SOGO論壇

標題: [金聖鐘[韓國]]美妙的約會[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04:27     標題: [金聖鐘[韓國]]美妙的約會[全文完]

美妙的約會  作者:金聖鐘[韓國]  高岱 譯


  簡介

  本書是韓國著名小說家金聖鐘的主要作品。小說一開頭就給人留下懸念:還有兩天就要當新娘的吳妙花為什麼還在與情人幽會?隨後是一個個扣人心弦的情節:新娘新婚之夜失蹤、新娘情人死於新人臥室浴缸之中、新郎接到匿名電話、並有人跟蹤、暗殺他;接二連三有無故的人失蹤、死亡……一件件令人費解的事究竟出於什麼目的呢?當然,案情最終水落石出。小說情節跌宕起伏、環環緊扣、十分引人入勝。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05:33     標題: 嘴唇和眼淚

  「啊,這是美妙的幽會……」
  他用蘸水鋼筆在紙上亂劃,字跡七歪八扭。室內響著俄國風味的莊嚴音樂,他估計這是肖斯塔科維奇1的《第五交響曲》。他的手指尖直顫,又接著寫下去:
  1肖斯塔科維奇(1906—1975),前蘇聯著名作曲家,《第五交響曲》是他的一部重要作品。
  「但是我們得分手!」
  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掉到紙上。他掏出手絹擦去眼淚,又寫下去:
  「去年一年我是和她一起度過的。幽會可真美妙呀!我們緊緊地擁抱,如今鬆開了,要各走各的路了。」
  他歎了一口氣,把視線投向半空:
  「然而,我無處可去。她有地方去,我無處可去!」
  他低頭看了看酒杯,又吸了一口氣:
  「啊,她年長,她比我年長……可我是死心塌地愛她的。一天,她突然宣佈要離開我,為了去當一個陌生男人的妻子……啊,這是不可能的。不行,不行!」
  他扔掉手裡的蘸水鋼筆,把紙揉成一團。儘管房裡安靜又暖和,但他渾身亂抖,臉上直淌冷汗。
  他是一個二十三歲的懦弱的大學生,中等身材,乾枯的臉上戴著一副度數很深的眼鏡,看上去不太摩登。然而,筆挺的鼻樑,閃爍的目光,說明他很聰明。他是一個秀才,而且像女人一樣害羞、內向。但是他胸中燃燒著苦悶的火焰,熾烈到足以把他的身體焚燬的程度。實際上,在即將和那女人分離的時刻他非常痛苦,最近幾天一直發燒,兩眼充血,通紅通紅,吃不下東西,還睡不著覺,所以本來就不漂亮的面孔,瘦得不成樣子。
  他做了個手勢招呼女服務員。身體很結實的女服務員急忙向他走來。紅色連衣裙底下露出兩條雪白的大腿,看上去筆直,惹人喜愛。
  「再來點啤酒。」他含糊不清地說。
  「嘿,算了吧!」女服務員以關心的口吻說道。
  她的臉上有幾顆很大的粉刺。
  「叫你拿來!」
  他突然神經質地瞪了她一眼,女服務員嚇了一跳轉過身去,不一會兒就拿來一瓶啤酒放在他面前,然後悄悄地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
  「我替你倒,」女服務員小心翼翼地朝他的杯子裡斟酒,「今天就您一個人?」
  他一聲不吭,拿起酒杯朝嘴邊送。
  「您有什麼心思吧?」
  他放下酒杯,瞪了女服務員一眼。
  「怎麼一個人來?」
  他默默地瞅著女服務員的大鼻子和厚嘴唇。
  「咦,您好像在哭?」
  女服務員發現他的眼睫毛濕乎乎的有水氣,便抬起了屁股。
  「不能安靜點!」
  他用發怒的眼光瞪著女服務員,但女服務員的神情顯得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好奇地接著問:
  「那位沒有來?」
  他沉重地點了點頭。女服務員眼睛眨巴眨巴地閃動著,連忙替他把空酒杯斟滿。
  「為什麼不來?」
  「往後她不會來了,」他囁囁嚅嚅地輕聲說罷,反覆嘀咕道:「往後不會來了!」
  他的聲音發抖,好像就要哭出來似的。也許是為了要忍住哭,他端起杯子把酒全部倒進嘴裡。
  「為什麼不來?為什麼?」
  女服務員奇怪極了。
  去年一年,這個其貌不揚的大學生幾乎每天都和一個美貌的姑娘在這爿店裡相會。她一直懷著好奇心用妒忌的眼光注視著他們。怎麼看也是女方勝過男方。臉蛋漂亮,身材頎長,言行文雅,顯得超群脫俗,這樣的姑娘竟然心甘情願地和一個猥瑣的大學生幽會,不禁使她覺得奇怪。然而,現在他們好像終於分手了。這就對了!女服務員心裡暗暗稱快:「我早就曉得會這樣的嘛,現在該輪到我了!應該好好安慰一下這個小伙子。」
  實際上,女服務員對這個其貌不揚的大學生懷有好感。起初她連正眼兒也不對他瞧一瞧,等到幾乎每天都看到他和美貌女子相會,最後竟覺得這一對原本不般配的男女非常般配,連男方也開始顯得滿像是一個人物了。她甚至想過是不是男人身上有某種魅力,才使那美貌女子如此神魂顛倒。
  這所謂的魅力是很容易想像到的,也就是說那男學生的家裡好像並非是財主一類,因為最近幾乎都是女方付帳,由此看來,女方反而可能是富家女。
  「幹嗎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他蜷縮著上半身,瞪著眼睛,架在鼻樑上的眼鏡顯得很沉。
  「擔心斷了客人。我巴望你們兩位經常到我們店裡來。」
  「以後不會來了。」
  女服務員衝著他抬了抬下巴:
  「兩個人都不來?」
  「我會來的。不過,不能經常來,沒錢!」
  酒瓶空了。他瞅了女服務員一眼,女服務員站起身來故意扭著屁股去拿了兩瓶酒來,一放下酒,又問道:
  「那位為什麼不來?」
  「這種事你何必一定要問?」
  他似乎在瞅女服務員的兩隻小眼睛。
  「不願意告訴我也沒關係。」
  「她……要嫁人了!」他把目光朝下一垂,黯然神傷地說。
  「天哪!哪能這樣……」
  女服務員好像很憤慨。他緊閉著嘴唇注視著酒杯,又把酒杯端到嘴邊。
  每當他把酒喝乾,女服務員就替他斟上。起初還佯裝勸他不要喝得過量,後來就機械地替他斟了。他直到身於都難以保持平衡了,才不再要酒。他眼睛發花,舌頭打轉,話都說不清楚。他把名字和電話號碼寫在一張小紙上遞給女服務員:
  「樸小姐,請你打個電話……說我在這兒,叫她來一下。」
  「這是那女人的電話號碼嗎?」
  「對。是我愛人的電話號碼。求求你,樸小姐!」
  「她要出嫁了,還打電話給她幹什麼?」女服務員以挖苦的口吻說。
  「我有話要對她說才讓你打的……最後有一句話一定要對她說……快打呀!」
  他把臉靠在桌子上粗重地喘著氣。女服務員撇撇嘴站了起來,隔了一會才去撥電話號碼。儘管是別人的事情,她也非常激動。電話鈴聲停了以後傳來了悅耳動聽的聲音:「誰呀?」
  「請問是吳妙花家嗎?」
  「對,是的。」對方的聲音非常有禮貌。密斯樸骨嘟一聲嚥了一口唾沫。
  「吳妙花小姐在家嗎?」
  「我就是吳妙花。」
  男人唉聲歎氣,悲痛欲絕,女人的口氣裡卻完全沒有難過的味道,密斯樸不禁暗暗惱火。
  「我是水碓房……」
  「啊,什麼……」這一下她的聲音好像才顯得有點緊張。
  「不是經常有個大學生到我們這兒來玩嗎?」
  女服務員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這樣說。對方一下子就聽懂了。
  「對,對,說吧。」
  「這個電話是他叫我打的……要你趕快來一下。」
  難堪的沉默。對方沒有馬上回答,悶聲不響,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電話弄得手足無措。
  「您打算怎麼辦?」女服務員生硬地催她回答。
  「讓他聽電話!」本來很溫和的口氣變得冷峻起來。
  「沒法讓他聽電話,他喝醉了,動彈不了。」
  「那就請你告訴他我不能去。」電話掛斷了。
  「該死的!」
  女服務員對著聽筒瞪了一眼,然後把聽筒放下轉過身子,飛快地走到大學生跟前一屁股坐下,說:
  「她說不能來!」
  孫昌詩把靠在桌子上的頭抬起來,用昏花的眼睛瞅了她一眼問道:
  「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她說不能來,說罷啪的一下就把電話掛斷了。」昌詩吸了吸鼻涕,輕輕地咬著嘴唇。
  「她是什麼女人?這麼冷冰冰的,真沒意思!碰上她,算我倒霉!」
  女服務員聳聳肩膀,撒了撇嘴。孫昌詩則把滑下來的眼鏡朝上推了推,瞪著女服務員說:
  「不許你侮辱她!我宰了你!」
  聲音儘管低,但很激動,是威脅性的。女服務員嚇了一跳,連忙把身子挺直了。
  「媽呀,天哪!」
  「別瘋瘋癲癲的!」他大吼一聲,氣勢顯得很凶,好像要咬女服務員一口似的。
  「媽呀,能這樣嗎?我又沒有說什麼……」
  女服務員氣得發抖。
  「叫你別瘋瘋癲癲的!」他繼續威脅女服務員。
  女服務員霍地欠起身來:
  「別反咬一口,誰瘋瘋癲癲的!難道你要殺了我?哼,目中無人的東西!」
  密斯樸的聲音一高,客人們的目光就全都朝她這邊投來。另外兩個服務員衝過來幫忙,她的氣勢就更高了。
  「怎麼回事?」
  「他敢情要殺人!」
  「天哪,出事了。」
  女服務員們瞅著昌詩竊竊私語。他低著頭看著桌子,態度分明是決心不再爭吵,但是密斯樸下面的幾句話又使他衝動起來。
  「存心干仗你就去找那個女的洩憤去,幹嗎把氣出在我頭上?真叫抱不過黃瓜抱瓠子!」
  女服務員話音未落,他就霍地站起身來大吼一聲:「你說什麼?」接著啪的一聲打了女服務員一個耳光。幾個女服務員一齊喊叫起來,密斯樸跺著腳哭開了。
  「他要殺人!」
  孫昌詩對著正在哭泣的密斯樸的屁股端了一腳。長得像柏油桶似的店老闆剛巧出來,便猛地朝孫昌詩臉上打了一拳。孫昌詩一歪身撞倒了桌子,滾翻在地。
  店老闆三十五六歲,曾經打過拳擊,一邊罵一邊又照著孫昌詩臉上打了幾拳。孫昌詩完全僵直了,不像是起得來的樣子。他像死了一樣躺在淌滿了咖啡的地上,臉上沾滿了血,氣色倒顯得非常平靜。
  店老闆是稀裡糊塗動手的,誰知竟把孫昌詩打得鼻血直淌。孫昌詩的臉歪扭了,被鮮紅的血弄得斑斑駁駁,看上去有點淒慘。他只是酒喝多了神志不清,在別人看來好像是被打昏了。周圍的人都說不送他到醫院去肯定要出事,這下店老闆慌了,抓住孫昌詩搖了搖。
  「喂,起來,起來!」
  但是孫昌詩一動也不動。店老闆更加慌了,想從背後把他拉起來。
  這時有一個女人悄悄地走進來,她舉止文靜,容貌姣好,周圍好像突然亮堂起來。她頭上豆綠短大衣的肩膀上積著雪,彷彿是忽然從遙遠的國度飄然而至的。
  服務員們認出了她,避到一邊給她讓路。店老闆扶著昌詩的上半身,惶恐地看著吳妙花。吳妙花一聲不響地注視了孫昌詩一陣,從腳下拾起折斷了的黑邊眼鏡塞到口袋裡,衝著店老闆說:
  「請你讓開點!」
  聲音儘管好聽,但卻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派頭。店老闆十分沒趣,站起來撣了撣手。
  「誰把他弄成這樣的?」吳妙花直勾勾地瞅著店老闆問道。
  「他打我們的服務員,我火了,稍微打了他幾下。」說罷,店老闆把密斯樸喊過來,「他打她,還威脅說要殺她。」
  兩個女人的視線猛地碰到了一起,但是不一會密斯樸就抵擋不住吳妙花的眼光,悄悄地把視線移到別處。
  「難道你安安分分地呆著,他會打你,還說要殺你嗎?」
  密斯樸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不知所措。
  「不是這麼回事,他喝醉了酒,發酒瘋……」
  吳妙花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密斯樸遭到這意想不到的打擊,暈頭轉向,怔怔地瞅著吳妙花。吳妙花把視線轉向店老闆,嚴厲地責備他說:
  「怎麼能把一個喝醉的人打成這個樣子?」
  店老闆漲紅了臉,謝罪道:
  「對不起。」
  吳妙花彎下腰,把嘴湊到孫昌詩的臉上,用又白皙而又細長的手指抓住孫昌詩的手晃了晃。「我是妙花,我,是妙花。別睡了,起來吧!」她就像姐姐在叫熟睡的弟弟,聲音非常柔和。
  奇怪的是,剛才店老闆抓住孫昌詩使勁搖晃,他也不動一動,這時眼睛竟睜開了一條縫,悄悄地欠起了身子。他迷們地望著圍在身邊的人,然後把視線長久地停留在妙花的眼睛上。他的臉上逐漸顯出放心的表情。
  「能走嗎?」
  聽了妙花的話,孫昌詩點點頭,挪動了一下腳步,可是跌跌撞撞十分不穩。妙花扶著他走進了盥洗室,替他洗去臉上的污垢。他嘔吐了一陣又洗了一次臉,他的鼻樑和眼眶發青,腫得老高。
  妙花始終很有風度,舉止沉著。她走到櫃台上去付清了孫昌詩的酒帳,然後扶著孫昌詩走出了水碓酒吧。外面,大朵大朵的雪花以很快的速度飄落著,好像是節日的夜晚。
  「喊你出來很抱歉。」孫昌詩含糊不清地說。
  「別說這種話。」
  吳妙花把他朝停車的地方拖。他們緊緊地摟抱著,不論是誰都看得出這是一對戀人。吳妙花的個子顯得比孫昌詩高一些。
  「看起來難看,分開一點走嘛!」
  一股酒氣撲鼻而來,有幾個男人從他們身邊經過,譏諷他們說。
  「你是他媽?就沒有摟著人走過路?實在叫人看不下去!」
  「摟著他趕快回去吧!」
  有幾個喝醉了酒的小青年一句接一句沒好氣地說。孫昌詩和吳妙花根本不理他們,摟得更緊了。
  「狗東西!」
  孫昌詩想撲過去,吳妙花緊挽著他,用身體擋住他,拖著他走。孫昌詩無奈只好哼歌。
  吳妙花讓孫昌詩坐在自己汽車的前座位上,然後繞過車頭,屁股先進了駕駛座。當她啟動引擎的時候,孫昌詩點起一支煙叼在嘴裡,問道:
  「姐姐到哪兒去?」
  「送你回家。」吳妙花冷冷地說。
  「不,我不想回家!」
  孫昌詩打開車門想出去,吳妙花慌忙拉住他的袖於。
  「別胡鬧,這是幹什麼?」吳妙花氣呼呼地問道。
  她真的光了火,心想這樣會沒有個了結,要分手就分手嘛,這樣子算什麼呀!
  她離結婚還有兩天,原定明後天就將成為別人的妻子。這是不可違反的約定。所謂結婚不只是當事人之間的結合,而是兩個人、兩家人家的約定和結合。因此,如果她違反了這個約定,那就不僅是對對方,而且是對兩個家庭的背叛。她害怕由此而引起的巨大波動和對自己的責難。她還沒有力量和勇氣去排除這些干擾。同時,她也沒有信心選擇比自己小四歲的大學生做丈夫。對她來說,他只是個一度與她熱情相處的年少的戀人,而不是可以一輩子共同生活的新郎。他應當懂得這一點,乖乖地讓開才對。這麼糾纏下去怎麼辦?她明後天就要做人家的妻子,還得敷衍這個毛孩子發酒瘋,真叫人煩心!她對自己優柔寡斷的性格感到非常不安。
  「我不回家,你隨便把我送到哪一家旅館裡去。」小伙子把下巴埋在胸脯上,自言自語地說。
  吳妙花歎了一口氣,俯視著孫昌詩的頭。他的後腦勺顯得像孩子一樣可愛。對我耍賴要耍到幾時呢?她克制著想摸摸他凸出來的後腦勺的衝動,輕輕地踩了踩油門。
  「你打算一個人在旅館裡幹什麼?」
  「在這神聖的夜晚總不能一個人睡覺吧?」
  「不行!」吳妙花斬釘截鐵地說,「我得回家去!」
  「姐姐,我說要你跟我一塊兒睡了嗎?」
  「那你準備跟誰一道睡?」
  雪還在下,加上又是聖誕節前夕,路上車輛如潮。有些車子開不出去,引起了一場大混亂。吳妙花踩了一下煞車,頭轉向右邊,瞟了一眼小伙子。在這以前她一直緊緊地閉著嘴。
  「那麼你打算跟誰睡?」吳妙花反覆地問著同樣的問題。
  「跟一個名叫瑪利亞的妓女睡。只要給錢,盡可睡個夠。就算是在這接受祝福的夜晚積個德。」
  車子朝前面一躥,孫昌詩的額頭差一點碰在車窗上。他偷眼一看,吳妙花的臉色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蒼白起來。車子拐了個彎,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地下道。
  「水碓酒吧女服務員取笑我,說我被打了退票,蠻好。她挖苦你接電話的態度,侮辱你。所以我打了她一個嘴巴,老闆便衝出來把我撳在地上。」
  他為了要看前面皺起了眉頭。車子駛出了地下道徑直朝前開。道路從這兒起就不怎麼混亂了。當車子被紅燈擋住停下來的時候,吳妙花掏出折斷了的眼鏡放在孫昌詩的膝蓋上。孫昌詩拿起破碎扭曲的眼鏡,一面看一面自言自語地說:
  「唉,太慘了!」
  他的視力本來就弱,一摘掉眼鏡就眼前一片模糊。車裡突然冷了起來,他把眼鏡扔到外面,然後把窗戶搖上來。
  「真的不回家去?」
  「寧可在外面凍死,我也不願意回家。」他搖搖頭。
  「瑪利亞在哪兒?」
  「任何一個旅館都有瑪利亞。隨處都可提供。我現在可以走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05:56

  但她不想停車。她開車的技術挺好,平穩而速度快。車於沿著中央廳向洗劍亭那面駛去。由於是下坡路挺滑,她顯得有點害怕,小心翼翼地開著。
  吳妙花不想讓他在骯髒的旅館裡睡覺,在目前狀況下,如果把他送到旅館,他肯定會喊妓女,而且毫不猶豫地和妓女發生關係。因為他現在渾身戰抖想自戕,想無休止地虐待自己。
  車子駛上了坡道,向右一拐,駛進了旅館停車場。
  白色的高級飯店以山為背景兀然矗立著,像道屏風環繞著幽山。吳妙花總喜歡把談情說愛的地方選得非常奢侈。在骯髒寒磣的地方她是決不肯脫衣服的。她總是要住最高級的賓館,吃最高檔的飲食,還要有洋酒。她喜歡乾淨、溫馨、高檔次的氣氛。托了她的福,一貧如洗的昌詩才能夠經常出入高級賓館,吃高級飯菜。
  「下車吧!」
  吳妙花把發動機熄了火,瞅了昌詩一眼。昌詩根本就不想動。
  「我要在旅館裡睡。現在我討厭這種地方。」
  「別廢話,下去!」
  吳妙花像男人的舉動一樣,說罷先下了車,繞到昌詩那邊去開了車門,等他下車。昌詩好像無可奈何,只好下來,身子直晃。吳妙花趕快扶住他。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並沒有喝多少。」
  他們走進旅館,吳妙花在服務台辦手續的時候,昌詩坐在大廳的沙發上。吳妙花預付了房錢、拿到房門鑰匙以後才轉過身來。她想把他送到房間裡再走。儘管她怕被在大廳裡踱步的人看見,然而他連站都站不穩,總不能把鑰匙扔給他轉身就走吧。作為一個再隔兩天就要結婚的女人,她是非常注意自己的舉動的。因為萬一倒霉被男方的人發現並傳到新郎的耳朵裡,那結婚禮服還未穿上身就會被扯得粉碎。
  她和昌詩一起去乘電梯的時候,感到脊樑上直冒冷汗。沒有幾步的距離對她來說都顯得挺遠。
  不一會兒,他們在十樓走出電梯,沿鋪著地毯的走廊走進了一間房間。剛一進屋,孫昌詩就像小孩一樣撲到她身上狠命地親吻。吳妙花沒有任何反應,隨他吻了一陣。孫昌詩貪心而又起勁地舔著吳妙花的嘴唇,見吳妙花如同木石,不禁鬆開摟著她的膀子,瞪了她一眼。吳妙花看見他漸漸氣急起來,向後退了一步倚在牆上。
  「不管你喊瑪利亞還是喊誰與我都不相干。因為我們的關係現在結束了,請你千萬別再折磨我,我明後天就要結婚。你如果真愛我,就替我祝福吧!」
  昌詩的眼睛漸漸張大了,吳妙花則緊緊地攥住他的兩隻手。
  「別幹傻事。往後我不可能出來了,今天是最後一次。已經講好了分手,就應當遵守諾言,你希望我不幸嗎?」
  孫昌詩不予回答,一個勁兒地盯著她看。
  「洗個澡睡吧!我要走了。」
  吳妙花轉身朝門口走去,抓住了門把手。這時孫昌詩的兩隻胳膊摟住了她的細腰。
  「不行,別這樣!」
  吳妙花慌了手腳,斬釘截鐵地說。但是昌詩從背後把她的腰摟得更緊了。
  「別走,別走,你別走!」
  「叫你別這樣!」
  吳妙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她的身子卻被拖到屋子當中,轉了一圈才穩住。昌詩仍然從背後摟住她。
  吳妙花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樹枝上的積雪被風吹得簌簌地落下來。樹枝猛烈地晃動著,看來風好像挺大。
  「啊,不行!」
  吳妙花不禁呻吟了一下。因為孫昌詩的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伸到了她的胸口。
  「別這樣,不行!」
  吳妙花扭了扭身子。但是她的身體已經熱乎乎的,開始蠕動起來。小伙子感覺到了這一點,手的動作變得更加大膽巧妙。左手撫摸著吳妙花的左胸,右手則朝下伸。
  「別這樣,我得走。」
  兩個人都熱烈地低語著。
  「啊,怎麼,得回家去。」
  當他忙著替她脫衣裳時,吳妙花有氣無力地嘀咕道。她被孫昌詩的手富有刺激性的動作弄得束手無策,軟弱無力。她突然想哭,直到她的衣服被脫光為止,一直站在那裡,眼看著自己的衣裳被隨便扔到地上,也無動於衷,好像是別人的事情一樣。孫昌詩急不可耐,用腳把自己滑下來的褲子踩住脫掉,然後把身上最後一點布條條也扯光。兩個人互相惡狠狠地對視著。隔了一會兒,吳妙花癱軟在地毯上。孫昌詩把自己的身體壓在吳妙花身上,吳妙花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孫昌詩用舌頭去舔她的眼淚,自己也突然流淚了。
  從兩邊溪谷裡流下來的淚水混在了一起,熱乎乎的,開始打旋。時間過得越久,溪谷裡的水漲得越大。他們衝向翻騰的溪水,不斷逆流而上。吳妙花首先說:「我愛你。」孫昌詩接過她的話茬,反覆地說著相同的話。他哀求吳妙花千萬別出嫁。吳妙花左右晃動著腦袋,死命地摟住孫昌詩。一面扭著腰,一面發出彷彿來自心底裡的呻吟。她那尖尖的指甲戳著孫昌詩皮包骨頭的肩膀。孫昌詩則忍著痛,使出渾身力氣把她朝地上撳。
  「姐姐,姐姐,你不能出嫁……千萬別出嫁……」
  吳妙花的身於朝上挺了起來,她發瘋似地在孫昌詩的臉上親吻。
  當然,他們不是真姐弟,不知怎麼,他們一來就這樣稱呼起來。
  吳妙花是孫昌詩朋友的姐姐。他的朋友當中有個叫吳致洙的,吳妙花就是吳致洙的姐姐。昌詩和致洙是高等學校1同屆的同學,兩個人關係極好。昌詩認識妙花,也是因為跟著致洙到他家去玩開始的。那時昌詩是高等學校三年級學生,而妙花正在讀大學四年級。思春期的少年一看到妙花,就感到憂傷。因為他認為她太漂亮了,卻又在無法企及的地方。儘管他知道他們之間有距離,但為了要看看她,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便死乞白賴地經常到她家去。她家的房子很大,住在歪歪斜斜的韓國式房屋裡的昌詩每逢走進致殊的家,總感到非常膽怯。
  1相當於我國的高中。
  高等學校畢業以後,昌詩進了他所嚮往的大學。他毫不費力地考取了一般人進不去的大學。但是吳致洙在投考遠不如這所大學的學校時,卻名落孫山。吳妙花恭喜昌詩考取了大學,並說要請他吃晚飯,但要求他對弟弟保密。昌詩自然是按照她的囑咐對兩個人碰頭的事嚴加保密,傍晚,當他到約會地點去的時候,激動得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
  當天晚上,吳妙花買了一客高級賓館裡做的飯菜給他吃。他生平頭一次吃到這樣的食物,很有滋味,於是狼吞虎嚥吃了個飽,還喝了五杯白葡萄酒。當他快要吃完的時候,吳妙花說要送他一點禮物,便掏出了一個小包,叫他解開來看。他解開一看,是一隻金光閃閃的手錶。昌詩一時目瞪口呆,差一點把表掉到地上。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接受她這麼貴重的禮物,而且她也沒有理由要送他這種東西。見他有點猶豫,吳妙花就叫他收下,不要有任何思想負擔。他又磨蹭了一會兒,連一句道謝的話也說不周全,就把表塞到了口袋裡。於是吳妙花坐到他旁邊,叫他把表拿出來給她,她親手給他戴在手腕上。在吳妙花的手指尖觸到他手腕上的一剎那,一股女人特有的體香撲鼻而來,他不禁感到一陣昏眩。
  吃完飯,吳妙花帶他到屋頂花園去。從二十五樓看漢城夜景,一片輝煌燦爛。他頭一次發覺漢城的夜景是如此的美。他們在窗口坐下喝酒,吳妙花敬他一杯,他喝一杯,喝了許多不知名的酒。本來他葡萄酒已經喝醉了,現在又喝這種酒那種酒,當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醉得連身子都站不穩了。他年紀不大,生平還是頭一次喝這麼多酒。他任憑吳妙花拖他到東到西,好像在霧中行走。
  黎明時分,他清醒過來,天還很黑,由於房間裡太暗,分辨不出是什麼地方,嗓子幹得受不了,身邊好像躺著一個人,真是奇怪。他有點害怕,悄悄地用手去摸一摸,摸到了光滑的皮膚。手碰到那人的時候,對方好像也動了一下。是誰呢?接著一股香味刺得他界尖癢癢的。這香味好像曾經在什麼地方聞到過。他屏息靜氣想了想,大致估計到究竟是怎麼回事。這香味就是昨天晚上在吳妙花身上聞到的香味。眼睛習慣了黑暗以後,依稀看見一張女人的臉,但不鮮明。他發覺自己是跟一個女人躺在一張床上。他下了床,又發現自己是赤身裸體,不由得更加驚訝。這時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房裡電燈亮了,一切也就明白了。
  他嚇了一跳,大喊把燈關掉。但是吳妙花卻笑瞇瞇地看著他,肩腫和胳膊露在外面,皮膚白得耀眼。孫昌詩兩手捂著腿襠轉身跑進盥洗室。飯店裡的盥洗室很漂亮。他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然後解了個手。
  他不敢出去,感到不安和害怕,只好用一塊大毛巾把下身遮起來,然後悄悄地開了門朝外面張望。幸虧房裡的燈熄了。他趔趄著站住了,沒有到屋子當中去,因為他看見吳妙花靜靜地站在窗口。
  窗簾拉開了。吳妙花在熹微的晨光中一絲不掛地站著,背對著裡面,向外眺望。肉體的線條出奇地美,看上去極富情慾。那肉體好像焦急地在等待著他。他顫抖著把圍著下身的毛巾拿掉,嚥著唾沫,注視著吳妙花。吳妙花好像不會拒絕。他萬一討個沒趣,就不慌不忙地退回來,從此不再見她的面不就得了。他終於鼓起勇氣向吳妙花靠攏,然後用顫抖的聲音喊了一聲:「姐姐。」她好像要回頭看看,又沒有回過頭來。孫昌詩緊挨到她的身邊,伸出兩隻胳膊摟住她的細腰。她似乎在等待,呼的吸了一口氣,把上半身朝後靠。孫昌詩使出勁來把她的腰摟得更緊了,她就勢倒在他的懷裡,轉過頭來尋找他的嘴唇。
  他們第一次性關係就是這樣發生的。此後,他們發展成了戀愛關係,但孫昌詩仍舊喊她姐姐。發生了頭一次關係以後,吳妙花第一次告訴他致洙是她的異母兄弟,這不禁讓孫昌詩大吃一驚。不僅不是一母所生,而且也不是同一個父親,完全可以說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原來,吳妙花的父親在她十九歲的時候突然生癌死去了,遺屬只有妻子和女兒兩個人。臨死的時候,他留給了她們一大筆財產。
  他父親早先搞運輸業,京釜1高速公路建成以後產業突然擴大,從外國大量進口高級汽車投入高速公路,這方法非常對路,使他一下子得以插足大運輸會社2。他父親從中賺到一筆錢,開辦了一家建設會社,趁著國內建造公寓熱,在短期內就使建築業得到很大發展。臨死之前,他看中了電子產業,正在籌辦生產體育用品的工廠。斷氣的時候,他的年紀是四十九歲。
  1漢城到釜山。
  2即公司。
  吳妙花的母親四十五歲,是個美人。她在某種程度上有點手腕,摩拳擦掌開始著手經營丈夫留下的事業。但是一個女人家要獨自掌握資產超過一千億的大會社無論如何也是吃力的。周圍的人也許是看到了這一點,都竭力勸她再婚。於是,她卻不過別人的情面,在丈夫死了一年以後和會社的年青常務重新結婚了。他們是同年。新丈夫和她的亡夫是遠房本家,有兩個兒子和一個精神病妻子。他的妻子在精神病院裡住了十年,完全成了廢人。所以他像鰥夫一樣,獨自撫養兩個兒子。他為了要和妙花的母親結婚,最終和原配離了婚。然而,他又不完全拋棄原配,仍舊替她付住院費,只是在法律上離了婚。
  他在和妙花的母親結婚的同時,把兩個兒子帶了來,其中一個就是致洙。致洙是長子,性格溫和,不愛學習,貪玩。他沒考取大學,揚言一定要重新讀書。有一天,他突然動身到美國留學去了。他一走,昌詩和妙花就沒了障礙,比以前更加起勁地見面。但這也是短暫的,不久他們就經歷了離別的痛苦。因為妙花和義父、母親關係不好,為了逃避家庭矛盾,動身到法蘭西去了。和昌詩要好,對妙花來說不啻是玩火,她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了昌詩,而昌詩卻不可能成為她能依靠的對象。說到離別的痛苦,深深地感到痛苦的只是昌詩。
  吳妙花在大學裡專攻應用美術,到巴黎去學的是服裝設計。這期間兩個人經常書信來往,可以說昌詩信寫得更多,內容也更真摯。三年工夫他們沒有見過一次面。因為妙花沒有回過國。他們重新見面是在一年以前。妙花留學三年回國以後,他們又見面了。吳妙花在巴黎生活三年顯得比以前更漂亮、更幹練。昌詩也已經讀大學三年級了,儘管他已成長為一個小伙子,完全沒了孩子氣,但猥瑣的樣子依舊和從前一樣。
  反正經過三年的空白期,他們居然重新結合,這總是少有的。在以往的三年當中,吳妙花和法國男人也許並非沒有一點羅曼蒂克,儘管回國以後又碰上昌詩,但這事他並不是那麼容易一下子就接受得了的,然而他們終究又開始幽會了。這種關係持續了一年多。可以說,實際上他們承認是戀人,同時公開地談情說愛是去年一年。也可以認為他們在三年前結成的關係似乎在霎時間成了逝去的幻象,而真實美妙的約會是在去年一年當中進行的。
  然而,這種關係的破裂是由於女方單獨採取行動造成的。昌詩痛苦極了,他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但又無法抑制對妙花的熱情。他認為妙花兩次背叛了他,第一次是吳妙花在他心中燃起一把火後卻跑到法國去了,當時他呆若木雞,只是愣愣地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直到吳妙花走了,才深深地感到自己遭到了背叛,氣得渾身發抖。
  他們緊挨著坐在浴缸裡,就像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響一樣,隔壁房裡傳來聖誕節讚美詩的合唱聲。日本遊客喝醉酒的吵鬧聲也從走廊那邊傳了過來。
  「姐姐,跟我結婚吧。我現在大學畢業了,可以組織家庭了。」
  吳妙花輕輕地搖了搖頭:「不行,這是不可能的。」她對昌詩非常抱槐,跟昌詩一樣難過。但她盡可能不表現出來。
  昌詩的喘氣聲漸漸粗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不行?難道我不是男人?」
  吳妙花閉著眼睛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昌詩執拗地追問為什麼不跟他結婚而要選擇別的男人。吳妙花歎了一口氣,這個問題實在難以回答。昌詩自問自答地說:「是因為不愛我嗎?」
  「不,不是。」
  「別說謊!要是不愛,為什麼就不能說不愛呢?」他憎恨地瞪了吳妙花一眼。只見吳妙花又白又細的脖子在顫動。
  「千萬別這樣,除了我自己,我什麼人也不愛,真的!」
  「既然你不愛那個男人,幹嗎還要跟他結婚?」
  「唔,是的。」
  「怎麼能這樣呢?」
  「這是現實。儘管不愛,但還結婚過日子的人多著哩!」
  「這就是說:要過日子不愛也可以?」
  「我不會這樣,我只愛我自己。」
  吳妙花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那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昌詩咬著嘴唇把頭扭到一邊。
  「我只不過是個玩物。一個老姑娘的玩物……被人家玩夠了,就扔了。」昌詩自言自語地說。
  吳妙花聽見這話睜開了眼睛,轉過身來瞅著他,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你這是真心話?」
  「當然是真心話。」
  她生氣了:「你別誤會,我們是因為彼此相愛才見面的。」
  「那為什麼不能跟我結婚呢?是因為我年紀小、個子矮。窮的緣故?總得有個理由嘛!」
  「我們不能結婚。」
  「為什麼?」
  他把兩隻手放到吳妙花纖細的脖子上,恨不得死命地卡它一下,但他連忙放下了。
  「我們要是結了婚,彼此都會很不幸的。」
  「你這樣說有什麼根據?」
  吳妙花好像很痛苦,連連搖頭,說:
  「千萬別追問,現在我已經是無能為力了。」
  這是事實。她已經無法左右勢態,再過兩天就要結婚,這就像太陽從東邊升起那樣確定不移。
  「我不能再退讓了。我要瞭解緣由:為什麼我們結婚會遭到不幸?」
  昌詩抓住吳妙花搖晃起來,神情好像就要哭出來似的。吳妙花以不安的視線看著他,彷彿在求他千萬別提這種問題。但昌詩還死纏著不放。
  「我們就這樣好。我即使結了婚,也會跟你見面的,不會借口結婚而跟你分手。」
  「太妙了。你想像女王一樣統領兩個男人……」
  「起來,我替你抹肥皂。」
  「我沒有勇氣再跟結了婚的有夫之婦見面了。」
  吳妙花一愣,開始替他擦背。
  「不是沒有勇氣,是討厭成了別人妻子的我。」
  「也許是的。」
  「不管你怎麼看,結婚以後,我還是要和你見面的。」
  「那丈夫算什麼:)是稻草人?要不,就是你不滿足於一個男人?」
  「你以為我是喜歡他才要結婚的?那是沒有辦法呀!」
  吳妙花的擦背動作快起來了。
  「就是結了婚,我好像也不會喜歡那個男人。」
  「那你為什麼要和他結婚呢?真是無法理解。自己的將來應當自己決定嘛!」
  「誰不知道,不過現實不是這樣的。你不曉得女人的情況,可不是只要有愛情就能結婚的。不愛照樣結婚有的是。」
  「就是說戀愛和結婚不同。」
  「不知道;找一想起這些事情來就頭痛。」
  吳妙花把毛巾扔到地上,一把抱住昌詩塗滿了肥皂的身體,
  「我是一個壞女人。」
  昌詩抱住她的腦袋嗚咽起來。吳妙花的抽泣聲也像晃動的漣漪悄悄擴散開去。昌詩看著她劇烈顫抖的肩膀,才知道她在結婚前夕是多麼痛苦。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06:52     標題: 奇怪的電話

  滴鈴鈴,滴鈴鈴,滴鈴鈴……
  電話鈴響了,沒有人接。房間裡的人全都把視線集中在電視機上。
  滴鈴鈴,滴鈴鈴,滴鈴鈴……
  電話鈴又響了。接連響了幾陣以後,在大學裡唸書的秀美才站起身來,朝放在裝飾櫃旁邊的電話機走去,視線仍緊盯在電視機的畫面上。電視裡正在放映外國電影,一些身穿緊身青色長褲的人,動作非常輕快。
  「喂!」
  「喂,是崔基鳳先生家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問,是年輕女人的聲音。
  「嗯,對。」秀美顯出警惕的神情答道。
  「崔基鳳先生在家的話,請他聽電話。」
  對方很唐突地說,一點也不猶豫。驚慌的反而是秀美。因為那聲音顯然不是那個將成為她嫂子的女人的聲音,秀美是非常熟悉未來嫂子的聲音的。哥哥說明後天就要結婚,然而在聖誕節前夕的深夜,想不到有一個身份不明的年輕女人打電話來找哥哥,所以秀美感到驚訝是不無道理的。
  「你是誰呀?」
  秀美在沒有弄清對方的身份以前不想把電話轉給哥哥。對方生硬的口氣使她神經緊張,非常反感,
  「我有一件急事,他在家的話,請趕快讓他來接。」
  「什麼事呀?」
  「讓他來接,快!」對方乾脆用了命令的口氣。
  「你究竟是誰呀?只有弄清了你是什麼人,才能讓他來接,你說是不是?」
  「瞧你說的,我有急事才請你趕快讓他來接,你這麼刨根究底行嗎?我即使告訴你我是誰,崔基鳳先生也不認識我。那麼,你是誰呢?」
  「我是崔基鳳的妹妹。」秀美冷冷地說。
  「哦,那麼趕快讓你哥哥來。是關於你哥哥的事情,別磨蹭了,快讓他來接。」
  「不認識的人來的電話,能讓他來接嗎?」
  秀美惱火了,沖了她一句。
  「咦,你這個姑娘怎麼這樣?我是為你哥哥才打電話來的。你現在不轉給他,你哥哥的將來就完結了。這行嗎7要是這樣也可以,我就掛電話了!」
  秀美慌了。衝著對方的無禮舉動,她是不想把電話轉給哥哥的,但聽說事關哥哥的將來,她就頂不住了。
  「請等一下。」
  秀美跑上二樓,崔基鳳穿著毛衣坐在書房裡。他的書房很大,裡面儘是書,好像是反映了他怪癖的性格,一切都是亂糟糟的,隨意堆放著。你如果想替他打掃一下,哪怕把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整理整齊,他本人都會拚命阻攔,叫你沒法動手,只好聽之任之。崔基鳳甚至不大願意有人到他的書房裡去,尤其是你動了他的一本書。一張紙,或在他不在的時候這些東西移動了位置,沒有放在老地方,他都要大聲叫嚷,吵鬧不休,所以家裡人都有顧忌,不敢進他的書房。只有秀美經常到他書房裡來,不怎麼怕他。
  秀美每逢到他房裡去,總是感到頭發暈。房裡簡直像個垃圾堆,煙霧瀰漫,令人作嘔。尤其叫她作嘔的是哥哥的樣子。
  崔基鳳是六兄妹的大哥,是明後天就要娶親的人,可他的頭髮還像絲瓜一樣糾結在一起,鬍子拉茬的,活像強盜頭於。他的樣子太髒,簡直叫人皺眉頭。同樣是女人,秀美也無法理解那個叫吳妙花的女人的心思,哥哥究竟有什麼長處,使她自告奮勇要做他的妻子呢?
  崔基鳳坐在沙發上看書,瞅了一眼跌跌撞撞跑進來的妹妹。
  「在這神聖的夜晚你也看書?可不能做書蛀蟲呀!」
  「這個夜晚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他隔著眼鏡木然地瞅著妹妹說。
  他的臉長得像馬臉,所以他有個別名叫「馬牌」1。這個綽號是上他的哲學課的學生給他起的,不知什麼時候,家裡人也曉得了這個綽號,弟妹們常常這麼喊。他本人當然是非常討厭這個綽號的。
  1韓國紙牌中有一張叫「未牌」,「末」「馬」同音,因而叫「馬牌」。
  「有電話。」秀美一屁股坐在沙發角上,說。
  「說我不在家。」崔基鳳的眼睛仍然盯在正在閱讀的書上。
  「是一個女人打來的。不是未來的嫂子,而是一個不認識的人。我問她是誰,她叫我無條件地來叫你。」
  「叫你說不在家嘛!」他不耐煩地說。
  秀美晃了晃腿,說:
  「說是事關你的切身問題。不讓你接電話,你將來會變得很不幸的。口氣挺沖人。」
  「你對她說謝謝,可我不接電話。」崔基鳳的眼睛依舊盯著書本。
  「明白。我照此轉告她。」
  秀美站起身來朝房門走去,還沒有走出去,背後又傳來崔基鳳的聲音:
  「等一等。」
  他放下書本,摘掉眼鏡。他揉了揉眼睛,又把眼鏡戴上,慢慢地支起身來。他的個子很大,但身於乾癟,幾乎每個夫節都會發出咯巴咯巴的響聲。
  「你是準備接電話羅?」
  「唔……」
  「有關自己的問題,還是接一下為好。」
  哥哥剛下樓,秀美就重新回到房裡,坐到沙發上,打算等哥哥回來。電視裡放的是一部宗教片子,沒有什麼趣味。她覺得與其看電視,不如偷聽哥哥的通話來得更有意思。她把哥哥看過的書拿起來看,由於是用德語寫的原版書,她看不懂這是什麼書。
  崔基鳳走到臥室裡拿起了電話聽筒,然後毫無感情地問道:
  「喂!」
  「喂,對不起,你是崔基鳳博士嗎?」
  一個圓潤的女人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裡。這聲音頭一次聽見。
  「對。是的。」
  「半夜裡給你打電話,抱歉。」
  「沒關係。什麼事?」
  「我要談的事完全是為了您,請別誤會。您聽著,這事挺重要。
  「抱歉,你是誰呀?」
  「對不起,我不能把名字告訴您。您不想聽究竟是什麼事嗎?也許會對您的將來產生巨大影響。我知道您明後天就要結婚,所以才給您打電話。」
  「請說吧!」他依舊毫不動心地說。
  「吳妙花是您博士先生的新娘吧?」
  「大概是的。請你別日口聲聲博士博士的。我討厭這個稱呼。」
  「天哪,是嗎?我不知道,對不起。那怎麼稱呼您呢?不喊您崔先生,就喊您崔老師行嗎?」
  「嗯,好。」
  「崔老師,您知道吳妙花小姐現在在哪兒嗎?」
  「不知道。」
  「可能的。您不知道是理所當然的。」
  對方好像在挖苦他。崔基鳳默默地等待著下文。
  「再過兩天就要當新娘的女人,現在和另一個不是新郎的男人住進了旅館,行嗎?」
  崔基鳳唯恐聽錯了話,換了一隻耳朵來聽。
  「我太氣憤了,太難過了,才給您打電話的。我是懷著維護您崔教授的一顆心打的呀。」
  對方相當激動。崔基鳳的臉上漾出了笑容。
  「謝謝。不過,你到底要說什麼呀?」
  「您沒有聽見我的話嗎?」
  「聽見了。你是要我相信這些話嗎?」
  「要是不相信,您可以去證實一下。吳妙花現在在w旅館跟一個男人尋歡作樂。趕快去證實一下吧!」
  「你說得真有趣。」
  「就這些。」
  電話啪的一聲掛斷了。崔基鳳放下聽筒轉過身來。在他打電話的時候,弟妹們全都聚精會神地在看電視。他的母親拎著一籃豆芽從裡屋出來,以熱烈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柔聲問道:
  「今天晚上不碰頭?」
  「嗯,不碰頭。」
  他和母親一起走到沙發上並排坐下。母親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得多。這是因為她吃的苦太多了。她很早就失去丈夫,一手把六個孩子拉扯大,真是受盡了苦。
  「像今天這樣的晚上也不見面……」
  「見面幹什麼呀!」
  崔基鳳自言自語地說著,從背心裡掏出煙荷包來。母親看著兒子把煙葉朝煙斗裡裝,問道:
  「剛才那只電話是哪兒打來的?」
  「哦,沒事。」
  他在煙斗上點了火,然後吧嗒吧嗒吸了幾口。
  「說是妙花打來的。是不是她叫你今天晚上去跟她見面?」
  「她要求見面,我說我不高興。」
  「什麼?」母親驚訝地問道。
  「聖誕節前夕,路上儘是人。這種現象不正常。何必像小孩子一樣混在裡面亂轉哩!」
  「這種事你是不喜歡,不過你也得替她想想,她會感到難過的。」
  「不會的。」他呼的吐出了一口煙,「您不吸一口?這煙是那位小姐給的,味道不錯。」
  「她都是你媳婦了,還稱小姐?」
  母親從兒子手裡接過煙斗開始吸起來。
  「香味兒不錯。」
  「唔。這就蠻可以了。」
  「你的弟弟妹妹都挺好,這樣的晚上也不出去,都呆在家裡……」母親環視了孩子們一眼,小聲對大兒子說。
  「呆在家裡,並非他們都很老實。」
  他意識到弟弟妹妹都大了。兄妹六人,現在有五個在家裡一塊兒過活。因為他結婚遲,二弟先結婚搬出去了。四男二女,老四和老么是女的。小妹秀美性格開朗,很好地起到了老巴子的作用,相反老四秀姬比較遲鈍害羞。老四現年二十七歲,還沒有對象,她本人就不必說了,連媽媽也挺著急。秀姬算不上美人,秀姬如果是美人的話,也許早就賣掉了。
  「明後天結婚,都準備好了嗎?」崔基鳳的母親略微有點擔心地問道。她把煙斗裡的煙葉揪揪緊。
  「有什麼可準備的?」
  弟弟妹妹們的視線一齊集中到他身上。他們最怕他。在家裡他的話具有絕對權威,只要他開了口,弟妹們幾乎都是無條件地服從,跟著干。
  「飯店訂好了嗎?」
  「她說由她來張羅,總歸訂好了吧!」
  他好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他的母親似乎挺滿意,微微一笑。
  「娶親要是像你這麼容易,那就什麼心也不要操羅!媳婦都替你安排好了!在眼下的社會裡,這樣的媳婦大概不會有第二個!」
  崔基鳳聽母親誇媳婦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他母親對未來的媳婦非常滿意。事實上誰看了也會說吳妙花是一流新娘。財閥的女兒,麗光照人,又到外國去留過學,是個才女,而且跟崔基鳳相差十歲。這樣的女人進門當媳婦,豈有不極口稱讚的道理。不僅是崔基鳳的母親,家裡所有的人都認為吳妙花是天上掉下來的寶貝。所以大家滿懷希望,等著她登場。如果說有一點叫人前咕,那就是人們弄不懂為什麼這樣美貌的女子會自告奮勇嫁給一個三十七歲的老小伙子當老婆。由於她本人守口如瓶,也就無從得知其中的奧妙。何況這種事怎麼樣都行。因為最重要的不是原因,而是結果。
  「現在你也得稍微打扮打扮了,像個新郎的樣子。否則被別人看見不難看嗎?」
  「舉行結婚典禮的時候,他一定很乾淨!」在銀行工作的老三說了一句。
  崔基鳳把煙斗裡的煙灰挖乾淨以後站起身來,踩著通向二樓的樓梯一級一級朝上走,他想下什麼決心,但是一直走到書房都沒有下任何決心。走到書房門口,他感到一陣昏眩,在牆上靠了一會才走進書房。一直坐在沙發上的秀美霍地站起來,審視著他的表情。
  「什麼電話?」
  「沒事。」他皺起眉頭坐到沙發上。
  「那女的是誰?」
  「不知道。你走吧!」
  崔基鳳把妹妹攆走以後,陷入了沉思。儘管他認為這只電話是一個吃飽了沒事幹的女人瞎胡鬧打來的,但卻越想越疑惑。一些疑問像蜘蛛網似地粘在他的腦子裡擺脫不掉。打電話的女人是誰呢?他想到幾個人,總覺得不像。那聲音頭一次聽見,莫非是什麼人開玩笑吧?
  他站起身來,撩開窗簾,向窗外眺望。窗戶上結著厚厚的一層冰,看不清楚。於是他索性把窗戶打開,只見外面正飄著棉絮般柔軟的雪花。
  實際上吳妙花是決定今天晚上來看他的。他表示不願意在外邊見面,她就說到家裡來找他,可到現在還沒有來,這使他更加疑慮重重。他看了看表,十一點剛過。連一隻電話也沒有,確實奇怪。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霎時間被疑慮的火焰所包圍了。好像是要讓滾熱的身子冷下來,他有好一陣開著窗戶看下雪。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阿扎木《下雪了》的歌聲,好像是一個女歌手在唱。雪下得這麼大,妙花到哪兒去了呢?
  他關上窗戶坐到沙發上,又朝煙斗裡裝煙葉。也許是手指尖發抖,煙末子老是散掉。他覺得自己胡思亂想太丟人了。離結婚只有兩天,肯定很忙,即使吳妙花跟某個男人進了旅館,也是結婚前的事,我無權干涉。既然無權干涉,也就算了。她那麼大年紀,而且那麼美,又到過外國,至今還未跟人戀愛過那是不可能的。對於她可能不是處女,自己不是早有思想準備了嗎?這些事是無可追究的。結婚之前不論她跟誰戀愛,與我都不相干。世上所有的姑娘,在結婚前美好的青春時代都有尋歡作樂的權利。不能為了結婚就摧殘她的青春,壓制她美妙的幻想。誰都有尋歡作樂的權利和自由,吳妙花現在也許是想熄滅她最後的青春之火。火花熄滅之前,總歸要猛烈地燃燒一下。她拋棄自己的青春,去當一個男人的妻子,也許會覺得遺憾。現在她的心情是誰也無法理解的,而我應當理解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對著天花板吐出去。他的理性在囑咐他一定要冷靜,但是在他的內心卻還有一個自我失去了自制力,非常激動。隔了一會兒,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踱步,最後終於披上大衣,朝外走去。
  「哥哥,你到哪兒去?」秀美跟到大門口,不無擔心地問。
  「出去吹吹風。」
  他拱著肩膀,彎著腰在雪地上走,剛剛走出巷子,恰巧有一輛空車開過來。
  「您到哪兒去?」老司機通過反光鏡看著他問道。
  崔基鳳霎時想起了W旅館。但是,說要到那兒去,自尊心怎麼也通不過。
  「到市內去。」他茫然地說要進城。
  汽車開始小心翼翼地在坡道上滑行。
  他悻悻地望著窗外,雪依舊在下,咫尺莫辨。他深陷的眼睛不再看雪,茫然地停留在半空中。
  「今晚真是白色的聖誕節。」
  司機說了些什麼,他沒有聽懂,只是瞅了司機一眼。
  「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今天晚上是白色的聖誕節。」
  「哦,是嘛,對!」
  他後悔從家裡出來,心想接到一隻身份不明的女人打來的電話,就這麼焦躁不安地跑了出來,那我對她也太不信任了,真叫人寒心。生活還沒有開始,就這麼找上門去,實在不像話。即使那只電話的內容是事實,也應當理解妙花。如果不理解她,我跟那些市井小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儘管他的心不斷地在大聲疾呼要理解妙花,但他的感情卻已經像一列火車在既定的軌道上奔馳。他知道前面沒有障礙物,列車是不會脫離軌道的,而他的心要求他要有一些哲學的味道。他靠在結冰的車窗上不出聲地嘀咕:「這不是哲學,是生活。現在我是為生活而到旅館去的。」
  他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出了毛病。儘管他認為不會這樣,但總擺脫不了他所期待的世界似乎正在崩潰這樣一種感覺。真令人不快!
  他認識吳妙花是在六個月以前。他這麼大年紀還未結婚,作為一個老小伙子已日見衰老。有一個老同學看不下去,安排他和妙花見了面。實際上,他並沒有把結婚之類的事放在心上。他是學哲學的,認為要一輩子養活一個女人,還要生兒育女,這簡直是自願當奴隸,把枷鎖往身上套。他覺得鑽研自己的專業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他認為沒有必要拚命像別人那樣製造出一個老婆和孩子來。他所希望的生活是像鷹一樣展開想像的翅膀,無限自由地在天空翱翔。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女人作為一個戀愛對象是有價值的,作為結婚對像則是沒有價值的。
  實際上,他結交的女人也有三四個,全是結婚適齡期的。她們都是一個樣,眼睛裡打著燈籠在找新郎,一方面又暗暗地跟他幽會。看見她們在市場裡徘徊找對象,他有時要作嘔。由於她們認為他不適合做她們的對象,同時也知道他是個獨身主義者不準備同任何女人結婚,所以在他面前都絕口不談結婚的事。
  他生性脆弱,看女人眼界高,所以儘管不斷地和女人發生關係,但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一個特定的人。可以說,他最大的理由是他還沒有碰見過一個動人的女子足以叫他感到要愛。他和女人發生關係是司空見慣的事,也就是為了滿足肉體的慾望。他認為這等於是吃飯和運動。不過,他有一點看得很明白:吃飯和運動可以一個人,而這種事一個人不行。
  他的老同學很自然地給他們創造了一個機會,起先兩個人誰也沒發覺就去相會了。崔基鳳像平時一樣連鬍子也沒剃,穿著挺隨便,看見吳妙花就有感覺,斷定她像個婊子。當時吳妙花穿了一身最新式的流行服裝,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是想顯得格外漂亮一點,誰知年輕的哲學家竟把她看成妓女一類的人。
  這樣,她引不起崔基鳳的興趣就是很自然的了。崔基鳳一上來看了她一眼以後,就再也不對她正眼兒瞧一瞧。他覺得跟她打交道是受侮辱,便徹底把她抹殺了。相會結束以後,他回家去的時候,出租汽車突然緊張起來,他朝公共汽車站那面走去,吳妙花開著自己的車子來到他的身邊,請他上車說是送他回家。他表示要去乘公共汽車,吳妙花叫他別固執,快上車。當時正在下大雨,他覺得堅決拒絕有點可笑,便上車坐在後座,從此以後,情況便開始變了。吳妙花說是要請他喝茶,他卻不過情面答應了,心想有機會我也請還她一次。吳妙花趁勢把車子開到自己常去的茶館。那家茶館氣氛很好,他一面喝咖啡,一面開心地笑了。他想跟吳妙花多呆一會兒,而且認識到說她像婊於這種看法是不對的。他們離開茶館,根據吳妙花的提議進了酒店。吳妙花要了一杯咖啡,又主動去買酒。從酒店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像戀人一樣要好了,吳妙花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當晚他很晚才回家。生平第一次碰見漂亮女人,興奮得像個孩子似地在床上翻來覆去。
  「上哪兒去?」
  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這才清醒過來,環視了一下四周。轎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進入了市區。
  「就停在這兒。」
  他下了車,在原地站了一會,茫然地看著來回的人流,翻了翻口袋,掏出兩個硬幣。不一會兒,他便過馬路鑽進了公共電話亭,想給吳妙花家裡打一隻電話。
  「請你找一下吳妙花。」
  「請等一下。」
  接電話的好像是吳妙花家的傭人。然而,傭人沒有把電話交給吳妙花,卻交給了吳妙花的母親。她是崔基鳳未來的丈母,對崔基鳳來說是個很難侍候的人。崔基鳳說請叫吳妙花來接電話,她顯得略微有點吃驚。
  「咦,你們現在不在一塊兒嗎?」
  「嗯,就我一個人。」
  他嚥了一口乾唾沫,等待未來丈母的下文。
  「我還以為你們在一塊兒呢?那麼,她到哪兒去了?」
  他本想告訴她,吳妙花本來決定傍晚到他家來的,後來又打消了。他唯恐一提起這事,就要談得很長了。
  「你沒有跟她約定要見面嗎?」
  「沒有約定。」
  「這也是有可能的。要是約定了,還會不去嗎?」吳妙花的母親這才用放心的口氣說。
  「今天晚上,你們幹嗎不約會?」
  「我比較忙。」
  「肯定忙。她好像也挺忙。只有兩天了,也只好忙一下。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城裡。」
  「那你到這兒來吧,妙花馬上也要回來了。」
  不知怎麼的,她母親好像是敷衍了事的口吻。妙花家很大,崔基鳳井不怎麼喜歡那棟房子。
  「不了。我該回家了。」
  「妙花回來的話,怎麼對她說呢?」
  「我會再打電話來的,你請歇著吧!」
  他放下聽筒,走出電話亭,感到頭腦發暈。他覺得最近以來自己的昏眩症越來越嚴重了。
  對崔基鳳和吳妙花的結婚,反對得最厲害的就是吳妙花的母親閔蕙齡。她希望自己的女兒至少是和官方、政界、財界最高層的頭面人物結合。而且她認為這是有可能的,從而深信不疑。因為她和高層頭面人物結婚的話,就打下了飛黃騰達的堅實基礎,不僅會霎時成為人們羨慕的對象,而且不啻是拿到了一張保證將來幸福美好的信用卡。此外,如果把這事和她的巨大事業聯繫起來考慮,也不失為確保獲得重要人才的途徑。然而當事人吳妙花一意孤行,對她的期待和希望潑了一盆冷水。吳妙花堅持要和一個大學教師,而且是講授哲學的老小伙子結婚,在閔蕙齡看來,這簡直是和一個無權無勢的窩囊廢結婚。她功也勸了,嚇也嚇了,可就是沒法動搖吳妙花的決心。無奈,最後她只好拋棄對女兒的一切期待和希望答應他們結婚,但她對那個即將成為她女婿的老小伙子非常討厭。非常不以為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了。然而,這有什麼辦法呢?這個男人將對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的未來負責,儘管討厭,也只能當他女婿看待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07:43

  崔基鳳自然不會看不透閔蕙齡的心思,細想起來,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不過,他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只是默默地等待結婚日子的到來。歸根到底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是兩個人建立家庭過日子,不論是誰說三道四,都沒有用。他認為對這種事神經緊張是最愚蠢的。
  不一會兒,崔基鳳意識到自己沒有一定的方向,是在信步而行,於是停下腳步,去看放在市政廳前面廣場上的大聖誕樹。
  那聖誕樹由輝煌燦爛的燈火點綴著,上面積著雪,周圍站著一大幫人在唱讚美詩。不知怎的,他好像看到了難堪的場面,把眼睛轉了過去。每當他看見基督教徒成群結隊轉來轉去唱讚美詩時,總是像看見了不堪入目的東西趕忙把頭扭過去。他討厭他們。
  崔基鳳沿著通向地下道的台階朝下走去,又感到一陣昏眩。他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又邁步向前,穿過地下道,走進了一條小巷子。巷子裡雞尾酒鋪鱗次櫛比,他隨便推開了一家小店的門走了進去。
  店堂挺窄,充滿了煙氣。他從那爿店裡出來,鑽進了旁邊的一家雞尾酒店,一眼就看見有幾隻空位子。他依在櫃台上要了一杯瑪蒂尼酒。旁邊的一面鏡子映出了他身披白雪的身影。俄頃,雪化了,水珠從他的頭髮上朝下墜。
  「一上來就錯了。」他自言自語地說著,把酒杯端到嘴邊。
  「哎,你說什麼?」嘴唇抹得通紅的女服務員瞪大眼睛問道。
  「哦,沒事!」
  他從口袋裡掏出煙荷包朝煙斗裡裝煙,啁咕說:「這可能嗎?」又說:「也有這個可能。」這時他好像是深明事理的老者,一面點頭一面點煙斗。女服務員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
  跟吳妙花認識了約摸兩個月以後,他想這樣的女人跟她過一輩於也不後悔。他已經完全落到她手中,最後甚至考慮起結婚問題來了。
  有一天,吳妙花說年齡到了,不得不考慮結婚問題。於是他問吳妙花有沒有對象,吳妙花馬上回答說有十個候選人。他慌忙要求吳妙花打消和他們結婚的念頭。吳妙花當即表示拒絕他們的求婚不成問題,但又問道,要是拒絕了他們,那誰對她的將來負責呢?他說:「我可以負責,不,是我想負責。」第二天吳妙花向他提議到雪岳山去旅行,他欣然應允,跟吳妙花一起上了路。他們在雪岳山的旅館裡逗留兩天,吳妙花主動委身於他,答應了他的結婚請求。跟吳妙花頭一次發生了關係以後,他把吳妙花看成了一個完美無缺、沒法挑剔的女人,認為自己的選擇對極了。
  「再喝一杯嗎?」女服務員問。
  「不,夠了。」
  他離開酒店,走上車道,喊了一輛出租汽車,毫不猶豫地說:
  「去W旅館。」
  汽車奔馳的時候,他一直在吸煙斗。由於路上結了冰,車子開得很慢,令人不耐煩。他想起了在雪岳山度過的兩個夜晚,一陣刺痛的感覺掀起了波濤,湧上心頭。吳妙花穿著衣服的時候漂亮,脫掉衣服的時候更漂亮。他被她苗條的身段迷惑住了,被她那與她的身段十分相配的身體的動作弄得幾乎掉了魂。他明白在這種時候去考慮什麼處女的貞操一類問題該有多麼可笑。
  幾天以後,他把吳妙花帶到家裡去跟大家見面,家裡人看見吳妙花不禁歡聲雷動。原先他沒有露出任何一點要結婚的苗頭,以致於弄得家裡人大惑不解,如今突然帶了一個美女回來,介紹說將來要跟她結婚,這不禁使家裡人既吃驚又高興也就不無原因的了。尤其是聽說未來的新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像這種富家女要下嫁到勉強夠得上中等生活水平的人家,這本身就是一件大事。大家問崔基鳳究竟是怎麼把這個女人搞到手的,作為當事人,崔基鳳只是一個勁地笑,不予回答。實際上他也無話可說。他只能說不曉得怎麼一來就成功了,想不出別的話來。家裡人說他們是天生一對,都為準備迎接吳妙花而忙乎起來。因此家裡也出現了從來沒有過的生氣。
  他讓車子不要開到飯店的院子裡去,停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由於是坡道,而且上了凍,路面非常滑。他小心翼翼沿著坡道朝上走,不一會就走到飯店的院於裡。飯店的院子裡已經停了好幾輛小汽車。他的兩隻眼睛自然首先朝那邊看,好像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趕忙轉過頭來。然後他又朝那邊看,只見一輛熟悉的汽車,淡綠色的自備小轎車夾在別的車子當中。他搖了搖頭,看了看遠山,把視線轉到飯店大樓的上面,有一些房間還點著燈。
  按照打電話來的那個身份不明的女人的說法,吳妙花住在一○一九號房間。他從底下往上數層數,眼睛在十樓的房間上搜索了一陣,又看了看淡綠色的自備汽車。因為離得比較遠,看不見車牌號。
  「這種舉動不高級!」他霍地轉過身去。
  這時有一輛自備汽車從正門開進來,他問到旁邊,趁勢看了看被車燈照亮了的淡綠色目備汽車的車牌號,認定確實是吳妙花的車子。他突然渾身顫抖,把脖子一縮,好像覺得沒有必要再進一步證實了。
  「咳,回去吧!」
  但是他邁不開腳步。他喘了一陣粗氣,好像下了決心似地朝吳妙花的車子走去。車於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由此看來,吳妙花到飯店裡來可能已經很久了。他伸出手來輕輕地去拂車頂上的積雪,拂了兩三下,又抓了一把使勁一捏。他的手凍僵了,他愣怔地站著,直到難以再堅持下去的時候才離開。
  不一會兒,他便進入飯店。他並沒有考慮好應該怎麼辦便走了進去,在大廳裡逡巡。他為了整理一下思緒,進了咖啡廳。
  儘管已經很晚,想不到咖啡廳裡人還出奇地多,好像幾乎都是來尋歡作樂的情侶。他在僻靜的地方找了個座位,坐下喝咖啡,站起身來的時候一煙斗的煙已經吸完。他從咖啡廳出來,毫不猶豫地徑直朝服務台走去。
  「給我一個房間,要套間。」
  服務台的男服務員把住宿登記表遞給他。他在上面填寫了有關事項,然後付房金。
  「可能的話請你給我下面的房間,五層的最好。」
  「五樓正好有一套房間空著。」
  男管理員把鑰匙交給他,是五一二室的鑰匙。他之所以要訂下面的房間,為的是要就近監視妙花的車子。他乘上電梯徑直上到十樓。下了電梯,他朝走廊的兩頭看了看。走廊裡什麼人也沒有,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朝十九號房間走去,終於到達十九號房間門口。
  即將成為我妻子的姑娘難道跟別的男人一起就住在這個房間裡嗎?他們正在裡面幹些什麼呢?他抑制著怦怦亂跳的心把耳朵貼在門上,可是什麼聲音也沒聽見。是睡了嗎?突然從裡面傳來像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輕輕的聲音,是男人的笑聲,接著是女人的笑聲。他感到一陣昏眩,身子一歪。為了不致於跌倒,他把手撐在牆上,兩腿索索發抖,臉上直淌冷汗。
  他注視著電鈴上的按鈕,把顫抖的手放了上去,現在只要往下一撳就行了,但是他沒有撳。「這樣太卑鄙了!」他把手放下,悲憤地嘀咕道,然後快步向電梯那面走去。
  他在電梯裡用兩隻手捂著汗濕了的蒼白的臉,暗暗地關照自己一定要冷靜,但事與願違。他的感情已經陷入絕境,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他在五樓下了電梯,進入十二號房間。
  「這真是難忘的聖誕節之夜……」他自言自語地說著,走到窗口,拉開窗簾。停在停車場裡的車子就在眼前,淡綠色的自備汽車也映入眼簾。他把椅子拉過來坐下,向外眺望。房間裡的燈沒有關,他也不去管它。他想一直坐在那裡直到淡綠色的自備汽車開走。
  一○一九號房間的一對男女瞇著眼睛過了一夜。他們不像五一二號房間的男人那樣貼著窗戶朝外看等待天亮,而是在眠床上消磨漫長的冬夜。他們的熱情很高漲,就像永不枯竭的泉水。
  天濛濛亮的時候,他們終於完事了,靜靜地在喘氣。妙花看著筋疲力盡、像死了一樣閉著眼睛的昌詩,感到無比的可愛。
  她一上來就覺得他可愛。跟他相好,也是從這一點出發的。現在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像母親似地用她豐滿的胸脯護著他,一隻手撫摸著他的脊背。昌詩的身體整個兒汗涔涔、滑溜溜的。我可愛的小狗,現在該打起精神回去了。相好了一夜,該不會再囉嗦了吧。要是再打電話耍賴,我就打你。
  「現在幾點鐘?」昌詩把臉埋在她的胸口問道。
  她伸手把放在桌上的手錶拿起來一看,說:
  「七點。」
  「不走不行嗎?」
  「唔,得走。」
  「再見。」
  他像女人一樣感情脆弱地說道,把臉朝妙花的胸脯上貼得更緊了。
  「再見,祝你幸福。」
  他的聲音好像有點顫抖,接著傳來抽泣的聲音。妙花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她皺緊眉頭,撫摸著昌詩的腦袋。
  「別哭!幹嗎哭呀,像個傻瓜。昌詩是個哭包子。」
  昌詩不僅沒有止住哭聲,反而抽泣得更凶了。
  「姐姐……我愛你……到死都不會忘記……到死也決不……」
  「別哭,叫你別哭!」
  妙花終於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開了。
  這一男一女彼此摟抱著哽咽了好半天。也許是痛痛快快哭了一陣以後心裡稍微好過了些,他們鬆開膀子,悶聲不響。
  從覺得他可愛開始,她與他的關係一直發展成為有愛情。但是,與其說是愛,不如說這一陣她喜歡他喜歡得要命來得更妥當。儘管男方真誠地說自己愛吳妙花,而吳妙花卻不是這樣。對她來說,昌詩只不過是她喜歡的一條小狗而已。
  女人甩掉喜歡的小狗也會流淚,不過這和傷心掉淚相去甚遠。起初吳妙花看見他的時候,覺得他純潔可愛,於是對他招招手喊他過去,就像喚狗一樣。誰知這條小狗出奇地跟她好,搖尾乞憐地跟著她,一步不離左右。吳妙花慌了,可卻更加疼他,他是絕頂聰明的。瞭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秀才,在S大學物理系讀書。吳妙花被他純真的熱情和聰穎的頭腦迷惑注了,越陷越深,終於跟他偷情幽會。坦白地說,說妙花帶著他玩玩更妥當。
  然而,儘管他有純真的熱情、聰慧的頭腦,他也不可能成為妙花結婚的對象。他比吳妙花小五歲,體格瘦小,很不登樣。除去這些不說,他在吳妙花眼裡也不是一個堂堂的男人,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而已。
  讓一個小娃娃的心靈遭受創傷,在這行將離別的時刻,這一點叫她心裡難過。但是,她又不能因此而跟他繼續保持關係。她明後天就將成為別人的妻子,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對昌詩感到厭倦,所以實際上她已經開始覺得他無足輕重了。
  「能去參加你的婚禮嗎?」昌詩冷冷地問道。
  妙花使勁搖了搖頭。
  「不行。你別來。」
  「我想去看看你穿結婚禮服的樣子……」
  「不要。你別來。你來了我會哭的……」
  「我要看看新郎的長相……」
  「不行,千萬別來。」
  「我要去。」
  吳妙花神經質地把枕頭一掀,從床上下來,說:
  「求求你,別這樣。」
  「我想最後看看你離去的身影,難道我連這一點自由都沒有嗎?你以為你叫我別去,我就會不去了嗎?我悄悄地躲在一邊,從人的肩膀上看,誰會知道!」
  這話說得對。吳妙花曉得拗不過他,也不想就這個問題再跟他干仗,乾脆閉上了嘴。
  「我是想祝福你結婚。」他突然用平靜的語調說。
  吳妙花深為感動地看了他一眼。
  「謝謝。」
  她光著身子走到電話跟前,給家裡掛了個電話。傭人首先來接,隔了一會兒,她的媽媽來聽了。
  「哼,你是不是昏了頭!」
  跟她估計的一樣,母親非常光火。
  「對不起,媽媽。」
  她嘴上說對不起,其實連一點抱歉的神色也沒有。
  「是不是昏了頭?」她母親又惡狠狠地沖了她一句。
  「嘿,媽媽,對不起。是因為我一清早就把您吵醒了嗎?」
  她並不喜歡媽媽,所以從前常常跟媽媽吵架,最近則避免跟媽媽發生衝突。
  「什麼?你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
  「哎唷,媽媽……我馬上就回來。」
  「你現在在哪兒?」
  「在飯店裡。」
  「你現在幹什麼?」
  她腦子裡想像著媽媽氣得直哼哼的樣子,微微一笑。
  「我說在飯店裡。」
  「什麼?這話你怎麼說得出口?」
  「別擔心。我跟朋友們在一起。朋友們要我趁還是姑娘的時候最後請一次客,所以我們在夜總會裡玩了一陣,然後進了旅館。」
  「我不相信,讓你的朋友來聽電話。」
  「現在全七歪八倒地在睡覺哩。昨天熬了一夜,睡得很死」
  也許是她的母親閔蕙齡覺得無可奈何,呼的歎了一口氣。
  「你究竟打算怎麼樣?明天就要結婚了,還在外面住宿,行嗎?按照通常的想法是怎麼也理解不了的。」
  「不是也有反常的嗎?人哪能總是按照常規過活呢?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嘛。」
  「討厭!你到底明天結不結婚。」
  「那是自然要結的羅。」
  「那你還住在外面?」
  「媽媽,對我來說,作為一個女孩子這是最後一個聖誕前夜,您還不理解?」
  「你幾歲了?又不是小姑娘。」
  「所以說誰都會有少女的感傷!」
  「你跟新郎在一起熬夜那才是正理,為什麼一個人住旅館?」
  「他呀,今後要叫人看得生厭。怎麼,他打過電話來了?」
  「是呀,昨天晚上他打電話來了。他說你要到他家去,可是沒有去,好像等得不耐煩了。你跟他約好了就應當去,幹嗎要跑到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反正你很有問題。」
  「天哪,這個人真怪。我從來沒有跟他約定到他家去。他常常胡說八道。」
  「他都要做你的新郎了,哪有你還稱他這個人這個人的道理。昨天晚上你們應當約會。反正,你們都很不正常。你也沒有打電話給他?」
  「幹嗎要打電話給他?」
  這時,昌詩走到她身邊,從背後悄悄地摟住她的腰。妙花想把他的手甩開,對著話筒接著說:
  「嗯,昨天晚上,我怎麼沒有說要跟他見面呀!我說在市內碰頭,您知道他說什麼來著?他擺出一副哲學家的派頭說,我們都老了,哪能像小孩子那樣到處亂闖呢?又說在家裡見面又不丟人,真氣人。所以我和幾個小姐妹在外過了一個晚上。」
  昌詩悄悄地把臉靠在吳妙花的肩膀上。
  「我搞不清你們哪個說的是真話!」
  「媽,看來您已經向著女婿了。」
  「別說什麼女婿不女婿,他都老啦!想到招他當女婿,我就討厭!」
  「媽,我知道您不喜歡他。不過,媽,他可是個好人。」
  「你已經自認為是他妻子,出來維護他了!我可真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你見著他,打算怎麼解釋?」
  「照實說唄。我有什麼錯,畢竟現在還不是他的老婆嘛!」
  「明天結婚,新娘不回家,在外面亂闖,誰會高興?人的事今天不知明天!」
  「別擔心。都已經準備好啦。」
  「快回來。」
  「好。讓您操心了,對不起。」
  吳妙花一放下話筒轉過身來,昌詩就用手在她的腹部啪的打了一下。
  「姐姐是個謊言家。真不知道你這麼會說謊。」
  「想說假話,就要說得徹底一些。」
  她朝梳妝台前一坐,開始梳頭。頭髮滑落到像雪一樣潔白的肌膚上,昌詩神魂顛倒地看著她。她那樣子再美不過了。那個將要娶具有如此皎好的體態的女人為妻的幸福男人究竟是誰呢?按照吳妙花的說法,那人是某大學的教授。由於她不肯詳談,所以無法知道那人的確實情況。
  吳妙花梳好了頭,到浴室去,隔了一會兒又出來了。昌詩也走進浴室洗了一個澡。
  吳妙花把衣裳拿來穿上,看著窗外。外面堆積著白雪。雪儘管不下了,但天空陰沉沉的,好像還要下。她的汽車上也積著雪。
  昌詩用毛巾擦著身子從浴室裡出來。以後他們像約好了似地一聲不吭穿衣服。然後不管是在電梯裡,還是在咖啡廳裡喝咖啡的時候,他們都沒有交談過一句。
  不一會兒,他們離開飯店大樓,並肩朝停車場走去。
  崔基鳳嘴裡燒得發乾,夜裡他渴得難受,但一口水也不喝,一直坐在窗口。他想以肉體上的虐待來懲罰自己,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鄙陋不堪,同時又覺得自己不可能顯得那麼不成器。這算什麼德性呢?
  「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他不知不覺地嘀咕道。
  結婚前兩天還跟別的男人一塊睡覺,這在一般的女子是不可想像的。他覺得吳妙花好像分明是個大膽而又沒有道德的女人。為什麼早先就沒有察覺呢?他一面吸煙斗,一面仰望著陰沉的天空。沉重的眼皮老是朝下墜,視野老是被擋住。他瞇著眼睛熬夜,自然要打瞌睡。
  突然有兩個人影在他的眼前一晃。他連忙睜開雙眼,把上身朝前傾。他感到渾身直打寒顫,好像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同時他惡狠狠地注視著這兩個人。
  並肩走向停車場的兩個人當中的一個肯定是吳妙花。男人比她的個子小,從整體上來說,顯得很猥瑣。崔基鳳踢開椅子,霍地站了起來。
  他本想衝出去,後來又站住了。現在兩個人出現在眼前該怎麼辦呢?他覺得憑自己的本領可能對付不了三個人面對面的局面,所以又回到窗日站住了。
  「了不起的女人!」他再一次歎息道。
  吳妙花首先鑽進汽車坐下,接著那男人也上了車坐在駕駛座旁邊的位置上。從他上車時的神情來看,是個稚氣的小伙子,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大學生。
  「她帶著這種毛孩子取樂,妙極了,簡直是奧美!該死的女人。」
  他悄悄地打開窗戶。一股寒風撲了進來,同時傳來引擎的發動聲。
  「哈哈哈……他們不知道我在這兒看。」
  他覺得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吳妙花的車子終於動了。她的被稱為Q的淡綠色新型轎車,向後倒了一下又向左轉,朝大門口駛去。
  隔了一會兒,Q開出正門,從視野裡消失了。崔基鳳舉起右手,自言自語地說:「再見!」接著一陣昏眩。這次發暈很厲害,幾乎是天旋地轉。
  他突然改變了想法,慌忙跑出房間,在走廊裡踉踉蹌蹌差點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衝進電梯。他氣喘吁吁,冷汗順著脊背往下淌。
  恰巧有一輛出租汽車開到旅館大樓門口停下,車上的兩個人還沒有下來,他就坐了上去。
  「快開!跟上前面的那一輛。」
  他指了指吳妙花的車子漸漸消失的地方。幸虧出租汽車司機馬上就啟動了車,不一會兒就看見了被紅燈擋住了的淡綠色的Q。
  「不要靠得太近,被他們發覺就麻煩了。」
  「是跟蹤?」司機撲哧一笑,問道。
  「就當是這麼回事吧!」崔基鳳簡短地回答道。
  Q開動了,出租車保持著適當的距離跟在它後面。不一會兒Q讓那小伙子在新村勞特裡附近下了車,又徑直朝前開。估計那小伙子的家離這兒很近。崔基鳳讓出租車超到那小伙子前頭停下,開始盯他的稍。崔基鳳連跟在他後面應該怎麼辦都沒有具體考慮好,就那麼茫然地尾隨著他。
  那越看越不登樣的傢伙穿過車道,走進了胡同,甚至都不回頭看一看,縮著肩搖搖擺擺朝前走。他的腿搖晃得厲害,跌跌衝衝的樣子簡直像只鴨子。那小伙子從這條巷子又鑽進了另一條巷子,消失在一幢舊朝鮮式房屋裡。崔基鳳從那屋子門口穿過,又折回來走出巷子。
  約摸過了一個小時他回到家裡,狼狽不堪地進了門,妹妹秀美留心地看了他一眼,說:
  「剛才姐姐打電話來,叫你打個電話給她。」
  他一聲不吭地上了二樓書房,朝沙發上一坐就睡著了。隔了一個小時,秀美上來把他搖醒:
  「姐姐打電話來了。」
  他慢騰騰地走到底層去接電話。
  「昨天晚上我跟幾個朋友一起玩了,沒有到你家去。現在你能出來一下嗎?」
  吳妙花沒有說任何抱歉的話。一個小時以後,崔基鳳前往約會地點。吳妙花先來了,她坐在他們常去的沙龍裡。崔基鳳走進去看見了她,吳妙花衝著他嫣然一笑。崔基鳳也微微一笑,毫不示弱。他仔細一看,吳妙花相當憔。淬。昨天晚上她和那隻小鴨子玩火,自然是要瘦的羅,這個女人呀,演技是一流的。
  「哪兒不舒服?」吳妙花甜甜地問道。
  「沒有……」
  他微微搖了搖頭。兩個人各人要了一杯果子汁。
  「今天真的好像有點不舒服。」
  對方的相貌真的像第一流的演員,坐在那兒滿室生輝。
  吳妙花高雅地微微一笑,把一杯果子汁端起來放到嘴邊。
  「據說你在外面過夜剛回來?」
  「唔,是的。就算是最後一次在外過夜吧。」
  「結了婚,你要是想在外面過夜也可以,我一定照准。」
  「你信心十足,令人感動。」
  「說真的,我可不想做一個一聽說男人在外過夜就眼睛瞪得老大、氣沖斗牛的妻子。我願意保障你的最大的自由。就算是夫妻也有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我不想干預。結婚絕對不能成為枷鎖。」
  「太好了。我想一個人呆著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我當然也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或者在外面過夜,或者旅行。」
  兩個人的視線霎時冷冷地碰到了一起。但是他們馬上就微微一笑。
  「這話說得挺有意思。」
  「我可不同於別人的老婆。」
  「應當這樣。」
  他開始朝煙斗裡裝煙葉。
  「我說這話你不高興吧?」
  「哪裡!」
  他拿起火柴在煙斗上點火。
  「那麼,你能理解羅?」
  「當然理解。」
  他吧嗒吧嗒地吸起了煙斗。
  「你給我在外過夜和旅行的自由?」
  「當然給呀,充分地給。你可以隨心所欲。家庭生活要在不損害對方的範圍裡進行。」
  他用灰濛濛的眼睛冷冷地瞅了吳妙花一眼。吳妙花烏黑的眸子在閃動。
  「家庭生活要在不損害對方的範圍內進行,這話太籠統。」
  「是呀。比如說讓家裡人餓飯,不照顧孩子諸如此類。」
  「這些事是當然應當做好的。這種事不做好在外面瞎跑,也太不像話了。反正我的意思是要保障彼此的私生活。我也是有職業的,在外面的時間無論如何也要比花在家務事上的時間多。這就只能把家務事交給傭人去做。」
  她忙著要開一爿服裝店。按照她的說法,不是隨隨便便地開一爿,而是要開一爿一下子能壓倒所有服裝店的像樣的服裝店。
  「隨你的便。我是不願說三道四的,你看著辦好了。」
  「也許會到外國去幾個月。」
  「不論你是到外國還是上月球,都跟我不相干。你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好了。」
  「哲學家畢竟不一樣。」
  「不是這麼回事。」
  崔基鳳面帶微笑,長長地吐了一口煙。他心裡突然在想是不是要按原定計劃跟這個女人結婚,又想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如果今天毀約,也許會把許多人嚇死。
  「昨天晚上,我作為一個單身小伙子最後一次在外住宿,頗為寂寞。我本想等你來一塊兒出去吃晚飯,等到很晚你也不來,只好一個人走了。我猜想你也許在家,打了個電話,是你媽媽接的。」
  「你不打電話,我也會挨媽媽罵的。那你一個人幹些什麼呢?」
  「到處亂闖,還喝了酒。你幹了些什麼?」
  他斂起臉上的笑容。吳妙花嚥了一日唾沫。
  「一定要瞭解嗎?」
  「不。我只不過隨便問問,不願說也不要緊,我並非一定要瞭解。」
  「告訴你,跟幾個朋友在夜總會裡跳舞了。跳了一夜,然後住進飯店,一直睡到天濛濛亮。」
  吳妙花說得一點不打格楞。崔基鳳悄悄地看著她的臉。她的表情非常開朗真摯,看不出任何一點說謊的跡象。看到這種表情,可能誰也不會認為她在說謊。他想這是天生的,不是天生的,就不會這樣。他注意地觀察著她。
  「是在飯店的夜總會裡跳舞嗎?」
  「對。玩得挺痛快。」
  「我不上夜總會,是因為討厭那種地方。年青人很多。昨天晚上你去的地方不錯吧?是哪一家夜總會呀?」
  「是新開的H飯店夜總會。是迄今為止我去過的當中最好的一家。」
  「睡也睡在那家飯店裡?」
  「對。房間乾淨豪華。缺點就是貴一點,不過挺好。」
  崔基鳳有苦說不出。但他不露聲色,又問道:
  「昨天你為什麼說來,又不來,也不打個電話!」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08:09

  吳妙花把眼皮朝下一垂,緊瞅著他。
  「我希望跟你在外面見面,你好像不願意我說到你家來。可說實話,我不想在府上呆一個晚上。正在猶豫的時候,朋友們來了電話。我去找他們玩了,而沒有通知你。我想半路上也可以走的,乾脆就沒有給你打電話。違了約,抱歉。」
  「哦,沒關係。這也是有可能的嘛!」
  這個偽善者,什麼這也是有可能的!他對於自己的口氣非常反感。
  「你不高興了?」
  「哦情緒……」
  崔基鳳好像難以理解似地連連搖頭。
  「你要是沒有不高興就好了。男人怎麼樣我不知道,女人在結婚前夕矛盾挺多。你大概不知道有多少矛盾。」
  吳妙花也許是在看他的反應,把話頓了一頓,悄悄地看著他。崔基鳳點點頭,好像是表示能夠充分理解。
  「對。肯定有許多糾葛。矛盾很多是很自然的嘛!沒有矛盾糾葛,就不是人。」
  「不是圍繞著是不是要結婚的問題出現的矛盾。肯定不是這樣的矛盾,是隨著要脫離處女時代奔向一個全新的世界而產生的矛盾。儘管有好奇心,我也感到不安和害怕。我不斷地在想自己所選擇的道路究竟是不是正確的。可我又不願東想西想的,昨天晚上就跟朋友們一起去玩了。就像一個瘋女人。」
  這一段話編造得非常巧妙,簡直令人叫絕。看來在編造假話方面她有天賦的資質。說的時候表情真摯嚴肅,誰會懷疑她呢?他用欽佩的眼光看著吳妙花,把煙吐到她臉上。
  「現在情緒怎麼樣?」
  「現在很平靜。我做好了接受一切打擊的準備。先生,你怎麼樣呢?」
  「我沒有實際的感受。我在想到了明天,我好像只能結婚。」
  「那你還不剃鬍子?」
  「明天是得剃鬍子。」
  他用手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
  「今天幾點鐘來?」
  他沒聽懂她的話,反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
  「今天是送彩禮箱1的日子。」
  1在韓國結婚的時候要把彩禮、好書裝在一隻小箱子裡送到女方家,這隻小箱子叫做「函」,這裡譯作彩禮箱。
  「啊,是嗎?那得送呀!」
  吳妙花對他的無心撲哧一笑。
  「哪能就這麼送來哩!要請你的朋友背來,在咱們家門口還要爭執一番才有趣。這樣才能多還一些價,不是嗎?多還一些呀!」
  「我頭一次看到新娘叫新郎多多還價,少給財禮。」
  「我們家沒關係,儘管還。」
  「不還價就討厭得我要死,還了,還行嗎?我沒有朋友背彩禮箱。這麼大年紀結婚,怎麼好意思幹這種事。何況箱子裡又沒有多少東西。」
  「嗨,哪怕沒東西,也不能就那麼進來。箱子總得換個手才能進來,懂嗎?」
  「那麼,送箱子的人要曉得這一套才能幹。」
  「誰送箱子來呢?」
  「還不知道,沒有物色過。」
  「趕快去物色。」
  「明白。
  「七點鐘左右來。」
  「知道。」他沒精打采地回答。
  「據說到濟州去的飛機由於大雪不能起飛。萬一明天也不能起飛怎麼辦?」
  「那就隨便到什麼地方去。」
  「雪岳山怎麼樣?」
  「不錯!」
  崔基鳳在和吳妙花分手回家的時候想得很多,各種各樣的想法攪在一起,使他頭痛得好像要炸開似的。要背彩禮箱去,要剃掉鬍子才能舉行婚禮,要去新婚旅行及其諸如此類的事現在他都不放在心上。何必要為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浪費時間和精力呢?如果發生一起不可避免的事故延期結婚倒好,一巳延期結婚,以此為契機毀約也並非難事。不過,現在晚了。如果直截了當地去追問她事實,就不能再表示要跟她結婚。周圍的人將會大吃一驚,當然,對此大可不必緊張。然而由於這種事心裡不想結婚硬結婚也是不行的,結婚錯了就會毀掉自己的一生。要是一時選擇不當,造成終身隱患,使自己備受痛苦,那可真的就糟了。現在還為時不晚。好,下車就給她掛個電話。直接見面不好談就用電話談。昨天晚上在W飯店你跟哪個小伙子一塊歇宿我都知道。賴也是沒有用的。我甚至曉得你住在一○一九號房間。你不是在H飯店和朋友跳舞跳了一個通宵嗎?難道這就是你的自由嗎?你這樣的人能做我的妻子嗎?不要臉的東西!說完以後,不必聽她的解釋就把電話掛斷。用一隻電話就能簡單地了結。
  然而,他沒有停車,也沒有給吳妙花打電話,因為他不能這樣做。倒也不是沒有勇氣,這是跟勇氣沒關係的。他絕不能拋棄吳妙花這樣的女人,儘管知道吳妙花干了說不出口的腐化墮落的事。他愛她。不管她幹了什麼事,他都無法撲滅自己對她的滿腔熱情。儘管他估計自己也許會恨她,總有一天會跟她解除婚約,但是現在他不想拋棄她。
  回到家裡,母親就像等著他似地談起了彩禮的事。
  「別人怎麼幹我們也怎麼幹,不過有錢人家是不會把這放在眼裡的。但是,怎麼辦呢?咱們家窮,準備到這種地步,他們也該滿意了吧?」
  母親把箱子裡的東西拿給他看,他似看非看地看了一眼,正色說:
  「幹嗎要這樣準備呢?我一上來就不主張這樣。叫你們不要考慮跟著她家跑,只要簡簡單單準備一下就行了。我早就打進了一個楔子,說我一無所有,她家也是這麼看的。」
  「那也不能這樣,總得熱鬧一些。」母親用包袱把小箱子包起來,加重語氣說。
  「照我的心思,放一盆冷水舉行儀式才好哩!」
  「世上的事情要是都能如願以償就好了。背箱子的人談妥了嗎?」
  「沒有。我沒有這種朋友。」
  他的母親和兄弟姐妹好像有點寒心,瞅了他一眼。
  「你們別以這種令人寒心的表情瞅著我。」他白了弟弟妹妹們一眼,說。
  「那怎麼辦呢?」母親擔心地看著他。
  「我自己捧了去。」
  「天哪,哪有新郎親自捧彩禮箱去的道理!」秀美無可奈何地說。
  「那麼,你替我送去。」崔基鳳用下巴指指秀美。
  「我?你叫我捧去?」
  秀美大吃一驚問道,別的人也以啼笑皆非的神情瞅著他,可他依舊很平靜。
  「哥哥要結婚,你就不能替我捧一下子嗎?我捧到大門口,要進屋的時候你替我捧。」
  「我不捧,沒有這種道理。」秀美白了他一眼,說道。她退後一步坐下。「你沒看見過別的小伙子結婚嗎?他們要收多少箱子錢呀!你一分錢不給,就叫我送去嗎?真不像話。我有自尊心,不幹這種事。你又不是賣到她家去的。」
  秀美很激動,大嚷大叫著。崔基鳳擺擺手,堵住她的嘴。
  「話不能這麼說。我這麼大年紀結婚,總不能像年輕娃娃們那樣鬧鬧嚷嚷進她家的門吧。但是沒有人來幹這件事,何況我又最討厭這種事。所以我想悄悄地送去,反正別人和我不相干。好,誰肯幫我這個忙。」
  他環視弟妹們,沒有人表示願意替他捧彩禮箱。母親看不下去了,叫兒女們捧一下,但他們裝沒聽見,特別是幾個弟弟明確地表示拒絕。
  「你們也真不像話!我認為這都是我缺德所致,這樣,我就親自送去。」
  說罷,崔基鳳霍地站起來,上了二樓。他的弟弟妹妹們愣怔地互相看了一眼,吃吃地笑了。他們商議的結果,派秀美跟著去。秀美嘟噥著上了二樓,當她打開二樓房門的時候,崔基鳳正在刮臉。秀美看見哥哥刮臉的樣子,好像覺得很新奇,說:
  「我來替你捧箱子。」
  「謝謝。」他沒好氣地回答。
  「新郎不是不能直接捧著箱子去嗎?」
  「我準備雇一個背慶。」
  他們兄妹倆在傍晚六點過一點便出了門,由於到得太早,在妙花家附近的一家茶館中坐了約摸二十分鐘,才朝妙花家走去。崔基鳳背上背著東西慢吞吞地走著,秀美捧著彩禮箱跟在後面,那神情顯得淒涼而又可笑。秀美捧著箱子,越是走近未來嫂子的家,越是覺得寒磣,抬不起頭來。
  終於走到了妙花家門口。崔基鳳回頭看了妹妹一眼,撳了撳電鈴。
  「什麼房子這麼大?」秀美眼神有點發慌,瞅著妙花的住宅,嘀咕道。
  這時門卡噠一聲自動開啟了,裝在門口的監視器已經把他們的形象拍攝下來,他們並不知道,堂而皇之地走了進去。首先迎接他們的是兩條狗。這兩條狗在裡面拚命地叫。
  「該死的狗崽子,看來你們得吃點補藥。」
  秀美緊跟在哥哥身後,聽見哥哥嘀咕,用手遮著嘴吃吃地笑。他們穿過修剪得很好的草地,走到了廳堂門口。廳堂門開了,傭人首先出現,接著是未來的丈母,再後是妙花的臉,此外還看見幾個人的身影,估計是親戚。妙花穿著一身朝鮮族服裝,無可奈何地看了他們兄妹一會兒,轉身到裡面去了。廳堂裡的人的表情也都好像是感到意外,他們正鼓足了勁等著,新郎卻叫他妹妹捧著彩禮箱一搖二擺地走進來,這自然使他們難堪。
  「咦,你的朋友沒有來?」未來的丈母瞅著崔基鳳問道。
  「要朋友來幹啥……我們來了就是了。」
  閔蕙齡洩了氣,從秀美手中接過彩禮箱,朝放在臥室裡的蒸糕罈子上面一擱,虔誠地叩了一個頭。
  崔基鳳走進裡屋向未來的丈人行禮。妙花的繼父滿面紅光地坐著。他跟妙花死去的父親是本家,也姓吳。吳明國用略微有點傲慢的眼神瞅了瞅崔基鳳,叫他坐。吳明國自從和閔蕙齡結婚以後發福了,身體胖得看起來都有點令人討厭。
  「怎麼樣?」吳明國抬起下巴問道。
  吳妙花家裡最看不慣崔基鳳的就是吳明國。吳明國打算讓吳妙花和某個權威人士的兒子結婚,但他的意圖被忽視了,他認為其原因就在於崔基鳳。所以他每逢看見崔基鳳,總要顯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他看來看去也弄不懂這個人究竟用哪一點攫住了這個彆扭的女兒的心。他臉長得不漂亮,有錢更談不上。只不過是個沒什麼了不起的大學哲學老師。哲學在今天有什麼用?如果他是一個經濟關係教授倒罷了。但是這個彆扭的繼女根本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她不把他放在眼裡已經不止一次。他也知道繼女討厭自己。
  「沒什麼。」崔基鳳看了一眼丈人,說。
  「都準備好了嗎?」
  「嗯,都準備好了。」
  「我替你們覓了一間公寓房子,可以搬進去了。三十五坪1,兩個人住大概不錯。」
  1土地或房屋面積單位,1坪約合33平方米。
  「謝謝。」崔基鳳勉強回答道。
  他是長男,吳妙花理應到他家來當媳婦。然而,他的母親首先反對,說什麼學問挺大的富家女怎麼能來她家當媳婦呢?認為吳妙花應當分出去單過,搞一些社會活動。這是她看透了吳妙花不是當普通媳婦的人而下的決斷。這個主張吳妙花家人聽了,覺得再好不過的了。
  崔基鳳對這個問題起初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著實感到難堪。看看妙花就知道她不像是甘當人家媳婦的人。用她的話來說,別人能幹的事我也能幹,但他知道這說說容易。首先要侍候四個小叔子、小姑子就挺麻煩。他正感到為難,覺得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時候,媽媽首先發了話,叫他們搬出去單過。照他媽媽的說法,她不願人家把她當老年人對待,自己還能像年輕女子一樣幹活,不必擔心。他明白媽媽的考慮有多麼深遠,便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接受了這個建議。然而,一旦商議好出去單過,他就發現了一個大問題——買房子。實際上他沒有錢去買一幢像像樣樣的公寓。
  就拿現在住的二層樓房來說,還是好不容易才買下來的。他的母親一個人要養活六個孩子,當然是買不起房子。現在的房子是在他的幾個兄弟走上工作崗位以後大家湊錢買下來的。崔基鳳也把所有的錢統統拿出來貼補買房了。他本來就不關心金錢,只知道讀書。他之所以能到德國留學是因為他才華出眾。他享受獎學金,在德國讀書自己一分錢不用花。由於受到德國自由氣氛的熏陶,他在讀書期間一點也沒有把故國的母親和兄弟姐妹放在心上,只知道學習,所以也不會有錢。而且,現在即便有了錢,他也不會積攢。拿到薪水,不是買一大堆書,就是喝酒,或者全交給母親。他給兄弟姐妹很多零用錢,還替讀書的弟妹交學費。他好像覺得身上有錢反而不方便。
  商議好結了婚就出去單過以後,崔基鳳的母親悄悄地對兒子提出住房問題,他的神情很為難。母親發覺他沒有攢錢也非常吃驚。於是拿出五百萬元錢來,說是不是去租一間房子。秀美在旁邊看見了,輕飄飄地參加意見說,有錢人家的女兒肯住租的房子嗎?買一套公寓嘛!話音剛落,崔基鳳就氣呼呼地瞪圓了眼睛。他滿臉通紅,好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他的母親也把秀美狠狠地罵了一頓,厲聲說對方要是自告奮勇買房子倒還罷了,我們可一點不能讓他們覺得我們想把負擔轉加到他們頭上。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妙花到他們家來玩,對人熱情的秀美闖了一次禍。她跟妙花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對妙花說他們結婚後兩個人大概得搬出去住,在外面租一間房子過日子。妙花聽見這話,臉色就發僵了。第二天,妙花和崔基鳳碰頭的時候,自然就談到了住房問題,並說已經決定住房由他們家買。
  「新結婚住公寓房子最好。」吳明國瞟了崔基鳳一眼說。
  「對,是的。」
  崔基鳳很後悔,早知道丈人會替自己買公寓,就不該租房子。丈人又說:
  「教師月薪多少?你現在是助教,還是副教授?」
  「是助教。」
  「那麼,要想當正教授還早著哩!助教一個月薪水多少?」
  崔基鳳心裡逐漸煩躁起來,好像鑽進了一間煙霧瀰漫的房屋。他最討厭人家問薪水多少這種問題。但未來的丈人在問,又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回答:
  「約摸六十萬。」
  「啊,只有這麼一點?」
  吳明國顯得非常驚訝。崔基鳳無法理解他為什麼這樣吃驚。當然六十萬元薪水不算多,但也不在少數。拿不到這個薪水一半的大有人在。體力勞動者的薪俸特別微薄。按照他的想法,從現在起有必要降低那些光搖筆桿子的白領階層的報酬。
  「靠這點薪水怎麼過活?」
  「夠了,綽綽有餘。」他正色說。
  吳明國乾咳一聲,皺起了眉頭。
  「不行。單身一人倒還罷了,結了婚拖兒帶女的,那時問題就不一樣了。你以為靠六十萬元能養家活口嗎?當然,可以餬口,因為最近也沒聽說社會上餓死人。不過,人是不會單以有得吃就滿足的。總得有點文化生活吧。何況妙花又是在富有的家庭裡長大的,同一般的女子不同。她可不是那種在市場上為一根豆芽菜爭吵不休的人。」
  他的話並非全錯,可是崔基鳳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傷。不是凡事都瞭解好了才結婚的嗎?當事人都有了思想準備,現在還把這些翻出來幹嗎呢?吳明國說這些話好像不是真心擔憂,而是想樹立威信。崔基鳳的情緒變得憂鬱起來。
  「我明白了。我想我們自己作出了選擇,一定會勤儉節約過日子的。您不要大擔心。」
  這時,吳妙花的母親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進來了。崔基鳳避開她的視線,大概她是看了箱子裡的東西非常失望。也許在她這樣的富人眼裡簡直一錢不值。可是從崔基鳳這方面來說,卻是誠心誠意準備的。儘管箱子裡裝些什麼東西他並不清楚,但從母親塞給他時的表情來看,他立刻就知道那裡面傾注了母親的一片誠心。
  「幹嗎不弄得簡單點,送這麼些來。」
  閔蕙齡耍了個花招,嘴上說的和表露出來的不一樣。崔基鳳又慚愧又不快。
  「是家母裝的……」他含含糊糊地說,悄悄地歎了一口氣。
  閔蕙齡緊挨著吳明國坐下。吳明國好像在等她坐下,接著對崔基鳳說了一席話:
  「現在我們成了一家人,那就攤開來說吧,六十萬元薪水,靠這點錢是過不了日子的。何況妙花的手腳又大,像你一樣。她老是吵著要開服裝店什麼的,我壓根兒就不相信她能賺錢。大概不是賺錢,而是把錢朝外扒!」
  閔蕙齡白了丈夫一眼。
  「你是不是作過多方面的設想?妙花進了門肯定要亂套。嗯,那事談過了嗎?」
  「哦,還沒有談,正要談。」
  「那麼,談吧!」
  閔蕙齡瞟了崔基鳳一眼。崔基鳳恨不得馬上站起來。他想這時候要是吳妙花喊他就好了。吳明國溫文爾雅地開了口:
  「所以我說,你就別教書了,進我們會社吧,怎麼樣?花一年時間熟悉會社業務,然後給你一個位置怎麼樣?這麼一來,你就不用擔心生活了,還可以拿到比現在多十倍的錢。」
  崔基鳳看了看吳明國背後的屏風。屏風上儘是紅花。
  「一旦成了咱們家的人,就得跟我們在同一水平上過活。有哪一個父母希望兒女受苦呢?」
  崔基鳳眼睛看著地下。
  十倍以上,那就是超過六百萬,這話叫他直起了耳朵。現在辛苦一年才能拿到這麼些錢,這確實不能不說是一個具有魅力的數額。佈置得莊嚴肅穆的社長室,漂亮的女秘書,好幾門電話,大辦公桌,債券文書,靠背很高的高級椅子……這些東西在他的頭腦裡一一閃過。
  「不要顧慮太多,就這麼辦。我們早就考慮好了。」閔蕙齡附和丈夫的說法。
  「你們跟她談好了嗎?」
  「你是說妙花?我們跟她談過了,她說隨你的便,她不能表示意見。」
  崔基鳳微微一笑。嘴角上儘管掛著笑,眼神卻是冰冷的。
  「感謝你們的好意,可我不想更換職業。我滿足於現在的工作單位,沒有任何不方便。」
  「什麼?」
  他們不禁啞然,瞅了瞅像木頭一樣筆直地坐在跟前的女婿。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吳明國開了腔。他皺著眉頭說:
  「唔,不可理解。我們是為了要彼此都好。」
  「我明白。不過,不願意。」崔基鳳恭敬地、但是斬釘截鐵地說。
  「搞哲學的人就是不一樣!」
  吳明國咂咂嘴挖苦道。崔基鳳暗暗地克制著就要爆發出來的憤怒。
  「不要一口回絕,好好想一想嘛。門任何時候都是開著的。」閔蕙齡以溫和的語調說道,不愧是個丈母。
  這時門開了,妙花把臉探了進來。她觀察了一下房裡的氣氛,衝著崔基鳳說:
  「你來一下。」
  「失陪了。」
  崔基鳳求之不得,支起身子。妙花把他帶到自己房裡。
  妙花的房間又大又豪華。她坐在足以躺下三個人的大床上,抄著手直視著他,挺光火的樣子。
  「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怎麼回事?」
  他靠在窗戶上點煙。房裡儘是女人特有的氣味,一種誘人情慾的氣味。
  「我說呀,哪有人叫自己的妹妹捧著彩禮箱搖搖擺擺朝人家裡跑的!我一再關照,你這算什麼呀!我不喜歡這麼稀裡糊塗的!」
  「沒有人送,又不能雇背伕。」他衝著天花板呼的吐了一口煙。
  「你一開始就不情願。」
  「我覺得這麼大年紀幹這種事怪難為情的。請你諒解。」
  「可我滿懷希望。」
  「對不起。」
  「你們在裡屋都談了些什麼?」
  「沒有談什麼。」
  「說說看,好像是談嚴肅的問題。」
  「唔。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他們叫我不要教書,問我是不是要進會社。說什麼靠六十萬元薪水日子過不下去,不如進會社。」
  「那你說什麼來著?」
  妙花的眼睛一亮。這時候她的眼珠特別地黑。
  「我推掉了。我說拋棄學校進會社,不啻是進屠宰場。我要是討飯倒還罷了,可又沒到這個地步。儘管窮一些,我將來是不會讓妻子兒女餓肚子的。」
  他話音剛落,妙花就拍著巴掌格格地笑了。
  「嗨,妙極了,真的妙極了!」
  「什麼妙極了?」
  「我是說拒絕得妙極了。如果你一口答應下來,表示願意進岳家的會社,也許我就要看不起你了。我就喜歡你這一點。要跟我結婚的男人全都想進我們的會社謀一隻位置,都有貪婪卑鄙的打算,我見了這種人就討厭。他們是垃圾。」
  她走到崔基鳳站的地方,把膀子搭在他的脖子上。崔基鳳摁滅了香煙,摟住妙花,視線冷冷地停留在半空中。
  「明天我們真的要成為夫妻了嗎?」吳妙花做夢似地說。
  「是的。
  他冷冷地回答。吳妙花仰起腦袋望著他。
  「情緒不好?」
  「不。」他搖搖頭。
  「我要做一個好妻子。別擔心生活。你就在校園裡生活,不要到外面來。外面的風太冷太髒,這樣的風會把你刮倒的。吃飯穿衣的事交給我,我都會安排好的。」
  她略微張開嘴唇,用呼喚的眼光瞅著他。她的眼睛在說,你吻我吧!他低下頭來對準她的嘴唇,突然感到一陣抑制不住的憤怒,粗野地摟著她,在她的嘴唇上亂蹭。
  「今天剃了鬍子不甘心吧?」
  她暫時把嘴唇縮了回來說了一句,然後又去找他的嘴唇。他們擁抱著好久好久都沒有把嘴唇分開。最後崔基鳳終於把她按在床上。
  「不行!」
  她軟弱無力地說。但是崔基鳳把她的褲子解開了。
  「把門關上!」吳妙花急喘喘地說。
  他走到門口把門關上,然後回到妙花身邊。但他意識到自己的那個玩藝兒已經冷掉了,只好把解開的褲帶又繫上。
  「怎麼搞的?」吳妙花用惋惜的眼光瞅著他問道。
  「不行了!」
  他想起了那個走路像鴨子似的小伙子。妙花好像受到侮辱,紅了臉,連忙爬起來穿衣服。然後白了他一眼說:
  「哪有這種道理!」
  「對不起。」
  他抽了幾口捲煙又放下,掏出煙荷包。任何時候他身邊總帶著兩種香煙。他一面朝煙斗裡裝煙絲,一面想著那隻小鴨子。不願意想,還老是想。
  「沒有關係。你是想好明天結婚的吧。」
  他把煙荷包收起來以後,在煙斗上點火,心想昨天晚上打電話給我的女人是誰呀?她是不是在嘲笑我們結婚?
  「公寓找好了。」
  「聽說了。」
  「三十五坪的,足夠兩個人住。」
  「當然足夠。」
  跟這個女人結婚果真對頭嗎?要是不對,是不是就此拉倒呢?他看見一個惡魔朝著自己獰笑。惡魔說,別胡說八道!你應當跟這個女人結婚。沒有這個女人,你活不下去。你是想佔有這個女人的。把她變成自己的東西以後,再慢慢地去想吧!你是不會放棄結婚的。最好把一些無謂的想法拋開!
  「我爸爸怎麼樣?」
  吳妙花突然提了一個問題。這是她的特技。他常常被這種沒頭沒腦的問題弄得暈頭轉向。
  「啊,什麼,是個好人。」
  「幹嗎發慌。對我可以不說假話。我爸爸黏黏糊糊設骨氣。我媽媽是在我親生爸爸死了一年以後重新結的婚,到現在他還在我媽媽面前不敢動彈。我媽媽是會長,爸爸只不過是一個社長。媽媽緊緊地抓住權力不放,爸爸好像很滿足於現在的位置。雖然不是親爸爸,有時看上去也挺可憐、挺難堪。他有時也想樹立威信,剛才就是那樣,對嗎?」
  「唔……」
  有關吳妙花家裡的情況,是他所不感興趣的事情中的一件。
  「在結婚的同時離開這個家庭,不知有多好。搬進公寓的那一天,我要噴一瓶香檳酒。」
  他靜靜地看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吳妙花,把握不住究竟應當對這個女人作何解釋。現在她在他面前笑,宛然是個十來歲的少女。她的臉甚至很天真。如果她臉上沒有了笑容,換上一副略微嚴肅一些的表情,則又變成了一個非常迷人的女性。她是一個從十來歲到三十歲之間的表情變幻無常的女人!
  「來,吃晚飯去!」
  吳妙花拉著他的手,眼睛迷人地閃著光。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09:05     標題: 新婚旅行

  開往濟州的飛機由於大雪繼續中止飛行。不僅是開往濟州的,國內所有的航線都因為大雪而停航。
  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情況還是這樣。一度停了的雪到下午又開始下起來了。
  那天下午一點鐘,崔基鳳和吳妙花按時舉行婚禮。飯店禮堂裡湧來大批賓客,為他們的將來祝福。當主婚人問新郎崔基鳳君,他是否願意起誓,作為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始終熱愛和尊重新娘並恭敬長輩的真誠的丈夫而克盡為夫之道的時候,崔基鳳閉著眼晴朗聲回答說願意。吳妙花聽了,顯出無限幸福的表情。
  婚禮結束以後,他們放棄了濟州島之行,改為動身去雪岳山,進行新婚旅行。儘管電台廣播說大關嶺積雪量挺大,如果繼續下雪,也許要禁止車輛通行,他們還硬是決定去雪岳山。
  主張硬去的是吳妙花。她說在漢城的公寓中度過新婚之夜很不成話,堅持要去雪岳山,崔基鳳雖不情願,也只好順從她的意思。兩家的長輩勸他們說新婚旅行延期到雪停以後怎麼樣,但新婚夫婦只顧動身向雪岳山進發。兩家的長輩擔心地注視著消失在雪中的車子,而像秀美那樣年輕的姑娘則拍著巴掌大喊:「啊,有趣!」
  吳妙花親自開車,由於他們穿著厚厚的派克衫,誰也不會認為他們是新婚夫婦。這種衣服比禮服自由舒服,所以他們喜歡。
  「我好像是脫離了惡魔的巢窟。」
  汽車開到高速公路上的時候,妙花滿臉帶笑說。崔基鳳則默默地看著前面。他非常疲勞,不管到什麼地方都想快點躺下。
  「你臉色不好,累了吧?」
  「唔,有點……」
  吳妙花擰了一下半導體開關,娜娜·姆斯古麗甜美的歌聲響遍了車廂。
  「你是累了,但別睡覺。放著這麼美的雪景不看而去睡覺,真不像話。尤其是在新婚旅行的路上,請別把我一個人扔下不管。」
  由於地上有積雪,車子的速度開不快。那雪積了一層又一層,滿眼裡儘是白雪。大地、天空全都淹沒在風雪中。雨刷器不斷有規律地刷著粘在擋風玻璃上的雪。
  「再這樣下去,要動彈不得了。」吳妙花略微有點擔心地說。
  「唔,好一場大雪!」
  儘管如此,他們也不想停車,沿著高速公路奔馳。
  「我覺得要是在半路上被困住了才好哩。那麼,不是就要在汽車裡度過頭一個晚上了嗎?多有趣呀!」
  吳妙花好像挺快活,在笑。崔基鳳卻不笑。時間過得越久,他越感到淒慘。現在他已經後悔跟吳妙花結婚了。
  直到臨結婚之前,他還在想跟吳妙花結婚是不會後悔的。然而一巳舉行過婚禮,他就發覺自己犯了個大錯誤。他決不是心裡寬恕了吳妙花才結婚的。與其說是寬恕,不如說是氣極了才結婚的來得妥當。儘管滿腔憤怒,但他還認為自己是無比寬大的。他知道吳妙花不規矩,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跟她結了婚。他對自己的舉動感到非常吃驚。然而事情並不止於此,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妒忌和憤怒越來越厲害了。
  「喂……你不能問些什麼嗎?」吳妙花臉上顯出頑皮的笑容問道。
  「唔,好。問……」
  「你……」
  吳妙花猶豫了一下,噗哧一笑,瞟了他一眼。他默默地看著前面。
  「喂……你想生幾個孩子?」
  「嗯……」
  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驚惶失措。因為這事他連想都不曾想過。
  「我想多生一些,生五個。」
  他不覺皺起了眉頭。吳妙花看見他的神情笑了。
  「幹嗎想生那麼多孩子?那不是要一輩子都生孩子了嗎?」
  「這一點我懂了,你是不願多生,對嗎?」
  「不是不想多生,而是養不活。五個怎麼養法?」
  「我只不過說說罷了,其實我只想生一個。不管是女兒還是兒子,只生一個,這總可以吧?」
  「隨你的便。」
  他心裡卻想我要弄得你一個孩子也生不出。
  「我想多幾個孩子,可不願意生。法國女人就非常討厭生孩子。所以人口老是減少。在法國女人要是生了孩子,可以受到各種優待。」
  「是這麼回事。」
  「我們什麼時候能像他們那樣呢!」
  「不會像他們那樣。他們和我們的價值觀不同。」
  「結婚你不後悔吧?」
  汽車的速度突然減慢,前面的車子堵住了。崔基鳳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只見吳妙花的臉上依舊帶著微笑。他唯恐吳妙花看透自己的心思,感到很不安。
  吳妙花講話從來不看對方的臉色,想到什麼問題,就提什麼問題。崔基鳳已經不止一次被她弄得驚惶失措。
  「你再說一遍。」
  「我問你結婚後悔不後悔。」
  「你怎麼能提這種問題?你以為結婚是小孩子鬧著玩嗎?」
  「不。」吳妙花直搖頭。
  「我也不後悔。」
  「後悔的話,隨時都可以說。」
  崔基鳳目瞪口呆。是什麼東西使得這個女人如此信心十足呢?
  「說了,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讓你不後悔。」
  「謝謝。不過這種事大概是一輩子也不會有的。」
  汽車離開高速公路駛進休息站的廣場。他們從車上下來,每人喝了一杯咖啡。
  「不。總有後悔的時候。要是後悔了,你就放心大膽地告訴我,我任何時候都是有準備的。」
  「好。我也一樣。要是你討厭我,隨時說吧!」
  「當然。我的脾氣是討厭就說討厭,忍不住的。」
  然而,吳妙花認為不會發生這種情況。她選擇他做丈夫,是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她一眼就看中了他沉默寡言、超然生外的形象,被他迷住了。他身上具有某種在普通男人身上看不見的東西。吳妙花接觸的男人全都是非常現實主義的。他們都一個樣地執著於追求金錢和權勢,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都顯得很淺薄。
  但是崔基鳳則完全不一樣。他所體現出來的內在的美是在別的男人身上不可能發現的獨特的東西。她一跟他接觸,就愛上了他,以致於毫不猶豫地決心和他結婚。
  「結婚,是要忍耐和堅持的。儘管我沒有經歷過,總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
  他們手裡端著咖啡並肩站著,看著雪朝下飄。
  「怎麼忍耐和堅持呢?這樣我恐怕活不下去。」
  吳妙花以強硬的口氣說。見他不作回答,便輕輕地走到他身邊挽起他的手臂。
  「對不起,說了些廢話!」
  「沒關係。」
  他們又上了車。
  休息站裡擠滿了穿滑雪裝的人。他們看見不少車棚上放著滑雪板。
  「好像突然掀起了一股滑雪風,去年還不是這樣……」
  「大家都好像要在一個早上把先進的東西學到手,簡直像一群猢猻!」
  吳妙花聽見這話,縱聲大笑。
  「哎唷,媽呀!你瞧,瞧那只漂亮的母猴子。」
  吳妙花用下巴指指剛剛開進休息站廣場停下的一輛自備汽車。那車的頂棚上也放著滑雪板。駕駛座上坐著一個戴墨鏡的年輕女人。她身邊坐著一個中年男子。女人下了車,她穿的是滑雪裝。她把墨鏡摘下來架在額頭上。然後昂首闊步朝休息站那兒走去。那樣子活像是個女王。
  「學外國人的樣子,要有天賦的才能。」
  「我要嘔了,不能再看了。」
  吳妙花好像光了火,車開得很猛。
  「去年我到滑雪場去,覺得那裡活像南大門商場。今天猴子多,大概更要鬧翻了天。我發誓決不再去。」
  天很快就黑了。慶幸的是,這個時候高速公路上還允許車輛通行。開到大關嶺彎路上,車子簡直就像在爬。大膽的吳妙花在這兒也直淌冷汗。崔基鳳不會開車,所以吳妙花不得不始終掌握方向盤。
  「讓我們過得有趣一些。」
  儘管淌冷汗,吳妙花還是不斷地在說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話。
  「是得過得有趣一點。」
  「結婚不就是為了要活得有趣一點嗎?」
  「對。是這樣。」
  崔基鳳點點頭。
  汽車終於走完了彎路,開始加速了。當他們開到雪岳山目的地的時候,都快晚上八點了。在H飯店解下了行囊。一進屋,首先就親嘴。由於吳妙花摟著崔基鳳的脖子,崔基鳳也只好摟著她的脖子。
  「啊,肚子餓死了,先得吃飯。」
  「是呀!」
  吳妙花換了一身紅西裝到餐廳去。奇怪的是,吳妙花的小情人孫昌詩坐在那兒。儘管不知道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但無論如何總是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他一個人,沒有同伴。好像是躲在角落裡似地坐著,全神貫注地偷眼看著吳妙花和崔基鳳。
  吳妙花想不到昌詩會到這兒來。她像個道地的新娘,一臉幸福的表情,斯文地動著勺子,但不知怎的,感到有一股熱烈的視線射到自己身上,不由得抬起了頭,向角落裡看了看。這可把她嚇壞了。她對著坐在那兒的人接連看了兩三遍,然後又低下頭繼續吃飯。但是已經倒了胃口。
  崔基鳳看見她面色蒼白,不禁對後面有點擔心。他預感到後面可能有什麼東西。吳妙花的表情突然變得僵滯起來,無論如何都是奇怪的。
  吳妙花隨即微微一笑,說:
  「多吃點,連我的也吃掉。」
  可她瞞不過崔基鳳的眼睛。吃完了飯上水果的時候,崔基鳳從位子上站起來轉過身去。他一面走,一面仔仔細細地看了看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小伙子。那小伙子肯定是昨天看見過的那個邁鴨子步的傢伙。竟然跟到這兒來,該死的東西!
  崔基鳳走到外面進了化妝室,他把身子俯到洗臉盆上,洗了洗手。他不知道這時候應該怎麼辦,是隨他去,還是衝過去揪住他的衣領,打他一個耳光。崔基鳳呼吸急促起來,手指尖微微發抖。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兩隻手,手指又細又長,覺得它們都很陌生。想到它們也許會無視自己的意思闖下無法想像的大禍,禁不住地打了一個寒顫。他連忙擦乾手,伸進口袋裡,不知不覺地嘀咕道:
  「居然跟到這兒來了,肯定不是好東西!」
  這時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崔基鳳通過鏡於看見進來的人,頓時一愣。不是別人,正是走路像鴨子似的那個傢伙。
  鴨子瞟了他一眼,兩個人的視線猛地碰到了一起。崔基鳳顯出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鴨子的眼睛一亮,好像在留心觀察崔基鳳。鴨子轉過身去,走到小便池前面開始撒尿。崔基鳳死死地盯住他那猥瑣的身軀。妙花究竟為什麼要跟他繼續保持關係?他跟到這裡,看來相當大膽。好像不能因為他個兒小,就小看他。是不是妙花通知他叫他跟過來的呢?妙花不告訴他地點,他怎麼會到這兒來呢?妙花帶他來,究竟打算怎麼樣?她喊他來,把我當成什麼人!難道她想在新婚旅行中跟兩個男人開派對?周旋於兩個男人之間?這真是惡作劇,要不是昏了頭,是不會這樣做的。我可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
  他的臉由於憤怒和受辱而歪扭了。為了遮住自己的面龐,他去洗臉,故意拖延時間想看看鴨子如何出來。
  鴨子垂下肩膀轉過身來。他不出去,反而走到洗臉盆跟前,一面走一面瞟著崔基鳳,分明是想就近觀察吳妙花的丈夫究竟長得怎麼樣。崔基鳳避開鴨子的視線,心想:
  「我知道你是誰!別發瘋!」
  他使勁揉臉。想到在這種好地方戲劇性地碰到了鴨子,不禁產生了不吉利的預感。
  「他跟到這兒來,究竟要幹什麼?」
  崔基鳳擦著臉,怒視著鴨子。
  鴨子在洗臉。崔基鳳感到兩隻手有點發癢,恨不得撳住鴨子的後腦勺,把鴨子的臉壓在洗臉盆裡。他克制著這種衝動,走出盥洗室,回到餐廳。他把位置朝旁邊移了移,以便不露出背脊而能夠看見門口。妙花失魂落魄地坐著。崔基鳳走到她身邊坐下,她也沒有吭聲,一個勁地看著大門。
  不一會兒,孫昌詩進入餐廳,他在剛才的位子上坐下,裝模作樣地叼起一枝煙,看著新婚夫婦。即使視線彼此碰上了,也不想迴避,露骨地注視著崔基鳳他們這邊。崔基鳳心裡不是滋味,實在受不了。本想罵一句:「放肆的傢伙!」但又強忍住了,他踢開椅子,站了起來。
  「去喝咖啡!」
  「又要喝咖啡?」吳妙花跟著站起來問道。
  吳妙花跟在崔基鳳後面朝外走,眼睛一直盯著孫昌詩。昌詩也一直盯著她。他們彼此惡狠狠地對瞪了一眼。吳妙花輕輕地咬著嘴唇從孫昌詩身邊走過。
  咖啡廳在一樓。大玻璃把它和外面隔開了,下雪的情景盡收眼底。崔基鳳看著在風雪中顫抖的水銀燈光、被雪蓋住了的長椅子和積了厚厚一層雪的樹枝。隔了一會兒,他掉轉視線,又看見鴨子坐在隔了一段距離的地方。
  「咦,這小子,瘋也瘋得厲害!」
  他偷眼看了看坐在旁邊的吳妙花。顯而易見,吳妙花的面孔好像有點發白。當她發覺崔基鳳在看她,便連忙把對著昌詩的視線收了回來。崔基鳳再也坐不住了。
  「那就起來吧!」
  他們走出咖啡廳,向電梯那兒走去。
  「你先上去。」吳妙花避開他的視線說。
  「為什麼?」
  「我要去買點東西,你先上樓。」
  「好。」
  崔基鳳鑽進了電梯。門一關上,他就把頭靠在牆壁上看著頂棚,情緒很低落,感到全身突然沒了力氣,不由得踉蹌了一下。
  吳妙花向僻靜地方走去。背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姐姐!」
  吳妙花倒抽了一口冷氣。
  「姐姐!」
  「你幹嗎來?」
  她霍地轉過身去,惡狠狠地瞪著走攏來的昌詩。
  「幹嗎來?來幹什麼?」吳妙花抖著肩膀追問道。
  「你就這麼討厭我來嗎?」
  昌詩用暗啞的聲音問道。
  「你跟到這兒來究竟打算怎麼樣?你也得替我想想!」
  「有人通知我來的。」
  「通知,這是什麼話?」
  「不是你關照的嗎?」
  「什麼關照?」
  「她說是你關照的,叫我到雪岳山來。還告訴我你下榻的旅館。她說你叫我一定要來。」
  「誰,誰通知你的?」
  「不知道。一個女人。由於是用電話通知的,所以我沒看見她的臉。」
  「真的?」
  「真的。」昌詩斬釘截鐵地回答。
  「這種事是誰幹的?」
  吳妙花腦子裡亂糟糟的。這事是誰幹的呢?如果昌詩的說法是真的,那就是說,打這個電話的女人知道我和昌詩的關係,那麼這個女人幹這種事想得到什麼呢?
  「問她是誰,她什麼話也不說就把電話掛斷了。」
  昌詩軟了下來。吳妙花像訓斥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似地責備他道:
  「你死皮賴臉地跟到咖啡廳裡來幹啥?他發覺了怎麼辦?」
  「你別太過分了。」昌詩氣呼呼地說。
  「你按照常規想想看,我會托人打這種電話嗎?別囉嗦,快回去!別再到我跟前來,你這樣實在大討厭!」
  昌詩埋怨地瞅著她,兩隻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現在沒有車子,怎麼走呀!」
  吳妙花歎了一口氣,覺得他實在叫人頭疼。可又一方面看見他怯生生地站著,覺得他好可憐。
  「房間訂好了嗎?」
  「沒有。」
  儘管這麼問,可他不會有錢的。妙花打開皮匣子,抽出一張一萬元的紙幣給了他。
  「來,拿著,去訂一個房間。」
  昌詩不想接錢。
  「快點拿著,我得上去。天一亮你就離開這兒。在漢城碰頭要出事的,你知道嗎?」
  吳妙花把錢揣在昌詩的派克衫的口袋裡。
  「今晚你一定很幸福。」
  昌詩瞅著吳妙花,眼睛裡充滿了怨尤。
  「幸福什麼呀!」
  「一年以後生孩子!」
  「你再囉嗦,我要發火了。」
  妙花以生氣的表情白了孫昌詩一眼。
  「新郎怎麼這麼老?像鴕鳥一樣,是個長腳!」
  「別發瘋!」
  吳妙花向電梯那兒走去。昌詩像只鴨子似的搖搖擺擺跟在她後邊,接著說:
  「姐姐,你住在幾號房間。」
  「這個你沒有必要打聽。」
  吳妙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進電梯。昌詩也跟了進去。電梯的門關上了。
  「叫你別這樣!」
  吳妙花用兩隻手把孫昌詩一推。孫昌詩摟住她的脖子硬是把嘴貼在她的嘴上。吳妙花使勁把他一甩,無情地打了他一個耳光。孫昌詩的眼鏡掉到地上。這時電梯的門開了,但吳妙花沒法出去。
  昌詩失魂落魄地看著掉在地上的眼鏡,吳妙花慌了,替他把眼鏡撿起來。
  「對不起。」
  電梯的門又關上了,開始下降。
  吳妙花把眼鏡戴到昌詩臉上,再一次道歉說:
  「不要緊吧?」
  昌詩眼睛看著地面,一聲不吭地朝外走。妙花擔心起來,也跟了出去。
  昌詩走到服務台前去訂房間,吳妙花站在離得較遠的地方看著他。不一會兒,昌詩拿著鑰匙,向她這兒走來。
  「幾號房間。」
  「五二八號房間。呆會兒來嗎?」
  「不行!這不行。」
  「姐姐你住幾號房間。」
  她搖搖頭,好像是表示不能告訴他,然後下了決心似地說:
  「六一五號房間。」
  他們又乘電梯上去。
  「把新郎介紹給我。你就說偶然碰見了弟弟的朋友,可以介紹得很自然。這樣,一切都可迎刃而解了。」
  「不行!你別這樣想。明天一早就離開這兒,懂嗎?」
  電梯停了。
  「快出去。」
  妙花把昌詩的背脊一推。昌詩硬是被她推了出去。他們之間被電梯的門隔開了。
  吳妙花回到六一五號房間的時候,崔基鳳本想洗個澡,但還沒有洗,便走出來替她開了門。那房間是火炕房。崔基鳳不喜歡睡床,所以就租了一間火炕房,而且這房間是他們四個月之前第一次發生關係的時候住過的房間。
  新娘毫不猶豫地脫了衣裳跑進浴室。她跨進浴缸,投入崔基鳳的懷抱。
  「啊,暖和和的,多好啊!」
  「怎麼來得這麼晚?」崔基鳳從背後摟住她問道。
  「我一直跑到樓底下,冷死了。」
  「買了什麼東西?」
  「沒有什麼東西,我沒買。」
  「你本來想買什麼?」
  「嘿,幹嗎這麼刨根究底地問?」
  吳妙花把頭朝後一仰看著他。崔基鳳也悄悄地俯視著吳妙花,把自己的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吳妙花好像正在等著,伸開兩隻胳膊摟住他的脖子。
  這一對新婚夫婦在熱水裡擁抱了好久。吳妙花陶醉在接吻的甜蜜中,但崔基鳳則不是這樣。他心裡很不舒服,好像覺得自己正繼續遭到吳妙花的欺騙。
  「我愛你。」
  吳妙花把濕濡濡的嘴唇湊到崔基鳳耳邊悄聲說道。嘴裡阿出來的氣熱乎乎的。
  崔基鳳困惑了。他不能接過吳妙花的話頭,像她那樣說愛她。他現在可沒有情緒說這種話。
  「我愛你。」
  吳妙花睜開眼睛又說了一遍。看他沒有反應,把相同的話重複了一遍。
  「是不相信我?」
  「什麼?」
  「我是說你成了我的丈夫,這是事實。」
  「我也是這樣。你是我的妻子這個事實不像是事實。」
  她摸摸崔基鳳的頭髮。
  「不知道該稱呼你什麼,又不能喊你先生。」
  「我也是。只好喊你妙花。」
  「我們從現在起任何時候都要努力,以使自己幸福。」
  「是的。」
  他聞著妻子頭髮上的氣味。氣味很香,他把它深深地吸進肺腑,好像單單是這種氣味就叫他心醉了。
  「你想過嗎,幸福是不會自動來到的。要考慮一下,兩個人相遇形成的世界不作相當的努力是不會有結果的。不去建設那世界,放著它不管,不是要遭到不幸,就是如同陌路。我們應該建設起我們獨特的世界。」
  他靜靜地看著妙花的眼睛,那裡面有一種透明的美。在那眼睛裡找不出一點虛假的影子。看了她的眼睛,就沒法想像她是在說謊。也許她天生就具有雙重人格吧。也許她在說謊方面有天賦的才能吧。崔基鳳的感情非常矛盾,思緒也挺亂。
  他們從浴室裡出來,赤條條地躺在鋪在地上的床鋪上。從現在起得舉行盛大新婚旅行的儀式,這個想法使他們兩個人都很緊張。但是他們懷著彼此相反的感情。妙花的感情在激烈燃燒,相反崔基鳳的感情則冷冷地結了冰。
  妙花等不及了,抓住他的手。這是叫他開始舉行儀式的信號。但是崔基鳳沒有準備好。吳妙花扭動的身體和粗聲的喘息使得他焦躁不安。他終於爬到吳妙花身上擺出了姿勢。可那玩藝兒不聽話。不一會兒,他又從吳妙花身上下來躺著。吳妙花熱烈的歎息鑽進了他的耳鼓:
  「好像太疲勞了。」
  她安慰他說:
  「也不必懊傷。」
  崔基鳳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好像一開口就要爆炸。
  「天哪,你怎麼淌了這麼多汗。」
  吳妙花摸摸崔基鳳的臉,停住手,吃驚地說:
  「你淌的是冷汗,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
  他坐起來抽煙。
  「那玩藝兒好像出了毛病,不聽話。」
  「是累的。稍微休息一下,就不要緊了。」
  吳妙花支起身子,替他擦臉上的汗。崔基鳳對於新婚之夜心裡挺有顧忌。考慮了一下,他還想再試一次。這時候,躲在飯店裡什麼地方的鴨子的影子在他眼前一晃,以及和那鴨子滾在一起的妙花雪白的身體使他眼睛發花。
  「哎,別難過。日子長著哩!」吳妙花推了推他說。
  「不是懊傷。」
  他突然光了火,把妙花的手一甩,想無論如何也要來一下子,但那玩藝兒越來越萎縮。
  他撣撣身於站起來,一件一件穿上衣服。
  「你要到哪兒去?」妙花擔心地問,「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留在這兒!」
  吳妙花看著丈夫一陣風似的走到外面去的背影,歎了一口氣,披上了睡衣。
  想不到新婚旅行,而且是頭一個晚上就弄成這個樣子。是那玩藝兒不能勃起嗎?不,不是的。四個月前一塊到這兒來的時候,我們度過了多麼愉快的夜晚啊!今天,他好像非常緊張。吳妙花把被子一直蒙到頭上,然後突然又把被子掀開,支起身子,爬到電話機跟前,拿起話筒給昌詩住宿的房間掛電話。
  鈴響了好半天沒有人接。她等了一會兒再打,還是一樣。她想大概是昌詩睡得很熟。她看了看手錶。
  十一點十五分。
  說是出去一會就來的崔基鳳,過了一個鐘頭還沒回來。已經過了三小時。吳妙花非常擔心,不知他在外面幹什麼。能把新娘一個人留在房裡出去亂闖嗎?能自以為了不起,害羞不進來嗎?她再也等不得了,穿起衣服走到外面。她怕兩個人走岔了,先把鑰匙交給了服務台。然後到咖啡廳去。
  咖啡廳營業已經結束。她又到雞尾酒店去看了一下,那裡坐著幾個陌生人,不見他的身影。最後,她又到坐落在地下室的夜總會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用小布條遮著身體最神秘部分的舞女,在舞池裡扭著身子跳舞的模樣。等到眼睛習慣了黑暗以後,她就看見了坐在座位上的人們的身影。人很多,幾乎沒有空位子。吳妙花在桌子與桌子之間穿來穿去找崔基鳳。但是沒有發現他的蹤影,她便走了出來。她走到一樓大廳,站在窗口向外眺望。
  雪停了。黑暗中遠遠看得見對面的燈火。是旅館區的燈光。可她根本不想踩著雪到那裡去。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09:43

  吳妙花到外面去看看。寒風凜冽,直刮臉。她穿著西裝非常冷,在外面一刻也站不住。但她還縮著身子走了幾步。腳陷到雪地裡走起來很不方便。她撣掉露天靠背椅上的雪,試著把屁股放了上去。太冷坐不住。她蹲在地下用兩隻手揉雪,手凍得生疼。於是她便站起來把揉成一團的雪拋到空中,然後跑進旅館。
  鑰匙還在服務台上。服務台管理員把鑰匙交給她,好像覺得奇怪,看了她一眼。她乘電梯上樓,到五樓下。想去會會昌詩。走到五二八號房間門口,她看了看周圍,小心翼翼地撳了撳電鈴。撳了一次沒有反應,又接著撳第二次,還是沒有反應,又撳第三次。總共撳了二十來次才罷手。她想昌詩大概是睡熟了,要不,就是現在不在裡面。
  她走上六樓。
  這時候,崔基鳳喝得酩酊大醉。他坐在旅館區的一家夜總會裡。由於來了一個旅遊團,這家夜總會突然擁擠起來。
  崔基鳳喊了一位舞女坐在旁邊,舞女不住地嘮叨。那舞女長得不好看,她想跳舞,可這位馬長臉客人卻只顧喝酒。
  「咱們跳一回舞吧!」
  她忍不住了,拉了拉崔基鳳的胳臂。崔基鳳把她一甩,說:
  「胡鬧,跳汁麼舞呀?喝酒。」
  「你不會跳?」
  「那不是舞。你瞧,我在外國好幾年,什麼舞都學過。每到週末,就開舞會。你以為他們是跳舞嗎?胡鬧!」
  舞女抬起朝天鼻子,吃吃地直笑。
  「大哥真有意思。而且挺帥!」
  「姑娘,你也挺帥。唔。我得問你一下。」
  「問什麼?」
  舞女把手伸到他的褲襠裡。他皺起了眉頭,但沒有把舞女的手拉開,心想為了多拿小費,也許有必要幹點這種事。他突然有了性慾。
  「什麼呀?」
  那女人的手開始動得快起來。崔基鳳把啤酒朝嘴裡一倒,然後開了口:
  「我低一班的同學當中有一個人,比我小五歲。結婚前兩天,看見未來的新娘胡搞,跟別的男人在飯店裡過夜。」
  「天哪,他一定氣瘋了!」
  「對。這是氣死人的事情。」
  「是嗎?」
  舞女把手抽了回來。
  「我那同學把這事給掩蓋起來,照舊結了婚。因為他太喜歡新娘了。」
  「簡直是神經病!」
  「是呀,跟神經病沒有什麼兩樣!」
  「不過,那個要做新娘的小姐也太膽大了,結婚前兩天怎麼能這樣呢?」
  「這姑娘不簡單!」
  「結了婚過得好嗎?」
  「聽我說呀!舉行結婚典禮以後,他們就到濟州島旅行。誰知新娘本來的愛人也跟過來了。」
  「天哪,這可能嗎?」
  「瞭解下來,是新娘叫他來的,房間不同,可住在一個旅館裡。」
  「這個女人該殺。新郎恐怕是個傻瓜吧?」
  「不。新郎像我一樣,個子高高的,挺健康。」
  「就那麼放過她了叩
  「新郎裝不知道,光看熱鬧。他們以為新郎不瞭解,趁新郎不在的時候偷情。」
  「是在去新婚旅行的時候嗎?」
  「當然。回家以後還繼續跟那個男人見面。結婚到現在已經五個月了,我同學問我應該怎麼辦?」
  「這個男人窩囊,有什麼必要問你呀!逮住這兩個狗男女揍一頓,向警察告一狀不就得了。」舞女激動得直嚷嚷。
  「怕不是這樣吧?」
  「那你說什麼呢?」
  「我叫他把那男的殺掉。我說把那男的殺掉不就行了嗎?他什麼話也沒說轉身走了。」
  「你回答得好,痛快。」
  「就算告她通姦罪又怎麼樣?又不解恨,乾脆殺掉倒好。」
  「殺掉了嗎?」
  「不知道。後來就沒有消息了。」
  他低頭看著舞女的小眼睛,小聲問道。
  「願意跟我出去嗎?」
  舞女的手又伸到他的褲襠裡,同時張開另一隻手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他一下子沒有領會舞女的意思,呆呆地瞅著她。舞女用手指頭做了個圓圈圈給他看。
  「世上沒有吃白食的道理。」
  「是呀!」
  他掏出五張一萬元的紙幣塞到舞女手裡。舞女的嘴咧開了,翹鼻子也跟著一煽一煽的,她把錢塞到口袋裡,說:
  「你看馬路對面有一爿P旅館。到那兒去等我,我呆會兒去。」
  「不知道是哪個房間,你怎麼找我?」
  「別擔心。我先給旅館打個電話,就說是從夜總會來的。還有……」
  「叫他們給開一個帶浴室的房間。」
  「知道。」
  崔基鳳從夜總會出來,慢吞吞地穿過馬路。他喝得爛醉,情緒挺好,鼻子裡甚至還哼著歌。
  哪有這種新婚旅行呀?真有趣。呵呵呵,她一個人在房間裡準是坐立不安了。這叫自作自受!他突然茫然地眺望一下黑暗中綿延不盡的白色大地。
  大地好像被朔風弄得很苦,扭曲著身子在呻吟。他把狂風、黑暗和大地的呻吟深深地吸進肺腑,突然淌出了眼淚。他想這是太冷的緣故吧!直到他一腳踢到一隻空罐頭以後,才又踉踉蹌蹌朝前走。
  他跨上台階,終於到了旅館門口,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不能理解自己,也不能理解妻子。任何一點東西他都理解不了,一切都攪成了一鍋粥。他覺得自己好像要死了。突然他想到那只鴨子也許正躲在暗地裡發笑,接著兩個脫得光光的。在床上翻滾的人影又浮現在他眼前。那是妻子和鴨子。
  「我怎麼站在這兒。」他搖了搖頭。
  「無論如何都有點奇怪!」他自言自語地說著,推門走了進去。
  「是從夜總會來的嗎?」
  一個年輕的男服務員打著呵欠問道。崔基鳳點點頭。男服務員把鑰匙遞給他。
  「給我一個帶浴室的房間。」
  「沒有帶浴室的房間,客人住滿了。」
  「那就沒有辦法了。」
  他付了房錢。
  房裡挺暖和,他覺得好像回到了家鄉。看見牆上有一隻甲蟲在爬。他四面看了看,拿起了煙缸。這時,甲蟲已經消失在牆縫裡。他鑽進被子裡躺下,瞌睡連天。他雖然關照自己不能睡,但還是不住地打呵欠。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挺不住,便爬起來把脊背靠在牆壁上。然後支起膝蓋,把下巴擱在上面。他把頭扭向右邊,那裡有一面大鏡子。他看見了一個淒涼地坐著的男人身影。
  他以驚訝的眼光對著鏡子裡的男人看了好半天,覺得這個人好像在哪裡見過。馬長臉好像荒蕪的原野一樣顯得非常陰沉。坐在那裡的樣子好像是羅丹想像出來的人,又像是個植物人。他不知道那人為什麼要這樣坐在那裡。他想跟那男人拉拉話,又怕那人霍地站起來跑掉。他覺得那人挺可憐的,突然鏡子裡的男人模模糊糊地開始笑了。
  那是無法形容的微妙的笑。仔細看去,那笑不能看作是笑,帶有一點好像是哭的味道。他不願意再看下去,把頭扭到一邊。然後把頭靠在膝蓋上,閉上眼睛。
  他霎時坐著睡著了,而且做了一個夢。
  他呆在某個婦產科醫院裡。產婦的呻吟和悲鳴混在一起從分娩室裡傳出來。他一會兒坐在椅子上,一會兒站起來,焦急地等待妻子生產。由於等了很久,他疲憊不堪,坐在椅子上打了個盹,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嬰兒的哭聲,很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他大喊一聲:「就是這個孩子!」霍地站起來了。門開了,護士抱著孩子走出來,說:「是個兒子。」他以充滿喜悅的眼神看了看渾身是血的小孩,心裡在喊:「我的兒呀!」就在這時嬰兒睜開了眼睛。
  他大吃一驚,後退了一步。孩子霎時變大了,變成了一個跟鴨子一模一樣的青年。那小伙子衝著他嘻嘻直笑。他發狠了:
  「你不是我兒子。」
  這時,他聽見有人敲門,睜開了眼睛,吃驚地站了起來。敲門聲又響了,他才發覺自己是在旅館的房間裡。
  「進來。」他用開朗得連自己都吃驚的口氣說。
  門開了,舞女走了進來。她站在明亮的燈光下,跟在夜總會昏暗的照明燈底下看見的那個女人完全兩樣。如果說有哪一點相像,那就是翹鼻子一煽一煽的,好像在笑。
  燈光能使人的樣子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這一點使他大為吃驚。她脂粉抹得很厚,好像帶了一隻假面具。抹這麼多的脂粉,也許是為了要掩蓋臉上的皺紋。她顯得年紀蠻大了,使人感到她很醜。
  「快來,別站著,坐下。」
  但是她沒有坐下,搖搖晃晃的依舊站在那裡,好像醉得挺厲害。藍西裝的下擺很潮濕,也許是酒倒翻在上面了。她耷拉著人造眼睫毛說道:
  「再給我兩萬元……」
  她好像妻子向丈夫要錢似的,一點不含糊。崔基鳳被她弄得不知所措。
  「明天我得回家去,母親病危。」
  她突然變成了哭腔,接著轉身面壁站住,開始抽噎起來了。
  崔基鳳慌了。
  「知道了,知道了,坐呀!」
  舞女揩著眼淚坐在鋪上。臉上的脂粉抹掉了,顯得更醜。
  「母親病危,是得去看看。」
  「我一次也沒能回去過。」
  她哭得很傷心。
  「是呀,來,這個拿著。」
  崔基鳳加了一萬元,給她三萬元。舞女瞟了一眼錢,霍地睜大了眼睛,快活地說:
  「謝謝。」
  崔基鳳看見舞女臉上霎時顯出了滿足的微笑,也跟著笑了。
  舞女走到他身邊,想跟他親嘴,散發出一股酒味。崔基鳳悄悄地把頭轉到一邊,舞女更加貼近他。
  「您是從哪兒來的?」
  「漢城。」
  「一個人,沒有朋友?」
  「唔……」
  「那麼,是一個人來玩的?」
  「對。」他回答說,好像是在談別人的事情。
  「真怪,悶起來怎麼一個人出來玩?」
  「習慣了,就行了。」
  「你是幹什麼的?」
  「目前失業。」
  「你這個失業者,錢倒不少嘛!」
  「我並沒有錢。」
  他忍不住了。儘管他後悔喊她,但已經晚了。
  「啊,困!」
  舞女用手遮著嘴,打了個大呵欠。
  「不睡覺嗎?咱們現在睡吧!」
  「喝酒!」
  「還要喝?」
  「買點啤酒來。」
  他掏出一張一萬元的鈔票交給舞女。舞女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買了一大瓶啤酒回來。於是他們開始喝起酒來。儘管肚子裡像要炸,崔基鳳還是咕嚕咕嚕地喝。他想一直喝到天亮,那女的也很能喝。
  「乾脆再買點酒來放著。」
  「這點行了。」
  「我叫你再買一點來嘛!」
  舞女接過錢又出去買酒。不一會兒她又嘻嘻哈哈地進來把酒瓶放下。
  「今夜喝它個痛快!」
  舞女露出了大腿,接著唱起歌來,和她的長相不一樣,唱的歌倒很動聽。崔基鳳瞇著眼睛看著她唱歌的樣子,興致勃勃,便也跟著她唱起來。
  當他們唱了十來首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這是服務員打來的電話,說是別的客人提抗議,叫他們安靜點。於是他們停止唱歌,又去喝酒。
  「玉子,你的願望是什麼?」崔基鳳囁嚅著說。
  「嫁人。我想出嫁,想得要命。」她閃著淚花說道。
  「可憐的人啊!」
  「大哥,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沒有願望。」
  在他的眼裡舞女的形象逐步變得模糊起來。醜陋的樣子消失了,不存在了。相反,對她產生了一股憐憫之情。
  「啊,熱!」
  舞女突然開始脫衣服。她站起來脫,跌倒了兩三次才全部脫光。
  「啊,舒服。大哥你也脫吧!」
  她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坐下。
  崔基鳳木然看著她的身體,相當的胖。兩個大奶子沉重地垂著。肚皮上的肉凸出來打了兩三層皺折。奶頭像干葡萄一樣烏黑,下腹部有著明顯的手術痕跡。如果跟妙花相比較,她的身體已經走了樣,簡直不能算是身體。皮膚沒有一點滋潤氣,已經失去彈力。然而奇怪的是,他卻從她的身上感覺到一種溫馨的安定感。因而他自言自語地說:
  「這是人的肉體呀!」
  「剛才你說什麼?」
  「沒有什麼。」
  「是說我像隻豬?」
  舞女晃著兩隻奶子,向他撲過來。他一仰身躺到鋪上,任她為所欲為。
  舞女粗野地扒掉他的衣裳,然後去刺激他,摟住他。他大聲喊道:
  「不行!」
  「哼,真新鮮!快來呀,再不來,我就要強姦你了。」
  「我說不行嘛!」
  話雖這麼說,但那女的一拖,他也就趁勢把身子壓到那女的身上去了。
  崔基鳳頭疼得厲害,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他的後腦勺簡直要炸了,一刺一刺的。之所以會頭痛,大概是因為飲酒過量的緣故。看見那麼多的酒瓶攤在房裡,不由得張大了嘴巴。他怎麼也不相信昨天晚上自己和舞女一起喝了那麼多的酒,而且還能清醒過來。對這一點,他覺得非常稀奇。現在嘴裡還是一股酒味。
  他爬起來坐著,低頭看了看正在打鼾睡覺的舞女。舞女嘴巴大張著,上身幾乎全部露在外面。他依稀記得跟那女的鬼混了一通。我跟這個女人發生了肉體關係嗎?不,不會的。他不知不覺地晃了晃身子。不會的!然而,模模糊糊的做愛場面開始清晰地浮上腦海。他心裡難過得直想嘔。是對自己作嘔,覺得自己彷彿掉進了深淵。他滿心悔恨,胸脯好像被撕裂了一樣。妙花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動,想起了新婚之夜她在飯店裡獨守空房,簡直要發瘋。
  他想站起來,然而又沒有站起來,感到大腿上熱乎乎的,霍地掀開被窩。原來是舞女在褥子上撒了一泡尿,一下子把一夜之間喝的酒全部排泄掉了。儘管如此,她依舊鼾聲如雷。崔基鳳不禁啼笑皆非。
  「你瞧,你瞧,起來,起來!」
  他抓住舞女搖了搖。但看不出她有一點清醒的苗頭。他又抓住她搖晃了幾次依然如此,只好聽之任之。
  「把尿撒在鋪上,真不像話!」
  他猶豫了一會兒,通過交換台給H飯店掛了個電話。
  「請接六一五號房間。」
  等了半天也沒有人接。
  「沒有人接。」
  接線員公事公辦地說了一句以後,把電話掛斷了。
  吳妙花不會聽不見電話鈴聲。他看了看表,過了八點了。
  外面雪積得很厚,幾乎能把小腿肚子陷進去。天陰沉沉的,好像還要下雪。
  他看了看離得很遠的H飯店,朝橋底下走。那裡沒有積雪。溪谷裡的水並不怎麼冷。他用冷水洗了洗臉,好像這才清醒過來。
  他重新回到橋上,慢吞吞地朝飯店那兒走去。由於已經考慮好了,所以心裡很平靜。他估計妙花思想上一定也有準備。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紅臉吵架,悄悄地回去就得了。是不是要把這件事告訴她呢?告訴她我為什麼只能這樣。他想在鴨子也在場的情況下告訴她。
  他眼睛裡看見的東西儘是灰色的。連自己的身體好像也染成了灰顏色。他很難為情,覺得人間的事都沒什麼了不起,很丟人。他仰望白雪覆蓋的高山,那山默默地俯視著他,於無言中教會了他許多東西。
  他低著頭走進飯店,乘電梯上了六樓。不一會兒就來到六一五號房間門口,喘了喘氣,然後去撳電鈴。他估計妙花不會馬上替他開門,所以他隔一陣揪幾下。但是裡面依然沒有反應。然而她又不可能還在睡覺。她不是感覺遲鈍的女人。沒有作出任何反應,這恰好說明妙花憤怒的程度。開門的時間拖得越長,說明她的憤怒越大。這怎麼辦呢?恰巧有一個服務員打走廊裡經過,又折了回來。
  「沒有回音嗎?」
  「哦,沒關係,大概是光火了。」
  他笑著說,服務員也跟著笑了。
  「你去喝一杯茶,我來替你開。」
  「啊,是得這樣!」
  崔基鳳點點頭,到咖啡廳去了。在喝咖啡的時候他慎重地考慮了以後要幹的事情。
  繼續和她維持婚姻關係是偽善。這是連考慮的必要都沒有的事情。一旦置婚姻關係於不顧實行分居,是會惹出一場風波來的。來新婚旅行就宣佈離婚,人們會說什麼呢?分居一年自然離婚,人們的非難也就不會那麼厲害。何況現在還沒有申報結婚,妙花也會聽我的意見的。她明白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他突然想起聖誕節前夕打電話來的那個身份不明的女人的聲音。她是個聲音非常圓潤的主人。崔基鳳突然憎恨起她來。如果她不打這種電話,事態也許不致於惡化到這種地步。
  「壞東西……」
  他咬了咬嘴唇,認為她不僅不值得感謝,而且是個邪惡的女人。不是邪惡的女人,就不會打這種電話。這究竟算什麼呀,來新婚旅行,不跟新娘睡覺,反而跟酒店裡的女人廝混,究竟算什麼呀!我這算是讓妙花受了終生難忘的侮辱。把她一個人扔在房裡,就是最大的侮辱。現在算盤打完了。
  他站起身來朝浴簾那兒走去,打內線電話,要六一五房間。但怎麼等也沒有人來接。
  他去了一趟盥洗室回來再打,還是一樣。忽然有一個想法閃電似地掠過腦際:她是不是跟鴨子在一道?是不是等我等得惱火了才去找那傢伙的?現在是不是正在那傢伙的懷裡睡懶覺?她準是認為既然如此,那就不必看新郎的眼色。崔基鳳的腦子裡很亂。
  十一點過去了。
  這期間他朝六一五號房間打了十多次電話,同樣沒有人接。他想妙花準是跟鴨子一道躲到別的房間裡去了,心裡非常痛苦。於是到樓下服務台去。
  「請你看看六一五號房間的鑰匙在不在?」
  服務員從鑰匙箱裡把鑰匙拿出來盯著他看:
  「你是那個房間的住客嗎?」
  「是的。我有個同伴,好像在我出去的時候外出了。」
  「請把姓名告訴我。」
  「我叫崔基鳳。」
  他把居民證掏出來給服務員看。服務員對了一下住宿登記卡上的內容,覺得沒有什麼問題,才把鑰匙給他。
  「對不起。這兒比較亂,照顧不周到。由於經常發生盜竊事件,所以扣得緊一點。」
  「哦,我不太清楚。」
  崔基鳳接過鑰匙,又重新上六樓去。走到15號房間門口,又撳電鈴。一次二次,三次,四次,揪了五次也沒有回音,他才把鑰匙向左一轉,打開房門。在進去之前,先咳了一聲嗽,然後才屏息靜氣地走進去。
  房裡空空如也。他朝浴室門口一站,聽見浴室裡傳來流水聲。他側著耳朵聽了一聽,悄悄地歎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見沒有反應,又使勁敲了敲,如此敲了三次。他握起拳頭又鬆開,抓住門把手一轉,打開了門。
  浴室裡儘是水蒸氣,幾乎咫尺莫辨。浴缸用一塊藍色塑料浴簾遮著,水漫到外面,直冒熱氣。由此看來,好像放的是熱水。
  水蒸氣散發到外面去了以後,浴室的內部情況逐漸顯露出來。濕毛巾掉在地上,一隻拖鞋翻轉了過來。他從鏡子裡看見洗臉盆對面的牆壁。不,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是那牆壁自動露出來更妥當。
  牆上貼著白色的瓷磚,當中有一塊暗紅的血跡,還粘著幾根亂糟糟的頭髮。瞬間,他感到好像有一種死亡的氣味,嚇得倒退了一步,然後盯著塑料窗簾,大聲喊道:
  「妙花!」
  但是他只聽見流水聲,而沒有反應。他死盯著浴簾布看,還是沒有反應,於是靠前一步,掀開了浴簾。接著他狂喊一聲,直朝後退。他懷疑自己的眼睛,奇怪的是坐在浴缸裡的人不是妙花,而是鴨子。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11:11     標題: 新娘的行蹤

  鴨子赤條條的靠在浴缸邊上坐在浴缸裡,肩膀以下的身體浸在水中。他側身對著崔基鳳,眼睛凝視著天空。說得準確一些是,兩隻失神的眼睛傻呵呵地睜著朝著半空,嘴也張著,頭濕淋淋的。浴缸裡的水通紅通紅,大概是摻了血的緣故。由於水不斷地朝外流,紅顏色被沖淡了不少。
  崔基鳳倒退著走出浴室,嚇得眶的一聲關上了門。他本想跑出去,後來又改變想法,走進房裡。地上有一副跌碎了的眼鏡,好像是鴨子的。他想拾起來,又沒有去拾。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
  滴鈴鈴,滴鈴鈴,滴鈴鈴……
  這電話來得正是時候,好像要他說明房裡的情況。他被電話鈴聲嚇得手足無措。如果不接,也許有人會衝進來。他把手伸過去拿起了聽筒。
  「我是總服務台。查房間的時間到了,所以我打個電話來問問:您打算怎麼辦?」
  「啊,是嗎?有人要到這個房間裡來嗎?」
  他的聲音在發抖。為了要掩飾過去,盡量離話筒遠點。
  「不,還沒有人預約。」
  「我再呆一天。」
  「謝謝。我派清潔工上來。」
  「不必打掃,還很乾淨。」
  他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房裡。褥子和被窩依舊攤在地上,一邊隨便放著揉皺了的妙花的紫顏色西裝。旁邊放著幾件像是鴨子的衣服。他帶來的旅行皮包還在那裡,妙花的藍派克衫。青色褲子和毛背心之類的東西則不見了。手提包也不見了。
  他為了要喘一口氣,把香煙掏了出來。吸煙的時候,手指尖禁不住直發抖。這樣不行。越是碰上了麻煩,越是要冷靜,他一面關照自己一面吸煙。他估計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可又把握不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怎麼會這樣的呢?妙花到哪裡去了呢?鴨子死在浴缸裡,這事應當如何解釋呢?他究竟為什麼要死在浴缸裡呢?崔基鳳用充滿恐怖的眼睛朝浴缸那面看了一眼。
  這個現實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他不相信圍繞著自己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是事實。好像是為了要再證實一下,他又走進了浴室。這次比一上來吃驚得好一些,顯示出一種竭力要保持冷靜的意志。
  鴨於以剛才同樣的姿勢坐著,傻呵呵地睜著眼睛朝著天空,頭碰到的後牆附近呈暗紅色。他想大概是從後腦勺裡流出來的血沾在了上面。他逐漸恢復了平靜,走上前去仔細觀察屍體。好像肯定是斷了氣。他還想證實一下,把手伸到水裡撈起鴨子的一隻手,為的是要搭一下脈。被撈出水面的鴨子的手心裡握著一把好像是妙花的長頭髮。他像扔掉似地把鴨子的手一放,站起身來。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神態越來越模糊,嘔的一下關上門出來。靠在牆上定了定神,竭力想把握住問題的核心。但是弄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走到外面。大門只要一關馬上就自動搭上。
  他離開飯店到停車場去看看。那裡有幾十輛車子披著雪停著。但是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吳妙花的淡綠色車子。分明是她開走了。
  他把雪拂掉以後,坐在長椅子上仰望天空。他認為吳妙花是一個無法理解的神秘的女人,同時又感到她好像是飛上了天。他一點也不認為她是一個殺了人而逃跑的可怕的女人。他突然擔心起她來了:雪下得這麼大,就是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笨東西!」
  他彎下腰開始揉雪。手突然發僵了,但他還是繼續干。乾脆從車上把雪拂下來,開始把揉成一團的雪朝前滾。雪團霎時變大了。
  有兩個穿著一模一樣的紅衣裳的孩子從飯店裡出來,朝他所在的地方跑來。這是一對大概還沒有進小學的雙胞胎姐妹,面頰紅得像蘋果,胖乎乎的,十分逗人喜愛。兩個孩子眨巴著眼睛好奇地看著他的舉動。他衝著孩子們微微一笑。
  「在做雪人。」
  孩子們也天真地跟著笑了。
  「喜歡雪人嗎?」他輪番看著雙胞胎柔聲問道。
  兩個孩子一齊點頭。
  「那麼,叔叔替你們做一個雪人。你們從哪兒來?是從漢城來的嗎?」
  姐妹兩個點點頭。
  「你們不會講話?」
  「不。」
  孩子們也許是還不放心,沒有放鬆警惕,小聲答道。
  「跟誰一起來的?」
  「爸爸,媽媽。」
  「哦,唔,你們真好。」
  他真的羨慕這兩個孩子。
  「好,這個你們來滾,是頭。我再替你們做一個身子。」
  兩個孩子這才完全放鬆了警惕,撲上去開始滾雪人。
  孩子們每當跌倒在雪地上,就格格地笑。天真的笑聲高高地飛上天。他感到低落的情緒好像雪融化了似地鬆弛了。孩子們在雪地裡打滾,他也想像孩子們一樣打滾。他起勁地滾雪球,不時地向手卜可兩口氣,雪球越滾越大。
  有一個孩子突然哭了,他走到孩子身邊問道:
  「幹嗎哭呀!」
  孩子把兩隻手伸了出來,原來是毛手套濕了。
  「哎呀,是手凍僵了,哭了。」
  他替那孩子把濕手套脫掉。
  「把手插到口袋裡暖和暖和,呆一會兒就不要緊了。」
  這次另一個孩子又像要哭的樣子走到他身邊,也是手套濕了。
  「把手套脫掉,手放到口袋裡去,會暖和起來的。」
  他替那孩子把手套脫掉以後,又開始滾雪球。等到雪球滾得老大,再也不好滾了,他就把孩子們滾的雪球放到這上面,並且把它固定好,不致於掉下來,然後折了一根樹枝替它做眼睛、鼻子。孩子們高興得直跳。
  有一對三十歲左右的夫婦朝他們走來。他們是孩子們的父母,一對顯得很幸福的夫婦。
  「您給孩子們做雪人,謝謝。」
  夫人跟崔基鳳寒暄。兩個孩子的父親也笑著對他點頭致意。
  「瞧你說到哪兒去了。孩子們真可愛。」
  「他們從昨天起就纏著我們,叫我們替他們做雪人……」
  夫人請他跟孩子們拍照留念。他剛一推辭,男的已經舉起相機叫他擺好姿勢。崔基鳳無奈,只好和孩子們一道站到相機跟前。
  拍過照,夫人說是要給他寄照片,請他把地址告訴她。不得已他把地址和姓名告訴了夫人。夫人飛快地把他的名字和所說的情況記在簿子上。
  崔基鳳捨不得和兩個孩子分手,拍拍他們的嘴巴轉過身去,孩子們對他招招手說再見。
  他回到飯店,不願意進房間,猶豫了一陣,便到咖啡廳去了。他一面喝咖啡,一面默默地思考,疑問一下子解不開。
  「那怎麼辦呢?」他問自己。
  「究竟打算這樣呆到什麼時候呢?」
  對此,沒有回答。
  「萬一被警察曉得了怎麼辦?」
  「那一定像捅了馬蜂窩似的亂成一團。」
  他縮起了肩膀。
  「是不是逃走?」
  他搖了搖頭。姓名和住址已經登記在住宿卡上了,逃走反而只會把事情鬧大。他歎了一口氣,用手去擦額頭上淌下來的冷汗。
  隔了一會兒,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六一五號房間。首先看了看浴室,鴨子依舊傻呵呵地睜著眼睛看著空中。
  「你這個老朋友,幹嗎要死在這兒呢?為什麼要死在這兒使我陷入困境?」
  他不相信鴨子死於女人之手。不能因為鴨子生得矮小就說兇手是個女的!是不是突然打了他的後腦勺一下?崔基鳳看了看粘著血塊和頭髮的牆壁。頭好像就撞在那裡。兇手準是殺掉鴨子以後心裡害怕,慌忙逃跑了。是不是鴨子盯著妙花,弄得妙花活不下去了?若非如此,妙花是不會殺掉這個傢伙的。他有了這麼點兒意思,好像覺得妙花的痛苦是可以理解的。
  他從浴室出來,蒙著被於躺下。頭一刺一刺地疼痛,簡直難以忍受。房裡有屍首並不怎麼可怕,可怕的是發現屍體以後產生的混亂。如果要面對這場混亂,那是好像無論如何也對付不了的。
  奇怪的是他睡著了,而且睡得很安穩。
  約摸過了兩個小時,他起來看了看表。下午四點還不到。對於自己竟然睡著了,他也暗自吃驚。頭腦變得清晰了,心情也輕鬆了。他覺得這樣好像什麼事情都能幹得了。一個明確的計劃從他腦海裡掠過。好像不是不可能。陷入絕境,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他對著天棚看了一陣,霍地爬起身來。
  他在煙斗裡裝滿了煙絲,然後點著了火,叼在嘴裡,先看了看浴室。看見屍體還在那裡,多少安心了一些。萬一屍體不見了,或者復活了,那該多麼叫人吃驚呀!
  現在屍體仍舊在那兒,他覺得它非常親切。
  崔基鳳打開窗戶旁邊的一扇小門,走到陽台上。外面雪還在下,遠處的雪景也盡收眼底。他的眼睛朝下看,估量了一下一直到底下的長度。然後看了看飯店周圍被雪覆蓋著的土地和建築,沒有發現適合的地點。似乎無論如何都得下去找。
  他認為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把屍體弄走。這是順理成章的辦法。這個辦法不論是對妙花,還是對自己,似乎都是最合理的。也許可以認為,哲學教師考慮問題是否都是到這種程度,其實並非如此。
  人被逼到絕境,為了要從絕境裡擺脫出來,往往會變得獸性十足,以致達到令人吃驚的地步,真誠之類得擱在一邊。
  崔基鳳既煩悶又難過。要跟屍首呆在一個房間裡,這是無法言表的苦差事。
  他到下面去,為了讓人覺得他非常自然,他嘴裡叼著煙斗,一搖二擺地走著。不一會兒,他就走到了看得見六一五號房間陽台的地方。他再一次目測了一下距離,然後看了看周圍。一下子沒有發現適當的地方。他在那一帶轉悠了一個鐘頭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地點。沒有地方,就只能扔在雪地裡。不行,不能這樣。天一亮就會被發現,而且會引起一場騷亂。
  他的眼睛東轉西轉,突然停在一個地方。那裡停著幾輛車子,是一個死角,被大樓擋著,在很大程度上割斷了人們的視線。在大廳那面完全看不見,在房間裡特地朝外望,也許能看到一些,一般是發現不了的。
  他數了數那裡停著幾輛車,一共是九輛。心想只好把命運寄托在其中的一輛上了。天已經開始黑了,他連忙走到旅館院子裡。那裡不僅有旅館,而且商店也鱗次櫛比。
  他購置了適合當晾衣繩用的尼龍繩一百米左右,還買了一條毯子。
  雪繼續在下。想到道路也許會被雪切斷,不由得焦躁起來。為了要幹事,他特地多吃一些,這是他當天頭一次吃飯。
  從餐廳裡出來的時候,好像有人喊他。他不予理睬,逕直朝前走,那人趕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膀子,說:
  「我喊你,你還朝前走,哪有這種道理!」
  翹鼻子舞女衝著他白了一眼。
  「啊,我以為又是誰哩!」他在驚慌之餘,吞吞吐吐地說。
  「能這樣嗎?一夜相好百夜思……買一杯茶給我喝喝。」
  「不行,我挺忙,有人等著我哩!」
  「你不是說一個人來的嗎?唔,這樣我倒要問你一件事!」翹鼻子露出白眼珠子白了他一眼:「你這是真的嗎?不行,請我喝茶!」
  崔基鳳無奈,只好跟她走。翹鼻子連拖帶拉地把他拖進了茶館。找了個座位坐下,要了一杯茶以後,她開始盤問他了。
  「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什麼呀?」
  「你怎麼能一個人溜走呢?」
  「哦,是這麼回事呀!你睡得很熟,我就一個人出來了。」
  「我以為你回漢城去了呢?」
  「再呆一天走。」
  「好!到我們店裡去喝酒!」
  「今天不行。心裡不痛快,不行。」
  「真的嗎?我對你可是一片真心!別裝不認識我。」
  崔基鳳皺起了眉頭。聽見翹鼻子說對他一片真心,叫他哭笑不得。
  「難道你已經懷孕了。」
  「誰知道,得走著瞧。」
  「你瞧,懷孕也行。我老婆一下子生了雙胞胎,我被她嚇壞了,去做了手術。所以你不必擔心。」
  翹鼻子白了崔基鳳一眼,在他的大腿上扭了一把。
  「討厭死了。你知道我幾點鐘起來的?十二點鐘才起來!」
  「你撒了尿,還能跟你在一道嗎?一股臭味。喊你,你也不起來,一個女人家哪能這樣撒尿呢?」
  舞女用一隻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另一隻手摀住嘴吃吃地笑。
  「嘿!叫你這麼狼狽真不像話!討厭死了。我出事了。」
  「什麼事?」
  「酒一喝多了就發暈,而且一定會把尿撒在被窩裡。」
  「男人一定挺頭痛!」
  他一點也不笑地說。相反,舞女卻扭著身子吃吃地笑。
  「今天晚上我們再好好喝一杯。」
  「又想撒尿?」
  「嘿,不撒!」
  舞女突然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用手捂著嘴。然後又指指放在桌子底下的東西。
  「這是什麼?」
  「什麼也不是。」
  他心裡發慌,用腿擋著東西。
  「讓我看看。」
  舞女伸手把塑料袋子拉了過來。
  「別看!」
  他厲聲說。但舞女根本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打開袋於朝裡看。
  「天哪,這不是毯子嗎?還買了尼龍晾衣繩。男人家盡買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崔基鳳顯出生氣的表情,把包一拉。
  「天哪!你好像光火了。男人家怎麼這麼愛發火呢?你買這些幹什麼?」
  舞女用腳踢了那包一腳,問道。
  「帶回家去。」他沖裡沖氣地回答。
  「幹嗎要在這兒買這些呢?到市場上去買便宜得多。」
  「不是那麼回事。」
  「反正,你是很會過日子的人。一個男人不顧臉面算什麼呀!」
  「跟你沒關係!」
  崔基鳳踢開椅子站起來。
  他們走出茶館,在路上你推我操地演出了一場鬧劇。舞女死死地抓住他的包不放,使崔基鳳大傷腦筋。
  「真是架子十足。我又不想老是抓住你不放,請我喝一杯就行。」
  舞女開出了條件,崔基鳳軟了下來,覺得左右為難,只是緊緊地抓住尼龍包。越是這樣,舞女越是氣勢洶洶,亂嚷亂Dg。
  「打了一個晚上的交道,就這麼算了?」
  舞女的態度很強硬,突然用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腰帶朝身邊拖。過往行人好像覺得有趣,都在看他們。崔基鳳窘迫極了。
  「鬆開!」
  「不松!死就死,就是不放!」
  也許是覺得他狼狽不堪有趣,那女的甚至陰險地笑了。
  這時候,有一對路過的中年夫婦停住了腳步。他們一樣地戴著眼鏡,一樣地胖。他們的眼鏡在燈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咦,這不是崔博士嗎?」
  崔基鳳大吃一驚,看了看對方。
  對方是跟他在同一所大學裡工作的林采文神學教師。林博士比他大五歲,用充滿疑問的犀利眼光盯了他一眼。
  崔基鳳不覺呻吟一下,毛骨悚然,愣怔地瞅著對方。儘管在同一所大學裡工作,但兩個人私人之間幾乎沒有交往。這固然和彼此的專業不同有關,但崔基鳳也討厭他那古板的性格和外貌上凜然不可犯的樣子。他常常光臨在學生們面前,以致於學生喊他老虎。尤其是,他似乎負責教會系統的M大學的祈禱課,對於課上態度不好的學生常常罰站,直到下課為止,因而出了名。他還極端討厭香煙。他發現學生在超出允許吸煙的區域以外的校園裡抽煙,便會像猛虎一樣撲過去敲他們的腦袋,或是打他們的耳光。所以抽煙的學生發現他來了,總是嚇得直逃。他由於討厭香煙而產生的一股激憤情緒,甚至發洩到同樣是教師的一些人身上。
  崔基鳳也不例外,曾經被林博士狠狠地罵過一頓。幾個月前,他正坐在長椅子上抽煙,林博士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大吼一聲,叫他把香煙掐熄掉。說什麼這兒是堂堂的基督教系統的學校,學校守則上禁止在校園裡吸煙,教師應當率先遵守,而你卻坐在校園長椅上抽煙真不像話!他揮著拳頭趕崔基鳳走。學生們也許是認為有好戲看了,從四面圍攏來。崔基鳳心裡光火,再也忍不住了,當著他的面又吸了幾口煙,說:「實際上,禁止吸煙變得有名無實已經很久了。不管是學生還是教員都肆無忌憚地吸煙,誰也不當一回事。這兒不是教會,是學校。別管別人的事,去幹你的活吧!那邊學生也在吸煙,你快去看看呀!」學生們哈的一聲笑了,林博士握緊拳頭,渾身直抖,轉身說道:「走著瞧!」
  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就是撞了個頂頭對面,他也裝作不認識,頭一扭就過去了。崔基鳳也沒有心思一定要跟他打招呼。
  誰知今天竟在尷尬地方碰見了他,還讓他看到了難堪的場面,一直裝不認識的他,做出關心的樣子,可能絕對不是由於高興。只要看一看他那目光閃爍的眼睛就可以知道了。
  一個胖男人突然出現,稱呼崔基鳳為崔博士,玉子(舞女)嚇了一跳,把抓住崔基鳳的手也鬆開了。
  「這是怎麼回事?」
  林博士輪番看著崔基鳳和玉子,又問了一遍。
  崔基鳳徹底地慌了,一副有苦說不出的樣子。
  「哦,對。是來玩的。您是怎麼回事呢?」
  「帶學生實習,我們夫妻兩個一塊兒來了。喂,你跟崔博士見見。他跟我在同一學校工作,專攻哲學。是個大名人。」
  「你好。早就聽說過您了。」
  胖女人不以為然地略微點了點頭,而崔基鳳鄭重其事地彎腰致意。
  玉子用充滿好奇心的眼光看著他,側著耳朵聽。對她來說,當然是要吃驚的了。昨晚一塊睡覺的乾癟男人竟然叫崔博士,她怎麼也不相信。她認為大學教師。博士肯定是了不起的人物。
  「唔,聽說你結婚了……」
  林采文探究似地觀察著他的表情。
  「哦,對。我這個年紀還結什麼婚!」
  他給學校教職員發了請柬,但只發給了幾個親近的人,沒有發給林采文。林采文可能是聽到了消息,所以知道這件事。
  「有一次我好像是聽說你結婚了……唔,是昨天從漢城來的時候,聽人說的……對嗎?」
  要是就這麼過去了倒好,可他偏要咬住不放。
  「簡單地舉行了個儀式。」
  「也不通知一聲……」他用下巴指指玉子,用奇怪的表情說:「這位是新娘嗎?非常健康嘛!」接著他又做出了稀奇古怪的舉動:「恭喜你們結婚。沒有去參加你們的婚禮非常抱歉。我叫林采文,請多關照。」
  崔基鳳目瞪口呆,玉子嚇得直朝後退。
  「不。我不是新娘。」
  「她不是。您忙吧!」
  崔基鳳忍住氣說。林博士點點頭。
  「啊,那就失陪了。不知怎的,看上去總有點奇怪……」
  他下面的話沒有說清楚,跌跌撞撞離開了那地方。
  真是失火打板子雙晦氣!飯店房間裡有屍體,新娘銷蹤匿跡,在路上和舞女推推操揉又被林采文發現。玉子哪一點像新娘呢?林采文認定她是新娘,也許是為了要試探我,激怒我!這個舉動十分惡劣。他話多,不會悄悄地閉上嘴巴不吭聲,這是明擺著的。一些奇怪的傳聞將會到處散播,我的處境將變得非常困難。但這是以後的問題。目前當務之急是要把屍體搬走。
  他突然想喝酒了,而且想喝烈性酒。不喝酒,怎麼能把屍體搬走呢?玉子跟剛才不同了,神情嚴肅地站著。好像她這才感覺到面對著的這個男人不能隨便對待。
  「幹嗎像傻瓜一樣站著?」
  他先朝夜總會那兒走去。
  玉子看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斟酒。崔基鳳把烈性威士忌一飲而盡。
  「生氣了?」
  「沒——有!」
  「剛才實在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是大學教師。」
  「你胡說些什麼呀!」
  他白了舞女一眼,用手指尖碰了碰她的下巴。
  「剛才那個混蛋問你是不是新娘的時候,你應當不吭聲,一否認,我的處境就尷尬了。」
  「媽呀,哪能這樣呢。嗯,您是來新婚旅行的?」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11:52

  崔基鳳點點頭。
  「否認也沒有用,會露餡的。」
  舞女的小眼睛睜得溜圓。
  「新娘在哪兒?」
  「總在什麼地方。」他像談別人的事情似地回答。
  「那麼,昨天晚上新娘一個人獨守空房?」
  「托你的福是這樣。」
  「哦,媽呀!天哪!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把新娘一個人留在家裡,自己在外過宿?」
  舞女好像無法理解,看了他一眼。
  崔基鳳咧嘴一笑:
  「都怪你不好。我好像被你迷住了,所以撇下新娘跟你過夜。」
  「別說假話。」舞女正色說。
  「折磨女人折磨得太厲害是不行的。新婚第一夜就讓她一個人過,等於是在她心上釘釘子。我們這樣的人跟你不配。」
  「這是什麼話。我就喜歡像你這樣的女人。」他捲著舌頭說。
  玉子不替他斟酒了,反而把酒杯拿掉。
  「就喝這些,趕快到新娘那兒去吧。你是個明白人,怎麼這樣呢?新娘不等你的話,我把你扒光了干。你已經照顧我很多了。趁她沒變心趕快回去吧!稍微給我點小費再走。我接觸過許多男人,碰上你這種人還是頭一次。教師先生,您不能這樣!」
  「你替我著想,令人感謝。」
  他在舞女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跟新娘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要吵架回去吵吧!既然出來旅行,就要好好照顧她。」
  舞女有著痛苦的過去。想起過去,她簡直受不了,終於把過去的情況和盤托出。
  「都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我結婚了。我們出發到濟州島度蜜月。我們是經人做媒結的婚,新郎是開花店的。第一個晚上睡過後,他說我不是處女。當然,我是不是處女。結婚以前我結交過三四個男人,所以不是處女。不過,有哪一個新娘肯承認這一點呢?我堅持說不是,委屈得哭了,可新郎就是不信。當天晚上新郎就沒有回旅館。我為了等新郎回來,在旅館裡熬了一夜。當時我的心情誰也不知道,淒慘得不能說了。睜著眼睛等天亮,清早新郎才回來。」
  她也許是感情激動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用手背去擦眼淚。
  崔基鳳擔心妙花的下落:莫非是回家去了?殺了人,能回自己家裡去嗎?
  玉子擤了擤鼻涕,又開口說:
  「你知道新郎怎麼對待我?他說你到酒店裡去當賣酒婦很合適。一面說一面把一張飛機票扔在我面前。他不願意和我一起走,說是各人自己回去。我哭著哀求他,他就是不聽。最後我也火了,問他難道你是童男子嗎?他踢了我一腳,先走了,在街上都不讓我看見。我在娘家等了他一年,其間生了孩子,是個女兒。新郎說不是他的,不來看。一年半以後,我再也頂不住了,同意跟他離婚。我把女兒交給娘家,從此四處漂泊。就像新郎所說的那樣,當了酒店的賣酒婦,像浮萍一樣流浪。先生,回到新娘身邊去吧,別讓新娘哭泣。」
  崔基鳳睡著了。玉子好像無可奈何,瞅了他一陣,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
  「快起來,新娘來了!」
  崔基鳳睜開眼睛,四下裡張望,然後扶著玉子站起來。
  「我的新娘到哪裡去了?我的新娘到哪裡去了?是到東海龍王跟前去了呢,還是到北邙山1去了?」
  1意為墓地。
  崔基鳳嘴裡哼哼著朝積了雪的山坡上走。風雪刮得挺猛,咫尺莫辨。半路上他跌倒了好幾次,但不知怎的,心裡很愉快。
  他鼻子裡繼續在哼歌。
  「人天生就是自由的,就像這塊石頭一樣。」
  他使勁踢了一下腳底下碰到的石頭。
  「可是一生下來,自由就受到約束。要起名字、編號、登記……然後按照既定的計劃行動。……這就是人。我想做一顆自由的小石子……這是薩特說的。」
  他一走進飯店,人們就對著他看。因為他白花花的渾身披著雪。他到外面去把雪撣掉,然後重新進入飯店。
  鴨於依舊坐在浴缸裡,看見屍體,崔基鳳的酒就醒了。
  「可憐的傢伙……這麼點年紀就死在女人手裡。」他咂咂舌頭。
  崔基鳳已經制定好了如何處理屍體的計劃,只是這個計劃能否按照他所想像的實現還得看一看。
  他把散在地k的鴨子的衣裳揀了起來,翻開口袋,把雜七雜八的東西拿出來。裡面恰好有學生證。姓名:孫昌詩,S大學物理系四年級。崔基鳳把他的名字記在腦子裡。為了不暴露他的身份,把學生證放在煙灰缸裡燒了。然後又走到外面。
  崔基鳳離開飯店,為了盡可能不被人發現,故意繞遠路走。不一會兒就到了白天看好了的地方。白天停著九輛汽車,現在停了十五輛。
  他環顧周圍,飯店的每一扇窗戶都掛著窗簾,黑燈瞎火的房間很多。
  俄頃,他走到車子附近,一輛一輛地檢查行李箱。沒有關上的行李箱不容易發現。檢查了十輛,到做第十一輛的行李箱撤紐的時候,行李箱開了。這是一部高級進口車。由於車身大,行李箱也顯得挺大。他放心地歎了一口氣,又把行李箱關上,然後去調查餘下的四輛。第十五輛的行李箱也沒有關,但是這部車於的行李箱顯得特別小。
  他在進口車上做了個記號,重新回到房裡看了看表。已經過了十一點。他決定清晨兩點鐘光景一定要行動。儘管還有三個小時,但他認為最好是預先做好準備。
  他把褥子和被窩推到一邊,然後把毯子攤開。這是一條藍顏色的毯子。他脫掉派克上裝,捲起袖子,走進浴室。現在該用手去碰屍首了。自從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一直到現在,他從來沒有用手去碰過屍首,突然感到害。隊他想把身於朝屍營那面彎下去,又把手縮回來擦冷汗。因為他怎麼也沒有這個勇氣。他喘著氣,盯著屍首看了好半天,又試了一次。這次他不朝屍首看,光把手朝前伸。手碰到了屍首,有一種冰冷的感覺。他停了一停,又把手伸過去,似乎是覺得不把屍首抱起來不行。要抱起來,就不得不看。他從背後把手放到屍首的胳肢窩底下,然後一隻手托著一邊的胳肢窩,抱住屍首的肩膀朝浴缸外面拖。
  屍首比看起來要重。原以為他體格小,重量輕,誰知不是這樣,加上已經僵直了,很難對付。但是一經接觸以後,就不像開初那麼感到害怕了。不,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覺得它可憐。他把屍體從浴缸裡抱出來,又拖到外面,放在鋪好了的毯子上,使勁把彎曲的腿扳直,只聽見格巴格巴一陣響,身體相當瘦弱。他無法理解妙花為什麼對這個學生這麼著迷。要是沒有參過軍,也許只有二十三四歲。崔基鳳覺得他這麼大一點年紀就死了,真不像話。這個小伙子已經讀完了大學,只要拿到畢業文憑就行了,可真是倒足了霉。他為什麼非死不可呢?他家裡人可能正在焦急地等他。然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人得活下去。
  脖子上有淤血,被卡過的痕跡很明顯。
  他把屍體翻了過來,後腦勺上凝著血。好像這個部位被猛擊了一下。孫昌詩的腿很細,屁股也很瘦小。
  「這不怪我。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你的死跟我不相干。你無端侵入我的房間,沒有得到我的允許。而且死在我房裡。要是在我房裡發現你變成了屍體,那是令人頭痛的。我得把無端侵入我房間的你打發出去。這個房間是神聖的房間,但是被你搞糟了。你得向我道歉。你不能怨我,應當向我道歉。」
  他用毯子把屍體蓋上、包好,屍體就不像屍體了。
  屍體用毯子一層層裹好以後,又用尼龍繩一道道捆好,捆得結結實實,不致於半路上散掉。
  做完了各項準備,已經到了深夜一點。
  他把孫昌詩的遺物全部收集攏來裝到購物袋裡。袋子很大,只裝了半袋,用繩子捆上。他到浴室裡去放掉浴缸裡的水,把浴缸沖洗乾淨。然後在手和臉上抹了厚厚一層肥皂,用水洗掉。
  他很累,由於時間還早,就把毯子攤開睡在上面。其實是跟屍體並排躺在一起。他對著天花板吐了一口煙,轉身朝側面躺,看見了屍體。屍體的頭部圓圓的,凸在外面。
  「誰都要死的。」
  他對著屍體自言自語地說,然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如果說有差異的話,那只是有的先死,有的後死。但是這個差異放在永恆的歲月裡來看,也只不過一剎那的事。在亂世先走一步也不錯,千萬不要覺得太委屈。」
  崔基鳳又抽了一支煙,然後支起身來,先把房裡的燈關掉。房裡突然變得漆黑。他覺得那屍體要霍地蹦起來了,這傢伙也許是裝死吧!他注視著屍體把通向陽台的門打開。
  一股寒風呼的一下湧了進來,白雪覆蓋的大地盡收眼底。他霎時像凍僵了似的,回到房裡,穿上派克衫又出來。外面依舊在刮暴風雪。
  他仔細地察看了一陣以後,把屍體從房裡拖出來。好像底層的陽台口怎麼也沒法通過。萬一有人到陽台上來,看見從上面吊下一個黑咕隆略的東西,也許會嚇得魂不附體。一切只好聽天由命,別無他法。不過要是跟警察聯繫一下,問題就簡單了。因為一切都宣告結束,問題自然就簡單了嘛!
  他先把繩子繫在鐵欄杆上,然後把屍體擱在上面,悄悄地朝下推。不一會兒繩子就繃緊了,屍體懸在半空中,他身於朝後仰,繩子一點一點往下放,以免屍體一下子掉下去。
  屍體一點一點地下降,他生怕掛在底層陽台上,所幸沒有掛住。風吹得屍體搖搖晃晃,欄杆吃不住重量,咯吱咯吱響。
  手凍得生疼,他不再看屍體了,相反抬起頭來看著風雪飛舞的夜空,一點一點放繩子。他想六層樓的高度,離地怎麼這麼遠,這時候繃得緊緊的繩子鬆弛了。屍體再也不朝下去。他向下面看看,依稀可見屍體躺在雪地裡。他把剩下的繩子向下一扔,離開了陽台。
  崔基鳳從房間裡出來,站在走廊上猶豫了一會兒。心想,現在從服務台前面走過無異於讓服務員記住自己的面孔。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轉向太平門。他再也不猶豫了,果斷地向那邊走去,朝有一拐就看見了太平門。但是這扇太平門走不到外面去,只通下一層。這就跟通過服務台一樣。他覺得不妥,掉轉腳步走向電梯。
  果然不出他所料,這時候大廳裡靜得出奇。服務台的櫃台裡只坐著一個人,大廳空蕩蕩的,一片沉寂。服務員坐在那裡看書,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向他投來疑問的眼光。崔基鳳對服務員微微一笑:
  「夜總會營業嗎?」
  「哎,營業。請從這邊走。」
  服務員指了指通向地下道的樓梯。夜總會有兩扇門,一扇通外面,一扇通飯店內部。
  不一會兒,崔基鳳就進入了夜總會。
  也許是團體旅客大批湧到,夜總會裡客人意外地多。討厭的音樂響遍室內,刺激著耳鼓。他橫穿過大廳,男招待要替他帶路,他擺擺手攔住了。
  走到外面,他為了要避開燈光,故意轉到遠處。大氣十分寒冷,渾身好像霎時凍僵了,禁不住索索直抖。他好不容易才到達屍體所在的地方,剛剛靠近屍首,想用手去碰的時候,上邊傳來嘩啦啦的開門聲。他大吃一驚,連忙鑽到一樓陽台底下蹲著。呸的傳來一聲吐痰的聲音,好像是三樓或四樓陽台〔吐出來的。屍體要是被發現,那就完了。如果月亮升起,肯定是要被發現的。又傳來一聲關門聲。崔基鳳蹲在陽台底下,側耳諦聽周圍的動靜,聽了好半天,他覺得現在自己變成了野獸。
  隔了一會兒,他從陽台上出來,把屍首朝肩膀上一扛,朝停車的地方走去。剛才看見的那輛進口車還在老地方。
  他終於打開汽車行李箱。伸手進去摸摸,把東西推到一邊,然後用兩隻胳膊摟著屍體把它抱起來。屍體繃得筆直,放不進行李箱。他先把屍體的頭塞進去,然後想把它的膝蓋彎過來。由於屍體太硬,想彎也彎不進去。
  他使勁一拗,只聽見卡噠一聲響。他似乎挺高興,突然哈哈笑了。這是好不容易塞進去以後發出的空虛的笑。不知怎的,那笑聲連他自己聽起來都有點絕望。
  最後,他把繩子拾起來一起放了進去,關上行李箱蓋於。幸虧雪還在下。因為要是不下雪,屍體躺過的痕跡、腳印諸如此類的東西就會保留下來。
  「孫昌詩君,你先走吧!我乘下一班車走。」
  他向行李箱揚揚手,慢慢地離開了那個地方。他覺得現在才是應當喝酒的時候,看看表,還不到三點,大概還能喝一個小時。
  他走進飯店夜總會。
  「來點啤酒!」
  「要不要女人?」
  「不要。」
  由於快到三點了,間或也看見一些人坐著打瞌睡。
  要是車主人不打開行李箱就那麼開走了該多好呀!要是直接開走,一切問題就可迎刃而解了。要是在出發之前,先打開行李箱看看,那時問題就會變得複雜起來。
  他咕嘟咕嘟地喝著爽日的啤酒,突然覺得非常孤獨。我幹嗎要弄得這麼孤單呢?他也知道旁邊要是有一個女的,就不會感到孤獨了。
  問題開始變得如此複雜,他開始變得忙碌起來,都是在認識了妙花以後。以前他只是潛心攻讀。管它世界怎麼在運轉,都與他不相干,只是一味地讀書。自從妙花出現以後,一個新的世界展現出來,他也開始忙碌起來了,一切就變成了一鍋粥。
  「魔鬼,她是魔鬼,是魔女……把我弄到這個地步自己跑了,真不像話。」
  他開始嘀咕起來。嘀咕的聲音大得周圍都能聽見。男服務員聽見他在嘀咕,走過來說:
  「那邊的小姐想跟先生跳個舞。」
  「小姐也能請人跳舞?」
  崔基鳳向男服務員指的地方看了看。一個淒淒慘慘獨自一人坐在遠處角落裡的年輕女人進入了他的眼簾。那女人穿著一身黑衣服,一面抽煙一面盯著這邊看。
  「我只會跳華爾茲,待會兒等換了音樂……」
  「明白。我就這樣告訴她。」
  「來,這是小費。」他把小費塞到服務員手裡。
  「謝謝。」
  服務員走到黑衣裳女人身邊鞠了個躬。服務員走了以後,崔基鳳舉起酒杯,向她致意,通消息。
  樂曲換了,崔基鳳看著那女人支起身於,那女人也站起來脫掉外套。他們向舞池那兒走去,很自然地在舞池裡見了面。
  那女的不是美人,然而臉長得不難看。這不是一個沒有知識的女人。她好像感情豐富,頗有教養,年紀大概在三十以內,個子略高,身體較瘦。
  他們一聲不吭合著拍子轉起來。女的老想把身子靠在他身上,他接受了,並不閃躲。不一會兒女的完全撲在了他的懷裡,閉上了眼睛。頭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令人陶醉。
  「我請你跳舞,讓你吃驚了吧?」
  女人睜開眼睛看著他問道。聲音好像是略微有點發沙的啞喉嚨。
  「哪裡……」
  他摟著女人纖細的腰肢。
  「你進來的樣子極易引起人的幻想,渾身披著白雪。現在雪全化了,個子高高的,非常顯眼。」
  「現在幻想破滅了吧?」
  「沒有。」
  女人頭一次露出微笑。儘管有點淒涼,但卻是富有誘惑性的微笑。
  「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種地方?」
  女人沒有回答,相反以深邃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這時音樂停了。
  崔基鳳走到女人的位於上坐下,服務員把他喝過的酒和菜端了過來。
  「先生,你怎麼也是一個人?」女人以深沉的眼光看著他問道。
  「我喜歡一個人旅行,首先沒有負擔,快活。輕鬆而又自由……」
  他極其自然地說了假話,但又不覺得自己是在說假話。女人很會喝酒,好像是決定要一醉方休。
  「那麼,你是一個人來旅行的?」
  女人瞅了瞅他,眼睛一亮,有一道亮光閃了過去。
  「就算是的吧!」
  「討厭女人嗎?」
  那女的非常自然地抽著煙,夾著香煙的手指又長又細。
  「不,不討厭。」
  「那麼,是喜歡女人羅?」
  「比較喜歡。不過,一起走路,有時也叫人討厭。沒有必要為了一時的快活,帶著個累贅。既要多花錢,又要煩心……所以旅行最好是一個人。」
  「你說得很坦率,感到孤單了怎麼辦?」
  那女人把煙吐到他臉上。
  「是呀……這一點比較麻煩……也不致於到受不了的地步,所以還是可以四處走走。你住在這家飯店裡嗎?」
  他掏出煙荷包,那女的懷著好奇心看著他向煙斗裡裝煙絲。
  「對。住在這家飯店裡,已經住了一個禮拜了。」
  「一個人?」
  「對,是一個人。」那女的低聲嘀咕道。
  「為什麼?為什麼一個人?」
  他一面在煙斗上點火,一面吧嗒吧嗒地吸著。
  「不知道。」
  那女人的口氣突然變得冷淡起來,不過這好像是對她自己的。但她表情始終是溫柔輕鬆的。
  「你很喜歡煙味,是嗎?」
  「因為這是男人的專利品,所以我喜歡。女人哪怕再喜歡吸煙,也不能抽煙斗。想想看,要是女人嘴裡叼著煙斗,那樣子該有多滑稽。」
  這話並不怎麼好笑,他卻笑得格格的。那女人也悄悄地衝著他微微一笑。
  「你幹嗎一個人呆著?你知道女人呆在這種地方意味著什麼?」
  「不知道,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負擔。所以也可以認為她很衝動,想把自己毀掉。」
  女人點點頭,好像表示同意。奇怪的是,他跟一個陌生女子喝酒、談話完全不覺得是個負擔,反而很舒服。
  「相反,男人一個人呆在這種地方,就不是像女人那樣想把自己毀掉,而是想尋找自己。所以他才一個人呆著。」
  女人的臉上顯出了一種奇怪的微笑。
  「怎麼,你覺得我的話可笑嗎?」
  「不。我覺得有點意思。儘管有點像,但聽起來又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真幸運。那你一個人究竟在於些什麼呢?難道你是專門注意男人的花蝴蝶,可看上去不像……」
  「我也不想硬否認。在過去的一星期裡,我是想找一個喜歡的男人,這是事實。不過,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發現有這樣的人,所以今天晚上我也一個人呆著。所幸碰見了你。」
  「不論碰見誰,你也是要失望的!」
  「知道。不過,我想和異性談話。什麼話都談,特別是有關死的事……我想,要是有一個有魅力的男人把我從死亡的邊緣救出來就好了。」
  崔基鳳暗暗地瞅了一下那女人的眼睛。她幾乎毫無表情地坐著,但看上去好像是對自己作出了某種決定。
  「那麼,你是想到這兒來尋死的羅?」
  「嗯……」
  那女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回答。她看著崔基鳳的眼神也顯得很神聖。
  崔基鳳突然無話可說了。他連到底是應該勸阻這個女人,還是鼓勵這個女人都不知道。對為了尋死在這家飯店裡住了一個禮拜的女人,究竟該說些什麼呢?
  「我考慮過死的辦法,但還沒有找到適當的。你有好辦法就請告訴我。」
  他搖搖頭。這麼一來,他的頭髮就亂了。
  「這個我不知道,因為以前我一直活得很起勁……今後還想活得長些。所以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你對死怎麼看呢?」
  「那完全是自由,是超出一切的自由,而且是終結。這個地球,這個宇宙的終結。由於我的存在,這個地球和宇宙才存在。所以要是我不存在,怎麼能承認這個地球和宇宙的存在呢?還有,從自然現象來說,可以認為死是回歸自然。實在要死的話,就請你以非常平靜的心情去尋求死亡,就像是回歸自然。」
  那女人把頭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順著面頰悄然無聲地淌下來。崔基鳳悄悄地支起身於,女人也沒有拉他,依舊閉著眼睛。
  他上樓回到房裡,和衣就勢朝下一躺,霎時睡著了。剛睡著,一場惡夢就開始來折磨他。
  公寓陽台底下圍著一大幫子人,他們屏息、靜氣地看著懸在欄杆上的包裹。包在白布裡的東西形狀像人。那玩藝兒被風刮得直搖晃。不一會兒,警官出現在陽台上,他的手裡拿著一把刀,露出雪白的牙齒在笑。仔細一看,警官竟是孫昌詩。崔基鳳大喊一聲不行,幾乎在喊的同時,孫昌詩已經用刀把繩子割斷了。
  隨著一聲刺耳的慘叫,白布包著的東西掉到了水門汀地上。那是女人的慘叫聲。人們一窩蜂地湧了過去。崔基鳳也跑過去,把一道道捆得挺緊的繩子解開。打開白布露出了一個赤條條的身體。一個女人伏在地上,後腦勺上凝結著血跡。他把女人的身體放平,然後看了看臉,不由得啊的慘叫了一聲,直向後退。因為那是妙花的臉。
  他霍地從床上爬起來坐著,呼哧呼哧直喘氣,用不安的眼睛看著窗戶。
  天已經大亮了,看了看表,九點過了。他跳起身來,拉開窗簾朝外望去。雪停了,但是天空依舊濃雲密佈。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12:23

  他低頭看了看停車的地方,幸虧那輛進口汽車還停在那裡。從此他就不離開位置,一直靠窗坐著,監視那輛進口汽車。
  別的車子幾乎都開走了,進口汽車的主人始終未出現。但是他很有耐心地在等著。過了十一點的時候,電話鈴拚命響了起來。他吃了一驚,一躍而起,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話筒。
  「我是總服務台。估計您還要住一天,所以打個電話給您。辦手續的時間到了。」
  「十二點再辦吧。」
  「謝謝。」
  放下聽筒,他又走到窗口。恰巧看見一個胖男人向那輛進口汽車跟前走來。昨天晚上在夜總會裡看見過的那個穿黑衣裳的女人跟在他後面。男人穿著滑雪衫,戴著墨鏡。他停住腳步,把手伸向女人,那女人便掏了個什麼東西給他。好像是汽車鑰匙。兩個人的舉動和表情好像感情不好。可能是那個男人落到了那個女人撒下的網裡,也可能不是這麼回事。
  崔基鳳非常希望那個男人千萬不要去開行李箱。如果開了,就會發生一場騷亂。
  崔基鳳走到陽台上。
  穿滑雪衫的男人鑽進了駕駛座,女的坐在他旁邊的位子上。不一會兒傳來啟動發動機的聲音,車尾冒出了白煙。男人又從駕駛室裡鑽出來,由於戴著墨鏡看不大清楚他的臉,似乎在三十歲左右。看見他朝車子後面走去,崔基鳳不禁毛骨悚然。
  「不行。手不能碰那兒,不能!」
  他大喊一聲,但聲音沒有發出來,只是在嘴裡打轉。
  「千萬別碰!」
  男人把行李箱打開了。崔基鳳握緊了拳頭,瞪大眼睛。現在該輪到那男人慘叫一聲向後跌倒了。但是他沒有跌倒,真是奇怪。也許他本來就很沉著。他讓行李箱開著,拿了塊抹布到前面去擦擋風玻璃。
  崔基鳳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對於那男人的行為,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看見屍體還能這麼鎮靜嗎?莫非是屍首不見了?他正在心驚肉跳的當兒,那男人三把兩把擦了擦擋風玻璃以後又朝行李箱走去。既沒有大聲喊人,也沒有兩朝行李箱裡看一看。把抹布朝裡面一扔,嘔的一聲蓋上了後蓋。然後又鑽進駕駛室。
  不一會兒,車開動了。車棚上依舊積著雪。崔基鳳驚魂未定,連忙拿起行李,走出飯店的房間。
  公路上雪還沒有化,依舊結著冰。因此,汽車速度上不去,開得非常慢。
  進口車裡的男女兩人一句話也不說。從飯店出發已經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人還不想講話,表情都很僵,只是盯著前面看。他們看見上坡路上,車輛的行列排成了長龍,一動也不動。他們兩個所乘的車子也開到行列的末尾停下。等了好半天,一長串車也沒有動一下,男人好像煩得慌,開始扭了扭上半身。他摘掉墨鏡,揉揉眼睛,恨恨地罵了一句:
  「他媽的!」
  穿黑衣裳的女人一動也不動,看著前面。她的左眼腫得發青,好像被人打了一拳。男人斜著眼睛瞟了她一眼。那男人的眼睛出奇地小,小得看不見眼珠。他好像再也忍不住了,打開車門走到外面。
  「這是怎麼回事?」
  他向從反方向經過的密封車司機大聲問道。
  「出事故了。」
  「媽的!」
  他噗的朝路上吐了一口痰,然後點起一支煙來抽。女人以憎惡的眼光看著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叼著煙走來走去的丈夫。她討厭他粗俗不堪的罵人話和行動舉止,覺得被這樣的丈夫拖回家去,簡直是個傻瓜!早上,丈夫衝了進來,不分青紅皂白就揮拳打人,直到她昏了過去才住手。他連動手打人都稀裡糊塗的,常常像打狗一樣地打她。她恨丈夫,心想有朝一日自己終於要被丈夫打死。
  男人坐到車裡,一會兒握起拳頭,一會兒又鬆開,拿眼睛瞟著那女的問道:
  「行李箱裡的東西是什麼?」
  那女的一下子聽不懂他說的什麼話,所以她坐著沒吭聲。
  「行李箱裡的東西是什麼?」
  男人又略微大聲地問道。女人詫異地瞟了丈夫一眼。一周前她獨自開了日本車來到雪岳山,為了要尋死!
  「行李箱裡哪有東西呀?」
  「毯於裡包的是什麼?」
  「不知道。行李箱我一次也沒有打開過。」
  「那是什麼呢?挺大的!」
  男人剛要打開車門出去,車輛的行列開始動了。他又把門關上,跟在前頭的車子後面。綿延無盡的車輛行列七彎八拐地朝上爬。
  「現在還想死?」
  男人盯著前面,沒好氣地問道。女的裝沒聽見,悄悄地呆著,被丈夫打過的腰一刺一刺的疼。
  「想死就跳下去,我不攔你。」
  女的心裡一陣難過,他們有兩個女兒。結婚六年了,公公婆婆和丈夫都想要個兒子,但她卻不想再生了。男人是三代獨子,爸爸還是財閥。他從小嬌生慣養,不通人情世故。不論什麼事情都隨心所欲,性格乖戾。跟這個女的結婚也是他的貪慾作的孽。他比女的小三歲。
  「不死了。」
  女人的側影冷淡而又僵滯。
  「決心不死了?決心好好過日子了?」
  「嗯
  男的冷笑一聲。
  「怎麼突然回心轉意了?你一直作死,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
  「我想了一想,死也並不那麼難受。有人說就像秋天葉子掉下來,死是回歸自然。」
  「誰說的?」
  「一個男人。」
  「什麼樣的男人?」
  「不知道名字。是昨天晚上在夜總會裡偶然碰上的,很有趣。」
  「那麼,你來勁兒了。」
  「……」
  女的沒有開腔,因為她覺得男人的獸性好像又開始抬頭了。
  「只幹了一次?通宵玩得痛快!一個星期一個人呆在旅館裡,痛快什麼呀!你跟幾個男人鬼混了?」
  「我沒有鬼混。」
  他結婚之前,大學四年級的時候,女的在他家當過他妹妹的家庭教師。當時他的妹妹在高等學校讀書。女的是從農村上來的,家境很困難,學費和食宿都得自己解決。想來想去,她覺得只有一個辦法能夠解決這些問題,那就是當家庭教師,她選擇了這條路,誰知偏偏進入了他的家。當時,他是大學一年級學生。
  「用什麼來證明你沒有勾搭?」
  「不必證明,因為我根本沒有越軌。」
  男人惡狠狠地盯住她,並且自言自語地說:
  「臭婊子!」
  「我可不是婊子!」
  女的也用尖銳的口吻說。憑一些莫須有的東西來誣蔑,並以此為口實來拚命折騰人是丈夫的習慣。他實在是一個荒唐的低能兒。
  「閉嘴,婊子!」
  車子突然停住了。男人的眼睛充了血。在這以前,她一直避開丈夫的目光。但是從現在起她不了,直對著丈夫看,而且以清晰的語調說:
  「你跟我離婚好了。」
  丈夫的臉上逐漸沒了血色。充血的眼睛陰沉沉的。背後傳來響亮的喇叭聲,車子只好又向前開。
  迄今為止,硬要離婚的是男方。女的儘管受盡了侮辱,卻一直堅持,不想離婚。也許是認為死比離婚容易。現在她突然提出離婚,丈夫遭到反擊,非常驚慌。
  「怎麼回事?你一直哀求我不要離婚,今天怎麼啦,為什麼突然主意變了?」
  「現在跟你一起過活已經沒有意思了。我傻。你凌駕於我之上,我對你一直苦苦哀求。你認為這種關係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滿足於這種關係。不過,這對我來說可真是痛苦的延續。我傻!」
  結婚以前,女的有一個相交了幾年的戀人。當中插進來把她搶走的就是現在的丈夫。有一天他突然對女的說,他愛她並和她糾纏。女的吃了一驚,笑著把他甩開了。但時間越久,他越是糾纏得凶。那女的不知道該如何拒絕比自己小三歲的男人的求婚,十分苦惱,在這個過程中自己也不知不覺地對他的猛烈進攻開始動搖了。有一天,當他們兩個人單獨在家的時候,她終於落到了他手裡。
  他趁女的不備,給她吃了興奮劑,佔有了她。此後他採取的行動迅速而又大膽。他找到那女人的戀人,單刀直入地要求他跟女的分手。其理由就是自己已經征服了那女人的肉體。
  這麼一來,女的最終便和戀人分手了。儘管不愛,卻被現在的丈夫拉走了。然而,那女的死也不肯跟他結婚,在這個過程中,她懷了孕。男人的父母知道了,也一起來催她趕快和兒子結婚。由於他們的熱情和巨大的財力,而且女人自己已經懷了孕,最後她應允了。
  「真的要離婚?」丈夫的聲音有點緊張。
  「這種話女人不會像男人那樣亂說一通。一生只說一次。」
  樸和善咬著嘴唇竭力忍住淚。誰知,眼淚又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她悄悄地用手巾擦了擦。
  「好好想想再作決定。」男的說。
  「已經想過無數遍了。」
  車子開上了高原,遠遠地看見了休息站。男人把車子向休息站廣場那兒開去。接著把車子停在廣場上的一長溜汽車當中,然後熄了火。
  「孩子怎麼辦?」在范把上身轉向女的那面問道。
  「孩子歸你養,是你的子女嘛!」
  那女人簡單明瞭地回答。男人顯出驚訝的表情,突然洩了氣。
  結婚生了孩子以後不到三天,丈夫就在外面過夜。直到那時候,他還是學生。他的周圍有許多漂亮的女大學生。他花錢如流水,結果只能這樣。打到家裡找他的女人的電話接連不斷。
  生了第二個女兒以後,婆婆露骨地表示不滿。虐待也日甚一日。丈夫乾脆住在外面,隔幾天才回來一次。為這個事情吵起來,婆婆還火上澆油怪她,說男人在外面住幾天幹嗎要這樣追問。這還算好的,最欺侮人的是,婆婆甚至說三代獨子的家裡,媳婦生不出兒子,只好在外面弄一個回來。
  丈夫一動就揮拳頭,最後要求她離婚。學校畢業以後,他當了父親會社裡的常務,輪流跟幾個女人過,根本不關心會社的工作。
  和善哀求他不要離婚,招來的又是拳打腳踢。她實在受不了了,不止一次離家出走,好幾次卜決心要尋死。但是她不能死,最不放心的是小女兒。為了兩個孩子,她忍受著種種侮辱和痛苦,挺過來了。
  一星期以前,有一個二十出頭的漂亮女人,拖著足了月的身子到家裡來了。是丈夫帶來的。也許是事先跟婆婆講好了,婆婆說懷了咱們家的孩子,得在咱們家生產。
  這真是粗暴到了極點,和善隨即離家出走,開車直奔雪岳山。她一頭扎進雪岳山飯店裡,一直想死,甚至寫好了遺書。她不在房裡的時候,服務員來打掃衛生,發現了遺書,跟他家裡取得聯繫,丈夫才急急忙忙趕了來。這時她已經堅定了要活下去的信念。
  女人一旦橫了心,那是挺可怕的。丈夫也許是從她的表情上看到了這一點,十分驚慌。女人好像是洞悉了他的心理,說:
  「我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掉你。起先想把你殺掉,自己也去死。不過,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現在想想,覺得我做得對。我認為人是應當努力活下去,終其天年。今後我要努力活下去,成功地活下去,不再第二次犯這樣的錯誤。」
  男的直拿眼睛去瞟女的,突然變得像迷失了方向的小孩。
  「贍養費要多少?」
  「請給我三億。」女的毫不猶豫地答道。
  「這,這麼點就行了?」
  「不必再多。」她冷冷地說。
  「你好好想想,真的要離婚嗎?」
  「我是女人。這種話說一遍就足夠了。一到漢城,就請你跟我去辦手續。」
  男人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他看了看妻子,悄悄地伸出手去,想握住女人的手。
  「別做無謂的舉動!」
  女的厲聲喝道,把他的手一甩。他的臉上起了一陣痙攣。
  「你如果一定要離婚,我就懂了。是另外有了男人吧?」
  「別胡說!」
  「你撒謊,狗一樣的女人!」
  他舉起手來想打女人的臉;但又停住了,沒有打。女人的臉上掠過了一絲冷笑。
  「你,只會動拳頭。有朝一日,你會因為這個拳頭而毀了自己的一生。」
  那女的開門走了出去。男人淒慘地看著她,跟著從車上下來。
  「贍養費問題,我去跟爸爸談,給你三億。」男人緊跟在女的身後說。
  「別跟媽媽提起,她一分錢也不會給的。」
  「知道。我到盥洗室去,然後進餐廳,吃一頓中飯再走。」
  男人低著頭不吭聲。
  休息室裡人山人海。高速公路上設置了路障,廣播裡隨即發佈通告說,到雪停為止禁止車輛通行。
  汽車不斷地湧進來。由於車輛再也開不走,滯留下來,休息室裡人滿為患,擠得連插足之地也沒有。人們都嚷嚷著要想先吃一碗冷面。
  這對即將離婚的年輕夫婦,勉強在餐廳裡找了位子坐下,各人要了一碗冷面吃了。
  「我有一個要求。」
  女的吃麵吃到一半,放下不吃了,說。
  「什麼要求,你說說看。」
  「我想看孩子的話,隨時讓我看。一個星期讓我帶一天去睡。」
  她喉嚨發硬,再也吃不下面了。
  「明白。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這一陣我對你太過分。對不起,向你陪罪。」
  女的眼睛裡眼淚直轉。她用一隻手擋住嘴,踢開椅子站了起來。
  在她出門的時候,有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剛剛進來,停住腳步,讓到一邊。他是剛從高速公共汽車上下來的崔基鳳。他一眼就認出了女人,但那女人對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低著頭跑出去了。後邊跟著一個穿滑雪衫的胖男人。崔基鳳一直在旁邊看著。
  和善鑽進汽車,嚶嚶啜泣。她不想讓丈夫看見眼淚,拚命忍著也沒有用。看來,在適當的時候淌眼淚是女人生理上無可奈何的現象。
  「對不起,別哭了。」
  男的跟進車裡,摟著妻子的肩膀,多情地說。那女的不僅沒有把他的手甩開,反而哭得更傷心了。
  「對不起。離婚問題,請再考慮一下做決定吧。你不願意的事,我不會勉強你的。我決不強求。」
  女的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使勁搖搖頭。
  「不可能重新考慮。離婚問題已經反覆考慮過好多次了。不必再就這個問題討價還價。」
  女的說得非常乾脆,男的討了個沒趣,退後一步坐下。
  「果真如此,那也沒有辦法。我不知道你決心那麼大。」
  從這以後,他們兩個人都保持沉默。
  雪不僅沒有停,反而越下越大,被捆住了手腳的人們坐在車子裡,神情不安地看下雪。
  汽車裡開了暖氣,暖乎乎的。
  和善打開收音機,傳出了電影巴庇隆的主題歌。艾地·威爾尼姆茨的聲音沁人心脾。男的只是不斷地在抽煙。
  「也給我一支煙。」
  男的用驚訝的眼光瞅了女的一眼。
  「從現在起,我決定也要抽煙了。」
  「女人抽湮沒有好處。」
  男的一面說,一面給了那女的一支煙,還替她點火。然後稀奇地看著女人抽煙的樣子。
  「整整一個星期喝酒抽煙。大概抽了超過十盒。」
  威爾尼姆茨的聲音消失了,傳出阿達木的《雪花飄》。這時候男人又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真不知道後邊行李箱裡放的是什麼東西?」
  女的搖搖頭。
  「我都沒有朝行李箱裡看過一眼。」
  「那是什麼呢?行李相當大……包在一條黃毯子裡,我還以為是你買的什麼東西哩!」
  男人斜著頭,拿著汽車鑰匙到外面去了。和善依舊坐在位子上。在范打開了行李箱。他盯著包在毯子裡用尼龍繩捆得緊緊的東西看了好半天。那玩藝兒彎著,看上去就像一個人蜷縮成蝦米一樣。他儘管性格暴戾,但很膽小。怯生生地看了半天以後,終於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一個地方。感到既軟又硬,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他趕忙把手縮回來,直喘粗氣,也許是想來想去總覺得有點奇怪,便向妻子走去。
  「你出來看看,無論如何有點奇怪!」
  和善看見他表情嚴肅,從車上下來到後邊去。
  「咦,這是什麼東西?」和善睜大了眼睛。
  「不是你放進去的?」
  在范搖搖頭。
  「不是。」
  「打開來看看是什麼東西。」
  男人嚥了一口唾沫,把毯子的邊邊解開,一個人的手從裡面露了出來。
  「啊!」
  在范慘叫一聲,跌跌倒倒直朝後退。女的比他沉著得多,只是嘴裡輕輕地哼了一聲。那女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從毯子裡露出來的人手,朝後退了一步。
  過往行人聽見他們狂叫,都走攏來。女的趕快把後蓋放下,用鑰匙鎖上。然後帶著丈夫鑽進車子裡去。
  「咦……怎,怎麼回事?行李箱裡有屍體。這是怎……怎麼回事?」
  他臉色蠟黃,冷汗直淌,直喘粗氣,用疑惑的眼光盯著妻子。
  「是不是你放進去的?」
  「你認為是我放的,就向警察報告嘛!我在這兒等著。」
  她沉著得令人生厭地說。相反,男的卻索索直抖。他的心怦怦亂跳,竭力想鎮靜下來,但未能如願。
  「這麼說,不是你放的羅?」
  「唔,對。」
  「那屍首怎麼會進去的呢,難道是自己走進去的?」
  「是呀,真奇怪。」
  「我現在好像讓鬼迷住了。」
  他用手背擦擦冷汗。
  「沉住氣。越是這樣越應當沉住氣來處理問題。」
  「怎麼?你叫我怎麼沉得住呢?」
  「車子裡的屍體不會因為你激動了一陣就沒有了。」
  是呀!男人倒抽一口冷氣。
  「那怎麼辦好呢?」
  「唔,得想想。」
  女的抄著手陷入了沉思。行李箱裡有屍體,究竟是怎麼回事?莫非是丈夫放進去的?那車是她的專用車。她搖了搖頭。丈夫再怎麼愚蠢、暴虐,也不會幹這種事。肯定是搞錯了。是不是屍體找錯了號頭呢?
  「你沒幹,我沒干……那就是說有人特地放在我們的車子上?」
  「對。肯定是哪個放的。」
  「那是誰呢?」
  「警察來瞭解一下會找到的。」
  「報告警察?」他驚奇地問。
  「當然得報告。」女的理直氣壯地說。
  「不行,不行!」
  他害怕得大聲嚷嚷。女的詫異地看了丈夫一眼。
  「為什麼不行?」
  「反正不行,這個不行!」
  「是你放的?」
  「不是!」
  「那你怕什麼?為什麼不讓報告警察?你這樣打算把別人的屍體怎麼辦?」
  「報告警察,十之八九我會受到懷疑。我會被當作殺人犯抓起來的。報紙上會發表大幅報道。我平白無故地背上罪名你高興?」
  女人目瞪口呆。她覺得由於有這樣的擔心,丈夫不讓她向警察報告,這話非常愚蠢。
  「不是你放的,你就用不著擔心。不會把罪名加到一個無辜的人身上的,放心好了。」
  「不。不是這麼回事。聽說一有殺人嫌疑,就有說不出的苦。十之八九我會被警察帶走,接受調查。我一旦被調查,沒有干,也得說干了。」
  和善看見他下巴上起了痙攣,把視線投向設在加油站旁邊的警車。
  「那屍首怎麼辦呢?抬出去扔了?」
  「唔……怎麼辦好呢?」
  「萬一人家發現我們把屍體扔了,那時我就真的要被警察逮捕了。因為這是犯法行為。等於是拋屍呀什麼的。所以得好好想想再決定。」
  他臉上顯出害怕的樣子。
  「你以為怎麼辦好?」
  「我以為最好是報告警察。起初麻煩一點,不過沒有罪,總歸沒關係。」
  男人沒法下決斷,猶豫了好半天。要他一個人拿主意好像挺困難。迄今為止他還沒有一個人作過決定,所以前怕狼後怕虎。
  「真的沒關係嗎?」
  他觀察著妻子的表情問道。儘管已經達成了離婚協議,現在妻子還是妻子。能推心置腹談話的,還只有妻子。在他的眼裡,妻子如此可信賴還是第一次。
  「不是你幹的,就一點也不要擔心,快去報告警察。」
  「懂了。在報告之前,得再去看一下。剛才嚇昏了,沒有看清楚。一起去吧!」
  女的儘管不願意,還是跟丈夫一塊轉到車後。男人再次把行李箱蓋子打開以後,戴上了皮手套。他走攏去,彎下腰,解毯子。這次不解邊上,解別的地方,又露出來一隻腳。男人一面哼哼,一面朝後退。
  「是人。肯定是人!」
  「你安靜點。搞得人心煩沒有好處。」
  那女的眶的一聲把行李箱蓋子關上,然後用下巴指指警車。
  「那兒有警察,去吧!」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13:10     標題: 行李箱裡的屍體

  男人慢吞吞地向停在加油站旁邊的警車走去。他的腳步拖泥帶水的,十分沉重,活像是一頭被拖向屠宰場的牛。果然走到一半,就站停下來扭頭朝後看。
  女的一聲不吭地看他究竟怎麼辦。男人轉過頭去看看警察,又看看那個女人。如此三四次,最後掉轉腳步,開始走上回頭路。
  女人抄著手看著逐漸走近來的不中用的丈夫,心想隨你的便。她發現自己儘管車上裝著屍體,也並不怎麼害怕,還很沉著,不禁暗自吃驚。
  「不行!得你去。你去報告。」
  男人搖搖頭,輪番看著那個女的和行李箱。他氣勢洶洶的時候對那女的很不客氣,洩了氣的時候卻親熱地稱她為你,但是那女的根本不把這些放在心上。
  「幹嗎這樣?報告一下就這麼困難嗎?去說一聲就得了……」
  「不行。總歸是女的去說好。還有……」
  他心神不定地眨巴著眼睛,說:
  「萬一警察來問起這是誰的車,你就說是你的。因為這車是你開的。」
  那女的聽見這話,感到作嘔,恨不得把吃的東西全吐出來。
  這車是他送給女的當結婚禮物的。本來這輛車子是他乘的。他說是把結婚禮物送給女的裝門面,又以此為借口自己又買了一輛價格昂貴的進口車。
  「知道了。不過,車主是以你的名字登記的,怎麼辦?」
  「這是以後的事,反正你按照我說的去做。」
  那女人好像覺得他可憐,看了他一眼。
  「你這個人大卑鄙!」
  「你別把我扯進去。這事跟我不相干。」
  他也許是不懂卑鄙這話是什麼意思,對於女人所說的侮辱性的言詞不予理會,一心只想滑腳溜走。
  風雪弄得那女人的身影模模糊糊。女人用頭巾把頭包好以後,向著警車走去。她不像男人那樣走走停停,也不轉過頭來朝後看。
  警車裡坐著一個巡警。他把駕駛座的靠背向後扳得很平,像躺在上面似地坐著。兩隻眼睛飛快地在一本週刊雜誌上掃來掃去。也許是因為頭髮剃得很高,顯得特別年輕。
  那女的敲了敲警車的車窗。警察放下手裡的雜誌,抬起眼來看了看她,然後把車窗玻璃搖下來。
  「你好?」
  那女人不像是來報告有一具屍體被遺棄的人,笑著跟警察打招呼。
  「唔,好。」小警察也支起上半身,笑了笑。
  「你忙嗎?」
  「正像你看見的一樣,不忙。」
  小警察晃了晃雜誌。看來那小警察是因為有一個標緻女人走到身邊親親熱熱地跟他談話而精神振作起來了。
  「什麼時候能解除禁令放行?」
  「唔,照這樣下去,要在這兒過夜。氣象台說要下大雪。」
  「天哪,糟了!」
  女人把正事擱在一邊,東拉西扯了一番。警察似乎覺得挺有趣,笑嘻嘻的。
  「這反而好,埋在雪裡過一夜。多有趣!一生大概也只有一次,你說是不是?」
  「是呀,要是不忙就好了。」
  「你好像挺忙?」
  「比較忙一點。我有一件事情要報告。」
  「噢,請說吧,什麼事?」
  「我的車上有死人。」
  警察聽見這話,並未收起笑容。他認為準是這個漂亮女人開玩笑。
  「噢?你說什麼?」
  「我車子的行李箱裡有一具屍體。」
  那女人收起臉上的笑容,直對著他看。警察也改換了姿勢。
  「剛才你說什麼來著?」
  「還是這句話。我汽車的行李箱裡有一具不認識的屍體。你來看,就是那一輛。」
  那女人用手指著自己的汽車,開始朝那邊走。年輕的警察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戴上脫下來的帽子,從車子上下來,然後一搖二擺地跟在她後面。
  「來,你看,不是開玩笑。」
  她把行李箱打開。警察朝行李箱裡看了看,發出一聲奇妙的呻吟,直朝後退。
  「這人是誰?」
  「不知道。我打開箱子一看,想不到有一具屍體。」
  人們開始一個一個地圍攏來。
  「稍微等一等,不能用手碰。」
  警察把行李箱蓋子關上,跌跌撞撞向休息室那兒跑去。
  和善尋找自己的丈夫,但丈夫不見了,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好像是溜了。
  不一會兒,只看見又有一個警官跟著小警察氣喘吁吁從休息室裡跑過來。根本沒有人作宣傳,女人的汽車周圍霎時圍滿了人,而且越來越多,無法控制。
  「讓開,讓開!」
  小警察吹著哨子在趕人。隨後跟來的胖警官皺著眉頭走到行李箱跟前。小警察打開行李箱蓋子。看熱鬧的人都爭著伸長脖子朝行李箱裡看。
  胖中年警官抓住頭部的毯子邊邊扒開,他既不猶豫,也不驚訝。毯子扒開了,臉終於露了出來。那屍體的臉已經變成了醬紫色。
  人們熱鬧起來:
  「哎唁,死了好久了。」看熱鬧的人當中有一個這樣說。人們好像都想弄清是怎麼回事,不斷地圍攏來。因為路斷了,使人進不得走不了,大家很無聊。
  和善四處張望,找尋丈夫,也許他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始終沒有看見他的人影。她決定不再找他,單獨對付警官。
  「這輛汽車的主人是誰?」警官搖晃著胖胖的身子問道。
  「是我。」和善兩手疊在一起跨前一步。
  「請把許可證給我。有身份證也給我看看。」
  那女人從車上把皮包拿來,掏出執照和居民登記證交給他。
  「樸和善女士對嗎?」
  「哎,對。上面寫著。」
  警官把必要事項記在本子上。
  「職業是什麼?」
  「家庭主婦。」
  「這個人你認識嗎?」
  警官用手指指行李箱,那女人使勁搖了搖頭。
  「不認識。」
  「這個裡面怎麼會有屍體的呢?請你談一談大致的情況。」
  「我也不知道。」
  人們又發出嗡嗡的聲音。
  「不知道?行李箱裡有屍體居然不知道?」警官瞪大眼睛問。
  「對。不知道。在這兒打開行李箱一看,裡面有一具屍體。」
  在大批圍觀的人當中,有一個人的臉偶然進入她的視線。那人個子大,好像是高聳在別人頭上。啊,是昨天晚上在夜總會裡碰見的男人。這是怎麼回事?怕是回家吧?大個子男人衝著她點點頭,她也點點頭。
  警官說了些什麼。女的只管注意那大個子男人,沒有聽懂他的話。
  「你從哪兒來?」
  「從雪岳山來。」
  「知道了。進去坐著。未經許可不得到外面來。」
  「這個我不願意。我不過是報告而已,為什麼非得關在車子裡不可。」
  那女人頑強抵抗,警官被她弄得有點發慌。
  「請你幫幫忙。我的意思是搜查班未來之前,請你呆在這兒。」
  「我是不會逃跑的。要逃,我幹嗎還要報告!」
  那女的尋找大個子男人的臉,但沒有看見他的人影,不知怎的,有點傷心。
  「趕快用無線電聯繫。告訴他們一輛自備汽車的行李箱裡發現屍體。同時把車號告訴他們。」
  警察接到警官的指示,飛快地向警車那兒跑去。警官彭的一聲把行李箱蓋子關上,把人趕得遠遠的。
  「喂,沒有什麼好看的,走吧!」
  但是看熱鬧的人還是一股勁地湧過來,根本看不出有散去的意思。
  崔基鳳鑽進高速公共汽車裡坐著,透過車窗清清楚楚地看得見圍著一大群人的地方。
  穿黑衣服的女人起勁地和警官交談著。她好像並不怎麼發慌。不僅不發慌,而且顯得很沉著,令人驚訝。怎麼偏偏是她的車子哩!他覺得儘管是偶然的,也太過分了。他非常擔心不知道今後事件將怎樣展開。剛才他夾在看熱鬧的人當中,視線和那女的相遇的時候,他心裡很激動,恨不得把一切都攤開。然而,最後他沒有這樣幹,反而像逃跑似地從人縫裡溜了出來。
  那女的分明認出他來了。她的眼神說明了這一點。但她沒有跟他打招呼,也許是因為意識到這兒眾目睽睽吧。他想這可是個有思想的女人啊!
  他抬起眼睛看了著漫卷的風雪。妙花到底到哪兒去了呢?她果真能避開警察的搜索網嗎?屍體儘管移走了,是不是還會變成完全犯罪呢?
  他從公共汽車上下來,朝休息室那邊走去。準備打個電話,問問妙花的消息。
  長途自動電話機前面人排成了長蛇陣。他轉過身來決定不打電話了。那麼,妙花到哪兒去了呢?去用無線電跟各方聯繫的小警察跑了回來。
  「說是下雪來不了。要麼雪停了來,要麼把她帶到他們那兒去。」
  說罷,小警察瞟了和善一眼。
  「叫他們少說廢話。以為我們閒得慌嗎?現在道路一片泥濘,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再聯繫一次,叫他們盡可能地趕快來!」警官紅著臉大聲說。
  「我是叫他們快點來的。」
  「再聯繫一次,就說我們不能一直老守在這兒,叫他們快來!」
  警官強調了好幾次叫他們快來。然後回頭看了車主一眼。
  「何必在這兒淋雪,進去吧!」
  他們進入車內。和善坐在後座,警官坐在駕駛座上。
  「這車怎麼樣?好像相當貴……」
  警官轉轉駕駛盤。
  「湊合,能用。」
  「不是能用,是高級車!」
  「表面上看起來這樣,內部並非如此,老出故障。」
  警官從她手裡把鑰匙拿過來,發動了一下試試。
  「引擎轉動的聲音確實輕!」
  他伸了伸腰。
  「你一個人來旅行?」
  「唔……」
  「丈夫幹什麼事?」
  「做工作。」
  警官點點頭。
  「你一定嫌麻煩了。這事不屬我管。如果搜查班來了一調查,今天你恐怕就回不去了。」
  「那也沒辦法!」女人漫不經心地回答。
  高速公路開通在下午三點左右。大風雪已經停止了。崔基鳳通過車窗,一直觀察著穿黑衣服的女人的舉動。不一會兒,聽見廣播說公共汽車馬上就要開,不禁有點發慌。
  「現在還不晚。快點下去照實說了吧。唔,快!」
  心裡面還有另外一個他瞪圓了眼睛在大聲疾呼。他磨磨蹭蹭想站起來,但又沒有站起來,猶豫不決。
  從警官抓住進口車的方向盤看來,大概是想和那女人一起把車開走。警車徐徐駛過來,停在進口車前頭。
  「嘿,下去。你這個卑鄙的傢伙!下去!你這樣還算得上是一個哲學教師嗎?骯髒東西,連畜生都不如的卑鄙傢伙!」
  由於良心在咒罵,崔基鳳連氣都喘不過來。臉上儘是冷汗。
  「我現在是準備連最基本的東西也拋棄掉。這個舉動太卑鄙,把該我挑的擔子推給了別人。這樣我還能教學生哲學嗎?哲學是什麼?在拋棄人類良心的狀態中哲學還存在嗎?比強盜還不如的傢伙怎麼能搞哲學?」
  公共汽車開動了。他霍地蹦起來,又癱坐下去。進口車在警車的引導下朝反方向緩緩開去。他把頭靠在車窗上,兩隻眼睛閉得緊緊的。
  「請原諒,請原諒!」
  坐在旁邊的一個小老頭紳士奇怪地瞅著他,問道:
  「哪兒不舒服嗎?」
  「不,沒什麼。」
  他睜開眼睛,用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她要受委屈了。背上了殺人嫌疑,將會受到嚴厲的審問,直到嫌疑被排除為止。她有多少天要面對同樣的問題,反覆作出同樣的回答。跟她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到哪兒去了呢?他不露面總有點奇怪,他是什麼人呢?
  隨著時間的流逝,崔基鳳又產生了新的憂慮。失去新娘以後,想到要獨自一人回家就不能不擔心。家裡人可能正眼巴巴地等新郎新娘回來。岳父家也一樣。我怎麼對他們解釋呢?又不能按照事實攤開來說,他們將會異口同聲地詢問不見了的新娘。
  「咦,新郎回來了,新娘到哪兒去了?怎麼回事呀?」
  他自然是無話可說,但又不能一直閉著嘴。既然不是啞巴,總得說句把話吧。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又能說什麼呢?
  他覺得自己妄自乘上了開往漢城的高速公共汽車。會有這種新婚旅行嗎?世界上是不會有這種蜜月旅行的。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他也許是挑出來的人吧!
  直到那女人的車子違背她的意願朝和漢城相反的方向開走的時候,那女人都是滿懷希望在尋找自己的丈夫。但是丈夫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她責怪自己愚蠢,流下了憤怒的眼淚。有一陣子還失魂落魄地傻笑。坐在前面開車的警官通過反光鏡看著她,顯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
  「咦,你幹嗎這樣?」
  但她不予回答,只是一個勁地笑。警官把汽車停在路邊,回頭看了她一眼,又問道:
  「咦,你幹嗎這樣?」
  「沒什麼,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
  那女的收起笑容,心想從現在起真的要堅強一些了。而且她還下定決心不相信任何人,特別是男人,一個人過活。
  剛剛開過彎路,遠遠又看見一輛警車開了過來。不一會兒,迎面而來的警車停住了,從裡面下來一個警察。他舉起手讓向他那邊開去的警車和進口車停下。對面警車上又下來兩個穿便衣的漢於。駕駛和善的汽車的警官把他們帶到進口車後面。他們打開行李箱,朝裡面看了看。
  「再掀起來看看。」
  臉上皺紋多的便衣男人對比他年輕的那一位抬了抬下巴。年輕人馬馬虎虎解開尼龍繩,把毯子邊邊扒開來。露出了上身,胸脯顯得特別瘦。
  「光著身子,什麼也沒有穿。」年輕的男人說。
  「行了,關上!」
  行李箱蓋子彭的一聲關上了。皺紋多的警察用下巴指指車上的女人:
  「那女的是什麼人?」
  「車主。這兒有執照。」
  警察把和善的執照交給那便衣。那便衣看了一陣以後,塞到自己的口袋裡。
  「是有夫之婦嗎?」
  「唔,好像是的。」
  「這個我拿去。你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唔,我說。一點鐘光景我在大關嶺休息站吃午飯,小金跑過來,說是有輛自備汽車裡有一具屍體。你瞧,小金,來一下。」
  正在跟另一輛警車的司機閒聊的小金跑了過來。
  「你把接到報告的經過仔細跟這位談談。」
  「辛苦了。你第一個接到報告?」皺紋很多的男人皺起眉頭說。
  「對。是我首先接到報告的。」小金以立正姿勢站著說,用手指指坐在進口車裡的女人。
  「我坐在警車裡,那女人來了。當時是一點鐘光景。」
  年輕的警察一點也不添油加醋,照實說。
  引導進口車的警車又開回大關嶺休息站去,從市區開來的警車取而代之,開到前面。皺紋很多的男人對年輕的那一位使了個眼色,打開進口車後座的門,掏出身份證給那女人看。
  「我是警察。得跟你同乘一輛車。」
  「那,好吧!」和善朝一邊讓。
  「不過,我們不會開你這輛車,對不起,您能不能替我們開一下?」
  「好,就這麼辦。我的車是得我來開。」
  和善走出去,坐到駕駛座上。駕駛座旁邊坐著年輕的那一位,後邊坐著那位皺紋很多的男人。不一會兒,警車開始滾動了,和善也輕輕地踩了踩油門。
  「跟著前面的車走行嗎?」
  「對,就跟著它走。」年輕的那一位說。
  「到哪兒去?」和善有點擔心。
  「到警察局。」
  「能不能趕快把我放了,我挺忙的。」
  「好。調查一結束,就放你走。只要你很好地配合,很快就可以結束。」
  「事情真妙!」她自嘲地說。年輕男人看見她苦笑了一笑,也感到很微妙。
  「能告訴我們姓名嗎?」隨著一團煙,後座上傳來好像有點沙啞的聲音。
  「我叫樸和善。」她凝視著前面,機械地回答。
  「職業呢?」
  「家庭主婦。」
  車子拐上了坡度很陡的彎道。
  「我們這是為了節約時間。請告訴我們住址。」
  從這以後,問了一連串有關她個人的事情。當她把丈夫的名字、職業和職務告訴他的時候,年長的刑警好像愣了一下。
  「K會社,不就是金泰坤先生當會長的會社嗎?」
  「對,是的。」
  她不能告訴他金泰坤就是自己的公公。不,她是想隱瞞這個事實。年長的刑警關心K會社也是不無原因的。因為K會社是一個相當有名的財間會社。
  「好,讓我們言歸正傳。行李箱子裡的屍體是怎麼回事?你認識他嗎?」
  「是個完全不認識的人。」
  「哦,是嗎?」
  年老的刑警點點頭,輕輕咳嗽了一聲,問道:
  「屍體怎麼會到行李箱裡去的呢?」
  「我也不知道。」那女人冷淡地回答,又添了一句:
  「我也想弄清緣由。」
  「你也想。也許就是夫人你把屍首放進去的吧?」
  對這個問題,和善不作回答。
  「為什麼不回答?」
  「這個問題問得不對,莫名其妙,我事先沒有想好怎麼回答。」
  「哦,是嘛!那麼,再問一遍:是你把屍體放進去的嗎?」
  「不是。剛才我已經說過了,你要是這樣提問題,我就不回答。我只是因為守法才報告的,可別把我當成兇犯。」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13:32

  「沒有把夫人當成兇犯,只是問問而已,因為我是刑警。」
  沉默了一陣。車子從橋上通過。田野裡孩子們正在打雪仗。
  「屍體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在大關嶺休息室裡吃過一碗冷面以後。大概是一點鐘光景。」
  「行李箱開著嗎?」
  「大概是的。」
  皺紋很多的刑警是這樣想的,在人多擁擠的休息站裡不可能把屍體放進行李箱。也許是在這之前,在別的地方搬到這輛汽車的行李箱裡去的。
  「你從漢城來。」
  樸和善受不了香煙熏,直想嘔,因為年紀大的刑警一支接一支地抽。
  「不,是到漢城去。」
  「那你從哪裡來?」
  「從雪岳山來。」
  「你到雪岳山去有什麼事?」
  「去……旅行」
  「一個人?」
  「對。是一個人去的。」
  年紀大的刑警眼睛一亮,改變了姿勢。他扔掉煙頭,又點了一支煙。
  住在漢城的女人說是一個人到雪岳山去旅行,又不是未婚,而是有兩個孩子的有夫之婦。這裡面肯定有問題。這個女人肯定在撒謊。最近有夫之婦出軌的事顯著增加。因而發生了許多事故。她是不是也是這種情況呢?大概是跟姘頭到雪岳山去玩,而姘頭就是行李箱裡的屍體。
  從屍體的臉來看,好像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有夫之婦和比她年紀小的男人發生了不正當關係……導致殺人事件……明天報紙上的社會版一定有看頭。
  「真是一個人去?」
  「對,是真的。」
  「幹嗎一個人去?你有丈夫,有孩子,為什麼不一塊兒去?」
  「我想一個人旅行。」
  車子開進了市區。那女的像滑行一樣,把車子開到正在掃雪的掃雪車旁邊。
  「你丈夫知道你一個人到雪岳山去嗎?」
  「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女人冷淡而又憤恨地說。
  「是呀,照實說很難!那就再等一會兒吧。我會讓你乖乖地把一切都說出來,完全有把握讓你坦白。」
  「要是我們問什麼,你就回答什麼,就好了。從協助破案出發……」
  「這不可能。不好回答的我不回答。」
  刑警想:「我還是頭一次碰見這麼放肆的女人。」
  「好。我們不勉強你。你是什麼時候到雪岳山去的?」
  「二十日。」
  「以前一直一個人呆在雪岳山?」
  「我一個人去,自然一個人呆著。」
  「一星期的時間都一個人呆著嗎?」
  「唔,對。」
  她的回答簡單明瞭,但又很強硬。刑警想打掉她的氣焰。她回答的內容對於年長的刑警堅定和確信自己的想法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因而使她自己處於不利的地位。不知道她有沒有發覺,反正她回答得挺順溜。有時頑固地拒絕,說某些問題無法回答。
  「一星期的工夫逗留在哪裡?總不至於露宿在外吧?」
  「住在H飯店。」
  「H飯店?住幾號房間?」年長的刑警聲音突然緊張起來。
  「住在八○九號房間。」
  年長的刑警趕快在刑偵手冊上記下H飯店八○九號房間這幾個字。
  「一個星期你在那裡幹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有干。」
  車停了。停在警察局門口。
  「到了。進去吧!」
  和善按照刑警指點的,把車子開到正門旁邊的一扇大門裡去。一開進去,就看見大樓後邊有一個大院子。有幾個警察在掃院子裡的積雪,瞅了他們一眼。
  「好,好了。下去吧!」
  和善關掉馬達,下了車。
  「汽車鑰匙就放在上面。」
  年長的刑警回頭看了年輕的巡警一眼。
  「你快喊救護車,要檢查一下,還要通知鑒定班。」
  「是。」
  「到這兒來。」
  年長的刑警把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率先走進大樓後面的一扇門。
  和善略一猶豫,離開一段路,跟在他後面。她微微低著頭,咬著嘴唇。到去的地方再說吧!
  年長的刑警踩著咯吱咯吱響的樓梯吃力地朝上登,一次也沒有回頭看,好像確信和善決不會逃走似的。
  和善登上黑漆漆、陰沉沉的樓梯,才發覺自己的一生到今天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不一會兒,黑暗好像從窗戶裡鑽了進來,外面霎時一片漆黑。和善呆呆地看著映在窗戶上的自己的身影。那身影顯得非常陌生,非常疲倦。同樣的問題反反覆覆問了一個多小時,同樣的回答也反反覆覆了一個多小時。時間越久,刑警越不像她那樣疲憊,反而勁頭十足。
  門開了,年輕的刑警走了進來。他忠實地執行年長刑警的指示,一刻也不停地跑出跑進。
  「證實了。就像夫人所說的那樣,從二十日起到二十七日止,她住在八○九號房間,這一點證實了。帳是今天上午結的。」
  「是一個人住?」年長的刑警用眼睛瞟了一下和善問。
  「對,是的。Boy說,據他所知沒有同伴。離開的時候,曾有一個男人出現過。是跟那個男人一塊兒乘車走的。」
  年長的刑警眼睛一亮。就像貓瞪著老鼠一樣,直視著那個女人。
  「那男人是誰?」
  和善從窗戶上把眼睛轉過來看著刑警,胸有成竹地說:
  「丈夫,來接我的。」
  「他是跟你們一起走的,他現在在哪兒?」
  「不知道。半路上不見了。」
  「不見了,這是什麼話?」
  「就是這樣。也許是看見屍體害怕,躲起來了。」
  「把你一個人撇下。」
  「對。把我撇下,一個人跑了。他不是個男人!」
  臉上皺紋很多的刑警好像有點無可奈何,呆呆地看了她一陣,然後對年輕的刑警小聲下了什麼指示。儘管聲音小,和善還是都聽清楚了。是叫年輕刑警搜索她的丈夫。年紀大的刑警班長又看了看和善。
  「這是兇殺案,所以事情相當難辦。」
  檢查結果已經送到班長面前。他摸著記錄著檢查結果的報告單,等待和善的反應。但是樸和善沒有任何反應。
  「夫人在一個星期裡一直把車子停在H飯店?」
  「對,是這樣。」和善無動於衷地小聲說。
  「一次也沒有開車出去過?」
  「沒有。沒有出去過。」
  「那麼,你在這一段時間當中開過幾次行李箱?」
  「一次也沒有開過。」
  「離開漢城的時候也沒有開過?」
  「對。沒有開過。」
  沉默了一陣。
  刑警班長手支著下巴,一聲不吭地閉著嘴,好像在思考什麼。額頭上打起深深的皺折,顯然是在為兇殺案動腦筋。不一會兒,他又開口說道:
  「根據檢查結果,被害人是在二十六日晚上到二十七日清晨之間被殺害的。所以是在夫人住在飯店裡的這一段時間當中被殺的。」
  「對,好像是這樣。」和善爽爽快快地承認。
  「換句話說,是被害人在夫人住在飯店裡的這一段時間當中被裝到夫人的車子裡去的。你要是沒幹這種事,那是誰幹的呢?」
  「是啊,不知道。」和善面不改色地回答。
  班長對年輕夫人的沉著鎮靜暗暗吃驚。怎麼看,她的臉上也沒有一點懼怕的神色。她是什麼女人,這麼沉著?就算不是兇犯,一旦受審,百分之百都禁不住會害怕的。為了使她沉著不起來,班長決定提一些比較有刺激性的問題。
  「被害人的後腦勺受過沉重的打擊。後腦勺上凝結著鮮血。不過,這不是致命傷。他是窒息而死的。脖子上有手指甲的印子,看來是被撳住脖子卡死的。肺裡有水,是撳在水裡卡死的。」
  和善打開皮包。她細長的手指把香煙拿出來,表情一直很平靜。班長用打火機替她點煙。
  「被害人很可能是住在H飯店裡面的人。只要到飯店去調查一下,很快就會弄明白的。」
  這話意思是叫她不要隱瞞,坦坦白白地說。班長認為單靠這女人一個人的力量是很難殺死小伙子的。這麼一來,在他的腦子裡女人的丈夫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最當然的嫌疑犯。
  年輕女人和善很有風度地吸著煙。
  「讓我們攤開來說吧,同時也是為了節省時間。金在范先生……所以你丈夫一氣之下就把年輕人給殺了,你說是不是?這傷也是你丈夫弄出來的吧?」
  警官用手指指著發青的眼睛。那女的霎時神色大變,使勁搖了搖頭。
  「不。跟金在范先生沒關係。」
  「這裡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呢?」警官又指指她的傷口。
  「跟金在范干仗了。是為家務事幹的。這個問題我不想談。」
  警官從椅子上支起身來,低頭看著這個女人說:
  「看來總得一起到H飯店去一次。那麼,起來吧!」
  和善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站起身來。
  「依據被害人的指紋照片,明天將能弄清他的身份。」從房裡出去在走廊裡走的時候,班長說。
  連班長在內一共有四名刑警跟和善同行。他們當中有兩個人在和善兩邊,像保護她似地在活動,另一個即使在車子裡,也挽住她的膀子。
  飯店的服務員們一眼就認出她來。證實她在八○九號房間裡住了一個禮拜。
  「在二十六日前後投宿的年輕男人中,有沒有沒有結帳就下落不明的?」
  刑警班長把總服務台的服務員全部召集起來問道。有一個服務員像正等著似地站出來說:
  「唔,有。」
  「是什麼樣的人?」
  「就是這個。」
  總台服務員拿出一張住宿卡。班長把這張住宿卡拿了起來:
  「二十六日晚上投宿的。」
  「一起來的人呢?」
  「就他一個,沒有同伴。」
  「沒付房錢就不見了?」
  「對。不過,皮包放下了。」
  「皮包給我看看。」
  總服務台的服務員拿來的皮包是一隻可以掛在肩膀上行走的、很小的旅行包,裡面放著一本雜誌和洗臉的東西。總台服務員說:
  「卡片上記錄的住宅電話號碼可能是對的。打了一個電話到他家裡,他家裡說是還沒回來,好像是他母親接的。」
  「什麼時候打的電話。」
  「剛才打的。」
  住宿卡上記的名字是孫昌詩。年齡二十三歲,職業學生,現在住址漢城。從飯店方面瞭解到,他住進五二八號房間是二十六日晚,二十八日早晨不見了。
  「二十七日晨打了個電話進去,沒有人接。用備用鑰匙把門打開進去一看,皮包還在。所以我們認為他還要再住一天,客人可能到哪兒去玩了。二十八日早上又打了個電話,還是沒有人接。進去一看,皮包還放著,這才斷定客人不見了。」
  刑警班長感到有必要派記得孫昌詩面孔的飯店服務員到本署去認一下被害者的臉。根據他的指示,一個刑警立即帶了那個服務員離開了飯店。刑警班長求得飯店方面的諒解,帶著和善進了恰巧空著的五二八號房間。那間房裡放著一張雙人床,學生住顯得稍微奢侈了一點。
  「不認識一個叫孫昌詩的大學生嗎?」
  和善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問植了,一個勁地對著刑警班長看。班長撩起窗簾,眺望黑暗中的雪景。月亮很亮,連遠處的雪景也盡收眼底。
  「有沒有這種情況:有夫之婦和大學生建立了愛情關係,有!儘管很少見,也是有可能的。為了避開人們的耳目,住旅館的時候只好各人開一個房間。大概住在這間房裡的大學生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住進來的。一個大學生幹嗎要一個人到這兒來住這麼貴的飯店呢?」
  和善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默默地聽刑警班長說話。
  「你是幾時跟那個大學生認識的。」
  「我連這個名字也沒有聽說過。」
  班長根本不把她的回答當一回事,接著說:
  「我想作這樣的設想。丈夫突然出現在兩個男女偷情的現場。任何男人看見這種情況,也不會不翻眼睛。丈夫一氣之下殺死了妻子的情夫。等到人死了以後,他又慌了,所以急急忙忙和妻子兩個人用毯子把屍體包好裝在行李箱裡,溜出了飯店,想把屍體扔在一個地方。但是半路上由於下雪,道路受阻,於是改變了想法。妻子先把丈夫送走,然後去向警察報告。她很狡猾,說行李箱裡有一具她不認識的屍體。」
  「你在警察局裡工作,想法自然與我不同。管你怎麼想,那是你的自由。不過,希望你不要由於有這種想法而把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牽連進去。把罪名加到一個無辜的人身上,這也是一大罪過。」
  「是呀!那是一定要警惕的。」班長克制著憤怒說。
  「已經說過幾次了,我跟兇殺事件沒有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你換個方向調查吧!」
  「搜查方向已經決定了,我不想改換。現在剩下的就是確保證據。」
  班長反覆提出相同的問題,和善也反覆作出同樣的回答。她越是否認,班長的看法越是堅定。他很樂觀,認為時間會幫他解決一切問題的。
  電話鈴響了。是帶飯店服務員到總局去的刑警打來的。
  「證實了嗎?」
  「唔,證實了。肯定是住在五二八號房間裡的孫昌詩。」
  刑警十分興奮。
  「是服務員證實的嗎?」
  「對,看見屍體馬上就認出來了。」
  「嗯!」
  班長瞟了女人一眼,下指示說:
  「帶上包屍首的毯子和繩子趕快回飯店。」
  到了這個地步,案件幾乎等於是解決了。班長放下聽筒,向那女人投去自信的眼光。
  「被害人身份弄清楚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是一個叫孫昌詩的大學生。」
  「能弄清身份是很幸運的。」
  女人像談別人的事情一樣。班長把飯店經理喊來。經理手忙腳亂地跑過來說:
  「飯店裡發生了兇殺事件,會給營業造成很大影響吧?」
  「那當然囉!」
  「讓我們悄悄地處理,不讓外面知道。悄悄地處理需要幫助!」
  「當然,我完全可以提供幫助。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經理用驚訝的眼光環視眾刑警。
  「關於二十六日晚住進五二八號房間、後來失蹤了的大學生……就是這個人。」
  班長晃了晃住宿卡。
  「那人怎麼樣了?」經理怯生生地問道。
  「被殺害了。」
  「嗯?是什麼時候被殺害的?」
  「情況我們已經掌握了。」
  「不是在我們飯店裡被殺的吧?要是在我們飯店裡被殺,我不會不知道。」
  班長搖搖頭。
  「根據種種情況來看,斷定是在你的飯店裡被殺害的。被殺以後,悄悄運到外面,落到了我們手中。」
  「就是在這間房裡被殺的嗎?」
  經理不安的視線落到了和善身上。
  「詳細的情況是偵破秘密,不能說。從現在起,這間房子要作為偵破本部來使用。最好旁邊再給我開一間。」
  「好,您儘管用。」
  經理給總服務台打了個電話,叫他們五二八和五二九號房間不要安排客人。
  根據班長的指示,和善搬到隔壁房間。兩個刑警為了要審問她,一齊跟進去。班長指示他們說:
  「今天晚上要搞到口供。這個人不好對付,得稍微辛苦點。」
  幾個刑警走了以後,班長叫留下來的刑警給孫昌詩家裡掛個電話。不一會兒,話筒裡傳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聲音,小刑警趕忙把話筒交給班長。
  「喂,對不起,你是孫昌詩先生的家嗎?」
  「對,是的。」
  「你跟孫昌詩是什麼關係?」
  「我是他媽媽,你是哪裡?」
  「我是警察。」
  「警察?幹嗎打電話來呀?」
  那聲音霎時帶上了不安的味道。
  「有點事情要打聽一下。你知道什麼,就請坦坦白白地告訴我什麼。孫先生現在在家嗎?」
  「不在。」
  「什麼時候回來?」
  「前天出門的時候,他說要到什麼地方去一下,現在還沒回來,也沒來電話告訴一聲,我正在擔心哩。他出了什麼事嗎?」
  沉默了一會兒。班長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如實地告訴她。
  「孫先生是大學生?」
  「對。S大學物理系四年級。一畢業就好了。」
  又是一陣沉默,這次沉默得比較長。不一會兒,班長下了決心說:
  「不是別的,我們手裡掌握了一具年輕的屍體,估計是孫君。要得到保護人的認證。」
  班長叫她明天到警察局來一下,就掛斷了電話。他好像聽見了女人的慘叫聲。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14:40     標題: 彷徨的靈魂

  十二月二十八日晚,崔基鳳到達漢城,他不敢回家,勢必要在旅館裡睜著眼睛過夜。
  他在旅館裡訂好了房間以後,在街上徘徊,直到過了子夜。當他重新回到旅館的時候,已經酪配大醉,連身子都站不穩。
  他抱著肚子難過了半天,等待天亮。儘管天已經亮了,他還未拿定主意應該怎麼辦。他不論什麼事情都不喜歡磨磨贈蹭的,但唯獨這一次連他自己都無可奈何。他想到自己如果一個人回去,將會引起一場混亂,便感到害怕。
  他把行李交給旅館,早上九點鐘光景出去了。街上寒潮肆虐,非常冷。
  他到坐落在巷子裡的海味湯店裡去,吃了一碗海鮮湯,昨天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肚子非常餓。他大汗淋淋的,一眨眼工夫就把一碗海鮮湯喝掉了,掏出手絹來擦了擦臉上的汗,並且用手紙擤了鼻涕,然後抽煙。現在他無處可去。一個男人剛結婚就無處可去!他為了要看一看自己淒慘的樣子,便到盥洗室去,看見鏡子裡照出來的自己的身影,不由得大吃一驚。臉乾癟得可怕,整個都被黑鬍鬚蓋住了,非常難看。他想,看見這副模樣,誰還會認為我是新郎呢?
  走出餐廳,他又鑽進了茶館,把自己家和丈母家的電話號碼寫給開票員,請她打聽一下有個叫吳妙花的女人在不在家。他把發票和五千元小費一併交給她,開票員說這種事情你儘管交給我辦好了,便跑到櫃台上去打電話。
  過了五分鐘,開票員回來報告說:
  「去度蜜月還沒回來。」
  「謝謝。」
  他把頭低到桌子上開始讀早報。儘管社會版看得很詳細,但看不見有關H飯店兇殺案的報道,也沒有關於妻子的報道。
  他把報紙挪開,呆呆地注視著半空。有好一陣就那麼失魂落魄地呆坐著,然後悄悄地站起來走出茶館。他無處可去,呆在外面又太冷,於是四下裡張望了一會,又返回旅館,朝暖和和的下首炕上一躺。剛剛躺下,瞌睡就來了,睡得迷迷糊糊的。
  下午三點鐘光景,他從睡夢中醒來,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剛才睡夢中他夢見了自已被關進了監獄。他站了一會兒,又癱坐下來,摸摸額頭,有熱度。他把茶壺嘴靠在嘴上,咕嘟咕嘟喝了幾口冷水,然後又側身躺在鋪上。
  時間過得越久,他的頭越疼,心裡也越亂。一閉上眼睛,妙花的身影就出現在眼前,他不覺伸出手去想抓住妙花的衣襟。妙花穿的是白睡衣,光著腳,披散著頭髮。她衣服撕破了,露出了白肉,身上有傷在流血。腳上也全是傷,正在城市中心街道上發瘋似地奔跑。崔基鳳喊著她的名字眼在後邊追,但怎麼也跟不上她。人們好像發現了什麼好看的東西,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們。
  妙花突然橫穿車道,這時有一輛像坦克一樣飛馳而來的大貨車映人他的眼簾。也許是大卡車的司機來了個急煞車,傳來車輪在柏油路面上摩擦的聲音。崔基鳳大喊一聲不好,也跑向車道,一眼就看見白睡衣碰到車子像抹布似地揉成了一團,同時響起一聲慘叫。他又大聲嚷嚷了些什麼,然後向卡車猛撲過去,接著從卡車底下把睡衣掏了出來。奇怪的是,睡衣裡面看不見一點碎肉,而且沒有一點血跡。他仔細地審視著卡車底下,司機也點起汽燈照著看。但是沒有看見應該在車底下的屍體。屍體就算被車輪壓扁了,也應該有骨頭和碎肉,然而這些東西一樣也看不見。這事真蹊蹺。崔基鳳抓住妻子沒有一點血跡的睡衣,不知如何是好。哨子聲響了,交通警出現了。聽罷他的陳述,交通警一面說這是不可能的,一面也朝車底下看。隔了半天,才斜著頭支起上半身。
  「正如你所看見的,沒有發生任何事故。也沒有屍體。」司機得意洋洋地說。
  交通警摸了摸崔基鳳捧在手上的白女睡衣,顯出為難的神情。
  「我妻子分明被這卡車撞了一下。」崔基鳳嚷道。
  「不是沒有屍體嗎?」交通警問道。
  「不過,我這兩隻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看見她被車子壓了。」崔基鳳大聲嚷了起來。
  「屍體呢?」交通警問。
  「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明明看見她被車子壓了!」
  「別說謊!」
  交通警一嚷,司機就撲過來揪住崔基鳳的衣領。司機的力氣很大,崔基鳳被他揪得透不過氣來,好像馬上就要暈倒似的。他汗涔涔地蹬著雙腿睜開眼睛。一骨碌爬起來坐著。他的臉上全是汗,便到浴室裡去輕手輕腳地洗了個淋浴。洗罷淋浴,腦袋裡好像變得清楚一些了,又重新躺下。他想自己總不能老是呆在旅館裡,可又想不起來能到哪兒去。本想到學校教師室去,一想到林采文,就根本不想去了。他估計眼下學校裡也許正流傳著不少關於他的奇聞。
  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突然把電話拉過來拿起聽筒,把家裡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接線員。放下聽筒等了一會兒,電話鈴響了。他想要是秀美來接就好了。「喂!」果真是秀美的聲音。
  「是我。」他硬邦邦地說。
  「啊,哥哥!你剛回來?」
  意思是問他是不是蜜月旅行剛回來。原定二十八日,應該是昨天回家。
  「唔,沒有什麼事吧?」
  「沒有什麼事。你呢?」
  「我也沒什麼。」
  「我以為下大雪,你來不了。嫂子好嗎?」
  「唔。好。」他好像喉嚨裡梗著一根刺。
  「哥哥,快回來,大家都等著呢,想看看新嫂嫂。你現在是在哪兒打電話的?」
  「市區。」
  「回來吧!」
  「知道。」
  他放下聽筒,歎了一口氣。心想:「我白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大家都望眼欲穿地等著,怎麼辦好呢?」
  他重新走出旅館,頭腦裡很亂。街上人如潮湧,歲末年底大抵如此。他混跡在人群中漫無定向地走著,總覺得妙花好像會在什麼地方呼喚著自己跑出來。要是這樣,那就好了。現在她究竟在哪兒呢?
  他又返回走過的路,沿著地下道走了一陣,然後朝上走穿過馬路,看見對面有一家雞尾酒店。上台階的時候,他一陣昏眩,歇了一會兒再朝上走。
  雞尾酒店裡沒有什麼人,他走到櫃台上去要了一杯飲料。掌櫃的翻開早報來看。崔基鳳等他把報看完,向他借來看看。掌櫃的笑嘻嘻地把報遞給了他。
  崔基鳳掃了一眼報紙的社會版,眼睛停留在一個地方。那裡用醒目的大字刊載著他所害怕的報道——有關雪岳山飯店兇殺案的報道。還登了被害人的照片,分明是他用毯子包起來放到汽車行李箱裡的那個小伙子的照片。
  崔基鳳看了看周圍,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始看報道。文章點明了被害人的身份,說警察確保大嫌疑犯的安全,此案正在審問中。
  崔基鳳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又要了一杯。
  警察好像正式進行偵破了,重大嫌疑犯可能就是那個穿黑衣服的女人。但那女人不是兇犯。不久警察將會發覺搞錯了,有朝一日會找到我頭上來的。他們有一股韌勁,會把當時住在H飯店的人統統找個遍。也許我的名字已經到了他們手裡,這是極其簡單的事情。只要翻一翻住宿卡就行了。他們來找我只是時間問題,而且也是非常簡單的事情。想到這一點,他不禁毛骨悚然。拋屍也可以看做是犯罪,不會置之不問,肯定會把他當成殺人犯。他的解釋終究是前後不符,按照常規來考慮是怎麼也無法理解的。去度蜜月,卻把新娘撇在房裡,自己到外面去跟女招待睡覺,這事首先就不可理解。第二天早上回飯店,新娘子不見了,浴缸裡有一具屍體,那屍體又是新娘的情人。誰會相信這是事實呢?
  警察會問新娘的行蹤,要是新娘不出現,會認為他把新娘也殺了。結果,他會被當成殺了兩個人的兇犯遭到逮捕。警察會斷定他是嫉妒太甚,從而連殺兩人,把他交付審判。他成了問題的焦點。
  崔基鳳苦笑了一笑,把酒一飲而盡。
  「但願這只是暫時的考驗!」
  他算過帳,離開酒店,外面天已經黑了。走不多遠,他在公共電話亭門口停住腳步,是不是要進去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推門走了進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朝家裡掛電話。小妹秀美好像正等著來接電話。她發覺是崔基鳳,馬上問道:
  「哥哥為什麼還不回來?」
  「唔,有點事情要辦。」
  「嘿!媽媽在等你,快回來吧!」
  接著是他媽媽來接電話。一聽見媽媽的聲音,他就徹底慌了。
  「路上好嗎?」
  「哎,好,好。」
  「為什麼還不回家……天冷,快回來吃晚飯。」
  「嗯。馬上就回來,請讓秀美聽電話。」
  秀美一來接電話,他就著急地說:
  「你馬上來一下,要一個人來。我不想見別的人。你知道明洞的Y咖啡廳嗎?就到那兒去。」
  「咦,怎麼回事?」
  他不回答,掛斷了電話。
  過了一小時,秀美出現在Y咖啡廳,看見哥哥形容憔悴一個人坐著,好像有點吃驚。
  「哥哥,出了什麼事?嫂子呢?」
  「坐下!」
  「嫂子呢?」
  秀美仔細觀察哥哥的表情和行色,怎麼看也覺得他不像是剛度蜜月回來的新郎。臉像個病人,神情狼狽,慘不忍睹。她想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故。為了緩一口氣,她暫時閉上了嘴。她怕哥哥認為她問得太急,決定等一等。
  崔基鳳向女招待要了一碗冷水咕嘟咕嘟喝下肚。秀美一直瞅著他,好像挺不安。她沉住氣等待哥哥開口。然而崔基鳳剛剛好像要開口,又不說了。
  「哥哥,你哪兒不舒服嗎?」她竭力排除心中的疑慮,首先問道。
  「唔,頭有點疼……」
  崔基鳳用一隻手支著頭。
  「好像有熱度。」
  「唔。」
  「到醫院去看看吧!」
  「還不到上醫院的程度。」
  「哥哥,怎麼回事?」
  他淌著冷汗,直歎氣。
  「怎麼回事呀?嫂子到哪兒去了?」
  「她……不見了。」他失魂落魄、自言自語地說。
  秀美放下手中的茶杯,呆呆地看了他一陣。好像無論如何也聽不懂哥哥說些什麼。
  「她,她不見了!」他有氣無力地抬了抬手,又放下。
  「不見了?這是什麼話?」
  秀美把上身朝前一傾,直勾勾地看著哥哥,由於她吃驚太過,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不見了。你連這話也聽不懂?」
  「是到什麼地方去了嗎?」
  「不知道。這個倒不知道。」
  崔基鳳搖了搖頭,連連擺手。
  秀美哭笑不得,又傻愣愣地瞅著他。她不知道哥哥說話是不是有點糊塗。新娘不見了,這算什麼話呀。難道是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不是跟嫂子一塊去度蜜月的嗎?」
  「是呀,一起出發的,這是事實。一塊兒去雪岳山。」
  「那麼,現在是怎麼搞的呢?莫非是出了事故?」
  「是出了事故。新娘不見了……呵呵呵……呵呵呵!」
  他突然抖動著肩膀笑了。秀美慌了,慌亂之餘,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她認為哥哥準是糊塗了。
  「哥哥,你說的什麼呀!不可理解!現在哪是開玩笑的時候!」
  「開玩笑?這打哪兒說起。新娘不見了!肯定不見了!吳妙花失蹤了!」
  他的臉通紅。臉上起著痙攣。
  「說不定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個不知道。要是曉得的話,我會這樣嗎?」
  他用拳頭捶胸脯。
  「怎麼會不見了的呢?」秀美急促地喘著氣問道。
  「這也不知道。不曉得她是死是活。」
  崔基鳳說的話越來越奇怪,秀美信也不好,不信也不好。她也給搞昏了,眼前一陣陣發黑。
  「嫂子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度蜜月的時候不見的。我出去了一趟回來,就不見了。真叫人發瘋,難過!我以為她在飯店房間裡等我,進去一看,不在了,行李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
  「那麼,你一個人回來了?」
  「對。」
  他很不安。不能照實把所有的事情都講出來,他感到非常不安。要講的話,那就非得把妙花的那個大學生情人跟到那兒去的事,新婚第一夜自己就把新娘撇下、跟酒店女招待睡覺的事,大學生之死及拋屍等等一古腦兒翻出來不可。但他不想把這些事情講給妹妹聽。去掉這些事情不談,聽的人就只能覺得他的話沒頭沒腦地奇怪。
  秀美焦急地看著哥哥又問了一遍:
  「哥哥,你現在不是說謊吧?」
  「我為什麼呆在外面不敢回家?想想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才喊你出來的。秀美,怎麼辦呢?」
  「報告警察了嗎?」
  他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是失蹤了,就應當報告警察找嫂子呀!」
  「對。不過,現在不行。再等一下看,讓我考慮考慮是不是要報告。」
  「通知嫂子家裡了嗎?」
  「不能通知。要是通知他們說她失蹤了,會亂成一團的。我害怕,還不敢告訴。」
  「也許她回家了呢?」
  「沒有回家。我讓茶館服務員打了個電話,他們家說去度蜜月了,還沒回來。」
  秀美依舊不相信哥哥的說法。她根本就不相信會有這種事。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呢?簡直不能自圓其說。但是,如果除去他突然笑了一下不談,哥哥的表情是真摯的,充滿了不安,而且他的話也越說越具體。
  「是不是我再給嫂子家裡打個電話看看?」
  「好,你再打一次試試,就說是她的朋友。」
  秀美給吳妙花家裡打電話的時候,接電話的人是吳妙花的母親閔蕙齡。秀美請她叫一叫吳妙花,她馬上就問你是誰呀。秀美隨便編造了一個名字說是吳妙花的低年級同學,閔蕙齡便說去度蜜月了,還沒回來。秀美回到座位上,沉重地搖了搖頭。
  「說是還沒回來。」
  崔基鳳突然想哭,用手捂著扭曲了的臉。
  「哥哥,你沒跟嫂子吵架吧?」
  秀美作了種種設想,問道。崔基鳳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看見哥哥不安、苦惱的樣子,她也禁不住要哭。大家都對哥哥的結婚寄予希望,結果還沒有度完蜜月,就成了泡影。他硬是不肯承認新娘失蹤,但這事已經作為一個確鑿的事實被固定下來。冷眼旁觀哥哥也不是胡編亂造,只是受的刺激太大,不知如何是好罷了。
  新嫂嫂為什麼會不見了?既然她不是精神病患者,失蹤總歸有某種理由。要不,就是遭到綁架。如果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嫂子的汽車在哪裡?」
  「她自己開走了。」
  「是不是被綁架了?」
  「有誰會綁架她呢?她是自己飛走的。是用自己的翅膀飛走的。」
  他激動地喊了起來,但聲音很小。秀美也光了火。大聲說:
  「這,這怎麼可能呢?」
  「她這個人完全有可能這麼幹的。我娶她不是把她當一般的妻子。我跟她結婚,不是指望她替我洗衣煮飯。」
  「那是怎麼回事呢?」
  「我喜歡她。理由就這麼一點。起不到妻子的作用也無妨。這種人隨便怎麼樣都行!」
  「哥哥,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嫂嫂跑了?」
  「唔,你說得對。」他使勁點了點頭。
  「告訴我吧,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不行。絕對不能說。」
  他頑固地搖了搖頭。見他這麼強硬,秀美不禁一愣。
  「為什麼不能說?」
  「因為不能說,所以不能說。有時候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照實說的。我認為你是可以理解這一點的。對這件事要是你不再問了就好了。誰問我也不能回答。我什麼事情都不能痛痛快快攤開來談,心裡悶極了。」
  哥哥採取這種態度,她就不能再問了。秀美突然淌下了眼淚。不知怎麼的,她覺得哥哥顯得說不出的可憐。所幸現在還是冬天。如果不是冬天,在這種狀態中,哥哥怎麼每天到學校去辦公呢?她想在放假之前,一切都應當恢復正常。
  崔基鳳突然把身子支了起來。
  「要到哪兒去?」
  秀美坐在那裡,以不安的眼光看著他。
  「坐久了難受,出去走走!」
  兄妹兩個走到外面,肩並肩地在夜市漫步。由於寒潮肆虐,街上非常冷。秀美挽著哥哥的胳膊。
  「你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有好辦法教教我。」
  「哪有好辦法呀!」秀美用帶了哭腔的聲音說。
  「總不能一直不回家吧?」
  「是呀!不過,我害怕回家。想起應當怎麼對家裡人解釋,我就脊樑骨發冷。我們家的人沒關係,對丈母家的人怎麼說呢?……」
  「不過……哥哥,你總不能老是躲避吧。與其躲避,不如趕快去解決了好。我認為躲避並非良策……哪怕是為正在等待的人著想……」
  話是對的。崔基鳳停下腳步看了妹妹一眼,看見她的眼淚在燈光下閃爍。他自言自語地說:「你比我強!」他沒有想到妹妹會說出這種頗像大人的話來。
  「照你說的辦。先回家去。明天再去妙花家。」
  「我先回去告訴他們。要說得他們不敢發生混亂。」
  「能做到這樣,真要謝謝你了。先回去吧!」
  「哥哥,你一定得回來噢!」
  「當然。一定回去。」
  兄妹兩個笑著分了手。
  當天晚上,崔基鳳回了家。他臉色蒼白,媽媽和弟妹們平靜地迎接他。誰也不問新娘的事,都以擔心的態度,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舉動。
  吃過晚飯以後,他回到自己房裡,沒有開燈,就那麼坐在黑暗裡。媽媽悄悄地走了進來。他開了燈,對媽媽說:
  「媽媽,對不起。我好像是跟一個瘋勁十足的女人結了婚。」
  「胡說八道。我倒不擔心她,而擔心你。你不要太傷心才好。」
  「我沒關係。媽,您別擔心,會好起來的。」
  「你也不要擔心我,我才沒關係哩。你累了,快躺下吧!」
  媽媽一句也沒有問媳婦的行蹤,就走出了他的房間。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早上,崔基鳳的岳母打來了電話。頭一個接電話的是崔基鳳的母親,她有點兒手足無措。
  「哎唷,親家太太……嗯,嗯,回來了,請你等一下。」
  崔基鳳正從二樓下來,停住腳步,看媽媽接電話。他媽本來就不會說謊,說出兒子已經回來了之後,好像犯了一個大錯誤,非常驚慌。
  「怎麼樣?我告訴她你回來了。」
  「沒關係。你就是不告訴她,今天我也要去。」
  崔基鳳說罷,接過話筒,剛說了一句:「喂,」岳母就高興了。
  「回家的日期過了,你們還沒消息,我很擔心。沒有什麼事吧?」
  她好像洞悉一切秘密。
  「唔,唔!」
  崔基鳳竭力想保持沉著,聽見岳母問他沒有什麼事吧,不禁心裡發慌。他胡亂回答了幾個唔字之後,丈母的語調更加親熱了,說:
  「雪下得很大,是個心思。叫妙花來接電話。」
  「她,她出去了。」
  「噢!是到遠處去了嗎?」
  「唔。到哪兒去了,我不大清楚。」
  「她怎麼這麼馬大哈。回來後,你叫她打個電話給我,我等著。」
  「哎,請您稍等一會兒。」
  岳母要掛電話,他連忙阻攔。
  「出問題了。」
  「你說什麼?」
  「出……出問題了!」
  「問題?這打哪兒說起?」
  對方這才好像緊張起來。
  「詳細情況,我來了再告訴你。」
  「唔,究竟有什麼事呀,看把你急的!」
  「來了再告訴你。我馬上就來,請等著。」
  他放下話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媽媽在一旁擔心地望著兒子。
  「你要到她家去?」
  「嗯。要去說明一下。」
  像預料的一樣,崔基鳳剛說完,妙花的父母就蹦了起來。妙花的母親好像挺難過,不住地用拳通通的捶自己的胸脯。妙花的繼父則揮著拳頭,大喊大叫:
  「馬上去把她找來!我讓你們結婚,是要你帶著她好好過日子,你以為是要你把她弄丟了,才讓你們結婚的嗎?快去把她找回來,找回來!」
  他的嗓音不知怎麼那麼大,震得房裡嗡嗡響。
  崔基鳳無地自容,一直低著頭。他什麼話也沒法說,什麼話也不願說,什麼話也想不出。
  「你到底把我女兒怎麼樣了,弄得我女兒下落不明?哎唷,天哪,這是作的什麼孽呀!天哪,可能嗎?」
  妙花的母親渾身直抖,面色蒼白,往後便倒,是昏過去了。醫生奔過來,亂成一團。隔了一會兒,她才醒過來。醒過來以後,頭一句話就說:
  「哎唷,我的妙花……哎唷,我的妙花……我好容易才把她養大……你把我的妙花找回來!」
  「小子!光天化日把新娘弄丟了,自己一個人跑回來,真沒見過你這種人!」
  妙花的繼父吳明國終於揮著拳頭罵了一聲崔基鳳小子。崔基鳳忍住了,也只能忍著。
  「從她說要結婚的時候起,我就曉得不會有好結果。攔也攔不住,誰知弄成了這副樣子!你這個壞東西,媳婦失蹤了,也想不到報告警察找一找,竟然一個人回來了!」
  他想打崔基鳳一個耳光,但手沒打下去,只是拚命拍地板。
  不一會兒,警察接到報告趕來了。是吳明國打電話喊警察的。報告內容是說吳妙花去度蜜月,半路上失蹤了,請警察幫助找一找。還說新郎跟她一起去的,有點兒奇怪。新娘沒有理由要自動逃跑。新郎甚至都不知道新娘是幾時不見了的。一再追問的結果,妙花的失蹤肯定和新郎有關。
  警察接到報告,組織了一個專案偵破班。由於新娘失蹤的地點是雪岳山,警察當即把事件通知了當地有關的警察局。由於報案人有社會影響,又特別關照了一番,所以決定直接進行偵破。
  偵破對像自然只有崔基鳳一個。他當時就被帶走了,而且受到正式的審訊。另一方面,專案偵破班搜尋吳妙花的車子,派了四個人到雪岳山飯店去。
  崔基鳳一口咬定對吳妙花的失蹤一無所知。但是,警官們聽不進他的話。
  「度蜜月新郎新娘總是在一起的,可你卻說不曉得新娘到哪兒去了,這像話嗎?你為人師表,在大學裡教育學生,就得像個真正的教師那樣,把一切都坦坦白白地說出來。她是死了,還是活著?」
  「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怎麼能夠回答呢?知道的話,我自己就會去找。」
  警官們嗤之以鼻。
  「崔先生,你能不能把新娘失蹤的經過再說一遍?」
  他們想讓崔基鳳反覆作證,在反覆作證的過程中找出破綻。如果說假話,通常一不小心,就會在證言中暴露出不同點來。
  「二十七日早晨,妙花一早就起來了。」
  「當時是幾點鐘?」
  「八點鐘光景。」
  「當時你還在睡覺?」
  「不。雖然已經醒了,但因為太累,依舊躺在被窩裡。」
  「那你怎麼曉得是八點鐘光景呢?」
  「妙花說現在已經是八點鐘了,把我搖醒了。我說我還想再睡一會兒,她就走了,說出去兜風看雪景有意思!」
  「出去的時候,她身上穿的什麼衣裳?」
  「青色褲子加一件藍色派克衫,拎了一隻小手提包。她走了以後,我又睡了一陣。醒來看了看表,十點多一點。這時妻子還沒回來。到下午也沒回來。結果從那時以後直到現在,我就沒有見過妻子的面。」
  「你以為新娘會以這種方式銷蹤匿跡嗎?我是說自動的。」
  「不。我不這樣看。」
  「新娘愛你嗎?」
  「唔,愛。我們是因為彼此相愛才結婚的嘛!她沒有理由掩蓋自己的行蹤。」
  「這麼說新娘不是掩蓋行蹤而是被人挾持了。這樣看妥當嗎叩
  「唔,妥當。」崔基鳳愣了一下,這樣回答。
  「要是真的失蹤的話,可以從下列幾個側面來觀察。一,被人強行綁架了;二,可能遇害被埋葬在什麼地方;三,車禍;那天早上雪下得很大,車子肯定不好開,也許出了事故;四,也許是新娘精神失常躲了起來。我們認為肯定屬於這四種中的一種,崔先生,你是怎麼看的呢?」
  崔基鳳沉思了一會兒,回答說:
  「我贊成第四種可能性。」
  警官們的眼睛霍地一亮。
  「為什麼贊成第四種?」
  「新娘略微有點古怪。她跟平常女子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第四種情況是精神失常。新娘是不是有這種症狀?」
  「與其說有這種症狀,不如說有時她會做出一些按照常規無法理解的行動。」
  「你說說是什麼樣的情況?」
  「結婚之前我跟她在一起,有時她突然什麼話也不說就走了。一次在劇場裡,一次在餐廳裡。後來見了面我問她,她說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幹出這種事來。」
  這是真話。妙花身上是有一些地方他無法理解。他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但失敗了。
  「那麼,在這之前,她有過突然出走的症狀嗎?」警官們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問道。
  「唔,有過這種症狀,不過我不把它看成是精神失常。」
  他是這麼看的:不管孫昌詩是妙花殺死的,還是別人殺死的,當妙花看見孫的屍體時可能害怕了,便開車逃跑了。不過,他不能把這種想法告訴警官。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16:04

  「有道理。不過,崔先生第二天就回漢城了。如果新娘不見了,理應在那兒等著,尋找,可你第二天就回來了。按照通常的想法,這可能嗎?還有,你回到漢城以後,不直接回家,卻一個人在旅館裡過了一夜,對於這一點你能作何解釋呢?」
  「我是惱火了,就回來了。之所以不直接回家,是怕一個人回去難為情。此外,沒有別的理由。」
  「崔先生會開車嗎?」
  「不會。」
  「遺憾。要是夫人出現了,你打算怎麼辦?」
  「想離婚。我們還沒有去登記,不必履行法律手續就可以分手。」
  這幾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
  「你在說謊。在你說實話之前,我們得跟你在一起。」
  警官們不相信他的話。

=====================================================

關係

  當天晚上九點鐘光景,緊急派往雪岳山H飯店的刑警隊打來了電話:
  「二十六日晚,崔基鳳和吳妙花住在H飯店這是事實。崔基鳳是在二十八日上午結帳離開飯店的。然而店方不知道吳妙花失蹤。他們沒有聽見新郎提過一句,說是新娘失蹤了。所以可以認為崔基鳳是在對新娘失蹤嚴守秘密的情況下離開飯店的。然而,一個更加重要的案件在同一時間裡在飯店裡發生了。這就是報上已經作了報道的大學生被害事件。」
  偵破班長聽完了電話,心裡大為吃驚。那篇報道他也看過,但並沒有怎麼注意,所以漏掉了這樣一個事實:在同一時間同一飯店裡發生了人員失蹤和兇殺事件。
  「驗屍結果表明,大學生孫昌詩遇害是在二十六日晚到二十七日清晨。」
  「吳妙花失蹤是二十七日,調查一下兩個案件之間有沒有關係。」
  「不過,這兒的偵破本部把一對名叫樸和善和金在范的年輕夫妻當作重大嫌疑犯在進行調查,好像幾乎是犯人無疑。他們的看法是,大學生孫昌詩和有夫之婦樸和善有著很深的關係。兩個人到雪岳山來玩,被丈夫金在范發現了,趕到飯店來殺死了孫昌詩。樸和善好像也積極參與了最後的拋屍活動。」
  「如果他們確實是兇犯,那麼這個案件和吳妙花的失蹤就沒有關係。誰知道呢?反正你徹底地調查一下,作個匯報。」
  「是。」
  第二天,也就是當年最後一天——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十點鐘光景,有一個年輕女人給一一二偵破本部打來一個電話:
  「有事要報告,所以我打個電話。」
  「噢,請說吧。」
  「看了昨天報紙上發表的雪岳山H飯店兇殺案的報道,我想我所提供的情況也許可以給你們作參考。看了報上的照片,我覺得我認識那個人。」
  約摸過了兩小時,有一個刑警出現在慶陽飯店水碓酒吧裡,找服務員密斯樸。
  「小姐,剛才是你打電話給一一二的嗎?」
  「對,是我打的。」她後悔自己打了電話,怯生生地回答。
  年輕的刑警從口袋裡掏出一份報紙打開,那是有關H飯店兇殺案的報道。刑警用手指點著登在上面的被害人照片給她看。
  「你說你認識他?」
  「嗯。他是常來我們這兒的老主顧大學生。經常在這兒跟一個女的見面。」
  「那女的像是他的愛人嗎?」
  「對。是愛人。」
  密斯樸想起聖誕前夜的事情,咬著嘴唇。只要一想起那天的事情,她就惱火,但是,當時打了她一記耳光的大學生現在已經死了,不在人世了。對死人不能有怨恨之心,可他為什麼會死呢?
  「曉得那個女人的名字嗎?」
  「唔,知道。叫吳妙花。」
  「住址是哪裡?」
  「不知道住址。」
  「那女的是學生?」
  「好像不是學生。」
  「到哪兒去能見到這個女人呢?」
  「不知道。」
  「看見她的臉,你能認得出來嗎?」
  「嗯,能認出來。」
  聖誕節前夕,昌詩喝醉了酒,把吳妙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寫在菜單上交給密斯樸,托她打個電話,當時她把吳妙花的名字刻在了腦子裡,所以她記得吳妙花的名字。她後悔當時沒有把電話號碼也記住。她對吳妙花非常嫉妒,至今還沒有忘記為吳妙花而受到的侮辱。
  「不像樣的東西!」
  吳妙花當時明明是這樣說的。吳妙花的話語好像現在還在她的耳畔震響,所以她面孔發熱。其後,孫昌詩和吳妙花就一直沒有在水碓酒吧露過面,正在惦念時,卻從報上看到那個男大學生死了。
  「你得呆在這兒,別出去,直到來通知為止。」
  刑警關照密斯樸不要離開單位,然後回去了。
  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五時。
  老頭發現一輛汽車扔在這兒已經五天,不由得把頭一斜。他無法理解為什麼汽車一定要在這兒停五天。
  這地方是江陵和墨湖之間的海邊。那車子停在人跡罕至的松林裡。松林前面有一小片沙灘,波濤不斷地舔著這片沙灘。
  老頭走進松林去察看停在那裡的車子。淡綠色的車子裡沒有人,車頂上的雪還沒有化,依舊堆積著。車尾上貼著一個字:Q。
  老頭身上穿著一件厚毛茄克,戴著一頂毛帽子,拄著枴杖。眼鏡度數很深,腿略微有點跛,身體微胖,透出一種忠厚的味道和威嚴。前不久他還是一個大企業的會長,自從身體不適以後,有一天他突然把會社的經營權交給了小輩,回鄉落了戶。他非常喜歡小時候嬉戲的海邊,天氣不壞的話,他每天一定要到這兒來一次,在海邊散步。
  有一次他瞭解到某個富翁想把這一帶買下,在這兒建娛樂設施,他便拿出更多的錢來把這一帶買下,作為公共財產送給村裡,條件是絕對不得以任何名義進行開發。
  他在海邊散了一小時步,然後向村子那兒走去,迎面碰上騎自行車的巡警。巡警一看見他,老遠就下來走到他身邊行禮。老頭指著海邊對巡警說:
  「有一輛自備汽車扔在松林裡好幾天了,你去看看。」
  舊的一年過去了。這是新的一年的頭一天。然而各個案件的偵破員們連屬於所有公務員的休假也沒休息,繼續一心撲在偵破工作上。偵破隨處都在繼續進行。實際上偵破也不可能由於休假之類而暫時中斷。從這一點出發,可以認為偵察員們選錯了職業。但是偵破犯罪肯定是誰都應該幹的事。
  水碓酒吧服務員樸美淑小姐也是一年一度寶貴的休假被沖掉了的人當中的一個。儘管她不是警官,但由於要給他們當證人,連家鄉都沒能回去,跟警察一塊去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所以她非常後海給一一二打了電話。但是現在即便後悔,也沒有用了。
  公共汽車在積雪的高速公路上奔馳。年輕的巡警一上車就打瞌睡,現在還在睡覺。樸美淑撇撇嘴心裡想道,真是個沒意思的男人。身邊坐著個姑娘還睡覺,要不是塊石頭,怎麼會這樣呢?她把視線轉向窗外,眺望肅殺的冬天的景致。
  專管雪岳山H飯店兇殺案的警察局偵破組通過一一二偵破本部接到通知,感到有必要會見認識被害人愛人的證人。重大涉嫌人樸和善、金在范夫婦矢口否認犯罪事實。偵破組認為接觸一下證人,他們也許就不敢否認了。然而,為了要見證人,帶著兩個嫌疑犯去漢城,實在太麻煩。在這種情況下,讓證人到K警察局來,可以說從各方面看都是經濟的。上級強調聯合偵破,漢城方面是不能拒絕地方警察局提出的能否把證人交給我們這樣一個懇切的要求的。要是在以前,他們也許會說我們人手不夠,挺忙,你們來接吧,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了。護送證人到K警察局的任務終於落實到一個年輕刑警身上。他由於連日辛苦,疲勞不堪,一上車就睡著了。
  下午三點鐘稍微過一點,他們到達K警察局。從漢城帶證人來的年輕刑警跟偵破班長握過手以後,把證人交給了他。
  「小姐,你到這兒來,大大地辛苦了。待會兒我買點好吃的給你。」
  刑警班長一面開玩笑,一面帶樸美淑到審訊室去。審訊室裡有兩個男女伏在桌上睡覺。
  「喂,客人來了,起來!」
  跟班長一塊兒來的年輕刑警拍拍桌子,兩個男女支起了上半身。他們以充血的眼睛瞅了瞅樸美淑,臉上幾乎沒有表情。樸美淑也以略微有點驚訝的眼神瞅了瞅他們。之所以會略感驚訝,是因為他們的面容太憔悴了。
  刑警班長讓樸美淑坐下,樸美淑便隔著桌子在他們對面坐下。沉默了一陣,沉默得連呼吸都困難。
  班長觀察著雙方表情的變化。因為單靠表情,就能曉得結果。但是他們好像並不認識。
  「兩個人當中,你看見過哪一個?」
  班長盯著證人問道。樸美淑的視線停留在樸和善的臉上,悄悄地搖了搖頭。
  「沒有看見過。」
  她話音剛落,胖男人的上半身就動了。椅子吱吱咯咯響,好像要散架了。他抱怨道:
  「冤枉好人沒有用!」
  「小姐是在一爿名叫水碓酒吧的慶陽酒店裡工作嗎?」
  班長神情尷尬地問樸美淑。樸美淑微微點了點頭。
  「那個死了的大學生孫昌詩常和愛人一起到水碓酒吧來嗎?」
  「唔,是的。」
  「那麼,孫昌詩的愛人不在這兒嗎?」班長瞪了樸和善一眼,問道。
  「對,不在。」樸美淑搖搖頭,肯定地回答。班長歎了一口氣。他們把證人帶了出來。
  「據說你知道孫昌詩愛人的名字?」
  「是的,叫吳妙花。」
  樸美淑認為,一切都是因為吳妙花,吳妙花應該受到詛咒。
  班長則希望失蹤的吳妙花和樸和善是同一個人。所以在證人來作證之前,他對漢城來的偵破組一切都保密。現在他得把證人介紹給他們了。
  「吳妙花的失蹤和孫昌詩的死亡好像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吳妙花和孫昌詩是一對拆都拆不開的戀人。現在能夠對這一點加以證實的證人來了,請談談吧!」
  班長把樸美淑介紹給漢城偵破組的成員。漢城組的人聽見這話,眼睛一亮。
  「這是真的嗎?」
  「請說吧!到現在為止,我好像一直是逮住兩個對任何一方面都沒有用的人在談話,怎麼對他們道歉呢?」
  他歎了一口氣,通過窗戶看著停在後院裡的淡綠色的Q。四個漢城刑警圍著樸美淑拚命提問題:
  「孫昌詩和吳妙花肯定是一對戀人關係嗎?」
  「對,沒錯。」樸美淑半昏迷地回答。
  「怎麼沒有錯呢?」
  樸美淑為了要說清楚為什麼沒有錯,得費不少勁。她對一切都作了詳細的說明,甚至談到了聖誕節前夜的事,說得口乾舌燥,最後肚子餓了。她一說肚子餓,話音剛落,就送了一碗什錦湯來。
  漢城組的偵破員給她喊了一客快餐。現在只要再證實一點就行了。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急急忙忙向漢城偵破本部掛了電話。
  新春伊始,收穫不錯。自從他打電話報告說發現了吳妙花的汽車,時隔三小時,又去掛了個電話。最後他是這樣說的,然後掛上了電話:
  「……因此,急需吳妙花的照片。請趕快送來,夾在其他女人的照片裡一塊兒送來。我等著。」
  那天深夜,吳妙花的照片送到了,是偵破班長親自從漢城帶來的。他一到,就把樸美淑喊出來,叫她別睡了,讓她坐在桌子旁邊。把幾十張各種各樣的女人照片攤在樸美淑面前。
  「來,請你從中把你認為是孫昌詩戀人的女人,也就是吳妙花的照片挑出來。」
  樸美淑用她的胖手去翻照片,不一會兒就挑出一張來,分明是吳妙花的。
  偵破吳妙花失蹤案的漢城組和偵破孫昌詩被害案的地方組,最後不得不進行聯合偵察。地方組的班長和漢城組的班長,握手言歡,說他們一起好好幹。兩個人的外貌正好相反。漢城組的班長胖墩墩的,油光滿面;地方組的班長枯瘦乾癟,一臉皺紋。年紀也比漢城的班長小十歲。終於在第二天早上九點鐘召開了兩個組的聯合偵破會議。漢城的班長首先介紹案情:
  「問題好像是因為孫昌詩出現在H飯店而發生的。二十六日吳妙花和崔基鳳舉行了結婚典禮,然後到雪岳山去,住進H飯店。到這個時候為止,案件可能還沒有發生。然而,孫昌詩來了。從在同一時間住進飯店這一點看來,他肯定不是偶然出現,而是特地扣準時間出現的。吳妙花把他喊到飯店裡去的可能性很大。沒有人會因為心愛的女人結婚,連人家度蜜月也要跟在後面的。」
  「也可以反過來看。」皺紋很多的班長說:「不管吳妙花多麼愛孫昌詩,有新郎在身邊,哪會度蜜月也要喊孫昌詩一起去?沒有喪失理智的人是不可能的。」
  漢城組的班長氣色變了。但是他馬上就顯出溫和的表情,說:
  「有這個可能。怎麼樣都行。孫昌詩無論如何是跟新婚夫婦一起住進旅館的。但是遭到了殺害。儘管屍體是二十八日在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的車子裡發現的,但肯定他是死在飯店裡。而且新娘也失蹤了。只有新郎一個人活著回了家。」
  這是暗示性的話,大體上指明了誰是罪犯。而且誰都能很自然地下這個結論。
  「一切情況都對崔基鳳不利,儘管我還沒有見著這個人。」
  地方偵破班長說。實際上他的情緒很不好。要把迄今為止一直認為是重大嫌疑人的樸和善、金在范夫婦放了,他也只有洩氣的份兒。即使有人指摘他無能,他也無話可說。與他相比,漢城組的班長則信心十足,好像逮捕案犯只是時間問題。
  「所有的情況只會對他不利。這是他自己造成的。我理解新郎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要是我是新郎,也不會呆著不動。到了度蜜月的地方兩個人還粘在一起,哪有看見這種情況還聽之任之的新郎呢?」
  他好像親眼看見過似的大聲說。刑警們笑了,顯得挺滿足。但是地方偵破班長沒有笑,一個勁地抽煙。
  漢城組的班長又接著說:
  「估計那天飯店裡可能發生了三角關係。照我看,新郎是個大學教師,又是專攻哲學的,所以只知道唸書,是個非常善良的人。問題在新娘身上。她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又是了不起的美女,男女關係可能很亂,這是用不著問的。她居然找了一個比她年紀小的大學生做戀人,這就可想而知了。儘管不知道他們兩個為什麼要結婚,但是新娘可能感到比自己大十歲的教師沒有魅力。尤其是刻板的哲學教師,不是明擺著的嗎?所以當天晚上熱情的新娘可能往返於新郎和年輕大學生的懷抱。因為她讓那個大學生住在另外一間房裡,真是膽大無比。諸位可以想像那天晚上新娘該有多忙?」
  房裡又響起了一陣笑聲。地方偵破班長皺起了眉頭。
  「新娘如果聽見了,準要告你低毀她的名譽。」
  漢城組的班長根本沒把這話放在心上,接著說下去:
  「當天晚上的三角關係,如果不出問題繼續保持下去,什麼事情也不會有,誰知偏偏被新郎發覺了。新郎傻了眼,我們完全可以估計得到,從這時候起他會幹些什麼。」
  「孫昌詩可能是吳妙花殺死的。因為他跟到飯店裡糾纏不清……威脅說要告訴新郎。新娘一氣之下有可能把他殺掉,你說是不是?」一個地方刑警打斷了漢城組的班長的話頭。
  漢城組的班長搖搖頭:
  「這打哪兒說起。儘管不知道吳妙花的力氣有多大,但她怎麼能在誰也不曾察覺的情況下一個人把一個男大學生殺死呢?尤其是卡著他的脖子,把他撳在水裡?還有,是怎麼搬屍體的呢?」
  「對。搬運屍體是個問題。要殺他,給他吃藥、喝酒,用不著花什麼力氣就可以辦到。問題就在於如何搬運屍體這一點上。」
  大家都看著說話的人。他在一圈人當中顯得最小。小得使人懷疑他這麼點大,怎麼會當上強力課刑警。他屬於地方警察局,是個新手,得到的評語是任何事情都很積極勤勉。也許是他覺得自己排斥先輩發了言有點抱歉,顯出不好意思的樣子。班長見了出來打圓場說:
  「沒有關係,說吧!」
  「那麼,我就談談自己的看法。我是這樣想的:我認為孫昌詩是在五二八號,或者是在崔基鳳和吳妙花住宿的六一五號房間裡被殺的。被害人赤身裸體、喝了許多水、裝載屍體的樸和善的車子到二十八日上午還停在H飯店區域內,這些事實有力地證明了孫昌詩是在飯店遇害的這樣一個可能性。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被害人到底是在哪個房間被害的?自然不是五二八號,就是六一五號。罪犯也許是第三個人。如果罪犯是第三個人或者是意想不到的人,那就可能是在另一個房間動手的。不過,根據目前的偵破結果,第三個人是罪犯的可能性比較小。所以我認為孫昌詩是在六一五號房間或者五二八號房間遇害以後,被搬出去的。大家都知道,從五樓、六樓把屍體搬下來不是一件容易事。從電梯下來不經過總服務台走不到外面去。總服務台上飯店職工一天二十四小時眼睛都瞪著,所以我認為要想利用電梯把屍體搬下來而不被人發現是不可能的。兇犯如果不是白癡,就會採用別的辦法。至於別的辦法到底是什麼辦法,我想了好久,終於想出來了。儘管不敢肯定,但我認為只有這個辦法。」
  他好像在觀察眾人的反應,暫時閉上嘴巴,瞅著他們。圍坐在他身邊的人對他的話確實顯得很有興趣。
  「那是什麼辦法呢?」漢城組的班長抬起下巴問道。
  小不點兒刑警又顯出難為情的表情說:
  「唔,這……把屍體捆起來,放到底下去。」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他環視了他們一眼又接著說:
  「完全有可能在所有人都已經睡著的深夜,把屍體從陽台上吊下去。」
  「唔,有那麼點兒意思。」
  漢城組的班長點點頭表示同意。地方警察局的刑警班長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
  「實際上,為了要證實這個可能性,我量過捆屍首的繩子了。其長度總共是一百多米。是一根非常結實的尼龍繩,把屍首相結實以後,還剩七八十米。有七八十米完全可以從五樓、六樓把屍體吊下去。兇犯不是毫無必要買這麼長的繩子嗎?我不這樣看。我認為就算要把屍體捆得結結實實,有個二十來米也就夠了。所以我得出一個結論,兇犯買這麼長的繩子,為的是要從五樓、六樓把屍體吊下去。實際上,當我們發現屍體的時候,捆好屍首多下來的繩子的長度超過八十米。」
  小不點兒刑警看了看自己的頂頭上司。滿臉皺紋的班長點點頭說:
  「這是事實。」
  小不點兒刑警從班長的話裡獲得了力量,興致勃勃地繼續談自己的看法:
  「所以我認為屍體是用繩子捆好,通過陽台搬運的。為此我實地檢查了六一五號和五二八號房間。結果得出結論,屍體是從六一五號房間,換句話說,是從新婚夫婦居住的房間裡弄出來的。」
  房裡突然開始騷動起來,大家都以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其中也有人顯得無可奈何。
  「你是幾時產生這個想法的。」
  枯瘦乾癟的班長用眼睛瞟著部下,焦急地問道。
  「昨天晚上。自從樸美淑小姐來作證,點明了吳妙花和孫昌詩的關係,我就改變了看法。」
  「你具體地談一談,你認為屍體是從六一五號房間運出來的理由。」胖班長眼睛閃著光催促道。
  「好,我說。首先,孫昌詩如果是在自己的五二八號房間裡被殺的,兇犯就沒有必要一定要冒著危險搬運屍體。就那麼放在他的房裡就行了。其次,樸和善夫人的自備汽車停在六一五號房間這邊。通過六一五號房間的陽台把屍體垂直地朝下放,離停車的地方不過幾公尺遠。而且,樸夫人停車的地方有一座牆壁擋著,人們不易發現。是在大廳裡也完全看不見的死角,最適合搬運和裝載屍體。然而,到五二八號房間去看看就曉得了。那裡要通過陽台來搬運屍體是不可能的。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下面不是地,是飯店大門的屋頂。在大門上面伸出來的直角形屋頂相當大,而且和五二八號房間的陽台正好垂直,所以要把屍體放下來,最後只有掉在屋頂上。」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16:25

  沉默。因為這個觀察很有邏輯性。漢城組的班長注視著小不點兒刑警,好像發現他很有天才。地方組的班長則不住地點頭,把煙噴到空中。
  「真是個好想法!」
  他終於把香煙揉熄,打破了沉默。這麼一來,漢城組的班長也連聲稱讚:
  「了不起!一下子就把偵破範圍縮小了。無法反駁。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小不點兒刑警臉紅通通的直髮燒。他被這過分的誇獎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漢城組的班長:
  「我叫徐文鎬。」
  「多少歲?」
  「三十三歲。」
  「在強力課工作多久了?」
  「兩年不到,還沒有經驗。」
  「結婚了嗎?」
  「沒有。」
  「你前途遠大。我要是能隨心所欲的話,真想把你帶到漢城去一塊工作。班長先生聽見了,請別惱火。」
  他邊說邊看了看徐文鎬的上司。皺紋很多的班長臉上顯出一絲微笑,沒有回答。
  「我們得找到吳妙花。你負責兇殺案,可我們只要把吳妙花找到就行了。你認為吳妙花怎麼樣了?是死了,還是活著?」
  大家都以期待的眼光看著徐刑警。他眨巴著漂亮的眼睛回答說:
  「不知道。還不能斷定是怎麼回事。」
  滿懷希望提出問題的胖班長,神情顯然有點失望。
  「照我的看法,吳妙花這個女人也許被殺害了。死在崔基鳳手裡的可能性很大。」
  「那麼,得把屍體找出來呀。你以為單憑女人一個人的力量能把孫昌詩的屍體拖到六一五號房間外面來嗎?按照你的說法,是用繩子捆上的。」
  「我認為不是不可能,如果吳妙花力氣大的話。孫昌詩體格比平常人小,像我一樣。不過新婚夫婦二十四小時都呆在一起不是很正常嗎?」
  「對。」
  「所以如果六一五號房間裡發生兇殺,崔基鳳不會不知道。」
  「如果兇殺是在六一五號房間裡發生的,那麼兇犯不是崔基鳳,就是吳妙花。不管誰是兇手,兩個人都在殺人現場的可能性很大。另外作一種設想的話,兩個人也可能是共謀。細節我就沒有把握了。」
  「我認為吳妙花也可能被殺害了。從現在起,我們要幹的事是,審訊崔基鳳,把對他的調查搞得徹底一點。」
  漢城組的班長看了乾癟枯瘦的地方班長一眼,好像在問:「你是這麼想的嗎?」因為把崔基鳳當作殺害孫昌詩的兇犯加以拘捕和審查是他的責任。
  河甲石班長顯出好像只想打瞌睡的表情,然後把眼皮一抬,慢吞吞地說:
  「請你把崔基鳳交給我們。我們要好好調查一下。」
  「他正在途中。不能停留在只是對他作調查。他在外國得了博士學位,學問很大,腦袋又好,一個不巧,我們反而會跟著他跑。只有強迫他開口。要不,他會像泥鰍一樣滑掉的。」
  「試試看。」
  「記者在外面等著,怎麼辦?」
  「我們在這兒談的話絕對不能公開。在沒有抓到案犯之前,要保守秘密。」
  「反正要公開的,公開只是時間問題。」
  「要最大限度地防止洩密。」
  「這有什麼必要呢?」
  「萬一新婚夫婦和孫昌詩之死無關,這會極大地傷害他們的名譽。」
  「不作這樣的擔心也行。崔基鳳是兇犯,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胖班長悻悻地大聲說。
  河班長沉重地搖搖頭。
  「我還沒有見著那個人,所以不能說什麼。因此在這兒談的事還是以保守秘密為好。以防萬一嘛!」
  會議一結束,在外面等著的記者們就進來了。他們拖住河班長問兇犯弄清楚了沒有。河班長臉上打著深深的皺折,搖搖頭。
  「金在范、樸和善夫妻不是兇犯嗎?」
  「還不知道。」
  河班長帶著徐文鎬刑警到後院去了。他們鑽進了一輛舊的小汽車。徐刑警握住方向盤。
  「兇犯為什麼要把屍體放在樸夫人的車子裡?」
  「飯店周圍沒有什麼可以拋屍的地方。好像是因為沒有不顯眼的隱秘地點,所以塞到別人的車子裡。恰巧樸夫人車子的行李箱沒有上鎖。我認為是心急慌忙塞進去的。」
  他們向H飯店開去。一到飯店,徐刑警便帶著河班長繞到飯店側面。
  「這兒就是樸夫人的車子停的地方。」
  班長點點頭,又朝頭頂上看看。
  「那是六一五號房間。請看六樓陽台。」
  班長按照徐刑警的指點,把視線移向六樓,正好在頭頂上。
  「五二八號房間在那邊。」
  五二八號房間下面,飯店大門的屋頂果然伸出來很長。五二八號是店方騰出來給他們做偵破本部的房間,所以班長使用過一陣那個房間。儘管如此,他還不知道陽台下面是伸出去很遠的大門屋頂。正如徐刑警所說的,那裡不僅被屋頂擋著,沒法把屍體放下去,而且離樸夫人的車子停的地方也有一段距離。
  他們上樓到六一五號房間。恰巧房間空著,所以他們決定徵得店方同意看一看房間。
  「從兇犯把屍體裝在樸夫人的車子裡這一點看來,兇犯好像沒有車。」在電梯裡,河班長問。
  徐刑警好像也考慮過這個問題,說:
  「即使有車,也可能不會駕駛。在這種情況下,就要雇司機,但不會叫司機搬運屍體。」
  「如果他自己有車能直接駕駛,就不必硬要把屍體塞到別人的車子裡去。因為裝在自己的車上,帶到遠處去一扔就行了。你不這樣看嗎?」
  「唔,是這樣。」
  他們從電梯上下來,沿著走廊朝前去。由於走廊上鋪了地毯,所以一點腳步聲也沒有。
  「崔基鳳不會開車嗎?」
  「大概是的。度蜜月的時候是吳妙花自己開車來的。從這一點來看……」
  吳妙花跟她的車子一起失蹤了,最後只發現了車子。警察,特別是漢城組的警察把車子裡面仔細搜查了一遍,但並沒能從中找到什麼線索。
  他們進入六一五號房間,首先到陽台上去看了一下。陽台的欄杆是鐵製的。
  「按照你的說法,兇犯是從這兒把屍體放下去的?」班長雙手抓住欄杆問。
  「對。儘管不能肯定,但從種種跡象來看,可以得出這種結論。」徐刑警謙遜地回答。
  班長又看看下邊,問道:
  「沒有發現被害人的衣服吧?」
  「唔,是的。」
  「孫昌詩是光著身子被發現的,衣服總在什麼地方。兇犯可能扔在哪裡,得把它找出來。」
  「請看看這兒。」徐刑警突然緊張地說道。
  班長立刻仔細地看了看他所指的欄杆。鐵欄杆是用黑漆刷的,徐刑警指的地方黑漆磨掉了一大塊。
  「這兒好像是放捆屍體的繩子的地方。繩子朝下放,漆就被磨掉了。」
  「唔,好像是這麼回事。」班長點點頭。
  「我說,如果崔基鳳和吳妙花是兇犯,也許他們一上來並沒有制定好一個殺害孫昌詩的計劃才到這個飯店裡來度蜜月的。到這兒來以後,是偶爾突然把孫昌詩殺死的。」
  「我也這麼看。」
  班長板起臉點點頭。
  「如果是這樣,那麼包屍體的毯子和尼龍繩是從哪兒弄來的呢?」
  班長的表情漸漸地呆滯了。
  「肯定是在附近買的。」
  「唔,我也這麼想。所謂附近,可能就是商業區或者束草1市區。」
  1地名。
  「把繩子和毯子拿來!這話你怎麼到現在才說!」
  「因為剛剛想到。」
  徐刑警到房裡去給局裡打了個電話,叫趕緊把包屍體的毯子和繩子送來,說這是班長的指示,並且加了一句一定要再來幾個人。
  從這以後,約摸過了一個小時,包括班長和徐刑警在內的六個偵破員從飯店裡出來,向下邊不遠的商業區走去。他們當中的一個拿著尼龍繩,另一個把毯子挾在胳肢窩裡。一到商業區,班長就叫部下散開。
  「仔細搜查,有什麼情況到對面茶館裡來。」
  下了指示以後,班長獨自到二層樓的茶館裡去喝咖啡。班長是很有趣的。然而,他的部下沒有一個人抱怨。約摸過了一個小時,有一個警官跌跌撞撞跑進來。看見他的表情,班長二話不說就踢開椅子站起身來。
  「賣毯子和尼龍繩的店舖找到了。」
  那爿店是類似雜貨店的小店,由一位年輕的太太守著。他的部下說是去拿毯子和尼龍繩,又跑了出去。班長在等待。不一會兒,警官們就拿著毯子和尼龍繩跑來了。他們把這兩樣東西放在廊台上。
  一行人來到小店裡。班長瞅了店主人一眼,然後問道:
  「這是這兒買的,對嗎?」
  店主人掃了毯子和尼龍繩一眼,滿有把握地說:
  「唔,對。是我賣出去的。」
  班長似乎還有點不大相信,又問了一遍:「肯定沒錯?」
  「對。沒錯。我幹嗎要說謊呢?」
  那年輕太太一面說一面指指堆放在小店一邊的毯子和尼龍繩:
  「瞧,跟這個不是一模一樣嗎?」
  徐刑警到裡面去,捧著一床毯子出來,翻開來看。這種產品和包屍首的毯子一模一樣。
  「這是誰買去的?」
  「是一個男人。」
  年輕太太也許是氣急了,胸脯擴張開來,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已經懷孕了。
  「你還記得那個人嗎?」
  「唔,好像可以記起來。那人個頭挺大,漢城口音。」
  警官們的眼睛彷彿是發現了食物的猛獸一樣,霍地一亮。
  「你再詳細談談對那個人的印象。」
  女店主突然忙活起來:
  「懊,個子挺大,枯瘦乾癟。年紀四十歲左右。樣子長得挺和氣。大眼睛,斯斯文文的。記得他買了一床毯子,還特地買了一大捆繩子。」
  她說冬天買毯子和繩子的大多是登山客。尼龍繩縛滑雪板的時候需要,所以人家都買一點。但那人買了一百米。
  「我問他買這麼些繩子派什麼用場,他說用在要用的地方,還撲哧一笑。」
  「穿的什麼衣裳?」
  「上身穿派克衫,是常見的派克,顏色是黃的。褲子的顏色記不起來了,好像不是登山人。」
  「那是什麼時候。」
  「唔……請等等,我翻翻帳簿就曉得了。」
  年輕的太太到裡面去,捧出一本破爛不堪的筆記本來,翻了翻,不一會兒就輕輕地說道:
  「哦,在這兒,十二月二十七日。」
  徐文鎬刑警趕快去看筆記本上寫的字。那上面十二月二十七日這個日期和賣毯子、繩子的事記得清清楚楚。
  「現在想起來了。他是太陽落山天快黑的時候來的。不過……」
  年輕的太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好像有什麼顧慮。
  「只要是關於那人的事,不管什麼,請你毫無顧忌地說吧。說什麼都行。」
  女店主問那人犯了什麼罪。刑警們笑著說這個你無需知道。
  「那天賣完了東西,隔了半天,外面好像突然熱鬧起來。抬眼一看,原來是那個男人和酒店裡的姑娘在馬路當中發生了爭執。酒店的姑娘抓住他手裡的東西,要他玩一會兒再走,他堅持說不能去。那樣子笑死人了。」
  「跟哪一個酒店的姑娘拉拉扯扯的?」
  「就是那爿店裡的。」她指著掛著夜總會招牌的店家。
  「那女的叫什麼名字?」
  「名字不知道。不過,我認識她的臉。她常到我店裡來。這幾天沒露面。她跟在我們店買毯子的男人好像關係挺好。」
  「你跟我們走一趟行嗎?」
  班長決定讓一個警官代她看店,然後帶著女店主到夜總會去。那夜總會的名字叫「龍宮」。
  還沒到營業時間,門關著。敲了好半天,才有一個高個子青年揉著眼睛朝外望。警官給他看了看派司。
  「裡面有姑娘嗎?」
  「沒有。她們要呆一會到晚上才來。」
  班長關照部下給局裡掛個電話,問問崔基鳳護送到了沒有。警官接到指示,走到夜總會裡打了個電話出來:
  「剛剛到達。」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17:27     標題: 你是兇犯

  崔基鳳形容憔悴,看起來有點可憐。他的表情平靜,好像一切都置之度外,身邊圍了一圈警官。
  起先他沒有認出雜貨店女店主來。女店主在刑警的帶領下走進審訊室,隔著桌子和他對面對坐下,他才好像有點吃驚似地抬眼看了女店主一下,馬上又面無表情地把視線轉向別處。
  刑警問他你認不認識這位年輕的太太,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不認識,然後就像看著什麼東西似地瞅著女店主。
  「你看見過這個人嗎?」河班長用下巴指指崔基鳳,問女店主。女店主避開崔基鳳的視線點點頭。
  「不要光點頭,要用話來回答。你看見過他嗎?」
  桌於上有一架小型錄音機在錄音。
  「唔,看見過。」女店主以清晰的語調回答。
  但崔基鳳依舊是一副吃驚的表情。
  「你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看見他的?」
  「十二月二十七日傍晚,他到我們店裡來的時候。」
  「他買了些什麼?」
  「唔,毯子和尼龍繩。」
  崔基鳳表情平靜地坐著,他的臉開始慢慢地變得呆板了。徐刑警把一隻包裹放到桌上。打開包裹,露出毯子和尼龍繩。
  「這是你賣給他的嗎?」
  「唔……」
  「沒錯?」
  「唔,沒錯。」
  河班長兩隻手撐著桌子,把臉靠近崔基鳳的臉,看著他說:
  「你還認識這位大嫂嗎?」
  「想起來了。」
  「萬幸!夫人請回吧,辛苦你了。」
  崔基鳳呆呆地看著年輕的夫人消失在門外,心裡很佩服警察的偵破能力。
  「按照她的說法,是你買了這毯子和尼龍繩。」
  「我曾經買過跟這一模一樣的東西。」崔基鳳好像解開了韁繩,痛快地回答。
  「你買這些東西,打算幹什麼?」
  這是最核心、最重要的問題。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河班長並不催他,耐心等待。崔基鳳好像在禱告,眼睛俯視著桌面,突然抬起頭來要水喝,也許是喉嚨干了。他一口氣把水喝乾說:
  「能給我一支煙嗎?」
  徐刑警趕忙掏出一支煙來給他,然後用打火機替他點上。
  「謝謝。」
  崔基鳳悄悄地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呼的吐出來。神情好像百感交集。隔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面無表情地看著河班長,然後以低沉的聲音說道:
  「剛才你問我什麼來著?」
  河班長坐在對面的位子上,用手掌拍了拍毯子和尼龍繩。
  「崔先生,二十七日傍晚,你在剛才那位夫人開的小店裡,買了這床毯子和尼龍繩。你買這些是幹什麼的呢?」
  「啊,這,就跟你所想的一樣。」崔基鳳十分痛快地回答。
  警官們原來都很緊張,他們的表情好像一下子變得開朗了。他們的姿勢原來都很呆板僵直,現在開始鬆動了,響起了嗡嗡聲。
  河班長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以好奇的眼光看著崔基鳳。
  「你知道我想什麼?」
  「唔,大體上是……」
  「說吧,是什麼?」
  「你偵察到這個地步,不是都曉得了嗎?何必非要我說不可呢?」
  嗡嗡聲更大了。
  「那也得說。得本人親口說。你說說你是來度蜜月的,幹嗎要買這些東西?」
  崔基鳳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
  「實在要我說,我就說。不過,我得先問一句這繩子和毯子是從哪兒弄來的?」
  河班長好像生平第一次碰見這種有趣的人,注視了對方一陣以後,微微一笑。
  「這是在汽車行李箱裡發現的包屍首的毯子,這是捆屍首的繩子。」
  「這一瞬間非常動人。」崔基鳳也微微笑著點點頭。
  「動人?」河班長手足無措了。
  「唔。你猜對了。就像你所說的那樣,這是買來處理孫昌詩君的屍體的。」
  霎時,刑警們都面露喜色。他們好像高興得要拍手,活躍地把桌子團團圍住。
  「是不是可以談談你是怎麼搬運屍首的?怎麼從六一五號房間把屍首搬走的。」
  「連房間號碼都知道,從這一點看,你們的偵察很科學。」
  「這是很一般的。」漢城組的班長插進來說。河班長露骨地顯出不快的表情。
  「我把屍體包在毯子裡以後,用繩子捆好,從六一五號房間的陽台上吊下去。」
  「後來呢?」河班長克制著激動的心情問。
  「塞到了汽車行李箱裡。」
  「哪一部車子?」
  「進口小轎車。恰好行李箱子沒有關。沒有合適的地方可扔,就放到裡面去了。」
  「那是什麼時候?」
  「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不,過了午夜,是二十八日清晨。」
  河班長回頭看了徐刑警一眼,對他使了個眼色,徐刑警馬上打開通向旁邊的門:
  「請進來吧!」
  徐刑警招招手,隨即有兩個人從那扇側門走進房裡,是樸和善和金在范。
  樸和善形容憔悴,崔基鳳直勾勾地看著她。樸和善也驚訝地看著崔基鳳。由於他們對看一眼只是一瞬間的事,所以警官們沒有察覺。兩個人走進房裡,半蹲半坐地坐在崔基鳳對面的位子上。
  「看見過這個人嗎?」河班長用下巴指指崔基鳳,問那兩個人。
  「沒見過。」金在范首先搖搖頭說。
  「夫人呢?」
  「頭一次見面。」
  樸和善以深沉的眼光看了看崔基鳳。崔基鳳幾乎是面無表情。
  「你看見過他們嗎?」河班長這次轉而問崔基鳳。
  「我不認識他們兩位。」崔基鳳生硬地回答。
  這時,金在范瞟了崔基鳳一眼,問河班長說:
  「他是誰呀?」
  「把屍體塞到尊夫人車子裡的案犯。」
  漢城組的班長不給河班長說話的機會,搶先回答。
  「就是這個傢伙?」
  金在范像枚炸彈一樣蹦起來,朝崔基鳳撲去,一把抓住崔基鳳的衣領。崔基鳳從金在范的肩膀上看見樸和善臉色蒼白地站了起來。
  金在范整個身子都撲了上去,用一隻手揪住崔基鳳的衣領扭來扭去,用另一隻手打崔基鳳的臉。這麼一來,崔基鳳連人帶椅子向後倒去。金在范仍不罷休,壓在崔基鳳身上用拳頭狠命地揍崔基鳳的臉。
  由於事出突然,都來不及阻攔。河班長首先衝過去拉住金在范,叫他別打。金在范不肯罷休,仍像猛獸一樣直蹦直跳,河班長揍了他一記耳光。金在范這才氣喘吁吁地退了下去,大聲叫嚷:
  「你這個傢伙!你不知道我們因為你吃了多少苦頭?哪有人會把屍體塞到人家車子裡?你不知道我為這受了多少屈辱?我是被當做殺人犯來對待的!像你這種人應該不經審判就殺掉!」
  崔基鳳歪歪倒倒地爬起來。他鼻子破了,臉上儘是血。一隻眼睛通紅,腫得老高,根本睜不開,連衣服也撕破了,弄得不成樣子。金在范又轉而向刑警洩憤。
  「罪犯抓到了,你們現在無話可說了吧?冤枉好人,硬把我當犯人對待,哪有這種道理!得判你們十年監禁!以後麻煩了,走著瞧吧!我吃足了你們的苦頭,也要讓你們嘗嘗滋味。真是活見鬼!這算什麼呀!」
  他唾沫橫飛,窮凶極惡。班長實在看不下去,叫把他拉出去,於是刑警們便推著他的脊背把他押走了。
  「你在他面前說崔基鳳是罪犯,要幹什麼?」河班長頭一次對漢城組的班長髮了火。
  「因為是罪犯,所以說是罪犯,有什麼不對?」
  「我還沒有斷定他是罪犯。誰也不能斷定他是罪犯!」
  「事情已經結束了,幹嗎還這麼刻板?證據很充分嘛!」
  漢城組的班長拍拍攤在桌子上的毯子和繩子。
  「還沒有結束!」
  「不要拖,馬上把他拘留起來。不必再調查了。」
  在他們爭吵的時候,崔基鳳用警官拿給他的手紙擦鼻涕。樸和善用傷心的眼光看了看他,然後到隔壁房裡去了。
  河班長突然指著崔基鳳對徐文鎬刑警說:「這個人,你負責代我調查!」說罷走了出去,兩個人的爭執也就告一段落。他好像是既光火,又不願看漢城組的班長的熊樣。
  河班長一走,漢城組的班長就把徐刑警擠到一邊,自己坐到河班長的位子上開始審訊崔基鳳。徐刑警心裡挺不痛快,但還是默默坐在一旁看胖班長如何審訊。
  「你殺害孫昌詩的事已經弄清楚了,這且擱下不談……我想瞭解的是你太太吳妙花的行蹤。」
  崔基鳳由於左眼睜不開,只用一隻右眼看著對方。由於沒有戴眼鏡,連坐在對面的人的臉看上去也很模糊。胖班長以防止他自戕為理由把他的眼鏡給沒收了。
  「吳妙花的屍體在哪裡?」
  胖班長完全用不客氣的口吻來問。他好像覺得對案犯沒有必要用尊稱。
  「不知道。」
  崔基鳳眨眨右邊的眼睛,好像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情。胖班長得意地笑了。
  「不知道?那麼,屍首飛上天了?」
  「好像是這樣!」崔基鳳的表情不變,狡黠地說。
  圍在他身邊的警官都吃吃地笑了。胖班長不由得臉色發僵。
  「現在不是頑皮的時候!」
  「唔,對!」
  「你把吳妙花的屍體扔到哪裡去了?」
  胖班長瞪圓了眼睛。但是,崔基鳳寸步不讓。
  「唔,不知道。你是說吳妙花死了?」
  「你要怎的?」胖班長用拳頭拍著桌子,「這可不是開玩笑!」
  「是這樣。」
  刑警們用手捂著嘴忍住笑。
  「別耍賴,快說。要趕快結束,去吃飯。肚子不餓嗎?」
  吃午飯的時候已經過了很久了,崔基鳳感到很餓。
  「我沒有吃早飯,肚子有點餓。」
  「所以得趕快結束,去吃飯。吳妙花的屍體在哪兒?」
  胖班長突然用溫和的口氣騙崔基鳳。但是崔基鳳仍舊回答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她到哪兒去了。我也擔心得要死!」
  「人家好好地對待你,你也應當好好地對待人家,哪有這樣說話的道理?你殺了孫昌詩和吳妙花,還拋屍在外,這已經是暴露了的事實。孫昌詩的屍體被發現了,現在剩下的就是吳妙花的屍體。來,說吧,在哪兒?」
  崔基鳳用手揉揉紅腫的左眼,慢吞吞地搖搖頭。
  「你好像誤會了。我既沒有殺孫昌詩,也沒有殺吳妙花,別搞錯了。」
  圍在他身邊的刑警們的表情變僵了。胖班長則以逗人發笑的表情搖晃著上半身。
  突然四面八方的刑警你一句我一句地說開了:怎麼凶也沒有用;大學教師怎麼這麼不正派;看樣子是昏了頭;坦坦白白地說出來,可以酌情考慮等等……但是崔基鳳對這些話好像充耳不聞。他們只是異想天開,隨心所欲地叫他交代。
  「這是什麼?你不會連這個也否認吧?」
  胖班長拍拍毯子和尼龍繩。
  「唔,這是事實。」
  「剛才你說殺死了孫昌詩,隔了一會兒又否認,這算什麼?怎麼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
  「不是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我沒說過殺死了孫昌詩。我只是說屍體是從六一五號房間拖出來藏到車子裡去的,沒說殺死了他。大概是你聽錯了。」
  「什麼,這話就是這個意思。」
  胖班長陡然發了火。
  「不。拋屍怎麼跟殺人一樣呢?顯然是錯了。你知道……」
  「耍滑頭也得有個分寸。你真的要吃點苦頭才明白?你說你到底殺沒殺孫昌詩?」
  「嗯,沒有殺!」
  「吳妙花呢?」
  「當然也沒有殺。」
  刑警們好像都是無可奈何的樣子,一起望著崔基鳳。
  「好!」
  胖班長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好像忍不住了似地站起來,俯視著崔基鳳,又坐到位子上。
  「好哇!那么孫昌詩的屍體是怎麼回事?是誰殺死了他?屍體不是從你的房裡拖出來的嗎?」
  「對,這是事實。」崔基鳳平靜地回答。
  「那麼,那屍體是自己跑到你房間裡去的嗎?」
  「唔,那確實不知道。」
  「不知道?你老老實實地講,別糊弄人!」
  胖班長瞪大了眼睛。崔基鳳好像挺不高興,皺起眉頭歎了一口氣。
  「我到外面去了一趟回來,屍體就在房裡了。準確地說,是在浴缸裡。新娘則不見了,叫我怎麼辦?屍體就那麼放著有點討厭,所以就把它搬走了。對於拋屍一節,我甘心受罰。不過,要說殺人,那是毫無根據的。我連手指頭也沒有碰過一下孫昌詩。」
  刑警們無可奈何地看著崔基鳳。胖班長一臉冷笑說:
  「說謊也得說得像樣一點。到外面去了一趟回來,屍體就在浴缸裡了,能自圓其說嗎?虧你是哲學博士!是不是真的要我教訓教訓你?」
  「我是按照事實說的。」
  「你知道孫昌詩是什麼人?」
  「不是一個死了的大學生嗎?」
  「不是!」
  「唔,不是,我就不知道了。」
  「你別發火。他是你太太的情夫。你明明曉得,幹嗎這樣!」
  胖班長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原來放在桌上的煙灰缸翻了,煙灰和煙蒂四下亂飛。徐刑警趕快整理桌面,他的視線和崔基鳳碰了個正著,撲哧一聲笑了。
  「我不懂你說些什麼。」
  崔基鳳把頭一斜。胖班長又拍了一下桌子,但比頭一次輕得多,煙灰缸沒有打翻。
  「別要滑頭!新娘的情人跟到雪岳山,你一光火就把孫昌詩殺了,是不是?我都知道,你幹嗎這樣?」
  崔基鳳的臉好像有點歪扭,他用一隻手遮住嘴吃吃地笑,扭曲著身子,好像覺得有趣死了。他一笑,刑警們都傻了眼。
  崔基鳳笑得眼淚汪汪的,由於笑得太凶,甚至眼淚都流了出來。笑罷,他用手背擦擦眼睛說:
  「反正,你編造假話挺辛苦!」
  「什麼!」
  胖班長好像忍無可忍了,伸手揪住崔基鳳的衣領,樣子挺凶,似乎馬上要打他一頓,但看見對方臉上血漬斑斑,又頹然鬆開了手。
  「這不是開玩笑,請別鬧著玩。」
  「自然不會是開玩笑。」
  「按照你的說法,是你出去了一趟回來孫昌詩已經死了,新娘也失蹤了。換句話說,意思是新娘殺掉孫昌詩逃走了,對不對?」
  「不是。我沒有說新娘殺害了孫昌詩。我只是談了我目擊到的情況。」
  「你是少有的說謊者!」胖班長指指崔基鳳又把同樣的話重複了一遍:「這種說謊者,我頭一次見到。」
  但是,崔基鳳連眼睛都不眨一眨:
  「你可以把我的話當假話。不過,有朝一日事實總會揭露出來的。」
  「別耍壞!你說你出去一趟回來,新娘就不見了是嗎?而且在浴室裡發現了屍體?」
  「唔。對。」
  「你在漢城初次接受調查時說些什麼來著?你說二十七日早上新娘起身以後,想一面兜風一面看雪景,於是便出去了。新娘要你一塊去,你說累了要再睡一會。這話明明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吧?你還作證說,新娘去看雪景就此消失不見了。你不否認吧?否認也沒有用,錄音都錄下來了。起初說,新娘去看雪景不見了;第二次又說你出去了一趟回來,新娘不見了。這話怎麼對不上號?到底哪個是真的?這樣,你還能說你不是說謊者?」
  胖班長的指摘是對的。崔基鳳尷尬了。他很後悔,早知如此,一上來就不該說得那麼坦白。
  「怎麼突然變成啞巴了?你還想撒謊嗎?」
  胖班長得意洋洋,好像是認為自己終於使崔基鳳陷入困境。然而,崔基鳳馬上就恢復了平靜。他之所以能如此沉著,是因為對真實抱有信念。他想哪怕天塌下來,自己也不能拋棄沒有殺害孫昌詩這樣一個事實。他堅信只要死抱住這個事實不放,即使天塌下來,自己也能夠活下去。
  「別浪費時間編造謊話,坦坦白白地說吧!事情都已經暴露了,沒有那個必要!」有一個刑警附和胖班長說。
  「頭一次的證詞是假話。這一點我承認。我不知道會這樣,所以說了謊,抱歉。我沒有估計到拋棄孫昌詩的屍首的事實會如此暴露無遺。不過,第二次的陳述是真話。我出去了一趟回來,孫昌詩死了,吳妙花不見了。現在我能說的,就這麼些。」
  胖班長怒視著崔基鳳,好像要把他一口吞掉。崔基鳳則神情平靜地看著對方。
  沉默了好一陣。後來還是徐文鎬刑警提出一個問題打破了僵局。他對崔基鳳用了尊敬語。
  「崔先生,二十七日傍晚你買了毯子和繩子後是不是在路上跟一個姑娘拉拉扯扯地發生了爭執?」
  崔基鳳瞟了這個長得很斯文的小刑警一眼。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刑警,卻提出這樣的問題來,不由得感到緊張。
  「唔,有過。」
  「那姑娘是誰?你好像跟她挺熟……」
  崔基鳳心想調查得很細嘛!對方好像問的是已經知道的事實。也許是表面上看起來和氣,對這種人可不能不小心。到底瞭解到何種程度呢?他很難回答,然而又不能不回答。萬一和淑子的關係暴露出來,那天晚上的丟人的事就非得露底不可。不行。唯獨這事千萬不能說。
  「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無奈,他只好說假話。
  「不認識?那姑娘不是在龍宮夜總會裡工作的舞女嗎?你不是曾經說過跟她很熟……」
  崔基鳳想這個警察分明還沒有見過淑子。
  「好像是在酒店工作,不過,我是頭一次看見她。」
  「跟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會在馬路上拉拉扯扯爭執不休嗎?」
  「大概是看見我好說話,拖住我要喝酒,我不幹,就這點。這不是常有的事嗎?」
  「是嗎?那麼,要不要把那姑娘帶來跟你對質?」
  「隨你的便!」
  話雖這麼說了,但崔基鳳內心受到很大震動,連心都好像撲通一聲沉了下去。他也曾考慮是不是照實說了,但又覺得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那就走著瞧吧,所以沒有糾正自己的謊言。實際上,唯獨這件事,他就是有十張嘴,也不能通過自己的嘴說出來。
  徐刑警進去了,胖班長又出來。
  「孫昌詩是吳妙花的情人,這已經是弄清楚了的事實。事件是由於孫昌詩跟到雪岳山來而發生的。到底是吳妙花喊他來的,還是他自己特地跟得來的,這一點還不大清楚。反正,事件是由於孫君出現在雪岳山才發生的。那麼,在孫君出現的時候,誰會最氣憤?」
  「當然是我了。不過,我不認識那個小伙子。也不知道他跟了來。」
  「對那個青年是吳妙花的情人這件事,你有什麼看法?」
  「我想這也是有可能的。在人間社會誰愛誰都完全是有可能的事情,所以才是人。我理解妻子。儘管感到受到背棄,但認為這是可能的。」
  「哼!你的胸懷非常寬廣嘛!你已經把她送到另一個世界,完全可以這麼說!」
  「你用什麼來證明吳妙花已經死了?」崔基鳳板起臉來問道。
  「如果沒有死的話,不會到現在都不出現。」
  「要是能發現屍體,把一切都痛痛快快地弄清楚就好了。」
  「別耍滑頭。你是殺人犯,是殺了兩個人的殺人犯!是殺人魔鬼!」
  「果真如此,你把我交付審判好了,我不願意和你鬥嘴!」
  崔基鳳真的不耐煩了。
  由於他非常不滿意,所以他想反正不關我的事。只要一想到這個世界上壓迫自己的各種各樣烏七八糟的傢伙,他就噁心。由於噁心得厲害,好像馬上就要吐出來。
  「你沒有殺,那麼是誰殺的呢?六一五號房不是你們夫婦租的嗎?你和你的新娘住在那個房間裡。所以兇犯是你們兩個當中的一個。不過,女人是不可能殺死一個年輕男子的,所以你自然就是兇犯。你再否認,也不能無視這個結論。」
  「所謂變數是完全可以適用於事件的。」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18:10

  「這個事件沒有迴旋的餘地。你出去了一趟回來,孫昌詩已經在房裡了。看見來蜜月旅行的新娘還跟比她年輕的情夫調情,你肯定氣得眼睛直翻。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你在那裡殺了孫昌詩,接著把新娘也殺了。你先把新娘的屍體搬走,再把孫昌詩的屍體搬走。連搬兩具屍體,你筋疲力盡,才把孫昌詩的屍體塞到別人的車子裡,第二天回到漢城。你完全可以作出情況估計。新娘本來就有大污點,所以你的行為很可能得到同情。只要是男人,在這種情況下,誰都會想殺掉新娘和情夫。我充分理解你的行為。不過,我們的社會是講究法制的。一旦殺了人,就得按照法律程序來處理,這是法制國家的道理。別忘記,坦白得越快,對你越有利。你真是一個不幸的新郎。你好像結婚很晚,可沒有碰上好新娘,真是倒霉。不過,就已經過去了的事情說三道四屁用也沒有。必須在老老實實地接受裁判以後,再開拓新生活!」
  崔基鳳兩隻眼睛直眨。他瞌睡得厲害,好像只要一躺下來,馬上就能睡著似的。
  「你說的挺感人……可我沒有殺死孫昌詩。對此,我可以對天發誓……」
  「那麼,孫昌詩怎麼會死在那間屋子裡的呢?」胖班長猛地大吼一聲。
  「不知道。真是活見鬼!請你趕快替我找一找吳妙花。找到她,一切就會明白的。妙花也許什麼事情都知道。」
  胖班長可怕地盯著崔基鳳,然後連連搖頭。
  「這個傢伙實在不像話。是個不可救藥的人。我說到這麼個地步,他還不領會,真沒辦法!」
  胖班長筋疲力盡地站起來,又白了崔基鳳一眼,然後走了出去。這時徐刑警走到他身邊坐下,用溫和的眼光看了崔基鳳一眼。
  「你說出去了一趟回來,孫昌詩的屍體已經在浴缸裡了……那是什麼時候呢?」
  崔基鳳的瞌睡突然跑了。
  「那是二十六日夜裡……不,可能是二十七日清晨。」
  「幾點鐘出去,幾點鐘回來的?」
  他用非常平靜的口氣問道。相反,崔基鳳卻跟剛才不同,開始焦躁起來。他覺得粗野偏激的胖班長反而比較好對付,於是回答說:
  「二十六日晚上十點鐘光景出去的……隔了兩三個鐘頭回來。」
  「所以你說午夜前後回來的?」
  「是的。」
  「這時間可能是蜜月旅行最重要的時間……你不這樣看嗎?」
  「對。我想通常是這樣。」
  「不是談情說愛的時間嗎?在這一段時間裡,你扔下新娘到哪兒去了呢?」
  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警官們心情緊張地等待崔基鳳回答。崔基鳳趕快把腦袋轉過來。想出一句謊話,無須花費多少時間。
  「到夜總會去了。」
  房裡的人的眼睛全都睜得溜圓。
  「是一個人去的?」
  徐刑警的嘴邊掛著微笑。
  「對,一個人去的。」
  「到哪一家夜總會?」
  「飯店地下室的夜總會。」
  「幹嗎一個人去?」
  「有那麼點理由。」
  「你說說看。」
  「一定要說嗎?」
  「對。要說。只有說出來才能消除我們的疑問。」
  「如果不說呢?」
  「只有對你不利。」
  崔基鳳低下了頭。他突然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徐刑警並不催他,靜靜地等待,好像他早就知道對方一定會開口的。
  隔了好半天,崔基鳳抬起頭來,埋怨地看著徐刑警。
  「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問題,難以啟口……」
  「那也得說。不說,你的行為就不可理解。」
  「我並不想要你理解。」
  「說吧!這時候如果你一個人到夜總會去,很可能是有充分理由的。因為是新婚第一夜嘛!」
  崔基鳳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沁出來的汗。而且歎了一口氣,然後閉起眼睛又睜開。
  「沒法使新娘滿意。」
  聽見這話,室內頓時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換句話說,想使新娘滿足,但失敗了。不知道是過份疲勞所致,還是太緊張,要不就是我老了,反正失敗了。那個狼狽勁兒沒法說,不親身經歷不知道。我受不了了,跑了出來,心想要是喝一杯酒倒也不錯,便獨自進了夜總會。」
  崔基鳳一時難以分辨自己是在說真話,還是在說假話。實際上也是這麼回事,他添油加醋的話和事實混和在一起,攪成了一鍋粥。
  「你不能使新娘感到滿足……換句話說,是不是無能為力?」徐刑警表情一點未變,問道。
  崔基鳳擦著臉上的汗點點頭。他覺得就算他們是警察,當著好幾個男人的面披露這樣的事實,對他來說也是說不出地難為情。
  徐刑警好像能理解他的心情,對他點點頭,他才心情好一些。
  「這是可能的,完全可以理解。你出去的時候,新娘不想跟你一起走嗎?」
  「她想跟出來,說是跟我一起去,我沒答應。因為我看見她難為情。」
  「在夜總會裡,你一個人喝酒?」
  「唔,一直是一個人喝。」
  「什麼酒,你喝了多少?」
  「喝了幾瓶啤酒。」
  「然後就回房間?」
  「對。回到房裡一看,出了這種事故。」
  「當時為什麼不向警察報告。」
  「擔心後果。早知如此,也許一發現屍體,就向警察報告了。當時只是想把一切都掩蓋起來。新娘不見了,我還以為是她犯了罪逃跑了。如果不是新娘犯罪,目標也許會轉到我身上,所以我想把屍體弄走。」
  「現在你還認為是新娘殺了孫昌詩嗎?」
  「我不這樣看。吳妙花沒有這麼殘忍。」
  「能不能請你談談回到房裡以後的行動?」
  「由於是半夜,簡直無法可施。到停車場去看了一下,妻子的汽車不見了。所以我認為她逃走了。睜著眼睛過了一夜,但卻更加動彈不得。只好依舊把屍體放在浴缸裡,等天黑。考慮再三,決定夜裡把屍體從陽台上吊下去,便到商業街去買了毯子和繩子。」
  這一段話崔基鳳說得很平靜,就像是在談別人的事情。想到以後這種話要重複幾十遍,不禁感到寒心。
  「孫昌詩赤身裸體地死了,這意味著什麼呢?」
  「唔!」
  崔基鳳想到這意味著什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是不是這樣?他們發生了不正常的關係,半路上遭到兇犯殺害,所以才赤條條地死了。不這樣是不會死的這樣的。」
  這話有道理,但崔基鳳不想承認。所以他悄悄地呆著,徐刑警又接著說:
  「她跟誰偷情發生不正常的關係呢?在那一段時間,那一間房裡……」
  這個問題預先已經有了答案。崔基鳳咬著嘴唇不吭聲。
  「你一定不高興,不過我們沒法考慮這一點,也沒那個必要。」
  「我知道。」崔基鳳悻悻地回答。
  「孫昌詩的對象是崔先生的夫人,這一點是無可懷疑的。不過,崔先生,你對這個問題是怎麼看的呢?」
  「我也承認。」
  「那麼,你的罪行不是就自然而然地可以得出結論了嗎?」
  「不是的!不管結論如何,我和兇殺無關!」
  「不是你,就是尊夫人。除了夫人,還有誰呢?」
  「這,我不知道。」
  「難道有第三者?」
  「不知道。」
  「孫昌詩的衣服在房裡吧?你把它放到哪裡去了?」
  「揉成一團放在橋底下了。」
  「你能幫我們去找嗎?」
  儘管崔基鳳曉得情況對自己不利,還是自告奮勇把刑警們領到丟衣服的地方。那衣服還像當初扔的時候那樣,在雪岳山遊覽區入口處的石橋底下。偵破組把衣服收起來,喜色滿面。他們又找到了一樣足以證實崔基鳳犯罪的寶貴證據,高興也是不無原因的。
  那天傍晚,徐刑警領著雜貨店女主人到夜總會去。由於是傍晚,沒有什麼客人,舞女們都圍坐在石油火爐旁邊。
  「那個姑娘不在。」
  雜貨店女主人注意地看了看舞女們,搖搖頭。
  「大嫂,你找誰呀?」一個舞女嚼著烏賊魚須問道。
  雜貨店女主人跟她們好像彼此有點認識。
  「常到我們店裡來的那個胖姑娘。小眼睛,鼻子有點向上翹。」
  「是玉子,她不幹了。」
  「什麼時候不干的。」
  「沒幾天…」
  姑娘們的視線自然射向徐刑警。
  「這位是警察叔叔……有事要問玉子。」
  徐刑警對姑娘們點點頭。
  「謝謝你們照應。」
  「沒什麼事。你們曉得什麼,回答什麼就是了。我很忙,得走了。」
  徐刑警一屁股坐在空椅子上。剛把煙遞過去,姑娘們就毫不猶豫地每人拿了一支。徐文鎬又挨個兒替她們點上火。
  「玉子姑娘到哪兒去了?」
  「說是去漢城。」一個姑娘回答。
  「漢城什麼地方?」
  「這個不知道。」
  「我得見見她,能不能給我打聽一下地址?有要事找她。」
  姑娘們像約好了似地閉上嘴,一股勁地抽煙。隔了一會兒,才有一個姑娘把煙蒂在火爐邊上揉熄,問道:
  「有什麼事要找她?」
  「一個重大案件……有些情況要問問她。可這個案件跟她絕對無關,你們可以放心。只是想見到她,問一點情況。」
  他說得真誠而又懇切,這一點足以打動姑娘們的心。
  「曉得的話,就告訴他吧。不像是有什麼事情的樣子。」一個年紀大一點的舞女放鬆了警戒,對朋友們說。
  這麼一來,正在摸烏賊魚須的姑娘就支起身子來說:
  「你等一下。」
  她跑到裡面去了,年紀大一點的舞女說:
  「她跟玉子最要好。」
  隔了一會兒,到裡面去的舞女拿著一封開了口的信回來了。
  「這是今天白天收到的信,你可以看。沒有什麼內容。她說由於找不到房子,住址還未定下來。」
  信封上寫著這個姑娘的地址,沒有寫寄信人的地址。徐文鎬把信掏出來看了看。用圓珠筆寫的字不成樣子,一望可知是個文化水平很低的人寫的。拼音和句子都隨心所欲。內容大致是社會生活的困苦,無論如何得掙錢活下去,要她不要忘記友情等等。還加了一些話,說現在在永登浦站口一爿叫羅伊阿卡拉的舞廳裡工作,如果混得下去,等地址定下來再給她寫信。
  「她的真名叫什麼?」
  「玉子是她的真名,姓金。」
  「能不能替我搞一張她的照片。」
  和玉子要好的舞女顯出為難的樣子。
  「有一張照片是和玉子一起拍的,現在不在身邊。」
  「在哪兒?」
  「在家。」
  徐刑警死命地盯住她。恰巧來了一批客人,別的舞女都起身迎客,徐文鎬則掏出兩萬元塞到她手裡。這筆錢數額可以,對一個在不盡如意的地方工作的舞女來說,夠她掙一天一夜的了。
  「我們當刑警的沒有錢,這點小意思,拿著吧。還有,把照片借給我用用。」
  舞女裝做不好意思的樣子,把錢接過去,塞到口袋裡。
  「現在就要照片嗎?」
  「現在馬上就要。我用汽車送你回去。」
  隔了一會兒,他們走到外面喊了一輛出租汽車。那舞女在束草市內租了一間房子,自己開伙。
  第二天,徐文鎬刑警不慌不忙在下午一點鐘搭了一輛高速公共汽車,向漢城進發。之所以走得晚,是因為他估計她白天上班,去得早了,碰不見金玉子。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到達漢城,喊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永登浦。很容易就找到了羅伊阿卡拉。
  離開門還有一個小時光景,他決定到附近茶館裡去等。在茶館裡等了三十分鐘左右,他感到腹中飢餓,便去找餐廳。慢悠悠地吃完了一碗年糕湯,時間好像差不多了。他又把照片掏出來看了一看。這張照片他已經看過好幾次,是兩個女人以瀑布為背景拍的。其中之一就是現在他要找的金玉子。金玉子長得並不漂亮,甚至還有點蠢,不適合斟酒賣俏。
  徐文鎬從餐廳出來,走到羅伊阿卡拉舞廳門口,探頭探腦朝裡面張望。店堂顯得頗為寬敞。大廳裡放著幾十張桌子,一邊儘是一個連一個的房間。姑娘們在房間裡伸長脖子朝他看。男服務員一面說請進,一面對他鞠了個九十度的躬。他不好意思一個人先進去,便直朝後退。
  他在附近轉悠了一圈,三十分鐘以後又回到羅伊阿卡拉舞廳。這時候裡面已經有幾個客人了。
  他坐到大廳中間的一個位子上。男服務員走到他身邊,問他是不是一個人,他說是一個人,服務員馬上又問要不要喊一個姑娘。他關照服務員拿點酒來,需要的話,待會兒再喊。
  客人開始進來,舞女們也開始活動了。徐刑警的眼睛跟著舞女們的身影轉來轉去。他故意到盥洗室去洗臉,到電話間去打公用電話,接近姑娘們所在的地方,仔細地觀察她們的相貌。但是輕易沒有發現長得像玉子的人。
  過了一個鐘頭,大廳裡的客人坐滿了一半。徐刑警有點發急了。他又支起身來,想環視一下室內,這時看見一個舞女從遠處走來,很像在照片上看到過的金玉子。等她從身邊經過的時候一看,顯得很像很像。他把男服務員叫來,打聽有關那舞女的情況。
  「那姑娘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到這兒來多久了?」
  「沒幾天。」
  「你替我把她喊來。」
  隔了一會兒,那舞女略微有點緊張地走到他身邊。她不知道點名喊自己的客人是誰,顯然有點擔心。
  「天哪!你怎麼會曉得我的名字?」
  她在羅伊阿卡拉舞廳隱瞞了真名實姓,告訴人家叫吳美子。徐刑警確定了她是金玉子以後,慢條斯理地說:
  「你別瞪起三角眼看我。來,先喝一杯。」
  玉子儘管把酒杯接了過來,但還是用驚訝的眼光看著他。
  「你怎麼會認識我的?」
  「在雪岳山看見過。」
  舞女的表情這才開始鬆弛下來。
  「原來如此。那麼,你常去龍宮?」徐刑警點點頭站起來。
  「我們到房間裡去喝一杯。這兒太煩,不好。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他們把座位移到房間裡。剛剛坐下,徐刑警的態度就變了。溫和的表情不見了,相反地,一臉冷若冰霜,叫人不寒而慄。
  「我是K警察局強力課徐刑警。」
  金玉子瞥了一眼小不點兒男人遞到她面前的身份證,縮起了肩膀。朝天鼻好像翹得更高了。
  「我是到這兒來找你的,你曉得什麼,就老老實實說什麼,懂嗎?」
  「這,這是怎麼回事?」玉子怯生生地說。
  「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了。」
  徐刑警以像錐子一樣銳利的目光瞪了她一眼,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你跟崔基鳳是什麼關係?」
  金玉子顯出更加慌亂的表情。她好像沒有聽懂,徐刑警重又問了一遍。
  「我不認識這個人。」
  玉子用手遮著嘴,像男人一樣地說。徐刑警把崔基鳳的照片掏了出來。這是在警察局急急忙忙翻拍的黑白照片。
  「你看看這張照片。」
  玉子用兩隻手捧起照片看了看,嚇得愣住了。
  「還不知道?」
  「認識。跟他一起喝過酒。不過不曉得名字。」她害怕得趕忙回答。
  「你頭一次碰見他是在什麼時候?」
  「不幾天……聖誕節的第二天。」
  「怎麼會碰見他的?」
  「他到龍宮來喝酒,我陪他。」
  「他一個人來的?」
  「對,是一個人。」
  「到底有幾天了,你記得起來嗎?」
  「當時……」
  她一會兒用手支著腦袋,一會兒扳手指頭數數目,苦苦思索,想弄清楚準確的日期。徐刑警心想,要是這個笨頭笨腦的姑娘記不起準確的日期來那該怎麼辦。所幸她記起來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準確嗎?」
  「對,沒錯。二十三日我到大田去,二十六日回來的,而且是當天接待他的。」
  「到大田去幹嗎?」
  「去看媽媽。」
  「這位客人二十六日幾點鐘進龍宮?喝酒喝到幾點鐘?」
  她為了思考,又沉默了一陣。接著又開口說:
  「很晚才來。大概已經過了十點。爾後……」
  她瞥了一眼徐刑警,底下的話就含糊不清了。
  「不要躲躲閃閃的,照實說吧!我替你保守秘密,一五一十說吧!」
  她很想瞭解一下警察為什麼要調查崔基鳳,但一點兒也沒有跟徐刑警提起。她猶豫了半天,不知道是不是要把眼崔基鳳睡覺的事照實說出來。然而她經不起看上去挺凶的刑警的追問,終於按照事實說了。一旦說出了這件事,其他的事用不著問,也就說得很順當。
  「喝酒喝到一點鐘,他要我跟他一起出去,我叫他到旅館裡去等著。他就到P旅館去等,我隔了一會兒也去了。在那兒,我們又喝酒。我頭一次看見有人喝這麼多酒。他可真是海量。不過,挺斯文,也挺有趣。」
  她好像陶醉了。
  「你總不會白陪他睡覺吧……拿了多少錢?」
  「總共拿了七萬元。起先他給我五萬,我說母親病危要回家去,他又添了兩萬。其實這是說謊。」
  「這個謊說得不錯。你是耍花招想多搞一些錢。」
  「買了兩次酒。我問他從哪兒來,他說一個人從漢城來玩的。儘管我曉得他是說謊……好像有點奇怪。」
  「什麼地方奇怪?」
  「一般的男人總是要求佔有我的身體……那天,我把衣裳脫光了,他也只是看著,光喝酒!」
  「是嗎?你們什麼話也沒說就睡了?」
  徐刑警表情一點沒變,提了一個叫人臉上發熱的問題。玉子頭一次吃吃笑了。這話消除了緊張氣氛。徐刑警掏出兩張一萬元的票子放在她面前: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拿著吧。我只有這麼一點。你不能因為我而沒有進帳,像我這樣的人還應當給點小費。」
  玉子好像有點感到意外,不敢馬上收下,後來又裝作不好意思的樣子,把錢塞進了口袋。打這以後,她就更加熱烈地講起來了。徐刑警問什麼,她就毫無保留地說什麼。
  「男人和女人在一個房裡睡覺,還會什麼事也沒有嗎?」她一面說,一面還相當自然地白了徐刑警一眼。
  「我說干,他不想幹。我硬拖他,他還不肯幹嗎?」
  玉子好像想想還覺得好笑,又撲哧一聲笑了。
  「成了?」
  「唔,當然成了。」她用手擋住嘴。
  「你知道他幹不了那事兒……」
  「幹得挺好嘛!」
  「真的?」
  「真的。儘管喝得爛醉,還不到不能幹那事兒的地步。」
  她說他是一個道地的男人。一面笑一面把一些不說也可以的事情都說了。
  徐刑警儘管板著臉在聽,但心裡覺得憋得慌,無可奈何。他怎麼也不相信世上竟有這種事情。怎麼能新婚第一夜就把新娘一個人扔在房裡,自己去跟酒店裡的女人調情。再醉,也不可能有這種事情。如果是個正常的人,那是不可想像的。崔基鳳,他不是這種精神失常的人。既然不是,怎麼會幹這種事呢?真是不可思議!也許人類就是不可思議的,而他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一個奇怪的男人!是一個按照常規無法理解的人物。
  「第二天起來一看,他先走了,不在了。但當天晚上,又碰見了他。」
  玉子相當興奮地談了她碰見崔基鳳,抓住崔基鳳手裡拿著的東西發生爭執的事。
  「他想用一杯茶來糊弄我。到茶館裡一看,他買了一床毯子和一大捆尼龍繩。我問他買這些幹啥,他說要帶回家去。我又問要帶回家去的東西幹嗎要在這兒買呢,他光是笑。出了茶館,我要去喝酒,他勉強說去,所以我抓住他不放。我問他到底去不去,這時有一個戴眼鏡的胖男人走過,那人停下腳步說:哎唷,這不是崔博士嗎?想起他驚詫的樣子,我就好笑。他在吃驚之餘,好一陣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地瞅著那個人。聽他們互相交談,那個胖男人叫林博士。林博士旁邊是他的夫人,那女的也胖得像只獵。林博士向自己的夫人介紹崔博士說,崔基鳳是在同一學校裡工作的哲學教師。聽見這話,輪到我吃驚了。但是,真正使我吃驚的是第二次。那胖男人說曉得他結婚了,衝著我點點頭,問我是不是新娘子。他祝賀我結婚,還說沒有參加結婚儀式,抱歉。我聽見這話嚇了一大跳。由於太害怕了,便蹦起來說不是!那人好像也嚇了一大跳,連聲道歉,趕忙跑走了。他失魂落魄地站了一陣,爾後帶我到龍宮去。我向他陪罪說我不知道你是大學教師,也不知道你是博士,對你太放肆,請你原諒。如果不是在街上抓住他胡攪蠻纏,也許就不會被那個胖男人看見,真是罪過。他咂咂嘴,對於剛才那種樣子被同一學校的教師看見了,好像有點擔心。我鼓起勇氣問他是不是來度蜜月的。他說現在都露了底,沒有必要隱瞞了,承認是來度蜜月的。我聽了又大吃一驚,問他難道昨天晚上你把新娘子一個人扔在房裡,來跟我睡覺,他說是的。我又問:『你怎麼能這樣,為什麼會幹這種事?』他只是一個勁地笑。嘴上說因為喜歡我,其實也不過是說說罷了……好像有說不出口的原因。我說他讓新娘等著是天理不容的,趕快回去吧,便把他趕走了。但他趴在地上哭了。當時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哭。不知怎的,我對於他撇下新娘,跟我過了一夜並不感到不好。他顯得孤獨,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好人。後來我就沒有碰見過他。他的名字是叫崔基鳳吧?」
  徐刑警悄悄地點了點頭。
  「那天你跟崔先生分手約摸是幾點鐘?」
  「大概是將近晚上十一點。」
  「朝哪一邊走的?」
  「我看見他是朝H飯店那邊走的。」
  跟她笨頭笨腦的長相不同,玉子對所有的事情都記得很清楚。徐刑警準備站起來,對她說:
  「你談得很坦白,謝謝。將來你也許會成為重要人證,可不能到別處去。就在這兒工作,住處定下來了沒有?」
  「在九老洞那兒找到一間房子。」
  徐刑警把她的住址記在本子上,然後讓她把居民證拿來,把居民證上的有關情況也記了下來。
  「如果有什麼變動,請通知我一聲。如果搬家,你得把新地址告訴我。」
  徐刑警給了她一張名片,然後走出羅依阿卡拉舞廳。找到了玉子,看來還有一個人也要去找一下。玉子把他送到門口,他又問玉子說:
  「唔,你知道碰見崔先生的那個胖子叫什麼名字嗎?」
  「名字不知道。好像只聽見叫林博士。」
  徐刑警看了看手錶,幾乎快到九點鐘了。但他決定趕過去,於是叫了一輛出租車。
  「去M大學。」
  開到M大學,花了二十幾分鐘。他在門口下了車,一股侵肌泛骨的寒風猛地刮了過來。
  通向學校的大門口,有一扇笨重的大鐵門擋著。正門旁邊是守衛室。
  他敲了敲鐵門喊門衛。隔了半天,門衛走到門口,用電筒在他臉上照著問:「有什麼事?」徐刑警從鐵欄杆縫裡把身份證遞過去給他看,說:
  「我是警察。」
  門衛仔細看了看身份證,又問他心急慌忙的到底有什麼事。
  「請到裡面談吧,凍死了。」
  門衛猶豫了一下,替他打開了一扇通向旁邊的小門。守衛室裡的火爐散發著熱氣,暖和和的。徐刑警朝火爐旁邊一坐,喝了一杯熱茶,然後才談工作。
  「我有重要事情,要找林博士。請你幫個忙。我曉得他是你們學校的教授,但不知道名字。」
  「哎唷,半夜三更連名字也不知道怎麼找人。尤其是現在夜深了……」上了年紀的門衛面有難色。
  「知道。要不是有急事,我會半夜三更來找不知道名字的教授嗎?幫幫忙。不曉得名字,但曉得一些長相。胖胖的,戴眼鏡。」
  「這麼大的學校,教授又不是一個兩個。」
  門衛連連搖頭。
  「你在這所學校工作很久了,哪個是哪個,總有點數吧。求求你。」
  「不,不。我只曉得教務長和校長的名字。一般教授,姓什麼都不知道。」
  「好。那麼,請把登記教授名單的小冊子給我看看!」
  「請等一等。這玩藝兒可能有。」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18:37

  門衛走到桌子跟前,打開抽屜翻了翻,拿出一本磨破了的書,那是介紹M大學的要覽。上面有各單科大學教授名單,同時刊有地址和電話號碼。
  徐刑警單挑姓林的教授看。一共六名。深更半夜的,不能一一去找他們。只好把這六個人的姓名、住址和電話號碼一起抄下來,然後走出門衛室。
  由於是學校大門口,沒有幾個公用電話亭。他走進電話亭裡打電話,頭一個打給林基龍教授。回答是他不在家,到外國去了,是作為交流教授,六個月前到美國去了。第二個叫林慶弼教授。一個估計是他夫人的女人來接電話,一再問是什麼人,告訴她是警察,表明了身份以後,她的反應是大吃一驚,馬上讓林教授來接電話。徐刑警首先表示半夜三更打電話非常抱歉,請他原諒,然後談事情。
  「我到雪岳山去已經兩年多了。」
  林慶粥教授非常緊張地聽完了他的話,斬釘截鐵地說,根本不讓他多囉嗦。對一個聲稱已經有兩年多沒有到雪岳山去過的人,還能再問些什麼呢?徐刑警苦笑了一笑,掛斷了電話。
  第三個是林河賓教授。他由於交通事故正在住院。是一個可能是他女兒的姑娘接的電話。說是林教授住院已經一個多月了。
  第四個人不在家。是一個名叫林采文的教授。他跟夫人一起出門在外。接電話的是他的女傭。問她幾天以前主人是不是到雪岳山去過,她回答說不清楚,可能到什麼地方去過。
  第五個也許是家中無人,沒人接電話。名叫林海珠。
  最後,徐刑警給林基澤教授家打電話,他說他從來沒到雪岳山去過。
  徐刑警從電話亭出來,走了一段路,進了旅館。可能是林采文教授和林海誅教授。他躺在旅館的房間裡,反覆考慮了一陣,拿起話筒把林采文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接線員。不一會兒,鈴響了。
  還是剛才那個女傭接電話,回答說教授夫婦還沒回來。徐刑警把旅館電話號碼和自己住的房間的號數告訴了她,然後關照她說,林教授回來請林教授馬上打個電話給他。當然說明了身份,並且加了一句由於事情非常重要,才請他打電話的。然後,他又給林海誅教授家打電話,他家依舊沒有人接。由於太累,他馬上就睡著了。
  從那以後,過了一個多小時,電話鈴響起來了。他身子扭了兩三次,等到電話鈴響過四次,才伸手去拿話筒。打電話來的是林采文教授。徐刑警本不抱什麼希望,但是忽然打來了電話,使他不由得吃了一驚。
  「聽說你打了好幾次電話?」對方非常傲慢地問。
  「對,對。太晚了,對不起。由於是急事,沒有辦法才打電話的。有點事情要對你說。」
  「嗯,什麼事?」
  「不是別的……你能不能告訴我十二月二十七日傍晚你在哪兒?」
  「十二月二十七日?二十七日……且慢,喂……」林采文好像想了一陣,接著說:「二十七日傍晚在雪岳山。」
  徐刑警嚥了一口乾唾沫,改變了一下姿勢坐著。
  「當時,你在那兒是不是碰見了崔基鳳先生?」
  「碰見了。是在路上偶然碰見的。」
  林采文毫不猶豫地回答。
  第二天早上十點,徐刑警走進跟林采文教授約好見面的茶館。他本來說到林采文家去,林采文一聽,馬上就說到附近的茶館裡見面。
  林教授晚到五分鐘,神氣活現地來了。果然像玉子所說的很胖很肥,戴著一副眼鏡。隔著眼鏡,一對小眼睛像老鼠眼睛一樣閃閃發光。打過招呼以後,徐刑警提出第一個問題:
  「你那天是怎麼碰見崔先生的?」
  「我和我內人在遊覽區商業街上走過,偶然碰見的。那時我有個什麼會,要到雪岳山去,儘管曉得崔先生去度蜜月……崔先生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有。」
  不利於崔基鳳的話,徐刑警一句也不說。只是問自己想知道的事。
  「我知道你們兩位在街上碰見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能不能請你詳細地談談。比如說引起了小小的騷動,諸如此類。」
  林教授的眼睛突然一亮,好像抓住了一個好機會。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然後開口說:
  「唔,是有這麼一件事。很丟人,難以啟口。如果說出來,等於是說別人的壞話。」
  他口頭上儘管這麼說,但實際上好像非常想說的樣子。
  「事關重要,請照實說吧。望多關照。」
  「既然如此,我就說了。那天晚上,估計是傍晚,我看見有兩個男女在路上爭執不休。仔細一看,男的是崔先生,女的當然是不認識的人。他們把東西放在當中,你拖過來我拖過去,還說去還是不去,我本可以裝沒看見走掉,但我太高興了,便冒冒失失喊了崔先生一聲。儘管我沒有參加他的結婚典禮,但我知道前一天,二十六日舉行了結婚儀式,所以知道他到雪岳山度蜜月。我問他是來度蜜月的嗎,他說是的。所以我以為跟他發生爭執的女人是新娘子。我向那女人作自我介紹,一面跟她寒暄,說沒有參加你們的婚禮,十分抱歉。那女的吃了一驚,說她不是新娘。也許是覺得難為情,逃也似地溜走了。」
  徐刑警聽見這話,嘴角上漾出了笑容。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他馬上正色看著林教授的嘴巴。他的嘴唇線條不清楚,顯得挺難看。
  「後來我一想,覺得那女人的服飾和談吐都像是酒店裡的女人。既然沒有看準,也就理解不了。不過越想越奇怪……一個來度蜜月的人,怎麼能把新娘撇在一邊,在路上跟別的女人爭論去還是不去。尤其是大學教師。真沒見過這種不道德和丟人的事情。儘管與我們無關,我的內人也氣得直抖,我也覺得受到了侮辱。你是警察,我不必擔心會傳出去,所以我就說了。……實在太丟人了,你說是不是?」
  「對。是很丟人。大學教師在馬路上跟酒店裡的姑娘糾纏不休,確實丟人。」
  徐刑警一附和,林教授就開始得意洋洋地出賣崔基鳳了。
  「坦白地說,我看見那情景臉上直髮燒。我非常擔心,生怕有熟人看見那個場面。萬一傳出去,該多麼丟人呀!他個人倒也罷了,學校的名譽將會怎麼樣呢?」
  林教授一面咂舌頭,一面搖頭。
  「我們也許會傳你作重要人證。」
  「證人?」
  他霍地蹦了起來。徐刑警避兔說得過細,支起身來。
  「重要人證,這是什麼話?我不能幹這種事!」
  「請你,你就得當!」
  他們走到外面。
  「這種事怎麼能做呢?」
  「必須像剛才說的那樣作證。」
  「我就害怕和別人結冤!」
  「即使這樣,你也得當。否認也沒有用。剛才你說的話,這裡都已經錄了音。」
  徐刑警從屁服後面的口袋裡掏出一隻小型錄音機給他看,然後又放回去。林教授神情一下子就變了。他本來挺神氣,現在臉歪扭得難看。他不知如何是好,瞅著徐刑警哀求說:
  「這事千萬請你多多原諒,照應照應。」
  徐刑警和林教授分手以後,向高速公共汽車隧道進發。在出租車裡他是這樣想的,這事可不能看得太單純,否則也許要冤枉好人。一定要小心。
  到達隧道,他先買了一張公共汽車票,由於還有一點時間,他就坐到候車室的一隻角落裡。這時有一個賣報的小孩,嘴裡一面喊著:「號外,號外!雪岳山飯店兇殺案案犯被捕!」一面橫穿候車室而過。
  徐刑警耳朵一炸,喊住賣報的小孩,買了一張報,首先看了看社會版。果真像小孩所說的,有雪岳山H飯店兇殺案案犯被捕的標題,還鑲了花邊,另有一個副標題:案犯是M大學哲學教師。同時刊登了三張照片。最大的一張有巴掌大,拍的是案犯崔基鳳手上戴著手銬,低著頭。旁邊並排登著遇害的孫昌詩的照片和失蹤了的吳妙花的照片。
  徐刑警一看之下,不由得眼前發黑,好像當頭挨了一棒,又好像是被人沒了髒水。他放下報紙,定了定神,然後又拿起報紙看報道。
  △快訊:雪岳山H飯店兇殺案的案犯於案發八天後被捕。江原道K警察局宣稱十二月二十七日在雪岳山H飯店發生的孫昌詩君(二十三歲,S大學四年級學生)遇害案的主犯、現任M大學哲學教師崔基鳳先生(三十七歲,哲學博士)遭到逮捕,並供認了全部罪行。警察掌握了包裹屍體的毯子和尼龍繩等物證,認為下落不明的崔氏的夫人吳妙花(二十七歲,服裝設計師)亦系其夫所殺,現正傾全力搜尋屍體。調查結果表明,毯子和尼龍繩系崔氏在雪岳山遊覽區內的雜貨店中購得的。
  1.兇殺:十二月二十六日崔先生和吳妙花舉行婚禮以後,乘吳的汽車離開漢城,投宿於雪岳山H飯店六一五號房間。當晚由於性慾不振未能與夫人行房,獨自外出,在飯店地下室夜總會喝酒喝到午夜,然後回房。其時夫人吳氏正和隨後跟來的情夫孫昌詩在房中同寢,崔先生氣憤之餘,把孫君拖進浴室扼其頸使之昏迷後,將孫的頭部浸在浴缸裡,使其窒息而亡。
  2.拋屍:崔先生等天亮,為了掩蓋罪行,決心把屍體弄走。白天拋屍困難,所以他等太陽落了山,到遊覽區商業街去買了毯子和尼龍繩,然後回旅館等夜深。二十八日清晨,崔先生終於把孫君的屍體包在毯子裡,用尼龍繩捆好,從陽台上吊下去,然後出去把它裝到停在附近的樸和善(三十歲)夫人的自備汽車行李箱裡。崔先生之所以把屍體塞到樸夫人的車子裡,是因為那輛車的行李箱沒有鎖上。
  3.逮捕經過:本來這個案件是當作兩個案件分別處理的,由漢城和地方警察局進行偵破。調查的結果暴露出是一個案件,後來漢城S警察局偵破組和江原道K警察局偵破組就聯合偵破,從而解決了問題。
  起初發現孫君的屍體是在十二月二十八日下午一時左右,利、和善女士的車子停在大關嶺休息站的時候。其時,樸女士正和丈夫金在范(二十七歲,K商社常務)一起回家,因暴風雪被困,在那兒停了一下車。為了要拿應用物件,打開行李箱,發現了屍體。樸氏夫婦當即向恰巧停在那兒的警察報告,他們遂被當作最大的嫌疑犯,在K警察局偵破組受到莫大的屈辱。警察瞭解到樸氏的車在H飯店停了一周,以H飯店為中心進行偵破,弄清了孫君於二十六日傍晚住進H飯店五二八號房間這樣一個事實。
  另一方面,漢城S警察局接到崔基鳳先生的夫人吳妙花女士失蹤的報告是在十二月三十日上午。吳氏的父母覺得去度蜜月的女兒沒有回來,只是新郎崔先生一個人回來了有點奇怪,便追問女兒的行蹤。崔先生繼續東拉西扯,最後只能依賴警察偵破。
  正當S警察局偵破組以崔氏夫婦投宿的H飯店為中心找尋吳氏蹤跡的時候,有人通過一一二提供了關鍵性的情報。提供人是漢城中區D洞的慶陽飯店水碓酒吧的服務員樸某。樸小姐看見報紙上刊登的孫君的照片,報告了這樣一個事實:孫君生前常和吳妙花小姐到水碓酒吧來。警察弄清了常和孫君一起進出水碓酒吧的吳氏與失蹤的吳氏是同一個人,並且得悉他們兩個長期保持情人關係。從這時起,兩個警察局的偵破組便開始聯合偵破。調查的結果,弄清孫君是在不是自己住的六一五號房問,也就是崔先生夫婦投宿的房間裡被害的。在調查用來包屍首的毯子和捆屍首的尼龍繩的出處時,警察瞭解到這些東西是雪岳山遊覽區的商業街在孫君被害以後很久的二十七日傍晚出售的。在讓出賣這些東西的東海雜貨店老闆李乙順(三十五歲,女)和崔基鳳對質以後,終於證實是崔先生買的這條毯子和尼龍繩。根據崔先生的交代,警察在遊覽區入口的橋底下找到丟掉的孫君的衣服,由於掌握了證據,便把崔先生當作殺害孫君的兇犯正式加以逮捕,同時認為夫人吳氏也是崔氏殺害的,正傾全力尋找屍體。據悉,崔氏承認拋屍,但矢口否認殺人。不過,從警察已經掌握的證據和種種情況推斷,可以說崔氏是殺人兇犯無疑。
  4.崔氏的說法:崔氏說他在新婚第一夜的二十六日晚上,沒能和夫人圓滿地實現兩性關係,十時許他獨自外出,在飯店地下室的夜總會裡喝酒,子夜前後回房。敲門進去,沒有看見夫人吳氏的影子,而孫君的屍體卻已經在浴缸裡了。
  崔氏聲稱,他不知道孫君和夫人的曖昧關係,所以也不知道孫君是誰。對於發現孫君屍體為什麼不報告警察而加以拋棄,崔氏解釋說,那是因為害怕自己和夫人涉嫌殺人。
  5.第三者:如果崔氏的說法是事實,那麼兇犯就是吳妙花,或者假定有第三個人。然而,考慮到一個女人能否殺死一個小伙子,憑那麼一點點力氣能否把屍體搬走,我們認為吳妙花是兇犯的可能性極小。最後第三者就有可能是兇犯。然而,警察幾乎不承認這種可能性。因為沒有發現第三者必須作為兇犯登場的最起碼的理由。
  6.吳氏的行蹤:目前警察認為吳妙花也是崔氏殺害的,正傾全力搜索屍體。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五時許,發現在吳妙花失蹤時不見了的吳氏的自備小汽車。吳氏的車子被扔在人跡罕至的江陵墨湖間的海邊松林裡。警察搜索了那附近的地方和H飯店周圍,但還沒有發現吳氏的屍體。同時認為,跟孫君的情況一樣,也有可能被遺棄在別人的車子裡,正多方面進行搜索。
  7.崔氏的周圍:崔氏是M大學教師,據悉,由於這次事件已經向學校遞了辭呈。學校當局召開了緊急校務會議,受理崔氏的辭呈。崔氏是以西洋哲學,特別是以黑格爾研究的權威人士聞名於世的,早先在西德K大學取得過博士學位。崔氏是六兄妹中的老大,侍奉寡母。他的弟妹們一致否認崔氏犯罪。特別是崔氏的小妹(二十二歲,女大學生)痛哭流涕地說,哥哥可能是某種不可知的陰謀的犧牲者。
  8.吳氏和孫君的關係:現已查明失蹤的吳氏和孫君很早以前就是情人關係。孫君和吳氏的弟弟吳致謙君(正在美國留學)是朋友;吳致洙去美國以後,孫君和吳氏情投意合,發展成情人關係。不少人把這次事件解釋為由於他們的關係不止於婚前關係,婚後還在繼續因而產生的。孫君跟到度蜜月的地方的愚蠢行動和接受這種行動的吳氏的不道德行為最後導致了殺人。這是警察的一般的看法。
  9.吳氏的周圍:吳氏的家庭是以極其富有而著稱的。已經查明,只要一提到名字,就可以知道的某財間企業的會長1司某就是她的母親。吳氏的父親很早以前就已經去世,閔女士繼任會長,負責經營企業,丈夫死後同跟死去的丈夫是遠親的現在的丈夫吳某再婚。據悉,吳某再婚當時,有一個獨生女吳妙花,現在的丈夫有兩個前妻生的兒子。吳妙花的繼父目前擔任同一企業的社長。吳妙花小姐在S大學專攻應用美術,後來到巴黎去學了三年服裝設計,現在在明洞經營服裝店。
  10.孫君的周圍:被害的孫君是S大學畢業班學生,由於在臨畢業前只不過兩個月被殺,所以不僅是他的父母,許多愛護他的人對他的死都感到悲痛。他是一個並不富裕的家庭裡的三姐妹的老大,初高中考試一直名列榜首,大學入學考試也在全部名次中佔據第六位,所以是有名的秀才,大有發展前途的小伙。孫君的父親是一個在區廳工作的公務員。
  徐刑警拿著報紙,穿過出口,站到高速公共汽車跟前。汽車跟前人們排成一行,挨次登車。徐刑警最後一個上去。
  他由於心裡惱火,臉色蒼白,心想要說這事做錯了,那也是非常嚴重的錯誤。不會的,他望著窗外,悄悄地搖了搖頭。
  河甲石班長站在窗戶旁邊看見徐刑警從出租車上下來。他見徐刑警板著個臉心裡也不大高興。沒等徐刑警進來,他先迎了出去:
  「你來啦?」
  「我看了報紙上登的報道,這是怎麼搞的?」
  輕易不激動的徐刑警非常激動地問道。河班長帶著他到馬路對面的茶館裡去。
  「這是記者根據漢城組洩漏出去的情報編造出來的,為這大幹了一場。」
  「這可是個大錯誤。調查還沒有結束,怎麼能這樣呢?看見這篇報道,我眼睛都發黑!」
  徐刑警從口袋裡掏出報紙放在桌上。
  「有啥辦法,已經是非常為難了。事實也沒錯,就是先捅出去罷了。」
  「所以就把崔先生抓起來了?」
  「不能再拖了。沒有理由一定要拖下去。」
  「你認為他是兇犯嗎?」
  河班長痛苦地皺起眉頭,沉默了片刻,搖搖頭。
  「幾乎可以這樣看,崔先生的說法沒有證據。」
  河班長嘴上儘管這麼說,但不住地觀察徐刑警的氣色,也許是對自己的說法沒把握。徐刑警搖搖頭,他馬上問道:
  「你到漢城去搞到新的情報了沒有?」
  「見到了名叫玉子的舞女。」
  「是嗎?有新材料嗎?」
  「那姑娘證實了崔先生的無辜。這個證詞無可懷疑。」
  「是嗎?」
  河班長顯出大吃一驚的表情。不一會兒,這表情漸漸變成了狼狽的神色。
  「孫昌詩的準確死亡時間,要再瞭解一下……二十六日晚崔先生在飯店外面和舞女一塊睡了一覺。龍宮的舞女金玉子作證說,自己和崔先生同寢過。」
  「這是真的?」
  「對。真的。這事不可置信,但卻是事實。」
  說的人和聽的人一樣激動。這個事實確實叫人只能激動。
  「撇下新娘不管,在外面和酒店裡的女人一塊睡覺?」河班長以無法相信的表情,好像要重新證實一下似地問道。
  「是的。是在龍宮前面的P旅館裡睡的。崔先生出現在龍宮是二十六日晚十時許。他本人說,這一段時間他一個人到旅館地下室的夜總會去了,這是假話,實際是到龍宮去了。在那兒頭一次認識了玉子。和玉子一塊喝酒,然後又一塊去旅館。按照玉子的說法,到旅館去又喝了許多酒,而且還發生了肉體關係。崔氏和新娘行房失敗,但和酒店女人卻好像幹得很好。」
  「越瞭解越糊塗了。會有這種事,簡直沒法相信。崔為什麼要說謊,儘管他的無辜可以成立?」
  「一定是怕難為情。度蜜月把新娘撇下,和酒店姑娘過夜,這話有多難為情,怎麼能說呢?」
  「是呀!啊,這真是令人震驚的新聞。一夜之間事實翻了個個兒,手忙腳亂的人一定不少。首先記者要發慌,我則要受懲罰!」
  河班長表情複雜,下面的話含糊不清。
  徐刑警能夠理解班長的情緒。被認定是兇犯而被大書特書的人,一夜之間變成了無辜,得到解脫,而班長將陷入困境,這是理所當然的。太輕率了。可以充分地估計得到,他將為不夠慎重而引咎自責。
  「崔先生年紀也不小了,怎麼會幹這種蠢事!莫非他是存心如此?」
  「我認為可能是包含著按照常規無法理解的某種問題。」
  「去找他一下,集中地問問是什麼道理。」
  「唔。得瞭解一下,他的無辜有沒有漏洞。還得到P旅館去翻一下住宿登記簿,再瞭解瞭解孫君的準確死亡時間。」
  「這次得慎重些,因為是最後一次了。別擔心我。」
  「是,明白。」
  「那個叫玉子的女人可算是重要人證,不把她帶來行嗎?」
  「已經約好了,只要一通知,她立刻就來。她咋咋唬唬的,叫人不大放心。」
  「不帶她來,錯了!」
  「她的證詞我錄了音。」
  徐刑警從口袋裡掏出小型錄音機來放在桌上。
  「光有錄音帶不行,要本人親自來。」
  「聽一遍。是在夜總會裡錄的,雜音很大。」
  河班長把徐刑警遞給他的耳機塞在耳朵裡,撳了一下錄音機的開關。
  這時候,徐刑警離開茶館到警察局去。他走進警察局,把有關孫昌詩的法醫檢驗記錄複印了一份拿著,向附近的醫院跑去。因為那所醫院的院長是警察法醫,檢查過屍體。
  禿頭、戴眼鏡的五十來歲的院長剛剛做完手術出來。他洗了洗手,把徐刑警帶到院長室。
  「看了這份記錄,孫君的死亡時間幅度好像很長,我來是想瞭解一下更仔細的時間。」
  檢驗記錄上孫昌詩的死亡時間是十二月二十六日二十二時——十二月二十七日二時。所以有四小時的時差。如果孫昌詩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十時左右死的,崔基鳳的無辜就成問題了。因為玉子證明,那天晚上十點過了才出現在龍宮的。那就可以得出結論:崔基鳳也有可能是在殺了孫君以後去的。因此,要想證實他的無辜,孫君的死亡時間就必須更晚一些。徐刑警注視著院長的厚嘴唇。
  院長用他的小眼睛看了看年輕的刑警,仔細看著自己寫的檢驗記錄,以非常彆扭的神情開了口:
  「這是為了要搞得更確實些。四小時的間隔不算大。」
  「我知道,不過……
  「不管醫學有多麼發達,要想捕捉準確的死亡時間是不可能的。只能假定幾時到幾時死的。」
  醫生的表情很不高興。但是徐刑警現在的處境沒考慮對方的情緒。
  「你不說我也知道。我之所以問你,是因為決定一個人是不是兇犯,要根據測定死亡時間的幅度達到什麼地步。請你諒解。」
  「這個事件還沒結束?我以為案犯已經被逮捕了哩!」
  「報上是這麼登的,但還未結束。」
  「那麼,那個崔先生不是案犯嗎?」
  「要說他是不是案犯,完全要看先生的檢驗結果。可是準確的死亡時間很成問題。」
  「是嗎?」
  院長這才顯出嚴肅的表情,用手摸著檢驗記錄。
  「能不能把四小時的幅度作最大限度的緊縮?」
  醫生用手摸摸禿腦袋。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屍體在浴缸的熱水裡浸了很長時間,都腐爛了。所以要測定準確的死亡時間很不容易。」
  徐刑警感到他所期望的東西要完蛋了,但他不能聽任這座親手製作的高塔崩塌。
  「我懂了。不過,儘管我知道這是一項難作的事情,但還是要求你幫幫忙。」
  「這事不是求我就行的。」
  「對。不過,你能不能把時間稍微縮短一點?」
  醫生摸著下巴,顯出沉思的樣子,最後說:
  「這很渺茫。不能說兩頭都縮短一小時,是在十一時至第二天一時之間死的;也不能說是在當中十二時死的。沒法縮得恰如其份。然而,你實在要求縮短,那也可以。不過……」
  徐刑警擺擺手。
  「不是要求,是請你估算出準確的時間。」
  「時間不可能再準確了。即使重新看一遍屍體也不行,何況都已經超過一個禮拜了!」
  孫昌詩的屍體已經由他的父母來領走了。徐刑警還沒有忘記,領屍體的時候孫君的母親渾身顫抖的樣子。他估計孫的屍體已經化妝過了。
  河班長聽完了錄音,等徐刑警回來。不一會兒,徐刑警果然板著臉來了。
  「玉子後面的人是誰?」
  「是跟崔先生在同一大學工作的林采文教授。」
  徐刑警說明了去找林采文教授的理由,然後把孫君的檢驗報告打開來給他看。
  「好像有點麻煩。剛才我去找了醫生,他說不可能測定出更準確的死亡時間。」
  「有問題嗎?」
  河班長看了一陣檢驗記錄,把眼睛轉向徐刑警。
  「十點鐘沒問題?」
  「是的。崔先生出現在龍宮的時間是十點鐘左右。從飯店到龍宮只不過十分鐘。跑過去五分鐘也不要。如果說孫君是十點鐘死的……估計崔先生是在這段時間裡殺害了孫君,然後立即跑到龍宮。這是完全可能的。他的無辜肯定要在這兒破滅了。」
  「能不能把玉子的證詞弄得更確實些。不要籠而統之地說十點左右,要準確。」
  「這可不容易。要弄清崔先生是幾點鐘出現在龍宮的,在準確的時間沒有記錄下來的情況下,幾乎是不可能的。」
  「即便如此,也是以把那個姑娘喊來再問一次為好,你說是不是?再叫她來一次吧!」
  「是。最好要再檢驗一下孫君的屍體。說是化妝過了?」
  「對。聽說化過妝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25:25     標題: 第三者的身影

  河甲石班長的一個組就崔基鳳不在犯罪現場的問題反覆進行討論,但始終得不出肯定的結論,只是瞎爭一通。由於既不能肯定又不能否定他不在犯罪現場,所以也就不能釋放崔基鳳。
  徐刑警回到警察局給漢城的金玉子掛了個電話,由於還不到上班時間,電話是掛到她租的房子裡的。
  「不在。」
  傳來一個男人生硬的聲音,電話同時被掛斷了。徐刑警又接著打,在講明了身份以後,托他告訴玉子,請她一回來就打個電話來。
  河班長一邊在旁邊聽他的通話內容,一邊用警備電話要漢城Y警察局。Y警察局刑警課的課長是曾經跟他共過幾年事的同事。他恰好還坐在課長位置上。河班長簡略地告訴他一些情況以後,談到了金玉子的問題。
  「她是兇殺案的重要人證,為了確保她的安全,請馬上把她送到這兒來?」
  「當然要把她送來。到哪兒去找她呢?」
  河班長把金玉子的家庭地址和她工作的酒店的名字告訴了他。當然也把電話號碼告訴了他。
  「她在羅伊阿卡拉,用的是吳美子這個假名字。」
  「羅伊阿卡拉,那地方我常去。而且我認識他們的社長。」
  「那就拜託你了。」
  看見河班長放下話筒,徐刑警放心地歎了一口氣。
  崔基鳳還在警察局的拘留所裡。他已被拘留十天了。十天一過,他就將同起訴書一起送交檢察署。
  起訴書等於是已經完成了,因此可以不等滿期,馬上把他送交檢察署。但是河班長決定盡可能推遲把他送交檢察署。
  由於這個案件全國都知道,份量相當重,所以所長也很關心。他要求隨時向他報告,指示說案犯既然抓起來了,那就不要猶豫,及時送交檢察署。河班長大汗直淌,把崔先生不在犯罪現場的問題告訴了他,請求把送交檢察署的事放寬一點,並說:「重要證人金玉子小姐就要來了。」所長劃了一條界線說:「那就等到那個姑娘到了為止,不過……」
  崔基鳳擠在其他雜七雜八的案犯堆裡老老實實地坐著。他下巴上鬍子拉碴,臉非常憔悴,顯得軟弱無力,好像把一切都拋棄了。河班長和徐刑警把他喊到審訊室。他以綿羊一般的老實態度坐在椅子上。
  「看過報了嗎?」河班長翻開報紙給他看,問道。
  他搖搖頭。
  「聽說了,但是還沒有看過。」
  「看看吧!」
  崔先生由於沒有眼鏡,把報紙拿到眼睛跟前開始看起來。看過報紙以後,他不動聲色地把報紙放在桌上,好像毫無感觸。河班長和徐刑警想看看他的表情變化,但什麼也沒有看到。
  「情緒怎麼樣?」河班長敬他一支煙問道。
  崔基鳳接過香煙,插在兩片嘴唇當中,嘴角上露出一絲冷笑。
  「你們把我葬送了。」
  「不是把你葬送了,只不過是按照事實作了報道而已。」
  「還沒有判決,哪來的事實?」
  「你寄希望於判決?」
  「並非如此……」
  他好像不願意多說,下面的話沒說清楚。
  「聽說你給學校遞了辭呈?」這次是徐刑警在問。
  「對。昨天我托妹妹遞了辭呈。」
  「你遞辭呈意思是承認有罪?」
  「不。從道義出發,我認為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在講壇上教學生,所以遞送辭呈。」
  「你不在犯罪現場,可以為自己辯護,為什麼不提出這個問題?」
  「不在犯罪現場?有這個證明的話,請你告訴我。」
  「二十六日晚你和龍宮的舞女金玉子小姐一塊兒在P飯店裡睡覺,為什麼隱瞞這個事實?」
  崔基鳳的表情突然呆滯了,他怔怔地張著嘴,像掉了魂魄似地看著徐刑警。
  「我已經找過金玉子小姐,估計她會成為一個重要的證人。你幹嗎要隱瞞這個事實呢?」
  崔基鳳本來呆滯的表情鬆弛下來了,兩隻眼睛裡閃出困惑的目光。
  「這種事怎麼能由我自己來說呢?」他好像自己也有點寒心似地說。
  「關係到生死的問題也不能說?」
  「不能說。」
  「為什麼?」
  「難為情……因為這是丟人的事。」他歎了一口氣,然後加了一句:「我都不願意想。」
  「是事實嗎?」
  「是事實。」崔基鳳乖乖地承認。
  「你幹嗎要做這種事?幹嗎要做按照常規怎麼也無法理解的事?」
  「嗯,你說得對。按常規怎麼也無法理解。」
  「為什麼要幹這種事呢?你殺了孫君和吳妙花以後到龍宮去過嗎?在龍宮喝過酒,又帶了舞女到旅館去過嗎?就像殺人犯作最後掙扎似的。不過,就算是掙扎,你也挺骯髒。」
  徐刑警尖銳地指責對方。崔基鳳感到心裡就像錐子刺的一樣疼。疼得有點憋氣。
  「你的不在犯罪現場不成立,我曾經對此寄以希望……結果反而更加失望!」
  徐刑警繼續尖刻地刺他,有點冷酷。
  「不在犯罪現場,隨便怎麼都行!因為我一開始就沒有提出這個問題。沒有必要硬要強調不在犯罪現場。因為我沒有殺死孫君和吳妙花。」
  「那麼,你為什麼要幹這種事呢?如果是正常的,那是無法想像的。」
  「是呀!我為什麼要幹這種事……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大概是碰見了鬼!」崔基鳳失魂落魄地嘀咕道。
  「別發呆,談談吧!自以為自己有最大誠意的人為什麼會幹這種事呢,我們非常關心這一點。」
  河班長說罷,把香煙叼在嘴裡,在崔基鳳的周圍轉來轉去。有好一陣,室內充滿了難以忍耐的沉默氣氛。
  崔基鳳其實是很難堪的。他本想把這件事作為永久的秘密放在心裡,自己死的時候一塊兒帶走。然而,現在露了底,這該怎麼辦是好呢?妙花究竟在哪兒?她究竟怎麼樣了?
  「說來真是話長,還是從發現吳妙花和孫君關係的來龍去脈談起吧。聖誕節前夜,也就是結婚前兩天。那天晚上我在家。深夜有個女人打了個電話給我,她說吳妙花和一個男人現在一塊兒住進了W飯店,叫我去看看。還告訴我房間號是一○一九。她沒有說自己是什麼人,就把電話掛斷了。好像是見了鬼!我又不能裝不知道,就去了。我要了一個房間,爾後到十樓去。瞞著人走到一九號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有男人和女人的笑聲。女人的笑聲好像是妙花的聲音。」
  崔基鳳嗓子發乾,難以接著說下去。徐刑警跑出去拿了一隻水壺來,在杯子裡倒滿了熱茶遞給崔基鳳。崔基鳳喝過茶,看了看窗外,又開口說道:
  「妙花的汽車也在飯店停車場裡。車棚上積著厚厚一層雪。我通宵坐在窗口看著吳妙花的車子。這一夜真是印象深刻,絕對忘記不了。我怎麼也睡不著。我覺得自己太不中用,大悲慘了。」
  「為什麼不衝進房裡去?進去可以把他們宰了……」河班長好像忍無可忍地說。
  崔基鳳搖搖頭:
  「哪能這麼干呢?兩個人正在房裡作愛,怎麼能進去呢?這種事我怎麼也幹不了!」
  「你是個紳士!」
  「倒也不是紳士派頭……反正這種事我幹不了。」
  「你住在幾號房間?」
  「五一二號。
  崔基鳳又喝了一口茶。
  「然而,我又沒有回家,通宵坐在窗口看著妙花的車子。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早上,終於看見妙花從飯店出來,朝停車場走去,後面跟著一個小不點兒小伙子。他們一起乘車走了。我喊了一輛出租汽車去追他們。小伙子半路上下了車,吳妙花則照舊開著車子走了。我下車跟蹤那個小伙子,連他家都瞭解到了。第二天我和吳妙花舉行了婚禮。」
  刑警們都無可奈何地看著他。他們怎麼也無法理解崔基鳳的行為。結婚理應作罷,可他偏偏結了婚!
  「你對吳妙花一句沒有提就結婚了?大概不是這樣吧?」
  「一句沒有提。我裝作完全不知道的樣子和她結了婚。」
  「什麼事情也沒有?」
  「什麼事情也沒有。然而在禮堂裡又看見了那個小伙子,我以為他是來祝賀我們婚禮的,覺得挺有趣。」
  「停一停。你看到對方這麼無禮,還願意跟那女的結婚?」
  「是願意結婚。曉得了這件事,更加想把妙花變成我的妻子。真是奇怪。我既不恨她,又不嫌她,反而更加想保護她。」
  「你跟一般人是不大同。做的事不是超越常規,就是不合規矩。」
  「我不這樣看。」
  「是嗎?接下去說吧!」
  河班長又開始在崔基鳳周圍轉圈子。
  「正如你們所知道的,我們去雪岳山旅行,住在H飯店。想不到在那裡又看見了孫昌詩。那時,我當然還裝不知道……不過,真的很難控制自己的感情,既惱火又難堪。帶著這種情緒跟新娘作愛,自然就沒能如願。孫昌詩的臉老在我的眼前晃動……所以我們的作愛最後又失敗了。這樣我更加受不了,就從房裡跑出來,到龍宮去喝酒。」
  「那時幾點鐘?」
  「大概是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之間。」
  「能夠再說得準確一點嗎?」
  「準確的時間弄不清楚。因為我沒有特地去記時間。」
  「這時間對你來說很重要。不過,你要是實在記不起來也沒辦法。來,接下去說!」徐刑警失望地說。
  「從龍宮出來,到前面的P旅館去。我先走,金玉子隨後才來。那天晚上我爛醉如泥。情緒也不好,所以喝得很多。可笑……在那兒我和金玉子發生了關係,這是事實。真是莫名其妙!和新娘子幹不起來,跟金玉子倒幹起來了。第二天早上我起身的時候,玉子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尿撒在床上也不知道。」
  「撒尿了?」河班長停住腳步,大聲問。
  「對。」
  「誰?」
  「玉子撒尿。我是獨自離開旅館到飯店去的。我們住的房間關著,怎麼撳鈴門也不開。我以為妙花在屋裡不給我開門,就到咖啡廳去打內線電話。但她不接。我想她會不會有什麼事,便到服務台去看了一下,房門鑰匙在那兒。男服務員不知道吳妙花是什麼時候交出鑰匙出去的。我打開門進去一看,吳妙花不在,孫君的屍體卻在浴室裡。」
  他都坦白了,好像挺痛快,兩隻手直搓。
  「你記得當時拿鑰匙給你的男服務員的長相嗎叩
  「看見大概知道。」
  沉默了好半天。刑警們不知道應該相信崔基鳳的話相信到什麼程度。如果他的話是事實,偵破得再從頭開始。一切都回到原來的地方。
  然而,崔基鳳的話很有說服力,聽下來,他在新婚第一夜幹這種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你在二十六日晚的行蹤是能夠拯救你的佐證,證明你不在犯罪現場。也就是說,孫君遇害的時候,你不是在龍宮,就是在P旅館。現已判定孫君的被害時間是二十六日晚十時到二十七日凌晨二時。問題在十時。如果孫君是在十時死的,就可以得出結論:你可能是殺了孫君再到龍宮去的。因為你說你是在十點和十一點之間去龍宮的。從這一點來看,你的不在犯罪現場有漏洞。是個非填不可的漏洞。為什麼翻來覆去都是十點鐘!如果你說你是在十點鐘之前去龍宮的,並且能夠加以證明的話,你的不在犯罪現場就有說服力。」
  崔基鳳搖搖頭,好像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十點鐘以前沒有到龍宮去。我們九點鐘聽新聞,然後洗澡,並且想做愛。新聞估計是三十分鐘左右。兩個人洗澡要時間,還有洗過澡以後的行動……最後算得出是十點鐘過了才到龍宮去。十點以前,時間不對。」
  「你怎麼盡揀不利於你的話說!」
  「我只不過是按事實說罷了。」
  河班長和徐刑警帶崔基鳳到P旅館去。崔基鳳認得出服務員,可服務員認不出崔基鳳。
  翻開住宿登記簿,有崔基鳳的名字。住宿時間是二十七日凌晨一時。登記簿上白紙黑字記得明白,字跡龍飛鳳舞,好像是喝得大醉以後寫的。崔基鳳完全記不得登記過。但那分明是自己的筆跡。好像是爛醉如泥、稀裡糊塗寫下的。
  「你想不起來嗎,這位客人就像這上面記載的那樣,是二十七號凌晨來住宿的,帶著龍宮的舞女?」
  「唔,這兒寫了,肯定來過!」服務員上上下下打量著用手銬連著的兩個人當中的一個——崔基鳳,不高興地回答。
  崔基鳳的右手和徐刑警的左手用手銬連結著。這樣連結著的兩個人不知怎的顯得很親密,甚至很相像。
  「他說那天把尿撒在褥子上了……這還不記得?」
  聽見這話,服務員的眼睛才閃閃發亮。
  「啊,現在我記起來了。客人把尿撒在褥子上,我們是頭一次碰到。尿撒得很多,褥子全濕了,干雜活的大嫂把它拆下來洗,哭笑不得!他就是當時撒了尿逃走的客人,我可記起來了!」
  服務員厭惡地白了崔基鳳一眼。
  他們離開旅館到飯店去。走到服務合跟前,崔基鳳用手指頭指著一個服務員:
  「那天就是他把鑰匙拿給我的。」
  被指的服務員不知道他說什麼,眼睛直翻。刑警一追問,他也許是記不起來,一個勁地磨蹭。這次崔基鳳又說了說當時的情況:
  「當時我說有沒有六一五號房間的鑰匙,請給我一下,你問我是那房間的客人嗎?我說,有個同伴,大概是在我出去的時候外出了,你就說把居民證給你看看,我就給你看了。你確認住宿登記簿上的內容和居民證上的內容相一致以後,才把鑰匙交給我,你說由於經常發生盜竊事件,所以才盤問,還向我道歉,不是嗎?我可記得清楚。」
  「哦,我記起來了。對,對,是這樣。現在記起來了。唔,是我把鑰匙交給你的。」服務員快活地回答。
  回到警察局,吳妙花的父母和漢城組的刑警一塊兒坐著,他們一看見崔基鳳,便惡狠狠地撲了過來。另一邊,孫昌詩的父母也在。
  「你還我女兒!」
  「你還我兒子的命!」
  他們像馬蜂一樣猛撲過來,揪打崔基鳳。
  第二天早上,十點鐘稍微過一點,漢城Y警察局刑警課長打了個電話給河甲石班長:
  「怎麼樣?送來了嗎?」河班長著急地問。
  「這件事嗎?稍微有點困難。」
  「這是什麼話叩
  「那姑娘好像失蹤了。不在家裡,也沒到店裡上班。可又沒搬家,行李依舊在房裡。打聽了一下,沒有人曉得她的行蹤。」
  「是嗎?」
  金玉子失蹤估計是一月三號晚上前後。據說那天晚上金玉子到舞廳陪客人,清晨一時左右回家。但那天金玉子沒有回去。
  「好像是從舞廳出去以後失蹤的,誰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是不是跟最後一個客人走的?是不是到什麼地方去旅行了?只要給錢,她哪兒都會跟去……」
  「沒有跟客人走,是一個人走的。得稍微等一等。不過……好像是失蹤了。」
  「我現在正要派人去,請多幫忙。」
  「那還用說!」
  河班長掛斷電話,看了看徐刑警。
  「金玉子看來總歸是失蹤了,怎麼辦?」
  他把通話內容告訴了徐刑警。徐刑警默默地聽著,表情呆滯。
  「三日晚上……那是跟我碰頭的那一天晚上。我九點鐘光景出來的。」
  「得再到漢城去一趟。」
  「對,去一趟。」
  徐刑警斬釘截鐵地說。一天不休息,接連不斷地跑漢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既然幹的是這個行當,就不能計較時間和場所。問題是要找到金玉子。如果她真的失蹤了,那可是一件大事。
  天氣雖冷,但很晴朗。徐刑警乘上十一點三十分出發的高速公共汽車。由於山上積著雪,陽光反射過來,車窗外面的景色令人眼睛發花。
  他把椅子朝後扳扳,閉上眼睛想睡一覺,但半天也沒有睡著。不僅沒有入睡,而且老是想到金玉子,以致頭腦發暈。然而,這種想法老是朝不吉利的一側傾斜。不會的,這種女人一兩天不在家不是很普通的事嗎?不,總有點兒不尋常。如果弄清楚了她的失蹤是事實,那意味著什麼呢?如果她的失蹤是由於外部的壓力,那和這個案件又有著什麼樣的關係呢?是不是意味著迄今為止一直在考慮的第三者的影子終於露面了,接近金玉子了。
  到達漢城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徐刑警首先去找Y警察局的刑警課長。
  「啊,來了!正在等你呢!你們兩個見見面!」
  看上去很狡猾的刑警課長介紹自己的部下,說:
  「我們崔刑警調查過男女關係的事,你聽聽他的。我有事得先走了。」
  刑警課長好像挺忙,先走了出去。崔刑警和徐刑警一般年紀。與徐刑警相比,給人的印象是比較魯莽。他們離開警察局到羅伊阿卡拉舞廳去。
  「去了,可能也不在。剛才我和跟她同住一室的姑娘通了個電話,說是還沒有消息。」
  在一起朝羅伊阿卡拉舞廳走的過程中,崔刑警說。
  「到哪兒能見到那姑娘呢?」
  「她也在羅伊阿卡拉舞廳工作。」
  羅伊阿卡拉舞廳的客人已經滿座。崔刑警把經理和一個名叫密斯樸的姑娘喊了來。
  這期間徐刑警沿室內轉了一圈,回到座位上的時候,經理、密斯樸正和崔刑警在談話。徐刑警把金玉子的照片掏了出來。崔刑警把他介紹給經理和密斯樸。
  「為了要找玉子,他從江陵跑到這兒來,問什麼,你們就告訴他什麼。」
  「大大辛苦了。」
  經理露出商人的本性,微微一笑低下了頭。
  「金玉子在這兒用過吳美子的假名?」徐刑警愛理不理地提出了問題。
  「對,是的。」經理回答。
  「金小姐三日晚上和我一起在這兒喝酒,喝到九點鐘。我跟她是九點鐘光景分的手。後來金小姐和誰喝過酒?」
  徐刑警看了看樸小姐。她的身體特別乾癟,和玉子一起在租的房子裡自己開伙。
  「你走了以後,她又接了兩批客人。第一個客人年紀很大。因為他是跟另外三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客人一起來的,所以我也和玉子一起接待他們。」
  「這些人是常客嗎?」
  「頭一次看見,好像是經商的,挺斯文。」
  「後來又接了什麼樣的客人?」
  「年輕男人。一個蓄著兩撇小鬍子的年輕男人。當時我在另一個房間裡和別的客人談話,後來才看見那個客人和玉子一起喝酒。由於他戴著一副有色眼鏡,臉的長相看不大清楚。」
  「那客人是一個人嗎?」
  「好像是的。因為我看見房裡只有他們兩個。」
  如果是蓄著兩撇小鬍子、戴著有色眼鏡的男人,那是不能輕易放過的。有必要加以注意。徐刑警很緊張。
  「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一點鐘光景,我去看了一下,那客人走了,只有玉子一個人。」
  當時玉子喝醉了酒倒在房間裡的沙發上。玉子和樸小姐工作結束以後總是一塊回家,可當天晚上不能一塊兒去,因為樸小姐要跟客人一塊兒上旅館。儘管她輕易不跟客人去,但是最近收入不好,因此有時也接受客人的其他要求。她把五於搖醒,玉子歪歪倒倒地站了起來。樸小姐對她說明了不能一塊兒走的理由,問她能不能一個人回去,她說別擔心,沒問題。自己一個人能走,放心吧!並且一面揮手,一面首先走了出去。這就是最後一面,後來就沒有看見過五子。
  「第二大一大早,我回家一看,玉子不在,也沒有睡過覺的痕跡。問了問房東大嬸,說是她昨天晚上沒回來。直到現在她也沒回家,自然也沒到這兒來。」
  「也沒打電話來聯繫過?」
  「沒有
  「是不是說過到什麼地方去了?是不是到老家去了?」
  「如果要到什麼地方去,她會說要到什麼地方去的。可她完全沒有關照過。不管到哪兒去,也不能這樣呀!何況她連衣裳也沒換,這種打扮能到哪兒去呢?尤其是在半夜裡。就是到什麼地方去,也應當先回家,等天亮了再走呀!反正有點奇怪!」
  樸小姐連連搖頭,顯出充滿疑問的表情,好像不能理解。
  「那天晚上玉子幹完活醉醺醺地朝外走的時候,會不會有人跟她一起走,哪怕不是客人?」
  「關於這一點,我瞭解過,誰也沒看見。」經理用很有把握的口氣回答。
  兩個刑警在樸小姐的帶領下,到她們租借的房間裡去看看。那是一間勉強夠兩個人睡的小房間,但是整理得非常乾淨,一看就是女人住的。
  玉子的物件,只有一隻蒙著塑料面子的皮箱。儘管他們一件一件仔仔細細地搜查了好半天,但是沒有發現可能成為失蹤的線索的東西。
  「玉子小姐有沒有情人?」
  「沒有。
  「玉子也跟客人在外面過夜?」
  樸小姐點點頭。
  「玉子小姐總有幾個喜歡的客人吧?」
  「不太清楚。」
  雖說同住一屋,樸小姐對玉子的私生活幾乎完全不瞭解。不,好像是沒有注意。
  徐刑警的頭腦裡又浮現出年輕男人的形象。那是一張輪廓不太分明的臉:蓄著兩撇小鬍子,戴著有色眼鏡。
  那天晚上沒有再進行調查,也就不可能有進展。第二天一早,徐刑警又到玉子租的房間裡去。跟想像的一樣,她依舊沒有回來。他給本局的河班長打了個電話匯報情況。
  「按照我的看法,最好是全國搜查,也許已經晚了。」
  「晚了?什麼晚了?」
  徐刑警談了自己不祥的預感。
  「我估計可能是被害了。」
  「你好像有點神經過敏。」
  「不知道。假若像你認為的那樣真是萬幸。我這就到玉子家鄉去一趟。以後再跟你聯繫。」
  「好,調查一下。按照你的說法,要特別注意死於事故的女屍。」
  在去玉子的家鄉之前,首先有個地方要去。徐刑警到W旅館去了。如果去年的住宿卡片仍舊保存著的話,那是萬幸;如果沒有,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崔基鳳也許是最不走運的男人。徐刑警到W飯店去,為的是要瞭解崔基鳳的陳述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
  「請進。」
  男服務員以為他是來住宿的客人,恭恭敬敬地招呼他。徐刑警出示身份證以後,談了此行的目的,還加了一句說:「因為事關重要,望能協助。」
  「如果是去年十二月的,還保管著,沒有作廢。」
  「萬幸。只要看一下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住宿卡片就行了。」
  男服務員到裡面去一下,隔了一會兒,又出來把徐刑警帶到裡面去。
  男服務員領徐刑警去的地方是經理室。經理坐在書桌前面,支起身子迎接他。那是一個長得挺斯文的中年男人。
  「請等一會兒。」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26:55

  經理請他坐,徐刑警便坐在沙發椅上。先上了一杯果子汁,隔了一會兒,才把一捆卡片放在桌子上。
  「這是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卡片。」男服務員說。
  徐刑警起先大致翻了一下。第二次才一張一張仔細地看。但是沒有看見寫著吳妙花和崔基鳳名字的卡片,也沒有找到孫昌詩的名字。吳妙花住宿的一○一九號房間的卡片和崔基鳳住宿的五一二號房間的卡片根本就沒有。
  「你們飯店共有幾間客房?」
  「工百八十間。」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客房情況怎麼樣?」
  「滿員。確實的情況要看帳簿。不對頭嗎?」
  「偏偏我要找的沒有,也許是偶然的。不過兩個人的都漏掉了,這似乎有點奇怪!」
  「這是不可能的,我替你找一找。」經理把手伸到卡片上。
  「一○一九號房間和五一二號房間。」
  卡片是按房間號數排列的,他怕插錯了夾在當中,所以從頭按順序檢查起來,但還是少那兩張。卡片總共是二百七十八張。
  「這就奇怪了。請你稍微等一等。」
  經理通過呼叫器對什麼人下了指示。隔了一會兒,就有一個女職員捧著帳簿來了。經理把帳簿接過來翻翻,一面搖頭,一面把帳簿放在桌子上。
  「那天晚上一○一九號和五一二號房間明明有客人了,怎麼沒有卡片呢?」
  「好像是誰抽走了。」徐刑警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不可能的。」
  經理把十二月二十三日的卡片和二十五日的卡片拿來檢查了一下。卡片上的數字和帳簿上記的數字是一致的,也就是說,這意味著分室卡片不見了。
  「以前卡片也分過室嗎?」
  「沒有。」
  「卡片全部檢查過了?」
  意思是說,如果卡片檢查過了,現在分室卡片不是就不會不出現了嗎?經理猜到這話的意思,隨口答道:
  「我沒有親自檢查,是讓當班職員放在寶物箱裡保管的。」
  卡片不是什麼重要文件,自然不會放進保險櫃。尤其是一個月積起來有幾千張,保管也有困難。
  「放在寶物箱裡,誰都可以開嘛!」
  「不。除了值班的以外,很難隨便打開。因為有密碼,所以只有值班的能開。不過,存心要開,那比開保險櫃容易得多。」
  「能不能把值班的喊來?」
  當班職員是個科長,三十五歲的男人。身材矮小,面有病容,黃蠟蠟的。經理就少了兩張卡片的事,很客氣地責備他。
  「這位是從警察局來的。偏偏他要找的兩張卡片不見了,我弄不清楚。鄭科長,請你對他解釋解釋。」
  鄭科長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一副手足無措的表情。
  「卡片怎麼會這樣,實在奇怪!」
  「放在寶物箱裡的時候,一切正常嗎?」徐刑警眼睛盯著對方的臉問道。
  「是的。一切正常。」
  「那麼,為什麼少掉兩張?這兩張是重要物證,怎麼會不見了?」
  「唔,不知道。」
  鄭科長竭力避開徐刑警的視線。
  「你別說不知道,不知道要說明理由!當班的不知道,誰知道呀!」
  經理發火了大聲說,但是鄭科長說不出理由。
  徐刑警估計要說明理由可能非常困難,便站起身來。他決定推遲一天去玉子的家鄉。他到W旅館來只是想證實一下,誰知接觸到意外的事實,就不能輕輕放過了。他感到這兒也有第三者的影子在晃動。玉子失蹤了,兩張卡片不見了,這不奇怪嗎?他不能不認為有一個人搶先一步下了手。
  徐刑警在W飯店訂了一個房間,用電話向河班長報告說:
  「好像有人下了手。」
  「要把這事徹底調查清楚!」
  「保證辦到。」
  他向Y警察局的崔刑警請求支援。約摸過了兩個鐘頭才聯繫上,崔刑警趕來了。徐刑警對他談了談情況以後,暗暗地把鄭科長喊到茶館裡。鄭科長臉色煞白走了進來,一看見崔刑警的凶相,就索索直抖。
  「這位有傑出才能的人,能讓說假話的人開口。如果執迷不悟,他會讓說謊者粉身碎骨,你可得小心。」
  徐刑警採用這種方式把崔刑警介紹給鄭科長。鄭科長儘管非常害怕,但不屈服。有時像小草一樣彎倒,有時卻在關鍵的部分矢口否認。看上去,是個比較堅強而又有韌性的男人。
  「只要你照實說出來,就不會有任何問題。我們不告訴經理,也不會作為盜竊罪來處罰你。我們想瞭解的是,這兩張卡片被誰拿走了。我們想會一會那個人。好,你照實說吧!」
  「我沒有抽掉過卡片。這一點我可以對天發誓。怎麼會沒有,我也不知道。」
  一個鐘頭一個鐘頭過去了,兩個刑警輪流審問。這是一件冗長而又痛苦的事情,但又不能後退。徐刑警堅信鄭科長隱瞞著什麼事情。
  五個鐘頭以後,他的信念終於轉化為現實。鄭科長挺不住了,終於開了口:
  「我沒有看見過那人是誰,弟弟要我拿,我抽掉了兩張,僅此而已。」
  所謂弟弟,是他的表兄弟,經他介紹進了飯店,在飯店裡的雞尾酒櫃上當調酒師。
  「你拿了多少錢?」
  「十萬。」
  他說他從表弟那兒拿到十萬元後,便抽了兩張卡片給他。至於那卡片最後到了誰手裡,他就不知道了。他又說調酒師張湧洙傍晚才上班。於是他們一直等到傍晚,六點鐘才到雞尾酒櫃去。可時間還早,裡面只有調酒師一個人在整理櫃台。
  兩個刑警走到櫃台邊上,剛剛在椅子上坐下,調酒師就轉過頭來看著他們,招呼說:
  「請進。」
  張湧洙是個三十歲左右、身材修長的青年。
  徐刑警要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崔刑警要了一杯馬蒂尼。直到張湧洙替他們把酒端來為止,兩個人都一聲不響。當張湧洙把酒杯放到桌上後,徐刑警才開口說:
  「求你一件事,行嗎?」
  調酒師微微一笑,恭敬地問道:
  「什麼事?」
  「昨天我跟一個女人在你們飯店裡住了一夜,對於住宿卡片很不放心。我老婆讓兩個興新所的職員跟蹤追查我的底細,我心裡挺不安穩。要是那張卡片有朝一日落到老婆手裡,我將犯通姦罪。所以想請你把那張卡片抽給我。我將給你一筆報酬。」
  調酒師以複雜的表情看著這兩位客人,好像不知道應該怎樣來理解。於是微微一笑,說:
  「唔,你這個要求很難辦到。別找我,乾脆到服務台去直接談談,怎麼樣?通常是會答應的。」
  「我以為你會答應才來找你的。因為你是一個有經驗的人。」
  調酒師不再微笑了。他裝著沒有聽見,想到那邊去。徐刑警用酒杯敲敲櫃台。
  「你別躲開,到這兒來。我要以盜竊罪逮捕你,所以你別想逃走。你哥哥鄭科長已經被捕了。」
  「你,你說什麼?」
  崔刑警掏出身份證來晃了晃。
  「你是不是通過鄭科長拿出去兩張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住宿卡片?鄭科長已經坦白了,你不會否認吧?」
  一隻杯子滾到櫃台底下,響起了砸碎了的聲音。張湧洙變得臉色蒼白起來,怔怔地看著他們。這時鄭科長進屋來了。
  「否認也沒有用,照實說吧!他們說只要照實說,就不成問題。你說吧!」
  聽了鄭科長的話,調酒師也許是多少放心了一些,躬著腰走到刑警們跟前:
  「十二月二十五日有一個人來找我,托我替他把兩張卡片抽掉。同時給我三十萬元,於是我就拜託表哥。」
  調酒師深深地垂下了頭。
  「你把那兩張卡片給了那個人嗎?」
  「唔,給了。」
  「那人是誰?」
  「是一個不認識的人。」
  「後來到這兒來過嗎?」
  「一次也沒露過面。」
  「那人長得怎麼樣?」
  「是一個年輕男子……蓄著小鬍子、戴著墨鏡。也許是燙過發,還有一個女人同來。」
  「什麼樣的女人?」
  徐刑警屏住氣凝視著調酒師。他生怕調酒師記不清女人的長相,所以懷著焦急的心情看著對方的表情。所幸調酒師不負他的期望,應聲答道:
  「年紀顯得比那男的大得多。男的儘管蓄著小鬍子,戴著墨鏡,但年紀顯得並不那麼大。他臉上沒有一點皺紋,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照我的看法,他是為了要讓別人看上去年齡大一些,才故意蓄了小鬍子,戴上墨鏡的。」
  「就是說好像化過妝?」
  「對。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比起男的來,女的臉上有皺紋。她濃妝艷抹,也戴著一副黑蜻蜓眼鏡,唯獨臉上的皺紋好像掩飾不掉。我沒看仔細,四十以內總是有的。她是個美人,身段也挺好……這兩個人是完全不相配的一對。不過,他們像戀人一樣行動。」
  「你跟女的談過話嗎?」
  「沒有談過。女的好像話不多。我主要跟男的談。這個建議是他提的,所以我拿了錢就給他卡片。當時那女的也在場。」
  「他接過卡片,怎麼樣呀?」
  「他仔細地看了看卡片,然後朝口袋裡一塞,走了!」
  徐刑警感到,有關第三者的影子的設想開始具體地在他的心中確立了地位。他認為第三者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調酒師給他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證詞。要說那年輕男人和比他大得多的女人的關係,很有可能是不正當的關係。
  「他們到這兒來是二十五日幾點鐘?」
  「傍晚,而且隔了兩個鐘頭又來了。頭一次來的時候,要求我把卡片抽出來,我叫他們兩個小時以後再來。兩小時以後他們再來的時候,我把卡片交給他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調酒師把沒有問他的話也說了。徐刑警想碰碰運氣,便把吳妙花和孫昌詩的照片掏出來給他看。
  「是這兩個人嗎?」
  調酒師搖搖頭:
  「不是。不是這兩個人的長相。」
  他們為什麼要把吳妙花和崔基鳳的卡片抽走?從他們單挑吳妙花和崔基鳳的卡片抽走這一點來看,可以說他們對吳妙花和崔基鳳的活動瞭如指掌。告訴崔基鳳說吳妙花和孫昌詩二十四日晚在W飯店過夜的,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那女人莫非就是跟蓄小鬍子的男人一起行動的女人?倘若如此,他們很可能就是掌握著這個謎語的鑰匙的罪魁禍首。徐刑警的腦子裡亂了,眼前好像突然變得一片漆黑。
  他們剛剛從W飯店出來,崔刑警的便攜式無線電就響起了瞿瞿瞿的信號聲。崔刑警趕忙跑到公用電話旁邊,給本部打電話。
  「K警察局來的徐刑警現在也跟你在一起嗎?」刑警課長大聲問道。
  「唔唔,在一起。」
  「發現了一具年輕女屍,好像是徐刑警要找的人。趕快去看看,我也要到那兒去。」
  「明白。」
  崔刑警問清了位置以後,趕快走到徐刑警身邊,把通話內容告訴了他。
  發現被害屍體的地點是安陽天邊。
  屍體好像是從污水裡拖上來的,渾身沾滿了污穢。凍得挺硬,看起來更加醜陋。
  屍體被拖到堤埂上,周圍圍了一大圈穿著制服的警官和看熱鬧的人。儘管天氣非常冷,看熱鬧的人也沒有要散去的意思。
  發現屍體並報告警察局的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人。他跟愛人一起散步時發現了屍體,對當時的狀況,他作了這樣的說明:
  「那是天快要黑的時候。起先並不知道是屍體。因為有雜草遮著,上面還覆蓋著一層雪,所以一下子看不清楚。尤其是半個身子埋在冰裡。然而一陣風刮過,露出了人的手!」
  據說他的愛人首先看見了手,嚇得叫起來。用木棒撥開來一看,是具女屍。
  點名要搜查金玉子的通令早已發到一線警察手裡,聽見匯報,派出所的巡警馬上就騎自行車趕到現場。爾後就非常迅速地採取措施。
  徐刑警打著電筒對著被害人的面部仔細地看了好半天。儘管臉上有髒東西,而且上了凍,但遮不住她的本來面目,分明是金玉子。從食道左側的喉部起,有一道好像是被尖利的凶器戳過的深深的傷痕。
  「是金玉子嗎?」Y局的刑警課長不知什麼時候來了,站在背後,生硬地問道。
  「唔,對。」徐刑警張開肩膀,失魂落魄地回答。
  「媽的,何必在我們的管轄區裡……」
  現在對徐刑警來說,就沒有必要到金玉子的家鄉去找她了。徐刑警好像是站在案件的中心,被捲進了漩渦。
  「第三者不是一個人……好像至少有兩個以上。其中還有女的。金玉子被殺,意味著他們開始行動了。使人感到所有的情況都朝著要把崔基鳳打成兇犯的方向在發展。」
  徐刑警用電話向河班長報告。
  「越鬧越大,這不是事情的終結,而是剛剛開始。」
  由於事態緊急,河班長連夜乘車奔赴漢城。
  Y局刑警課的姜課長好像碰見了老戰友一樣,一把抱住河班長。河班長看見他也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活著又見面了!」
  「我們好像又得在一塊兒工作一陣,那姑娘偏偏在我們的管轄區內被殺。儘管是偶然的……」
  跟河班長的乾癟相比,姜課長給人以一種忠厚的印象。與其說是警官,不如說是企業家來得更適合些。
  他們好久沒見面了,還沒來得及分享重逢的喜悅,就必須撲到眼前發生的事情上去。他們決定案件解決了以後再喝酒。
  首先他們對案件進行了全面的研究,仔細討論了孫昌詩之死和吳妙花的失蹤、涉嫌殺人而被拘留的崔基鳳的態度,以及在一連串案件中可以稱得上是重要人證的金玉子之死等等。
  「這些事情任何一件都不能單獨分開來偵破。分別偵破,就不可能得到解決。」姜課長聽完河班長的話,說。
  「不能分別偵破,因此它們彼此關係很深。」
  金玉子遇害時間被確定為一月三日子夜到一月四日凌晨之間。
  「要是這個時間,可以估計金玉子是在一月四日凌晨從羅伊阿卡拉舞廳出來,就被幾個怪漢挾持,從而被殺害。」
  「金玉子不會到安陽天邊,肯定是跟案犯一起乘車去的……這就要廣泛找尋最初的目擊者。也可能是乘出租車去的,所以要以出租汽車司機為對像進行調查。肯定會有目擊者。」
  河班長說要搞一個出現在第三者嫌疑線上的蓄小鬍子男人的模擬照片。又加了一句說,這張照片不公開,專供警官們使用。
  「這把刀就是用來行兇的刀。好好看看,非常之快。」
  河班長瞪大眼睛仔細地看了看姜課長拿出來的刀。它插在塑料套子裡,快得讓人恨不得要戳一刀,而且把手上還有血。
  「這好像不是國產刀。」
  「美國貨。不過,最近國產貨也貼外國商標,難以分辨真假。」
  那是一把可以折疊的刀。把手是白象牙做的。
  「還沒有拿去給專家看過,但那把手好像是象牙做的。」
  「那就不是真的羅?」
  「得鑒定一下。」
  「兇犯把這個放下就走了,也許是犯了個大錯誤。」河班長滿懷希望地說。
  「要是這樣就好了。」
  「有指紋嗎?」
  「沒有指紋。好像是沒有擦就丟掉的。」
  不一會兒,天濛濛亮了。
  偵察員們或者圍著火爐坐著,或者踱來踱去。
  「又下雪了!」有一個人嘀咕道。
  大家都朝窗外看。不知什麼時候,外面又飄起一朵一朵的大雪花來。
  「今年冬天怎麼下這麼多雪?」
  「光是看下雪才好哩!」
  河班長和徐刑警把打印過的檢驗單拿過來仔細地看著。
  「致命傷是這個部位。」
  徐刑警指著食道左側的喉管,那裡畫著人體的形態。
  「殺得很殘忍。」姜課長說。
  傷口非常之深。深五厘米,橫十厘米。由於是向右邊劃開去的,所以等於是斬首。
  「殺得脖子都放不穩……兇犯好像是個挺殘忍的傢伙。」
  徐刑警猛然想起犯人也可能是個女的。因為他看見過好多次女人比男人更殘忍。
  「你認為金玉子之死和孫昌詩之死有關係嗎?有關係的話,請拿出根據來。」
  姜課長邊喝茶邊輪番看著河班長和徐刑警。
  「沒有明確的根據。我們只是從最過硬的證人、也就是我們過去找的人物這一點出發認為有關係。」徐刑警說。
  河班長不吭聲。
  「能不能認為完全是因為別的理由被殺害的呢?也就是說是另一個案件。能不能認為是她偶然被一個瘋狂客人拖住,但她拒絕跟那人睡覺而被殺了呢?就是說,跟別的案件完全無關。一個舞女,每天要跟陌生客人打交道,往往會發生突發性事故。你們認為怎麼樣?」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不過,有什麼必要一定要拖到安陽天邊去把她殺掉!」
  河班長好像無法認可,話音剛落,姜課長就直搖頭。
  「這話不通。殺人犯當中,可能有精神失常的,也可能有心理變態的。這些人會用難以想像的手段殺人。」
  「看來是那麼回事。不過,我總不想把它看成是個別事件。」
  「河班長的心情我理解。」
  Y警察局方面在維持與河班長的聯合體制的同時,作為個別案件進行偵察,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姜課長把自己的偵察員分為兩組,一組和河班長攜手合作,另一組進行單獨偵破。
  河班長把考慮的結果打電話給本部,指示部下速來漢城。因為要想以漢城為中心進行偵破,現在的人力是不夠的。
  天完全亮了的時候,有兩個刑警帶著兩個陌生的男人進來了。兩個都是中年人,好像都還沒有睡醒。他們是專門賣刀的商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27:33

  「這是真貨。」看了用來殺害玉子的刀,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這種刀很難買到,相當貴,國內沒有幾把。」
  「把手是象牙的嗎?」
  「對,是象牙的,而且鑲的是真金,十四K的。」
  「這種刀國內有嗎?」
  「唔,有時也偶爾出現。你看一看就知道了。這個上頭寫的是今年製造的。這個商標是非常有名的商標。」
  四方形的框裡面畫著一隻獸頭,下面寫著PUMA幾個字。
  「這種美洲獅牌的刀一般不是平常人用的,主要是收藏家們買的,而且也不是每年都生產。據我所知,以五年為一個單位,少量生產。」
  「可以賣多少錢?」
  「這種刀……至少可以賣三百美金以上。」
  「國內賣多少錢?」
  「四十乃至五十萬元。不過,有錢也不容易買到。」
  「這種刀怎麼會流到國內來的?」
  「沒有定規。可能是本人直接去買來的;有像我們這樣的人托到美國去的人順便帶來的;有本社直接定購的;也有旅遊者帶進來的。」
  聽下來有個感覺,得到這刀好像又困難又方便。要說困難這是美國製造的;要說容易這並非是那麼稀罕的刀。但是容易和困難都得最終弄清楚才知道。
  吃罷早飯,偵破隊讓專門賣刀的商人帶路進行試探搜查。負責帶路的商人哭喪著臉說,一天的買賣完了,可偵破員們則說這不是問題。於是負責帶路的商人便盡其所知,很好地為他們引路。河班長和徐刑警也冒著雪轉了一天。
  晚上七點,大家聚在一起交流一天搜查的結果,但沒有一點是肯定的線索。唯獨有一個回來得很晚的警官用略帶興奮的語氣報告說:
  「幾天以前有一個年輕男人賣掉一把跟這一模一樣的刀。據說有人以三十萬元買下了。」
  大家都瞅著那個帶來重要情報的警官。
  「哪一爿店?你說說位置。」姜課長一面揉著香煙一面問。
  「明洞後面巷子裡的小店。」
  「他說那個年輕人長得怎麼樣?」
  「說是一個卷頭髮、蓄著兩撇小鬍子的小伙子。」
  「沒有說戴眼睛嗎?」河班長緊張地問道。
  「唔,說是戴眼鏡的。」
  河班長回頭看了一眼姜課長,然後說:
  「沒錯!」
  「既然搞了模擬照片,就應當把所有差不多的人都抓起來。」
  由於姜課長提出了建議,河班長好像這才來了勁。
  「單在漢城地區實施不行,要在全國範圍內實施。」
  「那爿店裡還有這種刀嗎?」
  「有。一模一樣的刀。製造年份也一樣。」
  「要每天監視那爿店,一直到關門的時候為止。從明天起,要在那爿店裡潛伏。」
  當河班長和姜課長奔到那爿店去的時候,店主正要關門。
  「啊,等一等。」
  刑警們推門進去,首先把兩把刀子對照了一下。用於犯罪的刀和店裡的刀一個樣。他們要求店主談一下當時的情景。吃驚的店主聽了刑警們的說明以後,才好像多少安心了一些。他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準確地說……是十二月三十一日傍晚,有一個年輕人找上門來。鼻子底下蓄著兩撇小鬍子……」店主對年輕人鼻子底下留鬍子不以為然,加上又戴著墨鏡,所以印象不佳。「小伙子看上去還不滿三十歲,穿著一件深西紅柿色的外套。嘴裡噴著酒氣,好像醉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包,把它放在櫃台上,叫我們無條件買下。我檢查了裝在裡面的東西,說給他三十萬元。青年顯出失望的表情,要求再加五萬。我拒絕了,他拿起三十萬元就走了。隔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說這把刀他要自己再來買回去的,可能的話,不要賣給別人。
  「我說不能一直等著。他說幾天之內再來,但到現在也沒來。」
  「是不是他的同伴不在。」
  「同伴在。沒有進來,在外面。後來我朝窗外看了一眼,他跟一個女人一塊走的。」
  「女人長得怎麼樣?」
  「我只看見背影,不大清楚。」
  「從明天起,我們的人員要在這兒潛伏,不會影響你們做買賣,望予以協助。」
  河班長和徐刑警同姜課長一行分了手,到W飯店雞尾酒櫃台去。因為河班長突然說要到那兒去看看。
  張湧洙認出徐刑警的臉後,表情霎時變得呆滯了。
  「我想來喝一杯。」
  徐刑警微笑著走到櫃台跟前。他們各人要了一杯斯卡奇,然後開始和張湧洙聊天。
  「思想上不要有負擔,放心好了。我們路過這裡順便進來一下,是想問問有沒有好消息。」
  張湧洙小心翼翼地微微一笑。
  「沒有好消息嗎?」
  「沒有。」他抱歉地說。
  話主要是徐刑警在談,河班長則一聲不響地在一旁聽。
  調酒師把櫃台交給女招待,專門去應付刑警們。刑警們雖然有點抱歉,但不能去注意這種事情,所以裝作不知道。他們只關心搞情報,一想到或許能搞到新的情況,神經都非常緊張。
  「那個鼻子底下留小鬍子的青年……穿的什麼衣服?」
  「披著一件西紅柿色外套。」
  到店裡來賣進口刀的青年也穿西紅柿色外套。
  「哪兒口音?」
  「漢城口音。」
  「你記得他有什麼特徵就告訴我。女的特徵當然也要。」
  「沒有什麼特徵。」
  但是調酒師顯出竭力要想出一些什麼來的樣子。
  「大的沒有也行,非常細小的也沒關係。」
  為了讓調酒師能有思考的餘地,他們都端著酒杯一聲不吭,保持著沉默。隔了半天,調酒師好像想起來了似地開了口:
  「這一次的不知怎麼樣。那男人有咬指甲的習慣,說話的時候不停地咬小拇指的指甲,而且……」
  他好像在思索,眨巴著眼睛接著說:
  「戴在手腕子上的手錶非常高級。是金光閃閃的羅萊克斯。」
  徐刑警迅速地朝筆記本上記。
  「女的英語講得很好。」
  刑警們看了調酒師一眼,好像在問這又是什麼事。
  「他們到這兒來的時候,恰巧有個外國客人進來坐在旁邊的位子上。那個外國人用英語要貨我聽不懂。那女的就在旁邊替我們翻譯,英語說得非常好。」
  「好到什麼程度?」
  「好到不看臉,會誤以為她是美國人的程度。」
  「男的怎麼樣?」
  「男的不清楚,因為他什麼話也沒有講。」
  男的有咬手指甲的習慣,戴著一隻羅萊克斯表,女的精通英語。
  刑警們在那兒坐了大概一個小時,在問了一陣以後,便走到外面。他們把聯繫地址告訴了調酒師,並且關照他要是想起新的情況,或者發現他們的話,請及時告訴。
  第二天河甲石班長和徐刑警分手,又回到在K市的本部。他的口袋裡有一張並排畫著兩個人的模擬照片。照片之一是鼻子底下蓄著小鬍子的男人,另一個是女人。
  一到本部,他首先把模擬照片複印了幾十張。然後喊崔基鳳。
  崔基鳳日漸其瘦,簡直是皮包骨頭。跟他對面相望,甚至都覺得他可憐。
  「發現了舞女的屍體。那就是那個跟你睡覺的金玉子。」
  聽見這話,崔基鳳仍然板著臉,表情好像沒有變化。
  「是嗎?不行!」他只說這麼一句。
  「她是能夠提出有利於崔先生證言的證人。我們可以把那姑娘的死看做是和這次事件有關聯。」
  「那麼,那個姑娘是誰殺死的呢?」他這才顯出關心的樣子。
  「不知道。我們認為殺死那個姑娘的兇犯就是殺孫昌詩的兇犯。儘管沒有充分證據,但好像感覺上是對頭的。」
  「那麼,是準備放我了?」
  「不。還不能放。崔先生的嫌疑還沒有消除。迄今為止,你的疑點還最多。」
  「讓我出去吧,我沒有殺人。」
  「再等一等。我有話要問你。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你住進漢城W飯店的時候,明明不是填過住宿卡嗎?」
  「對。全照實寫了。我沒有要隱瞞的事情,所以全寫了。」
  「你住的五一二房間的卡片和吳妙花住過的一○一九號房間的卡片全不見了。你看見過這種長相的人嗎?」
  他把模擬照片掏出來給崔基鳳看。崔基鳳瞟了一眼,搖搖頭。
  「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
  「偷W飯店卡片的人。我估計這個女人可能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晚打電話給你的那個身份不明的女人。」
  崔基鳳的臉上掠過一絲痙攣,他又看了看照片。
  「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這個女的。這個女的要是不給我打這個電話,事態也許不致於惡化到這種地步。」
  「你不認識她?」
  「不認識。」
  「據說,她英語很好。還有,那男的手上戴一隻羅萊克斯表,穿一件西紅柿色外套。有咬小拇指指甲的習慣。」
  「不認識。」
  兩個人好像約好了似地歎了一口氣。
  門開了,漢城組的班長走了進來。他一直沒有回漢城,是因為在尋找吳妙花的行蹤。
  「跑了一趟漢城?有好消息嗎?」
  河班長搖搖頭,帶著胖子到外面去了。
  「迄今為止,我們好像一直在跑冤枉腿!」
  「這是什麼話?」胖子瞪大7眼睛。
  「崔基鳳不是犯人。」
  「這是什麼話?」
  他吃了一驚。河班長把在漢城搞到的調查情況告訴了他。胖子全部聽完以後,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起初以為金玉子的遇害和這次事件沒有關係。瞭解到小鬍子青年從W飯店抽走了吳妙花和崔基鳳的住宿卡片以後,才發覺這兩個案件彼此有關係。那傢伙迄今出現了三次。不知道還會不會出現,反正我們偵察到三次。頭一次在W飯店;第二次在羅伊阿卡拉舞廳;第三次他為了賣刀,出現在一家店舖裡。」
  「應該把他抓起來。」
  「我考慮如果他是兇犯,肯定也在雪岳山H飯店出現過。如果有人看見過他,那他肯定就是兇犯了。」
  「這個人怎麼樣了?這一陣吃了不少苦頭吧?」胖班長用下巴指指崔基鳳呆的牢房。
  「不僅吃足了苦頭,而巳工作也搞丟了,真是蒙受了莫大的恥辱。就是放了他,也很難重新站起來。索性移居國外倒也罷了。」
  「怎麼樣?我好像對他大凶了。」
  「現在就是把他放了,他也沒有適當的地方可去,不如再關一陣,倒也放心。」
  這話說得在理。儘管崔基鳳口頭上要求釋放,但是如果把他放了,他也無處可去。
  河班長帶著部下湧進了H飯店。店方本以為事情已經解決了,鬆了一口氣,看見警官們湧進來,以為又出了什麼事,好像非常吃驚。
  警官們把模擬照片拿出來給飯店服務員看。一部分人到咖啡廳和餐廳去讓人看照片,其後又到夜總會去轉了轉。另一部份人則去搜查飯店附近的其他旅店。由於河班長指示他們要兜底翻,所以他的部下簡直都是一對一地提問。
  河班長的估計是對頭的。到處都有說是看見過蓄小鬍子的男人的目擊者。他們看見那男人都是在十二月下旬前後。小鬍子出現在W飯店抽走卡片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所以出現在雪岳山H飯店大概是二十六日光景。而二十六日是崔基鳳帶著新娘去度蜜月的日子。
  在咖啡廳裡看櫃台的一個女服務員一眼就認出了小鬍子。她說那男人非常討厭。
  「哪有年輕小伙子像外國人一樣蓄小鬍子的道理。我是看不慣!而且品性很壞。年底,大概剛過聖誕節,他來結帳,很不客氣地問多少錢。我火了,停住不算了,一聲不吭地把帳單推給他,他竟說我這個姑娘難道是啞巴嗎?他跟一個女的在一起,那女的年紀顯得大得多。是個身材苗條的美人,每次看見她都抽煙。一個女人家抽這麼些煙,我頭一次看到。兩個人沒日沒夜都戴著墨鏡,叫人非常不快。他到咖啡廳來過幾次,所以我認得他。」
  夜總會的一個女招待證明這一男一女很會跳舞。她記得也比較詳細。
  「男人是卷髮,好像燙過。年紀不到三十歲,還蓄著小鬍子。當時我就認為不像樣!說話像小孩,而且很放肆。女的好像是四十來歲的有夫之婦,是個美人,很有錢。我以為她是帶著個毛頭小伙子胡搞。不然,幹嗎要一起在夜總會裡呆到深夜。他們到這兒來過三四次,總是兩個人一塊兒來,幾乎都在舞池裡跳舞。我想當時是聖誕節以後,大概是二十六日光景。起初到這兒來是這樣,第二天,第二天的第二天又來了。小費給得很多,錢當然是女方出。」
  事實證明第三者的影子在金玉子當舞女的龍宮裡也出現過。和金玉子要好的那個舞女談了許多有關小鬍子的寶貴情況,所以偵破組受到很大鼓舞。
  「這位客人到我們這兒來是在金玉子去漢城之前,十二月下旬。玉子也是頭一次看見他。……他也許是迷上了玉子,來了總是找玉子。玉子也是這麼看的……專門來找她的客人偶爾也有。那客人好像也被玉子給迷上了,接連幾天總是一個人來跟玉子喝酒。玉子說他是從漢城來玩的,每一次來,總是給三萬元小費。兩個人分手的時候相約在漢城會面。他還告訴玉子地址,並說到漢城一定要打個電話。」
  另外一個舞女接著加了一句,稍微有點不同:
  「不是的。玉子突然到漢城去,大概是因為那個男人的關係。玉子有一次曾經對我說過,那人回到漢城,將給她找一個他所熟悉的地方就業。還騙她說有適當的機會,就一起過活。」
  那舞女對玉子說,絕對不能相信在酒店裡結識的男人的話,但玉子說,就是不碰見這個人,她也要到大城市去。那舞女還說,她估計玉子可能是因為頭一次結婚沒有好結果,總想找一個男人建立家庭,所以才被那男人的建議所迷惑,到漢城去的。
  警察認為小鬍子把玉子騙到漢城去的可能性很大。那麼,玉子進永登浦的羅伊阿卡拉舞廳是不是那個小鬍子從中幫了忙的呢?玉子絕不是能使客人快活的、容貌漂亮的所有者,一到漢城就進那麼大的舞廳,沒有人幫助是很困難的。河班長給漢城掛電話,指示徐刑警對這方面要進行集中偵破。
  小鬍子和那個女人一起住在H飯店,這個事實終於被證實了。打聽房間號數之所以會吃苦頭,是因為他們是以女的名義訂的房間。從漢城打電話來預定一個房間,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午前。負責預定的人替她定了八○八號。那天晚上預定的人來了,就是打電話來的那個聲音的女人。她沒有同伴,一個人住進了八○八號。小鬍子好像是後來,在不被人注意的情況下跟她會合的。那女的直到二十八日午前為止,一直住在旅館裡。那女的和小鬍子儘管在房間外面老是混在一起,但總台服務員和樓面服務員對他們都沒有怎麼注意,所以即使看見諸如此類的情況,也馬上忘記了,這是理所當然的。警察之所以會吃苦頭,是因為冒冒失失地去尋找小鬍子住過的房間。他沒有正式在卡片上登記過。警官尋找他的卡片失敗了,後來才轉而注意女方。這裡出現了兩個女人。以女人的名字做的卡片有兩張,恰巧是八○八號和八○九號房間。這兩間房並排,互相毗連,都是一個女人住。住在八○八號的客人叫許文子,八○九號的客人叫樸和善。這個發現使偵破組大吃一驚。
  對於樸和善沒有必要再進行偵察了。她不知道孫昌詩的屍體在自己車子的行李箱裡,發現了屍體以後趕快報案,作為第一個涉嫌人受盡了屈辱。她的隔壁房間裡何必偏偏有一個叫許文子的女人投宿呢?安排房間的責任在總台男服務員。要說是偶然的,那也就偶然得奇怪了,警官們不由得直搖頭。樸和善住進H飯店是十二月二十日。許文子是在六天以後住進隔壁房間的。
  總台男服務員對於許文子住進八○八號房間究竟是自己安排的,還是許文子要求指定才給她安排的這一點記不清了。
  這樣便立即開始對許文子的名字進行偵破。那是一種暴風雨式的偵破。能夠成為調查證據的,只有她填寫的一張住宿卡片。這張卡片恰好表明她在旅館裡和小鬍子混在一起。那麼,可以認為小鬍子住在那女的屋裡的可能性很大。許文子寫在卡片上的有關自身的情況不大對頭:
  
    1.住址:145 Baden St. San Francisco,Ca. 94131 USA。
  2.年齡:38歲。
  3.護照號碼:0556974。
  全部就是這些。河班長看見那張卡片,明白了那女人不是好惹的。對方很可能是美國僑胞。所以住址才是美國聖佛蘭西斯科。
  這張卡片也可能是她本人當時故意瞎填的,所以又問了一下接待過她的總台服務員。那男服務員吹牛說,這一點可以不用懷疑。
  「我們飯店填住宿卡的時候,總是要求出示身份證。身份證上的內容和卡片上寫的內容一致才讓住。所以卡片不可能亂填。目前一流飯店對於這一點都是很守規矩的。因為只有卡片做得正確,出了事故才容易處理。」
  漢城和K警察局有好一陣電話打來打去。
  河班長首先托漢城查一下許文子的檔案。同時要求調查一下許文子是否出了國,如果沒有出國,要阻止她出國。所謂阻止,意思就是一經發現,立即逮捕。
  漢城的徐文鎬刑警突然忙得不可開交。從接到河班長電話的一剎那起就忙起來了。河班長在電話裡的聲音相當興奮。
  「第三者的輪廓好像終於把握住了。這等於是抓住了她的尾巴。依我看,許文子好像是在背後操縱小鬍子。那女的按照實際情況填卡片是一個失策。要是她出國了,就完了,我們一定要在她出國之前逮捕她!」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30:06     標題: 兩個面孔

  鐵窗打開了。
  「崔基鳳,釋放了!」
  隨著一聲輕鬆的喊叫,監牢裡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聲音。本以為馬上要作為殺人犯送交檢察署的嫌疑犯突然獲釋,使得監牢裡的人騷動不安,個個都跟他握手道賀,但他本人反到神情淡漠。
  這一陣各種案件的嫌疑犯受到崔基鳳人格的熏陶,對他都有好感,所以都捨不得跟他分手,真心祝賀他獲釋。
  河班長鄭重其事地向他道歉。然後向他說明之所以不得不放他的理由。
  「所以……我們認為那兩個男女是這次事件的案犯,現正在追擊中。這一次真讓你受苦了,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是好。我代表警方向你道歉。」
  對於釋放崔基鳳不是沒有爭論。特別是局長表示反對,他認為第三者尚未抓到,釋放崔基鳳為時尚早。但是河班長堅持自己的主張,把他頂了回去。河班長如此強烈地堅持推行自己的主張還是第一次。他說再讓崔基鳳處於拘留狀態是蹂躪人權,也是警察的粗暴。結果,局長也只好接受他的主張。
  河班長很想聽聽崔基鳳的意見,但他對自己的獲釋什麼話也不說。河班長正準備再次到漢城去,便對崔基鳳說,如果他要去漢城就一起走吧,崔基鳳答應說好。河班長帶領四名部下向漢城進發,漢城組的班長也跟部下一起離開那兒去漢城。這麼一來,K警察局就突然使人感到空蕩蕩的了。
  河班長在汽車裡和崔基鳳並排坐著。因為即使是在去漢城的時候,他也想跟崔基鳳談談話。
  天空很陰沉,好像馬上要下雪,風刮得挺猛。
  「到了漢城,你打算怎麼辦?」
  河班長擔心崔基鳳將來的出路。經受了難以言說的侮辱,又被學校趕了出來,他的出路不能不使人擔心。
  崔基鳳本來把頭轉到一邊看著窗外,現在把視線轉向前方,說:
  「唔,還不知道。不過,總得先去向母親打個招呼,然後……還不知道。
  「妙花小姐的問題,你準備怎麼辦?」
  「只要力所能及,我想找她。儘管不大可能找到,我也不願無所作為。」
  「你對吳妙花怎麼看?」
  崔基鳳被這個問題問得閉上了嘴巴。河班長等他回答等了好半天,可崔基鳳就是盡量迴避。他只要一想到吳妙花,就好像很難過,面色陰沉,悶聲不響地望著窗外。
  河班長換了個話題:
  「案件的發端……可以認為是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開始的。自從那個不明身份的女人打了一個電話給你以後,事件就開始了。種種證據和情況說明了這一點。崔先生是怎麼看的呢?」
  「對。我也是這麼看的。要是我不接那個女人打來的電話,這些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
  「你認為那女的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
  「起先我認為是一個認識吳妙花的女人,瞭解到吳妙花在結婚前兩天還在偷情,忍不住給我打了個電話。因為這種事情是常有的。特別是女人嫉妒心強,完全會幹這種事。可現在想想,好像不單純是這一類電話,可能有更大、更複雜的企圖。」
  「看得對。我也認為是這樣。這個電話起到了這個案件的點火的作用。後來所有的情況就都變得對你不利。結果把你打成了殺人犯,差點要在監獄裡度過一輩子。雖然沒有那樣,崔先生也失去了許多東西。失去了名譽,失去了工作,甚至失去了妻子。我認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計劃地安排好的陰謀。他們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他們為什麼要置你於死地呢?」
  「不知道。」
  「你有沒有做過跟人結怨的事呀?」
  崔基鳳搖搖頭。
  「置崔先生於死地,就是置吳妙花小姐於死地,所以也許是針對吳妙花小姐而採取的行動。不管是什麼情況,都沒有得到證實,還說不準。只有一點是明確的,這事是案犯們有計劃安排的。不過,他們通過幹這種事能得到什麼樣的好處呢?如果什麼好處也沒有,他們會於這種事嗎?他們殺死了兩個人,其代價是什麼呢?」
  河班長好像求援似地看了看崔基鳳。
  「唔,到底為什麼,我弄不清楚。」
  「你認識一個叫許文子的女人嗎?好像是美國僑胞。」
  「不認識。」
  「許文子是兩個嫌疑犯當中女方的名字。男方的名字還沒弄清楚。」
  「許文子……不知道。」崔基鳳慢慢地搖搖頭。
  「那女人和男的從二十六日到二十八日住在H飯店,這事已搞清楚了。所以可以認為,他們是瞭解崔先生和吳妙花小姐的。這兒需要注意的一點是,他們怎麼會打聽到崔先生夫婦要到雪岳山去度蜜月。你們起初不是決定到濟州島去度蜜月嗎?」
  「對。是這麼回事。但天氣不好,才突然改變方向,去雪岳山。」
  「改變計劃是幾點鐘?」
  「婚禮結束以後,大概是兩點鐘光景。」
  去濟洲島的飛機到底開不開,是下午兩點才弄清楚不開的。於是崔基鳳根據吳妙花的意見決定去雪岳山。這種事不可能是秘密。參加婚禮的賓客如果要打聽的話,完全可以打聽到。崔基鳳把這一點告訴了河班長。河班長也肯定這一點。
  「不過,儘管不是秘密,細想起來這事也不是誰都會知道的。只有家屬和要好的親朋至友才會知道,你說是不是?」
  崔基鳳對此表示同意。是的,這事只有家裡人和至親好友才會知道,並非超出這個圈子的人一下子就能知道的。
  「如此看來,我認為案犯也許就在人們意想不到的、靠近你們的地方。但不能下結論。」
  河班長小心翼翼地說。他觀察著崔基鳳的反應,接著說下去:
  「這麼看的理由有好幾點。首先,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個身份不明的女人給你打了電話。她知道你的電話號碼,知道崔先生的名字,知道吳妙花小姐的名字。不是親近的人,能知道得這麼詳細嗎?」
  不是警察就不可能說得如此尖銳。
  「聽下來是這麼回事!」
  崔基鳳好像從沉醉中霍地清醒過來,視野也好像開闊了。
  「要不要把當時通話的內容詳細地對你說一說。」
  這是痛苦的回憶。
  
  喂,對不起。你是崔基鳳博士先生嗎?對,是的。……深更半夜打電
  話,非常抱歉。沒關係。有什麼事呀?我這是為崔博士好才告訴你的,請
  別誤會。你聽著,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對不起,你是誰呀?對不起。我
  不能把名字告訴你。你不願意聽是什麼事嗎?這事也許會對博士先生的將
  來產生重大影響。因為知道你明後天要結婚,才給你打電話的。
  
  請說吧!吳妙花小姐是你的新娘吧?大概是的。不過,你別口口聲聲
  博士博士的,這個稱呼聽起來難受。哦,是嗎?我不知道是這麼回事,抱
  歉!那麼,稱呼你什麼呢?喊你崔先生或者崔博士行嗎?唔,好。崔先生,
  你知道現在吳妙花在哪兒嗎?不知道。可能的,你當然不知道。兩天以後
  就要做新娘的人,現在跟別的男人一塊住進了旅館,這像話嗎?我氣極了,
  心裡又憋得慌,才給你打電話的。謝謝。不過,你究竟要說什麼呀?你沒
  有聽見我的話?聽見了。你是要我相信你的話?不相信,你去證實一下嘛!
  吳妙花小姐現在在W旅館正跟一個男人尋歡作樂哩!趕快去證實一下,這話
  挺有趣。就這麼些,電話啪的一聲掛斷了。
  「對方連你們兩個的結婚日期都曉得!」河班長說。
  「在H飯店沒有看見認識的人?」
  「沒有。」
  「案犯也許就在附近,這和燈盞底下黑是一脈相通的。第二個理由是,案犯曉得你們去雪岳山,甚至還曉得你們要住H飯店。H飯店是預定的,還是直接去住宿的?」
  「我以為是出發之前打電話預定的。」
  「誰預定的?」
  「我以為是新娘家的人,詳細情況不大清楚。」
  河班長心想一到漢城,就要調查這一點。
  這時候,全國各地留小鬍子的男人都遭了殃。凡是留小鬍子的年輕男子一律要調查的命令下到了第一線的警察局,接著又下達了發現一個叫許文子的女人,立即無條件加以逮捕的命令。
  全國立刻實行搜查訊問,可疑的人被帶到警察局受審訊。
  在W飯店雞尾酒櫃台工作的調酒師張湧洙不得不來指從被帶到偵破本部來的小鬍子男人。另外,凡是認識小鬍子的面孔的人,比如H飯店的服務員、龍宮的舞女,也被喊到警察局協助偵破。地方警察局則隨時送錄像帶來。錄像帶上拍的儘是抓來的人的面孔。目擊者們要一面看畫面上出現的面孔,一面要從中指出警察要找的人。但是那面孔並不輕易地出現。
  也許是像泥鰍一樣溜走了,小鬍子和許文子都沒有抓到。
  徐文鎬刑警到出入境事務管理所去瞭解許文子是否出國了。所幸有關她的檔案還在那地方。那是出入境記錄卡,她的入境日期是去年十一月十五日。還沒有出境記錄。徐刑警把那卡片照樣複印一份。
  
  1.姓名:許文子。
  
  2.性別:女。
  
  3.出生年月日:1946年5月9日。
  
  4.國籍:韓國。
  
  5.護照號碼:0556974。
  
  6.住址: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貝登街145號。郵編:94131
  
  7.職業:
  
  8.在韓國的通訊處:566—239×。
  
  9.入境目的:訪問。
  
  10.簽證有效期:1983.11.15-84.3.25。
  
  11.航班:KE012。
  
  12.登記地點:羅斯濟思艾爾勒斯。
  
  13.著陸地點:漢城。
  準確地說,許文子乘KAL班機到達金浦機場的時間是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下午八時四十分。
  徐刑警估計小鬍子也許會一起入境,便把那天乘同一班機入境的所有乘客的出入境記錄卡一一複印下來。然後到外務部護照科去。
  「這張護照的號數是複數護照號碼。」
  護照科的職員到裡邊去拿了一本很重的文件簿出來。
  「這個女人是一九八一年三月十七日拿到護照的。拿到複數護照的理由是因為她和美國人結了婚,要移居美國。所以她拿到了移民護照。」
  徐刑警屏息靜氣看著職員拿給他看的文件。這裡有關許文子的情況寫得比較詳細。
  她結婚是八一年二月十九日。儘管不知道是不是舉行過婚禮,但和美國人結婚開始從法律上發揮效力是八一年二月十九日。這就是說,她是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和美國人結婚的。那美國人叫威廉歐姆·黑利。結婚的時候是駐韓美國第八軍所屬二十三歲的軍官。三十五歲的女人和二十三歲的年青人結婚,年齡相差十二歲。
  她的祖籍是全羅道。徐刑警下決心要到許文子的原籍去一次。到她的原籍去,也許能對她瞭解得更詳細些。
  徐刑警把有關她的檔案全部複印以後,就算是碰碰運氣,給566-239號掛了個電話。這個電話號碼是許文子寫在出入境記錄卡上的韓國通訊處。
  跟估計的一樣,只有嘟嘟嘟的聲音,鈴不響。試了幾次,徐刑警放下了聽筒。等了五分鐘左右,然後再打,也是只有嘟嘟嘟的聲音。
  他回到偵破本部,對複印來的出入境記錄卡一張一張地進行檢驗。許文子在去年十一月十五日乘的KAL KE012班機總共有三百零八名乘客。要在除了許文子以外的三百零七名乘客中找出留小鬍子的青年來。這就是說,假定他是和許文子一塊兒乘飛機的。
  分類作業細緻地進行著。
  首先把女人除外,十五歲以下、五十歲以上的挑出來。剩下二百二十三名。再把他們分成三個等級。
  第一級,是二十歲至三十歲、具有韓國國籍的男人。』總共四十七名。
  第二級,是二十歲以下、三十一歲以上、具有韓國國籍的男人。總共一百二十二人。
  第三級,具有外國國籍的男人,總共五十四名。
  第一級已經出國的人有十五名,所以現在國內的人是三十二名。第二級是九十八名,第三級只留下九名。
  徐刑警剛剛分好類,河班長就到了。他仔細聽完了徐刑警的搜查報告,對於老是擴大偵破範圍目瞪口呆。
  「我要到許文子的原籍去一趟。到她的祖籍去看看,也許能對她有所瞭解。」
  徐刑警恨不得馬上出發。
  「好,走一趟。讓誰跟你去呢?」
  「我一個人去。」
  「好。在你去她原籍的時候,我找這些人。」
  「依靠美國方面調查一下怎麼樣?托我們的領事館調查許文子,他們不會答應吧?」
  「給他們發一個公文。不,那就太遲了。請馬上採取措施掛個國際電話。羅伊阿卡拉舞廳那兒怎麼樣了?」
  這是問金玉子是怎麼到羅伊阿卡拉舞廳工作的。
  「我調查了其中的關係。金玉子好像是羅伊阿卡拉舞廳的經理專門指定錄用的。從金玉子的長相來看,她是不能在像羅伊阿卡拉舞廳一類地方工作的。大概是經理硬把她弄進來的。羅伊阿卡拉舞廳的舞女全部是出類拔萃的美人,所以她們都找經理追問。經理的話也說得挺妙。有難看的女人,才能使長得好看的女人顯得更突出,所以才錄用她。實際上是金玉子通了許多關節,經理覺得棄之可惜而錄用的。至於報酬之類,則沒有多少。不過,好像跟事實不大一樣,想再去找一趟經理。」
  羅伊阿卡拉舞廳的經理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油頭滑腦的男人。徐刑警在沒去許文子的原籍以前,跟河班長一起找了他一次。恰巧Y局的姜課長也在場,所以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經理被喊到偵破本部,跟起先和徐刑警見面的時候不同,好像非常不安。大概是因為幾個刑警的表情很凶的緣故。
  「瞧,你一定知道我跟羅伊阿卡拉舞廳的樸社長很熟吧?事情很嚴重,可別讓我們傷腦筋,按照事實說吧!」
  姜課長眼睛瞪得溜圓,經理悄悄地察看他的神情,顯得挺慌張。
  「金玉子遇害,和她怎麼會到羅伊阿卡拉舞廳來工作密切有關。你應當對這一點加以說明。因為金玉子是你拉進來的。如果你不很好地把這一點說清楚,殺人嫌疑很可能就轉到你身上。你以為這樣好,還是說清楚好!」
  儘管講得很和氣,但畢竟是威脅性的。經理髮了慌,不知如何是好,終於好像下了決心似地把事情攤了開來。
  「實際上,我是受人之托錄用金小姐的。照實說,太難為情,所以我說了假話。事實並非如此。」
  「你受誰之托?」
  「有一個年輕人求我錄用金玉子一個月。他說要是無條件使用,給我二十萬元。所以我想入非非,讓金小姐進了羅伊阿卡拉舞廳。這是真話,一點沒有摻假。」
  「這年輕朋友的長相怎麼樣叩
  「一頭卷髮,鼻子底下蓄著小鬍子。年紀好像不到三十歲。準確的年紀不清楚。」
  「我們要趕快跟他見見面,到哪兒才能找到他呢?」
  「那,我也不知道。」
  「他的名字呢?」
  「名字也不知道。那天是初次見面,沒有必要硬要問人家的名字,所以沒有問。」
  「這就是說,你按照他的請求,拿了二十萬元就錄用了金玉子?」
  「對。他只要求讓她呆一個月。」
  「你不覺得他托你托得有點奇怪嗎?」
  「唔,是覺得有點奇怪,但他本人既然不願說明理由,也就沒有硬問。他一面求我,一面要我對玉子保守秘密。」
  「你對玉子保守秘密了嗎?」
  「是的,保守了。」
  「你完全被二十萬元收買了。他常來羅伊阿卡拉舞廳嗎?」
  「玉子在的時候,我看見他來過三四次。玉子不在了以後,沒看見過。」
  徐刑警給他看模擬照片,經理一面斷定就是這個人,一面點頭。
  許文子的原籍是一個深山溝裡的村莊。在車站下車,換汽車走三十來里下車,還要再走個把小時。徐刑警是乘夜車來的,他沿著車輛都沒法行駛的、積了雪的山路走著,心裡始終感到出生在這種窮鄉僻壤的姑娘居然和美國人結了婚,在美國生活,簡直不可思議。
  最初到達面1所在地,查實了她的戶籍,知道她的父母還住在那兒之後,徐刑警不禁大為激動。他表示要馬上趕到那兒去,面書記2覺得在雪中要走一個小時,好像非常擔心。而且還加了一句,到那兒去要翻過一道險峻的山岡,冬天下大雪的時候,還會凍死人,所以不能不小心在意。
  「所謂的村子只有十二戶人家。以前是火田民3,後來定居了。」
  1韓國行政區劃,相當於我國的區。
  2面書記為官職名,相當於我國的區長。
  3從前韓國貧苦農民往往把放火燒山,開墾田地,稱為火田民。
  「那兒大概還沒有電吧?」
  「通電了。夏天通的。」
  是不是要按照面書記所說的做好了準備再走呢?那要乾脆等到化了雪,這顯然是不行的。徐刑警沿著連腿都陷進去的泥濘山道沒命地走了半天,終於有點後悔了。然而又不能回去,而且走到這個地方也不願意回去了。
  他越是朝山上走,風雪刮得越大。由於刀刃般的風和雪,他連眼睛都睜不開,咫尺莫辨。他把外套脫下來,蒙在頭上朝前爬。雪從皮鞋縫裡鑽進去化了,腳下濕漉漉的,好像掉到了泥塘裡。就這樣,他還不停地朝前走。他因為不想凍死,就得不停地走。路兩旁種滿了密密麻麻的大樹,這些樹在風中發出的聲音相當響亮。
  喜鵲高聲叫著向林中飛去。他嚇了一跳,忽然又發現了一隻山雞,並向山雞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這次又碰上了兔子。那兔子好像筋疲力盡的樣子,在雪中爬也似地蠕動,都跑不起來了,大概是因為下雪找不到食吃,飢餓難忍。要是被人發現,恐怕馬上就會被抓去。他跟在兔子後面攆,直到看不見兔子為止。他一直生活在水門汀的世界裡,看見這些,覺得挺稀罕。
  他好不容易翻過了山,由於太冷太餓,簡直寸步難行。從這兒起是一片沒遮沒攔的大草原。
  有兩個戴防寒帽的小伙子背著空背架走來。他們發現了他,好像非常吃驚。他們是他要去的那個村子裡的年輕人。聽說不遠就是村子,徐刑警獲得了勇氣,拚命地沿著草原的下坡路朝下走。本以為村子一會兒就到,誰知村子仍然看不見。
  又走了好半天,才看見村子。轉了一個彎,在一處地凹的地方,有十幾幢破爛草房披著雪擠在一塊。刮得那麼猛的風,一到這兒也變得平靜了,給人以一種溫馨的感覺。
  陌生人一出現,狗首先叫起來。在雪地裡玩耍的孩子們好像有點奇怪地看著他。
  村子還沒有沾上文明的塵埃,作為自然的一部分坐落在那裡。
  隔了一會兒,大人們從四面八方開始露面了。他們一致以驚訝和警惕的表情看著他。徐刑警笑瞇瞇地走到他們身邊,詢問有關許文子的情況。他覺得詢問女人可能比詢問男人來得好,所以主要找年輕婦女問。她們二話不說,指了指一家人家。
  徐刑警覺得這比起直接找上門去東瞭解一點西瞭解一點更好,便悄悄地提出了問題。
  「他家有個叫許文子的女人嗎?聽說她來了,我來找她……」
  人們還沒有放鬆警惕,不肯好好回答。其中有一個男人嘴好像挺緊,上上下下掃了他一眼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從哪兒來的?」徐刑警儘管滿心不情願!也只好把自己的身份告訴他。
  村裡人瞭解了他的身份以後,霎時像啞巴一樣不吭聲了。
  「曉得什麼說什麼,我將感謝不盡。」
  徐刑警覺得有必要說服他們,否則,他們可能不會開口的。他認為他們顯得很團結,不會隨便亂說。
  好不容易把他們說服以後,他瞭解到許文子已經不在那個地方。有一個女人說她離開那兒已經好幾年了,甚至還知道許文子和美軍結了婚,住在美國。
  「所以文子的父親不願意看見文子。」
  這是一個老人說的。
  「為什麼不願意看見她。」
  「據說是認為她和美國人結婚丟人,所以不願意見她。」
  「但是他得到女兒不少幫助。不久前,他女兒還每個月寄錢給他哩!」
  這是另一個老人說的。
  「是這樣。所以文子父親的想法後來也變了。不過,他看見黃頭髮外孫的照片,臉色又不對了。就是我看見這種照片,也不會高興的。」
  「最近他們非常擔心,女兒一點消息也沒有。」
  正在聽他們七嘴八舌地談情況,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來了。他就是許文子的父親。大概是有人到他家去告訴了他。他瞪大眼睛,逕直走到徐刑警跟前,自我介紹說:「我就是許文子的爸爸。」老頭的背後站著一個也是一頭白髮的老太婆。她一臉擔心的神情,好像是許文子的媽媽。
  老頭把徐刑警帶到家裡去。一進裡屋,就有一股發霉的氣味撲鼻而來。許文子的父母很想知道來找他們的理由,徐刑警估計照實告訴他們會讓這兩個又老又孤獨的老人擔心,因而沒有說。
  兩個老人說住在美國的女兒已經有六個月沒有消息了。所以他們很擔心。正在這時候刑警來了,他們自然感到吃驚。
  吃午飯的時候過了很久,徐刑警才離開那個村莊。他在許文子父母家吃了午飯,從他家出來時雪停了,風也小了許多,所以走起來比來的時候輕鬆。他通過許文子的父母和村裡人搞到的許文子的履歷大致如下:
  和威廉歐姆結婚是許文子第二次結婚。第一個結婚對象是韓國男人,婚後一年離婚。好像是一個人飄泊了一陣以後,碰上美國人又結了婚的。
  據說她離開家鄉的時候是十七歲。她是四姐妹當中的老二,十七歲那年認為就是到大城市裡去當燒飯娘姨也比在鄉下好,便離開了家鄉。她有一個哥哥,哥哥比她先去漢城在某區廳當清潔工。哥哥的境況很困難,她自然不能對哥哥寄予希望,真的從燒飯娘姨開始幹起來了。幾年以後,她當了茶館服務員,碰上一個男人結了婚。一年以後又離了婚。她跟那個男人生了一個女兒,沒法撫養,交給了一個慈善機關。
  從那時起,她就不固定在一個地方,過著東飄西蕩的生活,這種女人大體上都是如此,免不了要當酒店女招待。但她非常孝順,一有錢就寄給家鄉的父母,每一封信的末尾總要寫上一句:「請原諒我的不孝。」她的兩個弟弟也都離開了家鄉在大城市裡過苦日子,因此,家鄉只剩下老父母。
  至於她怎麼會跟比自己小十二歲的美軍結婚的,其經過就不得而知了。估計是在酒店裡碰上那個美國軍官的。
  徐刑警認為她是殺了兩個人的殺人犯,所以從各個角度問了許多問題,想從她身上發現一點蛛絲馬跡。然而,遺憾的是沒有聽見令人滿意的回答。
  徐刑警看了她從美國寄給父母的信,孝順到了極點。她的學歷不過是小學畢業,所以字和拼音寫得不太正規,但信的內容卻散發著濃郁的人情味。這使人不得不考慮:這樣的女人果真會連殺兩個人嗎?
  許文子寄給父母的信封上的地址和徐刑警已經掌握的她的美國住址一致。還有她寄給父母的照片,那是她跟她的美國丈夫,以及她和美國丈夫生的兒子一塊兒坐在草地上拍的。看了這張照片覺得他們一家非常幸福。照片上的許文子的面相和徐刑警在外務部護照上弄來的照片很相像。
  第二天早上,河班長聽完匯報後,點點頭說:
  「許文子死了。」
  徐刑警目瞪口呆。這又是什麼話呢?
  「嗯,什麼時候死的?」
  「早已死了。她已經死了超過六個月了。剛才美國來電話說,許文子六個月前死了。是死於交通事故。我問是真的嗎?他們說不會錯。後來我們領事館的職員直接到她家去找了她的丈夫。丈夫傷心得不得了。」
  「是嗎?那麼,現在活躍在韓國的許文子是誰呢?」
  「那肯定是假的。她偽造了真許文子的護照,裝出許文子的派頭,把護照上許文子的照片撕下來,換上一張別的照片,並非難事。」
  「這個女人相當有本領。」
  「要是能殺兩個人,肯定不簡單。」
  徐刑警心裡直咂舌頭。
  「那女人如果繼續使用許文子的護照,有朝一日要被抓住的。不過,如果她覺得有危險,扔掉了那張護照,使用別的護照,比如說,自己的真護照或者另外的假護照,那要想找到她幾乎是不可能的。」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30:51

  「不能給她一種警察在尋找許文子名字的印象。」
  「不行。要下命令進行絕密偵破。讓那女的安心繼續使用許文子的護照。」
  「乘客調查怎麼樣?」
  「眼下只對一級的進行集中調查,二十三個人當中弄清了身份的有二十一個。」
  「那些人怎麼樣?」
  「全都清清白白。餘下十一個人中,若有我們找的小鬍子就好。」
  「對小鬍子的調查還在繼續進行嗎?」
  「還在繼續,不過一無所獲。然而,又不能就此罷手。」
  「這傢伙也許已經把小鬍子剃了。」
  「我們正在進行公開偵察,那傢伙也許已經發覺警察正在注意他的小鬍子。」
  「我也是這麼看的。那傢伙要是把小鬍子剃掉了,找起來可就困難了。」
  徐刑警心想「越弄越難弄」,好像就是針對這種情況而言的。
  「得把使用死掉的許文子護照的女人的真名打聽出來。」
  「這可是一件要緊的事。不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打聽她的真名字,首先要在美國進行偵破。」
  徐刑警心想這也許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他又覺得偵破也許意外地容易。他認為能調查到許文子的護照怎麼會落到別人手裡去的,那個女人的真面目也許就會一下子暴露出來了。
  一談到這一點,河班長就看出有這個可能,從而立即採取措施給美國掛了電話。但是對方派遣警官不容易,即使派了,在現場進行偵破活動也不可能。
  這時從偵察本部打來了匯報電話。那電話是從買美國刀的店舖裡打來的。打電話的人是潛伏在那爿店舖裡的刑警。
  「賣刀的人剛才打了個電話給老闆,問刀還在嗎,老闆說在,他馬上就說一小時之內他來買。老闆說要重新買回去得出三十五萬元,他馬上就說好。」
  待機而動的警官們立即進入非常狀態。河班長和徐刑警也飛奔而去。二十多個警察埋伏在店舖周圍。店舖的內部非常狹小,警察們在外面把小店圍住,等待小鬍子出現。小店裡只有老闆一個人。
  河班長和徐刑警在對面的妓院裡監視,那妓院在二樓,所以進出妓院的人被看得一清二楚。
  過了一個小時,店舖右邊的小巷子裡出現了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帽子朝前壓,臉看不大清楚,鼻子底下有小鬍子。
  「像是出現了。」
  徐刑警激動得低聲說,河班長一面把香煙揉熄,一面站起身來。
  小鬍子四面張張,小心翼翼地朝店舖門前走去。至少在警察們的眼裡看來是這樣的。那戴帽子的男人不知是否知道有幾十隻眼睛一起注視著他的行動,在店舖門口一會兒看看招牌,一會兒朝裡面張張,然後推門走了進去。
  「上!不知道他帶沒帶武器,小心點,上!」
  河班長通過無線電下了命令,而且和徐刑警一塊沿著台階朝下跑。首先有兩個警察進入店舖內,跟著又進去兩個。
  戴鴨舌帽的正隔著櫃台和老闆談話,櫃台上面放著一把美國刀。
  戴鴨舌帽的拿起刀來左看右看,接著從口袋裡把錢掏出來放在櫃台上。錢好像是已經數好了帶來的。就在戴鴨舌帽的要拿櫃台上的刀的時候,站在他背後的一個刑警飛快地搶先把刀拿了過去。戴鴨舌帽的吃了一驚,回頭看了一眼。同時有幾個壯漢的大手毫不猶豫地伸了過來。一個刑警從背後抓住了他的手腕。戴鴨舌帽的兩隻膀子都被抓住了,動彈不得。還有兩個刑警一前一後揪住他的褲腰帶。他眼冒金星,臉上遭到重重的一擊,一頭栽倒在角落裡。腰部又飛來一拳,兩手被反剪到背後,戴上了手銬。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一剎那發生的。
  「別動!就那麼趴著。」
  帽子被摘掉了,現出了一張歪扭的臉。想不到是一張上了年紀的臉,而且是個禿頭,服飾襤褸。門開了,河班長和徐刑警衝了進來,注視著栽倒在角落裡嚇得發抖的男人。河班長回過頭來看著老闆說:
  「這人對嗎?」
  「不對。」老闆連連搖頭。
  「什麼?」
  河班長兩隻眼睛朝上一翻。徐刑警的臉上顯出一絲苦笑,然後又消失了。
  「上次來賣刀的人不是這個上了年紀的,是個年輕人。」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
  「還沒來得及說……」
  是呀,刑警們像閃電似地撲進來,老闆連說話的餘地也沒有,這是實情。
  「這是怎麼回事?」河班長光火地跺著腳。
  「請你解釋一下!」
  徐刑警走到趴在角落裡發抖的男人跟前說。禿頭男人用兩隻手捂著血跡斑斑的臉,一個勁地看著他。
  「好像是有什麼誤會……請你談談事實。你怎麼會來買回這把刀的?」
  那男人的浮腫的臉好像稍微晃了晃。
  「你說明一下是怎麼回事,我們現在非常緊急。」
  「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怎麼會到這兒來買回這把昂貴的美國刀的?」徐刑警把刀在男人眼面前晃晃。
  「我,我是來跑腿的。」男人結結巴巴地說。
  「來跑腿的?」
  「唔,只不過是來跑腿的。」
  「誰讓你來跑腿的?」
  「有一個年輕人給我錢,要我替他買把刀,我就按照他說的買了,就這樣!」
  徐刑警洩了氣,也沒有心思問了。河班長把那男人交給他走了。
  男人手上的手銬打開了,他按照河班長的要求坐在了椅子上。下面是那男人的陳述:
  他是個沒有職業的窮人,在地下過道裡擺攤賣孩子們的玩具。然而,能把玩具賣出去的日子不多,白辛苦的日子倒不少。
  由於實在掙不到錢,往往上頓不接下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就做好了準備,只要是能賺錢的事,不論什麼都干,決不挑揀。
  儘管窮到難以維持體面的程度,他也不想把留了十多年的小鬍子剪掉。他堅定有朝一日時來運轉,就會回復到像過去一樣神氣活現過好日子的狀況的,所以他決定在那一天沒有到來之前,不剃小鬍子。誰知就是這兩撇小鬍子給他帶來了禍殃。
  有一個年輕小伙子走到他身邊,盯著他的鬍子看,他當然不知道那小伙子安的什麼心思。年輕人提議說,如果能替自己跑個腿,給他兩萬元。兩萬元,這筆錢對他來說是個不小的數目,年輕人對這一點好像看得很透。男人也沒有問一下究竟要幹什麼事,就冒冒失失答應了,還怕那小伙子是不是會讓別人去幹。年輕人詳細地對他指點了一下店舖的位置,說:
  「你只要到那家店舖裡去買一把美國刀就行了。剛才我給他們打過電話,你把錢交給他們,接過刀來走路就是了。」他一面說一面拿出刀錢五萬元。
  男人弄不懂年輕人為什麼不親自去買刀。但他沒有問,這些事隨便怎樣都可以,重要的是能賺到兩萬元。
  「先給你辛苦費一萬元。拿了刀回來,再給你餘下的一萬元。」年輕人說。
  「送到哪裡呢?」
  「請你送到D劇場門口。十分鐘以內。這點時間足夠了。」
  男人收起玩具,然後向年輕人所指的店舖奔去。
  刑警們聽他說罷,目瞪口呆。河班長盯著那個男人,關照他:
  「你趕快按照約定到D劇場門口去。去了,能跟那個小伙見面嗎?」
  「幹嗎要這樣?」
  「唔,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行動要自然,不讓對方看出來。下面的事情交給我們。」
  結結實實被教訓了一頓的男人,按照刑警們的要求,跌跌撞撞地向劇場跑去。在這之前,刑警自然已經在D劇場一帶擺開了陣勢。
  不一會兒,男人到達劇場門口,呆呆地站停下來。站了半天,約好了的年輕人也沒出現。但是他得那麼站著,直到刑警們下指示為止。
  他幾乎是像傻瓜似地在那兒站了一個多鐘頭。刑警在對面茶館裡露出個臉來,搖了搖手裡的報紙,表示站到這個地步就行了。
  他被帶往偵破本部。
  「我們好像是被那傢伙徹底地耍了一通。」在去偵破本部的路上,徐刑警有點感到空虛地對河班長說。
  「對。我也有同樣感覺。不過,這證明那傢伙還在國內,還在漢城。對此,我們還能感到滿足。」
  「他幹這種事分明是為了要瞭解一下警察的偵破活動達到了什麼程度。我們衝進店裡去,他也許正在什麼地方看著笑哩!」
  想到這裡,刑警們都覺得受不了。
  「我們太蠢!連這一點都不知道,逮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人。」
  「他分明是曉得我們的搜查情況,這下我們要找他就更困難了。」
  「我不這樣看。這次事情表明那傢伙正在我們周圍逡巡。」
  「要是真像班長說的,那傢伙一直在我們周圍逡巡倒好了。不過,不知道他肯不肯這樣。」
  「這一陣對他來說有足夠的時間可以逃跑。然而他不跑,繼續在我們周圍活動。真妙!」
  被帶到偵破本部的男人,受到多方的審訊,主要是調查他和案犯是否有關係。
  「你談一談你對托你買刀的那個小伙子的印象。他長得怎麼樣?」
  「長得挺帥。年紀看上去有二十三四歲左右,好像是有錢人家的子弟,中等身材……像個大學生。」
  「沒有留小鬍子嗎?」
  「沒有小鬍子。」
  刑警把模擬照片放到他面前。
  「像這個人嗎?」
  「去掉小鬍子和眼鏡挺像。」
  沒有必要再問了。
  「他戴眼鏡嗎?」
  「不戴眼鏡。」
  「他肯定是把小鬍子剃掉了。要不,也許是把假鬍子扯掉了。大概是生怕被懷疑,連眼鏡也摘掉了。」河班長環顧眾刑警說。
  「穿的什麼衣裳?」
  「上邊穿的黃皮茄克,褲子是黑顏色的。」
  男人三個鐘頭以後才獲釋。這就是說,當天他吃了幾個小時的苦頭,卻有六萬元的收入。除了案犯給的一萬元之外,案犯給他買刀的五萬元也全部落到他手中。然而,除了六萬元之外,還有收入。他剛走到外面,有一個刑警追出來喊住他,給他一隻信封。
  「這個……這是我們職員大家湊起來的,小意思,拿著吧!」
  刑警們覺得對他不起,儘管沒有錢,還是湊了一點給他。男人突然拿到一隻封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刑警把那男人打發走以後,一個個呆若木雞,有好一陣,怔怔地看著半空。本以為犯人是甕中之鱉,滿懷希望地撲過去,誰知竟是一場空。他們感到空虛也是不無原因的。
  「現在只有去找假許文子了。」河班長好像要安慰部下似地說。
  「那女的現在大概也不會拿著許文子的護照到處跑了。她肯定在某種程度上瞭解到警察的偵破情況,所以也不會再幹這種蠢事了。」徐刑警說。
  「是嗎?是的。那真糟了。」
  徐刑警想美國方面是不是會有好消息呢?但是他知道這是難以寄予希望的。如果說對方可以進行搜查,則是既難以寄予希望,又可以抱有希望的事情。但是,如果不能進行搜查,好像還是不抱希望為好。
  「能不能把手伸到美國去?」
  「這是什麼話?給他們打過電話嗎?」
  「托了領事館,不會有什麼收穫。」
  「那也沒辦法。只能採用這個辦法,你說是不是?他們還沒有告訴我們許文子是否已經死了,等等看吧!」
  「許文子死沒死,只要朝她家打個電話就可以知道,非常簡單。我想以個人的名義直接托一下對方警官課的人,你看怎麼樣?」
  「得有認識的人。」
  「打聽一下,或許有認識的。通過國際刑警組織也可以。」
  「那沒關係。打聽一下吧!」
  傍晚,徐文鎬刑警獨自到吳妙花家去。
  吳妙花的母親閔蕙齡生病躺在床上。吳妙花的父親吳明國到會社去還沒回來。照閔蕙齡的說法,女兒既然已經失蹤了也沒辦法,總不能因為她誤了會社的事。吳明國不肯去上班,是她硬攆他去的,所以吳明國從昨天起才去會社。
  「昨天,那小子來過了。」
  「那小子?是誰呀?」
  「除崔基鳳,還有誰哩!」
  徐刑警簡直像是吃了一顆苦果。閔蕙齡不承認崔基鳳是女婿,不僅不承認他是女婿,而且把他看成敵人。
  「為什麼把那個瘋子放掉?那傢伙理應吊死,為什麼放掉?為什麼把他放掉呀!你們警察到底在幹什麼!」
  「對不起,崔基鳳先生是該放才放的。」
  「你究竟說些什麼?」
  她連衣襟散了也不管,拚命搖晃身體。
  「我的妙花怎樣了?把他放了,怎麼找得到妙花呢?妙花肯定是他殺死的。」
  閔蕙齡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
  「你幹嗎要認為女兒死掉了呢?」
  「如果沒有死,還會到現在都沒有消息嗎?」
  「你這就不知道了。對於吳妙花的生死,現在誰也不能下結論。可以推測有某種可能性,但不能斷定她已經死了。」
  「那麼,我的妙花在哪裡呢?可憐的孩子……」
  她突然哭了起來,渾身顫抖,拚命嗚咽。
  「我是怎麼把她養大的呀!沒有她,我怎麼活呀!活不下去了!」
  「請你鎮靜一點。」
  徐刑警瞅準機會要問她一些重要情況,但對方就是輕易不願給他這種機會。
  悲痛又變成了對崔基鳳的詛咒。她就是因為崔基鳳在新婚之夜不跟新娘睡覺,而去跟酒店女人同寢而詛咒他的。
  「他不是人。卑鄙!居然把女兒給了這種傢伙,想想就牙齒發冷。」
  徐刑警好像充分能夠理解閔蕙齡的憤怒,但是對她絕不提自己女兒的錯誤,把一切責任全推到崔基鳳身上很不以為然。
  實際上,最重要的責任應該在吳妙花身上。如果她沒有和孫昌詩發生關係,就不會發生殺害孫昌詩之類的事件。他想對閔蕙齡指出這一點,但又忍住了。等她氣消了一點,他才開口說話:
  「問你一件事。十二月二十六日舉行過結婚典禮以後,因為下雪,度蜜月的路線突然由濟州島改為去雪岳山,是不是?當時是誰向雪岳山H飯店預定房間的?我們知道是新娘家預定的。」
  閔蕙齡臉上掠過一絲張煌的神色,然後又消失了。
  「那,是新郎,不,是那小子預定的!」
  「崔基鳳先生沒有預定,因為路線是突然改變的。而且他由於婚禮等等忙得不亦樂乎,能在禮堂裡給H飯店打電話嗎?我問過他,他說自己也不知道。」
  「哪有這個道理?度蜜月的日程是由新郎方面定的,這是常識。我就是這麼看的。」
  「不過,新郎明明說他沒有預定過。」
  閔蕙齡霍地蹦了起來,說沒有這個道理!
  「新郎家沒有預定,那誰預定的?」
  「是不是你預定的呢?估計改變度蜜月的路線去雪岳山是吳妙花的主張。那麼,我認為無論如何也是新娘方面給飯店打電話,你沒有預定過嗎?」
  「我?沒有。我沒有打過這種電話。那天我沒精神,不知道是怎麼安排的。實在打不起精神來!反正,我們這方面沒有給飯店打過電話。」
  閔蕙齡拚命搖頭,好像絕對不會有這種事。
  「會不會你不知道?也許是吳妙花小姐托了你家的哪一位向飯店預定的?」
  「聽起來也許有這個可能。不過,有人向飯店預定房間,這難道是個問題嗎?」
  「是個問題。」徐刑警嚴肅地說。
  「是什麼問題呢?」
  「兇犯怎麼會知道,從而跟到那裡去?路線是突然改變的,飯店是突然預約的,兇犯怎麼會打聽到這些事的呢?」
  閔蕙齡的眼睛變大了,臉色煞白,好一陣坐著沒吭聲。爾後說:
  「準是盯了妙花汽車的梢。」
  徐刑警抬起手來制止她。
  「不是。兇犯於二十六日下午打電話給H飯店預定房間。然後,在那天晚上住進飯店。吳妙花夫婦隨後才進入飯店。這是我們查證了的。」
  閔蕙齡顯出大吃一驚的表情,對著他看了好半天。
  「兇犯是女人,還有一個男人。一個非常年輕的男人。女人估計在四十歲左右。給飯店打預約電話的是女人。但是,吳妙花夫婦住宿的房間是誰預定的,現在還沒搞清楚。」
  「我一定瞭解一下。」閔蕙齡臉色蒼白地說。
  「拜託了。我們弄不懂,兇犯怎麼會知道新婚夫婦要住H飯店。」
  「是不是妙花沒有預定就住進去的呢?」
  「不是。是預定好了去的。」
  「店方不知道是誰預定的嗎?」
  「店方不會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們以為是住宿的人預定的。瞭解到這一點,案犯的輪廓在某種程度上就可以把握住了。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不是親近的人就不可能知道吳妙花夫婦住H飯店;因為是親近的人,所以兇犯可以打聽到新婚夫婦住宿的地方。所以首先要找到打電話預定的人。找到這個人之後,再瞭解她把這事告訴了誰。」
  寄希望於閔蕙齡的東西一無結果,徐刑警微微感到失望。如果說她不知道這事,那麼誰知道呢?第三者的影子好像要抓到了,但又沒抓到,使他非常不安。
  閔蕙齡當著徐刑警的面,拿起話筒給丈夫打電話:
  「喂,是我。我現在跟刑警在一起,有一件事要瞭解一下……妙花沒有消息嗎?你是不是向雪岳山H飯店預定過房間?在結婚典禮結束以後,妙花去雪岳山之前。沒有定過?那麼是誰訂的呢?我也沒有打過……我以為是你打的呢?……那麼是誰打的呢……真奇怪,請你等一等,我讓他來接。」
  閔蕙齡放下話筒,看看徐刑警。
  「他也沒有打電話跟飯店預定過,還以為是我定的哩。他想跟你通話,接嗎?」
  徐刑警對吳明國沒有好印象。他是個在強者面前卑躬屈膝,在弱者面前傲慢無禮的典型人物。由於他的傲慢,使徐刑警怕跟他說話,但也不想迴避。
  跟預料的一樣,吳明國一上來就大喊大叫。他是對搜查不力發脾氣。
  「你們警察究竟是整天睡覺,還是在幹別的什麼的?一個人失蹤了,連是死是活都打聽不出來還算警察?」
  也許是用拳頭捶桌子,電話裡傳來彭彭的響聲。他非常激動。
  「對,對不起。」
  徐刑警無話可說,只能說對不起。責備自己沒能破案,他真的無話可說。
  「喂!說一聲對不起就行了嗎?去度蜜月的新娘不見了,哪兒有這種傷心的事呀!你要是有子女的話,也想想看!難道妙花跟別人不一樣!」
  他非常不客氣地大喊大叫,好像非常光火。不過,這樣好像太過頭了一點。一口三聲地女兒女兒的,吳妙花又不是他的親生子女。反正閔蕙齡和吳妙花的感情不一樣。
  徐刑警非常有耐心地等著,直到對方發完火為止。
  「找不到妙花我們也只有死了,活在世上有什麼意思呢?如果她死了,你就老老實實承認她死了。那至少就可以不要等了吧!」
  如果吳妙花死了,吳明國會跟著去死嗎?是不是現在他的心情很悲痛呢?
  「崔基鳳那傢伙為什麼要放掉?為什麼要把這個殺人犯放掉?有什麼理由放他?難道他殺死了妙花,不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嗎?」
  「你幹嗎要認為女兒死了呢?」
  徐刑警儘管對他很恭敬,恭敬到令人討厭的地步,但卻尖銳地問道。對此,吳明國的反應顯得特別神經質。
  「什麼?現在你說的像話嗎?哪兒有人會認為自己的女兒死了!但是前前後後的情況又說明了這一點。肯定是那小子殺了孫昌詩,又殺了吳妙花。這點連小孩都能夠懂!什麼科學偵察,什麼憑證據辦事,總之,把他放了這像話嗎?簡直不成話!」
  徐刑警的耳朵發熱了。對方大喊大叫震得他耳朵生疼,最後連說些什麼都聽不大出來。
  「崔基鳳不是兇犯。」
  「什麼,你說什麼!」對方霍地蹦了起來。
  「崔基鳳不是兇犯,所以我們把他放了。我們警察對於把一個不是案犯的人關起來感到非常抱歉。他因此失去了許多東西。我們真心覺得對不起他。」
  「他不是兇犯,誰是兇犯?」
  「誰是兇犯還不知道。不過,崔基鳳不是兇犯。」
  「肯定嗎?」
  「肯定。」
  「你能負責?」
  徐刑警生氣了。對方好像剋自己的部下一樣剋他。
  「我沒有義務回答這種問題。請別隨口胡說,少用一點不客氣的口氣。」
  吳明國暴跳如雷,說什麼像你這樣的人,我只要對你的上級說一聲,管保砍了你的腦袋!但是徐刑警巋然不動。
  「告不告訴我的上級隨你的便。我只關心十二月二十六日誰給雪岳山H飯店打電話預定房間的。」
  「我沒有打!」
  「那天新郎新娘住在六一五號房間,那個房間是以崔基鳳的名義預定的。」
  「那是他打的。」
  「不。我問過他本人。他說根本沒有打過預定房間的電話。到了H飯店,房間已經以他的名義定好了。吳妙花曾說可能在H飯店定好了,到了飯店一看,果真以他的名義定好了。」
  「飯店的房間通常不是新郎預定嗎?」
  吳明國已經比剛才軟得多了,很少用不客氣的口吻講話說明了這一點。
  「唔,是這樣。不過,新郎是在突然改變行程的情況下,根本沒有考慮到預定房間,就乘上新娘開的車子到雪岳山去了。」
  「那大概是妙花預定的吧。」
  「這是不可能的。在舉行婚禮前後,對於新娘來說,不可能有時間打電話給旅館預定房間。那天的主角在那種情況下怎麼會打電話呢?我認為一定是有一個她身邊的人替她打的電話。」
  「我沒有打過電話。我以為是新郎一方安排打的。」
  吳明國特別強調自己沒有打過電話。但是徐刑警韌勁十足地接著說:
  「誰都說沒有打電話,那麼是誰打的呢?依我看,總有一個人給H飯店打過電話,並以崔基鳳的名義預定房間。」
  「反正我們家的人沒有打過這種電話。」
  「新郎家的人也說誰也不曾打過。」
  「那豈不是要成為一個謎了?」
  「我也這麼看。按照崔基鳳的說法,他知道在H飯店預定了房間是在幾乎到了雪岳山的時候。所以吳妙花小姐是知道已經預定好了,才開車到那兒去的。她可能曉得是誰打電話給飯店預定的。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吳妙花自己可能請人打預定電話。這一點你能留意一下給打聽打聽嗎?」
  「打聽一下並不難,不過,這跟破案有什麼關係呢?」
  「案犯怎麼會知道新郎新娘去H飯店,並且跟到那裡,這一點也許可以弄清楚。」
  「這一定是盯了吳妙花小車的梢,如果案犯不是崔基鳳,而是別人的話。」
  他和閔蕙齡說的是一樣的話。
  「沒有盯梢。案犯是預先向H飯店打了預定電話,然後很從容地出發的。」
  「確實嗎?」吳明國的聲音激動得發抖。
  「確實。我們連案犯的名字都打聽出來了,是一個叫許文子的女人。我們斷定這個名字是假的,而且還有一個案犯,是年輕男人。他的名字還沒有弄清楚。他們從十二月二十六日起到二十八日住在H飯店。我認為逮捕案犯只是時間問題。」
  「信心十足嘛!請你趕快把兇犯逮捕起來。」
  徐刑警放下聽筒,再一次強烈地感到兇犯好像就在附近。這是比較確實的感覺,因而是切身感受。好像兇犯的呼吸聲就在耳邊響,兇犯的手已經從衣襟上擦過。他不禁打了個寒噤,臉色蒼白地看了看閔蕙齡。
  兇犯在身邊,至少有兩個以上。迄今查明的就是兩個,好像這兩隻面孔的人正非常迅速而果敢地在處理事情。然而,他們覬覦的目的是什麼呢?這一點不明確!迄今為止的兇殺只是單純的兇殺嗎?不是的。迄今為止的兇殺是有目的殺人。是不是覬覦什麼而殺人的呢?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35:04     標題: 淒慘的男人

  不管誰怎麼說,崔基鳳也是漢城最淒慘的男人。受辱倒還在其次,他實在太淒慘了。雖說是無罪釋放,可誰也不來安慰他。他自己也不指望人家來,不過也確實感到人際關係的無常。隔壁鄰居都以異乎尋常的眼光看他,對他保持警惕,因此他也害怕到外面去。然而,整天呆在家裡也實在受不了。他的母親和弟妹對他非常關心,這對他來說反而變成了負擔。這樣,他唯一可以談話的夥伴就是小妹秀美了。
  「把一切都忘掉,去旅行一趟吧。白雪覆蓋的山寺是值得一看的,那兒沒有什麼人,安靜,也不會有人認識你。」
  就是秀美不提建議,他也想出去一趟放鬆一下。
  他在家裡呆了幾天,有一天突然說要出去了。他穿著登山服,背著背囊離開了家,也沒說到哪兒去,就消失在黑暗中。秀美以為他出去旅行,家裡其他的人則以不安的眼光看著他的背影。
  第二天早上,警察才曉得崔基鳳不見了。徐刑警為了要跟崔基鳳談幾句話,向他家裡打電話,聽說他昨天晚上出去了,連忙朝他家跑。
  「他走的時候說到哪兒去了嗎?」
  徐刑警臉漲得通紅,看著秀美。
  「沒有,他走的時候沒有說到哪兒去。大概是去旅行,讓頭腦冷靜冷靜。」秀美懷著敵意說。
  「大概總說了到哪兒去吧?」徐刑警焦急地問。
  秀美搖搖頭。她一點也不想幫助刑警。在她眼裡,徐刑警只不過是個為了要折騰哥哥而到她家來的人。
  「他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他說過自己也不知道到哪兒去,到車站後隨便乘一趟什麼車就走。是我勸他去旅行的。」
  「穿什麼衣裳走的?」
  「登山服。哥哥又有什麼事?」
  秀美以冰冷的眼光看著刑警。她的眼睛在說,求求你千萬別再折騰我哥哥了。
  「沒有特別的事,就是想見見他。他說什麼時候回來?」
  「他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就走了。」
  徐刑警的眼睛裡好像看見了一個依窗而坐的淒涼男人的身影。
  「你哥哥這一陣過得怎麼樣?」
  「托你的福,過得不錯。」秀美以挖苦的口吻說。
  她的母親怪她跟客人說話用這種腔調,但她一點也不退讓。
  「我哥哥簡直是個廢人了!」
  徐刑警看見她的眼睛裡噙著眼淚,把臉轉了過去。
  「哥哥一直呆在家裡,可憐死了。我擔心他經歷了這種變故後,怎麼活下去。」
  「對不起。」
  徐刑警認為坐在自己面前的秀美姑娘十分聰明懂事。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哥哥。我們家的人對他什麼也不好說,哥哥也不跟我們說什麼,我們能跟他說些什麼呢?推托說這是偶然的不幸吧,創傷也太大了。真叫人不堪回首!」
  「對不起。」徐刑警想不出別的話來解釋。
  「哥哥好像以後什麼事也不能幹了。他曾是我們家的台柱,」
  秀美嚥下眼淚,好一陣悶聲不響地望著別處。塗刑警等她感情平靜下來,開口說道:
  「儘管很抱歉,還要問你幾件事。你記得二十四日晚上的事,也就是說聖誕前夜的事嗎?」
  她好像不大理解徐刑警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一個勁地看著他,
  「我們瞭解到,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有一個女人打了一個電話給你哥哥,起先是你接的,後來你轉給了哥哥,對不又寸?」
  瞬間,秀美的臉上發生了混亂。她好像在想那天晚上的事情,保持了一會兒沉默,然後說:
  「對。是有一個電話來找哥哥。我接電話轉給了他。」
  「是誰打來的?當時大概是幾點鐘?」
  「時間大概是十一點左右,而且那聲音頭一次聽見。」
  「能不能詳細談談當時的情況?案件的發端正是從這只電話開始的!」
  秀美的眼睛瞪大了。她用緊張的表情注視著徐刑警的臉。
  「她叫我無條件地讓哥哥接電話。我本以為是妙花姐姐打來的,所以多少有點失望。我估計在聖誕節找哥哥的不是一般的電話。看得出哥哥好像在等妙花姐姐的電話,誰知妙花姐姐的電話沒有來,一個莫名其妙的、頭一次聽見她聲音的女人倒打來了電話!所以我盤問她是誰。不過,對方不肯講明自己的身份,真奇怪!」
  秀美相當激動。徐刑警一直凝視著她的臉,饒有興趣地傾聽著她的話。
  「我說不講明身份,我不能替你轉。她便說有一件關係到你哥哥的重要事情,才打電話來的。她這麼說我能不給轉嗎?哥哥接完電話,情緒好像很不好,臉上沒了血色,而且表情呆板。我問他是什麼電話,他什麼話也不說。隔了一會兒他就出去了,分明是因為接到那只電話才出去的。然而,我想多問也沒有意思,便沒有問,但非常擔心。哥哥當天晚上沒有回家。第二天早上他才形容憔悴地回來。」
  「你哥哥沒有說打電話的那個女人是誰嗎?」
  「沒有說。這只電話肯定有問題。」
  「你估計那女人的年紀有多大?」
  單聽聲音來猜年紀,不是一件容易事。不過大致上可以猜到。
  「約……約摸四十來歲。是中年婦女的聲音。」
  既然聲音不特別,那麼聲音和年紀大致可以劃平行線。
  「後來,那女的又打過電話來嗎?」
  「沒有。沒有再打第二次。」
  「你哥哥結婚很晚,對這個婚姻他是怎麼看的呢?」
  「哥哥好像顯得非常幸福。實際上,我們真想盡情祝福哥哥結婚。然而,他蜜月還沒度完,就遭到這種不幸,實在太可憐了。誰知道哥哥以後會怎麼樣呢?」
  她的眼睛裡又盈滿了淚水。
  徐刑警心想她也許會談幾句吳妙花,但她絕口不提,也許是故意不說。看來他不問,秀美是不會主動開口的。
  「你哥哥好像挺愛吳妙花?」徐刑警小心翼翼地提個問題。
  「因為愛她,才結婚的嘛!」
  「你看吳妙花是什麼樣的人?」
  她突然像啞巴了似地閉上嘴,好像在考慮應當怎樣跳過擋在自己面前的一堵大牆。不一會兒,她說道:
  「是個美人,而且挺有趣,也可能成為哥哥的一個負擔……我一看見她,就羨慕她,而且覺得奇怪,她怎麼會喜歡我哥哥這樣的人。」
  徐刑警本以為她嘴裡會蹦出一連串的詛咒,但回答正好相反,不禁啞口無言。但是下面的話就不一樣了。
  「由於生得大美了,我都懷疑她是否能像別人一樣過正常生活。燒飯、洗衣、掃地、養孩子好像都跟她不相稱。這次發生了這種事件,好像是對我的疑問作了解答。我從來沒有像最近這樣切實感到紅顏薄命。我不把她看成是人。這樣談論一個生死不明。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很不應當,但她確實不是個人。如果是人,怎麼能於這種事呢?她使我哥哥毀滅了。她誘惑了只知讀書的哥哥,並使其毀滅。」
  秀美非常憎恨吳妙花,現在已經很清楚了。這是一點不反常的極其自然的反應。
  「你哥哥也非常恨吳妙花小姐吧?」
  「不是這樣。誰都可能這麼想,但並非如此。我沒有聽見哥哥說過一句埋怨吳妙花的話。」
  「是不是恨得太深,說不出口?」
  「不是。我恨她,哥哥反而發火。說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再罵她一句,我就不放過你。哥哥好像一點也不恨她,反而竭力要維護她。這種神氣是很明顯的。」
  「奇怪!維護一個使自己毀滅的女人。」
  「按照常規,哥哥個可理解的地方很多。不瞭解這些就沒法理解哥哥。」
  徐刑警心想也許果真如此。
  秀美認為自己在家裡所有的人當中和哥哥最親近。即使認為是如此的親近,還常常在哥哥身上看到令人大吃一驚的生硬的一面。每逢這種時候,就覺得他挺陌生,好像看見了一個陌生的人。
  「你哥哥結婚怎麼這麼晚?」徐刑警忽然提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秀美好像覺得他問得新鮮,看了他一眼:
  「哥哥對結婚沒有興趣,只知道唸書。周圍的人都叫他結婚,他根本不聽。」
  「那怎麼會突然結婚了呢?」
  「真意外。大概是吳妙花使哥哥改變了想法。有一大晚上,哥哥突然說要結婚,並把那女的帶到家裡來了。我們既驚訝又高興。」
  「哥哥以前沒有結交過女人?」
  「沒有。在這以前任何一個女人都沒能引起哥哥的注意。哥哥對女人不關心,有時候看起來顯得非常淒涼。」
  「按照常規無法理解的人碰到了一起,只能發生問題。」徐刑警表情嚴肅地說。
  「對。哥哥和妙花不是普通人。可以說,這兩個人要結婚都是挺困難的。這種人彼此碰到一塊,真是不幸。現在想想,似乎有點道理。」
  「如果他們結婚是建設性的,也許會成為很好的一對。」
  「也許會這樣。不過,他們的結婚不會是順當的。事實證明了哥哥變得很可憐他將來大概不會結婚了。」
  秀美用手絹擦擦眼淚。
  「你哥哥到哪兒去了?他會去哪兒?請你告訴我。」徐刑警又問了一遍。
  「不知道。」
  「我們和你哥哥要一直保持聯繫,因為他可能是這個案件的重要證人。」
  「哥哥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出去了,好像他本人也沒想好要到哪兒去。估計是走到哪裡算哪裡。他的神情使人沒法攔他,反而想勸他出去吹吹風。」
  「你哥哥出去旅行,從他個人來說是一一件好事。這一陣他經受了巨大的衝擊,眼下事情還沒有解決,所以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去歇歇,比在家裡好。不過,我覺得在目前狀況下出去旅行,稍微早了一點。為什麼?現在新娘不是失蹤了嗎?而且,他們兩個人不是正式舉行了婚禮的夫妻嗎?在沒有結論以前,丈夫就銷聲匿跡了,這使我一下子接受不了。」
  話音剛落,秀美就蹦起來了。
  「請別再虐待我哥哥了。」
  「這不是虐待。」
  「請別再把我哥哥弄得更悲慘了。」
  「我絲毫也沒有這種心思。」
  「我哥哥和吳妙花關係已經斷了。他們不是夫妻!」
  「你認為你哥哥果真是為了要把一切都忘掉,而拍拍屁股去旅行的嗎?」
  「……」
  秀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吞嚥著憤怒的眼淚。徐刑警搖搖頭。
  「大概不是這麼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呢?」
  這次輪到徐刑警無話可說7。然而又不能再次搜查突然失蹤的崔基鳳。因為現在他不是搜查對象,所以不能動員有限的人力去找他。徐刑警關照秀美要盡可能地跟他聯繫,秀美忙著擦眼淚,連看也沒有看徐刑警一眼。
  崔基鳳走進臥鋪房間躺在床上,關節一刺一刺的痛,像挨了一頓打。
  發車的時間快到了,在走廊裡行走的人的腳步聲十分雜沓。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直到那聲音靜下來。
  列車二十三時十分開出。列車一開出站廊就好像比較安靜了。
  他支起身子朝窗外看,看見月亮依稀在雲縫裡閃光。列車正在漢江鐵橋上奔馳。
  他翻開晚報。差一點把罪名加諸他身上的那個案件,現在連一行報道也沒有。那個案件沒有再上報紙意味著案件偵破沒有新的轉機,偵破陷入踏步狀態。
  另一個兇殺案代替了這個事件,被大肆報道。那是一個覬覦保險金的驚人兇殺案,一個中年婦女毒死三個人。
  幾乎每天都發生兇殺案。案件的原因大多都是為了錢。
  殺死孫昌詩、殺害金玉子都是為了錢嗎?好像不是的。為了錢而殺人,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散發著銅錢味。然而,這兩個事件完全沒有銅錢味,那麼,到底是什麼目的呢?
  他心煩意亂地抽著煙。他不是警官,因而連起碼的偵破知識也不知道。但是有疑問,這是極其自然的事。一旦有疑問,他就會作富有邏輯性的思考,尤其他是專攻哲學的。
  月亮好像完全被雲遮住了,雪花開始碰擊車窗,好像是下雪了。
  他從背包裡掏出罐裝啤酒滋潤發於的嘴。母親和弟妹們憂心忡忡的樣子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覺得自己使他們擔心,非常抱歉。但是他認為,他們會理解他的心情。隨著時間的流逝,不住冒上來的泡沫會消失,一切都會埋沒在忘卻中。但這都是破案以後的事。眼下案件還沒有偵破,好像越來越墜入了五里霧中。
  從一開始想起吧!他咕嘟嚥下一口啤酒,又抽起了煙。
  「最初,也就是從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打給我的那只電話想起吧。打怪電話來的是個身份不明的女人。聽聲音好像是個老練的中年婦女。『現在馬上到W飯店去。吳妙花和一個男人一起住在那裡。一個女人離結婚只不過兩天,能這樣嗎?』然而,那女人為什麼要打這種電話給我呢?她所覬覦的是什麼呢?現在讓我們取影於(Shadow)的頭一個英文字母,把那女的稱為S吧!
  「S很可能是妙花方面的人,我又沒有讓人去盯過妙花的梢。S甚至知道我的名字和家裡的電話號碼,由此看來,她也許是和妙花非常接近的人,通過妙花打聽到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的可能性極大。
  「要麼是她盯妙花的梢,瞭解到妙花和孫昌詩一塊兒住進了W飯店;要麼是在W飯店偶爾發現了妙花和孫昌詩,目擊到他們一塊兒投宿,然後給我打電話。
  「然而,讓我們來設想一下,如果不是妙花,而是我在W飯店將會怎麼樣。就算S目擊到我不是跟妙花,而是跟另外一個女人在飯店住宿。S當然看見過我,所以認識我。S會不會立即把這個事實告訴妙花呢?如果這事可以讓妙花難過,她是會告訴的。
  「S所覬覦的可能是妙花的不幸。S不希望我不幸。我沒有結過怨的女人。S也許是一個道德心很強的女人。強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程度。是不是她看見結婚前兩天妙花又跟別的男人住進旅館,心裡光火才打電話的呢?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但是從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來看,S想使妙花不幸的可能性很大。她原以為我會立即取消和妙花的婚約,給妙花帶來痛苦。然而,我沒有取消婚約,若無其事地和妙花舉行了婚禮,並動身到雪岳山去度蜜月。
  「這樣S就可能盯上第二目標。作為第二目標的最適當的地點,莫非就是新婚夫婦住宿的雪岳山飯店?所以S便潛入雪岳山飯店,孫昌詩也在那兒!
  「S是知道孫昌詩在那兒呢,還是不知道?S準備以什麼方式使吳妙花陷入困境呢?她不會毫無計劃地潛入那地方的。那麼,她有什麼計劃呢?按照刑警的說法,案犯是一男一女的可能性極大。
  「那麼,孫昌詩怎麼會死的呢?是誰殺死了孫昌詩呢?孫昌詩為什麼會死在不是他的房間的六一五號呢?而且是赤條條地在浴室裡被殺害的,是被卡著脖子撳在水裡弄死的。據說後腦勺有受到強擊的傷口。S認識孫昌詩。他在W飯店看見過,曉得孫是吳妙花的情人。
  「孫昌詩怎麼會跟到H飯店去的?他跟到度蜜月的地方去打算幹什麼?再怎麼相愛,吳妙花也不能幹這種事呀!
  「他是一個大學高材生,居然會幹這種傻事,令人難以置信。是不是妙花叫他跟著來的呢?不會的。就算妙花有點莫名其妙,也不會幹這種蠢事。那麼,孫昌詩怎麼會到H飯店這一點就變成了一個謎。他怎麼會曉得突然改變了的路線和飯店名稱?這些是誰告訴他的呢?
  「是不是S告訴他的?莫非是以警察說的許文子的名義住進H飯店的那個女的把孫昌詩引到那個地方去的吧?這作為使妙花陷入困境的辦法是非常好的。妙花在H飯店和孫昌詩相遇該有多麼吃驚呀!使孫昌詩到H飯店來的第一階段計劃成功以後,立即執行第二個計劃,即覬覦決定性的機會。孫昌詩怎麼會進六一五號房間的?是妙花喊他的嗎?是不是我不回去,妙花等得疲倦了,一氣之下把孫昌詩喊進去的?孫昌詩的房間是在下面一層的五二八號。如果是妙花喊他進去的,他到六一五號房間的來龍去脈就非常自然地攤開了。
  「接下來是殺人,怎麼殺害孫昌詩。兇犯要對付的對象連妙花總共兩個人。要悄悄地幹掉兩個人不是一件容易事。儘管兇犯是兩個,其中一個是女人。兩邊各有一個女人,數量也相等。拚了性命搏鬥,不會一下子就決出勝負,那么孫昌詩是怎麼被殺死的呢?吳妙花又是怎樣被處置的呢?她的車子怎麼會在海邊發現的呢?是不是把吳妙花引出去以後,再殺死孫昌詩的?殺死了孫昌詩,再處置吳妙花就不會太困難了。
  「當然,在五二八號房間殺死孫昌詩以後,也有辦法把孫搬到六一五號房間。最成問題的是搬運屍體。要不讓人看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存心要搬,就會有辦法。把他假扮成病人背過去,人們就不大會懷疑。真是這樣嗎?當然,在這種情況下,就得吳妙花不在房裡。他是不是先處理了吳妙花,然後才搬孫昌詩的呢?那麼,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理吳妙花的屍體了。吳妙花的屍體不在飯店裡,從這一點來看,莫非是把她騙到外面去殺掉的?或是用她的車子把她載到什麼地方去加以殺害的,然後把屍首拋在一個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
  「妙花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不是隨便騙得出去的。要騙她得有一定的理由,還得有相當的人物。她不會聽信一個陌生人的話跟著人家跑。是誰提出了一個很像是那麼回事的理由,把她騙到外面去的呢?是誰呀?她信得過、肯跟他走的人是誰呢?
  「能達到這個地步的人,可能是非常親近的人。S是不是妙花信得過、肯跟她走的最親近的人呢?S的影子一開始就在附近的地方晃動。從她能打聽到突然變更的路線,還打聽到新婚夫婦住宿的飯店,從而滲透進去,肯定是很接近妙花的人物。那是誰呢?」
  他看著窗外。
  當他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的時候,黑暗裡依稀浮起了S的輪廓。他心裡不知不覺地大聲喊了起來:「是S!」這時S的輪廓又從黑暗裡消失了。車窗上落下了無數的雪花。
  妙花周圍的人依次浮現在他眼前,任何一張面孔也不是S的臉。儘是些真心為妙花的失蹤而難過的臉。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也不可能是S。
  但是,S是就在近處的人物這樣一個想法一下子在他腦子裡抹不掉。不,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想法反而越來越牢固,好像確定無疑了。已經暴露出來的種種狀況,說明S是一個就在附近的人物。
  然而,對於那個被認為是從犯的年輕人,他作不出任何推斷,好像完全被一層面紗遮著,只是心中覺得那人是按照S的指示活動的打手。
  一個女人要巧妙地接連殺死兩個乃至三個人,那是極其困難的。所以S僱用年青人的可能性很大。那麼,那個年青人是誰呢?肯拚命地跟她一起殺人,他肯定是S的心腹。他想,那人一定是無條件服從S,死心塌地地跟著S,像一條哈叭狗似的小伙子。如果不是這樣,他怎麼會參與殺人呢?
  對一條搖尾乞憐的哈叭狗是談不上道德和良心的,它只知盲目地服從主人。主人下令叫它咬什麼人,它就拚命去咬。對於哈叭狗來說,主人是至高無上的,其他的人都是攻擊對象。
  那青年如果是一條哈叭狗,肯定是個可怕的人物。看看殺害金玉子的手段就可以知道了。他幾乎是用刀把玉子的脖子割斷的,相當殘忍。儘管沒有看到屍體,但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崔基鳳就禁不住要打寒噤。他還沒有被捕,如果警察收緊了搜查網,他也許又會行兇殺人。沒有任何辦法保證不發生第三次、第四次兇殺案。
  吳妙花可能也死在他手裡。不過,還沒有發現妙花已經死亡的證據。她也許是活著呆在什麼地方,也許是死在一個無法找到屍首的處所。如果不是這樣,她怎麼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呢?
  他突然想看看吳妙花,想得心裡難過。他是在她生死不明的情況下,為了讓頭腦冷靜下來而出外旅行的,是放棄找她而離開家庭的。他的行為果真對嗎?
  他果真就沒有一點錯誤嗎?新婚第一夜就把新娘扔下,和賣酒的女人喝酒過夜,這事果真能使之合理化嗎?這是愚蠢的行為,骯髒的行為。他的人格難道就是這樣的嗎?
  一切都是由於自己缺德所致,這種想法使他難過。由於實在是太難過了,他恨不得哭一場。要是妙花在身邊,他一定要抱住她請她原諒。
  火車停下了。是大田車站。他突然想吃煨面。大田火車站賣的煨面一向很有名。他從車上下來,急步向賣面的地方走去。人們用嘴吮著熱氣騰騰的煨面,起勁地吃著。
  他吃得也很起勁。由於要在開車之前吃完,有點手忙腳亂。凍得發抖還要吃麵,別具一番滋味。
  麵條快要吃完的時候,他猛地抬起頭來朝對面看了一眼。和正在對面吃麵的一個男人的視線碰了個正著。崔基鳳發覺他正朝自己這裡偷看,心裡很不高興。兩個人的視線一碰上,對方就趕忙把頭低下去,把麵條朝嘴裡送。崔基鳳絲毫也沒有其他想法,只是觀察著那人的氣色。
  那人頭上戴著一頂寫有K字的黑運動帽,還戴著一副墨鏡,因此很難辨出他的面容。而且身上罩著一件稅務制服,身材不很高。此人沒有同伴,好像是一個人。崔基鳳估計他可能是棒球運動員。年齡一下子難以分辨,看上去在三十歲上下。崔基鳳把碗裡剩下來的麵湯喝完,放下碗筷,又看了對方一眼。戴黑色運動帽的也剛吃完,朝這邊看了一眼。兩個人像約好了似地彼此避開對方的視線。
  崔基鳳的心裡嘀咕著:「那人看我,是不是認識我?幾天前自已被說成殺人犯的時候,臉在報紙上登得那麼大,那人可能認識我。」這麼一想,他就覺得自己非常丟人。
  他回到臥鋪房間歎了一口氣,用手巾擦了擦冷汗。覺得自己好像是逃亡中的殺人犯,非常煩躁和不安。幸虧乘的是臥鋪。
  列車出發了。他喝完一罐啤酒,便睡覺了,但是頭腦非常清醒,好像一下子睡不著。
  不一會兒,他又陷進案件的漩渦裡。種種疑問首尾相銜開始折磨他。其中最使他苦惱的是舞女金玉子為什麼會被殺害這樣一個問題。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35:43

  「這次案件要講究形式的話,金玉子是可以稱之為重要證人的人物。她是可以替我辯護、也可以使我陷入困境的證人。兇犯是不是為了要讓我陷入困境才殺害金玉子的呢?有什麼必要使我陷入這樣的困境:)兇犯所希望的是不是要把我打成殺人犯,讓我代他上斷頭台。如果這是兇犯所希望的,那麼他的計劃可算是成了泡影。由於殺了金玉子,案犯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身影,讓我成了自由人。所以可說是帶來了相反的效果。」
  崔基鳳想安慰安慰玉子冤屈的鬼魂。她是因為和崔基鳳喝了酒,發生了一夜的關係而被殺害的,所以她是碰上了一個倒霉的客人,才沒能活完自己的一生而死去的。那年輕的女人有多冤呀!
  崔基鳳睡著了。他在睡覺的時候一直受惡夢的折磨。那夢抓不住頭緒,亂成一團,使他痛苦。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是清晨五點稍微過一點。
  他本想支起身來,後來又沒動彈。他發現肚子上面放著一張紙,覺得很奇怪,打開燈,拿起紙靠近了看一看,好像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用圓珠筆寫了如下幾句話:
  
  自殺吧!像你這樣的人現在還活著是個恥辱。如果不自殺的話……
  最後一部分沒有結尾。崔基鳳不禁打了個寒噤。想到殺人者的手從自己身上掠過,不禁大大地吃了一驚。他捏著紙片跑到通道上。
  走廊裡什麼人也沒有,挺安靜,只有車輪滾動的聲音。想到殺人的人也許正隱藏在這個臥鋪房間的什麼地方,不禁害怕極了。乘務員在空臥鋪間裡睡覺,崔基鳳估計把他喊醒了問一下也是毫無結果的,於是便決定作罷。
  崔基鳳上廁所的時候從裡面把門搭上,想到殺人的人也許什麼時候會來偷襲,他非常緊張。
  崔基鳳從廁所出來到盥洗室去。一個年輕女人在鏡子前面化妝,看見他後便趕快出來。崔基鳳進去洗臉。臉用冷水洗過後,緊張的心情好像好些了。
  「叫我自殺,這從哪兒說起?我不能死!」他差一點大聲喊起來。
  肯定是在睡覺的時候,有一個人把紙片放在他身上的。那是個什麼樣的傢伙呢?是S嗎?是S和S的心腹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不是這樣,就不會有人把這張紙留給我。
  他把揉皺了的紙拿出來攤開,又看了一遍,覺得沒有結尾的最後一段是最具有威脅性的。
  「『如果不自殺的話……』意思是要殺死我。這是警告我。能把肚子挺出去,要殺就殺,那該多好。『像你這樣的人現在還活著是一種恥辱。』意思是非常討厭我。是什麼人?幹嗎要討厭我呢?難道討厭我討厭得要把我殺掉嗎?」
  他把小紙條又看了一遍,遒勁有力的字跡好像是男人寫的。他怎麼也不相信殺人者的手竟然伸到了自己的身邊。但事實總是事實。
  「然而,害怕、發抖都沒用,只能採取與之鬥爭的態度。假如我抱定決心不自殺,那人會立即對我進行攻擊。他為什麼要殺死我呢?殺死我,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崔基鳳竭力想保持沉著。他知道一害怕、發慌,就會白白送命。
  這事要不要告訴警察?如果有個刑警在旁邊,害怕就會好一些。但是他不想用這種方式來擺脫恐怖。
  他轉而一想:「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好像是可以瞭解到殺人者的真面目的極好機會。要瞭解對方的真面目,就得讓對方接近自己。只有非常接近,那時才能撲上去看到他的真面目。要做到這樣,就得讓他認為我是很放心的。」
  崔基鳳太緊張了,什麼事也幹不了。躺著也不舒服。他把被窩蹬開準備下床。
  火車減慢了速度,不一會兒就停了,是K站。時間是六時十分。
  在K站下車的人不到十個。他最後一個走向檢票口,不住地朝後看。後面什麼人也沒有。列車離開的地方,只有一片皚皚的白雪留在黑暗中,好像抹上了白顏色。
  他最後一個把車票交給檢票員走出檢票口。雪下得不大,相反風卻刮得非常大。離天亮好像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他看見賣肉湯的店家的招牌,便一溜小跑走過去,因為他突然感到肚子餓了。
  有幾個好像是剛從火車上下來的人坐在火爐邊。一共四個,三男一女。女的上了年紀。她跟一個好像是她丈夫的老頭並排坐著。另外兩個男的年紀輕,穿著登山服。走過去一看,登山需要的東西無一不備。
  崔基鳳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坐下,看了看他們,立即對他們失去了興趣,把視線轉到別處。哪一個也不像會殺人的人。
  「從這兒走到華嚴寺要多少時間?」一個年輕人問女老闆。
  「乘出租車一會兒就到,十五分鐘行了。」
  「從華嚴寺到老姑壇要多少時間?」
  這時候門開了,有一個男人把臉伸了進來。
  「下雪了,老姑壇不能去,大概禁止登山。」
  男人搖搖頭,好像是叫他們連想也不要想。年輕人顯出狼狽的神情,男老闆更進一步說道:
  「入口有警察守著,雪下得大,一概不讓進山。」
  「即使如此,我們也要登智利山。我們想在冬無橫穿智利山,已經準備了一年。如果到這兒來了卻不能實現願望,太不像話。請問華嚴寺到老姑壇要幾個鐘頭?」
  兩個年青人非常自信。崔基鳳心想他們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他們好像是大學生。男老闆無可奈何地看了看他們,也許是覺得不行,走出去坐在椅於上。
  恰巧肉湯來了,崔基鳳拿起勺子開始喝起來。熱的東西一下肚,冷的感覺好像緩解了。
  「你們說要橫穿智利山。從什麼地方開始到什麼地方為止?」
  「從華嚴寺,經老姑壇到天王峰。」
  「從華嚴寺到天王峰?你知道這一段距離是多少?至少兩百里。兩百里,你們要在雪地裡走兩百里?」
  「唔,知道。我們知道雪積得很厚,非常冷。不過,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去。」
  崔基鳳很羨慕他們。但另一方面也覺得他們是不是太冒險了。不是專家,背著沉重的行李在積雪的高山上接連幾天強行軍,幾乎等於是去找死。
  「瞧,你們以為這是一兩天的路程嗎?秋大沒有雪還得走三天。雪積得這麼厚,要多花一倍的時間。我看你們不像是專門登山的人,有把握在山匕呆一個星期嗎?山上冷得厲害,一般是零下二三十度。」
  男老闆拚命阻止他們,越是這樣,學生們越是信心十足。他們問怎麼才能避開警察進山。老闆被他們纏得沒法子,一方面告訴他們路,一方面懇切地勸他們千萬不要去。
  崔基鳳突然衝動起來,想跟那兩個學生一起去。他明知道這是愚蠢的舉動,卻產生了一種想跟愚蠢挑戰的強烈的念頭。其實,他並無任何一樣橫穿智利山的裝備。睡袋、糧食都沒有,尤其是沒有橫穿智利山的強壯體魄。這樣的他提出要去橫穿智利山,等於是表示要去凍死。他趕忙喝完肉湯,注意著學生的行動。
  學生們喝完湯以後,又跟男老闆談了一陣,才背起背囊朝外走。崔基鳳也跟著他們悄悄朝外走。
  外面停著一輛空車。崔基鳳看見大學生們乘上出租車,便朝那兒走去:
  「如果是到華嚴寺,讓我搭一下車吧!」
  學生們看見崔基鳳的打扮,以為他和自己一樣也是來登山的,便同意他搭車。
  「去登山嗎?」
  車一開動,坐在後邊位子上的小伙子就提出了問題。崔基鳳回答他們說自己也是去登山的。
  「準備到哪兒為止?」
  崔基鳳說計劃爬到老姑壇。他們很高興,說是多了一個同伴太好了。這次輪到崔基鳳開口說話了:
  「剛才在小飯店裡聽說你們要橫穿智利山,是真的嗎?」
  「對。打算這樣。」小伙子們像約好了似的信心十足地說。
  「不危險嗎?」
  他們吃吃地笑,弄得崔基鳳手足無措。
  「實際上我們沒有把握。不過,既然決定要去,就得去。去不了,就回來!」
  崔基鳳心想他們想得倒便當。去不了就回來,想得多輕巧呀!
  「你們剛才在小飯店裡不是說非要橫穿不可嗎?」
  「對,話是這麼說的。老闆太膽小,好像有點看不起我們,才說一定要去的。我看我們連老姑壇也到不了。」
  崔基鳳好像上當受騙一樣,心裡很不高興。他所期待的東西似乎一下子垮了,懶得再開口。
  「去不了,就躺在暖和和的房裡喝酒唄!」一個小伙子說。
  他們好像情緒挺好地放聲大笑。
  崔基鳳把視線轉向窗外。到現在為止,天還沒有亮。
  「大叔是從漢城來嗎?」
  「唔,是從漢城來的。」
  「一個人走路不寂寞嗎?」
  他們好像有點奇怪似的,看著他的後腦勺。崔基鳳不禁搔搔腦袋。
  「並不太寂寞。」
  「看來你好像喜歡孤獨是嗎?」
  「不是。你們說要橫穿智利山,我寄予很大的希望。」
  學生們好像不懂崔基鳳話的意思,等待著他的下文。
  「你們如果橫穿,我想跟你們一塊去。你們說不去了,我大失望了。」
  他們好像吃不準他的心思,彼此對看了一眼。
  「你去,我們也去。」
  這可說得不太像話。把決定權交給一個彼此連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實在說不過去。
  「你們去,我也去。」
  「你說的跟我們說的一樣,那我們就一塊去得了唄!」
  他們電許是覺得好笑,吃吃地笑個不停,好像完全沒有責任感。
  在車燈照射下顯露出來的道路整個被雪覆蓋著,白花花的,閃閃發光。汽車開得飛快,都有點危險。到達寺廟門前的時候,黑暗才在某種程度上開始消散。
  也許因為是清晨的緣故,寺廟入口和小飯店老闆說的不同,這裡沒有任何人看守。
  學生走在前頭,崔基鳳稍微落在後面一些跟著他們。他們走得挺快,崔基鳳跟得很吃力。
  這兩個人是所謂第一流的著名大學的學生,都是專攻法學的。崔基鳳問他們的職業,他們說在稀裡糊塗地做生意。他們也反過來盤問崔基鳳做什麼生意,他也說稀裡糊塗地賣酒。聽見這話,他們吃吃地笑,而且開始用好像是蔑視他的諷刺口吻說話。似乎在第一流的大學上學這一點使他們產生了先民意識。而他們也正是圃於這種意識,說話的口氣變成放肆挖苦的腔調。
  「你怎麼這麼不會走路?這樣還想橫穿智利山?最後可不要叫我們背你。」
  他們遠遠地走在前面直笑。
  越走雪越深。起先沒到小腿,現在沒到膝蓋。不僅道路難以辨認,而且風還刮得挺猛。
  不到一個小時,位置顛倒了,學生們歪歪倒倒給他讓路。走了一陣,回頭一看,他們不見了。他坐在石頭上等他們出現。但是左等右等也不見他們的影子。
  「哦!」
  他大聲呼喚學生。在看不見的地方傳來兩個學生的聲音:
  「你一個人去吧!」
  「寫好遺書去吧!」
  兩個人各說了一句。
  「傻小子!」
  他喘了一口氣,看著前面。眼前全是雪。積著雪的山擋在前面,好像爬來爬去也沒有盡頭的山聳立在眼前。他看了看剛才走過的路,然後又朝上爬。
  上面有個山場,使他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不管怎麼樣,只要爬上去似乎就可以擺脫危險了。他不想回去變成學生們的笑料。他決定在走的過程中想一想不幸事件。
  「兇犯現在正盯著我的脖子,也許我是最後的目標。在火車上差一點兒變成屍體。兇犯為什麼在火車上不殺掉我,還要留個紙條在我身上?」他氣喘喘地再也邁不開步了,於是抱著松樹喘了口氣。樹枝上的積雪被風刮得飄起來,撲簌簌地朝下掉。兇犯為什麼不殺死我?是不是兇犯認為我會自動結束生命?如果他是這樣想的,那真是愚蠢無比。」
  只要一停下腳步站下來,身體好像霎時就凍住了,但是只要動一動,臉上又馬上冒汗。
  樹枝上的積雪像是棉朵扯破後放上去的。只要風一吹,雪就一團一團地朝下掉,打在肩膀上和頭上。
  道路埋在雪裡看不見了。他認為沒有樹木的空蕩蕩的地方應該是路,便估摸著朝前走。但是越走越慢,每逢邁動腳步的時候,就感到兩腿好像有千斤重。動作逐漸遲緩,體溫開始急劇下降。儘管他竭力要抵禦寒冷,但是還是牙齒捉對廝打,毫無辦法。他看見自己身體發抖的身影,不禁感到卑陋和淒慘。
  小心翼翼地走,他本身就不情願。照他的心思,恨不得翻身躺在雪地裡。坡度突然變得大起來。在麻痺鬆懈的一剎那,他終於失去重心跌倒了。他儘管失魂落魄地滾下去好幾米,但只是手上碰破了一點皮,奇怪的是竟然沒有受傷。他躺在雪地裡,仰望著天空抽煙,朝雪地裡這麼一躺,彷彿得到了天下。然而這種感覺只是暫時的,他又凍得發抖。
  當他受不住凍支起身於來的時候,突然傳來哨子聲。哨子聲是從下面傳來的。一聲接一聲,這無論如何都有點奇怪。他側耳細聽,那聲音好像越來越近,不一會兒看見兩個人影在樹隙裡一晃。他以為他們離得比較遠,誰知霎時就到了跟前。他們蹚著雪,以驚人的速度走過來,不斷吹著哨子。
  由於他們的出現,山裡突然變得令人生厭了。他們發現了崔基鳳,招手叫他下去,但崔基鳳依舊呆呆地站著,直到他們上來。誰知他們是身穿制服的警官。他們終於來到佳基鳳站立的地方,對他大為光火。
  「叫你下山來,你為什麼不下山來?你是昏了頭存心找死?現在是什麼時候一個人進山!就算你凍死了沒關係,我們還得被追究責任哩!你沒看見禁止進山的牌子?」
  「……」
  崔基鳳無話可說。只有連連鞠躬道歉的份兒,說連累他們擔心受苦,十分對不起。在跟著警察下山的路上,他聽說報告警察他獨自上山的人是那兩個大學生。下得山來,那兩個大學生正坐在小店裡喝酒,發現他以後哈哈大笑起來。
  「已經上山去過了?了不起!來喝一杯酒吧!」
  崔基鳳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就走過去了。由於太冷,他非常想望熱炕頭。
  當他從鋪上爬起來的時候,吃中飯的時間已經過了。他餓著肚子又睡覺。也許是炕頭很熱,他覺得簡直是上了大堂。一覺醒來,天已經黑了,胳膊腿生疼生疼。
  他洗過臉,吃旅館裡做的晚飯。一面聽著風聲,一面看著山上的積雪。儘管沒有什麼像樣的餚饌,但味道好得出奇。
  雪下得不大。吃罷晚飯,他熄了燈,又在黑暗裡躺下。夜黑沉沉的,沒有一點星光,黑得咫尺莫辨。
  旅館裡的客人好像就只有他一個。兩個大學生可能走了,到別的旅館去了。由於是寒冷的冬天,不大有客人到遙遠的山中旅館來。
  他有一種跟躺在大城市的黑暗裡的不同的感覺。聲音不同,氣味不同,連寂寞的感覺也跟城市裡的大不一樣。
  由於白天睡夠了,夜冉深也睡不著。他輾轉反側想著妙花,心裡難過。當他覺得妙花可能還活著在什麼地方時,更加難以入睡。妙花的呼號似乎正夾著晃動著窗戶的風聲傳來。這是請求救援的呼號,她在哪兒喊我呢?那聲音若斷若續,延綿不絕。他簡直要瘋了一樣。
  他難過了一陣,猛地睜開眼睛,突然感到刮來一陣冷風,精神為之一振。
  只聽見房門嘎吱一聲響,門開了。他從打開的門縫裡看見一個黑影。門一點一點越開越大,崔基鳳嚇得喘不過氣來。為了不發出呼吸聲,他特地張大嘴巴呼氣,然後吸氣。分明是有人想同人這個房間。是誰,抱著什麼目的想進屋呢?莫非是強盜?
  出於防禦本能,他在房裡地板上摸索。手指尖酋先碰到了水壺,但是歪扭的水壺好像是不能用來防身的。他又趕快摸了一摸,手裡沒有抓到可以當武器的東西。
  黑影擠進了房間。崔基鳳心想:「他是不是要殺我?」同時想起了火車上的小紙條:「自殺吧,否則……」「我沒有自殺,所以他鑽進房來要殺我。要是他曉得我醒著,可能會立即撲過來。不能動!我也動彈不了。渾身好像被凍住了,連呼吸也不順暢,而且身體好像被繩子一道一道捆著。」
  黑影完全進入房問,有一陣站著沒有動,好像是在觀察他的動靜。等到證實他睡熟了,也許就會撲上來。一直跟到這兒來要殺他,真可謂堅韌不拔。殺他這樣的人幹什麼呢?殺了他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黑影終於移動了,向崔基鳳床邊逼近。走到附近,又停住不動,站了好一會兒。崔基鳳躺在那裡,把眼睛張開一條縫看著闖入者。那個人個頭很大。那傢伙還沒有動手,崔基鳳就好像要窒息、而死了。等待是非常痛苦的,為什麼站著不動呢?為什麼不趕快撲過來呢?
  突然他聽見了喘息聲,是闖入者的歎息聲。為什麼在這種時候要歎氣呢?是不是看見他死到臨頭還不知道,睡得死死的,覺得寒心。
  他的手觸到了什麼東西,便悄悄地握住,是只啤酒瓶。是吃晚飯的時候喝酒的酒瓶,裡面還有半瓶酒。
  黑影子又歎了一口氣,突然彎下上半身。與此同時,崔基鳳揮起酒瓶大喊一聲:「誰!」隨著彭的一聲響,酒瓶破了。
  「啊!」對方受到突然襲擊,慘叫一聲倒在地上。但是馬上就翻身打滾,溜了出去。崔基鳳追出去大聲喊叫。黑影跌跌撞撞消失在黑暗中。老闆聽見喊聲開了燈,走到外面來。
  「什麼事?」老闆害怕地問道。
  「有,有一個,到我房裡……」
  崔基鳳手裡拿著破酒瓶,索索直抖。老闆打開房間裡的燈,走到崔基鳳身邊。崔基鳳盯著黑影消失的方向。
  「逃走了嗎?」
  「逃到那兒去了,」崔基鳳用剩下的半截酒瓶指指對面。
  「你用瓶於砸他了嗎?」
  「用這個砸了他一下。大概是砸在頭上或者臉上,他慘叫了一聲。這一下砸得酒瓶都破了,他大概受了傷。你們旅館裡有強盜嗎?」
  「哦,不。這種事情是頭一次發生。你丟了東西嗎?」
  「沒有丟東西。他一靠近我。我就首先對他發動進攻。」
  「差一點出事!」老闆好像覺得是萬幸,放心地歎了一回氣說。
  房裡亂七八糟,地上儘是玻璃片。老闆進房把玻璃片掃掉以後,崔基鳳才進房間。
  地上掉了一頂黑色運動帽運動帽的前面貼了一隻白色的K字。這頂運動帽在大田車站看見過,崔基鳳不禁精神一振。在大田車站月台上吃麵條的時候在對面看著我的那個男人,對,就是他!想到這裡,崔基鳳覺得那人肯定是從漢城跟蹤過來的。他想到殺人者的手竟然伸到此地,不禁渾身發僵!
  他身上直淌冷汁。由此可知,他心裡有多麼害怕。首先進攻似乎救了他一條命。事後,他才對自己的機敏行動感到滿意。他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勇氣和力量。
  他揀起運動帽,仔細看了看裡面。這是一頂不容易買到的高級帽子,旁邊印著幾個小小的金字:「K地區俱樂部。」
  然而,他突然擔心起挨了瓶子的對方來了。這樣打人,他還是平生第一次,尤其是用啤酒瓶砸腦袋。那人就是不死,也可能要成殘廢。
  「要不要報告警察?」老闆看著他的臉色問道。
  旅館方面一般是不情願喊警察的。崔基鳳也不願跟警察打交道。
  「又沒有丟東西,算了吧!」
  到大亮還有三四個鐘頭。崔基鳳在房裡開著燈等待天明。由於是冬大,夜晚特別長。
  兇犯嚇破了膽,大概不會再第二次出現了。但是,崔基鳳不想把房裡的燈熄掉,而且躺在床上也無法入睡,
  他失魂落魄地坐著抽煙,不時怯生生地看一看房門和窗戶。
  他這樣睜著眼睛熬了一夜,天一亮就到外面去,轉著圈子看了看旅館的周圍。旅館的後面是樹林,由於沒有圍牆,可以直接走到樹林裡去。旅館前面是一個陡坡。稍微朝下面走幾步就是溪谷。溪谷上方新建了一座橋,橋的那邊是用柏油鋪的車道。
  雪停了,風也小了。他朝樹林走去,天太冷,鼻尖凍得生疼。昨晚兇犯是朝樹林那邊逃跑的。稍稍進入林中看了看,沒看見一隻腳印,昨天晚上的一場雪好像把所有的痕跡都蓋住了。
  他匆匆忙忙地回到旅館,拿起行李就走。他原想出來旅行,使自己的頭腦冷靜下來。現在頭腦雖冷靜了,頭反而變得更沉重。
  走出旅館,他想應當進一步面對現實。他覺得自己迄今為止一直是消極逃避,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他下決心要採取積極的態度來對待問題,從而找到解決問題的端倪。好像他不能把一切都寄托在警察的搜查上,因為警察搜查也有個界限。比方說,昨天晚上的事件,警察不是就不知道嗎?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36:34     標題: 惡魔的對話

  敲門聲很響,打破了寒冷的清晨的寂靜。一個黑影好像要倒下去似地依著門,用拳頭敲門。
  小縣城裡只有一家醫院,雖然是外科,但因為只此一家,所以各種病人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找上門來。然而,天剛濛濛亮就敲醫院門的事並不常見。
  隔了一會兒,二樓的窗戶開了,看護伸出頭來朝下面看了看,用帶著怒意的聲音問道:
  「什麼事?」
  她正在酣睡之中,突然被喊醒,是會發火的。依在門上的黑影一隻手好像劃拉了一下,一聲不吭地彎下膝蓋倒在地上。
  「喂,喂!」
  看護喊了幾聲,沒有人答應。隔了一會兒,燈亮了,醫院的門開了。看護朝外一看,低低地喊了一聲:「媽呀!」走到外面搖了搖倒在門口的男人。
  「喂,喂,起來!」
  可是倒在地上的男人一動也不動。他的臉上儘是暗紅的血,身子不住地痙攣。
  看護跑到裡面去,把打雜的小廝和負責總務的老小伙子叫醒。不一會兒,小廝、總務,還有看護合力把病人抬進房子裡。病人很重,抬的時候費了好大的力氣。他們把病人放在急診室裡,十分鐘以後,一個年輕的醫生下樓來了。
  病人流血過多,好像已經失去知覺。他左邊的額頭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劃破了一個大口子。在進行急救的同時,為了要跟他的親屬聯繫,總務翻了翻他的口袋。
  所幸病人帶了不少錢,用不著擔心醫藥費。他沒有居民證,有一張護照,能看出他的身份。他名叫柳甲鐘,年齡二十六歲,男性,好像是從美國入境的在美僑胞。
  醫生聽完總務的介紹,把頭一斜。他覺得一個僑居美國的青年,黎明時分在這種山溝溝裡弄得渾身是血來敲醫院的門,有點奇怪。傷口好像是被人重重地一下打出來的。
  「不奇怪嗎?」醫生想問問總務的意見。
  「唔,好像有點兒,報告警察嗎?」總務好像也覺得有點奇怪。
  「問問看。」
  「等他醒了,問一下情況,然後報告。」
  總務心想得通知警察一下,因為看不出病人一下子就會醒過來的徵兆。
  「看來腦部要拍X光片。」
  醫生考慮病人醒過來以後,要立即把他送往大城市的醫院。
  大約過了三點鐘,病人醒過來了。看見自己頭上纏滿了繃帶,顯然很吃驚。醫生十分注意地觀察著他,說:
  「你醒了?」
  病人點點頭,不安地看著周圍。
  「再晚一點,你就活不過來了。你到底為什麼會搞成這樣的呢?」
  病人只是瞟了醫生一眼,不肯開口。
  「你記得怎麼到這兒來的嗎?」
  病人點點頭。兩隻眼睛繼續心神不定地轉動著,病態地直眨巴。
  「你的頭傷得很厲害。最好要到大醫院去拍X光片。」
  「拍X光片?」
  病人以驚訝的口吻問道。他用兩隻手捂著頭,痛苦地皺起了臉。
  「對,拍一次X光片吧,看看有無異常情況。」
  「有異常情況怎麼樣?」
  「得做腦手術。」
  病人從床上下來,大聲嚷道:
  「不能做手術!」
  「這樣也許會有後遺症。」
  「我不高興做手術。」
  說話的神情活像孩子。叫他躺在床上保持安靜,他卻要求結帳出院。病人十分慌張,好像背後有什麼人在趕他似地忙活著,醫生哭笑不得,既然病人說是要出院也無法可施。總務接過醫藥費,冷不防地問道:
  「你是美國僑胞吧?」
  瞬間病人的眼睛好像一亮。
  「你怎麼知道?」
  「完全可以知道。我們不能無條件地接受病人。如果病人是清醒的,那就是另一回事……」
  總務的話還沒說完,病人就瞪了他一眼:
  「翻過我的口袋了?」
  總務顯出蔑視對方的表情回答說:
  「沒有辦法。病人神志不清,要跟家屬聯繫,怎麼個聯繫法?結果只好看身份證。我們只看了身份證,其他東西連碰也沒碰,所以你放心好了。」
  「還有誰看了這張護照?」病人瞪著總務問道。
  「院長和我看過。」
  病人好像要說什麼,又沒吭聲,霍地轉身走出醫院。
  總務看著病人的背影,等到他的身影消失了,馬上拿起話筒給警察局打電話。
  「請給我找一找偵察科的姜民植先生。」
  「還沒有上班。」
  總務請他轉告姜民植,請姜民植一上班,就打個電話來,然後放下話筒。
  一個頭上纏滿了繃帶的男人走了進來,郵電局的女職員嚇得支起身來。
  「能打長途電話嗎?」頭上纏著繃帶的顧客問。
  「打到哪兒?」
  「漢城。
  「唔,行。」
  顧客掏出一張五千元的紙幣,要求全部換成一百元一枚的錢幣。
  「你打算把五千元都用掉?」
  顧客只是默默地看著她。女職員覺得顧客的樣子很可怕,不想再跟他多講話,數了五十隻一百元的硬幣給他。
  顧客把錢幣裝到一邊的口袋裡,然後朝自動電話亭走去。他先拿了幾枚錢幣投進去,然後按了號碼。他是用左手按的,手腕上戴著一隻羅萊克斯表,金光閃閃的。
  「喂」
  「是我。」顧客連忙說。
  「怎麼樣了?」對方是女的,用平靜的、但是很著急的腔調問道。
  「失敗了。」小伙子用壓低了的聲音說。
  「失敗了?沒能把他幹掉?」
  「哎。看起來沒那麼容易。」
  「傻瓜!我說過幾次了,不能讓他活著。讓他活著是不行的。」
  「知道。不過我反而差一點死在他手裡。現在我的頭傷得很厲害,剛在醫院裡看了急診出來。醫院說頭部要拍片子,而且不住院不行。我覺得沒法住,又跑了出來。這樣下去會死的。你得幫幫我。」
  「傻瓜!怎麼這麼不頂用!你怎麼對我交代。」
  「你得來一趟把我帶走。現在我頭上纏滿了繃帶,而且醫院裡的人看過我的身份證,好像是在我昏迷不醒的時候看的,怎麼辦?」
  「你不知道我不能動嗎?」女的光了火。
  「知道。不過,現在我一個人活動……」
  「別說這種話。不管怎麼樣,都應當自己解決。我不能離開此地。今後我們不能一塊兒走。警察的監視很嚴密。把看過你身份證的人一概幹掉!」
  「辦不到。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而且現在我一點沒力氣。這樣下去不知道會闖什麼禍。」小伙子渾身顫抖,絕望地說。
  他是情急求援,而對方卻冷若冰霜。
  「傻瓜!現在說死有什麼用?叫我怎麼辦?我又不能分身!我在這兒動彈不得,一步也不能動!」
  「別撒謊!你現在是嫌棄我、躲著我,想一個人逃走,對嗎?」小伙子幾乎是大嚷大叫。
  「別說傻話!我在等你,快來吧!」
  「來不了。錢丟了,也沒有力氣走路。千萬請你救救我!」
  小伙子用拳頭捶著放電話的木頭架子。坐在辦公桌旁邊看早報的女職員驚訝地看著他。儘管是密封的,電話亭裡的喊叫聲還是多少傳了一些出來。
  「我要死了。你不幫我一把,我就要死了!你盡量利用了我一通,現在裝傻,叫我怎麼辦?還不如把我殺掉呢!叛徒!我不想死,決不死!你以為我會放過你這個背信棄義的人去死嗎?我絕對不死!」
  電話已經掛斷了,可他依舊在喊叫。外面的女職員不聽也聽見了,覺得非常緊張。他一出來,女職員就嚇得站了起來,儘管想裝著不知道,但臉上還是無法掩飾地顯出警戒的神色。小伙子瞪了她一眼,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去。女職員鼓起勇氣開口說道:
  「喂,你怎麼樣?」
  時間還早,除了她,誰也沒有上班。小伙子一愣,霍地轉過身來瞪著她,把行將跌倒的身子靠在牆上。女職員又問了一遍:
  「沒關係吧?」
  她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一切事都以《聖經》為基準來考慮決定,而且認為這是人生的最大喜悅。哪怕自己只有一點點錢,她也會拿出十分之一獻給教會。但她也不是真正從心底裡去愛某一個人,因為《聖經》裡寫著要受敵人,所以她也就去愛了。她是個二十九歲的鄉下姑娘,屬於大年齡的老姑娘,連沒有結婚她也認為是上天的恩惠,所以全心全意地幹工作。
  在她看來,這個年輕男人分明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好像是迷了路,而且後面有人在追趕。他一清早就到郵電局來,無論如何是不尋常的。這不是一般的事。莫非是主派到我頭上的?這麼一想,她真的覺得好像就是這麼回事了。
  「這大概是主給我的某種啟示。」
  她心裡這樣想,覺得不能再坐視不管了。她還從那男人身上發現了一些能激起她好奇心的東西。那男人的皮膚像女人一樣白皙。她自己的皮膚特別黑,由此而聯想到因為皮膚黑而每次都被男人打退票的事。所以她一看見皮膚白皙的人就羨慕。也許是由於皮膚白皙的關係,那小伙子的衣著和長相看上去也不同,好像不是這個地方人。他非常幹練,大概是從漢城來的。個子很大,儘管頭上纏著繃帶,但相當漂亮,是個美男子。瞬間,一絲彩虹似的幻想從她的頭腦裡掠過。
  當她這樣想著的時候,那小伙子已經很快地看透了她的心思。小伙子現在就是抓住一根稻草,也要哀求它救命,所以他決心纏住她。
  「能走嗎?」
  他故意前後晃動著身體,裝出要倒的樣子,竭力要喚起她的同情。剛才的一臉殺氣不見了,相反眼睛裡顯出像小鹿一樣善良的光,可憐巴巴地看著那姑娘。
  「姑娘,請你救救我。」
  他剛把屁股放到長椅子上,便就勢往下一倒。女職員看見了連忙跑過來。
  「疼得厲害嗎?」
  他喘著粗氣,大口大口地嚥著唾沫,而且身子直抖。
  「上醫院去吧!我帶你去。」
  她鼓起勇氣抓住男人的膀子,一種微妙的感覺通過手心傳遍全身。
  「不去,不去醫院……我剛從醫院來,冷!替我蓋點被褥,被褥。」
  他伸出胳膊摟住女職員的大腿。女職員大吃一驚,想把他的手甩開,但他抱得更緊,直朝身邊拉,而且把臉靠在她的大腿上。女職員感到一陣昏眩,不知不覺地用手抱住了男人的頭。
  「在這兒不行,馬上就有人來上班了。」女職員飛快地小聲說。
  「冷,冷得要死。阿姐,你讓我暖和暖和,我是不會忘記你好處的。」
  喊她阿姐,女職員沒有不高興。不僅沒有不高興,反而被感動了。小伙子支起上半身,用胳膊摟住她的腰,把臉靠在女職員的腹部。這個行動比剛才更進一步,女職員完全慌了手腳,但這卻是她生平頭一次碰到的事情,而且極富刺激性,所以她失去了自制力,反而像老母雞孵小雞似地摟住他的頭。
  「在這兒這樣不行。別摟住我,到我家去吧。就後面,一會兒工夫就到。」
  女職員決沒有想到現在自己判斷錯了。她認為一切都是主的旨意,不想把責任加到自己身上。這樣看問題非常方便,但她不這樣看。
  郵電局後面有一扇小門通小巷於。這是為應付緊急情況才設的門,平時關著。女職員用鑰匙把門打開,先把那小伙子送出去。她住的房子離這兒一百米左右。
  那幢屋子是一座小小的韓國式房屋,裡面住著一對老夫婦,女職員租了一間單間,自己開伙。她的家在離縣城三十來里的地方。由於沒有定期運行的班車,所以她一個人住在縣城。
  天冷老夫婦不大出去,由於是鄉下,大門一般不關。女職員帶著他穿過院子,用手捂著他的嘴叫他小心。院子裡的狗看見小伙子拚命地叫,因為他是生人。
  「典淳,別叫!」
  女職員把眼睛一瞪,小狗便搖著尾巴東跑西竄。
  「誰呀?」裡面伴隨著一陣咳嗽聲,傳來了沙啞的問話聲,這是老爺爺的聲音。
  「是我,帶了一樣東西回來。」
  又傳來咳嗽的聲音。
  老頭通過門上的小玻璃窗朝外望,但是那時小伙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犄角上。
  房裡收拾得很乾淨。小書桌上放著《聖經》,還有最近很暢銷的隨筆集和幾本小說集。書桌上面的牆上掛著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像。
  女職員趕快把小伙子扶進房裡,他幾乎是在昏迷狀態中。她讓他躺在炕頭上,因為炕頭上鋪著褥子很暖和。小伙子在發抖,女職員替他蓋上被褥,然後跪在他面前,併攏雙手低下了腦袋。
  「主啊,現在我得到了一頭受傷的小羊。這頭小羊冷得發抖,腹中飢餓。您給我送來的這頭小羊真……」
  她熱烈地低聲祈禱著。小伙子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著她。起先他聽見女職員的祈禱聲心裡發慌。當他瞭解到女職員之所以容納自己,正是因為她篤信上帝以後,不禁心裡暗暗叫好。他認為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運氣。這女的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把自己交給警察。
  女職員發瘋似地禱告了好長時間。好像以此來推卸自己的責任。不一會兒,祈禱完畢,她看了男人一眼。小伙子也用受感動的眼光看了看她,甚至眼淚汪汪的。女職員的眼裡也凝聚著激動的淚水,好像碰見了從前的情人。
  小伙子把手伸了過來,女職員毫不猶豫地抓住他的手。小伙子的手冰冷,而女職員的手很熱。
  「你的手冷。」她用顫抖的聲音說,並用自己的兩隻手摀住他的兩隻手。
  「謝謝。」小伙子感激涕零地說。
  「你是主送給我的。」
  「你假使因為我而不方便的話,我隨時都可以走。」
  小伙子說的是試探她的話,可是女職員沒有察覺,反而生怕小伙子要趕快離開。
  「你就長期呆在這兒吧,放心大膽地長期呆在這兒吧!」
  「在這兒自己開伙?」
  「對,自己開伙。」
  「萬一房東知道我在這兒怎麼辦呢?」
  「就說是弟弟。我會恰如其分地對付過去的,你放心好了。他們人很好,兒女都在漢城,就兩個老的住這兒。」
  小伙子伸手去撫摸女職員的嘴唇,一股無法以言語來形容的甜蜜滋味掠過女職員的心胸。女職員閉上眼睛,悄悄地搖了搖頭。
  「嘴唇挺美!」
  她的胸口堵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撫摸嘴唇的手好像移到了旁邊,開始撫摸耳根。
  「啊……」
  她不覺低聲呻吟了一下。渾身像觸了電似地發抖,腦子裡迷迷糊糊。她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她從來沒有跟男人接過一次吻,這對她來說,實在是很大的打擊。她沒法把小伙子的手撩開,反而戰戰兢兢,生怕一直傳到手指尖和腳趾尖的快感消失。她那張開的嘴裡不斷傳出呻吟。摸耳根的手這次好像朝底下滑了,開始撫摸她的脖子。然後就停在那裡,不住地撫摸這最敏感的部分。
  「脖子真美!」
  她的脖子細細的,好像一捏就要斷。她急促地喘著氣,扭動著上半身。男人看著雙目緊閉的她,心裡說:
  「萬一被警察知道了,這個脖子就得捏斷!」
  偵破科的樸刑警接到在醫院裡做總務工作的朋友打來的電話,起先沒有當一回事。他認為他的朋友可能是神經過敏,所以接電話的時候漫不經心。
  「他是一大早血淋淋地來的,而且剛剛清醒過來就跑走了,儘管應當住院。好像有什麼人在追他。」
  「知道了。叫什麼名字?」
  「柳甲宗。」
  「護照號碼再告訴我一遍。」
  「護照號碼是0077856。好像不是本地人。」
  接完電話以後,樸刑警就把記下來的東西扔在那兒,走到外面去了。
  他到外面去辦完事回來,是下午兩點鐘光景。中飯他飽餐了一頓,由於飯後疲睏症,他身於發軟,坐在桌子旁邊想閉一會兒眼睛,但後來又沒有打瞌睡,便無心地把早上記下來的東西拿起來看看。他忽然記起來了,柳甲宗這個名字好像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他搖搖頭站起身來,想對一對搜捕名單。
  搜捕名單掛在牆上。由於大家都用手去摸,上面沾滿了污垢,黑乎乎的,破爛不堪。上搜捕名單的名字多的時候達幾千人。因為這是十幾年來在全國範圍內搜捕的人,所以數字驚人。眼下全國搜捕的人,數目比任何時候都多。由於太多了,警察都不知道應該如何下手。其實,在管轄區裡要搜捕的人不過幾個,其他幾乎都是別的地區的。
  樸刑警大致掃了一下名單,眼睛一亮。柳甲宗的名字赫然在上面,年紀也和護照上的相吻。但未標明是由於什麼嫌疑而被搜捕的。底下劃了一條紅槓,看來好像是相當重要的人物。要求搜捕的人是雪岳山H飯店兇殺案偵破本部長。
  「哎唷,這也許是個意外收穫!」
  這激起了他的功名心。他抑制不住興奮,戰戰兢兢地跑了出去,心想首先得找在醫院工作的朋友問問詳細情況。他突然對那個小伙子如此關注,使得他的朋友手足無措,而且對於自己的預感切中實際感到非常滿足。
  「你瞧,我說什麼來著?我一眼就看出他有點奇怪,這才跟你聯繫的嘛!」
  「那傢伙到哪兒去了?」
  「這我怎麼知道?不過,不可能走得很遠。院長說憑他的身體,絕對沒法走遠。他頭上纏滿繃帶,好找。從這兒出去的時候,也踉踉蹌蹌的,好像要跌倒。」
  此後過了一個小時,從K縣通往各地的緊要處所突然實行盤問檢查,而且使人感到比任何時候都緊。這個措施是跟雪岳山H飯店兇殺案偵破本部聯繫以後採取的。
  「這兒發現了一個正在搜捕中的名叫柳甲宗的人。」
  當偵破科長接到樸刑警的報告以後,親自給偵破本部打長途電話的時候,對方好像非常吃驚: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可不能放跑了。要是還在那裡,請封鎖出口等著,我們馬上來。」
  「是殺人犯嗎?」
  「還不知道。」對方好像不大願意多說話。
  車站和汽車隧道霎時佈滿了刑警。在出租車聚集的地方,他們也目光閃閃地進行監視,展開非常嚴密的搜查。他們在車站和汽車隧道裡問是不是有個頭上纏著繃帶的小伙子跑出去,所幸是沒有人看見,也沒有發現有汽車司機載過這種乘客。刑警的手還伸到餐廳、茶館和藥店,然而,頭上纏繃帶的人好像任何地方也沒有出現過。這就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小伙子還在K縣。
  他藏在哪兒呢?人手少不可能挨家挨戶搜查。迄今為止,在這平靜的小縣城一次也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而且這種事情總歸是應當由漢城組來做的,無須他們賣力氣。最好的辦法似乎是先實行封鎖,不讓犯人逃走,等待漢城組。於是他01決定靜靜地等待,直到漢城組到來。
  柳甲宗是河甲石班長的那一組追蹤的人物。這一陣河班長他們一直在找尋和許文子同機到達的人,在可能性最大的第一組的人物中剩下的最後一名就是柳甲宗。其他的人全部弄清楚在什麼地方,而且面談過了。在他們身上沒有發現任何疑點。然而柳甲宗行蹤不明。
  他們認定柳甲宗是重大嫌疑犯,加強搜查,然而他在任何地方也沒有落網。考慮再三,偵破組準備進行公開搜查。柳甲宗的照片已經搞到。河班長根據五年前發給柳甲宗的護照到外務部護照科去瞭解了一下,那裡有一份關於他的檔案,還有照片。
  他大學還未畢業就跟家裡人一起移居美國。他的父親是律師,據瞭解,他的父親是由於某種原因無法在國內再進行辯護工作才帶著家屬移居美國的。
  河班長指揮的偵破組到達K縣已經是暮色開始降臨的當天下午五點鐘光景。他們分乘兩輛貨車,不停地趕路,所以非常疲倦。但是,他們甚至都沒來得及在椅子上坐一下,就投入了搜查。漢城組的成員總共是二十名。
  「前一陣,我們按照我們的方式找尋柳甲宗,沒有發現任何線索。一路上你們也看到這兒封鎖嚴密,連一隻螞蟻也爬不出去。警察不讓通過,誰也走不了。連不能行車的小胡同裡也安排了警察。據我們瞭解,兇犯受了傷,身子都站不穩。因此不能認為他已經逃到無路可走的田野和山裡去了。這等於是去找死。他受的傷很重,不躲在什麼地方求人家幫忙是活不了的,所以我們認為他大概是躲在居民家裡。這也是暫時性的,如果被主人發現了,就無處躲藏。如果他還在這兒,暴露只是個時間問題。」
  地方警察局偵破科長攤開K縣地圖起勁地說。
  「挨家挨戶調查過了?」
  「還沒有。事情太大,不敢隨便動手。」
  「這兒有多少戶人家?」
  「一千五百戶左右。」
  「這事可不好辦!」河班長為難地嘀咕道。
  徐刑警在旁邊接口說:
  「廣播一下怎麼樣?」
  「一大清早就廣播讓人討厭,沒有這麼個抓法的。」
  河班長連連揮手,好像是叫他免開尊口。
  「那麼,召開班常會1,要求他們協助,怎麼樣?」
  1相當於我國的居民小組會。
  「這行。不過,也不能完全依賴他們,得挨家挨戶地搜查。」
  最後決定通過班常會要求居民脅助,另一方面進行挨戶搜查。在這之前,河班長和徐刑警到柳甲宗接受治療的醫院裡去見了醫生和總務。醫生談了柳甲宗負傷的情況:
  「左額有一個大口子,好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打了一下。傷口上有玻璃碎片,估計是被玻璃瓶一類的東西砸的。」
  「我們問他怎麼受傷的,對這一點他一聲不吭。」總務附和醫生說,神情很得意。
  醫生接著說:
  「他流了很多血,一到醫院就昏過去了,所以我們替他輸了血,如果隨他去,大概是要死的。」
  「我們得把這個傢伙抓住。在這種情況下,這傢伙能逃得很遠嗎?」河班長問。
  「很難。對他只是進行了急救,沒有脫離危險期。不繼續治療是危險的。腦部大概也受了傷。放著不處理,要陷入病危狀態。」
  徐刑警出示柳甲宗的照片:
  「這個人對嗎?」
  醫生和總務同時看了看照片。這是一張黑白照片。
  「不是的。」他們像約好了似地齊聲回答。
  「不是的?」
  刑警們以驚訝的眼光看著他。這張照片是從外務部護照科弄來的。
  「不是這個人,長得不像。那是個美男子,也沒有戴眼鏡。」
  「這可能嗎?」
  河班長和徐刑警彼此怔怔地看了一眼,徐刑警把有小鬍子的模擬照片掏了出來。
  「這個人怎麼樣?」
  「唔,這個人差不多,如果不留小鬍子的話。」
  徐刑警把去掉小鬍子的模擬照片拿了出來,醫生馬上說:
  「非常像。」
  「那麼這是怎麼搞的呢?」河班長回頭看了徐刑警一眼,問道。
  「好像跟許文子的情況差不多。」
  「是說假護照嗎?」
  「唔。柳甲宗護照上的照片換過了。」
  「真沒見過這種倒霉的事!」河班長光火地嘀咕道。
  「那小伙子手上是不是戴著一隻羅萊克斯表?」徐刑警輪番看著醫生和總務問道。
  「唔,是的。我看見他戴著一隻鍍金的羅萊克斯表。」
  「看得很清楚!」
  總務聽了醫生的話解釋說:
  「要醫治沒有保護人的昏迷病人,這些都得看清楚。付不出醫藥費,就得把手錶扣下來。」
  總務的話也有道理。
  「頭髮長得什麼樣?」
  「是鬈發!」
  徐刑警把視線轉向河班長。
  「肯定是他。」
  「如果他還沒有從這兒溜走,就是甕中之鱉。」
  「那他幹嗎要到這兒來呢?」徐刑警從醫院出來一面朝縣裡走,一面問河班長。
  「唔……他幹嗎要到這兒來呢?」
  河班長好像也非常擔心。
  「他挨了瓶子砸,肯定是在這兒發生了什麼事情,而且一直跟他在一起的女人沒有露面。這不是不正常嗎?」
  「唔。是這樣,有點異乎尋常。」
  「對這個關係,我要調查一下。這兩個人交給我吧。」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37:05

  徐文鎬刑警又跟其他兩個刑警一道開始去找出租汽車司機。徐刑警心裡在想:「由於我們問有沒有看見一個頭上纏滿繃帶的人,出租汽車司機們也許會回答沒有看見。如果頭上纏滿繃帶的人沒有到別的地方去,仍舊躲在縣裡,司機們不曾載過這個人,當然也會回答沒有看到。如果那人在醫院看過急診以後出來,直接躲進某個人家,那麼,向出租汽車司機打聽他的行蹤,那就毫無意義。」徐刑警覺得這兒正好是個空白點。
  徐刑警一行在一個一個找司機們的過程中,拿給他們看的全是假柳甲宗的模擬照片。模擬照片有兩張,一張是畫了小鬍子的,一張是沒有畫小鬍子的。
  另一方挨家挨戶進行了搜查。天已經黑了,低矮的屋簷下開始露出一道道燈光。風靜了,大暗了,一片星光閃爍。
  突然,不知什麼地方的喇叭裡傳出廣播聲,其內容是說:「今天傍晚召開緊急班常會,希望全體出席。」反覆廣播了好幾遍,聽得耳朵都發熱了才停下來。
  醫院和藥店都安排了警察,因為兇犯也許會出現。夜裡天冷,加上又是鄉村,所以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出租汽車由於沒有客人,也幾乎都在休息。要說出租汽車總共不到三十輛。不過它們不是集中在一個地方,所以要把所有的司機都找到,好像得費不少時間。
  李明姬聽見敲門聲停住不動了。小伙子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她正在替那小伙子剪手指甲,那情景就像剛結婚的新婚夫婦一樣親熱。這確實是驚人的變化。他們親近到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的地步。究竟怎麼會這樣的,她自己也莫名其妙,也就是說,他們在不到一天的時間裡,突然變成了像新結婚夫妻一樣親近的關係。
  小伙子顯示出驚人的恢復勢頭。儘管傷口很大,但他本來身體強壯,加上李明姬精心看護,所以恢復得比想像得要快。而李明姬則完全投入了他的懷抱,起先她隨心所欲地使這件事情合理化,認為自己是根據主的旨意在照看他,後來,則乾脆作為一個異性迷上了他,也不去東想西想的了。
  「我正在美國上大學,專攻經濟學,博士學位的論文馬上就可以通過。我正在考慮,如果拿到博士學位究竟是回國當大學教授上講壇,還是進大財閥的企業當幹部。這次到韓國來,就是為了要打聽這方面的情況,誰知碰上了這種事。」
  他的話說得滿像是那麼回事,所以天真的姑娘完全相信。但是有一個解不開的疑問,她猶豫了一陣,提出了這個問題。
  「你怎麼會受傷的?」
  「啊,這可不好說了。不過,你一定想瞭解的話,我就告訴你。我的父親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由於是高級公務員,退休的時候拿了不少退休金。然而這筆錢全被騙子騙走了。我爸爸就此一病不起,離開了人世。我爸爸留下遺言說,一定要抓住騙子把錢要回來。可是當時我在唸書,沒有執行爸爸的遺囑。這次回韓國打聽到那個騙子所在的地方。他現在在蟾津江邊上造了一幢別墅住著,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要去見見他。我找到他,叫他把錢拿出來,還對他說我爸爸因為他死了。但是他連一點反省的意思也沒有,一蹦八丈高地說,從來沒有騙過人家的錢。一口咬定我是嫌疑犯,要把我抓起來。我忍無可忍,把他打翻在地。架子上恰巧放著一支獵槍,我拿起獵槍扣動了扳機。誰知獵槍裡面有子彈,我向他連放兩槍,這時他的兒子衝了出來,用木棒在我的頭上打了一下。我又向他的兒子放了一槍,然後就逃走了。在逃到這兒來的過程中,血流得很多,終於栽倒了。醒來一看,已經躺在醫院的床上。醫生要留我,但我逃也似地離開了醫院。因為警察好像馬上就要來。那個騙子大概中槍死了,兒子負了傷。警察肯定是把我當殺人犯在追趕。不過,我只要在他們還沒有抓到我之前離開韓國就行。因為回到美國就安心了。然而殺了人,心裡怎麼會好過呢?哪怕對方是個壞蛋。然而幸虧那傢伙沒有死,那支獵槍沒有那麼大的力量來殺死人。我不知道這個情況,嚇得要命,心想有沒有辦法瞭解一下怎麼會沒有把他打死,一出醫院,就給他家打了個電話。我說自己是警察想問一下情況,他們說傷口挺大,但僥倖活了下來。我高興得不得了,眼淚都流出來了。」
  李明姬放心地歎了一口氣。當他談到開槍打死了人的時候,她真想踢開椅子跑出去,聽說人沒有死才多少安心了些。
  李明姬接下來問:「你打長途電話的時候,我全聽見了。不是我存心要聽的,而是話聲漏了出來。然而,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呢?」小伙子的臉色變得蒼白而又呆板了。但是他馬上就顯出一副溫和的表情說:
  「那個騙子雖說沒有死,但肯定是受了傷,所以警察在找我。萬一被警察抓住,我有好幾件事情將會發生困難。我在韓國難以就業,又不能回美國去,所以無論如何得避免被捕。我打算先避一下風頭,然後向警察說明事情真相,於是我去求一個老前輩。告訴他我現在落難了,請他救命。那人得到過我不少好處。然而他拒絕了我的要求。他是怕幫助正在被警察追捕的我自己會受到影響。這人真不像話。我把這樣的人看成是老前輩,真是一個錯誤。」
  說罷,他抓住明姬的手:
  「姐姐就是報告警察,我也不恨你。」
  「我可不幹這種事。耶穌說不照顧陷入困境的人是罪過。」
  小伙子把嘴貼到明姬的手背上。
  「我一輩子不會忘記姐姐的恩情。」
  以這個為契機,李明姬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保護他。
  又響起了敲門聲。老爺爺出去玩了,老奶奶開班常會去了,家裡只有兩個年青男女。也許是覺得敲門聲有點異乎尋常,小伙子的臉色顯得很緊張。從聽見召開班常會的廣播的時候起,他就非常緊張。
  「誰這麼敲門?」
  看見明姬站起來,他也跟著坐起來。明姬看見他很害怕,叫他放心,然後走到院子裡。
  「誰呀?」
  「對不起。」傳來了一個粗粗的男人的聲音。
  「找誰?」
  「我是警察。」
  「幹嗎敲門?」
  「我要調查一件事情,請開一下門。」
  「等一等。讓我穿一下衣裳。」
  明姬趕忙回到房裡告訴小伙子警察來了。
  「你躲到廊台下邊去。」
  小伙子從房裡出來,鑽到廊台底下去了。由於身子不方便,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看見小伙子在廊台底下躲好了,明姬才又回到前院去開門。
  「對不起。」
  有兩個人鄭重其事地說著走進院子裡來。一個是穿制服的警察,一個是穿便裝的男人。
  「哦,密斯李,你住在這兒?」
  穿制服的警官看見李明姬裝出認識的樣子。仔細一看,是剛才到郵電局來的巡警。
  「你好?」
  李明姬高高興興地衝著他點點頭。穿便衣的男人則用冷冷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這不是府上吧?」穿制服的親切地問道。
  「對。我租了一間房獨自開伙。現在房東不在家。你們來有什麼事?」
  「哦,不是別的……」
  他們朝廊台那面移動。屋簷底下掛著一盞支光很小的電燈。穿制服的掏出一張模擬照片來給她看,微微一笑。
  「有沒有這樣的人來過?頭部受了重傷,纏著繃帶。」穿制服的履行公事地問道。
  李明姬慢吞吞地搖搖頭。
  「沒有來過。」
  穿制服的好像認為沒有必要再問了,看看穿便衣的。穿便衣的一直用犀利的目光盯著明姬的臉,問道:
  「這屋裡住幾個人?」
  「老爺爺夫妻和我,共三個人住。」她避開刑警的視線,小聲回答。
  「裡面有人嗎?」
  「沒有。老奶奶開班常會去了,老爺爺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到裡面去看看。」
  李明姬猶豫了一下,走上廊台,打開裡面的房門讓他們看。開了燈以後,刑警仔細地看了看房裡,把視線轉向隔壁房間。但是沒有進去看。
  在從漢城來的刑警察看房裡的時候,穿制服的刑警站在後院發呆。在他看來,從漢城來的警察好像在毫無必要地浪費時間和精力。他認為只有一個姑娘看家的人家是不會窩藏兇犯的。他的思路其實是在別的地方。但是漢城來的刑警仔細地到處看了個遍。
  穿制服的覺得很冷。他巴望趕快結束,到暖和和的茶館裡去喝一杯熱咖啡或者茶,跟姑娘談談話。他早就傾心於明姬了,但由於沒有機會,沒能談上話。
  「我很瞭解這一家……這兒是不會有的。」
  聽見這話,漢城來的刑警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就轉到後邊去了。
  「這房間是你住的?」漢城來的刑警用下巴指指房門問道。
  「唔,是我的房間。」
  姑娘把門開了。漢城來的刑警和穿制服的坐在廊台上朝屋裡瞅瞅。房間下首炕頭上攤著被褥,留下了有人睡過的痕跡。開房門的時候感覺到房裡好像有香煙味。
  漢城來的刑警是個老煙鬼,嘴裡叼著煙,所以聞不出這味道,但穿制服的刑警不抽煙,他覺得奇怪。難道這姑娘抽煙?城裡姑娘有的很會抽煙,而鄉下郵電局女職員居然也抽煙,他實在想不到。
  漢城來的刑警甚至朝廚房裡看了看,然後退出來。但是穿制服的沒有退出來,使了個眼色讓姑娘靠近些。這是在漢城來的刑警已經轉到前院去以後。
  「這是啥東西?」穿制服的指指桌子底下。
  「拿出來看看吧?」
  桌子底下的東西是煙灰缸。
  李明姬的臉色變得蒼白了。這是她慌忙推到桌子底下去的,刑警居然發現了。
  她用顫抖的手把煙灰缸拿出來,令人驚訝的是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
  「你抽煙?」穿制服的刑警的臉不覺板了起來,問道。
  「嗯。」李明姬慌忙回答。
  「你好像抽煙抽得很凶?」
  她故意裝出害羞的樣子低下了頭。穿制服的刑警也沒有再追問。他猶豫了一下,轉身去追先走了的刑警。
  「等一等……你瞧」
  明姬急忙喊住穿制服的刑警。穿制服的刑警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他沒有顯出剛才那樣溫和的神色,相反以探索的眼光看著她。
  「唔……你們為什麼要找那個人?」
  「他是殺人犯。詳細的情況不知道,是一個非常凶狠的殺人犯。漢城局的刑警們來抓他了,當心!」
  穿制服的刑警對她投以深沉的一瞥,然後急忙去追趕漢城來的刑警。明姬也急急忙忙跟在後頭。
  穿過院於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她大為猶豫。「是一個凶狠的殺人犯」這話突然使她慌張起來。然而這是真的嗎?又不能證實。窩藏殺人犯是違法的,這一點她也清楚,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穿制服的刑警走到了大門外面。
  「你待會兒能抽出點時間嗎?」
  穿制服的刑警也許是捨不得馬上就走,和她拉話。她發了慌,一時回答不上來,一個勁地磨蹭。
  「九點鐘光景,在這前面的江上茶館裡碰頭,喝一杯茶吧!」
  這是露骨地要求約會。李明姬悄悄地看了他一眼,覺得他挺善良,好像還沒有結婚。很久很久都沒有小伙子要跟她約會,所以她難以拒絕穿制服的刑警的請求。這幾乎是挾著不可抗拒的力量來到她身邊。她終於點頭說去。
  看見穿制服的刑警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外面以後,她才搭上門轉到後邊。直到這時為止,小伙子都一直屏息靜氣地躲在廊台底下,
  「現在出來也沒關係了。」
  李明姬伸出手去幫他出來。他氣喘吁吁地爬出來以後,看見煙灰缸,不由得愣了一下,瞅了一眼明姬。
  「看見這個了嗎?」
  「唔,刑警看見了。」
  刑警大概發覺了,這話她很不願意說出口,
  「刑警發覺了嗎?」
  「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刑警以為我抽煙。」
  「這可信嗎?」
  小伙子好像有點不放心似地瞅了她一眼。
  他們進屋去了。儘管她幫助小伙子躺到鋪上,但心裡非常亂。究竟是應當相信,還是不相信巡警說的話,即他是一個凶狠的殺人犯,一時還下不了判斷。是不是這個男人用獵槍打的那個騙子最後死了,所以警察把他當成殺人犯在找他?
  正在她舉棋不定的時候,小伙子的大手突然把她拉了過去。她原以為他是病人,看見他有這麼大的力氣,不禁發了慌。
  「啊,不行!」
  她低低地喊了一聲,小伙子的嘴壓在了她的嘴上。她好像滾也似地被拉進被窩,投入他的懷中。男人的手無情地伸到她的衣裳裡面摸她的皮膚,這時候她終於頭腦發昏地把握不住自己了。
  她生平第一次把身子交給一個男人。每當男人的手摸她的皮膚的時候,她的身體就像觸電似地一陣一陣起著痙攣。
  「不行,這樣不行。」
  她盡自己的力量最大限度地推他,但這只不過是形式上的反應,手上一點也沒力氣。她等待品嚐這一瞬間滋味的想法已是很久了。
  但是,等到真的碰上了機會,她卻又害怕了。她在阻擋長驅直入、毫不留情的男人的手方面形不成力量。由於傳遍全身的一絲絲快感,她的理性只是若斷若續、可憐巴巴地在顫抖。
  當她所有的衣服都被剝光,男人沉重的身體終於爬到她身上來的時候,她竟不知不覺地摟住了男人的脖子。不一會兒,她在一下子嘗到了疼痛和喜悅滋味的同時,看見了克裡斯多的憤怒表情。她搖搖頭,竭力想不看這種表情。同時把臉埋在男人的胸口上流下了眼淚。
  小伙子也許是動作太猛,把身子歪到一邊。
  「哎嗜,我的腦袋,哎晴,我的腦袋!」
  李明姬這才從夢中醒來。她手足無措,小伙子說:
  「你給我治一治!」
  「怎麼個治法?」她慌忙問道。
  「到藥店裡去買點藥來治。買點繃帶、紗布,還要買一點藥膏。」
  李明姬跑了出去。
  現在李明姬跟那男人還沒有感到有矛盾。在她眼裡,小伙子還是一個絕對應當由她來保護的人。
  她走進了附近的藥房。裡面有一個男顧客坐在椅子上看報,是一個年輕男子。李明姬進去以後,他瞟了李明姬一眼,仍舊看報。
  「請給我拿點繃帶和紗布,還要一點藥膏。」
  正在那裡看報的男人的眼光變得犀利起來。
  「派什麼用場的?」男藥劑師微微一笑問道。他們本來就認識。
  「有一個人受了點傷。」李明姬沒有笑,冷冷地回答。
  「要很多嗎?」
  「唔,要稍微多一些。」
  在李明姬買東西的時候,男人沒有再看她,眼睛只盯著報紙。不一會兒,李明姬拿著東西走了,男人也放下手中的報紙支起身來。
  「剛才那姑娘是幹什麼的?」
  「是在郵電局工作的。沒能出嫁,正在傷腦筋。」藥劑師撲味一笑說。
  「住在哪兒?」
  「這可不大清楚。聽說住在郵電局後面。準確的位置不知道。」
  男人是埋伏在藥房裡的刑警。他急忙跑出去盯明姬的梢。李明姬不知道這個情況,匆匆地朝家裡走。
  經過路燈底下的時候,她看了看手錶。時間是八點半剛過。現在離跟穿制服的刑警約定的時間不到三十分鐘。她想趕快替那小伙子治好傷,趕到那兒去。
  她突然覺得男人正從四面八方向她湧過來。被男人所包圍,這確實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刑警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後面,不讓她發覺。她走進了胡同。刑警認出是郵電局的胡同以後,跟在她後面進了胡同。不一會兒就看見她的身影消失在某一幢房子裡。
  刑警走到那房子跟前看了看。等了一會兒推推門。門從裡面關著,他覺得自己一個人進屋好像於理不合,便掏出無線電報話機來拿在手裡呼喚本部:
  「有情況。要人支援……我在郵電局門口。」
  李明姬進屋的時候,小伙子像剛才一樣正在哼哼。
  「疼得厲害嗎?」她恭敬地問道,而且把手搭在男人的額頭上。
  頭上有熱度。
  「趕快把這個解掉換新的!」
  男人神經質地指指纏在頭上的繃帶。李明姬用剪刀把髒繃帶剪掉,然後替他抹了藥膏。傷口的深度使她大吃一驚。
  「這樣下去無論如何是不行的,最好要上醫院。」
  「不行!」小伙子大聲嚷道:「不能去醫院!」
  「這樣治不行,趁傷口沒有進一步惡化……」李明姬小心翼翼地說。
  「我說不行!」男人大吼一聲,把她嚇了一跳。
  「盡可能替我快點治一下。」男人連忙把口氣放得溫和一點說。
  李明姬儘管手藝生疏,還是精心著意地替他把繃帶纏好
  郵電局門口站著幾個男人,總共五個。隔了一會兒,他們躡手躡腳走進郵電局旁邊的巷子。他們的動作很輕,連狗都沒有叫。
  「就是這一家。」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37:28

  先前盯李明姬梢的刑警指指一間屋子。一個刑警朝地下一趴,另一個身手矯健的刑警踩著他的脊背爬了上去。俄頃,那個刑警就翻過牆頭,身影消失在房裡。又隔了一會兒,大門悄沒聲兒地開了。幾個男人一湧而入。
  房子總共有四間屋。兩間開著燈。他們在每一間裡配備兩個人。負責裡屋的兩個人首先輕輕地敲了敲房門。房裡沒有任何動靜。一拉房門,旬的一聲開了,他們用電筒對著漆黑的房裡照了一照。
  房裡空蕩蕩的,旁邊的房間也空著。最後只剩下後邊的一個房間了。負責那間屋子的兩個刑警猶猶豫豫地站著,所有的刑警一下子都湧到了那個房間門口。
  「有人嗎?」兩個人當中終於有一個一面敲門,一面問道。
  沒有回答。
  「有人嗎?」那人更加大聲一點地問道。
  依然沒有回答。
  「有人嗎?」
  他這次抓著門晃了晃。門嘩啦一聲打開了。與開門的同時,裡面散發出來一股血腥氣。幾個男人向房裡張望,不由得一怔,只見一個女人渾身是血地倒在房裡。
  那女人倒在房門口,看來是爬到門口,但沒能把門打開就倒下去了。她趴在地上,手朝前伸。仔細一看,手指尖還在顫動,也許還沒嚥氣。
  「她還沒有死。」
  一個刑警衝進房裡把她放平。女人頸部受傷,正面被長長地劃開了一個大口子,血就是從那兒流出來的。地上流滿了血。
  「姑娘,誰把你弄成這樣的?姑娘,姑娘!」一個刑警抓住她晃了晃。
  她兩眼睜得老大,瞅著半空。臉上起著輕微的痙攣。
  「快送醫院。」
  「已經晚了。」
  「她回家不過二十分鐘。」盯過她的梢的刑警冤枉地說。
  「兇犯大概還沒有走遠。」
  「也不可能逃得很遠。」
  女人臉上的痙攣也停止了。她的手指尖也不再抖動了。
  「死了!」
  河班長接到通知,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他看了看女人的傷口斷定說:
  「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的手法!」
  「難道他躲在這兒?」
  「就是這麼回事!」
  這時一個刑警分開眾人走了進來。他以驚訝的表情看了看屍體。
  「什麼,怎麼會……」
  「你認識她?」
  「她決定九點鐘和我見面,但沒有來,所以我跑來看看。」
  巡警談了始末根由,也許是震動大大,他索索直抖。刑警們聽完他的介紹,寒心地看了他一眼。
  「你到這兒來的時候沒有人?」河班長牽動著嘴唇問道。
  「對,一個人也沒有。」
  巡警看見了煙灰缸。河班長的視線也移向煙缸那兒。
  「這意味著什麼?」
  河班長從桌子底下把煙缸拿出來問道。準確地說,這不能叫煙灰缸,只是一隻碟子裡裝滿了煙蒂,看上去像煙灰缸。
  「我以為這個女人抽香煙。我問她的時候,她也這樣回答。」
  「這是有一個男人在這間屋裡躲過的證據。你瞧!」
  河班長從垃圾桶裡把血污的繃帶拿了出來。
  「我不大清楚這是怎麼搞的……反正這個房間裡肯定躲過一個兇犯。可以認為是被害人把兇犯藏起來的。被害人按照兇犯的要求到藥房去買了繃帶和藥品回來,替他治傷。後來肯定是遭到殺害。」
  河班長寒心地瞅了一眼盯過李明姬梢的刑警。
  「事情發生在你等待援兵到來的時候。你站在大門口了嗎?」
  「沒有。認準了房子以後,我就到郵電局門口去等援兵。」年輕的刑警紅著臉回答。
  「就在這一段時間裡,殺人犯殺害了這個女人,優哉游哉地從大門走了出去。保護現場,趕快分散去找他。他不可能走得很遠。還有,留兩個人看守這房間。」
  其時,徐文鎬刑警正在公共汽車隧道附近逡巡。他跟另外兩個刑警在一塊,一直東奔西跑,以出租汽車司機為對像問這問那,結果一無所獲,所以站在那裡顯得很洩氣。這時,通過無線電對講機傳來了河班長著急的聲音。
  「發生兇殺案……兇犯在逃……加強警備!」
  聽見這話,徐刑警好像當頭重重地挨了一棒。在這種戒備森嚴的情況下,還發生兇殺案,簡直叫人不相信。他猶猶豫豫地站著,看見河班長跌跌撞撞地朝什麼地方走去,他也向那邊跑去。
  「怎麼回事?這個案件跟我們有關嗎?」
  「我們追捕的人殺死了一個女人。在那女人的房間裡發現了血污的繃帶。」
  河班長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受了傷還殺人?」
  「用的就是殺害金玉子的手法。脖子被割開死的。警察進去的時候兇犯不在了,那女的還沒有斷氣。」
  就在這時候,附近的地方傳來了一聲喊聲:「搶劫了!」刑警們的視線一齊射向傳來高音的地方,不遠處,有一輛出租車剛在發動,坐在駕駛座上的人戴著防寒帽。出租車旁邊歪倒著一個男人。他仰起血淋淋的臉又喊了一聲:「抓強盜!」而且伸出兩隻手抓住出租車的門。幾乎是同時,出租車向前衝去。那男人又滾翻在地。
  「強盜!」
  由於事情來得大突然,刑警們全都愣怔地看著。等到他們清醒過來,汽車已經向他們這邊衝過來了。
  「停下!」河班長拔出手槍,衝到路當中。
  「危險!」
  徐刑警慌忙把河班長推到馬路對面。出租車非常迅猛地從河班長身邊擦過。河班長擺正姿勢,向著出租車扣動了扳機。砰,砰,砰!槍聲響亮地震動了沉浸在黑暗沉寂中的縣城小街。
  恰巧對面有一輛公共汽車飛馳而來,燈光很亮,河班長被它照得眼睛發花,瞄得不准。公共汽車開過去的時候,兇犯的出租車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就是他。為了遮擋頭上的繃帶,戴了一頂防寒帽。來,上車!」
  徐刑警跳上開過來的出租車。河班長乘的出租車一出發,其他的出租車也跟在他後頭飛駛起來。
  徐刑警乘的出租車,把汽車被搶的司機也捎上了。那司機坐在駕駛座旁邊的座位上,用手巾按著傷口。他的臉上全是血。
  「有一個人突然走過來,打開車門抓住我的衣領。然後門聲不響地用刀在我的臉上劃了一下。我慘叫一聲,他就把我扔出窗外,坐到駕駛座上開車走了。我生平第一次碰上這種事。開了十多年的車第一次碰上這種事!」
  中年司機氣得直哼哼,也許是傷口疼痛,歪扭著臉。
  「不上醫院去看行嗎?」
  「傷口不深。」
  計時器指著時速一百十公里。在不是高速公路的國道上,而巳又是在黑暗中,用這種速度行駛無異於自殺。出租汽車的司機很年輕,他好像挺帶勁,肩膀一聳一聳的,踩著油門。
  在外圍地區警戒的巡警呆呆地站著瞅著幾輛駛來的汽車。他們看見路障滾到了一邊。
  這兒是橋口。過了橋,路就向兩邊岔開了。兇犯開的車看不見。河班長為了要讓車子停下來,踩了一下剎車,車子發出吱嘎一聲響,停住了。
  「前面的出租汽車朝哪邊走的?」
  「朝右邊走的。」一個手裡拿著槍的巡警走過來回答。
  「這玩藝兒是那輛車子撞翻的嗎?」河班長用下巴指指翻倒了的路障。
  「對。要攔也攔不住。」
  巡警還沒說完,汽車就發出轟轟的引擎聲開走了。
  「兇犯好像很會開車。」徐刑警自言自語地嘀咕道。
  「那傢伙好像是溜了。」
  汽車沿著河岸奔馳。右邊隱隱約約看得見河身沉浸在黑暗裡。由於河在下面,開得不好朝右邊一滑,就會翻到幾米深的懸巖底下去,那可能就很難活命了。即便如此,也不能降低車速。
  不知在什麼時候飄起了雪花。路邊的行道樹直朝後退。雨刷器也貼著車窗有規律地刷著雪。
  「這下咬上了!」司機熱烈地喊起來。
  果然,在車燈的光束裡現出了兇犯開的出租車的背影,兇犯拚命地開著。徐刑警回頭看了一眼。幾輛出租車也在後面拚命跟著,誰也不肯落下。
  「這種人應當把他打死!」
  汽車被搶的司機咬牙切齒地舉起木棒給大家看。距離縮短了,連兇犯的背影都看得清清楚楚。距離還在急劇地縮短。司機來了勁,更加用力踩住油門。
  「小子,看你能朝哪兒跑!」
  里程表指著時速一百二十公里。這時兩車的距離相隔不到一百公尺。只見兇犯的車子來了個急轉彎。就在這時候,強烈的車燈光朝這邊射了過來。
  「煞車!」
  徐刑警不覺拚了命。就在這一剎那,前面嘔的一聲傳來撞擊聲。玻璃破碎了,車燈光也同時消失了。他們的車子又朝前衝出十幾米才勉強停住。右前方的車輪很危險地掛在懸巖邊上。河那邊傳來一個什麼沉重的東西滾落下去的聲音。
  應當在他們前面的兇犯的汽車不見了。相反一輛漆黑的大卡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卡車的頭部有點歪扭。一個渾身蒙著灰塵的小伙子從車上下來。他失神地望著他們,把視線轉向河那面。
  刑警們也急忙下車朝河那面看。隱隱約約地看見一輛汽車嵌在樹縫裡,好像還沒有栽到水裡去。滾落的車身上冒著白煙。
  「突然越過中央線開過來,開得又那麼快,哪兒讓得及呀!它撞了我一下,滾到懸巖底下去了。」卡車司機漫無所向地說著。
  其他的出租汽車也陸續到達了。事故現場頓時人聲鼎沸。白煙消散了,看來汽車爆炸了。刑警們這才打著電筒朝江邊走去。徐刑警走在最前頭。向河邊延伸的斜坡上樹木很多,因此下去並不怎麼困難。兇犯開的車完全摔壞了,十分淒慘。與其說是汽車,不如把它看成是一堆廢鐵來得妥當。
  汽車裡的人渾身是血,夾在扭曲的車身間。頭上戴的防寒帽不見了,用白繃帶纏著的腦袋伸在破碎的車窗外面。從頭上湧出來的血把繃帶染紅了。把手伸到他的脖子上試了試,已經斷了氣。
  「可悲的下場!」徐刑警自言自語地說罷,吐了一口唾沫。
  「兔崽子,想不到你會這樣死!」河班長憤怒地說。
  有幾個人想把屍體拖出來,但由於夾在車身裡弄不出來。
  「不行。只好一起拖上來。」
  「那就別去管它!」河班長神經質地說。
  雪花逐漸變大了。有幾個人開始燃起篝火。這下周圍突然亮堂了。在火光中顯露出來的屍體的形象更加嚇人。
  由於是江邊,氣候非常冷。人們圍坐在篝火邊。
  「要到明天才能把車子拖上來。這兒沒有吊車,得到別處去喊。」載他們來的汽車司機說。
  他不肯收車錢。
  篝火越燒越旺,他們幾個人只好看守著屍體熬夜。屍體的樣子挺慘,徐刑警眼睛一直盯著看。斜歪在窗外的頭上,一滴一滴地掉著雪。這個人是誰呢?我想他肯定持有寫著柳甲宗名字的護照。徐刑警掏出模擬照片,拿到那人的臉旁邊去對照看了看。但是由於纏著繃帶,而且儘是血,臉看不出來。如果把血擦掉,那在某種程度上肯定是可以辨認出來的,但他現在一點沒有心思這樣做。
  為了不沾上血,他非常小心地翻了翻死者的口袋,不一會兒找到了護照。拿到篝火旁邊去打開來一看,看見了柳甲宗的名字。但是上面貼的照片不是柳甲宗的照片,而是一張臉跟模擬照片相仿的人的照片。
  河班長一行剛剛拖著疲倦的身子走進偵破本部,電話鈴就響了。接電話的警官把它交給河班長。
  「外事課來的電話。」
  河班長一把把話筒搶過去。
  「電話換過了。」
  「我是外事課金課長。」
  「啊,唔,美國有消息嗎?」河班長非常緊張地問道。
  「對。剛才通過國際刑警組織,來了通知……處理許文子護照的人是她的美國丈夫。那個美國人好像是收了錢,把那張護照交給專門製造假護照的組織的。警察襲擊了那個組織後瞭解到,最後利用許文子的護照的是一個名叫盧信子的女人。盧信子在美國從事詐騙和販毒活動,是一個正在搜捕的人物。」
  河班長連忙把盧信子的名字記下來。對方接著說:
  「盧信子六八年五月和美國人結婚,移居美國,得到了居住權。也許是假結婚,不久就和丈夫離了婚。五十三歲。有一個成年的兒子。」
  「兒子的名字叫什麼?」
  「兒子的名字叫邊孝植。」
  「沒有打聽到邊孝植的行蹤嗎?」
  「據說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年齡二十七歲,以搶劫罪被捕,蹲了三年監獄。出獄後,又涉嫌殺人強姦,也是個搜捕中的人物。就是說母子倆都是美國警察追蹤的人。盧信子好像可以肯定是拿著許文子的護照到韓國來的。」
  。河班長心想邊孝植也可能已經到了韓國。他是不是拿的柳甲宗的護照?是不是就是他殺害了金玉子和李明姬?
  「國際刑警組織說還要繼續送材料來。當然,是在有了新消息的時候……」
  「謝謝。大大的辛苦了。」
  河班長打電話要檔案室,拜託他們瞭解兩個人的身份。不到三十分鐘,檔案室的查證結果出來了。
  盧信子一九三二年生。原籍漢城。正如外事課課長所說的六八年五月移居美國。當時她三十七歲。二十四歲時和邊昌煥結婚,生有一子,名叫邊孝植。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38:20     標題: 黑暗中的面影

  結婚三年後,邊昌煥突然死了,盧信子又和一個名叫金珠昌的人結婚,一年以後離婚。三十七歲時和美國人第三次結婚,帶著兒子去了美國。以上是通過檔案查到的大致的查證結果。
  關於她兒子邊孝植的身份查證結果也出來了。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由於在他年僅十二歲的時候就跟隨母親到美國去,國內自然不會有像樣的記錄。到美國去的時候,他是國民學校1五年級學生。
  1相當於我國的小學。
  下午兩點過一點,派到外務部去的刑警回來了。看了貼在文件上的盧信子和邊孝植的照片,河班長很不滿意。因為兩張都是十六年前的照片,拿這個當偵破材料,實在太不像話了。現在面孔變多了。要從邊孝植十二歲的照片裡找尋持有柳甲宗的護照的人的面相,簡直是白費勁。
  這次,他把兩個指紋拿來對照。一個是十六年前出國時在身份證明書上留下的指紋,另一個是從昨天晚上死於交通事故的人的手上採取的指紋。兩個指紋一致。這就證實了兩個案犯中一個的身份。他就是十二歲拉著母親的手到美國去的邊孝植。但是他已經死了,永遠沉默了。從他的身上能搞到什麼呢?
  他和孫昌詩的死、吳妙花的失蹤有關,這已經是在某種程度上暴露出來的事實。而且他殘酷地殺害了金玉子和李明姬。她們真是偶然地、十分倒霉地、不明不白地死在一個瘋子的手裡。
  偽造許文子的護照入境的盧信子的指紋也在十六年前制定的身份證明文件中找到了。但是盧信子雖然是持假護照入境的,又是邊孝植的母親,但要說她是案犯,還沒有確鑿的證據。她只能是一個最大的嫌疑犯。
  趕快把她找出來是當務之急。然而,可以依據找她的,只是她拿著許文子的護照到處亂跑這樣一點和她十六年前的照片。
  這期間自然有許多女人受到警察的傳訊。警察紅了眼睛想找出持有許文子的護照的女人。但是這個女人還沒有找到。
  現在搞到了照片,自然希望偵破能有進展。但這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不過,也有儘管時間過了很久,並沒有什麼變化的人。河班長希望盧信子也沒有什麼改變,同時關照把盧信子的照片放大做成傳單。
  霎時幾萬張傳單做好了,發送到全國各地。警察情報員好像是適逢其時,拿著傳單找尋相似的面孔。但是找尋盧信子的工作有一個弱點,那就是不能公開進行。因此只得秘密尋找,諸如把傳單貼在佈告欄上一類的做法。由於還不能認定她是案犯,只好這麼幹。
  回漢城之前,也就是邊孝植出車禍當場死亡的第二天,徐文鎬刑警由於有事要調查,沒有跟河班長一起回京,留在了後面。
  那件所謂要查的事,就是要追查死去的邊孝植在那兒的行蹤。他以出租汽車司機為對象,進行查詢,證實了邊孝植在死的前一天清晨從站前乘車到寺廟去過。那個出租汽車司機這樣作證說:
  「那是一個從漢城來的火車上下來的人。那人說跟著前面的車子走,不要讓它發現。」
  「乘前面那輛車的是什麼人?」
  「有好幾個人。全是男的,三四個哩!替他們開車的司機知道。」
  第二個司機是這樣作證的:
  「兩個像是大學生,另一個是中年男人。他們不是一路的,因為方向相同,就一起乘上了車。穿的全是登山服,看來……」
  他說,好像是從漢城來登山的。
  「他們是在廟門口下車的嗎?」
  「對。你也看見了,雪下得很大,不能上山。現在雪雖然停了,但昨天下得很大。」
  如果說不能上山,那麼後來怎麼樣了呢?
  向把守入口的管理員和警察瞭解的結果是,那天全面禁止進山。對當天早上發生的事情,巡警是這樣說的:
  「在我們還沒有出來之前,一大清早好像有幾個人上山了。我們一趕上去,兩個小伙子便下來了。他們是從漢城來的大學生。他們說有一個中年男子上山了。我們趕上去一看,真有一個男人獨自朝山上爬,所以我們就強迫他下山。」
  徐文鎬刑警又以這一帶的旅館為對像進行查問。終於找到了那個男人投宿的旅館。把替那個男人開車的出租汽車司機、強迫他下山的巡警,還有旅館老闆的證詞綜合起來看,得出一個印象:那人跟崔基鳳很相像。
  徐刑警瞭解到在那人住宿的房間裡出了某種事情,心裡很緊張,好像心裡的一個疑團這才解開了。
  「半夜裡,我正在睡覺。突然聽見有人喊抓強盜,我連忙跑出來看。只見那人手裡拿著一隻破啤酒瓶,赤腳站在院子裡,好像嚇昏了。打聽下來,原來是強盜進入他的房間,被他用啤酒瓶砸了一下逃走了。據那人說,強盜可能傷得不輕。」
  找邊孝植住宿的旅館並沒有花多少時間。那地方旅館不到十家,因此很容易就找到。那家旅館坐落在和崔基鳳住的旅館相距不到二十餘米的地方。用旅館老闆的話來說,從早到晚沒有動靜,開門一看,客人已經走了,有個什麼東西放在外面,是客人留下的一隻小旅行皮包。那只包是只能放一些隨身攜帶的小東西的皮製的簡單挎包。
  「我準備再等一天,如果客人不來找,就送到支局去。」
  「裡面的東西你動過沒有?」
  「一樣也沒有碰過。」
  他把皮包裡的東西全部掏出來,一樣一樣仔細看了一遍。手絹、洋煙聽頭(裡面能裝十二支香煙)、墨鏡、氣體打火機、一百元一枚的銅板九枚和十元一枚的銅板八枚。還有一家名叫宮殿的西洋飯店生產的攜帶式火柴盒、筆記本、膏藥、圓珠筆(這也是名叫宮殿的西洋飯店生產的)、牙刷、牙膏等等……
  徐刑警又把這些東西重新裝到皮包裡,苦苦思索起來。
  邊孝植從漢城起,就一路跟蹤崔基鳳。是不是他闖入崔基鳳住宿的房間,被崔基鳳用酒瓶砸了一下又逃走了?然而,他為什麼要鑽到崔基鳳的房間裡去呢?是不是想殺崔基鳳?是不是反而被崔基鳳砸了?他為什麼要跟到這兒來殺崔基鳳呢?其理由究竟是什麼?崔基鳳現在在哪裡?據旅館老闆說,崔基鳳好像一點也沒有受傷。徐刑警心想這真是萬幸。
  十二歲小小年紀就到美國去的邊孝植,十六年後回到韓國要殺崔基鳳,是不是他以前就認識崔基鳳?當中隔了十六年,這就叫人得出一個結論:十二歲之前他就認識崔基鳳。然而,這個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而他完全不認識崔基鳳的可能性倒很大。他回韓國以後才瞭解到有關崔基鳳的事情,也許是通過什麼人瞭解到的。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幹嗎要把崔基鳳的事情告訴邊孝植呢?理由很簡單。
  要除掉崔基鳳,就不得不把有關崔基鳳的事情告訴他。總而言之,有一個什麼人托他除掉崔基鳳,所以他要幹掉崔基鳳!
  那麼,不找到那個人,也就是不把他背後的人找出來是不行的。這案件的幕後人物——主犯是誰呢?是他的媽媽盧信子嗎?盧信子和崔基鳳原來就認識嗎?一連串的疑問搞得徐刑警昏頭昏腦。
  徐刑警回到漢城調查了盧信子十六年的出入境情況。出入境管理事務所的電腦只不過隔了五分鐘,就顯示出有關盧信子的材料。
  她六八年赴美以後,總共回韓國十六次。但這個數字只是她以真名入境的記錄。所以如果把以假護照入境的加在一起,次數可能要比實際表現出來的多得多。如果把她以真名入境的次數按年度來看,六九年五月是第一次回國。第二年二月、八月連續兩次入境;七一年六月一次;七二年一月和九月各一次;七三年七四年各一次;七五年總共三次;看來,當年她的工作好像很忙。然後是七六年到七九年,每年入境兩次。七九年以後,以真名入境的情況電腦裡沒有反映。
  十六次出發地點都不一樣。是從洛杉磯、聖佛朗西斯科、紐約、夏威夷等地出發的。
  反正這個女人有許多地方不可理解。有什麼事情要如此頻繁地到韓國來?別人一旦移居了,在站穩腳跟之前是很難回歸祖國的。她可真是死乞白賴地要回來。她哪來的那麼多旅費呢?沒有證據可以說明她得到了一大筆財產,也沒有證據可以說明她在美國掙了大錢。她是個沒有職業的人。
  徐刑警注意到通過國際刑警組織搞來的情報中的下一項:「盧信子在美國從事詐騙和販毒,是正在搜捕的人。」如果不是因為什麼違法的事情,她是不會如此頻繁地到韓國來的。所謂違法的事,是不是就是從事詐騙和販毒呢?在這關係網中,她是不是在美國和韓國之間進行聯絡的成員呢?
  徐刑警對河班長談了自己的看法。河班長很感興趣地聽罷,一面點頭,一面表示有同感:
  「唔。談得好像是這麼回事。」
  「詐騙個人獨自可以幹,販毒則需要組織的力量。無論如何還是販毒的可能性大。」
  「那麼,就從這方面調查。」
  「知道。今天晚上我想到這兒去看看,您不想一起去嗎?」
  徐刑警把火柴盒掏出來給河班長看。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從死了的邊孝植皮包裡找出來的東西,是一爿名叫宮殿的西洋餐館生產的。」
  河班長看了看火柴盒點點頭。
  徐刑警掏出圓珠筆:
  「這也是西洋餐館做的。邊孝植好像常到那兒去。儘管沒把握,但也說不準。所以想去一趟。」
  宮殿餐館位於江南。
  他們到達那地方的時候,發現那座建築坐落在高高的山上,俯視著江面。從樓房四周的大窗戶裡隱隱地射出給人以一種溫暖感覺的燈光。這家餐館是用紅磚砌的,相當現代化,好像建成不久,乍一看,顯得非常高級。
  停車場上停著一排排高級小轎車。衣著寒酸的刑警自然要在它門口望而卻步,不敢昂然直入。
  「這好像是高級社交俱樂部。」徐刑警看著河班長的臉色說。
  「是不是來錯了。」河班長皺起眉頭。
  「既然已經到了這兒,就進去一下。」
  「身上沒有帶多少錢。」
  「不吃不喝,挺著唄!」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腳下的地毯十分柔軟。
  室內儘管很寬大,但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在外面凍僵了的身體,一進去好像就鬆弛開來了。
  一坐下去就陷得很深的高級皮沙發沿大理石牆放著,中間的地方有幾對男女互相摟抱著在跳舞。頗有風格的高級室內裝飾和氣氛使兩個刑警感到壓抑。
  音樂、舞蹈、說話聲全都是很輕很輕的,那兒有一種在別處感覺不到的過分的寂靜。客人們好像也都是談吐文雅,大聲喧嘩簡直是失禮。
  兩個刑警儘管發覺自己來錯了,但畏畏縮縮地回去又傷自尊心,所以也沒有出去。不過,他們也沒想到要找個位子坐下,只是在那兒磨蹭。
  「真彆扭!」
  「看來是跑錯了門!」
  兩人避開周圍人的眼光小聲說。他們是和那兒氣氛不相配的異邦人和侵入者。
  「是會員嗎?」
  守門的男人鄭重其事地問他們。儘管問得彬彬有禮,但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探究這兩個侵入者的目光。
  「不是。」
  徐刑警心想這就對了。這兒肯定不是誰都可以進來的,而是以會員制來經營的高級社交俱樂部。
  「不是會員不大好辦。」
  繫著蝴蝶領結的中年男人臉上的微笑一下子消失了。
  「知道。我們來有事!」河班長板著臉說。
  「什麼事?」
  河班長湊到那人的耳朵跟前,低聲說:
  「我們是從警察局來的。」
  「啊,是嗎?有什麼事……」
  那男人重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們一番。
  雪不下了,風卻刮得很猛了。街上塵土飛揚,連眼睛都睜不大開。儘管他剛才背著風站著,但沒法避開塵土。他揉揉眼睛,看著對面的大樓。
  二十層的白大理石大樓裡突然亮堂起來,那是因為通了電。然而街上卻黑下來了。
  崔基鳳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站在那裡。他是不知不覺地走到這兒來的。
  「哥哥,走吧,冷!」妹妹秀美縮著肩膀說。
  崔基鳳見著妹妹是在三個鐘頭之前。他是打電話給家裡把妹妹喊出來的。去智利山以後,他還沒有回過家。他怕母親和弟弟、妹妹擔心,一天給家裡打兩次電話,但不回家。
  「這就是你嫂子家辦的會社的大樓。」
  他用下巴指指吳妙花的母親經營的會社大樓。
  「是嗎?」
  秀美張大了嘴巴,看了看大樓。
  「想幹活?」
  「家裡就是出了事,會社也得辦下去。」
  他抽出一支煙來點火。浪費了好幾根火柴,才勉強點著。
  「現在去吃晚飯吧!」
  由於天氣太冷,秀美嚮往暖和的地方。但是崔基鳳不想馬上吃飯。
  「等一等。
  「你這是幹嗎?」
  秀美的眼神在問:「站在這兒看那座大樓,心裡不難過嗎?」
  「你冷,到那座大樓的地下茶館裡去吧,我要到一個地方去一下。
  「你要到哪兒去?」
  「我到那裡面去一下就來。」
  「去幹什麼?」
  秀美用擔心的眼光看著哥哥。他不知道哥哥要幹什麼,心裡很不安。在她看來,哥哥好像有點自暴自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但這反而像颳風中心一樣顯得不安穩。
  「有事。」
  「別去了,回家休息吧!」
  她拉著哥哥的胳膊。
  「我叫你怎麼辦,你就怎麼辦嘛!到茶館裡去等著!」他突然厲聲說道。
  秀美馬上就縮回去了。他看著秀美穿過馬路,走進大樓底下的茶館,自己也過了馬路,不覺看了看周圍。環視了周圍以後,登上幾級台階,朝旋轉門走去。手錶的指針指著五點十五分。
  推門進去,迎接他的是一間寬敞的大廳。守衛坐在大廳那一面的牆邊,許多人走來走去。
  大樓很大,別的企業也進來了。那些企業的名稱都挨次序貼在牆上。
  吳妙花母親當會長,和S集團使用十樓以上的全部樓面。S建築、S通運、S融通、S食品、S……在看這些招牌的時候,崔基鳳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巴。他知道企業很大,但不知道如此龐大。
  所幸,門衛沒有注意他。跟各個企業有關係的人不斷地進進出出,門衛也沒法一個一個都注意到,一般都是負責引一下路。
  妙花的母親閔蕙齡如今生病躺在家裡。她的丈夫吳明國在妻子手下當社長,他來會社的可能性很大。由於他不是妙花的生父,自然不會像閔蕙齡那樣悲痛歎息。
  閔蕙齡之所以當上會長,是因為她的頭一個丈夫突然去世。據妙花說,她爸爸是患癌症去世的,當時四十九歲,閔蕙齡四十五歲。
  丈夫死了一年以後,閔蕙齡和建築公司的常務、現在的丈夫結了婚。吳明國和妙花的生父是遠房本家。他有兩個前妻生的兒子。崔基鳳知道他的前妻現正關在精神病院裡。
  吳明國托妻子的福登上了社長的寶座。然而那社長只不過是集團裡的建築會社的社長,而且再也上不去了。閔蕙齡雄踞在他的頭上,所以他只能當社長。作為一個男人,而且還是丈夫,果真滿足於這個位置嗎?
  閔蕙齡為什麼不把位置讓給丈夫呢?在妻子處於更高的地位的情況下,夫妻之間果真能維持圓滿的關係嗎?
  崔基鳳常常擔心這一點。但是他從來沒聽見妙花談起過這件事。妙花也從來不跟他談家裡事和會社的事,好像她對這些事根本不關心。
  他悄悄地看了看貼在牆面上的會社名稱。S建築在十五樓。他向電梯跟前走去。電梯的門打開了,許多人湧了出來。離下班時間還有一會兒。
  崔基鳳走進電梯,裡面只有他一個人。漂亮的女電梯司機問他上幾樓,他說請開到十五樓,然後又問S建築社長吳明國先生下班了沒有。女電梯司機搖搖頭,說是不知道。
  不一會兒,崔基鳳在十五樓下了電梯,在走廊裡踱了一會兒步。走廊裡一個人也沒有,鋪著大理石,像湖裡的水一樣安靜。那走廊像迷宮一樣彎彎曲曲。
  他看了看畫著箭頭的指路牌,首先到盥洗室去。盥洗室也全都鋪著大理石,他走到洗臉盆跟前,在熱水裡洗了臉和手,覺得爽快了些。
  他從盥洗室出來,不由得愣住了,因為吳明國恰好從盥洗室的門口走過,一個看上去像秘書的人緊跟在他身後。看見他們站在電梯門口,崔基鳳又回到盥洗室裡面。隔了一會兒出來一看,已經看不見他們的人影了。
  電梯一共有四台,他飛快地東撳一下電鈕西撳一下電鈕,乘上了一台最先到達的電梯。
  他在一樓下了電梯,橫穿過大廳飛快地走到外面。只見吳明國和秘書站在大門口。崔基鳳連忙到妹妹待著的茶館裡去看看。秀美面朝大門口,低頭坐著。崔基鳳對她打了個手勢,叫她趕快付了茶錢出來。
  「那車子裡坐的就是我的丈人,名叫吳明國。」他湊在妹妹的耳朵邊小聲說。
  他一面說一面急急忙忙走到外面,乘上一輛出租汽車。
  「知道。在禮堂裡看見過。」
  「從現在起我們要跟著他。」
  崔基鳳關照司機跟著前面那輛日本車。
  「要幹什麼?」秀美掩飾不住不安的表情問道。
  「你別吭聲!」
  他抱著膀子凝視著前方。看見他決心很大,秀美閉上了嘴巴。
  日本車開上了南山的循環路,車裡只有司機和吳明國兩個人。吳明國深深地埋在後邊的座位裡。
  「那位,不是回家吧?」
  「不是。跟回家正好是反方向。」
  崔基鳳關照司機,讓他小心地跟蹤,不要被人發現。司機撲哧一笑,通過反光鏡瞟了他一眼。
  吳明國的車改變方向朝梨泰園開去,在賣便宜貨的商店鱗次櫛比的地方停了下來。現在街上已經完全黑了。日本車一動不動地在那兒停了好半天。出租車也熄了火,悄悄地停在黑暗中。
  「有人到車子跟前來了。」秀美著急地低聲說。
  果然,看見有一個人從咖啡廳裡出來朝日本車跟前走,是個男的,帽子壓得低低的,給人以深刻的印象是,他盡量不想把臉露出來。車子後邊的門開了,戴帽子的男人鑽進去不見了。不一會兒車又開動了,出租車也跟著開動了。日本車繞過圓形廣場朝南開。
  「繼續跟蹤嗎?」出租車司機問道。
  「對。繼續跟蹤。」崔基鳳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地說。
  秀美不安地看了哥哥一眼,又把視線投向前方。
  出租車司機的駕駛技術非常出色,要保持適當距離跟蹤前面的車子很不容易,但他幹得很好。要是有風險的話,車費收得很多。
  日本車轉向江邊公路,一開到江邊就開始加速了。出租車司機改變了一下姿勢,使勁換了一下排擋。日本車和出租車當中有三輛車子。這些車子起到了掩護它的作用。
  十五分鐘以後,他們開到潛水橋上,過了潛水橋,日本車就向左邊拐彎,然後又朝江邊公路駛去。
  「是有事非得跟蹤不可嗎?」秀美忍不住問道。
  崔基鳳搖搖頭。
  「不是。」
  「那你為什麼要跟著它呢?」
  「我也不知道,覺得應當幹點什麼事,就跟著了。我總不能無所作為吧!」
  「不過,幹嗎非跟蹤他……」
  秀美好像怎麼也不能理解,瞅了他一眼。崔基鳳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那是一頂黑色運動帽,帽子前面貼著一個白色的K字。
  「這是頂什麼帽子?」
  「這是一頂偶然落到我手裡的帽子。我在旅館房裡睡覺,有一個人偷偷地跑進來。我打了他一下,他把這頂帽子丟下逃走了。我就是來調查這個的,你瞧!」
  他指著印在帽子旁邊的小金字。車裡很黑,秀美看不見那些字。這時後面車子的燈光射到車內來了,秀美趁此機會飛快地瞥了一眼,那是「K地區俱樂部」。
  「這是什麼?」
  「這是高爾夫球俱樂部的名稱。瞭解下來,這種帽子是發給俱樂部正式會員的,為了紀念成立十週年。K俱樂部可是上流社會的名人出入的俱樂部,所以可以說是有別於其他高爾夫球俱樂部的國內最高級的高爾夫球俱樂部。然而想幹掉我的人非常年輕。儘管沒看清楚,但好像是個年輕小伙子。如果確實是小伙子,那個年紀是不可能成為K俱樂部的會員的。因此這個帽子也就不可能是他的,也許是偷米的,借來的,或者是討來的。」
  汽車停住了。一幢最大限度地體現了現代意識的漂亮大廈擋住了車子的去路。這是以宮殿為名的西洋餐館。崔基鳳他們看見吳明國和戴鴨舌帽的人從汽車上下來了。
  「不要開到裡面去,請停在那邊。」
  出租車打宮殿前面穿過,又開出去一段路停下。崔基鳳和秀美從車上下來。一陣大風迎面而過。他們抬起頭來看了看西洋餐館的建築,是一幢五層樓房。
  「冷得要死!」秀美挽著崔基鳳,跺著腳。
  「怎麼辦?」
  崔基鳳環視周圍,附近連一家可以暖暖身子的茶館也沒有。他只好帶著妹妹到台階底下去避風,但還是一樣冷。
  「沒辦法,到裡面去吃點什麼!」
  「碰上他怎麼辦?」秀美非常不安地問道。
  「碰上了也沒辦法,呆在這兒會凍死的。早知如此,稍微喬裝改扮一下……」
  他拉著妹妹的手,轉到正門,通過正門,穿過一片空地朝前走。大門的轉門是用厚玻璃做的。他們推門進去,一個佩著蝴蝶領結、頗有風度的中年男人,略微彎了彎上半身,迎了上來。
  「請進,是會員嗎?」
  「不是。」崔基鳳慌忙說。
  「不是會員就不好辦了,這兒實行的是會員制。」
  那男人好像有點瞧不起他們似地看了他們一眼。
  「啊,是嗎?」
  崔基鳳環視室內。在暗淡的燈光下,穿得漂漂亮亮的紳士淑女風度翩翩地坐在桌子旁邊,靜悄悄地喝酒。他們當中沒有吳明國。
  「對不起。」
  崔基鳳跌跌撞撞轉身要出去,卻又鼓起勇氣問道:
  「剛才進來的兩個人在哪裡?一個戴帽子的和一個胖胖的。」
  「他們上樓去了。」
  「哦,所以才看不見他們!他們上幾樓?」
  「你打聽這個幹嗎?」男人用警惕的眼光看著他們問道。
  「哦,我認識他們,只不過隨口問問罷了。他們是這兒的會員嗎?」
  「吳社長是會員,另一個不是。」
  「不是會員也可以進去?」秀美冒冒失失地問。
  「跟會員一起來可以進去。」
  「那麼我們也得帶一個會員來!」
  秀美剛挖苦他,那男人就把門打開說:
  「請你們出去,妨礙交通!」
  他儘管鄭重其事,但話裡帶有相當的侮辱性。崔基鳳兄妹兩個咬著嘴唇離開了那地方。現在真的沒有地方可去了,但崔基鳳不肯回去,還捨不得地在餐館前面打轉。
  「哥哥,走吧,冷死了。」
  「再等一等,會有辦法的。」
  這時看見有一輛出租汽車開了過來。是一輛空車。崔基鳳舉起手讓車停下。出租車剛停穩,他們就鑽了進去。
  「開到這兒的停車場裡邊去。」
  崔基鳳指指宮殿停車場。汽車開到了停車場裡面,崔基鳳指著一塊僻靜的地方,讓司機把車停下說:
  「不知道要一個鐘頭還是兩個鐘頭,反正從現在起,這輛車子我包了。一定多給你一些錢,怎麼樣?」
  司機的臉上一亮。實際上他非常疲倦,賺頭不好,正在發愁。崔基鳳說一小時給他一萬元,他一口答應。
  「你把暖氣開開,免得受凍。」
  崔基鳳的話音剛落,司機就把暖氣打開了。車裡頓時暖和起來。
  「喏,現在不冷了吧?」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39:01

  崔基鳳衝著妹妹微微一笑。
  「在這兒等嗎?」
  「當然。這兒暖和,好呀!」
  司機又擰了一下無線電開關,音樂響了起來。
  「剛才沒有講完的話接著講下去。」
  「剛才說了什麼?」
  「剛才不是談K俱樂部的帽子嗎?」
  秀美對他晃了晃黑運動帽。
  「哦,對了。這話談了一半?談到哪兒啦?」
  「談到想害你的那個小伙子不會是K俱樂部會員。那俱樂部是上流社會名人聚會的場所。因此這個小伙子肯定是從K俱樂部會員那兒借來、偷來或者是要來這頂帽子的。」
  「唔,對。所以我就在考慮我身邊的人當中有沒有K俱樂部的會員?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兩個人。這兩個人是誰呢?」
  「K俱樂部會員是上流社會名人。那裡可能也有錢很多的財閥級的人士吧。」
  「這還用說!」
  「這種人如果是身邊的人的話,除了進去的吳明國社長,還有誰?」
  「對。你也很聰明,首先就想到了他。那麼,還有一個是誰呢?」
  秀美搖搖頭。
  「想不出。」
  「妙花的母親閔蕙齡。」
  「她也打高爾夫球?」
  「當然。最近女人也打高爾夫球。我向K俱樂部打聽過他們兩個,跟我們想像的一樣,兩個人都是那兒的會員。」
  「那麼,這帽子是從他們那兒漏出來的嗎?」
  「不……」
  崔基鳳用沒有把握的口氣說著,搖搖頭。他煩躁地吸著煙,接著說:
  「眼下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頂帽子是從他們兩位那兒漏出來的。我只是覺得有這個可能而已。」
  無線電裡傳出電影《巴庇隆》的主題歌。他們閉著嘴,直到音樂結束。
  「我覺得我像巴庇隆。」音樂一結束,崔基鳳就自言自語地說。
  秀美差點要淌眼淚了,她抓住了哥哥的手,哥哥的手像冰一樣冷。
  「你不要這樣想。」
  「我一定要像巴庇隆那樣,掙脫加在我身上的枷鎖。起先我想把一切都忘掉,但這是不可能的。我發覺這才是自我欺騙,自我逃避,所以想碰一碰看!」
  「哥哥,你的惡名不是已經洗刷掉了嗎?」
  「從法律上看是這樣。不過,一副更沉重的枷鎖套在我脖子上。我要是不擺脫這副枷鎖,好像就不能重新過社會生活。最可怕的枷鎖是吳妙花。她的失蹤是弄得我不得安寧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對她的失蹤我裝作不知道,好像什麼事情也做不成。我的良心也不允許,吳妙花彷彿每天晚上都在呼喚我,好像她的靈魂在焦急地找我。」
  「她是個壞女人!」秀美憤憤地說。
  「不是。」
  崔基鳳也用與秀美一樣強硬的口氣否認。
  「哥哥,你為她毀了自己的一生,幹嗎還要衛護她?」
  「不是衛護她。她確實不是個壞女人,但我無法理解她。」
  「我對她、對你都不能理解。你們兩個都是怪人!」
  「慢!」
  崔基鳳舉起手制止秀美。一輛出租車開到停車場裡,停在大門口。兩個男人從車上下來,是河班長和徐刑警。
  「咦,他們怎麼會到這兒來?」崔基鳳不免有點驚訝。
  「莫非是來找我們的?」
  他們對秀美來說也不是陌生人。不一會兒,他們推開大門,消失在門裡。崔基鳳想他們不會是高級社交俱樂部的會員,肯定是刑警抓住了什麼線索。在這兒看見刑警也許是偶然一次,但從另一方面來想,也許是我們在追逐什麼共同的目標。
  「不要跟他們見面。」秀美擔心地說。
  「不會見面的。」
  他們是不是來找吳明國?如果不是找他,還有什麼人要找呢?
  「我們回去吧!」
  秀美又顯出擔心的神情,但崔基鳳不想動彈。他打算手裡沒有抓到實在的東西,就一直呆在車裡。司機也許是對他們的談話不感興趣,把上身仰到後邊睡大覺。
  經理難堪地坐著,桌上放著邊孝植的照片。
  兩個刑警連手都沒有碰一下酒杯,單等經理開口。但是經理輕易不肯開口。河班長等急了,神經質地說:
  「你不老老實實地說,我們只好把你帶走。你是在這兒說,還是跟我們一塊兒走?」
  經理神情不安地看了看周圍,然後勉強開口說道:
  「實際上是來過幾次。他要求我替他保密,所以……」
  「誰要求你的?」
  經理又閉上了嘴巴。
  「這個小伙子被殺了。」
  經理聽了徐刑警的話,顯出吃驚的樣子。
  「你還不打算開口?」
  「是吳……吳社長。他一再關照,要我對這個小伙子到這兒來過的事保密。」
  兩個刑警的表情變得呆板起來。
  「吳社長?是吳明國?」河班長這樣問道,他的眼睛變成了三角眼。
  「對。是S建築的吳社長。」
  「這小伙子經常在這兒跟吳社長會面嗎?」
  「不經常,有時見見面。」
  「是什麼時候開始見面的?」
  「有兩三個月了。」
  響起了輕輕的拍手聲。有一個很眼熟的女歌手開始唱歌了。經理掩飾不住不安的神色,眼睛老是東躲西閃的。那女歌手的歌聲無法進入兩個刑警的耳朵裡。
  「這裡上面有房間,他們兩個常在那裡見面。」經理用手指著上面說。
  「總是兩個人見面?是不是還有別的人?」
  「有。還有一個男的。那人常常戴一頂帽子,到底是幹什麼的,就不知道了。」
  「不是這兒的會員吧?」
  「不是。」
  「吳社長的夫人閔蕙齡也是這兒的會員嗎?」
  「對。是會員。」
  「她不到這兒來?」
  「有時也來。不過,最近沒看見。」
  「閔女士也在這兒會見那個小伙子嗎?」
  「不。到這兒來的常常是以吳社長為首的幾個人,好像是來商量會社的事。」
  自從吳妙花失蹤以後,閔蕙齡幾乎是在家裡半步不出,自然不會到這兒來。但吳明國不同,繼續出入會社,而且這一陣還到這兒餐館來。經理又告訴他們一個驚人的事實:
  「現在吳社長和那個戴帽子的人在上面。不久以前剛來的。」
  「是嗎?」
  「在二樓的密室裡喝酒。我告訴你們了,務必請你們保密。」
  「當然保密。我們到這兒來過了,你也絕對不能說出去。」
  「絕對不說。」
  「他們往往只在那個房裡喝酒?」
  「不。」
  「拜託你一件事。」河班長突然神情嚴肅地說。
  「什麼事?」
  「你我有約在先。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們要在密室裡按一個竊聽器,請你幫忙。」
  「現在馬上就裝?」經理困惑地問道。
  「不是現在,明天裝。」
  經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警察認為有必要,我一定幫忙。」
  「謝謝。以後吳社長來,你就把他帶到有竊聽器的房間裡去。這能辦到嗎?」
  「唔,能。他常常是在來之前打個電話來,所以完全能辦到。」
  「今天晚上我們在這兒等著。吳社長走,你告訴我們一聲。
  「知道。」
  「你忙去吧!」
  兩個刑警每人面前放著一杯雞尾酒坐著。女歌手進去了,這次是男歌手上場。男歌手彈著吉他唱歌。
  「邊孝植在這兒見過吳社長,真想不到。」
  河班長點點頭,把酒杯端到嘴邊。
  「現在才好像大致有了點輪廓。」
  「吳社長是不是幕後人?」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
  「是不是因為他不是吳妙花的親爸爸?」
  「是的。而且,他一直只不過是在太太手下拿薪水的一個社長。這就不可能不發生問題。」
  徐刑警沒有顯出同意他的說法的神情。
  「這一點應當是一上來就納入我們思考範圍的事項,由於斷定沒有這個可能性,所以……」
  河班長舉起手來制止他。
  「這都怪我們的搜查工作跟不上吳明國要的花招。反正再等一陣,他的假面具是一定會被摘掉的。」
  這時,經理急忙走來。
  「吳社長馬上就要走了。」
  徐刑警一聽,先跑出去喊出租車。但一下子沒看見有空車。他發現停車場角落裡有一輛出租車沒有開燈停在那裡,但不知怎的好像不會馬上就開。他還看見司機坐在裡面睡覺,便急忙跑了過去。
  司機果真在睡覺。後座上坐著兩個客人,暗中看不大清楚。他敲敲駕駛座的門,司機揉揉眼睛支起上半身。
  「這車不開嗎?」
  「不開。
  司機搖搖頭,打了個大呵欠。
  「為什麼不開?」
  「等人。」
  司機搖上車窗,又仰頭睡覺。這時恰巧有一輛自備汽車開進來停下。車上下來一男一女。自備汽車不想在停車場裡逗留,向車道開去。徐刑警奔過去讓它停下。
  「這車,對不起。我多給你一些辛苦費!」
  年輕的男人爽快地答應了。
  再一看,這車是自備汽車。然而,情況緊急,也顧不得追究這些,所以兩個刑警二話沒說,便乘了上去。
  不一會兒,吳明國和戴帽子的男人走到大門外面來了。日本車像滑行似地朝大門邊靠去。
  「你看見過那個戴帽子的人嗎?」河班長眼睛一亮問道。
  「第一次看見。他戴著帽子,看不大清楚,好像相當注意周圍,不願意被人發現。」
  兩個刑警由於在並沒有寄予什麼希望的地方發現了意外的情況而興奮不已。
  吳社長的日本車開出了停車場。
  「跟上那輛車。請你小心點兒,不要被他發現。」
  對司機下了命令以後,兩個刑警注視著前方。他們乘的車一出發,一直安安穩穩停在角落裡的汽車也就悄悄地滑了出來。
  「刑警大概是盯上吳社長了。」黑暗裡傳來秀美緊張的聲音。
  「事情變得奇怪起來了。我們變成在最後面盯梢了。」
  崔基鳳也同樣緊張。他根本沒有估計到事情會變得這樣。他只是深切地感到,事態越來越複雜,好像鑽進了死胡同。從這一點來看,可以認為是最終交了好運。
  三輛汽車沿著江岸飛駛。當然,三輛車不是首尾相銜地朝前開。因為這樣盯梢馬上就會被發覺,所以三輛汽車當中夾了別的車。
  「也許會出事,不知道是應該我先下去,還是你先下去。當然,我們心裡要做好應付這種局面的準備。」
  「太可怕了?」
  秀美也許是害怕了,摟住哥哥的胳膊。
  「別害怕。我不會讓你干危險的事情的,大可不要擔心。」
  不一會兒,日本高級進口轎車轉向了梨泰國那邊。
  「到了剛才那地方。」
  日本車開始減速,不一會兒慢慢停住了。門開了,戴帽子的男人下了車,手裡拎著一隻007皮包。這是剛才沒有看見的。他們還看見刑警的車上也下來一個人。
  「來,你下去。」
  崔基鳳推了推秀美。秀美心裡發慌,磨磨蹭蹭的。
  「你去跟蹤那個戴帽子的人,能跟到什麼地方,就跟到什麼地方。當然,不能被刑警發現。我已經暴露了,不能再跟在他後面走。事情完了,你就回家去!待會兒我給你打電話。來,這個你拿著,需要的時候用!」
  他隨手掏出幾張紙幣,塞到秀美手裡,把她推了出去。
  秀美稀裡糊塗被推下了車,茫然失措地站在那裡。看見戴帽子的男人消失在馬路對面的拐角上,便飛快地朝那邊走去。崔基鳳擔心地看著妹妹的背影,看了好一陣,然後才讓開車。
  日本車子裡現在只有司機和吳明國。它的後面跟著河班長乘的國產小轎車,再後面是崔基鳳乘的出租車。
  如果說日本車子跑一整夜,另外兩部車子也不會放鬆它,也會沿著同一軌道奔馳。然而,那車子徑直朝家裡那兒開去,彷彿是在嘲笑跟蹤者。一轉眼,便駛進了宅院裡。
  崔基鳳趕快從車上下來,觀察河班長的動靜。河班長在車於上沒有下來,在他家門口等了好一陣,然後才下車走到大門口。
  俄頃門開了,河班長消失在門裡。
  崔基鳳擔心起秀美來了。所以他又乘車返回梨泰園,在剛才分手的地方下車,在附近轉了一圈,但未找到秀美。他又給家裡打了個電話,秀美還沒回去。崔基鳳更加不安。
  河班長進到屋裡的時候,吳明國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坐在沙發上迎接他。因為警官總是不問時間隨時進出,所以河班長突然出現,他也並不覺得奇怪。
  「您好像剛回來!」
  河班長一跟他招呼,吳社長就皺起眉頭點點頭。他臉上露出瞧不起警官而且不信任他們的表情。其理由是因為警察沒能很快破案。
  這種情況任何時候都會碰到,所以警官們都不當它一回事,裝不知道,但心中不快,這也是事實。
  閔蕙齡也坐在房間裡。她乾癟得幾乎認不出來了。美麗的面貌不見了,非常枯瘦,顴骨突出,兩隻眼睛失神地在空中盤旋,頭髮披散著,嘴邊不時浮起一絲微妙的笑容。衣服隨便披在身上,黑裙子上面加了一件紫色的小襖。
  她對河班長也是似看非看的。兩個人的眼睛碰到一起,她就楞怔地瞅河班長一眼,然後把視線轉向空中,悄悄地微微一笑。河班長看見她這種樣子,不禁目瞪口呆。
  這一陣,河班長四處奔忙,很少有機會看到閔蕙齡。就是到她家裡來看她,也由於她幾乎是寢食俱廢地躺在床上,沒有機會跟她談話。
  天哪,怎麼會變得這樣?這等於是完全死了。衝擊再大,能變得這樣嗎?連不容易動感情的他也非常可憐起閔蕙齡來。
  女傭煮好咖啡端了過來。她六十不到,任何時候眼睛總是朝下垂著,不跟別人的視線相碰,行動非常文靜和恭謹。乾枯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體現出一種達觀的氣概,好像心甘情願地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這麼一把年紀,是應當在別人家裡當女傭。頭髮花白,眼睫毛幾乎等於沒有。
  她放下茶杯,悄悄地走了出去,河班長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問道:
  「她在你家幹活有多久了?」
  閔蕙齡瞅著天空,吳社長皺起了眉頭。隔了半天,才無可奈何地說:
  「一年多一點。
  「沒有親屬?」河班長又問。
  「大概沒有,所以這麼一把年紀還在別人家裡當女傭。」吳社長冷冷地說,幾乎是在埋怨對方。
  「最好是我們兩個人談談……」
  「又有什麼話要談?」吳社長眼睛睜得溜圓。
  「對不起。」河班長顯出抱歉的神情。
  吳社長打開房間一邊的門走了進去。那是一個暗間。
  對面牆上擺滿了各種洋酒,一邊的牆面完全是鏡子。吳社長走到架子旁邊,瞅了河班長一眼:
  「你喝什麼?」
  「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河班長低聲下氣地說。
  他想經濟實力就這麼了不起嗎?吳社長斟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把一杯推到河班長這邊。
  「請。
  「謝謝。」
  河班長端起杯子朝嘴邊送。吳社長穿著襯衫,把領結解開。
  「偵破停頓了嗎?」吳社長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突然問道。
  「哦,沒有。在繼續偵破。」
  河班長用手背擦擦沾在嘴上的酒。吳社長用非常不信任的眼光瞪著河班長。
  「現在我們家裡完蛋了。你一看就知道,我內人完全糊塗了。聽不懂話,也不會說話,想不到妙花對她的打擊這麼大。」
  「我看見閔太太也吃了一驚,想不到這麼嚴重。」河班長小心翼翼地看著對方的臉色說。
  「不是只有一個女兒嗎?儘管不是我的親骨肉,但對我的內人來說只有妙花一個。好容易養大的女兒度蜜月失蹤了,她發瘋也是不無道理的。」
  吳社長身體好像有點歪扭了,兩隻眼睛裡頓時眼淚汪汪,一副苦惱的樣子。
  「不知道究竟應該怎麼辦。」
  他絕望地搖搖頭,端起酒杯把烈性酒一飲而盡。
  「應該讓她住醫院。」
  「你不說,我也想到了。不過,這是明擺著的,只要妙花一出現,她馬上就會好起來。讓她住院,她就不會好了。」
  「趁著情況還沒有進一步惡化,最好讓她住醫院。」
  「讓她住院,就得把她送進精神病院,我怎麼能親手把她送到那種地方去呢?我不忍心幹這種事!」
  他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表情非常痛苦。然後突然睜大眼睛問道:
  「崔基鳳那傢伙怎麼樣了?」
  「我們也不曉得他的消息。據說一個人到遠處旅行去了,也不知道究竟到哪兒去了。」
  「該死的!」他咬牙切齒地詛咒崔基鳳。
  「你很恨他吧?」
  河班長想看看他的反應。果然,話音剛落,他就大發脾氣。
  「還能不恨?想想吧!我認為警察犯了個大錯誤。他是兇犯,我的看法沒有變。我弄不懂你們為什麼要放他!」
  「他要是兇犯,那該多好,可他不是兇犯。」
  「你說他不是兇犯,有什麼根據?」
  「據我們調查的結果,他不是兇犯,所以我們把他放了。」
  「以後你們要後悔的!」
  「是嗎?」
  吳社長還不知道邊孝植死了。邊孝植之死現在是絕密。河班長本來想說這件事,但憋住了,說:
  「我們正在追捕一個我們認為是兇犯的小伙子。」
  「那小伙子是誰?」吳社長眼睛一亮問道。
  「他被捕只是時間問題。」
  「唔,他是誰呢?」
  「還不能告訴你,這事在偵破上屬於絕密。因此,暫時還不能說。抱歉。」
  但吳明國還不罷休,想打聽那人是誰。
  「早晚會知道的。」
  河班長避而不答,觀察對方的神情。吳社長好像竭力要做到不動聲色,但臉上卻明顯地表現出焦急的神色。
  「你說有話要對我說,那是什麼話呀?」
  「我知道你們兩位,你和閔女士是第二次結婚,那是什麼時候呀?」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似乎把吳社長問得一愣。
  「現在怎麼會問起這件事來?」
  「對不起。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瞭解一下。如果有顧慮,不說也行。」
  河班長剛要退後一步,吳社長冷不了開口說:
  「你要瞭解我就告訴你。這事大家都知道,無可隱瞞。我們再婚,唔,哎,有七八年了。當時妙花是上女高1三年級吧!」
  1女高,即女子高等學校的簡稱,相當於我國的女子高中。
  「怎麼會再婚的呢?」
  「我妻子的前夫死了。他叫吳時憲,原來是現在的S集團會長,生病突然死了……他的太太,也就是我現在的妻子,替代他擔任會長職務。當時我任建築部門的常務……就近協助她工作,彼此覺得有需要,就結婚了。」
  「原來如此。聽下來,你和死去的吳社長是親戚關係,不過……」
  「是遠房哥哥。靠著這一層關係,我進了S集團。因此,我妻子碰到疑難的事情,總是來跟我商量。這樣就有了感情,結婚了。」
  「吳社長當時是單身?」
  「唔,是的。是有兩個孩子的鰥夫。」
  「你是跟原來的夫人離婚了,還是……」
  吳社長的臉色陰沉下來。他好像想起來就難過,歎了一口氣。
  「我跟她是離婚,無可奈何地分手了。」
  「我想知道一下為什麼?」
  吳社長歎了一口氣,又把一杯酒倒進嘴裡,然後開口說道:
  「妻子有不治之症,沒法在一塊兒生活的病。所以,沒法……現在這種事就不談了吧!」
  他好像很難過,揮揮手。但是河班長輕易不肯後退。
  「不治之症是什麼病?」
  「算了!」
  「別這樣,談談吧!」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39:23

  吳社長瞪了河班長一眼:
  「就算你是刑警,也太過分了吧!」
  「我是幹這一行的,沒有辦法。對不起。」
  吳社長用手指頭指指自己的頭:
  「精神病,不治的精神病!」
  河班長在提第二個問題之前,停了好長時間。在這一段時間裡,大家沉默。
  「你和夫人是正式離婚的嗎?」
  「好像你還有話要問。不是正式離婚,怎麼能重新結婚呢?」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吳社長搖搖頭。
  「不知道消息?就算離了婚,還有兩個她生的孩子嘛!這兩個孩子不去看她?」
  「這兩個孩子早就把自己的媽媽忘了,因為她已經死了。」
  「哦,是這麼回事!你參加了她的葬禮嗎?」
  「沒能參加。我是幾年前在外國的時候聽說她死了。」
  「是嗎?問了一些無謂的事,抱歉。我還要再問一句:聽說你的兩個孩子現在都在國外,對嗎?」
  「唔。大的在美國唸書,小的在德國唸書。所幸兩個人唸書都不錯。」
  河班長最後還想提一個問題。這不是別的,就是「下班以後你在哪兒?幹了些什麼才回家?」但是這個問題與其問他,不如自己去找答案。
  另一方面,秀美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坐著。她現在是在某個俱樂部裡。這個俱樂部是以美軍為對象的,韓國人也來得不少。
  俱樂部裡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非常討厭,而且煙霧瀰漫,喝醉了的酒鬼含糊不清地說話聲聽起來非常不順耳。
  舞池裡有許多人在發瘋似地搖晃著身體。秀美從皮包裡把眼鏡拿出來戴上。她視力不好,需要的時候就拿出來戴。她想要是能用這個多少作一些偽裝就是萬幸,如果被刑警發現,那就沒法了。她一面想一面注意著戴帽子的人的行動。她盯人家的梢是平生第一次,儘管非常得意,但卻暗暗害怕。
  戴帽子的男人坐在角落裡飲酒。他依舊把帽子壓得低低的,不讓人看清他的臉。
  他大衣穿在身上,啤酒杯放在面前,靠牆坐著。那神情看上去完全像個旁觀者。
  這樣的人還有一個。那是盯戴帽子男人梢的年輕刑警。那刑警面前也放著一隻啤酒杯,眼睛看著舞池那面。但是他沒有忘記不時瞟瞟戴運動帽的。
  他是什麼人?為什麼會見吳社長?他是不是這個案件的關係人呢?時間過得越久,秀美越是陷入疑惑的深淵。穿著若隱若現的迷你裙的女服務員走過來,蔑視地看著她問道,要不要來點喝的。
  「來點啤酒。」
  「下酒菜呢?」
  「乾癟得像枯樹葉子一樣……」
  女服務員撤撇嘴轉身走了。
  音樂突然停止了。舞池裡的人紛紛散開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一個蓄長髮的大個子姑娘衝著戴運動帽的笑笑,走到他旁邊,包著身子的牛仔褲繃得緊緊的,好像都要撐破了。一個個頭像根長竹竿的白人緊挨在那姑娘身邊,護送她。
  幾乎在大個子姑娘在位子上坐下的同時,戴運動帽的手伸了上去,大個子姑娘臉上啪的發出一聲響。白人發怒似地撲向戴運動帽的,大個子姑娘伸手把他攔住了,好像在趕那個白人,叫他走。白人終於悻悻地走了。
  這個場面挺有趣。秀美朝刑警那面看看,只見他也以好奇的眼光看著戴運動帽的。
  挨了嘴巴的姑娘反而挨著戴運動帽的坐下,嬌裡嬌氣地笑著,而且一個勁地在說著什麼,好像是在解釋。
  秀美想朝他們旁邊靠去,以便於聽他們談話,但又怕被人發現,不敢這樣做。她最擔心的是像鷹一樣機敏的刑警的眼睛。
  不知什麼時候,大個子姑娘撲到了戴運動帽的懷裡。戴運動帽那個人的臉也俯到了她的臉上。他們不管其他人,只顧自己接吻。
  秀美臉上發熱,不敢正面去看他們。在這種地方接吻和愛撫之類是常事,別人連看也不看。
  突然音樂又響了起來。同時一個完全裸體的女人走到舞池裡,開始晃動起身子來。那是一個八等身美人。
  秀美終於透不過氣來了。她生平第一次看見這種情景。美女豐滿的乳房和屁股痙攣似地扭動著。由於這個場面刺激性太大,甚至都沒有覺得它醜陋。尤其是她本來就會跳舞,所以漸漸感到這挺有趣。
  舞池完全變成了那美女一個人的舞台。人們都以恍惚的表情暈暈乎乎地看著她的舞姿。沒有任何人敢於到舞池裡去跳舞。
  美女也許是渾身抹了油,身子動一動,皮膚就閃閃發光。她又扭又晃地跳著,完全統治了舞池。那寬大的舞池對她來說反而好像很狹小。
  跳舞跳到高潮的時候,有一個男黑人似乎再也忍不住了,蹦到舞台上。黑人的舞也跳得不錯。他和美女以奇妙的姿勢,發瘋似地轉來轉去。又有幾個人下了舞池。坐著的人看見這情景,一個個都開始站起來。
  有一個人碰了碰秀美的肩膀,秀美吃了一驚,回過頭來一看,一個健壯的黑人正從兩片厚嘴唇縫裡露出雪白的牙齒在笑。黑人用大拇指指著舞池用英語說了句什麼。大概是要她一起跳舞的意思。黑人又說了句什麼,秀美害怕地縮起身子,黑人詭譎地笑著,一屁股在她旁邊的座位上坐下。他的話秀美一句也聽不懂。
  「是大學生嗎?」
  秀美僅僅聽懂了這麼一句,不禁一愣,點點頭。黑人也許認為到這兒來的韓國姑娘都是這樣,都是這種女人,看見外國人就高興,就委身於他們。他可能也把秀美看成是這一類人當中的一個。
  黑人的嘴裡噴著一股酒氣。秀美感到妙頭不對,便採取防禦的態勢。果然,黑人的手悄悄地伸到了她的大腿上,桌上放著十美金。秀美嚇了一跳,想把他的手推開,黑人卻飛快地用胳膊摟住了她的腰。
  「媽呀!」
  討厭的音樂聲吞沒了她輕輕的喊叫聲。她猛地支起身來。但是黑人的胳膊像蛇一樣繞著她的腰,使她沒法動彈。黑人的臂力不知怎麼那麼大,腰好像要斷了一樣。身體越是扭得快,黑人越是把她朝懷裡拖。黑人的臉像怪物一樣從上面瞅著她。兩片嘴唇張開著,噴出來一股酒氣,再這樣下去,也許就要壓到她的嘴唇上了。一隻大手抓住了她的乳房。她大吃一驚,飛快地看了看周圍。好像還沒有人注意他們這邊。刑警的注意力也被舞池那面吸引過去了。她想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在不引起人們注意時就擺脫這個傢伙。跟估計的一樣,黑人的嘴唇朝底下來了。
  「狗東西!」
  秀美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起啤酒瓶把酒撒到他臉上。
  「嗯?噗噗!」
  黑人搖搖頭,把她一推,退後一步坐下。秀美握著啤酒瓶白了他一眼。黑人舉起兩隻手,做出擋她的樣子。
  「拿去!」
  秀美揀起紙幣扔到他的臉上。黑人用手揉揉臉,拿起錢搖搖頭,好像覺得她不好對付。
  「對……不……起!」
  想不到黑人乖乖地道了歉,走了。秀美覺得當頭挨了一棒,一下子洩了氣。黑人看起來還比較老實。
  令秀美驚訝的是,這時戴運動帽的男人衝著她舉起了酒杯,好像是祝賀她打得好。看來,他好像看見自己和黑人發生了爭執。秀美稀裡糊塗也衝著他舉起杯子。戴運動帽的微微一笑,秀美也微微一笑。秀美心想事情好像變得奇怪起來。
  然而,更加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秀美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以為是男人的那個戴運動帽的,突然變成了女人。
  她是個女的,在她脫大衣的時候看得出來。她在大衣裡面穿著一件黑色高領羊毛衫,沉甸甸的乳房不時地晃動著。起先秀美以為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錯了,所以睜大眼睛直盯著她看,但看來看去怎麼也不像是男人的胸脯。即使是女人的胸脯,也還是很豐滿的。
  「天哪,這可能嗎?」
  正當秀美呆呆地看著她的時候,她把運動帽摘掉了。露出了像運動員一樣頭髮剪得短短的腦袋。她衝著秀美這邊嫣然一笑,然後拉起被她打了一記耳光的姑娘的手站起身來,朝舞池那兒走去。
  她走路的樣子也完全是個女人。腰很細,臀部左右搖晃。一步一扭,極富魅力。舞也跳得很好,引人注目。一面跳一面還不斷朝秀美微笑。秀美被她搞糊塗了,感到很不安,心想她這樣是不是想瞭解我的真面目。
  秀美飛快地朝徐刑警那面看了看。接著她飛快地轉了個身,背對著徐刑警。
  戴運動帽的繼續一面跳舞,一面不停地朝秀美這裡看。她把帽子摘下來,又戴上,向秀美不時地微微一笑。不知道她這樣到底安的什麼心思。
  秀美知道必須趕快作決定:到底是應該不理她,還是積極作出反應?
  秀美朝戴運動帽的笑了一笑。她決定積極作出反應,雖然這很危險,但她覺得不這樣,就不能很自然地接近戴運動帽的。她認為這是絕好的機會,所以決定冒險。
  秀美的笑十分有效。戴運動帽的張嘴笑了,並且舉起一隻手擺了擺。跟她一起跳舞的姑娘也朝秀美這邊看了看。她沒有笑,相反,投來了嫉妒的眼光。
  激烈地搖晃了一陣以後,音樂突然換成了慢節奏,戴運動帽的和高個子姑娘走下舞池。令人驚訝的是,戴運動帽的徑直朝秀美走來,點了一下頭問:能坐嗎?秀美突然變得大膽起來,從容地笑了笑說:
  「唔,行,請坐。」
  戴運動帽的坐在對面的位子上,以迷人的眼睛看了看秀美。
  大個子姑娘猶豫了一下,也挨著戴運動帽的坐下。戴運動帽的臉很瘦,顴骨突出。儘管眼睛很大,但顯得有點渾濁。
  「我一眼就迷上了你。叫我密斯特金吧!」
  戴運動帽的有點大舌頭。她儘管是女人,卻好像要擺男人派頭。想到她可能是個陰陽人,秀美覺得有點害怕。
  「喊我密斯樸吧!」秀美隨口回答。
  「常來這兒?」
  「不,頭一次,到這兒來會朋友。一個小時過去了,他還沒有來,大概不會來了。」
  「估計是不老實。」戴運動帽的以同情的口吻說。
  「大概是的。」秀美笑著點點頭。
  「是學生?」
  「對。在上學。」
  「哪一個學校?」
  「在S女大唸書。」
  秀美對於自己說謊說得這麼順當暗自感到吃驚。
  「我知道你是大學生。我買一杯酒行嗎?」
  「行,好。」秀美快活地回答。
  戴運動帽的要了兩瓶啤酒和下酒的菜。先替秀美斟酒,再在自己杯子裡倒酒,秀美把瓶子搶過來拿在手裡,朝她的杯子裡斟酒。戴運動帽的看了,非常滿意。
  大個子姑娘完全被撂在了一邊。即便如此,她還是硬著頭皮坐在位子上。戴運動帽的到老位子上去拿大衣,大個子姑娘飛快地對秀美說:
  「落到她手裡可不妙。那女的是個半陰陽。即使她是半陰陽,也是挺壞的。別呆在這兒了,快走吧!」
  「你為我操心,挺感謝的,實在感謝。不過沒有關係,我有思想準備,別擔心。」秀美笑瞇瞇地說。
  姑娘的臉冷冰冰地板了下來。
  戴運動帽的一回來,大個子女人就霍地站起身來。戴運動帽的連瞧也不對她瞧一瞧。大個子姑娘瞪了戴運動帽的一眼,說:
  「你以為這是最後一次嗎?」
  「快走!」戴運動帽的像男人似地說。
  「再也不跟你見面了!」大個子轉身朝大門口走去。
  「滾吧!」戴運動帽的對著她的脊背大喊一聲。
  慢節奏的布魯斯樂曲響起來了。戴運動帽的站起來,把手伸給秀美。秀美猶豫了一會,一把抓住她的手站起來。
  走進舞池面對著站下,戴運動帽的個子比秀美高得多。秀美很討厭她,但沒有表現出來,一跳舞就覺得難過得要死。秀美決心忍耐,能忍多久就忍多久,於是隨著她轉起來。
  起先是正常的跳舞。但是五分鐘一過,戴運動帽的便用兩隻胳膊摟住秀美的腰。兩個人的身體完全貼在一起。
  「我一上來就被你迷住了。密斯樸很有魅力。」
  戴運動帽的湊在秀美的耳朵邊低聲說。一股熱氣噴到秀美耳邊。秀美把上身朝後仰。越是這樣,戴運動帽的越是使勁摟住她的腰。她的嘴唇終於碰到秀美的脖子。
  「啊!」
  秀美身體開始發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一直傳到髮梢和腳尖。
  「別這樣。這樣太討厭!人們看著哩!」秀美飛快地低聲說。
  「不要神經緊張。」
  轉到角落裡的時候,戴運動帽的摸了一下秀美的屁股。秀美氣得說不出話來。她從戴運動帽的肩膀上看了看刑警。只見刑警面前放著酒杯,眼睛盯著這邊。秀美心想刑警還在這兒,於是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安慰。萬一不行,向刑警求助就是了。沒有什麼可怕的,一樣是女人嘛!
  「討厭我?」
  「不。討厭還這樣嗎?跟你要好才一起跳舞的。」
  「我喜歡熱情、快速。彼此看對方的眼色拖時間最討厭。密斯樸你以為怎麼樣?」
  「我也是這樣。」
  戴運動帽的好像大大地超過了三十歲。她好像竭力要顯得年輕一些,但是年紀瞞不住。這個討厭的傢伙跟吳社長是什麼關係?她由於什麼關係要跟吳社長在宮殿裡秘密會面?這女人果真跟這個案件有關聯嗎?如果說有牽連,到了什麼程度呢?秀美忙於觀察對方的神色。首先要弄清戴運動帽的接近秀美的理由,不知道她究竟是把秀美單純地當做愛慕的對象想勾引她,還是曉得秀美是個盯梢人要騙她?反正這一點還無法弄清楚。
  「不要把兩隻手放在肩膀上,要摟著我的脖子。」
  戴運動帽的人甚至告訴她應當採取什麼姿勢。秀美閉上眼睛,用兩隻胳膊摟住了對方的脖子。現在兩個人的肉體貼得緊緊的。胸脯和胸脯在磨擦。戴運動帽的人起勁地摸著秀美的屁股。呵氣滾熱地噴到秀美的脖子的周圍,趁燈光暗下去的時候,突然把嘴貼在秀美的嘴唇上。
  「啊,不行。」
  秀美低低地喊了一聲,把臉轉了過去。但戴運動帽的人盯住她不放,執拗地戲弄她的嘴唇,時間大約有兩分鐘。但秀美覺得簡直是遭到強姦。等到燈光重新亮了以後,她才好像從地獄裡解脫出來。秀美喘著氣,扭來扭去地說:
  「回到座位上去吧!」
  她在戴運動帽的人的攙扶下回到位子上。現在她們完全像是戀人了。戴運動帽的人朝她嘴裡夾菜,用溫情脈脈的眼睛看著她,摸她的手,還把手伸到桌子底下去摸她的大腿,說話的聲音甜得叫人身上發癢。
  「我去打個電話就來。」
  「打到哪裡?」
  「家裡。告訴他們我要晚一點回去。」
  秀美的姐姐秀姬接到秀美的電話蹦了起來,說哥哥打過幾次電話來了。
  「你不回家在幹什麼?」
  「在幫哥哥幹事。」
  「哥哥叫你趕快給他打電話。」
  秀美趕快把姐姐告訴她的電話號碼記在腦子裡。
  「趕快回家,媽媽不放心。」
  「知道,別擔心。」
  姐姐告訴她的電話號碼是一家旅館的電話號碼。隔了一會兒,崔基鳳來聽電話了。
  「怎麼樣了?在哪兒?」
  「梨泰園。一個名叫斯泡茲俱樂部的外國人專用俱樂部。我跟她喝酒跳舞。」
  「是刑警?」
  「不,那個戴運動帽的。」
  「什麼,你說什麼?」
  「真的。」
  「你是不是昏了頭?」
  「是這樣。」
  秀美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崔基鳳聽罷,對於妹妹的魯莽行動目瞪口呆。
  「這樣下去,你要闖禍的。快離開那兒。」
  「沒關係。」
  「照我說的辦!」
  「哥哥,還有更叫人吃驚的事呢,她不是男的,是女的。好像是個同性戀者,所以她在跟我接近。」
  「是女的?」
  「對,真的。所以我不害怕,別擔心。」
  「這也不行,快回來。萬一有危險,就找刑警幫忙。」也許是他認為妹妹馬上就要死了,氣喘喘地說。
  「我心裡有數,放心吧!」
  回到座位上,戴運動帽的人就問她打什麼電話時間這麼長,好像有點懷疑她的樣子。
  「家裡再三問我為什麼要晚回來。我說了個謊,弄得昏頭昏腦。」
  「這兒不方便,我們到別處去喝酒怎麼樣?」
  「打算到哪兒去?」
  「我家裡,離這兒不遠。」
  秀美慌了,心想這下真的要決定是不是要鑽虎穴了。
  「我家有許許多多好酒。有音樂,氣氛好。我們一面喝酒一面談話。」
  戴運動帽的人拉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目光非常熾熱。秀美裝做拗不過她的情面似地站起來。
  「就去一會兒。」
  「好,我也不想一直拖住你。」
  徐刑警瞪起三角眼看著她們兩個走出去。等到她們出了門,他也飛快地站起身來跟出去。
  一到外面,戴運動帽的人就摟著秀美走,好像是戀人。秀美在轉彎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刑警跟在後頭,她才稍稍放心了。她下定決心,打算無論去哪兒,她都毫不在乎。
  走了十分鐘彎彎曲曲的山坡路,公寓樓房出現在面前。一併排兩幢,顯得非常高級。周圍儘是樹林,夏天可能綠蔭濃密。
  「這是外國人專用公寓。不過,也有不少韓國人住在裡面。」戴運動帽的人說,對於自己住在裡面好像挺自豪。
  她們乘電梯上了九樓。戴運動帽人的房子是九○五室。
  「這叫什麼公寓?」
  「羅茨·邁歇爾。」
  戴運動帽的人的公寓房子很大、很豪華。起碼超過五十平方。地上鋪的全是昂貴的地毯,外國豪華傢具和裝飾品擺得滿滿的。秀美瞪大了眼睛。四面八方的電燈光弄得房裡的氣氛很幽靜。
  「你一個人住?」
  「唔。」
  「一個人住不太大嗎?」
  「不大,反而嫌小。」
  戴運動帽的人的手抓住秀美的手,把秀美拉到只要一坐下去就陷得很深的沙發上。她在秀美的面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問道:
  「喝點什麼嗎?」
  「給我一杯斯魯烏津吧!」
  戴運動帽的人消失在擺酒的房間裡。
  秀美飛快地看了看房裡,她在尋找可資參考的東西,不管什麼都好。但是,東西雖多,卻沒有發現什麼。戴運動帽的人端來了兩杯酒:
  「我喝香檳。」
  「謝謝。」秀美把酒杯接過來。
  「來,乾杯。」
  戴運動帽的人去放音樂。由於是輕音樂,因此使本來有點緊張的氣氛霎時鬆弛下來。
  「我們跳舞吧?把這全部喝掉,跳舞!」
  戴運動帽的人看著秀美把一杯酒全部喝乾才抓著她的手站起來。
  兩個人緊緊地摟抱著,跟著音樂踩著拍子朝前走。嘴唇和嘴唇貼在一起,張開的嘴唇縫裡吐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秀美精神恍惚了。眼皮變得沉重起來,頭腦發暈,以致難以維持身體平衡。最後不得不倒在對方身上跟著她轉。
  「我頭暈,歇歇吧!」
  秀美膝蓋朝地毯上一跪。戴運動帽的人頓時眼睛一亮,把她扶到沙發上。
  秀美連一個手指頭也動彈不了,儘管她估計酒裡面放了藥。好像不管對方幹什麼,她都動不了。她是要謀害我還是怎麼的?戴運動帽的人「啪」的打了她一個嘴巴。
  「等著吧,我送你去極樂世界。」
  戴運動帽的人到裡面去,拿了一隻小箱子出來。秀美心想自己不該跟她來。但是現在手和嘴都動不了了,奇怪的是還有知覺,因為她本來就很健康。
  戴運動帽的人打開箱子,裡面有針管、藥瓶,還有橡皮筋之類的東西。
  「啊,不行!」
  秀美喊了一聲,但聲音在喉嚨裡吐不出來。
  「老老實實地躺著!馬上你就會神思恍惚,感謝我。只要打一針,你會像是在天上飛,更不會害什麼羞了。」
  戴運動帽的人打開小瓶蓋,用針管把裡面的液體抽出來。那是一種像水一樣透明的物體。秀美一邊用恐怖的眼神看她擺弄藥水,一邊拚命掙扎。但是她的手和腳一點也動不了。
  戴運動帽的人嘴邊露出了冷峻的微笑,那是像魔鬼一樣的笑。長長的手指從箱子裡揀出一根橡皮筋。她把秀美的袖子秤上去,用橡皮筋纏住胳膊,血管立刻就鼓了起來。
  「不行,不行!」
  針頭無情地鑽進了血管。注射器裡的液體開始一點一點地減少。秀美覺得情緒穩定下來,不安感消失了,心情好像也很輕鬆。不一會兒針頭從血管裡拔了出來。
  「現在你的情緒會變得好起來的。情緒好了,我們就一塊兒去洗澡。」
  戴運動帽的人走進浴室,去放水了。
  秀美彷彿沉浸在迷離恍惚的夢中,這種滋味她平生第一次嘗到。自己現在躺在哪兒,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及諸如此類事,她全然想不起來。戴運動帽的人從浴室裡出來,她又用注射器抽藥液,這次是朝自己的胳膊上扎。針頭扎進去的胳臂周圍有無數針眼,膚色都變青了。
  她朝血管裡注射了藥物以後,站起身來,慢慢開始一件一件脫衣裳。音樂的節奏很優美。戴運動帽的人脫光了的身體非常乾癟難看。但在秀美的眼裡對方的肉體無比地美麗,完全沒有醜陋的感覺。
  戴運動帽的人合著音樂的節拍跳舞。那是秀美生平第一次看見的驚人美妙的舞。
  「來,起來脫衣裳。出一身汗後咱們就洗澡。」她抓住秀美的手說。
  秀美好像羅伯特一樣,話音剛落,她就從沙發上支起身來。剛才還不能動彈的身體,現在非常輕盈,就好像浮在空中一樣。秀美脫掉了衣裳,現在她既不討厭對方,也不害怕對方。簡直像一條乖乖地順應戴運動帽的人的要求的哈巴狗。
  兩個人說了無數彼此相愛的話,然後走進浴室。她們一塊兒把身體泡在浴缸裡。戴運動帽的人從背後摟住秀美,秀美癢得格格地笑。不一會兒,她撲在戴運動帽的人的懷裡閉上了眼睛。她巴望老是這樣摟著,不斷地笑。戴運動帽的人說:
  「我不喜歡男人,我喜歡女人。男人討厭。讓我們不要變心,永遠相愛。」
  「你不要拋棄我。」
  她們彼此誠心誠意地替對方擦身。洗完澡,戴運動帽的人把秀美帶到寢室裡去,說:
  「來,現在節日的夜晚開始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40:14     標題: 最後的陳述

  嚴寒侵肌砭骨。由於太冷,實在難以堅持下去,徐刑警無奈,只好離開那地方去找公用電話,附近恰好就有。
  河班長沒有睡覺在等他的電話。
  「戴帽子的人不是男人,是女人。現在跟一個什麼女人一起進公寓了。在我看來,戴運動帽的人好像是同性戀者。」
  「同性戀者?」
  「是的。」
  徐刑警把這一段時間當中發生的事情大致告訴了他以後,請求支援。
  「我來!」
  一小時以後,河班長帶了四個人來了。他們當中還有一個女刑警。
  秀美睜開了眼睛,頭一陣一陣地疼。她兩手抱著頭支起了上半身。起先她把握不住到底是怎麼回事,環視了周圍一陣以後,才好不容易斷斷續續想起了昨夜的事情,把這些片斷串起來倒也不難。
  她坐的床旁邊躺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由於太乾癟,肋骨都一根一根露了出來。那女人睡得死死的。
  秀美發現自己也是赤裸裸的,大吃一驚,但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凌亂的床鋪,骯髒的室內充分地說明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她沒有下床,無力地跪坐在床上。因為兩隻膝蓋沒有力氣,站不住。她撐著牆壁勉強支起身來,然後走到窗邊掀開窗簾。前面沒有東西遮擋,非常開闊,所以根本不必擔心沒有穿衣服會被人家看見。
  外面整個是一片白色,昨夜好像下了雪,現在還在微微地飄著雪花。
  軟綿綿的腿好像剛剛有了點力氣,她便走到桌子那邊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攤在桌上的東西使她眼睛發花。針管和藥瓶、橡皮管等等,一切都很可怕。她把這些東西一樣一樣拿起來看,感到一陣發冷。於是她趕忙著了看自己的左胳膊。上面果真有個黑點,是針眼。以前只聽說打麻藥,現在自己挨了一針,這事使她再一次打了個寒噤。她歎了口氣,趕快穿衣服。眼一抬,看見了放在裝飾櫃擱板上的台鐘正指著八點二十分,心想得在戴運動帽的人醒過來之前逃走。她馬馬虎虎抹了抹臉,然後拿起皮包,跌跌撞撞朝門口走去。一面穿鞋一面想,倘若要逃,當初何必鑽到虎穴裡來呢?何必要打麻藥,甘心受辱在這兒過一夜呢?實際上,不是還有什麼東西沒弄到嗎?既然如此,那就得幹到底。她又脫掉鞋子,回到臥室裡來。她有猛浪的地方,那猛浪正在表現為勇氣。她還年輕。
  她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進房去,戴運動帽的人還沉睡未醒。她走到戴運動帽的人跟前看她的睡態,不像是馬上就會醒的樣子。
  她走到臥室把話筒拿下來。因為她想電話鈴聲也許會把戴運動帽的人吵醒。她認為應當很好地利用在戴運動帽的人醒來之前這一段時間。這種機會輕易找不到。
  她終於開始在家裡翻起來,先察看臥室。桌子上放著寫有電話號碼的名冊。她把桌子的小抽屜打開來,抽屜有兩隻,一隻放的是紙牌、撲克之類,另一隻裡面有個小筆記本,也是記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好像一串有幾十個。特別的是,每個人的名字旁邊都寫著別名。同時標明了職務名稱,什麼鐘路負責人、乙支路負責人、用山負責人、大丘負責人等等。仔細看來,好像是顯示了全國規模的組織的電話號簿。秀美猶豫了一下,連電話號簿帶皮包一起拿起來走進盥洗室。
  她從裡面把門關上,然後坐在馬桶上,從皮包裡掏出筆記本和圓珠筆來,把戴運動帽的人的電話號碼本於上的東西迅速地抄到筆記本上。由於太緊張,字跡寫得很潦草,手的動作也不靈活。等到全部抄好的時候,二十分鐘已經過去了。
  到外邊來一看,戴運動帽的人還在睡覺。她把筆記本重新放回去以後,又開始東翻西翻的。沒命地翻了好一陣,也沒看見一樣可疑的東西。最後她朝廚房那兒走去。走到一個連著廚房的小房間裡,打開壁櫥來看。
  壁櫥裡放滿了箱子,全是一模一樣的。拿下一隻來看,是R化妝品會社的化妝品箱子。打開蓋子一看,裡面儘是化妝品。拿出一種化妝品,打開蓋子來看,是沒有用過的新化妝品。箱子裡有各種各樣的化妝品八件。箱子總共二十一個。她想這些化妝品可能是外銷的,便又放回原處。慌亂之中弄掉下來一隻,箱子裡的化妝品撒了一地。秀美緊張地把滾在地上的化妝品拾起來朝裡放。
  然而,八種化妝品裡有一種灑在了地上,是掉到地上的瓶子破了,因為地上有一隻空藥瓶。她把堆在壁櫥裡的箱子搬出來,把沒有碰壞的化妝品裝到剛才那只箱子裡,放到最底下,然後再把其他的箱子堆上去。
  她想把碰碎了瓶子的化妝品掃掉,誰知發現了一件異乎尋常的事情。問題出在雪花膏盒子上。她把破了的盒子扒開來看看,裡面有兩層裝置。倒出來的雪花膏底下,還有一隻盒子。那是用塑料板做的。她把雪花膏挖出來,打開塑料板蓋子一看,令人驚訝的是裡面不是雪花膏,而是一種白色粉末。
  「這可能嗎?」
  她原想把這個扔掉,但又改變了主意,把倒出來的雪花膏、破碎的玻璃片,還有塑料板盒子一起包在手絹裡。
  在她走出房間的時候,臥室那面傳來了喊她的聲音。
  「密斯樸……密斯樸……你在哪兒?」
  那聲音非常小,好像很疲倦。秀美硬著頭皮微笑著走進臥室。
  「啊,密斯樸……我以為你逃走了呢。來!」
  戴運動帽的人也不想遮擋一下赤裸的身體,張開兩隻胳膊。秀美閉起眼睛撲到她的懷裡。
  包圍羅茨·邁歇爾一帶的警察換了班。但是河班長和徐刑警依舊在熬夜沒有離開。他們把汽車停在通往羅茨·邁歇爾的唯一的路口,在車裡過夜。
  崔基鳳這時依舊躺在旅館裡。他在等秀美的電話,急得都快瘋了。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消息,妹妹肯定出了什麼事。他束手無策,只好等消息。
  秀美把戴運動帽的人給她做的吐司在咖啡裡蘸蘸吃。她是看見戴運動帽的人這麼吃也跟著學樣。戴運動帽的人滿意地看著秀美在吃飯。
  「今天忙嗎?」
  「不,時間很多。」
  「那你替我跑一趟腿。」戴運動帽的人以深沉的眼光看著她說。
  「什麼事?」秀美特地以輕鬆的口吻反問一句。
  「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當然不是要你白幹,一定給足辛苦錢。只要你把一樣東西送給一個人就行了。幹不幹?」
  「這事我可以替你幹。不過不要辛苦錢!」
  戴運動帽的十分疼愛地看著連連搖頭的秀美說:
  「你要把這當成一項工作,聽我的吩咐。我打算根據你完成的情況繼續交給你任務。這項工作非常好,不費多少時間,也不要花多少力氣。只有你拿了辛苦錢,我才能不斷名正言順地交給你任務呀!」
  戴運動帽的人當著秀美的面打開桌子上的抽屜,拿出一個小筆記本。她看了看本子,朝什麼地方打了個電話。
  「我是孔雀……讓猴子來接電話。」
  說罷,回頭看看秀美,擠了擠眼睛。
  「哦,你是猴子?現在有個人要給你送東西去,請準備好垃圾桶。當然是一張……越來越難弄到,有的時候就得保證搞到手。是個漂亮的女大學生送,當然是可靠的……你連這個都要擔心……你以為我就那麼糊塗嗎?……當然不是一個人……帶保鏢。現在是九點四十分,十一點整見面。地點你定……選一個好找的地方……哪兒?……知道了……那兒挺安全。」
  她打完電話,到廚房裡去了一會兒,捧著一隻化妝品盒子出來,用漂亮包袱把它包上。
  「這不是化妝品嗎?」秀美很自然地問道。
  「唔,是化妝品。你把這個送去,他會給你一隻皮包。你給我帶回來,不怎麼重。十一點鐘到達。地點是Y醫院五○九號房間。來,這是辛苦錢。」她一面說,一面掏出一張硬邦邦的萬元紙幣。秀美看見這錢,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天哪,給這麼些!送一盒化妝品,要給這麼些錢嗎?」
  「這算不了什麼。別吭聲,給你的你就拿著。去的時候乘出租車。來的時候當然也乘出租車。」
  秀美猶豫了一會,把錢接了過去。
  「咦,那姑娘……」
  徐刑警挺起朝後仰的上半身,直勾勾地盯著正前方。原來在打瞌睡的河班長也揉著眼睛支起上半身。
  「你這是幹嗎?」
  但是,當河班長打起精神朝前面看的時候,秀美已經從車子前面經過朝前走了。
  「那姑娘是什麼人?」
  「崔基鳳的妹妹。」
  「什麼?」河班長吃了一驚,霍地蹦起來。
  「怎麼回事?」
  「唔,不知道。我認為是巧合……」
  兩個人從車上下來,沿著坡道朝下走。秀美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上。
  「肯定是崔先生的妹妹?」河班長還有點懷疑。
  「唔,肯定。現在想起來了。昨天晚上跟戴運動帽的人一起到公寓裡去的女人,好像就是秀美小姐。」
  「那姑娘的名字是叫崔秀美嗎?」
  「對,是的。是叫崔秀美。最小的一個妹妹。現在是大學生。我怎麼也弄不懂,昨天晚上她怎麼會跟戴運動帽的人混到了一起。」
  秀美走到馬路上,站在一邊喊車。等出租車的人很多,好像一下子喊不到。隔了二十分鐘,才好不容易喊到一輛。
  出租車剛出發,停在路邊的一輛銀色自備汽車就尾隨而去,車裡坐滿了男人。
  「他們不是我們的人吧?」河班長吃驚地問道。
  「唔,這些人跟我們差得太遠,好像是在盯秀美的梢。」
  他們乘上了後來的一輛車。河班長用無線電話通知別的組的車隨後跟上。
  秀美在Y醫院門口下了車,看了看手錶,十一點缺三分。她急忙走到醫院裡面,乘上電梯,直奔五樓。
  五○九號房間是特等房。門口貼著特等房的標誌。她剛敲了一下門,裡面就傳出了女人的聲音:「進來!」
  秀美的心裡有點發抖,她竭力保持鎮靜,環視了一下走廊。醫生和護士笑著走過去了。除了他們以外,什麼人也看不見。門開了。
  「啊!」秀美嘴裡不覺發出了驚訝的喊聲,因為戴運動帽的人正衝著她笑。
  「嚇了一跳?」
  「這是怎麼搞的?」
  她飛快地掃視了房裡的人一眼。
  一個穿著病人服裝的中年男人斜躺在床上。兩個相貌凶狠的三十來歲的男人坐在床邊上。
  「我想逗你玩玩,先來了。我喜歡開玩笑。」
  「你如果要來的話,大可不必叫我當這種差嘛!」
  秀美白了她一眼,戴運動帽的人高興地笑了,說:
  「我是來看看你當差當得好不好。」
  男人們沒有笑,神情嚴肅地瞪著秀美。秀美感到渾身發冷,把化妝品的箱子遞給了戴運動帽的人。
  「辛苦了。」
  戴運動帽的人接過箱子,啪的一下放在躺在床上的男人的肚子上。
  「檢查一下。」
  床上男人的視線停留在秀美的臉上。然後問道:
  「這個姑娘可以打發她走了吧?」
  戴運動帽的人點點頭,回頭看了秀美一眼:
  「現在好了。辛苦了。傍晚在昨天晚上碰頭的那個俱樂部裡見,能來嗎?」
  「盡量來。」
  秀美點點頭走出病房。
  「一定要來!」戴運動帽的人對著她的脊背懇切地說。
  「秀美出來了!」
  徐刑警揉熄香煙,用下巴指指秀美。他們坐在人們熙熙攘攘的醫院候診室裡。秀美沒有急著從人縫裡穿出來,反而走到公用電話跟前去打電話。
  「是秀美嗎?」
  聽到妹妹急促的呼吸聲,崔基鳳頭腦都發暈了。
  「你怎麼樣了,沒事吧?」
  「我沒事。哥哥你怎麼樣?」
  「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事情怎麼樣了?」
  「有好些事情叫人生氣,電話裡不能說。見了面再談吧!」
  崔基鳳把旅館位置告訴了她以後,放下了話筒。秀美也放下話筒轉身走了。女刑警就在她背後偷聽談話內容,她也不知道。秀美一走,女刑警便趕忙去向河班長匯報。
  「怎麼辦?」徐刑警急不可耐地向河班長問道。
  「你去盯那個姑娘,我去追戴運動帽的人。」
  徐刑警帶著女刑警急忙朝出口走去。
  戴運動帽的人在秀美走了三十分鐘以後出現了。接著,兩個相貌兇惡的壯漢跟在後頭,與她保持一段距離。其中一個提著黑色○○七皮包。在醫院內外待機的刑警一齊行動了。
  戴運動帽的人和兩個男人走到外面,乘上了正等著的銀色自備汽車。
  秀美走進旅館的房間撲到哥哥懷裡,忍不住放聲大哭。她用拳頭捶哥哥的胸脯,說了無數逾哥哥討厭之類的話。
  「對不起。真對不起。我讓你幹這種事真對不起。來,別哭。你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秀美伏在哥哥懷裡哭了個痛快,隔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看著哥哥,撲哧一聲笑了。
  「我以為要死了。不過又覺得為了哥哥,不管什麼事情都應當干。這麼一想,就不害怕了。」
  她開始談起發生的事情來,這真叫人興趣盎然。崔基鳳被妹妹的大膽行為搞懵了,愣怔地聽著。等到妹妹講完了,他還昏頭昏腦地瞅著妹妹的臉,瞅了好一陣。
  「差點兒闖大禍,差點兒闖大禍!」
  「不知道對你有沒有幫助,我想也許會有用處,便把它帶來了,你看看。」
  秀美從皮包裡把筆記本和包在手絹裡的東西拿了出來。
  「這兒是抄來的電話號碼。你瞧,我覺得這些電話號碼奇怪,所以抄下來了。」
  崔基鳳看了看秀美給他看的一連串電話號碼。
  「還有別名,看來是很奇怪。這是什麼電話號碼呢?」
  崔基鳳搖晃著腦袋。
  「你看看這個,這個更加奇怪。」
  秀美把手絹攤開來給他看。
  「壁櫥裡堆著二十一隻R化妝品箱子。我以為那女人是做化妝品生意的。可是你瞧,上面是雪花膏,可底下的塑料盒裡是這種白色粉末。這是什麼呀?」
  崔基鳳用手指頭摸摸白粉,把它放在舌頭上試試。沒有感到有任何味道。
  「這是什麼呢?」
  「唔,好像是毒品。」
  「難道我打的一針也是毒品?」秀美臉色蒼白地問道。
  「嗯,依我看,她好像是替你打了一針毒品。」
  「天哪,怎麼辦呢?我要是變成毒品病人怎麼辦呢?」
  秀美哭喪著臉瞅著哥哥。
  「不必擔心。打一針是不會中毒的。依我看,她好像是想把你弄成一個吸毒的人,將來好利用你。一旦讓你吸了毒,她就可以像羅伯特那樣隨心所欲地操縱你。毒品是非常可怕的東西。」
  「簡直要打寒噤!」
  秀美也許是身體發冷,把肩膀縮了起來。
  「你們不認識,怎麼會那麼接近?認識了,她主動找你,就難以招架了。」
  「不過,我還得再跟她見幾次面。」
  「不行,要闖禍的!」
  崔基鳳連連搖手,好像認為萬萬使不得。
  「不過,對我們有幫助的事情還沒瞭解到。好像只要再接近一點,就可以搞到某種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東西,儘管危險一點。」
  「不行!達到這種地步行了。將來絕對不能和那女的見面。」
  「我沒關係。只要小心一點,完全可以騙得了她。她現在對我非常信任。」
  「我說不行!」崔基鳳大喊一聲。
  他對妹妹的愚蠢無法忍耐。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誰?」崔基鳳緊張地看著門。
  又響起了敲門聲。
  「誰?」崔基鳳十分狼狽地看著妹妹。
  「怎麼辦?」秀美擔心地問。
  「沒辦法。」
  崔基鳳站起來開了門。徐刑警和女刑警神情緊張地站在門口。
  「好久不見了。」徐刑警略微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了不起,你們居然能找上門來!」
  崔基鳳讓到一邊,以便他們進屋來。
  警官分兩排站在Y醫院五○九號房間的門兩邊,一共是八個人。一個刑警點了一下頭,護士就緊張地敲門。那門從裡面閂著。
  「誰!」裡面蹦出來一句尖利的問話。
  「值班護士。請開門。」
  門打開了一點點,兩隻銳利的眼睛朝外面看了看。在門開大了的一瞬間,一個看上去力氣挺大的刑警把門踹了一腳衝進門裡。同時朝擋著門的男人的臉上打了一拳。接著,其他的刑警也一起衝了進去。
  「別動!我們是警察,都把手舉起來!」
  由於事情來得太突然,他們根本沒有動手的餘地。兩個長相難看的傢伙被壓在底下,躺在床上的人在頭邊摸索了一下,拔出了手槍。但是還沒有抓穩,刑警的拳頭已經在他手上打了一下,手槍落到了床底下。
  病房裡亂成一團。當三個人的手腕戴上手銬以後,房裡就安靜下來了。儘管三個男人提抗議,問這是為什麼,但刑警們不予回答,開始在房裡仔細搜查。不一會兒,便從盥洗室裡拿出一套化妝品來。這些化妝品全都是耐用品,好像在刑警衝進來之前就一件件經過檢驗似的。
  「這是不行的!」崔基鳳一面斬釘截鐵地說,一面搖頭。
  他非常激動,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警察的要求。儘管如此,對方還是不罷休。
  所謂要求,是要利用秀美,繼續派她去獲得重要情報。對於喜歡妹妹的崔基鳳來說,這個要求是不恰當的。
  「我們知道你當然會拒絕。沒有哪一個哥哥願意把妹妹派到危險的地方去。不過,坦白地說,我們不想放過這個好機會。」
  徐刑警輪番地看著崔基鳳和秀美。儘管崔基鳳堅決拒絕,但當事人秀美還沒有吭聲。她目光閃閃地坐在那裡。
  「這是警察的事情……我絕對不能同意。這樣下去闖了大禍怎麼辦?這種話你們根本不必說。」崔基鳳的態度依舊很堅決。
  「不會那麼危險。有我們在後面監視,用不著太擔心。只要事前做好準備,就沒有什麼要擔憂的。」
  這時門開了,河班長走了進來。
  「現在已經查清楚,在化妝品裡發現的白色粉末是海洛因,而且是真貨。八隻盒子當中,四隻有海洛因。這大概是國內最大的販毒組織。」
  河班長深情地看了看秀美。
  「這個學生的功勞是很大的,沒有她,後果真不堪設想。我們根據她弄來的電話號碼,正在進行全面搜捕。這些電話號碼的主人全都是販毒組織的代表人物。一網打盡只是個時間問題。這個學生的功勞實在大大了。」
  秀美以不信任的眼光看著這個老刑警。
  這真是不可置信的事情。自己打進了如此可怕的組織,獲取了如此寶貴的情報,這事秀美怎麼也不能相信。她彷彿做了一場夢。
  大家都很感動,相反崔基鳳卻是一臉冷漠。他不高興地對河班長說:
  「這事也許對你們警察有幫助,對秀美來說,可是性命攸關的冒險。我決不讓她再去冒這種險了。」
  「你就是不提這事,我也正要跟崔先生談這個問題。我想請秀美小姐繼續幫忙,崔先生如此反對,看來是不能如願了。」
  徐刑警向河班長訴苦。這麼一來,河班長就跟崔基鳳商量。
  「你當然要反對。不過,可以認為現在事情只不過剛剛開始。」
  「把那個同性戀者抓起來就是了,這樣也就沒有必要動員我的妹妹了。」
  河班長搖搖手。
  「現在不能逮捕那個女的。如果要把販毒組織一網打盡,馬上把那個女的抓起來是好的。不過,我們擔心如果把她抓起來,通到吳社長那兒的線索就斷了。所以我們想再看一看,不逮捕她,直到關鍵性的時刻。」
  「不管怎麼樣,請你不要考慮讓她去!」
  崔基鳳明確表示不願意幫忙。他的話音剛落,秀美就大聲說:
  「我想去!」
  刑警們儘管感到吃驚,但也禁不住心裡高興。崔基鳳無可奈何地張開嘴,呆呆地瞅著妹妹。
  「我能去。如果對搜捕有幫助,我完全可以去。」
  秀美非常自信地說。起先稀裡糊塗做的事,收到了意外的效果,她不禁因此而得意洋洋起來了。
  「你說這話,是不是昏了頭?」
  崔基鳳慌了,瞪著妹妹。秀美伸手抓住哥哥的袖子:
  「哥哥,別擔心。有刑警保駕,放心吧!」
  「你千萬別胡思亂想!這不是你幹的事!」
  秀美像條件反射似地排命搖頭:
  「我要干,干給你看!」
  徐刑警不放過機會,掏出了一個對講機。
  「只要好好利用這個,就可以防止危險。」
  「你們為了要達到目的,簡直不擇手段!」崔基鳳忍住氣說。
  徐刑警不理他,只顧自己教秀美開對講機的方法。這是可以拿在手裡的很小很小的對講機。
  「這是最新式的,性能很好。一公里以內能收發話。我們經常在附近,危險的時候或者需要的時候,你就和我們聯繫。要發信號,只要把天線拔出來,撳一下按鈕,然後說話就行了。」
  「我們一發信號,這兒就會發出吱吱的響聲。在敵人當中有可能被發現,所以不可能收話。我們也不會給你發信號。」
  秀美按照刑警教她的方法練習了幾次開對講機。那天晚上八點過一點,戴運動帽的人推開旋轉門,急匆匆地走了進去。看門的男服務員認出了她,告訴她到二○五號房間去。吳明國焦急地坐在二○五號房間裡。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40:59

  「闖禍了!」
  戴運動帽的人急促地喘著氣說。吳明國用凶狠的眼光瞪了她一眼。
  「闖什麼禍?」
  「全被抓走了。買我們貨色的組織負責人幾乎同時被捕了。真搞不懂是怎麼回事!」
  吳明國的胖臉抽緊了。
  「怎麼回事?」
  「我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突然從四面八方打來了緊急電話。怎麼辦?」
  戴運動帽的人哭喪著臉。吳明國的表情呆板。
  「你到這兒來,有沒有人跟蹤?」
  「沒有。就是不出事,我也注意觀察,沒有看見有尾巴。」
  「你被捕已經是時間問題了。全都被抓了,你不會平安無事的。」
  「我知道,怎麼辦呢?」
  「掌握名單的人只有你和我。現在只能認為是名單漏出去了。我掌握的名單放在絕對安全的地方,不會漏出去。我的名單可是放在銀行保險庫裡。」
  吳明國瞪著戴運動帽的人,好像要一口把她吞掉。戴運動帽的人有點畏縮。
  「你意思是說是從我這兒漏出去的囉?」
  「從邏輯上來推斷,應當是這樣。」
  「這不可能。我手裡的名單一點也沒有少。」戴運動帽的人搖搖頭,解釋說。
  「你這個傻瓜!有哪一個笨蛋會把名單全部偷走?只要複印一份或者抄下來,就全部露底了,你說是不是?」
  「要麼是有人悄悄地潛入公寓。」
  「要麼就是你背叛!」
  吳明國的眼睛一亮,帶上了殺氣。戴運動帽的人霍地跳了起來。
  「背叛,這是不可想像的。別誤會!」
  「那麼,為什麼你沒事?大家都被捕了,為什麼你安然無恙?」
  「那我怎麼知道?」
  「你把名單放在哪兒了?」
  「放在房間桌子抽屜裡。」
  「傻瓜!放在這種地方自然要丟失。最近公寓裡沒有可疑的人進去嗎?要不是女的……」
  這話還沒說完,戴運動帽的人臉色就陰沉下來了。
  「昨晚我在俱樂部裡結識了一個女人。是個女大學生,帶回家去睡了一覺。」
  「就是她!」
  吳明國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戴運動帽的人發了慌,吳明國瞪著她,一把把她的帽子摘下來,抽她的臉。
  「詳詳細細地說!昨天你怎麼會認識那個女人的?」
  戴運動帽的人挨了打,用手捂著發紅的面頰,詳細地談了昨天晚上的事。吳明國聽罷,又打了她一下,這次不是用帽子,而是用拳頭。
  「傻瓜!像你這種人還是死了好!因為你,整個兒支離破碎了!」
  「請原諒。我大意了,請原諒。」
  戴運動帽的人苦苦哀求,但看不出吳明國殺氣騰騰的表情有一點改變。吳明國有好一陣像要一口把她吞掉似的瞪著對方,說道:
  「把那女的抓來!抓來打死!弄清她到底是什麼人。」
  「哎哎,知道。」戴運動帽的人像男人似地回答。
  「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把那女的找到!而且要做好隨時到美國去的準備。」
  「唔,唔,知道。」
  「快滾。小心一點走。抓到那女的,馬上通知我。」
  戴運動帽的人走到外面,發瘋似地把停在那兒的車開走了。她已經是昏頭昏腦。如果那個女大學生不到俱樂部去,就糟了,這種想法使她更加不安。
  她一面開車,一面頻頻地通過反光鏡朝後看,好像沒有跟蹤的車。
  她回到公寓,首先跑進廚房,把壁櫥裡的化妝品一樣一樣拖出來檢查。發現最底層的化妝品有一盒空了,雪花膏和粉末沾得到處都是。戴運動帽的人咬住嘴唇,身體索索發抖。
  偵察員們又聽了一遍錄下來的聲音後,關掉了錄音機。
  「秀美小姐危險了。」
  「加強警戒。空港也要派人警戒。在上崗以前,要記熟吳社長和戴運動帽的人的臉。他們只要在空港一出現,就無條件逮捕。」
  河班長非常興奮地說。他興奮也是不無道理的。
  這時電話鈴響了。徐刑警接電話,把聽筒交給了河班長。這個電話是負責調查戴運動帽的人的刑警打來的。他在電話裡報告了通過負責查處販毒組織的刑警、被捕的各組織負責人、電腦查詢瞭解到的結果。
  「對那女的所進行的調查有了結果。她名叫金美齡,年齡三十五歲,是個販毒分子,有前科,七年前曾服刑一年。兩年前逃往外國,輾轉於美國和東南亞一帶。據審問各販毒組織首犯的結果,證明金美齡負責運輸。這個組織的名稱,使用的當然是暗號,叫絲綢之路,頭日至今未搞清。他們好像也不知道頭目的真名。」
  「絲綢之路?頭目還不知道是誰?」
  「對。誰也沒有看見過頭目。」
  「總知道金美齡吧!」
  河班長放下聽筒,把通話內容告訴部下。然後好像下結論似地說:
  「好像是國際販毒組織。」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
  「戴運動帽的人終於出現在俱樂部裡了。」打電話來的刑警著急地說。
  「秀美小姐呢?」
  「還沒有出現。」
  「馬上就會去的。」
  徐刑警放下話筒,環視座中,說:
  「說是金美齡出現在俱樂部裡了。」
  秀美小心翼翼地推開俱樂部的門,走到裡面。室內煙霧瀰漫,已經坐滿了人。
  秀美東張西望地找人,角落裡有一個人招了一下手。是戴運動帽的人。秀美一走過去,戴運動帽的人就嘴一咧笑了。
  「你來了,謝謝。」
  秀美一坐下,戴運動帽的人就抓住她的手說。
  「我本不想來了,後來又覺得不能不來。」
  「這是什麼話?」
  「就是說我想來得要死。」
  「今天空氣特別混濁,這兒不行,我們到好地方去。」
  「到哪兒?」
  「唔,你跟我來嘛!」
  戴運動帽的人抓住秀美的手站起來。秀美猶豫了一下,跟著站了起來。
  戴運動帽的人來到外面,讓秀美乘她的車。秀美一坐上後座,黑暗中突然閃出兩個男人打開車門鑽了進來。
  「不許吭聲,老老實實坐著!」
  秀美還沒來得及張口喊叫,下巴上早飛來一拳。接著又是左右兩拳。她連忙把臉摀住,汽車已經開動了。
  坐在她右邊的一個人把什麼東西伸到她下巴底下,那玩藝兒被車燈一照閃閃發光。
  「你喊,就在你臉上劃一下。」
  秀美倒抽一口冷氣。
  「趴下!」
  坐在左邊的人大喊一聲,揪住她的頭髮朝自己這邊拖,讓秀美的臉靠在他的大腿上。
  「別動,就這樣呆著!動一動就殺死你。」
  那人用胳膊在秀美的脊背上搗了一下,秀美疼得受不了,便上半身扭了一下,心想大概就要這樣死了,不由得眼前發黑。她非常後悔不聽哥哥的話。她想起了無線電對講機,但根本沒法掏出來用。刑警果真能救我嗎?可不能昏過去。即使被老虎叼走,也得打起精神來。
  從旁邊擦過的汽車好像少了,現在已到了郊外。半路上停了一次車,前邊又上來一個漢子,然後又朝前開。車身有點晃動,大概是開到了上坡路。車子的速度放慢了,但拐彎的次數多起來了。
  「不要拖時間,趕快接她一頓讓她開口。」戴運動帽的人說。
  不一會兒車好像開到了平地。轉了一個圈子,車停住了。秀美被拖了下來,環視周圍,一片黑暗。透過樹枝的縫隙看得見星光,好像特別冷。朔風穿過深山裡的樹林,聲音也特別淒厲。
  有一個地方透露出一絲燈光。一座丁字形平房像個怪物似地蹲踞在黑暗裡。燈光就是從那兒漏出來的。秀美被他們拖著朝房子那邊走。她想估摸一下那是什麼地方,但怎麼也弄不清楚。
  不一會兒,她被推到一扇看上去很堅固的大門裡面。昏暗的燈光照亮了走廊。各種怪聲、笑聲,還有慘叫聲充斥整個走廊。由於牆壁是隔音的,所以這種聲音好像傳不到外面去。
  沿走廊有幾扇堅固的鐵門,門的上方有一個小洞。那洞有一個人頭那麼大,用鐵條擋著。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口吐白沫,抓住鐵條在喊叫。
  秀美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連步子都邁不穩。她被拖到地下室。慘叫聲就是從那兒傳上來的。她把手伸到口袋上摸摸,找尋對講機。由於沒法掏出來,只好隔著衣裳按了一下報信的電鈕。此外,她沒法做出任何報警的舉動。
  搜捕網布在山下。眾刑警跟蹤戴運動帽的人一同而來,走上僻靜的山道後只好放棄跟蹤。因為沿著車輛無法通行的山路走,等於是告訴他們在跟蹤。
  那山路也許是個人鋪的路面,是水泥的。入口處豎著一個「假日農莊」的小牌子。這兒離漢城北邊約摸一個多小時的路,想不到樹木蔥鬱。
  分乘三輛車跟蹤的刑警共計十二個人。河班長發覺靠這點人對付敵人是不夠的。敵人的營地裡到底有多少人還弄不清楚。尤其是在山裡,而且是黑夜。這種地方只會有利於敵人。
  河班長帶來的無線電對講機響起了吱吱的聲音。他趕快把對講機拿出來貼在耳朵上。儘管在緊急呼叫,但只是不斷傳來吱吱的信號聲。
  「這是怎麼回事?」
  「好像挺危急,所以不能說話,只能發信號。」
  徐刑警擔心地說。他們一齊看著「假日農莊」的入口。
  「還能發信號,是不是還不太危急,說明她還沒有被搜過身!」
  「對講機被搜走只是時間問題。」
  這時信號聲斷了,好像是告訴他們對講機被拿走了。
  「我請求支援,徐刑警帶幾個人逼過去。也許有狗,當心!」
  「是,明白。請叫幾個熟悉這兒地形的有關警察局的人來。」
  徐刑警說罷,帶了另外五個刑警走上通向農莊的道路。當然車子是扔在那兒了。
  沿著鋪了水泥的路朝上走不遠,前面有一道鐵門擋著。門從裡面閂著。他們想離開道路從樹林進去,但是那裡拉著堅固的鐵絲網,沒法隨便進去。從鐵絲網伸展的角度來看,農莊的範圍好像相當大。
  一個刑警用帶來的切斷機把鐵絲網一根一根剪斷。剪出一個足夠一個人進出的口子,然後一齊通過那裡潛入農莊。
  樹林裡的雪積得有沒膝深,他們分散開來朝上爬。
  秀美的衣裳被扯成一條一條的。他們沒有扒她的衣服,只是無情地抽打她。她在這種恐怖的氣氛中,還老是心情不安地注意著藏在口袋裡的對講機。她巴望這個東西千萬不要被發現。一個男子把她的上衣扯下來,扔到角落裡,也許是把那玩藝兒遮沒了。
  那地方是相當深的地下室,房間有好幾個,她被拖到其中的一個房間。
  房間很潮濕,一股霉味。地板是水門汀的。
  秀美被剝得精光扔在水門汀地上。還沒有開始施加暴行,秀美已經半昏迷了。她想在這種時刻倒不如快一點失去知覺來得好,但最初的疼痛已經加諸她的身上。每當手握皮帶的男人揮舞皮帶的時候,她的身上便響起辟辟啪啪的聲音。
  「啊……」
  儘管她不想喊叫,但嘴裡還是自然而然地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你是什麼人?你受誰的指使來接近我的?」
  戴運動帽的人抄著手,圓睜著眼睛問道,她的臉惡狠狠地板著。
  「啊!」
  每當皮帶抽下來,秀美的身上總是顯出一道長長的血印。她咬著嘴唇在水門汀地上打滾。
  「不照實說就宰了你!宰你比打死一隻蒼蠅還容易。你把電話號碼抄走了,還拿走了一盒化妝品,你到底是什麼人?」
  戴運動帽的人把本來叼在嘴上的香煙拿在手上,朝秀美那邊走來,並且把香煙靠到秀美的臉旁邊。秀美為了躲開香煙,把臉轉過去。背後有一個男人把她抱住,讓她不能動,香煙在她的鼻子底下停住了。
  「你該知道香煙是燙的吧?你也該知道用這玩藝兒燙一下,鼻子會是怎麼樣吧?」
  戴運動帽的人嘴角露出冷笑說。由於有一個男人從背後扳著她的脖子,所以秀美的頭沒法動彈。
  「好,你照實說。給你一分鐘的時間,再多一點也不給。你是什麼人?按照誰的指示來接近我們的?」
  秀美知道在一分鐘之內不作決定,自己的臉就完了,戴著運動帽的人殺氣騰騰的表情說明了這一點。她終於下了決斷,因為她明白在這種情況下再堅持下去是毫無意義的。
  「我說,把脖子鬆開。」
  戴運動帽的人使了個眼色,扳著秀美脖子的男人就把胳膊鬆開了。秀美摸著脖子咳了幾聲,故意彎彎腰拖延時間。他們很有耐心地等著。
  「沒有時間了,快說!」戴運動帽的人好像再也不能等了,厲聲嚷道。
  秀美靠牆站著,筋疲力盡地看了看站在那兒的人。「照實說了他們會殺我嗎?大概不會這麼快就把我殺掉吧?」
  「是哥哥關照我盯你的梢的。昨天晚上從宮殿盯起。」
  「哥哥?你哥哥是誰?」
  「崔基鳳。吳明國社長的女婿。」
  「哦,就是那個哲學教師?他是你哥哥?」
  「唔,是的。」
  戴運動帽的人吃驚之餘,好一陣閉不攏嘴巴,一個勁地看著秀美。
  「那麼,昨天晚上我在宮殿和吳社長碰頭你也知道?」
  「知道。」
  「警察也知道嗎?」
  「知道。你們現在大概被包圍了。」
  「別說謊。」
  儘管戴運動帽的人喊了一聲,但她的臉害怕得呆板了。在場的男人們臉上也顯出了不安的神色。
  「別傻站著,出去!」
  戴運動帽的人一喊,男人們便一窩蜂地跑了出去。戴運動帽的人好像要把她吃掉似地瞪著她。
  「算你運氣好!」
  戴運動帽的人惡狠狠地說了一句,急忙跑出去了。秀美飛快地從裡面把門關上,然後從扔在角落裡的衣裳裡掏出對講機來,使勁撳了一下電鈕。
  「我是露珠……我是露珠……清晨來到了,清晨來到了。」她小聲反覆地說。
  電話鈴淒厲地響了起來。站在窗口心情煩躁的吳明國敏捷地向放電話的地方跑去,抓住了話筒。
  「喂,你是吳社長家嗎?」一個急促的女人聲音在話筒裡響著。
  「對,我是吳社長。」
  「我是大波斯菊,出事了!」
  「別慌,詳詳細細地說!」
  「我把那女的帶到農莊來拷打……她說是你女婿的妹妹。」
  「什麼?什麼?」
  大波斯菊的話就像一把犀利的匕首,直刺他的心窩。
  「完了!」聽罷,他的嘴裡發出了絕望的歎息聲。
  「警察呢?」
  「還沒有弄清楚。反正周圍的氣氛不對頭。」
  「沒有時間猶豫不決了,快跑!」
  「哦,到哪兒去呢?」
  他沒有回答,放下了電話,轉過身去,不由得愣住了。因為年老的女傭正站在通向二樓的樓梯上。
  老人緊閉的雙眼突然睜開了。這是臨死前的昏花的眼睛。
  老人靠牆坐著。也許是氣急,呼吸聲非常之粗。他胡亂穿著一件骯髒的棉襖,鬈頭髮,顴骨突出,臉乾癟得怕人。他所呆的地方是養老院。有一個人跪坐在他面前,那是崔基鳳。老人的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咳嗽聲。崔基鳳焦急不安地看著老人的嘴。
  老人是妙花的亡父吳時憲的父親,所以是妙花的親祖父。老人對妙花已經失蹤還不知道。他終於沉重地開了口:
  「我兒子突然死了。說是生癌死的,這話我不信。我兒子是被媳婦殺死的。不,不是這樣!是吳明國把他帶到美國去的,大概是吳明國殺的。所有到美國去治病的人都是死了回來。不,不是!靠不住,反正是被什麼人殺了。我兒子臨死的時候,緊緊抓住我的手,想說什麼話,但舌頭不聽使喚。他恨恨地看了我一會兒,便斷了氣。他那看著我的眼睛顯然有一股怨氣。兒子一死,我就中風了。媳婦把我送到這兒,而且一次也沒來看過我。妙花也許不知道我在這裡。她媽沒告訴她。該死的女人,她不是人!」
  「又是這些話……你老糊塗了,安靜點,讓人家睡覺。誰從前沒有過過好日子!」
  「你們別吵吵,好好地趴著睡覺!」
  妙花的祖父衝著躺著的老人們說了一句,又對崔基鳳說開了。他一巳開了口,話就像決了堤似地往外倒。
  「沒有比吳明國再不是人的人了。他是我的堂兄弟揀來的……結果忘恩負義,該殺!」
  老人突然打手勢叫崔基鳳靠近些。崔基鳳猶猶豫豫地挪過去一點,他就把嘴湊在崔基鳳的耳朵邊小聲說:
  「這話我對誰都沒說過,因為你是我的孫女婿我才說的。」
  「謝謝,我一定記住。」
  「那傢伙有兩個女人,是姊妹兩個。知道嗎?不知道吧!」
  「您說什麼?」
  「他本來的妻子,和妙花的媽媽是姊妹倆!」
  「真的?」
  「噓!輕點,還是雙胞胎!」
  崔基鳳目瞪口呆。老人的眼睛一亮,他在觀察崔基鳳的反應。
  「我,我的話你聽不懂?」
  「啊,聽懂了。我懂您是什麼意思。」
  「如果他是人,怎麼能把姊妹兩個都當老婆!所以他不是人,不是人!」
  「我還以為吳明國的夫人得了精神病,住院死了哩!」
  「那是妙花的姨媽。雙胞胎!他老婆得了精神病關進了醫院,他就去撩撥妙花的媽媽。寡婦很容易上鉤。該死的!妙花的媽媽也不是人!這兩個傢伙肯定早就不清不楚的!」
  崔基鳳的頭腦發暈了。他一下子搞不懂老人的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的話你聽懂了嗎?」老人瞪圓了眼睛看著崔基鳳。
  「唔,我完全聽得懂!」
  「這話聽起來非常複雜,非常複雜!不過,這是真話。我說這話是讓你和妙花瞭解內幕,因為你將來要負責我兒子建立的會社。如果不從這些狗男女的手中趕快把會社奪回來,我兒子建立的會社就要完了。所以你要把我這個爺爺的話銘記在心,一定要從他們手裡把會社奪過來,懂嗎?」
  「嗯,明白了。」
  「我的話是真話。」
  「嗯,知道。」
  崔基鳳站起身來。
  「只要能等,就盡量等!」
  徐刑警說罷,掏出了對講機。他們已經逼近戴運動帽的那一夥人進去的農莊建築。所幸沒有狗。屋子周圍有兩道鐵絲網,門口有崗亭。崗亭裡點著燈,看見有一個男人坐在裡面,像是警衛員。鐵製的大門關得緊緊的。
  徐刑警看了看表。過了一個鐘頭,去接援兵的河班長還沒有出現。別的刑警都主張就這麼衝進去,但徐刑警一再關照他們,援兵沒有到達之前,不能輕舉妄動。
  這時,黑暗裡突然來了一輛小轎車,是剛才戴運動帽的那一夥人乘進去的車。車上的燈沒有開,所以很難分辨出裡面乘的什麼人。不過,隱隱約約看得見握方向盤的人的身影,他就是那個戴運動帽的人。
  警衛員從崗亭裡跑出來把門打開。車子朝大門口移動了。徐刑警心想現在不能不加以制止了。
  「集中打輪胎,不讓他們出來!」
  帶手槍的刑警只有三個。他們朝著轎車的底部一齊扣動了板機。槍聲劃破了夜晚寂靜的天空,傳向遠方。車身好像震動了一下,看得見前半部慢慢沉了下去。徐刑警大聲喊道:「我們是警察,你們被包圍了,不許動!」戴運動帽的人和幾個人一起從車上跳下來,朝房子那兒跑去。
  這時,對講機裡信號響了。徐刑警趕忙把它拿出來靠在耳朵上。
  「怎麼回事?開始了嗎?」
  是河班長的聲音。徐刑警匯報了情況,催他趕快來。
  「要把農莊都包圍起來已經晚了。我們打算進去,所以正在等你。」
  等了二十來分鐘,河班長率領的穿戰鬥服的武裝人員來到了。外圍地帶的包圍網依舊不動,來的都是準備進攻農莊建築的特工隊。
  「開燈!你們完全被包圍了。給你們五分鐘時間。限你們在五分鐘之內舉著手出來!」河班長把嘴靠在手提麥克風上反覆喊了三遍。
  對方的回答是槍聲。房子那面響了幾槍。他們有槍,這事給警察造成了負擔。
  照明彈飛到農莊建築物的上空。四面八方的照明彈都爆炸了,照耀得如同白晝。房屋沉浸在黑暗中。由於全部是黑燈瞎火,裡面的活動完全看不見。不時傳出一些零星槍聲和悲鳴聲、嚎叫聲。
  從這些聲音聽來,屋裡好像有不少人,他們全部都是處於被包圍的狀態。對於衝進去的主張,河班長沒有馬上答應,顯示了他的慎重態度。
  「裡面的人可能要被殺掉。」
  由於情況不妙,兇犯們威脅說警察要是再靠近,就把關在裡面的人殺掉!思之再三,儘管已經靠近了房子,河班長還是下令不要進去。
  命令剛剛下達,照明彈和煙幕彈就一起爆炸了。特工隊員們從煙幕裡衝過去,於是響起了一陣雜亂的槍聲,然後四周又慢慢歸於平靜,只是不時傳來一陣陣淒厲的風聲。
  煙幕消散了以後,顯露出貼在牆上的特工隊員們的身影。徐刑警也把身體緊緊靠在牆上,擺出一副進攻的架勢。
  他站在窗戶底下,側耳傾聽裡面的動靜。裡面不斷傳出近乎野獸叫的聲音。那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許多人的聲音混合在一起。
  「金美齡,出來跟我對話!」
  徐刑警敲破窗戶以後,對著裡面大聲說。在槍響的同時,窗框上的水門汀碎屑掉了下來,飛到他的頭上。他朝旁邊一讓,又對著窗戶大聲說:
  「金美齡,我要跟你對話!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乖乖地出來吧!」
  在裡面嚇得發抖的金美齡聽見自己的名字,不禁魂飛魄散。警察既然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那麼事情糟了。她趕忙給吳社長家裡掛電話。但是接通了沒人接。吳明國好像已經躲起來了。她咬著嘴唇,摘掉了運動帽。
  他們一夥,連她一共九個人,其中有兩個女的。關在裡面的人不像人的有十二個,全是女的。
  「怎麼辦才好?」
  金美齡回頭看了看幾個男人。這些平時宛如凶神惡煞的傢伙,現在害怕得連話也說不周全,只是面面相覷。他們的表情已經顯示不出要跟警察打到底的意思。
  「你們說話呀,全都啞巴了嗎?閉著嘴巴不吭聲……」
  其中最強悍的好像還是金美齡。男人們磨磨蹭蹭,依舊是面面相覷。
  「好像是完全被包圍了,得想個辦法衝出去。」她是明知道沒有辦法而說這話的。大家都閉著嘴巴。
  「沒有辦法,那就只有兩條路。要麼大家自殺,要麼投降。」她那亮閃閃的眼睛環視眾人。
  「我們大家一起自殺吧?」
  沒有人應聲。她冷冷一笑。
  「那麼,只有投降了。如果說這是最好的辦法,那就決定這麼辦。對於投降,有沒有異議?」
  男人們一致避開她犀利的目光。金美齡走到窗口。然後朝著在外面勸他們投降的警察大聲說:
  「我們準備投降,你們先派一個人進來。」
  「知道。馬上就來。」
  徐刑警把這事報告河班長。
  「不行。一個人進去危險。」
  「沒關係。我一個人進去。」
  徐刑警不顧河班長反對,向門口走去。鐵門從裡邊慢慢地打開了,徐刑警等門完全開了,才走到裡面去。站在門口的人又把鐵門關上。
  徐刑警被帶到暗房裡。他一進去燈就亮了。幾張木頭椅於散在各處,中間放著一張做得很粗糙的長方形木頭桌子。人們圍著那張桌子站著。他們以驚訝的眼光看著這個單身進來的勇敢的年輕刑警。
  「我們決定投降,因為不願做無謂的犧牲。」金美齡瞪著徐刑警說。
  「這是個好主意。彼此對打,結果倒霉的總是你們。眼下有一個中隊的兵力包圍了你們農莊,要想逃出去是不可能的。」
  「我們投降了有什麼好處?」
  「在送審之前你們可以得到紳士般的待遇,判決的時候,也可以作參考。」
  徐刑警分發給每個站著的人一支香煙,他們都乖乖地接過香煙抽起來。
  「這兒好像並非是農莊。」
  徐刑警環視周圍,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女人的喊叫聲。
  「是不是農莊,你看了大概要吃驚的。」金美齡閃著眼睛說。
  「什麼事情要吃驚?」
  「別吃驚,跟我來看。」
  屋裡燈一起亮了。金美齡走在前頭。徐刑警跟在她後頭,並說首先想看看崔秀美。
  他們朝地下室走去。陰沉的氣氛和霉味,使得徐刑警打了個寒噤。
  「你瞧!」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41:23

  徐刑警向金美齡所指的地方走去。通過鐵窗朝房裡一看,只見秀美身上的衣裳拖一片掛一片,在索索發抖。金美齡用鑰匙把鐵鎖打開,然後開了門。蹲在角落裡發抖的秀美慢慢地支起身子,朝徐刑警撲過來。徐刑警張開雙臂抱住她。秀美在他的懷裡放聲大哭。
  「好,現在可以安心了。外面有警察,這兒的人都已經商量好了投降,你不要害怕。」
  金美齡不知從哪兒拿來一條毯子,披在正在發抖的秀美身上。
  「請原諒。」
  金美齡眼淚汪汪地說著又在前頭走了。徐刑警抓住秀美的手跟在她後頭。支光不大的電燈昏暗地照著走廊。
  「哇!」
  隔壁房間傳來一聲野獸般的叫聲。大膽的徐刑警也嚇了一跳,緊緊抓住秀美。他轉過頭來一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把臉靠在鐵窗上,哇哇地叫。
  「這兒全是瘋女人!」秀美說。
  走過這個房間,金美齡在下一個房間門口站住了。
  「你朝裡面看一看!」
  徐刑警把臉靠到窗格子上朝裡看。有一個披散頭髮的女人在房裡來回走。女人朝他看看,微微一笑。徐刑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吳妙花的母親閔蕙齡嗎?
  「咦,那女的不是吳社長的夫人閔女士嗎?」
  「哎,對。剛才打了針情緒好了,所以安靜了。」
  「海洛因嗎?」
  「唔,是的。」
  「我們以為閔女士在家裡,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關在這兒已經一個多禮拜了。」
  「什麼?」
  他認為吳妙花的母親閔蕙齡現在肯定在家裡。證實昨天晚上她在家裡的人是河班長。然而,金美齡竟說她一個星期以前就關到這兒來了,這是怎麼回事呢?怎麼看,這個笑嘻嘻的女人也肯定是閔蕙齡。難道有兩個閔蕙齡嗎?
  「為什麼把她關在這兒?」
  「是吳社長的指示。」
  他們朝最後面的一個房間走去。在朝那兒走的時候,各個房間裡的女人都朝他們喊叫,徐刑警和秀美大吃一驚。
  「那女的是誰?」
  「就是你們拚命找的人。」
  「那麼……」
  疑惑的神色從徐刑警的臉上消失了,而且他的臉慢慢地變得歪扭了。
  「是吳妙花。」金美齡小聲說。
  「這可能嗎?」
  徐刑警和秀美都不相信。
  「喊一聲看。」金美齡勸徐刑警說。
  徐刑警看了一眼秀美喊道:
  「吳妙花小姐!」
  但是房裡的女人坐在那裡連動也不動。徐刑警又用比較大的聲音喊了一聲,直到喊第三聲的時候,那女人才微微動了一下。喊第四聲時,她終於把頭抬了起來。乾癟蒼白的面孔從披散的頭髮裡露出來,兩隻失神的眼睛看著空中。
  徐刑警沒有直接看見過吳妙花的模樣,只在照片上看過,所以沒法斷定眼前的女人是吳妙花。這時,秀美用要哭的聲音喊道:
  「嫂子!」
  「是妙花嫂子嗎?」
  「對,是她。」
  但是房裡的女人還是毫無表情地看著空中。
  「為什麼把這些女人關在這兒?」
  徐刑警忍住怒火,回頭看了金美齡一眼。
  「吳妙花和閔蕙齡是根據吳社長的特別指示關到這兒來的。如果她們在旁邊,他的一項計劃就實現不了,所以吳社長叫把她們關在這兒。其餘的女人,據說都是組織的叛徒。」
  「叛徒要是男的,早就毫不留情地殺了。女的,留她們一條命,開派對派用場。」
  「開派對派用場?」
  「這兒常常開海洛因派對。這時,這兒的女人就變成了男人的祭物。」
  「你們組織的頭目是誰?是吳社長嗎?」
  「不是。頭目的面孔我一次也沒有看見過。吳社長不過是副手。」
  她補充說,國內最大的販毒組織叫絲綢之路,是國際性的組織。
  崔基鳳決心要去冒險。現在他是一個人,能夠給他以幫助的人一個也沒有。儘管危險,他還只能一個人干。
  他抬眼看了著牆壁。牆很高,還拉了鐵絲網。翻牆過去好像不大容易,但是也只有走這一條路才能進去。
  他把手伸到牆上,想把身子朝上吊。但是頭碰到了鐵絲網,只好又把手鬆了。他又試了幾次,結果都一樣。他想碰碰運氣到車庫那兒去。他抓住落地鐵門朝上看。奇怪的是那鐵門一直通到上面。好像是由於大意,鐵門沒有關上。爬到頂上,就看見吳社長的自備汽車。車庫靠裡邊,很深,大得出奇,可以停好幾輛車。
  走到車庫的盡頭,有幾級通往上面的台階,裡面非常黑。他用打火機照著牆壁找開關。找到以後朝上一扳,燈就亮了。他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階,有一扇門擋住去路。稍稍推了一下,門沒有關,一推就開了。裡面傳來說話聲。他把門關上,然後又推開,燈光漏了出來。吳社長的聲音嗡嗡的響。
  「……什麼,什麼怎麼樣?不行!警察?沒有時間磨蹭了,快跑!」
  響起了砰的一聲,這是把話筒放下的聲音。
  「糟了!看來是警察嗅出了氣味,撲向了農莊。最好趕快躲一躲。」
  「啪,」傳來打耳光的聲音。
  「這小子簡直像白癡!你是怎麼做工作的,弄成這個地步!」
  氣呼呼的聲音想不到是女人的聲音。是誰呢?辟辟啪啪的聲音繼續響著,看來是那女的在無情地打吳社長耳光。能這樣打吳社長耳光的人是誰呢?尤其是個女人!
  「像你這樣的人,現在不需要了。」
  「對不起。」
  「放開,沒必要了!」
  女的直蹦直跳,吳社長在哀求她饒命。電話鈴繼續響著,但他們不想去接。
  崔基鳳不能再聽下去。儘管危險,他還是想看看那女人的臉。他把門推開一點,剛夠身子進去。他先把頭探進去看動靜,那兒是會客室。那一男一女坐在會客室裡,看不見這邊。他屏息靜氣,把身體擠了進去。對面有一堵牆壁擋著燈光,投下了一片陰影。隔著一條小走廊,對面有房間。房門半開著,房裡沒有開燈,好像能夠看清楚那房間裡的兩個人影。
  他終於把身體完全擠了進去。吵架的聲音還在繼續響著,看來好像還沒有被他們發現。他悄悄地走進門半開著的對面房間。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個黑影撲到了他面前。
  「嘿嘿嘿嘿……」
  黑影一邊發出陰沉的笑聲,一邊朝後退。崔基鳳渾身直冒冷汗,悄悄地關上門,然後開了房裡的燈。只見妙花的媽媽閔蕙齡在笑。她頭髮糾結在一起,衣服隨便披在身上。眼神有點異樣。她非常枯瘦乾癟,臉上好像只有一張皮。不到一個月的工夫,樣子就變得認不出了,崔基鳳不禁失神地看著她。乍一眼,就知道她已經完全瘋了。
  「媽……」
  崔基鳳低低地喊了一聲。她總還算是他的丈母。儘管不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至少他還是這麼看。
  那女人什麼話也不回答,光是笑。崔基鳳想伸手去碰碰她,她突然滿臉恐怖地連連朝後退,蹲在角落裡索索發抖。崔基鳳看了她一會兒,便熄了燈又去開門。會客室裡的燈光射到房裡。
  兩個人的身影看見了。令人吃驚的是那女人竟是一直在吳明國家幹活的女傭。吳社長兩手合在一起,在她面前卑躬屈膝,苦苦哀求。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我不需要!」女傭冷若冰霜地對著吳社長瞪了一眼。
  「我無臉見人。」
  朝前低著的禿腦袋被燈光一照,閃閃發亮。
  「你這個傢伙連吃現成飯都不會!生怕丟掉天上掉下來的社長位置,你還有臉見人?事到如今,不過還有一個彌補的好辦法。」
  「什麼辦法?」吳社長好像要撈一根稻草救命似地問道。
  「自殺!反正這樣也得死,那樣也得死。你這次總是要死的。要麼受審判,要麼由我們來結果你。既然如此,還是自殺來得好,你說是不是?」
  「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一直苦苦哀求的吳社長,突然發狠似地嚷了起來。
  「不能這樣?」
  「不能這樣,我不死。既然如此,我就脫離組織,自己獨立!」
  「哼,誰能隨心所欲地背叛!對背叛者的規矩你是知道的!」
  「這些現在對我不起作用,要幹就幹吧!」
  情緒突變的吳社長,神氣活現地朝外走。女傭氣得渾身發抖。
  「我為這事連兒子也丟了。按照你的要求,我殺死了妙花的父親,殺死了大學生,殺死了酒店裡的舞女。」
  「但是,你也失敗了。殺崔基鳳失敗了。這次的事情搞得這麼糟,都是因為沒能除掉崔基鳳。你的失誤比我的失誤大!」
  「別推到我身上。一上來,就不該把事情搞得這麼大。很容易結束的事情,聽了你的話搞得這麼大,這是個錯誤。」
  「把事情搞大很好。因為搞成這樣,警察抓不住頭緒,我們才能掙扎到現在。如果直接對準目標,我們的計劃馬上就會暴露。」
  「你別逃避責任,組織不會饒恕你的。」
  「別再組織組織的了。在這種情況下,有什麼狗屁的組織!」
  「別侮辱組織!本部曉得了,放不過你的。如實向本部匯報吧!」
  「哼,本部在太平洋彼岸,這兒是韓國!」
  「這兒的負責人是我。別瞧不起女人。」
  「盧信子!要知道你在韓國,而且在我家裡!你一步也跨不出去。」
  吳社長突然從懷裡拔出一把手槍來。
  兩個人都慢慢地站起來,槍口直對著女傭的胸口,好像馬上就要噴出火來。崔基鳳看著他們,手裡捏著一把汗。盧信子在槍口面前索索直抖。
  「你以為你殺了我,自己就安全了嗎?」
  「只要殺了你,當然就安全了。那時到美國去報告的就不是你,而是我。我只要說你在和警察對抗中被打死就行了。哦,這不必要,我也不一定非到美國去不可。到別的國家去躲起來就行。我已經做了準備,只要離開韓國,就萬事大吉。」
  「不管你躲在什麼地方,就是躲到天涯海角,組織也要把你殺掉。你以為組織會放任不管,讓一個叛徒優哉游哉地逃走?」
  「別說是別人,就是我爺爺也找不到我!」
  「哼,你逃不出韓國。要知道,你一上來,腳就被捆住了。你還不知道死神的使者已經站在後頭來抓你了。所以你是個傻瓜!」
  盧信子一面說,一面用下巴指了指背後。吳社長回頭看了一眼,奇怪的是,他看見崔基鳳筆直地站在不遠的地方。
  他神情疲憊地站著,好像剛剛長途旅行回來,沒有流露出任何一點對他們保持警惕或者害怕膽怯的樣子。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槍口轉向了崔基鳳。吃驚的反而是吳社長,他害怕到如何程度,只要看一看他顫動的槍口就可以知道。
  「舉起手來!把兩隻手舉得高高的!」
  吳社長大喊一聲,崔基鳳呆呆地瞅著他,好像被釘子釘住了似地站在那地方。
  「不舉手,我就開槍了!」
  「妙花在哪裡?」崔基鳳開了口。
  「你這傢伙,叫你把手舉起來!」
  「妙花在哪兒?我不關心你這種人,只要找到妙花就行。妙花是死了,還是活著?」
  「妙花沒有死,活著!」盧信子大聲說。
  「在哪兒?」
  「關在山裡的農莊裡,警察已經到那兒去了,現在大概抬上救護車到醫院去了,閔蕙齡也去了。」
  「那麼,那女人是誰?」
  瘋女人也走到了會客室,在會客室裡走來走去。
  「那個女人不是閔蕙齡,只不過像閔蕙齡,而不是閔蕙齡。她們是雙胞胎,所以很相像。」
  盧信子用下巴指指吳社長:
  「是這隻豬崽子的前妻,一直關在農莊裡。不久以前跟閔蕙齡對換了。那女的不是你的丈母,你的丈母現在跟妙花一起關在農莊裡。她已是個吸毒者,所以被關起來了。現在警察大概已經把她救出來了。」
  「閉嘴,臭婊子!」
  隨著一聲叫罵,槍口噴出一團火,撲哧響了一聲。由於裝了消音器,槍裡發出來的聲音好像是風聲。盧信子用手護著受傷的胳膊,歪扭著身子依在牆上。
  「你這樣的人該死!」
  吳社長又對著她的頭扣了一次扳機。盧信子向前栽倒了。但由於她突然一扭頭,子彈打歪了。吳社長看了她一會兒,把槍口對著崔基鳳那面。
  「這次輪到你了。」
  崔基鳳臉色蒼白,呆呆地站著。一點也看不出要想躲避和絕望的神情。他站在那裡好像並沒有意識到要死,猶如一頭牛疑疑惑惑地看著拿槍對著自己的人似的。
  吳社長屏住了呼吸,當他想朝扣著扳機的指頭使勁的時候,外面傳來了響亮的槍聲。大玻璃窗破了,吳社長手上的手槍掉到了地上。他的右肩從背後被打穿,當他想伸出左手去拿槍時,背後傳來了叫喊聲:
  「別動!」
  吳社長一愣,支起身體。
  衝進房裡的腳步聲很響,同時傳來皮鞋底下玻璃碎片吱咯吱咯的響聲。槍口一直伸到吳社長的下巴底下。河班長惡狠狠地瞪著他,用槍口碰碰他的下巴。
  「要逮捕你!」
  徐刑警把吳社長的胳膊反剪到背後,戴上手銬。吳社長歪歪倒倒地癱坐在沙發上。他的肩膀全被暗紅的血儒濕了。
  室內霎時站滿了警察。他們一起用驚訝的眼光輪番看著崔基鳳、瘋女人和女傭人。
  「你在這兒是怎麼回事?」河班長以疑惑的表情問道。
  「我只不過比你們早到一步而已。妙花怎麼樣了?」
  「送到醫院去了。」
  對崔基鳳比警察先到一步的事,河班長的自尊心好像受到很大傷害。他掉轉視線看著瘋女人:
  「閔女士分明和妙花一塊兒送到醫院去了,這是怎麼回事?」
  「我來解釋。她和閔蕙齡是孿生姊妹,是吳社長的前妻,由於精神病被關在農莊裡,幾乎成了廢人。吳社長和女傭一起殺了吳時憲,終於成功地和閔蕙齡結了婚。為了佔據會長的位置,他把閔女士關進農莊,把這個女人接了出來。」
  「女傭人?」
  「就是這個女人。」
  崔基鳳用下巴指指抓著胳膊倒在地下的年老的女傭人。
  「她不是女傭人嗎?」
  「實際上她不是女傭人,而是盧信子,是他們組織的負責人,韓國方面組織的負責人。他們的背後有黑手黨。不久前我才知道他們受黑手黨操縱。我偷聽了他們的談話。」
  「這種說法是有可能的。海洛因說明了這一點。」徐刑警點點頭說。
  河班長走到盧信子跟前:
  「你是盧信子對嗎?」
  「對,我是盧信子。」她痛痛快快地說。
  同時把兩隻手伸到前面,一點也沒有猶豫害怕的神色。一個刑警卡噠一聲在她的手腕上戴上手銬。她的一隻胳膊被血沾濕了。
  「俗話說燈盞底下黑,就是指她而言的。誰能知道盧信子躲在這戶人家當女傭。」
  河班長狼狽地環顧幾個刑警,看見吳社長出血很多,便指示趕快把他送到醫院去,然後又瞅了崔基鳳一眼。
  「崔先生的功勞真不小。崔先生給了我們決定性的幫助,實在感謝。以後一定正式向你道謝。」
  「沒有這個必要。」崔基鳳憤憤地說,然後問道:
  「我妹妹現在在哪兒?」
  「跟吳妙花小姐一起到醫院去了。我帶你到醫院去,現在走嗎?」
  聽見徐刑警的話,崔基鳳點點頭。
  他們走到外面,乘上警察的救護車到醫院去。路上,崔基鳳一直看著飄著雪花的黑暗的夜空。他並不高興,反而被一種相反的感情所左右。他感到有一種控制不住人類邪惡的悲哀。
  「還有比這個更壞的嗎?」
  他突然想說什麼話,對著徐刑警他們開了口。徐刑警好像也有同樣的想法,似乎是肯定他的說法似地點點頭。
  「這是不可想像的。詳細情況要等審問過他們以後才知道。反正,這事使我們感到偵破到了極限。如果救出了吳妙花,才能有效果。你去看了就知道,她恐怕要長期治療。」
  吳妙花住進了神經科病房。看護告訴他們說,由於秀美主動要求跟她在一起,所以讓她們待在一個房間裡。
  在進病房之前,崔基鳳先去看了看醫生。醫生正在睡覺,看見他後才爬起來,慢慢地對他講解病情。
  「她現在中毒很深。如果再晚一點,肯定要送命。稍微有一點神經分裂,治療一陣會好的。不過要徹底解毒,則要有相當一段時間。首先需要安全,而且需要有人在旁邊精心看護。醫生的處方對於治療來說不是絕對的。」
  閔蕙齡一個人住在另外一家醫院。醫生說她比妙花症狀輕些,但也不得不住相當一段時間。
  崔基鳳終於朝病房走去。每當他邁開步子朝前走的時候,總是覺得很衝動,一再想往回走,但還是吃力地踏上了台階。
  妙花住的病房在三樓。不一會兒,他走到病房門口,但開始猶豫了。徐刑警看見這情景,替他敲了敲門。裡面傳出秀美叫他們進去的聲音。徐刑警首先開門走了進去。秀美從打開的門縫裡發現了崔基鳳,霍地從床上蹦下來,光著腳跑出來。她本想朝哥哥撲去,忽然好像改變了主意,退後一步,回頭朝裡面看了看。崔基鳳的視線自然也轉向那邊。
  有一個身穿藍色病人服的女人跪坐在床上,把頭轉到一邊凝視著漆黑的窗外。她一動也不動地坐著。
  窗戶上有幾根堅固的鐵條。
  她的樣子很乾淨。頭髮梳過了,紮在後邊,身上的病人服也好像是新的。
  「剛才我替她洗過澡。」秀美低聲說。
  「有時好像認識人,有時又好像不認識。」
  崔基鳳小心翼翼地走進房裡,他的臉色非常蒼白。徐刑警首先給他讓了個位子。秀美也走到病房外面,替他們把門關上。
  崔基鳳有好一陣像被釘子釘住了似地站在那裡。曾幾何時,原以為在度蜜月時失蹤死了的新娘,現在精神失常地坐在自己面前。「應當怎麼稱呼她呢?她現在也還是我的妻子嗎?」
  「妙花!」
  他終於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喊了她一聲。這是許久許久都沒有喊過的名字,不過,他心裡喊過不知多少次。然而,妙花依舊一動也不動。
  「妙花……」
  他的聲音在顫抖。他沒法用再大的聲音來喊她。妙花的肩膀好像稍微晃動了一下。他走到床旁邊,然後伸出手去輕輕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妙花,是我,崔基鳳。」
  妙花的臉慢慢地轉了過來。那是一張變得認不出來了的瘦骨嶙峋的臉。兩隻大眼睛呆滯不動,只是毫無表情地瞅著他。他想那沒有表情的臉上也許馬上會有變化,因此懷著希望地觀察著她的眼睛。瞬間,眼珠好像起了一點變化,但只是一剎那就過去了,依舊像一潭死水一樣深沉黑暗。妙花又把臉轉向窗口。
  「妙花……妙花!」
  崔基鳳再也忍不住了。他呼喚著妙花,把她摟了過來。他的嘴裡發出了悲痛的呻吟,兩隻眼睛止不住淌下了淚水。他一面喊著妙花的名字,一面摟著她搖晃。但是妙花像一段木頭毫無反應,只是隨著他的搖晃而搖晃。
  「這可能嗎……」
  他好一陣沉浸在抑制不住的悲痛之中。他放開妙花退後一步,然後呆呆地看了她一會兒,搖著頭走到外面。
  秀美和徐刑警一直等在外面,看見他出來了,便忙於觀察他的表情。秀美好像要問哥哥什麼話,但看見哥哥沉痛的樣子,又把嘴閉上了。徐刑警問他到哪兒去,崔基鳳說想一個人呆著,便獨自走出醫院,消失在黑暗中。
  另一方面,偵破本部連夜審訊吳明國和盧信子。他們的傷不是致命傷,所以進行急救以後,在病房裡就單獨接受了審訊。
  他們起先盡可能朝有利於自己的方面解釋,但無法掩蓋所有的罪行。他們堅持不住了,一夜之間便全部坦白了。
  天一亮,暫時休息一會兒後,偵破員們對於這個案件進行最後分析,召開了最後一次偵破會議。
  「這一陣大家辛苦了。案件的規模很大,而且又滑到意料不到的方向,所以我認為偵破非常吃力。在破案方面功勞很大的崔基鳳和秀美小姐現在不在這個地方,但我以為我們警察應當對他們兩位致謝。」
  河班長說罷,看看偵破本部長。本部長點點頭,把上身朝後一仰,然後說:
  「大家真的辛苦了……唔,誰來把這個案件再理一遍?」
  「徐刑警理一理吧。」河班長回頭看了徐刑警一眼說。
  徐刑警把兩隻手放在桌子上,看了看在座的人。
  「我簡單地談一談。盧信子是受黑手黨控制的人物。起初她參與毒品買賣,當了黑手黨的走卒。幾年前她和吳明國合謀殺死了閔蕙齡女士的丈夫吳時憲。當時盧信子在美國。吳時憲到美國去治病,他們利用了這個機會。盧信子和吳明國過去是情人關係。吳明國在去美國途中利用這個關係,托她把吳時憲殺掉作為代價,他們兩個重新結合。吳時憲在他所信任的下屬吳明國的勸說下,沒有進醫院,而住進了盧信子的家,請人出診。在這個過程中,盧信子在他吃的東西裡放了毒藥,使他成了廢人,送回韓國兩天就死了。他們的陰謀沒有被發現,就那麼過去了。吳明國由於沒有遵守諾言,跟閔蕙齡結了婚,於是盧信子一氣之下報告了黑手黨組織。最後盧信子在黑手黨的支持下回到韓國威脅吳明國,說要把一切事實都揭發出來。吳明國又一次騙盧信子說,等除掉了閔蕙齡和吳妙花,霸佔了S俱樂部以後,再跟她結婚,而且導演了這出醜劇。於是,盧信子打電話給崔基鳳,告訴他吳妙花的偷情行為,又跟兒子邊孝植一起殺害了孫昌詩和金玉子,綁架了吳妙花……」
  徐刑警的介紹持續了好半天。在座的人都側耳細聽,連一聲咳嗽聲也沒有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41:44

譯後記

  我和韓國著名推理小說家金聖鐘先生有一面之緣。一九九三年六月,我應韓國社會科學院院長金俊燁先生的邀請去韓國訪問,於六月底趕到韓國釜山拜訪金聖鐘先生,解決本書的版權問題。金先生約我在他的家鄉海雲台推理研究室見面。當我到達海雲台時,精神為之一暢。這是釜山的海邊,綠樹成蔭,烏語花香,碧海和藍天一色,美不勝收。金先生邀我進巖邊的三層小樓,只見底層是寬大的客廳,似無廊柱,當中放著大方桌,一圈都是靠背椅,這是供讀者用的閱覽室。順著扶梯盤旋而上,是藏書室,桌上和四壁放的儘是清一色韓國和世界各國的推理小說,以及各種翻譯版本,三樓一間佈置得很雅致的小屋就是金先生的工作室,置身室中遠離市聲和喧鬧,只覺得出奇的安靜,在此中寫作精神集中、不受干擾、文思洶湧想必是自然的。對於我的要求,金先生一口答應,喊來打字員小姐,不一會兒,一份授權書就交到了我手中。但他告訴我,延邊教育出版社有一位上海籍的韓先生已先於我來過,也要求翻譯此書,因我已有全稿,所以他成我之美。這使我非常感動,由此而聊開去,逐漸瞭解到他的歷史和創作。
  他一九四一年生於金羅道術禮郡,延世大學政外科畢業,學的是德語。從一九六九年開始,曾連續三次受到《朝鮮日報》、《現代文學》、《韓國日報》的褒獎,發表過推理小說二十多部三十餘卷和長篇大河小說1《黎明的眼睛》十卷,以及若於短篇小說,並主持編選了一套《最新世界推理小說》,彙集了世界各國推理小說的精華。
  1意為長篇巨著。
  他的作品個性鮮明,推理精確,情節生動,起伏有致,在韓國擁有大量讀者,聲譽卓著。近年來,他更專攻一門,只寫推理小說,不寫其他。不僅寫,而且全力進行研究,力圖造成世界影響。一九九四年他就計劃召開世界推理小說研討會,邀請各國作家,探討撰寫推理小說的規律,一應費用全由他出資,可見他的氣魄和雄心之大。
  《美妙的幽會》是他的近作,在八十年代我國出現推理熱時和《刑警吳炳浩》一起傳入我國。當友人贈我這兩本書後,我競花了整整一個通宵,一氣呵成把它讀完。若問是什麼使我如此著迷,分析起來有兩方面的原因:
  一,現實的題材和浪漫主義的包裝。《美妙的幽會》是一部推理小說,照理說應以破案為主。但作品一開頭就描寫了一場與一般破案無關的情人幽會。新娘子愛上了其貌不揚的大學生,而且敢於在自己結婚前夕與之偷情。一下子就把讀者的興趣抓住了。偷情之後,接下來的是結婚,大學生竟然又出現在蜜月場所,簡直不可思議。究其原因,是出於一個女人的電話通知。隨著大學生出人意料地死亡,主人公崔基鳳的出走和搬屍,引出了樸和善的蒙羞和妙花的無端失蹤,這都在人們心中引起了疑問:究竟是怎麼回事?直到邊孝植謀殺崔基鳳不成,反被崔基鳳打傷,事情才有了個逆轉。殺人者由主動變成了被動,終於逐步暴露,顯出了事實真相。原來是和東家有隙的國際販毒集團頭目盧信子的復仇舉動,策劃了一切陰謀,釀成數條命案,最後使整個集團暴露在警察面前。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販毒集團的凶狠和惡毒。當今我們實行改革開放政策,販毒集團想利用我國作為通道販運,這是值得我們警惕的,本書揭露了他們的罪惡,對我們來說是一面鏡子。因此,我覺得經過包裝的懸念強烈的現實題材,是本書吸引人的原因之一。
  二,本書是推理小說,是通俗文學的一種。它利用製造懸念的手法,一出手就不同凡響。兩隻電話引入了故事的正文,凶險的場面讓人心涼,急於想弄清是怎麼回事。於是讀者的心情便隨著主人公的活動而起伏,這就彷彿進入了眼花繚亂的迷宮,盤旋轉折,不能自己。只覺得一會兒是敘述故事,像小橋流水般的平靜,一會兒是殺人越貨,像假山兀立般的崢嶸,一會兒又是談情說愛,像曲折迴廊般的激盪,在李明姬被殺、秀美被辱以後,兇犯和無端蒙難的人位置顛倒。其變化之自然,讓人無法察覺,終於峰迴路轉,直搗販毒集團的巢穴「假日農莊」,於是真相大白。讀者的情緒始終隨著書中情節而變化,忽喜忽憂,不能不說是金聖鐘一環扣一環的佈局和出神入化的藝術手法所致,金聖鐘一再得心應手地製造懸念,足見其功力之深厚。
  寫到這裡,我還是想起了海雲台的會見。本書的問世,是和他的慷慨大度分不開的,也是對他的一種補報。由衷祝願他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譯者
                              一九九八年四月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