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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森雅裕]莫扎特不唱搖籃曲[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44:35     標題: [森雅裕]莫扎特不唱搖籃曲[全文完]

序曲

  一七八O年十一月。奧地利女皇瑪麗亞·泰瑞沙駕崩,其子約瑟夫二世繼位。成為奧國的新統治者。
  約瑟夫二世受啟蒙思想影響甚深,非常希望成為一個現代化的統治者,並認為既然中產階級革命是無法避免的,從國家整體利益著想,不如由他帶動,將革命精神向下推廣。
  他雖然一心為民,但因貴族階級與教會從中作梗。自知死後他的政策將無法繼續推動,對國家末來相當悲觀。
  首都維也納的市民竟也無法接受皇帝的激進改革政策,對民主思想噬之以鼻。
  一七九O年二月。約瑟夫二世生了一場不知名的怪病謝世。當時奧地利外交使節理路爵士致函俄國女皇凱撒琳·伊麗莎白道:
  「他己不在人間。女皇陛下,他己過世。這位身居王子之位,不導王子之名的男子漢,已離開人世。」
  不過在當時,贊成理路爵士意見的人士恐怕不多。
  個性孤傲憂鬱的約瑟夫。生前為自己寫下這樣的墓誌銘:
  「立意雖高。但所有計劃均不免遭到失敗命運的王子。長眠於此——」
  約瑟夫二世駕崩後一年,維也納勞恩史坦巷小凱撒屋九七O號中,一位作曲家此在貧困中撒手人寰。
  他的妻子雖未參加葬禮,卻為他寫了一篇追悼文:
  「取出你追悼友人時使用的信紙,身心俱疲的我。寫信給你,我摯愛的丈夫,不但我,全歐洲的人都難以忘懷的我的夫,望你永遠安眠,就在今年十二月四日至五日的深夜一時,三十六歲的你——
  噢。多麼年輕——就這樣離開了這個美好——但也不知感恩——的世界。啊。上帝!
  我倆結婚八年,情深意重。永誌不渝。啊。盼來世與你永結同心之時。早日來到。
  
                    哀痛逾恆的妻
                      康絲坦彩·莫札特舊姓韋伯
                      維也納一七九一年十二月五日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45:27     標題: 安魂曲

  1
  一八○九年六月十五日星期四維也納——
  第一眼看到便覺得那女孩圓滾滾的身材相當討人喜歡,或許就是因為那副份量十足的感覺,使她的存在給人一種奇妙的安定感。
  她穿著棉布長裙,外面罩著一件廉價外套,蓬鬆的金髮雖然似乎經過梳理,但仍各自為政地四處卷散。再加上一臉與她不相配的濃妝,讓人不得不將她聯想為哪家劇院的歌手。當然,我會把她想成歌手。多少和她說起話來,連耳朵越來越背的我都感覺響聲震耳與她有關。
  「所以。崔克先生。我不是要跟你談錢。這是出版家的良心問題。這種竄改作曲家的姓名來出版樂譜的作法。根本就是對音樂的褻瀆。」
  樂譜行老闆崔克·杜布林格看到我進來,只能用眼睛稍微和我打個招呼,連說話的空閒都沒有。
  「可是,小姐,我們是做生意的。這種無名作曲家的東西,當然不如掛個莫札特的名字比較好銷啦。每家出版社都是這麼做的。」
  「哈!照你這麼說,無名作曲家什麼時候才能成名呢?」
  「說了你不要生氣。令尊反正已經作古,現在還……」
  我用眼神詢問我訂的莫札特總譜到了沒有。老闆偏著頭,越過像一堵牆把我們隔開的女孩,回答道:
  「對不起,老師。您要的《安魂曲》還沒到,不過鋼琴曲已經進貨了。」
  「那就先拿鋼琴曲吧。我等會兒要去一個地方,他們正好要彈奏莫札特的《安魂曲》,有譜的話當然比較方便,現在也沒辦法了。」
  我把樂譜拿在手上,女孩看到譜的封面。突然轉過身來對我說:
  「您對莫札特有興趣嗎?」
  「我對他的人沒興趣,只對他的曲子有。」
  「最好小心喲,有人在賣假譜。」
  「你是指崔克嗎?」
  「老師。您不要理她。小姐。你也需要錢用,對不對?我多付一點給你就是了。」
  女孩突然一把搶過我手上的樂譜,摔在樂譜行老闆臉上,踩著如地震般沉重的腳步飛奔出去。中途還撞倒了放在門邊的一個低音大提琴盒。
  「這、這是怎麼回事?」有那麼一會兒。我沒回過神來,愣愣的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
  「您聽過貝倫哈特·菲理斯這個名字嗎?」
  「沒有。」
  「是個男的,十八年前自殺身亡。和莫札特同一年死的。本行是醫生,不過也作曲。」
  「那時候我住在波昂。」
  「菲理斯的妻子是莫札特的學生。聽說和老師有一腿,菲理斯受不了閒言閒語,結果就自殺了……」
  「這類謠言。維也納太多了。不過,剛才的女孩是菲理斯的……?」
  「女兒。就是這樣,所以才有人謠傳說她是莫札特的種。」
  「她是氣你把菲理斯的曲子冠上莫札特的名字出版嗎?」
  樂譜行老闆縮縮頭。與其說那女孩像一堵牆般壯碩。倒不如說這個老闆身材太瘦小。
  「我和那女孩家以前就有來往……年輕女孩,有些地方難免太過天真。」
  「我看是你亂搞過頭了吧。」
  「老師……啊,對了,我有一些不錯的多凱酒(Tokaji)。您要帶一些回去嗎?」
  「怎麼,你又開起酒店來了?」
  「您愛說笑。是朋友送的。我知道您喜歡。」
  「可是我不喜歡帶著酒瓶到處走動。」
  從地上拾起樂譜放進外套口袋,我把絲帽往頭上一戴。
  「老師,您今天這一身可真正式。準備去哪兒嗎?」
  「參加海頓的追悼會。」
  「約瑟夫·海頓嗎?他過世了呀?」
  「上個月底。你不知道嗎?」
  「拿破侖的軍隊已經把維也納團團圍住,這種消息進不來。」
  我背對老闆往外走,到了門口,用下巴指指門口的木製琴盒。問道。「這個低音大提琴盒是要賣的嗎?」
  「嗯。您知道。我也兼做樂器買賣。」
  「被那女孩一捶,可撞出裂痕來了喲。」
  走出店外,發現烏雲密佈下,馬路一片昏暗。
  正要邁步。看見剛才那個體形寬碩的女孩站在一旁。
  看見我走過來,她立定不動,似乎在等我走到適當的距離。既然無法假裝沒看到,我只好信步往她的方向走去,不料她突然乖巧的彎身向我賠禮。
  「剛才非常抱歉,讓您無端受到波及。」
  「你總是這麼魯莽嗎?小心找不到婆家喲。」
  她頂多十七、八歲,身材不算高,但不知怎麼的,就是讓人覺得高大。我正想著的時候,她伸出大手,一把抓住我的袖口,說:
  「可是,是崔克先生錯在先,竟然把我父親的曲子,用莫札特的名義出版。」
  「莫札特地下有知,大概也會很生氣吧。再會小姐。」
  「等一等。您別瞧不起人,這就是我說的那個譜。」說著,女孩拿出一份只有兩頁的小品,是一首小搖籃曲,分成三段,行板,F大凋。
  「小寶貝快點兒睡,小鳥兒都己歸巢,花園裡和牧場上,蜜蜂也不再吵鬧……這歌詞是誰做的?」
  「歌塔。佛烈德·威漢·歌塔。」
  「挺可愛的曲子。行醫濟世的業佘作曲家能寫出這種曲子,實在不錯。」
  「可是掛上莫札特的名字,卻會損及他的盛名?」
  「我不是在說作品的價值。就算是經世之作。如果不是自己寫的卻掛上自己的名字。總是對一個作曲家的傷害。而且這個曲子有些地方很奇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莫札特的作品。」
  我取出鉛筆。
  「首先,這首歌間的每一句都只有七個音,但第二小節卻多出了兩個F音,變成九個音。你看,應該這樣改才對。」
  「然後,你看,最後的三小節,收尾的伴奏太不精彩了。就是箭頭的地方,用的是平行八度。專業作曲家是不會用這麼單凋的音。按照莫札特的作風,一定會用屬七的三度音(即E音),取代五度音(即G音)。這樣就不會有平行進行、千篇一律的感覺。」
  「哎喲,您也是作曲家呀。」
  「難道你以為我是算術老師嗎?」
  說完,我便自顧自的跨步往前走,但女孩仍抓住我的左手袖子不放。
  「我叫賽蓮。您呢?」
  「我幹嘛要告訴你?」
  「沒有啦。我媽媽說,初次與人見面,禮貌上應該互相交換姓名。」
  「你是說菲理斯夫人嗎?真是個好母親,不愧是與莫札特共譜艷史的女士。」
  賽蓮突然放開手,停下腳步。
  我回過頭。
  「說得過火的話,我道歉。不過,我對好幾年前就死去的人,作品最後用誰的名字出版,一點都沒興趣。」
  「好吧。既然沒興趣,我就不多說了。」
  「很好。那麼,再見了。」
  「可是,您還沒告訴我尊姓大名呢。」
  我歎了口氣,回答道,「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我家附近有個騙子,也叫路德維希。他在水裡加了色素,謊稱是治百病的萬靈丹,在外面招搖撞騙,現在被關進牢裡去了……」
  我深呼吸一口,眼睛盯著正前方,大步前進,努力不受她的影響。
  「中傷我媽媽的那些謠言,我都知道。還有人說我是她和莫札特的私生子。冒出一個不是戶籍上父親欄的人當父親,無論他是多麼偉大的作曲家,我都覺得悲哀……」
  「怎麼講起身世來了?小姐。我看我們還是各走各的吧。我要往那邊走。」
  皇宮出現在左手邊。我開始穿越米夏爾廣場。
  「我也一樣。我要去蘇格蘭教堂。」
  「什麼?參加海頓的……」
  「嗯。我也要去參加海頓的迫悼會。我要去唱《安魂曲》。」
  「哦,原來如此。你剛說你叫賽……」
  賽蓮——Sirene——傳說中用歌聲將船隻引人海底的女妖,隱喻為歌聲動人的女歌手,或是妖艷的美女。前者倒可以用在她身止,後者就沒她的份了。
  「看來現在教會人手缺得相當厲害。」我喃喃的說。有些教會是不容女歌手獻詩,而用少年詩班唱女高音及女低音。
  女孩再一次抓住我的農袖。這次是為了要我讓路,讓討厭的法國巡邏隊過去。
  我想甩開她的手,又怕這樣會弄破我惟一的一件外套。所以按兵未動。
  「您瘋啦?如果擋住那些傢伙的路。惹他們發火的話,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哼!」我死命瞪著巡邏隊的背影,狠狠的說:
  「要是我熟悉戰略。像熟悉對位法一樣的話。非吐他們一臉口水不可。」
  「火氣很大喲。您成天這樣板著臉。不會累嗎?」
  「習慣了就好。」
  我蹙著眉,仰望大空,雲朵快速的在空中流動,有一剎那。陽光似乎就要穿透雲層照射下來,但立即又被另外一塊濃厚的烏雲擋住。
  「這首《搖籃曲》等於是我父親留給我的遺書。父親過世時。我還在母親肚子裡。十七年來我一直小心保存著。」
  「那現在又為什麼想要出版呢?」
  「您知道。打仗以後物價飛騰。我需要錢。」
  「那跟崔克多拿一點不就得了。」
  「可是,事情不只這樣。那個樂譜行老闆,我很小就認識。他一定另有隱情,才不肯用菲理斯的名字出版。」
  「隱情?」
  蘇格蘭教堂正好坐落在金斯基宮前,才得以免於戰火。一進入教區。便可見到大片美麗的景致。
  可惜的是。進來的人個個心不在焉,目光呆滯,木造禮拜堂內更充滿空虛沉重的氣氛,令人一踏入便忍不住想抽身而出。不過外面的氣候欠佳,我只好硬著頭皮往裡走。
  「我要去舞台那邊,就此告辭了。」女孩對我說。
  「啊,這個……」
  我轉身想將樂譜還她,但她意味深長的微笑著說:「送給您。希望您至少睡覺的時候表情能緩和下來。路德維希·范·貝多芬先生。」
  真厲害的小女孩。
  就在這時。我看見安東尼奧·薩利耶裡從人群中擠過來,似乎有話對我說。
  他是宮廷樂團的樂長。我剛到維也納時曾拜他為師。他是意大利人。個子矮小。但長相突出。鷹鉤鼻配止大下巴和一雙凹得嚇人的大眼睛,再加上一臉時下最流行的化妝,如果近看可能會有兩種反應:忍不住爆笑三聲,或想發脾氣。
  「啊,路德維希。最近很活躍嘛。」
  看來今天想和我談工作。「這次演奏會,我有新曲子要發表。」
  「哦?是交響曲嗎?」
  「不,是鋼琴協奏曲。」
  「難道你又想援例亂彈一通嗎?」
  看來今天我的脾氣是好不起來了。
  「這次我準備讓我的學生徹爾尼彈。」
  「我聽到一些風評,據說是個實力派演奏家。」
  我點點頭,說:「十八歲,正意氣風發呢。」
  「對了。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你。你不是和海頓老師決裂了嗎?」
  薩利耶裡是指海頓曾經不懷好意的叫我「蒙古大王」,暗諷我的作品粗糙,並且因為我一八○一年發表的芭蕾舞劇《普羅米修斯》而有一些不愉快的過節。
  可是去年三月,慶祝海頓老師七十六歲生日時,維也納大學講堂網羅維也納樂壇名士,演奏老師的《創世紀》的那場演奏會,我還特別上前去親了老師的額頭和手,薩利耶裡也應該看到了。
  「我或許一天到晚和別人起衝突,不過至少還懂得尊師重道。」
  「是嗎?那就好。」
  薩利耶裡深恐化妝脫落似的小心翼翼扯出一個微笑,不過很明顯可以看出。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話。
  接著。他諷刺的視線從我的臉落到手上。
  「這就是你的新曲子嗎?」
  我把樂譜遞出。「這是莫札特的《搖籃曲》。」
  看到那兩頁歌譜。這個小意大利人突然好像變成癡呆,臉上的肌肉一下子鬆垮下來。似乎是聽到他以前最大敵手的名字。使他一向緊繃的神經斷了線。
  「其實好像是一個叫菲理斯的業餘作曲家寫的。貝倫哈特·菲理斯。您聽過他嗎?」
  薩利耶裡的表情愈發陰沉。
  「您一定知道的。他是什麼樣的人?」
  「嗯。太太跟莫札特睡過,結果莫札特死後第二天,他就自殺了。」
  「莫札特死後第二天?情敵死了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麼要自殺呢?」
  「太太懷了莫札特的小孩的謠言滿天飛。只怕任何一個有羞恥心的男人都無法忍受。」
  「菲理斯難道不是教徒嗎?」我很不尋常的追問別人家的私事,可能因為對象是薩利耶裡。所以我才會想追根究底。「天主教嚴禁自殺。自殺後,連墳墓都沒法進去,那種恥辱不是更難忍受?」
  「他是共濟會會員。」
  「啊,真的?」
  共濟會是由中世紀的磚石工工會所籌組的秘密組織。標榜愛與世界和平,希望能建立一個以人類彼此相愛為基礎的理想國。(聽說是這麼回事。)
  如今,共濟會成為一個以知識分子為主的團體,網羅了全歐知名的藝術家和王公貴族,像歌德、海頓、莫札特都曾參加過。共濟會的目的之一,在保護以前的約瑟夫二世,所以在維也納,許多精英分子都紛紛加入。
  雖然共濟會本身並不反對天主教,卻被當今皇帝法蘭茲二世列入管制,因為害怕它會激起中產階級的民主運動。
  「可是,路德維希,不只他沒有墳墓,莫札特也沒有啊。」
  「的確……」
  隨著典禮開始的進堂詠響起,(「安魂彌撒」是天主教會為追悼亡者舉行的彌撒。儀式複雜。有十一項用唱的。歷代有許多作曲家為「安魂彌撒」的經文譜曲。稱《安魂彌撒曲》或《安魂曲》。其中唱的經又依序是:進堂詠、垂憐經、光榮經、階石經、繼抒詠、信經、奉獻經、聖哉經、讚美經、羔羊經、領主詠。)薩利耶裡的表情也越來越難看。
  「上主!求您賜給他永遠的安息……以永恆的光輝照耀他……」
  歌聲響起,正是莫札特的《安魂曲》,我的眼光在少年與女高音混合的聖詩班中搜尋賽蓮的身影。當我發現她站在最前排獨唱者的位置時。不知為什麼突然產生一股懷舊的感覺。
  「您知道菲理斯的孩子後來怎麼了嗎?」
  「嗯。不知道她現在長成什麼樣了。」
  「就在那裡。唱女高音呢。」我話中帶笑。斜眼著薩利耶裡說。他的臉上浮起一層冷冷的薄霜。
  「以莫札特的曲子送葬,海頓不知做何感想。連天公都不作美呢。」
  屋外啼哩嘩啦下起雨來。雷聲由遠而至。閃電也不時從禮拜堂的窗子透進來。
  「那天也是這樣吧。」我問。
  「哪天?」
  「莫札特出殯那天。聽說在史提芬大教堂的苦像禮拜堂接受最後的祝福後,遺體沿著藍史特大道,運往聖馬克斯公墓,到了史圖本圖爾橋附近時,突然風雪大作,結果送葬的人只好紛紛打道回府,讓載著靈柩的馬車繼續前行,好不容易到達公墓區,草草將遺體埋在共同墓就了事了。聽說現在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埋在哪裡。」
  「不對。當天沒下雨也沒下雪,只有颳風。傍晚開始,突然刮起一陣狂暴的西南風。」
  「原來如此。」
  住過維也納的人都知道。維也納下雪還沒關係,但刮起風來,在街上可真寸步難行,所以當時大家才會打道回府。
  平日為了避免石磚路上的灰塵隨風亂舞,水車固定每天早上七點和下午三點在市內灑兩次水。灑水前,史提芬大教堂會敲響一號鐘,警告路人讓路給水車。
  某些街道馬車往來頻繁,如果再碰上冬季沒有灑水,一刮起風。滿天的塵埃不但讓路人睜不開眼睛,恐怕連呼吸都有困難。
  「即使如此,也埋得太倉促了吧。」
  「醫生診斷他的死因是急性粟粒疹熱。那是一種流行性疾病。大概是怕傳粱,所以就匆匆忙忙把他埋了。」
  到了致悼詞的時候,薩利耶裡離席向前走去。
  我看著沒有安放海頓遺體的空石棺。實在無法從心底發出哀思,只能呆站在一旁。
  海頓五月三十一日便已過世。並於兩天後在古恩本多夫教堂舉行追思禮拜夜。安葬在芬多詩多均公墓,但因戰亂,消息不通,維也納到今天才為他舉行追悼會。
  維也納各界名士致贈的各式勳章圍繞在空棺四周,棺木上覆蓋著的花束,多到令人不禁懷疑維也納哪來這麼多花。花朵發出的香氣。和隨著雨聲飄進來的霉濕空氣,充斥整個禮拜堂,
  我越來越想離開,但淋雨對耳疾不好,我決定繼續忍耐下去。
  《安魂曲》終於在與會者齊聲合唱的「痛哭之日」的「阿門」聲中結束。
  這首曲子的繼抒詠最後一部分的開頭八小節。
  成為莫札特的絕筆。之後全由他的弟子法蘭茲·克薩維爾·蘇斯麥爾代筆完成。
  追悼會遲遲不結束,害我不能離開,餓著肚子讓我的脾氣越來越壞。
  追悼會十點開始,等我走出教堂時,已經下午兩點了。演奏會舉辦在即,我必須到維也納河畔劇院看看練習的情形,不過去以前得先填飽肚子。
  「我們一起走。」有人從後面抓住我的手臂。
  「您要去吃飯嗎?」是賽蓮。
  「倒是你。你不應該在外面遊蕩。快回家吧。」
  賽蓮毫不理會的把我拉到一家餐廳的露天座前坐下。雨剛停,桌面還很潮濕,她把外套當抹布擦將起來。
  我從侍者手上接過菜單,越看越有氣。
  「這算什麼?維也納的人每天非吃這麼多不可嗎?好像人生除了吃就什麼都沒有了。跟豬沒兩樣!……別在意,我不是在說你。」
  「當然!」
  我囑咐侍者把小牛肉烤熟一點,然後一面輕鬆的品酒,一面等待上菜。
  「這酒可真差。早知如此。剛才崔克要送我酒時,收下就好了。」
  「您很講究酒嗎?」
  「不作曲以後。我打算去賣酒。」
  「您總喜歡開這種不好笑的玩笑嗎?」
  「也得看人。」
  「我的父親……菲理斯對酒也很有研究。他還把酒用在治療上。酒精好像冶療肺炎、敗血症、傷寒都相當有效。我們家還有很多他寫的研究論文。」
  「論文是不能裹腹的,還是你母親就靠那些東西過日子?」
  「我母親半年前罹患肺炎死了,我給她喝酒。但沒有用。」
  「對不起,我失言了。」
  「沒想到您還會道歉。」
  「也得看情形。」
  「喂,您是怎麼回事。老是板著臉。滿口抱怨?」
  「這和你無關。」
  「原來您覺得這樣比較威嚴。」
  「我不想再和你說話了。」說完。我把《搖籃曲》的譜抽出來,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
  「剛才薩利耶裡也到了。」
  「……」
  「你們手指著我。說了些什麼,對不對?我看到了。」
  「您聽過莫札特是那個宮廷樂長害死的傳聞嗎?」
  我看著樂譜。發現樂譜中除了我原先指出的地方之外。還有更多疑點。
  譬如第九和十一小節我做「7」記號的地方。第九小節中旋律的Ci,(即升C音)和伴奏的D,第十一小節中旋律的H(即B音)和伴奏的c,都形成不協和音。
  以平均律為基礎的鋼琴,同時發出這種音會很奇怪。技巧上並沒有什麼錯誤,可是感覺上有點不對勁。
  我陷入思考。女高音則繼續說她的。
  「聽說薩利耶裡是宮廷的第一樂長,勢力雖大,
  但音樂才能卻還不及第三樂長莫札特,因為嫉妒,所以就把他殺了。
  「一七九一年,也就是莫札特死的那年,他的妻子康絲坦彩托稱養病。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維也納郊外的巴登,沒法照顧他的生活起居,薩利耶裡就時常帶他去吃吃喝喝。他的身體就在這前後開始每下況愈。康絲坦彩·莫札特在她丈夫有生之年纏綿病榻。與他死別以後反倒很健康。
  「莫札特死後不久,柏林的《音樂週報》寫過一篇報導。說他。死後身體腫脹得很厲害。令人聯想到是中毒而死,一七九八年。法蘭茲·尼梅契克在布拉格出版了一本《莫札特的一生》。還引用康絲坦彩的話,說莫札特表示自己『有毒在身。活不長了』。」
  「……」
  「毒死被人發現總是不好。他被埋得很匆忙。聽說現在連他的墓都找不到了。」
  「安靜一下。菜來了。」
  「哇,您總算開口了。真了不起。」
  一面切肉,我歎了口氣。
  「維也納亂七八糟的謠言實在太多了,根本不能當真。人一死,就有人說是被毒死的。生個孩子,又有人說不知道父親是誰。連我去洗個澡,都有人說貝多芬瘋了。
  「我以前就聽過莫札特被毒死的傳聞,也聽說是憎恨他的薩利耶裡干的。不過,你實在不應該再以訛傳訛,大聲宣揚這種沒憑沒據的謠言。薩利耶裡在樂壇實力雄厚,像你這種剛出道的歌手,被他卯上的話,以後連上台的機會都沒了。」
  「沒想到您的想法竟然這麼穩健踏實。」
  「怎麼樣。很佩服我吧?好吧,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不但曾聽說是薩利耶裡干的。還聽說是共濟會動私刑把他處死的。」
  「嗯。聽說是因為莫札特在死前三個月完成的《魔笛》中揭露了共濟會的秘密教義。可是如果傳言屬實,寫《魔笛》劇本的艾曼紐·席卡奈達應該也脫不了干係。困為他也是共濟會的一員,可是他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小牛肉味道還不算差,我總算沒有對侍者抱怨。
  而吃完了一餐。賽蓮也以驚人的速度把她面前的食物吃得一乾二淨。我心中開始盤算,這餐飯的賬該怎麼算。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46:04

  「對了,聽說那個樂譜行的老闆崔克。以前曾在宮廷樂團中拉過大提琴。」
  酒雖然難喝,還是被我喝得見底。我抬頭表示訝異。賽蓮繼續說:「而且還是薩利耶裡最鍾愛的大提琴手呢。」
  沒想到這位薩利耶裡鍾愛的大提琴手竟被燒焦了,坐在維也納河畔劇院的貴賓席上。
  舞台上,鋼琴協奏曲的排練正從第二樂章移向第三樂章。交響樂團音量逐漸沉寂,只剩法國號竭盡全力的繼續吹奏。
  儘管法國號手已經快喘不過氣來,拚命用腳踏著地板。意圖減輕痛楚,我仍維持著慢板的速度。
  徹爾尼的鋼琴加進來,在壓抑的音樂聲中,開始探索第三樂章的主題。不斷拉長期待與緊張,然後一口氣爆發出充滿光輝的喜悅——這是我最擅長的表達方式。不幸的是,歡悅還來不及爆發,法國號手便已衝到極限,吹不出聲音了。我停止指揮。
  「葛羅哲斯基!你什麼時候得了氣喘病?」
  法國號手氣急敗壞的回嘴道:「可是,老師。您叫那個偷溜進來。在貴賓席上偷聽的人別這樣瞪著我。看得我心裡發毛。」
  我回過頭去。望向燈光照不到的二樓。那兒似乎坐著一名男子,但看不清楚相貌。
  儘管練習算不上什麼秘密。但也不歡迎外人隨便進來聽。
  「那邊的皇帝陛下。我們膽小的法國號手,被你看得快斷氣了。」我大叫:「請你趕快離開!」
  但他沒有反應。
  「老師,那個人從開始練習之前就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大概是被我的名曲感動得無法動彈了吧。」
  「也可能是肚子餓得無法動彈。」徹爾尼說著站起身來。「我去看看。」
  他跳下舞台到一樓座位區,然後繞出走廊上二樓。他到達二樓最前排的貴賓席。望了那男人一眼,然後呆站在那兒。
  「老師,我看我們收不到門票了。」
  「怎麼了?」
  「死了!」
  舞台上立刻騷動起來,團員紛紛放下樂器,往二樓奔去。我大聲喊叫:快去找總管報警!但隔了很久才有人聽到。
  雖然劇院總管席卡奈達遍尋不著,但死者的身份倒是很快就揭曉了。不少團員一眼便看出,那是他們因工作關係而經常碰面的樂譜行老闆崔克。
  令人不解的是屍體的模樣。身體被燒得體無完膚,頭髮也一片焦黑,但衣服卻濕淋淋的。那是一具泡過水的焦屍!
  劇院顯然不是死亡現場,可是被火燒焦的屍體也不可能自己跑來這裡聽音樂吧。這具屍體到底是從哪兒運來的?是誰在幹這麼無聊的事?目的又何在?
  第一個問題很快就獲得解答。跑去通知樂譜行的團員沒多久就氣喘吁吁的跑回來,大聲喊道:
  「崔克的店失火了!」
  我內心不禁後悔:當時真該把那瓶酒收下。
  
   2
  屍體除了火燒,沒有其他明顯外傷。雖然目前的醫學水準還有待商榷,但解剖的結果。並未檢驗出任何服毒的跡象。結果只好推定崔克是被燒死的。
  然而,這種說法實在無法讓人信服。照理來說,他是因為史瓦辰貝格街的店面失火而被燒死,那麼為什麼屍體會出現在米勒卡格西巷的維也納河畔劇院呢?兩地之問有三十分鐘路程,這其中必有蹊蹺。
  其實我井不想知道答案。只是新曲發表迫在眉睫,受到這種事情干擾,讓我心情極度不悅。
  「老師,今天警方要去做現場搜證。所以劇院關閉一天。」
  徹爾尼走進我的工作室。把樂譜往鋼琴上一丟。
  「崔克的店也一樣。警方顯然正在辦事,我們的稅總算沒白繳。」
  他一面說一面撫摸著琴鍵。這台剛從巴黎運來的艾勒拉新型鋼琴。要比我先前用的瓦魯德制鋼琴音域要寬。高音部增加了。共有五個半八度,六十八個健,而且每個音用三根弦,琴止還附有四種踏板。
  「這次的協奏曲真的沒有裝飾奏(cadenza)嗎?總覺得有點美中不足。」
  「不要一面彈琴一面喋喋不休。好好看譜!」
  「我已經把譜全部記在腦袋裡了,這樣看起來比較帥,對不對?」
  「你給我聽好,卡爾。演奏會不是馬戲團表演,不必考慮太多視覺效果。」
  「是嗎?我覺得音樂家也不應該忽略視覺效果。」
  「我不是叫你完全忽略視覺效果,而是說那是次要問題。有太多東西比那個重要。」
  「對了,您猜崔克命案是誰幹的?」
  這種事,有必要現在討論嗎?
  我開口責備他,但又立刻反應過來,皺著眉頭問他:
  「你剛才說『命案』,難道他是被人謀殺的嗎?」
  「賣樂譜又不用生火。會發生火災,不是很奇怪嗎?而且還有人故意把屍體從現場搬出來。這不是命案是什麼?」
  「嗯……」
  被他這麼一說,我也不由自主的開始思索到底是誰幹的,為什麼要做這種事。而且崔克也不會就這樣乖乖的任人宰割呀。
  「別停手,繼續練習,」我搔搔頭說。「就算有人搬動屍體,也不表示崔克是披殺的。而且他怎麼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屍體為什麼會出現在劇院……還是交給警方傷腦筋吧「,
  「說到警方,聽說他們和宮廷樂長聯手,在暗中搞鬼喲。」
  「什麼?」
  「我聽薩利耶裡的弟子說的。今天他們的課全取消了,因為樂長要和宮廷警察出去。」
  宮廷警察別名維也納秘密警察,最主要的任務是保護皇室,擁有莫大的權力。維也納警察署也在他們的管轄之內。
  「大概只是單純的被傳去問話吧。崔克以前在宮廷演奏大提琴,薩利耶裡被警廳叫去問話不希奇。」
  「還有意想不到的事呢。聽說那個樂長很討厭莫札特,可是最近卻從崔克那兒拿到莫札特的《搖籃曲》譜。」
  「你是說莫札特的《搖籃曲》嗎?」
  「對。有這麼一首曲子嗎。老師?我怎麼以前沒聽說過。」
  「最近才出版的。」我想到在我外套口袋裡的樂譜,和硬把它塞給我的賽蓮。「對了,我想見見薩利耶裡的那名弟子。他叫什麼名字?」
  「舒伯特,法蘭茲·彼得·舒伯特。念皇家首都康維特神學院,拿獎學金的。去年開始拜薩利耶裡為師。」
  「神學院?那麼是維也納少年合唱團的團員嘍?」
  「嗯,才十二歲。」
  「還是個孩子嘛。」
  「對,不過他非常崇拜您。」
  「那為什麼會去拜那個意大利老頭為師呢?」
  「可是。您會收一個窮學生嗎?」
  我瞪了徹爾尼許久,慢慢搖頭說。「當然不會。」
  皇家首都康維特神學院。原本是為了教育奧地利貴族子弟而設立的寄宿學校,分為小學及八年制高中兩部分。不過,除了貴族子弟之外,學校也收通過城堡禮拜堂少年合唱團考試的平民子弟,讓他們免費在康維特神學院從小學一直念到高中低年級。舒伯特便屬於後者。
  神學院就在耶穌會廣場上那棟古老的宮廷資料館隔壁,校舍本身是一棟醜陋的四層樓石造建築,只有單調的牆壁異常顯眼,上面勉強開了幾扇小窗。
  那原本是一所耶穌會教育修士的學校。但上任皇帝約瑟夫二世與天主教會不合,采疏離政策,故意趕走教會的修士。在那兒建立了這所貴族學校。
  「那是什麼?銀行窗口嗎?」我手指著八口處的一個小房間。
  「是門房。要會面就得先通過這一關。」
  沒一會兒,徹爾尼從裡面走出來。催趕我回到大馬路。
  「我告訴他。我們在對面的咖啡店等他。走吧。」
  「咖啡店?你該不會打算敲我一頓吧。」
  「不這樣您怎麼會請我呢?」
  「我昨天才被一名女歌手敲了一頓呢。」
  「哇,真了不起。」
  我本來想問他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想來也不會得到什麼像樣的答案,便又作罷。
  在廣場的咖啡店入座,徹爾尼立刻叫了一杯咖啡,我則對侍者揮揮手。看侍者一臉為難的樣子,徹爾尼立刻說:「請給這位先生一杯巧克力。」
  他倒很乾脆。
  我深呼吸一口。正準備開口,徹爾尼制止我道:「舒伯特可是對您尊敬有加、奉若神明,如果看到您連一杯茶都捨不得喝,一定會很失望。」
  我放眼觀看,看到一個圓滾滾的少年從遠方走過來。那一身黑色帶金鈕扣的制服,穿在他身上,簡直是笑話一則。
  走近以後。我發現他的樣子更滑稽。他把兩頭尖的制服帽脫下,立刻露出飽滿的大額頭上那勉強梳齊的亂髮。而臉蛋的正中央幾乎被一副厚得可怕的眼鏡佔領。
  徹爾尼很自然的舉起手來招呼他,少年則一副靦腆拘謹的模樣。
  「老師。這是法蘭茲·舒伯特。這位是貝多芬老師。」徹爾尼為我們介紹。被引薦時。少年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令我不禁懷疑是否自己相貌兇惡,把他嚇壞了。
  「我們是在勞布克維茲親王的沙龍認識的。」只有徹爾尼一個人表情自然,若無其事。
  我發現舒伯特是因為緊張而表情僵硬,於是開玩笑的對他說,「你是不是牙痛?」問完後,立刻詛咒自己問得太蠢。「是這樣的,我想向你打聽一下薩利耶裡的事。聽說他和宮廷警察暗中串通在搞鬼。」
  「嗯。」小胖子終於開口了。「最近他常和警方的人在一起。」
  「最近?樂譜行老闆被燒死,不過是昨天的事。難道薩利耶裡在那以前,就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嗎?」
  「是的,大約兩個別以前。有一人晚上薩利耶裡老師請我去吃晚餐。」
  「真了不起。」徹爾尼故意在一旁張大眼睛驚歎道。他知道我鮮少請學生吃飯。
  「那時,凱特琳娜·卡巴莉莉也在場。」
  誰都知道這位宮廷的首席女高音是薩利耶裡的愛人。她是如假包換的德國人,但為了取悅薩利耶裡,故意把名字改成充滿意大利味的。
  吃完一餐意大利式的冗長晚餐後,餐桌上的話題一變,轉到了授琴的功課上。
  舒伯特向來沉默寡言,靜靜聽完薩利耶裡交代的功課後。正在椅子上扭捏不安時,從外面走進來一位訪客:樂譜行老闆崔克。
  「老師,您看,我拿到一樣好東西。」他很興奮的拿出一份樂譜交給薩利耶裡。從舒伯特的座位看不到樂譜的內容,但從坐在薩利耶裡身旁和他一起看譜的凱特琳娜天真的話語,大約可以推敲出內容。
  「是《搖籃曲》耶。」
  有必要特別為了一首《搖籃曲》來找薩利耶裡老師嗎?舒伯特的內心暗自懷疑,但更令他訝異的是老師的反應。他轉身對舒伯特說。
  「今天晚上就到此為止吧,錯過門禁時間可不好。」
  門禁時間只是借口,學校根本沒人遵守。不過,得到脫身的借口,舒伯特立刻站起來。
  「把這些都帶回去吃吧。」凱特琳娜把桌上的水果、糕餅包起來遞給舒伯特。凱特琳娜看起來個性豪放,但心地很善良。
  舒伯特繞過桌子,走到凱特琳娜身邊接下那包食物,順便偷瞄了一眼老師手上的樂譜。那不是印刷品,而是手寫稿。
  「貝倫哈特·菲理斯」的簽名,看得非常清楚,但是旋律只瞄到開頭的幾個小節。
  舒伯特道過謝,在管家的護衛下走出老師家的玄關,但還沒有走到大門口,舒伯特突然想起他把抄功課的筆記本忘在餐桌上。該不該回去拿呢?個性內向的舒伯特站在庭院中躊躇半晌。這時候,屋裡傳出凱特琳娜的女高音歌聲。
  她的歌聲就像一般唱歌劇的女高音,聲音華麗高亢,但並末能掌握到曲子的神髓。不過,可以確定是在唱剛才那首《搖籃曲》。
  「Schlafe,meinPrinchen,schlaf'ein,esruhnnunSchafchenundVogelein……」
  戴著厚眼鏡的舒伯特默默望著地面,帶著幾分無奈,步履蹣跚的邁向歸途。
  當然,最後舒伯特垂頭喪氣的邁向歸途的模樣,是我想像的,但應該八九不離十。
  「崔克的樂譜行沒過多久就出版了那首《搖籃曲》,我很好奇,就去買了,可是……」
  「發現作曲者不是菲理斯,而是莫札特。」
  「是的。」
  徹爾尼把咖啡一飲而盡,用手肘頂頂我,說:
  「老師,您好像知道內情嘛。」
  我沒說什麼,只從口袋裡把樂譜拿出來,放在徹爾尼面前。他雖然不至於吹口哨對我表示敬佩,但翹起嘴來直盯著樂譜看。
  「你今天也停課嗎?」
  「我本來早上有課,但到老師家,發現老師不在。不過他中午過後就回來了。」
  「啊,法蘭茲,我以為你今天不能來呢。」薩利耶裡回家看到舒伯特,覺得很意外。「少年合唱團今天不是要去為法軍獻唱嗎?」
  「是的。不過我沒去。」
  理由是沒衣服穿。學校雖然發了制服。但一方面舒伯特很邋遢,另一方面他很窮。除了制服沒有別的衣服可穿,所以把制服穿髒了。
  由於是去慰勞佔領軍,大家早就商量好,既然要派戰敗的奧地利最引以為傲的少年合唱團前往獻唱,就應該穿著哈布斯堡王朝(HouseofHabsburg。奧地利舊皇室,歐洲最大王朝之一,書中的奧地利宮廷及女皇。皇帝均屬此王朝。)發的制服。光鮮悅目、精神抖擻地前往。舒伯特的衣服太邋遢。所以一個人被留了下來。
  如果早知道要去獻唱,舒伯特當然會事先把制服洗乾淨,但他們是今天早上臨時接到法國軍方的通知。希望合唱團能前住獻唱。迫悼陣亡將士。
  舒伯特內心湧起一陣疑惑:事情決定得這麼倉促,薩利耶裡老師為什麼會知道呢?
  「噢,我今天看到合唱閉,以為你一定在裡面,所以認定你不會來上課。真抱歉。讓你等這麼久,不過今天沒法替你上課了。」
  說完,薩利耶裡領著客人走進來。那位客人穿著深藍色制服,袖子和領襟上配戴皇家徽章。眼神不善。顯然是個管理軍警雙方的宮廷警察官員
  「您剛去了聖嗎克斯嗎?」舒伯特鼓起勇氣問。
  少年合唱團都這麼稱呼聖馬克斯街沿途的法軍陣亡將士基地。
  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薩利耶裡頗感驚訝,面帶困惑的點點頭,說:「啊……是啊。」
  「等一下!他去聖馬克斯幹嘛?」我打斷舒伯特的話。「那裡除了墳墓什麼都沒有。」
  瑪麗亞·泰瑞莎女皇的時代。人死後大多將遺骨放在教會地下室的納骨常。或埋葬作維此納市內三個教區的基地中。但到約瑟大二世主政時,不論納骨堂或教區墓地都擁擠不堪,所以一七八三年宮廷就以檢疫為理由,在市郊又設立了好幾個公墓。
  沿著聖馬克斯街、芬多詩多瑪街、華林銜的公墓,都是那時候建的舒伯特點點頭。
  「是的。攻打維也納而陣亡的法國將士全葬在那裡。我們合唱困就是左那兒獻唱的。」
  「薩利耶裡該不是去那兒看軍人的墳墓吧。」
  內向的舒伯特細聲細氣的說:「這個嘛……莫札特好像也葬在那裡。」
  「一定是這個!」外問的徹爾尼。眼睛仍盯著樂譜,喃喃子語道:
  「一定是哪個?」我問。
  「莫札特的墳墓。薩利耶裡去那裡一定是為了這個。」
  「沒想到你這傢伙頭腦也不太靈光。莫札特雖然被埋在聖馬克斯公墓。但是地點不明。『莫札特之墓』根本不存在,薩利耶裡去那裡有什麼用?」
  「老師,我看您的頭腦也好不到哪裡去。就是因為不知道莫札特埋葬的地點,薩利耶裡才要去找啊。背後一定有什麼原因。」
  「莫札特已經死了十八年,為什麼現在才去找?」
  徹爾尼用指尖輕輕敲著樂譜。「玄機就在這首曲子裡。」
  這傢伙,說的話和那個女歌手還真能互相呼應。
  我一面等舒伯特把他叫的巧克力喝完。一面心情複雜的取出錢包,準備付錢走人。
  舒伯特見我好像要起身,匆匆忙忙的說,「還有……」
  「什麼?」
  「我將來想走作曲的路。」
  「是嗎?我以前也拜過薩利耶裡為師,學習聲樂曲和喜歌劇。他是個不錯的意大利音樂教師,不過你應該不會這樣劃地自限吧。」
  當然。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就是如此。
  「是的。……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經常感到不安。」
  「不安什麼?」這小傢伙還真會扯。我有點生氣,站了起來。
  「我時常想……就是說……您的……在您以後的作曲家,還有什麼可做的?」
  看著那男孩淚眼汪汪地說出對我個人最大的讚美,我驚愕莫名,無言以對,只能以眼神向旁邊的徹爾尼求助。
  「你要是寫出什麼作品,可以拿過來,只要不是太頻繁,老師會很樂意幫你看看。對不對。老師?」
  「啊……嗯,對。」
  不過,我想這男孩可能沒那麼大膽量。
  我們穿過皇宮前的廣場。路上。徹爾尼開始唱起那首《搖籃曲》。他的聲音實在不怎麼樣,不過這首曲子不錯,一定能暢銷。
  「不過,這首《搖籃曲》有幾個地方怪怪的。」
  徹爾尼停下歌聲,喃喃自語的說。他話還沒說完,我們三個人幾乎同時開口:
  「主旋律和伴奏形成不協和音……」
  
   3
  維也納河畔劇院正門屋頂上,裝飾著《魔笛》主角巴巴基諾夫島的雕像。雕像和劇院的建築物都是一八○一年由法蘭茲·耶哥設計的。自從成立以來,劇院的經營一直由《魔笛》的劇作家,也是首演時份演主角把把基諾的艾曼紐·席卡奈達一手承攬。聽說他原先只是個流浪小提琴手。自從在維也納巧遇莫札特以後。命運從此改變,不但躋身歌劇界,成為劇作家,而且在經營劇院上也以手腕高明著稱。
  一八○四年,我接受他的委託,為創作歌劇《蕾奧諾拉》(⊙Leonone。貝多芬曾為這出歌劇修訂多次。最後在一八一四年更名為《費黛裡奧》(Fidelio)。)而進駐劇院,成了所i胃的駐院作曲家。次年完成的《蕾奧諾拉》及第三號交響曲,一八O八年完成的第五、第六號交響曲,也都分別在這家劇院順利舉行首演。
  警方宣佈維也納河畔劇院解禁的當天,那個叫賽蓮的女孩又來攪局了。
  我遠遠的聽見劇院總管室中傳出她的聲音,直覺的開始擔心起自己的荷包。打開門,只見賽蓮像一堵牆般背對著我,對面站著的劇院監理委員一斯威登男爵的秘書班瑞德。幾乎整個被她遮住。
  「表演者生病就取消演出,這種說詞我無法接受。」
  「沒有人說要取消。我是說等他病好。或者找到人代替他以前,必須暫時延期。」
  「誰生病了?」
  女高音聽到我的聲音。回過頭來。
  「啊,貝多芬先生。您今天來這兒有何貴幹?」
  「交響——交響樂團的練習。你呢?」
  「來談《魔笛》的事。他們原來答應讓我演帕米娜一角,可是因為主角席卡奈達突然病倒,不能排了。」
  「席卡奈達?」
  席卡奈達應該有六十歲了吧。聽到他生病,我心頭不由一緊。
  「貝多芬先生,您知道席卡奈達住哪兒嗎?」賽蓮問。「我知道他就住在斯威登男爵家的側屋。」
  「不會吧。」我皺著眉頭說。
  「怎麼不會?您願意帶我去嗎?好不容易要到的角色,我可不想讓它飛了。」
  「饒了我吧。這事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倒不見得。」秘書班瑞德聳聳肩說:「席卡奈達先生正在為貝多芬先生寫《爐神貞女》的劇本,預定下個月上演。」
  除了教會方面的作曲家,一般音樂家要在樂壇站穩腳步,先要能寫出成功的歌劇。我只寫好《爐神貞女》第一幕的曲子,剩下的腳本還沒拿到。
  「真傷腦筋。」
  總管室在三樓。我走出房間,發現走廊的窗戶旁邊有幾個女人吵吵鬧鬧的在向外看。其中一個大個子把一大半身體伸出窗戶,是和薩利耶裡同居的女高音凱特琳娜·卡巴莉莉。
  「你們在幹什麼?」
  「啊。貝多芬先生……那兒有隻貓。」
  沿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有一隻小貓坐在《魔笛》中的塔米諾王子像的頭上。
  「這隻貓真找了個與眾不同的地方玩耍。」
  「可是它好像下不來呢。我們得幫幫它。」
  果然已經有個少年為了救貓,從窗戶貼著屋頂邊緣走了出去。看到那個胖胖的年輕身影小心翼翼的往前走,真替他捏把冷汗。
  仔細一看,那不是穿著制服的舒伯特嗎?制服上衣為附肩章的黑色燕尾服,下面則是白色馬褲。
  穿在他身上,很不相稱。
  「舒伯特,你在那兒幹什麼?」
  「她們叫我去救貓。」
  「我看你才需要救呢。」
  這時候賽蓮生氣的大叫:「你給我回來,法蘭茲。我去救!」
  「你認識他?」我問賽蓮。
  「嗯。我們都是《魔笛》的演出人員。凱特琳娜是『夜後』,舒伯特是三個童子之一。」
  賽蓮伸出手去接舒伯特。
  「這孩子還真沒骨氣。」凱特琳娜帶著嘲諷的口吻說。就在這時候,圍觀的女孩們尖叫起來。
  小貓咪大概以為自己已經化身為鳥,突然騰空一跳,先在屋頂邊緣頓了一下,然後往地面掉下去。
  「還好貓兒自己乖巧,賽蓮。要是你真的上去,屋頂說不定會被你踏破。」
  看到滿臉發青的舒伯特回到走廊。我背轉身子,沿著狹窄的樓梯來到後台入口。看見徹爾尼正和一堆年輕女孩打情罵俏,我怒吼道。
  「卡爾!一天到晚和這些女孩胡搞,我看你想喝水銀了。」
  「您要走了嗎?」徹爾尼掙脫女孩們的糾纏追過來,正巧和賽蓮打了個照面。
  「呵!」他們互相打招呼。
  「哎喲。你們兩個也認識啊?」
  「是的,在勞布克維茲親王的沙龍……」
  「原來如此。別玩得太凶。不知節制喲。」
  「對了,您剛才說的水銀,是什麼東西?」
  「治療梅毒的藥。」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46:55

  已故的哈羅·范·斯威登男爵,是瑪麗亞·泰瑞莎女皇的御醫。他治療梅毒的秘方,就是用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一格令(grain。英制質量單位,約0。064克。)的升求和白蘭地作成的水銀液。現任的斯威登男爵,也就是哈羅·范·斯威登男爵的兒子葛德佛利·范·斯威登,也參加過共濟會,和莫札特住前是好友。莫札特的葬禮便是他幫忙籌劃的。有很多人批評他替莫札特辦的是三流葬禮。
  在莫札特死後,除了薩利耶裡謀殺論之外,也傳出他是被共濟會處死的說法,由於小斯威登會用水銀,因此也有人指稱是他下手殺害的。
  他同時也是維也納歌劇界中執牛耳的人物,在展覽宮附近的瑪麗亞拯救街有棟大宅邸。
  在一屋難求的維也納,即使是貴族,也必須搬離市中心,到較偏遠的郊外。才能住在從大門到玄關必須乘坐馬年的大宅邱。不過,只要來訪者進入這些宅邸。不用多費工夫就可以確定,它的大廳一定寬敞得夠開室內演奏會。
  當然,開室內演奏會是維也納社交界的主要活動。想當年我剛到維也納的時候。不知道在老斯威登男爵的大廳中彈奏了多少次巴赫的賦格曲(fu一ga)呢。
  我走近玄關大門。管家修茲走了出來。非常客氣的對我們行禮致敬。小個兒的他,已經侍奉兩代男爵,態度嚴謹,很守本分。
  「很不巧,男爵現在不在家。」
  「我們是來探望席卡奈達的。」
  「那太不巧了,貝多芬先生,席卡奈達先生也不能見客。」
  「……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無法奉告。」
  「說他得了急病,是謠言嘍?」
  「男爵很快就回來了,您還是親自問他比較好。」
  「也好。那我們就在席卡奈達的屋裡等他好了。」
  「這幾位……是您的弟子嗎?」
  「徹爾尼和賽蓮,我的入室弟子。」
  席卡奈達的住處是一棟兩層樓的木造房屋,以灌木矮牆和主屋隔開。他是專門撰寫賣座歌劇的劇作家,居處並不簡陋。
  修茲幫我們用鑰匙打開後門,便一直站在玄關盯著我們。我知道他並非怕我們亂翻席卡奈達的東西,而是出於職業上的謹慎。
  我靠在客廳的鋼琴旁。琴上堆放了很多文獻和手稿,但我無意翻閱。
  「什麼時候的事?」我問。
  「啊?」
  「席卡奈達托病不見蹤影,是什麼時候的事?」
  「從前天開始。」
  「就是雷打得很厲害的那天嘍?」
  「是的。」
  那天賽蓮曾說,和莫札特同罪的席卡奈達現在還活得好好的,言猶在耳,情況似乎就有了改變。
  我用手指指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問:「這下面是什麼?」
  「是酒窖。」
  我沿著樓梯走下充滿塵埃與霉味的地下室,發現走道兩邊的架上擺滿各式各樣的葡萄酒和酒瓶。
  「席卡奈達先生精通酒道。」
  「是嗎?」我沒好氣的回了一句。順手拿起一個酒瓶說:「還有多凱酒呢。」
  「您喜歡這種酒嗎?」
  「嗯。」
  管家當然不可能自作主張把酒送給我。
  上面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歌聲。
  「美酒沾唇,美女相會,小小的心頭燃起一把火……」
  回頭一看,原來是徹爾尼穿著《魔笛》的戲服,姑在樓梯中央。
  「巴巴基娜。我的愛人!巴巴基娜,我溫柔的小愛鴿!」
  「拜託,別製造噪音。你穿著這身衣裳,小心被獵人追著跑喔。賽蓮呢?」
  「在上面的儲藏室。」
  儲藏室到處堆著演出用的小道具。席卡奈達經營舞台生涯二十多年,有這麼多道具也是理所當然的。
  從萊辛、席勒、莎士比亞等人的舞台劇,到莫札特、凱魯比尼的歌劇用的舞台用品一應俱全。席卡奈達很能迎合觀眾的喜好做出各種舞台效果,在舞台上裝設機械裝置,僱用大量臨時演員鋪陳出富麗豪華的場景,使用大量火藥製造衝擊性十足的舞台效果等,都是他的創意。
  這類舞台道具大多貼上標籤,放在箱子裡,但大量的戲服則密密麻麻的吊掛在牆邊。
  徹爾尼脫下為巴巴基諾設計的羽毛裝,搖頭看著那一大堆布料說:「這麼多衣服,光是曬一次太陽除除蟲,就得花上好幾個月吧。」
  他還真會替古人擔心。
  賽蓮拿出一套軍服,往身上比了比,皺著眉頭說:「法國軍服,看了就倒胃口。」
  我感覺背後有人,回過頭去。
  「亂動別人的生財道具,可不是什麼值得恭維的舉動喔。」斯威登男爵半開玩笑的對我說。「好久不見了,貝多芬。」
  握住他伸出來的手,我問:「席卡奈達怎麼了?」
  「突然病倒了。」
  「現在人在哪裡?」
  「救濟院。」
  「是聖安娜救濟院嗎?那裡名義上是救濟院,其實專門收容需要隔離的病人,對嗎?」
  「沒錯。」
  「為什麼把席卡奈達這麼有地位、有名聲的人送到那種地方去呢?」
  「他的精神有些異常。」
  「那我得去看看他。」
  「恐怕不成。」斯威登男爵蹙著眉,歪起嘴角笑了笑。「剛才你自己不是說到『隔離』嗎?我今天才替他送了換冼衣物過去,可是他們不讓我見他。」
  「男爵。您是不是隱瞞了什麼事?」
  「沒有啊。」
  我歎了一口氣。「席卡奈達原本答應替我寫歌劇腳本的。」
  「你是說《爐神貞女》嗎?那可能會成為他最後的作品。」
  男爵帶我進入席卡奈達的工作室。席卡奈達向來輕視女性,是個獨身主義者,不過他的房間整理得很乾淨。說到獨身。斯威登男爵也沒有家室。
  男爵從有門的書架內取出一束稿紙,說:「他已經寫好第二幕,你要帶走嗎?」
  「好。」
  「還有什麼要帶的嗎?」
  我沉吟不語,徹爾尼代我開口:「地下室的葡萄酒要什麼辦?」
  斯威登男爵眉毛抬得老高,說:「救濟院不准人送酒進去,除非席卡奈達能出院,否則可能無福消受了。」
  「真可惜。」
  「要不要帶兩三瓶回去?就算《爐神貞女》作曲費的一部分吧。」
  我立刻點頭。我已經學會要及時把握機會。
  徹爾尼到地下室選了三瓶酒上來。我偷偷瞄了一眼,果然都是高級的酒,我到底沒有白疼他。
  「噢,對了,男爵,最近聽過《搖籃曲》嗎?」
  「《搖籃曲》?」
  「賽蓮,唱來聽聽。」
  徹爾尼走到鋼琴前。打開琴蓋,彈起前奏,催促賽蓮開口。
  賽蓮悠悠的開始唱歌。她的聲音渾厚,音域寬廣,雖然並末故意提高音量,但如果孩子聽到這種歌聲還能安眠的話,一定是有過人的膽量。
  「我聽席卡奈達用鋼琴彈過這首曲子,就在他住院前。聽說是莫札特寫的,是嗎?」
  「他對這首曲子有沒有說過什麼?」
  「沒有。不過……」
  「不過什麼?」
  「他聽說莫札特的遺孀要結婚時,不屑的說:『那個女人只懂得明皙保身。』似乎非常憤慨。」
  「您是說康絲坦彩·莫札特要再婚了嗎?」
  「嗯,對象是尼可拉斯·范·尼森,丹麥大使館的書記官。聽說結婚以後打算搬去哥本哈根。」
  「那種連丈夫的墓都不做的女人,竟然還能再婚……?」
  很久以前,我曾在一次專為孤寡舉辦的慈善演奏會中見過康絲坦彩·莫札特。當時我彈奏了莫札特的D小調協奏曲,所以她送了我一個小徽章,還強調:「這是我丈夫的遺物。」
  我記得那是一個共濟會的紀念章,很廉價,不過表面像金幣一樣閃閃發光。
  「那個丹麥人……」
  「名叫尼森。」
  「他也是共濟會的會員嗎?」
  「對。怎麼啦?」
  「沒什麼。」
  我改變話題。說:「對了,我不想提著酒瓶走出去,您有沒有什麼袋子讓我裝酒?」
  男爵幫我找到一個可以裝三瓶酒的簍子,還半開玩笑的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在意,我倒覺得你滿適合拿著酒瓶在路上走呢。」
  我假裝沒聽到。
  「這本書似乎滿有用的。」賽蓮從剛才就一直看著的書架。這會兒從架上抽出一本書。「《葡萄酒的改良與管理法》……」
  「怎麼會有用呢?」
  「您不是說如果不當作曲家。要去賣酒嗎?」
  斯威登男爵放聲大笑。
  我拎著簍子,快步往門口走去
  「最近你的耳朵似乎還不錯嘛。」
  對於他臨別前的這句話,我再度聽若同聞。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被眾人遺棄的老好人,必須經常忍受他人的污蔑,心情開始陷入低潮。
  
   4
  說實在話,我的耳朵狀態的確不怎麼好。平常高音聽不太到。低音倒還聽得清楚。
  可是最近連低音有時候都無法傳入耳中。我知道很快我就必須與人以筆交談了。
  不必聽到的雜音傳不入耳朵的寧靜,可以說是一種喜樂,但萬一有殺手在背後,不把刀插入身體我就無法察覺,也是很危險的事。
  「您再怎麼看也不會增值的。」
  突然聽到人聲。我抬頭一看,是徹爾尼在看我手上的東西。
  「你這傢伙,別嚇唬人。」
  「您這麼說就不對了,我不知道叫了您多少次。」
  我心情沉重的把剛才看著的微章故進他手中。
  微章上的圖案是一隻纏繞在劍上的蛇。
  「咦?我還以為是金幣呢。」
  「你看,有些地方顏色已經剝落,裡面是銅。」
  「什麼嘛,沒意思。這不是共濟會的徽章嗎?」
  「康絲坦彩·莫札特送我的,說是她丈夫的遺物。」
  「莫札特的?啊,對了,」徹爾尼用下顎指指調查室的門。「輪到您了,老師。我在這裡等您。」
  走廊上一名警官睨著我,催促我趕快。
  走進房間,我發現有兩張桌子。正面坐著一名蓄鬍子的警官,他身材高大,表情頑強不屈。但頭卻異常得小。
  「您是路德維希·范·貝多芬先生嗎?我是布魯諾瞥宮。請坐。」
  就維也納市警而言,他長得太體面了些,所以我直覺的把他歸類為宮廷警察。不過,他大概不是叫我來聽我對他的感想吧。
  「百忙之中,麻煩您跑這一趟,很抱歉。不會花費您太多時間……」
  廢話!我心想,我根本無法提供任何他們想知逍的情報。
  「形式上,我們必須聽取所有在場者的證詞。就是發現崔克屍體那天,在維也納河畔劇院中所有的人。貝多芬先生,那天您大約幾點進劇院的?」
  「三點過後。交響樂團預定兩點開始練習,可是海頓的追悼會花了太多時間。」
  「這麼說,交響樂團團員兩點以前都應該到齊了?」
  「大概是吧,我沒有一一確認。」
  「最早抵達的是徹爾尼,中午過後就來了。未免比其他人早太多了吧。」
  「他總是很早到。他非常用功,到了以後便一個人練琴。」
  「他說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把屍體運到貴賓席上。可是交響樂團的團員,倒有好幾個說他們到了以後。注意到二樓座位上有個屍體。當然,那時誰也不知道是具屍體。」
  「只要眼睛沒瞎,當然都會看到,因為交響樂團在舞台上,就正對著觀眾席。可是鋼琴是橫著擺,或許可以看到一樓的座位,但二樓的座位,我想徹爾尼是不會注意到的。」
  「崔克的店大約在中午左右失火。從那裡把屍體運到劇院,您不覺得正好就是徹爾尼抵達的時間?」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震懾住,呆呆看著警官。
  「當然,我不是在指控您的弟子有任何不軌的行為,只是想要讓您和徹爾尼瞭解你們的立場有多微妙。」
  他是在威脅我。不過。我無法洞悉這傢伙的真意。
  「還有,貝多芬先生,您自己呢?」
  「崔克的屍體,在團員告訴您以前,您一點也沒察覺到嗎?」
  我想告訴他,樂團指揮是背對觀眾的,可是覺得說也白說,所以決定閉口不語。
  「對不起,最近我耳鳴得厲害。」
  布魯諾警官雙手手指交錯,有一陣子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真不幸。」
  「嗯?」
  「請多保重。」他手指著門的方向。
  從警察總局出來。我邀徹爾尼去咖啡店坐一坐。
  「真是天下奇聞。」他以為我聽不見。故意譏諷道。
  「我看你才是天下奇聞。那天你很晚才到劇院,對不對?」
  徹爾尼對我伸伸舌頭。
  「警官說,下午兩點開始練習,你中午以後就到劇院,似乎去的太早,但其實你應該早上就到的,對不對?」
  他家有一台最新型的普類爾鋼琴,但他練得太勤,把琴練壞了,不得不送修,所以每天早上都到劇院去借琴練習。
  「卡爾,你有事瞞著我!」
  「我看起來像嗎?」
  「為師雖然有點近視,但眼睛還沒瞎。」
  「真傷腦筋。」
  「我只拜託你一伴事。」
  「什麼事?」
  「如果想潛逃到國外。請等演奏會結束以後。」
  徹爾尼慢吞吞的喝了第一口咖啡,接著又悠哉地喝了第二口,等到第三口時。終於忍俊不住。把整口咖啡噴出來。
  我倆相互瞪視,拍擊桌子,發出不自然的笑聲。
  「啊哈哈哈」
  「哇哈哈哈」
  「哦哈哈哈」
  「呼哈哈哈」
  「其實一點也不好笑。」
  「一點也沒錯。」
  他打住笑聲,臉皺成一團。
  「您認為我是兇手嗎?」
  「不,我不認為。不過,你在搞鬼。不,不只你,還有賽蓮和舒伯特。」
  徹爾尼縮縮肩膀:「既然被您識破。我只好招了。」
  我故作鎮定的頷首以對。不讓徹爾尼看出我的心虛。至少賽蓮和舒伯特的部分完全是我瞎蒙的,
  「我想讓賽蓮也加入談話。老師,我們散步過去,好嗎?賽蓮今天在聖馬克斯公墓。」
  「她住在那兒嗎?」
  「今天是莫札特紀念碑的揭幕式。康絲坦彩·莫札特大概覺得不替前夫做好墓碑就再嫁有些不妥。所以接受共濟會的援助,替莫札特做了墓碑,不過安放的地點是隨便選的。」
  「賽蓮會去出席這種聚會,看來人家說她是莫札特生的,可能有幾分真實性。」
  「不少與莫札特生前有交往的人這麼想。莫札特身材矮胖,鼻子其醜,臉上坑坑疤疤。膚色又黑,賽蓮和他長得不太像,惟一的共同點是有點胖。不過,莫札特沒有耳垂,有點畸形。賽蓮也一樣,只是她常用頭髮遮住耳朵。」徹爾尼一面說一面用手指指自己的耳垂。
  凡是要進出維也納市的人,都必須接受佔領軍盤查。不過法軍的將軍是我的支持者,特別發給一張證明書,所以我們順利來到市郊。
  在路上,我看到士兵將石塊搬上貨車,運出城外,忍不住眉頭深鎖。
  「那不是瑪麗亞·泰瑞莎的石像嗎?」我問。
  「是的。維也納市內所有和皇家以及舊勢力有關的石像、銅像,全被法國佔領軍破壞殆盡。拿破侖大概覺得只要有自己的塑像就夠了。而且若是銅像,就會被拿去打造大炮。」
  「那維也納河畔劇院的銅像也會遭到破壞唆?」
  「巴巴基諾的像,應該是石像吧?」
  「塔米諾是銅像,原先擺在席卡奈達經營的奧夫·狄亞·韋登劇院。」
  「就是《魔笛》首演的劇院,對不對?」
  「那個劇院後來被拆了。當席卡奈達成為新蓋的維也納河畔劇院的總管時,順便留下了那尊銅像。」
  「聽說海頓曾經出面阻止法軍破壞音樂設施上的銅像。現在他死了,不知道事情會變成怎樣?……那是名雕刻家的作品嗎?」
  「嗯。巴巴基諾是法蘭茲·耶哥的作品。塔米諾就不知道了……等等,我要削鉛筆。」
  我蹲在路旁開始削鉛筆。散步的時候,我經常隨身攜帶鉛筆和雜記簿,以便靈感來的時候,隨時把旋律記下來。」
  維也納森林環繞,養成市民散步的好習慣。很多人就算無法到郊外散步,也喜歡到市內的普拉特公園的碎石子路或草地,或是奧加登公園、市立公園等地散步,在綠意盎然中消磨時光。
  不過,對我而言,散步可以說是基於職業需要。
  徹爾尼走到一個灰塵滿佈的馬車旁,向一個上了年紀的村婦買了一些水果,一面吃一面配合我的腳步慢慢前進。
  「老師,您喜歡走路,是為了強身。還是因為沒錢坐馬車?」
  「用自己的腳走路,可以不用顧慮別人。」
  「您很少到遠處旅行,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嗎?莫札特從小就在各國之間旅行,有人說他就是這樣才把精力耗盡,這麼早就去世了。」
  連接都市與都市之間的道路,路況一般都很差,一年到頭坐馬車在這種路上奔馳,不短命才怪呢。
  徹爾尼依然喋喋不休,毫無歇止的跡象。
  一七九一年八月中旬。莫札特為了慶祝波西米亞王的加冕大典,前往布拉格進行慶賀歌劇《狄托的仁慈》的首演。當時他已經向人表示他身體不適。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有任何慢性病。在不久前的一七八九年,他還和李赫諾夫斯基王子一起巡迴布拉格、柏林、德累斯頓、萊比錫、波茨坦等地,一七九○年到法蘭克福時,身體也毫無異狀。
  但當他寫最後的歌劇《魔笛》時,卻開始懷疑有人想要他的命。
  七月間,一個「穿著灰色服裝」身份不明的人。前來找莫札特寫《安魂曲》。莫札特相信那也會是他自己的安魂曲,他曾將對死亡的預感,寫信告訴在多利艾斯特的朋友,同時也是《費加洛婚禮》的劇作家達·彭替,說:
  「如今我一所無懼。雖然沒任何東西可證明,但我可以感覺到生命的喪鐘己然敲響,我正一步步走上黃泉。人必須認命——認不可抗拒的天命。我正在為自己寫輓歌……」
  從布拉格回來以後,莫札特陪伴妻子康絲坦彩到普拉特公園溜馬車。他淚流滿面的對妻子說:
  「我心知肚明,我的大限不遠,當然,因為有人要毒害我……」
  當年九月底才完成的《魔笛》,很快便在奧夫·狄亞·韋登劇院首演。莫札特原本計劃再接著寫一部作品,但他神經衰弱得厲害,不得不放棄。他的身體極度不適,不但腰痛。而且全身倦怠。
  他說。「敵人逼我喝下多芳納水,他們正在一分一秒的計算我的死期。」
  多芳納水是由住在意大利西西里島巴列模爾的婦女多芳尼亞製造的,並因此而得名。在毒殺盛行的十七世紀末到十八世紀之間,這種毒藥曾讓歐洲上流社會人心惶惶。
  多芳納水的主要成分是亞砒酸的水溶液,在缺乏化學知識的當時——老實說,今天的化學知識也沒啥進展——被稱為「惡魔之水」,大量產制。很多受天主教束縛無法離婚的婦女,便用這種東西毒害自己的丈夫。結果產生為數頗眾的寡婦。
  莫札特死前的四星期,暈眩、失神、嘔吐的情形日漸嚴重。使他情緒極不穩定,整個人明顯的衰弱下來。
  十一月十八日他還去指揮清唱劇《高唱我心的喜悅》,但兩天後便已無法下床,手腳開始浮腫,連黃鸞的婉轉啼聲都讓他痛苦掩耳。
  雖然手腳無力,嘔吐不斷,但他的意識非常清楚,也沒有失去理性。不久,他的腹部開始腫脹,甚至無法翻身,小姨子蘇菲·海貝爾還特別為他縫製了從前面穿的睡衣。
  當時考尼茲宰相的侍醫,也就是維也納的名醫湯姆士·克羅賽,和他的好朋友,維也納大學副教授瑪蒂阿斯·艾德勒·范·撒勒巴,特別去造訪莫札特,進行會診。他們在十二月三日替他腫脹的身體放血,但對病因卻有不同的看法。
  第二天,病情繼續惡化,莫札特家人去找克羅賽醫師,醫師正在觀賞歌劇,表示希望等到表演結束。當他往診時,交代要以醋加冷水敷在莫札特發燙的額頭上。蘇菲覺得不對勁,但仍按照醫生的囑咐護理,結果適得其反。
  莫札特受到驚嚇陷人昏迷,從此沒有再醒來,
  於十二月五日零時五十分永離人世。
  有人說莫札特的病是急性粟粒疹熱,也有人說是腦膜炎、尿毒症。不過,他明顯出現水銀中毒後腎功能衰竭的症狀,因此維也納市民傳出莫札特是被毒死的謠言。
  莫札特死後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六日,他的遺體被送到史提芬大教堂做完最後的彌撒後,被運往距教堂大約一小時路程的聖馬克斯公墓。
  為了替遺族省錢,斯威登男爵特別安排將莫札特葬在共同墓,這是屬於第三階級的。由於維也納市民並不太重視個人墓,所以這樣做並不特別奇怪。
  不過,莫札特的埋葬還是有些疑點。據說在前往聖馬克斯公墓的途中,氣候遽變,雪雨大作,使前往送葬的朋友全數在史圖本圖爾橋中途折返。
  「可是,根據維也納天文臺的紀錄,當天的氣候是『穩定,略有霧』。您不覺得有點奇怪嗎?」徹爾尼一面丟掉吃完的果芯,一面以挑撥的眼光瞪著我。
  「莫札特從小被捧為神童,但長大以後卻逐漸被人遺忘,處理他身後事的方式,其實也不能說完全不妥。」日光眩目,我瞇起眼睛,抬頭仰望太陽。
  聖馬克斯公墓坐落於維也納丘陵最下方的斜坡,可眺望多瑙河沿岸的綠地,視野很好。
  通過公墓的紅磚大門,就是一段平緩的上坡道,車道一分為二,分叉處有個寒酸的基督釘十字架像。墓地本身單調純樸,沒什麼綠地,設計配置也乏善可陳,圍牆上掛滿各種追悼品,讓人看了鼻酸。
  在共同墓區內,地上插滿了薄鐵皮或木頭制的十字架。不論是個人墓或共同墓,紀念碑或十字架上都毫無例外的刻著押韻的箴言。
  墓地外圍有一道牆,大概有一個人高,牆邊稀稀疏疏的種了一排灌木。除此之外,墓地似乎無人整理,雜草叢生。
  墓地腹地廣闊,但我們並末刻意去找賽蓮,因為她就坐在入口附近的休息處喝茶。
  「揭幕式怎麼樣了?」
  「正在那裡舉行。我原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紀念碑,結果只是個像路標般的碑子,害我興致全失。」
  我們師徒面對她坐了下來。
  「您好,貝多芬先生。今天怎麼有空來這裡?」
  「來散步。」
  「到墓地散步?您的嗜好真與眾不同。」
  「也順便來聽聽你們的說法。」
  「我們的說法?」
  徹爾尼代替我回答,「我覺得應該把我們的想法告訴老師,就是關於莫札特和菲理斯的死因。」
  賽蓮雙唇微啟,直愣愣的盯著我,皺著眉頭沉吟半晌。
  茶店老闆放下東西離開後,她將游移不定的眼光再度鎖定我,邊歎氣邊開口道。「該從何說起呢?」
  「就從莫札特死後才出生的小女孩說起吧。」
  莫札特葬禮當天,他的樂友菲理斯自殺身亡,據說是因為承受不了外界的裴短流長。說他妻子肚裡懷的是莫札特的種。
  菲理斯沒有留下遺書,只留下一張樂譜。遺腹女賽蓮日益成長,並且得知這份樂譜是父親的遺物。莫札特毒殺說流傳日廣,菲理斯自殺的動機也頗多疑竇,使賽蓮懷疑他倆陸續死亡可能別有隱情。解開謎題的惟一線索,就是菲理斯死前完成的《搖籃曲》樂譜。她開始認為,或許這首曲子中隱藏著有關他們死因的秘密。
  賽蓮會產生這種想法,主要是因為她母親原本堅決不肯讓這份樂譜流出市面,但半年前她彌留之際,卻交代賽連:「如果法軍佔領維也納,你就把那份樂譜拿去出版吧。」
  賽蓮因為參加勞布克維茲親王主辦的音樂會而認識徹爾尼,兩人成為好友,於是賽蓮便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徹爾尼。徹爾尼對這件事提出相當不負責任的建議:先出版樂譜,然後觀察和莫札特及菲理斯有來往的大人有何反應。
  於是賽蓮將樂譜拿給宮廷出身的樂譜行老闆崔克·杜布林格,因為她認為如果樂譜隱藏有任何秘密的話,他一定會有所動作。
  「據我們推測,出版樂譜等於是在發出訊號給某個人,而那個人是除非維也納被佔領,固有體制崩潰,否則無法自由行動的人。」徹爾尼說。
  「《搖籃曲》的詞是誰填的?」
  「佛烈德·威漢·歌塔。」
  「你們對他做過任何調查嗎?」
  「歌塔是莫札特的朋友。莫札特生前他住在維也納。但莫札特一死,他立刻出國,一七九七年,五十一歲的時候,死於故鄉琉森。」
  琉森是蘇黎世西南的一個高原小鎮,位於橫跨瑞士四個森林州的琉森湖邊,以風景絕佳著稱。另外,琉森居民反抗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主張民族獨立的歷史,經席勒之手寫成戲劇《威廉·泰爾》,而傳頌一時。
  「他當時為什麼離開維也納?」
  「表面上是要回琉森師範學校當老師……實際上是因為他兒子捅出紕漏,在維也納待不下去了。」
  「他兒子怎麼了?」
  「聽說他是維也納大學醫學院的助教,也是菲理斯的好朋友,音樂的造詣更不在話下。大學中有人謠傳菲理斯的妻子懷了莫札特的孩子。他聽了以後非常生氣,要求和對方決鬥,結果……把對方殺了。雖然是正式的決鬥,可是他殺死的人是貴族的子嗣,事情難以收拾,他只好溜之大吉。」
  「和侮辱好友的人決鬥。這種人還真值得敬佩。他現在人在哪裡?」
  賽蓮搖頭表示不知。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47:21

  「找不到。和他父親回琉森以後,就斷了消息。我曾經寫信到琉森給他,也發信到地方政府、師範學校等處詢問,得到的答案都是。故佛烈德·威漢·歌塔之子,艾伯特·歌塔,己不住在本地。反應非常冷淡。不知道為什麼,我想打探消息、的人物,不是不在人世,就是搬到遠方,看樣子只能向住在維也納的人下工夫了。」
  「最大的目標,應該是薩利耶裡吧。」
  賽蓮和徹爾尼特意和薩利耶裡的弟子舒伯特結交。舒伯特雖然對老師沒有任何惡意,但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因為他極度崇拜莫札特,他甚至說莫札特的音樂就是他生存的希望。」
  聽了徹爾尼的話,我心中默默贊同舒伯特的觀點。
  「不過那個長得像顆小蘑菇的年輕人。不是也非常崇拜你們眼前的這位音樂家嗎?」
  「他對您是敬畏多於崇拜。您的音樂氣勢磅碑,比較強烈,和莫札特風格迥異。」
  「我已經盡量寫得悅耳動聽了。」
  「作曲方面的爭議,你們還是回去關起門來討論吧,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對了,有關樂譜的事。」
  當賽蓮抗議為什麼菲理斯的樂譜必須以莫札特的名議出版時,其實反應已經出現了。
  那是海頓追悼會當天。徹爾尼其實和平常一樣,九點左右就到了劇院,還去總管室和席卡奈達打了個招呼。
  然後他在舞台上獨自練了兩小時的琴,正想起身到外面喝個茶,結果發現外面大雨澇陀。於是他走向總管室,想在那兒討杯茶喝,但進去以後,發現總管不在屋內。
  徹爾尼決定自己泡茶,於是在總管的桌上找火柴。
  這時,他看到窗外來了一輛馬車,兩個男人正把一樣東西往上搬。徹爾尼瞥見那個用大外套包住的東西,因為布料不夠,尾端露出一雙腳,所以確定那是一個人。
  接下來又有一個人,因為沒有用布包起來,所以徹爾尼一眼就看出是席卡奈達。他全身癱軟。生死不明。
  等馬車啟行後,徹爾尼使衝出劇院,徒步追趕。有好幾次,他幾乎跟丟了馬車,但因雷聲不斷,拉車的馬匹受到驚嚇,前進的速度不快,所以他總算跟著馬車到達了目的地——崔克樂譜行。
  兩個人從馬車下來,把包著外套的「行李」搬進去以後,立刻就離開了。這次。徹爾尼沒有跟去,一方面是因為他跟著馬車在雨中跑了一段路。已經筋疲力盡,但主要是他發現樂譜行二樓的窗戶正漫出濃煙。
  徹爾尼見狀,立刻從他藏身的屋簷下衝入樂譜行,在樓梯轉角發現崔克倒在那裡。店裡到處灑著燈油,經人放火後,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徹爾尼將崔克搬到門口,發現他已經一命嗚呼,於是將屍體塞進門邊的低音大提琴盒內。因為他想把屍體運回犯罪的現場。
  「為什麼做這麼麻煩的事?」我問。
  「光天化日之下。我總不能抬著屍體在馬路上散步吧,而且屍體很重,用低音大提琴的盒子比較好搬,因為下面有輪子。」
  「不是,我是說你為什麼要把屍體運回維也納河畔劇院?」
  「犯人想要假裝崔克是被燒死的。如果讓他的詭計得逞,我們的計劃就會泡湯。崔克的死,一定和十八年前莫札特、菲理斯的死有關,所以我要破壞犯人的企圖。我故意把屍體運到劇院的貴賓席,讓大家注意到這件事。等我大功告成,時間已經是中午過後。」
  「等一下。崔克是被燒死的,對不對?難道不是店裡失火把他燒死的嗎?」
  「不是。他是在劇院被燒死以後,才被搬到店裡去的。」
  「可是維也納河畔劇院並沒有發生火災呀。崔克為什麼跑到劇院去也是個問題。」
  「您說得沒錯。犯人就是怕人家知道崔克來劇院的目的,以及為什麼會在沒有失火的劇院被燒死,所以才大費周章,把崔克搬到離劇院有一段距離的樂譜行。」
  我拍了一下桌子,問。「那你沒有看到犯人的長相嗎?」
  「看到啦。」徹爾尼爽快的回答。「而且他非常大意,竟然駕著繪有家族紋章的馬車。那是斯威登男爵。」
  「你是說葛德佛利·范·斯威登男爵?」
  「沒錯。至於另外一個男的,我就不認識了。」
  「那你怎麼把裝著屍體的低音大提琴盒搬去劇院的?」
  「正好有台賣東西的貨車經過,我就拜託他幫忙唆。」
  「你這樣做實在太危險了。你想想看,那些人在樂譜行放了火,難道會不確定火災的結果就離開嗎?他們一定躲在不遠處觀看,你的舉動恐怕早就被他們看在眼裡了。」
  「那他們為什麼袖手旁觀,不及時制止我呢?」
  「因為他們要搞清楚你的同黨。」
  徹爾尼和賽蓮對看了一眼。
  「話說回來,那天你應該淋得像只落湯雞才是,可是你彈琴的時候衣服挺乾爽的嘛。」
  「運完屍體以後,我回家換了衣服才趕回劇院。」
  「是嗎?我倒覺得你那天的服裝和席卡奈達掛在總管室的衣服有些類似。」
  立碑儀式似乎已經結束,有一堆人從鐵欄杆那邊走過來。裡面有我認識的人,沒辦法,我只好起身打招呼。
  「哎喲,貝多芬先生,怎麼會在這種地方遇見您?」
  一個矮小瘦削的中年女性,堆滿一臉假笑朝我走來。短短的黑髮、銅鈴般的巨眸、突出的下顎、慘白的雙頰佈滿雀斑,看起來就是一副歹命相,只有鼻樑異常高挺,感覺個性很強悍,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迷人。
  我向來欣賞高貴聰穎的女性,實在捉摸不透是哪一種男人會想娶這種女人,而且女方還是再婚呢。
  那個令人捉摸不透的男性,就站在她的身後,並且朝我露出一個惹人厭的微笑。
  他長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鷹鉤鼻,一頭銀髮剪得其短無比,前額已經有點禿,和未婚萎相比,略嫌肥胖。「范」原本是貴族才能用的稱號,但在維也納,大家根本不遵守這些規定,連木工、理髮師都在自己名字中加個「范」,將這個字的尊貴性破壞殆盡。
  「這位是尼可拉斯·范·尼森。他……和我,我們快結婚了。」
  莫札特的遺孀康絲坦彩對我說。那位男子聞言朝我伸出手來。
  我握住他的手,說:「恭喜。祝福你們。」
  從我的口中吐出這種客套話,連我自己都忍不住想掩耳。
  「謝謝。相信莫札特在天之靈也會祝福我們的。」
  真是自以為是得令人難以忍受。
  「結婚以後,我們準備撰寫莫札特的傳記,因為康絲坦彩是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
  這男人還真想得開。
  「可是,夫人,你為什麼到現在才想到替莫札特立碑呢?」
  「他死的時候,我受到極大的衝擊,結果臥病不起,連葬禮都沒法參加。而且,我以為教會至少會在他的墳上替我們立一個刻上名字的十字架,所以……」
  我感到很不是滋味,所以又按照慣例裝出耳朵不適的樣子,用力甩甩頭。
  這對未婚夫妻察覺之後,立刻說,「那麼,我們先告辭了。祝您和您的兩位年輕弟子健康、愉快。」說完就轉身離去。從頭到尾,簡直就像一場社交辭令拍賣會。
  「祝您和您的兩位年輕弟子健康、愉快……什麼東西嘛。」賽蓮裝模作樣的模仿她,把嘴抿成一條線,很不以為然的聳聳肩。
  徹爾尼也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說。「老師。您也會說客套話了,現在做人有進步哦。」
  「少囉嗦!喂,去看看那個什麼紀念碑吧。」
  「對哦。啊,還有……」
  「還有什麼?」
  「就那個男的。那個尼森。」
  「他怎麼了?」我問。
  「和斯威登男爵一起運屍體的,就是他。」
  「你說什麼?」
  「我絕對沒看錯。」
  「你怎麼不早說?」
  「因為我在想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那天他全身淋濕以後,是去哪裡找到衣服換的?」
  「夠了。你給我閉嘴。」
  追悼莫札特的紀念碑,孤伶伶的立在公墓的入口旁。那是在方形台座上插上一個小十字架的寒酸石碑。台座上刻了幾句拙劣的碑文。
  「熱愛音樂的靈魂,在此長眠——沃夫岡·阿瑪迪斯·莫札特一七五六一一七九一
  好友共同謹立」
  「連藥品的說明書,寫的都比這個用心。」
  「預算不夠,只好一切從簡。」
  我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酒瓶。這是個隨身攜帶用的小酒瓶,裡面的酒是不久前從斯威登男爵那兒揩來的。
  打開瓶栓,我把酒撒在十字架上。雖然覺得有點可惜,可是沒帶其他供品,只能以此聊表心意。
  「貝多芬先生,您見過莫札特嗎?」
  賽蓮在背後問我。我無意識的抬起頭來,看著附近的柳樹。
  「這話該有二十年了。十六歲的時候,我曾經在維也納待了一個月。當時,我是波昂的選帝侯宮廷的第二管風琴手,在我的老師克利思欽·費德利希·聶菲的安排下,去拜訪我私下景仰的莫札特……」
  莫札特的音樂很有洛可可風。和我的性格並不吻合,但當時除了他以外,我找不到其他足堪傚法的作曲家。
  我聽了介紹人葛德佛利·范·斯威登男爵的話,穿了一件俗氣的綠色上衣,戴著黑色的假髮到他家。
  莫札特當時住在史提芬大教堂後方狹窄的舒勒街。我從建築物的中庭爬上樓梯,找到他的房間。
  如果不是介紹入引見,我很難相信站在我眼前的小矮個兒就是莫札特。當時他可能正在作曲。有些神經質,似乎不太歡迎訪客。
  我略感慌張,開始彈奏他的奏嗚曲。他站在一旁聆聽,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於是我趁他還沒有把我趕出去之前,請他給我一個主題來即興演奏。
  一開始我還在想,最好能按照他欣賞的風格來演奏,但我越彈越起勁,很自然的把這種想法拋到腦後。
  莫札特起初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但後來表情逐漸認真起來。等我彈奏完畢,琴聲歇止許久之後,他仍默不作聲。
  我非常失望,想像自己如喪家之犬般夾著尾巴回到波昂的模樣,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就在這時,莫札特開口了。他的聲音並不優美,但抑揚渾厚,音樂性十足。他說:「這個少年人值得注意,將來必能揭名於世……」
  「他的聲音,我到現在還忘不了。」
  我和莫札特就只有這一面之緣。不久,我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趕回故鄉波昂。五年後再訪維也納時,莫札特已經作古。
  我回過頭,發現賽蓮淚眼婆婆的望著我。我朝她遞出酒瓶。
  「還剩一點,想喝嗎?」
  風從灌木叢隙吹過來。微微撩起她的髮梢。
  一直沉浸在感傷中也不是辦法。我打起精神,打探日前薩利耶裡來這個墓地的理由。
  「既然大家都說莫札特的墓位置不明,那是不是表示沒有留下任何埋葬紀錄?」
  賽蓮搖搖頭說:「有關莫札特的墓,官方紀錄只有史提芬大教堂司事屋的死亡紀錄簿和教區史錄,墓地本身什麼紀錄都沒有。」
  可是,當時總該有人埋他吧,屍體又不會自己鑽進地下去。能找到掘墓的人嗎?」
  「掘墓人都是一些臨時僱用的遊民,時過境遷之後根本無處可尋。當然,墓地也有常設的掘墓人,不過當時的管理員已經不在人世……」
  「如果埋葬後立刻調查就好了。那女人到底在幹什麼?」
  「她剛才不是說她心力交瘁,臥病不起嗎?當然,這根本只是借口,總而言之,她是不想做。」
  「她為什麼不想做?」
  「因為她覺得莫札特背叛了她……」
  由於風兒不斷吹拂,從賽蓮的髮絲間隱約可以看見她形狀獨特的耳朵。
  「原來如此。」
  「康絲坦彩的反應的確很不尋常。她不但沒有參加葬禮,甚至把范·坦姆伯爵替莫札特套制的面模毀了,讓人覺得她似乎對某些事情極為憤怒。」
  我返身走向出口。墓地大門旁有一間辦公室。
  其實說是辦公室,只不過是在幾片牆壁上搭個屋頂。我探頭窺看了一下,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一個老頭在最裡面冼東西。
  「有事嗎?」老頭看見我,開口問。他骨瘦如柴,混濁的限睛暗示著悲慘的人生。
  「你是墓地的管理員嗎?」我問。
  「是的。」他的表情似乎在說:怎麼樣,不服氣嗎?
  「對不起,你在這兒工作多久了?」
  「大概有十五、六年了。你問這個幹嘛?」
  「是這樣的——我想打聽一個一七九一年十二月埋葬在這裡的人。」
  「那麼久以前的事,我怎麼會知道?前一個管理員已經死了……」
  「有沒有辦法知道被埋在共同墓的人可能埋葬的地點?」
  「共同墓!」他誇張的做出驚訝的表情,大概覺得這樣我們才會相信。「真可憐,看來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共同墓的作法是一個墓穴中埋進好幾具屍體,每隔十年翻一次土。重新挖穴,再放入新的屍體。而且埋的時候不是連棺木一起埋,棺木只是借來做樣子的。」
  「總不會把屍體光溜溜的丟進去吧。」
  「會先裝進麻袋裡。然後塞入大量的生石灰,再覆上泥土。十年下來,連肉帶骨都會化為塵土。」
  徹爾尼忍不住從旁插嘴道:「前幾天舉行法國陣亡將士追悼儀式的時候,有沒有一個意大利老頭來過?個頭不高、眼睛凹陷……」
  「身上戴了兩三枚勳章的那個嗎?」
  「對,就是他。」
  「你們是他的朋友嗎?」
  「嗯……」
  掘墓人的小眼睛中浮現一絲警戒。「那個人是宮廷的薩利耶裡先生。可是你們幾個看起來不像宮廷的人。」
  「這個無關緊要。」我努力抑制怒火。「你可以告訴我薩利耶裡來這裡做什麼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猶豫著該塞多少錢買通他,但因為怒氣末消,決定省掉這個手續。
  「他也對過去埋在這裡的某人感興趣,對不對?」
  「我不知道。你們想知道死人的事,應該去問聖物座。」
  看來這傢伙並沒有那麼笨,而且手好像很巧。
  屋裡有幾個似乎是他雕的小木像,和一堆工具凌亂的放在地上。
  「是嗎?這個主意不錯,我們去問問看。」我催促著兩個年輕人。趕快離開這個令人厭惡的墓地。
  最早拿莫札特墓地不明來做文章的。是一七九九年九月在威瑪出版的《新德國》雜誌,它並且在文章的附註中提到莫札特似乎是死於非命。接著,一八○二年在法蘭克福,J·伊薩克·范·蓋寧在他所著的《奧國與意大利之旅》一書中,感歎這個事實。並強烈譴責維也納市民對莫札特的冷酷待遇。
  「莫札特身後竟然沒有墓,這對遺族及樂迷來說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時至今日再來四處尋找他當年埋葬的處所,也不見得妥當,我看薩利耶裡這麼做,顯然別有所圖。」
  聽完我的意見,徹爾尼輕聲問我,「老師您心中是否已經有譜了?」
  「沒有。不過,我很懷疑莫札特是真正的主角。」
  「這是什麼意思?」
  說這話時,我們已經從肯特納城門進入維也納市區,來到國家歌劇院前。
  原來一直朝著我說話的徹爾尼,突然慌張的跳了起來。原來是清掃道路的婦人突然把整桶水朝著我們潑過來。
  離清掃婦最近的賽蓮災情慘重,腰部以下整個濕透。她氣得大叫:「你們在幹什麼!」
  「哎喲。對不起啦。掃地掃得太專心。沒注意到你們啦。」
  聽到清掃婦毫無誠意的道歉。賽連豈肯善罷甘休,顧不得裙擺仍在滴水。就破口大罵。徹爾尼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旁邊。
  「站在大街上罵人,可不是高尚的淑女該做的事哦。」
  「什麼嘛!那個女的怎麼這麼過分?」
  「她們是拉客時被抓到,被罰來掃街的妓女。」
  徹爾尼對這種事最清楚不過了。「她們故意把掃集來的灰塵、爛泥往行人身上灑,在維也納可說是惡名昭彰。」
  「我滿身是泥,沒辦法見人。聖物座你們自己去,我還是先回家吧。」說完。賽蓮扭身快步離去,既沒揮手也末回頭。
  「卡爾。沒想到你竟然會挺身阻止女人吵架。」
  「你不服氣嗎?」
  「不,只是很佩服,男人就應該這樣全力維護女人的氣質。」
  路邊有一個人騎在馬上,手握鞭子,監視著這些女犯人掃街,但明明看到她們冒犯路人,卻毫無干涉之意。我斜眼看著他說:「當然,要維護也要看是什麼女人。」
  話一出口,我立刻後悔自己太裝腔作勢,徹爾尼卻打從心底佩服的說:
  「老師,一講到女人,您講起話來就很玄耶。」
  名為聖物座的死亡紀錄局,坐落於艾倫特三五三號三樓,是十八世紀末奧地利政府為了全面推行驗屍政策而設立的機構。每當醫師通報病患死亡時,聖物座便派出驗屍官,作成驗屍報告,相關人員必須將報告提交史提芬基爾霍夫八五三號的棺木租賃局,辦理下葬事宜。
  如果驗屍發現病患死於傳染病時,聖物座必須負責消毒病床;萬一死因有疑點,則必須依法進行更進一步的驗屍。
  然後,還要在聖物座的死亡紀錄簿中,記下負責執行最後聖事(Sacrament。在此指病敷禮。指給病人或死者膏油。)的神父和埋葬的場所。如果莫札特真的如薩利耶裡所說,是死於傳染病,按照法律規定,應該有經過一定的驗屍程序,並留下紀錄。
  然而,我們一去就碰了個大釘子。聖物座的人直截了當的告訴我們。「除非有正當理由,紀錄一律不對外公開。」
  我思考片刻,試一圖想出何謂「正當理由」,然後故作嚴肅的說:「這是我的身份……」一面將法軍發給我的文件亮出來。
  其實這份文件只是一張簡單的通行許可,上面寫著「茲此證明作曲家貝多芬之身份,並准予通過維也納城門」,但文件上除了高雅的法文,還有總督府的官印及將軍的簽名,足以用來嚇唬不懂法文的小職員。
  「您是法國方面的人嗎?」
  「我們正在進行秘密調查,請你和我們合作。」
  「我瞭解了。」
  沒多久,那名職員抱著幾冊沉重的紀錄簿再度現身。
  「你們可以用這張桌子。」
  道謝後,我和徹爾尼便埋首於紀錄簿中。
  十二月五日
  莫札特·沃夫岡·阿瑪迪斯。奧地利宮廷樂長兼宮廷室內作曲家。已婚。薩爾茲堡出身。於勞恩史坦巷小凱撒屋九七○號的自家中,因急性粟粒疹熱而死。享年三十六歲。
  當局的死亡紀錄只寫了這麼多,也看不出是否驗過屍。我們試著尋找在此時期是否有其他人死於急性粟粒疹熱,但一個也沒有找到,證實當時並末流行這種傳染病。
  我們順便確認了第二天的另一則紀錄。
  十二月六日
  菲理斯·貝倫哈特。奧地利宮廷醫官,市立醫院特約醫師。已婚。於葛倫安格巷一三六○號羅瑞特屋的自家中服毒自殺。經綜合醫院驗屍,享年二十五歲。驗屍宮克裡斯多福·萊特·法醫薩姆艾爾·埋德爾。
  這一則並沒有什麼疑點。因為是自殺,所以無法接受彌撒或最後聖事。
  「我隨便翻了一下,一七九一年十一、十二月,約有一千五百多件死亡案件,幾乎每一件都有記載驗屍官的名字,只有莫札特沒有。其中一定有玄機。」
  「的確。」
  我和徹爾尼從厚重的紀錄簿中抬起頭來交談。
  「而且他好像也沒有接受最後聖事。」
  「如果真的避人毒害。犯人應該會設法迴避驗屍,但行政機關總不會配合犯人的需要,不來驗屍吧。」
  「如果犯人是能對行政機關施壓的人,那就有可能。」
  「那一定是和宮廷有關的人縷。」
  一陣腳步聲逐漸接近。停在我們桌前。
  「你們找到要找的東西了嗎?」
  行政機關絕不是為了便民而設置的。有人突然來看死亡紀錄,然後佔著桌子不走,身為公僕,當然不能就這麼輕易的讓他回去。
  「很少人會來查閱這種資料,」
  說這句話的,是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毛髮豐厚、濃眉大眼的男人,五官幾乎比尋常人大一倍。性格有些捉摸不定,看似豪爽。也有些粗枝大葉。他自我介紹道:
  「我是主任驗屍官法蘭茲·安東·舒密特。您是作曲家貝多芬先生吧。」
  既然被人認出來,總不能不認賬,我點點頭,道:「我不記得自己認識任何驗屍官。」
  「在維也納,沒有人能置身音樂之外。您在維也納,一舉一動都很受矚目,不是嗎?」
  我搖搖頭。設法親切的回答道:「我可能會把這句話解釋成一種貶抑。」
  「您別開玩笑了。」主任驗屍官說著從旁邊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我是來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看樣子是人如其貌,有些厚臉皮。
  「您到底在找什麼?」
  「是這樣的。有一個人在十八年前死亡,但死因很可疑,我來看看這裡會不會留有任何相關的紀錄。」
  「那麼,找到了什麼嗎?」
  「我發現那個人沒有經過驗屍。」
  「這並不希奇。」
  「可是其他人的死亡紀錄上都有驗屍官的簽名。」
  「簽名只是形式,表示死者分配到的驗屍官,實際上驗屍官並不一定親自前往驗屍。」
  「可是按照規定……」
  「我知道按照規定所有死者都必須經過驗屍。可是您一定也聽說過。維也納的法律只有早上十一點到正午十二點之間存在。前皇帝約瑟夫二世節儉成性,明文禁止使用棺木、墓碑、個人墓穴,但根本沒人遵守。至於靈柩馬車要等天黑才能上路之類莫名其妙的法律,早就被大家忘得一乾二淨了。」
  按照規定,靈柩馬車夏天要在晚上九點、冬天要在晚上六點以後,才能駛去墓地。
  「可是我還是不懂,為什麼只有這個人沒有分配到驗屍官呢?」
  「大概是漏簽了吧。」
  舒密特把簿子移向他身邊,注視打開的那一頁。
  「沃夫岡……莫札特。原來您是在查這個。」
  他重申應該是漏簽,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原因。
  「是嗎?至少應該還有一個可能吧。」
  「您是說因為宮廷方面的施壓嗎?但我覺得這種說法更矛盾,您不覺得嗎?把紀錄表一一填好,寫上。驗屍結果無異常,等,不讓人心生懷疑。不是更好嗎?」
  「明確沒有驗屍卻謊稱有驗,只要他臨終時隨侍在旁的近親好友還在人世,這種偽造文書的事根本行不通。還是他們打算殺人滅口。把證人全部解決掉?」
  既然對方是公職人員,我也不打算討好他,所以說話的語氣並不和善。不過。在決定用這種語氣之前,我還是遲疑了片刻,因為我並不打算與他為敵。
  話又說回來,其實他本來就是對方的人馬。
  「不過,我所說的可能性。其實是被認定沒有必要驗屍,因為幫莫札特開死亡證明書的,是當時的名醫。」
  徹爾尼輕輕說出醫生的名字:「瑪蒂阿斯·艾德勒·范·撒勒巴和湯姆士·克羅賽。」
  「嗯,有道理。他們兩個都是經常進出宮廷的大牌醫生。你們調查過他們嗎?」
  「就算去查。大概也是白費功夫。」
  莫札特如果是中毒而死。兩大名醫不可能看不出來。所以,他們很可能是幫兇。如此一來,即使詢問他們當時的情況,他們也不會照實說。
  「撒勒巴已經在十二年前死於肺炎,葬在華林公墓。」
  換言之,證人又少了一個。
  想想看,遺體經過十八年的歲月,早已屍骨無存。加上宮內的實力派人士也牽扯在內,就算有人想揭發真相,只怕也告發無門。
  但是,果真如此的話,為什麼事到如今,崔克會那樣死於非命,而席卡奈達又遭到監禁呢?薩利耶裡和宮廷警察到底在搞什麼鬼?
  我感到厭煩,臉揪成一團。劇烈的耳鳴發作,好像虱子要穿破腦袋跑出來一般疼痛。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48:35     標題: 魔笛

  1
  「為什麼只有這幾個人來?」我站在零零落落的舞台上怒吼道。「又不是要你們參加敢死隊,夜襲拿破侖的寢宮,只不過要你們這些演奏家開演奏會而已!」
  交響樂團的四十名成員中,只有十八個人來練習。
  我轉身面向正在鋼琴後研讀《傑菲特戀魔與卡拉丁教派僧侶考》的徹爾尼。
  「聖布瑞吉德紀念日(St·Brigid,A·D·453一523。愛爾蘭修女。樂善好施。被尊為「愛爾蘭的馬利亞」。紀念日為二月一日。)已經過了吧。」
  徹爾尼連頭都沒抬,若無其事的說:「今天既不是聖布瑞吉德紀念日,也不是夜襲拿破侖寢宮的日子。」
  「那其他團員為什麼沒有出現?」
  「因為受到壓力。不敢來參加您的演奏會。」舞台上的法國號手說。「那個意大利人說,誰敢來演奏貝多芬的作品,就會被逐出宮廷樂壇。」
  我皺緊眉頭,臉上所有的皺紋好像都擠到鼻頭上來了。
  「葛羅哲斯基,那你來幹什麼?」
  「來吹法國號呀。反正只有兩個選擇。要不就聽薩利耶裡的話,在維也納苟延殘喘,要不然就到別的城鎮,雖然清苦但率性的活下去。後者比較適合我。其他的人也這樣想。大家打算把這次表演當作在維也納的告別演出,讓那個小意大利人瞧瞧我們日耳曼人的骨氣。」
  其他團員神色此不特別凝重,漫不在乎的點頭回應葛羅哲斯基的話。
  聽到這番話,我原本應該感激涕零,好好發表一篇演說,感謝大家在刨造音樂史上的努力與貢獻,但又及時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徹爾尼露出諷刺的笑容,潑了我一盆冷水。
  「而旦我們還沒有領到薪水,掉頭就走也不是辦法呀。」
  「卡爾。你這個人實在缺乏理想。」
  「是嗎?那您請大家喝一杯如何?這麼感動的場面還不肯掏腰包,太不夠意思了。」
  「我看到小冊子的內容唆。」
  徹爾尼連忙闔上小冊子。我早就看穿了,那本小冊子封面正經八百,但內容最多是「媽咪要把我送進修道院」之類無聊的玩意。
  我把總譜往鋼琴上一丟,從椅子上拿起外套,說:
  「各位來製造樂器聲音的,請繼續練習。葛羅暫斯基,別再吹到一半就沒氣了!」
  「是樂器不好。我已經訂購了一把新的。正式表演時會用新的吹。」
  「你還有秘密武器呀。貨到了以後。別忘了先拿給我看……徹爾尼。你來指揮。」
  「老師,您要去哪兒?」
  「去找那個意大利種。」
  「我陪您去。」
  「你給我好好練習。」
  「您一個人可以嗎?」
  「你在擔心我嗎?」
  「您干萬別怒不可遏,拿刀刺殺薩利耶裡喲。殺害宮廷樂長犯人的弟子,會有損我的資歷喲。」
  「我一直想跟你說一句話……」
  「什麼話?」
  「你可以放棄鋼琴了!」
  還沒走出門,就看見代理總管班瑞德揮動雙手,在走道上擋住我。
  「您要是無法演出,可要先通知我們。我們要趕快找人遞補。」
  「開玩笑,我貝多芬的演奏會怎麼會隨意取消!你給我閃開!」
  我把他推開,向外走去。
  薩利耶裡的宅邸坐落在蓋勒巷的海法史多法。以豪華有餘、格調低俗馳名。雪白的牆璧上貼滿金色的鑲版和各種金碧輝惶的裝飾,天花板上還吊著一大堆好像隨時會掉下來的水晶燈,搭配地板上大量的紅褐色地毯。怎麼看都不像音樂家的住所。
  薩利耶裡不在家。他的愛人凱特琳娜·卡巴莉莉個頭比我還高。挺著長長的下巴俯看著我說:
  「他到斯威登男爵家去了。」
  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但想到交響樂團團員眼睜睜的目送我出來,我總不能無功而返。
  於是,我義無反顧的轉身走向瑪麗亞拯救街。
  男爵和薩利耶裡都在高牆圍繞的中庭中,眼前有一盆火,不過既不是在焚燒禁書,也不是在動私刑處死巫婆,而是因為最近流行在戶外用餐,他們正在準備餐點。
  男爵穿了一件皮飾外套,薩利耶裡為了讓脖子看起來比較長。穿了一件高領上衣,光這樣就已經有礙呼吸了,他還在上面繫了一條絹領帶。不用說,這是時下最流行的打扮。
  兩個人一看到我進來,說了一句話,我立刻後悔沒把徹爾尼帶來,因為我聽不見。
  「對不起,請說大聲一點。」
  我側起左耳傾聽,薩利耶裡滿臉不屑和輕蔑,把話說了一遍。
  「我們很忙,路德維希。」
  「我也是。」
  「那感情好,我們就此別過吧。」
  這怎麼行?我抓住他的手腕。
  「你幹什麼?」
  「原來準備參加我這次演出的交響樂團員。竟然都沒來練習。」
  「你確定那些曲子值得練習嗎?」
  「作曲家本人很確定,維也納人怎麼想就不知道了。」
  「就是說啊,貝多芬。輕快、明亮的音樂才是維也納的主流,像你那種厚重、充滿大道理的曲子,自然不受歡迎,怪不得團員要溜之大吉。」
  「對呀,何況還受到來自宮廷的壓力。」
  「什麼?」
  「您不是說過,不准他們參加我的演奏會嗎?」
  「誰?我?沒這回事。我只是說,貝多芬的音樂和宮廷音樂不同路罷了。」
  這位宮廷樂長又小聲辯解了幾句,但我根本聽不到,於是乾脆打斷他。
  「我話先說在前面,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上台,我也要舉行這次演奏會……」
  斯威登男爵用火棒攪著火盆,息事寧人的說。
  「貝多芬,你還沒有吃飯吧。我們正在烤肉,我幫你拿一份來。」
  男爵說完。消失在廚房門後。薩利耶裡將多凱酒注入酒杯,繼續說。
  「你不是有個入室弟子叫卡爾·徹爾尼嗎?……我的弟子中也有個人十分敬佩你……希望你別多管閒事。招惹我的弟子。」
  他用一種優稚。但卻惹人嫌的動作舉杯喝酒。
  「我是指舒伯特。他是個很有前途的年輕人,你千萬別毀了他。說起來,徹爾尼原本是胡麥爾的弟子吧。年輕人如果只知道追求新奇的刺激,怎麼能以宏觀的視野來看音樂呢?為師的應該在這方面多下功夫。」
  凝視著玻璃杯中的液體,薩利耶裡不由得雙頰緊繃。
  「再好的酒。如果放久變酸。就不好喝了。你知道怎麼才能把酒變甜嗎?」
  我很懊惱。不知道他是不是話中有話。可是想了半晌,才發現其實這句問話別無深意。我設法擺出一張撲克臉,沒好氣的說:「我又不是賣酒的。」
  「古代的蘇美人或埃及人稱葡萄為『生命之樹』,認為葡萄酒是上天賞賜的飲料……可是你知道他們喝的酒有多糟嗎?」
  「我沒和埃及人打過交道。」
  「那是混濁、酸味重的低級酒。等酒傳到希臘時,已經進步到將蜂蜜摻進酒裡,有些地方還會拿鹽水、橄欖油、松香之類的東西當香料,摻進酒裡,然後對水飲用。一直到羅馬人興起後。葡萄酒的味道才有了革命性的變化。羅馬人以木博釀酒、控制搾汁溫度等方法,釀出味道香醇濃郁的酒。葡萄酒的歷史,其實簡單的說,就是追求甘醇的歷史。這種多凱酒。可以說是酒中極品。」
  我順手從桌上拿起離我最近的酒瓶,將金黃色的液體注入杯中。
  「這是多凱酒中的愛森西稚(Eszencia)。」
  「哎呀,很內行嘛!」
  「不是只有意大利人才有味覺。」
  真甘甜。屬於皇家極品的那種真正的甘甜。酒入肚腸後仍口齒留香。
  「這是移民到匈牙利的意大利農民。用他們帶去的佛明樹種釀出的酒。果實在樹上經久不採收,就會長出一種叫做貴腐菌的黴菌,使水分蒸發,酸味也就不見了。只留下濃縮後的果汁精華,」
  薩利耶裡皺著鼻子聽我解說,然後將酒杯更重的放回桌上。轉換話題問我:
  「聽說你最近非常關心莫札特的事。」
  「我以前就很關心。」
  「我不是說他的音樂。而是有關他的死因。聽說你四處打聽這件事。」
  「到處打聽是沒有啦,不過走到哪裡,都聽別人說他的死亡有很多疑點。」
  「你相信我殺了他的謠言嗎?」
  「不。不過,他死了誰最高興呢?」
  「不是我。你想想看。我身為第一樂長,已經有了宮廷音樂總監的地位,住在像官殿一樣漂亮的豪邸內,怎麼會羨慕負債纍纍、生活潦倒、演奏會門阿羅雀的第三樂長莫札特呢?沒有道理嘛!」
  「莫札特的確沒什麼政治力量,但他的首樂才華是無法用這些東西來衡量的。」
  第一樂長把手叉在腰際,大概自以為這樣看來精神抖擻、氣宇軒昂。
  「你給我好好記住,貝多芬。音樂家也需要政治力。你表面上雖然很自由。可是支持你的魯道夫大公、勞布克維茲親工、金斯基王子。可都是貴族。靠著他們,你這種共和主義者才能倖存,沒被軍方捉走。在維也納,孤軍奮鬥將會一事無成。」
  薩利耶裡大聲說教,結束前突然變得有氣無力,原來是男爵拿著一鐵盤牛肉回來了。
  維也納的風氣如果有任何值得稱道之處。大概就是階級之間的隔閡比較小,巨門豪邸的主人照樣穿梭於客人和廚房之間,沒有人會覺得奇怪。
  法國大革命是長期被貧困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下層階級,因為難忍對貴族的憎惡而爆發出來的。但奧地利人多年來生活富裕優閒,階級之間敵對意識不深。
  頭髮花白的斯威登男爵神情和藹的對我說話,可是我聽不見,只知道他似乎在問問題,就隨便點點頭。於是就看他拿起一塊肉,放在金屬網上,用炭火烤將起來。看樣子,他是在問我要吃多熟的肉。他只讓肉在火上稍微過了一下,就叉起來放在盤子上,遞到我面前。
  糟糕!他剛才一定是問我三分熟可不可以。可是我向來對帶血的肉敬謝不敏。一定要吃全熟的肉。正不知該怎麼辦,薩利耶裡丟下一句:「貝多芬。你幫我們看著肉。」就引著男爵到客廳的鋼琴旁,開始彈奏他的曲子。我趁他們不注意,把盤子裡的肉放回網上重烤。
  網子上已經有兩塊厚厚的肉,分別屬於男爵和薩利耶裡。我把自己的肉放在那兩塊之間翻烤,不過還是沒烤熟。
  沒一會兒,原本手指受傷、不怎麼能彈琴的薩利耶裡就返回中庭,看到網上的肉,說:
  「辛苦了。我看你與其當作曲家,不如去做大廚算了。」說著,俐落的從火上盛起一塊肉,拿去給斯威登男爵。
  如果我適合做大廚的話,那麼薩利耶裡更適合做侍者。不過他拿走的,是我特別用心烤熟的那塊肉。我原本想大聲說:「那是我的肉。」但想到為了區區一塊肉,必須多和薩利耶裡溝通半天,實在太麻煩,於是閉口不語。
  過了二十分鐘,我才真正瞭解自己的選擇多麼正確。
  這二十分鐘,差不多是斯威登男爵拿起刀叉,從放在鋼琴蓋上的盤子叉起牛排,吃了一半左右,接著表情痛苦的用手抓住喉嚨的時間。
  薩利耶裡見狀,吃驚得倒退一步,男爵仆倒在地,疼痛難耐的四處翻滾。
  當時我正把一口洋芋湯送進口中,突然領悟到男爵舉動的意義,立刻把湯匙放了下來。
  「有毒!」薩利耶裡發出如發聲練習般的尖叫。
  「食物被下毒了!」
  在這同時,門後也傳來一陣爭吵的聲音。
  「你是什麼人?怎麼就這樣闖進來?」
  一個年輕人不顧管家修茲的制止,快速衝進客廳。
  「你們這些人,竟然敢謀殺我老師!」
  他的手上握著一把胖短的新型手槍,很像那種裝在豪華槍盒中販賣的決鬥用手槍。
  「誰動我就開槍。警察來以前誰也不准動……咦?」
  徹爾尼發現我手拿湯碗。好端端的站在一旁,視線立刻轉向躺在地上的男爵。
  「這是怎麼回事?」
  我忍不住想歎氣:「這就是我的入室弟子嗎……"
  「是侵犯神經的毒藥。」舒密特驗死官斷言。
  斯威登男爵並末立即死命。他在全身麻痺、喪失意識後。又過了兩小時才死去。
  醫生、驗屍官和警察同時抵達。不過醫生很快便打道回府。
  「是水銀嗎?」我問。
  「如果是水銀,不會當天就死,因為水銀會侵犯內臟,而不是神經。我看可能是多芳納水。砒霜一般是侵犯腸胃,但苦大量攝取,也可能會侵犯神經。」
  警方表示在調查結束以前,誰也不准離開屋子。這令我非常不快。
  不過,按照舒密特的說法,我們算是很幸運的。
  「砒霜進入腸胃,會出現和霍亂同樣症狀:嘔吐、痙攣、腹瀉……瀉出白色水便。一旦出現這種症狀,你們會被當作和傳染病患接觸過,而被送進醫院隔離。」
  布魯諾警官命令屬下將屍死體運走後,拈著鬍子,直直朝我走過來。
  「貝多芬先生。你剛才說那塊肉原本是要給你吃的。」
  「沒錯。」
  「可是薩利耶裡先生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將肉給了男爵……那麼,你認為毒是什麼時候下的?」
  「當然是住拿給我以前。」
  「是誰下的毒呢?」
  「牛排是斯威登男爵從廚房拿來的。」
  「你的意思是。他想毒死你嘍?」
  「可以這樣推論嗎?」
  「當然。不過,為什麼會有人想要你的命呢?」
  「因為味道不錯。」
  「……」
  我故意答非所問,希望他趕快結束這無聊的訊問。
  「我吃了馬鈴薯,結果並沒有怎麼樣。」
  警官不滿的低聲嘟噥。大概是在詛咒我的身體缺陷,然後把標的轉到徹爾尼身上。
  「對了,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先去薩利耶裡樂長的宅邸,他們說他在這裡。」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你為什麼要來?」
  「我擔心老師的安危。」當然,他口中的老師就是敵人在下我。
  「為什麼要擔心?有人想謀害他嗎?」
  「我不知道,只是聽說薩利耶隨樂長有意阻撓老師開音樂會,我怕他們為此爭吵。」
  「所以就帶著手槍,趕來聲援嗎?」
  「不可以嗎?」
  「我已經事先挺醒過你的老師。不過你們好像沒搞清楚自己的立場,」
  「老帥和我半斤八兩。」
  「這把槍是從哪兒來的?」
  「別人給我的。」
  「誰?」
  徹爾尼聳聳肩,說。「席卡奈達。」
  警官從頭到腳都寫著「不相信」,轉身往薩利耶裡走去,假裝開始訊問。我早就看穿他們是一丘之貉。
  驗屍官舒密特可能是要表示他知道我聽得到,故意在我耳旁小聲的說,「與莫札特的死有關的人,又死了一個。」
  「一定是男爵怕您知道莫札特之死的真相,所以想除掉您。」
  在歸途中。當我們從城堡禮拜堂的右邊走出,正要穿越皇宮前方時,徹爾尼斬釘截鐵的說。向晚時分。藍紫色的夜幕正緩緩籠翠赫爾登廣場,林蔭與天空的界限逐漸融為一體。
  「殺了我這麼有名的人,會很難善後喲。」
  「如果您是維也納最有名的入,或許……」
  他的意思是敵入可能比我更有名,所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事情擺平。十八年前,他們已經證明了一次。「還好我重聽。才免於一死。」
  「他們會再嘗試的。」
  「誰會再嘗試?」
  「薩利耶裡,或是共濟會的人……」
  「你是說薩利耶裡和共濟會的人勾結嗎?」
  「難說。共濟會是宮廷禁止的團體,樂長應該不會和他們來往。不過……」
  「如果有共同利益,譬如莫札特的死,事情就很難說了。是嗎?」
  「有道理。不論如何,我要查個水落石出。」
  「好啊,你慢慢查吧,我可是洗手不幹了。」
  「為什麼?」
  「我對莫札特的死沒興趣,至少沒有感興趣到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
  「如果敵人得到消息,就此罷手。饒您一命,那倒也不錯。」
  「先不談這個。那把手槍……」在暮色中,我睨著我的「入室弟子」,問。「是從哪兒來的?」
  「是上次在席卡奈達家找到的。大概是舞台用的道具。他最喜歡在舞台上用火藥了。」
  最近戲劇界流行把豪華誇張的戰爭場面搬上舞台。席卡奈達甚至考慮要蓋大型戶外劇院,因為警方禁止在室內劇院中演出爆破場面,而且一次要把五百個臨時演員和五十頭馬車搬上舞台,還是非戶外劇院不行。
  「這種手槍就算開槍大概也擊不中,不過我想至少可以防身,所以藏在外套裡。沒辦法,要追查危險事件嘛。」徹爾尼說。
  「沒想到你竟能躲過管家修茲的耳目,真有做小偷的天分。不過,既然要偷。也該偷些值錢的東西呀。」
  「說到值錢的東西,那個地下室的酒不知命運如何?男爵一死,以後就沒人管理了。」
  「我看你甭做銅琴家,用那些酒做本錢,開個酒店如何?」
  「咦?」
  「怎麼了?」
  徹爾尼停住腳步。我回頭望著落後幾步的他。
  「剛才擦身而過的那個男人,我以前在哪裡見過他。」
  「哪個男的?」
  「就是在咖啡店前背對著我們的那個。」
  「我不知道你對男人也感興趣。」
  「就是因為不感興趣,所以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回到我在泰恩法特街附近,最近才向一名律師租的房子時,屋主各斯提抱著他飼養的胖貓走出來。他穿著一件畫家的工作服。叫住正準備爬上樓梯的我,抬頭說:
  「貝多芬先生,剛才有客人來訪。」
  「是來要我作曲的嗎?」
  「好像是你的樂迷。送來一條大鱒魚,說一定要請你吃,而且還在廚房烤好了。。」
  各斯提撫摸著胸前的貓咪,說:「我們家這傢伙聞到味道後,一直坐直難安。」
  「你是說,他把魚煮好才走了?」
  「是啊。他大概知道你不會烹調吧。」
  「留下姓名了嗎?」
  「沒有。」
  「長什麼樣子?」
  「男的。瘦瘦的,表情有點陰鬱。」
  「會是魚販嗎?」
  說著,我走上四樓自己的房間。點上蠟燭後。
  發現桌上放著我最大的盤子。盤子上有兩條大約十六個琴鍵長的魚,烤得好好的。
  「什麼鱒魚?維也納人真是對魚一無所知。」
  「這是鱒魚啊。」
  「這種魚叫真鱒,身上有黑色斑紋。和鱒魚長得很像,但味道大有不同。鱒魚用好的醬和酒去燒的話,齒舌留香。但是真鱒什麼作料都不要,干烤最奸吃。」
  把外套丟在一邊,我把椅子拖到桌子旁邊,正準備大啖一番時,徹爾尼開口了。
  「魚類學者大人,我覺得您應該有一點危機意識。
  我想送這條魚來的,就是剛才擦身而過的那個男人。」
  「你是說,他很快就會來向我要賬?」
  「我是說,看到了斯威登男爵的死法,來路不明的食物最好不要隨便放進嘴裡。」
  「房東養了一隻貓。」
  徹爾尼凝視我良久,好像打拍子般連點了幾次頭,用手指揉揉眼睛。
  「好主意,不過那是您的工作。」
  「我知道。」
  我用手指掐了一塊真鱒的肉,下樓到廚房。途中經過一個小迴廊,牆壁上塗了許多畫。
  「這是房東的作品嗎?」
  「嗯,這是他的嗜好。」
  「這只熊,顏色真花。」
  「當然,是用那隻貓當模特兒畫的。」
  各斯提不見蹤影。我小心翼翼的走出迴廊,避免踩到滿地的繪圖工具、水罐之類的東西。那只花貓慵懶的躺在窗邊,看到我們,拖著一身長毛走了過來。
  「來吧,約瑟夫,服毒的時間到了。」
  「它的名字和前皇帝一樣。」
  「它是在約瑟夫二世駕崩那年出生的。」
  「不可能吧,那是十九年前耶。真的嗎?」
  「我怎麼知道?他出生的時候我又沒在場觀禮。」
  約瑟夫把我們丟給它的烤魚拖到一個角落,在木箱子旁大吃起來。
  「看來好像沒有毒。」
  「不是每一種毒吃進去都會立刻發作啊。」
  觀察了二十分鐘左右,我們回到房間。在房門口,我踢到一個法國號盒。
  放眼看去,一個頭髮稀疏的男子正坐在我的餐桌前面,努力的切剖著我的真鱒。不知道為什麼,法國號手禿頭特別多。
  「啊,老師,打攪了。」
  「你似乎現在才弄清楚這是我的房間,葛羅哲斯基。那份大餐是為誰準備的,相信你也心裡有數吧。」
  「是啊。不過,吃飯這種事,人越多胃口越好。」
  他毫不在意的繼續用叉子把魚肉送進嘴裡。
  「你吃了沒什麼特別感覺嗎?」
  「沒有啊。」
  說不定是這傢伙的消化器官異常。神經可能和他一樣不太正常的徹爾尼,也忍不住抓起一塊魚肉放進嘴裡。
  「看來應該可以吃。」
  「那就好。對了,吹法國號的,你來做什麼?」
  「哎呀,老師,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您不是說我的新樂器來了,您要先睹為快嗎?」
  「這個就是嗎?」我打開腳邊的盒子,裡面放著一隻金光閃閃的樂器。
  「聽說金色法國號吹的泛音(overtnes)特別好聽……不過,你還真有錢,能買這麼高貴的樂器。」
  「純金的我當然買不起,這是鍍金的。」
  「鍍金?」
  「只有表面塗了薄薄的一層金,裡面是黃銅。光這樣,聲音就不一樣了。」
  「不過。音階並沒有增加。真可惜,法國號只能發出do、mi、sol二個好聽的音。真希望他們別只顧音色,多在音程上下點功夫。」
  「這可不是我的責任。」
  葛羅皙斯基突然站了起來,我還以為他要跳窗自殺,原來是發現了我書桌下藏的酒。
  有一瓶已經被我打開,喝掉了一半。他抓起那瓶酒,拔開木塞。也不管桌上的玻璃杯乾不乾淨,順手倒滿一杯。「有美食怎能沒好酒?」
  我一把將杯子搶過來。
  「最好還是不要喝酒。這種色不適合配酒。既然在我家吃飯,就得遵照我的品味。」
  他看著我把酒杯從他身邊拿到鋼琴上,無可奈何的聳聳肩。繼續什麼醬汁都不沾。一口接一口把烤魚送進嘴裡。
  「你吃真鱒很在行嘛。葛羅哲斯基。維也納人常把這種魚當鱒魚。沾一大堆東西吃。」
  「當然,我是瑞士人。」
  看得出來,瑞士人在飲食上最講究的是速度。
  「這次的曲子很難吹嗎?」
  「您作的曲子沒有好吹的,」
  「我寫的時候已經盡量克制了。管樂部分還有很多值得修改的地方。只用泛音,是無法作曲的。我正打算寫一個用降E的法國號來演奏B大調的樂曲。」
  「您確定您的頭腦沒問題嗎?」
  法國號手滿臉苦澀。我看屆時他可能真的會考慮換工作。
  「您還是故我一馬。去找別的樂器麻煩吧。您的曲子中法國號用得特別多。卻從來不用伸縮喇叭。」
  「去年的交響樂。結尾不是才用過嗎?大體來說,我討厭那種沒辦法漸慢的樂器。莫札特到頭來也沒有把伸縮喇叭用在交響樂裡。」
  「莫札特很討厭長笛。」
  「對,因為音程不穩定。不過《魔笛》可是用長笛做主角哦。」
  徹爾尼的視線掃過我的耳邊,直直瞪著鋼琴,
  因為眼神實在太專注。看起來有點呆。我正想開口問他怎麼了,話還沒出口,頭先順著他的視線扭向鋼琴方向。鋼琴發出一聲不協調的響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偷跑進來的貓咪,掉到鍵盤上,再從鍵盤摔到地板上,然後便一動不動的躲在那裡。
  「怎麼回事?」葛羅哲斯基用叉子指著地板問。
  徹爾尼等他回過頭來,回答道:「他舔了一口酒。」
  我原本想笑,但擠不出笑容,反而流露出憤怒的表情,說:「還好你沒喝,葛羅哲斯基,快感謝我救了你一命吧。」
  「您、您是說那酒……」
  「前些日子從席卡奈達的地下室拿來的。今天趁我不在的時候。有人在裡面下了毒。」
  徹爾尼的表情一點也不輸我。也是滿臉憤怒。
  他挑高眉毛,點點頭說:「我們一直注意魚,沒想到毒下在酒裡。老師,現在情況很清楚了,不管您喜歡不喜歡,敵人已經把目標對準了您,您已經無路可退了。」
  「你倒是挺幸災樂禍的嘛。」
  「我想起剛才在咖啡店前和我們擦身而過的男人是誰了。」
  「到底是哪裡的魚販?」
  「是聖馬克斯公墓的掘墓人。」
  我雙手抱頭,開始煩惱要怎樣才能不讓房東發現,偷偷將貓咪的屍體運走。
  
   2
  就我所知,很少音樂家是早起型的。一大早,鋼琴家手指不靈活,聲樂家喉嚨不順暢。
  他們多半從下午才開始活動,不過,這並不表示他們睡到日上三竽才起床,因為在不需要花費照明費的時間睡覺很不划算。
  剛作古的海頓大師每天早上六點開始給學生上課。我也沿襲了這個習慣。每天天一亮就起床,這時就算身體還有些慵懶,對做不需要消耗體力的作曲工作並沒有影響。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49:50

  今天,我照例在曙光中離開被窩,先坐在窗邊讀書片刻。我讀的是席卡奈達最後的舞台劇本,英雄史詩《爐神貞女》。在工作上,我是不懈怠的。
  很多人有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藝術家的生活不規律,身體也不健康。但我認為,靈感來了才工作的人,基本上沒有資格被稱為專業。一流的藝術家應該懂得如何規劃自己的工作量,並且勤奮的完成預定的工作,生活不會不規律。
  至於不健燎。那倒是無法否認。我住能說,那是因為比起一般人。藝術家必須長期生活在龐大的壓力下所造成的。
  我一面啃著硬麵包,一面看劇本。但絲毫沒有作曲的慾望。因為這可能是一件沒有機會曝光的工作。
  這個歌劇短期之內不可能上演,或許等我作古以後會有機會。但我可以確定它不是一個樂譜完成後就能收到作曲費的工作。連充當作曲費訂金的多凱酒都被人下了毒。雖然我工作不是單為了賺錢。但也沒有清高到花大把時間從事得不到報酬的工作。
  說起來,我對歌劇一向不太起勁。最近的歌劇為了吸引一般大眾,故事多半華麗而粗糙,配樂更是一定要寫成意大利式的曲子。否則就難獲好評。
  我習慣把音樂掃作一棟依序堆砌的高層建築。嘗試捕捉它整體的形貌,而歌劇似乎傾向表現橫向的發展。我一不留心就會寫得很鬆散。
  找到各種讓自己能接受的借口之後,我把劇本放回桌上。匆忙把最後一口硬麵包塞進嘴巴,因為我突然聽見敲門聲。
  「您早。貝多芬先生。」賽蓮提著一個大竹籠站在門口。
  「是你呀。和我在一起會倒楣喲。」
  「我聽說了。據說薩利耶裡打算阻撓您的演奏會。」
  賽蓮毫不客套的直接走進我房間,碰的將一包東西放在桌上。
  「我想您一定沒什麼東西吃。所以帶了一些食物來,您剛才在吃什麼?」
  「房東送的乾麵包。原來是給貓吃的。」
  「您是說下面那個當律師的房東?一大早就看到他滿臉晦氣的抱著死貓在哭呢。」
  她邊說邊拿出麵包、水果、葡萄酒等放在餐桌上。
  「這個葡萄酒味道雖然不及多凱灑。不過也挺不錯的。」
  看見桌上的髒玻璃杯,賽蓮眉頭稍蹙。從地上撿起一張五線譜紙撩拭杯子。並說
  「市面上的葡萄酒為了調味或防腐,不少都添加了石灰、果汁、紅草、硫酸鹽、水銀或硫磺之類的東西,家父曾向葡萄酒商協會抗議過多次,說太不衛生了,但協會老是以家父的話沒有根據。一口駁回。」
  「我想他一定是個擅長品酒的醫師。難道他不能以醫學來證明他的觀點嗎?」
  「還沒來得及提出證明就死了。」
  「真可惜。」我打開鋼琴蓋,用右手在鍵盤上隨意彈奏送葬的旋律。「對了。你總不是來參加貓兒葬禮的吧。」
  「當然,我是來傳好消息的。我設法找齊了交響樂團員。」
  不知不覺間,我的左手也爬上鍵盤,開始替右手伴奏。我一邊彈奏一邊皺起眉頭,斜睨著賽蓮。
  「您最好改掉這種看人的方式,會交不到朋友的。」
  「是哪些人腦袋秀逗,願意來彈奏我的曲子?」
  「絃樂部是一些在咖啡店或酒店彈奏音樂的人,管樂部是從軍樂隊中找來的。」
  「軍隊的人怎麼可能違抗宮廷的命令?」
  「我可沒有說是奧地利軍隊。」
  「你是說那些可惡加三級的法軍嗎?」
  賽蓮點頭。
  我簡直哭笑不得。交響樂和酒店的餘興音樂及軍樂不同,需要的訓練也不一樣。把會彈奏樂器的人集合在一起,並不表示就能組成一個交響樂團。
  「這次我就認了。只要他們肯來練習,我就盡力而為吧,離公演只剩幾天了。」
  「對,就是這樣。別再愁眉不展,像這樣眼中閃著希望,多好。今天的練習怎麼樣?」
  「暫停。你呢?《魔笛》打不打算演了?」
  「很可惜,好像決定不演了。」
  「擔綱演出『夜後』的凱特琳娜一定也很失望。」
  「當然。不過,也有人心中竊喜可以不用聽她唱歌。」
  「我拿起《爐神貞女》的劇本,取出一張字條給賽蓮看。」
  「這是我今天早上發現的。我看不是不小心被夾進劇本內的。你以為呢?」
  說著,我把她帶來的黑麵包塞進嘴裡。並將葡萄酒注入玻璃杯中。
  賽蓮盯著手中的字條,雙眉深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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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什麼玩意兒?」
  「不知道。不過好像是蓄意夾在劇本裡的,字條的內容和故意夾在劇本的情況。都很耐人尋味。」
  「您何必這麼拐彎抹角的說呢?這分明就是在傳遞訊息嘛。」
  「是誰在傳遞訊息?」
  「應該是席卡奈達吧。劇本不是他的嗎?」
  「就算是他的好了,那他想把這個訊息傳給誰呢?」
  「這個嘛……總不會是要傳給您的吧?」
  「他沒有理由選我。而且如果是席卡奈達寫的字條,斯威登男爵絕對不會任由它夾在原稿中,原封不動的交給我。他至少會先察看一下。」
  「說得也是。」賽蓮咬住下唇。陷入沉思,但想了沒多久,又恢復了一貫爽朗的表情,說:「不論如何。我們要先解讀這些字母的意思。這才是最重要的,對不對?」
  「沒錯。至少我們知道這是為了保密,故意不直接寫出來的訊息。從古到今,知識分子研究過各種解讀秘密文件的方法。」
  「您是在說密碼。對嗎?」賽蓮坐在桌子對面,很認真的問我。「譬如每隔幾個字母才有一個有意義,或將一串字母以不尋常的方式切斷,或打逗號來代表省略文字,或將本來應該在上面加兩點的字母。故意用德文特有的變母音取代等等。」
  「三個字母的單字,像der,die,應該是冠詞吧。」
  「不過,這裡出現的三個字母組成的單字。像ZFX、YNZ、WYO,實在看不出什麼共通性。冠詞是以D開頭,所以至少頭一個字母應該一樣吧。」
  「所以才需要解碼表之類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搖籃曲》的樂譜可能就是解碼表嘍?」
  賽蓮用食指指著我,做出「您答應對了」的表情。
  「如果這兩份東西是提示,背後隱藏著一個秘密的話……那會是什麼呢?」
  「多半是莫札特死亡的秘密。」
  「譬如說什麼?」
  「可不可能是他埋葬的地點?」
  「找到莫札特的葬身之處,或許可以增加一個有價值的史跡,但需要為這種事而讓許多人性命受到威脅,甚至一命嗚呼嗎?」
  「可是,如果發現遺體,可以證明他是被毒死的呢?」
  「你真傻。十八年前的屍體,現在不可能還保存得好好的。就算還剩下骨頭,也無法證明是因中毒而死。」
  我心想,就算能證明,如果犯人是宮廷裡的有力人士。一般市民也無處申冤。
  「莫札特的死,背後隱藏著一個重大的秘密。
  這一點無庸置疑。不過。這張字條背後隱藏的訊息,應該是別的東西。」
  「您的意思是,莫札特的死只是一個大陰謀的一部分嗎?真令我刮目相看。」
  「為什麼?」
  「我還以為您……比較死板,除了音樂之外,完全不動大腦呢。」
  「你說得完全正確。」
  我說著。把《搖籃曲》的樂譜和那張字條並排放在桌上。
  「最直截了當的方法,是把歌詞當作解碼表。字條的第一個字母是R,這可能是暗示歌詞中R後面的字母。」
  《搖籃曲》歌詞中最先出現的R,是在第一小節的Prinz,R後面接著的是I。字條的下一個字母是T,歌詞的第五小節中有個Garten,T後面的字母是E。
  「噢,有道理。可是如果不是指後面,而是指前面的字母怎麼辦?也可能不是後一個、前一個,而是後三個或前五個。還有……」
  賽蓮盯著樂譜看了一會兒,搖搖頭,把譜一丟。
  「不行啦。字條上有Q和X。但歌詞中根本找不到對應的字母。」
  字條中其實還有一個棘手的地方,那就是很多字眼本身是有意義的,如WEGENUED(搖籃曲),MINUS(減)、NEIN(否定)一SCHMACH(恥辱)一N等。但就算知道這幾個字的意義,依然不知道整張字條在說什麼。
  吃完東西,我穿上惟一的那件舊外套。
  「您要出門嗎?」
  「趁鑼嗦的入室弟子來以前。先去散個步吧。」
  「您是在邀請我一起去嗎?」
  「莫札特臨終時有誰隨侍在側,至今眾說紛壇,不過大致都包括了妻子康絲坦彩和小姨子蘇菲、弟子蘇斯麥爾、正好造訪的餐廳老闆約瑟夫戴那、以及醫生。醫生和康絲坦彩問不出名堂,蘇菲在薩爾茲堡,蘇斯麥爾六年前去世。所以只能去問戴耶。」
  「您現在要去戴耶的店嗎?」
  「你知道地址。不是嗎?」
  「嗯。不過。大概不會有什麼收穫。我以前也去問過他。」
  「反覆問同樣的問題。如果得到的答案有出入,就表示有問題。警察最擅長這一招。」
  「您挺清楚的嘛。」
  「年歲不能白長。」
  我拍拍費蓮的肩膀。把她問外推,趁著將死貓裝進箱子裡的房東背對我們,溜上大街。
  找到肯特納街一一一二號。門口掛著一個相當俗氣的「銀蛇亭」招脾。告訴客人餐廳開在地下室。
  走下陡峭的樓梯就是餐廳大門,裡面幾乎沒有任何燈光。
  「中午以後才開始營業。」半開的門後。可以看見一個男子坐在櫃台後面住外看。
  「是我啦。戴那先生。」
  地下室晦暗的氣氛,因為賽蓮活潑的聲音而變得明亮。戴耶扶扶眼鏡。看清楚後,臉上浮起一個
  似有似無的微笑。對他而言,這或許就是最親切的表情。
  「啊。賽蓮。聽說你這次要演出《魔笛》?」
  「被取消了。」
  當約瑟夫·戴耶站起來歡迎我們進去時。我訝異的發現他相當矮小。還不及我的肩膀,使我幾乎懷疑他的身體有缺陷。不過。他矮歸矮,胸腹的肌肉結實,顯然營養狀況很好。
  「這位是路德維希·范·貝多芬老師。他有事想問你。」
  「啊。我們這兒常有音樂家光顧。格魯克、莫札特……還有薩利耶裡都來過。」
  他大概老花得厲害。不斷用手扶正眼鏡。
  「我替您倒杯咖啡。」
  雖然口中這麼說。但他卻光端來一個燭台,點上蠟燭,這似乎是他表示歡迎的方式。
  「聽說莫札特臨終時您在他身旁,是嗎?」
  或許我的問題太唐突。戴耶的眼鏡幾乎掉下來。
  「沒有前奏,立刻進入主題——這完全符合您的風格。」
  「沒辦法,我生性笨拙,不懂客套。」
  他臉上再度浮起笑容。我在他心中的份量,大概遽降了一級。
  「他離世的那一刻我不在,因為是在半夜時分。
  在那前後,我倒是獲准在旁陪伴。」
  不知道是否覺得會妨礙他回憶,這個年過半百的矮小男人取下眼鏡。陷入深思。
  請我們喝咖啡的事,早就忘到九霄雲外了。
  在感覺身體不適時。莫札特已經過了一段和單身沒兩樣的生活。他的妻子康絲坦彩以需要靜養為由,長期居住在維也納郊外的巴登,一直到丈夫幾乎無法走動才回到他身邊。
  在那一段時間,莫札特在家如何照料自己的飲食,外人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部分飲食是到「銀蛇亭」解決的。
  十一月中旬。莫札特憔悴虛弱的來到「銀蛇亭」,坐在旁邊的小房間內。一動也不動的盯著時鐘。心中掛念《魔笛》上演至今的情形。
  平常莫札特都喜歡叫啤酒,但那天很特別的叫了一杯葡萄酒。但其實並沒有喝。
  戴耶青他臉色發青。表情扭曲。好像痛苦不堪。忍不住問他:「您是不是在波西米亞喝太多啤酒,把胃搞壞了?」
  莫札特無力的搖搖頭。說:「胃的情況還好,因為我已經學會如何消化各種東西了。」
  他說著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黯淡。充滿不祥的陰影。
  「我覺得音樂正從我的身體抽離,我忍不住全身發抖。心慌意亂。」
  那次以後沒多久。莫札特就已不能出門,戴耶經常外送餐點到他家。
  莫札特在病床上仍不斷叮囑弟子蘇斯麥爾。告訴他如何完成《安魂曲》的剩餘部分,並不時唱出男高音的聲部。
  有時,他也會哼出鼓聲。但他因為腎功能衰退而有尿毒症的症狀,嘴唇和面頰常因呼吸困難而發出氣喘的聲音,讓人無法分辨到底哪些音是他想加入的鼓聲。
  「聽說他是被毒死的。」
  「我也聽說了。他窮得經常餓肚子。而且老是在外面吃,這種機會是有的。不過,我們店裡的食物絕對沒有問題。」
  「就算平常交情不好的人請他吃飯。他也會去嗎?」
  「您是說薩利耶裡嗎?他和莫札特表面上交情不錯。至少從末正面攻擊過莫札特。」
  「這就是那個意大利人的作風。」
  「嗯。薩利耶裡很會做人。莫札特的葬禮他也出席了。」
  「聽說葬禮當天氣候突然變壞。送葬的人都不得不半路折返,是真的嗎?」
  「沒錯,突然刮起大風。不是人家說的風雪大作,而是風沙太大,塵埃滿天,根本沒辦法前進。」
  「真的沒有人知道莫札特葬在哪裡嗎?」
  「嗯。」
  「菲理斯或席卡奈達可能知道嗎?」
  「他們兩人沒來參加葬禮。席卡奈達正在忙《魔笛》上演的事。他是那齣戲的主角。」
  「菲理斯呢?」
  「菲理斯已經自殺身亡了。」
  「他有沒有可能知道莫札特埋葬的地方以後才自殺?」
  「不可能。」戴耶一口否定了這個說法。「他在莫札特葬禮的前一天就死了。」
  「怎麼會?」賽蓮跳了起來。「我父親是在十二月六日自殺的。」
  那是我和徹爾尼在聖物座的資料中查到的確切日期。
  「看來似乎有必要詳細凋查調查。」我自言自語道,並將眼光投向櫃台後成堆的花。
  「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嗎?」
  「嗯?啊,您是指這些花嗎?莫札特的未亡人再婚,今晚要在這裡舉行慶祝派對。」
  一句「無聊」幾乎從我嘴邊溜出來,還好我及時發出一堆無意義的聲音掩飾。
  「總算發現了矛盾的地方。」走出店門,我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邊嘟噥邊吐氣。「我們已經知道莫札特葬禮當天天氣很好。但薩利耶裡和戴耶都異口同聲說當天強風大作。這一點很值得懷疑。」
  「您現在要去哪裡?」
  「去天文臺查查當天的紀錄。」
  「您還真會到處走動,去天文臺要一直走到河畔大道喲。」
  「最多走三十分鐘吧。」
  「有人覺得走三十分鐘挺累的喲。」
  「你是說你要跟我去嗎?不必了。」
  「不,我跟您去。卡爾叮囑我別讓您一個人行動。」
  「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了?」
  「別虛張聲勢。您現在的情況呀,如果有人問肉要烤多熟,您可不一定聽得見喲。」
  「還好我聽不見,才把命撿了回來。」
  「也有人因為聽不見而丟了小命呀。」
  說著,賽蓮拉住我的手臂往旁邊閃。一部馬車幾乎擦過我的肩膀,猛衝而去。
  「途中會經過史提芬大教堂。要不要去翻翻教區史錄?」
  我點點頭,感到意氣消沉。
  十二世紀開始建造,前後花了差個世紀才完成的史提芬大教堂,屋頂上有大小不同的哥德式尖塔,可說是維也納的象徵。
  一七九二年,法蘭茲二世繼位以後,實施都市計劃。將原本集中在教堂四周的民房拆除,在教堂四周空出大片廣場,確立了聖堂的權威。多虧此舉,維也納市民不論從街市的哪個角落,都可從與大尖塔的相對關係看出自己的所在位置。不但如此,北側的鐘樓上有一隻以十七世紀從土耳其軍隊奪來的大炮鑄造而成的大鐘。按時敲響,成為和人民生活密切相連的建築物。
  「莫札特在死亡前半年。通過市議會的決議,受聘為大教堂聖詩班的副樂長,是個無給職。我也在那個聖詩班裡唱過歌。」
  憑著賽蓮的這層關係,這次我們不用假借佔領軍的虎威,就得以順利閱覽資料。
  「我快結婚了。想來調查一下家譜。」
  「這就是你結婚對象嗎?」
  聽到賽蓮隨口編造的謊言,教堂職員目瞪口呆的看著我,而且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沒禮貌的當著我的面拚命搖頭,然後才到後面搬出資料。
  一七九一年
  十二月五日
  (街市)九七○號
  (名稱)渥夫岡·阿瑪迪斯·莫札特。宮廷樂長兼宮廷室內作曲家
  (天主教)○
  (男性)○
  (年齡)三十六
  (病名及死亡種類)急性粟粒疹熱
  (埋葬日期、地點)十二月六日、聖馬克斯公墓
  ——史提芬大教堂司事屋死亡名簿
  十二月六日
  莫札特全名沃夫岡·阿瑪迪斯·莫札特
  第三等葬禮奧地利宮廷樂長兼宮廷室內作曲家。
  維也納勞恩史坦巷小凱撒屋九七○號。
  教區教堂史提芬大教堂
  罹患急性粟粒疹熱而死。
  聖馬克斯公墓
  三十六歲
  共收取八元五十六分奧幣,四元三十六分歸教區,四元二十分歸教會。馬車費用三元。
  一同教區史錄
  「沒錯。莫札特埋葬的日期就是十二月六日。」
  「有些奇怪。」
  「為什麼?」
  「五日死。六日就埋了,很不尋常。除非是傳染病,平常要經過四十八小時才能埋。」
  至少一七七一年三月到一七八七年四月之間的法令是這樣規定的。
  「從當時的妃錄看來。他並不是死於傳染病。
  不過,下毒手的殺人犯當然希望趕快埋葬,再說這個城的法律……」
  「只存在於早上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可是這
  麼一來,連教會都被捲入,成為淫滅證據的同夥。共犯越多越難保密,不是反而更危險嗎?」
  「那您認為呢?」
  我搖搖頭,說。「去天文臺看看,或許會有答案。」
  我和賽蓮沿著河畔大道往東行,多瑙河河鉛色的河水在我們左方靜靜的流動。多瑙河河水量不大。在阿斯普倫橋前不遠處匯入維也納河,小支流則流入市立公園。
  維也納公園特別多,大都是從約瑟夫二世以來,皇室公開私有領土所成。他將宮廷花園奧加登公園開放給民眾使用,並將宮廷獰獵場普拉特等依民眾需要重新設計成廣闊的公園。
  儘管約瑟夫二世一心為民。但並末獲得好評。他再三頒布的節約令。使得很多維也納人賴以為生的小規模家庭工業,如裁縫、刺繡、寶石、皮革等裝飾產業。受到極大的打擊,人民不認同他的儉樸思想。怨
  聲載道,正好與怨恨宮廷奢華的巴黎市民相反。
  此外,約瑟夫二世扶助共濟會,壓抑天主教的政策。造成了和羅馬教皇的對直,使得占奧地利人口絕大多數的天主教徒惴惴不安。背地裡批評他是「戴著皇寇的革命分子」。
  約瑟夫二世做不成啟蒙君主,孤獨抑鬱而死,但由於死因不明,因此訪問照例傳出他死於暗殺的流言。
  「您認為維也納會受到革命的洗禮嗎?」
  「目前完全感受不到這種氣氛。這兒的經濟情況稞法國不同,雖然也有隸屬激進派的雅各賓黨(JacobinClub),但並不受民眾的歡迎,沒什麼生存空間。大家雖然發現法軍並不如預期中兇惡,但也並不認同他們的革命思想,覺得自己和他們同病相伶。」
  咖啡店的露台前坐滿穿著法軍藍色制服的士兵,一個街頭小提琴手正在拉進行曲。法國的主力軍屯駐在運河對岸的普拉特。
  「你看那些法國士兵很陶醉的聽著街頭小提琴手演奏。其實那首曲子是為瑪麗亞·泰瑞莎女皇作的。」
  那本來是為三把管樂器和四把絃樂器而寫的七重奏。
  「是嗎?這也算是一種禦侮吧。這是誰的曲子?有點像莫札特,不過格調差了一點。」
  「那太抱歉了。」
  在阿斯普倫廣場前後走了好幾趟,終於找到了天文臺。雖然也是石造建築,但蓋得很粗糙,可能是比較次級的政府機構。不太受重視。建築物隱藏在行道樹後面,感覺上好像萬一有訪客,連建築物本身都會大吃一驚。
  不過。從裡面出來接待我們的職員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態度還不壞,很快便拿出十八年前的資料。
  他拿出資料的速度太快,讓我心生懷疑,但並未蹙眉以待。
  十二月六日
  氣候穩定、濃霧
  上午八點氣壓二十七∥七鄉六鄉
  氣溫二。六度風逮○
  下午三點氣壓二十七∥七鄉○鄉
  氣溫三。○度風速○
  註:溫度以列氏(80度RI]l四度C)表示
  ∥II水銀柱寸(一寸I『二。八公分)
  鄉II線(十二線∥一英尺)
  鄉II點(十二點∥一線)
  「還是沒有任何天候不佳的記載。天文臺應該不會出錯,難道是證人撒謊?」我翻閱著紀錄說。「莫札
  特的棺木是在黃昏時離開史提芬大教堂,對嗎?」
  「大概吧。法律規定靈車不能在天色尚明時上街。不過,很多人並末遵守這個規定。」
  「這麼說,可能天文臺的紀錄無誤,證人也沒說謊。」我翻開第二天,十二月七日的紀錄,繼續說:「你看,下午三點刮起一級的南風,夜晚十點轉為西南風,是三級的強風。」
  「您是說葬禮是在七日,而不是在六日舉行的?」
  我點點頭。
  「可是,死亡名簿上……」
  「事務局的文件是根據家屬拿來的死亡通知書撰寫的,換句話說,那是在埋葬以前填好的,即使簿子上寫著十二月六日,那頂多只是預定埋葬的日期。」
  「這麼說來,我父親……菲理斯,是在莫札特埋葬以前自殺的鑼。」
  「對。因此他留下的《搖籃曲》裡,不可能暗藏著莫札特埋葬地點的秘密。」
  「那會暗藏著什麼秘密呢?」
  「這就得靠我們解讀鑼。」
  我們把紀錄簿還給那職員。他瘦得皺成一團的臉上堆起親切的笑容。說:「發現了什麼有用的東西嗎?不久前也有一個人來調閱同一年的紀錄,所以我才能立刻找出來給你們。」
  這次我的眉頭終於忍不住皺了起來。「是什麼樣的人?」
  「一個頭髮稀疏的胖子。」
  從天文臺出來,我默默思索演奏會的程序,根本無心說話。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50:38

  大多數的成員只能湊數,派不上什麼用場。當然,並不是每次演奏會都在最佳狀況下進行。以前我碰到的意外狀況也不少,從根本無心演奏的交響樂團,到鋼琴一抬上去就垮悼的舞台,或觀眾聽得心不在焉,甚至還有用德語演歌劇,但觀眾全是法國士兵……什麼樣的場面都有,我已經習以為常。
  即便如此,我仍無法抹去心中的郁卒。
  「在我們之前到天文臺查資料的,會是尼森嗎?」
  「不。尼森應該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無需再去查莫札特埋葬的資料。」
  我瞇起眼睛,仰望天空。一群鴿子拍打著翅膀飛過我們頭上。
  「今天晚上鍍蛇亭要辦訂婚派對。看來我應該去和那外交官再見一面。」
  「您是說,即使沒收到請帖您也要去參加派對?」
  「一定會有人送帖子來的。我的舉動已經有人不爽了。」
  「不過那個去查氣象紀錄的胖子,也讓我有些介意。」
  「這表示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別人在調查這件事。」
  「真讓人心急。所有王牌都握在對方手上。」
  「我們也握有一些不錯的牌呀。」
  說完,我拉著賽蓮走入一家空蕩蕩的咖啡店,在店頭的行道樹旁坐下。周圍有一道白色的矮籬,桌子四周種著不知名的植物,枝頭點綴著小花。
  我點了一杯巧克力,等侍者走開,我從口袋中取出綴成一團的樂譜和字條,用力把紙張攤平一字條。上面羅列的字母,乍看之下毫無章法,但如果它是解讀《搖籃曲》的工具,那麼我應該設法將它和樂譜組合起來。
  樂譜上有一個地方很引人注意,那就是我做「△」記號。旋律和伴奏形成不協和音的地方(見32頁)。
  那代表什麼意義呢?先不管這個。否則會無法進行。
  我決定換個角度。將旋律轉換成字母。
  意大利人講一個音階的音名時,會說「DoReMiFalLaSi」,德國人則是說「CDEFGAH」,如果升半音的話。就在字尾加上is,成為Cis、Dis……,降半音則加上es,成為Ces、Des……。惟一例外的是降H音,不用Hes而用B。
  如果將《搖籃曲》的旋律以字母來表示,就成為:
  ABAGFGFFFFBBBCDCGFisGGFis
  GBAAABABCDDDDCisDFCCCCHCFB
  CBABCGABAGFGFACCHBABGF
  一共用了九種音、六十七個單音。
  「如果我們把紙條中的。搖籃曲、減、否定、恥導,等有意義的字除掉,就剩下五十三個字母。」
  「沒錯。那我們也試著從樂譜中抽出五十三個字母。」
  「要怎麼做呢?」
  我把每個音階使用的次數統計以後,發現個別使用的次數為A……llB……l3C……l2D……6F……l0G……10H……2Cis……lFis……2
  「半音字母多,留著很奇怪。最好先拿掉。如果去掉cis和Fis,要將剩下的主音湊成五十三個的話……」
  「加上A的話,要湊成五十三個就比較困難。如果去掉A……哇!剩下的BCDFGH加起來,剛好五十三耶。」
  「手氣不錯。也就是說,這個曲子的第二小節故意多寫了兩個F,是為了湊數啊。」
  我按照樂譜上的順序把字母重寫一遍,並和字條上的字母並排陳列。
  BGFGFFFFBBBCDCGGGGBBB
  RTGBHIMJGCJQZFXZHEBLC
  CDDDDDFCCCCHCFBCBBCG
  WWQXANZILQBAJNFBYRBK
  BGFGFCCHBBGF
  YNZWYOTACBXH
  「不錯,不錯。貝多芬先生。接著要不要把上段和下段的字母加加看。」
  「嗯。兩位數的加法我還不成問題。」
  賽蓮搶過我手上的鉛筆,開始把字母換算成數字(德文字母也是從A到Z。只是發音和英文不同)。
  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ABCDEFG…
  l23456789l01ll2l3l4l5161718l9202l222324252627282930313233…
  「B是二,R是十八,加起來等於二十,也就是是說,取第二十個字母的T。然後是G和T加起來的二十七,就用……」
  「字母一共只有二十六個。」
  「再從頭循環。用A不就成了?」
  用這種聽法,我們發現前六個字母是TAMINO。
  「哎喲,TAMINo,塔米諾,不就是《魔笛》中王子的名字嗎?」
  「看來這個方法沒錯,讓我們把它做完。」
  結果,我們以這個方法找出字母,並且在字條上指示的地方打上「,」和「;」,而組成了以下這段文字:
  Taminospiletdiegold』neZauberfiote
  imtheateraufderWieden
  gold』ne是goldene的省略形。
  紙條這樣解讀應該沒錯。可是好不容易把密碼解出來,竟然只是一段不痛不癢的文字。
  塔米諾在奧夫·狄亞·韋登劇院吹奏金色的魔笛。
  「這有什麼意義?」賽蓮問。
  「心裡有數的人就會知道。」
  「譬如誰?」
  「譬如薩利耶裡。」
  我站起來,把巧克力的錢丟在桌上。
  一群推著貨車的法國士兵,開始湧進咖啡店。
  「這算什麼嘛?難道是垃圾搜集部隊不成?」
  貨車上載著許多被破壞的石像。
  「奧夫·狄亞·韋登劇院是維也納河畔劇院的前身,也是席卡奈達擔任總管之前經營的木造小劇院,《魔笛》就在那兒舉行首演。一八○一年建造現在的劇院時,舊建築整個被拆毀。菲理斯死於一七九一年,所以當然是指改造前的劇院。」
  「我倒覺得spieltim的im用得有一點奇怪。如果是『在舞台吹魔笛』,應該說『amTheater』。『imTheater』豈不變成『在劇院吹魔笛』?」
  我回頭看看滿載石像殘骸的法軍貨車。
  「我們到劇院去。我是說維也納河畔劇院。」
  「您不是說今天練習暫停嗎?」
  「塔米諾在劇院吹魔笛。我心裡大概有數了。」
  
   3
  一七九一年九月三十日,就在莫札特死前不久,奧夫·狄亞·韋登劇院首演他作品中極為罕見的德文歌劇《魔笛》。當時世人幾乎已經忘了他的存在,這齣戲讓他再度聲名大噪。
  乍看之下,《魔笛》的故事相當單純,但其實內涵非常複雜,充滿深奧的暗喻。因為故事的背後隱藏著共濟會的秘密教義。
  原作者席卡奈達親自演出的巴巴基諾,是一個捕鳥人。至於捕鳥人是什麼職業,一般人也不太清楚,似乎是專門捕捉野鳥,然後拿到街上兜售的人。「鳥」在《魔笛》中似乎象徵著女性的微不足道。話說東方王子塔米諾和巴巴基諾結識後,兩人接受夜後的請求。去拯救她遭到誘拐的女兒帕米娜。
  這時。塔米諾獲得一管金色的長笛,那是一管可以改變人類情緒,將悲傷化為快樂,讓對女人退避三舍的人陷入熱戀的魔笛。
  預感真愛即將來臨。塔米諾和帕米娜開始尋找對方。在過程中,塔米諾發現監禁帕米娜的薩拉斯妥,是支配白書光明世界的智者,他是為了帕米娜的幸福,才故意拐走她。讓她遠離無知的夜後。
  而塔米諾為了與帕米娜結合,心須經過試煉,
  證明自己是適合進入白書光明世界的勇者。結果,塔米諾通過考驗。順利與帕米娜結合,巴巴基也順利找到他的真愛巴巴基娜。象徵愚蠢與邪惡的夜後則被毀滅……
  這齣戲很明顯的表達出對女性的不信任。除此之外,以我的聰明才智,恐怕無法更進一步的闡釋它的內涵。
  就像所有的宗教創始時一樣。共濟會起初也不接受女性人會,藐視她們,認為她們不潔。在這出歌劇中,勤勉、香智、純情、勇敢、忍耐、沉默被視為男性的美德,而「該下地獄」的女性則為懶散、懦弱、殘酷、虛偽、邪惡、饒舌,應該打入救贖無門的黑暗世界,不得超生。(腳本上是這樣寫的)。
  維也納河畔劇院入口的門上有一座石雕。描繪三個童子站在巴巴基諾身旁,看著他吹奏魔笛,將鳥引入大鳥籠。據說這座雕像是以席卡奈達為模特兒雕成的。
  由於這座雕像是十九世紀完成的,與事件沒有關係。另外還有一座雕像,是從屋頂望向街頭。
  「塔米諾的雕像就在那裡。《魔笛》首演時,那尊銅像已經在奧夫·狄亞·韋登劇院。舊劇院被拆毀以後,銅像被移到新的維也納河畔劇院。」
  我跟著賽蓮走上劇院的樓梯。
  「代理總管班瑞德應該在才是。」
  「他在反而麻煩,我要想個辦法把他弄走。」
  我們敲了總管室的門,劇院管理委員會派來的班瑞德從門後露出胖臉。
  「啊,貝多芬先生,原來是您。練習不是暫停了嗎?」
  「很快就會再繼續,我已經找到團員了。」
  「您是說……演奏會還是照常舉行嗎?」
  「當然。難道你想找人代替我們這一檔嗎?」
  「我正考慮去拜託胡麥爾先生。」
  胡麥爾是莫札特鍾愛的弟子,在我耳朵還靈光的時候,與我並列維也納最好的鋼琴家。
  「你趕快去辭退他吧。」
  「好。我這就去。」說完,班瑞德戴上帽子,快步離開。
  我從窗戶往屋頂看。銅像狀似優閒地拿著笛子把玩。
  「要怎麼樣才能上到那裡?」
  「從窗戶出去就可以了。」
  「我還不知道您會飛呢。」
  「從屋頂閣樓的窗屍爬出去,應該最容易。」
  劇院一共有三層樓,樓梯可以再往上走到閣樓,不過閣樓上了鎖,進不去。
  我們回到總管室找鑰匙,但是沒找到。
  「貝多芬先生,您有沒有聽到鋼琴聲?」
  「是徹爾尼在練習。」
  我帶賽蓮定進總管室隔壁的單凋房間。牆上掛著布簾。拉開布簾,可以看到一個裝有雙層玻璃的小窗。從這兒可以俯瞰舞台。我們看到徹爾尼在舞台上練琴。
  「我還不知道有這種東西呢。」
  我邊說邊走近靠牆豎立的數條粗管子,打開管蓋,將雙手合成喇叭形。開口大叫。「卡爾。你給我過來。」
  徹爾尼的手指繼續在琴鍵上馳騁,但抬起頭來尋找聲音的來源。一直在窗口窺探的賽蓮不禁拍手叫好。「太棒了。這玩意兒是怎麼做成的?」
  「這是黃銅管做成的傳聲管,一直沿天花板和牆壁伸展到舞台。從這個房間發聲。可以傳遍整個會場。對舞台發出指令。或演出時製造特殊音效。都是利用這個裝置。」
  徹爾尼終於發現這扇窗戶。停止了練習。
  「卡爾。你把手槍帶上來。」
  我向他揮揮手,他跳下舞台,往房間走來。看到傳聲管,他聳聳肩,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我還以為是上帝在向我說話呢。不過,上帝的聲音應該不會那麼難聽。」
  說完,他從背包中拿出一個皮盒,取出裡面的手槍。
  「您下一個攻擊目標是麗泉官嗎?」
  盒子裡除了手槍,還有火藥罐、擦槍工具等。
  「我要你用手槍打掉這個門向上的鎖。」我說著。用手指向閣樓的入口。
  「既然要破壞,保險櫃的鎖豈不更好?」
  徹爾尼開始塞起火藥。但賽蓮跑到上面晃晃門,回頭說:「不必這麼誇張,這個門鎖已經腐銹了。」
  說著,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通往閣樓的門推開了。我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走進閣樓,我們發現要接近塔米諾像並不簡單。銅像突出建築之外,必須走出窗外,貼著建築外牆前進才能抵達。
  徹爾尼首先將身體探出窗外。「那銅像有什麼問題嗎?」
  「我就是想知道它有沒有問題。」
  「您該不會叫我定到銅像那兒察看吧。」
  屋頂上的銅像塑在一塊青銅的台座上,尺寸和真人差不多大,上面除了塔米諾,還有一些動物,包括獅子和鳥,圍在旁邊聽他吹笛子。
  我喃喃說道:「崔克如果是為了那個銅像而來,那麼雷雨交加的日子死莊這裡,就不難理解了。」
  「可是,那個賣樂譜的不是摔死,而是燒死的呀,」
  「還有一種情況,人看起來像是被燒死的。」
  徹爾尼大聲的吸了一氣,說:「雷擊而死……」
  「在這麼高的地方。和這麼一大塊銅在一起,很容易成為雷電的犧牲者。尼森和斯威登男爵想隱瞞的就是崔克爬到屋頂上的原因,所以才會把屍體運走。」
  避雷針十八世紀末才發明,裝設的地方不多,一般人也不瞭解雷電的危險。觸電死與燒死,屍體外觀應該有些不同,但以現在的醫學水準,大概還無法分辨。
  「可是,崔克幹嘛去惹那座銅像?」
  「所以啦,卡爾……」
  徹爾尼看著我。皺著眉頭接下去:「不親自去看看怎麼會知道。是嗎?」
  「就是這話。不過為師的也不會讓你一個人去冒險,我陪你去。」
  「光榮之至。」
  徹爾尼站在窗沿上,利用窄窄的突簷爬上屋頂,我也依樣畫葫蘆。跟在他後面。但賽蓮說她太重會踏破屋頂,故作無辜的說。「祝你們一路順風。」
  我並非有心和弟子共赴危難,而是不放心將解開塔米諾之謎的大事交給徹爾尼一個人。
  「和鋼琴老師一起爬屋頂,這景象只怕我父母看了會跳腳。」
  「有意回去拜胡麥爾為師嗎?」
  徹爾尼緊抓著銅像的頭,說:「這傢伙和莫札特的死有關,對嗎?」
  「應該是。」
  我們發現銅像因為歲月的摧殘,有些地方已經變色,不過應該和雷擊無關。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我們試著晃動不同的部位。
  「好像沒有什麼秘密機關嘛。」
  「我預料應該有秘密的凹洞,裡面藏著東西……不然就是銅像本身另有寓意。」
  「老師,您看,這釘子是新的。」
  塔米諾手上的笛子,用一個「n」字形的釘子固定在手心上。右手的釘子是舊的,但左手的釘子很明顯是新釘進去的。
  「這種雕像不是一次雕成的。可能是細部另外做好,之後再和本體組合。」
  「崔克想拔掉釘子,拿下笛子,結果不幸披閃電劈死。之後尼森和斯威登男爵又把釘子釘回去……」
  「老師,這個笛子不是用青銅雕的。」
  笛子上有些小小的裂痕,不像是金屬應有的刮痕。
  「好像是先漆上灰泥。再塗上顏料的。
  「我們把它卸下來看看,我去找工具。」
  徹爾尼說完,退回閣樓。我把手伸進口袋。取出我向來帶在身上的削鉛筆用小刀。將刀刃切入龜裂的部分,發現灰泥下面的東西很豎硬不過,我無心檢驗,只想盡量不讓眼睛看到我與地面之間的距離。所以努力抬眼望向天空,等待我的愛徒徹爾尼回來。
  一會兒,徹爾尼帶著拔釘工具回來,說:「這是做舞台用的工具,不知道合不合用。」
  「笛子裡好像藏著東西。小心別弄壞□」
  拔釘的工具一碰到笛子,笛面上的灰泥便片片剝落,隱約露出裡面茶褐色的條狀物。將條狀物取下後,我拿在手上,感覺相當重。
  「裡面好像是金屬。」
  徹爾尼把釘子釘回雕像的手上,說:「你準備在這裡待多久啊?」
  話沒說完,他就自顧自的往回走。
  回到我租賃的房子。貓的葬禮似乎已經結束。
  我在房內用小刀將所有的灰泥刮掉,發現裡面是一塊用變色的油紙包著的條狀物。從形狀立刻可以看出內容。
  「是一根真正的笛子。」
  把防腐蝕用的油紙撕開,一根金色的笛子出現眼前,笛身完全沒有褪色,閃閃發光。
  「不知道還能不能用。」賽蓮將嘴湊向吹孔。真正的笛子,一般外行人是吹不響的,只聽到一陣空氣擦音。
  「好像是真的。討厭笛子的莫札特留下一根金笛子。這謎題要怎麼解?」
  「你知道《魔笛》一劇中使用的笛子是什麼顏色嗎?」
  「金色。劇本是這麼指定的。」
  「沒錯。換句話說。這個笛子是真正的『魔笛』。」
  舞台上,演員只要做出吹笛子的樣子。不必發出聲音,音樂由交響樂團的長笛手吹出即可,因此在舞台上不必用真的笛子。」
  徹爾尼把笛子拿到嘴邊,但他沒有吹,反而用牙齒試咬了一下。
  「這不是純金。太輕了。對了,大概就是葛羅皙斯基說的鍍金之類的東西。」
  「從重量來看,應該是金屬才是。平常笛子都是用黑檀木之類的材料做的。」
  「也有陶瓷做的。」
  「陶瓷大部分只做裝飾用,而不用來演奏。金贗制的笛子倒是沒聽說過。」
  「不知道是哪裡做的?」
  「我會去查查看。不過,現在還有更緊急的事。」我交互看著他們說:「要先去找一個破笛子和一些青銅色的顏料。」
  「您是說要偽造一支假笛子?」
  「對。天亮後,大家就會發現劇院上的塔米諾像兩手空空,而且很快就會查到是誰偷走的。在還沒有找到更具體的證據以前。最好別讓這件事情曝光。」
  「可是,這時候去哪裡找一支破笛子……」
  「那個小塊頭有。學校上課用的。」
  「你是說誰?」我問。
  「舒伯特啊,法蘭茲·舒伯特。」
  「好極了,就這麼辦。」
  「灰泥和顏料就向房東借吧,反正他現在沒心情畫壁畫。」
  「我先趕去舒伯特的宿舍。」
  賽蓮走了以後,我和徹爾尼到樓下去找繪畫用具。
  「貝多芬先生,您要灰泥做什麼?」各斯提搖頭晃腦的對我們講解灰泥的作法,「灰泥的作法呀。是先將石灰岩、白堊土、貝殼等用高溫燒成生石灰,然後後加水作成消石灰,再加上砂、煉瓦,用水攪拌而成。畫壁畫。有趁灰泥沒有干以前著色的濕壁畫法,和干了以後用膠溶過的顏料塗的干壁畫法。不過,一般畫家很少只用一種,多半兩種並用。你們在做什麼,需要我幫忙嗎?」
  「不敢當。」
  雖然已經過了晚餐時間,但我們忙著準備灰泥,根本忘了吃飯這回事。這時候,徹爾尼注意到外面的動靜。說:「最好把笛子藏起來,好像有人來了。」
  我把各種工具放進廚房,正在為房間傢具不多。那麼長一根笛子不知放哪裡是好而煩惱時。徹爾尼打開鋼琴蓋,向我招招手。
  門口響起敲門聲。我確認房內該收拾的東西都收好了以後。開門迎客。
  「晚安。不知是否打擾您了?」那丹麥人站在門口。身後是他身材瘦削的未婚妻。
  「啊。不是聽說你們今晚舉行派對的嗎?」
  「剛剛結束。聽說您令天早上去過那間餐廳。」
  「對。我去問莫札特的事。」
  或許是為了表示禮貌。尼森將手上提的籃子放在我桌上。
  「派對剩下的食物。本來覺得不好意思,但康絲坦彩說空手拜訪更失禮。所以……」
  尼森不經意的回頭,康絲坦彩對他輕輕一笑。
  不過在我看來,她只是扯動了一下肌肉。
  尼森從籃子裡取出葡萄酒,和一鹽紅酒饒牛肉。最近我青菜吃得太少。不過,美食當前,似乎不是抱怨這種事的時候。
  「這是『銀蛇亭』的戴耶做的菜嗎?」
  「您不想吃嗎?」
  「不。那老闆說,他們店裡的萊絕對沒問題。」
  尼森點頭道,「要是您害怕中毒,那我陪您吃。」
  「不敢當。我家也沒有足夠的餐具。」
  靠著鋼琴站的徹爾尼開口說,「餐廳名叫『銀蛇亭』,有點奇怪。有什麼特別意義嗎?」
  「蛇是共濟會的標識之一,象徵男人的智慧。《魔笛》一開始就出現了女人用銀槍殺了蛇,就是在表現女人的無知。」
  「戴耶也是共濟會員嗎?」
  「對。不過他只是基層成員。」
  「銀色又代表什麼意思呢?」徹爾尼不死心的繼續追問。
  「在共濟會中,銀色代表女人。其實戴耶原本想取名為『金蛇亭』,但那樣太露骨,所以就改為『銀蛇亭』。」
  「所以金色應該是男人的顏色嘍。」
  「對。」
  我和徹爾尼無言的對看了一眼。
  「《魔笛》中指定使用金色的笛子,有什麼特殊意義嗎?我是說就共濟會的教義……」
  「《魔笛》以二元論的方式來表現,男性代表的是白晝的世界。包括太陽、火、空氣,而女性代表夜晚的世界,像月亮、水、大地等。《魔笛》是用呼吸,也就是用氣發出聲響的樂器,是屬於男性的。」
  徹爾尼從身邊取過幾個玻璃酒杯。
  「還是不夠。需要我去向房東借嗎?」
  「不用客氣。我們吃飽喝足後才來的。」
  徹爾尼本來不是那種人家說客套話,他就信以為真的人,但似乎碰到不欣賞的人,他也會變得如此不友善。
  只見他拿起一個玻璃杯,注滿葡萄酒,一口氣干了。我看得心裡暗暗吃驚,但立刻風涼的說:
  「好像沒有毒耶。」
  尼森眉頭稍微皺了一下。旋即又恢復原來冷靜的表情。
  「其實我們是有事和貝多芬先生商量。」
  「請說。如果需要,我可以清場。」
  「不,不必。我希望您的弟子一起聽聽。」
  康絲坦彩接過話鋒說:「是有關莫札特被殺的事,請不要繼續刺激薩利耶裡了。」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薩利耶裡殺了莫札特的謠言甚囂塵上,對薩利耶裡和我們造成相當大的傷害。我兒子是薩利耶裡的弟子。」
  我眼前的婦人顯然平常是罵不還口的類型。但是事關兒子,情況就不同了。
  「是法蘭茲·克薩維爾嗎?聽說他正以莫札特二世之名展露他在鋼琴方面的才華。」
  法蘭茲·克薩維爾是在莫札特死的那年生的。
  所以應該和徹爾尼、賽蓮差不多年紀。
  「是的。這都是托薩利耶裡的福,他經常向社交界推介他,說他是近年來少見的天才。最近萊比錫、柏林的報紙對他都有不錯的評價。」
  這就叫「先人餘蔭」。因為莫札特的關係。許多名師都破例教授他。從海頓開始,諾伊肯、許來亞等當代一流的鋼琴家,還有莫札特的高足胡麥爾,都對他栽培有加。
  他向格奧古·約翰·福克拉學作曲、向我也曾經師事過的約翰·格奧克·阿布瑞茨貝格學對位法,向安東尼奧·薩利耶裡學聲樂,反正都是當代名師。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51:20

  受到這麼好的調教。如果還沒有什麼成就,那才奇怪呢。
  「不過,莫札特二世不也沒辦法在維也納活動,而在波蘭以教鋼琴維生嗎?」
  「他馬上要來維也納開演奏會了。」
  「是薩利耶裡安排的嗎?」
  「對。如果他真的殺了先夫,怎麼可能替我們做這些事?」
  「那也末必,說不定他是想用這種方式混淆視聽。況且,貴公子想必不如他父親一般,會威脅到薩利耶裡的地位。」
  「貝多芬先生,」尼森用手撫摸一下臉頰。「如果我們現在惹薩利耶裡不高興,很可能就此毀掉一個年輕人的前途。莫札特二世和徹爾尼同年。我不知道您是否想借此毀掉弟子對手的前途?」
  「我不會替自己的弟子著想到這種地步,而且這樣做對他並沒有好處。」
  「那麼我想從一個教育者的角度,您一定能瞭解我們的心情。」
  「當然。可是,我也沒有幼稚到聽你們兩三句話就作罷的地步,尼森先生。你應該還有其他話要對找說才是。」
  這位丹麥大使館的書記官雖然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認,在蓬頭垢面的外表之下,我的頭腦還挺管用的。
  「身為莫札特的立傳者,我希望能夠保存莫札特英年早逝的天才作曲家形象。」
  「你是準備寫神話嗎?這種幻想故事不能稱之為傳記。」
  「可是。硬要說他被暗殺。也不能算是傳記。」
  「我倒覺得暗殺的說法很有趣,說不定傳記會因此暢銷呢。」
  「貝多芬先生,把奧國皇室的宮廷樂長毒死莫札特這種莫須有的事寫進去,這本書還能出版嗎?您別忘了,書出版前可是要接受檢查的。雖然拿破侖在法律上廢除了這種制度,但是我們的出版仍稱不上自由。」
  我想說:那你可以考慮在國外出版呀。但想了一下,沒說出口。
  「我從來沒說過薩利耶裡是兇手。」
  「您的意思是……?」
  「也有可能是共濟會下的手。」
  「原來如此。可是這樣更不能寫了。」
  「說得也是。尤其是事情並末在十八年前畫下休止符。現在還有人為這件事喪命。」
  「您是說崔克和斯威登男爵嗎?」
  「既然我們兩人都掌握了部分證據,就別再裝腔作勢。開誠佈公的談吧。維也納河畔劇院的塔米諾像上的笛子,到底有什麼意思?」
  尼森驚訝無比,以忍住嘔吐的表情問。「您解開《搖籃曲》的密碼了嗎?」
  「我的腦袋瓜子可不是光為長頭髮而生的。」
  「的確。」
  「崔克想把笛子從銅像上拆下來,結果才剛拔了一根釘子就死了。你和斯威登男爵將他的屍體運到樂譜行,因為他死在劇院屋頂的事如果曝光,會對你們不利。
  「被電擊而死和被燒死,外表看起來差不多,所以你們故意在崔克店裡澆燈油、放火,想製造出他被饒死的假象。可惜碰到徹爾尼,破壞了你們的企圖。你們一定看見徹爾尼把屍體運回劇院了吧。」
  「當然。我們也查到他是您的弟子,井且判斷他是在您的指揮下如此做的。」
  「那你就錯了,我才是被他拖下水的人。不過既然要在維也納樂壇謀生,總不能對樂壇發生的事置之不理。」
  我用手抓起尼森送來的食物往嘴裡送。雖然有點沒氣質,不過家裡的刀叉遠不及我的手乾淨,所以我還是決定這樣吃。
  而我的客人可能也覺得坐下會弄髒他們的衣服,所以進來以後一直站著講話。我認為他們的判斷很正確,所以也沒有邀請他們就座。
  「那只笛子……或者我應該稱呼它魔笛吧,應該是解開莫札特死亡之謎的關鍵。我的想法應該沒錯吧。」
  尼森面對我的問題,滿臉困惑的說:「您要怎麼想,是您的自由,不過莫札特絕不是共濟會殺的。」
  「不過,有一件事很明顯。」
  「什麼事?」
  「共濟會和薩利耶裡是同夥的。」
  「薩利耶裡不是共濟會員。」
  「沒錯,但你們在莫札特死亡這件事上互相勾結。」
  尼森搖頭。「您這樣說,好像共濟會和薩利耶裡共謀把莫札特殺了似的。」
  「不是嗎?」
  「您誤會了。」
  「那麼,是薩利耶裡單獨殺了莫札特鑼?如果這樣,共濟會為什麼要掩護他呢?」
  「貝多芬先生。這世界上有很多真相是見不得光的。」
  「莫札特的死亡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他的死亡背後必定潛藏著更大的陰謀,這就是為什麼共濟會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興濟會不是合法團體,為了繼續活動,必須和宮廷方面進行各種交涉。」
  「原來如此。是宮廷方面嗎?但席卡奈達不認同這種想法,是嗎?」
  「也可以這麼說。五月中旬,法軍進駐維也納以後。他開始認為共濟會的利益遠不及他和莫札特與菲理斯的友情重要。」
  「所以他就被關進了救濟院,是嗎?」
  「讓我告訴您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尼森為了封住我的嘴巴,開始說起故事。
  六月十五日,風雨交加,當教堂舉行海頓追悼會的當兒。席長奈達正在維也納河畔劇院和共濟會的會員開會。與會者包括斯威登男爵、尼森和崔克。
  隱藏了十八年,席卡奈達終於將魔笛的存在和意義告訴他們三個人。這個秘密一旦公開,除了莫札特的暗殺事件,另外一件大事的真相也將隨之曝光。
  席卡奈達並不想讓這種事情發生。因此,他對樂譜行老闆崔克說:
  「我只要求薩利耶裡主動自首。承認他殺了莫札特。並接受法律制載。你平日和薩利耶裡很親近,由你去說比較妥當。要他坦承罪行,公開發表聲明,否則我就要把魔留的秘密攤在陽光下。」
  斯威登男爵和崔克都反對他的說法。魔笛如果別有含意,應該將它用來交換更有意義的東西,而不是當作彰顯個人友情的工具。
  崔克是薩利耶裡的心腹,一直在幫他追查魔笛的下落。聽了席卡奈達的要求,他考慮許久,點頭道。「好,我瞭解了。我去跟宮廷樂長說。在這之前,我想我們應該先把魔笛從銅像上拿下來,妥善保存。」
  法國軍隊在市內大規模的破壞銅像、石像。尤其銅像可以改鑄成軍用品,很有利用價值。因此正逐漸從街頭消失。
  和音樂有關的塑像。困為海頓跑到法軍總督府請願,暫時末遭破壞,如今海頓死了。未來發展很難說。
  「聽說布魯克劇院的格魯克像也被破壞了。」
  聽從他的意見,席卡奈達不情願地冒著風雨爬上了屋頂。
  崔克跟在席卡奈達後面。崔克一向維護薩利耶裡,絕對不會坐視不利於薩利耶裡的事發生。斯威登男爵和尼森看著他的舉動,內心相當不安,但卻也末加制止,因為他們無法苟同席卡奈達的想法,而且與宮廷對立並非明智之舉。魔笛應該有其他的用途……
  兩個大男人站在屋頂上設法將笛子拆下來,不料崔克趁隙用拔釘器擊打席卡奈達。
  拔釘器原本是瞄準頭部,但因為席卡奈達恰巧縮了一下身子。結果打到他的肩胛骨。席卡奈達痛得蹲在銅像腳邊。當崔克揮下第二擊的時候,席卡奈達用身體撞向他,試圖反擊,兩人扭成一團。
  這時候剛好雷電大作,兩個人都被震得老遠,如果不是雕像的台座發揮阻擋效果,他們一定會從屋頂直直跌落。
  男爵和尼森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屋頂,察看兩人的狀況。
  崔克受到嚴重灼傷,已經斷氣,席卡奈達則一息尚存。
  這件意外事故必須秘密處理,否則魔笛的存在就會曝光……
  「我和斯威登男爵用繩子綁住他們,設法將他們從屋頂運下來,放上馬車,先把崔克的屍體送到樂譜行,再把席卡奈達送進救濟院。為了保密。我們不能把他送進一般醫院。」
  「救濟院就這麼輕易的收容了他嗎?」
  「共濟會在各階層都有具影響力的人士。要隔離一個人並不難。而且席卡奈達傷勢復原之後。精神真的有些異常,所以我們的處置也末必不妥。」
  「那……魔笛呢?」
  「在那以後,法軍總督府宣稱那座銅像屬於文化遺產,他們不會破壞,所以我們把拔掉的釘子重新釘上,讓一切回復原狀。」
  「為什麼席卡奈達要將隱藏了十八年的秘密公開出來?原因和法軍的進駐有關嗎?」
  尼森沒有回答,所以我自顧自的下了註解。
  「也就是說,魔笛對法軍有某種價值。」
  「席卡奈達真的瘋了嗎?」
  「真的。」
  「這麼一來,就沒有人能揭露真相了,對不對?也沒有人能幫他報答莫札特或菲理斯的友誼了
  「您該不會想……」
  我點頭。
  「就這樣撒手不管,我作夢都會不得安寧。」
  「說到友情……我很懷疑他們之間是否真的有友情存在。。」
  「這是什麼意思?」
  「達個嘛」
  尼森臉上浮現一抹悲傷的神情,但卻充滿惡意,並無任何同情之意。
  「看來您是不打算接受我的請求。而準備追查到底,是嗎?」
  「你們都已經不擇手段,甚至試圖謀害我的性命,我還客氣什麼?」
  「您的性命?那是斯威登男爵個人的行為,共濟會的基本原則是希望以和平的方式勸您別管這件事。」
  「那麼,是誰在我房裡的葡萄酒中下毒的?」
  「我不知道。」
  顯然他們的指揮系統並不統一。不過,這並不表示尼森是好人。就算就此罷手。也沒人能保證日後我的生命不會受到威協。
  「如果您繼續追查這件事,那麼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的。」
  「這我已經有心理準備。而且是否應該公開真相,我自有判斷。」
  我一直留心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和緩友善,但似乎效果不佳。生性如此,沒辦法。
  大體而言,我是屬於那種個性乖僻的人。我相信別人都是懷抱著惡意接近我,因此經常繃緊神經,隨時準備和別人對抗。
  「結果對莫札特二世不利。您也不在乎嗎?」
  「你根本就不該說這種話。如果我這樣做就會妨礙他的前途,我看他也成不了什麼大器。藝術不是聘禮或嫁妝。而是發憤圖強,在各種惡劣條件下爭取來的成就。」
  屋內的氣氛萎時變得殺氣騰騰,徹爾尼不禁嚴陣以待。不用說。目的當然是在預防我突然發飆。
  「我瞭解了。那麼我們就此告辭。」尼森也不是傻瓜,領著未婚妻離開了這個不友善的地方。
  聆聽他們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徹爾尼開口說:
  「那兩個人到底來幹什麼?」
  「你不是都聽到了嗎?」
  「您是說來威脅您,勸您抽手不管嗎?別傻了。路德維希·范·貝多芬號稱維也納樂壇的獅子。這可不是什麼溢美之詞。我不相信他不知道。這種交涉只會製造反效果。他怎麼看也不像一個沒有大腦的蠢外交官。」
  「你話還說得真難聽。」
  門外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有人動作粗魯的打開門。
  「你想打爛這個房間嗎?」
  儘管動作迅速,賽蓮本人倒是臉不紅氣不喘,顯然有點精力過剩。
  「我剛才在下面碰到尼森和康絲坦彩。」
  「他們來催我趕快送訂婚禮物。」
  「是嗎?難怪滿臉失望的回去了。」
  賽蓮回過頭,對走廊叫了一聲,「進來呀。」
  「誰啊?」
  「法蘭茲。我告訴他來龍去脈,他說他願意協助我們。」
  小胖子出現在門口,嘟嘟噥噥的說了一堆「這麼晚來打擾,非常抱歉……」之類的話。
  「對不起,那麼小聲,我什麼都聽不見。」
  我的語氣並不特別嚴厲,但舒伯特聽了害怕得退了一步,怯生生的拿出一根細長東西。
  「他替我們帶笛子來了。」
  是一根骯髒的便宜貨,而且是普通的木製品。
  假「魔笛」和塔米諾手上拿著的真品,乍看之下幾可亂真,可以說是我貝多芬惟一的美術作品。
  為了讓灰泥早點干,我把笛子放在火上烤,並看著身邊的少男少女們說。「你們打算簇擁到劇院去歸還這把笛子嗎?」
  「我要先回家了,時間太晚,不適合我這樣的年輕淑女在外走動。下次練習的時候再見嘍,貝多芬先生。我會叫那些樂團員準時去的。」
  「那就拜託了。」
  「包在我身上。我走了。」
  賽蓮揮手離去。少了賽蓮的不良少年團體。在被人譏諷為獅子的作曲家率領下,離開了髒亂的房間,走入維也納的夜空。
  雖然月兒高掛,但是雲朵移動快速,夜空時亮時暗,是個適合小偷活動的夜晚。
  「舒伯特,你的門禁時間來得及嗎?」
  「嗯,我會爬窗子進去。」
  看他的體型,我很懷疑他辦得到,但又怕說出口傷害了他。
  「我不是叫你寫點東西給我看嗎?怎麼沒有下文呢?」
  我故意說些他感興趣的話,想緩和一下氣氛,沒想到舒伯特聽了,反而更加惶恐不安。
  「我一直寫不出夠資格讓您過目的東西……」
  「我不知道你在客氣什麼,一味謙虛是不會獲得褒獎的。」
  和他說話實在太累,我轉頭望向徹爾尼。希望他能替我解圍,不料徹爾尼已經叫住一輛農家父子拖的運貨車。一面說笑,一面討價還價,購買他們賣剩的水果。
  他是那種老師只要點明方向,自己就會發憤練習,表現優異的學生,不必太費心。或許有點任性,讓人生氣。但以昔樂家來說。這樣的個性還不錯。
  至於舒伯特長大後會如何呢?我很擔心他能否貫徹志向,靠音樂維生。擔心歸擔心。我仍無意介入他的人生。一來我對別人的生活向來不感興趣,二來人的個性是他自己必須面對的問題。我只能感謝上天,沒讓這麼神經質的孩子成為我的學生。
  「喂。老師!」徹爾尼把買來的野草每塞滿了所有口袋,從後面追上來叫我。「關於那首《搖籃曲》的密碼……」
  「你是想稱讚我頭腦靈光嗎?」
  「當然不是。我是說,旋律和伴奏不是有個地方有不協和音嗎?」
  「嗯。」
  徹爾尼好像手上沒有吃的就感到不安,一面走一面將裝不進口袋的草莓放進嘴巴。
  「我還是覺得這裡暗藏玄機。『搖籃曲、減、否定、羞辱』,這幾句意思不明的訊息,也還解讀不出來。」
  「真不知道你是好奇心旺盛,還是猜忌心過盛。如果主旋律和伴奏都用鋼琴,和起來當然很可笑,但用人聲來唱旋律時,就不會那麼不自然了。」
  作曲無淪如何還是以感覺優先,所以經常會脫離學理的限制。音樂有趣的地方有時候就在這裡。
  尤其一年到頭都有評淪家罵我的和聲混亂。所以我井不覺得菲理斯的譜有什麼奇怪
  「話是沒錯。還有一點,菲理斯最精通什麼樂器?」
  「噢,關於這一點……」舒伯特用實在聽不出是在少年合唱團中唱女高音的死沉音調開始發言。「我最近正在讀室內樂。」
  「所以呢?」年紀輕輕的,說起話來拐彎抹角,讓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麼。
  「我在宮廷的音樂資料館裡翻閱莫札特的樂譜時。找到一份他親手寫的六重奏樂譜。」
  「他以前是宮廷的第三樂長,留下幾張樂譜,並不希奇。」
  「樂譜下面記載了演奏的日期。和當時六個演奏者的姓名。」
  舒伯特說著,從一個舊皮包——八成是誰用舊了送給他的——取出一疊樂譜。
  「就是這個。」
  「你怎麼不早說?」
  在夜晚的街道上看樂譜,對眼睛原本就不好的我而言,是件苦差事。我走到路燈下打開譜子,請徹爾尼幫忙看。
  「是D大調的長笛協奏曲改編成的六重奏嘛。演奏時間為了一七八九年十月二十日,演奏者包括。小提琴莫札特和席卡奈達、中提琴菲理斯、大提琴崔克、法國號艾伯特。歌塔,長笛……居然是皇帝陛下,約瑟夫二世。這個組合太奇妙了,可以說是音樂的盛宴呢。」
  歷史上,擅長某種樂器,並且喜歡作曲的皇帝不在少數。正因如此,他們才會招聚了很多音樂家。約瑟夫二世雖然性格孤高,但藝術天分很高。
  當我年少第一次來維也納時,曾透過斯威登男爵的引薦謁見過皇帝。後來,我還在波昂寫過一首《約瑟夫二世送葬清唱劇》,不過沒有出版。
  「席卡奈達進入歌劇界以前,是拉小提琴的,所以有他的名字很正常。」
  「艾伯特·歌塔,應該就是為《搖籃曲》填詞的佛烈德·威漢·歌塔的兒子,經常進出宮廷,演奏法國號……」
  「這六個人因為這首六重奏而湊在一塊兒,如今全都不得善終。」
  「席卡奈達和歌塔還沒死呢。」
  「一個得了神經病。住進救濟院。另一個和貴族決鬥。把對方殺了。現在音訊蓼然」
  「最近路邊怎麼沒再看見掃街的妓女?」
  「您怎麼突然扯到這個話題?」
  「聽說她們老是作弄路人。所以被送進救濟院。」
  「總不會去做病人的生意吧。」
  「是去那裡做掃地、洗衣之類的事。」
  「原來如此。」
  我把笛子扛在肩上,手伸進徹爾尼的口袋,掏出野草莓放進嘴巴。
  「這一招可能管用喲。」
  巴巴基諾門被街燈照得雪亮,感覺上幾乎從牆壁浮凸出來。繞到劇院後門,我從口袋裡掏出預先準備好的鑰匙。
  「太讓人驚訝了,老師。您的副業是什麼?」
  「別胡言亂語。以前我曾為了寫《蕾奧諾拉》而寄宿在劇院中好一段時間,這是那時候配的鑰匙。」
  其實根本不需要鑰匙。稍微一動,門就「卡啦」的開了。
  「沒鎖耶。」不是沒鎖,是鎖被人破壞了。
  「好像有人捷足先登了。」
  劇院裡沒有任何燈光。
  「稍等一下。」徹爾尼將藥丸狀的點火劑塞進槍管裡。「這傢伙最好不要派上用場。卡爾,你負責在門口看哨。」
  徹爾尼單手舉起,算是回應。
  我們摸黑前進,總算來到了樓梯口,利用從窗戶照射進來的月光,找到了蠟蝕台座和火柴,但並末點火,只是交給舒伯特拿著一起上樓。儘管已經躡著腳走,舒伯特的短腿仍經常跟不上我。
  通往屋頂的窗戶是開著的。我把頭探出去,還來不及看清楚,就立刻縮回來,因為從屋頂傳來腳步聲,可以感覺有人正要下來。
  我用力壓著舒伯特的肩膀,叫他貼在窗旁的牆壁上,並緊握住假魔笛。
  在月光下,一個男子靠近窗戶,他似乎正以手握著屋簷突出的部位,慢慢放下身來,雙腳好不容易構到窗沿。顯然他必須找到一個穩定的踏腳處,才能進入室內。
  我用布包著的笛子,抵住男人的大腿。
  「真可惜。塔米諾的雙手是空的。不准動,否則我就開槍。」
  男人的身體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彎身緊扒著窗框。
  「這樣我會掉下去。」
  「不想掉下去,就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我問。
  「你、你是警察?」
  「問問題的是我。」
  我回頭叫舒伯特點燃蠟燭。
  「我在修理屋頂。」
  「我就曉得你會這麼說。三更半夜,我不想聽這種笑話。」
  蠟燭的亮光照到窗外男子瘦削的臉孔。
  「哎喲,你看看,這不是聖馬克斯公墓的掘墓人嗎?」
  他滿臉驚楞的表情,看來就像骷髏開著大口一般。
  「貝、貝、貝多芬老師……」
  「饒了我吧,我可不記得我曾收過瘟神做徒弟。」
  「魚……我是說鱒魚,您吃了嗎?」
  「明明是真鱒嘛。魚我吃了,可是沒喝有毒的葡萄酒。真可惜。」
  「有毒?您在說什麼?」
  「別裝蒜了。約瑟夫喝了你在我房間的酒裡下的毒,立刻一命嗚呼了。」
  「約瑟夫?您是說約瑟夫皇帝?」
  「別把話題扯遠了。我雖然是個與世無爭的作曲家,不過與其和想謀害我性命的兇手在月下聊天,我寧願看他從窗戶掉下去。」
  「等一下。您這麼說就不對了,我絕對沒有在您的酒裡下毒。」
  「那你來我房間幹啥?難不成是帶著禮物來請我簽名嗎?」
  「那天在墓地,我沒有認出您,實在太失禮了。後來我發現您就是貝多芬大師,就決定來間您致敬一番。」
  「你怎麼知道我是誰?難道掘墓人工會的看板上掛了我的照片嗎?」
  「不是這樣的,我很久以前就聽過您的事,是聽席卡奈達說的。」
  「席卡奈達,你認識他?」
  「嗯,所以才想去向您請教一些事情。」
  「那天我不在家,太對不住你了。有什麼事,現在問吧。」
  「請先讓我進去。」
  「想進來就先說。」
  我用力把笛子往他身上一戳,他不禁輕呼一聲。
  「好啦。我知道了。」
  「先從你和席卡奈達的關係說起。」
  「我們倆想一起解開約瑟夫二世死亡之謎。」
  「約瑟夫?你又把話題扯遠了。哦,你說的約瑟夫是皇帝約瑟夫,對不對?」
  「就是一七九○年去世的那位啟蒙君主。死因不明。」
  「的確有一些人傳說他是被暗殺的。席卡奈達就是因為想揭發這個真相,而被關進救濟院的嗎?」
  「席卡奈達原本只是想找出暗殺莫札特的真兇,侄是被與共濟會聯手的宮廷方面拒絕,只好和我一塊兒進行。」
  「莫札特的暗殺事件和約瑟夫二世的駕崩有關嗎?」
  「是的。很抱歉,我忘記自我介紹,我叫西蒙·羅特麥爾,原來是宮廷美術館的雕刻家。屋頂上的塔米諾像就是我做的。」
  「原來如此。所以你很清楚來龍去脈。可是,你為什麼會變成掘墓人呢?」
  「宮廷為了懲罰我的背叛。故意設計陷害我。
  莫札特死後,美術館長范。坦姆伯爵為他製作了兩副臨終面模,一個交給康絲坦彩,但立刻被她毀了。另一個由美術館保存。」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52:02

  竟然有面模!我內心高喊道。
  面模是在死者臉上抹石膏而取下的模子,形狀當然和死者的臉形完全一樣。
  如果莫札特真如大家所說,死時全身腫脹的話,臉上當然也會浮腫。那麼。面模就可成為水銀中毒的證據。
  「可是,當莫札特被薩利耶裡毒死的傳說廣為流傳後,宮廷警察就到美術館來,宣稱那個面模是贗品。連親手做模的范·坦姆伯爵都說他做的已被調包,館裡的那個不是真的。顯然他也受到宮廷的壓力,而且他是薩利耶裡的好朋友。」
  「那麼,是誰調的包呢?」
  「他們一口咬定是我做的。真是一派胡言!完全是想湮滅毒害莫札特證據的誣陷之詞。被他們謊稱是贗品的真正面模,額頭和兩眼的部分有很明顯的腫脹痕跡,已被他們銷毀。我為了向宮廷據理力爭。造成一些騷動……結果。就這樣被放逐出來了。」
  「那真不幸。」
  這麼說來,宮廷瞥察也並不傻。
  「之後。我只能去做一些沒人肯做的工作,結果成為埋葬莫札特的聖馬克斯公墓的掘墓人。這也算是一種因緣吧。」
  「所以你想另外找一些證據。來代替面模。萬一找到了,你打算怎麼做?」
  「把證據交給拿破侖,讓殺害約瑟夫二世的犯人受到公開審判。」
  「為什麼要交給拿破侖呢?」
  「您想想看,在維也納宮廷發生的事,維也納警察會插手嗎?而且那根本是整個宮廷的集體犯罪。」
  「約瑟夫二世理想過高,在宮內樹敵眾多。這是眾所周知的。不過。你想拿破侖會對這種蜚短流長感興趣嗎?」
  我心頭焦躁,恨不得一腳把這個前宮廷雕刻家踹下去。
  「因為這件事是在羅馬教皇的指示下進行的。」
  「羅馬教皇?」
  「約瑟夫二世希望透過支持共濟會,在奧地利這個歐洲最大的天主教固家掀起意識革命。羅馬教皇為此深感威脅。而教皇老早將拿破侖逐出敦會。兩人互為仇敵。教皇暗殺奧地利皇帝的醜聞。對拿破侖而言。應該是攻擊教廷的絕佳材料。」
  意大利對拿破侖而言,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軍事據點。去年二月,拿破侖佔領了教廷,在今年五月的瓦格蘭戰役後,他宣稱教廷是法國領土的一部分。
  因此,羅馬教皇庇護七世便將拿破侖逐出教會。現在雙方互不相讓,分別主張自己是正統,對立情況很嚴重。
  如果羅特麥爾的話屬實,受到約瑟夫二世禮遇的共濟會理當追究這件事,可是他們卻幽禁席卡奈達,意圖隱瞞事實,作法顯然有矛盾。
  「你剛才提到這是官廷主導的犯罪,你掌握到犯人的線索了嗎?」
  「應該是以宰相考尼茲為首的保守派人物設計的毒殺事件。」
  宰相文特爾·安東·范·考尼茲,是瑪麗亞·泰瑞莎的心腹,後來也侍奉約瑟夫二世及裡奧波德二世,不但在內政外交上長袖善舞,在保護學術與藝術上,也極負盛名。不過,由於他的政治立場極度保守,曾經多次和意圖革新的約瑟夫二世對立。
  「是由誰以什麼形式下的手,證據就藏在這個劇院中。」
  「那就是在塔米諾吹的魔笛裡面嘍。」
  聽了我的話,掘墓人轉過臉來,想出聲表示驚訝,但結果卻發出一聲悲嗚。原來他的雙手已經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一鬆手。身體便傾向窗戶的另一側。
  我把笛子放到地上。雙手緊抓住他的衣服,舒伯特也趕來幫忙。
  我們合力把他拉進閣樓,當我環顧四周,想再度拾起笛子時,發現笛子不知何時已經被一個手毛濃密的男人握在手上。
  他含笑的聲音從我頭上傳來,「原來我們要找的東西在這兒。」
  是驗屍官舒密特。
  羅特麥爾提出抗議:「你怎麼不馬上出來?」
  「我以為貝多芬先生手上拿著槍,沒想到他只是用這玩意兒在威脅你。」
  舒密特把玩著我故意漆成青銅色的木製魔笛,一副很中意的模樣。
  「驗屍宮和掘墓人一個鼻孔出氣,倒也挺合理的,不過你大概也另有身份吧?」
  「不知道我的答案是否能令你滿意,其實我是雅各賓黨黨員。」舒密特嘴角揚起一抹曖昧的笑容,聳聳肩說。
  「也就是法軍的走狗嘍。」
  「可以這麼說吧,雖然聽起來有點低俗。」
  「反正我這個人本來就不太高尚。你們現在準備怎麼辦?」
  「我們會把這個笛子送到麗泉宮的法軍最高司令部。你們則立刻離開劇院回家。這樣就一切功德圓滿了。」
  「什麼功德圓滿?這麼粗糙的大團圓劇本,誰會喜歡看呀。況且,不問清楚詳情,就讓你們把笛子拿走。怎麼行呢?」
  正中要害的抗議,通常都會遭到漠視。舒密特將手伸入上衣內側口袋,掏出一把槍,做為對我的回答。
  「我一直以為您瞭解席卡奈達的心意。所以始終衰現出友善的態度。我希望您能收手別管這件事,乖乖的回家去。」
  「等一下。難道你不打算告訴我們這笛子背後的秘密嗎?」
  「貝多芬先生,您是當紅的作曲家,歐洲很多有力人士都對您評價極高。我不想讓您捲進這個事件,而受到傷害。您瞭解我的意思嗎?」
  說老實話,我一點也不瞭解,我只知道深入整個事件,似乎對我有害無益。
  「你是說,我坷能會像莫札特那樣……嗎?」
  「對,就是這個意思。」
  「原來如此。莫札特是因為得知約瑟夫二世被暗殺的秘密,所以才送了命。」
  驗屍官的臉皺成一團。顯然對這種誘導式的詢問方式很不滿。
  「我們就此告退。我相倍你們也知道這是手槍,如果有人阻擋。我就開槍,」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嗎?有手槍的可不只你一個人喲。」
  我將視線移到他的身後。舒密特也察覺後方有人,回頭一看。發現徹爾尼正拿著手槍瞄準他。面無笑容的說:
  「聽你們吵得這麼大聲。我想我也應該來湊湊熱鬧。舒密特先生。現在情勢逆轉。你趕快棄槍投降吧。」
  但舒密特不為所動。
  「徹爾尼。你的手槍或許頂著我的背。但我的槍口卻對著你的老師喲。難道你不珍惜恩師的生命嗎?」
  「你是在考驗我們師生的感情嗎?」徹爾尼陷入思考,但我知道他並不是在考慮我的性命。而是在想一句適含這個場面的俏皮話。
  「老師。我看您就痛痛快快的死一次,羽化登天去和莫札特作伴如何?」
  果然不出我所料。
  「所以啦,我早就告訴過你,別做什麼鋼琴家,去當酒販比較好,竟然把我和莫札特混為一談!」
  從視線的一角,我看見那個肥嘟嘟的少年以出乎意料的敏捷身手,奮力朝燭台一踢,房間頓時陷入黑暗。我直覺的往地上一趴,就在槍聲響起的同時,聽到玻璃破碎落地的聲音。
  有人用力的跑向樓梯。我奮不顧身的上前抱住他,但被他踢中腹部,摔倒在地。我大聲喝到:
  「卡爾。開槍!」
  「擊中怎麼辦?」徹爾尼在黑暗中怒聲說。「我什麼都看不見,說不定真會擊中呢。」
  「你這個孬種!笛子會被人奪走耶。」
  槍聲隨著火光響起,但不知道他朝什麼方向開的槍,反正驗屍官和掘墓人就這樣毫髮無傷地逃離劇院,揚長而去。
  我用手在地板上摸到一根蠟燭,將它點燃,兩個小跟班湊了過來。
  「您想,我們這麼賣力演出,他們會把笛子當作真貨嗎?」
  「那可是我精心製作的。當然,如果乖乖交在他們手上。他們當然會起疑唆。」
  「可是。我們的問題還是沒有獲得解答。」
  「問席卡奈達就知道了。我也想去查查看他是不是真的瘋了。」
  「要怎麼混進救濟院呢?」
  「結交妓女就成了。」
  不知道是誰呻吟了一聲。
  「別這麼大驚小怪。」
  「那可不是我發出的聲音。」
  「也不是我。」舒伯特猛力搖頭,讓人懷疑他的脖子怎麼還接在身體上。
  我四下看了看。徹爾尼拾起燭台。插上蠟燭,在附近搜尋。
  「老師,有人躺在這裡。」
  一名男子躺在通往閣樓的樓梯下方。剛好是在走廊的長椅後面。他頭部淌血,血流到眼睛,使他暫時失去視力。
  「糟了,卡爾,好像是被你的子彈打中的。我可不想有個殺人犯徒弟呀。」
  「可是,他的頭是被重物擊傷的。咦?……這個人是布魯諾警官耶。」徹爾尼將傷者扶起來時。舒伯特看著他的臉說。
  「你認識他?」
  「嗯,他是經常出入薩利耶裡老師家的宮廷警察。」
  布魯諾用力轉過臉來,輕微啟動嘴唇說。「那些傢伙逃走了嗎?」
  「嗯。」
  「我的傷……嚴重嗎?」
  「相巧嚴重喲。」我分開他稀薄的頭髮。「血一直在流。你被什麼東西擊傷的?」
  看到旁邊的椅子碎片,我心裡已經有譜。
  「請送我去看醫生。」
  「可以啊,不過你要先回答我的問題。你來這兒幹什麼?」
  「我頭破血流、痛苦不堪,你難道沒看見嗎?」
  「我就是問你為什麼會跑到這裡被人打得頭破血流呀。如果你不回答,一直在這兒跟我說相聲,我就先告退了。」
  「慢點。我是跟蹤掘墓人羅特麥爾來到劇院,不料突然被他們躲在裡面的同夥攻擊,連槍都被搶走了。」
  「你為什麼要跟蹤羅特麥爾?」
  「……」布魯諾想站起來,但還沒站直身,就又摔倒在地。「我大概從樓梯上摔下來,把腿摔短了。」
  「再不去看醫生,可能就太遲了。」我從徹爾尼的口袋裡掏出一顆草莓,用手撥開他頭上的傷口,把草莓用力一擠。「出血情形很嚴重喲。」
  布魯諾快速的用呻吟般的聲音說。
  「那傢伙是一件案子的嫌疑犯。」
  「什麼案子?」
  「聖馬克斯及芬多詩多瑪等維也納公墓的盜墓棠件。」
  「盜墓?想偷什麼東西?難道是屍體?」
  「頭蓋骨。」
  「難道他想把頭蓋骨磨成粉,做成了吃頭腦會變聰明的藥來賣不成?」
  「不是。共濟會保存了該會幹部級人物的頭蓋骨。」
  解剖學者法蘭茲·約瑟夫·佳爾因為搜集眾多名人的頭蓋骨而名噪一時,而維也納人一向自恃過離,深怕自己死後頭蓋骨會被盜走,身首異處。
  這種疑懼並非杞人尤天,而且已有先例。尤其是共濟會這種秘密社團,很可能會收集社團內前輩的骨骸,當作先賢的遺物或象徵共同犯罪的證明,在舉行宗教儀式時使用。
  「當然,政府明文規定,屍體必須埋葬在政府規定的墓地中。並且除了醫學上的考慮外,不得切下頭部單獨保存。可是共濟會根本不管這一套,經賞在葬禮完成以後偷偷掘開墓地,挖出屍體。羅特麥爾就是專門幹這種事的。」
  「幹部級的人物大概是哪些人?」
  「前不久去世的海頓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頭也被切掉了嗎?」
  心頭浮現先師海頓沒有頭的模樣。我不禁閉上眼睛一不過只閉上一隻眼睛。
  「那莫札特呢?他是薔薇十字騎士級的,應該算是准幹部吧。」
  「對,莫札特也是。」
  「莫札特的頭蓋骨也被摘下來保存了嗎?在哪裡?」
  「我們就在調查這件事。只要抓到現行犯,我們就可以告發共濟會。」
  「可能嗎?共濟會似乎已和宮廷勾結,就算你掌握到證據,也會受到上面的壓力,辦不成案的。」
  我眉頭深鎖,幾乎遮住眼窩的上半,只露出眼白。
  「我懂了。共濟會是要求宮廷默認他們偷頭蓋骨的事,這樣他們就不會透露宮廷主導的殺人事件。原來是這樣的一樁交易。」
  「可是,羅特麥爾卻意圖破壞這樁交易。我一定要在他把殺人證據交給法軍以前及時阻止他,沒想到卻被反將了一軍。是嗎?」
  「快送我就醫……」
  「血已經止住了,只是擦傷而已。」
  我將手上握著的草莓放到他手上。
  「你這渾蛋,竟然騙我,真卑鄙!」
  「誰叫你不肯老實說?來。我送你去看醫生。」
  我把他扶起,徹爾尼和舒伯特分別夾著他的手臂,攙扶他下樓。
  走出劇院,只見東方天空已從深藍逐漸轉為淡紫。
  「可是。警官大人,即使當場逮到他們挖墓。
  你的調查也不能公開,你為什麼還繼續做這種傻事呢?」
  「我很想說,鍥而不捨的打擊犯罪是我們作警察的本分,但其實是我覺得這樣做不見得白費工夫。共濟會和宮廷表面上是同夥的,但私底下卻互相較勁,想抓住對方的小辮子。共濟會正四處調查,想找到宮廷犯罪的證據。」
  我們經過一個街邊的水井,布魯諾坐在井旁,伸手清洗流進眼睛的血。
  「不但如此,連你這個大作曲家都不甘寂寞,跑來插一腳。我不是警告過你們師徒,不要管這檔子事了嗎?」
  「多虧我們師徒愛管閒事,才能救到你這個腳骨折斷、頭破血流的瞥官呀。」
  「下次可能換我救你們了。」
  「我看不用等到下一次,你現在就可以幫我們一個忙。」
  「什麼忙?」
  「我想把一個妓女送進救濟院。」
  「你想改行做老鴇嗎?」
  「不是啦。我想送一個人進去做看護,她當然不是真正的妓女。」
  「你是說聖安娜救濟院嗎?我知道你們想搞什麼鬼了。」
  「我們當然不會讓你白幫忙。我們會把大家爭得頭破血流的『魔笛』交給你。」
  「在你手上嗎?」
  我沒回答,只靜靜的瞪著他。
  「怎麼樣?幫不幫忙?」
  他的視力已經完全恢復,仰著頭,閉目沉思片刻說。「好。我會交代風紀組的人,明天一大早把那個假妓女送進聖安娜。」
  「很好。等我送進去的女孩安全出來以後,我立刻把笛子交給你。」
  徹爾尼目瞪口呆的說:「您說的女孩,該不會是賽蓮吧?」
  「你想得到其他人選嗎?」
  「想不到。可是,誰要告訴她這件事呢?」
  「除了你以外,還有其他人選嗎?」
  「沒有。」
  「可是,貝多芬先生,你的目的何在?追查這件事對你有什麼好處?」兩個少年扶起布魯諾警官,他站起身。表情痛苦的詢問我。
  我抬頭看著門上的巴巴基諾。在清晨的紫色天空襯托下,石像看起來有些暗沉。
  「勇敢的邁入大門,氣節高尚、潔白無垢是我惟一的企圖……你聽過這句話沒有?」
  「《魔笛》裡,塔米諾唱的詠歎調,是嗎?」布魯諾警官半呻吟的回答。我表情嚴肅的點點頭。
  「容我說句冠冕堂皇的話,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為滿足私慾和算計他人而活。」
  按照往例,我趁徹爾尼還沒來得及開口,大聲喝道。「卡爾,不想被逐出師門的話,就給我閉嘴!」
  
   4
  不知道哪個傢伙在敲鼓,敲得一點節奏感都沒有,聲音之難聽,顯然不打算取悅任何人。似乎是蓄意發出這種連續不斷的噪音,讓聽到的人心情浮躁不安。
  睡眼朦朧中,我意會到原來這是敲門聲,只好無奈的起身去開門。
  打開門鎖,徹爾尼飛也似的衝進來,催促我換衣服。
  「您不是習慣天亮就起床的嗎?」
  「今天我湊巧天亮才人睡。你把我的上衣拿出來做什麼?」
  「請您穿上,我們要出去。」
  「去哪裡?」
  「卡爾廣場。」
  「那裡有什麼好玩的嗎?」
  「嗯,法軍要處死反叛者。」
  「這種事有什麼好玩?」
  「廣場上公告了反叛者,除了軍方和宮廷的人之外,那個掘墓人的名字也在榜上。」
  「你是說西蒙。羅特麥爾?」
  「想不到,對不對?為什麼他們要處死他呢?」
  「法軍顯然決定和維也納宮廷及共濟會勾結,合力隱瞞事情的真相。」
  我一面抓起昨晚吃剩的東西往嘴巴裡塞,一面說:
  「嗯,對了,向房東借的繪圖材料,得趕快還給他。你把那邊的東西拿來給我。」
  我啪搭啪搭的走下樓,把東西還給正在院子裡澆花的房東先生,匆匆道謝後,和徹爾尼快步走出家門。
  做律師的房東張著嘴巴目送我們離開。
  「他大概以為我是一個超級忙碌的作曲家。」
  「他大概根本不認為您是一個作曲家。」徹爾尼斷然否定了我的想法。
  朗朗晴空,令人聯想到初夏。
  卡爾教堂的兩根大圓柱高聳於蔚藍的晴空中,
  好像在悠然呼吸,和天空融為一體。
  卡爾教堂是瑪麗亞·泰瑞莎女皇的父親卡爾六世為祈求上天垂憐,早日平息肆虐維也納的黑死病,而在十八世紀初建造的一座巨型巴洛克式建築。站在教堂門口向上仰望,不禁令人心中充滿虔誠的崇拜與無限的平靜。
  但是當目光轉向地表時,平靜的心情頓時煙消雲散。維也納市民可能是歐洲最愛欣賞刺激性活動的群眾,為了看這一場血腥的處決,廣場上早已擠滿厚厚的人牆。當然,我和徹爾尼也混在其中。前面已經有幾個犯人被處決,廣場上瀰漫著濃烈的煙硝味。
  「出來了。」
  羅特麥爾的手被綁在身後,在士兵的拖拉下出現。他大聲吼叫著什麼,但我聽不清楚。
  「那傢伙在說什麼來著?」
  「沒什麼。好像喉嚨被塞住了。」
  眼看著這位前宮廷雕刻家被拖到廣場正中央的臨時刑場,綁在柱子上。他奮力扭動身體,但所有抵抗終歸徒然。
  行刑隊的五名軍人穿著耀眼的制服,在指揮官的號令下,面無表情的扣下扳機,迫使和他們毫無關係的人畫下生命的句點。
  「聽說法國人在國內都使用斷頭台。」
  「他們也不能軍隊走到哪裡,就把斷頭台帶到哪裡呀。」
  被槍斃的屍體很公式化的被抬離廣場。
  掘墓人是最後一個被處刑的,槍聲落下之後,看熱鬧的群眾陸續散去,只剩下我們師徒愣愣的站在廣場上。
  「人生最後聽到的聲音竟然是槍聲,末免太悲慘了。」
  「老師,您希望聽到什麼聲音呢?」
  「這個答案兒童不宜。」
  「喔。原來是那個聲音。」
  「哪個聲音?」
  「這個字眼老師不宜。」
  「我沒時間跟你在這裡磕牙。你看,雅各賓黨的那號人物也來了。」
  驗屍官舒密特站在法軍請來的見證人中。看到我們,很自然的朝我們走過來。
  「貝多芬先生,我就知道您會大駕光臨。」
  「法軍似乎也決定要隱瞞案情的真相。情勢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化呢?」
  「主要是基於政治上的考慮。他們不願做出刺激哈布斯堡王朝的事。」
  「拿破侖有什麼打算?」
  「和奧地利公主聯姻。大概就在明年吧。」
  「瑪麗·路易絲……當今皇帝法蘭茲二世的女兒。原來如此。所以拿破侖不希望維也納宮廷沾上醜聞。」
  「對,就是這麼回事。您在宮廷的有力支持者,同時也是您的弟子和好友魯道夫大公,就是法蘭茲二世的弟弟以及瑪麗·路易絲的叔父。如果您對維也納目前的體制存有任何不利的想法,他可能會傷心歎息喲。」
  「我無意破壞和魯道夫的友情。」
  情勢不停在變化。
  拿破侖那個小矮子本來應該以奧地利的天敵姿態出現,到維也納來大大整頓宮廷。沒想到因為出身平民,他反而想藉著和歐洲著名的王室聯姻來提高地位,使情勢遽變。
  「如果您瞭解情況,就應該知道我想說的話。」
  「繼續追查約瑟夫二世及莫札特的毒殺事件,
  不但白費工夫,而且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是嗎?」
  「答對了。」
  「答對有獎嗎?」
  「來個魔笛如何?」
  「你準備還我嗎?」
  「那根本是個冒牌貨。」
  「真的?太意外了。」
  「真的現在在哪裡?」
  「我可不是負責失物招領的。」
  舒密特臉上的肌肉陰沉的抽動著。我也皺起眉頭,不過只是因為太陽有些刺眼。
  「您拿著那笛子也沒什麼用。」
  「宮廷、共濟會、法軍,三方正處於一種巧妙的平衡狀態中,任何一方拿到笛子可能就會破壞這種狀態。還是誰也找不到笛子比較理想。」
  「是嗎?……好吧,我只好祈禱別寫到您的驗屍報告書了。」
  舒密特背過身去打算離開,我想趁他離開之前頂他幾句,但想了半天想不出什麼好話,結果就讓他這樣走了。
  精心製作的魔笛。竟然這麼快就被他看出是冒牌貨,讓我有些光火。話說回來,我們不惜演出一場槍戰,讓他費盡心思搶到笛子,他是從哪裡看出笛子是假的呢?
  「假笛子和真笛子最大的差別在,一個是木製,一個是金屬製……」
  我呆站在那兒自言自語,徹爾尼用手指戳戳我的肩膀。
  「走吧,老師。再待下去,說不定會被人誤抓去槍斃呢。」
  「賽蓮怎麼樣了?」
  徹爾尼突然打了我一耳光,我氣得大叫:「你幹什麼?」
  「我把她送進救濟院了。進去之前她打了我一巴掌,而且命令我『傳』給您。」
  「謝謝你這麼『認真』的傳話,我們趕快去探望探望她吧。」
  我撫摸著面頰,開步往前走。
  聖安娜救濟院就在國家歌劇院附近的聖安娜教堂腹地的一隅,周圍以鐵欄杆與外界隔離。我與徹爾尼從教堂方向,隔著圍籬窺看救濟院的內院。看到一些女人正在洗滌病人的睡衣及床單。
  「小姐!」徹爾尼向她們招手叫道。
  這傢伙神經之粗,差點沒讓我暈倒。朝著那一群叫歐巴桑都嫌太老的女人,他居然稱呼她們「小姐。」
  不過,這一招果然引起那群女人的注意。其中一個骨瘦如柴、看起來相當大膽的老太婆,代表大家走了過來。
  「你是在叫我們嗎?」
  「除了你們還有誰?」
  「喲,你這年輕人嘴巴還真甜。」
  真受不了。我忍不住偏過頭去罵了一聲。
  「我想打聽一下,這裡是不是有一個叫賽蓮的女孩子?」
  「胖胖的、聲音很宏亮的女孩,對不對?你是她的男朋友?」
  「你可不可以幫我叫她來一下?」
  「可以是可以,可是隔著鐵欄杆,你能做什麼?」
  老太婆好像在徵求大夥同意般回頭看看,其他女人聽她這麼一說,都跟著哄笑起來。
  這些形同犒木的老女人真的能賣春嗎?我心中不禁打上一個問號。
  「那邊那個大哥也是來找賽蓮的嗎?」
  聽她叫我「大哥」,心中還真有幾分受用。「我是他哥哥。這個小伙子想和賽蓮結婚。可是我父母反對。我覺得只要兩個人相愛,私奔也無所謂。」
  「哎喲,您還真善解人意。」
  徹爾尼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說:「哎,嗯……所以,可不可以麻煩你……」
  「你們在這等著,我去叫她來。」
  老太婆走進後面的房舍。徹爾尼皺著眉,使勁翻白眼看著我,說:「大哥,有件事想請教您……」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52:36

  「什麼事!」
  「如果我們要私奔,離開維也納該去哪裡比較好?」、
  「你覺得去丹麥怎麼樣?」
  「為什麼要去丹麥呢?」
  「因為那裡靠海。」
  「海……?」
  「你看過海嗎?」
  「沒有。」
  「我也沒有。」
  「這麼說起來,您還沒有寫過以海洋為主題的作品呢。」
  「海頓在創作他的喜歌劇《跛腳的魔鬼》中的海上風暴時,也沒有看過海。他是後來坐船到倫敦。才第一次體會到海浪的兇猛,他還因為作品和真實印象完全不同而大笑不已。」
  「換句話說?」
  「換句話說,既然有志做藝術家,至少應該去看看海。」
  「不能用想像力取代嗎?」
  「舉個例子來說好了。第一次接觸女人的時候,你覺得一切都和你想像的一樣嗎?」
  「我還很少有機會和您交換這麼深入的談話呢。……啊,她來了。」
  從遠方走來的賽蓮,比剛才那些在洗衣場的「職業婦女」光鮮多了。樸素寬大的工作服非常適合她,絲毫不顯低俗。
  「嗨,卡爾。這就是你哥哥嗎?年紀跟你差好多喲。」說完,她又加上一句:「如果沒有鐵欄杆,真想捶他一拳。」
  「這也是為了查明你父親死亡的真相啊。」我說。
  「我知道。我已經弄清楚救濟院裡的情況。席卡奈達被安置在特別室,其實就是待遇比較好的監獄。」
  「可以溜得進去嗎?」
  「你們看到那邊的門嗎?」賽蓮指著和教會相隔的欄杆的一隅。「那是後門,平常都用鑰匙鎖著,可是倒垃圾的時候可以打開。你們等一下,我去借鑰匙。」
  「你也算犯人,他們怎麼會借你鑰匙?」
  「沒有人想要逃走的。賣春被抓,只要在這裡干一個月的活,就可以大搖大擺的回去。可是如果逃跑被抓,不但要剃光頭、上腳鐐,而且會被發派去做粗工,沒有入傻得要去做這種事。而且為了。慰安,進駐的法軍,警方也沒有嚴格執行取締。」
  賽蓮走進房舍,沒一會兒,手上抱著一包垃圾再度出現。她打開鑰匙,從後門走到教會後方。那兒有座焚化爐。
  「這把鎖根本沒有功用嘛。」
  「其實鎖門不是防止裡面的人出去,而是為了防止外面的人進來。救濟院盡量避免病人和外界接觸,會客、接受外面送來的東西,都有很嚴格的限制。」
  確定附近沒有人,賽蓮打開木板釘的垃圾箱,從裡面拿出兩件和她身上相同的工作服。
  「來,快穿上。」她邊說邊把一些真正的垃圾塞進焚化爐。
  「可是這是女人的衣服耶。」
  「您有什麼不滿意嗎?」
  「你叫我穿裙子?」
  「您不是想進去嗎?除了犯人服,您還想穿什麼?」
  我們只好在衣服外罩上工作服,並穿上可以遮住雙腳的裙子,簡直無法形容樣子有多不堪。最後又戴上頭中遮住臉,這才算大功告成。
  「穿著這身衣服被人看見,他們真會把我送進救濟院。」
  「怎麼會呢?我覺得這身打扮挺適合您的。」賽蓮說著,似乎馬上就要爆笑出來。聽到這種讚美,我簡直哭笑不得。
  房舍入口站著一個負責守衛的男看護。賽蓮讓我們抱著一堆干衣服遮住臉,把鑰匙還給男看護,領我們進去,算是闖過第一關。賽蓮帶頭走近走廊,我快步跟進,幾乎要超過她。
  「別緊張,慢慢走,您這樣會引人注意的。」
  走廊的窗戶都加裝了鐵欄杆。病房並沒有門,靠走廊的牆壁只高及腰部,讓看護巡房時可以一覽無遺。
  每個房間大概有五個人,似乎可以在鐵欄杆設定的範圍內自由活動。不過,在盡頭的幾間特別室就不一樣了,不但完全隔離,而且還裝了鐵門。
  賽蓮打開門閂,嘰嘰嘎嘎的把門打開,揚起下顎說:「席卡奈達在裡面。」
  在混濁的空氣中,一個白髮凌亂、肌肉鬆弛的男人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的看著天花板。
  「席卡奈達……是我。」
  我的聲音似乎反射到牆壁那一邊,他竟然把眼睛轉到非常不可思議的方向。
  「是我啦,我是貝多芬。不要死盯著馬桶看。」
  我把手放在席卡奈達肩上,但立刻產生一股後退的衝動。他的眼睛並沒有在看任何東西,渙散的瞳孔中完全看不到知性的光芒。那以多才多藝著稱,活躍於音樂界的製作人,早已不見蹤影。
  「也不知道是真的瘋了,還是破下了藥。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好像聽到賽蓮不平的聲音,席卡奈達開始有些遲緩的反應。他努力嘗試將目光的焦點集中在我身上。
  「呵,貝……多……」
  「貝多芬。你認出我了嗎?」
  看到我的裝扮,席卡奈達露出一個落寞的笑容。「你也……住院了呀。」
  我不想回答他。
  「掘墓人羅特麥爾被法軍處死了。你看錯那干人了。」
  「處死……」
  「現在已經不能相信任何人,除了我以外。」
  「告訴我金色魔笛代表什麼意義?」
  「魔……笛……」
  「對。那個笛子在約瑟夫二世和莫札特的暗殺事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啊……不對,是……」
  「是、是什麼?」
  「是菲理斯。因為笛子……生病。」
  「菲理斯不是自殺身亡的嗎?」
  「水銀……」
  「他是因水銀而死的嗎?」
  「中毒……痛苦……菲理斯自殺。對,他自殺……死的。」
  「為什麼他會水銀中毒呢?」
  「是樂器。金色的樂器……。因為那玩意兒……皇帝……陛下也……」
  在走廊擔任崗哨的徹爾尼突然小聲叫道,「看護來了。」
  「趕快做出打掃的樣子。」
  賽蓮把席卡奈達的睡衣脫下,開始擦拭起他那到處都是繃帶的身體。
  徹爾尼開始換床單。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只好蹲在附近的馬桶旁,拿著抹布擦將起來。
  「你們三個,打掃完趕快到教會去,把市民會送的東西拿過來。他們送了五箱衣服。」
  「是。」只有賽蓮抬起頭來應對。
  「貝多芬!」席卡奈達突然大叫起來,原本已經向前走去的看護又回過頭來。
  「我記得你喜歡多凱酒,我房間的地下室裡有好多,全部送給你。」
  看護皺起眉頭,說,「這個老先生在說什麼呀?」
  「不知道。從剛才就一直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好像是要送酒給誰。充其量不過是一些放了太久、快變成醋的便宜貨。」
  聽到看護這麼說,席卡奈達照例又把頭轉到馬桶上,也就是我蹲的方向。
  「那個酒啊,貝多芬,裡面可以放一點鉛糖。古羅馬帝國時代就是用這種方式防止酒腐敗,並且增加它的甜度……」他的語調越來越混濁。「莫札特從來不唱搖籃曲,唱的是菲理斯……那個莫札特把菲理斯……」
  看護苦笑了一下。「還真會胡言亂語。喂,你們幾個,快點收拾好走吧。」
  在他的催促下,我們無奈的走出病房。
  拿了鑰匙,我們再度穿過欄杆,來到教會這一邊。一走出救濟院看不到的死角,我立刻脫下難看的工作服,快步走向外面的大馬路。開玩笑,誰請你要搬幾箱衣服呀。
  「我也非逃不可。我受夠了!」賽蓮拔腿就跑。
  「你想被人剃光頭嗎?」
  「怎麼這麼說?你們不是約好,只要把笛子交給布魯諾警官,我就可以立刻獲釋嗎?您該不會想黃牛吧?」
  一口氣跑到歌劇院前面,我們氣喘吁吁,不得不靠在街燈旁休息。
  席卡奈達最後說的那句話令人掛心。他到底想說「莫札特把菲理斯」怎麼了?
  「結果,我們還是沒讓席卡奈達說出魔笛的秘密。唉,一大堆事搞不清楚,就要將笛子交給布魯諾警官了。」
  「您打算遵守約定嗎?」
  「為了保住賽蓮的頭髮。」
  徹爾尼點點頭說,「這才不愧是我的老師。」這似乎是在稱讚我。「可是,金色的樂器為何能成為殺人的證據呢?」
  「因為那根笛子是用金屬做的吧。」
  賽蓮忽然唐突的說。「喂,你們不覺得用金屬做的笛子很奇怪嗎?」
  「當然奇怪。這是那根笛子最大的特徵。但是按照《魔笛》的劇本,魔笛是用千年古柏做的,所以應該用木頭來做。故意用金屬來做,必定有什麼特殊理由……」
  我們順著納修馬魯克街往南走,因為必須去劇院排練。
  維也納河畔劇院不是什麼規模宏偉的建築。
  和肯特納城門劇院或約瑟夫二世為政治理由而蓋的布魯克劇院相比,大概只是個迷你劇院。不過,因為空間設計精良,容易掌握現場氣氛,很適合四十人左右的交響樂團演奏。
  問題就出在這次要上場演出的樂團。好不容易湊齊了十八個管樂和打擊樂器、二十二個絃樂的演奏者,可是……
  「先要解決服裝的問題。」我把雙臂抱在胸前,勉強忍住以手搔頭的衝動。
  舞台上,有人穿著和抹布相去無幾的吉普賽服裝,有人穿著華美的軍服,簡直不知道是在和誰開玩笑。
  「席卡奈達那兒有好多戲服。」徹爾尼建議道:「我們去借一些燕尾服來。」
  「我們還可以向音樂工會借。」賽蓮跟著說。
  還有一個問題,而且重要性遠超過服裝,那就
  是如何才能讓倉促成軍的樂團有超水準的演出。唉,只有花時間慢慢磨了。
  「鋼琴的感情壓抑一點,把速度放慢。樂團要好像等不及的樣子,快一點起動。兩者之間的對比要明顯。」
  在演奏之前,我已經先告訴他們基本方針,但音樂揚起以後,大概只有半數的成員演奏的速度符合我的要求,也就是那些原來的團員,另外一半團員好像是上台來攪局的。
  「第一樂章三○八到三一○小節,不可以順著音樂的走勢,沒有格調的放聲彈奏,要更沉靜、更有力……」
  他們的技巧不差,只是還不習慣我的風格。
  大概是受到樂團的影響,連徹爾尼的鋼琴都表現失常,無法維持張力。
  我走到鋼琴旁邊。
  「喂,卡爾,連你也不對勁了。不要放得太多,要行雲流水的彈。這架琴是最新型的,好好彈,音樂會像歌聲一樣流瀉出來,一味使勁敲打是不行的。」
  「我知道了。」
  「彈的時候,把重音放在最高音上。降下來的時候,要注意樂團的表情,不要含混不決的放慢速度。」
  「我懂了。」
  「三連音必須快速、清嫩,不能輕薄。把音樂交給樂團的時候,要特別注意。」
  「我懂了。」
  「第三樂章的二一九小節,琶音(arpeggio)的每個音都要清晰,不可以有氣無力。」
  「是……」
  我拍拍徹爾尼的肩膀繼續說:「適應環境也是一種學習,你不可能永遠都和一流的樂團合作。」
  「不,我只是在想……」
  「想什麼?」
  「老師,莫札特的遺孀會送給您一個金幣,對不對?」
  「嗯?」
  「那也是鍍金的。舒密特從我們手上奪走魔笛,立刻發現是假的,可能也和它不是鍍金的有關
  「這些話以後再說,現在專心彈琴。」
  我回到指揮台,大聲對樂團說:「來,我們從頭再走一次,這次請大家仔細的彈奏。」
  我惟一安慰的是,樂團並非無心演奏,也沒有因為反覆練習而抱怨。我開始覺得,如果演奏會順利,會後請大家喝一杯也無妨。
  舞台上那個吹法國號的禿子,舉著他的金色樂器,蓄意賣弄地吹奏著。伸縮喇叭不能大聲吹,否則會很不人流,但法國號的音量卻必須夠響亮。
  「後面那個吹法國號猛加顫音(vibrato)的,你是從哪個鄉下來的?」
  「本人來自瑞士琉森。」葛羅皙斯基生氣的吼回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眼睛直盯著他的法國號。
  「金色樂器」導致皇帝陛下和菲理斯水銀中毒。這是席卡奈達憑借模糊不清的記憶所說的。但是,鍍金和水銀之間有什麼關係呢?
  演奏結束後,有好一段時間我陷入沉思。雖然懶得開口,但團員都在等我表示意見。
  「明天就上場了。我也曾開過成為他人笑柄的演奏會。我不期待各位表現得十全十美,但既然上台,我希望大家能全力以赴。……訓話完畢。」
  台下只有葛羅哲斯基一個人在拍手。「指揮先生,您的演說風範直追尼爾森將軍呢。」
  「少嘍嗦。我有話對你說,葛羅皙斯基。和你那個金光閃閃的樂器有關。」
  「你覺得這個怎麼樣?」走下舞台前往休息室路上,我從口袋中取出金幣問法國號手。「和你的樂器一樣是鍍金的嗎?」
  「大概是吧。」他一副興趣缺缺的表情。
  「這是莫札特的遺物。」經我這麼一說,葛羅哲斯基臉上浮現略微認真的表情。「我想知道鍍金和水銀之間的關係。」
  他點點頭,慢吞吞的說:「金和水銀混合以後,塗抹在物品上面,就成為鍍金。當然,在塗抹的過程中,必須用炭火加熱,讓水銀蒸發,金子才會薄薄的留在物體表面。您想知道得更詳細嗎?」
  「非常想。」
  「等您有空,我介紹您認識幫我鍍金的那個師傅。」
  「我現在就有空,幫我寫一封介紹信吧。」
  他聳聳肩,問:「難道您想把鋼琴鍍金嗎?」
  「我想把馬桶弄得金晃晃的。」
  他把介紹信和位置圖寫好後,我端睨著他說:「謝了,葛羅哲斯基。還是,我應該叫你艾伯特·歌塔?」
  他不自覺的挑高眉頭。「您怎麼會知道呢?」
  「是我遲鈍,到現在才發現。你曾經到天文臺去確認莫札特出殯的日期,對不對?」
  「是的。如果菲理斯在莫札特埋葬以前自殺,那首《搖籃曲》中的暗語,就和莫札特的死無關。」
  「你怎麼會知道那首《搖籃曲》?」
  「二十年前,我和菲理斯是維也納大學醫學部的同窗。因為兩人都熱愛音樂,所以很合得來,而且又被叫到宮廷,和莫札特、約瑟夫二世合奏。」
  「約瑟夫二世死後,菲理斯不知中了什麼毒,身體突然變得非常衰弱。當時他的妻子有孕在身,他替未出世的孩子寫了一首《搖籃曲》,曾經演奏過一次給我聽。」
  葛羅哲斯基走到最近的一張椅子旁坐下,抬頭看著我,似乎在判斷我是否有意聽下去。
  我轉開方才直盯著他的眼睛,催促他往下說。
  「之後,我捲入一場決鬥,不得不逃離維也納,和父親一起回到家鄉琉森。在那裡,我收到他寄來的信,內容只是一些不明就裡的字母。我收到信的時候,他已經自殺了。」
  法國號手再度蹩動眉心,似乎是在表示寂寞。
  「家父過世後,我單獨回到維也納,放棄醫學,往音樂的路發展。維也納實在是個不可思議的械市,只要住過這裡,就不可能不關心音樂。回到這兒以後,我入贅成為布魯克劇院首席指揮家海瑪·葛羅哲斯基的女婿,連姓也改了。」
  「而且決定解開菲理斯留給你的謎題…「。」
  「莫札特的《搖籃曲》出版時,我嚇了一跳。這不就是十八年前菲理斯演奏給我聽的曲子嗎?詞是家父寫的。有些音節不夠完美,終止式的平行八度好像外行人寫的,細節和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樣。
  「我猜想借用莫札特的名字出版,是因為他倆曲風相似。這樣比較好賣。樂譜行出版無名作曲家的作品當然比較辛苦,但最重要的是,如果用菲理斯的名義出版,一定會對一個人不利……那就是薩利耶裡。樂譜行老闆崔克一直對薩利耶裡忠心耿耿,再加上坊間始終謠傳薩利耶裡殺了莫札特,因此莫札特的死和菲理斯的自殺不可能沒有關係。
  「所以,我推斷菲理斯一定是把薩利耶裡的犯罪事實寫進《搖籃曲》和給我的那封信裡。我很快就解開字母的密碼,知道維也納河畔劇院的那個塔米諾像大有玄機。……不過,我只知道這麼多,所以我去找劇院總管席卡奈達商量,我想他一定對劇院的銅像十分瞭解。」
  「他告訴你了嗎?」
  「沒有,他只是以很困惑的表情說:『小子,靠我們這些平民是無法揭發事實真相的,我打算等法軍進駐以後,借用他們的力量來做。在時機成熟以前,請不要聲張。』可見對方力量之大,必須借用敵軍的力量與其抗衡。沒想到真相還沒大白,席卡奈達就被送進救濟院,我這才領悟到塔米諾銅像裡的秘密非同小可。但是,……」
  「但是,自己去調查太危險,所以煽動我去調查……」
  「您發現了呀?」
  「渾蛋!到我房間在酒裡下毒的,就是你!」
  「我只是借此刺激您,增加您對這件事的興趣。」
  「如果陰錯陽差,喝酒的不是貓而是人,事情就鬧大嘍。」
  「當時我打算稍微舔一下,然後立刻說味道不對。」
  「然後,以我的個性,就一定會全力投入揭發事情的真相,是嗎?」性格被人看得如此透徹,我連生氣都提不起勁。「這麼說,在《爐神貞女》劇本裡夾字條的也是你嘍?」
  「是的。就在您請吃全魚大餐的那天晚上。」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們琉森人的餐桌禮儀啊。」
  賽蓮的母親臨終交代要等法軍進駐以後再出版樂譜,想法和席卡奈達不謀而合。她母親大概以為出版《搖籃曲》以後,就會有人出面揭發薩利耶裡和菲理斯、莫札特之死的關係。
  樂譜行老闆崔克擔心真正發生這種事,為了掩蓋薩利耶裡——或是整個宮廷——的罪行,故意用莫札特的名字出版了那首《搖籃曲》,沒想到這樣反而引起葛羅哲斯基的注意。
  於是,吹法國號的決定煽動個性魯莽如熊的作曲家打先鋒。這就是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對薩利耶裡犯罪這件事,你有什麼想法?」
  「如果想得單純一點。就像訪問謠傳的,莫札特應該是被他殺的。我想,若是菲理斯知道莫札特埋葬的地點,一定會留下一些有用的線索。可是我到天文臺確認後發現,菲理斯在莫札特下葬前一天就死了……啊,對了。」
  葛羅哲斯基把皮包放到膝上。從中取出一張樂譜。
  「有關那首《搖籃曲》,第九小節到十二小節的第一段歌詞有點奇怪。家父的原作是mitsilbmemSchein,LunagucketzurnFensterherein(銀色月光從窗戶射入),現在卻變成了LunamitsilbernemScheingucketzumFensterhenein。」
  「哦,詞的順序改變了。為了配合旋律而省略部分歌詞並不希奇,但這兒是改變歌詞的順序。會有什麼特別意義嗎?」
  這裡正是旋律和伴奏形成不協和音的地方,也就是徹爾尼很在意,覺得不自然的地方。
  「這個問題適合交給徹爾尼解答。」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52:56

  「對了,您為什麼要調查鍍金的事?」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表情苦澀的歎了一口氣,輕輕點頭表示告別,然後往前走。
  舞台上。徹爾尼和賽蓮正彈著鋼琴玩,看到我立刻跑過來。
  「您有什麼新發現嗎?」
  「我要去找鍍金師傅。」
  在那以前,必須先回家把魔笛拿出來。
  我的房間陳設很簡單,傢具只有最低限度的必需品。搜起來應該不太麻煩,事後也不用費太多工夫收拾。
  「怎麼了?」徹爾尼看見我盯著鋼琴蓋,從背後問我。「這個鋼琴是不能吃的。」
  「有人偷偷進來過。」
  「難道又下毒了嗎?」
  平常散在琴蓋上的麵包屑,已經傾向琴蓋的接合處。到底是誰把琴蓋打開來看的?
  「不會有人對鋼琴下毒,只是來這裡搜索而已。」
  我從窗戶往中庭看去,沿著外牆種植了一排杉木和柳樹。
  賽蓮從我肩膀後面順著我的視線往前看。
  「那麼,他們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嗎,貝多芬先生?」
  「沒有。約瑟夫在幫我們守衛呢。」
  我用下顎指著庭院一隅的花壇。
  「那裡有什麼?」
  「貓咪的墓。」
  我們帶著從貓咪墓中挖出的魔笛,來到格拉本廣場那個葛羅哲斯基介紹的鍍金店。
  那是一棟烏黑方正的建築物,要不是前面有一塊模仿樂器形狀的大看板。很容易讓人以為是銀行。
  店主認得我,對我非常客氣,連介紹信都還沒拿出來,就已經被引進他的工作房。在工作房裡,他介紹我認識一個戴眼鏡的矮小老人。
  「我叫漢斯·約阿西姆·拉姆海斯。」
  「我是貝多芬。這兩個是我的弟子,徹爾尼和賽蓮。」
  「我聽過很多您的故事,聽說您對樂團的要求非常嚴格,為了達成您的要求。不但演奏家,連我們做做樂器的都很傷腦筋呢。」
  「那真不好意思,請您……怎麼說呢?嗯,頭髮白了這麼多。」
  「您別這麼說。因為有像您這樣的作曲家,樂器才會進步啊。」
  「說到進步。能不能請您看看這個東西?」我把手彎到身後,由上方抽出藏在外套下的魔笛。
  「您放東西的方法還真與眾不同。……嗯,我看看。」
  老人拿著笛子。露出興致極高的表情。
  「在管樂器上鍍金,算是一種先進的作法嗎?」
  「是的。」
  「用金屬做笛子,也算進步嗎?」
  老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毫不猶豫的將笛子放在嘴下。輕鬆的吹出一段旋律。
  剎那間,我心驚肉跳。焦躁不安的感覺從腳底一路往上爬。
  他吹的不是別的,正是《魔笛》中王子塔米諾在尋找愛人帕米娜時所吹的旋律。
  「這是一把好笛子,可惜是金屬做的,精密度低,如果受到溫度影響,音程容易亂掉。如果改用銀做,銀的耐熱量高,導熱度也夠,不會因為吹奏而造成溫度的過度改變。
  「只要能在精密度和合金上多下工夫,以後金屬製的笛子會越來越多。木製的笛子容易受潮,音程很不安定。不過,這把笛子用金屬做。應該另有理由。」
  「怎麼說?」
  「是為了要鍍金。」
  「鍍金屬於一種熱處理,很難在木製品上做,請來這邊。」
  工作房中到處堆放著工具和材料,或許在老師傅眼中井然有序,但在外人看來,簡直亂成一團。_不小心就可能絆倒。
  老人從架子上取下兩個罐子。一個裡面放著切割成細片的純金薄板,另一個放著水銀。他將水銀移到陶器中,與金混合後,放在炭火上。
  「我要稍微加熱,讓它完全熔解。金和水銀的比重為一比五,這樣做出來的液體叫汞合金(a一malgam)。」
  汞合金做好以後,他用幾張紙瀝過,再用鹿皮包起來用力絞。
  「水銀是非常貴重的東西,這樣做可以回收多餘的水銀。」
  絞過剩下的汞合金。呈黏稠的半液態狀。是內含結晶的水銀色合金。
  拉姆海斯四處張望,拿起一個鈴擋,說:「我們鍍鍍看這個玩意兒吧。鍍以前要先用銼刀磨光,並用醋脫脂才行。」
  說著說著,他的手已經開始動作。
  「鍍金以外,還可以鍍別的東西嗎?」
  「只要能熔於水銀的東西都行,譬如銀或錫。鐵不熔於水銀,所以不行。」
  塗上汞合金,他將鈴擋放在炭火上加熱,讓水銀蒸發。放炭火的地方像一個暖爐,上面有排氣的管子。
  「蒸發的水銀要怎麼辦?」
  「回收後再使用。水銀蒸發後成為蒸氣,透過這根管子進人一個特別容器。冷卻以後,又成為液態水銀。」
  老人拿起一把刷子,說:「塗了汞合金之後如果不邊加熱邊刷,金子會在表面結成顆粒,看起來不美觀。」他邊說邊用刷子刷平鈴擋表面。
  「一定要經過這道手續,表面的鍍金才會平滑,看起來細密有致。」
  「在這麼高的溫度下,如果是木頭,還沒有鍍上金,就已經燒焦了吧。」
  「這也要看用途。如果是樂器,木質太乾燥就沒用了。」
  「你看得出來這個笛子是在哪裡做的嗎?大約在十八年前左右。」
  「十八年前……?」
  「就是莫札特去世的那一年,也就是約瑟夫二世駕崩的第二年。」
  「那可能是在宮廷裡做的。當時金子是限制物質,一般人是拿不到的。」
  「宮廷?宮廷有這種設備嗎?」
  「鍍金不需要什麼了不起的設備。而且約瑟夫二世對於引進新技術非常積極。況且,宮裡本來就設有一個專門研究新樂器的單位,裡面就有鍍金設備。事實上,我就是在那裡學到這身功夫的。
  「鍍金技術由來已久。不過多半用在宗教藝術品上。如果廣泛運用鍍金技術。不但可以用銅代替純金製品,硬度也比較高。大約二十年前,宮中非常流行這種技術。」
  「約瑟夫二世曾經到過鍍金的工作房嗎?」
  「說什麼曾經到過,他根本就自己擁有一個工作房。聽說法國的路易十六非常喜歡製作鎖。相較之下,我們皇帝的興趣,藝術性要高得多。」
  「為什麼要給樂器鍍金呢?」
  「因為能改變音色,如果是銅製的管樂器,鍍金能防止生銹。我記得好像是……」
  「好像是什麼?」
  「宮廷樂長對樂器的材質很有研究。好像是他提議採用鍍金技術的。」
  「是薩利耶裡嗎?」
  「對。就是他,他建議皇帝在樂器上鍍金或銀。做各種實驗。」
  「那工作房現在還在嗎?」
  「不,約瑟夫二世崩崩的第二年就廢掉了。作品也全丟了。……您能拿到這把笛子,還真不簡單呢。」
  「皇帝有可能住那工作房中水銀中毒嗎?」
  「鍍金時會有大量的水銀蒸發出來,回收蒸氣,就是為了避免中毒。當然。有醫生主張水銀的蒸氣可以治療梅毒。所以給患者吸大量的水銀,或者加在白蘭地中給患者喝。可是如果過量,反而會傷腎。甚至一命嗚呼呢,
  「不過。那個時候大家衛生觀念不夠,不太注意換氣通風。不只皇帝,所有進出工作房的人都可能水銀中毒。聽說約瑟夫二世死後,還有人陸續中毒呢。像一個叫什麼的年輕醫生,是業餘音樂家,他就……」
  「你是說菲理斯嗎?」
  「對。就是他。宮廷樂長讓他去鍍過各種樂器。」
  「宮廷樂長?」我皺起眉頭。
  「像歌劇用的道具什麼的啦。結果菲理斯就中毒了。……最後他好像是自殺死的。」
  徹爾尼雙手一拍。說:「老師。這就對了。」
  對是對了,事到如令我們也莫可奈何。
  就算得知魔笛的鍍金暗示了皇帝的死因,但我們仍缺乏具體證據。證明薩利耶裡確有殺意。再說,眼前根本沒有機會制裁宮廷樂長,就算掌握到具體的證據,也是枉然。
  我們腳步沉重的走到格拉本廣場。找到一張長椅坐下。
  格拉本廣場面對史提芬大教堂,周圍是維也納最繁華的地帶,十年前我曾住過這附近,廣場上有一個奇怪的塔。塔頂的形狀好像一塊雲,黃金打造的三位一體像在上方閃耀,裡奧波德一世則跪踞在下方一隅。
  這個塔是十一七世紀為感謝上主趕走黑死病而做的「黑死病紀念柱」。也是少數能逃過法軍浩劫的藝術品。
  「我知道了。」徹爾尼望著《搖籃曲》的樂譜,從我手上搶去鉛筆。開始在第九到十一小節的歌詞上做記號。
  「做了記號的就是形成不協和音的地方。這段歌詞別有含意。『WIEGENLIEDMINUSNEN一SCHMACH一N』(搖籃曲、減、否定、羞辱),就是把這段《搖籃曲》歌詞中NEIN以下的文字都去掉。我找到第十一小節的第二段歌詞中有一句t6neteinschmachten。如果按照訊息的指示,就變成t6tete,也就是『殺了』的意思。動詞有了,下面要找的是主詞和受詞。現在,請把這幾個小節中加了『·』記號的字母,按照歌詞順序念出來。」
  「LUFTTOtetedenprinz——空氣把王子殺了——」
  「b1n前面的冠詞Die被省略掉,這不去管它。這裡說的空氣,就是水銀的蒸氣,王子就是約瑟夫二世。也許把國王說成王子有點奇怪,可是他和母親瑪麗亞。泰瑞莎共同治理國家的時間相當長,在國民的印象中,他並不是威嚴的皇帝,連他自己郁在墓誌銘上說,他是『遭到失敗命運的王子』。」
  「說得好。快去告訴葛羅哲斯基,說不定他會請你喝一杯。」
  徹爾尼垂下肩膀,似乎很不滿。
  「老師不應該對學生的努力等閒視之。」
  我很想說:我可不是為了討好你而活。不過什麼都沒說,只默默的從長椅上站起來。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賽蓮的聲音很沮喪。
  「你打算怎麼辦呢?」
  「您別一副知道謎底就萬事太平的表情。難道您這樣就心滿意足了嗎?」
  「那麼,你覺得現在我們還能做什麼?」
  「告發薩利耶裡呀。」
  「要怎麼做呢?宮廷不用說,連法軍、共濟會都不會理我們。」
  「那就向一般民眾揭發……」
  「我也很想揭發,問題是該用什麼方法。如果我們到處發傳單,說莫札特是因為知道薩利耶裡暗殺皇帝的真相,所以被殺人滅口,大家只會以為我們在無的放矢中傷他。謠傳固然會因此擴大,還是不能達成告發的目的。」
  「而且還要冒生命的危險呢。」徹爾尼補充了一句。
  「沒錯。」
  「好,我知道了。可是我不會善罷甘休的。」
  「你一個人準備怎麼做?」
  「如果不能公開討回公道,那麼只有一個方法能夠讓我心情舒暢。」
  「你該不會為了復仇,不惜成為殺人犯吧?」
  我回頭,向在後方看著行道樹慢慢踱步的徹爾尼說。「你勸勸她,別讓她做傻事。」
  「可是,老師,您不是常說可以趁年輕的時候
  多做做傻事嗎?」
  徹爾尼兩手插在口袋裡,稍帶反抗的說,但轉瞬間又恢復了一貫的坦率。
  「賽蓮……你知道薩利耶裡今年幾歲嗎?」徹爾尼以難得的認真態度問。
  「大概五十五歲左右。」
  「他已經五十九歲了。就算放過他。他也沒有幾年可活。」
  「這種想法末免太迂腐了,我簡直想問你今年幾歲。」
  賽蓮咬住下唇,揮揮手說:「再會了,二位。明天的演奏會。好好表現喲。」
  「等一下。殺入犯可不是光掃掃救濟院就沒事了喔。」
  她和懷好意的笑一笑,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莫札特的女兒,背朝著我們走進夕陽中。
  「你怎麼不阻止她?」
  徹爾尼搖搖頭。「我才十八歲。薩利耶裡老死以前。難道要我一直用鎖鏈拴住她嗎?」
  「你可以說,叫她別棄你而去啊。」
  「這種笑話不好笑。」
  「我也這麼認為。」
  「老師,您又為什麼不阻止她呢?」
  「我的信條是,不論什麼情況下絕對不要去說服女人。全世界沒有比這更白費工夫的事。」
  「人到了三十八歲,就會講這種話嗎?」
  「是三十七歲。」
  走到皇宮盡頭,我向右轉進布魯克街。
  「您要去哪裡?」
  「去瑪麗亞拯救街,到席卡奈達家裡去找樂團用的衣服。」
  「要我跟您一起去嗎?」
  「我一個人搬不動。」
  我豎起耳朵,準備聽他回話,可是他嘴閉得緊緊的,大概在想換工作的事吧。
  失去主人的男爵宅邸,似乎也失去了豪華的氣勢。儘管家門口停著幾部說不上豪華但相當漂亮的馬車,透過窗戶隱約也可看到屋內燈火通明,但建築物本身仍顯得疲乏無力。牆壁和柱子光華盡失,似乎只剩下枯犒殘骸。
  我敲敲門環,空洞的聲音在玄關迴響。
  「我覺得這棟房子好像幾天內突然舊了許多。」
  「你想說什麼?」
  「我在想老師不肯買房子的理由。」
  大門發出抗拒的聲音,慢慢被打開。門後宣洩出燈光,還有沸騰的人聲。
  管家修茲端著蠟燭台出現眼前。「啊,原來是貝多芬先生。」
  「怎麼這麼熱鬧?」
  「主人過世以後,一大堆親戚和債權人之類的跑來爭奪財產。」
  「每個家庭似乎都一樣。」
  「您說得沒錯。貝多芬先生也和我家主人有借貸關係嗎?」
  「你眼睛有問題是不是?說話也要看對象。就算有借貸關係。我也應該是借方。」
  「看樣子也是。不過,我的眼睛還沒問題。」
  「我想到席卡奈達那兒借一些戲服。」
  「請稍候。」修茲正想進去拿鑰匙,從他背後冒出一個人,像門板似的仵在那裡。
  「啊,貝多芬。」
  薩利耶裡那張訓練有素的意大利臉擠出一個假笑。他手上拿著一個葡萄酒杯。
  「演奏會就在明天了吧。我一定去捧場。」
  去看我的笑話才是。
  「你是徹爾尼嗎?你向貝多芬學到很多東西吧。」
  「嗯,特別是諷刺人的技巧,這是從其他老師那兒學不到的。」
  我推推他的肩膀,對他保證說:「你已經盡得真傳,我沒什麼可以教你了。」
  薩利耶裡擠出另一個假笑,我們師徒也扯出一抹親切的微笑,算是對他的特別優惠。
  「薩利耶裡老師,您也是來出席討債大會的嗎?」
  宮廷樂長回頭看看大廳,表情不變的哼哼鼻子說。「這棟房子可能會公開拍賣。當然。側屋那邊也要整理一下。至於那個地下室的酒,我收了。」
  「這太過分了吧。主人席卡奈達還沒死呢。」
  我總算沒說出我已經去救濟院看過席卡奈達,他把那些酒許給了我。
  「可是,那個側屋總不能任它原封不動啊。誰來付房租呢?席卡奈達進了救濟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來,還是先把家產換成錢財,存進銀行比較划算。」
  他把手上的酒杯舉到眼前,說:「這就是酒窖中的酒,你也來一杯吧。」
  「不。我還要準備明天的演奏會。」
  「地下宦至少有一千瓶葡萄酒,而且都是好酒,可惜有的已經開始發酸。葡萄酒可不是越陳越香的東西。唉,真可惜。」
  不想再和自以為是的薩利耶裡說話,我打斷他:
  「那麼,明天維也納河畔劇院見。」
  我內心咒罵不休,表面卻慇勤有禮的向他告別。在音樂界,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沒有抽出藏在外套下的魔笛揍他一頓,就算最了不起的紳士風範了。
  修茲手上拿著鑰匙回來,帶領我們穿過草地,來到與主要建築物分開的側屋。
  夜晚的側屋看來特別乖僻畏縮,孤獨的站在角落。當然,沒有一個窗戶透出燈光,擺明了拒絕與人世有任何牽扯。它溶入夜空,幾乎讓人以為它會隨明晨的朝霧一起消失。
  可是,大門仍如往昔一打就開,修茲也一如往常。站在玄關附近等我們把事情辦完。
  「剛才的那件事……」
  「什麼事?」
  徹爾尼滿臉不悅的看著我:「就是老師為什麼沒有自己的家的事。」
  「你想通了嗎?」
  「嗯,好像。」
  「如果打算胡言亂語,開些無聊的玩笑,小心被我逐出師門。」
  「那……我不說了。」
  我們在二樓找到好幾件燕尾服。徹爾尼開始尋思該如何搬回去。
  「如果在這裡開演奏會就省事了,」
  「這裡有個袋子,都塞進去吧。」
  我把找到的麻布袋丟給他,手無意識的滑過成列的衣服,希望能再找到幾件。
  「老師,這樣不夠。剩下的只好去音樂工會那邊想辦法了。」
  我停下手,開始思考。
  「卡爾,你幫我選幾個薩利耶裡沒見過的人。」
  「您是說從樂團中嗎?」
  「對,叫那幾個人穿上這個。」
  我順手抽出吊在眼前衣架上的藍色服裝。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53:37

搖籃曲

  1
  演奏會預計下午一點半開場,兩點演出。團員從上午就陸陸續續出現,參加排練。
  我沒有什麼心情,隨他們去練習。
  我絕對不是一個做事半途而廢的人。相反的,我經常過分執著,死不認輸,有時固執得幾近異常。姑且不論好壞,這樣的性格造就了今天的我。
  按照以往的習慣,不管樂團的表現多麼令人絕望,我一定會指導他們練習到開演前的最後一刻。徹爾尼等知我甚深的學生,早就看穿其實我只是放心不下,在那兒硬撐場面。
  但是,這次我們的立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換成徹爾尼在那兒一面彈琴,一面設法拉拔樂團,做出恰如其分的表現。
  協奏曲中。樂團的演奏不能太突出,才能烘托出鋼琴絢爛高超的技巧。所i胄的協奏曲,就是獨奏樂器和交響樂團間的競賽,要在互相呼應中創造張力,呈現曲子的流轉。
  如果樂團表現欠佳。鋼琴自然會受到影響。兩者必須在對等的技巧和一致的詮釋下演奏,才不會讓良性競爭變成互扯後腿。
  照理說,我這個作曲家兼指揮應該負責控制鋼琴和樂團,但我卻故意站在一旁看熱鬧。
  劇院的代理總管班瑞德走進會場,看到我之後走過來。
  「貝多芬老師,您這次怎麼變成主張禁慾的斯多葛學派的信徒了?」班瑞德瞄一瞄舞台上的練習情況,再看看默不作聲的我,非常意外的說。
  「我想讓弟子嘗嘗痛苦練習的滋味……我可是用心良苦啊。觀眾還算多吧?」
  「外面隊伍排得很長呢。」
  我鬆了一口氣。
  「啊,老師的崇拜者也來了。」
  我順著班瑞德的視線,看到一個胖嘟嘟的少年姑在後台入口旁。發現我沒意思往前走,他緊張兮兮的走到我身旁。
  「嗨,舒伯特。怎麼了?」
  「薩利耶裡老師被法軍逮捕了。」
  他轉頭往後看,果然,有幾個穿著軍服的男子夾著表情僵硬的宮廷樂長,站在不遠處。
  「您是貝多芬先生?」一位軍官大聲用流利的德語問。他的肺滔量之大,使樂團遽然停止演奏。「我是法軍執政部的理諾丘中尉。我們逮捕了宮廷樂長安東尼奧·薩利耶裡。」
  「這種事,有必要特別來向我報告嗎?」
  「我們想傳喚您問個話,已經準備好傳票。」
  「為什麼要傳喚我?」
  「我們希望您能夠交出金笛子。聽舒伯特說,它在您手上。」
  舒伯特戴著眼鏡,大氣都不敢喘地注視事情的發展。樂團團員的表情也差不到哪裡去。
  「金笛子我已經允諾送給別人了。」
  「大師。我們可以以執政部之名取消今天的演奏會喲。」
  舞台上一陣騷動。只有徹爾尼不為所動,繼續彈琴。我朝著他的側面大叫:「卡爾,去拿來!」
  當!他用一個主和弦結束了旋律,站起身來。
  舞台後面有一個經年末用的大風琴,並排嵌在牆壁上的管子已經銹腐。徹爾尼抽出其中一根管子,取出裡面的笛子
  「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保險櫃。」那個自稱理諾丘的中尉苦笑道。
  笛子映照著舞台的蝕光,閃動著如火焰般的金色光芒,傳聞有一些名樂器中蘊含著難以形容的魔力。或許這一把充滿懸疑的笛子,也應該列人這類樂器的清單中。可惜這把笛子從完成的那一天起,就背負了見不得光的命運,沒有人會將它視為珍寶。好好收藏。
  接下樂器,理諾丘中尉面對我說:「麻煩您跟我到法軍總督府去一趟。」
  他的帽子戴得很深,眉毛以上全被遮住,只能看到臉的下半部。可能是因為臉頰較大,他的聲音有些混濁。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舞台上的團員開始不耐煩。
  理諾丘中尉動了動臉頰,但並末轉頭朝向舞台。反而是薩利耶裡趁機大叫:「你們一定搞錯了,你們沒有理由逮捕我。」
  我面無表情的說。「快開場了。我是指揮,不能離開劇院。」
  「那麼。…一。」理諾丘中尉環顧四周,感受到會場的氣氛後。說:「如果附近有個可以問話的房間也行。我只是想聽聽您的說法:「,
  「三樓的總管室如何?」
  「很好。」
  我催促他們前往總管室時,代理總管追過來說:「剛才我瞄了一眼,室內亂七八糟,但又不像遭過小偷……」
  「早上劇院管理委員會的人來過,說是因為新舊總管交接,來整理東西什麼的。」我立刻阻止班瑞德繼續發言或跟過來,同時回頭對徹爾尼說,「卡爾,讓觀眾進來吧。開演前我一定回來。」
  「祝您早歸。」
  上樓時,薩利耶裡仍喋喋不休的低聲抗議,不停的搖頭。
  打開總管室,只有理諾丘、薩利耶裡和我三個人進去,其他士兵守在門外。
  室內的確到處都堆著東西。
  「這原來是席卡奈達的辦公室,整理起來簡直就像搬動整座倉庫一樣工程浩大。」我一面解釋一面指著裡面的小房間說:「還是到那一間比較好。」
  裡面的房間雖然有一點暗,總算還有幾把待客用的簡陋椅子和一張靠牆放置的小桌子。
  「好吧。我們就按照貝多芬先生的期望,盡量在開場前完成訊問,請兩位合作。」
  話剛說完,薩利耶裡就怒不可遏的大吼,「你最好先去問問上級長官,他們已經做出決議,不動我一根汗毛。」
  「決議?有關什麼的決議?」
  「我不必告訴你。」
  「那麼,貝多芬先生呢?您是否可以告訴我有關這把金笛的事?」
  我窺看薩利耶裡的臉色,開口說道:「一七九○年二月,皇帝約瑟夫二世駕崩。這個笛子可以解釋他的死因。簡單的說,皇帝在自己的工作房裡為樂器鍍金,結果水銀中毒而死。這是事實,無庸懷疑。不過,建議皇帝為樂器鍍金的……就是這位薩利耶裡大師。」
  「是這樣嗎?」
  薩利耶裡憤怒不耐的點點頭,說,「我建議皇帝陛下鍍金是事實,但那不是我個人的主意,只是遵從考尼茲宰相的命令。當時皇帝公開宣稱『朕為天下第一公僕』,在奧地利很不受歡迎。」
  「考尼茲宰相已經離世,死無對證。」
  「對,他十五年前就死了。可是命令他這麼做的人還活著,那就是教皇庇護七世。」
  「越說越有趣了。不管是誰的命令,暗殺啟蒙君王約瑟夫二世,可是重大的反革命罪行喲。」
  「別傻了。這種事公諸於世,對拿破侖也沒什麼好處。到時候,不管是你還是你的長官。都會吃不完兜著走。」
  「哦?」理諾丘對他的威脅噬鼻以待。我決定代
  替中尉提出質疑。
  「莫札特和菲理斯呢?他們是因為知道約瑟夫二世的死因而被滅口的嗎?」
  「你對這件事挺感興趣的嘛。貝多芬。你沒聽說,有的事不說為妙嗎?」
  「坊間一直傳說您是因為嫉妒莫札特的才能,所以把他毒死。如果傳言不實,您何不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
  薩利耶裡深深歎了一口氣。
  「他們說我嫉妒他的才能嗎?……那個小矮個兒到底何德何能?他活著的時候,我薩利耶裡就從來沒被他比下去過。不,即使現在,我仍然是維也納最紅的音樂家。這種事根本人盡皆知,我又何必解釋?」
  接著,薩利耶裡昂然瞪著我,自信滿滿的說。「既然你連鍍金樂器都拿出來了,我也不用再裝蒜。好,我就告訴你吧。」
  看著他自信的面孔,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已經上演的劇本,現在叫停也來不及了。我偷瞄一眼時鐘,腦海中閃過劇院中坐滿觀眾的景象。
  「約瑟夫二世遽逝時,莫札特使懷疑皇帝是因為汞合金鍍金術水銀中毒而死。因為他和對水銀知之甚詳的斯威登男爵往來密切,很瞭解水銀的毒性。為了想知道工作房中所產生的蒸氣是否有毒,莫札特展開一項實驗。
  他請朋友菲理斯幫他把新歌劇所需的舞台樂器,包括笛子、鈴擋和其他小道具都鍍上金。《魔笛》一劇中分別用金色和銀色來象徵男與女。需要鍍金的東西不在少數。莫札特和菲理斯的妻子暗通款曲,如果鍍金使菲理斯的健康受損,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說起來,莫札特實在是個極度自私的男人。
  菲理斯果然如他所料的水銀中毒,莫札特因此掌握了確切的證據。他的下一步是來威脅我。如果不想讓皇帝被殺的事實公諸於世,就升他為第二樂長,將年俸由八百奧幣調為兩千奧幣,和前任的格魯克一樣。
  宮廷當然不可能接受這種離譜的要求。考尼茲宰相發出格殺莫札特的命令。就在他發表最後的歌劇《魔笛》前後,我請他吃過好幾次飯,並在食物中混人水銀。等他發現。腎臟出毛病,知道自已被下毒時,已經太遲了。
  菲理斯這時候也發現自己生病的原因和莫札特死亡的真相,對健康和家庭完全絕望,選擇了自殺一途。他選擇在莫札特死後的第二天自殺,是因為
  他認為在莫札特之後,他就是宮廷下一個謀殺的對象。
  他會這樣想,是有原因的。因為宮廷方面必須將在宮廷工作房做的鍍金作品全數銷毀,以湮滅暗殺皇帝的證據,但他們知道莫札特手上仍握有菲理斯為他做的鍍金笛子。其實,金笛隱藏的,與其說是皇帝的死因,不如說是菲理斯的死因,但仍然非找回不可。因為笛子一般都是木製的,為什麼這根笛子要用金屬製呢?如果理由被發現,宮廷一定會陷入恐慌。我們沒收了舞台上真正使用的笛子,但發現它是在木棒上塗顏料的冒牌貨。宮廷警察趕到菲理斯家調查時,他已經自殺身亡。」
  笛子遍尋不著。菲理斯以死抵抗權力,不讓宮廷一手遮天。
  菲理斯沒有留下遺書,他的遺婿懷胎在身,怨恨宮廷奪去丈夫與莫札特的性命,將解謎關鍵的《搖籃曲》隱匿不報。
  「十八年來,我一直在尋找線索。當菲理斯的女兒拿出《搖籃曲》的樂譜時,我確信裡面一定記載了藏匿笛子的地點,為了避免與菲理斯有往來的人從中找到線索,我交代崔克掩人耳目,以別人的名義出版這首《搖籃曲》。
  因為曲風接近莫札特,而且冠上他的名字比較好賣,所以崔克決定以莫札特的名義出版。後來崔克為了向共濟會取得相關情報,才不幸慘死。不久,我又試著去找一個瞭解真相的人,那就是羅特麥爾。沒想到這樣做卻打草驚蛇,他竟然選擇告發我。」
  我終於明白薩利耶裡去聖馬克斯公墓不是去找莫札特的墓,而是去找掘墓人。
  「我告訴羅特麥爾,如果他肯跟我合作,我一定幫他回到宮廷,不讓他再做落魄的掘墓人。可是他一直以為他被逐出宮廷都是我的錯,而且做掘墓人收人也不錯,舉例來說……」
  「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嗎?」
  話被裡諾丘打斷,薩利耶裡表情相當不滿。
  「就這些了。你滿意了嗎?」
  看著薩利耶裡塗著白粉的臉上,再度浮現冷傲的表情,一般難以忍受的懊悔沉甸甸的壓在我胸口。
  席卡奈達的「莫札特把菲理斯……」後面,原來應該加上「置於死地」。
  鍍金老師傅拉姆海斯說:「宮廷樂長讓他去鍍過各種樂器……結果菲理斯就中毒了。」
  他所指的宮廷樂長,不是第一樂長薩利耶裡,而是第三樂長莫札特。
  薄命天才莫札特的傳說就此摧毀。我開始詛咒自己,不該如此輕率的逼薩利耶裡開口。
  「或許你們不瞭解,目前維也納宮廷發生任何醜聞,都會觸怒即將迎娶瑪麗。路易絲公主的拿破侖。你們逮捕我也沒用,因為我的自白絕對不會被公開。你們今天聽到的事,無論說給誰聽,都沒有人會相信。」
  「是嗎?」我的眼睛緊盯著宮廷樂長,反駁道:「的確,沒有人能告發你,讓你伏法,但是我們可以將你的行為公諸於世,奪去你的聲望,讓你接受社會力量的制裁。」
  「你打算到處散發傳單嗎?誰會相信你呢?」
  「如果從你自己口中說出來,大家都會相信。薩利耶裡大師。」
  「你在說什麼瘋話?……」薩利耶裡笑得兩頰顫動,可是看到我的動作,他的笑容瞬間凍結。
  我用腳惟開暴牆的桌子,指著突出地板的傳聲管,傳聲管的蓋子已經打開,開口很明顯的朝著我們。
  「這個房間有一些機關,可以對會場製作特別音效,或對舞台下達指令。像這個傳聲管,只要對著它說話,聲音就會從觀眾席上方的天花板傳送下去。」
  我們故意在總管室內放了一大堆雜物。然後在這個小房間安排座位。讓薩利耶裡坐在傳聲管附近。
  我看了看時鐘。說。「一點五十分。會場應該座無虛席了吧。」
  薩利耶裡驚愕不己。嘴巴張得老大。盯著穿法國軍裝的男人,突然大叫:「你、你不是真的法國兵!」
  軍帽掉落,露出軍官微禿的頭髮。
  薩利耶裡雙眼冒火,直直的瞪著我。這位平日留心保持高雅風範的宮廷樂長,很難得的表現出標準的意大利風格。
  「你是主謀對不對?你演出這齣戲,想讓市民親耳聽我說出我殺了莫札特。是嗎?」
  「我想不用我提醒您,您現在講的話,大家也都聽得到喲。」
  托他的福,連莫札特的聲望都因此大幅滑落。
  我拉開貼在牆壁上的窗簾,從那兒可以清楚看到會場的情況。我在腦海中想像舞台上的樂團和觀眾席上的觀眾。被天花板傳下來的聲音震懾住的景象。然而。當我探頭看去時,換我皺起眉頭。
  「下面一個人也沒有!」
  會場空空如也。冒牌中尉聽我這麼一叫,也跑
  來窗旁,越過我的肩膀往下看。
  「這是怎麼回事,貝多芬老師?」
  「天知道。」
  我飛也似的跑出房間,守門的士兵早已不知去向。
  我奔下樓梯,打開觀眾席的門,進人大廳。面對我的是又濕又冷的空氣。
  「卡爾!你到哪裡去了?」
  我狂怒的聲音在空曠的會場迴盪,顯得軟弱乏力。我再度看看時鐘。
  「時鐘並沒有壞,走得很正常。」
  一陣乾澀的聲音從觀眾席的第一排傳來,好像在對我挑戰。
  宮廷警察布魯諾從椅子上站起來,不知道是否有意打招呼,他抬了抬手,但中途又放了下去。他的右腳綁著繃帶。
  「貝多芬先生,我來履行約定,收回那把魔笛。」
  「在三樓的總管室。」
  「薩利耶裡樂長也在那裡?」
  「是的。」
  「這個冒牌軍官是葛羅皙斯基……啊,不,應該說是艾伯特·歌塔吧?」
  葛羅哲斯基解開軍服的扣子,敞開胸膛,並從嘴巴裡吐出為撐開臉頰而塞進去的棉花。
  「我回來了,警官,穿著這身華麗的戲服。」
  布魯諾警官點點頭。「聽說你們從席卡奈達那裡拿了一些法軍的服裝,我就知道你們打算怎麼做。」
  我看著空蕩蕩的大廳。攤開雙手說:「你的直覺挺正確的嘛。這就是你插手管這件事的結果嗎?」
  「沒錯。我們宣佈今天演奏取消,請觀眾盡數離開,樂團的團員也被隔離在後台,只有我一個人聽到薩利耶裡的自白。」
  好一招順勢架空。雖然我不怎麼喜歡,但有些作曲家在音樂上也用這種手法製造效果。我個人的作風是,我喜歡讓觀眾的期待得到滿足。即使變成這種場面,我仍然賣力演出。
  「你真厲害。」
  布魯諾用一根大手杖撐起身體,伸出手來和我握手。
  「我喜歡你,貝多芬。你當作曲家太可惜,如果你想轉行,我一定請你當我的參謀。」
  背後響起一陣毛骨悚然的笑聲。薩利耶裡不知何時站在那裡。
  「布魯諾,把這幾個人抓起來。」
  「罪名呢?」
  「假冒法軍,誘拐宮廷樂氏。」
  「他們為什麼要誘拐您?」
  「你剛才不是全聽到了嗎?」
  布魯諾警官像變魔術似的掛上一張笑臉。說。
  「樂長大人。其實我並不想再聽到您剛才說的話。如果您命令我逮捕貝多芬和葛羅哲斯基,我一定會照做。不過,到時候我必須問他們從您那裡聽到什麼。況且。貝多芬也算知名人士,他被捕的話,一定會引起社會注意。這樣不打緊嗎?」
  薩利耶裡懊惱的陷入沉思,嘴巴張開、眉心緊蹙。
  我可懶得管他,逢自爬上舞台。順著通路走向後台。
  布魯諾在我身後大叫說:「啊,對了。貝多芬,我逮捕了那個驗屍官舒密特。」
  我回過頭去,他假裝若無其事的捻著鬍鬚。
  「罪名呢?」
  「非法侵入民宅,也就是你的家。」
  看來警察一直在監視我。
  「他偷了什麼東西嗎?」
  我搖頭說:「沒有。什麼都沒偷。」
  「太好了。」
  前往後台的路上到處站著警察。不過沒有一個意圖攔住我
  我打開休息室的大門。所有團員都在。包括那幾個冒牌法國兵。
  「老師!」徹爾尼一叫,所有人的目光立刻問集中過來。
  「看來這個劇院已被警萬佔據。很遺憾,今天的演奏會非叫停不可。至於是就此取消。還是延期舉行。現在還很難說一非常感謝大家的幫忙。除了抱歉,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次說完話可沒人鼓掌了徹爾尼和舒伯特從眾多疲憊的臉孔中冒出來,走向我。
  「卡爾。幫我把這些俗氣的戲服還晦氣。」
  「沒問題。……薩利耶裡後來怎樣了?」
  「全招了,連不必說的都說了。」
  「那這場決鬥應該說是平分秋色嘍?」
  我微微點頭。嘗試擠出一個苦笑,但不太成功。
  「我不放心的是賽蓮……」
  「她總不會拿把刀去襲擊薩利耶裡吧?」
  「她根本不需要武器,手刀的力道就夠強了不論如何。她不是那種溫順的女孩,會如此輕易的善罷甘休……怎麼了。舒伯特。你在那裡扭扭捏捏什麼?」
  「這個……說到賽蓮姑娘,我令天早上在薩利耶裡老師家看到她。」
  「什麼?」我不由自主的揚高聲調。「結果呢?」
  「她不是去找薩利耶裡老師的。她約了凱特琳娜一起去斯威登男爵的宅邸。」
  「她去找薩利耶裡的愛人做什麼?」
  「我們還是去一趟吧。」徹爾尼表情嚴肅的為我取來外套。催促我趕快上路。
  走出後台,立刻碰到布魯諾。
  「你該不會阻止我們吧?」
  看著少年們氣勢洶洶的樣子,他兩手一攤。側身讓我們走過。
  斯威登男爵的宅邸,白天看起來較為閑靜幽雅。
  這些貴族大宅院,通常只有在夜幕籠罩中才能顯出它雄霸一方的排場。因為陽光普照,宅院的腹地不明顯,一旦入夜,所有亮燈的地方都屬於同一棟宅邸,才能看出它有多大。
  管家修茲來開門,還是和往日一洋慇勤。安分守己、不引人注意的修茲,幾乎已與宅邱化為一體。
  「修茲。你好。上次和我一起來過的女孩賽蓮應該在這裡吧。」
  「是的。和凱特琳娜小姐一塊來,幫她把側屋地下室的葡萄酒搬到薩利耶裡樂長家。」
  沒等修茲領我們過去,我和徹爾尼已經急忙提起腳步,往側屋奔去。
  庭院中,有一輛運貨的馬車正在享受日光浴。
  初夏的太陽逐漸西傾,撒在庭院的陽光,顏色正在轉深。
  我們看見賽蓮從側屋後門走出來,兩手提著盛滿酒瓶的大籃子。她將酒瓶放在馬車的平台上。然後挑釁的看著我們。
  「演奏會開得如何?」
  「取消了。」
  「是嗎?」
  「賽蓮,你該不會打算在這些酒中下毒吧?」
  「正有此意。」
  「難道聰明如你,只想得到這種笨主意嗎?喝酒的可能不只薩利耶裡一個人喔。」
  話聲剛落,一個身材高大的女性也抱著裝滿酒瓶的籃子走出來。
  「呵,貝多芬先生。」
  「你好,凱特琳娜。」
  「今天不是有演奏會嗎?薩利耶裡先生也去了呀。」
  「發生了一點狀況,被迫取消了。」
  「哎呀。真遺憾。」
  「就是啊。」
  凱特琳娜把酒放好。坐在駕駛位置,拿起韁繩,回頭看著賽蓮。賽蓮似乎無意乘坐,抬高手臂。手腕前後擺動。這是平民女子與人告別時經常擺出的手勢。
  「我想和他們講講話。凱特琳娜,你先回去吧。」
  凱特琳娜用同樣的手勢回應她,駕著困意正濃的馬匹,慢步向前走去。
  賽蓮目送她離去,然後轉向我們說:「地下室至少有一千瓶酒,一次搬不完,還剩一大半呢。你們要不要趁早帶一些多凱酒回去?」
  「管家修茲在看著呢。」
  修茲還站在玄關入口。他的目光從不輕易離開訪客。
  「你、你還沒有下毒吧?」
  「下毒的不是我,是她。」賽蓮用手指著馬車。
  「凱特琳娜?這話怎麼說?」
  「還記得席卡奈達的房裡有一本研究葡萄酒的書嗎?」
  「嗯。好像記載了很多保存方法。」
  「我把那本書一併送給凱特琳娜,因為裡面記載了改良酸酒的方法。」
  「席卡奈達在救濟院也說過,要加鉛糖……」
  「沒錯。鉛有中和醋酸或酒石酸的作用,鉛糖就是醋酸鉛的別稱。地下室裡有許多酒因為太陳而變酸,我想需要用大量的鉛糖才行,尤其薩利耶裡認為甘味的酒是最高級的。」
  「那鉛糖是……」
  賽蓮若無其事的點點頭。「有醫學家認為。鉛糖其實就是一種毒藥。」
  「包括菲理斯嗎?」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53:59

  「是的。他主張鉛糖與葡萄酒混合是最不衛生的。雖然古羅馬時代就開始使用鉛糖,但是以賢明著稱的尼祿王晚年成為暴君,傳說就是因為喝下太多含鉛糖的葡萄酒,導致精神異常所致。只要不常喝,就沒有害處,所以除了薩利耶裡,其他人都很安全。」
  「如果這個想法正確,薩利耶裡遲早會……」
  「他會怎麼樣,就要看上帝裁決了。我不在乎復仇計劃能否成功,反而更關心我父親的主張是否正確。」
  正面迎著陽光,賽蓮不得不瞇起眼睛。我有預感。她很快就會掉下眼淚。於是急忙調開視線。
  徹爾尼大概也有同樣的預感。我們師徒的眼神在慌忙中相遇,將對方狼狽的表情收入眼底,結果忍不住爆笑出來。
  「嗚呼呼……」
  「啊哈哈……」
  「啊哈哈哈……」
  我摟過他的肩膀。他胡亂戳著我的前胸,兩人笑成一團。賽蓮從背後勒住我的脖子。
  「喂,貝多芬。寫一首我能唱的曲子好不好?不過要輕快開朗的喲。」
  「我的曲子一向輕快開朗。」
  「可是一點也不和平。」
  「這個世界如果有什麼地方是和平的。那一定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賽蓮逐漸放鬆快要令我窒息的腕力。「例如?」
  「例如大海。」徹爾尼代替我回答。
  我還想應酬幾句,但想起修茲正以懷疑的目光盯著我們。決定聳聳肩膀代替回答。
  這可是我表示親切的方式。
  
   2
  有評論家說我作的曲子就像建築物一樣,沒有任何牽強浪費,每個音都經過周詳的分析計算,徹底奉行結構主義,所以目的明確,極度合邏輯。
  這種論調簡直像在說我的作品沒有任何靈感成分,讓我無法視為一種讚美。
  我以即興鋼琴演奏起家,不可能不擅長靈感奔放、隨性展現的創作形態。但是經驗告訴我。這種即興式的作曲方式,一旦換人或換場地演奏,就會面目全非。我不願意留下如此散漫、經不起時間考驗的曲子。
  發現一個感興趣的主題,就繞著這個主題刨作不休,怎麼也說不上是專業的工作態度。一流的藝術家應該是自律嚴謹,隨時割捨不必要的音符,只留下最精華的。
  在現實生活中。我也養成了捨棄多餘事物的習慣。
  莫札特暗殺事件就此落幕。說起來,這件事究竟十八年前就已了結。還是到最近才正式告終,我無法判斷。很清楚的是,這件事已經真相大白。不會再因人為的操縱而改變。
  雖然覺得有些美中不足,但我已將這件事拋在腦後,恢復正常的生活,每天面對書桌,思考如何用音樂來表現大海。
  有人敲門。我瞄一眼時鐘,已經到了該吃晚餐的時候。
  把羽毛筆丟在五線譜上,我走到門邊問:「哪一位?」
  「康絲坦彩·莫札特。」
  我回頭望望房間,確定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屋內其實只有一些破舊的傢具,但因為有一次不小心讓訪客看到我的殘羹剩飯,討了好大的沒趣,所以才分外留意。當然,莫札特的遺孀應該不是那種多管閒事的人。
  「非常抱歉,這麼晚來打擾您。……您正在工作嗎?」
  「正在作曲,追求和平。」
  既然是在晚餐時間造訪,總不會空手而來吧。
  不過,我就是因為常說些不該說的話。所以才惹人討厭。我決定保待沉默。
  「今天葛羅皙斯基來看我……聽他說起我才知道,貝多芬先生曾讓薩利耶裡自白他暗殺了莫札特……」
  「可惜白忙一場。」
  「真的白忙了嗎?」
  「這個嘛,現在還很難說。……你要不要進來坐坐。」
  「不。其實,我令天來是有一樣東西想讓您過目。您能隨我去一趟嗎?」
  我躊躇片刻。倒不是感到什麼危險。而是略感失望,因為她好像不是在邀我去吃晚餐。
  「令天尼森先生沒和你一起來嗎?」
  「我瞞著他出來的。」
  我抓起外套。走下樓梯。門外已經有一輛馬車在等著。
  「我想您已經知道我不希望真相曝光的真正原因了吧?」
  「你是指……?」
  「薩利耶裡應該說了吧,就是莫札特逼死菲理斯,還去威脅薩利耶裡的事。」
  「是嗎?」我搖頭道,「我不記得了。」
  「因為我覺得,保護莫札特完美的形象是我的責任。」
  「如果你是要徵求我的同意,我可能無法允諾。不過,我知道有些真相是必須隱藏的。我不瞭解的是,你和尼森為什麼一方面要我不要管這件事,一方面又在旁邊煽動我呢?」
  「我們當然考慮過您的個性。我們想,如果您能一聲不響的撒手不管,我們就能保住莫札特的名譽。……相反的,如果您深入追查,成功的告發薩利耶裡,也算不錯的結局。
  「身為女人。我沒有男人那麼理性。我不願看到謀害莫札特的人擁有崇高的社會地位,生活平靜而優渥,所以心底不免也存在著就算有損莫札特名譽也要復仇的想法。」
  「尼森怎麼想呢?」
  「他一心只想賣莫札特的傳記,根本不在乎莫札特的形象或死亡的真相,只要能製造話題就好。想想看,如今歐洲最受矚目的作曲家貝多芬,有意追查莫札特死亡的真相……這是多麼聳動的標題啊。尼森是共濟會的幹部,不宜直接採取行動,所以希望利用您來進行。當然,因為告發薩利耶裡的努力失敗,現在他只能寫一本平實的傳記了。」
  原來所有場面上的人都看穿了我的個性,並且充分加以利用。
  「這種人,你還打算和他結婚嗎?」
  「與他結合,把莫札特塑造成後世崇拜的偶像,是我的職責,即使這意昧著蓄意抹煞莫札特自私不可愛的部分,用美麗的謊言維護他美好的形象。當然,如果您成功告發薩利耶裡,破壞了莫札特的形象,我就不必再婚……」康絲坦彩搖搖頭,擠出一個虛弱無力的笑容。
  「請別再說了。」
  每個人都說她是個惡妻,認為莫札特英年早逝她應該負全責,而且批評她冷血,連莫札特的葬禮都懶得參加。
  遺憾的是,她因為深愛莫札特,寧願忍受中傷,而不願意破壞莫札特形象的事實,就和許多見不得光的真相一樣。將會隨著時光的流逝。沉澱在歷史的深淵中。
  我心想,或許我該對女人重新評價。
  馬車在瑪麗亞拯救街前停了下來。
  「這不是斯威登男爵的宅邸嗎?」
  「是的。明天傢具細軟就會被搬出。在那以前,有東西想請您過目。」
  管家修茲迎客的眼神中,閃爍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光芒,但我無心探究原因。
  「晚安。在拍賣前,我們想看看某樣東西。」
  修茲點頭應允康絲坦彩的要求,「裡面請。我還有東西要整理,請自便吧。」
  修茲離開後,康絲坦彩適自走進中庭。陽台旁有幾階通往地下室的石階。下去之後可以看到一扇相當堅固的門。
  「共濟會員以前就在這裡聚會。」
  「你也是會員嗎?」
  「怎麼可能?共濟會禁止女人參加。有些分會允許女性加入,但只能當附屬會員。」說著,康絲坦彩掏出鑰匙開門。
  「我不知道你還有做小偷的本事。」
  「我是從尼森那兒找到,偷偷帶來的。」
  「你確信你們的婚姻會幸福嗎?」
  藉著火柴的光亮,我找到燭台,並在已被煤煙燻黑的牆邊點燃蠟燭。
  繼續往下走幾步,來到客廳。
  「就算對命運的些微反抗吧,我希望至少有一個人能瞭解我的心情……除了您,我實在找不到適當的入選。」
  客廳的面積不算小,屋頂相當高。冬季時。暖氣費用大概不便宜,打掃起來也不輕鬆吧。我竟開始為屋主提起心來。
  牆壁上沒有貓的壁畫,只有蛇與劍組成的浮雕。沿牆擺了一排椅子,在象徵奧西裡斯和伊西斯(⊙Osiris,古埃及神話中的主死者之神及豐饒之神;Isis。古埃及
  主要女神之一。也是忠實之妻與慈愛之母的原型。)的雕像周圍,堆放著數量頗多的木樽。
  講壇的背後繪了一座像征太陽的高塔。康絲坦彩穿過高塔前方,從一個有厚重門扉的架子上,用雙手抱出一個四方盒子。
  她將盒子擺在桌上,打開蓋子。我舉近燭台觀看。
  「這是莫札特的頭蓋骨。」
  我連忙將差一點鬆手的燭台放住桌上,心存疑的眼神盯著康絲坦彩。燭光照著她瘦削的臉龐。投射出稜角分明的陰影。
  我伸手進木盒,從刨木屑中取出頭蓋骨。
  鼻骨下塌。下顎脫離。牙齒大量掉落。從骨頭的形狀很難想像主人生前的長相。整體而言,頭很大,頭形本身沒什麼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只有耳道比較大。
  我對骸骨沒什麼研究。當然無法做任何正確的觀察。
  「莫札特死時,頭便被切下來,一直由共濟會當作聖物暗中保管。連我這個做妻子的都沒法接近……」康絲坦彩眼神渙散的望向空中。口中喃喃開始敘述。
  「對於在聖馬克斯立碑,我的態度很消極。因為我知道他最重要的部分不在那裡。連范·坦姆伯爵為莫札特印下的面模,我也覺得毫無意義、將它棄如敝屐。我按近尼森,就是為了調查亡夫頭藍骨的下落。」
  「結果在這裡找到了?」
  「嗯。花了好多年。我真想對那些輕視女性的共濟會茬爺誇耀一下女性的堅忍不拔。」
  「這個頭蓋骨……你準備怎麼辦?」
  「不怎麼辦……明天尼森會把它移到另外一個地方保存。」
  「你甘心接受這個結果嗎?」
  「女人隨便踏入大老爺們嚴禁女人進入的地方,能有什麼好處?」
  「別問這種我答不出來的問題。」
  「莫札特的遺骨到底該如何處理?如果那些男人決定將它當作尊貴不死的象徵來保存。我想我不該偷偷將它藏至別處。」
  康絲坦彩從我手上接過頭蓋骨,對它凝視良久。
  「不久我將前往丹麥、帶著這個行李。是無法成行的。」
  「說得也是。」
  莫札特的遺骨再度回到木盒中。
  「趁修茲沒來以前。我們快出去吧。」我這才想到。
  那個素來嚴謹守分的管家,怎麼會怠忽職守,讓夜半訪客四處漫遊呢?就在這時。樓梯口光線閃動,修茲提著油燈走下來。
  「兩位探險遊戲進行得如何?」
  「看到一些有趣的東西。」
  「有些東西可是不能看的。」
  「只不過是一些骨頭罷了。」
  「貝多芬先生。我在這棟宅邵服務了五十年。
  現在男爵過世。他們逼我離開。但我根本無處可去。」
  「在這個地力說這種話。好像不太合適。」
  「不。非常合適。我打算完成主人的心願。」
  「太好了。」我以開玩笑的口吻一語帶過,但接下來的瞬間。卻不由得緊皺眉頭。
  修茲手上握著一把槍。
  「這是怎麼回事?」
  「我要守住主人想守的秘密。消滅主人打算殺死的人。當然,我個人也無心偷生。」
  修茲一手拔開放在樓梯旁的大木樽的栓子。原來那並不是酒樽。堪面的液體流到地板上。散發出一股令人掩鼻的臭味。是燈油。
  「您大概也知道席卡奈達為了製造舞向效果。存放了大量火藥。我已經把那些都搬到這個地下室來了。」
  原來剛才看到的那些木樽,就是他說的玩意兒。
  「這些油上如果點了火,整個宅邸就……」
  「你原來不是這麼說的」莫札特的遺孀大叫起來。「原來你告訴我頭蓋骨的下落。根本沒安好心呀。」
  「除了對主人斯威登男爵,我從來沒安過好心。」
  燈油在地上流竄,在修茲手上的蝕光照映下,發出暗色的光芒我輕歎一口氣,「莫札特夫人,原來你所謂的『女性的堅忍不拔』。只是受騙上當呀。」
  管家面無笑容的說:「其實男爵和尼森早就知道康絲坦綵女士在尋找頭蓋骨的下落。她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
  「隨你怎麼說,」康絲坦彩說
  「男爵因為貝多芬先生而喪命,我必須為他討回公道。」
  「你有沒有搞錯呀。我才是受害者耶。」
  「或許吧。不過這是我惟一的選擇,所以我故意告訴康絲坦綵女士莫札特的頭蓋骨在地下室。還建議她別告訴尼森。偷偷帶深人凋查這件事的貝多芬先主來看看。」
  「然後你把地下室佈置成火藥庫。等我們來自投羅網?」
  康絲坦彩實在太天真。這麼輕易就上當了。不過,她一請我就來。連晚餐都沒吃。我也聰明不到哪裡去。
  燈油竄到我腳邊。如果不想同歸於盡。惟一的方法就是趁修茲把油燈丟到地上以前。撲向前制伏他。修茲子上的槍是一大障礙。不過。這種貴族決鬥用的手槍。命中率應該很低。
  「修茲。不是我說。你也很天真嘛。」我稍微拉近我倆的距離。「昨天我和徹爾尼從這裡搬走法軍制服的事,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但警方卻也得知此事。」
  「沒錯。」
  「換句話說。我已經知道你對我不懷好意。你想,令天晚上我會什麼保護措施都不做就來這裡嗎?開玩笑!你看看後面。」
  修茲沒有上當。槍口依然對準我。
  「這種招數騙不了我的。貝多芬先生。」
  我忍住拔腿而跑的衝動。努力找話說:「放火對鄰居很不好。」
  修茲用單手把油燈移向眼前。我把身體重心放在前腳——我已搞不清是左腳還是右腳
  「用火藥也一樣。會妨礙鄰居安眠的。」
  「我不知道您還會擔心旁人的生活是否舒適。」
  就算我能躲開決鬥用的槍。但我向前撲的速度一定趕不止他把油燈丟到地上的速度,如此一來。
  地面會立刻成為一片火海在絕望中。我注恿到樓梯上方有動靜,是徹爾尼。他脫掉皮鞋,正躡手躡腳的走下樓,我倆目光交會。他用食指按在嘴上要我別作聲,同時繞到修茲背後。
  「修茲,在我臨死以前。能讓我拉一曲嗎?」
  為了分散管家的注意,我努力尋找可以發聲的東西。我發現裝飾架上掛著一把小提琴,於是毫不優豫的取下琴和丐。一陣雜亂的調音後。我不敢多想。拉起一個快節奏的曲子。
  我努力歸努力。康絲坦彩卻把一切都毀了。她不停的用眼睛注視徹爾尼的一舉一動。
  修茲發現背後有人。回過頭去。
  徹爾尼放低姿勢。我趁著修茲槍口挪動的剎那。把樂器丟掉向前撲去,但地上的油料太滑。我發出極大的聲響翻身倒地。
  修茲開火。就在此時,徹爾尼撲上前去,和他揪成一團。想要奪下他手上的油燈。我趴在地上。
  才剛看到蹲在。一旁的康絲坦彩,四周頓時明亮起來慘叫聲響起。修茲的油燈落地,地下室霎時陷入一片火海。
  「老師。快逃!」
  徹不尼似乎沒事,但修茲己成一團火球。痛苦的揮舞手臂。這就是不聽老人言的後果。
  我抓住康絲坦彩的手腕。她的腳跛了,大概是中了流彈。
  「快逃。莫札特夫人。」
  「頭蓋骨!」
  她伸手想抱住木盒。但身體失去平衡。弄翻了桌子。只見盒子掉入火海之中
  「那種東西,隨它去吧。」
  我用力拉她,徹爾尼也來幫忙。
  「裡面都是火藥。快走!」
  「我真想一個人逃走!」
  好不容易爬上石階,看到賽蓮站在附近。她用力剝下我著火的上衣。然後拚命揮舞。打滅我長褲上的火苗。
  我脫掉滾燙的鞋子。架著康絲坦彩往外跑。達時我不得不感謝她嬌小瘦削的身材。如果是個胖女人。我大概就無能為力。只能請她自求多福了。
  我奮力向前跑。賽蓮也死命拉著康絲坦推彩的手腕。這樣做固然減輕了我的負荷,但康絲坦彩卻痛得不停喊叫。
  我聽不清她在喊什麼。因為爆裂聲傳出的同時。一股爆風猛力從背後把我推出。使我完全喪失了聽力。我的身體浮在空中,只見庭園的草地朝我飛來。等我發現在飛的不是草地。而是我自己時,我已經以非常難看的姿勢著陸。
  眼前火花直冒。但分不清是宅邸燃饒發出的火尤。還是我的臉頰親吻大地造成的錯覺。
  爆裂聲不斷,地下室強烈振動。宅邸在爆炸中化為碎片,陷入火海。
  我花了不少時間確認自己的四肢完整無恙,徹爾尼用手撐著我的背。從地上起身。
  「老師。您在哪裡?」
  「在你下面,」
  賽蓮開始替康絲坦彩裹傷。她撕開裙角,綁住她雪流不已的大腿後,看著我說:「沒什麼大礙。」
  康絲坦彩死命盯著燃燒中的宅邸,眼裡根本沒有我們這些救命思人。
  「她一直在說頭蓋骨什麼的。」
  「隨她去說吧。倒是你們怎麼會來這裡?」
  在賽蓮又拖又拉之下。徹爾尼沉重的身體總算離開了我。
  「我們是來還那些戲服的。這不是您的指示嗎?」徹爾尼一面撩拭眼裡的灰塵。一面回答。看樣子。他也是臉部先著地,「我們抱著衣服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您和莫札特夫人從馬車上下來」
  「我想事情如果就此風平浪靜。似乎有些美中不足。所以在旁邊偷看了一會兒。」
  石造的宅邸並未因火災而倒塌,但風聲在漫天飛煙中咆哮。聽起來好像垂死的掙扎。
  「那地下室有什麼東西閔?」
  我邊咳嗽邊回答:「這是男人的秘密。」
  火焰擠出的怒呼聲在耳邊迴盪,我想起在地下室中化為灰燼的老管家。
  「為了守密。人接二連三的死去……」
  「對了。剛才的曲子是什麼?」
  「嗯?」
  「您用小提琴拉的那個吵死人的曲子」
  「那是《費加羅婚禮》的序曲」
  「什麼嘛。怎麼把莫札特的曲子拉成那樣?」
  「你有什麼不滿嗎?」
  「看來我選的師傅有問題。」
  我站起來。抓住徹爾尼的肩膀:「卡爾,我看我們還是換工作算了。」
  「做什麼呢?」
  「我們師徒組成拍打,去說相聲吧。」
  徹爾尼臉上的表情。真是筆墨難以形容。
  賽蓮扶起康絲坦彩問前走,雖然努力壓抑。仍不禁笑得花枝亂顫。
  「很好。我當你們的經紀人。」
  赤腳踏在草地上。感覺格外的冷。燒傷加上擦傷。身體很不舒服,我搖搖晃晃的前進,腦海中想著我們師徒拍檔上台說相聲的模樣,並且開始考慮屆時該穿什麼衣服。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5-26 18:54:21

終曲

  一八O九年底。格魯克·尼可拉斯·范·尼森與康絲坦彩·莫札特結為夫婦,移居哥本哈根。
  就在同年七月,拿破侖下令逮捕長期與他對立的梵蒂岡教皇庇護七世,將他軟禁於楓丹白露。直到一八一四年一月才釋放出來。
  一八一○年四月二日。拿破侖·波拿巴與瑪麗·路易絲在維也納舉行成婚大典。但拿破侖並末親自出席,引起維也納市民的不安及反感。
  一八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貝多芬發表了最後一首鋼琴協奏曲,第五號c大調鋼琴協奏曲,由約翰·史坦納擔任鋼琴獨奏,在萊比錫得基凡劇院演出,結果非常成功。
  同樣的曲目,次年二月十五日在維也納的肯特納城門劇院演出。由徹爾尼擔任演奏,但卻末獲好評。
  約翰·艾曼紐·席卡奈達雖然離開救濟院,卻末獲准回到維也納河畔劇院。他嘗試在約瑟夫城建立新的劇院。但是功敗垂成。一八一二年,他因壯志未酬,發狂而死。享年六十一歲。
  一八一五年十二月十五日,貝多芬在瑞多登廳舉行的慈善音樂會中,發表他以歌德的詩譜成的合唱曲《平靜的海與豐富的旅程》。女高音賽蓮·菲理斯也參與這場盛會。然而,貝多芬終其一生,始終沒有機會看到真正的海。
  一八二○年,相關人士決定將約瑟夫·海頓移葬至艾森史塔特的貝爾格教會,在把他的遺骸從芬多詩多瑪公墓挖起時,發現他的頭蓋骨早已消失不見。
  後來發現。艾斯特哈基伯爵家的書記羅森包姆,和典獄長彼得兩人,一直以避免遭人冒瀆之名,保管著海頓的頭蓋骨。
  該頭蓋骨一八九五年經維也納樂友協會博物館收藏,一九五四年歸葬於貝爾格教會,回歸遺骸本體。
  一八二三午。安東尼奧·薩利耶裡精神耗損日深,一度自殺未遂。被關入救濟院。據說他在院中親口坦承自己殺了莫札特,成為傳遍全維也納的流言。
  當時貝多芬幾乎與所有人談話都要靠筆談。在他的談話筆記本中,可以看到他會和許多訪客談起這伴事。
  「薩利耶裡意圖切喉自盡,但並末成功。——兒童與愚味者不打狂語。薩利耶裡的良心告白絕對是真的。我願意賭一百比一。
  ——莫札特的死狀就是薩利耶裡告白的最佳證據。」
  一八二三年三月J·席克
  「薩利耶裡的身體狀況每下愈況。他真的瘋了,他不停的說莫札特是他毒死的,他必須負全貢。他這洋說是在懺悔,所以事情應該不假。看來凡事都有報應。也是真實不偽的。」
  一八二四年一月安東·辛德勒
  「現在外面都在說,莫札特是薩利耶裡殺死的。」
  一八二五年三月卡爾·范·貝多芬
  一八二五年五月七日,薩利耶裡在眾人的非難與同情中謝世,同月十日,葬於瑪斯來思多夫。享年七十四歲。
  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肯特納城門劇院首演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合唱》。貝多芬指定在第三樂章中要以降E的法國號來吹奏B大調。給法國號出了個大難題,不過。這時葛羅皙斯基是否在樂團中。後人不得而知。有關文獻均無法找到任何有關他的記載。
  一八二六年三月二十四日,尼森在哥本哈根急病而死,享年六十五歲。
  一八二七年,就在春風亂舞的三月二十六日,貝多芬蒙主寵召,結束了他的一生。一直低估自己年齡的貝多芬。死亡時不知道自己的歲數。不過根據紀錄,他的年齡應該是五十六歲又三個月。
  死後第二天,他的遺體被解剖。頭蓋骨亦被割下。葬禮於二十九日,在亞瑟街的聖三一教堂中舉行。因為維也納前來悼念的群眾滿坑滿谷,使安放他靈柩的四頭馬車。和尾隨其後的兩百輛馬車動彈不得。
  貝多芬的遺體被安葬於華林區公墓,不久便出現了想要偷他頭蓋骨的盜賊。
  四月四曰,貝多芬的經紀人安東·辛德勒,寫信給倫敦的鋼琴家伊格納·范·莫希勒斯,他說。
  「有一件事我必須通知您。貝多芬先生埋骨所在的華林區掘墓人昨天來到我家,說有人寫信給他,表示如果能將貝多芬的頭蓋骨藏放到某個地方,願意提供一干奧幣為報酬。他還把信拿給我看。警方得知此事,已展開調查。」
  在貝多芬的葬禮上,舒伯特手持裝飾著白花與黑緞帶的火炬,跟在送葬隊伍的後面。翌年十二月十九日,他自己也死於貧困中。享年三十一歲。
  他的遺體,遵照他的遺言,葬在華林區公墓內的貝多芬墓旁。一八六三年十月和一八八八年六月,經過挖掘凋查。兩人的遺骨被改葬於中央公墓舒伯特謝世的一八二八年。康絲坦彩在萊比錫。將尼森寫的《莫札特傳》付桎,但全書對莫札特的暗殺及共濟會的事隻字未提。
  不過。該書卷尾以附錄的形式收錄了《莫札特的搖籃曲》,使該曲流傳於世。莫札特舊全集收錄了這首曲子、編號為K350。多年以後。歌曲研究家馬克斯·佛理運特在漢堡圖書館中找到足夠的證據。證實該曲為B·菲理斯所作。現已確定為偽作。
  一八四二年三月六日。康絲坦彩·尼森以七十九歲高齡。死於故鄉薩爾茲堡生前。她對前夫之子莫札特二世抱持著極大的希望。小莫札特雖然也很有音樂天分。但他的人主離世俗所i胃的成功相差甚遠。一八四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小莫札特在捷克的卡爾斯巴德孤獨而死,享年五十三歲。
  賽蓮·菲理斯後來嫁給銀行家哈曼·布蘭茲哈吉。遠渡美國。一八五三年一月三十一日。在子孫環繞下死於波士頓,享年六十一歲。
  被譽為維也納首屈一指的鋼琴家卡爾·徹爾尼。
  不但演奏受到歡迎,在作曲方面表現也很傑出,聲望凌駕舒伯特之上。早逝的天才舒伯特與音樂上的對手徹爾尼在刨作上的關聯,只能從徹爾尼有四首作品的靈感來自舒伯特的歌曲。窺見一斑。
  徹爾尼在鋼琴教育上亦頗負盛名,李斯特、塔貝爾克等名家都出自他的門下。一八五七年六月十五日。他以六十六歲之齡去世,留給後世一干多首作品,其中包括多本鋼琴教材。
  一八九一年十一月三十日,解剖學者約瑟夫。希爾多魯將號稱莫札特頭益骨的頭骨送給薩爾茲堡,一九○二年三月十一日。存放於莫札特紀念館中。
  然而,事後經齒模鑒定,證實該頭蓋骨為贗品。一九五七年G·薩爾薩。一九六二年卡爾·貝爾,也分別提出證明,證實那不是莫札特的頭蓋骨。
  一八三○年,亞歷山大。薩爾蓋維其。普希金以暗殺為主體,寫下歌劇《莫札特與薩利耶裡》,並於兩年後在莫斯科國家劇院上演。
  之後,尼可拉·林斯基·考爾薩剋夫於一八九七年將它改寫為二幕歌劇。並於翌年在索羅多維尼考夫劇院首演。經此,莫札特遭毒害之說幾乎已成定淪,廣泛流傳於大街小巷。
  一八六一年,蓋奧克·佛利得利西。道瑪提出莫札特是被共濟會處死的論調。一九二八年。瑪提爾第·魯登多夫進一步提倡這個說法。後來納粹便利用這個說法,攻擊以猶太人為中心的共濟會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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