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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巧]愛妻無雙[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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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12:21
標題:
[季巧]愛妻無雙[全文完]
愛妻無雙
作者:季巧
能夠嫁給自小戀慕的男人,該是一個女人最美的夢,但這個夢對淳臨而言既甜蜜又酸苦,因為她愛的男人在成親之前,親口對她坦白自己心有所屬,只當她是個疼愛的妹妹;他不明白嗎?她喊他哥哥,並非真當他是哥哥,不過是自小的習慣而已,可這稱呼如今卻狠狠地箍緊了兩人,困住了自己;她為情所困,但要怎麼放下他、收回已給了他的一切?只怕放開了他以後,卻比得不到他更痛……與其如此,她寧願賭上自己的幸福,而這個婚姻便是能否教他日久生情的賭局,即便「妻子」是個有名無實的名分也罷,因為她只求一個能名正言順伴他左右的機會,愛他已讓她別無選擇,只能勇敢,若是贏了,她便能成為他的唯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13:04
楔子
「小申子哥哥,什麼是牛郎、什麼是織女呀?」
御花園的千秋亭內,嬌嫩童音細細響起,呼喚著那個緊抱著她、倚窗而立的少年。
祺申低下頭,瞧著懷裡這嬌滴滴的娃兒,不禁泛出微笑。「打哪兒學來的名兒?在元師傅那兒嗎?」
噘著小朱唇,淳臨猛搖小腦袋。
「昨兒個繡花時,楓依和青綾說小申子哥哥是牛郎,而我是織女,她倆說完了就一直在偷笑,我問她們怎麼啦?她們又不回答我。」
楓依和青綾是淳臨的近侍宮女,比她年長四歲有餘,也比她調皮得緊,這三個女娃兒毫無忌諱,在宮裡常常玩鬧在一塊兒,情同姊妹。
「她們竟敢嚼舌?」
「小申子哥哥,我聽不懂她們的話,牛郎和織女到底是什麼?」蹙起小小的眉頭,淳臨搖著祺申的手臂嚷著,對於未曾學習的新事物,她向來追根究柢。
懵懂的小臉滿是求知的慾望,祺申看得失笑,低下身,他靠著牆壁席地而坐。「牛郎和織女是兩顆星星。」
「星星?」淳臨的表情很驚訝。她和小申子哥哥什麼時候變成星星啦?
「我念一首詞給你聽。」扶著她的小肩頭,祺申讓她平躺在大腿上,徐徐吟念——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悅耳的醉人嗓音回纏於一室靜謐中,淳臨仰著小臉,看著頭上這張俊秀的臉龐,明亮的大眼閃著崇拜的光芒。
有那麼一瞬間,她心胸泛出了一股難解的感覺,著了迷、入了魔般瞧著他的臉、聽著他的嗓,她幾乎記不清詞句。
「可以念一回給小申子哥哥聽嗎?」掏出隨身攜帶的錦袋,他取出一塊花蜜酥糖,餵入淳臨的小嘴。
嘗到甜味,淳臨綻開笑臉,美麗的詞句夾著童嗓,隨即自她口中悠悠吐出。
一字不漏,更無一字之誤。
深邃的黑眸揚起激賞。「一年不見,臨兒還是那樣聰明。」他讚許,再賞她一塊酥糖。
「好好吃。」她甜滋滋地笑,吃得津津有味。「小申子哥哥,這首詞叫什麼名字?跟牛郎和織女有什麼關係?」她的問題還沒解決呢!
「那是秦觀的〈鵲橋仙〉,關於詞意,回去問你的元師傅,他會告訴你那兩顆星星是什麼來著。」
「小申子哥哥不說呀?」失望寫在嬌美的粉臉上,她好想由他告知。
「元師傅有責任教你。」伸手揉揉她柔嫩的雪頰,祺申輕笑著,不習慣說那種煽情的故事,還是由元師傅來吧!
「喔……」乖乖地點頭,她不習慣強求。
忽地想起那兩個混嚼舌根的宮女,他眉間掠過一陣輕惱。「楓依和青綾還是老樣兒吧?臨兒,你是她們的主子,怎地常讓她們給欺負去了?」用「欺負」兩字興許太過嚴重,但他就是看不慣她們沒大沒小的言行。
「我和她們很好的,她們沒有欺負我,小申子哥哥不要亂說。」
「我沒亂說,她們是奴才,合該聽你使喚,而你是個格格,就該和她們保持距離,別鎮日混在一起嬉鬧。」他不以為然,只管訓話。
「我不要。」扁起唇瓣,她拗起來。「我喜歡和她們玩,才不要像其他阿姊阿妹那樣打人,那樣很痛的,她們的小宮女都哭了……」
每回上別的格格宮裡玩,她都會瞧見她們打罵宮女的情況,好囂張、好恐怖的嘴臉,她才不要像她們那樣打楓依和青綾。
在她小小的天地裡,沒有大人那些階級觀念,誰待她好,她就待誰好,很單純也很簡單。
薄唇逸出寵溺的笑痕,祺申眼底儘是憐愛。「善良的臨兒,你將來必定是位才德兼備的出色淑女。」
「唉啊啊!原來他們躲在這兒!大家快來、快來啊!」
破門而入的吆喝聲教祺申和淳臨嚇了一大跳。
糟糕!被找到了!
不消一刻,十幾個像玉人兒般的娃娃跟著衝了進來,熱鬧登時染滿了整個千秋亭。
小格格們拉著淳臨跑,小阿哥們拖著祺申走,很快地,他們被人群拆散了。
在這難得一聚一瘋的萬壽節,大人都在乾清宮內赴宴享樂,娃兒們則在乾清宮外嬉戲玩鬧,老老少少,自得其樂。
被逼分開的兩個人,於人影及樹叢的交錯間,雙雙回眸。
她露出不捨的神情,他漫開眷戀的微笑。
這一別,怕又要待得明年才可相會了。
歡鬧的童稚笑聲繼續沸騰於御花園裡,娃娃們又再展開另一場捉迷藏。
這年,愛新覺羅.淳臨七歲,烏雅.祺申十二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13:34
第一章 凝愁
那是一個古老的傳說。
相傳人間的牛郎與天庭的織女因緣相戀,但當天帝聞知織女下嫁人間,即便怒不可遏。七月初七,王母奉旨率領天兵天將下凡捉拿織女,悲痛欲絕的牛郎經仙牛之匡助,馬上追上天去,眼看就要追上了,王母卻撥下金簪一劃,牛郎腳下登時出現了一條波濤洶湧的星河,遠隔兩岸的牛郎和織女只能遙望對泣。他們的哭聲感動了喜鵲,剎那間,無數喜鵲飛向天河,以身搭起了一座鵲橋連接兩岸,使得有情人終可在鵲橋上相會。王母無奈,從此允許他倆可於每年七月初七相會一回。
初聽如此綺麗動人的故事,淳臨瞬即濕了眼眶,為牛郎和織女的愛情心疼著,亦深深震撼著。
七歲那年的萬壽節後,她從元師傅的口中,首次聞得相愛卻不能相守的哀愁。
如今,她又再手執《宋詞》細味個中悲喜,忽而望向窗外那片成堆融雪,她掩卷歎息起來。
融掉了滿地冰雪,春季便要來了……
「哎呀,怎地把窗戶開了?招涼了怎辦?」
驚叫聲伴著推門聲一併踏進房裡來,淳臨轉過臉,向來人恬笑道:「老把窗子關著,怪悶的。」
「悶人總比招涼的好吧?現今雪要融了,這時候才是真正的冷呀!」忙不迭跑過去關好窗子,宮女楓依嘮叨著。
「整天關著窗子,人都悶壞了呀!」轉身把書放回櫃子上,淳臨笑著反駁。
「這哪會把人給悶壞了?招涼生病了,那才是糟。」
淳臨但笑不語,一向鬥不過楓依的伶牙俐齒。
「昨兒個小章子送來的箱子,格格要打開了嗎?據說是皇上親自挑上的南海珍珠呢!」楓依輕問著,小心端詳主子的臉色。
帶笑的麗顏忽地一黯,她歡悅的神色轉為落寞。「你們打開吧……」
儘管明瞭皇阿瑪體貼的心意,可她就是提不起勁兒。
「格格,您別老是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三月十八您就要嫁給祺申貝勒了,大喜呀!」嘴裡雖說盡喜洋洋的話兒,但楓依心底著實是擔憂的。
「楓依說的是,出閣乃大喜之事。」
清脆的女聲驀地飄進房裡,房內二人愕然回首,這才瞧清門後站了人。
「奴婢恭請淑妃金安。」楓依連忙福身請安。
在太監的攙扶下,玉如徐徐步入房中,艷眸扣緊那張與她相若相似的容顏。
「額娘。」打起笑臉,淳臨走向額娘。「您怎麼來了也不給通報呢?該是臨兒出外迎您進來的。」
「額娘惦你惦得緊,等不及通報。」漾開媚笑,她回眸吩咐道:「下去吧!」
「喳!」楓依和太監即時領命退下。
關起門扉,就剩她們母女倆了。
「讓額娘瞧瞧。」捧起女兒的小臉,玉如撫過她柔美的眉目、挺俏的鼻尖,絳唇浮上笑痕。「美得很,你皇阿瑪說得對,咱家延禧宮裡住了位秋水伊人。」
讚美之言挑不起任何歡快的情緒,但淳臨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
可這偽裝的歡顏持續不了多久,知女莫若母,玉如豈會不懂她的心?
「何故憂愁?」倏然斂起笑意,玉如直言詢問,早早看穿她的笑只於皮肉之上,而非眼裡及心上。
「沒、沒有……」心頭一顫,淳臨搖首否認,逃不過額娘精明的雙目。
「何時學會在額娘面前撒謊了?」絕美無瑕的艷容不見怒意,只能從她的問話裡尋到冷然的責備。「你在奴才面前愁眉苦臉,卻對額娘強顏歡笑?我在你心裡連個奴才都不如了?」身為額娘,她願意分擔女兒的憂愁,而她卻吝嗇坦然。
「不是這樣的……」急忙搖頭,她眼中儘是慌亂。「額娘別生氣,我沒那個意思,我、我只是……」
「我沒生氣。」心一軟,玉如舉手擁她入懷,終是不忍見著她難過的樣子。「你不向我吐露心事,是為了不讓我傷心,但看你這副壓抑的樣子,只教我更心疼。」柔聲軟語間,包含了無盡歎息。
依靠著額娘的暖懷,淳臨悄悄紅了眼眶。
她明白額娘有多不捨自己,選擇隱藏心事也只為了不教她為自己增添煩憂,誰知,她還是讓額娘擔憂了。
「我已經跟你皇阿瑪談過了,那只是個謠言,祺申貝勒壓根兒沒做過那種事,你別再耿耿於懷了。」
聞言,淳臨眨了眨淚眸。「謠言?」疑惑深印於她眉心間,她一時咀嚼不了這突來的消息。
兩年前的初夏,裕王府內傳出叔嫂不倫的醜聞,傳言祺申貝勒與嫂嫂淳頤有染,祺康貝勒更因此跟他大打出手,兄弟倆爭風吃醋的傳聞在當時鬧得滿城風雨,連居於深宮的淳臨也耳聞到旁人繪影繪聲的描述。
「嗯,是你皇阿瑪向我再三確認的。」玉如說得堅定,可心底仍有些不確定,不過既然皇上這麼說,事情便這麼著了,她也不想讓女兒繼續惆悵。
淳臨沉默著,腦子不住回想那個錯綜複雜、且教她不安了整整兩年的「謠言」……真如皇阿瑪所說的那樣嗎?
「說實在的,祺申貝勒又怎會那麼糊塗呢?皇上向來器重他,『貝勒』這頭銜可是功封得來的,哪像他那阿哥,是名恩封回來的『貝勒』,掛名一個。」撇撇朱唇,提起那個祺康貝勒,玉如的眼裡及語中皆是輕蔑。「裕王爺都說了,他的王位只能由祺申來繼承,日後他成了王爺,那你便是福晉了。」那地位,是一輩子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因此不管那謠言有多不堪,她還是對祺申充滿信心的。
瀅眸幽幽,心緒憂憂,額娘的話並沒給她帶來太多的歡喜,她不在乎他會否當上王爺,只在乎……他心裡有沒有她?他是真心願意娶她的嗎?
正欲開口詢問淳臨的想法,門外卻響起了聲音——
「奴才恭請淑妃金安、淳臨和碩公主金安!皇上有旨!」
玉如蹙了蹙眉,隨即放開了淳臨,往大門一喊:「宣吧!」
「皇上有旨,宣召淳臨和碩公主往『養心殿』一聚,奴才恭迎淳臨和碩公主啟程——」
*** *** ***
「經方易中的調查,博啟圖於去年的會試裡確有舞弊之嫌。」
養心殿的東暖閣內,暗地調查得來的消息迴盪於一片檀香裊裊中。
紫檀御椅上的男人銳目一瞇。「又一個貪官污吏。」他的一聲輕嗤,已是不怒而威。
立於前方的男子不吭一聲,稟報過禮部尚書的罪行後,他靜待主子的命令。
「假如朕將博啟圖交付你查辦,你該當如何發落?」
「奴才會趕在此次春闈前,請皇上恩准博啟圖卸任尚書一職,讓他得以告老還鄉。」
「僅此而已?」輕皺起眉,皇帝不解他的做法。「你不打算揭發他的罪行?」
祺申搖首,眉目英鋌而嚴肅。「皇上一向重視科舉賢才,若然揭發博啟圖的惡行,恐怕會有損皇上英名,加上博啟圖年事已邁,也不好受任何刑罰。況且去年的春闈已過,今年的春闈眼看就要開始了,撤換尚書、亡羊補牢方為上策。」
挑了挑眉,皇帝勾起淺笑。「顧慮朕之聲譽,此為忠厚,顧念博啟圖年邁,此乃仁厚,最後顧全春闈會試的公正,決意驅遣禍首——」忽而一頓,他起身踱到祺申面前,徐聲下了個定論:「你的做法,既存仁德之心,又不失大將之風。」
的確,祺申那條理分明、乾脆俐落的處事手法教他打從心底讚佩。
「皇上過獎了。」祺申淡道,俊逸的臉容依舊嚴謹。
「祺申,若然要你推舉一人升任禮部尚書一職,那會是何人?」皇帝問道。
「奴才會推舉方易中。」
「朕不需要兩名漢尚書。」皇帝一口否決了他的提議。
六部均設滿漢尚書各一人,絕不可能出現「雙滿」或「雙漢」的局面。
「所謂有能者居之,奴才認為不該有滿漢之分。」祺申只管直抒其感。
他的敢言教當今大清天子漫開了深刻笑紋。「你和方易中同為左侍郎,你沒想過自己足以勝任此職?」
「奴才自知能力不逮。」
「無須如此謙遜,朕只會把臨兒指給人中騏驥。」放眼望去,八旗子弟中論出身或品德,唯祺申一人配得上淳臨,縱然他曾在感情上誤入歧途,可皇帝始終相信他在婚姻大事上是個有承當的大丈夫,定會替他照顧好愛女。
自古帝王皆自負,與其說他相信祺申,倒不如說他相信的,只是自己的眼光罷了。
提起此事,本是無波無瀾的俊臉翻起了一絲暗湧。
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皇帝沒錯過那一點兒的變化,龍心立時不悅。
「已經過了兩年,你還想不通?」低沉的問話泛著些微怒意,他舊事重提。
無言亦無懼面對天子那一觸即發的怒濤,祺申選擇了沉默。
倏然瞇緊雙眸,皇帝動怒了。「兩年前的荒唐和糊塗,已教你阿瑪痛心極了,現在你即將成為朕的額駙,你再執迷不悟,整個烏雅氏族都將與你陪葬!」
若非惜才,當初他早就廢掉他,哪容他有當上禮部左侍郎兼和碩額駙的一天?
掐緊雙拳,祺申的眼底閃過痛楚。他明白自己給阿瑪帶來多大的困窘,但感情可以控制的嗎?
不可以!明知她是他的嫂子,他卻仍然深深陷下去之時,他已深明感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奴才恭請皇上聖安、貝勒金安!淳臨和碩公主已在殿外恭候皇上!」
通報之音劃破了東暖閣內的密談,亦攫奪了祺申全盤的注意。
皇帝對著門口擲下命令:「即令公主前來東暖閣!」
「喳!」太監領命離開。
而後,他轉向一臉微愕的祺申。「待會兒你親自向臨兒澄清那個『謠言』,你要記住,臨兒是讓朕疼進心坎裡的女兒,朕絕不讓她受任何委屈,你要是讓她不悅了,不僅是你,連你阿瑪也可以卸下『裕親王』這爵位!」他冷言警告,不惜為愛女施以非君子之為——脅迫。
語畢,他馬上拂袖離去,獨留祺申一人在此衡量利弊。
*** *** ***
在太監的引領下,淳臨跨進了養心殿,走到半路,便見天顏。
「淳臨給皇阿瑪請安,皇阿瑪萬福。」福身請安,她即時行了撫鬢兒禮。
一掃先前陰霾,皇帝揚起了笑。每一瞧見淳臨,他心情自是欣悅。「穿那麼單薄,不冷?」踱至女兒跟前,他凝睇她臉上那抹恬靜的笑靨。
「不冷。」輕搖螓首,淳臨微笑著。
直接執起她的小手試探溫度,掌中的冰冷教皇帝攏緊了眉。「在殿外等很久?一幫跛腳奴!」他低啐,怒氣橫生之間滿是疼惜愛女之情。
「奴才該死!」一殿太監吃驚跪下。
「請皇阿瑪息怒。」深知皇阿瑪那陰晴不定的性子,淳臨不慌不忙地說:「都怪淳臨走路太慢,耽延了時間,這才冰了雙手,實在怪不得他們呢。」
柔軟悅耳的嗓音輕易融化他心間慍恚,鬆懈了緊蹙的眉峰,他動手脫下身上的大氅,將之覆上淳臨的肩頭。
「謝謝皇阿瑪。」被皇阿瑪的溫寵緊緊包圍住,她衷心致謝,小臉巧笑倩兮。「皇阿瑪召淳臨前來,是為了下棋嗎?」她猜問。
「你想下棋?」勾起眉,皇帝笑問。
淳臨笑了,嬌顏清麗得教人屏息。「想呀,好久沒跟皇阿瑪對弈了,想瞧瞧自個兒的功夫可有進步了?」
拉過太監送來的大氅,皇帝的眼角煥出笑紋。「你的棋藝還不夠精湛麼?朕就常當你的手下敗將。」
「那都是皇阿瑪故意讓我的,不算精湛啦!」她噘起小嘴,嬌嗔出小女兒的憨氣。
皇帝大笑出聲,她只消幾句言談,便能逗得龍心大悅。
「甭說什麼讓不讓的,只要你高興就好。」在她面前,他全無天子那份唯吾獨尊的霸氣,只有身為阿瑪的慈愛和疼寵。
「皇阿瑪,今天別讓我好嗎?我想靠真功夫來贏您。」
「臨兒,朕召你前來並非為了對弈。」再次執起她的柔荑,他笑容微斂。「你的額駙來了,人正在東暖閣內等你。」
她一怔,視線往皇阿瑪背後的暗角處望去,大眼中閃著不解,並泛著些許不知所措。
申哥哥就在那裡頭等她?這是真的嗎?今天不是萬壽節,這裡也不是乾清宮,她和他的七夕……在今天?
「你也聽聞過那『謠言』了吧?」輕拍她的手背,他語帶命令道:「記住,謠言止於智者,你是朕所有的公主當中最為聰慧的一個,別教朕失望了。」
勒住胡思亂想,她燦亮的目光調回皇阿瑪臉上。「淳臨懂的。」
她的乖巧教皇帝安心了。
「進去吧,皇阿瑪得走了。」放開她的手,他輕聲道。
「皇阿瑪……不和我一起去?」心一慌,她反握皇阿瑪溫暖的大掌。
「祺申等的是你,不是皇阿瑪。」泛出溫柔的笑,他又握緊了她的手。「不必害怕也無須忌諱,你們都快成婚了,兩人獨處見個面、談個話都不礙事的。」
他的溫言細語安撫了淳臨的心慌,她抿了抿唇,遂撫鬢跪安。
「臨兒。」突然出聲叫住女兒的步伐,皇帝神色微黯。「他要是敢欺負你的話,定要告知皇阿瑪,記著了嗎?」扯了扯嘴角,他半開玩笑之言,亦是半藏認真。
她愣了愣。「淳臨記著了……」看不清他的臉色,她更猜不透他語中之意。
得到愛女的允諾,他終於轉身離開。
目送過皇阿瑪,她回頭看著東暖閣的方向,想到那裡面有她許久不見的申哥哥、她此生的良人……她心頭有說不出的滋味。
懷著為他到來而喜、為那謠言而憂的複雜心緒,她遲緩地邁開靠近他的第一步……
*** *** ***
東暖閣的大門再度開啟,祺申和淳臨同時看到了久違的容顏。
他們有多久沒見了?自萬壽節因連年天災而開始停止筵宴後,本就終日養在深閨的她,更是失了唯一與他相見的場合和機會。
如今,他倆終於相對了,竟是啞口無言。
該如何開口?他是該向她行禮請安的,但看著那抹纖細的身影,即又憶起了從前那個嗜甜的小人兒……年少的他,每當看見她,總會把香軟的酥糖餵入她嘴裡。
「申哥哥……」凝望著站得遠遠的男子,淳臨怔怔地喚著盈滿心中的名字。
他就是祺申?他好像變了好多……她也好似快認不得他了。
一聲親切的叫喚,抹去了流竄於他倆間疏離的僵硬,不自覺柔化了繃緊的俊臉,祺申的嘴角抿出淺淡笑痕,頎長高大的身軀緩緩步至她跟前。
越走越近的男子,映出她眼底越顯清晰的儒雅臉孔,亦教她瞧清了那張俊臉仍刻劃著她所熟悉的眉與目——她還認得他、記得他,這個被她妥善存放於記憶裡的小申子哥哥。
「臨兒。」選擇直呼她的小名,只因那些繁瑣的宮廷禮節從不存於他倆之間。
好久好久沒聽見他的嗓音了……忍不住煥出甜笑,她感覺心頭暖烘烘的。
「你變了很多。」直視眼前這嬌美的俏靨,祺申釋出了笑容。「若非仍舊喊我一聲哥哥,我真的認不出你。」從來只有她一人喊他哥哥。
眨眨美目,她顯得訝異極了。「我……真變了那麼多?」
他笑著。「再怎麼變,你仍是臨兒。」語一畢,黑眸陡黯,他臉上俊逸的笑容隨之消逝。「你……仍是我所認識的臨兒妹妹,是不?」
臨兒妹妹?他從不曾如此喚她的……
陌生的稱謂,加上他忽轉凝重的臉色,教淳臨困惑了,但她仍是頷首,慣性地順從他人的意思。「是的……就像你是我所認識的申哥哥一樣。」
她叫他哥哥,並非真的當他是哥哥,這只是她從小的習慣而已。
然而,他卻不懂,以為她對他只有簡單的兄妹情,就如他待她那般單純。
「皇上召我進宮,是想要我向你解釋誤會。」
明眸扣緊他溫雅的俊容,她靜聽他的聲音,準備好接受他的澄清……
「其實,謠言非謠言,誤會亦非誤會。」看見她眼底泛露的驚訝,他鐵了心,繼續往下道:「兩年前,我的確為了淳頤跟阿哥互揮拳頭。」
不被她所預料的話語打進了耳朵裡,他的話教她整個人震住了,瞠了雙目,她幾乎動彈不得。
那些傳言是真的?儘管早已聽聞過了,可當自他口中真切承認時,她……頓時感到了一份難以承受的重擔。
「她是你的嫂子,她……」
「儘管如此,我還是愛她。」他的語氣有不容置疑的堅定。「你長居宮中,該比我更清楚淳頤的處境,她本來就過得苦,嫁給我阿哥後,就過得更苦了,我愛她、憐她、惜她,既然沒人待她好,就由我來待她好。」
當年,淳頤的額娘祥妃與惇親王私通款曲,這樁皇家醜事成了皇帝的奇恥大辱,他恨極祥妃的同時,淳頤也成為他震怒下的犧牲品。祥妃亡逝後,她在宮中更形孤立,長期飽受皇阿瑪的憤恨與旁人的白眼,她卻只能啞聲背負,那種苦,不足外人道。
當她嫁出宮後,也得不到夫君的善待,祺申看著,心像被火燒一樣地灼憤。
淳臨呆住了,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他愛淳頤……就算她已為人婦,他也愛她,違背禮教亦在所不惜……
「皇上命我澄清謠言,可打哪兒來的謠言?是事實又如何澄清?心知肚明卻又硬要說成是謠言,那是自欺欺人。」一貫沉穩的音調摻了幾絲輕蔑,他眼底儘是不屑。「真正的謠言,就是把淳頤說成主動勾引!她是個好女子,平日規矩安分,勾引之名簡直無中生有!」他慍道,恨自己不能保護她,讓她一再受旁人的傷害。
聽到這裡,淳臨本就白皙的臉頰變得更為雪白了。
不……皇阿瑪騙她……這不是澄清,而是坦白,他坦白自己對淳頤的感情,坦白所有的謊言……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違君之命,那是死罪……」被迫接受了眼前事實,她看著他眼中的堅決,除了心悸,還有更多的難堪。
祺申深深地凝視她晶瑩若水的雙眸。「我不想欺騙你。」
從不曾懷疑過皇帝的威脅,他明白君無戲言的道理,但是他真的不想欺騙淳臨。
簡單一句話,輕易擰痛了她的心。
他不想欺騙她,她卻寧願他像皇阿瑪那樣騙她、瞞她……
「我不配當你的額駙,若非顧念著阿瑪的前途,早在皇上決定指婚那天,我就進宮告知你這一切的真相。」
「既然如此,你為何到此時才把話說出來?」輕聲低問時,她眉心凝起愁緒。
為何要待她開始相信那只是個「謠言」後,而她又準備好當他的新嫁娘時……才把這一切的美好打碎?
「我以為自己能欺瞞你、以為能夠若無其事地等著成婚之日,但……不行,我辦不到。」與她如出一轍的苦澀一併染上他的眉、他的嗓。「當真的看到你了,我才曉得自己根本無法說出那種欺瞞之言,要我昧著良心娶你、要你一無所知地嫁我,那樣對你太不公平了。」這就是他不顧一切向她坦白的原因。
「如今……如何是好?」她喃喃低語,不禁茫然了。
剖白了一切……他還要娶她嗎?關於他感情的殘局,又該如何收拾?
「我沒資格當你的額駙,我會想辦法說服皇上收回成命。」猝然作出決定,他幽暗的眸子透出一絲憐惜。「我要是順從皇上的旨意,那會把你的幸福給毀了,你是這麼優秀,以你和碩公主的身份和條件,皇上該納個真心待你的男子為婿。」
水霧湧現眼前的剎那,她垂下了小臉,不讓他瞧見自個兒的心傷。
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了……看似無情的剖白,卻又不失顧惜她幸福的言辭,他待她……也非全然地無情吧?
該不該……給自己來一場賭局?
眨去熱淚,她強抑心中酸痛,再抬頭時,勉強回復了一貫的恬容。
「君命難違,你千萬別輕舉妄動,皇阿瑪……不會罷休的。」飾演起冷靜的角色,她勸阻他的衝動,忽然間明白了皇阿瑪的臨別之言——
他要是敢欺負你的話,定要告知皇阿瑪,記著了嗎?
但她辦不到,她不可能向皇阿瑪告祺申的狀,她瞭解皇阿瑪的性子,這樁婚事要是出了什麼狀況,他是絕對不會輕饒祺申的……
不管如何,她都不願皇阿瑪為難他。
「我會承擔一切後果。」他堅決道,深知那是一步險棋,稍有差池必將禍及全家,但他還是要走上那一步,無心迎娶不鍾愛的女子,更不忍她被他耽誤了幸福。
「如果說,我是非君不嫁呢?你還會違抗聖旨嗎?」
聞言,祺申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瞅著她。
「你不騙我,那我也不瞞你了,事實上……我跟你一樣地心有所屬。」抿唇一笑,她清瀅的眼底有著淡淡哀愁。「因此無需內疚自責,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聖旨不可違,我只能非汝不嫁,而你……也只能非吾不娶。」
「不……那樣太委屈你了。」他搖首,無法認同她。
欲勾唇一笑,她唇邊卻勾起了滿滿苦澀。「假如那叫委屈,那你亦同樣委屈,我們的心上人皆是……不可共之相守的人。」她在淚眼矇矓中,深看他的無可奈何。
她在哭嗎?凝望面前秋眸含淚的女子,祺申心滲不捨,印象中的淳臨只笑不哭的……
「申哥哥,你答應我好嗎?別放棄自己的前途,既然無法抗旨,就讓我們一起去面對它好嗎?」軟聲懇求他,她只求一個有名無實的名分,只求一個能名正言順伴他左右的機會。
這也是她的賭局,一場能否教他日久生情的賭局。
反正,她別無他擇,眼前能做的,便是這樣了。
或是聞知她原來和自己一樣地為情所困,因此他感同身受,又或是真的不捨她的淚,因此他……拒絕不了她的要求。
深邃的黑眸緊緊地、牢牢地鎖住她美麗而哀愁的容顏,近乎哀求的話語使他動容了,她的那聲「申哥哥」更激起了屬於兄長的疼惜之情……
半晌,他終於點下了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14:37
第二章 栽心
三月十八暮春天,漫天梅紅香絮時,淳臨登上了花轎,出閣了。
與祺申拜了堂,在新房內一同吃過了子孫餑餑、長壽湯麵後,他便揚聲要求喜娘退下。
「這酒,別喝。」
他低聲說道,她低頭掩哀,明白他的用意。
的確……有名無實的夫妻,何必連合巹酒也喝了?
摒開了門外的歡騰笑聲,新房之內寂靜得教人窒息,尷尬的氣氛亦隨之瀰漫開來,最後還是由祺申牽起她的手,領她走到炕前。
「好好歇下吧。」說畢,他轉身步進內室。
此時,她終於抬眸,望著只消瞬間就消失眼前的身影,她心窩惆悵,呆立了好久、好久……
這樣的新婚夜,她一輩子難忘。
*** *** ***
再次見到祺申,是在三天歸寧時。
春季的晌午,暖陽微熾,淳臨首次步出臨安居,離開公主府前往裕王府的錦園與祺申會合。
尚未踏進園子,便聞得一陣花香拂來,她好奇地揚起眉,不覺加快了腳步。
如同每個初踏錦園的人,淳臨和兩名侍女一同瞪大了眼,被滿園紅花攫奪全盤注意,三人均震懾於眼前景色之下。
「這……會不會太誇張了?」好不容易擠出聲音的楓依,有點結巴地道出心裡話。
誇張嗎?的確是。
放眼望去,偌大的庭園除了海棠便別無其他,鮮紅花叢吞佔了所有地方,只空出一條勉強能供二人同行的小徑,連中心的挽香亭裡也供養著海棠,讓人不禁聯想前方的隆怡軒裡是否也遍地紅花?
「好漂亮……」低聲輕喃間,淳臨不禁蹲下身子,與花平視,凝望那紅中帶白的花兒,一股熟悉的感覺無端襲上心頭,她伸指撫過嬌嫩的花瓣,滿目紅影中泛起了迷惑……
拈香而來的腳步驀然奪去她專注的視線,抬起頭,她看到了擱在心頭的男人,一掃眼底迷濛的惑然,眸光清瀅,唇邊煥出了笑痕。
可人的笑靨教祺申一怔,如此居高臨下地瞧著淳臨衝著他笑,這情景竟讓他有似曾相識之感……
「這裡的海棠好漂亮。」她柔聲道,任由楓依和青綾扶起她,臉上仍是一貫的恬笑。「申哥哥用過午膳了嗎?」她輕問,留意到他一身未卸的官服,猜想他該才剛從戶部街回來。
「還沒。」關切的聲音傳至耳邊,祺申望著眼前溫婉的女子,微笑問:「要不要伴我一同用膳?」
聞言,她揚起了笑。「好啊。」雖已用過午膳,但她仍回答得沒半分猶豫。
隨後,他們一同轉入隆怡軒用午膳,不清楚淳臨平日愛用些什麼菜,他特地吩咐嬤嬤弄些精緻可口的小點心來。
下人退下了後,祺申轉向淳臨,溫聲道:「抱歉要你親自前來會合,禮部那兒今晨出了些狀況,耽擱了不少時間,我怕來不及回來接你進宮,這才遣人請你先行過來——」
「沒關係的。」有些急切地打斷祺申的話,淳臨不要他對此心存歉意。
「這於禮不合。」他還是語帶歉仄。
「申哥哥,別把宮裡那套規矩搬出來,我不喜歡……那樣。」她黯下眼,美麗的羽睫掩蓋住她眼底的落寞。
自她成了皇阿瑪最寵愛的公主後,包圍在她身旁儘是一張張誠惶誠恐的臉孔,她不要連祺申也成為那些臉孔之一。
祺申莞爾,接觸過無數王孫的他,沒遇過不喜愛別人以隆禮相待的權貴,他以為長居宮中的她也不例外。
「我以為你習慣了恪遵規章。」他淡哂,抹不掉她在心中的嬌貴形象。
沈厚的嗓音帶著親切的笑意,她不禁抬眸直視眼前男子,發現他爾雅的笑容一如往昔,未曾改變,不由得又憶起了從前,她心頭頓時喜悅起來。
「申哥哥忘了以前在萬壽節是怎麼和我一起玩嗎?」她微笑著,多懷念從前他抱著她東藏西躲的日子,縱然只能在萬壽節見他一面,即使一年只能與他相聚半日時光,卻已能讓她感受到無窮快樂。
「當然記得。」薄唇掀起了更深笑痕,她臉上的笑容一併染上他的眉眼。
「那時你向其他阿哥和公主請安,唯獨不會向我請安。」正因如此,在他身旁她總覺自在,居於嚴守禮節的宮闈中,他是唯一能讓她忘卻自身尊貴、唯一能讓她放鬆的人。
「那是因為當我望向你的時候,你就已經牽住了我的衣擺,一直『小申子哥哥、小申子哥哥』地喊個不停,讓我都忘了禮數,教人笑話了。」憶述往事,他飽滿笑意的俊眸泛起了溫柔。明明事過境遷,小娃兒都長大成娉婷少女了,可那一切,卻仍歷歷在目,深印心底。
「你知道嗎?每次拉著你的衣擺,我總在想什麼時候才能與你齊高呢?哪知每年當我長高一分,你就長高一寸,你長大得好快,每回我都只能看到你的腰身,你都不知道我仰頭看你看得多辛苦……」道出兒時那傻氣的想法,她泛出靦腆的笑。
抱怨似的話語教祺申低笑出聲,他依然記得那張粉粉嫩嫩的小臉是怎麼努力仰望自己,然後小申子哥哥長、小申子哥哥短地呼喚他,她的聲音稚嫩,帶點兒嬌潑,他想,她不會知道自己那幾聲急切的呼喚有多可愛,每每牽動他的心弦,總教他忍不住打從心底疼寵她。
「那時的想法真傻……」她小聲嘀咕,但瞧他笑得開懷,也不在意向他坦露那些齬年稚齒之事了。
興許有著一些共同的回憶,祺申感覺與淳臨彷彿相識如昨,遂漫談開來,從幼時短聚的點滴趣事到年長後的種種歷程,縱然是些互不牽涉彼此的回憶,他們亦耐心聆聽對方的一切。
直至午膳傳來,他們才打住話頭,專心下箸。
用膳過後,他們便啟程進宮,徐步前往登車時,他掏出一個小錦袋,並交到淳臨的手上。
「這是……」
「打開看看。」他鼓勵著,暗暗期許她展現歡顏。
纖指隨即鬆開了繫繩,在裡頭,她看到了久違的花蜜酥糖,那是她兒時最喜愛的零嘴。
她掀唇笑了,抬眼看著他笑意盎然的俊臉,不必嘗糖,她心窩已在泛甜。
「好像……每回見面,你總送我這個。」她當然明白他是曉得自己嗜甜才送的,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他仍記得她的喜好。
「那是因為你的乖巧,總教我忘不了要賞你些東西。」他笑道,說話同時,差點就要伸掌摸摸她的頭。
沒有妹妹的他,總拿她當妹子般寵著、疼著。
「可是,我已經不再嗜甜了。」她遺憾一笑,低首繫好繩索。
是額娘不允她亂吃甜食的,她說那會讓人發虛胖,女孩兒該當體態輕盈才好看,臃臃腫腫的模樣會讓將來的夫君嫌棄。但她不在乎將來,只在乎額娘的喜樂,因此儘管不捨甜食,她也不敢違逆額娘的話,教額娘不快。
聞言,祺申略感意外地挑起眉。
「這個還給你。」把錦袋遞還他,她靈動的大眼閃著慧黠。「我能向你討別的賞嗎?」柔聲詢問間,他們已走到馬車前,轉身登車時,她唇邊滿溢柔笑。
「你想要什麼?」緊隨她身後,他彎身鑽進馬車裡,看她低垂著螓首,纖指忙著整理稍縐的裙擺。
而後,她抬起臉,星眸燦燦。
「我想要你的『錦園』。」
*** *** ***
遍地海棠的錦園,是祺申十年來的心血。
從播種、澆水、施肥、剪枝到開花,一切的栽植培育都由他親手照料,從不差遣下人幫忙打理,更從不允人輕佻觸摸。
那是他辛苦經營的海棠,美麗的花蕊在他悉心呵護中燦爛盛放,他沈醉在殷紅嫩香裡,長指撫過了片片艷瓣,而他,卻只准許他人以目遙望,碰觸不得。
在某方面,他很自私。
因此,淳臨當天的要求於他而言,無疑是種冒犯,但在他愕然的注視下,她剎那間噗哧而笑的模樣,卻教他忘了慍怒。
「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到錦園去賞花。」
這便是她要討的賞,僅此而已。
那天,他揚唇笑了,欣然答應她的要求。
兩天後,當他在園裡翻土播種時,淳臨來到了錦園,向他緩步盈盈而笑時,不忘叮囑尾隨的青綾和楓依當心別踩著了花兒。
「你先到亭裡待著!」祺申滿手泥污,無法前往迎她進來,只能向她大喊。
「你在做什麼?」淳臨回喊了句,好奇的目光膠著困於叢間的男人。
「我在播種!」
「我能上前看看嗎?」她興致勃勃地問,麗眸閃著亢奮。
「很髒的!你別過來!」他急喊,想止住她驀然加快的步伐。「你在亭子待著,我這就過來!」放下縷犁,他踱到水盆前,洗掉掌中泥垢。
然後,他步向挽香亭,卻看到一張不被預期的焦慮臉容。
「我礙著你了嗎?」蹙著一雙秀眉,淳臨滿臉愧色。「我……我先回去,待你有空,我再過來。」低垂著臉兒,她匆匆起身。
終於鼓起了勇氣踏出臨安居,她懷著期盼前來,卻沒料到會打擾到他。
該滿足了吧……至少看了他幾眼。
「我閒得很。」及時拉住她的腳步,他勾起微笑。「方纔拔草都拔悶了,我正想找個人談談話,你留下陪我可好?」
一句溫言詢問,即時安撫了她繃緊的情緒。
她抬眸望向他,絳唇掀起了恬恬淺笑,無聲點了點頭,她任他溫熱的大掌隔著衣袖,牽她坐下。
「這裡的海棠,都是申哥哥親自栽種的嗎?」她輕問,看他一身布衣韋帶的裝束,若非早已知曉他是這裡的主子,驟然一看,可真像個花匠。
「是的。」
她蹙起了眉心。「那……你不會很辛苦嗎?晨曦未露便得起來早朝,辦完公回來還得打理這麼大的園子,你不累嗎?怎不找人代勞?」清脆若鶯的嗓音,有滿滿的擔憂。
她的一臉關切煥出了他的笑顏。「你知道嗎?假手他人種植得來的花兒,它們不會有『心』。」
「心?」眉間更添疑惑,她不懂他的說法。
「我一直認為花卉是最有靈性的一種植物,它能懂喜怒哀樂,得全心以待才能換來它的芬芳吐艷,若是無心培植,只能換它數日艷色,在此過後,別說花香衰退k就連顏色也黯淡下來,因此我堅持親自照料它們。」
「那到了凋謝的時節,你不就很難過了?」縱使萬般盡心,可花開得再美再艷,終究還是會有枯竭的一天。
「難過?那倒不。」他輕笑,俊容爽朗。「我懂『化作春泥更護花』的道理。」只要花兒曾在他慇勤照料下怒放嬌艷,他已心滿願足。
「我沒想過申哥哥是這麼懂花愛花。」玉容漾出恬笑,她清麗的眸裡有迷濛的崇拜,由衷道:「更想不到你會這麼堅持親手打理園子,你好厲害。」
讚美的言辭教祺申挑起了眉。「你不覺得無聊?」他知道很多人在暗地裡如此議論自己的作為。
「怎麼會?」乍聽他似是貶損己身之言,她不禁睜大了美眸。「雖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但每個人都有自個兒的志趣,那怎能稱之無聊?只要做好正事就行了,而且申哥哥已經做好本分了呀,你是禮部侍郎,身居要職,閒時蒔花有何不妥?」她的語氣不覺摻了絲激動,不平他把全盤心血付諸「無聊」一詞。
對他的崇拜之情向來懸若日月,她不容他妄自菲薄。
略帶倔氣的眼眸依然美麗,而她不以為然的語調,讓他首次領教她有別於一般女子之處。
並非盲目地順應規範,她也有她自個兒的想法。
上揚的俊美嘴角,彰顯出他愉快的心情。「臨兒,英雄所見略同,你所說的和我認為的如出一轍,終日浮沈於功名非我所願,能有些志趣,這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只要盡了本分,便能無愧,當初要不是盡心考取功名,他想阿瑪也不容他如此放肆的。
「那你呢?除了琴棋書畫外,還有別的志趣嗎?」他忽而一問,突來的心思讓他不自覺地想更瞭解她。
「我的志趣?」他也會對她的事感興趣嗎?
「我只知你琴棋書畫皆是第一等。」對她的瞭解僅限於此,而且那全是無意中從旁人口中得知的一些軼聞。
那實在是太過誇獎了……她暗付著,臉上的笑容顯得有絲無力,知道別人是如何將她的才能誇張其辭。
「我的志趣……那是你一定想不到的。」她目光閃爍,朱唇抿著神秘的笑意。
像她這樣溫婉嫻靜的女子,會有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志趣?
他的好奇心被挑起了。「那是什麼?」
「舞蹈。」俐落兩字,告知了她鮮為人知的志趣。
「你會跳舞?」他面露訝異,萬萬想不到一個知書達禮的皇女,居然懂得這種市井之技,甚至是在皇族眼中的低下技藝。
她點點頭。「你可別告訴別人喔。」
「我會守密。」他立刻答應,不禁又問:「打哪兒學來的?」別怪他對此太過好奇,實在想不透深居宮闈的她,究竟如何學得舞技?
「那是額娘教的。」提起額娘,她的笑容更添甜美,憶起從小便看著額娘閒時起舞的曼妙麗姿,她神往不已,因此常賴在額娘芬馥的懷裡,軟聲央求她的教導。
「原來如此。」他也沒想到淑妃懂舞。
「這個也要守密。」她甚為緊張地要求他。她差點忘了額娘的隱諱。
讓他知道是一回事,被別些人知道,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我答應你。」看出她避忌的神色,他應允得乾脆,不再探究些什麼。
「申哥哥是什麼時候開始種花的?」她對他蒔花的志趣還是很戚興趣。
他皺眉沈吟,思索道:「大概……是十歲的時候吧,我喜歡上海棠之美,就央阿瑪辟了這塊地來種海棠。」
「除了海棠,你還會種別的花兒嗎?」
他釋出了笑。「我獨鍾海棠。」溫煦的目光透著堅定,他沈穩的嗓音又摻著一抹固執。
對花兒都已這般專一相待,那感情呢?他也是這樣專情獨愛著淳頤嗎?
難以遏抑的聯想襲上心頭,迅速得教她措手不及,她心口倏然窒悶起來。
突然斂起的芙容引起祺申的關注。「在想什麼?」是他瞧錯了嗎?怎麼她眼底……有若隱若顯的苦澀?
挪回游離的視線,她眉心仍凝著淡愁。「我在想……你累積了那麼多年的種植經驗,可有想過把這一切編纂成冊?」抑壓了心坎的愴恍,她勉強恢復笑顏,繼續與他談笑風生。
看她重展歡顏,他不覺釋懷了繃緊的心胸。「沒有這樣的念頭。」
「那十年以來,你可有留下一點關於種植的心得?」
她的殷殷探問讓他羌爾。「是有記錄下一些手簡,可全都是隨手寫下的,凌凌亂亂的沒個章節。」
「嗯……」她眨了眨眼:心中興起一股念頭。「你可曾想過把它整理清楚?」
「有想過,但我還沒得空兒去整理。」
「我幫你整理可好?」她主動請纓。
原來她真打著這主意。
祺申揚唇而笑,早猜到她的心思。
「那會耗你很多時間的。」他伯麻煩到她。
「不會的。」輕搖螓首,她一臉興致勃勃。「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與其待在房裡操女紅,倒不如幫你做些有意義的事。」
她的誠懇教人盛情難卻,況且,他沒必要拒絕她的一番好意。
於是,他點頭了。
「你隨我進軒裡去,我讓你瞧瞧那幾本手簡。」他站起了身,含笑凝睇她於瞬間燦笑的嬌容。
「格格,咱倆就在這兒等您。」貼心的楓依主動開口,為主子爭取與心上人獨處的機會。
淳臨還她們一記會意的微笑。
然後,她迎上了他溫和的目光,與他並肩越過花徑,一同步進隆恰軒。
來到書房,他讓她安坐案前,自己則立在檀櫃前翻尋手簡。
片刻過後,他為她帶來了五本手簡。
「這裡頭有些記錄是重複了的,你可以帶回去慢慢整理,有看不懂的地方儘管問我。」
「好的。」她點首應和,素手翻開了手簡,略略流覽過後,她眼神若有所思。
「申哥哥,我突然想到一個主意。」放下手簡,她望向他。
「你儘管說。」
「我可以在這上頭畫圖嗎?」
「畫圖?」他不解。
「畫海棠。」她揚起了笑,徐徐道出自個兒的計劃。「我也看過一些關於種植的書冊,那通常都是文字的記載,就算有圖,也只是以墨繪簡陋兩筆地畫出花卉的形態,我覺得若能用彩繪的話,那會生動許多,讓整本書冊活起來。」
他挑起了眉,眼底盈溢興味。「你是想文中有畫、畫中有文?」她的想法可真新鮮。
「我還想把它分成四個章回,分別是春、夏、秋、冬,以四季不同的種植方法來描繪海棠,記錄下每個培植的階段,也畫下它們在不同階段的種種形態。」
「若真如你所言地去做,那肯定是一本最詳盡的蒔花養卉之冊。」黑眸揚起了一抹激賞,她別出心裁的主意教他開始期待起整理完竣之日了。
「完成後,你可以找書坊刻印成冊,讓更多愛花者沾恩,那肯定能引起他們的種植興趣。」感受到他喜躍的心情,她唇邊笑意更濃,不禁為他提出更多意見。
「臨兒,你連這個也想到了?」他笑道,心裡是驚喜的,從沒想過能把自己的種植心得付梓。
「公諸同好嘛!」她燦笑如花,聲若銀鈴。
凝視眼前的嬌美笑靨,祺申感到目眩,首次領會到她純淨似水般的柔美。
「申哥哥想什麼時候把它們整理清楚?」睜著一雙美目,她仰臉望向他沈默的臉龐。
回過神來,祺申淡然一哂。「不急,你慢慢整理。」
她明眸一轉。「那……我能隨時過來作畫嗎?我會很安靜的,不作聲,也不打擾你。」嬌脆的嗓音問得小心翼翼。
笑意爬上了他俊逸的嘴角。「還對我說打擾?要你做這些費勁傷神的事,是我打擾到你才對。」
「我是怕你介意嘛……」她小聲嘀咕,朱唇微噘。
他笑出聲,為她這副可愛的小女兒模樣。
「我不介意,你愛何時來都成。」俊眸裡滿是寵溺的笑,但當瞥到案上那幾本手簡,他又不禁攏眉。「這回真的辛苦你了。」那裡頭全是他的匆促筆跡,加上內容又零散不堪,他真怕這差事會苦了她。
「申哥哥也很辛苦呀,得一人打理這片花海,獨力承擔所有雜事。」解讀出他眼底的憂慮,她提醒他也有他的難處。
「我還能為這主意做些什麼?」明白她的貼腹之辭,可他仍覺那太讓她難為了。「你儘管道,好讓我也分擔些事務。」
「你只要專心蒔花便好,讓我能繪出最美麗的海棠,這是我唯一想要你做的事情。」明亮的美眸漾著溫柔,她一心要幫他挑起這個擔子,讓他能無後顧之憂去栽植他最喜愛的海棠。
她的柔情,像一顆春芽,無聲栽進了他的心扉。
然而,他卻渾然不覺,只覺眼前的女子優秀得教人心折。
「好,我會專心栽花。」
生平頭一遭,他不僅為了自己而用心栽花。
今後花季,他也為了她,栽遍滿地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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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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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5-30 13:15:17
第三章 藏愫
雖說淳臨不是個擅耍心機的人,但長居深宮之內,看多了後宮的女人之爭,再加上她是當今最得寵的皇女,在耳濡目染下,她多少也學會了些逢迎取悅之道。
幫忙整理祺申的手簡是想為彼此帶來些牽絆,為他繪畫海棠是想接近他,種種看似出於好意的心思,全是為了他,也是為了她自己。
她的私心源自最單純的期盼——她想伴隨他。
那天抱著祺申的手簡回臨安居,她手上沈甸甸的,可心,卻一片輕盈。
「格格,你還在看呀?該就寢了。」已過掌燈時分,青綾不禁開口提醒。
正忙著鋪床的楓依回頭取笑道:「瞧格格手不釋卷的呀!我說格格都把那幾本東西當成了是額駙爺,看個幾百遍也不厭倦!」
淳臨羞紅了臉兒,暫且擱下手簡。「你們先去休息吧,待會兒我自己熄燈。」
格格趕人啦!
青綾和楓依同時笑彎了眼兒,趕緊辦好手頭事務便立即離開。
她們一走,淳臨又再埋首於本本手簡之中,纖指翻動紙頁,裡頭筆跡不論潦草抑或端正,全映入了她清澈的眼底。
「這該是很小的時候寫的吧……字跡好稚拙喔。」她喃喃自語,目光膠住那歷經年月而泛黃的扉頁上,不細閱內容,她反倒先研究起他的筆跡。
陳舊的手簡,彷彿正在對她訴說那久遠的年代,那個屬於祺申的、不被她所熟悉的孩提時代……
徐徐流動的翻頁之聲,為她帶來越顯成熟的俐落筆跡,看到最後,她思緒迷糊了,恍惚間,似是看到他如何從稚氣的純真少年,蛻變成如今的翩翩爾雅佳公子。
多想由他親自細說往事,好讓她彌補那段空白過的時間,只要是屬於他的記憶,她都想知道、都想瞭解、都想參與。
思忖間,她歎了口氣,暗笑自己的天真,如何抓得住已逝的時光?她該抓住的,是現在呀!
把目光調回手簡上,她抖擻起精神,開始認真檢閱內容。
忽而,她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哪有這個宇的?是亂寫的還是寫錯了呀?哈哈……好多錯字喔……」
唉……笑到肚子痛。
挑燈夜讀到巳時,她從案頭輾轉移至炕上閱讀,看累了,也笑累了,終於抱著手簡,沈沈睡去。
*** *** ***
在這春光明媚、海棠怒放的季節,她成了他的畫師。
推開宣紙,筆沾丹青,淳臨坐在挽香亭的石桌前,開始揮筆勾畫出海棠的雛形。
然而,她並不專心於此,視線總被叢叢紅花間的那道辛勞身影攫奪。
親眼目睹他的用心培花,看著他是如何小心托葉剪枝,那份細心的慇勤,連她也不禁為之動容了,更何況是被他殷殷寵愛著的海棠?
開了滿園絢麗海棠,不無道理。
對他的崇拜,不覺又加深了一層,她沒有信仰,卻是他最忠實的信徒。
瞧得癡迷時,她幾乎想把他的身影也一併畫下來,好讓他能隨時跟著自己……
「在發呆?」
低沈的男音忽爾於耳畔響起,她猛然抬眼,看見不知於何時踏進亭內的祺申。
是啊……她在發呆,看癡了他對海棠的疼惜眷顧,她想,就算花季過後,花凋辦落,她也甘願化作他的指下花魂……是不是只要曾有過他的寵愛,能被他那般深切關愛過,就算只有一剎那,也好?
「我……我在想該用什麼調色。」想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她邊說邊又提筆繪畫。
心頭有些苦澀,她不明白為何會有那樣卑微的想法……
祺申略一頷首,看著她筆下一陣忙碌,他眉頭輕皺。「那兩個丫頭怎地不在旁侍候著?」他問得有絲不悅,沒人為她侍候書墨,怕讓她操勞了。
「她們忙別的去了。」她回答得俐落,可心裡卻在發虛。她們想讓她與祺申獨處培養感情,而她,樂於如此安排。
「啥事得兩個人一塊兒忙去?」他口氣仍是不滿。「臨兒,你還是那樣縱容她們嗎?」在她還好小好小的時候,他已見識過楓依和青綾的放肆。
「申哥哥,其實……是我不讓她們跟來的,過來干站著看我畫畫,那很悶的,倒不如讓她們辦別的事,不是更實在嗎?」她說的也是事實,楓依就曾站到腿麻,青綾更糟,打盹兒打到整個人栽了個跟頭,差點弄破了額頭。
她的蕙質蘭心教他動容。「你還是那樣懂得為人設想。」斂起慍色,他嘴角浮上輕笑。
她揚唇一笑。「你都剪好了嗎?」
「還沒。」他撩袍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只是有點兒累了,想休息一會兒。」那是半真半假之言,他是看她停筆發呆良久,忍不住過來瞧瞧她怎麼了。
「喔……」她看著對坐的他,不覺紅了俏顏。
許是勞動的關係,他身上的灰藍袍子汗濕了一大片,粗糙的麻布緊貼著他,勾勒出他寬大的肩膀,以及叫結而強壯的胸膛……
誰說只有女人的玲瓏體態才能魅惑人心?男人精壯結實的身子也可以很撩人的呀……
臊紅著雙頰,她垂下臉,繼續搖筆作畫,不敢再瞧祺申。
倒是他,緊盯著她的俊眸馬上發現了她的異樣。
「咦?」他的大掌突然躍進了她低垂的視線內,她訝然抬首,看到他正在收拾畫具。
「明天再畫。」他動作迅速,眼下只剩她手上的筆和畫尚未沒收。
「為什麼?」她疑惑不已,不是畫得好好的嗎?
「你悶壞了。」他看了她一眼,趁她不覺,抽走她的筆。「臉紅成這樣。」
他以為她受不了這漸轉孟夏的暑氣。
她更脹紅了顏。明明是他惹她臉紅的呀……關天氣什麼事了?
「我……我沒事兒呀……」他人都站在亭外等她了,她還在作垂死的掙扎。
「快個把時辰了,畫夠了。」他不能累壞了她。
可她還沒把他看夠呀……
「申哥哥,我可不可以不要走?」蹙起眉,她軟聲要求,不想離開。
「不行。」一口拒絕了她,他抱著畫具折返亭內。「再待下去,你會中暑的。」皺起眉,他眸中有憂。
「哪那麼誇張?夏季都沒還到。」她不甘心。
「可天氣已開始悶熱了。」單手抱牢畫具,他騰出一手拉住了她。「聽話,我不想讓你病倒了。」好言相勸間,他握緊了掌中細嫩的小手。
他不經心的觸碰,又讓她紅了臉頰。
在他面前,她還是太嫩了。
「我送你回去。」他輕聲說,施力將她帶離亭子。
「那張圖……」她頻頻回首,美麗的眉目儘是焦慮。
「就放在那兒風乾吧。」瞧她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兒,祺申逸出笑痕。「臨兒,一切慢慢來,畫不完的明兒個再畫,別讓這些事太操勞了自己,懂嗎?」再說,他看了也會心疼。
是呀……她在急什麼?畫不完有何關係?她還有明天,無數個明天,她要為他畫一輩子的海棠。
小小的心願,教她露出了竊喜的甜笑,對他執著的情意與期盼,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這片芳郁瀰漫的花海裡。
*** *** ***
蟬音亂鳴,時至大暑。
未時,淳臨一如既往來到錦園作畫,卻見一名女子立於園中,她一身翠綠旗服與四周嫩紅花色相互襯映,驟眼一看,甚覺悅目。
甫見淳臨的到來,女子挑起了一雙精緻的柳層,鳳目慵懶地將她打量了一遍,注意到淳臨旗頭上那兩繒紅線總子,她勾起朱唇。
「和碩公主金安。」她福了個身,態度恭敬,但不改眉間那道傲氣。
淳臨頷首,瀅眸不禁細望眼前的絕色容顏,她身上有她熟悉的張狂狷傲,那是皇家人獨有的氣焰,她在宮裡看多了這些人。
「我是惠親王的和碩格格。」接觸到淳臨的凝睇,女子主動為她解惑。
果不其然,她真是皇家人,並且與她同姓愛新覺羅。
「你的名字?」淳臨輕問,對五皇叔沒點概念,遑論是他的女兒了。
「璟月。」嬌唇吐出兩字,璟月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她,心裡一直端相著。
淳臨比她想像的還要嬌柔幾分,貴為和碩公主,卻全沒那份跋扈之氣,秋水眉目間只有純淨的恬淡,若非身穿華服、綰結旗頭,她不會看出她是干金之軀。
「公主前來,是為了探望貝勒爺?」璟月隨口一問。
「是的。」她點點頭,心裡泛起疑惑,祺申從不輕易允人踏足錦園,就連照料起居的奴僕也只在晨晚雨間進園侍候,這是她頭一回瞧見別人佇足於此。
璟月勾唇微笑。「看來你們夫妻倆的感情真要好。」
淳臨微笑下語,眼眸深處有不為人知的苦澀。
夫妻……她把祺申視為夫君,可他卻把她視作妹子,本應是親暱的關係,卻成了她心中最難堪的稱謂。
「璟月格格要到亭子裡去嗎?」淳臨柔聲提議,注意到她梨頰上的薄汗,想必是受不了這艷陽天。
「臨兒,別讓她進去。」
低沈的聲音從園門前響起,淳臨回過身,看到祺申正向她們徐步而來。
「笑話,什麼『別讓她進去』?公主的話說了算,哪輪到你這小小的貝勒在此插話?」璟月滿臉不屑。
「方侍郎不在,你可以走了。」冷淡的口氣,陳述著教她失望的消息。
聞言,璟月臉色驟變。「我、我啥時說過要找那姓方的話了?」盡褪傲色的小臉連著結巴的嗓音,皆皆洩漏被看穿後的狼狽。
「那你來這兒做什麼?」她從來只為了要看方易中而來,真辛苦了他那位好友兼同僚,運氣不好碰上了,還得處處應付她的纏擾。
璟月語塞。只要言牽方易中,她一向聰明的腦袋就馬上變得不靈光了。
祺申不再理會她,低頭看著身旁一直靜謐無聲的人兒。「今兒個太陽毒辣得很,不如待在屋裡繪圖?」對她,他仍是一貫溫言細語的調調。
淳臨點點頭,向來順從他的意思。「申哥哥記得戴笠帽,中暑好苦的。」
體貼的叮囑教他心頭一暖,牽起她的小手往隆怡軒走,他越來越習慣如此與她攜手同行。
「你、你們站住啦!」雙雙掠過眼前的身影驚醒了璟月,她氣急敗壞地叫住他倆的步伐。
「別理她。」感覺到淳臨想回首,他率先出言制止她。
可惡!真當她不存在了是嗎?
「我就不能來這兒串門兒嗎?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了?」
居然反過來罵他和淳臨款客失敬?
換作以前,隨她怎麼撒野他都能視若無睹,但這回她連淳臨也一併罵了,這教他無法忍受。
「你不是說過要跟我老死不相往來?」撂了那般絕情的話,她還來串什麼門子?太沒節操了吧!
「我啥時說過?」少來冤枉她。
「半年前。」瞧她一臉不平,祺申頓了頓,又補充了句:「就在你毀了我的心血後。」那時瞧她激動的,他不相信她真忘了此事。
「我收回那句話!」豪氣萬丈又擲地有聲的決定。
聞言,祺申嘴角一抽,看來很難擺脫璟月了。
「都是當丈夫的人了,這麼計較做什麼?」她蹙眉,不耐煩地嘖了聲。「遲些可能都當人阿瑪了,氣量這麼小,以後怎麼教娃兒?」
她的嘮嘮叨叨教其餘兩人同時暗紅了容顏。
放開了淳臨的手,他不自在地乾咳了聲。「要串門兒就找我額娘去,我沒空款待你。」明白就是趕客,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她身上。
璟月噘了噘小嘴,又回復了一貫的刁蠻樣。「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種花嘛,那公主呢?你總不會要公主也陪你一塊兒沾泥吧?」留個人陪她聊聊天也行吧?
「你想怎樣?」他邁前擋住她睨著淳臨的視線,總覺她的目光不懷好意。
幹麼一副防人的模樣?她是準備要吞了他的媳婦還是要將之拳打腳踢?
璟月翻了個白眼,但瞧他一臉的緊張兮兮,瞬即又挑起了她的玩心。
「公主是這兒的主子,她不應當好好款待我嗎?」她故意刁難他。
她瞭解的啦,新婚燕爾總是特別如膠如漆,就當她嫉妒祺申能坐擁這般軟香溫玉,她非要澆了他的興頭不可!
誰叫他老拿方易中來堵她的嘴?哼哼,她要報復!
「你不要太過分了。」擰起眉,祺申口氣不悅。
不跟他鄉廢話,璟月直接走向淳臨。「進府時,我先拜見了福晉,瞧她獨坐廳中怪悶的,你要不要過去陪陪她?盡孝心嘛!」最後那句,她特意加重了語氣。
雖感唐突,但淳臨也只有點頭的分,沒有道理推辭。
揚起勝利的笑,璟月牽起淳臨的手就立即往外走。
有種就別管你的那些花花草草,一塊兒跟過來呀!
瞥見祺申臉上的不滿,她笑得更開懷,還不忘在心裡酸他一句。
跟上璟月的腳步,她回首看了他一眼,而後低垂的目光,有她藏不住的落寞。
時光,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的萬壽節,他與她總於匆匆一瞥中道別,待得明年秋月時,長了年歲、漸褪稚容……
一瞬之間,他似是被什麼揪緊了胸懷。
「等等!」
衝口而出的叫喊,僵住了璟月的笑容。
「我跟你們一塊兒去謁見額娘。」
*** *** ***
主廳之內,一室女眷笑語連綿,唯有祺申獨坐一旁默然呷茶。
明明就是她們女人家的聚會,明明就是那麼地格格不入,他卻偏要跟來。
連他也搞不懂自己今兒個怎麼了。
「福晉,您這杯該是西洋參,對吧?」端詳福晉呷茶良久,璟月不禁輕問。
「你怎知道?」福晉驚訝不已。
「我嗅出來的。」她自信一笑。
「看來孫太醫還真有幾道功夫,現下格格不必親睹藥材,就能嗅出那是什麼來著。」她臉在笑,心裡卻尷尬著,獨呷私藏卻讓他們品龍井,顯露了她的小家氣。
「不知福晉要否聽我說一句?」盯著福晉的瓷杯,她意味一問,眸光閃爍。
「格格直話無妨。」
「福晉別再喝這種西洋參了,多喝無益。」看到福晉一臉的不可置信,她又道:「西洋參的確有養胃生津、清虛熱之效,但與高麗參和黨參相比,它的藥性還是偏涼了,根本不合女人服用。」
「真的?」福晉面露懷疑之色,就怕被她這丫頭給詐唬了。
「福晉月潮期間可有持續服用?」
福晉點頭,西洋參可是她每天必服的補品。
「早上起來,可有頭暈無力、手腳冰冷之戚?」
福晉驀然瞪大了眼,全被她說中了。
她搖首失笑。「你以為那是盡失血氣之故,因此會在那幾天倍增服量對不?」
「我以為西洋參更能補五臟、安精神……」誰知,原來她一直錯服人參。
執起瓷杯細呷茗香,她眼底儘是譏誚。「別以為西洋貨便是好東西,真要補身就用黨參,那才是上乘之品。」她恨透了西洋貨,惠王府裡就養著一幫鴉片鬼,都是夷人幹的好事!
「西洋參也有護肝腎之效。」祺申出言安撫福晉。「既能解酒醉,也可清煙毒,額娘不妨把剩下的交給嬤嬤分配府中需用。」依她的性子,肯定進了不少西洋參。
他不若璟月那般偏激,西洋事物也有其所長,朝廷上下就是充斥了太多鄙夷洋人的官員,他們只知貶抑洋務,卻不知他人之長,這只表現了他們的不求上進。
「好的。」福晉暗歎,私藏寶頓成公家物,實在教她痛心。
「福晉,不介意的話,給你來個脈診可好?」最近她正積極找人把脈,好鍛練鍛練自己的功夫。
福晉欣然點頭,畢竟擔憂自個兒的身體會否被西洋參拖垮。
璟月轉移了福晉的注意,讓一旁的淳臨鬆了口氣。
「你會害怕額娘?」
被壓低的聲線拂過耳畔,她稍扭螓首,在他專注的黑瞳裡看到自己的倒影。
「福晉剛才一直在看著我呢……」挨上他刻意壓下來的臉龐,她向他耳語。
原來是緊張。
祺申微笑道:「寬心,她不會咬你。」
他的詼諧教她笑了出來。「但我還是很緊張,那該怎麼辦?」給他出難題了。
「那就先發制人。」玩笑話說來順口,他喜歡逗笑她,不覺間,貪戀起她清麗的笑靨。
她立時笑瞇了眼。「申哥哥,那我第一個先咬你。」
「為什麼?」他沈笑,近在咫尺的貼近讓他聞見了她的髮香,騷動著他的心脈,也教他神魂馳蕩。
「誰要你這麼可惡,教我去咬人。」輕哼著指責他,她語音嬌嗔。
「你敢咬我?」他瞇起了眼,佯裝兇惡。
她揚起眉,一副毫不畏懼的模樣兒。「當然。」他都不吝嗇了,她還跟他客氣做什麼?
「那好。」他就是在等她這句話。「讓你咬了後,我再慢慢回敬你。」
「你會?」她睜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畢竟他待她一向照顧有加,從不欺負她。
諦視她因訝然而微啟的芳唇,他嘴邊逸出了笑。
「先咬你的唇兒,然後——」聲音戛止,勒緊遐想,他瞬即僵住了笑。
怎地吐出了這種輕浮話?他……在想什麼了?
淳臨一時沒聽懂,只睜著一雙清澈的瞳眸瞧他眼底的震愕,而後方懂臉紅。
「我開玩笑的。」他心頭發窘,多希望她聽不見方纔的失言。
難以置信自己竟對她說出那種曖昧的調情話,他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解釋自己的失常,只怕一向予她的溫雅形象就此毀了。
「我知道……」她訥訥低語,同樣感到困窘。
與此同時,留心他們不斷交頭接耳良久的福晉,悄悄對璟月低語了幾句。
璟月笑開了臉兒,遂起身款步來到淳臨身旁。
「公主,我來幫你把脈可好?福晉可關切您的身子呢。」
「好、好呀。」她聞聲便立即轉向璟月,免得跟祺申僵著尷尬。
璟月仲指凝神探脈,低垂的眼眸匆而一瞠,繼而抬首看了看面前的夫婦,她心中一片訝異,暗自探了探自個兒的脈搏,再仔細為淳臨探脈,確定了脈診無誤後,她最終選擇吞下滿腹狐疑。
「公主血氣有些不足,應當進參補氣,而後方能提氣推血。」
收起玉手,噙著笑意,她臉色無異,精伶的鳳眸卻開始認真端詳起祺申和淳臨的一舉一動。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16:00
第四章 占懷
「你近來心情不錯。」
祺申聞聲抬首,望向方易中,嘴邊笑意加深。「是不錯。」
方易中挑了下眉。「因為你的夫人?」
「臨兒很貼心。」想起那個臉上總鑲著笑意的可人兒,隨即烘暖了他眸底的溫柔。
「既然那麼喜愛,何不要了她?」方易中似笑非笑,語音戲謔。
「她是妹子。」眸光一合,祺申示意他別肆語。
「親妹嗎?」扔下不怕死的反問。
認識祺申近十年了,淳臨是第一個能讓他於工時仍保持心情愉快的女子,然而,他卻堅稱他們之間只有兄妹之情,方易中不信。
瞥了方易中一眼,他沈默起來。
越是辯解,便越覺自己口是心非。
憶及那回的失態,他懊惱不已,卻也使他意識到有些事變質了,當他急於疼寵她的時候,他開始懷疑那真是純粹出於兄長的疼愛?
稱兄道妹得太久,情感都被攪混了,他急欲釐清頭緒,卻又不得不顧及淳臨的想法,有些事做得太急進,只怕適得其反。
對她,他深知不可魯莽。
「瞧你能盡兄長之責到何時。」勾起嘴角,方易中意味深長地道:「別忘了你阿哥的子嗣隨時可以奪走你的爵位,你不打算先做點事?」
「我知道。」祺申皺眉,不禁歎了口氣。「我額娘前天才拿來好幾幅畫像讓我挑,還要我盡快作決定。」每一想起,他頭就疼得厲害。
「福晉手腳真快。」方易中輕笑,好奇問道:「如何?挑中了哪家閨女?」
「我沒要納側室的意思。」
看著他眼底的堅定,方易中挑起眉。「你阿哥先為王爺添了嫡孫,你已經夠吃虧了,這會兒不娶個側福晉回來,是準備要上演叔侄奪位的戲碼了?」
祺申嗤笑了聲,臉上掠過一陣不耐之色。「沒想到連你都這麼擔心我地位不保。」相同的勸辭不知聽了多少遍,他聽膩了,也聽煩了。
他當然明白子承父位的規定,子嗣從來都是鞏固權位的最佳抵押品,只是,若然是他隨便跟沒感情的女人結合得來的孩子,他不會疼的,拿孩子作爭權的工具,也並非他樂見的結果。
「雖說王爺一向和你阿哥不對盤,但老人家想要的也不過是個孫子,你好好想想吧!」
祺申不搭話,逕自埋首書冊中,不欲再討論府中那些擾人爭鬥。
轉眼來到下工時間,他們收拾好事務後便各自打道回府。
步履才落干步廊,一名行色匆匆的宮女向祺申迎面而來。
「青綾?」他叫住了她,認出她是淳臨的近侍宮女。
「額駙金安。」匆促福身,楓依無暇糾正祺申的錯喚,只急道:「格格中暑了,奴婢正要宣卜太醫出宮診治,奴婢在此別過。」撫鬢跪安後,她迅速掉頭走。
他心一緊,腳步隨之急迫起來,三步並作兩步,飛快離開了皇城。
*** *** ***
「施針了還是昏昏沈沈的啊……得用開竅藥了。」隔紗診脈後,卜見深收起紗布,從藥箱裡取藥。「先用蘇合香丸,過了今晚情況該會好轉。」
坐在床沿的祺申忙把淳臨的手放回絲被裡。「不用安宮牛黃?」他也有過中暑的經驗,記得當時的用藥。
「和碩公主這是陰暑,額駙爺說的乃是寒藥,可不能用於陰暑之症。」
祺申頷首,焦慮的目光不離炕上人兒。
卜見深走後,楓依和青綾依循著他的囑咐照料持續昏睡的主子,而祺申也是寸步不離她的閨房。
「額駙爺,是時候掌燈了。」青綾步至祺申身旁,輕聲提醒時辰。
祺申沈吟了會兒,看著炕上毫無動靜的淳臨,他決定留下。
「今夜我待下,你們回去歇下吧!」
青綾和楓依面面相覷,不敢貿然離開。
「白天我無法看顧她,那時全靠你們了,你們還是早些歇下吧!」他怕她們到時候不堪疲倦,無法周全侍候淳臨。
明白了祺申的用意,她倆安然跪安,讓他負起照料主子的責任。
坐在炕床邊,祺申不停為淳臨撫額試探溫度。她在發熱,但無半點汗水,水頰燒得通紅,換過了一塊又一塊冷布,約莫半個時辰後,她的溫度終於穩定了。
他頓然鬆了口氣。
「前幾天還叮囑我當心別中暑了,怎地現在卻臥病了?」他低歎道,不禁伸指撫弄她散落一枕的烏柔青絲。
「要趕快好起來啊臨兒,不是說想去燒香嗎?待你好了,我不栽花,你也不必繪畫,我帶你出去走一趟……」
低柔且堅定的諾言回纏耳畔,淳臨呻吟了聲,想睜開眼,可昏沈混沌的腦袋卻教她有心無力。
「臨兒?」
是祺申的聲音,他在喚她……思緒迷糊間,她低吟翻身,下意識想靠近他、摸索他,但她的頭又痛又沈,讓她再也使不上半點力氣。
「哪兒不舒服?」他著急起來,瞧她難受得蹙起眉心,他眉頭隨之擰緊。
申哥哥……
她想喚他,嫣紅的嘴唇卻只能逸出細碎呻吟,她好難受……
「頭疼?」紊亂中,他突地憶起卜見深所說的症狀,連忙幫她按摩太陽穴。
漸漸地,她好像不那麼難受了,鬆懈了眉間的緊蹙,她呼吸平穩過來,又再安靜沈睡下來。
感覺到她氣息平復了,祺申緩緩停下按摩,長指劃過她嬌嫩的臉頰,指下的纖柔軟他瞇起了雙眸。
褪去高燒的臉容依然泛紅,兩團紅暈緊貼於她嫩頰上,猶似桃李,更添俏麗,他沒想到她縱使抱恙,仍美麗得令人怦然。
從未如此切近地細瞧一個女人,貼近得幾能捕捉到她的呼吸,妍麗如花般的沈酣姿容映入他深邃的眸底,他專注的目光漸轉灼熱。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喃喃吟詠之音自他唇間流洩出來,厚實的大掌撫上她只有巴掌大的臉兒,他以拇指圈畫她柔美的唇瓣,忽而笑了。
她曾笑說他像極了蘇軾。
「哪兒像他了?」當時他不解。
「東坡先生愛極了海棠呀。」她笑吟蘇軾的(海棠)。「東風溺搦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他眼角煥出了笑痕。「我沒在夜裡也秉燭觀賞海棠吧?」
「我以為你會呢。」她吐了吐舌,打錯比喻了,面容靦覜。
那刻,他多想伸手摸摸她那嬌憨的笑靨。
如今,是肆無忌憚了,趁她熟睡之際,以他修長的指膜拜她教人心醉的美麗。
此時,他是真的「故燒高燭照紅妝」了,她嬌柔的睡容及抱病的身子,皆教他捨不得就此合眼歇息。
當滿眼滿心只餘她一人,過去那抹曾經盤踞心間的影子,已淡得只剩幾片模糊掠影,教他幾乎忘了淳頤這個人。
花月正紅,海棠春睡惹蝶眷,她在他心間,早已佔有一席之地。
*** *** ***
昏睡了一整天,她於第二天清醒過來。
「格格醒啦?」青綾端著水盆進房,便見淳臨坐起了身。
淳臨伸展了下腰肢,眉眼慵懶。「我睡多久了?」
「一天了,再昏睡下去,可要把額駙爺給急壞了。」擰來熱布,青綾侍候梳洗。
「他知道了?」她驚訝。
「何止知道,額駙爺昨兒個還留在這兒看顧你呢!」青綾笑道。
原來真是他……昨兒個病得厲害,迷糊之間,她彷彿看到了他,還以為自己在作夢呢。
「他留了多久?」淳臨好奇。
「整整一個晚上呀,今晨楓依進來,他才離開。」
青綾的回答教她吃了一驚,低頭瞧瞧自己一身的素色單衣,懊惱之色隨即爬了滿腮。「被他看到我這副邋遢模樣了……」好沮喪,她扁唇欲泣。
每回都是穿著得宜、打扮得端端莊莊後才敢去見他,面對意中人,她對自己要求嚴格,總想給他留下好印象。
「也不會很邋遢,格格別想太多。」青綾忙安慰道:「格格,額駙爺待你好極了,一聽見你病了就馬上趕來看你,還通宵達旦地看護著你,瞧他多緊張你。」
聽著青綾的好話,想像祺申的不眠照料,笑意又從她唇邊悄悄竄起。
「格格先淨身,再用膳,卜太醫待會兒就過來了。」
淳臨頷首,而後吩咐道:「幫我準備兩道菜——粉蒸排骨和龍井蝦仁。」
青綾聽後皺眉。「格格,你才剛病癒,該吃些清淡菜餚。」
「那是給申哥哥的。」她甜笑。「我會在午時進皇城,你們備轎吧!」
她也有任性的時候。
卜見深叮囑她別再往外亂跑,身子得靜養一陣子才好,但待他一走,她就馬上下炕著裝,楓依和青綾攔不住她,只能隨她愛怎麼著便怎麼著。
「亂緇躂,若然又中暑了,你回來可別哭喔。」楓依在旁囉唆,拿她沒轍。
「真不要咱倆跟去嗎?」青綾不放心。
「就當我到錦園畫畫去了,你們別擔心。」她喜歡跟祺申獨處,見她們又欲開口,她立刻揚聲:「起轎吧!」
「喳!」放下簾帷,轎夫應聲抬起了轎子。
轎子直抵千步廊東側的戶部街前,淳臨抱著食盒下轎,準備進去找禮部所在時,一名男子突地迎頭衝來——
「跑!快跑!」
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拉住了淳臨便往天安門跑。
淳臨嚇壞了,才剛病癒的身子險些跟不上男子奔跑的速度,但她只專注懷裡食,生怕會打翻裡頭的菜餚,一時竟忘了出聲呼救,就這麼一路被男子拖拽著跑。
進不了天安門,那是皇帝老子才可出入的地方,男子改往西行,來到刑部街外的一棵槐樹下,方肯歇下。
「咦?什麼來著?好香喔!」見淳臨停下腳步便連忙打開食盒察看,菜香立時從裡頭飄出,惹人垂涎。
方聞男子之聲,她手一頓,不禁抬目相視。怎地越瞧越眼熟?
「不記得我了?」把她的疑惑盡收眼底,男子魅惑一笑,沈聲問:「公主,我來幫你把脈可好?」褪去刻意沈啞的嗓音原是無比嬌柔。
淳臨於瞬間瞪大了眼。
「璟月格格?」她不敢相信。
璟月呵呵大笑,拿過她手上的食雲便席地而坐。
那是給申哥哥的午膳……
她想揚聲收回食盒,可璟月打了開來便立刻舉箸,教人不好意思開口。
「嘖,這排骨怎地不做紅燒?那好吃多了,還有這蝦仁,味兒不夠鮮,沒點兒嚼頭。」奪人之食還在那兒挑剔,但她餓了,也管不了那麼多,填飽肚子要緊。
她的批評教淳臨哭笑不得,那可是祺申最喜愛的菜餚呢……
「別干站著,坐下呀!」璟月瞄了瞄她,又再低頭吃飯。
璟月不拘小節得幾近豪邁,淳臨不好也不善於拒卻,遂依言坐下。
「你用過午膳了?」璟月詢問。她可以分些給她吃喔。
「用過了。」淳臨柔聲回答,看她頭戴涼帽、身穿男裝,她試著含蓄其詞,啟齒輕問:「璟月格格,你穿這樣……好嗎?」
「好呀。」璟月回得爽快。「不穿這樣,老頭兒不讓我進太醫院。」
「老頭兒?」
「就是孫鶴齡啊!」璟月皺了皺眉。「真是個糟老頭兒,你知道嗎?我認他作師傅都快四個月了,他還是沒教我什麼,只會鎮日指使我去煎藥!」氣死她了!
「可你會把脈了。」淳臨不解,孫太醫還是有教她的吧?
璟月冷笑。「那全是我自個兒看書看回來、不斷找人把脈練回來的功夫,他一開始先要我辨藥材,我一個月就全辨好了,後來他便要我去學煎藥。真是笑話,下人做的事兒我學來幹麼?」提起煎藥之事,她厭惡得直皺柳眉。
「換個師傅不就得了?」看她一臉不忿,淳臨不禁提議。
乍聽淳臨之言,她滿眼的不甘又換成了不捨。「當初是我求了好久,他才收我為徒的,我不想放棄。」況且,不能否認的是——孫鶴齡確是名副其實的良醫。
「不過我跟你說喔,那老頭兒還真蠢,當初他說假如我敢穿男裝的話,他就敢收我。他真傻,要誇口也得打聽打聽我的消息,本格格有啥事是不敢幹的?」
首次見識到她的桀騖不馴,淳臨眸裡淨是訝然。「五皇叔對此並無異議?」
「起初阿瑪也有微言,但我說拜師學醫全為了四阿哥,他就沒話講了。」
淳臨霎時明白了璟月的用心。
惠親王的四貝子是京師內無人不曉的藥罐子,她學醫是為了救兄長,這片苦心可讓人動容。
本以為璟月與一般嬌蠻皇孫無異,可經此一席話,她對她改觀了,甚至是刮目相看。
「你方才為何跑那麼急呢?」她關切一問。
「被老頭兒發現我晾在一旁,讓下人幫我煎藥去了,當時沒幾個人在,我怕他會動手杖,就趕快逃走嘍!」就是欺負他跑得不如她快。
「他敢打你?」淳臨又再瞪大眼,又來一樁難以置信之事。
「唉,那也不算是打啦,他會拿手杖來敲我的肩膀,不疼,但很丟人!我才不幹。」她撇了撇唇,這種事發生過一回就夠,再學不乖便未免太過愚蠢。
淳臨忍不住笑了,聽起來好有趣的一對師徒。
說著,連璟月也笑了起來,跟孫鶴齡學醫憋了她一肚子怨氣,但他生氣起來的模樣也是好玩的,不覺也逗樂了她。
「那你呢?進來找祺申?還給他帶吃的來?你待他這麼好做什麼?」
「我……我是他的妻呀,待他好是理所當然的事。」輕黯下眼,淳臨幫忙收拾她用好的碗盤。
「說實在的,你喜歡這位夫君嗎?」她的目光懷著試探。
「當然喜歡。」向來不假思索的答案,她從始至今只戀他一人。
「那幹麼還不圓房?」率直的問話丟得又快又狠。
淳臨心一驚,手下一個不穩,立即打翻了一碗剩菜,弄髒一地。
「對不起……」連忙掏出手絹,她拭去殃及璟月袍上的油漬。
「這不打緊啦!」璟月無所謂地道,瞧她還忙著拭擦,她一把奪走手絹。一你還沒回答我呢。」她追問。
淳臨不知如何是好,招架不了璟月。
「那天把脈,我發現你還是個處子。」她直話直說。那天福晉請她瞧瞧淳臨的肚子可有消息了不,卻探出了她仍是閨女的事實。
「不要說出去。」淳臨急了,沒想到才給她把個脈,就讓她知道了這不可告人之秘。「璟月格格,我求你,千萬別說出去。」顫聲央求,她失措了,滿目慌亂。
要是傳出去讓皇阿瑪知道了祺申的陽奉陰違……不,她不敢想像!
瞧她心焦得泫然欲泣,璟月於心不忍,明白她有多害怕被揭發此事。
「你把我當成了那些惹事生非的惡人了?這是要殺頭的事呀,我哪敢到處亂說?」真要鬧事,她早在發現的那天就到處宣揚去了。
「你能答應我守口如瓶嗎?」淳臨懇求她的承諾,事關祺申的生死前途,她不能有半分輕率。
「我璟月向來說到辦到,況且咱們是堂姊妹,我會害你嗎?」璟月嚴肅道。
「我相信你。」得到諾言,緩和了她的惶恐,楚楚水眸盈滿了厭激之情。
「瞧你,慌得咧,都快哭出來了。」璟月語帶責備,瞧她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真教人禁不住關懷。「你和祺申兩人出什麼問題了?」
淳臨不語,瀅瀅美眸有瞭然的苦澀與為難。
璟月一瞬便懂,素來精於察言觀色。「他還記掛著那個淳頤?」
默默點頭,淳臨也只好坦誠。原來別人還沒淡忘祺申那件事,那麼,他也定必仍未忘懷吧……
「怪了,他不是待你挺好的嗎?」璟月不解,瞧他那天多緊張淳臨,居然不顧錦園而跟隨左右,他一向視花如命,這舉動在當時可真扎扎實實嚇住了她。
「他一直只當我是妹妹,自然待我好。」勉強勾唇,她淡薄的笑容儘是愁苦。
原來神女有心,裏王無夢。
「別管那個男人,他是瞎了狗眼才看不見你的好。」璟月替她不值,竟然輸給一個有夫之婦。「你還是別喜歡他了,為自己好好過接下來的日子才是。」
「可是……我喜歡他好久了。」抬起眸,面對璟月的勸言,她一臉為難。「你知道嗎?我從小就喜歡他,知道皇阿瑪決定把我指給他,那時我好高興的……」
「揮劍斬情絲呀!何必在這種人身上多花心思?」那多划不來!她虧大了!
淳臨不作聲。無法狠心揮劍,只怕斬斷情絲過後,她會比得不到他更難過。
看穿她眸中的那份執念,璟月不禁扼腕歎息。為情所困哪……她自己不也一樣?憑什麼去教淳臨該怎麼辦?她連自己的事都辦不好。
「我明白的啦,那傢伙文武皆一等,人又長得俊,誰不喜歡?想當年我也喜歡過他,哪知他知道了就馬上躲我躲得遠遠的,那時我都氣死了,還把自己關起來哭了一整天哩!」當年他也不過是個貝子,她都紆尊降貴了還敢搖頭?真不識相!
「真的?」淳臨訝異於她的率性。
「很傻吧?」她爽直大笑,重提過往,她不覺傷心,反倒自嘲起曾經的幼稚。
「那……你還喜歡他嗎?」有些艱澀地開口,淳臨難以理解她的大笑,難道都不覺難堪的嗎?
聽她這麼一問,璟月差點吐出粗話。
「別說笑了!我怎會還喜歡他?」她沒好氣地低喊,鳳眸滿是不屑。「他比得上方易中嗎?」祺申?差太遠了啦。
「方易中……是禮部的方侍郎嗎?」她記得這個名字。
「是呀。」璟月直言不諱。
「璟月格格,你別怪我多事,你該知道方侍郎是漢人吧?」她眉問充斥擔憂。
「是漢人又如何?」璟月眉頭一緊。「難道你也是那種信奉『滿漢大不同』的人?」她從不在乎那些階級等分。
「我不是那個意思,滿人和漢人都是一樣的。」淳臨試著解釋。「只是,你是和碩格格,改不了滿漢不通婚的規定。」她的身份早決定了不自由的命運。
「順治時代的建寧和碩長公主不就破例嫁給吳應熊了?」她道出從前滿漢通婚的例子,小臉充滿了信心。「她能辦到的事,為何我就不能?」
淳臨默然,心裡並不想她當第二個建寧。當年吳三桂反叛,聖祖皇帝抄了吳家,連建寧的幾個兒子都不放過,家破人亡的打擊在當時幾乎逼瘋了建寧。
況且,當年滿漢聯婚也只因政治利益,可眼下一個是和碩格格,一個是禮部侍郎,他們有何非要聯婚不可的政治理由?對於璟月對未來的憧憬,她並不樂觀。
「少操心我啦,你的事可棘手的咧。」璟月笑笑,忽然湊近她耳邊道:「欸,說真格的,你有想過在他面前脫光了去誘惑嗎?」她脫口道出突地興起的好念頭。
「呃?」駭下眉目,淳臨錯愕不已,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下流話。
嘿嘿兩聲,璟月繼續在她耳邊要嘴上的不正經。「告訴你,這招最管用了,男人看你脫了衣服後,馬上像狗一樣撲上去——」
淳臨立時伸手搗住她的嘴巴,不讓她再荼毒自個兒的耳朵。
「不能說這種話的……你、你可是個格格、是個閨女、是……」急於糾正璟月的言辭,可她受刺激大了,連話都說不全。
「我都看過了,還有什麼不能講的?」撥開她的手,璟月率真道:「有回我還看到阿哥把他的小婢壓在園裡的石桌上快活哩。」她什麼都看見了。
「非禮勿視呀……」她驚呆了。這個璟月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有人大方表演,我為何不看?」璟月大膽反問,不覺這是什麼壞事。一而且我跟你說喔,真實的跟避火圖上畫的差遠了,看過了真實的後,你會覺得避火圖畫得可笑極了。」想起畫上那些奇異難辦的姿勢,她大笑起來,全無一點淑女風範。
避火圖——那是她出閣時才接觸到的東西哪……
揉揉眉心,淳臨感覺暈眩。「你連那個也過目了……」會不會太快了?
「我好學嘛。」不顧廉恥,她笑得好壞。
真不要臉了呀?還敢這麼說……承受不了太大刺激,淳臨真的無語了。
「你就試試看嘛。」她拋來沒頭沒腦的一句提議。
「試什麼?」淳臨一臉茫然。
手搭著她纖細的肩膀,璟月往她耳邊邪笑道:「脫光了去誘惑你的額駙爺。」
美目一瞪,玉容一僵,淳臨迅速搖首,那顯然不是項好建議。
「你不是很喜歡他嗎?不想他像我這般貼近你、抱著你?」素手順著言語游移至她腰間,璟月一把抱住了她,不住往她香馥的身子貼靠過去。
「你別這樣……」羞赧了臉兒,淳臨不安地扭動著,她的言行太意淫了。
「你真嫩,一下子就臉紅了?」璟月嗤笑,像男子一樣調戲她。
「你別鬧了……」
璟月不理她,逕自持續不正經的戲碼。「我敢打賭,他一定會先撲上來把你壓在底下,然後幹盡他能幹的壞事,再跟你說:你的唇好美喔,紅得像花瓣似的。」
調笑間,她嘟唇,作勢要親嘴,淳臨倒抽口氣,連忙伸手擋住她——
「放開她!」
一聲怒吼倏地響起,嚇了她們一大跳。
兩人抬首望向前方,便見祺申佇立於前,並向她們疾步衝來。
來勢洶洶的……有殺氣。
不顯一絲懼色,璟月只不斷笑睇他臉上的鐵青。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16:32
第五章 獨寵
本來幾乎就要動手的男人,卻在一瞬間愣住了。
祺申滿腔怒火被璟月的笑顏尷尬澆滅,若早知道那是她,他便不會如此魯莽吼叫,教他在淳臨面前盡失禮數。
「你吼什麼吼?」嘴角一揚,她斜睨著他盯著淳臨的那副呆樣。「以為我是欺負你媳婦的登徒子?」
一語中的。
祺申皺眉。「你身穿男裝就該忌諱言行,別害了臨兒蒙受不白之冤。」縱然是誤會,可他仍有餘怒未消。
「是你自個兒瞎了眼,與我何干?」她反言他的不是。
祺申不睬她,逕自步向淳臨,伸手扶起了她。
「我回去了才曉得你到這兒來,怎不多躺著休息?才剛病好。」憂悒眉間有淡淡的責備,語調卻依舊溫煦,他從下曾對她說過一句重話。
「我已經好了,只是……想給你帶點吃的來。」斂下眉,她有些自責,沒想到他會於午休時間回去,是她害他奔波了,白走了一趟。
「你的東西我全吃光光嘍。」璟月在旁插嘴。
「呃……」淳臨感覺為難,不知該如何解釋。
「無妨。」看穿她的心思,他出言安撫。「轎子仍在,我送你回去。」
淳臨點首允從。
「順道載我一程。」璟月起身,拍了拍下擺,她跳到他倆面前。
「你不回太醫院了?」祺申問。
璟月擺擺手。「我把老頭兒給惹火了,得避避銳鋒,明兒個再來。」
可憐的老孫……祺申失笑了,她好像總要把孫太醫弄得七竅生煙才甘願。
「好吧,你就跟來吧。」他同意道。
掀起笑靨,璟月挽住了淳臨的纖臂,撒嬌道:「我跟你回去好嗎?就到你的臨安居作客好嗎?」她還沒去過公主府哩。
淳臨笑開臉,頷首應允。
一路上,璟月吱吱喳喳地嚷個不停,學醫的日子教她鬧出了不少烏龍事,她若數家珍般全盤道出,逗笑了淳臨也笑疼了自個兒的肚皮。
然而,一旁的祺申卻笑不出來。
掀起簾帷凝望道上風光,聽著耳邊不絕的笑聲,他感到頭疼,並不樂見她們如此要好。璟月這丫頭鬼主意太多,只怕會帶壞了淳臨……
「申哥哥?」
嬌脆的叫聲喚回他的注視,回過頭時,他手上多了串蒲桃。
「你先吃這個,待會兒我再遣人送東西給你。」她嫣然笑道,在心裡盤算了下時間,估計他該仍未用膳。
盡褪眉目裡的不耐之色,他俊美的嘴角勾起了笑痕。
「咦?原來還有一串蒲桃呀?」璟月輕叫了聲,不意瞥見他充斥眉眼的滿滿笑意,她隨即撇唇道:「那算是我吃剩的東西嘍。」就是看不慣他高興的樣子。
聞言,淳臨柔美的笑容頓時間僵住了。
有時候,璟月的率直還真教人……又愛又恨。
祺申不為所動,逕自摘下一顆蒲桃送進嘴裡,嘗到鮮甜,他又摘下一顆直接送到淳臨唇邊。
張嘴讓他把蒲桃餵入口中,她仔細品嚐,貼心的分享教她臉上泛現陣陣紅暈。
這份無言的親暱看在璟月眼底,甚覺有趣。
他只把她當作妹妹看待?襄王當真無夢?
鳳眸裡頭玩味漸濃,她想……一個值得深究的問題來了。
*** *** ***
「畫好了?」於她身後俯首輕問,祺申含笑注視石桌上的傑作。
舉目所及的一片花海,全被她悉心躍然紙上,精緻而細密的叢叢艷辦經她巧手一繪,滿園嫩紅便像映入明鏡般全勾進了畫裡,這一絕的畫技著實數他讚歎了。
「嗯……」沈吟問,她眼珠子一轉,勉強笑道:「畫得不好呢,還是扔了吧。」說著,就要舉手將畫揉成一團。
「哪兒不好了?」及時搶過她的畫,他不讓她毀畫。
淳臨答不出話來。
「已經畫得很好了。」他繞至她前方,攤開畫紙。「不仔細瞧個清楚,還以為這上頭開出了花兒呢,瞧,你把海棠畫得多傳神逼真。」
連番讚揚挑不起一絲快樂得意,她只垮下小臉,沈靜垂目。
那是藉口棄畫,她怕……竣工了後,便再也沒有進園的理由了。
「反正……」她咬了咬唇,堅決道:「我要重畫。」
「重畫?」這麼優秀的畫作需要重畫嗎?
「嗯。」她攤開一卷宣紙,準備一切從頭再來。
「你是認真的?」他訝然低問,那是一項多麼浩大的工程。
她頷首,已迫不及待沾墨勾畫,抬眸瞄了瞄他手上的圖,她隨口道:「扔了吧,我重畫。」毫不在意那些付出過的心神,她只在乎能否在他身旁多待會兒。
倔氣寫在她專注的目光裡,誰也阻止不了她的決心,祺申唯有步出亭子,不再妨礙她。
可他卻把她的海棠圖悄然收起,無法依她之言丟棄如此佳作,更不忍將她的心血就此付之一哂。
而後半個時辰裡,他栽花,她畫畫,偶爾抬首相視而笑,過後便又各自埋首崗位。
一如既往的和諧相處,漸成一份誰也離不開誰的習慣和倚賴。
稍晚,青綾進園告知香雪樓那邊已開始準備福晉的壽宴了,祺申馬上放下海棠,淳臨則繼續搖筆,等他換好衣裳後便一同前往祝壽。
時近黃昏,清風拂來花香,她放下畫筆,款步來到小徑旁,蹲下身,伸指撫弄片片艷辦,她小心而愛憐地撫摸著,生怕會傷到它們一絲一毫。
暮色漸茫,清風搖曳,吹起了滿園花海的殷紅波濤,簇擁著那抹嬌小的身影,貼近花香時,她唇邊泛起了甜笑,彷彿將他對海棠的那份眷寵,抱了個滿懷。
當祺申步出軒外,看到的便是這張美人戲花圖。
他以為,沒什麼比怒放中的海棠花顏更能吸引他的目光,但身陷花海的她,卻把他的視線緊緊攫奪了去。
瞥見門前人影,淳臨抬眸正視,站起身,她淺笑著,等待他的靠近。
她的笑靨,更勝繁花錦簇,純淨如水般的甜美容顏,幾乎看癡了他的眼。
「咱們得過去了……」她語一頓,發現他襟上有顆鈕扣未扣,不禁舉手為他扣上。
瞧著她睜大靈眸,仔細替他整理衣裳的模樣,他心腔沒來由地一熱。
「臨兒,我有句話想問你。」未經一點思量的話語衝口而出。
「什麼事?」
「你能告訴我,你的心上人是誰嗎?」明知是魯莽了,他卻偏要問。
那天當他折返皇城尋她,卻於刑部街外瞥見她與一男子共坐樹下,當時他胸口倏緊,直覺那便是她之前所提及的心上人,其後她似被輕薄,惹他登時激動衝前,卻在盛怒之下發現那並非什麼男子,而是女扮男裝的璟月。
不過是場小鬧劇,可他心間有股悶氣,至今仍釋懷不了。
他的問話,教淳臨吃驚,怔怔地看進他深邃的眸底,她喃聲問:「你……為何突然問這個?」該不是想幫她作媒吧?
「我好奇。」他迅速回答。
好奇?捫心自問,他只是想知道對手是何人罷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就要道出真心話了。
想當年我也喜歡過他,哪知他知道了就馬上躲我躲得遠這的……
璟月的句句經歷猶在耳畔,想到那可怕的後果,再多的勇氣都立時化為烏有。
她知道他從未喜歡過璟月,因此當年才會那樣躲著璟月,免得給璟月不必要的希望,明白他會那般果斷地拒絕不鍾愛的女子,因此,她真的好怕……好怕他也會使用相同的方式對待自己,畢竟,他心中屬意之人不是她……
婉蜒而來的顧慮,綁縛著她的手腳,抑制了她的衝動。
「你不願告知?」皺起眉,他口氣變得強硬起來。
她向來乖巧,從不對他有所隱瞞,如今她卻猶豫了?不滿的情緒在心頭孳生。
「我……」聽出了也瞧見了他的慍色,她心頭慌亂,勉強道:「不是不願意,而是……」她遲疑著,正在心裡努力編造謊言。
凝起深眸,他耐著性子,靜待她的答案。
「忘了是哪年萬壽節,有個阿哥把一個貪玩的格格從樹上給救了下來,那個阿哥……就是我的心上人。」她胡扯著,因為心虛,視線落到了花叢上。
祺申當然記得那年萬壽節,她口中的格格正是璟月,而那個阿哥,是正黃旗護軍統領的世子——赫穆。
「你一直惦著那個阿哥?」
她點頭,事實上,她連那個闖禍的格格是璟月都忘了,更何況是那個勇敢的阿哥?一切只是她信口拈來的謊話。
「既然一直惦著他,當初何不直接跟皇上剖白一切?說不定你早就跟他締結良緣了。」冷淡的語調中,有他自己才能體會的酸意。
他根本無法想像她跟別的男人扯上關係——甚至被別人擁抱在懷的情形,光想,便足教他掀起一陣狂怒!
蘊含妒意的慍怒彰顯他介懷她心裡有人的事實,曾經混沌的情感於瞬間清明起來——過去所投放的兄長之情,早已盡褪。
他是真的對淳臨動情了。
他的話聽在她耳朵裡,像極了責備。
他在惱她的不知爭取,就這麼讓幸福擦身而過?作為她的哥哥,他的確會如此氣惱……思及他可能有的想法,她突然很想歎氣。
「我連他的名字都不曉得,如何跟皇阿瑪說?」這是她唯一的實話。
「你不曉得他的身份?」疑惑間,萌於心底的芥蒂稍微放鬆了些許。
她苦笑。「都過去了,別提了好嗎?」在這問題上,她對他撒的謊也夠多了。
祺申默然,今兒個是他唐突了。
雙雙前往福晉的壽宴,依舊並肩而行,兩人卻是各懷心事。
「申哥哥,我也有話想問你。」
漸趨昏暗的月夜裡,她突然開口。
「你儘管問。」
「你也是一如往昔地念著自個兒的心上人嗎?」她問了他同樣的問題。
「你在乎這個?」佇足,他轉過臉,直視她的眼。
他的目光深沈且帶著逼迫,她莫名地感到一陣慌張,差點忘了他在說什麼。
「我擔心你仍為此難過。」她小心翼翼,怕把話說白了,到時候無路可退。
「不會。」他回答得俐落,接著反問:「你會?」
「有時候會吧……」她黯下眸,恬潔的臉容抹上了落寞之色。
這是一份怎樣的情愫?意中人明明近在眼前,她卻什麼都不能說、不能做,只能把情意壓抑心頭。
「會難過就別想他。」他攏眉,凜冽的語音有他失衡的嫉妒。
假如真能這般輕易說不想就不想,她又何苦在得知他心有所屬後仍堅持嫁他?若能忘懷,她便不會把專屬於他的那份情意深埋心坎多年,不捨丟棄。
「申哥哥,可以的話……不要管我的事。」首次對他說出這般大膽的話,她低垂著臉,瞧著裙擺,有苦說不出。
正如她不會干涉他的私事一樣,更不會勸他別再想念淳頤……
她在嫌他多管閒事?
她的話,像根刺,狠狠扎進了他的心房。
「我只是為你好。」斂容道,他眸色沈暗,掩起所有不該於她面前洩漏的情緒,他明白自己得更為自製一點。
「我知道。」悶著聲回應,但他的苦心動搖不了她的執念,她只覺得……做什麼要這麼殘忍?連想都不許想……
眼看她的倔氣,他薄唇緊抿,心中不快,徹底低估了她對自己的影響力。
他從沒料到,當初掛上的兄妹名目,如今竟成了他當下最為懊悔之事。
話題就此打住,舉步趕往香雪樓,他們皆心緒不寧。
若是冷靜點,他們就會驚覺有著同樣的問題,彼此定必懷著同樣的心思——
他們都是這麼地介懷對方心有所屬。
*** *** ***
挽香亭內,淳臨招呼過璟月用茶後,便托起香腮,與她促膝談心。
「臨兒,事情可有進展了?」這是她們每回相聚必然討論的話題。
「再看看吧……」
「再看看?」璟月低喊,反應激動。「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理你懂不懂?況且他對你也有意思,何不加把勁兒?」
淳臨默不作聲,任她咆哮。
道理她當然懂,只是……他對她有意思?那純粹是出自兄長的疼愛吧!
她承認自己是有點卻步了,尤其在聽過璟月的故事後,她是真的聽怕了,不敢想像他躲她躲得遠遠的時候……她該怎麼辦?
炮轟似的連環訓言教淳臨聽得心有慼慼然,眼前就是個血淋淋又活生生的例子,前車可鑒,她才不要貿然衝出去當炮灰……
「欸,你有在聽嗎?」瞇起麗眸,璟月瞧她眼神恍恍惚惚的,不專心喔。
「有,我在聽。」淳臨趕緊點頭,要是被她知曉了心中所想,不被罵慘才怪。
本想多說些什麼,但眼見祺申徐徐步近亭子,璟月只好悻悻噤聲。
「申哥哥。」打起笑臉,淳臨把汗巾遞給祺申,並動手為他倒了杯茶。
接過汗巾,他拭去額際的汗水,匆道:「待會兒,我帶你出去走一趟。」
聞言,她訝然抬眉。
他微笑。「不想出去看看?」
每當璟月談及在外的所見所聞,她總是安靜地聆聽著,流眄之間儘是一片艷羨,明白長居深宮的她對外間事物有多好奇,下意識地,他想滿足她的渴望。
「想呀!」不由自主地喊了出來,她雙眸燦亮,掩不住的興奮在她臉上綻放出兩道最美麗的紅暈。
看見她雀躍,他心裡高興,哄她、寵她,已成了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你們準備出去呀?」璟月聽了也不覺興奮起來。「咱們一同騎馬去!這時分去騎最涼快了,你也可以順道去狩獵,說不定還有收穫喔!」
她的提議教祺申挑起了眉,算算日子……他也有半年沒上馬鞍了吧?
瞧出祺申感興趣,璟月添言慫恿道:「去嘛去嘛!咱們就到城外溜一圈,回程經過金陵樓,還能趕上嫣姑娘的演唱時間呢!」
痛快馳騁後,再上戲園欣賞盛名京師的俚曲……她還真懂得享樂。
「想去嗎?」他低頭,先詢問淳臨的意願。
「想。」她點頭,能到外面看看一直是她的心願。
「奸極了!」不待祺申點頭,璟月率先歡呼。「咱們各自準備裝束,備好馬,就在城門外等,不見不散喔!」
「好啊。」淳臨笑瞇了美眸,她終於得償所願了呢。
璟月燦笑又道:「祺申,待會兒可要爭氣點兒,在城外咱們有可能會遇到那個號稱第一騎士的赫穆,拜託你可別跑輸了他,那傢伙囂張得咧!」
赫穆?乍聽此名,祺申心一繃,不覺皺起劍眉。
那是他今後即便化成灰塵也忘不了的名字……他暖煦的目光驀然轉至冷列。
「臨兒,我想瞧瞧你整理手簡的進度。」
「呃?」淳臨一愣,不瞭解他怎地突然問起這個了?
「改天再帶你出去。」出爾反爾並非他的習性,可他就是不允許她看見赫穆。
淳臨還沒反應過來,璟月便先叫嚷起來。「剛才不是說得好好的嗎?怎地突然變卦了?」
「再費時準備,天都黑了,實在不宜出門。」他沈聲道,深邃的眸子仔細凝睇淳臨的眉目,想窺視她可有失落之情,畢竟是他食言了。
「你掃興!」璟月氣喊。「臨兒都說想去了,你喳呼個啥勁兒?」
「她不會騎馬。」
「誰說的?她每年去承德避暑都會上馬背!」
「皇上馬鞍前的位置嗎?」祺申嗤笑。
「娘的!」失控吼出粗話,她氣壞了。「你明知道她不會騎馬還在那邊詢問什麼意見?答應了又反悔算什麼男人?我不管!我要出去!我要騎馬!我要——」
「月兒!」淳臨扯了扯璟月的衣袖,蹙起的眉心儘是責難。「別這樣,申哥哥說的不無道理,現在出去也太晚了。」
怎麼啦?現在連她也跟著同他一個鼻孔出氣了?氣人欸!
「要真晚了他還提什麼主意?害我在這邊瞎興奮得跟什麼似的!」挑起了她的癮頭卻又馬上封住她的興頭,可惡!害她白白高興一場!
「臨兒,我想到你那邊去。」緊皺的眉頭從未鬆懈過,他又補充了兩字。「現在。」
「好、好的。」結巴點首,淳臨慌忙起身,隱約感覺到他的怒意。
「讓開!臨兒要陪我一同騎馬去!」璟月立時抓住淳臨的手臂,不讓她離開。
祺申鎖緊了眉峰。「胡鬧!兩個女子出外準吃虧,出事了你擔負得起?」
「笑話!以前我出外騎馬,你可瞧見我出事了?」她反駁。
「你吃慣了熊心豹膽,臨兒可不像你!」他臉色鐵青,直斥其行。
「囉唆!」璟月咬牙,偏不從他。「再怎麼樣也有赫穆在,真出事了也有他扛著,你少操心!」
真個哪壺不開提哪壺,要是讓她知道問題出在赫穆身上,她鐵定欲哭無淚。
這下,他不僅煩心,更覺刺耳了。
「隨你怎麼著,但臨兒不可能隨你一同出去。」他一臉堅決,說得斬釘截鐵。
還是不肯讓步?
璟月瞇起鳳眸,突然張臂擁住了淳臨,低喊道:「有種就動手搶走她呀!我就是要帶她出去!老悶在府裡陪你種花畫花兒,人都悶壞了呀!你這個大渾蛋!」
本為她這孩子氣舉動哭笑不得的淳臨,乍聞其言,頓然方寸大亂。「月兒你別亂說好嗎?我沒悶壞呀……」能陪他種花畫花兒,她那是求之不得好不好?
「聽見沒?」祺申挑眉,慍色中摻了絲得意。
「你這見色忘友的小東西!」附在淳臨耳邊壓聲道,璟月罵得咬牙切齒。
「呃……」她兩面不是人,方才緊急澄清是怕被祺申誤會,如今卻落得被璟月數落她沒義氣……
「聽見了、聽見了!」投降似地放開淳臨,她口氣發晦,柳眉擰得死緊。「你們夫妻情深、夫唱婦隨!兩人都愛掃人興致!」
「月兒……」
「礙手礙腳的,待會兒我自己出去!」誰希罕你們呀?哼。
「走吧。」祺申牽起淳臨的手,恨不得將她藏起來,教誰都搶不走她。
狹窄的心胸,卻裹著龐大的佔有慾,她尚未明瞭他的自私和霸道,便已成了他心坎深處的海棠花,一朵在他眼中,更為嬌艷殷紅的美麗海棠。
「你出門要小心,明兒個有空再來。」柔聲叮囑,她真怕璟月跟她生氣。
明兒個她得上太醫院,誰有空再來呀?璟月不理她,逕自生著悶氣。
施力握緊了掌中柔荑,他無聲催促她的腳步,如此急於帶離她,就怕璟月又對她動歪念。
顧不了她的倔氣,淳臨只好隨祺申而去。
「抱歉。」
戛然止步,淳臨抬首望向身旁的祺申。
「我食言了。」他沈聲道,眼中帶著歉意。
她微笑,眸光柔和。「你的顧慮沒有錯,我明白你是為了我和月兒好。」
「臨兒,答應我別亂跟璟月出去,她這沖性子,早晚出事。」
「好,我答應你。」在他面前,她總是乖巧得無可挑剔。
得到她的應允,他頓覺舒心,握緊了掌中小手,他又再邁開腳步。
「真想出去的話,那也得與我同行。」半晌,他不放心地又說了句。
「申哥哥,你好囉唆。」她抿唇在笑,怎地還談這個?不是已經答應了絕不跟璟月亂跑了嗎?
「我只想你一切無恙。」他認真道,心知肚明對她的在乎,投放得比任何人都要多。
聞言抬眉,瞧著他那般誠懇的表情,她心窩一暖,默然垂目,清顏似緋桃。
他的話,讓她有種被捧上掌心呵護的錯覺……是錯覺嗎?所有人都知道他疼她、寵她,那是事實,不是錯覺。
「申哥哥,今晚留在我那邊用膳好嗎?」紅著臉邀請,她忽然覺得好笑,怎麼每日風雨不改地前往他的錦園也不覺害羞,如今臉皮卻薄起來了?
「好。」他爽快答允,若說她對他總是千依百順,那麼他待她,亦然。
也只有她,能讓他戒掉從前為海棠而廢寢忘食的壞習慣,那是連福晉說破了嘴也勸不動的習性,而她只是輕蹙了下眉心,便能令他放下樓犁,依時進膳。
承認心繫於她,她的歡顏主宰了他的喜樂,她的愁容左右著他的心緒。當他選擇了隱瞞赫穆便是她惦記多年的阿哥,甚至竭力阻撓他們可能相見的機會,出於怎樣的心態與情感……
舉步至此,他已瞭然不惑。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17:32
第六章 深眄
七月初七,不僅是牛郎和織女的相會之期,更是她乞巧求靈之日。
七夕又名「乞巧節」,諸朝以來,無論於宮廷還是民間,都流行著各種乞巧遊戲,其中一項名叫「丟巧針」,這是淳臨自六歲開始習針起,便從未錯過的遊戲。
「格格,水來了。」楓依喊道,拿著一碗水放於園中的椅子上。
聞聲步出閨房,淳臨手執平日所用的繡花針來到椅前,纖指把針平放掌心上,她雙手合十,屈膝跪下。
楓依退至房裡,留她一人獨跪園中。
緊閉雙目,她專心一志地向織女祈願,不僅祈求織女能賜她一根靈針、一雙巧手,她更希望自己能擁有像她那般堅貞而美好的愛情。
祺申……刻骨的名字、銘心的愛慕浮現心頭,惹她唇瓣掀起甜澀交錯的笑痕。
她一直在期盼著,期盼著他會愛上自己,然後成為那個真正與她偕老之人,她盼望著、祈求著,把幽幽心事訴諸織女。
艷陽高熾,為她灑落了一身皓光,映照著她皎潔無瑕的五官,仙姿般的柔美側顏,直教那個佇立於園門的男人,怦然心動。
踱至她跟前,他以身遮擋她頭上的日陽,免她受這曝曬之苦的同時,也打斷了她的全神傾注。
似是感覺到他的靠近,她虔誠的神色掠過猶豫,羽睫輕顫,美眸緩睜,儒雅俊顏映入眼簾時,她不禁怔住了。
「申哥哥?」她不可置信地低喊,一臉訝異。
他不是早就上朝辦公去了嗎?怎麼會在這兒?
「我告病假了。」他微笑道。
聞言,她錯愕極了,但見他一副精神奕奕、不顯一絲病容的模樣,她馬上意會過來——
「你、你趕快回去,別讓人瞧見了——」她心一急,放下了繡花針便連忙跳起來推著他,直想把他藏起來。
敢欺君裝病,那還跑過來做什麼?快躲起來才對呀!
她著急,他卻悠悠笑開了眉目。「這麼急著趕人做什麼?不請我進去坐坐?」
含笑的嗓音摻著些許戲謔,她卻無暇跟他開玩笑,逕自猛推著他的臂膀。「你還笑?要被人發現了你裝病——」
「是皇上允的。」溫聲打斷她的重重憂慮,祺申挪過那雙急於趕離他的玉手,將之握於掌心,穩住了她的情緒,也讓自己感到了安定。
昨兒個她沒有前往錦園,教他恍若重返過去獨自培花的日子,然而,他的心卻失掉了以往的踏實,如今見到她,他的心才又踏實過來。
「皇阿瑪?」訝然瞠眸,她不明所以。
「皇上說你最重視七夕了,便著我在這天留在府裡陪伴你。」而他,樂於領命奉陪。
她愣住,沒想到皇阿瑪待她仍有這等心思。
「不高興?」沒有預期中的驚喜,祺申為她的反應戚到疑惑。
「不……」她搖首,淡哂道:「是嚇到了,我沒想到皇阿瑪會作此舉……」
「那是皇上的寵愛之心。」
她只是淡然一笑,似不在乎也不希罕這份恩寵。
「我以為你會因此而高興。」換了任何一個深受聖寵的人,反應都不該像她如此冷漠吧?
「嗯……該怎麼說呢?」她沈思著:心裡也訝異自己對皇阿瑪有著這麼直接的漠然。「我老覺得皇阿瑪……真正想寵的人不是我。」
「怎麼說?」他揚眉,想瞭解她的想法。
「打我出生起,別說是皇阿瑪,就連額娘也不多理睬我,我想……若非出了祥妃的事,淳頤才是皇阿瑪最寵愛的公主吧。」
小時候,她不過是個貴人所出的皇女,哪輪得到她獲得皇上的恩寵?
祺申默然。知道祥妃的事,更瞭解淳頤失寵後是如何備受冷落,只是沒想到這些會跟淳臨扯上關係。
「說白了,我只是個替身。」她不是愛計較,只是明白自己的位置而已。
「是你的孝悌才德贏得了皇寵,別妄自貶損。」他相信皇上寵她是發自真心。
淳臨搖頭,唇邊笑意淺薄。「無所謂了,只要額娘好便行。」
皇阿瑪那些複雜的情感,她無法一一說個清楚,別人以為他恨透了祥妃和淳頤,但她明白「愛之深、恨之切」的道理,恨著的同時,他也是愛著的。
「看來,淑妃比皇上更教你在乎。」看著她眼底喟然的眷念,他明白身在宮門內的淑妃比她更需要那份皇寵。
身為宮人,誰都得看天子的臉色過活,淳臨侍奉皇阿瑪不若額娘那般自在,待在皇阿瑪身旁,她總有伴君如伴虎的壓力。
「這是當然的。」她揚唇,笑靨淒然。「沒有額娘就不會有我……你知道嗎?我長到五歲的時候,她才第一回抱我呢。」
祺申訝異。「五歲以前,你都讓別宮的嬪妃撫養?」就因為淑妃是半個漢人?
她搖首,目光有隱然的失落。「我一直留在她身旁,由鍾粹宮的嬤嬤撫養著,她從不要求我前往請安,而我卻常常跑到她那兒,躲在門外偷看她……」
平和的腔調藏著難言的苦澀,他斂容,沈靜傾聽那些不為他所知的往事。
「那時雖然還小,但我知道她是我的額娘,嬤嬤常常嘮叨我,叫我別再那樣偷偷摸摸地跑去看額娘,還說額娘不喜歡我,我很難過,她就把我抱起來,附在我耳邊歎氣,說:『誰叫你不是一個阿哥?』」
深深地記得,當她有機會進房請安,額娘卻看也不看她,她連一個正眼都吝嗇給予……她並非一個從小就被娘疼大的孩子。
孩子的性別,掌握了女人的命運和前途,這是自古不變的定律,不論貧富都掙不開的桎梏,祺申深明個中道理,卻有難以壓抑的憤懣竄上心頭。
為她不忿,更為她心疼,他無法想像這樣乖巧的娃兒,竟遭受到那樣無情的嫌棄。
「當時我牢記著嬤嬤的話,一心想變成額娘想要的阿哥,學不了他們剃頭打辮子,我就跟著那些阿哥前往上書房,躲在窗外聽他們讀書的聲音,裡頭的師傅都曉得我的存在,他們也不趕我,只裝作看不見我,後來是皇阿瑪到上書房巡視,這才讓他知道了我,也憶起了額娘。」自此以後,額娘終於苦盡甘來。
皇上在人前總開金口讚許淳臨聰慧過人,比所有阿哥都早開竅,他偏愛好學之人,她得之榮寵不無道理,而她額娘,算是沾了她的光而一併得寵。
「別人千方百計想得到的東西,居然讓你在無意間得到了。」相比那些拚鬥不休只為博皇上迎來一眼的阿哥們,她顯然幸運得多。
淳臨黯下眼,淡道:「可是在別人眼中,那並非『無意』,而是『心機』。」只要任何一方稍微得勢,對本就淺薄的手足親情來說,也只徒增了流言蜚語。
「心機?」他失笑,她還用不上這兩個字吧?比起那些一向玩陰的人,她所做的根本算不了什麼。
「只要用在對的地方便行。」
抬頭凝視他含笑的眸於,她抿唇,他對別人所說的表示認同,她不戚意外。
「你沒真的跟著他們剃頭打辮子便行了。」說時,他不忘做出安慰的表情。
聽罷,她噗哧笑出聲來,那是什麼話?她有傻到那個地步嗎?
唉,哭笑不得。
看她重展歡顏,他不禁也笑開了俊臉。「有想去的地方嗎?」
刻意帶離那些沈鬱話題,他不讓她再回憶種種憂傷和不堪。
「嗯?」她不明所以。
「我想帶你出去走走。」溫聲道,他眸裡溢滿了寵溺。
難得一天的假期,他打算把時間花在她身上,這不僅是皇命,也是他自個兒的意願。
聞言,麗顏綻開了驚喜的笑靨。「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她從沒有出外的經驗,不曉得哪處是好玩的地方。
「我可以帶你走遍整個京城,走累了就坐下,然後吃盡宮裡頭沒有的東西。」
「會有糖葫蘆嗎?」她從璟月口中聽說過糖葫蘆,那是娃兒們最喜愛的零嘴,雖然已經不是小娃兒了,但她還是很想嘗嘗看。
「當然有。」瞧她興致勃勃的模樣,他微笑道:「我還以為你真不愛甜食了。」
「我沒嘗過嘛……」嬌聲嘀咕,她眼珠一轉,心中突生主意。「可以請璟月一塊兒出去嗎?」她好像很久沒見到璟月了,這陣子,她像消失了一樣。
提起璟月,祺申心下略沈,面對淳臨的一臉期盼,又不忍告知她有關璟月連日來的苦況。
「咱們今晚會到惠王府那邊去。」不想壞了她出遊的興致,他決定待今晚才讓她知道璟月的事。「五爺設夜宴,所有親王和郡王都會攜眷出席。」
淳臨頷首,明白自己躲不了這些皇親問的應酬。
「今晚還會有『香橋會』。」
「香橋會?在惠王府?」她面露訝異,那不是江南才有的風尚嗎?
目睹她眸中的興奮,他勾起了微笑:心裡卻泛隱憂。
但願她能不被璟月影響,並能盡興而歸。
*** *** ***
「粼粼星河,香橋引路,可赴鵲會時,只落得,雙襟盡濕……」
甜脆動人的歌聲裊裊繞樑,有別於傳統京戲的濃妝艷抹、鑼聲喧天,台上的歌姬妝容淡雅,和著十三弦和琵琶的伴奏,於委婉舉止問,滲出自成一格的風調。
「這種江南小調是上得了檯面的東西嗎?」
女席間,響起了一聲輕啐,無礙台上的演唱,卻足以引發這群命婦的一陣熱烈騷動。
「只要是五爺喜愛的,通通都能上得了檯面。」說話的是多羅順郡王福晉,她媚眼輕蔑,語帶嘲諷,嗤笑又道:「都要被爺兒收入房了,還出來賣唱。」
內幕消息一出,命婦們皆聽傻了眼。
「不會吧?這漢女被收入房?」五爺待她如此認真?
「漢女嘛,就是擅要心機的小賤婢。」醇親王福晉跟著輕哼道:「咱們讀的是《女范捷錄》,你們可曉得漢女讀的是什麼?」
「什麼?」眾婦無一不戚興趣。
「她們呀,先讀《素女經》,再讀《金瓶梅》。」
「居然讀那種傷風敗俗的東西?」
「不要臉!」
咒罵聲此起彼落,眾婦罵得起勁時,卻打擾到有意聽曲之人的雅興。
「格格,不叫她們住嘴?」彎身倒茶時,楓依壓聲詢問。
「噓。」視線不離台上歌姬,淳臨寧可忍受後方的聒噪,也不想瞠那趟渾水,與她們一樣不自重。
「欸,可有人見著璟月格格了?」
架舌間,響起了夾著笑意的訕問。
「八成還待在閨房裡。」
「是十成才對吧?平常瞧她囂張的哪;—這會兒,她是難得窩囊。」
「莊靜格格怎地把話說白了?甭說是窩囊,只是臉丟光了,不曉得該拿什麼出來見人罷了。」恣意的嘲弄惹來更多的譏笑,直接逗樂了這群愛幸災樂禍的女人。
起先是見不得別人的好才在那邊七嘴八舌,這下,她們倒自相殘殺起來了。
命婦們一個接著一個開腔,語句一個比一個不堪入耳,淳臨蹙眉,這回總算切實體會到人言可畏。
「月漸沈,日將升,愁眉難抒又離恨,妾心似月,郎心如鏡,盼再相逢仍如昔,莫負淚垂銀水前,回首歸途,哭別香橋崩。」
歌聲戛止,一曲唱罷,台下掌聲四起,歌姬盈笑著,躬身退下。
在等待下一個戲班子上台時,淳臨站起了身,微笑向眾人福了福身,便離開了鳴鶴園。
「都是假冒的吧?」楓依小聲哼道。瞧那些個命婦胡言亂語的嘴臉,像極了一群滿嘴污言的下人在裡頭假冒高貴。
「假冒的?」淳臨回眸,看著緊皺眉頭的楓依。
「不是嗎?居然連《金瓶梅》都說得出門。」她撇唇,忽而張望四周,嘴裡嚷道:「正主兒都跑哪兒去了?怎地都不管管裡頭那些亂嚼舌根的下人了呀?」
「楓依,你好好笑。」她假意尋人的模樣兒逗笑了淳臨。
「是嘛,身為福晉都不管管自己的嘴巴,上樑不正下樑歪,連其他格格也跟著不像樣,吵成這樣,害我差點聽不見台上在唱些什麼。」楓依皺眉嘀咕。
「很好聽呢,我喜歡。」回想方纔的江南小調,她至今仍覺動人不已。
「是很好聽啦。」楓依掀唇,笑道:「說真格兒的,我覺得她有點像格格。」
「像我?」淳臨一臉下解。
凝視眼前的秋水麗瞳,楓依又搖首道:「不,更像淑妃才對。」
「額娘?」聽後不禁沈思,她忽而笑開了臉。「是因為那份江南味兒?」
恍然點首,楓依差點忘了淑妃是半個漢人,身上自然流露出南方佳人獨有的柔雅風姿。
淳臨微笑著,突然間好想念額娘,可以的話,她真想天天進宮看額娘,可是額娘說她已為人媳,如此三不五時返娘家會讓人笑話,只允她一個月裡回去一回。
「格格,咱們不回去了嗎?」在外閒晃太久不好吧?
「我想去看看月兒。」她顰眉道,來到王府才得知璟月出事了,當她正想動身前往探望時,卻又被那些簇擁而來的女眷們給困住了。
「不如讓我先去打聽璟月格格的住處?」
「我在這兒等你。」她立即應允,著實擔憂璟月。
楓依走後,她留在原地等候。鳴鶴園正值笙歌鼎沸,即使走遠了也可隱約聞其絲竹之聲,餘音溺溺問,她想起了今乍與祺申於戲園聽曲的一幕。
有他相伴的時間是說不出的、忘形般的快樂,只是別離後,教她徒留滿腹惆悵……
每次看他來了,她的心就圓滿了,可當他一走,她的心又空了,這樣忽喜忽悲的情緒與日俱增,難以駕馭得救她吃不消。
你這樣與看著一塊「可遠觀而不可下腹」的肥肉有何區別?
憶起璟月老跟她開的一句玩笑話,她不禁會心微笑,當時話一出口,她倆都沈默了,而後對望,竟不約而同地一起笑到打跌。
璟月那張嘴真是的……居然拿肥肉來跟祺申等量齊觀,害她那陣子看到他都會有發笑的衝動。
淺笑間,她抬目仰望長空,不意瞥見有人從鳴鶴園步出,她定眼一瞧,看清了那人正是心底縈繞不斷的影子。
縱有百步之遙,可祺申也於瞬間認出了她。
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帶著一點狂喜、一絲焦灼地走近她,他不敢相信,一整天下來的攜手同游仍滿足不了他,對她,竟有如此迫切的思念。
銀漠迢迢暗渡……
矯捷的步屨教她瞧得恍神,彷彿看到了橫跨鵲橋、踏星而來的牛郎……
從來都認為每年的萬壽節便是他們的七夕,乾清宮成了他倆相聚的鵲橋……是否一開始就不該存有這樣的妄念?一切都是她期望大了,才換來這麼多的失望。
億起久別相逢那天,他所坦白的話……她就有想逃的衝動,但她逃不掉,只能一直原地踏步,茫然而無措地看著他。
「臨兒……」
有氣無力的呼喚驀然響起,打斷了淳臨的遙思,循聲轉身,她終於看到了久違的人兒。
「月兒!」她在心底吃了一驚,璟月的臉色好差。
「我把你那個丫頭遣回去拿你的東西了……」她嗓音沙啞,雙目無神,完全丟失了以往的明艷光彩。
「月兒,你要不要緊?」舉手撫著眼前蒼白的臉頰,淳臨滿心憂慮。
「我沒事。」她搖了搖首,淚水卻漸漸充斥眼眶。「只要不去想就好了……」說著,她嗚咽起來。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張臂輕擁她單薄的身子,淳臨為她心疼著。
璟月不僅跟著孫鶴齡學醫,也在市井中行醫,她不收分文的施診吸引了許多老百姓的青睞,本是美事一樁的善舉,卻因抓錯了藥方子、令人致死而成了惡行。
鬧出人命本就夠惹人注目了,後來惠王爺利用他的權勢擺平了此事,可親王的官銜實在太大了,要不引起皇族的注意,那是不可能的事,本想保住璟月的名聲,但竄自各方的流言卻把事情弄至一發不可收拾,她頓時間成了眾人非議的話柄。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肯親自抓藥、如果我肯親自煎藥……就不會讓人抓錯了方子也不知道……都是我的錯……」她伏在淳臨的肩上放聲痛哭,好內疚。
「那不是你的錯,是藥鋪的錯,何需過分自責?」緊隨而來的祺申,瞧她哭得厲害,也不禁出言安慰。
璟月不理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哭。他不懂,有些事她有能力去做,有些錯誤她有能力去避免的……可她卻明知故犯,白白斷送了一條人命,那都是她害的。
「月兒,別難過。」柔聲安慰著,淳臨輕拍她哭得顫抖的纖背。「你在傷心自己承擔不了那個責任,對不對?」
璟月是任性妄為,但她更瞭解她在道義上,是個有擔待的人。
她哭著點頭,泣不成聲地道:「可以的話,我真的願意受罰……」她寧可被關進牢裡,也不願讓阿瑪出面「救」她,然後了事。
「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逃罪,不然你就不會讓人拿辦官府也不吭一聲。」
當惠王爺得知自己的格格闖禍了,她已身陷牢獄被關上了大半天。淳臨明白她想為事情負上全盤責任,否則,她隨便自稱為任何一個惠王府的人都能馬上脫罪。
「再說,不是已經查出了錯不在你的方子嗎?那是藥鋪的小廝為謀暴利而不顧人命,隨便把相似的藥材抓進你的方子裡。」皺起眉,祺申禁不住又插話。
「你能肯定真相確是如此嗎?那可能是阿瑪遣人亂編的欲加之罪,要脫罪,只要是有權之士都能編出這種漂亮的藉口!」回過頭,她生氣地哭喊出來。
挾勢弄權是男人的玩意兒,可不代表她不懂!
他連她在為什麼而傷心都不曉得,是不是該閉嘴噤聲了?
「你要把自己往死胡同裡鑽,沒人管得了你,可憐了孫太醫還對你寄予厚望。」他冷聲道,看不過這麼大的人還讓自個兒的師傅操心。
提起孫鶴齡,不爭氣的淚水又滑了下來。
「月兒,別揉了。」伸手止住又欲往上拭淚的皓腕,淳臨怕她揉壞了眼睛。
「臨兒,陪我回房好嗎?」她可憐兮兮地問,又想躲回閨房裡去了。
淳臨立即點頭,明白這時候她多需要安慰。
「臨兒,你真好。」璟月好感動,噙著淚,她瞥了瞥旁邊的男人。「借你的媳婦兒用幾天。」哽咽裡仍有她改不掉的橫蠻。
「什麼意思?」祺申攏眉。
「就那個意思啊。」她沒好氣,懶得再跟他廢話,遂轉向淳臨道:「那個丫頭叫楓依對不對?她晚些就會回來……」掩唇打了個呵欠,她哭累了,犯起困來。
憶及她先前說過的話,淳臨明白了她想留自己小住幾天的意思。
「申哥哥,代我向五皇叔說一聲好嗎?」她不能就此貿然離席。
勉強頷首,他眉頭深鎖,在嚴肅的面皮底下,藏著濃濃的不悅。
不想把淳臨留在惠王府,但對她的要求,卻又說不出個「不」字來。
得到他的應允,她馬上挽著璟月離開,才走了幾步,又突然佇足,她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跟璟月說了雨句後就匆匆折返,回到他跟前。
「待會兒,可要記得把咱們的香橋焚掉。」她清澈的大眼閃著緊張。
「你不打算親自焚燒?」他反問道,辛苦做好了香橋卻又錯過了「香橋會」最主要的儀式,憂她遺憾。
她搖頭,眸裡儘是惋惜。「我走不開……」
「我把它帶回去,改天和你一起把它給焚了。」他另生主意。
他的話教她微笑了。「這哪是隨便亂選日子就能焚的東西?」他不是禮部的人嗎?怎忘了這祭祀之事的規矩?
「那是你親手做的東西,我一個人捨不得燒。」深深地看進她美麗的秋眸,他終於道出了心底話。
今午出遊,他們買來了祭神用的香粉回府,花了半個時辰才搭成了橋身,她還做了個小香亭置於橋的正中,也以不同顏色的毛線組成橋上欄杆的裝飾,這麼精緻的工藝品,誰捨得把它毀了?
她想丟棄的心血,總教他不捨,上回是海棠圖,今回是小香橋。
「你也有分的,不用捨不得。」
「不會沒效?」佯裝重視禮節的言辭,覆蓋著想挽留她的心思。
「不管是你燒的,還是我燒的,都一定有效的。」她笑著確定,堅信牛郎織女定能走過他們所獻贈的香橋相會。
看他不為所動似的沈默臉龐,她又道:「別忘了咱們是夫妻——」
驀然而止的字句,教祺申不禁一愣。
梗在喉間說不出後面的那句「做什麼都一樣的」,把她嗆得滿臉通紅。
她到底在說什麼?慘了……
垂眸懊悔時,她看不見他漸露笑意的眼眸,也不曉得他正懷著同樣的悸動。
「反、反正,拜託你了。」
咬著唇,她立即轉身,落荒而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18:08
第七章 綰結
「想不到她倆感情如此要好啊……」
睜正廳之內,惠王爺吸了口煙斗,瞇眼笑道。
「畢竟是堂姊妹,應當的。」祺申沈聲道,深邃的眸藏著一抹不耐。
他上當了。
說什麼只是小住幾天?從七夕到中元節,整整八天了,淳臨仍待在惠王府。
璟月再使性子,他就真的要動手把人給搶回來了。
「易中那小子好嗎?」吐了口煙,惠王爺又問:「打算娶妻了嗎?」
「還沒那個打算吧。」祺申如實答道,發現惠王爺挺關切方易中的,每回見著他都會問上一、兩句。
惠王爺繼續噴雲吐霧,想起了從前方易中在府內當書僮的日子。
「奴才恭請王爺金安、貝勒金安。」
「人呢?」放下煙斗,惠王爺詢問來人。
「回稟王爺,五格格出外去了。」侍從答道。
祺申眉頭一緊,不待惠王爺開口,率先搶問:「公主也跟著出外了?」
她曾答應過他,絕不跟著璟月亂跑。
「回稟貝勒,公主仍在府中。」
稍緩了緊繃的臉色,他轉向惠王爺,道:「五爺,能否讓我造訪牽蘭樓?我想親自接公主回府。」
「成。」惠王爺頷首,並向侍從吩咐道:「巴索,為貝勒引路。」
「喳!」
「失禮了。」向惠王爺拱了拱手,祺申甩袍,迅速離開正廳。
到達牽蘭樓後,他遣退了巴索,推門而進,卻發現裡頭空無一人,他皺起劍眉,隨即步上樓閣,終於在二樓尋到了淳臨。
和衣側臥的她,睡得正沈。
他走到炕前,恬然無憂的姣美睡容立時映入眼底,他心念一動,頑長的身軀隨即壓上床沿,縱然已非首次咫尺凝視,可她那近乎無瑕的純淨五官,仍舊驚艷了他雙眸。
擱下急欲把她帶離此地的浮躁心情,他貪戀起她酣睡的側顏,不捨擾她清夢,他一瞬也不瞬地瞅視著她。
別忘了咱們是夫妻——
想起她衝口而出的話語,憶起她驀然嫣紅的小臉,他眸中的溫柔,漸轉深濃。
「我沒忘。」俯首往她耳畔低哺,他吻上了她白玉似的耳珠,輾轉情絲皆是他予她的萬般寵愛。
感到耳邊一陣搔癢,她在夢裡嚶嚀了聲,下意識地抓緊了捏在手心的料子。
瞥見她那細微的動靜,他這才發現自己壓住了她手上的衣料子,正當他試圖把料子抽出,不料這舉動卻驚動了她。
緩緩醒來,她睡眼惺忪,意識混沌,看到祺申,還以為自己在作夢。
「把你吵醒了。」勾起唇,他笑望她眼中朦朧的憨氣,厚實的大掌隨即撫上她的粉頰,並寵溺地磨蹭屬於她的柔嫩。
真實的觸碰教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微瞠了美眸,她在他專注的視線下,不自禁紅透了臉蛋。
「申哥哥。」坐直了身子,淳臨滿臉尷尬之色。「你……你怎麼來了?」舉起手,她摸了摸凌亂的旗頭,難以想像現在的自己有多鬢亂釵橫。
又被他瞧著自己睡死的樣子了……真是的,幹麼不叫醒她?他到底來多久了?
懊惱著自己邋遢的難看模樣,殊不知她這模樣看在他眼裡有多媚。
「你都習慣把東西這麼放著?」他瞄了瞄一片凌亂的梨木桌,帶點促狹的問話間,溢滿了笑意。
瞧她平日都先把畫具擺個整齊後才開始作畫,怎麼操起女紅來,卻把桌子弄得一團糟?
不過,他倒樂見她藏在閨房裡,不為外人所知的另一面。
「呃……那個、那個你等等我……」忙於整理旗頭,她顧不了面前那丟人的殘局。
「要我幫忙嗎?」瞧她手忙腳亂的,他覺得好笑,需要慌成這樣嗎?
「你幫我去找楓依回來啦……」嗚,好狼狽,為什麼楓依不在?
「你先下來,我幫你。」站起了身,他牽著她下炕,領她來到妝台前。
「你會喔?」睜著一雙訝然的眸,她從鏡中看到他當真執起了象櫛。
「簡單的會。」
「打哪兒學的?」她好奇不已。
「你忘了?」看了看鏡裡一臉疑惑的人兒,他俊美的嘴角揚起了笑。「小時候不也曾這麼幫你梳理過?」
每年萬壽節都是玩個瘋癲才甘休,小小的她,每回頭髮亂了就一副癟唇欲泣的樣子,回府之後,他開始特意選在額娘梳妝時進房請安,戲著侍女梳頭的手勢,從中偷師,看了整整半年才弄懂法子,而後再聚時,他都能馬上幫她整理好儀容。
「有嗎?」怎麼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當真忘了?沒良心。」笑著低斥了句,他繼續細心梳理,柔順細軟的烏亮青絲繞逼掌心,他暗暗期許日後將要為她梳上一輩子的旗頭。
而後不再言語,一室謐靜間只剩他撫發弄絲的細碎聲響,雋永得醉人的情愫流竄於他們之間,讓一切,盡在不言中。
梳好了後,她站起來,對他盈盈一笑。
「你幫我梳頭,我給你回個禮。」說著,她走到炕前,拿起方才捏在手上的料子。「你喜歡這個顏色嗎?」抖開未完成的棉襖,她往他身上比了比。
「不錯。」花青色的,正合他意。
她笑得更燦爛了,收起料子,她開始收拾桌子。
「這幾天,都在忙這個?」他輕問,憶起赫穆素來與惠王府來往甚密,他不覺繃冽了臉色。她在這兒會有多大的機會跟赫穆碰頭?
沒注意他倏然凝起冷峻的深眸,她不經心地答道:「嗯,還有額娘和皇阿瑪的,前天才做好他們的分呢。」呼,五天內趕好兩件棉襖,好累喔。
她的答案,教他的心一沈。
「為何不回去?」又不是非得留在惠王府才能做好的事,他想知道她留下來的真正原因。
這不像她,似是忘了自己的夫家,沒點分寸得像個樂不思蜀的娃兒。
「我得陪月兒……」她低聲道,假裝忙著整理針線,回答得好心虛。
不是璟月不肯放人,而是她不想走,只要想起七夕那晚的失言,她就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她不確定的事還很多,總怕徹底表明了心跡卻遭他拒絕的局面。
長居深宮讓她養成了行事謹慎的習慣,卻忘了某些時候,放手一搏是必須的。
「她還沒哭夠?」他炯亮的眸子凝著質疑。「她那蠻性子,容得下你邊做女紅邊聽她訴苦?」會出外蹓躂就表示璟月心情已然無恙,她根本沒必要繼續留下來。
「你很討厭月兒嗎?」
「什麼?」他攏眉,不解她怎地突然談上這個了?
「她是率直了些,可心眼兒還是好的。」她微微一笑,又道:「她沒你想像的那般橫蠻,她只是想有個人陪著,這幾天我趕活兒,她也不吵我——」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他打斷她的話,沒耐性聽璟月的事。
「我不想看見你皺眉。」看著他糾結的眉宇,她難掩在乎他的心情。「不想……看到你不開心的樣子。」
關垂的字句,將他心胸裡的不悅瞬間驅散,讓他確知了她也懷著同己如出一轍的眷注。
「我表現得那麼明顯?」他逸出淺笑,瞬間柔化慍色的眼眸透出了無盡寵溺。
「當然。」被他溫煦如陽的笑容所戚染,她嬌美的朱唇溢滿了甜笑。「你可以答應我不再皺眉嗎?你可以安心讓我和月兒膩在一塊兒了嗎?」
軟綿綿的嗓音,像極了向他討糖吃的娃兒。
可以的話,他會滿足她一切的要求,但他心中有刺未除——
隨手挪過妝台上的一朵秋菊,他垂目端詳著,淡道:「在前天,我就想接你回去了,但璟月不允,把你的青綾遣了回來,你可知她當時給我帶來了什麼口信?」
她面露詫異。「我不曉得有這麼一回事兒……」
看進她烏亮的大眼,他勾起微笑。「她說,小別勝新婚,要我得熬著點。」
含蓄地,揭示著也提醒著他們原來的婚姻關係。
「月兒……真會說笑……」她乾笑了聲,有點不知所措。
「說笑?我倒不覺得。」捻下花冠,他將之簪在她素雅的鬢雲上,淡黃菊瓣映得她更為清麗可人,他勾唇,讚歎道:「真美。」
她怔愣住,心跳驟急的那刻,又聽見他開口了——
「認識璟月這麼久,這是她唯一說對了的話,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
簡單幾句,就讓她忘卻了他尚未許諾的要求,發燙的心窩,只剩下他最後說的那句——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
*** *** ***
寒露至時,百草凋零,天氣變得越來越冷了。
淳臨向來怕冷,尚未立冬,便已在房裡添置火爐,到了霜降,她幾乎是足不出戶了。
不再跑到錦園去作畫,她鎮日待在閨房裡,看看書、撫撫琴、做女紅,似是又回到了從前在宮裡的日子,她自得其樂,每天都過得好充實。
祺申總於酉時來到臨安居,讓她在忙碌之中,也不失期待。
「好喝嗎?」
晚膳後,淳臨雙手捧著瓷杯,向身旁不斷倒酒的男人,投以狐疑的目光。
「不錯。」他嘴角抿出了笑意,微醺的俊眸傭懶地睨視她。「你也該喝點,能暖身。」
「我不要。」她不敢領教,酒嗅起來是很香,但嗅久了就會覺得刺鼻,更別說喝了有多嗆。
「喝了,我保你出外跑個幾圈也不覺冷。」
「我又不是馬兒,幹麼出外跑圈子?」
聽罷,祺申大笑起來,她真是太可愛了。
爽朗的笑聲教她也跟著開懷,挪開他指問的酒杯,她為他換上了新杯子。
「你來嘗嘗我的花蜜香茶,好好喝的。」酒能傷身,還是不宜讓他多喝呢。
當她正想為他倒茶,他卻一把搶過了她的杯子,將她杯中香茶一飲而盡。
霸氣的舉動,挾帶著理所當然的親暱,這樣的「不分彼此」,他近來是變本加厲了,可她不覺被冒犯,反而覺得甜蜜。
她一直所期盼的,終於泛現了些曙光,對於這份感情,她總算有點把握了。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做法。」
「嗯?」
他挑眉一笑。「聽過蜜釀嗎?」
她搖首,對酒毫無一點認知。
「那就瞧我的。」掀開盛裝花蜜的小瓷盒,他把花蜜倒在杯裡,再以酒混合成他口中的「蜜釀」。
「先聞聞看。」他把杯子遞到她面前,含笑的黑眸誠意連連。
她依言執起了杯子,細聞之下,不禁訝道:「好香喔……」
「喝起來還很甜,花蜜把酒的那股澀味兒都蓋住了,你要不要嘗嘗看?」
被他這麼一慫恿,她不疑有詐,立刻灌進了一大口。
「呃——」臉色驟變間,她瞬即發現了不對勁。
騙人!苦的咧!
看她瞪大雙眼,搗住嘴巴的模樣,他忍住笑意,關切詢問:「怎麼了?」
不曉得他在明知故問,更不知道真正的蜜釀並非如此難以下嚥,她皺緊眉,滿眸怨懟,啞巴吃黃連,眼下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進退兩難。
「有那麼難喝?」他一臉無辜,又取定她手上的杯子干了。
目睹他當真把「蜜釀」喝了,她又再訝異瞠目。
那是能吞的東西嗎?
他毫無一點異樣的臉龐,她暗自咬牙,不可能在他面前吐出來,那太失儀了,唯有認命,用力給它吞下去。
喉間滑過一陣辛辣,她皺眉忍耐,鬆開手,連忙把他遞來的香茶喝個精光。
「好難喝,不僅苦,還帶著些甜味兒,味道好怪。」苦著臉,她不忘抱怨。
「喝習慣了就好。」他笑笑道,又動手為她添茶。
「我才不要喝習慣哩……」她扁唇嘀咕,幹麼自討苦吃呢?
此時,青綾走進來報時,他們這才知道已快到初更了。
淳臨向青綾吩咐道:「快去準備解酒茶送到額駙那兒。」
「不必麻煩了。」他又沒醉。
「不行,你明兒個會頭疼的。」轉頭看了他一眼,她堅持道,之後又向青綾吩咐了些別的事兒。
聽著她的嘮叨,他不禁失笑,感覺像變成了她的孩子,要她為自己打點一切。
「申哥哥,你快回去歇下,別忘了喝解酒茶喔。」向他甜笑道,她今天過得好愉快喔。
「下逐客令了。」他揚起眉,半開玩笑。
「很晚了,明兒個還得那麼早起,你不怕沒精神?」她反問道,小臉泛起憂色,他剛才還喝了酒呢。
他不怕早朝沒精神,只怕她不懂他對她所做的,存著怎樣的心意。
起身踱至她身前,祺申拉住了她正要推門的一雙玉手,將之緊握掌心內,深邃的黑眸緊扣她嬌美的玉容,他心頭熾熱,暗自克制著欲一親芳澤的輕浮念頭。
「你的手怎地還是這麼冰?」
「這是老毛病,月兒說是因為氣虛。」縱然並非首次被他緊握雙手,可興許他喝過酒的關係,他厚實的大掌異常火燙,烘暖了她雙手,也燥紅了她雙頰。
「可有進參?」
她搖首。
知道她怕苦,他說服道,「那股澀味兒,久了就會化成甘甜。」
她還是搖首。
他莞爾。「你該明白『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的道理。」
「我不明白。」拒絕接受他的勸言,她索性裝傻。
「我解釋一遍好了——」
「申哥哥!你快回去休息啦!」聽他當真開腔解詩了,她差點沒笑岔了氣。
她那是故意的好不好?他真的好囉唆……可她的心,卻有泉湧般的甜蜜。
「你真的很不聽話。」他皺起眉。
唉,拿她沒辦法,唯有去請教老孫可有什麼甜的補氣方子可供她服用。
「你也沒聽話到哪兒去,都這麼晚了還不休息。」揚眉回敬他,她是真的擔心他明早起不來。
她又在趕人了。
但祺申恍若充耳不聞,仍待在原地跟她閒聊。
「方纔的蜜釀,可知個中涵義?」他凝視著她,溫潤的嗓音透出深長意味。
他專注而認真的眼神教她慎重深思起來,片刻,疑惑的臉容旋即轉至欣喜——
「是在比喻『兼愛』嗎?」她星眸燦亮,問得好興奮。
聽罷,他差點僵掉了和煦的臉色。
「花蜜和烈酒是風馬牛不相及之物,把它們混在一起,也就等於在發揮兼愛精神,貫徹無親疏厚薄之不同的思想,說明萬物皆能融洽相處之道,你是這個意思嗎?」她猜測著,晚膳前才跟他討論過墨學,她自然就往這方面去思考他的話了。
該說她太好學還是太有想像力?怎麼……居然能把事全扯上了墨家理論去?
「居然讓你想到了這個……」瞧她一臉天真,他微笑得很僵硬。
到底是她太單純,還是他太邪惡?他們的想法,怎地可以相差這麼多多多……
「還有別的有趣比喻嗎?你有『非攻』的例子嗎?」詢問間,她的小腦袋仍忙個不停。沒辦法,最近正研讀墨家,她滿腦子都是那些思想和理論在轉呀轉。
瞧她興致勃勃地問個不停,他暗歎口氣,即時斂起了想跟她解釋清楚的念頭。
「下回吧,讓我再想想看。」他承諾道,沒看過比她更愛讀書的女子。
「申哥哥,你真好,是個好夫子呢。」她由衷道,瀅澄的瞳眸寫滿了崇拜。
他真的好好喔,對她這麼用心講授,哪像以前那個元師傅,翻開書就只會叫她背,一點兒都不像他那樣懂得把學問融會貫通,讓題目變得淺易有趣。
突來的感言教他挑起了眉,戲譫道:「看來以後老了,我可以去當夫子了。」
「你一定可以的。」她對他信心滿滿。
他勾唇一笑。「我走了,你也早些歇下。」
「回去別忘了喝解酒茶。」她細心叮囑。
臨別時,他跨出門檻的步履忽地折返,轉頭看著她,他目光閃爍,像有話要對她說。
眨了眨美眸,她無聲等待他開口。
「你……」舉手捏了捏她嬌嫩的香腮,他嘴角的笑意掠過一抹無奈。「真不開竅。」
淳臨愣住,凝睇他的眼神困惑不已。
她什麼事不開竅了?
他但笑不語,轉身離開。
*** *** ***
「又做棉襖喔?」
百忙中的纖指略一停頓,淳臨抬首望向青綾,甜笑道:「這是最後一件了。」
「要是讓皇上知道了,龍顏不悅嘍!」青綾開玩笑。
「皇阿瑪不會知道的。」
「我終於明白什麼叫做『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了。」瞧她一口氣做了三件棉襖給額駙,手工及數量都比做給皇上的來得細、來得多就知道啦。
「這話是對的呀。」她直言不諱,對那句帶著貶意的諺語表示認同,承認自己的心思的確全盤付予了祺申。
談起皇阿瑪,自然就想起長輩,想起長輩,也就自然想起了——
「今兒個是初十嗎?」停止了手上的活兒,她有些緊張地望向青綾。
「對呀,是初十沒錯。」青綾點點頭。
「今天哪是初十?十一啦!」剛進房裡便聽見她們對話的楓依,不禁出聲糾正。
淳臨和青綾同時驚叫。
「我忘了去請安!」
「糟了……你幹麼不提醒我?」
「咋兒個我進宮領俸銀去了呀,我以為你會知道日子……」
「好了,先幫我打點事。」放下針線,淳臨連忙吩咐:「青綾先去準備補湯,什麼材料都可以,請灶房的嬤嬤決定,楓依待在這兒等額駙,他快回來了——咦?我的白玉耳墜子呢?跑哪兒去了?」她翻箱倒篋地尋著,急得要死了。
真是的,她太大意了,竟然忘了向福晉請安的日子!
「是皇上賜的那對嗎?不是遺留在額駙那處了?」青綾提醒道。
「是啊……」她想起來了,有回待在隆怡軒內作畫,她忘了把禮物帶走。
「格格,挑別的東西送吧。」看出她欲先取回玉耳墜再去請安,楓依建議道。
淳臨立即搖首。福晉酷愛白玉,她不得不把手上唯一的白玉首飾送出去,何況那本來就是要準備送福晉的。
「可惜了……」楓依不禁低歎,不捨那麼漂亮的耳墜落在別人手上。
隨後,她們各自忙去,淳臨獨自出門,趕著去請安兼賠禮。
今晨下了第一道大風雪,枝橙屋簷上仍凝著雪塊,刺骨的寒冷乍臨,讓府中所有人都躲到屋裡頭去了,一片白茫茫中,只見把守各園門的侍衛,以及那道穿梭於彼園問的嬌小身影。
踩著雪地,她不停往手心呵氣,步伐越來越急,實在受不了寒冷,她當下選擇抄小路,想在最短的時間內踏進屋裡取暖。
到達隆恰軒,她從後門步入正廳,卻發現祺申和福晉正在裡頭談話。
她嚇了一大跳,不好意思從簾後輕率露面,當下便決定繞回正路,從正門敲門而進。
蓮足正轉,福晉的聲音卻飄進耳中——
「你到底準備什麼時候納側室?」
心房倏緊的瞬間,她的腦袋轟然空白,雙足像紮了根似的,再也無法挪開分毫。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19:29
第八章 盤意
從戶部街一路趕回府,祺申歸心似箭,只想馬上換掉一身宮服,盡快前往臨安居,卻沒料到才踏進隆恰軒,便見福晉在此等候。
「都下去吧,待會兒我自個兒回去。」福晉向隨侍們命令道,以防隔牆有耳。
遣退了下人,正廳之內只剩他們母子二人。
「申兒,你似乎忘了額娘還在等你的答覆。」
「我的確忘了。」一口就承認了從未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他更不掩飾臉上那抹不耐之色。
「不打緊,我親自前來,就是要提醒提醒你。」福晉挑高細眉,杏眼含蘊慍意。「你到底準備什麼時候納側室?」
「準備什麼時候?」祺申好笑地反問。「額娘,我可沒答應過任何事。」
「你明知道你那個不長進的阿哥又傳來喜訊了,你就不能爭氣點兒嗎?」
「他的事與我無關,別拿來跟我混為一談。」
「與你無關?地位快不保了你知不知道?」福晉氣惱不已。
老王爺和祺康的父子關係向來惡劣,但自從有了嫡孫晉德後,他們的關係因此而變好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尚無子嗣的祺申自然教雙親不滿了。
「阿哥又為王府添孫,這是喜事,何必把事情想得這般複雜?」面對福晉的怒顏,他只撇唇一笑。「況且,那天我瞧您和阿瑪高興得——」
「又不是我兒子,我高興什麼了?」有點失控地怒喊,福晉擰起的眉問儘是憤恨。「你阿瑪一聽見淳頤懷上了第二胎,馬上樂得跟什麼似的,我這個當元配的,能不跟著笑嗎?」說到這裡,她完全失控了,臉上只剩一片猙獰。
「既然清楚自己的身份,就該明白陪笑是您的分內事,這會兒跑來我這兒發脾氣又算什麼意思?」他口氣冷淡,儘管是自己的親額娘,也受不了她的偽善。
福晉冷笑。「你倒回去問淳臨可把她的身份弄清楚了不?成親快一年了,半顆蛋也沒下過!」
「額娘!」擰眉低吼,他無法容忍她對淳臨的惡意中傷。
「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的事兒!她從未宣召過你,壓根兒無心當你的妻子!你也不必顧忌她是最得皇寵的公主,她既是無心,你再娶十個她都不會有意見!」
宗室的女兒是金枝玉葉,即便嫁人了也不改嬌貴,若非得到女方的宣召,夫妻二人不得同房——祺申沒忘掉這個規矩。
一開始,他們本就對這樁婚事無心,宣召的問題怪不了淳臨,儘管如今他想讓這段婚姻變得名實相符,也非光憑他一句話就說了算的事。
他想要她,卻更想得到她的心,因此,他不急著揭露企圖心,反倒耐心地逐步親近她,也讓她慢慢習慣他漸趨親暱的舉動,並適應他愈加靠近她的距離。
他愛她,只想加倍珍惜她,不想因一時慾望或衝動搞砸了一切。
他要她主動摒棄擱在心中的赫穆,心悅誠服地成為他的人。
然而,福晉並不瞭解他們之間的糾葛,看他沈默不語,她臉色越發難看。
「你該不會還念著那個娘子吧?」
福晉的問話,直教隱身簾後的人兒咬緊了下唇。
「淳頤說到底也算是你的半個媳婦,你嘴巴一定要這麼惡毒?」他冷冷地道,看不過淳頤平白無故地被侮蔑。
他生氣了嗎?淳臨無法看到他的表情,卻從他冰冷的語音中,感受到他隱然的怒意……
面對同樣傷人的言語,祺申護著她的心情明顯比護著淳頤的激動許多——她還是不夠冷靜,混亂的心緒只剩惆然時,她忽略了他語中鮮明的輕重之別。
「罷,我不跟你討論這些。」她皺眉,不忘把話拽回正軌。「反正納側室的事你非答應不可。」
「這算是逼婚了?」瞇起眸,他臉色冷峻,口氣強硬起來。「我也把話說清楚了,我絕不另娶側室!」
福晉當場翻臉。「這是你違逆不了的父母之命!」
他扯出一抹毫無意義的笑痕,眸色冷沈。「額娘若是堅持,我的確無從反對,但我可以確切地告知你,到時候你只會看到檯面上的漂亮!」
言下之意,就是即便他娶了個側福晉回來,他也不會碰她!
「你——」不肖子!
「額娘,時候不早了,我先回房更衣,您請便吧。」無視她盛怒的容顏,也不跟她多廢話半句,他站起了身,逕自轉身離去。
*** *** ***
只差那麼一點點,她就會被轉入內室的祺申碰個正著。
她比他早幾步離去,當他們聊到淳頤的時候,她就待不下去了。
「竊聽是件不道德的事呢……」低垂著臉兒,她喃喃自語。
騙誰呀?根本就是害怕聽到他接下來有可能道出仍對淳頤念念不忘的字句……那時候,她根本就跟落荒而逃沒兩樣。
心情真沮喪。
她歎了口氣,繼續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外頭明明冷得教她打顫,可她卻沒有回去的打算,想到只要走進屋裡就得對人扯開笑臉,她就覺得好累。
一路逛到瀲園,她讓自己困在梅林裡,緩緩穿梭於叢叢梅樹間,她無心亦無花可賞,美麗的雙眸,只是失神地看著眼前縱橫交錯的冰枝雪啞……發呆。
「是和碩公主嗎?」
陌生的嗓音劃過耳際,她止住步伐,偏首一望,看見一名男子正向她步來。
「公子是?」她不認識他,也沒見過他。
「那木都魯‧赫穆,恭請公主金安。」確定了她的身份,他馬上打千兒請安。
淳臨心中即時有了底,記得璟月曾提過這個人,是她馬背上的勁敵,也是她最討厭的男人。
「在下有個不情之請,公主可否為在下引路?」恭敬的請求自他唇間徐徐吐出,他炯亮的黑眸卻緊盯著她,肆無忌憚地閱覽眼前這張柔美芙顏。
她不像一般公主、格格,眉目問缺了那分專屬旗人的傲慢,卻多了分南方女子獨有的婉約風韻,似水恬淡卻又不失俏麗,是教人忍不住上前好生疼愛一番的美人兒。
得此佳人,那個祺申大抵是上輩子燒了好香吧?赫穆在心底嗤了聲。
她看了看他左右無人,不禁疑惑他進府時,怎沒半個下人侍奉引路?
「引路的小廝被王爺召去辦急事,我本以為自己會認得路,但可能太久沒造訪王府了,因此……」他尷尬地笑了,輕瞇的俊眸掩蓋了裡頭深沈的城府。
縱然覺得不大妥當,可他的表情惱喪又無助得太誠懇,實在教人狠不下心拒絕,淳臨唯有點頭,問道:「你準備到哪兒去?」
「隆明軒。」
她點點頭,並邁步走出梅林,無聲地為他引路。
「聽聞,公主跟璟月格格的感情極為要好,你們如此熟稔,想必公主定然知曉璟月看上了哪家阿哥,對吧?」
淳臨蹙起了眉,腳下步履未停,開始後悔自己對他的熱心相助了。
「公主,在下手上正巧有支簪子,若為您簪上,不知旁人看了作何感想?」
驀地停下腳步,她轉身看著一直恭敬尾隨的男人。「你在威脅我?」她以為這男人會因為她和璟月的交情而巴結她,誰知,這麼快就在她面前撕破臉?
「公主果然是聰明人。」他讚揚著,看似無害的笑顏底下卻暗藏狠勁。
「看來,並非沒有小廝為你引路,是你自己故意要走失道的吧?」
他只是揚唇,冷冷微笑。
她抿唇,知道自己被設計了。
「公主,我只要一個名字,請別為難在下。」否則,她只會為難到她自己。
「我沒有你要的名字,請回吧。」她瞥了他一眼,轉頭就走,卻被他一個箭步搶上前,輕易擋住了她的去路。
「再走幾步就會看到守門的,您真那麼喜愛我的簪子,我就馬上為您簪上。」
她開始明白月兒為何如此討厭他了,他的確卑鄙得讓人火大!
「冒犯公主是死罪。」她冷著嗓提醒。
「公主別忘了自己已為人婦,在下的命可沒幾兩重,比不上您那高貴的名聲——孰輕孰重,公主,請慎思。」噙著嗤笑,他寒聲警告,誓要撬開她蚌似的嘴。
「你——」她氣得咬牙。「讓你知道了又如何?」
赫穆陰冷一笑,面目猙獰起來。「我會遣人打斷他的狗腿,再挖掉他眼珠子剁了餵狗!」不容人置疑的篤定腔調,殘暴得像已滲著血水一樣腥臭可怖。
她倒抽口冷氣,被他狠辣的手腕嚇倒了,單純如她,從未遇過這麼可怕的人。
他忽地低笑起來,褪盡陰狠的臉龐恢復了最初的慈眉善目,變臉好比翻書的速度般教人傻眼。
「公主意下如何?」連話,也變回最初的恭維調調。
「你若敢造次,我絕不輕饒!」她強忍恐懼,他的話或許能嚇破她的膽子,可同時也在警戒她絕不能洩漏半點風聲。
「公主是聰明人,怎麼老是在做著些傻事?」他歎了口氣,滿臉惋惜,漫不經心地解開了襟前繩索。「您會後悔的。」
語畢,她還未來得及瞭解他的種種言行,他已脫下了身上的大氅,用力抖了開來,再覆上她的肩頭——他臉不紅氣不喘,一氣呵成完成了引人側目的行為。
出其不意的舉動,殺她一個措手不及,她這才發現他手上根本沒有簪子!
淳臨氣紅了臉,尚未揚聲斥喝,她身上多出來的大氅已被人使勁扯掉,突來的力道使她整個人向後踉臆,幾乎摔倒的同時,她被狠狠擁進了一個溫熱的胸膛。
「那木都魯,赫穆恭請貝勒金安。」
及時響起的聲音,堵住了她差點吐出的尖叫。
原來是申哥哥……知道背後有他的支撐,她繃緊的肩膀立時鬆懈下來,整個人幾乎癱軟在他懷裡。
「有勞貝勒。」接過祺申甩來的大氅,赫穆笑覷他額際暴跳的青筋。「告辭了。」把目光調回淳臨臉上,賞心悅目之餘,也順道煽煽她夫君的妒火,一舉兩得。
留戀似的視線,直教橫抱於她腰間的大掌掐握成拳。
「申哥哥……」滿腔驚恐正要道出時,她回首,卻看見他滿佈陰霾的臉龐。
他放開了她,深沈的眸直瞅她略帶慌意的眼。「青綾說你去請安了,可我到額娘那邊去的時候,她卻說沒看見過你。」
「我……青綾還沒燉好補湯,我在瀲園裡等她……」她試著解釋,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跑到隆恰軒去了,怕竊聽一事露餡兒。
「等青綾?」他對她的回答嗤之以鼻。「能讓你在太冷天出門的人,真不簡單。」他諷道。她怕冷怕得要死,怎會肯待在外頭等人?破謊言!
淳臨不笨,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咬了咬唇,道:「我不認識那個人,剛才我一個人在梅林閒逛,然後遇見那個人沒多久,你就出現了。」
「一個人在梅林閒逛?」他撇唇,嘴角勾出冷冷的笑痕。「說得好像梅林已開逼了梅花似的。」戲謔般的字句滲著一股酸勁。
她的話聽在他耳裡,無疑成了最蹩腳的謊言,誰會冒著寒冬天出外對著一列枯枝生出觀賞的雅興?更何況,她是那麼畏冷的人。
假如現在是梅開的時節,他或許願意相信她——可惜不是,他無法相信她。
解讀出他臉上的不屑,她揪緊了裙擺。「申哥哥,我——」
「天色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打斷她未完的話,他轉身就走,一副聽她多說一句都嫌煩的樣子。
假如她對他只有一堆謊言,他不想聽。
亦步亦趨地跟上他疾走的步伐,他冷硬的臉色教她慌亂極了,她不死心地想上前解釋清楚,奈何她個頭嬌小,比不上他的高大腿長,她得用跑的才能勉強跟上。
這是非常罕見的狀況,他有哪回不是跟她手牽手地走在一起?如今,他卻把她拋在後頭,任她獨自追隨他負氣的背影。
到達臨安居後,祺申厲聲吩咐楓依得看管好主子,別再讓她獨自出門,他凜冽的眼神和嚴肅的言辭嚇得楓依直點首。
「申哥哥……」及時拉住他的手,她下讓他就此離開,小臉滿是惶然的焦慮。
掌上的冰冷教他皺眉,本能地想反握她的小手為其取暖,她卻放開了他。
把他突然鎖起的眉峰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一酸,以為他厭惡自己的觸碰,趕緊把手抽回,深怕再惹他不悅。
「剛才……剛才那個人只是向我問路,他想到隆明軒去……」
暗自強抑的怒火又再竄上心頭,面對她的一再辯釋,他開始感到無力了。
「那個人,一直跟阿哥不對盤。」赫穆不可能跑到仇人的住處去吧?
她呆掉,知道隆明軒是祺康貝勒的住處,卻不曉得赫穆與祺康不和……
直到他拂袖離去,她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幹了欲蓋彌彰的蠢事,她撫額呻吟,覺得頭疼極了。
*** *** ***
終於跟意中人重逢了,她會有什麼想法?
祺申擰著眉心,長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面,不斷揣測淳臨的心思。
已為人婦的她,大抵也只能有恨不相逢未嫁時的遺憾吧?
申哥哥,可以的話……不要管我的事。
言猶在耳的話語使他心胸窒悶,想起她的謊話連篇,他就惱火,她那是為了不讓他插手管她的事?
沒忘掉她當日的請求,他甚至連她當時的神情和語氣都記得牢牢的,更不可能忘了她對赫穆的那份執念,這,一直是他的心頭刺。
嘖,真煩。
舉杯獨酌間,響起了敲門聲,他眉頭一緊,不打算理會,但來人不放棄地又叩了第三、第四……直到第八下,他霍然摔杯,火氣攻心之下,他大步上前開門。
到底是哪個不識相的奴才?忘了他初更後就下准打擾的規矩嗎?
猛然敞開的大門,迎來了不該於此時出現的人兒——淳臨。
他盛怒的臉龐一凜,銳利的雙目沒錯過她正冷得顫抖的身子,他立時搶過她手上的托盤。「快進來!」還愣著做啥?不怕凍死嗎?
走到桌前放下托盤,他立即給她取來貂裘披上肩頭,在她忙著呼氣呵暖自個兒雙手時,他直接挪起她的小手納進厚掌間,自然而然地烘暖她的冰冷。
「你的丫頭當我在說空話了?誰允你這麼晚了還到處亂跑?」他眉頭擰得死緊,口氣難掩憤懣,瞧她在太冷天裡還敢穿得這麼單薄就火光。
「她們都歇下了,是我自個兒偷跑過來的……」她訥訥低語,靈眸睨著他眉問的下快,她抽回了雙手,轉至桌前舀出紅棗銀耳湯。「你先喝了這個好嗎?」
「這種事使喚下人送過來不就得了?」瞧她,抖得把半罐湯都灑出來了。
氣歸氣,他還是依她之言把湯喝了。
淳臨立時煥出安心的微笑。「喝了就別再跟我生氣了。」
原來是賠罪禮?待人把湯喝光了才道出其意,她真的……很狡黠。
雖然上圈套了,但他沒半分怒意,反倒挑起眉,勾出笑痕。「我有生氣嗎?」
求和的舉動彰顯出她對他的在乎,把他先前的煩躁釋然了大半,也讓他覺得他們之間,並非只是他一人唱著獨角戲。
「有,你明明就有……」他眼底的笑意壯大了她的膽子,她不客氣地抱怨起來。「傍晚不聽我的解釋、不牽著我回臨安居,我這麼晚了特地給你帶吃的來,你還要凶我……」句句指控道盡了她的滿腹委屈,他還對她冷嘲熱諷哩,哼。
「你還特地跑來教訓我有多沒良心。」他當她在撒嬌,嗓音仍是笑笑的。
「你知道就好……」他剛才還用吼的來把她趕進屋裡呢,哼。
看著她嬌嗔的容顏,他心情卻忒好,張臂擁住了她,他厚實的掌撫上了她隨便亂纏的髻兒。「那湯,是你親自做的?」
突來的擁抱教她怔住,直到耳邊響起他低沈的嗓音,震回了她的心神,她這才連忙點頭。「是呀,美食能滿足口腹之慾,讓人吃了開心,也就消氣了嘛……」
唉,她又撒謊了,那只是她睡前的小點心啦……
「這麼怕我生氣?」他沈笑,低問間,放任了長久被壓抑的衝動和渴望,吻上她柔若綢緞的青絲。
「我怕我們就這麼鬧翻了。」依偎在他健碩的胸懷裡,她餘悸猶存。
她在他身上嘗到了比惹怒額娘更為巨大的驚懼,她知道該如何討好額娘,卻不知該怎麼讓他消氣,臨寐時,她抱膝苦惱了好久,才想到了用美食來打動他。
「咱倆都不是吵架的料,何來鬧翻之說?」他笑了,她待他原是這般用心。
確定他完全消氣了,她又重提傍晚之事,重申她不認識赫穆之外,也道出了赫穆的恫嚇,還不忘埋怨他當時拒絕聽她解釋的態度,害她被人撂了狠話也有苦說不出。
聽畢,他只問了句:「這是你第一回跟他碰面?」
她點頭。「好可怕的人……」好難想像月兒是怎麼跟這種人對峙。
「對,他是壞人,離他遠遠的就對了。」他順著她的話走,並將她越擁越深。
本以為她在惠王府小住那幾天,早就跟赫穆碰頭過了,還好……她壓根兒忘了赫穆的模樣,至今尚未認出他就是那個讓她鍾情多年的阿哥。
他承認自己懷有小人之心,總不願讓她跟璟月走得太近,只怕她終有一天會遇見赫穆,然後把心全盤交予她真正的意中人,落得半點也不給他的下場。
「臨兒,我該拿你怎麼辦?你讓我越來越做不成君子了。」眉峰釀著淡淡的懊惱,在那喟然低喃間,他的薄唇,落到了她的粉額上,細細啄吻。
突如其來的親密教她瞠目,同時從他貼近的鼻息間嗅到了酒氣。「你、你你喝、喝酒了嗎?」心跳得太急,導致她嚴重結巴。
「是喝了點兒。」暫緩親吻,他貼著她的鼻尖,凝視她清亮的大眼。「不喜歡的話,以後要吻你之前,我都不碰酒。」顧及她的喜惡,他有禮地作出承諾。
「也不、不是啦……」只是光嗅著他嘴間逸出的醇厚酒氣,已讓她感到醺然,腦子變得有點不清醒。「要、要喝、喝解酒茶嗎?」持續結巴,她還差點咬到舌。
他醉了嗎?她不確定,無法把眼前的男人跟平日的祺申聯想在一塊兒,他的俊容依然好看,卻比平日多了分邪氣,他的眼眸依舊溫煦,卻比平日更為炙熱……
「相比起來,我比較想吃你。」他低笑,直接道出對她的慾望。
「嗄?」是「你」還是「梨」呀?他剛才的發音……
「這個。」稍稍挨前,就吻上了那張呼出驚訝的傻氣小嘴。
不必再分析他方才發音的對錯,他已用行動來為她解惑。
再也不是小時候那娃兒膩著哥哥般的擁抱,他們都長大了,他以一個男人擁抱女人的方式,將她牢牢鎖在雙臂間,從最輕柔的吮吻到深入探進,他恣意糾纏她的丁香小舌,擷取著連她自己也不曉得的甜美。
火熱的吻擾亂了她的脈搏和呼吸,她根本無法思考,只能被動地承受他熱情的挑逗,嘗到他嘴裡殘留的醇酒,她不覺苦澀,反覺辛辣,他強悍而靈活的舌正戲弄著她,每一下的挺進都是他滾燙而急切的需索,她半瞇著眼,醉得一塌糊塗。
如果她推開他的話,他一定會住手的,但她沒有,連半分抗拒也沒有。
她的縱容,助長他更得寸進尺的侵略,挑起他更熾烈張狂的慾念。
「你臉好紅。」輕咬她香軟的芳唇,他瞇眸低笑,長指挑開了她襟上的鈕扣,他的大掌隨即探進,握住了她誘人的豐盈,也摸索到她鼓動如雷的心跳。
她急喘著,他的掌心帶著燙人的溫度,俏頰隨著他邪肆的捏揉而越發艷紅,單薄的衣裳被他飛快剝落,她失措地望向他,卻又被他狠狠吻住。
她人在他房裡,主導權在他手上,既是她主動前來,他就沒有放過她的必要。
恣情翻攪她早已紊亂不堪的氣息,他把她的理智拌成一灘春水,雙手煽情而霸道地侵佔她逐寸失守的領土,他勾引她的熱情,催促她的回應,當她青澀地、怯生生地學著舔吻他,他氣息濃重,幾乎被她逼瘋,高大的身軀將她壓往桌沿,鐵臂圈著她的柳腰施力一提,霎時削減了彼此懸殊的高度,亦方便他更為放浪的愛撫。
「在、在這裡?」才坐上桌子,他就馬上掀起她的裙擺,她嚇得花容失色。
「不喜歡?」也對,才第一回就在炕床以外的地方,實在太刺激也太放蕩了。
成,那換地方,他待她一向好說話。
抱起她,他直往炕床走去,灼熱的目光不離懷中半裸的嬌軀,她的兜兒被他扯至腰際,露出足教所有男人屏息的艷麗春光,他下腹倏緊,勃發起更張狂的情慾。
她的背才靠上軟褥,他已欺身壓上她香馥的身子,迅速卸除他們身上的累贅,他炙濕的唇舌、粗硬的指頭開始在她身上掀風播浪,吮弄她沁香的髮膚,撫摸她嬌美的胴體,真切的肌膚之親告知他——她比他先前想像的,還要甜美許多。
「柔情似水……不,你是柔情勝水……」他低啞道,沾弄她傾洩而出的暖潮,他試著滑入一指,在她芳軟的密徑間輾轉旋動。
陌生的侵入帶來理所當然的不適,也挾隨著羞於啟齒的歡愉,她有些難受地嚶嚀著,他卻在她耳邊道盡只有夫對妻所說的床第之私,她聽著,顏容滾燙似火。
他誘哄著她,要她為他徹底綻放她最私密的瑰麗花蕊,他貼著她的粉頰,飽含情慾的黑眸覷著她動人的赧色,熾熱的氣息與她融和在一塊兒,修長的指或輕或重地揉捻著她,他種了十年海棠,撫過了無數花瓣,都不及她的柔潤可人。
燥熱難耐間,她雪膚煨出一層薄汗,被逼出了遍體紅潤,她頭昏腦脹、意亂情迷,被他擺弄得不能自持,只能在他身下把自己完全敞開。
頎長的身軀隨即將她密密覆蓋,他的堅硬抵住她的柔嫩,躁動著要深入,亢奮得像個未經人事的少年郎,他咬牙勒住迫切的衝動,耐心徘徊廝磨,一路嗄聲低哄,誘導她嫵媚的迎合。
他曖昧的挨蹭騷動著她的興奮,卻又矛盾地讓她覺得害怕,眼看就要把自己交給他了,她知道自己愛他、清楚自己不悔,卻不曉得……他是否也愛著她?
一個男人可以為洩慾或繼嗣而隨便擁抱不同的女人,她能接受那些劣根性和理由,卻希望他是因為愛著她而擁抱自己。
她蹙起秀眉,水漾美眸泛著疑慮,無肋的神情得到他的眷注,她在他的炯視下,囁嚅出聲:「我……我不……」
他臉色一暗,拒絕聽到任何掃興的字句,瞬即沈腰進入了她。
不讓她有考慮的時間,事到如今,他不允許她退縮。
毫無預兆的痛楚瞬間迷濛了她雙眸,咬牙忍著被撕裂的劇痛,她抓緊了他的臂膀,指甲陷入他賁起的肌肉,晶瑩的淚,奪眶而出。
她想退後,卻被他牢牢扣住腰肢,虛軟的腿兒被他分撐得更開,逼迫著她更貼近他、更包容他,她泫然低吟,逃不開這磨人的親暱。
俊美的薄唇再次貼上酡頰,他吻著她、安慰她、佔有她,擱在她腰上的大掌探進他們的交合處,他揉弄她幽柔的嫩瓣,安撫她初次的痛楚,可以的話,他不願她受一點點的疼痛,但他無法抽身,她不知道,她的身子有多妖嬈迷人。
駭人的歡愉緊隨他悍然的進出蔓延開來,她哭喊著,他卻吻住了她,把她的痛喊悉數吞嚥,直到她的身子不再緊繃,細腿甚至纏上他精瘦的腰身,他拽緊了腰間玉腿,開始給予她更密集的衝刺,也激發她更甜蜜的嬌喘和顫抖。
她從不知道,原來兩個人可以靠得這麼近,親密得、密不可分到彷彿連呼吸和脈搏都融在一起,黏膩得再也不能分開一樣……
是真的不能分開了,走到這一步,她知道自己是如何都離不開這個男人了……
心坎泛起些微惶恐,旋即又被他更猛烈的佔有沖蝕,她喘著氣,弓起身,皓腕抱牢他的脖子,在他粗喘著的唇問,主動印上她的深吻。
回應她的,是他更紮實的炙吻,以及更狂亂的進犯。
她被逼出了滿眶淚水,柔弱的身軀快受不了如此目眩的火熱衝擊。
「要我停下嗎?」吻去她眼角的熱淚,他眸裡存著墨濃般的憐愛,溫柔的問話與下身貪婪的掠奪大相逕庭,他尚未饜足,亟欲繼續享受她銷魂緊窒的曼麗嬌軀,卻不得不顧慮她生澀的身子是否能負荷他更多的寵愛。
無力招架,卻又捨不得他離開,這樣的擁抱和纏綿,她等得太久了。
回應他的,是她帶點羞澀的親吻,以及越加緊促的攀附。
揚起愉悅的笑,他低頭攫住她敏感的耳珠,含吮這可愛的小東西,溫熱的激喘連著教她羞怯的決定,一併呼進她耳內。
大膽而露骨的言辭,燙紅了花般嬌顏,她咬住他狂妄的唇舌,舔過她所遺下的淡淡齒痕……
媚笑著,應允了他的放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19:59
第九章 棄絕
「各位好同僚,再過七天就放年假嘍,喔呵呵呵……」
庶常館內,響起了振奮人心的好消息,職任修撰的宋典咧嘴笑得好開懷。
「日子是越來越近了。」方易中淺笑回應,樂見有人主動報時又報喜。
「汪尚書要的典禮詔書,你擬好了?」宋書潑下冷水,他高興得太早了吧?
「你一定要講這種讓人沮喪的話嗎?」宋典沒好氣地看著老哥。
「別老想著放年假,沒出息。」面對自家人,損得更起勁。
「我最有出息了好不好?我都計劃好了,再熬個八年,待我攢夠了銀子後就辭宮回鄉開書館,安安分分地當個好夫子,瞧,多偉大的抱負。」他驕傲道,就頂著出身於翰林院的頭銜,外頭有的是大把白白胖胖的富娃兒在等著被他狠賺一筆呀!
書中自有黃金屋——不就是這個道理?瞧他把這話應用得多麼徹底,呵。
宋典的話,讓一旁的祺申逸出笑意。「當夫子不錯,小宋,先祝你成功。」
「烏雅大人,您也認同小的喔?」趕緊湊到祺申跟前,他喜孜孜地提議:「有興趣和小的合作嗎?您出銀子我出力,來個六四分帳可好?」馬上給自己鋪路。
打主意居然打到侍郎大人身上去?好膽量,真服了他。
「有辱門風……」還損盡了工人的氣節,宋書巴不得挖個洞把弟弟埋進去算了。
「大宋,人各有志,別惱了。」方易中忍住笑意,好言勸道僵掉臉容的末書。
「方大人此言甚是。」末典笑嘻嘻的,他學不來大哥那套「精忠報國」。
眼不見為淨,宋書乾脆離開庶常館,免得又聽見混帳話讓自己氣得內傷。
「烏雅大人當宮也當膩了吧?倒不如做些小生意來得逍遙自在。」
「小宋,想當初大宋也同你一樣是名從六品宮,你肯加把勁的話,說不定早就超越大宋了。」末書宮至從四品侍讀學士,祺申不認為宋典的才能遜於末書。
「我不愛名也不謀權,根本不宜當官。」當清官能撈到多少?十年寒窗換得如今從六品京宮,要唬住那些富家子弟已綽綽有餘,何必進取更高官位來束縛自己?
短短一句話,道盡了祺申的心聲。
當初會踏足官場全為了不負父母期望,走上仕途本就非他所願,誠如宋典所言,當官當久了,他也真的當膩了。
官場複雜,尤其見多了爾虞我詐的陰險就更讓人感到厭煩,宋典的「抱負」,讓他不禁考慮將來棄官從教的可能。
他知道淳臨會支持他,而她也曾說過他是個好夫子,雖說他當下並不想做什麼夫子,只想做她的夫君……
「我說小宋啊,甭為難烏雅大人了,他官至正二品,要脫身,很難了。」
方易中的聲音,輕易打碎了祺申那不切實際的念頭。
「這我曉得呀,所以才說請烏雅大人出銀子,讓我小宋來出力。」
祺申莞爾。「小宋,先脫身了再談吧,汪尚書向來器重你,想逃也不容易。」
「是器重還是利用呀?」無奈嘀咕,宋典終於不再煩人,逕自苦惱日後脫身之法去。
館內回復寧靜,祺申低頭繼續辦公,看似專心地翻著典冊,思緒卻被淳臨的身影全盤佔據。
今晨醒來,她仍睡著,小小的臉蛋窩在他胸膛上,溫馴得像隻貓兒似的,平穩而溫暖的吐納呼進他心口,掀起他奔騰的心脈,摟緊了她柔若無骨的身子,他低首吻住她的芳唇,往下肆虐的雙手,貪得無厭地複習起昨夜的點滴歡愛。
要不是侍女們陸續進房侍候,再加上她無半點甦醒的跡象,仍累癱在他懷裡,他還真想把她壓在底下,再放縱一回……
是食髓知味了嗎?他不否認,那樣的軟玉溫香很難不教人眷愛,何況,他是那麼渴望得到她,讓她成為他真正的妻。
昨夜的一切,與其說是欲令智昏,不如說是被赫穆的出現打亂陣腳,他不容許那個男人接近她,更不允許她披上那件沾染著別人體溫的衣服!
如此急於擁有她,是忿怒,也是惶恐,他承認自己想法膚淺,認為在此之後,她的心會懸上他一人,但他沒忘了,在耳鬢廝磨時,她曾有過的遲疑。
這,算是栽進她手裡去了吧?他們拜過堂,可是公認的夫妻哪,他也不過是做了老早就該做的事,卻又那麼擔憂會讓她不高興……
離開王府後,他惦她惦到現在,想到必須丟下她獨眠,他心裡就不舒坦,怕她一人冷著、怕她睡不安穩,想到她那兩個丫頭做事並不勤快,萬一侍奉不周……
不如於午休時回去看看她?
突地興起的念頭讓他喜上層梢,然而,他的歡顏並沒維持多久,稍後歸來的宋書,給他帶來了沈重的消息——
「烏雅大人,聽說您的夫人出事了,她人正在養心殿前,您最好過去瞧瞧。」
*** *** ***
她跪多久了?
茫茫然看著膝前越堆越厚的積雪,淳臨抬起蒼白的臉,仰望飛舞於空中的雪花,想不起來,這是何時開始下的雪。
深陷雪地的雙腳已冷得幾乎失去了知覺,不斷飄落的冰雪凍僵了、也麻痺了她的思緒,但她每吸一口氣,仍能感覺到胸腔泛延開來的尖銳刺痛。
那陣痛,是噬心的恐懼。
她一直跪著,旁邊的宮人都不敢上前侍奉,任由她被白雪覆蓋遍身,畢竟今非昔比,討好她,還不曉得會惹上什麼麻煩事。
容妃腹中龍胎遭人陷害,於昨晚幾乎一屍兩命,皇帝大怒,漏夜追查下發現了是淑妃所為,他即時下令查封延禧宮,搜尋證據的同時,也立刻把淑妃押送宗人府候審。
當年淳頤就是因為母妃犯下了彌天大罪而落得失寵的下場,眾人不禁紛紛議論眼下的淳臨,怕就要成為第二個淳頤了。
恍惚間,她纖弱的身子被攫起,接著身上一陣胡亂的拍打,她迷惘的目光映入一臉焦灼的祺申。
來不及拍掉的冰雪沒落她衣襟裡,他心一急,拉開氅衣便立即將她納入懷裡。
「皇上不在裡頭。」他嗓音沙啞,心疼她的狼狽。
「我知道、我知道……」熟悉的溫暖融化了她一路強撐過來的堅強,洶湧而至的淚水迅速濡染了他胸前衣布,她哭得渾身顫抖。「我不敢去冷香樓,皇阿瑪仍氣在頭上,我怕惹怒他,又想不到可以上哪兒去,只能在這兒等他……」
無助的哭音扯疼他的心,收緊了臂膀,他予她安慰的力量。「事實仍未查明,淑妃不會有事的,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皇上。」
額娘的名字,更迷糊了她的視線。「申哥哥,我想見額娘、我想見額娘……」苦苦哀求皆是她心底最酸疼的牽掛,她明白皇阿瑪的性子,明白他會遷怒任何一個干涉此事的人,她不想拖祺申下水,但她沒辦法獨自面對這一切,她好需要他……
「別哭。」拭去她無法抑止的淚,他吻著她溢哀的眉心,萬般不捨她這般傷心。「我帶你去見她。」
他當然也知道皇帝的性子,遷怒,是皇帝在震怒中最擅長做的事。
他想,楓依和青綾沒跟著進宮,也是淳臨為她們著想到那層關係的緣故,但他顧慮不了那麼多,皇帝真要遷怒的話,就衝著他來,他絕不讓她受半點傷害。
*** *** ***
得寵,是幸,還是不幸?
在淑妃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在還很久很久以前,淳臨的心,就一直懸著淡淡的不安,因此,她從不恃寵而驕,反而待人謙厚,安守本分地度日。
如今,她總算瞭解那股莫名的不安因何而生了。
得寵,只會變成眾矢之的,招來妒恨,稍不留神,就會被推進萬丈深淵……原來啊,她早就洞悉了這些道理而不自知。
買通了右宗正,順利踏進了宗人府,當她真切看到暗房中的額娘,情緒一陣激動。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抓著門閂,她含著淚,嘶聲叫喊。
「快開鎖!」拉過她的身子,祺申對守衛擰眉低吼。
開啟了房門,她衝到蜷縮一角的額娘面前,脫了毛裘就馬上往她瑟縮的身子蓋過去。「額娘!是我、是我……你聽見了嗎?臨兒來了……」她泣不成聲。
好半晌,玉如才反應過來,她抬首,臉色慘自得嚇人,憔悴得像蒼老了十年,本剩慌懼的目眶漸現水霧。「不是我做的……我沒害人……我沒有……」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額娘,我相信你!」難忍哽咽,她抱緊了飽受折磨的額娘,感受她的無助、她的驚懼、她的顫抖,心碎成一片模糊的淚雨。
「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忽地握緊女兒雙手,玉如滿目慌亂。「我沒有害人,真的沒有!但皇上不信我,他不信我!你去求他、你幫我去解釋呀!」
「我會的……」哭著不住點首,淳臨心酸透,不懂雙親十幾年的夫妻情,競讓額娘換來如斯下場,是她糊塗了,忘了「信任」二字,從不存在宮闈中。
「你去呀!快幫我雪冤去呀!」站起身,玉如粗魯地拉起女兒往外走。「告訴你皇阿瑪,向容妃下毒手的另有其人!她都被打進冷宮了,我還害她做什麼?」
真正掌控她生死的,是她的男人,然而,她卻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
「額娘……」細嫩的皓腕被抓出了血痕,但她毫無所覺,看著額娘眼底淒絕的瘋狂,只覺心痛難抑。
歇斯底里的言行教祺申攏眉,上前擁住了被逼後退的纖背,他能理解玉如急於洗冤的心情,卻怕她的推扯,會傷了淳臨的心。
「跟皇上說清楚!我沒做過、沒做過!他不能這麼待我!我是他的妻呀……」
淒厲的哭叫迴盪於長空中,淳臨在祺申的庇護下離開了宗人府。她掩唇低泣,在他扶持著的臂膀間,哭得愴然。
*** *** ***
守在養心殿前,他們最終等不到皇上歸來,卻等到了瑞親王。
「我也白走了一趟。」看著淳臨紅透的雙目,瑞王爺歎了口氣,不由得心疼這個皇侄女。「隨我回府吧,月丫頭在轎裡等著,咱們回去詳談。」
就這樣,他們三人一同跟隨瑞親王回瑞王府去。
「他們驗出了那是牛膝,是味補藥,可服多了會流產。」報告著瞭解到的消息,璟月續道:「就因為有打胎之虞,所有嬪妃都避用這味藥,翻查記錄,連月領牛膝自煎補藥的……唯淑妃一人。」因此她才被指證為私藏藥材,用以謀害容妃。
「額娘最怕苦了,怎會煎藥補身?她會爭風吃醋、有嫉妒之心,但危害人命之事,她是萬不可能做的!」出言辯護,淳臨知道額娘做不出那種泯滅人性的事。
「宮中傳得很厲害,有說是你額娘下的毒手,也有說是容妃耍的手段……」
眾人眼看容妃差點送命,也目睹她從寧壽宮的簡陋小室遷回冷香樓,她輸掉了孩子,卻贏回了皇寵,自然落人口實了。
「容妃不會這麼做。」瑞王爺目露堅定。他與她是舊識,清楚她絕不拿自個兒的孩子作犧牲品。
聽出皇叔語中的薄慍,璟月不敢反駁回去。這些是是非非誰說得清?深宮之內,會賭上自己的性命已非新鮮事,最毒婦人心,女人狠絕起來,可不比男人心軟。
本已白皙的小臉更顯慘白,淳臨呆坐著,寒心極了。
那些女人,爭寵是爭上性命了。
感覺到她慌駭的輕顫,祺申握緊了她的手,知道她承受不住太多的醜惡,他想溫暖的不淨是她雙手,還有她的心。
「現在不是討論誰是誰非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要說服皇上放過淑妃。」祺申一針見血,同時間,也讓淳臨狠狠挨了一針。
「不!」望向他,她據理辯駁道:「是雪冤,不是放過,這內裡定有隱情,是誰去領牛膝?是誰把藥送到容妃那兒?真要存心陷害的話,敢如此明目張膽在宮內領藥自煎嗎?只有想栽贓的人才會弄出這種失當!不要一口就咬定是額娘所為,這不公平!」她氣紅了眼,全部人都瞎掉眼、黑了心嗎?為何非得誣蠛無辜不可?
抹去她忿怒的淚水,他展臂擁住了她,心為她疼著,安慰著她的下甘,他溫聲道:「臨兒,皇上聽不進去的,你能想到的,皇上肯定也會想得到,但皇上選擇了一意孤行就證明道理已不管用了,這時候,我們只能用方法去應付,懂嗎?」
「不要……額娘沒罪,她不需要被任何人放過……我不要……」固執地、不甘地搖首,她不服……不服!
「容妃血崩被救的那天,我也在場。」瑞王爺淡淡開口,憶起那小女人所受的苦痛,他的臉色冷了幾分。「那是六月胎,最終在太醫手下成了一團血肉,皇上一直在旁看著,差點氣瘋了。在容妃脈搏最薄弱時,他那表情,像想殺了所有人一樣,幸好容妃被救回來了,不然,咱們可能會看到第二個世祖皇帝。」
他的話,教所有人震住了。
世祖皇帝的故事一直流傳宮中,當年董鄂妃一死,他揮劍揚言要殺了所有人,若非孝莊文太后及時出面制止,所有人都得跟著董鄂妃陪葬了。
這麼說,皇帝會生出誅殺淑妃的念頭來洩憤,一點兒也不為過了。
「四皇叔的意思是……就算疑點重重,皇阿瑪也要處死額娘?」顫聲詢問,侵入骨髓的寒意從她背脊竄遍全身,她冷得發抖,嬌弱的身子,不受控地顫慄起來。
滲著請求的目光投射至他身上,他看著祺申深凝眉頭,對他一再搖首,示意他該溫敘其辭,但他無法辦到,不想賦予侄女兒太多寄望,淑妃這場硬仗,難打。
「臨丫頭,只要是牽涉此事的人都不留活口,皇上認定了淑妃是兇手就不容他人置疑,他那脾氣,你我向來清楚。」
「我該怎麼辦?四皇叔,我不曉得該怎麼辦了……」聽著他把話給說死了,淳臨的慌亂到了極點。她該怎麼辦才好?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額娘冤死!
「遵循你額駙的做法,就是求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求,記著,是求,沒有任何辯白的餘地,是冤了也要認了,只求皇上肯留你額娘一條活路,已屬萬幸。」
*** *** ***
一室靜謐,只有燒得通紅的火爐偶爾進發的細碎聲響,被烘熱的空氣下見暖意,反倒凝著一股僵硬的冷沈,窒悶得教人難以喘息。
瞇著鷹眸,皇帝睨視案前長跪下起的夫婦。「硬蹚這趟渾水,是鐵了心要跟朕作對了?」久久不語的他,終開金口。
「皇阿瑪,淳臨沒有忤逆您的意思,這回是額娘對不起您、更對不起容妃,但血濃於水,她終究是我的親額娘,是我如何都割不斷的血親,請恕我無法袖手旁觀……皇阿瑪,求您能從寬處置,求您能寬容以待,求您能成全臨兒……」
丟棄原則,也顛倒了是非,她卑微地乞求著,乞求她的皇阿瑪能放過自己的額娘,她一直低著頭,不正視皇阿瑪,只怕自己的眼眸會洩漏太多的恨。
填滿心湖的除了恨懣,更多的,是愴然的悲涼。
「成全?你額娘下毒手時可有想過這兩個字?」咬牙低咆,他厲聲訓斥:「那樣心如蛇蠍的人,你還敢護著?」白養了這個是非不分的女兒!
「皇上,請體諒臨兒的護母之心,她不過是——」
「你住嘴!」燃起滿腔慍怒,他離案步至祺申身前。「不像話的東西!賄賂守衛,帶同臨兒私會犯人,身為朝廷命官也敢放肆到此地步!你是執意要嘗嘗目無皇法的後果嗎?」
「皇上,奴才該死,理當受罰,從無藐視聖訓之意,如今犯錯,是罪該萬死,只求皇上能對淑妃開恩,可憐臨兒的愛母心切。」說罷,誠懇一磕頭。
「你以為這回朕會放過你嗎?」怒目瞪視不知好歹的祺申,他揚聲命令:「姚笙!傅令下去即擬詔書!烏雅‧祺申行賄罪成,懲削其爵位,永不得封爵!」
三言兩語,廢掉了他將來顯赫的地位和前途。
淳臨的臉色一下子刷白了。她不要連累他,不要……
「皇阿瑪,是淳臨不好,害您生氣,也害了額駙受罪……都是我的錯……」哭著認錯,她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而她的皇阿瑪,只是撇首冷嗤。
想央求皇阿瑪饒了他,甫興此念,她的右手即被他緊緊握住;淚眼朦朧地望向身旁同樣跪求著的男人,她看到他眼中的毅然。
「救人要緊。」
輕若呢喃的四字卻負千斤之重,他不容她為自己裹足不進,既是決定了畢力同心,就不惜任何代價也要保住淑妃。
他的堅定,支撐著她的勇氣,也逼她摒除所有顧忌,她掐緊拳頭,也勒緊了心酸。「額娘這回是錯得離譜了……但請皇阿瑪念及多年的情分,想想額娘從一而終的全心奉獻,想想那個在天池水畔為您舞著的姑娘……您還記得嗎?那個因為您的一句話而獲得重生的姑娘,您拯救了她,也愛惜過她,更承諾照顧她一輩子……」
試圖動之以情的話連著她的啜泣,讓皇帝喉頭一緊,過去的山盟海誓早化成煙,所謂的承諾,也不過是為盡興歡好而耍的手段,他從不在乎玉如會認真以待。
他心知肚明,虧欠的何止一人?
但他只是個男人,一個擁有眾多妻妾的男人,他沒辦法一視同仁,更不可能對任何一個女人公平,這對所有人而言,包括他,都是太奢求的妄想。
二哥,好不容易保住了容妃就該謝神靈佑了,聽我的,別殺戮太甚,就當是為你們那個不幸的孩兒積德,懷恨解決不了問題,我不想看著你重蹈覆轍。
本來聽不進去的諫言,如今,總算烙進了他的心坎。
要把對淳頤的忿懟延續至淳臨身上嗎?埋恨自己的親骨肉,他並不快樂,這些年來,他恨著,也累著,已經筋疲力竭。
閉起眼,他隱起所有的疲憊,最終選擇了聽從四弟瑞親王之言。
「待宗人府查明了一切,你就帶著你的額娘滾出去!」冰冷的嗓調依舊無情,但赦免的意思,再清晰也不過了。
「叩謝皇阿瑪!叩謝皇阿瑪!」連忙磕頭,她臉上一陣悲歡交錯,喜悅的淚滑進嘴裡,她嘗透苦澀,心仍痛著無法雪冤,但只要額娘活著就好。
他一逕沈默著,隨她猛磕著頭,祺申看不下去,馬上起來擁住了她,不斷在她耳邊溫言撫慰,面前的鶼鰈情深刺痛了他的眼,黯下眸,他默然轉身離開。
*** *** ***
再次進入宗人府,這回,他們多了瑞親王的幫忙。
一直守在暗房苦等消息的玉如,看見淳臨來了,乾癟的唇馬上煥出欣喜的笑。
「我可以回延禧宮了?」等了三天,她知道女兒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看著她眸中殷切的期盼,淳臨嚥下梗在喉間的苦水,勉強擠出安撫的笑。「額娘,咱們不回延禧宮了,再過幾天,我會帶你出去,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你。」
「你說什麼?」驀然推開了她,玉如愕然不已。「你再說一遍。」
暗自深呼口氣,淳臨望進她驚愕的眼底,水眸泛現惻隱的淚光。「額娘,延禧宮……咱們是回不去了……」縱有萬般不忍,也不得不吐出實情。
回不去?怎麼會?那是她二十二歲的生辰禮物,那是皇上對她百般寵愛的繾蜷依據,那是她將終老瞑目之地……回不去了?回下去了嗎?
玉如怔住,繼而臉一白,顫顫巍巍地倒了下去。「他不信我……還是不信我……」啞聲低喃,她面如死灰,更形枯槁的雙目只剩一片絕望。
「額娘,今後我會照顧你、愛護你,你再也不必受這種苦……」抱緊額娘孱贏的身子,她咬牙立下承諾,發誓下讓她再受半點委屈,她會讓額娘活得比從前更好。
然而,女兒滿滿的關愛卻無力撫平她淌血的創口,她只是失神地流淚,蒼白的唇辦不住輕喃:「他不要我了……」來得兇猛而殘酷的認知,徹底擊潰了她僅存的意志,她目光空洞,渾身虛軟,意識混沌,只知自己不想活了,真不想活了……
別為那個不愛你的男人心痛,別為那個無情的男人傷心,不值,千萬個不值!
好想用力搖醒額娘,好想把心底的憤恨吼叫出來,但當額娘的低泣漸漸轉化成嘶啞乾澀的嚎哭,淳臨卻只能抱牢額娘的心碎,與額娘一同垂淚。
「額娘,你還有我……我不會丟棄你的,永不……」
聽不進女兒那摻滿疼惜的許諾,玉如只是搖首悲泣,不斷想著皇上的模樣,思念他曾說過的話,不願相信這個讓自己愛了一輩子的男人,會這麼狠心絕情……
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返回延禧宮繼續做他的女人,他把她眨為庶民,那跟賜她死罪有何差別?他拋棄她,就等同把她趕上絕路了呀!
不……她不要受那樣的折磨,她絕不接受這樣的安排!
「臨兒,咱們得離開了。」
溫潤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她轉頭對祺申略一頷首,舉手擦乾淚,她放開了懷裡羸弱的身軀。 「額娘,再熬幾天就可以出去了。」撫著面前這張憔悴的容顏,她纖潔的指頭小心拭去額娘滿臉狼藉的淚痕。「快過年了,今兒個都十五了,楓依早就準備好了陷火,你不知道,外頭焰火的花樣可多了……到時候,咱們一起燃放好不?」
美好的憧憬,歡騰的時節……玉如的心,瞬間絞成了一團。
她還能和女兒一起過年嗎?心殘缺了,許多事已不再圓滿了,她還能團圓嗎?
「我得走了,額娘要答應我,三餐得吃飽,別虧待自己,知道嗎?」
得不到額娘的回應,只見她失去焦點的視線落在渺茫遠方,淳臨揪著心,將她扶往床榻,並取來棉被圍住她單薄的身子,又抱了她好一會兒,方肯起身離去。
開啟房門的咿呀響聲教玉如猛然回首,看著淳臨的背影越走越遠,看著她就要消失眼前,她的心徒地一震——
「臨兒……臨兒!」如夢初醒地,她扯嗓高喊,跌跌撞撞地奔至女兒身前,她一把擁住了她,用她這輩子不曾有過的力道,使勁地、急切地摟緊愛女。
淳臨一陣訝異,直至傳來她身上慌亂的顫慄,她心一擰,本能地回摟比自己更瘦弱的腰肢。「額娘別怕,臨兒很快就會回來接你,很快很快就可以出去了……你要等我,咱們還得準備過年呢。」
她的話,緩和不了玉如的情緒,反倒讓她更為激動,像是害怕失去女兒似的,她擁抱的力勁毫不放鬆,益發緊擁的當下,承載太多淒苦的淚水,驟然決堤。
傾聽肩上號哭著的聲音,淳臨竭力承擔額娘所有的悲傷哀苦,頃刻之間,感覺自己的心,似也跟著進裂了開來。
「額娘不要哭、不要哭……」嗚咽著請求額娘的堅強,淳臨心如刀割,凌遲一樣的灼痛滲進她每寸骨髓,痛得幾能教人昏厥過去,但她沒有軟弱的權利,做女兒的無法倒下,只怕脆弱的額娘也會跟著崩潰。
抱住了她的人,卻抱不住她被絕望噬蝕的靈魂,擁抱過最後的溫暖,玉如在冰冷的暗房中靜待黑暗再次占蝕目眶,漸漸地,她發現自己不那麼傷心了。
霎時覺悟,一切無關信任,也不牽涉情愛,她不過是那攀高結貴的阿瑪送他的禮物罷了……都幾乎忘了,自己也曾被遺忘過、也曾這麼孤單過、也曾在黑夜裡茫然虛度過青春,困陷於漆黑的恐懼,被寂寞纏襲的滋味……她已經太熱悉。
哭著,也笑著,斷了希冀,未了塵緣,她窮盡血淚,對命運作出最後的反抗和報復……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20:24
第十章 崩斷
「額娘,臨兒給你抱抱,你不要不開心,皇阿瑪不陪你,臨兒陪你嘛。」
「臨兒乖,可是再怎麼樣,你以後都得嫁人,不可能黏額娘黏一翠予……」
「我不嫁了嘛,人家最喜歡額娘了,臨兒嫁你好不好?」
「小傻瓜。」
「我才不傻哩,皇阿瑪會做的,臨兒也會做,我可以把做好的刺繡拿去賣,也可以把寫好的書畫拿去賣,咱們不靠皇阿瑪的例銀也能過活呀。」
「你……你打哪兒學來的?」
「書上都有寫呀,原來很多東西都可以拿去換銀子的喔。」
「臨兒,聽著,你學來的本領並非用於買賣上,才七歲的小人兒就滿嘴銅臭,額娘聽了會傷心、會生氣,你希望我這麼難過?」
「呀……額娘別生氣,臨兒不敢了……」
「真的乖,就把本領學好,讓皇阿瑪開懷了,額娘也會跟著開心。」
「嗯嗯嗯!我合。好好用功的。」
「臨兒好乖,你最懂事了,額娘親親喔。」
「哈……臨兒也要親額娘,額娘也要乖乖的喔。」
「我睡多久了?」悠悠張目,淳臨側臥過來,慵懶地看著守在炕床邊的男人,只記得自己見過額娘後,便在回程的轎子上合眼歇下了。
「快一個時辰了。」為她拉好絲被,祺申撥開她額前垂落的青絲,目光溫柔而專注地瞅視她白皙的面容,連著三天的不眠擔憂深深折騰著她,也把他的每寸心緒繃得死緊,即使已然鬆懈肩上重擔,他心間仍為她隱隱泛著灼痛。
「我作夢了。」
「什麼夢?」他淺笑著,眸中儘是寵溺。
「小時候的夢。」她微笑起來,卻掩不住眉眼問疲憊的苦澀。「我向額娘討抱抱、撒著嬌,她就把我抱起來,還親了親我,那時候……真快樂。」
「你的模樣一定很可愛。」輕撫她的腮幫子,他俯首,深邃的眸看進她淚濕的水眸。「沒事的,再難熬的都過去了。」
不由自主往他寬厚的大掌挨過去,她眷戀他掌心的溫暖。「申哥哥,對不起……」閉起眼,她歎息著逸出心中歉疚,下一瞬,即被他吻住了唇瓣。
他的吻,帶著憐惜的撫慰,止住了她唇間囁嚅的歉意,也按住了她心底連綿的不安。
「說什麼抱歉?」他橫抱起她的纖腰,將她納進懷裡。「都是我該做的事。」跟他客氣什麼?
冰涼的臉頰貼上他暖和的胸膛,她忘情地汲取屬於他的溫熱氣息,幽幽低歎了聲,道:「王爺和福晉……一定很生氣。」
削爵,那是件不得了的大事,祺申往後所承受的壓力……她可想而知。
「我不在乎。」他握緊了她的小手,並挪至唇邊輕啄。「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我不認同這話,攜手同心才是我的做法,倘若今兒個出事的人換了是我,我相信……你也會在旁助我一臂之力的。」
透盡溫情的話語觸動著她的心,她立即紅了眼眶。「我不會飛走,只會留在原地,和你並肩度過難關。」
她的回應,窩心極了,祺申不禁泛開笑容。「日後的閒言長語是避不了的,我不願你對此心存歉意,別認為是你害了我,能和你共度難關,那是我的福氣。」
盈盈水眸溢滿了戚動,能夠嫁給他,是她今生莫大的福氣了。
淳臨抱緊了他的腰身,動容道:「有夫如此,我運氣真好。」換了別個,不一定能像他那樣放開權勢,協力營救她的額娘。
淡淡的語調卻深深慼動著他,不自禁更擁緊了懷中嬌軀,他心底有說不出的狂喜,她確是把他視為夫君的。
這時候,楓依進房送來晚膳,打斷了兩人的依偎。
「起來吃點東西。」他扶起了她,並挪來裘衣為她穿上。
雙雙步至桌前,門外突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他倆抬眼一看,目光即對上撞門而進的一抹魯莽身影。
大口喘著氣,熱霧不斷從青綾嘴中吐出,她一臉張皇失措。
「怎麼了?」步向青綾,淳臨輕蹙秀眉。「瞧你慌張的,不會又——」
「格格!」握緊了主子的手,青綾著急的神情透出不忍,咬牙吞下倉皇,她哽咽道:「姚爺讓靈兒出宮捎來消息,淑妃……自盡了。」
話才一落下,淳臨霎時慘白了容顏,血色從她臉上迅速褪去。
乍然而來的噩耗還在她耳邊轟轟作響:心坎立時被刨出一道血口,她整個人呆莊了,卻仍感覺到胸口流淌開來的汩汩劇痛……
及時上前擁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祺申滿面驚愕,消息來得太過突然,他頓時也亂了手腳。
「不……」蒼白的唇瓣顫聲輕喃,她強自穩住崩裂的心神,使力掙開了祺申的陵抱,抓緊青綾的手臂急問:「是錯傳了對不?自盡的……是另有其人,是嗎?」
青綾只是掩面哭泣。
「臨兒,冷靜點。」拉過她,他試圖緩和她的情緒,內心卻焦灼到了極點。
「額娘會等我的……怎麼會呢?她會等我的……」茫茫然盯著地板,她雙手揪緊了裙擺,泛白的指骨一如她此際的臉色,氣息越發紊亂時,她只能不斷搖首,抗拒所聽見的一切。「我、我進宮去接她,我現在就把她接回來!」
念頭頓起,她掙開了他的箝制便馬上奪門而出,教眾人措手不及。
「臨兒!」眼看她踉蹌奔出門外,祺申整顆心都停了。外頭正在下雪呀,該死的,她會凍壞的!
「騙人的……額娘一定還在等我……騙人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罔顧後頭緊迫的叫喊,她一路向前跑,用盡所有力氣推開那道慘厲的消息。
怎麼會?怎麼會?額娘還要和她一起過年,並將要跟她一起生活,怎麼會?她不信!
「站住!臨兒!」擰顏咆吼,祺申追趕過去,終於在園門前逮住了她。
「放開我!」竭力掙脫他的纏擾,她掄起粉拳,哭著捶打他。「我要進宮!額娘還在等著!她還在等我回去!你走開!別攔我……」她吼著、叫著,淚如雨下,從未如此歇斯底里過,也從未如此肝腸寸斷過……
「她死了!」抓牢她不斷扭動的肩頭,他往她耳邊重重地、不留情地宣告著:「她沒有等你,她自盡了!」狠下心,他要她認清額娘的死訊,寧可她面對殘酷,也不願她沈溺於幻想中,那只會徒增她的痛苦。
斬釘截鐵般的肯定字句砍掉了她唯一的、薄弱的祈望,也止住了她狂亂的哭喊,她緊捏的雙拳從他胸前緩緩滑落,慟絕的目光渙散開來,慘白的臉色近乎透明。
「死了……死了……」淳臨怔怔地咀嚼夢魘般的事實,凍結了淚,卻封不住淋漓的殘忍,驀然冷靜下來的肉身觸及到黑夜凜冽的寒意,她瑟縮起來,如進冰窖。
額娘……她的額娘,自盡了,從此與她陰陽兩隔、再不相見……
她的心,像被人挖了一個洞,長久強撐的一份堅持崩塌了,彷彿所有的力氣也接著從她身上抽離,教她連哭喊傷心的力量都討不到。
昏厥襲來的那刻,她徹底放棄了抗衡,頹然倒下,她合上淚眼,關閉知覺……
也鎖起了所有悲愴。
*** *** ***
就在他們離開宗人府不久,玉如於暗房中咬舌自盡。
有冤不得伸的委曲求全、不惜捨棄所有的卑屈求饒……她的死,讓一切成了最可笑的犧牲。
披散著一頭青絲,淳臨拿宣紙當枕頭,半張臉枕在紙上,面容蒼白如雪。
「格格,我扶你到炕上歇著好嗎?你這樣會著涼的……」
隔絕了所有關切的聲音,她睜著空洞得近乎死寂的雙眸,一逕懶洋洋地趴在案頭,像尊最美麗的白玉娃娃,精緻無瑕,卻了無生氣。
當她從昏厥中醒來,便成了這副模樣。
沒有旁人預料的傷心欲絕,她不哭,也不鬧,甚至隻字不提玉如的名字,她只是安靜地坐著發呆,讓那夜傳來的噩耗成為一場夢,一場醒來就不再追憶的夢。
面對這樣的淳臨,青綾和楓依皆是憂心忡忡,半個月過去了,她們安慰過,也勸導過,但只得她木然的視線和持續的沈默。
就在她們束手無策之時,祺申回來了,向他交代過事宜,她倆便福身退下。
看著案前一動也不動的人兒,他眸光深沈,不禁憶起那個總於案頭忙碌書墨,卻會在他進門之後,立即回首嫣然一笑的淳臨……他的氣息,陡地緊窒起來。
沒了從前的開朗積極,如今的她消沈度日,活得有如行屍走肉。
步向案桌,他直接橫抱起她,懷裡日漸消瘦的重量讓他的心擰扭成團。這些夜裡,她睡得極不安穩,常在夢中啜泣而眠,白天流不出的淚,就在更深人靜時被她放肆宣洩,只有他明白,喪母之痛是如何狠狠折磨著她。
不哭不鬧,並不代表她不傷心。
她的淚落在他的胸口,像烙鐵般燙進了他的心房,他只是單純地抱著她,已能體會她徹骨一樣的沈痛,緊摟住這嬌小的人兒,擁住她的心碎與苦痛,他在心疼之外,更多的,是不捨。
不捨她孤獨傷心,他卻只能時刻偎隨在側,默默給予她全盤的關注和溫暖。
「待會兒想吃些什麼?」抱著她坐上炕,他撫上她冰涼的雪頰,溫聲輕問。
往他寬碩的肩膀尋著最舒適的位置,她把臉埋進他的脖子間,乏力地搖首。
他也不勉強她,就讓她的晚膳繼續暍清粥,那是她唯一能嚥下的東西。
然而,他接下來所做的事,卻在勉強著她。
「該下土了。」
低沈的嗓音撞進她平靜的心湖,掀起了粼粼波瀾,她輕閉上限,絕不讓情緒崩出那道結著血痂的傷口,可是,疲憊仍像洪洪江水般,深深席捲著她。
她好累……不想再理會任何事了,反正,她什麼都做不來、管不著,那些不由人的事啊……任憑她付出再多,也換不來她想要的結果……
「臨兒,淑妃是時候下土了。」他往她耳邊明確道,事情已無法再拖下去了,進不了皇陵的遺體正等待她的一句話——皇上讓她決定淑妃的葬身之地。
堆疊不休的苦痛,瞬間痛痺了她四肢百骸,忍著就要嗚咽出口的酸澀,她咬牙,螓首離開了他的肩膀。她推開他的懷抱,一心只想趕快埋首被褥中,逃離他催促的聲音,卻被他困鎖在堅定的臂膀間,逼迫她作出決定,也這使她面對痛苦。
「臨兒。」祺申輕喚著她,厚實的大掌捧著她慘白的臉容,炯亮的視線緊拙她急欲閃躲的疲乏瞳眸。「那是你的親額娘,你不能放著她的遺體不管。」深知她的疲憊,但他無法再順應她的沈默,更不能再繼續放任她對淑妃的不聞不問,她有逃不掉的責任。
帶著訓意的話,崩裂了她連日反常的平靜,也讓她的滿懷悲憤,驟然決堤。
「我不能放著她不管……」緩緩重複著他的話,淳臨勾唇,綻出淒絕的笑痕。 「是啊,我管了,然後呢?」她抬眸,表情嘲諷。「然後她卻把我拋下了!你還要我怎麼去管?」丟失了所有冷靜,她怒喊著問他,兩行清淚卻潸潸滾落。
「她是你的親額娘——」
「我恨她!」尖叫著打斷他所有的言辭,她雙眸迸出火光,把先前所壓抑的憤懣全數釋放。「我恨她恨她恨她恨她——」她瘋狂地、不停地叫著,額娘的臉容卻在心問徘徊不休,崩了氣,啞了嗓,她掩面,崩潰號哭,心神俱裂。
每一聲恨,只換來心坎更劇烈的刺痛,她不懂,為何狠心絕情也會這麼痛?
失控的哭嚷敦他凜容,抓緊了她的雙腕,他的黑眸緊盯著她怨恨交織的淚眼。
「你可以恨任何人,就是不能恨你的額娘!你能忘了她的罔極之恩?」
「她一直在利用我!」剖開了被她刻意潛藏心底多年的事實,她淚流滿面,就像親自拿刀割著自己的血肉。「她只愛她自己、只愛她的男人!她根本不想要我這個女兒!」忿怒的指控排解不了她的恨意,反倒狠狠刺傷了她自己。
從小,她便深深依戀著額娘,為了得到她的關愛,她好學、勤奮、討喜,生於宮闈,她比誰都要力爭上游,然而,努力進取並沒為她帶來所預期的母愛。
一直不願承認自己在額娘眼中,只是顆棋子……
「真的不愛你、不要你的話,她何苦幫你賄賂精奇嬤嬤?」低歎間,祺申以拇指拭去她斷落的淚珠,道出了她所不瞭解的事。
精奇嬤嬤是公主府內的最大管事,受皇帝之命執掌府中事務,同時也照顧著公主日常起居,其職責等同公主的另一個額娘。
她怔愣住,在淚眼朦朧間,苦看他嚴肅的臉龐,一時難以明白他的言語。
「你沒發現精奇嬤嬤從不過問你的事?」解讀出她眼底的迷惘,他這才明瞭原來她並不曉得那些內情。「淑妃憂心你進府以後會被嬤嬤欺詐,因此她先行收買了嬤嬤,傾盡所有去討好嬤嬤,就為了能讓你在這兒過著平安自在的日子。」
難怪……嬤嬤從不管束她的行為,就算她鎮日往錦園跑,嬤嬤也沒拿封建道學那套來訓誡她,別的公主要見上夫婿一面,都得撒財求嬤嬤通融,而她,什麼都不用做,就能那樣隨意進出閨房,不需遭受每個公主都必然體驗到的惡意敲詐。
從不知道額娘在她背後做了那麼多,以往,她以為那是自己運氣好,能碰上一個講理的精奇嬤嬤,誰知道,原來這一切的順利,全靠額娘的妥當張羅……
「有這樣疼愛你的額娘,你還要恨她嗎?」他輕問,在她恍然了悟的淚光中尋到了答案,稍微讓他安下了心。
「我不懂……」她搖首悲泣,抹去怨恨的瀅眸只剩一片脆弱的茫然。「既然疼愛我,為何又拋下我?我不懂,真的不懂……」
無法接受……她至今仍不能相信額娘居然會以這種方式離棄她,她不放棄她,可她,卻先放棄了自己。
把她的淚容按進揪疼的胸懷裡,祺申深深歎了口氣。「臨兒,別去探究額娘的做法,我們不是她,沒辦法理解她心中所想,你只要記得,她是如何疼愛著你。」
聽罷,淳臨心口苦透,釋懷了恨,更深切的悲愴卻洶湧而至,她放聲痛哭著,在他穩固的臂膀間啞聲低泣:「我不恨她……我愛她,好愛好愛她……」
愛之深,恨之切,她並不願恨自己的額娘,就因為愛得太深太深……深到無法承受她把自己趕上絕路的自毀行為,更不能體諒她狠心拋下自己的決定,才會選擇拿恨意來淡化哀痛、麻木情感,並企圖以滿腔的憤懣,淹沒自己全盤的愛。
體會到她的愛母之心,祺申為她心酸,她所做的從不為個人榮耀,爭取皇寵,建立地位,也只為淑妃一人,可見額娘的自尋短見,給她帶來多大的打擊和傷害。
「是我不好……明知道再也不能侍奉在側,就該給額娘留個心腹……我怎麼沒替她想到那一層?」哽咽自責,她淚流不斷,心中盈滿了苦澀的懊悔。
縱然出閣了,額娘仍為她設想了那麼多,反觀她,出閣以後就沒再為額娘做過半點事……
擁有這樣的女兒,淑妃實在不該拋下的……他暗忖著,為她心疼得不能自已。
「別胡思亂想。」扶趄她的螓首,他看進她痛苦的淚瞳,狠狠擰緊了心弦。「即便安置了心腹也不盡然如你所願,宮裡的詭譎多變,你比我更清楚。」此刻,他不禁慶幸她早已撤離那塊是非地,光想到她有可能面對的險境,已教他心驚肉眺。
紫禁城內遍佈教人猝不及防的狀況,在這樣危機四伏的環境下生存本就不易,淳臨明白那都是難以防範之事,但深重的愧疚仍圍繞心問,把她壓得難以喘息。
「答應我,不管有多傷心,也得振作起來。」他吻吻她濕潤的眼角,黝黑的眸子泛著憐愛。「看著你頹喪度日的模樣,你知道我有多心痛?額娘也不樂見你如此放棄自己,真的愛她,就該更堅強地活下去,別讓她走了也要操心著你,懂嗎?」
「對不起……」被他溫暖有力的胸膛所擁抱,她哭著,不想這般軟弱的,卻又難以自制地要依賴著他。「我只是太難過了,我連額娘的最後一面也沒看到……」
她不敢想像,不敢想像額娘是怎麼孤獨地死去……她只盼能陪她走上那段路,只望在她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仍能在旁侍奉周全,讓她不至於那般寂寞地離開……身為女兒,她連最基本的孝道也沒盡到。
「臨兒,你還有我。」摟緊了懷裡柔弱的嬌軀,祺申低沈的語音透出安定人心的力量,耐心撫慰她喪母的傷痕,亦承諾他絕不離開她。
含淚閉目,她枕在他的寬肩上,耳畔仍繞纏著他憐惜的聲音,身軀仍與他的溫暖相貼依偎,但她的內心,卻依舊惶然不安。
是心底那道缺口蔓生出的籐籐傷痕,讓她忘不了、也掙下開苦痛,想態意倚賴,想就這樣躲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卻又有揮不掉的重重陰霾侵吞她的思緒……
同時,也崩斷了她全盤的信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20:58
終曲 擁抱
年假尚未結束,祺申便已卸下官服,抽身官場。
與他交情甚好的同僚無不扼腕,但也慶幸皇帝只將他革職,畢竟削爵最嚴重的懲治可至流放邊疆,皇帝待他,是極大寬容了。
聞風而來的宋典,對昔日的左侍郎大人並無半句慰問,只急急重提開辦書館之事,瞧他那副熱切的模樣,宋書和方易中哭笑不得。
在宋典的慫恿下,祺申略一思量便頷首了。
再也不是當官食祿了,他也得做些事才能好好度日。
可在外忙著書館的事,他的心卻逗留在府第裡,那裡有他惦掛著的人兒。
隆冬方過,宮中傳來查明謀害容妃真兇的消息,竟是眾人意想不到的陶嬪,她先遣僕假充淑妃之名往太醫院取得牛膝,再趁寧壽宮防守不嚴,換掉了容妃的安胎藥。除掉容妃,也一舉除去舊寵淑圮,其卑劣及狠毒使得皇帝怒濤震天,顧不得陶嬪乃戶部右侍郎之女,皇帝即時下旨賜予白綾,陶嬪絞縊而亡。
真相水落石出的那天,他攜著淳臨進宮安排運送淑把遺體之事,卻見皇帝早在裡頭焚香。
父女相見,不復以往的笑語親暱,皇帝一逕沈默著,她也不開口感恩皇阿瑪揪出真兇來還額娘一個清白,只冷冷地告知他,她決定了讓額娘安身於故鄉。
旁邊的太監皆為她那近乎無禮的態度捏一把冷汗,但祺申知道她失去了額娘,已不在意失去更多了……包括皇帝的寵愛。
辦妥喪事後,她也不再沈溺於悲愴中,並把生活導回了正軌,他知道只要淳臨願意,沒什麼可以難倒她,包裹在柔弱的外表下,她有令人折服的強韌性子。
時間緊促的關係,致使他們無法親臨浙江挑選墓地,這是她的遺憾。
「以後每年年假,我們都下江南拜祭額娘去。」
當他這般承諾時,她只是垂目淺笑,不直接回應他,素手握住了他的大掌,低聲說了句:「謝謝你。」
她感激他為額娘奔走張羅、勞心盡孝,僅此而已。
感覺到她那淡淡的疏離,他更看出她對自己築起了心牆,不再讓他輕易捉摸她的心思。
隱約地,祺申意識到她對自己的不信任。
「額駙爺,那個……格格已經歇下了。」
阻擋欲進園門的男人,青綾一臉為難。
這是淳臨的意思,再也不讓祺申隨意進出臨安居。
「歇下了?」祺申皺眉,才酉時就歇下了?難不成……病了?
他目光一凜,二話不說就立即越過青綾,直闖淳臨的閨房。
欸?青綾傻住,回過神時,她轉過頭,只見他人已推門而入。
急促的步伐越過外廳,轉瞬便已來到寢房,他敞門,卻見淳臨正坐在桌前,專心做女紅的模樣。
「我以為你抱恙了。」
步近她,他的黑眸緊扣住她微訝的清麗小臉,掐緊了雙拳,他忍住了把她摟進懷裡的衝動。
從愕然中回神,淳臨沒料到他連門也沒敲就硬闖進來,頓時慌了手腳。
「我……若抱恙,會請卜太醫過來,申哥哥別操心,我會把自己照料好的。」
勉強掀唇,她放下了手上的活,自梨椅站起,主動拉起他的手。「申哥哥,我有話想對你說。」
反握她的小手,他將她的纖柔緊緊包裹掌中,暗付著,這輩子不可能放開這個女人。
熟悉的溫暖從他掌心蔓延開來,有別於以往的細膩窩心,如今,她只覺心坎酸澀,想著這或許是最後一回的溫暖,幾乎逼出了她的滿心不捨與淚水。
按著她的話,他與她並肩而坐,深邃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而她卻低垂著臉,不肯看他。
「我聽府裡的丫頭說,她們會把閒時做好的繡活送到外頭的布行賣去,我也想試試看。」
「你不必做這種事。」祺申皺眉。堂堂一個和碩公主有必要這麼委屈?
「其實很多格格出嫁了以後,都會這樣幹活幫補。」畢竟長年受盡嬤嬤的壓搾,她們縱使無奈也得出賣勞力維持生計,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你有需要的話,大可跟我說,我不容許你這麼做。」霸道的言辭滲出了薄慍,他臉色極為不悅,不懂她有必要為了那點銀子操勞嗎?她想要的,他都能給她。
「我不想依賴你。」抬起臉,她的目光堅定而溫柔。「我連皇阿瑪的例銀都不想領了。」這些嬌生慣養的日子,她過膩了,也活怕了。
祺申沈默著,思索她語中的深意,漸漸繃緊了心弦。
「可以的話,我還想把書畫送去書坊試試,這都是我小時候想做的事,額娘曾惱過我的想法,認為我滿腦子都是銅臭,但仔細想想,誰不靠勞力換取所需?我想做的,不過是最平凡的事。」
額娘走了,她再也不必顧慮些什麼,能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她一直難求的福氣。
「除了針繡和書畫,你還想做什麼?」他問道,想瞭解她的全盤想法和計劃。
明白她想活得更積極更有意義,但,為何他心卻有隱隱不安?
抽回自個兒的手,淳臨站了起來,而他也跟著趄身,隨她纖麗的身影往書櫃邁去,當她回身時,他手上多了本書冊。
緊盯著那早該交還的冊子,她唇邊猶掛著一抹淺笑,視線卻不爭氣地模糊起來。「我都整理好了……」如此一來,就能斷去所有牽絆了吧……
看不見她水眸裡的複雜情感,但祺申還是能瞧出她想跟自己劃清界線的心意。
「不再幫我繪圖了?」艱澀地問出口,他忽爾覺得憤怒,整張俊顏轉至鐵青。
即時搖首,淳臨好怕自己會反悔當初的決定。「往後……咱們大概都很忙吧,你要顧著書館,還要照料錦園,而我——」
「我可以不要錦園。」冷硬地打斷她的話,他的冷靜和耐性瀕臨瓦解。
這就是她今後的計劃,他聽懂了,而他將不在她的計劃裡,她的生活可以沒有他的存在,更甚至,她要把他徹底摒除於她的生命外。
揣測而來的心思,教他惱怒得幾乎掐碎了手中的冊子。
斂下的眼睫始終不教他目睹自己真實的情緒,她難堪著、靜默著,首次跟他相對無言。
窒悶的空氣橫陳於他們中間,片刻,他放棄了與她僵持,道:「臨兒,我不是皇上。」
一語戳破了她心底最大的隱憂,她苦笑著,淚,早爬了滿腮。「申哥哥……我很感謝你陪我走過那麼難熬的路,真的很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麼多……」
他的無聲偎隨是她在那段時日裡的最大支柱,但她明白不該倚賴,愈是沈溺,便愈教她驚懼失措,她不願讓自己……惶惶活在離不開他的日子裡。
她的由衷感激登時惹來祺申的狂怒,他霍地甩掉冊子,一把攫住了她的柔荑,擁抱的力道野蠻得幾能揉碎了她。
「你對我只有謝謝兩個字?」難以自制的忿懣摧毀了他的理智,他怒紅的雙目有著狼狽的難堪,早被她一再疏遠的態度拉扯得心撕魂痛。
失控的盛怒,伴隨而來的是淳臨淒楚的哭音。她推拒他的懷抱,想逃離他的掌控,不願再對他有所眷戀。「不可以的……你我皆心有所屬,不可能的……」道盡了言不由衷的同時,心間濺起的碎裂之聲,皆化作她疲弱的啜泣。
「為什麼不可以?我們就不能像從前那樣嗎?」像被人痛揍了一拳,他嘶啞的嗓音藏匿著抑壓的痛苦,直想把她心上的男人狠狠抹掉,卻又無法將護恨遷怒至她身上,他做不出傷害她的事情。
她的心好酸好酸……回不去了,她疲憊得連最初最單純的關係都不想要了,強求不來的事,不管她花費再多的力氣也只得徒然時,她只能選擇放下執著。
「我無法再信任任何人了,我不要像額娘那樣,被承諾了那麼多,最後卻落得被拋棄的下場,你知道皇阿瑪的無情讓我看了有多寒心嗎?」淳臨哽咽著道出心底的憂懼,換作從前,她不會那般在意他是否只愛著自己,總想著只要他待自己好,便已心滿意足,是額娘的前車可監,告誡她絕不可把心付託在不愛自己的男人身上。
得不到他的滿心愛戀,她沒信心也沒辦法跟他安穩地走下去,白頭偕老是她的心願,但若然他不能獨鍾她一人,那麼,她寧可把一切放棄掉。
「我說了,我不是皇上,我絕不可能拋棄你!」
他明白她的恐懼,怕他要了她,日後會像她皇阿瑪那般反悔誓言,她太低估她在他心中的份量了。
稍稍拉開彼此的距離,祺申彎下身,與她淚痕交錯的小臉平視著。「臨兒,我真後侮當初對你講的那些鬼話。」假如不是他先坦然一切,她也不會對他剖白所有。
愛上她,是他當時始料末及之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免除了那些枝節,他們是可以很幸福地走在一起的。
眨動淚眸,她凝睇他眼中的苦澀,不解他的話。
輕柔拭去她的淚珠,他炯烈的黑眸深看她漾著惑然的水眸。「若知道我會有愛上你的一天,我不會在那天告知你關於淳頤的事。」
那天的互敞心事,成了他們今日的絆腳石。
「你說什麼?」是她聽錯了嗎?心湖泛起了暗湧,她卻不敢再對他抱有希冀。
「我愛你啊,臨兒。」教她震懾心魂的字句連著他灼熱的氣息,一併拂上她顫抖的朱唇,他俯首吻上去,卻被她偏首避開。
撇首的那刻,只有她自己聽見了芳心淪陷的聲音。
「那淳頤呢?她在你心裡又算什麼?」她難掩芥蒂,那是她一直不允許自己去計較的問題,但到了這節骨眼上,要不計較是比登天還難的事。
「沒有你的話,我會一直以為自己是真的愛她。」重新攫回她的身子,他把她緊緊摟住,不讓她再逃離。「我遇見她的時候還很年輕,對她是一見傾心,然後我同情起她的過去,可憐她當時的處境,但那不是愛情,只是一時的見義勇為罷了。」
如果真的愛淳頤,當年一聽說她離開京師了以後,他就該不顧一切地出外追尋她,但他並沒這麼做,只是為她終於擺脫了苦困而鬆口氣那般簡單。
「那麼你對我,也只是一時的憐惜罷了。」困在他溫熱的胸懷,她按捺不住翻騰的醋意,不想被他輕易唬走了芳心。
「我承認我以前很幼稚。」她的質疑教他頭痛,唯有想盡辦法解釋。「後來阿哥把淳頤找回來,他也終於懂得該如何愛惜妻子,眼看淳頤幸福,我能寬心以待,也不再干涉她的事,唯獨是你,明知道你不必依賴我,甚至還打定了主意要獨善其身,可我卻不甘心就這樣放開你,我要你做我的妻,這輩子唯一的妻。」
直至遇到淳臨,他才明白過去對淳頤的情感有多單薄,淳頤的楚楚可憐能激起任何男人的保護欲,但淳臨的明媚開朗,卻足以融掉他整顆心,他與她每天貼心地相伴相隨,那份蝕心的思念和眷愛,如何能跟那種短促的迷戀比擬?
淳臨,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女人和愛情。
被他誠摯的深情打動了心窩,也潤澤了眼眸,淳臨悄然落淚,首次嘗盡喜極而泣的滋味。
「相信我好嗎?」道出了幾近卑微的乞求,他知道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但也希望她能把信任交付給自己。
她相信啊,他對淳頤真的出於純粹的正義戚,她明白呀!
她抬起臉,瀅瀅淚眸凝望面前這張俊秀的臉龐,這個教她從小便已深深傾慕的男人……
「申哥哥……」
「別喊我哥哥,我根本不把你當妹妹。」他的額抵住她的,覦著她淚濕的大眼,他歎了口氣,老早就想叫她去掉那無謂的稱呼。「你我拜過天地也喝過交杯,更有了夫妻之實,你還能把我當哥哥看待?」
「交杯?」輕蹙秀眉,她一臉茫然,記得新婚夜壓根兒沒跟他喝過酒呀……
「有,後來咱倆喝了。」她無辜又迷糊的模樣兒撩起了他的情慾,他挨近吻上了她,傾盡柔情去魅惑她。「忘了那杯蜜釀?」貼著她嬌美的唇瓣,他低嗄問。
那杯……教她差點失態吐出的東西?
淳臨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這狡詐的男人!
於她失笑間,他的吻迅速得寸進尺起來,在喘息的空檔,她及時搗住他的嘴,想對他坦承之前所撤的謊言,卻又被他拉開小手,再次俯身霸道地吻著她。
這回,她無心抗拒了。
主動環抱著他,她欣然承受他的眷寵,本已乾涸的心湖被他充沛著甜蜜,她不再害怕被他操縱身心,因為她知道,自己同樣也能駕馭他的情感。
緩下親吻,他眸色深合如潭,再吻下去,怕就要把她弄到床上去了。「看來,你也喜歡我的。」勾動笑痕,他很高興發現她對自己並非無動於衷的。
默然無語,她只是動容地再次環抱他的腰身,把臉挨貼他胸前,傾聽他沈穩有力的心跳,在他懷裡悄悄牽動唇角。
不明她內心歡喜,他以為她仍忘不了赫穆,不禁低歎道:「臨兒,我不逼你忘了那個人,可是……你要記得我是你的夫君,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天曉得他有多嫉妒那個讓她心心唸唸的男人!但他不想脅迫她接受自己,只想好好珍惜她,因此,他可以容忍她懷有貳心,只要她記住自己的身份便行。
「那咱們一同努力。」低首握住他的大掌,看著他厚實的掌心把自己包裹其中,她微笑抬顏,眸中有淚。「『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們應該能辦得到的。」
「一定能辦到。」緊窒的摟抱彰顯出他激切的狂喜,只要她肯攜手相隨,他不相信自己會輸給那個她連名字都不曉得的男人!
時近傍晚的初春猶帶幾分凜寒,但此刻窩在他懷裡,手心與他緊密相貼……淳臨一逕盈笑著,絲毫不覺冷。
期盼已久的幸福,便是他親口認定她為其髮妻,此生下貪別的,她如願足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21:40
遺章
兩年後
春光明媚,海棠正盛。
挽香亭內,兩名美婦正逗著甫滿一歲的小娃兒玩,愉悅笑語恰如園內花香,連綿芳郁。
「辰兒長大後定是個俊哥兒,你可得好好調教他,別讓他變成那些四處哄騙姑娘的浪蕩公子哥。」輕戳晉辰的粉頰,璟月玩笑道。
淳臨失笑。「你就不能說點有意義的話嗎?」
「唉喲,老是說什麼『瞧這娃兒生得龍眉鳳目的,將來絕對成材呀』的話,你聽不膩呀?」她嘿嘿笑,忍不住又伸手逗了逗晉辰。
「月兒,待你做了額娘後就知道即便是些客套話,聽了也會開心的。」沒有當父母的不愛聽人誇耀兒女的言辭。
「有機會再說吧。」噘了噘朱唇,璟月突然凝起了眉心。「福晉到現在還會為難你嗎?」方才進府時,她聽見了下人的閒言閒語。
自祺申被削爵以後,福晉氣翻天了,更認定是淳臨害得一家黜降官爵,每每於她請安之際說盡冷言冷語來洩忿。
「還是老樣子。」提起婆媳關係,她不禁苦笑。「申哥哥昨天才叫我別再過去請安,說去了也是自討苦吃,但福晉是他的額娘,也是我的額娘,不去怎成?」
「既然祺申都開口要你別去了,你還請什麼安呀?福晉不會領情的。」
「我只是想盡好本分。」而且,她也不願再落得不孝公婆的罵名。
「你已經盡好最大的本分了,娃兒都準備要生兩個了。」
淳臨微笑起來。璟月進府後就馬上幫她把了脈,確定她懷上了第二眙。
「真希望是個女娃兒。」她內心雀躍,歡顏儘是一片期盼。
「欸,我問你,真不打算跟祺申坦承那些謊話了嗎?」璟月好奇一問,畢竟孩子都要生第二個了,她還瞞呀?
「我不打算跟他說了。」
「你還真能忍,換我早憋不住了。」她是一根腸子直到底的人,藏不住話。
「只是個小誤會,何需多作辯解?」輕笑著,她盈滿笑意的美眸閃著慧黠。
她是故意要讓祺申抱著患得患失的心情,好讓他多疼寵自己,璟月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詭計。
果然是從「紫禁城」裡養出來的女兒,用計有夠詐的。
「也對,只要你高興就好。」璟月笑笑的,管祺申去死咧!
兩人笑談至酉時,璟月識趣地離開,知道祺申是時候回府了。
抱著早已熟睡的兒子進入隆怡軒,淳臨把他小心安放於炕上,未幾,便聽見外廳傳來了腳步聲,她泛開笑容的同時,嬌小的身子即被擁進了寬厚的胸膛,熟悉而溫熱的氣息吹拂過來,她耳根一陣酥麻。
「你果然在這兒。」從後摟緊愛妻,祺申貼著她白嫩的耳珠,低嗄細語。
按住身上不規矩的大掌,她燦笑回眸。「我有話想問你。」
挑起劍眉,祺申笑得邪佞。「來,先坐上來,問什麼都可以。」說著,就要抱起她加以輕薄,她媚笑推拒,罵他不正經,他乾脆吻住了她,矯健雄軀輕易把她壓進了被褥。
「我真的有話要問你。」抓緊他正解開襟上鈕扣的長指,她臉紅著,嗔睨他眼中赤裸的情慾。
「啥事這麼重要?」貼著她嬌美的臉蛋,他放肆地笑,按捺不住,又往她香馥的脖子孟浪吻去。
「我問你……你真的不在意削爵的事?」
抬頭看進她眼底的自責,他擰起眉。「額娘又讓你難堪了?」他溫潤的嗓音躍起了惱怒。
她搖首,瀅眸泛起淡淡不安。「我一直讓福晉不悅,我怕……終有一天,你也會受不了……」
「臨兒,你似乎忘了我說過的話。」扶起她,他將她擁進懷裡細膩安撫。「能跟你度過那道難關是我的福氣,我從未在意過削爵的事,以前不在意,現在也不在意,將來更不會在意,削爵了又如何?我丟失的不過是個爵位,又不是丟失了你。」沒什麼比她更重要了,只要她安然無恙,他就算被罷黜宗室也甘願。
淳臨下語,只是用力抱緊自己心愛的男人,心頭有熾烈的感動。
當初選擇執意嫁他是對的,那場攸關終生幸福的賭局……她終究是贏了。
「還有,你可知削爵也有個好處?」捧起懷中玉容,他俯首偷了個香。
「什麼好處?」笑著閃躲他熱情的索吻,她又紅了嬌顏。
「絕對不會有人跟你爭夫君。」誰會願意嫁給一個失去權位的男人?少了福晉那些無理的催婚,他耳根清靜不少,反倒因禍得福了呢。
「那麼……」暗自竊喜,她抬眸笑戲他俊逸的臉龐,忽而挨前,突襲一樣地吻了下他唇心,她甜滋滋地命令:「你就要更心無旁騖地寵我嘍。」
「我會更專心致志地愛你。」他朗笑,跟她玩起偷親的遊戲。
所謂幸福,不過如此。
「申哥哥……」她輕喚他,圈圍住他脖子的雙腕把他輕輕拉下,香唇貼上他的耳朵,準備告知關於他倆的喜事。
祺申苦笑,為她仍改不掉「哥哥」這兩個字。
他仍不懂那個中涵義,於她而言,「祺申」是別人家喚的名字,「申哥哥」才是她獨個兒的,只她一人才能喚的名字。
他不懂的,還有更多更多……
或許,有那麼一天,當他倆皆白髮蒼顏,眼睛迷糊了,耳朵也不靈了,她將附在他耳邊,把所有心事都告訴他——
過盡千帆,由始至終,她只戀他一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22:36
番外
番外之一 <縷願>
冬臨。
風雪驟停的晌午,天色仍是一片灰蒙,簷上層層銀霜猝然抖落,於甫出養心毆均男孩腳下,綻出片片碎裂冰花。
「貝子當心哪!」緊隨男孩的老太監躬著身,回頭即擰眉向殿外宮人吼道:「還不快清?」等會兒皇上就要擺駕慈寧宮了,砸到皇上那還得了?
見宮人慌忙取具清理簷前雪堆,祺申抿唇,繼續邁步,在老太監的引領下,一路睬著水雪莊神武門而去,準備離開紫禁城。
在阿瑪的引薦下,他順理成章地成為上書房的伴讀,今晨進宮,待皇帝早朝完畢,也等皇帝巡視過上書房,他才得以進入養心殿面聖。
幾番提問下,他對答如流,皇帝甚為滿意,決定讓他成為七阿哥奕讓的伴讀,他磕首謝恩,心中卻有陣陣茫惑。
他今年滿十歲了,在雙親苦心栽培下,他不僅飽讀經書,也精於騎射,如今進了上書房當伴讀,接下來,他逃不掉為清室效忠的命運。
遊走於這塊瑰雅莊嚴之地,他幾乎就要嗅到官場的味道了。
頂著裕親王貝子的出身和名銜,他注定為宮,只要安守本分,仕途定必一帆風順,然而,卻有莫名的浮躁瀰漫開來,他有些不甘,不甘就此度過一生……
「六哥!你不來對付對付她嗎?」
尖銳而囂張的童嗓劃破御花園內的寂靜,祺申往右一望,看見絳雪軒前聚集了一群男娃兒,約莫十來人,正重重包圍住一名小女娃兒。
「我午膳後還得跟四阿哥去練騎!」容貌清俊的男娃兒步履未停,須臾,他回首瞄了瞄一臉驚恐的小女娃兒,皺眉道:「你們也少做這些無聊事!」
說罷,六阿哥奕欣快步離開,沒得空兒跟兄弟們一塊兒瞎鬧去欺負小女娃。
「哼!以為功課好就了不起啊?」還出口訓人哩!七阿哥奕讓輕嗤了聲,旋即瞇眸瞪著眼前的小人兒。「哪個宮裡養出來的賠錢貨啊?敢在皇阿瑪面前出風頭,現在倒不敢說話了?啞巴啦你?」
見奕諼作勢要推她,女娃兒閃身避開,直奔向花叢,小小的身子卻立刻被其他小太監和小阿哥擋住去路,她抬眸,滿目慌張。
「想要花兒?哼!我偏不讓你摘!」瞧出她的意圖,奕諼大喝一聲:「把這裡的花兒全拔個乾淨!」
女娃兒臉一白,眼睜睜看著所有男娃兒動手摧花,她不知所措,小手揪緊了裙擺,同時,也揪緊了另一顆心。
「貝子!萬萬使不得呀!」
及時拉住魯莽的祺申,老太監用盡力氣擋在他面前,絕不讓他蹚那渾水,事情鬧大了,他這當奴才的頭一個遭殃哪!
「他們欺人太甚了!」祺申怒道,眸光炯炯。
「喔呵呵,小阿哥只是鬧著玩,不礙事不礙事!」老太監陪笑道,企圖粉飾太平,趕緊拉住祺申往回走。「貝子您這邊兒請!」
擰起眉,祺申甩開臂上大掌,舉步就要衝出去,老太監連忙阻撓。
在他們拉扯之間,那些小阿哥見如何弄女娃兒都不哭,只是睜著晶瑩剔透的眸子,呆看滿地殘紅,他們覺得無趣了,終於罷手,一哄而散。
待小阿哥們走遠了,老太監方肯放手,望著祺申匆促步向絳雪軒的背影,搖搖首,如此忒甚正直的人哪……將來可合適當官?方才瞎了眼的都能瞧出皇帝極喜愛這名貝子哪。
祺申來到女娃兒面前,她正蹲著收拾地上繽紛落紅,見他靠近,她抬臉相視,陌生的臉孔教她不敢動彈,卻沒忘了把掌心嫩紅緊緊收攏。
這娃兒,滿三歲了嗎?
瞧她瘦小得過分的身量,祺申凝起眉心,不解這麼幼小的娃娃怎地獨個兒跑出來了,都沒人看管照料著?
「貝子,不過是個不得寵的小公主,您——」
老太監話未說完,就見祺申逕自走到一株海棠樹下,躍身摘下方纔那些小阿哥觸及不到的海棠。
「給你。」
回到女娃跟前,他彎下身,把完好無損的海棠花遞到她面前。
她眨了眨眼兒,臉上的懼然被訝異取代,她伸手接過花兒,嫣紅的唇兒終於露出笑痕。
看她展顏,他不禁微笑,在他站直身的那刻,她抬眉,衝著他燦然一笑。
純淨的小嬌顏,與她手上的海棠相互交映,他瞧著,舒心極了,沒想到她只要笑起來,是這麼討喜可人。
得到了最想要的東西後,她向他行了撫鬢兒禮,舉止嚴謹得一絲不苟。瞧這小小娃兒竟懂得如此嚴守禮節,他不禁莞爾。
行過禮,她扭頭就跑,急著回去把花兒送給額娘,看能不能博得額娘一笑。
這樣不經意的相遇,也給他帶來了從前料想不到的意念。
「海棠……」
淺笑低吟,他再次躍身摘下一朵海棠,盡褪先前抑塞,他心胸頓然澄澈。
那天,他把宮裡的海棠帶到裕王府中,讓它在自己的土地上落地生根,連年勞心培養,直至花開遍地也不捨罷手。
就是那麼一天,他找著了畢生志趣,把所有心血,都付予了那張明媚花顏。
最初的怦然,被他守在懵懂的孩提記憶中。
年月流逝,他雖忘卻初衷,但情根,早早深植。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5-30 13:23:02
番外之二<君憐>
東暖閣的寢房內,如貴人靜靜躺臥龍床上。皇帝突如其來的召幸教她心亂如麻,素手拉緊了軟若綿絮的絲被,她咬著唇,美眸盈滿了忐忑的期待。
隨著太監的一聲通報,房內宮人悉數跪安,她心一驚,不禁坐起了身,外頭傳來的沈穩腳步趨趨逼近,教她緊張得難以喘息,而後,她終於見到了久違的男人。
刀鑿一樣的冷峻臉龐,是她藏在心坎的最深眷戀,與他六年不見,從前那雙總是飽含笑意的黑眸,如今已變得凌厲,她深深凝望著,不覺淚盈於睫。
「玉兒。」
親密的叫喚,伴隨他身上的龍涎輕拂而來,她低垂著臉,克忍眸中酸澀的水霧,但在泫然淚光中,看見他溫熱的大掌覆了上來,她的淚、瞬即決堤。
那年初春,當她被送到他房裡,他就是這麼握住自己的雙手,那樣溫言懇切地告訴她,他絕不強逼她一絲一毫……
「玉兒?」再次輕喚自己的妃子,晏寧坐上炕,長臂將她輕摟過來,輕哄著:
「不哭了。」
是啊,不該哭泣的,在帝王面前,她只能承歡獻媚,如何能在這種時候掉淚?
他以拇指拭雲她梨頰上的淚珠,柔化了一貫的凜冽,他噙著淡淡笑意,眼底透出無盡憐惜。「怎地跟以前一樣愛哭呢?」
淡淡一句,說明了他不曾遺忘過她,她心酸著,幽怨道:「奴婢……以為這輩子再也無緣……」
「是朕不好。」輕歎了聲,曼寧打斷她囁嚅的哽咽,不讓她道出那樣不吉利的話。「你的胡旋舞,朕畢生難忘。」
那年他從漠北途經長白山,被長白府的縣令盛情款待,那晚,他見識了她的風華絕代,年僅十五的她,美得令人目眩,他的視線,整晚無法從她身上移離。
「怕嗎?」托起她細嫩的下頷,他眸光深邃,喃喃問:「怕朕嗎?」
初遇那夜,他就是這樣握緊她顫抖的指尖,沈聲問她怕不怕?
怕啊……怎能不怕?在府中,她只是名漢女所出的女兒,地位連家妓都不如,她的親姊姊,也是這樣被阿瑪送給權貴狎玩,第二天,姊姊就投井了……
不堪的記憶使她泣不成聲,嬌弱的身子不住慌顫,她害怕自己會落得跟姊姊一樣的下場,更惶懼這樣不知趣的舉措,會惹得面前的智親王大怒……
然而,他並無半絲不悅,只是擁住哭成淚人兒的她上炕,安撫她放心入睡。
薄如蟬翼的尊嚴,在他的憐愛和庇護下,尋回了該有的強韌。
無關權勢和身份,她就在剎那間丟了心魂,那樣措手不及就愛上了這個男人。
回憶過往他是如何把自己帶離那處黑暗,她心一熱,忘情低呼:「二爺……」
在悚然一驚的瞬間,就被他吻住了朱唇,她瞇起美眸,主動勾住他健壯的肩膀,柔順地接納他的給予。
「再叫一遍。」啞聲命令,他並不怪罪她的肆語,反倒張臂將她納進胸懷,厚實的大掌撫上她纖細的腰肢,他炙熱的目光泛起朦朧眷念。
「二爺。」依偎在他胸前,她柔柔軟語,抬眸望向這個已不再是智親王的男人,她心念一動,瞬即明瞭他內心的孤寂。
沒有任何人比皇帝更寂寞了,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此刻,是軟弱也好,逃避也罷,他不想再背負大清江山的重擔。
撐起身子,她大膽地捧住他俊美的臉容,傾身吻上他的薄唇,嬌聲說:「玉兒不怕,二爺是我的夫君,我怕什麼?」
被她清靈動人的笑靨所惑,他抿唇一笑,動手解開了她身上單薄的小衣……
相貼的溫度,在他愈加收緊的力道中迅速上揚,她嬌喘著,牢牢攀附、拚盡力氣享受這份失而復得的寵愛。
一夕恩愛,歡快如潮水盈了一身,枕在他溫暖的懷抱裡,她知道自己如何都不甘重回以前被冷落的日子了。
夫者婦之天,這是每個女人的命數,固寵,成了她當下最迫切要做好的事。
回到宮裡,房裡的宮人無不向她展顏道賀,她愉悅歡笑,滿面春風,細心打理妝容間,她在銅鏡裡看到那抹倚門佇望的小小身影。
不似乎日的視而不見,玉如轉過身來,款步來到門前,首次抱起了長期被她忽略的女兒。
被擁進那樣香郁的軟懷,淳臨一下子呆了。這是額娘第一次抱她……
「好漂亮的海棠。」抱著淳臨坐下,玉如柔聲問:「臨兒喜歡海棠花?」
「這是給額娘的。」舉起昨日帶回來的花兒,淳臨不忘請安。「額娘金安。」
細聲細氣的童嗓惹得玉如不住輕笑,素手接過海棠,她疼惜地親了親女兒。
膚要謝謝你,這些年給朕調毅出那樣聰穎的公主,膚打算請元凱專注教導臨兒,她既有與阿哥看齊的志向,朕定必好好栽培她成材。
昨夜,她在晏寧口中得知淳臨這些天都跑去上書房看阿哥讀書,她暗暗吃驚著,但從他語話裡的激賞,立時意識到淳臨的重要。
若要固寵,淳臨無疑是最重要的一道橋樑。
抱著曾與自己血脈相連的骨肉,她並非無愧,這些年,她一直認為是女兒導致自己失寵的最大主因,誰知,最終還是靠女兒扶了自己一把。
從今以後,她不再冷落淳臨,重新克盡母職,她用心調教,讓淳臨成為自己最驕傲的女兒,倚仗著帝王的寵愛,不到一年,她從如貴人冊升至如嬪。
淳臨的爭氣與乖巧,也博得她全心全意的關愛。
入秋後的萬壽節,玉如終可踏入乾清宮赴宴,與天子舉杯暢飲。
「祺申,朕把臨兒交給你了,小心看顧著,這丫頭調皮得緊!」
抱下黏在懷裡撒嬌的愛女,曼寧朗笑著,把淳臨交到祺申手上,讓她跟別的公主和阿哥一塊兒聚在「御花園」裡玩樂。
「喳。」領命頷首,祺申握住了淳臨的小手,帶她步出了乾清宮。
「你叫祺申喔……臨兒可以喊你小申子哥哥嗎?」睜著一雙好奇的大眼,淳臨仰著小臉,看著容貌俊秀的大哥哥,對他露出討喜而嬌憨的笑。
被她的笑容牽扯出莫名的熟稔,祺申停下了腳步,不禁憶起了去年絳雪軒前被欺負的瘦小娃兒……
「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喊你小申子哥哥嗎?」
急切的追問煥出他滿眸笑意,是他糊塗了,那個娃兒,可沒像淳臨如此愛笑又多言呢。
「可以。」勾唇淺笑,他再次握緊了她胖胖的小手。
一整天下來的相伴相隨,他倆皆把彼此的身影,深深烙進了心坎裡去。
那年冬月,紅線已牽,姻緣早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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