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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菜] 誰在水中畫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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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20:00
標題:
[晴菜] 誰在水中畫畫 (全文完)
<序>
民國十二年(公元1923年)
璽亞和小苗。
曾經是感情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是青梅竹馬,是若有似無的兩小無猜;也曾經因為一再的 誤會而彼此錯過了好長好長的一段日子。
一直到前不久,璽亞還認為小苗仍堅持著絕交的誓言,而今天,這個飄著大雪的今天,他在 自己的葬禮上發現……原來早在他來不及察覺的時候,小苗已經不是那麼討厭自己了。
「別再瞧了,」姐姐小良不知何時穿過人群來到墓穴跟前,她手中戴著的那只兔毛手套瞬間 融化小苗掌心上的寒意:「不是折磨自己嗎?這兒交給他們就行了。」
『璽亞!』
那時他冰透的指尖滑過她極力伸出的手,小苗頓時覺得自己生命的一部份也這樣逐流消逝了 ………
一畚沙土鏗鏘灑落在棺木上,讓小苗驚覺地望向正緩緩入土的木棺,把把黃土與飛雪都一起 堙埋下去,然而此刻彷彿還看得到璽亞被發現的那一天…那張沾滿霜屑的臉龐,秀逸、蒼白、沒 有生氣。
「我不冷,姐姐先回去吧!」
小良搜尋著她面無表情的側臉,不知是天冷的關係,或是絕望使然,小苗可以讓自己動也不 動地在雪地裡站上大半天,只因為家裡的一個馬僮死了,如果僅僅如此還好,無奈這個璽亞是與 大夥兒一塊兒長大的玩伴。
「妳就算在這兒站上個一年半載,璽亞還是活不過來呀!」小良趕忙自棺木別開視線,恐怕 自己多看幾眼也染上傷感的情緒:「他是失足在河裡淹死了,不是妳的錯,當時水急冰冷的,誰 能救得了他?妳還是乖乖跟我回去歇著吧!」
「我沒內疚,只是想待在這兒看看。」
「妳…」
小良正想責備,有人自身後及時阻止了她,她拉拉身上毛絨絨的披肩,悻悻然走開:
「麻煩你在她腦子凍壞前,把她拖回去吧!」
一瓢土灑到她的裙擺上,小苗原地蹲下去把拾散落的黃土,感到土的低溫竟與自己的手不相 上下,讓她分辨不出手和土。久了,璽亞也會成為這塊土地的一部份嗎?
「妳難過,我們懂,」姐夫的聲音穿過四周的天寒地凍,暖暖沁入她快決堤的心海裡:「只 是大家都很擔心妳,希望妳也知道。」
透過垂落在眼前的髮絲間縫,雲笙溫柔馴良的面孔清晰地座落在她白茫茫的視野中,她乖順 地接受頭頂上輕輕的撫慰。
「其實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兒想做些什麼,姐夫,我的腳像生了根,非得在這兒待久一些,或 許真的只是看看而已,看夠了,就會回去了。」
於是雲笙留她下來,也留下一輛黃包車給她,希望車夫能代為關照這身形纖弱的女孩。
小苗怎能不內疚?前一天他們才剛吵過架而已,當時小苗氣著說不再見他的面,隔天,璽亞 就走了。走得很突然,小苗沿著河岸一直找,找到三更半夜。
工人們開始著手鋪平新的墓塚,另一些人則試著將石碑垂直豎立,上頭篆刻的名字不能再熟 悉地嵌入她清澄的明瞳中,化作一縷白煙裊裊自口中吐出:
「璽亞……」
一瓣雪花,不經意地出現。小苗又抬頭看,這場雪與前陣子的瑞雪相似,是不期然的,伴隨 虛微的北風輕飄飄…無聲無息落入她心中一泓餘波蕩漾的潭………
『雪?這就是雪嗎?』當年頭一次來到北方的小璽亞睜著大眼睛,寶貝似地捧著落在手心上 的白雪:『我能把它裝在罐子裡嗎?』
『雪是會融化的,瞧,不消一會兒它就變成水了。』他土包子的模樣惹得小苗想發笑。
『好!以後每個下雪的日子我都要出來,我要淋雪!』
『淋雪?』
『我在南方的時候,淋雨這事做多了,不稀奇,到了方家之後啊…我要好好地淋一場雪。』
璽亞敞開雙臂,在雪花紛飛的天空下不停地轉,像坐上了旋轉木馬,彷彿他已稱霸整片純 白世界。
那一年繽紛的、絢麗的雪的結晶,出現在小苗凍得白皙的臉龐上,璽亞遠遠地望,望著淚光 自她眼中墜落,在低溫下凝結起來。小苗…曾經冷漠得難以接近的小苗,在今天為他而哭了。
深深將自己埋入雙膝裡,這場雪、那長長的天藍髮帶摻在披散的長髮間,溫柔地將她整個人 包圍起來:「璽亞…別走……」
他只能遠觀自己的墳,這麼強烈的失落感讓他感到自己也隨著小苗的哽咽被重重掩埋。
「如果知道她會掉眼淚,我就不會選擇在那種時機下離開了。」
「不過,同你最熟稔的方二小姐目擊到你的死,也不失為一個好機會。」
「說得對,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打從你進入方家開始,應該就很清楚將來會有這麼一天的 來到。」
「咱們好不容易請來國外的師傅把一具屍體整容成你的模樣,明兒起就輪到你的新身份上場了, 到時候,方小苗小姐…不,整個方家將不會有人認出你是璽亞。璽亞,你已經死了。」
他明白,就是太明白了,所以現在只能對小苗袖手旁觀,讓她還深深陷在死亡的泥沼中,掙 脫不了。
「小苗…別哭……」
小苗原來不是那麼討厭他。璽亞發現的那一天,雪…下得特別大,特別深。
一個月後,小苗上學去了,那是一間洋人辦的聖約翰學院,天主教的意境濃厚,方霽之老爺 剛開始反對得很,卻冀望藉著這種每天通學的生活,可以早日沖淡小苗對那場意外的陰霾,也因 此現在的小苗已經如魚得水地過了二個月之久的學校生活。
《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0-6-9 22:23 編輯 》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23:07
第一章
拐了個彎,教堂式建築的聖約翰學院近在眼前,沒想到一旁巷口突然閃起此起彼落的鎂光燈,她整個人被嚇了一跳似地站住。
「方二小姐,請問這次的畫展您滿意嗎?」
「聽說評價很高,下次開畫展又是什麼時候呢?」
「那一天陸船長送您花,請問你們是什麼關係?」
報社記者猶如潛伏已久的豺狼虎豹,一見到獵物就群起猛撲,把正在上學途中的小苗和她同學給嚇得不知手措。
「對不起,我要上學,借過,對不起……」
一鎮靜下來,小苗硬拉著還驚惶不安的同學,一手忙擋開淨往自己臉上湊過來的相機,好不容易才奔進校園裡。女孩們又是喘氣又是拍胸脯,小苗則將亂掉的長辮解開,兩三下就綁成了兩條麻花捲。
「小苗,我這輩子啊…再不可能被人這樣追著照相了。」
「是呀!這會兒妳成了北京城的紅人,我可…我可不敢同妳上學啦!」
「妳們別急著跟我劃清界限嘛!這名氣、這聲望全衝著我爸爸來的,他硬要替我辦畫展,我就不得不沾他的光了。」
「那倒是,」同學勾勒住她手臂,半開玩笑說:「方老爺是上海的金融鉅子,妳姐姐又是北京上流社會的名媛,妳說,現在該不該是妳方小苗打出一片天下的時候了?」
「別人是拿著刀槍打天下,我就憑著一枝畫筆,能做出什麼大事呢?」
「能,比如說…那個陸船長,妳是怎麼讓他拜倒在妳的石榴裙下的?」
「妳竟然也站在記者那邊?陸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捧捧場也不為過吧!」
「是叔叔啊……」原本雀躍的朋友顯然有點失望,隨即又發現與隔壁男校緊鄰的圍牆上攀附了幾個男學生,想來是方才那陣記者騷動給引來的:「哪!這下子妳不想成名也難啦!」
男學生們對小苗指指點點,常令她覺得自己成為牢籠裡的野獸,懼怕人類好奇的目光。
「小苗?妳不回家嗎?」
女孩子總有幾個比較要好的伴,宋琳便是小苗打從心底喜歡的朋友。
「我想去畫室畫畫,畫夠了再回去,妳不用等我了。」
宋琳身子面向窗外,漂亮的丹鳳眼閃爍著超齡的神氣:「是因為那群揮之不去的記者嗎?」
她總是能懂她。小苗為她的知心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是呀!他們是我辦畫展始料未及的結果。雖說這畫展是爸爸執意舉開,可我還是…還是有那麼一點點高興,不,其實是很高興的,哪知……」
「哪知倒成了在作秀了,是不是?」
「他們,或許不是全部的他們,但不可否認的,是衝著人而來的,衝著爸爸或是我,而不是我的畫,一想到這兒,對於下次要拿起畫筆的那一刻,我不禁要惶恐不安。」
「我就曾好好觀賞過妳的畫。雖沒能去妳的畫展,可我看過,」宋琳操著雲淡風清的神態,慢慢地說:「那是很自由、很有主張、又很高傲的筆觸,我這樣一個普通女孩子都能看出它的特別之處,相信一定也有人可以。」
宋琳是小苗入學第一天就結識的新朋友,她坐在小苗的鄰座,雖沒聽說是出身什麼名門,這位性情早熟的少女就是有一股自信,一分盛氣,還有對周遭事物漠不關心的冷淡。當她獨自沉吟的時候,那輕蹙的眉心穴就成了一方神秘地帶,讓小苗樂於與她作伴探究。
『咦?妳會畫畫?』
璽亞剛進方家的半年後才發現小苗會畫畫,而且還畫得比同年齡的孩子都好。
小苗則強烈地感受到隱私被侵犯,用身體緊緊將整幅畫面擋住:『不准看!誰讓你看的?』
『呃…妳又畫得不差,幹嘛不給看呢?』他還在啃咬蘋果,吊兒郎當的態度根本無法取信於飽受驚嚇的小苗。
『你…你全都瞧見了嗎?你又不是大師,憑什麼說人家畫得不差?』
『我看的事情可多了,嗯…比方說妳畫的那棵樹雖然好,可就差了那麼一點。』
『咦?』她半信半疑揣度他不知打哪來的自信滿滿:『差…差了什麼呀?』
『哪!我來。』
璽亞丟下啃了一半的蘋果,向小苗伸伸手,她遲疑半刻才將炭筆遞給他。
於是璽亞有模有樣地在那張尚未完成的草圖上揮灑起來,看得一旁的小苗細眉愈揚愈高。
『你分明搗亂嘛!好好的一張畫讓你塗成這樣!方才還批評我呢!』
望著小苗禁不住的得意洋洋,他也笑開了:
『瞧,妳比我厲害多了,那還不敢讓我看?』
那一天起,璽亞就從小苗的心防中去除了,更成為她日後每一幅作品的觀賞者、評論者。
停了停水彩筆,她從難以抉擇的構思中退出,就這麼端詳凌亂的草圖好一會兒。
最近作畫的時候,真的…比以前要冷清多了。
窗口邊突來的聲響引得小苗抬頭,一個鑲了金邊的黑影出現在陽光滿溢的窗檻上,午后刺眼的光線讓她一時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只見得在金光和綠蔭的交織下所勾畫出一道熟悉的輪廓,就是那樣分毫不差的肩寬、矯捷而又修長的手足,她看得如此專注,以致於這一幕、甚至她自己,都像夢境中的一角。
「璽……」
沾了藍墨的水彩筆「咚」地落地,在她裙擺蜻蜓點水了一下,小苗回過神,那個人影已經進到室內來,讓她複雜的情緒鬆了口氣,不是,是她認錯了,或說是異想天開,璽亞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再出現在世界的任何一處。
「你是誰?」
不速之客在剛爬上窗口的剎那也吃了一驚,與其說是因為畫室裡有人,倒不如說是因為畫室有了『小苗』這個人。
「不能說,」他笑的樣子很甜:「這兒是女校。」
平貼的白色襯衫搭襯斜紋領帶,配上兩只帥氣的吊帶,還有那稍嫌過長的瀏海,活潑的洋風令他加倍瀟灑迷人。
然而小苗良久的怔愕並不來自他的面貌,而是他的…他的………
「你的聲音…很像我的一位朋友,真奇怪,像極了……」
「喔?」
他淡淡頷首,開始整理起被泥土弄髒的褲管,小苗忽然覺得自己蠢得可以,她應該大叫,或是趕緊把警衛找來,但方才的她竟還在跟這不知名的男學生話家常。
「明知道這兒是女校,你還來?」她彎身去撿畫筆,以掩飾此刻的尷尬。
「呵…情人之命難違,我原是約了人在外頭等,可修女來了,不得不避避風頭。」
曾經聽同學說過,放學後的校園到處是浪漫角落,男校的人常常翻牆過來同女孩子幽會,沒想到今天給她遇上了。
「我可以不提你的事,你快走吧!」
「真的?若是每個修女都像妳這般善解人意就好了。」
他還不走?
「下不為例了。」
小苗態度故意轉冷,希望他能識相離開。
「我馬上就走,不過,妳的裙擺髒了,這絹子拿去用吧!」
看看自己被水彩沾上的裙子,又看看他遞出來的乾淨白絹。
「我自個兒有絹子,不用麻煩了。」
小苗匆匆往自己身上找,不料他霸道地、堅持地將帕子留在桌子上:
「女孩子的手絹漂亮,弄髒了可惜。」
「喂……」
「謝謝妳了,希望下次再見。」
小苗目送著他躍出窗口,跑向正在榆樹下徘徊的少女,她認識,是程纖纖,原來他早已飛上枝頭結識了司令官的女兒。
偶爾,這位帥氣的入侵者會狡黠地低身說悄悄話,就惹得纖纖嬌紅著臉笑起來,這般小女人的纖纖還是頭一次見過呢!然而瑪莉安修女正朝這邊走過來,纖纖倉惶地摀住嘴,拎起蕾絲花邊的大蓬裙轉身就跑,他則一個縱身翻過牆頭。
小苗再度注意到被擱置桌上的白絹,乾淨簡單的樣式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他那清朗而孩子氣的笑容。真傷腦筋,這絹子日後該怎麼物歸原主呢?
「什麼?」
翌日,纖纖以高八度的音量回應小苗才說了一半的事,小苗看看其他同學紛紛投射過來的目光,不明白這值得纖纖如此激烈反應嗎?
「妳知道他了?見到他了?昨天少京從沒跟我提過,他只說差點讓修女撞見。」纖纖抓牢小苗的手,態度先是吃驚緊張,後來,又像藏了一個好秘密般地開心:「妳可別跟人說呀!其實我認識他不到兩個禮拜,可他真好,我爹那麼多客人裡頭也見不著像他那麼棒的人。」
纖纖絮叼說個不停,因為「少京」,她變得興奮快樂,小苗心想再不阻止她,恐怕這十幾分鐘的下課時間要浪費掉了。
「妳放心,我不會跟人提起他的事,不過這會兒我找妳,是為了這件東西。」
纖纖總算停口,滿臉狐疑地盯住眼前的絹子:「這個…?」
「這是昨天…少京先生他…他掉在畫室裡的,我瞧見他去找妳,猜想你們應該認識吧!」
「原來是他掉的,真是的。沒問題,我今天就還給他,謝謝妳呀!小苗。」
她親熱地將她的手緊握了一下,小苗還真不習慣纖纖突然跟自己熟稔起來的感覺,更奇怪自己還撒了個小謊,那手絹是少京特地留給她用的,她沒對纖纖說,算了,這事也不值得一提吧!
有了前車之鑑,今天小苗打消作畫的念頭,畫具收拾好之後便趕到教室外,宋琳雙手捧著三、四本書站在樹下等,等小苗一來她又想起自己的作業本忘了帶。
「抱歉,今天的法文課作業最多了,我可沒辦法等到明兒早再補寫,我去去就來。」
真難得宋琳會這麼粗心呢!平時的她可謹慎多了,做事條理分明,堅持原則,這樣的宋琳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老師們的好幫手。
「唔?」小苗拍拍掉落在肩上的幾片樹葉,抬頭去看沒由來一陣哆嗦的榆樹。
「危險!」
還來不及會意那聲警告,一股重量隨即自天而降落在她身上,把小苗壓得跌坐在地。
「你…你……」
不知是因為他像鳥兒一樣的降落,還是因為兩人之間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小苗驚魂未定,淨望著眼前的冒失鬼說不出半句話。
「真對不起,喂…妳沒事吧?」少京趕緊離開,見她有些恍惚,忙揮了揮手:「妳聽得見我嗎?小苗?有沒有把妳壓傷了?」
「又是你!你竟然接連兩天都闖進來!難道非得在這兒才能見你的情人嗎?」
小苗終於生氣了,氣他的厚臉皮、他的唐突,而少京依然嘻皮笑臉地道歉更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直至她察覺到了某件蹊蹺………
「怎麼…我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嗎?」
少京回應她的神情中,掠過一絲對自己失言而有的懊悔,卻是很迅速地一閃而過。
「我看過今天的報紙,上頭刊了一大篇妳的報導,年僅十八歲的天才畫家方小苗,我可不能不知道了。」
是呀!報紙。父親一瞧見就立刻從上海拍電報給她,高興得好像他才是那位被冠上天才畫家的人。
「那麼纖纖…把手絹還你了?」
「嗯?什麼手絹?」
「咦?」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23:36
他們兩人都疑惑,但等不及解答問題,少京便一溜煙鑽進樹後的草叢,小苗遠遠地發現瑪莉安修女捧著厚重的聖經走來。
「方小姐,還不回家嗎?」
修女操著變調的中國話輕聲問,雖覺束手無策,小苗也笑著答腔:
「我等宋琳下來,她忘了東西。」
「剛剛…就妳一個人在這裡嗎?」修女一面說,一面逡尋逐漸冷清的校園:「我明明看見有兩個人影的。」
小苗悄悄瞥了後方草叢一眼,她說過下不為例的,也不應該再坦護男校的入侵者,更何況…更何況不能對修女撒謊。
「奇怪,明明只有我一個人而已,宋琳還沒下來呢!」
她是叛徒,是聖約翰學院的叛徒。
修女再三叮嚀她早些回去,沒多問,準備去教堂作彌撒了。
等那黑白相間的身影消失後,少京輕鬆跳到小苗身邊來,笑著:
「又救了我一次,謝謝妳呀!」
回瞪他一眼,同時惱起自己的心志不堅,真傻:「別再讓我碰上你了,我可不能老作你的內 應。」
「妳這麼討厭遇上我?」
「我同你沒瓜葛,你若是可以守點規矩,現在我們連說話都不會有機會。」
「那真幸虧我是個離經叛道的人了?」
他的疑問裡帶著笑意,小苗當下回絕這種輕挑:「你再不走,我可要叫人來抓你這個離經叛道的亂黨。」
「好,好。套句老話,希望咱們下次再見了。」
千萬不要。
小苗無奈地目送他依照以往的撤退路線,攀越那道高牆。
『不打緊,爬樹我最在行了。』
璽亞站在高高的圍牆上,撐開雙手以保持平衡,看得底下的小苗驚心動魄。
『你…你可別貓沒救著,反而讓自己摔成病貓了。』
『沒的事,妳瞧。』
他一手抓住樹幹,三兩下就攀到樹中央,剛學會爬樹的小黑貓被樹枝卡得動彈不得,小苗聽了兩天微弱的叫聲才發現這隻冒失的貓咪。
『璽亞,你瞧,你瞧。牠真的好可愛,你說這小東西是不是還不滿一歲?』
『喂喂…我為了救這小東西,都從樹上摔下來了,妳好歹也問候一下吧!』
當時還有一片葉子夾在璽亞的黑髮之間,與他渾身是土的滑稽模樣十分搭稱,換來小苗停不住的錚錝輕笑。
「咦?那不是隔壁男校的……」
「宋…宋琳!」
她沒注意到小苗已嚇得白了臉,還在牢牢注視那道高牆,說:「應該是楊少京吧!我不會看錯的。」
「咦?」宋琳竟認識他?這可算破天荒了:「妳知道那個人嗎?」
「怎麼不知道,最近女孩們嘴裡老掛著他這號人物,我想不認識也難啦!聽說剛從英國回來,最近才轉入聖彼得學院。欸?妳會跟男孩子在這兒幽會可真是天下奇聞了。」
「別亂說,他是…是…」不管了,沒必要替他倆忠心耿耿地守密:「他找纖纖來的,碰巧讓我遇上,就這樣而已。」
「隔壁班的程纖纖?」宋琳一向對那位驕縱的大小姐不以為然,聲調因此轉為淡漠:「敢情那楊少京是巴上了人家司令官的家世吧!不然天底下有幾個男人伺候得了那個被寵壞的大小姐?」
「反正是他們你情我願的,別管那麼多了,咱們快走吧!」她才移動,晃了一下就往地上蹲:「好痛……」
「怎麼啦?」
拎起裙擺,拉下白襪,自己腳踝上的骨頭變得又腫又歪:「扭傷了,八成是他壓著我時弄的,我一直到剛剛都站在這兒沒動過。」
「腫得厲害呢!我扶妳去看醫生,再弄副柺杖給妳,來,小心走。」
她的右腳只要一使力便疼得要命,根本無法落地,只得一蹦一拐地慢慢走。一想起自己狼狽的模樣,小苗不禁把矛頭全指向少京,他可好了,風流倜儻地跟女朋友談情說愛,卻無端端把她這不相干的人拖下水。下次,下次若不幸再見到他,小苗下定決心打死不跟他說半句話,就當作從未相識,讓學校警衛狠狠把這剋星攆得遠遠的。
小苗成了一個傷殘人士回到家裡,叫向來就容易緊張的嫿姨不停在身邊打轉。
「扭傷?路走得好好的怎麼會扭傷?看過醫生了?他怎麼說?要緊嗎?多久可以好?」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回到家,她舒服地享受起沙發的柔軟,一面舉舉纏滿紗布的腳踝說:
「小事情,拐著走幾天的路又可以生龍活虎了。」
「胡說,妳要好好休養,不能再多走路了,我去燉盅豬腳,給妳補一補。」
「二娘,我真的……」
她想阻止嫿姨的大驚小怪,走過來的雲笙卻暗示性地拍拍她肩膀。
「擋不住她的,沒讓她把妳照顧得無微不至,嫿姨就是不會放心,妳就乖乖休息幾天吧!」
雲笙和方大小姐小良是相親結婚,方老爺放心讓他接管方家大半的事業,小苗也很喜歡這位性情溫和又博學多聞的姐夫,尤其那副小良嫌土的金邊眼鏡,對她來說可是姐夫的寶庫,蘊藏了多如星辰的豐富知識。嫿姨對他更是中意得沒話說,只有小良,依舊三天兩頭往外跑,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而雲笙也在小良的意料之中,從未對此發過一頓脾氣,他們一直和平共處。
「姐姐又出去了?」小苗抱起循著膏藥味而來的黑貓,牠因為主人身上不同以往的味道而顯得有些彆扭。
「說是討厭今天來家裡的客人,到朋友家的宴會去了。」
「能像姐姐這般隨意而為真好,想避開誰就避開誰。」
雲笙自報紙上抬起眼,小苗正在安撫掙扎中的貓咪。
牠有個特別的名字,叫『紅酒』,取之於牠的喜好,自從璽亞一時興起,餵匙紅酒給牠喝過後,這貓,愛酒勝過愛魚,而且非紅酒不喝。
「妳想避開誰呀?」
「嗯?」她停一停手,『紅酒』馬上跳出她的摟抱:「我也…也不是真想避開,但別再遇見他更好,要是再讓我碰上啊…搞不好我連另一條腿也得扭了。」
「妳不是自個兒跌傷的嗎?哪個人害妳扭傷腳的?」
雲笙不看報了,關心起她出事的原因,小苗一五一十向他說出前因後果,對雲笙是不用隱瞞什麼的。他聽完,含笑地說出自己的結論:
「那麼,那位楊先生可是小苗的冤家了。」
「才不是什麼冤家不冤家呢!我壓根兒不想和他扯上任何關係。」
「呵……他若不是妳的冤家,便是同妳很有緣了。」
雲笙說得事不關己,倒像在看戲,小苗坐立難安地別開臉,也別開他那道很有興味的笑意。
* * *
校園遭竊原是常有的事,但小苗扭傷腳的那天聽說失竊的是校長室裡的機密文件,學校高層忙翻了天,學生們卻對於即將到來的週末假期興奮不已。
前陣子為了辦畫展的事,把小苗徹底累壞,正想趁週末偷個閒,好好休息個痛快,哪知一大清早就被樓下時起時落的聲響給吵得不得安眠,索幸披了件外衣出來看究竟。
「姐姐!」
小良整個人斜倒在沙發椅上,正和嫿姨吵,其實是小良仗著醉意發脾氣,嫿姨東勸西勸無效,希望她好歹可以回到房裡休息。
「嫿姨,咱們又不是窮人家,妳別省這種錢嘛!這樣的冷天氣,柴啊…炭什麼的,就多加些下去呀!」
小良體質畏寒,儘管屋子裡的溫度已經夠了,她還是不停搓磨手臂打哆唆,暗自埋怨起嫿姨還把從前窮人家的習慣帶進來。然而她對長輩的要求,全因著渾然天成的嬌氣讓人心疼,嫿姨趕忙卸下自己的披肩給她披上,又喚來丫嬛去加添壁爐的柴火。
「反正妳也要回房休息,」小苗順手又把那披肩拿下,遞還給嫿姨:「不如就叫人送些熱東西到妳房裡,別待在客廳了。」
小良瞇起迷濛的雙眼,花了五秒鐘才認出眼前的親妹妹,笑著,質問著:「小苗?妳什麼時候學人家拄柺杖啦?」
「我受傷了,不過還比妳這酒鬼強。」接過嫿姨拿上來的水,她硬塞到小良釉紅的嘴唇邊:
「妳為什麼又在外頭過夜?姐夫昨晚等妳等到半夜呢!」
「他才不是等我呢!他在看書,那種書香子弟每天總要裝個三四本書在腦袋裡才可以。哎喲!我的頭好疼……」
「爸爸後天就要回來了,讓他見著妳這樣,定會生妳一頓氣。」
「傻妹妹,」她像個痴孩子笑起來,頑皮地用食指點點小苗的額頭:「爸爸在家的時候我有哪一天不安份?疼呀…嫿姨,拜託,拿碗醒酒湯給我……」
「妳別老纏著二娘幫妳做牛做馬,又不是小孩子了。」
小苗不像姐姐成見多、彆扭大,一向都喊方家的二姨太叫二娘,難怪嫿姨更容易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但不管是風華絕代的小良,或是水靈清秀的小苗,都是長輩們的最愛。
小良喚不到嫿姨,正待又鬧一頓,這時嫿姨帶著一名丫嬛匆匆回到大廳,兩人協力扶起小良要把她帶開。
「我先送小良回房間,外頭有妳客人,我就讓她進來了。」
客人?小苗還在猜測,客廳紅檜木做的門已然大開,她立刻被來者弄得一頭霧水。
「小苗,對不起,沒事先來通電話,不過我來也是臨時起意的。」
是纖纖,脫去火鶴紅的斗蓬就朝沙發走近,她真算是小苗記憶中最意想不到的客人。
「今天雖然有些冷,可出太陽了,我的預感一向錯不了,這就是洋人說的…什麼來著,第六感!對,我的第六感就是準。」
纖纖說話向來不忘絢耀自己幾句,小苗見她半天不提來意,只好主動打岔。
「是因為…天氣好讓妳想到來找我嗎?」
「呵呵……我老早想在今天野餐,剛剛路走了一半就想到妳。」她頓一頓,聞到送上來的那壺花茶香,不客氣地喝下一口:「前些日子妳幫了少京大忙,也算是幫我,想了想呀…今天我們兩個野餐怎麼可以忘掉妳呢?所以,小苗,妳跟咱們一塊兒出門,我叫車子等會兒。」
等等,這意思是楊少京正在外頭等了?那剋星?那冤家?開什麼玩笑!
「妳真好,不過,我實在不太方便。」
她低頭瞥瞥自己的腳,纖纖這才注意到那層白紗布而過份誇張地掩起嘴:
「妳受傷了?天啊!很疼吧!多久的事啦?」
「嗯…二天前。」
就是你們又在聖約翰裡頭約會的那一天。
「我真是太粗心了,竟然還興高采烈地邀妳出去。好吧!妳在家休息,我爸爸認識的好醫生不少,改天等我問到了再告訴妳。」
那一刻,小苗忽然覺得程纖纖這個人真好玩,她們原本連朋友關係都算不上,只是彼此都知道對方的來歷,但纖纖喜歡結識名望人家,所以近來一逮到機會就自許為方小苗再好不過的朋 友。
小苗送客送到了門口,纖纖還在說她的司令官父親是如何認識一大票醫生,話題急轉直下又回到她的情人身上。
「對了,妳拾到的那條絹子我還沒還給少京呢!不然我定會叫他親自向妳道聲謝,可這也沒辦法,我到今天才跟他見面嘛!」
那麼…那麼二天前的少京並不是為了纖纖而來了?總不會聖約翰裡還有他的第二號、第三號情人吧!
平躺在床上的小良沒睡,圓睜一雙較為清醒的明眸盯著天花板發呆,她卸妝後乾淨清秀,垂散的長髮斜斜平鋪在羽毛枕上。當小苗輕聲踏進門,她只稍稍移動了一下螓首,那慵懶的模樣動人極了。
「妳的朋友走了?」
「嗯。」小苗在床邊坐下,心疼起她因徹夜未眠而泛起的黑眼圈:「下回妳若找朋友玩,就在白天找嘛!別再晚上一出門,到隔天早上才看得到妳。」
「妳呀…長大了,愈來愈像媽媽,她走得早,妳倒繼承她的遺志囉?」
「不要拿這事開玩笑,人家都是為妳好。」
落地窗的碎花布簾半掩,讓房間裡的光線處於昏暗狀態,小良安靜下來的眼睛在陰影中依然渴望那道白花花的陽光。
「白天,天亮著,熱鬧;晚上呢…什麼也看不見,又靜又悶,好像全世界都睡了,沒人能理妳,可偏偏妳又是醒著的。」
小苗不語,她不由得要對小良得天獨厚的美著迷。小良出神的樣子最美,半瞇起的翦水雙瞳、微張的瑰唇、鬆開的細長手指、甚至周圍的空氣都跟著夢幻淒迷。
「所以妳老挑三更半夜活動?但最近可比以前過火了。」
「以前,璽亞在嘛!」她轉了一下眼珠子,停在小苗被反將一軍的表情上:「不管白天黑夜,老是可以聽見你們說說笑笑的,有時候拌拌嘴,我喜歡聽你們拌嘴,表示感情好極了,大家又不用擔心你倆冷戰,璽亞那孩子皮,總可以把妳逗得比拌嘴前還開心。」
「我…我跟他的感情又沒特別好,他也逗妳,也逗嫿姨啊!」
「欸?」小良撐起上半身,湊近去質疑她臉上的不自然:「怎麼到現在還這麼彆扭?有件事我真要問問妳了,記得到前幾年你們都還處得好好的,怎麼二年…不,三年前突然鬧僵了?」
「沒…才沒有呢!」
「還說,只要有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有一天妳忽然生璽亞的氣,氣得很,從此就對他比冰山還冷淡了。當時我問璽亞,他也不說。」
『真難看。』璽亞在端詳過她頸子上的琉璃墜子良久之後,漠然地說出評語:『那玩意兒還是摘下的好,我做的東西跟妳…簡直搭不上,格格不入,難看死了。』
小苗在自己的生日會上,化為僵立不動的稻草人,這一生她從沒覺得如此難堪,璽亞原本興奮滿懷地遞出她的生日禮物,現在她開開心心地戴上了,卻當下被潑了一盆冷水。璽亞說難看,那麼…那麼她該怎麼辦呢?
『我配不上你做的墜子……用不著你提醒!』
手用力一扯,她當場將墜子自脖子上扯落,也與昔日的感情一刀兩斷,斷得心痛不堪。
「姐姐,妳把璽亞說得那麼好,我倒認為姐夫勝過他千倍、萬倍。妳別皺眉,若是真怕晚上悶得發慌,姐夫在啊!」
「他在有什麼用?像個和閒雲野鶴為伍的隱士,老看著我永遠也不會觸及的書本,他的人和他的書一樣,滿滿都是知性的哲理和乏味的調子,我能跟他聊天嗎?這麼溫吞吞的人,這麼好性情的人,連吵架都不曾成功過!」
小良一股腦將自己摔進軟綿綿的被窩裡,緊緊蒙上被子,拒絕想起雲笙任何一句柔聲細語。她無法宣洩,無法分享,更不甘於一生在他平穩的水面浮沉,只能一再往外面的花花世界…去尋找更澎湃的浪潮。
「姐姐,」小苗還是不懂,她就可以和雲笙聊得很投機,而且樂此不疲:「跟一個不吵架的人生活,真的這麼糟嗎?」
「糟透了。」她還是不抬頭,話語在棉被裡嘟噥:「妳同璽亞雖常鬥嘴,可這會兒他不在了,妳不覺寂寞嗎?」
奇怪的是,小良的聲音一停,小苗馬上感覺到灑在身上的金陽不再溫暖,成為空空洞洞的稀薄空氣,重重籠罩著自己。
明明在朝日底下,卻能清楚感受到一股虛冷;明明她真氣極了璽亞,可少了他,可怕的寂寞便牢牢佔據了。
* * *
週末過後小苗回到學校上課,校長室的失竊案還沒退燒,不時可以聽到學生交頭接耳地討論這件懸案,警察推斷嫌犯起碼有兩個,但那位從狹窄天窗潛入校長室的主嫌,十之八九是個女賊。丟掉的文件似乎重要性極大,校方要求來個全面清查,把當天放學後還留校的學生一一盤問,小苗和宋琳互相作證,所以很快就沒事了。
這堂戶外活動的課程小苗只有坐在一旁乾等的份兒,看著女孩們個個開心地在廣大的操場上打羽球、騎馬,她也勸好心陪她的同學加入活動。
「不用擔心我,換藥的時間到了,我到醫護室去去就來。」
幸虧扭傷的腳踝不再腫脹,只剩偶爾的微微刺痛,明天就試著不靠柺杖走走看吧!
「唔?」前方光景令她在轉角處停住,她定睛地看,努力地看。
「小苗…」秀逸的眉宇輕鎖,帶著一分擔憂小小進前了一步。
出…出現了!她的天敵,她的掃把星,總是把聖約翰當自家後院般地來去自如。
小苗瞪住他,決意不再惠施任何寬待,揚聲就朝後頭大叫:「來人……」
少京先一步上前摀住她的嘴,讓她緊靠著牆動彈不得,小苗在驚憤的掙扎中聽見他用刻意壓沉的聲音,很低柔的聲音,說:
「等等,在叫人之前先告訴我,妳的腳傷嚴重嗎?那是我的傑作?」
於是她不再掙扎,抬起迷惘的眼神搜尋他的用意,少京輕輕放開手,替她撿起掉在兩邊的柺杖。
「星期天聽纖纖說妳扭著了腳,我就在想…該不會是我害妳受傷的,是嗎?」
是的,就是你,老找麻煩,若是沒遇上你,她也不會發生這麼倒楣的事。
小苗很想好好指責他,但眼前這個人明顯有著那麼一點…與傷楚相似的神情,彷彿比受了傷的她還難過。
「扭傷就是扭傷,總是自然會好的,這柺杖…我想明天起就用不上了。」
「是嗎?」
少京剎那間露出的那抹笑容,她得承認,實在令人心動。
不虧是纖纖的男朋友,他們與人熟稔、替人擔心的情緒都能這麼投入。
「對不起啊……」
「不用道歉了,我這不是快復原了嗎?」
「妳怎麼回家?方便嗎?」
「嗯,家裡會派人接我上下學。」她瞧他還欲言又止地望著自己,不禁好心提醒:「你是不是該走了?就要下課,到時候人會很多的。」
「是啊…」少京也張望四周一回:「那我走了。」
小苗點點頭,又想起了什麼:「你真要為我好,就別再冒險進來見纖纖,換其他地方吧!」
「唔?」他想了一下:「我這次來不是要見她。」
「咦?」
少京很快地跑遠,直到見不著蹤影,小苗低下眼盯視起腳前那一雙大了許多的足跡。他不是為了纖纖而來,卻冒著被抓的風險闖入已經開始戒嚴的聖約翰,難道單只為了問候她的傷勢嗎?
下課後,小苗和宋琳逛起洋人開的店,整條街的店家才逛了一半,小苗就先行回家,因為今天是方老爺回北京的日子,她不能在外頭耽擱太久,爸爸會唸,嫿姨也會唸。
小苗才開門,就被一陣愉快的笑聲給阻絕在門口,原本應該緊張兮兮上來詢問的嫿姨正笑得合不攏嘴;小良今天也沒出門尋樂了,瞧她斜坐在沙發上很有興味地搧動小羽扇的神態,便知道方家有更吸引人的源頭在,而那源頭是………
「咦?」
不知道是不是小苗暗暗驚呼的關係,總之客廳中那唯一陌生的人影打住了說話,將目光轉移到門口來,他明亮的黑眼似笑非笑。
「啊!小苗,快進來。」雲笙連忙召喚她:「妳一定嚇一跳吧!這位是爹的新客人。」
新客人…新客人為什麼非得是楊少京呢?
「爸爸。」小苗蜻蜓點水地與父親擁抱了一下,還不時狐疑地瞥向沙發上的少京。不是應該能擺脫他了嗎?怎麼這下子竟出現在家裡的客廳?
「給爸爸看看,不是扭傷腳嗎?」他讓小苗站遠些,好將睽違已久的女兒看清楚。
「好多了,剛剛還跟同學逛街呢!爸爸倒是瘦了一些,你在上海沒好好吃飯吧?」
「哈哈……」方老爺笑起來聲音宏亮健朗,身材略為發福,兩個女兒都遺傳到他濃密的黑髮,以致他現在雖已年近五十,卻只有兩邊淺淺的白鬢:「小良正說到妳跟妳媽是一個樣呢!真是沒錯。來,見見爸爸的客人,楊少京先生,今天才認識的。」
方霽之的客人向來不是政要,就是貿易商,像他這般年輕的學生還是頭一次聽過。
小苗突兀而故意地提出質疑:
「楊先生也是作生意的?不然怎麼會認識爸爸呢?」
小良合起扇子就往她手臂上敲:「妳這是什麼怪問題?咱們的爸爸那麼難認識啊?」
她暗睨姐姐一眼,生氣她不得要領,倒是雲笙緊接著開口解釋:
「小苗大概誤會了,楊先生不是在生意上認識爸,他反而是爸的救命恩人呢!」
「是呀!妳也知道老爺子心臟不好,今天病發,剛好沒把藥帶在身邊,車子又拋了錨,」這位仁兄似乎很得嫿姨的寵,讓她也成為辯護行列的一員:「是這位楊先生搶了…不,借了路人的馬,才把老爺送到醫院去的。」
看來…大家真的挺喜歡這位楊少京,這是當然的,他說話風趣得體,見識廣博宏觀,現在又成了方老爺的救命恩人。最後,少京還不得不成為方家晚餐的座上客。
席間,他們先聊到少京和小苗兩間比鄰而居的學院,又問起少京原籍天津,現在是隻身租屋在北京念書。方老爺飄忽的視線原本在二樓那一間間房門流連掃視,聽著聽著忽地靈光一閃。
「這樣吧!你也別浪費錢在外頭租房子了,咱們方家房間不嫌少,讓你這求學遊子住下來剛好,彼此也有個照應。」
語出驚人,飯桌上的每個人都默契地停下動作,小苗拿著刀叉的雙手擱在半空中,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得一直怔怔望著心意已決的父親。就算他再怎麼好客豪爽,這麼輕率地邀人進住也太誇張了。
「是呀!反正房間空著也是空著,我看你這位救命恩人就過來跟咱們一起住,讓我們好好報答你。」
小苗很驚訝小良竟然附和爸爸,還在雲笙面前貼心地拍拍少京的手背,而雲笙和嫿姨就在同時也加入勸說。
「不敢當,送方先生去醫院本來就是舉手之勞,各位不必回這麼大禮,我是個外人,實在不方便住下來叼擾。」
少京也婉拒得十分堅持,但方老爺命令人慣了,順著心慣了,哪由得他推託。
「怎麼會是叼擾?你瞧,這麼大房子才住四五個人,空蕩蕩的,你跟咱們一塊兒生活也熱鬧些了。如嫿,客房裡哪一間最好就騰出來吧!」
方老爺繼續切起涼一半的牛排,一副事已成定局的姿態,嫿姨想了想,瞟瞟狐疑的小苗。
「二樓的第三房…因為靠轉角,原本就比其他房間大。」
嫿姨很少說話這麼簡潔,就因為斜對面的小苗完全將刀叉放下,責怪著、難過著眼看她把房間指定出來,害嫿姨說得心驚膽跳。
少京側眼打量低頭不語的方二小姐,她僵凝的面容看似生氣,彷彿連眼前的那盤牛肉都與她作對。
「就那間吧!其它客房平時還得讓生意上的客人住呢!楊先生,事情就這麼定下吧?」
方老爺豪放的心思還沒細膩到察覺出女兒的反抗,雲笙卻不同。他問小苗:
「小苗,妳說呢?那是璽亞的房間,妳說好嗎?」
一直以來她對那個房間的死守,小良一向嗤之以鼻,這會兒也不幫忙說句話,一邊啜飲紅酒,一邊好奇地等待發展。
「小苗?怎麼不說話?」方老爺終於因為她的失常而注意起女兒的反應。
「我該說什麼話?反正房間的主人已經死了,愛怎麼擺佈就隨便吧!」
她扯下餐巾退席,頭也不回地跑回房間,弄得餐廳一片寂然,雖然事出突然,但就只有方老爺是錯愕的一位。
這理著平頭,身材瘦高,有著一張清淨白皙臉孔的青年,瞪大單眼皮的黑眼,讓璽亞更加心虛把臉轉過去。
「你是開玩笑還是當真的?你救了方家老爺?又被勸著住進方家?」
不管再強調幾次,這頑固的傢伙就是不肯相信。璽亞拍拍他的肩,試著把臉上表情裝弄得更嚴肅:
「我很想跟你開玩笑,可惜這次是真的。」
「你怎麼那麼糊塗?」他不領情,甩開他的手:「好不容易才把你從方家弄出來,現在又跟方家扯上瓜葛了?」
「沒辦法呀!人就在我眼前倒下,我總不能傻站在那兒吧!」璽亞撂開一張椅子坐下,雙腿朝桌上就放:「放心,我還沒答應他們,只說要再考慮考慮。」
「還考慮?說什麼也不能再住進去了。」
「哥哥,等一等。」始終倚在門邊的少女開口了,立在昏黃燈光下的陰影若隱若現:「聖約翰的文件裡頭也有方霽之的名字,他贊助不少,或許…可以從他身上查出什麼端倪也說不定。」
「太冒險了,方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璽亞這個人,他若是一進去,很容易露出馬腳的。」
「那可不一定,你們認為最危險的小苗可就沒起疑啊!」璽亞聽不下去,為自己高明的演技辯護。
少女則交叉起雙臂,抿起一道不信任的笑意說:
「你既然把話說這麼大,那就試試看吧!不過你可得小心,小苗沒那麼笨。」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24:20
第二章
『這…這是我的房間?』當年璽亞第一次住進方家二樓,誇張地瞠目結舌:『都是新的呢……喂!這桌子可以碰吧?』
小苗為他的驚奇感到十分滿意,那麼她費盡心思來佈置房裡所有擺設總算有代價了。
『你可是唯一可以住上來的人呢!真幸虧那舊屋子燒了,哪?』
他收回觸摸陶磁娃娃的手,聽出小苗話裡的嘲諷:『妳還提?我差點就被烤熟,然後讓廚房當加菜用了。』
『不過…咱們住得更近了,是不是?』
她瀾漫地偏倚著螓首,對著他笑,璽亞愣愣,一陣羞赧令他匆匆將注意力轉移到五彩繽紛的金魚缸上。
小苗深深閤上眼,那把塵封已久的鑰匙在手中矛盾地握了又放,坐在樓下的沙發,可以將二樓的忙碌一覽無遺,下人們趕著將璽亞的房間大肆整頓,楊少京是要客,原來的房間實在不宜招待這樣的一位少爺,所以很多東西都當下換新了,窗簾、書桌、床具………
「小苗,妳怎麼還待在家裡?不用上課嗎?」
雲笙邊整理領口邊走來,他真是一位適合穿中國長袍的人,他也一直都這麼穿,再配上那副厚重的金邊眼鏡,更添一番斯文風雅了。
「今天是戶外課,去參觀美術館。」
「妳不是很喜歡美術館嗎?」他見她不語地搖搖頭,也跟著往吵雜的二樓看,看見小苗拒絕上課的原因:「爸心急,要他們一定得在今天把房間整頓完畢,好讓楊先生週末就能搬進來。」
「你們…是不是都認為讓他搬進來好?」
「怎麼不好?爸、嫿姨、小良、還有妳,都會多個伴。」
「若是我不需要多個伴呢?」
小苗仍在盯視樓上的工程,清麗的側臉還能看出幾分慍氣,看來這回她的彆扭鬧大了。
「妳那麼喜歡璽亞沒關係,可別太寵他了,這對楊先生…不,對任何人都是不公平的。」
逃避似地起身拿杯子,又認真想了想,才毅然將一口錫蘭紅茶吞下:「我不喜歡他,沒喜歡。」
「還在嘴硬?我說全世界的人都看出來了,就妳一個還死不承認。」
小良穿著睡袍、披著長髮就下樓,小苗頓感孤立無援地面對這夫妻倆,平時沒什麼恩愛感情,一教訓起人倒同一個鼻孔出氣了。
「我買畫紙去。」
小苗決定出門避難。
買齊畫紙,小苗繞遠路沿著河岸回去,她穿著時髦的洋裝,紮著公主頭,原就是個醒目的目標,在報社眼中,被譽稱為藝術界的天才少女,更有報導的價值。沒多久,小苗就被纏上了。
「方小姐,買了這麼多畫紙,是為下次的畫展作準備嗎?」
她打量一下這位冒失的路人,斜背的相機、準備好的紙和筆,這人是記者!
雖然加快了腳步,小苗開始後悔沒搭車出門,叫死纏爛打的記者兩三下又追到身邊。
「說句話嘛!方小姐,對於外界傳聞是方老爺利用特權把您捧上天的事,您怎麼說呢?」
她見話鋒轉為敏感,就知道自己已經遇上一個低水準的記者了。於是小苗開始往前跑,試圖擺脫,卻一下子就被他抓住手臂,掙扎之間,手裡抱著那一疊畫紙全憑空散了開來。
「啊……」
愛畫如癡的小苗、寧願追著畫紙的小苗,紙沒救著,自己反而跌下河岸,跌向那片漫天飛舞的白紙堆,落入了潺潺河水中。
「救命啊……」
小苗個子沒水深高,水面恰恰好淹到鼻樑,非得拼命探頭攫取空氣,偶爾腳下蘚苔滑,她整個人又跌回水底。
這時岸上終於有人見義勇為跳下來,很快就把小苗撐出水面,他緊攔著她快昏過去的身子,緩緩走向堤岸。
「太好了,可救起來啦!先生,你好人有好報哪!」
歡呼聲中,小苗聽見一名老翁這樣喜喊,她虛弱地看向讓自己偎靠著的救命恩人,視線卻白濛濛的,只覺自己被輕輕安置在白楊樹下,而那個人朝還拍個不停的記者走去,快而準地給他一拳。
「咳咳……」咳出髒水後,忙把眼睛周圍的水擦掉,小苗這才看清記者拾起摔壞的相機落荒而逃,而救她上岸的青年遠遠站著,見她已無大礙便要走:「請你等等。」
那個也是濕淋淋的身影稍稍停了一下。
「謝謝你救我,你的名字…能告訴我嗎?」
「不用了。」他的聲音冷,神情也冷:「妳沒喝下多少水,只是驚嚇過度了,暫時沒力氣,休息一會兒就好。」
「你是醫生?」她望著他少許驚奇的表情,那麼是猜中了:「你說話像醫生。」
「妳先回家吧!」對於自己的事他一點也不肯透露,替小苗攔了輛黃包車,又撿齊散落的白紙交還給她:「妳的畫紙,其他都掉進河裡了。」
小苗掉頭去看那條讓她載沉載浮的小河,把張張畫紙漸漸逐流帶遠,驀然的寒毛直豎令她很快把頭轉回來,當時的璽亞也是這樣被急流沖出她的世界之外。
「方才那位先生?喔!宋醫生嘛!」
「你認識他?」她對拉車的漢子喜出望外:「他果真是個醫生嗎?」
「是呀!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二胡同那兒,不過他不是什麼大醫生,找他的大多沒什麼錢,宋醫生也常常看診不收費。」
是啊!若沒問清楚,還真看不出他是個醫生呢!留著簡單的平頭,文孺的長袍與方才矯捷的身手褡稱十分詭譎,書卷氣的面孔則鑲嵌一雙冷漠瞳孔,那瞳孔宛如由琥珀做成,堅硬的結晶裡不含一絲熱情。
* * *
然後,少京,或說是璽亞,帶著一箱簡單的行李遷入方家了。
「這是你的房間,姐夫跟你說了吧!」小苗推開門,讓出一個空間給璽亞進去:「雖然從前有人用過,但是已經重新整理了,你再看看,還需要哪些東西。」
「不麻煩了,其實是我來打擾你們,不必為了我還大費周張。」
小苗沒有搭腔,視線眷戀地隨著他觀看房間的側臉移動。這個人,明明是張陌生的面孔,卻有著璽亞的聲音。
好像璽亞還活著,還在這個房間裡。
「唔?」他回過身,對她笑一笑:「我哪兒不對勁嗎?」
「不……」小苗見他又信手把玩起紅木書桌上的翠玉紙鎮,暗暗告訴自己儘快去接受他住進方家的事實:「纖纖知道嗎?你要在咱們家住下。」
「沒說,我住哪兒不需要向她報備吧!」
他說得輕鬆,無異自我中心的大男人主義者,難為纖纖那麼喜歡他了。算了,人家的事還是少管為妙,現下還有頭疼的作業,每到放假日功課就多出一倍來。
「妳在生氣嗎?小苗。」
「咦?」
「會是我的錯覺嗎?打從方先生邀我過來就……妳…該不會在生我的氣吧?」
玻璃缸裡的金魚悠然地游上水面輕啄飼料,發出小小的聲響更突顯出她片刻的沉默,小苗低下眼,回答地心虛:
「沒。」
「會不會是因為…我霸佔了這房間的關係?」
他一語道中,叫小苗尷尬難熬,索幸閉口不再作聲。
「聽說這房間前人…叫做璽亞。」
這人道出了璽亞的名字!到底是哪個多嘴的傢伙告訴這不速之客的?
「他去世了吧?那麼今日我得以住下……可是拜這位璽亞所賜了。」
她睜大了雙眼,感到灼熱而膨脹的力量自腳底竄至繃住的胸口,下一秒疾風隨著小苗的移動劃過,掀起了那席白色紗簾。
璽亞別開頭,一綹黑髮拂過他蹙鎖起來的眉宇,小苗還止不住顫抖地瞪著他,她簡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竟也可以如此憤怒。兩人的臉色都蒼白,只有璽亞的半邊臉頰和小苗的手心泛著刺痛的淡紅。
「不准你…不准你再提到璽亞的名字,我不會原諒你的……」
璽亞緩緩抬起不波不瀾的眸子,小苗難掩的難過,小苗極力忍住的淚光,他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但是他…他………
「真沒想到妳會為了那小子動手。我懂了,方二小姐。」
小苗一走,璽亞這才伸手觸碰微微發熱的臉頰,原地呆站了半晌之久,直到樓下大鐘又溫吞吞敲出整點的迴音時,他才一骨碌跌坐在地,仰頭靠向身後的大床傾聽一聲聲的古老音色,令人懷念的熟悉感覺就這樣從四面八方纏繞過來,溫柔地穿透他體內每一個相互呼應的細胞。
『我不會原諒你的……』
又讓小苗哭了,上一次是在他的喪禮,這兩次…他都只能隔岸觀看,遙遙相對,連半句安慰的話語都無法出口,多希望自己不曾出現,不曾走入她的生活裡。
璽亞隻手擱置在冰涼的額頭上,深深閤起疲倦的雙眼。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24:49
「小苗,小苗,妳身子不舒服嗎?為什麼不下來吃飯呢?」
嫿姨在外頭努力地敲門,就是沒辦法把小苗請出來。
「我來。」小良示意她讓開,自己交叉起雙臂與緊閉的房門對峙:「好妹妹,大中午了,爸爸特地要人準備了一桌筵席歡迎少京,妳這會兒把自己關起來是什麼意思啊?」
小苗心情原就不好,尤其聽見小良把「少京」的名字抬上來,更是點燃了導火線,她不諱言地就回話:「我跟他吵架了!不見他!不參加他的歡迎會!」
吵架?小良莫名其妙地和嫿姨聳聳肩。
「妳是怎麼搞的?從前和璽亞吵,現在和少京吵,妳跟住那間房的人過不去啊?」
哎呀!煩死了─!
索幸撲進軟綿綿的綿被裡,將聽覺牢密地阻隔起來。一會兒,外頭的兩人沒輒,乾脆放棄。
他們都不懂,爸爸、嫿姨、還有姐姐,全都不懂,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今天的小苗失常地離譜,竟然出手打了一個剛搬進家裡的客人,卻又不能不打。真糟糕………
自床單中抬起眼睛,朦朧之中瞥見了桌上一疊散亂的畫紙,張張空白的頁面奇妙地在瞬間穩住她定不下的心。
那個人…記得那個人就住河岸附近吧!
有了上回的落河經驗,這回小苗不再步行出門了,可也不願隨便動用爸爸的大黑轎車,最後改搭馬車前往河岸,在附近東問西問了好久,終於找到那位年輕醫生的住處。
小苗遠遠就下了車,繞進胡同裡,這近郊地區四合院多,她在一個大庭院外頭發現醫生的蹤影。宋醫生坐在家門口的凳子上,面前一位老婦人,面黃肌瘦,想來是他的病人。小苗生平接觸到的都是西醫,吃的是西藥,這回還是頭一次觀看中國醫術。
宋醫生不掛聽筒,不拿體溫計,他輕輕按住婦人皺皮的手腕,安靜不語,小苗出神地望,彷彿也聽得見婦人緩慢的脈博。一陣衝動令她趕緊找出隨身攜帶的紙和筆,饑渴地、開心地把醫生專注的聆聽和婦人的心跳都畫下來。
婦人拿著一處藥方向醫生連連道謝,離開時遇見小苗,兩人頷首為禮。
「姑娘,妳也看病啊?」
「不是,我找醫生。」
「宋醫生好,不收咱們錢。」婦人替他宣傳,卻發現小苗身上穿得好又體面,忙補上一句:
「醫生就是會照顧窮人。」
青年也瞧見小苗,很明顯的,驚訝中帶著為難。
「我問過人,知道你住這兒。」宋醫生沒理會她的解釋,她躊躇地扭起自己手指:「我…沒想打擾你看病,馬上就走,這個……」
醫生停止收拾藥箱的動作,面前遞來了一只精緻的塑膠籃,小苗一下子就被他投來的質問目光嚇著。
「那一天你救了我,我一直都想向你道謝,可又不知道該拿什麼回禮,二娘說可以送你補品,她準備了人參、燕窩、鮑魚、烏骨雞……」
「我是醫生,救人本來就是我的工作,我沒跟他們拿謝禮,妳也不用例外了。」
他直言直語打斷她的點數,拿起藥箱,不拿她的籃子。
「我沒病,你不是醫我,是把我從水裡拉上來。這原本就在你的工作之外,」小苗也不是省油的燈,同他一起固執:「請你收下吧!我迷了幾次路才找到這兒的。」
這片刻他淨看著她,似乎遇上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生物,薄薄唇角咧出新奇的笑意。
「我還是不能收。我吃素。」
小苗愣愣地去琢磨那字眼,他只碰青菜,難怪一身素食主義者特有的清新乾淨。
「這…沒關係,我還準備一樣東西,是臨時起意的,所以沒平常的好。」
畫紙被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厝庭院、一名醫生、一位老婦。現在的宋醫生終於有那麼一點點…專注於她的禮物上了。
「我看你醫病,實在感動,其實,是對靈感的感動。」
「有什麼好感動的?」
「為了你不為人知的熱忱感動,還有你醫治別人的高明醫術,那醫術…卻不能用來醫治自己的傷口,這樣的遺憾,我也深深感動。」
傷口?她看得見他內心深處的傷口嗎?那抑制了他對生命的熱情以及所有的言語,傷口。
醫生依然在看畫,偶而拿著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視線在她身上短暫游移,小苗因猜不著他的心思而變得不安:
「我畫得不好,人物畫比較不拿手,我喜歡畫靜物。這個你會收下吧…?」
「妳能辦畫展,果然不簡單。」
小苗尋見那抹淺得不能再淺的笑意還在,在他冷峻的臉上,但是看起來好舒服。
「你認識我?知道我辦畫展嗎?那麼公平起見,能不能也讓我知道你的名字?」
方小苗,真不愧是方霽之的女兒,作生意的手腕不輸人。
「宋昱,就叫宋昱。」
她把恩人的名字也弄到手了!小苗如願以償地鄭重向他點個頭,轉身準備離開,一起步就撞疼了鼻子。
「好痛…」掩著鼻,面向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少女,大叫:「妳…宋琳?」
方家有個很大的庭院,大得相當於一座跑馬場,青一色是翠綠的草坪,中間一張純白小圓桌,三張白椅,白色的點綴大方鮮明。
小良盛裝正要出門,卻因為白椅上的人影而多加停留,她偏著螓首看,看得湧起一陣念舊之情。
「整理行李可把你累壞了?」
上頭響起的嬌聲細語令他睜開眼,迅速將擱在桌上的雙腳放下。
「方大小姐。」
「叫我小良就行了。」她笑瞇瞇在對面坐下,保養得過份細嫩的素手以優雅的姿態撐起下巴:「真令人懷念哪!你方才那麼悠閒地打盹,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了。」
「是那…叫璽亞的人嗎?」
「是呀!從前他工作做累的時候,要不待樹下,要不待在這兒。」她散漫的目光流晃一下四周景物又回來,輕施脂粉的臉上亮起一縷精明的神氣:「今早小苗為了他的事跟你吵嗎?」
「妳知道?」
「怎麼不知道呢?你又不是第一個遭殃的人。璽亞死了之後,那房間陸陸續續都想讓出來給客人住,全讓小苗投反對票給否決了,這一次是爸爸出面,不然那房間不知還要空幾年呢!」
「她真重視那房間。」
「不是房間,」小良又停口,忖量起這悠關妹妹的私事,不過,算了:「她真重視的是璽亞這個人,兩人感情好得緊。他走了,小苗不讓人碰那房間,連灰塵都不准碰,什麼都維持璽亞還在的樣子,她親自打掃,一掃就在裡頭待個把鐘頭,很傻吧!」
他想起這些天來小苗的種種抗拒,抗拒得毫不講理:「是很傻。」
「可是,小苗哭了。」
璽亞驟然抬頭,任料峭的春風自身後撲來,掀起腳底下更洶湧的綠波蕩漾………
「璽亞被河水沖走的那一天,她哭得厲害,一面哭,一面沿著河流找,叫著璽亞的名字叫到喉嚨嘶啞,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就這樣找到半夜,昏了,咱們才能把她帶回家去。隔天找到璽亞的屍體,她不哭了,一滴眼淚也沒掉,就一直靜靜地看,看到出殯。這妹妹傻,可每次想到那一天的小苗…都不能不心疼她了。」
他不知道,這種種他都不知道,只見著在墳前的小苗哭了,把他的心也哭得粉碎。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呵……日後諒必她還會跟你作對,先說給你明白,省得到時還是一頭霧水。」小良看看天色,拿了亮皮的小錢袋起身:「晚上見啦!」
沒多久,小苗提著那一籃原封不動的謝禮回來。
原來宋昱和宋琳是相依為命的兄妹,難怪性情都冷,難怪都吃素。
「好重。」
雙手酸得不得不放下籃子,車夫趕忙過來幫她拿,小苗翻掌一看,自己的手因為使力過度而變得又紅又麻,對了,打了少京那一巴掌時也是這樣,不過他的臉…一定比她的手還要疼吧!
「嗯?」
如同璽亞發現她一樣,她也望見了立身於碧綠波濤中的身影,兩人乍時的千頭萬緒在靜謐中解不開、理還亂地逐風纏繞。
她必須先道歉,是她無理取鬧在先,好好同人家和好之後,讓家裡恢復和平。
「那個…我有話想……咦…」
一個衝擊令她立時後退,璽亞柔軟的黑髮拂掠她的臉龐,雙臂將她緊緊、緊緊地懷抱著,小苗睜大了清眸,驚懾於他緊實的環抱、他微小的顫抖、他呼之欲出又極力壓抑的不語………
他沒死,他回來了,從那冰冷殘酷的河裡回來了,這個人不是少京,不是什麼剛從英國回來的留洋學生,是璽亞,在方家同她一起長大的璽亞啊!
「啪」的一聲,小苗掙出他的胸膛,緊握住又轉紅的右手憤恨地瞪視他,瞪著那還不知所以然卻摀著左邊臉的璽亞。
小苗胸口起伏得厲害,太生氣、太想罵出什麼話來,事實上只在原地直立了幾秒,很快就轉身跑進屋子裡,頭也不回,直奔入那幢大房子。
那一巴掌將他打醒了。現在的他根本不是小苗朝思暮想的璽亞,而是陌生的、侵佔璽亞房間的少京。他醒了,卻悵然所失,踉蹌地靠向身後桌子,迸出一聲自嘲,笑了。
「可惡……」
* * *
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三位著名的思想家新奇而深遠的哲學理論,此刻天馬行空地穿梭在二樓教室,小苗玩著筆,一邊聆聽這空前的概念、異國的人文,她的座位靠窗,聽課倦的時候,總會稍稍將視線移轉,瀏覽外頭的市井風光。
她不安定的視線觸見了隔壁男校的一名學生,那個和姐夫一樣適合穿著長袍的人影…正是宋醫生,聽宋琳說他也在聖彼得念書,專攻西洋醫學,其它門課則一律不上。醫生獨自在涼亭,姿態端正而嚴謹,隨時保持警戒狀態,就像那天她闖入他的三合院裡頭,宋昱可以隨時招架應付,不用大驚小怪。
後來小苗才知道宋昱在等人,不是別人,正是少京,兩人交談一會兒便走到校園外頭,她再也看不見了。少京人面真這麼廣,兩人不單認識,還一起光明正大地翹課。
宋昱在自家桌上攤開一張紙,上頭寫了一堆密密麻麻的資料,他修長手指就停在當中的一個名字上。
「程天豪司令,軍事方面的生意往來頻繁,金先生要我們調查的私購艦艇,從這兒著手的成功率大,幸虧他的女兒程纖纖就近在咫尺,可以當作咱們的媒介。」
「我早跟她搭上線了,下禮拜她約我到家裡去作客,就利用那天行動吧!」
璽亞將身後的椅背往後一靠,斜斜抵住後頭的牆壁,嘴裡咬嚼著一根路上扯下的嫩草,漫不經心地朝庭院裡望,宋昱原本還想誇讚他,這一瞧,便又不客氣地將那根晃動的青草奪下來。
「麻煩你徹底改掉從前的野習慣好不好?現在的楊少京可是個有頭有臉的少爺。」
「抱歉喔!我就是野。」
他依然顧我地注視同一個方向,叫宋昱暫時擱下工作的話題,問:
「昨天在方家出了什麼事?你不是說一切都很順利的嗎?」
「是很順利啊!小苗徹底地討厭我,沒心思把我和璽亞聯想在一塊兒了。可是我……」
「可是你還是受傷了?」
「放心吧!總不能讓無聊的情緒影響到正事,對吧!」
「你少打腫臉充胖子了。」
「我才沒有。」他離開椅子,晃到了內廊外,突然衝進去拿著一張紙出來:「這是什麼呀?」
宋昱抬頭瞧了一眼,又繼續手邊路線圖的研究:「看也知道是張畫吧!」
「我當然知道這是張畫,問題是小苗的畫怎麼會跑到你家牆上?」
「喔…」他有意吊胃口,衝著璽亞促狹地一笑:「你眼力也真不錯,上頭沒署名,怎麼曉得那是方小苗的傑作呢?」
「她的畫…看多了,不想認出來也難呀!」
宋昱勉為其難,將之前的由來始末說了一次,誰知璽亞仍是一臉的不高興。
「你那是什麼臉?我可沒騙你。」
「小苗她…為什麼替你畫人像呢?見鬼了,從前求她半天,她說什麼也不肯動筆,現在倒幫你這三分熟的人畫了一大幅。」
「你有毛病啊?跟我吃什麼醋?就說了這是謝禮啦!」
「誰跟你吃醋?我只是好奇。」
「還嘴硬呢!方小苗哭,你也跟著失魂落魄好幾天,這會兒又為了一張畫緊張兮兮的,我說你呀…犯了咱們組織大忌了還不自知。」
「我可沒喜歡上她,」他強烈否認,試著說服宋昱,也說服自己:「或許,很久以前同她感情是不錯,可後幾年咱們都是吵著過來的,縱使我動了那麼一點心,也是心疼她,就心疼而已。」
「隨便你,最好連心疼這感情也省了。」
「你還好意思教訓我?明明說好不跟方家有瓜葛的,怎麼那天出手救小苗呀?」
宋昱逕自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璽亞,顯然沒被將一軍:「套一句你說過的話,人就在我眼前倒下,我總不能傻站在那兒吧!」
『妳想扮花旦啊?』他伸手為她抹去面頰沾上的炭粉:『真不知妳是在作畫還是化妝。』
小苗盯著璽亞也變花了的臉,忍住蠢蠢欲動的笑意,他則撐起下巴,認真地打量起她信手揮灑的作品,喃喃自語:
『我現下才想到…妳畫了千百張的圖,怎沒一張是畫我的?』
她一怔,敷衍似地含糊著:『我試過了,但是你的五官太難取位了,不行。』
除了那一點理由之外,那時璽亞還發現只要小苗試著要以他作為模特兒,沒多久,她畫著畫著就臉紅了,要不就是兩眼死盯著畫紙,看也不看他一眼,最後又是無疾而終。
「難道我的臉真長得連一張畫也畫不出來嗎?連宋昱那成天板著面孔的人都畫得成了……」
隻身於車站擁擠的人潮中,璽亞心裡還在嘀咕,大批學生正說說笑笑地走進月台,同樣從學校要返家的小苗跟同伴道別後,便慢慢朝這裡走來。他們兩人發現對方的時機幾乎一樣,乾愣著時間也同樣地長。
「妳今天也這麼晚?在畫畫嗎?」他先打破沉寂。
「嗯。」
頓時又想起他隨便抱她的那一幕,小苗不願多聊,專注視那列噴著黑煙的火車緩緩駛進月台,等待的人潮隨著停止下來的車身如海浪一湧而上,她一個不小心也隨波逐流地被往前沖擠,但很快就被璽亞的手給一把拉住。
「小心點,跟著我走吧!」
小苗被小心地坦護在前,璽亞張開的手臂就像昨日擁她入懷般地圈攬在身邊,排開那些急速而粗魯的乘客,讓她順利上了火車。
「謝謝你啊……」
人滿為患的列車上,小苗緊靠身後的牆,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而動手撥理因為方才的混亂而散下的髮絲。璽亞也被硬擠在她面前,聽見那明顯是勉強出口的道謝而笑了:
「不用客氣。」
小苗沒輒地垂下眼,努力去平穩自己不順暢的呼吸,密閉的空間裡一下子擁進這麼多的人,連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但是…在龍蛇雜處的氣味中,她聞到了一縷淡雅的古龍水香味,呵護似地籠罩在吵雜的四周。
「抱歉,這兒實在太像沙丁魚場了……」後頭一股衝力推擠得他又傾向前,璽亞忙伸出手支抵在小苗頭頂上的牆,好使自己的重量不致於壓到她:「沒碰著妳吧?」
「沒有…並沒有。」
小苗見他那麼努力地、暗暗抵擋身後直壓上來的力量,幾度欲言又止。
其實,不需要為了她而這麼辛苦啊………
這個人一會兒壞得令她鄙夷,一會兒又讓她感動不忍,想不透,怎麼會有這麼表裡不一的人呢?
「我不怕重的,」她鼓起勇氣,抬頭看他:「不怕的,所以…所以你……」
璽亞很有興味地瞅著她愈發嫣紅的臉龐,小苗就算沒能講出半個字,只要看著她,他便可以明白了。
「放心,我也不怕重的。」
璽亞毫不在意的笑臉又讓她急於躲避,一時不經意瞧見他胸前口袋欲墜還留的信箋,露出的燙金字體叫她微微怔了一下,「程」,那麼是纖纖給他的邀請函了?
「唔?」璽亞發現她神情的變化,也低頭去看看身上的東西:「啊…這是纖纖她家的邀請函,說是下禮拜有個舞會,小苗要不要一塊兒去?」
他喊著女孩的名字總能那麼自然,像是彼此已經熟識許久了,對纖纖是這樣,對她亦是如此。
「不用了,謝謝。」
她略略別開臉,而璽亞著實費解,奇怪,他又不知不覺地惹她生氣了嗎?
「真的…不同我一起去?」
「你看起來是個挺會哄女孩開心的人,怎麼還問我這問題呢?纖纖邀你參加舞會,自然是想高高興興地同你跳舞享受,假若你又多帶一位女伴去,不是辜負她的心意了?」
他忽然不說話了,比平常要嚴肅地望著牆上開始發黃的廣告單,看似不太高興,彷彿纖纖不應該在這時候與他湊和在一起。
「我是沒注意到這一點,連想都沒想過。」
小苗真的不懂這個人,是不是他真把纖纖當作感情路上的過客?他邀請她同去舞會或許純粹出於好意?吊兒郎當如他,到底是怎麼和宋昱那麼不茍言笑的人認識的?還有…還有一堆的問題在腦中盤旋,其實她最想問的還是…是………
「昨天…你為什麼抱我呢?我想了一整夜,一整天,還是想知道為什麼。」
於是他側下了頭,正視小苗,也正視她的疑問。
剎那間,人群的吵雜伴隨著鳴響的汽笛都化作某種另類的樂曲,而火車在鐵軌上奔馳的節奏則成為節拍器,一聲聲數起這獨特的旋律,還有他們兩人之間微妙的、緊鄰的沉默。
「因為不討厭妳。」
咦?
這答案完全不是小苗預期中的任何一個,讓她錯愕地忘了多加追問。
不討厭?不討厭就可以抱人嗎?是他有怪癖還是她過於保守?就因為不討厭?
「你們回來啦?晚餐就快好了。」
璽亞和小苗連袂出現在家門口,嫿姨以為他們和好了,笑呵呵將他們迎進屋裡,連坐在飯桌上的小良也有這種錯覺,忙打暗號把璽亞召過去問清楚。
「『紅酒』?」
一隻黑貓慵慵懶懶嗅著菜香走來,小良揮揮手,示意牠到一邊去:「你這壞貨,一整天不見影兒,該吃飯了才出來。不好意思,這是咱們家的貓,不過…說嚴格點兒,應該算是小苗的寵物吧!」
小苗打住卸下外衣的手,不可思議地看著『紅酒』一個箭步跳到璽亞身上,完全沒有絲毫的警戒或排斥,只將自己小巧的身子蜷曲在璽亞的腿上,用臉頰去磨蹭他的手。
一向很有個性的『紅酒』牠竟然………
小良也詫異得很,倒忘了趕貓了:
「呵!這孩子從來不讓人碰的,傲得很,除了小苗和去世的璽亞之外……」
璽亞霎時警覺地住手,眼角餘光瞥見門口小苗起疑的神情。
「咳咳……不好意思,」匆匆起身,『紅酒』馬上輕盈落地,他則避之唯恐不及似地退後,一手戲劇性地掩住口和鼻:「我對貓過敏,向來對這種長毛動物…沒什麼好感。」
「哎!你不早說?」小良忙喚了一位丫嬛拿皿紅酒把貓誘離客廳。
隨著『紅酒』的離開,不僅璽亞鬆了一口氣,小苗也虛然地放開原本緊握住鈕釦的手。
貓還是善變的吧!方家大夥兒都喜歡少京,連『紅酒』也樂於跟他親近了,只是為什麼獨獨她…就是被一種莫名的敵意給操控呢?
「好險。」回到房間的璽亞一想到方才小苗幾乎要把他看穿的神情,更覺千鈞一髮。
『昨天…你為什麼抱我呢?』
為什麼?他也是想了一整夜、一整晚,卻遍尋不著合理的解釋,就算他的身份仍是那個璽亞,也還不至於對小苗做出那麼唐突的舉動啊!
「唔?」
他捲起袖子,眼前這盆水慢慢止住了晃動,漣漪褪去,還原一片平靜的水面,清澄見底。
漸漸地,水底下浮現出奇怪的圖案,黑的圓、黑的線,猶如海市蜃樓的產物,又像虛渺的浮水印。璽亞正要掬水的手不小心碰著盆緣,畫面馬上糊皺了,他恍然大悟地抬頭看天花板,天花板上精緻的浮雕活靈活現,而那個奇怪圖案卻在它的一隅與之並存。
璽亞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似乎有人在很久以前沾著黑墨畫上去,共有兩個大圓,八條主要的直線,其中再分出一些小枝幹,當中一條枝幹還是曲的。
「啊!小苗!」房門沒關,小苗正巧捧著書經過:「進來看看好嗎?」
她本能地猶豫數秒:「看什麼?」
「那。」璽亞指向空中,望著她亦是莫名其妙的反應:「那是妳畫的嗎?」
「什…」小苗瞪大眼,彷彿自己名譽被嚴重污辱了:「你有沒有弄錯?那玩意再怎麼看都像小孩子畫著玩的,我怎麼可能畫出那種東西呢?」
「話是沒錯,可我想…會不會是妳小時候畫的呢?」
「不可能,」她回答得斬釘截鐵,擺明就算自己年紀再小,也不可能會有這般幼稚的作品:「況且,天花板那麼高,我才不會無聊到跑來這房間在那兒作畫。」
「真怪了,會是誰呢?」
對於那圖案,時常來整理這房間的小苗是毫無頭緒,就連一直就住在這裡的主人璽亞,也不記得那是何人何時的傑作。只看得出它一如符咒般的外型,已經沉靜地、等待被解讀地在天花板上遺留很長的一段時間了。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25:16
第三章
過沒幾天,纖纖家的新聞上了報紙頭條,北京又是討論得滿城風雨,而思想開放的聖約翰學院自然不例外,一早的下課時間纖纖身邊圍聚一群好奇的女孩,小苗是被拉來的,而宋琳是讓小苗硬央著作伴。
「那個人是書記,在我家做事十幾年了,我一直稱他叔叔的,哪知道他會是個奸細呢?」
纖纖說得委曲,自袋子中拿出手絹以增添感傷效果,一位紮著髮髻的女同學在她聲色俱佳的演出下,興沖沖追問:
「是個怎樣的奸細呢?這些年難道你們都不知情嗎?」
「他呀…」纖纖將同學掃視一遍後,態度轉為憤慨:「聽說是一種很神秘的組織成員,沒人見過,單只有風聞,反軍閥的,帶頭的是一位叫『金先生』的人,也沒人知道他的來歷。有的時候,他們會把小孩子送進大人物的家裡,像是政客、財閥等等,讓那孩子成為裡頭的一員之後啊…再找機會挖情報,一家一家不停地換。」
「他們的成員當中難不成還有小孩子啊?真是可怕。」
女孩們心驚膽寒地面面相覷,小苗瞟見了宋琳,她冷淡的側臉依舊無動於衷,顯然這麼聳動的話題也無法加深她同纖纖談話的意願。
「後來那書記怎麼了?」
小苗終於發問,纖纖很高興她對這內容感興趣,手絹也不用了,渾圓的雙眼因為即將吐露的秘密而熠熠發亮:
「死了,讓我爸爸一槍斃了命,他很生氣,向來最恨別人欺騙他,所以發現真相的那晚,開槍把他射殺了。」
「奇怪,讓一個奸細在家裡窩了十多年,你們是寬宏大量還是怎麼著?」宋琳自團體中站起來,笑笑地與沉了臉的纖纖相對一眼:「十多年後的那一槍能拿出來誇耀嗎?」
「妳……」
纖纖受不了跟著站起來,小苗也不坐了,對其他無辜染上火藥味的女孩們催促:「還剩幾分鐘,咱們準備上課了,纖纖,妳下堂不是音樂課嗎?教室遠,還是早點走吧!」
纖纖咬著飽滿的嘴唇與宋琳仇人相見份外眼紅,「哼」的一聲掉頭先走,小苗等她們走遠了,才拉住宋琳的手問道:
「妳是怎麼回事啊?平常只是反唇相譏,今天倒擺明跟她過不去了。」
「我就是心裡過不去。」她輕鬆回話,見小苗漂亮的眉心還是緊蹙,只好加以安撫:「妳放心吧!那大小姐脾氣大、自尊大,不會被我三言兩語就傷著的。」
反常的不只宋琳而已,少京剛得知這頭條新聞時也是緊抓著報紙不放,這些天比起平日要鬱悶許多,可是一提到纖纖家的舞會,他精神就來了,費心挑選晚宴禮服,梳理打扮,直到盛裝出現在樓梯口的當兒,小良為之驚呼叫好。
「呵!真是人要衣裝,你平時就是一副俊模樣了,這會兒還怕迷不倒全場姑娘?」她抖抖煙斗上的灰,淘氣地輕彈他頸子上的領結:「我可有了讓人羨煞眼的男伴了,沒跳上三支舞是不讓人的。」
「妳呀…真是現實的緊,把爸爸都放一邊啦!」
方老爺聲音和人一起出現在樓梯間上,嚇得小良忙把長煙管往背後藏。
「爸爸…你胡說什麼呀?咳咳…我只同少京跳三支舞,其它上百支舞就都留給您了。」
她表面上笑盈盈地哄方老爺開心,心裡淨擔心身後的煙灰快燙著手掌,那還不打緊,要是把她這身訂作的露背禮服也燒壞就糟了。
「爸,我先送你們去程家,再到工廠看看。」
雲笙繞到她身後,順手將她的煙拿到自己手中,然後走去開門。小良怔怔望著他已經神不知鬼不覺把那根弄熄的煙管收入袖口,然後若無其事地轉向待在沙發椅上的小苗:
「小苗,真的不一起去嗎?」
「嗯?」她自書頁裡抬起視線,搖搖頭:「不了,我不喜歡。」
「妳真是自閉,要不就是耍大牌,人家程天豪也邀咱們家去,妳還不給面子啊?」
小良挨到她身邊,硬是把書壓下,小苗忙坐得更遠,死守自己的西洋文學:
「妳才是自我意識過重呢!我跟妳不一樣,跳舞又不是我的命根子。」
「好了,好了,別吵了,小良,再鬥嘴可要遲到啦!」
嫿姨出來圓場,小良的心思可以變得比什麼都快,抓起蕾絲披肩就去拉璽亞:
「那倒是!晚點兒去就少跳一支舞,快走,快走吧!」
璽亞被強拉著往外跑,目光卻還擱在小苗身上,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始終沒再抬頭,埋頭於書上的白紙黑字。
「總算都走了。」嫿姨送走了他們,回到忽然落得清靜的大廳:「聽說那位程家小姐很會打扮,不過就差小良一點,難怪像少京那樣一位洋公子會喜歡她囉!」
小苗動手翻了一頁,根本沒看,又翻到下一頁:「他八成不論是哪種姑娘都會喜歡吧!」
「是嗎?可憑他的條件,什麼姑娘見了也都會欣賞的。」
「我就看不出他有什麼地方值得欣賞。」
嫿姨見她原就無心看書,淨是一直翻頁,坐下後,理所當然地小苗說了一句:
「妳對他有成見在先嘛!」
「別聊他了,」那個人用情不專又會亂抱人,會有成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家顥是不是下個月初回來呢?」
「是呀!日子過得真快,他都到他三姨家快二個月了,璽亞不在,他無聊得緊,聽說一到揚州又玩瘋了,捨不得回來。」
「不會的,現在有少京在,他可以陪家顥玩。」咦?她是不是又主動提起少京啦?
一道槍聲,驚天動地地打斷舞會的高潮,會場中驟然的沉寂隨即引發下一秒的恐懼。
纖纖花容失色地抓住璽亞衣袖,宛若驚弓之鳥:「怎…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啦?」
賓客議論紛紛,璽亞警敏地豎起耳朵傾聽屋外的動靜,果然聽見幾個急促的腳步聲和簡短的對話。
「有人潛進老爺的書房,現在往房子東側逃走啦!」
莫非…宋昱他們被發現了?
「天啊……會不會是賊呀……」
纖纖戴著蠶絲手套的手輕掩紅唇,藉故將璽亞的手臂挽得更緊,然而璽亞在這更應保護女性的時刻,轉身向她告辭:
「我想外頭一定出事了,恐怕你們人手不夠,我去瞧瞧看能不能幫上忙。」
「咦?等等,少京……」纖纖伸出的手根本來不及抓住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跑入外頭幽黑的夜色裡:「不要去,危險哪!少京!」
循著騷動的方向找,在程家的大後院就看見一群人正在圍勦所謂的不速之客,他定睛一看,那位分身乏術的人影正是宋昱。
璽亞自褲管中掏出手槍,瞄準程家保鑣們的腳跟發射,此舉不僅讓其他人都驚覺到還有第二個嫌犯,也讓宋昱得以利用空檔撂倒纏住自己的人,身邊一鬆,他很快突破重圍,翻牆逃了出去。
「璽亞?」宋昱一落地,對於原本應該在舞會中的璽亞感到詫異:「是你啊……」
「失敗了嗎?」他揚起手中的槍,打鬆馬車上的套欄:「先騎這傢伙走吧!」
「名單是到手了,偏偏要脫身的時候觸到警鈴。」
璽亞尋望了一下四周又問:「宋琳呢?」
「不知道,我要她先走,希望她已經順利逃走了。」
「那你也快走吧!這裡有我處理。」
「小心點。」
宋昱駕著馬兒消失在黑夜裡後,璽亞這才動手整理一身凌亂的儀容,同時聽見警哨自另一頭響起。
「還有一個同黨,快追!好像是個女的!」
宋琳?
一路上還滴留著她腹部傷口上的斑斑血跡,在白皎的月光下連成怵目驚心的軌道。宋琳原本還算矯捷的身手,此時因為傷勢而漸漸遲緩下來,她回頭看看那追出來的人馬,反身躲進巷口中,立時被一股力道給提到牆頭上。
「誰?」
她迅狠地揚起手,瞧見璽亞對她作勢不要出聲。
「妳受傷了嗎?」
宋琳硬撐著搖搖頭,褪色的嘴角留有一道鮮明的血絲:「我哥…我哥哥呢?」
「他沒事,已經順利脫身了,噓!」
璽亞蹲在牆頭上,俯視追來的人馬一一自眼前經過,等到最後一位通過時,他縱身躍下,一腳將馬背上的人踢落,並順利降落在馬鞍上。
「上來!」
她拉住他伸出的手,一股作氣搭坐到後頭,然而追兵也已經掉頭追上。
「一到前面的叉路,妳就先騎馬走,我來引開他們。」
「若是讓他們發現你是楊少京怎麼辦?」
「我不會讓他們有時間發現的。」
璽亞一勒馬身,讓奔馳的馬兒緊急轉入其中一條叉路裡,自己則抓準時間自馬背上翻落地面,宋琳回頭再看他立即站起的身影,與趕上來的程家人正面衝突,而一陣細雨也在這個晚春的深夜飄然落下。
是飄進來的雨絲冷醒了小苗,她揉揉惺忪睡眼坐起來,發現房間裡的窗戶忘了關,地板和紗簾都被打濕了一大半。
「下雨了…?」
探頭出去觀望雨勢,發現另一間房的窗簾正在雨中飄動,她順手拿起床頭的小金鐘瞧瞧時間,不多不少是凌晨兩點半。那個花花公子八成還在程家作樂,又粗心地忘記把門戶關緊。
小苗在門外徒勞無功地喚了幾聲,確認裡頭的確沒人之後,這才推門走進去。
這是她的直覺,怎麼也說不上來的直覺,那位少京不鎖門的,跟璽亞一樣。
「啊!糟糕……」
燈還沒亮,就能感到襲襲涼風迎面而來,雨絲果然毫不客氣地入侵敞開的窗口,簾子、地毯全都無法倖免,她匆匆上前把窗戶關上,玻璃片很快被雨水打出一點一點的痕跡,透過燈火,閃閃發亮。
這裡,不管過了多久,還是充滿了璽亞的味道,野性的、安全的,好舒服啊………
「砰」地一聲,小苗猛然回過神,才剛關上的窗子,此時小心翼翼地被推了開來,一件皺巴巴的燕尾服扔到了她跟前,然後璽亞狼狽的身影也緊跟著出現在窗口。
「妳…?」
呆愣著,他還沒弄明白,小苗則先忍不住開口問:
「你為什麼從那兒進來?」
「啊?」尷尬地看看身後的窗口,又摸摸濕透的黑髮笑:「這麼晚了,怕吵醒你們,所以就從這兒進來了。」
「你在說什麼呀?大門的鑰匙不都交給你了?你進來會吵誰啊?」小苗怪疑地打量他一身的雨水和泥土,怎麼參加個舞會也可以弄得這般髒亂呢?
「這個……」璽亞還是淨對她傻笑,腦子裡一片空白,乾脆將話鋒一轉,反問起她來:「妳呢?又為什麼在我房裡?」
「嗯?」輪到小苗招架不及:「我…我是猜想你的房間恐怕會弄濕,過來關個窗子而已……你怎麼沒跟爸爸他們一起回來呢?」
「他們是先回來了,只有我還在程家逗留了一會兒。」
再也矜持不住,他踉蹌後退,那點朱紅隨著雨水滴在地板上,暈開了一抹血漬,也在她眼裡形成圈圈震撼的漣漪……璽亞下意識瞥向始終置在身後的右手。
「你怎麼……」
小苗又見向前,他忙往後退卻:「都這麼晚,小苗是不是也該回去睡了?」
「等等!你的手怎麼了?那是血吧!你為什麼會……」
絕望地看著她將自己的右手拉出來,白色衣袖上絢染出更大面積的紅暈,小苗嚇得掩住嘴,噁心的腥味將她的聲音堵塞在咽喉裡。
「這沒妳想像中的嚴重,別被它嚇著了,我其實沒事……」
沒等他說完,小苗已經轉身跑了出去:「你先坐好,我去拿藥來。」
真糟糕……行動失敗也就算了,還讓小苗瞧見他受傷,幸好她這方面的知識懂得不多,應該辨不出這是槍傷吧!可他就是不能把小苗牽連進來,像今晚的情況就是不行。
小苗不經心對上了他深邃的黑眸,裡頭凝嵌著一縷她無法明瞭的沉鬱,是抱歉,是感傷,並且與她息息相關。
「疼嗎?」
「唔?」
「我…一向拿這種細活沒法兒,」她將沾了血跡的手在濕巾上抹抹,動手攤開一卷白紗布,手在抖,所以纏得亂七八糟:「明兒一早就請醫生過來看看你吧!」
「小苗……」
深沉的歎息,化作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將她的螓首輕輕抬起,小苗幾許迷惑地凝視他難測的神情,他遲疑著的、即將觸碰她臉龐的指尖。是啊……少京偶而會陷入這樣匪夷所思的沉默,她能看出他的欲言又止,雖很想吐露又非得極力藏住的話語,她想知道,卻不知該如何發問。
璽亞別開臉,逃開了她的探索,她給的意亂情迷。
「不用看醫生了,妳替我包紮包紮,這不是沒事了嗎?」
「你可別像個孩子不懂事。」她轉而忖度起那奇怪的傷口來:「看起來像是被什麼給擦過去了,怎麼會這麼嚴重呢?舞會不是好好的嗎?」
小苗的眼睛像水晶,清晰雪亮,沒有一丁點的污穢塵埃,然而面對這樣的眼睛……他必須殘忍地將之矇蔽。
「是我想逞強,結果從樹上摔下來,八成是那時被樹枝給傷著了。」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到樹上去呢?」
「……為了討纖纖的歡心。」
小苗敏感地縮了縮手,離開對他的碰觸。璽亞清楚知道,一旦引起小苗的厭惡,就可以省掉她對細節的詳加追問。
「那麼…你真不值得同情。」
她不再看他,匆匆把散落一床的藥品全收回藥箱裡,璽亞則鬆了一口氣地,向她的背影道晚安:
「還是謝謝妳了,小苗。」
「甭謝了,是我多事,你為了那種無聊事受傷,本該找纖纖幫你這位騎士療傷的。」
「小苗。」
他出聲喚她,小苗只是停步,卻不回頭。
「我是認真的,謝謝妳。」
逃也似,她很快帶上門將自己置留在走廊上,外頭昏昏暗暗,聽得見規律的鐘擺聲迴蕩在清冷的空氣中,小苗頓失氣力地垂下手,真像傻瓜……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凌晨,她還醒著,就為了那個愛情瘋子。
他是為了纖纖而受傷。小苗鄭重地告訴自己,少京能對纖纖好,她應該要替朋友感到高興,應該要對他刮目相看,而不是拎著一個變得沉重的藥箱站在他的門口外,只感覺到冷颼颼的孤立感,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對自己笨傻的懊惱。
然而四下無人的街道上,也有人是醒的。雲笙搭乘馬車剛從工廠裡出來,馬兒呼出的白霧在路燈的照射下鮮明可見,相反的,倒在路邊的少女氣息相當薄弱,斷斷續續,虛微得似乎隨時都會停止。他訝異審視她腹部汩汩出血的傷口,發現了些許不尋常的端倪:
「這是…槍傷?」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25:40
「他去學校了?」
聽到丫嬛的回話,小苗和嫿姨的驚訝是異口同聲,一旁一大清早硬被拖著過來的醫生推推鼻樑上的眼鏡,環顧四周,然後慢吞吞地,問:
「這…重傷的病人在哪兒呀?」
那個人的行徑真是叫人想不透,早早趁著大家都還沒醒就出門了,簡直…就像要躲醫生、躲診療。
小苗輕咬筆桿思索一會兒,眼珠子烏溜溜地轉到身邊的空位上,宋琳今天缺席了,沒請假、沒知會,跟少京一樣,一反常態。
「同學們!今天就提早下課吧!快下雨了,大家路上小心喔!」
副校長是位德高望重的修女,在接近下課時分親切地向大家宣布提早下課的消息。小苗自抽屜裡拿出兩把傘,為難又躊躇,這下該怎麼辦?嫿姨看天色不對,特別囑咐她要帶傘,順便將其中一把交給璽亞,現在隔壁男校還沒放學,梅雨卻提早來到了。
「小苗,妳還沒回去啊?要不要跟我們一道走?」
又一群路過的同學驚訝她還逗留在校門口,尤其在這樣微冷的雨中。
「不用了,我等人。」
眼看人潮漸漸散去,她還撐著傘佇立在一灘水窪裡,不時回頭察看聖彼得的情況,還不下課?怎麼拖這麼久呢?
「哈啾!」
吸吸鼻子,不由得動動冰冷發酸的雙腿,這時,一名男學生自校門口跑出來,瞧瞧她,又拿起書擋在頭上奔入雨中,接著三五成群的青年一一出現,看來他們也放學了。
「少京!怎麼?變成獨臂人啦?」
裡頭傳來青年的叫喚,小苗聽見璽亞回應朋友的笑聲,同時,她始料未及的同時,一個人影自旁邊與她擦身而過,跑得很快,很興奮,直奔聖彼得的方向。
「少京!你總算出來了。」纖纖挨到他身邊,比以往要大膽直接地現身在男同學中央:「我正等你呢!這是?你的手怎麼啦?是不是昨天被那小偷給打傷了?」
纖纖的嬌羞和體貼惹來其他男學生的笑鬧,她掩著臉淨往璽亞身後藏,那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小苗才踏出一步而已,她不得不打住,不得不站在後方看著纖纖撐開一把傘,挪移到璽亞頭上,隔絕了這場雨和她的腳步。
「唔?」
璽亞往前看去,小苗早已跑回校園裡頭,靠著牆,望著灰色的天。
「怎麼了?」纖纖跟著把視線轉移到自家校門口,學生零零星星的:「什麼人呀?」
「沒…大概是我看錯了。」
他們一行人說笑著離開,愈走愈遠,把無人的空城留給牆後的小苗,和那把多出的傘。
而宋琳,一直昏睡到下午才清醒,醒來的時候身邊沒半個人在,一間白色病房,床頭牆壁上貼著自己的病歷表。
胃出血?
她檢視自己纏上繃帶的腹部,血止了,子彈也拿出來了,手臂上插著一根針管,點滴袋中的黃色液體才流了一半之多,她信手拔掉針頭就要下床。
「妳還不能亂動。」
門開,進來的是一位穿著體面的陌生男子,顯然只要是陌生的面孔都無法取得她的信任,宋琳抽手去搜找原本放在袖子裡的短刀,一時竟摸不著。
「那麼危險的東西我已經拿走了。」
雲笙一走近,她就後退,直到碰疼了傷口。
「妳不要我過去,我就站在這兒不動了。」全依她,他活脫在安撫一隻受了傷的野生動物:「醫生說妳沒傷著要害,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是你…是你送我來醫院的?」她的輕聲細語蜇伏著警戒。
「是呀!昨晚妳倒在路上可把我嚇一跳,因為流的血多。」
宋琳見他真的老實地不再進前,便瞥向那張好笑的病歷:「你知道我不是胃出血的毛病。」
「嗯,兇器已經拿出來了,我自作主張,沒讓院方張揚。」他笑了笑,拿出一枚子彈來:「妳要留著嗎?」
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當子彈轉交到手中時,那個人的體溫也暖暖沁了進來,她隱約感到自己防備的一角正在溶化、崩塌。
「我想…聯絡我哥哥,他會擔心我。」
「我去拍電報,妳的名字是……」
「是…宋琳。」
「宋琳?」雲笙的喜出望外讓她有些不明究理:「是小苗的同學?」
「咦?你認識小苗?」於是再次打量起他清秀的五官和那副度數深的金邊眼鏡:「你是…那位姐夫嗎?」
「原來小苗提起過我了。替妳拍完電報後,我就叫小苗來這兒看妳。」
宋琳一聽,緊張得連連搖頭:「別讓她知道!我受傷的事、住院的事都別讓她知道。」
她的長髮及腰,密密垂披在肩上、胸前、手臂,那瑟縮的模樣彷彿又快將自己藏入屏障之中。
「妳得上課,總不能瞞過這一兩天,小苗一定會自個兒跑去找妳。不如我先帶她過來,看看妳胃出血的病況。」
「你什麼也沒問,不怕…我是個壞人嗎?」
「小苗會看人交朋友,我相信她,小苗的朋友…不會是壞人。」
不是壞人?他不認為是嗎?
多少外界的人漫罵不堪入耳,報紙炒作的輿論更是醜陋卑鄙,她習慣了,不得不習慣,但雲笙單純的寬容竟是她幾乎不復記憶的甘霖,輕輕柔柔灑在她乾涸的身上。
「手絹。」遞到宋琳溱滿淚光的眼前,竟催逼得它決堤:「別哭啊…傷口疼嗎?」
「我是疼慣的人,久了,也就麻木了,你動手撫癒它,才讓我有了知覺,知道它是疼的,很疼的……」
她沒接絹子,淨讓滾燙的淚水潤濕雲笙厚實的手,她不知是這個人的手,或是自己的眼淚,這道暖流如此銳不可擋,直透心扉,攻佔了她由冰山所砌成的堡壘。
璽亞獨自回到方家,嫿姨一聽見聲響就趕出了兩杯熱茶,卻發現只有一個人回來。
「小苗送傘給我?」
「是呀!我叮嚀她好幾聲了,你沒遇見她嗎?」
那麼,那個人影不是錯覺了。
「我去找她。」
現在淋點雨沒關係,反正小苗有傘。
還在外頭的小苗停住腳,專注於不遠處的弄堂,那個方向不時傳出叫喝聲,好像很熱鬧。
「啊!」
一道黑影自牆頭上躍下,活生生嚇了小苗一跳,她驚魂未定地按著胸脯,定睛去看面前自天而降的冒失鬼:「醫生…?」
「是妳?」
顯然宋昱撞見她也是大吃一驚,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讓後頭的吵鬧聲分散,小苗暗暗奇怪他凌亂的黑髮以及紊亂不堪的喘息。
「宋琳在家嗎?她今天沒來上課,我有點擔心,順便把今天的筆記拿給她…咦?」
正值煙雨濛濛時刻,她被牢牢抱住,宋昱抱著她,猶如抱著情人一樣,小苗手中的油紙傘有些拿握不住,讓他們兩人都曝身於雨中,她不只聽見雨點打在地面的錚錝,還有宋醫生尚未平止的心跳,她自己慌亂失措的怦動。
璽亞遠遠地望,黑色瞳孔鑲鎖著一分黯然神傷。他們同樣都置身在這場大雨中,然而在水的簾幕另一端的小苗,看起來遙遠多了。
幾名程家的打手匆匆追了過來,掠過巷口,只對那被雨傘遮擋一半的小情侶落下輕蔑的一瞥,又朝不同的方向跑開。於是宋昱的警報解除了。
他微微離開,看著懷中的小苗紅撲撲著一張臉,不吭聲,也不看他。
「對不起,我在躲人。」
她看得出來,只是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上回少京這麼對她時,她當下給了一巴掌,現在宋昱也這麼做,小苗卻只能怔愕在原地。
宋昱見她還是不出聲,淨拿著看似慍意的明瞳盯住雨水縱流的地面,更糟糕的是,小苗還是璽亞的心上人。
「妳生氣了嗎?我實在不得已,雖然這不算得好藉口,抱歉。」
一把不請自來的油紙傘替他遮風避雨,宋昱住了口,更確定懸掛在小苗眼底的是慍氣,以及無辜的不解。
「真傷人呢……對一個被你摟住的女孩子說不得已,我倒寧願你向我說聲謝謝。」
他鎖起眉,又當她是匪夷所思的生物,一個令人心動的生物。
「這傘給你用,拿著吧!」
「這把傘,原來是給別人用的吧?」
她一把,宋昱一把,明顯地,這兩把傘是等人用的。
「本來…是想給少京,可纖纖去找他,用不上了,」小苗想了一下,淺淺對他笑:「不對,正巧派上用場了,我看了就高興。」
「妳可真容易高興。」
「怎麼不呢?我好不容易讓你笑了,」她斜著頭,滿意地端詳宋昱嘴角上的會心笑意,雖然只有一點點:「那可比登天還難呢!」
原來如此,他這才明白了璽亞常掛在嘴邊的話。
『小苗啊…跟她姐姐一樣是美人胚子嘛!不是長相可愛,可她說話可愛,為你著想的時候可愛,總叫人看了…看了就想好好疼惜她,不讓她的眉頭皺下一分一毫。所以我想每天都逗她笑,好回報她給的那種可愛感覺。』
小苗真的笑了,笑得瀾漫無邪。璽亞別開臉,按住被雨水流進的刺痛眼睛。
原來待在小苗身邊已經不是他的專利?她的笑容不再是他可以獨享的權利?他明瞭了,卻招惹了一種不平衡感,他在上頭走得搖搖欲墜。
回到家,小苗在大廳擦拭弄濕的頭髮,『紅酒』嬌膩地來到腳邊,用自己黑色的短毛去磨蹭她的腳踝,時而舒服地發出細軟的叫聲,小苗忘情地同牠玩了起來,偶然看見餐廳裡的璽亞,正被嫿姨逼著拿毛巾去弄乾身上的雨水。欸?他怎麼淋得比自己還要狼狽呢?
「妳回來啦?」
「嗯。」
兩人相見尷尬,小苗應個聲算是回答,繼續逗弄玩興正高的『紅酒』。
「聽嫿姨說,妳送了把傘到學校給我。」
『紅酒』抬起碧綠的瞳孔,奇怪主人忽然靜止下來的動作,片刻,自己又猛地被緊抱在她懷裡。
「本來這麼打算的,後來提早下課,我不想等,就先走了。後來遇上宋琳的哥哥,就把傘讓給他。」
她的嘴硬,自尊更硬,拉不下臉承認自己在雨中等了大半天。
璽亞見小苗注意力全放在那隻懶洋洋的貓上,索幸也將自己鎖在房門裡。
一骨碌投入那張大床,雖想打個盹,腦海中偏是紊亂的思緒飛來繞去,他煩躁地睜開眼,奇怪的圖案自天花板上直映眼簾,線條與圓的詭異組合,看久了,倒像抽象的立體圖,似乎真的可以看出什麼個中奧秘。
「下次不能再這麼自私了,少京跟自家人一樣,妳怎麼還能扔下他不管呢?」嫿姨等璽亞一離開就出來責備小苗。
她真的有等他啦!
嫿姨念著念著又回到廚房戰場,留下小苗對著打呵欠的『紅酒』懊惱歎息。
「小苗。」
她驚愕抬頭,什麼時候少京又下樓來了?
「我還是想問妳一次,」他自動在身邊坐下,雙肘靠著雙膝,只看前方那只半個人身高的翠玉花瓶:「妳真的…沒在學校等我?我是指傘的事……」
小苗緊抿薄唇,淨覺兩頰一陣招架不住的紅熱。沒等!沒等!這人也太自大、太厚臉皮了,還這麼不死心,哪來…哪來這麼大的勇氣呢?
「你幹嘛又問?」
「妳為什麼不說?」
「……我站在校門口,站得腳酸死了,天氣又冷,每個見到我的同學都問個不停,偏偏…偏偏你一出來,纖纖就送傘給你。我想,反正你有傘了,還是纖纖的,就算了。」
『紅酒』抗議地叫一聲,掙出小苗因為緊張而亂扯的手,抖抖身子,決定離開這方僵凝的氣氛。
璽亞還是鍾情那只花瓶,在原來的靜謐裡先迸出一聲輕笑,笑得小苗不知手措地瞪向他。
「下次再替我送傘,不管有沒有其他程咬金出現,」他終於不看花瓶,就看小苗:「我就只撐妳的傘。」
唔?他稱纖纖是程咬金嗎?
「你不用對我說好話,我又不受你哄,而且,有纖纖替你送傘,以後我不會自找麻煩了。」
「誰跟你說好話?我是當真的,就算妳不替我送,我也只認妳的傘。」
「……若是纖纖和我都沒傘給你呢?」
「就淋雨吧!總比錯過妳好。」
好奇怪,明明很清楚這麼甜蜜的話不切實際,可是…心裡好舒服喔………
「你自個兒就不會學著帶傘呀?到時淋雨感冒了,可又怪到我頭上。」小苗閉上嘴,忽然很神秘地瞅著他:「不過,我看你怎麼樣也不會感冒的。」
「這話怎麼說?我身子是鐵打的嗎?」
「你沒聽說嗎?傻瓜不會感冒的。」
「好啊!妳敢指桑罵槐,妳倒敢!」璽亞揚起手就朝她身上呵癢,呵得小苗又笑又叫:「快求饒,還不說呀?」
「哈哈…你…你一直…搔我癢……我怎麼…怎麼說嘛!哈哈…璽亞,快住手……」
璽亞一下子停止了,小苗還捧著絞緊的肚子喘氣,對於他沒由來的正經百般不解。
「什麼呀…?」
「妳方才…喊我璽亞。」
「咦?」她掩起嘴,那個名字令她錯愕,卻又認為這種口誤理所當然:「對不起啊!因為…我常跟他這樣玩,大概一時……」
「沒關係,我不介意。啊!我身上的濕衣服還沒換呢!」
小苗糊塗了,一直觀察他跑回二樓房間,吹著口哨上去的,看起來心情不錯,他真不介意。
那是當然的啊!小苗的笑容不再屬於他一個人的也好,他知道,小苗一直把『璽亞』放在心裡的貴賓席上,就如同他對小苗也是一樣。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26:05
第四章
這個早晨的小良再也受不了,用棉被蒙緊頭也無法阻止樓下的吵鬧聲入侵她的聽覺。
「吵死了……」
她披頭散髮地爬下床,愈接近大廳,笑聲就更加撩亮,有方老爺的、嫿姨的、少京的和小苗。這幾天家裡鬧哄哄,成了遊樂園,有天她還被迎面跑來的小苗撞了一把,又得閃躲後頭追上來的少京。
「幹嘛呀…吃個早餐也這麼熱鬧。」
「姐姐早,真難得妳這麼早起呢!少京,你是頭一次見到吧?」
真是託你們的福喔!
小良無奈就座,還是睡眼惺忪,趕忙為自己倒杯濃濃的黑咖啡。
「小良,我今天要去上海了,要待上個把月再回北京,需要帶什麼東西給妳呢?」
「爸爸放心,昨晚我已經把清單放在你行李裡頭了,」小良露出打好如意算盤的商業性笑容:
「個把月時間夠爸爸把東西買齊吧!」
嫿姨送方爺出門,不一會兒,小良才想起忘了問雲笙的行蹤。
「算了,問妳也行,」她隨便叫來一名丫嬛:「這幾天都沒看見姑爺,是不是都待在工廠那兒呀?」
小苗送一口麵包進嘴裡,嚼著,看著丫嬛面有難色:「怎麼了?妳知不知道?」
小苗沒大小姐可怕,丫嬛忙改為面向她答話:「聽說,姑爺只有晚上才回工廠睡,白天的時間就……」
「去談生意嗎?」小良不耐煩地放大音量,弄不懂這丫頭的嘴怎會笨成這德性。
「不是,姑爺他…都去工廠附近的一家醫院,他去看人,是一個年輕姑娘。」
小良對著她瞪大眼,怕得她匆匆把頭低下去,小苗和璽亞互照一眼後,又發了個問:
「姐姐,妳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妳沒聽見這丫頭現在才說呀?」
「我…」丫嬛被她拍桌子的氣勢嚇著,連眼睛也不敢離開地面了:「大家都以為姑爺在外頭…在外頭養女人,怕大小姐生氣,所以沒敢張揚。」
當下,小苗和璽亞被這席話愣住,唯獨小良捧著肚子大笑起來,彷彿剛剛有人說了一個足以獲頒獎項的笑話。
「拜託,雲笙…養女人?妳說養書我還相信,可女人?哎喲…沒吃飯,肚子容易笑疼哪!」
「姐姐,真沒這回事啊?」小苗覺得她笑得誇張,簡直當雲笙是女人的絕緣體:「要不要弄個清楚?」
「不可能的,否則要我倒立轉三圈都行。啊!說到倒立,少京啊!上回你提過的馬戲團表演,我很想去看看,今天帶我去買票好嗎?小苗,要不要一起去?」
「我跟同學約好了,不去。」
「那好,我就不去接妳了。」小良揮揮手,把可憐兮兮的丫嬛撤下去。
「小心。」璽亞貼心地將纖纖拉到道路內側,好讓一輛過於接近的馬車通過。
纖纖悄悄瞄著他擺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正在竊喜的當兒,璽亞很快把手收了回去,就是不肯在上頭多停一秒。
「你是不是…很不喜歡跟我在一起啊?」
「嗯?怎麼會呢?」
「因為,情人們好歹都拉著手的,可你只偶爾牽我的手,還是在過馬路、走吊橋的時候,咱們…根本不像情人嘛!」
纖纖責怪地暗示他,央求著。璽亞則心不在焉地掃視周圍景物,最後鎖定前方的聖彼得:
「好啦!咱們學校到了,快進去,別遲到了。」
纖纖噘高了嘴,狠狠跺下兩次腳。
「他一定另結新歡了,我敢肯定。」纖纖在學校的跟班信誓旦旦地警告她。
「怎麼可能?他就算不牽我的手,對我還是挺好的,更何況…」說到這兒,她不禁要傲氣地掠掠洋娃娃般的髮捲:「我可是程家大小姐,有哪一點輸人的?」
「話是沒錯呀!可如果沒半個女孩喜歡妳的少京,我說什麼也不會相信的。就算他對妳老實,難保外頭的狐狸精也老實啊!對了,他不是推掉今天的下午茶嗎?妳不妨去瞧瞧他幹什麼去。」
不再吭聲地咬起指甲,毋庸致疑,纖纖被說動了。
下課鐘一響,纖纖馬上跳到自家車上,好不容易等到少京從學校出來,沒想到來了一部轎車將他當場接走。
「開車!跟前面那輛車!黑的那輛呀!快!」
前方的轎車繞了幾條路,終於在路邊停下。少京先下車,然後是一個女人,身穿一席剪裁合身的碎花旗袍,時髦地開了高叉,她全身上下最革命性的綴飾,便是那副小巧墨鏡,神秘又帥氣,纖纖頭一次看人這麼搭配,中西融合,真是好看極了。
那女人挽著少京的手走進一家店鋪,過沒幾分鐘又出來,兩人交談幾句就分手了,少京步行往回走,女人則留在原地點數買了一堆的門票。
「喂!能跟妳談談嗎?」
耳邊傳來不客氣的搭訕,令她頓了頓,抬頭看看四面八方,最後才將焦點落在眼前的女孩身上,她用一根手指將墨鏡撥到鼻樑中央。
「妳在跟我說話嗎?」
纖纖原本準備好的台詞這會兒全吞了下去,怔著,指著她:「妳是…方小良?」
「就是我,」她順手就將墨鏡摘下,一派安逸的慵懶:「妳是程纖纖嘛!找我有什麼事?」
原來少京喜歡的,是年紀比他大的女人!
「我知道妳認識少京,可你們很熟嗎?」
小良退個身,想好好打量這滿臉不甘的女孩子:「當然熟啊!恐怕比妳都要熟。」
少京是家裡的住戶之一嘛!每天見面,哪能不熟?
「比我…比我……妳竟敢那麼說!」纖纖本著正室的心態,對她趾高氣昂地質問起來了:「妳倒說清楚,背著我跟他來往多久了?我可先聲明啊!少京和我是公認的一對,我壓根兒都沒聽說過妳跟他也有關係,若是有,恐怕也是妳單方面巴著人家吧!」
良久,小良總算進入狀況。
對於纖纖的指控她先是一頭霧水地皺眉頭,後來弄懂了,倒槓上纖纖不客氣的數落。
「我方小良是什麼人哪?社交的圈子繞得都比妳走過的路還多,需要去巴著人家嗎?」她將氣鼓鼓的纖纖上下看一遍,忽然有了惡作劇的念頭:「再說,跟你的少京親密要好的不是我,是我們小苗。他們住一塊兒,吃一塊兒,玩一塊兒,感情好得連老夫老妻都羨煞眼囉!」
等等,她會不會說得太過火啦?算了,管他的。
「小苗?方小苗?」似乎受了雙重打擊,纖纖站得有點搖晃,極力在腦海搜索一些可以將他們聯結在一起的端倪:「不可能啊!小苗…還有少京從沒告訴過我,他們什麼時候住在一塊兒的?」
「哎呀?連你的少京都沒向妳報告嗎?這下…我可得同情妳了。」
小良吐吐舌,掠過她上車,好好享受起這油然而生的快感。
「大小姐,是不是就回去了?」司機回頭等指示。
「去杜公館,我找朋友。」
小良還止不住發笑,真絕呢!少京竟然交這麼一個疑心病重的女朋友,還錯把她當成外頭的狐狸精……狐狸精?嗯?
「等一等,不去杜公館了,去…去工廠吧!」
她絕不是想懷疑雲笙,只是想親自杜絕外遇的迷思,她當然對這麼荒謬的謠言沒興趣啦!純粹是好奇而已,好奇。
仰著頭將醫院的招牌看了半分鐘之久,小良才推推墨鏡,活像個賊似地潛進去。
宋琳把削了一半的蘋果放下,總算恢復些許血色的臉上綻露淺淡笑容,梳了兩根麻花辮垂在胸前,清秀單純,一掃以往的冰山冷意。
「聽說妳的情況不錯,妳也是很加油啊!」
「我想早點好起來,你好不用天天擔心我。」
雲笙在床邊坐下,將長外套擱置在膝上,閒了片刻,便拿起削了一半的蘋果和刀子。
「蘋果哪兒來的?」
「哥哥帶來的,他剛走。」蘋果皮連成一線,整齊劃一地自刀刃滑落:「梁大哥真厲害,什麼都會做。」
「很多事都做習慣了。」
他有點靦腆地回笑,像個青澀大男孩,讓陽光潤紅了他秀雅的臉龐,宋琳很喜歡看。
「你又帶書給我看嗎?」她小心接過那本裝訂精巧的書,也接下一手的驚喜:「是泰戈爾的語錄。」
「『夏日的漂鳥,來到我的窗前,發出啁啾歌聲,然後翩然而去。』」
雲笙唸著,她輕輕閉上眼,讓自己完全沉浸在他用溫和聲調吟唸而出的美麗詞句:「『秋日 的黃葉,沒有歌唱,只一聲嘆息,便飄然落下。』」
「我一直很喜歡他這段章句,沒想到妳竟能背誦出來。」
「我也喜歡,只是末尾太感傷了,就覺遺憾。」
「呵…我倒認為,有了悲傷,才使一切臻於唯美。」
她微笑著聆聽不同於自己的見解,忽然覺得雲笙是那隻夏日漂鳥,很偶然地,將和煦的日光帶到她的窗口前。
「小姐,妳探病嗎?」
「噓…啊!」
小良跌跌撞撞地闖進病房,還有方才那位熱心過度而推她一把的白衣天使,這兩人不僅打斷病房裡的泰戈爾世界,更讓雲笙又從座位上起立。
「小良?」
美麗少婦不自然地拉拉旗袍,然後心虛地往一邊望。
「宋小姐,剛剛忘記讓妳吃藥了,來,這些和水都吞下去。」
護士小姐挨到床邊,擋住了宋琳雪亮的視線,她這才乖乖拿起色彩鮮豔的藥丸子。
「妳怎麼也到醫院來了?身子不舒服嗎?」
「嗯?對…對呀!是…是我的…我的眼睛不舒服,對,就是眼睛。」
雲笙想動手拿下墨鏡,沒想到小良抵死不從:「小良,讓我瞧瞧啊!」
「我給醫生瞧過了,正要走。」她探出頭,將目標轉到宋琳身上,免得待會兒雲笙要問起眼睛的病名來:「那位…是你朋友嗎?」
「是啊!我都忘了介紹,這位是宋琳,小苗的同學。宋小姐,這位是我夫人。」
這「夫人」的頭銜,簡直讓原本處於窘境的小良如虎添翼,威風莫名。
「梁夫人。」宋琳點點頭,看住自鳴得意的小良。
「聽說你也在這間醫院,我順道來看看,你怎麼都沒跟小苗說呢?」
「宋小姐不希望小苗擔心,何況這病不嚴重,她就快出院了。」
是嘛!原來是小苗的同學,哼!丫嬛們就喜歡妖言惑眾。
「嫿姨老念著幾天沒見著你,你還待工廠嗎?我可要回去了。」
「這…反正沒什麼事了,我這就跟妳一道走。」他重新拿起外套,對床上的宋琳說:「宋小姐,我就先回去了,妳保重。」
哎喲!雲笙就是禮數多,不嫌煩啊?
撇撇嘴,小良逕自走到外頭,醫院的味道臭死了,薰得她渾身都是怪味,早知道就不來這一趟。
「梁大哥……」
這一聲叫喚,輕輕細細,很難聽得出其中的千頭萬緒。雲笙回身向宋琳告別,小良卻戀在原地,不走了,裡頭那縷單薄的身影正牢牢吸住她的目光,她聽出來了,那聲「梁大哥」不單是個稱呼,那是一個女孩對男人的央求,只求再多一些的回眸眷顧。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26:28
今天是方家出外野餐的日子,小良還在貪睡,雲笙留在家裡等她,於是嫿姨、小苗和璽亞決定先一道出門。
北京城外,沒了車,沒了樓房,視野豁然開朗。郊外不乏同樣來休憩遊玩的人們,方家人在偌大的草地上揀了一塊平坦又有大樹遮蔭的地方,嫿姨把大布巾平鋪在草地,小苗輕鬆坐在上頭,觀賞滿天琳琅滿目的風箏拖著長尾巴飛動,多半是讓小孩給放上去的,她不禁問起忙著把餐點擺出來的嫿姨:
「家顥是不是今天從親戚家回來?」
「是啊!是啊!」嫿姨停下手,將目光轉移到為了避開『紅酒』而跑去打馬球的璽亞身上:「說是待會兒會直接送他到這兒,應該再一會兒就到了吧……哎呀!真是太危險啦!明明會弄得一身是傷,怎麼男孩子就是喜歡這種追著球跑的運動呢?」
嫿姨無法理解地叨唸,小苗則有意無意尋見馳騁在草原上的璽亞,他的汗水在飛揚的髮間墜落,竟成了他帥氣的點綴。草場上運動的人多,打棒球的、騎馬的,可就屬璽亞是最耀眼的一位。
「啊…『紅酒』!」
一直在懷中不安份竄動的『紅酒』頑皮地揮爪子,把她髮辮上的絲帶給扯了下來,小苗眼看牠叼啣著髮帶,一溜煙跳到樹上去:
「『紅酒』!快下來!你不聽話嗎?『紅酒』!」
嫿姨見到小苗的長髮正螺旋式地散開,連忙在皮包中翻找其他的代替品:「糟糕,糟糕,這樣可怎麼見人哪?不趕快紮起來的話……」
「『紅酒』!」
小苗豁出去地大喊一聲,總算把小夜子嚇得跳下來,嘴裡絲帶卻不偏不倚勾掛在樹枝上,叫她絕望地瞪視在腳邊撒嬌起來的黑貓:
「你這淘氣鬼,要下來也不順道把我的東西給帶下。」
嫿姨摸東摸西地就是找不著,小苗乾脆自己去拿取飄動的黛綠髮帶,只是…只是………
「好高……」
她眼巴巴盯著枝子上的目標,再怎麼踮高腳尖,努力伸出的手還是搆不著竄動的絲帶,再差三公分……不,兩公分而已………
「咦?」
一隻捲起袖子的手從她耳邊掠過,毫不費力將高高在上的綠帶子給抓住,她微微側過螓首,感到身後一股溫熱的陽剛氣息自那寬挺的胸膛散發出來,直撲她透紅的臉頰上。
「是那隻貓幹的好事?」
她不能自己,她是如此地情不自禁,那張清朗的笑臉讓她出神地看著,忖著,僵著。這樣的高度,沒有絲毫的差距而近乎完美,璽亞,璽亞也是這般的高………
『小苗?』璽亞的大眼睛裡閃爍著星樣的驚喜。
二年的時間如梭,當時小苗剛從英國回來,正巧滿十五歲,面對出來迎接的璽亞,原先滿滿的興奮和歡愉消失不見了,只有磅礡的緊張催動著她不由自主的倉惶。然而等到璽亞一步一步來到面前時,小苗比先前還要詫愕,詫愕與璽亞之間的懸殊差距。怎麼可能?記得小時候她還比璽亞高的,後來在出國之前,璽亞已經跟她一般高,如今過了二年的歲月,小苗再也追不上他了。
『你幹什麼一直盯著別人的臉呀?』
她發現璽亞也淨看著自己,闊別已久的璽亞,臉和身量的變化,是更成熟,更脫離兒時玩伴的稚氣感覺。只見他輕輕將自己的手擱放在小苗頭上,蕩開一抹清朗的笑意,輕聲說………
「原來小苗這麼矮啊!」
「呃?」
她怔怔然望著眼前笑開的少京,感到一陣飄忽。
「哪!妳的髮帶。」
她不要髮帶了,不要理會垂散的頭髮了,自從意外之後,璽亞的存在感從沒像現在如此濃烈,同璽亞一樣的聲音,一樣的身形,一樣的反應……正歷歷在目,鮮明得彷彿他未曾離開,而她的靈魂未曾飄泊。
嫿姨張著合不攏的嘴,璽亞則睜大了驚愕的雙眼,任小苗冰涼的指尖徐徐緩緩在他臉上滑移,為什麼?她躍動在瞳底的疑惑是怎麼回事?偏偏這樣多情的眸光竟讓他無法移動,著迷、深陷了。
嫿姨用力咳嗽,她非得咳這一聲,再這麼下去少京就要親小苗了,不管他要做什麼,看這情形小苗也不會閃躲。
嫿姨的法子果然奏效,小苗羞澀地望望他,自個兒把絲帶拿過來,正巧方才一塊兒打馬球的同伴吆喝他再加入戰局。
他往前跑了幾步,忽然感應到來自身後的注視,背著繼續祭出餐點的嫿姨,小苗正用無聲的唇語對他說謝謝。於是璽亞又跑回來了,飛快地,在她臉上烙下一個親吻,快得沒讓嫿姨發現。
「我就來!」
抓起球棍就朝同伴跑去,小苗伸手按著的臉頰一下涼一下熱,她像被一席驟風吻,輕而突然地在她會意之前就停止了,不知道自己該惱、該問、還是該承認這陣怦然欣喜。
「為什麼啊?」她驀然對他的背影喊叫,嚇著了嫿姨。
璽亞回頭望,小苗第二次問他了,而他依然沒尋獲解答,或許這不是一問一答可以解釋清楚。為什麼?他也想知道。
「妳說呢?因為不討厭妳吧!」
咦?又是不討厭?什麼嘛………
「小苗,喝茶。」
嫿姨遞上來的花茶還燙呼呼,她小心翼翼托著杯底,透著粉紅的茶面照見了她紅撲撲的悸動,這奇妙的心情是暖熱的茶香,淡澀中注入了醇甜的蜂蜜,擴散,又成漩。
「媽媽!媽媽!我回來了!」
稚氣又高亢的叫聲老遠傳來,嫿姨還來不及看清楚,一個活力十足的小身影馬上飛也似地衝進她懷裡。
「家顥!」
小苗驚喜地叫他名字,同時也發現珊珊來遲的雲笙和小良,家顥窩心地拉拉她的手直問:
「我是不是變壯了?是不是像打老虎的武松一樣壯了?」
武松?他又看了什麼戲碼了嗎?
「哇!好舒服啊!」小良痛快伸了個懶腰,習慣性就把煙絲掏出來。
「抽煙不好,小心身體。」
雲笙並沒回應小良點煙的要求,她乾脆自己往他口袋裡摸火柴:
「這世界上死的人那麼多,有幾個是抽煙給抽死的?別拿沒憑沒據的理論念我。」
嫿姨把家顥喚到身邊,說:「來,你不在的時候啊!咱們家裡來了個新哥哥,你看,他叫楊少京,以後你就喊他少京哥哥。」
家顥順著母親的手指看去,圓睜的黑眼睛反應不出什麼特別情緒,璽亞此時也察覺到小男孩的盯視,好奇,但不怎麼有興趣。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分散,家顥一瞥見樹後慵懶踱步的『紅酒』,馬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過去,把新哥哥的事拋在腦後。
璽亞終得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如此一來,方家最後一名成員也搞定了,往後只要繼續保持警覺,楊少京的偽裝便不會露出馬腳。
結束比賽後,他牽著馬離開場地,誰知後頭一股勁兒撞上來,接著『紅酒』靈敏騰躍過他站住的腳邊。
「好痛……」
家顥坐在地上淨摸著鼻子喊疼,璽亞沒輒,伸手拉他起來:
「追不著就別追了,要不拿些食物騙牠過來。」
他好心給建議,不料這小鬼霎時用一種發現新大陸的表情對著他,然後一點點的…一點點的歡愉宛如鑿開的泉水,一發不可收拾地湧現。
「幹…幹嘛呀……?」
家顥此刻的熱情足以跟小良媲美,他小手緊緊環抱住璽亞頎長的雙腿,同時尖叫:
「璽亞哥哥!璽亞哥哥回來了!」
璽亞倒抽一口冷氣,幸虧另一邊的小苗他們已經開始聊天,沒聽見家顥的語出驚人。
「璽亞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呀?大家都說你到天上去了。」
他趕緊蹲下身笑笑地對他解釋:「小弟弟,你認錯人了吧!方才你媽媽也說我是楊少京啦!」
小孩子的自我主義是那麼地強大,完全不理會璽亞,反而天真地打量他不自然的表情:
「你在玩什麼啊?璽亞哥哥。」
「我…我沒在玩什麼,而且我也不是你的璽亞哥哥。」
話還沒說完,家顥自顧用黑鴉鴉的手去捏扯他的臉頰:
「這是怎麼來的?你有,真好,有沒有武松的臉呀?」
「喂……」
璽亞見了鬼似地後退,一手緊摀在被拉過的臉上,這…這小子到底是怎麼認出來的?
「小弟弟,你好好聽我說。你要看清楚,我是楊少京,不是那個璽亞哥哥。」
「可是…聲音和身體都是璽亞哥哥的啊!」
「哈哈……那只是相像而已,你還是認錯人了。」
「嗯……」面無表情地沉吟半晌,他沒頭沒腦冒出了一個結論:「璽亞哥哥,你一定是偷了別人的臉,所以不敢讓大家知道對不對?」
「啊─!不對啦!我不是璽亞!」一不作二不休地對他吼,希望恫嚇的作用可以迫使這小鬼相信:「你若是再認錯,我可要對你不客氣啦!」
於是,似乎還真的達到預期的效果了,家顥委曲地抿起小嘴,動也不動,然後怨艾地,對他進行反威脅:
「哼!我要跟小苗姐姐說,璽亞哥哥偷了別人的臉。」
「隨…隨便你,我倒要看看有誰會相信你的話。」
家顥掉頭就跑,像個樂於告密的小人,巴著正在畫畫的小苗衝:「小苗姐姐!小苗姐姐!我跟妳說唷!璽亞哥哥他……」
「等等!」
說時遲那時快,璽亞一把將他攬腰抱了回來,摀掩住他蠕動的嘴巴。小苗停下炭筆,遙望對面那兩個拉扯在一塊兒的人影:
「他們在做什麼啊?」
小良貪婪地揭開午餐盒,將三明治一口接一口往嘴裡送:「瞧他們倆感情那麼好,沒事的啦!」
家顥還在「啊唔」地睜扎,璽亞趁機對他露出求和的笑容:
「哈哈……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家顥大人,我的確是璽亞哥哥沒錯。」
「哇!璽亞哥哥!」
「噓!噓!拜託你小聲點。」他用食指抵在嘴前,營造出誇張的神秘感來:「你聽好,璽亞哥哥現在…是真遇到大麻煩了,有個大壞蛋要追殺我,我才不得不借這張臉用用,免得他們認出來。我看你機智過人,所以今天就把這個秘密透露給你,喂!可要替我守密啊!」
「喔!」家顥責任感倍增,用力點頭,又舉手發問:「連苗姐姐都不能說?」
「一個字都不能說。」
「我娘也不能說?」
「你不想看著璽亞哥哥被大卸八塊,就打死都不要說。所以,聽好,以後就乖乖地喊我少京哥哥,『璽亞』這兩個字都不許出口了,你也不願意見到我又消失了,對吧?」
「嗯!」
「那就是願意替我守密囉?」
「嗯!」
「打勾勾?」
「O. K.!」
那一天,小家顥成為方家唯一知道璽亞秘密的人。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27:42
第五章
有東西被敲響,敲呀敲,並不粗魯,卻把她從睡夢中敲醒了,清晨五點半。
小苗迷迷糊糊看準了時間,才聽出這陣聲響來自窗口,有人在敲她的落地窗。
「少京!」
他站在外頭的陽台要她別作聲,小苗忙把窗戶打開:「你想搞什麼鬼呀?」
「我不想把其他人吵醒,就從這兒來找妳,方便極了。」
他攀窗上來找她?跟璽亞真是一個樣,不走正門,偏要造訪她的窗。
「還這麼早,到底有什麼事?」小苗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隨手抓了件外套披蓋。
「快日出了,我想找妳看看。」
「日出?」這下她可完全清醒了,少京不止跟璽亞相像,他也有著小良一興起、想到就做的衝動:「你是說真的?」
「咦?小苗不想看日出嗎?」他霸道牽住她就往外走。
日出,她是想看的,這是長久以來的心願和決心,卻每每因為賴床而不得成行。可是…她從沒跟少京提起過吧!
璽亞先爬上屋頂,再協助小苗一道上來,這個時候天還是灰藍的,散佈冷冷清清的雲朵。
小苗赤著腳站在冰涼的瓦片上,環顧四圍,忽然舉起雙手,高高地,像要觸摸頭頂的天。
「就咱們醒著,就咱們待在這麼高的地方,我好想對著那些房子大叫。」
「千萬別,不然可要引起公憤了。妳坐下吧!我看了替妳緊張。」
看著璽亞舒適地坐下,她也不站了,兩人挨著彼此,觀望起東方的魚肚白。
『妳說呢?因為不討厭妳吧!』
「你沒來之前,我做夢了,我老做同樣的夢。」她抬著頭,瞻仰連綿延展的天空,邊際無盡,雲絮也無盡:「夢裡,有時候我會變得輕飄飄的,像乘了風,又像長了翅膀,飛呀飛的,就想往天上去,可怎麼也到不了,自己似乎又變沉了,隨時都會掉下來。」
「妳想到天上去?」
「我想…璽亞或許在上頭,他心地好,應該在天堂的。奇怪,天空明明看起來很近,近得…只要爬上樹的頂端就能到了,可就算用一輩子去爬,還是遙不可及吧!璽亞…就在那麼遠的地方。」
他凝望著小苗說的、那似乎很近的天空,還有璽亞這個人,兩者對他來說亦是遙不可及,亦是他用一輩子的時間也無法擁有的東西了。
小苗側頭見他不說話,心裡覺得抱歉,自己卻已經難過莫名。
「我不得不對你坦白,有時候…甚至經常,我都能把你和璽亞想在一塊兒,很不可思議,你們的長相、生活都大大不同,卻又在舉手投足間相像極了。大家都說我忘不了他,或許真是這樣,才讓我不知不覺把你當成另一個人,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又很失禮,你無法取代他,我一直很明白,但是你在我眼前,在北京,在這個世界上,活生生的,讓我不用極力在天上尋找,因為你,璽亞他就近在咫尺了。」
他該怎麼做,才能讓她知道不用再為璽亞傷悲;該怎麼做,他願意用生命來交換答案。
「小苗,不用漫無目的地找了,璽亞不在天上,他不待那兒,因為小苗就在這兒,他一直在妳身邊,在這個世界上,在北京,在妳的眼前。」
初昇朝陽將金熱的光帶流瀉在她顫抖的身上,空氣般的璽亞如同這暖洋洋的溫度一樣,她觸摸不著,卻可以若即若離地感覺到,就是這似真似假的存在感讓她酸楚不已。
「對不起…對不起……」
璽亞緊緊抱著她,他明白無法安慰在自己懷裡哭個不停、道歉不停的女孩,他的話只能點到為止,再不能多說。所以他只是摟著小苗,咬著唇,緊閉著眼,將深沉的憤恨埋藏在懷抱之外。
他們一起看的日出,莊嚴浩瀚,是一幕絢麗蒼涼的景致。
宋琳出院了,今天回到聖約翰上學,為了趕上進度,小苗每堂下課時間都替她補課。
「我看這樣吧!今天咱們一塊兒做功課,妳到我家來。」
小苗想到了好點子,宋琳沒馬上答應,只覺這提議出乎意料:「到妳家?」
「是呀!咱們是朋友,我都還沒邀請妳到我家坐呢!今天的作業怕是要下工夫研究,不如妳來,順便教我最頭疼的數學。」
今天的課只上到下午兩點,小苗回家時天色還早,原本想邀少京一同加入,他似乎每個科目都強,卻發現人不在。
「少京還沒回來?」
迎上前的嫿姨親切地對宋琳打招呼,一面招呼丫嬛去泡茶:「妳們在哪兒念書?客廳好嗎?我好給妳們準備東西。對了,少京說要跟朋友打球,會晚點回來。」
「我們只是念書,不勞煩妳替我們忙東忙西的了。」
宋琳不習慣別人這麼客氣,嫿姨卻甘之如飴,高高興興奔入廚房裡。
「二娘喜歡家裡有客人,這樣啊…她才可以展現她的手藝。」小苗帶她到沙發坐,將桌面上的水晶花瓶挪到一邊去:「我看咱們在這兒念書好了,位子大。」
她們安安靜靜地念了一會兒,作業完成一半以上,小苗正慶幸小家顥在午睡,沒能影響到這裡的進度,誰知樓上忽然迸出故意放大的音量,一下子就中斷她們。
「是…是我姐姐。」小苗抱歉地認出那聲音:「奇怪,這時候她怎麼在家呢?」
身邊的宋琳沒管那吵鬧的來源,她停下筆,比先前更加專注地望向樓上另一道身影,她的夏日漂鳥,正安穩棲息在樓上扶欄邊。
「不去,不去嘛!管他是什麼大使,那面子我給不起,聽那音樂會…我鐵定會睡沉的,我可不想在那種地方補眠。」
「大使也是一番盛情難卻,他跟咱們家關係好,又風聞過妳的名氣,才想藉這機會認識妳啊!這種場面妳不見多了嗎?」
小良擺明不依地抱起雙臂來,過了兩秒鐘發現雲笙並沒有再繼續對她曉以大義,不禁回過身,看見雲笙輕握扶攔,對著樓下微微而笑。
誰呀?誰在下頭?
小良走近一瞧,兩道柳眉馬上老實蹙鎖。那個…那個……糟,她忘掉名字了。
「宋小姐,歡迎妳了,跟小苗一塊兒念書呀?」
隨著他自迴旋樓梯步步走下,宋琳也緩緩站起,她淺黑眸子裡蕩漾著明亮的喜悅。
「我得趕上進度,虧得小苗肯幫忙,打擾你們了。」
小良兩邊都望,自己正一股悶氣上騰。什麼嘛!這兩人活脫像久沒見面的戀人一樣,淨對著彼此傻笑!而小苗呢!此時更像個引狼入室的禍首,周旋在兩人之間。
「姐夫,你們剛才在說什麼音樂會啊?」
「有一個知名的薩爾多樂團近日內在北京公演,演出的曲目全是當紅的歌劇樂曲。」
「那麼,也有茶花女了?」小苗興奮地轉向宋琳說:「姐夫說的,會不會就是咱們今早看的那則廣告啊?每個老師都提起過呢!」
「就是,那樂團有名,未演先轟動了。」
「原來妳們也知道?」知音難求,看她們雀躍地討論起來,雲笙顯得很高興:「要不,妳們也一塊兒去吧!我手裡還有票。」
什麼?
小良原本還立定在二樓,這會兒也挨近欄杆,死瞪住慷慨過度的雲笙,邀小苗去也就算了,為什麼連她同學也算進去?
「梁大哥,方便嗎?」宋琳再問他一次,一面瞟向二樓看似氣急敗壞的小良:「大使原是邀請梁夫人一道出席的。」
「小良啊……」他笑得幾分沒輒:「妳們剛才也聽見了,音樂會對她來說是種折磨,我提了很多遍,她快跟我翻臉了。」
她哪有翻臉?亂說。
「小良,小苗也要去,妳是不是加入咱們呢?」
她睜大眼,對於雲笙的問題表現出不敢置信,加入?現在她變成是「加入」的了?開什麼玩笑啊!
「不去,」小良傲然地別開臉,決定正式與雲笙宣戰:「就說不去了,我沒你們的雅興。」
「姐姐!」
小苗幾乎要生她的氣,辜負姐夫的好意,又在宋琳面前走人甩門,有時候,真不得不承認小良像小孩子。
「對不起,妳是客人,咱們還在這兒為小事爭執,見諒了。」
對於雲笙的客氣,宋琳肯定地搖搖頭,說:「你一直對我很照顧,是梁大哥客氣了。」
「宋琳,別管姐姐了,咱們後天晚上去接妳,就這麼說定?好吧?」
「還請妳賞光。」雲笙將一張平整的門票遞出來。
她接受了,讓眼前這個人在心裡停留駐紮。
午後四點半鐘,順利完成了艱難的作業,小苗送宋琳出大門。
才剛步出大柵門外,不遠路口處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捲起衣袖、鬆開領口的璽亞,頭髮和衣服都些微的凌亂汗濕,顯然是剛運動完畢,而緊挨著他的是纖纖,她倔強拉扯他的手,像在抗議,惹得璽亞一臉快按捺不住的氣。
「哎呀!今天吵架的人真多。」
宋琳淡淡出了聲,不知有沒有讓纖纖聽見,總之她停下對璽亞的糾纏,看住了不明究理的小苗,就小苗一個人。
「方、小、苗。」毫無善意念出三個字,便將矛頭指到那個名字上:「正巧,當事人都到齊了。」
「別鬧了,咱們的事自個兒談就行,我先送妳回家。」璽亞試圖阻止她的無理取鬧在街上蔓延開來。
「已經不是咱們的事了,早就不是!就多了一個方小苗!」
小苗見她用力甩開璽亞的手:「纖纖,妳生什麼氣?我做了什麼呀?」
「妳不要裝無辜!我早知道妳會來這套,不然…妳怎麼還不告訴我妳和少京住一塊兒呢?」
小苗明瞭了,纖纖發現自己被矇在鼓裡,所以生少京的氣,也生她的氣。
「沒說是我不對,少京也認為不打緊,久了,我就忘了。妳別生氣,跟妳賠不是了。」
「幹嘛道歉?」宋琳揚聲插話,聲調仍是平乏冷漠的:「妳根本沒必要向她報備,是她存心找碴。」
「我?是方小苗找我碴才對!她明明知道少京是我男朋友,明明知道的,為什麼還要介入呢?」
小苗一頭霧水地望向臉色難看的璽亞,難道現在談的不單只是住宿的問題嗎?到底還有什麼誤會讓纖纖對她反目成仇呢?
「妳還想問什麼,我來回答,別把小苗扯進來。不早了,先回家吧!」
璽亞的勸阻無效,纖纖又拒絕他的手,對他冷笑起來:「你護著她,你是護著她的,根本不是擔心我晚歸與否。這倒好,讓我更明白了。」
糟糕,她可是愈來愈糊塗了,小苗多希望有人能將這場吵鬧的來龍去脈好好說一遍。
「纖纖,一直到現在,我都知道少京正在和妳交往,不管妳誤會了什麼事,我和他都只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關係而已。」
「豈止而已?你們朝夕相處,方小苗,妳不就近水樓台先得月了嗎?妳不要想否認,我原本想同妳一樣把一切當作誤會,可這…可這照片把我對你們的信任全盤推翻了!」
十來張的照片在她的咆哮聲中散揚開來,小苗和璽亞,漫飛在空中,在僵凝的空氣,在他們吃驚的眼眸裡。他們如影隨形的生活作息成了怵目驚心的黑白顏色。
「外頭在吵什麼?」小良暫停和雲笙鬧彆扭,走到房間外的陽台看究竟:「你看,真熱鬧。」
身邊的雲笙只是靜觀其變,隱隱約約,可以嗅著風雨欲來之勢。
「這是…」璽亞撿起一張相片,看了,再也忍不住對她發怒:「妳跟蹤我們?妳請了徵信社的人嗎?我們的隱私妳全不放在眼裡!」
「你們的隱私卑鄙可惡!你說,這裡頭哪一張不像談情說愛的照片?拜這些照片所賜,我總算見識到了。」
「纖纖…真是妳做的嗎?」隱私全然曝光,小苗也不由得氣憤:「我和少京明明就清清白白的,妳怎麼可以……」
「那麼這兩張經典畫面呢?」朝皮包裡一抓,纖纖大剌剌將照片遞到她面前:「它還能讓妳坦蕩蕩地把『清白』掛在嘴邊嗎?」
小苗睜大眼,因著一種詭譎的感覺而惶恐,好似在看別人的照片一樣,她費了良久才認出那位在樹下被親吻的女孩、那位倚在少京懷裡哭泣的女孩,是自己,一個原形畢露的第三者,醜陋而赤裸。
稍遠的宋琳對於這樣的結果也暗自詫異,責備而詢問地瞥向他,按照計劃,他的對象只能是程纖纖。不料璽亞流露出默認般的坦率神情,筆直站著,放手一搏。
「是我主動的,我情不自禁。」
這「情不自禁」,讓小苗訝然地望向他猶若殉難者的側臉,此刻,她不能否認心中一陣叛逆的喜悅,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羞澀。
宋琳肅然地不發一語,不管對誰,這絕對是個錯誤的答案。
「你對小苗情不自禁……那我呢…?」小苗看著纖纖哭了,她哭,變成受盡委曲的一方:「方小苗,咱們是朋友,我一直當妳是朋友的,可今天我卻覺得被莫名其妙地背叛了,妳說說,朋友會搶走朋友的情人嗎?」
「我沒想過要背叛妳,遑論搶走少京,為什麼要把我說得那麼可怕?我也是一直把妳當朋友的啊!」
「那麼妳好好睜大眼看這兩張照片!然後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躲開?為什麼不?妳曾經想過要拒絕他的情不自禁嗎?」
緘默的那幾秒鐘裡,小苗覺得自己比起方才的小良要難看多了,眾目睽睽之下,她是受審的犯人,可悲的是半句辯解的話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無法出口,她不能也不願說謊,所以………
「我的確未曾想過,所以沒躲開。」
一個璽亞也就算了,宋琳對於小苗的老實根本無法理解,這下擺明要讓纖纖佔上風。
「妳不要臉!」
刺耳的巴掌聲隨同她的辱罵狠狠落下,小苗按著發疼的臉頰不動聲色,彷彿她早就預料到纖纖會有這神來一筆。
「什…那個黃毛丫頭在幹什麼呀?」陽台上的小良見了就要下去教訓人:「瘋啦?她在方家的地盤上撒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先等等。」雲笙拉住她,叫她更是火上加油。
「還等什麼?小苗被打了呢!」
「小苗自有分寸的,妳還嫌下頭不夠亂嗎?」
璽亞怒不可喝,正要衝過去之際被宋琳按住了手,她沒看他,卻巧妙低語,不叫任何人發現。
「你不能再把和她的關係弄僵了。」
於是他警覺地停住,宋琳啟步進入兩名少女之間,先對纖纖開口:「程大小姐,好歹這裡是方家門口,妳想要談判是找錯地方了,或者…妳想要留下來繼續談分手啊?」
宋琳提到分手,就像給纖纖服了鎮靜劑一樣,她不再激動,反而憂心忡忡地望著璽亞和小苗,他們是如此密不可分,宋琳的預言幾可亂真。
「我…我不會分手的!」
纖纖跑走了,落荒而逃,深怕再繼續下去的話題將會不利於己。
她不會放棄,為什麼要?小苗都投降了,她勝券在握,少京絕不拱手讓人!
宋琳暗示性揚揚頭,他還有後續工作要完成,璽亞無奈地閤閉雙眼。
「我送她回去。」
他離開的時候帶起一陣風,冰涼輕快拂掠過小苗肩膀,她乍時對這樣的空洞感覺不寒而慄,當初璽亞被水流沖走的時候,她也曾經體會過那麼一次…生命流逝的顫慄。
《 本帖最後由
bighey
於 2010-6-9 20:29 編輯 》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29:39
那之後,纖纖一如往常地和璽亞交往,至於對小苗,轉而視而不見,形同陌路。小苗和璽亞還是說話,僅止於客套而已。學校與家裡的尷尬生活好不容易到了週末得以喘息,這晚上璽亞找朋友去了,嫿姨帶著家顥看戲班,小苗則留在空蕩蕩的大廳,規律的秒針走動得鮮明有力,成為她發呆的計時器,她麻木地呼吸沒有他的空氣,感到糾結的窒息。
璽亞遞上一面鏡子,小苗本能地回避開來:『幹什麼?拿走。』
『妳瞧瞧嘛!我覺得妳今天跟往常不一樣。哪?看一眼就好。』
拗不過他,小苗慢慢地、不得已地轉過頭,看住鏡中的自己,那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苦瓜臉,難看極了,她又匆匆把視線移走。
『我看過了,我的樣子很正常,可以把它收下了吧?』
『誰說的,平常的妳眼睛要更大些,嘴角是朝上勾的,整張臉像在發光,跟金子一樣。啊!我懂了,妳今天忘了笑,所以臉上不是金子,是鏽了的爛鐵。』
『你…』
璽亞忙逮住她生氣的倒影,叫道:『有了!有了!這下成了白銀,可還不夠漂亮,妳得再加點油。』
小苗好笑地瞅著他說得跟真的一樣的誇張表情,故意反咬他一口:『我就喜歡白銀,不加
油了。』
『喂!金子更值錢啊!笑一個嘛!不然,我要點石成金了!』
她還不及會意,璽亞馬上呵起她的癢,讓她差點笑岔了氣,使勁推開他。
『哪!妳的笑臉這會兒不是金子,是鑽石!再多笑些,讓我拿去賣,看能攢到多少錢。』
『要鑽石?你自個兒也有啊!』小苗當下也不客氣地向他呵癢,害他笑著笑著就跌到沙發下。
那天他們玩鬧得太過火,把桌上那只昂貴的水晶花瓶給打碎了,璽亞被罰跪在院子裡整整一晚。
後來方老爺又從米蘭買來了新花瓶放在桌上,跟破掉的那一只一模一樣。
小苗盯著出神,伸手去搖晃它,幾次險些將之推出桌緣。
「小苗!」
那叫聲是出奇不意而高分貝的,嚇得她忙把倒下的花瓶接住,小良不管其他,一進門劈頭就問:
「妳怎麼還待在家裡?不是要聽那個音樂會嗎?半小時前雲笙就打電話來,說他要出發了。」
「我不去了,沒興致,在那兒坐著也聽不下去。」
這…這麼說來,不就剩雲笙跟那個宋琳單獨赴約了嗎?
「妳就放著雲笙和妳同學在一塊兒嗎?」
「沒關係的,宋琳不怕生,何況我看她同姐夫挺有話聊……妳覺得不妥嗎?」
小良悻悻然坐下,隨口答她一聲:「妳若一同去不更好?」
「不要,那兒人多,我只想一個人待著。」『紅酒』出現了,她向牠勾勾手指頭:「別問我為什麼。」
「哼…妳不說,我也知道。鴕鳥心態嘛!把自己關起來,什麼人都不見,就沒什麼尷尬場面了。」翹起二郎腿,小良優雅地點起一根香煙:「反正,那天在大街上又吵又打的,真要丟臉啊…那一天早丟光啦!」
小苗怨懟地瞟她一眼,把『紅酒』抱起來嘀咕著:「有時候妳說話真不像我親姐姐。別抽煙了,姐夫知道又要念妳。」
「他去享受音樂會了,根本管不著我。」小良連吞雲吐霧的姿態都迷煞人,輕鬆自然,品嚐著國外的名貴煙絲:「說真的,就算程纖纖不起頭,我也要問妳了,妳該不會在少京身上起了移情作用吧?先聲明啊!若真把少京當作璽亞來使自己好過些的話,我可要替少京抱不平啦!」
「我…的確是對他有好感,不討厭啊!」
「笑話,我也不討厭他呀!可那天纖纖仗著自己誤會打妳一巴掌,換成是我老早還她兩倍的份了,我看得出來當時妳也是想的,可妳偏偏動也不動,那就是默認了。」
「別亂說,我可以確確實實地告訴妳,對於少京,我從沒想過要把他從纖纖身邊搶走。」
「我知道,妳別緊張,我是說…妳承認對少京動心了,喜歡他了是吧?」
她啞然噤聲,噤住任何即將脫口而出的答案。
然而毫無預警地,『紅酒』從小苗的懷抱中脫逃,一落地就高抬頸項朝門口盯視,活脫是個定位不動的石雕。
「幹嘛呀?『紅酒』?」
小良才剛喚牠,『紅酒』便飛也似地跑開了,兩人還在目忖牠奇怪的舉動時,大廳側邊的窗玻璃無聲無息被割劃出一道圓,紅光閃爍的眼瞳自夜色中緩緩浮落出那圓形破口,像變了光色的瑩火蟲。
桌上陳列一張艦艇的透視圖,所有大大小小的構造都鉅細靡遺地標示出來,這艘船在燭火搖曳下彷彿也正隨波逐流地航駛飄動。
「這是從程天豪家裡搜出來的草圖,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程司令涉及這樁私購艦艇,不過,好歹他應該得知一二,脫離不了關係。」
璽亞找的朋友是宋昱,他們在門窗緊閉的屋內商議起下一步行動。
「最麻煩的是那艘『龍湍』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我怕就算到時候咱們偷了一堆文件資料,少了『龍湍』曾經存在過的證據,還是白費工夫。」
「璽亞,急不得,私購艦艇事關重大,資金也不小,金先生說涉案的人上至將軍,下至富商,他們有權有勢,一定不會乖乖放手讓我們調查這件事。」
「問題是咱們連那條船的影子都見不著,更別提要他們把民脂民膏給吐出來了。」
宋昱很少笑,平常是一板一眼的正經臉孔,這會兒他淺淺地淡出一抹笑意,卻有幾許狡黠:
「『龍湍』或許早就在海外了,但金先生說,有一個關係人,聽說他曾經看過『龍湍』出現在上海碼頭的證據。」
「真的?」璽亞自座位上跳起來,以為進度可以就此突飛猛進:「是誰?在哪兒看到的?」
「別高興得太早,我還在找這個人。你不用擔心這邊的事了,免得自身難保。」
璽亞抬起頭,質疑起他在燈火下匪夷所思的側臉:「這是什麼意思?」
宋昱收起那張圖,紙張被折皺的聲音十分突兀。
「金先生說,你和方小苗太過接近了,他要你保持距離。」
驚訝中,他不得不想起一個不可能的答案:「宋琳?」
「宋琳沒跟金先生提,可金先生就是知道了,野餐、屋頂、還有程纖纖動手打人,金先生…全都清楚。」
「他該不會也派徵信社跟著我吧?好極了,這下我可都沒半點隱私了。」
「你別惱羞成怒,金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情嗎?他就是有那種天大的本領對我們瞭若指掌,也因此,他下通牒要你記住,你的對象是程纖纖,絕不是方小苗。」
「我知道!」他將所有怒氣與不甘用力往牆上踹,食髓知味,又補了一腳:「有時候,真覺得自己跟妓女沒什麼兩樣,哭笑不得。」
稍晚,璽亞回來了,不過方家外頭跟往常不一樣,今天晚上擠滿了圍觀的左鄰右舍,連報社記者和警察都摻雜其中,有的緊張萬分,有的好奇興奮,而方家豪宅更是詭異,整幢屋子沒點一盞燈,只有烏鴉鴉的一片黑,偶而一丁點的光源猶如鬼火般在窗戶間游移。
「梁大哥!」瞧見擠在最前線的雲笙,他連忙趕上去問明白:「怎麼回事?」
「你回來了。」雲笙一掃原有的冷靜,凹陷的眉宇間佈滿了擔憂與冷汗:「裡頭有盜匪,今天家裡沒人在,他捉了小良和小苗作人質。」
「什…他想做什麼?要錢嗎?」
「不知道,聽說是小苗偷偷打了電話出來,警方才知道這裡有人被挾持了,一傳十十傳百,現在連記者都招來,怕是嚇著了那個盜匪,只叫我們別輕舉妄動,到現在根本沒再跟外頭聯絡。」
屋內,小良和小苗雙手被緊綁在背後,蹲坐在方老爺書房的角落,乾等了一時半刻,只見那滿臉鬍漬的中年男子把書房都翻遍,也還沒找著他要的東西。
「妳還好吧?」小良察看妹妹額頭上的擦傷,瘀青和些許血跡:「還是別輕舉妄動的好,方才他對妳動粗可快把我嚇死了。」
「沒關係,這不是把警察找來了嗎?」小苗低聲地笑一笑,說:「待會兒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盜匪猛然摔下一只抽屜,轉身對她們大吼:「安靜點!不准說話!」
背著他,小良憤恨恨睨瞪:「他簡直有病,咱們方家到處都是值錢的東西,他是瞎子還是眼光太高啊?還不拿了快走?」
「他好像別有目的,妳瞧他連續找了好幾間房都沒搜著,我看這裡也沒指望了。」
「妳還替他想啊?真倒楣,我本來要參加一位將軍的舞會的,現在竟然被困在自家房子裡,手還被繩子綁得疼死了……都是妳,也不早早承認對少京有意思。」
「我?妳大可不問啊!這種時候妳竟然牽怒到我身上!」
「喂!」人質的音量實在太過目中無人,盜匪再度兇惡地落下警告:「妳們不要命啦!再說一個字我就把妳們喉嚨割斷!」
「你找你東西,別管我們姐妹吵架呀!」小良氣頭上,回了嘴:「要不,你就先叫方小苗閉嘴。」
「妳…明明是妳先挑釁的!」
「好了!」他勃然大怒地抓起手槍,指住她們愣住的臉,忽然又想起什麼,喃喃自語唸了起來:
「方…方小…方小苗!」
「咦?」她才聽見自己的名字,馬上就被粗魯地自地上攫起:「好痛…」
「就是妳!我想到了!方小苗!」原本氣急敗壞的男子突然有了希望,迫不及待拉著小苗就往外走:「畫!我要畫!快點帶我去拿!」
「什…什麼畫呀?」
「小苗!小苗!」
小良著急地看著妹妹被強行押走,自己一個人留在又黑又亂的書房裡,胡思亂想一陣後,她才自地板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誰知前方的壁爐突然「砰」地一響,似是有東西或是人自煙管掉下來了。
小良害怕地躲到被翻箱倒櫃的書櫥邊。從煙囪下來?第…第二個搶匪?
「小良?」
那一剎那,她認出這個聲音的剎那,小良失了氣力地踉蹌一步,壁爐裡揚起的煤灰漸漸在微弱光線中散盡,如同她所有的緊張與恐懼也瞬間煙消雲散。
「小良?」那個人又喚了一聲,伸手擦抹鏡片上的灰塵,這才看清楚直立在書櫥邊的小良:「妳沒事吧?那盜匪不在這兒嗎?」
怎麼辦?她好想哭,可若放任這莫名的情緒縱橫,她定是嚎啕大哭,還會哭得跟小孩子一樣,但是…但是………
「總之,我先替妳鬆綁吧!」
雲笙匆匆進前來,甭說他的米白色衣裳,連清秀的臉孔都沾染上焦黑的煤煙,看起來小良並不比他狼狽。她想好好發一頓脾氣,因為雲笙去聽那個該死的音樂會,害她在家裡遇到了這麼可怕的事,都是他不好。
小良真的哭了,哭的淅瀝嘩啦,沒等他鬆綁,就將頭埋靠在雲笙近身而來的胸膛,一如預料之中,無論雲笙怎麼好聲好語地安慰,小良淨是哇哇地掉眼淚。
而盜匪強拉著小苗跌跌撞撞朝她的房間走,嘴裡不停嚼念她的畫作,彷彿當它是稀世珍寶、畢生所願。
「你想要什麼畫說清楚呀!我畫了一堆,有的擺家裡,有的在學校,連美術館裡頭都放了數十件,難道你全都要嗎?」
小苗被他這樣漫無目的地拉著走,心中不禁有些光火,而這名中年男子登時被點醒了,放慢腳步,自個兒忖度起來。
「學校…美術館……上回的畫展就是在美術館辦的,難道畫在那裡嗎?妳說!」
小苗著實對他的不知所云感到不耐煩,索幸在房門前停住,說:「要不,你先搜我房間吧!」
他吃吃低笑幾聲:「有了它,我就要發財了……」
不料門把還沒轉開,那扇門馬上被重重踢開,將他整個人撞飛出去,緊接著璽亞從房裡衝出來,小苗可以從敞開的門口看見自己的落地窗已經破碎了一大面。
「小苗!」
他還沒得以進前半步,鳴起的槍聲便阻止了所有人的動作。小苗張著嘴發不出聲,刺眼的火光、驚天動地的聲音全都嚇僵了她每一根神經,璽亞還是動的一方,順著房門緩緩滑坐在地上。
「誰…誰叫你要亂來…你…」
盜匪明顯是個開槍的生手,抖地連槍都握不實,一見血就軟了腿,璽亞趁機對小苗大喊:
「快逃!小苗!快逃!」
她回過神,轉身就朝樓梯跑,逃到了客廳中央又功虧一潰被捉住,和亂了手腳的盜匪扭成一團。
「放開我!你殺了少京了…兇手…兇手!」
「我…我只是想要那艘船…我沒有……」
小苗掙脫了繩子,盲目揮舞的手無意間抓到桌上的水晶花瓶。
璽亞捧著受傷的肩膀趕到樓梯口時,大廳沒動靜了,平靜得出奇,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顧慮是多餘的,橫趴在地毯上的是那位來不及解釋的盜匪,頭頂邊有一截斷掉的瓶角,而小苗喘著氣站在他前方,另一半的水晶花瓶正讓她緊緊握在手裡。
璽亞看著,看著,禁不住發出一陣輕笑,他在扶欄邊坐下,還是笑個不停。小苗丟下那半截花瓶朝他走來,現下實在沒什麼力氣,不然她一定要質問這陣笑聲背後的意義。
「妳也掛彩了?」
璽亞心疼地撥開她的瀏海,不料小苗一張手就抱住了他,沒用什麼力,只覺被她身上輕輕柔柔的衣裳環抱,他還愣著,就聽見倚在耳邊的小苗說:
「他開槍的時候,我以為你死定了,那麼接近死亡的感覺好可怕……我現在只想化作銅牆鐵壁,牢牢地罩住你,不讓你再傷一分一毫。」
「小苗…」她此刻的擔憂是雙倍的,因為小苗又想起璽亞了。他瞥了那只分散兩地的破花瓶一眼,匆匆轉移話題,笑道:「方先生的寶貝花瓶又摔破了,他若知道不氣詐才怪。」
咦?
這時,雲笙帶著小良自樓下書房走出來,璽亞一步一拐地迎向他們,大批警察也分批自前門進駐包圍,將昏迷的盜匪給抬出去,很快,燈光乍現,方家宅邸終於恢復光明,也照亮小苗依然佇立在扶欄邊的直挺身影,她若有所思、雪亮的目光筆直投映在談笑風生的璽亞上,前一分鐘與五年前的回憶超越了時間、空間,在這凌亂的大廳裡巧合地重疊了。
又?他的確說了「又」來描述水晶花瓶的二度毀損,奇怪的是,這一次的目擊者是她與少京,上一次的,五年前,則是她與璽亞。
* * *
翌日,方家事件成為報紙的新聞頭條,而雲笙和璽亞則是頭條中的大英雄,纖纖素手一握,捏皺了所有讚揚的文字。
小良照常睡到十點多才起床,呆坐一會兒,才注意到枕邊的空位上擱了件髒衣服,她馬上憶起昨天驚險可怕的一晚,可是,那盜匪已經不重要了,現在她就只清楚記得雲笙從壁爐裡出現的片段,雖然狼狽,但帥氣極了。
輕哼著歌曲,拎起那件衣服反覆翻看。
「哎呀!這個人…衣服脫了就亂扔。」呵!她連說話都跟一般的妻子一樣呢!
然而小良清早的好心情只維持到拿起那件髒衣服之前。
她斂起笑容,專心揣度衣服上的污漬。黑色部份是正常的,那是昨天的煤灰;粉紅的色澤卻是非正常的,聞起來、看起來都像口紅的印痕,淺淡、年少的粉紅,絕不是她那一盒子口紅中的任何一支。
「天啊…宋琳?」
停止梳撥瀏海的手,她想到了小苗的同學,那位少了一分熱情的女孩就是擦抹這般淡冷的紅。
那麼他們…他們在她昨晚身歷險境的時候,到底做了什麼?做了什麼…足以讓雲笙胸口前的衣服烙上神秘誘人的胭脂?
「小苗,要不要去老地方吃蛋糕?」放學途中,同學忽然有了好主意:「衝著妳歷劫歸來,咱們切蛋糕慶祝。」
「妳想解嘴饞倒拿我當藉口啦?既然要慶祝,不如再開一瓶法國香檳吧?」
「好呀!好呀!上一回喝香檳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過癮刺激,這會兒又可以重溫舊夢啦!」
「又」。昨天晚上,少京將「又」用得太不合理、太過自然了,讓她胡思亂想到至今,愈是想,疑點就像雨後春筍地接踵而來。
他的聲音和體形都像璽亞,甚至連思想、感覺、習慣都有所交集,家裡的人,包括她自己可以很快同他相處融洽,熟稔得猶如老朋友,家顥更是黏他黏得緊,『紅酒』對他也不拒生了,從前除了小苗以外,牠硬是只認璽亞一個人的。
可這說不通啊!他們兩人的臉完全不同,璽亞更不會擁有一口流利的英語,他長年在方家工作,哪有機會學習各門科目呢?最重要的是,璽亞早就死了,埋葬了。
「小苗?小苗!妳在發什麼呆啊?」同學搖搖她,要她留意過往的車輛:「咱們正在聊聖彼得的楊少京呢!報紙沒把你們的臉登出來,我連他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他怎麼了?」
「妳為什麼可以蠻不在乎的樣子?難道妳不感動嗎?有個人,他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妳呢!」
「我姐夫也是冒著生命危險的英雄啊!」拜託別再談他了,她會變得不對勁的。
「這可不一樣,妳姐夫救妳姐姐是理所當然的,但少京那麼勇敢地衝進屋子裡,可見妳是個特別的人物,至少意義非凡,妳不這麼認為嗎?」
她不該認可,有纖纖在就不行。可是,真的,當她看見少京出現的時候,高興極了。
小苗想問,是否少京也像她這樣地喜歡著她?是否?
纖纖把璽亞硬拉進暗巷裡,她為了救援行動跟他鬧脾氣,沒有理由嘛!她的男朋友根本沒必要為方小苗冒險受傷。
「人命關天,麻煩妳先收起妳的嫉妒,好好看這整件事,我不是為了方小苗,是為了屋裡頭的人質。」
璽亞大嘆一聲,靠著牆,不看面前鼓著腮梆子的纖纖。為什麼女人會這麼麻煩?解釋的話完全聽不進去,只想聽道歉和甜言蜜語,偏偏他現在又沒興致說。
「你把話講得正氣凜然的,若是人質換了人,我就不相信你還有這樣的英雄本色。」
「我不是英雄,我只憑著直覺行動。」
「那…方小苗和我,你會選擇救哪一個?」
男人最厭煩的選擇題出現了。他臉一別,漠然應聲:「都不救,行了吧!」
「你怎麼能那麼殘忍?」纖纖快哭出來,糾拉著他袖口要他正視她的臉:「有時候…我真懷疑你跟我交往的理由,我們雖然走在一塊兒,我卻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告訴我,你是喜歡我的嗎?若不是,咱們為什麼會成為男女朋友呢?」
纖纖的怨艾突然讓他歉然不已,她要的實話很傷人,足以將她的自尊和感情傷得粉碎。
「我是喜歡妳的。」
下一刻,纖纖綻露歡欣的笑靨,然後她眼角餘光還瞥見了更令人雀躍的因素。
「那麼,吻我吧!你吻我,我就相信。」
「什…為什麼要用這種事來證明?」
「你不肯嗎?剛剛冠冕堂皇的那番話是假的嗎?只要一個吻,我就深信不疑了。」
他被金先生的警告一如泰山壓頂地監制,不只得狠狠背叛纖纖的深信不疑,還有他最真實的靈魂。璽亞緊緊閉上眼,試圖將腦海中那個醜陋不堪的自己遠遠逐離。
他於是出賣了自己。在暗巷中,輕輕將她拉近,俯下身,吻了纖纖。
原本應該沒人會注意到。
「妳瞧,妳瞧,好不害躁啊…」
「就是嘛!光天化日,大庭廣眾的……」
巷口飄來路人們交頭接耳的低語,璽亞側過頭,愣住了。
那經過的三名少女中,中間的是小苗,她愕望著他們,有些不敢相信,有些驟然的傷楚。
「小苗…」
他不想讓她看見的。
同學匆匆挨近小苗耳際,小聲問:「妳認識他們嗎?」
原來,原來是她自作多情了。
「不,不認識……我們走吧!」
她們離開了,留下巷內的昏黃光線與不同情緒的膠著。
「妳早知道她在那兒?」
「怎麼?」纖纖難掩沾沾自喜的神氣,對著他的背影玩弄起俏麗的髮捲:「她不能看嗎?我瞧她是無動於衷啊!」
但是他不能不無動於衷,當時小苗的凝視像一把利刃,緩而深地割劃他的血肉,到現在,還插在他的心臟裡,隱隱作痛。
與同學在咖啡店外分手沒多久,天又下雨,剛開始是細微的毛毛雨,小苗用手擋著頭頂快步跑,後來雨勢轉大,她的雙手再也無法阻止雨點的侵襲,匆忙之中瞧見了街道旁的排排屋簷,這條路上的行人紛紛進去躲雨,唯獨她停下腳步,見到屋簷下的人們正舉頭望天,估量這場驟雨何時會結束。
「小姐,這雨要恐怕要下個把鐘頭,快找地方躲吧!」
一名好心的車夫路過提醒,她訥訥應聲,看著衣服上的水暈已散開了一大片,而且還在不停擴張,一如頭頂上的雲潮正勢如破竹地滾滾而來。
『下次再替我送傘,不管有沒有其他程咬金出現,我就只撐妳的傘。』
她垂下空洞的雙手,停佇在積水竄流的原地,視野飄飄忽忽,彷彿她正隨波逐流。
「淋雨好玩嗎?妳看起來像在享受。」
一把油紙傘阻隔了她頭上雨水,在傘面上奏出好聽的樂音,小苗出神聆聽,說:
「我從沒好好聽過雨點打在傘上頭的聲音,像是什麼人在唱歌,可惜那語言我聽不懂。」
「那就把傘撐著,撐著回家吧!」
她側過身,尋著那比錚錝雨聲要穩重許多的音調,安靜沉著:「醫生,我不能給你添麻煩,傘只有一把。」
宋昱見她的雙手有如千斤重地下垂,根本沒有撐傘能力。可她是璽亞心疼的女孩,為了璽亞,他不能置之不理。
「這是妳的傘,上回借給我的,今天還妳了。」
「你本來在茶館裡坐著的吧?我瞧見了,可你又特地出來,你原不是要還傘的,我知道。」
「隨妳怎麼說,要不,妳就撐回去,要不,就到茶館避雨。不管妳願不願意,都得選一樣。」
她稍稍低下星眸,淺淺一笑:「醫生…真是個溫柔的人。」
「嗯?」冷漠慣了的他一時受寵若驚。
「醫生的溫柔不傷人,很安慰人的,我以為都是這樣……可原來也有不同的溫柔,潛伏著刀光劍影,還來不及發覺,自己已經遍體鱗傷了……你遇見過嗎?醫生。」
她的瀏海不停淌水,宋昱卻發現一道滾燙的愁緒在她濕透的臉頰上劃下一道光痕。
「妳在哭嗎?」
小苗深深閤上眼:「是雨水…是雨水吧…?」
她的眼淚決了堤,宋昱沒輒,忙拿出手絹替她擦拭濕淋淋的頭髮和臉龐,要她把傘接過去,小苗搖搖頭,痛哭失聲:
「我不撐傘了…不撐了……」
她不要傘,因為傘能勾起再甜蜜不過的回憶;而宋昱也不能撐傘,小苗埋藏在他懷裡哭得厲害,隨時有昏倒之勢,他必須騰出雙手摟住那纖細的身子。
嫿姨見到小苗全身濕透地回家,忙用大大的浴巾將她全身包覆起來,又是責備又是擔心。
「我和少京正奇怪妳怎麼還不回來呢!雨下得這麼大,妳不會找個地方先避雨嗎?」
「我不想等雨停嘛!」越過眼前的嫿姨,她看得見滿臉憂慮的璽亞還站在沙發前,彷彿一直都坐在大廳等她:「對了,是這位宋醫生送我回來的,我害他也把自己淋濕了。」
宋昱的出現似乎在璽亞的意料之外,他們兩人雖照了面卻沒說話。
「不用謝我了,」宋昱打斷嫿姨的感激之情,沒有進門的打算:「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小苗目送他固執地步入大雨中,忽然擋住丫嬛正要關上的門,抓起身上的浴巾和雨傘就往外跑。
「醫生!」她把傘撐開,遞到他冰冷的手上,然後擦起他的臉、他的髮,像他對小苗做的那樣:
「這傘給你了,咱們好不用還來還去。」
他知道璽亞在看著這一幕,看得心痛莫名,璽亞不能追出來,這是約定。然而宋昱的目光離不開認真為他擦拭的小苗,猶如著了飛蛾撲火的道。他不說話,靜靜聽著小苗說下去。
「我很希望你能留下,把身子弄乾了再走,那樣我才會放心,可你…一定不願意吧?」
宋昱端詳著那哀傷未復的神情,拿住她的手好停止她的動作:
「別擦了,我很好,不像妳…還得好好療傷。」
「我也很好,剛剛和你在一起,我想…你已經治療我了,所以這傷會復原的,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它總是會復原的。」
少京情有獨鍾的是纖纖,選擇的是纖纖,這早已經是個不爭的事實了,而她竟還會悄悄猜想,或許,或許少京奇蹟般地與她兩情相悅,但畢竟…少京的「情不自禁」是他多情個性中的一部份,不是個人可以專屬的情感,她無法擁有。
「小苗。」
璽亞還站在原地,那一縷深沉的歉意在滄鬱的面容上昭然若揭,小苗看得清清楚楚,她不要這個人的道歉,因為是她自己天真地誤會了。
「我曾經以為我們兩人之間有一種特別的關係,後來發現…原來我們是特別要好的朋友,所以那天你帶我去看日出,我非常、非常地高興,」小苗就站在門口,與他遙遙相對,她笑著,超乎他想像中的釋懷:「以後,屋頂上的那個情人雅座就留給你和纖纖,那麼美麗的景色,我見過了,也不會再去打擾了。」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30:06
第六章
小良前天晚上去參加一個朋友的晚宴後,已經兩天離家未歸,通常她再怎麼玩樂,好歹或醉或醒,隔天早上就會回到家裡了,這一次竟連續兩天都沒見著人影。飯桌上,雲笙的臉色並不十分好看,與其說生氣,不如說擔心的成分更多,但小良在晚宴後又跑到別的地方打發時間,根本不知道她花落誰家。
家顥不熟練地夾起一片菜葉,然後粗魯送入口,弄得嘴邊滿滿的油漬。
「良姐姐真好,想玩到什麼就玩到什麼時候。」
「傻孩子,你良姐姐是大人了。」嫿姨細心為他擦嘴,心有戚戚焉地:「前些天家裡才出了盜匪那麼可怕的事,叫我老提心吊膽的……對了,少京,我看這陣子你就陪小苗一起上下學好嗎?」
「咦?」小苗先有了反應,與停下筷子的璽亞相視一眼後,隨即開口抵拒:「不用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幹嘛連上學都要人陪呢?」
「嫿姨的顧慮不無道理啊!」因為小苗當過人質,所以雲笙也變得不放心:「小苗,妳是女孩子才更需要保護,就這陣子時間而已。少京,可以麻煩你嗎?」
「別說麻煩,反正我們同路,一起上下學沒什麼不方便的。」
小苗懊惱地垂下眼,用筷子翻攪起碗裡剩下的稀飯,要是被纖纖撞見怎麼辦?她可跳入黃河也洗不清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
「楊少爺,您有客人來了。」
「我?」
璽亞狐疑地跟丫嬛離座,待在餐廳裡的方家人隨後就聽見纖纖高亢的聲音。
「你還在用早餐嗎?我剛好到附近辦件事,就順便來找你了。咱們一塊兒到學校去吧!我的車在外頭等著呢!」
小苗直盯住眼前被攪爛的白米,嫿姨見她擺明不動,故意不動。
「程小姐,妳真早啊!用過飯了沒有?」總得有人盡地主之誼去招呼,非嫿姨莫屬了。
「謝謝!我吃過了。」纖纖俏然將雙手往後一擺,朝裡頭探了探:「小苗在嗎?」
「在,在,小苗!小苗呀!過來一下。」
纖纖要找她?該不會還有什麼王牌沒攤開吧?
她和璽亞心裡都不約而同空懸著一絲不安,沒想到纖纖在小苗還沒開口招呼之前,就先親熱地握住她的手。
「過兩天我過生日,要在戶外辦個茶會,小苗也一起來吧!」
「啊?」她真是被這意想不到的友善嚇著了,答應也不是,說「不」更不行。
「少京,你快幫我勸勸小苗嘛!我知道了,妳一定還在生我的氣吧?所以不肯賞光了?」
別說小苗了,就連璽亞對纖纖這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也適應不良。
「妳別誤會,我哪會生妳的氣?」小苗不防備了,乾脆好好瞧瞧纖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妳的生日一年才一次,難得的機會,我一定會去的。」
「哎呀!真是太好了。我跟少京要到學校去,小苗也一起來吧!」
小苗的視線滑過他們勾挽在一起手,然後在璽亞為難的神情上停留片刻,笑笑:「我動作慢,早餐還沒吃完,你們先走吧!」
「小苗!」立在屏風後的嫿姨對她猛使眼色。
「還是謝謝妳了,你們慢走。」
小苗故意對嫿姨視而不見,轉身就回到餐廳,就連璽亞對她的叫喚也想一併置之不理。
「小苗,一塊兒走吧!」
「不要。」
雲笙不由得看她,奇怪小苗簡而有力的回絕;然而少京和纖纖人都走了,她卻還面向大門,千頭萬緒地凝鎖同一個方向。
「苗姐姐,妳又跟璽…跟少京哥哥吵架啦?」
「我哪有。」她端起那碗被摧殘得不堪入目的稀飯,忽然反問:「幹嘛說『又』?你才從親戚家回來沒多久,什麼時候見過我們吵架啦?」
「唔……」家顥心不在焉地咬嚼菜莖梗,連連躲避她的懷疑:「我就喜歡說『又』,又,又,又。」
「怪里怪氣的。」
而就在小苗正準備出門的時候,小良被送回家了,不省人事,讓方家上下手忙腳亂地把她架扶到沙發上。
「嗯…游少將,再喝呀!說好划拳輸了…呃…就得脫一件衣服,我一定…一定要你俯首稱臣……游少將?」
小良渾身濃厚酒味咕噥不停,把嫿姨和小苗聽得臉紅心跳,嫿姨急著把身上的披肩蓋在小良半裸的香肩和胸前,小苗則拍打起她的臉頰質問:
「姐姐!妳在胡說些什麼呀?醒醒啊…姐姐!」
年輕的游少將看來極是尷尬,對沉著不語的雲笙頷頷首:
「方小姐…喝了一整夜,但…但不只跟我一起,咱們算算還有…還有四、五個人,瞧她這樣下去不行,我…我就…就送她回來了。」
「謝謝,」雖然面色有些嚴肅,雲笙還是微笑答禮:「勞煩妳了,小良一定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
游少將像得了原諒或解脫,巴不得趕緊離開這騎虎難下的場合,小良瞥見他敗逃的背影,揚起眉稍就罵:
「你…急著走幹嘛?沒瞧見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嗎?這丈夫…大方得緊呢!」
小苗注意到雲笙臉孔蒙上一層稍縱即逝的灰雲,忙向嫿姨示意把家顥帶走,自己則努力要將高聲笑起來的小良搖醒。
「姐姐!妳清醒點行嗎?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姐夫可要生氣了。」
濱臨瘋狂狀態的小良在短時間內突然整個人安靜下來了,小苗心有餘悸地離開一些,看著姐姐將又迷濛又困惑的眼神投向雲笙,牽起一絲絲天真的笑意:
「生氣?你嗎?那天…可要下紅雨啦!」
「妳醉了,我帶妳上樓。」
雲笙俯下身要抱她,小良卻狠狠把他推開,退避到沙發角落去。
「不用你替我收爛攤子!你不嫌煩嗎?若是…若是看不過去,你大可在我出門前阻止我甚至把我綁起來……但你偏偏不是那種料!你會生氣…我倒想見識一下了。」
小苗真想連雲笙也一起帶開,小良這些冷嘲熱諷任誰聽了都會受不了的。然而雲笙一如往昔,用超然的平心靜氣應付妻子的無理取鬧。
「先回房裡吧!讓君兒好好幫妳梳洗。」
虛軟的小良被他一舉抱在懷裡,當朦朧視野晃進了雲笙胸口前的衣服時,她猛地又掙扎起來。
「不要!放開我!放我下來啦!你的手…也碰過宋琳,也這樣抱著她……別用你的髒手碰我!」
宋琳!宋琳?
小苗和雲笙被這天外飛來一筆的名字給怔住了,兩人面面相覷半晌,小良跳躍式的思考模式還在他們理解範圍之外。
「干宋琳什麼事呀?姐姐!妳不明究理地把宋琳扯進這場吵架中,可也太過份了。」
「妳也是幫兇!幫著宋琳的!我討厭妳,討厭宋琳,討厭雲笙……唔!」
小良鬧著鬧著就朝痰盂裡吐,趕回來的嫿姨幫忙拍撫她的背,使得她吐完了又睡。
小苗總算鬆了口氣,小良睡著的模樣像天使,跟方才的瘋婆子全然是天淵之別,叫旁人哭笑不得。隱隱間,她聽到了身邊雲笙喃喃自語,先前的陰霾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議的驚異和明瞭。
「她在吃醋…?小良吃醋了……」
在家裡折騰半天,小苗趕到學校的時候已經遲到兩個小時,學院外頭聽不見平常學生的喧囂,想必現在還在上課中吧!
她逐漸放慢腳步,卻不是因為校區要保持肅靜,而是聖彼得門口的身影,以等人的姿勢似乎就這樣站了好久好久。小苗張望一下四周,路上就她一名行人。
「妳來了。」
璽亞不再靠牆,走過來將她巡視一遍,小苗不放心地又看看四周,這才出聲問:
「你在等我?」
「妳一直沒到學校來,我擔心真給嫿姨說中,怕是妳在路上出了事。」
「沒有。是姐姐回來了,喝得酩酊大醉,鬧起來也比以往兇,為了安撫她真費了一番工夫。」
「原來如此。」他笑得猶如放下心中一塊大石,是為了小良?亦或為了她?「不絆住妳了,快進去上課吧!」
「嗯!」小苗朝門口走了幾步,又回身:「我想以後…不用擔心我了,就算是一個人,我也會很好,請把你的心思意念…全留給纖纖,本來,就該是這樣的。」
璽亞聽著她、望著她,小苗要對他死心了,他無能為力。
「我只能跟她在一起……對不起……」
他道歉了,她明明不要聽的,明明早就知道了………
小苗笑一笑:「那是當然的啊!」
而身處學院二樓的纖纖並不將這一幕視之理所當然,少京和小苗間若有似無的纏綿悱惻,就像她心頭上的仙人掌,刺,怎麼也拔不完。
纖纖的生日茶會很快來臨,各界大人物都應邀出席,自然不乏學院的學生,不管認識不認識,纖纖誰都邀,非把場面撐大似的。
茶會的地點就決定在戶外,其實是郊區的一處高原上,綠草如茵,清新涼爽,小苗知道這地方,從前她常來,因為璽亞就愛在這裡放風箏。
「生日快樂,小東西,希望妳會喜歡。」
小苗送上自己準備的珍珠手環,纖纖開心收下那只精緻的小盒子,又將她熱絡地挽近,她真喜歡挽別人的手。
「喜歡,當然會喜歡啦!妳能來我最高興了,瞧瞧妳,穿上禮服多漂亮,哎呀!原來少京在那兒,失陪了。」
纖纖興高采烈地奔向璽亞,他們連袂出現在賓客中間萬般合適,小苗對前來邀舞的青年支吾應聲,視線卻還離不開那璧人一對,奇怪…明明難受得不得了了,怎麼她的目光就是沒辦法轉移呢?
「我有個驚喜給你呢!」纖纖甜蜜蜜地將頭倚靠在他肩上,輕聲說。
「什麼?」
「不告訴你。」
這時,程天豪司令上了高台,示意樂隊中止演奏,舞池裡也紛紛停下動作,聆聽他不改軍人精神、大嗓門地宣佈起來:
「各位!人說家有吾女初長成,算一算,纖纖都十九歲,不小了,趁著今天小女過生日,我向各位介紹一位貴賓,一位對小女意義非凡的貴賓,楊少京先生!」
手一撂,全場目光全投射在璽亞身上,他錯愕直立,身旁纖纖笑得燦爛極了,將他挨得更緊。璽亞頓感被人不知不覺地設計,他掉入一個無法逃脫的陷阱,眾人關愛的視線正是堅韌無比的牢籠。
「小女和楊先生認識一段時間了,我想想,也該將他介紹給程某的親朋好友,這位年青有為的楊少京先生,就是小女的男朋友!楊先生,請你和纖纖一塊兒上來吧!」
這個牢籠,他不能掙扎,不能抵抗,唯一能做的是舉起手,攙扶纖纖步步走向高台,那一步一步,撼動得小苗的世界逐漸瓦解,周圍如雷震耳的掌聲乍似她的心片片剝落的聲音,不停的,劇烈的……緊緊閉上眼,她再也無法承受。
拎起裙擺,小苗穿過重重人牆地跑,直奔遠方空地,深怕一不小心就會再次觸及台上萬眾矚目的情侶。纖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誰也不看,她決意在眾人裡尋著方小苗,暗示性、挑釁的、勝利地就衝著她看,笑了。
纖纖是恨她的,一直都恨,所以邀她一道上學,邀她加入茶會,她會邀她參與任何可以目睹和少京在一起的機會,而且樂此不疲,她是恨透她了。
『小苗,過來看看,這是起飛的崖。』
望向一旁,她已經離得人群很遠,有一方突出的平地,往外是懸崖,往下是深淵。
「起飛的崖……」
小苗緩緩走去,她記得這個地方,璽亞將風箏放到天上之前,會一直朝這兒跑,跑呀跑的,風箏愈拉愈高,他便及時在這塊平地邊緣打住,享受瞬間危險的快感,他稱這裡是「起飛的崖」。
『如果有一天我想飛,一定到這兒來,使勁地跑到底再往上一跳,風箏飛得起來,我一定也能飛。』
『你為什麼想飛?一定會摔死的。』
『人啊…有時候會想要離開一陣,到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去,用飛的輕鬆,一下子就能消失無蹤。』
『你想消失無蹤嗎?』
「為什麼……」小苗在地土的邊際停下來,茫茫然問起了這襲來風。
『唔…只是想想而已,或許,人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也有該離開的時候。』
『你為什麼忽然說起這些沒頭沒腦的話?』
他盤坐在草地上,眺望遠方,清鬱的側臉有著即將出門遠行的神情。
『如果,我真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妳應該…沒問題吧?』
那時,小苗和他的關係已經鬧僵,冷戰好長的一段時間了。他的探問令小苗警覺地防備起來。
『我會有什麼問題啊?我又不靠你生活。』
『是啊…』他無心應了一句,又開始對著天邊出神,許久,說:『就算咱們離得遠遠的,我先聲明啊!我可一點都不會捨不得,就是那種…依依不捨。』
小苗當時直覺這個人擺明要激怒她,無緣無故帶她出來竟又胡言亂語。
『那很好啊!咱們難得想法一致,就算你不在了,就算你到十萬八千里遠的地方,我也不會在乎。』
他回過頭,看著她的方式很奇特,猶如要將眼前的這個女孩一輩子牢牢記住:『真的?』
小苗搖搖螓首,紛飛的髮絲不斷地阻礙現在與過去交界的曖昧地帶:「不是的,我說謊了……」
『那…我們都能解脫就太好了。』他不看她了,繼續面向頭頂的晴空萬丈:『想想,咱們都吵好久,我也累了,煩了,倒希望那一天能早點到。』
『你…你討厭我就直說吧!不必拐彎沒角,什麼離得遠遠的,什麼捨不得,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他仍背對著氣壞的小苗,好像那抹蔚藍更有吸引力。
『是討厭妳。』
淵谷驟風不斷,時急時緩,時大時小,似乎霎時有許多聲音在低訴,小苗難過地摀住耳朵,試圖抗拒來自回憶裡的一言一語,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那一天缺氧的小苗,她是真氣得不能呼吸了,平白無故的一天,璽亞偏讓她聽進那麼傷人的話,她無法感受到半點空氣………
『好,你討厭我,我現在才知道,可難為你忍受這十幾年了……那麼從今以後,咱們都別見面吧!咱們分開得愈遠愈好,永遠永遠!』
璽亞總算轉過身,望了被自己氣哭的小苗五秒鐘之久,他先是沉默不語,而後站起來拍拍褲管,說話了:
『再見,小苗。』
小苗停止哭泣,也抬頭看他,他們之間從不說再見的,因為都住在方家裡,所以不說。但是璽亞往回程的小徑跑去,還回頭對她說了一次:
『再見了!我不會捨不得,只會想著妳。』
隔天,她正想找他問明白的那一天,璽亞走了。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30:23
走得像陣風,來得短暫,又很快地吹過去了,不著痕跡。
小苗迎著空谷深深呼吸,驚訝於胸口的窒息,她還是沒辦法,直到現在還是沒法呼吸,無止無盡的思念重重壓疊著體內每一顆細胞,連空氣也無法穿透,喘著、掙扎著,極力想衝破一直以來的矜持卡鎖………
「你飛了!消失無蹤了!你還聽得見我嗎?」她脫口而出,對著遼闊的鳥瞰大喊,使盡力氣,只為了尋找那根本不存在的回音:「璽亞─!你聽見了嗎?你還在這兒嗎?我好想你!小苗…小苗好想好想你!你聽見我了嗎?」
『再見,小苗,再見了。』
她崩潰地閤上眼,跪倒在逐波蕩漾的草地上,縱情哭著,哭著承認這份深厚的思念,從今以後她將與寂寞相伴,這是註定的,不可避免的了。
「天啊…」璽亞痛苦地緊抓頭髮,靠著樹跌坐下去:「我快瘋了……」
「振作點,你還得趕回會場去。」宋昱非常後悔方才沒阻止他過來探視。
「不幹了!我不幹了!我沒辦法再繼續下去……」抱著頭,他深深埋入蜷曲的膝蓋裡:「這已經是極限了……」
「你是怎麼回事?這樣的情況當初咱們早料到了,現在你才說沒法接受嗎?」
「不管!要不我跟小苗說真相,讓金先生一槍斃了我!要不讓他派別的任務給我,把我調得遠遠的!」
「你知道那不可能,這個調查我們已經投入太多心血和時間,不能回頭了。」
宋昱沒輒地嘆氣,不再多言,只等著時間一分一秒地經過。
好一會兒,他稍是冷靜下來,說起話卻毫無生氣。
「宋琳曾說,我們不是人,至少不是個正常人,原本應該是與生俱來的『身份』…卻跟著任務而不停汰換,可我惱的並不是身份的問題,這個我,被過去與現在雙重捆綁,我哪一邊都被套牢…被控制了……」
宋昱明白,那是璽亞的痛,也是他自己的。
「在這兒自憐自艾又能幫你多少呢?好好聽我說,現在有個好消息,也有個壞消息。」
「……什麼消息?」
「好消息是…我找到了那個關鍵人物,他握有艦艇的相關證據。壞消息是他全忘得一乾二淨了。」
璽亞抬起迷惑的黑眸,問了一句:「你在說笑話嗎?」
「誰有那閒情逸志。那個人就是那天侵入方家的盜匪,說巧不巧,方小苗用花瓶打了他頭部一記之後,對於那艘艦艇的事情全不記得了,連潛入方家的目的都忘掉,眼前可不敢指望他能對我們有所幫助。」
「那怎麼辦?調查好不容易才撥雲見日的……」
「金先生要我們在近日內劫獄,把他藏起來,再好好盤問他。」宋昱拍拍他的肩,說:「還是先把工作做好,早點完成,早點解脫。」
璽亞又變得沉鬱了,每當他遠遠守望小苗的時候,這樣的表情就會不由自主地出現。
「你能幫我照顧她嗎?」
「嗯?」宋昱睜大眼,非因這要求強人所難:「你在胡說什麼?幹嘛要我?」
「如果是你,就能放心。我怕我分身乏術,只好拜託你了。」
「你真異想天開,我可不會像你一樣盡心盡力。」
璽亞衝著他的否認,輕輕笑了幾聲:「你常說,我著了小苗的魔、小苗的道,我想…你也逃不過吧!」
他是逃不開、避不了,沒想到竟會由璽亞的口說出來,這原是他打算一生石沉大海的秘密……璽亞卻替他說出來了。
然而他們不該說得太多,因為纖纖在聽,她看見了璽亞和宋昱,沒人發現她的存在,纖纖只想把少京找回會場去,聽見他們的談話內容便把自己藏起來了。
那兩人都提到了「金先生」,那位金先生不就是神秘組織的首領嗎?曾經指使手下潛入程家當書記,後來被程天豪一槍打死了,可這金先生…現在竟又出現在他們的談話當中。
「大小姐,老爺子找您。」
程天豪身邊的得力助手是一位年輕的日本人,辦事精明能幹。
「左近,上回家裡那個書記的底是你揭發的吧?」
「是。」
「那…再幫我查一件事,」雖然不願相信這油然而生的懷疑,纖纖還是將戴滿金飾的手指向樹下的兩人:「查查他們的底,少京…和他的朋友。」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31:23
第七章
聖彼得和聖約翰學院在多方商議結果,決定為兩方學生辦一次聯誼活動,讓他們到香山一同渡過四天三夜的校外生活,香山是北京西山的一部份,一天之內的路程便可抵達。或男或女,不難想像他們都興奮無比,慶幸開放的洋風得以輕易打破傳統壁壘。
「少京!你起床了沒有?少京!」
小苗心裡抱怨又被嫿姨趕鴨子上架過來叫人,因為整個方家老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和少京的感情好。
還沒反應?賴床的工夫跟小良真有得比呢!
「我進來了。」
小苗氣呼呼地進門,馬上就被隨手扔在地上的衣服給絆著,當下撞翻了一盆水,潑得地板形成一潭水窪,把裙擺也給濺濕了。
「什麼啊……怎麼把衣服亂丟嘛!」揉揉撞著的手肘,發現璽亞還趴在床上不醒:「少京!起來了!喂!」
他昏沉沉睜開眼,一手擱在頭暈腦脹的額頭上,顯然還被濃濃睡意壓制,動彈不得。
昨天半夜和宋家兄妹去劫獄,折騰到凌晨四點才把人安置到隱密的場所,可把他累壞了。
「你快起來,小心地上的水。」
小苗找來一條抹布,原本要把地上那灘水擦乾的,頓了一頓,索幸蹲下身仔細觀察起地板。
「妳在幹嘛?」
璽亞總算坐起來了,看見她正盯著水灘出神。
「上回你提到的那個圖案,天花板上那個,我好像看得懂了。」
「什麼?」他也盯住天花板那符咒型的畫,依然是個難以解讀的密碼。
「你過來瞧瞧這水面,看得比較輕鬆,」小苗解開了一道謎很是開心,指著水中倒影說:「不是有兩個圓嗎?我猜那是人的頭部,至於那八條直線嘛…應該就是人的手腳。」
「等等,妳是說…這圖其實是兩個人?」
「很像啊!哪!圓的裡面還有一些黑點,湊和著是五官,對不對?」
水面無波,一如明鏡將圖畫倒映得清晰無比,璽亞端詳得愈久,愈有水落石出之感。
「照妳這麼一說,我忽然對它有點印象了。」
「印象?」
「是呀!好像很久以前真有人架了長梯,或許是倉庫裡擱著的那梯子……」眼一斜,觸見小苗狐疑的神色:「呃…我是說,那圖應該是有人架梯子上去畫的。」
「當然啊!不然怎麼能在那個高的地方作畫呢?」她認為他的推論一點幫助也沒有,便逕自再揣測起來:「不過…一個人手裡拿一條小直線,另一個人手裡則是小曲線,這可看不明白了。」
「我瞧瞧。」
他俯下身,小苗微微側頭,形成一個完美角度讓他們得以四目款款相交,璽亞離不開視線,她也不能,此刻的時間、空間彷彿被下了咒,身在其中的兩人不由自主。
「小苗!少京到底醒了沒有?你們真要遲到啦!」
樓下突然傳來嫿姨緊張的呼叫。小苗驚醒地別開臉,逃也似奔出房間,而璽亞,就地蹲了下去,虛脫一般,他幾分懊惱地攏開披垂的瀏海,恍惚著,自己好像還陷足於方才欲走還留的意亂情迷當中。
今天起的香山之行,整路上都是男女打散著坐,大夥兒聊著聊著,等傍晚抵達香山上頭的客棧時,雙方學生都混熟了。包下的客棧分成兩邊,男孩子住東邊廂房,女孩子則住西邊。
「好漂亮!這兒的樹好多,宋琳,妳快來看看!咱們在樹海裡頭呢!」
宋琳暫停整理行李的工作,緊倚在窗邊興奮的小苗,簡直跟頭一次出門的小孩子沒兩樣。
「是,是,小苗小姐,妳的行李挺多的,帶了多少件衣服啊?早點掛起來免得皺了。」
「不是衣服,是畫具,難得到香山,我想好好把握機會。」
「幹嘛這麼賣力?」
「我偷偷告訴妳,妳可別張揚啊!」小苗挨到她身邊,她笑著,因為這是個好秘密:「美術館館長希望我能再辦一次畫展,因為上一次風評似乎還不錯,畫展時間呢…就訂在一個月後。」
「那不是很棒嗎?這下子可沒人敢說妳是沾父親的光了。」
「嗯!所以我很重視這次出展的作品,雖然以目前現有的數量是夠了,可我還是想在畫展之前,能畫多少,就畫多少。」
「我說妳是杞人憂天,聽梁大哥說,妳十幅畫裡頭有八幅就是得過獎的,還擔心什麼?」
山間落日不單將樹海染成滿山滿谷的金黃色,也在宋琳專心的側臉上勾畫出柔美的線條輪廓,這樣嫻靜的宋琳正在整理衣服,透著少見的女人味,連小苗都為精緻細膩的女性特質看得出神,看得憂心。
「妳是個好朋友,我不怕對妳直言,那天姐姐喝醉了回家,提到妳,妳和姐夫,咱們都不知道她幹嘛硬把你們想成一塊兒,妳知道原因嗎?」
樹影是隨風晃動的,一直不斷,宋琳漂亮的丹鳳眼卻是不波不瀾,反亮著很有興味的笑意:「還說要直言呢!妳問的一點都不單刀直入。妳是想知道…我同妳姐夫有沒有所謂的婚外情吧?」
也不需要這麼直接了當吧……害她一時措手不及,抱歉尷尬。
「我知道這問題很蠢,但是…有嗎?」
「如果有呢?那怎麼辦?」
「別用如果,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或不是,宋琳霎時感到還不足以來決定她與梁大哥的關係,用什麼字眼都不臻完美。
「對我來說,梁大哥是隻鳥,來自夏天的鳥,會唱歌的。」
「啊?」一頭霧水的小苗還不知自己已經入了泰戈爾的意境之內。
「聽不懂就算了,妳就這麼告訴妳姐姐吧!我就當他是一隻鳥。」
「我還是不懂,姐姐怎麼會無端端提起妳來呢?啊!該不會是那場音樂會?那天她倒向我問了幾句。」
「音樂會上也沒發生什麼事啊!」宋琳繼續折衣服,忽地靈光一閃:「真要說…也是梁大哥把他的眼鏡摔破了,妳知道他沒了眼鏡的時候……」
「就跟瞎子一樣,我聽姐姐說過,姐夫的近視深極了,眼鏡等於他一半的眼睛。」
「是吧?他連路都看不見,跌跌晃晃,不扶他一把,不知道會撞傷人還是被人撞傷,後來我堅持要先出場,免得眼鏡店打烊了。」
「真那麼嚴重啊!原來姐夫沒關照到妳,還麻煩妳一晚上了。」
「沒關係,無所謂。」
無所謂的,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好了,雲笙跟一般人不一樣,他可以一手遮天,擴展她窄小的世界,釋放她飄泊的靈魂,讓她在那一刻裡擁有與正常人無異的錯覺。她不願欺騙小苗,但唯獨這情感無法與她分享,小苗不能了解,那隻夏日的漂鳥不僅為她帶來歌唱,還帶來她對生命的渴望。
她們兩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裡,沒發覺窗戶玻璃被石子丟響了好幾下,還是小苗先回神朝窗口走,不料額頭馬上被一顆毫無預警的小石子擊中,她疼得打住腳。
「好痛…」
宋琳來到窗口,瞧見下頭的璽亞拿著石頭又要出手,她對他詢問似地聳個肩,下頭則大聲回話:
「我找小苗!」
小苗聽出了那聲音,立時變成動也不動的木頭人,宋琳衝著她手足無措的模樣笑:
「妳知道啦?怎麼辦?他指定找妳呢!」
小苗睨她一眼,斂起臉上的倉惶向外頭望,第一眼就是他清朗的笑臉,每每讓她緊張莫名。
「什麼事呀?」
「我有話想跟妳說,能出來嗎?」
小苗探探四周,幸虧她們的窗口面向宅子角,沒什麼人經過。
「我還得…還得整理行李。」她惱地聽見宋琳噗嗤一聲冷哼。
「我等妳,待會兒後山坡的涼亭見。」
「喂!等等啊……」
他跑走了,根本不聽她的答覆,真是霸道無理。
而跑走的璽亞和纖纖是冤家路窄,纖纖的跟班很快就替她找到情人,把他困在客棧的中廳大廊。
「還有一些時間才吃飯,咱們出去走走吧!」
「可是我……」纖纖將他的手挽得倔強固執,想必對他的去處一定也會打破沙鍋問到底,於是他乾脆直言不諱:「我跟小苗約好了,有事要談,不如我晚上再找妳吧!」
「小苗?」在少京面前她不想讓醋意流露得太明顯,那只會令男人反感,儘管心裡湧出一百個問題、一百倍的慍意,她還是嚥嚥口水,好生好氣央著他:「你好偏心,一到香山也不先找我出去,你們要談的事很重要嗎?她不能等到晚上嗎?」
「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可我已經跟她說好了。」
「那好辦,你瞧,那女孩跟小苗住同一層樓,我叫她跟小苗說去,就八點吧!你們晚上再談囉!」
纖纖霸道的工夫更勝璽亞一籌,邊說邊跑,再他出聲之前,她已經喊住那位路過的女同學,放低聲音交待著:
「麻煩幫忙傳個話,告訴小苗,就說楊少京正在約定的地方等她,不見不散。」
璽亞見女孩頷首答應,忍不住又向纖纖確認一次:「她願意轉告嗎?妳全交待好了?晚上八 點?」
「對,你就放心吧!就這點小事我會辦不好嗎?快些,等太陽一沉,就什麼也見不著了。」
家裡少了璽亞和小苗,安靜許多,嫿姨在大廳裡教家顥念書,一直心浮氣躁的家顥好不容易進入狀況沒多久,就被小良高跟鞋鏗鏘有力的聲響給打斷了。
「良姐姐,良姐姐,妳又出門玩呀?」
小良低頭瞥瞥拉著自己大蓬裙的男孩,蹲下身:「你別多問,省得你羨煞眼。」
「哼!我才不羨慕妳呢!」他倒對她輕蔑起來了:「妳去的地方一定很危險。」
「誰說我去的地方很危險?」
「沒人說啊!我猜的,不然怎麼每回妳出去,姐夫都要等妳回到家才睡覺呢?」
「啊?」這小鬼自作聰明的推理登時令她哭笑不得:「傻子,你姐夫是在看書,他是書蟲,非把一本書給啃到爛才罷休,所以就算他待到三更半夜也是正常的。」
「亂講,我以前問過姐夫了,他說他在等妳,怕晚了外頭危險,所以妳什麼時候回來,他就看書到什麼時候啊!」
此時嫿姨趕緊把家顥帶回座位上,硬把筆塞到他手中:
「不要胡說,你快讓良姐姐出門,她要遲到了。來,把這個字寫完。」
干擾者走了,小良卻還蹲在原地,她已經很久沒這麼認真地思考事情,活脫像個偵探非要把真相思索個透徹,然後她打了通電話出去:
「杜夫人啊!是我,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有件事忘了辦,今天的牌局別等我了,是呀!下次吧!」
嫿姨等她講完話,好奇地問道:「什麼事那麼重要呀?」
小良沒理她,還是原地忖著,等到那身影一如往昔地出現在樓梯口,她已準備應戰。
「小良,妳還沒走嗎?」
雲笙總是目送著她出門,這次也不例外地來到大廳,小良將話筒掛上,漫不經心脫下手套。
「不去了,突然覺得累,我上去換衣服。」
嫿姨對狐疑的雲笙聳肩表示她也不知情,而回到房裡的小良沒把門關死,就立在門縫邊眺望樓下的動靜,雲笙在家顥身邊坐下,幫嫿姨教他識字。
「你不看書嗎?」家顥不死心地向他求證。
雲笙笑一笑,繼續為他翻到下一頁:「那些書…姐夫早看過了,全部。咱們再看看下一個字吧!」
他沒去碰書!他對一櫥子滿滿的書本連看都沒看一眼!
小良像個窺視的賊,藏身在門縫後動也沒動,她從沒如此專心地注視雲笙的一舉一動,時間過得愈久,她的臉頰愈發嬌紅。
這麼想會太過牽強嗎?雲笙為了等她在大廳坐上一整夜,看書只是他的掩飾,每回都如此,沒有例外,所以她一回家,他書也不看了,就陪她一起上樓……上樓!
小良匆匆退後,雲笙正走上樓梯,叫她慌張地原地踱了兩回圈子,才踉蹌跑到椅子那兒坐下,隨手撿起一本他讀過的書,剛巧雲笙推門進來,見了她有些驚訝。
「妳在看書?不是說要換衣服嗎?」
「我…突然想看書,你那…那什麼表情啊?我偶而也會看看書的。」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他掩藏不住和藹的笑意,伸出的手輕輕替她把書轉過來:「書不能倒著看。」
小良倒吸一口冷氣,惱羞成怒地把書丟開:「不看,不看了。真煩,無聊死了。」
「那麼…我們去聽音樂會吧!」
「唔?」她敏感地快速掉頭,彷彿聽見了仇人的名字:「什麼音樂會啊?」
「上回我邀妳一塊兒去的音樂會啊!今晚是他們最後一場公演……啊!不過妳沒興趣吧?」
「喔!那音樂會啊!你不是早跟那宋琳一起聽過了嗎?」小良打開衣櫥假意找起睡衣。
她知道自己話中酸得可以,醋味十足,可她實在忍不住要用這種方法向他表達抗議。
「是啊!很棒的音樂會,可惜只聽了上半場。」
「為什麼?」
「我眼鏡壞了,後來找家店重配,那時在音樂廳裡我就想著……」他拿住小良在衣櫥裡漫無目的的手:「一定要讓小良親自聽一聽這麼棒的演奏。別找睡衣了,就這樣出門吧?」
小良紅透著一張臉,低下的頭再不知如何抬起,一抬上來就會觸見雲笙溫柔多情的眼睛。怎麼辦?這好像約會喔!平常的應酬不算,他們倆還從沒單獨出去過,頭一遭就讓她的心緊張得七上八下。
「好嗎?小良,或者…妳還是討厭音樂會?」
不討厭了,只是現在的她說話會結巴,百分之百。
「好…好吧!反正…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去聽聽…聽聽也好。」看吧!蠢死了。
「小良真奇怪。」他向她舉起手。
小良遲疑地呆看那隻手好一會兒,雲笙在笑她,笑她莫名的不知手措,可她不在乎,挽著雲笙比自己要大許多的手,她覺得好舒服喔!
涼亭位在上風之處,原能將香山有名的景點看得清清楚楚,見心齋、昭廟、觀音閣、芙蓉坪………
小苗居高臨下地俯視幽密的山林,像淡墨畫般微微浮現,層層相迭,她感到渺小的自己快被黑暗浪潮吞噬。
「妳還在這兒?」
「醫生。」宋昱不冷不熱的聲調是她在汪洋中的救命浮板。
「天色暗了,這兒不是個安全的地方,妳在等什麼人嗎?」
他在一個小時前就發現她,一個人孤伶伶在涼亭裡東晃西晃,他不願多管閒事,卻想起璽亞對他的交待,也交給了他一個責任重大的負擔。
小苗抬頭看夜空,山上是月稀星明,千萬顆星子鋪成一條閃亮銀帶。
「我看也沒多暗,再等一會兒好了。」
「等妳同學嗎?」
「是少京。奇怪,他應該要比我早到啊!」藉著星光,她發現宋昱臉上不尋常的訝異,那訝異顯然他打算刻意隱藏:「怎麼了?」
「妳確認過時間、地點嗎?因為稍早…少京和纖纖在林子裡散步。」
「咦?」
怎麼會呢?他們明明約好了,但,對方是纖纖,一切的約定都可以順理成章地化為烏有。
小苗移動雙眸,注視另一方的、從樹叢裡衝出來的人影,正喘著氣立定在這三角頂點之一。少京看起來比小苗和宋昱都錯愕太多,方才遇到的宋琳果然沒說錯,小苗早就出來赴約了。
「妳一直…在這兒等?等到現在?」
「因為…我總覺得你一定會來,我好像等好久了,可你應該會來的,一直這麼想著,我就這麼等下去了。」
他不知該生氣、該感動、還是該對小苗的毅力致敬,百感交集下竟語塞了,宋昱拍拍他,提醒他下一步的動作:
「她在這兒待得久,恐怕染風寒,快送她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璽亞拿她沉著頑固的語氣沒辦法,轉向宋昱求援:「她生我氣了,麻煩你送吧!」
「你們兩位都不用了。我不想在你和纖纖中間惹事端,所以不能讓你送;至於宋醫生,老在失意的時候依賴他,我覺得自己很狡猾,這對醫生…太不公平了。」
她為什麼會用「狡猾」來形容自己?宋昱不明白。
「那麼起碼聽我把話說完……」
「不聽,我預感著你的話會不對勁,不論你要說什麼,都請你先站在朋友的立場。老實說,我正努力說服自己不去在乎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而且幾乎要成功了。」
「什麼成功?那麼妳為什麼會傻癡癡地一直等?讓我這會兒對妳又內疚、又心疼。」
「別,我只想守信用,所以在這兒等,你不要會錯意了。」
「妳是睜眼說瞎話,小苗,妳說不了謊的,妳每次一說假話就發抖,自個兒瞧瞧啊!」
他用力攫住她的手,小苗抵拒地連連後退,退到宋昱胸前,他一把將璽亞的手按下。
「夠了,這麼逼她有什麼用呢?」
「我就要逼出她的真心話。」
「真心話?我說,你聽吧!」她正面對他,夜色中那熠熠發亮的不知是積壓已久的淚光,還是因為堅定而閃爍的炯然眼神:「我試著不去在乎你,只要不在乎,就不會受傷,你的好話、壞話都是傷人的。沒受傷,就再沒藉口向醫生尋求依賴,不然我…我恐怕自己心裡為醫生留了一角,不小的一角,而且不停擴大……可我知道這很不公平……」
璽亞睜大了眼,宋昱也是,彷彿他們中間有人被宣判了死刑。小苗從他們僵屹的空間跑走,也犀利地割劃了這個三角空間。她放棄了少京,並且宣告對宋昱萌生的情愫正欲罷不能。
「小苗?」
宋琳才剛轉身,驀然就被小苗迎面抱住,猶如讓顛沛流離的她找著了避難所。
「宋琳,我受不了了……他們兩個人,一個叫我難過,一個叫我抱歉,我誰都相應不了,哪兒有洞?讓我藏進去,永遠永遠都別出來了……」
「要洞自個兒挖。要不就當個縮頭烏龜吧!」
「別在這時候還諷刺我,我沒力氣招架……我說了一堆話,不知是真是假,就是說了,說得亂糟糟的,害我現在更不好受,他們一定也一樣……」
他們?宋琳半信半疑地走到窗邊,這個方向還能隱約看見一半的涼亭,璽亞和宋昱各據一方地彼此對峙,臉上的思緒複雜而紊亂。沒多久,宋昱轉身走了,璽亞則靠向亭裡的大圓柱,望起天上明星,雙手不帶任何生氣地放鬆垂著,他閤上眼,不再接觸任何光線。
* * *
接下來的香山之旅,他們都擁有個人的交通工具,馬,每人一匹,騎馬原是學校課程之一,難不倒貴族學校的學生,或走或騎,一一流覽香山如詩如畫的景點。
稍早,他們在見心齋停留休息,裡面有一座半圓形池子,遍植荷花,水池三面繞以迴廊,西面一軒臨水。綠墨一揮,在白紙上絢染出被青苔、地衣覆蓋的假山石,不同色調的黛綠、粉綠、青綠齊上,讓視覺更加層次分明,小苗微微抬高眼,鎖定古意盎然的藤蘿幾秒鐘,便在筆尖沾磨出釉亮的松葉綠。
「妳的筆觸雖然大膽,卻很忠實,完全不稍矯飾。」
她一愣,當下掉了畫筆,幸虧宋昱及時接住。
「別慌,抽籤完畢了,我跟妳同一組。」
抽籤?對了,為了怕女孩落單危險,校方決定分配男女同組而行。
「我都忘了。」小苗小心接過畫筆,雖然想不出什麼貼切的客套話,然而心中已經有個底,準備回應宋昱的興師問罪:「昨天…造成你的困擾了吧?」
「十分困擾。」
「那種話…原本不該說,不該被揭露的,可我曾經仔細回憶過,每當我為少京所惱,在我身邊陪著渡過傷慟期的總是你。姐夫曾說,我和少京三番兩次的不期而遇是有緣,那麼我和醫生的相遇…定是比緣份還要深刻的關係了。」
他深潛的黑眸翻騰驚異的暗流,比緣份要深刻的還能是什麼呢?他也想知道。
「我倒很明白一點,」宋昱淺淺地笑,卻是很不友善的冷漠:「為了反擊少京,妳倒是拿我作利箭,把妳腦子裡為我留的一角當靶子,結果奏效了。」
小苗沒馬上應話,很受傷地看住他蒙上一層霜的臉,又垂下頭抿抿唇,忽然在低調中匆匆將畫紙自架上卸下,抱著它就往另一邊的長廊跑。
宋昱目送著她穿著騎馬裝帥氣的背影,他突然追上去,追上了,一把拉住她。
「小苗!」
「放開我!」
小苗被反作用力拉近,使宋昱得以看清自她臉上墜落的東西,昔日他為小苗拭去的淚水,現在被他催逼而出。
「我不奢求你能諒解,也不否認這種行徑卑鄙,更覺得自己狡猾。」她怒意彰顯地瞪住宋昱:
「可我不會說謊,你在我心裡獨佔一角絕非我編譯出來的謊言,你看得出我的畫誠實無偽,怎麼就看不透我的心呢……好笨,我真後悔我說了……」
揚甩他的手,小苗頭也不回地跑開,他想追,但雙腳重如千斤,小苗一走,把他的力氣也一併掏空。
「欸?那不是小苗和宋醫生嗎?」纖纖剛同老師辯鬧完,成功掙取到和少京同組,兩人在廊末遇見了另一組人馬:「他們是咱們的後一組呢!是吧?」
璽亞冷眼觀望,叫纖纖好生奇怪他對小苗沒由來的淡漠。
此時小苗正步步地走回來,生氣歸生氣,畫具還是得收拾,她沒辦法瀟灑地揚長而去。
「對不起。」
幫忙收拾畫架的宋昱一聲道歉,就讓她軟化,望向他褪為溫和沉鬱的面容。
「妳的那一角…讓我太過受寵若驚,太過,所以不敢置信。」
這個人,好像他一生從未被寵愛過,父母、朋友…誰都好,就是不曾被用心呵護,以致於她的老實讓他感到奢侈虛謊。
「那就請你相信,並且別再那麼說了吧!」她伸出小指,決定原諒他:「是朋友,所以不騙人,不傷人。」
她用童心未泯跟他做朋友,用勾手指來取得他的信任,宋昱會心地笑了,勾住她的小指達成契約。
「少京。」
頹然地坐在雕欄上,纖纖來到跟前,輕輕扶起他一如枯草低垂的頭:「我不行嗎?難道我不能讓你快樂嗎?」
纖纖在祈求他,璽亞看見也聽見了,按照劇本他必須說「能,可以的」,偏偏就是無能為力。
「是小苗讓你這麼悶悶不樂?是她?」她似乎比他更難過,哽咽著,抱著他的頸子:「我真的不行嗎?我比她更喜歡你,更喜歡一百倍、一千倍,而且絕不會傷你的心,這樣也不能讓你快樂嗎?」
那空出來的畫框正上映一幅再真實不過的美景,雅緻的迴廊一角,璽亞輕摟著緊偎在懷裡的纖纖,這樣的情境深刻動人……小苗默默地遠觀欣賞,她無法執筆描畫,因為手在抖,心也在抖。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31:44
校外的聯誼生活順利進入第三天,他們走過玉華岫、梯雲山館、靜宜園故址、朝陽洞,最後一站則是森玉笏,一面乾隆皇賜名的巨大峭壁。
「小苗,該集合了。」
宋昱牽著他們兩人的馬走來,小苗仍一逕兒跪在地上摸索,模樣有些好笑。
「掉了什麼嗎?」
「我的墜子,一個琉璃墜子……」她著急地翻撥地上落葉,打算用大海撈針的方式把一顆小墜子找出來:「我怎麼那麼粗心,什麼時候、在哪兒把它弄丟的都不知道……怎麼辦?」
宋昱回頭看看已經集合好的隊伍,不得不蹲下身去說服她:「大家都要走了,一個墜子丟了沒那麼重要。」
「很重要!」她近乎生氣地表明墜子的重要性,然後又繼續賣命搜找:「那不能丟,金子、銀子都能丟,就它不能。我要留下找,你幫我跟老師說一聲吧!」
「胡鬧,入夜之後,這兒就不再是觀光勝地,是荒郊野嶺,大男人都不敢逗留,妳一個女孩子更是危險,小苗,」他強硬制止,試圖把她的理智喚回來:「先回去,明兒一大早我就陪妳過來。」
這時璽亞和纖纖也來了,纖纖很明顯的老大不高興,插起柳腰鄙睨起地上的小苗:
「大小姐,妳到底打不打算走?還要勞駕我們這一組過來請妳,可真大牌呀!」
「怎麼了?」璽亞低聲問宋昱。
「她丟了一只墜子,好像很重要。」
「哈!墜子?拜託妳行行好,要墜子我有一箱子給妳,麻煩妳快打道回府吧!」
小苗盯住了纖纖站起來,魄力十足的眼神比上她的輕蔑是有餘而無不足:「我不要妳的。」
纖纖張大嘴,小苗則漂亮地躍上馬背,留下她火冒三丈地跺腳:
「莫名其妙!難不成妳的墜子是稀世珍寶嗎?」
「好了,咱們也快走吧!」
璽亞帶著她跟上隊伍,一行人馬緩緩起程,即將告別香山四天三夜之旅。他不經意地望望後方森玉笏的懸崖峭壁,還有安靜坐在馬背上、低頭不語的小苗。
『你要送我禮物?』三年前的一天,驚喜的小苗問起了靦覥的璽亞。
『因為…前幾天我發現了一個寶,琢磨過啊…漂亮得很。』
小苗還想再問,正巧方老爺經過這條廊子,那時候他不喜歡看到女兒和下人成天廝混,便要小苗陪他出門拜訪朋友。璽亞只好退開一些,作出對二小姐畢恭畢敬的模樣,小苗忍住笑意,小聲說:
『謝謝你了,不管那是什麼,我現在都開心極了。』
璽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當小苗若無其事地經過時,他揀了個時機湊到她耳畔:
『明兒妳生日再送給妳,我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話要跟妳說。』
晶亮的淚珠滴落在她握著疆繩的手背上,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地、跟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漣漣而下。璽亞壞透了,他當天毫不客氣地說那墜子配她難看,讓她尷尬萬分、生氣萬分,決定與他冷戰到底。但是隔天小苗還是把墜子從垃圾筒裡找出來,串上銀鍊,藏在衣領下,叫璽亞都沒能發覺她對墜子的執著與不捨。
回到房裡休息的小苗依舊坐立難安,走走停停,晃走了宋琳正在泡茶的雅興。
「妳肯吃顆安眠藥嗎?睡一睡,下次睜開眼就是明天早上了。」
「妳哥哥說一到晚上,山裡就會有狼呀熊的出沒,妳想,我那墜子會不會被牠們當食物吃進去?」
「吃了又怎麼樣?妳要把牠們開膛剖腹嗎?」她不請自來地送上一杯甘醇熱茶:「丟了的東西能找回來是幸運,找不回來也是註定的,妳就別那麼死心眼了。」
小苗不要熱茶,逕自踱到窗口,只有看著森玉笏的方向才讓她平靜一些,但是樓下客棧倒是熱鬧得緊,裡裡外外都有老師不停進出,間雜著幾名男學生和纖纖,纖纖的聲音原本就高,小苗人在二樓也可以聽得很清楚。
「他失蹤了,一定是失蹤了,別告訴我他到附近散步……」纖纖嗚咽幾聲,又不忘對客棧的人發火:「誰都知道這兒晚上不安全,哪有人到現在還不回來嘛!都十點了…他的馬又不在……少京一定是發生意外了!」
小苗很訝異失蹤的人會是少京。
「宋琳,少京失蹤了,這麼晚…他會去哪兒呢?」
宋琳老實地對她比了個不知情的手勢,又沒什麼任務指令,他幹嘛擅自行動呢?
「怎麼辦?也許真像纖纖說的,他發生意外了。」
「意外?妳是說他摔落懸崖,還是被狼呀熊的吃掉呀?」
當一觸見小苗憂心的神色,宋琳馬上知道自己落井下石的習慣說錯話了。
「我胡亂說的,妳想想,與其說他出意外,他到附近散心的可能性倒更大呢!」
「這麼說…也有道理……」
「就是呀!房裡沒水了,我去拿壺水。咱們準備睡覺吧!」
「嗯…?喔!好。」
然而當宋琳回來的時候,她在門檻前久久不入這空無一人的房間:「小苗?」
奔馳的馬兒經過梯雲山館,那裡樹影婆娑,醬色懸崖是連綿不絕的背景,一片寂靜,偶爾停駐的三、五隻烏鴉捎來些許的生氣。小苗試著只讓自己注視前方若隱若現的小路,以免周圍的鬼影幢幢打消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
璽亞倚樹而坐,仰著頭雖想看看天上星斗,但層層疊疊的古松、古柏將天都遮蓋住了,僅有少許的光線透過葉縫照下,四周不知名的飛禽走獸倒是啼叫聲不絕於耳,隨時都能聽見稀奇古怪的聲響,例如馬蹄聲……?咦?
他轉向聲音來源,的確有一陣快速的馬蹄聲朝這裡直奔而來,隱隱還能看見小火苗由遠而近地搖晃。
「啊!」
忽地一聲女性的驚叫,緊接著巨大馬身自腳前飛躍而去,另一頭則有什麼東西掉下,掉入了草叢堆中。
「好痛……」
隨著人影自草叢中慢慢爬出,他更加確定有人遭到了跟他一樣落馬的命運。
「是誰?有人嗎?」
「少京!」
「小苗?」
娑動的黑影加快速度來到他身邊,璽亞定睛一看,她全身都蒙上骯髒的泥土,梳好的髮辮散得亂七八糟,狼狽極了。
「太好了,原來你在這兒,我總算找到你了。」
「妳為什麼會來這裡?很危險啊!」
「你呢?你還比我先來。」她停一停,見他還兩腳伸直地坐著:「該不會專程來這兒賞月觀星吧?」
「我來找東西,哪!」
攤開手,小苗一時看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只好把方才帶來的油燈找出來,幸好它還穩穩地躺在草叢中。
「咦?」閃爍的燈光貼近他掌心,尤其將那顆銅板大小、紫丁香顏色的琉璃墜子照映得燦爛輝煌:「墜子!你找到它了……」
「是啊!可費我不少工夫,它就掉在上頭的崖壁上,不高不低的……」
「你瘋了嗎?就為了它你還特地過來嗎?大家都在找你啊!一個人在外頭有多危險……」
「妳不高興?」
他打斷她的責備,小苗淨抿緊薄唇,不回答,也不再繼續說。
高興啊……她其實是高興的……甚至是感動非常。
「總之,咱們快想辦法回去吧!」正要起身,瞧見璽亞投來一個無奈的目光,動也不動:「你還要繼續坐在這兒?」
「我說過拿那墜子很費工夫,沒打謊子,我恐怕把腿也給摔斷了。」
宋琳不耐煩地站在一堆修女面前,等著她們不再祈禱、不再畫十字,活脫像熱鍋上的螞蟻,缺乏應變能力。
「怎麼樣?我看咱們自個兒出去找好了。」
她對身旁的哥哥低聲提議,宋昱比她還目中無人,轉身就往外走,再不理修女和傳教士的叫喚。
「小苗的馬也不見了,我看她八成去找璽亞,就希望他們兩人能碰到面,省得咱們要兩頭找。」
「放心,小苗一定可以找到璽亞,他們倆有緣,那就比什麼都強了。」
他笑著,卻是幾分落寞。
小苗對著他的腿發怔足足有一分鐘之久,這麼嚴重的傷勢她只能想到外科醫生,現在呢?這樣的郊野該怎麼處理這骨折?
「我…我回去找人過來,你不要亂動。」
「等等,」他忙叫住興沖沖要行動的小苗:「妳知道回去的路?做記號了嗎?」
沒有。她束手無策又蹲下來。
「很疼嗎?」
「不動的話就不疼。」
璽亞故作鎮定,小苗看著看著竟愈來愈難過,原來他不是故意要讓人擔心,只是腿斷了,回不去。
「早知道你會這樣,我寧願不要這墜子了,雖然你幫我找到它,我還是要罵你傻。」
「妳不也一個人過來找我?還是女孩子呢!咱們算扯平了吧!」
「是半斤八兩。」在他身邊坐下之後,小苗觀望起這裡的樹木特別茂密:「喂!這裡不是森玉笏了吧?」
「不是,應該是森玉笏再過去些,可能離閬風亭不遠。聽見水聲沒有?聽說這兒只聞水聲潺潺,卻不見溪流,咱們入了一個大迷宮了。」
「沒關係,等天亮就不怕。」有了同伴,她變得蠻不在乎,大概是因為璽亞也在。
她小心翼翼把墜子收進小荷包裡,而璽亞早認出了那塊琉璃,原以為它在三年前就被小苗扔了。
「它真那麼重要嗎?」
「它是一個禮物,我對它又愛又恨的。可是一旦不見,沒想到自己會著急得六神無主。」
「是…誰送給妳的?」
小苗咬咬櫻唇,將身子往後縮:「不說了,那回憶不怎麼好,糟糕透了。」
他其實知道,其實一直都耿耿於懷。
那天他真的興高采烈地遞出琉璃墜子,只是接過禮物的小苗身上,早已戴上仰慕者所送的鑽石手鍊,她用那隻閃閃發亮的手觸摸頸子上的琉璃時,在手鍊璀璨的光芒之下,璽亞頓時恨透了自己粗鄙的禮物,甚至恨之入骨。
『真難看。』
他被無聊的嫉妒佔據,不昔毀掉小苗的期待,還有自己當天原本準備好的告白。
又陷入沉默了,小苗釐出一小塊空地,堆了柴,把油燈裡的火過給它,柴火燃燒起來的「劈啪」聲響很快就趨走黑暗的恐懼。
「妳為什麼來?妳說過不會在乎我的,也不想同纖纖惹事端,這會兒來找我…這兩樣可都失敗了。」
「我沒想那麼多,騎著馬就出來了。」她就巴著那舞動的光源看,不去觸及他心疼的眼神:「沒辦法呀……不論你在哪兒失蹤了,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妳啊…真是個難伺候的女孩。」
她聽見他的嘆息,有些不高興。
「妳放棄,我也要跟著妳放棄了,現在妳打破自己訂下的禁例,我又該拿妳怎麼辦呢?」
「不怎麼辦,咱們…咱們又不相干,我放棄與否你都不必管。」
「我已經不能不管,不能不管了啊……那墜子,不就幫妳找回來了嗎……」
她正奇怪身邊的聲音逐漸消聲匿跡,不料璽亞的頭已經斜靠在她肩上。
「喂…少京?」
「抱歉,我睏得很……睡一會兒就好……」
他受傷了,體力大為消耗,現在連眼皮都撐不開,瑩瑩火光在他的倦容上搖曳起來。
小苗僵硬不動,淨與黑夜相望,身邊暖暖的陽剛氣息輕輕吹襲著頸項,她不由得一陣酥麻,璽亞靠在肩際慢慢睡去,似乎睡得很沉,似乎累壞了,她暗暗深呼吸,好將自己雜亂無章的心跳調適過來。
「哥哥,你看,那兒有火光。」
宋琳指向一片山頭,宋昱勒住馬,在黑森林中尋見了那一丁點微乎其微的火苗。
不消十分鐘的時間,小苗就覺得無聊了,她沒半點睡意,偏又無事可做,乾脆側下頭,悄悄端詳起璽亞的睡臉。
這男孩子長得真標緻,輪廓深明,睫毛又像女孩般的長,清秀的唇線勾畫出一絲剛毅之氣。她怔了怔,驚覺到自己過於接近,但是…靠近他的感覺真好,淨是熟悉的味道。
小苗突發奇想,躊躇,又緩悠悠湊近他的嘴唇,近乎要碰上了,而那雙黑眸驀然睜開,他們近距離的四目相對之下,嚇得小苗掩著嘴退後。
璽亞用詢問的眼神望住滿臉通紅的小苗。
「對不起……」
她想逃,又很快被捉住,一把拉近,小苗忽然覺得少京凝視自己的眼神,像極當時在起飛的崖上要將她牢牢記住的璽亞,用他深款的眼眸,無限懷念地滑過小苗的眉稍、眼睛、鼻子。
「我問著自己,為什麼要為了妳的墜子賣命?發現…只是因為喜歡妳,就能做許多難以登天的傻事,我也不懂,就因為一直好喜歡妳。」
「一直好喜歡?」
「嗯…我是用我的生命在喜歡著妳,只是妳不知道。」
或許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從前的璽亞曾經死了,又化身為少京回到她身邊。
他輕輕吻著她,感到小苗的嘴唇和身體都在發抖,而璽亞自己也正承受著一股巨大的顫慄,峭壁為屏,松柏為幕,他們共有的回憶催化著奇妙的感動,在偌大的天然空間裡溯流膨脹。
他說的「喜歡」似乎超乎小苗所能想像的綿長亙古,她不由得懼怕起來自體內不可遏抑而劇烈焚燒的情愫。她認識這個人,而且很久很久以前就與他相知相惜了,至今才讓相見恨晚的遺憾重重佔據。
「唔…」璽亞皺了一下眉,身體的移動觸發腳骨的疼痛。
「怎麼?我瞧瞧,或許還有其他外傷。」俯下身以掩飾臉上的潮紅,小苗將他的褲管往上掀捲:
「別再亂動了,幸好沒什麼……」
瞬間,她就這麼停口不言,一如緊急煞車的車子。璽亞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腳彷彿很令她驚訝,直到抬頭看他,這份不小的波濤還湧現在小苗狐疑的清明透澈的黑瞳裡。
『小苗!小苗!妳騎太快了!』
『沒關係,我在英國的時候天天騎馬呢!』
璽亞氣急敗壞地跟在她的馬身後,小苗卻意氣揚發使勁揮鞭,聽不進他的警告。
『璽亞!你看,這是我剛向老師學的。』
小苗忽地奔向柵欄,叫他大吃一驚。
『停下!那隻馬還沒學會跨欄啊!』
慘烈的結果可想而知,小苗落馬了,還摔得很嚴重,璽亞已經儘力阻止任何更糟糕的情況發生,他因為滑壘去接抱小苗,而被倒下的木欄割傷小腿,傷口不算淺,結痂之後形成一個特殊的閃電疤痕。為了這道傷口,他在床上躺了十天,又拄著拐杖半個月,是小苗天天來探視他的腳傷直到痊癒,小苗,最清楚不過了。
左小腿上,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形狀,不偏不倚,不差分毫,就是那道傷痕了。
小苗還是望著他,但從這一刻起,名叫「少京」的人乍然在她眼裡變得似幻似真,曖昧不明,飄飄渺渺地,像披了件偽裝的皮衣。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32:07
第八章
從香山回到北京的日子,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個禮拜,璽亞的腳經診斷後不是骨折,是腳骨挫裂,昨天才剛出院。
小良最近改了貪睡的壞習慣,更不再晚歸,準時下樓跟大家一起用早飯,餐桌上自然比以往常熱鬧許多,只是璽亞偶爾會感覺到一雙視線雪利地盯住自己,四下搜覓時,就看見小苗移開眼,逕自做起自己的事。
「雲笙,雲笙,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呀?」餐桌上,小良最討厭別人在她說話的時候分心:「杜夫人的女兒要結婚了,作了一堆旗袍,還邀咱們喝喜酒呢!哈哈…你能想像那胖女孩塞進旗袍裡的樣子嗎?」
雲笙心不在焉地應聲,看來有些恍惚,嫿姨憂心他嚴重的倦容:
「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老熬夜呢!」
「是有點倦,不過不打緊的。」
「說到結婚,」小苗突然想到另一樁喜事,轉而向璽亞報告起來:「咱們家那個滿臉鬍渣的老柯啊…也在他老家娶了一位年輕姑娘了。」
璽亞還在看報紙,聽了驚奇地笑一笑:「那老粗不挺厲害的?都快五十了吧!我以為他會打一輩子光棍呢!」
說到光棍,嫿姨又想起隔壁巷口人家的例子,興沖沖和愛聽小道消息的小良聊起來,小苗卻放下碗筷,力道重得有些故意,叫璽亞又抬頭面向她一臉要逼供的可怕模樣。
「什麼呀…?」
「為什麼你會知道老柯的事?他已經不在咱們家做事好久了。」
「唔…」
他突如其來地在餐桌上被暗算了,四面楚歌,小苗犀亮的目光正是上弦的弓箭,蓄勢待發。
「我是…是聽這兒的下人說的。」
「胡說,無端端幹嘛跟你這客人聊老柯的事?」
「這個…」眼珠子尋求生路般地晃一圈後,他丟下報紙站起來:「啊!今天輪到我值日,可不能遲到。」
難道小苗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嗎?難道他露出馬腳了嗎?傷腦筋,現在他在小苗面前簡直無所遁形,心驚膽跳的,非得想個辦法了。
「那就先避避風頭吧!」宋昱同他在校園裡散步,學生們來來往往:「就說你的腳必須到天津去治療一段時間,等情況穩定再回來。」
璽亞恍然大悟地拍拍他的肩,笑道:「真有你的,說謊的本領無人能及啊!」
「這算是一種稱讚嗎?」
「就這麼辦,我利用這段時間去逼問那個盜匪,管他是不是喪失記憶,一定叫他把內幕一五一十地吐出來。」
他正有衝勁的樣子、笑的樣子、皺眉頭的樣子……真的愈看愈眼熟。
小苗還坐在教室裡,不理會法文課的新進度,放肆地望住聖彼得的校園,鄰座的宋琳都不禁要覺得她注意得過火而非比尋常。
放學後小苗和宋琳相約到家裡,距離畫展的日子迫在眉睫,她得決定出展的作品,宋琳則是她最好的軍師。
「這是我的畫室,」小苗推開一扇門,光明几淨的房間掛滿琳琅滿目的作品,一個畫架,一張藤椅,還有一櫥子整齊的畫具:「平時沒什麼人進來,我畫畫的時候不喜歡給人看。」
「畫全都在這兒?」
「沒有,美術館的館長自己看中幾幅,指定要出展的,都已經運到美術館去了。」
「這些為數可觀的作品要挑起來,還真得費工夫了。」
「二娘帶家顥出門,我去準備茶點,咱們再好好挑。」她走到門口又停下來交待:「對了,姐夫他人不舒服,正在休息,咱們都安靜點吧!」
「他怎麼了?」宋琳問得比小苗還擔心。
「工作太累,沒怎麼睡、沒怎麼吃,今天早上差點昏倒呢!」
「不如…我跟妳下去吧!家裡沒人,恐怕他沒東西吃。」
「嗯…」宋琳真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呢!「說的也是!那咱們煮粥吧!」
街上,朋友擱下手裡的香煙,遞了一盒煙絲到小良面前。
「德國貨,試試看。」
「喔!」她裝好煙管,找出了火柴,下一刻又把香煙和打火機一倂放下:「不了,我戒煙。」
「哈!妳?」朋友收到一個破天荒的號外,嗆了幾口煙:「妳有毛病啊?沒事戒什麼煙?」
「膩了不行?」她有些浮躁地張望四周,找不到任何時鐘,推推身邊的朋友:「咱們逛多久了?」
「嗯…還不到兩個小時,四點鐘而已。」
「不逛了,我腿酸。」小良善變的個性再度發作,步出人行道就招來一輛黃包車跳上去。
今天是嫿姨帶家顥看牙醫的日子,小苗和少京又去上學,家裡不就剩雲笙一個人在家嗎?一想起早上他臉色蒼白的模樣就心寒,她就勉為其難地回去看看好了。
後來雲笙醒了,朦朦朧朧地看見宋琳在門口躊躇猶豫,紮了一條長辮繞過肩。
小良絕不會作這麼清秀簡單的裝扮,雖然腦子沉甸甸,他也不會看走眼。
「宋小姐?」
宋琳端了碗熱騰騰的粥走來:「我煮了粥,你餓了嗎?」
「真是不好意思。」
他匆匆起身,宋琳趕忙阻止他下床,將碗擱著,等他拿件外衣披上。
「妳們放學了?」
「嗯!小苗有事找我過來,才知道你人不舒服,看過醫生沒有?」
「謝謝妳關心,早上醫生來過了,沒什麼大礙的,倒讓家裡的人嚇壞了。」
「梁大哥什麼都細心,就是太不會照顧自己身子,別讓工作累壞你嘛!」
「爸擴大了工廠生意,生意好,自然就忙,真不知是好是壞,不過我…倒是比以前煩躁多了。」
「要不,我給你念念書,像在醫院的時候那樣,你唸著,我的心就平靜了。」
房裡柔和的光線下,宋琳漾開的笑容十分甜美,不帶一根刺,雲笙很安於此刻的寧靜難求,所以他也笑了。
「書啊…一忙,真的很久沒看了,聽妳這麼一說,倒挺懷念的。」
「對了,梁大哥不是也喜歡泰戈爾嗎?下個禮拜有場演講,關於泰戈爾的一生和作品都會介紹、分析,你有興趣聽嗎?」
「那演講我知道,也很想去,真是,我連這回事也忘了。」
「那麼讓自己放假一天吧!別埋頭分析工廠生意,聽聽別人怎麼分析泰戈爾。」
「宋小姐,妳真跟妳哥哥一樣是醫生,不過妳獨樹一幟,是診治心靈的。」
「對你有幫助嗎?你能康復嗎?」其實需要診治的人是她,她心裡知道自己毋需為雲笙煮這一碗粥,可就覺得如果再不見他一面,一定會死掉:「如果…我是你心靈的醫生,可以常常來見我的病人嗎?」
雲笙並非木頭人,宋琳渴求愛情的靈魂…他聽見了,雖是戰戰兢兢,卻驚心動魄,他無法立時回應那溱在眼眶中的酸楚淚水,外頭小苗說話的聲音一溜煙地竄入。
「姐姐!妳幹嘛淨站在這兒不進去呢?」
門讓小苗推開,雲笙這才望得見不知何時站立在門邊的身影,宋琳拭去眼淚轉身,一眼就看透小良全身嗆辣辣的慍意。
「宋琳,姐夫吃了嗎?」小苗近身瞧瞧還沒碰過的白粥,又將它端起來:「你吃不下嗎?宋琳特地煮的,她的手真巧。」
看來小苗是房裡唯一還沒進入狀況的人,她望望怒瞪雲笙的小良,又望望神態有些尷尬而曖昧的宋琳和姐夫,怎麼大家都忽然僵持不下,連空氣也跟著凍結了,而且沒人要理她。
雲笙先打破沉寂,起了一個自找死路的問題:「小良,妳不是跟朋友去逛街嗎?」
「是啊!」她毫無善意地冷哼一聲:「就不能回來嗎?不方便是不是?」
雲笙無奈,小苗和宋琳都在這兒,真不希望夫妻吵架的場面現在就上演,他轉了話題:
「妳手上一直拎著的是什麼東西?要不先放下吧!」
「這個呀…」她舉高那紙袋,笑了笑,像極披了狼皮的羊:「是我為你買的鮑魚粥,怕你餓著了,你不會不接受我的好意吧?還是那碗粥就夠了?」
小苗頓時明白這衝突點了,她手上捧了一碗,小良手中也有一袋,叫雲笙左右為難,宋琳偏偏不讓步,她就專鎖定小良的動作,存心卯上了。
「謝謝,我身子好些了,正好吃得下兩碗。」
雲笙話才一出口,馬上惹來小良的勃然大怒,她瞪他瞪得更兇,彷彿眼前這個人是十惡不赦的大漢奸。
「兩碗都吃?你想得美!」
使勁一擲,飛過來的紙袋準確打中小苗的手,連同那碗粥也一起打下去,隨著粥和碗的玉石俱焚,小苗也生氣了。
「妳在發什麼脾氣?不過就是碗粥嘛!這有什麼好爭的?」
「沒好爭的妳就叫她不要再來!」小良不客氣指住宋琳的鼻子。
「宋琳是好意啊!二娘不在,我又不會下廚,當然是請宋琳幫忙了。」
「小苗,」宋琳一貫的認真、沉穩,出口釐清一切:「我不是出於好意。」
「咦?」
「宋小姐,別說了。小苗,不是還有事情要忙嗎?去吧!」
「你別想把人支開就死無對證了!」小良用力地甩上門,誰也不給走:「把話說清楚了再走。宋大小姐,這兒是方家,這房間是我和雲笙的房間,雲笙又是我丈夫,請問妳,這些妳全都明白嗎?」
「當然。」她用一潭靜水的眸子迎對小良的怒火中燒:「所以梁大哥對我一直以禮相待,我也配合他的君子風度了。請妳別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我,告訴我,那麼該怎麼做才能不去喜歡一個人呢?」
雲笙和小苗都怔愕住,小苗是純粹的如雷貫耳,雲笙卻是為她的坦白而由衷起敬。
這樣一個纖瘦的少女,表明自己心意的氣魄竟不輸男人,她直挺挺地站著,宛若從容就義的軍人。
「妳…妳簡直莫名其妙,竟然這麼大言不慚!那洋學校都是這麼教妳的嗎?」
「小良,別鬧了。」
「我鬧?」她揮開他的手,令雲笙不支地晃動一步:「這會兒我是壞事的人了?這會兒我得挨罵了?」
「梁夫人,梁大哥還沒康復,妳讓他休息吧!」
這個黃毛丫頭,憑什麼對雲笙體恤和擔心?為雲笙煮粥、招呼他多休息的應該是她才對,這個目中無人的宋琳原就沾不上邊。
「不用妳教我該怎麼做!妳根本不配說那種話,根本不配站在這房間裡,小賤人!」
「啪」的一聲。
小良的臉挨打了,宋琳很驚訝溫文儒雅的雲笙會動手,小苗雖為姐姐心疼,卻也不敢出聲,因為挨了打的小良看起來更可怕,淨摀著一邊臉,怨艾地與丈夫相視。
「你幹什麼?很痛啊!」
揚手一揮,雲笙半邊臉當下也重重被她打了一記,小苗嚇得掩上嘴,忙向宋琳使眼色要她快走,自己則把歇斯底里的小良攔到一旁:
「姐姐,冷靜點,姐夫真的需要休息,妳別讓他又病發一次嘛!」
「病發就病發,反正他有人照顧啊!我看這病嚴重一點更好,那就能請個二十四小時的看護了!」
「妳別說氣話嘛!咱們先到客廳坐,讓等姐夫好些了再談吧!」
「妳…妳不要一直把我往外拉,為什麼要我走?妳也是胳臂往外彎的叛徒。」
小苗倒吸一口氣,再也按捺不住了:「妳別鬧了!淨像一把機關槍見人就射,妳若是吃醋就老實說出來呀!」
小苗的大吼的確出人意料,但「吃醋」這名詞更有效地澆滅小良頭上的一把火,在雲笙的注視下,她支吾半晌,硬生生擺高了架子。
「什…什麼吃醋?別笑死人了好不好,我只是…咳!只是生氣而已。」
「明明就是吃醋嘛!死鴨子嘴硬。」
小苗咕噥著送宋琳出去,房內小良突然不想要她走,這一走,不就留她要收拾殘局了嗎?
「哎呀!我的睡衣沾到粥了!」靈機一動,故意大驚小怪跑到床邊蹲下,拍打起早上被隨手亂扔的絲質睡衣:「這件很貴的,怎麼辦?」
「小良。」
雲笙在叫她,也走到身後邊兒了,小良卻將睡衣翻看得更仔細,好像還有千萬顆飯粒沾在上頭:
「黏死人了,會不會有味道啊?」
「小良。」
他再度喚了一聲,伸手觸碰她肩膀,一下子就被小良撥開,他又碰,她又撥,然後噘著嘴不吭聲,比任性的小孩子還麻煩。
「妳的臉還疼嗎?」
「可別跟我說你很抱歉打了我,我也回你一掌,不相欠了。」她又把他的手打開。
「動手打人是我不對,可妳對宋小姐說的話太過份了。」
他稱她宋小姐?還真是以禮相待呢!小良忽然想發笑,忍住,依舊沒好氣:
「那就別再這兒跟我窮解釋,安慰你的宋小姐比較要緊吧!」
「妳的氣還沒消嗎?我和宋小姐之間真的沒什麼,妳想太多了。」
「我?」她回頭指著自己:「什麼想太多?我壓根兒都沒想,再說一遍啊…本小姐可沒在吃醋,你…你也別想太多。」
他們倆都蹲在床腳邊,雲笙不由自主笑出了聲,她辨不出那是什麼意思,索幸又死瞪住那件睡衣。
「妳怎麼會是吃醋?小良…是為我好。」
「誰…誰為你好?你可…可不要往臉上…貼金啊!」糟糕,她又結巴了,小苗怎麼不回來看看情況呢?真不怕他們吵架嗎?
「要不是為我好,怎麼會為我買粥回來?」
他的聲音好柔喔!像夜晚的海浪,一波波地低吟呢喃,讓她沉浸在上頭載浮載沉。
「買粥…也沒什麼了不起,又不是…不是親手煮的,就算我煮了,也難吃得要命。」
「誰說沒什麼了不起?」他來到身邊,挪出一隻手臂攏住了她,挨著小良紅撲撲的臉輕聲說:
「小良不再晚歸,不再貪睡,還為我戒了煙,了不起極了。」
她杏眼圓睜,怔怔望著地板上散開的白粥和鮑魚,他知道了……雲笙都知道,她的改變原來他都看在眼裡。
「你…你少臭美了,誰會為了你…為了你……」
「乖嘛!別哭啊……」
小良緊緊閉上眼,結果不應該是這樣的,她還要繼續和他冷戰,直到他肯三跪九叩地認錯,或許她還能考慮同他說話。而不是現在的她,可笑地蹲在床腳邊,像個孩子哭個不停,還要雲笙好聲地哄著、摟著,這簡直太難看了嘛……幸好其他人都走光了。
這時外頭又傳來了聲音,是家顥的,顯得十分納悶。
「咦?媽媽,苗姐姐,妳們倆貼著門做什麼呀?」
幾張牛皮紙自纖纖的手中掉下,在空中滑翔了三、五遍才落地。
「大小姐,您的懷疑沒有錯,」年輕的日本人左近在她跟前維持標準的立正姿勢,細長的眼睛信誓旦旦地發亮:「楊少京和他的朋友宋昱,的確是金先生手下的人。」
「騙人…」
晶瑩的淚珠粉碎在顫抖的唇際。
「大小姐,他們跟前任書記是一夥兒的,而那個楊少京一定是為了任務來接近大小姐。」
「騙人…」
她哭著搖搖頭,緊緊掩起耳朵。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跟蹤過他們,拍下他們的行動,絕不敢拿這件事欺騙您。」
「騙人!騙人!」
「大小姐。」
「一定是你誤會了、出錯了,少京…我的少京怎麼會是…是……」
左近見她失神的模樣簡直與精神病院裡的病人如出一轍,逕自忖量一下,又說:
「大小姐如果不相信,我就先將報告交給程司令,由司令來裁決。」
纖纖見他自地上撿起那幾張牛皮紙,忽然緊張起來:「你要交給爸爸?」
「事關重大,雖然您事前吩咐過不能讓第二者知道,但…還是由程司令來決定比較好吧!屬下告退了。」
「等等…」她喃喃囈語,望著他筆直的背影朝緊鎖的門口走去,那個書記,被一槍斃了命的書記也正是這麼要離開,就被程司令由背部開槍擊斃,就一槍,那個人再也不動了。
纖纖亂糟糟的視野照見了半掩的抽屜中閃爍黑光,神秘光芒當下迷了她的心竅,素手把握起一把金屬的沉甸和冰涼,將管口緩緩移向那個背影。
程天豪家中剎時劃過一道槍響,纖纖駭然直視那撲倒在血泊中的人影,硝煙未散,手槍卻自她抖個不停的手裡滑落,她啜泣著,哽咽著,當場尖叫。
「爸爸!爸爸!」
程天豪趕來書房看情況,纖纖猛然衝進他懷裡,哭得厲害。
「爸爸,怎麼辦…我正在玩槍,哪知道…哪知道子彈就突然射出去了,它走火了,我好怕啊……」
作者:
bigh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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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6-9 20:32:25
於是,璽亞向方家提出赴天津治療的說詞,也獲得認可,臨行之前,家顥跑出庭院之外,在大門口纏住了他。
「少京哥哥,你要去玩吧!帶我去,帶我去。」
「不是說了要醫腳嗎?我這德性怎麼去玩?」
「真的?那…下次你回來,會不會又換另一張臉呀?換個孫悟空的好不好?」
「噓!」
他摀住家顥的大嘴巴之際,小苗也在三公尺外的地方站住,雖然她的表情點怪,但這麼遠…應該沒聽見吧!
「你還會回來嗎?」
「唔?」她帶著憂的神情讓他不解:「當然了,十天後就回來了。」
小苗沉吟半晌,動手將頸子上的墜子解下來,遞向他。
「你知道這是我的寶物,請你帶著,回來的時候…再還給我吧!」
她用這種方法來確認他會再回來?這般的小心翼翼,惶恐不安,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知道了,這個…」他接過來,將之戴在自己脖子上:「就先由我保管了。」
門外車伕在催促,小苗看著璽亞提起行李,向自己揮揮手,不禁脫口而出:
「少京。」
「嗯?」
他側過身,白花花的陽光正好將他的半邊臉照得光耀而模糊。
「我也喜歡你,而你是真存在的吧!我喜歡的…不會是個莫虛有的少京吧!」
「……當然了。」
他還是遲疑了。小苗失落在悵然的緘默裡。
再回來的時候,她還能看著這張臉…喊他「少京」嗎…?
「妳說什麼?」書房裡,雲笙挑高的音量顯示對小苗強烈的質疑:「妳是認真的嗎?」
「請別認為我瘋了,或是神智不清,」小苗著急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在說服雲笙之前,她必須先說服自己的理智依在:「我是幾經思量才這麼要求的,雖然無稽,雖然荒唐,但只要讓我確認那一眼,我就死心,就閉嘴了。」
「上回妳是全程目送著他下葬的,這還不能叫妳死心嗎?」
面對雲笙對她的心灰意冷,小苗趕緊搖頭否認:「上回我沒仔細看,我沒懷疑啊!求求你,姐夫,我沒想做什麼,只是看一眼,就求一眼,完了,馬上就復原它。」
「這太荒謬了,沒人這麼做,也不會有人這麼做,只有那些盜墓人。」
「那就當我去盜墓好了,你幫幫我,只為了一眼,姐夫,請你別再漠視我的認真,要不…我真要下跪求你了,你還是得幫我,因為我會用盡一切辦法求你。」
大嘆一聲,雲笙為難地撫揉太陽穴,暫時不去接觸小苗固執頑強的眼神。他不知小苗打哪來的異想天開,可她不會輕易開玩笑,至少不會拿璽亞的事開玩笑,他也明白,小苗對璽亞的事是再認真不過了。
「小苗,要死心…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氣,妳願意再嘗試第二次嗎?那就依妳的意思……開棺吧!」
「我想跟纖纖分手。」
宋昱稍稍打住替他換藥的動作,璽亞神色凝重又不失認真,他倆心裡有數地互望一會兒,宋昱又繼續上繃帶。
「金先生不會答應的,你還不能退出。」
「我沒有要退出,只是想停止欺騙一個女孩子而已。她等於被設計地愛上我,又莫名其妙地相信我也喜歡她。每回跟纖纖見面之前,我都得先打好一大篇謊言的草稿,很抱歉我不能再文思泉湧了。」
「你若和程纖纖交惡,程家的情報要怎麼打探下去?」
「我會想辦法,或許會更冒險,總比用投機取巧的手段好。」
「你…」
他們又要爭論了,正巧宋琳急急忙忙地跑進來,喘著氣,向他們報告一件重大消息。
「事情有眉目了,那盜匪…全想起來了,包括那個私購艦艇的證據。」
「他怎麼說?」
宋昱問得輕鬆,卻也同璽亞一樣屏息以待。宋琳欲言又止,似乎這並不是一個好消息。
「那個人,手中沒有證據,他根本還沒能得手,但他見過,在今年春天的一場畫展中見過,不曾問世的艦艇『龍湍』停泊在上海碼頭的時候…被畫下來了,還被當成展覽品展出。」
璽亞顧不得腳傷還沒處理好,衝動站起來:「等等,妳是說…那個畫……」
「是小苗畫的。『龍湍』出現的時間、地點,在她畫裡都標示得清清楚楚,換句話說,」她深吸一口氣,案情突然大有展穫實在激奮人心:「小苗…是這件私購艦艇的目擊證人。」
凌晨五點鐘,還是朝霧濃厚的時刻,迷漫了整片黃櫨林,從未間斷的鏟土聲雖不至破壞這裡的朦朧美,卻打擾清晨的寧靜,及至一口沾滿沙土的棺木被重重抬到地面上,小苗霎時間看得驚心動魄。
「要開棺了,妳真確定要這麼做嗎?」
伴隨在身邊的雲笙關注於她已經褪去血色的臉龐,深怕待會兒棺門一開,小苗什麼也沒查證到就先昏過去了。而她自己不是沒有自知之明,卻蒼白著臉對他點點頭。
雲笙沒輒,只得向工人們頷首示意,於是棺木四周的大鐵釘被一根根撬了開來。
她的呼吸、她的神經、她的血脈全都隨著刺耳的敲打聲靜止,只有視覺還是靈光的,注視棺門漸漸鬆脫,小苗覺得動彈不得的雙腳忽然想拔足而奔,逃離真實與假像。
後來,聽見了一聲巨響落地,是棺木打開了。
「小苗,可以了。」
她被一襲驟風嚇著,看見煙霧在棺口上快速移動,那沒了魂魄的軀體忽隱忽現地進入視野之中,她不支搖晃了一下,幸虧雲笙及時撐住她,小苗執意地推開雲笙攙扶的手,在棺木邊跪坐下來。
歲月,在他的臉孔抹去一切,只留下最原始的空白,誰也辨識不出了。而蟲子蛀蝕了布料,讓腿部還未化去的血肉顯露而出。
小苗睜大著眼,她的靈魂乍時被這裡的死亡氣息撕裂拉扯,直挺挺的,失了生氣,只感到身體的某一部份還在人間與幽冥的灰色地帶游離飄泊,卻已經遍尋不著她要的真相。因為真相,還在茫茫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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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h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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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6-9 20:33:05
第九章
鎂光燈的閃光從茶會一開始就從未停止過,美術館大廳湧入了大批記者,爭相採訪藝術界的奇葩,小苗與館長端坐在貴賓席上,其實大部份都由館長開口發表,小苗天生藝術家特有的孤傲作祟,認為只要將畫作好好呈現出來,其他的宣傳活動就漠不關心了。
雲笙撥撩窗簾,透過玻璃望向在庭院中休息的小苗,她以悠閒的姿勢輕靠椅背,手鬆鬆下垂,側著頭,看不遠處的家顥放風箏。
自從開棺驗屍的那天起,小苗整個人完全鬆懈,再不緊繃,安安逸逸地照常度日,就算畫展將近,也不能在她身上看到一絲壓力的現象。
「小苗,今天風大,別在這兒坐太久。」
她稍稍挪開頭上的圓形帽簷,見到雲笙裝扮整齊地正要出門。
「熱,吹風正舒服。」
又轉過頭,繼續望著家顥的風箏有氣無力地落下,一會兒,她喊他:
「家顥,讓我看看你的風箏。」
小男孩很高興有人願意關心他對風箏的挑戰,三步併作兩步跑到小苗跟前。
「是不是它的翅膀太小,所以飛不起來呀?」
「嗯…」假裝檢查起風箏,她翻看幾次後,問:「是有點小,這誰做給你的啊?」
「是璽…璽…喜歡風箏的少京哥哥給我的。」他眼珠子溜向一邊,為自己捏了把冷汗。
「少京?這就奇怪了,它樣子長得像之前璽亞哥哥做的。」若無其事地又問:「這應該是璽亞給你的吧?」
因為被一語道中,家顥瞪著大眼睛,滿臉藏掩不住的心虛:「不…不是啊!就說了是少京哥哥嘛!」
原來小家顥被說服,達成協議了。
小苗當下轉了轉腦筋,和藹地笑:「你是不是…跟人約好了?實話一個字都不能說?」
這個大姐姐似乎能明白男人之間的義氣,家顥猶豫一下,然後點點頭。
「好吧!那你都別說話,就像剛剛那樣點頭回答我好嗎?」
「啊?」
「咦?破壞你們的約定了嗎?」
「嗯…沒有耶!」
「那就好啦!咱們談完之後,我就教你放風箏,保證可以飛得高高的。」
家顥抿著唇想了想,經過他深思熟慮三秒鐘後,好像沒發現任何不妥之處,便答應了。小苗佯裝漫不經心的樣子,慢吞吞整理起風箏線,一面信口發問:
「咱們家這個少京哥哥…其實真正的名字不叫少京,對不對?」
他點點頭,不加思索。
「那…他的名字,該不會是璽亞吧?是不是?」
他又點頭,發現小苗纏線軸的速度放得更慢了。
「是璽亞…親口跟你說的,說他不是少京,是璽亞?」
家顥抬起頭,又點了頭,還奉送一句:「就是咱們家的璽亞哥哥呀!大家都以為他不在了。」
夏日炎炎,此起彼落的蟬鳴聲勢浩大,正充斥在這片沉默裡。
他歪斜著臉,眉頭可以皺得跟嫿姨一樣凹深:「苗姐姐,妳要哭了嗎?不高興嗎?」
側下明瞳,她對他露出一縷悽惻的笑意:「不是,我連自己該不該高興…都不知道呢!」
家顥嘟起嘴,對於她的反應不是很滿意,顯然這天大的秘密並未帶來預期中的驚喜。
一會兒,小苗發現又有人要出門,登時卻認不出是家裡的哪個丫嬛,一身再樸素不過的中國服,搭上兩根垂在胸前的麻花辮,手裡卻捧著一本大書。
「姐姐?」
「啊?」小良倏然轉身,脂粉未施的臉上盡是倉惶:「妳…妳在這兒啊?」
「姐姐,妳為什麼打扮成這樣?」
說樸素是好聽,但真的很土。
「沒有啊!這…這樣很奇怪嗎?我可是先說好,我才不是要去跟蹤誰呢!」
小苗目送著她匆匆忙忙地出去,莫可奈何地想:「我又沒問妳要幹嘛。」
北京的夏季長,自五月下旬到九月一百多天,雖位處北方,一熱起來幾乎與南京無異,所以街上行人並不多,獨獨宋琳還撐著陽傘佇立在文化廳門外,像在等人,叫路過的行人不禁要多看她幾眼,她雖然不怕熱,站了半個多鐘頭也漸漸香汗淋漓了,不時用絹子擦額頭,不時眺望遠方來路,路像被太陽烤熟了會冒煙。
他不會來了吧……也許忘了,這場泰戈爾的演講當時有頭沒尾地帶過,他連答應都沒說呢!而她,宋琳,竟可以跟小苗一樣癡傻,漫無目地等著,她的夏日漂鳥。
「好蠢哪…」
輕聲嘲笑自己在地上的影子,而後不期然地,一個較為高大的黑影加了進來,因為是跑步來的,身子還喘個不停。
「對不起,妳等很久了吧?」
她稍稍轉移陽傘,晃見了雲笙比炎日更璀璨的笑靨,他流的汗比她多,自清逸的眉稍滑下,宋琳伸出手,細細擦拭。
「我不知道自己等多久,就知道你來了。」
雲笙看看錶,演講已經進行了二十分鐘:「咱們進去再說吧!」
他們進去了。小良這才放心地從胡同中走出來,理理長辮,又逡望一下四周,像個偷兒一樣地跟上去。她可不是來跟監的,只是一時興起,想聽聽那個叫泰什麼東西的人演講,如此而已。
會場中的座位坐得零零星星,觀眾大部份是上了年紀的學究,要不就是為了功課、報告而來的學生,雲笙和宋琳揀了後頭的座位坐下,聆聽講台上的國外學者將他們帶入泰戈爾的文學世界。
「我原是在猶豫的,不知該不該來,又不想讓妳擔心、失望。」
單調乏味的演講聲中,傳來雲笙沉篤好聽的聲調,他平心靜氣面對講台方向,宋琳好奇地看向他專注的側臉。
「梁夫人…她知道嗎?」
「就是為了向她報備,才遲到了。」
「她不氣炸了?」
「呵…沒有,小良這個人,嘴硬的很,喜歡說反話。」
什…什麼啊!幹嘛一開始就說她壞話?坐在後一排的小良從書本中探出頭,氣忿忿瞪住怡然自得的丈夫。
「她說的反話不都很傷人嗎?怎麼梁大哥…好像一直都能甘之如貽呢?」
「她啊…她和小苗這對姐妹完全不同,小苗是外柔內剛,妳應該很清楚,雖然很容易受傷,可她能自己再站起來,完好如初。而小良,乍看之下是比妹妹強悍多了,那是她的保護色,隨時用來掩飾背後的傷口,小良很容易受傷,必須有人幫她一把才行。」
「所以你一直在幫她?一直都這麼了解她?你們不是媒妁之約而結婚嗎?為什麼可以……」
「因為我愛上小良了。」
宋琳睜大著湛湛黑瞳,在麥克風持續的播放中,彷彿聽見了一陣振翅而飛的聲音。
那本大書緩緩遮蓋到鼻尖,小良還回不過神,她知道自己一定臉紅了,而且紅的不得了,可再管不著,她的視線曾幾何時,早已被那個背影不可自拔地吸引。
「當然這是我的一廂情願,有時候卻也有醜陋的一面,看著小良夜夜出門尋歡作樂,我的自私,和想給她自由的寬容,每每交戰激烈,深怕有一天這可怕的嫉妒…會在小良面前爆發出來。」
咬緊唇,握緊了手,宋琳深深呼吸,這麼動人的詞句當前,不能哭,現在還不能。
「梁大哥…也是個傻癡子,你這麼默默不言、日夜忍耐又是何苦呢?她根本不知道,根本就沒辦法體會梁大哥的苦心嘛!你是肉包子打狗,我看不出這中間有什麼交集之處。」
小…小賤人!竟然把她比喻成狗?小良氣得捏皺了書頁,叫鄰座的一位婦人狐疑地打量這名奇怪的女學生。
「是啊……真遺憾,我提起詩詞歌賦的時候,她不能附和我,除此之外,跟小良在一起的時光很愉快,就算沒有文章、書本,還是快樂極了。我還在領悟,這夫妻數十年如一日的道理,而這個…卻是不能與宋小姐分享的。」
她是真的聽見鳥兒揮翅的聲音,翩翩然走了,再不棲息她的窗。
「宋小姐,在我的遺憾裡,妳卻能同我暢談許多文學名著,我真的很高興,也感激不盡……」
「可那還不足以取代你和梁夫人的愉快時光吧!」
她轉過頭,在雲笙深不可測的眼眸裡補捉住一絲惆悵,那是他無能為力的情感。
散場了,他們誰也沒動,離去的人潮在身邊來來往往,她感覺到季節冥冥替換,屬於她的、絢爛的夏日已經悄悄過去了。
「宋小姐……」
「梁大哥,」宋琳站起身,明瞭而惻然牽動愁美的笑意,讓後方的小良看得有些心疼:「那麼美的文學世界,我不會再與你同遊了。請你帶著梁夫人,好好出發,好好瀏覽,有一天,希望有一天你們的交集能早日出現。」
她黯然離席,頭也不回地走。
雲笙重新跌回座位,雙手垂下,望著發黃的天花板出神,似乎為自己的殘忍自責,或對一位知己告別而感傷。
小良就看著他發呆好久,至少過了三分多鐘,清潔人員已經紛紛出來打掃了,他才挪挪眼鏡離開,走到後頭又繞進座席裡,輕輕拿開了那本遮掩用的大書。
「咱們回家吧!」
小良怔怔與他四目相交,頓時陷入全身赤裸般的窘境,毫無遮蔽,只得動彈不得。
「演講棒嗎?」
他伸出手,讓小良扶著站起來,就聽見她嘟噥著:「完全聽不懂。」
「沒關係,以後慢慢教妳。」
她走了幾步,腳尖絆到了椅腳,一個勁兒撲到雲笙懷裡。
「好痛…」
「小心點。」
雲笙正想走,懷中的小良卻沒動靜,淨挨著他,臉因為埋在他的胸膛而看不見任何表情。
「小良?該走了。」
「再等一等。」她將他摟得更緊,閉上眼,傾聽雲笙稍嫌快速的心跳:「我什麼都不會,詩詞歌賦、文章書本都不懂,只會抱著你,黏著你,就讓我待久一點吧……」
他淺淺一笑,低下頭與她兩兩相依:「我倒覺得…小良多才多藝呢!大庭廣眾突然這麼神來一筆,叫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
小良知道會場的工作人員都在看他們,有的還笑得羞澀萬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仗著這突來的勇氣,便什麼也不怕了。
宋琳停下腳步,伸手接住了一片飄落的黃葉,這小東西過於早熟,夏天還沒過去,就凋零枯萎。
「夏日的漂鳥,來到我的窗前,發出啁啾歌聲,然後翩然而去。秋日的黃葉,沒有歌唱,只一聲嘆息,便飄然落下。」她心有戚戚焉地歎息:「原來…我是黃葉啊……」
前方路面上的落葉被踩響,她敏感抬頭,小苗亭亭而立,穿著黑白相間的典雅衣裳,一股憐憫傷楚的精神,像極了學院中聖潔的修女。
「我是跟著姐姐過來的,有點不放心。」
「不放心她又因為我跟妳姐夫吵架嗎?」她笑笑,扔掉了手中樹葉。
「我不放心的…是宋琳妳啊!」
她?難道現在的她是一副楚楚可憐、受盡委曲的模樣嗎?
「有什麼好擔心的?」
「妳還笑著,我就擔心,這時候…」小苗走到她面前,心疼宋琳堅強的樣子:「不該是妳放聲大哭的時候嗎?」
「我…?我又不是妳,哪能說哭就哭的。」
剛剛最難過的時候她都忍住了,現在更不可能在小苗面前放肆宣洩。
「妳瞧,妳跟姐姐一樣,都是死鴨子嘴硬。」小苗輕輕抱住她,眉心皺蹙得更深切,彷彿她才是那個受傷的人:「真希望我是妳的白馬王子,現在能摟著妳,安慰妳,叫妳好好承認…其實妳是難過得要命了……」
她沒有,不難過的,若真要覺得懊惱,也是惱著自己忘記組織的規定,輕易就掉入感情的網羅去。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她重新與人劃清界限,繼續在那冰山一角自築窩巢,恢復從前的一切了。
小苗側眼看見,靠在自己肩頭上的宋琳,淨秀的眉宇也正緊緊深鎖,卻無法阻止淚水從閤閉上的眼眸中不斷湧出,將她的白衣裳浸濡成透明顏色,透明得像此刻的宋琳一樣,偽裝的混濁不再,還原一方乾淨清澄。
「給我五分鐘…不,三分鐘就夠了……」
「我的肩膀可以一直借給妳,雖然沒有姐夫的寬,姐夫的壯,撐著妳,倒是綽綽有餘了,直到有一天…妳也能找到可以倚靠的肩膀,讓妳撐一輩子。」
『小苗,別再哭了,妳的眼睛會瞎掉的。』
小苗九歲的時候,母親因病過世,大廳中全是前來弔唁的賓客,小良被方老爺緊抱在懷裡哭得厲害,小苗則躲回自己房間,蜷曲在牆角下啜泣不停,璽亞就蹲在她跟前,慌得不知手措。
『妳的眼睛又紅又腫,再過半分鐘一定會變瞎子的,要不,我作鬼臉給妳看,看看嘛!』
璽亞沒被理會,小苗一直將臉埋藏在膝蓋,隔絕任何勸慰,他沒輒,搔搔後腦勺,張開膀臂懷摟她,像方老爺抱著小良那樣。
『難道我不行嗎?有我陪著妳…還不行嗎?雖然不是去世的夫人,可我會陪著妳啊!』
『爸爸說…生老病死是難免的,什麼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有一天你也會走的……』
『那…我不吃那筵席了,哪兒都不去,就待在妳這兒,好不好?』
『騙人…咱們家的下人一直來來去去,我好不容易喜歡上他們,人又走了,來了新的,又得重新認識,你也一樣啊!璽亞……』
『我是我,他們是他們哪!』
『我給奶媽寫過信,可她一直沒回我消息,姐姐說奶媽找到新人家,把咱們忘得一乾二淨了。媽媽…媽媽到了天上久了,會不會也不記得我、爸爸、和姐姐啊?』
『夫人才不會,她腦子可好了,我也不會,不單要一直陪著妳,還要把妳記得牢牢的,連作夢都會夢到妳,這樣行不行?』
下一秒,他好不容易見到小苗破涕為笑,於是那天他趕忙跑去做了一件工作,提醒自己要記得小苗的重要工作………
是什麼呢?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33:27
璽亞雙手插在褲袋,想了半天,就快要有點眉目的當兒,程家大宅子已經到了。
「分手…?分手…?」
纖纖淨掉著淚,喃喃覆頌他的請求,素手則抖抖抓緊耳邊垂落的髮絲,要連耳帶髮似地一併扯下。
她不要聽,不聽!
「對不起。」寬廣的庭院中,璽亞彎下身,以九十度的姿態向她低頭道歉:「是我任性自私,是我不好,妳要怎麼怪我都行,可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她盲目的手還是胡亂抓著,忽然抓出了一絲頭緒:「是方小苗…是她……」
「不關小苗的事,是我的問題。一開始,我只想跟程司令的女兒交往,跟一個顯貴身份,以致沒能考慮到妳的心情,再這麼欺騙妳…我實在做不到。」
「我不在乎!不管你的動機是什麼,不管你要的是什麼,不管你是誰,我都不在乎,別說要分手的話……你要情報我可以給你,可以的……」
她這番哀求的話在他意料之外,而恍然大悟看住淚流滿面的纖纖。
她知道了?知道眼前這個楊少京是假的,還有他接近她的目的?全部?
纖纖跑上前,將他僵直的身子緊抱不放:「天啊!少京,我喜歡你,我可以豁出一切地喜歡你,其他都可以不在乎,請你留下來,別…別再說分手了……」
「如果是這樣……我們更加不能繼續下去了,對不起……纖纖,對不起。」
「不要!」她尖叫一聲,阻絕他最深的歉意:「我不要你道歉,為什麼非小苗不可?為什麼非她不可呢?我有哪點比不上她?我喜歡你的心…絕不會比她少的!」
說實話,那一刻璽亞是被她深深感動了,銘感五內,也因此,更不能再多留一分一秒,他低下頭,又說:
「對不起。」
「不…別走……少京,別走……」纖纖慌亂地目送他離開,朦朧中看見小苗正在另一頭迎著他。不行,她不甘心,她就是不罷手:「你站住!」
璽亞停下腳,後方傳來槍枝上膛的聲響,這犀利的直覺沒錯,亮黑的槍口正對準自己的背,每每總叫人背脊發涼。
「我可以殺了你,你背叛我,出賣我家的機密,我能殺了你的!」
「那麼…」他凝視著天邊的一抹藍,乾淨透明,忽然想起了小苗曾經以為死去的璽亞就在那一方美麗的天堂:「請妳動手吧!」
那麼慈悲的世界裡…他能找到屬於自己的身份、居所嗎?
* * *
這天,小良把她的貴重手飾全搬到小苗房間,共有三大箱盒,然後挑三減四地嫌起妹妹身上的裝扮。
「不行,不行,太素了,妳到底有沒有撲粉啊?」
「有啊!」
「那就是沒打腮紅,哪!妳的臉色白,不好好勻飾一下可真見不得人呢!」
「妳到底是不是我親姐姐啊?」
丫嬛被小良一把推開,她乾脆自己來幫小苗上妝,一面吆喝下人到她房間拿衣服。
「不行,那一套我不能穿,太露了,上回妳穿還挨爸爸罵呢!」
「哎喲!」小良硬把緊張的小苗按回座位上:「今天妳辦畫展,穿特別點兒不會有人敢說話的,更何況少京今天也要回來了,不穿得漂漂亮亮歡迎他嗎?」
「他…他回來犯不著大驚小怪的吧!」
小良正想逗她玩,沒想到雲笙倉促地闖進,嚇壞房裡所有人。
「小苗!不好了!我剛接到消息,妳的畫…這次要出展的畫全部都……」
他們趕到美術館的時候,館內館外被警察封鎖,館長則在展示廳中焦急地來回踱步,絮叼事情來得太突然。
小苗呆望著案發現場凌亂不堪,她的作品倒的倒,掉的掉,而且全被利器狠狠割劃破壞,沒有一幅倖存。
「小苗!妳還好吧?」
宋琳也趕來了,聽到小苗恍惚地應她一聲後,便逕自將展示廳巡走了一回,輕聲問起館長:
「館長先生,請問這些畫裡頭,是不是有一艘船的作品,在上回的畫展中展出過了?」
「是啊!是啊!」見到藝術傑作通通毀於一旦,館長本人也心疼得不得了:「因為那幅畫畫得很棒,是我堅持一定要再展出一次,哪!就是這一幅,已經快看不出它的原貌了,真是狠心啊!到底是什麼人會做這種缺德的事……」
館長自地上揀了一幅起來,在無數筆刀刃的痕跡之下,還能隱約看出一艘船的模樣,『龍湍』艦艇就這麼付之一炬。
就這樣,畫展臨時取消了,小苗在警察局做完筆錄後,雲笙堅持要送她回家,她不願意。
「我心情不好,可說是糟透了,」自嘲地笑笑,又望一望被雲朵陰影遮蓋的道路:「今天天氣涼爽,我走著走著就回去。」
小苗獨自來到公園,偌大的公園中人雖多,大部份都集中在樹蔭下,打盹、下棋、聊國事,她離羣索居地走到石橋上,那兒有幾棵楊柳垂落池塘裡,在頭上形成一彎小蔭兒。
雙手撐在橋欄,有意無意望起水中泅泳的魚影,沒多久,斜前方草坪來了一陣漸緩的馬蹄聲,她不由得杏眼圓睜,怦然心動。
璽亞從馬背上跳下來,尋望四周的樣子像在找什麼人,很快,便發現橋上的小苗。
小苗筆直而立,看著他的神情盡是難以言喻的複雜,橋上橋下,他們的見面恍若隔世。
「我剛從妳家過來,畫展的事…我聽說了。」他牽著馬走到橋墩旁:「妳還好嗎?」
她以為她會不好,甚至再淒慘不過了,但現在璽亞來了,一如往常,很久以前的往常,這乍現的澎湃情緒更勝畫展的事。
「我的難過剛剛完畢,現在很好。你的腳呢?」
「好極了。喂!妳真的沒問題嗎?」
她很肯定地點頭,卻叫璽亞納悶,那些殘破不堪的畫是她視之如命的命根子,這次的畫展又是她期待已久的,現在怎麼可能如此平靜?還拿著滿滿懷念的表情與他相對,好像他們已經分開了十個寒暑。
「妳才華洋溢的,不怕畫沒了,館長說,要讓妳再挑個日子辦畫展。」
「我說不難過了呀!」她衝著他淡淡笑,換來璽亞的一頭霧水:「你倒是沒什麼精神啊!」
「我…前些日子和纖纖分手了,一刀兩斷,再不彼此牽扯了。」
「咦?」
他丟下疆繩,連朝氣也一併丟掉,小苗細細端詳璽亞朝橋上走來,眼前這一幕好似海市蜃樓,一個少京,一個璽亞,他們卻重疊了,不差分毫,失落的神態與走路的樣子都重疊了。
「為了不讓自己再撒謊下去,我自私地,跟她分手了。」
「撒謊?」
「我…從未喜歡過她。纖纖難過又生氣,氣得要開槍殺了我,我相信她放槍的技術跟她爸爸一樣好,卻射偏了。」
「你…原不打算躲開嗎?」小苗突然聽懂的剎那也攫住他:「別,不要再做這種傻事,請你好好活著,活下去,我實在沒辦法再…再……」
「小苗?」他狐疑地伸出手,笑著拂碰她褪為白皙的臉龐:「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啊……璽亞的手還是那麼溫暖,不多加一分力量輕觸她的臉的方式,為什麼她之前完全沒發覺呢?
「是啊!你還安然無恙,」慶幸著,小苗柔柔反握他的手,緊貼住自己冰涼的臉頰:「我卻老做著惡夢,一遍又一遍,親眼目睹你的死亡。」
「嗯?」他覺得不對勁了,小苗過度的擔心就是不對勁:「妳真奇怪,就那麼想我死啊?」
她搖搖頭,努力否認。
「不想,不想的。夢裡,醒著,我都希望你沒掉下那條河裡,或者…你從那河裡存活下來了。尤其站在墳前的時候,我多恨自己沒能拉住你,一次一次地自責,就是沒辦法讓歷史重新來過……」
他退一步,這一次,黑眼裡溢滿了大大的驚惶,將手迅速抽離了小苗的。
「妳在說什麼?」
他抗拒了,跟她所擔心的一樣,璽亞開始在拒絕過去,彷彿那是一顆無法觸及的毒瘤。然而,小苗一個箭步抱住了他,著急地抱住他的回憶:
「我在說著你的事,我們的事啊!璽亞……」
愣望著翠綠垂柳,那顏色綠得絢目,他頓時感到暈眩,小苗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卻圍繞在耳畔、鼻尖、胸前、他全身,強烈地要將他拉回現實。
「你好好聽我說,我一直在猶豫該不該揭穿一切,怕我輕舉妄動,就把夢給打碎了,可你不是一個夢啊!你是真真實實的、活生生的璽亞,難怪我天上地下地找不著你,原來你還活著,還在我身邊…我現在才知道啊……」
「妳知道…?妳說…我是璽亞…?」
「是,是,你是的,請你卸下少京的面具,因為我沒辦法再佯裝不知情,沒辦法了……」
少京?是了,那是他的面具,一直牢牢戴著,沒有准許,它就是另一張臉,死也不能摘下,現在也不能。該死,他快不能呼吸了。
「妳認錯人了。」
「咦?」
她被輕輕推開,方才曇花一現的喜悅被瞬間抽離。
「妳犯了一個習慣性的錯誤,又把我當成那個璽亞,小苗。」
她慌愕地想開口,登時語塞。
「大概是畫展的關係,讓妳腦子亂了,我送妳回去休息吧!」
她揮開他的手,責備地盯住那張開始變得陌生的面容:
「我的腦子再清楚不過了,瘋的人是你,為什麼還要否認?為什麼還要欺瞞?我都已經知道真相了呀!」
「我不懂妳知道了什麼,但這太荒唐了,我明明是少京,為什麼非要認定我是那個已經不存在的璽亞呢?」
「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明明你已經死了,怎麼我還能感覺得到你?那麼清晰強烈,叫我不得不接受如此荒唐的事實。」
「這原本就是個謬論,一個人怎麼可能死而復生?我楊少京又怎麼可能成為璽亞?妳沒憑沒據地向我胡言亂語,可把我弄糊塗了。」
「證據?你的習慣、你的舉止都是證據,更何況…家顥都說了,那孩子把你們約定的秘密都說了,這還不能證明你是璽亞嗎?你說啊!我只是要你承認而已……」
「小苗…」她的確不該揭穿這一切,不該,使得他情非得已地,必須再度傷害這個女孩:「我的確不是璽亞,從來都不是,妳認錯人了。」
『難道我不行嗎?有我陪著妳…還不行嗎?』
她淨望著他掉淚,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像他的開始剝碎的心,一片片地凋落。
「畫毀了,畫展也沒了,可就因為你還在,所以我一點也不難過,一想到璽亞還活著,我就比什麼都高興了。關於你的死而復生我可以不問,全都不問,只要你一句話,讓我知道璽亞正站在我的面前,你的消失、你的身份,我就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了。」
「我再說最後一遍,我不是璽亞。」
『哪兒都不去,就待在妳這兒,好不好?』
「不要…」她的心口已不是隱隱作痛,而是劇烈的、狠狠的扎疼:「別這樣……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因為之前我們冷戰、吵架,所以現在理都不理我了…?」
「……我要走了。」
他無法再面對那麼悲傷的眼神,必須趕緊逃離,刻不容緩,離得遠遠的。
小苗看著他轉身,忙伸手阻攔:
「別走,在『起飛的崖』上…我說的話都是假的,是騙人的,討厭你、離開你都不是真的,璽亞…拜託你……」
他稍稍側過頭,將冷峻的目光射向她:「起飛的崖?我從沒聽過。」
『不單要一直陪著妳,還要把妳記得牢牢的。』
璽亞輕輕揮開她,小苗怔怔垂下雙手。這分離,猶如那天在河岸的璽亞和她,兩人原本緊握的手被急流沖散滑開,只是這一次,小苗覺得落入湍流的人是她,雖然極力逆流攀援,璽亞卻放開手了,她沉入冰冷的水裡,被無情的河水深深滅頂。
站在石橋上深深呼吸,小苗努力嚥下所有的哽咽,目送著他走向草坪上的黑馬:「璽亞!不要!」
對不起,小苗………
他俐落地躍上馬鞍,從未回頭,抽了一道皮鞭,重重地打在小苗心裡,她抿起顫抖的薄唇,試圖將那抹熟悉的背影看清楚,但眼淚決了堤,將視野白茫茫地淹沒了。
「璽亞!」
馬兒朝公園出口快速奔去,小苗聽見了幸福的腳步離開的聲音,亦或是自己停止不住的哭泣,一聲聲地,將她整個人抽絲剝繭,像她畫作上狠利的下刀一樣。
迎著令人窒息的熱風,卻對自己的僵立不動感到困惑,她不能追上去,只因為直覺到多餘的追逐會造成那飛奔而去的背影更深刻的傷害,所以她不能追。
「為什麼…璽亞,為什麼……」
她問。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33:58
第十章
自此之後,璽亞未曾回過方家,兩天後,他搬出去了,小苗放學回來的時候,行李已經搬得一乾二淨,留下一個偽造的地址,就此憑空消失了。
家顥哭鬧不停,掄起小手捶打小苗,他不夠高,只搆得著小苗的腰,嫿姨勸他不住,乾脆請霸氣的小良出馬。
「小傢伙,少京不是說過了嗎?有朋友在找房子,正好找他一同住,這會兒你怪起小苗幹什麼?要怪就怪他的朋友嘛!」
家顥抽抽咽咽地抹抹眼睛,說:「一定…一定是苗姐姐害的,她答應我不把秘密說出去的,璽亞…璽亞哥哥生氣,就走了……早知道我就不跟苗姐姐說了……」
「又扯上璽亞?真不知你在鬧什麼彆扭呢…唔!」她摀起嘴,打了一個嗝,忙拍起胸脯:「瞧,你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害我看得怪不舒服的。嫿姨,能不能煮個什麼東西治治啊?」
嫿姨習慣讓小良予取予求,馬上一頭栽進廚房。小苗蹲下身,掏出手絹幫他擦眼淚,好聲安慰:
「家顥,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所以…才會把璽亞哥哥嚇跑。不過你別擔心,苗姐姐會幫你把他找回來,好不好?」
「真的嗎?」他吸吸發紅的鼻子,淚眼婆娑地看住小苗藹然的笑臉:「那妳…可別再跟璽亞哥哥吵架了,萬一他真的不回來,永遠都不回來…那怎麼辦?」
「好,好,不吵了。」
小苗繼續替家顥擦臉,方才那聲「永遠」,不竟意叫她毛骨悚然。
黑板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及算式,那些符號、數字乍看之下像當年義和團的符咒,雖都有類似的外表,數學可就理性多,複雜多了,這是以可觀學費換取新進的洋學,也是小苗最頭疼的一門科目,平常她會緊迫盯人地猛抄筆記,今天,宋琳不安地瞥向鄰座的空位,小苗竟然在最後一堂課翹課了,糟糕的是,現在的她…不能隻身一人啊!因為昨天金先生交待過了………
前清政府曾訂購了幾艘艦艇,卻連尾款都付不出來,而軍閥割據的今天,中國政府雖然退了貨,竟有幾位大人物動用國庫,私購艦艇,這艘艦艇的名字就叫『龍湍』,由奧匈牙利帝國建造,艦長一百九十七呎,排水量四百噸,裝備兩們十二磅砲,四門三磅砲,兩具魚雷發射管。
『涉案的名單都收集到了,程天豪也是其中之一,金先生誇你做得不錯。』
對於宋昱的報告,璽亞依舊無動於衷對著天花板發呆,宋琳無奈地攤攤手,示意哥哥繼續。
『說到程天豪,金先生已經查出來了,破壞小苗畫展的……』
『是纖纖吧!』仰著頭,璽亞苦笑一下:『我早猜到了,又是因為我…把小苗也拖下水了。』
『小苗那方面…還不止如此。』擱下手中的報告書,宋昱心中的一塊大石卻放不下:『現在,物證沒了,金先生說那些名單等於英雄無用武之地,可幸虧…還有一名人證,那就比什麼都強了。』
『等等,你是說小苗?』璽亞猛然翻身坐起。
『沒錯,由她來出庭作證,一定能叫那幾位大將軍俯首認罪。』
『不行,我不同意,這太危險了,我的父母…他們當年就是因為當了證人才被暗殺的。』
『我也不同意。可金先生執意這麼做,他要我們確保小苗的安全,直到出庭的那一日。』
『不成!要是有個萬一怎麼辦?小苗不懂官場世界,更不是我們的人,她怎麼能應付?』
宋昱煩躁地重擊桌面,叫一旁的宋琳嚇一跳:『你以為我願意嗎?可說句老實話,沒有小苗,這場私購艦艇的案子,還有我們所有的心血都會付諸流水,這是遲早的問題。』
『你瘋了嗎?』他憤怒地攫住他的領子:『小苗怎麼辦?就為了一艘艦艇要賠上她的生命安全嗎?』
『難道你有更好的法子?』宋昱用力甩開他,將他推至牆壁:『這種結果我也意外,誰知道目擊到艦艇的…會是方小苗呢?』
『好了,好了,別吵了!』宋琳趕忙分開火爆的兩人,勸和:『不管願不願意,就希望官方還沒得知這消息,咱們從現在起看好小苗,學校方面由我負責,其他時間…你們看著辦吧!』
偶然間,宋琳不定的視線晃見了聖彼得校門口,小苗就站在那兒,像在等人。
「喂!」宋昱順手攔住同行的璽亞:「你瞧。」
遠遠看去,小苗在校門口亭亭玉立,擺明就是要從學校攔截他。
璽亞轉身就往回走:「我翻牆走。」
「等等。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苗的倔脾氣,沒等到你,她可是會站上一天一夜。」
於是小苗很快就發現他們朝這兒走來,其實周圍的男學生也同樣發現了她,赫赫有名的方家二小姐,又被譽為天才畫家的少女,此時正在聖彼得學院等人,這倒新鮮了。
「我找不到你住的地方,又不知道該怎麼聯絡你,只好…來這兒等了。」
「找我有什麼事?如果要談前些天的荒唐事,恕不奉陪了。」
宋昱暗暗詫異,不敢置信璽亞真能狠下心將小苗拒之於千里之外。
只見她猶豫半晌,咬咬唇,才困難地開了口,卻是傷慟的神情:
「家顥他…很想念你,希望你能搬回去,我是來說這件事的……少京。」
璽亞怔愕地與她認輸投降的眼睛相對,她不得已,不得不退讓一步,好使璽亞還能留在身邊。
「他一直怪我嘴太衝,要我別再跟你吵,所以…我不吵了,少京,別讓我逼走你。」
小苗她…決定要放棄真相,配合他,就這麼讓謊言延續下去。璽亞不禁輕輕歎息。
「很抱歉,我不回去,」就算小苗可以委曲求全,他也不能:「一直寄人籬下也不是辦法,謝謝你們的好意,可我已經決定了。」
她高揚起眉稍瞪他,忽然對這樣的怯懦生氣。
「那是因為你不敢吧!你害怕在方家待得愈久,馬腳露得愈多,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你非要我們受這樣的煎熬?只要你一句話,我們就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了啊!」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但是請別再過來糾纏。我受不了讓女人綑綁住,昨天可以甩了程纖纖,今天…我對妳這方二小姐,也膩了。」
周遭的男學生頓時響起此起彼落的口哨和噓聲,沒想到這楊少京竟能如此瀟灑,連程纖纖和方小苗都不放在眼裡。
小苗則圓睜著驚惻的明瞳,蒼白著臉,動也不動,一如站在刑台上的死囚。
「夠了!」宋昱兇冷地將圍觀人群瞪走,一面推開亦是僵立的璽亞:「夠了,我們走吧!」
璽亞閤掩上痛楚的眼,轉身離去。小苗發顫的手自頸子間用力一扯,將琉璃墜子一把扯落,揚手就朝璽亞擲去,堅硬的石身快速飛過,在他臉上劃出一道細痕。
「你再怎麼努力傷害我,也改變不了你是璽亞的事實!為什麼你要回避?為什麼啊?」
琉璃的紫暈滾到腳邊,那年絢麗的、無邪的時光。他低頭看了一眼。
小苗握緊置在胸口前的手,強迫自己凝住遠去的背影,頭也不回地,對於有關她的一切視若無睹。
小苗強打起精神抹拭眼睛,逕自走向地上的琉璃墜子,就在指尖快要觸及它之際,突來的力道驀然矇住她的口鼻,另一隻胳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自身後制住她的掙扎,隨著嗆人的氣味竄入嗅覺之中,小苗慢慢失去意識,虛軟的身子被一把抱起。
「不好,小苗!」
還在聖約翰二樓教室的宋琳見情況不對,當下躍出窗口,矯捷地停落在樹幹上,這時昏迷的小苗已經被抱進一輛黑頭轎車中,宋琳追了一段路,最後只得打住腳,目送著車身漸行漸遠,留下一道白色排煙,一眨眼就乘風而去。
璽亞坦蕩蕩面對居高臨下的懸崖,來風不斷撩撥腳下的綠浪,朝他洶湧而來,沒有絲毫抵抗的意思,就希望自己真能消失在這潮來潮往之中。
「其實你大可承認的,」身後的宋昱沉默良久,終於打破除了風聲以外的沉寂:「金先生沒束縛我們,你隨時可以退出組織,回到從前的生活。」
璽亞深吸一口氣,『起飛的崖』上滿滿令人懷念的草香,從四面八方將他溫柔包圍。
「我的名字和背景都是編造出來的,還不只一個,卻沒有一個是如假包換的,哼…說來好笑,我連當初父母替我起的名字都不知道,雖然有房子可住,怎麼老有著流浪的錯覺?世界之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宋昱,你能懂嗎?這種揮之不去的恐懼,每每站在小苗面前就愈發強烈,腦子不時有個聲音問著自己,這個我,現在到底是用哪種面目與小苗相見……」
宋昱不語,讓呼嘯而過的驟風來回答。璽亞忽然往前跑去,跑得很快,筆直朝崖邊衝,黑髮倏然紛飛,他霍地在地土邊緣停住,宋昱望著他敞開雙臂,承受上昇氣流的衝擊,大叫。
「我就算摔得粉身碎骨,中國的名冊上也不會減少一個人;就算屍體被發現了,也只能以無名屍的身份被焚化。我是什麼?我到底是什麼啊?」
「這個問題…不妨問問小苗吧!」
他疑惑地回頭,還來不及問明白,宋琳已經騎著馬遠遠瞧見了他們:「不好了!出事了!」
「怎麼?」宋昱替她拉住馬,察覺到妹妹的慌張非同小可。
「你們剛離開學校,小苗就被人帶走了,我好不容易聯絡到金先生,他查出對方是李將軍的人,這會兒怎麼辦?官方的人已經得知證人的消息,不會輕易放過小苗的。」
* * *
小良倒吸一口冷氣,瞪得銅板大的雙眼像要把腳下的體重計吃下去一樣。
五十四公斤!五十四公斤?這個數字猶如千斤壓頂叫她難以接受。平時她維持窈窕身段的體重是四十七,上一次量竟增加到五十,沒想到今天清晨…她原本打算好好享用西式早點的清晨,竟然一口氣竄升到五十四公斤!
「我…我到底是怎麼搞的?得病了嗎?」小良心驚膽跳地下了秤,聽見磅針歸位的聲音又是一陣心寒:「世界上該不會有一種會愈變愈胖的病吧?」
雲笙還在換衣裳,看著她不知在叼念什麼:「小良,快把睡衣換下,下樓吃早點了。」
「不吃了,不吃了。開什麼玩笑,再這麼下去…我搞不好會變得跟豬一樣……」
這時,樓下傳來嫿姨急促的叫喊:「小良!小良!快下來!」
「哎喲!我不吃東西了!從今天起別想餵我半點食物!」
「不是呀!」嫿姨乾脆「咚咚」地跑上樓,闖進他們的臥室:「小苗她…昨晚根本沒回來,她從不夜歸的,所以昨兒個我根本沒留意,以為她乖乖待在房裡作功課……」
雲笙沒等她把細節說完,就趕到小苗的房間。
綿被整整齊齊地疊擺著,冰涼的床像是昨夜未曾有人睡過,而她的書包和鞋子根本不在這裡。
再說小苗,被強烈的麻醉劑弄暈了一天一夜,到中午才悠悠醒過來。
全身的酸疼不說,又昏沉沉發現自己的雙手竟被緊縛在背後:「嗯…?怎麼…」
當眼睛好不容易適應周遭的昏黃視野,才知道自己正身處一個空蕩蕩的暗室,光線是由唯一的小窗透進來的,她就在冷硬的地板上躺了一天一夜。
用力扭動了一下手腕,徒讓繩子纏得更加緊實,她於是放棄掙扎,將四周巡望一回,順便好好回憶昨日的情況,不知被什麼人架住,還吸進一股難聞的味道,之後…之後…她就再沒記憶了。
奮力自地板上爬起來後,小苗來到窗口下,踮高腳想要看看外頭的光景,這一看便愣住了,山巒綿延,蒼松掩翳,下方一條筆直的長道直通到她眼界所不能及的遠方。
這是哪兒?不像在北京城內,雖是郊區,卻讓她幾分眼熟。
「喔?妳醒了嗎?」
低沉,而具威嚴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她轉身望見一位穿著筆挺軍裝的中年男子,上唇留了一道極具魄力的黑鬍子,官威十足地立在門口。
「你是誰?」
那人看起來是發號施令的長官,肩膀上的軍服掛了一堆閃亮徽章,身邊則隨侍幾名持槍士兵,小苗直覺眼前的人絕非善類,不能輕舉妄動的。
至於李將軍對她的問題並不予理會,掏出一張紙,是照片。
「聽說,妳見過這艘『龍湍』艦艇?」
小苗定睛一瞧,馬上認出那正是她畫作中的船,幾年前爸爸帶她去上海,有個凌晨她突然想畫碼頭風光,便偷偷溜到港口去,當時在濃霧迷漫的碼頭上就見到了那艘雄偉的驅逐艦。
「我不知道什麼『龍湍』。」
「哼…妳這丫頭年紀輕輕,腦子倒轉得快。不承認也沒關係,一堆人都在畫展上見過那幅畫。」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把我關在這兒?」
「只是關著妳,妳就要慶幸了,若不是妳父親是有頭有臉的方霽之,這條小命現在還能保得住嗎?」
「你想要錢嗎?所以才綁架我?」
她知道這個問題很蠢,但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任何被綁架的理由。沒想到李將軍露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表情,乍看比她更糊塗。
「妳不知道?金先生沒找妳談過嗎?哈!這會兒他倒客氣了,幸虧我下手快,不然妳身邊有他三位得力助手在,我都覺得為難呢!」
「三位助手…?」她想起金先生的事了,可那三位助手是怎麼回事?
「唔…是什麼來著?現在的化名。」李將軍偏偏身子,旁邊的士兵趕忙附耳提醒:「喔!對了!叫楊少京、宋昱和宋琳,就是他們,老咬著咱們這班將軍不放。」
他交待了幾句又出去,還聽得到外頭鐵鍊上鎖的聲響,回蕩在這間小小暗室。
「他們…是金先生的人?」小苗一下子對許多事都恍然大悟,過去許多片段迅速在腦海裡組合拼湊起來:「璽亞也是…?」
方家四方打聽的結果,還是沒有小苗的下落,連好朋友宋琳都不知去向,於是他們報了警,警政署長親自到方家了解案情,各大報社也被知會馬上刊登尋人啟示,方霽之更是火速由上海趕回了北京。
「是誰這麼大膽?敢動我方霽之的女兒!」
翌日,有目擊者來報案,方老爺一得知消息氣得猛敲手中的玉頭杖,嫿姨匆匆端來了一杯水,拍撫他的背說:
「老爺,那綁匪無非是要錢,給了,小苗就安全了,就回來了。」
「你們說,哪有到現在還不通知勒贖的價碼呀?」小良交叉起雙臂來回走個不停:「信、電報、電話都沒來半件,叫咱們怎麼辦哪?」
「別心急,乖乖坐著等,妳臉色不太好,最近飯又吃得不多,要不要回房休息一下?」
雲笙哄著她坐下,她搖搖手,好不容易開始減重,可不能功虧一潰:
「我只是擔心,回房也睡不著。」
方老爺慢慢讓自己平心靜氣下來,見到家人慌成一團,不由得心有所感,慨然長嘆一聲氣:「若是…璽亞那孩子在,就好了。」
「咦?爸爸不是不喜歡他嗎?」
「他聰明伶俐,辦事又精明的,誰會不喜歡呢!可他…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孩子,老是三更半夜溜出去學東西,有時候是洋文,有時候是數理,接應他的人來頭好像不小,但應該不是壞人,我摸不清楚他的底,只好要小苗別跟他太接近了。」
嫿姨頭一遭知道這回事,聽得瞠目結舌:「璽亞那孩子做過那些事嗎?」
「很久以前我就發現了,因為他做的事似乎沒什麼惡意,我也就不挑明,由著他。唉!話說回來,他對小苗倒是難得的忠心耿耿,若是現在還有他跟著,小苗一定不會出事,就算出事,璽亞一定也能找到她,呵……說來奇怪,我就覺得他們倆冥冥之中某個部份是相連的,焦孟不離。」
雲笙見他漸漸沉浸在莫名的感傷,忙起身打斷:「爸,整個北京能動員的人力都加入搜索行動了,應該很快會有消息的。我到警察局去看看。」
「啊!我也去。」小良馬上接腔。
「妳和大家在家裡等吧!」
「什麼話?小苗是我妹妹,若要說擔心,可不輸你哪!」
她執意要跟,驟地站起來,一下子,毫無預警,忽然昏倒在地,動也不動的,嚇得嫿姨當場把手中那杯水放掉。
「小良!」雲笙也嚇著了,將她扶在懷裡,拍打那張轉為雪白的臉龐:「小良!妳聽得見我嗎?小良!」
方老爺急急忙忙用杖角敲打桌子,吼道:「醫生!快叫醫生!」
「快…快把她扶上去。」
嫿姨心急如焚地望著雲笙將不省人事的小良抱上樓,雙手交握起來祈禱平安。怎麼搞的?小苗生死未卜,小良又昏倒,方家…是造了什麼孽?屋漏偏逢連夜雨,讓禍事接踵而來。
半夢半醒間,小苗讓門外的鎖鍊聲吵醒,她側躺於地,緩緩睜開的眼睛映入斜斜的倒影,一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青年被推了進來,一骨碌倒在地上。
「臭小子!雜碎也敢闖進來,活膩啦?」
士兵又重重地把門關上,現在已經入夜,小苗還能藉著些許月光細細揣詳那個倒地不動的人影,他的雙手也被綁在背後,與她同病相憐。
「咦…璽亞?」小苗終於認出來了,趕緊到他身邊探視:「璽亞!振作點!璽亞……」
忽然,他俐落地爬起來,方才的虛弱彷彿是假的,一口吐出嘴裡含的東西,是把小巧的小刀,背著身將刀子握在手中,沒一會兒工夫就割斷手腕上的繩子,然後他開始替小苗鬆綁,一面問道:
「妳沒事吧?傷著了嗎?」
小苗看著他沾著血跡的臉,搖搖頭,雙手很快掙脫了束縛:「你是故意被抓來的?」
「這樣比較能輕鬆點兒找到妳,要不,可得把整座明樓翻遍了。」
「明樓?你說這裡是……」
「明成祖的陵園,咱們現在在昌平縣,離北京西北郊五十公里的地方。」
而明樓便位於寶城(即陵寢)上方,高聳而立。
「我先進來救妳,宋昱從外頭掩護,宋琳負責接應,咱們等宋昱一到就出去。」
啊……所以,是毋庸致疑的了,他們是金先生的人,是一群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這種被欺騙的感覺叫她悵然若失,朋友宋琳,醫生宋昱都再不是她所認識的,而從小一起長大的璽亞呢……?
「當年,你到我家來當馬僮…也是計畫過的嗎?」
她的落寞馬上傷害了他,璽亞蹙著眉,不承認,也不否認:「關於我…所有的一切,過去、現在,還有未來,都是計畫過的。」
那麼,過去她所面對的是什麼人呢?既不是璽亞,亦非少京,她深刻專一的情感似乎愛上了一個游離失所的鬼魂。
璽亞暗啐一聲,回避浮現在小苗臉上的那絲猶疑、生怯,如他所料,他無法面對虛空的自己,小苗也不能。
「妳放心,我要對付的不是方家,是程天豪他們。」
像是要主動遠離,他起身走到窗前,個子高的關係,可以將外頭的飄渺的夜色一覽無遺,希冀自己的混沌心緒也能跟著就此萬籟俱寂。然而不期然,一隻手輕輕擦抹掉他嘴角上的血絲,璽亞側過身,小苗修長的手指沾著他的血,盈眸探索著他的苦。
「怎麼…我老可以在你臉上看見無法揚棄的悲傷,你笑著的時候,生氣的時候,把我推開的時候,那悲傷都在,形影不離,牢固地、厚實地把你封閉起來,把我隔絕在外。」
「別再說了,我沒有。」
逃也似地,他掉頭走開,決意與她的溫柔保持距離。
「你不要我接近,我就不接近了,可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璽亞形同虛構,在他死後,我對他無止無盡的想念又是什麼呢?」她的眼淚如窗外的流星墜落,不停不停:「讓我鼓起勇氣面對他的死而復生的又是什麼?你強烈地否認一切,我頓失依憑,這樣痛徹心扉的難過到底是什麼呢?我不懂,你告訴我,讓我能正常地活下去……」
緩緩、不願地轉頭,他注視著她孤立在白皎的月光下,形單影隻像一葉小草,在風吹雨打下掙扎生存,為了他,變得堅忍不拔。璽亞慢慢走向她,他不該走的,卻摟著她輕輕顫抖的身子,將深沉似海的悲傷傾瀉在她溫暖的肩上。
「妳問我,我自己也不知道,也在納悶,是否我…這個有血有肉的人,真的什麼都不是?」
小苗此刻非得咬緊牙關,璽亞難以平撫的傷楚植入她心裡,也是深不可測的,痛徹心扉。
「我給你名字,給你過去、現在、未來,甚至發毒誓證明你活生生地存在,我不在乎金先生怎麼稱呼你,對我而言,璽亞就是璽亞,永遠都是的。」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35:35
方家人屏息以待圍守在床邊,小良還沒醒,醫生的診斷已經完畢,他拿下聽診器,說:
「放心,夫人沒什麼大礙。」
「那怎麼會昏倒?怎麼可能沒大礙?」
嫿姨怔怔面向比自己先出口的雲笙,這樣的緊張還真是難得一見。
「她是身子虛,這一兩天是不是沒好好吃東西?熬夜的話更是不好,我會開藥給她,你們平時最好也替她多多留意。」
「身子虛?」方老爺一聽頓覺好笑,無禮地質疑起醫生的診斷:「小良平常生龍活虎的,怎麼可能身子虛?還昏倒?」
「是啊!醫生,更何況小良禁食才是這一兩天的事而已,情況會這麼嚴重嗎?」
「你…是她先生吧?禁食一餐都不行喲!她現在的情況是要多吃、多休息才好。」
「什麼情況?」
「唔?你不知道嗎?你們…都不知道?」輪到醫生感到荒唐,不可思議地看見這一家人淨對他搖頭:「真是的,夫人有身孕了,好歹…二三個月跑不掉,奇怪,再怎麼說,她本人應該心裡有數的啊!」
大吃一驚的雲笙當下與其他人面面相覷,小良懷孕的消息為愁雲慘霧的方家帶來一線希望和喜悅。方老爺先「哈」地笑一聲,而後朗聲開懷大笑起來,嫿姨更是高興,嘴裡還不忘念道:
「小良從以前就作息日夜顛倒,所以她的月事也來得不正常,她一直沒放在心上,難怪…難怪這會兒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
而雲笙,諒必是說不出話,有些站立不住,他在床頭邊蹲了下來,一逕兒凝視小良蒼白猶存的面容,似乎睡得很沉,無憂無慮,而小良一向如此,漫不經心的,天塌下來也不怕。
「小良,快醒來,我已經等不及要告訴妳這個好消息了。」
輕撫小良熟睡的臉,他忽然想起了宋琳,曾經祝福他早日找到和小良的交集。
而現在有了,一個美好的交集正被奇妙地孕育,因為小良懷著他們的孩子,他們的未來。
* * *
午夜,小苗不小心陷入沉睡,不知過了多久又自己醒來,薄弱的月光還在,而璽亞正緊貼著鐵門,試圖聆聽外頭的動靜。
「怎麼了?」
「外頭有打鬥聲,是宋昱來了,咱們出去吧!」
沒等小苗應聲,他突然猛敲大門,噪音驚天動地,很快就把氣壞的士兵給引過來。
「吵什麼吵?這回非把你打得剩半條命!」
誰知他才剛踏入門口半步,立即被埋伏的璽亞踢倒,他搶走手槍,重重擊昏了守門者。
璽亞牽著小苗往外逃,前方通道快速湧進十數名官兵,紛紛舉起槍桿,璽亞見狀,一把將她推進岔道裡,自己則滑壘向前,同時開槍射擊,右腳漂亮一劃勾,當下又扳倒了兩名。
這時一把手槍不知怎地滑到小苗腳前,她撿起來後,翻弄半天也找不到子彈上膛的方法,璽亞回頭一瞥,赫然見到一名突如其來的小兵朝小苗奔去。
「小苗!」
她嚇得後退,不料雙手倏然擦出火花,隨著槍聲巨響,她也跟著被後作力彈開,一骨腦跌入寬挺的胸膛之中。咦…?是誰接住了她?
回頭,見到了些許狼狽的宋昱,顯然剛經過一番激烈打鬥:「醫生…」
宋昱扶著她站好,璽亞正好撂倒最後一個士兵,她心有餘悸地看看趴倒在腳邊的人,問:
「他…他死了嗎?」
「沒有。」宋昱看也沒看那灘血泊,落下一個令她心安的謊言,走向璽亞:「我從西側進來,那兒兵力少,解決得差不多了。」
「那我們就從西側走吧!」
於是他們匆匆循著樓梯下樓,沿途又遇到蜂湧而上的官兵,有勦滅不盡之勢,璽亞將手槍上了膛,轉而朝樓面跑去,一邊喊:
「宋昱!你帶著小苗先走,這兒有我!」
「你沒問題吧?」
他對他揚揚手表示OK,宋昱便帶小苗繼續朝樓下奔去。
「醫生!咱們不幫他嗎?他一個人可以嗎?」
「放心,他是這方面的佼佼者。」
「可是…」
「何況軍方要的人是妳,妳的處境比他危險。」
但是,樓上刺耳的槍聲回音不斷,如火如荼,幾乎能把整個琉璃瓦屋頂震碎。璽亞敏捷地退到石獅子後,啐了一口,扔開手中彈藥用盡的手槍,然後朝對面石獅子縱身一躍,翻身而起的剎那也抓起地上掉落的槍枝,正欲火拼的當兒,發現宋昱和小苗竟又從樓梯跑上來了。
「你…你們幹嘛又回來啊?」
宋昱將小苗拉到身後,掄起槍指向樓梯口,璽亞定睛一看,這下子可不得了,李將軍,甚至一干涉及弊案的將軍們都出現了,還挾帶大批兵力,沒一會兒工夫就把他們團團圍住。
「呵呵…你們二位英雄辛苦了,秉著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硬是要跟咱們作對就是了?」
「哼!將軍才是英雄呢!買了艘大艦艇,不知是給國家打仗用,還是自個兒出海釣魚用的?」
李將軍不再撫弄嘴上的黑鬍子,嚴峻的目光先移到璽亞身上,一會兒又滑向宋昱:「牙尖嘴利的…想必是楊少京,而沉默寡言的…則是宋昱了?」
「原來將軍早認識我們了?」
「說來真不簡單呢!你們…身份不停地換,臉,也跟著換,要認識你們,是得費些工夫。」他信手抖掉煙斗上的灰,一派的怡然自得:「怎麼樣?像你們這樣的人才跟著金先生太可惜了,不如效忠我,還保你們大富大貴。」
璽亞冷笑一聲,摸摸鼻子:「要不你投降,保你老命一條。」
「死到臨頭了還嘴硬,敬酒不吃之罰酒。像你們這種人,跟影子一樣,一輩子只能活在地下,沒身份,沒地位,也別想有翻身的機會,倒空有一身行騙的本領。對了,聽說…程家小姐最近還為你哭得死去活來的,你使的卑鄙手段也沒客氣啊!楊少京,自己不幸還不夠,要拖無辜的人下水,那位方小姐…該不會也是受害者之一吧!」
火藥味十足的空氣中,宋昱瞟見璽亞的臉色略變,他噤聲,他被說動,他要淪陷在自責裡了。
「你在挑撥什麼?別隨便把人指稱是受害者!」小苗放膽打破了僵局,很是生氣,卻招來將軍們的訕笑。
「喔?那麼妳知道自己坦護的人是誰嗎?他的身家背景了解嗎?他接近妳及方家難道沒有其它目的嗎?嗯?」看著小苗淨瞪著他卻答不上話,李將軍大攤雙手笑問道:「妳全不知道,竟執意跟一個全身問號的人在一起?」
「住口!」
璽亞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就往前衝,旁邊士兵急忙開了槍,子彈射入他的肩膀,他倏然被一道犀利的灼熱所貫穿,應聲倒地。
「璽亞!璽亞!」
小苗跋足而奔,跪在他身邊,見到眼前槍管齊揚,想也沒想就張開雙臂擋在璽亞之前。而宋昱更是眼尖地注意到一顆拉開保險絲的手榴彈滾呀滾的,滑到了將軍那邊的人群裡。
這小子…什麼時候摸來了這一枚致命武器?
「趴下!」
宋昱撲向璽亞、小苗,將他們攔到石獅後頭,電光火石般的強光乍然迸發引爆,被炸碎的槍彈、地板塊、還有血肉,隨著強大勁風四散,連天花板也被撼動得搖搖欲墜,他們在疾風中緊挨著晃動的石獅,等待這場風暴過去。
「璽亞?」靠在他胸前的小苗無意間摸到了汩汩鮮血:「你還好吧?別亂動啊……」
「小傷,咱們趁現在快走。」
「你真亂來,要扔手榴彈,好歹也先知會一聲吧!」
宋昱起身檢視,士兵死的死,傷的傷,而將軍們因為被部屬及時保護,個個都只是被震倒在地,讓身上的屍體壓得動彈不得。
小苗拎起群擺跟上他們,沒想到腳跟被猛然扣抓,她驀地撲倒,一位趴在地上的將軍把她的腳死抓不放,滿佈血跡的手則胡亂摸索起附近的武器。
「放…放開我!」
「怎能讓妳走……我非要滅了妳的口不可!」
「小苗!」
璽亞忍著傷正欲上前,宋昱一個箭步就先趕過去:「我來!」
宋昱腳下一踩,將軍疼得鬆手,小苗急忙將發麻的腳抽回來。
他朝將軍頭部開了一槍,又伸手遞向她:「起來,沒事了。」
而下一秒響起的另一聲槍擊,是璽亞和小苗、甚至宋昱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天外飛來一筆,就這麼嵌入他的胸口,驟然彈出幾滴血珠灑在小苗驚愕的臉上,璽亞原地打住,怔望著僵凝住的宋昱撫捧左胸與他相對,那左胸一如魔術般…逐漸綻放出一朵大紅花,雖然開得燦爛,卻噁心可怕,暈深他的藍色長衫和捧撫的手。小苗濱臨窒息地喘了一下,這空間忽然沒有半點氧氣。
「宋昱!」
璽亞縱身打落李將軍手中硝煙未散的槍,雙手扶捧住他的頭部用力一扭,頸骨的斷裂聲瞬間結束了他的生命。
小苗扶宋昱倚牆而坐,用手按壓他的傷口,卻壓不住鮮血如泉水般地冒湧而出,短短的時間內她的手也浸濡在血泊之中。
「醫生…醫生…」她喚著,只聽見宋昱斷斷續續的呼吸和自己抖得不像話的音調:「振作點,我們馬上出去,馬上送你去醫院,所以…所以你撐著點……」
「宋昱!」璽亞也趕來了,一見到他嚴重的傷勢,心登時涼了半截:「怎麼樣?你是醫生,快告訴我要怎麼做。」
他想以微笑回應,卻只在慘白的臉上微微牽動嘴角。
「就…因為是醫生,所以…咳…不用管我了。」
「不要!不行!」小苗央求地向璽亞搖搖頭,掉著淚硬是不放開:「我們一起走,我扶你,我扶得動你的……」
「扶著我…怎麼逃?妳快…快跟他一起走吧……」
「不要!你若要待在這兒,我也不走。醫生,拜託你,撐下去,跟我們一起離開這裡……拜託……」
「妳…」遲緩而鮮紅的手觸碰著小苗哭花的臉龐,他還是笑了,笑得跟小苗說過的一樣,溫柔極了,他決定再為小苗撒一次謊:「怎麼到現在…還是那麼倔強啊……咳!我知道了,你們先走,我…我隨後就來……」
「我們一起走啊…一起!一起!」她低下頭,發現宋昱正將她的手自胸口拿開:「醫生,拜託你……」
「我…不會有事的,醫生總有自知之明,只是會…慢一些跟上你們,所以你們先走,妳也不想…連累璽亞吧……璽亞!」他虛弱無力的手忽然緊握住他,似是祈求,似是抱歉:「理智點,快…帶著小苗走吧!替我…跟金先生…咳咳…說抱歉……」
他把所有的力量、剩餘的力量都集中在這隻手上,扣住了他的血脈,就換他一句應允。
璽亞眉宇痛苦深鎖,點點頭,粗魯地將小苗一把拉開:「小苗,下面有人追上來了,咱們非走不可。」
「可是醫生…」
「他不會有事的,他自己不是說過了嗎?快走!」
他不管小苗的不捨,不管自己未來是否會為這一刻永遠懊悔,硬是將她拖上樓去,小苗視線仍眷著宋昱不放,不停喊著:
「醫生!一言為定了,你要跟上來,一定要跟上來……醫生!」
一言為定…?啊…在見心齋的迴廊上他們打過勾勾了,小苗那時的笑容璀璨明亮,像和煦的冬陽慈悲懷抱他陰鬱的世界………
宋昱模糊的視野靜靜凝落在他們離去的背影上,白花花的,暖洋洋的,他覺得身子像被烘熱的氣球輕飄飄,舒服極了,甚至可以想起璽亞不經心說過的話,他們這無法擁有身份的人,飄泊的靈魂可有居所呢?不過,沒關係……小苗說,她在心裡為他安置了一個角落,不小的一角,而且正逐漸擴大。
那一角,就夠了。
追兵在後,他們不停往上竄逃,璽亞拉著小苗一邊跑,一邊對她說:
「等會兒,妳在上頭找個地方躲藏,我下去對付他們,不管出了什麼事,不管聽到了什麼,不管我有沒有去找妳,都不要出來,直等援兵到的那一刻,知道嗎?」
「你在說什麼啊?」她憤怒地甩開他:「我不是個怕死的人,別一逕兒要護著我!他們要我,我出去就行了!」
「妳別跟我爭!我總有辦法的,一把他們解決掉就去找妳。」
「騙人!你不要逼我做那麼殘忍的事,我怎麼…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呢…?」
璽亞沒輒地大嘆一聲,攫住她身子,化身為厲鬼冷酷地逼視她的眼:
「如果,我不是妳那個璽亞呢?如果我仍是少京呢?值得妳這麼做嗎?」
「你在說什麼…?」
「方才李將軍的話妳聽到了?我是個卑鄙的人,接近妳、接近方家都是有目的的,因為你們可以利用!」
「不是……」
「是真的!妳仔細聽好,妳以為今天我來這兒…是為了妳嗎?錯!因為妳是證人,所以我不得不來!」
「不是!」小苗當下打了他一巴掌,淚眼盈眶瞪視他無情的轉變:「為什麼還要說謊?為什麼要說那麼殘酷的話?你是璽亞…我始終認識的璽亞啊!」
「妳好好回想,我從沒承認過,妳認錯人,妳自作多情,璽亞早就死了!妳讓我早點辦完公事,早點結束這一切……走啊!」
他用力將她推開,猶如將心肺掏挖出來,狠狠地同她決裂分離。
小苗絕望痛哭了出來,難過地環抱雙臂,順著牆滑了下去,被他遺留在樓梯間。
樓梯間空空蕩蕩,多了許多無形的破口,讓冷颼颼的空氣不停侵襲而來。
而他,掙扎著跑走,步步都像踩在刀山上,為了小苗的性命安全,為了他無藥可救的自卑,不得不!不得不將她的信任徹底粉碎,將「璽亞」的未來葬送在她的哀傷裡。
輕輕抬起螓首,一方神秘的亮光從上頭透了進來,小苗幾許茫然地望住亮晶晶的塵埃,紛飛在那道光束之中,那一天的雪…也是這樣的漫天飛舞,就在那一天,大雪漫蓋了墓塚,還有她無邊無際的思念。
璽亞靠著牆喘氣休息,順便檢查子彈又剩無幾的彈匣,霍地聽見外來者的腳步聲。他衝出去揚起手,嚇一跳,槍口正對準了同樣愣住的雲笙。
「少京?」
「你…怎麼是你…?」
「宋琳通知我的,我帶著警察過來了,小苗呢?」
還來不及回答,隨後過來的宋琳見不著宋昱,忙問:「我哥哥呢?」
「宋琳…」宋昱他……他輕輕閉上眼:「對不起……」
當她看見不言而喻的哀慟,終於再抑不住地浮現在璽亞沾血的臉上時,便恍然大悟了。
宋琳在斷垣殘壁、慘不忍睹的樓層中,發現了那個倚牆而坐的身影,垂著頭,閤著眼。像是睡著了,她隔了一段距離而望,看著宋昱沉沉入夢。
雲笙揮揮手,大匹警力迅速分成三路散開:「警察會處理一切,但是少京,小苗在哪裡?」
「她…」他忽然想到:「她還在上頭,我要她別亂走動。」
然後,當他們心急如焚趕到明樓頂端,撞見小苗正站在平台的邊緣,背對著他們,眺望浩大聖美的晨曦。她全身放鬆,安靜站著,彷彿剛才那場血腥的廝殺不曾發生過,而她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
「小苗!」雲笙不禁為她捏了把冷汗:「妳在做什麼?快回來!」
璽亞心生恐懼,她轉過來的臉上有幾分恍惚,卻是平靜得出奇。
「我在找人。」
「這兒哪會有什麼人?快跟姐夫下去。」
「有的,你瞧。」她高高舉起了手,仰頭放向頭頂的灰藍雲海:「天這麼低,這麼近,我好像上得去了。」
雲笙被她上文不接下文的話弄得一頭霧水,璽亞卻當場認出了那個姿勢,宛若即將翩翩起舞的站姿,原來小苗的記憶早已溯流回去了。
「天啊…她要找璽亞……」
「璽亞?」
「對了,璽亞。」小苗徐徐地笑,看著自己在天空下伸張的手,那片晨曦似乎俯拾即是:「他說他想飛,想消失無蹤,我想,一定是到天上去了……」
「小苗,妳忘了嗎?璽亞已經死了,找不著的,那兒危險,妳快別站在那兒了。」
「死了?不是,他是飛了。咦…這裡是『起飛的崖』,我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姐夫,我也飛上去,就能找到他了。」
見她往前跨出一步,雲笙和璽亞忙出聲喝止,這時,宋琳出現在門口,明明白白地對她宣告:
「璽亞不在天上!他在這兒,小苗,妳睜眼看清楚,這個人…就是璽亞。」
「宋琳妳…」
「你剛剛到底給了她什麼刺激?她現在這個樣子…活像在封閉自己,好讓自己不再受到傷害。」
他們爭執起來,雲笙則對眼前這個「少京」露出不知手措的複雜表情,小苗原本迷濛的神情此時更加疑惑,似乎在認人,又在想事情。她專心端詳了好久,才微微一笑:
「他是少京啊!」
她不認他了?認不得他了?
璽亞愕怔著,不敢置信。宋琳耐不住,又加了一劑強心針下去:
「小苗!妳明知道他不是少京,多少次妳要他承認,他就是不肯,可妳心裡很清楚,妳要的璽亞根本不在天上,他在這裡。妳看看,認真看啊!」
「不…」她搖搖頭,頓時無所適從,紛飛的髮絲叫她心慌,不停飛撲到朦朧的星眸前:「他明明是少京啊!我如果再弄錯,少京又會生氣了,我好喜歡他,所以不能老把他和璽亞牽扯在一起,不行的……」
「他不會生氣的,少京就是璽亞,妳喜歡上同一個人了!」
「不對,他不可能是璽亞的,璽亞他…明知道他死,我是難過得要命了,不會對我棄之不理;不會看著我飽受思念的煎熬…還離得遠遠的,遠遠的,讓我四處尋他不著……」
「你!」宋琳抓住痛苦萬分的璽亞,催促道:「她逃避現實,她傷心欲絕了,快承認,向她承認哪!不然小苗真的會跳下去,你要眼睜睜看著這事發生嗎?」
他不行!不行啊!就算承認了,之後呢?他還能回方家嗎?用璽亞的鬼魂回去?還是少京的行屍走肉?
山谷吹起了一陣風,充滿北京古老城宇的味道,是那麼的懷念熟悉,小苗空幽的目光尋望起四面八方的穹蒼與山稜,悽悽惶惶地囈語:
「璽亞不在天上,有人說…他在我身邊,怎麼我還是感覺不到?從前可以的,現在我已經感覺不到了……璽亞…他到底在哪兒?」
「小苗,妳先跟我回去,姐夫陪妳找,翻遍北京城也把他找出來。」
「夠了!」璽亞掙出宋琳的手站出去,強硬打破她編織出來的海市蜃樓:「哪兒也找不到他的!妳好好回想一下,璽亞已經死了!死了!喪生在那條河裡,那個天寒地凍的冬季!」
「璽亞!你瘋了嗎?」
小苗側過身凝視著說話的人,她忽然平靜下來,不知怎地,乖乖接受了這樣殘忍的宣告,以致悲惻的淚水漣漣奪眶而出。
「死了…是啊!他死了,因為我沒能拉住他……璽亞走了,回不來了。」
「沒錯,妳親眼看著他從河裡被拉上來,親眼看著他下葬的。」
她垂下頭,望著自己墜下的眼淚落在攤開著的、空洞的手心上:「我握著他的手,卻是冰冰冷冷的,一點都不像璽亞平常的手,曾經好溫暖好溫暖地碰著我的臉……」
雲笙這麼一聽,稍稍寬慰放心,好歹,好歹她記起一些片段了。
而璽亞心裡也正是這麼想,卻發現小苗蹲了下去,悠悠然拾起一片被震碎的琉璃瓦,看了一會兒,又摸摸自己的頸子,摸不著那只琉璃墜子。
「我什麼都找不到……他死了,我還活著;雖活著,所有我要的、我愛的,都找不到了……」
說時遲那時快,他們親眼目擊著小苗將瓦片抵住自己的頸項,紮紮實實地劃出一道裂痕,她閤掩上一切悲絕,灑落的淚水很快與洴流的鮮血融成一片。
「不要啊─!小苗!」
她癱倒於地,璽亞和雲笙緊張地往前衝,而宋琳,被那一刀完完全全地驚懾住了,小苗在頸子上下的刀,跟她執筆作畫的時候一樣,大膽無畏,乾淨俐落,毫不帶半點猶豫地…在自己身上畫出一道怵目驚心的赭紅。
「小苗!小苗!醒醒!醒醒啊!」璽亞呼天搶地搖動她,又試著塞堵住不斷出血的傷口:「天啊!我止不住血…我止不住……」
「用這個。」雲笙掏出絹子壓堵,白絹一下子就功敗垂成地染成濕紅,他忙撕裂身上的袍子再試,一遍一遍。
璽亞將小苗抱起來,往樓下直奔而去:「小苗,別死…我馬上送妳去醫院,妳撐著點,我不會讓妳死的,不會讓妳死的……」
就這樣,奄奄一息的小苗戴上了氧氣罩,身上插滿針管,刻不容緩被推入了手術房。
璽亞順著關閉的房門,緩緩跌坐下去,抱緊頭,猶如要將它撕開似的:
「我殺了小苗了…我殺了小苗了……」
「璽亞…」宋琳按撫他顫抖的身體,體內好似有股劇痛使他不停抽搐:「先別自責,你已經盡力了,哪!肩膀上的槍傷還沒處理呢!」
「我沒盡力…我根本就是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該死!為什麼我沒承認自己是璽亞……她只要我的一句話,我就是不肯給,她求了好多次,我就是沒理她……」
「這也是金先生的命令,你只是忠實遵守而已。」
「不對!是我可怕的自私和自信在作祟,看著她站在岌岌可危的平台上,我心裡想…或許,或許她不會行動,她不敢傷害自己,小苗她…只想逼我承認而已……」他深埋在蜷曲的膝蓋中,憤恨地捶打自己的頭:「天啊!我到底是怎麼了?我比她還神智不清……小苗一心只想拯救我,救我這個什麼都不是的人,也救她自己……是我要她活活地一起同歸於盡,是我…是我……」
漫長的急救時間在等待中過得特別緩慢,後來一位護士跑了出來,急急忙忙向他們求助:
「病人失血過多,休克了,咱們能用上的血清都沒了,你們誰可以輸血?」
「我!」璽亞毫不猶豫地站起來:「我跟她的血型相同,把我的給她。」
「等等。」宋琳上前阻止他的衝動:「你自己也受傷了,還放血?不要命了嗎?」
「如果小苗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他大吼一聲,甩開她的手,跟著護士走向手術房時,遇到剛辦完填寫手續的雲笙,他們心有千千結地四目交接,誰也沒想先開口,或是不知該說什麼。
「對不起……」璽亞懷著滿心的自責,深深對他一鞠恭。
雲笙輕輕扶起他,笑著:「謝謝你,把血分給小苗。」
「我可以全給她,連命也一併給,只要她能活下去。」
「呵…現在的你…說話倒像以前直率的璽亞了,原來…你真是的。小苗曾經央著我為她做一件荒唐的傻事,她開棺驗屍,因為她發現少京的左腿上有一道璽亞騎馬傷著的疤痕。」
「她…開棺驗屍?」
「是啊!當時她沒把她的結論告訴我,她說,恐怕這個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才會相信璽亞的生存,所以,她非得不擇手段把你帶回來,她只能這麼做,也只有她才能這麼做。」
「她這麼說…?」他聽得哽咽,傷楚欲淚。
「是啊!說實話,當時真有那麼一刻我以為她瘋了,而她是的,只有勇敢如她的人,才能這等瘋狂。所以,我想拜託你,」他的手放在璽亞的肩上,像宋昱那麼用力地握住他那樣:「拜託你,等小苗醒來之後,讓她知道…我們的璽亞回來了,她的勇氣是應該值得獎勵的,是不是?」
『我給你名字,給你過去、現在、未來,甚至發毒誓證明你活生生地存在,我不在乎金先生怎麼稱呼你,對我而言,璽亞就是璽亞,永遠都是的。』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35:51
第十一章
方老爺、嫿姨、小良和家顥,在小苗被送進醫院的當天上午就趕來了,誰也沒心思問明事情發生的經過,因為小苗正進入兩天之久的危險期,到了第三天終於穩定下來。
璽亞始終待在加護病房外,寸步不離,他不坐椅子,就死守在門口外頭,在冷冰冰的地板坐上了三天三夜,他誰也不理,所以由雲笙向方家人解釋了那不可思議的來龍去脈。
早上十點鐘,護士手拿一瓶新點滴走進病房,璽亞抬高頭試圖窺得裡面的一動一靜,無奈房門很快就被關閉,正當他失望之際,護士又從房裡跑出來了,這一回不是帶著空點滴罐子,而是掩不住的欣喜若狂。
「方小姐…方小姐她醒過來了,」為了比家屬還鎮定,她嚥嚥口水,迅速恢復專業精神:「方小姐已經清醒了,你們可以見見她,但是一次不要太多人進去,免得刺激過大,話別說太久,現在的她還是最需要休息……欸!」
小良懶得等她吩咐結束,推開護士就闖進去,嫿姨歉然地看看面露不悅的白衣天使,躊躇一下便也跟進。
璽亞怔忡望著那扇被開關不停的門扉,聽見小良喜出望外的叫聲,還有嫿姨喜極而泣的嗚咽,頓時整個人又跌回地上,失了骨架一般,宋琳趕忙搖搖他,問道:
「你還好吧?振作點呀!」
他雙手抱頭,迸出一聲欣慰的低笑:「小苗…小苗醒了,她是醒了……」
「是呀!是呀!她又沒死,不是早告訴過你她遲早會醒過來嗎?」
「宋琳!她會活下吧?她能活下去了吧?」
「笨蛋,這是當然的了。」
宋琳對他的淺笑,算是慶幸小苗死裡逃生的最大表現,尤其當她見到躺在病榻上的小苗,雖然清秀的面頰依舊只有少許血色,但小苗的眼睛比往常雪亮、精神,沒有什麼比這能夠叫她寬慰了。
「妳真努力,與死神搏命好幾天,最後還是讓妳打贏了。」
小苗對於她的輕諷淡淡一笑,她還沒辦法說話,頸子上纏著一圈圈厚密的紗布,於是想到了在寫字板上以筆交談。
『我是糊裡糊塗地打了一仗。』
「當然了,妳連不省人事之前也都糊裡糊塗的,把大家都嚇懷了。怎麼?這會兒好啦?」
『我只是想逃避一會兒,休息一會兒,誰知過頭了。』
「呵…若是我,醒來之後就繼續裝糊塗,一了百了。」
『我已經任性過,冷靜過了,不能再讓你們擔心。』她停一停,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寫:『宋醫生呢?』
宋琳看一看翻轉過來的面板,看得幾乎陷入沉吟。
「哥哥被金先生的人接走了,因為傷得不輕,他…必須離開中國去接受治療,國外的儀器進步,對他比較好。」
宋琳全身抹不去的冷意,沒有絢麗的熱情,而是最最深沉的溫度,凍結那被刻意隱藏的哀悼。小苗明瞭了,因為她忽然聽不見心中一角的脈動,曾經隱隱地支持著她,雖然不易發現,但波動的聲音,過去始終存在。
『替我跟醫生說謝謝。』
宋琳望著那幾個字,望著小苗弦然欲泣的遺憾:「我會的。」
小苗遺憾,而她也是,然而她知道哥哥並不會如此,當時被找到的宋昱以再平靜不過的神態,睡了,似乎正是好夢當中,連她也不忍喚醒。
「對了,璽亞一直很擔心妳,妳昏睡的這些天他都沒閤眼,就等著妳醒來,我去叫他進來好嗎?」
匆匆轉移話題,原以為小苗會猶豫,甚至拒絕的,但她當下就點頭,對那個名字一點都不迷糊。
宋琳出去之後,小苗視線就一直停留在單調的天花板上,一如她還滯留空白的腦子。
門開,門關,站在原地的璽亞看起來狼狽極了,黑髮凌亂,倦容滿面,比她更像受過一番折磨。
他來到床前,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深深注視著小苗甦醒的臉,儘管心裡已是澎湃洶湧,千言萬語蠢蠢欲動,身體卻是僵直的,除了視覺,他喪失所有的反應能力。
而小苗在他憂鬱的眼眸裡照見了自己頸子上的白紗布,圈圈無盡的雪白,乍看令人寒心,她明白,頸子上的那一道傷口也將成為這個人心裡永遠的裂痕,就算她復原,他心裡的缺口卻是一生一世也無法癒合了。
小苗拿起筆,筆尖在寫字板上遲疑幾秒,又放棄了,轉而面向他憔悴的臉。
「對不起……」
聲音很微小,幾乎沙啞得聽不見,她還是執意親口說出來,璽亞睜大著眼依舊不能言語,淨溱著淚,極力承受那一聲「對不起」所引發的無限心酸,直到好不容易能迸出聲音來。
「傻瓜,該道歉的人是我啊……」
但是,她讓璽亞拼了命地擔心,讓他註定要為她的傷痕而抱憾終生。
「妳還好嗎?妳可以撐得下去嗎?」他在床邊跪下,握起她低血壓所造成的冰涼素手:「妳點個頭讓我知道。當時我怎麼叫妳,妳就是沒回答,我的心跳也要跟著妳的沉默停止了。」
小苗柔柔握起他的手,點點頭,發現璽亞的手不比她的溫熱。
「妳還在昏迷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等妳醒了,該說些什麼?想了一堆懺悔的話,現在看著妳…反倒說不出來了。」
她很有興味地打量他的無助,在毫無頭緒之中拼命找個起頭。於是她在板子上寫了寫,遞向他。
『你是誰?』
「呵…」他笑了:「妳就是不肯霸手是不是?我實實在在向妳投降了,我是誰?那時宋昱說,這個問題要問妳,那麼我當然是璽亞了,化成灰妳都能認出來的璽亞,最想守護妳卻傷妳最深的璽亞……可惜沒時間讓我去卸下『少京』這張臉,不然,妳就不會問我了。」
那一剎那,小苗露出了快哭的表情,她想笑的,哪知卻讓一滴眼淚竄奪而出,她沒有力氣移動身子,只能朝他奮力伸出雙臂,璽亞忍著這乍現的激動情緒,挨近她,讓小苗緊緊、緊緊地環抱他顫抖的軀體,小苗僅存的微薄力量根本不夠讓她抱住璽亞,幾次滑落,璽亞撐著她的手,不曾離開。他總是能懂她的,小苗張開手要的是安慰的擁抱、憐憫的擁抱或是分享感動的擁抱,璽亞總能懂,不需要言語,小苗現在很想念他,他知道了。
「我常常幻想著向妳表明身份的那一刻,一次又一次在腦子裡排演,以為這一刻永遠不可能到來,所以每每看著妳,就在心裡悄悄向妳說千萬聲我是璽亞,妳當然聽不見,我卻希望或許…或許妳會發現,揭發我,讓我有藉口坦誠一切……妳做到了,卻不是我想要的,不是在病榻前、不是虛弱的小苗、不是這個卑鄙的我……」
他感覺到小苗在臂彎中搖搖頭,將他摟得更緊,讓他有些呼吸不過,好強烈否認他的話,好證明自己的安然無恙。
「我看到妳來我的墳前,知道妳在捍衛我的房間,聽見妳在『起飛的崖上』叫著我的名字,叫得我想不顧一切地衝到妳面前,讓妳看看一個活生生的璽亞,要妳別再為我哭了,妳真的別再掉眼淚了,小苗。」他稍稍離開,擦抹她泛著一層薄薄淚光的眼睛:「妳知道,妳一哭,我就沒輒,怕妳的眼淚停不住,怕妳變成紅眼睛的白兔。」
小苗登時破涕為笑,乖乖讓他用手背擦拭自己的臉龐,然後又在板子上寫字。
『我為璽亞哀悼,你知道了,所以就差少京來,讓我繼續快樂。』
「金先生誇我做得好,其實,我做得糟糕極了,雖戴著『少京』的面具,卻豢養著『璽亞』的心,尤其在妳面前更是無所遁形。」
太陽透過窗簾的光線真是美,醉人的金橘色調馴良灑在璽亞的臉上,小苗不禁用指尖輕緩地在上頭補捉一絲日光,她也想誇他,幸好沒把任務做得十全十美。
璽亞敬虔地垂下頭,溫柔親吻她修長的指尖,不捨地、珍惜地,讓她不由得一陣顫慄,她的指尖抵著他粗髭的下巴,她的眸望著他深邃的黑瞳。小苗又落淚了,她能恣意撫摸璽亞的臉,能隨心所欲看著他,彷彿他一直都在,彷彿他不曾離開。
小苗開口說了幾個字,卻是無聲的,正要拿筆,璽亞匆匆按住她,輕問:
「妳說畫怎麼了?」
對於璽亞的理解、默契,她很高興,繼續動筆寫字。
『我想畫一張圖,有你,有我。』
「妳能畫我了嗎?」
面對他的疑惑,小苗拿著更狐疑的明眸忖度回來。
『你還是喜歡我的嗎?』
「當然了,」這麼肉麻的問題令他一時不自在:「說討厭妳是假的,喜歡妳也是假的,一直都好喜歡妳才是真的。」
那麼,她就能勝過一切,無所畏懼了。
『我想,可以了。看著你,能畫;你不在了,我依然能畫。』
幾縷驚奇,在璽亞若有所思的目光中飛逝。
難道他不自覺地透露心底訊息?而小苗敏銳地發覺了?
『我想把那張肖像圖畫得跟咱們一般高,一般大,擺在家裡,就像你隨時都在。』
「那不費些工夫了?」他淺淺笑著,撫順她的長髮:「妳早點好起來,把畫完成了,讓我瞧一瞧。」
『我會趕在下一次的畫展之前完成,把它放在美術館裡,讓你隨時都能去看。』
有些事,是強求不得;又有些事,卻是註定發生。她了然於心,如果將來的日子不臻完美,也是因為她下手的那一刀…把美麗的藍圖劃出破鏡難圓的缺口,璽亞難辭其咎,她也是。
「我知道了,到時候…妳已經能活蹦亂跳了吧?現在的妳連話都不能說,怎麼把那群無聊記者罵得焦頭爛額的?」
她又被他逗趣的表情弄笑了,卻不能太放肆,以免頸子上的傷口又裂開。
這時,外頭先是傳來小良和護士的叫罵,緊接著兩人紛紛跌進病房裡頭。
「喂!妳有沒有人情味呀?他們好不容易能促膝長談,這會兒妳要硬生生將他們拆散嗎?」
小良很兇,但護士小姐更是氣急敗壞地攏正頭上白帽:
「什麼人情味?這時候病人的情況比較要緊吧?我不是早說過不能打擾她太久嗎?妳硬攔著我是想讓方小姐又昏迷啊?」
「哎呀?妳竟敢咒我妹妹?」
小良插起了腰,擺明不給過,璽亞趕忙起身勸和:
「大小姐,我就要出去了,小苗也需要休息。」
他稱呼她「大小姐」?小良不自然地理理髮絲,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搞什麼嘛!現在他到底是少京還是璽亞?
璽亞湊近小苗耳畔,面容專注而認真:
「妳會好起來吧?妳會一直都這麼堅強吧?答應我,千萬、千萬都別再傷害自己了。」
明明知道自憐的話語可以挽留他的腳步,小苗還是以無聲的唇語應承,別無選擇:
『我答應。』
他俯下身,深深親吻她的唇。小苗從不知道…原來世界上也有這麼悲傷的吻,讓刻骨銘心的愛情在體內瘋狂地竄流撞擊,她的每一顆細胞、每一根神經都疼痛欲裂。
「妳相信嗎?我對妳的思念,在我們分開之前…就已經無止無盡地開始了。」
這是再真切不過的實話,她相信,誠然相信的。
「先生!請你改明兒再過來吧!方小姐打針的時間到了。」
護士在催促,儘管有小良義氣阻攔,璽亞還是放開了小苗緊握的手,退後一步:
「我不走不行了,明天…再來看妳吧!」
而這是…再甜美不過的謊言。
她在軟綿綿的枕頭上側著螓首,牢牢戀住那轉身離去的背影,像隻巴望主人的忠狗。護士調度針筒所噴出的藥水灑落在金橘色的空氣裡,她身體的某個部份也隨之飄零,昇華。
璽亞走出光圈的那一刻,陽光不再,病房不再,她的視野獨獨存留那個寬挺的、頎長的、看似出去一會兒會再回來的背影,還有白花花…看不清的明天。
作者:
bighey
時間:
2010-6-9 20:36:14
第十二章
至今而後,璽亞再度從小苗的生命中消失了,從沒出現在醫院,更甭提北京的胡同、巷弄。宋琳的行蹤也成了謎,在聖約翰學院上了幾天課之後,便辦休學手續,從此裊無音信。
他們是回到金先生的身邊?或是離開他了?也許又接了新任務,換上新面貌、新名字,出現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但不管如何,方家人已經漸漸遺忘這回事,只有嫿姨在大家沉默的時候會信口念一念。
小苗康復得很快,出院在即。
「哎喲!這什麼鬼天氣,悶死人了。」
外頭急轉直下地烏雲密布,空氣中膨脹著悶濕水汽,小良梳了髻,露出雪白無瑕的頸子,卻也忍不住香汗淋漓,坐在病床上的小苗偶而抬頭看她用手絹不停擦臉,又低頭專注在手中畫筆掃過的痕跡,她的沉靜令小良嫉妒地心煩。
「幹嘛呀?開始幫那個沒良心的負心漢作畫啦?」
「別那麼罵他嘛!他也是…有他的苦衷啊!」
「哼!有苦衷是我們才對!咱們都不計前嫌原諒那小子了,他竟然又一走了之。」
「要璽亞留下來,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啊!」
如果留下,他所要面對的不只是方家人,還有他背負的罪惡感,盈盈繞繞。
悻悻然撇撇嘴,小良轉而觀望灰色的陰天:「雨啊…要下不下的,淨悶人。」
小苗沒應她,埋首振筆疾畫,畫紙上窸窸窣窣,沒讓其它事干擾她一發不可收拾的靈感,直到整片天突然亮了起來,姐妹倆才心有餘悸地搜尋閃電劃過的光痕,空中徒留蘊釀的隆隆雷聲,漸行漸遠。
小良不經心瞥見那擱下的畫板,抗議地叫起來:
「咦?喂─!這是什麼啊?」
原來小苗畫的不是璽亞,而是雲笙和小良,背景是診療室的一隅,她當下就認出來了,那是幾分鐘前去做產檢的時候。
「妳太失禮了吧!誰讓妳隨便把人家挺著大肚子的模樣畫下來的呀?」
小苗含冤莫白。小良的小腹,不仔細看還真瞧不出那些許的隆突。但小良很在意自己的身材走樣,近乎歇斯底里。
「方才我出去散步,正好瞧見妳和姐夫嘛!你們在一起的感覺好極了,妳自個兒瞧瞧。」
她是孕婦頭上三把火,湊在一塊兒怎麼會有什麼好感覺嘛!
小良起初拗著不看,後來才心動了,將疑怯的視線在畫面上緩緩游移。
她坐著聆聽醫生建議,雲笙站在身後,手安撫似搭著她的肩,兩人臉上都有著相同的神情,擔心而期待,這樣天作之合的默契昭然可見。
「哈!有我在嘛!感覺哪能不好呢?」
小良心情轉變得快,當下意氣風發地擺出驕傲姿態,小苗還在為畫作補上最後幾筆,一面說:
「姐姐妳看,姐夫的表情真棒,雖然眼睛是看著醫生,可他的手、他的心思都擺在妳身上,雖然平時很溫柔,這時候呢…姐夫的溫柔就變成雙倍了,一份給妳,一份給孩子,他給的呵護也跟著延展擴大,可以密密罩著妳,好讓妳一路平安……」
還沒說完,她的話及畫板就被小良一股作氣地打下來,嘟高嘴,顯然小良不高興了。
「妳這是什麼意思?姐夫姐夫的……難道這麼美的畫面都是靠他?難道我和他之間的和平相處也全是他的功勞囉?」
「妳在說什麼啊?我哪有…」頓頓,她想了一會兒,然後確認地笑笑:「是這個意思沒錯。」
「很抱歉!那麼妳可弄錯了。說到什麼溫柔、呵護啊…我可不會輸他一分一毫的!」
「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嘛!
「雲笙或許是體貼、窩心,但那有什麼了不起呀?他有膽子說『愛』嗎?沒有!」不知怎的,小良鼻子翹得老高,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比較心理敦促著:「他壓根兒都和那種肉麻兮兮的話扯不上關係,可我呢?我方小良愛他比他愛我可不只要多雙倍,說十倍恐怕都嫌少囉!」
「妳在得意什麼啊…?」竟然比得那麼認真:「跟小孩子一樣。」
這時候,閃電又來了,天,泛起一片銀白的光,又瞬間黯淡,小良掩著耳朵準備要避開下一秒的雷聲,誰知外頭淨是閃電連連,卻不聽一聲夏雷。
小苗狐疑地看向門口,門外有說話聲,好像是嫿姨的。
「你為什麼不進去哪?活像面壁思過的孩子呢!」
小良慢慢放下手,怔怔望著雲笙呆立不動,隻手搔著後腦勺,厚厚的眼鏡片下竄升起一抹紅,看得出來他是尷尬至極,是一個想進來又進不來的人。
「你…」小良剛放下的雙手馬上又掩住自己燙熱的面頰,叫道:「討厭!你都聽見了嗎?」
「什麼事呀?」嫿姨發現這對夫妻同時面臨一樣的窘境,雖不知道原因,但看著看著,她也覺得頗有趣的:「你們淨紅著臉,是不是也該讓醫生診治診治啊?」
「他們才沒什麼大毛病,」小苗微微一笑:「多多練習說,多多練習聽,習慣就行了。」
臭小苗,還不都是妳隨便畫了那張圖的關係,絕交!
小良「哼」地一聲站起來,將椅子重重擺回原處,宣示她倆姐妹的恩斷義絕。
嫿姨拿了一只草織的大袋籃過來,準備收拾小苗住院期間的的衣物,雲笙原想過來問候她一聲的,現下猶豫一會兒,又逃跑似地掉頭離開,碰巧生悶氣的小良也要走人,兩人不吭一聲就在門口杵著,耐不住性子的梁夫人先打破沉默,帶了些吞吐。
「剛剛…那些話你都聽見了?」
「嗯。」
「一字不漏…?」
「是啊…」
悄悄抬起眼,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早已臉不紅、氣不喘了,而雲笙雙頰上的紅熱卻不知何時才能消退,她不得不承認此刻的興奮悸動,這樣的梁先生,「可愛」真是最好的形容詞了!
置在背後的雙手遲疑地娑動一下,然後飛快,她踮高腳在他臉上烙下一吻,乍時讓雲笙極力維持的鎮定濱臨潰堤。
「我…我…去…替小良…不,替小苗辦出院…出院手續。」
目送他踉蹌啟步,朝醫護室不穩地走,小良亮麗的嘴角不由得挑起一絲傲然笑意。無法否認,她就是欺負這個老實人,然而好歹在這一刻,在他們的愛情較量中,她領先一步了。
「呵……妳說,他們感情是不是愈來愈好了?」
嫿姨笑容滿面地疊著衣服,原來她也看見了小良的驚人之舉。
小苗頷首為應,讓視線繼續停留在那個甜蜜的門口,慢慢地,她的微笑平息下來,悄然間落寞與惆悵卻上心頭。怎麼辦…?她又淪陷在深長的相思裡了………
「小苗,妳再看看,還有沒有什麼漏掉的沒拿?」
嫿姨拎著兩大袋預備離開,小苗則佇立在病房中央,漫無目的巡視了一回,不竟意讓窗外翻滾的雲潮浩入了眼簾。
側著螓首,望見風雨欲來之勢的閃電不時劃亮天際,還有隱隱雷聲開始隆隆作響,由天的東邊滑至西邊,彷彿,彷彿是誰的腳步踩著雲朵接近了。
收信人:宋昱先生。地址:天堂。
宋醫生: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十一封信,好一陣子沒提筆寫信了,因為前陣子一股腦栽進折騰人的忙碌裡。
先是出庭作證,你知道的,那是你們所致力的私購艦艇弊案,我還是去了,如果這案子沒了結,你所做的一切都付諸流水,想想,我能為你做的事不多,所以我去了。當我看到那一班將軍被繩之以法的時候,心情真的痛快,不是愛國心使然,而是令你和璽亞割捨人最重要的「身份」…那些壞人,已經不能再讓你們疲於奔命。後來,我看了報紙,看到程家的照片,當時他們一家子正被士兵押解出來,我也見到纖纖,她的表情是我從沒看過的空洞,好像沒有靈魂住在她削瘦的身體裡了。說實話,當我知道破壞畫展的人是她時,我不由得對她產生憎恨的感覺,但,報紙上的照片把我那些可怕的情緒一併消除了,我不知道纖纖是不是該被原諒,而我對她而言…是否亦是滿手罪惡?不管怎樣,我決定找個日子去看她,或許結果不能像期待中的完美,至少這回由我主動,重新跟她交朋友。
再說到畫展的事,我在美術館裡順利舉辦了一個禮拜的畫展,雖然那些讚美的風評不值得一提,但我實在驕傲,真希望你也能看看,那幅懸掛在大廳的,我和璽亞的畫像。畫裡是我們家的油桐花樹,那一年,璽亞為了救『紅酒』而爬到樹上去,我站在下頭看,不知心裡緊張的是哀叫不停的小貓,還是差點掉下來的璽亞。會場來的人很多,我已經盡力在找了,還是找不著任何相像的背影,或許,璽亞已經喬裝成一個我不認識陌生人,將我每一幅畫都看遍,我知道他會來,他也一定會來,只是沒讓我喊出他。
對了,還有一件事定要跟你提,前些天我接到一封明信片,那是叫「王林」的人寄的邀請函,打聽之下,才知道是個在美國掘起的詩人新秀,年輕女性,取了「王林」這麼男性化的名字。我想,我猜,這位大詩人該不會是我們的宋琳吧!推理之下,她將「琳」字拆成了「王林」,還邀請我們一家到美國參加她的發表會,我打算下個月就到美國去一探究竟,你,醫生,一定已經知道真相了吧!
北京的天氣從炎熱的夏季,到了涼爽的秋天,偶爾,我看著楓紅的道路會想起你,想起宋琳,因為我們還不曾一起渡過秋季和冬季。明天爸爸從上海回來,我們要去野餐,我已經準備畫紙、畫筆,到時候以楓紅樹海為景,那個野餐裡有我、有你、有宋琳、有璽亞、有纖纖、還有我們一家人,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境,明天就要將它畫出來了。我完成它的時候,你會在我身邊嗎?
小苗 筆。
* * *
秋天的北京,天高雲淡,十月下旬霜降之後,楓樹林與黃櫨林轉紅,層層疊疊的丹紅,如火如荼,瑰若紅霞。
「媽媽,妳看!風箏飛上去了!它飛了!」
家顥興奮地尖叫,風箏飛到哪兒,他就跑到哪兒,對於懶洋洋的『紅酒』不再有興趣,與方老爺聊到一半的嫿姨舉目觀看透明的絲線直竄雲宵,穩穩牽引著耀眼的紙鳶在天際翱翔,小良微微停下腳步,指向歷經十次失敗終於被送上天的風箏,笑著,肚子疼了,她按撫飽滿的小腹,要一同散步的雲笙也來感受孩子頑皮的踢腳,兩人頓時驚懾於這奇妙的生命脈動,脈動生生不息,賦予畫中之人生命,在小苗炭筆的綴飾下活靈活現地座落在這片草原,她抬起眼眸打量頭頂上的紅葉,鮮紅欲滴,卻與她水彩盤上的墨色大相逕庭。
「小苗!吃些三明治吧!」
「我去那兒畫畫就來。」
揮別嫿姨的呼喚,她獨力拿著畫架走到野餐區之外的大道,這條路被楓紅的樹海重重遮敝,成了詩情畫意的隧道。
她將畫架架在厚密的落葉之上,試圖補捉住那短暫而絢麗的色彩,『紅酒』則對著她的腳踝無聊地繞起圈子。畫筆和了些水,又沾染些茶褐,柔軟的筆尖在其上琢磨一會兒,還是調不成令她滿意的顏色,小苗再度抬頭忖望,這一次她的注意力被不遠處的老婦人給分散,老嫗站在長凳前不時朝樹上張望,樹上還有個娑動的人影,看似好心幫她捉貓的路人,雖然他與小貓的情勢岌岌可危,但看在小苗眼裡倒真好玩,不禁也低頭瞧瞧自己的『紅酒』,原來,世界上的笨貓不只牠這一隻啊!
「欸…『紅酒』!」
像是一時興起,『紅酒』驀然直奔那自樹下跳下來的人影,小苗隨著牠輕盈的腳蹤一望而去,手裡的畫筆掉了,猶如片片落下的紅葉掉得那麼不期然,還有幾葉沾在那人的頭髮上,老嫗感激不盡地抱著小貓離開,『紅酒』則迫不及待地用爪子抓拉他有補丁的褲管,與那身骯髒破舊的上衣搭襯極了。
「妳淨睜著大眼睛看我……好像我沒穿衣服,」那個好心捉貓的路人不好意思地笑,搔搔臉:
「或是…妳還沒習慣這張臉?」
小苗就是不進前,不退後,站在一個不長遠的距離靜靜注視那張原已沉埋地底的臉孔,四周楓葉將視野映照得過份火紅,叫她暈眩窒息。是她不小心走入夢的邊境,或是夢境瓦解了……?
「這臉,花了我一番工夫呢!我為它挨針吃藥,好不容易才把它變回來,我吃足苦頭回來了,妳好歹也吭一聲吧!小苗。」
他喊她的名字!用他一貫的語調喊著她,那輕柔的語調宛若驪歌,悽絕的旋律迴腸蕩氣,催逼她的眼淚潸然滴落,她明明很是高興驚喜的,怎麼還被一股空前的心酸入侵扼鎖呢?
「我原本想…直接到方家見妳的,可見了面要說的台詞又半天想不出來,就在這附近繞,然後遇上丟了貓的老婆婆……」
「你為什麼要來…」她讓遲來的怦然心動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為什麼要……」
「我…我不只把臉換回來,求了金先生半天,他總算替我弄到了人民證,我一拿到,就巴不得趕緊讓妳瞧瞧……」他匆匆翻找全身上下的口袋,最後抓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妳看,我有身份,有證明了,名字那欄還寫著璽亞呢……」
沒等他說完,小苗拎起裙擺朝他飛奔而去,她跑得很快,幾乎要跌倒,終於一個踉蹌,撲進璽亞的懷裡,一個衝擊令他往後退了一步,小苗深深閉上眼,將他緊緊地擁抱,他的黑眸怔怔凝望前方的落葉繽紛,他們被灑了一身緋意的身影就立在當中,靜靜聆聽枝葉的沙沙作響、還有一抹流雲之下彼此逐漸契合的心跳………
「小苗…?我快不能呼吸了……」
「你不會再離開了吧?不會了吧?你既然又出現在我面前,就算要走,我也不放開你了,除非把我的雙手砍斷,不然我不再放開了……」
「我原是打算離開了,再不踏上北京的土地,臨走前又想看看方家宅子最後一眼,所以我溜了回去,妳記得天花板上的圖嗎?那個誰也認不出的圖…我卻想起來了。」他將深摯的目光款款放向小苗,繼續說:「夫人出殯的那一天,我想盡辦法安慰妳,承諾一輩子記住妳,守著妳,那時候雖然還小,可也知道自己的使命,還有宿命,將來離開了方家,接了另一個任務,甚至換了七、八個身份以後,我擔心會把最初的自己給忘記,而我更深怕的是久而久之,便將妳從我的記憶中刪除了。所以我跑回房間,想把我們兩個的事畫下來,又擔心墨水會被其他下人擦掉,所以我畫在天花板上,高高的,不受拘管,每個睡前的夜晚,都可以看它一眼。」
「那…那是你畫的?為什麼跟三歲小孩畫的沒什麼兩樣啊?」
「咦?沒必要說得那麼糟吧……」
「那麼,那圖真是我們兩人了?頭跟軀體我都認得出來,可那多出來的小直線和小曲線是什麼?」
「唔…曲線是我常用來趕馬的鞭子,直線…就是妳的畫筆了。」
她被深深感動了,卻也生氣,十分生氣:「什麼嘛!你畫了一個連自己都看不懂的圖,到頭來還是把它忘了!把承諾忘了!把我忘了……」
「可它還是有用的!每回我幾乎要放棄妳了,幾乎要對妳的在乎罷手了,看著那個亂糟糟的圖,不知怎的,就是有聲音告訴我要堅持下去。妳說它像符咒,它是的,神靈精準地下在我身上,叫我又掉轉步履,一步步向著妳走來,所以我來了。」
若有所思,一個鬼靈精的念頭如小蛇般竄入了心裡,小苗忽然淨盯著他不說話,半晌,又泛漾起神秘的笑意:
「可是…我倒想念起那個少京來了。」
「咦?啊?」
「也難怪啊!這幾個月來我都是跟少京相處的……以後真見不到他了……」
她歎息,雙手擱在身後朝畫架走去,留下璽亞錯愕地目送小苗輕鬆自得的背影,登時發現自己面臨另一個空前棘手的問題,他喊道:
「妳是說真的還是假的?有沒有搞錯?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擺脫少京這個人啊!」
小苗回過螓首,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陷入兩難的瓶頸。
是喜歡璽亞多些,還是少京呢?關於這個問題,她還要再保密一段時間,一方面是為了懲罰璽亞,一方面呢…小苗知道,自今而後,璽亞會為了追問出真相,與她形影不離。
「喂!小苗,妳是故意那麼說的吧?對不對?是故意的吧?」
璽亞追上去,小苗咯咯笑個不停,輕輕牽起他的手,而他騰出另一隻手,接住為了尋覓棲息地而飛來的紙鳶,緊接著是家顥踩著不穩的步伐跑來,他又開始尖叫,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發現的新大陸。
「璽亞哥哥!璽亞哥哥回來了!你們快來呀!苗姐姐真把璽亞哥哥找回來了!」
那一年的冰天雪地,兩尊雪人並排而立,小苗開心地歡呼大功告成,撿起樹枝在他們圓滾滾的肚皮上寫下名字,昭告天下。
『這是我,小苗,那這個就是…璽亞囉!』
璽亞似乎對新誕生的雪人很有興趣,看得出神,小苗挨近他,以為他也正在欣賞他們的傑作:
『怎麼樣?你覺得那鼻子是不是擺得有點歪呀?』
『那兩個雪人…被咱們擺得太接近了,瞧,身體的部份都黏在一起。』
『對呀…怎麼辦?那就不能幫他們做手了,不如…當他們是連體嬰吧!』
小苗絲毫不介意,璽亞側頭望著她歡愉的笑臉,說:
『咱們又不是連體嬰。』
『嗯?』小苗停止對著雙手呵氣,眼珠子一溜煙轉到他正經八百的臉上:『那…咱們是如影隨形?』
『…是這樣嗎?』
『唔…』偏頭回想一下他倆的日常作息,她又確定地點頭:『是這樣沒錯啊!』
璽亞接下來的沉靜在白雪皚皚的時刻更見鮮明,身邊小苗還在打量他狀似思索中的側臉。
曾幾何時,他竟跟一個女孩形影相隨了?不是跟哥兒們,不是跟周遭的下人,而是方家二小姐的小苗。
『你討厭這樣嗎?』
呼出的白霧裊裊消失在低溫中,小苗清美的臉龐也透著紅,卻是因為天冷的關係,她不明白璽亞那陣愈發燙熱的紅暈所為何來。
『我…沒說討厭啊……』
莫名的吞吐令小苗也跟著緊張起來,不安地低頭不語。他們彷彿不知不覺踏入了一個曖昧不清的疆界,悸動的情愫天羅地網地織起一張罩籠,密密將他們的尷尬與緘默網羅在這片白雪紛飛的日子。
小苗和璽亞不約而同抬頭望著白茫茫的天空,飄零的結晶落了滿心的素美,小苗露出歡愉的笑容,伸出手接盛片片雪花,璽亞不經意地低下眼,瞧見他們不知什麼時候相握的手,他牽著她,她也牽著他。
原來如此,他們的如影隨形是自然而然,天經地義的了,若真要找出個道理,那就是他剛剛才發現的…他喜歡上小苗了。而小苗呢?或許他會找一天問個清楚,但不是現在,現在,他還在享受與小苗一同賞雪的感動。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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