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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晴菜]是幸福,是寂寞[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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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35:37
標題:
[晴菜]是幸福,是寂寞[全文完]
是幸福,是寂寞
作者:晴菜
當柳旭凱誤以為子言是寫了一封情書給他的詩縈,而向子言表白的那一刻,子言不知道該從何解釋,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其實自己不是那個叫詩縈的女孩翠,只能倉皇的逃離。而且,還因此跟無話不談的詩縈之間,第一次有了祕密。眼看著詩縈的刻意疏遠,子言更是有口難言。
同時,子言心裡不停牽掛著的,是那個下午,偶然遇見的一個陌生身影。她從來沒見過如此寂寞空洞的眼神,雖然子言隱約明白,那雙眼睛後面,一定經歷過什麼她難以想像的故事,可是子言肯定他是善良的。有一天,子言終於知道他的名字叫「海棠」,對他的感情也一天一天加深,卻從此必須面對更多的困難與阻礙……友情的考驗,愛情的困境,美滿家庭的破碎,這一年,是一切都太過美好,卻也太過心酸的青春。然後,才終於明白,成長,是用一些純真換來世故,用一點傷口得到堅強,某些東西被取代,然後不再回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35:53
【序章】
「大家都說,我在玩扮家家酒,像小孩子想裝成大人,迫不及待地要長大,才以為那份感情是真心的,是絕對的。我不太明白他們憑什麼這麼想,雖然我的確那麼渴望長大,那麼著急地想證明自己不是無能為力的。然而,如果我真的不曾喜歡過他,如果一切都只是遊戲,那麼道別的時候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那個背影,為什麼會化作記憶中的一絲痛楚?」
她讀著書本中所夾的發黃紙條,事過境遷以後,當時的激動和傷狂被時間沖淡得如今只留下紙張受潮的柔軟觸感和上頭微微暈開的秀氣字跡。
頭頂傳來微小的雷聲,彷彿還在很遠的地方。抬起頭,公園另一端飄來一塊十分烏黑的雲朵,透著飽含水氣的味道,那味道涼涼的,有那個冬天的溫度。
她繼續仰著頭,等著親眼看見雨滴落下似的,彷彿果真如此,他就會出現。
她不是認真在等待他的出現,只是,只是啊……安靜獨處的時候,總有那麼片刻容易觸景傷情。那年的故事好像才發生過,怎麼也不會結束一樣,和他並肩走完的那條安靜小路、不讓自己痛哭失聲的極度壓抑,有時漫長得不見盡頭。不過有些事的的確確已經完結,不管被動或主動,他們都成長了,用一些純真換來世故,用一點傷口得到堅強,某些東西被取代,然後不再回來。
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耐心等候,雖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等什麼,一個人?一份感觸?
腳邊昨夜下雨積成的水坑,風才經過,幾個同心圓的波紋一圈圈滑開,會一直無止盡地擴大那樣,連同那年那個說也說不完的故事,一起憶起來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36:18
【第一章】
故事,應該從哪裡說起呢?女孩附在耳邊伴隨著輕笑的悄悄話?還是安靜得幾乎可以聽見回音的那間客廳呢?
說起來,有個畫面始終深印她腦海,並不是特別重要,每每想起,總是非常鮮明,安安份份地存在著。
有一個騎車上學的早晨,霧還沒有完全散去,她在停紅綠燈時看見馬路中央有隻小貓倒在地上。那是一隻有棕色大斑點的白貓,一動也不動的身體看上去好柔軟,一定是剛剛被撞死的吧!沒什麼外傷或血跡,乾乾淨淨的,或許牠只是昏倒而已。如果現在衝過去把牠抱離車來車往的路口,應該還有救。
子言雙眼直盯著那背對著她的小身軀,綠燈亮了,她用力踩起踏板,揚高視線,一股勁衝過馬路,衝過那片迎面撲來的清蒼空氣。
她大概是一個無情的人吧!向學校狂飆的路上子言這麼捫心自問。
記得那年她是就快邁向十七歲的高二學生,有個最要好的朋友,名字叫詩縈,個子比她矮一些,個性比她正經八百一些,牽起的手比她細嫩一些。附在她耳畔說話的時候總會讓她不自禁呵呵笑起來。
「哪一個?」
「左邊那個。」
「頭髮捲捲、在看書的那個?」
「不是啦!更前面一點,戴耳機那個。」
「他穿紅色的球鞋耶!」
「那又怎麼樣?」
「男生穿紅鞋子感覺很孩子氣。」
「有什麼關係?妳不覺得他很帥嗎?」
「嗯……」
子言調皮地將身體往後倒,明眸圓睜,觀察起站在公車站牌旁的男生,他聽著耳機裡的音樂,發呆的側臉在一堆乘客中有一種沒睡醒的惺忪。直到他抬頭尋找公車的影子,她迅速把身體拉正,低聲問詩縈:
「他有女朋友嗎?」
「好像沒有。」
「長得好看的男生通常都死會了。」
「被他拒絕過的女生有問過他女朋友的事,他說沒有。」
「妳不知道他是哪一班的嗎?」
詩縈搖搖頭。
「拜託,妳不知道他的班級,卻知道他在哪一站上車。」
公車到了,大家紛紛上去,那個男生也是,她們兩個還在討論他的事,司機從裡頭揚聲問:
「妳們到底要不要上車?」
子言和詩縈趕忙掉頭,搖頭搖得很一致,站直身體等到公車慢慢駛離,才不約而同地噗嗤笑出來。
「別笑了,快走啦!」子言拉著詩瑩往一旁的腳踏車跑:「為了看妳的心上人,萬一遲到怎麼辦?」
「是妳一直吵著要看我的心上人耶!」
她們兩個跳上腳踏車,使勁全力追著遠去的公車。那個男生站在公車最後面的位置,一手拉著吊環,正在動手調他的MP3,高高的運動員個子,低下眼的時候,覆在臉上的睫毛陰影很好看。
過沒幾天,詩縈打聽到他是五班的,名字叫柳旭凱。
詩縈寫了一封信託人交給他,內容都是她注意他整整一年來的告白。
午休時間,她拖著子言離開教室,躲在樓梯間苦苦央求她一件事。
「咦─?妳幹嘛要我做那種事?」子言困擾地哇哇叫。
「拜託嘛!柳旭凱要回覆我的那一天,剛好得去醫院回診呀!」
「那妳就叫他改時間嘛!」
「不要啦!反正都會被拒絕了,哪一天有什麼差別。」
子言見她洩氣地垂下糾纏的手,狐疑追問:「妳都還沒聽到他回覆,怎麼知道會被拒絕?」
詩縈傷心地看了她一眼,兀自在階梯上坐下,發呆片刻後才不徐不緩開口:
「聽說他都對被他拒絕的女生說,他現在只想專心在推甄上面,不想分心。」
「唔……好公式化的理由喔!」子言跟著坐在她身邊,雙手撐起下巴:「推甄不是還久嗎?真的這麼乖?」
「我覺得我一定也會聽到同樣的話,啊……好討厭。」
「所以妳就想要我代替妳去聽啊?」
「也不完全是這樣,畢竟妳不是本人啊!聽到那些話一定不會難過。」
「可是那樣好奇怪喔!萬一拆穿了怎麼辦?」
「不會啦!都被拒絕了哪有什麼機會拆穿?」詩縈扯扯子言的上衣,擺出賴皮的可憐相:「拜託啦!我心臟不好,不能承受太大的打擊耶!」
子言心不甘情不願地斜眼威脅她:「那,我以後有新魔術的話,妳一定都得當觀眾才行。」
詩縈甜甜地笑了,舉起手:「好,一定!」
「還有,下次班會表演的時候,妳要當我的助手,而且穿上那件蘿莉裝。」
「啊─?這代價太大了吧?」
「不要就算了。」
「好啦!好啦!妳很會趁火打劫耶!」
「呵呵!是交易,交易。」子言站起身,拍拍裙子:「回教室吧!」
詩縈笑容黯淡了些,似乎對那不怎麼樂觀的未來很介意,她將半張臉埋進膝蓋裡,嘟噥:「妳先回去吧!我想幫自己默哀一下。」
子言不語地望了望她,三步併作兩步下樓,忽然又打住,回頭:
「喂!要是他答應了怎麼辦?」
「什麼?」
「那個柳旭凱,要是他不打算拒絕妳,答應了怎麼辦啊?」
「……」詩縈無語地和她對望半晌:「不可能。」
子言不置可否聳聳肩,繼續往下走,誰知樓梯上的詩縈又出聲喊住她。
「子言。」
「什麼?」
「妳啊……會不會喜歡上柳旭凱?」
面對詩縈憂忡的神情,她愣了一下。
「神經。」
很久以後,她再回到這所學校的時候,曾在這裡的走廊駐留許久。抹茶色的光線斜射在樓梯間,隨風搖曳的樹影、不遠處麻雀的啁啾都在那束光線中靜止了。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孩們穿透那道光輕快跑下階梯,翻飛的百褶裙擺一眨眼就消失在她懷念的視線盡頭。如夢初醒的怔忡之下,那仍舊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寂寞樓梯間。
她是這樣地常常想起從前那些青春片段,單是一闔眼,畫面依然歷歷在目。
子言清楚記得第一次和柳旭凱說話,她是以詩縈替身的身份出現在他面前。
「沒關係,還是謝謝你回答我。」前一天,子言以平板的語調講完,隨即皺眉反問:「妳要我說這麼肉麻的話?」
「就算被拒絕,我也要讓他覺得我有禮貌,一定要這麼說喔!」詩縈不讓她討價還價。
當天,子言遠遠窺探柳旭凱一個人站在無人的庭院,下課時間的喧鬧彷彿被隔在很遠的地方,他時而看看遠方,時而低頭踢起腳下的落葉,坐立難安的模樣讓她覺得好玩。
子言踏出步伐,踩響一地沒被掃掉的落葉,他驚醒般抬起頭,緊張的目光隨著她的來到而顯得尷尬。
「嗨!我來了。」她立定,長長馬尾在背後甩出漂亮的弧線。
「妳……妳是吳……吳詩縈嗎?」才說完,他就為自己的吞吐感到懊惱。
「我是啊!」
他避開她強忍住的微笑,只好低下頭看兩個人相對的雙腳:「那個……我收到妳的信,不過,我現在只想好好地……」
「沒關係,還是謝謝你回答我。」子言語畢,撞見柳旭凱發愣的表情,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快了:「啊!抱歉,請你繼續。」
「嗯?喔……我是想說,我現在只想專心在課業上,對於其他事就……」
果然被同樣的理由拒絕了,但是拒絕的這一方還這麼緊張,這倒是出乎子言意料之外。
她趁他說話的空檔,瞪大眼睛,像是要把眼前這位大男孩的長相端詳仔細一樣,害得柳旭凱愈說聲音愈小,莫名奇妙地看看自己哪裡不對勁。
他的頭髮不是完全的黑,淡淡的棕褐是天生的髮質,很順很柔軟,像那隻小貓毛茸茸的毛。他的眼睛水汪汪的,跟他的髮色一樣,漾著琥珀色的光澤。
「沒關係,還是謝謝你回答我。」
這回她認真地把詩縈囑咐的話說完。他看起來是一個滿真誠的男生,並沒有隨便應付,幸好詩縈的眼光不錯。
「真的很抱歉。」
柳旭凱搔著頭,稍稍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把視線移開,真是個不擅言詞的人。
「沒關係啦!真的!不過,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他納悶地問。
「我寫給你的那封信,別丟掉它好嗎?把它收起來,因為那是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拿給你的。」
她用清亮的聲音要求他,男孩子氣的眼神奕奕發光,沒有一絲失落。
柳旭凱呆著呆著,靦腆地微微紅了臉:「好,我不會丟。」
「那我先走了,拜拜。」她轉身跑了幾步,還回頭叮嚀:「一定不能丟喔!」
子言離開的時候,地上一層厚厚的枯葉被她踩踏得沙沙響。他目送她高眺的身影跑出這塊冷清院落,為那個女孩本人和信中的感覺不太一樣而感到些微困惑。
沙沙聲漸漸聽不見了,他想叫住她,最後還是沒有那麼做。
「嗯……他果然那麼說啊……」
體育課,詩縈聽完子言的報告,只是無精打采地吐出一句話。
她們站在操場外圍的樹下,看著其他班級也在上體育課,操場熱鬧得要命。子言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有意無意地問起她的身體狀況:
「妳回診之後,醫生怎麼說?」
「就說還不錯呀!人工瓣膜可以撐很久。」
「那就好。」
子言掉頭晃晃頭上被吹得搖晃的枯枝,打起一個哆嗦,實在想不出這節骨眼還能說什麼稍微有點建設性的話。
詩縈始終低著頭,用右腳腳尖在黃土上畫圈圈,跳芭蕾一般,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她的球鞋都弄髒了。沉默好一會兒,她忽然又開口:
「我其實很後悔把那封信交給柳旭凱,打從送出去那一天就一直後悔到現在。」
「為什麼?」
「如果我沒有告白,就不會知道結果,那我就可以一直喜歡他啦!」
「這是鴕鳥心態嗎?」
「我還滿喜歡暗戀的感覺的耶!」她終於抬起頭,笑嘻嘻的:「雖然常常會心急、會覺得孤單,可是大部份的感覺都是很開心的,像是看見他經過我們班教室外啦、期待明天又能遇到他啦、看他在操場踢球啦……暗戀真的比告白好。」
「……妳不要哭啦!」
「我才沒有哭呢!」
子言望著她眼角的淚光,還有她笑開的酒窩,輕輕將頭靠在詩縈的肩膀上。
她不確定暗戀是不是真的比告白好,坦白說,她沒有特別的感受,不明白詩縈後悔的心情和她對於暗戀的執著,也說不出任何體貼的話語。恍然間,馬路那隻小白貓背對她的身影又浮現腦海,這揮之不去的影像似乎成了她不願觸及感情的證明,時時苛責著她。
「對了!妳還記得答應過要看我的新魔術吧?我今天有備而來喔!」
子言快樂地轉移話題,從體育褲口袋掏出一副撲克牌,在她面前晃晃。
詩縈暫時擱下失戀的感傷,興高采烈看子言擺出魔術師的姿態表演起來。
這時,球滾過來了,柳旭凱快步跑上來撿球,不意發現樹下的兩個女生,他認出其中一個就是昨天才剛被他拒絕的女孩子。
他撿起球,遠遠眺望子言古靈精怪的表情好豐富,最神奇的是,她右手動一動,左手轉一轉,夾在指間的撲克牌真的被她變不見了,換來朋友猛搜她的身而哈哈大笑。
柳旭凱也跟著笑。當初讀著她的信,以為對方會是個文靜的、容易害羞的女孩子,結果本人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稍後柳旭凱發現自己抱著球傻笑,連忙回到隊上去。沒想到不一會兒,同學踢歪了球,那顆足球快速飛向樹下,他還來不及出聲,球不偏不倚打中子言的頭!
她「哇」的叫一聲,整個人摔倒在地,藏在身上的撲克牌也散了出來。
「子言!」
詩縈嚇得驚呼,跟著蹲下去搖搖雙眼緊閉的子言。
「對不起!沒事吧?」
別班的男生趕來了,詩縈一看,那兩個男生一個是肇事者,另一個則是柳旭凱。
「昏倒了嗎?」肇事者小心翼翼近前打量。
柳旭凱也蹲下,笨拙地喚起她的名字:「吳、吳詩縈,妳還好嗎?」
聽見自己的名字,詩縈一度訝異地看向他,又因為他的靠近而微醺了臉。子言並沒有完全暈過去,方才的瞬間撞擊讓她痛得沒辦法做任何反應,現在總算能夠慢吞吞撐起上身,按住發麻的額頭,心裡有點火大。
「誰是吳詩……」她睜開眼,登時住嘴,望望柳旭凱,又望望向她擠眉弄眼的詩縈,呆了幾秒,這才原地坐好,摀上臉:「頭好暈喔……」
「會不會是腦震盪?」詩縈擔心地猜測。
肇事者一聽,變得六神無主,不停小聲問身旁的柳旭凱該怎麼辦。
「我先……帶她去保健室好了。」
說話的是柳旭凱,在場的人目光全轉向他。他不好意思地躊躇一下,背對子言蹲著:
「吳詩縈,我背妳去。」
子言怔怔,拿著求救的眼神朝正牌的詩縈看,詩縈反倒催促她:
「妳快去,萬一真的是腦震盪怎麼辦?」
於是,子言爬上柳旭凱的背,看看後頭的詩縈在幫忙撿撲克牌,只好乖乖地到保健室去。
詩縈騙人!說什麼「都被拒絕了哪有什麼機會拆穿」,結果現在她非得叫做吳詩縈不可。
一路上他們沒有交談,男生背著女生橫越校園就夠引人注目了,更何況她還是個冒牌貨。那期間她曾因為觸見柳旭凱紅通通的耳朵而笑出聲,惹得他回頭探望。
她止住笑,發覺自己的手碰觸到陌生的體溫,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搭在他背上的模樣,子言還是將雙手拳握起來擱在上頭,好像那樣就不算是真的碰到他。
簡單檢查的結果,子言並沒有腦震盪之虞,不過保健室醫師還是建議她回家休息。
「你不用送我,我可以自己回去。」子言坐在床沿堅持得很。
「可是……」他還是滿臉歉意,高高的個子擋住她眼前大半的光線。
「而且,就算要送,也應該是踢球砸我的那傢伙來送吧!」子言不看他,手撐住床,逕自踢起穿著白襪的雙腳,她的腳在光與影之間來回跳躍。
聽她那麼一說,他意識到自己的多管閒事,斂起擔憂的面容,不再多說什麼地掉頭離開。
門關上以後,子言注視他離去的方向,有窗外波斯菊交織的花影投射在那扇門上,安安靜靜地搖曳著,好漂亮啊!她緩緩停下頑皮的腳。
「啊!忘記說謝謝。」
子言騎上腳踏車,迎面而來的北風稍稍舒緩她的頭暈腦脹,腦袋清醒多了。賣力踩動踏板的時候,回想起柳旭凱背她的那一幕,他的肩硬梆梆的,和她四目交接的慌張神情很可愛,子言有那麼一點點了解為什麼詩縈會喜歡這個人。
至少就他自告奮勇背她去保健室這點上來說,就可以把他歸類是熱心的大好人吧!
這一點,子言暗暗嫉妒著他,連男生都比她善良。
腳踏車轉個彎,滑進車輛稀少的住宅區。子言跳下車,打開籬笆門,將腳踏車牽到棚下放好,一面摸摸紅腫的額頭,一面找出鑰匙要開門。
「咦?」
門沒鎖,一推就開了一道縫。媽媽或許在家,放著門不鎖也太粗心了吧!
一襲冷風掃進巷弄,她打起哆嗦,匆匆躲進屋內。
客廳沒開燈,只有冬天的日光從簾幔半掩的落地窗曬進來,子言才移動腳步,便被自己鞋子的回音嚇一跳。她看住廳中斜射的光線,有細塵的微粒在飛,沒有人在的客廳靜得有點可怕。
沒有人?不對。她微微抬高視線,那束光線的陰影下站了一個人,是她所從沒見過的。
那個人並沒有正面對著她,頎長又纖瘦的個子筆直站立,正在專心注視落地窗的方向,透進的微光刷淡了他的身影,不仔細看,還以為那是一縷漂泊的魂魄。可是他到底是真實的,稍後注意到子言,才側過頭。
子言屏住呼吸,她第一次見到那樣的瞳孔,一種空洞而冷漠的眼神,像一口乾涸的井深不見底,再多看幾眼,彷彿會一頭栽進那片未知的黑暗。
然而她移不開視線,分不清是害怕還是被吸引,細細地將他整個人看清楚了。那個人蓄著俐落的短髮,一雙漂亮的單眼皮眼睛,清秀的五官透著鮮明的憂鬱,那憂鬱流瀉一身,甚至滴淌到他修長的指尖末端。
他也看著她,又好像並沒有看見她,或者說,她的存在對他而言是無關緊要的,在意義上就跟周圍沒有生命的傢俱差不多。
「哎呀!子言!妳怎麼回來了?」
媽媽的聲音從廚房響起,打斷他們之間沉默的對視。子言趕緊轉頭,抓緊書包說:
「我被球打到頭。」
「妳的額頭好腫喔!我看看。」媽媽放下果汁,過來摸她額頭,既擔心又為難:「很紅耶!怎麼辦?我現在有工作,不能帶妳去看醫生……」
「沒關係啦!我在學校有擦藥了,現在想先睡覺。」
「好,快上去吧!我等一下再去看妳。」她笑笑地輕推子言一把。
子言踏了幾層階梯,不禁回頭看一眼,媽媽端著果汁和那個人一起走進書房。
子言的母親是觀護人,專門執行少年保護管束的工作,通常她都和對方約在白天時間進行約談,所以子言很少見到母親工作的對象。只有兩次,一次是學校運動會她提早回家,見到染了一頭金髮的大姐姐向媽媽激動哭訴,那時候起她就對媽媽的工作感到幾分畏意和好奇。
這麼說起來,那個人是犯了什麼罪了?他看起來那麼人畜無害,沉寂得很,就跟一塊呆板的石頭一樣,能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該不會是偷東西吧?」那的確是要保持緘默才能幹的。
子言窩在床上,將棉被拉到鼻樑,反覆猜測那個人的罪名。她難以想像一個散發憂鬱氣息的人會做出什麼讓自己更傷心的事,或者,他是因為做了什麼事才如此憂鬱。
那天下午,她在睡著之前,滿腦子所想的都是那個人的眼睛。她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會擁有和她如此相似的瞳孔,一種因為害怕受到傷害而冷漠的眼神,相像得簡直可以把他的眼珠子摘下來再裝給她那樣的契合。
她以為自己淡漠的情感,終於遇上同伴了。
後來才明白並不是她所想的那麼一回事,不是那麼輕鬆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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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難道不能小氣一點嗎?我不把愛輕易送給別人,是因為我比較愛自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36:40
【第二章】
子言其實睡得不好,她一整晚都在作夢。有時自己在柳旭凱的面前,「詩縈」和「子言」兩種身份變來變去的;有時跑著跑著又會踩空,跌落黑不見底的深淵,就跟那個人的瞳孔一樣。
早餐時,子言的視線不時往廚房飄,想問清楚昨天在客廳遇到的那個人的事。
「鮮奶有點燙喔!」媽媽將透明杯放在她手邊,又走進廚房不知道在忙什麼。
子言嚥下欲言又止的疑問,就算問了,媽媽應該也不會多說什麼吧!她不喜歡家人接觸她的觀護對象。
「聽說妳昨天被球打到?」
原本在看報紙的爸爸突然出聲,她一開始還沒會意到是在對她講話。匆匆一抬頭,手差點撞倒牛奶。
「喔!對呀!還腫腫的對不對?」
她不自覺伸手碰碰額頭,介意自己破了相。
「自己要小心,有需要就要去看醫生。」
「我沒事啦!」
她探探玻璃窗凝結的白色霧氣,今天好像會很冷,真想在家裡待久一點。然而,這個想法在她想起今天班會有表演的時候,立刻被拋到腦後,如同那些容易被遺忘的日常細節一般,隨著分秒流逝,直到就連在現實生活中再也找不到過去時光的蛛絲馬跡。她卻在某個相同的早晨,獨自回到餐廳座位,趴在桌面上,只要闔上眼,曾經被時間洪流淹沒的一切好像又浮現出來了。安靜的雪白鮮奶、廚房中白瓷的碗盤碰撞、對面桌子翻動報紙的聲響……伸出手就觸及得到一樣,是如此清晰得叫她捨不得睜開眼。
爸爸放下報紙,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要準備出門了,到門口又回頭,略略揚起得意的嘴角說:
「爸爸這次蓋的房子就在附近,上次跟妳說過了,有經過就去看看啊!」
「喔!」
整頓早餐,似乎只有她和爸爸、她和媽媽在交談,爸媽兩人倒是都沒搭理過對方。
昨天半夜她有聽見吵架的聲音,內容聽不清楚,她也不想聽清楚。以前子言還會跟姐姐默契地拉上棉被,把自己蒙在裡頭,然後比賽誰撐得久。
不過姐姐今年離家去別的城市唸大學了,媽媽準備送她去搭車前夕,子言望著她雀躍得像隻春天小鳥的臉龐,忽然覺得寂寞。
昨晚她把自己悶在棉被裡,聆聽自己厚重呼吸的時候,也很寂寞。
子言騎著腳踏車來到路口,恍恍惚惚面對路口另一端的大樓。幾名同樣在等紅燈的路人背後,矗立著披上綠網的高樓,還在興建中。現在並不是開工的時間,鋼鐵做的骨架在水泥灰的內部交錯,看不出外觀的模樣,灰沉沉的,外頭用寫著「施工中,請勿進入」鐵板圍起來,跟廢棄的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她想起爸爸在飯桌上提到的那棟大樓正是這裡。爸爸是建設公司的主管,外貌比起實際年齡還要年少,她常以自己有個「年輕有為」的帥老爸而感到自豪。這棟大樓就是他負責的,聽說以後要做商業大樓。
「根本看不出來長什麼樣子嘛!」
路上遇見詩縈,她把子言的額頭嘲笑一番,兩人一前一後騎著腳踏車追逐了起來。
下午有班會,導師希望每次班會都有二~三位的同學上台作才藝表演。
詩縈在保健室被迫穿上粉紅色的蘿莉裝,她拉拉縫了一堆蕾絲的袖子和裙擺,再瞧瞧子言,忍不住抗議:
「姚子言!為什麼妳就不用變裝?」
子言把玩著手上的黑色大禮帽,笑瞇瞇看她一眼:「因為這次的主題是『高中女生和可愛女僕』。」
「妳那是什麼莫名奇妙的主題啦!」
「我忘記帶我的西裝嘛!昨晚想事情想得作一堆怪夢,早上嚴重精神不濟。」
「想什麼事啊?」
子言抿著嘴,作起怪表情,最後還是在詩縈的逼問下,把在家中客廳遇見的那個人說出來。
「他年紀大概多大?」聽完後,詩縈學著子言坐在床沿上。
「嗯……滿年輕的喔!可是一定比我們大,二十初頭吧!不過他瘦巴巴的。」
「二十初頭,,又高又瘦,長得又不賴,很安靜,觀護中……然後呢?」
「啊?」
「妳幹嘛對他那麼在意?」
子言瞠目結舌地和詩縈面面相覷,一會兒才試著理直氣壯反駁:「換作是妳,難道妳不會好奇嗎?比如,他到底犯了什麼罪?做過什麼壞事?」
「不會,那是妳媽的工作啊!更何況,除非妳又剛好早退,不然再見到那個人的機會少之又少吧!」
「……話是沒錯啦……」
不虧是理性的詩縈,子言無話可說,只好悶悶地踢起腳。詩縈瞥瞥她,又低頭玩弄身上多得不像話的蕾絲,終於受不了心急,再次掉頭發問:
「昨天……柳旭凱把妳送到保健室,然後呢?」
「啊?沒然後啊!他走了之後,我就回家了。」
子言不去看急欲知道詳情的詩縈,不敢讓她知道她這冒牌貨對柳旭凱怪冷淡的。
「你們沒說什麼話嗎?總是會聊點什麼吧!」
詩縈依舊不死心,子言佯裝努力地回想,還是對她搖頭:
「他說要送我回家,我說不用,就這樣。」
「哎唷!妳怎麼不多聊一點?」詩縈沮喪地垮下肩膀。
「我又不認識他,要聊什麼?」
「你們有機會交談了,起碼多問問他的興趣啦、喜歡的女生類型啦!」
「那我問妳,妳知道他家在做什麼嗎?他有沒有兄弟姐妹?」
輪到詩縈語塞,她無辜地噘起嘴:「還沒調查那麼多嘛!」
「真奇怪,妳好像只知道世界上有他這個人,就喜歡上他了。」
「難道一定要把他調查清楚才能喜歡他嗎?」
「換作是我,起碼對他要有相當的認識,評估利弊以後呢,再決定要不要喜歡這個人。」
「還評估利弊咧!妳又不是要作生意,『喜歡』是一種意念,不是動作,沒辦法說停就停。」
詩縈竟然為他爭辯得有點生氣了:
「上次我看見他扶他們班拄柺杖的同學上樓,他一定很好心!而且,他還記得我的名字,一般人會記得那麼清楚嗎?更何況,妳別忘了,妳被球砸到,是他主動要背妳去保健室的喔!」
子言困擾地蹙起眉頭,詩縈不是被判出局了嗎?為什麼還要這麼在乎他的事?這麼幫他講話?就算他人真的不錯,或者他有比其他人還要特別的地方……
她注視著那扇門,窗外的花影依舊那麼輕愜地映在上頭。
「他的……」
「唔?」
聲音哽在咽喉,子言閉上嘴,面對詩縈登時熠熠發亮的眼眸,傻笑:「好啦!下次有機會再幫妳問。」
他的背很寬,五隻手掌不知道夠不夠丈量。
她似乎不能那麼說,子言想。
班會時間,子言帶著詩縈在講台上表演魔術,子言活潑俏皮,詩縈比較放不開,怩忸地幫忙端拿大禮帽。底下男生對她誇張的蘿莉裝扮不時吹口哨叫好,她難為情得幾乎沒有抬起過頭。唯一的一次,詩縈才剛把眼睛揚高,便撞見外頭走廊上柳旭凱和那位踢球打中子言的男生走過來了。
「啊!」
她發出小小的喉音,嚇得鬆了手,禮帽一下子掉在地上。裡頭的彩帶、布偶、書和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全跑出來!
子言瞪大眼,不敢置信地面向詩縈,只見詩縈滿臉通紅,一副只想往地洞鑽。
「欸!你看!」
同學推推柳旭凱,要他瞧瞧這個班級的前方。柳旭凱正好見到禮帽被打翻,子言和詩縈狼狽地呆在台上。
他淺淺露出微笑,同學湊近前看,大呼真是奇觀:
「那不是那天那兩個女生嗎?哇塞!真的蘿莉裝耶!太猛了吧!」
班上哄堂大笑,子言反應快,「嘿嘿」一笑,拿起禮帽,做個下台一鞠躬的帥氣姿勢,然後拉著詩縈跑下去,同學很給面子地爆出響亮的掌聲。
她在狹窄的走道間奔跑,眼角補捉到外頭的柳旭凱,和他不自然地四目交接一下。單是那一眼,她便讀出他再次見到她的複雜心緒,子言迅速收起視線,馬上繞回座位坐好。
有點喘,子言深呼吸一口氣,等平靜了,再轉頭看旁邊的詩縈。詩縈整個人趴在桌子上,八成了無生趣了吧!
原來詩縈的失手是因為柳旭凱經過的關係,那,她剛剛在走道上心跳突然漏跳一拍又是為什麼?
「妳真是太不夠意思了!竟然見色忘友!」
下課後,子言對詩縈大聲抱怨,詩縈雙手合實,拼命討饒:
「對不起啦!我也被自己的反應嚇一跳啊!真的對不起啦!」
「被嚇一跳的人是我!我的可愛女僕窩裡反了!」她很認真地假裝生氣。
「哎唷!妳也站在我的立場幫我想一想嘛!被喜歡的男生看見自己穿蘿莉裝耶!簡直是生不如死……」
「算了,算了,反正對妳來說,愛情比較重要吧!」
「沒有啦!再怎麼說當然是朋友最重要!」詩縈摟住子言:「不要拋棄我啊!好友。」
「嘻嘻……」子言因為詩縈靠得太近,連她慣用的外國牌子的乳液味道也聞得到,說話的時候氣都吹到她頸子上,因而癢得笑起來:「好啦!拜託妳離我遠一點,好癢喔!」
教室內外穿梭著下課時分的喧鬧,彷彿人生最燦爛、最無憂的時刻就在這裡。而她忙著歡笑,從沒想過某些稀鬆平常的字句並不會隨著時間過去,不會照著想要逃避的私心而被輕易忽略。當有一天「見色忘友」這句話從詩縈身上淡淡的香氣中被再次提起,她才明白人生總有什麼不是真的過去,還是會回來的。
那一次卻沒有伴隨笑語。
那天放學,子言從車棚牽了腳踏車出來,走沒幾步就遇上準備排隊上校車的人潮,柳旭凱的身影十分顯眼,只有他的個子是那麼修長勻稱,為了什麼事而哈哈大笑的表情很稚氣,作勢向同伴揮拳的動作也頗有陽剛味。這麼陽光的男生,喜歡他的女生一定不少。
她才發現他,他也在下一秒注意到她的存在,停頓前進的腳步。
為什麼以前從不會在意的人,一旦認識之後,巧遇的機會也跟著莫名奇妙地變多了?
子言原本想跳上車閃人,後來又想起要幫忙維護「詩縈」的形象,上次連道謝都忘記說,這一次可不能再失禮了吧!
她猶豫片刻,忽然咧開嘴,露出兩排潔白的牙。柳旭凱因為她那扮鬼臉般的笑容而愣一下,等她飛快騎著腳踏車走了,留下長長的馬尾滑溜地蕩呀蕩,這才情不自禁失笑,笑得連身旁同伴都一頭霧水。那個女生的表情真的好多喔!
笨透了!呆透了!她為什麼不揮揮手就好?擺那什麼怪表情嘛!
要把剛剛笑得不倫不類的自己遠遠丟掉似,子言死命踩著踏板,懊惱起當初答應假扮詩縈的要求,也後悔認識柳旭凱這號人物,打從那天起根本就沒有什麼好事!
「咦?一下子就到這裡啦?」
當子言環顧自己身在何處,已經來到爸爸所負責的那棟大樓旁,她趁紅燈跳下車,摸摸坐疼的屁股,稍微調整呼吸。
大樓裡外早有不少工人在走動,比起清晨時分要生氣許多。
子言目光從大樓頂端,沿著水泥灰的樑柱往下,再往下,直到有個年輕工人自顧自地坐在外頭,咬著手上麵包,又順手撕了一小片丟給腳邊的貓兒。
那隻貓餓壞般地衝上去,兩三下就把麵包吞到肚子裡了,那隻貓……
一道寒意從腳底竄上背脊,方才騎快車的熱意全消散了!子言驚恐地睜著眼,慢慢認出那隻貓正是從前她在路口遇見的那一隻,雪白的毛色,伴著棕褐的大斑點,是牠沒錯!可是、可是牠已經被車撞到,當時倒在地上動也不動,應該是死了啊!難不成活過來了?
所以、所以人家才說「九命怪貓」嗎?
那位年輕工人原本專心地啃咬麵包,後來注意到前方的女學生不停朝那隻貓看,他靜止好一會兒,才將嘴裡的麵包吃完,把剩下一半的麵包擱在地上,隻手抱起那隻貓,起身,闊步走到子言面前。
子言因為貓的靠近而緊張後退,撞倒了單車,發出好大聲響,她卻依然直視著貓,唯恐牠再接近自己分毫。
工人低眼瞧一瞧躺在地上的車子,翹高的輪子輕輕打起轉。
「是妳的貓嗎?」異常低沉的嗓音。
「咦?」子言猛然抬頭,望向他似曾相識的溫和面容,用力搖頭:「不是!」
他聽了,又看了手上完全不作掙扎的貓兒一眼,輕淡地哼一聲:「不是嗎?」
因為他慢調子的性情,子言原本紛亂的情緒漸漸平撫下來了。她歪起頭,打量他那張些許恍惚的側臉,努力回想出來的記憶化作簡單速寫,輕輕重疊在他身上。
「啊─!」
子言在心中大叫,是在客廳出現過的那個人!她不會認錯的,雖然穿著髒髒的工作服,臉上也有幾抹泥灰,可是他那雙不定焦在任何一處的眼睛,就跟她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天一模一樣,黑得深邃,黑得不見亮光。
他彎身把貓放下,走向大樓,貓兒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著。
「請問一下!」
她出聲,那個高瘦的背影打住腳步,回頭,困惑的臉龐更顯出他原來的眉清目秀。
「那個……那隻貓,一直都在這裡嗎?」
「……不知道,昨天這個時候自己過來,吃飽又走了。」
子言細細端詳那隻在他腳邊來回走動的貓,大了一些,右後腿有點一跛一跛的,而她可以這麼想嗎?當時躺在路口的那隻小貓幸運地存活下來了,或許有一個比她還好心的人救走牠,因此如今牠還是活生生的。
「我以為牠早就死了,幸好還活著……」
她不自覺紅了眼眶,明明是為了小貓而高興,卻以為眼淚會掉下來,感到某一部份的罪惡終於得到了原諒。
這一次,年輕工人的視線轉移到她身上,認真地、若有所思地凝視她慶幸的神情。子言驀然發現他的目光,暗暗驚訝。在這裡待上好一會兒,他彷彿現在才算是真的注視她,他的眼神不再虛無,反而深沉得隱藏了許多故事一樣。
然而年輕工人卻沒有說出任何一個故事,倒是掉頭面向旁邊倒下的腳踏車。
「車。」他說。
「唔?」
「妳的車。」
他還是沒把話講完整,倒是近前把它扶起來。把手撞得有點歪,他使勁一扭,將把手回正。
這個人好瘦,從袖口露出的胳臂卻比想像中還有肌肉。
這時大樓裡的工頭粗魯吆喝他趕快上工,他默默頷個首,又轉向子言:
「貓,要帶回去養嗎?」
他又開口了,沒有表情的聲音和臉孔,不多話,簡短的句子偶爾會間雜單字。
「我家不能養。」她生硬回答,還鼓起勇氣反問:「你不是在養牠?」
他的面容轉為懵懂,似乎需要時間吸收她的問題,順便確認自己算不算在飼養這隻野貓:
「沒有。牠來,我又剛好有麵包,就餵牠。」
「牠喜歡吃麵包嗎?」
貓不是吃魚和老鼠嗎?
「……我只給過麵包。」
「……」
子言抿起唇、眉一皺,開始對自己今天的行逕感到惶恐和納悶。站在施工中的大樓外和不認識的人討論貓的喜好,是不是很奇怪啊?
誰知那個人不再搭腔,逕自朝大樓走去。
「啊……」子言想叫他,卻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那個人:「腳踏車的事謝謝你!還有,我家裡雖然不能養貓,可是我會帶東西來給牠吃!」
這一回,他並沒有回頭,只是待在原地聽她說完,便拿起擱在地上的麵包往口袋塞,另一隻手拎起土氣的工地帽,走進那棟灰色調的大樓,貓兒跟著他一起,再也不見蹤影。
子言又逗留一陣子,才騎上腳踏車離開。他不記得她了嗎?那天額頭腫了一個大包的女孩子,應該很好認啊!
路上,心情亂矛盾的,她好想馬上打電話告訴詩縈遇見那個人的事,但,另一方面又想私自將它當成自己的秘密,那個人很適合秘密。
回到家,媽媽已經在準備晚餐,再晚一些,爸爸也提早回來了,子言從旁觀察又開始交談的兩人,大概和好了吧!
飯桌上,爸爸隨口問起有沒有去看看那棟大樓,她說有。
「妳覺得怎麼樣?」
她含著白飯支吾半晌:「就很大棟啊!」
你認不認識在你底下工作的那個人呀?她其實是想這麼問。
「那棟房子還在蓋,你問得太早了吧!」媽媽心情不錯地幫忙吐槽。
子言又夾起一口飯,偷偷瞅著媽媽。
她在幫忙洗碗的時候,裝作漫不經心地提起那個人的事:
「媽,那天我不是被球打到頭早退嗎?來家裡的那個人是誰呀?」
「妳怎麼會突然問這個?」媽媽將洗好的餐盤一一遞給她,手沒停下。
「好奇嘛!」
她笑起女兒的好奇:「也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哪!」
「他怎麼了?」
面對不死心的追問,媽媽終於放下手,沒輒地吐氣:「還不是老樣子,一失手成千古恨,現在很努力地做人就是了。好啦!這種事妳不用知道得太多,等一下記得按『烘乾』喔!」
一失「手」成千古恨?所以他真的偷了什麼東西是嗎?總覺得他不像是會那麼小家子氣的人。
他感覺……溫吞吞的,胸無大志,一點也不靈敏。
可是媽媽已經卸下圍裙,走出廚房,完全不讓她有深入了解的機會。
子言心不在焉地將餐盤擺進烘碗機,想著今天遇見那個人的經過,直到出神。
她不只想知道那個人犯了什麼罪、做過什麼壞事,還想知道他的名字。
像他那樣的人,會有什麼樣的名字呢?
總不能老是叫他「那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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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付出的開始,往往會將對方預設為好人;換句話說,能夠得到愛的,非得是好人才可以。~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37:07
【第三章】
「啊!」
推開理化教室的門,子言下意識地輕呼。
教室裡原本埋首在櫥櫃找東西的人影聽見聲響,回過身,同樣怔一怔。
這間教室並沒有開燈,子言站在門口背光的身形乍看像剪影,長到腰際的馬尾很好認。
他們倆無言地對視幾秒鐘,子言才生澀地說:「我來……拿量杯。」
她把聲音收斂了些,在這間密閉又空曠的理化教室,一舉一動都擦撞得出回音。
「喔……我也是。」柳旭凱對著櫥櫃聳聳肩:「可是還沒找到。」
「我也來找。」
子言走上前,到隔壁的櫥櫃翻找起來,柳旭凱也繼續動手,他們製造出來的噪音暫時充斥在沉默中。那期間,子言曾經蹲下去找底下的抽屜,嘴裡還碎碎唸著「怎麼沒有」。
柳旭凱停下手,看她孩子氣地邊嘟噥邊探頭搜找,那頭馬尾幾乎就要掃到地上。
「頭髮好長喔!」
「唔?」
她驀然仰頭,害他嚇一跳:「呃……我剛說,妳的頭髮,很長。」
「這個呀!」她得意地抓了一把長髮到胸前:「長頭髮比較有神秘感嘛!表演魔術不是神秘一點比較好嗎?」
「妳很喜歡魔術喔?」似乎因為出現能夠討論的話題,他的神情和口吻都放鬆多了。
「喜歡呀!小時候看我爸表演過,就很喜歡了。」
「妳爸也玩魔術啊?」
「哈!沒有啦!他應該是想逗我,才特地變把戲的,我看他會的也只有那一招而已。啊!找到了!」
子言開心地一一把量杯搬出來,柳旭凱一道幫忙,沾上一層灰塵的量杯很快就擺滿一桌。
子言忽然興起,抽出三個量杯,手法熟練地將它們的位置輪流洗牌。柳旭凱驚奇看她細長的手指跳起舞一般,讓旋轉的量杯所折射的光點在昏暗中閃耀,就像施了魔法,而她懷念的語調悠悠穿梭其中。
「我爸當時就是拿出三個不同顏色的杯子,把銅板放進其中一個,然後要我猜它最後會在哪一個杯子裡,我每次都沒猜中,好不服氣。」
柳旭凱笑笑:「那個魔術我同學也有玩過,不過他玩得很糟,一定會露餡。」
「哈哈!我也會耶!啊!我失敗那天就被你看到了嘛!」
「妳是說有蘿莉裝的同學在幫忙的那一次嗎?」他細心挑選出比較乾淨的量杯給她:「對了,忘了先算我們需要幾個,妳要幾個?」
蘿莉裝?她想起詩縈的交待,要多打聽關於他的二三事的,真尷尬耶!要怎麼問?
子言瞟瞟他,再瞧瞧天花板,雙手背在身後不安份地交纏起來:
「我問你喔!你喜歡怎麼樣的女孩子?」
柳旭凱原本在挑量杯,被她沒頭沒腦地一問,緊張得摔掉一個杯子。幸好子言及時彎身,一個箭步接住它!
她拍拍胸脯,他則驚魂未定地結巴起來:「妳怎麼、怎麼突然問這個?」
「因為我被你拒絕啊!當然會想知道你喜歡的女生類型。」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他怎麼覺得她並沒有把「被拒絕」當一回事,完全沒有絲毫的負面情緒,反而很大方。
「說一下吧!別那麼小氣。」
子言催他,他為難搔著頭,偶爾瞥瞥她期待的表情,後來才勉為其難地回答: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想,應該是懂事、溫柔、還有……」
「你說得太籠統了,外表呢?例如,長頭髮?短頭髮?」
「嗯……長頭髮……」他打住,撞見子言那頭飄逸的黑髮,連忙慌張改口:「不對,頭髮要不超過肩膀,個子不要太高……」
頭髮要不超過肩膀,個子不要太高,溫柔又懂事……子言恍然大悟地拍個手,這不是在說詩縈嗎?詩縈一定是他喜歡的類型啦!
柳旭凱根本摸不清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想早點結束這個話題:「我先把剩下的量杯放回去。」
「喔!我也來。」
他忙著把那一堆量杯擺回去,子言跳到他身邊幫忙,一面忙,還不忘若無其事地打聽其他的事:
「對了,你喜歡什麼顏色?」
「唔?紅色吧!」
這麼一說,子言就想起來了。詩縈帶她到公車站偷看柳旭凱的那天,他腳上穿的就是紅色球鞋,她真想問問那雙鞋的下落。
這時,柳旭凱這邊的櫥櫃已經擺滿了,子言那邊的還有空位,他探身過去,將杯子放到她的面前。
子言縮回手,剎那間忘記自己要問的問題。
他貼近的臉龐放大許多,長長睫毛彎出了漂亮的弧度,她的胸口彷彿是被那道彎弧搔到,揪了一下。
放大的不只有他的臉,這空間令人耳鳴的寂靜、空氣中混雜化學藥劑味道、還有她的心跳聲。
她停住呼吸,靜靜感受他靠近的體溫,深怕自己加速的心跳會被他聽見。胸口一瞬間變得好燙,就像金星燃燒那般炙熱,在玻璃量杯喀噹喀噹的碰撞聲中熊熊燃燒著。儘管如此小心翼翼,當柳旭凱的瀏海髮梢擦過她鼻尖之際,子言還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氣。他聽見微小聲響而側頭,正好觸見子言的雙頰泛起可愛的紅暈,因而愣住了。
被發現了!子言頓時覺得狼狽,胸口的高溫迅速退去,一股腦全轉移到臉上,她受不了這陣困窘,乾脆抽身站起。
這時教室外傳來詩縈尋找她的聲音:「子言!」
詩縈一闖進門,猶如察覺到那些一一被放大的感受,馬上立定不再進前,她看看還蹲在地上的柳旭凱,再看看滿臉通紅的子言。
子言也看看雙唇緊閉的詩縈,再看看柳旭凱,認為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卻只是慌,半句話都想不到。倒是柳旭凱站起身,狐疑發問:
「她為什麼叫妳子言?」
這個問題嚇壞兩個女孩,詩縈著急地轉向子言,子言擠出笑容,跑到詩縈身邊去:
「子、子言是她啦!她是說『子言來了』,這ㄚ頭就喜歡裝可愛。」
柳旭凱輪流打量兩個相視而笑的女生,半信半疑。子言又跑回來,拿走桌上的量杯:
「子言,幫我拿三個。」
「啊……喔!」
詩縈跟上來,緊張兮兮地抱起三個量杯,她抱得很緊,在經過柳旭凱面前的時候,低垂的臉悄悄嫣紅了,和前一刻的子言同樣的反應,只是他沒能看見。
當她們急急忙忙要出去,誰知柳旭凱又出聲叫住子言。
「吳詩縈!」
「什麼?」
「妳呢?妳喜歡的顏色?」
「……」
子言和身旁的詩縈互望一眼,躇躇著,偶然見到他羽毛般柔軟的頭髮,輕輕地舒展,彷彿稍微觸碰一下,就會飛到天上去。當那些髮絲拂過她鼻尖,她覺得自己也騰空了,雙腳沒有踏在地上的實在感。
「我喜歡褐色。」
那並不是普遍的答案,他因此露出不解。子言十分確定地微笑:
「現在喜歡褐色。」
他大概沒有發現,褐色是他頭髮美麗的顏色。
返回教室的路上,詩縈和子言的腳步很一致,捧著量杯的姿勢也頗為相像,然而子言卻像是忍受不了這份單調而瞄向詩縈,在她讀不出思緒的面容上搜索半天,好像跟平常一樣沒事,又好像有事。
「我幫妳打聽到柳旭凱喜歡的女生類型喔!」她故作興奮地揚高聲音。
這倒引起詩縈小小的注意,她略略向著子言,等她繼續說下去。
「他說他喜歡個子別太高、溫柔懂事、頭髮長度不超過肩膀的,妳看,不是跟妳很像嗎?」
「有嗎?」她聽完,只是不感興趣地應聲,還是打不起精神。
子言不死心:「還有,他喜歡的顏色是紅色,妳記得嗎?那天我們在公車站偷看他,他穿的就是紅色球鞋耶!」
詩縈一邊想著什麼事,一邊踢起路上小石頭,然後半怨艾地回嘴:「不記得,那是妳注意到的。」
子言閉上嘴,她想,還是別再開口了,這時候說什麼都不對。
接著,她注意到福利社,一想到這堂下課就要關門了,便興沖沖朝它跑去:「詩縈!我去一趟福利社!」
「現在?」詩縈吃驚大叫,原地看看老師等著要的量杯,不明究理地跟上去。
一踏進福利社,剛好聽見子言向福利社阿姨要麵包。
「妳肚子餓啦?」
「要給貓吃的。」
「貓?妳沒養貓啊!」
「是野貓啦!」
子言把在那棟大樓遇見那個人和那隻貓的事說給詩縈聽,沒想到詩縈興致勃勃地附和道:
「那我也跟妳一起去!我想看他長什麼樣子。」
「好是好,不過不要有大動作喔!那個人啊……好像不愛說話,呆呆的,反應不快。」
她們在放學的路上不停談論那個人的事,包括長相、單字式的講話方式、與世無爭的調調等等,可是,那一天並沒有見到他。
子言和詩縈在大樓外站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他出現,貓倒是來了,一路嗅著地面,待在不遠的行道樹下,癡癡朝大樓裡頭張望。
「來,麵包。」
子言朝牠丟了一小片麵包。貓兒只是看,動動鼻子,不肯近前。
她試探性地往前走幾步,晃晃手上麵包:「是麵包喔!來吃呀!」
詩縈不抱希望地瞧瞧極度警戒的貓兒,搓搓雙手:「牠不會吃啦!好冷喔!回家吧!」
子言失望地垂下手:「好奇怪,上次牠明明很愛吃呀!」
「人不對吧!對牠來說,妳是陌生人啊!」
「才不是這樣,聽說牠遇到那個人的第一天就吃他的麵包了。」
「隨便啦!我們走吧!」
詩縈怕冷,先過去牽腳踏車,子言跟在後頭,自言自語猜測:「是不是因為貓感覺得出他是好人,所以根本不怕他?」
「妳幹嘛說得好像自己就不是好人?」
「……我沒有那麼厚臉皮。」其實是,她沒有勇氣讓自己和「善良」並列在一起。
不過,才說完,便見到前方的詩縈暫停腳步,回頭,柔和的視線對著她的眼睛:
「子言也很好啊!」
子言原地立定,望著她掉頭時飄揚起來又落下的柔順髮絲,心的弧度,變圓融了。
她才不善良呢!她曾經對這隻貓見死不救啊!詩縈就不同,她就算看到地上死去的麻雀,也會想辦法用落葉埋葬牠。
詩縈總是這樣,每每在子言以為兩人就要吵架的時候,又會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對她展開笑容。
子言心底明白自己沒能像詩縈那般溫柔,一方面嫉妒著那份特質,另一方面也因為它,怯弱的心總在不經意的時候便受到撫慰了。
「怎麼了?快走吧!」詩縈已經坐在腳踏車上,奇怪地催促。
「喔!好。」子言連忙牽車趕上去。
一直以來,她就是懷抱著這種矛盾和詩縈相處,她知道為什麼自己和詩縈作了這麼多年的朋友,她領悟到應該怎麼做最好。
她想,以後不能再和柳旭凱說話了。
那之後,子言又去了幾次工地,不知是不是時間不湊巧,每一次都沒再遇到那名年輕工人。
貓也仍舊不對她的麵包賞臉。
他們之間薄弱的交集再次斷了線,直到某個星期假日那天。
那天,家裡來了通陌生人的電話。
「喂?」
子言從餐廳跑到客廳接聽,對方聽見她的聲音,細細「啊」了一小聲,便沉默下來。子言以為她接下來會說「我打錯」之類的話。
「請問,姚尊棋先生……他在家嗎?」
她的聲音就跟深夜電台主持人那樣的渾圓輕柔,聽起來頗富知性。
「他不在耶!請問妳哪裡找?」
子言一手拿話筒,另一隻手忙著找紙筆,對方忽然又不說話了,似乎兀自沉吟起來。
「喂?」子言有些不耐煩,喚她一聲。
對方連忙接話,卻是問起另一個問題:「啊……請問,妳是他的……?」
「我是她女兒,請問妳哪裡找啊?」
在三四秒鐘的寂靜過後,對方竟然掛電話了。
子言瞪瞪發出「嘟─嘟─」聲的話筒,嘀咕著「怪人」。
這時樓梯響起快速的下樓聲,放假回家的姐姐停在轉角,探頭問道:「是找我的嗎?」
「找爸的。」子言瞧見她握在手上的手機:「妳在等電話?」
「沒有特別等啦!」
「……等男朋友的電話?」
子言的姐姐放慢下樓的腳步:「也不算男朋友。」
子言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真的有疑似男朋友的人物存在,姐姐明明才唸了大學不到一個學期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做『也不算』男朋友?」
「哎唷!」姐姐睨她一眼,姐妹倆都不是太有耐心的人:「意思就是有可能會變成男朋友嘛!妳還不懂啦!不能跟爸媽講喔!」
「為什麼?」
她記得媽媽並不反對她們在大學交男朋友,還因此預先給了不少開導和提醒呢!
姐姐將自己正在努力減重的身體投入沙發,開始打起簡訊:「讓他們知道啊,一定每件事都得向他們報告,萬一分手了,還要被問東問西,不是很煩嗎?」
「妳都還沒開始交往,就先想到分手的事嗎?這樣一點誠意都沒有。」
「嘿嘿!」姐姐抬起頭,給她一個「小鬼就是小鬼」的笑臉:「現在,我也沒打算要一直跟他交往下去,最後結婚呀!」
子言直盯住她開始學著化妝的臉,抓起外套:
「……我出去一下。」
子言在路上買了麵包和飲料,繼續騎車,整個人心不在焉,騎錯路了也不曉得。
她被搞糊塗了。聽說爸媽從大學時代就開始交往,長跑九年才結婚的,既然愛情可以如此長久不移,為什麼姐姐還不打算對它持之以恆呢?不過,爸媽這一兩年吵架頻繁,愛情的面貌似乎並不那麼完美,詩縈又怎麼能夠傻里傻氣就一頭栽進去?
至於她自己,自從那天在理化教室莫名奇妙地臉紅之後,子言在學校便刻意閃避有可能會遇見柳旭凱的地方。她不會跟詩縈一樣每天守在欄桿旁觀看柳旭凱踢球,不過,萬一,讓她不小心在人群中看見他,子言會悄悄多看幾眼,輕輕笑起來。這一切當然不可以被任何人發現,這份小小的愉悅就連她自己也不能承認的。
總之,她搞不懂詩縈,也搞不懂她自己。
就在子言陷入苦惱之際,突然感到車輪從左後方被毫無預警地撞上,腳踏車往側邊打滑,她整個人跟著摔在地面。
連撞她的車子也沒看清楚,只聽見呼嘯而過的聲音。子言在地上趴了好一會兒,感到膝蓋好痛,濕濕的,八成流血了,硬撐住地面的手肘也麻得半失去知覺,摔得真慘。
「妳還好吧?」
一位檳榔西施從店裡走出來,一面問,一面把她從地上拖起來。
這位大姐動作太豪邁了,拖得她有點痛,子言趕緊收回手,擠出笑容:「謝謝。」
她定睛一看,才注意到西施大姐姣好的身材除了內衣以外,只罩了件透明到不行的薄衫,妝很濃,臉上的化妝品大概比姐姐還要多出三倍以上的厚度,挑染的金髮捲出了大波浪。漂亮是漂亮,但實在看不出她素顏的模樣。
「靠!撞到人也不停下來!」西施大姐目視車子離去的方向大罵:「小心有一天輪到他被撞。沒關係,我幫妳把車牌記下來了!去告他!」
「呵呵……」
面對她的熱血澎湃,好像說「不」也不行,子言只好傻笑。
西施大姐對她打量一下,輕蔑地彎起嘴角:「妳是不是想就這麼算了?」
「……」
「哼!就是有你們這些怕事的老百姓,壞人才會愈壞!」
沒給子言有回話的餘地,她「呿」了一口,自動幫忙撿起掉在地上的飲料。子言想起要給貓兒的麵包,趕緊環顧四周,卻有另一個人將地上的麵包撿起來。
子言從那隻拿住麵包的手,沿著高瘦的身形,慢慢往上看向他的臉,張大嘴,啊,那個人!
工地的那位年輕工人在這個地方出現了!他還是老樣子,一臉沒睡飽的面容。取代了骯髒的工作服,他穿著一身普通便裝,看上去和一般大學生沒什麼兩樣。他晃晃這一地的凌亂,轉向西施大姐:
「妳們在做什麼?」
「這小妞剛剛騎車被一個缺德鬼撞了。」她朝子言撂個頭,接著想到一個好主意:「海棠!你家在附近,帶她去清洗一下好了,她應該有受傷。」
子言一聽,連忙出聲:「不、不用啦!我……」
「去啦!妳這樣怎麼回家?」西施大姐幾乎是在命令她,然後抱著起雞皮疙瘩的雙臂跑回那間檳榔攤。
子言走也不是地佇立原地,沒表示過意見的年輕工人這回反應倒是比她快,他將麵包遞還給子言,然後把腳踏車牽起來,二話不說就蹲下去,在短暫的時間內將脫落的鍊條修理好,再試著用蠻力想把那只歪七扭八的置物籃扳回原來的形狀,可惜不怎麼成功。
他放棄地停下手,對她說:「籃子,要有鐵鎚才行。」
子言像是聽懂了,點點頭。他說句「走吧」便牽著車往前走,走沒幾步,回頭看看在後頭跟著來的子言和她一跛一跛的腳。
「上來吧!」
「唔?」
「坐在車上,走路比較不痛。」
這個時候,如果跳上陌生人的車一定很蠢,而且對方還是個有前科的人,她也曉得「小心為妙」這個道理。可是,那位大姐是好人,他呢,會拿麵包餵小貓的傢伙總不會是無惡不做的壞蛋吧!
她坐上腳踏車後座,那個人並沒有騎車載她,反而穩穩地牽著腳踏車走。
原本想遇都遇不到,現在總算見到面了,還一下子這麼接近,子言沒來由不太敢直視他的臉,淨是將視線守在歪籃子裡的麵包和飲料上。
西施大姐說的沒錯,他的家真的不遠,走不到三分鐘就到了。是少見的平房,外觀的紅磚都非常老舊,屋頂的瓦片感覺一下雨就會漏水。不過,它有整理過的美麗花圃,入口走道兩旁種滿油菜花,雖不壯觀,卻也小巧可愛。
「冬天種油菜花,夏天種什麼?」她讓他扶著下車的時候順口問。
「向日葵。」
「嗯……都是陽光顏色的花耶!」
對於子言女孩子氣的發想,他遲疑片刻,對他而言,「陽光」這個字眼是有些太過刺眼了。
年輕工人沒讓子言進到屋子裡,而是將一張有椅背的椅子拿到門口讓她坐。是不是認為她會怕他呢?還是本身就不歡迎有外人來?家人都不在家嗎?
子言乖乖坐著,從敞開的大門可以看見後門並沒有關,這房子還有一個後院,比前院大一點,種的是翠綠色的青菜。
她探著頭,輕輕感嘆:「好多白菜喔!」
那個人原本在屋內找藥品,聽了,往後院方向看去,又繼續低頭找:「那是萵苣。」
子言臉一紅,發窘得只想挖個地洞鑽。他拿著藥來到她面前,瞅著她的腳,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子言猜到了,連忙使勁地把破掉的牛仔褲管往上掀,一直掀到膝蓋上,那裡有個被路面剉破皮的大傷口。
「會痛。」
那個人落個聊勝於無的警告,便開始動手幫她擦藥。真的很痛,好幾次子言都想把腳縮回來,又不希望在他面前表現得太像溫室花朵,剛剛錯認萵苣已經夠失敗的了。
不消幾秒鐘,藥擦好,傷口包紮也處理好了,熟練的程度簡直不輸醫護人員。那個人接下來開始修腳踏車的置物籃,子言看他拿起鐵鎚敲敲打打,頓時覺得神奇:
「你好像什麼都會,沒有事情難得倒你一樣。」
他微微抬起眼,用深黑眸子困惑地望著。
子言繼續說:「可是,我會魔術喔!」
她的宣告讓他露出錯愕的神情,子言在他面前張開雙手,正反面翻一翻,「啪」一聲地合起手掌,再次攤開的時候,不知打哪抽出了一條米色手帕。
子言這天外飛來一筆讓他目瞪口呆,她將手帕張開,要他注意上頭用簡單線條畫出的太陽輪廓:
「這是我最喜歡的手帕,很少看到手帕上有這種太陽吧!」
「……」
「給你擦臉。」她指指自己的臉頰:「這裡沾到車油了,黑黑的。」
他本來想用袖子直接往臉上抹,子言搶先一步,用手帕將他臉上的那道污痕擦去,然後住手。真不公平,這個人和柳旭凱明明都是男生,為什麼可以生得這麼好看呢?憂鬱的氣息只將他的美修飾得毫無瑕疵,沉靜的時候宛若一尊動人的藝術品,她可以站在他面前欣賞一整個下午。
「那位檳榔攤的大姐叫你海棠,『海棠』要怎麼寫?」
他猶豫,但是子言圓亮的雙眼仍然目不轉睛,不會死心似的。他轉身拿起鐵鎚,在花圃的泥土上寫下「海棠」兩個字。
當她看見地上陷下的形狀,單純地認為它很特別,很好聽。那個時候的她,從沒想過這個名字是用她所不能想像的重量刻畫出來的,又像一堆飄零的沙,從指縫間漏下,最後散進風裡,他的存在也是這樣。
「這個給你吧!以後還可以用。」子言將手帕遞給他。
「不用了……」
「已經髒了,給你。」子言彎腰將褲管放下來,抬起身,微笑:「謝謝你幫我忙。」
他不擅長應付客氣話,避開她的目光。她視若無睹,跛著腳走去拿麵包,又擅自擱在剛剛坐過的椅子上。
「麵包給你,我本來要拿去給那隻貓吃的,不過我現在想回家了,你可以吃掉,或是幫我餵牠。對了,你喜歡吃麵包是嗎?」
她無厘頭的問題讓他費心想了一會兒:「我常吃。」
「我只吃蛋糕,不過我知道有一家店的麵包很棒,下次請你吃。」
子言準備要牽腳踏車,「啊」地想起什麼,又去拿那罐飲料,一起放在椅子上:
「這個讓你配麵包,算是謝謝你今天幫我,你不要不好意思。」
他默默聽她哇啦哇啦地交待完畢,子言便騎上腳踏車,掉頭向他揮手:「我先走囉!」
她以為不會再有回應了。
「妳跟妳媽媽一樣。」
「咦?」
子言緊急煞車,停在小小油菜花田中央,納悶回頭,那個人淡漠的臉上彎起一抹笑意,稀薄得像空氣。
「妳們都喜歡把好意硬塞給別人,不管人家要不要。」
「……」這是稱讚嗎?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記得那次在客廳第一次的見面。子言揚起嘴角,大聲對他說:
「我叫姚子言喔!不是『妳』!」
子言騎著單身快速衝出金黃色的花田,不顧腳傷,在大馬路上疾馳起來,一種快感伴隨著無以言喻的快樂油然而生,她滿心只想興奮大叫。
她知道那個人的家在哪裡了,她還見到比恐龍還稀有的那個人的笑容,更重要的是……
那個人不再是「那個人」,他叫海棠,原來海棠是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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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對於它,別天真地以為唯獨你能夠改變它的一陳不變和腐敗。因為它的存在和人類歷史同樣漫長,曾經有許多人受傷,卻依然前僕後繼。~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37:35
【第四章】
「哇!很不錯嘛!一面工作,還可以把課業兼顧好,已經很少人能夠做得到了。」
書房中,她翻閱完他的成績單,給了一個大大的欣慰笑臉:
「現在,一切應該都很順利了吧!」
「是。」
他坐在她的對面,輕輕回答,儘管是這樣的簡單,他聲音裡厚暖的音調已經透露一切安好。
「你姐姐呢?上次不是說有個交往對象嗎?」
「她也很好,那個人對她不錯。」
「是嗎?」子言的媽媽替他們感到高興,接著興味問起:「那你呢?」
「嗯?」他不解地睜一下眼。
「今天的感覺比較輕鬆了,不像之前好像被千斤壓頂那樣透不過氣。而且,你為什麼一直看我的臉?我的臉有什麼不對勁嗎?」
海棠不好意思地壓下視線,望住自己長了好多繭的手,在一分一秒流逝的靜默中琢磨答案,再度面向她:
「我最近在想,不只是面孔,個性和習慣,好像也會遺傳。」
由於這是她從寡言的海棠身上聽見的新鮮話題,眼睛為之一亮:「是啊!應該會吧!你怎麼會突然這麼想?」
「只是遇到這樣的例子。」他歇一歇,專注看她一眼,這位婦人的臉上有他似曾相識的神韻:「因為這種遺傳,世界上的好人變多了。」
子言的媽媽暗暗驚訝,這孩子很少會說出成串的句子和想法,今天倒一口氣說了不少,就連呆板的表情也變得柔和許多。
「你遇上什麼好人了嗎?」
他在工地見過子言幾次,她並沒有發現他。那個女孩偶爾會朝大樓裡張望,一心要搏取那隻貓的青睞,倔強得很可愛。要離去的時候,會先牽著腳踏車走到路口,邊走邊回頭,她那身藏青色制服和腳踏車意外的搭襯。
海棠欲言又止,似乎覺得不妥,又把話吞回去了,只淡淡頷首。
對方是女孩子的機率很大囉!子言的媽媽憑著老經驗臆測,進而鼓勵。
「如果還有機會跟對方見面,不妨好好交個朋友吧!」
她的樂觀,在他有如一潭死水的瞳孔激蕩不出漣漪。他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重新落在自己安份交疊的雙手上:
「老師,像我這種人,還是自己一個人好。」
「海棠……」
「剛剛說的遺傳,其實讓我很害怕。我想,我一定就是屬於壞的例子,因為我做過的事,因為我是『他』的兒子。」
她歎息,心疼地拍拍他手背:「別這麼說,你不是正在努力重新來過嗎?」
「我這雙手所造成的罪,和我身體裡的劣根性一樣,是一輩子的。」
他在書房舒適的亮度下,抬起那雙光線怎麼也照耀不到的黑色眼睛:
「不可能重新來過。」
「痛痛痛……」
進教室的途中,聽子言一叫,詩縈趕快挨到她身邊,讓她搭住自己的肩:
「怎麼還沒好啊?」
「因為傷在膝蓋呀!稍微一動,傷口就會裂開,還會很痛。」
子言扶著詩縈的肩膀,曲起摔傷的右腳跳著走。這幾天她都搭爸爸的車上下學,那輛多災多難的腳踏車暫時擺在家中休息,掉了一些漆,醜醜的。她摔車回來的隔天,媽媽曾問她要不要換輛新車。
子言的手,有意無意撫過腳踏車的後座、坐椅、把手,它上頭的每一吋地方彷彿還殘留她和海棠相遇的記憶,一碰觸,立刻就有畫面跑出來。
「不用了,反正還能騎啊!」
她也清楚自己不是那麼有節儉美德的人,不過,要丟掉它,是有點捨不得。而且,她有幾天沒去工地了,心上掛念那隻貓,因此她早上對爸爸說,放學後詩縈會載她一程,事實上是打算偷偷到工地看情況。
「啊?我不行啦!」詩縈聽完她的如意算盤,馬上回絕:「今天我們家要出去吃飯,時間訂得很早,我得飆回去。」
「什麼?」
詩縈見她一臉晴天霹靂,沒輒嘆氣:「頂多,我載妳到路口看小貓一眼,不過,只能一眼喔!我不能和妳一起逗留太久。」
「哇!親愛的!謝謝妳!」
子言撲上前,緊緊摟住她,詩縈被她突如其來的擁抱嚇得差點跌倒,混亂之際,子言眼角越過詩縈香噴噴的髮絲,對上剛踏進校門的柳旭凱。
他夾在一群下了校車的學生潮當中,這中間有什麼靈犀相通,才側個頭,他也發現正和同伴打鬧的子言。帥氣的面容亮起一抹笑,脫不去的靦腆,倒少分以往的無措了。
那個笑容真可愛!子言卻為難地垮下臉,在心裡猛唸著「對不起,我要假裝沒看見你」,然後跛腳加速逃離現場。
「子言,幹嘛走這麼快?妳的傷口呢?」詩縈一頭霧水地追去。
果然,本來已經開始結痂的傷口因為她的大動作,不但再度裂開,還輕微流血。
「啊─又來了……」
子言萬念俱灰地倒向椅背,詩縈板起臉怪她幾句,子言只得委曲地默不吭聲。
不過,詩縈仍然幫她跑一趟保健室:「我去問問看有沒有大一點的紗布。」
下課時間,她向醫護人員要了瓶碘酒、紗布和膠帶以後,匆匆跑回教室,在一個轉角迎面和人撞個正著!
手裡的碘酒、紗布和膠帶全掉一地,她和對方不約而同地蹲下,又不約而同地出聲道歉:
「對不起!」
詩縈聽見熟悉的聲音,警覺抬頭,拿好的碘酒又摔了下去。天哪!柳旭凱!
「啊!」他當下認出這個女生:「妳是吳詩縈的朋友,是那個……叫子言的。」
詩縈不太會說謊,眼前又是自己的心上人,一陣心慌,只得硬著頭皮點頭。
「不好意思,我剛沒注意看路。」
他動手撿起那些醫藥物品,要遞還給詩縈的時候,發現她根本連看也不敢看他,接過那些物品的手微微顫抖,清秀臉頰上的紅暈愈加愈深,好似他今早在路上見到那朵嬌豔欲滴的鳳仙花。
這女生真容易臉紅,記得上次在理化教室遇到她也是這樣。
柳旭凱覺得有趣,順口問起藥品的用途:「妳受傷啦?」
「呃……」他的關心反而害她受寵若驚:「不是我,是……是詩縈。」
「她怎麼了?」
「腳……膝蓋前幾天騎車摔傷了。」
這麼一說,柳旭凱想起在校門口看見子言逃跑的模樣的確怪怪的。
詩縈鼓起勇氣,望了望他眉宇微鎖的神情,柳旭凱對上她的視線,很快恢復原來的清爽精神:
「那我先走了。」
詩縈點個頭,等他走遠,才一骨碌蹲了回去,捧在懷中的藥品也再次散開。她撫住自己胸口,原本虛弱的心臟在一分鐘前就快要停止跳動,吸不到空氣,也忘了要呼吸。然而,儘管是這麼難受,當她在腦海中溫習起發生的這一切,還是忍不住掩住嘴,歡喜地笑了。
子言安份待在座位上,讓詩縈幫她重新上藥包紮,她瞄起詩縈臉上似有若無的笑意,莫名其妙皺眉:
「妳幹嘛啊?春風滿面的。」
詩縈沒料到會洩露心情,手一震,指尖剛好壓在她的傷口上。
「哇啊啊啊!」
子言抱住膝蓋,痛得大叫,詩縈收回手,笑嘻嘻堆起歉意:
「抱歉啦!一時失手。」
子言眨掉飆出來的淚光,奇怪追問:「妳到底遇上什麼好事啊?」
詩縈看住那個被碘酒顏色弄花的傷口,感到刺鼻的藥水味突然濃烈許多,令她作嘔,不想開口。她低下頭,若無其事地拿起紗布,將子言的傷口貼覆起來。
「哪有好事?我路上還跟別人相撞耶!」
「相撞?妳怎麼會跟別人相撞?」
其他同學聽見子言慘叫,紛紛圍過來關心,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傷口的噁心,詩縈都聽不太進去了。暗暗咬住下唇,心頭一陣感傷的酸。
她把事情隱瞞起來了,這是第一次她開始發覺和子言之間有了秘密。記得在理化教室撞見子言和柳旭凱那天,她也認為他們之間有什麼秘密,是那種不言而喻、或許連他們自己都並不了解的秘密。
心裡雖不是滋味,可是等到終究自己也藏起了不想說的話,她才明白那份無以名狀的罪惡感,就像一道醜陋的傷口,在她和子言之間,靜靜裂開。
放學後,詩縈載著子言來到工地那個路口,暫時停下,詩縈搖頭晃腦地搜尋,在行道樹下發現牠的蹤影:
「貓在那裡!怎麼樣?我們可以走了吧!」
「等一下!等一下!」
坐在後座的子言伸長頸子,瞇起眼,確定在大樓中推著裝滿沙石推車的那個人,就是海棠。
「要等什麼?我快要來不及了啦!」
詩縈焦急地看錶,子言索性跳下車,然後催她回去:
「妳先走吧!我等一下自己回家。」
「妳要怎麼自己回去?妳的腳還沒好耶!」
「妳放心啦!快走,快走,不是在趕時間嗎?」
詩縈半信半疑地騎車離開了,子言慢吞吞過馬路,她掏出預先買好的麵包,蹲下身呼叫貓,叫了幾次依舊吃閉門羹。
這時,海棠已經忙完自己的工作,用肩上的毛巾擦汗,才步出工地,就因為見到子言而愣住。
子言抬頭,看他還手握毛巾,站起身,笑一笑:「海棠大哥。」
「……」
「我是姚子言,你還記得嗎?」
他還沒答腔,工地一位長相粗曠的大叔拿著看好戲的語調高喊:
「少年仔!女朋友來探班喔?」
「阿伯你不要亂講,我才不是女朋友!」
子言一點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反擊回去,稍後,發現海棠沉鬱的神色,老實招供:
「可是,我擅自把你當作哥哥那樣的人呢!我只有姐姐,所以一直好羨慕班上有哥哥的同學,好像有人會保護你一樣。」
「不要再來了。」
他終於開口,子言驀地被那股冷漠凍著,和他無動於衷的神情相對。
「以後,不要再來了。」
「煩到你了?」她顯得困窘,很快嘿嘿地自嘲:「對不起,我沒注意到,神經好大條喔!」
「快回去吧!」
「呃……」子言右腳悄悄移到左腳後方,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好,你先走吧!我等一下。」
海棠不再理會她,回到工地拿自己的東西,穿上外套。出來的時候她還在,獨腳站立的姿勢沒變,面向著馬路下班時間的車流。
子言擺在身後的手拎著塑膠袋,裡頭裝的應該不只一個麵包。
『我只吃蛋糕,不過我知道有一家店的麵包很棒,下次請你吃。』
他記得上次她的話,所以,那些麵包是要給他的?
她穿著長褲的右腳始終不壓地,是因為前幾天摔車的傷還沒好吧!
明明還是年紀輕輕的女孩,怎麼會這麼逞強呢?大概是因為年少輕狂的關係吧!少了防備,多份純真,想到什麼就一頭熱去做,完全不會考慮後果。他還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樣啊!才會衝動過了頭,才會無法挽救。
「沒人送妳回去嗎?」
後方突然有人出聲,害她嚇一跳,掉頭看已經來到身旁的海棠,尷尬地扯扯嘴角:
「本來有,我自己說不要的。」
「一直走動,不會好的。」
子言想不通他怎麼好像已經知道她的處境,講話又簡化得要命,每次都得讓她猜半天。
「我打電話叫我爸過來接我。」
她聽話地撥打爸爸的手機,叼唸著「怎麼沒開機」,再改打給媽媽,然後向海棠報告:
「我媽說她十分鐘內會到。」
他點頭,不再出聲了。夜幕低垂,冬天天色暗得早,子言等了一會兒,直到頭頂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她偷偷打量站在身邊的海棠,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是要在這裡陪她一陣子嗎?
糟糕,剛才已經被他下逐客令了,現在兩人又在這裡當木頭人,她還寧願他丟下她離開。
「麵包。」海棠沒來由迸出一句話。
「咦?」
「給貓吃的。」
「喔!好。」
她拿出撕過的麵包,海棠扔了一小片到貓兒跟前,牠立刻狼吞虎嚥了起來。
這時,沒放好的小本子從他的背包掉出去,子言先一步將它撿起,本子是攤開的,雪白的紙頁用鉛筆畫了一幢兩層樓的房子,有小巧的前院,有寬敞的後院,內部舒適的隔局都能透視得見。
「好漂亮……好想住進這樣的房子喔!」
子言不由得驚嘆,她不懂建築,可單是這麼一眼便覺得這房子設計得真好。
「隨便畫的。」
他將本子收回背包,不願意多談自己的事,順手又丟一片麵包給小貓。
「好神奇喔!牠只肯吃你給的麵包呢!」子言欣羨地說完,隨後遞出那袋麵包,態度修正得比先前婉轉:「這些給你,我買多了。」
海棠遲疑幾秒,才伸手接下。
「……妳上次問我,喜不喜歡吃麵包。我沒想過喜不喜歡的問題,只是因為習慣了。」
他沒看她,就看著貓,好像還不能適應她那雙過份明亮的眼睛:
「剛剛要妳別再來,也是一樣,不是喜好的關係,只是我習慣一個人。」
子言聽著聽著,幾乎忘了神,海棠講了好多完整的句子喔!她感動得亂七八糟。
而且,現在待在他身邊,氣氛一點都不僵了,或許是他說話方式的緣故,溫吞的,沉穩的,天再怎麼黑,她也知道身邊這個人會一直都在。就跟信念一樣,不用說話,不必眼見為憑,海棠的守候就是如此牢靠。
子言歪起頭,淘氣地告訴他:「兩個也不錯啊!」
起先他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後來順著她的視線,才曉得她指的是投映在地面上的影子,他自己的和子言的,子言還在頑皮地作出怪動作。由於光線角度,那兩枚黑色人形看起來比實際的距離還要靠近。
那樣的距離不禁令他未雨綢繆。
這個社會並不是完全排擠他這種人,他清楚,有不少人試著接納,試著讓他明瞭他們不介意他的過去,就像子言的媽媽和工地的大叔們。
他也知道兩個以上的影子比較熱鬧。
「妳媽應該快到了,我不方便留下。」他說。
「沒關係啊!反正你們認識。」
他反而眉頭凝鎖,鎖著一縷化不開的蕭索:「那,妳應該知道,我是個有前科的人。」
「前科」這兩個字宛如竄生的荊棘,扎刺她一下。子言不得不語塞,無措地呆在原地。
她沒想到他的老實並不輸給她。
「我犯下的,是殺人罪。」
子言睜大被嚇著的眸子,他背負的罪過、他那雙眼後的故事,在漸暗的夜幕中倏地鮮明起來。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原諒他,他也無法原諒自己。
「不要再來了。」
事實上,說她不害怕是騙人的。
自從聽見他親口承認殺過人,只要一想到自己曾因為好奇心而試圖接近他,子言就感到不寒而慄。
她連殺魚都不敢看,更沒有辦法想像殺死一個人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他要她別再來了,她應該也不敢再去那個工地大樓。
只是每次見到媽媽,想要查明真相的念頭就更加強烈,他殺了誰?為了什麼殺人呢?
「妳確定可以自己騎車上學了嗎?」媽媽手拿一杯熱牛奶,在她對面坐下。
「嗯!已經不會痛了。」
膝蓋的傷口完全癒合,剩下等著脫落的褐痂。可是,海棠那番話對她的衝擊卻還深深印在心頭,還有與日劇增之勢。
「媽,那個……」
「嗯?」
媽媽含著等待的微笑看她,話到了喉嚨,子言才發現這個問題是多麼難以開口,她害怕聽見真實的答案。
「那個……爸最近好像很少在家喔!」她膽小地收回追究的衝動。
「對呀!公司忙吧!」媽媽的聲音有些乾澀。
不會又吵架了吧?煩不煩呀?都已經是大人了,還那麼愛吵。當初不正是因為相愛才結婚的嗎?戀愛,難道不能只留在笑容裡?
早晨,子言負責打掃庭院區域,掃到一半,班上男生就跑來求她傳授幾招魔術,好讓他去追心儀的女生。
有人提起她最愛的魔術,子言扔下大掃帚,興致勃勃耍了幾個簡單手法,男生抗議手勢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
玩呀鬧的,她無意間瞥見身為副班長的柳旭凱站在訓導室外,正朝這個方向望。他的臉色沒有往常的爽朗,笑也不笑,等到他的朋友趕來,才和他一塊兒離開。
「吃錯藥了嗎?」
子言撐起下巴,在上課中回想他不尋常的表情,後來決定認真聽課,才發現她在課本上的塗鴉寫了好幾個「柳旭凱」的名字。
「我、我在幹嘛啊?」
她拼命用立可白把那些原子筆字跡一個個塗掉。
最近在學校,她是偶爾會有脫序的演出,但,倒也不再那麼在意海棠的話。
怎麼說呢,當她把重心放在學校,就會覺得漸漸脫離工地那個世界,這邊和那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地帶。
接著,又是和柳旭凱那班同一個時段的體育課。
期末考快到了,子言那班獲准帶書出來看,女生們幾乎都這麼做。
子言和詩縈待在樹下準備下一堂的歷史小考。參考書看看又停停,子言並不怎麼認真,操場上不時傳來踢球的叫喊聲,她維持看書的姿勢,稍稍抬起眼,遠遠觀賞在運動場上活力四射的柳旭凱。
難得放晴的冬陽曬著她和她的書,青草味道和紙張的氣息混雜在一起,隱約還能聞到昨天剛洗完頭髮所透出的香氣,這些味道和太陽很接近,很接近,都是暖和的。
她呆呆注視著操場上的廝殺,懶得移動視線,胸口啊,好像放了一個懷爐在溫溫發燙,原來,平常詩縈觀看柳旭凱踢球就是這種感覺呀!看著看著,就覺得……心情好舒服。
柳旭凱原本向前奔跑,忽然放慢腳步,朝樹下看過來,這一看害他猛地被飛來的球砸到臉。
子言嚇一跳,抓緊參考書,誰知旁邊也在同時傳出小小的驚呼,詩縈直視前方,摀起嘴。
原來詩縈也沒在看書。
子言不禁覺得落寞,暗暗反省自己貪婪的視線。
「好渴喔!我去買飲料,詩縈妳要喝什麼?」
「唔……寒天綠茶。」
「好。」
她乾脆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眼不見為淨。
販賣機在她們待的樹下後方那兩排教室大樓之間,子言拿著零錢轉進去,在販賣機前站半天,還是沒決定好想喝什麼。
「嗨!」
她循著招呼聲掉頭,怔怔。柳旭凱額間還沁著汗,微笑地向她打招呼。
又恢復正常了?可是這樣一點都不好!她怎麼又跟他一起落單了啦?
「你先買吧!」她退後一步,讓出空間。
柳旭凱走上前瀏覽飲料的選項,子言能夠清楚見到剛才他被球砸到的臉頰紅紅的,真可惜了那張好看的臉,痛不痛啊?
「哪!請妳。」
她的臉冷不妨被冰了一下!子言按住臉頰,看向他和煦的面容以及手中那罐檸檬茶,對於柳旭凱不再刻意保持距離的舉動而不知所措。
「幹嘛請我?我自己可以買啊!」
「反正只是飲料。」
「不要……」
子言有意避開他的手,卻一不小心碰掉了鋁罐,他們眼睜睜看著飲料橫躺在黃土上,柳旭凱拿起來的時候微濕的瓶身已經黏附一層泥土。
子言見他打算再投幣買新的一罐時,連忙制止:「不用啦!原來那一瓶就好了,還是可以喝啊!」
他聽了,說「妳等我」,就跑到對面的洗手台沖洗。
啊,這下子不就等於接受他請客了嗎?
子言低聲罵自己笨,又沒輒地望望洗手台方向。透明的水,嘩啦嘩啦從水龍頭流洩出來,不斷沖擊著鋁罐和他挽起袖子的手,在半空中濺出陽光的晶瑩顏色。
子言覺得,有一種純淨的光線也從她炙熱的胸口,緩緩流散出來了。
她在午后靜謐的上課時間,輕輕一笑。
「來,應該很乾淨了。」
柳旭凱跑回她身邊,子言羞澀接下:
「謝謝。」
「別客氣。」
他也幫自己投了一罐運動飲料,跟她一樣並沒有馬上打開喝,只是和善地與她相視而笑。
面對這麼真誠的大男孩,子言不忍再閃躲,她指指他的右臉,作出糟糕的表情:
「你的臉沒事吧?好像很痛。」
「這種事常發生。」他一點也不在乎,反而關心起她的腳:「之前聽說妳的腳受傷了,還好吧?」
「喔!擦傷而已啦!早就好了。」
「那就好。我聽見的時候有點擔心。」
子言表情一僵,很明顯就是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他卻自顧自地說下去:
「其實知道的那天,就想問妳的情況,可是,一想到這樣很奇怪,就……」
「是真的很奇怪。」
她呼出這麼一句話,便轉身面向販賣機,努力尋找詩縈要的寒天綠茶。
她快速轉身的時候,馬尾巴掃過他胸前的運動服,內心悶住的話被拍醒了。
柳旭凱把玩手中飲料,就在子言想要儘快脫身,他終於決定不吐不快:
「那天,我看到妳在外面打掃,和別的男生說話,覺得……這麼說真的怪怪的,不過,我覺得……有點不高興。」
子言沒找到寒天綠茶,納悶反問他:「他是我們班男生,你們有恩怨啊?」
她似乎不太明白。柳旭凱總以為寫出那封告白信的女孩,應該很能了解他的意思才對。
為什麼吳詩縈本人和她寫的文字老有搭不上的感覺?好像他認識了兩個不同的女生。
「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問吧!」
「妳到底……喜歡我什麼地方?」
子言瞪大眼,半天吭不出聲,面對微微發窘的柳旭凱,不由得發慌。
完、完蛋了。
「你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抱歉,我很想知道。」
她轉起圓溜溜的眼珠裝傻:「嗯……我寫給你的信,沒有提到嗎?」
「沒有。」
「這樣啊……」
子言再度轉向販賣機,怎麼辦?怎麼辦?喔!找到寒天綠茶了,可是現在的麻煩不是它……等等!她想起詩縈在保健室說過的話了!
子言回頭,笑盈盈回答:「有一次啊,我看見你扶你們班一個拄柺杖的同學上樓梯,那個時候就覺得你一定很好心,當然還有很多理由啦……」
她暗暗鬆口氣,柳旭凱真摯而感謝的眼神彷彿說著他已經相信她的話。子言連忙按下寒天綠茶的按鍵,打算拿了飲料就跑。
「可是,真奇怪,吳詩縈,我喜歡妳就說不出任何理由。」
喀咚!她彎著身,裝滿飲料的鋁罐重重落下的聲響撞進她耳畔。
不遠的地方誰打開了水龍頭,再度嘩啦嘩啦了起來,不會停止似的,是這一刻所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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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為什麼老是要和友情作二分法的選擇呢?從愛情中退讓,並不是友情的表現,而是一種瞧不起朋友的卑鄙行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38:19
【第五章】
鬧鐘一到設定時間,鈴鈴作響。子言還趴在枕頭,手一拍,叫它立刻安靜下來了。
微亮的房間,只聽得見秒針一格一格的走動,她也不急著起來,懶懶地賴在床上,已經睜開的眼睛盯著制服在透進的陽光裡平整地吊掛起來,發呆著。
那是第一次,是她生平第一次被異性當面說「喜歡」。縱然是那麼簡單的兩個字,對她而言,它變成了一種神奇的物質,像甜甜發酵出來的情緒,像彷彿可以說得出它的定義又會突然詞窮的感覺,像一種回音,在她的記憶一遍遍重覆,還像許多她不懂得該怎麼形容的感受。
「我……喜、歡、你……」
她稚氣呢喃,沉靜片刻,然後一頭栽進鬆軟的枕頭當中。
子言不怎麼記得後來發生的事,她只知道自己逃跑了。
回到樹下,詩縈並不在那裡。她待在原地喘氣,飲料罐滲出的冰涼水滴,漸漸和她手心上的汗漬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楚了。
下一堂上課鐘都敲了,詩縈才回到教室,接著馬上小考,等到下課子言才將退冰的寒天綠茶拿給她。
『妳剛剛去哪裡了?我找不到妳。』
『我去廁所。』
詩縈打開拉環,喝了一小口,看著黑板上的解答,沒有看她。
昨天一整個下午,子言遇到什麼事、和誰說了哪些話,都沒有印象,滿腦子被柳旭凱說的「喜歡」所佔據,一直煩惱到今天早上。
不過,也、也不全是煩惱啦!子言在車上迎著風輕快回想,他的靦腆,他的懇摯,和他說「喜歡」時的溫柔眼神,總會鑽進她心裡,酥酥麻麻的,讓她傻呼呼的笑。
『吳詩縈,我喜歡妳就說不出任何理由。』
子言驀然放慢車速,只靠滑行。柳旭凱叫她「吳詩縈」,她並不是詩縈。
原來,那句話其實很傷人。
子言收起失魂落魄的精神,將腳踏車停在詩縈家門口,她家開早餐店,這個時間正忙。子言坐在車上等了一會兒,吳媽媽才注意到她,停下手中的鐵鏟,揚聲說:
「子言哪!我們詩縈已經去學校了耶!」
「咦?」
「她沒跟妳說嗎?」
「呃……」她搔起頭:「哈!大概是我忘記了!」
手指碰到柔軟的髮絲,子言一驚,居然忘記把頭髮綁起來了!
於是,就這麼一路飄揚著引人注目的長髮騎車到校,班上同學手癢,紛紛湊上來把玩她及腰的黑髮。
「喂!你們不施捨一下髮圈,還一直亂拉!」
子言抱著頭躲回座位,用手指梳梳被抓亂的長髮,眼一飄,原來詩縈已經坐在位子上看書了。
「妳今天怎麼沒等我啊?」
「我今天值日,要早點來。」
她回答的時候,眼睛仍然離不開書本。子言原本要追問怎麼不告訴她一聲,又想到或許是自己糊塗,詩縈有說過而她沒聽進去。她是挺恍神的,不然也不會連頭髮都忘記綁。
中午,另一位值日生手痛,請子言幫忙抬便當,子言便和詩縈一起到司令台前,各班學生已經擠在那裡領便當。
柳旭凱發現她的身影,低聲「啊」了一下。子言彷彿聽見他聲音,在人群中側頭。
她的烏黑長髮垂披在瓜子臉兩旁,將那張素美的面孔烘托出令人驚豔的清靈質地,眼睛、鼻樑、唇色,一一鮮活了起來,她的面貌比他記憶中還要成熟許多。
他全神貫注地注視,忘了神。子言的臉一陣慌、一陣紅,只好匆匆把臉別開,沒能望見身旁詩縈沉著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她和柳旭凱之間游移。
午休時間,子言還是不能安穩入眠。說實話,領便當的時候她一度害怕柳旭凱會直接走到她面前,詢問那個告白的後續。如果是那樣,詩縈就會知道了。
詩縈不能知道嗎?
子言趴在桌上的頭悄悄換個方向,凝視斜前方、背對她午睡的詩縈。照理說,她是詩縈替身,有義務向本尊報告一切關於和柳旭凱接觸的大小事。可是,詩縈一定會很難過的,也許還會很生氣,她沒有辦法想像詩縈對她很生氣很生氣的情景。
想到這裡,子言不由得抓緊衣袖。
她,詩縈,柳絮凱,為什麼會在這裡呢?在這個三角定點上,到底是什麼造成了他們這般難堪的存在?
下午,子言試著用便當盒的橡皮圈來綁頭髮,可是她的頭髮太長,老纏在橡皮圈上,就算硬是綁起馬尾也歪七扭八的,髮絲還因此被扯掉不少根。
「我幫妳吧!」詩縈不知何時過來了,接走她手上的橡皮圈:「到樓梯那裡好不好?」
這一堂是自習課,她們來到常去的樓梯間,子言坐在下兩階的地方,讓詩縈彎著身幫她將長髮梳齊。
詩縈手握梳子,一次又一次在美麗的長髮上滑動,她常常像這樣幫子言打理頭髮,最喜歡幫子言編出整齊的麻花辮,她說那樣好有成就感。子言面向冷清的操場,感受身後那雙手不厭其煩的動作,輕柔得叫她瞳底的操場變模糊了。
「快要放寒假了耶!」詩縈說。
「對呀!」子言用力眨掉眼眶裡的濕熱,試著輕快回話:「去年寒假我們還一起去溪頭玩,今年也來計劃一下吧!上次好像說過要去木柵動物園對不對?」
「就我們兩個嗎?」
「這個嘛……可以再找秀儀,可是去年約她就約不出來。」
「妳是真的想和我一起去嗎?」
子言覺得哪裡怪怪的,她想回頭看詩縈,可是詩縈正用橡皮圈把她的馬尾束起來。
「不跟妳去,不然跟誰去?」
「比如,跟妳喜歡的人一起。」
「啊?我哪有喜歡的人?」
「真的?」
「真的啦!」
「那,妳不會見色忘友嗎?」
這句話好像在哪裡聽過!
當她的長髮一吋吋離開詩縈的手,子言覺得體內某一條神經也隨之被抽離出去,酸麻得叫她打起寒顫。
她回頭,對上詩縈平靜而冷淡的表情。印象中溫柔可人的詩縈,現在只讓子言覺得眼前的好友活像一尊冷冰冰的人偶,讀不出什麼喜怒哀樂。
「柳旭凱說喜歡妳,我看見了。」
子言狼狽站起身,沒辦法抑制心臟的狂跳,她因此難受地倒抽一口氣。
「子言,妳為什麼不跟我說?」
「……妳會不高興。」
「那妳呢?他說喜歡妳的時候,妳高興嗎?」
她幾度抿唇,並沒有正面回答:「……我沒有答應他什麼。」
「妳當然不能答應,妳又不是真正的『吳詩縈』。」
詩縈的一針見血,戳中她早上的痛處,子言沒料到溫婉的她說話這麼衝,而難過地握緊手:
「所以,我不能喜歡他嗎?」
「妳那根本不是喜歡!」
詩縈激動起來,怨怨地責備她:
「妳只是在享受喜歡的感覺,妳不是真正的吳詩縈,所以完全不用負擔任何責任。妳不用擔心他是不是和其他女生特別好、妳不會因為見不到他而感到寂寞,妳只需要……在遇見他的時候玩起假扮的遊戲就好了。」
子言被說得有點惱羞成怒,一股氣上來,當下反駁了回去:
「那個遊戲也是妳開始的!是妳要我假扮吳詩縈,沒有勇氣聽他回答的人是妳!」
詩縈秀氣的臉一陣慘白:「難道妳現在有勇氣向柳旭凱說實話?說妳其實不是吳詩縈?」
「妳幹嘛向我發脾氣?他說喜歡我又不是我的錯!他說喜歡我……不可以嗎?」
子言說著說著,從猶豫,變得傷心。詩縈也靜下來,看著她,她們隔了幾層階梯的距離,不再靠近,不再是那麼清晰。
這時,去廁所的班上同學路過下方走廊,撞見她們的對峙而停頓腳步。詩縈抹一下眼睛,快步從子言身邊跑下去:
「要不要喜歡他都隨便妳。」
子言依舊面對灰舊的牆,詩縈經過時所帶起的微風有好聞的香氣,是乳液的味道,甜甜的。
她佇立在原來的階梯,不上不下,感受詩縈身上的香味最終在空氣裡散去歸無,她沒有攔阻。
子言以為自己會大哭,畢竟是跟最要好的朋友吵架了,還有覆水難收之勢。不過,說到底,她是個性情冷的女孩,情緒不是那麼容易被激發起來。頂多,隔天早上她抱著一線希望,照例騎車到詩縈家門外,看見忙碌得像戰場的早餐店,待上一會兒,莫名其妙地,忽然感覺自己也不是真的那麼想找詩縈,她只是……
只是想確定她們的友誼是不是因為一個柳旭凱就變得不堪一擊。
「咦?子言啊!」詩縈媽媽又發現她,不知情地大喊:「詩縈先走了喔!」
「這樣啊……」
她也是早就心中有數,笑一笑,慢吞吞騎上車,慢吞吞踩動踏板,這陣子才稍微回暖的風從她四周流竄而過,空空的。
那是毫無預警而迸溢出來的情緒。子言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喉音,兩邊嘴角狠狠往下扯,她閉上眼,連同脆弱的聲音一起壓制住。
早晨一個人的路上,她沒有大哭,只有上學途中的幾滴淚水而已。
子言和詩縈不再和對方說話,接踵而來的是忙碌的期末考,接著進入寒假。
除了春節期間和家人到宜蘭玩三天,其他日子子言幾乎都待在家,姐姐也沒有閒著,和學伴相約,又出門去了。
她曾好奇問過什麼是學伴,姐姐急著出門搭車,丟給她一句「妳以後就會知道了」。
遠處什麼地方著了火,街道上消防車的鳴笛不斷。子言身穿家居服倚在二樓窗口,遙望上竄的黑煙弄髒了天空,化作烏雲,一朵朵飄向矗立著的工地大樓。
她沒有再經過工地,上下學總會刻意繞道而行。子言不是真的那麼聽海棠的話,只是每當她想起他那雙烏木般黑的眼睛,便立刻領悟到這個人的故事,不是活得無憂無慮的她所能承受。她還沒有聆聽、然後釋懷的能力,姐姐老當她長不大,她心底不服氣,卻也無話可說。
將自己裹在棉被裡的半夜,避開樓下的爭吵聲,她只曉得自己一定要乖、要懂事,變成討人喜愛的孩子,也許他們因為她的緣故,就不會離婚了。
這個笨方法到底有沒有用,是不是再過幾年,真的如同姐姐所說,以後就會知道了?
總之,子言過了有史以來最無聊的寒假,心情就像那片弄髒的天空,鬱悶地迎接下個學期。
開學第二週,有一個朝會要服裝儀容檢查,教官以抽樣的方式將幾個班級留下來,子言那班可以先進教室。
他們以整齊的縱隊離開操場,路經柳旭凱的班級,他看到睽違一個寒假沒見的子言,原是十分驚喜,卻發現她無精打采地跟著隊伍走。還在困惑,同樣盯著別班女生的朋友阿泰忽然神秘兮兮湊到身旁宣告:
「欸!跟你說,我想追一個女生。」
「誰啊?」
「嘿嘿!就是那一班的女生。」他開心地撂個下巴。
是子言的班級。柳絮凱眺眺逐漸走遠的隊伍,又問:「知道名字嗎?」
「放假前就打聽到了!你都不曉得我透過幾手資料才知道,不過,她的名字真的不是普通的好聽!」
阿泰一臉陶醉,柳旭凱只覺得好笑:「到底是什麼名字啦?」
「吳、詩、縈。怎麼樣?很不錯喔?」
阿泰喜孜孜得好像對方已經是他女朋友了。柳旭凱整個人呆住,不妙的念頭閃過腦袋,他們哥倆好該不會喜歡上同一個女孩子吧?
「你、你確定她叫吳詩縈?」
「廢話!對了,你也看過她啊!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很久以前我們經過她們班,她就是在講台上穿蘿莉裝那一個。」
蘿莉裝……蘿莉裝……柳旭凱開始對那天的光景有些印象了,反倒變得更不解:
「不對吧!她明明是叫……叫什麼子言的。」
「什麼子言!她叫吳詩縈啦!」
「你確定?」
「我用我『死亡筆記本』的全套漫畫掛保證!為了打聽她的名字,我把漫畫借給阿祥,阿祥的小學同學和吳詩縈同班,是那個小學同學說的!」
便當領回來了,盒蓋都還沒打開,班上一個叫秀儀的女生一屁股坐在子言隔壁位子,手拿便當,一臉笑瞇瞇:
「跟妳一起吃。」
「好啊!」
秀儀和子言、詩縈的感情都不錯,個性像傻大姐,喜歡管東管西。她漫無邊際地和子言閒聊一陣,忽然慎重其事地喊她名字:
「子言。」
「嗯?」她咬著一塊大排骨邊抬頭。
「妳和詩縈吵架了嗎?」
子言怔一怔,五秒鐘過後才粗魯地放開到口的肥肉,舔舔鹹味的唇:「有誰叫妳來問嗎?」
「沒啊!我看也看得出來。」
「那麼明顯嗎?」
「妳們以前都黏在一起,現在都不跟對方講話,到底怎麼了?」
秀儀操著大姐的口吻關心問,子言淨是用筷子翻攪便當裡的白飯,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
秀儀以為她在賭氣,所以不願多談,因此語重心長地嘆氣:
「總不能一直不講話吧?要不要我幫妳去跟詩縈說?」
要說什麼?
子言瞥瞥和其他同學一起吃便當的詩縈,似乎正聊到什麼趣事而一哄而笑。
明明在冷戰了,為什麼她反而比以前還要更注意詩縈的一舉一動,無時無刻介意著她對自己的反應。
詩縈不小心弄掉了筷子,彎身撿拾的空檔觸見子言的視線,立刻收起僵住的笑臉,轉身繼續和其他人說話,泛起酒窩的笑容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只是,有些事,正要開始。
總不能一直不講話吧!
秀儀那句話一直縈繞子言心頭,她騎著車一邊嘟噥:
「才不會一直不講話呢!」
只要讓她找到該說的話就行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3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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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言緊急煞車,看看前方路口,一個轉念,將車頭掉向通往工地大樓的岔路。
她沒來由有一種無所謂的豁達,「反正都跟詩縈吵架了,就算海棠是殺人犯也不算什麼」,儘管是這麼毫無邏輯可言的想法,她還是來到爸爸負責的大樓。
許久不見,樣貌完全不同了。大樓外觀已經鉸接上偏藍色系的玻璃帷幕,一脫先前貧乏的難看模樣,氣派許多。
貓兒還在,連牠也長大了,身材變得圓潤一些,坐在行道樹下梳舔自己的棕毛。
「嗨!你一定不記得我了。」子言在牠面前蹲下,撕塊麵包,伸手遞遞:「麵包喔!」
牠睜著亮晶晶的雙眼盯住子言,就這麼一直看,動也不動。
子言垂下手,無奈地咧咧嘴角:「也對啦!我忘記你從沒吃過我的麵包。」
幾分鐘過後,貓兒從起初傲慢的態度,轉而謹慎前進,速度很慢,甚至還會走一步退兩步,不過,終於還是來到麵包片前,張開金口給了她面子。
子言傻傻地看牠吞下整塊麵包,並且優雅地坐下,搖起尾巴,舔舔嘴角,一副等她再給下一塊的期待模樣。
子言深深皺起眉頭,濕了眼眶。為什麼會這樣呢?貓的理睬,竟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寂寞,是一種以為忍忍就會過去的寂寞,無以名狀,像那天那道空曠的風,一碰觸皮膚就作痛。她環住孤單的身體,埋進膝蓋中啜泣。
大樓有兩三位工人走出來,見到高中女生蹲在地上,其中一個還記得她,半操著台灣國語朝大樓裡頭喊:
「喂!少年仔!你女朋友在哭啦!快來安慰人家!」
海棠放下油漆刷,不明究理地走出來,一見到子言就打住。
「快點啦!」大叔面露兇光地催促:「男人不應該讓女人流淚,啊是沒聽過喔?」
海棠沒辦法,為難地走到她身邊,站了一會兒,因為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應付蹲在地上哭泣的女孩,他只好坐在尚未鋪上磁磚的台階上,瞧瞧偶有車輛經過的街道。
大概有五分鐘那麼久吧!子言終於抬起頭,吸吸嚴重堵塞的鼻子,摸摸兩邊口袋,再找找書包,然後尷尬地向海棠伸手:
「對不起,可是我的衛生紙用光了……」
海棠又跑進大樓,拿著一盒衛生紙出來的時候,子言已經不蹲地上了,她坐在台階,看著他方才看的街道,一面發呆,一面掉眼淚。
「衛生紙。」
子言接過整盒衛生紙,才抽出一張擱在鼻頭前,忍不住又悲從中來。
海棠沒想到她會哭不停,求助般掉向在轉角偷看的大叔,卻被大叔狠狠瞪了一眼回來。
他在剛才的位置坐下,陪著,不說話,茫茫然面對盤旋的料峭晚風,總有一種「為什麼會坐在這裡」的淒涼。
等到子言漸漸不再哭得那麼厲害,海棠看看時間,差不多該回去工作,正準備起身,身旁突然傳出哽咽的聲音。
「我跟、跟詩縈吵架了,我們已經快要六十天沒說話,這是我們第一次冷戰這麼久。」
子言在那張衛生紙上擤鼻涕,依然止不住抽咽:
「可是到現在……到現在我還是不懂為什麼我們要吵架,又不是我自願要假扮她的,我也沒有要柳旭凱喜歡我,為什麼被罵的人是我……」
海棠愈聽愈是不安,他完全聽不懂她到底在說什麼,什麼假扮?誰又是柳旭凱?
「對不起,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來,但是我想我來餵小貓,心情應該會好一點。」
她總算不再沉溺自我的世界,又回到現實,作了兩次深呼吸,像是要讓自己平靜一點。海棠回頭看看轉角,大叔已經不在那裡了,他也必須趕快返回崗位才行。誰知正想這麼做,子言又劈哩啪啦地開口,他只好再一次坐回原位。
「其實,詩縈說的沒錯,我好像不是真的喜歡柳旭凱,她說的擔心、寂寞,我不懂嘛!為什麼一定要那樣才能算真正的喜歡?如果不喜歡,那為什麼我每次看見他都覺得滿高興的?結果,我現在必須為了這個我不懂的問題跟詩縈吵架,連要吵什麼都不知道,蠢斃了……」
她抽出第五張衛生紙,按按濕潤的眼角和發紅的鼻子,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和聒噪。當她不好意思地想要道歉,卻迎向他眼底不知從何時就浮現的溫煦笑意,不是熱情的光度,倒像細水長流。
「不是很好嗎?有人陪妳吵架。」他說。
她一開始不是很了解,後來想到也許他沒過正常的求學生活已經好久,身旁才沒有可以吵架的朋友。
子言凝著鼻音告訴他:「我跟你說,我不是故意要吐你槽,可是,我覺得朋友還是相安無事比較好。」
「妳認為,朋友,就應該是一心一意對妳好,無論妳做什麼,對方都能認同,是嗎?」
「……不是嗎?」
「我認為,爭執,反而是一個可以說出真正想法的機會。通常我們為了相安無事,不會每一件事都實話實說,一旦吵架,反而能夠坦白。善意的謊言,有時候是一種自私的想法,充其量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罷了。」
那一刻,子言真正體會到她和這個人在年齡上真正的差距。他在人生上的歷練遠遠超越她許多許多,他的成熟,是她所望塵莫及的,而她竟然還天真地想去了解這個人的故事。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想一想。」她乖巧地平靜下來。
海棠些許意外,應該是,子言的坦率每次都讓他意外。那份純真似乎感染了他,海棠沉默片刻,主動告訴她一件關於自己的事:
「貓,我帶回家了。」
「唔?」
「寒流來,我都帶牠回家。」他的對白又開始簡化了。
子言眼眶還溱有未乾的淚光,明閃閃的,跟她露出的微笑一樣漂亮:
「很好啊!」
因為是無關緊要的事,她才覺得意義非凡,那代表她晉升到可以話家常的等級了。
他說要送她回家,還說工地附近一到晚上就不太會有人經過,要她以後別逗留得太久。
「那,意思是……」她靈巧探問:「我以後還是可以來了?」
子言牽著腳踏車慢慢走,路上,大概只剩下鍊條轉動的聲音,以及他安靜的苦惱。
「妳父母會擔心的。」
「如果你是擔心這個,那我就不會讓他們知道。」
「跟我這種人打交道,不會有什麼好處。」
子言想也不想:「可是,我不是要跟你作買賣呀!有人對你好,你都認為對方是有目的的嗎?」
她的話聽似天真,卻讓他察覺到自我的卑微,曾幾何時,已經成為醜陋的防備。
子言見他又不吭聲,以為他不高興:「不過,好像都是你在幫我,我一直給你添麻煩,嘿嘿!」
「沒那回事。」
腳下的節奏行進了兩拍後,有道輕如羽毛的聲音飄進來。
子言抬起頭,他一向深憂的眉宇間有一縷似水溫柔舒展開了。她又低下頭,望著自己的白襪黑鞋來回交錯,驟然加速的心跳,害她的臉燙燙的。
這條安靜的小路,隨著路燈銀白色的亮光一盞又一盞的延伸,忽然漫長得不見盡頭。
腳踏車鏈條一圈圈的轉動,他們並肩踩在柏油路上的緩慢腳步,頭上灑下的淡淡燈光,她說不出的羞澀,他散不去的寂寞……像交織的豆莖,在這條小路上蔓延又蔓延。
能再多走一會兒,就好了。
「貓、貓叫什麼名字?」
再這麼安靜下去,彷彿會換不過氣似的,子言匆匆問起那隻貓的事。
「名字?」
「你要帶牠回家,總得幫牠取名字吧!」她見他還是一頭霧水,提醒道:「不然你要怎麼叫牠來呢?」
他仍舊無法理解:「我沒什麼事會找牠。」
所以不用幫牠取名字嗎?子言腦袋瓜不知道在想什麼地沉吟片刻,最後才淘氣地噘起嘴巴:
「我跟貓不一樣,我有取名字啊!叫姚子言喔!你沒事也不會那麼叫我嗎?」
他站住,她的問題和她現在的表情一樣,俏皮任性,使得他為難半天,也沒辦法潑她冷水。
「欸?那不是蕭海棠嗎?喂!真的是他耶!」
粗啞的台語嘎然擋住他們的去路。
海棠一發現出現在前方的三個人影,頓時變了臉色。子言不得不跟著停下來,那三個人的舉止不像善類,見到海棠,又像相識已久。
「唷!你把妹啊?還是清純的高中生耶!」
其中一個瘦子注意到子言,色瞇瞇地上下打量,子言微微退後,不高興地瞪回去。一個比較壯碩的男生見海棠不出聲,出手推他一把:
「幹嘛?不記得我們啦?虧我們還一起待過看守所。不過,我看你現在過得不錯嘛!」
接著他的目光也不懷好意地落在子言身上,海棠啟步站到子言面前,放低姿態:
「她只是我觀護人的女兒,順路送她回去而已。請讓我們過去。」
獐頭鼠目的三人面面相覷,其中的大胖子老大不爽地昂高下巴:
「跩什麼跩?搞上觀護人的女兒了不起啊?從以前就是這副自命清高的死樣子!」
他雙手一推,使勁將海棠推得撞向後方的牆!子言嚇得扔下腳踏車,跑到他身邊:
「海棠大哥!」
「快走。」他壓著聲音催促,見到子言猶豫地動也不動,輕輕將她往一旁推:「我沒關係,快走。」
子言倉惶點頭,掉頭就跑,後面傳來有人在大喊「高中生跑了啦」,心裡就更加害怕。
天哪!她從來沒遇過火爆的打架場面,就算在學校也是時有耳聞而已,沒想到會這麼可怕!
「等一下!跟她沒有關係!」
有人要追上去,海棠及時拉住他的手肘,瘦子回頭,一拳朝他臉上揮:
「你敢抓我?」
子言跑到半路,聽見突然有人兇惡大叫,忍不住回身,正好見到海棠被打倒在地的情景!他的背包跟著掉在地上,裡頭的東西散出來,其中一樣是那本畫有漂亮房子的小冊子。
小冊子在爆發的衝突中幾度慘遭踐踏,海棠曾作出看似想要拿回它的動作,可惜一再被那些流氓推打,卻怎麼也不肯還手。
他雖然沒說,不過心裡一定很珍惜那本小冊子,鉛筆畫的房子很細心、很認真,就連子言也捨不得它被破壞分毫。
打不過他們,總應該可以把小冊子偷偷救走吧?
子言跑回那個路口,那幾個大男生已經推擠到牆角了,沒人理會躺在馬路上的小冊子,她悄悄繞過去,將它和被扯裂的幾頁紙撿起來。
「咦?妹妹,妳捨不得走啊?」
她的手冷不妨從後方被拉起,最壯的那個人硬是將她拖近,子言登時覺得手快被折斷了:
「放開!好痛……」
這時,說時遲,那時快,海棠已經衝上來,掄起的拳頭使勁揮開壯漢!
另外兩人見狀,怒火上衝,正要幫兄弟報仇,這時,刺眼的車燈剎那間照亮在場的人!
一部黑色奧迪停在他們前方,子言伸手擋住光線,後來定睛看清楚下車的人,欣然跑到他身邊:
「爸!」
「你們在做什麼?」
子言的爸爸快步近前來,將他們輪流看一遍,掛彩的掛彩,皺巴巴的衣服擺明發生過嚴重的拉扯。
三個流氓見到這位西裝體面的中年男子介入,朝地上吐口水,狠狠對海棠撂狠話:
「這次先放過你!下次就沒這麼簡單了。」
等他們三個都離開,子言的爸爸看看毫髮無傷的女兒,再看看臉上有挨揍痕跡的海棠,用懷疑的口吻詢問子言:
「他是誰?」
「他……」子言支吾,瞥瞥正彎身收拾背包的海棠:「是學校的學長,送我回家。」
那怎麼沒穿制服,又和那三個流氓扯上關係?子言的爸爸不怎麼採信,海棠倒是認出他就是那棟大樓的負責人,偶爾會帶著下屬來工地巡視。
由於這個青年剛剛好像還護著女兒,做父親的也不好多說什麼,只低聲命令子言:
「快回去吧!」
「喔!」
子言的爸爸先上車發動車子,子言經過海棠身邊之際,擔心他嘴角的血跡,輕輕交待: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拿藥來,不要走喔!」
她牽起倒地的腳踏車,快速騎回不到兩百公尺的家。海棠目送她焦急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燈光下,負起背包,揚手抹去嘴角的血漬。鮮豔的顏色沾在略略浮腫的拳骨上,午夜夢迴,那抹怵目驚心的紅,總是擺脫不掉的夢靨一再糾纏,不會結束。
海棠再次抬眼放向子言離開的方向,只剩清冷的燈火,儘管如此,彷彿還能聽見熟悉的腳踏車聲,為了他的緣故,一圈又一圈急促的轉動。
子言回到家,爸爸繼續追問剛才的情況,她信口編了一個學長英雄救美的故事,然後假裝要上樓換衣服,卻拿走醫藥箱偷偷摸摸從後門繞出去。
當子言捧著醫藥箱回到方才的路口,他早已不見蹤影。
子言急急忙忙四處尋找,最後怔怔地留在原地。路口的風旋繞得有點輕,像他每一次轉身離去的身影。
她低下眼,凝視懷中派不上用場的醫藥箱,竟感到一絲落寞。
「好歹說聲再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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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少女的心中是一首輕盈的詩,有絢爛的落花,有多愁的流水,或有情或無情,總是和夢境一樣的美,一樣易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39:16
【第六章】
由於和詩縈還在冷戰中,每天一早只要想到要上學,總覺得提不起勁,對鏡子梳頭髮的時候,子言會順便作起怪表情,鬆鬆淤滯的情緒。
媽媽一早準備好早餐就出門了,子言穿好制服下樓,餐桌上的爸爸見到她,拿起正在閱讀的本子問:
「子言哪,這是誰畫的?」
「唔?」
她漫不經心地瞧一瞧,瞧不出所以然,正想搖頭,登時想起那本小冊子是海棠的!
前天幫他救起小冊子,就順手帶回家了。
「你怎麼可以隨便看人家的東西啦!」
子言衝上去,一把將小冊子搶回來,佯裝對爸爸生氣。
「是妳自己擺在客廳桌上的。」子言的爸爸無辜地撇清,然後又問:「裡面的東西不是妳畫的吧?」
算準她沒那個天份才這麼問嗎?子言警戒地瞪視他一會兒,才一副沒什麼大不了地回答:
「是學長畫的啦!本子我忘記還給他了。」
「送妳回家的那一個?」一提到那個不像學長的學長,他不禁又皺眉頭。
「對啊!怎、怎麼樣?」
「他在這裡面畫的東西,有幾件作品設計得不錯。」
子言的爸爸頓一頓,考慮到和對方還不是很了解,話只說到一半。子言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面拿起吐司,一面偷偷盯瞅父親,最後還是壓不住好奇心。
「然後呢?你真的覺得不錯啊?」
「嗯!」
他攤開報紙,認真瀏覽半晌,似乎不打算再繼續這個話題,就在子言心急得要追問下去,他又從報紙中簡略地說:
「有機會就問問他還有沒有其他的作品。」
子言喜出望外,卻不敢大肆張揚,只將快樂含進香噴噴的吐司裡:「好!」
子言懷著難得愉快的心情來到學校,誰知才剛踏進教室,發現同學們議論著什麼的氣氛有些詭異,秀儀見到她,馬上臉色大變地衝來。
「子言!子言!妳知道嗎?詩縈剛剛昏倒了。」
「昏倒?」
「也不算真的昏倒啦!不過她說呼吸困難,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整張臉變得好白喔!後來是有好多了,不過教官還是帶她去保健室休息。」
「我去看看!」
子言立刻跑出教室,一路上擔心得心驚膽跳。詩縈會不會死啊?她明明說過心臟的人工瓣膜可以撐很久的,怎麼現在就出狀況了?萬一事實上是,她只剩幾個月不到的壽命,萬一像電視上那麼演的話,怎麼辦?
她粗魯地打開保健室的門,把裡頭的醫護人員嚇一跳。
「要保持安靜啊!」戴著方框眼鏡的中年婦人厲聲警告。
「對不起。」子言踮起腳尖,想看看她身後的床位:「那個……她還好嗎?我是她同學。」
「妳們是同學啊?」醫護人員的語氣放得和緩多了:「看起來是沒什麼問題,不過還是去趟醫院比較好,妳先陪她,我出去連絡。」
「好。」
子言用力點頭,等醫護人員踩著分秒必爭的步伐走出保健室,這才望向被青色簾子半掩的床位。詩縈仰躺在上面,用手背半遮住臉,胸部的起伏還是稍嫌急促,拼命在吸取氧氣一樣。
子言慢慢走近,詩縈的臉色果然很慘白,不過還在好好地呼吸,她因此放心嘆息。
「妳來幹嘛?」詩縈已經知道進來的人是誰,並沒有移開壓在眼睛上的手,虛弱地問。
「看妳啊!妳怎麼樣?」
「死不了啦!」
她無所謂地提到「死」,讓子言心酸了一下。如果是以前,她會嘮叼地罵詩縈幾句,可是現在兩人還沒和好,很多話都不適合說。
詩縈見她一直安靜地站立,在硬梆梆的枕頭上側過頭:「我沒事,妳回教室啦!」
詩縈耳邊的髮絲有幾綹散在她陶瓷般的白皙臉龐上,儘管病懨懨的,還是那麼楚楚動人,子言一時之間看得有些出神。
「我在這裡陪妳,就可以不用去上課了。」
她兀自拉張椅子坐下。詩縈不想多費力氣跟她爭,將棉被拉到下巴,疲倦地閉上眼。
想睡覺了嗎?子言雙手規矩地交疊在膝蓋,悄悄審視她的狀況,然後無聊地望望窗外,一大片藍天白雲,今天天氣好好喔!
「話先說在前頭,如果妳也喜歡柳旭凱,就別管我怎麼想。」
詩縈忽然出聲,還提到柳旭凱,子言身體緊繃了起來。詩縈已經睜開雙眼,生氣盎然地注視子言。
「我還是會繼續喜歡他,不過那是我的事。」
「……就算我跟他交往也沒關係囉?」子言問得幾分挑釁。
「……那是妳的事。」
詩縈一瞬間還是露出不情願的神情,一個轉身背對她,將薄被拉得更高。
子言鬆開僵硬的肩膀,凝視詩縈不打算再理會她的背影。
什麼時候她也能像她一樣,那麼明確地知道心裡想要的是什麼,不讓自己後悔似地付出情感,而且熱情得不怕揮霍。
她好羨慕。
詩縈被送到醫院以後,子言回到教室,正好是下課時間,秀儀拿了一張紙條給她。
「詩縈走了對不對?剛剛有人說要給她的。」
「誰啊?」
「別班的男生。」提到男生,秀儀不禁興奮地竊笑起來:「長得很帥喔!上面有寫他的名字。」
那紙條並沒有折成花俏的形狀,只是簡單地對折又對折。子言翻到背面,上面有柳旭凱的名字,柳旭凱?!
「妳幫忙拿給詩縈嘛!順便找機會說說話。」秀儀非常樂意牽線,用力拍拍她的背。
子言根本笑不出來,她躲回座位,牢牢握住那張紙。對柳旭凱而言,吳詩縈應該就是指她吧!真是好險,信差點就要落到詩縈手中了,要是裡頭寫了會害詩縈傷心的字句怎麼辦?
子言偷偷打開紙條的時候,手都還在不聽話地發抖。
『吳詩縈,妳好!我有事找妳,下午第一堂下課請妳到上次那個庭院。柳旭凱。』
他的字十分瀟灑,透著他本人所沒有的成熟氣息,好意外喔!
不對啦!現在不是在研究筆跡的時候!他找她有什麼事?該不會要問她對於那個告白的回答吧?她不可能答應的,她不能用「吳詩縈」的身份一直和他來往;如果她不答應,那也說不通,最初寫情書給柳旭凱的是吳詩縈耶!
啊啊!該怎麼辦?
子言一頭朝桌面撞去,癱趴在上面,覺得自己走到了懸崖,進退不得。更糟的是,這一次無論她怎麼絞盡腦汁,也想不到能夠漂亮圓謊的說詞。
人家不是說,說謊像滾雪球,愈滾愈大,現在她連半點可以滾的雪花都找不到。
就這樣,再怎麼煩惱,下午第一堂下課還是來臨了。
子言忐忑不安地來到上次鋪滿一地落葉的庭院,現在已經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序,沒有落葉,地上乾乾淨淨的,倒是枝椏上冒出不少翠綠色的芽。
柳旭凱人已經到了,端直地站在一棵小葉欖仁下方,同樣在觀看頭上的點點綠意,周遭的空氣平靜安穩,為他添上幾分書卷味道。
子言輕輕佇足。眼前那一地空曠黃土頓時化作藍森森的池水,就像她早上從保健室窗口望出去的天空顏色一樣,而她是隻明明不會游泳,卻還是硬著頭皮準備跳水的旱鴨子。
「啊!」柳旭凱略略驚訝,彷彿她的出現是有點出乎意料:「來的人是妳啊!」
子言聽不太明白,也無心追究:「你找我……有什麼事?」
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輕鬆提起自己的事:「我國中三年都在男生班,沒什麼機會和女生來往。上高中以後,只對足球有興趣,如果可以,還希望將來上大學以後可以參加校隊之類的。所以,根本沒有心思想到交女朋友那些事,跟其他人比起來,很遜吧?」
怎麼會?明明很棒呀!
可是她不能那麼說。子言笨拙搖頭:「不會啦!」
「坦白說,那天和妳在這裡見過面以後,我才認真地把信再讀過一遍。其實不止一遍,看著妳的字,就會想像妳是什麼樣的女生,想要更認識妳。一想到像妳這麼特別的女孩子會喜歡我,真的滿高興的。」
他還是擺脫不了緊張,卻努力用生澀的語調告訴她:
「在販賣機前說我喜歡妳,當時我在心裡拼命祈禱妳還喜歡著我……妳不知道我經常後悔那天怎麼會拒絕妳呢!」
子言曉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總不能像個啞巴杵在原地吧!然而,面對他如此真誠的告白,她的胸口感動得好滿好滿,就要溢出來了,因此她必須緊緊揪著心,以免這份歡喜、這份情感,會失控流竄。
「可是,妳到底是誰呢?」
那一刻,她聽見心臟像是對壓抑的反彈而用力鼓動!
「雖然阿泰一直強調妳不是吳詩縈,我還是想自己來問妳。」
他一向良善的眼眸倏然拉出一道陌生距離:
「妳是誰?」
子言抿緊唇,望向空地另一頭的柳旭凱,她明白了。沒有讓她進退兩難的懸崖,沒有她必須一再圓謊的雪球、沒有她非跳不可的水池……她腳下所踏的地方,就是現實,打從一開始就真真實實地存在。她從來就不是吳詩縈,縱然她如何欣羨過那個溫柔美麗的女孩子,這輩子也不會成為另一個人。
「我的名字,叫姚子言。」她的聲音跌跌撞撞,卻異常清晰:「在班會上穿過蘿莉裝的,才是真正的吳詩縈,一直看著你的人是她,喜歡你好久的人也是她。」
「為什麼騙我?」
「那天,詩縈要回醫院檢查,不能來這裡,她要我幫她聽你的回答。」
「所以,妳根本不喜歡我,對吧?」
他寬闊的眉宇蹙著靜靜的傷痛,那傷痛讓子言眼眶灼熱。
她不懂為什麼會心痛,不懂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不懂那些含著酸楚的喜悅是不是就是「喜歡」,她什麼都不懂,只覺得那一年迎面而來的青春太過耀眼,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對不起。」子言內疚地低下頭。
柳旭凱看著她柔順的馬尾滑溜到胸前,一句話也不說,從緘默,到了漸漸接受。
「不用道歉,是我笨。」
「柳旭凱……」
「不過我不會笨到再找妳了。」
他從她身邊離開的時候,一度遮住從葉縫灑下的陽光。光線忽明忽暗的閃爍間,子言想起第一次見面在他臉上醺成的靦腆、他在理化教室搔過她鼻尖的褐色髮梢、他用檸檬茶在她臉上吻下的冰涼溫度……
她想起許多事,多到都有點後悔了。
現在趕快追上去,大聲地對他說「我也喜歡你」,說不定結果就會不同,只要她快點追上的話。
子言使勁站住腳,不讓自己離開腳下的土地寸步。雖然不知道還要做幾次深呼吸才行,不過這道心痛一定可以熬過,這份曖昧不明的眷戀一定也能夠埋藏起來。聽說時間會沖淡一切,時間會讓她長大,有一天她會懂得所有情感,不再懵懵懂懂,以後,每當想起曾經有個男孩說喜歡她,胸口不會那麼難受了。
應該是這樣吧?是這樣的吧?
當天放學,子言收書包時發現海棠的小冊子,想起原本就打算在今天還給他。
心情再糟,她還是勉強繞到工地,大叔說他今天休假。小冊子對他而言一定很重要,子言決定送到他家去。
她騎車來到海棠家附近,路邊檳榔攤的玻璃屋被各種顏色的霓虹燈管框了起來,裡面坐著一位翹著長腿的大姐。
子言在失意的恍惚中,走到檳榔攤外,原本全神貫注在修指甲的西施大姐發現她,奇怪地皺皺鼻子,並不認得這個女孩。
子言憑著一時衝動,在半敞的窗子外客氣笑笑:「妳好,我上次……在這裡被車子撞倒,妳幫過我,海棠大哥還帶我回家清理傷口,妳還記得嗎?」
西施大姐瞇起塗滿銀紫色眼影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三遍以上,最後才嬌媚地笑顏逐開:
「喔!那個倒楣的小妞呀?怎麼了?妳爹叫妳來買檳榔嗎?」
「不是,我有事情想請問妳。」
「問我?」
反正,反正都跟詩縈吵架,今天也被柳絮凱討厭了,也不差再多知道一件糟糕的事啊!
「是關於海棠大哥,他說他殺過人,我想知道他以前發生什麼事。」
西施大姐眼神恁地犀利,揚起嘲諷的嘴角:「幹嘛?你們學校老師出的作業嗎?」
「才不是!我是因為想要更了解海棠大哥,才來問妳的!」
「哈!哈哈哈……」
她噗嗤一笑,然後笑得停不下來,夠了,才在桌上交叉起雙臂,不客氣反問:
「小妞,妳看我這裡像服務台嗎?沒事讓你們問東問西的嗎?」
子言嘟著嘴安靜一陣,低頭找出零錢包,掏出五十塊用力擺在她的桌上:「買一包檳榔!」
西施大姐露出「妳真識相」的滿意表情:「妳要『青仔』還是『包葉』的?」
什麼跟什麼啊:「……包、包葉的。」
「小妞,妳為什麼對我們海棠這麼感興趣?」
我們海棠?子言盯住她依舊看不出素顏原貌的臉,她和海棠是什麼關係?說起來,她對海棠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憐,連他的家庭背景都毫無頭緒。
「我想和他做朋友,可是什麼事都不清楚。」
子言的率真引起西施大姐的注意,她從手上剝到一半的綠色檳榔抬起眼,分析起這名高中女生毫不隱藏的奕奕目光。
「小妞,妳喜歡他啊?」
「唔?」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3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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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施大姐趁她還沒有反應的能力,操著看好戲的口吻說下去:
「海棠長得很好看吧?小女生很容易喜歡上他那樣的男孩子,不說話還有點神秘感,是不是?」
子言有些生氣了,感到自己被這個看不出歲數的女人當成小孩子,還是很膚淺的小孩子。
「我就算會喜歡他,也不會是因為他那張臉!為什麼你們老愛把別人當成不懷好意?」
子言氣呼呼抓了包好的檳榔就要走,西施大姐看她途中因為踩到石頭而踉蹌一下,驀地出聲:
「死掉的,是海棠他老爸。」
子言嚇一跳,迅速回頭,西施大姐濃妝的臉上正掛著不相襯的恬淡微笑。
「沒工作、酗酒、賭搏、欠了一屁債、害得家裡常常有討債集團上門,心情不好就打人出氣……總之,那個人不是什麼好東西,是個只會拖垮一家的廢物。」
「妳是說,海棠大哥……殺了他爸爸嗎?」
「是啊!法官判定的罪名是,防衛過當的過失殺人。」
天哪!他殺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親生爸爸。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西施大姐瞧瞧她滿臉的驚恐,甜甜地拿起另一盒檳榔:「這次買『青仔』吧!」
子言鼓起腮梆子,心不甘情不願又掏出了五十元。
「好像是出事的那一天,討債的人又到他們家砸東西,海棠的爸心情一差,開始動手打人,反正家裡有誰在,他就打誰。」
她原本是漫不經心地說故事,講到故事的關鍵點,也不由自主地沉下臉色:
「聽說海棠從學校回來,一踏進門就看到他媽媽已經全身是傷,倒在地上。那個人渣又打算要強暴他姐姐,衣服都被扯破了喔!海棠衝上去,和他爸爸打成一團,打得可兇囉!最後,他爸爸掐住他脖子,海棠他呢……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他摸到掉在地上的菜刀,把他爸爸刺死了,流了不少血喔!那一地的血刷了兩三天才刷掉。」
子言聽得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忘記了,隨著西施大姐忿忿不平的敘述,過去的畫面恍如歷歷在目。
「那之後,海棠自己去自首,當時有很多媒體來,不過,住在附近的人都是站在他那邊的,說他爸爸死不足惜,連檢察官也幫他求情。本來嘛,那種老爸,沒有了還比較好呢!所以,法官判得很輕,在輔育院待兩年,保護管束一年,算一算,他快解脫囉!」
「發生這件事的那一年,海棠大哥多大呢?」
「嗯……」
西施大姐定睛在子言身上的制服,似乎是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生而撇起苦澀的笑意:
「跟妳差不多大,十七歲。」
就在她現在這個年紀,那個人就遭遇那些悲慘的事嗎?他的憂鬱眼眸透露著他也是被迫長大的孩子,不得不變得比誰都潛沉、世故。
印象中,他總是像要努力聽見什麼地安靜,常常對著遠方發呆,茫然中含著困惑,彷彿找不到焦點。現在子言也想知道,從他深黑色的瞳孔所望出去的世界,有未來在那裡嗎?
能不能聽見一丁點希望的聲響?
子言以為會聽見一個既血腥又恐怖的過去,沒想到是一個人千瘡百孔的人生,這令她感到慚愧。十六歲的她光是柳旭凱的事就夠煩惱了,而當年的海棠所關心的是什麼呢?今天會不會挨打?明天討債的人會不會來?以後,應該繼續活下去嗎?
不意,有了預感,她從泫然欲泣的感傷中抬頭。前方寬廣的道路盡頭,一輪火紅夕陽正在沉落,橙色雲朵猶如潑出的墨彩,染進靛紫暮色,有個高瘦的身影從鋪滿熔岩般餘暉的地平線上走來。
子言停車,看海棠拎著兩只超市塑膠袋,腦子想著什麼心事地走著。他背光的剪影在暮靄下有著說不出的親切,在聽過他的故事以後,既親切,又遙遠。
稍晚,他發現她,微微訝異。
子言牽車走到他面前,從書包拿出那本小冊子。
「抱歉,被我帶回家了,不過,我把破掉的那幾頁又黏回去,我的美勞不錯喔!不會黏得破破爛爛的。」
她強打起精神將小冊子還給他。海棠收下後只瞥了它一眼,又狐疑逡尋她的臉。
他探索的眼神害得子言莫名尷尬,此刻的強顏歡笑會被看穿一般。
「啊!對了,跟你說一件很棒的事!我爸今天不小心看到本子裡的圖,他說你的設計很不錯,想再看看你其他的作品。我爸是建設公司的經理,也許你們將來會有合作的機會,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子言為他開心的心情是真的,異常的開朗他也看在眼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記得她一向挺快樂的啊!海棠納悶的視線還駐留在她身上,子言卻想逃跑了,她匆匆揮個手:
「本子還給你了,那,我先走囉!掰掰!」
她將腳踏車掉頭,才走一步,整輛腳踏車猛然被拉住,連同她一起倒退!子言趕緊站穩,回頭,見海棠一隻手抓著車子後座,還不放手。
「什麼?」
他難得主動探問:「……怎麼了?」
在他擔憂的注視下,什麼都不用多說,子言就知道自己的失落已經隱瞞不住,他都知道了。
「哈!我今天……好像失戀了。」
海棠默默看她硬是扯開的難看笑臉,舉起那隻擱在車子後座的手,摸摸她的頭。
用不著多餘的安慰,他手掌放輕的重量,一下子觸發子言努力憋忍的情緒,使她的笑容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天下來所累積的委屈。她見到他露出的手臂上有幾道舊傷痕,淡得不容易察覺,然而當年受過的苦是不可能輕易被歲月抹去的吧!
本來就是他比較可憐才對,為什麼會是她受到他的安慰呢?
子言的眼淚開始一滴接著一滴往下掉,連她自己都難為情了起來。
「對不起……」
對不起,她本來不打算要哭的。子言不明白這眼淚是為了她自己或是為了海棠而掉,不管為誰,他放在她頭上那手的觸感好舒服,子言只想好好大哭一場。
要連同他的份一起痛哭一樣,淚水啊,怎麼也停不下來。
太糟糕了,連著兩次都在他面前哭得不像話,而他總是安靜陪她,將那些不愉快都吸收下來,好像他很擅長這麼做。
咕嚕─
子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愣住,按住唉唉叫的肚子。嗚啊!到底是誰說失戀就吃不下東西的?
「難過歸難過,肚子還是照餓喔……」
子言不好意思地吐舌頭,海棠柔和地失笑說:「我請妳吃東西吧!」
子言第二次來到海棠家,依然沒有見到他的家人。
前院的油菜花早就凋謝,土地鋪陳著荒蕪的冷清,土壤剛被翻過,或許準備要栽種下一批植物了吧!聽說會是向日葵。
後院倒是非常生氣蓬勃,翠綠的青菜看上去好好吃的樣子。子言第一次踏進這間屋子,擺設很簡單,不過因為空間小,稍嫌擁擠了些。她坐在椅子上等候,水泥地上座落著屋裡的部份陰影,想起當年的慘劇,或許腳下有那麼幾坪地曾經染上西施大姐說的那難以擦抹的血跡,子言縮了縮腳,心中難免毛骨悚然。
海棠正在下廚,不時傳來食物的香氣,香菇的味道格外叫人垂涎欲滴。她探頭瞧瞧他的背影,為什麼呢?她對他的背影總是印象格外深刻,至少比起他的臉還要少分防備,不是那麼遙不可及。
海棠做了炒米粉,中午便當沒吃多少的子言,吃到第二口就不顧形象地狼吞虎嚥起來。
說起下廚,她只有炒蛋比較上得了檯面,因此好生佩服海棠的手藝。
「家裡都是海棠大哥負責煮飯嗎?」
「輪流,我姐今天醫院有事,會比較晚回來。」
「跟我一樣,我也有一個姐姐,不過我們兩個家事都不行。」
海棠說,他還有一個念國中的弟弟,學校老師會特別幫他補習到晚上七點。
「那,媽媽呢?」
「她去年生病過世了。」
子言一驚,方才聽到他還有姐弟的時候,還暗暗慶幸他也不是太孤單的,可是當年他拼命守護的人之中有一個已經不在了,不在了。
為什麼不幸的人總是會遇上更不幸的事呢?
「抱歉,我太多嘴了。」
「不用那麼在意啊!」
子言將還沒吃進去的米粉含進嘴裡,在細細的咬嚼中幾番掙扎,最後決定坦誠:
「今天,我在遇到你之前,去問了那位賣檳榔的大姐關於你的事。」
「妳是說安娜嗎?」
「她的名字是安娜嗎?」好洋化喔!
「不是,不過她喜歡我們叫她安娜。」
喔……真奇怪,可是,隨便啦!
「總之,我知道你為什麼會犯下殺人罪,希望你不要生氣。」
海棠倒是不生氣,反而對子言的直率感到詫異:「妳真的什麼事都藏不住嗎?」
「唔?」
「如果妳想知道,直接問我,我會說的。」
子言聽他這麼一說,渾圓的眸子瞬間變得閃亮。
「那麼,我問你喔!海棠大哥,有沒有人跟你說過,那不是你的錯呢?」
「經常。」
「可是你聽不進去,對不對?」
她慧黠的猜臆令他覺得有趣:「不是聽不進去,而是,那的確是我的錯。」
「但是,如果換作是我,我大概也會那麼做,而且不會後悔喔!」
「我沒後悔。」
他垂下憂鬱的黑眼和拳握的手,沉吟很久,久到連子言都以為他要中斷這個話題了。再開口時,他起身收拾桌上的空盤,漠然地說:
「就算時間倒流,我還是會做同樣的事。」
「那,你為什麼還這麼難過?」
子言凝視他沉重不堪的身影,捨不得移開眼。海棠暫停腳步,回身,原本溫馴的神情降了溫,在房角暗處透出嚴肅的冷光:
「我的罪名是過失殺人,並不是事實。那個時候,是真的想殺了他,滿腦子只想著……如果世界上沒有這個人,就好了。」
他殘酷的告解讓子言說不出半句體恤的話。認識以來,他們的相處一直維持互相矛盾的模式。她認為他是好人,他卻說他殺過人;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又否認自己的善良。
似乎,她進前一步,他便要推開她。
「妳不怕我嗎?」
「為什麼我要怕一個對我好的人?」
「也許我哪一天會傷害妳。」
「你真的會傷害我,就別做炒米粉給我吃。」
她使起性子,逕自起身說要幫忙洗碗。
「妳坐。」海棠終究是拿她沒輒。
「不要,米粉是我吃的。」
像是要證明她根本不在乎,子言硬是和他一起擠向前往廚房的小廊。那廊道非常窄小,上有矮樑,下有階檻,兩個人同時卡在其中。
「……」
「咦?」
疑問語是子言發出的,她沒料到這裡會這麼狹窄。海棠無奈看著快頂到頭部的矮樑,動彈不得。
「是、是我不好。」
「妳先……出去吧!」
「好。」
子言費力移動,為了不讓身體有太過貼近的碰觸,她的手,下意識撐在他的胸膛上。有那麼一刻,掌心下鮮活的跳動令她驚訝,他跟她一樣,有一顆火熱的心臟,裝滿許多好的與不好的情感,也同樣脆弱得容易受傷。
他們並不是不同世界的人。
子言忽然停止移動:「你看,我一點也不怕你。」
海棠一時會意不過。
「因為,我也會有不好的念頭啊!當柳旭凱說喜歡我,而不是詩縈的時候,我其實很高興,覺得自己也有一點是比詩縈強了。我們很要好,可是也因為這樣,就會常常比較,總希望自己是比對方更好一些的。今天早上詩縈病倒,我雖然很擔心她,另一方面又慶幸自己是健康的那一個。」
說到這裡,她都內咎得難過起來:
「但是,我不能因為醜陋的自己,就避開所有人,與其跟詩縈繼續賭氣,我寧願想辦法早點跟她和好。有的時候,正因為想要和大家快樂相處,才會提醒自己必須變得比現在更好,要去幫助他們,去和他們聊天,並且祈禱自己有一天能夠真心祝福他們幸福。然後,抱著這樣的想法,或許因為如此,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幸福、很幸福。」
他靜靜聽她說,儘管內心的傷痕還在,不過,子言細細柔柔的聲音像療傷棉花,一點一點遷走了疼楚,彷彿,他這殘破的人生是可以被治癒的,不會太晚。
「只要你不要我怕你,我就不會怕你。」
她努力要把他從過去的傷痛拖拉出來,用她生澀的音調和她明明還在發顫的勇氣,拼命地提醒他幸福的可能。
海棠心疼地守望她逞強的表情,輕輕一笑:「知道了。」
「好,那,我真的要出去了。」
她倉皇收回的視線一觸見自己搭在海棠身上的指尖,雙頰立刻泛紅,那距離自己不到五公分的體溫好寬闊,宛如從天而降的薄紗,要被包圍起來一樣。
本來沒事的,海棠觸見她臉愈來愈紅,那不明的困窘會傳染,害他也跟著不自在地轉移目光。
掙脫之際,子言慌張絆到腳,拖著海棠一塊兒跌出去。她在混亂中快速爬起身,丟下剛剛被壓在地上的海棠,奔出門外。
子言牽著腳踏車往前跑了幾步,又回頭,馬尾在偌大的晚霞底下甩出燦爛的亮度,映照她的臉龐還紅撲撲的。她大喊:
「下次要主動叫我的名字了喔!叫子言喔!」
海棠摸著撞到的額頭爬起來,再度望向門外的前院時,她已經騎車走掉了。
前院兩旁的花圃既沒有油菜花,也沒有向日葵,沒有那些陽光般的顏色,然而,他出神眺望遠方的視野依然明亮。
就像他的十七歲還沒有破碎之前,曾經帶著期待爬上屋頂所見到的浩瀚晨曦,幾乎感動得熱淚盈眶,好明亮,好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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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到底怎麼樣才算數呢?也許當你的微笑和失望都沒有脈絡可循,那應該就是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0:22
【第七章】
「咦?他問過名字的事嗎?」
在下課的走廊上,被詩縈這麼一問,阿泰打住對她印象的描述,眉開眼笑地點頭:
「對啊!那傢伙硬是說妳不叫吳詩縈,我還跟他爭半天咧!妳的名字……明明就很好聽啊!」
他說著說著又兀自覺得不好意思,詩縈沒管他順水推舟的稱讚,在心裡驚惶猜想,柳旭凱發現她們調換身份,還有,說不定子言也知道東窗事發這件事。子言完全沒提起,事情到底變成什麼樣了?她完全沒個底啊……
「我覺得妳很會照顧人耶!上次妳朋友被球K到,妳就很擔心的樣子,啊,我就是那個踢球的人,對妳朋友真不好意思……呃……請問妳有沒有在聽啊?」
阿泰還在認真地告白,詩縈不專心的眼角卻補捉到二樓底下的花圃前,子言和柳旭凱正迎面遇上!
子言被老師差去拿改好的考卷,她抱著那堆紙,像是受到什麼驚嚇地站住,有幾張考卷不小心從懷裡飄溜出來。
柳旭凱也是愣住,一陣沒什麼話好說的死寂後,他向來溫和的面容隨即結上一層罕見薄霜。柳旭凱避開她的注視,繞過地上那幾張考卷離開。
子言等他走遠了,才蹲下身將考卷一張一張撿起,由於她始終低著頭,詩縈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有那隻撿拾的手有氣無力做著相同的動作。
放學後,子言牽著腳踏車要離開車棚,詩縈剛好走來,兩個女孩不偏不倚地四目相會。
子言先別開不知該往哪擺的視線,想讓位借過,誰知詩縈朗聲對她說:「等我一下,我跟妳一起走。」
子言詫異地看她走向那排停得亂七八糟的腳踏車,開鎖,將書包擱在前籃,好不容易把車子牽出來以後會習慣性地將右邊頭髮順到耳後,就跟往常一樣。
說真的,她實在猜不到詩縈到底想幹嘛,為什麼突然主動邀她一起回家?啊!該不會要找她談判吧?然後說什麼「他是我的,妳以後不准再接近他」那一類的話。怎麼辦?她最不會談判了,連跟賣小首飾的攤販殺價都會不好意思。
子言踩著腳踏車,整路心驚膽跳,詩縈不常騎在她旁邊,比較偏後,又不吭聲,這叫子言更加沒有安全感。
正當她還在胡思亂想,詩縈驀然迸出一句話:
「柳旭凱已經知道妳不是吳詩縈了對吧?」
子言緊急煞車,在河堤上拉出刺耳的聲響,那頻率和天空長長的飛機雲幾分相像。
詩縈不理會她的錯愕,將車子停好,走向河堤:「去那裡坐好不好?」
平時,如果她們不想經過烏煙瘴氣的大馬路,就會稍微繞點路走河堤,不但車子少,還可以坐在堤岸邊的長椅偷閒聊天。
是啊!如果是平時,子言會很開心到河堤這兒來走一走,可是今天的氣氛實在太詭異了,她跟在詩縈身後有點不情不願。
詩縈往漆成墨綠色的長椅坐,面向底下湍急的……濁水溪?大甲溪?子言從來不記得那條溪的名字,每次來她都要想一遍,不過現在那個一點也不重要了。
詩縈壓住被風吹亂的髮絲,側頭,見她還憂鬱地站著。
「柳旭凱的朋友今天跟我說,他問過我們的名字,所以我想應該是被拆穿了。」
「是被拆穿了沒錯。」一想到學校庭院和柳旭凱的會面,子言就不禁垂頭喪氣。
「這樣啊……那,他怎麼說?」
他說不會再找我了。子言傷心回想,面對詩縈急於知道下文的眼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一定很生氣吧!」詩縈見她久久不回答,也沮喪地歎息:「一定的嘛!感覺就好像被兩個女生耍了。」
「我有跟他道歉啦!希望他不會太生氣。」
詩縈聽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盛滿子言所不瞭解的思緒,害她不知所為的緊張,短暫的靜默間她長長的髮絲也隨風飄上飄下,鎮定不下來。
「要道歉,也應該是我來道歉哪!柳旭凱的心被妳搶走了,現在連跟他道歉的機會也一樣。」
「我……」子言毫無預警地被指責,結巴一陣子,然後不甘心反問:「柳旭凱說喜歡我的事也就算了,妳連道歉這種事也要對我生氣嗎?」
「姚子言!妳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在生什麼氣!」
「不就是因為柳旭凱喜歡我嗎?」
「才不是呢!是因為妳什麼都不告訴我!是因為那樣才生氣的!」
子言原本已經準備下一步要激動地回嘴,這一聽,反而招架不住。詩縈則因為說出了實情,有點難為情,有點鬆口氣:
「是啦!知道柳旭凱喜歡妳的時候,我是很不高興,可是那不是生氣,是嫉妒妳,簡直嫉妒得要命。明明是我先喜歡柳旭凱的,憑什麼妳可以捷足先登?當初妳還嫌他穿紅球鞋很孩子氣。」
「是、是這樣嗎?」子言都不太記得對柳旭凱的第一印象了,一提起他,就會想起他清爽的笑臉和貼心的舉動,想得心情都五味雜陳了起來。
「那天聽到柳旭凱說喜歡妳,我一直在等妳什麼時候會跟我說,但是妳都沒有那麼做,好像那件事從來沒發生過。後來我就想,妳該不會是顧慮到我,所以不打算讓我知道了吧!」
詩縈說到這裡,臉上還微微透著困窘,漂亮的手指互相交纏撥弄,猶如她當時忍不住糾成一團的心緒:
「一想到妳在暗暗地可憐我,我就覺得好丟臉,比被柳旭凱拒絕還丟臉……」
詩縈的話,讓子言登時有當頭棒喝的感覺,海棠果然沒有說錯,善意的謊言,有時候是一種自私的想法,充其量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罷了。她並不是真的為詩縈著想,還因此傷害最要好的朋友。
這下子輪到子言覺得丟臉了,除了抱歉之外,她還認為自己做了很糟糕的事。子言走到長椅前,輕輕在詩縈旁邊坐下,挨近一些,探頭,用問句的音調輕悄悄地說:
「對不起,妳不要生氣了。」
詩縈發怔地看住她像極小狗討饒的無辜表情,頓時啼笑皆非,子言自己沒發現,她有時比任何人都還要孩子氣呢!
「道什麼歉,妳搶著跟柳旭凱道歉還不夠啊?」她忍住笑,虧起子言。
子言曉得她們正在和好,她就是曉得!有些事就是這麼的心照不宣哪!子言朝椅背一靠,大大怨嘆一聲:
「唉!到頭來,我們兩個都被列入黑名單了。」
「不對,說起來,妳只是共犯,不會比我這個主謀還黑啦!」
「難說喔!人家喜歡的是我,我比較傷他的心吧!」
詩縈又好氣又好笑地見她洋洋得意,冷不防出手猛呵她的癢:「那有什麼了不起啊!」
「哈哈哈……」
子言拼命閃躲,直到詩縈終於放棄,兩人暫時休戰,靠著椅背懶洋洋地休息起來。
子言望著天空那道逐漸暈開的飛機雲,直到微微發呆。當激昂的情緒淡去,剛剛的快樂好像也不是那麼快樂,那些俏皮的自我解嘲都變得帶點感傷味道了。
她,詩縈,柳旭凱,一度在三角頂點上交會,卻像擴大的漣漪,一圈圈朝四方散開。
錯過了什麼,說不上來的。
詩縈出神的視線落在底下那片茂盛野草,沿著溪流開滿了繁星般的小白花,彷彿也想著同樣的事。
四周,安靜得只剩到河堤運動的人的跑步聲,一陣陣地來,沙沙沙地過去了。良久,子言喃喃嘟噥:
「突然好想吃蛋糕。」
「蛋糕?」
「有很多很多奶油的蛋糕,咬下去的時候奶油還會沾在嘴唇上面。」
「妳不是討厭奶油太多的蛋糕嗎?」
「現在突然很想吃嘛!」
「什麼啊!變胖怎麼辦?我們快換季囉!」
「說的也是,穿裙子的話,腿太粗就不好看了。」
「好想趕快換季喔!我們學校的冬裝土得要命。」
詩縈彎身拉拉褲管,左看右看,就是不順眼。子言瞧瞧她女孩子家的動作,打從心底一笑。
沒有了柳旭凱,身邊還有一個好朋友,這樣也不錯,不孤單的。
「我覺得……好像可以和詩縈永遠在一起。」
「啊?」
「就是有這種感覺。」
子言沒把話講明,又轉向層次分明的橙色天空,那色調溫溫暖暖,心哪,鬆暖得快要變成軟綿綿的雲朵,在天上,捨不得下來了。
她好想告訴詩縈,只要一想到可以和她一直在一起,就覺得好高興……真的好高興啊!
回家路上,詩縈告訴子言今天被男生告白的事,子言替她感到又驚又喜,問起對方的名字和長相。
「他說大家都叫他阿泰,就是以前踢球砸到妳的那個人。」
「踢球……」子言搓搓下巴想一想,馬上想起他是誰:「喔!是他呀!妳穿蘿莉裝的那一次班會表演,他也有和柳旭凱一起經過我們班耶!」
「是嗎?」
「妳不記得了?」
詩縈牽著腳踏車,一步步朝傍晚的夕陽踱去,在入神的回想中輕聲回答:「不是不記得,而是當時我眼裡只看得見柳旭凱一個人而已。」
子言一聽,介意得沒有立刻跟上去。詩縈想起什麼而回頭,柔柔笑問:
「這個清明節,我們去木柵動物園吧?」
「動物園?」
「妳忘啦?寒假前不是說過要去那裡嗎?」
「對、對喔!好啊!」才答應,子言也想到了一件事:「那個,可不可以再多邀一個人去?」
「秀儀嗎?」
「呃……妳不認識,他就是我以前在保健室提過的那個人,我媽是他的觀護人啊!」
詩縈費力地回想好久,終於想起那回事:「高高的,長得不賴的那個,對不對?」
「就是他!」
「妳怎麼會跟他扯上關係?」
子言將來龍去脈和他的背景大略地告訴詩縈,還說想要讓他散散心,心情會好一點。詩縈聽完以後,是不怎麼排斥海棠這個人,不過她很困惑:
「妳為什麼要這麼幫他呢?」
「咦?」有那麼幾秒鐘,子言被問得說不出所以然,後來才對答如流:「因為我把他當哥哥啊!像乾哥哥那一類的人啦!總覺得如果能幫上他一點忙,就像做了好事一樣。」
「唔……我是無所謂啦!反正可以看到帥帥的本人嘛!」
「耶!那我找時間去問他行不行!」
於是,當時序才剛邁入四月天,子言又蹦蹦跳跳地出現在海棠面前。大樓外觀愈發成型,她也有哪裡不太一樣。
海棠還在思索,子言注意到他疑惑的目光,展示般拉起一邊裙擺:
「我們換季了!這是我們學校的春夏制服,很漂亮吧!」
潔白得幾乎叫人睜不開眼的上衣,領口綴著藏青色蝴蝶結,百褶裙則同樣是藏青色的底,搭配細白格紋,頗有英倫學院的風味。
海棠不怎麼能適應地別開眼,為什麼看著換了一套制服的子言,無端端會有「家有吾女初長成」的感慨呢?
子言興高采烈地向他報告跟詩縈和好的好消息之後,急轉直下地詢問他:
「對了!海棠大哥,清明節那天你要工作嗎?」
「沒有。」
「如果你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去動物園?」
動物園?他花一番工夫吸收那個名詞,動物園是……有獅子、大象,和一群人搶著和動物照相的地方,總覺得離他的生活很遠。
「我不用。」
子言就知道他會這麼說,立刻改變戰術:「上次遇到那些流氓,你救了我,就當作我想好好謝謝你。」
「我沒有做什麼。」
「不然,我救了你的小本子,為了答謝我,一起去動物園吧!」
「……」
她笑盈盈的臉,很有元氣!應該說,認識她以來,除了為詩縈和柳旭凱的事難過之外,她總是非常開朗,笑笑的,為別人的事很熱心,是一個溫暖的人,像他在屋頂上見過的那道晨曦,小小的光芒,散發舒服的溫度。
工地大叔也發現子言的不同以往,豪邁地從大樓裡大吼:「妹妹!今天穿裙子喔?」
「對呀!很可愛喔?」
子言和大叔們熟絡不少,甜甜笑著,接著轉向海棠:「怎麼樣?一起去吧?」
他不願見到那光芒會有黯淡的時候。
子言離開以後,海棠留在工地和一些大叔善後,他抱著一堆不用的木柴來到外頭,看見一輛亮閃閃的黑色奧迪霸氣停泊。
還在回想曾經在哪裡見過這部車子,大樓另一邊的出口已經走出三四個人,其中一位是工頭,其他人則是西裝筆挺的上班族,然後,他認出了子言的爸爸。
當然,子言的爸爸在觸見海棠的當下,也認出這個青年就是那天晚上出現在那場糾紛中的「學長」,因此發愣半晌。
直到身旁屬下喚他兩聲,他才若無其事地繼續巡視大樓。
「你在這裡工作?」子言的爸爸經過海棠面前,停下腳步問。
海棠點頭。
「在這裡等我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目送著體面的身影走開,忽的感到一陣刺痛。海棠低頭瞥瞥自己的手,讓木屑扎傷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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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木柴,他就地坐在台階上,拔出木刺,皮膚隨即滲出圓點狀的鮮紅,他只瞧了一眼便望向對面馬路靜靜等候,這個傍晚的晚風有些蕭瑟。
子言的爸爸想說什麼,他大概已經猜到了。
紙包不住火,他不是那個女孩的學長,從來就不是。縱然他曾經有過一點奢望,如果悲劇沒有發生過,那麼成為她的學長也不是不可能吧!如果。
清明節到了,子言、詩縈和海棠相約在車站見面。詩縈第一次見到海棠,還驚為天人地發呆好久。
「我、我是吳詩縈。」這個大男生清秀得連她都不得不緊張起來,那雙傳說中的憂鬱眼睛會不會太迷死人不償命啦?
「妳好。」
海棠特別用心地打量她,心想原來她就是之前和子言吵架的好朋友,總算見到廬山真面目了,淺薄的唇微微泛起一抹恬善。
「妳說他殺過人?有沒有搞錯啊?」
兩個女生到車站附設的便利商店買飲料,詩縈忍不住放低聲音求證,那個人性情溫吞吞的,而且帥到不行,怎麼看也不像殺人犯嘛!
「沒搞錯,看起來完全不像對不對?」
子言拿著飲料和雜誌走回大廳,海棠一個人站著看電子時刻表的更換。他置身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沒有特意做什麼,卻隱隱發散一種格格不入的氛圍,是他營造出來的距離?還是人太多的地方令他不能習慣呢?
那叫人無法親近的氛圍也把她隔絕在外,雖然早知如此,還是覺得受傷。
前往台北的列車上,子言和詩縈兩個女生吱吱喳喳聊個不停,坐在後面一排的海棠則專心瀏覽窗外快速閃過的風景,要補足他這幾年未曾好好欣賞過的畫面般,直到下車前一刻,他都非常專注地觀看,一草一木也不肯放過。
一到台北車站,人潮更多了,海棠分心得更嚴重,好幾次都要子言出聲提醒他跟上。來到捷運的售票機前,他忽然顯得不知手措。
子言買好票,過來幫忙按鈕:「怎麼了?」
「我沒搭過捷運。」
「咦?你沒來過台北嗎?」詩縈問道。
「我不太有機會往外跑。」
「家人總帶你出來玩過吧?台北有很多可以玩的……」
詩縈話還沒講完,就被子言暗示性地瞪一眼,這才驚覺到自己失言。
「最遠,只到桃園的小人國。」他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輕愜笑著。
在車站的洗手間裡,詩縈邊洗手邊說:「他好可愛喔!一點也不像妳說的那種乾哥哥,感覺比較像帶弟弟出來玩耶!」
「喂!人家好歹也大我們四歲好嗎?」
「哈哈!我知道嘛!就算比我們大,還是很可愛啊!」
子言看她從背包裡拿出慕斯來整理頭髮,還愉快哼起喜歡的女歌手的主打歌。詩縈她……該不會對海棠有好感吧?他沒有一身名牌,但是不同於普通人的沉靜氣質的確為他加分不少。
不只詩縈,和海棠走在路上,不少擦肩而過的女性總會回頭多看他一眼,這麼討好的外型,照理說應該有女朋友了吧?
如果他的心裡還沒有誰,就好了……子言一怔,趕緊在心中用力地自圓其說,她、她一定是怕哥哥被搶走的佔有心態啦!
一上捷運,適逢假日的關係,開往各景點的車班都是滿的,好不容易擠上車,下一站剛好有人下車,子言馬上要詩縈去坐那個空位。詩縈本來不好意思只有自己坐,子言一句「萬一妳被擠到昏倒怎麼辦」,才讓她聽話坐好。
沒想到下一站上車的人更多,把原本靠門的子言推擠到車廂中央去,她左看右看,不妙了!四周沒有可以讓她抓扶的鐵柱(有鐵柱的地方早就站滿人),距離上頭有拉環的地方又有一小段路,萬一等一下來個煞車還是震動,定力不夠的她鐵定會撲出去的啦!
「哇……」
正想著,毫無預警的搖晃就來了!子言的身體順勢往右邊摔去,說時遲那時快,背包被使勁拉住,她心有餘悸地側頭看,是海棠騰出一隻手救了她。
「別像抓小貓那樣地抓我嘛……」她難為情想著。
「我跟妳換位置。」
海棠讓她站在門邊,子言的手勉勉強強搆得著那裡的支柱。又一站到了,車內人潮一股腦東倒西歪,海棠剛剛救她的手撐在沒有開啟的這扇門上,用背部擋住身後那些騷動,好讓她在這小小的空間不受另一頭進進出出的干擾。
子言睜著不知該往哪裡擺的視線,動也不敢動。啊,又和他這麼靠近了,只是這一次他的胸膛看上去好強壯喔!他明明瘦巴巴的啊!那隻撐在門上的手也離她好近,近得……近得她都可以想像那隻手修長的指尖輕撫過她髮絲的觸感。
或許是過於緊張的關係,力氣反而一點一點流失,最後連站穩的自信都沒有。海棠胸口上的溫度撲上她的臉,燙燙的,怎麼辦?她一定又奇怪地臉紅了。
希望他別低頭看;希望這班車急駛的節奏再大聲一點,這樣他就不會聽見她噗通不停的心跳;希望……就算他發現了,也別因此討厭她。
海棠發現子言硬是低著眼看地板,細嫩雙頰透著和那天在他家一模一樣的可愛紅暈,似乎很緊張。他再抬起頭,門上玻璃窗倒映著他無意間亂了方寸的神情,他努力收斂波蕩的思緒,凝視前方,不知是他的臉模糊了窗外風景,還是飛過的景物抹淡他的倒影,有種時空倒流的錯覺。
『你不是子言的學長吧?』那個傍晚,子言的爸爸問,得到海棠誠實的否認後,便繼續嚴冷的語調說下去:『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還有那天晚上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我都不想管。我只想讓你知道,子言還在唸書,對她來說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課業,將來我還計劃讓她出國唸大學,至於其他不重要的事,最好能免則免了。』。
他沒明說什麼是「其他不重要的事」,不過海棠大概懂了。在人類的世界裡,他是屬於卑微的那一方,沒有資格佔據一席之地,包括那個女孩身旁的位置。
一到木柵動物園,兩個女孩簡直興奮到忘我,一看到不同的動物就尖叫連連,「好可愛」、「好奇怪」、「好臭」,一堆形容詞都跑出來了,還拿著相機到處猛拍。
起初子言擔心,這麼幼稚的地方海棠也許會覺得無聊,然而儘管他講話還是以單字居多,不過每一個地方都逛得很認真,就連告示牌上的動物簡介也閱讀得比一般人仔細,因此墊後的總是他,像是劉姥姥逛大觀園那樣,慢慢走著,遲鈍得沒發現到周遭女性在他身上留連忘返的目光。
直到他們來到最上頭的企鵝館,當海棠見到一隻搖搖擺擺的企鵝不小心跌倒,還滑不溜丟地撞倒另一隻企鵝,開心笑了出來。
旁邊兩個女生一時看傻眼,那張無邪的笑容居然令整間昏黃的展示館都豁然明亮。
天哪!他笑起來好好看喔!幸好今天硬拖他來動物園。子言使勁握個拳,兀自誇獎自己。
他們即將離開動物園之前,詩縈提議一起大合照,幫忙拍照的路人歸還相機之後,詩縈心血來潮地慫恿子言:
「對了,我幫你們拍吧!」
「咦?」
「妳和海棠大哥還沒一起照相啊!」
「唔?我……不、不用啦!」
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跟海棠單獨合照,她沒來由變得不知所措。
詩縈連聲催促:「子言,快點站好,人家海棠大哥都準備好了。」
什麼?子言快速掉頭,海棠已經站在她身邊,看著她,一派雲淡風清的隨性。
糟了,該作什麼表情才好?笑一笑好嗎?大大地笑?或是微微地笑?跟男生照相還笑會不會太三八了?
「子言……」原本擺好架勢的詩縈離開鏡頭,不解風情地評論:「妳的表情好古怪喔!姿勢也很僵硬。」
古怪?僵硬?看、看起來是這樣嗎?
「啊─隨便啦!妳趕快照吧!」
喀擦!
後來,詩縈興致勃勃地去逛販賣部,裡頭有一大堆動物布偶,子言腿酸得不想進去,她坐在外頭的椅子幫忙保管相機,海棠則到附近的園區晃。
子言打開相機裡的檔案,叫出剛剛那張合照,看著液晶螢幕中有著馴良神情的海棠和怪里怪氣的自己,漸漸微醺了臉。
「好呆喔……」
可以重拍一次就好了,不過……算了,這樣也不錯啊!
就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海棠已經走近:「她還沒出來嗎?」
「哇!」子言嚇一跳,差點把相機摔出去,她穩住手,試著鎮定回話:「詩縈喜歡布偶,應該會再逛一陣子吧!」
「妳們感情真好,不像吵過架。」
「吵架的好處,就是可以和好如初啊!」
她樂觀的應答令他愉快,這世界存有的一絲善美,他在她們身上見到了。
「口渴嗎?我去販賣機那裡買飲料?」
經他這麼一說,子言真的覺得又累又渴,回頭晃晃樹下的清涼販賣機。
一個瞬間即逝的畫面飛快沁入臉頰,涼涼的,一下子又過去。
子言回神,按按彷彿被什麼親拂過的臉龐,怔忡面對熱鬧動物園,她方才想起的人並不在這裡,那只是風,後來她才意識到。
「怎麼了?」
「沒有,我不渴,謝謝!」
很渴,可是她就是不願意其他人幫她買販賣機的飲料。那個發生在販賣機前的故事是她美好的回憶,即使只剩下回憶,子言也想好好保存下來。
海棠端詳子言笑彎眼的面容,她又在逞強了,每當憂傷摻染上來,那潔淨的亮度就虛弱一些。明知道快樂不能永久,但,在她最燦爛的歲月,能不能再多留一會兒?
別和他一樣了。
忽然,他注意到子言的表情有異,她緩緩起身,瞪大的雙眼直視前方。前方人潮來來往往,以親子組合居多,其中一個家庭帶著一位四歲小男孩,他調皮地往前奔跑,聽到叫喚,又衝回來撲向他們,一手拉住父親,一手拉住母親,咯咯笑地蕩起身體。
母親穿了一套粉色的休閒套裝,柔和笑臉透著幹練的氣質。父親則是西裝筆挺的紳士,子言就是直直注視那張她熟得不能再熟的臉孔,那位紳士是子言的爸爸。
就連海棠都一眼認出來,子言仍然移不開視線,直到惶惶不安的臉逐漸轉為蒼白為止。
他於是看見了晨曦的褪色,那是晦暗的開始。
歸途的列車上,累壞的緣故,詩縈不多久就睡著了,子言跟著睡一會兒,被車內廣播吵醒後,想起後座的海棠,回頭關心,他依舊面向窗外。
子言從以前就有這種感覺,海棠的目光總是落在很遠很遠、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他不戀棧身邊的一切,不為自己留住什麼。
即使在他身邊,還是會有隱形的感覺。
「你不累嗎?」子言繞到海棠隔壁的空位坐下。
「還好。」
「反正還有一些時間,睡一下也好啊!」
她一直想問他,是不是都沒睡飽,不然臉上淡淡的黑眼圈怎麼老是退不掉?
「我不太睡。」
「為什麼?」
「會作夢。」
「夢?」
「會夢到一些不好的事。」
夢到跟他父親有關的事嗎?
子言無奈地沉默。海棠從旁觀察她心事重重的側臉,打從離開動物園她一句也沒提起見到爸爸的事,和詩縈照常打鬧,不過當初第一時間下,她一定已經察覺到了什麼,因此每當沉靜下來的片刻,子言總是顯得鬱鬱寡歡。
「對了,對了!我有個好辦法喔!」靈機一動,子言眼瞳熠熠亮了起來:「我幫你催眠,這樣你就算睡著,也不會夢到那些事了。」
「催眠?」
「我們魔術師都懂得催眠呀!小事一樁!」
「已經把自己當作魔術師了?」
「其實這個很簡單啦!我們小時候媽媽應該都這麼做過。」
她自信滿滿地舉起手,安放在他額頭上,煞有其事地說明:
「把那些不好的事當作痛苦的東西,然後開始唸咒語。咳咳!痛痛,飛走!」
當稚氣的話語一出口,海棠還一度瞪大眼睛。子言一共唸了三次「痛痛,飛走」,態度十分認真,說畢,咧嘴而笑:
「好了!這樣就沒問題,明天一定就不痛了。」
「……在開玩笑吧?」他還是反應不過來。
「才沒有呢!因為,都已經過去啦!已經過去的事,不會再回來,只會變成夢境而已。所以……」
她的手掌沒有離開他額頭,她的視線還牢牢擒住他驚忡的瞳孔,不讓他有機會閃避:
「所以,就算還會作夢也不要緊,那個人的拳頭再也打不到你,你也傷害不了任何人,因為都已經過去了。」
海棠依然不說話,靜靜地,流露出赤裸裸的無助,彷彿她再多一句,便可以碰落他隱忍多年的淚水。
「明天,一定就不痛了。」子言緩慢而堅定地又說了一遍,要他別懷疑這個咒語。
海棠他,始終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垂下頭,望住自己半張的手,那裡空空洞洞,有什麼真的過去,回不來了。
是的,傷害過他、也被他重重傷害的那個人,同樣回不來了。
車上響起下一站即將到達的廣播,車廂內不少人紛紛起身,全擠到中間走道準備下車。詩縈走在前頭,子言跟著,海棠墊後,到站的時候,列車停煞的反作用力讓子言微微倒退,她的手,在狹窄的空間裡碰到了海棠的手。
微熱的溫度叫她迅速屏住氣,在車上每個人的視線下方,指尖和指尖的碰觸有著什麼吸引力,那麼安適相貼,以一種靜得近乎凝結的姿態,他的手並沒有移開。
也許海棠沒有發現,子言想,至少自己應該趕快把手收回來……
她卻沒有力氣這麼做,沒有這麼做。
忽然,他握住她的手,是非常溫柔的方式,明明是手,整顆心卻好像都被他握在掌心中。
擁擠的走道上,子言不敢回頭看他的臉,淨是看住前方詩縈用鑲有小碎鑽的蜻蜓髮夾夾住的頭髮,蜻蜓生動得要振翅欲飛,她卻膠著原地。不是她自誇,那是她第一次跟男生牽手。不是小時候被老師或父母強迫跟臭男生牽手的那種,而是真正的「牽手」,每一根手指都被輕輕包覆起來了。
「謝謝。」海棠在人潮開始往前走動之前,放開她,那麼說著。
她聽不見自己胡亂怦動的心跳,全神貫注感受他指尖一吋吋離開的軌跡,因為靠近而不捨,因為不捨而感到一絲細細酸楚,像斷掉的弦從心頭劃過。
謝謝,他說。子言自己也不確定海棠到底為了什麼事而道謝,為了今天的出遊?還是那個毫無根據的咒語?只是她想著想著,笑意就這麼滿溢出來了。
而她太過歡喜沒能察覺,他那聲藏在人群中的低語,是一種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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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也有說再見的時候。沒有「道別」存在的故事,是童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1:05
【第八章】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她其實不太記得了。有一天這個身體忽然不想吸收任何東西,就連吃飯的動作都變得可有可無,每一分每一秒有什麼不斷流失出去,留也留不住。
變成一個無底沙漏。
是打從對這個家極度的厭惡?還是,在雜沓車站外響起的那聲「再見」呢?
「我往這邊,先走囉!」車站外,詩縈一覺起來,精神抖擻地揮動手臂:「海棠大哥再見!下次再一起出去玩吧!子言,掰掰!」
「掰!照片要記得寄給我喔!」子言愉快地送走詩縈後,轉身對海棠說:「我走這邊。下次,找個假日再一起出去吧!」
對於她沒有時間限定的邀約,海棠不置可否。
詩縈不在,子言發現自己會不由自主地陷在和海棠獨處的尷尬裡,為了急於擺脫這份不自在,她對海棠道再見:「我、我先走囉!掰掰。」
大概是走了五、六步吧!
「子言。」
她睜了一下眼,在熙攘的人潮中站住,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才回頭,便迎上海棠直挺挺的目光。
子言其實想像過幾種海棠唸起她名字的語調,但不論哪一種,都不是這一刻親耳聽見的聲音,應該風平浪靜,卻在她心底深處重重搖撼了一下。
「是!什麼事……?」
她沒料到他真的會開口喚她「子言」,只能又開心、又笨拙地面向他。
「我工作的那間大樓,下個禮拜就會完工了。」
唔?要、要跟她說大樓的事嗎?子言的心情從落差中跌了一下。
「好快喔!啊!應該說,終於快完工了。」
「所以,已經沒有我的工作,我不會再到那裡去了。」
「……」
她愣愣望著他面不改色的沉穩神情,不確定他的言下之意,她莫名害怕得……不想真的確定。
「我的觀護期限也到,不會再去妳家。以後,應該沒有碰面的機會了吧?」
原來他想說的是這個。將一件件即將結束的事敘說出來,包括他們的交集,是那麼無動於衷地告訴她,以後不會再見面了。
而她不能一如往常,雀躍地闖入他的世界。探入海棠深邃的黑眸,子言尋見一道情非得已的哀求,就是那曖曖發亮的痛苦要她別再靠近。
「你要跟我說再見了嗎……?」
她明白了。海棠驀然之間不知道該慶幸還是失落。這一次分開以後,他一定還會時常想起她的事,擔心她是不是又在逞強,往後,也能過得很好嗎?
只是簡單兩個字,為什麼這麼難以說出口?會耗盡他大半力氣一樣。
「再見。」
子言抿起粉亮的薄唇,怨怪他真的說出口,唇線愈抿愈緊,拉成快要哭出來的直線,倔強得不肯給予任何回應。
海棠歉然歎息,轉身離開。
啊……又見到他的背影了,那寂寞的形狀愈走愈遠,愈是沒入這個擁擠的城市,變得好小、好單薄。
是嗎?要走了嗎?
算了,那背影她見多了,反正和他認識得不深,老是熱臉貼冷屁股就太不識相了,和這樣一個人道別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再過幾個禮拜的時間,或許就會忘記有他這個人了,連第一次和他相遇的情景、他說過的話、他偶爾才出現的輕柔笑容、還有他指尖上的溫度……都會一起遺忘的吧!
然而為什麼……
當他的身影從她執著守望的視野消失那一刻……
眼淚卻奪眶而出。
「這是你最後一次來了吧!」
子言的媽媽細細回顧她看了好些年的臉,相聚到尾聲,總免不了一番感慨。
「是,謝謝妳。」
「我其實不能給你什麼實質上的幫助,是你自己走過來的。」她歇歇口,興味打量海棠不改沉著的一雙眼睛:「黑眼圈好多了呢!怎麼回事?」
對於她發現自己的轉變,海棠淡澀地笑一笑:「最近,睡得比較好。」
「是嗎?不會再作惡夢了?」
「比較少了。」
「喔?是你上次提到的那個好人的功勞嗎?」
子言的媽媽原是隨口問,沒想到真的猜中。一提起那個人,海棠就不願再多談下去。
她卻不讓他隨便怯步,苦口婆心追問他:「怎麼了?我上次也說過,有機會的話,不妨和對方交個朋友,多認識一些人對你是好的。」
海棠抬高視線,那盆擺在書房窗口的水仙開出新的花朵了,潔白簡單的花身配上深綠色的莖葉,在淨亮的光線下一枝獨秀。眼前這位上了年紀的婦人和水仙高雅的氣質十分搭稱,她慈祥的面容會讓他想起子言,那個女孩在這個家庭成長,一定受到很好的呵護。
「但是,對她未必是好。老師,我什麼都沒有,是一個『零』。一無所有的人,是沒辦法付出和幸福相關的事物,就連給予對方相同的回應也做不到。」
她笑起他的傻:「這麼說,你還是希望能為對方做些什麼囉?她是一個你很珍惜的人?」
子言的媽媽幾乎已經成功套出他的話,海棠因此為難地緘默下來。
「就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更加珍惜得來不易的事物或是遇見的人,這是好事啊!倒是,擁有的太多,反而會將既有的輕易放手……」
她說著,似乎不知不覺說到自己的事上去了,黯然神傷的神色令海棠想起在動物園和子言一起撞見的美滿畫面。這個妻子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了?他忽然希望她別那麼早就知道殘忍的真相,抱著一種鴕鳥心態,如果一輩子都活在幸福快樂的假象是不是比較好?
「啊!抱歉,不小心想起自己的事。」子言的媽媽很快瞇起笑臉:「總之,如果對方真的很不錯,不管是誰,我都很希望你能好好把握。」
他果然沒想錯,她們母女倆都是一個樣,就算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是會那麼親切地擔心別人的事。一想到這裡,海棠不由得微笑。
「我懂,可是,這樣就夠了。」
「什麼意思?」
他自己想了好一會兒,想起那棟工地大樓下和身穿制服的子言說起貓的二三事,這些光景日後不會再有,不過未來有一天他或許會懷念起那些瑣碎的片段、那個平凡的冬日,也說不一定吧?
「每次聽她說起周遭的事,就好像我自己也過著那樣的生活,每天去上課、煩惱著明天的考試,有時和朋友吵架又和好。和她在一起,一點都不會感到厭倦。上個冬天和這一個春天,我過得很快樂,是當年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也不敢想像的快樂。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神,我覺得那是祂格外施恩於我。我剛說的不對,我並不是一無所有,所以,這樣就夠了。」
應該說他無欲無求,還是過於消極呢?對於身為觀護人直到最後也不能推他一把,子言的媽媽很是惋惜。然而,他不帶一絲遺憾的面容,說明那段日子真的意義不小,充滿了美好感受。
要是她再多說,就顯得他貧乏可悲了。
「好吧!對於你的人生,如果可以再貪心一點就好了呢!不過,那也不是我這個外人能夠評論什麼的啊!」她送他到門口,儘管決定放寬心,還是忍不住再多勸勸他:「海棠,最後聽我一句,你的人生還很長,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想辦法原諒你父親,然後,原諒你自己。這樣,你才能真正地跨步往前走,答應我,好嗎?」
她真心為他擔憂往後的日子,海棠看得出來,他也想答應她,好讓她安心。
可是連他也沒有自信能夠寬恕任何人。
「我不能答應妳什麼。」
他說,換來她失望與心痛。與其他自己,海棠更擔心這個善良婦人往後的困境。
既然子言已經知道父親出軌的事,想必這件事在這個家不會藏匿太久,他不願去猜想誰受到的傷害會最大。
「老師,請妳也加油。」
「嗯?」
「妳和子……」
他差點就要說出子言的名字。他不祈禱,因為回應總是石沉大海。如果他會破例祈求,也是希望她們兩人都能一切安好,就好了。
「妳多保重。」
「還操心我呢!你也是。以後還是可以來找我,不是什麼觀護關係了,我們是朋友,對吧?」
子言的媽媽滿臉笑意地送他出去。海棠走了幾步,回頭,看著紅磚瓦的屋頂後方翻湧著厚重雲層,從那裡吹來的風有水氣的清涼,就連腳下柏油路也蒸散出泥土悶濕的氣味。
他從此和那棟房子告別,卻有什麼一步步踏著雲朵來了。
就快來了吧!梅雨的季節。
她發現她喝不下那杯鮮奶。
子言手拿結出水珠的玻璃杯,吸了三口氣,還是無法強迫自己嚥下。
她放棄,將杯子擺回桌上,惹來父親關心。
「妳不是很愛喝鮮奶嗎?」
子言受驚地看他一眼,馬上垂下眼瞼:「胃痛。」
不光是對鮮奶反常,就連平常她是怎麼和爸爸應對的,也記憶不起來。
反倒是爸爸和那個陌生女人在一起的場景,還有闖進他們之間的小孩笑聲,一天比一天清晰,然後變成一個鉛塊,始終沉甸甸壓在心頭上。
「怎麼會胃痛?妳該不會跟妳爸一樣胃都不好吧?要不要吃藥?」媽媽聞聲,也走過來了:「還是叫爸爸開車載妳去學校?」
子言閉口不言,緊緊望住母親的臉,她知道嗎?那幾個爭鬧不休的夜晚,媽媽和爸爸會不會就是為了另一個女人的事而吵架?會不會……蒙在鼓裡的人只有她而已?
「怎麼了?要就跟爸爸一塊兒走?」
他的手才剛碰到子言肩膀,子言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躲到另一邊去。
她看著爸爸的手還晾在半空中,趕緊抓起書包:「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
為什麼一切都不一樣了?爸爸一向帥氣的臉、媽媽溫柔的性情、他們之間再平凡不過的對話……在她眼裡,都不一樣了。到底哪些是謊言,她沒有頭緒,眼前所見到的一切,還有哪些是真實的呢?
「子言,子言?」
詩縈推推她,她才從無解的思緒中回神,看看在面前晃來晃去的照片。
「這是什麼?」
「我們去動物園的照片哪!我把它洗出來了。」
「妳不是寄檔案給我了?」
「這不是要給妳的。」詩縈揀了一個空位坐好,在百摺裙底下優雅地交叉雙腿:「我突然想到,也得給海棠大哥一份,所以直接加洗出來了,有空拿給他吧!」
「呃……可是……」她想起他在車站外的道別:「我應該沒什麼機會再遇到他了。」
詩縈好奇地偏起螓首:「妳是因為這樣才一直悶悶不樂嗎?」
「我沒有悶悶不樂呀!」
詩縈依舊歪著頭打量她言不由衷的表情,半晌,說:「其實我之前就想跟妳說,跟海棠大哥那個人來往還是不要太深入比較好。」
「什麼意思?妳不是也覺得他的人不錯嗎?」
「我沒說他不好,不過畢竟他的背景比較複雜啊!妳會想要接近他,應該是好奇的成分比較多吧!他長得不錯,來歷又特殊,本來就很容易讓我們這個年紀的女生感興趣,妳一定也覺得很好玩吧!所以我在想,妳是不是因為這樣才把他當作乾哥哥?」
個性較為理性的詩縈,有條有理地分析起子言對海棠所萌生的情感:
「可是,子言,海棠大哥已經算是大人了,他一定沒辦法一直陪妳玩這種扮家家酒的遊戲,他有跟我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呀!他還要工作,也許有女朋友了也說不定,當然不可能老是把重心放在高中生身上,對吧?」
子言說不出話來。她沒有想到,壓根兒都沒想到自己和海棠生活上的差異,還有,在他眼裡又會是怎麼看待自己。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愛湊熱鬧的高中生嗎?
詩縈見她一臉醒悟的愕然,覺得好笑地打趣問:「妳不會以為他會認真地和我們這些未成年少女來往吧?」
「可是,我不是因為好玩才想見他的,想見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唔……」詩縈想一想,十分肯定地回答她:「除了戀愛之外,想見一個人絕對都需要理由啊!」
「我、我也不是喜歡他啊!我是……哎呀!我不會講啦!」
見子言自己都混亂了起來,詩縈呼出一口氣,直接下總結:「好吧!不管妳是怎麼想的,『妳』是不是海棠大哥想見妳的理由,這才是重點吧!」
說真的,詩縈的話果然有效地壓下子言一堆亂糟糟的疑問,雖還愣著,卻已經沒那麼激動,其實還有點明白了。
所以他才那麼輕易地說再見嗎?把她當作一個少不經事的過客,道別也變成無所謂的事。
望著色彩分明的合照,胸口會一陣抽痛。
原來她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那些雨天,子言病得特別重。
開始厭食的身體幾乎毫無理由地拒絕所有食物,她瘦得老是被同學罵減肥過頭。後來又染上流行性感冒,進出急診室兩次,向學校一連請了三天病假,整日躺在床上醒醒睡睡。
到了第三天,媽媽必須去法院一趟,爸爸也說晚點要出差,剩下她一個人在家。
「妳自己可以嗎?」爸爸穿上燙得筆挺的鐵灰色襯衫來到她房裡探視,伸手想探探她額頭的溫度。
子言縮進被窩,轉身背對他,巧妙躲過他的碰觸:「可以啦!」
子言的爸爸隱約察覺到她這陣子的古怪,收回手,改坐在她的床沿,柔聲問:「妳在生爸爸的氣啊?」
子言避免和他目光交接,死盯住牆壁嘀咕:「沒有啊!」
「這樣……」沒有得到令人安慰的答案,他失望地沉默幾秒鐘,又問起不相干的事:「對了,上次妳那位學長……」
學長?子言蹙起眉頭,迅速想過一回,啊!在說海棠嗎?
「學長怎麼了?」
「你們還經常見面嗎?」
才沒有,他們已經沒有見面的理由,她已經……不能再去見他了。
「沒有。」子言才歇口,又感到不對勁,納悶地回頭:「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他裝作只是順口提起,笑笑:「只是想問問他還有沒有新作品,沒再聯絡就算了。」
然後,他說自己要準備出門便起身離開。
子言在床上無聊地躺了一會兒,想起該吃藥,赤腳踩著涼涼的木板來到窗口,見到爸爸的奧迪緩緩從家門口駛入雨中。
外頭細細的雨聲在大家都去上班上學的時間分外清脆,斜斜的雨絲在兩道車燈中一清二楚,許多微不足道的事在雨天的日子都被放大了,像是從顯微鏡的鏡頭看著影像從模糊轉為清晰。
子言霍然離開窗邊,匆匆換上外出服,抓件外套和雨傘就奔出家門!這股衝動連她也說不清楚,只覺得現在追上去的話,一定能夠有所發現,至少,一定可以確定什麼事。
她攔上計程車,學起電視劇要司機跟著爸爸的車。跟蹤是不對的,她已經答應要乖乖在家休息,或許現在應該即時折返,免得讓自己於心不安。
計程車中夾雜菸味的空調一時讓她咳不停,她在疼痛欲淚的短暫休憩中,想起對於父親種種不由自主的抗拒,好像染上什麼潔癖,對父親、對生活了十六個年頭的家、甚至對平日都笑臉迎人的媽媽都感到畏懼,那說不出原因的反感,宛如月蝕一般,在她記憶一點一點吞噬掉過去的快樂時光。
回去,已經是來不及的事。
車子來到隔壁縣市,彎進一個小型住宅區,附近看起來不像有什麼辦公大樓,子言的爸爸座車就停在一棟公寓門口。
子言下了計程車,撐著傘站在街角,看父親在車上撥打手機。不多久,公寓的古銅色大門打開,是在動物園見到的那位女性,她這回穿得比較居家,秀麗的臉上仍是整齊上著妝,手牽一名小男孩走出來。
小男孩一見到子言的爸爸下車,綻放大大的笑容飛撲過去,子言的爸爸一把將他抱在懷中,好似要彌補沒見面的這陣時日而親暱地摟摟他,講了幾句話。這時正好有輛音樂班的接送車到了,他才依依不捨將小男孩放下,和那個女人一起揮手送小男孩上車離去。
那不是她爸爸,那是別人的父親,是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
子言覺得這個身體快要無法呼吸了,壓在心口上的鉛塊被一股膨脹的怒氣推擠到咽喉,就卡在那裡,害她幾次喘不過氣來,只能困窘地窩在被雨水浸滿的角落,不住顫抖。
她受不了那麼慈祥的父親、受不了小男孩偎在父親懷中撒嬌的模樣、受不了他們活脫就是一個美滿家庭的樣貌!
那個從媽媽身邊搶走爸爸的女人正挽住他的手,邀約他上樓,視線一轉,撞見不遠處撐著傘的蒼白女孩,嬌媚的笑容立刻從精明的臉上褪去,手也順勢抽回腰間。
子言的爸爸朝她的目光方向望去,同樣臉色大變!
「子言……」
遏抑不了的憤怒,在她逮到他們的狼狽模樣之際,竟微妙地化作冰冷的恨意,在縱落的雨水中潛游在很深很深的底部,滲入她澎湃血液。
她,好像又能夠順暢呼吸了,眼睛可以平穩地從父親身上移到那個女人難堪的臉。
「那個孩子……」聲音裡,也不再有虛弱的喘息,她的話在雨中清明透亮:「那個孩子,知道妳是情婦嗎?」
女人姣好的臉蛋一陣紅一陣青,索性別開頭不與她對視。子言的爸爸想嚥下口水,嘴裡卻是乾涸。他放開女人的胳臂,走向動也不動的子言,試著好聲好氣喚她:
「子言,妳怎麼……」
當他的手又要碰上她肩膀,子言反應激烈地甩開,他努力示好的嘴臉令她噁心!
子言用盡全身力氣大叫:「不要碰我!髒死了!」
她的反抗帶來的打擊不小,子言的爸爸立即打住所有動作,僵持著,使得雨水一點一點濡濕那件昂貴西裝。子言反倒步步後退,直到父親的面容在轉大的雨勢中不再是那張熟悉的臉,她哽咽起來:
「你們大人……髒死了!髒死了!」
她轉身跑走,要逃出這醜陋的現狀,頭也不回地奔跑。子言的爸爸從後方追上來,她馬上拐進一間便利商店,在一排雜誌的掩護下,父親四下尋她不著,又焦急地往其他地方找去了。
等到再也見不到那個身影,不由得感到失落。手上那把附滿雨水的傘忽然變得沉重,子言這才發現身上的力氣所剩無幾,大概是被剛剛那陣拔足狂奔消耗殆盡了吧!
她在新上架的雜誌區前恍惚地站了有一分鐘之久,試著分辨此刻的情緒。想哭,可是哭不出來;想生氣,又沒有那個餘力。她想得頭暈腦脹,伸手摸摸額頭,果然又開始發燒了,體溫明明愈攀愈高,卻冷得直打顫。
子言拖著搖晃的步履踏出明亮的便利商店,一個暈眩!不好!矮階上的下墜中她想,恐怕要受點傷了……
強而有力的臂膀抓住她。她登時清醒了,慢慢抬頭,那個同樣撐著傘的,是柳旭凱。
柳旭凱的出現令她有恍若隔世的錯覺,他們又驚訝又尷尬地相對,眼睛對著眼睛。最後是他先錯開注視,等子言站穩了,才輕輕放手。
「謝謝。」
「妳怎麼、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找人。」
子言環顧陌生的街道,所有的景物都灰濛濛的。原來他住在這裡。
這裡是他生長的地方,不是她的。她像是被人帶到遠方丟棄的小狗。
柳旭凱想問清楚,又覺得不妥,本來打算先走開,沒想到子言站著站著,迷茫的雙眼輕輕闔上,虛弱的身體猶如風中柳枝晃了一下就要倒下。他趕忙又伸手拉住她,這一次終於察覺到不對勁。
「妳病了嗎?」
「唔?好像有點發燒。」
「妳家在哪裡?」
「很遠……」
有時候,他覺得女生說話的邏輯真無法理解,發燒就發燒,哪有好像的?問家住哪裡也不直接講地址。他彎身,輕而易舉地將她背起來。
子言被嚇得精神都恢復了!
「我們先到大馬路,那裡比較好攔車。」
柳旭凱慢慢往前走。後來,冰涼的雨滴在她鼻尖上碎開,子言注意到柳旭凱並沒有撐傘,連忙將自己的傘遞過去,於是,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他們的頭上有了音樂。他背著她,他們共用一把傘,彷彿在雨中獨處了起來。
好安心哪!
子言悄悄將雙手放在他背上,她還記得這硬梆梆的觸感,當時心想男生真的是截然不同的生物呢!雖然不習慣,也不討厭,肌肉和脈搏的起伏會讓她臉紅緊張。
最重要的是,他不是說不再找她了嗎?是她先做了那麼過份的事,他還留下來照顧她。因為他這麼做了,子言反而格外想哭。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
他緘默地負著她在路邊等待,有輛計程車閃著銀光從對向開來,柳旭凱揚手招攔。
「『對不起』說一次就夠了。」他回答,也是含著惆悵的嗓音。
今天是一個再悲慘不過的日子,她發現父親外遇,還頂著高燒流落不相識的街頭,甚至一度懷疑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到家。
不過遇見了柳旭凱,他寬大的背把所有她幾乎不能負荷的情緒承受下來,變得輕鬆不少,就跟他那頭褐色頭髮一樣輕盈,尖銳的心,也柔軟多了。
他的善良,真像魔法,就在她快要受到憤怒驅使而化作醜陋的野獸,是柳旭凱將她即時從狂亂的邊緣拉回來了。
計程車上,他們各自坐在一邊的位置,各自望著窗外風景,彷彿沒有對方存在的視野才容得下此刻迸流的感觸。中間空出一個大間隔,子言越過那個刻意騰出的空間,窺探他若有所思的側臉,好想說點什麼,只是他的不語令人怯步。
雨下得更大,淅瀝瀝,淅瀝瀝,只能聆聽著。
就這樣一路沉默了二十分鐘,車子已經來到距離子言家不遠的地方,前方是一個八線道的大路口,通常紅燈得等個三分鐘以上。子言將昏花的目光隨機落在外頭一間水果攤,裡頭只有一位上門的客人,老闆正賣力向他介紹店中水果。那個背影頎長,套著寬寬的襯衫當外套,略嫌骨感……
子言迅速坐起身,手指緊緊抓住窗檻直到關節泛白,那個人是海棠!
好久好久沒見到他了,到底是多久她也算不清楚,其實並不久,只不過說是一輩子她也會點頭認同的。
他看起來不錯,相較於老闆的熱情活力,海棠安份的傾聽就顯得寬容平和許多。對了,詩縈交待的照片……
子言下意識摸摸外套口袋,想到自己根本沒有帶出來。不能交給他什麼,不能和他見面,早就沒有理由和他見面了。
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任性地跑上前對他說東說西。海棠大哥,跟你說啊,我這次病得好嚴重,還打光三罐點滴呢!最糟糕的是我爸爸竟然搞外遇,還有個孩子,我生氣得都想離家出走了,嘿!你知不知道啊?
子言牢牢凝望偶爾對老闆展開客氣微笑的海棠,牢牢握住門把的手從拼命使力到逐漸放鬆,放棄。現在下的一定是酸雨,都下到她心裡去了,滂沱得積了水,滿上她的眼眶。
子言難過閉上眼,掩面啜泣。那驚動了一旁的柳旭凱,他著急逡問:
「妳怎麼了?很不舒服嗎?」
明知道哭泣會造成他的困擾,她卻止不住眼淚的淌落。
「頭很痛……」
在他看來,應該不是那麼單純的感冒關係,但子言不說,柳旭凱也束手無策。
「妳放心,馬上就到了,再忍耐一下。」
海棠買好水果,正要步出水果攤,說巧不巧,看見等候紅燈的計程車上那個靠窗的女孩是子言!
他又看了一次,是子言沒錯!
好奇妙的感受,縱使不能接近,然而單是遇見掛念的人,也勝過一切的。子言比起分開時還要削瘦,臉色也不好。是生病嗎?還是出了什麼事?好些個得不到解答的問號驅使他忍不住上前。
下一秒,他觸見車上還有一個不認識的男生,神色擔憂地挨到她身邊,說了幾句話之後,便摸摸她的頭,碰碰她的髮。
是幅可愛的畫面。
是學校的男朋友吧?他怎麼忽略了她應該已經有男朋友這個可能性呢?還自作多情地以為她需要照顧。
綠色的號誌燈亮了,在雨中牽曳出螢火蟲般蒼冷的光,像無依的靈魂執著旋繞。海棠固守原地,目送那輛載有體貼男孩和子言的計程車遠去。
這個季節的天空很低很低,像是誰的哭訴已經無法承受重量,低低的壓在每個人的傘面、每一輛車的鐵皮上,跳著舞,從這裡到那裡,脆弱的天空哭泣又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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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曾經有人這麼說過它,如果一直都是晴天,總有一天會變成沙漠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1:24
【第九章】
「子言,為什麼妳最近都不表演魔術啦?」
「對呀!妳都不表演,害我們好無聊喔!」
最近,有些班上同學會這麼問她,央求她再露兩手。
「我還沒有把新招術學起來啦!」
子言總是笑嘻嘻地牽拖到自己的惰性上。
最最起初的時候,魔術是父親教給她的,現在說什麼也不願接觸到任何跟他有關的東西,好像它污穢的程度會侵蝕掉她的手一樣。
她擅自外出的那個雨天,柳旭凱平安送她到家,爸爸卻沒有。子言的爸爸只打通電話回來關心她的下落,那通電話,媽媽講了很久。
幾天後,爸爸雖然還是沒有回家,媽媽倒是在兩人的晚餐後留住她,提起那天的事。
母女倆在飯桌上孤獨相對,不過是幾步的距離,彼此的靜默竟化作前未有的鴻溝。
「聽說那天,妳看見爸爸了?」
沒說是哪一天,發生了什麼事,子言的媽媽說得很保守。
子言賭氣了一會兒,才吭氣:「看見了。」
「還聽說妳很生氣?子言,有些事或許妳現在還不能了解,大人的世界比較複雜,會遇到很多人、遇到很多事,那些好的事、不好的事都會影響大人的生活,所以……」
媽媽早就知情了?
子言傷心瞪著媽媽,接下來她的苦口婆心一句也沒能聽進去。原來「外遇」早就是他們心照不宣的事,只有作孩子的被矇在鼓裡。為什麼媽媽還一副要幫爸爸說話的樣子?
「妳不要再分析給我聽了!」子言憤怒起身,力道過大,椅子「砰」的倒在地上:「我不是妳的受刑人!不要輔導我!你們只要一開始告訴我實話就好了!」
沒有把媽媽的話聽完,子言便衝回房間,將自己鎖起來。
唸大學的姐姐曾經打電話回家,子言接的,有那麼一刻她就快要說出爸爸出軌的事。
「沒什麼事啦!幫我跟爸媽說,我跟同學要去台東玩三天,手機有可能會收不到訊號,反正我如果回宿舍會再打電話回來的。」
子言閉上嘴,默默掛斷電話。
過了幾天,她終於從重感冒中復原,身體某一個看不見的部份卻每況愈下,她感覺得出來,有時就連拉開笑容都成為一件艱難的事。
「啊!」
走在旁邊的詩縈沒頭沒腦地叫一聲,子言奇怪地瞧瞧她,又瞧瞧剛才詩縈面向的操場。
「沒有啦!是我看錯了。」
詩縈自動先作解釋,然後匆匆走進廁所。留下子言在走廊上等候,她無聊地轉向操場,雨後的操場泥濘未乾,大多數同學都在外圍的跑道走,柳旭凱也在其中,跛著腳。
「啊!」
她發出和詩縈如出一轍的聲響。詩縈是發現柳旭凱受傷了吧!她的眼睛還是那麼厲害,人再多,依然能夠一眼就找到最喜歡的那個人。
而她當時為什麼沒能多加思索,會在那個雨天遇見應該是上課中的柳旭凱,想必他一定是因為腳傷也請假了啊!
「詩縈!我有事先走喔!」
不管詩縈還沒出來,子言朝廁所喊一聲就跑掉。直接跑到操場外圍,就快來到柳旭凱面前。
「柳旭……」
一襲頑皮的五月風搶先她的聲音一步,撩高百褶裙裙擺,吹了過去。
「哇啊!」
子言奮力壓住上飄的裙子,柳旭凱先是當場愣住,又趕緊把眼睛低下去。
「你……看到了?」
「沒、沒有。」
兩人臉上盡是靦腆的紅暈,在校園中僵持不下。等到子言觸見他右腳上的紗布,過意不去,首先打破沉默:
「腳,怎麼了?」
什麼時候開始,她不知不覺也有了說單字的習慣。
「踢球扭到,已經快好了。」
在便利商店遇見她的那天,他剛從骨科診所包紮出來。腳都受傷,還背她走了一段路,甚至送她回家。子言內疚是內疚,但,老實說,很感動哪!感動得千頭萬緒,不曉得該道歉好還是先表達自己滿心的感謝。柳旭凱,下次如果換你生病,我一定二話不說背你到醫院去!
適逢父親無情的背叛,有人的體貼卻是那麼無條件的付出,她不明白為什麼柳旭凱能夠如此寬容,如果爸爸能有他的萬分之一就好了。
「啊!你的脖子有傷痕耶!」
近看才發現,柳旭凱右邊頸子有一道細細斑斑的傷痕,紅紅的。男生啊,真的整天與傷口為伍呢!
「這個啊!」他碰碰頸子,稍後想起是怎麼回事:「一定是剛剛跟阿泰鬧,被他的考卷割到了,難怪有點痛。」
「你等一下喔!」
子言手伸進裙子口袋,摸出了OK繃,將膠膜撕下又撕下,踮起腳尖,貼在他的脖子上。
腳跟才落地,她便迎上柳旭凱專注的眼神,躍著悸動的光:「怎麼了?」
「女生的口袋,裝著手帕、面紙、髮夾、零錢包,連OK繃都有。」他覺得不可思議地笑一笑:「好像哆啦A夢的口袋。」
「嘿嘿!我是特例啦!我騎車比較容易出意外。」
子言的開朗停頓了一下。說起來,出意外也是認識海棠以來才有的,被別的車子擦撞而摔車、回家路上遇到不良分子又起衝突……因為遇到那些事才讓她想要開始隨身攜帶OK繃。
現在已經沒必要了吧!反正不會再遇到他了。
「妳還好吧?」
聽到他的聲音,子言回神,眼前又是一張非常溫柔的面孔,他們好像又可以像從前那樣地輕鬆交談了。
「你說過不會再找我了,為什麼還對我這麼好?」
她問得十分直接,害柳旭凱支吾半天。子言也不是一定要得到答案,她漾起的微笑透著幾分放心的意味:
「我以為你討厭我了。」
「……我想過要試著討厭妳,」柳旭凱英氣的眉宇還殘留少許痛苦掙扎的痕跡:「可是做不到。」
子言輕輕抬起驚詫的明眸,風又來了,從她身後濕漉漉的草坪而來。這次吹起的是她飄蕩的馬尾,好似相思,天羅地網地張揚了起來。
「還喜歡一個人,怎麼去討厭她?」
原來不是寬容,他對她的好,是因為喜歡的緣故,只因為喜歡。
柳旭凱的意思,是還喜歡她嗎?老實說,子言有點受寵若驚,這一次和上一次,他說喜歡她的時候,她都滿開心的,心臟會跳得很快。周圍出色的女生不少,子言也有自知之明,他卻說喜歡她,感覺是在茫茫人海中被他找到了。
子言心不在焉地走回教室,不多久,發現幾個女生盯著她竊竊私語。
「幹嘛呀?」
秀儀第一個跳出來,賊兮兮地戳戳她手臂:「我們剛剛都看到囉!好甜蜜喔!」
「什麼啊!」
「妳在操場和別班的男生在一起,對不對?」
不會吧!被看到了?
「不、不是啦!我只是拿OK繃給他,又沒有什麼!」
她的否認得到反效果,讓那些女生更加興致沖沖,一窩蜂地硬想把他們湊作堆。
「一般人哪會沒事幫男生貼OK繃?你們明明很要好!」
「因為沒有鏡子,他自己貼不到啊!」
「不要害羞了,有男朋友又沒有什麼,很多人都是這樣啊!更何況妳的男朋友長得這麼優。」
「不要亂講啦!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再說我就要生氣了。」
她已經生氣了,氣呼呼回到座位上一屁股坐下,猛然想起詩縈,掉頭,看見她也正朝她輕輕笑著,好像在說「不用在意我,我無所謂」。
後來子言拼命向詩縈解釋來龍去脈,詩縈也再三強調她都瞭解,不過,子言還是因此魂不守舍了一整天。
等到發現班上都收好了書包,她才打起精神約詩縈:「詩縈!今天陪我去書局好不好?」
「呃……」詩縈意外地面露難色:「抱歉,我今天有事耶!」
「要趕回家啊?」
詩縈猶豫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說出實情:「記得上次跟我告白的那個叫阿泰的男生嗎?他約我放學後去吃冰。」
阿泰?怎麼會是跟阿泰?
見子言滿臉不敢置信,詩縈聳了聳肩:「我沒有答應要和他交往,不過,他說沒關係,先做朋友就好。我想,試著跟他相處看看,也許會覺得他人不錯也說不定。」
「可是……」
子言還是不能坦然釋懷,詩縈避開她質問的雙眼,揮手笑笑:「總之,今天妳自己回去,我明天再跟妳報告結果。」
於是詩縈丟下她,跟阿泰一起到學校附近的一間冰果室吃冰了。她在離開教室前,還精心梳了好多遍頭髮,刻意塗上唇蜜,變得相當美麗動人。
子言在回家的路上反覆想著柳旭凱和詩縈兩人的事,不是說阿泰不好,只是子言總以為詩縈沒那麼容易移情別戀的,至少,會在柳旭凱身上死心蹋地一段時日,因此她有點為柳旭凱抱不平。
但,柳旭凱說還喜歡她,為他抱不平似乎是件失禮的事。
好難啊!她到底應該抱持什麼心態才對?當思想迴路還在嚴重打結,一旁有人粗魯地喊她:
「妹妹!妳好久沒來了欸!」
子言煞車,側向路旁十九層的高樓,它非凡的氣勢不能同日而語了,果然順利完工,只差還沒有單位進駐而已。工地大叔是來清走最後一批工具的。
「大叔,你們不會再來了嗎?」
「對呀!還有其他房子要蓋,又不是這一棟蓋好就沒事了。」
「喔……」連有趣的大叔也見不到了。
「妹妹,妳很不夠意思喔!老爸是這裡的主管也不先講一聲。」
被發現啦?子言歉然陪笑:「也沒什麼好講的啊!拍謝啦!」
大叔作作鬼臉,原本要走了,又退回來,鄭重其事地告誡:「我不是什麼高級知識分子,可是,妹妹,做人真的不要太勢利,以貌取人是不好的。」
對誰以貌取人?大叔嗎?她又沒評論過他粗曠的長相,頂多會稱讚大叔好可愛這一類的話啊!
「我沒有……」
她還沒說完,大叔緊接著扯出海棠的名字:「跟妳爸說,海棠雖然在這種地方工作,可是人家很認真欸!安靜做自己的工作,都不會學其他人怨東怨西喔!我聽說他在學校還是拿獎學金的咧!人家聰明的很!所以,不要因為身份就把一個人看扁了。」
「等一下,大叔,你說我爸……」子言驚訝追問:「我爸跟海棠大哥見過面嗎?」
「嘿啊!還特地把他叫到一邊去講,被我偷聽到了,要海棠不要接近什麼子言的,妳叫子言對吧?」
她真的嚇一跳!登時覺得做壞事的人是她自己,另一方面又希望爸爸不會真的說出那麼無情的話。
子言想起車站外一別,海棠什麼也沒告訴她,只說再見,她以為是他對她感到不耐煩了。
竟然是因為爸爸的關係。
得去道歉才行!也要說個清楚!她著急牽起腳踏車往前跑,跑了四五步,又停住,徬徨下來。
初暗的傍晚,天氣涼得快,照進無人巷道的夕陽竟也幾許蕭索,會讓她想起海棠那雙從不追求的黑眼,少分熱情,彷彿自己沒什麼好失去的。
因為他不強求,所以她沒有朝他前進的勇氣。畢竟,她的份量少得可憐哪!是人家不要的。很想念,卻不能見他,為什麼?她也說不上來。
詩縈說,阿泰是一個很幽默的男生,笑話講個沒完,就算他並沒有特意要搞笑,本身也是喜感十足,常常逗得詩縈合不攏嘴。
「他真的很好笑,下次我再帶妳一起去,如果他還有再約我的話。」
「好啊!」
這樣真的好嗎?
笑臉的背後,子言變得多愁善感。真的可以輕易就忘記原本那麼喜歡的一個人嗎?如果是的話,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會不會過於善變了?
和媽媽愛情長跑了九年才結婚的爸爸,不也投向在職場上認識不到一年的女人懷抱?
子言翻過書,有段內容說,重點不在於情感的長短,而是情感的密度。那也很好笑,要是再遇上一個密度更高的女人,男人是不是又會移情別戀?
她和媽媽和姐姐加起來的密度,輸給那個女人嗎?
子言還來不及找到答案,事實已經證明給她看了。
她在一個午休被電召回家,媽媽破例向學校請了假。回到家,發現姐姐也在。
大家都坐在客廳,媽媽擠出笑容道聲「妳回來啦」,姐姐則沉著可怕的臉色,沒有看她。
子言被環繞的詭譎氣氛嚇到,就背著書包站在門口,掉頭,爸爸正坐在角落沙發,給她一個既心疼又無奈的表情,略略凹陷的臉頰顯示他近日來瘦了些。
「子言,書包先放下,過來坐。」媽媽說。
「不要。」她機警地察覺不對,好像一聽話就會中計:「到底有什麼事?」
「乖,聽話,妳先過來坐。」爸爸也開口催促。
「對呀!爸爸和媽媽有很多事要跟妳們說,坐下慢慢聽。」
似乎是受不了父母的連哄帶騙,姐姐也是火爆脾氣,不耐煩地喊出來:
「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們要離婚了啦!」
對於「離婚」那兩個字,子言一直很害怕,在每一個窩在棉被躲避樓下爭吵的夜裡,她總是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定要乖,要討他們喜歡,至少,他們看在孩子的分上還會努力在一起,她不要那份恐懼會有一天成真。
可是現在他們要離婚了。
望著怔忡的子言,媽媽不捨地眼眶泛紅:「本來,想起碼等到妳上大學以後再談這件事,但是既然妳已經知道,還是不要再拖下去比較好,真的,對大家都好。子言,爸媽努力過了,對不起。」
「是……」她的聲音忽然中斷,如同她幾秒前整個愣住的表情,眼淚就在這個空檔滴了下來:「是因為我的關係嗎……?是我害的?」
「不是,不是的。」媽媽奔到子言面前,捧住她悲傷的臉龐,堅定告訴她那不是她的錯:「跟妳發現這件事沒有關係,爸媽分開是遲早的事,早一點解決也好,我們可以過新的生活啊!」
「那是什麼意思?為了孩子就逼自己忍到現在嗎?你們演這齣爛戲也不會有人鼓掌拍手啊!」子言的姐姐聽不下去,激動開罵:「子言上大學以後,就表示不需要完整的家庭了是嗎?」
見到兩個女兒不再冷靜,爸爸趕緊加入勸說:「只是以後爸爸不住在這裡了,還是會常常來看妳們,就算離婚,也會跟以前一樣關心妳們和媽媽……」
「不要騙人了!你才不關心呢!那天你不就丟下生病的我,跑去找那個女人嗎?你分明比較在乎他們,不要以為我真的是三歲小孩!」
他才想碰碰子言,又被子言抗拒推開。媽媽聽她提起情婦的事,一時悲憤交集,無力再幫忙安撫而別開頭。
「妳誤會了,你們兩邊都是爸爸的親人,爸爸一樣在乎。」
「可是我的爸爸只有一個啊!」子言用力跺腳,生氣他怎麼就是不明白:「只有一個,是不能跟別人分享的!想要腳踏兩條船的你,不是太卑鄙了嗎?」
「妳怎麼可以這樣說爸爸!」
他不禁惱羞成怒,向來是讓屬下必恭必敬的高級主管,還是頭一次被人說卑鄙,而且對方竟然是一向乖順的女兒。
他卻沒料到子言連日來的壓抑會在這個時候潰堤,失控奔流如一發不可收拾的洪水。子言變本加厲指責他的不是:
「你本來就很卑鄙!我都知道了,趁我不在,竟然對海棠大哥說那麼過份的話,你憑什麼叫他別接近我!對我來說,海棠大哥比爸爸好太多了!」
「妳說什麼?」
眼看子言的爸爸就要勃然大怒,媽媽聽見「海棠」的名字,趕緊擋住他,一面緊張地詢問子言:
「妳剛剛說誰?那個海棠……該不會就是……」
子言見自己失言,咬住下唇,許久,才慢吞吞招供:「就是每個月會來跟妳見面的蕭海棠。」
子言的爸爸發現妻子臉色大變,追問上去:「他是誰?」
「是……一個受刑人,受我觀護的,觀護前不久才結束。」她抖著聲音反問:「妳怎麼會認識他?你們怎麼會扯上關係?」
不等子言解釋,子言的爸爸已經過於氣急敗壞而大大喘息兩次,連斥責女兒都顯得十分吃力:「他竟然還是一個犯人?妳是什時候學壞的?不怕遇到危險嗎?還怪我不准你們來往!我告訴妳,妳以後也不准去找他!」
「你沒有權利要求我!我沒有做壞事!海棠大哥也沒有做壞事!當初你明明說海棠大哥的作品很棒,要我多拿一些給你看,為什麼現在一知道他的身份就全變了?」
「我不管他的作品好不好,總之,他就是一個沒有前途的人,妳跟他在一起只會自毀前程。以後,不准你們再見面!」
她聽著,哭著,彷彿又回到那個雨天,關不上水龍頭的天空,大雨滂沱地下,在地上積了水,那初生的恨意又活過來了,從深處沿著水流往上爬,冷冷的,把她的聲音、她的表情都凍結住。
「好,我不去見他,我去見那個小孩,那個情婦生的私生子。等到他長大,我會去找他,像那個情婦勾引你那樣地去勾引他,跟他上床,然後再生一個不倫的孩子……啊!」
她的臉重重挨了一個巴掌!響亮的聲音割劃膠著的客廳,嚇壞媽媽和姐姐!子言摔向大門,被來不及收回的力道打得一陣暈眩,跌坐在地。
「你在幹什麼!」
子言的媽媽回神,尖叫,發瘋似地推開愧咎的丈夫。姐姐還沒有能力作任何反應,只是呆呆注視狼狽不堪的家人們。
子言輕輕按住發疼的臉頰,麻了,什麼知覺也沒有,心倒是痛的,因此淚水潸潸而掉。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一口氣說完數不清的「我恨你」,子言爬起身,奪門而出。
這不是她的家!她一秒鐘也不想待在那裡!她只想找一個就算長大也不會變成那種大人的地方。
那一整個下午,誰也沒有子言的下落。
姚家父母一如熱鍋上螞蟻,連絡過學校、朋友、親戚,甚至連子言的小學同學都問過了,就是沒有人知道子言在哪裡。
「子言還是沒有跟我聯絡耶!姚媽媽,我會幫忙想想看她會去哪些地方,妳放心。」
詩縈掛斷姚媽媽含混哽咽的再三道謝,瞧瞧時鐘,夜深了,晚上十一點實在不是一個安全的時間。
她在房內繞圈圈地踱步,不知道第幾圈的時候,想起一個人的可能性!
「蕭、蕭……」
詩縈快速翻閱手機裡的通訊錄,終於找到「蕭海棠」的名字,上次在動物園他們三人互留過電話。電話鈴聲響了二次就接通了。
「啊!海棠大哥,我是詩縈,你還記得吧?是這樣的,子言下午跟家人大吵一架,跑出去之後就沒再回來,她有沒有去你那裡?」
她劈哩啪啦講完,另一頭遲疑幾秒鐘,海棠才「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地簡單說:
「……沒有。」
「沒有啊……她平常很挺你的,我本來還在想或許會去找你也說不定。如果你有她的消息就馬上通知我喔!」
「請問,」他擔心地多問一句:「是為了什麼事吵架?」
「這個……好像是離婚的事,我也不太清楚。聽說子言狀況很不穩定,大家都擔心她會出事。海棠大哥,就麻煩你幫忙多留意了。」
離婚?所以事情終究是爆發了吧!上次在雨中一瞥,子言已經憔悴許多,現在會不會更糟……?
「海棠!這麼晚你要去哪裡?」聽到開門聲的姐姐從屋裡驚訝大喊。
「出去一下。」
只是拎件外套就出門,不多說什麼。海棠以小跑步的方式找過學校、她提過每一間放學後會逗留的店,連工地大樓都去過了。最後來到子言家門外,透過紗簾垂掩的窗口,裡面的人影正焦急走動,看樣子子言還是沒回去。
深夜的路面只剩路燈投射下來的白影,一灘接續一灘直到漆黑的盡頭。天空又開始下起毛毛雨了,雨點跌進光線中的線條份外清楚。海棠注視地面上的燈光和自己奇形怪狀的影子,想起她曾經淘氣地在燈光下擺弄自己的影子,告訴他,兩個人也不錯。
海棠頓時醒悟!直覺抬頭,看向高樓的頂端伸向霧濛濛的夜空。
他沒有什麼證據,只是憑著一份直覺拔腿就往樓上衝。無人的大樓連電梯都尚未啟用,海棠循著一圈又一圈的階梯愈爬愈高,心中急了,樓梯像是沒有盡頭。
直到氣喘吁吁來到頂樓,他推開厚重鐵門!
慘淡的身影恍若鬼魅,搖搖欲墜。
他一手抓著門,好支撐過度運動的身體,眺向站在頂樓邊緣的背影,有一只書包被扔在稍後的地面。
風特別大的時候,會有呼呼而嘯的聲音從空中劃過,隨時有將那個背影推落的可能。
「子言。」
有人叫出她的名字,那道飄緲的人影被嚇著,震了一下,片刻後才緩緩回頭。
她黑澄澄的眼睛是無盡的空洞,什麼也沒有。
海棠不由得不寒而慄,猶如看見鏡中倒影。他們在某些說不上來的地方簡直契合得難以置信,一稜一角都相貼得那麼適切。或許,每一條受傷的靈魂,總有其細緻的相似之處吧!
「妳在那裡做什麼?大家都很擔心妳。」
他溫厚的語調滲入她僵冷的肢體,一點一點的,知覺慢慢回來了,變暖了。乾涸的瞳孔不再寒冷,她緊閉著唇,望他,眼淚宛如春天融化的雪水,滑落臉龐。
「我想,只要從他蓋的這棟大樓跳下去,就能讓他後悔,我要讓他後悔一輩子……」
駭人的言語,不應該從年紀輕小如她的女孩口中吐出,他卻能夠理解。說來諷刺,可他真的深深明白那不為人知的黑暗想法。
子言才說完,隨即體認到自己的可怕,她在一種混融羞恥的恐懼中,用顫抖的雙手摀住耳朵。
「我做不到,一想到要跳下去就好害怕……可是我只想報復他,我恨他!也恨那個女人,我連那個小孩都恨得要命,他們全部都消失就好了……」
「子言,過來。」
她木然看著他伸出的手,似乎沒聽見他的叫喚,跌坐在地,曲起雙腿,埋頭痛哭:
「是不是我不夠好,爸爸才會選擇他們?一定是的,我剛剛那麼壞,如果一開始跟媽媽一樣假裝什麼事都沒有就好了,我為什麼要那麼做?爸爸不要我們了,都是我害的……是我害的……」
他見到她的崩潰,也硬生生將他的記憶拉回不堪回首的過去。窄小的牢房,好幾次他狠狠抱頭,無聲吶喊,只求能夠從恨意和罪惡感的漩渦中掙脫出來。度日如年的折磨,每一秒都是煎熬,讓一個人瘋狂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看得濡濕了視線。
海棠走上前,觸碰子言孱弱的身體。他不會說「不是妳的錯」之類的話,因為曾有人一再殷殷告訴他,卻不能將痛苦消減分毫。
因此,他只是緊緊抱著她,不說話。
什麼都不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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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不用甜言蜜語,也不用說來話長,有些幸福的感觸、寂寞的心情,常常是無聲勝有聲的啊!~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1:49
【第十章】
「我是海棠的姐姐,妳好,好久不見了。」
海棠的姐姐海玉撥通電話過去姚家,子言的媽媽沒忘記她。
「海棠找到子言了,是,現在正在我們家。妳放心,她很好,就是情緒還沒穩定下來……啊,不,如果可以,是不是可以讓她先在我們家住下?住一個晚上,等精神狀況稍微平復,我們會負責送她回去。」
海玉壓著聲音在客廳講電話,盡量不驚擾到睡夢中的弟弟,邊說邊晃晃房間方向。
子言制服淋到一些雨,濕掉了,海玉借她一套衣服,要海棠帶她到房間更換。
小小的房間很樸素,床頭點亮一盞夜燈,暈開的光芒透進她心裡。子言舉起手,開始解開鈕扣,指尖動得輕緩,好像那是細膩的儀式,一顆鬆開了,再輪到下一顆,輕緩地,又下一顆。她卸下制服的時候,聚酯纖維的衣料彼此磨擦,夜深人靜,沙沙聲響格外清明。
海棠站在門外,等她。門的另一頭所傳來的那些聲音,曾經擦過她受涼的肌膚,在他臂彎中微微顫抖。
喀!門開。他回身,看她手捧換下的制服,不好意思地站在門口。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子言將長髮放下的模樣,神秘的黑瀑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包覆,出落著超齡的美麗。
海玉親切歡迎子言,叫她坐在客廳稍候片刻,說要煮一碗拿手麵給她吃。
「海棠,別杵在那裡,去拿冰塊給她敷敷臉!」她一發號施令還真有幾分西施大姐的氣魄。
「你姐姐好漂亮喔!」
鼻子和嘴巴的部份尤其像海棠,這一家都是俊男美女呢!
這樣的讚美大概聽多了,海棠不予置評地坐下,端詳她的臉。
子言被父親狠狠打了一巴掌的左邊臉頰,腫脹一片,紅通通的。子言剛剛在鏡中看過自己破相的臉,在美型的海棠面前簡直相形見絀。
才想躲開海棠注視,他已經用毛巾裹著冰塊,不多施一分力地敷住她的臉。
「好痛……」
子言忍不住,唉叫一聲。海棠沒將毛巾移開,輕聲要她忍耐:
「一會兒就好了。」
藉由毛巾,冰塊的涼度緩和貼靠灼熱的臉頰,思緒還是亂的,但一個小時前那幾近失去自我的心情已經漸漸平靜了。
「海棠大哥,聽說我爸對你說過很失禮的話,對不起,我代他向你道歉。」
海棠訝異她會知情,子言對父親的怨恨順勢遷怒到這件事上:
「我爸背叛了我們,他是一個差勁的人,根本沒有立場要求你什麼,請你不要把他的話當真。」
「你們是有血緣關係的父女,父親想保護女兒,是天經地義的事,不能和其他事相提並論。」
「如果是那樣,你決定跟我說再見,是因為我爸的關係嗎?在知道我爸找過你之前,我一直在想,海棠大哥是不是因為討厭我,才不和我見面的。」
這實在是一個難解的問題,至少對他而言並不容易。他不能將禍首推給子言的爸爸,那會讓她無謂的憎恨加深,實際上,也真的不完全是因為子言的爸爸。他希望她過得好,如此罷了。
然而告訴她這種話,一定不妥吧!似乎連為她著想的立場都沒有啊!
子言發現自己又害海棠陷入為難,苦苦一笑,接過開始淌出水滴的毛巾:「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而她到底想聽見他怎麼說呢?
海玉煮好一碗美味可口的麵給子言,她才吃下第一口,就被湯麵的蒸汽燻得快要掉下淚來。海玉要將房間讓給她,她堅持不用。
「我睡不著,腦袋亂亂的,根本靜不下來。」
她說她只需要有個地方坐,天亮就回家。海玉是護士,明天醫院還有早班,先回房睡了。子言待在客廳,發呆半晌,發現海棠還在。
「不用陪我沒關係。」
「我說過我睡得少。」
他走出大門,硬是把在牆角熟睡的貓咪挖起來,在牠碗裡注些水。貓咪睡意正濃,不是很開心地瞧他一眼。
子言望著他沒事找事做的背影,有些發笑。
「海棠大哥,你難過的時候會怎麼做呢?」
他回頭,並不像開玩笑:「我算數學。」
「呃?」
「數學是全世界都一樣的科目,我喜歡數學。」
還、還真是與眾不同呢!海棠大哥。
子言無所事事地躊躇片刻,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下,決定從書包拿出數學參考書和計算紙,安安靜靜做起那些題目。
海棠見她稍微從父親的事情上分了心,掉頭繼續用手指梳理貓咪的短毛。
身後,偶爾傳來原子筆書寫的聲音,間雜她吸鼻子的抽咽。海棠蹲在門口,眺向夜空上的一輪明月,雨停了,雲散開了些,比以往更為清澄的雪白月亮,懸在敞開的門口正中央。
他出神守望那抹亮光,這個世界彷彿還不是那麼絕望。
子言微微抬眼,她看了無數次的背影在月色下也煥發著朦朦朧朧的光,叫人捨不得移開視線,好像只要一眨眼,他就會從她生命中消失不見。
藏在草叢中的蟲鳴像是說好了一樣,在突來的寂靜過後又開始作響,隱還聽得見葉尖上的雨珠摔落地面的聲音。
空氣是清涼的,這個夜是美好的,貓咪在反覆的撫摸下,眼睛瞇呀瞇的又舒服睡去,而他究竟隱瞞了多少顧慮、她做好幾道習題,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當他在無盡的長夜下再次回頭,那個女孩已經趴在桌上睡著。帶著一天下來的疲倦,臉貼著還沒算完的數學習題,睡著了。
那安祥的畫面,驀然有燈火闌珊處的錯覺。
他悄然來到她身邊,起初,在不願驚擾她的情況下,海棠不曉得該拿她怎麼辦。後來,他在她身邊的椅子坐著,靜靜凝視子言呼吸均勻的睡臉。
原以為不會再見到這個溫暖的女孩,雖然今天她把自己弄得滿目瘡痍,還是讓他找到她了。聽著她一吸一呼的鼻息,他才能確信子言真實的存在,不再是頻頻出現在記憶中的幻影。
海棠伸出手,其實還有許多遲疑和顧忌,他想,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應該能夠被允許吧!
修長的手指輕輕觸碰她紅暈未退的臉龐,從指尖的輕啄,到掌心的撫摸,像是探索珍貴的千年壁畫,他懷抱方才不能說出口的那份心疼,讓他的手在她臉上戀戀不捨地停留片刻。
天還沒亮,遠方卻傳來早鳴的雞啼。海棠將子言抱進自己房間,將她書包擱在床邊,數學習題和原子筆就擺在床頭,然後退出房間,他一早的工作時間快到了。
暗房內看不見外頭的拂曉,她卻見到他離去的身影。
靠在枕頭上睜開雙眼,久久離不開那扇掩上的門扉。
我喜歡他。
無法言喻的傷楚中,那是她唯一能確定的。
「嗚啊!」
隔天,子言睡眼惺忪地看過鬧鐘後,嚇得跳起來!
十點多了!本來打算只睡一下下就準備去學校的……
已經風乾的制服不知何時被掛進這間房的牆上,接著,她聽見門外有說話聲。匆匆換上制服,隨便將馬尾紮好,拿起書包,推開門之前,外頭的聲音聽得更清楚。有一個肺活量相當大的女子在說話,也不知道是在生氣或是嘲弄,嚷嚷著什麼「孬種」、「先上再說」。
子言只聽到「起碼也要做到這樣的程度」便開門出去。
門的另一面,就像上演著哪齣連戲劇,大剌剌地撞進她眼簾!海棠坐在客廳,被推趴在桌上,西施大姐從椅背後方摟住他頸子,尖尖的下巴貼靠在他寬挺的肩膀,有一半不懷好意的笑容都埋入他蓄短的髮間。
『他有跟我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呀!他還要工作,也許有女朋友了也說不定……』
子言的腦海響起詩縈在教室中的聲音,記得初聽之時,也是這樣,心臟會隱隱作痛。
當他們發現子言的時候多少也愣了愣,子言回不了神的視線隨後擱淺在西施大姐圈在他身上的那雙細白手臂,不由得尷尬。
海棠想要掙脫起身,西施大姐卻施加力道硬把他壓回座位,愉快地向子言打招呼:
「哈囉!小妞,妳醒啦?」
「呃……早,安娜姐。」
聽見她喊出自己的小名,安娜眉頭一皺,拍了海棠背部一掌,向他嬌嗔:「喂!誰准你隨便把我的名字告訴別人啊?」
說的好像那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一樣。子言不高興地噘起嘴,不叫就不叫,可是不要一直摟著海棠大哥啦!
她不小心流露的慍意讓安娜發現了,安娜稍微鬆開手,改插在自己的小蠻腰上:「小妞,聽說妳昨晚在這裡過夜啊?」
「嗯……」
「還是睡海棠的房間呢!他的床很好睡吧?硬歸硬,可是有鋪墊被,還是很舒服。就是枕頭太軟了一點,我一直叫他換一個新的,他就是不聽。」
這個人……是不是在炫耀啊?擺明就是說她對海棠的房間熟得很,為什麼安娜要對她說這些?
安娜見自己成功地觸怒子言,不理會海棠打算出聲制止,屁股往桌上一坐,姿勢頗為撩人,加上那抹又邪又媚的笑意,更是無懈可擊。
「生氣啦?不是應該要很高興的嗎?小妞,可以跟我們海棠獨處一晚。」
「我們又沒有怎麼樣!」
「對呀!為什麼沒有怎麼樣?」安娜丟出問題以後,馬上作出恍然大悟狀:「啊!因為妳未成年,會犯法嘛!而且,黃毛ㄚ頭就是少了幾分味,沒關係,等妳再長大一點,也許海棠就會覺得妳也滿有魅力了。」
子言頓時漲紅臉,一手難堪地抓緊制服的百褶裙,直覺被安娜聽起來沒什麼的話語給羞辱了。
「平常還是可以隨時來找這個大哥哥玩哪!反正有哥哥的好處就是可以撒嬌對吧?我們海棠的優點就是好心,一定會陪妳到底,昨晚他不也是這麼做了?」
聽到這裡,子言已經僵在原地變了臉色,重重地吸氣、吐氣,在狠狠瞪視過安娜一眼之後,抓緊書包就往外跑!
海棠迅速站起來,安娜還覺得可惜:
「啊!這麼快就逃了。」
「妳說得太過份了。」
海棠扔下一句話,快步追了出去,留下張大嘴的安娜,這還是她頭一次見到向來溫馴的海棠也有出口責備人的時候。
以前那個流著鼻涕、老愛跟在她身後的小鬼哪裡去啦?果然是翅膀長硬就到處亂飛!
她氣不過地揮動拳頭,罵出去:「你以為我是在幫誰啊?臭小子!沒把女人追到手就別給我回來!」
子言憑著一股熊熊燃燒的怒火,不停往前跑,雖然對安娜的挑釁氣壞了,但是一想到她說的並沒有錯,就巴不得自己能夠立刻從他們兩位大人的視野中消失!她討厭安娜,但是更討厭被逼得無話可說、只能轉身逃跑的自己!
「子言!」
後方有人出聲叫她,她回頭,嚇一跳!海棠追上來了,這使她困窘得沒有容身之處,因此逃得更賣力。
「你幹嘛要追啊?」
「為什麼要跑?」
海棠腿長,不費工夫就追上她,他在平交道前抓住子言的手,子言這才放棄地停下腳步。
兩個人都喘著氣,經過片刻的沉默後,海棠先開口:
「安娜是鬧著玩的,別介意。」
她並沒有因此好過一點,只是低著頭,輕輕把手抽回來。
以前海棠很能應付暴怒的父親,現在卻不知該怎麼安撫鬧脾氣的小女生,只能沒輒地陪她站在路邊,偶有經過的路人好奇側目。
子言望著他們腳對著腳的鞋子,想著某些事,然後抬高眼,支吾問:
「安娜她……是海棠大哥的女朋友嗎?」
「咦?」
他的疑問聲顯得過大,子言奇怪地看住他,海棠恓惶的神情凝固得不能作出任何反應。她是不是問了一個很失禮的問題啊……?
「不、不是嗎?」
「不是。安娜和我們家很熟,跟我姐特別要好,就這樣。」
就這樣啊!子言鬆口氣,不過,當她觸見自己一身學生味的制服,又沮喪了起來。
就算安娜不是他女朋友,也改變不了任何現狀。
「安娜說,我是黃毛ㄚ頭,海棠大哥也這麼想嗎?」
「我沒那麼想過。」
「大家都把我當小孩子,不會考慮太嚴肅的人生課題,我做的一切,好像都不被當真。我也知道自己很不成熟,沒辦法擔什麼重責大任,不懂的事也一籮筐。不過,雖然是這樣,我所相信的事、心裡已經確定的感受,這一點,起碼我應該有資格堅持下去,我是這麼想的。」
儘管眼睛還盯著地面,子言已經態度認真地把話講完。海棠不明白她為什麼沒來由說了這麼多,當她再度抬頭注視他的時候,那表情是複雜的,似乎她終於下定某種決心,卻因為缺乏勇氣,又顯得躊躇不前。
「安娜有句話說的不對,我不是因為想要向海棠大哥撒嬌才來找你,是因為……」
她又再度停頓,懊惱地瞪住自己雙腳。海棠倒是體貼地幫她接下去:
「我知道是安娜亂說話,她有時候就愛故意惹別人生氣。」
她不是要說那個啦!看來再掙扎也不會有什麼結論,子言索性先告別:「那個,我先回家了,謝謝你和海玉姐收留我一晚。」
他點個頭,子言將書包拉上一些,慢吞吞向前走幾步,又回頭:
「海棠大哥,下次,等你方便的時候,是不是可以請你到我家坐坐?」
她唐突的請求令他摸不著頭緒:「為什麼?」
「我想讓我爸媽見見你,讓他們知道我是因為海棠大哥才得救的。」
「他們不用知道那些。」
「我不是為了海棠大哥,是為了我自己!我要讓我爸爸知道我沒有說錯,海棠大哥總是幫著我,總是陪著我,總是聽我說話,總是努力生活著,是一個好人。」
「好人」二字是心酸的字眼,深深將他深憂的眉宇緊揪起來。
平交道響起刺耳的警鈴,雙紅燈開始交替發亮,子言說句「我先走了」,便快步穿越平交道,跑沒幾步再次打住,微微側過的視線隨著放下的柵欄平緩落在對面的海棠身上。
這是個小小的平交道,四周沒什麼人。
她對著他,中間隔起兩道柵欄,還有警鈴重覆而單調的節奏。
「還有,順便告訴你一件事!」
子言高揚聲音,海棠納悶等候。那一個瞬息,許多事物都像被按下慢動作的播放鍵,忽然既鮮明,又凝結。不遠的地方火車在鐵軌上奔馳的聲響,雙紅燈來回閃爍,她忽然英氣煥發的臉龐。
「我喜歡你!」
在他眼睛睜大的那一秒,急馳而過的自強號闖進他們中間!
飛快閃過的車窗、上頭稀少的乘客、他們兩人在車廂縫隙中明明滅滅的臉孔。
「好喜歡你!」
子言用盡力氣喊了出去,細小的聲音卻輕易被列車蓋過。告白的餘音隨著這班車一節節地過去,留下來的,大概只有她被風撩起的髮絲還在臉龐邊際旋繞。
他聽見了嗎?沒聽見嗎?到底聽見了沒有?她的勇氣已經一滴不剩了啦……
列車的尾巴「咻」地一下子遠離,還在發怔的海棠望見平交道那一頭,子言跑到五十公尺外的背影。
警鈴聲止息了,柵欄緩緩升起,她穿著制服的身影愈跑愈遠,如果他現在就追去,也是追得上的。
只是,為什麼呢?
海棠佇立在子言剛剛大聲喊出「喜歡你」的平交道口,竟沒有跨出半步的動力。
然而,她努力要衝過那班列車的聲音,彷彿還在,好像那個明亮的晨曦,又回來了。
為什麼會留戀這份溫暖,他也不明白。
那天早上,子言回到家中,爸媽和姐姐都在等她。
見到女兒平安歸來,子言的爸爸自然放下心中大石。由於他出手打她是不爭的事實,因此父女見面時份外尷尬,一句話也沒交談。
子言的爸爸決定從今天起從這個家搬出去,等協議書送出去之後,離婚就算正式生效了。
那蓋有男方印章的協議書卻被子言的姐姐搶了去,握在手中捏得皺皺的,對於父母不顧孩子感受而離婚,她還氣忿難消。
準備返回學校前,子言的姐姐話講得尖酸又刻薄:「多謝你們的好榜樣喔!你們父母當得真好。還有,離婚的事我絕對反對到底!」
大女兒嗆辣的個性讓子言的爸爸只能無奈地對妻子說:「妳再去拿一張新的來吧!妳填好了,再交給我。」
然後,當他也要走出這個家,子言突然出口叫他:「爸!等一下!」
那聲感覺睽違許久的「爸」,頓時令他莫名感動:「什麼事?」
「這個。」她遞出兩份本子:「給你看一看。」
「這是……?」
「是海棠大哥其他的手稿,我硬要他讓我拿來的。」
又是為了那小子的事!子言的爸爸立刻拉下臉:「給我看做什麼?我說過,那個人不管多有才華,也沒有用。」
「你不看,損失的人是你!你不是搞建築的嗎?作品又沒有錯,只是看看有什麼關係?」
這家裡,比起大女兒,小女兒嬌了點,比較懂得抓住對方弱點去撒嬌。他分明清楚得很,倒也從沒成功地拒絕過。
加上這次的事件是他理虧在先,子言的爸爸心不甘情不願地將本子收下,冷冷把醜話說在前頭:
「我只看看。」
爸爸也離開後,媽媽將子言帶到客廳沙發坐,平心靜氣問起她始終掛在心上的事:
「子言,跟媽媽說,妳是怎麼認識海棠的?」
子言咬住下唇,這要怎麼交待得清楚?沒有誰刻意安排,不是計劃中的事,就是遇見了。
為什麼在大人的疑問下,「相遇」會變得複雜起來呢?
「我的腳踏車壞了,他幫我修好。」差不多是這樣開始的吧!
「然後,你們還陸續見面嗎?都在哪裡見面?做些什麼?」
子言揚起眉,開始生氣:「妳不要審問我!我跟海棠大哥是朋友,只要碰上了就會見面,然後做朋友會做的事!」
見到她的反抗心態又出現,子言的媽媽鬆下緊繃的肩膀,面對她一心要捍衛兩人情感的神情,柔柔一笑:
「好啦!是媽媽問的方式不對,我只是擔心妳的交友狀況,妳也曉得,畢竟,海棠不會是一般的朋友。」
媽媽的態度先軟化了,子言這才管住自己的脾氣:「對我來說,他比一般朋友的等級還要高。在學校遇到難過的事、和詩縈吵架的那陣子,他都耐心地聽我說。就算我說的他完全聽不懂,海棠大哥還是靜靜地聽我講完,昨晚也是一樣,一直陪著我。」
「是這樣啊!呵呵!海棠那孩子的確是一個溫柔的男生呢!媽媽放心了,不會再囉哩囉嗦的。要不要吃點什麼?還是回房間休息一下?」
「……我要去洗澡。」
昨天沒洗澡,也沒那個心情。她現在想要好好地往身體沖很多很多熱水,舒舒服服泡個熱水澡,什麼都不管了。
「媽,我跟妳說。」樓梯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什麼,子言輕輕鬆鬆地坦白:「我喜歡海棠大哥,也告訴他了。」
「什麼?」原以為可以放心,誰知女兒又順手丟個震撼彈來,子言的媽媽慌慌張張地攔住她往上走的路:「妳說喜歡是什麼意思?」
「就是喜歡異性的那種喜歡啊!」她的宣告,其實還隱藏著叛逆的意味,衝著父母這段走樣的感情。
「等一下,子言!媽媽再跟妳聊一下。」
這一回,她擠出的笑容顯得不自然許多:
「妳會不會……把對海棠的依賴當成是喜歡呢?媽媽看過不少這樣的例子,你們這年紀的女孩很容易把對異性的好感當作是真正的喜歡。可是等到你們再大一點,回頭看當時的情感,就會發現它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而已。尤其對方是海棠這樣有複雜背景的人,子言,會不會是妳的同情和好奇的成分比較多呢?」
子言面無表情地注視下方的媽媽,不認同,也不抗議,只掉頭上樓:「我要去洗澡了。」
一進房間,她將門鎖上,並沒有立刻去洗澡,在床上枯坐一會兒,起身翻找書包,找出昨晚算數學的計算紙。海棠抱她到床上睡的時候,順便將它擱在床頭,她在那時紓發了幾段文字。
子言將那張紙壓在地上,伏著身體,慢慢將沒寫完的句子添加上去。
寫完以後,便順勢倒在木頭地板,原子筆從攤開的掌心滾出來。她側著頭,對著房裡淡淡的陰影凝神發呆,窗外有成群結伴的小孩嘻嘻哈哈追逐而過,聲音好像很遠。
幸福的腳步,很遠哪!
『大家都說,我在玩扮家家酒,像小孩子想裝成大人,迫不及待地要長大,才以為那份感情是真心的,是絕對的。我不太明白他們憑什麼這麼想,雖然我的確那麼渴望長大,那麼著急地想證明自己不是無能為力的。然而,如果我真的不曾喜歡過他,如果一切都只是遊戲,那麼道別的時候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那個背影,為什麼會化作記憶中的一絲痛楚?』
「嗯……妳爸媽離婚啦?」
「嗯!他們好像很早以前就講好了,只差沒告訴我們而已。」
「可是,每次去你家,都覺得妳爸媽很搭耶!感情也很好的樣子。」
「……他們演戲的啦!」
子言轉過身,背靠走廊欄桿,詩縈還趴在上頭,癡癡望著下課時間的校園。
「子言,妳不再變魔術了嗎?」
「唔?」
「妳記得嗎?有一次我們去逛街,路上有個怪叔叔想拉妳去做模特兒,他不停誇妳漂亮、身材好、高度又高。結果妳完全不管他說那麼多,很酷地告訴他,『我將來是要做魔術師的』。哈哈!那個怪叔叔一整個呆掉的表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咦?我說過那種話嗎?」
子言也跟著笑兩聲,那其實也不是那麼快樂的事,她的笑容很快便歇住。
詩縈微微側過眼瞅住好友,溫柔抱怨:「以前被妳逼著看魔術表演還覺得煩,現在看不到了,還真有點寂寞呢!」
子言聽了,酸酸的。
她快速轉回身,同樣面向操場,深呼吸。空曠的校園吹起一陣風,暖洋洋的氣流,燻得舒服欲淚。
「詩縈,我爸媽離婚的事,先不要跟別人說喔!」
才說完,她又意識到這也不是說瞞就能瞞得住的消息,遲早老師和同學都會知道的吧!因此對於自己可笑的要求,她困窘得微微臉紅。
「我不會說。」詩縈笑著答應,十分堅定地答應她。
她們在走廊那兒待到上課鐘響,後來,沒人再提起任何關於離婚的話題,頂多是悠悠哉哉聊起燕子又來天花板築巢的事。
有一次國文課,老師談到「君子遠庖廚」,當下詢問有哪些同學的爸爸願意下廚,班上開始鬧哄哄地熱烈討論。子言環顧周圍紛紛舉手的同學,頓時有點心慌和徬惶,不管哪一方的選項,她似乎都沒有資格舉手。
只能緊緊盯住狼狽擺在桌上的雙手,恐懼和孤立感龐然而來。
原來不像嘴上逞強那麼容易,到底還需要多長的時間,她才能習慣家裡少了「爸爸」的日子呢?
第一張離婚協議書讓子言的姐姐一手毀了。至於新的一張,子言的媽媽還沒有寄出去。
周遭親朋好友勸和不勸離的多,大部份的理由是,別稱了那個狐狸精的心意;要離,也得先搾乾老公的財產,一分錢都不能留給那個女人。
她不是那麼在乎財產的事,兩個女兒都大了,憑她的收入生活也能過得去。她只是不甘心,要將多年的感情一刀兩斷,然後拱手讓給一個橫刀奪愛的女人,她就是不甘心。
明知道放手會讓自己更自由,然而打從大學時代就建立的夫妻情感,二十多年了,不是一夕之間就能夠割捨。
子言的爸爸也沒有催促的動作。海棠的手稿全看完了,他與生俱來的才華讓這位建設公司的主管懾服,儘管還有許多因為經驗不足而不夠實用的設計,但他的作品真叫人驚豔!只是,子言的爸爸還在跟話已出口的自尊掙扎,那小子就是配不上他姚尊棋的女兒,這是不能妥協的。
偶爾來電話都是詢問孩子的情況,協議書還收在抽屜,拖呀拖的,開始聽見蟬叫的聲音,眼看夏天都到了。
那幢老舊的平房外,在沒人特別留意的時候,通道兩側已經開滿了向日葵,是美麗的陽光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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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如果抽去思念的成分,是一杯冷掉的咖啡,是沒有靈魂的畫,是不再寂寞的空虛,是看著對方的臉卻說不出一個心動的地方。~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2:25
【第十一章】
他注意到隨風搖曳的向日葵,一度停下腳步,凝視它亮麗的姿態。
「海棠!你回來啦!」
海玉的聲音伴隨機車熄火的聲響滑進院子,他從回憶中抽離,轉向剛結束早班的姐姐。
「等一下安娜要過來吃飯喔!」她停妥機車,一面摘安全帽一面問:「對了!子言的爸爸是不是身體不好?」
「我不清楚。」他困惑回答,等著姐姐接話。
「我今天在醫院看到他,好像在辦住院,不過陪他一起來的,看起來不像是子言的媽媽……還是我記錯了?」
海玉歪個頭想不到五秒鐘,就拎著在超市買的食材匆匆進屋。
海棠跟在後頭進去,看姐姐忙著處理食物,說:「有機會的話,順便查查他是什麼病好嗎?我是說子言的爸爸。」
「你會擔心啊?好啊!沒問題!」
海棠正要出門,差點迎面和安娜撞個正著。驚嚇過後,安娜什麼也不吭一句,淨是挑起豔紅的唇衝著他匪夷所思地笑。他避開她戲嘲的目光,離開了。
『嘿!幹嘛不說話?因為我把小妞弄生氣,所以你也生氣了嗎?』
那天和子言在平交道分手以後,他回到家,安娜還在,不知反省地猛鬧他。
『下次別再說那些話了。』海棠被吵得受不了,只好淡淡回她一句。
『你還真的怪我?嚴格說起來,你比我過份咧!』
『……?』
『再笨的人都看得出來吧?那個小女生喜歡你。我鬧歸鬧,你可是連半點回應都不給人家喔!就算不喜歡,好歹也得讓人家知道啊!』
安娜並沒有說錯,他不能給子言任何回應。打從對父親的憎恨與日劇增,直到鑄成大錯的那天起,他什麼都沒有了。人一旦擁有什麼,就會有失去它的一天,而他再沒有失去的勇氣。
『不是不喜歡。』他對安娜蕭索一笑:『是我太想擁有,卻害怕不能擁有。』
期末考結束後,詩縈沒忘記先前口頭上的計劃,她希望讓子言也認識阿泰這個人,約好了暑假一起出去玩。
這次又要上台北,舊地重遊,子言剛開始還哇哇叫。
「為什麼不選別的地方?」
「我有跟阿泰說過台北我們剛去過,可是他說這次不去動物園,是去逛市區,也很好玩。妳真的不喜歡,我再打電話叫他改地方?」
「不用了啦!我差點忘記了,這是妳和阿泰的約會啊!」她甜甜笑道:「我是電燈泡!」
詩縈看著她為自己感到開心的面容,不是很能習慣自己和誰是一對的說法,因而不自在地快步走進車棚:
「是我們大家的約會,普通朋友的約會。」
「好啦!仔細想想,阿泰真可憐,明明喜歡妳,卻得勉強當妳的普通朋友。不過換作是我,遇到不熟的人,應該也會想先從朋友做起吧!」
等等,這麼說起來,是她對海棠的告白太急躁了嗎?
詩縈不理會子言的絮絮叼叼,佯裝專心在幫腳踏車開鎖,叉開話題:「對了!阿泰說他也會多帶個朋友一起來喔!二對二,比較不會太尷尬。」
「朋友是誰啊?」
「……他沒說耶!」
子言心思還放在先做朋友的課題上,心不在焉地應一句:「喔!反正到時候就知道了。」
於是,他們相約在車站見面,子言也果真見到詩縈口中的那位「阿泰的朋友」,掛在肩上的背包還一度掉在地上。
柳、柳旭凱?
對呀!為什麼她沒有想到柳旭凱也算是「阿泰的朋友」呢?子言彎身撿背包的時候拼命罵自己真是笨得徹底了。
「嗨!」柳旭凱倒是神色自若地朝她微笑頷首。
「嗨……」
難不成被蒙在鼓裡的只有她?
子言瞪向詩縈,詩縈像是演練過,裝起可憐相:「對不起啦!我怕妳一知道他會來,妳就不來了。」
幸好在車上的座位,子言還是和詩縈坐在一起,她可以盡情怪罪詩縈不夠意思。
其實,和柳旭凱見面也不是那麼糟。這是她第二次見到他的便服裝扮,上次因為重感冒根本無心留意他穿了什麼,今天的他看起來格外舒服清新,少分在學校的拘謹。只不過前陣子他才剛說還喜歡她,而且又被班上同學起鬨配對,一想到這個,子言就沒辦法以平常心看待,刻意和他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
他們來到西門町,在那裡吃飯購物,每一間店幾乎都讓兩個女生逛得不亦樂乎。阿泰的身高和柳旭凱差不多,比柳旭凱更陽光一些,他很愛笑,笑起來的時候左邊臉頰會有可愛的梨窩浮現;講話很幽默,很快就和活潑的子言打成一片。
子言跟他講話完全不像女孩子,讓柳旭凱暗暗吃驚,也有點不是滋味,她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好像都放不開,顧慮很多。
他對她說「喜歡」,大概害她非常為難吧!
柳旭凱後悔向子言坦誠,當初在學校問她喜不喜歡自己的時候,她都說「對不起」了。
西門町有偶像劇的造勢活動,那齣戲劇剛巧是詩縈在追的,她興奮地直說好幸運,想要過去看看。
站台上有幾位偶像劇的演員和台下一百多位熱情的粉絲作互動,阿泰自告奮勇幫忙開路,走在最前頭擠呀擠的,一路帶詩縈到比較接近看台的地方去。
子言對迷戀偶像沒什麼興趣,和柳旭凱一起留在空曠的後方。
柳絮凱觀量子言微仰著頭注視前方的臉龐,一陣子不見,她似乎有哪裡不一樣了。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那微笑也變得意味深遠,添上憂憂的愁,笑,不再是「單純地笑」那麼簡單。她望的不是看台上拿著麥克風說話的偶像,而是看台後的高聳大樓,大樓會勾起她不少感觸。
她是有哪裡不一樣了,彷彿懂了不少,失去的也不少。在他還來不及了解原來的姚子言之前,她又走到更未知的深處去,在那裡飄泊,在那裡尋找出口。
忽然,她側過頭,發現柳旭凱的目光,沒什麼意義地對他笑一笑。
善美的笑令他著迷,也令他痛苦。有個直覺告訴他,會擁有這般又澀又甜笑容的女孩,應該有喜歡的人了。他說不出原因,或許暗戀的那方某些預感總是特別強吧!
「妳原先是不是不知道我會來?」
他問。子言聽了,困窘點頭:「詩縈只說是阿泰的朋友,我沒料到會是你。」
「我倒是因為知道妳也會來,才來的。」
他平心靜氣地說完,又眺向熱鬧看台。子言低下眼,為自己的冷漠感到悲傷,她不想跟無情無義的爸爸一樣,可是,也因為如此,許多事物的單純與美好都不值得信任了。她長大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呢?柳旭凱又會變成怎麼樣的大人呢?
她突然好想看看未來的柳旭凱,一定是一個比她好上幾百倍的人吧!一定會比她更對眼見的事物深信不疑,一定比她更溫暖,比她更可愛,一定會是這樣的吧!
下午,阿泰說要去著名的鬼屋,會有人假扮成貞子等等各樣鬼怪出來嚇人的那種收費鬼屋。
詩縈一聽要去鬼屋,當場一百個不願意,但為了不掃興,心裡忍著沒說。
「你該不會以為女生會嚇得抱住你,才帶我們到鬼屋吧?」子言倒是虧得直言不諱。
阿泰顯得又心虛又緊張,連忙否認:「哪有啦!是因為網路上的風評不錯,才想來的!」
進入黑漆漆的鬼屋,光是可怕的聲光和特效就害詩縈怕得縮在子言背後,幾乎是閉著眼睛在走路。
誰知假扮的鬼怪一跑出來,子言反倒開心地扮起鬼臉追回去,完全把詩縈拋在腦後。
「子言!子言?」
詩縈的手抓不到子言,四周也沒有阿泰和柳旭凱的蹤影,慌張之餘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通道上摔一跤,害怕得爬不起來,情急之下都快要掉眼淚了。
「妳沒事吧?」有隻手拉住她,將她扶起:「往這邊走。」
「謝謝……」
她感激救命恩人的大恩大德,一步步跟著他徐緩的腳步走出去。離開陰森的鬼屋後才發現那個人是柳旭凱。
柳旭凱放開原本牽著她的手,怪起阿泰的莽撞:
「喂!就顧著玩你自己的,不用管其他人啊?」
「啊?怎、怎麼了?」
阿泰被責備得莫名奇妙,看看紅著眼眶的詩縈,正想趨前詢問,子言也出來了,大呼痛快:
「哇!好好玩,好想再走一次喔!咦?詩縈……」
當她注意到詩縈的一臉委屈,拍拍她肩膀,才叫聲「詩縈」,她終於忍耐不住,「哇」地趴在子言身上哭了起來。
「妳嚇到囉?對不起啦!我不曉得妳那麼怕,不要哭了,我等一下請妳吃冰,喔?」
「我的……我的鞋子……」
她抽咽著提起一隻鞋,難為情地縮了縮腳,原來剛剛跌倒的時候,把另一隻鞋子給掉在裡頭。
「我進去找。」
柳旭凱快步跑回鬼屋,和工作人員一起拿著手電筒,在地面凹陷的地方找到詩縈的鞋。
他出來的時候,阿泰正去買飲料,詩縈和子言坐在路邊行道樹下休息。
「來。」
他遞出鞋子,將它輕輕擺在她腳邊。詩縈在他彎身靠近的那幾秒中,緊張得羞紅了臉。
「呵!好像王子在幫灰姑娘穿玻璃鞋喔!」子言心有所感地笑道。
一句無心之言,讓詩縈和柳旭凱的視線對上,她還沒消退的紅暈瞬間加深許多,柳旭凱乾笑兩聲自謙:
「我不是王子。」
「那一定是騎士囉?」子言用問句的方式誇獎他,帶著俏皮的笑靨。
他接受了,不再反駁。
當他安靜低下頭,詩縈見到削薄的瀏海下一雙幸福的流光,伴隨嘴角上的漣漪逐漸擴散……擴散的……在不遠處一雙滯留不前的黑色球鞋輕輕觸了礁;她的落寞盡收阿泰眼底,阿泰雙手吃力捧抱的鋁罐結出水珠,冰冰涼涼地摔落,掉入那潭透明的思緒,又將滑開的波紋幽幽推了回去。
他們是一群悲傷的魚,以為自己不在水的心裡。
他們也是善解人意的水,深深感覺到魚的眼淚。
他們在台北火車站等車班來,等候的乘客不少,阿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座位,要詩縈去坐,詩縈不要只有自己舒服,想讓給子言,但是子言的手機這時候響了。
她先看看來電顯示,怔一下,徬徨片刻以後才走到旁邊按下通話鍵。
「喂?」
她發出乾澀聲音的剎那,柳旭凱望望她些微緊張的側臉緋紅了一片。
電話那一頭會是誰呢?在她心裡的那個人?他對那位素未謀面的人都有點嫉妒了。
「這好像是……海棠大哥第一次打電話給我呢!聽起來不像是你的聲音。」子言小心翼翼地說,依然不敢置信。
「不像嗎?」
子言想想,將手機更貼接耳畔,淒淒一笑:「其實也不是那麼不像,都是遠遠的,不管是在電話中,還是面對面的時候,海棠大哥都是遠遠的。遠遠的……只要我一走近,就會將我一把推開一樣。」
「我不會那麼做。」
「你會。」她的堅持頗為孩子氣:「所以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嗯?」
「你找我有什麼事?」
「你們放暑假了嗎?」
「嗯!」
「那麼,明天可以出來嗎?」
「咦?」
不會吧?不僅自動打電話給她,還邀她出去嗎?
「可以,可是要去哪裡呢?」
「看向日葵的地方。」他只是簡單地說。
一想到花那麼浪漫的東西,子言沒來由又覺得臉紅心跳。
「好、好!沒問題!」嗚哇!她幹嘛回答得這麼男子氣概啊?
「對了,子言。」
「是!什麼事?」
「我姐說,她在醫院看到妳爸在辦住院手續,我想妳可能不知道。」
住院?爸爸他生病還是受傷了嗎?她知道爸爸曾經因為工作過度而胃出血,這次也是老毛病嗎?
子言一回神,為自己剛剛擔心了那麼一下而生氣:「那個人的事已經跟我沒關係了。」
「住院不是小事。」
「反正一定又是胃不舒服吧!有那個女人照顧他,根本不用替他操心。」
雖然嘴上在賭氣,不過等她回家,看著在廚房忙著作飯的媽媽,還是於心不忍。
「媽,妳有沒有聽說爸最近怎麼樣?」子言佯裝漫不經心地邊放下包包邊問起。
「欸?」媽媽不懂她為什麼忽然關心爸爸的事,停下鍋鏟搖頭:「沒有什麼大事啊!怎麼了?」
「……有人在醫院看到爸爸。」
媽媽狐疑地轉身,和子言面對面。深怕自己會洩露擔憂的神色,子言嚇得自動錯開視線,立刻跑上樓。
「咦?子言?子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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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逃回房間,直接撲到床上,抓住枕頭,回想海棠的話以及自己無法徹底劃清界限的寡斷,子言痛苦地將臉埋進棉被中。
如果一個人的背叛是一夕之間的事,為什麼她做不到呢?
豔陽的光線曬在皮膚上都輕微灼痛,單是直視天空也不太能睜得開眼,今天,到底有多熱啊?
等公車的時候,子言後悔忘記帶件長袖外套來遮陽,太緊張了,昨晚沒睡好,一早又為了該穿哪件衣服而煩惱半天,連防曬乳也沒帶。
海棠倒是還罩著淺色的寬鬆襯衫,沒有紮進去,風來的時候幾近透明的布料會輕輕飄揚,看上去要把他整個人一起帶走似的。真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
他不怕熱,穿著長袖也氣定神閒,好想向他借那件薄襯衫喔!
公車來了,是台老舊的公車,經過凹凸不平的路面整輛車還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車上乘客不多,他們找個偏後的座位坐下後,子言有感而發地摸摸坐墊,看看貼在天花板的斑斕廣告:
「這好像是我第二次坐公車耶!第一次是在台北。平常都是騎腳踏車和搭我爸的車,很少有機會坐公車,每次看我們學校的學生搭校車,也好想坐坐看喔!」
她才停止自己的聒噪,就發現海棠的視線正棲憩在她臉上,有懷念,也有憂心,那些成分都被揉合在他輕柔的眼神裡。
「後來,都好嗎?」
連問候都這麼輕省。子言作出安然無恙的表情,說:
「爸爸搬出去了,我們還在適應,不過,習慣也是早晚的事吧!」
「院子的向日葵開了,我想讓妳看看。後來想到以前打工的那個農場,那裡的向日葵更多。」
「在農場嗎?」子言探探車外,附近還是熱鬧的市區,根本沒有農場的蹤影,想必還有一段路吧:「海棠大哥跑去那麼遠的地方打工嗎?」
「那時候剛出來,想離家遠一點,避免閒言閒語,順便整理自己的頭緒。」
他淡泊地告訴她,沒說從哪裡出來、閒言閒語是什麼,子言都明白,會心道謝:
「謝謝你帶我去。」
「還沒到呢!」
「那個地方對你來說一定意義不小,海棠大哥很重要的一段人生也留在那裡,你願意帶我去看,我很高興!」
下一刻,她的話讓他露出「真是人小鬼大」的疼惜笑容。
請讓我待在這樣的笑容旁邊久一點,再久一點就好。對於自己的告白不抱希望的子言,只能感傷地那麼祈禱。
聽寡言的他說話的時候,看他神情細膩的變化的時候,她都拼命祈禱著。
坐了將近半個鐘頭的車程,農場到了,在省道旁邊,放眼望去四周全是田野,只有幾棟小巧的矮房座落其中。
海棠帶子言經過一座蓮園,粉嫩的蓮花正盛開。然後他告訴她,那是育苗溫室,那邊是採花的包裝區,熟悉得好像前不久才剛來過。
最後他們來到餐飲部,普普通通的內部裝璜,農場主人在那裡,是一位四十初頭的男子,海棠喊他趙大哥。
他是一個好客的主人,一見到久違的海棠,二話不說就上前抱他一把,拍拍他的背,直怪他不常來找老朋友。
趙大哥個頭不是很高,但力氣大,黑黝黝的,眼睛一笑起來會彎成一條線。
「喔?我沒注意到你還有帶朋友。」稍晚他發現子言,「你女朋友啊」般地向海棠擠眉弄眼:「她是……」
「是朋友,她叫子言。今天想帶她來看向日葵。」
「哇喔!海棠可是第一次帶女生來看花的耶!叫子言啊?還在唸書喔?」
「要升高三了。」
「欸!那要趕快趁暑假好好玩一玩哪!快去快去!今天客人不多,你們慢慢逛,逛完來喝茶,我們有向日葵花茶,沒喝過對吧?」
他們暫別熱情的趙大哥,離開餐廳,走向向日葵種植區,那個日後對他們別具意義的地方。
子言一來到花田入口,吃驚的明眸睜得老大,癡迷的神情猶如孩子,直直望住眼前不見邊際的黃金花海,綻放著不輸給太陽的燦燦光芒,風一吹,陣陣推來的花浪好像會把他們捲入一樣。
向日葵花田,藍天,向日葵花田,藍天。再怎麼張望,就是那兩樣拼湊起來的畫面。
海棠輕輕走到她身邊,聽見她夢囈般低喃:「好漂亮,漂亮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要不要進去看看?」
他帶她走入幾乎和人一般高的花田中,子言看他襯衫下擺在深綠色的莖葉間翻飛,不自覺伸手拉它。
海棠奇怪回頭,她不安地吞吐:「好像會在裡面迷路……」
「不會迷路的。」
他伸出手,那隻曾經在火車上牽過她的手,子言緩緩將自己交給他。海棠指尖的重量才裹覆上來,她的心立刻感受到那道溫度,安安穩穩牽著她整個人往前行。
向日葵多到必須用手撥開來才有路可走,踩過一地掉落的花瓣和枝葉,彷彿漫步雲端。
「我們好像走在一個不是地球的星球上,上面只有天空和花。」
「聽起來好像很單調。」
「雖然明知道只有天空和花,可是這樣一直走呀走呀,還是很好奇會走到哪裡去。」
「擔心嗎?」
「不會,反正還是只有天空和花。不過這樣一直走,總是希望前方會有什麼在等著我們吧!」
他們穿過數不清的向日葵,時間,不知不覺在璀燦的花海中靜擺了,就連花的光合作用也在他們經過的那一刻悄然而止,她甚至懷疑地球是不是也不再轉動。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聽見自己略為急促的呼吸和鮮明的悸動,隨著他穩健的腳步越過走也走不完的美景。
恍若夢的邊境,是啊!終究是一場夢吧……
子言不由得抽回手,海棠狐疑地看她驀然打住步伐。
「怎麼了?」
「我……」她心虛地摸摸被曬到發熱的胳臂:「有點起疹子了。」
「給妳。」
其實並不嚴重,但海棠還是脫下那件長袖襯衫,她穿上以後,聞到一股屬於男生的香味,怪難為情的。
「要不要到那邊休息?」
花田中央有個瓜棚長廊,子言卻搖頭,往後拉開一小段距離,頑皮地將雙手背在身後:
「我們來玩猜謎吧!」
「唔?」
「我問問題。如果答案是『是』,我就往前走一步;如果『不是』,我就退後一步。」
「什麼問題?」
「對海棠大哥來說,我是一個特別的人,所以才會帶我來這裡,對嗎?」
他沒料到她會大方地問起自己的事,而猶豫一下。
「對。」
子言向前走一步,立定後繼續問下一題:「海棠大哥應該不討厭跟我在一起吧?應該說,和我在一起還滿開心的,對嗎?」
這一回他愣得更久,並且開始擔心她的問題會不會一個比一個更無法招架。
「……是的。」
子言再往前,瀾漫偏起頭:「這樣,代表海棠大哥喜歡我嗎?」
果真如他所料,她的問題猶如大斧,出其不意地直劈紅心!
他的黑色瞳孔浮現一絲痛苦,當昭然若揭的沉默在擁擠的花田膨脹開來,子言的右腳輕輕往後退一步。
「今天,你帶我到這裡,只是單純地要讓我看向日葵而已嗎?」
她似乎看穿了一切,海棠歉然鎖眉。子言注視著他好看的臉,慢慢又退後,寬大葉瓣的末梢擦過她手背,刺刺的痛。
「你直接告訴我沒關係,喜歡一個人並不丟臉,得不到對方回應的『喜歡』也不丟臉。我雖然不是超人之類的人物,可是還不至於沒用到聽不起一個答案。」
「那天,妳那麼拼命地說喜歡我,我很高興,那是第一次有女孩子說喜歡我,尤其對象還是我這種人,謝謝妳。原本就算只能跟過街老鼠一樣,安安份份過完這輩子就好了,但是妳卻對這樣的我說喜歡,是我作夢也想不到的事……」
他從未如此真誠地坦白,以致於深憂的眼眸盈著閃閃的光:
「然而,我卻不能回應妳的心意,對不起。」
她已經打定主意要很堅強很堅強的,沒想到淚水還是出乎意料的滾落,連她自己也嚇一跳。
子言笑中帶淚:「不用說對不起,是我自己要喜歡你的嘛!」
「子言,對於我的感情,我想,是妳想錯了。以後,等妳長大了,一定會遇到一個妳真正喜歡的人,而且那個人會比我更好,更有資格接受妳的感情。」
她一聽,驚忡地愣在原地,有那麼一剎那連呼吸都整個用力屏住!
「子言?」
「跟他們說的一樣……」她露出比剛剛聽見他道歉還要難過的神情:「媽媽也是,詩縈也是,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你不喜歡我不要緊,可是不要否認我的感情!別把我當傻瓜,連喜不喜歡一個人都分不清楚的傻瓜……」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我……年紀是比海棠大哥小,但是我不會永遠都停留在現在這一刻,從我遇見海棠大哥那天起,直到喜歡上你,我認為自己是因為變懂事了才喜歡你的。對於那個說出我喜歡你的自己,我覺得很驕傲。好不容易確定這份心情,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好像先前完全不會做的習題一下子解開了那樣。而你卻說那是錯的,不是真的,說我以後會遇到更好的人……」
她咬緊發顫的唇,揚起眉,淚眼汪汪地瞪視他:
「以後的事、以後會遇到什麼樣的人我才不在乎呢!對姚子言而言,遇見了海棠大哥才是最真實的事!我看見海棠大哥的好,那是連海棠大哥自己都看不見的!因為海棠大哥眼裡只有過去,根本容不下其他人的存在……」
子言的話毫不留情地一劍見血,他深深受傷了,就是從前兇惡父親的拳頭也從未傷他如此重。然而,他也覺悟到自己註定是無法走出過去,而傷楚地拳握起手:
「我的確是一個沒辦法活在明天的人,並不值得妳喜歡。」
「你看著我……請你看著我!請你好好看著我!我明明就在這裡,別把我當作不存在,不要說我的感情是假的!沒辦法活在明天也沒關係,只要好好活在現在就可以了,所以請你看著我!我喜歡你,真的好喜歡你,那個用自己的生命保護家人、又帶小貓回家、幫我處理傷口、在頂樓找到要往下跳的我、就算是比誰都還要艱難的人生還是很努力走下去的海棠大哥,我全部都喜歡!你說你沒有明天,可是我卻能夠看見未來的你。你會過得很好,會有自己喜歡的工作,還會交很多朋友,然後跟一位你深愛的女性結婚,最後會有一個比以前還要美滿一百倍的家庭……可是自己先放棄是不行的喔!你在這一刻決定放棄,就什麼都沒有了。明天不會放棄人,只有人才會放棄明天!既然你認為你什麼都沒有,就應該比任何人更不怕失去才對。就去走走看吧!去看看明天的你,我相信,一定會比過去的你還要幸福,當你回頭看,一定會為自己終於走到這裡而深深慶幸,一定會是這樣的!」
她邊掉著眼淚,邊教訓似地大聲告訴他。望著哭得淅瀝嘩啦的子言,她信誓旦旦的話語一字一句用力敲擊心坎,敲呀敲的,淚水不禁淌落下來了。
鹹鹹的,濕濕的,燙熱的。多久不曾有過這種感受了呢?他以為自己的眼淚在好些年以前就乾涸,有一部份的他是死去了。如今那直透心房的暖流停也停不下來,彷彿在告訴他,他還活著,還能走下去。
子言漸漸平靜,用手背擦掉臉上亂七八糟的淚痕,拉開笑臉:
「謝謝你費心帶我來,不過我想回去了,自己一個人回去。那麼,我要問最後一個問題了!」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相隔一段不算近的距離,中間開滿向日葵,溫柔地將他們包圍起來。
「海棠大哥看著姚子言的背影,會有那麼一點點、一點點的難過嗎?」
他不明白她的問題,而子言這一次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穿著白色涼鞋的腳自動往後退一步。
她笑一笑,轉身跑進那一片花海。
黃綠相間的浪潮轉眼間就吞沒她穿著素色洋裝的背影,那背影在他的視野「唰」得化作小點,是她所說的「一點點、一點點」,小得一如種子,在他心裡竟逐漸發酵擴大,龐然無邊。
猛然驚覺之際,曾幾何時那一份深藏的情感已成海,已成海。
子言這輩子從沒這麼賣力地跑過,她一口氣從種植區衝回趙大哥的餐廳,踉蹌地在門口停住,彎著腰拼命喘氣。這時,發現身上還穿著海棠的襯衫,心想再拜託趙大哥物歸原主好了。
將襯衫脫掉的時候,不意,口袋那裡露出某樣東西的一角,就快要掉出來。子言將它拿出來看,是一條女用手帕。
上面用簡單線條繪出一輪太陽,四四方方平摺起來。
她第一眼就想起那是自己在那個院子硬塞給海棠的手帕。
「一直帶在身上嗎……」
趙大哥發現門外怔怔佇立的子言,高聲詢問:「子言喔!妳要回去了嗎?」
「我去找海棠大哥!」
她抓緊手帕掉頭又跑,途中掉了那件襯衫,踩著不穩的腳步趕緊將它抱在懷中,再次衝入花田。
子言才離開不超過三分鐘,海棠就趕到。趙大哥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他,一陣莫名奇妙。
「子言……子言來過了嗎?」
「是來過了,不過又說要去找你……你們兩個在幹嘛啊?」
他正想走,又注意到櫃台的監視器,其中裝在花田另一頭的攝影機拍到其他客人的蹤影。仔細一看,竟是曾經同在看守所待過的流氓之一,是其中長得最壯碩的那一個,他和幾個不像善類的男女一起進到園區來了。
海棠立刻想起當初他的罪名之一是強暴國中女生,心頭一寒,迅速返回花田。
快步穿越叢叢花浪的時候,那些美麗植物擦磨得他的皮膚發疼,甚至割出斑斑血跡。心急如焚的奔跑中,多年前放學回家,一推開門所撞見那不堪的一幕,瞬間湧上腦海。
殘暴的父親強壓不斷哭喊的姐姐在地上,粗魯的手將她衣褲扯下,而他看著一屋子的凌亂以及姐姐額頭上被撞傷的血跡,就什麼也不能思考了。
直到如今,有時還會從姐姐悽慘的尖叫聲中驚醒,責怪自己當時為什麼不能早一點回家。
如果他今天沒能及時趕到,子言也會遭遇到相同的事嗎?要是那傢伙出手傷害子言一根寒毛,就算要他再回到看守所,他也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海棠朝漫漫園地張望,四萬朵的向日葵能輕易淹蓋一切,除了花還是花,要找一個人都變得困難重重。
『你看著我……請你看著我!請你好好看著我!』
依稀,海面上的風將她清脆的聲音傳送過來。他從沒好好注視過那個女孩,反正人世無常,親愛的人似乎特別容易失去啊!眼睜睜看著一生可憐的母親在病榻嚥下最後一口氣的那一天,他就決定不再讓自己擁有會害怕失去的人了。
那個穿著無袖洋裝、馬尾在棕黑色花蕾上飄呀飄的女孩,他並不奢望擁有,過多的幸福總讓人不安,深怕無法承受失去的傷痛。
子言漫無目標地回身,望向不遠的花田間海棠正不住喘息的身影,愣一下:「海棠大……」
然而,他明明不曾擁有,為什麼還有失而復得的喜悅和哀傷?
一道重量衝向她,才一眨眼,子言已經埋在他臂彎裡。
「痛……」
他抱得有點用力,沒聽見子言微小的唉叫,只是緊緊將她擁抱。子言不知所措地圓睜雙眼,傻傻的,不敢呼吸。為什麼他看起來好像非常擔心?為什麼他會這樣抱著她?為什麼……她會覺得這個人是喜歡自己的?
「你的……衣服掉了……」腦子一片空白,這是她唯一能擠出來的話。
「誰管衣服。」
那是他第一次任性回話,埋在她耳後的蕭瑟嗓音彷彿還微微顫抖,不一會兒就被花田流竄的風吹散。
但是他還抱著她,動也不動地留在這裡,哪兒也不去了。子言任由自己被他攬在懷中,使不出什麼力氣,只覺得貼靠著的心跳和體溫好舒服。
「會難過。」
「咦?」聽見他突然吭聲,子言一時不解。
「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妳錯了。會很難過,妳的背影……讓我很難過。」
於是,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暖了,也酸了,怎麼現在想哭的人反而是她呢?
「原來我也能讓你難過啊……」
聽見她藏在肩窩上的咕噥,海棠稍稍離開,將她的影像深深烙在心頭那樣地端詳子言,直到她都不好意思。
他一抬頭,眺向往這邊走近的人影。
「對了,海棠大哥,你為什麼會……」
子言才問到一半,嘴馬上被摀住,海棠將她一把拉下去!兩人藏身在向日葵底部,頭上茂密的枝葉和花朵將他們隱密地覆蓋起來。
子言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還想開口問,海棠示意她安靜地看上面。不多久子言就見到上次遇到的痞子,正和同伴聊著低級的笑話經過他們前方。
海棠和子言不作聲響,等那一群人吵吵鬧鬧地遠去,這才安心。上次那些流氓動手打傷海棠的舊恨記憶猶新呢!
「海棠大哥明明什麼事也沒做,為什麼他們老是要找你麻煩呢?」
子言一提起還是有氣,海棠卻對她柔柔一笑:
「他們只是嫉妒罷了,大概是因為我看起來很幸福的樣子。」
金色陽光曬出他若隱若現的透明輪廓,夏天,紮紮實實地到了。
子言於是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看見自己暖洋洋的倒影:「那麼,我在你的幸福裡面嗎?」
他凝視她許久,由於不擅長說動聽的言語,連回答都只有清淡的八個字。
「傻孩子,妳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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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不一定有幸福的結果;但,每一幕幸福的畫面,一定是因為愛的緣故。~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3:20
【第十二章】
他送她回家的路上,交談的話不多,有一句沒一句,彷彿兩人剛認識不久。子言倒不介意,因為該說哪些話,她也毫無頭緒。情緒好複雜,很緊張、很難為情、當然也很開心,亂糟糟地在她心中暴走狂竄。她必須盡量看著公車窗外,努力壓抑,才能不讓他察覺到她是如此坐立難安。
走在回家的小路,同樣的一條路,今天看起來有哪裡不同,變得可愛了。子言忐忑不安地跟隨他放慢的步伐,他好像什麼都沒在想,又好像想得非常深入,整條路只有他們交錯的腳步聲相應和。子言悄悄打量海棠擺在褲袋旁邊的手,好歹,牽個手啊!會太孩子氣嗎?
「妳家到了。」他站住。
「咦?」
她狀況外地抬頭,喔!真的到了,這麼快就走到了……
「謝謝你送我回來。」雖然沒做什麼,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可是我好喜歡你送我回家的感覺喔!
「快進去吧!我看妳進去之後再走。」
子言依依不捨走了兩步,又回頭:「對了!海棠大哥,要不要到我家坐?」
她神來一筆的提議害他反應不及,子言接著笑道:「我媽應該在家。記得我上次說過,她一直很想當面謝謝你。要不要進來?」
他逡尋她天真的笑臉,想了想,當真應允了:「好。」
子言滿心歡喜地開門,很有元氣地報告:「我回來囉!」
「子言嗎?」
樓上馬上響起媽媽的聲音。自從知道女兒跟海棠一起出門,她就一直緊張兮兮地注意子言的回家時間,現在才四點半,幸好不算晚。
「你們今天……」
子言的媽媽踩著階梯快步下樓,一見到海棠出現在客廳,登時在樓梯上倉促打住。
「妳好。」他從容頷首。
子言的媽媽訥訥回禮,子言一面擱下背包,一面興高采烈地說:
「我請海棠大哥進來坐,媽妳上次不是說想跟他道謝嗎?」
「呃……對。」她勉強堆出職業笑容,下樓,招呼海棠坐:「好久不見了呢!聽說你今天帶子言去看向日葵,這個季節去一定很漂亮吧……啊!家裡沒什麼飲料了耶……」
子言才剛撿好位子坐定,聽母親這麼一說,又發現她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於是輕快起身:「那我去買吧!海棠大哥,你想喝什麼?」
「果汁。」這一回他沒跟她客氣。
「好!我馬上回來。」
等到子言蹦蹦跳跳地出門去,子言的媽媽才若有所思地定睛在海棠身上。他配合了她將子言支開,他從以前就是一個很懂得察言觀色的孩子,因此,子言的媽媽感激地微笑:
「雖然認識你也不算短的時間,不過,和你坐在客廳聊天,好像還是第一次。」
海棠瞥瞥右手邊他常去的書房,頗有同感地彎起嘴角。
「老師,妳要跟我談子言的事嗎?」
子言的媽媽原本還在思索該怎麼起頭,沒想到他先單刀直入地進入正題。
「你都知道啦?也對,你平常雖然話不多,可是看在眼底的東西可不少。我自己也沒想到有一天會以一個母親而不是觀護人的身份,來找你談話。」
「我在今天以前,也從沒有想過要造成妳的困擾。」
他歉然回話,子言的媽媽笑出聲:「說困擾就太嚴重了,我只是以一個母親關心子女的立場,想問你一些事。海棠,之前你提到的那位『好人』,就是指子言嗎?」
「……很抱歉那個時候沒有說清楚,當時我認為我們不會有見面的機會。」
「沒關係,我反倒要謝謝你,謝謝你讓我了解到子言是一個很棒的孩子。」
一提到子言,他臉上淡漠的線條就變得柔和許多,默默認同她的說法。
「海棠,我們不算陌生,就直接問你了。我聽子言說,她喜歡你。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眼前這位婦人只是一位普通的母親,會擔心普通的事情,還會以普通的眼光看待來歷如他的人。他向來尊重她,也喜歡這個婦人,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增加她的煩惱。
可是,他已經不願再逃避了。
「很喜歡。」
「嗯?」
子言的媽媽一開始還不確信自己聽見什麼,海棠吸一口氣,又說了一遍:
「我喜歡子言。」
「……」
儘管做了所有的心理準備,她還是露出錯愕的神情,有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老師,妳不贊成對嗎?」
半晌,子言的媽媽從頹然的姿勢抬起頭,意味深長地將他打量許久,才困惑地提出疑問:
「我在想,無法寬恕人的你,能夠愛一個人嗎?」
他雙手一握,當下有語塞的難堪。
「沒辦法原諒你父親和你自己,海棠,你要怎麼好好去愛一個人呢?」
他微微張了一下口,又放棄地閉上,單憑現在的他無法反駁這個問題。
子言的媽媽顰起眉頭,輕輕嘆氣:「老實說,我很擔心。」
「我不會傷害她。」
「你不會,我卻害怕子言那孩子會因為你而受到傷害。」
她終於說出內心的顧慮,海棠還來不及會意之前,子言回來了!
她愉快的聲音和手上拎的塑膠袋嘩啦啦地打破客廳沉寂。
「我回來囉!今天便利商店好多人喔!我不知道你喜歡喝什麼果汁,就幫你買柳橙汁。」
子言將買回來的飲料一罐罐從袋中拿出來,再一罐罐擺在他們之間的桌面,把方才緊繃的一問一答也中斷了。
後來,海棠並沒有待太久,說了一些今天去看向日葵的事,將那瓶柳橙汁喝完,便起身告辭。
「我送你出去。」
子言不管媽媽會有什麼反應,三步併作兩步地跑出門。海棠站在她家門口外的街道,輕聲要她回去:
「到這邊就可以了,快進去吧!」
「嗯!」她點頭,卻還是不進去。
「我看妳進去。」
「啊!對了,手帕!」她掏出那條繪有太陽的手帕,塞回海棠手中:「說好要給你了,你收著。」
「好。」
「那個……海棠大哥……」
「什麼?」
現在的她,不似稍早以前在客廳那麼快樂,那些高昂的情緒像是夏季熱鬧的風吹過,透明的瞳孔宛如深秋,鋪了一地的綢繆。
「當我知道你把我的手帕帶在身上的時候,我高興得不得了,怎麼說呢……一想到自己是被喜歡的人放在心上的,真的很高興。我知道海棠大哥有一段痛苦的過去,要讓別人走進你心裡並不容易,需要不小的勇氣。因此,為了獎勵那份勇氣,我會好好的,你會看見我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他轉為驚訝。
「可是,為了負起這個責任,我需要的勇氣也不少,只要海棠大哥能看著我,一直看著我,我就有自信走下去。是我自己喜歡你的,沒有人支使,以後,如果我不喜歡你了,就會讓你知道,不用別人的指點。」
難道她聽見他們的對話嗎?還是,她其實敏感得察覺到他和媽媽的顧慮,只是不說而已。
「所以,能不能請你答應我,如果以後決定要分開,也不要是因為別人的關係才放棄。我也能答應你相同的事,這是約定!」
海棠以為年紀輕輕如她,談起戀愛總免不了天真了點,然而她卻比預料中還要懂事。或許她帶他回家也是別有苦心,希望媽媽能接受他,希望媽媽能放心。若是因為父母的離異所磨練出來的人生,也未免過於悲哀了些。
他用小指勾住她舉起的手,定下契約般地勾勾手。子言這才笑顏逐開。
「妳比我還會杞人憂天呢!現在的我……根本沒辦法想像以後不會喜歡妳。」
他將他們的手拉近,子言跌一下,栽進他胸口,感覺海棠溫熱的唇輕輕啄過她臉頰。
時間洪流彷彿為了這一刻而靜止了零點零一秒,她真的那麼感覺到。
海棠離開她身邊,子言卻還傻氣佇立,西下的日落斜斜照進這條平靜巷道,暖暖嫣紅了她青澀的臉龐,而他的眼眸溫柔而笑,彎成了橋。
為什麼很幸福很幸福的時候,又會擔心它有一天會消失不見呢?
能不能一直很幸福?
這樣的願望,怎麼連我自己都覺得是奢求?這樣的想法不是太寂寞了嗎?
深夜,讀到一半的課本上,子言在空白的地方寫下一些感觸。盯著那些淡淡愁緒的字句,她闔上課本,趴在上頭,出神凝望今天和海棠出遊所帶的背包還安穩地掛在衣架。
她想起那輛公車上的拉環跳舞般地不停搖晃,想著炙熱陽光曬在皮膚上的點狀刺痛,想著自己在花田中央的哭泣,想著他說到「幸福」兩個字聲音裡的柔煦語調,想著臉頰上那個出其不意的吻,是溫暖的洋流,從她整個人滿了出來,流呀流的,又回到那片金黃色的海。
他們都曾經深刻感受到幸福的那片海,夏天一過就不在了。
「我吃飽了,先走囉!」
今天是返校日,子言草草解決掉鮮奶和吐司,抓起書包就騎車出門。
現在去學校是有點過早,不過她實在興奮得安靜不下來。
「姚子言,十六歲,第一次交男朋友了!」
她又羞又開心地哇哇叫,腳踏車也愈騎愈快,心想一定要趕快把那些事都告訴詩縈。車子順暢地衝進校園,她跳下車,踏著輕快腳步跑到教室,一開門,教室還空曠曠的。
這片空曠讓她有稍微沉澱下來的空間。子言吐口氣,將書包擺在座位,無事可做地閒晃一會兒,決定先將黑板擦過一遍,再把鋪上一層厚重粉末的板擦拿去機器裡打一打。
「不是很乾淨耶!」
她靈機一動,到講台抽出導師用的藤條,拿著三個板擦到窗口,正準備揚手一揮,沒想到底下的雜草空地竟然有人在!
子言連忙收回板擦和藤條,往下一看,那不是詩縈和阿泰嗎?
「你說還是不要,是什麼意思?趁暑假結束前再出去玩不是你說的嗎?」詩縈追問。
他們竟然已經要好到可以在暑假相約出去玩囉?子言因為自己後知後覺而感到有些受傷。
阿泰抱歉地搔搔頭,不怎麼有精神:「對不起,我覺得……我還是沒辦法。」
「什麼沒辦法?」
面對她困惑的純稚表情,阿泰苦笑一下:「沒辦法假裝妳是因為喜歡我才跟我出去的。」
什麼什麼?子言將身體探出去一點,詩縈臉上隨即泛起被一語道破的窘紅。
「其實我知道,妳會答應和我做朋友,是因為旭凱的關係吧?因為我常常跟旭凱在一起嘛!」說到這裡,他仍舊俏皮笑著:「不過,我不覺得是我被妳騙了還是利用之類的。在我向妳告白的時候,就知道妳喜歡的人是旭凱。雖然知道,我還是想試試看,也許當旭凱讓妳失望的時候,我就會有機會了。」
阿泰都知道嗎?詩縈、柳旭凱、子言,這麼難解的習題他都知道了?
詩縈沒有否認,她只是緊緊咬著唇,低下頭,眼裡閃爍淚光。
「妳不用勉強假裝對我有好感,我沒有忘記我們說好要先做朋友。」阿泰揚起一個更大的笑容,一派輕鬆地為她打氣:「妳喜歡旭凱,有需要我幫忙的話儘管說!那傢伙很鈍,沒有人在旁邊幫忙煽風點火的話,他是不會知道的。所以,別客氣!」
他用力乾笑兩聲,詩縈默默抬起眼,看向他可愛的單邊梨窩,只是看著。這一次阿泰讀不出她臉上浮現的思緒,只好收起無謂的笑臉。
「那,我先走了,下次如果要出去玩,再找大家一起去吧!」
「下次?」這句話似乎引起她的格外關注,還沒吭過聲的詩縈抱著希望反問。
「是啊!反正當朋友的效期是可以無限長的,不管是開學以後、畢業以後、甚至十年以後,不管是什麼時候,需要幫忙就說一聲吧!當然出去玩也一樣,這就是做朋友的好處呀!」
他說著說著又打起精神來了,哈哈大笑幾聲,最後才對詩縈說他不趕快回教室不行。
子言五味雜陳地目送他離開,不由得同情起阿泰了。而說時遲那時快,子言捧在懷中的一個板擦滑出她胳臂,她張大嘴,眼睜睜看著板擦應聲掉在詩縈腳邊的雜草上。
詩縈收回放遠的視線,狐疑地拿起板擦,仰起頭,撞見樓上窗口因為躲藏不及而笑嘻嘻的子言。
學校舉行朝會,升上國旗,子言偷瞄隊伍中乖乖跟著唱國歌的詩縈,看上去是沒對她偷聽的事生氣,但是阿泰的話也沒能讓她釋懷。
朝會結束後便進行全校大掃除,子言和詩縈分配到擦窗戶的工作。她們站在教室外,手邊堆著髒抹布和舊報紙,子言拿起穩潔朝玻璃噴了三四下,當白色泡沫往下流,她們不約而同地開始動手。
「阿泰他……好像真的很喜歡妳。」
子言試探性地起頭,詩縈專心擦拭玻璃上霧濛濛的地方,「嗯」了一聲。
「詩縈,我問妳喔!妳真的為了柳旭凱,而利用阿泰嗎?」
詩縈停下動作,沉吟片刻,才又繼續把玻璃上的污點仔細抹去。
「一開始,我是想試著喜歡別的男生看看,總不能老是喜歡著一個不喜歡我的男生呀!我一開始真的只是這麼想。後來,阿泰把我介紹給柳旭凱認識,那算是我第一次跟柳旭凱正式交談,第一次被他認真地看在眼裡,我在高興之餘,把那些本來想丟掉的暗戀心情都記起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會找藉口和阿泰見面,這樣我就可以再和柳旭凱說話。妳一定認為我很卑鄙吧?」
「我……」
子言也說不出一句答腔的話,感觸很多,偏偏無法一語道盡啊!詩縈離開她身邊,繞進教室,動手擦起窗戶的另外一面。
「我從小心臟就不好,只聽說裝完人工瓣膜後起碼可以撐個十幾年,可是沒有人告訴我十幾年過了以後會怎麼樣。我一直很害怕,總覺得自己隨時都會走,不能和一般人活得一樣長久。本來連告白信都不打算給柳旭凱的,將來的人生都這麼不確定的我,哪有什麼資格跟別人談戀愛呢?後來我對自己說,就當作給自己來過這個世界一遭的紀念,不管他會不會接受,那封信就是我給自己的一個紀念。」
子言聽得心上一酸,趕忙別過臉,詩縈好討厭,不要說那種話啦!對面的詩縈吸了吸鼻子,眨眨潤紅的眼睛,賣力地重覆擦窗動作。
「跟柳旭凱說了一句話,就會想再說第二句、第三句,仗著阿泰會讓我予取予求,變得貪得無厭起來了,有時候也很討厭這樣的自己。所以子言妳啊,真的讓我又愛又恨的。」
「啊?我?」她從窗縫中探頭。
「妳是直腸子嘛!想什麼就去說、去做,根本就沒有耍心機的能耐。」
「妳這是在誇我還是損我啊?」
「呵呵!所以才說我對妳又愛又恨哪!」詩縈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坦然一笑:「說起來,我反而得謝謝阿泰把事情說破呢!不好好跟他道歉是不行的。」
「我陪妳?」
「不用啦!妳在,我想說的話會說不出來。我想,先想清楚應該對他說什麼,怎麼說才不會害他太難過,然後找個時間和阿泰談一談。但是呢,子言,我之前告訴妳阿泰是很好的人,那沒有騙人喔!我真的認為他很好,只是,我大概就是無藥可救的死心眼吧!」
詩縈說到最後,為自己無奈的感情又掉了一兩滴眼淚,子言只能隔著乾淨的玻璃心疼她的脆弱。這時秀儀拿著掃把走過來問起暑假作業寫完沒有,子言機警地拿起穩潔往才剛擦好的窗戶一噴,對面詩縈那張傷心的面容一下子化為白色泡沫。
童話中的人魚公主是帶著一段得不到回應的戀情,縱身躍入大海,變成海沫。
就連童話也不一定全都是幸福快樂收場,更何況是現實世界呢!
「啊!結果沒說到海棠大哥的事。」子言去車棚牽車的時候才驚覺到。
她在放學路上騎車拐到海棠的工作地點,那是社區型的電梯別墅,地點稍遠。海棠和原班人馬的工地大叔們一起換過一棟又一棟的大樓,像游牧民族。
海棠正在搬運長長木條,一抬頭,發現子言牽著腳踏車安份地站在外面。
他將那些木條從肩上卸下,一面脫掉手上的麻布手套,一面走向她。
「怎麼來了?」
「只是突然想到,你不用管我,我等一下就走。」
是因為詩縈和阿泰的事,讓我突然很想念你,如此而已。
海棠正想詢問工頭能不能休息一下,這時認得子言的那位工地大叔發現他們,已經粗聲粗氣地下達命令:「喂!要在這裡談情說愛的話,通通給我戴上安全帽!」
安全帽?
她不解地看海棠走到一旁拿起一頂跟他頭上戴的一模一樣的帽子,當場傻眼。
「一、 一定要戴嗎?」
「這裡才剛施工,很多東西都沒固定好,還是小心一點。我幫妳戴。」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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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言可憐兮兮地逼自己接受那頂黃得俗氣的安全帽,望望正幫自己上扣環的海棠,迷人的臉上清淡得有過一絲笑意。
「很好笑嗎?」
「很可愛啊!」
想也知道那是安慰人的,不過她還是甜甜給他一個回禮。
海棠帶她瀏覽大樓的內部,除了水泥的顏色,還有裸露的紅磚,以及數不清的木頭支架在上面縱橫。
「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連說話都有回音呢!」
子言看得脖子發酸,轉而對海棠興致勃勃地提起:
「我啊,一直記得海棠大哥畫的一棟房子喔!」
「我?」
「嗯!房子前面有小花圃,車庫在地下室,一樓是挑高的,廚房和餐廳就設在一樓半的空間上。上到二樓的樓梯隱藏在牆壁後面,然後到三樓以後,陽台外面還騰出一小片空地,有小池糖和種花草的地方。雖然不是什麼大豪宅,可是第一眼看見就好想住進去呢!」
他看著她在髒灰的空間比手畫腳,清楚描繪出那間屋子的細節內部,覺得感動。很想告訴她會為她蓋出那麼一棟房子,不過他不是自不量力的人,只能輕輕說:
「我幫妳把那棟房子保留起來,那張設計圖不會給其他人使用。」
於是,子言綻開純真而燦爛的笑容,好像得到很棒的禮物!她從書包拿出路上買的麵包,和海棠坐在外面台階,遞給他。海棠順手將麵包剝成兩半,又將一半遞還給子言。
子言慢慢接過麵包,盯著那半圓形狀,莫名的害羞和高興。一人一半耶!以前她總認為和男生分著食物吃是一件很噁心的事。
海棠看她淨是瞪著麵包卻不動手,恍然大悟:「妳不吃麵包吧?」
「沒有!我要吃!」深怕會被搶走般,子言趕緊在上面咬下一大口。
他們並肩將麵包吃完,感覺又回到初相識的日子。子言細細回想那些點滴,還是不一樣了,記憶中的那些人都在,但就是不一樣了,連她自己也不是去年冬天的那個姚子言。
「心情不好?」
海棠察覺到她失落,子言猶豫片刻,把詩縈和阿泰的事告訴他,然後對著萬里無雲的藍天,說起自己的感觸。
「雖然老師早就告訴我們,起起落落的人生才精采。可是,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呢?平平順順地走難道不好嗎?總覺得好不容易柳暗花明,可是又好像有什麼暴風雨要來了。為什麼會有這麼討厭的預感?一直順心如意地生活,一樣可以過得很快樂啊!就是啊!一定會比起起落落還要快樂得多吧!」
聽她一口氣自問自答地講完,海棠頓時覺得這孩子真討喜。他以過來人的身份回答,含著慶幸的嘆息:
「是為了學會珍惜吧!」
「什麼?」
他說著,也想起了子言的媽媽:「不曾失去的人,不會懂得珍惜擁有過的。雖然是起起落落的人生,可是因為珍惜的心情,擁有過的東西一定是比順遂的人生還要來得豐富寶貴,是對比。我想應該是這個意思。」
子言聽完,拿著一雙明澄的眼睛看住他:「但是對於海棠大哥,我才不想先失去,再去學會珍惜呢!你放心,我現在就很珍惜你啦!」
她竟然說出了那麼男孩子氣的話,害海棠一時好想發笑。他轉過頭硬是忍住,無意義地去看旁邊堆砌的磚頭。子言兀自拿出記事本,翻了幾頁,又問:
「對了,海棠大哥哪幾天的這個時候不用工作?我去你家找你好不好?老是跑來這裡打擾你工作也不是辦法啊!」
「星期一和星期五。」海棠猜測,她是不是不太想回去那個家?子言再大方,也不像是不懂得矜持的女孩子,因此他接著補上一句:「要來的話,就把書包一起帶來。」
「咦?為、為什麼?」
「妳高三了吧!應該要把心思放在念書上了。剛好我一個家教停掉,可以教妳。」
「……是。」
不知道為什麼,面對海棠她就是沒辦法說「不」,海棠在某些方面還挺具威嚴性的。
這時海棠的手機作響,他走到一邊去,子言發現時間不早了,脫下那頂俗氣的帽子,再瞥瞥正在專心講電話的海棠,有些洩氣。人家才不是為了要念書才去找你的啦……
不過,這樣也不賴,只要能跟海棠在一起,就算是念書也會變成有趣的事吧!
神啊!請讓這樣的日子一直下去,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的。
她這麼在心底祈求,然而……
「子言。」
她聞聲側頭,海棠正放下手機,神情凝重。
「妳知道妳爸住院的原因嗎?」
她不懂為什麼周圍的氣氛無故緊張了起來:「媽、媽媽打過電話,爸爸說他只是例行性檢查而已,因為他以前開過刀……怎麼了嗎?」
那是她小六的時候,爸爸因為胃出血而住院,後來安排開刀,當時她不曉得開刀的原因,只知道開完刀,爸爸就會好起來了。
很多時候我們以為已經雨過天青,縱然她在心底那麼誠心地祈求過長長久久,然而暴風雨依舊說來就來,柳暗花明的日子只是轉眼之間而已。
在告訴子言實情之前,海棠還於心不忍地遲疑良久,最後也只能給她一個簡短的總結:
「是胃癌。」
子言木然地呆住,好像那個名詞不在她的字典中,從沒聽過,需要費些工夫將它吸收進去才行。
「我姐說,檢查出來的結果,是胃癌末期。」
她維持著難以相信的神色,緩緩垂下眼,對著敞開的書包不知所措。
「子言。」
子言聽見他喚出自己的名字,受驚抬頭,流露出赤裸裸的恐懼。
「妳媽一定還不知道這件事,快回去告訴她。」海棠溫柔觸撫她失了血色的臉,在她背上輕拍一下:「快回去,我晚一點再打電話給妳。」
那一拍似乎奏效了,子言回過神,使勁點頭,匆匆收好書包,急急忙忙地騎車回去。
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媽媽也是嚇一跳,當下撥打爸爸的手機,卻是關機狀態。
子言等著媽媽接下來會怎麼辦,誰知媽媽單手緊握餐桌桌緣一會兒,在天人交戰中作出決定。她試著輕鬆地安撫子言說:
「聯絡不上也沒辦法,明天再試試看好了。晚餐想吃什麼?我沒有煮耶!」
那一刻,子言發現母親藏在微笑中的一縷倦容,她忽然什麼都明白了。面對背叛自己的丈夫,還要求她關心他的生活是多麼殘忍。媽媽不是偉人,在孩子面前所表現出的冷靜和寬容,這背後到底經歷多少掙扎及壓抑,只有媽媽自己知道。
這一切都是爸爸害的。
「就算妳不打電話給爸爸也沒關係喔!」她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在發抖:「就算妳和爸爸不相往來,我也是站在媽媽這邊的。所以,媽如果不想和爸爸聯絡,那就不要聯絡了。」
「子言……」
女兒說出義氣相挺的話語,讓她不自覺濕了眼眶。
三天後,子言的媽媽還是打了電話過去,把情況都問清楚,約了時間到醫院探望已經分居三個月的丈夫。
她是帶著一臉愁容回來的,在電話中簡單告訴大女兒爸爸的情況,等子言回家又重述了一遍。
「妳記得爸爸以前開過刀嗎?其實那時候就已經發現癌細胞了,動了手術把一部份的胃切除,以為沒事,最近才發現癌細胞又開始擴散,而且轉移到肺部。」
子言冷靜聽完那一句句不樂觀的描述,問了一句:「……會死嗎?」
媽媽愣一下,子言淺淺顰起眉頭:「這樣,會死嗎?」
媽媽哀傷躊躇,避開子言眨也不眨的目光,並不打算回答那個問題:「子言,要不要去醫院看爸爸?他一直問起妳們的事,好像很想見見妳們。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醫院吧!」
「……不要。」
「子言?」
「我為什麼要去看他?反正有那個女人和那個小孩在,為什麼還要我去看他?」
「他是妳爸爸啊!」
「是他先選擇不要我們的!我才不管他會怎麼樣呢!」
「萬一來不及怎麼辦?」
子言的媽媽在激動的爭論中不小心脫口而出,看著子言嚇得住口,她自己也怔住了。
「子言,媽媽是說……」
「我不想聽!」
子言抓了書包就往外跑,連腳踏車都忘了騎,她是一路頭也不回地跑到海棠家。
海棠來開門的時候,子言喘得幾乎站不穩。
「我來……來寫功課了……」
他訝異地扶她一把:「妳跑來的嗎?」
海玉在家,見到子言,熱絡地請她進屋子坐,順便把正在吃晚餐的小弟趕回房間。海玉喜歡子言,應該說,只要有人能夠打開海棠的心房,她都會喜歡。知道他們兩個在交往,海玉顯得十分高興。
「我會跟安娜出去看電影,小弟會在房間念書,我已經命令他不准出來當電燈泡了,你們好好用功吧!」
巴不得早點讓他們獨處,海玉隨便打扮一下就出門去。
子言喝光兩大杯的白開水,這才恢復過來。她乖巧地拿出作業簿,認真作起上頭習題。
海棠觀察她不尋常的安靜,不發一句怨言,前幾天要她帶書包來的時候明明還是一張苦瓜臉。
「妳怎麼了?」他教完第三題的時候,開口問。
子言一度停住原子筆,又繼續書寫算式:「剛剛跟媽媽吵架了。」
「為什麼?」
她第二次擱下手,倒抽一口氣,勉為其難地說:「她要我去醫院看我爸。」
「妳不去嗎?」
「那個人早就跟我們沒有關係了,為什麼要去?」
「這次的情況不是很好吧?還是去看看。」
「不要!那是他的報應!就算他死了……」
她的嘴一觸及到那個忌諱的字眼,立刻住口,恓恓惶惶地和海棠不捨的目光交接後,子言起身閃躲:
「我去洗手間。」
她將自己關在廁所,燈也不開,靠著門,媽媽和海棠逼人的催促在黑暗中清晰許多。
那幾度脫口而出的「死亡」,無以名狀地化作一股寒意直爬背脊。
『他一直問起妳們的事,好像很想見見妳們。』
然後,媽媽那句話又讓她僵硬的身體暖和起來了,暖上眼眶,融成一顆顆滾燙的淚滴。
子言順著門滑下,緊緊閉上嘴,不讓自己吭出聲。這孤獨是如此洶湧而來,她只能將所有無助埋進膝蓋裡。
海棠站在外面,聆聽裡頭偶爾藏不住的抽咽,隔著一扇門就這麼陪上好一會兒。
想來,她真的和自己非常相像,就連情不由衷的憎恨也幾乎如出一轍。有時候看著她,就好像看著另一個自己。
心,會有撕裂的痛。
「子言。」他終於動手敲門:「子言,出來吧!」
大概經過一分鐘吧!子言終於主動打開門,壓低著頭,可以見到淚痕猶新的臉。
「難過的時候不用忍啊!」他體貼提醒。
不說還好,子言先前拼命按捺下來的情緒剎那間決堤,淚水開始撲簌掉落。
她張開雙臂,撲進海棠胸口,忍不住痛哭失聲。他擁著她,不發一語。
當年他強迫自己忍下來了,那些無以宣洩的怨恨、那幾滴脆弱的眼淚,都忍下來了,卻鑄下不可挽回的過錯。
如果他未來的人生還有那麼一點意義,讓子言能夠走上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讓她從此可以變得很幸福,那就是他存在的意義。就算她的幸福將會與他相距甚遠也不要緊,對他而言,是一種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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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孕育恨意的種子,因為怒火的烘烤而碎裂成片;有時,它也是儲存在根部的水分,好讓生命有滋潤重生的一天。~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4:09
【第十三章】
醫生評估過癌細胞擴散的情況,並不建議開刀和化療,目前只以症狀控制為主,預估子言的爸爸存活期不超過三個月。
三個月,很像偶像劇中常出現的期效,初聽之際,子言也感受不到它的具體時間。
子言的姐姐在一次返家期間,主動到她房間找她。
「我明天會跟媽到醫院。」
她原本也和子言一樣,堅持不原諒爸爸。因此子言聽見她改變心意了,非常詫異。
「爸外遇的事,我到現在還是很生氣。」
姐姐迎向她恍若遭到背叛的眼神,操著大人的口吻反駁她那雙眼神:
「不過事到如今,原不原諒又有什麼意義呢?」
最後,只有子言還堅持著。
真要問她,她也說不出這樣下去到底有什麼意義,只是當初都說不會到醫院去了,就像這當中有什麼咒語一樣,說什麼也不能違背初衷。
姐姐跟她不同,姐姐沒有撞見爸爸去找那個女人的情景,姐姐沒有在病重的時候被丟在家裡,姐姐也沒有被盛怒的父親打那一巴掌……那些姐姐都沒有經歷過,子言卻記得清清楚楚。
她就是沒辦法帶著那些記憶去探望那個人。
每一天,她責備著父親,也責備自己。
在不眠的夜,只好撚亮桌燈,可悲地用複習功課來打發時間。
第一次月考下來,子言進步不少,詩縈湊到她桌前檢查亮麗的分數,又羨慕又嫉妒地問:
「妳改頭換面啦?為什麼突然考這麼好?」
「幫我補習的人是海棠大哥耶!還考差不就太丟臉了嗎?」
「等一下!海棠大哥?」
撞見詩縈滿腹狐疑,子言「啊」了一聲。
「對了,我還沒跟妳說過海棠大哥的事喔!」
放學後,子言在漸空的教室把和海棠交往的經過向詩縈述說一遍,沒想到詩縈聽完的第一個問題是,「那柳旭凱怎麼辦」。
子言回給她同樣錯愕的表情:「什、什麼怎麼辦?不是跟妳說過我和他沒怎麼樣嗎?」
詩縈一臉大受打擊,花了一番工夫才能吞吞吐吐地說:
「我以為妳是顧慮到我,嘴巴上才那麼說的。」
「這種事,是就說是,不是就不是,一旦確定之後,我不會說得模稜兩可。」
她理所當然的回答,帶給詩縈幾分扎心之痛,詩縈想了一想,失笑低語:
「也是呢!本來就應該這樣的嘛!」
子言不了解她為什麼一副頗為哀傷的模樣,提心吊膽地確認:「詩縈,妳是不是……不認為我和海棠大哥交往是好事?」
「嗯?不是啦!」她抱歉地恢復先前的開朗,撐起下巴:「海棠大哥很好啊!我只是沒想到你們會在一起,有點嚇一跳。對了,妳媽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我故意讓她知道的,我不想像我爸那樣,偷偷摸摸地和別人交往。」
「是嗎?不過,對象是海棠大哥的話,以後這場戀愛不會談得很輕鬆吧!」
「沒關係,我們約好了,誰都不可以因為其他原因就隨便放棄,要一起加油。」
子言舉起打勾勾的小指,詩縈看了噗嗤一笑:
「不會吧!妳真的和他打勾啊?好幼稚喔!」
「什麼幼稚!我可是非常嚴肅的!」
和詩縈告別以後,子言還延續著笑鬧的好心情,來到和海棠相約的茶店,得意展現自己的考卷。
「鐺鐺鐺!全部都在八十分以上喔!」
海棠審視她淺淡的黑眼圈,猜想她是不是太勉強自己了?
「恭喜妳。可是,別因為念書就不注意身體啊!」
「我很好啊!」她興致高昂地把考卷收回去,要求道:「剛考完試,找個地方出去走一走嘛!」
「去趟醫院吧!我陪妳。」
他又提起醫院,子言逃避地喝起面前的珍珠奶茶。每次海棠這麼說,子言都選擇沉默。
因為這樣,這一次他們分開前的氣氛弄得有點僵。
她不是沒去過醫院,有一次,幫自己買好一件牛仔褲,還不想那麼早回家,騎著腳踏車晃呀晃的,不知不覺也來到橘褐色的醫療大樓。
子言在大樓外佇留了十多分鐘,就算好不容易為自己找到上去探望的理由,一想到見到父親又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就再也沒有勇氣了。在醫院進出的路人見到她的猶豫不前,不免多投來兩眼,促使她飛快地逃離現場。
記得姐姐從醫院回來的那天,眼眶紅紅的,子言想問為什麼,同時害怕自己真的去醫院也會紅著眼睛出來。
打從決定對父親的事不聞不問那一刻起,有許多話在這中間忽然毫無理由地消失,蒸發得無影無蹤,任憑她怎麼絞盡腦汁,能夠對話的句子偏偏是一道空白的欄位。
第一次月考後,高三有個兩天一夜的戶外活動,在日月潭住一晚。鬧僵的緣故,子言並沒有向海棠提起這件事。
晚上的煙火大會,每個班級都必須表演,那才是重頭戲。傍晚有個自由活動的空檔,子言雙膝跪在牆邊椅子上,看看窗外熱鬧的街景,再瞧瞧因為暈車而躺在床上的詩縈。
「我看見外面有賣阿薩姆紅茶,幫妳買一杯進來好不好?」
詩縈依然閉目養神,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逮到一點透氣的時間,子言迫不及待地穿上涼鞋,跑出飯店。
飯店外面就是一條駐有各式店家的長長街道,遊客熙熙攘攘地穿流,他們不一定真的要購買什麼,東看看西瞧瞧的。子言也感染到這裡隨性的氣息,深深呼吸,盡情將這陣子的悶氣大口呼出去。
她興沖沖幫詩縈買杯阿薩姆紅茶,發現碼頭那邊的人群也不少,於是走了去。
碼頭平台建造得很大,左邊有當地樂團在演唱,圍坐了一些聽眾,一首結束,他們就熱情鼓掌。純粹因為喜歡而唱的單純歌聲,自然而然地融入這片遼闊的景色中,彷彿那聲音也是畫面的一部份,那般自然。
一望無際的日月潭。子言不由自主地在廣闊的碼頭中央停住,凝視深邃寧靜的墨綠色水面,整個人也變得澄澈透明了起來。當她手上提的那杯阿薩姆紅茶淌下冰涼水滴,落在她潔淨的腳趾頭上,人潮、歌聲、腳下用來堆蓋碼頭的無數塊木板,退潮般地一一退到起霧的遠方了,只剩下她,和平靜的潭水。
一頂帽子的形狀驀然浮現腦海。
子言想起她擁有過那樣一頂帽子,是粉紅色的,小女孩都喜歡的那種粉嫩顏色,又寬又圓的帽簷,繫在頸子上的絲帶鑲著漂亮蕾絲。那頂帽子在一次絆跌下飛出碼頭欄桿,子言從欄縫間的空隙看見它漸漸被綠色的潭水覆蓋。
它的沉沒是如此的不可挽回,年紀還小的她當場傷心大哭。
「現在一定還沉在水底吧……」子言在回憶中喃喃自語。
然後呢?她隱約記得有人做了什麼有趣的動作轉移她對帽子的注意力,依稀……有繽紛的顏色轉呀轉,那場哭泣並沒有持續太久。
「啊!」
子言在碼頭上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
「你好!」
她精神奕奕的招呼害柳旭凱一時亂了手腳,打翻擺在長椅上的空杯子。
見到自己成功地嚇到人,子言吐吐舌頭,好奇地看看椅子上的乒乓球和三個空杯。
「你在做什麼?」
「只是在練習晚上的表演節目。」他鬆口氣,子言的好心情多少影響到他身上了,因此柳旭凱笑著問道:「你們要表演什麼呢?」
「我們班要表演跳舞,班長說是結合啦啦隊表演、華爾滋……嗯……芭蕾……之類的。」
她愈說愈不確定,柳旭凱也聽得一頭霧水,子言大而化之地笑道:「哈!其實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們到底要跳什麼舞,不過,真的還不賴喔!大概是像這樣。」
才說完,她已經踮起腳尖,邁步滑開,旋轉,再旋轉,雙手圈出天使翅膀般的弧線,鞋底踏在木頭地板上的聲音是清脆的,輕盈的身形在鵝黃色天色下併流令人屏息的青春光彩。
柳旭凱出神地看,她在無止境的水面上自我陶醉的舞步。
「妳有喜歡的人了吧?」
他問。白色涼鞋在碼頭上嘎然而止。
子言失措地靜止下來,望著他,他純淨無瑕的面容。
「有。我已經有一個喜歡的人了。」
她回答,想起海棠,暖融融的思念猶如碧水,潮來潮去拍打著心岸:
「很喜歡的人。」
「是嗎?」
柳旭凱咧開一抹惆悵的笑:
「其實我不應該問的。妳對我說過『對不起』,那之後我就不應該再過問妳的想法。我猜,大概是非得聽到一個當頭棒喝的答案,才能死心吧!」
「你很好喔!好到我幾乎快喜歡上你了,也許已經喜歡上了也說不定。」
「哈!妳要發我好人卡了嗎?」
「我喜歡你這個人給人的感覺,好善良;喜歡你的頭髮顏色;喜歡和你在一起的簡單清爽,真的很舒服。可是,我喜歡的那個人是,就算沒有那些優點,只要有他在身邊,我就能感覺到希望,是一種就算他不顧自己安危也會拉我一把的希望。因為他,你現在看見的我,還是那個你會喜歡上的姚子言,不至於對我失望。」
她那番話潛藏著一個不易經歷的故事。他向來就不了解,又或者,子言從沒想過要讓他深入了解,不然,那個遇上發高燒的她的雨天,她就會說了。
「看來,我們是喜歡上的層級不一樣。我是看得見的部份,他是不看見的,是在心裡。」
柳旭凱將那些無以名狀的感受具體地說給她聽,子言輕輕一笑,笑他一點即通的慧黠,另一方面暗暗傷感起為什麼不讓海棠知道自己的行蹤,說好要珍惜對方的人明明是她呀!
怎麼辦?好想馬上回去,如果等一下裝病再搭車回去,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妳在想什麼?」
「唔?沒有。」子言暫時打住歪主意,問起椅子上那顆橘色小球和三個杯子的事:「話又說回來,你們班到底要表演什麼啊?」
「呃……要表演魔術。」在大師面前班門弄斧,他顯得不太好意思:「總共要表演十個項目,由最簡單到最難,最後的陣容最大,幾乎全班都會上場,我是第一個上台做開場的。」
「好像很好玩耶!」子言在椅子的另一端坐下,很感興趣地晃動雙腳:「你要表演什麼樣的魔術?偷偷告訴我?」
「小魔術而已,還是妳以前跟我說過的。」
「我?」
「記不記得去年在理化教室找量杯?妳當時說,小時候妳爸只表演過一種魔術給妳看,就是把銅板放到三個不同顏色的杯子,再猜出最後銅板會在哪一個杯子裡。」
柳旭凱將代替銅板用的兵乓球扔進其中一只空杯,用生疏的手法將那三個杯子輪流調換。
子言直視杯子們的轉動,五顏六色的殘影也在她的記憶中飛舞。那頂在水面載浮載沉的粉色洋帽,誰的安慰低語。
『別哭,妳看,妳看,爸爸會把這十塊錢變不見喔!子言,快看!』
她守著那些杯子,一動也不動地夢囈:「我那樣說過嗎……」
柳旭凱奇怪地抬頭,看她慢慢用雙手掩住臉,無聲哭泣。
悲傷,像一道浪打上來。
「呃……」
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然而她卻哽咽地說不是他的錯。
「對不起,請你不用管我……」
她已經很久沒有跟父親說話,就連那些會讓自己心軟的點滴也盡量不去想起。子言告訴自己,等她長大了,變堅強了,就不需要它們了。
不過,遙遠的回憶卻穿越層層偶然,來到她面前。
她知道她的確是長大了,因為昔日的情感已經化作回憶,一種深刻到即使多年後驀然想起,仍舊能夠激動最深感觸的回憶,同時無法被復刻的。她回不到過去,但「過去」始終在那裡,而且會一直在那裡,與她共存,如影隨形。
子言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暗了,媽媽昨天就出差,明天才會回來,屋內黑幽幽的。她衝進房間,連電燈都沒開,急忙把忘記帶到日月潭的手機找出來。
「喂?海棠大哥,我回來了!」
電話才接通,她立刻脫口報行蹤,另一頭的海棠還覺得疑惑:
「剛回來嗎?剛剛我經過的時候,妳家還是暗的。」
「咦?」子言跑到窗口,打開窗,探身出去尋找路上稀疏的人影:「你在哪裡?」
「我已經要回去了,這兩天聯絡不上妳有點擔心,知道妳在家就好。」
「海棠大哥,你等一下,等我一下……」
「晚了,妳先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說。」
他等了一會兒,看看手機,還在通話狀態,可是子言不再說話了。他又將手機貼近耳畔:
「子言?妳有聽到嗎?我先讓妳休息……」
怪了,從手機裡傳來的跑步聲好像就在身後。
海棠回頭,兩排路燈定時發亮,將子言停在後方巷道的身影照得白亮。她放下手機,費力地給他一個微笑。
「妳怎麼……」
「我一定要見到你才行!今天!現在!這一秒!一定要見到你!」
「……」
他不了解她語調中高亢的哀傷,子言已經朝他快步奔來,圈住他頸子,撲進他懷中。
「對不起,讓你擔心。」
海棠在脖子被她勒得有點呼吸困難的情況下,不明究理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什麼也沒有,只是突然好想你。」
子言活脫是受了委屈而渴望呵護的孩子,淨是將臉深深埋入他胸口。海棠柔柔撫捧她的長髮,笑了笑:
「子言真像小孩子。」
「我本來就是小孩子。」
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聲音聽起來像是嘟著嘴說的,任性,又脆弱地要求他:
「所以,請你帶我去找爸爸。」
聽見她這麼說,海棠很訝異,只覺她的手將衣服抓得更緊。
「海棠大哥,我想去醫院了。」
「那天是妳生日嗎?我們在這間餐廳吃飯的那天。」
「不是,好像是父親節,你看,照片上的日期是八月八日。」
「對。值得慶祝的節日好多,都搞不清楚了。」
「男人都比較不會去記這些事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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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人房裡互動著再普通不過的對話,一個丈夫,一個妻子,一起瀏覽相簿中那一百多張的照片,彷彿,日子就這麼溫馨平凡地過去。
「對了,協議書……妳帶來了嗎?」
子言的爸爸話鋒一轉,提起離婚協議書的事。子言的媽媽目光從照片移開,坐正身子,定睛在他迅速消瘦的臉上:
「我說過了,我不會簽字,除非她打算跟你結婚,那又另當別論。」
「她沒說要結婚,我也不會希望她那麼做。現在這個情況,還是單身一個人比較好。其實妳可以不用再來,我妹會過來幫忙。」
「我現在還是姚太太,本來就應該來。你不要再跟我爭這個了。」
她有些不耐地嘆口氣,子言的爸爸轉過頭,晃晃窗外明媚的秋光,許久,有感而發:
「說這種話是有點自私,不過,我怎麼也不能想像會娶妳以外的女人,這是真心話。」
他肺腑的真心話,讓子言的媽媽不小心淚濕鼻酸,觸見丈夫正溫柔望著自己,她匆匆起身,吸吸鼻子,面對著什麼都沒有的牆壁,一時百感交集。
她忍住淚光,吃力吸氣,搖搖頭,不由得苦笑:「我們,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步?到底為什麼……怎麼走到了這個地步?」
他靜靜端詳妻子穿著昂貴套裝的背影,不同於大學時代所認識的那名少女,不同於初見面的瀾漫開朗,那背影透著無奈與無助,讓他的悵然的視野模糊。
「啊!子言。」媽媽發現站在門口、不知道該怎麼打斷他們談話的子言,很是驚喜:「妳來看爸爸了嗎?」
聽見朝思暮想的小女兒來,子言的爸爸硬是撐起上半身坐直起來。
她看上去似乎又長大一些的身影,扭扭捏捏走出靠近門口的那面牆,帶著放不開的靦腆,子言輕輕朝他抬起臉。
早在踏進這間病房之前,她就下定決心怎麼樣也要保持最自然的態度,起碼,要不動聲色,好像一切沒什麼大不了。
然而,當子言第一眼見到胃癌末期的爸爸,還是愕愣了那麼一下。
爸爸消瘦的速度超乎她所能想像,臉上的顴骨、脖子的鎖骨、還有擱在棉被上的腕骨,都異常清楚突兀;臉上沒有健康血色,連嘴唇也是紫白的;手臂接著點滴,姆指上也接著她沒見過的機器,床邊有氧氣罩。那些儀器和爸爸密不可分地為伍,成為他的一部份。
一個病,把爸爸變成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了。
「呵!被爸爸嚇一跳喔?」他寬容地給她一個笑容。
子言窘迫地收回視線,媽媽趕緊拖她進前:
「子言,這邊有椅子,到這裡坐。」
她不想坐啦!一坐下去就好像必須待很久。為此,子言還彆扭地抗拒一會兒。
這一坐,她真的後悔了,完蛋!完全想不到應該說什麼才好。不過,子言的爸爸則因為她願意接近,始終面容和藹地注視她。
「這個。」緊繃半晌,子言從背包拿出成績單,放在他手邊的棉被上:「是我這次考試的成績。」
「喔!有考試啊……」爸爸仔細察看成績單上的分數和排名,大感意外:「第五名耶!子言,妳這次怎麼進步這麼多?連妳最差的數學都有考到八十二分。」
「海棠大哥有幫我補習。」
那個名字讓父母同時吃了一驚,尤其子言的媽媽更是對她猛使眼色,明知道爸爸生病,還禁止她和海棠見面,怎麼偏偏提起他的事呢?
子言的爸爸倒是沒有預料中那麼生氣,只是頗有感觸地頷頷首,喃喃地說句,「是那位學長啊」。
他友善的反應讓她受寵若驚,覺得和爸爸的對話不再是那麼困難了,於是笨拙地問起他的身體狀況:
「你……會有哪裡不舒服嗎?為什麼會有氧氣罩?」
「有的時候會喘,先放著備用而已。」
她點點頭,好奇地拿起氧氣罩,左翻又轉的,又將它往臉上試戴看看。子言的爸爸從旁打量她不失淘氣的舉動,不管孩子年紀多大,在父母眼中永遠都是小孩子啊!真的是這樣呢!
「子言,聽媽媽說,妳前幾天跟學校去日月潭玩啊?」
「嗯!玩兩天而已。」
子言自己想起了在碼頭上的哭泣,尷尬地抿抿唇,將氧氣罩歸回原位。
「我們以前也去過那裡,妳還記得嗎?坐遊艇游湖的時候,妳害怕得不敢往外看,姐姐就比較勇敢,一直要我帶她到船尾坐。」
「……我不記得了。」
她說謊了。為什麼爸爸要突然提起這些事?她不想聽他提起過去的事。
但是子言的爸爸正在興頭上,急於要幫忙喚醒她的記憶般,繼續說下去:「怎麼會不記得?妳還在那裡掉過一頂帽子。」
這時媽媽也想起有過那回事:「對耶!子言很喜歡那頂帽子,每次一戴上就要我們叫她公主。」
「那時候子言在追姐姐,我們叫妳不要跑太快,妳不聽,結果一跌倒,帽子就掉進水裡,妳馬上大哭,後來爸爸……」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像是受不了暗示他們是一家人的話語,子言忍不住打斷那些美好時光:
「為什麼要告訴我那些事?那些都回不來了,回不來的事我根本不想聽!」
「子言!」
媽媽難得嚴厲地制止她。不去看父親失落的神情,子言拿起背包起身,低聲說:
「我要回去了。」
她還是不該來這一趟。
「子言。」
聽見父親叫她,子言緩緩往前走了兩步,站住,悶悶回頭,一道不以為忤的微笑映入眼簾。
「還不能原諒爸爸嗎?」
她的心,好像黏土被一把揉捏住。
子言緊閉著嘴,一聲不吭地看病床上的爸爸。
她不喜歡這麼低聲下氣的爸爸,那根本不像平常的他,幹嘛把自己弄得這麼可憐?好煩哪!
子言的爸爸還在殷殷等待一個答案,媽媽也期盼她能說點安慰的話,即使是騙人的也好。她卻掙扎地瞪視地板幾秒鐘,掉頭走去開門:
「反正,我有空會再來。」
「子言……」
媽媽追上前,從被她開啟的門縫發現海棠站在外頭的頎長身影,不由自主地脫口喚他:
「海棠……」
他原來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他來過,這會兒只好禮貌地朝她點頭。
「是子言那個學長來了嗎?」子言的爸爸想探身張望,無奈被牆壁擋住,只好揚聲詢問。
子言的媽媽硬是將為難的海棠請進來,子言頓時有些緊張,爸爸為什麼突然要找海棠?該不會又想對他說一些有的沒有的吧?
「是、是我要海棠大哥陪我一起來的。」
她提防性地聲明在先,爸爸露出「他都知道」的眼神,要她放心:
「我只是有事要跟他談一談,是公事。」
公事?海棠和子言莫名奇妙地面面相覷。子言的爸爸請太太幫忙從公事包裡拿出幾份文件。
「公司前陣子接下一個小案件,要幫一位自己出資的老闆打造一家庭園式的簡餐店。我們委託的那位設計師前天生病住院了,要動手術,短時間內不能接案子。最近又遇上旺季,一時找不到適合的設計師,所以,我想問你願不願意試試看?」
這個提議讓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子言比較單純,一回神,立刻對海棠展開欣喜的笑容。
「……我不是專業的設計師,也沒有那個背景。」
海棠倒是實際多了,不徐不緩地誠實相告。子言的爸爸闔了一下眼,表示也認同他的考量,不過他又睜開十分確定的目光,對他說:
「如果是大Case,我就不會冒這個險。我看過你的作品,如果是你的話,我想應該還能應付一家簡餐店吧!」
子言掩不住歡喜地拉拉他的手:「海棠大哥,這是個好機會,接下來嘛!」
他不相信機會會有降臨的一天,因此提出內心的疑問:
「為什麼要我?除了我之外,應該還有更好的人選。」
「你就是那些人選之一。」
子言的爸爸說到這裡,將那些文件往棉被上一攤:
「我是以一個建設公司的總經理做過考慮,才向你提出這個要求。如果你不願意,可以取代你的人當然也有,就看你了。」
「海棠大哥。」子言心急地將文件拿過來,遞向他:「不要讓給別人!」
他凝視著這份企劃案,好久,都無法好好說出此刻的心情。對他這種人而言,他以為「機會」是已經不會出現在生命中的東西,頂多,只能看看天空,回想自己曾經也有擁有過的歲月。
海棠望向子言的爸爸,想說些什麼,卻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言詞,只能努力壓下澎湃心海。
「我可以嗎?」
「那得問你自己了。時間很趕,只剩一個月。」他稍稍猶豫了一下,繼續說:「如果來得及,就拿給我看;如果來不及,我給你一張名片,你拿給公司另一個林經理看。只要過關了,就會付你酬勞。」
起初,子言以為「來不及」是指交稿的時間,後來才領悟到,時間緊迫的人,是爸爸才對。
子言很快失去笑容。那感覺又來了,心臟被用力揉捏過一樣,酸酸痛痛的,踏進醫院的一開始,她的心臟就不停地在變形扭曲。
「謝謝。」海棠接過文件和名片,真誠道謝。
子言的爸爸並不多說,慢慢倒向床面,臉轉向另一邊,疲倦地闔起雙眼,像是想休息了。
離開醫院以後,海棠和子言步行回去,她有好一段時間都是安靜的。
「妳還好吧?」
「嗯?」子言倉促掉頭,對他笑笑:「很好!應該說,太好了呢!爸爸願意讓你試試看,一定要加油喔!海棠大哥,你一定可以設計出很棒的房子。」
「我想,應該多少是託妳福氣的關係。」
「我?」
他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笑著:「妳爸爸願意把案子交給我,應該是因為想到妳的關係。」
海棠的話,讓子言回家以後還反覆思索一整夜,她並不是真的不懂。
翌晨,憂憂地站在更衣鏡前換上制服,紮起馬尾。眼角一瞟,看見鏡中照見牆上掛的月曆。
子言走到月曆前,上頭有許多可愛的卡通圖案,有些日期已經被她標上那天要做什麼事,考試、買CD、減肥第一天、秀儀的生日……
她審視良久,直接伸出手將月曆摘下,捲收起來。然後又來到書桌前,好像那是一連串的工作手續,翻開書包,從裡頭拿出慣用的記事本,同樣二話不說就將它丟進垃圾筒。
從今天起,她討厭「時間」。
媽媽昨晚留在醫院,今天早餐子言只得自理。雙腳才剛從階梯上落地,望望無人的餐廳,透氣窗外夾著一片落葉,在微涼的風中偶爾拍打著玻璃。
子言一隻手放在餐桌桌面上,沿著桌緣慢步踱,一一撫過每個人的位子,最後她回到自己的座位,輕輕趴在桌上。只要一闔眼,這裡曾經發生過的每一道光景、每一種聲響,又浮現出來了。
安靜的雪白鮮奶、廚房中白瓷的碗盤碰撞、對面桌子翻動報紙的聲響……伸出手就觸及得到一樣,是如此清晰得叫她捨不得睜開眼。
窗角的落葉在下一陣風來的時候終於飛走了。不知不覺間聽不見暮蟬雨般的鳴叫,猛然驚覺的時候,身邊已是滿滿的秋天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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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也和人們過著四季,只是世事無常,再怎麼絢爛熱鬧,這一個夏天永遠不會是上一個夏天。~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4:59
【第十四章】
不少人都看得出來,海棠變了。變得容易親近,願意開口聊的話也增多;憂鬱的氣質雖然還在,倒是被平和的笑容淡化不少;空閒時他習慣拿起手邊的筆,在本子上塗塗畫畫,少分昔日預料會石沉大海的隨性,現在描繪房子雛形的筆尖多了一分期待,為了得到認同的期待。
熟人都知道,海棠交了女朋友,對方是一名笑容很甜的高中生,豐富又靈氣的神韻。海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是溫柔許多。女孩梳著長長的馬尾,鄰舍管她叫「綁馬尾的」,老是打趣糗海棠「今天綁馬尾的沒有來喔」。
他們相信海棠的改變一定和那女孩有關,從旁看著他們一動一靜的美好互動時,總不由得在心中默想,如果一切能這樣一直下去就好了。
而子言總以為自己會一直待在這片土地,在這個國家完成學業、和某人墜入情網、找工作、甚至結婚、然後牽手到老。
「美國?」
初聽見這個國家,除了「好萊塢」和「漢堡薯條」以外,子言並沒有太多具體概念。
媽媽說,等爸爸的事情告一段落,她想帶姐妹倆到美國去。
「我和爸爸很久以前就計劃要送妳們到美國念書,最近又發生不少事,媽媽在想,等爸爸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們就到美國找妳阿姨,重新過我們的生活,妳說好不好?」
媽媽沒有明說「等爸爸的事情告一段落」是什麼意思,可是子言不喜歡這種預知的說法,當然也不願意到美國去。
「我不要,我的朋友都在這裡耶!而且……」她把海棠的名字嚥下去,咬咬唇:「反正,我在台灣很好,我才不去。」
對於女兒的反應,媽媽早有心理準備,心平氣和地開導她:「姐姐一開始也這麼說,不過她昨天同意了喔!她說換個環境也不錯,朋友再交就有了,而且又不是去美國就要妳放棄這邊的朋友,平常還是可以保持聯絡啊!子言,媽媽覺得台灣有太多傷心的事,離開一陣子,讓我們都有空間沉澱下來也好啊!」
子言猶豫了一下,媽媽那番話沒有錯,真的有太多傷心的事叫人想掩面遺忘,遠離這個地方,也許會容易一些。
媽媽見女兒有點動搖,握握她的手,暖洋洋地鼓勵:「子言,我們一起到美國去吧!」
她抬頭望著媽媽柔軟的神情,想起了海棠。
人生,好像必須不停地作選擇,好不容易決定要走的路,到了下一個路口又得再苦惱一次。這些選項並沒有正確或錯誤的答案,不會有人告訴你怎麼走才是最好的路徑,因為你作出的決定就是你的人生。在這條不怎麼寬敞的路上,遇見了一些人,然後,不得不再和一些人分離。
她坐在黃昏的長椅上,對著人來人往的公園一隅發呆,海棠來到她身後也沒發現。
「生日快樂。」
聽見祝福的聲音,子言先是為了海棠的到來而露出開心的笑容,然後對他的話皺皺眉頭,接著才恍然大悟。
「對喔!今天是我生日!」
「妳忘了嗎?」
「今天是禮拜天嘛!不然以前同學都會幫我慶祝一下的。」她腦筋動得快,興奮地反問海棠:「你約我出來,是為了要幫我過生日嗎?」
「我想把這個拿給妳。」
他將手上的大紙袋交給子言,裡頭裝了一個方形紙盒,子言捧著紙盒,不太能回神。
「是、是禮物嗎?」
「本來,應該先問妳想要什麼的。不過,這個東西我一直想要送給妳,下次再送妳想要的禮物好了。」
她還是盯著手上的盒子,似乎沒把他的話聽進去:「記得我的生日耶……」
「打開看看。」
子言謹慎地將紙盒打開,再將裡頭裝的東西拿出來。
是一棟房子模型!
子言瞪大眼睛,仔細打量長寬高不超過三十公分的房子,是木頭用非常細的活做成的,屋頂漆成磚紅色,一樓庭院和三樓陽台都有綠色草坪,裡頭擺設了各樣小巧的傢俱,她馬上認出是海棠答應要送給她的那張設計圖中的房子。
「這裡有開關。」
海棠動手將平台側邊的開關按一下,整棟小房子立刻一片光明!鵝黃色的亮光從壓克力做的玻璃窗透出來,在她吃驚的眼前閃爍。
「好漂亮,海棠大哥,好漂亮喔……」
見她喜歡,他便放心了:「做得有點趕,我拿回去再修好一點。」
「不要,這樣就很好了。」深怕被搶走,子言趕緊將它往身後藏:「我只要這樣就夠了。」
「我修完會再還妳。」
他伸手要拿,誰知子言用身體擋住空隙:「海棠大哥記得我的生日,我就很高興了,真的!」
「那不相干吧!我只是要把房子修得更好一點再還妳,聽話。」
「真的要問我想要什麼禮物,我最想要的是海棠大哥!」
她情急地脫口而出,害得正要拿取禮物的海棠當場愣住,子言看著在自己面前定格的海棠,不禁紅了臉。
「呃……那個……意思是……想要見你的時候隨時就能見到你,想跟你說話的時候也能馬上聽到你的聲音……這樣子,好像是奇蹟,我覺得……是比禮物還棒的奇蹟。」
應該是去美國的事,才讓她有了這些想法。子言愈說愈不敢正視他,吞吞吐吐的尾音最後也銷聲匿跡了。
明明是值得歡喜的言語,為什麼他會感受到相聚無常的悲傷,宛如若即若離的蜘蛛絲在暮色下飄飄蕩蕩。
子言微微抬起頭,發現他沉澱下來的專注神情。那雙深邃眼眸不似從前冷冰冰的深海,這一刻的目光燃著灼暖的溫度,把她一部份的精神都融化了,沒有妄動的力氣。他靠近的手安放在她臉頰,她第一次讓男生款款捧住臉,彷彿,被深深疼惜著。
「海棠……」
子言想出聲問他,卻連話也無法完整說完。為什麼他一直看著她?看得她好緊張,看得她就連轉移視線也辦不到。心臟跳得好厲害,現在這種氣氛……是要接吻嗎?怎麼辦?她沒有學過。平常、平常應該怎麼呼吸才對?她現在是不是正在憋氣啊?好像忽然不會呼吸了,救命哪!
子言下意識用力閉上眼睛!嚇了海棠一跳,看她過度缺氧的臉紅通通的,忍不住笑了。
「下次再說吧!」他輕輕在她額頭上敲一下。
被、被笑了……子言當下只想朝椅子一頭撞去。姚子言,笨蛋!笨蛋!笨蛋!
海棠起身,說句「我送妳回去」,便朝公園的出口走。
子言摸摸剛剛被他輕敲的額頭,眺向那個全身沐浴在夕照下的背影,方才他眼底略微霸氣的溫度還在,在她緊張到快要窒息的時候,那溫度十分奇妙地擴散開來。他雖然沒碰到她,子言卻感到自己已經被擁抱住,從臉頰,到腳,都被擁抱住了。
對於那樣的溫度,她有點害怕,害怕,可是還想再和他在一起。
她今天……好像比昨天更喜歡他了。
「等等我!」
子言抱著禮物房子追上,走在他身旁。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海棠的肩線很寬,溫和的側臉令人心安,秋日燦煦的夕陽照在他那件水藍色的襯衫上,反光成一片亮白,居然讓她有點睜不開眼睛。
「啊!檯燈歪了耶!」
聽見她的驚呼,海棠奇怪地轉頭,子言正將那棟房子捧到面前,對它左看右看,嘴裡還嘀咕著「是不是壞掉了」。
「我記得都有黏牢啊!」
「可是它真的好像快掉下來了嘛!」
「我看看。」
海棠探身近前想查看屋子內部情況,就在他想到自己根本沒擺進什麼檯燈,子言冷不妨親吻了他一下!
他睜一下眼,還沒弄清楚狀況,大概花了三秒鐘才憶起唇間殘留的柔軟感觸,和護唇膏的水蜜桃香。
調皮的子言青澀地笑一笑,用房子擋住一半的臉對他說話:「嘿嘿!真的成功了。」
安娜問過他,到底喜歡小妞哪一點。如果他想穩定下來,應該找一個年紀相仿的,起碼性情要沉著穩重一點。愈年輕的女孩,心意轉移得愈快,通常不會考慮到太長遠的未來。
有時候,他也認為現在和子言交往,是過早了點。他們的交往不會是條順遂的路,現在的子言也許還沒有面對那些困境的準備。而明知如此的他,卻捨不得離開那張純真的笑臉。
「妳真的很皮。」
海棠既快樂又沒轍地嘆氣,牽起子言的手。小小的、細緻的手,握在他飽受風霜的掌心,有什麼治癒的療效般,情緒就安定下來了,不再黑暗狂亂。
子言喜歡他牽她的手,感覺在依賴著她,可以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力量地依賴著。他從不開口要求,因此,她喜歡他牽著她的手。
「海棠大哥,我跟你說一件事。」
「什麼?」
「我媽說,想要帶我和姐姐去美國。」她頓一下,看他一臉的詫異,說下去:「爸爸的事,好像讓她非常傷心,傷心到非得換一個新環境才能再振作起來,所以她想要帶我們去美國的阿姨家住。」
「多久?」
「沒說耶!不過聽起來應該會住上好幾年吧!她說要讓我唸完那邊的大學。」
這麼說來,他也聽過姚先生提過這件事。儘管聽過了,為什麼心裡還會陣陣抽痛?
子言發現他沉默下來,趕忙澄清:「不過,我不會過去的喔!」
「不會嗎?」
「我跟你約好了啊!不會因為其他事就分開。就算必須一個人在台灣生活,我也不會過去,你放心!」
她不再迷惘,當海棠費心送給她的那棟屋子的時候,子言就決定不去美國了。
「妳媽媽不會同意的。」他一向沒有她來的樂觀。
「我說不去就不會去,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子言堅定地說到這裡,注意力轉移到天空過境的鴿群上,她高舉起手,歡欣地喊聲「鴿子」。
他望向絢爛天際,成群的鴿子背光形成一隻隻黑色剪影,像萬花筒的圖案不時變換隊形,聚了,又散開。
子言帶著生日禮物回到家門口,愉快地計劃起明天的事:「我們補吃蛋糕吧!我最喜歡在蛋糕上吹蠟蠋,明天我帶蛋糕過去找你。」
她正要開門,海棠沒來由脫口喊住她,子言好奇回身,在他幾度欲言又止的遲疑中等待。
「抱歉……」他淺聲說。
「咦?為什麼?」她不解地笑問。
海棠沉靜的視線駐留在被她寶貝地抱在懷裡的生日禮物,還是不說開了,只是良善地催她進去:
「快進去吧!明天見。」
真的很抱歉,到頭來,他原來是這麼自私的人。
如果他真的為她好,應該勸她和家人在一起,不管是台灣或美國,那個女孩本來就應該和她的家人在一起才對。
然而海棠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他也感到意外,竟然也會想要為自己把握住什麼,想要為了自己掙取什麼,甚至從子言的家人身邊將她奪過來,把她留在身邊。
因此,當她那麼率真地承諾不會去美國的時候,他很高興,也很痛心。
安娜錯了,不去考慮長遠未來的人不是子言,是不願放手的他才對。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平靜,颱風一個也沒來,雨期都不長,天空經常是秋高氣爽的。
纖瘦的詩縈站在這樣的天空底下,久了,也染上它幾分清蒼的顏色。
子言路過她斜後方,發現她又在下課時間倚在欄桿那兒看操場,八成是柳旭凱出現了吧!
其實學校不少女生都喜歡在下課的時候靠著欄桿看校園,不管認不認識,看著其他學生的動靜好像看著電視中的畫面,說不出因由地會入迷一樣,然後,久了,就習慣了。
子言一聲不響地來到她旁邊,跟著往下看,找半天也見不到柳旭凱,怎麼……今天不踢球嗎?那,詩縈到底在看什麼?
「咦?阿泰!」
子言一叫,嚇得詩縈抽身退開:「妳、妳是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啊!」
子言沒管她的慌張,悠哉地將雙手靠在水泥扶欄上:
「阿泰他們班下一節課要上體育耶!」
阿泰和其他男生正在搬跳箱,一面搬一面打鬧,同班女生拿著手機對他們胡亂拍照,她只顧玩不幫忙的行徑遭到阿泰修理,肩膀被意思性地推打一下,這才笑嘻嘻逃開。
詩縈看著看著,忽然冒出一個疑問:「妳想,那個女生會不會喜歡阿泰?」
「唔?」子言起初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事,後來跟著看出一點所以然了:「沒怎麼樣啊!而且,我哪知道她喜不喜歡阿泰。」
詩縈倒不這麼認為,她操著推理的口吻對她說明:「我覺得那個女生喜歡阿泰,不然怎麼被他揍還很高興的樣子。雖然好像是在吵架,不過是感情很好的那種吵架。」
說完之後,有一陣子發現子言沒有接腔,詩縈掉頭看她還一愣一愣的,嘟起鼻子:
「妳那什麼表情?」
「太、太深奧了,我不是很懂耶……」
「拜託!妳都是有男朋友的人了,怎麼還那麼鈍啊?」
她一副無藥可救地搖頭,繼續觀看逐漸熱鬧的操場。不意,阿泰終於發現詩縈在二樓教室外的蹤影,手腳的動作都不自覺放慢半拍。
詩縈一和他四目交接,立刻背過身去。阿泰一頭霧水地看看子言,子言雙手一攤,給他「我也搞不懂」的回應。
這時,柳旭凱也出現。他和其他同學一起搬鋪在地上的墊子,靈犀相通似,一抬眼就見到子言,似乎老早就知道她會在那裡一樣。
子言一想到上次在他面前哭得一蹋糊塗,就覺得難為情,只能僵硬地向他揮一揮手。他見到她怪里怪氣的表情,立刻咧開爽朗的笑容。
嗚呃!為什麼他就可以笑得那麼自然?
話又說回來,畢業以後,或許就見不到那張迷人的笑臉了呢!
子言還在沮喪,詩縈倒是將雙手擺在身後,靠著扶欄喃喃自語了起來:
「我們明年就要畢業了呢!畢業以後,大家都考上不同的大學,過著不同的生活,那個時候我應該會漸漸忘掉柳旭凱,而阿泰也會漸漸忘掉我吧!」
子言望望身旁多愁善感的好友,詩縈一手撥著耳邊的髮絲,說起不是太久的將來的事,然後陷入感傷:
「從以前到現在,每次快到一個結束的階段,都會擔心,我是不是就要錯過了什麼呢?」
這一刻詩縈所說的話,子言有一點點明瞭。最近,「時間」巨輪滾動的聲響,在她耳畔日益接近,近得令人害怕。
周圍很多事情都在變化著。
子言每隔一兩天就到醫院去,爸爸需要戴氧氣罩的時間愈來愈長,變得比較沒體力而必須常常躺在床上。不過見到子言來,他還是會勉強自己坐起身,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話家常。
海棠只花兩個禮拜便交出設計初稿,不過被子言的爸爸退回去,指出稿子還有哪些缺失,要他繼續改。子言一方面希望海棠可以順利完稿,另一方面又不願意見到那一天的來到,那表示時間又往前推進了些,而爸爸剩餘的日子相對減少了。
在「死亡」這件事上,是他沒辦法選擇要或不要的,對子言來說也一樣,面對這個別離,也是早晚的事。
人生中,除了非得做出無可奈何的抉擇之外,還要面對不可抗力的時間,到底是誰發明「人定勝天」這句話的?
望著時鐘秒針的走動,會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有時候她覺得一點一滴奪走爸爸生命的,不是癌細胞,而是從不等人的時間。
「子言,難道還不能原諒爸爸嗎?」
那似乎成為他未了的心願,子言的爸爸不只一次那麼問過她。每回他問,子言總是不給予回答,有時默默削著蘋果,削得七零八落的。
回到家裡,媽媽不時試著說服她早點和爸爸和好,子言有好幾次都像是被壓力逼得喘不過氣,而不耐煩地離開。
他們想不通她到底在倔什麼。
海棠停下鉛筆,瞧瞧對面寫字寫得特別意氣用事的子言,這孩子什麼情緒都表現在臉上。
「怎麼了?」
她的腮梆子還鼓鼓的,發現海棠問她,這才鬆口:「跟我媽吵架啦!」
「為了去美國的事嗎?」
「這次不是,是為了爸爸,一直要我跟爸爸和好,好煩。」
海棠暫時將設計圖擱下,看她又開始氣呼呼地寫習題,語重心長地勸導:「我也覺得早點和妳爸和好比較好,畢竟,他的時間……」
又是「時間」。子言「啪」的將原子筆用力按在桌上,站起來:
「因為他時間不多就要原諒他嗎?因為他生病了,所以背叛我們的事就要一筆勾銷?我辦不到!」
「子言,妳要賭氣到什麼時候?」
「一直到最後!我絕對不說原諒他!如果你也要和媽媽說同樣的事,那我先回家好了。」她迅速收好書包,快步走出海棠家門口:「我還以為海棠大哥是最能了解我的人。」
是啊!海棠總是善解人意,她不用多說一個字,他就什麼都瞭解。更何況,海棠也是受到他爸爸傷害的人,還為此吃了不少苦,一定更能體會她的心情才對,子言以為是這樣的,應該會是這樣的。
「啊!好痛……」
她在院子被攔下來,手腕緊緊握在海棠手中,那施加在她手上的力道讓她感到疼痛。
「海棠大哥,手……」
「就是因為了解,才對妳那麼說。」他並沒有放手,反而將她拉得更近:「就是因為和妳一樣憎恨過,才要妳適可而止。」
子言緊閉著唇,動也不敢動地探進他幽黑的瞳孔,那裡蜇伏著隱隱憤怒,對她,也對他自己。好可怕,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海棠。
「我爸已經不在了,可是妳爸爸還活著,難道妳要一直冷戰下去嗎?如果不和好,最後妳一定會後悔的。」
她搖搖頭,抗拒著他的威脅:「我不會後悔,才不會後悔!」
「我認識的子言不是這樣的人。妳總是笑容滿面,即使自己很傷心,還是希望對方能夠幸福,這樣,自己或許也能夠是一個幸福的人。當初妳是這麼對我說的,我認為那樣的妳很堅強,是一個溫暖的女孩子。」
她試著想把手抽回來,可是沒有成功:「但是爸爸把我們家的幸福都摧毀了,就算和好,過去的幸福也永遠回不來!海棠大哥你不懂,你經歷過的事已經過去,可是爸爸的背叛還在啊!那是現在進行式!這樣我要怎麼原諒他!我絕對不說原諒他!」
「難道妳要像我一樣來不及嗎?妳想像我這樣,即使想為過去做點什麼事,可是不管我做什麼都沒有用!再怎麼努力都沒用了!」
「要是我一說出口,爸爸就會死了!」
子言失控大喊,令海棠愕然地鬆開手,而她的眼淚已經漣漣滾落。
「我覺得……只要我真的說出原諒爸爸的話,他沒有牽掛,就會離開了,像他當初毫不留戀地離開媽媽一樣,永遠離開了……我不要那樣……」她無力地垂下手,放聲大哭:「所以我不要說,我才不說呢!」
「傻瓜。」他心疼地將子言擁在懷裡:「妳真是傻瓜。」
院子的向日葵前不久都謝去,園圃又回到光禿禿的一片。她的淚水宛如是要為這幅乾枯的景像注入一些滋潤,在海棠的胸口說什麼也停不住地落下。
海棠的稿子幾經修改,終於獲得認可,聽說要蓋餐廳的對方也很滿意,建設公司匯給海棠一筆可觀的酬勞。
已經可以感受到天氣轉涼的一個深秋午后,一連晴朗兩個月的天空忽然飄起小雨。灰濛濛的雲層、灰濛濛的漉濕道路、灰濛濛的窗外街景,彷彿全世界都灰濛濛的那一天,是子言的爸爸還清醒的時候最後和子言交談的日子。
子言是和媽媽一起來的。子言的爸爸已經必須整天都戴著氧氣罩,他拒絕插管治療,好幾次發生喘不過氣的緊急狀況,不過今天看起來還不錯,很安穩地躺在床上。
子言走上前,用指尖碰碰他的手,爸爸不能說話,就算一個字也會耗盡他所有的力氣,他已經不能再問她原不原諒的問題了。
感覺到她的手,子言的爸爸微微睜開眼,用衰殘的視力看清楚站在床邊的人是子言後,想要笑一笑地牽動嘴角。
她真的不喜歡到醫院來,每次見到一點都沒有好轉跡象的爸爸,總需要費一番力氣,費一番力氣去忍住眼淚的不爭氣。這樣的日子到底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偶爾她會殘忍地希望,這一切能早點結束就好了。
爸爸很累,她也是,幾乎到了一種瀕臨極限的狀態。
不其然,子言的爸爸發出含糊的聲音,她聽不清楚,稍微湊近一點:「你再說一次。」
意識到自己無法把話說好,他改成伸出消瘦的手,那手抖得很厲害,子言趕忙接住它,又問:
「爸,你要什麼?」
然後,她的臉被碰了一下。子言的爸爸掙脫她的手,輕輕地,吃力地,在她臉頰上安放一會兒。子言不明白,正想再詢問清楚,她突然聽懂爸爸說的下一句話了。
「對不起……」
儘管是氣若游絲的聲音,她還是聽出那三個字,因而愣了愣,隨後想起這面臉頰正好是她和爸爸吵架那天,被他狠狠打下一掌的地方。
爸爸還掛念著那天的事嗎?她的臉早就不痛了,心中的創傷也幾乎要習慣了啊……為什麼爸爸還記著那一巴掌?
子言慢慢握住他留在她臉頰上的手,將她拉拔長大的手,厚實又寬大。這些時日來的種種壓抑在手與手的觸碰下,瞬間解開了禁錮,隨著眼淚一滴、二滴、三滴,開始潰堤。
「我原諒你……」
她終於還是說出來了,是那麼無理,那麼泣不成聲:
「我說我原諒你,可是你要好起來才可以!」
子言的爸爸浮腫的雙眼緩緩泛紅,積了滿眶淚水,還有說也說不完的滿腔情緒,含著對這一段人生的遺憾、對女兒的不捨,他激動閉上眼,四十九年的歲月,那一切的一切就從他萎靡的眼角滑落下來。
五天後,子言的爸爸走了。
子言的媽媽最終還是如願以姚太太的身份幫他舉行喪禮。情婦也來了,穿著黑色套裝,很低調地和兒子站在角落,沒有人去招呼他們。
原本活潑的小男孩感染到喪禮現場的肅穆氣氛,始終一臉惶恐地待在媽媽身後。子言遠遠望著他們,頓時一種感慨萬千的平靜。如今,誰都得不到了,不管是那個女人,是過世的爸爸,還是媽媽和她自己,都得不到了。
「嗨!」子言來到她同父異母的弟弟跟前,蹲下來,和善地對他笑一笑:「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不安地抬頭看看媽媽,她暫時收起防備,給他一個勉強的微笑。
「李昱棋。」
「哇!你名字裡的一個字和爸爸的名字一樣耶!」
「爸爸呢……?」他是不是沒能理解死亡是什麼?
爸爸不在了。
子言的腦袋閃過一個聲音,悲傷說著。
「爸爸在天堂啊!來,我送你一個禮物喔!」
子言裝起愉快的語調,攤開自己空空的雙手給他看,然後煞有其事地唸起咒語,伸出右手,在他耳邊彈個指,指間很神奇地出現一隻天藍色的紙鶴。小男孩簡直被她的魔術唬住,張大嘴,興奮盯著那隻紙鶴送到自己面前。
「想跟爸爸說話的時候,就跟這隻小鳥說,等你睡著了,小鳥會飛到天堂去,然後跟爸爸說昱棋想要說的話。」
「謝謝。」
他很有禮貌地收下那隻紙鶴,還寶貝地反覆審視這隻會飛到天堂的鳥。
子言抬起頭,迎向他母親感激的眼神,她深黑色套裝的背後有一片雨過天青的藍天,今天看起來格外乾淨明亮。
不遠處有一縷煙裊裊上升,畫出蒼白的不規則弧線,最後飄進雲裡,看不見了。
嘿!海棠大哥……
海棠在喪禮這天,選擇一個人來到靈骨塔。放置骨灰罈的架子一排又一排地林立,好像那些長眠的人也整齊排隊,滿怪異的感覺。狹窄的走道冷冷清清,今天的訪客大概只有他一個人吧!這麼多年來,這也是他第一次到這個地方。
海棠站在嵌有父親遺照的罈子前,花了很長的時間回想過去的事,然後想起子言在喪禮前一天,曾經仰頭面向陰雨的天空所說的話。
短短的時間裡,他想了許多,想得很雜,積壓已久的陰霾反而漸漸開朗。不想了,便專心凝視照片中的父親,印象中似乎從未認真過正視父親的臉,畢竟都避之唯恐不及了。如今,就連他左邊額頭上的疤痕、他輕微大小眼的雙眼形狀,海棠都牢記在心。
「如果你能再愛我一點,如果我沒那麼早放棄愛你這個父親,或許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注視著那張沒有笑容的黑白相片,輕輕寬恕了他們彼此:
「如果能重新來過就好了,爸。」
嘿!海棠大哥,雖然現在下著雨,不過那些烏雲的頂端,一定是晴空萬里的吧!
海棠轉向又小又方正的玻璃窗,外面天空藍得不像話,宛如一張海水畫布,幾道雪白的浪,還有無邊無際的遼闊,往視野的盡頭不斷延伸過去。彷彿,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是相連的,那些人也在同一個時空當中活著。
他向來不相信無稽之談,然而有那麼一秒海棠突然這麼想,就像子言所說,想說的話,那一頭一定聽得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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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在有形的肉體腐敗後,經由死亡的轉化,以思念的形式存在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0 21:45:35
【愛是……】
當她踏上這片土地,除了時差以外,沒什麼好不能適應的,子言這麼想。這裡是台灣,畢竟是她生活了十七年個年頭的故鄉。
同樣是炎熱的夏天,只是悶濕了點,動不動就汗流浹背,單是從背包找出家門鑰匙的簡單動作又讓她滿身大汗。打開門,不顧整間房子的霉味和灰塵,子言先衝去洗澡,洗個舒服再說。
子言的爸爸將房子留給媽媽,媽媽最後還是沒有賣給一位出高價的投資客,她總是說,以後回台灣還有個落腳處。
傢俱大部份都用防塵布覆蓋,這邊一塊、那邊一塊,去了一趟美國,連回憶都被殘缺不全地遺留下來。
她待在蒙塵的空屋一陣子,環顧四周充斥著生疏感的空曠,光線從落地窗放肆照耀,金色光束中塵埃粒子幽幽飄浮著。景物依舊,但無形的時間的流還是改變了一切。
今年,她已經二十一歲了,站在和十七歲記憶中不太一樣的屋子裡。
「嘿咻!」
子言從倉庫搬出久違的腳踏車,它也沒被處理掉,摔車時脫落的漆從來沒補上。子言和媽媽一樣,都是念舊的人。
「還能騎嗎?」
她檢視一副已屆退休之齡的車身,半信半疑地將它清洗一番。
輕快地用白色髮束將長髮綁起來,眨眼間好像又回到高中時代的姚子言,路過落地窗時,子言照照窗上似層相識的倒影,會心笑笑。
女人真的好奇怪呢!過了一個特定的年齡之後,就不介意被說年紀小了。
「哇啊……我在蛇行……」
騎上車之後,她才發現根本不是車子老舊的問題,而是她太久沒騎淑女車,在馬路上活脫是酒駕上路。
好不容易騎一段路終於穩定下來,子言沿著記憶中蜿蜒的路線往前騎,踏板踩呀踩呀,踩出了這一路的猶豫和徬徨。
她沒有先打電話就直接過去找海棠,會不會把場面弄得很尷尬啊?可是打電話好像更可怕,更好被打回票的樣子。
事實上,打從決定回台灣到這一刻,子言並沒有考慮太多,總覺得如果想得過於複雜,她連一步也跨不出去。想到了,就去做,那個輕狂的年紀就是如此啊!
「啊!還在。」
她稍稍煞車,路邊檳榔攤的整間鐵皮屋被翻新過,連裡頭坐的辣妹也換了一張生面孔。全身刻意曬得黝黑的膚色,嘴裡嚼著口香糖,穿著十吋高跟鞋的腳隨著耳機裡音樂打拍子。
安娜不做了嗎?也對,沒有人是做一輩子的檳榔西施吧?
可是,安娜去哪裡了?
子言在一幢平房前面再度下車,直挺挺地佇立,望著四年後的光景許久,許久。蒲島太郎遊了一趟龍宮回來,大概就是這種人事已非的感覺吧!
人去樓空的大門不怕被人闖入地半敞,荒廢的園圃已經長出高高的雜草。
向日葵在哪裡?裡面的人去哪裡了?
海棠,在哪裡?
她看得心酸感傷,就在這時候,有個疑惑的聲音路經她身後。
「欸?妳有什麼事?」
子言倒抽一口氣,快速回頭,有位已經不認得她長相的鄰居大嬸操起台語詢問她。
「伯母,妳知不知道這家人……」
「結婚了喔!一年前搬走了。」
大嬸的快人快語,使子言又整個人愣住,一句話也吭不出來。熱心的大嬸問她女兒有沒有記下新的地址,抄了一張紙給子言。
「這一家的長子啊,現在在大公司做得不錯,幫家裡還了一些債,有錢去住好一點的房子了。」
「……謝謝。」
子言訥訥將紙條握在手心,牽著腳踏車恍神離開。結婚……她怎麼沒想到結婚這個可能性呢?時光飛逝,海棠都已經是適婚年齡了。
也不是太傷心,就是打擊好大。她長大了,卻依舊追不上他。
子言頓時虛弱地再也拖不動步伐,她看看紙條所寫的陌生地址,離這邊有一段距離了,電話也是她所不熟悉的號碼。
真的不是太傷心,她只是……有點絕望。
夏日午后的天氣陰晴不定,原本是豔陽高照的晴天,不一會兒已經烏雲密佈,子言坐在公園長椅,出神眺望天氣無常的變化。
不是說海棠不能跟她以外的女人結婚,她是因為自己被遺忘得如此快速,而傷心。當年她對海棠的感情,不能讓他感到刻骨銘心的地步嗎?頂多只是像小孩子,喜新厭舊的膚淺程度而已?
如果他已經成為某個人的丈夫,她就不應該再找他。
子言落寞地翻翻擺在腿上的幾本教科書,有張紙條從夾頁中飛出來,觸見時還些微訝然。
「大家都說,我在玩扮家家酒,像小孩子想裝成大人,迫不及待地要長大,才以為那份感情是真心的……」
讀著發黃的紙條,事過境遷以後,當時的激動和傷狂被時間沖淡得如今只留下紙張受潮的柔軟觸感和上頭微微暈開的秀氣字跡。
頭頂傳來微小的雷聲,彷彿還在很遠的地方。抬起頭,公園另一端飄來一塊十分烏黑的雲朵,透著飽含水氣的味道,那味道涼涼的,有那個冬天的溫度。
她繼續仰著頭,等著親眼看見雨滴落下似的,彷彿果真如此,他就會出現。
子言不是認真在等待他的出現,只是,只是啊……安靜獨處的時候,總有那麼片刻容易觸景傷情。那年的故事好像才發生過,怎麼也不會結束一樣,和他並肩走完的那條安靜小路、不讓自己痛哭失聲的極度壓抑,有時漫長得不見盡頭。不過有些事的的確確已經完結,不管被動或主動,他們都成長了,用一些純真換來世故,用一點傷口得到堅強,某些東西被取代,然後不再回來。
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耐心等候,雖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等什麼,一個人?一份感觸?
「子言!」
爽朗的聲音讓她自回憶中迅速抽離,她朝迎面跑來的的人影招招手。
「抱歉,我剛剛找不到路。等很久了嗎?」
柳旭凱停下來喘氣,子言站起身,俏皮地說:「是等很久,幸好我喜歡這個公園。來,這是你妹要的書。」
「謝謝!不好意思,還要妳特地把課本找出來,我不是唸文組的,幫不上忙。」
「沒關係,不過我上面做的筆記很亂喔!」
柳旭凱接過那一袋沉甸甸的課本之後,快樂端詳她今天的模樣。
「妳綁起馬尾,感覺好像又變回高中生了。」
柳旭凱他……在她想念台灣想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那麼適時地出現在她面前。他每隔一段時間就來找子言,讓她的期待不至於落空。如果沒有他,或許到現在她還因為想念而哭泣不止。
「我如果還是高中生,現在一定會很想逃跑吧!」
「為什麼?」
「因為我要給你答覆啦!不逃避了。」她反觀他反應不及的神情,笑得十分美麗:「在美國,你不是問了我一個問題嗎?」
二十二歲的海棠、二十三歲的海棠、二十四歲的海棠、還有二十五歲的海棠,她完全一無所知,她所認識的那個擁有一雙憂鬱黑眸的蕭海棠,已經停留在他的二十一歲,消失了。
「是的,我問了妳一個問題,在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就想開口問的。」
柳旭凱溫柔的褐色眼睛,款款注視眼前願意讓他多次往返美國和台灣的女孩:
「子言,和我在一起,好嗎?」
她剛剛說,她喜歡這個公園。她曾經在這裡投機取巧地騙到那個初吻;那個房子,也是他在這個地方送給她的。其實,她真正喜歡的是,那個吻、那棟房子、在這裡所發生的一切回憶。可是,海棠不在了,早已走向一個沒有她的未來。
「柳旭凱……」
而她正面臨一個重要抉擇,很久以前她也做過同樣艱難的決定,去美國?還是留下來?最後子言選擇美國,所以失去心愛的人;這一次,她已經是必須為自己的人生負責的年紀,和自己所選擇的人,走自己選擇的路。
哪怕那一條路,哪裡也抵達不了。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
子言深深道歉:
「雖然應該將那個人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可是直到這一秒我還是無意放手。這樣的我,沒辦法和任何一個人交往,對不起。」
柳旭凱起先不發一語,他以為自己會更吃驚、更受傷的,但,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說「對不起」了,說來好笑,是因為習慣了嗎?
「不用對不起,沒能得到妳點頭答應,是有些遺憾。不過,我聽說不成功的戀情還是有意義的,抱著喜歡妳的心情直到現在,才有今天的我,這一段歷程,並沒有白費。現在能夠坦然接受妳的回答的自己,我覺得很好,謝謝妳。」
他在體貼的微笑過後,忽然欲言又止地冒出一句話:
「以前在那個洗手台……」
「唔?」
「算了,當我沒說,那是我心裡的感覺,不一定說得明白。」
於是,那個擁有漂亮的褐色頭髮和褐色眼睛的柳旭凱,也向她告別了。
子言站在公園一隅,目送他離去直到再也見不到人影。她愛上的,應該是詩縈帶著她第一次窺見到的柳旭凱,穿上紅色球鞋,戴著耳機,站在公車最後面的位置,從容聽著MP3,那一年青春的色彩好燦爛,隨著記憶中的公車消失在白花花的歲月了。
「妳不能來?有沒有搞錯啊?」
子言用下顎夾著手機講電話,雙手握著吸塵器賣力地打掃客廳。
詩縈在電話那頭拼命道歉:「早就答應要一起去烏來了,現在臨時說不去不好意思。喂!我說子言,妳難得回台灣一趟,應該不急著回美國吧?」
「話是沒錯……」子言鬧起彆扭,開始用吸塵器在地板上畫圈圈:「被手帕交晾在一邊是有點不平衡啦!」
「唉唷!妳不要故意害我內疚。總之,我後天就回來了,妳給我等到那個時候,了解嗎?」
子言拿下手機,一臉不敢置信,這詩縈,不僅健健康康地活著,連個性也強悍起來了嗎?
今天原本打算找詩縈敘舊,結果落得無事可做,總不能一直打掃屋子吧!
子言看看窗外,天氣真好。
她在興起的念頭驅使下,回到高中母校,就快放暑假了,現在正是繃緊神經的考期。她從以前就知道圍牆有個破洞可以進出,那個洞還在,就從那裡偷偷溜進去。
上課中的校園安靜得像一個人也不在。她放輕腳步,在每一個她曾經到過的庭院、花園、操場,走著。
『子言,妳啊……會不會喜歡上柳旭凱?』
子言在走廊上佇立,循著來自遠方的說話聲,望向抹茶色的光線斜射在樓梯間。
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孩們穿透那道光輕快跑下階梯,翻飛的百褶裙擺一眨眼就消失在她懷念的視線盡頭。如夢初醒的怔忡之下,那仍舊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寂寞樓梯間。
那大概是她、詩縈以及柳旭凱之間故事的開頭。又想起柳旭凱了,或許會一輩子記著他吧!
那個良善的男孩竟然說,這一切沒有白費……
子言若有所思地晃晃旁邊的洗水台,沒關緊的水龍頭結著發亮水滴,一顆落下後,很快又凝出新的水滴來。
柳旭凱以前幫她拿著弄髒的飲料罐到洗手台沖洗乾淨,涼涼的自來水嘩啦嘩啦的,那時候她覺得心情好舒服啊!
子言驀然想起分手時柳旭凱話說到一半而提起的洗手台,哈哈!他們該不會想起同一件事吧!
她在無人的庭院兀自覺得好玩地笑起來。笑一笑,也就不會感到自己一無所有了。
「明天是星期六,公司應該都放假吧!」
死盯著寫有地址的那張紙條,子言在公車上徑自盤算:
「明天去找他,應該找得到人才對……可是到時候會不會被趕出來?萬一介紹他太太給我認識怎麼辦……啊啊!為什麼我又會希望找不到他呢?姚子言,妳要爭氣一點!」
才說完,她抬頭一看,公車上三三兩兩的乘客因為她的喃喃自語而投以奇怪的眼光。子言閉上嘴,安份轉向窗外。
刺眼的金黃色倏地閃進眼簾!
她坐起上身,興奮得難以言喻,到了!那片向日葵花田。
幾乎是以跑步的方式,子言奔入園區,穿過蓮園和育苗溫室,然後來到農場主人駐留的餐廳。
雖說是星期五,但客人已經湧進不少,聘請的員工增加了,走到哪裡都熱熱鬧鬧的。
子言四下觀望,她記得以前的餐廳比較像餐廳,現在這個地方倒比較像貨物進出的通關所,不需要餐廳了嗎?
農場主人趙大哥開著大嗓門到處指揮,他沒什麼變,忙得不亦樂乎,接著,他發現子言。
「呃……你好,我是……」
她想,才有過一面之緣的人肯定不記得她了,沒想到趙大哥張開手臂朝她走來,呵呵笑得跟聖誕老人一樣。
「嘿!好久不見了!子言,聽說妳去美國,今天回來玩啊?」
「對,回來玩。」她也不吝嗇地給他一個大笑臉。
一旁員工聽到他們提起美國,放下手邊工作,好奇追問:「不會吧?她就是那個女朋友?」
哪個女朋友?子言莫名奇妙地看看自己。
另一位員工也走過來,上下打量她,指著她背後笑道:「真的耶!有馬尾。」
有馬尾又怎樣啦?子言躲過他的指點,直接起問趙大哥:「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別理他們。喂!回去幹活了!」趙大哥朝他們甩甩手,又對子言解釋:「海棠在我這邊工作,他們常聽他提起妳,多少知道妳的事。」
「咦?可是海棠大哥不是在我爸公司……」
「哈哈!他在我這裡算是打工性質,只有假日才來。海棠在那間公司拿到的薪水要付房貸和弟弟學費,他說,除此之外,他需要存很多錢,給自己用的。」
她收起黯然的神色,試著應和那句話:「喔……結婚一定需要不少錢吧!」
「誰結婚?」
「海棠大哥啊!」
「哈!他幾時結婚啦?」趙大哥發出雷似的笑聲:「結婚的是他姐啦!和男方已經交往很多年,去年終於對弟弟們比較放心,快快樂樂地結婚去了。」
子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不是……誤會得一蹋糊塗啊?
「海棠大哥沒結婚嗎?」
「沒有,他現在和弟弟搬到新的公寓住,離他姐姐的夫家很近……喂!妳怎麼了?」
子言一骨碌往地上蹲,掩著臉,一放鬆,就忽然覺得好高興好高興啊!
趙大哥八成看出她的慶幸所為何來,極力邀請她入園參觀:「子言,既然人都來了,就去逛逛吧!看看有沒有新的發現。」
他神秘地對她眨眼,子言點點頭,朝花田走去。
這一趟回台灣,到目前為止,大概只有這片花海是唯一不變,多年過去,無邊無際的朝氣色彩依舊令她感動得睜不開眼,黃的花,藍的天。
子言一個人在花田中的小徑走,細細感受向日葵的大花朵和蓊鬱葉瓣碰過手臂的觸感,刺刺的微痛,猶如她發酵的思念,隨著呼吸,會痛。子言沉醉在過去與現在混亂的醺然,走著,聽著,和當年在這裡的自己一同唸起沒有邏輯的童語……
『我們好像走在一個不是地球的星球上,上面只有天空和花。雖然明知道只有天空和花,可是這樣一直走呀走呀,還是很好奇會走到哪裡去。反正還是只有天空和花,不過這樣一直走,總是希望前方會有什麼在等著我們吧!』
她的尾音隨風消失在最後一句。子言屏住氣息,一個原本不在這個地方的光景竟然出現,奇蹟般地座落在她寬敞的視野。
農場新的簡餐餐廳就蓋在花田盡頭,溫馨巧緻的外觀,她曾經見過!在不眠不休的作圖中,一角一隅地成型。海棠就是靠這張設計圖得到子言爸爸的認同,並且推波助瀾地得到現在這份工作。
原來當初簡餐餐廳的委託人是趙大哥,原來……
「親眼看到真實的房子,是這種感覺啊……」她出神地看,逐漸熱淚盈眶:「太好了呢!海棠大哥,真的好漂亮呀!」
她以為沒能參與到這四年的變化,就和一切都格格不入。沒想到許多她所熟悉的事物也隨著時間成長,轉變成另一種又嶄新又懷念的風貌存在。
或許,她並沒有像想中離開得那麼久;或許,時間也不是那麼可怕。
子言懷著滿腔平靜不了的激動,下了公車。
走在路上還有點恍恍然,一種腳底踏不到地面的飄忽。
得知海棠沒有結婚,是很高興,但也不代表他的情感至今如一。
人總是會變的。這種話,她聽過很多遍了,特別是朋友勸她接受柳旭凱的時候。不過……
子言摸摸口袋,再次掏出那張寫有地址的紙條,她回台灣,就是為了見他一面。
突然,彷彿有過什麼直覺,她朝路旁抬高頭,定睛觀察這棟氣宇非凡的商業大樓,這不是當初那棟工地大樓嗎?哇啊!變得好熱鬧喔!人來人往的,連帶這條周邊巷道都擁擠起來了。
她瞥向前方人群,有一個背影,恍若泅泳的魚影一下子就閃逝不見。
子言還看得發愣,肩膀被一個急行的路人擦撞一記,那張紙條就從她手中飄離。
「啊!等一下……不好意思,借過……」
她著急地在下班人潮中穿梭,眼看紙條在每一道停不下來的腳步間愈飛愈遠,後來終於一個踉蹌,子言跌倒了,紙張也從她努力伸直的手中再度遠離,被人群踢呀踢,到最後不見蹤影。
她怔怔望著它消失的方向,錯過了……很重要的時機,她又錯過了對吧?
人與人之間,彼此存在著某些「時機」,一旦錯過,就不再回來,它們會拉成兩條筆直的平行線,往遠方延伸而去,那遠方……
那遠方,有隻手撿起那張飄到腳邊的紙條,看看上頭內容,納悶回頭。
忽然,他好像看到了她。
他吃驚睜大眼,起初不敢相信,在確定是她以後,立刻快步趨前上來。
子言難過地起身,狼狽地拍拍衣服,才抬頭,發現人群有散開的趨勢,讓出一條路。
她忘了,「時機」其實並沒有錯過,只是渺小得被忽略而已。
這條路的那一頭,有一個逆向而行的身影,那麼心急地穿越人群,朝她而來,那個身影,是海棠。
她站在原地,彷彿在作夢,剛剛還那麼擁擠的人潮這一刻都不見了,眼裡,只有海棠一個人。
她的思念,積了四個寒暑,層層堆疊,像是從未清掃的厚厚落葉,春夏秋冬,一年一年地過去,滿滿的,到底是不是已經滿到她所能負荷的地步她也不清楚。她只感覺到一陣飄然,穿越四年的時空,終於見到二十五歲的海棠。
深海般憂沉的眸子,歷盡滄桑的骨感身形,一擔心她就會顯得格外溫柔的眉宇,依然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以為他只是一個心裡喜歡過的人,以為時間必定會切斷一些連繫,她以為……今天只是要看他過得好不好而已……
「我一直在等你!」
她開口,海棠就地打住,看她可愛的面容溱了滿眶淚水。
「一直在等你,等你有一天會突然出現,把我從美國帶走……可是你沒有來,這麼久了你都沒有來,就算是和我媽有過約定,也未免太久了吧!如果我沒回台灣,你是不是打算永遠不來找我?是不是沒有我也沒關係……?不然我怎麼老是覺得一輩子也等不到你……」
她一面說,眼淚撲簌淌落。海棠守望著可憐兮兮的子言,一會兒,才平靜地說一句:
「住址寫錯了。」
咦?子言霍然止住哭泣,傻傻回看他。講、講話習慣也沒變嗎?可是她已經適應不良了,聽不懂啊!
「什麼地址……?」
「妳留給我的美國地址,寫錯了。那是妳媽媽工作的地方,後來去了才知道。」
「去了……是什麼意思?海棠大哥,你去美國嗎?」
「妳到美國的第三年,我去找妳。到了那裡,完全不像有住家的樣子,我怎麼問也問不到妳的消息。我想打電話問吳詩縈,可是她的手機換號碼了。」
她聽完,一時真是啼笑皆非,好、好愚蠢的感覺喔!但,那一連串愚蠢的經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海棠的確來美國找過她,他沒有放棄,沒有。
「那麼,海棠大哥,如果你今天沒見到我,還會來找我嗎?」
他露出一個雲淡風輕的微笑,當她問了一個笨問題:「美國機票不便宜,我在趙大哥那裡打工存錢,存夠了,就去找妳。」
兩道未乾的淚痕再一次濡濕,那麼,她還能要求什麼?原來她這寂寞的四年,好幸福,好幸福呢!
「我在趙大哥那裡,看到你設計的餐廳了,好棒!真的好棒,那是海棠大哥第一棟蓋好的房子……」
海棠再度啟步朝她走來,她的聲音剛停歇,他已經抱住她,深刻擁抱著。
「我真正想蓋的,是我和妳約定的房子。我們的約定,我沒有一天忘記。」
他略微沙啞的男性嗓音在子言耳畔低語,那麼接近,陽光融人的夏日夕照將這中間分隔的時間蒸發得乾乾淨淨,彷彿重逢以後,那一段分離就自動消失不見了。
「當年妳在花田預見的未來,我走到了。有了自己喜歡的工作,交了不少朋友,也過得很好,可是沒有妳在,就沒有意義。」
子言暗暗訝異。從前,她總希望他能任性一點,更依賴一點,別把一切都往身上攬。然而那個淡漠的海棠,今天竟然說出需要她的話。
媽媽她呀,果然是專業的輔導人呢!這麼難熬的四年,到頭來還是得感謝她。
子言離開他的懷抱,仰著頭,滿滿一笑:「我還有一年才能畢業。現在,雖然不會說出一定要怎麼樣才可以的任性話,不過,如果你能再等我一年,那麼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而她,也不再是那個會吵著要馬上搬回台灣的小女孩了。
時間,還是改變了一部份的世界,一部份的靈魂。
當他牽起她的手,互相說起這幾年的經過,並肩走入雜沓的人群,他們腳下所走的那條路,靜悄悄退化到還沒經過商業文化的洗練,仍是那條漫長不見盡頭的蜿蜒小路,聽得見為了對方而怦動的心跳,一步一步,在懵懂的時候相遇,在愛中分離,然後又再偶然重逢。
她似乎是回到原來的地方了,但生命中重要的人卻早已不在,某些她所珍惜的時光,也隨著時間流逝化作回憶。
終究,還是孤清了些。
「對了,這個我一直帶在身上,來,給妳。」
他拿出一張有點久遠的照片,子言接過一看,原來是她家的全家福合照。
「這是姐姐高中的畢業典禮,我們都去參加。哇啊……那時候我的樣子好拙喔!」
「這是那位林經理交給我的,他從妳爸的抽屜找出來,要我還給你們。」
「可是,你為什麼一直帶在身上呢?」
海棠愣愣,那個問題他從沒想過,因此薄薄的唇角理所當然地浮起一縷微笑:
「離妳很近的感覺。大概是因為相片中的妳,看起來好像很幸福。」
子言專注凝視淡淡泛黃的相片,還很健康年輕的爸爸一身西裝領帶的老樣子,和一臉滿足的媽媽略微正經八百地站在一起,捧抱一大束花的姐姐笑得像是得到了全世界!至於她自己呢,很青澀、很羨慕地被姐姐親暱攬住,也笑著。
「不是好像,是真的很幸福呢!」
子言輕輕拉開笑靨的同時,一顆淚珠順勢落在照片上。
當海棠因為感到不捨而用點力握住她的手,子言挨近他,靠著想念的體溫,輕輕闔眼。
我愛你,我愛妳……
似乎不能再快樂了,然而海面上的星光再燦爛,波浪多活潑,說不出的淡淡悲傷好像深海縱谷般蜿蜒,像終年不被撈起的沉船,永遠在那裡,在心底,和快樂並存,不能割捨。這一份心情,她也許要花上一生才能明白。
真真切切地愛過,生命就有了意義。因為它的消失而寂寞;因為它的存在而深深幸福。
愛,還能怎麼形容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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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幸福,是寂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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