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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杜默雨]有妳,真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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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31:16
標題:
[杜默雨]有妳,真好[全文完]
有妳,真好
作者: 杜默雨
一連串的打擊,讓他的人生由彩色變成黑白的。
他不懂命運為何要如此地捉弄他,
讓他沒有了未來、沒有了希望、沒有……
幸好她在他人生中最絕望時出現了!
她完全無視於他的壞脾氣,
總是笑容滿面、耐心十足地照料著他與他的女兒。
她的樂觀與體貼就像是不斷發光、發熱的太陽,
逐漸溫暖了他原本失溫的生命。
他喜歡身邊有她的陪伴、喜歡她的聰明伶俐、
喜歡她的一切一切……
只是當她說出喜歡他時,他卻遲疑了。
他雖然渴望擁有她,但,他給得起幸福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32:42
【第一章】
多年前,一個充滿年輕與歡笑的春天。
「嘻嘻!」一隻不安份的大手摸上孕婦的肚皮。
「討厭啦,專心開車!」王燕玲拍開老公的手,指指前方路面。
她的長髮紮成兩把垂在肩頭,寬大的孕婦裝變成了可愛的娃娃裝,那青春秀麗的臉蛋因懷孕而顯得豐腴,神色也格外光采美麗。
康伯恩側頭望著老婆,想到兩人即將生下愛的結晶,心裡一陣歡喜,忍不住再摸一把。
「喂!」王燕玲大笑抓住他的手,另一手按住肚皮,「小心、小心!我們母女倆的生命安全,你可要負責到底。」
康伯恩仍將右手摟住老婆的肩頭,開心得意地說:「我是一家之主,當然要負責把妳們母女養得白白胖胖、秀色可餐、人見人愛!」
「呵!把我養得這麼可愛,也不怕別人拐走你的老婆?」
「我怕啊!」康伯恩雙手舉起做投降狀,又趕忙放到方向盤上,笑咪咪地說:「誰叫妳天生麗質,就算大肚子,走正路上都還有人搭訕!妳算一下,我們在一起七年來,我幫妳趕走多少只蒼蠅?」
「就是趕不走你這只最大只的蒼蠅王!」原是微笑的嘴型,慢慢嘟了起來,「人家也才二十二歲,別人在玩、在交男朋友,我卻是在家裡當黃臉婆。」
「妳的臉很黃嗎?」他輕輕捏了她的臉頰,疼借地說:「等妳坐完月子,我帶妳出國二度蜜月,想去哪?」
「真的啊?!」王燕玲雀躍地拍拍手,但隨即又意興闌珊地說:「那小孩怎麼辦?而且你爸工廠那麼忙,你也走不開吧?」
「有什麼關係!媽媽會幫我們帶小孩,而且工廠有爸爸罩著,我溜掉一、兩個星期 不要緊的。」康伯恩輕鬆地說。
「還說你是一家之主!」王燕玲用手指戳他。
「嘿嘿!」康伯恩搔搔頭,「老爸英明,我再慢慢跟他學功夫,過個十年、二十年 才能接下工廠吧……妳不是有個同學在旅行社?叫她幫我們安排行程吧。」
「是阿淑,她很厲害耶!進去不到兩年,就已經考上領隊執照,帶團出國好幾趟了……哪像我?五專畢業後都還沒工作,就嫁給你了。」
「又要說自己是黃臉婆了?」康伯恩輕拍她的頭頂,「燕玲,妳的工作就是作我康 伯恩的老婆。」
「不要,好無聊喔!」
「怎麼會無聊?每天有人侍候妳起床,帶妳出去散步,陪妳吃飯,晚上還有人陪宿 ,給妳暖被……哇!比皇后還享受哩!」
「你說什麼啦!」王燕玲好笑又好氣地捶他的手臂。
康伯恩繼續笑說:「對了,等妳服務滿十週年,我會比照老員工獎勵方式,頒給妳一座獎牌,然後再發獎金一筆。」
「愈說愈扯了,都什麼時代了,還有誰會一個工作做到十年那麼久?」
「咦,以後妳可是咱家塑膠工廠的老闆娘,妳不能辭職的。」
「老闆娘?!」她噗哧笑了出來,「那是媽媽。」
「媽媽是老闆的娘,等我接下爸爸的工廠,到時候妳走路就有風嘍!」
「我才不要當老闆娘,責任好重喔!我什麼都不懂,上次你教我開信用狀買原料,我就搞得暈頭轉向的。」
「唉!妳商科真是混畢業的。」康伯恩先是搖搖頭,接著又笑說:「放心啦!以後 工廠有我和仲恩負責傷腦筋,妳就負責天天逛百貨公司。」
「那你可要賺大錢,千萬不能把工廠弄倒了。」
「妳放一百萬個心吧,我將來還會擴建工廠,提升營業額,保證每年財源滾滾,讓 妳剛卡刷到翻過去!」康伯恩自豪地說著。
「瞧瞧你,講得好有信心,剛剛不是說還要跟爸爸學個一、二十年?」
「就是啊!」康伯恩大叫一聲,開懷地笑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最重要的 是--兩個月後,我們就要當爸爸媽媽了!」
「可是……養小孩好像很難……」王燕玲原先明亮的眼神突然轉為憂心。
「都說別擔心了,媽媽會幫我們的,而且我也很認真地在上媽媽教室。」
「你才不認真呢!剛才上課的時候,你一直打瞌睡,護士要你示範包尿布,你連正 面、背面都分不清楚。」她抱怨著。
「唉!反正時候到了,孩子抱在手上,我自然什麼都會了。」
「你講得輕鬆喔,萬一以後忙起來,女兒在那邊哭,你又幫不了我,說不定我就會 跟著孩子一起哭。」
「妳本來就是個孩子。」康伯恩再度伸手揉揉老婆的頭頂。
那年,他十七歲,是學長;她十五歲,是學妹;他熱情,她單純,彼此在迎新晚會 有了好感,很快談起了純純的戀愛。在年輕衝動、起伏不定的校園戀情裡,他們的愛情 穩固得像是一則現代童話。
兩人皆是初戀,真摯而用心,他珍惜她給予他的一切。
「燕玲,我娶妳,就是要疼妳一輩子。」他再補充一句,語氣堅定。
「你說的喔!」她終於放了心,心滿意足地摸摸挺起的肚子。
二十四歲的康伯恩用力抓穩方向盤,心裡充滿無限的希望。
他已有了老婆、孩子,接下來就是跟爸爸學習,準備擔起管理工廠的重任。
當同年齡的男生還在起步階段,他已經實現了成家立業的夢想;年輕的他,擁有太多的時間和空間可以去揮灑自己的人生了。
一絲笑意掛在他唇邊,驀然「轟隆」一聲巨響,震得他登時頭昏腦脹。
「伯恩,怎麼了?」王燕玲嚇得抓緊他的手臂。
他本能地踩下煞車,吱一聲,然後又是好幾聲「轟隆」的巨大聲響。
發生什麼事了?他轉身用力抱緊老婆,不願她受到任何傷害。
王燕玲躲在他的懷裡,顫抖地說:「好嚇人!聲音好近……地會動……」
康伯恩心驚肉跳地從擋風玻璃望出去,他們就快到家了,前方的天空很快冒出黑色濃煙,一眨眼,兇猛的火焰也竄了出來。
那是他家的塑膠工廠。
濃煙迅速遮蔽了天空,週遭一切景物立刻暗了下來。
***
噩運接踵而至,那是康伯恩從來沒有作過的噩夢,爸爸的工廠爆炸,廠房、住家都付之一炬,還有兩個工人死亡;而燕玲在工廠出事後兩天,因不堪勞累受驚,早產生下女兒曉虹;接下來,爸爸因嚴重燒傷而過世,素有心臟病痼疾的媽媽難以承受悲痛,一個月後也跟著離開……
康家在一夕之間崩解,燕玲也出現了明顯的產後憂鬱症。
夏天,康伯恩帶她回到台北的娘家。
老舊的冷氣機不斷轟隆作響,馬達雖然賣力地運轉著,但卻只能吹出一陣陣夾帶灰塵氣味的悶風。
房間的氣氛更沉悶了。
康伯恩聲音低低的說:「妳家冷氣壞掉了?」
王燕玲低頭坐在床沿,雙眼紅腫,臉色蒼白,不發一語。
「燕玲……」康伯恩也是低垂著頭,「那……我回台中了,妳先在妳爸媽這邊把身 體養好,自從妳生完曉虹以後,都沒有好好休息……」
「你叫我怎麼休息?」王燕玲驀地迸出淚水,「你家一直出事、一直死人,還欠了 一堆債,你叫我怎麼受得了?怎麼受得了啊!」
康伯恩無語回應,只是緊鎖雙眉,將手掌放在她的肩頭,試圖安撫她。
王燕玲站起身,不讓他碰。
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神情抑鬱地說:「所以我才帶妳回台北爸媽家,台中那邊很 忙,我怕沒辦法照顧妳,妳不要擔心曉虹,我阿姨會帶……」
「反正你就是要把我丟回娘家,不愛我了、不管我了!」她激動地大喊。
「燕玲,不是這樣的!」望著她悲憤的淚眸,他的心絞得更緊了。
他何嘗願意發生這麼多事情、何嘗願意讓燕玲受苦?可是,身為長子的他,得責無 旁貸的擔起所有的責任,包括賠償、債務、善後處理等,在在都需要他出面商談解決。 雖然弟弟仲恩也幫了不少忙,但他們兄弟倆仍總是要忙到深夜,才能拖著疲憊的身子回 到臨時的租屋處……「碰!」一聲,房門被用力推開,出現了一副冰冷的晚娘臉孔。
「康伯恩,你回去!」聲音也很冷。
「媽!我……」他心頭宛如針刺。
「你還有臉叫我媽?」岳母大人橫眉豎目、咬牙切齒地嘶吼道:「瞧瞧你怎麼照顧 我們燕玲的?人家生小孩是變胖,可是我們家燕玲不但瘦成這樣,甚至還要吃安眠藥才 睡得著!你們家發生事情,我也難過,可是你不能只顧死人,不管活人啊!」
「媽……」康伯恩還能說什麼,這陣子他的確是疏忽燕玲了。
岳母繼續開炮,「我去台中幫燕玲坐月子,結果你們連個像樣的住處都也沒有,你 叫她要怎麼養身體?我想帶燕玲回台北,你又不肯放她走……」
「媽,不是的!」王燕玲急急打岔,一邊用力搖頭、一邊哭喊著說:「那時伯恩叫 我走,是我笨,我以為他會陪我,可是……可是他家的事好煩,他都不理我啊……」
「當初就叫妳跟我走,妳不走,這下子好了,把自己身體搞壞了,還被他們康家逼 出神經病!」岳母不忘瞪向康伯恩。
「媽,」他艱難地開了口,「是我不好,還得麻煩你們照顧燕玲,等我把事情處理 好了,我一定會馬上來接她。」
「你們家的事什麼時候可以處理好?也不知道欠了人家幾百億,拜託!不要拖累我 們燕玲幫你還債就好了。」
「媽!」王燕玲不斷哭泣,「妳不要再說了,我好煩!好煩啊!」
「還不是康伯恩這小子害的……」
「妳不要再說了。」岳母大人的尖銳嗓音被岳父打斷,他神色凝重地轉向女婿,「 伯恩,你回去吧,讓燕玲好好休養。」
「嗯……好的……」聽到岳父的逐客令,康伯恩的眼眶一下子變紅,聲音也哽咽了 。「燕玲,我很快就會來接妳。」
王燕玲抬起頭,唇瓣微顫動著,隨即別過臉,又開始痛哭。
康伯恩深吸一口氣,抑下所有的不捨和心痛,毅然走出房門。
只要度過難關,一切將會雨過天青,到了那時,他就可以接回老婆和女兒,正式展 開一家三口的溫馨生活……來到大門口,岳父聲音平板地問道:「負債多少?」
「三家銀行,一共是兩千萬;賠償死亡員工,一人八百萬;資遣費……」
「這麼多?有錢還嗎?」
「有,我們還有周轉金,另外再賣掉土地,應該夠的。」
「地都燒壞了,有誰要買那塊凶地?就算銀行法拍,也賣不掉吧?」
康伯恩背脊冒出冷汗。「爸,我會想……想辦法……」
「你算是繼承人,要承接所有的債務吧?」岳父不假辭色地說:「萬一你有個什麼 三長兩短,總不能要燕玲幫你還債吧?」
「不會的,我一定會盡快解決問題,不會讓爸媽和燕玲擔心的。」
「你明白就好。」岳父似是責備地說:「燕玲是我們家唯一的女孩,又是老么,從 小讓我和她媽媽、她三個哥哥疼慣了,兩年前你剛退伍就急著要娶她,你知道,我是反 對的。」
「我知道。」康伯恩低下了頭。
「你們都太年輕了,燕玲天真無邪也就罷了,但你是一個男人,簡直樂觀得不像話 ,什麼都不懂也想成家?!要不是看在你爸爸的份上,我說什麼也不會把燕玲嫁給你的 !」
「爸,」康伯恩的眼眶又濕了。「我很愛燕玲,就像我當初向你承諾的,我絕對不會讓燕玲吃苦,我一定會好好疼她,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
「你拿什麼疼她?房子沒了、財產沒了、什麼都沒了!」
「還有我!」他衝口而出,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不,就算沒氣了,他也會盡其所能地愛燕玲,因為燕玲不只 是王家的掌上明珠,更是他康伯恩摯愛的老婆啊!
「唉!」岳父盯著他堅決激動的神情,只是長長歎了一口氣,「伯恩,事情解決後 ,再來接燕玲吧。」
走出岳父家,懊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康伯恩思緒澎湃,一時難以平復。
他又在岳父面前許下承諾了,但,他要拿什麼來實現呢?
他茫茫然走在馬路上,想到龐雜的善後工作,腳步就變得沉重無比。
夜已深,省道上的車輛依然川流不息,十字路口的黃色閃光一明一滅。
他任自己的雙腳遊走,走過一個又一個路口,他的車子停得很遠,愈往停車的地方走去,他和燕玲的距離也就愈離愈遠……當轟隆隆的引擎聲出現在耳畔時,他只能驚駭 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刺眼車燈。
來不及煞車,龐大的砂石車直接撞上他的血肉之軀,在失去意識之前,他感覺自己 飛在黑暗的天空中,目光所及,除了黑,還是黑。
他的生命被黑暗包圍了……
***
痛嗎?他試著挪動身子,好像不怎麼痛,應該是輕傷吧。
「哥,你覺得怎樣?」那是弟弟的聲音。
他緩緩睜開眼睛,立刻意識到自己在醫院裡,他知道自己似乎睡了很久,時睡時醒 ,迷迷糊糊的,慢慢地才串連起發生車禍的事實。
「仲恩……」他才想講話,就發現喉嚨梗了個東西,讓他難以說話。
「哥,你插了鼻胃管,你忍耐一點,等你完全清醒,可以自己進食時,醫生就會拔 掉了。」康仲恩靠近他面前,輕聲說著。
怎麼回事?!仲恩為何變得這麼消瘦?頭髮、鬍子都亂蓮蓬的,雙眼又是血絲、又 是黑眼圈,這哪是他那個英俊的白馬王子弟弟!
「你?我……我拔掉……」康伯恩勉強說出話來,那管子卡在他的鼻腔和喉嚨裡, 令他極為不舒服,他下意識就想要伸手扯掉。
舉起手……手,手在哪裡呢?他突然感到慌亂,動右手,沒感覺,甚至無法彎曲指 頭;再動左手,也是沒有感覺!
腳呢?雙腳好像憑空消失了,他完全感受不到雙腳的存在。
「我的手……腳……」他驚恐萬分,他的手腳斷了嗎?
「哥,別急。」康仲恩拉起他的手,讓他瞧著,勉強微笑說:「你的身體沒問題, 只是動過手術,暫時沒辦法動,休息一陣子就會好了。」
康伯恩望著空中那隻手,好像在看別人的手,那根本不是屬於他的。
「幫康先生換藥了。」一個護士拉起簾幕,擋住外面的視線。
「哥,我幫你翻身。」康仲恩扶住他的身體,將他由正躺改為右側身。
弟弟在幫他翻身嗎?他的視線變了一個角度,好像是他的頭轉了個不可思議的大圈 圈,但身體仍然停留在原地不動。
而且,他感覺不到仲恩扶住他身體的雙手。
「換……什麼藥?」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他們醫院不小心讓你在加護病房時,睡出了一個一公分的褥瘡。」
「康先生,抱歉嘛,我們已經讓你哥哥睡氣墊床了。」護士小姐邊塗藥水邊說:「 回家以後,你們也要自己準備一張氣墊床,不然……」
康仲恩焦急地打個手勢,護士小姐識趣地住了口。
不然怎樣?康伯恩想問,卻又怕問出一個難以接受的答案。
一公分的傷口?那算很深了,小時候只要擦破皮,讓媽媽塗個紅藥水,他就會痛得 哇哇大叫,為何現在護士幫他換藥,他還是毫無感覺?
「我……昏了多久?」他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一個月。」
「這麼久……」睡了一個月,也難怪會長出褥瘡了。這麼長的時間……他心頭驀地 一驚,口氣急促地說:「仲恩,你沒告訴燕玲吧?我不要她擔、心,她的身體……咳咳 ……」
「哥,別急。」康仲恩為他拍背,沉著地說:「你放心,我沒告訴大嫂。」
啪!啪!康伯恩聽到一聲聲拍擊在他背上的聲音,不是很響亮,但卻很結實。
但是--他的身體不痛、不癢、不知、不覺,完全沒有存在感。
他曾經年輕健康的身體已經不見了。
***
康伯恩終究得接受事實。
醫生說,他受到嚴重撞擊,第五節頸髓神經受傷,肩部以下完全癱瘓。
也就是說,他成了空有軀殼的廢人。
「哥,你吃口稀飯好嗎?」康仲恩坐在床邊,舀了一口稀飯,眉宇之間有掩不住的 深深憂愁,但他仍強笑說:「再不吃就涼了,這是你最愛吃的蕃薯粥喔。記得小時候, 有次你帶我去工廠旁邊的空地想烤蕃薯,後來被媽媽叫回去寫功課、吃晚飯,結果就忘 記要挖蕃薯了,到了半夜你才又帶著手電筒偷偷去挖呢!」
康伯恩半臥病床,雙眼瞪著天花板,緊抿雙唇,不發一語。
弟弟在一旁說些什麼,他一句都聽不進去。
前一刻他明明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人,為何現在忽然變成動也不動的石頭人了 ?
拖著這副笨重、無用的身體,他要如何獨力活下去?,又要如何為燕玲和曉虹重築 一個完整的家?
窗外,陽光耀眼,藍天白雲;而窗內病床上的他,有如一具死屍。
康仲恩憂心忡忡地放下碗,故作輕鬆地說:「醫生已經說了喔,你再不吃東西的話 ,就要再給你插鼻胃管,強迫你進食。」
「吃不吃,還不是都跟死人沒兩樣。」他喃喃地說。
康仲恩眼眶泛紅,忙轉過臉去,過了幾秒才又轉回來,「哥,你別開玩笑了,你現 在只是需要時間來復健,這幾天站板,拉拉筋骨都是很好的開始。」
「手指都動不了,根本沒有開始。」
更令他難以忍受的是--他完全不能控制大小便,長這麼大,他竟然需要弟弟幫他 擦大便、洗屁股,這算什麼啊!
他任仲恩為他翻身、做運動、擦澡,身體翻轉之間,宛如命運的擺弄,要他向東, 他就只能向東;要他向西,他就得向西。
命運還要捉弄他到什麼時候啊?他甚至沒有上吊、跳樓、割腕的能力!
「哥,我會陪你一起做復健,一定有希望的,你千萬不要放棄!」康仲恩極有耐心 地勸導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32:54
康伯恩閉上眼睛,不想理會弟弟,反正他堅持要絕食他們也耐何不了他。
「哥,」康仲恩轉了個話題,試圖想引起他的求生意志。「你以前常說,將來接下 爸爸的工廠,你當總經理,負責管理公司;而我當廠長,專門生產及研發新產品,等你 好起來後,我們還是可以重新開始的。」
康伯恩彷彿挨了重重一拳,自從他醒來後,竟然完完全全忘記處理工廠善後的事情 了。
「好多事情沒辦,都快兩個月了……」他口氣有些急了。
「哥,你放心,我已經賣掉土地,還清銀行貸款,連資遣費也解決了。老員工們也 都很體貼,沒有其它要求。」
「你賣掉了?賣了多少錢?」
「三千萬。」康仲恩的表情如釋重負。
「什麼?!」康仲恩的話彷如一枚威力強大的炮彈,引爆了康伯恩昕有壓抑的情緒 ,他大聲吼了出來,「你三千萬就賣掉爸爸的財產?我的底價是八千萬,你到底懂不懂 行情啊?竟然隨隨便便賣了一個爛價錢!」
康仲恩不知所措地說:「因為銀行一直在催繳,如果我們繳不出來,地就會被拍賣 。買主說,這塊地出過事,買了也不能蓋房子,如果法拍的話,恐怕賣不到一千萬,他 願意出三千萬,先幫幫我們……」
「笨蛋!你這白癡!無知!無能!不懂世事的大學生!」康伯恩破口大罵道:「什 麼先幫幫我們?他根本就是趁火打劫!你自己算看看,等過了幾年他在那上千坪的土地 上蓋起大樓,他可以蓋幾百間房子?他可以賺多少錢?」
「可是……」康仲恩被罵到低下了頭。
「工廠出事後,你幫了什麼忙?我忙得團團轉,你卻只會跟在後面問東問西的,煩 都煩死了,根本不能幫我分擔事情!好了,現在還幫了倒忙,賣了這麼一點點錢,以後 要怎麼辦?說什麼重新開始,不如喝西北風去!」
「哥……」
「反正我就要死了,你愛怎麼搞就怎麼搞吧,管我幹嘛!」
「哥,你不要這樣說!」康仲恩紅了眼眶,伸手抓住哥哥的手臂,一想到他無法感 覺,又摸向他的額頭,企圖安撫他。
「不要碰我!」康伯恩大聲嘶吼,用力甩頭。
他心裡有一股很大很大的悶氣--怨、怒、苦、悲、忿、恨、痛、疑、懼……全部 被封死在僵硬的軀殼中,無處宣洩,唯一的出口就是還能吃飯的這一張嘴。
「哥,你不要激動。」康仲恩縮回手。
「我不如現在就死掉,省得你浪費醫藥費!」康伯恩發狂大叫,神情激憤,突然張 開口想對著舌頭用力咬下去。
「哥!」康仲恩眼明手快,火速地將自己的指頭塞進哥哥的嘴巴裡。
「啊!」驚叫出聲的是隔壁病床的病人,他哇哇大叫道:「我受不了了!我只不過 是踩到香蕉皮撞破頭,我才不要跟一個神經病住同病房呢!」
「我去叫護士。」家屬趕忙跑了出去。
他咬到什麼了?康伯恩一時楞住,他剛是想咬舌自盡,可是自己的舌頭怎麼這麼硬 ?
嘴裡有腥甜的血腥味,抬眼望去,只見仲恩緊皺濃眉,神色極度壓抑。
「你怎麼了?」護士急忙跑了進來,見到康仲恩流血的手指,驚呼道:「怎麼回事 ?你哥哥的嘴也流血了?」
康仲恩以左手手掌摀住右手的傷口,勉強放鬆神情。「我不要緊的,請妳幫我哥哥 檢查一下,看他嘴巴有沒有受傷。」
康伯恩如夢初醒,突感驚慌,他自殺不成,倒把仲恩咬傷了!
「快!護士小姐,快幫我弟弟擦藥,還要打破傷風,快啊!」
「唉!你們兄弟……」護士搖搖頭,又跑出去拿藥物。
「哥,我沒事。」康仲恩露出微笑。「還好你沒咬到自己,不然嘴巴不能吃東西, 真的就要插鼻胃管了,那我就不用哄你喝……」他的聲音漸漸哽塞,再也難以強顏歡笑 ,最後連話也說不下去了。
他轉過身子,以手臂抹了抹臉,深深吸了一口氣。
聽到弟弟沉鬱的吸氣聲,康伯恩的腦袋一片混亂,他看了看週遭,旁邊是一張陪病 床,上面散亂著小被子和報紙,那就是仲恩一個多月來睡覺的地方嗎?
他不是該回學校上課嗎?怎麼能二十四小時陪在他身邊為他把屎、把尿?而且還得 兼顧處理工廠的事情?
他的麼弟,他只是一個大學生,如今卻扛下他曾經扛過的重擔!
而這重擔又加上他--一個只會吃喝拉撒睡的廢人!
「仲恩,你……大幾了?升大四?」康伯恩顫聲問道。
「我休學了。」康仲恩沒有說出被退學的實情。
「什麼?!」
「哥,不要緊的,等你好起來,明年我就回去念完大學。」
康仲恩說得彷彿事不關己,神色自若的伸出右手讓護士塗藥、包紮。
好得起來嗎?康伯恩望著被窗框局限住的天空。
或許,他該趁大家不注意時,再找個時間來咬舌自盡,那樣應該會死得比較順利些 吧。
這次要咬快一點、狠一點,可是……在這之前,他還想見到他最愛的人。
「你找燕玲來吧。」他語氣頹喪。
「哥……」康仲恩有些猶豫。
「去!去打電話叫她來。」
康仲恩仍站在原地,沒有移動腳步。
「我叫你去打電話你聽不懂嗎?」康伯恩又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氣。「你就是存心跟 我過不去?好,反正你也不甘願照顧我,不如叫醫生給我安樂死,那樣大家都高興!」
康仲恩拿起毛巾為老哥擦拭臉上的汗水,神情十分複雜,欲言又止的說:「哥……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
「還有什麼好說的?」康伯恩轉過臉,仍喋喋不休地吼道:「你去把燕玲叫來就是 了,老公生病,她總該來看看吧?我只是想要見她一面而已!」
「其實,在你出車禍的第一天,我就通知大嫂了。」
「她來過?」康伯恩睜大眼睛。
「大嫂沒來,是她的大哥來了。」康仲恩掛好毛巾,不覺握緊雙拳,很艱難地說: 「他說……他說,就算你沒出車禍,大嫂也要跟你離婚,現在……」
他極力抑制憤怒和激動,還有更多難聽的話,他實在無法說出口。
……燕玲的身體都還沒恢復,他又給我出事!本來嘛,你們家欠債欠得那麼誇張,我們就可以要求離婚:現在更省事,我去叫醫生開一張康伯恩性無能的證明,回頭你們就等著收法院的離婚判決書吧。抱歉,你們的家務事請自己解決,我們燕玲實在擔不起 康家的重責大任。孩子我們也不要了,免得燕玲看到那個瘦巴巴的早產兒,憂鬱症會更 嚴重!
離婚?!康伯恩呆了,腦袋一片空白。
什麼叫離婚?他的生命裡從來沒有離婚這兩個字,他一直以為和燕玲結了婚,就是 永永遠遠、白頭偕老、永浴愛河……晴天霹靂,噩耗一個接著一個,就在他極度無助的 時候,燕玲竟離他而去!
但,他怎能不讓燕玲走呢?他不能動、不能吻她、不能抱她、不能做愛,也不能擔 起一個丈夫和家長的責任,燕玲還那麼年輕,他憑什麼不讓她離開呢?
他甚至應該主動要求離婚。
為什麼?他在心底問過無數個為什麼,為什麼不直接撞死他算了?為什麼要留他在 這世上受折磨?為什麼?為什麼……身體早就死了,現在,連心也死了。
康仲恩緊張地注視他大哥呆滯無神的臉孔,深怕他又會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動作。
「仲恩,你的手怎麼了?」後面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康仲恩轉過頭,神色轉為驚喜。「阿姨,妳從台中上來啊?我的手不小心割傷…… 啊!這是曉虹?長大了!」
「呵呵呵!」小小的嬰兒趴在阿姨的懷中,笑嘻嘻地拳打腳踢著。
「要來看看伯恩啊!」阿姨笑臉慈祥,憐惜地望著消瘦的仲恩。「而且曉虹四個月 了,也長得夠壯了,可以帶來醫院看爸爸嘍!」
「謝謝阿姨幫我們帶曉虹。」
「你們的媽媽是我的妹妹,曉虹就像是我自己的孫女一樣。」阿姨走到床前,柔聲 喚道:「伯恩,我帶曉虹來看你了。」
康伯恩仍是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無視於眼前晃動的人影。
「哥!是阿姨,還有曉虹,好久沒見到她們了。」
「曉虹,叫爸爸!」阿姨逗弄著小嬰兒。
「呵呵呵!」四個月的小娃娃當然還不會叫了,只會發出軟膩的笑聲。
「好可愛。」康仲恩摸摸那粉嫩的小胖臉,心情也變得愉快起來。「哥,你看,曉 虹的眼睛好大、好黑,嘴巴好小,哈,在流口水!」
「啵!」曉虹吹了一個口水泡泡。
「哇!曉虹叫爸爸了!」阿姨很開心地翻譯。
小嘴一閉一合,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氣音,但大人可以有無限的想像。
啵--爸!爸……爸爸!
康伯恩的焦距終於回到床前的人影,他不認識這個小娃娃。
「誰……」他懶得講話。
「伯恩,是曉虹,你的女兒啊!」阿姨將曉虹舉了起來。
「呵!」曉虹笑咧了小嘴,長長的一串口水掉到康伯恩的臉頰上。
「哎呀!我幫你擦臉。」康仲恩連忙拿了毛巾幫他擦拭。
口水溫溫熱熱的,帶著奶味,不是人家說的臭奶味,而是香的。
康伯恩楞楞瞧著小娃娃,他以為他已經沒有知覺了,這幾天來,他不識冷熱、食不 知味;然而現在,他聞到濃濃的嬰兒馨香,也感受到那暖和的體熱。
原來他的感覺並未死去。
「曉虹?」他沙啞地喊著。
「來!曉虹坐這裡,給爸爸看個清楚。」阿姨扶住曉虹,讓她坐在他的肚皮上,順便拉起他的手,扶在小貝比身上,笑著說:「曉虹讓爸爸抱抱喔!」
「呵呵!」曉虹笑嘻嘻地看著他,兩隻小手揮呀揮的,想要摸他的臉。
康伯恩的思緒回來了。曉虹打從一出生就住進了保溫箱,好不容易才挽回一條小生 命,出院後是讓阿姨抱回家照顧的,他從來沒有親手抱過她。
而此時此刻,他正抱著自己的女兒,她也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他。
好美麗的小娃娃!頭髮細細的,毛茸茸的,臉蛋圓圓的、胖胖的,身體小小的、軟 軟的,黑黑的大眼眨呀眨的,還有那愛笑的小嘴,又在滴口水了。
他摸不到她,但他可以感受到小人兒的活潑生命力。
阿姨又將曉虹抱向前,讓她的小手可以輕易摸上他的臉。
「曉虹很喜歡爸爸呢!」阿姨滿意地說。
軟綿綿的小手掌一觸及他的臉,康伯恩驀地心頭一震,有如幾千萬伏特的電流通過 身體,像是重新接通電源似,讓他的心在瞬間活了過來。
身體依然不能動彈,但他可以用眼神撫摸曉虹的頭髮,以肚皮拍拍她包了尿布的小 屁股,也可以在她的小手摸到他的嘴唇時,輕輕地親吻她軟嫩的掌心。
這是他的女兒、他的親骨肉,也是從他身體延續下去的生命啊……「伯恩,你這個 當爸爸的,要好好疼曉虹喔。」阿姨微笑著說,眼眶酸澀,一層水霧模糊了他的視線, 使他看不清楚可愛的曉虹。
他是曉虹的爸爸,曉虹沒有媽媽疼,那……就讓爸爸加倍疼她吧。
所以,他不能死,他也不要死,為了曉虹,他一定得堅強地活下去,再怎麼艱難, 他也要親自養育曉虹,讓她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長大。
再也克制不住內心的激盪,他的淚水奪眶而出,不停地淌下,沾濕了臉頰。
「唔?」曉虹不解地望著那張大哭臉,好奇地用小指頭按爸爸紅通通的鼻子,又東 摸摸、西摸摸爸爸的臉,小掌心輕巧熨貼,就像是在幫他抹去淚水。
「呵呵呵!」玩得好開心。
「曉虹……」康伯恩哭得更凶了。
「哥!」康仲恩終於在哥哥面前掉下了眼淚。
一家人終於在一起了!阿姨拿出手帕,欣慰地拭著眼角。
窗外光影搖曳,雲朵飄來飄去,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34:42
【第二章】
夏日的室外溫度高達三十五度,幽暗的公寓裡卻冷得像冰箱。
冷氣開到最強,厚重的窗簾阻絕了炎熱的陽光,電視嘰嘰咕咕地每小時反覆播報著 同樣的新聞。
啪!電視遙控器從輪椅上掉落,兩顆電池彈跳了出來。
「阿梅!阿梅!」康伯恩下意識大聲叫喊,「過來撿遙控器!」
沒有回應。他這才記起,印尼看護工阿梅一個星期前出去倒垃圾時,趁著夜黑風高 ,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
在沒有逮到阿梅之前,照規定不能再聘用新的看護工,為此仲恩急得焦頭爛額,偏 又請不起昂貴的本地看護,只好暫時公司、家裡兩頭跑,中午還得趕回來喂老哥一頓午 餐。
康伯恩瞪著擺在桌上的手掌萬用套,那是一個可以放置不同大小湯匙的特殊固定帶 ,讓他可以藉由臂力舀起食物。可是他辛辛苦苦復健了三年,也只不過能動三根指頭而 已,更不用說舉起湯匙這麼「高難度」的動作了。
叮咚叮咚!門口電鈴聲響起,這是曉虹幼稚園放學回家的信號。
他放鬆了神色,度過漫漫長日,他最期待的就是此刻。
「爸爸!」大門才被打開,立即傳來嬌嫩軟膩的童音。
再來就是啪答啪答的跑步聲,康曉虹梳著兩條小辮子,小臉洋溢著興奮的光采,一 下子就跑到輪椅邊,手腳並用,努力爬上輪椅,摟住親愛的爸爸的脖子,啵一聲,用力 香一個。
「好乖。」康伯恩也親親那張湊過來的小胖臉,開心地說:「曉虹不是先去黃媽媽 家等叔叔下班去接妳?是誰帶妳回家的?」
「一個阿姨。」康曉虹膩在爸爸的懷裡,大眼亮晶晶的。
「嗚,不要叫我阿姨啦!」門口處響起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還有喀啦喀啦的關門 聲。「你們家的鎖真複雜,好了,關好了。智山,進去啊!」
康伯恩詫異地望著她,那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眉清目秀、笑容甜美,但卻剪了一 頭像男生似的短髮,穿著無袖T恤和有須須的牛仔短褲,肩頭斜背著一個長帶子包包, 活像是個晃蕩街頭的蹺家少女。
她前面還站著一個東張西望的小男生,一臉圓滾滾的。
「你弟弟沒說我要來嗎?」女孩也東張西望,自己開了鞋櫃找拖鞋。
「妳是?」還真主動啊!
「他真的沒說?!那我自我介紹好了。」她扔下拖鞋,套上腳掌,又看了一下鞋櫃 ,「哈!這裡有小拖鞋,曉虹,不好意思,先借我們智山穿嘍,智山給你!」
「妳?」
「啊?我?」她直起身子,指著自己的鼻子,隨即綻開笑臉,「我叫柯如茵,柯是 名偵探柯南的柯,綠草如茵的如茵,今年剛國中畢業。」他按了按小男娃的頭,「這是 我弟弟柯智山,我爸爸說,要他像一座有智慧的高山,我實在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啦,他 跟你家曉虹一樣都是三歲。」
面對這個一進門就呱啦呱啦講個不停的女孩,康伯恩覺得有些心煩,出車禍這三年 以來,他並不習慣接觸外人,或是說,他不願接觸別人同情而逃避的眼光。
「我沒聽我弟弟說妳要來。」他淡淡地說。
「其實本來是我爸媽要來的,」柯如茵放下袋子,水亮的眼睛一轉,「哎呀,遙控 器掉下來了,我幫你裝好。」
她撿起遙控器,三兩下就裝好電池,隨即開始轉台。
「你看了很久的新聞了?唉,台灣的新聞很沒營養耶,不是政治人物噴口水,就是 拿刀子砍來砍去,看多了會得躁鬱症的。曉虹,我幫妳轉卡通好不好?」
「好!」曉虹爬下老爸的身子,小手開始捏起大掌。
康伯恩瞪著不斷變動的電視螢光幕,又瞪向柯如茵。
她懂不懂禮貌啊?一進人家家裡就到處亂翻、亂動,雖說是該讓曉虹看卡通台了, 但她總該先知會他一聲吧,怎能隨便就轉開他的新聞台呢?
「智山,過去跟曉虹玩。」柯如茵拍了小弟的後腦勺。
「阿姨,我不玩,我要幫爸爸做運動。」曉虹有模有樣地幫老爸扳指頭。
「好乖!」柯如茵揉揉曉虹的頭髮,蹲了下來。「可是,妳不要叫我阿姨,叫我姐 姐……不,我被智山叫得好煩,這樣好了,我們是朋友,妳叫我如茵。」
「如茵!」曉虹眨眨長長的睫毛,歡喜地叫出來。
童稚的嗓音甜甜地喊出她的名字,逗得柯如茵哈哈大笑。「好可愛!智山,你看曉 虹多乖,還幫她爸爸做運動呢,我們一起幫曉虹吧。」
「喔。」柯智山伸出一根指頭,怯生生地碰觸康伯恩的手背。
「康叔叔,我幫你按摩。」柯如茵也將雙手放到他的肩頭。
「不要!」聲音雖小,但口氣絕對是不友善。
柯智山的小手縮了回來,楞楞地看著康伯恩,又瞧了康曉虹。
「呼,好凶!」柯如茵偷偷吐了舌頭,又搔搔頭髮。「也對,我沒有受過復健訓練 ,萬一不小心把你捏壞了,那我就罪大惡極了。這樣吧,曉虹,妳教我們智山怎麼做,你們的手勁比較小,應該不會捏出什麼毛病。智山,快去!」
「嘻!」雖然後腦勺又挨了姊姊一記,但柯智山卻迫不急待地擠到康曉虹身邊,笑 嘻嘻地說:「妳教我。」
「嗯哼,這小鬼很有追女生的潛力嘛。」柯如茵趁機伸了個懶腰,可伸到一半突然 停不動作,然後開始東張西望,皺皺鼻子又皺皺眉頭。
接著三步並兩步跑到窗邊,刷地一聲,用力扯開大片窗簾。
「不要拉開!」康伯恩很壓抑地喊道。
「房間這麼暗,當然要拉開了,大白天開燈,多浪費電力!」
「外面光線刺眼,快拉起來!」
「不會啊!都下午四點多了,陽光沒那麼強啦。」柯如茵束好窗簾,打開落地窗。 「哇!就是要讓新鮮的空氣進來嘛,我幫你關掉冷氣。」一邊說還一邊研究冷氣機的開 關,然後伸手一按,轟隆隆的噪音驟然停止。
客廳跟著陷入某種詭異的安靜。
康伯恩來不及制止她,只能沒好氣地說:「天氣熱、又有小孩子,當然要開冷氣, 打開!」
「就是有小孩子才要關冷氣。」柯如茵仍是笑臉迎人,伸手輕拍著曉虹的背脊。「 他們流了一身汗進來,偏偏你冷氣開得像在北極,這樣小孩子很容易感冒的。」
「冷氣調小一點不就得了?」
「你家這個冷氣喔,大概幾百年沒洗濾網了,吹出來的都是灰塵,你這樣吹整天不 吹出毛病才怪!」柯如茵邊說邊動作,話才說完,人已經站在沙發上拆開冷氣機的板子 了。「唉喲,真不是普通的髒!好吧,我先洗濾網,待會再來擦冷氣。」
「多謝妳,不必了。」
「不必?」柯如茵跳下沙發,像一隻啁啾彈跳的小麻雀。「舉手之勞而已啦,聽說 你們只有兩個大男生,難怪屋子會這麼髒了。」
嬉皮笑臉、不知禮節,這是康伯恩對這個不請自來的女孩子的惡劣印象。
算了,他不想跟不懂事的國中女生計較。
「我弟弟應該不是叫妳來做家事的,妳就坐著等他回來就好了。」
「等另一個康叔叔回來?」柯如茵看了下手錶,「哇!他說最快六點多下班,我爸 媽也會來,可是還有兩個鐘頭耶,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洗個濾網不礙事的。」
「你爸爸是誰?」是該叫她的家長出面管教她了。
「我爸爸叫柯德富。」由於柯智山在一旁都沒人理,不甘寂寞,便開始念出大人教 他背誦的口訣,「我媽媽叫林春秀,我家住清境農場緣山居,歡迎光臨。」
「後面那一句不用啦!」再敲一記。
「嗚!」他哪說錯了?壞姊姊!柯智山捂著頭頂,嘟起嘴巴。
「我不認識你爸爸。」
「反正我爸跟你弟認識就是了。我爸媽來台北辦事……呵,我和智山是跟來玩的, 剛好聽說你們家外勞跑掉,沒人接曉虹回家,於是我就自告奮勇過來了。」
「謝謝。」該謝的事他還是會謝。
「不客氣。」柯如茵大方接受,然後拿著髒濾網輕快地走進廚房。
只好忍耐兩個小時了!康伯恩做了個深吸呼,只要當她不存在就好了。
「曉虹,」他換了個和緩的臉色。「今天幼稚園老師教了什麼?告訴爸爸。」
這是他和曉虹每天的例行功課,曉虹是他的另一雙眼睛,透過三歲小女孩的童稚眼 光,讓他得以看到外面充滿蓬勃生氣的世界。
「爸爸,不要生氣。」康曉虹靠在他的胸前,拿起他的右手摸自己的臉。
「爸爸沒生氣啊!」他拉開笑容,動了右手食指,劃過那粉嫩的小臉蛋。
「叔叔,你好凶。」柯智山抬起圓滾滾的胖臉,有話直說。
「我很凶嗎?」
「嗚!姊姊啊!」柯智山被那對瞪過來的濃眉大眼嚇了一跳,趕快跑去找救星。
「爸爸,你不要生氣嘛!」康曉虹將臉頰依偎在爸爸的大掌裡,眨著亮晶晶的大眼 睛,聲音軟嫩嫩的說:「老師說,我們要做乖小孩,不能讓爸爸媽媽生氣。」
「曉虹很乖,爸爸沒有生妳的氣,來,跟爸爸說妳今天吃了什麼點心?」
「爸爸,不要跟如茵生氣,也不要跟叔叔生氣。」曉虹仍繼續說著。
康伯恩一愣,他是在生柯如茵的氣呀,可是三歲的曉虹怎麼看得出來?
而平常他也時常跟仲恩生氣嗎?
「智山,走開啦!」柯如茵拿著掃把,先把弟弟從廚房掃出來。
「妳又在幹什麼?」一看見她,康伯恩還是忍不住要生氣。
「厚!你家實在有夠髒。」才一會,柯如茵已經掃出一堆灰塵了。「你們以前請的 外勞一定偷懶不做事,要不就算逃跑一個禮拜,也不至於會髒得像鬼屋一樣才對啊。」
「哼……」康伯恩很克制地不發出聲音。
「噢!不把你們家清乾淨我會受不了……智山,別踩垃圾!」
「不用了,我弟弟會做。」
「我爸說,你弟弟很辛苦耶!」柯如茵仍是拚命地掃地,屋裡揚起了許多細細的塵 屑。「咳咳!你不要叫他做家事了,反正我很閒的,咳咳,好多灰塵,我先推你出去… …」
「我不出去!」康伯恩立刻回絕,擺在扶手上的手臂奮力想往前伸。
他的指頭根本都還沒伸出去一公分,當然也按不到電動輪椅的控制鈕,柯如茵卻早 已經輕易扳開輪椅的煞車,將他轉了個方向,往大門方向推去。
「曉虹,智山,你們也一起出去吧,不要吸灰塵。」柯如茵語氣輕快地說:「康叔 叔,你們家外面的小院子還真漂亮,種了好多花,都你弟弟種的嗎?」
「我不出去!」他還是只有這句話,拼了老命想要奪回輪椅的控制權。無奈力不從 心,手指不斷顫動著,卻完全使不出力氣。
「爸爸,」一隻暖暖的小手牽住他的指頭,小臉帶著怯怯的期待。「叔叔有教我種 花,你來看我種的花,好不好?」
「我要看!我要看!」柯智山跳來跳去,比誰都還要興奮。
「喔……曉虹種的花……」康伯恩無法拒絕曉虹。
過去外勞阿梅要推他出去散步時,他都一律回絕。外頭的陽光刺眼、外頭的空氣灼 熱……不管冬天、風寒、雨冷,反正他都有理由不出門,只有偶爾在假日,他才會讓仲 恩推著「陪」曉虹到附近公園玩耍。
他喜歡躲在自己的堡壘裡面。
「哇!你弟弟真體貼。」柯如茵固定好輪椅位置,蹲下去撥弄地上的牽牛花,回頭 笑說:「他特地把整間屋子改成無障礙空間,好方便你輪椅進出呢!康叔叔,你有沒有 常常開輪椅出去玩啊?」
「又不是開車,開什麼輪椅!」他瞪了她一眼。
「公寓一樓的租金很貴的耶,你這樣枉費另一個康叔叔的用心喔!」
柯如茵拍拍雙手,又像一隻麻雀似地跳回屋子裡,一陣劈哩啪啦的聲音傳來,真不 知道是在掃地,還是在打蟑螂、老鼠!
康伯恩決定來個眼不見為淨,萬一屋子被她搗毀了,他一定會狠狠罵仲恩一頓的, 沒事找這個像彈簧蹦蹦亂跳的國中女生來幹嘛!
「爸爸,你看!我要澆花了,」康曉虹拿起小水壺,開心地展示著。
「好!曉虹的花在哪裡?指給爸爸看。」他總算露出笑容。
柯智山也傻傻地笑著。這個大叔叔應該要笑嘛,不然凶凶的像一隻暴龍,好像隨時 會吃人,他才不想跟他玩哩!
***
柯如茵的清潔工作一直持續到晚上十點半。
柯德富坐在客廳裡,語帶歉然地說:「抱歉,我這個女兒就是這樣,永遠閒不住, 怎麼講都講不聽,自己家裡也就算了,到你們家還……」
康仲恩趕緊說:「我才不好意思,家裡太亂,害她看不過去。」
康伯恩坐在客廳一角,涼涼地說:「又沒人叫她做,我們也不會付她薪水的。」
「哥……」康仲恩十分尷尬。
康伯恩面無表情,曉虹已經在房間睡了,他不必再擺什麼好臉色了。
他才不怕理了一個小平頭、身材魁梧壯碩、有張四方大臉的柯德富,就算是黑道大 哥又怎樣,難道他敢當著老婆的面欺負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
林春秀輕撫睡在她膝上的柯智山,微笑著說:「康先生,還要麻煩你照顧我們家的 如茵和智山了。」
康伯恩以為她喊的是仲恩,可她朝著自己笑,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康仲恩連忙補充說:「哥,剛才我們出去吃飯時,說好下星期讓如茵帶智山過來住 一個月,她可以幫你買便當、處理一些事情,曉虹也有個伴。」
「什麼?!」
林春秀笑容溫婉,聲音也是溫和好聽。「康先生,仲恩應該跟你說過我們本來是在 南投山上經營苗圃、果園的,因為最近想轉型為民宿,一開始有些事情不懂,所以我們 想去日本考察民宿經營。」
「小孩子不會一起帶去呀?」
柯德富揉揉柯智山的頭髮,眼裡儘是濃濃的笑意。「就卡在如茵的高職分發報到, 其實那是小事啦,要帶他們一起去日本也行,只不過我們不是去玩,怕他們會覺得無聊 。而且最重要的是,如茵願意留下來陪曉虹。」
林春秀指了指呼呼大睡的柯智山,笑說:「錯了,是這小子想跟曉虹玩。」
「你們就放心把小孩丟在我家?」康伯恩抬高了音調。
「如茵這孩子比她媽媽還像媽媽,我們很放心。」柯德富滿臉得意之色。
「爸!媽!你們又在說我的壞話喔?」柯如茵從房間跳了出來,忙了好幾個鐘頭, 絲毫不見倦色,笑容依然燦爛。
「是啊!」柯德富笑著說:「妳磨菇這麼久,害人家都不能休息。」
「我跟曉虹念完故事後,發現她還有好多好看的圖畫書,結果就看到忘記出來了。 」柯如茵吐了吐舌頭。
「如茵還是個孩子啊!」林春秀和柯德富相視一笑。
康伯恩見柯如茵出來,立刻按住輪椅按鈕,往曉虹房間而去。自他們吃飯回來後, 他就一個人待在房間,要不是柯如茵到處擦擦洗洗、進進出出,他也不會被迫到客廳見 陌生人。
「康先生!」林春秀喊住他。「仲恩幫你買的健康食品不錯,要記得吃喔。」
「我什麼藥都不吃!」他頭也不回。
柯德富說:「那不是藥,是健康食品,春秀也吃過,保養身體的。」
林春秀握住老公的手,望著那個倔強的背影,輕聲地說:「康先生該吃的是心藥。 時間很晚了,我們回去吧。」
新藥?!
吃什麼新藥!這幾年他吃的藥還不夠多嗎?副作用都出來了……康伯恩的輪椅正好 駛過牆壁上的大鏡子,為了配合他和曉虹的高度,仲恩特地將鏡子釘得比較低些,但他 很少來照鏡子。
此刻,看著鏡中的自己,臉龐略圓、眉頭緊皺、嘴角僵硬,整張臉看起來又老又臭 ,再看到浮腫的身體、鬆垮的手臂肌肉,讓他更像個中年的歐吉桑。
他才二十七歲,正是一個男人發揮活力,開創生命顛峰的黃金時期,他卻只能困坐 在輪椅裡,躲在公寓的磚牆內,什麼事也做不得!
「哥,」康仲恩走到他身邊,「德富他們回去了,我幫你洗澡。」
「你來的正好,我有話跟你說。」康伯恩將輪椅駛回客廳,劈頭就吼道:「你沒經 過我同意就叫那個國中女生來家裡打工?」
「我想……你會同意,正好這段時間沒有外勞……」
「沒有外勞我一樣活得下去,不必人家照顧我!」
「哥,你中午總得吃飯啊。」康仲恩憂心地說:「我剛被擢升為正式行員,不能再 像以前當小弟一樣,可以趁著跑外務的時候回來看你了。剛好暑假如茵有空,我只要供 她和智山吃、住,好歹也可以省下一個月的看護費。」
「你現在是外商銀行的行員,每個月薪水不是多了兩、三萬?你隨便請個人都可以 ,我就是不要那個國中女生過來!」
「如茵已經國中畢業了,她打算念高職的觀光科。」康仲恩仍是極有耐心地說明著 ,「而且,曉虹的幼稚園也要放暑假了,如果上暑期班,又是一筆花費,如茵和智山來 的話,可以陪她一起玩,就不用去上暑期班了。」
康伯恩聽得煩了,「你說來說去都是錢,我們家那麼窮嗎?我少吃一餐也不會餓死 ,你就叫曉虹繼續上暑期班,我不想看到那個國中女生!」
「哥,德富他們夫妻很好,他們不介意如茵過來……」
「我都還沒說呢!」康伯恩愈說愈急,手指激烈顫動著,如果他可以動的話,早就 拍桌罵人了!「你錢多得沒處花嗎?跟他們買什麼直銷食品?完全是浪費錢!我吃了就 能動嗎?拜託你,花錢之前先動動腦筋想一下好嗎?」
面對暴怒的哥哥,康仲恩只能隱忍下來。「他們沒有做直銷,在做直銷的是我。」
「你上班好好的,做什麼直銷?」
「哥,我們缺錢……」
「缺錢都怪你!」康伯恩翻起舊帳,滔滔不絕地說:「那塊土地只賣了三千萬,一 下子就花光光了,我們根本沒本錢住台北,你又偏偏不搬回台中;叫你別請外勞,你偏 偏要請;還買這張鬼電動輪椅,我又不出門,買這款高級貨色做什麼?還有,我不去醫 院復健了,根本完全沒效果……」
「嗚嗚……」哭泣聲打斷了怒吼。
康曉虹穿著睡衣,赤腳站在房門口,小臉顯得驚惶失措,不斷地用兩手搓揉紅通通 的眼睛。
「曉虹?!」康仲恩急忙走過去,蹲下來抱住她小小的身子,柔聲地說:「怎麼起 來了?乖,進去裡頭睡覺好不好?」
「嗚……爸爸愛生氣,我不要乖乖的!」曉虹扁著小嘴,哭得好不傷心。
康仲恩拍拍她的背,輕聲說道:「爸爸他沒有生氣,叔叔先帶你去睡覺喔。」
康曉虹還是嗚咽地哭著,「爸爸愛罵人,爸爸罵叔叔,討厭!討厭!」
康伯恩正在奮力控制指頭,想讓輪椅轉個方向看曉虹,可一聽到她的話,手指頓時 失去力量,心都涼了。
「曉虹……」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康仲恩將曉虹抱起來,安慰說:「曉虹過來看爸爸。」
「不要!不要!」曉虹小腳亂踢,一徑地搖頭,眼淚爬滿了小臉蛋。「爸爸凶,爸 爸壞,爸爸是大怪物,曉虹討厭爸爸!」
「曉虹不可以這樣說!」康仲恩好聲斥責,「爸爸很疼曉虹呢!」
「不要!」曉虹將臉蛋埋在康仲恩的肩頭,就是不肯抬頭看爸爸。「嗚嗚……我不 要爸爸生氣,爸爸一直生氣,跟叔叔生氣、跟我的新朋友生氣,嗚……爸爸討厭!討厭 !嗚……叔叔,叔叔……我不要爸爸……」
曉虹不要他了?!
他為了曉虹而活下來,但他又活出什麼樣子?小孩子看到的他,全都是負面示範,他以為疼她就夠了,卻忘了她一天天在長大,也慢慢地懂事了。
長久生活在他的怒氣裡,她小小心靈又是如何戰戰兢兢地看待他?
康仲恩望向神情迷惘的老哥,一邊著急地哄著曉虹,「曉虹,別哭了,被吵醒心情 不好喔,過來這邊跟爸爸一起睡……」
「不要……嗚……不要……」
「哥,我先哄曉虹睡覺。」康仲恩抱著曉虹走進房間,在房門口時停頓了一下,回 頭說:「待會兒我再打電話給德富,請他叫如茵不要來了。」
「別打了,」
康仲恩愣了一下,仍先抱著哭泣的曉虹進房間去。
坐在打掃得煥然一新的客廳裡,康伯恩垂頭喪氣,默默地望著自己無法動彈的身體 。
身體不能動,心還能動吧?他好不容易活了過來,不能再死去啊!
仲恩溫柔勸哄的聲音飄了出來,有如一串串溫暖的音符,舒緩了剛剛所有的混亂氣 氛,也讓孩子的哭泣聲漸漸平息了下來。
其實他一直都明白的,仲恩放棄了學業,早出晚歸,忙碌賺錢,就是為了給他和曉 虹過最舒適的生活;但他從來不懂得用心體會仲恩的辛苦,稍有不如意,就只會向這個 好弟弟咆哮……不知過了多久,他竟已淚流滿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35:09
【第三章】
「哈哈哈!」
家裡簡直成了兒童樂園,三個小孩坐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盯著電視上的蠟筆小新 ,全都笑得樂不可支;柯智山還拿了彩色筆,拉開褲子,想學小新畫大象的鼻子,還好 他姊姊動作快,立刻敲了他一記,他才停止了動作。
小孩子怎能看這種限制級的卡通?!算了,康伯恩沒空理他們了,他坐著輪椅來來 回回廚房好幾次,死命盯緊瓦斯爐上的鍋子。
唉!那個國中女生到底是來照顧他,還是來讓他照顧?
「柯如茵,水滾了!」
「來了、來了!」柯如茵一躍而起,在他還來不及退離廚房門口時,她已經輕巧地 鑽過輪椅和牆壁間的縫隙,啪一聲地關掉瓦斯爐開關了。
「妳到底會不會煮菜?」康伯恩狐疑地看她灑下調味料。「我弟弟下是叫妳買便當 就好了嗎?要是妳煮得很難吃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吃的。」
「放心!」柯如茵自信滿滿地說:「嘿!我可是得自我媽的真傳,小學五年級就會 『辦桌』了,保證讓你吃了還想再吃……」她半蹲下去望著他,左看看、右看看,黑眼 珠轉來轉去,突然大聲說:「哎呀,不行!我就是嫌外面的便當油膩膩的,所以才想幫 你煮個健康餐,要是你一碗接著一碗吃,那一定會愈吃愈胖的。」
「我胖?!」他瞪了她一眼。
「嘻!」柯如茵直起身子,拿湯杓在鍋子裡拌了拌。
康伯恩不想再同她攪和,他按下輪椅按鈕想退出廚房,偏偏角度不對,一時卡住, 進退維谷。
「大康叔叔,出去出去!別在這兒擋路。」她抓過輪椅把手,輕巧地將他推出廚房 。「肉還要再燜一下,我再炒個青菜就好了。」
到底誰才是主人啊?要是在過去,阿梅敢這樣違背他的意思,他早就大聲罵人了… …嗯,阿梅會偷跑,不是沒有原因的吧?
「爸爸!」曉虹見他過來看卡通,立刻開心地爬進他的懷裡。
康伯恩也是開心地吸聞她身上香香的奶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她早就忘記說過「 討厭爸爸」的話了,每天還是黏著老爸撒嬌。
他試圖牽動手臂,想要緊緊擁抱懷裡這個小可愛。
「爸爸。」曉虹感覺到他的用力,便直接拉過他的手臂讓他環住她。
康伯恩感到心滿意足,女兒如此體貼,一點也不像他,那,像誰……燕玲?
他們雖然離婚了,但這三年來,燕玲對他們父女倆不聞不問,愛情果真禁不起現實 的考驗!他甚至懷疑,他們曾經相愛過嗎?
前面突然晃來一張俏麗的臉孔,清脆地嗓音正喚著他,「大康叔叔,吃飯嘍!」
「拜託妳不要嚇人好嗎?」康伯恩回過神。
「你好像心情不好,又不笑了,這樣對消化不好呢。」
「不用妳管」四個字差點脫口而出,但一想到懷裡的曉虹,還有處處為他設想的仲 恩,康伯恩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才重新望向面前這個國中女生。
她總是半蹲下來跟他說話;總是笑不累似地,成天掛著明朗的笑容;總是像一顆有 著無限電力的電池,整天吱吱喳喳停不下來,帶來了滿屋子的笑聲。
其實,換個心情看人,一切便豁然開朗了。他發現她的缺點不見了,他現在看到的 是一個單純、爽朗、活潑、熱心的少女。
他可以選擇煩燥暴怒,傷人傷己;但也可以選擇心平氣和,大家歡喜啊。
更何況她只是一個國中女生,他這個大男人跟她計較什麼啊!
「咦?大康叔叔?」柯如茵更疑惑了。「你現在又笑得好奇怪喔,曉虹,妳摸摸妳 爸爸有沒有發燒。」
「好!」
那軟軟的小手摸上他的額頭時,康伯恩眼裡的笑意又加深了些。
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發自內心露出快樂的笑容來。
***
對於十五歲的柯如茵來說,同時服侍一個大人和兩個小孩吃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智山,回來!」她伸長手,將跑到電視前面的柯智山給拎了回來,另一手忙著拔 出他嘴裡的湯匙。「你想連湯匙一起吞下去啊?小心肚子痛!」
再轉個身,準備剷起另一口飯,「大康叔叔,再吃一口。」
「那是柯智山的湯匙。」康伯恩緊張地說。
「喔。」柯如茵瞧了右手的小湯匙,趕忙放下,再拿起左邊的大湯匙,刮了刮盤子 裡的飯菜,舉到康伯恩嘴邊,笑咪咪地說:「來,啊--」
「哼……」康伯恩很小聲地哼了一聲,雖說他不再跟她生氣,但還是得糾正她,「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必用餵你弟弟的方式來餵我。」
「習慣了嘛。來,吃!」將湯匙塞進他的嘴裡,柯如茵很滿意地說:「好乖,就是 這樣,喂大康叔叔比餵我弟弟要簡單多了……智山,不准去玩汽車!過來給我乖乖地吃 飯,你一頓飯是要吃多久啊!」
真是小管家婆,小小年紀就這麼嘍嗦,以後長大嫁了人,豈不煩死老公!
可是她自己到現在都還沒吃上一口飯呢……康伯恩嘴裡咀嚼著,心念一動,目光轉 向角落桌上的吃飯萬用套。
康曉虹抬起頭,「如茵,我喂爸爸,妳喂智山。」
柯如茵揉揉她的頭髮,笑笑地說:「曉虹好乖,妳先吃飯,不然待會就涼了。」隨 即又變了一張臉,「智山,給我坐好!你看看曉虹多厲害,她都會自己吃飯,不用人家 喂,你羞羞臉啊,長到三歲還要姊姊餵你吃飯!」
柯智山對羞羞臉並無概念,只是張大嘴巴,準備再吃一口。
柯如茵繼續叨念著:「你再不會自己吃飯,我就叫曉虹不要跟你玩。」
「嗄?」
柯如茵將小湯匙塞進他的小手,「學學曉虹,自己拿湯匙吃飯。好了,大康叔叔, 換你來吃飯……咦,大康叔叔怎麼也跑掉了?你在看什麼?」
她一面說,一面跟著輪椅來到書桌旁。
康伯恩用下巴指了指,示意她拿起為殘障人士特別設計的萬用套。
「這個?」柯如茵立刻會意,「你要拿這個吃飯?好髒喔,我幫你洗一洗。」
媽媽有告訴她,要小心使用大康叔叔的每一件物品,因為對一個殘障者而言,任何 幫助他行動的工具都算是他的手腳,我們總不會隨便弄傷自己的手腳吧。
大康叔叔真的很辛苦耶,凡事都得靠別人,所以他總是不太開心吧?
而且聽爸爸說,大康叔叔的太太好像跑掉了,唉,大康叔叔一定很傷心!要是換作 她,不管對方變得如何,她也一定會守候在心愛的男生身邊真,永遠不離不棄。
媽媽說她年紀小,詩詞、小說看太多了,要她這個暑假好好看看真實的人生。
仔細擦淨湯匙上的水漬,她輕快地走回康伯恩身邊,先拉起他的手臂平放在餐桌上 ,接著再拉開萬用套,調整好湯匙的角度,然後以魔鬼粘牢牢地固定在他的手掌上。
「妳知道怎麼弄?」康伯恩有些驚訝她的動作。
「我剛剛在廚房試了一下。」柯如茵將盤子擺到餐桌上,蹲下身比了一下高度!「 哇,嘟嘟好,輪椅推進去一點,桌子剛好到你下巴這邊,很方便吃呢!」
兩個小孩以為大人這邊有什麼好玩的,頓時忘了吃飯,跑過來湊熱鬧。
「我也要戴湯匙!」柯智山看到新玩意便嚷著要玩,「那是大康叔叔的手,你戴什 麼戴!」照例又被姊姊敲了一記。
「嗚……」明明是湯匙,怎麼變成手?柯智山聽不懂,只好摸了摸剛被打的頭。
康曉虹好奇地睜大眼。「爸爸,你要自己吃飯?」
「嗯。」康伯恩雖然沒什麼把握,但仍輕聲地回應。
「大康叔叔,加油!」柯如茵不但帶頭加油,還拍拍曉虹的肩頭,興奮地說:「曉 虹,妳快幫爸爸加油,原來爸爸很厲害的,他可以自己吃飯耶!」
康伯恩額頭微微滲汗,腦裡翻來覆去儘是復健師的指導原則,如何牽動肌肉、如何 傳動力氣、如何……他的指頭動了一下,手臂也突然震動一下。
「哇!動了!動了!」三個小孩一起拍手叫好。
這只是反射動作,不是有意識的動作,但康伯恩不忍拂逆孩子們的欣喜表情,於是 咬緊牙關,注視著已經擱在盤子上的湯匙,他只需將手掌稍稍向左使力,便可以剷起一 匙飯,然後低下頭,以口就食……啪!手腕一滑,湯匙順勢將一團飯菜鏟出盤子外,灑 得桌上、地上都是飯粒。
用力過猛了!望著一盤狼藉,康伯恩失去了勁道,手腕垂放在桌上。
「大康叔叔,吃飯不能掉飯飯喔!」柯智山第一個發言。
「他又不是故意掉的!」柯如茵順勢將柯智山轉了個方向,讓他面向廚房,「去拿 抹布。」
「爸爸,加油!」康曉虹眨著長長的睫毛,踮起腳尖親吻老爸的臉頰。
「我……」有了女兒的溫情鼓勵,康伯恩很想再度「動手」,可是更深層的失望如 潮水般湧至,他自言自語地說:「復健三年,才動了三根指頭……」
「哈!大康叔叔,你臉上有飯粒,我幫你擦。」柯如茵敏捷地抽了張面紙幫他捻掉 臉上的飯粒,笑意盎然地說:「很好呀,三年三根指頭,四年四根,五年五根,哇!十 年就十根指頭全都會動了,再加個十年,連十根腳趾頭也可以動了。」
「妳太樂觀了,妳不懂脊髓神經損壞的情況。」
其實,他沒必要向這個國中女生抱怨的,但剛才的挫折實在令他灰心,他只是想靠 著自己的力量順利吃上一口飯,怎麼老天爺就是不肯給他一點點希望!
「我是不懂。」柯如茵直起身子,接過弟弟拿來的抹布,賣力擦著桌子,轉頭對他 笑說:「可是,我知道醫學會進步,說不定再過幾年,就有好方法可以讓你恢復正常, 所以大康叔叔應該要快快樂樂的,過一天,賺一天。這樣多好啊,可以跟曉虹在一起, 明天也充滿信心和希望,這就是樂觀進取了。」
「咦?」太離奇了,這個國中女生竟然會跟他說人生道理!
「智山,曉虹,你們趕快回去吃飯,吃完才有甜甜的綠豆湯喝。」
柯智山馬上衝回茶几前的小凳子,抓起湯匙就開始狼吞虎嚥起來。
「爸爸還沒吃飯。」曉虹偎著老爸的肩頭。
「曉虹乖,我來就好。」柯如茵憐惜地摸摸她的頭髮。「爸爸他肚子很餓了,我們 先填飽他的肚子,待會兒再讓曉虹喂綠豆湯。」
「好。」曉虹乖巧地坐下來繼續吃飯。
柯如茵拿起湯匙,撥了撥飯菜,仍是笑咪咪地說:「來,啊--」
康伯恩不知不覺張大嘴巴,吞下了一口飯,含糊地說:「妳剛剛說的話……」
「那是我媽媽跟我說的,我媽媽得過肝癌。」
「什麼?!」康伯恩大驚。
「喔,你不知道?其實這也沒什麼好說的,她以前曾割掉一個兩公分的腫瘤,現在 已經好了。」柯如茵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大約的距離,又側頭想了一下,「不過, 我媽媽說癌細胞可能會潛伏在體內,也許哪一天又會復發也說不定。」
「妳怎能講得這麼輕鬆?」真是不知世事的國中女生!
「我媽媽就是講得這麼輕鬆,她說總不能整天咳聲歎氣的過日子,那樣活著多無聊 啊!」柯如茵笑容明朗,很驕傲地說:「她說,她要當一個快樂的媽媽,讓我和智山以 後想到她的時候,都是美好的回憶。」
好奇怪的媽媽,竟然跟十幾歲的女兒笑談生死?!難怪女兒也很奇怪。
康伯恩不禁再問:「那你爸爸……」不會很難過嗎?
「哎呀,我爸媽哀怨動人的愛情故事有時間再跟你說,你現在快吃飯吧。」再餵他 一口,她看了下時鐘,忍不住哀嚎道:「嗚嗚,這頓飯吃了兩個鐘頭還沒吃完啊!」
旁邊還有一盤冷飯,那是她一直沒空吃上一口的午餐。
「喔,那我趕快吃完,妳待會也把飯熱一熱,吃完就可以休息了。」
「休息?!」柯如茵大搖其頭,指著他手上的湯匙,笑嘻嘻地說:「大康叔叔,等 我洗完碗,就要開始對你展開特訓計畫,我在的這個月內,一定要讓你學會自己吃飯。小朋友,你們說好不好?」
「好!」兩個小朋友覺得好玩,齊聲應好。
「柯如茵,我弟弟又沒叫妳多事!」現在是怎樣,反客為主啦?!
「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你不是也是整天坐著沒事幹?」她笑容可掬。
他是不得已的啊!康伯恩很想給她一個白眼,但卻立刻發現,他無法去瞪一個笑容 有如陽光般燦爛的女孩子。
可是,怎麼辦,難道他就要任這個國中女生隨意擺佈了嗎?
***
「大康叔叔,出門散步嘍!」清脆地嗓音響起。
康伯恩攤在輪椅上,不斷怨歎自己命苦,他雖好不容易力圖振作,但老天也不必派 一個小魔女過來,讓他得接受這一連串的魔鬼訓練啊!
「外面天氣熱,我不出去了,妳帶曉虹和智山去玩吧。」
「走啦!」小魔女當然不管他的想法,直接扳開他的輪椅煞車,關掉冷氣,拿了鑰 匙說:「曉虹和智山都已經穿好鞋子了,就等你出門。」
「我看家就好,外面灰塵多,對我的氣管不好,而且流汗不舒服……」
柯如茵掏開她的包包,秀出裡面的口罩、毛巾、面紙、遮陽帽、陽傘、餅乾、礦泉 水等,笑咪咪地對他說:「還有什麼理由?如果有缺東西的話,我再去買。」
「我……」去郊遊嗎?她想得太周到了吧!
「出發嘍!」
傍晚時分,溫度不像白天那麼炎熱,清風徐徐,倒也心曠神怡。
路上行人來來往往,有神情疲倦的學生、上班族、趕晚市的家庭主婦、溜狗的女孩 、跑步的肌肉男、緩慢散步的老人家、吆喝叫賣一支手錶一百元的攤販……彷如隔世, 所有的景象熟悉而陌生,他有多久沒上過街了?他幾乎忘記外面還有一個熱鬧的世界, 人們仍一如以往地過著他們正常的生活。
他沒有啟動電動輪椅,就讓柯如茵在後面推著,配合「左右護法」兩個小孩的小腳 步,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
「唉,機車都亂亂放!」柯如茵小心地轉動方向,嘴裡還不停嘀咕著,「要是你自 己出來,一定會寸步難行,我要寫信給台北市政府,叫他們來取締違規停車,不然無障 礙空間是喊假的嗎?智山,別摸人家的機車,會沾到油。」
「呃?」柯智山舉起小手,指頭已有一塊油污,「唉,被我說中了!真是頑皮,大康叔叔等一下喔。」
柯如茵忙蹲了下來,掏出面紙,抓住弟弟的指頭猛擦。
一個粗壯的男人氣沖沖地走了過來,張嘴就喊:「喂!『擺卡』,輪椅嘜擋路啦 ,恁爸要牽機車。」
曉虹有些害怕,忙靠近爸爸的身邊;而康伯恩則是急著出力想按輪椅按鈕。
「我們沒有擋路。」柯如茵站起身,雙手扠腰,理直氣壯地說:「你看看這是什麼 地方?紅磚人行道,行人走的地方耶!是你的機車擋路!」
「我一句話,妳哪來那麼多句話啊!」男人口嚼檳榔,血紅色的牙齒有些陰森森的 。
「先生,你可以請我們稍微讓一下,那我沒意見;可是我叔叔行動不方便,必須以 輪椅代步,而你那麼凶,就是不尊重我叔叔,也是不尊重所有的殘障人士。」
「我聽不懂妳說的話,閃啦!」
柯如茵不怕這個比她高兩個頭的壯丁,依然大聲地說:「你聽不懂啊?叔叔、阿姨 你們聽得懂嗎?」
那些圍觀的「叔叔」「阿姨」們被她一點名,紛紛走避,不想惹禍上身。
她目光移動,眼睛突然一亮,開心地說:「路口有個警察杯杯,我去叫他過來,他 講的話,你總該聽得懂了吧?」
男人心虛地往路口看去,正好看到警察往這邊看來,他二話不說,立刻插上機車鑰 匙,直接駛下慢車道,快速揚長而去。
康伯恩早已嚇出一身冷汗,曉虹更是緊緊地依偎在他懷裡。
只有柯智山歡欣鼓舞地拍著手,「姊姊好棒!姊姊最厲害了,連爸爸都怕妳。」
「爸爸也怕媽媽啦!」柯如茵也得意地為自己拍手,然後又再度推動輪椅。
「柯如茵……」康伯恩餘悸猶存,「其實,我馬上讓開就好了,沒必要跟這種惡人 說道理。」
「咦,大康叔叔,你怎麼變膽小了?你對我就那麼凶,欺善怕惡喔!」她又拉拉曉 虹的手,安慰地說:「曉虹不要怕,遇到壞人的話,就是要比他凶,這樣他才會怕妳, 知道嗎?」
「妳不能這樣教小孩啦!」康伯恩急道。
「萬一壞人還是很凶的話……」柯如茵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曉虹,那妳就喊救 命啊!救命啊!叫得愈大聲愈好,那樣警察才聽得到。」
「柯如茵!」康伯恩忙制止她亂叫,再叫警察就過來了。
康曉虹若有所悟,點點頭說:「我要保護爸爸,我不怕壞人,警察會抓壞人。」
「答對了!」柯如茵用力點頭,轉身到康伯恩的面前說:「大康叔叔,曉虹比妳還 有悟性呢。唉,我們用腳走路,你用輪椅走路,大家都一樣在走路,那傢伙沒有權利這 樣說你,哼!氣死人了!」說著她還重重的跺了一腳。
幹嘛那麼激動?唉,是他不該出門!過去三年的生命裡,他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家 裡,外頭是好手好腳的人們的活動空間,絕對不是他的。
康伯恩很快就證明自己的想法沒錯了。在公園裡,原本他已經放鬆心情,微笑看著 曉虹和智山玩耍,突然,他聽到坐在旁邊草地一對年輕情侶的對話。
「啊……下來了……」男生似乎發現什麼驚奇的事情,卻又不敢大聲張揚。
「有什麼好看的!好髒,我們不要坐這裡!」女生的聲音充滿嫌惡。
女生拖著男生離開,那男生還好奇地回頭看了康伯恩一眼。
康伯恩明白了,他著急地說:「柯如茵,我那個尿袋……」
「啊?」柯如茵坐在他身邊的石凳上,彎下身子查看,「很穩啊,不會掉。」
「很多尿,是不是?」
「沒有啊,出門前我趁你打瞌睡的時候倒掉了,不過剛剛又出來,嗯……」她乾脆 蹲下來瞧個仔細。「大概一百五十西西吧,顏色淡黃、沒有雜質,很好,表示你身體健 康、消化正常。」
讓一個國中女生認真研究他尿液的顏色,這實在是……「我們回去吧。」
「才剛來怎麼就要回去了?」柯如茵坐回石凳,側頭笑看他:「你別管人家說什麼 ,難道他們不用上廁所?」她指向已經走得很遠的年輕情侶。
「那不一樣……」他上廁所,人人皆看得到。
「他們不會生病、不會老嗎?」柯如茵放眼望去,看到了好幾個正坐輪椅在散步的 老人。「不能走,就坐輪椅;不能小便,就裝尿袋;不能吃飯,就插鼻胃管,這很正常 啊!」
「妳又懂這麼多了?」
「我媽媽生完智山時,身體虛弱得快要死掉,那時都是我在照顧她的耶!」柯如茵 露出得意的神色,挺了挺發育還不是很完全的胸部,然後又笑咪咪地說:「大康叔叔, 我勸你不要用導尿管,那很容易膀胱發炎的,我可以幫你換……」
「不要!」開玩笑,叫一個國中女生為他換尿套,在他的小弟弟上頭摸來摸去,他 說什麼也做不到!「仲恩又沒叫妳做看護的工作。」
「又在凶了!」柯如茵擺擺手,臉蛋忽然紅了一下,仍笑說:「當我沒說過。」
說實話,她還真不曉得要如何照顧男生方便的事情呢,難不成要像以前幫智山包尿 布一樣把大康叔叔的屁股包起來?
哇哇!臉好熱!她跳了起來,跑向前去,大聲嚷嚷道:「喂!智山,球丟給我!曉 虹,來,傳給妳。接住了,好棒!」
她畢竟是個孩子啊!康伯恩不覺舒緩了神色。
不過,她會照顧生病的媽媽和年幼的弟弟,也懂得弱勢族群的心聲,十五歲的她, 可能有五十歲的心智吧。
咚!一顆大皮球掉在輪椅邊,柯如茵跑了過來,直接撿起來放到他的肚皮上。
「做什麼?」
「一起來玩啊!大康叔叔,換你發球了。」柯如茵頗有架勢地指揮著方向,「曉虹 ,過來這邊接球。」
康伯恩努力牽動右手食指和中指,輕易地將皮球彈出,曉虹跑步向前,小手張開, 立刻將大皮球抱個滿懷。
「哇!我接到爸爸的球了。」小臉洋溢著前所未有的興奮。
「曉虹,再丟給爸爸。」康伯恩也覺得新鮮極了。
曉虹輕輕一擲,與其說丟球給他,不如說直接塞到他懷裡。
柯智山當然不願被冷落在一邊,馬上張開雙手,「大康叔叔,我也要!」
「來,智山,給你了。」他再用力動了指頭。
皮球彈起,往上飛向天空,大人、小孩一起仰頭,想看球會落至何方。
皮球劃了個圓弧,掉落在地上,滾了出去,柯智山急忙追了過去。
康伯恩忘了皮球,眼睛仍望著佈滿瑰麗晚霞的天空。
好美麗的天空!原來,老天仍然對他很好,即使他身體癱瘓,還是給了他一片藍天 ,也給他一塊可以奔馳的土地,更不吝惜送給他親情和歡笑。
其實,他是很富足的。
「大康叔叔,上面有什麼東西?」柯如茵好奇地跟他一起看著天空。
「我看到了天使。」
「咦?!」完了,大康叔叔是不是太累出現幻覺了?
柯如茵還在抓頭髮想不透時,輪椅已經滑過她的身邊,跑去追球。
「哇,大康叔叔,不公平啦,你開車子此較快!」她哇哇大叫,拉了曉虹的手就跟 著跑過去。「快!曉虹,我們去跟妳爸爸搶球。」
黃昏的涼風吹呀吹,彩霞佈滿了天空,的確是出門散步的好天氣啊!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36:13
【第四章】
難忘的暑假結束,柯如茵上了高中。
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幸福的孩子,而她的入學自傳是這樣寫的:我出生以後,爸 爸、媽媽很疼我,我像一個小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但好景不常,我小學一年級的 時候,媽媽跟爸爸吵架,一氣之下使帶著我回外婆家,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爸爸在外面 花天酒地,又回去找他的壞朋友。(我爸爸年輕時是混縱貫線的。)爸爸有來找媽媽, 但都被外公拿菜刀趕回去,我嚇得躲在門後一直哭。還好爸爸還是很愛媽媽,他每天都 來外公家跪,希望媽媽能原諒他,但媽媽都不理他。最後爸爸只好以行動表示決心,為 了脫離那群狐群狗黨,他辛辛苦苦地跟銀行貸了一筆錢,跑到很遠的清境農場買了一塊 地種高麗菜,但他還是每個禮拜天回台北的外公家跪,沒有人給他飯吃,我拿麵包給他 吃,媽媽看到了就一直哭,然後我們一家就團圓了。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小學二年級時,媽媽得了肝癌,爸爸茶不思、飯不想,天天在 醫院照顧媽媽,我就是那時候學會自己煮飯的。媽媽開完刀後身體很虛弱,我好怕媽媽 會死掉,那樣就只剩我和爸爸相依為命了。幸好媽媽勇敢地活下來了,外公叫她待在台 北休養,可是媽媽說山上空氣好、又安靜,她要和爸爸回清境種菜,所以我在小學三年 級就搬到山上住了。山上的空氣真的很好,媽媽的身體也變好了,她沒有再生病,我們 常常一起種菜、種花、種水果、抓毛毛蟲,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直到我小學六年級時 ,媽媽生下弟弟智山,身體又變差了,完全爬不起來,必須讓爸爸抱她坐輪椅。不過我 上國中後,開始會幫媽媽照顧弟弟,幫他包尿布、洗澡、餵奶,連爸爸都誇我是小媽媽 呢!現在我弟弟已經一歲,聰明、活潑又可愛,媽媽的身體也好了,我們一家人又快快 樂樂地生活在一起了。
我本來的志願是念幼保科,可是爸爸說我會欺負弟弟,不適合當幼稚園老師。因為 我家很大,常常有登山朋友來借住,他們會付我爸爸一點點錢當做水電費,剛好政府正 在提倡觀光產業,於走爸爸便轉型作民宿,我為了幫爸爸,就選了觀光科來念。
導師讀完她的自傳後,特地找柯如茵談話,勉勵她加強文筆,有空可以試試寫小說 ;還說,寫自傳的話,一定要根據事實,不可以想像、捏造。
「我哪有捏造啊?爸爸本來就是黑道大哥嘛!」
柯如茵回家時,在餐桌上大談學校的新鮮事。
林春秀聽完後,笑著說:「德富,你就不要再理平頭了,下次我幫你剪西裝頭。」
柯德富以手心摸摸頭頂的短髮,「唉!頭髮長過兩公分我就熱得要命,不理不行啊 !」
柯智山卻眨著大眼睛問道:「爸爸,什麼是黑道大哥?你很黑嗎?」
「爸爸以前可黑了。」柯德富以大掌按住兒子的頭頂,感歎地說:「爸爸年輕無知 ,誤入歧途,踏入七逃界十幾年,每天混吃等死,有一天,」他咧開了嘴,轉為開心的 表情。「我看到一隻小狗掉到水溝裡爬不起來,我趕緊跳下去救牠,全身弄得髒兮兮的 ,突然一個漂亮的小姐跟我說謝謝,那個人就是你們的媽媽。」
柯如茵以右手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接下去說:「爸爸對媽媽一見鍾情,可是外公 反對你們交往,於是爸爸很努力地想重新作人,他靠著自己的本事開了一家機車行…… 爸呀,你跟智山講這種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他聽不懂的啦!」
「好吧,智山,等你長大了再告訴你。」柯德富攤攤手,開始哼他第一百零一條的 老歌。「我心內思慕的人,你怎樣離開阮的身邊,叫我為著你,瞑日心稀微,深深思慕 你……」
林春秀端出灑上優酪乳和葡萄乾的切片蘋果,打斷他的破男高音,笑說:「老掉牙 ,別唱了。大家來吃水果!智山,不用媽媽餵你了吧?來,拿叉子叉蘋果。」
柯德富滿意地望向女兒。「我們才出去一個月,如茵竟同時訓練伯恩和智山自己吃 飯,就連現在外勞來了,伯恩也不用人家餵他吃飯了。春秀,妳說咱們如茵厲不厲害? 」
「應該是說,咱們如茵有夠凶呢!」林春秀笑容滿面。「奇怪,我明明很溫柔婉約 的,怎麼會生下這麼一個恰北北的女兒?」
「媽呀,妳幫我留點形象好嗎?」柯如茵哀嚎道。「我還要交男朋友呢,以後我帶 同學回家,不准吐我的槽……咦?」她睜大眼睛,欣喜地說:「爸爸剛才說什麼?大康 叔叔有外勞了?那小康叔叔就輕鬆多了,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都不知道?」
「是妳小康叔叔寫信來了,他感謝妳照顧伯恩和曉虹。」
「我沒有照顧他們啊,我只是整天在他們家玩而已。」柯如茵咬了一口蘋果,「對 了,他們買電腦了沒?」
「仲恩好像沒提。」柯德富想了一下,「我拿信給妳,妳自己寫去問。」
「我要問誰?大的還是小的?」
「如茵,妳自己想啊。」林春秀微笑地看著她。
「嗯。」柯如茵根本不用想,她舔舔叉子上的優酪乳,「大康叔叔在家很無聊,我 寫給他好了,如果他買了電腦,就叫他寫伊媚兒給我。」
柯德富疑惑地道:「他能敲電腦嗎?」
柯如茵伸出右手三根指頭,彎了彎指節,充滿信心地說:「一定能的!」
***
柯如茵打開學校的電腦,意外地發現一封簡短的電子郵件。
如茵,我打字慢,用三根指頭,謝謝關心,祝學業進步,康伯恩。
哇,大康叔叔有伊媚兒信箱了!她興奮地大叫一聲,又搖了搖旁邊的同學,「喂, 我叔叔寫信給我了,他只能動三根指頭,他會打電腦了!」
「這有什麼稀奇?我會用十根指頭打電腦呢!」
「不一樣啦!他車禍受傷手腳不能動,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動他的指頭耶。」
「喔?三根指頭,那也很簡單。」同學在鍵盤上彈了彈指頭。
絕對沒有這麼簡單!柯如茵反覆讀著那封短信,接著按下了回復。
她將自己的右手放到鍵盤邊,手腕靠在下面,食指、中指、無名指各擺在中間的F 、G、H的位置,準備以注音敲下「大康叔叔」四個字。
ㄉ在好遠的左上方,她的食指得慢慢爬過好多按鍵才能觸碰到它;然後是ㄚ,張開 無名指,來到8的位置;接下來是四聲,再用食指爬過去吧……平常十指任意飛舞的鍵 盤變成了一座座小山,處處是障礙,天哪,打完注音還得選字,他一個字要打多久啊?
她的腦海突然出現了一幅畫面,那是大康叔叔一個人伏在電腦前面,一個鍵、一個 鍵吃力地按著,最後終於慢慢拼出一封簡短的伊媚兒。
好孤獨的身影喔!她突然感覺心頭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
她揉揉鼻子,動了動十隻靈活的指頭,快速地寫下長長的回信。
***
如茵,我不用口含棒、不用頭部點控棒、不用語音,三根手指很辛苦,但很值得,復健師鼓勵我玩電腦,動手又動腦,我會努力,希望妳繼續寫信訓練我,大家都為我加油,我不孤獨。康伯恩。
自此,柯如茵和康伯恩開始三年的電子郵件往來。
柯如茵跟每個高中女生一樣,上課、唸書、打工、逛街、看電影、上網聊天、收愛 慕者的情書,但是每天必做的事就是吃飯、睡覺、和寫信給大康叔叔。
她都會跟他說些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當他是她的日記本, 不厭其煩地寫流水帳給他;而康伯恩的內容亦下外乎是生活瑣事和感想,隨著手指逐漸 靈活有力,他的信件也愈寫愈長。
高職畢業後,柯如茵如願地考上二技,繼續研究她最感興趣的餐旅管理。
開學前兩天,她抱著期待的心情在房間整理行李,她並不是期待未來的學生生涯, 而是期待即將搬到山上的一家人。
「姊姊、姊姊!」柯智山大呼小叫地跑過來,又急又興奮地說:「曉虹來了!爸爸 叫我們過去他們家,嘻,我有禮物要送曉虹。」
「來了?這麼快?!」柯如茵扔下衣服就跑。
打開餐廳的紗門,穿過木頭長廊,跑過一大片種滿熏衣草的花圃,穿越一塊荒地, 眼前矗立一棟兩層樓的小磚房,那就是大康叔叔的新家。
「嗚……姊姊拋棄我了!」柯智山在後面賣力地追趕。
「汪汪!」緣山居的看門狗阿黃也跟來湊熱鬧。
「如茵過來了。」柯德富正在幫忙搬行李,一見到女兒就笑說:「伯恩,她跟你最 熟,卻成天嚷著沒空,沒去台北見你,你們大概……三年沒見面了吧?」
「是呀,她寒暑假出國玩,都還記得找網咖寫信給我呢。」
「我哪是出國玩?」柯如茵跑到被車子擋住的康伯恩面前,不服氣地說:「人家是 去遊學,還去飯店見習……啊……」她忽然兩眼發直,再也說不下去。
「如茵,妳不是很想見大康叔叔嗎?」柯德富拍拍她,「不喊人啊?」
「大康……」叔叔兩個字卻是怎樣也叫不下去。
這是她所認識的大康叔叔嗎?可怎麼變得這麼年輕?不但人瘦了、眉宇之間的鬱結 不見了,連嘴巴也不再繃得那麼緊,俊朗的笑臉彷彿灑上一層陽光似,整個人完全脫胎 換骨,他如果走在路上,一定是那種會讓她多看兩眼的大帥哥。
「怎麼樣?伯恩,我們如茵女大十八變吧。」柯德富很得意地說。
「嗨,如茵。」康伯恩慢慢舉起右手到肩膀高度,算是打招呼。
「哇!你的手可以舉這麼高了?怎麼不跟我說?」柯如茵高興地叫道。
「想給妳一個驚喜。」
乍見到十八歲的如茵,康伯恩也是同感驚奇,她留著一樣的俏麗短髮,黑眼珠一樣 地靈活,身子似乎沒抽長多少,但稚氣的圓下巴已變為成熟的鵝蛋臉,且身體的曲線也 突顯出來了。
這個一直在電腦另一端,陪他練習敲鍵盤寫伊媚兒的國中女生,長大了!」
久別重逢的陌生感竟讓兩人感覺有些不自在,好半晌都只是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
「你變了!」
「妳變了!」
兩人同時脫口而出,彼此一愣,突然又放聲大笑。
「哥,見到如茵這麼開心?」康仲恩從屋子出來,曉虹也從他身邊鑽出來。
「啊!」柯如茵沒那麼吃驚了,以前小康叔叔就很帥,現在還是一樣帥。
不過,她知道帥帥的小康叔叔沒有女朋友,因為他有很深沉的心事。
那是大康叔叔告訴她的……哇!不對,她突然開竅了,大的大她十二歲,小的大她 九歲,那只不過是當哥哥的年紀罷了,當初她為什麼會叫他們叔叔?
「阿姨!」康曉虹仰起小臉,拉拉她的手。
「嗚嗚!」看來是她老了,柯如茵蹲下身子,給她一個熱情的擁抱。「曉虹,妳忘 記我了嗎?我是如茵,要叫我如茵喔!」
康曉虹眨眨長睫毛,笑得很甜。「我沒忘記妳,爸爸天天都跟我說如茵。」
柯智山擠了過來,右手遞出一個用報紙包裹得皺巴巴的小東西,目光炯炯,勇氣十 足地說:「康曉虹,送妳!」
「什麼東西?」康曉虹小臉充滿好奇和期待。
柯智山老氣橫秋地說:「鉛筆盒。裡面有我用過的最喜歡的鉛筆和切一半的橡皮擦 ,妳要另一半的話,要跟我拿,還有一張我的照片。」
「唔?」在爸爸鼓勵的眼光下,康曉虹接下了這份「禮物」。
「智山啊,」柯如茵忍不住敲他一記。「要追女朋友,再跟爸爸多學點吧!」
「他們兩個要當同學了。」柯德富摸摸兒子的腦袋。「你們這時候搬來正好,曉虹 準備念一年級,又是一個新階段的開始。」
康伯恩笑說:「還請柯老闆多多照顧我家仲恩了。」
「那裡,我只是負責發薪水的。」柯德富眉開眼笑的說:「我千方百計使盡手段, 終於把仲恩挖來緣山居工作了,以後可有得他忙了,然後我就輕鬆了,呵呵!」
「爸爸就只會跟客人泡茶、聊天,有時候還忘記要收錢,所以都被媽媽罵。」柯如 茵順便損老爸一兩句。
「所以我才急征緣山居總管一名啊!正好老張搬回平地,房子空出來,剛好可以讓 你們一家人搬進來。」
「張叔叔為什麼要搬走?」柯智山不解地問。
「他們不習慣住山上。」柯德富伸了個大懶腰,仰望晴朗的藍天。「有人喜歡住在 什麼都有的都市裡面;有人則是只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住哪裡都無所謂。」
柯智山若有所悟地望向康曉虹,六歲的小小心靈裡有小花在怒放。
「德富,謝謝你。」康伯恩心有所感地說。
「謝我什麼?」柯德富摸摸腦袋,又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待會兒記得謝我老婆, 她正在準備你們的晚餐呢。智山,我們進去幫曉虹整理東西。咦,仲恩呢?」
康仲恩一直望著對面的連綿山脈,沒有說話,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一聽到柯德富喊 他,這才回過神。「啊!還要請德富挪一下櫃子。哥,你先和如茵聊聊。」
山間涼風吹來,帶有一點陽光和青草的味道,阿黃搖搖尾巴,走到康伯恩的輪椅邊 ,打了個呵欠,趴在他腳下。
「阿黃喜歡你呢!」柯如茵直接坐在地面的磚頭上,變成比康伯恩矮一截。
「所以我可以快快樂樂地和阿黃住在山上了。」康伯恩笑看著她。
天啊,有閃電!柯如茵忙低下頭,心臟莫名其妙地怦怦跳了起來,這種感覺……好 像只有上回她跑去追星時,超級幸運地讓劉天王抱了一下才有的。
她拍拍發熱的雙頰,若無其事地說:「沒有帶外勞來嗎?」
「她三年期滿回去了,仲恩想說他可以就近照顧我,就沒再請了。」
「喔。」好像還是有陌生感。「你弟弟怎麼好像悶悶的?」
「為了照顧我這個老哥,害他得到你爸爸門下做苦工,他當然郁卒了。」
「咦?」他在開玩笑?
「謝謝妳爸爸硬是變出一個工作給仲恩,養活我們一家老小,我也得盡點義務,有 空在緣山居作義工,像是學阿黃看門啦、或是叫客人回來交房錢等。」
「啊?」這麼會講話?!她記得他並不愛說話啊。
不過,他的口氣……嗯,就跟寫信一樣呢!曾幾何時,他的信件由短變長、態度由 拘謹變熟稔、語氣也由僵硬變輕鬆,兩人天天話家常,只差沒見面而已。
他們早就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了,「如茵,妳怎麼不說話?我記得妳以前很吵的 ,總像一隻麻雀不斷吱吱叫。」
「我……我才不是麻雀!」糟糕,舌頭打結了!柯如茵抓了抓頭髮,怎麼回事,媽 媽說她口若懸河,講話就像倒水一樣,但為何今天嘴巴裡都是石頭?
「都是你害的啦!」她結結巴巴地抗議,「你你你……你變這麼多,好像變成另一 個人,我我我……好奇怪……」
「我沒變啊,我還是只能動三根指頭,眼睛、嘴巴也一樣長在臉上啊。」
「不一樣!我第一次看到你時,覺得你好老,比我爸爸還老,我以為你已經四、五 十歲了,是一個頑固又死硬的老頭子,只會欺負弱小的女生。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真 的好大膽,竟敢帶著弟弟跑去你家住一個月!」
「我才怕妳咧!每天看妳那樣敲智山,我很怕哪天妳一不高興,也往我這顆頭敲過 來,我的手腳都不能動了,這顆頭再被妳敲壞,那我不就真的變『康康』?」
「空空?」柯如茵以台語跟著念一遍,忽然恍然大悟,大笑出聲。「原來你好好玩 喔,以前幹嘛裝得凶巴巴的?啊,我知道了,那是偽裝,為了掩飾內心的軟弱。」
「唉!現在破功了,我原形畢露了。」康伯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說:「妳呀, 什麼都瞞不住妳。我只要在伊媚兒裡歎口氣,妳立刻就轉寄笑話來,然後寫一篇落落長 的勵志文集給我,妳都是從哪裡抄來的?」
「好多地方可以抄喔。為了鼓勵你奮發向上,我可是多讀了很多書耶,你不能再說 我不懂事了。」
「謝謝妳。」這句話,康伯恩在信裡已經說過無數次了。
「喔。」柯如茵的目光來不及收回,就停在他那懇摯的表情上。
真的變了,難道這就是「相由心生」?還是他本來就是這麼風趣俊朗?她好希望他 一直保持這個模樣,那她會更喜歡和他聊天打屁的。
「你現在不是在強顏歡笑吧?」她像平常寫信一樣,直接說出她的想法。
「唉!是有一點點。」
「我知道了,因為你弟弟最近心情不好,」她直接接上他們上封信的話題。「所以 你才故意表現得很快樂,不想讓他來煩你的事。」
「每次都讓妳猜中。」康伯恩笑歎一聲。
「是照片阿姨的事?」
「應該是。他在我面前絕口不提感情的事,可是兩年前曉虹告訴我,她說叔叔常常 在看一個漂亮阿姨的照片,我才知道,他一直沒忘記他以前的女朋友。」
「還不是你害的!」柯如茵毫不避諱地說:「你那時只顧著自己,都沒想到別人, 也不檢討一下,你弟弟為你付出多少青春歲月,甚至連心愛的女朋友都不要了!」
康伯恩一臉無辜,「我都跟妳懺悔過了,我現在很聽仲恩的話。」
「這樣就好。既然他女朋友出國去了,說不定也結婚了,你總得幫幫你弟,讓他徹 底忘記過去,這樣人才會開朗些。」
「忘記,也不是那麼容易……」康伯恩的聲音突然哽在喉頭,但隨即又笑說:「那 妳有什麼好方法,可以幫我們仲恩走出那段感情?」
「唔……」
柯如茵狀似思考,其實是隨他墜入了剛才那一瞬間的沉默。
他也想到他自己的感情了吧?他從來沒談過他的婚姻,她也沒問他為什麼離婚,即 便他們再怎麼熟悉,她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去碰觸他的傷口。
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時候,老婆卻離開了他,那道傷口一定很深、很痛吧?
怎麼心頭又酸酸的、眼睛也霧霧的?一定是最近猛K愛情小說,害她變得好感性, 動不動就跟著人家感傷流淚。
「如茵,妳怎麼了?」康伯恩不解地看她揉眼睛。
「哎呀,沙子跑到眼睛裡去了。」柯如茵以手指頭按了按眼角,重新展開笑靨。「 要幫你弟很簡單啊,你只要做點事,讓你弟認為你已經可以獨立生活了,那他就不會再 放那麼多心思在你身上了;然後我再介紹我的同學、朋友給他認識,讓他交新的女朋友 。」
「她們年紀不會太小嗎?」
「喂,我都十八歲了耶,正值青春、美麗、成熟的年紀……你吃搖頭丸了嗎?」
「十八歲還是小孩啦!」康伯恩仍是大搖其頭。「奇怪了,妳今天見到我這個長輩 ,都沒喊大康叔叔,不禮貌喔。」
「你是多老啊?你過年給我紅包的話,我就承認你是長輩。」
「跟我談條件?好,那我去告訴妳爸爸,說妳放榜後跟同學跑去看猛男秀。」
「大康!」叔叔兩個字自動省略。
她是不在乎讓爸爸知道她去看猛男秀,反正老爸比她更驚世駭俗,可她還記得她在 寫信描寫猛男時那種「臉紅心跳」的感覺,如今他一提起,那種熱呼呼的感覺好像又跑 回來了。
真難為情!早知道就不跟他說猛男秀的事了,他是大男生耶,討厭啦!
她伸手撫摸睡著的阿黃,頭壓得低低的,好像做錯事被抓到的小女孩。
康伯恩微張手掌,感受微風輕拂過指尖,同時也感受到一絲涼意。
山上真涼快呢,可如茵怎麼臉蛋紅紅的,是讓太陽曬的嗎?
他很高興終於見到她了,更衷心感激她這三年來「不辭勞苦」地給他寫信,也許他 沒辦法「報答」她,但至少可以當她像妹妹一樣地疼她、關心她。
「如茵,妳去唸書要記得寫信給我,報告妳交男朋友的進度。」
「當然嘍!」柯如茵抬起頭,再度展露笑容。「我不會忘記你這個狗頭軍師的,可 是你不能隨便告訴我爸媽,不然我就不寫了。」
「沒問題,只要妳乖乖喊我一聲叔叔,我絕對守口如瓶。」
「臭大康!」
柯如茵氣呼呼地站起來,走了兩步,想到不能棄他不管,一回頭,卻見到一張開朗 、明亮、愉快、熱切注目她的大笑臉。
哇!再一次被閃電擊中,她這次真的要昏了,他沒事長這麼英俊幹嘛呀!她那些天 王、偶像、明星照片頓時黯淡無光,全部都可以丟掉了。
陽光璀璨,小磚房在陽光下,閃耀著眩目的光芒。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38:38
【第五章】
每日,太陽從中央山脈的東邊升起,又從另一邊的山頂落下,流光飛逝,歲月如梭,小孩長大了,大人開朗了,年輕女孩也更加成熟懂事了。
兩年後,柯如茵畢業,她放棄到五星級飯店工作的機會,回到了緣山居。
這年秋天,緣山居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康仲恩與分開八年多的女友沈佩瑜重逢了 。後來在康伯恩刻意地穿針引線之下,兩人又重新相聚,翌年初春,由於佩瑜的資助, 康仲恩買下緣山居花園後面的荒地,展開觀光花園兼育種培苗的事業。
春風驅定寒氣,大波斯菊探出鮮艷的容顏,為緣山居妝點出繽紛的色彩。
「大康,大康,你怎麼坐在門口當門神?」
「我坐在這裡為過往路人指引迷津,引渡他們走進緣山居修得正果。」
「是啦,你是咱們緣山居的土地公,人家可以不認識柯老闆,柯小妹、小康總管, 卻一定記得你這位大康先生。」
柯如茵將一杯熱咖啡放在康伯恩的輪椅桌上,又跑進屋子拿出一張小板凳,陪他一 起坐在緣山居的大門前喝咖啡。
「怎麼,妳也要當土地婆?」康伯恩笑著看她坐下來。
「那正好,我們兩個前面擺個功德箱,財源滾滾,也不用開民宿了。」
兩人寫了五年的信,彼此早已是對方肚子裡的蛔蟲,聊天打屁的功夫更臻爐火純青 ,即使是天天見面,仍有說不完的話題。
康伯恩的指頭已經練得十分靈活,不需要柯如茵再陪他練習打字,現在的情況剛好 對調,變成他陪她「練習」製作各式美食和飲料。
果然,她將一杯插著吸管的五百西西大玻璃杯拿到他的下巴邊。
「喂,那杯咖啡不是給我喝的嗎?」他眼睜睜地看著香醇的咖啡被端走。
「才不給你喝咖啡,你這個人要保健身子,不能喝太多咖啡因,來,給你喝一杯精 力果汁。」
「這是什麼?」望著那杯綠褐色的濃稠汁液,康伯恩本能地抿緊嘴。
「喝啦!」柯如茵調好吸管的角度,笑容可掬地說:「這裡面有芹菜、苜宿芽、高 麗菜、紅蘿蔔、蘋果、葡萄,富含纖維質和維他命C,吃了保證你腸胃暢通,大便咕嚕 嚕地順利掉出來。」
「可是今天是星期五,我一三五喝咖啡,二四六才喝果汁的。」他抗議。
「小康說你這兩天大便不通,如果明天還不能自己大,他就要用挖的。」柯如茵說 來輕鬆自在,一點也不以為意。
「這種事仲恩也跟妳說?」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快喝啦!我也要喝我的咖啡,不然很快就涼了。」
唉!東西都塞到他嘴邊了,他又不能用手推回去,除了喝下去,他還能怎麼辦?
康伯恩只好以口就吸管,喝下這杯特製的蔬果汁。
「咦?沒有很難喝耶!」他驚訝那股清甜的味道。
「本來就不難喝啊。」柯如茵笑得很開心,喝下了一口咖啡。「大康,我晚上再為 你特製一頓纖維餐,嗯,五穀飯,生菜水果沙拉、竹筍炒肉絲、翠玉苦瓜、松菇拌菠菜 ……」
「嗚嗚,拜託,別再拿我當試驗品了,我吃壞肚子妳要負責。」
「我就是要讓你拉肚子啊!」
「唉!」再歎一聲,他未免也太命苦了,不但被仲恩管,還要被這個小女生管。
早知道就逃回家裡去上網、寫文章了。不過逃走是沒用的,因為她每天都照三餐來 找他,一天沒聽到她喊大康,他還會覺得無聊--真是自討苦吃啊!
不過,有時候他還是得端出「長輩」的架子教導這個「晚輩」。
「如茵,妳是緣山居未來的老闆,別只顧著玩,有空跟你爸爸和仲恩學學經營管理 的事,不要畢業不到一年,就把學的東西統統忘光光了。」
「我哪有玩!」柯如茵不服氣地說:「人家可是很認真地研發新產品,客人來緣山 居不只是睡覺而已吧?他們還要吃、要休閒,我就是想要讓他們住得舒舒服服的,下次 還想再來。」
「譬如呢?」
她眼睛發亮,認真地說:「譬如提供一些好吃、有特色的菜,阿全在這方面跟我很 配合,這樣我們的餐廳才能吸引非住宿的客人;還有啊,既然你們家那弄了個花園,那 我這邊的香草產品也得跟著配合,看要如何結合彼此的客源……」
後面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打斷她的話,「如茵,跟小康的拆帳比例妳可要先想好。 」
「拆帳?」柯如茵回過頭,詫異地說:「阿哲,你跑哪裡去了?什麼拆帳?現在還 管不到這些事,就算要談,我爸自然會跟小康商量。」
李茂哲是柯如茵的學長,也是緣山居的新員工,正準備接下康仲恩的工作。
他身材健美,有一張足以當空少的臉孔,說起話來充滿強烈的自我風格。
「拆帳這種事不先講好,以後會傷感情的。如茵,既然妳們提供主要的場地,那應 該要拿較高的比例,像七三、或是八二……」
柯如茵皺了皺眉。「啊,頭好痛!阿哲,我管它三七二十一,別跟我講數字啦!」
康伯恩微笑說:「如茵,阿哲說的對,這種事還是早點談比較好,我會叫仲恩跟你 爸爸說的。妳呀,就是怕數字。」
「我怕,就是怕死了,我國小數學就不及格了!真搞不懂為什麼要把雞和兔養在同 一個籠子裡?放牠們去外面跑不是很好嗎?」柯如茵仍是一副痛苦的臉色。
「喂,妳是未來的老闆耶,怎麼可以不會算帳?還要報稅……」
「救命啊!我才不要當老闆,我很重男輕女的,我會自動退位給智山。」
「唉,看來你爸爸又要多吃苦十年,真是白白養妳二十年了,投資失敗!」
「不會啊!」柯如茵嘿嘿笑說:「我會當緣山居的太后,幫智山垂簾聽政。」
「可憐的智山,這輩子是逃不出姊姊可怕的魔掌了……啊!癢……」
啪一聲,柯如茵一巴掌打在大康的額頭上,她瞪大了眼睛,興奮地叫道:「哎呀呀 !好大的一隻毒蚊喔,幸好我出手快。」
「痛死了!要打也打小力一點嘛!」康伯恩痛得齜牙咧嘴的。
「好啦,我幫你擦掉。」柯如茵從口袋掏出面紙,笑著幫他擦臉。
「呼!真慘,不但被蚊子叮,還要被妳打……」康伯恩不經意抬頭,看到李茂哲杵 在旁邊,臉色不是很好,忙笑問道:「阿哲,找如茵有事?」
被冷落許久的李茂哲拿出帳簿,打了開來,也不看康伯恩,「如茵,我核不出現金 帳,妳幫我看一下。」
「拜託別問我會計的東西,你去問小康,他是你的師父耶!」
「他沒空。」
仰頭說話很辛苦呢,柯如茵轉了轉脖子,站起身說:「那你給大康看,正宗祖師爺 在這裡,我爸媽,小康、還有我的會計觀念都是大康教的。」
「大康又不是緣山居的正式員工,他可以看帳本嗎?」李茂哲合起帳簿。
「喂,阿哲,緣山居這套帳可是大康設計出來的……」
「如茵!」康伯恩忙插嘴,「阿哲看妳是小老闆,這才找妳討論,妳就看看嘛,好 歹瞭解一下帳務。」
「好吧。」柯如茵心裡有打算了。「那我進去了,大康,果汁要喝完,有事情大聲 喊我。」
微風徐徐吹來,康伯恩吸了一口果汁,望著花圃裡搖擺舞動的波斯菊。
打從李茂哲上山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他想追如茵,可不知如茵是神經大條呢,還是 帥哥看太多了,竟對有著開麥拉費司的阿哲無動於衷?
心頭突然有些空虛,他的視線由紫紅花瓣移向天上的白雲,他很明白一件事--就 算是曉虹和仲恩,也不可能永遠陪伴他,更何況是正值青春年華的如茵?
唉,想太多容易老,還是繼續當一尊石頭門神吧!
***
柯如茵沒有接過帳簿,直接問道:「阿哲,你剛才怎麼沒在大廳?」
「我在裡面對帳。」李茂哲單獨面對她,終於露出笑容。
「在外頭大廳也可以對帳啊!你不一定要坐櫃台,坐沙發也可以,但至少要讓客人 進來時有人招呼。」
「現在才兩點多,客人就算到了也不能check in。」
「三點check in」只是一個說法,做事要有彈性嘛,如果我們房間整 理好了,客人到了就讓他們先進去休息,或是先請他們喝杯下午茶也可以。」
「反正有大康在,他會幫我們招呼。」李茂哲望向大門外的輪椅。
「你剛剛不是才說大康不是緣山居的正式員工,他又不支薪,那他何必幫我們招呼 客人?」柯如茵的語氣有不容忽視的堅定。
「他……」李茂哲一時語塞。「我才剛來緣山居,很多事情顧不到。」
「就是要你當萬能總管啊!」
「我會慢慢跟妳學。」李茂哲還是忍不住抱怨一句,「我以前作企畫就是企畫,不 會叫我刷馬桶、洗地板。」
「喂,阿哲學長,你忘了我們第一次飯店實習就是學刷馬桶,馬桶不乾淨,誰敢住 啊?你敢嗎?」
「好,學妹妳最有道理了,我乖乖做事,可以了吧?」
柯如茵並不欣賞他的態度,只是覺得奇怪,以前在學校,還覺得他挺有理想抱負的 ;怎麼現在看他,倒變成一個輕浮不切實際的大男孩了!
是角色不同了嗎?曾幾何時,自己的心思全擺在緣山居上,這裡的每間房間、每根 柱子、每片窗簾、一草一木、一花一磚,都是她生活的焦點。
她不經意地將目光移到門外的大康身上,他也是緣山居的重要剪影之一。
李茂哲見她發呆,趁機說:「學妹,星期一我們去看場電影。」
就知道他想追她!柯如茵意興闌珊地說:「不了,每天都很忙……啊!小康來了, 你不是有現金帳要問他嗎?」
康仲恩匆匆忙忙地從餐廳跑過來。「我光顧著和工頭討論整地的事,都忘了我老哥 了,他跑去哪裡了?」
「在當門神哪!」柯如茵笑指著外頭。「你下次出門前,幫他噴點防蚊液,我怕有 蚊子還是什麼蟲的跑去叮他。」
「知道了。」康仲恩的臉孔曬得黝黑,看來神采奕奕。
「嘿,小康,你神清氣爽喔,真是受不了的帥!」柯如茵故意虧他。
「不打擾你們了。」康仲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她和李茂哲一眼。
「還要打擾你呢,阿哲,帳本呢?」柯如茵伸手討簿子。
「沒事,我自己再重新核算一遍。」李茂哲捲起帳本,面無表情,可眼神卻是直直 地盯住康仲恩。
康仲恩沒注意他的神情,只顧著推門出去,「阿哲,我晚點有空,有事再找我。」
柯如茵也往廚房走去,心裡暗笑,小康把她和阿哲當成一對了;而阿哲又把她和小 康當成一對,唉,她可沒空跟他們玩對對碰的遊戲呢。
她很忙,得去準備幫大康做一頓特別的纖維餐嘍!
***
春天的夜,北斗七星高掛在天空,偶有蟲鳴,為靜夜添上一些音符。
「大康!大康!大事啊!天大的事啊!」
柯如茵一路大聲嚷嚷,猛地推開小磚房的紗門。
康伯恩正在教兩個小孩做數學功課,一大兩小三顆頭同時抬起來。
「姊,妳吵死了,害我都算不出來了。」柯智山每天必定來這報到,跟康曉虹一起 寫功課,且往往一寫就到十點,非得姊姊過來拎他回家睡覺不可。
「柯智山,你本來就不會算了。」康曉虹是不會為他留情面的。
「到底是什麼天大地大的事?難不成清境要接自來水了?」康伯恩問道。
「佩瑜姐姐來了!呼呼……」柯如茵還在喘氣,一邊伸手拍了拍胸口。
「哇!阿姨來了!」兩個小孩見過沈佩瑜,神情也顯得十分興奮。
「他來找仲恩?」康伯恩也是又驚又喜。
「我不知道,她下午check in後就一直待在房裡,是小康看到登記簿 ,才趕緊跑去找她。我原以為他們會一起下來,可等了老半天都沒見到人,於是我便上
去看看,結果他們好像在房間吵架,我又不敢敲門,怎麼辦?大康,怎麼辦?」她一口 氣說完整個情形。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康伯恩好笑地看著她。「他們的事也該解決了,讓 他們自己去打開這個死結吧,妳在旁邊著急也沒有用。」
「我是怕小康不會說話,唉……」柯如茵還是急得不得了,「他們分開九年了耶, 好不容易碰頭了,偏偏小康悶騷,明明很愛,又不敢愛,真是急死人了!」
「妳知道他悶騷就好,也許他今天就會火山爆發了。」
「誰爆發?小康?佩瑜姐姐?他們已經吵架了啊!」
柯智山兩手手腕相接,捧得高高的,笑咪咪地說:「小康叔叔和佩瑜阿姨爆出愛的
火花了,嘻!」
「爆米花啦!去寫功課。」柯如茵敲了他一記。
「如茵,別為他們擔心了。」康伯恩笑著說:「感情的事,只有當事人最明白,他 們若要在一起,誰都擋不住他們;他們若想分開,妳用三秒膠也黏不住他們的。」
「哈!又在做文章了。」柯如茵恍然大悟,抹了抹額頭的汗珠,大歎道:「就是啊 ,我急什麼?都是大康你啦,天天替小康擔心,害我也跟著擔心。」
「我當然擔心自己老弟的終身大事啊,妳也多關心妳弟弟的吧。」
柯如茵瞧了柯智山一眼,「哈!二十年後再說吧。」
「爸爸!」康曉虹拉拉老爸的指頭,「你擔心如茵的終身大事嗎?」
「不會,如茵很聰明,懂得挑最好的男朋友,所以到目前為止,她都寧缺勿濫。」
「沒有人追兇巴巴的姊姊啦!」柯智山補充了一句。
「人小鬼大,我不承認有你這個弟弟!」欠揍,再敲一記。
「什麼是『您切霧爛』?」康曉虹不解地問。
「曉虹,我來解釋。」柯如茵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在計算紙上寫下「寧缺勿濫」 四個字:「比如說,現在有十個男生追妳,其中有的愛看卡通,不唸書,這個不好,我 們不要他;有的好吃懶做,每天要媽媽打屁股才起床的,這個也不要;有的一邊吃東西 、一邊講話沒衛生,也不要;好了,最後十個全都不好,我們全部不要,可是這樣曉虹 不就沒有男朋友了?沒關係,妳想一想,要是妳跟這些不好的男生在一起,是不是會覺 得很煩?這樣的話,我們寧可沒有男朋友,也不要每天被這些男生煩,這樣自己才會過 得快樂。而且總有一天,妳一定會等到妳的真命天子的。」
「唔……」康曉虹似懂非懂地點頭。
「如茵,妳講得太深奧了。」康伯恩搖頭笑說。
「又是深奧?實在好深奧,我都聽不懂。」柯智山趴在桌子上,百無聊賴地玩起他 的鉛筆,喃喃地唱著:「我心內思慕的人……心愛的,緊返來……」
「哈!小鬼,裝早熟。」柯如茵很想再往他後腦勺拍一下,但一想到老爸常常哼的
這條歌,不覺放下手,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爸爸很愛媽媽呢!當黑道大哥碰到千金小姐,幫派放兩邊,愛情擺中間,爸爸徹底 拋掉過去的荒唐;而對媽媽來說,世上的教條、規範彷彿也都不再重要,她竟也義無反 顧地愛上爸爸。
到底,什麼是愛情呢?能讓爸媽相愛,也能教小康和佩瑜姐姐相思九年?
「唉!」她輕歎一聲,雙眼迷濛地說:「大康,你幫我爸媽寫篇愛情小說啦。」
「我不會寫小說,我只會寫日常生活的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38:53
一語打碎她的夢想。「算了,上次叫你寫的那篇愛情的單行道、回轉道、快車道、 禁止通行道你都還沒寫,你得多多磨煉文筆好賺稿費啊。」
「我小學作文總是得丙,現在可以登在報紙上,已經要偷笑了。」
「喂,你好不容易有了一技之長,得再加強磨煉才行,對了,曉虹不是有一本『小 學生作文一百範例』?乾脆我每天出個作業讓你寫好了。」
「如茵,拜託妳別再荼毒我了。」康伯恩連忙求饒。「我現在還要教他們數學,妳 再吵下去,小孩子就交不出作業了。」
柯如茵吐了吐舌頭。「那我不吵你們了,小康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好吧,順便 幫你們掃個地再回去。」
這「順便」一掃,就從樓下掃到樓上,再拿了拖把從樓上拖到樓下,外加抹淨所有 的桌子、窗戶、傢具,附帶洗刷浴室和廚房,也順手換了床單和枕頭套。
康伯恩很習慣她跑到家裡「順便掃地」,聽她哼著自己編的歌、看她手腳俐落地整 理東西,他的心情也會隨她的歌聲變得輕鬆愉快。
「咦,都十點多了,小康怎麼還沒回來?」柯如茵總算從廚房跳了出來。「智山還 沒回去睡?」
「我睡過又醒來了。」柯智山用指頭拉開眼皮,瞪大眼睛在看卡通。
「爸爸該睡了。」曉虹膩在老爸懷裡,幫他捏手臂按摩。
「是啊,大康該睡了,坐久很累吧?」柯如茵也幫他捶捶肩頭。
「等仲恩回來再說,你們全部去睡覺。」
「今夜對小康很重要,可能很晚回來了,這樣吧,大康,我搬你上床。」
「不行!」康伯恩大叫。
「為什麼不行?」柯如茵磨刀霍霍,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她先將輪椅推到床邊的 適當位置,然後笑嘻嘻地說:「我常常看小康搬你,就這樣嘛……」她站到輪椅前面, 微蹲下身。
「如茵,妳別鬧了!我很重,妳搬不動的!」康伯恩猛按按鍵想逃走,但卻被她的 腳擋住,動彈不得。
「智山、曉虹一起來幫忙,不然害大康坐出褥瘡就慘了。」
「好!」兩個小孩向來十分配合。
「我等仲恩……」
話還沒說完,柯如茵已經將她的手臂穿過他的腋下,兩人身體緊密相貼,他的臉毫 無保留地靠在她頭髮上,熏衣草香味撲鼻而來,頓時令他停止呼吸。
那是她慣用的熏衣草洗髮精,當她擺個小板凳坐在他身邊時,他是聞慣了,但此時 此刻,他們完全沒有距離,他不敢吸聞如此親密的味道。
柯如茵的臉貼在他的肩頭,重新踩個穩健的馬步,不敢怠慢,謹慎地說:「曉虹, 我一抱起妳爸爸,妳立刻拉開輪椅。智山,過來這邊,你負責保護大康叔叔。」
「等會智山會變成我的墊子的。」他仍做最後的掙扎。
「也好,反正他那麼胖,萬一你跌下去,我也會在下面當你的墊子。」
「如茵!」太久沒吼人,都忘記要怎麼罵她了。
「準備了!」柯如茵將注意力全都放在懷裡的龐大身軀上,沒空理會噴在她臉上的 熱氣,雙手和肩頭同時用力,「一、二、三!嘿咻!」
她使盡吃奶的力氣撐起康伯恩,康曉虹馬上將輪椅往後抽開,柯智山雙手一推,成 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相擁的兩人重心不穩,順勢跌到床上。
「啊!智山,誰叫你推人?」
柯如茵被康伯恩壓在下面,氣得哇哇大叫。本來,她只要再使勁轉個四十五度,就 可以讓大康順利地坐在床上,怎麼現在……兩人迭在一塊了……柯智山嚇到了,急忙去 拉大康叔叔,「姊,我想幫妳啊,是妳太弱了。」
柯如茵卻是臉紅耳熱,顧不得罵智山了。
大康的肌肉超乎她想像的結實,他的身體也不像她以為的冰冷,他一樣有血有肉, 和平常人一樣溫熱,她甚至有個錯覺,他的雙臂正在擁緊她……「救命……」康伯恩只 能試圖抬起右手,徒勞無功地划動。
「啊!我……我翻身……嘿咻!」她不得不再度抱緊他,使勁來個側滾翻。
好了,現在換她在上面,她趕忙抬起頭,而他也同時仰起脖子。
四目相對,近在咫尺,電光石火間,彼此眸光交錯出難以言明的情緒。
、「我……」柯如茵立刻跳了起來,發號施令道:「曉虹、智山,你們一人抬一隻 腳,我拉肩膀,我喊一二三,我們就一起擺好大康的身體。」
兩個小孩各自抓住一邊的腳踝,柯如茵則從後面扠起康伯恩的腋下。
「一、二、三!歪了,再來一次,一、二、三!不行,再往下一點,一、二、三! 大康,你覺得怎樣?」
「唉唉唉!」三聲無奈,康伯恩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掉了!掉了!」柯智山突然叫道。
康伯恩暗自叫糟,剛才兩人摩擦來摩擦去,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爸爸的尿套掉了。」康曉虹趕忙撿起掉在地上的蓋腳毯子和尿套。
「啊?」柯如茵第一次遇到不知所措的事,臉上好不容易才褪了的火燙又脹出了紅 暈。「那個……怎麼弄?不弄可以嗎?」
「不弄的話,爸爸會尿床喔,」康曉虹打開抽屜,找出一個乾淨的尿套。
「怎、怎麼弄?」望著那像雨傘套的長條型塑膠袋,她明知故問嘛!
康伯恩索性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去想。「妳套上去,然後用那條魔鬼粘圈起來。」
是她惹得禍,她總得解決。柯如茵上前一步,做了個深呼吸,不斷告訴自己,沒事 的,就當自己是他的特別看護,處理一下就好,更何況智山的她早就看過無數次了。
她大氣不敢喘一個,慢慢打開被子,輕輕將尿套由下往上套去。
很好、很順利,接著拉過魔鬼粘紮緊……咦?怎麼變、變、變長了?!
康伯恩發現週遭鴉雀無聲,連一向最吵的麻雀都不說話了,他看不到,但知道大事 不妙了,急忙吼道:「那是反射動作、自然的生理反應,我沒有感覺的!曉虹,不要看 ,如茵妳別弄,給智山弄好了。」
康曉虹立即轉身,用雙手掩住眼睛,又忍不住回頭偷看。
柯智山回答得哀怨而乾脆,「大康叔叔,我不會弄,姊姊是大人,給她弄。」
「好了!好了!」趁著兵荒馬亂,柯如茵扎妥尿套,急急蓋上被子。
「好了?」康伯恩的口氣很壞。
「嗯。」柯如茵立刻起身,根本不敢看他,直接衝進浴室,鎖上門後,她拿了香皂 猛塗手指,雙掌搓個不停,試圖搓掉第一次接觸成熟男人的難受感覺。
不是骯髒,也不是嫌惡,而是胸口悶悶的,好像放進一塊大石頭,緊緊地壓住她所 有的情緒,那是一種深沉無力、有苦說不出的悲哀。
打開水龍頭,看著流水沖走香皂泡沫,她的淚水也跟著流了下來。
當她的同學大談前戲、炒飯、吹喇叭種種性經驗時,她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她也 相信小說裡寫的堅挺、雄壯等形容詞;更會盯著帥哥作起白日夢:可是今天,她看到了 那些美好描述的另一面,當一個男人全身癱瘓,甚至無法控制他最基本的生活和傳宗接 代的功能時,那種感覺,是否就像承受近乎絕望的無期徒刑?
大康一定很痛苦,那種痛苦程度絕非她所能想像,而她卻只會吵他、鬧他、還任意 「玩弄」他的身體讓他出醜,她自詡的愛心哪兒去了?
潑潑冷水,抹乾眼淚,她決定鄭重的向大康道歉。
回到客廳,康伯恩的身體已經讓曉虹用枕頭墊高,半躺在床上,肚子上還攤著一大 張紙,兩個孩子坐在床的另一邊,正在擺放遊戲道具。
他神情平靜,視線隨著她移動,微笑地說:「如茵,我們在等妳,我剛剛打電話給 妳媽媽,她說仲恩可能不會回來,叫妳在這邊盯住我,我跟她說不用了,但……」
「智山你在幹嘛?」她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坐下來。
「姊,來玩大富翁,媽媽叫我們在這邊睡覺,嘻,我今天要晚點睡。」
要是在平常,她一定馬上把老弟摔到床上,命令他閉上眼睛睡覺:可是現在,她只 想說:「大康,對不起……」
話才說出口,眼淚就跟著掉下來,康伯恩嚇一大跳,急喚道:「如茵,怎麼了?」
「大康,我絕對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只是……」淚水又是撲簌簌地掉落。
他明白了,心中彷彿有一股暖風輕輕拂過,吹動久未振動的心弦。
「謝謝妳,如茵,我知道妳想幫我,不好意思,委屈妳了。」他溫和地說。
「沒有,沒有委屈……」她猛搖頭,「是我不好,委屈你了,對不起……」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妳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看護,要是讓妳爸媽知道了,說 不定明天我就被他們趕下山了。」他笑歎說。
「智山,今天的事不准你說出去!」她哽咽地吼著老弟。
兩個小孩看得目瞪口呆,柯智山更是受到驚嚇。「我第一次看到姊姊哭耶!」
「曉虹,拿張面紙給如茵。」
「爸爸,給你。」康曉虹抽出兩張面紙,卻是塞到老爸手裡。
康伯恩挪動右手,努力舉起來,以指頭遞出面紙,笑著對她說:「來,如茵,我擦 不到妳的臉,自己拿。」
柯如茵望著他緩慢移動的手臂,心頭一酸,哭得更大聲了。
「怎麼變成小孩似的?」他再將手臂挪近她,手掌順勢放在她的膝蓋上,輕輕拍了 兩下,仍是帶著溫煦的笑容。「別哭了,我很好,謝謝你們抬我到床上。」
「嗚嗚,大康,你都不生氣?」她拿起面紙猛擦。
「生什麼氣?」
「大康,我不知道……嗚嗚,你這麼辛苦……」
「咦,奇怪,我們認識幾年了?六年了耶!唉,妳還不知道我每天都辛苦的過日子 嗎?」康伯恩咳聲歎氣地說:「仲恩規定我每天要早睡早起,害我半夜想看限制級的都 不行;還有妳,三不五時就拿奇怪的蛋糕、點心餵我,都快被妳喂成胖豬了。」
「嗚嗚……呵呵!」她破涕為笑。
淚眼裡看大康,她不再看到辛苦、沉重、無力,而是看到一個將過往痛苦轉化為自 在豁達的成熟男人,即使癱瘓的事實依然存在,但心境早已不再受縛於軀殼,有如朗朗 晴空,雲淡風輕。
嗚嗚,認識都快六年了,怎麼好像到了今天,她才真正認識大康?
康伯恩不忍她哭個不停,又輕拍她的膝蓋兩下,笑說:「傻孩子!」
「爸爸!」康曉虹倚到他身邊。「我長大了,我要學會照顧爸爸。」
「是啊,曉虹,爸爸要麻煩妳了。現在妳會幫爸爸刮鬍子,以後要進行高難度的訓練,如果叔叔不在,又沒有外勞幫忙,就請妳幫爸爸倒尿尿、裝尿套,好不好?」
「叔叔很辛苦,我統統要學會。」康曉虹眨眨明亮的大眼。
「好,曉虹是爸爸的特別小護士,爸爸先跟妳說謝謝了。」
「嗚嗚哇……」這邊哭的卻是柯如茵。
「我姊姊今天晚上好像神經病喔!」柯智山發表感想。
「你才神經病!」一面哭,還是能一面出拳。
「哥!對不起,」紗門推開,康仲恩跑了進來,語氣充滿歉意。「我回來晚了。咦 ,你怎麼爬上床了?」
康伯恩笑說:「是他們三個拖我上來的,有夠厲害吧,對了,佩瑜呢?」
康仲恩神色有些不自在,像個害羞的大男孩似的。「她開車累了,在睡覺。」隨即 又恢復自然的神情說:「曉虹,妳明天過生日,阿姨特地帶禮物來給妳。」
「哇!好棒喔!」康曉虹興奮地拍著手。「我要請阿姨參加明天晚上的慶生會。」
康仲恩坐到床沿,摸摸她的頭髮,「阿姨很忙,明天早上就回台北了。」
「喔。」康曉虹並沒有太大的失望,反倒很期待地說:「叔叔,爸爸叫你趕快娶阿 姨,那阿姨就不必回台北了。」
康仲恩笑了,眼眸深處不再埋藏憂鬱,換上的是濃濃的溫柔笑意「也許,以後曉虹 會常常看到阿姨。」
康伯恩驚喜地望著弟弟的笑容。「仲恩,你跟佩瑜和好了?」
「嗯。」康仲恩微笑以對,俯身稍微抱起他的身體,幫他調整姿勢,但神色有些不 自在。「哥,今天晚上我要陪她。」
「你儘管去!」康伯恩簡直想放鞭炮慶祝了。「別管我,我有曉虹就行了。」
康仲恩拉開被子,做例行性的睡前檢查,「啊,有點鬆,可能剛才搬動的時候鬆掉 了,我先弄一下,免得發炎阻塞又得放導尿管。」
康伯恩催著他,「你趕快回去陪佩瑜,接下來讓曉虹幫我就可以了。」
「我也可以!」柯智山高舉小手,像個志願小兵。
「如茵,」康仲恩終於在牆角找到背對他們的柯如茵。「你先帶智山回去睡覺,萬 一有事,曉虹會打電話找我的。」
「不了,」柯如茵吸吸鼻子,抹抹眼睛。「我媽媽叫我們陪大康。」
「妳的眼睛?」
「我得了急性結膜炎。」
「哈哈!」柯智山不敢笑得太大聲,拉拉康仲恩的衣袖,在他耳邊神秘兮兮地說: 「小康叔叔,我知道死鴨子嘴硬的意思了。」
「小康,別理那隻小番鴨!」柯如茵揮揮手,又躲進了浴室。
「哥,如茵不要緊吧?」
「她沒事,我們等她過來玩大富翁,曉虹,智山,先幫我做運動吧。」
兩個小孩齊聲應好,同心協力,曉虹舉手臂,智山扳腳掌,動作十分熟練。
康仲恩放心地離開,待柯如茵從浴室出來時,兩個小孩早已經倒在床上睡著了。
康伯恩笑說:「太晚了,他們都累了,還玩什麼大富翁!」
「我帶智山去樓上睡。」柯如茵一直沒將視線放在他身上,只是幫曉虹挪好位置, 讓她睡在爸爸身邊,再幫她蓋好被子,然後才順手拖起老弟,「智山,起來啦,去睡小 康叔叔的床,你不能跟曉虹睡,小色狼!」
「嗚!」柯智山睡眼惺忪,心不甘、情不願地爬起來。
走上樓梯前,柯如茵不忘關掉大燈,咚咚咚地拉老弟上樓。
康伯恩躺在小夜燈的微弱燈光裡,各種情緒排山倒海而來,今天晚上實在太多彩多 姿了,讓他久久無法成眠。
樓梯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光影朦朧中,他看到柯如茵走到床前。
她蹲下身,輕輕為他拉攏被子,手掌似乎在被面停留了一下子,這才躡手躡腳地走 開,不是上樓,而是躺到床邊的沙發上,拿起外套蓋住身子。
他本想喊她,叫她別在沙發上睡覺,可一聽到她立即睡著的輕微鼾聲,他又捨不得 吵醒她。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熏衣草香,她曾告訴他,熏衣單可以安定心神,有助安眠。而 每回她出現,也不知她是用了熏衣草的洗髮精、香皂、精油,還是化妝品、香水什麼的 ,反正他總會聞到她身上的熏衣草清香,而心情也會自然變得穩定安靜。
是錯覺?是真實?還是她就是一株熏衣草?
一株安定他心神的熏衣草。
睡了,希望今夜有個好眠。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39:42
【第六章】
夏日午後,清風吹過長廊,廊下風鈴輕搖,發出叮叮噹噹好聽的聲音。
「難得清閒啊!」柯如茵坐在小凳子上,雙手捧著咖啡,眼睛被熱氣熏得微瞇。「 暑假快結束了,遊客也少了。」
「不過來緣山居的客人還是一樣多……」康伯恩低頭吸了一口咖啡,表情很古怪。 「喂,奶油太多了,我以為在喝鮮奶油。」
「智山老說我愛做成人口味,所以我今天就做個兒童口味的,好不好喝?」
「那妳拿給智山喝啊!」
「我這杯給你喝啦。」柯如茵交換兩人的杯子,重新插好吸管。
康伯恩看到咖啡杯上的淡淡口紅印,雖然他是用吸管,不必接觸杯緣,然而……自 從幾個月前的「正面親密接觸」後,兩人表面雖然相安無事,但如茵陪在他身邊的時間 變多了,他被阿哲瞪的次數也更多了。
現在兩人又共用一個杯子,要是被德富夫妻看見,那誤會可大了。
柯如茵看他僵著不動,笑著說:「不然,我去打一杯香蕉水蜜桃蘋果蜂蜜汁。」
「我什麼都不喝,行嗎?」他哀求著,光聽那些名稱,他就甜得發膩。
「不行。」
為今之計,就是盡快吸完眼前的咖啡,然後……「如茵,趕快拿去洗。」
「急什麼……」柯如茵突然看到她的口紅印,連忙拿起杯子。
「我去前面當門神,仲恩他們大概快回來了。」他飛也似地倒退溜開。
柯如茵望著他的背影,捏住吸管,不自覺地在空杯子裡攪了攪。
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她臉上浮起淺淺的笑容,仔細地用菜瓜布抹去口紅印,也 將吸管洗淨,放在籃子裡晾乾。
她又拎了小板凳到大門口,坐到他身邊,望著天空棉絮般的白雲。
「真好,佩瑜姐姐懷孕了,我們緣山居又要熱鬧了。」
「真的很好,他們終於在一起了。」康伯恩既欣喜又感慨。「雖然佩瑜她父母反對 ,但年輕人快樂就好,幸福的婚姻不是別人替他們決定的。」
「所以,自己選擇自己所愛的,就是真正的幸福,不會遺憾。」
「如茵,妳怎麼變得文縐縐的?真不像妳。」他好笑地看著她。
「唉!」她站起來,張開雙臂,仰望晴空。「實在是風景太美麗了,不給它感性一 下,扯點心得感想,枉費我從小在這兒長大。」
他心念一動,「如茵,妳不想出去工作嗎?」
「我的志願就是留在緣山居煮菜、泡咖啡、賣香草產品、跟客人哈拉、打雜、刷馬 桶、佈置房間,從來沒改變過,出去幹嘛?」
「出去看看世面,可以認識更多的人,增長見聞。」
「我看的世面夠多了。」她坐回板凳,以雙手撐住下巴。「打從高中起的每個寒暑 假,我不是出國遊學,就是自助旅行,更不用說平常待在家裡幫忙,有時去外面餐廳打 工,還有飯店、遊樂區的實習經驗,我覺得我的人生很豐富了啊!」
「小小年紀不簡單喔,可是妳不覺得山上有點無聊嗎?」
「不會啊,遊客那麼多,什麼人都有,跟爸媽還有大家在一起也很好玩。」
「可都是熟人,或是路過的,妳都沒機會跟男生交往……」
「臭大康!」先罵了再說。「你拐彎抹角的,就是要騙我下山找情郎?」
他趕緊帶入正題,「至少,妳也注意一下阿哲,他對妳有意思……」
「哎呀!」柯如茵跳了起來,跑到路邊去眺望來車。「小康怎麼還沒回來?不知道 他們的娃娃是男的還是女的,好期待喔!」
「才一、兩個月看不出來的,大概要四、五個月,超音波才能照得出來。」
「你怎麼知道?」柯如茵敲了自己腦袋一記,笑說:「對喔,你也是爸爸啊!你看 小康開心成那樣,你剛知道自己要當爸爸時,也很興奮嗎?」
「是啊,好像賺到了整個世界,高興得……」他硬生生地停住了。
高興得把老婆抱起來,轉了好幾圈,然後一起倒在床上……往事歷歷在目,一眨眼 ,曉虹都要升四年級了,而「老婆」這個名詞,早已在他生命裡缺席多年了。
過去很多事情都變得模糊,難以追憶,也不願想起。很久以前,他就懂得向前看, 不再回頭望……或許是,仍有一點點遺憾吧。
微風流動,吹散天上的浮雲,原本成團棉絮狀的雲,現已被拉成一絲絲輕柔的卷雲 ,彷彿是在為他梳開糾結的情緒。他將視線移回地面,如茵蹲在花圃前,拿著一根棍子 翻掘泥土。
她好安靜。即使他們還是像以前一樣無所不談,但他總覺得她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可卻又說不出是哪裡不一樣。他唯一能確定的是,她不再只是一隻吱吱喳喳、蹦蹦跳跳 的小麻雀了,偶爾,她也會像現在,如一株靜默不動的熏衣草,靜靜地陪他看雲。
這種感覺很舒服、很寧靜,時光彷彿停止,彼此心思默默交流……「哇!回來了! 」小麻雀復活了,跳到路邊擺起雙手指揮交通。
廂型車駛進停車場停妥,兩個小孩跳了下來,康曉虹飛奔到老爸面前,開心地說: 「爸爸,嬸嬸帶我們去買書、買鞋子,我穿給你看。」
柯智山也擠過來展示,「大康叔叔,小康嬸嬸買柯南漫畫給我耶!」
康伯恩笑說:「你們兩個,嬸嬸去做產檢,你們也跟著去當跟屁蟲啊?」
沈佩瑜走了過來,溫柔地笑說:「大哥,趁著開學前,想說有空帶他們出去走走。
」
柯如茵迫不及待地問:「佩瑜姐姐怎樣?什麼時候生?」
「已經看到心跳了。」康仲恩鎖好車門,手上雖提了好幾個袋子,卻仍不忘握緊心 愛妻子的手掌,愉快地說:「預產期跟曉虹的生日同一天。」
「哇!這麼巧!」康伯恩和柯如茵異口同聲的說。
康曉虹更是掩不住興奮得意的神色。「以後我就有弟弟或妹妹了,我要學如茵,當 個好姊姊,幫小貝比餵奶,教他說話,學走路。」
柯智山嚇得忙搖頭,「康曉虹,妳不要跟我姊姊學啦!小康嬸嬸,那妳的小貝比會 跟我一樣,命運淒慘喔!」
大家都笑了,柯如茵當然補了老弟一拳。「你小時候老是尿在我身上,到底是誰淒 慘啊?」
康伯恩盡情大笑,這種家人相聚的感覺真好,他和如茵一家早就是家人了。
他不自覺地望向她,一如每個喜怒哀樂的時刻,他急於向她說出心中的感覺。
柯如茵也望了過來,笑靨燦爛,好像在告訴他,她知道他歡喜的心情。
真有默契!他心底浮起莫名的悸動……「有客人來了!」柯智山指著一部慢慢轉進 停車場的車子。
柯如茵趕忙過去,再度扮演起交通警察的角色,讓車子順利地停進位子。
車門打開,前座先出來一個約莫和柯智山一樣大的男生,然後後座是一個三、四歲 的小男生,接著爸爸也從駕駛座出來了。
「歡迎光臨緣山居!請問有訂房嗎?」柯如茵中氣十足地大喊。
「喔?好像有。」爸爸打開行李箱,不太確定地看著從後座走出來的媽媽。
「請問貴姓?我馬上幫你們辦check in。」
「姓陳,訂四人房。」那位媽媽彎腰拿出兩大袋行李,接著還繼續往裡頭拿。
康仲恩見狀立刻過去,「我幫妳提……」
一看到那位媽媽的臉時,他驀地楞住,平時慣用的迎賓詞語完全說不出來。
那位爸爸已經提起行李,喊著他的大兒子,「家聲,去幫媽媽拿東西。」
「叫弟弟拿。」大男生轉過臉。
「弟弟那麼小,他怎麼拿得動!」爸爸語氣有些不快,轉頭見到康仲恩已經在幫忙 ,立刻鞠了個躬,帶著抱歉的臉色說:「先生,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康仲恩默默地提起行李,那位媽媽低下頭,雙手顫抖地關上行李箱。
小男生從車子裡蹦出來後,便立即被大門前的小水池吸引,趁著大人沒空理他,小 身子趴在磚欄上,笑嘻嘻地想看池子裡面的金魚。
康曉虹跑到他身後,伸出雙手搭住他的肩頭,護住那個小身子,輕聲哄道:「弟弟 ,小心,不能爬爬,危險喔!」
康伯恩也一直注視女兒體貼的動作,他笑著說:「曉虹,帶弟弟進去吧。」
「曉虹?!」微弱的驚呼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康伯恩全身一震,心好像突然被人狠狠地扯緊似,他抬起頭,震驚地望向那位媽媽
。
燕玲?!
他無法移開視線,是的,是燕玲沒錯,她一點都沒變,長髮依然紮成一束馬尾,眉 毛依然修得細細的,也依然是秀麗、帶點孩子氣的微圓臉蛋。
沒變嗎?時光荏苒,曾經明亮的大眼似乎黯淡了些,眼皮也似乎下垂了了些……那 麼,自己又變了多少?
王燕玲完全無法移動腳步,視線也膠著在康伯恩的身上。
她甚至無法眨動眼睛,只能慢慢移到他的輪椅、他的雙手、他的雙腳,淚水無聲地 湧上她的眼眶。
小男生跑到她身邊,撒嬌地拉著她的手臂,「媽媽,我要看綿羊秀。」
「爸爸?」康曉虹注意到老爸的奇怪神情,不解地望向那位媽媽。
王燕玲身體一顫,手上的行李袋掉了下來,轉而注視那張粉嫩可愛的小臉蛋,淚水 隨之滾滾掉落。
「爸爸!」康曉虹擠到老爸懷裡,有些惶恐,不明白這個阿姨怎麼突然哭了。
康伯恩深深吸了一口氣,在短暫的一兩秒內迅速穩定心情。
「好久不見。」他語氣盡量平靜。
「是好久……」王燕玲抓緊小兒子的手,目光仍放在曉虹身上。
王燕玲的丈夫一直站在大門前等她,見她神色失常,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緊張地 回到她身邊,憂心地問:「燕玲,妳怎麼了?哪邊不舒服?」
「曉虹……」王燕玲沒有理會丈夫,她輕輕地、顫抖地喊出女兒的名字。
康曉虹從老爸懷裡站直身子,從她所看、所聽,小小心靈已然瞭解一切。
每回要填媽媽的名字時,她會寫上陌生的王燕玲三個字,但她不怨沒有媽媽,也不 羨慕別人有媽媽,因為爸爸、叔叔、嬸嬸、智山爸爸、智山媽媽,還有如茵都很疼她, 反正媽媽不要她,不要爸爸,她也不想要有一個媽媽。
「我沒有媽媽!」康曉虹看也不看,大喊一聲後,便轉身跑掉。
「康曉虹,妳去哪裡?」柯智山撿起地上的購物紙袋,跟在後面跑。「妳不要妳的 新皮鞋了?」
「媽媽,那個姐姐好奇怪喔!」小朋友吃著手指頭。
是王燕玲?!柯如茵站在一邊,完全是一個局外人,無法參與其中。
她知道王燕玲,那是大康從來不願提及的過去,所以她總有個錯覺,就是王燕玲這 個人並不存在這世上。
但如今,她出現了,帶著她自己的孩子、丈夫--一個屬於她的家庭。
柯如茵望著強自鎮定的大康,她知道他最會「強顏歡笑」了。
她心頭突感酸楚,百般不願讓他獨自去解這個結,她不要當局外人啊!
氣氛沉悶,無聲,無人走動,連風也靜止不動。
只有那個叫家聲的大男生不耐煩地踢著石頭,大聲嚷著:「你們在幹什麼?再不去 看綿羊秀就來不及啦!」
***
夜裡,蟲聲唧唧,小磚房來了意料中的訪客。
陳正吉拘謹地坐在沙發上,王燕玲低頭坐在他身邊,雙手試圖抱住不太安份的小家 浩。
沈佩瑜拿了一本彩色繪圖的立體故事書給小家浩,他好奇地接過去,爬到床上,睜 著大眼,拉拉扯扯地研究房子怎麼會站起來。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陳正吉連聲道歉。「我不太會說話,可是有些事,呃 ,這個……」他望向康曉虹,曉虹則是躲到叔叔和嬸嬸的中間。
「陳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康伯恩微笑回應。
陳正吉還是有些緊張。「我想,先讓康先生知道,我大兒子家聲是我前妻生的孩子 ,我也是離婚……」他覺得有些不妥,露出不自在的笑容,又說:「後來,我跟燕玲結 婚,生下家浩。」
「所以家浩是曉虹的親弟弟。」康伯恩望著恰然自樂的小家浩。「怎麼家聲沒有一 起過來玩?」
「他一路撿了一些樹葉,正在房間作筆記。」王燕玲說。
「喔?他喜歡植物?」康伯恩語氣熱烈地說:「我們花園裡有很多香草植物,陳先 生,你們明天可以一起過來看看,他也可以摘些葉子回去。」
「啊……謝謝。」陳正吉不知所措地看王燕玲。「那我……燕玲一直很想念曉虹, 早知道康先生你住在這裡,我就帶燕玲過來了。」
「歹勢,沒跟你們聯絡,我這樣子不方便出門,歡迎你們隨時來清境玩,以後有機 會的話,也可以讓曉虹去基隆看她媽媽。」
陳正吉誠懇地說:「曉虹如果到我們家,我一定會好好招待她的。」
王燕玲也期盼地說:「家裡有哥哥、弟弟,曉虹可以跟他們一起玩。」
康曉虹緊抿小嘴,將臉埋進沈佩瑜的懷裡。
那明顯的肢體語言讓王燕玲神色黯然,她身體微傾向前,似乎想說什麼話,但立刻 放棄,只是無言地望著曉虹。
陳正吉支支吾吾地,試圖表達一點誠意。「我不知道康先生的身體這樣,燕玲也不 知道,她很難過,沒想到你們分開後,你會出這麼嚴重的車禍,還因此失去聯絡。」
康仲恩和沈佩瑜面面相覷,因為,時間順序顛倒了。
誰知康伯恩也順口說:「是啊,還好先離婚,不然就拖累她了。」
「這個緣分嘛……」陳正吉詞窮了,只好再找話題。「呃,康先生,我是說,你有 沒有想說可以娶一個外籍新娘來照顧你……」
「正吉,你在說什麼?」王燕玲臉色蒼白,想阻止他再說下去。
「我沒有其它意思啦,我是說……」陳正吉搓搓手掌,臉皮脹紅,「我有一個殘障 朋友娶了越南新娘,很乖,不會因為他的腳不好就不要他。啊,我是開海產店的,不是 作仲介的啦……」
康伯恩坦然笑說:「謝謝關心,我也很關心我的終身大事呢。」
康仲恩卻是握緊拳頭,忍不住說道:「可是就有人不要我哥……」
沈佩瑜按住他的手背,以眼神示意,輕輕搖了搖頭。
陳正吉還是反應不過來,「那要慢慢找,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正吉!」王燕玲始終低垂著頭,她從床上抱起小家浩,「你先帶家浩回房間,我 想跟曉虹講話。」
「好、好,妳們很久沒見面了,好好聊聊,康先生,我先走了。」
「記得明天早上過來花園喔!」康伯恩再度邀約。
陳正吉牽著小兒子,滿頭大汗地推開紗門,又回頭鞠躬道別。
才走出一步,突然發現門邊有個黑影,嚇得他差點驚叫。
「噓噓!」柯如茵將食指比在嘴巴上,小聲地說:「是我啦,今天晚餐好吃嗎?順 著這條路,就可以回到緣山居了。」
「喔,好吃。」陳正吉抹抹汗水、拍拍心口便離去。
柯如茵又躲回門邊陰影裡,明知道偷聽人家講話是不道德的,可她一顆心懸在大康 身上,雙腳就不聽使喚地走過來了。
怎知後面又跟來一隻小鬼,還在扯她的牛仔褲管。
「噓,智山蹲好,別出聲。」
她再度蹲了下來,心情也跟著跌落,明明是出了車禍王燕玲才跟大康離婚的,為什 麼大康要幫她說話?難道,他還愛著她嗎?
「為什麼?哥,你沒有必要替她說謊!」屋內的康仲恩也有同樣的疑問,他當著王 燕玲的面,毫無保留地表達出他的憤怒。
「仲恩,佩瑜,你們先上樓。」康伯恩淡淡地說:「曉虹留下來。」
「不要!」康曉虹搶在叔叔、嬸嬸前面,咚咚咚地跑上樓梯。
「曉虹!」王燕玲泫然欲泣,頹然地坐倒在沙發上。
客廳只剩下兩個人,時光彷彿回到兩人分開的那一夜,陷入了無言的沉寂。
康伯恩仰起頭,將眼裡酸酸澀澀的東西逼回去,就由他先開口吧。
「看得出來,妳先生是個老實人,他對妳很好。」
「他講話有點憨直,請你不要放在心上。」王燕玲愈說聲音愈弱,驀然放聲哭道: 「對不起,我跟他說,我們個性不合才離婚的,後來找不到你,所以……」
「妳跟他說的,就是事實。」
「伯恩!」她癡癡地望著他,淚流不止。
「妳過得好,那就好。讓曉虹認識媽媽,這也好。」他盡量擠出笑容。
「那你呢?好不好?」她又為自己問的蠢問題而流淚。
「我當然很好了,山上的新鮮空氣對身體好,復健的成果也很好,仲恩最近結婚了 ,我更高興。」
「他們……交往這麼久才結婚?」
「那又是一段故事了,以後叫曉虹講給妳聽。」
「我可以和曉虹聯絡?」
「妳是她媽媽,當然可以了,妳先生也贊成啊,他真的很關心妳。」
「他是一個好人。」王燕玲抹去淚水,「他以前的太太倒會卷款跑掉了,他一個人 撐下來,慢慢還掉債務。」她露出很淡的笑容,「他不英俊、也不會講話,可是,我好 像在他身上找到某種特質,那是我所沒有的,可以補償我的缺憾。」
康伯恩靜靜聆聽,臉上保持笑容。
「家聲比曉虹大三個月,見到沒有媽媽的他,讓我想到了曉虹,我一直盡力照顧他 ,雖然他跟我不是很親,但我盡量努力……」她抬起頭來,含淚凝視著他,「過去我學 不會的,現在慢慢學會了。」
他也凝視著她,在她逐漸展現光采的眼眸裡,看到了從沒見過的成熟。
「燕玲,看到妳幸福,我很開心。」他由衷地說。
「謝謝。」
千言萬語,豈能以謝謝兩個字來表達?或許,「後悔」更足以說明她的心情吧。
她記得分別的那夜,她吞了安眠藥又割腕,幸虧傷口淺,沒造成什麼大礙,但卻足 足昏睡了一個星期,知道他車禍受傷,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她發狂地想跑去醫院找人,但父母和哥哥們拉住她,告訴他債權人就等在病房,去 了麻煩就大了;還說康家兄弟正準備跑路,不趕快跟他離婚的話,恐怕連她和娘家都會 遭殃。
她害怕、無助、惶恐、憂愁、焦慮,哭泣……最後選擇躲在家裡,讓哥哥全權處理 離婚的事。
過了很久以後,她才恍然大悟,他們騙了她。
也是過了很久,她才走出憂鬱症。她到台中找他,卻發現自己只會靠他引領方向, 根本找不到他曾經帶她去過的阿姨家,更遑論問出他的住處了。
她站在馬路邊放聲大哭,想他、想曉虹,哭到聲嘶力竭。
她甚至不知道他傷勢之重,她一直以為他的「無能」只是下半身癱瘓,沒想到竟是 全身癱瘓!當她聽到緣山居的老闆娘在說他的傷勢時,她整個人都呆掉了。
這些事情,沒必要告訴他了。是年輕無知也好、是軟弱無能也罷,父母兄長以為是 疼她、護她,卻讓她永遠失去一個學習愛與成長的機會。
不是命運擺弄,而是她不懂得掌握命運,但現在,她懂了。
「我想跟曉虹說話,好嗎?」
「那我叫曉虹。」康伯恩也從沉思中醒來。「曉虹,曉虹,下來見媽媽!」
樓上有些聲音,但卻不像平常一聽到叫聲,曉虹就會咚咚咚地跑下樓來。
「曉虹,爸爸在叫妳哪,快下來!」康伯恩又喊。
「大哥!」沈佩瑜走下樓梯,又回頭看看樓上,「曉虹她……有點彆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39:54
王燕玲不安地望向康伯恩,他點頭說:「妳上去看看她吧。」
她走上階梯兩步,驀然停下腳步,因為她聽到小女孩的哭聲。
「啊,大嫂,我先上去看看。」沈佩瑜歉然地說:「曉虹可能不太適應,我跟她說 一下,她會理解的。」
王燕玲握住樓梯扶手,抿了抿唇,望向二樓樓梯口。
「曉虹,我是媽媽……」她聲音已哽咽,「媽媽不是不要妳,媽媽一直很想妳,可 是……」
再多的解釋也是枉然,離開孩子的是她、沒有盡到母親責任的也是她,她連「媽媽 」兩個字都說得很心虛,又怎能期望孩子一下子就接受她?
「曉虹,我寫信給妳,好不好?」
沒有回應。
「我臨時見到妳,沒準備什麼禮物,這裡一個紅包給妳買文具。」
還是沒有回應。沈佩瑜再度下樓,「大嫂,對不起……」
「沒關係,需要一些時間吧。」王燕玲將準備好的紅包遞給她,勉強笑道:「請轉 交給曉虹。」
「大嫂,妳放心,我瞭解妳的心情,今晚我會好好勸勸曉虹的。」
「多謝妳,我回去了。」
王燕玲走下樓梯,來到康伯恩面前,彼此眼神接觸,卻是相對無言。
過了好一會兒,她面露微笑地說:「你好好照顧自己。」
他亦微笑回道:「妳也是。」
她一步步走出小磚房,身體好像輕飄飄的,踏不著實地。
直到她碰上矮籬,這才如夢初醒,拾眼望向星空,身子晃了晃,幾欲跌倒。
「抱歉,沒嚇到妳吧?」柯如茵出現在她身邊,輕輕扶住她。「我是緣山居的那個 小妹,妳還好嗎?」
「謝謝。請問,怎麼回去?」她神智清楚些了。
「我帶妳回去。」
「待會兒我想喝點熱的東西,方便嗎?」
「沒問題,我調一杯熏衣草奶茶給妳喝,妳會睡得舒服些。」
星星一閃一閃的,夜風吹過山谷,輕輕地、柔柔地,撫平了所有混亂的心……
***
翌日早晨,陽光為百花披上一層柔和金衣,冠羽畫眉高唱悠揚的「吐米啾--」,花園裡出現大小三個人影。
陳家聲蹲在花圃邊,摘下一片薄荷葉子,放在嘴裡嚼了嚼。
「就跟吃薄荷糖一樣嘛,原來它長這個樣子啊!」他又採下一片,小心翼翼地放在 塑膠夾裡。
康伯恩移動輪椅向前,繼續笑著解說:「那邊是鼠尾草,如茵拿來做熏鮭魚,風味 很特別,你也可以叫你爸爸試試這道菜。」
「你是爸爸的情敵,我才不聽你的話。」
「情敵?!」康伯恩失聲大笑,「你人小鬼大喔,智山,你們有得拼了。」
「哼!」柯智山站在輪椅邊,心裡很清楚,他就是要跟陳家聲拼。
昨晚他熬夜畫出人物關係圖,赫然發現陳家聲和康曉虹沒有血緣關係,他又跑去問 半夜不睡覺的姊姊,姊姊竟然沒敲他,還給他一個相同的答案。
他嚇死了!所以他一早便過來緊迫盯人,他絕不能讓陳家聲接近康曉虹。
「陳家聲,以後康曉虹去你家玩,我也要去!」
「你來就來,但不准你動我的昆蟲標本。」
「不稀奇,我的標本比你還多,隨便在花園一抓都是蟲!」
「智山,家聲,你們要當好朋友喔。」康伯恩覺得很好笑,雖是兩個同年紀的小男 孩,卻是一個超齡老成、一個稚氣天真。
「哥哥,我們要出發了!」小家浩跑過來,興奮地撲上家聲的身子。
「知道了。」陳家聲回頭,一把推開小家浩的肩頭。
「小心!」康伯恩嚇了一跳,以為家聲不喜歡讓家浩靠近,但再定睛一看,家聲已 經穩穩地扶住弟弟了。
「好大一隻螳螂啊!」陳家聲拍了拍那個小肩頭,抱怨道:「笨小孩,待會兒就鑽 到你脖子下面吃你的肉。」
「嗚?」小家浩哭喪著臉,求救似地望向康伯恩。
「哥哥抓螳螂給你玩。」陳家聲不理他,趴到地上找螳螂。
找呀找,沿著熏衣草花圃邊緣爬過去,終於在迷迭香的縫隙裡,看到躲在羅勒葉子 下面的笨大螳螂了。
「抓到了!咦?」在撲到螳螂的同時,他看到一雙白白的小腿。
康曉虹低頭看他,不自在地拉拉小裙襬,立刻跑掉。
她跑到輪椅邊,小家浩正在老爸身上亂爬,沈佩瑜陪她一起過來,輕撫她的頭髮, 柔聲地說:「曉虹,是妳弟弟耶。」
「家浩,叫姊姊。」康伯恩笑說。
「姊姊!」小家浩呵呵笑。
「給你!」康曉虹遞出一個粉彩小紙袋。
「什麼東西?」小家浩不懂得拿,倒是陳家聲想拿。
「你不能拿啦!又不是給你的。」柯智山忙擋在前面。
陳正吉和王燕玲也一起來到花園,小家浩立刻向他們跑過去,「媽媽,蟲蟲!」
直腸子的爸爸馬上習慣性地質問:「家聲,你又欺負弟弟了?」
陳家聲不說話,只是低頭玩著螳螂的翅膀。
康伯恩忙幫他說話,「家聲很乖,他會照顧弟弟……」
「我才懶得照顧那個小笨蛋!」陳家聲毫不領情。
康伯恩好笑地說:「小小年紀就會裝酷,這個孩子有前途。」他望向王燕玲,「他 是個好孩子,我小時候只會拿毛毛蟲嚇仲恩,還不會幫弟弟趕蟲哩。」
王燕玲會意,點了點頭,望向家聲,心有所感地揉揉小家浩的頭。
陳正吉又在流汗了。「家浩,誰給你東西?有沒有說謝謝?」
「是曉虹給的。」沈佩瑜代答,「她昨天晚上很晚才睡,用色紙折了青蛙、老虎、 房子、紙鶴、皮球等好多好多東西,說是要給弟弟的,然後又做了一個紙盒,把它們統 統放在裡面,那個漂亮的紙袋也是她做的。」
康伯恩不忘自誇一下,「曉虹的美勞成績可是班上最好的喔!」
「曉虹,謝謝妳。」王燕玲眼眶微濕地打開紙袋,「啊,這裡還有……」
「那是要給他畫圖的。」康曉虹低頭踢踢鞋子。
柯智山好奇地探過頭,大吃一驚,「康曉虹,那是妳昨天剛買的彩色筆,妳挑了好 久才買到的耶!」
康曉虹仍在踢鞋子。「柯智山,你的就先借我用嘛!」
「給妳!」眼前突然出現一隻大螳螂。
康曉虹注視著那對不斷掙扎的前腳,嘟起嘴巴,「你抓住牠,牠不能動,很可憐耶 !」
「啊?」陳家聲看看輪椅上的康伯恩,又看看手指上的螳螂,立刻放開。
沈佩瑜輕按曉虹的肩膀,「曉虹,還記得要做什麼事嗎?」
她抬起頭,再度得到嬸嬸鼓勵的目光,她又低下頭,走到王燕玲面前。
她將小手伸進背心裙口袋裡,慢慢抽出紅包袋的一角,捱了老半天,終於囁嚅地說 :「謝謝。」尾音都還沒說完,人就拔腿跑掉了。
「謝謝……」王燕玲含淚望著她奔跑的小背影。
「悲情的芭樂鄉土劇!」陳家聲不耐煩地說:「我們不是還要去花蓮嗎?」
「啊,對了!」陳正吉這才記起正事,忙鞠個躬道:「我們還要去合歡山、太魯閣 ,要早點出發,康先生,打擾了,有閒來坐喔!」
「歡迎擱再來,我就不送了,一路順風!」
沈佩瑜送他們離去,柯智山則跑去找康曉虹,偌大的花園裡,只剩下康伯恩。
早晨的風有些涼,過了暑假,遊客減少,秋天也近了。
他感到有些疲倦,但又不想回屋子,於是就坐在陽光下,安靜地望著遠方的山。
空氣中飄來淡淡的熏衣草香,不是來自花圃,而是從後面傳過來的香氣。
「又是妳!」他頭也不回。
「你怎麼知道是我?」柯如茵跳到他前面,驚奇地說:「我輕功很好的耶,來無影 、去無蹤,根本沒聲音!」
「心電感應啦!」他不想道破,畢竟他很喜歡聞熏衣草的味道。
「你終於練出超能力來了?」她笑。
「是啊。我還知道妳昨天鬼鬼祟崇地躲在房子外面,到底想偷什麼東西?快快從實 招來!」
是偷聽啊!柯如茵臉蛋一熱,「我……我只是,嗯,想過來看電視。」
「都聽到了?」
「唔。」承認吧。
她直接坐到花圃邊的磚頭上,雙手支著下巴,「勇敢」地和大康面對面。
看她那副「視死如歸」的壯烈表情,康伯恩笑歎道:「反正妳不來問我,也會去問 佩瑜,讓妳聽到也好。」
「你還好嗎?」
「我當然好了。」
「你不好,你的眼睛都變成熊貓了,昨天晚上沒睡好喔?」
「妳還不是一樣!」
話一出口,康伯恩驀地發現,如茵在為他擔心?!
但他隨即轉念,她何必為他擔心呢?她只是一個小女生,一個和他聊天打屁的好朋 友,她過來聽八卦,加上晚上熬夜看小說,如此罷了。
果然,柯如茵馬上說:「都是智山那小子害的啦,半夜跑來問我陳家聲能不能和曉 虹結婚,我說可以,他就在那哇哇叫,差點吵醒我爸媽。」
「智山大概很想當我女婿,妳叫他要加油。」
「才不要呢!如果你當智山的岳父,那不就大我一輩,以前喊你叔叔是無知,現在 可不能再讓你得逞了。」
「喂,妳怎能拆散甜蜜幸福的小情侶,會天打雷劈的。」
「記得當時年紀小,誰知道以後會怎樣,人會變、心也會變……」
風兒略微吹亂柯如茵的發,雲朵圍攏著山脈,她看見大康眼裡的暗影。
「啊!曉虹熬夜折紙青蛙給弟弟,她心裡應該是接納媽媽了。」她笑說。
「嗯,她很懂事。」康伯恩一臉欣慰。
「那是大人做得好,你顧全大局,面面俱到,讓每個人都能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大 康,你真的很偉大,你能做到這樣,我崇拜你。」
「算了,我當智山嘔吐的對象很久了,別再拜我了。」
「不過……」她沒有繼續跟他說笑,「我想問,你自己的心情呢?」
「我心情很好啊。」康伯恩笑著搖搖頭,「妳呀,囝仔不要管大人的事。」
「你還撐?」
「不撐,怎麼活得下去?」他立刻後悔道出心聲,連忙想岔開話題,「我也是撐著 坐在輪椅上,不然就歪歪地不成人樣。」
「昨天那麼大的事情,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本來就沒感覺了,不信妳捏捏看,看我痛不痛?」
「又在強顏歡笑了!」她輕歎一口氣,望著那隨風擺動的熏衣草。
「這是我人生的座右銘,笑一笑,沒煩惱,不然妳要我哭?」
「想哭就哭啊,還怕羞?」
「我不能隨便哭的,要不到時臉上都是眼淚、鼻涕,我還在努力彎手過來擦時,就 已經被人發現了,而且鼻涕也早就風乾了。」他說著還故意發出吸鼻涕的聲音。
「噁心!」柯如茵笑著揉揉鼻子。「你沒事就好,有事,也別悶在心裡,剛才看你 悶悶的看風景,害我……咳……哈,風景漂亮、心情也好了。」
是擔心他吧!康伯恩終於印證了他先前否定的猜想。
小女生纏著他問個不停,試圖不著痕跡,卻又斧鑿太深,一步步挖掘,直達他的心 底深處,碰觸那個他也說不清楚的煩悶感覺。
她什麼時候已經長大到足以扮演關心別人的角色了?還是他一直沒發覺,她陪伴在 他身邊,不只分享了他生活的喜怒哀樂,同時也承擔了他種種隱晦的情緒?
奇異的依賴感油然而生,他急切地以眼神攫住她的身影。
「大康,我推你回去看電腦。」她站起身。
「等一下。」他望著那張明亮的笑臉,「其實……我……不太好。」
「你說,我聽,」她又坐了下來,凝望著他。
三兩朵雲飄過,清風迎面拂來,太陽暖烘烘地照在兩人身上,蝴蝶翩翩飛舞在花叢中。
「嗯……唉……那個……」他嗯啊了老半天,終於找到了話頭,「看到她幸福,我 覺得很好,那是她應得的,她一向讓人寵愛……」
怎麼說不下去了?為何聲音哽咽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反應,繼續說:「呵,我現 在這個樣子,沒錢、沒手、又沒腳,只剩一隻嘴,怎能給她幸福……」
糟了,連眼淚也出來了,他心驚地望著濺濕衣服的淚痕。
柯如茵靜靜地看著他,眼裡也泛上一層薄薄的水霧。
康伯恩又強笑說:「哈,風沙好大,扎眼呢……繼續說吧,那時候她有重度的產後 憂鬱症,唉,其實不能怪她啦,仲恩對她誤會可大了,是我成天在外面趴趴走,沒空顧 到她,那時正是她最需要我的時候……」
淚水成串落下,他的聲音終於完全哽住了。
「你很想她?」她輕輕地問。
「不敢想……」他微微地搖搖頭,喉頭動了動。「是有想過等曉虹大一點時,叫她 去找媽媽,幸好現在遇上了,可以避免將來和小家浩發生姊弟戀的危機。」
柯如茵心口一陣揪疼,他明明都在哭了卻還能說笑?「你有這個想法,但卻從來沒 說過,也沒有跟小康解釋清楚,自己藏著這個結,難怪悶了。」
「是根本講不出來啊……」
「講了就會哭,是吧?」她凝視他再度滑下的淚水。
「我真沒用。」他手指顫動,微微抬起手臂,又露出笑容,「從手指到眼睛的距離 三十公分,預定抵達目的地的時間是一分鐘……」
「我幫你擦比較快啦。」她也露出微笑,屈身向前,直接以她的手掌抹去他臉上的 淚痕。
「如茵……」那如陽光般溫暖的接觸,剎那間化開他心底的陳年冰湖。
曾經被他刻意封起的燕玲,早已尋到另一道陽光,她不再停留在他的心中,他也可 以徹底放開,給予最誠摯的祝福,讓她奔向屬於她的天空。
是有遺憾,但走出遺憾後,生命會更加輕盈、更加明亮。
「還哭呀?」如茵笑著不斷為他抹淚。
「不准妳跟別人說。」
「要是你哭得太大聲,讓人家聽到了,我可不負責喔。」
「嗚嗚……」
「唉!傻大康……」她終於淌下強忍的淚水。
這麼大個人,還哭得像個孩子似的,害她好心酸,也想跟著哇哇大哭了。
怎樣也拭不盡他的淚水,她索性站起身子,輕輕摟住他的肩頭,讓他靠上她的身體 ,就拿衣服當毛巾,直接擦掉他的眼淚跟鼻涕吧。
此刻,無庸多言,她低下頭,輕柔地摩挲他的頭髮,陪他一起流淚。
緣山居的長廊上,紗門被推了開來,兩個人端著咖啡和三明治,正準備到花園吃他 們每天的「陽光早餐」。
「咦?那不是如茵和伯恩嗎?」柯德富瞪大眼睛。
「哎呀,快躲起來!」林春秀忙將他推了回去。
柯德富趕緊「躲」回屋內,愣了一下後,「不對呀,我們為什麼要躲起來?那個… …是我老花眼了嗎?他們好像抱在一塊?」
「你本來就老花眼了。」林春秀拉他到餐廳,笑著說:「喝你的咖啡。」
「不行,我要出去看個明白,伯恩絕對不是那種人……」
林春秀拉住老公,「他本來就不是那種人,他是個很認真的人,坐下。」
柯德富乖乖坐下,但仍緊張地說:「還是如茵太主動了?可是伯恩不是普通人啊! 」
「難道他是外星人?」林春秀輕啜一口咖啡,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笑容像陽光一 樣亮了起來。「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的女兒有心事嘍!」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40:22
【第七章】
康伯恩以為,只要拋開所有的心事,日子就會這麼平淡地過下去。
這日,他正在檢查帳簿,手指頭一個一個慢慢地按著計算機。
李茂哲坐在他身邊,正專心一致地玩著線上遊戲,喇叭還傳出激烈的打鬥音效。
「阿哲,上個月的盈餘算錯了。」康伯恩已經確認過兩遍了,「還有,洗衣店的款 子還沒給人家,月底就該給的。」
「那你幫我直接改過來,款子過兩天再順路拿去。」
「我沒有筆,」他偶爾也是可以畫幾個字的。「而且帳是你做的,你要自己改。還 有,洗衣店的錢已經拖一個星期了,今天有空盡快去匯錢。」
李茂哲還是盯著螢幕,「我今天又不打算出去,明天再說啦。」
「這樣對老闆的信用不好……」
「你管我那麼多?你又不是老闆!」李茂哲扔開滑鼠,語氣惡劣的說:「輸了,都 是你在旁邊吵我!」
「好吧,算我多嘴。」康伯恩無奈地笑了笑。如茵要他過來「稽核」,自己卻鑽進 廚房做蛋糕,留他一人獨自面對這個火爆小子。
他不會和小他十歲的阿哲計較,但他還是得告訴如茵「查帳」的結果。
咦?輪椅怎麼動不了?眼睛一瞄,原來被堆放在地上的舊報紙擋住了。
「阿哲,拜託一下,幫我移開這堆舊報紙。」
「我才剛搬進來,待會兒就要捆起來了,移什麼!」
「喔,因為我過不去,那你幫我挪挪就好,謝謝。」
李茂哲的視線仍盯在螢幕上,只是伸出右腿去勾那堆舊報紙,他東踢一下、西推一 下,迭得老高的報紙反而散落一地。
「可以過去了吧?」
望著有如丘陵地形的地面,康伯恩倒是心平氣和。
「阿哲,我沒有辦法自己行走,也沒有辦法移開地上的障礙物,我所需要的,只是 請你花個五秒鐘行舉手之勞,幫忙我順利通行,感謝你。」
「知道了!」李茂哲用力拉開椅子,跨出一步,仍然沒有好臉色,「你很麻煩耶, 不是電動輪椅嗎?幹嘛還要我幫你?」
他彎下腰撿報紙,裝作沒注意到他,故意用身體去撞輪椅。
「唉……啊!」康伯恩來不及按煞車,輪椅向後倒退,撞上牆壁。
「對不起、對不起,我幫你移一下。」李茂哲忙轉過身,帶著勝利者的笑容,用腳 跟去踢輪子,當作是幫大康移動輪椅。
「阿哲,你在幹什麼?」柯如茵從餐廳出來,表情驚怒。
「我在幫大康啊……」
「胡說!」她趕忙過去推輪椅,幫助大康脫離「險境」,還著急地問道:「大康, 你有沒有怎樣?」
「好家在,是輪椅去撞牆,不是我去撞牆。」康伯恩仍是一派輕鬆的笑著。
「你又沒感覺,我等會叫小康幫你檢查身體。」柯如茵有些擔憂地鎖緊眉頭,隨即直視李茂哲,「阿哲,你很惡劣耶,我全都看到了。」
「如茵,阿哲是在幫我啦……」
「大康,你不要說話,我要跟阿哲說清楚、講明白!」
李茂哲聳聳肩,嬉皮笑臉地說:「如茵,妳在烤蛋糕?味道都跑出來了。」
「你過來,坐在這裡。」柯如茵面無表情的指著大廳的沙發。
「好啊,一起坐下來聊天。大康,你也過來喝下午茶。」
柯如茵將一個水杯放在茶几上,「阿哲,這杯水給你喝,停!你不要動。」
李茂哲的手懸在半空中,帶著有趣而期待的神情看著她。
「你試試看,不用子、不用腳,身體也不能動,你要怎麼喝到這杯水?」
「如茵,妳在開玩笑?」李茂哲往後靠上沙發椅背,讓自己舒服地坐著。「只能看 ,不能喝,渴死了都冤枉。」
「你知道就好,那你就該設身處地為大康著想,他行動不便,在在都需要別人的協 助,對我們來說可能只是一個小動作,可對他來說卻是食衣住行的重要大事!」
「我又不是來緣山居為他工作的!」李茂哲有些惱了。
「我沒叫你一定要幫他,可是你難道不能發自內心的順手幫個小忙嗎?你都不願意 關心身邊的人了,又怎能誠心誠意地為客人服務?」
「妳扯到哪裡去了?客人是客人,我自有一套應對標準。」
「錯!」柯如茵也坐到沙發上,以小老闆的身份對他說道:「前天半夜,客人因為 頭痛跟你問止痛藥的事,結果你竟然叫他自己開車去外面買?!你當我們這裡是什麼地 方?山上耶!你不會找一找抽屜、或者叫醒我們嗎?甚至還應該送他去看醫生才對!」
「我跟他說喝杯熱開水睡一覺就好了,我自己也要睡啊!」
「阿哲,你學的都到哪裡去了?」柯如茵生氣地說。
「我都還沒說呢!在這裡,我隨時待命,二十四小時都是上班時間,哪有人這樣子 賣命的!我以前在大飯店,至少還有輪班制,」
「我們是小型的民宿,請不起那麼多人,而且我爸爸、小康也都跟你一起輪夜班, 只要沒有突發狀況,你一樣可以一覺到天明。」
「你們那種家族式的保守經營觀念已經過時了,別的民宿都嘛有裝按摩浴缸、鋪羊 毛地毯、用原木裝潢、裝大理石門廳,緣山居根本下行,完全趕不上潮流!」
「我問你,他們有這麼大片可以放鬆身心的花園嗎?他們有帶客人賞鳥、看星星、 泡茶聊天到半夜嗎?他們可以讓小朋友開心的認識植物和做香草蠟燭嗎?阿哲,我要你 瞭解,緣山居不是觀光飯店,是一個家,是每個人都喜歡走進來的家,這才是我爸爸的 經營理念,你懂嗎?」她一口氣說完這些很久以前就想說的話。
「反正是你們的家!」李茂哲不爽地站起來,眼光掃過柯如茵和康伯恩,「你們都 是一家人,我說什麼都不對,我作的企畫根本是狗屁!」
「呃……那個阿哲……」康伯恩本來已經退到門邊,打算去外面當個裝耳聾的門神 ,但一聽到此話又轉了回來,「如茵是在跟你溝通,大家一起工作……」
「這裡沒有你說話的餘地!」李茂哲向他大吼。
「阿哲!」柯如茵氣壞了,「你怎麼可以凶大康!他哪裡得罪你了?」
「反正妳就是護著他!」李茂哲也不客氣了,他早有一肚子火。「妳不喜歡我,喜 歡其他人也就罷了,可是我告訴妳,妳跟他是絕對不會幸福的!」
柯如茵一時愣住,瞪大了眼睛。
「妳就是喜歡整天跟他黏在一起,他說什麼,妳就去做,可是妳有沒有想過,他根 本沒學過觀光理論,也不懂旅館經營。如茵,我勸妳不要被愛情沖昏頭了,免得到時候 好好的一間緣山居被他搞垮了。」李茂哲露出不屑的神情。
「你說什麼?」柯如茵捏緊拳頭,身子微微發抖。「你為什麼處處針對大康?你有 點修養好嗎?說話用不著那麼難聽!」
「事實就是事實,瞧,妳又在幫他說話了。」李茂哲目光直逼康伯恩,不懷好意地 笑說:「大康,你算是聰明人,也很有辦法,能哄得女孩子都喜歡你,可是作人要有良 心,這可是害人的行為啊!」
「蛋糕烤焦了!」柯德富像個幽靈般出現,好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似地說:「如茵 ,妳去洗烤箱。阿哲,你過來。」
李茂哲揚起頭,大步跟過去,透過大型玻璃窗,康伯恩看到兩人在餐廳最外邊靠長 廊的位子坐下。
他低下頭,發現自己的手指不自主地抖動;心臟也強烈地在怦怦怦地跳動,他閉上 眼,很深很深的吸了一口氣。
睜眼,抬頭,與臉色蒼白、神情複雜的柯如茵四目相對。
他立即啟動輪椅,「曉虹和智山大概快放學了,我出去瞧瞧。」
柯如茵沒說話,只是目送他滑動輪椅,慢慢頂開紗門,然後安坐在門邊當門神,大 聲地和一個騎機車路過的鄰居打招呼。
視線變得朦朧,而水光中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身影,卻更清楚了。
***
太陽下山,天空仍有一抹紅霞,反射出太陽最後的餘光。
廉伯恩坐在屋前,哼著自己亂編的曲調,唱著他也不知道內容的歌詞。
秋涼了,蚊子也少了,曉虹在智山家寫功課;仲恩在花園灑水;佩瑜在屋裡準備晚 餐;緣山居那邊的客人也陸陸續續到餐廳吃飯,是休息的時刻了。
熏衣草的香味飄來,擾亂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
「嗨,如茵,還沒吃飯啊?」他笑說。
「晚一點吧。」柯如茵在他前面的磚頭坐下來,那已經是她的「專屬座位」了,她 聲音低低的說:「阿哲不做了,或者說,他讓爸爸解雇,已經下山了。」
「什麼?這麼快?」康伯恩很訝異。「你爸爸不是在開導他嗎?有事情可以好好講 ,他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只是還沒有進入狀況。」
「幫他說話?」她看了他一眼,立刻又轉開視線。「爸爸說,他沒辦法僱用一個不 認同緣山居經營方式的人;阿哲也說,他早就不想待了,所以就薪水算一算,一拍兩散 。」
「他需要再磨練磨練吧。」
「他連起碼的同理心、體貼心都沒有,就算弄出一個眼花撩亂的度假企畫案,但是 沒有站在客人的立場著想,一切都白搭!」她愈說愈激動,不斷絞緊指頭,「我好氣… …好氣他怎能欺負你……太過份了!」
「別氣啦,我又沒事。」他笑得海闊天空。「也不是沒遇過這種情況啊,別人嫌我 累贅、麻煩、動作慢,甚至只是佔住電梯的空間,就會賞我一張撲克臉,可我也沒辦法 啊,誰叫我的體積這麼大嘛!而且他們不高興是傷他們的身,又不是傷我的。」
她笑了,他總是可以隨時轉換她的心情,讓她學會超越無謂的煩惱。
「很久以前,你碰到這種情況時,是很自卑的想逃離現場。」
「好久以前嘍!那年暑假妳剛來我家,我也是天天被妳欺負。」
「哪有!那是我年幼無知,羊入虎口,去招惹你這隻大老虎。」
「等等,是我羊入虎口才對吧!明知山有虎,還偏偏搬到有老虎的山上,唉!尤其 是妳畢業這一年多來,我更是被妳摧殘到不成人形。」
「沒辦法,誰叫你天天出現在我的視線內,看到你,就想餵你嘍。」
「妳還養神豬咧!我以後要躲妳躲遠一點,再說啊,我們天天混在一起,也難怪阿 哲誤會了,哈哈!」
氣氛正熱絡,這兩聲不自在的乾笑卻像一股冷風,瞬間凝固彼此的笑容。
康伯恩仰看染成暗紅色的天空,憶起上回他流淚時,她溫柔地擁著他,那份知心安 慰的溫馨感覺,他將永遠記得。但他也知道,僅此一回,下不為例。
「如茵,阿哲說話沖,妳不要放在心上,我跟妳?這怎麼可能嘛,哈!」
柯如茵低著頭,手掌包住膝蓋,身形顯得沉靜,看不出她的表情。
他再強調一次,「我以後真的會離妳遠遠的,一來不受虐待;二來免得妳只顧著餵 我,忘了跟上山來玩的帥哥多聊幾句。」
「如果是談公事呢?討論緣山居的事情呢?」她平靜地問。
「妳應該跟你爸爸,媽媽、仲恩談,智山也可以開始教他了,還有以後新的員工來 了,當然就跟他們討論,妳是小老闆耶。」
「不喜歡和我說話?」
「也不是這麼說啦……」
「那麼大康,我問你,你對我的感覺怎樣?」
她的態度愈是平靜,他愈是心驚,完全不似平時爽快的說話方式,而是一步步推進 ,慢慢地摸索出他心底的話,就像那天,她讓他流下鬱結多年的眼淚一樣。
他的心臟急速跳動,這次,她又想挖出他什麼東西?他可不想再哭了。
他避開她的目光,呵呵笑道:「妳呀,不錯啊,聰明伶俐、活潑可愛、不學無術, 一直都是我的好妹妹。」
「只是妹妹?」
「喂,我已經很抬舉妳了,不然妳還得叫我一聲叔叔呢。」
她輕輕地展露笑靨,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叫。」
那格外柔美的笑容令他心跳加快,他立即轉過頭,若無其事地笑說:「也罷,妳不 喊我叔叔已經很久了。」
「大康,你有沒有聽過長腿叔叔的故事?」她眼眸閃著亮光。
「啊?我只喜歡看長腿姐姐,那個叔叔怎樣?」呼,先喘一口氣。
「有一個女孩叫--叫什麼我忘了,從小生長在孤兒院,有一個叔叔贊助她唸書, 女孩和叔叔互相寫信,他們寫了好多年,後來終於見面,愛上了對方。」
「啊?那不是小甜甜嗎?妳不要以為我沒看過卡通喔。」
「長腿叔叔也有卡通啦!」她盯著他,「小甜甜也好,長腿叔叔也好,你相信有這 種事嗎?」
「那只是故事,現實裡不太可能……」他心臟快停了。
「可是,我覺得我好像是這個故事裡的女主角耶。」
柯如茵忍不住想笑了,她從來就不是拖拖拉拉、拐彎抹角的人,但感情這種事,一 個巴掌拍不響,更何況對方是情況極為特殊的大康。
什麼時候開始對大康產生特別感覺的?她不清楚,也許在伊媚兒的字裡行間、也許 在閒扯淡的一言一笑裡、也許在他吞下實驗蛋糕的哀怨表情上、也許在他望著曉虹的疼 愛眼神中、也許在不小心扯掉他尿袋的那一夜、也許在他流淚的時刻……好多的「也許 」交織匯聚,讓他成為她生命裡很重要的一部份。
她驚訝地發現,多年來,在不經意間,她的心早已放在他身上,隨時隨地的想他、 記掛他,關心他,感情就這樣在歲月裡發酵,終於散發出濃郁的芬芳。
她喜歡他。
她本來不想這麼快表示的,但既然他想逃避,那她也只好先坦白自招了。
天已暗,門燈亮起,照亮大門前的一小塊空間。
康伯恩還是不敢看如茵,唉,明明天黑了,佩瑜怎麼還不叫他進去吃飯呢?還有仲 恩呢?曉虹呢?他們怎麼還沒回來?誰來幫他脫離這個尷尬的處境啊?
他從來不敢想像那種可能,那是絕無可能,絕不可能的……「我想,我該進去了… …妳也快回家吃飯吧。」
「大康,我喜歡你。」
他當作沒聽到,慌亂地到處亂看,就是不敢看她,然後突然連珠炮似地說:「飯可 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我的心臟很弱的,妳這樣開玩笑,會害我心臟病……」
「你也喜歡和我在一起吧?」
「妳……這個……我們只是在一起聊天而已,這種喜歡不是那種喜歡!」
「反正都是喜歡。」她一直凝視著他的瞳眸。
眼神接觸,他份外膽戰心驚,他看到的,不再是那個嘻嘻哈哈的小女生,而是一個 認真而美麗的女人。
「如茵,妳太小了!」他本能地否認。
「我不小,我已經滿二十一歲了。而且我從小獨立自主、堅苦卓絕,知道自己想要 什麼,也做自己想做的事,從來不曾後悔。」
「妳會後悔,妳一定會後悔的……我這個樣子,只會拖累別人。」
「你現在很好啊,你拖累誰了?」
「妳想得太單純、太美好了,我們只是談得來,並不代表要在一起。」
「我充分瞭解你日常生活中吃喝拉撒的事情,我知道怎麼照顧你,不過我不會讓自 己累壞,一定要請個外勞來幫忙,這樣才能提升我們的生活品質。」
「妳……妳太一廂情願了,仲恩就可以照顧我了。」
「你饒了他吧,讓他多點時間陪佩瑜姐姐和小孩。」
「我們請的外勞快來了,不用妳操心。」
「我來監督她,當她的女主人。」她露出甜美的笑容。
「笨蛋、傻瓜!」他不知所措地罵了兩句,「妳到底在想什麼啊!」
「跟我在一起,難道你不會更快樂,更開朗,覺得人生更美好嗎?」
她說的沒錯,但是扯到感情方面就……他握有另一方的發球權,他絕對不會回應她 的告白,還要做出一記殺球。
「如茵,妳聽我說,妳可能沒搞清楚,妳對我的感覺只是一種『英雄式』的幻想而 已。雖然我的身體癱瘓,但我活得很好,就像任何一個從苦難中走出來的人物,總是讓 別人刮目相看,可以拿來當作小朋友的劻志故事,於是你們把我當成一個很厲害,很偉 大的人,然後覺得照顧我是一件很莊嚴、神聖的任務,其實這只是滿足你們自己那種英 雄崇拜的心理罷了。」
「你什麼時候念了心理學?」她笑著看他。「你別往臉上貼金了,你不是英雄,我 一直當你是個坐輪椅的正常人。」
「我根本不能動!」她的笑容讓他心慌,索性大吼一聲。
那聲吼叫讓她失去了笑容。「不能動有不能動的生活方式,難道非得剝奪你的感情 、你的意志和快樂嗎?而且還是你自己親手剝奪的。」
「我沒有剝奪,我只是選擇我應有的生活方式,我有自己的家人、有你們這些朋友 ,這就夠了,其它的我不需要,也承受不起!」他聲音更激動了。
「你自卑?」
「如茵,我很感激妳這幾年來的同情和鼓勵,但也請妳尊重我的生活方式。」
「我從來就沒有同情過你,同情是廉價的、容易施捨的,同情更不是愛情,我不會 拿自己的感情開玩笑!」
「我問妳,妳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
「有。我打從高二初戀,不管是那一樁戀情,都一五一十地向你報告了,你比我爸 媽還清楚。」
「那不是戀愛,那只是年輕孩子的遊戲,喜歡就在一起,不合就分手,妳曾經投入 感情嗎?妳嘗過那種刻骨銘心、深深眷戀一個人的滋味嗎?」
「能輕鬆愉快談戀愛,何必談得死去活來?」
「至少妳要認定,妳願意守著那個人,永永遠遠……」
「我一直沒遇到這樣的人,直到我發現……」
「如茵!」他的腕臂在輪椅上重重一敲,「我一直叫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 妳卻一直封閉在山上,碰來碰去就只有我,久而久之,妳放了太多心思在我身上,便自 以為是喜歡上我了。拜託!妳要出去看看哪,外面有很多男人,妳一定可以找到適合妳 ,也能愛妳、照顧妳的對象,到那時候,妳就不會再對我產生無謂的幻想了。」
那重重的一捶,無疑是放下了一道厚重的石門,將她阻絕在外。
「你認為……我從頭到尾只是少女式的幻想?」她垂下眼瞼。
「沒錯!幻想是不切實際的、自我陶醉的,我可以當妳作夢的對象無所謂,但若讓 妳搞不清楚現實和幻想,那我要如何面對妳爸爸、媽媽?我是他們的朋友,不是誘拐朋 友女兒的怪叔叔!而且別人又會怎麼看我?說我不知見笑,自不量力,身體都不行了, 還敢騙財騙色,毀了人家女孩子一生……」
「大康!」她心頭緊揪,再也聽不下去,淚珠奪眶而出。「你為什麼要把自己說得 那麼不堪?」
「我只是陳述事實。阿哲說的都是事實,可我不想變成那個被人指指點點的人啊! 」
「你的意思是說,是我害你變成怪叔叔、騙財騙色的歹徒?」
「我不想講得這麼明白,妳瞭解就好。妳太年輕了,也許只顧著自己的想法,但請 妳顧慮一下我,讓我還能夠出去見人。」
「你怕自己丟臉,但可有想到我的感覺嗎?我已經在海灘撿起一顆最美、最大的貝 殼了,可是那顆貝殼卻不敢承認。你明明也喜歡我,難道就不能敞開你的心,讓我們共 同面對一切嗎?」
「海灘很大,更美、更大的貝殼還很多,只是妳沒去找,」他看著漆黑的遠方,緩 緩地說:「如果我有辦法離開,一定早就離開這裡了,妳這樣糾纏不清,分不出現實和 幻想,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負擔!」
她淚流不止,一顆心好像被碎成一片片,隨著秋天的冷風吹得四散飄零。
這不是大康,一向以幽默化解難題的大康到哪裡去了?他像個穿著鐵甲的武士,不但拿盾牌擋住她的每一句話,還拿尖矛亂刺,戳得她鮮血淋漓。
自衛?淚眼望著他,他的眉頭緊鎖,臉部線條僵硬,在在想以表情表達他「長輩」 斥責晚輩的「嚴正立場」;然而,那顫抖的指頭,卻掩飾不了他混亂的情緒。
何必自衛呢?他以為搬一道牆擋在她面前,她就不會繞過去嗎?
他們兄弟就是喜歡玩這套「為她著想」的把戲,但她可不想像佩瑜姐姐那麼「苦命 」,等了這麼多年才找到自己的幸福。
或許是該給他一些時間和空間,讓他去正視自己內心的真正想法吧。
「好,我離開。」她毅然地站起身,用力抹掉淚水,堅定且義無反顧地說:「我明 天就下山找工作。」
她不回頭、不多說,就這樣消失在黑暗的小徑裡。
走了?!她竟然就這樣走了!好像剛才的吵鬧只是一場幻影。
夜風呼呼吹來,他突然覺得好冷、好冷……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41:03
【第八章】
冬天到了。
康伯恩坐在輪椅上--他也只能坐在輪椅上,癱瘓九年多來,他不是躺著,就是讓 仲恩背著,輪椅是他的第二雙腳,讓他的靈魂可以走出困厄的身軀。
也曾經有個小女生,帶他走出密閉的幽暗鬥室,讓他重新呼吸新鮮空氣,生命得以 煥然一新,經過這麼多年,他早就明白,她是他的天使,他不能沒有她。
但是現在,生活沒有她、電話沒有她、伊媚兒也沒有她,他常常望著垃圾郵件發呆 ,試圖在其中找到她的名字。
「大哥。」沈佩瑜走過來,在他輪椅小桌上放了一杯飲料。「這是我跟智山媽媽學 來的生機飲料,她說你好久沒喝了,叫我幫你留意。」
「謝謝,妳自己也有一杯?」
「當然了。」沈佩瑜低下頭,滿足地看自己的肚子。「為了這個小貝比,我一定要 補充營養,大哥你也要顧好自己的身子,不要常常在屋內發呆,有空叫南西陪你四處走 走。」南西是新來的外勞。
「我自己可以走啦!還是讓南西去做家事,妳就安心養胎,教小朋友英文,別忘了 ,妳的工作可是栽培小幼苗喔。」他一語雙關。
沈佩瑜笑著走到旁邊的種苗架子邊,仔細檢視一格格分株的小嫩芽。「我沒忘,仲 恩早上出門才特別交待過的,這邊的羽衣熏衣草幼苗最重要,才剛發芽,正是最脆弱的 時候,連澆水都要用小滴管。」
望著她專注的神情,康伯恩微笑吸了口果汁,熟悉的怪味道流入喉間,差點令他嗆 到,昔日的記憶一股腦兒湧了上來,好像有一隻小麻雀在旁邊吱吱叫,盯著他嚥下果汁 …「對了,」沈佩瑜又說:「智山媽媽說,如茵有打電話回來,她說她在台東的溫泉 飯店適應得很好,主管很看重她,叫我們不用為她擔心。」
「喔。」
她好,他就安心了。她個性獨立、活潑開朗,不管到哪裡,一定都能過得很好的。
既然她不跟他聯絡,那他也不可能主動找她,她飛走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祝福她 ,希望她早日找到真正的幸福。
一對三十餘歲的夫妻走到圍籬外,那太太看到告示牌,忙跟沈佩瑜點個頭,轉向他 先生說:「這裡是私人住宅,我們走回去吧。」
「我聞到一種清香,好像從比較高的地方傳過來的,是什麼植物?」
「那邊有一排樹,」太太瞇著眼睛仔細看,一邊形容給老公聽。「很高,大概有十 幾公尺,葉子細尖,垂下來,是松樹嗎?還是扁柏?」
「那是柳杉,以前拿來做電線桿的。」康伯恩將輪椅駛向前,樂於解說。
「啊!」那太太被他嚇了一跳,隨即笑道:「這位先生突然出現,他剛才被一大叢 花擋住了。」
那先生也笑說:「真膽小啊,我早就聽到輪子的機械聲音了,你是坐輪椅吧?」
「咦?」康伯恩發現他的眼睛有點奇怪。
「我眼睛看不見,」那位先生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齒,手掌緊緊搭在老婆的手臂上。 「我太太就是我的眼睛。」
「才不呢,我是他的導盲犬。」那位太太笑得十分開心,還拍拍她先生的手,「原 來如此。」康伯恩愉快地說:「這位先生用『心』游清境,一定覺得這裡美到讓你流連 忘返吧。」
先生指著自己的心口,「我的心裝滿了美景,一下子還消化不掉呢!這都要感謝我老婆細心地解說,雖然我可以聽、可以聞、可以摸,但天空的雲、遠方的山、草原上的羊咩咩和牛伯伯都得靠我老婆幫我看,謝謝老婆嘍!」
「你老是這樣,真不害噪!」那位太太竟然臉紅了。
「感謝就要說出來呀!」那位先生朝著康伯恩說:「你也是行動不便的人,應該和 我有相同的感受,如果有人懂你的心,願意陪在你身邊,那真是我們前世修來的福氣, 不但要感激,更要好好的愛惜,說聲謝謝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人家老婆在這裡呢,你還講那麼多!」那位太太忙說。
「她是我弟弟的太太。」
「啊,抱歉,搞錯了。」夫妻倆一起道歉。
沈佩瑜搖頭笑說:「沒關係,你們夫妻很恩愛,很令人羨慕呢!」
康伯恩的心頭隱約被觸動了,他沒頭沒腦地問道:「你的眼睛是結婚後才看不見的 嗎?」
「不是,我是先天性的視神經萎縮,念到小學時就看不見了。後來努力念到大學,她是我的同班同學,時常幫我整理錄音帶筆記,然後我們就日久生情了,」
太太在旁邊低頭笑,沈佩瑜也笑說:「那我猜,接下來一定是掀起一陣大風大浪, 然後有人在內心交戰,再加上一場家庭革命,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哇!妳猜得好準。我老婆要跟我交往,我還不敢呢,拚命地躲她,岳父母更是強烈反對,差點害她家庭失和呢。」
那位太太笑說:「都過去了。」
沈佩瑜想到自己左邊胸部切除的纖維瘤,心有所感地說:「好像身體有些障礙的,都會遇到類似的問題,其實在感情上,大家都是正常人啊。」
閒話家常了一會兒後,那對夫妻便道別離去,離去時依然緊密相依。
康伯恩楞楞地瞧著他們的背影,看不出是誰帶領誰,反正就是夫妻齊心並行,共同 扶持向前走。
如果自己有足夠的勇氣,他不會拒絕如茵,甚至應該努力追求這個能讓自己會心一笑的女孩;但是他不是普通的殘障者,他是法律上認定不能履行夫妻義務,可以依此訴 請離婚的無能者。
他根本沒有資格愛她。
身體無能,心也跟著無能了,心情彷彿回到剛出車禍後,知道自己全身癱瘓時的那 種無力感。
唉!他歎了一口氣,慢慢吸完果汁。
這個冬天真冷啊!
***
路口,禁止通行的標誌擋住了我的去路,我進不去。
我開的是四個小輪子的電動輪椅,我是駕駛,也是乘客,雖然身體能去的地方不多 ,但是我的心靈可以去旅遊的地方卻足無限寬廣。我可以上天下海、邀游宇宙;也能拜 訪親朋好友,暢談心中事,這部車子小則小矣,但卻是馬力十足!
可是,前面這條關乎「愛」的路,我不能進去。
我不知道是誰設立這個標誌、法條的,是世俗觀念?人情壓力?生理條件?
還是我自己?
我愛的那個人就住在這條路上,如果可以,我願意不顧一切馳騁到她樓下,為她高 唱一首情歌,等待她推窗而出,再大聲告訴她--我愛妳!
但我不行。
她跟我說,我不能剝奪自己的情感、意志:然而身體的缺陷讓我不得不正視事實,
我的心告訴我,我無法給她幸福。
幸福是什麼?在每一個不眠的夜晚,我悄悄地為幸福定義--和親愛的家人相處; 喝下一杯香醇的咖啡;一朵棉花糖似的白雲飄過去;種子吐出青翠的嫩芽;看見所愛的 女孩給予我會心的一笑……我的幸福很簡單,但是現實世界所定義的幸福很複雜--車 子、房子、金錢、地位、健康、強壯到足以保護妻小的身體,甚至走那些曖昧的男性飲 料廣告--我構不著如此嚴苛的標準。
她是一隻快樂的小麻雀,自由遨翔,她的幸福在更高、更廣闊的藍天裡,在那裡, 她可以找到一雙強健的臂膀來呵護她。
停佇在禁止通行標誌前的我,抬起頭,以最虔誠的心情向她道別,祝福她飛到幸福 的國度,這就是我的幸福。
竟然說她是小麻雀?!柯如茵放下報紙,掏出辦公桌抽屜裡的面紙,拭了拭含在眼 角的淚珠。
臭大康!一定是他寫的!以前都是用本名發表文章,這次換了一個拗口的筆名「殷 儒」,他以為這樣她就認不出來了嗎?
殷儒?殷儒?倒過來念是「儒殷」,如茵?!
壞大康啦!回去得罵他一頓……她輕輕地笑了。每當她冒出新念頭時,總是迫不急 待地想告訴他,即使一個在南投、一個在台東,中間隔了幾十重高山。
「如茵,啥事這麼開心?」英俊的部門經理吳冠倫從外頭回來。
「啊,就是我們得了無障礙空間優良飯店的獎項嘛。早上總經理還打電話給我,他 很高興耶,以後對外廣告宣傳就可以加這條上去了。」
「妳現在很紅喔!」吳冠倫沒回到他的位子,仍杵在她桌前跟她哈拉。「妳這個小 小的公關部助理,看到無障礙設施做得不好,竟敢上書總經理,結果讓客房部、總務部 跟我擺了三個月的臭臉。」
「本來就是嘛!輪椅斜坡做那麼高,連我都走不上去了;特別設計的無障礙房間也 不能只在牆壁隨便裝個扶手就了事,還要加大浴室、放洗澡椅、降低洗手台的高度,房 間甚至可以擺張電動床。只不過多花一點點錢,就可以讓客人住得更舒服,也可提升咱 們的名號,不是一舉兩得嗎?」
「記得妳說過,好像是妳家有行動不方便的人,所以才會這麼熟悉是吧?」
「是啊!我們得幫殘障人士多想想,不能想說他們只出來玩一,兩天,隨便給他們 住住就好,既然他們有特殊的生活需求,我們就要讓他們像是回到家一樣自在。」
「如茵,妳的心思很細膩,設想也很周到,很適合作飯店服務業。」吳冠倫被她俏 麗的笑容所吸引,目光一直放在她的臉上。
柯如茵笑而不答,低下頭繼續整理剪報。
吳冠倫主動邀約,「下個禮拜我們休假排在一起,我帶妳去花蓮玩。」
「好啊!我有同學在那裡,我可以去擠她的員工宿舍,再請她幫你打個折住景觀房 ,順便看看人家飯店是怎麼經營的。」
「那個……」是要去玩耶,怎麼變成飯店考察?
吳冠倫反而躊躕了,如茵看似聰明懂事,卻又好像天真無邪,撇下民宿千金不當, 跑來這裡當個公關部的打雜小妹,若沒發現她個性細心、能力超強,恐怕就會埋沒人才 了。
嗯,有點謎樣的女孩……「經理,你還有事嗎?剛從外面回來不休息一下?」
「喔,對了,」吳冠倫不自在地拉了拉領帶。「工商協會三點會準時到達,三點半 就有一場演講,妳去check準備事項,不要遺漏。」
「是!」柯如茵大聲回應,立刻起身,精神抖摟地離去。
***
會議室裡,相關文件已擺放在桌面上,麥克風、視聽設備都沒有問題,外面的茶水、點心也已準備妥當,服務生也在一旁隨時待命,柯如茵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定無誤,再來到大廳櫃台。
八十人四十間房的鑰匙放在信封裡,上頭已寫上了姓名,整齊地排放在大廳經理的 桌上,這樣等會團體客人一來,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進房了。
她喘了一口氣,放鬆心情,從大廳的大片透明落地窗望出去。
已經是春天了,櫻花粉嫩,杜鵑艷紅,馬纓丹、矮牽牛、三色董、彩葉草誧滿一地 ,將外頭的造景花園點綴得五彩繽紛,溫和的陽光灑落,花朵及綠葉上的水珠閃閃發光 ,令她想起了山上花園的清晨露珠。
電梯門打開,有人推著輪椅出來,她趕忙過去按住電梯門。
「阿公,帶阿媽出來玩啊?有需要幫忙嗎?」她面帶微笑打著招呼。
「啊,我想走一走……」
推輪椅的阿公約七十多歲,表情有些靦腆;輪椅上坐的是阿媽,頭低垂著,好像在 睡覺,由她鼻子伸出的鼻胃管搭在肩膀上。
「阿公可以到花園走走,現在開了好多花。」柯如茵用手指引著方向。
阿公看了外頭一眼,「我還是先在大廳坐著等我兒子午睡起來吧。」
「阿公別擔心,」柯如茵立刻猜到他的心思。「你別看這花園有小山坡跟石頭階梯 ,那是給小孩子玩的,旁邊有賞景用的步道,輪椅一樣很好走,你也可以坐下來,喝杯 熱茶欣賞風景。」
老人家臉上露出了笑容,「那我出去了。」
「等一下喔。」柯如茵飛快地跑到櫃台後方,在下面的櫃子裡翻找了一下,拿出了 一條輕便的薄毯,然後回到阿媽身邊,將薄毯輕柔地蓋在阿媽身上。
「外頭有風,這個給阿媽保暖,待會兒再還給櫃台就行了。」
阿公望著她的動作,誠心地說:「你們飯店真好。」
「那裡,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柯如茵回以燦爛的笑容。「阿公,把這裡當作是自己家,要玩得開心喔!」
「我會的,多謝。」他點點頭,俯下身摸摸老伴的臉,「阿美,人家漂亮小姐很幫忙,妳也要跟小姐說謝謝喔。」
「阿媽一直在睡覺?」
「她二度中風後,就一直是這樣了。」阿公直起身子,握住輪椅的把手,邊走邊說 :「我少年時只顧著打拼賺錢,沒帶她去哪裡玩;等到退休了,說要帶她去環島,她的 膝蓋卻痛到走不動了,而且身體也愈來愈差:過了幾年又中風,就再也沒有力氣出門了,唉……還好兒子孝順,帶我們出來走一走。」
「阿公,那很好啊,你要開心點。」柯如茵鼓勵他。
「能帶阿美出來,我真的很歡喜,雖然是遲了些,但在我還能看到她的時候,我一 定要好好照顧她,讓她安心過日子,她過得好,我就沒有遺憾了。」
「阿公很辛苦嘍?」
「哪會!」阿公又是靦腆地笑說:「自己的牽手啊,別人看起來很辛苦,可我一點都不覺得,我做阿美的手腳,疼惜伊、幫助伊,心內真歡喜哩!」
「阿公,阿媽都是有福氣的人!」
望著天空的浮雲,柯如茵又想起了山上藍得發亮的天空。
媽媽打電話說,緣山居一切如常,佩瑜再一個月生產;大康還是心事重重的模樣,被小康抓回家,不讓他當一尊苦瓜臉的門神,免得嚇走客人。
她噗哧一笑,離家半年多了,「懲罰」他的時間也差不多了吧。
她好想家,那是她身心能量的來源,即使她再怎麼獨立,她的心依然緊緊地牽絆在那片美麗的高山上。
更想念陪她長大的大康……阿公說的好,做牽手啊!
她帶著神秘的笑容,慢慢走回大廳,心裡的決定已然成型了。
西裝筆挺的吳冠倫趕了過來,在大廳外張望著。
柯如茵看了大廳的時鐘,「經理,時間差不多了,你過來等工商協會?」
「是啊,再三分鐘吧。對了,如茵,剛才我接到訂房部轉來的電話,有一個心智障 礙兒童團體要辦活動,本來已經訂了另一家飯店,但現在對方突然以內部裝潢為由拒絕 他們,時間只剩一個月,他們很著急,正好我們有空房,所以……」
「經理接下了?」
「我當然接下了,因為我相信妳的能力,所以這個case交給妳了。」
「好!」柯如茵樂於接受挑戰。「我待會兒就跟他們聯絡,瞭解他們的人員、情況 、餐飲,住房、活動內容、特別需求等,到時再協調各部門做各方面的配合,小朋友難 得出門,一定要讓他們過個happy難忘的假期。」
「如茵,妳真是一名猛將,辦得好的話,我們飯店的形象又更好了。」要不是在大 廳,吳冠倫真想給她一個熱情的擁抱。
「經理,結束這個case,我要辭職。」
「蝦米?!」
「辭職一個月前要先報備,經理,我現在跟你說了。」
「啥?!」吳冠倫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經理下次休假時,記得來緣山居玩喔!」柯如茵的笑容更燦爛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41:56
【第九章】
週末的夜晚,柯如茵終於回到家了。
見到倚門盼望的母親,她忍不住眼眶濕潤,大聲喊道:「媽!」
林春秀笑說:「我算得很準,如果沒塞車,客運就是這個時間到。」
「媽,妳吃飽了沒?」
「憨囝仔,妳忘了?我們都是先吃飯,才來招呼客人吃晚飯的,我才剛問候完幾桌 客人,想說出來透一下氣呢。」
遊子歸家,過往的熟悉事物也立刻歸位,柯如茵心裡感到十分溫馨充實。
大家的生活作息如常,門廳依然佈置得整潔清爽,自己辛苦策畫的香草專區也依然 擺在大廳的一角,只是少了那個門神……他回家吃飯了吧?
柯德富坐在大廳裡,正跟客人泡茶聊天,一見到她,便笑容滿面地說:「死囝仔, 過年都不知道要回來!」
「爸呀,人家過年最忙了嘛!」她嘟著嘴,爸還真是一點都不留情面。
客人也笑說:「老闆,這是你女兒,這麼大了,可以準備嫁人嘍!」
柯德富笑呵呵地說:「她才二十二歲,小得很,家裡的民宿不做,跑到台東的溫泉 飯店當什麼公關部經理,做得嚇嚇叫,她還想多玩幾年呢!」
真是膨風的老爸!直接將她從小助理升成大經理,柯如茵也懶得說破。她知道爸爸 一直很矛盾,一方面捨不得她外出工作;一方面又怕她和大康交往,這次她回來,父母 只是以為她休假,並不知道她已經辭職,準備回來追大康。
晚一點再說吧,免不了要鬧一場家庭革命的。
「如茵,佩瑜去生小孩了耶!」林春秀興奮地報告消息。
「咦?這麼快?曉虹的生日還沒到啊?」柯如茵很驚喜。
「差不多了啦,不差這幾天,她中午開始陣痛,仲恩緊張死了,趕緊將她送到醫院 去。剛剛我打電話去問,他說還沒開,可能要再等幾個小時,說得都快哭了。」
「哎呀!早知道我剛就先下車跑到醫院去陪佩瑜姐姐,順便幫她加油。」
「讓當爸爸的人去陪就好啦,這樣他會比較有臨場感,以後才會更疼老婆。」林春 秀指著高談闊論的柯德富,掩嘴笑說:「我生妳的時候,醫院不讓他進去,他硬是要進 去,擺足了大哥的模樣,我都痛死了,他還在那邊凶巴巴的,後來醫生只好讓他進去, 結果他看到我出血,馬上就暈倒了。」
「呵呵!」真是百聽不厭的家族笑話。
「智山在曉虹那邊,妳要不要先過去瞧瞧?」當然是瞧大康嘍!
「啊……」柯如茵甩起背包,反倒沒有心理準備,「媽,我先整理行李,吃頓飯後 再過去。」這樣才有精力長談。
「好,我去叫阿全幫妳炒幾道菜。」
鈴!櫃台電話鈴響,柯如茵順手接了起來,「緣山居您好!」
「智山媽媽……如茵?!妳回來了?」那頭的康曉虹緊張地說:「我爸爸好喘,他 說他不能呼吸,妳快過來看看啊!」說著就哭了出來。
「我馬上過去!」她放下電話,心臟無端地劇烈跳動起來,拋下行李,快速地衝出 家門。「媽媽,大康好像生病了,我去看看他!」
***
好喘!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氣管,喉頭更是溢滿酸水,嘔得他頭昏眼花。
康伯恩不想在這個時候生病,但偏偏力不從心,連話都說不出來。
在模糊的視線裡,他看見曉虹驚慌流淚、智山緊張地抓著他的手、南西蹲在地上擦 他的嘔吐物,而他好像一直在往後倒退,離他們愈來愈遠……耳邊傳來遙遠而不切實際 的熟悉呼喚,他快死了嗎?在作夢嗎?
「大康!大康!你怎麼了?」
柯如茵幾乎是一下子就衝到康伯恩的面前,她被他慘白冒汗的臉孔給嚇到了。
「如茵!」康曉虹一見到她,不禁哭道:「爸爸說他嘴巴酸,叫我拿胃藥給他吃, 他吃了後就一直喘,叔叔和嬸嬸又不在……嗚……」
柯如茵忙安慰她,「曉虹別哭,我們想辦法幫爸爸。」
「姊姊!」柯智山來不及跟老姊敘舊,只焦急地說:「大康叔叔的身體好熱。」
柯如茵摸上康伯恩的額頭,那燙人的熱度差點溶化她的手心。
「大康!大康!你現在覺得怎樣?」她俯身靠近他的臉。
「如茵?」康伯恩總算對準焦距,但還是難以相信,「妳怎麼……回來了?」
「你別管我了,你到底哪邊不舒服?」
「我……我不知道,我又不會痛……喘不過氣……」
「你不要說話。」柯如茵很快地環視一下屋內,「曉虹,爸爸的吸呼球在哪裡?」
「在這裡!」康曉虹立刻跑到櫃子前,拿出很久沒有使用的急救器材。
柯如茵迅速地為康伯恩戴上氧氣面罩,用力壓了一下連接在上面的呼吸球,擠出空 氣,再交給柯智山。
「智山,照我這樣壓呼吸球,數一二三,三秒鐘一下,不能停。」她一面火速交待 ,一面走向大門,然後快速的說:「曉虹,我們要去醫院,妳準備爸爸的健保卡、拿件 厚毯子,我回去開車。」
跑進春天的黑夜裡,她一顆心恐懼不已,她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接觸死亡過,尤 其是她所喜愛的人現正掙扎於生死之間。
媽媽教給她的無懼死亡觀念全都不見了,一下子來得太突然,她根本無法從容面對 ,更何況她還有好多話還沒跟他說啊!
強忍住眼淚,穿過櫻花林,越過花園,她衝進緣山居,在廚房找到了母親。
「媽媽,爸爸的車鑰匙呢?我要送大康去醫院。」
「這麼嚴重?」林春秀露出擔憂的神色。「妳叫爸爸一起去。」
「禮拜六晚上最忙,媽媽妳也要忙。」柯如茵探頭瞧了眼在跟客人下棋的老爸,「 我帶曉虹和菲傭一起去就行了,媽,我再打電話給妳。」
從母親手中接過車鑰匙,柯如茵衝到停車場,發動車子,急駛過外頭的大馬路,繞 到小磚房前的小路。
康曉虹已經將輪椅推到門外,柯智山用力按壓呼吸球,菲傭南西則抱著毯子不知所 措地等在一邊。
柯如茵跳下車,打開後車門,解下康伯恩輪椅上的安全帶,所有的動作連同她的話 一起完成。「我抬肩頭,我先進去,南西是吧?妳抬腳,leg,知道嗎?」
一擁住那發燙的軟趴趴身子,她幾乎要心神崩潰,忙一吸氣,大聲喊出:「一、二 、三!嘿咻!我進來了。」
她先坐進後座,再將康伯恩扯進來,然後南西也將他的雙腳擺進車廂裡面。
「南西,妳扶住先生,這個呼吸球……」
「我來!」康曉虹率先擠進來,接過呼吸球開始按壓。
柯如茵再看一眼大康的臉色,似乎沒那麼死白了。「好,曉虹不要急,現在五秒鐘 按一下。」望著他因痛苦而緊閉的雙眼,她忍不住輕輕摸上他的臉,哽咽地說:「大康 你忍耐一下,我送你去急診。」
「唔……」回應她的是含糊的喘氣聲。
她沒有時間傷心,她從另一側車門出去,讓南西進去撐住大康。
引擎仍在發動,她回到駕駛座,立刻扳動手煞車,踩下油門。
「姊姊!」柯智山急忙喊她。
「智山,你幫忙收拾屋子,回家告訴媽媽,說我們下山了。」
暗夜急駛,山路婉蜒迴繞,在黑夜裡像是無邊無際的隧道,她若不拚命衝過去,只 怕黑暗就會吞沒了他們。偏偏今天是週末,上山的遊客絡繹不絕,對方車道的遠光燈不 斷刺痛她的眼睛,車輛一部接一部迎面而來,像是無止盡似的。
過去她希望遊客來得愈多愈好,那他們就可以到緣山居吃飯、逛花園、喝咖啡,讓 媽媽開心地躲起來數鈔票;可是今夜,她恨不得所有的遊客全都消失掉,不要擋住她的 去路!
她猛按喇叭,一路踩油門往下衝,道路旁的海拔高度指標逐漸降低,一千五百公尺 、一千二百五十公尺、七百……「如茵!」康曉虹驚叫一聲。
那叫聲讓她突然回過神,方向盤左右急轉,閃過一部差一點迎面撞上的車子。
好急!她真的好著急,眼淚在臉上狂飆,深怕慢上一分鐘,就救不回大康了……不 能急!腦袋中另一個聲音告訴她,她若因為大康生病而發狂,她就沒有能力當他的手腳 ,如果手腳先慌了,盲目亂竄,又怎能保護身體的安全呢?
她抹掉擋住視線的淚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度集中精神專心駕駛,她不能回頭, 只是鎮定地問道:「曉虹,爸爸現在怎樣?」
「好像好一點。」
「如果曉虹擠累了,就交給南西做吧。」
「不!我要幫爸爸。」康曉虹仍有規律地擠壓呼吸球。
也許是強迫呼吸發生了效果,康伯恩從混沌的意識裡逐漸轉醒,他知道自己正在車 子裡,旁邊是曉虹和南西,空氣中還有股淡淡的熏衣草清香……「曉虹,爸爸……大概 快完蛋了。」他仍在喘氣。
「爸爸!不會!你不會的!」康曉虹已經哭紅了眼。
「妳要聽叔叔、嬸嬸的話……有空,寫信給媽媽……爸爸會變天使……」
柯如茵再也聽不下去,大聲吼道:「大康!不准亂講話嚇唬小孩!」
「如茵?」康伯恩想起來了,她回家了,他嘴角浮起溫柔的笑意,「休假?工作還 好嗎?」
「我很好,你少說兩句,不要浪費元氣。」
「我……我要趕快說……謝謝妳,這些年……」他無法看到她的臉,只能吃力地望 向後照鏡,凝視那雙黑夜中的熟悉瞳眸。「有妳,真好。」
柯如茵拚命想忍住從心底奔流而出的淚水,「很好的話,那就娶我回家啊!」
「傻!」他的眼睛濕濕的,心口又酸又疼。「我快死了……」
「都還沒看到醫生,你自己別當蒙古大夫!」
「麻煩……照顧曉虹,妳是個好姐姐……」
「大康!你再胡言亂語,我待會直接帶你到精神科!」
「我的……遺囑……在電腦裡,檔案名字叫happy,有交待……」
「等你真的翹辮子了,我再去打開也不遲。」臭大康,又害她哭了,她抹抹淚,又 說:「除非老天爺馬上叫你去,否則你就乖乖地待著,你現在唯一要做的是,為愛你的 人活下來,給我們希望,也給你自己希望,好嗎?」
他淌下眼淚,一向癱瘓無力、四體不勤的自己也能成為別人的希望?
他是曉虹的父親,他還沒看她長大;而如茵,她剛剛說什麼?想當他老婆?!她們 好像都需要他,可是,他力不從心啊……「先生不要死!」一直很緊張不安的南西開口 了,她以不太流利的國語說:「先生去天國,聖母瑪利亞阿們,南西回菲律賓, no job,不要!」
柯如茵笑出了眼淚,「大康,你瞧,如果你上天堂逍遙去,會害人家失業啊!」
「呵……」他也輕輕地笑了。
康曉虹在他臉上親吻一記,「爸爸,你不要說話,我幫你做呼吸。」
「好……」康伯恩虛弱地以微笑回應。
神智似乎又混亂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氣,也許,剛才只是迴光返照,讓他可以和心愛的曉虹和如茵話別,讓他沒有遺憾……吸聞熏衣草的清香,他安心地閉上眼睛。
「如茵!」康曉虹又哭了出來,「爸爸好像又不好了。」
「我們快到了!別慌!」柯如茵瞄了眼夜光時鐘,不到半個鐘頭,她已經走完一個 鐘頭的路程了。
緊急煞車在醫院急診室門口,接下來是一團混亂的過程,推推床、抬病人,量血壓 、掛號、問病史、抽血、吊點滴、照X光、照腹部超音波……待她將擋在門口的車子停 妥後,回來見到大康的床位已被拉起了簾幕,而曉虹和南西都被擋在外頭,她不由得心 驚膽跳。
「爸爸在急救……」曉虹一見到她,立刻撲到她懷裡痛哭。
「不會吧?」她渾身發冷,血液瞬間凝結。
「插管好了。」醫生掀開簾幕出來。
「什麼?有這麼嚴重?」柯如茵驚問。
「病人身體情況特殊,暫時用呼吸器幫他呼吸比較好,反正待會兒手術麻醉也要插 的。」醫生接過義工遞給他的一張檢驗報告,彷彿沒看見她們焦慮的臉色,竟還露出笑 容的說:「沒事,白血球一萬二,果然是盲腸炎,通知外科,立刻送手術室,誰來簽同 意書?」
「我!」康曉虹立刻回應。
「小妹妹,妳不行喔,妳還沒滿二十歲吧?」
「那我來填。」柯如茵伸手接下文件。
簽下自己的名字後,就是送大康進入另一個生死關頭,所有的害怕和焦慮都只能暫 時拋諸腦後,目前能做的,就是信任醫生,然後靜下心,為他祈禱。
坐在手術室外,那股強烈的冷氣令她不由得微微發抖。
「如茵,我爸爸會死嗎?」康曉虹坐在她身邊,抬起淚眼。
「不會!他如果敢開盲腸炎死掉,我會天天嘲笑他,讓他不得不醒過來叫我住口。 」
「對,我同學開盲腸炎,一個星期就回來了。」
康曉虹雖然故作鎮定,想找個輕鬆的話題聊,但畢竟是個十歲的小女孩,不一會兒 淚珠兒又滴了下來,哽咽地說:「可是……我好怕……」
「曉虹,別怕。」柯如茵摟住她的肩膀,將她抱到懷裡,淚眼含笑的說:「我還有 好多話沒跟你爸爸說,他也還沒跟我說,他一定不會死的。」
「如茵,妳很喜歡我爸爸?」康曉虹眨眨濕潤的睫毛。
「嗯!」柯如茵用力地點頭。
「我們一起守護爸爸,好不好?」
「好!」
春天的夜,有一陣溫柔的曖風吹過去,漸漸不冷了。
***
夢裡,山脈雄偉,天空晴朗,花圃裡的熏衣草搖曳生姿。
他在熏衣草的清香裡醒來。
又是醫院!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扭頭看向左邊,曉虹和南西擠在陪病床上睡覺;看 向右邊,那個頭髮短短像男生的……柯如茵坐在床邊打盹,一感覺到手裡的震動,立刻 醒了過來。
「大康,睡飽啦?」她高興地喊他,眸中充滿歡欣的光采。
「喂,我僅剩的這隻手,都被妳捏麻了。」康伯恩試圖動動指頭。
「捏麻了,按摩一下,疏通血路就好了。」說著她便開始按摩他的手指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42:10
他無法不注視那個甜美的笑容,俏麗的臉龐容光煥發,好像她本身就是個發光體, 照亮了週遭的一切。可是,她眼睛下面有黑眼圈,昨夜……「我到底……」他聲音有些 沙啞,「咳咳,喉嚨怪怪的……感冒了?」
「不是,哪有這麼簡單!」她倒了一杯水,將吸管放進他的嘴裡,笑說:「你手術 插管,幸虧自己還知道要呼吸,所以麻醉退了就拔掉了……等一下!」她抽回水杯,「 只准喝一口潤喉,等你放屁了才能吃東西。」
「什麼手術?」
「盲陽炎。」
「只是盲腸炎?」
「是啊,『只是』盲腸炎。」她雙手開始比劃起來,然後摸著右下腹,「盲腸在這裡破掉了,偏偏你不會痛,醫生猜大概是肚子脹氣,擠壓到橫隔膜,造成呼吸困難,幸好沒並發成腹膜炎,不然代志就大條了。」
「這樣啊?」他不覺輕吐了一口氣,「我還以為……」
「快死掉了?」她笑咪咪地靠近他的臉,跟他談起了瀕死的經驗,「有沒有感覺身體飄起來,好像快速穿過黑暗隧道,然後看到溫暖的光芒?」
「沒有。」他望著她燦爛的笑容,思緒翻轉到昨夜,突然脫口而出,「有。」
「到底有沒有啦?」
「這麼說吧,那時候我不能呼吸,很難受,車子裡漆黑一片,真的像在黑暗的隧道裡一樣,然後……我看到對面照過來的車燈,很亮,妳坐在前面,頭髮跟身體也好亮,好像光明天使。」他靜靜地凝視她,「如茵,謝謝妳,救回我一條命。」
「肉麻兮兮的,我日行一善嘛!」她笑得好開心,握住他的右手,俯下臉靠近枕頭邊,定定地看著他,兩人的臉離不到二十公分。
「干……幹嘛?」他扭動手掌。
「大康,我救你,是因為我需要你。」她閉上眼,吻住他的唇瓣。
突如其來的柔軟接觸令他為之一震,清淡的熏衣草香彷彿變濃了,不斷充滿在他的鼻息之間,而唇瓣上那個軟嫩的親吻,好像塗了花蜜似的,芳香甜美,輕輕地來回摩挲,令他墜入了無盡的溫柔裡。
不行!他猛然別開頭。
「你嘴巴干干的,待會兒買條護唇膏幫你抹抹。」她笑著抬起頭。
「妳!」怎麼辦?嘴巴好像黏住了,「我?我救了你,你是不是要以身相許啊?」
「如茵,妳別開玩笑!」他總算吼了出來。「過了這些日子,妳還是沒長進嗎?」
「你也是沒長進,條條大路通羅馬,你卻偏偏到處去插禁止通行的標誌,說什麼這 裡不能走、那裡不能去,把自己困在一個小方塊裡面,還說要坐輪椅遨遊宇宙,真是說大話!」
這不是他的文章嗎?他驚訝地望著臉蛋紅通通的她。
微紅的臉、嬌美的笑靨,在剛才那一吻之後,她似乎立即「轉大人」,好像從原本 的含苞待放,慢慢地綻放花瓣,轉眼之間,盛開成最美麗、最耀眼的紅玫瑰。
完了,他快失守了……她又笑說:「你啊,拿我的名字當筆名,我要跟你要侵權賠 償。」
「我都還沒說呢,妳趁我躺著不能動,對我進行性騷擾……」
「你有膽去告訴我爸爸啊!」
兩人眼瞪眼、鼻對鼻,噴出來的氣息交織在一塊,像兩隻氣鼓鼓的鬥雞。
「哈哈哈!」
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兩人彼此相視大笑。
但他還是避開了那個話題,「妳通知仲恩了嗎?」
「沒有。因為我媽媽跟我說,算算時間,應該在你出手術室之後,佩瑜姐姐就進去 生小孩了,還好沒碰上,不然小康可忙慘了。」
「終於生了!一切都還好吧?」他很高興,「嗯,母子乎安。人生難得幾回生小孩 ,你就讓小康去照顧佩瑜姐姐吧,反正他要照顧你的話,隨時都有機會,我也叫我媽媽 暫時別跟他提你的事。」
「喔,那妳可以回去了,有南西在這裡。」
「我不回去,我也不回台東了。」
「妳到底要幹什麼?」為什麼她總是能製造驚奇呢?
「昨天我跟你說了,我要你娶我。」
「開玩笑!妳自言自語,嘰嘰咕咕講些什麼我都沒聽到。」
「大康!」她不怕他吼她,只是笑意更深,心思十分篤實的說:「你信不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昨天你說了很好的話耶!」
「有嗎?」
「你說,有妳,真好,這是你的真心話吧?」
「那是……」
他無法說出「隨便說說」這幾個字,因為,那的確是他發自內心深處最真心的話。
她又笑笑的說道:「你怕快死了,會來不及說出心聲,所以就趕快說出來了。」
「我是說,有妳這個朋友,很好,平常可以聊天,生病時還可以載我去看醫生,如 此而已。」
「可是,你會對小妹妹說『我愛妳』嗎?那可會變成怪叔叔的喔。」
「如茵,拜託妳……」好後悔,沒事幹嘛寫那篇文章!
「大康,我愛你。」她低下頭,輕柔地玩著他的手指頭。
她是女生耶,表白到這般程度已經很超過了,唉,誰叫她的對象是蠶寶寶大康呢?把自己包裹成這樣,她只好犧牲自己,幫他抽絲剝繭嘍。
嗯,他的手掌滿厚實的,拿來貼在臉上一定很舒服。
他忍住指頭的麻癢感,更故意忽略剛才心裡的強烈震撼感,扳起臉說道:「妳知道 妳在說什麼嗎?愛情不是用嘴巴說說……」
「所以要訴諸白紙黑字。」她笑著拿出皮夾,掏出一張名片大小的護貝卡片,「還 好你的文章很短,縮得這麼小還是可以看得清楚,我可是隨時拿來複習,比以前背英文 單字還認真呢。我問你,裡頭這個女孩子是誰?」
「那不是我寫的。」
「好吧,那就當是我跟你耍白癡,我去找別人嫁好了。」柯如茵又笑嘻嘻地靠近他 的臉,「我猜,你看到我跟別人走紅地毯時,大概就是強顏歡笑,默默祝福我,然後心 裡好失落,趁著沒人看見的時候,對著熏衣草發呆、掉眼淚吧?」
「我才不會哭……」康伯恩的聲音竟然哽住了。
該死!她就是會一步步逼近他,掏他的心、挖他的肺,將他徹底開腸剖肚一番;又 好像神奇的預言女巫,完全猜得到他將有的行為與反應。
他是渴望擁有她,就像那位幸福的視障先生擁有一位體貼相伴的好妻子。
他從來沒這麼渴望過,尤其是經歷了昨夜的生死關頭,他知道如果就這麼死去的話 ,一切將會很遺憾,遺憾跟她吵架、遺憾讓她哭著下山、遺憾傷了她的心、遺憾未能疼 愛如此貼心的女孩……他已經有過一次遺憾,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可是--「如茵,妳懂嗎?」他終於嚷了出來,「我沒辦法做愛!」
「你有這個。」她臉蛋發熱,以她的指頭輕輕點了他的指頭。
「這樣不能生小孩!」
「做試管呀!這種情況你應該也知道,醫生可以用電刺激,幫你取出精子,再跟我 的卵子結合,放到我的肚子裡,一樣可以擁有我們的小孩。」
「妳會後悔的!」
「我為什麼會後悔?如果你願意給我滿滿的愛與關懷,我們可以像老夫老妻那麼有 默契,每天生活得很自在、很快樂,那高興都來不及了,有什麼好後悔的?」
「我會比妳早死!」
「你萬一早死,我會再嫁,至少我已經擁有過你了,你別為我擔心。」
面對那張似調皮又認真的青春臉孔,他急了,「這是妳自以為的幸福……」
她摀住他的嘴,「沒錯,這就是我自以為的幸福,我的幸福,我自己明白,沒有人能幫我定義:」她眼眸清亮,閃耀著動人的水光,笑靨淺柔。「我的幸福不是要你當猛 男、也不是要你買豪宅、房車,我的幸福跟你的差不多,每天幫你打一杯營養的精力果 汁,然後我自己泡一杯熏衣草咖啡,兩人一起坐在花園裡曬太陽,或是到大門口當門神 ,跟每個路過的朋友開心地說聲嗨,就這麼簡單。」
她委婉流暢地說著,有如山上的浮雲,輕盈飛過,留下一道道美麗的痕跡。
他的心現在也好輕盈,淚水緩緩地流下他的臉頰。
「為什麼妳可以喝咖啡,我就不行?」還是要抗議一下。
「因為,我要你活久一點。」她握緊他的手,淚盈於睫,「你說的沒錯,我也有心 理準備,你這樣的身體可能有很多毛病,在我沒有意外的情況下,你大概會比我早走。 所以啊,」她輕輕地綻放笑容,「我要想辦法留住你,在我們生活的每一天裡,我要愛 你,我們要一起幸福!」
「對妳來說,這不公平……」他的心在揪痛。
「無所謂公平不公平,我愛你,也能從你這邊得到疼愛啊。」她為他抹去臉上的淚 水,仍是慢慢說著,「如果我沒有選擇你,沒有認真地跟你走這一回,那我一定會後悔 的,就算以後真的找了個帥哥嫁,過著少奶奶般的富裕生活,我還是會很後悔、很後悔 ,既然我們現在能相愛,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那為什麼要放棄呢?」
「如茵,妳承擔得起嗎?」他顫聲地問。
「當然承擔不起,我是個弱女子耶!」她的淚水與笑容混在一起,拿他的手心放在 她的臉頰上,「所以,我需要你,你可以給我力量,讓我以時速七十公里的速度在山路 飆車,完全忘記自己已經半年沒開車了。」
「啊?」
「昨天我很著急,你那副快死掉的模樣,我好怕,怕你就這樣去了,那我會怨死自己……因為我是故意下山,故意讓你想我……嗚……」
「那……那也不用飆車啊!」
「下次不敢了。如果我比你早死翹翹,那就請你自求多福了。」
「妳呀,說糊塗話!」真叫人哭笑不得。
「嗚嗚……你想不想我啊?」她放聲大哭。
真是的,兩人談得那麼感性,這隻小麻雀就是有辦法破壞氣氛。
怎麼辦--他還能問怎麼辦嗎?就這麼辦吧,順應民心!順應己心!
從她那兒,他得到了勇氣和信心,而他也要努力給予她更多的愛與幸福。
從此刻起,他要拔掉所有的禁止通行的牌子,再也無所畏懼,以愛為動力,直接駛入那條夢想的愛之路。
「如茵,我真的很想妳。」他撫摸她被淚沾濕的臉頰,小心地以指頭為她拭淚。「 妳好狠!說跑就跑,在外面勾引很多帥哥了?」
「是啊,害一堆人心碎了,過一陣子可能會追到緣山居來。」
「我會把他們統統趕走,不准他們打妳的歪主意。」
「不行趕啦,生意還是要做。」她含淚帶笑地望著他,「而且,我會很自豪地介紹 你出場,噹噹噹!這是我的老公康伯恩。」
「如茵……」再也沒什麼比這些話更令他感到驕傲的了。
「伯恩,吻我。」她嘟起了嘴,湊近他的唇。
沒有猶豫,他吻住了那嬌嫩的唇瓣,盡情吸聞他所喜愛的熏衣草清香,將自己內心 沒有說出的愛意,以吻傾洩而出。
他的手掌也在她耳際、臉頰來回摩挲,這是他所能做的最大愛撫動作了,嗯,他還 要練習往下摸才行……好長的吻,彼此都不願意停住,她更將雙手抱住他的身子,貼近 了他。
嗚,他可是病人耶,她再這麼「色誘」下去,他會呼吸衰竭……「哎呀,沒電了! 」忽然聽到柯智山的聲音。
康伯恩不能動,柯如茵只好趕忙跳開,只見康曉虹和柯智山笑咪咪地站在床尾,南西則是站在窗邊傻笑。
柯如茵臉紅心跳,先吼一聲掩飾尷尬,「智山,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在這裡很久了。」柯智山手裡拿著一台數位攝影機,試著按了按開關,「怎麼辦?拍太久了,沒電了,小康叔叔還要用耶。」
「我們去買電池,柯智山,你先看看是什電池。」康曉虹也湊過去看。
「你在拍什麼啦?」柯如茵拍了下老弟的腦袋。
「小康叔叔忘了帶DV來拍弟弟,剛好有客人下山,媽媽請他們順路載我到醫院,好把DV拿給小康叔叔,然後還叫我一定要來看大康叔叔。」
「那你幹嘛亂拍?」再敲一次。
「我沒亂拍!」柯智山摸摸頭殼,很無辜地說:「我只是想試一下DV,是你們兩個一直講話,沒看到我,而且我也沒拍到什麼啊。」
「等裝上電池,先拿給我檢查。」柯如茵扠著腰,杏眼圓睜。
「如茵,」康曉虹眨眨黑亮的大眼睛,拉了拉她的手,「妳要當我媽媽嗎?」
「啊,」柯如茵臉色轉為溫柔,摸摸她的辮子,笑說:「曉虹,我不是要當妳的媽媽,我們還是好朋友,我是要當妳爸爸的老婆。」
康伯恩露出笑容,無限喜悅地望著這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哥!」康仲恩跑進病房,笑容滿面的說:「你還好吧?我剛才過來兩趟,一次你 在睡覺、一次你跟如茵講個不停,我只好先回去陪佩瑜。」
「妳去陪她就好,我很好,唉!我也好想去看小娃娃。」
「哥,不急,你好好休息,我去嬰兒室拍來給你看……智山,怎麼了?沒電?」康 仲恩接過柯智山拿給他的攝影機,「袋子裡面還有備用電池,我來裝……可以了,我瞧 一下……咦?」
康仲恩驚喜地盯著小螢幕,望向柯智山,好笑地搖了搖頭,又望向老哥和柯如茵, 語氣懇摯的說:「如茵,謝謝妳,有妳陪著我哥哥,真好,我很放心。」
柯如茵倏地臉蛋脹紅,出現百年難得一見的少女矜持,轉過去看著牆壁。
柯智山在一旁大聲地說:「姊姊,我不會拿去燒光碟,妳不用面壁思過啦!還有, 媽媽叫妳要記得吃飯喔,」
「吃飯?!」柯如茵摸摸肚子,這才記起,她只顧著塞錢給曉虹和南西去吃飯,自己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只喝了兩罐飲料,完全沒吃其它東西。
「啊,我該吃東西了。」她趕忙逃離現場,順便拖走柯智山。「曉虹,爸爸讓妳照 顧了,他放屁後馬上告訴護士。南西,記得幫先生按摩做運動。小康,我等會要去看佩 瑜姐姐,她在哪一間房?柯智山,你不要溜,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嘿嘿!」
康仲恩望著她迅速消失的背影,回身笑說:「哥,你以後日子不好過了。」
康伯恩開心大笑,「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大片陽光從窗戶灑進來,好耀眼的春光啊!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3 18:42:39
【第十章】
故事還沒結束呢,時間來到兩個星期後。
下午時光,白雲悠悠,微風一如往常,吹拂過地上的萬紫千紅,山居歲月,安靜、 從容、隨興、自在,又帶著些許的忙碌與熱鬧。
花園裡,一群大學生圍坐在康伯恩身邊,聽他述說一個癱瘓者的心路歷程,好幾位 女同學聽了不斷拭淚;另外一邊,柯如茵則陪同幾名年輕貌美的小姐,跟她們解說香草 植物的美容作用,接著帶她們進餐廳喝特製的健康美顏下午茶。
經過大康身邊時,兩人眼神交會,給彼此一個會心的微笑。
柯德富和林春秀坐在長廊下,一個泡老人茶,一個喝著果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懶狗阿黃跟平常一樣,趴在他們腳下睡午覺,「唉!我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這些日 子來,柯德富總是咳聲歎氣。
「害怕什麼?智山得了憂鬱症?」林春秀仍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
「我們父子都得了憂鬱症,都是如茵惹出來的啦!」柯德富按捺不住,急急地罵道 :「她不會幸福的,她這是在做傻事,我們怎會生出這個笨女兒!妳當媽媽的怎麼不勸 勸她?這樣好了,妳不說,我來說,我就是不准他們在一起!」
「下個星期,我爸媽要上山來度假。」
「啥?!」柯德富這輩子最怕的就是老丈人了。
「又在皮皮挫了?驚什麼?你堂堂正正作人,愛護老婆兒女,事實都擺在眼前,我 爸爸再怎麼對你有偏見,也早就煙消雲散了啦!」
「可是……」他還是有點害怕。「以前每次去妳家,他不是關上門不理我,就是放 狗咬我,還有拿掃把、菜刀丟我,用水潑我,還報過警呢……嗚!」真是悲慘啊!
「那是因為你搶了他的女兒。」林春秀笑得開心極了。「而且誰叫你早年不務正業 ,縱然我跟我爸爸說,你那張兇惡的臉孔下藏著一顆溫柔的心,他又怎麼會相信?而且 我因為這麼說,還被他罵哭了三天三夜。」
「然後……妳就去和別人相親了。」柯德富不勝感慨。
「走到絕路,不趕快和你分手找個人嫁了,就只能難過得去跳河;而且以我家的背景,可以認識一些不錯的年輕人,要學歷有學歷,要錢財有錢財,可是……」
「妳沒有感覺。」
「嗯,就是那種感覺,和你在一起,被疼愛、被呵護,一種很溫暖、很舒服的感覺 。我好傍惶,一直以為那只是我自己過度的想像,直到我準備答應對方求婚的那天,你 衝了過來,擋住他的車子,大聲說……」林春秀笑著,沒有說出那三個字。
「差點撞斷肋骨呢。」柯德富也帶著迷濛的微笑,摸摸胸口。「很值得,我賣命演 出,終於拐到水某。」他含情脈脈地望著老婆,「難為妳不顧所有人的反對,願意嫁給 我。」
「可是後來你又學壞,害我傷心透頂,再也不想理你了!」
「對不起啦!」柯德富猛陪笑臉,「是我不好,人家叫我去喝酒,我就呆呆地跟去 ,是我不對,我該死、我該打!來,我讓妳打!」
「死相!快要升格當阿公的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會讓人家笑話的,」
「我當阿公?」柯德富恍然大悟,如果如茵和康伯恩結婚,如茵就立刻升格當媽媽 ,而他也會立刻升格當外公……他驚慌大叫,「我不要!他們絕對不能在一起。」
「伯恩這個人還不錯吧?」林春秀笑咪咪地問。
「他沒有不好,可是……反正他們不會幸福的!」
「就因為他身體的障礙嗎?可是,你告訴我,什麼是幸福呢?可以天天做愛、飄飄 欲仙,這就是幸福嗎?或者像我爸爸認為的,嫁給一個高學歷,經濟穩定、門當戶對的 男人?還是像一般人認定的,嫁入豪門,當少奶奶?」
「至少……他們可以過正常的夫妻生活……」
「那我再問你,什麼叫正常?老公很猛、很會做,可是不顧家,只會吃喝嫖賭,讓 老婆辛苦賺錢養小孩?還是嫁給科技新貴,每天回家都不做家事,只會挖鼻孔、看電視 ?或是在豪門的大家族裡,永遠當個卑微的小媳婦?」
「那個……」
「我兩次生病,加起來也有好幾年,我們都沒在一起那個吧?」
「好像沒有。」
「你那時會很想嗎?」
「根本沒想到,我當時只想陪著妳,和妳說說話,隨時可以摸摸妳,心裡就很快樂 了。」
「是啊,所以我們根本不需要為如茵操心,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嘻,就跟當年 的我一樣,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知道自己的幸福在哪裡……喂,別發呆啊,我說了老 半天,你懂了嗎?」
「唔……」好像懂了,可是天下父母心啊……柯德富還在天人交戰時,柯如茵已經 推著康伯恩過來了,兩人神色開朗,帶著一模一樣的笑容。
柯如茵迫不急待地說:「爸爸,媽媽,我要去找婚紗店了,到時候我們全家一起拍 ,給他多拍幾張全家福。」
「好啊。」林春秀期待地說:「那我要開始做保養了,那一天才能化得漂漂亮亮, 拍得美美的。」
看到臉色晦暗不明的柯德富,康伯恩心裡雪亮,知道是該自己說話了。
他將輪椅駛向前,平靜地說:「德富,我以後不能這樣叫你了,很抱歉我休養了這 麼多天,現在才能好好跟你談。也許,你心裡很不願意接受,可是請你相信我,我是真 心愛如茵。」
「唉……」
「我娶如茵,不是要她當我的看護,也不是想拖累她,她可以照常過她的生活,就 像過去的日子一樣,只是我將會以一個作丈夫的身份,更加疼她、愛她、惜她、寶貝她 、保護她,只要我在的一天,就絕對不會讓她吃苦,一個丈夫能做的,我都可以仿到。 」他的神情充滿自信。
柯如茵轉過頭去抹了抹淚,真要命,他就是會拐出她的眼淚。
「伯恩,很好啊。」林春秀的眼眶也紅了。
「你真的做得到?」柯德富內心激盪,嗚,連他也想哭了。
「可以!我一定會讓如茵過著幸福的日子,絕不讓你們兩位老人家擔心。」
「啊?我是老人家……」
「伯父,伯母,請將如茵嫁給我!」他大聲地說出自己的心聲。
「我反對!我反對!」出聲的竟然是柯智山。
大家同時回過頭,原來柯智山和康曉虹放學回家了,大喊反對的人,此刻正鼓著腮 幫子,氣呼呼地瞪著康伯恩;而贊成的小女孩,則是飛奔到老爸身邊,給他一個見面香 吻。
「爸爸,如茵,我贊成,你們不要理柯智山。」康曉虹眨眨大眼睛。
柯如茵摩拳擦掌,先忍耐著不給老弟一拳,皮笑肉不笑地說:「智山,為什麼反對 ?先說來聽聽。」
柯智山神色凜然,「你們結婚了,我就變成康曉虹的舅舅,那以後我就不能娶康曉 虹了。姊姊,大康叔叔,你們不能這樣啦,我前途一片黑暗!」
「笨弟弟!欠敲!」柯如茵終於敲了下去,「我們結婚是我們的事,你管那麼多! 而且陳家聲是康曉虹的哥哥都可以和她結婚了,你這個不知道那裡冒出來的小舅舅要自 動棄權嗎?」
「唔?」柯智山照例摸了摸頭頂,先來個哀怨的神情,隨即眼睛突然發亮,似乎被 點通了,腦筋一下子開竅,憂鬱症立刻不藥而癒,呵呵笑道:「是啊,康曉虹,那妳還 是我的女朋友嘍!」
「柯智山,你總是達不到我的標準,我才不要當你的女朋友,也不要叫你舅舅。」 康曉虹朝柯智山吐了吐舌頭。
「這個以後的稱謂嘛,還真有點困難。」林春秀笑說,「媽媽別煩惱,我都想好了 。」柯如茵興奮地說著,「伯恩喊你們老爸、老媽;曉虹還是叫我如茵,也照常喊你們 智山爸爸、智山媽媽:智山叫伯恩姊夫,小康叔叔、嬸嬸還是小康叔叔、嬸嬸。然後,要小康他們不要叫我嫂嫂,很難為情耶,叫如茵比較習慣;他們的貝比要喊我伯母,不對,好老氣,那佩瑜姐姐是姐姐,我又變成嫂嫂,貝比也該喊爸爸一聲阿公,可是貝比 和曉虹是堂姊弟……哎呀,嗚嗚,全亂了!」
「亂七八糟的,搞什麼飛機呀!」柯德富用力抓抓他的平頭,十分苦惱。
「老爸!」康伯恩大聲喊他,笑容可掬。「那我可以和如茵結婚了?」
柯德富被他一喊,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隨即很鎮定地拿起他的老人茶,面無表情地走向前面大廳。「伯恩,你過來,跟我下盤棋,如果你能連贏我三盤,我再來考慮你 的請求。」
「好!」為了心愛的人,他當然勇敢接受挑戰。
「加油!伯恩,你沒贏我爸,就不要回來見我喔。」
「我拼了!」康伯恩朝柯如茵一笑,啟動輪椅,勇往直前。
「我們來當啦啦隊!」康曉虹和柯智山也一起跑過去。
林春秀長長舒了一口氣,笑歎一聲,「如茵,給妳爸爸一些時間適應吧,我們過去看他們下棋。」
「媽,我很忙的,才沒空理他們,讓他們岳父、女婿自己去培養感情,我要去幫佩 瑜姐姐燉麻油雞嘍。」
高高的山上,繁花似錦,綠草如茵;藍藍的青天,有雲朵飄過。
微風吹來,舞動花瓣,幸福的種子在高山上的花園裡散播,悄悄地黏在每位訪客的 身上。
下一次到緣山居,可別忘了喝一杯幸福的薰衣草咖啡喔!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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