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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柳殘陽] [傲爺刀][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23:03     標題: [柳殘陽] [傲爺刀][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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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那心中的一捧雪
第02章:飛虹驚落了響鈴
第03章:如冷焰般的女人
第04章:等著吃雞的狐狸
第05章:求人不如求自己
第06章:最難風雪敵人來
第07章:脫出虎曰陷狼陣
第08章:人性貪婪人心險
第09章:爾虞我詐幻似真
第10章:淺池怎生容大龍
第11章:又要銀子又要命
第12章:缺月寒刃何來情
第13章:屠魂乍現聚魂休
第14章:荒林野地怪色魔
第15章:出塵不染的蓮花
第16章:無奈那一聲幽怨
第17章:好一群妖魔鬼怪
第18章:恩怨糾纏難分明
第19章:偏是冤家路又窄
第20章:一抹不祥的陰影
第21章:陰陽界上打一轉
第22章:冤魂不散的殺手
第23章:半路殺出程咬金
第24章:居然是車輪大戰
第25章:銜命從教選勝場
第26章:猜透人情冷透心
第27章:持其理毋暴其氣
第28章:江湖恩怨何時休
第29章:細雨秋風泣戰場
第30章:好一番龍爭虎鬥
第31章:明火暗槍齊上陣
第32章:前途吉凶仍茫茫
第33章:紅蠍子演釋殺機
第34章:想當年心黑手辣
第35章:到如今報應臨頭
第36章:等閒變故故人心
第37章:如今河東轉河西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24:01

第01章:那心中的一捧雪

  前院已經打掃得非常整潔,積雪鏟淨之後,青石板鋪成的地面仍有點滑濕,幾個下人正往來穿梭著朝地下散灑細砂,忙活得挺帶勁。
  君不悔孤伶伶的站在廊下,有些麻木的觀看著一切事物的進行,幾乎忘記又或者沒有感覺到自己也將是這場熱鬧的主角之一;形容這種事為「熱鬧」,並不過份,更非意存褒讀,試問男女婚姻,哪有不憑操守、德性、人品為依歸,竟以武功高下據而選東床的道理?
  現在要發生的情形,就正是這麼一個道理,君不侮必須與他師兄龐其壯較量,誰贏了,誰就可以迎娶他們的小師妹任青蓮。
  主意是他們師父任浩拿定的,任浩說過,他未來的女婿,一定要是個男子漢,一個能夠得其真傳 ,承其衣缽的男子漢,要證實這一點,除了師兄弟倆硬碰硬的交手,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對於這個小師妹,君不悔委實是愛得極深,投注了大多太濃的情感,問題在於他的大師兄龐其壯也同樣愛得極深,也投注了大多太濃的情感;他們的小師妹待這兩位師兄的態度又相若,一般的親切、一般的溫柔,誰也不長一寸、誰也不短三分,連他們自己都難以確認,小師妹到底中意是哪一個?
  於是,當他們不約而同的向師父表明心願之後,我們的師父便安排下這麼一場比試,師兄弟二人但憑所學一論高下,勝方自則雀屏中選。
  雖說這不失為一個解決困惑的方式,但用如此方式來斷定婚姻的歸屬,從而延伸到互守百年之好,君不悔總覺得不大對勁,其中似乎缺少了一份莊重 ,一份真摯,一份該有的靈住,可是他沒有理由拒絕參予,因為這是他唯一可能娶到小妹的途徑。
  中廊的廳門前,早已擺妥一張鋪設著軟厚錦墊的太師椅,那便是他們未來的泰山。以前的恩師,現在的武技切磋仲裁人任浩的裁判席了。
  小師妹任青蓮不見芳蹤,當然此時此地她是不宜露面的,大姑娘總要略帶三分羞怯才好,在老父為自己挑揀丈夫的場合,豈容同時臨場指導?
  一聲痰咳響起,頭髮斑白、體魄修偉的任浩從大廳內走出,長得又白又俊的龐其壯隨侍於側,當任浩撩起袍擺跨越門檻的一剎,目光炯然睨視 ,等看見了君不侮,他才從從容容的坐到椅上。
  老管家任喜佝僂著身子來到君不悔面前,扮著笑臉:「君哥兒,比試這就開始啦,你往那邊請,老爺有話要交代。」君不悔努力擠出一抹微笑,這抹微笑黏在他糾結的一
  「還望師兄念在——」
  龐其壯是什麼都不念了,他猝然長身揮刀,卻在刀出的一剎旋飛斜撲,左腳橫彈,動作凌厲無比。
  料不到讓他先行出招的師兄居然心口不一,君不悔急速後退。刀走偏鋒,刀口正封往師兄來腿——龐其壯使的是「七虎刀法」第二式「揚爪擺尾」,君不悔用的是同一套刀法第四式「落爪嵌勾」,他跟著來的變化是刀往內收,轉刺對方下盤,而他亦判斷龐其壯將以第六式「掀爪回騰」躍起反撲……
  竹刀在君不悔手中果然順式收縮,刺向龐其壯下盤,但是,龐其壯卻沒有施展那最宜應付目前狀況的第六招,他不僅不躍騰,不閃躲,身形更猛迎上前,右手竹刀倏移左手,塌肩弓腰的瞬息間右時憧擊自己左腕,這一著非但迫得君不悔的竹刀急速歪沉,龐其壯的傢伙且貼著刀面上削,「吭」的一記掃中不悔的指節,硬生生把他的竹刀震飛脫手!
  君不海甫始踉蹌倒退,任浩已突兀站起,大喝一聲:「且住!」
  龐其壯揚刀指天,一個漂亮的「金雞獨立」轉向乃師,中氣十足的回應:「弟子遵諭。」
  望著自己紅腫的手指,君不悔除了迷惘還有著驚愕,他實在搞不清師兄方纔那一招是從何而去、從何而來;習藝十年,他就從來不曾見過這招刀法!
  任浩步下台階,形色沉穩的道:
  「勝負已見,不悔,你服也不服?」
  君不悔的腦子裡空洞洞的,他茫然道:
  「師父的意思是說,徒兒輸了?」
  冷笑一聲,任浩寒著臉道:
  「刀都被你師兄打落於地,你若不輸,莫非還算你師兄輸了不成?要是真干,你這一隻手業已與你分了家啦!」
  忽然間,君不悔興起一種感觸,他意識到自己參予這場比試之後,不但輸了小師妹,輸了情場競爭的資格,似乎連師門的眷顧、手足的恩義也一起輸了,宛若他在這裡已成多餘,而十年以來,直到現在他才認識到自己竟是多餘的一個!
  任浩又在沒好氣的問:「我在問你,服也不服!」
  略略定了定神,君不悔硬著頭皮道:、
  「請教師父,師兄先前用以打落弟子手中竹刀的那一招,不知源自何來!」
  任浩似是早已料到君不悔有此一問,他厲聲厲色的道:「習武之道,首在運用靈活,觸類旁通,不可墨守成規,死學不化;你師兄平日用功苦練,深研本門技藝之精萃所在,從而加以演變,捨短取長,另創巧妙,於應敵之際,自獲奇效,你若有你師兄一半心思,今日也不會落得這般簡直就是不堪一擊!」
  君不悔哺哺的道:
  「師父教訓得是……」
  任浩大聲道:
  「我的裁決,你是服了?」
  臉頰抽搐了一下,君不悔低弱的道:
  「弟子服了。」
  任浩背著手稍做沉吟,又道:
  「從今後,此問情形已有不同,照說你們師兄弟早屆出師之時,理該到外面歷練歷練,一邊廣增見聞,一面也為自己找個合適營生胡口;現下你師兄已是我未來的女婿,如何訂算,我自有安排,至於你,若有意自行出外闖道,固然最好,否則,繼續跟為師亦無不可,過兩天你就替我送一車藥材到南邊欽州去……」
  君不悔沙著聲音道:
  「師父,弟子能不能考慮一下?」
  任浩談淡的道:
  「當然可以;何去何從,卻不必勉強。」
  說著,他向一側的龐其壯點點微笑--那是真正的笑,發自內心的笑,是一個尊親對子弟由衷疼惜的笑——然後,他向龐其壯相偕進屋,模樣活像已是岳父與女婿了。
  君不悔落寞的孤立庭園之中,目光緩緩移視週遭,這裡的一瓦一椽、一草了木,他都是如此熟悉,如此親切,他在這裡度過了漫漫十年,雖不算灰黯,卻也沒甚樂趣的十年,他竟從來不曾想到,有一天他會離去,會在恁般難堪的情形下一個人離去;這不是他的家麼?天,原來不是!
  什麼原因使得慣常的氣氛突然變了,持久的親情與淵源也忽趨冷淡?君不悔一直沒有覺得自己惹憎惹厭,一直不曾感到在這個家庭裡他是個局外人,莫非--莫非是為了這次向師妹求親的舉動招了禍?但,師父當初不是含笑允諾的麼?而且擇婿的方式也是師父訂下的呀!
  他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任喜猶豫著來到旁邊,刻滿皺榴的老臉上流露著悲憫與關懷:「又要變天了,君哥兒,進去加件衣裳吧……」
  君不悔打了個冷顫,笑中帶著顫抖。
  任喜欲言又止,終於歎了口氣:「君哥兒,你想淺了你師兄後頭是個什麼家當?哪比你無主孤伶一人?唉?
  君不悔愣愣的尋思著這幾句話,心中漸顯端倪,卻越發自慚自恨;深切的屈辱嚙啃著他,無限的痛悔侵蝕著他,人心真的這樣紙薄?世態又何其炎涼?連授業的恩師,看似清純的小師妹,亦洗不脫那銅臭的污染啊!
  酒樓的生意不錯,正是飯口的當兒,食客滿了八成座,有的在猜拳行令,有的大聲嚷嚷,氣氛熱鬧卻嘈雜得緊,人一進了這種場合,不知怎的嗓門就變大了。
  君不悔坐在一付靠窗的座頭上,獨自愣愣的想著心事,四周的喧囂音浪,好像一點也沒聽到;桌面上擺著一隻青布小包袱,另一卷狹長黑布袋裹著他的單刀,他在打譜下一程該去哪裡,又待找樁什麼活兒子,離開師門雖只三天,懷裡的二十兩碎銀子業已去掉一小半啦。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日子不容易過,穿衣吃飯,都快不得錢哪……
  夥計端來一大碗牛肉湯麵——湯水挺多,就是不見半點牛肉星子;面還在冒著騰騰熱氣,好香,君不悔深深呼吸著,舉起竹筷正待挑面人口,旁邊已傳來一陣爭吵的聲音,而且雙方的火頭都還不小,腔調之高,居然壓過了其他的喧鬧聲。
  君不悔是餓了,他邊吃著面,邊側臉瞧將過去,嗯,一個蓬頭垢面、又瘦又干的糟老頭子,怒沖沖的責罵著站在他面前的一個堂倌老大,那堂棺腰粗膀闊,雙臂環胸,是一副得理不饒人,根本不把糟老頭當玩意的架勢!
  糟老頭拍著桌面,滿桌的杯碗盅盤都在跳動:「……狗眼看人低不是?我吃了喝了沒有錯,又不是不給銀子,你們開了偌大一片鳥店,莫非還不准客掛帳?這算做的哪門子生意?我老人家賒是賒,欠是欠,到時候篤定還錢,一分厘也少不了,怎麼著,你這混帳竟當我是白吃?」
  那堂倌揚著一張大臉,拿鼻孔朝著糟老頭:「你說得對,開店做買賣,尤其似我們這種水食買賣,哪有不准客人掛帳的道理?不但准掛帳,更且歡迎得很,問題是熟客才能賒欠,至少也要光顧過幾次讓我們認得清面孔;老大爺你是頭一遭關照小店,叫的又是最好最貴的酒菜,我們若是不給你端上桌,你包管會藉故生事,等我們祖宗一樣伺候過了,你卻打算一抹嘴拍屁股走路,老大爺,如果人人似你,我們靠什麼活去?」
  糟老頭大聲嚷道:
  「你們聽聽,你們大家都聽聽,這混賬東西真個把我當成吃霸王飯的啦,各位鄉親街坊,大伙看看我,我老人家這樣子像是耍賴白吃的樣子麼?他娘的合共二兩三錢銀子,我豈會存心懶賬?」
  眾多食客的目光不禁紛紛向這「老人家」頭腳打量,越忍不住個個搖頭——「老人家」蓬散著一頭花白亂髮,髒兮兮的一張瘦臉透著攝取不良的干黃,身上穿著一件滿佈油膩污斑更綴著補釘的老羊皮短襖,羊毛卻差不多禿落淨了,一條棉褲處處冒著絮頭,腳蹬一雙破草鞋,套在兩腳上,一隻露出前趾,一隻見了後跟;這副模樣,誰也不敢說他不是自吃。
  那身大力無窮的堂倌虎下面孔,重重的道:
  「這點銀子既是是小數目,者大爺你何不乾脆現下賞了我們?」
  糟老頭尖聲道:
  「我老人家出門一向沒有隨身帶錢的習慣,更料不到吃一餐飯也會受這般熊氣;你是瞧我這身骯髒打扮不夠堂皇氣派?我好叫你得知,我就是習慣這個調調,我家裡可是大大的有財有勢,華廈連雲,良田千頃,你要一朝看到,包管兩眼發直--。」
  掌倌不耐煩了,火氣也升高三分:「附近百里方圓,就不曾聽過有你這麼一號財主,你甭他娘給我扯些閒淡,銀子拿來你走人,否則……」
  糟老頭瞪眼怪叫:「否則怎的?你還能生啖了我?」那堂倌咆哮起來:「生啖了你?呸,我還怕你這把老骨頭梗了我的喉嚨!我告訴你,你想打譜白吃,可是找錯了地方,要拿不出錢,就先剝你這身衣裳,然後送官辦你一個訛詐抵賴之罪!」
  糟老頭跟著吼:「這裡開的是酒樓飯鋪還是孫二娘的黑店?居然膽敢強剝客人的衣裳哪!你給我老人家滾到一邊,且把你們掌櫃的叫來,他娘的,我要問問他是如何調教出你們這些端盤子倒酒的貨!」
  櫃台後面,那位胖敦敦滿面油光的店掌櫃冷冷一笑,提高嗓門,「你就歇口氣吧,似你這等存心白吃的惡客我們見得多了,若是小小不言叫個小碟小碗的我們也就認了,可恨你卻大爺一樣點的是名酒,要的是好菜,偏偏又吃了個精光,你是欺我們生意人個個是孫子?今天要是拿不出銀子,看我們怎生治你!」
  那堂倌獰笑一聲,往前逼近:「聽到我們掌櫃的說話啦?若不馬上付帳,此時此刻,我便活拆了你!」
  糟老頭離座而起,不停叫嚷:
  「反了反了,光天化日之下,鬧市酒樓之中,竟有這等虎穴狼窩,明著坑人害人哇,難道你們就不怕王法,不怕規律?」
  一片哄笑聲隨著響起,那堂棺藉著聲勢方待動粗,君不悔已一個箭步搶了過來,往兩人當中一插:
  「不可無禮,夥計,這位老人家欠的銀子由我代付便是!」
  那堂棺收住勢子,上下端詳君不悔,從鼻孔中哼了哼:「你真的要替他代付?可是二兩三錢銀子,不是二十三個制錢吶!」
  君不悔伸手自懷中摸出幾塊碎銀,用力朝桌上一摔:「去把銀子秤清楚,加上我那碗牛肉湯麵一起算妥,零頭給我找回來!」
  可能君不悔的體型碩壯,帶著那把單刀又有點練家子的味道,眼前這位堂棺不免多少顧忌,未敢再頂撞,取了銀於自往櫃台結帳去了。
  等找回零頭,君不悔遊目四顧,竟已不見那糟老頭的蹤影。
  君不悔心裡苦笑,取了單刀,背起包袱,大步走出酒樓門外;天氣很冷,他得覓處休歇之所,當然地方是越簡單越好,簡單和便宜總是分不開的。
  轉出大街,到了一條冷清的橫巷,他朝巷子內張望,卻沒有半家客棧的招牌,大街上倒有幾家,只是看那種氣派門面,他實在不敢往裡進,如今口袋剩下的一點銀子,還不知得挺上多少天呢。
  猶豫在巷口之前,君不悔正考慮該朝哪裡走,一個發自嘴唇齒縫間的「嗤…嗤」聲已從背後傳來,他連忙回視,卻赫然看見那糟老頭正坐在一家門口邊的石礅上!
  君不悔有些驚愕,因為就在瞬息前後,那裡明明不見人影,怎的才一轉身,就憑空冒一來這個吃白食的老頭子?
  糟老頭衝著他瞅牙一笑,擠眉弄眼的招著手:「來來來,小伙子,先時承你請了我一頓,咱們爺倆得親近親近。」
  上前幾步,君不侮抱拳笑道:
  「出門在外,誰也會有不便之時,些許心意,實不足為謝……」
  那雙跳豆般的小睛一瞪,糟老頭道:
  「誰說我要謝你?我們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老人家並未央你替我付帳,你自己愣要做這順水人情,與我有鳥的相干?」
  君不悔呆了呆一天下竟有如此不通情理的怪人,不識香臭的惡漢——他憋著氣,淡淡的道:
  「是,原是我自甘為老丈代償所欠,確與老丈無關」
  點點頭,糟老頭道:
  「這還像句人說的話,我這一輩子最怕欠人的情,所以任誰的情我都不欠;小伙子,待我問問你,你可有個名字,今年多大了?」
  君不悔本待轉身走人,又一時拉不下臉來,只有僵著聲音道:
  「我姓君,君子的君,名叫不悔,就是決不後悔的不悔,今年帶虛歲二十七……」
  糟老頭嘴裡念道著:「君不悔,決不後悔的不悔,二十七歲……嗯,名字有意思,年紀也合適……」
  望著君不悔,他接著道:
  「小伙子,看來你的境況也不見強吧?」
  臉上微微一熱,君不悔坦然道:
  「是不見強,老實說,再有幾天找不著進帳,恐怕亦只好學你的樣去吃白食了!」
  糟老頭卻不生氣,呵呵笑道:
  「吃白食也得有吃白食的本領才行,像我人老皮厚,又時常碰得上像你這般的瘟生,方能篤定白吃,你年輕力壯,不但靦腆害臊,大概也不易引人同情代付欠帳,小伙子,這個主意還是早早打消的好!」
  君不悔形色憂戚的道:
  「不知何處可以覓得一份餬口工作……」
  糟老頭像是沒有聽到,只管問道:
  「瞧你這副落拓勁比我好不上多少,小伙子,難道家裡沒有人照顧你?」
  君不悔道:
  「我沒有家,我自小就是個孤兒,由我師父拉拔長大」
  糟老頭似乎頗有興趣的道:
  「倒怪他娘可憐人的;你師父是誰?」
  君不悔略一遲疑,還是說了:「虎賁刀尊任浩。」
  糟老頭細眉上揚,皮笑肉不笑的道:
  「任浩?就是住在徑河東邊出相莊的那個任浩?」
  君不悔高興的道:
  「老丈也知道家師威名?」
  「嗤」了一聲,糟老頭道:
  「威名?小子,我講幾句話你可別往心裡放,實話好說不好聽,我這個人就是一向憋不住愛說實話--你那師父,幾十年耍刀是耍了點名堂出來,卻決非如他自我標榜那般不可一世,他那點玩意,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居然關著門起道號,自封『刀尊』,刀要稱尊,茲事體大,豈是他的幾手把式堪以承當得的?刀尊?你師父只配玩刀屁股,真正不知浩浩天下他見過幾個練刀之人!」
  君不悔一聽對方辱及師父——雖是不算十分體恤仁慈的師父,亦不禁怒火頓升,憤然道:
  「家師祖傳刀法,堪稱武林一絕,尤其家師浸淫此道凡四十餘年,功力精湛,已達出神人化之境,江湖之上,誰不欽服?『虎賁刀尊』之號,乃兩道同源所共贈,意在崇敬推許、由此可見家師鹹名早已震懾四海,傳揚五嶽,老丈何人,竟敢如此污蔑家師,隨口作不實之低毀,是可忍孰不可忍!」
  擺擺手,糟老頭道:
  「你且莫激動,我這樣說,自有我的道理、我的憑借在;小伙子入你容身的世界大小,圈子太窄;頂頭一望,只見你師父那一塊天,就以為天僅那麼丁點大了!嘿嘿,你可要弄明白,天高千萬丈,你師父至多七尺橫豎而已!」
  君不侮仍不服氣:「老丈口氣這般狂妄,對家師低估至此,莫非老丈還懂得刀法?」
  呵呵笑了,槽老頭道:
  「可要我再講實話?」
  君不悔怒沖沖的道:
  「你說!」
  糟老頭慢條斯理的道:
  「若論刀法,我多少是略通一二——不敢自諾如何高明,本約已練到心與力合、神同刀融的境界,刀魂可通我靈魄,我意念即刀心志;習刀者所謂出刀之際如臂使指,僅乃小成而已,大不了是個收發自如的道行,要念動刀動,意起刀起,神思和刀靈相系相連,這才馬馬虎虎算得上有點火候,你師父若愣要和我比較呢,咱們不妨比得文雅些一這就好比一個秀才,令師不過粗識幾個大字的村夫罷了!」
  跟著師父磨了十年刀法,君不悔只知道所學者儘是運勁的訣竅、招式的演變、換氣提力的奧妙,至多搭配著腰步眼的鍛練,調息行功的技巧,總之師父怎麼教,他怎麼隨著做就是,像槽老頭這種近乎幻異神奇的說法,別講他沒聽過,連夢也不曾朝這上面夢;一把刀上頭競有恁多不可思議的名堂,無論是鐵刀鋼刀,都不像是一把刀,簡直變成魔杖啦!
  恍恍惚惚想了好一會,他又猛的搖頭:「不,我不相信你這一套,刀就只是把刀,照你所言,刀豈不是變成活的了?左右是些銅鐵鑄煉的東西,其中何能蘊聚精靈?刀還有魂、還有魄,還能與人意念想通,我更是頭一遭聽說,老丈,你恐怕不是在談刀法,而是講神話了!」
  糟老頭微微歎息:「天地遼闊,雲山深浩,你沒聽過的事情大多了,小伙子,你窩在出相莊那個老破井底過於長久,把眼光都瞧短啦;我問你,干將莫邪為傳世名劍,分做雌雄,若無生人投爐祭劍,劍即不能成形,這段傳聞你可知曉?又龍泉之劍懸於帳端,遇凶兆則自鳴不息,以示警於劍主,寶器有靈,史證書傳,皆斑斑可考,怎能說是神話?」
  君不悔道:
  「便不是神話,也只止於傳聞,不曾親眼目睹,我決不相信刀兵之後,竟能和執用之人這樣奇異的搭配!」
  仰首望天,糟老頭哺哺的道:
  「是該叫他親眼看一遭呢,還是不讓他看?」
  君不悔沒聽清楚,疑惑的問:「你在說什麼?老丈。」
  細細端詳著君不悔,糟老頭抹了把臉,答非所問的道:
  「我很窮,窮得身無長物,家徒四壁——不,根本連個家也沒有;但我並非生來就窮,以前我不禁頗有兒文,而且還稱得上富足,日子過得十分的風光,之所以窮到這步田地,尚是打六七年前才開始,當然其中另有因由,這層因由合緣則告,無緣自無須提及;從我落魄的那一天起,我就經常在外混吃混喝,而受氣受辱橫遭白眼乃是順理成章之事,我因此暗中許下一「個心願,要是有一次能遇上某個人替我解困舒窘,那怕只是代付一遭酒食錢,亦是同我結一善緣,一飯之賜,必當報其終生之福,這樣一來,前情不欠,我心自安,然而,我所報對方的終生之福,也要對方願意接受得了才行!」
  君不悔滿頭霧水的道:
  「老丈的話,我有點不明白……」
  呵了口白氣,糟老頭搓著一雙指骨粗大的手掌:「簡單的說,你請我吃了一頓飯,我要報答你,因為我不要欠你這份情,可是我報答的方式有些不一樣,首先你肯不肯接受,另外,還待看你有沒有這份決心和毅力來接受——」
  君不悔忙道:
  「一頓飯算不上什麼,老丈何須報答?再說,老丈不是講過經常有人為老丈代償餐資麼?」
  「這六七年來就不曾碰上半次,大多是一旁看光景,湊熱鬧,看我的笑話,更有些還幫著瞎起哄,巴不得將我這身老骨頭活拆了,同情心?哼哼,同情心都進到狗肚子裡啦!」
  君不侮窒噎了片刻,澀澀笑著:「那些人可能未曾確切體認老丈的窘況,以為是故意訛詐——」
  糟老頭冷冷的道:
  「不要向我提人性,道人心,小伙子,我他娘今年六十有六,什等樣的人性人心都看遍摸透了;且說你的事,怎麼著?要不要跟我來?,,
  考慮再三,君不悔才道:
  「反正我也沒什麼地方好去,跟著老丈盤桓幾天亦未嘗不可,但我可不是貪圖老丈的什麼報答,話要說在前頭。」
  糟老頭從石嗽子上站將起來,咧嘴露出一口稀疏黃牙:
  「就算你要接受我老人家的回報,也還得有這個耐心與膽識才行,走吧,小伙子!」
  君不悔跟在糟老頭身後,蹈蹈走出巷口;天寒地凍,又吹起了要命的北風,他冷得臉色泛青,嘴唇透紫,不住的打著哆嚏,反觀前行的老人家,卻一搖三擺,形容自若,對這等酷寒天氣,恍如沒事人一般。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24:26

第02章:飛虹驚落了響鈴

  山助子裡長著一片響鈴樹,這座破落的山神廟便半塌不倒的掩在樹林子中間,有條山泉從拗壁上潺潺垂流,泉水原來應該流量較大,如今凍成參差不齊的冰柱雪棘,只有那麼一線水源了。
  北風刮過,響鈴樹就不停「嘎巴」「嘎巴」搖響,這種聲音聽入人耳,不但不覺嘈雜,反而更有一種幽寂空遠的意味,真是好個僻靜所在。
  望著這座粱歪牆頹、滿佈灰塵蛛網的山神廟,君不悔忍不住連連搖頭,這就是糟老頭嘴裡的「華廈連雲」麼?玩笑可開得不小!
  神案後的山神塑像早已缺鼻子少眼的辨認不清,僅剩那麼看似有形的一座泥胚,案側兩邊的布幔亦殘破不堪,風吹慢晃,倒似鬼影幢幢;廟裡唯一不遭塵封的所在 ,就是這片神案,神案上面還鋪得有被褥瓦枕,不過光瞧瞧這套寢具沾著的油污垢,業已引不起人們朝上橫躺的興致啦。
  糟老頭掀開神案下方用以遮擋的草蓆,拖出一隻小板凳來,順腳踢到君不悔面前,他自己卻丫抬屁股坐到了神案之上。
  君不悔就著小板凳落坐,一面東探西望,邊道:
  「老丈,這座廟就是你的居住之處?」
  「怎麼樣?地方還不錯吧!」
  敵了敵嘴唇,君不悔道:
  「清靜倒挺清靜,只是,呃,稍稍破舊了一點,四面通風,不夠隱密……」
  槽老頭不以為然的道:
  「四面通風便氣清流暢,地方幽靜足以修身養性,且周植響鈴,側有清泉,一個人獨佔方圓數丈,前後通達無阻,而我心中坦蕩,不欺暗室,何用隱密可言?最重要的是,這麼一處好所在卻不費分文之需,你說說,普天之下更到哪裡去找?」
  君不悔笑道:
  「老丈若是如此解釋,意義自又不同。」
  目光游移,糟老頭感慨的道:
  「居此山坳之廟,已有年餘光景,朝夕與神鬼相伴,靈台越見明淨;濁世淘淘,人心凶險,還不如寄情玄異虛渺來得和祥平靜……」
  君不悔好奇的道:
  「老丈在遼荒野之地,吃飯問題怎麼解決?」
  糟老頭苦笑笑道:
  「當然,年來靈台固是越見明淨,但無論明淨到何等地步,不填飽肚皮還是不行,到外面白吃終歸不是正經,豈能頓頓如此?除非饞極了耐不住才打一餐牙祭之外,還是自己煮食的光景多,神案底下我有得一套簡單炊具,湊合著把東西弄熟了就成……」
  君不悔笑道:
  「這種日子倒也逍遙!」
  哼了一聲,糟老頭道:
  「逍遙?一點也不逍遙,只是人總得活下去罷了;到我這個年紀猶待為三餐犯愁,過了今天不知明朝,真不曉得是上輩子作了什麼孽,這一世才落得這等報應!」
  君不悔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話,過了半晌,他才嚎喘著道:
  「老丈吉人天相,這眼前逆境只是過渡時期,遲早也會否極泰來——」
  糟老頭長長歎息:
  「六十六嘍,大半個身子業已入了土,今生今世能不能再過幾天好日子,就全要看這次我與你的機緣是否得以契合……」
  君不悔非但迷惑更有些惶恐的道:
  「我?老丈,你可別把我高看了,我算是哪一門子的人物?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我差不多是被趕出師門的,如今兩肩荷一口,滿眼望出去只剩一片淒茫,正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有什麼法子幫得上你的忙?」
  槽老頭雙目定定的注視著君不悔,語聲低沉卻十分真摯:「小伙子,我說過要報答你一飯之情,你願不願意接受?」
  清了清喉嚨,君不悔苦笑道:
  「一頓飯算得了什麼?老丈,就是你要回報,一頓飯的代價又值若干?我接受與不接受實在無關緊要……」
  糟者頭緩緩的道: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的回報不是以實質的比例為依據,我將給你終生之福,予你永世的成就和自信!」
  君有悔楞愣的道:
  「老丈,看來你是當真的?」
  糟老頭佛然不悅:
  「說了這多遍,原來你以為我是在逗樂子?天寒地凍的我老遠巴巴將你領來此地,就算吃撐了也沒有恁般興致!」
  君不悔搔搔頭皮:「但是,但是只不過請老丈你吃了一頓飯,你就以偌大的恩德回報幹我,這種事,未免離奇得叫人不敢相信……」
  糟老頭大聲道:
  「人間世上離奇的事情多著哩,別說一頓飯,便一句話亦能博個錦繡前程,一句活也能令人丟掉腦袋,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又忍不住四下打量,心裡暗犯哺咕——就看這位老人家眼前的光景,稱得上是一窮二白,四大皆空,連他自己都幾乎混不下去,又如何給別人「終生之福」?但瞧瞧對方,模樣不似瘋癲,亦非神智不清,好像不是在開玩笑。那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可就費人思量了。
  糟老頭似能看穿君不悔的心事,他板著臉道:
  「你在想什麼我清楚得很,小伙子,你以為我已倒霉到這個程度,自顧尚已不暇,何來餘力照應別人,是麼?你這樣盤算我並不怪你,換成我,一樣會做如是之想,然則你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一二之差,就完全不是一碼子事啦!」
  君不悔謹慎的道:
  「還望老丈指點。」
  糟老頭道:
  「先說你接不接受我的回報?記住一旦有了承諾,就絕對不可反悔!」
  這情景不似在報答人家,倒像是在談生意立條件了,君不悔覺得有些怪誕,卻脫口道:
  「我接受——」
  咧嘴一笑,糟老頭欣慰的道:
  「好極了,小伙子,你既然接受我的回報,打明朝開始,就要下苦力勤練狠學,專心一志期於有成;在這段辰光裡,不但要練藝,更且要練膽,總之你必須堅定意志,斷不能半途而廢……」
  君不悔吶吶的道:
  「練藝、練膽?老丈,你叫我練什麼藝、什麼膽呀?」
  一下子從神案上跳落,糟老頭興奮的道:
  「我要把我的絕世刀法傳授予你,毫不保留的傾囊傳授予你,你一定要給我練成,此外在你技成之後,去替我辦兩件事,這是我今生最大的兩樁未了心願,其一是代我與某人比試所學,一決高下,其二,為我報仇!」
  又是比試!君不悔心虛的道:
  「老丈,你先別太高興,我這塊料,實不是練武的底子,尤其刀法方面更拙,再怎麼學也不能入窺堂奧,見了刀我就洩氣,不用說和別人印證,就連我自己同門習藝的師兄,一上手亦搪不過幾招……」
  糟老頭小眼一瞪,怒道:
  「還沒見過像你這樣沒出息的東西,你不曾得我親炙,自然就學不出名堂來,傳人刀法亦要看是什麼人來傳,比如你那師父,連他娘自己都還欠通,居然也開門授徒,封號刀尊,哦呸,刀要有知,只怕也將銹痕延生,班剝若淚了!」
  君不悔頗不是滋味的道:
  「話不是這麼說,老丈,我師父的刀上功力亦十分扎實。」
  一揮手,糟老頭道:
  「紮實個鳥,那任浩習刀,有如豬八戒吃人參果,根本體會不出其中的滋味,他練的是死刀,我修的是活刀,與我一比,他差的遠羅!」
  不等君不悔說話,這位老人家又口沫橫飛的道:
  「所謂名師手下出高徒,你那師父本身就是一瓶不滿,半瓶子晃蕩,上不得台盤的貨,任他怎麼調教,也不可能教得出好徒弟來,你方才說你連師兄幾招都頂不住,你師兄固然未見高明,可是你呢?咳,就更不能提啦,且定下心,咬緊牙關,好好跟我學上幾年,到時候別說你師兄,把你師父一起算上,包管叫他們捉對兒喊天!」
  君不悔沙著聲音道:
  「我怕不行,老丈,就為了比刀,我甚至連老婆都輸了。」
  糟老頭氣沖沖的道:
  「狗急跳牆,人急上梁,事情逼到頭上,不行也得行,你既然答應了我,便由不得你了,給我把意志集中,信念立定,以無比的毅力決心堅持到底,往後不但你要靠自己,我也得靠著你,咱們一條線拴兩個螞蚱,怎麼蹦怎麼跳都連在一遭,小伙子,好歹卯起來看!」
  大冷的天氣,君不悔竟額頭上冒汗,他艱辛的道:
  「老丈,你真對我有信心?我自己可是一點把握都沒有,萬一到頭來弄個不上不下,我空耗時光不要緊,只怕耽誤了你未竟的心願……·」
  糟老頭用力在君不悔肩上一拍:「沒有錯,我是完全看中你了,設若你確是一塊不可雕的朽木,我老人家只好認命,誰叫你生來就是個窩囊廢,誰又叫我白瞎了眼!」
  君不悔有一種受辱的感覺,他抗聲道:
  「我不一定就是窩囊廢……」
  呵呵一笑,糟老頭道:
  「很好,我也不一定就白瞎了眼;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小伙子,無須自暴自棄,包你大有前程!」
  暗裡一咬牙、君不悔道:
  「我就跟著老丈試試看,但能否達成老丈的要求,卻實在不敢說……」
  糟老頭亂髮飛揚,意興高張:
  「沒有問題,小伙子,功夫下去,再加上我這名師磨練,休論幾手刀法,便修仙習道亦成正果了!」
  君不悔乾咳一聲,道:
  「還沒有請教老丈尊姓大名?」
  糟老頭表情一變,異常嚴肅的道:
  「我老人家叫吉百瑞,這人個名字對你有無意義?」
  在嘴裡念了幾遍,君不悔搖頭道:
  「第一遭聽說。」
  吉百瑞的神色有點失望:「練了十年刀法,竟不知我吉百瑞的名字,出洋相,老任真是一手遮天,把你們都當成井底的蛤蟆啦……」
  君不悔尷尬的道:
  「江湖中事,家師一向少提。」
  吉百瑞一撇嘴:「這卻能以理解,提多了他自己就不知排到哪一頭去了!」
  想說什麼,君不悔又把話嚥了回去,他倒要見識見識,這吉百瑞如此高抬自己,低看別人,卻確實有些什麼憑借?
  到門口望了望天色,吉百瑞回頭道:
  「時光已晚,我們今天早點歇息,乾脆也不用生火舉炊了,神案底下那個不蓋的小竹筐裡放得有幾個干饃,且將就填飽肚皮,明朝再設法補充油水吧!」
  君不悔只有點頭的份,他是真餓了,這一天從早到黑,進腹的僅得一碗牛肉湯麵,不,為了替吉老太爺解圍,尚剩下半碗沒來得及吃。
  皺著眉凝視手中這把雪亮的單刀--是君不悔的刀——吉百瑞不禁微微歎氣:
  「這也叫刀?簡直粗製濫造,破銅爛鐵,我他娘三歲那年玩的一把刀,也比這一把高明多多!」
  肅立一旁的君不悔迷惆的道:
  「老丈,這把刀相當不錯哩,是由精鋼鑄煉,十分鋒利,一刀揮去,碗口粗細的木樁都能劈成兩半,我親自試過。
  吉百瑞嗤了一聲:「砍木頭的刀是最粗糙的刀,功能斷金切玉的刀才勉強算是過得去的一把,真正好刀不但可以削鐵如泥,吹一口氣而落花紛裂、髮絲齊折,更甚者,刀刃的芒尾探及,已是無堅不摧了!」
  又在講神話啦,君有悔笑笑道:
  「天下哪來這種寶刀?老丈想是見過?」
  吉百瑞也不生氣,他淡淡的道:
  「我見過,你也不要因為沒有見過就不相信,我業已告訴你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不曾知道的事情並非表示就不存在!」
  君不悔聳聳肩道:
  「他日有幸,倒是要見識一番。」
  吉百瑞形色詭秘的道:
  「好小子,一朝你的玩意到了火候,我總叫你開開眼界也就是了。」
  說著,他立定當地,極緩極緩的將手中單刀在面前移動——一束束半弧形的光芒就好像凝聚成片片的晶瑩浪花,一波接一波的閃爍,一道連一道的映耀!
  君不悔頓時看傻了眼,因為刀的本身雖然有著光亮,卻必須在急速揮展下才能凝光成形,就好比燃燒的香頭在黑暗中飛炔揮動,的紅的一點方可連接為一線,這樣緩慢的動作,那光波卻是如何連綿映現的?
  收住刀,吉百瑞身形不動,淬然間就地旋回,沒有看見刀閃刀飛,甚至不曾映展半絲芒焰,只在他旋回定位後的俄頃,漫天的響鈴英突兀飄落,宛如下起一場驟雨。
  君不悔僵在那裡,他幾乎不敢相信面前發生的景況乃是事實,這樣精湛的刀法,就算在夢裡亦不曾夢過!
  這時,陰霞的天空中忽然掠過一隻白翅黑頭的小鳥,許是鳥兒餓極急於覓食,只以丈許左右的底空飛過,吉百瑞淵停嶽峙般的身形猛升五尺,寒電乍現,那隻鳥兒已「吱」聲慘嗚,蓬散成滿天的零落血羽!
  吉百瑞早已站回原處,單刀下指,任由血羽飄落四周,彷彿這不關他的事一樣——而那寒電乍閃,已不知是揮出了幾刀!
  君不悔目瞪口呆的望著這一切,宛如在注視傳說湮遠的神話故事一樣,宛如置身於一個不可思議的迷離幻境之中,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仍然清醒……
  就在此刻,吉百瑞暮地身子搖晃了一下,單刀「噹」聲墜地,一張焦黃的老臉僅這瞬息間前後已透了灰青!
  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君不悔趕緊奔上前去扶住吉百瑞,雙手觸處,他感覺得到這位老大爺身體的劇烈痙攣,更不停的發抖!
  驚急之下,君不悔一面用力替吉百瑞拍背搓胸,一面焦切的道:
  「老丈,老丈,這怎麼回事?剛才不好端端的,怎麼一下子就變成這個樣子?是不是在出招發力的當口截了氣?」
  好一陣子之後,吉百瑞才算平靜下來,他長長透了口氣,由君不悔攙扶著坐到一段枯乾上,顯得相當疲憊的道:
  「不要緊,這是老毛病了……自有了這個毛病,便使不得勁、耗不得力,尤其忌運提丹田真氣,可靈驗得很,只要一試,馬上就犯,不但筋脈交錯,逆血攻心,連呼吸都像岔了路,苦極了……」
  君不悔忐忑的道:
  「先時那一陣子可真叫嚇人,老丈,你怎會害上這個毛病?」
  吉百瑞臉色惟淬,低唱著道:
  「我原先並沒有這個暗疾,乃是被人暗算所致,你也不尋思尋思,我具有如此修為,為何卻要你去替我與人比試、更代我報仇?原因我刀藝雖在,力道已失,不匡以力運刀,刀法再好,也只是化巧而已……」
  君不悔忽覺熱血沸騰,義憤填膺,他激動的道:
  「老丈,你要我替你報仇,可就是去找那暗算你的人!」
  吉百瑞頷首道:
  「不錯,那人與我相交極深,本是推心置腹的好友,我們曾經共同獲得一筆巨額財富,不料他見財起意,妄圖獨吞,竟抽冷子暗算於我,那廝原是衝著我身上死穴下手,幸而我反應快,躲得急,不曾被他點中死穴,但卻未能讓過氣眼;那王八蛋存心置我死地,全身真力貫注於指,在透入我氣眼的一剎,我體內罡勁便已散破,再也難以聚連成氣……」
  君不悔磨拳擦掌的道:
  「你放心,老丈,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要不活剝了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就不算人生父母養的!」
  頗感安慰的笑了笑,吉百瑞卻道:
  「不要急躁,小伙子,能夠有本事暗算我的人,決非泛泛之輩,你必須把我這幾下子把式學周齊了,才有資格去找他討債結帳,否則,去了也是白搭!」
  君不悔意氣昂揚的道:
  「老丈,我一定下苦心跟你學,盡全力跟你練,說真話,直到現在,我才相信老丈技藝之精,功力之深,何若汪洋翰海,無可測量……」
  吉百瑞的癮頭又來了,他斜脫著兩眼道:
  「嘿嘿,如今你總明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這兩句話了?剛剛那幾下,堪堪算得全席之前的小點,山珍海味還在後頭哩,你用心學會,包你這輩子受用無窮!」
  「老丈,那等精絕的刀法,已不止是刀法而已,簡直就是仙術,是魔咒,是奇門遁甲啦!」
  吉百瑞越發笑得見牙不見眼:
  「好叫你得知什麼樣的修為始稱得上祭刀、何等樣的造詣才算得上練刀,我他娘不折不扣的刀客一個,你那師父,只配叫做刀匠,磨刀匠!」
  打了個哈哈,君不悔汕汕的道:
  「家師所學,比起老丈自是稍遜一籌,不過較之一般習武者仍要高上一頭,二位是各有千秋!」
  吉百瑞揚起鼻孔:「各有千秋?你那狗熊師父浪得虛名,名不符實,給我提鞋我都嫌他手粗,幸虧你是遇著了我,要是不然,你們師徒全糟踢成一團去了!」
  君不悔臉上發熱,趕忙岔開活題:「老丈這會兒是否好了些?要不要我進去替你端杯水出來?」
  吉百瑞不由歎氣:「水也只是生冷泉水,要是能弄點茶葉,燒壺開水沏杯熱茶,那才叫美;昨晚上一個干饃亦消磨得差不多了,這陣子一出力益發感到腸枯胃澀,嘴裡泛酸,唉,人就是缺不得油葷,要能斷得人間煙火,他娘就個個得道飛昇嘍……」
  一拍腰際,君不悔笑道:
  「不愁,我說老丈,我這裡還有得十多兩散碎銀子,不但買幾兩茶葉,就切上大塊豬肉亦用不完,咱們儉省著花,有吃有喝一兩個月尚能熬住!」
  雙眼倏亮,吉百瑞「咕」的吞下一口唾沫:
  「那敢情好,小伙子——不,不悔,你以後也別再老丈老丈的叫,這顯得多生份,往後你就稱我一聲大叔,我便呼你名字,這才不見外;不悔呀,你便跑一趟吧,到前面鎮上去買點吃喝的回來,要能捎上幾斤老酒,則更提神兼法寒……」
  君不悔忙道:
  「我這就去,大叔你且等著,好歹咱們也闊上幾天!」
  望著君不悔奔出山拗子外,吉百瑞的形色有些悵然,六七年前,怎會料到一壺酒、幾片肉,竟就是生活中莫大的期望與奢求?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27:38

第03章:如冷焰般的女人

  白天,君不悔在集上一家酒坊裡作工,晚上回到山神廟,直到起更之前,都是隨著吉百瑞進修刀藝身法的時間;每日收工之後,君不悔從沒忘過替他這位大叔捎點吃食回去,而人在酒坊幹活,大酒缸裡的二鍋頭酒尾便經常能弄上個半斤八兩的,拿只瓷罐盛著揣在懷中,待到吉百瑞品嚐的辰光,酒還是溫乎乎的呢。
  就這樣的日子,一晃眼已經過了三年,三年期間,爺兒倆的情份越來越深,彼此在精神上也都找到了依恃與寄托,他們不止像師徒,更像是父子,尤其是君不悔,這三年裡,他獲得了前二十七年生命中從不曾獲得的溫馨及關愛,他常常冥思回想——一段平凡的際遇,一點出自本能的同情心,一個不起眼的糟老頭,串連起來竟就是另一個人生,另一個原本與他毫無關聯可能的人生,世事難料,真個無常。
  千多個日子以來,吉百瑞已經將他能以傳授的技藝完全教給君不悔,君不悔學得用心,練得勤奮,整日價除了睡覺時間之外,幾乎連工作的時候都在尋思著刀式上的變化,揣摹著氣勁運行的配合,他也終於明白以前所學的那些功夫是多麼笨拙,是多麼粗陋得微不足道,如今他才相信,刀是活的,是有靈性的,只要你試圖與它相通,自己心意的轉動,也就是刀的反應了。
  酒坊的活兒,君不悔幹的是打雜,從扛高梁、挖新窖,加酒麴子和水,到開窖出酒入缸送貨 ,整批零售全沾得有份,他很賣力的工作,因為這不只是賺錢養活他與吉百瑞兩個人,粗重的活兒,亦未嘗不是鍛煉他的筋骨,磨礪他的體魄,三年以後,他自覺比早昔強健得多,也靈使得多;上三十的歲數,飽經風霜吹打的面孔無形中都變得恁般世故達練了。
  生活裡依然脫離不開貧窮,但卻貧得安逸,窮的爽朗;一壺老酒夠他爺兒倆對酌半宿,四兩花生亦吃得津津有味,偶爾打條野狗燉上一滿鍋,挖把山芹也能湊合一頓,兩人間沒有隔閡,沒有隱私,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吉百瑞只在一樁事上毫不苟且,要求嚴謹——就是君不悔練功的進度,對千君不悔藝業的督促,他不但百般挑剔,再三苛責,更時時暴跳如雷,幾若獅虎,他說過,就是逼,也要將君不悔逼成一個出色的刀客!
  君不悔自然能深深體悟吉百瑞的一片苦心,所以他益加下狠的學、拚命的練,睡夢中的吃語,都往往在呢哺些心法口訣……
  又是寒冬。
  又在飄雪。
  山神廟的神案前生著一盆熊熊炭火,雖說這座小殿是一片殘破,四面通風,但有這盆火總比沒有這盆火要強,就三分暖意,也一樣暖到人心。
  吉百瑞與君不悔面朝面的隔著火盆對坐,屁股下各墊著一隻棉蒲團,身上各披著一件舊毛氅,每人面前還有一把酒壺加酒盅,另配四小碟下酒乾果,亦是一分為二;瞧這光景,小日子過得挺不錯啦。
  瞅著沉默中的君不悔呵呵一笑,吉百瑞道:
  「你在想什麼,不悔?」
  君不悔將視線從紅通通的炭火上收回,先側過身為吉百瑞斟了杯酒,自己也斟滿了酒,才低緩的道:
  「我在想,時間過得真快,自從跟隨大叔你來到這片山神廟,一轉眼已有三年多了。三年光陰,彈指即逝,人這一生,又是何其短促……」
  吉百瑞舉起酒盅,淺輟了一口,吁著氣道:
  「可不是,一天這麼快,一年這麼快,人這一輩子也就這麼快;回想我髻齡稚時,那爬樹頭捏泥人的辰光,仿若就是前幾天的事,猛醒覺卻過去一甲子有多啦,人生七十古來稀,不悔,過了今年,我也算登了高壽!」
  君不悔笑得十分感慨:「大叔八十歲學吹鼓手,還有二十年好光景,我呢?已達而立之時,卻仍一籌莫展,混不出半點名堂,這昂藏七尺之軀,想想未免羞慚!」
  又喝了口酒,吉百瑞微笑道:
  「不要這麼說,孩子,這幾年你並沒有白活,這幾年的根基,就是你一世做人的憑借,你出頭的日子就到了,等你闖出局面,替我了卻心願之後,不但你過得痛快,我這老不死亦少不得叨你的光,跟你享幾年晚福!」
  雙眼一亮,君不悔道:
  「大叔的意思是——?」
  點點頭,吉百瑞凝重的道:
  「我們從一頓飯而結緣,我要報答你的不是那頓有形的區區飯食,乃是你那一顆善良的心,一份發乎自然的悲憫,不悔,三千紅塵,濤濤人流,在世態如此炎涼的今天,能保持寬仁敦厚的胸懷,將慈愛分贈予需要之人,這樣的善士,目前已經少之又少,但心存仁厚的人有福了,不悔,我的意思是說,從明天開始,你就要用我之所傳,你之所學,到外面打一片江山,立下鐵掙掙的萬字!」
  這一刻的到來,是君不悔早已暗中期待,且向住已久的,海闊天空的世界,鳥飛魚躍的河山,蘊藏著多少妙異,展現著無比美景,那裡便是未來,便是希望,便是至高的憧憬,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具備了開創形勢的本領、奠定根基的才藝,現在,吉百瑞明白證實了他的顧慮已屬多餘,他可以出去闖了,真正的準備著揚眉吐氣!
  凝視君不悔臉上神色的變化,吉百瑞又以少有的深沉語氣道:
  「不悔,你千萬要記住我的一番忠告——切莫把江湖事看得過於單純簡易,便休將人心估量得那般真摯和善;天下沒有理所當然的道理,也缺乏公平分明的原則,遇上問題,要多方考量,正反尋思,不可情感用事,貿然而為,該怎麼做,全在方寸之間,務必慎謀,始能判斷!」
  用心聽著,君不悔頷首道:
  「我會記住大叔的話,遇人遇事,不可一廂情願,不能大過天真,要多想多衡量,才不致吃虧上當……」
  吉百瑞緩緩的道:
  「不錯,世問事往往詭異險惡,錯綜複雜,我們無法一一言明或是親身經驗,有的犯了疏失,尚有挽救的機會,有的事則一生只能錯上一道,一遭錯了,便永無回頭之日,因應之道,但憑個人的體認穎悟,不悔,你要多多謹慎!」
  君不悔回味著吉百瑞的忠言,不覺背脊上微微泛寒,先時的豪興大減:「大叔,人心世道,果真這般可怕?若是如此,還不如在這片破廟裡一輩子陪侍大叔,生活雖然清昔,卻是無憂無慮,逍遙自在,犯得上去和那些不相干的牛鬼蛇神鉤心鬥角,白傷腦筋?」
  哧哧笑了,吉白瑞道:
  「你也不用過於擔憂,凡事總有正反兩面,歹人歹事不少,好人好事也多,世間充滿邪惡冷酷,亦未嘗沒有處處溫暖,如何分判,就在你自己了;不悔,世故練達是人學來的,看來想來聽來的,我只能告訴你一個原則,你要細心揣摩;如果說我樣樣精到,事事明白,不成了諸葛神算?我沒有那等道行,否則,當年也不會吃恁大的虧了!」
  君不悔苦澀的道:
  「我一向心眼直,怕玩不過外頭那些王八蟹子蓋……」
  吉百瑞搖頭道:
  「別這麼沒出息,人往高處走,水才向低處流,你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酒坊裡打雜,我也不甘將這把老骨頭埋葬於此!不悔,人生尚有諸般美好,能否享愛得到,就全指望你了!」
  無可奈何的攤攤手,君不悔勉強的道:
  「好吧,我便出去闖上一闖,假如不試一試,我也不會認命;但是大叔,話先說在前頭,我若委實闖不出名堂,你可不能怪我,橫豎咱們有廟住著,我在酒坊幹活,好歹也夠爺兒倆嚼谷兔受冷凍饑寒!」
  吉百瑞一仰脖子干了酒,盆火映著他一張老臉,平添一抹紅光:
  「卯起來幹,小子,你絕對能夠成器,我人雖老耄,一雙招子尚未昏花,他娘鐵桿都能磨成針,我還磨不成你這塊材料?」
  君不悔乾笑著:
  「只不知我目前這點玩藝,算不算成材?」
  吉百瑞站起身來,走到左側窗下的牆腳,嘴裡念著數,踏著地面殘破的灰色方磚,一步一步朝橫走,當他數到第二十九的時候,雙足立定,彎下腰去掀起方磚,在散碎的磚塊移去之後,現露出一塊木板來,他又將木板抽開,下面赫然是一個窄長的淺穴,他衝著君不悔神秘兮兮的一笑,伸手從淺穴裡摸出一隻黑油布裹卷——輕拂著裹捲上沾附的塵灰,這位老大叔竟像奉聖旨一樣把油布裹卷高舉過頭,以那等虔誠崇敬的形態,回到火盆旁邊。
  君不悔滿頭霧水的瞧著吉百瑞的舉動,忍不住問:「大叔,你手上的東西,可是貴府的祖宗牌位?」
  瞪了君不悔一眼,吉百瑞道:
  「祖宗牌位應該高高供奉於上,豈有埋在地下的道理?不要瞎說,你且給我站起來!」
  君不悔迷迷惑惑的站起,吉百瑞雙手捧著油布裹卷送到他的面前,不但神色肅穆,更以一種極其尊重的語調道:
  「不悔,這油布包內,是一柄刀,一柄與我朝夕相伴,血肉相連的刀,是我最忠實的搭檔,也是永不變異的友侶,我們業已共同度過了近五十年的漫長歲月——我的心念就是它的意志,我們一向在冥寂中,互為溝通;現在,我老了,刀卻不老,我把刀贈送給你,從今之後,你便是它的主子,它的夥伴,它會像忠於我一樣忠於你,保我命一樣保你的命,它也會與你靈魄呼應,心神回鳴,你要好好珍惜它,愛護它,就如同善待於你自己……」
  受到吉百瑞如此審慎嚴肅的態度感染,君不悔亦端容以雙手接過油布裹卷,入手處但覺一沉,這把刀竟頗有份量。
  吉百瑞低聲道:
  「打開看看吧。」
  解開層層油布後,展現在君不悔眼下的,是一把形式十分奇特的刀:黃銅雕摟著暗紋的刀鞘,看上去非竹非木的黃褐色光滑刀柄,亦為銅鑄的護手部做有如兩隻上翹的牛角,這把刀的長度只得一般刀的半截,大約尺六左右,闊幅倒又比一般兵刀寬了一倍,量量鞘面,幾近五寸,這又短又寬的一把傢伙,不止可稱做刀,說它是一柄大板斧似乎更來得貼切。
  若是只看外貌,刀的形狀固然奇特突異,卻也無什驚人之處;君不悔掂了掂手中傢伙,咧咧嘴道:
  「大叔,這寶貝的模樣有點怪,也挺沉的哩……」
  吉百瑞似是聽得出君不悔的弦外之音,他淡淡的道:
  「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能用斗量,看人如此,名器亦然,繡花枕頭外觀漂亮,卻是敗絮其中,不悔,這把刀的表殼不夠華麗,並非顯示它的本質就差。若是不信,你拔刀看看!」
  君不悔。漫不經心的拔刀出鞘,只聞得一長聲清越的顫響——似是胡弦的尾韻,又像薄刃在彎彈之後的波波散音,就是那麼幽幽渺渺的吟顫中,一渺青藍色的璀璨光華已如一汪流水、一片輕煙,剎時溢滿這片殘破的神殿,在這樣又是晶瑩、又是膝隴的彩芒閃炫問,映得人的面孔鬚髮宛如沾上一層霜,宛如隱現在淡淡飄浮的霧氳之中。
  寬短的刀鋒流閃著煙煙的青藍冷焰,刀尖上一抹尾芒不時閃爍掣晃,而在刀鋒的一面上精雕著一隻人眼,這隻眼中也閃炫著冷森的光輝,刀身微動,彷彿眼睛亦在霎眨,栩栩如生!
  神殿裡一片寂靜,空氣像是凍結住了,吉百瑞定定望著君不悔,君不悔則定定瞪著這把刀,這瞬息間,他的全部意識都已貫注在這把刀上,他似是聽到了刀在輕輕呼喚,感覺到刀身的脈搏在微微跳動,甚至,刀面那隻眼睛也正瞧著他,將某種契合傳送於心靈……
  好半晌,吉百瑞才低沉的開口道:
  「刀有名字,叫傲爺。」
  長長透了口氣,君不悔歸刀人鞘,哺哺念著:「傲爺刀。」
  吉百瑞正色道:
  「意思是說,持刀做如爺,或可解釋做任何對手皆所向披靡,甚且連敵人的老祖父亦得望刀低頭;刀名不是我起的,我得到這把刀時,它已叫做做爺了;不悔,記住刀的主人要有如刀名般的自信,卻不可真個狂妄驕滿!」
  君不悔肅容道:
  「大叔教誨,決不敢忘。」
  兩人重新回到火盆前坐下,吉百瑞目注君不悔,含笑道:「怎麼樣,你以前可曾見過這等的神兵利器?」
  君不悔感歎的道:
  「莫說見過,連聽都不曾聽人提起,大叔往日言及天下真有室刀,我還不信,萬料不到大叔本身就存得一把,大叔今日以此刀相贈,我必連以心命,永相攜隨,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滿意的點著頭,吉百瑞道:
  「這多年落魄潦倒的日子,我從沒有起意在這把刀上,恁是餓得頭暈眼花、凍得全身發僵,也未想到將刀賣出,否則,任何一個識貨行家看到這把刀、都會傾其所有來換取,不悔,我的話你明白麼?」
  君不悔真摯的道:
  「我明白,大叔盡可放心,我的意志一定經得起考驗。」
  吉百瑞又將酒盅斟齊,喝了半口:「闖蕩江湖,就是對自己的一種磨練,不但是磨練技藝、淬碩志行,個人的耐力、反應、思考、判斷等各方面的稟賦亦將受到嚴苛的考驗,不悔,你要多找機會去經歷,專挑險難去應付,此如說,誰的刀法好,便專找他試手,哪個不易纏,就上門同他纏,打多了,鬥久了,本領自然精進,經驗越多則越老道;是誰說的來著,時光、血淚與生命的累積,它的名字就叫達練,你該時刻記住要自我奮發求進……」
  君不悔道:
  「像這樣求經驗、學達練,大叔,豈不要結下許多仇家?」
  吉百瑞的雙瞳中光芒閃的:「只要不殺生,少流血,實戰的體驗才是增進功力的最佳途徑,小小傷點和氣不算什麼,你知道,我要使你成為天下第一刀!」
  君不悔忐忑的道:
  「大叔對我的期望似乎稍高了一點,我即使豁上這條命,恐怕也掙不到這個榮銜,老天!這可是天下第一刀啊!
  吉百瑞虎著面孔道:
  「堯何人也,舜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只要立定志向,古聖先賢都攀得上,做個使刀的元尊又有何難?連你師父亦敢關著門起號,憑你現在這身本事,還怕掙不到那把頂尖的交椅?」
  君不悔忙道:
  「我總會盡力便是,唯恐大叔對我過於期許,將來令大叔失望太甚,那等罪孽可就深重了!」
  吉百瑞堅定的道:
  「姓吉的刀法本來就是舉世無匹,你是我吉某的傳人,已得我藝業精髓,如何還會落到別人之後?不悔不悔,勇往直前,誓死不悔!」
  想擠出一抹笑容,卻實在擠不出來,君不悔吶吶的跟著道:
  「是,大叔,勇住直前,誓死不悔……,,
  又啜了口酒,吉百瑞道:
  「我的那件事,你出去就辦,早日清結便早了心願,你坐過來,讓我將一些必要細節告訴你…」
  於是,君不悔移到吉百瑞身邊,這位老大叔放低了嗓門,開始娓娓敘述過往,交待種種,君不悔傾耳聆聽,臉色漸漸凝重。
  「飛雲鏢局」的這個鏢師叫呂剛,人高馬大的一條漢子,滿臉絡腮鬍,兩隻銅鈴眼,說起話來嗓門宏亮得像在敲鐘,現在,他正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站在眼前的君不悔。
  君不悔垂手肅立,陪著幾分惶恐的傻笑,模樣兒不但顯得拘謹,還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木訥勁,瞧得呂剛這位大鏢師連連搖頭:「我說小子,走馬護鏢可不是樁容易的營生,你當似遊山玩水那等逍遙自在?你要這樣盤算,就大大離了譜啦;這個他娘的行業,純粹是刀頭敵血,挽著腦袋豁命的苦差,更休說風吹雨打,霜侵雪凍那種艱辛了,要是有一點其他門路,早早別沾上這一行,看你木頭木腦,不像個機伶角兒,這碗短命飯更是不吃為妙……」
  搓著手,君不悔吶吶的道:
  「回呂爺的話,我是聽前街好味居的李掌櫃提起,知道局子裡如今欠缺人手,這才不揣冒失,自個跑來求份差事……我沒有別的手藝,只得幾斤力氣,辛苦風險自認尚堪承當,呂爺能賞我個趟子手的工作,我就感激不盡了。」
  嘿嘿一笑,呂剛雙目突瞪:「趟子手的工作?你以為趟子手是這麼好幹的?沒有個三年五載的走鏢經驗,能幹趟子手?你當趟子手只像表面上那樣推車揚旗或馬前探路喊喊鏢威就成了?呸,趟子手不但要眼尖心活,反應靈敏,猶須熟念江湖門道、武林行規,各處地面碼頭上擺得開,看得明,而一朝到了節骨眼,流血拚命照樣少不了;你,你他娘能幹趟子手?你最多只配替趟子手打雜跑腿!」
  君不悔忙道:
  「呂爺,我就替趟子手打雜跑腿好了,甚且幫他們倒尿壺都行,你看我能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但求能謀一枝棲身,跟著呂爺你四方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呂剛望著君不悔,好半晌才道:
  「你真不怕吃苦、不怕危險,而且,不計較待遇?」
  君不悔肯定的點頭:「有得吃,有得睡,每月手頭上再有幾文零花錢,這就無上妙境啦,像我這種人,還能奢求什麼?」
  「嗯」了一聲,呂剛手指捻著鬍鬚,沉吟的道:
  「你這小子雖說看上去稍嫌楞了點,模樣倒還忠厚老實,不像個刁滑東西;我們局子裡不錯是缺人,缺人的卻是鏢師和趟子手,不是缺雜工,但多加一個人裡外幫著張羅,好歹也頂點事……」
  踏前一步,君不悔朝坐在大圈椅上的呂剛深深一躬:
  「多謝呂爺成全,多謝呂爺栽培。」
  呂剛揚起面孔,對著門外嗆喝:
  「老沈哪,你給我進來一下。」
  應聲進門的是個面容干黃,活脫陳年靂病的枯瘦漢子,他衝著呂剛淤開一口參差不齊的黑牙:「呂爺叫我?」
  呂剛指了指君不悔,道:
  「這小於是新來的生手,讓他跟著你多歷練歷練,該幹什麼活兒就叫他去幹,吃睡你替他安排好;告訴郭管事,就說我說的,月例按一般粗役支領。」
  從小跟著師父學藝,在師門裡雖然沒受到什麼尊重,孬好也人模人樣的算個角色,君不悔心中暗歎,就是這幾年的生活擔子將他壓霉了,在酒坊裡打雜賣力氣,混了千多個日子,到如今你仍舊只混成個「粗役」,人比人,這一頭卻又叫人家比下去啦。
  領著君不悔來到西側那排平房之前,老沈推開其中一間屋子的門扉,人往裡走,嘴裡閒閒的問:「小老弟,你和我們呂鏢頭有什麼關係呀?可是他介紹你來的?」
  撲鼻子一股汗騷氣息還夾雜著那種說不出的混濁味道,沖得君不悔幾乎打了個乾嘔;連忙放輕了呼吸,一邊陪著笑道:
  「我是毛遂自薦,自己找上門來的,以前根本不認識呂爺,承他好心賞我這碗飯吃,往後還待老哥哥多照應。」
  這間屋子大約有八尺寬,十六尺長,卻釘了一排上下六人席位的通鋪,擺著一張缺腿木桌,幾把椅子,簡直沒啥轉身之地,鋪上與桌椅間散亂拋置著一些髒臭不堪的衣物靴襪,從這成堆的東西裡所洋溢而出的異味,再與屋中沉悶的空氣相融合,要不是有點定力的人,還真有點承受不住。
  扯起一把破竹椅上的零碎丟到一邊,老沈卻管自坐將下去,伸手往上鋪最靠外的位置比了比,吁口粗氣:「那就是你的床鋪,地方不怎麼樣,只有大伙湊合著消磨,老弟,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君不悔報了姓名,老沈笑笑道:
  「這個名字倒不多見,挺怪的;我叫沈二貴,你稱我二貴哥也行,老沈也行,橫豎不是台面人物,沒那多講究!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趕緊道:
  「當然是稱二貴哥,我哪敢這麼沒規矩?」
  沈二貴端詳著君不悔,道:
  「你這次來得可巧,後天一大早我們就要起鏢,這趟鏢的保主是甫山藥材店委運的一票參貨,約定在半月之內要替他們送達小劉集;君老弟,干咱們這一行可是又辛苦又凶險,你怎的放著其他千行百業不做,端朝這門裡鑽?」
  君不悔道:
  「二貴哥,走鏢生涯固是艱難凶危,卻也多彩多姿,能四處例覽,看不同景致,經名山勝水,旅遊許多不曾去過的所在,古人說,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這是一個磨練自己、增廣見識的好機會,尤其我性情愛動,體力還強,就更適合我了……」
  沈二貴搖著頭道:
  「吃鏢行飯,我業已吃了近二十年,二十年間,真可謂提著腦袋打晃蕩,懸著一顆心數日子,今天過了,不知還有沒有明朝?那等緊張驚懼,風聲鶴唆的生活就不是人受的,每趟起鏢,就禁不住神思惶惶,心驚肉跳,只巴望著能有去有回,虧你卻說得出這麼些好處,君老弟,人要為了嚼谷硬逼著鋌而走險,就沒那多詩情書意的感受啦,多彩多姿、遊山玩水?唉,走在路上,我但求保住老命,已是阿彌陀佛……」
  君不悔好奇的道:
  「這門行當果真如此凶險?二貴哥,你可不是活得好好的?二十年光陰一晃也過來了……」
  干黃的面孔上是一抹苦笑,沈二貴沙沙的道:
  「莫非是命啊,也算老天爺保佑,但俗話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夜路走多了,不准哪一天終會遇上鬼……這種朝不保夕、提心吊膽的辰光,我恁情有一條路走,便不會再往下耗!」
  君不侮十分同情的道:
  「我想我體會得出你的心情,二貴哥,凡是人,沒有不怕死」、尤其整日價籠罩在這種惶慄不安的陰影下,面對那不可預知的坎呵未來,任是什麼人熬久了都難以忍受,無奈是身繫於此,職司於此,又沒有別的謀生路子,便只好看開一點,放豁達些,權當是向閻王爺借壽限,多活一天都算撿來的了……」
  怔怔注視著君不悔,好一陣子,沈二貴才酸澀的道:
  「老弟、你年紀輕,卻看得透,一番話正說到我心底,這些年來,要不是抱著頭愣混日子,打算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光是犯愁也就愁瘋他娘的死人了!」
  兩個初次見面,卻相對傷感的人,不待再做唏噓,房門已「砰」的一聲由外踢開,濃郁的香風起處,一個柳眉鳳眼,肌膚賽雪的高個姑娘走了進來,這娘們一身火紅褲襖,長得好美好俏,神色卻好冷好做;她才一進門便即站住,臉上充滿厭煩不耐的表情:「沈二貴,你是幹什麼吃的?事情不做卻在這裡閒磕牙?局子裡人手已經不足,受得起你們偷空打溜,擺大爺架子?」
  沈二貴一見這女人,宛如見了他後娘,嚇得猛的蹦跳起來,險險乎連桌子都撞翻:「二小姐,我不是有意情怠,只因呂鏢頭交代,領這位新來的老弟安排下處,也僅是剛坐下一會——」
  眉梢子一揚,這位二小姐瞄都不瞄君不悔一眼,重重的道:
  「甭羅嚏,泉泰錢莊的那一批現銀已經送來了,你趕緊去幫著點數裝車,順便招呼招呼人家!」
  沈二貴縮肩哈腰:「泉泰的那筆現銀不是說下個月才交運麼?怎的這早就送來了?莫不成他們那邊臨時有了變動?」
  那二小姐轉身自去,冷冷丟下兩句話:「不該你問的事就少問,幹活去!」
  房中兩個人呆了半晌,君不悔才打破僵寂,嘴裡「噴,了幾聲:「這位姑娘是誰?二貴哥,怎的這麼個凶法?」
  沈二貴歎著氣,有點汕訕的味道:
  「她叫管瑤仙,是我們總鏢頭管亮德的嫡親胞妹;二小姐心思周密,武功高強,為我們鏢局子文才武略的第一把手,就是脾氣大了點,連總鏢頭見了她都得退讓三分,一干底下人更甭提了,誰要倒霉犯了她的沖,包叫你三天三夜寢食難安,剛剛那頓排頭,說起來還算輕的呢……」
  君不悔沒有吭聲,他在琢磨,眼下雖然混了張供他一路前往目的地的飯票,可是看起來這碗飯卻不好端,鏢局子裡這些當事者,似乎一個比一個跋扈,在到達地頭之前,還不知要吃多少癟,受多少罪哩!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28:14

第04章:等著吃雞的狐狸

  這趟鏢的陣容不似君不悔想像中那麼浩大,沒有成隊的車馬,沒有迄邐揚空的旌旗,甚至沒有趟子手清亮高吭的吆喝著鏢威,有的只是四匹馬,一輛黑鐵皮貼著交叉封條的雙槓手推車——用人力推動的二輪車,君不悔即是那二位推車老大中的一位。
  這輛雙槓車外包鐵皮的四角上,還嵌扣著四隻亮銀釘,方正模稜的車體雖說不大,卻沉得慌,不知道裡頭裝了什麼金銀財寶,車輪滾動間,總在雪地上輾出兩條深深的轍痕。
  頭一匹白馬上便坐著管瑤仙那位姑奶奶,呂剛一副忠心保主的架勢緊隨於側,殿在車後的是另兩位鏢師,臨行前沈二貴業已悄悄指點過君不悔,這二位鏢師,生了副朝天鼻的叫胡英,只有半隻左耳的…位叫彭季康,都是脾氣火爆的大爺。
  天空是一片陰沉,灰暗的雲宛如壓到了人的頭頂,北風刮得不算緊,但照樣是貶膚刺骨,每一陣打著呼哨掠過去 ,會把人吹凍得弓背縮頸,彷彿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凸起疙瘩……。
  君不悔嘴裡呵著白氣,使力推車子,他另一邊的那位搭檔,身材比他高出一個頭,體魄更比他結賣得多;那傢伙滿臉橫肉,紅皮透紫,很有幾把愣勁兒,這一路三十多里地推下來,」居然連口大氣都沒喘!
  前面路邊,已能看到那片不起眼的野店,店門外不曾豎起酒招,卻有一盞白糊糊的油紙燈籠隨風搖晃,屋後半截煙囪,正冒冒著裊裊煙霧,叫人一見就從心底升上一股溫暖。
  又哈了一口氣,君不悔小聲朝那夥計間道:
  「老苗,前頭有片店,我們會不會在那裡落了腳打尖?」
  叫老苗的這位雖長得凶蠻,卻挺和氣,他咧著嘴道:
  「現下尚未近午,要不要歇下來,全看二小姐高興;以前走這條路,有時在這裡慈息一陣,有時仍得朝前趕,說不定,主意端由領頭的拿,咱們底下人只有聽從的份,怎麼,你乏啦?」
  君不悔笑笑,道:
  「乏倒不算乏,只是有點餓了……」
  老苗好心道:
  「如果真餓得受不住,我腰囊裡藏得有兩塊煎餅,你先拿一塊去吃,咱們賣力氣的人,什麼都能頂,就是頂不住餓,人是鐵,飯是鋼哪!」
  君不悔還未及回答,前行的呂剛已適時轉頭發話:「周麻子的店到啦,二小姐有交代,大伙就在那裡打尖!」
  老苗也笑了:「真是謝主隆恩;二小姐約莫也是叫這陣陣寒風凍透心肝,急著想暖上一暖,要是不然,她能直催著這群人再趕三十里!」
  君不悔望了一眼騎在馬上,披著大紅色邊鑲狐皮翻毛斗篷的管瑤仙,他不明白,這娘們的女性溫婉韻致都叫什麼東西給攆走了?
  店門啟開,生了一臉銅錢大麻子的店主人早已領著兩個小夥計迎將出來,一邊慇勤接客,一面張羅著拴馬上料,馬匹可以拴在外面,這輛鐵皮車卻要推進門裡,等到君不悔與老苗支穩車子,人家業已分開兩桌坐好——管瑤仙獨據一桌,呂剛等三位鏢師合占一桌。
  揀了靠門邊兒的那張桌子坐下,君不悔正想問問老苗該叫什麼吃的,老苗已使了個眼色,嘴皮微動似在唸咒:
  「兄弟,別自己叫,吃什麼他們會代我們點——這是規矩。」
  規矩?連在這種荒村野店叫點粗糲吃食的權利都沒有,算是哪一門子規矩?君不悔忍不住心火上升,卻又硬硬壓住;是了,這並非規矩,只是階層的劃分與身份的尊卑使然,他有些悲哀,一個賣力氣、干粗活的人,竟然連自己的尊嚴和格調都一併賣給主子了!
  周麻子哆嚏著滿身肥肉來到管瑤仙桌邊,臉盤上垂疊的麻疤全透著陷笑:「二小姐,至少有兩個多月沒有伺候你啦,近來可好?總鏢頭也還得意?二小姐真是一代英雄,女中豪傑,這冷的天,偏只二小姐才能上路走鏢,別說膽識過人,就這等辛苦,多少男子漢也吃不住啊……」
  一揮手調管瑤仙扯開斗篷上的絲帶,冷著聲道:
  「給我來一副醬驢肉燒餅,燒餅要剛出爐的,外帶一碗酸辣湯,另一碟甜爛黃豆,一碟泡菜心;他們吃什麼你自管去問!」
  周麻子似乎受慣了這一套,唯唯喏喏陪笑轉身,呂剛已大聲道:
  「我們每個人二十隻鮮肉包子,一桌一碗蘿蔔湯,再各切一盤滷菜,五斤老黃酒——」
  管瑤仙柳眉微皺,不輕不重的道:
  「一人半斤夠了,喝那麼多酒幹什麼?我們在走鏢,不是踏青,喝多了不怕誤事?」
  呂剛好像也受慣了,趕忙欠了欠身:「是,二小姐說得是,一人半斤夠了……」
  君不悔想笑卻不敢笑,他低下頭來,只瞅著周麻子那雙腳正朝裡移動。
  別看這片野鋪茅店,出菜還真葉決,也僅是至香功夫,一夥人叫的酒菜全已熱騰騰的端上桌面,壺裡的老黃酒,敢情都燙過了。
  吃喝總是令人開懷的,尤其這些江湖漢子一旦面臨醇酒熱食,更乃風捲殘雲,狼吞虎嚥;大寒天,口腹之慾不覺得會冒旺,眾人吃相,便越發不甚講究,君不悔悄悄注意著管瑤仙,這位二姑奶奶進食的模樣卻相當文雅細緻,輕咬慢嚼,不帶絲毫魯急之態,與她平時的火辣盛氣竟截然不同。
  君不悔在想,這樣的舉止才像個女人,可惜管瑤仙不可能老在用膳,一朝離開飯桌,那股子凌厲勁兒,就又有得大家消受的了。
  老苗在桌下輕輕踢了君不悔一腳,低聲道:
  「快吃,別瞎琢磨,只要二小姐一吃完,說走就得走,誰填不飽肚皮誰自認倒霉……」
  君不悔壓著嗓門道:
  「這,也是規矩?」
  瞪了君不悔一眼,老苗把半盅酒仰起脖子喝乾:「少說俏皮話,兄弟,被二小姐聽了去,順手就會賞你兩記耳光,她生平最恨人家賣弄嘴把式,她說那叫什麼來著?……嘔,對了,叫輕佻!」
  又暗裡瞄瞄管瑤仙,君不悔內心歎著氣,這麼個標緻娘們,再怎麼說也不該恁般霸道,她是用什麼法子立下如此威嚴,管得這些大男人一個個低三下四、凜若寒蟬?在這位女暴君手下一討口飯吃,亦未免討得太辛苦了。
  現在,管瑤仙大概是吃好了,她放下碗筷,正用一條桃粉色的絲中輕抹嘴角,那張臉蛋也浮現著少見的朱酡,白裡透紅,嬌艷得怪惹眼的。
  君不悔趕緊將手上半隻肉包了寒進口裡,那邊廂已聽到管瑤仙在交代:「呂剛,去把帳結了,大伙立即上路,入黑之前必須趕到臨余鎮,今晚就在臨余鎮歇宿!」
  呂剛嘴裡鼓著吃食,卻也只有急忙站起,一面咿晤回應,邊狗蹶屁股般小跑過去,找周麻子結帳。
  管瑤仙揚著臉兒,不知是衝著誰在說話:
  「漂車可以先推出去了!」
  聞聲之下,老苗急急如律令,扯起君不悔一隻胳膊就朝外走,有個較為機伶的店夥計早已掀起厚重的棉簾,順手把門也給推了開來。
  門一開,冷風和著雪花便朝屋裡灌,剛吃完一頓熱飯,撲面兜上這一陣寒氣,就活脫捧了一把冰碴子塞進心窩裡,君不悔與老苗都不禁連打幾個哆嗦,兩人合力把那輛雙槓雙輪車推出門外。
  君不悔扶穩車槓,單手塞緊自家頸間那條綢圍脖,吸一口氣,舌頭都凍得發麻:
  「真是老天不憐苦命人,又飄雪了……老苗,那臨余鎮,離著這兒有多遠哪?」
  老苗鼻嘴都噴著白霧,轉過頭來道:
  「六七十里路吧,平日裡腳程加緊一點,盡可趕到,但逢上這種鬼天氣——」
  突兀間,老苗噎住了沒有說完的話尾,直眨巴著眼睛往君不悔後面看,君不悔覺得奇怪,也急忙扭頭瞧去——風雪交織中,三丈外一字站立著四個人,四個無聲無息、全穿著一式白袍、戴著一色白熊皮護耳帽的人!
  那四個人從頭到腳是一片素白,站在白皚皚的雪地上,立於繽紛飛舞的雪花間,更是泥塑木雕般半聲不響,要不仔細瞧,還真個不易察覺,而看情形,這四位仁兄,好像已經待在那兒好一陣子了,這種天候,這等嚴寒法,他們莫不成全犯了瘋癲!
  舐舐嘴唇,君不悔搖頭道:
  「乖乖,那可是四個大活人哩,寒天凍地的,他們倒有好興致出來看光景……」
  老苗的神色卻緊張起來,他低促的道:
  「只怕沒這麼簡單,此中恐有蹊蹺!」
  門裡,胡英仰著他的那只朝天鼻大步走出,老苗立時趨前低語數句,胡英的形態也馬上露出慎戒,雙手急速交擊,「啪」「啪」聲裡,已將其他各人召出。
  管瑤仙的反應相當鎮定,一雙丹鳳眼冷峻的掃過那四名怪客,邊淡然自若的下令:「解馬,起鏢,我們上道。」
  君不悔望了老苗一眼,正待出力推車,那四個白袍人已彷彿空中的飄雪般隨風移近,不帶絲毫聲息的攔阻了去路。
  老苗的表情僵硬,臉色泛青,聲音從牙縫中冒出:「兄弟小心,是那話兒來了……」
  君不悔知道的卻不怎麼怕,他的好奇心甚至超過了應有的窒迫感,他端詳著來近的四個白袍人,居然欠身哈腰打了個招呼。
  對方自是不理會他,四個人的八隻眼睛只注視著一個焦點一一管瑤仙;那八隻眼睛,不但炯亮如電,更且尖利得似能透人肺腑!
  於是,管瑤仙向前走了兩步,斜脫著那四位:
  「是什麼意思?我們『飛雲鏢局,可曾得罪過列位?」
  為首的白袍人持了一把根根見肉的粗鬍子,他昂烈的一聲大笑,腔調暴厲:
  「小娘們,『飛雲鏢局』算什麼玩意,也配得罪我們『無影四狐』?我們的來意非常單純,你們是走鏢的,我們是劫鏢的,擺明了就是這麼一碼事!」
  「無影四狐」這幾個字,聽在君不悔耳中不但陌生,更沒有什麼特殊意義,然而對於深悉道上行情的「飛雲鏢局」其他各人來說,感覺就大大不同了——「無影四狐」是這四個人王的共同稱號,他們依序為「魔狐」狄清、「邪狐」司徒鷹、「翼狐」左幻森、「鬼狐」黎在先;這四位主兒的出身來歷,正如先前狄清所言,他們是專門「劫鏢」的,不僅是劫鏢,只要屬於有價值的東西,他們一概都有興趣奪,直截了當的說,這就是一群強盜、一群惡匪,偏更是一群武功精湛,心思細密,而又手段毒辣無比的盜匪。
  管瑤仙的形色已經起了變化,但她仍能控制著自己的心態反應,語聲依然冷硬:「『無影四狐」是黑道上爺字輩的大人物,名高威隆,招子底下金山銀窖看得多了,我們這點小鼻子小眼的零碎如果四位也待過手沾葷,四位豈不是手面太窄,輕看了自己?」
  嘿嘿笑了,狄清摸著頷下的粗鬍子,大馬金刀的道:
  「好個伶牙利齒的丫頭,管瑤仙,你倒很會說話,只不過我們兄弟不受這個門,但凡是值錢的物事,一朝被我們綴上,便多多益善、大力、通吃,名頭威望值幾個錢一斤?哪有這輛鏢車裡裝的玩意來的實惠?」
  管瑤仙顯然在盡量忍耐:「狄大當家,『飛雲鏢局,並不是什麼財資厚實的大鏢局子,是同家兄邀同幾位友好湊合成班,大伙擔以性命,冒著風險,招攬一點小生意,借之養活數十口苦哈哈,這行營生極其艱困,平素度日已然不易,實在經不起賠累,還望四位念在武林一脈,花葉相連的份上抬抬貴手,讓我們活得下去……」
  這狄清尚未說話,他身邊生成一副猴頭鬼腦的「鬼狐」黎在先已賊兮兮的笑出了聲,並一手指點管瑤仙:「管丫頭,你有個『冷羅剎』的外號,今番怎的卻變得這般可憐生生?其實你也未免把你們『飛雲鏢局,講得太寒倫了,道上朋友誰不知道『飛雲鏢局,每個月經手多少生意、穩撈多少油水?你們有固定的主顧,例成的買賣,大秤稱銀、小秤量金,日子過得安逸著哩;我們兄弟也不貪心,管丫頭,只賺你這一票,往後便河水不犯井水,權當貴鏢局子…吃肉,分我們兄弟一碗殘湯喝吧!」
  管瑤仙如玉的面龐透著一抹鐵青,她緩緩的道:
  「鏢局有鏢局的行規,黎四爺,這個例子開不得,況且,我們也無力承擔這麼大的損失,四爺你多包涵——」
  黎在先又笑了:
  「管丫頭,我呢,倒挺想包涵你,怕只怕我那幾位阿兄不肯答應……」
  「翼狐」左幻森的一雙弔喪眉突揚,語調十分尖銳:「保得住鏢是你本事,保不住鏢算你倒霉,還有鳥的個規矩?管瑤仙,你不用在這裡軟硬兼施,扯些閒淡——擱下鏢車走路,抑或先見真章,悉隨尊便,我們沒有這多功夫與你窮耗!」
  管瑤仙的唇角在不住抽搐,她咬著牙道:
  「光天化日之下,竟行強取豪奪,居然還如此理直氣壯、咄咄逼人,我們要是低頭認命,將來這一行營生再怎麼混?四位既不打算要我們朝後活,乾脆就在這裡挖坑埋了我們!」
  一拍手,狄清喝了聲彩;
  「有骨氣,有志節,管丫頭,你要財不要命,我等兄弟必然成全於你!」
  管瑤仙憤怒的叱叫:「護鏢!」
  呂剛、胡英、彭季康三個人轟略回應,立時散開梭攔與鏢車之前,氣勢上蠻有那麼回事!
  老苗的那張驢臉全繃緊了,他急彎腰,「涮」的一聲從棉靴筒子裡拔出一柄晶亮匕首;君不悔見狀之下,趕忙低聲問道:
  「這當口我們該幹什麼事?」
  猛跺腳,老苗的模樣有些張牙舞爪,誇大聲勢:「我們該幹什麼事?拚命呀,兄弟,這就是我們忠心衛主,一死以報的關頭了!」
  才上工兩三天,半錢銀子未撈著,又受足這等骯髒氣,臨到節骨眼上卻得悶著頭「忠心衛主」「一死以報」,這本帳是個什麼算法,君不悔實在算不來,那股子慷慨同赴難的豪情亦就十分的提它不起,但心裡雖在哺咕,表面上畢竟不宜流露;他聳聳肩,努力擺出一副同仇敵汽的神情:
  「是的是要幫著拼,老苗,問題在於我們只會幾手粗淺把式,恐怕派不上什麼用場……」
  老苗惡狠狠的道:
  「這些黑心強盜,豺狼虎豹,既便是用嘴咬,也要啃下他二兩人肉來!」
  君不悔哺哺的道:「能咬著人家才叫本事……」
  此刻,那狄清正在搖頭:
  「管瑤仙,就憑你和你手下這三個角兒,我敢保證不是我們兄弟的對手,我再點你一點,你真這麼想不轉、愣拼著要落個人財兩失?」
  管瑤仙生硬的道:
  「狄大當家,是四位逼迫我們不得不如此!」
  猴頭猴腦的黎在先嘴裡「噴」了幾聲:
  「我生平最看不得漂亮的女人香消玉殞,想想看,如花似玉的一個大姑娘,就這麼魂斷雪地,屍橫命喪,該是一樁多煞風景的事?管丫頭,活著才好啊,人一死,就什麼都完蛋啦!」
  管瑤仙火辣的道:
  「別把結論下得太早,黎四爺,咱們誰將完蛋還不一定。」
  「翼狐」左幻森的動作快得似一抹閃電,他不等管瑤仙的語尾跳出唇縫,斜身拋肩之下,一抹青漓漓的寒光已到了管瑤仙的面門!
  管瑤仙早有防備,左幻森身形甫動,她已倒移三步,然而左幻森手中那把青焰般的鬼頭刀只微微一晃,鋒利的刀尖便又指向咽喉!
  側頸,塌腰,下挫,管瑤仙的反應亦異常快捷,雙時輕抬的剎那,一對烏芒潤亮的墨玉鉤倏自斗篷中翻現,暴搭敵人肚腹!
  左幻森狂笑如雷,鬼頭刀揮掣劈斬,彷彿掀起流波千濤,又似焰火交織,風旋刃回中,頓時已將管瑤仙籠罩在他的刀圈之內。
  猴頭猴腦的黎在先慢吞吞的向呂剛他們三個人逼近,一邊猶在嘻皮笑臉的道:
  「三位哥兒,你們女主子業已豁上命來拼啦,三位端人家飯碗豈可只站著風涼?來來來,我黎某不才,且向三位領教領教……」
  呂剛兩眼圓睜,猛一聲叱喝衝往黎在先,那對重有三十餘斤的大板斧兜頭砍向姓黎的猴腦,光景恨不能一傢伙將這題猴腦袋劈落!
  黎在先叫一了聲「乖乖」,身形略擺已轉到呂剛背後,呂剛雙斧揮空左腳朝後飛彈——好一記「豹尾腳」,不幸的卻是恰巧叫黎在先伸手接住,揚臂上抬再一個旋步,呂剛人高馬大的身子便重重打橫翻跌,滾了滿頭滿臉的雪泥!
  胡英半聲不吭,挺著一柄短桿山又使力插向黎在先背脊,這位「鬼狐」真像有鬼,他輕描淡寫的錯開一步,左手抓住叉桿,右時反搗,結結實實的給了胡英心口一記,直把胡英搗出五尺,四平八的穩的居然閉過氣去!
  衝著一側發呆的彭季康齜牙笑笑,黎在先瞇著眼道:
  「真叫稀鬆不是?就這點名堂,也敢出來保鏢走道,瞎混世面?我的天,連我們也不得不替你們捏把冷汗,咳,活該你們要吃這眼前癟!」
  彭季康的臉頰往上吊起,眼皮子急速跳動,嘴巴翁動著有如一條缺水的黃魚,站在那裡竟是一個勁的抖索。
  黎在先湊近了點,形容有著詫異:
  「怎麼啦?你是冷得慌還是怕得緊?老朋友,你嘴皮子不停翁動,可是有什麼悄悄話要告訴我?」
  彭季康摹然全身躍起,雙腳急蹴黎在先胸口,那喝叫聲卻似長嚎:「我喘死你——!」
  黎在生的軀體碎而在雪地一滑,彭季康的攻擊便全落了虛,姓黎的脊樑猛挺,凌空翻個斤斗,趁勢雙腳飛旋,「吭」的一聲將彭季康踢出丈外,更手舞足蹈的摔進路邊一條干溝裡!
  從頭到尾,黎在先就沒有亮過兵器,最令人氣憤的是他那副玩世不恭、嘻笑怒罵的德性,動起手來不似在與敵搏命過招,完全是以丑角的姿態在弄孩子;偏偏呂剛他們三個大鏢師又役出息,沒有一個能搪上兩招,愣是叫人家空著一雙肉掌打得鼻塌嘴歪,滿地找牙——姓黎的何曾說錯,只這點名堂,竟敢出來現世走鏢?
  管瑤仙的情形亦是每下愈況,越鬥越見吃緊,「翼狐」左幻森根本來盡全力,大約只發揮了五成修為,已經把個「冷羅剎」逼得香汗淋漓,左支右絀,左幻森的表現也同他的兄弟一樣,抱了幾分戲謔成份,他似乎不打算將管瑤仙殺死,他要把這位冷做的大姑娘羞死、折死、累死!
  「鷹狐」狄清、「邪狐」司徒鷹哥倆各自背著雙手,正在閒閒的低聲談笑,連望也不朝鬥場上望一眼,仿若他們早已預知拼戰的結果,早就明白一旦展開搏殺,則必勝券在握!
  老苗乾嚥著唾沫,握著匕首的五指,由於大過用力而骨節突凸,泛現著青紫之色,他瞑目瞪視著情勢的演變,不錯,雙方的情勢是在不停演變,因此老苗的一顆心便不停住下沉,這當口,業已沉人那一片冰寒的無底深淵裡了!
  君不悔歎了口氣,沙著嗓門道:
  「看樣子,老苗,咱們這邊不像佔著上風?」
  挺直脖頸,老苗猶自嘴硬:
  「別他娘淨長他人志氣,過招搏殺,景況是說變就變,表面上看似贏家,保不準一轉眼便栽跟頭,這種場合我見多了,你不懂!」
  君不悔澀澀的道:
  「就算我不懂,老苗,但呂鏢頭、胡鏢頭、彭鏢頭三位都躺在地下卻是事實,人已動彈不得了,這景況還待如何轉變,莫非……莫非他們吹口仙氣,就能叫人家栽跟頭?」
  呆了一呆,老苗怒道:
  「還有二小姐在撐著!」
  君不悔搖頭道:
  「二小姐已是泥菩薩過江一一自身難保,怕也撐不長久,老苗,人家還有兩個厲害角兒沒上場呢,可憐咱們這邊已是東倒西歪,一片淒涼,老苗啊,這趟鏢,我看慘啦
  老苗猛一錯牙,氣沖牛斗:
  「你是怎麼啦你?就算二小姐也撐不下去,我還在!」
  怔怔望著老苗,君不悔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你還在?單憑你這位推大車把式,能否獨啟逃命都頗成問題,對於逆勢的扭轉,又管得鳥用?
  於是「鬼狐」黎在先已笑瞇瞇的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著老苗:「怎麼著?瞧你這摸樣,好像還透著三分不服?要是你有心替你家主子表現點赤膽忠肝,行,我包管成全於你!」
  老苗往後退了一步,滿胸的橫肉顫動,面皮赤中透紫,但呼吸急促,鼻孔掀合,不知是怒是怕,但神情上還真有點拚命的狠勁。
  君不悔連忙弓背哈腰,陪著一臉的笑:「四爺,黎四老爺,你是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們哥倆是幹啥吃的?便玉皇太帝給我們做膽,我們也不敢攔截四爺爺你的虎威,我這老哥是一時糊塗,腦筋未轉,千祈四爺爺你高抬貴手,饒過我們……」
  哼了哼,黎在先大刺刺的道:
  「上線開拔的傳統便是不殺舟子馭夫,不殺苦役腳力,然則卻有個不得抗拒的條件在前,我若宰你二人,直如宰兩隻雞,沒得還污了我一隻手,但你們肚裡要明白,放聰明點,別自己找短命!」
  君不悔不住點頭:
  「是,是,四老爺,我們全明白,都清楚,四老爺的大恩大德,慈悲胸懷,我哥倆這一輩子都不敢稍忘……,,
  盯視著老苗,黎在先突然放冷了聲音:「還不把你手裡這塊破銅爛鐵丟掉?」
  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嘩,原本暗怪君不悔沒種的老苗居然也恁般不夠爭氣,「噹」的一聲匕首墜落,人亦宛似一下子矮了半截。
  黎在先又僵硬的道:
  「把鏢車打開!」
  君不悔與老苗互覷一眼,老苗一時拉不下臉來,只愣愣的呆立著。君不悔乾咳一聲,模樣是一派可憐兮兮:
  「回四老爺的話,鏢車是上了鎖的,鑰匙由我們二小姐保管,小的們——」
  黎在先不耐煩的往前踏步,驟然斷喝出聲,左掌著力揮斬,但聞「咋擦」聲起,外包黑鐵皮的一口楞角車廂立時四分五裂,隨著橫飛的翻捲鐵片與折木碎屑,「嘩啦啦」傾瀉出一大堆東西來,我的天,竟是一大堆鵝卵石!
  望著這一車箱的石頭,不但黎在先傻在當場,君不悔和老苗也一樣直了眼,他們做夢都想不到,這一路推來、又沉又重的一車寶貝,居然只是些石頭!
  在短暫的驚愕之後,黎在先發了狂般跳將起來,尖著嗓門怪叫:
  「哥兒們,我們上了老當啦,管家兄妹暗裡早把紅貨掉包,只留下一車石頭……」
  「魔狐」狄清同「邪狐」司徒鷹在黎在先運掌破車的一剎,已覺情形有異,兩個人一連咒罵,迅急奔來,而「翼狐」左幻森也怒嘯若位,身形騰撲問猝偏刀背,又快又準的拍在管瑤仙腰肋,硬是一下子將這位「冷羅剎」敲截了氣!
  黎在先指著一堆鵝卵石,跳著腳咆哮:「好一對好狡刁滑的管家兄妹,竟使了這樣一條金蟬脫殼的毒計坑害我們,把我們當龜孫一樣耍得團團亂轉……我操他的親娘要不抄翻他那片破鏢局,我是決不甘休!」
  「翼狐」左幻森也咬牙切齒的罵:「真他娘陰溝裡翻了大船,憑我們哥幾個這等的老江猢,也叫人家活活擺了這一道,寒天凍地忙亂一場,卻只弄來一車石頭,往後朝外一傳,這世面還能混麼?成,姓管的兄妹抹灰我們臉盤,老子就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這時,「魔狐」狄清卻安靜下來,他目光的的的注視著這堆石頭,然後,又把眼睛移到伏臥著的管瑤仙身上——管瑤仙一動不動的趴在那裡,大紅的斗篷正在風雪中輕輕飄拂。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28:51

第05章:求人不如求自己

  周麻子的店裡,暈黃的燈光映照著圍桌而坐的這幾張人臉,許是燈光陰晦了些,幾張人臉也各自透著一股子灰慘慘的霉氣。
  屋外又吹起西北風,風刮得可緊,一陣一陣的嘯唳,都像是在招人的魂,聽在耳中,連顆心也麻了。
  呂剛長長歎了口氣,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娘的,這算走的哪一步背時運?才出家門幾十里地,就叫些吃橫糧的截了道,跟頭栽了不打緊,要命的是二小姐被他們擄了去,天大繼漏啊,叫我如何向總鏢頭交待?」
  面色青白的胡英獨自揉著心口,一說話五官便痛苦的扭曲起來,彷彿先前挨的那一記現在還余痛未已:「如今該怎麼辦呢?就算趕回鏢局去也是白搭,總鏢頭早領著石虎他們幾個押著真貨抄近路走啦,局子裡沒有作主的人 ,這樁麻煩一樣解決不了……」
  呂剛憂急如焚的道:
  「那些天殺的只限我們三天時間交貨換人,過了期限便要撕票,總鏢頭這趟到小劉集,來回至少半個月,消息送不到,我們又心餘力繼,想不出救人的法子,莫不成就任令那干土匪強盜殘害二小姐?」
  彭季康搭拉著眼皮,有氣無力的接口道:
  「總鏢頭不在,法子我們卻不能不想,橫豎顏面業已掃盡,丟人丟到了姥姥家,且看看有什麼對象可求,乾脆拉下臉來告幫吧……」
  呂剛愁眉苦臉的道:
  「但是,求人也要有個目標,去求誰好呢?放眼這周圍百里地面上三家鏢局子,就沒有一家抗得過那四條凶狐,咱們找人幫忙,可不能明擺著教人家去送死,再說,力有不殆的事,人家也不會幹!」
  將下巴頦擱在桌沿上,胡英形色沮喪:「唉,平日裡唬大唬二,自以為身手不凡,功力一等,待到真個上場遇著硬扎貨,才明白自己這點玩意稀鬆平常,微不足道,根本上不了台盤……練了八年武,卻頂不住人家三兩招,不知是我笨,還是我師父同樣沒有開竅?」
  呂剛怒道:
  「現在說這些有個屁用?叫人砸了招牌又擄了活人,倒是趕緊定規出一條應對之策才是正經,怨天尤人就能把事情擺平啦?」
  胡英的朝天鼻唏嗦一聲,他沉沉地道:
  「你也不用在這時窮叱呼,老呂,我固然不濟事,你亦乃同棒子的貨,看你腰粗膀闊,身大力不虧,原當能做個樣兒教我們瞧瞧,誰知一上手就躺在地下挺了屍,我他娘頂不住人家三招,我橫了心也只得兩式半,想一想,咱們還有什麼混頭唷……」
  猛一拍桌子,呂剛虎著臉叫哮起來:「我操你個小六舅,胡英,你是吃多芥未粉啦,淨放些辛辣屁!你他娘和我有什麼比頭?我憑什麼就該做個樣兒給你瞧?你為何不做個樣兒給我瞧?自己技不如人,栽了就算栽了,你這一說,似乎大伙吃了癟倒是我的過錯!」
  桌面的震動撞痛了胡英擱在邊沿的下巴額,他一手摸揉下巴,不禁也變了顏色:「姓呂的,你衝著誰大呼小叫?當是我胡某人含糊於你?娘的皮,『無影四狐,我打不過,對付你卻不見得會輸,你以為吃定了?」
  彭季康趕緊站起來兩頭勸架,周麻子也急勿匆上前調換熱茶,一邊左恭右揖,安慰著這兩位心情欠佳,幾乎玩上窩裡反的大鏢師。
  此刻,一直瑟縮在牆角的老苗忽然起身邁步,沒有理會君不悔探詢的目光,逕自來到呂剛面前。
  喝了口換過的熱茶,呂剛鼓起一隻眼珠子問:「怎麼啦?你又是哪裡不對勁?」
  老苗微微躬腰道:
  「方纔的幾位鏢頭談說去求人告幫,又找不著合適的主兒,呂爺,我倒想起一位,不知是不是相當——」
  呂剛不寄什麼希望的道:
  「說說看,你想到誰?」
  乾咳兩聲,老苗低聲道:
  「子午嶺葛家堡葛奇老堡主……」
  稍稍一怔之後,呂剛不由得用力拍了自己腦門一下,恍同大夢初醒:
  「看我這腦袋瓜,真他娘急糊塗了不是?現成的一尊大羅金仙不曾想到,只在這裡窮犯愁;老苗,有你的,虧得你心思活,記性好,二小姐有救了哇!」
  老苗嘿嘿一笑,十分謙恭的道:
  「呂爺誇獎了,我也只是瞎琢磨,幸而提對了,卻不敢受這等的高抬……」
  一側,胡英的朝天鼻衝向呂剛,聲聲冷笑:
  「可別高興得太早,求人的事,沒這麼容易,那葛老堡主亦未必然就爽快允諾!」
  兩眼瞪起,呂剛又冒了火:「胡英,你是什麼意思?難道說想起一條搭救二小姐的路子,還錯了不成?你澆我姓呂的冷水不要緊,二小姐的性命卻容不得你如此輕忽!
  胡英大聲道:
  「犯不著給我扣帽子,我只是實話實說,葛奇那老傢伙精得出油,算盤敲得滿場飛,若是沒有便宜點的事,他包管不會朝上湊!」
  呂剛滿臉漲紅,粗厲的道:
  「你知道個屁,葛老堡主名震天下,四海膺服,他的交遊廣闊,人面極熟,加以本身藝業超群,功力精深,正是一言重逾九鼎,跺跺腳山撼地搖的大人物,平日裡他老人家就十分看得起我們總鏢頭與二小姐,說得上是愛護備至;他的公子葛世偉尤其對二小姐仰慕得緊,幾次三番前來探望,巴結得恨不能把二小姐捧在頭頂,含在嘴裡,這些情形你莫非不曾自見耳聞?二小阻如今有難,只要我們前去一提,葛家堡上下必然會慷慨伸援,全力相助,似這等落情的事,他們恐怕想求還求不到哩!」
  等呂剛口沫橫飛的說了一大堆,胡英才冷冷的道:
  「你的話講完了?」
  呂剛按捺著性子道:
  「怎麼著,難不成你尚另有高見?」
  胡英陰陽怪氣的道:
  「問題就出在葛奇的那個獨生兒子葛世偉身上;不錯,葛世偉對二小姐十分著迷,鍾愛非常,但二小姐對葛卻是一點點意思也沒有,他多次來咱們鏢局子造訪,意圖親近二小姐,二小姐卻毫不假以詞色,冷冰冰的拒之於千里之外,葛世偉碰了不少釘子,也憋了不少悶氣,因去還有不向他老爹訴怨的道理?葛老頭嘴裡不說,心中必然不快,眼下二小姐出了漏子,他們要藉機報復,袖手不管,否則提出相對酬庸條件,決計不會爽快幫忙,如果事情有你想像中這般容易,我便輸你一顆項上人頭!」
  呂剛愣了半晌才衝口道:
  「相對酬庸條件?葛奇會提什麼條件?要錢?他有的是--」
  胡英不禁嗤之以鼻:「現在我才知道你人雖生得偉岸,腦袋裡卻沒有幾條紋路,正所謂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葛老頭當然不在乎錢,他若要提條件,定規是要人!」
  也顧不得計較胡英的嘲諷了,呂剛直著眼道:
  「葛奇是武林中前輩,江湖上有地位的尊長,應該不會這樣卑劣才對,這……這豈不是乘人之危,跡近勒索了麼?」
  胡英生硬的道:
  「許多人都有正反兩張臉,明暗的心思大不相同,地位愈高,威望越隆的人,並不表示他的德行操守也和他的身份一樣尊貴,就算葛老頭正直不阿,義薄雲天吧,亦耐不得他獨生兒子的幾番要求,便不朝這上面打算,也非朝這上面打算不可;老呂,你以為葛老頭為什麼會對總鏢頭和二小姐好?說穿了,還不是為了他那寶貝兒子想要二小姐的人!」
  沉默了好久的彭季康接口道:
  「老呂,聽起來胡英講得頗有道理,我們去求葛奇父子,假若他們推三阻四倒也罷了,萬一提出這樣一個條件,。有誰能代二小姐應承?不但你我沒有這個資格,恐怕連總鏢頭自己亦不敢替他妹子作主!」
  呂剛頗為洩氣的道:
  「這條件如走不通,我們又該去求誰?總不能任由二小姐丟命啊……」
  店裡的氣氛極其僵窒,各人的情緒也十分低落,周麻子又親自上來換過熱茶,卻悶聲不響的退了下去,看來他亦一樣想不出好主意。
  站在一邊的老苗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開口道:
  「呂爺,咱們雖有這層顧慮,目前卻也只是猜測,事情會不會演變成那樣還不一定,依我的笨想法,咱們何妨試一試?能行當然最好,不能行也算走過這條路子,說不準葛老堡主一口允承亦難講…」
  尋思一了陣,呂剛面色凝重的道:
  「如今也只好這麼辦了,好歹總得去碰碰運氣……」
  胡英懶洋洋的道:
  「設若葛家老爺子未出我們所料來上這一招,則該如何應付?」
  喝了口茶,呂剛用手背抹去鬍鬚上沾著的茶漬:「他們如果來這一招,我只有往總鏢頭及二小姐身上推,怎麼哄得他們出力救人才是要緊,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我看這樣吧,我和老彭上『子午嶺,葛堡去求幫,胡英,你騎快馬循著總鏢頭押貨的路線去追,兩頭齊進,誰有了著落就先趕到那四條狐約定的地方救人!」
  胡英淡淡的道:
  「假使都沒有結果呢?譬喻說,我未能及時追上總鏢頭他們,葛家父子又不肯幫忙或提出難以接受的苛刻條件,那時又該怎麼辦?」
  張口結舌了一會,呂剛急躁的道:
  「萬一到了那等走投無路,前後失據的光景,大伙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抹脖子上吊或拿腿開溜任憑各位挑選,我,我他娘還有什麼法子!」
  彭季康苦澀的道:
  「反正我們是全力以赴,盡心盡義,能不能化險為夷,就看二小姐的命了!」
  「唬」的站立起來,呂剛昂然的道:
  「就這麼說,我們不耽誤時間,此刻便分頭出發,大家千萬記住,那四條邪狐只留下三天期限,兄弟們務必把握!」
  正當胡英與彭季康跟著起身的時候,老苗不由著急的道:
  「呂爺,我們呢?我和君不悔又該幹啥?」
  呂剛火爆的道:
  「你兩個還能幹啥?連車子都教人家砸了,難道還把你兩個拿來當馬騎?我們一走,你和君不悔趕緊回去。知會鏢局子上下加強戒備,這幾天尤其要裡外小心!」
  說著,他順手丟下一錠銀子在桌上,一陣風似的領著胡英與彭季康捲出門外。
  馬啼聲由近而遠,逐漸消逝,老苗失魂落魄的拈起桌上銀錠,步履蹣跚的走回牆角,悶悶的坐到板凳上,形態中流露出一股被冷落及輕視後的消沉。
  君不悔同情的望著老苗,謹慎的道:
  「我們幾時走呀?要不要先在這裡窩上一宿?」
  眼神空洞的瞅著君不悔,老苗的反應是一派索落了:
  「幾時走都不關緊,像我們這種小角色,走到哪裡都一樣,橫豎是上不了台盤,到什麼地方也只剩受人呵責,被人指使的命……」
  君不悔十分懇切的道:
  「你要看開點、老苗,人不是生下來就應該這樣,人的際遇、稟賦、才情固然是往上掙的條件,但本身的奮鬥與努力尤不可缺,自己莫先看低了自己,人要一氣餒,別個想拉一把都難了。」
  老苗咧開大嘴,笑得淒慘:「兄弟,你倒會安慰我,卻不想想,憑我們這份出苦力的命,再怎麼奮鬥努力充其量也就是個昔力罷了,還能混到什麼地步?又有誰肯體恤我們拉拔我們?這一輩子早經注定,想不認命都不行
  燈影搖晃中,周麻子走了過來,一邊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外頭在落雪,天氣又這麼個冷法,二位今晚上就別趕路,鏢車出事,有幾個頭兒頂著,擔子擺不到二位肩上,好歹先歇過這一宿,明朝再往回轉也不遲……」
  君不悔陪笑道:
  「多謝掌櫃的替我哥兒倆設想得這麼周全,我原先也是這樣盤算著,寒天凍地雪封著道路,兩個人光靠四隻腳摸黑趟趕,萬一摸岔了方向,這一晚上耗下來包管耗成兩條冰棍啦!」
  周麻子點頭道:
  「原是有這層顧慮麼,再說句不中聽的話,二位在『飛雲鏢局,吃苦賣力,卻掙不得幾文,犯不上陪著性命去硬卯;我這裡把幾張桌子併攏,鋪妥被褥,二位湊合著炭火好生睡上一大覺,任什麼鳥事也且放在天光以後再說。」
  老苗沒有吭聲,只愣愣的呆坐著,君不悔趕緊站起來向周麻子道過勞,然後幫著人家並桌鋪被;兩個小伙子許是早困了,周麻子對這一雙正走背運的小人物仍關懷如故,裡外親手伺候,在這種蕭煞的時令,寂寥的心境下,君不侮越覺有一份難得的溫暖。
  燈光捻小了,只剩那如豆的一點焰火在沉暗的店堂中閃動不定,光景是有些無奈的悲涼,老苗的鼾聲業已響起,君不悔卻睜著雙眼凝視頭頂上那一片灰暗,他不是不想睡,只因為他另外還有計較。
  「無影四狐」約定交貨贖人的地方叫做「老君山」,「老君山」隔著周麻子這片野店大概有十多里路遠近,君不悔曾聽呂剛提起往「老君山」的走法——順著向北的道路朝下走,約八九里地,便是一條分岔道,轉右走,再過去不三四里路就可抵達「老君山」;「無影四狐」指定的所在是入山山口下的一棟樵棚。
  雪下得很大,天是黑的,大地卻一片銀白,風勢減弱許多,氣溫雖低,卻比想像中要好一點,君不悔悄然摸出店門外,頂著漫空飄舞的雪花往前奔掠。
  不錯,他正是要到「老君山」去。
  他並不知道「無影四狐」在「老君山」的落腳處,甚至不能確定「無影四狐」是不是會匿藏在「老君山」附近,但他狠下心要去找一趟,他有個相當合乎邏輯的判斷——「無影四狐」若非窩在「老君山」近處,卻為何約了「飛雲鏢局」的人在「老君山」下見面?人的通性,總喜歡找個較為近便的所在行事,土匪強盜也少有例外。
  君不悔看得出來,「無影四狐」決不顧忌「飛雲鏢局」的人,這一層將會令他們減低警覺,必亦忽略了應有的各項預防措施,他們極可能約在那兒便等在那兒,不隱躲、不移動,端指望肥肉人口了……
  這一陣狂奔急跑,大冷的天,也跑出君不悔一身熱汗來;經過吉百瑞三年的提調夾磨,君不悔的輕身功夫精進了一大截,他人在雪地上掠走,自己亦覺得怎麼如此快速便到了地頭?岔路右轉進去,沒有片刻,業已望見了矗立於前的「老君山」。
  「老君山」的形勢相當險峻陡峭,白雪覆蓋下但見峰嶺睜峰,銀花凝枝,景象實堪一觀,君不悔此刻卻沒有半點欣賞雪夜寒山的興致,他急呼呼的先找入山出口處的那棟樵棚,卻比他料想中更容易的,發現了目標。
  那是一棟樵棚,一棟殘;日破爛的樵棚,全由粗糙木板釘的牆、蓋的頂,早已剝落裂損,那扇破門也半掛半傾的敞開著,棚裡棚外,都鋪著一層雪。
  樵棚中沒有一條鬼影,山上山下也不見有任何活人留居的跡象,週遭是一片沉寂,一片冷森,就連聲狗吠狼嗥的動靜都沒有,真他娘靜得帶邪!
  君不悔在樵棚四周打了幾個轉,不禁有些失措,茫茫然拿不定主意,這個鬼地方,除了山就是雪,遠近白糊糊的望不著邊,又到哪裡去找那四條殺千刀的狐狸?
  原先興起的一股熱勁,到此時已慌慌冷卻下來,君不悔難免自怨自艾——這算哪一門子呢?強行出頭扮這出「英雄救美」,不僅連到何處去救都找不著地方,就算找著了能不能救出人來在這節骨眼上亦少了把握;沒有誰求他姓君的挺身而出,甚且那要救的對象與他也沒有什麼淵源,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三不曾受惠承恩,大雪天裡,豈不是拿自家的熱面孔去愣貼別人的冷屁股?真是他娘的,剃頭挑子一頭熱呀!
  就在他意興闌珊,正打算調頭回轉的時候,突然問他聽到了一聲馬嘶,一聲短暫的、卻非常清楚的馬嘶聲!
  君不悔呆了好一會,雖說他對自己這趟冒險豁命的動機有了懷疑,但人總是到了這裡,而且也的確有這份施援的心意,當然,練刀有成,正好拿這次機會試試自己的火候深淺亦是一個原因,但這一剎間,他竟起了怯念:
  --萬一所學的刀法不靈光該怎麼辦?
  --「無影四狐」身手超絕,以一對一已經無甚信心,如果人家併肩子齊上,能否應付得了?
  --打得贏固是光彩,要是落了敗,恐怕性命難保,為這種不痛不癢的主從關係,又吃了好幾天的窩囊氣,犯得上「拚命以報」?命可只有一條啊!
  盤算著,他幾乎就想拔腿開溜,可是一隻腿卻又恁般沉法,重似千鈞,生了根一樣竟然移步艱難,一顆心也像是分成了兩邊,一邊叫他趕緊打道回府,另一邊卻鼓動他不妨一試……
  於是,又一聲亢厲的馬嘶聲傳來,聲音不遠,似乎就在山腳轉彎的拗子裡!
  君不悔直瞪著響起馬嘶的方位,一邊哺哺自語:
  「那周麻子說得對,鏢車出事,自有幾個頭兒擔待,與我什麼干係?在他娘『飛雲鏢局』吃苦賣力,卻掙不了幾文錢,犯得上陪著性命硬拚?再說,管瑤仙那娘們向來做岸跋扈,氣焰高張,不把我們下頭人當人看,活該她栽觔斗,這就叫做眼前報……」
  嘴裡是在不甘不願的瞎嘀咕,君不悔卻像被勾了魂似的往那山拗子附近移動,等他驚覺這種下意識的危險舉止,人已到了助子口。
  連忙蹲伏到一棵覆滿了積雪的松樹後面,他極目向拗子裡張望--哈,一幢青石砌成的矮屋可不正依著山壁起在那兒!石屋左側還搭蓋著一座草棚,六七匹健馬便栓在棚裡,先前那聲嘶叫,必是這馬兒當中的某一匹耐不得寒凍啦。
  石屋的厚重門扉嚴絲合縫的緊閉著,由於窗垂棉簾,也看不清屋裡到底有沒有亮燈,人睡著了沒有。
  略一考慮,君不悔悄悄掩到石屋的背面,卻意外的發現屋後間一排的四扇窗口中有一扇未掛窗簾,更有隱隱的燈火閃映,他彎曲著身子,又輕又快的潛到窗下,小心翼翼的自糊貼的棉紙的窗框隙縫中往內窺視,這一看,差點就令他驚喜得叫出聲來!
  這間房裡砌有一座石炕,再就是簡單的一桌兩椅,石炕上斜倚著的那個人,敢情正是平素目高於頂,習性驕盛的管瑤仙二姑奶奶!
  管瑤仙眼下的處境卻是十分難堪,她人雖倚在炕上,在她窈窕可愛的纖腰中間業已圈扣著一道鐵環,鐵環上連著一條鐵鏈,鐵鏈另一頭從石壁上的一個洞眼穿出,不知拴在什麼地方,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禁制,管瑤仙就難以逃脫,莫怪沒有一個監守於她,也莫怪門窗四周毫無阻隔設備了。
  僅是幾個時辰的功夫,這位二姑奶奶的容貌已經憔悴不少,她面色蒼白,雙眸失神,表情空空茫茫的望著桌上那盞油燈,相傳焰火之中有燈光菩薩,不曉得管瑤仙是否正在心中祈求菩薩搭救?
  君不悔敵著嘴唇,思量著如何下手救人,他推推窗戶,卻是由內扣緊,方待設法引使房中的管瑤仙注意,那扇該死的房門偏就在這時被人推開,進入房裡的仁兄,赫然是那猴頭猴腦的「鬼狐」黎在先!
  炕上原本斜倚著的管瑤仙,一見姓黎的進來,猛一下坐直了身子,目光尖銳,臉蛋上如凝嚴霜,神情在冷峻中有著戒備。
  黎在先似乎並不介意,他閒閒的檢視過管瑤仙腰際扣連著的環鏈,然後才好整以暇的在炕前慢踱方步,尖嘴削腮的猴面上仍!日掛著他一慣的笑容——賊兮兮的笑容。
  窗外的君不悔屏住氣息,不敢稍有動靜,他倒要看看姓黎的在這夜深人靜的當口,又想玩什麼花巧、起什麼歪點子?










第06章:最難風雪敵人來

  背負著一雙手,黎在先站定炕前,細細端詳著管瑤仙,他的模樣間並不見得帶有曖昧或色慾,卻也絕對不會懷著好意,他只是齜開一口又白又尖的牙齒在賊笑,那副德性不禁使人一陣陣暗起雞皮疙瘩。
  管瑤仙倔強的反盯著這位「鬼狐」,不但毫無畏縮退讓,恣態裡還透著幾分輕蔑,她似乎已打算豁出去了!
  連連點著頭,黎在先終於開了腔:
  「管丫頭,你長得挺不賴——你可知道今天你能難保持囫圇圈身子,不曾掛綵帶紅,全是因為我的關照?」
  冷冷哼了哼,管瑤仙僵硬的道:
  「鬼也不會領你們的情,姓黎的,你關照什麼?你們留著我的命,只是為了要用我來交換那票紅貨,若是我受了傷害,你們拿人來贖貨的企圖很可能就會發生枝節,說來說去,全是為了你們自己;無影四狐,貪婪成性,手段狠絕,幾時又曾替別人設想過?」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6-24 13:30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29:53

  黎在先不溫不火的笑著道:
  「就算你說得對吧,管丫頭,這一遭卻是料岔了,老實講,我們兄弟四個,向來上線開扒不能落空,若是勞師動眾之下白忙活一場,不但傳揚出去是個天大的笑話,也會觸了我們霉頭,往後辦事就難以順遂了,這是老規矩,只要我們動手,就必定得有收穫,所以非拿你換回紅貨不可,至於你完整與否,那是另一碼事,管丫頭,我如此體恤你,不關交易,乃是希望了卻我的一樁心願……」
  管瑤仙咬著牙道:
  「少給我來這一套,我們是勢不並存的死敵,我恨不能撕你們的肉,扒你們的皮,你的什麼鬼心願與我毫不相干,你們通通下地獄去!」
  黎在先相當沉得住氣,依舊緩和的道:
  「你先別激動,管丫頭,我寅夜來此,是為了同你談一個條件,如果談得攏,非但以人贖貨的買賣可以取消,咱們之間還會化干戈為玉帛,結成另一種挺親切的關係,這樣一來,對雙方都有好處……」
  管瑤仙滿心疑惑,嘴角微撇:
  「同我談條件?黎在先,只怕你是在玩花樣吧?」
  黎在先用手抹了把臉,收起笑容,形色竟是少見的嚴肅。
  「我不必與你玩什麼花樣,管丫頭,以你目前的處境來說,乃是階下囚,俎上肉,只要我們高興,隨便怎麼擺弄你都行,犯不著繞圈子耗功夫——」
  管瑤仙火辣的道:
  「既然如此,殺剮任便,你又何須擺出這樣一副嘴臉來淨說些好聽的?根本你就不用找我談什麼條件,但憑逼迫我低頭去做不結了?」
  不似笑的一笑,黎在先道: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要同你談的事卻不能用此等法於,若是你不肯,再怎麼逼也逼不出名堂來,總要你心甘情願,方可圓滿……」
  目光銳利的注視著黎在先,管瑤仙緊閉嘴唇,半天沒有吭聲。
  乾咳一聲,黎在先避開管瑤仙逼人的視線,略略顯得有些懊惱:
  「怎麼著?要不要我說出來給你合計合計?」
  管瑤仙冷冷的道:
  「我等著聽!」
  背著手諜踱幾步,黎在先似乎在考慮如何措詞,好一陣子之後,才沉緩的道:
  「管丫頭,我們老大狄清你是見過的了,你認為他人怎麼樣?」
  管瑤楞了愣,臉上表情隨即流露出幾分譏消:
  「粗暴、狂做、陰毒,而且老好巨滑,這就是我對狄清的認識,除此之外,一概不曉!」
  黎在先不悅的道:
  「才見過一面,就驟而作此拙劣評斷,不僅膚淺,更則失之公允,管丫頭,我們老大慷慨尚義,豪邁,磊落,正是一條如假包換的英雄好漢,你從敵對立場妄加誹謗,未免過於偏頗,看人要看內在,不該以一次的行為貿下結論。
  管瑤仙漠然道:
  「是你要我表達對狄清的印象,否則,我提都不願提;姓狄的到底是種什麼人,和我並無干係,我只知道他是打家劫舍維生,以殺人放火為業,我亦是遭他荼毒的受害者之一,黎在先、這就夠了!」
  猴臉上是一陣白,一陣青,黎在先竭力抑制著自家的怒火,放慢腔調:
  「劫掠也是一種謀生的手段,自古以來便已存在,這種行道沒有什麼不好,濟身此中,憑的是本領,靠的是膽識,投之性命頭顱加上滿腔熱血做本錢,是漢子才能幹的買賣,『無影四狐』吃這碗飯吃了半輩子,誰也不曾小覷了我們,天底下比強盜更要卑鄙的事情還多得很,你休要看差了!」
  管瑤仙重重的道:
  「黎在先,虧你亦是個老江湖,竟然說出這樣一派混糊黑白,顛倒是非的歪理來,你不但是荒謬,是自大,更是狂悻!土匪盜賊也能算是一種行當?本領膽識豈該用在強取豪奪上面?你們這叫弱肉強食,欺凌善良,把你們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以無辜者的鮮血來填飽你們的肚皮,抹紅你們的心肝,你們這種傷天害理的殘暴行為,遲早會遭報應--很可能就是用你們的性命頭顱來做抵償!」
  窗外窺探的君不悔暗中喝彩,讚美不已,他在想--罵得好,真叫痛快淋漓,娘的,那半掩門的娼戶可不也是自古以來便存在的行業?卻不見哪個婊子妓女自命不凡,人前得意--淪落到拿身體當本錢去混吃混喝的辰光,已經是悲上加慘,窮途未路了,如果尚不知羞愧自慚,這等還有點人性麼?窯姐與強盜一樣,拼的全是幾十斤人肉,只不過一個是拼在床上,另一個拼在刀口子上罷了。
  屋裡,黎在先的嗓門提高了,有掩不住的憤怒:
  「得得得,管丫頭,我們立場迥異,見解自也不同,我不與你爭執這些,要不,恐怕鬧到天亮還分辯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們言歸正傳,且先把條件談妥,你如答應,是你的造化,你不答應,就走著瞧了!」
  管瑤仙寒春面龐道:
  「我人在我裡,你還怕我不聽?」
  黎在先悻悻的道:
  「好,我們便打開窗子說亮話,什麼彎也不用兜了;管丫頭,我們老大狄清,有個嫡親的,亦是唯一的胞弟,名叫狄元,他們兄弟幼失怙恃,哥兒倆相依為命彼此幫襯著長大成人,骨肉情份深切得緊,那狄元老弟至今尚未娶妻,孤家寡人一個過得十分冷清,我們老大心裡著急,替他物色再三,卻一直未能挑到一個令他滿意的媳婦--」
  管瑤仙老實不客氣的打斷了對方的話:
  「這關我什麼事?」
  吸了口氣,黎在先尖著嘴道:
  「當然與你有關--我們老大看中了你,狄元老弟也看中了你,我眼下這是來--呢,是來提親說媒的,你要點個頭,事情就算定了,咱們擇個黃道吉日,好好熱鬧熱鬧,將你二人配成一對兒;日後呢?『飛雲鏢局』和『無影四狐,結成親家,行道走嫖無形中加了一層保障,任是哪個碼頭旗牌的朋友也不敢亂打主意,你那老哥騰達發財的日子立時便到,至於以貨贖人的這票買賣自亦取消,兩三天後,你老哥到這裡不但不用賠本,更且多撈個現成妹婿口去……」
  黎在先口沫橫飛的越說越快,管瑤仙越往下聽臉色越是泛青,等姓黎的告了一個段落,管瑤仙已經氣得全身籟籟發抖,幾乎挫碎了滿口銀牙!
  把管瑤仙的模樣瞧在眼裡,這位「鬼狐」,直覺有些不妙,他退後一步,猶自硬著頭皮問:
  「怎麼樣?這乃是一樁兩全其美的大喜事,說是條件,實則互惠其利,你是一點虧也不吃……」
  管瑤仙白皙的額門凸浮起暗紫色的筋絡,兩邊太陽穴不停的「突突」,她呼吸急促,兩眼的光芒宛如火焰:
  「黎在先,你是個死不要臉老混帳,狄清兄弟更是卑鄙齷齪,下流無恥,不知自己為何物!我管瑤仙雖是個平凡的女人,卻家世清白,出身乾淨,豈屑與你們這些草莽匪類有任何交往牽扯?你們以強暴手段將我擄來藉以勒財,能否逐願且不去說,竟打算以此要挾逼婚,這種心性,這種意圖,簡直狠比豺狼,惡如獅虎;黎在先,我也不妨明白告訴你,我寧可一死,亦斷不會接受你們的威迫!」
  黎在先勃然大怒,厲聲道:
  「好個不知香臭的賤人,四爺我一番善意,以禮相待,溫言說合,你他娘答應就答應,不答應也犯不著,尖嘴利舌的辱罵於人,爺們向來高高在上,睥睨八方,豈是隨意受人刻薄得的?賤婢你如此潑辣蠻悍,還當爺們整治不了你?」
  一挺胸,一揚頭,管瑤仙夷然不懼的道:
  「隨你們要殺要剮,求一聲饒我就不算姓管,黎在先,然則即使你們凌遲了我,也不要夢想我會屈服在你們那個荒天下之大稽的意願下!」
  黎在先的喉結上下顫移,削腮上吊,突然囂叫起來:
  「你想死,姓管的賤人,爺們偏不叫你死,爺們會有千百種法子收拾你,若不將你治得服服貼貼、順順當當,爺們這把年紀就算白活了,我操他祖宗,第一個法子,爺們便讓狄元老弟先同你合房!」
  有如晴空響起一個焦雷,震得管瑤仙身軀搖晃,兩眼暈黑,她鼻翅兒急速翕動,嘴唇抖動,連聲音都發了僵:
  「你……你敢……你們……敢……」
  嘿嘿冷笑,黎在先斜揚起那雙倒八眉:
  「不敢?爺們有什麼不敢?且給你來個霸王硬上弓,玩完了,再叫狄元老弟一腳把你踢開,看你敗柳殘花之身,還自命什麼清高?他娘,敬酒不吃吃罰酒,叫你一朝尋了死,墳頭上都溢著腥!」
  管瑤仙抖索著,臉龐歪扯,五官扭曲,雙手十指的指甲全已深深陷入掌心裡,她在痛苦的喘息,無助的呻吟,再也忍不住淚如泉湧!
  大步走出外,黎在先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話:
  「且等著瞧吧!」
  眼前的情景,活脫像在「飛雲鏢局」的下房裡,君不悔頭一次見著管瑤仙的時候,只不過現在角兒變了,吃氣受辱的人換成管瑤仙自己,這份委屈,可真難為了她,不認也得認啊。
  屋外又是風又雪,凍得人發慌,君不悔直打著哆嗦,他冷是冷,心裡卻有一股熱流在激升,在澎湃,想到自己是唯一可對管瑤仙施援的人,不禁有幾分興奮,幾分自傲,更有幾分陶醉,卻把即將預見的危險全忘了、
  於是,他不再遲疑,也不再打算引使管瑤仙來替他開窗,從棉靴筒子裡拔出一柄鏢局配發給他的匕首——與老苗的那一把同式同型;將鋒刃順著窗隙對縫朝上挑,嗯,就那麼得心應手,但聽到「咋」的一聲落栓輕響,窗兒向內移開,一陣寒風也隨著窗隙灌入屋內!
  處在悲憤絕望情緒中的管瑤仙,仍未減少她一貫的警覺,窗栓墜落,她已自惕察有異,冷風襲入,她手握腰際問鐵環相連的鐵鏈,驚然站起--人影閃動下,君不悔已悄無聲息的翻身進屋。
  呆呆的瞪著君不悔,一時之間,管瑤仙除了覺得來人有些面熟,竟想不起在何處見過,更與自己有什麼淵源。
  屋裡到底是比外頭那種酷寒要溫暖得多,尤其從管瑤仙身上散發出來的縷縷香味,說不出是濃郁或是幽淡,君不悔驟然由僵冷的空氣中接觸到這等被溫熱化開的馨芳,不禁覺得骨架子酥軟,連全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都擴張了,他感到微微暈眩,人便呆鳥一樣傻呵呵的定在當地。
  在一剎的驚窒之後,管瑤仙迅速恢復了鎮靜,她以指比唇,示意噤聲,眼睛卻不離君不悔的面孔,以極低極低的聲音問:
  「你是誰?可是來救我的?你的模樣好眼熟--」
  君不悔習慣性的塌肩哈腰,壓著嗓門道:
  「二小姐,我是君不悔,就是前幾天才到鏢局來干粗活的那個君不悔,這趟走鏢,我和老苗負責推車壓槓,二小姐領在前頭,大約不曾注意……」
  一股行將得救的熱望立刻冷卻下來,管瑤仙也同時想起了君不悔是何許人,她形色黯淡的搖了搖頭,意態消沉的道:
  「君不悔,你來這兒幹什麼?」
  君不悔忙道:
  「我是來搭救二小姐的!」
  管瑤仙覺得有點滑稽,卻實在笑不出來,她目光低垂,幽幽的道:
  「你是一個人來,或是我哥哥他們大伙都趕來了?」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吶吶的道:
  「回二小姐的話,我一個人來的,呂鏢頭胡鏢頭他們分別想法子求救兵去啦,我擔心時間上來不及,這才獨自先上來,打算相機把二小姐救出去……」
  管瑤仙心中略略浮起些許感動,卻低促的道:
  「君不悔,對你的忠誠與膽識我很欣慰,但你卻是不自量力,自尋死路,無形四狐的修為之高你是親眼目睹,連我們幾個都不是對手,栽了翻天跟頭,你又濟得什麼事?趕快給我離開,盡早設法把我哥哥他們引來,你就算幫了我的大忙了!」
  君不悔著急的道:
  「但是,二小姐,但是怕遠水救不了近火呀!」
  揮了揮手,管瑤仙風目含威,凜烈的道:
  「不用多說,馬上就走,萬一驚動了他們,只怕你插翅也難飛!」
  這兜頭的一盆冷水,澆得君不悔信心頓失,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否具有救人的本事了,一時之間,他手足無措的道:
  「二……二小姐,我要一走,你又怎麼辦?那姓黎的,他們打譜糟蹋你啊……」
  面頰肌肉猛的痙攣起來,管瑤仙顫抖的道:
  「你——你全聽到了?」
  君不悔老老實實的道:
  「要不是姓黎的在房裡向二小姐胡說八道,我早就破窗進來啦,二小姐,不管眼下有什麼危險,不管我的力量夠與不夠,還是先把你救出虎口再說,稍一耽誤,我怕他們壞了你的貞操——」
  咬咬牙,管瑤仙絕望的道:
  「我走不了,他們用這堅牢的鐵環掛牟著我,沒有法子破解……」
  君不悔搓著手道:
  「那,那該怎麼辦呢?二小姐,連在鐵環上的鏈子拴在哪一頭?我去找找看……」
  管瑤仙感到君不悔的想法跡近憨愣,但卻憨楞得十分可愛,十分令人安慰,她歎了口氣,笑得好蒼白,好淒楚:
  「不必找了,沒有用的,君不悔,你還是快走吧,如今是我一個人陷在這裡,犯不著再多陪上一個,聽我的話,你快走——」
  拚命敵著嘴唇,君不悔結結巴巴的道:
  一我,我……二小姐,可是,可是……」
  一聲怪笑忽然從房門外傳來,黎在先大步踏入,血口中雖在發笑,一張猴臉上的神情卻活像是要吃人:
  「走?往哪裡走?你們是誰也別想走了,通通給四爺我留下來湊合著消遣!」
  跟在黎在先身後的,還有「邪狐」司徒鷹、「翼狐」左幻森,以及另一個駝背瘸腿,滿臉疤斑的奇醜漢子;四個人這一進房,幾乎就把房間擠滿了!
  管瑤仙急速橫身攔阻,一邊大叫:
  「快,君不悔,從窗口逃!」
  回答管瑤仙叱叫的不是君不悔的行動,而是那兩扇窗戶的突然張開,寒風席捲中燈光搖閃明滅,窗外早已露出兩張猙獰人臉,以及兩柄交叉封合、冷芒隱泛的鋒利朴刀!
  顯然是「無影四狐」他們先一時已發現情況有異,而預做了阻絕來人退路的安排——窗口不能闖,朝門外沖更是無望,管瑤仙容顏慘變,頹然跺了跺腳:
  「君不悔,你就鐵了心要與我落個同歸於盡」
  呆呆的站在那兒,君不悔正不知該如何回答,黎在先已尖聲笑了起來:
  「你放一千一萬個心,管丫頭,要死的是這推車壓槓的熊把式,你包準死不了,就算我要你死,我們狄元老弟還捨不得呢,狄老弟,你說對不對呀?」
  壓尾這一句,黎在先是衝著狄元說的,而狄元,赫然便是站在他身旁那個駝背瘸腿、滿臉疤斑,三分不似人,七分倒像鬼的醜漢!
  搔了搔頭頂上花白蓬散的亂髮,狄元聲若破鑼般荷荷發笑,竟還帶著幾分扭捏味道:
  「尚得四哥成全,尚得四哥成全……」
  「邪狐」司徒鷹略現乏倦的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道:
  「狄元的事老大已有交待,俱著在先全權處理,你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夜深了,折騰這一整天也夠累人的,大伙早早歇著吧。」
  「翼狐」左幻森眼角瞄向君不悔,低聲道:
  「這不知死活的愣小子該怎麼擺弄?」
  司徒鷹眼皮也不抬一下,輕描淡寫的道:
  「押到遠處砍了,記得叫吳萬川他們兩個埋深一點,別叫野狼野狗什麼的把屍體扒出來嘔人!」
  說著話,司徒鷹又一路打著哈欠走出門去,左幻森望著君不悔,似笑非笑的晃著腦袋:
  「小子,你這叫武大郎當知縣——不知自己出身高低;就憑你這塊料,也配玩這出英雄救美的把戲?真正飛蛾撲火,自找死路,本本份份的打工幹活不是挺好?卻偏要亂求表現,爭出風頭,這下算你撞上大板,玩掉了性命,下輩子千萬牢記,別做力所不及的傻事!」
  黎在先也皮笑肉不動的道:
  「我還記得這傢伙,一張嘴能言善道的,想不到膽子更是不小,竟敢獨個闖這龍潭虎穴;一雙手不去推車,反過來打譜玩槍弄棒啦,咳,什麼樣的人玩什麼樣的鳥,這七十二件兵器,豈是人人舞弄得的?」
  那狄元向窗外招招手,嘴裡吆喝:
  「吳萬川、洪子立,你兩個還在磨蹭個鳥?司徒二哥說過了,押遠點,埋深些,辦完事好困覺!」
  一聲轟喏,窗外那兩位仁兄動作宛似狸貓般跳進屋來,分左右將君不悔朝當中一挾,跟著就待往外押人。
  管瑤仙又急又怒,在一陣鐵鏈的拖拉聲裡,衝前幾步,一邊尖厲的呼叫:
  「你們放並他,他只是一個粗工雜役。一個不足輕重的下人,你們不能濫殺無辜!」
  黎在先約走了半尺,左臂暴起,「吭」的一聲已將管瑤仙倒震回炕上,那賊兮兮的笑臉已變得異常陰森:
  「管丫頭,什麼樣的角兒演什麼樣的戲,你扮的不是這一出,稍停有你壓軸的重頭好戲,別的你就少操心了!」
  狄元咧開大嘴,露出一口殘缺不齊的黃牙:
  「四哥說得對,管姑娘是女角,可別配岔啦!」
  被震翻在炕上的管瑤仙只覺得兩眼模糊,頭腦暈沉,四肢百骸癱瘓了般不能使力,心口堵著一股郁氣,硬是散不了……
  吳萬川與洪子立兩個便在這時連拖帶拉的把君不悔押出房門,二人的形態稱得上如狼似虎,光景是想早早了事,劈完活人口來交差。
  天空仍是一片漆黑,雪落得沒有先前那麼綿密了,當然仍是冷,風刮過人臉,宛如刀削針扎,帶著恁般觸肌沁膚的僵痛。
  兩位仁兄拽著君不悔向坳子口外走,剛轉過彎角,那面寬鼻塌的洪子立已開了腔:
  「老吳,大冷的天,用不著再走遠,就在這裡送他上路吧!」
  腰粗膀闊的吳萬川略略猶豫著:
  「近了點吧?二爺交待可不能敷衍,趕到明朝被他發現血跡就在坳子口,咱們哥倆包管吃不完、兜著走,我看還是再走幾步——」
  反過刀背在君不悔背脊上狠敲一記,洪子立壓著聲咒罵:
  「都是你這短命的王八蛋害人,把我們從熱被窩裡扯起來替你送終,娘的個皮,挨冷受凍還得為你挖坑!」
  一個踉蹌撲前好幾步,君不悔痛得直噓氣:
  「這位大哥……我也不是有意給二位大哥找麻煩,實在是……唉,情非得已,端人家的飯碗,多少總該表一點忠肝義膽啊……」
  洪子立揮手又賞了君不悔一巴掌,惡狠狠的罵:
  「什麼東西?你不過一個推車把式,他娘天塌下來自有長人去頂,你們鏢局丟了鏢干你何事?你卻愣要逞強出頭,搶戴孝帽子進靈堂,硬扮那孝子賢孫,要是你有這份能耐,倒還罷了,偏生又是個窩囊廢,啥個門道都沒有,反連累我哥們半夜三更吃風喝雪,多費一番手腳!」
  拉了洪子立一把,吳萬川道:
  「別打了,橫豎一個要死的人,再打也是白搭力氣,到了地頭給他來個一刀對穿,豈不省事得多?」
  洪子立氣咻咻的道:
  「狗操的縱漏精,越想老子就越冒火!」
  君不悔步履瞞珊,一腳深,一腳淺的往前移動,更不住打著哆嗦:
  「二……二位大哥……咱們,呃,好不好打個商量?」
  那洪子立斜吊起一雙三角眼,陰著聲道:
  「你的花樣還真不少,說說看,你要同我哥倆打什麼商量呀?」
  半轉過臉孔,君不悔上下牙床都在交磕:
  「二位大哥……咱們遠日無冤,近目無仇,二位……能不能行行好,高抬貴手把我放了?反正……反正這裡也沒有別人,二位大哥只要閉閉眼,我……我就超生啦……,
  洪子立突然爆出一陣狠曝也似的怪笑:
  「老吳,你聽聽這廝說的人話,比大姑娘唱曲兒還花俏哩,竟叫我們哥倆放了他,娘的皮,他卻不知道,一朝放了他,就有人不放我們羅!」
  吳萬川停下腳步,冷冷的道:
  「別跟這小子閒磨牙,行了,此地風水不差,便在這裡完事吧!」
  白雪,寒山,石巖,黑松,果然風水不差,只是景象蕭煞了些;君不悔連打了幾次冷顫,畏縮著躲出去好幾步。
  洪子立朴刀指地,嘿嘿笑著:
  「逃不掉的,好朋友,你就認了命吧!」
  君不悔慌亂的道:
  「且慢,且慢,二位大哥,我這裡還有七錢三分銀子,二位大哥只要饒我一命,這些銀子便悉數孝敬二位大哥--」
  「呸」了一聲,洪了立勃然大怒:
  「去你娘那條腿,七錢三分銀子也敢用來買命行賄?」
  吳萬川微一翻手,刀已出鞘,他板著臉道。
  「甭逗啦,下手做掉!」
  君不悔猛的一挺胸,張口發出一聲他原意是待狂笑結果卻是僵笑的笑聲來,然後,他伸手入袍襟之內,卻不抽出,只拿兩眼定定瞪視著面前這兩個想要他性命的人。
  吳萬川與洪子立做夢也未料到君不悔會來上這麼一個突變——架勢雖不雄壯,模樣卻有幾分嚇人,哥兩個不由面面相覷,一時倒失了主意。
  君不悔深深呼吸著,盡量把腔調放得平緩從容:
  「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深山?他娘真個把我當成瘟生,肉頭,窩囊廢啦?好叫你兩個掛點的狗才知曉,我君某人乃是深藏不露,故意逗弄你們玩玩,如今膩味了,你兩個若是見機識趣,就快快落荒逃命,否則,休怪我君某人立殺不赦!」
  那洪子立不禁嚥了口唾沫,哺哺的道:
  「還挺像的哩,這小子莫不是嚇瘋了?」
  吳萬川冷笑道:
  「竟把我們兄弟當做被人唬大的青皮二混子,瞎充這不入流的功架,娘的,不給他點活罪受受,諒他還搞不清自家斤兩!」
  洪子立盯視君不悔片刻,淬然長身撲前,朴刀猛推的一剎又倏而下沉,狠劈敵人脛骨,一招兩式,相當凌厲!
  君不悔半步也沒移動,當洪子立的攻勢甫起,他左手暴揮向後,身形微側,一溜冷焰般的青藍色光華炫閃著人眼,洪子立的一隻右手連著那柄手中朴刀已打著旋轉拋上半空,再灑著如雨的鮮血墜落於黑暗!」
  一片死寂裡,波散著輕輕的、胡弦尾韻般的顫咐,這輕輕的顫音如在耳邊,似隱於幽渺,洪子立泥塑木雕一樣保持著弓身蹲腿的運招姿態,彷彿還不能接受這既成的事實,還不敢相信自己的一條右臂業已與自己分了家,吳萬川也目瞪口呆的僵在當場,懷疑著眼前的情景是真抑幻。
  發愣的不止是吳萬川和洪子立兩個,君不悔亦同樣傻呵呵的直了雙瞳——我的皇天,這竟是真的事,這居然真的是殺人的刀法,多麼神妙,多麼玄異,又多麼狠毒!只照著吉大叔手傳口授的應變訣要換式出手。就那麼簡單的克敵制勝,拔刀入鞘更是恁般自然流暢,好像神思一動,所有過程即已結束,卻結束得這等完美,這等瀟灑,這等令人驚心動魄!
  「嗷……」
  現在,洪子立才曉得痛號出聲,他雙膝一軟跪倒雪地,卻趁著跪倒的剎時一頭衝往君不悔,獨存的左手死力掐向君不悔的下體;
  幾乎不分先後,吳萬川也瘋虎似的躍騰起來,朴刀飛舞,摟頭蓋臉劈斬對方——出力之猛烈,恨不能一下子便將敵人剁成肉醬!
  君不侮完全是出自本能,一種反射性的習慣動作,腰間輕挫,人已問出三尺,青藍色的瑩瑩刀芒宛如水銀洩地,陡然籠罩方圓尋丈,看不見鋒刃的晃動,看不見刀形的層疊,只是那片瑩瑩的寒光擴散,吳萬川已狂號著滾跌出去,洪子立也寂然伏地不動——兩個人的形體血和肉攪,慘不忍睹,都像是在瞬息間遭到千百萬刀斧手的砍劈!
  君不悔目定定的注視著這副景象,這副自己出刀之下即便鑄成的景象,他說不出心中是個什麼樣的感覺,五臟是種什麼滋味;好半響,他才如夢初醒般打了個冷顫,拔腿朝山助子的方向狂奔。
  管瑤仙滿臉驚怒,形態更十分狼狽的縮在炕角一偶,她不但雲鬢蓬散,那身大紅褲襖更被撕破了幾處,有的地方綻露出絲棉的棉絮,有的地方竟然肌膚裸現,看樣子是吃了不少虧。
  狄元站在炕前,瞇著眼,咧開嘴,一張醜臉漲得火赤通紅,呼吸粗獨得宛似拉起風箱,更「咕」「咕」不停的直嚥口水、敢情是真他娘猴急犯癮,愣是準備霸王硬上弓啦!
  炕上炕下這一男一女,有點拉鋸戰的味道,狄元前往一撲,管瑤仙便隨炕躲閃,連在腰間鐵環上的鐵條,亦被她用來作為抗拒的工具,管瑤仙有功夫在身,這一拚死反抗,狄元雖也有一套上佳本領,卻亦不易弄得對方服帖。
  折騰了這一陣,狄元不僅是累,也上了心火,他喘著氣,手指著管瑤仙咆哮:
  「姓管的賤人,你可不要不識好歹,跟狄二爺玩這捉迷藏的把戲,你他娘人已在我手掌心裡,插翅也飛不去了!你若乖乖順從了我,往後穿綢吃油,載金掛銀,有你的風光逍遙日子,如果再要掙抗,莫怪我反臉無情,先將你玩翻了,再一刀戮你個透心涼!」
  管瑤仙雙目如火,面龐因極度的羞憤而變形,她握拳透掌、咬牙切齒:
  「豬狗不如的下流胚子,你不要癡心妄想佔我一點便宜,我恁情去死,也不會讓你玷污我的清白……你們都是一群在披著人皮的畜牲,老天爺怎麼不用雷劈你們,不用電殛你們啊……」
  荷荷怪笑著,狄元的口涎順著嘴角往下滴,像是一頭春情發動的野獸:
  「好,夠勁,我就是喜歡這等的潑辣雌貨,越野越有味道,越野越見真章,好賤人,你他娘算是對上狄二爺我的胃口了!」
  管瑤仙如位;
  「不要臉,無恥無行,連禽獸都比你們知羞……你們也有親娘,也有妻子姐妹,就不怕遭報應,轉輪迴?」
  狄元哈哈的大笑著:
  「什麼報應、什麼輪迴?自小只有我哥倆二人,親娘早歸了西,姐妹更是人家家才有,至於老婆,這不正是你麼?我怕個鳥?」
  急怒交攻與驚恐欲絕的雙重感受壓迫下,管瑤仙有一種近似虛脫的疲乏,這才是呼天不應,呼地不靈,她實在不敢想像,一旦失身於眼前這個人形妖怪,將是一個怎樣淒慘可怕的後果!
  抹了把唇角的口涎,狄元又不耐煩的吆喝:
  「賤人,辰光不早,再耗下去,馬上就要天亮了,到時候幾位老哥豈不是看我的笑話,若說我連一個雌兒都制不服,人前還能抬頭麼?你到底是從也不從?但要惹得二爺我性起,死活是一概不論,他娘的,我可要動真的啦!」
  一錯牙,管瑤仙狂喊著:
  「我死也不會讓你得逞,你這天打雷劈殺千刀的豬玀!」
  呆了一呆,狄元立時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他急吼怪叫,原始的凶性掩蓋了一切,發了瘋似的撲向炕上:
  「老子生啖了你,看老子生啖了你……」
  管瑤仙溜炕躲避,邊腿喘手抓,拿起鐵環上的鏈子砸打,在一片唏哩嘩啦的撲騰震響中,狄元以臂護頭,形若猛虎出押,連翻帶滾,愣是挺著挨著,拚死命去抱壓管瑤仙。
  光景十分的熱鬧,這不但是在逼姦,更且像在演戲了--全本的重頭武戲!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31:19

第07章:脫出虎曰陷狼陣

  便在這時,一陣冷風又從窗口襲了進來,風中捲著細碎的雪花,寒冰冰的向四周灑揚,沾膚觸體之下,就不似醍醐灌頂,也夠令人驟起雞皮疙瘩!
  慾火高漲中的狄元,突然被這陣凜烈的寒風吹拂,不由哆嗦一下,粗暴的動作亦本能的在剎那間僵滯,管瑤仙乘機縮退,又倒靠回炕角,右手半護胸前,左手舉著鐵鏈,瞑目切齒,面容鐵青,仍是一副嚴陣以待,不惜再度拚命自衛的架勢!
  狄元業已驚覺到這陣寒氣來得古怪,來得不可思議,室內便不算溫暖如春,至少也還不到冷得打哆嗦的程度,怎會忽地興起這麼一股奇寒,偏偏又正在眼前的要命關頭?
  猛一個回身,他望向窗口。卻驚得差點從炕上跌落——君不悔剛好把窗戶掩緊,轉過臉來,與狄元照面下,竟彬彬有禮的先行彎腰招呼 ,笑出一口白牙。
  現在,管瑤仙也發現了君不悔,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早已完全放棄了君不悔能有萬一活命機會的希望,她早把君不悔當做死人了,然而這個「死人」不但沒有死,更且活蹦亂跳的出現在眼前,出現在她最窘迫,最危急,也最期盼援手的這一刻,天,莫非這真的是神的旨意?
  狄元在瞬息的愕窒後,立即怒火沖頭,又驚又怒的叱喝:
  「好個打不死的程咬金,你他娘的怎麼又回來了?他們不押你出去砍頭麼?吳萬川、洪子立那兩個混帳卻窩到何處去啦?」
  君不悔笑嘻嘻的道:
  「回狄二爺的話,那吳、洪二位大哥原是要押到拗子口外處死的,後來經我再三央告求饒,二位大哥終於軟下心,好歹將我放了,他們生怕回來受責,此時已雙雙逃命去啦,我呢?因為二小姐尚身陷危境,未得脫困,不忍自顧逃主,這才又繞回來準備搭救二小姐……」
  愣了片刻的狄元卻荷荷大笑,他跨下炕沿,斜眼瞅著君不侮:
  「倒是個忠心衛主的好奴才,但你卻做錯了一件事,你可知道做鍺了哪一件?」
  君不悔搖頭道:
  「還請狄二爺指明。」
  狄元形色一變,有若惡鬼生現:
  「你不該回轉這裡--你早該夾起尾巴遠逃,說不準尚能苟活一時,但你這個不自量力、糊塗懵懂,又上不了台盤的王八蛋,居然敢再繞回來,這一步錯棋錯得離了譜,所以,你算死定了,你非但救不了姓管的賤人,你這一輩子也就至此完結!」
  君不悔直率的道:
  「或許你說得有理,可是我不能不回來搭救二小姐,事實證明我回來得對,狄二爺,因為你真叫卑鄙無恥,行同禽獸,人家姑娘憎厭你,你竟打草動強糟蹋人家,你說說,你算是哪一等的畜牲?」
  狄元料不到君不悔看似呆笨拙生,說起話來卻如此凌厲逼人,他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哇呀呀怪叫出聲,滿臉的疤斑都在透紅:
  「你個殺千刀的王八羔子,你是吃了狼心豹膽啦?老子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擺弄就怎麼擺弄,哪一個敢干涉我?你這不開眼的狗東西卻當著老子面前數落老子,你完了,你就有八條命也剩不下半條!」
  露齒一笑,君不悔道:
  「用不著窮吆喝,狄二爺,我不怕你,要是我怕你,我就不會轉回來,你也算老江湖,怎的想不通這一層道理?」
  狄元目透殺機,狠酷的瞪視著這個在他看來不堪一擊的小人物:
  「我什麼也不必去想,就憑你這塊雜不胚,還能雕出什麼等樣的稀罕玩意來?二爺我便當場先斃了你,再去找吳萬川和洪子立那兩個狗才算帳!」
  炕角一偶,管瑤仙不知該要怎麼辦才好,她聯想到君不悔的去而復回,其中必有蹊蹺,決不似君不悔嘴裡說的那般簡單,姓吳的與姓洪的,一看即知是兩個殺胚,且又屬「無影四狐」的親近手下,豈有違令詢私、替一個微不足道的陌生人牽連的可能?假如事情不是如此,君不悔又是用什麼法子脫險的呢?管瑤仙的心中充滿疑團,莫不成--莫不成君不悔果真是龍潛於澤、虎落平陽的奇才異士之輩?
  這時,君不侮又把右手伸進衣襟之內,模樣顯得非常的安閒自若:
  狄二爺,你先時說我做錯了一件事,不,我沒有錯,我看你,倒是快要做錯一件事了,只要你這一錯,恐怕就連你這條老命一同錯進去樓!」
  亂髮蓬散的狄元雙掌微微上提,從齒縫中噓著氣:
  「一朝將你宰殺,便天大的是非也與你無干,好雜種,納命來吧!」
  掌勢的運展猛烈而又雄渾、狄元只斜偏兩步,那波濤般洶湧的勁氣已暴捲君不悔,君不悔匆忙退向窗前,狄元人已挫腰旋身,左掌猝起,快同閃電般劈向君不悔胸膛!
  房中又是一陣突然的寒冷,寒冷來自那不知何時迷濛擴散的一片青藍光華,光華森然的無聲流動,有如一大群看不見的,摸不著,泛現著育藍色調的精靈——狄元拚命後騰橫滾,卻也在右頰上留下一道血槽,像是嬰兒嘴唇翕動般的一道血槽!
  幾乎忘了自己掛綵的這檔事。狄元彷彿看到活鬼似的看著君不悔,這位狄二爺的一雙眼珠子牛蛋一樣凸出眼眶,臉盤上的肌肉不住抽搐,纍纍的疤斑不再透紅,而是泛灰了!
  同樣驚窒得目瞪口呆的還有一個管瑤仙,她失了魂似的盯著君不悔,這個人,這個粗工、賤役,這個只配推車打雜的君不悔,竟然懷有一身如此精絕的本領,擁有如此深不可測的功力,甚至方才出手之際,用的什麼招式、何類兵刃她都沒有看清,但見那冷瑩瑩的寒光展現,業已是眼前的情景了。
  粗獨的呼吸著,狄元強按懼慄,怒力使自己的舌頭不發直:
  「你你……你……到底是他娘的什麼人!」
  君不悔一本正經的道:
  「回二爺的話,我是飛雲鏢局的車把式,還不是趕車的車把式,乃是推車的車把式,二爺,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聽到君不悔的自我介紹,管瑤仙禁不住臉上發熱,極為尷尬--那是一尊真神,卻疏做泥菩薩閒擱著沾灰蒙塵,自己兄妹這雙眼睛,不但不叫識人,簡直就被沙土封瞎啦。
  狄元死瞪著對方,喃喃自語:
  「不對……這傢伙的路數怪異,刀法凶險,連我都搪不過一招,他娘的,天下哪有這等的車把式?」
  就在此刻,房外有人輕輕敲門:
  「我說狄老弟呀,你又吵又鬧也瘋了大半宿啦,到底完事了沒有?我們老大有交待,早點歇著,別弄傷了身子,往後辰光正長,有你樂和的日子。」
  狄元心裡發急,卻不敢開口求援,一則人家的那把刀實在太快,他生恐只一發聲,對方突起猛撲,十有八九是招架不住,二則這張老臉還不能不要,憑他「無影四狐」頭一位狄某的嫡親胞弟,居然叫起救命來,朝後還見得了人麼?因此他只僵在那裡喘著粗氣,不吭聲,也沒有移動。
  敲門的人是黎在先,約模是聽到狄元喘息的聲音,不由得嘻嘻笑了——縱然未曾對面,也能叫人想像到他那副賊頭腦腦的德性:
  「你看看,狄老弟,你看看你,累成了這付模樣,還不好生歇息?元氣可不能多耗呀,對那管丫頭也憐惜點,人家到底是黃花大閨女,經不得你連番狂風暴雨,好啦,早早睡吧,我不打攪了……」
  門外傳來黎在先長長的哈欠聲,然後是趿拉著鞋離開的腳步聲,狄元禁不住臉色泛青,暗裡咬牙切齒,操翻了他黎在先四哥的祖宗十八代。
  湊近一點,君不悔輕聲輕氣的問:
  「狄二爺,有這麼個好機會,你怎麼不示警求援?」
  狄元哼了哼,回答得卻也但白:
  「老子不給你下手的借口,老子也不願刺激你下手!」
  君不悔笑了:
  「你怕我?「
  狄元的「太陽穴」跳了跳:
  「我怕你個卵,可是我卻並沒活膩,今晚只低一低頭,遲早要找你出這口怨氣!」
  炕上,管瑤仙恨聲道:
  「殺了他,君不悔,殺了他!」
  猛一錯牙,狄元憋著嗓門獰笑:
  「最毒天下婦人心不是?好賤婢,你若打譜要我的命,我也包叫你們松活不了,只要這小子,起意想幹掉我,至少我痛叫一聲的時間還有,到了那時,我看你們兩個如何逃命?」
  管瑤仙頓時沉默下來——狄元說得不錯,他眼前顧惜自己這條老命,才硬著頭皮悶聲不響,一旦察覺老命將要不保,十成十會出聲求救,那樣一來,驚動了「無影四狐」,這甫露的一線生機,很可能又會趨於幻滅……
  君不悔想的和管瑤仙有些不一樣,他擔心的是能否對付得了「無影四狐」,因為直到現在,他還摸不清楚自己的功力深淺如何,到了什麼火候,假設引來那四條邪狐,吃得住固然最好,若是抗不過人家,豈不是自找絕路,從此際的形勢而言,這個險還是不冒為妙!
  狄元觀言察色,明白方纔的恫嚇已生功效,他打鐵趁熱,趕緊道:
  「今晚上我自認晦氣,跟頭栽就栽了,你們如果不動我的腦筋,我也不叫你們為難,我任你們逃之夭夭,保證半聲不吭,就好像我不在這裡一樣!」
  君不悔望向炕角的管瑤仙,以徵詢的語氣間:
  「二小姐?」
  閉閉眼,管瑤仙眼下一條細筋在連連扯動,她的腔調怨恚卻又無奈:
  「便宜了這畜牲!」
  狄元壓著一頭爆火,惡狠狠的道:
  「你罵,叫你罵,有朝一日,我會讓你把這每一個字再生吞口去!」
  管瑤仙冷凜的道:
  「希望你能活得那麼長久,狄元,也但願能遇上你!」
  雙目是閃著赤焰,狄元威脅的道:
  「賤人,你好歹記牢就是,我狄二爺自來有仇必報!」
  君不悔帶著怒意接腔:
  「姓狄的,如今你是一腳踏在陰陽界,兩手分攀生死門,還喳喝個什麼勁?真要惹翻了我,一刀剁下你的腦袋當球踢!」
  深深吸了口氣,狄元陰著聲道:
  「此際老子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算你狠,我這就收口不與她吵!」
  君不悔道:
  「還不快去把二小姐身上的禁制解除?」
  狄元倒也乾脆,從腰間掏出鑰匙,爬上炕去替管瑤仙啟開鐵環的鎖口——管瑤仙在狄元動作的過程中一直扭閃縮讓,生怕被對方的手指觸碰著,好像姓狄的身上染有楊梅大瘡,沾上一下便一輩子洗不淨了。
  君不悔已把窗戶啟開,等管瑤仙跳下炕來,這才衝著直眼發怔的狄元道:
  「狄二爺,請你幫個忙,要嚷要叫也等我們走遠一點再開始。」
  管瑤仙卻是頭也不回,只低促的向君不悔說了一聲「走」,人已越窗而出;彷彿多往後面看一眼,便更會為她帶來不能言的污穢感……
  天亮了。
  雪覆的大地上起著霧包,白茫茫的煙靄浮沉在山限林隙,也飄蕩於原野荒疇,當人們哈一口氣、便將那濛濛的霧色掛上眉梢鬢角……
  四處都是一片迷濛的混飩,看不到人家,聞不得雞犬鳴吠之聲,這一陣發力狂奔下來,君不悔與管瑤仙甚至不知來到了什麼地方。
  經過再三尋覓,君不悔總算找著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廟前一棵半枯的白揚樹,廟後一堆亂葬崗,真個是處人鬼雜居、陰陽交界的所在。
  這座土地廟的確是小,巴掌大的方圓,還隔著一道神壇,壇後供著土地公、土地奶奶的泥塑神像,廟裡的香火平素似乎不錯,金錢銀紙的煙薰,把這個地方神抵的一雙老臉都烏抹得看不清晰了。
  管瑤仙的大紅斗蓬丟棄在「無影四狐」那幢石屋裡,只穿了一身襖褲奔命,這身襖褲還叫狄元撕裂了好幾處,洞隙通風,人在情急狠跑的辰光不覺得冷,這一停下來,寒氣就侵肌透骨,凍得心裡發慌啦。
  君不悔進入廟裡之後,趕緊取下自己頸問的圍脖,當做撣子在地下匆匆拂撣雪塵,未了又把圍脖摺疊起來鋪平,意思是權充坐墊,他搓著手打了聲哈哈:
  「好歹算找著這麼一處暫可擋寒避風的所在;二小姐,你先請坐,我再看看能不能弄點柴火來引著,也好驅驅這片寒冷……」
  管瑤仙雙臂抱肩,凍得臉色發青,嘴唇泛紫,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牙齒不使磕顫,還想扮出一抹笑容回答君不悔的好意,卻因面頰肌肉僵硬,算是白搭了。
  怔怔的望著這位二姑奶奶,君不悔吶吶的道:
  「二小姐,你是不是覺得……很冷?」
  管瑤仙無可奈何的點點頭,扁著唇道:
  「是有點寒意……」
  搔搔頭,君不悔想到如果現在出去找些火,能否找著適宜引火的乾燥木柴且不去說,就算找著了再拖回來引燃,也要一段時間,這一陣延宕,只怕管瑤仙就待凍僵了,如今僅有一個應急辦法,便是脫下自己的外袍給管瑤仙穿上御寒,然則雙方身份懸殊,管二小姐的脾氣又來得個嬌盛,這一番好心若叫人家當成了驢肝肺,可就大大不上算了;他遲疑不定的欲言又止,模樣間便不免有著三分窘迫。管瑤仙亦有穎悟,她打著哆嗦道:
  「你在想什麼?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君不梅乾咳一聲,壯起膽子,卻仍免不了帶著靦腆之負:
  「二小姐,假如你實在冷得熬不住,我……嘔,我身上這件袍子你先拿去披上,也好驅驅寒意,當然,我是說你要不嫌棄我是個下人以及這件袍子太髒的話……」
  終於在僵凍的臉龐上綻出一絲笑意,管瑤仙動容的道:
  「謝謝你,君不悔,但你也會冷……」
  君不悔忙道:
  「不要緊,我身底子厚實,抗得了這點寒冷,二小姐總是姑娘家,比不得一般男人壯健,尤其是我,冰天雪地裡幹活慣了,皮厚肉粗,自來便耐得凍……」
  管瑤仙毫不猶豫的伸出手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君不悔,袍子給我,說真的,我冷壞了!」
  君不悔迅速脫下他那件陳舊卻相當暖厚的棉袍,幫著管瑤仙披在身上,管瑤仙身段窈窕纖長,披上這件又寬又大的袍子,不啻裹著一張小型棉被,袍子內仍殘留著君不悔的體溫,暖暖的,熨熨的,更透著一股男人特有的汗酸氣息,這股氣息沁入管瑤仙的嗅覺,不知怎的,她非但不感到醃酥憎厭,竟反有一種微醉般的暈眩微蕩……
  瞧著管瑤仙舒恬寬怕的神情,君不悔就更不覺得冷了。他挺起胸膛,豎直脖頸,頗有一副風雪不能屈的氣概。
  「二小姐,你看,我可不是抗得住麼?待會再出力背上幾捆柴火,就益發熱騰騰的能冒汗啦;二小姐,你現在是否比較暖和了點?」
  管瑤仙扯緊棉袍的襟口,一股溫熱由肌膚透到心田,她不再顫抖,不再寒慄,臉上的笑容亦顯得那麼真摯坦率,沒有絲毫矜持做作:
  「君不悔,我不知該如何向你表達我的謝意,更不知該如何向你言明我的愧疚,以你這樣一位拔尖的高手,卻屈隱在我們這家不成氣候的鏢局裡,忍辱受氣全不計較,更在緊要關頭出力賣命,慨施助援,要不是你,我若非死在自己手中,也必然難逃這冰雪封天的大限……」
  擺手阻止君不悔出言,她又繼續說下去:
  「你明白,君不悔,人都有一死,逼到頭上,亦不由得貪生畏死,真要到了那一步,我也豁得出去,但我卻不甘含冤受屈的死,不清不白的死;一個姑娘家,在承受玷污之後帶著那樣一條骯髒身子,便是到了黃泉,又有何面目對先祖列宗於地下?君不悔,你不僅救了我的命,更保全我的名節,我……我……」
  雙目中淚光隱隱,語聲硬咽,管瑤仙有些說不下去了,我這的真情真性,這樣的掬心掏肺,傾訴的對象卻是一個從起始便屈居雜役的君不悔;君不悔不禁受寵若驚之下興起無盡的各般感觸——人際關係風譎雲詭,變化無窮,某一樁難以逆料的遇合,卻是人與人之間處勢遷異的因素,而誰又能預測自己命運的起伏、未來的否泰呢?
  管瑤仙摔了摔頭,將垂落額前的一絡秀髮攏口耳邊含著淚笑道:
  「君不悔,你不會在心裡譏嘲我吧?」
  君不悔吶吶的道:
  「在心裡譏嘲你?我為什麼要在心裡譏嘲你?」
  管瑤仙臉兒微赦,羞澀的道:
  「我是說——你會不會笑我這麼不知自制,不懂隱諱,甚至有些失常失態,把想到的事情都毫無保留的說出來?」
  君不悔陪笑道:
  「二小姐,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人嘛,原該這樣,心中有事便說出來,憋著悶著反而形同結郁;一般姑娘家如果要吐露什麼委曲或感受,大多都會情緒比較激動難以抑制,這是司空見慣的事,不算失常失態……」
  管瑤仙反應十分尖銳,自己也不知道怎會突的冒出這句話來:
  「有很多女孩子向你傾訴過委曲?」
  呆了呆,君不悔面紅耳赤的道:
  「二小姐說笑了,像我這麼塊料,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一肩明月,兩袖清風,說錢財沒有錢財,講人才沒有人才,別提女孩子會向我吐露心事,只怕連答理都不願答理我,呃,我是曾經看到過,那可是大姑娘對別人,不是衝著我。」
  管瑤仙不以為然的道:
  「君不悔,你不須妄自菲薄,基業是人創的,財富也是人掙的,你有一身好本事,一顆任俠尚義的心,這就足夠了,加上你的青春,你的強健體魄,還怕沒有發跡的一天?」
  聳聳肩,君不悔苦笑道:
  「本事不能用來搶、用來偷,大不了自衛助人而已,又從何發跡起?」
  凝目注視君不悔,管瑤仙徐徐的道:
  「有一身好功夫,即是在江湖上飛黃騰達的本錢,君不悔,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讓我來幫你策劃籌謀。包你出人頭地,名利雙收!」
  嘿嘿笑了,君不悔微現赦然:
  「我恐怕不成,二小姐,我不是材料……」
  管瑤仙平靜的道:
  「你沒有去嘗試,怎知不是材料?從你單獨犯險前往『老君山』救我的舉止,膽識同決心的表現就是不尋常人物,君不悔,你相信我,我不是奉承你,高估你,你必然能以成器!」
  君不悔遲疑的道:
  「奇怪,我大叔也是這樣說……」
  眉梢子輕揚,管瑤仙間:
  「你大叔?」
  「就是吉大叔,二小姐大概不會認識他。」
  對於君不悔口中的這位「大叔」,管瑤仙顯得沒有多大興趣,也就不曾追問他們之間的淵源及關係,她想到的是另一個問題:
  「君不悔,你這一身好本領,是否從來未在人前顯示過?」
  君不悔迷憫的道:
  「這又不是耍把戲,若沒有必須,我為什麼要在人前炫耀?」
  管瑤仙道:
  「那麼,除了你師父和你自己知道你的能耐外,別人都不曉得?」
  君不悔笑道:
  「現在狄元也知道了,還有那叫吳萬川和洪子立的兩個人也知道,不過姓吳和姓洪的即便知道也不關緊啦,我一道送他們升了天,二小姐,殺人並不快樂,更是一樁作嘔的事,然而在無可選擇的情形下,卻也不似想像中那樣困難……」
  管瑤仙凜然於色:
  「不必內疚,狄青手下那一批人個個凶殘無道,犯案纍纍,殺之決不足借,想想他們平日酷虐善良,荼毒生靈的暴行,亦正該以殺制止,君不悔,這是做好事!」
  說到這裡,她又換了一種溫柔的眼光瞧著君不悔,接上先前的話題:
  「我方才問你曾否炫技人前,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奇怪,以你的才能,盡有機會謀棲高枝,為什麼卻自甘委身於雜役的工作?如今我算明白了,別人不知道你的本事,你又不曾執意顯示,當然便若石蘊璞玉,沙礫含金,未經琢煉,就難見光輝;君不悔,由此亦證明你的本份篤實,不平凡中益增不凡……」
  君不悔在管瑤仙的一再讚賞下,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算貼切,他傻呵呵的咧嘴笑著,又似忽然記起什麼事來,趕緊道:
  「二小姐,我得出去找柴火了,這座土地廟後頭是一片亂葬崗,萬一找不著合適引火的木材,便劈棺材板來燒,你不會介意吧?」
  管瑤仙歎了口氣:
  「隨你吧,處在眼前的環境裡,哪還有這麼些挑揀。」君不悔走向廟門,舉目望去,外面仍是白茫茫的霧氣在飄浮著,浮浮蕩蕩似乎比先時更要濃密了,這種鬼天氣,只怕找塊棺材板都不容易。
  於是,一陣急驟宛若擂鼓般的馬蹄聲便在此刻隱隱傳來,蹄聲傳揚的距離初入耳時還相當遙遠,而僅是凝神聆聽的須臾,卻以驚人速度往這邊移近!
  君不悔怔怔的瞅著這一片霧氫,心中暗暗禱告騎在馬上的主兒可不要又是些瘟神,但沒來由的竟興起一種忑忐不安的感覺,好像從蹄聲的狂亂中含蘊著什麼不祥的徵兆。
  管瑤仙也聽到了聲音,她來在君不悔背後,默默注意響動游移的方位只是片刻,她已低沉的道:
  「衝著這邊來了,君不悔,你聽出騎馬的乃是兩撥人?像是一撥在前奔,一撥在後追,兩邊都在拚命死跑,看樣子又似一樁麻煩!」
  嚥著唾沫,君不悔道:
  「我也覺得不大對勁,二小姐,我們是否應該不惹麻煩?」
  鬱鬱的一笑,管瑤仙道:
  「我們麻煩已經夠多了,而今尚在麻煩之中,我們當然不惹麻煩,君不悔,先不要出去找柴火,進廟裡來躲一躲再說。」
  君不悔點著頭退回廟門,一邊感咱的道:
  「對於殘破的寺廟,我似乎特別有緣,以前住的是山神廟,現在又避風寒於土地廟,都是些破廟,卻不知遇合有什麼不同……」
  管瑤仙輕輕的道:
  「待過些時,我倒要你好好把這段往事說給我聽。」
  不等君不悔口答,業已來在左近的馬蹄聲突然加速逼臨,那種亢烈狂急的敲地聲響,幾乎連這座小小的土地廟都受到震動,霧氣瀰漫中,兩匹惕黃毛色的健馬破氫而出,帶掀起滾滾煙靄,彷彿這兩匹馬兒是自空飛落!
  當然,馬兒並非自空飛落,馬背上的兩個騎士卻從鞍上撲了下來,差不多是連跌加爬的雙雙一頭撞進了土地廟!
  君不悔本能的一把將管瑤仙扯到身後,自己攔遮於前,在這片巴掌大小的破廟裡,除了面對面的開誠相見,實也沒有個躲藏之處!
  這兩個不速之客,混身上下血跡斑斑,兩張人臉上更充滿了驚惶焦懼的神色,他們衝進廟來,原意似是想找個可能藏身的所在,猛一下和君不悔及管瑤仙照面對瞧,倒將這二位懂得暈天黑地的仁兄嚇得「嗷」聲怪叫起來!
  君不悔頗為鎮定,他沉著的喝問:
  「二位是什麼人?貿然闖入此間意欲何為?」
  兩人中那肥頭大耳的一個抹了把額門上淋漓的血漬,氣急敗壞的道:
  「現在不是回答你問題的時候,老弟,且先幫幫忙找個地方容我哥倆躲一躲,只等逃過這一劫,我們連祖宗十八代的家譜都背予你聽!」
  另一位頂了張狹長的黑臉膛,卻是此刻現著青白,他眼珠子四溜快轉,慌張的道:
  「我的老天爺,自遠處霧濛濛的打眼一看,這裡是座有頂有簾的屋字,孰不知實際上卻只有這點大小,老古,此地別說藏不住你我兩個大活人,恐怕躲只耗子也能被搜出來!」
  大冷的天,叫老古的胖子卻是一身透底的汗水,他三腳兩步奔到神壇之前,探頭一望那僅得盈尺空間,高才六寸的壇隔,急得直跺腳:
  「完了完了,可不是沒有個躲藏之處?你我哥倆要能化身成土地爺土地奶奶的泥塑神像,尚有個萬一之望,否則怕是在劫難逃了哇……」
  君不悔一聽對方在情急之下居然連這種跡近瘋癲的話都出了口,險些兒就失聲笑了出來,但他也明白眼前決不是該笑的辰光,只有一再用力吸氣,拚命忍住。
  不知什麼時候,後追的那陣馬蹄聲已經消失,空氣中浮蕩著一片僵冷,一片空茫的寂靜,好像追兵突兀幻散,一干索命者卷飄向天邊去了。
  黑臉仁兄機伶了一下,惴惴不安的道:
  「聽,沒有動靜了,老古,可能他們中了計,衝著咱們兩乘空鞍坐騎攆下去啦!」
  胖子唇角抽搐著,苦澀的道:
  「但願神佛保佑,叫那些殺千刀的吃濃霧遮眼迷心,一直朝下白攆,最好通通攆到南天門,攆到九幽地府,攆到他們祖墳裡去!」
  君不悔又想笑,卻又再竭力忍住,管瑤仙搖了搖頭,輕歎一聲,形態中隱現憂懼,她仿若不大相信這兩人會在危機己發之際忽然轉運。
  那黑臉仁兄悄聲道:
  「老古,要不要出去探一探?也好確定一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接著他的話尾,廟門外飄忽的霧氳裡,已驀地響起一個聲音,一個粗厲又狠酷的聲音,聲音宛如是從地心間爆裂出來,帶著熔漿般的火毒:
  「古文全,顏灝,你們這兩頭喪家之大自認為已經脫險逃生啦?卻是想得挺美,好叫你們明白,十三人狼的陣勢早已圈死這片破土地廟,端等著甕中捉鱉,吮血吃肉!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33:24

第08章:人性貪婪人心險

  那叫古文全的胖子聞聲之下,不由猛的打了個哆嚏,剎時連面孔上的五官都走了樣;他一個箭步掩到廟門左側,憋著喉嚨似在呻吟:
  「這些天殺的毒狼,他們競不曾中計!顏灝,如果真叫他們圈住,我哥倆就注定沒得活了,你倒想個救命的法子出來啊……」
  黑瘦的顏灝忽然淒淒慘慘的笑了,笑得和哭一樣。
  「老古,十三人狼,陰魂不散,糾纏我兄弟已有四個多月,這一遭終吃他們盯牢圈穩 ,我們除了認命,也只有認命了……四個月前,我就勸你不要動這黑吃黑的腦筋,你偏他娘的不信邪,如今可好,到口的肥肉未及嘗鮮,眼看著便要到閻老二那裡應卯,你說叫不叫冤哪?」
  一跺腳,古文全又急又氣又惱的道:
  「事情業已到了這步田地,好比生米成了熟飯,做已做了,還提這些驢話干鳥?我要你想個求生逃命的法子,可不是叫你表冤訴屈,顏灝,你早就趟了這灣混水,既便我由得你拔腿,那干毒狼也斷斷放不過你!」
  又是愁慘的一笑,顏灝幾乎落下淚來:
  「我知道他們饒不過我,老古,所以我才自甘認命,你想想,在這冰天雪地裡,又被他們堵死於這片破廟四周,除非你我能以土遁或化做一溜清煙散去,又到哪裡去尋思脫險之策?老古,這是前世的冤孽,老天注定的下場,我們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脫,且等著束手就戮吧!」
  古文全氣得混身發抖,自己偏又更無計出,只剩不停的咒罵:
  「沒出息的東西,直他娘的,一堆鼻涕,你打譜求死,恐怕人家還有活罪你受;那三萬三千兩銀子,你分得一萬六千五百兩,並未少拿一文,到如今卻要這等孬種,把我姓古的銳氣也一遭挫煞了!」
  外面霧氣迷濛中,那狠酷的聲音又傳了進來:
  「古文全,顏灝,你們聽著,限你兩個在半炷香的時刻內滾出來俯首受縛,稍一逾時,便休怪我十三人狼照面之下先取你二人一臂一腿!」
  重重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古文全低聲罵道:
  「操他娘的還稱不上狼,怎不照面之下要我們的人頭?」
  顏灝的聲調帶著硬塞:
  「人頭放在後面砍,老古,三萬三千兩銀子不先逼我們吐出來,十三人狼怎捨得要我們死?」
  呆了一下,古文全咬牙切齒的道:
  「他們是做夢,老子恁情豁上這顆腦袋,一文也不吐!」
  顏灝沮喪的道:
  「吐不吐全是一個結局——橫豎都保不住這條命了。
  沉寂了好久的君不悔,把管瑤仙拉到一邊,悄聲道:
  「二小姐,看這兩個人的模樣怪可憐的,你說我們該不該插手幫他們一幫?」
  歎子口氣,管瑤仙道:
  「外面那自稱做十三人狼的一夥人,是什麼來歷出身我並不清楚,但光看他們的聲勢氣焰,就可斷定決不是好路數,我們有沒有能力嚇阻這些人到在其次,主要是找這個麻煩上不上算?你剛才不是說過,我們不該多惹麻煩嗎?」
  君不悔略顯扭妮的道:
  「說是這樣說過,可是一瞧他們這副吊頸之前的熊樣子,不覺心就軟了,二小姐,武林中人,講究的不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麼?」
  管瑤仙輕輕的道:
  「老實講,咱們見著的這檔子事,是否為不平之事尚未敢言,這兩個傢伙看上去眼斜不正,我估量亦不是什麼善類,你沒聽他們在彼此埋怨,口口聲聲淨提些黑吃黑的名堂?」
  君不悔謹慎的道:
  「二小姐的意思是?」
  哼了哼,管瑤仙道:
  「各家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君不悔,我們自己的問題猶未解決,哪有功夫去搭理這些閒事?任由他們彼此了斷吧!」
  君不悔只有頷首道:
  「既是二小姐交待,我不管就是,如此一來,他二位怕就慘啦……」
  管瑤仙淡淡的道:
  「那是他們的難處,不值得我們去煩惱,君不侮!記住一句話——是非只為強出頭!」
  君不悔正在回味著管瑤仙的語意,另一頭,那顏灝已走到廟門口,扯開嗓子像嚎喪似的嚎將起來:
  「喬少坤,你們用不著步步緊逼,橫施威嚇,我兄弟認栽了便是,外頭霧濛濛的一片混沌,沒有廟堂裡清亮,你們要拿人就進來,我兄弟端等著套枷帶鐐了……」
  管瑤仙唇角一撇,陋鄙的吐出三個無聲字音:
  「沒骨氣。」
  君不悔有點不以為然,卻忍著沒有吭聲,他在想,天下之大,有幾個真正不怕死的慷慨悲歌之士,從容赴難的好漢?事情不臨在自己頭上,感受當然迥異,陰陽一線間,那即將踏跨的人,又叫他怎生瀟灑得起來?
  這時,古文全卻正激動的指責他的伴檔:
  「顏灝,打什麼光景開始,你已能夠代我發言作主啦?你他娘不中用,欠出息,一身軟骨頭,竟硬拖著我替你墊背,讓我也落個窩囊臭名?你要投降是你的事,我卻沒有這麼容易順服!」
  顏灝腔調沙啞,恍恍惚惚的道:
  「老古,難道你還看不出,我們是再也沒有指望了?早點服輸尚能少吃點苦頭,一等人家撲進來,馬上就得丟臂缺腿,血光盈堂,那種罪我受不起,『十三人狼』又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一干狼貨啊……」
  古文全猶自嘴硬:
  「老子就是嚥不下這口烏氣,任那十三匹潑狼再是凶悍,老子也要同他們拼,拼得一個夠本,拼得一雙有賺,姓古的可是有骨節的人……」
  顏灝幽幽一歎:
  「你自己吃幾碗乾飯應該肚裡有數,老古,你拿什麼去同人家拼?只在個把時辰之前,咱們被『十三人狼,堵住那條干河沙床上,人家僅出來一個齊鈞,一個邵大峰,就將你我兄弟二人打了個頭破血流,滿地找牙;姓齊與姓邵的還是十三人狼中排大尾巴未的兩員角色……老古,你就死了心吧!」
  古文全聲聲冷笑,卻是笑得頗為軟弱:
  「依你的說法,現在只剩下伸長脖子挨刀的一條路了?」
  顏頒形容十分蒼涼的道:
  「然則還有第二條路不成?」
  兩條人影便在這一剎間像兩團被風刮起的飛雲般捲了進來一兩個人全是一色一式的白袍子外加白熊皮坎肩、白熊皮護耳軟毛帽,這一身的白混在雪霧裡,還真叫人難以分辨,這兩位甫一進門,一隻綴滿閃閃鋼錐的狼牙棒,一柄寒芒隱泛的三尖兩刃刀已經頂著古文全與顏灝,動作是又快又利落!
  緊接著他們屁股,又有兩個相同穿著打扮的朋友暴掠而入,兩個人使的是一般傢伙,俱為又沉又利的魚鱗紫金刀,本來他們在進廟之後,原也是打算用刀逼住古、顏二人的,刀尖才轉,卻赫然發現廟堂裡還另多出一男一女,而這一男一女又完全不在他們計算之中,二位仁兄頓時便愕在當場!
  搶先人來的那兩位,此際亦已察覺情勢有異,那手握狼牙棒的青臉漢子不由狠笑一聲,口鼻間直噴著白氣:
  「我道古文全和顏灝哪來的膽子,居然還敢同我們對待了這一陣,原來兩個雜碎是找著幫手啦,看模樣尚挺強的哩!」
  魚鱗紫金刀倒貼臂時,這位大鬍子突目瞪眼的咆哮:
  「站過來,通通排在一起,爺們沒這麼多閒功夫,個個監守!」
  君不悔愣了愣,期期艾艾的用右手拇指頭點了點自己:
  「老哥是在叫我?」
  大鬍子不耐煩的嗆喝:
  「你們兩個,除了你還有你身邊那個雌兒,你們過來和古文全顏灝站在一堆,別他奶奶想分散我們的注意力,出歪點子!」
  君不悔趕忙分辯:
  「這位老哥,恐怕你是弄錯了,我與我們……呃,我們家小姐是躲到這片小廟裡避風雪來的,與這姓古的姓顏的根本不相識,我們先來,他二位後到,如此而已,連話都還沒講上三句,老哥你怎作興把我們同他二人當成一夥?」
  大鬍子滿面狐疑的瞪著君不悔,目光掃過管瑤仙臉上,又停留在古文全、顏灝那兩張走了原樣的盤兒間:
  「說實話,這一男一女是你們的什麼人?黨羽、幫手,還是同夥?」
  顏灝剛要開口,古文全已塌下肩腰,居然還扮出一副諂笑:
  「郭品三郭六哥,先時辰光倉促,沒來得及向六哥你請安,這一打轉卻又碰上頭啦;回六哥的話,我兄弟有什麼事瞞得住你的法眼?呵呵,你怎麼猜測,就是怎麼個對,你說他們是什麼人,便算是什麼人吧!」
  聽得這一番回答,君不悔、管瑤仙兩個是大出意外,相顧驚怒,那顏灝也是滿頭霧水,不明白古文全在弄什麼玄虛,大鬍子郭品三不禁冷笑連連,厲烈的叱叫:
  「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一窩子貨,卻猶在那裡故作姿態,矯言偽飾,他奶奶竟想瞞混於我?滾過來,一個一個給我靠牆站好,等候我們當家的發落!」
  君不悔又急又氣的叫了起來:
  「老哥,老哥,你且聽我說,我們的確不認識這兩個人,今日以前,從未見過,他為什麼要胡扯這一番曖昧之言,我們雖不清楚,但此人存心不正卻毫無疑問,老哥你要明查審斷,千萬別上了他的圈套……」
  暴笑如雷,郭品三濃眉斜豎,唇翻獠牙:
  「住口,不知死活的東西,尚敢強詞狡辯?我郭老六目光如炬,洞察秋毫,什麼邪魔鬼祟、奸計詭謀騙得過我?你這點幼稚把戲更是不值一哂,快給我靠牆站好,六爺沒那多精神與你窮耗!」
  悄悄扯了扯君不悔衣角,管瑤仙使了個眼色,兩個人磨磨蹭蹭的走了過去,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與古文全、顏灝靠攏成一排。
  自鼻孔中哼了一聲,郭品三提高嗓門:
  「裴錦,請當家的來,就說一干賊虜已就範,單候著當家的審問處置!」
  那使三尖兩刃刀的仁兄回應著轉身離去,郭品三揚臉挺頸,躊躕自得的開始踱起方步來,形態問真當是吃穩贏定了。
  君不悔憋了一肚皮醃贊氣,直拿眼狠瞪古文全,這算他娘的哪一門子呢?三竿子撈不著,八鞭子打不著的事,糊里糊塗就沾上身來,如今更變成了「賊虜」,他姓君的可是偷誰搶誰啦?這「賊虜」兩個字,再怎麼按也不該按到他頭上啊!
  古文全裝做不曾看到君不悔的怒色,僵著一張血斑斑的胖臉半聲不吭,天知道他那腦袋瓜裡又在轉著什麼鬼花樣?
  於是,一聲沉咳響自廟外,好魁梧的一條漢子大步走了進來;這漢子生就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架,國字面膛上毫無表情,只是右邊的頰肉在習慣性的隱隱痙動,每一痙動之下,牽扯到他的右眼泡囊,也跟著不停的抽跳。
  一見這大漢步入,郭品三趕緊迎上,邊笑荷荷的道:
  「當家的,這一次我們是連頭帶尾撈個滿網,除了古文全與顏灝兩個罪魁禍首,外加他一雙同黨,都叫我們逮住啦!」
  微微點頭,大漢首先打量著管瑤仙,一開口,仍帶著那種凶狠味道:
  「怎麼還有個女的?」
  郭品三攤手:
  「這年頭,哪一行哪一道沒有女的沾邊?古文全和顏灝兩個鬼頭蛤蟆向來心思壞,點子多,便弄個陰陽同體的怪物來當幫手亦不足奇!」
  「嗯」了一聲,大漢轉目瞧向古文全,聲音跟著嚴酷起來:
  「古胖子,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
  古文全努力勾動唇角,以期看上去他是在陪著笑臉:「喬大當家,承蒙大當家的垂問,我就只有幾句話回稟--我該死,我混帳,我不是人;我不該財迷心窮,見利忘義,虧負了大當家的一番栽培,若大當家的生氣……」
  君不悔幾乎是目瞪口呆的望著古文全、模樣宛如在看一個從未見過的妖魔鬼怪--老天爺,這就是那個不久前尚在嚷著豁死拚命,自詡硬骨頭的仁兄?我的親娘,怎麼才一霎眼的功夫竟變成了這麼一個如假包換的孬貨?人說口是心非,心口不一,世上居然真有這等不要臉的角兒!
  問話的大漢,即是「十三人狼」的瓢把子「吊筋人狼」喬少坤。他冷冷的盯著古文全,除了右頰的肌肉不住抖動之外,未顯任何反應:
  「那九顆黑珍珠,是費了我們兄弟伙多少心血,出了多少力氣才弄到手的稀世寶貝,由於我們欠缺這方面的銷貨路子,才委託你二位代為轉賣,當時許了你們一成的好處--只是轉一次手,便可分得數千兩銀子利潤,這等的好事到哪裡去找?我們兄弟對二位也不算苛刻吧?」
  古文全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一疊聲道:
  「不算苛刻,不只不算苛刻,大當家的待我二人簡直太優厚,太大方了,這全是大當家的心性慷慨,為人豪邁。
  喬少坤突然「呸」了一聲,手指如戟,險些點上古文全肥大的鼻端:
  「可恨你們這兩個無仁無義的狗才,竟然貪心至此,黑下心肝將我們辛苦得來的珍寶獨吃獨吞,席捲潛逃!古文全,你們把我十三人狼當成了哪一等的瘟生、看做哪一類的肉頭?就這麼隨你們欺騙?我操你的血親,便真個群狼吃肉吧,也還留下一堆殘骨,你兩個卻連湯帶面一起下,骨頭不留之外一股餘香亦不叫我兄弟聞上一聞,你這一雙不是人揍的東西,簡直比那群狼猶要狠上十分!」
  郭品三揚手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得古文全一個踉蹌,他順勢又給了顏灝一腳,嘴裡不停大罵:
  「不提起來尚忍得住,這一提起,我郭老六恨不能生啖了你這一對活雜碎,他奶奶吃到我們哥兒頭上來了?面子裡子全成了你們的,這一大夥人忙了一大陣,卻變成替你兩個出力啦!」
  捂著紫紅腫漲的面孔,古文全苦著臉道:
  「我知鍺了,郭六哥,我早就失悔啦,我原不該存起這樣的貪念,留下如此的繼漏,郭六哥,我給你叩頭,給你賠罪……」
  郭品三氣哼哼的吼叫著:
  「閉上你那張臭嘴,奶奶個熊,把我兄弟們耍得團團轉,叫我們丟盡了顏面,憋足了悶氣,只這幾句話就想完事?古文全,你未免過於天真,也將我『十三人狼』看得太容易打發了!」
  古文全吞嚥著口中的血水,邊打恭作揖的道:
  「我不敢,郭六哥,我決不敢這麼盤算,我既然有錯在先,開罪了各位,自得有個法子向各位彌補,端求各位高抬貴手,已是感恩不盡……」
  郭品三望著他們頭兒--如今算是接近問題的焦點啦,喬少坤板著面孔,不徐不緩的道:
  「這才像幾句人說的話,古文全,你且將你彌補的法子講出來,我們合計合計看能否接受。」
  又吞了一大口血水,古文全囁嚅的道:
  「首先,大當家的,我分得的那一萬六千五百兩銀子雙手奉還,顏灝的那一份,我也會說服他全數吐出,涓滴不存。」
  一直默不出聲的顏灝頓時心火上升,他怒視古文全道:
  「用不著你醜表功,我分到的這票銀子自會全倒出來,你管你的事就行,我的問題無須你操心!」
  古文全故意搖頭歎息,一派委屈模樣:
  「好人難做啊,便老伴當一朝到了緊要關頭,也只顧得自己啦……」
  喬少坤驟而陰沉沉的笑了,笑得古文全後頸窩的汗毛直豎,背脊泛涼,但聞這位「十三人狼」的瓢把子出聲道:
  「那九顆黑珍珠,粒粒圓潤細緻,毫無暇疵,黑得晶瑩,黑得透亮,乃是舉世罕見的精品,古文全,照你的算法,才賣了三萬三千兩銀子?」
  這一下,古文全的表情才真個驚慌了,他急切的解釋著:
  「大當家,喬大當家,照說那九顆珠子品質極佳極純,是不止三萬多銀子,但卻要正賣正買才行,若是銷贓的黑路貨,如何能按市面上的價錢出手?這還是我,換了別人,只怕連三萬多銀子也賣不到,大當家是內行,是明白人,務祈察鑒,我絕對沒有欺瞞大當家!」
  喬少坤慢慢的從齒縫裡把聲音逼出來,透幾分待要吃人的味道:
  「珠於是我們的,古文全,所以要照我們認可的價錢出賣,你說的價碼,我們不同意,你聽懂了麼?我們不同意!」
  古文全鼓腫著腮幫子,可憐兮兮的道:
  「但是,大當家,但是當初說好了交由我權宜處置,只要我認為價碼合適,便可出讓,大當家,那時可不是這麼敲定的麼?」
  喬少坤無動於衷的道:
  「不錯,是這麼敲定的,但同時也說好你得按期按數將珠子的錢款交給我們,並沒有連本帶利讓你獨吞的這一條,對是不對?」
  古文全窒噎含混的道:
  「這個……呃,是沒有,沒有這一條……」
  微微揚起面孔,喬少坤接著道:
  「你們不遵守雙方約定,橫起貪念,我們在珠子的價值上就只有維持我們盤估的原則--古文全,我們認為這九顆珠子的價錢,應該比你出手價錢要高得多!」
  古文全吶吶的道:
  「那……大當家以為該賣多少錢才叫合適?」
  伸出一隻巴掌,喬少坤乾脆的道:
  「折之再折吧,五萬銀子是少不了的,你說這是不是相當公道?」
  就算老天爺給古文全做膽,此時此刻他也不敢說不公道;一個勁的點著頭,他笑中透著哭腔:
  「公道,公道,大當家出的價碼真是再公道也沒有了,誰要說這個價碼不公道,誰就是睜眼瞎子外加混帳王八蛋……」
  一側,郭品三暴叱道:
  「既然公道,你先把五萬銀子交出來,接著再定規其餘的事!」
  古文全急忙指著顏灝道:
  「郭六哥,錢是我和顏瀕對分的,我這二萬五千兩不會少奉一文,他的那一份,卻要他自己負責拿出來……」
  黑臉立刻泛了青,顏灝憤怒的叫道:
  「天打雷劈的古文全,你你你竟也當眾含血噴人?我連頭帶尾只分了一萬六千兩銀子,卻從哪裡再多加這九千兩?」
  古文全哀哀切切的放低了聲音:
  「顏灝,我們是老伴當,相信我,這也是為你好,誰叫我們做錯了事來?犯了過失,就必須付出代價,我們一人多掏九千多銀子,說不定還能少受活罪,保個全屍,否則,一朝人家開始將我兄弟凌遲碎剮起來,任你呼天搶地,情願再湊幾個九千兩都來不及啦……」
  顏灝悲恐絕望的跺著腳,哽哽咽咽的呻吟:
  「都是你害了我,老古,都是你害了我;你不聽我的勸,又愣把我拉下水,這下可好,不但捨了財,性命也眼看著賠將進去……」
  斷喝一聲,郭品三形似怒張飛:
  「住嘴,你兩個當這是什麼地方,又在什等人面前?居然哭啼吵鬧不休,真正大膽放肆,若再不知收斂自制,看我不割下你們兩隻舌頭餵狗!」
  喬少坤陰惻惻的開口道:
  「怎麼樣,你們難兄難弟商量好了麼?」
  古文全強笑道:
  「就照大當家的價錢,我和顏灝每個人自掏腰包,多賠上一萬七八千兩銀子罷了。」
  喬少坤冷硬的道:
  「我們不領情,古文全,因為這筆銀子並不算你們賠出來的,而是『十三人狼,原本應得的利益!」
  細小的喉結在古文全粗短的頸節顫動,他只有應承著:
  「是,是,大當家不用領情,半點也不用領情……」
  那郭品又大喝道:
  「錢呢?現在就給你家列祖列宗們拿出來!」
  古文全哭喪著面孔道:
  「郭六哥,我與顏灝這趟出門,是另有要事待辦,身上幾十兩散碎銀子是有的,卻如何會攜帶著大筆錢財?所以必須等到--」
  揮起一掌,郭品三又將古文全打了個四仰八叉,滿嘴濺血,他凶神惡煞般哮叫:
  「你這個該死的豬玀,事情到了這地步,猶敢拖拉推搪、胡言狡賴?我告訴你,銀子若不立即交出,眼下就先片你兩斤人肉!」
  古丈全賴在地下,果真殺豬似的乾嚎起來:
  「大當家,你得替我作主說句話啊。我要是有意拖賴,便叫我五馬分屍,挫骨揚灰,叫我變鬼也變個孤魂野鬼,大當家,我發誓沒有謊騙各位……」
  一幕一場的把戲,君不悔都靜靜觀賞在眼裡,他要等著看、最後到底是個什麼結局,渾然忘我之間,他恍若不知自己與管瑤仙也是局中人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33:57

第09章:爾虞我詐幻似真

  這時,喬少坤才擺了擺手,慢條斯理的道:
  「品三,便暫且放他一馬,莫再打了,這老小子說的話多少亦有幾分道理,我諒他也不敢擔著腦袋哄騙我們,你瞧瞧他那副德性,像有這個種?」
  不等郭品三有所表示,古文全已一骨碌爬將起來,又是打恭,又是作揖,還帶著胖臉上斑斑未干的涕涎:
  「當家的菩薩心腸,當家的果真是明鏡高懸,體察入微啊,我哥倆身上雖說不曾攜得有現成銀兩莊票,卻決計少不了列位的分毫 ,只待列位隨我到了地頭,便可如數敬奉。」
  喬少坤寒著面孔道:
  「別扯些閒淡,你們到底把錢財隱藏在何處?」
  古文全哈著腰道:
  「大當家,我只曉得個人的藏錢所在,至於顏灝那一份,卻必須問他本人才知道……」
  身子抖了抖,顏灝淒淒惶惶的道:
  「不勞你們過問,我自己說了便是,我的錢,全放在家裡寢居間床頭邊上那只紅木矮几的第二層夾層內……」
  喬少坤滿意的「嗯」了一聲,兩眼直盯著古文全,道:
  「那麼,你的錢呢?你的錢又藏在什麼地方?」
  古文全忽然目映淚光,長長歎息一聲,緩緩把臉盤轉朝向君不悔,模樣中含著無限的痛苦與委屈,連聲音也透著如此的傷感:
  「不悔,你也跟隨我這麼些年了,這趟生意所得,原說好買上幾頃良田,頂下兩家鋪面,就此安安穩穩過那太平日子,你順便亦可娶房妻室傳宗接代,我主僕二人後半輩子都不用操心了,無奈人算不如天算,偏生砸了我們的希望……經過情形你全看在眼裡,不是我不履行前言,乃是形勢所逼,難逐心願……」
  說著說著,他仰起面孔,讓那兩行清淚順頰流淌,淚水流過他血污狼籍的臉頰,便印下兩條婉蜒淡白的痕跡——表演之逼真,神態之鮮活,幾乎連君不悔都受了其滄然情懷的感染,第一個反應竟是滿心淒楚。
  怔愕之後的管瑤仙立時發覺情況不妙,這殺千刀的古文全豈木是有心栽贓?執意要將一口莫須有黑鍋扣在君不悔的頭頂?驚怒之下她用力擰了猶在懵懵懂懂的君不悔一把,同時尖聲叫嚷:
  「姓古的,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們根本不認識你,又豈會與你同流合污?誰跟隨你這麼多年?哪一個又要和你賣田置產?你完全在自說自話,意圖嫁禍於人,誰宿了你,誰就是瘋子!」
  古文全又是一聲浩歎,神色沉痛的道:
  「二姑娘,你不必懷恨在心,專挑這個節骨眼上報復於我,不錯,是我阻止不悔與你交往,也是我反對這頭婚事,但你卻怎生能以怨我怪我?你不想想,你們鳳城呂家乃是書香傳世,又獨豎武幟,地方上名門大戶,你自小嬌生慣養,盛氣囂凌,不悔一個半調子江湖人,卻如何與你搭配得起?再說你鳳城呂家三代無男,生的女兒是招贅,我迄今未娶,指望的就是不悔將來能在子嗣當中繼其一予我隊續香煙,若是任由你二人成親,豈不斷了我與不悔的後代?二姑娘,我是情非得已,你……你就好歹寬恕了我吧!」
  隨口編造的故事,在古文全哀傷又幽屈的娓娓訴說下,竟和真情實境一樣,尤其兩邊雙方俱在現場,他卻瞪著一雙眼愣朝上套扣,這份功力,這等膽量,加上這層厚皮,不但把一個君不悔聽得張口結舌,管瑤仙氣得面青唇白,甚至連他的老夥計顏灝也迷迷糊糊,分不出是真是假了!
  片刻的僵窒以後,管瑤仙才算定下神來,她憤恨得不住跺腳,指著古文全鼻尖的那隻手都在發抖:
  「真正不要臉的東西,你以為憑你一張臭嘴就能混淆黑白、顛倒是非?就算你舌燦蓮花,亦難以無中生有,以虛做實,古文全,你是騙子,是個老奸,是個詐術大王,只有心智不全的人才會相信你!」
  古文全垂下腦袋,居然顫巍巍的踉蹌了一步:
  「你要罵,就盡情的罵吧,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好爭,什麼可指望的?」
  於是,喬少坤一聲冷笑,惡狠狠的衝著管瑤仙道:
  「姓呂的丫頭,我沒有發瘋,更非心智不全,我知道我該相信誰,更明白事情的真假虛實,你給我乖乖安靜下來、這裡還沒有你叫囂的餘地!」
  古文全連連拱手,是替管瑤仙求情:
  「啟稟大當家;二姑娘出身名門大戶,環境優裕,習性自也嬌縱了些,務乞大當家見怪不怪,惠加矜恤體諒……」
  重重一哼,喬少坤火辣的道:
  「我管他什麼鳳城呂家,什麼名門大戶?在這裡只得由我作主,誰也休想耍刁使蠻,一朝惹翻了我,再是嬌縱的習性也能給她捏成一團!」
  管瑤仙氣急交融,不由激動的大叫:
  「你們都是些白癡、都是些蠢材呀?這古文全明明是在唬弄你們、哄騙你們,你們竟麼全當了真?我說過我二人從不認識他,以前也從未見過他,你們卻為何不信?甚至我的姓名也是他瞎編的,我姓管,不姓呂,我這一輩子都沒去過那叫什麼鳳城的地方……」
  古文全深深的呼吸道,目光陰晦的瞧向君不悔:
  「不悔,你可不能對不起我,幫著二姑娘在這個關頭陷害我……不悔,那筆錢,唉,你叫我怎麼說?又叫我怎麼辦?」
  君不悔滿頭霧水的道:
  「那筆錢?你是說哪一筆錢?」
  古文全形色沮喪的道:
  「罷了,不悔,罷了,看開一點,把那筆準備買地產的錢交出來吧,那筆錢原也是喬大當家他們的,所謂來自何處,去自何方;我又何嘗不想實現我們的願望?但此時此情,卻是奢求了啊……」
  驀地一機伶,君不悔趕忙大聲道:
  「姓古的,你休要含血噴人,朝我頭上栽贓,我不知道你為何曉得我的名字,卻決沒有代你隱藏哪筆錢財,你可別昧著良心陰損於我!」
  古文全痛苦的叫:
  「不悔,你你你……」
  那郭品三暴吼一聲,指著君不悔:
  「奶奶個熊,頭一遭是黑吃黑,這一遭是窩裡反,天下的奇事全叫我們遇上了,兀那叫不悔的混帳雜碎,你竟打算連你主子加我們十三人狼一口吞?娘的個皮,老子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狠法!」
  君不悔雙手亂搖,結結巴巴的道:
  「這位大哥,這位大哥……你你你怎能聽信一面之詞?我同這兩個東西毫無淵源,素昧平生,又如何替他保管銀錢?姓古的全是憑空捏造,一派胡言,你們可別上了他的大當!」
  突然間,喬少坤道:
  「姓古的叫古什麼?」
  君不悔未假思索的道:
  「不是叫古文全麼?」
  一指顏灝,喬少坤又道:
  「這個人的姓名呢?」
  君不悔脫口道:
  「顏灝呀!」
  喬少坤的頰肉跳動著,雙眼微微瞇合:
  「看你叫得多麼滑溜順口?要不是朝夕相處,有一段長久的交往,你怎會知道他二人的姓名又稱呼得如此自然?」
  君不悔悻悻的道。
  「我是聽你們這樣稱呼叫這兩個人,才知道他們姓什名誰,至於你說叫得如此滑溜順口,我倒不覺得,其實只是兩個名姓,吐音咬字又何須艱澀?」
  喬少坤陰沉的道:
  「好一張利嘴,卻任你翻江攪海,亦休想瞞過我這一雙招子,你當我幾十年江湖白混了?竟想給我來這一套障眼法兒?」
  說著調他轉向古文全:
  「這傢伙叫什麼?」
  古文全表面顫慄,話可說得流暢:
  「君不悔,大當家的,他叫君不悔!」
  君不悔是無心人,一時不曾記起管瑤仙當著古文全與顏灝面前稱呼過他數次性名,而古文全卻是有心人,早把君不悔的名字記牢了,縱然對音不對字,順著音念總錯不了;他有本領硬將管瑤仙改了呂姓,還怕順著音念的名字出岔錯?
  這時,君不悔才愕然道:
  「你說,姓古的,你怎知我是君不悔?」
  搖頭歎氣,古文全顏容憂戚:
  「不悔,聽我的勸,不管你存心如何,我總是維護著你,你這樣做沒有用的,人家早就看穿識透了,你再不見機,只怕苦頭有得吃;算了,不悔,把我交給你買田置產的三萬銀子交出來吧……」
  君不悔頓時跳起老高,氣急敗壞的吼叫著:
  「放屁,你通通是在放屁,我認都不認得你,又幾曾替你收藏過銀子?休說三萬兩,你連三分三厘銀子也從未交給我,你你……你是故意誣陷於我,古文全,你好黑好毒的心肝啊……」
  古文全七情上面,竟淒然無語!
  君不悔面朝管瑤仙,懊惱無比的接著道:
  「二小姐,你看看這成什麼天理、成什麼世道?無來由的居然背上這麼一口黑鍋,說又說不明,辯又辯不清,真叫憋死人啦!」
  管瑤仙這一陣卻是冷靜下來,她低聲道:
  「不用急,且看他們打算怎麼辦,你穩著點,我自有主意。」
  喬少坤來到君不侮面前,眼角往斜裡吊起:
  「是你自己把銀子交出來呢,還是要我們替你抖漏出來?」
  君不悔退後一步,掙紅了臉孔:
  「喬大當家,你千萬不要聽信姓古的胡言亂語,他只是嘴油舌滑,戲演得好,其實沒有一句真話,裡裡外外全在耍弄各位另帶狠栽了我,的確我和他毫無干係,更不曾收他分文銀錢,喬大當家,你是老江湖,可別上了他的邪當!
  喬少坤好像沒有聽到君不悔在說什麼,他形色間透露著厭倦,聲音也冷厲如刃:
  「品三,看樣子不宰殺個把人見見猩紅不行的了,天下有這等的道理麼?連討回自己的銀子亦竟如此困難,事情,待傳揚出去,便別人不笑話,也夠我嘔上十年……」
  郭品三大聲道:
  「當家的說得是,我他奶奶早就不耐煩,準備拿他們其中的一個開刀啦,卻不知當家的相中了哪一人?」
  瞧向君不悔,喬少坤生硬的道卜
  「我看這小子挺合適,他嘴硬,只不知身架骨夠不夠硬?」
  郭品三獰笑起來:
  「當家的,我要一刀剁不下他的狗腦袋,便算你們家狗生養的!」
  說著話,他的魚鱗紫金刀倏然自背後翻現,金黃色的光芒流閃如波,鋒利的刀口微微掣顫,端的是一副待要下手砍人頭的架勢。
  於是,管瑤仙蕭索的開了口:
  「犯不著來這一套,你們不是要銀子嗎?給你們銀子也就是了……」
  郭品三大吼:
  「卻是拿來!」
  管瑤仙的一雙鳳眼水盈盈的橫向古文全,用極其肯定的語氣道:
  「好吧,姓古的,你既然坐實了我們,我們也只有認了,你擋在君不悔與我中間,愣要拆散我們的姻緣,你是起的什麼念,安著什麼心,以為我看不出來?」
  原來是胡謅瞎撰的情由,古文全再也料不到管瑤仙竟縷著順了上來,而形態認真,言語塌實,活脫真有這碼子事一樣,他不禁大為慎戒,異常小心的道:
  「此情此景之下,還提這些作什麼?人家要的是銀子,不是要你重表過往今來--」
  管瑤仙冷冷的道:
  「這就要說到那筆銀子,古文全,你是在多久以前將銀子交給君不侮的?你可不要忘記,銀子從『十三人狼』那兒轉到你手中,至少已有四個多月了!」
  搞不清楚管瑤仙是在弄什麼玄虛,但古文全卻知道絕對不是好意,那或者是一個圈套,或者是一個話結,卻用誘導式的談話來引他入彀,狠狠的,他暗中警告自己,萬萬不能中計翻船,否則就大事不妙了。
  管瑤仙提高了聲調:
  「說話呀,古文全,你只告訴大家,這筆銀子你什麼時候交給君不悔的?」
  嚥著唾沫,古文全力持鎮靜的道:
  「大約,嘔,有三個月了吧。」
  管瑤仙打蛇隨棍上,神色嚴肅凝重:
  「不錯,虧你還記得你是三個月之前就把這筆銀子交給他了,古文全,我早就明白你的私心,知曉你強欲破壞我與君不悔結合的惡計,所以我亦事先做了安排,那筆錢,我已從君不悔手裡要了過來,替他--也是替我們購置了三百畝良畝,外加一幢合院的莊屋,現銀子已用盡,如今是一文不存了!」
  君不悔總算開了竅,福至心靈的跟著道:
  「是呀,銀子都購置了田產,哪還有剩?古老大你與我相約在此,乃是讓我引你前去看田分地,怎又逼著我把銀子交出來,前些日子呂姑娘代買田產的事,我也暗裡知會過你啦……」
  大腦袋上冒出冷汗,古文全胖臉透赤,蹦跳如雷:
  「住口!你兩個在混扯些什麼?哪一個叫你買田置產,哪一個又要同你們分田分地?一派狂言虛語,簡直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喬少坤目睹此情,更不禁又怒又惱又滿心疑惑,他重重一哼,厲烈的道:
  「你們兩邊是在搞什麼鬼;一會是銀子,一會是田產,一會又變化莊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看你們通通不想活了!」
  管瑤仙平靜的道:
  「意思很簡單,喬大當家,就是說現銀子沒有了,現銀換成了三百畝田,一幢莊捨。」
  君不悔又笑嘻嘻的接道:
  「銀子是古老大親手交給我的,囑咐我去購田置產,他原意是不叫呂家姑娘知道這樁事,但偏生呂家姑娘曉得了,硬要我把錢交給她去支配,但也沒有買別的,仍然是買的田產,唯一的差別是田產都過繼在呂家姑娘名下,我曾悄悄把這情形向古老大私下稟報,所以他一頭惱火,今番約了我來,就待逼迫我將田地房契轉還給他……」
  兩眼瞪得宛似噴火,喬少坤咆哮著:
  「這都是實情?」
  君不悔信口開河,卻像入了門,上了道,回答得十分流利:
  「句句不假,古老大眼下對當家的難以交待,又捨不得把田產讓出,這才嫁禍於我,呂家姑娘是看不過去了,乾脆全盤托出,要落空,大家都落空,誰也別想沾著!」
  喬少坤粗聲道:
  「田產買在哪裡?」
  管瑤仙迅速的道:
  「南邊稻香村,村尾那幢磚砌四合院房舍與緊鄰著的三頃地就是!」
  喬少坤吸了口氣:
  「房地契何在?」
  管瑤仙輕輕的道:
  「都放在那邊屋裡,只要大當家隨我們前去,便可完全點交予大當家,哦們看穿看透了,這種非份之財,也實是取他不得!」
  此時,古文全業已急得差點尿濕褲襠,他焦切的直嚷嚷:
  「純係子虛烏有,一派胡言,大當家,你萬萬不要聽信他們的謊話,這兩個人是在哄騙你啊……」
  管瑤仙相當沉穩的道:
  「古文全,你自己說的,把三萬兩銀子交給了君不悔,君不悔既不曾遠走高飛,亦沒有逃避藏匿,今天更來此地與你相見,如果他想坑你吃你,你還會遇得著他?當然他是對你有承擔才來的,否則,偌大一筆銀子他能獨自生啃了不成?」
  連連點頭,君不悔道:
  「呂家姑娘說得是,古老大,我早就想通了,該你的便是你的,我和呂家姑娘不作興橫加侵佔……」
  喬少坤突然嘶啞的吼叫:
  「什麼他的你的?誰的都不是,完全是我的!正主兒尚未說話,你們就開始坐地分起贓來?你們要能分我的,我又去分哪一個王八蛋的?」
  管瑤仙從容的道:
  「我們不分你的,大當家,我們要還給你,還不出現銀沒關係,田地房產也是一樣!」
  古文全身上出汗,背脊樑卻一直泛冷,他搓著雙手,期期艾艾的道:
  「大當家,這兩個人……咂,怕是在耍名堂,大當家,只恐其中有詐……」
  喬少坤竭力抑止著自己那股沖頭的火氣,徐徐的道:
  「我累了,也煩了,玩假使詐都不要緊,我們且去看看那些田產,點收契據,要是沒有花樣,你們幾個死活全順當點,設諾再出紕漏,我要不剝下你們四張人皮,你們就朝我祖墳上撒尿!」
  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僵笑,古文全的臉色已透了青:
  「可是……大當家,他們所說--」
  一揮手,喬少坤猛叱:
  「閉嘴,你要再敢多講一句話,我現在就先拔你的舌頭,敲掉你每一顆狗牙!」
  有些目眩神迷,暈頭脹腦的郭品三也忍不住嘀咕起來:
  「這是怎麼一筆爛帳、又算那一碼事?各說各話,東扯西拉,從南天門糾纏到十八層地獄,若繼續混扯下去,我不瘋也要瘋了!」
  喬少坤雙眉緊皺,煩躁的吆喝:
  「品三,交待下去,我們這就上路押著這四個東西到那……到那……」
  管瑤仙伶俐的接上口:
  「稻香村。」
  瞪了管瑤仙一眼,喬少坤悻悻的道:
  「我們去稻香付!」
  於是,郭品三匆匆出了廟門,向他的兄弟們一疊聲發話傳令,管瑤仙趁這個空檔,拋了個眼色給君不悔,君不悔會意的微微點頭,再望望古文全與顏灝,兩位仁兄正苦著臉愣呵呵的站那兒,模樣活脫一對去了蓋的龜孫。
  濃霧已經變成薄霧,但仍是有霧,淡濛濛的氣氳浮沉飄漾著,彷彿漫天接地的散著一層白紗。
  十三個人牽著十三匹馬,鐵匝一樣走在四周,君不悔與管瑤仙,古文全同顏灝便圈在中間,大伙踩著積雪往前趕,除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光景沉悶又僵窒。
  管瑤仙緊緊靠在君不悔身邊,當她跨過一個雪窪之際,極輕極輕的吐出幾個字:
  「我們找機會逃……」
  幾乎不易察覺的頷首,君不悔悄然道:
  「我曉得。」
  跟在他們後面的古文全沙著嗓門開腔:
  「喂,那什麼稻香村還有多遠路程哪?」
  管瑤仙回頭嫣然一笑:
  「遠在天邊,姓古的!」
  一錯牙,古文全怨毒的道:
  「臭娘們,你施得好計,我看你到時候如何收場!」
  管瑤仙鄙夷的道:
  「我叫你含血噴人,姓古的,了不起大家玩蛋,你也鬆散不了!」
  薄霧裡顯出了郭品三那張大鬍子面孔,粗聲粗氣的呼喝:
  「不准說話,都給老子放規矩點!」
  古文全激動的大叫:
  「郭大哥,他們是在唬弄各位呀,明擺明顯的玄門兒,硬是合身朝裡栽,豈不是冤透?」
  霧中一掌揮來,卻是出奇的准,打得古文全險些一個跟頭橫跌地下,郭品三惡狠的罵著:
  「在嚎你奶奶的哪門子喪?你把銀錢給了人家,人家將置妥的田產交還我們,這能叫玄?我看你才使陰耍壞,到了這一步猶打譜拖賴?」
  古文全捂著消不下去的腮幫子,有苦說不出,若非這個境況不適宜,他差一點就待號陶大哭。
  現在,一行人馬已來到一面林木枯疏的斜坡上,坡下是一條結冰的小河,他們行經的路線,距離小河約有百多步遠。
  管瑤仙小聲道:
  「你會不會泅水?」
  君不悔笑了:
  「這個天氣?」
  暗暗擰了君不悔一把,管瑤仙低促的道:
  「不要說笑,我是問真的!」
  君不悔呵了口氣:
  「會,不但會,還挺在行,一個猛子鑽進水裡,我能潛行半里路不需換氣……」
  管瑤仙細細的道:
  「看到坡下那條河了?我們便借它來個水遁!」
  不由打了個寒贖,君不悔的聲音都在發冷:
  「冰天雪地去跳河?二小姐,你不是迷糊了吧?那河水能把人凍僵……」
  白了君不悔一眼,管瑤仙壓著嗓音:
  「別這麼沒有常識,河面是冷,冰下的河水並不冷,潛進水裡固然不好受,但絕對熬得住,你聽我的,包管錯不了!」
  側首看著那條結冰的小河,君不悔又哆嗦了一下:
  「這未免太過冒險……」
  管瑤仙眉梢挑起,慍道: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乾咳一聲,君不悔只有無奈的點了點頭:
  「好吧,咱們便水遁……」
  一邊,郭品三的叱吼聲又傳了過來:
  「你們兩個在咕噥什麼?想先吃生活?」
  管瑤仙摹地尖叫著手指坡上:
  「就是那兒啦,你們看呀,稻香村!」
  這一叫一嚷,不但「十三人狼」的二十六隻招子本能的望向她手指的地方,連古文全同顏灝的兩雙眼睛也被吸引過去,便在這瞬息之間,管瑤仙與君不悔猝然一個貼地翻滾,順著左側二位監守者的身邊衝了出去,待到這些惡煞驚覺,他們已經連竄帶撲的到了三十步之外!
  吼罵叱叫的聲響立時亂成一片,霧氣氳氤裡寒芒掣閃不斷,七八種暗器破空飛射,卻天幸藉著霧豆的迷濛,雪色的反映,掠舞呼嘯的各式暗器失了準頭,紛紛打向虛處,空自擊得冰雪濺散飛揚!
  一聲接一聲的「噗嗤」,一個連一個的翻騰,就當「十三人狼」曝叫著群追而來的時候、君不悔已頭前腳後,怒矢一般衝向河面,他雙手合攏下躍,「喀察」震響冰裂浪湧,人已鑽入水中!
  真是好運道不是?河冰結得不厚,而人一下水,這河水還的確不算冷,也不知是太耗力或是大興奮,君不悔竟覺得水底下溫乎乎的呢!
  又是一聲浪花濺起,朦朦朧朧的水波中,管瑤仙也跟著潛沉,君不悔踏水略升,一隻手已握住了管瑤仙的一隻手。
  水底下,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是從緊握的兩隻手問,卻能以體會出雙方的心境意識——那是一種多麼美妙的歡愉,又是一種如何自得振奮啊。
  於是,他們迅速往下潛泅,他們的動作非常快,非常利落,要不是在這樣危殆的形勢下,要不是這等鬼天氣,玩上這趟鴛鴦戲水,該有多好!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44:52

第10章:淺池怎生容大龍

  管亮德坐在太師椅上,靜靜聽完了妹子管瑤仙的敘述,黝黑清懼的面孔上浮現著難以掩隱的激動與憂憤,卻總算如釋重負般吁了口氣:
  「如此說來,妹子歷經磨劫,幸能履險如夷,全是那君不悔的豁力相助,拚死維護了?這樣的一位人物,我們竟以工役差之,實在是太也欠缺識人之明……」
  管瑤仙幽幽的道:
  「大哥,要不是虧了他,我這條命固然難保,就是爹娘給我的清白身子亦將遭致玷污,永生永世再洗不脫那種附魂隨魄的羞辱 ,即便死了,也無顏面見祖宗於九泉……」
  額頭上的一條青筋凸跳著,管亮德咬牙道:
  「無影四狐那一干王八羔子,居然如此惡毒卑鄙,我決不與他們甘休!」
  管瑤仙微紅著眼圈道:
  「大哥趕到老君山的時候,沒見著他們?」
  管亮德恨聲道:
  「胡英追上我們隊伍的當口,業已是抵達地頭後的事了,我才只將紅貨交割清楚,剛跨出門檻,迎面就碰上了他,胡英的模樣活脫是從閻羅殿打了一轉回來,命像去了半條,我一看便知道出了紕漏,等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把話說完,我連茶水都來不及喝,立刻領著大家快馬趕往『老君山』,妹子,兩地相隔有百多里,任我們再是拚命趕,到達的辰光也比那幾條邪狐定規的期限遲了半日,我們找著了樵棚,白白候了四個時辰,卻硬是不見對方露面……」
  管瑤仙尋思著道:
  「可能是在君不悔救我離開之後,他們自認失去了要挾的憑借,又生怕形勢有變,對他們不利,這才匆忙退走。
  「大哥,也幸虧沒朝上面,否則,你們一旦和『無影四狐』衝突起來,勝算的希望實在不大!」
  管亮德苦笑著道:
  「這個我心裡有數,但當時急怒交加,兩眼發紅,什麼也顧不得了,只要碰上他們,我拚死亦要向那幾條邪狐討還公道!」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
  「在『老君山』等不著人,我簡直急瘋了,無奈何,只有兼程日夜趕,一路上暗暗禱告,但求上蒼見憐,好歹能有你的消息傳到,卻做夢都未料及,才一進門你竟比我們先回家啦;妹子,你不知道我一看見你走出來時,那一瞬間的感受,我差點便跪在地下向諸天神佛謝恩叩頭了。」
  管瑤仙的語聲略帶唆咽:
  「我曉得,大哥,你看到我時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你內心的喜慰歡愉,平時你極少那樣激動得難以自持。」
  管亮德忽然又冷笑著道:
  「還有子午嶺葛家堡那對父子,一向與我們走動勤快,表現得十分熱絡,這次你出了事,呂剛和彭季康去求他父子相助,任誰也沒想到會碰一鼻子灰,弄了個大難堪,他父子不但一口拒絕,到後來連客都不送,就那麼雙雙避了開去,不再朝面,所謂疾風知勁草,患難顯親朋,葛家父子卻算哪一門子的親朋,提起這樁事,我就心中透寒,肺腑如火!」
  管瑤仙並不惱恨,只是靜靜的道:
  「你想不出葛家父子為什麼會採取這種態度吧,大哥?」
  哼了哼,管亮德憤憤的道:
  「這有什麼想不出的?左右不過是見危思退,臨難苟兔,圖的是個明哲保身,情感道義在他們眼裡何來兩肋插刀那等現實?」
  管瑤仙淡淡的道:
  「葛家父子不願多招麻煩,惹火上身,固也是原因之一,但我看關鍵不在這上面,依我的判斷。尚另有因由。」
  管亮德道:
  「還有什麼因由?」
  目光望著自己腳尖,管瑤仙低沉的道:
  「那葛家父子,大哥,為什麼和我們來往得這樣慇勤?」
  管亮德但然道:
  「還不是為了你,葛世偉的鬼心眼以為我不知道?」
  管瑤仙道:
  「葛奇在江湖上甚有威望,手下亦不乏可登台面的角色,尤其他本身藝業精湛,修為不凡,無影四狐雖說難纏,他倒也未必忌憚,問題在於,他一定考慮到值不值得趟這灣混水?」
  管亮德不解的道:
  「此話怎說?」
  管瑤仙的神態安詳自若,宛如在分析一件與她毫不相關的事:
  「葛家父子同我家往來,主要這為了葛世偉對我有一番心思,我一旦被『無形四狐』擄去,他們必然懷疑我貞潔不保,像葛奇父子這樣的身份,不可能容忍一個潔壁有暇,清白受污的女人進門,換句話說,他們投注我身上的期望便化做泡影,沒有再下功夫的理由,為了一個不寄目的的女人而冒著流血搏命的風險,他父子豈會自認值得?」
  臉色黑中泛青,管亮德握拳透掌:
  「這一些勢利小人,口是心非的偽君子,叫我好恨。」
  管瑤仙十分理智的道:
  「看穿也就罷了,大哥,他們的想法雖然現實,卻並非毫無依據,無影四狐向來以凶殘暴虐,無德無行聞名,我一個姑娘家被他們擄去,有若羊落虎口,何堪自保?事實上也確是如此,要不是君不悔冒死相救,我現在是個什麼下場,連自己都不敢去想了……,,
  管亮德重重的道:
  「只要給我逮著機會,只要我有一點辦法,我發誓我要報復葛家父子,懲罰那四條邪狐,外加十三人狼,我決不會饒恕他們,永不……!」
  管瑤仙反過來安慰她的兄長:
  「大哥,是老天保佑,也是祖上積德,我總算是有驚無險,逢凶化吉,你想開些,別自己生閒氣,將來大家遲早碰得著,到時候再見真章吧!」
  管亮德沉默了半晌,忽道:
  「那君不悔,妹子,可確有一身好本領?」
  點點頭,管瑤仙的雙瞳中閃耀著光亮:
  「不但有一身好本領,而且是我今生所見的頂尖高手,大哥,我從來不曾遇過比他更厲害的人物!」
  端詳著自己這素來眼高於頂,心傲氣盛的妹妹,管亮德不禁笑了起來:
  「別是因為他救過你,你的審查尺度就放寬了吧?」
  管瑤仙的臉上一熱,趕忙分辯:
  「大哥,你這是扯到哪兒去啦?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沒經歷陣仗的深閨碧玉,莫非連一個人的武功高低還看不出來?你是沒親自在場,要不,包你兩眼都能發直,奇怪天下之大,竟真有這樣精絕的藝業!」
  嘴裡噴了幾聲,管亮德搓著手道:
  「這樣的好手可不能放他走了,妹子,咱們合計合計,好歹留他下來,鏢局裡正需要此等人才,咱們大大用得著他!」
  管瑤仙卻低喟一聲,笑得挺抑鬱:
  「大哥,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那君不悔,決非池中之物,我們這片小廟,恐怕供不起這尊大神……」
  管亮德急道:
  「所以我們兄妹得想個法子啊,還有,他如果有地方去,又何必自薦到這裡干個雜工?有本事的人,不一定謀生的路子也寬!」
  管瑤仙蹙著眉道:
  「君不悔來我們這兒找差事,目的只是想混個餬口往他要去的地方去,卻沒有意思長久窩在鏢局裡,他不告訴我他確實有什麼打算,我也不便逼著問,大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心中有著負擔!」
  管亮德沉吟著道:
  「你去試試看,妹子,說不準我們能幫上忙,若是銀錢方面的問題,我相信可以解決——」
  歎了口氣,管瑤仙道:
  「不像是財務上的困難,據我旁側敲擊,再三試探的結果,他似乎對某人有著承諾,必須去完成幾樁囑托,而那幾樁囑托並不簡單,其過程怕是兔不了流血玩命……」
  「證了一會,管亮德道:
  「可又是江湖恩怨的牽扯?」
  管瑤仙道:
  「極有可能,他卻不願說個明白,我,我也不好深問。」
  站起身來,管亮德踱了幾步,神色凝重:
  「這件事,妹子,你得多下功夫,就算不能長久留人,最近一段時間也要留下他,依我的想法,『無影四狐』決不會默爾以息,早晚仍將尋上門來,觸我們的霉頭!」
  管瑤仙目光中閃過一抹火紅,腔調卻極為和緩:
  「我希望他們越快找上門來越好,大哥,無論勝負輸贏,糾葛總該有個結果,你說是不?」
  管亮德艱澀的道:
  「不錯,所以我們需要像君不悔這樣紮實又可靠的幫手!」
  管瑤仙輕輕的道:
  「也好,我去找他談談。」
  望著妹妹,管亮德道:
  「在我看來,那君不悔的江湖閱歷似乎不算老到,對道上的經驗也還夾生,此等人尚未受世俗污染,大多稟性仍然憨厚,心地篤實,動之以情,或可成事--」
  兩眼一冷,管瑤仙不悅的道:
  「動之以情?什麼情?」
  管亮德深知妹子脾性,趕緊陪笑解釋:
  「你別誤會,妹子,我說的動之以情,乃是指以情誼去感化他,並非意味男女之間的那種感情,我怎會叫你以虛情假意去收買於人?」
  真的是虛情假意麼?管瑤仙不由晃惚起來,對於君不悔,她有一股深切的好感,與發自內心的讚賞,這些加在一塊,便形成一種不可言喻的思慕情懷,很微妙,也很令她苦惱,這樣的心態,是表示著什麼意識呢?老天。
  管亮德想說什麼,看到妹妹此刻的形狀只好噤口不言,他背負雙手來回蝶躞,卻盡量不使自己焦躁的情緒流露出來。
  於是,管瑤仙走向門邊,輕輕將門啟開,跨出一步又停下,半轉回身,迷迷茫茫的對她大哥說了一句:
  「我這就去……呃,動之以情……」
  有好些年了吧,君不悔沒有像現在穿著這麼光鮮體面過,嶄新的湖水藍絲棉袍子,外罩兔毛嵌邊的同色小馬甲,腳上蹬著一雙黑緞面的厚棉靴,長袍擺動間,甚至連裡面的棉褲都是全新的,人才徹頭徹尾的清洗過一遭,頭髮梳理得順致服帖,臉上也修刮得溜滑乾淨,這一看上去,頓似換了一個君不悔,竟有那麼幾分架勢在了。
  在這結了冰凍的人工小池邊,管瑤仙依著一株盛開的臘梅,燦笑如花般上下打量著君不悔,她笑得好美好艷,亦好比枝頭怒放的朵朵紅梅,無形中散發著上種可人的韻息,相當能引起某種遇思。
  君不悔怔怔看著管瑤仙,直到人家笑了,他才顯得有些扭妮的這裡扯扯衣襟,那邊拉拉袍擺,模樣好生靦腆:
  「還沒有謝過二姐給我買的好幾身衣裳,我,我一直邋遢慣了,一下子換上新衣裳反覺得怪彆扭的,好像全身哪一處都不得勁……」
  管瑤仙笑吟吟的道:
  「你不用跟我客氣,凡事習慣就好了;我說君不悔呀,有句俗話說得可真不錯,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裳,你看你這一打扮起來,簡直就和換了個人一樣,出落得挺光鮮的,若硬要挑剔呢,只是稍稍上了一點,還欠缺那麼一絲兒灑脫……」
  君不悔嘿嘿笑道:
  「灑脫是公子哥兒的事,二小姐,憑我這個出身,如何學他得來?其實土一點也好,不惹眼……」
  管瑤仙忙道:
  「我是和你說著玩的,君不悔,你可別當真。」
  君不悔笑道:
  「二小姐怎麼也對我客氣起來啦?只要是二小姐說的話,再重我也受得了。」
  心裡不期然的湧起一股甜滋滋的感覺,管瑤仙卻掩隱得很好,她故意把語調放得平淡:
  「對了,我已交待呂剛,在前堂右首邊上給你收拾出一間房子來,那間房子還蠻寬敞,采光也好,一些應用物件亦都擺置舒齊了,待會你自己去看看,要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隨時告訴我,我再著人替你更換……」
  君不悔乾咳一聲,猶豫著道:
  「二小姐何須如此費心張羅?我原住的下處也還不錯,人待在那裡覺得挺合宜……」
  管瑤仙輕輕的道:
  「你不能再住在那兒,君不悔,在你救過我的命,保全我的貞節之後,如何還能這般委屈你?我不是現實,只為表達些許感謝之忱。」
  舐舐嘴唇,君不悔道:
  「說真的,二小姐,我住也住不多久,若是鏢局裡最近不往小劉集那邊走縹,我就得自己朝東走,事情總不能不辦。」
  低下頭,管瑤仙的聲音好細好柔:
  「你有什麼重要的事,非這麼急著去辦不可?」
  君不悔遲疑的道:
  「二小姐,這是我對吉大叔的承諾,一定要去完成他老人家的心願……二小姐,我必須要去辦這些事,一天辦不妥,我的心神就一天不能安寧!」
  將垂頰的秀髮攏到一邊,管瑤仙神態端莊:
  「君不悔,我想對你提出一個要求,不知你是否可以應承?」
  君不悔直率的道:
  「二小姐千萬別這麼抬舉我,有什麼交待,二小姐儘管明示,但凡我力之所及,沒有不遵從的道理!」
  媚亮的一雙鳳眼緊盯著君不悔,管瑤仙緩緩的道:
  「這是你由衷的話?」
  君不悔點著頭:
  「二小姐也明白,我不是個心口不一的人,像那古文全的德性,還有臉面朝下活麼?」
  「嗯」了一聲,管瑤仙道:
  「君不悔,我要你留在這裡!」
  呆了呆,君不悔趕忙問:
  「二小姐,你,呃,你要我留在哪裡?」
  管瑤仙道:
  「留在『飛雲鏢局』,也是留在……留在我身邊!」
  是了,好一個動之情!
  君不悔卻不敢往那締麗處去想,他頓時顯得愁眉苦臉的道:
  「二小姐,照說二小姐要我留在鏢局裡,是看得起我,也是關照提攜我,我豈有不識好歹的?但,但我實在沒多少能耐,怕不能為二小姐、為鏢局子承擔什麼,再說,還有吉大叔的事——」
  霍然從臘梅樹上站直了身子,管瑤仙粉面凝霜,柳眉挑起:
  「吉大叔,吉大叔,莫非你心中只有一個吉大叔?」
  要不是只有一個吉大叔,還會有誰呢?是了,還有一個小師妹,哪怕今天業已變成師嫂了的小師妹,他退後一步,惶恐的道:
  「回二小姐的話,吉大叔固然在我心裡,另外……另外只有我那小師妹了,然則便是心頭思念,亦是枉然,我那小師妹她……唉!」
  氣是氣,惱是惱,在那股子莫名的酸味之下,管瑤仙更有著極大的好奇心;她跺了腳,啼笑皆非的道:
  「小師妹,你說你心裡還有個小師妹?君不悔,表面上你像很老實,看不出花巧卻不少,你說,你那小師妹如今人在哪裡?你為什麼不和她相處在一起?」
  君不悔容顏黯淡下來,太息著道:
  「二小姐,以前,她是我的小師妹,現在可不是了。
  管瑤仙迷惆的道:
  「這話,是怎麼個說法?」
  腳尖在雪地上來回擦動著,君不悔聲音晦澀:
  「她已經嫁給了我師兄,變成我的師嫂啦,雖然我私下仍還惦記著她,也只能放在心底深處,再怎麼想,亦是落個白搭……」
  管瑤仙暗裡竟是舒但了很多,臉上又有了笑意:
  「從師妹一下子就成了師嫂,這種陞遷也未免突兀了點,君不悔,其中必有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因由吧?」
  君不悔吶吶的道:
  「是,呃,是有段因由……」
  管瑤仙帶著命令的語氣:
  「來,說給我聽聽!」
  君不悔訕仙的道:
  「對我而言,這不是樁有光彩的事,二小姐,說出來怕你會見笑……」
  管瑤仙正色道:
  「放心,我不會笑你,一個在情場上失意的人,已經夠可憐了,如果再拿人家這樣的痛苦當作嘲弄的素材,未免就有失厚道。」
  君不悔有點驚愣:
  「二小姐,你怎會知道我是情場失意?」
  真忍不住想笑,管瑤仙卻憋住了:
  「這個問題問得傻,君不悔,你已經說過,你心裡一直憶念著你那小師妹,但你那小師妹卻嫁給了你的師兄,這不是擺明你在情場上敗了陣!」
  君不悔悠悠的道:
  「不錯,就是這麼回事--我同我師兄都喜歡小師妹,平日裡小師妹對我兩個也不分彼此,一視同仁,她和我及師兄都很合得來,大家相處融洽,委實看不出我與師兄誰在她心目中比重較大……」
  管瑤仙道:
  「傻子,那是因為你本性憨厚的緣故,注意不到某些細微未節,蛛絲馬跡,若是換成我,要看不出來才叫有鬼!」
  君不悔苦笑道:
  「我是看不出來,我只覺得小師妹對我們師兄弟二人是一樣的親切、一樣的體貼,噓寒問暖,照料有加,從來沒分個厚薄,所以,有一天我壯起膽子,向師父提出結親的要求,卻沒想到師兄也在師父面前表達了同樣的意願,師父很公平,他老人家允諾了我們,但卻叫我們師兄弟兩個憑一身所學,互為印證,勝者便中選雀屏……二小姐,師父只有一個女兒,用這等方法做為取決的條件,誰也沒有話說……」
  管瑤仙「哦」了一聲:
  「原來你那師妹乃是令師的女兒--後來呢?」
  兩手一攤,君不悔尷尬的道:
  「我輸了,哪裡還有後來?」
  管瑤仙道:
  「你遭此打擊,所以憤而離開師門?」
  搖搖頭,君不悔道:
  「公平競爭嘛,輸就輸了,我尚不至這般沒有氣量,我辭別師門,是因為……因為……」
  當日的情景,一一回映腦際,那股子辛酸也就湧向心頭,師父冷漠的嘴臉,師兄得意的神態,再加上老管家任喜悲憫的勸慰,以及那隱隱約約的暗喻,他想著想著,百感交集,下面的話,竟已不知如何表達才算貼切了。
  管瑤仙冰雪聰明,反應尤其敏銳,觀言察色,肚裡自己有數;她深摯的看看君不悔,好柔和的道:
  「是不是,在那場較鬥中你受了委屈?」
  君不悔用力擠出一抹笑容,僵滯的否認:
  「不,不,我沒有受什麼委屈,技不如人,還有什麼話說?…
  管瑤仙道: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離開師門呢?」
  君不悔怔忡半晌,覺得搪塞不過,只有明白的道:
  「不是我願意離開,二小姐,因為比試之後,師父的態度忽然變了,變得很冷淡,很疏遠,也很陌生,好像,好像我這個徒弟一下子變得不是他徒弟啦,小師妹亦不再朝面,甚至連句安慰話都沒有,似乎突然間這個家裡只多出我一個人來,我完全成了個不屬於家中的局外人了。……二小姐,那種備受冷落的滋味實在可怕,不但可怕,更令人傷透了心,灰燼了念……」
  管瑤仙同情的道:
  「我體驗得出,君不悔。」
  故示豁達的乾笑一聲,君不悔道:
  「在這種僵寒的氣氛中,陰沉的壞境下,我是再也待不下去,所以,不用他們說明了攆,我自己便識趣的捲了鋪蓋……」
  管瑤仙靜靜的道:
  「君不悔,你有這麼精湛的本領,都不是你師兄的對手,你那師兄的功力豈非已經出神入化,到了極峰的境界?」
  打了個哈哈,君不悔道:
  「這一遭你可沒猜對,二小姐,好叫你得知,我現在的一身把式,可不是跟我師父學的,乃是辭出師門之後由吉大叔傳授予我的!」
  又是吉大叔,但此一時管瑤仙卻對這位吉大叔有了不同的關注,她用心的道:
  「你的吉大叔,修為可高過你師父?」
  君不悔心存厚道,不願說得大明顯,他支支吾吾的道:
  「嘔,吉大叔的藝業只是稍稍圓熟一點,和我師父差不了多少……」
  管瑤仙似笑非笑的道:
  「到底是個不忘師恩的虔誠弟子,君不悔,你好善良。」
  紅著一張臉,君不悔忙道:
  「我是實話實說,真的,吉大叔與師父各有所長,充其量也是伯仲之間,……』
  管瑤仙輕輕歎氣:
  「君不悔,我不知你的師尊是誰,但我卻可以說,你師門逼走了你,是你師門的一大損失,絕對不是你的損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要不離開那個環境,怎會有後來的遇合?人再怎麼算,也不如天算啊……」
  君不悔剛要回話,那頭拱門裡已掠出一條人影來,那人一出拱門四處探望,當發現了君不悔與管瑤仙的立身所在,馬上奔命似的奔了過來,一邊跑猶一邊氣急敗壞的叫嚷:
  「二小姐,二小姐,快請到前面照門去,大事不好了哇。」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45:29

第11章:又要銀子又要命

  來人不是別個,正是呂大鏢頭呂剛,這時呂剛、不但形色緊張焦惶,更是喘得有如牛哮,看光景,差不離就把一顆心從嘴裡迸跳出來,滿下巴的絡腮鬍子全在抖顫。
  管瑤仙迎上幾步,沒好氣的道:
  「瞧你這副德性,火燒著尾巴啦?」
  呂剛手指前頭,吁吁直喘:
  「二小姐,請趕快過去……是那些陰魂不散的東西找上門來了……」
  眉梢子一挑,管瑤仙道:
  「話說清楚點,是誰找上門來?」
  呂剛慌亂的道:
  「就是那幾個潑狐呀,他們一共來了八個人,業已進了鏢局大門,指名叫陣,總鏢頭打發我來急請二小姐,他自己則先頂了上去……」
  臉蛋上是一片陰冷,管瑤仙道:
  「『無影四狐,?」
  連連點頭,呂剛急切的道:
  「就是他們,而且眼下不止是這四條潑狐,顯然還另外請得幫手;二小姐,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一趟他們摸上了門,斷斷乎未存好心,二小姐千萬謹慎才是!」
  瞟了身邊的君不悔一眼,管瑤仙心想來得正巧,她先前不知能否留住君不悔——甚至沒有把握將君不悔留到「無影四狐」現身以後,這個令她坐蠟的問題,卻由「無影四狐」替她解決了,如果近憂一去,何需遠慮?只要君不悔肯為她擔待……
  咧咧嘴,君不悔道:
  「他們可來得真快,二小姐。」
  管瑤仙低聲道:
  「願意幫我們這個忙不?」
  君不悔捲起袍袖,提高嗓門:
  「二小姐見外了,『飛雲鏢局』的事,也就是我君某人的事,能之所及,決無反顧!」
  管瑤仙欣慰的道:
  「我知道可以指望你,君不悔,我們走!」
  鏢局的照門牆之後,便是寬廣的前庭,青石鋪砌的地面上積雪方除,雖然仍有些滑濕,卻極其清爽;一字排開的八個人中,四位是「無影四狐」的原班人馬,外加一個狄元,其他三位,一個是年約六旬,瘦小枯乾的禿頂老頭,這小老頭頂上無毛,頷下卻蓄有一撮黃焦焦的山羊鬍子;另兩個穿著相同,面貌酷肖,一樣的書生打扮,一樣的英挺俊逸,二人面露微笑的站在那兒,還真有點玉樹臨風的味道。
  飛雲鏢局這邊,早已是如臨大敵,嚴陣以待;管亮德為首峙立於前,那胡英、彭季康,與另外三位鏢師則散開左右,二十多名趟子手亦執棒掄刀的圍成一個半圓,打眼一看,確是劍拔彎張,隨時都有一觸即發的可能!
  管瑤仙與君不悔、呂剛等匆匆趕到,管二小姐一見那「無影四狐」及狄元,先就上了三分心火,心火一升,風眼中便透了紅:
  「很好,你們來得正好,就算你們不來,我也要天涯海角去找尋你們,徹底了結這一筆帳!」
  「魔狐」狄清從鼻腔裡哼了一聲,大馬金刀的道:
  「所以我們自己識趣,不勞姑娘你長途跋涉,便通通為你送上門來了!」
  管瑤仙的眼皮抽動不停,她錯著牙道:
  「虧你們『無影四狐』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卻手段卑劣,行為下流,沒有一丁一點能以配合你們聲望的修養與氣度,你們的確只是四條狐,四條殘凶又淫邪的惡狐!」
  狄清面不改色,冷冷的道:
  「管瑤仙,我要早知你是如此潑悍刁鑽,狡詐多詭,前些日便不會輕饒了你,我一念慈悲,卻留下你這個禍患,更拿一張尖嘴利舌來衝撞於我,你道你眼下就篤定得以保全?」
  管瑤仙略現激動的道:
  「得了罷,你一念慈悲!你是起的什麼心?打的什麼譜?你不是要輕饒我,你是要黑心肝的糟蹋我,羞辱我,叫我生生世世不能翻身,狄清,我管瑤仙是什麼人?豈容你這個形似惡鬼的弟弟橫加暴虐?」
  大吼如雷,那狄元氣沖斗牛的叫著:
  「你這個尖酸刻薄的臭娘們,你給我小心說話!他娘我形似惡鬼,你自認長得像朵花?哦呸,你純是在自我陶醉,在臭美……」
  管瑤仙不屑的道:
  「至少,不是我先找上你吧?」
  狄元暴跳起來:
  「好賤人,我現在就宰了你!」
  君不悔斜身橫阻向前,向狄元誠心誠意的作了一揖:
  「狄二爺,又數日未見了,二爺該不會忘記我吧?」
  猛往後退,狄元吸了口氣,卻咬牙切齒的道:
  「忘不了,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認得出你來,今日來此,『飛雲鏢局』的過節為次,找你才算正題!」
  君不悔故意輕鬆瀟灑狀:
  「但願狄二爺你這一次不要再做錯事。」
  狄元憤怒的道:
  「這一遭,我包你消散不了!」
  這時,管亮德才又有功夫插話:
  「各位朋友,相信各位今番到來,不只是為了相互謾罵,空逞口舌之能而至,必是有所示教吧?」
  狄清微微昂起臉孔,淡漠的道:
  「你用詭計戲弄我們,使我們白耗心思,枉費力氣,落了個笑話,賺了個丟臉,半分好處未得,如此失顏的事,我們承受不起,這是我們前來的原因之一;你妹子夥同鏢局的人暗算我二弟,將他狙殺成傷,如此怨隙豈可不報?這是我們前來的原因之二;有此二端;想已足夠解釋我們的目的了!」
  管亮德陡然間氣得混身哆嚏,面容充血,他禁不住昂烈的吼叫起來:
  「狄清,你這算什麼驢話?簡直就是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完全蠻不講理!我們保的鏢,護的貨,於你有何相干?你不自省強取豪奪的不是,沒想到你反倒怪罪起我們來;難道說我們就該由你搶、任你劫、受你們宰割?我們就通通該死?而你意圖將我妹子強配予你二弟,我妹子不從,你們竟喪盡天良打算施暴於她,幸有君不悔冒死搭救,方免於難,莫不成我們抗拒凌辱,抵擋淫惡也叫錯了!」
  狄清沉緩的道:
  「但凡衝撞了我們,便沒有道理可言,姓管的,你不錯,誰錯?」
  管亮德狂笑如嘯:
  「好,好,好,今天我才算見識過什麼叫霸道,什麼叫蠻橫,什麼叫張狂!狄清,哪怕你是閻王老子,不碎金剛,我也要和你豁上!」
  狄清陰森的道:
  「我們原就是為這個來的!」
  管瑤仙尖銳的接口道:
  「大哥,這幾頭邪狐也是人肉做的,我更不相信他們能多一條命,隨他們想怎麼辦,我們全接著!」
  手指遙遙點了點管瑤仙,狄清寒著臉道:
  「賤人,今天你是第一個逃不掉,我要不在你身上找回我二弟丟失的面子,我這個狄字便反過來寫!」
  君不悔忽然冒出話來:
  「狄二爺臉上只是挨了小小一刀,面子尚不算完全丟失……」
  兩眼定定的瞪著君不悔,狄清深長的呼吸,藉以緩和心肺間那股沸蕩的怒氣,抑制著腔調的激動,以至發出的聲音彆扭得古怪:
  「只是挨了小小的一刀?好極了,那一刀想就是你的賜予?」
  君不悔竟有點難為情的說:
  「不敢說賜予,狄大爺,雙方過手交鋒,刀槍無眼,我一時不曾留神,狄二爺的臉盤上已多了一條口子,但傷口不深,只是那麼一小條……,,
  笑得有如狼曝、狄清拉長著嗓門:
  「不錯,只是那麼一小條……」
  那禿頭乾瘦的小老兒似乎已經不耐煩了,別看他個頭瘦小,說話的音量卻來得很大:
  「老狄,咱們已來了這一會,卻盡在磨弄嘴皮子,你受得了,我忍不住,廢話少說,且將主題給他點明,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狄清對這糟老頭子竟然出奇的恭順,他微微哈腰道:「是,顧老吩咐,敢不遵命?我這就拿言詞過去——」
  一個稱「老狄」,一個叫「顧老」,同樣一個「老」字,上下秩序這麼一顛轉,尊卑立分,意義也就完全不一樣啦,顯見姓狄的在身份上是要比姓顧的低了那麼一頭!
  「無影四狐」也有畏懼之人——此位來頭是不小!
  管瑤似像是吃了狼心豹膽,任什麼全不論了;她怒望著那枯乾老頭,聲聲冷笑:
  「既然敢於為虎作悵,助紂為虐,便不妨丟下個姓名來,老頭子,你那道號該不是關起門兒嚷給自己聽的吧?」
  狄清神色一變,叱道:
  「賤人大膽,你可知顧老是誰?豈容你隨口譏嘲?」
  一撇嘴,管瑤仙道:
  「他又會是誰?和你們窩在一道的角兒還有什麼好人?」
  洪亮的大笑著,乾瘦老者擺了擺手:
  「這丫頭唇舌如刀,又尖又利,卻是頗具膽量,老狄,不分親疏敵我,自來我就欣賞有膽量的人,這種人做鬼也不會做個窩囊鬼!」
  狄清陪著乾笑一聲:
  「顧老見解精闢,說得極是……」
  黃濁濁的兩隻老眼往上一翻,瘦老頭又對著管瑤仙道:
  「你方才不是叫我放個名姓下來麼?好,我就向丫頭你報上萬兒啦,我姓顧,叫顧乞,呵呵,那乞仍是乞丐的乞,江湖上的老少朋友習慣稱我「聚魂刀」,「聚魂刀」顧乞就是我老頭子!」
  所謂人的名兒,樹的影兒,真是一點也不錯,顧乞的萬子一出口,管家兄妹就好像中了魔,見了鬼,被人下了咒一樣形態大變,容顏立轉慘淡,而「克嘟」一聲脆響傳來,大縹師呂剛在震驚之下,居然把那柄三十斤沉的利斧也嚇脫了手!
  君不悔迷惑的瞧著管家兄妹,目光又移向散立週遭的各位鏢師——老天,那一張張的面孔俱無人色,模樣都讓恐懼浸透泡軟了。
  眼珠子再轉到顧乞臉上,顧乞手持山羊鬍子,正在那邊廂朝他頷首微笑,笑得挺溫和慈祥:
  「老弟,我看你對我顧乞這個名姓,似乎沒什麼特殊感覺?」
  君不悔愕然道:
  「不就是個人的名姓麼,我為什麼要有特殊的感覺?」
  管瑤仙這時才像返回魂來,她悄悄靠近君不悔,唇角在不受控制的顫動:
  「這顧乞……是天下最最有名的六把刀之一……又稱『絕一閃』,他這把刀,據傳聞也是沾血最多的一把刀,你可要小心……」
  君不悔哺哺念著:
  「『絕一閃』?」
  顧乞閒閒笑道:
  「是的,絕一閃,意思是說,刀光一閃,萬事斷絕,當然其中也包括人的性命,而尤以敵人的性命最是可慮。」
  端詳著這「絕一閃」,君不悔不大相信的道:
  「就憑你這個三根筋吊著脖子,兩隻卵蛋掐個鳥的糟老頭?」
  顧乞不溫不怒的道:
  「人不可貌相啊,老弟。」
  暗裡驚出一身冷汗,管瑤仙低促的道:
  「千萬不要激怒他,君不悔,這個人不同於『十三人狼』,甚至不同於『無影四狐』,他是出了名的殺人不眨眼,談笑問便能取人首級……」
  君不悔吞了口唾沫:
  「看外表倒是看不出來……」
  顧乞不再多說,衝著狄清努努嘴,於是,狄清又是一躬身,面向管亮德:
  「姓管的,你伸長耳朵聽清楚了,我們來此的原由業已說明,本來是打算一朝面便開宰的,沒那麼些羅咦可講,但顧老卻偏有悲天憫人的心懷,特為你們留下一條路走--若是依了我們兩件事,你們大多數人即可保命!」
  管亮德在知悉顧乞的底蘊之後,已是鬥志大減,銳氣立挫,他顯得相當軟弱的道:
  「哪兩件事?狄清,你也不能過於強人所難……」
  狄清大刺刺道:
  「其一,賠償我們顏面損失五萬兩現銀,其二,將這混小子交給我們帶走,他必須為傷害我二弟及殘殺我兩名手下付出代價!」
  又是五萬兩銀子——這「無影四狐」與那「十三人狼」倒像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開出的價碼竟是同一個數目;管亮德掙扎著道。
  「五萬兩現銀!狄清,你亦未免太過心狠手辣,我們一間小小的鏢局,從哪裡去積攢這麼一筆巨金?只怕連人賣給你都湊不齊……」
  管瑤仙也憤恨的道:
  「你們的顏面就是那麼值錢?然則我們所受的損失與委屈又去找誰算?」
  冷淒淒的一笑,狄清道。
  「這是列位自家的事,我管不了這麼多;五萬兩銀子少一文也不行,兩樁要求缺一樣我們便宰人,統統宰光,雞犬不留!」
  管瑤仙面容鐵青,挑眉瞑目:
  「狄清,你真以為吃定了?」
  連忙對妹子拋使眼色,管亮德已是怯意更濃:
  「狄清,既然你們有心給我等留一條退路,這條路總要我們走得下去才行,若是此路通天,又叫我們如何攀升?離譜大遠的事,並非我們不從,乃是辦不到啊……」
  狄清表情僵硬,語氣也和表情一樣僵硬:
  「這不是買賣青菜豆腐,作興討價遠價,姓管的,不獻銀子便納命,你看哪樣合適就挑哪樣,我懶得跟你黏纏!」
  用衣袖擦了擦額門上的冷汗,管亮德哭喪著面孔:
  「可是……我們的確湊不出這許多……」
  猴頭猴腦的「鬼狼」黎在先開腔了:
  「管亮德,你不用在我們面前哭窮,這五萬銀子的價碼我們可不是亂開的;『飛雲鏢局』生意做得不錯,太平日子也過足了,家當十分的厚實,這些年來很積存了幾文,五萬兩銀子對你而言,就不算九牛一毛吧,也絕對難為不了你,若再要推三阻四,姓管的你就不上路啦!」
  管亮德閃閃爍爍的將目光投向自己妹子,意思是要管瑤仙替他拿個主意,管瑤仙真正感到困擾的不是這幾萬兩銀子的事,她在琢磨,輪到君不悔頭上那個難題又該如何處置?總不能讓君不悔活生生的跳進這座獸坑啊!
  偷窺著妹子臉上變幻不定的神色,管亮德心裡發急,益加沉不住氣了:
  「妹子,你看這筆數目……」
  管瑤仙沒有回答兄長的話,逕自向狄清道:
  「五萬銀子我們給,狄清,不但給你們五萬兩,我再另加三萬兩,合共是八萬兩現銀--只求你們放過君不悔!」
  管亮德一陣肉痛,冷汗涔涔,幾乎是在呻吟:
  「妹子……你瘋了?八萬銀子,那可是八萬兩銀子啊,你這樣搞豈不是要我們傾家蕩產!」
  管瑤仙堅定的道:
  「我說了就算數;大哥,錢財乃身外之物,捨盡了還能再賺回來,一條人命斷送進去便再也找不回同樣的一條命了,大哥,生命是無價的!」
  感到一陣虛軟襲來,管亮德腳步踉蹌,雙眼泛黑,要不是他身後的胡英趕緊上前扶了一把,這位「飛雲鏢局」的總鏢頭只怕就待一屁股坐到地上!
  管瑤仙望著狄清,沉聲道:
  「怎麼說!」
  八萬銀子是一筆極為誘人的數目,有多少人家勞碌終生賺不到八萬兩,稍微儉省點,這筆銀子足可渡過半世啦。
  但是狄清雖然心動,卻也不敢擅作主張,這裡還有一位比他份量更重的角兒在呢,他陪著笑問顧乞:
  「顧老,你的意思是?」
  顧乞慢條斯理,皮裡陽秋的笑了笑:
  「只多出區區三萬兩銀子,老狄,你二弟臉上那一刀就算了?你兩個手下便把性命白賠了?方才管姑娘還說了人命是無價的哩,你卻算得好便宜。」
  狄清老臉一熱。趕忙躬身道:
  「我哪會有這種想法?只是因為不敢擅專,才向顧老請示卓見,顧老怎麼決定,我兄弟必然遵從……」
  顧乞安閒自若的道:
  「現在,你已經知道我的決定了,老狄。」
  狄清尷尬的打了個哈哈:
  「是,是,顧老是說。不該用三萬兩銀子來抵消那小輩的罪孽——」
  顧乞平淡的道:
  「一點不錯,老狄,你也不動動腦筋多想想,只為了三萬銀子,便將漫天的血債一筆勾消,你那兩個手下不會說話,你二弟可還活生生的擺在眼前,他心裡又會是個什麼滋味?往後,叫人提起來,說你老狄只認銀子不認親,得幾文錢財便不管別人死活,一朝背上這個名譽,你還打譜往下混?」
  狄清乾笑道:
  「其實我也只是嘴裡說說,一切還得聽從顧老裁示。」
  那一頭,緊板著一張醜臉狄元出聲道:
  「哥,顧老這不是裁示下來啦?」
  狄清銀子沒賺到,卻賺了個老大沒趣,一腔怨氣便發向管瑤仙頭上;他惡狠狠的拉大嗓門,像在和誰吵架:
  「管丫頭,你休想拿幾文錢來打動人心,別說三萬兩銀子,便三十萬兩銀子亦買不回那潑皮的一條命;難道說我二弟臉上的一刀,我那兩名手下的性命,是能用銀了來衡量的?」
  管瑤仙沙沙的道:
  「死掉的那兩個,對你無關痛癢,你弟弟也僅是受了點皮肉之傷,三萬兩銀子應該可以彌補,狄清,顏面之爭是虛無的,遠不如白花花的銀子來得實惠……」
  不待狄清回話,狄元已咆哮起來: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管賤人,只因為那一刀不是割在你臉上!我任情不要白花花的銀子,也要爭這口氣!」
  管瑤仙仍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狄元,雖然你受了傷,雖然你們損失了兩個人,但事情的起因為何?其咎決不在我,如今我們不談孰是孰非,假若你能放過君不悔,錢的方面,我可以酌量再增加一點……」
  管亮德又是晃了晃,硬著聲叫:
  「妹子……」
  狄元雙眼突凸,神情獰厲的大吼:
  「老子要那姓君的狗命,不要錢!」
  管瑤仙容貌淒黯,緩緩瞧向君不侮——她知道君不悔有一身好本領,但是她決不認為君不悔的本領強得過顧乞去,除了顧乞這把天下聞名的狠刀外,更何況還有「無影四狐」、狄元,還有兩個不知名的幫手,她由絕望變沮喪,她不曉得該怎麼來挽救君不悔;有一點她是明白的,就是「飛雲鏢局」的人全加進去,亦難以對當前的形勢有所扭轉。
  前幾日在土地廟裡,管瑤仙之所以用計脫身,不曾慫恿君不悔和「十三人狼」硬拚,為的亦是敵眾我寡,深恐君不悔力有不逮;她十分讚賞君不侮的武功,然則並不盲目誇大,她不相信君不悔可以一己之能抗桔「十三人狼」,當時的想法便是她現在的想法,而眼前之敵,卻又比「十三人狼」狠惡上多少倍!
  君不悔到了這時也不禁犯了嘀咕,他同樣不清楚自己是否抗得過顧乞,甚至抗得過這一大群凶神,但見管家兄妹與一干鏢師的顫慄反應,他兔不了亦心往下沉,自然而然的惶恐起來。
  迎著管瑤仙悲滄的目光,君不悔覺得管瑤仙似是在凝視一個死人,眸瞳深處浮漾著那等的哀切與慘愁,好像正對一個無助的靈魂表示著悼念……
  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君不悔吶吶的開口道:
  「二小姐……嘔,你,你怎麼這樣瞧我?怪叫人不自在的……」
  有著想擁抱君不悔大哭一場的念頭,管瑤仙強抑悲苦,聲調咽噎:
  「君不悔,他們一定要你的命,你知道嗎?他們不肯放過你……」
  君不悔點頭道:
  「我聽得很清楚,他們要找我報仇。」
  管瑤仙目閃淚光,低啞的道:
  「告訴我,君不悔,你要我怎麼幫你?只要你說出來,我絕對做到,哪怕豁死一拼,我也甘願!」
  怔怔望著管瑤仙,君不悔覺得一種奇異的感受在滋生,在蔓延,非常美妙,非常溫馨,似有一股熱力由心底澎湃,甜絲絲的隨著全身血液流循,他竟有些暈陶陶了。
  驀地晃了晃腦袋,他定了神,面紅耳赤的道:
  「不,二小姐,你什麼都不必幫,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們要的是我,我獨自卯上就成!」
  發覺君不悔的情態反常,管瑤仙亦顧不得去細加體會了,她急切的道:
  「他們人多勢大,君不侮,你敵不過這一大群——」
  挺挺胸膛,君不悔升了幾分豪氣:
  「二小姐,我不要連累『飛雲鏢局,,不可為了我徒增你們的損失;我一個人和他們拼,如果我輸了隨他們處置;萬一我贏,你連五萬兩銀子也不必付,好歹賭上這一遭吧!」
  顧乞慢吞吞的道:
  「好小子,還蠻有種的呢,一肩擔下風雷動,氣勢不差!」
  往前一站,君不悔大聲道:
  「你們想要我的命不是?我人就在這裡,待要命的走上來,各位哪一個願意搶這頭一功?」
  狄元望了望乃兄,不由大犯躊躇;照說他是「報仇」的主角,理該搶這「頭一功」,問題在於他深知自己不是人家對手,上一次,只過一招便差點去了半片腦袋,此刻朝前湊,效果必也好不了多少,原本十掐八攢的事,假若砸鍋砸在自己手上,豈不叫又羞又冤?
  狄清當然明白老弟的難處,他卻不十分相信君不悔有狄元所描述的那種功夫,一個藝業修為達到恁般境界的高手,怎會夾生猶豫至此?怎麼看怎麼不像,他哼了哼,微側過面孔:
  「老四,你上去收拾他!」
  「鬼狐」黎在先答應一聲,背著手走了出來:
  「小子,咱們也叫有緣,又碰上啦,這一遭,卻看你還有什麼花巧可使!」
  君不悔硬梆梆的道:
  「我不會忘記你幾次三番想要我命的事,我該好好整治你!」
  賊兮兮的笑了,黎在先噴了噴嘴:
  「小王八蛋,越來口氣越大,一次見你一次不同模樣,你倒是七十二變,沾風往上長啊!」
  「啊」字還拉著長長的尾音,這位「鬼狐」已凌空橫身,閃電般將十三腳融成一腳,暴蹴君不悔!
  君不悔貼著地面三寸連續旋滾,黎在先「呼」聲斜回,雙掌如刀,快不可言的對著敵人天靈劈落!
  於是,那一片如紗如霧的青藍色光華便忽然溢升,宛如湖水浮漾,波光粼粼,無聲無息的彷彿一下子就充斥於天地!
  只聞黎在先鬼叫一聲,猛的彈飛兩丈,一個斤斗翻落下來,左頰上業已多了一條血痕,赤漓漓的血痕!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45:58

第12章:缺月寒刃何來情

  情勢的驟變,只有一個人是在預料之中,這個人便是狄元;與「無影四狐」相處了這麼些年歲,哪一個有多少斤兩,吃幾碗乾飯,他可是有數得很,黎在先雖說功力不弱,比他狄元也高明不到哪兒,他在君不悔手下沒能走上兩招,黎在先又如何風光得了?事情可不正是這樣,只一照面,黎在先業已開了彩一一亦是開在臉盤兒上!
  以狄清為首的另三條狐固然一下子愣在當場,就連顧乞與那兩個書生打扮的人物也同樣吃了一驚,他們和黎在先一般的反應,都不敢相信甫始過招,便已落了這麼個結果!
  抹了把面頰上的鮮血,黎在先見了鬼似的瞪著君不悔,摹然怪叫:
  「邪法,這龜孫子會邪法啊!」
  狄清定下神來,搶前兩步:
  「老四,傷得重不重?你且先退下來再說……」
  黎在先將染滿血漬的手掌朝自己袍襟上亂擦,一邊惱怒的咆哮:
  「那不是真功夫,老大,那是邪術,是障眼法,你曾看過有這種歪門兒的?只他娘一道青光一抹藍霧,就能把人傷了?傷的還是我這等好手!」
  君不悔怔怔的望著這個暴跳如雷,狀若瘋猴的「好手」,心中是又振奮,又喜悅,更且帶著那麼一絲迷惆——自己的修為果然已到達如此神妙凌厲的境界了麼?
  管瑤仙激動得一張俏臉通紅,比她自己勝了仗猶要高興十分,她衝著管亮德露齒而笑,那種掩遮不住的欣喜之情,令人直覺感應到她欲手舞足蹈的心懷!
  而管亮德卻恍若不見,只是目瞪口呆的站在那裡,半張著嘴,面孔上的肌肉僵硬,一雙眼珠子空茫發直,似乎一下子還不能接受面前的事實。
  此刻,狄清一手拉著黎在先,暗中使勁往後拖,邊低促的道:
  「別鬧笑話,老四,你靜一靜,放理智點,再要叫嚷下去,不但管家兄妹端等著看把戲,顧老也面上無光……」
  黎在先仍然不甘不顧的跺著腳,嘶聲吼叫:
  「這分明是邪術,就憑我黎某人大江南北闖蕩了二三十年,什麼樣的角色沒見過,哪一等的硬把子沒碰過?又幾曾吃這種虧、上這種當?個王八羔子陰損著使弄旁門左道,算不上英雄好漢,且看我祭法來破他!」
  狄清火了,臉色一沉:
  「老四,你這是在發什麼熊?老江湖了,動手過招輸贏不要緊,可千萬不能叫人看做沒見識,你就不怕丟臉,兄弟們怎麼下台?」
  猛一轉身,黎在先走到一側,半邊臉是鐵青,半邊臉是血紅,他緊閉嘴唇,兩隻招子卻赤毒毒的似在噴火!
  狄清面無表情的盯著君不悔,冷森的道:
  「看不出你還是真人不露像,是個悶著頭使狠的角色;很好,前前後後幾筆帳,我們總結著一道算清!」
  君不悔業已壯了膽子,他居然哧哧而笑:
  「說不定算清之後,連我們二小姐的五萬兩銀子也免了!」
  狄清額頭浮起青筋,陰惻側的道:
  「不要得了便宜賣乖,不錯你身法詭異,出手歹毒,但耍的只是出人不意,玩的是個投機取巧,沒什麼玄秘之處!」
  點點頭,君不悔笑道:
  「所以你要找我動手的話,務必得多加小心謹慎,別叫我也出你不意,投了你的機、取了你的巧!」
  狄清暴叱:
  「大膽放肆的東西,且看我教訓你!」
  背後,傳來顧乞淡淡的聲調:
  「老狄,先不用急。」
  狄青又氣又恨的哼了一聲,只得悻悻退下兩步;顧乞手捋山羊鬍子,形態深沉:
  「小老弟,你說你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君不悔?」
  君不悔戒備的道:
  「不錯,我是君不悔,君子的君,決不後悔的不侮。」
  微微一笑,顧乞卻搖頭道:
  「怎麼一直不曾聽過道上還有你這麼號人物?」
  君不悔一點也不生氣,老老實實的道:
  「因為我以前從來沒有行走江湖,闖道混世的緣故,只是最近這段日子才進入『飛雲鏢局』,跟著跑了趟鏢,說起來,經歷嫩得很……」
  顧乞瞇著眼道:
  「出手卻是不嫩;黎老四算是個有頭有臉的角兒,叫你一招就掛了彩,你沒看把他氣成什麼模樣?君不悔,你也夠得上陰損了!」
  君不悔理直氣壯的道:
  「顧老,我為人做事,向來光明磊落,從不暗中槁鬼,那黎在先一上來就想放倒我,完全用的是要命的招術,我憑自家所學,以一對一的抗拒,如何稱得起。『陰損』二字?莫非我該伸長脖頸束手就戮,才算合了各位的心意?」
  顧乞仍然形色和祥的道:
  「你這是在頂我了?」
  一昂頭,君不悔大聲道:
  「我只是在說明一個道理,世間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武林前輩或跳樑小丑都是一樣,決不能因為身份的尊卑不同便可歪曲事實,改變真理!」
  那邊,管瑤仙不禁捏著一把冷汗,擔心的低呼:
  「君不悔——」
  君不悔直率的道:「二小姐,你不必為我憂慮,今天的場面你難道看不出來?這一夥人來此的目的的是既要錢又要命,根本不是與我們論是非來的;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橫豎是要吃定我們,再怎麼容忍退讓,他們也斷斷不會善罷甘休!」
  拍拍手,顧乞竟然笑呵呵的道:
  「好,好小子,看得透徹,說得明白,你這一番話才算是刨根究底,見了真章,不錯,我們正是抱著如此心懷而來,是非黑白,全是騙著人玩的,天下只有實力為後盾的義理,何來義理為後盾的實力?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其他都是泛泛空論!」
  管瑤仙冷冷的道:
  「顧前輩倒是但白!」
  顧乞不以為件的道:
  「血肉江湖大半生,若再悟不透這一層簡單的世情,幾十年歲月豈不是白活了?管丫頭,差別只在有人肯直說,有人還在矯飾而已!」
  頓了頓,他又瞧向君不悔:
  「老實講,小弟台,我眼下前來,主要便是衝著你,雖然先時我並不十分確認狄老二對你的武學造詣如此高抬,但卻仍有幾分戒慎,現在證明我來對了,一個一招之內就能挫敗像狄元這等好手的人,是不該被忽視或輕估的,否則,殺雞還用得著牛刀?」
  平淡的語氣中含蘊著露骨的桀驁,管家兄妹滿心的不是滋味,卻無言反駁,顧乞說得沒有錯,若非為了對付君不悔,光憑「無影四狐」的力量,已可足足擺平「飛雲鏢局」上下而有餘!
  伸了個懶腰,顧乞又道:
  「來吧,君不悔,早晚也將是我們一老一小兩個對決,不如盡快完了事,亦免得讓大伙牽腸掛肚的苦等結果
  君不悔嚴肅的道:
  「我已以準備好了,顧老。」
  顧乞笑道:
  「君老弟,你要注意防範,我的出手非常快,會快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往往刀閃芒現,我的敵人便被他爹娘白疼數十年了……」
  君不悔頷首道:
  「我知道,所以你號稱」絕一閃』!」
  斜斜走出四步,顧乞的視線不曾投注在君不悔身上,他望向長空,望向幽渺的蒼穹,形態彷彿是個閒眺天象的隱士,是個探索星宿命理的智者;枯瘦平凡的面孔上只有一片淡遠悠悠之色,不見殺氣,未露芒鋒。
  所有在場的人都屏息如寂,連呼吸也顯得那麼滯重粗濁,寂蕩的空間宛如凝結著一種看不到、摸不著,卻能壓幸在人心的灰翳,而灰臀又是隱隱透沁著血腥氣息,翻攪得人們胸口湧嘔。
  那有如閃自極西的一抹冷電便猝然映現,慘白銀亮的光華突兀照耀著人臉,炫花了眸瞳,明明只是一次芒煌的閃晃,卻接連爆呼起三十一聲金鐵的撞擊,撞擊聲急促緊密,像是點燃了一串炮竹!
  兩條人影分向左右掠開,君不悔腳步踉蹌,似乎喝多了酒般歪歪斜斜,搶了尋丈之遙方才站穩,一襲新袍子已經裂開了數條縫口,從縫口滲出來的不但是潔白的棉絮,也有染赤了棉絮的鮮血!
  顧乞倒沒有受傷,卻也並非囫圇,他左手捻頷下的山羊鬍子默默發愣,那撮出羊鬍子,不長不短剛好被削去了原來的一半!
  管瑤仙走到君不悔身側,焦惶得聲音都在發抖:
  「你傷勢如何?君不悔,要不要緊?礙不礙事?」
  君不悔臉色蒼白,還算鎮定的乾笑著:
  「沒關係,都是些皮肉之傷,好歹要不了命--」
  吸了口氣,他又壓低嗓門道:
  「二小姐,這老小子真厲害,若非吉大叔早教過我勤練『虛實分光法』,只這一招,我就八成栽了!」
  管瑤仙哪裡還聽得進這些話,她心亂如麻的道:
  「傷得不重就好,君不悔,你有把握制住顧乞嗎?一朝制住了他,其他的人便不足論、你要知道,我們大伙的生死存亡,全指望你了……」
  君不悔笑得十分苦澀:
  「別把我看得太高,二小姐,姓顧的功力雄渾,氣勢如海,他的刀才一出鞘,便有一種籠罩天地,泰山壓頂的浩蕩威勢。莫說制住他,能夠抗得住他的攻擊已叫老天爺保佑了!」
  管瑤仙急迫的道:
  「就算抗得住他也好,君不悔,你千萬小心,我們都靠你一個人……」
  那一頭,顧乞雙手抄攏在衣袖之中,依然看不見他的刀,依然看不見他臉上的殺氣;鬍子被削,他卻絲毫不動情緒,就和沒有這回事一樣,和顏悅色的宛如在同老朋友聊天:
  「君老弟呀,你委實好本領,年紀輕輕,浸淫在這把刀上的功力卻已精到至此。不免令我這個自詡行家的老朽亦感汗顏,以你的造詣來說,直比我五年前的修為、若硬要挑剔,僅是經驗略差,稍欠圓熟而已,再假以時日,你的刀法必可稱霸武林,睥睨群儕了!」
  君不悔全神貫注對方的言語動作,一面謙虛的回答:
  「顧老謬譽,愧不敢當,是顧老刀下留情,未朝絕處相迫,否則,我又如何是顧老對手?」
  嘿嘿一笑,顧乞眼珠子打轉:
  「方纔你那回抗我的招術,可是叫做『流星雨』?」
  面現驚異之色,君不悔不由肅然起敬:
  「正是『流星雨』,顧老幻何知曉此招刀法?」
  顧乞仍舊笑吟吟的道:
  「那麼,『大天刃』吉百瑞是你什麼人?」
  君不悔也笑了:
  「是我的大叔,吉大叔;我還不知道吉大叔號稱『大天刃』哩!」
  佯咳一聲,顧乞又道:
  「你的刀法是由吉百瑞親傳的麼?我的意思是說,吉百瑞是否把他那身本事都授予你了?」
  君不悔但然:
  「我的刀法全是跟隨吉大叔練的,我想他大概將他的活兒都教給我了,因為吉大叔曾經對我說過--『行啦,我老頭子的這點玩意,連壓箱底的傢俬也抖露給你了,你下狠練,賣力磨、往後有你生受的日子……』;顧老,吉大叔這麼說,定規沒有假。」
  於是,顧乞不笑了,他第一次顯得表情凝重:
  「君老弟,你跟你吉大叔學了幾年刀法?」
  君不悔道:
  「三年多一點兒……」
  神色間有些陰晴不定,顧乞緩緩的道:
  「只有三年左右的時間?就這段辰光,你便具有如此的身手了?君老弟,請你明白說,在吉百瑞傳你刀法之前,你是否早有基礎、懷有根底?」
  君不悔興沖沖的道:
  「顧老好眼力,可不是麼,在吉大叔教我之前,我業已跟著我師父習過十年刀藝,那真是挺下功夫的十年哪……」
  顧乞深恐君不悔嘴裡的「師父」又是另一個和吉百瑞相似的人物;他小心翼翼的問:
  「你師父,尊姓大名?」
  君不悔喜孜孜的道:
  「顧老一定知曉家師名號--出相莊『虎賁刀尊』任浩!」
  顧乞在一呆之後的形態相當古怪,竟是一種忍俊不住的德性,他急忙乾咳兩聲,加意端正容顏:
  「任浩?哦,我知道他,當然知道他,不但知道,甚至還有過數面之緣,君老弟,那任浩,曾是你的師父?」
  君不侮看著對方的神情反應,不覺微溫:
  「不但『曾是』,顧老,他一直都是我的師父!」
  「哦」了一聲,顧乞感歎的道:
  「人說吉百瑞是鬼才,是奇才,我還不信,眼下我卻信了,他能三年餘的時光調教出這麼一個弟子,更強似一般名家夾磨了三十載歲月的高徒,姓吉的這份能耐,還有什麼話說?」
  君不悔急切的道:
  「可是我師父也教了我十年——」
  搖搖頭,顧乞深沉的道:
  「老弟台,容我實話明說,今天你有這麼一身本事,乃全拜吉百瑞所賜,與你令師毫無干係,若單憑任浩那幾下子,別提你跟他學了十年,就算學上一百年,亦同樣成不了器,更休言與我一爭長短了!」
  君不悔悻悻的道:
  「怕不見得……」
  顧乞淡然一曬:
  「背後莫論人是非,老弟台,令師的一切我不願多講,他日你能再與令師朝面,無妨提提我顧某人,他若記性好。會告訴你一段淵源舊往,那時節,你便明白我不是有意低貶令師……」
  君不悔就怕人家把話題兒圍著他師父繞,下意識裡,他也覺得師門的名聲似乎不怎麼嘹亮——至少不如任浩口中哪麼神氣;他趕緊岔了開來:
  「顧老想也認得我吉大叔?」
  顧乞道:
  「『大天刃』之名如雷貫耳,卻不曾有幸識荊,倒是我有兩位摯交好友與令叔打過交道,可歎並非善誼,乃是惡緣,他們與吉百瑞前後發生糾葛,兩次衝突;落了個雙雙成殘……君老弟,我這兩位好友的藝業超凡,功力絕佳,皆不在我顧某之下,未料全栽在你那心性孤做剛愎的吉大叔手中,說起來,也算命裡注定有此一劫吧……」
  他娘的,如此說來,豈不是新仇又加上舊恨啦?君不悔越發謹慎,舉止便不若方纔的自然了。
  憋得幾乎七窮生煙的狄清,這時悄悄往前挪了幾步,低聲道:
  「顧老,辰光不早,是不是先把這裡的事做個了結?和姓君的後生晚輩休須徒費唇舌,以顧老之威,一舉而殲豈不乾脆?」
  顧乞似笑非笑的道:
  「你以為我只是逗著他扯些閒淡?老狄,你也是越混越回頭了,知已知彼,百戰才能不殆,摸不透對方的底細根源,如何十掐八攢?姓君的高深莫測,我好歹得套點端倪出來,蒙著頭瞎撞的事不應該是我這個年紀的人幹的,你總不希望我也在老臉上挨一傢伙吧?」
  狄清連忙陪笑道:
  「是,顧老有理,顧老高明……」
  君不悔卻覺得老大不是味道,把剛剛對顧乞興起的一絲好感頓予封殺、更有一股遭受愚弄的難堪;他掙紅著面龐,惱怒的提高腔調:
  「顧老,我,我還以為你的想法有了改變,對眼下的情勢或許有另作安排的可能,不料你仍然是狼子不易其野心,一時一刻亦未稍忘你的目的、你的企圖,你依舊是又要銀子又要命!」
  顧乞竟歎了口氣:
  「老弟台,先時你說你生嫩,我猶當你是自謙,此刻看來,可不真叫生嫩?你不想想,我憑什麼改弦易轍、又憑什麼不本初衷?只因為我和顏悅色的同你說了幾句話?只因為我盤了盤你的根由?老弟台,人與人間的關係不是這麼單純的,人的慾念和企求亦不是這麼容易衍變消化,你要弄清楚,我們的立場仍然敵對,我也從未想到不要銀子不要你的命!」
  君不悔氣憤的道:
  「如此說來,你向我盤根究底,也是你要錢要命的一種手段了?」
  顧乞沉沉的道:
  「我很慚愧的回答你,不錯。」
  君不悔昂烈的道:
  「那麼,你還在等什麼?」
  顧乞古並不波的道:
  「老弟台,我不是在等什麼,我是要策劃一點什麼;我老了,打不起沒有把握的混仗,因為輸一次便向墳墓跨近一步,不比你們年輕人,有本錢,經得起多栽幾遭斤頭!」
  君不悔略帶三分迷惘,瞪著眼道:
  「要拼就拼,還有什麼可策劃的?」
  顧乞一笑無語,飄出丈外,招手叫過「無影四狐」兄弟及那兩個書生打扮的青年,咬著耳朵不知在傳授什麼玄機。
  於是,管瑤仙急步趨前,也將君不悔拉向一邊,俏臉泛青:
  「糟了,君不悔,他們打算聯手抗你——不,抗我們!」
  君不悔茫然道:
  「這是怎麼講,二小姐?」
  管瑤仙湊近君不悔耳邊,吹氣如蘭卻透著火急:
  「你真傻,姓顧的老不死剛才已經將話點明了,他不打沒有把握的仗,又說要策劃一番,君不悔,他待策劃什麼?當然是要對付你,而且要穩紮穩打的對付你,你卻像塊木頭一塊等著他們動手,你也不用用腦筋,他們是打譜以多吃少呀!」
  君不悔默然片刻,咬牙道:
  「隨他們便吧,二小姐,我豁上了!」
  管瑤仙焦的的道:
  「想想看,君不悔,想想看有沒有其他卻敵的法子?」
  君不悔笑得微帶淒苦:
  「除了我拚命,還有什麼法子?二小姐,只等這些潑皮併肩子朝上攏,你和各位鏢頭便撤腿跑,我豁死也截住他們,只不知攔得多久就是……」
  眉字間忽然舒展,管瑤仙似是突然貫通,她神情湛亮的道:
  「不,君不悔,我們不跑,我們要與你共存亡——為了我們的事,你都能捨身承擔,我們憑什麼妄圖苟全?這種不仁不義的行為本來卑鄙無恥,卻全叫人性的自私怯懦給掩蔽了,君不悔,如果要死,也該我們先死,不應把你放在前面!」
  君不悔急道:
  「二小姐,二小姐,現在不是談論春秋大義的時候,主要得靠實力,我還能以與敵一搏,各位的身手,恐怕抗拒不了人家,何苦白搭上這許多性命?」
  管瑤仙堅定不移的道:
  「生也有自,死也不因;君不悔,我不是和你講道理,我是在貫徹一個做人的原則,與其含辱負咎的苟話,還不如坦坦蕩蕩的赴死--君不悔,我心念已決,你不必再說;其實我很怕,怕得要命我不願死,我祈求還能享受人生,不過,活要活得有尊嚴,活得像頭狗,也就談不上享受了……」
  君不悔欲言又止,最後只有憂戚的道:
  「你從來都是有主張的,二小姐,你決定的事,從來不聽別人左右,但願上蒼保佑你……」
  管瑤仙居然燦笑如花:
  「上蒼要保佑我,得先保佑住你才行。」
  君不悔正不知該怎麼回話,顧乞那邊像已商議竣事,只見他輕輕揮手,「無影四狐」幾兄弟與另兩位書生打扮的朋友已立刻向四周散開——卻散得並不遠,從他們各自佔據的位置及間距測量,都是躍身便可撲襲的狹窄範圍之內,而且,顯然亦將各種攻擊角度完全計算進去;這樣的佈陣,決不是群戰的格局,乃是作重點狙殺的安排,重點是誰?不喻可知。
  管瑤仙強持鎮定,扁扯著嘴唇:
  「時辰快到了,君不悔……」
  好想用力擁抱管瑤仙一下以示安慰,但君不悔也僅是想想而已;他趕緊凝神屏息,暗啞著嗓調道:
  「你寬懷,二小姐,一切有我前頭頂著!」
  居中挺上來的當然仍是顧乞,他面對面的站在君不悔八步之前,雙目中閃動著奇異的芒彩:
  「我看得出來,君老弟,你已決心和我們一拼了?」
  君不悔覺得喉嚨發乾,胸口悶脹,他連連嚥下兩口唾液,一開口,聲音依舊帶沙:
  「顧老,我也聽得出來,你用『我們』這個字眼,光景是待以眾凌寡?」
  顧乞老臉上形色不變,似是理所當然:
  「爭財爭氣可不能賭命,君老弟,方纔我已告訴過你,我年事大了,賠不起,你多少委屈點兒;再說,這也不算是『以眾凌寡』,確實數一數,貴方人馬只怕比我們還要多,至於中用與否,卻是貴方自己的問題啦!」
  君不悔生硬的道:
  「你最少還有一樁長處,顧老,好歹你能吐點真言實話。」
  打了個哈哈,顧乞慢吞吞的舉起右手,寬大的袍袖滑腿至時,赫然顯露出他扣縛在外小臂上的一柄弦月型金鞘短刀來,刀柄刀鞘全是一色的金光燦麗,閃閃生輝,鞘寬只有兩寸,帶柄長約尺餘,倒是十分小巧精緻的一件利器。
  顧乞手腕微振,「嗆」的一聲跪響,那柄尺餘長又微呈弧度的短刀已握在手中,刀鋒卻是晶亮如雪,寒芒流燦;那一溜顫晃的清瑩光彩宛如在刃體內轉動,在尖鏑上跳躍,於炫花的形質中,別有一股森森之氣——這不但是一件精緻的藝術品,更是件殺人的工具,這工具卻鑄得如此巧雅秀美!
  君不悔仔細端詳著顧乞的手中刀,忍不往一聲讚歎:
  「好刀!」
  顧乞與有榮焉的微微一笑:
  「是好刀,刀叫『缺月』。」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46:34

第13章:屠魂乍現聚魂休

  刀稱「缺月」,「缺月」是刀,人生不能常滿如月,卻時若弦月殘缺,那麼,刀名表示著什麼意義呢?一個徹悟的出世觀?一個自根本即不完美的輪迴?抑或刀鋒所現,象徵著某一項幻滅?
  君不悔無聲的在嘴裡念著:
  「缺月……缺月……」
  另一頭上,管亮德也直愣愣的把目光定在「缺月刀」那閃爍生寒的芒焰間,他只覺背脊樑一片冰冷,心腔子陣陣猛列收縮,拖著兩條重似千斤的腿 ,他蹭蹭挨挨的靠近管瑤仙身邊:
  「妹子,你……你真待和他們死拼?」
  管瑤仙閉閉眼睛,嗓音亦帶著微顫:
  「不只是我,是大伙都得和他們死拼!」
  舐了舐乾裂的嘴唇,管亮德懼悸的道:
  「如若抗不過人家,妹子,你可曾考慮到後果?」
  管瑤仙冷冷的道:
  「假使不拼,就眼睜睜的看人騎到我們頭頂在一番恣意侮辱之後,更裹脅五萬兩銀子而去?再說君不悔的一條命雖不值錢,卻不也是一條人命?賠財賠命又落個懦弱懦無德的臭名,這種事,你干我不幹!」
  管亮德唉聲歎氣的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妹子,我是怕敵不過對方,弄到最後不可收拾……」
  哼了哼,管瑤仙道:
  「大哥,你還在做夢?場面明擺在這裡--拼與不拼全是一樣的不可收拾;君不悔拿了我們多少月俸、欠過我們多少人情、或是和我們有什麼深厚淵源?半樁沒有,他卻能挺身為我們赴險,我們如果只顧自己,卑顏苟安,將來道上尚有我們立足之地嗎?我們又以何面目示人?所以豁到底可生可死,退縮圖存則永難抬頭,兩條路選一條,大哥,你要選哪一條路走?」
  管亮德期期艾艾的道:
  「這……這……任是哪一條路,也不好……走啊……」
  管瑤仙一摔頭,道:
  「那就照我的決定,走拼的這條路;大哥,要死要活,大家全在一塊!」
  喉嚨中彷彿梗塞著什麼東西,管亮德想說想辯卻發不出聲來,當另外一抹光華閃映進他眸瞳的一剎,他已知道什麼話都不必要再講了。
  那是一抹藍汪汪的光彩,湛藍如湖水般的波顫裡,還旋漾著一絲淡青,這片青藍色的冷電便掣流於君不悔手上的「傲爺刀」間,短闊的鋒刃宛如透現著生命,隨著尾芒的不時伸縮而跳動著,刀在君不悔掌握中似是活的!
  像被一股無形的壓力迫窒著,顧乞目注刀身,好一陣才掙扎似的透了一口氣,他哺哺的道:
  「傲爺刀?」
  君不侮的心隔間忽然充滿了自信的感覺,手握著刀,就如同和一個生死與共的老友並肩相連,是那麼血脈交流,那麼魂魄相通,下意識裡,刀已不只是單純的護身武器,更是一位值得托心托命的夥伴!
  顧乞的笑聲也透出沙啞:
  「老弟,果是一把好刀……」
  君不悔的神色奇異,雙目的亮:
  「這是我的好伴當,不錯,是『傲爺刀』,執刀傲如爺!」
  顧乞早已注意到君不悔形態上的變化,他不禁苦笑:
  「看你執刀的氣勢,我有點相信這句話了……」
  七步外的狄清提高嗓門道:
  「顧老留意姓君的手上傢伙只怕足以斷金切玉,顧老千萬疏忽不得!」
  顧乞精神專注於前,眼珠子都不轉動:
  「還用你說?練也練了一輩子,寶器俗物我豈會分辨不出?」
  「出」字尚在他舌尖上滾動,這位「絕一閃」已倏然身形暴起,銀芒迸射問兜頭七十九刀分成七十九個不同的角度卻在同一時刻罩落,刃面剖裂空氣,引起銳嘯如位!
  君不悔原地不動,「傲爺刀」快不可言的做著幅度極小的揮展,由於他的動作細密又迅捷無比,貿然一見,似是不覺他在運刀走式。
  龍吟似的金鐵撞擊聲響成一串,誰也聽不出共有幾響,辨不清交鋒幾次,顧乞騰空兩丈,但見衣袂飛舞中人刀一體,怒矢般反射而下。
  君不悔突然陀螺般就地飛旋,刀隨身轉,宛如一個通體藍光璀璨的焰球在滾動地面與刀的連衡已融為一體,刃與刃的交連毫無間隙,那青藍色的芒彩均勻細緻,閃掣中圓潤渾成,真是完美極了!
  回撲的顧乞稍沾即退,他凌空三次觔斗,厲聲叱叫:
  「併肩子上!」
  兩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淬向前抄,兩人使的也是一樣的兵器——錘梭鏈;這一頭連著拳大銅鏈,另一頭連著半尺尖梭的傢伙、用鋼鏈子居中一接,威力憑添十分,遠打近攻,異常霸道,兩個人的功夫更老辣精狠,甫一抄前,鏈梭齊飛,眨眼下已如祭起千百霹靂,無盡流芒!
  顧乞順勢由左側再攻,刀揮刃閃,亦是豁上真力,拼上老命了!
  那兩個書生才一現出兵器加入戰圈,管亮德已驀地抖了抖。
  「我的天,這不是,風雷雙秀』沙魁、沙斗兄弟兩個麼?」
  管瑤仙雙手翻處,一對臨時打造的鋒利銀鉤已到了掌心,她尖聲道:
  「管他什麼人,大哥,我們殺過去!」
  不等管亮德有任何表示,她一頭雌虎般當先躍出,更竟衝著那最棘手的顧乞而去!
  管瑤仙的身形一動,狄清已陰冷的笑了起來,在他這種不帶笑意的笑聲裡「鬼狐」黎在先打模攔截,兩隻「轉輪刀」活脫兩盤旋磨,凌厲無比的硬將管瑤仙去路堵住!
  銀鉤挑刺點戮,管瑤仙竭力招架,卻在照面之間就落了下風,她瞑目切齒,仍然悍不畏死的向前衝撲,一面嘶聲叫罵:
  「黎在先,你是個最不知羞的狗奴才……」
  刀輪霍霍飛閃,黎在先步步緊逼,僵著一張猴臉,神情怨毒:
  「好樣的碰不過,便揀個稀鬆貨色捏上一捏,管丫頭,我面盤這一記,說不準就能在你臉上找回來!」
  管瑤仙左支右繼,驚險連連,她卻真個豁了出去,鉤閃鉤舞,全是拚命的架勢,騰挪在寒光流燦中,她毫不認輸:
  「你是在做夢,黎在先……」
  於是,一聲虎吼起處,管亮德到底鼓起餘勇,奮身來援;他手握一條栗木包鑲鋼頭的三節棍,「嘩啦啦」暴響聲裡,直取黎在先!
  「無影四狐」沒有一人攔阻管亮德的攻擊,亦沒有人加入黎在先對抗管家兄妹,姓黎的怪笑有如果位,刀輪擴展彷彿光河驟漲,一下子就把管亮德涵括進去,他以一敵二,竟仍顯得從容不迫,游刃有餘!
  管亮德的三節棍溜體揮飛,前拒後截,上盤下繞,但見刀輪掣閃如電,著著緊迫、式式佔先,任他棍似潑風,愣是難扭頹勢,他急得滿頭汗水,振吭大叫:
  「呂剛,胡英……你們快上來幫一把,別孫子一樣縮在那裡,這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啊……」
  早已混身透涼的眾家嫖師,如何看不出眼前的危機、又如何不知道他們頭兒急須幫上一把?然則心中明白是一回事,有意為力又是一回事,能不能動、敢不敢動卻乃另一個說法了,自古以來,就是從容就義難,這住上一跳,生死攸關,豈是玩笑得的?
  棍花旋舞間,管亮德憤怒的吼喝:
  「你們倒是快上啊,他娘的,都變成一群傻鳥啦?」
  呂剛咬一咬牙,抖起嗓門回應:
  「來……來啦,總縹頭,這就來啦!」
  管亮德竄過刀輪間那危可一發的空隙,叫得更是淒厲:
  「要動手腳,甭他娘淨在嘴皮上使勁,人呢?你們人在哪一塊?」
  呂剛猛一聲嗆喝: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兄弟們,挺上去!」
  這裡幾位大鏢師才待硬起頭皮豁上一遭,狄清已大馬金刀的往前跨站兩步,半側身,一對耀眼生輝的短柄爛銀槍霍然並握右手,斜指向天的槍尖微顫之下,雙槍倏分兩掌,好一招漂亮的大鵬展翅!
  大鵬展翅只是一記尋常的招法,問題卻在施招之人絕對不比尋常,狄清一亮相,聲威確是不凡,再加上「翼狐」上官鷹、「邪狐」左幻森朝左右對抄以為呼應,陣仗一擺,業已將眾家鏢師那甫冒出頭的三寸士氣壓制下去,空落得滿心冰寒!
  管家兄妹由眼角瞥及一干手下的此等反應,兔不了一肚子裡窩囊,神情更有掩不住的羞惱,兄妹兩個卻不再催罵斥責,管自拚力應敵——他們明白,生死之事,是勉強不來的,人家不敢不願擔難捨命,你又如何逼他捨得?某些人看來,所謂仁義英風,只不過是個名目罷了。
  現在,君不悔已經與顧乞、沙家昆仲較鬥了二十餘招,確實說來,他們兩撥四人間的拚殺,只是一種纏戰,雙方都極為小心,小心到稍沾即走、始觸立變的程度,他們都在尋找對方的弱點,對方的破綻,出手攻拒大多是試探性質,尚未往豁死了結的絕處於,制人而制於人麼,誰也想不用賠上什麼,便光光彩彩的勝這一場。
  做爺刀在君不悔手上閃動,宛若一道靈活閃爍的虹光,而顧乞的缺月溜轉如電,倏忽遊走,像是一條刁鑽的芒蛇,沙家兄弟搭配著尋隙進退,卻是身手迅捷利落,難以捉摸,看來哥倆好,這聯合上陣的把戲玩得熟能生巧了。
  突兀裡,與黎在先搏戰的管瑤仙悶哼一聲,身子連連旋出五步,肩頭上已是一片殷紅,管亮德狂吼著橫阻硬截,棍起棍落宛似舞起一輪風車;黎在先晃挪騰展,快速無匹,不但未退半步,眨眼間,更將個管亮德逼得手忙腳亂,險象環生,光景比他妹子猶要狼狽三分!
  黎在先如今又恢復了他那慣有的賊笑,不懷好意的在嘴裡揶揄著:
  「他娘的,我還道今天怎麼會倒這種霉,一上來就吃『飛雲鏢局』的高手抹赤了臉,原來卻並非這麼回事,『飛雲鏢局』也同樣有蹩腳貨,見紅掛綵竟不是我姓黎的獨家享用啊……」
  三節棍旋飛抖閃,縱橫掃擊,管亮德雙目泛赤,嘶聲吼叫:
  「黎在先,你敢傷我床子,便拼上一死,我也要找你討還公道!」
  刀輪閃映著冷森的寒光流掣彈翻,一連串震開了管亮德急驟的攻擊,黎在先皮笑肉不動的道:
  「你也不用雞毛子喊叫替自己尋台階了,姓管的,我黎某人度大量大,你只管上來,我包能一併笑納了!」
  這時,管瑤仙又自回頭反撲,事到如今,她卻出奇的平靜:
  「大哥,穩著點,咱們今天能否倖存皆不關緊,多少撈回本利才不算自搭!」
  管亮德側走斜攻,邊急間:
  「妹子,你還行麼?」
  銀鉤封中,管瑤仙清晰的道:
  「行!」
  黎在先身形暴起淬滾,大喝如雷:
  「且看誰行!」
  三節棍的第一截「吭」聲歪蕩,管亮德腳步略浮,他手執棍尾狠戮敵人,卻是一戮未中,便覺胸前森涼,對方的刀輪揚起,光芒掙亮,業已炫花了他的雙眼!
  管瑤仙一聲「大哥」,猛向前衝,銀鉤翻飛九次,九次全擦著黎在先閃電般滾動的身軀落空,她未及換式變招,只見斜刺裡黑影倏掠,人已被黎在先一腳踢中腰際,痛得她心腔收縮,雙腿發軟,一頭栽倒雪地之上!
  比管瑤仙更早躺下的是她兄長管亮德,管總鏢頭右胸上裂開一條半尺長的血口子,皮肉翻綻中顯露著層次分明,顫蠕鮮赤的裡肌白脂,就這瞬息,血已浸透了他的上衣,不論是否傷得須要躺下,只這景象看來,卻是有些觸目驚心,不躺下也難挺直啦。
  目睹此情,君不悔忽覺熱血上衝,整個身心像在剎那間燃燒起來,似是天地萬物頓時在一片赤輝中沸騰了--傲爺刀「掙」聲翻轉一面,刀刃上雕鏤的那隻眼睛宛如開始閃動,更似發出魔靈般透藍的光焰,刀在他手上跳彈,極快極快的跳彈,藍焰便千百條毒火也似的向四周迸射流飛,形同一團突爆的煙花炸藥。
  炸藥的光焰是炙熱的,這以刃芒為輝源的光焰卻是冰寒的,更是銳利的,銳利的鋒鎬割裂空氣,空氣便激盪呼嘯,宛如多少冤魂厲鬼的呻吟了。
  「大屠魂一—」
  顧乞的驚叫像是一聲拖長了尾音的哀號,他幾乎是恨爹娘少生兩條腿般亡命逃避--不往上飛,不向側掠,而是滾倒雪地,手腳並用的翻騰蹬扒,當然,他採取的躲避方式應該是正確的,一個慣於取人性命的人,向來深知如何自保。
  沙魁和沙鬥,兩兄弟就欠缺就樣的經驗了,他們在顧乞的倉皇叫聲裡,哥倆迅速朝斜角的空間退掠,而刀芒流電正是越往上面越密集,眨眼下兩個人的身體竟如此怪異,又恐怖的分散支解,漫天的血肉橫飛,像是千萬把無形刀齊斬並落,生生將兩個活人的皮囊,在難以思議的短時間裡化為爛糜!
  幾乎在沙家兄弟死亡的同時,君不悔已到黎在先的頭頂,做爺刀上雕摟的眼睛藍芒焰映,他毫不遲疑的又是一記「大屠魂」,這一次,刀光閃射卻改成越往下越密集,彷彿陡然罩落的一面網——以鋒刃與鋒刃,交連交合而組成的網。
  黎在先是行家,是殺人的行家,也是練武的行家,方才君不悔的「大屠魂」他已經見識過,更看到顧乞與沙家兄弟遇異的逃命方法所產生的,遇異結果,在一陣心膽俱裂的震悸下,饞有樣學樣,活脫懶驢打滾,著地狂翻,翻滾的過程中,猶不忘刀輪旋舞如風,且將自家護緊再說。
  耀眼的光華掣內穿飛,不單是那種森寒的清藍,更隱現著赤輝——黎在先保住了性命,卻未能免除皮肉之痛,一隻左手齊腕斬斷,背脊是更加縱橫十一道血糟,傷口卷裂,刀刀見骨!
  黎在先口中的號曝聲,簡直就不似是人的聲音,他痛得滿地打滾,血污狼藉的身子抽搐不停,臉上涕涎合著泥雪,抹得花黑一片,看上去,業已認不出是他黎在先原來的模樣啦。
  君不悔倒沒有乘隙追殺,他呆呆的站在那兒,呆呆的望著一招之下所造成的情景,而情景恁般淒慘可怖,連他本人都不敢相信,這一記「大屠魂」居然真個凌厲至此,屠魂如斯!
  狄清、狄元、上官鷹與左幻森四個,也全中了邪一樣僵立著,八隻眼睛不但發了直,四張臉孔更是白裡透青,灰敗得不帶一點人味。死亡的驚窒非僅凝結在他們的形態上,尤其深鐫進他們的內心裡了!
  黎在先痛苦的輾轉於地。聲嘶力竭的乾號:
  「你們快來救我命啊……這不是看光景的時分!我他娘身上就似錐扎挫剜,一顆心若油煎刀絞,兩眼發黑,筋骨寸斷……你們哪一個快來救救我啊……」
  暈未受傷,卻膽寒魂飛的顧乞強恃鎮定,暗啞著嗓門道:
  「君不悔,黎在先受創甚重,若不速救必死無疑,你也是江湖人,應不作興趕盡殺絕,還請放過黎在先一馬!」
  君不悔如夢初醒,他機伶了一下,聲音發沙:
  「我,我幾時說過不能救他的話?人已傷成這樣,再有什麼深仇大恨,也該可以收手了……」
  顧乞大叫:
  「老狄,趕快救人!」
  狄清、狄元兄弟與上官鷹、右幻森四個這才透了口氣,忙不迭的圍到黎在先身邊,一齊動手展開急救,可憐黎在先經過這一折騰,人已到了暈迷狀態,險險乎便翻了白眼。
  這邊有人救護黎在先,那邊也有人照顧管家兄妹,就此須臾之間,「飛雲鏢局」原來形若灰孫子般的一干鏢師,立刻有了生氣,不但有了生氣,更且個個精神抖摟,表情稜稜含威,宛如這場勝仗是他們協同一力打下來的。
  管瑤仙忍著腰眼的痛楚站立起來,步履艱難的走到君不悔身邊,她臉色蒼白,卻對君不悔綻開一抹無比溫柔的微笑:
  「大德不言謝,君不悔,我兄妹的父母只給了我們一條命,你卻讓我們重生了數次,你不但是我們的福星,更是我們的恩人,我,我不知該再向你說些什麼,才能表達我心中的感受於萬一……」
  君不悔乾笑一聲,吶吶的道:
  「老實講,二小姐,我在片刻之前,還不知能否幫上你們的忙,甚至不曉得自己保不保得往老命,吉大叔的刀法,我做夢也想不到竟有這大的威力……」
  管瑤仙低沉的道:
  「我也沒料到你的修為已達如此境界,君不悔,看來你已助我們渡過了這場災難,我們永不會忘記你的慈悲,與你的慷慨……」
  君不悔覺得面孔發燙,他趕緊道:
  「只是舞了幾趟刀,二小姐,這不算什麼,實在不算什麼……」
  這時,狄清一夥人已大致將黎在先的傷勢做妥了臨時處理,看情形,這條鬼狐還不忙著去扮鬼,約莫尚能保命,就是形容難瞧,有點慘不忍睹的味道。
  顧乞走向狄清,一臉的灰暗:
  「怎麼說,老狄?」
  望著自己手上沾染的血污,狄清唇角微微顫動:
  「顧老,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顧乞一雙黃濁的眸瞳透著陰沉,緩緩的道:
  「缺月刀不知聚了多少生魂,竟奈何不了這個後生小輩,今天的斤頭栽得不小,老狄,以目前的形勢而言,我們制不住他!」
  點點頭,狄清沙啞的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顧老,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顧乞緊鎖雙眉,望向那一片零落血肉:
  「這一回去,我還不知如何向沙家人交代,兄弟兩個,一張活口不剩,唉……」
  「飛雲鏢局」那邊,已有人從屋內取出兩大塊油布來,開始收拾沙家兄弟的殘屍;君不悔走近幾步,朝後一指:
  「顧老,這兩位的遣骸,你們要不要帶走?」
  顧乞表情冷澀的道。
  「樹高千丈,落葉歸根,當然要把他們的屍體帶回祖居安葬。」
  君不悔愣愣的道:
  「那——你們還待再朝下拼麼?」
  深深吸了口氣,顧乞強忍住那股突湧的窩囊感:
  「藝不如人,夫復何言?我們認栽便是。」
  拱拱手,君不悔道:
  「全是顧老承讓,我領情得很。」
  冷冷一哼,顧乞道:
  「用不著說這些好聽的,君老弟,你今天風光露臉,可別驕矜過甚,十年河東轉河西,誰也不敢保證一輩子順當!」
  君不悔忙道:
  「我沒有其他的含意,更不是講反話,顧老千萬不要誤會……」
  雙目毫不稍瞬的盯著君不悔,顧乞生硬的道:
  「沙家兄弟的兩條命,黎在先的一身殘,足夠使我沒有任何誤會,我明白這是怎麼一樁事,又該如何來令它了結,君老弟,你記著了!」
  君不悔道:
  「你是說,顧老,這檔子麻煩眼下還不算了結?」
  顧乞不再多言,管自大步離去,跟在他屁股後面,狄清背著黎在先,上官鷹和左幻森一人背一個屍包,由狄元押尾,一行人竟是如此淒淒惶惶的出了大門。
  長久以來就流傳著兩句話——「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個意思君不悔也懂,然則此情此景,再加上他的敦厚心性,卻如何下得了那等毒手?春來若再生,就只有讓它生吧……
  身上的幾處刀傷只是剛剛合口,君不悔便向管瑤仙言明了辭別的意念,管瑤仙再三留人,君不悔卻離意甚堅,管瑤仙急了,眼圈兒泛了紅不說,連聲調都帶著便咽:
  「你要走,可以,我跟你一起走!」
  君不悔傻住了,他直挺挺的站在管瑤仙坐著的大師椅邊,雙手連搓:
  「這……這怎麼行?二小姐,你是主,我是僕,你跟我一道走,說出去成何體統?而男女相處也諸多不便,尤其我這趟去不是遊山玩水,乃是替吉大叔辦事,危險性頗大,萬一牽連了你,我的罪過就深重了……」
  管瑤仙噎著聲道:
  「誰叫你回來當差?你也不要口口聲聲把主僕,主僕掛在嘴邊,君不悔,你摸著良心講,打上次那狄元的事發生之後,我幾曾把你當成下人看待?」
  連連點頭,君不悔陪笑道:
  「是,二小姐是不曾把我當成下人看待,但我自己卻不能失了分寸,我進鏢局來是幹什麼的?又憑哪一樁支餉吃糧?豈可因為對二小姐略有小助,而忘記個人的出身?二小姐對我照顧是看得起我,我不該給了鼻子長了臉,順著竿子往上爬呀……」
  管瑤仙是真生氣了,她咬著牙道:
  「君不侮,你,你是真不懂還是裝迷糊?」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惶恐的道:
  「我不知道二小姐指的是什麼事……」
  閉閉眼,管瑤仙的雙眸浮映著一層水濕,她傷感的道:
  「君不悔,當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在某些地方顯現出異常的關注,當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言談舉止間,不同於她慣有的習性時,你以為這個女人是在做什麼?想什麼、打算什麼?」
  君不悔突然面紅心跳,呼吸急促,他張口結舌的道:
  「二……二小姐,你,你是說……你該不是那個意思吧?」
  管瑤仙肯定的道:
  「我就是那個意思,君不悔,就是你心裡想的那個意思!」
  用力在袍擺上揩擦手上的汗水,君不悔的喉嚨又於又沙:
  「二小姐……我……我不成……我不能……二小姐,你是在開我的玩笑……」
  霍然自椅中站起,管瑤仙逼視君不悔:
  「看看我的樣子,看著我的眼睛,君不悔,我這像是在與你開玩笑嗎?一個女兒家會向一個大男人開這種羞死人的玩笑?」
  君不悔竟混身顫抖起來,他有些暈眩,出聲似在呻吟:
  「你你……你……二小姐……可是我……」
  管瑤仙冷靜的道:
  「君不侮,你不喜歡我?」
  君不悔心慌意亂,舌頭發直:
  「是是,啊,不不,我喜歡你,二小姐,我當然喜歡你,可是我一個下人,和你身份太過懸殊,只怕配不上,不相襯啊……」
  管瑤仙輕柔的聲調,似在耳語:
  「人格與操守才有貴賤,身份並無尊卑,君不悔,你不要妄自菲薄,看輕了自己,我不嫌你、莫非你還自嫌?」
  君不悔覺得身子發軟發燙,興奮加上激動像在他心裡燒成一片熊熊烈火,這片火卻燃得他熨貼滿足無比;天地似在旋轉,他暈暈沉沉的坐到太師椅上,我的佛祖,當愛來的時候,就會是這樣的滋味麼?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47:17

第14章:荒林野地怪色魔

  一匹神駿似的黃膘大馬上坐著君不悔,簇新的皮鞍上嵌鑲著銀釘扣,連兩隻腳鐙也打磨得明閃掙亮;君不悔另換了一襲青袍亦是初上身,駒奔衣揚,端的透著十分春風得意,如果有人知道他腰裡還纏著千兩銀票,恐怕就會越加羨慕啦。
  君不悔人在馬上,不徐不緩的朝前趕,腦子裡思量的不是前途吉凶,不是行事細節,卻都是管瑤仙的輕顰淺笑,深情款款,這馬兒,這衣裳,這銀錢,俱是管瑤仙為他親自張羅檢點,絲絲縷縷都含著關懷,蘊著蜜意,瞧著觸著,別提那一份溫馨綿長的感受了,心裡甜滋滋,兩眼望出去,這肅殺的的殘冬景致也悅目愜意,美得冒泡兒。
  人的際遇可真叫奇妙不是?前些時日,他君不悔尚只是個干粗活圖一飽的窮小子,就這麼一轉眼,居然鮮衣怒馬,不似王孫公子也像大戶少爺的架勢啦,這都不算什麼,最令他想不到的是就憑他君不悔,竟能獲得管二姑娘的青睞,將一顆心全拋予他,老天,初見管瑤仙的當口,那可是他夢都不敢夢的事,管二小姐,如冷焰般的這位姑奶奶,到頭來會看中了他,更這般的看得牢,抓得緊哪!
  不自覺的露出了笑意,君不悔滿足的吁了口氣,他又由此聯想到他的小師妹,他的師父;若拿如今業已變成師嫂的小師妹跟管瑤仙比,無論容貌、才智、氣質等等各方面 ,管瑤仙都要強上三分,而不是他師父故示冷淡,將他排擠出來,又如何遇得上吉大叔,更發生這段情緣?是什麼人說的來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清脆悠揚的蹄音裡,地下的雪泥輕濺輕落,君不悔雖則才離開管瑤仙兩天光景,感覺上卻似十分長久,這一刻裡,竟有著歸心似箭的焦盼--事情還沒辦,意思就待朝回轉,男女之間,這「情」之字,亦未免太他娘的邪門!
  搖搖頭,他趕忙振作精神,專心趕路,當馬兒正向一道彎角拐過去,一聲碎起又止的尖叫聲,宛如一根驟斷的琴弦般尾韻顫動著卻餘音裊裊的傳入他的耳中!
  這聲突發又止的怪異叫聲來自左側方的一座小山崗,山崗上生長著疏密不一的雜木林子,枝幹灰黃中,看不清裡頭是個什麼情景,尖叫聲不再傳揚 ,一切又歸向靜寂,君不悔停馬張望,一時之間,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略微猶豫了一下,他偏身落地,決意去做一件老江湖斷不會做的事--探察一個究竟,他不相信自己的聽覺有問題,更不相信那一聲尖叫只是幻覺,光天化日之下,莫不成還出了鬼?
  馬兒帶到路邊,君不悔飛身掠上山崗,他的動作很快,非常快,只見一團淡淡的青影幾次晃閃,人已進入那一片枯萎的雜木林中。
  不用他費心尋找,甫自人林,一幅奇異怪誕的景像已映進眼裡,他不由自主的站住腳步,望著前面的情景 ,乾嚥著唾沫發呆。
  就在四棵參差不齊,略呈四角的樹幹之間,撐掛著一個方形帳幕,帳幕純黑,頂上及雙側簾翼皆繡有金色鳳凰圖案,繡工精巧,栩栩如生,帳幕裡鋪設著厚軟的灰熊皮氈,毛絨枕頭,一個半裸的少女正瑟縮在帳幕一偶,以雙手掩遮著玉肌凝脂般的上身,上身衣裳,敢情已被褪剝至腰問,少女對面,盤膝坐著一位仁兄,這位仁兄看上去約莫三十來歲,面孔瘦長,氣色透著一片虛青,兩隻一大一小的陰陽眼可不正瞅著君不悔哩。
  光景並非到此為止,帳幕外面,還另外分左右站立著兩個衣飾錦麗的少婦,兩個十分美艷臉上卻不帶表情的少婦——君不悔不知道為什麼打眼之下,便確定那兩個女人是「少婦」而不是「少女」,或者是,經過人事與不經人事的女子之間,別有一種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風韻神情吧?
  這眼前的一切,算是怎麼回事呢?君不悔暗裡犯嘀咕,郊遊不似郊遊,野宴不像野宴,時令場地也全不是那等氣氛和情調 ,再加上眼下這幅離奇怪異的景致,委實叫人莫名其妙,不知內中是在耍什麼把戲。
  是了,君不悔望向帳幕角偶處那半裸的少女,這是逼姦!
  那少女長髮垂肩,散披頰前,君不悔看不清對方的容顏,卻看得清那一雙眸瞳,一雙強烈流露著驚懼,析求又屈辱神色的眸瞳。
  沒有錯,準是那話兒;君不悔立時回思到管瑤仙在石屋中,險遭狄元玷污的情景,一股無名火頓燃燒上心頭,感覺上 ,那少女竟像是他的親人了,親人受這種作賤,豈還了得?但且慢,若是說玩逼好的把戲,那滿臉虛青,透著腎虧精竭模樣的仁兄為何衣衫倒尚整齊?而且,幹此等事還有帶著隨從的?那站在帳外的兩個娘們又該怎麼解釋?
  君不悔飛快的轉著腦筋,忖度了這許多,時間卻僅片刻;帳幕裡,那張青虛虛的面孔上已像凝結了一層嚴霜,對君不悔的突兀到來,似乎不怎麼歡迎。
  踏前兩步,君不悔清了清嗓子,不知為何反覺得有幾分尷尬:
  「嘔,各位,你們是在於什麼呀?」
  帳幕裡的仁兄幽幽歎了口氣,聲調低弱沉滯,半點中勁不帶,活脫奄奄一息的味道……
  「這位姑娘正待雨露承恩,幕天席地間享那燕好之樂,我方有心周全於她,你卻半途上跑出來耽誤美事,煞此等風景,你可知該當何罪?」
  君不悔有些迷惆,聽對方說。好像是那少女心甘情願獻身獻寶,這傢伙的語聲裡,還透著施恩施德的隱喻,莫非此情此景,尚是那少女求之不得的幸寵?
  那人又開口了,依然一派病懨懨的虛軟:
  「原指望你別來,權當做沒聽到那一聲叫,你卻偏偏要尋了來,你說,你這是為了什麼?又能得多少好處?」
  君不悔先堆起一臉的笑,欠著身道:
  「老兄,你們各位在這裡,照你所言,乃是……呃,乃是要行燕好之歡?」
  青白的臉孔一沉,那人道:「一點不錯,你竟敢前來擾亂!」
  倒吸了一口冷氣,君不悔舌頭打結:「就……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雪地荒林之中?還且有兩個婦道跟隨?老兄,你,嘔,你腦子裡沒有什麼毛病吧?」
  那人冷淡的道:
  「我十分正常,比你還要正常,我告訴你,好合的境界只在於人,不在於場所,況且各有其癖,各有所歡,什麼地方來做這種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該受到干擾!」
  在這種環境下與一個怪誕的陌生人談論男女之私、君不悔也覺得未免荒謬可笑,他用力晃晃頭,要使自己更理智些:
  「那麼,容我請問一句,你帳蓬中的那位姑娘,可是自願?」
  陰陽眼眨了眨,瞳仁裡的光芒幻異的詭密:
  「當然,我要的女人,全屬自願,或者可以這們說,他們不但自願,絕大多數還是主動。」
  主動?就憑這副七分不像人樣,三分泛著鬼氣的色癆德性?君不悔乾咳一聲,笑得挺不自在:
  「請教,這位姑娘,是老兄你什麼人?」
  對方沙沙的道:
  「一個愛慕我,欽仰我的人。」
  舐了舐嘴唇,君不悔一指帳前那兩個美艷女子:
  「這兩位呢?老兄,這兩位又是老兄什麼人?」
  那人卻不厭其煩的說明:
  「我以前的相好,現在的妾侍,在她們成為我的相好之前,也都是從愛慕我開始,進而循序漸進,直到如今的關係。」
  君不悔吶吶的道:
  「老兄,你當著她們面另搞女人,你的妾侍不吃味?」
  哼了哼,那人大言不慚:
  「吃味還能算我的女人?她們對我早就五體服帖,死心塌地,我的所作所為,無不一力膺從,不但沒有醋意,還幫著我引介拉攏,行此大倫;我有個『九美居』,眼看著就要變成『十全堂』,所以今天的事情,對我相當重要,達到『十全堂』的理想,乃是我多年來的期望……」
  君不悔睜大雙眼:
  「你,你已有九位妾侍了?」
  那人青虛虛的一張面孔上,這時才算浮現了一抹較有人味的得色:
  「不錯,現在帳中之人,正準備補足我第十房妾侍。」
  君不悔脫口道:
  」
  「只待造成事實?」
  那人居然點頭:
  「是的,只待造成事實。」
  一揚臉,又冷硬的接著道:
  「如果你不好管閒事,如果你不跑來打岔,此刻已該造成事實了--干擾合歡于飛之樂,損我心願之將成,你的罪孽可不小!」
  話說到這裡,君不悔幾乎再也沒有停留的道理--人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俱是出自雙方心意,縱然時間地點挑揀得不大妥當,只是小疵,說不定人家偏生就喜愛這樣的情調哩;只憑一聲半聲截腰煞尾的尖叫,君不悔實在不能妄加干預,他搓著雙手,猶豫著是否應該離開。
  那人僵著聲調道:
  「本來我必須對你嚴加懲罰,但我眼前的事情尤為重要,假設你馬上離開,我便網開一面,容你超生,否則,你立足之處,即你葬身之所!」
  君不悔心裡老大不悅,卻忍著氣道:
  「走就走,但我要先說明白,我答應離去,並非是含糊你什麼,只為了這一場誤會自覺有所冒犯,借而表示一點歉意罷了--」
  那人揮了揮手:
  「不要多說,須知春宵一刻值千金!」
  明明是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居然還他娘「春宵」一刻值千金呢,君不悔暗裡啐了一聲,就待轉身開步!
  在他轉身的一瞥間。又與帳幕角偶裡那少女的目光接觸,那真是一雙清澈晶瑩的眼睛,卻也是一雙多麼淒惶絕望的眼睛!
  轉動的身子震了震,就在半側間突地僵頓下來,君不悔心頭疑雲大起,一個甘願獻身求歡的少女,等待的該是那種如魚得水的快樂,期盼的應是似仙若醉的憧憬,處於與婦人中間,只待邁過這一步奇妙的程序,便又是另一個更為完美豐盈的境界了,在這等心態之下,卻怎會有著那樣一種悲苦哀切的眼神?
  然則,如果那少女不是自願,君不悔人已來到近前,又為什麼不呼救、不掙扎、甚至連聲音也不出呢?
  這其中到底是個什麼情勢,什麼因由,什麼糾纏哪!
  帳幕中的仁兄緩緩的站立起來,形色陰酷,語氣卻仍軟綿無力:
  「看樣子,你好像改變心意了?」
  君不悔正面那著哪人,喉嚨乾澀的道:
  「老兄,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那人垂塌下眼皮,低沉的道:
  「什麼問題?」
  略一遲疑,君不悔道:
  「你帳蓬裡那位姑娘,我打算親自同她談幾句話。」
  青虛虛的臉孔上慢慢透出一股淡赤的色澤,彷彿幾瓣桃花抹碎在一張幽青的面具上,浮動著幾分迷離失真的意韻;那人的腔調就像來自地穴,空洞又悠忽:
  「你想同她談什麼?」
  君不悔業已驚覺到對方形態間的變化,這變化雖是極其細微,他卻感應到那種難以言喻的濃烈殺機;瞧光景,這位仁兄不但是個色星,恐怕還是一員狠將,色星只令女人遭殃,狠將可就男女一視同仁,得加意防範著了。
  那人又略略提高了聲音,卻只似加大了空洞的迴響。
  「我在問你,你準備與她談些什麼?」
  君不悔忙道:
  「沒有什麼,老兄,僅僅是想證明你所說的話而已,我可不能因為你一面之詞,就認定真像不訛,總該兩造言語吻合,才能算數……」
  於是,那人跨步走出帳幕,君不悔此時方注意到對方的穿著裝束,竟也恁般與眾不同,充滿了妖異的氣息——黑袍、黑色的披風,黑色的軟靴,而袍襟兩邊,披風正面,靴幫子外側,全都繡得有閃亮燦麗的金鳳凰;這傢伙好像對鳳凰有特別的愛好,總是盡量找機會顯示出他這種愛好,男人喜歡鳳凰,還是金的鳳凰,倒真不多見!
  往後退了一步,君不悔又戒備的道: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老兄,你便不必憂慮我多此一舉!」
  那人深遵若幽潭般的一雙陰陽眼注定君不悔,飄飄蕩蕩的出聲:
  「我不在乎你問她什麼,更不在乎她如何回答於你,癥結只在你是什麼人,算哪一號牛鬼蛇神,憑什麼權力可以插手管我的事?告訴我,是誰賦予你這樣大包大攬的威風,你又將我當成哪一種雞零狗碎來糟蹋?」
  君不悔也有了火氣,他大聲道:
  「路不平,有人踩,這裡的事透著邪門,透著不地道,任何具有正義感,胸懷磊落方正的人都有資格查問清楚,以免無辜受害,殘暴得逞!」
  仰天長笑,宛似鬼哭,那人喉頭咕咕有聲:
  「狂犬吠獅,不知死之將至;未曾料到『鳳儀居士』龔棄色今天也會碰到這麼一個不開眼的東西,大言不慚,要把我所行所為當做路不平來踩啦!」
  君不悔並不知道這「鳳儀居士』龔棄色是何等人物,更不曉得人家是個什麼出身來歷,不過聽他口氣甚大,多少有點道行則無庸置疑,君不悔卻不含糊,心裡且早有打算--這什麼「鳳儀居士」,任他再了不得,只怕也蓋不過「閃魂刀」顧乞去,顧乞都不含糊,怕這龔棄色干鳥?
  目視君不悔,龔棄色微覺詫異--人的名,樹的影不是?「鳳儀居士」久居「棲鳳山」,盛勢如火,威令若刃,提起來誰不聞而色變,縮頭藏尾?面前這要踩不平路的人竟然毫無反應、神態自若,舉止從容,像是根本不把他姓龔的看在眼裡!
  君不悔笑笑道:
  「原來老兄是『鳳儀居士』,大名龔棄色。」
  龔棄色陰沉的道:
  「你知道我?」
  搖搖頭,君不悔道:
  「不曾聽聞,尊名大號,倒是第一次入耳:龔棄色,嘖嘖,好姓名,可惜的是名不符實,老兄不但不棄色,更且十分的好色哩!」
  龔棄色又幽幽淒淒的笑了:
  「好膽量,你竟敢揶揄我,有十幾年了吧?沒聽過有人在我面前說這種話……」
  君不悔夷然不懼:
  「事情總有個頭一道,老兄,連皇帝老兒出差錯,還有臣子敢於死諫呢,我豁上了,自就不須忌諱。」
  龔棄色道:
  「不,你不是豁上了,因為你不知道我是何許人,是什麼來路,所以你才不畏懼我,要是你早曉得我的底細,便老天爺給你做膽你也沒有種頂撞我!」
  君不悔沒好氣的道:
  「就算你是玉皇大帝,眼前這檔事我也要查個清白!」
  龔棄色冷漠的道:
  「你沒有機會查個清白,因為你馬上就要死了!」
  嘿嘿一笑,君不悔帶幾分做色:
  「我死不了,老兄,你沒有力量殺我。」
  不曾看見龔棄色的任何暗示,一股銳風驀起左側,宛似錐尖一樣透向君不悔的肋脅,他本能的斜步急退,當頭一束寒光同時壓落。
  臂時向外曲翻,君不悔快逾電閃般以一個怪異的角度打橫彈出,目稍掠處,發覺抽冷子動手的角兒,赫然是那兩個標緻少婦!
  穿紫衣的少婦一擊不中,竄身猛進,那桿「刺心錐」吞吐如梭,冷芒溜轉,又快又詭,君不悔本打譜使一雙肉掌挫挫這兩個娘們的凶焰,哪知對付一個穿紫衣的業已不易,另一位著黃裳的姑奶奶又乘勢撲到,這一位手執短柄鋼叉--乖乖,婦道人家居然舞弄此等粗大傢伙--更是益加潑悍,君不悔翻閃騰挪間,只以空手攻拒,五招下來,不由險象環生,額頭冒汗,一副罩不住的架勢。
  龔棄色冷眼旁觀,表情鄙夷,一轉身,自個又回到帳幕裡原來的位置盤膝坐下,大有準備開審問供,論罪處置的意味。
  君不悔跟隨吉百瑞三年有餘,學的具是刀法精髓,拳腳功夫並沒有再加深研,他的拳腳根底,仍然是出相莊練的那一套,而這兩位少婦的藝業之強,堪可列入一流高手之林,兩個使用兵器的好手,來對付他出相莊不算超凡入聖的徒手功夫,他又如何吃得消?
  其實,各種武功千變萬化,到未了也是萬流歸宗,用一個原則做基礎,便可觸類旁通,互為因應,刀式精妙,何妨易刀為掌?刃鋒奇厲,亦能融匯於拳腿幻變之中,簡單的說,兵器的演化,大多能以徒手的方式表現,差別只是威力的強弱,效果的深淺而已,但其便捷巧到,絕對強過老套死練的尋常拳腳;君不悔隨著吉百瑞苦習三年,自然還達不到這種融匯貫通的境界,老吉能在千多個日子裡,將他調教出這一手刀法,已經頗不容易了,如何還有餘暇等著他以長時間來體悟這刀掌連一的昇華?
  這時,紫衣少婦突地矮身旋飛,「錐心刺」抖出千百星點,當燦亮的星點成點線般串連交織,她身形暴起,一刺如虹,驟插君不悔心口!
  幾乎不分先後,黃衣少婦凌空滾翻,短柄鋼叉猝自左右貼脅倒刺冷電炫映裡,著著都是向君不悔的要害招呼。
  這兩個婆娘,敢情是真要追魂奪命哩!
  傲爺刀便不得不在一抹青藍的光華掣飛下展現,刀出有如驚鴻,「嗖」聲裂帛暴響,那把短柄鋼叉已經滴溜溜震上了半空,而星芒墜散,「錐心刺」也脫出了紫衣少婦的手掌,猛一下斜插於地,錐桿猶在顫巍巍的抖動著呢。
  兩位美嬌娘一個打橫摔出,一個後仰逃命,變起不測,大出意料,兩個人雖未受傷,卻已花容失色,形態在悸懼中更流露著難以掩隱的驚愕--明明已將對方逼得手忙腳亂,窘像迭生,眼看得手之際,怎麼又會突兀發生這等逆勢?而人家僅是甫亮一招,這邊連人帶傢伙就都敗局啦!
  君不悔本來可以繼加追殺,而且得手的機率近乎絕對,但他卻沒有這麼做,一則他的宅心仁厚,再則他的主要目標不在這兩個婆娘身上,他要留著精神,好好來消磨那位鳥操人不愛的「鳳儀居士」。
  居士的反應快得不可思議,當兩位美嬌娘剛剛落敗,他身形一長,人已到了君不悔側面,動作之迅捷,彷彿是個突然凝現的鬼魂,彷彿他原來已經站立在此刻的位置上了。
  瞅著居士,君不悔笑得十分安詳:
  「不急,老兄,不用急,雖然你這一對愛妾出手狠毒,打譜要我的命,我卻沒有辣手摧花的習慣,咱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消消停停的解決問題。」
  凝視著君不悔半隱在袍袖中的刀刃,龔棄色的眼皮在不住跳動,他憋著嗓音道:
  「倒是真人不露像,好一手凶潑刀法,若非我來援及時,只怕我的兩個妾侍就要斷送在這把毒刀之下,你委實可惡可恨到了極處……」
  狗咬呂洞賓不是?君不悔沉下臉來:
  「我不似你,慣占女人便宜,要是我果真下得了狠,休說這兩個娘們,再加兩個我也一樣能以送他的終;你當你是大羅金仙,嗆聲咒就可起死回生,還來援及時呢,他娘朝自己臉上貼金,也不是這樣貼法!」
  龔棄色的一邊面頰往上斜吊,又第二次泛現了桃紅,那種猩赤凝血般的桃紅:
  「難怪你的氣焰如此囂張,舉止這等狂妄,原來你是仗恃著這把破刀,很好,你能在出刀之下同時挫敗我的兩名妾侍,我卻要看看你是否奈何得了我龔某人!」
  君不悔哼了哼:
  「若說我含糊你,早走活人了,眼下還會站在這裡與你搭話?龔老兄,你想試試我的刀,刀就在我手上,能否奈何你,到時便知分曉,不過我先警告你,分曉之際只乃一瞬,快得很哪!」
  龔棄色怒在反笑,笑得像在咽位:
  「膽上生毛的狗東西,不知夭高地厚的混潑皮,你卻將你家居士看成無名小輩,馬前走卒?」
  君不悔唇角微撇:
  「至少不算個高尚人物,德操高潔之上,豈有在荒郊野地開那無遮大會的?」
  龔棄色便在這剎時裡展開了行動,只見他身體輕輕晃閃,突兀間竟幻化成四條影子,四條影子分散向四個不同的角度,卻在同一瞬間圍攻殺上來!傲爺刀倏然閃掠,也分成四抹虹光,又準又快的激射那四條真幻莫辯的身影--管他真幻,且先宰殺。
  宛如在施展邪術,當那四條人影尚凝形未散,當那八條手臂仍在揚舞,勁氣罡力依舊澎湃充斥的須臾,龔棄色竟難以想像的凌空出現,低頭而下,雙掌一片紫紅,揮飛如電掣光閃!
  這樣匪夷所思詭異身法,奇玄武功,君不悔還是頭一遭遇上,他在眨眼的怔愕裡,已被震退五步,右胸衣綻肉裂,兩道交叉的血口子,就和刀削斧割的一般!
  大斜身,一個漂亮的旋步,龔棄色在衣袍飄揚下瀟灑的站定,臉上那股得意之態,竟似刮得下來。
  紫衣與黃衣少婦雙雙鼓掌,表情間流露出的那種敬佩與崇拜,簡直叫人氣結。
  龔棄色一派矜持的道:
  「小六,小七,居士的寶刀未老吧?」
  黃衣少婦鶯聲嚦嚦的拍著馬屁:
  「爺的功力造詣,日甚一日,非但拔尖登峰,更足可列入宗師之林……」
  紫衣少婦唯恐落後,趕忙爭著巴結:
  「『鳳儀居士』不僅群鳳來儀,尤為萬夫莫敵,英雄豪氣,兒女情懷,爺是天下第一。」
  龔棄色這一下真似登了天,笑得見牙不見眼,頻頻點頭,聲聲讚好,模樣果如就是「天下第一」。
  這一刻裡,君不悔竟不覺得傷口的疼痛了,他只感到汗毛豎立,混身直起雞皮疙瘩,差一點乾嘔出聲--我的皇天,阿諛奉承竟然還有這等肉麻法的?
  單拿一隻左眼斜瞄著君不悔,龔棄色嘿嘿冷笑:
  「不試不知,一試便知,我道你有多大個本事,這一過手,僅乃如此,沒啥驚人之處,我看你要愣管閒事,也就管到眼前為止了!」
  嚥了口唾液,君不悔澀澀的道:
  「勝敗兵家之常,算不了什麼,我吃了點虧沒有錯,可是人還挺得住,一口氣也仍在喘著,你若以為我會就此認命,恐怕就大錯特錯,錯得離了譜啦……」
  那黃衣少婦嬌叱一聲,尖銳的嚷:
  「這手軟口硬的東西,爺,給他大卸八塊!」
  紫衣少婦如斯響應:
  「爺,卸了他,再把那些塊臭肉拿去餵狼餵狗!」
  龔棄色沒有回答,面龐上的笑容卻消失了,斑斑的桃紅又如血花般浸染了臉頰的虛青,他微拂衣袖,宛如要像拂去一抹灰塵般拂掉君不悔的性命,然後,他慢慢逼向前來,形色之酷毒,真似要將君不侮生生支解!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47:44

第15章:出塵不染的蓮花

  君不悔覺得心腔收縮,胃部開始陣陣脹痛,原來沒有感到特別難受的右胸傷口,也起了火炙般的抽搐;片刻之前他還沒有有這種反應,當龔棄色逼近身前,殺氣盈臉的這一瞬,他才猛的察覺自己混身上下都不對勁,天爺,莫非先時的挫敗,不但皮肉受苦,甚至連鬥志也頹喪了?
  緊盯著一步近似一步的龔棄色,君不悔不由暗暗咬牙,心裡咒罵——娘的皮,就是這麼一個人,如此一塊料,橫看豎瞧,望之不似人樣,卻就有恁般歹毒法,練成好一身邪功!
  龔棄色忽地站定,陰酷的一張青臉上竟綻現了一抹微笑,笑得極為滿足,極為禁騖,表情宛如一隻凶貓在睥視著瑟縮於角偶處的小老鼠,帶有三分逗弄,七分惡虐的意味,總之是吃定了:
  「我看得出你害怕了,是不是?你已經膽寒心怯,後悔不該伸手管這樁閒事,後悔不該來撩撥我,嗯?我外貌不算惹眼 ,然則功力之強,卻大大出你的預料,你好生失悔,對不?」
  君不悔僵硬的道:「我承認有點心裡發毛,可是我並不後悔管了這樁事,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後悔!」
  疏淡的眉梢子輕揚,龔棄色慢條斯理的道:
  「小六說得不錯,你只是口硬手軟罷了,嘴巴硬不能帶給你任何益處,卻會替你憑添災禍;可憐的東西,你死得是多麼不值……」
  君不悔怒道:
  「誰說我會死?」
  右手大拇指朝自己胸口一點,龔棄色兩眼微瞇:
  「我,我說的,我不許你活,你就一定活不成;為了加強要你必死的決心與意念,我不妨告訴你一點本不該告訴你的小小秘密,帳幕裡的那個女孩子,你看清楚了?她姓方,叫方若麗,細論起來,我和她還有點遠親關係……」
  君不悔噎了一聲:
  「而你卻親疏不論,照樣糟蹋?」
  龔棄色搖頭道:
  「你錯了,這不是糟蹋,這是體恤,是矜憐,是愛護;她一朝跟隨了我,成為我的第十房妾侍,不但剛好湊滿我的『十全堂』,令我心願得償,往後配金載銀,穿綢吃油自不在話下,而這些猶是其次,你想想,成為我『鳳儀居士』的女人,又是一件多麼光彩、多麼體面、多麼值得自豪的事?」
  君不悔看著面前這個自大狂又自命不凡的瘋癲,沒好氣的道:
  「別盡風光你自己,人家女孩子願意麼?她可也同你一樣的想法?」
  龔棄色聳一聳肩:
  「願意與否是她的事,我看上了她,選中了她就成,她怎麼想和我無關;總之,我挑著的女人就一定要歸屬於我,其他一概不論!」
  君不悔瞥了一眼帳幕中那個可憐的少女,恨聲道:
  「難怪你急姥姥的待要『造成事實』,荒林曠野之間就想霸王硬上弓壞人貞潔,污人清白,偏偏還有這麼些強詞奪理,莫名其妙的飾言,龔棄色,你真叫卑鄙齷齪,死不要臉!」
  眼神一冷,龔棄色陰沉的道:
  「趁你還留著一口氣的辰光,盡情的罵吧,怕你也罵不多時了!」
  君不悔激憤的道:
  「姓龔的,你當吃定了我?你讓我身上流過一次血沒有錯,但未必然就有第二次的機會!」
  龔棄色道:
  「怎麼著?只這一轉眼功夫,你的雄心壯志又興起啦?你知不知道這僅是一種自我認定的假想?因為我對你稍假詞色,又經過這片歇的情緒緩衝,你就以為你挺得起脊樑了?不,你還是一樣要栽斤斗,你仍然非我敵手!」
  君不悔斜斜舉起傲爺刀,刀鋒寒光炫閃,他的雙瞳亦森凜如刃:「或者我心情惴惴,或者我五內不寧,但生死總是要爭的,而且我將傾以全力來爭,龔棄色,你不是妖魔鬼怪,你也只是個血肉組合成的人,我不相信你有呼風喚雨,七十二變的無邊法力!」
  細細淡淡的一笑,龔棄色道:
  「再次交手,你必無幸理,時辰已經到了,就是現在!」
  傲爺刀在君不悔手上猛然跳動,仿若一條被激的毒蛇,掙扎著要吞撲它的獵物;龔棄色身形微微晃動,瞬息裡幻化為六個虛實莫測的影子,就有那麼怪,就有那麼奇,恍夭化日之下,他硬是能夠以一變六,在俄頃間將實體與幻象混合,炫花更愚弄著人們的視覺感應!
  於是,傲爺刀「錚」的一聲鋒面側翻,刻鏤其上的眼瞳似是突兀睜開,光燁驟閃耀亮,像是猝而噴射出一抹冷焰,刀在顫蠕,在跳彈,瑩湛青藍的冷焰便輪轉擴散,以無可言喻的快速向四周飛濺,如此密集又銳利的向四周飛濺,活似爆裂了一枚火球!
  不錯,又是「大屠魂」!
  虛幻的身影摹地破滅,只見一個實體流矢般斜掠三丈,著地踉蹌,幾乎跌成黃狗吃屎,原地旋身,更是大大槍出兩步才勉強站穩,再也沒有先前的瀟灑,沒有那股子帥勁了!
  龔棄色這一正面回轉,不由嚇得他的一雙妾侍尖叫出聲,花容慘變--乖乖,他身上是橫豎交織,皮翻肉卷的十幾條血槽,甚至一隻左耳掛到了頰邊,只剩一絲肉筋相連,晃晃蕩蕩的好不觸目驚心;他眼下不但不曾「棄色」,越髮色彩染身,斑赤一片,從頂到腳,簡直變成個「紅人」啦。
  那兩名少婦悲呼哀泣,如喪考妣奔向龔棄色身側,一邊一個就待往上挽扶,他雙手一揮,嗔目嘶叫--這一叫倒還中氣挺足:
  「不要鬼哭狼嚎,我還死不了,我『鳳儀居士』豈是這還容易叫人作踐的?誰流了我一滴血,我必叫他償還一斗血,你們休要煞我的威勢,觸我的霉頭!」
  叫小六的黃衣少婦淚流滿面,驚惶得不知所措:
  「爺,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你傷得太重,好歹先去治傷止血,將息一時,再言報仇不晚,那個人遲早跑不了……」
  穿紫衣的小七也焦灼的勸解著道:
  「六姊說得不錯,爺,身子最要緊,養好了身子還怕找不回今天的過節?你流血大多,要馬上延醫診治,千萬延遲不得啊……」
  兩眼死瞪著君不侮,龔棄色喘得厲害:
  「好……好潑皮,你陰著使刀耍狠,暗算於我,這筆血債,我若不與你清結,我就永不在江湖上露名道號……」
  君不悔粗著聲道:
  「龔棄色,莫要不識慈悲,我如真對你使刀耍狠,現在宰你正是時候,你一個半死的人,還能有什麼掙扎餘地?」
  血淋淋的一隻左耳在龔棄色臉頰邊搖晃著,他用力吸氣,聲若梟泣:
  「你想趕盡殺絕,乘我之危呀?好叫你得知,我姓龔的要是含糊,就不算『鳳儀居士』來,你上來,有什麼毒著狠招儘管朝我身上招呼,試試我怕也不怕,看看我龔某人算不算一條鐵打的漢子!」
  黃衣少婦哀哀哭告:
  「你別衝動,爺,天下人誰不知道『鳳儀居士』鐵膽傲骨,俠心柔腸?江湖道哪個不曉爺的豪情壯志,劍氣書香?只求爺忍此小屈,保百年身,這一個市井屠狗之輩,將來更往何處匿藏?」
  紫衣少婦緊接道:
  「爺這一次放過他,尤其不要中了他激將之計,下一遭,看爺如何把他凌遲碎剮,挫骨揚灰!」
  君不悔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姓龔的已傷重至此,僅僅留著一口殘氣在喘,卻仍滿口狂言,一派囂張,活脫風乾的鴨子--嘴還挺硬,然而眼看著這麼一個血糊淋漓的東西,他實在下不了狠手,雖則他心裡明白,這時縱虎歸山,異日後患無窮,但類此斬草除根的行徑,他可的確做不來。
  那龔棄色又在斷斷續續,口齒不清的叫道:
  「要不是--小六小七愣攔著我……此際我就非和你分……分個生死不可……好……你……你如是個男人……且把姓名報上,咱們還得……湊合!」
  君不悔生硬的道:「我姓君,君不悔。」
  龔棄色嗆咳連聲,依舊不忘自抬身價:
  「君……君不悔?真正無名小卒……卻是我一時大意……陰溝裡翻了龍船……」
  兩位少婦說好說歹,左右挽扶著龔棄色行向崗後,姓龔的一邊騰雲駕霧般一腳高一腳低的移動,邊猶頻頻回頭毒視君不悔,嘴中唸唸有詞,更不知在詛咒些什麼。
  這樣的一種場面,這樣的一個對頭,君不悔在啼笑皆非下覺得自己未免背時背運,連日來,怎麼淨碰上些莫名其妙的事,稀奇古怪的人?
  發了片刻的愣,才自歸刀人鞘,他猛然想起帳幕裡還有一位軟玉溫香的大姑娘等著他去扮一出英雄救美哩,匆匆來到帳幕人口,他往裡一瞧,嗯,那少女仍還是一樣的坐姿,瑟縮在角偶處相同的位置上,現在,少女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正注視著他,眼神中的淒怨、絕望、恐懼形色都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恁般深摯的感激,如此喜悅的振奮,望著少女明媚的雙瞳,令人感受到與她共有的寬舒心境--好怡然的解脫。
  剛曲身鑽進帳幕,君不悔又窘住了,那少女的羅衫業已被褪剝至腰間,她的雙手交遮胸前,卻是玉肩裸露,上身無物,君不悔不敢貿然靠近,卻納罕這位大姑娘怎不將衣裳穿好,或開口打個招呼?
  少女看著君不悔,似乎明白君不悔的疑惑,她轉動著眼球,用目光示意君不悔過來。
  乾咳一聲,君不悔湊近一點,還抱拳為禮:
  「姑娘,我叫君不悔;那個姓龔的色狼已經被我打發走了,姑娘你總算有驚無險,沒有吃他的大虧……」
  少女感激的神色溢於臉上,細長微翹的睫毛有些潤濕,並在急速霎動。
  搓著雙手,君不悔略帶幾分尷尬:
  「這位姑娘,呃,事情過去了,也不必再去尋思懊恨,天氣冷,你還是把衣裳穿好,免得受涼……」
  那少女看定君不悔,又慢慢將視線下垂,望向自己左腰,再抬起眼,轉落至小腹丹田部位,像在竭力表達著一種什麼意念。
  君不悔跟著對方的視線打轉,卻猜不透人家的意思,他迷惘的道:
  「姑娘……你,呃,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一些什麼?你是指你不會說話,或是身子癱瘓不便?你的左腰或是上腹那兒不舒服?」
  少女閉閉眼,又睜開,目光移動,再把才纔的過程重複一遍,君不悔心中著急,額頭冒汗,他口乾舌燥的道:
  「莫不是我猜錯了?姑娘,你先看左腰,再看小腹,這,這是代表哪一種意義呢?你這些地方若非不適,則又何指?我!」
  突然腦中閃過一抹閃光,他跳了起來:
  「是不是你被制住穴道,乃是指引我解穴之法?先拍左腰,再拍你的小腹!」
  少女的眼瞳發亮,露出喜悅的神色,顯然君不悔這一次是猜準了,但君不悔卻有了難處,這大姑娘的小腹,豈能隨便拍得?雖說乃是救人行止,亦未免有待商榷。
  舐了舐嘴唇,他笑得十分侷促:
  「姑娘,拍打這兩個部位,你的穴道就能解開?」
  目光閃動了一下,少女業已傳遞了她的心意--似乎表示沒有錯。
  君不悔吶吶的道:
  「但,但這左腰拍上一拍是不要緊,另一個位置,恐怕不大方便……」
  少女的眼色又現出了祈求,現出了焦盼,還強烈透露出鼓勵--君不悔看著對方的眼瞳,奇怪自己這一剎問竟能與對方意念溝通,就好像在聆聽著少女無聲的竊竊低語一樣……
  他定下神,卻仍不免難以為情,嘴巴連連咕濃著:
  「好吧,有道是嫂溺援之以手,又說事貴從權,非常之時就該有非常行為,況且這裡除了我,也沒有人能夠幫上姑娘你的忙,我就……呃,姑娘,我就多有冒犯了……」
  雙眼裡浮漾著笑的韻息,少女濃密的睫毛微微垂落,模樣是在等候君不悔展開行動。
  既是非常之時,也就顧不得平素的忌諱了,君不侮覷準方才少女目光投注的部位,不輕不重的一掌拍落,然後又生怕自己改變主意迅速順手一記,拍上少女的小腹。
  大約是君不悔的力道拿捏得不夠適當,或許是稍稍重了些兒,只聽到這位姑娘一聲呻吟,整個上身向前傾俯,又猛往後仰,但在這一俯一仰之間,她已經能以自行起來,一個翻轉將光潔的背部對著帳外,並且匆忙把衣裳拉來穿好。
  君不悔趕緊退了出來,心中不僅暗暗高興,更有幾分自得,對方受制的穴道,顯然已被他解開,出手之下便竟全功,啊哈,這還是他頭一遭替人解穴呢。
  帳幕內一陣聲響之後,接著是片刻的寂靜,君不悔覺得奇怪,回頭一望,頓感眼前驟亮--那位少女業已亭亭玉立在帳前,正微笑著向他凝視。
  這個女人長得真美,美得清純,美得像一朵出水的蓮花,看上去素潔極了,明媚極了。
  風拂著少女烏亮如流瀑似的披肩秀髮,幾絡髮絲掛垂頰面,一襲白衣輕輕飄舞,襯著她秀麗的顏容,宛約的芳姿,真如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凌波仙子。
  就這麼一個純清的姑娘,一個如此惹人憐愛的女孩,那姓龔的居然狠得下心腸欲待加以摧殘,更妄圖收做他的第十房妾侍--君不悔無聲的咒罵著,什麼「鳳儀居士」?只算一推牛糞罷了。
  走前一步,那少女竟盈盈下拜:
  「君不悔,方若麗給壯士叩頭謝恩……」
  君不悔慌了,一時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急忙上前一把扶住方若麗,面紅耳赤的道:
  「姑娘少禮,姑娘千萬不要這樣客氣,如此拜謝,豈非折煞我了?」
  方若麗也沒有執意作態,自自然然的順勢而起,伸手微攏鬢髮,聲音裡透著幾許疲乏,略帶暗啞:
  「請告訴我,君壯士,我該如何來報答你的德惠?」
  君不悔立時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他原來泛紅的臉龐益發紫漲:
  「這,這是什麼話?方姑娘,我要是貪圖你的回報,便不會拿老命來擔此等風險,早就見風收勢啊,又何苦把自己折騰得這般狼狽?」
  方若麗眨動著那雙晶瑩明亮的大眼睛,表情十分誠懇真摯: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君壯士,在你對我付出這樣巨大的代價,賜予如許的恩賞之後,我總要回報你一點以示謝意的呈敬,否則,豈非更增加我內心的不安?尤其令你認為我連知恩圖報的道理都不懂,那就越是冤枉了我……」
  人家說得非常坦率,且在情在理,雖然稍嫌露骨了些,人際關係可不正是這麼回事?你施恩不望報,人家卻乃受施不敢忘,報恩之途,寧非有形之物最是實惠?君不悔明白了方若麗的想法,很快的消了氣:
  「姑娘盛情,我心領神受,回報之言,務請不要再提,我斷斷不能應承。」
  方若麗婉溫的笑了:
  「天下有許多種人,有的貪名圖利,有的鑽營其一,卻也有不要名不要利只求心安理得的真君子,君壯士,你便屬於這一類的好人。」
  君不悔窘迫的道:
  「姑娘謬獎了,我一個凡夫俗子,不過自認盡了一點做人的本份,又何敢當此君子之譽?」
  方若麗微微斜著頭,笑嘻嘻的道:
  「君壯士,你不要我報答你,可以,但我們做個朋友總行吧?難得遇上一位像你這樣的性情中人,也算我的福氣!」
  乾笑著,君不悔道:
  「我們現在已經是朋友了,可不是?」
  方若麗亦笑道:
  「不但要做朋友,而且我們還要做好朋友,君壯士,做朋友就不作興虛飾客套,君壯士君壯士叫在嘴裡怪彆扭的,打眼前開始,我就稱呼你君大哥,你呢?便直接叫我小麗好了!」
  君不悔吶吶的念著:
  「小麗,小麗?」
  方若麗明爽的道:
  「這是家裡人對我的稱呼,聽著怪親切熱活的,我們是好朋友,不該有不必要的隔閡,你也無妨叫我小麗,如此才顯得自然平順……」
  吞了口唾沫,君不悔無可奈何的道:
  「只要你府上的人不反對,我也就放肆了,小麗。」
  「暖」的答應一聲,方若麗歡欣的道:
  「對了,就這麼叫,你聽,多貼切,多順當,君大哥呀,走吧,送我回家去,一來見我的父母,二來正好在我家治傷調息一陣!」
  君不悔扯掩破裂又血漬斑斑的前襟,遲疑著道:
  「這點皮肉小傷,算不得什麼……小麗,你家住在哪裡?」
  方若麗道:
  「不遠,離這裡大約只有六十多里路,那地方名叫『大龍坡』,你聽說過沒有?」
  搖搖頭,君不悔道:
  「這一帶我不大熟。」
  方若麗解說著道:
  「『大龍坡』附近的百多戶人,多半都姓方,世居那兒好幾代了,我們這家姓方的可算最有名的一家呢;『大龍坡』距離『小劉集』一百來里路,『小劉集』再過去不到七十里,就是『順安府』了,『順安府』你總該知道吧?大地方哦,熱鬧得很……」
  「順安府」君不悔怎會不知道?他此行目的地第一站就是「順安府」,那裡住著一位刀王,一位使刀的祖宗,這位使刀的祖宗和另一位使刀的祖宗吉百瑞早年訂過比刀之約,這個約會,因為吉百瑞受到暗算而不得不加終止,但吉百瑞卻一直耿耿於心,視為平生憾事,這才有傾傳絕學,以君不悔代他而戰之舉一習武之人,當然最講究一個「忍」字,謙讓方是美德,然則提到名望的爭執與地位的肯定,卻都不容屈居人下,自甘低頭;形象表示格調的尊貴,藝業乃繼承師門的大統,這些便是一個武林強者終生祈求的至高境界,吉百瑞要爭,那一位自認功力超凡的刀王又如何不要爭?於是,重擔就落在君不悔的雙肩上了。
  瞪著君不悔,方若麗詫異的道:
  「君大哥,你怎麼不說話?有心事啊?」
  定了定神,君不悔笑著掩飾:
  「呃?『順安府』?『順安府』我當然知道,省衙重鎮,南北通行,大地方,確是大地方……」
  方若麗怎會猜得著君不悔有所思慮,她情笑盼兮,興沖沖的道:
  「走吧,君大哥,等你養好了傷,我領你去『順安府,逛逛,那兒好玩的所在多得很,我還有位大伯在『順安府』,可是位響叮噹的大人物哪,咱們只要一去,吃住零花他全包了,咱們不用耗一個崩子兒,我大伯和我爹要好著呢,就同親兄弟一樣……」
  君不悔哼哼哈哈的道:
  「到時候再說吧,且先送你回去,怕你爹娘早已等焦了心……」
  一面往山崗下走,方若麗邊道:
  「君大哥,你有坐騎沒有?要沒有,前頭鎮甸上可買匹馬,這寒天雪地裡你還帶著傷,我活該勞動兩條腿,卻不能累苦了你。」
  君不悔笑了:
  「有,我有匹馬,好大一匹黃膘駿馬,如果你不嫌,兩人湊合著騎夠了……」
  方若麗也展笑了起了,笑得好直率、好爽落--多麼開朗純真的一位姑娘,偏又知情達理,能曉世事且不失稚子之心,這樣的女孩,挑著燈籠又到何處去找?
  馬兒緩緩前行,蹄聲的答,好一派清脆鬆快的情調。
  鞍上,君不悔在後,方若麗在前,原容一人的鞍面,坐上兩個人,擠是稍嫌擠了點,不過這種擠法別有風味,令人甘之若飴。
  方若麗的髮際衣袂間,散漾著一股似有似無的淡淡的芬芳,那不是胭脂粉的香味,也不是什麼丹桂油露的氣息,僅是一種女人肌體所散發的馨香,和管瑤仙一樣,都是處子特有的香氣,只是,方若麗身體上的味道,似乎還透著隱約的乳芳……
  君不悔小心的調整著自己的呼吸,香味飄向鼻端,他謹慎的品嗅著,卻不敢大力吸氣,這是高雅的享受,不作興失了常態。
  輕輕朝後一靠,方若麗微仰起臉兒:
  「君大哥,你不想聽我怎會著了那龔棄色的道?」
  君不悔拘謹的抬高下巴,道:
  「姓龔的說,你和他還有點沾親帶故?」
  一撇唇角,方若麗恨恨的道:
  「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他一向稱我爹為二哥,這二哥是怎麼叫出來的,連我爹都不清楚;龔棄色武功高,造詣深,在江湖道上另有他一番局面,但我爹卻總是看他不順眼,說他形貌猥瑣,獐頭鼠目!」
  君不悔插嘴道:
  「他生的是一雙陰陽眼……」
  方若麗點頭道:
  「可不,果是一雙陰陽眼;他平常偶而來我家探望我爹,身邊不離妖裡妖氣的女人,而且經常變換著新面孔,我爹尤其厭他好色成性,每次來,都關照我遠著他,少搭理,我卻做夢也沒想到,他的歪主意竟打到我的頭上!」
  君不悔不解的道:
  「這傢伙是怎麼把你誑出來的?料他也沒有膽量到你家硬搶吧?」
  哼了一聲,方若麗道:
  「諒他也不敢,雖說我爹缺了一條腿,行動不便,但刀上功夫,仍是一等一的高手,何況我爹交遊廣闊,人面極熟,他要膽敢如此張狂,必將激起公憤,不容他再留『棲鳳山』,他也考慮到這一點,才陰著使壞,趁我昨天到『青河灘』慰視顧大叔之後,裝著與我巧遇在街上,愣是糾纏著要請我吃飯,我被他纏不過,又不好太下他的面子,只有勉強答應,哪裡知道這頓飯一吃下來,險不險吃成了他第十個小老婆!」
  君不悔忍不住「噗」的笑出聲來:
  「以你的品貌姿容,這排名也未免太委屈了點!」
  方若麗身子一扭,嬌嗔道:
  「君大哥,你做兄長的怎麼可以這樣調侃妹妹?害不害臊?」
  連忙抓緊韁繩,君不悔賠著小心:
  「我是和你開玩笑的,小麗,別當真,來,接著說下去!」
  方若麗坐穩了,這才又接著道:
  「我是在昨天下午到達『青河灘』,在顧大叔家裡宿了一宿,今天約摸已未光景才辭別顧大叔準備回家,路上遇到哪個色魔,拖拖拉拉叨擾他一頓午飯,再醒過來,居然換了地方,自己竟莫名其妙的躺在那個鬼帳幕裡——就是你發現的所在!」
  怔了怔,君不悔愕然道:
  「小麗,你莫非有吃飯當中打瞌睡的習慣?用飯的時候怎會睡著了?而且睡得如此之沉?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方若麗啐了一聲:
  「我不是瞌睡蟲,又不是條豬,吃飯的時候怎麼可能睡著覺?就算再乏再困,面對龔棄色那副邪模怪樣,光是倒胃也會倒得睡不著!君大哥,你真是豆腐渣腦筋,只要稍微一想,便不難知道下了東西,那姓龔的向來卑鄙無行,乃是在食物裡給我下了迷藥,很厲害的迷藥,我僅是吃了那麼一丁點東西,竟也暈睡了多個時辰!」
  君不悔低聲罵道:
  「真正死不要臉,對一個晚輩,也敢做出這種神人共憤的醜事,逆德亂倫,罪無可恕!」
  方若麗咬了咬牙:
  「我回去一定要稟告爹爹,請爹爹給我作主,誓必向他討還公道……」
  忽然有所追憶,君不侮問道:
  「對了,我在路上聽到你一聲尖叫,怎麼等我找到面前,你又不聲不吭了?只拿一雙眼睛朝我望著,害得我幾乎以為管錯了閒事!」
  方若麗又是身子一扭:
  「什麼管錯了閒事?那龔棄色正在解脫我的衣裳,我恰好那時甦醒過來,驚恐之下一邊叫一邊坐起來抗拒,他突兀出手連點中我的啞穴,我當然就不能動彈也發不聲來了,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君不悔恍然而悟,笑道:
  「原來是這麼一層道理,我對點穴這一門功課所知不多,疏幹練習,倒是自己給自己憑添迷惑,說出來竟是如此簡單,一戳就破……」
  方若麗好奇的道:
  「君大哥,你真是叫人摸不透,刀法那麼好,卻對點穴制穴的技藝這般生疏,難道你師父只教你練刀,不傳你內家卻敵之術?」
  君不悔形容安詳的道:
  「我大叔說過,刀法修到極致之境,則萬流歸宗,干支合一,各般武學皆可豁然貫通,刀是心,刀是意,刀是指掌臂腿,而人的內外功力,通制經穴脈絡之妙,亦俱在其中矣!」
  尋思品味了好一會,方若麗才哺哺的道:
  「聽起來,你這位大叔說的話似乎很有道理……」
  君不悔認真的道:
  「不止『似乎』很有道理,小麗,實際上確有根據,我親身經驗了這一段時期,業已體悟到這裡面的精妙與訣窮,果然是博大至真,有漸入佳境的感覺……」
  回過頭來,方若麗深深看了君不悔一眼,這一眼很有意思,彷彿她要確認君不悔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要看透君不悔內蘊的一切又是如何奇異玄奧……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48:34

第16章:無奈那一聲幽怨

  百多戶人家錯落分佈在這片斜度平緩的大山之間,山坡上到處生長著紫斑竹、木麻黃,以及白楊樹,有的枝幹挺勁,青綠點點,有的卻枯萎凋零,灰鬱佝僂了;看上去風水氣勢都還不差,這裡,便是方若麗的家宅了。
  黃膘大馬直來到門口方才停步,方若麗燕子般翩然落地,又叫又嚷的蹦跳著奔向門內,君不悔卻不能同樣這般天真爛漫,他規規矩矩的下了馬,將綏繩掛妥於門左側橫木欄上,然後,才微整衣襟,端立著等候主人來請。
  片刻之後,方若麗又像一隻燕子般飛了回來,跟在她後面的還有一名青衣小廝,另一位白髮蒼蒼,看似管家模樣的老者。
  衝著君不梅,方若麗者遠就在招手嚷嚷:
  「進來呀,君大哥,我爹我娘都在正廳裡等看見你呢
  急步跟隨於後的那位老者趕忙搶向前來,躬身長揖,氣喘吁吁:
  「這一位想就是我們小姐的救難恩人君不悔少爺了?君少爺快請人內奉茶,我們老爺夫人恭候著哩。」
  君不悔還禮道:
  「在下君不悔,貿然造訪,實多唐突,尚請府上各位見諒則個!」
  老者浮現著一臉謙卑的笑容,迅速側立一邊:
  「不敢不敢,好說好說;老朽方安,乃是這裡負責內外雜務的管事,君少爺千萬不要客氣,請,且往裡請。」
  方若麗走上前來,一把拉著君不悔衣袖就往門裡走,笑得帶幾分促狹:
  「行了行了,你兩個這一嚼文,聽得我的混身發麻,六神不安,我爹娘又不是挑女婿,犯得著這麼一本正經?」
  腳步踉蹌間,君不悔臉孔發燙,尷尬十分,他打譜想抽口袖子,一面低促的道:
  「小麗,小麗,老人家跟前,可不能如此肆妄無禮,別叫長輩們誤認我是輕佻之徒,留下惡劣印象!」
  方著麗回頭一笑:
  「不會啦,只要是我看得中的人,就算是個牛頭馬面,我父母也包管賞心悅目,你寬懷,兩位老人家待你錯不了!」
  正廳的陳設樸實而厚重,有點沉肅的意味,就如同坐在那張虎皮大交椅上的主人,寬額隆准,雙目炯然,醬色的臉膛上一派端嚴,頗有不怒而威的氣概。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婦人。便站立在主人身後。眼瞳裡透露著親切的笑意,就宛如在接待一個遠地歸來的子侄般那麼和悅又毫無做作的歡迎著君不悔。
  不錯,這正是方若麗的雙親,在方若麗引見之下,君不悔恭謹的施過禮,落坐於主人右下側的一張太師椅上,太師椅椅面冷硬,君不悔竟無來由的覺得有點緊張。
  輕咳一聲,主人聲調低緩的開了口:
  「小友,你的尊姓大名,可是君不悔?」
  君不侮欠了欠身,道:
  「回稟伯父,正是君不悔。」
  主人微微頷首,在待答話,依在她娘身旁的方若麗已搶著問:
  「君大哥,你姓名中的這三個字,是否君子的君,絕不後悔的不悔?」
  君不悔道:
  「不錯,就是這三個字。」
  格格一笑,方著麗道:
  「你姓什名誰,我還是在你向龔棄色自報稱諱的時候聽到的,君不悔當時我就想到必定是這三個字,君大哥,你可是真叫不悔呀!」
  方著麗的老父唇角浮笑,卻佯斥一聲:
  「小麗不可無禮。」
  君不悔搓著雙手,只能咧著嘴乾笑,這一瞬裡,他已經察覺方若麗所言不差--在這個家裡,他的確是一塊寶!
  主人又淡淡的道:
  「不知小麗向你提過我的名字沒有?我叫方夢龍,道上朋友戲呼「毒虹」,但這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我早已不入塵囂,規避江湖,說起來,夢龍未成,倒如春夢一場,過而無痕……」
  主人口氣雖淡,其中卻有著無可掩隱的感慨與無奈,甚至多少帶有點滄涼意味;君不悔頗有所覺,他小心翼翼的道:
  「伯父虛懷若谷,淡泊世事,而江湖上鉤心鬥角,爾虞我詐,急流勇退,正當其時,還是伯父看得透徹,高瞻遠矚,好不令人欽服……」
  方夢龍不加可否的笑了笑,又道:
  「聽小麗說,你的一手刀法極為精妙,不知令師尊是哪一位高人?」
  君不悔不免頭皮發麻,卻也只有實話實說:
  「回怕父的話,家師姓任單名浩,人稱『虎賁刀尊』的便是……」
  方夢龍面露詫異之色,像是生怕聽錯了:
  「小友,你可是說,令師尊為任浩其人?」
  我的天,又來了不是?君不悔口乾舌燥的道:
  「是,家師正是任浩……」
  怔了好一陣,方夢龍才含蓄的道:
  「你的稟賦必然不差,自己也當是苦練多年,精心琢磨體會,方才有此等觸類旁通的演化,所謂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小友,了不起!」
  弦外有音,君不悔如何聽不出來?他卻難以為答,只有汕汕的道:
  「伯父高抬了,我一向資質愚魯,是靠著名家指點調教,藝業上才小有進境。若光憑我個人去摸索探求,恐怕至今仍然茫無頭緒,堪堪在三流把式中打轉……」
  方夢龍以為君不悔嘴裡的「名家」,是指他的師父任浩,內心雖大不以為然,卻也十分欣賞君不悔的謙虛,當做君不悔鋒芒不露的美德了;這位「毒虹」深沉的笑著道:
  「尊崇師門,不忘師恩,是做弟子的本份,小友能不忘本,足可證明你的天性淳厚,為人忠義……你的功力如何,我不曾親見,僅是略聽小麗談起,但想來必極不凡,否則,那龔棄色是何等人物,豈會敗在你手?」
  君不悔有些好奇的道:
  「伯父,姓龔的跟我提過,說與伯父尚有親戚關係?我也問過令嬡,她表示似有這麼一層淵源,卻不知是何種親戚?姓龔的對親戚還敢如此悖逆,就不怕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將來難以對天下人?」
  歎了口氣,方夢龍道。
  「是門遠親,遠得不能論了,他向來叫我二哥,這二哥是如何叫起,連我也有點迷糊,但總有個源頭是不會錯的;此人在江湖上名聲極為響亮,自成局面,亦乃稱強一方的角色,小友,名聲響亮並不一定意味著是好名聲,龔棄色的風流貪淫盡人皆知,又十分高做自負,個性亦相當怪涎孤僻,所以朋友極少,大家都不願與他往來,我見到他也方若麗是越聽越恨,她氣鼓鼓的道:
  「爹,這件事的始未我己全向你稟報過了;爹要替女兒做主,好歹要給姓龔的一個教訓,讓他永遠記得做人需格守本分,不再逾矩!」
  方夢龍凝重的道:
  「事情當然不能就此罷休,小麗,如何區處為你自有主張,你且稍安毋燥,容爹考慮允當再再採行動……」
  小嘴微噘,方若麗不滿意的道:
  「這還有什麼好考慮的?爹可以馬上通知爹的一干摯友,召集人手,連夜殺上『棲鳳山』,將那龔棄色活擒倒吊,狠狠抽他一百皮鞭,叫他再也不也亂起色心,壞人貞節!」
  方老夫人連忙摟緊了女兒,又愛以疼的呵護著:
  「小麗乖乖,你別急,你在外頭受到這等欺侮,為爹為娘的怎不惱怒痛惜?可是做事不能魯莽,你爹得設想周全才下手,總會替你出這口怨氣也就是了……」
  望著自己這塊心頭肉,方夢龍控制著情緒,相當沉穩的道:
  「丫頭,你是爹娘唯一的獨生女,從小惜你愛你,照護備至,有人打譜如此糟蹋你,爹真恨不能食其之肉,寢其之皮,侈對龔棄色的憎惡憤怒,決非你能以想像,然而凡事要三思後行,不宜因為一時的衝動亂了章法,當年爹就是為了難忍那一口突來之氣,才丟了這條左腿,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龔棄色亦不易相與,找還過節,要有通盤計劃,你該不希望我們據理而往,卻鬧個灰頭干臉回來吧?」
  方若麗仍有些不服的道:
  「根本不用顧忌姓龔的,爹,他已被君大哥重創刀下,眼前連只螞蟻也無力踏死,只要爹一到,他除了喊天,亦只剩喊天的份了!」
  搖搖頭,方夢龍老到的說:
  「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小麗,龔棄色久居『棲鳳山』,除了他本人武功了得,九名妾侍也個個身手不弱,而最令人顧慮的,是龔棄色左右的五個結拜兄弟,其實說穿了就是他的貼身護衛,那五個人或為退隱凶煞,或是孤僻邪惡,都是些離群背性,頭腦怪誕無常的殺手,只是對付這五個凶人,我們便須費一番功夫,更何況要考量龔棄色日後的尋仇可能?這種種般般,全得設計周密,方能一舉竟功……」
  君不悔接口道:
  「小麗,令尊所言極是,打蛇不打頭,三年來報仇,總要一下子把姓龔的與其手下擺得四平八穩,才算允當,否則,可是後患無窮哩!
  方若麗目注君不悔,笑盈盈的道。
  「君大哥;你說,你願不願再次幫我出這口氣?」
  君不悔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方稱適切,他期期艾艾的道:
  「這……這……呃,要看伯父如何籌劃、還有……還有你到底認為怎麼樣辦才算出了氣?姓龔的本人業已受傷不輕,形式上或實質上的懲罰不同,小麗,這就要由府上各位定奪了……」
  方若麗緊迫著問:
  「不管怎麼懲罰他,你是否願跟我們一起?我是說,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忙?」
  方夢龍軒眉道:
  「小麗不可強人所難!」
  這一聲呵斥,倒把君不悔弄得越發不好意思,他陪著笑道:
  「老實說,我還有要事待辦,急著到『順安府』去走一遭……」
  方若麗「噗哧」笑出聲來,竟沒有半點嗔怒的模樣:
  「我還道只我童心未泯,好玩成性哩,原來這尚有一個和我同樣的,君大哥,你寬懷,一朝把傷養好,將姓龔的整治過,我包領你去『順安府』逛個痛快,有吃有樂,叫你三天三夜都玩不盡……」
  君不悔忙道:
  「小麗,這不是玩樂之事,我乃另有要務!」
  方若麗垂下目光,沉默良久,才幽幽的道:
  「爹說得對,我不該強人所難,你已經救過我一次,我憑什麼再要求你幫我第二次?君大哥,一次的恩德已夠我終生感念,我不應得寸進尺,為你多尋苦惱……」
  話這麼一說,簡直叫君不悔又羞又愧,手足無措的沒了輒,他急切起身,臉上是一陣白一陣青,連腔調都走了音:
  「小麗,小麗,你千萬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袖手退避的意思,你想想,在我未曾結識你之前,都肯為你挺身而出,如今我們多少也算有了交情,又怎會故意推托你的請求?我……我的確是有事待辦,不能耽擱太久……」
  方若麗低聲道:
  「那麼,你就在這裡住上個三五天也好,即使你無暇幫我討還公道,至少你胸前的創傷亦得延醫調治,養好身子,你再走……」
  君不悔略一猶豫,終於咬了咬牙:
  「這樣吧,小麗,我就在府上叨擾五天,五天之內,若伯父來得及去『棲鳳山』興師問罪,我必效微勞,願充馬前之卒,如果屆時尚不能成行,我便先去辦事,辦妥了再轉回助你一臂……」
  方若麗驚喜的叫了起來:
  「君大哥,你,你是說真的?」
  君不悔苦笑著道:「自是不假,你方纔那副哭兮兮的模樣,叫人看了心慌意亂,任什麼決定都豁了邊,不順著你,好像便是一種罪惡了……」
  方若麗粉嫩的臉蛋上湧現一抹赤羞,她嬌弱不勝的捂著小嘴:
  「本來嘛,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哪有行半截子善事的,你好不容易把我從虎口裡扯出來,莫不成就饒了那頭淫虎?」
  君不悔笑道:
  「現在只算一頭傷虎啦。」
  好片刻沒有說話的方夢龍,這時才輕咳一聲,語調平靜的道:
  「雖是傷虎,牙爪仍在,這猶不說,他身邊的人亦個個難纏,如得小友相助,或可一雪小麗所受之辱,給龔棄色一次不敢重犯的教訓,如此,則不但小麗積怨得消,我夫妻掙回顏面,將來更不知有多少無辜婦女蒙受其幸!」
  君不悔點頭道:
  「一切但憑伯父馬首是瞻,我附諸驥尾便了。」
  方夢龍第一次呵呵笑了,笑得開朗,笑得打心底暢快:
  「多承小友仗義相助,為小麗之事,兩遭相累,我這裡且表謝忱!」
  君不悔又欠了欠身,表現著一副逆來順受的修養,一派拿鴨子上架的挺功:
  「怕父無須言謝,只要時間上來得及,我好歹總跟著走一趟,至少也該為令嬡吐口唾沫在那龔棄色臉上,叫他明白色心之後,非殺即傷!」
  方夢龍大聲道:
  「好,好一個色心之後,非殺即傷;老伴,快去交待方安,叫他趕緊到村前把那郎中老孫招來,再吩咐廚下準備一桌好菜,咱們先替君小友上藥療傷,然後再共謀一醉……」
  笑吟吟的答應著,方老夫人興致勃勃的走出門去,方夢龍側瞅著君不悔連連點頭,原來一張嚴肅的臉孔有如霜融雪化,換做一片春風,這等光景,已不止是欣賞贊悅,更透著幾分揀女婿的味道了。
  方若麗也不知是有心是無意,把氣氛場面搭配得好,就在此時親自替君不悔續上熱茶,美目盼兮,盈盈淺笑,這一來,君不悔不禁心兒亂跳,呼吸都發了緊。
  「棲鳳山」景色秀麗,雖不見群鳳棲息,卻有遍野的青松成林,或是虯結盤繞,或是亭亭如蓋,白雪鑲翠,各現挺拔孤奇之致,山不高不險,嶺轉峰回間,倒別有一番飄逸空蕩的氣韻。
  半山上,有一塊寬闊平整的台地,雲霧浮沉,隱約顯出紅樓一角,飛簾重脊,碧瓦閃耀,彷彿仙山福居,形質虛緲裡,益覺出塵離世,人天只在一線之隔一龔棄色的「九美居」境界卻是不凡,和他本人,全不是一個格調,遙遙往台地的樓字一指,馬背上的方夢龍沉聲道,
  「小友,就是那裡了,從此地上山,有一條修築得不錯的道路,雖多迂迴,倒不難走,我們這就繞過去吧。」
  君不悔仍騎著他的黃膘馬,聞言之下,收回搭在眉前的左手,呵出一口白氣:
  恐怕不須逼近,姓龔的那邊就會有人堵在半途了!」
  方夢龍微微一笑:
  「如此更好,早見真章旱了斷!」
  說著,他朝後揮了揮手,領先策騎奔出;這越來「棲鳳山」的問罪之師,除了方夢龍與君不悔外,還有八位胖瘦不一,老少各異的人物,當然他們全是方夢龍的摯交好友,而且,皆是方夢龍從他眾多的人際關係中精挑細揀出來的,個個能征善戰,水裡火裡斷不含糊!
  十人十騎潑風也似順著出路往上盤升,積雪隨著馬蹄的翻飛濺揚,而蹄聲宛若擂鼓,一陣急似一陣的衝破僵寒的空氣,在幽寂的石崖陡壁問迴盪,聲勢端的雄壯!
  領頭的方夢龍提高嗓門招呼:
  「轉過前面的彎路,是一條峽谷對峙的窄道,只容一人一騎通過,大伙多加小心,那個地方最適於打埋伏!」
  君不悔稍稍靠近,大聲道:
  「伯父以前來過此地?」
  方夢龍笑道:
  「多年前曾至此游賞一次,卻不是為了龔棄色,那時我甚至不知他居住在這『棲鳳山』,更不知那幢紅樓竟是他的產業……」
  君不悔補充道:
  「紅樓有個名稱,姓龔的叫它『九美居,……」
  方夢龍目光遠跳,太息一聲:
  「一個具有此等身手,且在道上名頭極響的人物,卻偏偏沉溺於女色之中,誤以下流為風流,害人害己,說起來也叫可惜。」
  嘿嘿笑了,君不悔道:
  「所以俗語早有明示——色字頭上一把刀。」
  嘴裡說著話,君不悔心中不由下意識的聯想,龔棄色貪淫挨刀,挨的可不正是自己那把傲爺刀?
  騎眾繞過了徒急的彎路,眼前果然出現了一處險惡地形;道路兩旁,石壁相對聳立,高逾百尺,只得中間一條窄徑通過,這條窄徑,一人一騎湊合著能以勉強通行,而徑路彎曲,天光一線,人要穿谷過去,委實得費一番功夫。
  領頭的方夢龍停下馬來,仰首打量左右渾然拔峙的石壁,石壁灰暗滑濕,積雪斑斑,極目上望,也僅能看到半截,再向高去,則為凸崖遮擋,瞧不真切了。
  君不悔座下的黃膘馬突然噴鼻低嘶,連連刨蹄,他趕緊輕拍馬頭,一邊小聲叱喝;方夢龍回頭注視馬匹的動靜,又抬眼看了看:
  「小友,你的座騎似乎有點不安?」
  君不悔壓著嗓門道:
  「這畜牲很少有這種情形,莫不成它感覺到什麼凶險的徵兆?」
  方夢龍濃眉微皺,有些憂慮:
  「馬兒的嗅覺比較靈敏,且對週遭的危險事物往往會有預先感應,很少無緣無故現顯焦躁之態,小友,這峽谷之上,恐有蹊蹺!」
  舐舐嘴唇,君不悔道:
  「那,伯父要看怎麼應付才好?」
  沉吟了一會,方夢龍道:
  「小友,你的提縱之術火候如何?」
  這一問,君不悔倒有些難以回答,自己的輕功比諸往昔是頗有進境,然則高明了多少卻不易衡量,再說,一山更比一山高,好輕功的角兒技藝拔尖,在不瞭解別人的造詣之前,又怎敢誇言自詡?他猶豫著道:
  「能跑能跳是沒有錯,便上不上得了台盤卻不敢說,伯父的意思是?」
  方夢龍直率的道:
  「我自有用意,小友,讓我們這樣說吧,你的輕身術比你的刀法如何?」
  乾笑一聲,君不悔道:
  「刀法為上,伯父。」
  點點頭,方夢龍道:
  「如此,則我們幾個由峽谷佯行強過,這項行程甚為危險,時機分寸必須慎加把持,在我們前進之際,谷上尚得有人配合,向可能的理伏者展開奇襲,雙管齊下,或可安渡!」
  仰頸朝谷頂望去,君不悔吸了口氣:
  「沿壁攀谷,伯父,得要一等一的好輕功才行!」
  方夢龍笑道:
  「不用愁,我們正有數位此中高手隨侍候差。」
  說著,他向後招手,一邊低呼:」
  「賀耀祖、伍力生、毛子軒、霍長,你們四位且請過來。」
  四個人翻身下馬,迅速圍攏到方夢龍週遭,方夢龍壓著嗓門向他們交待了一些什麼,但見四個頻頻點頭,匆匆抄扎,未了,方夢龍猶在殷殷叮嚀:
  「各位行動之時,務加謹慎,尤其不要露了行藏,只聞暗號一響,便立刻下手,兩面配合,齊頭並進,敵方若有埋伏,也一定能以破除,全賴大家多出力了!」
  賀耀祖等四人毫不遲疑,分做一組兩個,有的取出爬山爪,有的解下鋸齒叉鉤,爪飛勾揚問,各自騰躍而起,貼著濕滑陡峭的山壁,就似四隻猿猴般又快又疾的攀升上去,手腳利落極了!
  君不悔目光隨著上升的人影移動,口中讚道:
  「真是靈巧矯健,登山攀壁,竟如履平地,伯父,這幾位前輩年歲不小,身手之便捷,恐怕連一般小伙子都望塵莫及……」
  方夢龍微笑道:
  「他們確是行家,飛簷走壁,越崖翻嶺之事,對他們而言,如同家常便飯……」
  君不悔亦不禁有些磨拳擦掌,躍躍欲試的味道,他將袍袖一擺,略現急迫的道:
  「伯父,我們也該闖關了吧?」
  方夢龍老練的道:
  「別忙,再稍候片刻,等他們摸到谷頂,把對方的暗樁盯牢,待我們沿著窄道通行的當口,上面便即動手奇襲,掩護我們過關!」
  君不悔若有所思的道:
  「不知谷頂兩側,是否一定會有那邊的埋伏?若是沒有,我們便成緊張過度,白忙活一場了。」
  方夢龍道:
  「小心駛得萬年船,審慎些總錯不了;這條窄道實在太險,設苦對方安下伏兵,由上往下展開攻擊,峽谷之內即是絕地,想囫圇出來都難上加難,萬一沒有埋伏,求個心安,豈不更好?」
  君不悔笑道:
  「伯父說得是,衝鋒陷陣到底不似閒著逛悠來得舒坦,上面如果沒有埋伏,咱們便權當遊山玩水,消遙而行啦……」
  這時,後面一個短小精悍的仁兄已打出招呼:
  「方爺,時辰差不多了,闖吧?」
  方夢龍抬頭一望,急促下令:
  「大家聽著,前頭三匹馬放空騎,隔一歇放一匹,馮丹乘第四匹馬跟進,記著要側貼馬腹之下,其他的人隨後快衝,萬一情況不妙,難以強自,各位注意我的信號,立時退出峽谷,切記不可逞強,免增意外傷亡!」
  大伙紛紛回應裡,那短小精悍的朋友已猛然拍向一匹空騎的臀部,馬兒受驚之下,啼啼啼一聲嘶叫,放開四蹄奔人谷道,第一匹馬兒沒了影子,跟著第二匹,第三匹也在間歇後連續進谷。
  叫馮丹的是個又乾又瘦的黑臉人物,他正以目光徵求方夢龍的指示,方夢龍已低叱一聲:
  「該你了,馮丹!」
  於是,馮丹帶馬入谷,他人並非坐在鞍上,而是側掛在鏡,馬兒甫進谷道,他整個身軀微微一縮,竟然完全隱藏馬腹之下,無論從高處或正面望去,根本不見人影,儼然又壹乘空騎!
  方夢龍不知在什麼時候,手中已多了三寸竹笛,他此刻湊笛入唇,一陣尖銳且具有簡單音節的怪異聲響立時迸揚傳擴,有如鷹映鶴鳴,十分清亮!
  在竹笛的銳響聲中,君不悔與其他三人迅速拍馬松韁,緊跟著方夢龍衝向峽谷。
  谷頂是個什麼光景,下面的人並不知道,但是他們卻知道原先的判斷是對了,因為不管空騎實騎,才一進入谷道,頂端便突兀降下陣陣箭雨矢芒,其中有長桿雙翎的勁箭,有短羽利鏈的連珠矢,這還不說,更夾雜著石塊碎巖,外帶一個個落地即碎的石灰包!
  情況猛然間發生,而一發生便是這般強烈得不可收拾,峽谷中方夢龍與君不悔一夥人樂子就真個大了,漫天的彎矢飛舞,刺耳的穿透空氣聲噗噗不絕,煙坐摻著積雪,滲著足可迷眼窒息的嗆鼻石灰未,四處迷濛飄揚,石塊紛落又如群星並殞,這一切的災難全聚向一個焦點一峽谷之內!
  馬匹的嘶叫淒厲悠長,人的呼號慘怖如位,馬匹在翻滾,人體在彈跳,血肉橫飛,一片猩赤,業已分辨不出哪是馬血,哪是人肉了,老天,好一副地獄景像!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49:08

第17章:好一群妖魔鬼怪

  就在這人仰馬翻,一片混亂的當口,卻不聞方夢龍發出撤退的信號,君不悔儘管兩眼滿佈紅絲,被那陣陣漫飛的石灰粉未刺激得涕淚交流,嗆咳不停,亦只好勇往直前;他人已不能大模大樣的騎在馬背上,想學馮丹的「鐙裡藏身」又沒有這等技巧,乾脆人下了馬,手勒韁繩,縮在馬腹下急速前衝,那種跌撞奔竄,慌不擇路的狼狽之狀,委實夠瞧。
  馬兒在彎曲狹窄的谷道中驚竄急奔,連連擦撞著山壁,也就連連悲嘶不絕,石塊仍在拋落,箭矢依然不停,君不悔雙目炫花,但覺耳邊風響雷動,望出煙騰霧繞,他不禁暗自懷疑--這可是到了哪一處修羅場啦?
  眼前的情況惡劣至此,這誰也顧不得誰了,就算有心伸援,限於地形及處勢,根本亦沒有機會,君不悔咬牙切齒的悶頭狠沖,腳步蹭蹬間,他的那乘黃膘大馬摹地全身痙攣,一聲淒厲的嘶嗚之後,前蹄人立而起,又打橫摔跌於地--君不悔緊躍三步,回頭探視,乖乖,馬兒躺在那裡,血出如漿,通體上下,竟然插著大小十餘支箭矢,馬頭一側更已血肉橫糊,連鬃毛都黏結成了一團!
  看著這匹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的坐騎,落到如此奄奄一息的慘況,君不發未免心酸,畜牲能忠心護主,硬是拿著軀體去搪弩石 ,不管畜牲是有心無意,君不悔卻賴以逃過一劫,在感受中,竟有一股深濃的慚疚與悲愴……。
  突然一機伶,君不悔想起了此為何地,此乃何境!這可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他慌忙抬眼四瞧,才發覺自己業已衝過谷道,來到峽谷的這一端了,一陣興奮剛剛升起,視線所及,又彷彿被兜頭澆下一盆冷水,從頂門涼到腳底!
  峽谷出口三丈之前,一字排列著五個人,四個男人,一個女人。
  四個男人當中,一個身材偉岸,花白頭髮花白鬍子的老人,這老人臉上那只通紅的獅子鼻最為突出;另一個大頭小身子,兩隻手掌卻又粗又厚 ,張在那兒宛如蒲扇;第三位面似滿月,豐腴白淨的若富家翁;最靠邊一的個生了張鍋底臉,銅鈴眼,掀唇獠牙,活脫火煉地獄裡逃出的惡鬼,入黑碰上,不用打扮就能嚇死人:四位仁兄山停嶽峙般站著不動,氣勢上卻備極威懾。
  那個娘們,大約三十出頭,穿著長狐披風內襯湖綠褲襖,一雙水靈靈的眼兒飄呀飄的媚態隱露,微翹的鼻端配上菱形的櫻唇,越見三分治艷,有股子說不出的風騷味道,她的唇角上挑,望著人,就似衝著你嬌笑。
  這四男一女,君不悔陌生得很,顯然不是他們這邊的夥計,而他們的人呢?方夢龍和他的八個幫手呢?卻是上天入地全去了何方?
  雙方直愣愣的對瞧了片刻,那花信年華的婆娘忽然格格一笑,帶著點兒鼻音,膩著聲道:
  「你這潑皮可是在找尋你那幫夥伴?據我所知,你們一共來了十個人,四個上了谷頂,六個竄進谷道,不過也真叫黏纏,就這幾步路,卻怎麼等都等不著人,枯候了老半天,才等著人一個……」
  君不悔喉嚨裡宛如掖進一把沙,他清了清嗓子,暗啞的道:
  「不用急,他們馬上就會到達,便聚不齊十個,至少也不至於讓我唱獨腳戲。」
  那女人眼波一轉,笑得益發風情萬千:
  「我們不急,我們有耐心等,怕只怕你越等越膽寒,越等越心慌。」
  吸了口氣,君不悔硬著頭皮道:
  「別看你們人多,我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要是心存畏忌,也不敢上『棲鳳山』觸你們霉頭,早早遠閃著風滾去了!」
  那婆娘眼眉含春,竟像是在吊君不悔的膀子:「咱們閒著也是閒著,在恭候他們各位大駕光臨前的這段空檔裡,咱們不妨聊聊,我先介紹我自己,我叫曹蘭,是龔棄色的原配夫人,這一位--」
  她望了望哪個花白頭髮花白鬍子的魁梧老者,又笑著道:
  「是龔棄色的義父,人稱『就來報』尚剛尚老爺子,尚老爺子旁邊的一位,別瞧他貌不驚人,卻大有來頭,江湖上名如風雷的『大鷹爪』尉遲英德就是他,慰遲大叔是老爺子的結拜兄弟,金蘭之交,所以他在此地出現,也就不足為奇了……」、
  頭大身子小的慰遲英德齜牙一笑,蒲扇般的兩隻大手微微伸屈,一陣骨節劈啪密響中,他不懷好意的道:
  「稍待一會兒,小子,我們得親熱親熱。」
  君不悔只覺得背脊樑有些透寒,嘴裡卻不說:
  「包管叫你如意,老傢伙!」
  嘿嘿笑了,尉遲英德道:
  「不服輸總是對的,年輕人多少得有幾分骨氣,但骨氣該有本事支撐才行,小子,且看你的火候如何了!」
  曹蘭一指那麵團,有如富家翁的仁兄,嬌滴滴的道:
  「這一位,是我們當家的拜兄,『生死算盤』保大和,名號都挺好記的;那一個,你看他那副長像不怎麼討人喜歡,其實卻最是慈悲為懷,總是殺人殺到死,送佛送上天,決不會留著半截兒叫人受罪受苦,他呢,號稱『輪迴役』名叫古憐生,真個古憐生,是吧?」
  君不悔硬梆梆的道:
  「也是姓龔的哥們?」
  曹蘭「晴」了一聲:
  「看看你,你多聰明,一點就透,難怪刀法那麼好,下手那麼毒,君不悔,你是君不悔,嗯?」
  輕咳一聲,君不悔感到頭皮發炸:
  「不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君不悔!」
  曹蘭笑得十分婉然和氣,不像是面對著殺夫的仇人:
  「正如我們尉遲大叔說的,你果然挺有骨氣,君不悔啊,看你表面上土裡瓜嘰,實則另有乾坤,只有你這種角兒,才容易叫人看走了眼,大無白日混栽斤頭,我們當家的該有多精明,卻也玩不過你這套貌似忠厚呢。」
  君不悔不由肝火上升,嗓門也粗了:
  「你犯不著明譏暗諷,拿我消遣,我貌似忠厚至少還有個貌似,那龔棄色卻十足十的一條色狼,一個淫棍,比諸於我,差了不止一頭!」
  曹蘭半點溫惱不現,只幽幽怨怨的歎啃著:
  「君不侮,你可是講對了,我們當家的沒別的毛病,就端好這個調調,如今卻因此吃了大虧,遭到這等作踐,『十全堂』不曾圓滿,自己倒落得受傷破相,幾乎送了一條命,你說慘是不慘,冤是不冤?」
  君不悔沒有回答,他知道對方這娘們是在講反話,後頭必有一番刻毒潑辣待發,心理上得預做準備。
  果然,曹蘭的一張粉臉猝而變化,不見笑靨,不見柔婉,迅速凝結在面容上的是一層嚴霜,一層酷厲怨毒的嚴霜:
  「你不敢說話了?君不悔,我們當家的或有不該不是之處,卻罪不致死,可恨你卻如此殘忍暴虐,下刀出手,全朝絕子絕孫的狠路數走,你安了心要他的命,鐵了肝腸要破他的相,君不悔,你不是個人種,你是頭凶獸,毫無良知理性的凶獸!」
  君不悔按捺著沖頭的憤怒,控制著腔調:
  「曹蘭,你休要含血噴人,自以為是;我幾曾要取龔棄色的性命來著?是他先傷了我,又待置我於死地,我不得已才奮力自保,重創了他,假設我存心要他的命,大可趁勝追殺,斬草除根,如此,姓龔的還有機會回來向你們哭訴求幫,捏造事實?」
  不等曹蘭回話,那尉遲英德已重重接口道:
  「君不悔,你說你不曾趕盡殺絕,只是你個人的飾詞,龔賢侄是你傷的沒有錯吧?看那落刀切肉的手法,招招俱指要害,著著斷人生機,若說不想要他性命,誰人能信?再則,你們一大票牛鬼蛇神強闖『棲鳳山』直逼『九美居』,又是打的什麼惡毒主意?這不是明擺明顯要刨賢侄的根,抄他的底麼?人已傷成這樣,你們猶竟不甘不休,妄圖聚眾殲殺,寸草不留,用心之狠,手段之毒,真正令人髮指!」
  曹蘭雙目中赤光隱現,神情陰鷙,有如一條撲咽獵物之前的百步蛇:
  「所以,君不悔,你們不打算給我等。留餘地,也就怪不得我們不發慈悲了,今天你們強闖『棲鳳山』,來的是十個人,回去的將是十個鬼,半張活口亦不能留!」
  君不悔是說不出的不舒服,一時之間,好像全身上下都不得勁,一顆心更是晃悠悠的難以落實;他不相信他們十人都會變成鬼,但有一部份已變了鬼卻無可置疑,變了鬼的固然不能再出現,可是還有那沒有變鬼的大活人呢?計算時間,也應該出來亮相了哇!
  曹蘭仰望狹谷上端,又移視向道出口,唇角的冷笑如刃:
  「到了這辰光還不見有人現身,怕是俱化冤魂了,冤魂有知,希望他們找得歸途才好,『棲鳳山』不是葬身之地,他們大概不會喜歡!」
  君不悔吶吶出聲,也不知是衝著誰在說話:
  「事情會槁到這步田地,委實大大出人意料……我們這次前來,並非要對龔棄色刨根抄底,我們……呃,我們只是打算讓他表示歉意,當眾宣佈戒除淫行而已,萬未想到形勢逆變,竟悲慘至此……」
  一聲暴笑,尉遲英德道:
  「阿蘭,你聽到這小子的話啦?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曹蘭冷哼一聲:
  「既便姓君的跪地求饒,也一樣要把他大卸八塊,挫骨揚灰!」
  又是「大卸八塊」,又是「挫骨揚灰」!君不悔暗自苦笑,龔棄色身邊這干浪貨,不但凶潑刁悍如出一轍,連言詞語氣亦多有近似之處,這傢伙調教得真不差!
  一直沒有開過口的尚剛,忽然低沉的出聲道:
  「時辰該到了,阿蘭。」
  曹蘭更不多說,只向那一側的古憐生努了努嘴,於是,形同惡鬼般的古憐生摹地振吭長嘯,嘯聲亢厲悠長,幾若虎吼獅號,就在餘音裊繞迴盪於群峰之際,谷頂已有六條宛似負荷著什麼物件的影於疾若飛鴻般瀉落,眨眼間來到近前--好俊的輕功,好帥的身法!
  迎向領先的一名大麻子,曹蘭嬌滴滴的問:
  「大哥,上面的事擺平了嗎?」
  大麻子獰笑著將扛在肩頭上的一具屍體,狠狠摜向地下--君不悔移目注視,不由形色驟變,天爺,這血糊淋漓的死人,可不正是那賀耀祖!
  第二個歪脖子斜嘴的仁兄走了上來,同樣丟下一具屍體,這一具。則是與賀耀狙一齊攀登峽谷的伍力生。
  於是,緊接著另一位於瘦幾如骷髏的仁兄放下了毛子軒,一個蔥白水淨的大姑娘亦不嫌血污的卸下肩扛的霍長,當然,毛子軒與霍長也早就斷了氣。
  從谷頂下來的這六個人,共是三男三女,君不悔也不認識,然而有一點也卻清楚肯定,賀耀祖他們的四條命,必是喪在這六個人手中!
  曹蘭情笑如花,樂不可支:
  「行,大哥,還是你們行,就這一會功夫,不僅通通殲滅了摸上谷頂的四個狗才,連谷道之內的來敵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們在這兒卻於耗得發慌哩!」
  大麻子畸畸怪笑,一副躊躕自滿的德性:
  「這四個該死的東西,才往上攀就被我們盯牢了,地形我們熟,要在哪裡下手便利,什麼位置猝襲比較可靠,我們明白得很,只等他們氣喘如牛的爬進絕地,啊哈,我們便兩頭一齊發動,四個龜孫連招架的功夫都沒有,業已被我們全部宰盡!」
  那歪脖子斜嘴的一位,更是唾沫四濺,口不關風的渲染著:
  「他娘,這邊宰完了四個,山谷底下可正熱鬧,前頭是沒有人騎的空馬,後頭是有人騎的實馬,還有一個在賣弄著『鐙裡藏身』小把戲,打譜消遙過谷哩,我們一邊三人,立時便將早就備妥的滾石白灰對準了朝下拋,幾位娘子軍的弓弩尤其瞄得精確,谷裡的那干熊人可真倒了邪霉啦,什麼叫人仰馬翻,什麼為鬼哭狼嚎,呵呵,這就是了,老子殺得性起,乾脆也拾起一個連珠弩,專對那『橙裡藏身』的雜種發射,那雜種連人帶馬一起翻滾,未了,壓在馬身上,爬不出來,我一發狠,直射得他成了個刺狠才罷手……
  君不悔感到一陣噁心,幾乎翻胃,曹蘭卻眉開眼笑,益見興奮:
  「二哥,你看清楚沒有?峽谷裡的來人可已完全解決了?」
  被稱做「二哥」的這位歪脖子斜嘴笑著道:
  「應該是一個不剩,可也不能把話說滿,或許還有一兩位留著口殘氣在喘亦未敢言,但我卻敢打包票,保證沒有個囫圇的!」
  大麻子這時一指君不悔,形色在遺憾中竟然帶著三分怒氣:
  「娘的皮,只這個東西腿快身子滑,居然叫他瞎碰瞎撞
  (缺)
  原來大麻子叫花大川;他粗聲笑道:
  「尚公寬念,棄色是吃了碎不及防的虧,我他娘早就心裡有數,任他千變萬化,也不過就是一把破刀,決計討不了便宜!」
  此刻,「生死算盤」保大和、「輪迴役」古憐生兩個也圍到近處;保大和用的傢伙是一把生鐵算盤,古憐生使的則是一條兩頭帶鉤的硬竹扁擔,這兩宗玩意看上去雖然笨拙,卻絕對可以碎骨裂肌,不折不扣是要命的東西!
  君不悔瞧在眼裡,肚中雪亮,這可不是又要以眾凌寡啦?任這些人個個有名頭,人人俱有來歷,每在拚命豁戰、的當口,卻都拉得下面皮來玩這等死不要臉的把戲,武林規矩,江湖道義,對他們而言,只是個鳥,屁的約束力也沒有!
  乾澀澀的吞了口唾沫,君不悔沙沙的開口道:
  「看情形,你們又待併肩子齊上,這多人硬吃我一個?」
  尉遲英德淡淡的道:
  「所謂藝高人膽大,你含糊什麼?」
  君不悔苦著臉道:
  「不是我含不含糊的問題,說起來各位也是場面上亮字號,上台盤的人物,朝庭有法,江湖有道,怎麼一上來就打算群鬥欺少?你們不怕遭人物議,將來臉上無光?」
  尉遲英德泰山不動般道:
  「生死搏命,也就顧不得這些陳腔濫調了,君不悔,你亦不必白費心思,以為拿些話可以套住我們,明白的說,今天我們非解決你不行,什麼道理用在此時都不靈光啦!」
  花大川也在叫囂:
  「只要取得你的首級,慢說遭人物議,他娘便被人操翻了祖宗八代亦不關痛癢,姓君的雜種,你就認了命吧!」
  咬咬牙,君不悔微現激動:
  「也罷,我這次出道以來,淨是碰上像你們一般的下三濫,不管有著多大的名望出身,一待性命攸關,全能扯下面皮,耍無賴,好,便讓你們一齊上,我倒要看看是否奈何得了我!」
  曹蘭在那頭笑了:
  「是否奈何得了你,君不悔,就要瞧你自己了,別動氣,氣躁則心浮,你想多活一陣,還要穩住才行!」
  花大川一聲嗆喝:
  「夥計們,我先打頭陣!」
  就在這劍拔彎張,一觸即發的時候,谷道之中,猛的掠出一條人影,那人凌空旋轉,著地於丈許之外,卻在落腳的一剎踉蹌數步,但見他連連跳動,方才站穩,這人竟然只有一隻右腿--我的天,那是方夢龍!
  君不悔見狀大出意外,驚喜交集下,他不禁振奮的大喊:
  「伯父,方伯父!」
  方夢龍眼下的形狀實在是狼狽,滿頭滿身的石灰未斑斑沾染,衣衫破裂了好幾處,臉盤上也有大片瘀青,顯然是死裡逃生,吃了不少苦頭;他喘吁吁的穩住勢子,衝著君不悔擠出一抹比哭猶要難看的苦笑:
  「小友,今天這個斤頭可是大了,六個闖關的人只剩下我們兩個,上面那四位還不知吉凶如何……」
  君不悔啞著聲道:
  「全完啦,怕父,他們四具屍體就擱在那邊。」
  移動的眼神在觸及賀耀祖等四具遺骸的一剎,立時引起一陣強烈的痙攣,方夢龍臉色灰敗,悲痛難仰,他哺哺自語:
  「果然全完了……八條生龍活虎似的漢子,就這麼眨眨眼,便煙消雲散,一個不剩,卻是死得好慘,好不值啊……」
  君不悔有意提醒方夢龍,現在不是傷心哀切的時候,更艱險的局面還在後頭呢;他向方夢龍挨近一步,打了個隱喻:
  「伯父,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卻得盤算求生之道:且請節哀,你我爺倆好歹湊合著同你這門親戚周旋周旋!」
  方夢龍定下心神,目光四轉,這才發覺強敵環伺,形勢不妙--先前死裡逃生,好不容易掙扎著渡過那鬼門關,一個心念只知問頭衝出谷外與眾人會合,眼花眸眩下,卻不料大局業已逆變;這一大群人不是他的夥伴,乃是一個請君入甕的閻羅陣,除了君不悔,就剩他方夢龍啦!
  又是一聲嬌笑,曹蘭那邊廂發了話:
  「我說,來的人可不是方二哥嗎?方二哥哪,你也真叫命大,槍林箭雨中,你愣是撐得過來,雖說模樣有點不堪恭維,到底生存意志稱得上堅強,方二哥,其實你何須用這等灰頭土臉的方式闖關?只要投張名貼進來,還怕我們不高接遠送?唉,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嗎?」
  方夢龍冷厲的注視曹蘭,形色凜烈:
  「不要叫我方二哥,我與你們之間,沒有任何牽連!」
  曹蘭真個視人生如戲,表情一僵又展,完全不當一回事的格格笑著:
  「方二哥,你不記得我啦?我是龔棄色的老婆曹蘭呀,前陣子還到過你家兩次,承你慇勤款待,至今猶感念於心,莫不成你都忘了?」
  方夢龍冷笑連連:
  「我知道你是龔棄色的女人,卻不清楚姓龔的有幾個老婆,就如同我從不明白龔棄色與我有什麼親戚淵源一樣,我方夢龍雖是一介草莽,不學無術,卻也不屑有龔棄色那等卑鄙齷齪,貪色好淫的戚友,你們這一窩子是,發裡風涼哪裡去,休要殆污我方某清譽!」
  曹蘭突兀沉下臉來,高挑著冒梢子道:
  「姓方的,別給了鼻子長了臉,拿幾分顏色倒想開染房了?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你當我們真得巴結你?老實說,打龔棄色受傷的那一刻開始,我們之間已勢成仇敵,勢不兩立,便是你今朝不來,日後我們也會找上門去,問你用什麼來替你那小狐狸精抵罪?龔棄色的血肉豈是如此輕易揮灑得的?虧你還人模人樣,自命不凡,姓方的,只在眼前,你這條老命加老臉,就全得擱下!」
  方夢龍雙目圓睜,氣湧如山:
  「今日來此,我便不曾有全身而退的打算,你們有什麼手段,不妨盡數施展,橫豎殺戒已開,再說什麼亦不能改變那血腥後果!」
  曹蘭揶揄的道:
  「開殺戒的是我們,方夢龍,你們不過只有挨宰的份罷了!」
  額上青筋暴起,方夢龍怒吼道:
  「現在試試!」
  花大川猛的一聲怪叫,指著方夢龍大罵:
  「說你熊,你倒當真熊起來啦?什麼『毒虹』?半截破刀而已,不用雞毛子喊叫,就在『棲鳳山』,你們老友一道去閻王殿應卯吧!」
  方夢龍五官扭曲,兩邊太陽穴急速跳動,他呼吸短促,切齒如挫:
  「好一群魑魅魍魎,便讓你一齊上來!」
  僵立了這半時的君不悔,驟而側身上前:
  「伯父,我們爺倆併肩子!」
  方夢龍頓時熱血沸騰,感觸萬千,他深深看了君不悔一眼,用力點頭:
  「好,患難見真情!」
  那花大川修然躍起,千頭瘋虎般撲了過來,口中狂吼著:
  「死做一堆去!」
  隨著他的吼叫,雪亮鋒利的砍刀在空氣中激盪起一陣陣怪異的尖嘯,剎那間形成一道匹練似的光華,漫天蓋地的罩落,氣勢渾厚無比!
  方夢龍身形暴旋,一抹冷電自他手中閃射吞吐,有若虹彩隱現,而虹彩在旋飛裡流織穿舞與匹練般的光華糾纏碰擊,那一片震耳的金鐵交響,便襯托著四濺的火星益發懾人心魄了!
  君不悔已有方夢龍頂前應戰,他一面考量是否該要聯手夾攻對方,一面對方夢龍的身手欽佩不已--少了一條腿的殘廢人,竟然仍具這般功力,確屬不易,但看方夢龍動作之犀利,招式之老辣,已足證方若麗所言不虛!
  顯然有人不想放過君不悔,他這裡意念才只打了一個轉,半空中一條灰黑鞭影兜頭而下,來速之快,似是它早已停留在那個位置了。
  是的,「大鷹爪」尉遲英德急著要見真章啦!
  君不悔對著抽來的蟒鞭迎上,同時弓背曲腰,又淬然伸展,在這一屈一伸之間,青焰藍光宛如飛爆倒捲,浪翻波湧,不但緊湊完密,還真透著濛濛的水霧之氣;尉遲英德鞭揚人起,眨眼下騰空迴繞為半弧,半弧的過程甫始完成,人又回到原來的起點,人在飛掠,鞭出如雨,這種連貫無懈的身法步眼,也真令人歎為觀止了。
  「嘩啦啦」一片鐵珠子震響,「生死算盤」保大全加入戰圈,人一進來,沉重的鐵算盤已呼呼的對君不悔展開猛攻,算盤的揮舞聲雜著鐵珠子的震動聲,別有一種凶悍的功架,而「輪迴役」古憐生更不閒著,硬竹帶鉤的扁擔掄起,亦悶不吭聲的參予了這吃爛飯的行列!
  那一邊方夢龍和花大川的拚鬥,姓花的可是一點便宜佔不到,別看方夢龍只得一條右腿支撐,卻是運轉疾速,進退利落,手上那把精鋼百煉的朴刀揮閃旋飛,千變萬化,不但出入詭奇,更且快不可言,花大川不錯力猛招熟,在方夢龍凌厲的攻勢之下,也只堪堪落了個自保之局,毫無得勝的希望。
  隔岸觀火的曹蘭冷冷清清的從腔裡發一聲笑,說著風涼話:
  「別看這方二哥是個一條腿的殘廢,玩意兒還真不賴,竟把我們花老大逼成個縮頭王八啦,虧得花老大四肢健全,卻抗不過人家少了條腿的,我說歪脖子攀二哥,你瞧著窩囊不窩囊?」
  歪脖子斜嘴的仁兄吞著一口唾涎,拉大嗓門道:
  「你的意思是,弟妹,我也該上去湊湊熱鬧啦?」
  曹蘭笑道:
  「二哥不想鬆散鬆散,試試姓方的高招?」
  脖子一扭,這位攀二哥嘿嘿笑道:
  「且看我樊冒隆的威風,高招!只等我一動手,姓方的包管哭天槍地,屁的招法也沒得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49:33

第18章:恩怨糾纏難分明

  嘴裡說著狂話,實則歪脖子斜嘴的樊冒隆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他腳步遊走,跟隨花大川與方夢龍移動的位置打轉,覷準一個他認為最恰當的時機,才猛古丁側身插入,那一對歹毒的鐵啄鈞也同時招呼上了方夢龍。
  方夢龍當然早有防備,姓樊的身影甫近,他的朴刀已連連彈閃,在一溜溜跳射的光束中,立時便把樊昌隆捲裹進來,以一敵二,了無懼色。
  君不悔抗桔著尉遲英德、保大和、古憐生三個,亦同樣攻拒自如,回轉有餘,傲爺刀縱掠若電掣流火,晶瑩的青藍色芒彩揮指並揚,顯示出變化不定的各式光影,像星雨,似飛矢,他的三個對手空自落得團團旋轉,硬是不能越雷池一步!
  一直冷眼旁觀的尚剛微微搖頭,似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曹蘭聽:
  「真是作孽,這一頓飛矢箭雨,淨坑了些不中用的貨,偏偏就把兩個最難纏的角兒漏了出來,眼前的攤子可怎麼收?」
  曹蘭雙眉輕皺,悄聲道:
  「老爺子是說,情況不見強?」
  尚剛沉聲道:
  「我早就知道姓君的必非等閒之輩,阿蘭,棄色的功力如何,你該清楚,能將棄色重創到那等地步,對方的修為還差得了?如今親眼目睹,越證所料不虛,阿蘭,若要解決這君不悔,只怕我們需付出極大代價!」
  曹蘭有些不以為然:
  「姓君的有兩下了是不錯,但拚了這一陣,尉遲大叔也算圈住了他,姓君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突出之處,老爺子,我看他早晚要栽!」
  毫無笑意的一笑,尚剛道:
  「你是這樣想麼?阿蘭,如果似你所言,我們就該燒高香,謝天謝地之外更謝祖上有德啦!」
  臉兒紅了紅,曹蘭窘迫的道:
  「老爺子包涵,可能我的造詣還淺,體驗不足,難以觀察入微,看到深處,老爺子卓見自是錯不了……」
  低唱一聲,尚剛目光凝注鬥場,形容憂慮的道:
  「依我的看法,這君不悔好像還未傾全力,可能尚有更厲害的招術待使;你尉遲大叔的掌上功夫堪稱一絕,但動上兵器,尤其在對方那把快刀之下,就有些施展不開了,阿蘭,免不了要我親自下場!」
  曹蘭忙道:
  「殺雞用得著牛刀?老爺子,我們這裡還有人閒著,且都不是庸手,乾脆大夥一齊上,早早料理完事,何必勞動老爺子?」
  尚剛摸著頷下花白的鬍鬚,表情沉重:
  「要是我放得下心,當然也不希望折騰這把老骨頭,偌大的年紀,入土之前再抹灰上臉,豈非不值?但形勢如此,其他的人便豁死撲擊,亦恐難以奏功,阿蘭,武藝一門,變化萬端,精妙無比,不是一加一定成二的事!」
  曹蘭心裡嘀咕,卻陪著笑道:
  「這君不悔果真這麼邪法,要不是老爺子親說,我還不太相信……」
  尚剛緩緩的道:
  「只要再等須臾,阿蘭,僅僅片刻,你就會信了。」
  曹蘭的櫻桃小嘴微抿,似笑非笑的瞧向面前火並正烈的幾個人,模樣兒透著說不出的一股矜傲--她壓根還是不相信尚剛的判斷,只是不敢明著頂駁罷了。
  於是,猝然間她看到了光焰的流閃,寒芒的飛射,形同一個突炸的冰球,一團爆裂的雷火,以各種迥異的形式迸濺向迥異的角度,去得那麼急,散得那麼廣,甚至連尖銳的突破空氣聲,聽起來都像在哭泣了。
  又是「大屠魂」!
  尉遲英德的蟒鞭絞迎穿織密集的光束,蟒鞭在突起的顫動中被削得截截拋揚,這位「大鷹爪」斜身暴進,卻在身形隱入冷電精芒裡的瞬息反彈而出,出來可不算完整,一條左臂業已不見!
  幾乎是不分先後,保大和的鐵算盤並迸裂散碎,算盤珠子滿天飛,保大和的一顆腦袋滴溜溜上了半空,無頭的身子仍往前衝,看上去令人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怖慄感,而古憐生根本不躲不退,俄頃間一個人分切做七大塊,血噴腸溢的一剎裡,他的硬竹扁擔也敲上了君不悔的右脅!
  尚剛便在芒現血濺的同時幽魂一樣來到,雙掌微按倏翻,一陣炙熱的無形勁力猛然捲蕩,將君不悔兜頭震跌五步之外!
  君不悔的情形相當淒慘,打出道以來,他還沒有吃過這等的大虧--尉遲英德的一條左臂雖是齊時削斷,卻牢牢連在他的左肩頭,斷臂上的那隻大手,五指勾曲有如鷹爪般深深扣進肉裡,竟不見一滴鮮血,古憐生的硬竹扁擔早被斬成兩截,不幸的是在扁擔削折前已經和他的右脅親熱過,扁擔頭的鐵鉤非僅給他開了一道三寸長的血口子,更砸得他右半身一片麻木,腰脅內似燒著一把火,他知道恐怕傷了脅骨,只不知傷得輕重如何,此刻尚剛出掌反震,震跌他一屁股跌坐於地,卻幾乎站不起來!
  曹蘭受驚過度,不能控制的尖聲位叫:
  「殺了他,老爺子,殺了他啊……」
  尚剛嗔目如鈴,花白的髮絲無風自動,悶雷般的一聲沉叱裡,掌形飛揚,乖乖,彷彿平地起了一片火風,又且風力若錘,強勁至極的湧罩而來!
  君不悔竭力提氣,一雙眼珠往上吊起,他傾以全身餘勁,傲爺刀刀尖指天,鋒刃突兀的向兩側迴旋,一個完整的光圈便豁然接合,光圈燦亮渾厚,有若晶幕倒懸,狂猛的火風湧至,立時聲同裂帛般消散四周,光圈受到沖激,在連續的閃晃下一刀淬現,刀影又隨即幻化為十七道冷芒,尚剛身如飛鴻,沖天而起,卻似落雨般灑下鮮血點點!
  曹蘭奔向尚剛,嘴裡發了瘋一樣鬼嚎不絕。
  一聲悶曝傳來,業已心慌意亂的歪脖子樊冒隆旋出三尺,胸前一片猩赤,他痛得斜嘴越斜,唾涎垂流,不似人聲的自喉嚨裡逼出陣陣呻吟……。
  失了主意的花大川在分神之下,驀地大腿上也挨了一刀,他正踉蹌後退,方夢龍已振臂反掠,身形起落間攔腰挾提君不悔,迅疾無匹的直衝谷道而去,別看方夢龍只剩一條腿,蹦跳奔走卻其勢如風,每一騰躍,兩點的間距都在三丈以上,帶負著一個人猶能這般利落,兩條腿的正常人怕亦望塵莫及!
  「棲鳳山」這邊的夥計們早已亂了手腳,有的爭著救護傷者、有的趕緊勸阻情緒激動的曹蘭,還剩個把眼清肚明的,亦不敢冒險追截對方--事情已搞成這步田地,便是追上了又能如何?
  當君不悔甦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一個很舒適的地方;敞亮的房間,柔軟的床鋪,連寢具都透著一股馨潔的芬芳。
  床前站著一個人,是方若麗,房角坐著一個人是方夢龍。
  君不悔掙扎著想爬起來,卻全身上下一陣劇痛的就像被人抽筋碎骨般的難過法,更絲毫著不上力,人這一動,險些噎了氣。
  方若麗輕輕用手按住他,好細好柔的道:
  「別動彈,君大哥,你好生躺著,骨頭才接上,掙移了位就麻煩了……」
  額門上沁出了汗珠,君不悔調整著呼吸:
  「小麗,我怕是暈迷了一陣吧?」
  方若麗微微笑道:
  「不止一陣,整整的兩天兩夜,發高燒,說囈語,把我們全家老小折騰得雞飛狗跳,你要再不醒,我們也得躺下去啦。」
  君不悔虛脫的道: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這麼脆弱,經不得三敲兩打,骨架子就和散了似的。」
  方若麗呵慰的道:
  「君大哥,你的左肩骨折裂,肋骨斷了兩根,且受了內傷,再加上腰脅的一道三寸口子,鐵鑄的金剛也抗不住這樣的糟蹋,何況是血肉合成的生人!要不是我爹腿快,村頭孫大夫的醫術高,你這條命還真險著呢,」
  半側過臉,君不悔略略提高了聲音:
  「伯父,多承搭救,待我能夠起身,再向伯父叩恩!」
  坐在角偶處的方夢龍臉色陰沉,竟是毫無厲劫歸來應有的歡容;他勉強擠出一絲澀笑,淡淡的道:
  「不必客氣,你也是為了我父女才蒙難受創,表達歉意與謝意的該是我們;你且靜心養傷,事事都會有人仔細照料。」
  君不悔感激的道:
  「有勞伯父費神了……」
  凝視著君不悔,方夢龍表情有些怪異:
  「小友,你的刀法我是親自瞻仰過了,確然超凡入聖,精湛之至,要不是你,我們恐怕一個也活不出來,通通都得葬身『棲鳳山』。」
  君不悔吶吶的道:
  「伯父過獎,此行未以得逐所願,痛懲那龔棄色,實乃我的所學疏淺,技藝欠精……」
  方夢龍低沉的道:
  「你太謙了,小友;記得你曾說過,令師尊是任浩?」
  舐著嘴唇,君不悔道:
  「沒有錯,伯父。」
  乾啞的一笑,方夢龍道:
  「恐怕錯了吧?」
  床前方若麗以祈求的目光投向乃父,哀懇的道:
  「爹,非要在這個時候嗎?」
  方夢龍歎息一聲,神情傷感:
  「我不能讓這個結長久擱在心裡,小麗,這原是多麼完美的一場際遇,但造化弄人,卻偏偏橫生如許枝節;為了我這條腿,我這股怨,你說,我能不問清楚,不說明白麼?」
  方若麗幽幽的道:
  「爹,但這件事與君大哥並無關連,他沒有鍺,你老人家不能把上一代的恩怨延續到下一代,君大哥是無辜的……」
  方夢龍形態冷峻,語氣也重了:
  「你不要多說,該如何處置,為父自有分寸!」
  滿頭霧水的君不悔瞧著這父女倆十分迷惑的道:
  「有什麼不對麼?方伯父,我該沒有冒犯你老吧?」
  方夢龍哼了哼:
  「你沒有,但或許你的某一個親人有。」
  君不悔苦笑道:
  「這不大可能吧?我在這人間世上少有親人,況且我也確知便有限的幾位親人,皆不曾與伯父相識,又何來冒犯之說?」
  方夢龍生硬的道:
  「小友,你說你的師父是任浩?」
  君不悔忙道:
  「任浩確是家師……」
  方夢龍搖搖頭,神情更見陰晦:
  「小友,我練了一輩子刀,也會盡天下用刀的無數名家,誰是此中能手,我不僅瞭若指掌,更深悉所擅長短;憑任浩的造詣,決計調教不了你這樣一個徒弟來,原先我只是猜測你個人的資質稟賦或有異人之處、待我目睹你的刀法,查看過你的配刀,才斷定你是另有師承!」
  君不悔微現窘迫的道:
  「伯父,任浩是家師決沒有錯,不過我現在的刀法,是我大叔另外傳授的……」,
  雙目驟睜,方夢龍急促的道:
  「你大叔?你大叔是不是叫吉百瑞?『大天刃』吉百瑞?」
  君不悔略感意外:
  「正是吉大叔,伯父,你老認得我吉大叔呀?」
  忽然發出一陣帶有哭音的慘笑,方夢龍的嗓音顫抖:
  「我認得他,我當然認得他,即使他化成了灰,我也能一點一點的將他挑揀出來;一個人如何忘得了殘其軀體,毀其聲譽,更嚴重損傷他自信自尊的不世之仇?忘不了,任是誰也忘不了!」
  怔愕半晌,君不悔懾窒於方夢龍的悲憤槍激情懷,禁不住說話帶著結巴:
  「怕--伯父,你,你是說,呃,說我吉大叔和伯父有仇?」
  方夢龍坐直了上半身,眼下的肌肉抽搐,雙頰顫動,嘶著聲道:
  「不錯,他是和我有仇,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的一條右腿,便是被他生生斬斷,我的半世英名,由而付諸流水,這些痛苦與屈辱,無時無刻不在啃噬我的心,侵蝕我的靈魂,午夜夢迴,腦中所現和眼底所映,儘是吉百瑞那張獰笑的醜臉,那把血淋淋的傲爺刀……」
  吸了口涼氣,君不侮艱辛的道:
  「刀沒有罪,伯父,它總是配合主人的心意行事,而它當年的主人,如今也垂垂老矣,不復英壯之時的傲岸剛烈,歲月能以消情磨志,伯父又何苦如此刻骨難忘?」
  方夢龍冷厲的一笑:
  「我為何如此刻骨難忘?道理非常簡單,因為失掉一條腿的人是我,因為遭到身心折磨的也是我,傷害者與被傷害者之間,感受截然不同,你能忘懷,吉百瑞能忘懷,我卻永遠難以寬釋!」
  方若麗走到父親身邊,輕輕蹲下,伸出雙手按撫著父親的手,她發覺這隻手好冷好冰,透著汗濕,微微顫抖;她仰起臉兒,眸瞳中淚光隱隱:
  「爹,女兒知道爹的痛楚,明白爹的怨志,但爹啊,這到底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自從爹受傷退隱,不問世事以來,我們的日子不是過得很平靜,也很安逸嗎?再沒有血腥的爭紛,再沒有煩心的苦腦,爹的情緒已逐漸穩定,想法越見開朗,為什麼--爹,你老人家又待鑽回牛角尖,這樣的擺不脫、放不下?」
  方夢龍喘息著道:
  「因為我恨,小麗,我恨啊……我恨吉百瑞,恨他的傲爺刀!」
  合攏父親的那隻手到自己的掌心,方若麗低柔的道:
  「記得爹一再說過,江湖上爾虞我詐,武林中奸狡互見,純粹是一個弱肉強食,鉤心鬥角的黑暗世界,爹也說過只有妻女血親才是爹的安慰,只有這個家才是爹全部的心靈寄托,爹,娘和女兒就在爹的眼前,爹就在家裡,又何苦再去爭一時的意氣,掀揭已經長合的傷疤?」
  方夢龍沉默了一會,才暗啞的道:
  「小麗,直到今天,我仍記得吉百瑞的刀鋒切斬我左腿時的感覺,那一剎間並不很痛,僅覺得肌骨一陣冰涼,身子好像突然失去重心,體內的熱力猝而宣洩一空,人似乎在雲端飄蕩,兩眼看出也炫花一片,卻是血紅的斑赤的一片,在我暈絕的瞬息之前,吉百瑞獰厲自得的醜臉已深深印人我的眼底,刻在我的腦際,每一回思,清晰如昨……小麗,使刀的人敗在刀下,強者受挫於強者,這樣的淒楚怨恨,不是你如今的年紀能以體悟的……」
  床上,君不悔怯怯的接話:
  「怕父,我,我能體悟……」
  重重一哼,方夢龍道:
  「你不是我,如何體悟?」
  君不悔囁嚅著道:
  「我……我也有過類似的遭遇,雖然體肢未損,卻幾乎碎了心……」
  方夢龍定定的望著君不悔、道:
  「你真也有過這樣的絕望沮喪的經驗?」
  點點頭,君不悔懇切的道:
  「我沒有理由騙你,伯父。」
  方夢龍的形色稍稍緩和了些,他似乎想追問君不悔那次「經驗」的內容,略一猶豫卻又改了口:
  「小友,你那大叔吉百瑞目下境況如何?」
  君不悔黯然道:
  「很慘,老境頗為淒涼,至少比不上伯父的豐衣足食,生活無憂……令嬡說得對,只有身邊的親人,和樂的家庭才是真實不變的,江湖風雲,如同鏡花水月,玄虛得很,壓根不值追回流戀……」
  方夢龍懷疑的道:
  「你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吧?吉百瑞刀流如魔,修為深不可測,在他傷我之時,功藝名聲正如中天之日,渲赫天下,不可一世,而且據我所知,他私囊甚豐,又怎可能落到此等悲慘地步?」
  君不悔強顏笑道:
  「還乞伯父見諒,有關吉大叔的情形,我只能說到這裡,但卻句句是實,字字不虛,假著伯父尚有垂詢,尚容日後視形勢演變再為詳稟。」
  方夢龍喃喃的道:
  「這老殺才,怎麼說他也不會搞得這般狼狽……想當年那股氣勢,唉!」
  君不侮沙沙的道:
  「吉大叔的日子過得十分艱苦,人亦蒼老孱弱,憔悴不堪,他也常常自怨自艾,認為他有如今困境,或是報應,多年前,他殺生太甚,血債如山,可能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吧!」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
  「在我初遇吉大叔的時候,若非他曾當我面前展示刀法,說什麼我也不會相信他是這麼一位奇人,奇人如斯,一般庸碌之輩更能何求?」
  方夢龍沉思著沒有回答,臉上陰晴不定,然而,卻流露著一股難以掩遮的悲憫之情--卻不知是對他自己抑是對吉百瑞。
  方若麗的面頰貼在乃父的獨腿上,來回摩婆著:
  「爹,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老人家固然委屈,那吉百瑞更是一片淒涼,無限的光陰,兩位光陰的過客,都已這大把年紀了,還有什麼可爭的?就算你們此刻相對而視,也只看見彼此皤皤白髮,滿面風霜,鏑鋒雖利,亦削不斷豪氣的流逝……」
  君不悔感動的道:
  「伯父,亦請看在小侄份下,莫再使波瀾徒陡,仇怨環接,我與小麗,都在向你老請命!」
  方夢龍扶著女兒肩頭緩緩站立起來,一步一跳走向門口,卻在門前停住,半側過面孔,故意用一種冷淡的聲音說話:
  「你好好將息養傷,小麗會時常來侍候你,另外,你的傲爺刀就擱在床下那口障木箱裡,翻身伸手就夠得著。」
  望著方夢龍消失的背影,君不悔如釋重負,心底湧起無限的溫暖與慰藉,當他接觸方若麗的目光,他知道對方亦已感受到他的心境了。
  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君不悔已能下地走路,當然還得拄著根拐仗,非常小心的移動,三十出頭,競效小兒學步,其蹣跚滯重之狀,連君不悔自己也覺得好笑。
  十幾天來。方若麗可以說隨侍左右,親奉湯藥,那種婉柔殷切的關注情懷,幾乎又是另一個管瑤仙;君不悔心中相當矛盾,更十分謹慎,他從來不識風流,卻也明白風流債不能欠,儘管方若麗是恁般慧巧可人。
  養息期間,不曾再見到方夢龍,方老夫人卻來探視過多次,眉字眸神,仍然含蘊著慈祥和藹,態度越發親摯,但絕口不提那段昔日恩怨,模樣就好像她根本不知道一般,然而,從方老夫人的矜持,自方若麗開朗胸神色間,君不悔心裡有數--這一片陰霾雷雨,大概已將煙消雲散了。
  坐在後院的一張大圈椅上,君不悔浴著和煦的冬陽光輝,全身內外。覺得說不出的舒適熨貼,他微閉雙眼,默默想著一些事,過去的,現在的,以及將來的,沉思間一抹黑影遮住陽光,一股微泛乳香的芬芳沁人鼻端。
  這股香味,君不侮太熟悉了,近日來,天天聞,時時嗅,怪的是永也聞不膩,嗅不厭,如果可能,真想盛一袋回去……
  方若麗的聲音清脆又爽落,宛如一串跳躍的音節,透著感染人心的活潑愉快:
  「喂,君大哥,白日做夢,你都夢見了些什麼呀?」
  睜開眼睛,君不悔笑道:
  「夢到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女,她飛舞到池塘邊採蓮,一下子和蓮花合成一體,蓮花就突然變得更皎潔,更明麗,一直往天空生長,然後,就被你吵醒了!」
  方若麗笑得花枝亂顫,指著君不悔道:
  「約模是傷好了,也有精神編故事給我聽。」
  君不悔道:
  「不知還要多久才養得好傷?這一耽擱,又是大半個月了……」
  方若麗忙道
  「孫大夫說過,再十幾天就差不多了,但一時半時卻不能耗力使勁,仍須注意調養,要恢復正常,還得再加個把月辰光……」
  君不悔沉默了一會,才道:
  「這樣一來,短期內是走不成了,我還以為傷勢痊癒,就是近幾日的事……」
  方若麗道:
  「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你還受了內傷;孫大夫說,以你如今的進展,已算是相當快的了,換成別人,只怕仍下不了床呢;君大哥,你何妨靜心將息,天大的事,總也得有體力才能辦呀!」
  君不悔笑得泛愁:
  「話是不錯,但事情懸在那裡,心裡兌也不塌實,早料理早安穩,我吉大叔正伸長脖頸等我回去哩。」
  哼了哼,方若麗道:
  「開口吉大叔,閉口吉大叔,那又狠又毒的糟老頭子有什麼好依戀的?我看你滿心滿腦袋裡只有他一個!」
  對於吉百瑞的觀惑,方若麗下意識中仍有著排拒與怨恨,這種反應,君不悔是可以理解的,他歎了口氣,苦笑道:
  「小麗,你心裡怎麼恨我吉大叔我都明白,但他卻是我最親近,最崇敬的尊長,沒有他,我何來今日?連帶的說,沒有他,我也救不了你……江湖恩怨,向來糾纏不清,孰是孰非,難以判明,爭名爭氣,比高比強,大家要是皆是一張臉面,公平較鬥之下有了勝負,幾乎必然就見了血光,在這種情態中,又能說誰對誰不對呢?」
  方若麗努著小嘴道:
  「你就是幫著那老頭子說話!」
  君不悔放低了聲音:
  「小麗,前些日,在令尊面前,你不是也幫著吉大叔說話嗎?」
  唇角輕撇,方若麗脫口道:
  「人家還不是為了你!」
  拱拱手,君不悔笑道:
  「多謝、我是全心全意領受盛情!」
  面頰無來由的飛上一片紅雲,方若麗爭著分辨:
  「我是說你救過我,我怎麼能不加以回報?而若糾葛再起,我爹勢將卷人爭紛之內,為免重演流血,息事寧人才是上策……」
  君不悔平靜的道:
  「我瞭解你的用心,小麗,非常瞭解。」
  方若麗啐了一聲:
  「瞧你副皮裡陽秋的德性,你瞭解?你要真瞭解才怪了!」
  細細品味著方若麗的話,正反兩面的意思都有,君不悔卻不敢深入試探,他稍稍挪動了一下坐姿,微笑道:
  「這一陣子未見令尊,他老人家好吧?」
  方若麗的神色摹地陰暗下來,明艷的笑靨也消失了:
  「君大哥,我,我發覺我做錯了一件事,一件大事。」
  怔了怔,君不悔道:
  「此話怎說?」
  方若麗沉鬱的道:
  「我不該逼著爹爹去懲罰龔棄色,也不該硬把你扯進這樁麻煩裡來,就為了出一口氣,竟賠上了八條人命……這都是我的罪孽,我的錯失……」
  君不侮深深的看著方若麗,沒有說話,方若麗又悲切的道:
  「那八位叔伯大哥,人人都有家小,都有累贅,為我的事喪生殞命,我爹內心的歉疚和精神上的負累極大,這不是用金錢財物能以補償的,打「棲鳳山」回來以後,爹就忙著去挨家慰問,設法解決他們以後的生計問題,此外,爹還得央人前往「棲鳳山」,與龔棄色談判他們八位遺骸的交還問題,準備在遺體運回之後,妥辦喪事,人已死了,總要入土為安,對他們的家屬也算勉強有所交持……」
  輕輕拍了拍方若麗的手背,君不悔嚴肅的道:
  「小麗,你不用自怨自艾,江湖上講究的就是道義,親朋問注重的便是互助入那龔棄色淫亂無行,敗德喪倫,應該受到懲罰。令尊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不管是他場合上顏面也好,為人父母者的一番心意亦罷,在情在理,都沒有坐視不聞的可能,他的親朋仗義出力,更屬理所當然,如今有了傷亡,雖說不幸,亦不算意外,江湖子弟江湖老,沙場方沾壯士血,人要死,也要死得其所,且令尊如此摯誠,他們應可瞑目了……」
  方若麗咽著聲道:
  「原先,我以為龔棄色受了重傷,不會有多大反抗,大伙去了,給他一個教訓也就是了,未料到他早已防備,聚集了那麼一批凶神在『棲鳳山』,以逸待勞,將原本一件可以見好就收的事,弄得一片血腥,憑添仇怨牽連……更可悲的是我一向就如此憎惡血腥,討厭殺伐……」
  君不悔和緩的道。
  「別難過,小麗,當事情來的時候,就必須面對它,逃避和怨歎都不是辦法,錯在他們,不在我們,如果他們硬要尋仇報復,我們也只好迎著接著--蠻橫凶狠並不代表真理!」
  吸了口氣,方若麗輕攏著秀髮,情緒漸轉平靜:
  「爹正忙著辦這些事,所以不能來看望你,爹有交待,叫你只管養傷,外面的種種問題,自有他來處置,當然爹一個人忙不過來,另有人幫著爹辦事,就這一半天,前往『棲鳳山』索還遺骸的顧大叔他們也要趕回來了……」
  心裡一動,君不悔問道:
  「顧大叔,你說的就是住在『青河灘』的那個顧大叔?」
  方若麗點點頭:
  「除了這位顧大叔,我哪還認識第二個顧大叔?我以前不是給你提過吧?就為了奉爹之命前去『青河灘』探慰他,才差點遭到龔棄色的陷害。」
  君不悔若有所思的道:
  「你這位顧大步,大名是怎麼個稱呼?」
  方若麗道:「他的名字不但怪而且可笑,只有一個乞字,乞丐的乞,君大哥,你沒想到有人的名字會取這麼一個字吧?虧他從來甘之若飴,也沒想到改一改,而顧大叔還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呢……」
  天爺,果然是被料中了,君不悔一時有些怔忡--吉白瑞與方夢龍的宿怨算是因為各方因緣牽扯,剛剛告一段落,這新仇甫結的顧乞卻又冒將出來,這樁樑子可推不到前人頭上,全是他自己和顧乞之間的過節,若是彼此一朝相遇,倒該怎麼應對才好?
  發沉君不悔臉上神色有異,方若麗關注的道:
  「你怎麼啦,君大哥?可是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方若麗打量道君不悔,疑惑的道:
  「不,你的形態有點愣,更帶著幾分悉苦味道,君大哥,你有什麼隱衷不妨告訴我,說不定我能給你出出主意,好歹強似獨自憋在心裡發悶!」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0:41

第19章:偏是冤家路又窄

  君不悔無精打采的道:
  「看樣子不會有什麼完滿的解決辦法……」
  方若麗著急的道:
  「君大哥,別吞吞吐吐的只露半截兒話,你倒是說清楚,怎麼我一提到顧大叔,你的模樣就變了?是不是你和顧大叔有過誤會?」
  歎一口氣,君不悔道:
  「小麗,令尊為什麼要囑你前去探慰你那顧大叔?」
  方若麗眨著眼道:
  「聽爹說,顧大叔前些日出面幫他幾個朋友打場,結果卻栽了斤斗,弄得灰頭土臉的轉回來,幾乎氣出一場病,爹說,那次糾葛裡還出了人命,沙家兩兄弟全死了,爹怕顧大叔想不開,才叫我專程跑一趟,替他老人家寬慰寬慰顧大叔……」
  君不悔鎖著雙眉,道:
  「你知不知道,那沙家兄弟是死在誰手裡?」
  方若麗道:
  「這個爹卻沒提,顧大叔也陰著一張臉不肯多說--」
  驀地一機伶,她睜大雙眼直瞪著君不侮,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君大哥……這件事,該和你沒有關聯吧?沙家兄弟的死,也不應與你扯上干係啊……」
  君不悔低啞的道:
  「老實說,小麗,沙家兄弟正是被我所殺,顧乞那一頭臉的灰上,也是我給他灑上去的,我卻做夢都想不到姓顧的會和你家有這麼層淵源……」
  方若麗有些失魂落魄的道:
  「天下事怎會這麼湊巧?卻又巧得何其不幸……君大哥,顧大叔的為人我最清楚,他的氣度可不算恢宏,尤其受不了人家的折辱,他與我爹結交了半輩子,爹還時常在這方面開導他……」
  君不悔悶懨懨的道:
  「看來我還是早早離開府上的好,免得為你及令尊又添麻煩,姓顧的當時曾經有話摔下,說是必不與我罷休,日後非找我算賬不可,眼前不正待碰頭啦?」
  方若麗急道:
  「你這個身子能往哪兒走?人虛脫成這樣,行兩步路還得拄著拐棍,也不怕倒在半路上?不行,君大哥,你絕對不能走!」
  君不悔苦著臉道:
  「我也知道我的身體狀況受不了那顛簸之苦,小麗,我這不是扮英雄,充好漢,顧乞一旦與我朝面,光景八成是要砸,先不說我能否抗得住他,你父子夾在其間,豈非左右為難?我若不走,則如何收拾這個場面?」
  咬著下唇尋思了好一會,方若麗才低聲道:
  「君大哥,你養傷的地方,是我們家後院,依顧大叔的習慣,輕易不往後院來,只要你躲在房裡少露面,兩個人碰不上頭,不就沒事了?」
  君不悔想想,覺得這個法子不怎麼妥當,但哪裡不妥當卻又一時說不出,他用手抹了把臉,無可奈何的道:
  「目前也只好這麼辦了,小麗,你的口風緊著點,最好動個腦筋早早打發姓顧的上路,你不知道那把『缺月刀』,可歹毒得很哩!」
  忍不往「噗哧」笑出聲來,方若麗捂著嘴道:
  「看把你嚇成這個樣子,你犯不著這麼怕他呀,顧大叔不是在你手下栽過斤頭嗎?就一陣工夫,他也練不出另一套神仙把式來,你含糊什麼?」
  君不悔澀澀的笑著:
  「憑我現在的這副身子骨,如何搪得過顧乞哪『絕一閃』?再說;好歹也要考慮到令父女的立場,不能叫你們大作辣……」
  左右一看,方若麗審慎的道:
  「曬太陽也曬夠了吧?該進屋去躺著了……」
  慢慢從圈椅裡站起來,君不悔執著拐仗,開始蹣跚移步:
  「唉,活蹦亂跳的一個人,猛古丁就變成拄著拐棍的病號,想想也真不是滋味。」
  過來挽扶著君不悔,方若麗笑道:
  「別自怨自艾了,又沒少條胳臂缺條腿,尚怕挺不起腰桿來?你放心,不出個把月,包管再還你一個活蹦亂跳--
  接著方若麗的語尾,迴廊那邊突然響起另一個蒼啞的聲音:
  「小麗侄女,叫那拄拐棍的東西給我站住!」
  方若麗聞聲之下,神色驟變,她一剎的僵窒之後,面龐慘白的回過身來,我的老天,迴廊盡頭可不正站著顧乞?顧乞旁邊,便是表情尷尬,雙手直搓的方夢龍。
  不用再看,君不悔光聽腔調就知道來人是誰了,他先是大大的一愣,繼而扮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吃力的旋身面向迴廊--乖乖,顧乞那個凶神惡熬般的模樣,就差撲上來生啖活人了!
  方若麗急忙搶前兩步,把自己擋在君不悔面前,一邊朝著顧乞斂衽為禮,一邊強笑著道:
  「原來是顧大叔,不是說大叔下午才到嗎?這一刻卻是趕早了……」
  冷冷一哼,顧乞寒著臉道:
  「小麗侄女,你且站到一邊,我要看看你背後那個人,辨認一下是不是那張臉!」
  方若麗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笑得好蒼白:
  「大叔說的是誰呀,在家裡後院哪裡還會有外人?」
  顧乞怒道:
  「小麗,這不關你的事,我與你爹自有區處,聽話站到旁邊,不要惹大叔生氣1」
  輕輕撥開方若麗,君不悔站了出來,衝著顧乞微微躬身,陪著笑道:
  「顧老,乍聽聲音好像是你,一見上面果然是你,有些日子不曾拜謁尊顏,顧老卻風采如舊,越顯英發……」
  顧乞大喝一聲,雙目如火:
  「少給我來這一套,君不悔,真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這一遭,我看你還有什麼戲法可變,還有什麼僥倖可求!」
  君不悔深深吸了口氣,仍然堆著那一臉難看的笑容:
  「顧老,且請先息雷霆,聽我一言;上次的那檔子衝突,其咎實不在我,顧老你幫著『無影四狐』那一干姦淫擄掠無所不為的強盜找上『飛雲鏢局』的大門,又待勒索銀錢,又待取人性命,委實也太霸道了點,我們總不能伸長脖子任由各位圈套宰割吧?因而雙方動手,有了傷亡,全是列陣比鬥下的結果,江湖恩怨,原本如此,我又有什麼錯失呢?」
  顧乞也深深吸了口氣,以壓制住他激動的情緒:
  「不用扯那些閒淡。君不悔,是非屬誰更不必議論,我早告訴過你,事情並未了結,血債定須討還,上天有眼,竟把時機湊到面前,你就準備著挨刀吧!」
  君不悔嚥著口沫道:
  「顧老,難道你贊同『無影四狐』劫財劫色又蠻不講理的行徑?」
  微微一窒,顧乞咆哮著道:
  「那是他們的事!」
  君不悔誠懇的道:
  「但是,顧老你幫著他們為這種喪天害理的借口上門尋釁,就是顧老個人的修養問題了,顧老,我們只是自衛自保,只是要求能活下去,莫非這也不對?」
  顧乞大吼道:
  「沙家昆仲的兩條命你又怎麼說?」
  低唱一聲,君不侮道:
  「他們要殺我,他們與顧老聯起手來要殺我,顧老,我並不該死,難道我為自己的生存掙扎都錯了?我以寡敵眾,幸而不死,沙家兄弟謀人不成反受其害,亦是咎由自取,這總是一場對我而言不算公正的拚搏啊……」
  顧乞一時難以為答,空自氣得臉紅脖子粗,連連跺腳厲叫。
  「好個利嘴利舌的混帳東西,任你再是狡辯推賴,今天我也要替沙家昆仲報仇,找回我的臉面,其他一概不論!」
  君不悔沙著聲道:
  「顧老,你是前輩,多少也該講點是非……」
  雷吼一聲,顧乞的面孔扭曲:
  「住口,什麼叫是非?我就叫是非!」
  這時,方若麗再度搶身上前,抖索索的仰著臉道:
  「顧大叔,你老是一向明禮尚義的,我從小就尊敬你,崇拜你,怎麼你老突然變了?變得這麼粗暴,這麼凶橫?難道說,為了一己的私怨,你老就把素來遵守的公正情理全拋捨了?」
  顧乞表情十分難堪。說話就生硬了:
  「小麗,不要胳膊肘子往外拗,這樁事你少插嘴,我自有我解決的方法!」
  方若麗淒淒切切的道:
  「大叔,這不是如何解決的問題,而是該不該用你的方法解決的問題,事情總有個黑白,道理也總有個是非,如果君不悔沒有過失為什麼接受這種懲罰?大叔,暴力不代表正義,更不能掩遮所有的罪惡……」
  顧乞忽然陰沉沉的笑了:
  「小麗,你這樣對你大叔說話,不嫌過份了麼?」
  唇角的肌肉不停的抽著,方若麗強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珠,咽著聲道:
  「我無意頂撞大叔,我只是在爭求一個明確的結論,一項有關良知的認定,大叔,你是我的尊長,我的親人,但淵源不該歪曲事實、親情不應混淆黑白,任何事在付諸行動之前,都應考慮到是否違背了做人的原則……」
  顧乞臉色鐵青,呼吸粗濁:
  「好小麗,乖侄女,我從小看你長大,抱你背你,愛你疼你,到今天,你果然長大了,大得已經會教訓我、悻逆我了,我問你,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大叔麼?」
  方若麗噎窒著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大叔……」
  顧乞緩緩的道:
  「那你就不要管這件事,小麗,這件事原本便與你毫無牽扯,聽我的話,讓大叔自己來處理。」
  君不悔用枴杖輕輕碰了碰方若麗的足踝,十分低柔的道:
  「就是如此吧,小麗,你已盡到你的本份,不要因為我而傷了你們之間的和氣,我自己的問題,便由我自己來承當。」
  猛一摔頭,方若麗也摔落了兩顆晶瑩的淚水,她的形態決斷而湛然,帶有殉道者那種執著與奉獻的神情:
  「不,君大哥,我不能退縮,不能苟同,因為代價是你的生命,你沒有過失,自無須犧牲,誰要傷害你,我先頂在前頭,叫他也將我一齊殺了吧。」
  迴廊上的顧乞容顏大變,氣得發抖:
  「小麗,你你你……」
  一直沉默無語的方夢龍,這時輕咳一聲,表情嚴肅又凝重:
  「老顧,也怪我多嘴快舌,不該在你剛才進門,就把我遇著吉百瑞傳人的經過告訴了你,否則事情不會一開始就僵成這樣,打你知道這個消息,一直到現在,你都處於極度的激動情態中,根本未容我插上話,老顧,願不願意聽我一點意見,一點忠言。」
  顧乞的眼皮子在連連跳動,一把山羊鬍子也不停的籟籟輕顫,他盡力平靜著自己,聲音從齒縫中迸出:
  「你說吧,夢龍,現在倒要聽你怎麼說!」
  方夢龍望了院中的君不悔與方若麗,又將視線移向飄渺的雲天,未曾開口,先長長一聲太息。
  顧乞的老臉上更是一片肅熬,嘴唇緊閉,頷下的山羊鬍子仍在無風自動。
  略略朝顧乞湊近了些,方夢龍沉緩的道:
  「有關你和君不悔之間的恩怨始未,老顧,你雖然未及詳告細說,但從君不悔的一番話裡,業已可知梗概;你幫著啟釁於前的『無影四狐』摸上『飛雲鏢局』的大門找場,對與不對是你個人的看法,如果我父女憑添了這麼層關係,事情的合理與否,就不得不講個公道了,老顧,若是你我立場互易,相信也會照我的法子做。」
  話一入耳,顧乞就聽著不順,他冷冷的道:
  「夢龍,姓君的和你們有什麼關係?據我所知,一個月前你父女還不認識他這號人物!」
  方夢龍從容的道:
  「你侄女險些被那龔棄色糟蹋,可知是誰救了她?」
  顧乞大聲道:
  「前天你派人知會我跑一趟『棲鳳山,,同姓龔的商量索還那八具余屍之事;來人只草草提過幾句你與龔棄色火並的始因,說是這王八蛋羞辱了小麗,語焉不詳,我又忙著替你當差跑腿,哪有工夫得知細微……」
  說到這裡,他突的一怔,目光轉向君不悔,又落回方夢龍的面孔上:
  「夢龍,夢龍,你該不會說是君不悔救了小麗吧?」
  方夢龍平靜的道:
  「一點不錯,就是君不悔救了小麗,不但保住了小麗的貞節,更著實教訓了龔棄色一頓!」
  身子晃了晃,顧乞呻吟般叫一了聲:
  「老天,竟有這麼巧得令人氣結之事……」
  方夢龍續道:
  「君不悔非但救下小麗,更助我前往『棲鳳山』向龔棄色討還公道,這趟行動,固然結果淒慘,然而要不是君不悔浴血力拼,豁死抗拒,喪身『棲鳳山』的便不只是賀耀祖他們八個,恐怕連我這條老命也一齊會斷送了……」
  顧乞形色灰敗,哺哺自語:
  「怎麼偏偏都是他,怎麼前後都被他湊上了?」
  方夢龍低聲道:
  「老顧,在這種情況之下,你卻為了一樁宿怨,硬要當我父女面前向君不悔索仇討債,置他於死地,你說說,叫我父子如何自處,又怎生向人交待?」
  院中的方若麗適時接口道:
  「顧大叔,對一個有雙重救命之恩,予兩代再生之德的人,我們該不該維護他?縱然與他對立的仇家是你,我父女替他爭個公道總說得過去吧?」
  顧乞顯得有些茫然了:
  「這……這該怎麼辦才好?」
  方夢龍道:
  「老顧,吉百瑞曾經要了我一條腿,衝著君不侮的關係,我已自願化解前仇,你好歹無傷無損,又何苦非要冤冤相報不可?」
  顧乞痛苦的道:
  「不光是我的問題,夢龍,君不悔有恩於你父女,只為這一層,他掃我的顏面,敗我的聲譽,全可一筆勾銷,不再追究,但沙家兄弟的兩條命卻不能就此罷休,我對沙家的人曾有過承諾,無論如何,要替他兄弟報仇索命……」
  搖搖頭,方夢龍沉重的道:
  「如此殺戮不休,糾纏無盡,何時才算個了局?」
  顧乞慘然笑道:
  「人已死了,結果業已鑄成,現在說這些,有什麼補益?夢龍,我又何嘗願意如此?君不悔不是塊木頭。我要下手做他,自己亦擔著生命的風險,若能好好朝下活,誰又甘心往刀口上撞?」
  方夢龍冷肅的道:
  「此刻你有什麼打算?老顧,我要先提醒你,這是在我家,而且君不悔重創未癒,仍在養息期間,連行走都不方便……」
  僵默良久,顧乞才沙啞的道:
  「好吧!夢龍,看在你父女與他的這段情份上,我決不會在你們父女面前動手,也決不會在他傷勢未癒之前動手,這,該算可以交待吧?」
  方夢龍神情憂戚的道:
  「不能化怨解仇,盡棄前嫌?」
  顧乞歎了口氣:
  「我倒願意,夢龍,然而往後我還要不要做人?」
  方若麗又惶急的叫了起來:
  「顧大叔,君不悔兄是自衛,只是求他自己的生存權,這有什麼錯,你為什麼不能放過他?」
  方夢龍輕叱道:
  「小麗不可放肆!」
  擺擺手,顧乞笑得好苦:
  「人要遵守信偌,要對道義上的責任有承當,小麗,天下事,不都是一加一便成二,你心裡不平,大叔我更難區處……」
  方若麗還待有所申辨,方夢龍已向女兒使了個眼色,然後才轉向顧乞道:
  「老顧,話是暫且這麼說,到底要怎麼辦才算兩全其美,我們哥倆有的是時間磋商,這樣吧,你先到前廳去安排一下賀耀祖他們八位唐事的問題,我交待君不悔幾句話,馬上過來。」
  顧乞不再多說,深深看了君不悔一眼,頭也不回的沿著廊道離開。
  這時,方若麗奔前幾步,委屈的低叫:
  「爹!」
  方夢龍也面色陰黯的道:
  「為父與你顧大叔相交數十年,這是頭一次遇上他這麼執拗,差一點便壞了我們半輩子的情份,唉,真是作孽!」
  方若麗又微顯激動的道:
  「爹,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顧大叔簡直六親不認了,他若有道理還說得過去,無理逞強,如何叫人心服口服?」
  方夢龍感歎的道:
  「那沙家與他淵源亦深,出了這種事,他自該有所承擔,一死兩口人,又是為他掠陣而去,小麗,卻怎生讓你顧大叔敷衍得過去?」
  眼圈兒一紅,方若麗道:
  「難道叫君大哥抵命就算對得起那個死人了?」
  方夢龍沉重的道:
  「江湖上的報復方式,原就是極為單純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殺人償命,乃是天經地義的事,道上人物,有幾個脫得出這種傳統臼巢?」
  方若麗不服的道:
  「也得看什麼情況下殺的人,自衛自保或是以暴制暴又有什麼不對?而且,爹:怎麼你就看得開,看得透?」
  低唱一聲,方夢龍道:
  「傻丫頭,君不悔和我們之間,乃是直接的承與受,感觸自就不同,在你顧大叔而言,便又隔了一層啦……」
  方著麗恨聲道:
  「顧大叔一向算是知情明理,想不到今天竟粗橫到這個地步,爹,你老人家一定要同他把話說清楚,爭一個是非出來!」
  方夢龍的視線投注在君不悔身上,澀澀一笑:
  「小友,那『無影四狐』闖的漏子,可是劫鏢?」
  君不悔忙道:
  「是劫鏢,卻未料『飛雲鏢局』早已防備在先,鏢分二路,總鏢頭押的一路是實鏢,管二小姐押的一路是虛鏢,他們摸岔了邊,截住管二小姐的這一路,結果搶到的只是一車石塊,這四條邪狐氣憤不過,才強擄了管二小姐,當天晚上,那四狐之首狄清的胞弟狄元竟要強暴管二小姐,真正死不要臉……」
  方夢龍道:
  「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無來由的臉孔一熱,君不悔尷尬的道:
  「回伯父的話,緣是我也恰在管二小姐押護的那趟鏢隊裡,所以經過情形才這般清楚……」
  方若麗盯著君不悔,似乎有些迷惑:
  「君大哥,聽你的口氣,不像是與『飛雲鏢局』別具情份,倒是他們鏢局裡當差的模樣?」
  君不悔點頭道:
  「我是在『飛雲鏢局』幹活,要不,跟著鏢隊走做什麼?」
  方夢龍又問道:
  「小友,你在那家鏢局子擔任什麼差事?鏢師?」
  君不悔訕訕的道:
  「不!不是鏢師,是車把式,推車的車把式……」
  方家父女聞言之下不由同時一呆,方夢龍睜大眼睛道:
  「推車的車把式?憑你這身武功,『飛雲鏢局』居然只給你個車把式干?如此說來,這家鏢局子上上下下就不算金剛羅漢,亦屬陸地神仙了?」
  君不悔靦腆的道:
  「伯父,他們那時還不知道我的底細,等我救回管二小姐,他們才明白弄錯了,不再叫我干原來的差事啦……」
  小嘴一噘,方若麗悻然道:
  「君大哥,你這個人真叫奇怪,怎麼專門去搭救姑娘家?就好像鋪排好了端等著吃這行飯似的!」
  君不悔大感窘迫,期期艾艾的道:
  「不,小麗,你誤會了,我不是故意的,前後兩次遇上類似的事,我都不能伸手不管……我,我哪有這個本領,算準了才去救人?這全是湊巧……」
  方夢龍啞然失笑,道:
  「你別聽小麗的,她就是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
  君不悔赦然笑道:
  「伯父,尚未謝過伯父適才仗義執言,要不是伯父和令嬡在當中攔阻,顧老的意思就待當場取我姓命啦!」
  方夢龍剛現的笑容一下子又僵凍在臉上,鎖著雙眉道:
  「這件事,我會和他再談--小友,少出房門,不要離開後院,在我這裡,老顧多少還有點憚忌,不會貿然行動!」
  君不悔道:
  「我知道……伯父,那龔棄色已經答應交還遺骸了麼?」
  方夢龍低呼一聲:
  「八具遺骸已由老顧運回,就等著入土為安了;我們這個要求,龔充色倒沒有為難,老顧一開口,他們就慨然應允,不過,同時也帶話回來,說是這筆帳早晚要算,從今以後,怕是難有寧日了……」
  方若麗垂下目光,幽幽的道:
  「顧大叔怎麼講?」
  方夢龍故作灑脫的一笑:
  「他能怎麼講,現在麻煩一大堆,裡外全須應付,且先忙完了喪事,再合計你顧大叔與龔棄色的問題,走一步算一步吧;小麗,這段日子你要多照料君不悔,可別節外生枝,又出繼漏!」
  方若麗默默頷首,君不悔忙道:
  「伯父放心,我也會更加謹慎。」
  於是,方夢龍轉身自去,他那平素移動利落的單腿獨腳,這時在挪步之間,竟似滯重了許多。
  方若麗怔怔瞧著君不悔,眸瞳深處透著一片晦迷,一片淒茫,她的心情亦正如同君不悔此時的心情,大概都覺得前途多蹙,來日維艱吧?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1:28

第20章:一抹不祥的陰影

  夜深沉。
  這一晚上,君不悔覺得心情特別煩躁不寧,坐著躺著都不順當,胸膈之間好像梗脹著什麼東西,總是消化不了,精神也有些兒恍榴焦的,他想不出是什麼原因,就是感到不對勁,惶惶然似有大禍臨頭的味道。
  拄著枴杖,他在房中來回蹀踱,思潮起伏間溯往憶今,越發情緒紛亂,不克自己,孤燈瑩瑩,只影綽綽,茫然裡,他甚至懷疑今夕何夕,此處何處?迷惑於眼下的自我,到底是從哪裡來、又待往哪裡去?
  於是,門兒輕響,有人在輕輕叩擊。
  君不悔渴望來個人同他聊聊,舒解一下心頭的鬱悶,卻又怕來的人不是可以共衷曲、訴隱私的對象;他瞪著門扉,聲調竟有些怯忌:
  「誰?」
  外面,傳來方若麗低柔的語聲:
  「是我,小麗!君大哥,你睡了嗎?」
  君不悔連忙趨前拔去門閂,一面開門,邊掩不住他的興奮:
  「沒有睡,沒有睡,小麗,你來得正好,我剛才還在犯愁,長夜漫漫,面對寒燈,這一宿怎生渡過?」
  踏進房裡,方若麗順手把門掩上,她望著君不悔,神情帶點兒迷惆:
  「你怎麼啦?這麼晚還不快安歇,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君不悔拉過一張椅子請方若麗坐下,搓著手道:
  「小麗,夜深了,我原不敢期望你會過來,想不到你卻真的來了,你大概不知道,我是多麼歡迎你來,如何驚喜於你的出現--」
  方若麗輕笑一聲:
  「君大哥,你沒有什麼不對吧?怎麼說起話來有些顛三倒四?我哪一天沒來過?就算夜裡來這兒也不是頭一遭,以前從沒見你如此熱衷,今晚上怎麼突然這般慇勤起來?倒叫我受寵若驚……」
  君不悔吶吶的道:
  「小麗,你明白,我好悶……」
  方若麗睜大了眼睛:
  「悶了?八成是我們服侍不周,君大哥,這樣吧,等你傷好了,我稟明爹爹,專程陪你出去玩幾天,你不是一直希望去『順安府』逛嗎?我們就去『順安府』,不過養傷期間卻不能勞累,你好歹擔待著!」
  搖搖頭,君不悔苦笑道:
  「我不是想出去逛,我只是覺得煩悶,尤其今天晚上,怎麼睡也睡不著,腦子裡亂哄哄的像纏著一團無頭絲,心裡焦躁,坐立都不安……」
  方若麗平靜的道:
  「怎麼會有這種情形呢?君大哥,以前好像從未發生過,你向來沉得住氣。」
  君不悔用力揉著面頰,沙著聲道:
  「真是無來由,我也思量過,該擔心的事全已擺在面前,不該擔心的事便用不著去傷腦筋,可是,偏偏安穩不下來,情緒老在動盪起伏……」
  方若麗道。
  「練練坐功如何?試試從吐吶調息之中求安寧。」
  君不悔澀澀的道:
  「沒有用,小麗,這可能是冥冥中的一種預兆,一種心靈上的感應,它大概是在暗示我什麼,警示我什麼……」
  臉色微顯蒼白,方若麗低聲道:
  「你是說,不祥的徵兆?」
  君不悔頷首道:
  「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我敢斷定,近日內必有凶險在我身上!」
  顫抖了一下,方若麗急道:
  「這怎麼可能,你住在我家裡,內外有我爹及爹的一干至親好友保護,誰也別想動你一根汗毛,只要你不出去,何來凶險可言?」
  君不悔煩惱的道:
  「我也說不上來,但我覺得惶怵不寧,像有一片陰影壓在心頭,揮不去,斬不掉,忐忑不安!」
  方若麗咬咬下唇,道:
  「乾脆,我今晚不回去了,就在這裡陪你!」
  君不悔忙道:
  「這怎麼行?別人會說閒話,你父母知道了更會生氣,小麗,咱們聊一陣,讓我這股鬱悶宣洩出去就沒事了,不管它什麼預兆,臨到頭再說吧!」
  方若麗關注的凝視著君不悔,緩緩的道:
  「君大哥,我相信你的直覺不是無稽,我也聽過很多這類奇異感應的傳說,你有沒有想到會是哪一方面的情勢將對你造成不利結果?」
  君不悔表情空茫:
  「除了龔棄色與顧乞的問題,我想不出再有什麼事牽連上我……」
  方若麗道:
  「這兩個人的問題,目前都不是問題,會有麻煩,也是往後的事,君大哥,你再尋思一下!」
  煩躁的走了幾步,君不悔頓了頓手中枴杖:
  「不必空費心思了,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想要我的命,我絕對與他豁上,這種磨人的煎熬,我受不了!」
  方若麗情然一笑:
  「只要你拋得開,就不須去鑽牛角尖,說不定是庸人自擾。」
  君不悔坐國床沿,喃喃的道:
  「但願是庸人自擾,唉,今晚上怎麼這般反常?」
  把椅子拖近了些,方若麗故意擺出一副開朗神情:
  「來,君大哥,我們聊聊,等你困了,再好好睡他一個飽覺,明朝天光,陰霆便一掃而空,又還你亮麗明媚的一天!」
  君不悔頗為感動的道:
  「有花解語,有人知情,小麗,你真是一位善體人意的好姑娘。」
  微微笑了,方若麗道:
  「比你那管二小姐呢?」
  呆了呆,君不悔紅著臉道:
  「比我那管二小姐?不,二小姐還不是我的……」
  方若麗似笑非笑的道:
  「那麼,幾時才會是你的?」
  君不悔避開人家的眼光,模樣有些兒尷尬:
  「我不知道;二小姐是『飛雲鏢局』當家的嫡親妹子,我只是鏢局裡一個夥計,身份相差懸殊,怎敢太過逾越,妄圖高攀?」
  方若麗道:
  「你錯了,君大哥,以你的藝業修為,恐怕連『飛雲鏢局』的總鏢頭都得朝後排,他們以前不明底蘊,未加重用,一旦知悉了你的真才實學,必不敢稍有怠慢;人生如戲,角兒扮演各自不同,今日的小夥計,明朝的大霸天,誰能注定看扁了誰?這個道理,相信那管二小姐也一樣清楚。」
  乾咳一聲,君不悔道:
  「話是這麼說,不過她總是二小姐,有時想想,自覺不大合宜!」
  方若麗緊盯著君不悔,道:
  「不用閃閃爍爍,君大哥,那管二小姐對你好不好?」
  忙不迭的點頭,君不悔嚥著唾沫道:
  「好,對我實在好……」
  方若麗的聲音放低了:
  「她有沒有向你表示過傾慕之意?」
  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君不悔才難以為情的道:
  「似乎是……呃,有這麼一點意思,她問我喜不喜歡她,又叫我早點回去,說她等著我,臨走之前,行頭盤纏也都是她替我打點的……」
  默然片刻,方若麗的語氣竟泛著酸溜溜的味道:
  「看情形,你也挺喜歡她嘍?」
  君不悔憨憨的笑著:
  「二小姐人很好,對我更好,我是有親近她的念頭,小麗,你可別見笑……,,
  見笑?方若麗當然不見笑,因為她臉上已經沒有一絲笑容,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僵寒,一片冷白,她望著自己鞋尖,幽沉的道:
  「君大哥,那管二小姐,長得必是十分標緻?」
  君不悔笑道:
  「是很標緻,尤其是果斷,心思靈巧,是一位婉柔之中帶英氣的姑娘;『飛雲鏢局』上下對她的敬畏,甚至超過了對她的兄長,小麗,日後你見著她,便會知道我不曾誇大渲染,你一定也會喜歡她!」
  哼了哼,方若麗冷著一張面龐:
  「我為什麼要和她見面?而且我篤定不會喜歡她!」
  君不悔頗出意外的道:
  「小麗,這話怎麼說?你還不認識二小姐,如何就斷定不喜歡她?其實二小姐真的很好,有時難免脾氣大了點,卻是刀子嘴,豆腐心,待人寬厚,從不苛刻……」」
  方若麗漠然道:
  「這是她的事,與我無關;還有,在提到她的時候,別老是一口一個二小姐,君大哥,她是『飛雲鏢局』的二小姐,只有一位大小姐,就是我!」
  君不悔這時已體會出其中玄妙所在,也想通了方若麗為什麼突兀不快的因由,他趕緊移轉話風,唯唯喏喏的道:
  「我明白,小麗,我明白,一時叫順了口,未曾考慮到你的立場,還請不要見怪,在這裡,當然你是大小姐,獨一無二的大小姐。」
  方若麗慢吞吞的道:
  「那姓管的,總該有個名字吧?…
  君不悔小聲道:
  「有,有名字,叫管瑤仙……」
  方若麗道:
  「管瑤仙生得好看,還是我生得好看?」
  君不悔誠心誠意的道:
  「你們都生得美,都一樣好看,全有一顆仁慈善良的心,一股凜然不屈的正義感,你們是我平生所遇最敬愛的兩位姑娘……」
  一撇嘴唇,方若麗道:
  「倒是會說話!」
  君不悔懇切的道:
  「小麗,我所說的,決非阿諛奉承之言,俱為心底所感,字字不虛,請你切莫誤會我的誠意。」
  瞟了君不悔一眼,方若麗沒好氣的道:
  「君大哥,我是我,她是她,你可別打歪了主意,起錯了念頭,要我和她標在一塊比高低,我沒那份閒情逸致!」
  回味著方若麗的話,君不悔發覺其中含意頗值尋思,他已感覺到這裡頭言談中的醋意,內心裡的彆扭,種種般般,可能源起於另一股不同平常的情感,或許是--與管瑤仙性質相似的那種情感,否則,一個原本那麼清純無邪的少女,一個原本如此溫柔知機的姑娘,怎會一下子變得這般衝動易怒,出言無狀?想到這裡,他不敢再往下思量,他怕自己沒有本事收拾攤子。
  方若麗略略提高了聲音:
  「君大哥,你怎麼不說話了?可是不高興我對管瑤仙的態度?」
  君不悔深深呼吸了一次,陪著笑道:
  「不,我想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態,我沒有怪你……」
  輕啐一聲,方若麗佯嗔道:
  「見你的大頭鬼,你能理解我的心態?你是想滑了邊,老實告訴你,我可不似你想像中那麼簡單,你當我還是個小孩子,我的花招多著哩!」
  君不悔打著哈哈道:
  「好小麗,你一直都是那麼好,縱然在生氣的時候,也別有一番韻致;此外,我並沒有把你當成小孩子看,小麗,天下哪來如此知情識性的小孩子?」
  本不想笑,方若麗卻忍不住笑了,她露出一口扁貝似的細潔白齒,唇角生風:
  「你呀,君大哥,表面上老實,暗地裡名堂還真叫不少,一張嘴在該說話的時候也出奇的能言善道,死人都說得活,所以那句俗詞兒講對啦,人不可以貌相……」
  君不悔微窘著道:
  「照你這樣一形容,我豈不成了個表裡不一的刁鑽之徒?小麗,這不公平,因為我自己明白自己不是這種人,就算有時言談略有狷逸,也要看是與誰相處說話,若非知己,便叫我隨意揮灑,亦揮灑不起來……」
  方若麗無聲的一笑,道:
  「別當真,我是和你講著玩的,一個大男人,容言之量總該有吧?」
  君不悔剛要回話,遠處已傳來更鼓隱隱,他傾耳一聽,不由訝然道:
  「三更天啦,小麗,這一聊竟聊了半宿,你還是趕緊回去歇著,再晚了不好,若是被人看到,怕免不了有些閒言閒語。」
  方若麗毫不忌諱的道:
  「這是我的家,怕什麼人看到,又怕什麼閒言閒語?我爹娘深知我的個性,根本不會見責,而你我行正立穩,問心無愧,更沒有矯飾的必要!」
  君不悔道:
  「還是早點回去的好,小麗,雖然我們問心無愧,但孤男寡女寅夜相處,多少也得避避嫌,傳統和規矩,不得不顧著點。」
  伸動了一下腰肢,方若麗道:
  「真不需要我陪你到天亮?」
  君不悔老老實實的道:
  「不用,小麗,和你扯了這一陣,覺得舒暢多了,胸口那一股鬱悶焦躁也消散不少,我看你也夠累的,回房歇著吧……」
  站起身來,方若麗不覺打了個哈欠,她用手捂嘴,笑道:
  「人的感染性實在是強,本來我倒挺精神的,被你這一說,竟真個覺得困了,君大哥,你既然消了煩悶,我也就不再打擾,明天見啦。」
  君不悔送過方若麗,回來關上房門,剛剛坐到床沿,桌上的燈火已突的一跳,他怔怔凝視著那朵青紅色的光焰,原來認為撣拂而去的一股陰鬱感觸,又黑網一股悄然覆上心頭,他不但覺得沉窒,覺得不安,隱冥間更有一種森寒的肅煞之氣聚結於四周,彷彿有無數隻鬼眼在黑暗裡瞪著他,無數個幽靈在虛幻中浮沉飄蕩,燈火再次跳動,他驟覺一陣冰冷,連後頸窩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生平迄今,君不悔從未有過這種經驗,也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惶恐驚慄過,莫不成真個有鬼?真個有邪?
  於是,輕輕的叩門聲又再響起,雖然叩擊的聲音是這麼輕細,這麼柔和,聽在君不悔耳中,卻宛似暮起焦雷,驚得他心旌動盪,呼吸急促,一張臉孔也倏的變白!
  敲門聲停了。
  君不悔捂著胸口,覺得喉嚨裡又乾又燥,他努力發聲,聲音的暗啞艱澀,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是哪一位?」
  照常情來說,他原該預料到可能是方若麗去而復回,但在下意識裡,他卻絲毫沒有這種期盼,好像他早就確知門外的人決不會是方若麗。
  外面一陣沉寂,並無回應;君不悔伸手人枕下,摸出「傲爺刀」別進腰間,然後,他自床沿站起,清了清嗓子:
  「請問門外是哪一位?」
  又是片刻靜默之後,終於傳來一個僵硬的聲調,屬於男人的聲調:
  「君不悔,你打開門,自然就會知道我是誰!」
  略一猶豫,君不悔暗中咬了咬牙,拄著枴杖過去拔栓啟門--他業已豁出去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管他娘的!
  房門打開,他疾退三步,由於行動不便,差一點便撞翻了桌子:門外,緩緩踏入的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竟是一男一女兩個人。
  男的那位,年約四旬,肩寬胸厚,身材壯實,滿臉的橫肉又黑又粗,鷹目鉤鼻,闊嘴獠牙,大冷的天氣,只穿了一條燈籠褲外帶一件黑皮馬甲,胸前手臂烏毛茸茸,驟然一見,倒像個尚未進化成人形的大猩猩。
  女的大概有二十三四歲的年紀,柳月眉兒,水汪汪的一雙迷魂眼,蔥管鼻,櫻桃小嘴,肌膚白而細嫩,光潔滑膩,似是一把能捏出水來;將這娘們的姿容與她那同伴的外貌一比,不啻是月裡蛤娥跟那砍伐桂樹的吳剛,壓根是不能相提並論了。
  瞪著這兩個素昧平生的不速之客,君不悔講起話來不覺舌頭發直:
  「呃……你們,你們二位是要找誰?」
  男的那位伸出左手食指,遙遙向君不悔一點:
  「找你,君不悔。」
  愣了愣,君不悔吶吶的道:
  「找我,可是,可是我並不認識你們……」
  那人平淡的道:
  「認不認識我們沒有關係,只要我們知道你是君不悔就行,受托辦這種事,最好是互不相識,才彼此方便。」
  君不悔迷惑的道:
  「受托辦這種事?你們受誰所托,辦的又是什麼事呀?」
  對方雙臂環胸,上下端詳著君不悔: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
  君不悔苦笑道:
  「我與二位初次見面,毫無淵源過往,二位深夜敲門,查名問姓,我又如何知曉你們的來意?至於裝糊塗,則更無必要……」
  那婆娘忽然格格一笑,嗲聲嗲氣的開了口:
  「君不悔,我和我老公照規矩報個萬兒你聽,我老公名叫駱干,我的名字是馬秀芬,道上的朋友都稱呼我兩口子是『駱煞馬絕』,又有兩句歌謠是這麼形容我們的:『閻王帖子送千里,駱馬鴛鴦包到底』,你猜猜看,我們夫妻是幹什麼吃的?」
  君不悔思索片刻,心腔子猛然一跳:
  「殺人為業?」
  馬秀芬面露讚許之色,伸出拇指:
  「很聰明,叫你一猜就著;不錯,我兩口子干的正是這行營生,古老卻不易湮滅的營生,雖有風險,收入不薄,每年做上幾票,足夠嚼谷而有餘!」
  君不悔嚥了口唾沫,澀澀的道:
  「難道說,你們夫妻來此,是打算要我的命?」
  眉梢子輕揚,馬秀芬情笑如花:
  「否則我們是來幹什麼的呢?你總不會期望我們半夜敲你的房門,給你送個金元寶進來吧?金元寶是有,卻不是給你的,我兩口子早已笑納啦!」
  君不悔急忙道:
  「你們膽子不小,竟敢摸到這裡預謀殺人,你們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是誰的家宅?」
  駱干冷冷的道:
  「『毒虹』方夢龍的家,沒有錯吧?」
  扶著桌面,君不悔睜大雙眼:
  「既知是方老伯的府第,你們還敢大膽摸人,圖謀於我,就不怕方老伯不與你們甘休?」
  好叫你放心,方夢龍入黑的時候已被人接走去商量要事啦,談完了事,早有大罈美酒等他消受,喝足了酒,今晚是趕不回來了,等他明朝打道回府,一切問題懼已解決,我夫妻不說,又有誰會點破這個關節?」
  君不悔脫口道:
  「我,我一定要稟明方老伯,你兩個居然如此藐視於他!」
  歎了口氣,馬秀芬道:
  「君不悔。你真是人坐在磨盤上,就這麼想不轉?到了明朝,你已變成一具屍體,又拿什麼本領去開口?你可曾聽說過死人能講話的?」
  君不悔突的怒火上衝,他大聲道:
  「誰說我會死?我不是塊木頭,能以任由你們剖殺切割!」
  駱干沉著臉道:
  「方纔我渾家已經按照我們一貫行事的規矩,告訴過你我夫妻的名號,這就是說,你一旦知曉了我們的身份便必死無疑,我們決不可能留著你一張活口去四外宣揚叫嚷!」
  面頰的肌肉抽搐起來,君不悔握著枴杖的右手指節凸突,微微顫抖:
  「你們摸進方家十分容易,而且輕車熟路就找到我居住的地方,可見必有內好接應,你們說,那個人是誰?」
  夫妻二人對望一眼,馬秀芬慢條斯理的道:
  「告訴你也無妨,那接應我們的人,也就是委託我夫妻取你性命的人,你再猜猜,可猜得出是哪一位要請你升天?」
  腦筋在飛快轉動,君不悔驀地身子一震:
  「顧乞!」
  馬秀芬格格笑了:
  「說你聰明,你還真叫有腦筋,又被你猜中啦,是顧乞。」
  君不悔又驚又怒的一捶桌面:
  「這老匹夫,老滑貨--他親口答允過方老伯不在此地與我動手,也保證在我傷勢未癒之前不向我尋仇,他,他竟自食其言,騙了方老伯也騙了我!」
  馬秀芬淡淡的道:
  「顧乞並沒有食言,姓君的,他只是保證他自己不這麼做,可沒保證不叫別人做,他的確沒向你下手,下手的是我兩口子!」
  駱干也僵冷的道:
  「道上的人說話一言九鼎,然而一言卻可分成兩面解釋,方夢龍不曾把話意釘死,遭殃的就是你了!」
  輕挪一步,馬秀芬道:
  「漢子,辰光不早,交待清楚就該辦正經事啦!」
  駱幹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目光凝聚於君不悔的右手,眼波閃耀中,透出漓漓血彩,殺氣業已盈溢眉字!
  君不悔覺得胸膈翳悶,突然問有一陣窒息感迫來,使他忍不住大口大口的拚命呼吸--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2:07

第21章:陰陽界上打一轉

  駱干便在此刻出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他用的是什麼方法,當他出手的辰光,掌中已多了一隻兒臂粗細,烏黝黑亮的尺長鋼棒,這只頭尾一般鈍圓,毫不起眼的烏黑鋼棒,卻以不可思議的快速戳向君不悔胸膛,幾乎乍現的一剎,已經頂上君不悔的前襟:
  君不悔根本來不及躲閃,拄地的枴杖驀然上揚,但聞「卡嚓』一聲,木製的杖身已斷裂兩截,頂胸的鋼棒不錯是被震開半尺,就在棒端斜蕩的同時,卻淬而噴出一蓬銀絲,極細極細,宛若牛毛般的銀絲,銀絲閃爍四射,形成半個弧面,籠罩範圍,約近五尺方圓。
  萬料不到那只黑愣的傢伙裡還隱藏著這種陰毒暗器,君不悔撲地側滾,連桌帶椅一併撞翻,在那片啼哩嘩啦的碰擊聲裡,他驟覺左臂微麻,三根如絲似的銀針已插入肉內,針尾搖晃,猶在顫巍巍的抖動不停!
  「傲爺刀」脫鞘而出,青藍色的光焰飛掠流織,駱干冷哼一聲,暴退兩步,卻在退後的瞬息改換另一個角度反撲上來 ,動作之快,好像他從未移動過似的。
  君不悔人在地下,刀鋒旋閃翻揮,芒彩若電光石火,又準又疾的連續擋開駱干一口氣十二次的環串攻擊,駱干突兀身形騰升,差點頭沾屋樑--
  門邊的馬秀芬鬼魅般掩到君不悔右側,照面之間便撒出一把粉霧,淡紅色彷彿桃花飛蕊般的粉霧,一片嬌酡朦朧中散發著甜膩的香氣,芳醇有如烈酒,甫入鼻端,便熏人欲醉。
  君不悔舊傷掙裂,新骨接合處更是炙痛刺心,他努力屏住呼吸,再次翻滾,而淡紅的霧氳裡 ,駱干凌空穿射,來勢之強猛,有如鷹隼!
  於是,「傲爺刀」的刀面猝然「錚」聲反轉,刀身上骸鏤的眸瞳似在霎動,炫閃著奇異的光華,刀在彈跳,在震顫,剎時冷焰激射,流電穿舞,那銳利的破空之聲,像煞來自九幽地府的冤魂號位!
  是的,「大屠魂」。
  刀芒映現的同時,駱干亦已夠上攻擊位置,烏黑的鋼棒倏顫急抖,棒頭「砰」的一聲彈翻出一朵五瓣蓮花--五片精鋼打造的刀葉,刀葉綻開 ,君不悔背脊上一大塊人肉血淋淋的拋起,而駱干也狂吼一聲,隨著藍焰的飛掠倒撞牆壁,又反震落地!
  君不悔的腑臟間似是燒著一把火,混身骨節幾欲散裂,兩眼暈黑,喘息如牛,他霹靂般一聲叱喝,整個人撲向窗口,「嘩啦啦」暴響聲中,窗台碎飛,在身軀沾地的一剎,「傲爺刀」抖起一個圈弧光兜體繞回,隨即騰空而起,神智迷惚裡,他宛如一頭瘋虎,就那麼不辨方位亦猛不可擋的躍沖院牆,落荒而去!
  深宵幽寂,偌大的方家宅第竟不聞聲息,沒有人出來探視,更沒有人奔傳告警,發生了這麼一樁血腥事故,經過這麼一場有聲有色的豁死惡鬥,方宅內外,竟恍同不覺!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動靜,僵寒的空氣中,蕩漾著馬秀芬的驚叫與詛咒,還有 ,那一聲一聲斷續的呻吟。
  胖老太婆在灶前忙活著,別看她一雙小腳,動作卻十分利落,力氣也大得驚人,三個灶口上座著三個磨盤大的蒸籠,小腳移動,輕鬆自在的將蒸籠層間的饅頭倒在鋪著厚棉布的白木長桌上,這一籠是雪白的大饅頭,另一籠就蒸的菜肉包子,熱氣薰繞,胖老太婆自得其樂。
  生了一張焦黃面孔,蓄著兩撇八字鬍的這個糟老頭便坐在一把竹椅上,嘴裡巴喀巴喀的吸著旱煙管,神色悠閒得緊。
  君不悔睜開眼睛,人目的便是這麼一副景象。
  一時之間,他不禁感到茫然,這是怎麼回子事?這是什麼地方,面前兩位老爺老奶是什麼人?他又怎麼來到了這個所在?
  老頭兒噴出一口辛辣的煙霧,瞅著君不悔淡淡一笑,模樣活脫只當君不悔是他剛剛睡醒的兒子,半點訝異不帶:
  「你醒啦?小夥計,這一覺困得可長!」
  君不悔本能的想要起身,稍一掙動,才發覺四肢癱軟,像被人抽筋卸骨似的發不出力道,腦袋一陣暈眩,又虛弱的仰了回去。
  摸了摸唇上的八字鬍,老頭兒安詳的道:
  「想要人模人樣的站起來,小夥計,只怕沒有個十天半月才行,這還是我的醫術高明,換一個半吊子郎中,別說治你不好,包不准早將你一條小命送到閻王殿應卯去啦,這一遭,算你命大。」
  舐敵乾裂的嘴唇,君不悔用力提著氣,沙啞的開口道:
  「可是……老丈救了我?」
  老頭兒閒閒的磕了磕煙袋鍋:
  「若不是我老漢救了你,你會躺在我的饅頭鋪裡?」
  嗆咳兩聲,君不悔吶吶的道:
  「多謝……多謝老丈救命之恩,一待傷勢稍愈,必當圖報……」
  微微一笑,老頭兒道:
  「不必再報啦,你身上那兩千來兩銀票,我們業已笑納,還給你剩下十多兩散碎銀子,留著在你傷癒之後當盤纏,小夥計,不是我老兩口現實,救人也得要本錢,可不是?」
  君不悔想陪著笑卻笑不出來,他勾動著唇角道:
  「些許銀錢,理當敬呈,就怕區區之數,不足回報再生之德於萬一……」
  揮揮手,老頭兒瞇著眼道:
  「夠了夠了,這個數目足夠,小夥計,我就知道你是個有良心,識好歹的年輕郎,當我將你從那條荒溝裡背回來,老伴還犯嘀咕,說是不曉你肯不肯感恩圖報,賞賜幾文?我就說啦,這孩子長得厚厚敦敦的,看上去你是個有心肝的人,不會叫我們老兩口白忙一場,如今可不是,小夥計,瞧你多慷慨,我們便不興客套,先行領受厚賜哆!」
  君不悔啼笑皆非的道:
  「應該應該,老丈,再造之恩,實難價量……」
  老頭兒一面朝煙袋鍋裡裝塞煙絲,邊問道:
  「小夥計,說個名姓來我聽聽。」
  君不悔道:
  「我姓君,君子的君,決不後悔的不悔……」
  嘴巴念道了幾遍,老頭兒笑道:
  「好名字,我是巴向前,那灶前幹活的胖婆子是我渾家,你叫他巴大娘好了,小夥計,別看我那渾家如今又老又肥,三四十年前,尚是個一把捏得出水來的小美人呢,時光不留情啊,嗯?」
  君不悔應合著道:
  「是,老丈說得是,時光不留情……」
  巴向前由口袋裡取出火石,輕輕磕擊著點燃了煙葉,深吸一口,讓濃濃的兩股煙霧從鼻孔中噴出,表情十分舒但過癮:
  「我說:小夥計,你是得罪了哪一個龜孫王八蛋啦,居然把你傷成了這等淒慘模樣,外有外創,內有毒侵,打譜是想要你的命啊;我替你一一檢視,乖乖,敢情你還是舊傷未癒又加新創,小夥計,鐵鑄的漢子也受不住如許折騰,你卻為啥被人糟蹋至此?莫廠成你是賣肉的營生?」
  君不悔訕訕的道:
  「只是碰上了仇家,在不該及不宜遭遇的節骨眼上卻偏偏遇上了,所以,便落得老丈看到的光景……」
  又吸了口煙,巴向前搖頭道:
  「這十七天裡,你是忽睡忽醒,暈暈沉沉天灰地暗的神智不清,若非我和老伴日夜待候,按時喂湯換藥,還有得你做夢雲遊的日子--」
  君不悔感激的道:
  「勞累老丈及大娘。實在心中有愧。」
  巴向前道:
  「累麼,自是累了一點,但想到哪那千多銀子,也就神清氣爽不覺得累啦;這年頭兒,要賺恁大一筆錢財,亦不是容易的事,小夥計,只盼你別心疼才好。」
  君不悔窘迫的擠出一抹笑顏:
  「老丈這是說到哪裡去了,銀錢身外之物,花光了還能賺回來,若是丟了性命,則又到何處再找一條填補?老丈大德,豈能以財帛價值相比擬?」
  長長「嗯」了一聲,巴向前笑吟吟的道:
  「小夥計,你我結識,也是有緣,你既是道上人物,我的過往亦無妨老實說予你聽,我和我那渾家,這大半輩子來,原只會得兩樁事--殺人與救人,卻是洗手歸隱已有十三年了,如今又學了一門手藝,做饅頭,想不到買賣還挺不錯,巴家饅頭鋪名聲響亮,方圓百里之內的大村小集,人人知道巴家饅頭鋪的饅頭髮得好,份量足,菜肉包子餡多皮薄,一咬一兜油,東西賣得多,整日忙活仍供不應求,然則我們老兩口卻忙得很愉快,說是蠅頭小利麼,倒比往日江湖上大風大浪撈那血腥銀子心安理得,闖道險,混世難,小夥計,盡早收篷錯不了!」
  君不悔頓悟的點頭:
  「我明白老丈的意思……」
  這時,巴大娘已將擺滿長桌的包子饅頭排整妥當,喚進兩個年輕漢子來裝簍入筐,分別外送,又交待留著多少應付鋪子零賣,哪些移到店首的籠屜裡保溫,有條不紊的處理完事,才挪動一雙三寸金蓮走了過來。
  巴向前瞅著老伴,挺關切的道:
  「又出了三籠九展?今天業已蒸了四道啦,來,先坐下歇歇再說。」
  扯起腰前的圍裙拭了把額頭的汗水,巴大娘一屁股坐在另一張竹椅上。這一落座,竹椅咯吱咯吱的直呻吟,幾乎跨將下來;她吁了口長氣,兩腮的肥肉顫了顫:
  「還得再蒸三籠才夠數,前村趙老爹家今天做白事,早訂下兩百個饅頭,大金莊的李疤眼說明天他們那裡要過兵,也吩咐照往常多加三百個菜肉包子,另外那幾家飯鋪酒館都亦三十二十的增添,三籠蒸出來還不見得夠……」
  說到這裡,她才發覺君不悔正睜大眼睛望著自己,呵呵一笑,她可樂了:
  「醒過來啦?噴噴,我們老頭子的本事真叫不錯,看你暈來轉去十幾天,我還當你留不住這口氣哩,老頭子好歹仍把你打鬼門關上拖回來了!」
  君不悔振著精神道:
  「還多虧大娘你費心。」
  抖動著雙疊的下巴,巴大娘眉開眼笑:
  「不用客氣,你這一活轉來,那兩千銀子我們就收穩了,要是不然,還得在買過棺材挖過窩之後將剩下的餘錢陪著你一遭落葬,你要曉得,活人錢財不可少,死人錢財不能收,那是收冥紙呀,會走背運的……」
  巴向前別過臉去向她吐了口唾沫,透著幾分不自在:
  「老婆子,你就講幾句好聽的行不行?又是棺材又是挖窩,你自己不怕忌諱,也不想想人家入耳順不順但?一大把年紀了,半點風色不會看,真是的!」
  巴大娘不以為許,仍然笑得似財神般面團團的:
  「小夥計,你可別見怪呀,我老太婆打小至老,這個毛病就是改不了,想到什麼說什麼,一根腸子通到底,言語間如有冒犯,千祈包涵則個……」
  君不悔忙道:
  「大娘言重,實話實說,才越見真性。」
  巴向前摸著八字鬍道:
  「我這老太婆什麼都好,就是一開口叫人受不了,想當年,為了她這個嘴沒遮欄的習性,害我吃了不少苦頭,有幾次差點連老命都墊上,咳,到老來也依然不改,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知勸說了她多少遍,愣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巴大娘受了老公一頓數落,非但不氣惱,反而柔柔的看著老公,放低了聲音:
  「所以你得多提醒我,點明我呀,往後我總記著言詞兒婉轉些說不是……」
  這一對老夫妻,明擺著是出身江湖,歷劫草莽的過來人,卻偏有這般深厚的情義相扶相持,而日久彌堅,看在君不悔眼裡,更覺意韻雋永,感受深長,不禁神思游騁,飄向管瑤仙的身上,當然,方若麗亦在他的腦海中不時浮映隱現,只是他不敢深想罷了……」
  於是,巴向前在輕聲呼喚:
  「小夥計,小夥計,你在發什麼愣呀?」
  君不悔回過神來,不覺臉孔微燙,他掩飾著道:
  「沒什麼,只是因見老丈與大娘互敬互愛,伉儷情深,從而有所感觸罷了……」
  巴向前笑道:
  「老漢山妻,晚年猶淪落至市井推車賣漿,沒什麼值得羨慕的,倒是我老兩口子情感不惡,確值欣慰,人間世上,夫妻能同到白頭的,比例並不很多。」
  君不悔輕聲道:
  「這就夠了,老丈,功名利祿,怎麼及得上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家?」
  表情忽然嚴肅起來,巴向前道:
  「不錯,這就是我為什麼急流勇退,擺脫江湖的原因,老古詞說過,瓦缸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險路走多了,不保什麼時候栽斤斗,我不怕栽,只怕留下老妻孤冷,於心不忍……活了大半輩子,除了一個她,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巴大娘深摯的注視著自己丈夫,眸瞳中竟然帶著含蜜情脈脈的意味,胖敦敦的一張大圓臉上流露著滿足與甜密的神色,活脫在一剎間又回到幾十年前的少女時光,青春在亮麗,嬌媚在內涵--君不悔沒有絲毫可笑或肉麻的感覺,相反的,他更興起一種莊嚴又欽慕的共鳴,人生在世,能擁有這等從一而終,恆久不變的情愛,甚至只經歷其中的一小段,亦算不虛此生了。」
  巴向前又在說話:
  「小夥計,學學我,江湖這塊血腥地,混久了總是紕漏,不離災殃,你年紀還輕,前程大有可為,何不及早跳出是非圈?或是讀書,或是營商,就算出苦力也比刀頭敵血的日子過得安寧平靜!」
  君不悔道:
  「老丈的意思,我明白,只待償還幾個心願,我自有打算;心願的償還並非爭名利求奢望,而是道義與責任的關連,在學老丈之前,必須了結這幾樁事,然後才有我選擇的餘地……」
  沉默了片刻,巴向前低緩的道:
  「小夥計,依我的推斷,你仍有殺劫未盡,朝後的辰光,恐怕免不了血刀之災,無論你對人,人對你,磨難未休,卻難求善果,端賴好自為之……」
  心頭跳動,君不悔忐忑的道:
  「老丈懂得算命看相?」
  巴向前正色道:
  「雖不算深倍麻衣金人之術,但相人識性卻略有心得,且活了這一大把年紀,見得廣聽得多,察情推理也差不到哪裡去;小夥計,你身受新舊之創,更遭惡毒內侵,顯然是有人欲置你死地而後己,你幸而不死,對方豈肯罷休?再說,你有一把好刀,刀能削金斷鐵,吹發切羽,則濺血殘命自不待言,這幾樁事實加在一起,殺劫如何得了?磨難怎生得消?小夥計,人的生命成長不易,歷經坎坷,務須善為珍攝才是……」
  君不悔怔怔的尋思著巴向前的話,這些忠言可謂句句透徹,字字真實,他以前也不是沒有體會過,問題在於他想得開,看得穿,他的仇家對頭們也能和他同樣的穎悟頓解麼?
  巴向前望著君不悔,形色深沉的不再說話,巴大娘也靜靜的安坐一旁,他們好像要留出時間,騰出這一片安靜,待君不悔自己去忖度考量,以便解悟出一條求生求存、百年長春之道。
  住在巴向前老兩口的饅頭鋪裡,已是整整第三十七天了,三十六天來,君不悔的日子過得很平淡,也很悠閒,每天除了按時服藥驗傷,就是和巴氏老夫妻扯扯家常,談談人生,再來,一日三餐猛啃包子饅頭,雖說巴大娘的饅頭髮得軟,包子餡多油足,一連吃了這幾十天,也不免吃得他望而生畏,想想接骨處的扎帶已除去數日,包子饅頭已經啖到淡得出鳥的地步,約莫亦該是他告辭上路的辰光了。
  剛這麼思量著,巴向前便推門來到了他正在散步的側院,伸手掀開晾曬著的滿竿子衣裳,摸著八字鬍打哈哈:
  「又在溜腿啦?好,多活動活動對傷處有益,小夥計,你的氣色越來越強了,覺得怎麼樣?身子骨比以前硬朗多了吧?」
  君不悔笑迎上去:
  「我感到全好啦,老丈,方纔還在付度,也該向者丈你及大娘辭別了。」
  端詳著君不悔,巴向前點著頭道:
  「你身上的舊創新傷,包括積蘊的毒性同挫裂的骨骼,早在五六天前已算痊癒,我沒有告訴你,是希望你再安心調養幾日,唔,果然不差,經過這一陣將息,好比進了一貼十全大補湯,功效全透在氣色間了!」
  君不悔懇切的道:
  「老丈厚德,不敢言謝,自將永銘於心--」
  擺擺手,已向前走到近側,若無其事的道:
  「小夥計,我來找你,可不是攆你走路,有樁剛剛發生的事情,不得不來問問你,等說明白了,你再好好合計合計。」
  君不悔「哦」了一聲道:
  「還請老丈明示。」
  略一沉吟,巴向前道:
  「先時有個舊日同道途經此地,特為來看看我,言談間問及曾否遇見或聽說過某一個人?經他一描述,我就知道他探詢的某人便是你,我用言詞稍稍一套,完全不出所料的從他的嘴裡套出了你的名字,他還透露如今正有多路人馬在追查你,只要發,現你的行蹤傳報過去即有重賞;若能將人拿住--不論死涪,則賞額加倍,由他的神態判斷,這個行動相當急迫,而且恐怕業已進行一段日子了……」
  君不悔不覺緊張起來,忙道:
  「老丈,你這位舊日同道是誰?」
  巴向前道:
  「名叫莫同生,有個匪號,人稱『三手邪』,是個殺人領酬的夥計,二十年來一直幹這一行,奇怪卻滿面紅光,油頭肥腦的不曾遭報,他對我麼還算有幾分敬畏,我看他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這老小子居然打聽得著我現在的住處,也真叫不簡單……」
  怔了一一會,君不悔才道:
  「這莫同生,老丈,我根本不認識他,甚至連他的名號都不曾聽聞過.不曉得此人憑了什麼理由來追查我?」
  毫無笑意的一笑,巴向前道:
  「不是他要追查你,而是銀子做主指使他追查你,表面上使銀子懸賞額的人是『駱馬鴛鴦』,據老莫私下說,實際上的正主兒乃是『絕一閃』顧乞!」
  右手握拳向左掌一擊,君不悔忿然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們如此昔苦相逼,不給人稍留退路,是要迫我豁死相拼了!」
  巴向前沉靜的道:
  「小夥計,難怪我在救你的當時,你肩插牛筆毒針,呼吸間噴散一股腥香,如今一想,可不正是中了駱干擅用的『鋒尾刺』與馬秀芬專門坑人的『桃花霧』麼?這一對心狠手辣的惡搭檔,不知尚要作孽作到幾時!」
  君不悔詫異的問:
  「老丈也知道他們夫婦?」
  嘿嘿一笑,巴向前道:
  「何止知道?我和他兩口子還挺熟,只是熟得不對脾胃罷了,大家固然吃的是同一行飯,不過他們走他們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彼此貌合神離,心照不宣,碰面聚頭,也都是扯些閒淡,他們不招惹我,我也不去冒犯他們,相識了十好幾年,堪堪落了個淡如水之交而已!」
  君不悔恨恨的道:
  「這『駱馬鴛鴦』行事陰狠,出手惡毒,那天夜裡,他們是安了心要我的命,若非我傾力反撲,沖脫得快,當場就叫他們擺平了,如今回思,好不令人切齒!」
  巴向前道:
  「用不著氣,想開來也就罷了,小夥計,『駱馬鴛鴦』是幹什麼吃的?他兩口子與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只是眼珠子是黑的,銀子是白的,看在銀子份上,找到你原本就是打譜要你的命,否則他們莫不成閒慌了發癲?對這種人根本不能講道理,論常情,一朝遇上,該怎麼盤算保命,才是正著!」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道:
  「既然如此,老丈處越發不可久留,我得馬上離開。
  巴向前慢條斯理的道:
  「離開此地沒有錯,卻也不必這般急切;小夥計,我倒要問問你,你在上路之後,假若遇著他們之中的任何一撥人馬,可有自保之道?」
  君不悔猶豫著道:
  「只要人數與實力不太懸殊,大概還不至於吃虧……」
  凝視著竹竿上一件飄蕩的上衣,巴向前緩緩的道:
  「別的人我不敢說,『駱馬鴛鴦』這一對夫婦不但心狠手辣,武功詭異,而且暗器毒物也無所不包,施展得圓熟精滑,千奇百怪,只要是要命的玩藝,他兩口子便沒有不能利用的;那莫同生號稱『三手邪』,經常在對敵之際有出人意表的突兀招術,人有兩手,他卻像是多出一隻看不見的手,這隻手出神入化,功力不凡,小夥計,你可要小心謹慎了!」
  君不悔摯誠的道:
  「多謝老丈指點,我會謹記不忘。」
  踱了兩步,巴向前又道:
  「人要寬厚,需具慈悲心懷,然而一朝碰上這些煞星,你卻只要一個信念--斬盡殺絕,寸草不留;因為我太瞭解他們,他們永不知道什麼是仁恕,什麼是憐憫,什麼是良知,他們只曉得為錢殺人,殺人領賞,倫常綱紀,天道輪迴,對他們而言,全是笑話,頑石不冥,無法點頭,以錘擊之!」
  用力頷首,君不悔凜然道:
  「是,以錘擊之!」
  巴向前雙目閃閃,沉聲道:
  「你的刀,備妥了?」
  君不悔精神一振,豪氣頓升:
  「備妥了,老丈。」
  巴向前意態深沉的一笑:
  「小夥計,執刀傲如爺!」
  微吃一驚的君不悔有些怔愕:
  「老丈,莫非老丈也知道我那把刀的來處?」
  低唱一聲,巴向前感慨的道:
  「傲爺刀,刀似爺,『大天刃』吉百瑞當年的聲威是如何渲赫,名聲又何等響亮?刀凌五嶽,刃被四海,血芒映輝下整得多少人望風披糜、整得多少膽顫心寒,那個時代是他的,而稱霸江湖的英發歲月,雖不堪留戀,卻值得回憶,想想看,闖道混世的朋友,幾個有這等尊榮?」
  聽人說起吉大叔的往日盛跡,過往雄威,君不悔不但興起一股與有榮焉的亢奮,更有著熱血澎拜,意氣飛揚的振發,突然間,他原來存有的憂慮之懷一掃而空,沒有錯,執刀傲如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3:00

第22章:冤魂不散的殺手

  悶著頭朝前走的君不悔,也只不過剛剛離開巴家饅頭鋪不足三里的地方,就被一胖一瘦兩位仁兄攔阻下來,這裡還是通衢大道,仍有行人絡繹來往,但這兩位仁兄卻毫不顧忌,光天化日之下,硬是擋住了君不悔的去路。
  胖的那個滿面油光,腆著只肥大肚皮,穿著一襲襟邊灑繡銀白編幅圖的青絲袍,頭頂稀疏的幾根毛髮帶幾分滑稽的紮了個髮髻,腳底下居然登著一雙棉幫子薄底快靴,打扮得不倫不類,氣勢卻相當逼人。
  瘦的這位搭拉著眼皮,似乎沒有睡醒的模樣,臉色煙黃,兩腮內陷,套著兩截式的灰棉襖褲,褲腳打著綁腿,兩隻灰棉鞋上還連底帶面繫著三道草繩,打眼一看,像是從哪裡來的饑民餓鬼,就差伸手討飯了!
  當然,君不悔決不敢因為對方的外貌邋遢,狠瑣狽而掉以輕心,相反的,他非常警惕 ,非常戒備,他明白這兩個人的出現,斷斷不是好路數。
  兩個人一左一右攔在君不悔身前,胖的那個細細打量著君不悔,未語先笑,笑得令人發膩:
  「嘔,好朋友,等你等了好一會啦,怎的弄到如今才上道?」
  君不悔板著臉,聲調僵硬:
  「你們是誰,為什麼攔著我的路?朗朗乾坤,十目所視,莫不成還敢劫持於我?」
  胖的這位「呸」的朝地下吐了口唾沫:
  「朗朗乾坤,十目所視?我操,便皇帝老兒的金鑾寶殿前,大爺也一樣殺人越貨,還管他什麼乾坤,什麼人看熱鬧?你說對了,我們正是要劫持於你,你要知機,老老實實跟我們走,便留你多喘幾口氣,否則,抬你的屍骸回去亦未嘗不可!」
  退後一步,君不悔聲道:
  「我不認識你們,自信與二位素昧平生,憑哪一樁要跟你們走?」
  搭拉著眼皮的那個忽然打了個哈欠:
  「這小子開叫了,他以為一嚷嚷就嚇著我們了。」
  胖仁兄一撇嘴,皮笑肉不動的道:
  「君不悔,你別他娘的裝瘋賣傻,我們是幹什麼的,為了啥原故要找你,你心頭雪亮,怎麼著,是你自己開步,還是要我們服侍你上路?」
  君不悔雙眼圓睜,氣哼哼的道:
  「我和你們無怨無仇,你們這樣脅迫於我,真是豈有此理,若不將原由說明,休想我移動一步;我心頭雪亮?我心頭全是一團霧水,誰知你們在搞什麼鬼?」
  胖子與瘦子目光交觸,胖的那位按捺住性子道:
  「君不悔,我叫莫同生,我的伴當叫做田桓,巴老頭子沒提過?」
  君不悔早已料到對面這個腦滿腸肥的傢伙便是「三手邪」,這時聽他一提巴向前,心往下沉,有股子難言的悲憤與委屈感,他懷疑他被巴向前出賣了,戲弄了,儘管暗裡激動,表面上他還沉得著住氣,不急不緩的道:
  「如此說來,是巴老丈洩漏我的行跡了?」
  莫同生哈哈一,笑:
  「這倒不能冤枉巴老頭子,他可是人模人樣,一句未提,掩遮得圓溜似滑,天衣無縫,我當時還真個相信了他,卻是我運氣好,只一出門,替巴老頭兒送饅頭的那個小工阿旺無意中和我搭仙,愣頭愣腦便將你在巴家養傷的事扯了出來,這略略一問,立時有了計較!」
  君不悔覺得心裡好舒但。好輕鬆--一個如此關注他並施以恩惠的人。該不會醜化了那等慈悲的形象才對,要不,又該多麼遣憾?當他明白善意並未變質,勸諫仍然由衷,對巴向前的印象便更臻完美了。誰忍受得了一個恩人驟轉為仇人的情感沖激呢?於是,他竟露齒笑道:
  「莫同生,你有了什麼計較?」
  有些詫異的盯著君不悔,莫同生戒慎的問:
  「他娘,你笑什麼?有什麼事值得你笑?」
  君不悔笑得更開朗:
  「怪了,你可以笑,難道我就不能笑?要死要活是另一碼事,我笑總沒犯著你吧?」
  莫同生哼了一聲:
  「巴老頭子老好巨滑,收山之後便只講求自保之道,我深知他這不願沾惹是非的習性,料到他一定會把我造訪之事告訴你,你便會急著離開,他也盼著你走,果然不錯,你這不是走了?好叫你明白,打你一從巴家後門出來,我們已暗中綴著你,三里地外,該可亮相擺明啦!」
  君不悔從容的道:
  「你們想帶我去哪裡?」
  莫同生陰笑著道:
  「雖是明知故問,我一樣講給你聽,『駱馬鴛鴦』早在候著大駕哩!」
  搖搖頭,君不悔道:
  「只怕不是『駱馬鴛鴦』急著找我,而是那耍刀的顧老乞吧?」
  莫同生手撫肚皮,指頭輕敲:
  「君不悔,你當只有顧乞要你?如今『駱馬鴛鴦』也一樣恨不能吃你的肉,寢你的皮,娘的,你那一招。『大屠魂』險不險劈掉了駱干半片面孔,現下左頰上還留著碗口大的一塊血疤,你破了他的相,他就得要你的命!」
  君不悔哧哧笑了起來,越笑聲音越大。
  莫同生不悅的道:
  「你又笑你娘的什麼?」
  君不悔止住笑,咧著嘴道:
  「我在想,顧乞一心一意打算吃我的肉,寢我的皮,而今又加上『駱馬鴛鴦』,也來湊熱鬧爭著吃我的肉,寢我的皮,我只得一副臭皮囊,如何分開來滿足這一群?怕只怕他們到頭來會爭得怒目以對,白刃相向,那才叫好玩好笑!」
  莫同生頓時怒從心中起:
  「好玩好笑?君不悔,你前是死路,後無退步,我看一點也不好玩更不好笑,閒淡扯夠,你認命是不認命?大爺可沒工夫與你乾耗!」
  一邊,那要死不活的田桓又打了個哈欠:
  「老莫,你怎的這麼個愣法?端打一廂情願的主意?你空睜一雙牛蛋子眼還不如我半睡半醒視之雪亮,也不看個清楚,這君不悔,他像是認命的模樣麼?」
  莫同生咆哮道:
  「君不悔,你是想玩硬的?」
  君不悔微拂衣袖,慢吞吞的道:
  「若是你期望我乖乖伸長脖子挨刀,就未免稍嫌天真了點,莫老兄,你這位夥計說得對,你看我這模樣,像是準備束手就戮的模樣麼?」
  莫同生雙目暴張,青筋浮額,油紅的鼻翅在急速翁動:
  「大爺同你好生講,是把你當人看,不想你卻給了鼻子長了臉,這且不說,還反過來吃我豆腐,尋我的開心,姓君的,你看我收不收拾你!」
  君不悔業已豁將出去,準備狠幹一場了,是以毫不畏懼,大馬金刀的道:
  「莫老兄,在你動手之前,不妨自己稱量稱量,你這幾下子,比諸顧乞如何,比諸『駱馬鴛鴦』又如何?稱量過了,再琢磨是否拚殺不遲。」
  「咯崩」一咬牙,莫同生道:
  「你是在嚇唬你家莫大爺?」
  君不悔神態安詳的道:
  「血淋淋的事實擺在那裡,活鮮鮮的人證都還留在陽間世,莫老兄,這又何須嚇唬?」
  莫同生忽然獰笑一聲,道:
  「明說了吧,姓君的,我與老田要不是沒有絕對把握,也不會動你的腦筋,不是猛虎不下崗,不是強龍不過江,你以為你是什麼三頭六臂?」
  君不悔道:
  「我不是什麼三頭六臂,我只有一把刀,一把非常鋒利的好刀,這把刀敗過顧乞,也嘗過駱干的鮮血,莫老兄,或者我的刀亦嗅到你的血肉芬芳了!」
  莫同生的眼泡再三抽動,他憋著聲,吸著氣道:
  「很好,如果你有這個本事,我這一百八十來斤沉的身子便由你祭刀,若是你的火候不足,大爺包準抬你的屍體走!」
  半垂著眼皮的田桓接嘴道:
  「早知道這小子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愣頭貨,偏就有這麼些客套話窮磨他,先時下手做了,此刻不是鬆快得多?也不用受這頓閒氣!」
  君不悔一笑道:
  「老田,你也不用像條癩皮瘦狗似的吊在一旁盡說風涼話,要鬆快,你有種就先上,看你除了生一張嘴巴外還剩得有什麼?」
  幾句話可是又重又挖苦,田桓搭拉著的兩眼驟睜,精芒如電中他的形容立轉陰寒,嗓音從齒縫裡逼了出來:
  「鄉下人買柿子,挑軟的捏?君不悔,就衝著你的尖酸刻薄,我姓田的也要會你一會,好叫你得知我除了一張嘴外,尚有什麼!」
  君不悔泰山不動的道:
  「此處風水正好,我看亦不必另揀場地了!」
  額頭兩邊的太陽穴在不停鼓跳,田桓冷硬的道:
  「隨你的意,橫豎死在哪裡都一樣!」
  莫同生突兀伸出雙手,雙手卻空無一物。他神色怪異的道:
  「姓君的,你出刀吧,且看我以一雙肉掌取你性命!」
  田桓目光凌厲,聲音也同樣凌厲:
  「老莫一邊閃著,我要單獨宰人!」
  君不悔哧哧笑了:
  「好氣魄,莫老兄亦合該落得安閒自在;這第一功,可得先讓老田來佔,他若拔不了頭籌,莫老兄盡有機會!」
  莫同生大吼:
  「休想挑撥離間,我兄弟不受這個門!」
  路上三三兩兩來往的行人,大多發覺了這邊的情況不妙,走過去的便加緊腳步離開,正快到近前的索興調頭折轉,有那一兩個膽大的經過他們身邊,也是躲得遠遠的,連眼波都不敢朝近側瞟一下,生怕這一瞟,弄不好瞟來一身霉氣!
  就在這時,田桓猛的發動攻擊,只見他右手前伸,看似手無長物,卻在伸展的一剎淬然彈現出一截三寸鏑鋒,這又利又薄的三寸刃鋒口,便將敵我之間的距離拉近三寸,而高手相鬥,分厘之差,即乃生死之別,姓田的這一出手,立時顯出此人的惡毒心性,陰狠伎倆,決不是個易纏的角色!
  君不悔卓立原地,突的吸腹弓腰,刃尖貼著他衣衫戮空的瞬息,傲爺刀閃現若電,由下往上橫起倒斬,田桓腳步滑起,左手揮動,又是另一截尖刃彈自掌端,而做爺刀斜灑出星芒一溜,「噹」聲脆響,已把田桓震退三步,左手上的尖刃也差一點脫飛出去!
  幾招下來,明罷明顯是田桓寸頭不夠,差了一截,他在惱怒之下,半聲叱吼,一個大旋身正待再度反撲,哪「三手邪」莫同生已悄無聲息的自後掩上。
  不是說好了要單挑獨鬥麼?就在須臾之前,姓田的還恁般膽壯氣豪的表示要以一己之力,宰殺君不悔,怎的言猶在耳,一下子就變了卦?明搏暗襲,舊戲重演,真個狗改不了吃屎不是?
  君不悔的刀鋒拋起一個半圈,利刃破空,發出一聲尖嘯,掩上來的莫同生驀地躍騰六尺,雙掌暴劈而下,掌勁剛猛,幾有斷碑裂石之威!
  同一時間,田桓正面攻到,雙手中的尖刃吞吐伸縮,變幻莫測,宛若毒蛇吐信,又疾又快!
  兩個人的招式一為凌厲,一為陰毒,而掌刃所指,皆是要害,他們像是打定主意,不想叫對方活下去了!
  於是,君不悔的傲爺刀自身前往上挑翻,匹練似的虹彩卻流燦著青藍色的迷濛鑲邊,前阻田桓,上拒莫同生,冷焰習習,寒氣森森,倒似捲起一片晶亮的冰幕!
  田桓的雙手雙刀與匹練似的弧光接觸,在連連的彈跳下發出一陣刺耳的滑掣之聲,好比刀尖劃在琉璃上,半分不入!
  凌空下擊的莫同生,明明是雙掌劈落,勢猛勁強中掌影還在翻飛,卻突的另現出一隻手來,手上更握著一桿亮晶晶的蛇頭梭,就那麼快不可言且玄異無比的暴刺君不悔背肋!
  要不是早得已向前的警告,姓莫的這一著恐怕還真能叫他佔了便宜--君不悔雖然心裡已有防備,卻仍舊險不險幾乎吃虧;他的傲爺刀彈起一點星芒,由兩腿中間向後刺掠,「叮」的一響散落迸射的火花中,莫同生身形微閃,倒退七尺,依然兩手空空,不見兵器,倒像方纔那桿蛇頭梭的顯現,只是君不悔的幻覺一樣。
  就在這一剎那裡,田桓溜地再進,人似一條泥鰍般滑來游去,而在急速的扭動過程中刀尖炫閃,刺戮無常,竟也把君不悔逼出了四五步!
  一聲獰笑,莫同生又騰起半空,看光景是要故技重施,再亮一亮他的「三手邪」!
  君不悔已經退出五步,此時索興轉身便跑;莫同生人在空中,以為君不悔是心生畏懼,欲待逃命,他順勢旋轉,長射超前:
  「躺下吧,你!」
  才只奔出丈許遠近,君不悔驀地挫腰弓背,整個人「呼」聲翻回,口裡狂叫:
  「大屠魂!」
  聲音淒厲,腔調高亢的這一吼,不禁吼得莫同生猛一機伶,他即時兩腳猛蹬,雙臂振舞,人朝上升,隨即斜落,一邊急切的警告他的夥伴:
  「老田,貼地外滾!」
  參看莫同生應變的身法,加上他對田桓的警示,顯然他明白「大屠魂」這一招的厲害,亦通曉在此招之下,趨吉避凶的門道,然則君不悔卻沒有施展『大屠魂』他的傲爺刀是緊胸指天,刀尖右右微晃,輕輕的上陣嘯聲隱動,一個渾圓璀璨的光幕倏忽形成,彷彿是月落大地,他就站在之中,而一刀猝展,刀鋒驟顫,十七道冷電激射迸流,道道是虛、道道是實。
  正往下撲,腳未沾地的莫同生,但覺身上幾個部位同時一麻一涼,人已被重重跌出去,滾騰翻仰裡,血泥交染,糊滿頭臉四肢。
  那田桓倒是硬氣,他並沒有遵從莫同生的指引「貼地外滾」,相反的,他更貼地游近,打譜硬幹力拼,於是,十六道光束他就接下了七道,光束的外貌只是光束,實則乃為刀鋒密集並排的組合,以至快的去勢飛射斬旋,田桓這一碰上,兩隻手掌先斷拋左右,胸口、腹肋各處也陡然開了五處血窟窿,整個軀體不但彈上了天,猶翻滾著一頭栽進路旁的荒地裡!
  君不悔的這一招,不是「大屠魂」,是「天泣血」,以前在「棲風山」放倒龔棄色的義父尚剛,使的便也是同一招--招出之下,似天泣血,這是吉百瑞的不傳絕學,威力之大,更在「大屠魂」以上!
  莫同生現下才感覺到痛楚,他一面滾動,一邊不停的呻吟著,模樣十分的窩囊,不但沒有「三手邪」的功架,倒似個少了一隻腳的王八;君不悔走上前去,形色納罕的瞪視著姓莫的,忍不住頻頻搖頭:
  「莫老兄,你是不是覺得很痛?」
  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莫同生咬牙切齒的罵:
  「刀割在人肉上……還有不痛的麼?君不悔,我叫你心狠手辣……叫你說風涼話……只待我一朝緩過勁來……要不生剝了你這狗娘養的……我,我就不姓莫!」
  君不悔笑了,笑得很有趣:
  「你傷成了這樣,若不趕快就醫,眼瞅著就是死路一條,如何還緩得過勁來?莫老兄,你們二位今天是輸定了,你是運道好,猶留著一口氣在喘,你那夥計,只得等來生再喘氣啦!」
  湧上一口血痰,差點堵死了呼吸,莫同生用力嗆咳著,白眼仁往上翻:
  「君……不悔……你這個殺胚……你殘害了田桓,又把我糟蹋到這步田地……往後再不會有你的好日子過……我們……我們將用盡一切方法……不擇任何手段的幹掉你……我們要分你的屍……刨你的租墳啊……」
  君不悔目定定的看著莫同生,巴向前的叮嚀不覺又在耳邊迴響一一朝碰上這些煞星、卻只要一個信念,斬盡殺絕,寸草不留……他們永不知道什麼叫仁恕、什麼是憐憫、什麼是良知,他們只曉得為錢殺人,殺人領賞,天道輪迴,對他們而言,全是笑話……頑石不冥,以錘擊之--眼前的情景,果然不錯,這他娘的莫同生可不是頑石不冥麼?!
  舐舐嘴唇,他的手慢慢摸向腰間的刀柄:
  「莫同生,我問你一句話,假若我饒你性命,你也要報復於我?」
  莫同生咳出一塊血痰,猶在充能:
  「你怕了?你寒了?姓君的……來不及啦,任你涕淚交流,跪地哀求,我也斷斷饒你不過……血債,必須用血償!」
  君不悔率直的道:
  「我想,如果我現在殺了你,就沒有這些麻煩了,死人是不會報復的,死人只能在陰曹地府瞎吆喝了那對我並沒有什麼妨礙,你說對不對?」
  突然打了個寒噤,莫同生此刻才想到自己的處境,頓悟自己的危況,一個半死的人,還在這裡發什麼熊、充什麼好漢?眼看對方的右手已伸向刀柄,眼看人家的表情冷硬,殺氣盈眸,明擺著是有意思「永絕後患」了,可恨他自己還不知道眉高眼低,尚在表那三貞九烈,而只要一刀下來,萬事皆休,尚有個鳥的招式好耍?!
  不受控制的全身抽搐起來,這位「三手邪」頓時舌頭僵直,神色大變:
  「你你你……君不悔……你想幹什麼?落井下石也不是這種落法……可憐我身負重創,如焚如絞,只差一口氣就人鬼殊途,你,你竟待如此趕盡殺絕?把我一個失去抵抗力的遭難者橫加宰割?」
  猶豫著,君不悔艱澀的道:
  「不是我要乘人之危,實在是你過於頑冥不化,我若放過你,你不但不感恩載德,反倒要咬我一口,與其縱虎歸山,不如斬草除根,將來彼此沒有煩惱;你成了個死人,自然不會再來觸我霉頭,我不用提防你暗算我,也少擔許多心事,兩全其美,何樂不為?」
  一旦『兩全其美』,老命自則不保,這在君不悔而言固是美了,對奠同生來說,就半點美不起來啦;身上的創傷雖然痛得鼻塌嘴歪,卻顧不得喊痛,只氣急敗壞的叫嚷:
  「慢,慢,且慢……君不悔,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切莫誤解……」
  君不悔緩緩的道:
  「那麼。你又是什麼意思呢?」
  深深吸了口氣,莫同生黑著一張臉道:
  「我是說……呃,只怕『駱馬鴛鴦』不會罷休,顧乞不會甘心……至於我,我已和個廢人無異,又怎生奈何於你?唉……」
  君不悔笑意又現:
  「這樣說來,你個人是不打算分我的屍、刨我的祖墳了?」
  身子又痙攣了一下,莫同生沮喪的道:
  「人心是肉做的不是?今日你周全了我,我……我又怎能恩將仇報?」
  君不悔笑道:
  「不錯,恩將仇報就不是人了,莫老兄,你是不是人呀?」
  莫同生咬著牙,發出噬噬的聲音:
  「你也犯不著這般陰損我……我發誓將今日怨隙一筆抹消,絕對不再糾纏於你,如有違背,天打雷劈!」
  一拍手,君不悔道:
  「起得好誓,不過,誓言往往會很靈驗的,莫老兄,你不會只光吃大白菜吧?」
  莫同生眼下是保命要緊,只要性命得保,叫他咒罵自己的祖宗十八代也在所不惜,聞言之下,居然軟塌塌的舉起右手:
  「君不悔,你若不信,我可以再立毒誓,以證誠心!」
  君不悔安閒的道:
  「夠了,我就不殺你,你這身傷,還得早早醫治才是,否則,光流血也就流死你了,很抱歉不能送你赴醫,尚請包涵則個。」
  內心裡早就操翻了君不悔的血親,莫同生表面上卻流露著一派感激之情:
  「不用費神,我自信這一半時還撐持得住……」
  指了指荒地上挺屍的田桓,君不悔道:
  「那一位,你也記得給他人土為安,可別自己一個人拿碼子走了路,到底你們曾是夥伴,可不是?
  莫同生的形容很快轉為悲慼,沉重的道:
  「瓦缸不離井台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吃我們這行飯的,誰也不敢奢望能得善終,有七尺之地葬身,已屬萬幸……」
  君不悔悲憫的道:
  「倒是語氣槍然,怪可憐人的;莫老兄,我這裡尚有散碎銀子十多兩,如今你身上不便,我分你一半,也好為田老兄辦埋後事……」
  臉上的肌肉往上一抽,莫同生的神情像猛古丁嚥下顆爆栗,笑得比哭猶要難看:
  「多謝賞賜,盛情心領。這點須費,我還墊得出來……」
  拱拱手,君不悔道:
  「如此,我告辭了,莫老兄,幸蒙擔待,他日有緣如得再見,容我做個小東,請你飲上一杯。」
  儘管恨得牙癢的,莫同生只好陪著一抹慘笑:
  「不敢,還是我來奉請!」
  君不悔剛待轉身,莫同生又畏瑟的叫了一聲:
  「且住一步……」
  站定下來,君不悔笑吟吟的道:
  「還有什麼指示麼?」
  嗆咳兩聲,莫同生吶吶的道:
  「不知是否能以請教,方纔你那凌厲玄異,掣如電閃的一記狠招,是個什麼招法?」
  君不悔哧哧笑道:
  「我不是吆喝出來了嗎?『大屠魂』呀!」
  胸口急劇的起伏著,莫同生興起一股遭到戲辱後的憤怒,他卻只能把一肚皮怨氣生生吞嚥,不敢絲毫顯現在臉上:
  「說笑了,我知道『大屠魂』刀出之下,是何等景像、何等威勢,先前那一刀,決不似『大屠魂』的招術,我自信不會弄錯……」
  君不悔不由讚了一聲:
  「好眼力、好閱歷,你說對了,莫老兄,那一招不是『大屠魂』,是『天泣血』,我吉大叔的絕活兒,一旦施開來,其精猛浩大,猶勝『大屠魂』多多!」
  肌膚上立刻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背脊間也透著森涼,莫同生吸了一口冷氣,呢哺著似在夢吃:
  「我的皇天……我的親娘……竟是『天泣血』,那一招竟是『天泣血,……,』
  君不悔有些掩隱不住的得意:
  「只這一招『天泣血』,便曾將那『就來報』尚剛殺了個人仰馬翻,抱頭鼠竄,所以,莫老兄,休怪我說句狂話,你和田桓算是老幾?刀出『天位血』,你二位還往哪裡求僥倖去?」
  莫同生努力撐起上半身,扭曲著一張血泥抹花的面孔,看似在笑,卻宛如在嚎,好不刺耳驚心:
  「領教了……真個領教了,『天泣血』,果如『天泣血』啊……」
  君不悔瞪著對方半晌,才歎了口氣:
  「你好生保重,莫老兄,可別太過激動,否則神走入魔,便成瘋癲,一個瘋子還不如死了好。」
  嚎笑中的莫同生摹然閉嘴屏息,君不悔話中有話,他如何體會不出?情緒悲愉是沒有錯,至少求生保命的理智還是不缺,假設叫君不侮把他當成個癲狂瘋悻之人幹掉了,這股冤又找誰訴去?
  等他定下神,沉住氣,這才發覺,君不悔早已走遠,遠得任他再是嚎笑也只怕聽不到嘍。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3:55

第23章:半路殺出程咬金

  「順安府」。
  高城廓,四方巍峨的門樓子明白分劃出東南西北四條通道,有護城河圍繞週遭,正東門是寬闊的石橋跨河,其他三面城門修得有堅實的木質吊橋,只不過日子承平久了,吊橋多年不曾起放,看那橋頭兩側的鐵鏈銹痕斑駁,恐怕卷轉鏈條的轆車也快銹死了。
  城裡城外的人都不曾注意這些,只是湧進來又湧出去,使這順安府城平添熙攘熱鬧,整日價洋溢著一片市塵喧囂,約莫每個大地方,都是同一個情景吧?
  君不悔費了不少工夫打探詢問,好不容易才找著了他想找的這人所在--是一處座落於深胡同底的宅居,幽門大院,亭台樓閣聳連柿比,倒是一戶挺氣派的人家。
  伸手將紅漆大門上的掙亮獸環叩擊了幾下,他才剛剛縮回手來,門兒已開半邊,一個青衣小帽、僕從打扮的中年人走了出來,衝著他十分客氣的哈了哈腰:
  「這位大爺,可是有什麼貴幹?」
  一想自己此來的目的,君不悔倒有些尷尬,他趕忙拱手道:
  「呃,請問一下,這裡是不是盛南橋盛老爺子的府上?」
  那下人迅速打量了君不悔幾眼,陪著笑道:
  「沒有錯,大爺所說的正是我家老爺子的台甫,不知大爺是要——?」
  名不悔神色一正,肅然道:
  「還煩老哥傳報一聲,就說在下君不悔,有要事求見盛老爺子!」
  對方略微沉吟,才從容的道:
  「實不相瞞這位君大爺,近幾年來,若非極熟的客人或是重大的情事,老爺子向不露面,都是由我家二位少爺應承接見;君大爺想是頭一次來,不大明白盛府的規矩,要見老爺子,小的做不了主,還得經過二位少爺認可才行。」
  又不是什麼王公府第,偏就有這些臭派頭,君不悔不免心中有氣,然而此時卻非發火的辰光,他只好按捺下來,無可奈何的道:
  「既是如此,我就先見過府上二位公子也好。」
  那人又哈了哈腰:
  「尚請賜交名帖,以便傳報。」
  名帖?君不悔別說沒有名帖,連見也不曾見過幾多次,他乾笑一聲,頗為窘迫:
  「一介草莽,江湖後進,哪來這樣的東西高抬身價?老哥,不怕你見笑,我自認還沒有具帖投刺的資格哩。」
  對方也跟著打了個哈哈,然後回身自去,不片刻,出來請君不悔入內,經前庭,轉曲廊,來到右跨院一間小花廳裡,那兒已站著一個身長玉立,風貌翩翩的佳公子,正含笑向他點頭。
  君不悔趕緊走前幾步,抱拳為禮:
  「在下君不悔,這一位兄台是?」
  那人溫文爾雅的回以長揖:
  「未學盛滄,君兄駕臨求見家父,未曉有何指教?」
  君不悔略一遲疑,笑得有幾分不自然:
  「我想,這件事最好由我面稟老爺子比較合宜……」
  盛滄形色不變,安詳自若的道:
  「君兄或許有所不知,近數年來,由於家父年齒日增,嫌忌煩冗,舍下內外諸事,皆囑我兄弟二人代決從行;君兄此來,或有要務,尚祈明白相示,如我兄弟可以作主,亦免繁轉一層,否則,自當親稟家父,再憑裁奪。」
  話是婉婉轉轉,卻已說得夠明白了,你要見我爹不是?得先把因由講出來,我認為有這個需要才能讓你見,反之,咱們眼前就消亭著將事情了結--盛滄是一副足可當家的架勢,君不悔好生氣惱,偏又發作不得,他搓著一雙手道:
  「兄台,老實說吧,這檔幹事,除了令尊老爺子,誰也替他作不了主,因為只有他本人才能解決這個癥結--」
  盛滄深沉的一笑,道:
  「竟有這麼嚴重?若然,則更不可輕率驚動家父,所謂父債子還,有什麼涉及家父的問題,請君兄無妨據實見告,我自信還有幾分擔當!」
  君不悔皺眉思量半晌,只有單刀直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令尊翁盛老爺子,素有『絕刀』之稱,刀法上爐火純青,別創一格,自出道以來,但凡交鋒試刃,只勝不敗,因而自詡為刀中之聖--」
  盛滄冷哼一聲,面色微露不豫:
  「家父的刀上功夫,有目共見,決非欺世盜名,妄加封抬,這刀中之聖,乃是江湖同源的美譽,不是家父自詡,君兄言來,務請三思!」
  君不悔苦笑道:
  「好吧,不管是老爺子的意思或是別人家的推崇,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當時引起了另一位使刀的大宗師不服,因而便向令尊翁下了戰書,約好某日某地,各憑所學,分判一個強弱高低,也確定一下誰才配享刀中之聖這個美譽……」
  突然退後兩步,盛滄怔仲中更帶著驚訝的注視著君不悔,彷彿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發覺了面前之人的存在價值,就這麼定定的凝注了好一會,他才低緩的道:
  「在約定的那一天,家父去了,但整整在原地等了一日一夜,對方竟沒有出現,從那一時開始,家父就天天盼著這位挑戰者露面,卻是月復月,年復年,直到今日以前,再也沒有與那挑戰者相遇,甚至連那人消息行跡亦隨而沉匿,不曾聽人提起,好像就這麼忽然間隱滅煙散了……」
  君不侮清了清嗓門,嚴肅的道:
  「那個人沒有隱滅煙散,也不是消聲匿跡,只是在與令尊約戰之前,發生一樁意外,這個意外,使他無法赴約,由而衷心痛苦,難以平復,他曾經立下誓言,對與令尊之約,他必然履行,就算他今生不能親自如願,也一定指派傳人弟子來代他踐行,不論勝負如何,至少亦有了個交待!」
  盛滄沉重的道:
  「這樣說來,君兄就是來代替『大天刃』吉百瑞踐約之人了?」
  君不悔微微躬身道:
  「在下正是,卻乃惶驚無比。」
  默然片刻,盛滄才道:
  「君兄可否見示,吉百瑞當年出了一樁什麼意外,以至不能踐約?」
  君不悔形色凜然的道:
  「吉大叔是被他一個朋友暗算了,起因為了謀財,那人用心極狠,手段極毒,吉大叔在遭至暗算之後,雖能兔脫保了性命,全身真力破散,難以聚氣凝勁,等於一個半殘之人,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無法前來履約比鬥。」
  點點頭,盛滄道:
  「君兄且請小坐,我這就進去稟明家父,再傳回示。」
  於是,君不侮在一張酸枝太師椅上落坐,目送著盛滄匆匆出門而去,在盛滄的背影消失之後,他不禁興起一股歉疚的感覺,人家算得上是名門大戶,舉止應對中規中矩,光看盛滄的風貌人品,談吐氣質,就如道幼承庭訓,教誨有方,這麼一戶和樂安詳的人家,卻愣吃自己尋上門來觸一記霉頭,想想真還有點汗顏不安,但是,吉大叔的心願全繫在自己身上,不替他償願,就會更汗顏不完了,人生在世,到底有幾多可以自行作主的事呢?身不由己的苦處最是難言,唉。
  不消多時,口廊上已傳來一陣輕促的腳步聲,他急忙站起,迎門而入的一共是四個人,盛滄在前,另一個與他面目酷肖,卻膚色微黑的青年緊隨於後,第三位,是個國字臉膛,銀髮無須的高大老者,老人雙目炯亮,不怒自威,眉字間別有一種雍容沉穩的氣度,跟在老人後面的一位,年紀也不小了,稀疏的幾根黃頭髮就那麼散披於頂,五短身材襯著他沒啥特徵的平凡面孔,看上去不怎麼起眼。
  銀髮老人一進花廳,目光就落在君不悔的身上,盛滄往旁一站,垂著手說話:
  「爹,這一位,就是吉百瑞的衣缽傳人君不悔,」
  老人微微頷首。抱拳當胸:
  「老夫盛南橋,聽滄兒來稟,說令師當年因遭暗算,以至未能赴會切磋,實屬不幸,令師近來日子可好?脾氣亦該稍稍磨順了些吧?」
  君不悔躬身道:
  「回前輩話。吉大叔是我的大叔,因為我在遇見吉大叔之前。已有過師承,說我是他老人家的傳人沒有錯,卻不能算徒弟,師門的規矩擺在那裡,混淆不得,再回稟前輩,我大叔的身子骨這些年來不夠健朗,脾氣仍然火爆,多添的是一份悵恨,百般無奈,因此把他老人家的豪情壯志全寄托在我身上了!」
  如此回話,雖則有欠方雅,卻但真率直得可愛,盛南橋豁然大笑,一指那膚色黝黑的青年道:
  「滄兒你已見過,這一個是我的二子盛浪--」
  又一指那貌不驚人的老兒道:
  「我的摯交好友辛回天,回天有號,人稱『八翼摩雲』,不知世兄可曾聞及?」
  君不悔形容嚴謹的道:
  「晚輩閱歷甚淺,見聞不足,所知所識實在有限,高人奇士更是攀附不上半個,還望前輩多所指導教示,」
  盛甫橋和悅的笑笑,道:
  「世兄不用客氣,強將手下無弱兵,百瑞兄既然視你為衣缽所傳,又委你為來踐當年舊約的代表,世兄各方面的火候必不待言,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我們這一輩老朽,也該到急流勇退的辰光了……」
  君不悔微顯不安的道:
  「前輩言重,都是晚輩無端打攪,引起前輩困擾,但身受上命,義無反顧,斗膽犯顏,還乞前輩恕看!」
  擺擺手,盛甫橋以十分諒解的語氣道:
  「事情不能怪你,亦不能怪百瑞兄,武林中人,人是一口氣,要的是一個名、尤其序列所分,關係師門的威望,考驗本身修為深淺,最是不可輕忽,百瑞兄執意與我相互印證所學,目的並非只在單純的一論高下,更在於彼此探討各自技藝的精妙之處,憚使雙方獲益,再上層樓……」
  談到這裡,氣氛還相當融洽,就像故識聚晤,紙上論劍,雖然立場觀念有別,倒也沒有一觸即發的緊張的形勢,便在此際,「八翼摩雲」辛回天突然開口道:
  「扯了這麼多,說穿了只是一件事--君不悔,你大老遠找上門來,就是要代替吉百瑞履踐舊日之約,單挑我們盛大哥試試你的刀口子?」
  出言是這般火辣,君不悔聽在耳中不禁愣了半晌,他瞧著這位其貌不揚,口氣張狂的辛回天,強自按捺著胸膈問那一股衝動,笑得十分難看:
  「辛前輩請勿誤會,我只是肩承吉大叔的重托,延續他老人家尚未完成的心志,盛前輩為刀法名家,一方重鎮,我一個未學後進,除了求教領益,怎敢故以鏑鋒相識?辛前輩高看於我,我還沒有這份能耐……」
  冷冷一哼,辛回天寒著臉道:
  「後生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膽上生毛,堂而皇之登門叫陣,這種江湖大忌,也敢明知故犯,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君不悔,你要稱量我盛大哥,行,且過了我這一關方能如願,否則,且自早請,亦不用在此丟人現眼了……」
  盛南橋覺得甚為尷尬,忙打圓場:
  「回天,回天,稍安勿躁,君世兄通情達理,極有分寸,並非驕橫狂妄之輩,人家以禮論事,我們就該以禮待之,切勿亂了章法,貽人笑柄。」
  一點頭,辛回天重重的道:
  「不行,大哥,他想鬥你,必先鬥過我再說…、。」
  盛南橋微微搖頭:
  「回天,不可造次,這是對我個人功力的考驗,你無須攔在當中!」
  辛回天極為剛烈的接口道:
  「要是吉百瑞親自到來,大哥,不論在身份地位上、輩序名望上,你們互為比試尚稱允當,如今他竟然派來了一個無名小前來向你溺戰,豈不欺人太甚,存心折辱?萬一這姓君的佔了上風,吉百瑞必然譏嘲大哥空負盛譽,所學卻不及其傳人,大哥勝了,他更有話說,他會講未曾親臨,固難周全,小輩試鋒,不過一測大哥深淺市已,正是敗則無顏,勝亦不武,這進退維谷的境況,乃是吉百瑞有意安排,卻陷大哥於困窘,大哥明人,莫非還思之不透?」
  於是,盛南橋也不由猶豫起來,辛回天的話有兩句最使他矍然而驚--「敗則無顏,勝亦不武」,眼前的形勢,如果真是吉百瑞的有意安排,可得多加慎重,一世英名,可不能就此付諸流水。
  君不悔臉色陰暗,沉沉的歎了口氣:
  「辛前輩,我吉大叔沒有這些深沉心機,也設計不了如此陰損的花巧,他之所以不能前來,純因早年內傷形成瘤疾,無以運功發力之故,要是他能來,早就來了,何須昔熬了這麼多年,再遣我來濫竽充數?」
  辛口天執拗不變的道:
  「這只是你的說詞,誰知道你們背地後又是什麼打算?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想我盛大哥一生正直磊落,不尚巧思淫計,他是個不轉彎的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我不是君子,卻看得出煌煌道理掩遮下的詭謀,萬萬不能任盛大哥冒這個險,上這個當!」
  君不悔措詞艱辛的道:
  「辛前輩未免過慮了,我替吉大叔前來向盛前輩請教,結果如何完全由吉大叔承擔其責,換句話說,我可以絕對代表他老人家,其中斷無異解他說,我之勝負,即吉大叔之勝負,又怎會托以言詞而加狡辯?」
  辛回天背著手走到一邊,話聲冷峻:
  「要證明這一點有一個法子,看看你到底具有何等身手,再由盛大哥裁定是否與你過招,假若你果真修為不差,盡得吉百瑞藝業精髓,相信我盛大哥也會成全你的心願,但你的功夫如是不夠堂奧之窺,便坐實了另存惡念,到那個時候,就算我盛大哥要慈悲你,我辛某人也決然饒你不過!」
  這一番話,口氣之間簡直把君不悔看成個九流混子,市井青皮了,君不悔的涵養倒好,挺能容忍,他乾澀澀的一笑,望著盛南橋道:
  「我沒有意見,一切但憑盛前輩做主便是。」
  辛回天的想法,已經為盛南橋所默許,他意識到他這位摯友的打算另含玄妙,這樣辦有兩層好處--其一,可以避免對手太弱時的屈辱或太強的窘迫,從而自行決計應戰與否的策略,先保圜轉的餘地;其二,可以由對方的出手招式問揣測對方造詣深淺,從而攻其弱避其鋒,這個應付計謀相當精明老辣,對盛南橋來說有百益而無一害,他當然樂於接受。
  一見盛南橋的形色,君不悔已然明白這「絕刀」的心思,但他依舊追問了一句:
  「前輩的尊見是?」
  盛南橋表面上仍帶著幾分矜持,緩緩的道:
  「回天所說的這個法子,固然是考慮周詳,也是為了維護我的尊嚴權益著想,但能否能接受,卻要世兄斟酌,在我們的地頭上,尤其是在舍下,我們不便俱以包攬,免得世兄不服,更落人口實。」
  君不悔思量一會,謹慎的道:
  「我同意辛前輩的方法,只請辛前輩節骨眼上手下留情,已是感激不盡……」
  盛南橋似乎對君不悔的印象不錯,他讚許的道:
  「習武之人,首須學會容忍謙讓,勿使鋒芒太露,氣焰過張,世兄正是虛懷若谷,沖和自抑,只此一端,已足見百瑞兄所傳得人,不負他一番苦心了!」
  君不悔忙道:
  「前輩謬獎,實不敢當,愚魯如我,僅僅是有點運道,再加上多倍功夫而已,習藝至今,亦不過略得技擊皮毛,刀法虛招,實在驕狂不起來……」
  乾咳一聲,辛回天冷板板的搭話道:
  「現在不是說客套話的時候,辰光不早,我們亦用不著再往下耗了,大哥,比試之處,你看就在花廳前的邊院如何?」
  盛南橋無可無不可的道:
  「也好,邊院地方還算寬大,就湊和著在那兒吧。」
  辛回天剛要開口再說什麼,一直侍立於側的盛滄忽然踏前一步,以一種胸有成竹的語氣向乃父道:
  「爹,孩兒有個拙見,不知能不能說?」
  目視盛滄,盛南橋平靜的道:
  「你講吧,可別再搬弄些枝節。」
  垂著一雙手,盛滄從容不迫的道:
  「辛二叔方纔所提的比試程序非常正確,問題只在於不該由辛二叔擋這第一陣,爹的兩個兒子都在面前,辛二叔無論與爹有多深的情感淵源,也不能讓辛二叔先孩兒等挺身涉險,老子的事理應由兒子承擔,兒了若是不敵,再做打算為時未晚!」
  辛回天兩眼一瞪,大聲道:
  「滄兒休得與二叔我爭這差事,二叔與你爹是過命的交情,抹脖子的兄弟,這點麻煩算得什麼?說到涉險,更是荒唐,二叔我這些年來水裡火裡,大風大浪,見過的陣仗多了,幾時掉了塊肉抹去層皮?這位君不悔,任他再是手段高妙,料想也不能輕易擺得平我,我不擔心,你卻緊張個啥勁?」
  盛滄誠懇的道:
  「二叔,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為家父之約,萬一累及二叔,而我兄弟卻在一邊掠陣觀戰,屆時怕要難以自處,二叔不可稍有失閃,我兄弟則有了失閃亦無妨,輕重之分,二叔自能區判。」
  大大搖頭,辛回天道:
  「真個杞人憂天,把我辛某看老了!」
  盛南橋也含笑道:
  「回天,滄兒的話亦有他的道理,小兒輩既然具此孝心,何妨由他們見識見識,學習學習?你我兩個老朽正好一旁觀摩,求點心得,知果小輩無用,再輪到我們老哥兒下場討教不遲。」
  辛回天悻悻的道:
  「大哥,怎麼你也這樣說?」
  走過去把著辛回天的胳膊,盛甫橋正色道:
  「滄兒說得不錯,豈有老子的事兒子一側袖手觀望之理?傳出去豈非成了他們不孝?回天,這是保全他們的名節,你就別在拗執,先讓一陣吧!」
  辛回天愣了片歇,才極其勉強的道:
  「好,我就先讓一陣,不過,話我可得先說在前面,如果滄兒或浪兒不是君不海對手,第二場我便非上不行,那時你決不能再攔我!」
  盛滄是頭一輪,眼下辛回天業已訂下了第二輪,這他娘不成為較技論藝,倒像是車輪大戰啦,休說君不悔聽在耳裡什麼味道,就連盛南橋自己也感到不大好意思,他趕緊拍拍辛回天的肩頭,含混的道:
  「再說再說,回天,別忘了人家找的正主兒是我呀!」
  這時,盛滄望向君不悔,很有禮貌的道:
  「君兄,在下不自量力,有所悟越,尚請君兄包涵才是--」
  君不悔強扮笑容,盡量表現得豁達大度:
  「兄台客氣了,老爺子家傳絕學,必然不同凡響,稍停過招試鋒,還得兄台手下留情。」
  辛回天不耐煩的催促著,更自行帶頭,將一行人領到花廳一側的邊院,大馬金刀的往當中站定人嚴然是以正判自居,好一副喧賓奪主的氣焰!
  盛南橋似是早已習慣他這位老友的作風,絲毫不以為忤,笑吟吟的立在辛回天身旁,召光巡梭,也只在等候好戲上場了。
  君不悔與盛滄二人是對面峙立,邊緣上挺著盛浪掠陣,在觀戰及應戰的幾個人裡,大概就數他較為緊張,連呼吸都有些急迫的模樣。
  這裡邊院,地面是用大塊青石鋪砌,潔淨堅實,卻略嫌滑溜了些,君不悔輕輕以靴底磨試石紋,順應觸感,一邊調息運氣,使自己的情緒完全趨向平靜……
  對面,盛滄顯然也在進行同樣的過程。
  不知打哪兒飄來淡淡的花香,很清雅,很素馨的味道,令人聞著十分舒適,精神上亦就越發爽朗,竟不覺殺伐之前的那種窒迫壓力。
  盛滄大約事先已有了代替老父出陣的打算,業經準備周齊--他掀袍撩擺,但聞一聲清脆的機簧彈響,銀光閃處,手上已多出一把刀,一把形式尋常,質地卻絕對不尋常的「鬼頭刀」!
  君不侮注視著盛滄手中的鬼頭刀,刀身在雪亮中透著波波流燦的淡紫,而鋒口削利,隱約中似見寒氣森森,不用說,這又是一把好刀,殺人不沾血的好刀!
  盛滄執刀當胸,左手平搭右手虎口,這是把式見禮的動作;君不悔微微抬腕,「掙」聲輕吟中,「傲爺刀」已映入人眼,青藍色的光華靜靜炫映,宛如秋水一汛!
  站在那邊的盛甫橋雙目倏亮,大讚一聲:
  「果是好刀!」
  辛回天卻陰沉沉的道:
  「刀是好刀,卻得看執刀之人會不會用才算數!」
  與君不悔相峙著的盛滄唇角輕輕抽搐了幾下,徐緩的道:
  「君兄,刀稱傲爺?」
  君不悔穩重的道:
  「不錯,傲爺是刀。」
  盛滄深深吸了口氣,端容一笑:
  「得罪了--」
  「了」字迸自他的嘴唇,只是一個低微的餘音,鬼頭刀已在一閃之下到達君不悔頭頂,這眼看紮實實的一刀,卻在來到近前時突幻九道光束,分向君不悔身上九個不同的部位刺來。
  君不悔沒有移動,他早已判明這堂皇的一刀不會只似它表面的,形象這般單純,傲爺刀在他手中顫跳,一度扇形的光弧散出,當光弧尚在凝驟,人已一個暴旋斜轉三步,刀鋒暴飛,一大蓬星芒流雨反罩敵人,而空氣嘶嘯,彷彿也被刃口割為片片!
  盛滄的反應亦是又疾又快,他揮臂弓身,雙腳點蹴彈躍,隨著君不悔的攻勢回騰翻滾,鬼頭刀倒挑正劈,由各個奇異的角度劈打俱上,只聞金鐵交擊之聲不絕,冷焰火花四濺,兩個人忽進忽退,倏起倏落,瞬息間已過了九招二十七式!
  這時,辛回天壓低著嗓門向盛南橋道:
  「大哥,你看滄兒的造詣比諸這君不悔如何?」
  雙目專注著場中斗況,盛南橋諱莫如深的道:
  「滄兒尚得一個『穩』字,君不悔卻深諸一個『狠』字,這會兒還不敢說孰強孰弱,待到要下斷論,恐怕尚須再過幾招--」
  辛回天冷冷一笑:
  「凡事能穩就好,再狠,也狠不過泰山不動!」
  盛南橋搖頭不語,場中的盛滄卻碎然一躍拔空,長嘯訪如猿映,人在空中急速往下回滾,他的身影便立時被刀光吞沒,形成一個進射著冷電精芒的光球,有若一顆隕星般直瀉而下!
  辛回天摹地喝一聲彩:
  「『天外歸星』,漂亮!」
  這一招「夭外歸星」,乃是盛南橋的不傳之密,是他「穹字刀法」中最最精絕的一式,此式一出,鬼哭狼嚎;雲晦風淒,多少江湖強者,武林奇士,便喪生在這「天外歸星」的刃芒鋒口之下,此刻鏑光又現,卻不知後果如何了!
  君不悔一見盛滄的刀法顯現,形狀凝聚,便曉得這是一記追魂奪命的絕活,他往後暴退六步,「大屠魂」隨之出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4:32

第24章:居然是車輪大戰

  晶瑩的刀輪裡,迸射著溜溜冷電寒光,那光束便似瞬息層疊的嗟峨刃山,又似幻化萬千、矯繞騰卷的飛虹,以各個不同的形象展現,或是翻湧、或是迴旋、或是翩掠,天地之間,剎時充斥著一片銳凜肅煞之氣,滿眸滿眼,也全叫那種激盪澎湃的焰芒迷炫了!
  光球疾滾而至,甫與四揚齊湧的寒芒交觸,便發出震耳的削刮之聲--鋼鐵削刮著鋼鐵,聲音之刺耳尖銳,幾乎像在剜著人心,虹彩跟著顫動,光球隨即翻沉,彷彿游龍戲珠而龍怒珠躍,於耀目的璀璨閃亮中透著並不愉悅的暴厲意韻,「八翼摩雲」身形碎發,真似脅生八翼,快得幾乎不能自攝,隨手抓攫下驀地將盛滄拋出場外五步,自己也一個倒翻落地。
  盛滄功力果然不凡,在他老叔這個猛烈的突兀動作裡並沒有摔跌或是跌倒,只見他雙臂振揮,腰扭背弓,雖然搶出幾步才勉強站定,卻不曾當揚出彩,他喘吁吁的回過身來,玉面蒼自如紙,額汗淋漓,衣袍左肩,清清楚楚裂開一條半尺長的隙縫,裂口整齊,卻是毫髮未傷。
  君不悔也是帶著喘,神色卻比他的對手從容得多,做爺刀在他手上泛閃寒光,有如雷神的火器,雖在震怒之後 ,仍然隱隱有其不可測的餘威:他站在那裡,形色十分謙和平靜,不具一點贏家應有的氣勢。
  是的,這場較鬥,盛滄敗了,」天外歸星」顯然敵不過「大屠魂」。
  場邊,盛南橋神情相當沉著,他踏上一步,微笑依然:
  「好刀法,好本領,難怪世兄英氣風發,膽識如此過人,百瑞兄衣缽有傳 ,不但他心裡高興,我也一樣為他慶幸!」
  君不悔微微躬身道:
  「前輩謬譽,愧不敢當,晚輩多承大少君謙讓,才不曾出醜各位之前,府上絕學,名至實歸。果是不同凡響。」
  盛南橋的目光投注向盛滄身上,眸底掠過一絲黯然,語氣卻不減開朗:
  「大家都是內行,誰勝誰敗,一目瞭然,客氣話不用說了,滄兒,你有什麼意見須要向大家表達的麼?」
  盛面橋不愧是宗師之屬,大家風範,度量果然恢宏,他是在暗示兒子,對方在較技試鋒之間,業經手下留情,應該有幾句話交待才是。
  盛滄當然明白父親的意思,他衝著君不悔遙遙一揖,努力在臉上擠出一抹笑顏:
  「君兄,名師手下出高徒,百瑞前輩技藝超群,內涵精到,我是深深領教,佩服無已……」
  君不悔忙道:
  「還是兄台多所謙讓!」
  望了一眼自己左肩的衣袍裂口,盛滄窘迫的道:
  「君兄勝而不驕,更向在下臉上抹金,足證君兄的心懷寬廣,為人厚道,但事實總是事實,在下學藝不精,一承君兄手下留情,二為家嚴折名損譽,無能無才,真正羞煞愧煞!」
  君不悔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但正如盛滄所說--「事實總是事實」,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措詞來安慰這位輸家了!
  盛南橋沉毅的道:
  「滄兒不須自責過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學之道,原來便無止境,這也是給你一個經驗,一次教訓,要知道砥礪上進,苦學不倦,才是將來功成名就的保證,眼前的挫敗不關緊要,總要因此激發你的雄心壯志,方叫值得!」
  盛滄低著頭道:
  「爹,兒子謹敬受教。」
  那頭掠陣的黑小子盛浪忽然一個箭步搶了過來,指著君不悔嗆喝一聲:
  「好,你算揚眉吐氣、威風八面了,卻是得意不宜過早,我哥哥一時失手落敗,還有我做弟弟的在,你要真有本領,不妨連我一齊擺平,那才稱得有種!」
  君不悔有些發愣,陪著笑道:
  「二兄,你且莫--」
  盛浪朝地下「呸」的吐了口唾沫,張牙舞爪的道:
  「住口,誰和你稱兄道弟?憑你也配?廢話少說,拎起你的傢伙,死活拼上一場,你挫辱了我哥哥,我若不片下你四兩人肉,怎生消得心中悶氣?!」
  盛南橋一看不像話,臉色倏沉,重重的道:
  「浪兒休得無禮,還不快快給為父退下?」
  盛浪大聲申辯著:
  「爹,這姓君的二愣子,八成是吃了狼心豹膽,沖暈了腦袋,居然大搖大擺上我們家挑戰啟釁來啦,如今大哥叫他弄了個灰頭土臉,把爹的一世英名也抹了黑,這個羞辱,我們如何受得?若不當場放倒他,將來一旦傳揚出去,說順安府盛家向以刀法見長、虹刃稱絕,竟吃一個無名小輩砸了招牌,踢破門面,爹,事情揭開,我們還能朝下混麼?」
  心裡痙攣了一下,盛南橋口中卻叱責著:
  「公平比試,勝負已見,可不能輸不起;浪兒,藝海無涯,誰也不敢說永遠高居人上,唯我獨尊,輸贏之間,只要們心無愧,也就是了!」
  盛浪一張黑臉掙得發紫,脖頸上筋絡凸現:
  「不,爹,姓君的找上門來,起始就不安好心,他篤定是抱著折侮我們的目的而至,所謂代替吉百瑞一償夙願,比試求教,全是場面話,半句聽他不得,爹要不信,只待一朝放他生出,外頭什麼風言風語都能喧騰開,盛家在地頭上再休想抬頭了!」
  盛南橋怔了好一會,才沉重的道:
  「若然如此,也只好由他,武林規矩卻不可廢,盛家家風亦不容屈,浪兒,你不必再多說了……」
  盛浪猶自不服,剛想再次力爭,沉默良久的辛回天已冷冷的開了口:
  「浪兒不說,我卻有話要說,大哥,你不會這麼快就忘了我們的約定吧?」
  皺著眉,盛南橋道:
  「什麼約定?」
  辛回天提高了聲調:
  「我早在滄兒動手之前就同大哥說好,若是滄兒不敵對方,可得輪到我討教人家高招,眼下滄兒失手落敗,合該我來上陣,豈能因為滄兒之敗,把兄弟我的機會也一遭抹煞?」
  盛南橋猶豫著道:
  「這……回天,這似乎有些,有些……」
  辛回天昂然道:
  「大哥無須為難,真金不怕火煉,是漢子就得要闖,一時僥倖,又如何揚名立萬於千秋後世?有本領不怕磨,越磨才越堅!」
  轉過頭,他衝著君不悔咆哮:
  「小子,你甭在那裡裝癡扮呆,悶著頭不吭聲,你倒是把話講明,敢不敢與我較量?」
  君不悔不由進退維谷,十分頭痛,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道:
  「回辛前輩的活,晚輩這趟來乃是奉吉大叔之命,向盛前輩領高招,拜識絕學,這檔子事,似乎和辛前輩不大有牽連,辛前輩硬要賜教,說起來,未免有點強人所難……」
  暴笑如雷中辛回天雙目怒瞪:
  「你是指我多管閒事、逞強出頭?你是在暗喻我以大欺小、執意顯能?小子,你是這個意思麼?」
  君不悔亦難免心中有氣,他抗聲道:
  「辛前輩,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你說我是什麼意思,就算是什麼意思吧!」
  仰天狂笑,辛回天戮指如戟,遙點著君不悔的鼻端:
  「君不悔,小王八蛋,如今你可是露了原形,現出真面目來啦,什麼代替吉百瑞履踐舊約,什麼切磋技藝、討教高招,全是一派胡言,表面文章,你實際的目的,是想挫辱盛家威名,骨子裡的打算,欲待借此揚名立萬,奠定你往後在江湖上的根底,這點粗淺念頭,幼稚把戲,居然冠以堂皇名份,欺我得於情面,不便揭發?你惜了,君不悔,你大大的錯了,我盛大哥為人方正,賦性直率,你可以欺之虛理,卻是瞞不過我,很好,你想拿著我盛大哥開刀,我就先試你的刀口是否鋒利!」
  這一番話,極具煽動性,不但君不侮聽得張口結舌,駭然無以為應,就是盛南橋,也不禁面上色變,目透寒光;人的主意,如果原來是那般單純,中間一經歪曲,簡直就找不出解釋的理由來,至少,當場就能弄個措手不及,君不悔的情況,眼下正是如此,好比啞子吃黃蓮,有昔說不出!
  盛浪乘機大叫:
  「辛大叔說得沒有錯,狼子野心,正是人人得而誅之,大歲頭上動土,到盛家祖祠撒尿,爹,你能忍,兒子們不能忍!」
  盛南橋盯著君不悔,徐徐的道:
  「你可真是這樣打算的麼?」
  一聽連盛南橋都有了誤會,偏生朝牛角尖裡鑽廠君不海非僅內心激動,更有著莫大的感慨;他盡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憋著氣道:
  「回稟前輩,晚輩如有辛前輩所說的那種動機,便叫晚輩不得好死;辛前輩的說法全憑臆測,毫無根據,晚輩認為他是有意挑撥,存心相謀,以激使雙方血刃互殘,把場面弄到不可收拾--」
  盛南橋揮手阻止怒形於色的辛回天,面容陰冷的道:
  「回天是我的生死之交,如果他想這麼做,則道理何在?」
  君不悔也豁出去了,他昂著頭道:
  「道理很簡單,辛前輩昧於私情,意存褊袒,企圖抹煞盛滄兄的敗跡,而達成目的的唯一手段,便是藉故置我死地,盛浪兄亦是同一個想法。只不過更加了一層乃兄受挫之後的怨憤感而已,兩人同心,就形成了眼前的情勢。」
  這時,盛浪咬牙嘶叫: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是被我們拆穿陰謀詭計,交待不了,才這麼含血噴人,姓君的,你好一張利口!」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5:05

第25章:銜命從教選勝場

  原是中規中矩,名門大戶的人家,只由盛浪這開口一罵,頓時就失去了那種清雅溫厚的韻致,變得恁般粗野不堪,存在君不悔心裡的一份敬意也立刻消滅了大半--所謂高門巨第,卻調教出此等蠻橫不文的後人,看來也就是表面上矯飾氣派,偽營莊重,拆穿了,又和販夫走卒有何不同?
  似乎盛南橋也覺得自己兒子出言有些猖狂無狀,他瞪起雙眼,面有不豫:
  「浪兒,不論敵友,應對之間都該保持風度,謾罵叫囂,足以示人淺薄無教,此非我輩宜有的態度,處理事情有處理事情的方法,切切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才好!」
  盛浪比他哥哥潑皮偏執得多,聞言之下忍不住又回頂老父幾句:
  「爹的教訓雖然不錯,但講修養論風度也得看對什麼人來,姓君的分明是心懷叵測,暗藏好計,密謀於我全家,這種陰毒小人,用得著對他客氣?爹!再要讓他一步包管他就沿著鼻樑上了臉,不叫我們活啦!」
  「大哥,浪兒平素可能驕橫了些,但聽他今日所言,卻十分切實中肯,足見這孩子頗有長進,事理也看得清明,眼前的情勢必須妥為解決,解決之道,浪兒和我正是一個心意!」
  盛南橋明白辛回天所說的「心意」,就是欲借輪番鏖戰,名為較技試藝,實則活活磨死君不悔,這種作法,固然有失公道,更損陰德,但要保住自己的聲望威名,則除此之外,別無良策,只是一朝做了,是否能以天衣無縫,不留後患,卻要仔細盤算,茲事體大,可萬萬玩笑不得!
  君不悔不是個傻鳥,辛回天與盛浪起的什麼念頭,盛南橋在沉吟考慮著哪一樁問題,他是肚裡雪亮,景況演變到這等地步,他非但痛心,猶且寒心,本來名正言順,大可彼此和氣,圓滿收場的一件事,只為了幾個人的思想偏激,心胸狹隘,就搞成如此難以收拾的局面,而能以主斷是非,明判曲直的正主兒竟亦一味混淆公正,意念游移,名家宗師,卻乃這麼一個氣度格節,真是不說也罷!
  辛回天又加重了語氣:
  「大哥,事不宜遲,當斷則斷,保百世英名,端在大哥一念之間,切切不能存婦人之仁!」
  盛南橋面色凝重,默然無語,似乎尚難以下定決心。
  於是,在旁噤窒了這一陣的盛滄輕咳一聲,形態微帶窘赧的開口道:
  「爹,此時此刻,可否容孩兒略陳管見?」
  盛南橋嚴肅的道:
  「你說。」
  稍一遲疑,盛滄垂著目光道:
  「孩兒認為,君不悔的來意只是代表吉百瑞履踐當年與爹的舊約,不會有其他惡意,否則,他大可重創孩兒於刀下,先行立威揚名,他沒有這樣做,足證心存仁厚,不欲結怨,為了盛家清譽,我們似不該以別種手段相謀於他……」
  盛甫橋緩緩的道:
  「滄兒,你的意思是,就這麼放他走?」盛滄低下頭,像在和自己掙扎:
  「君不悔既是代表吉百瑞來踐當年之約,成敗俱由吉百瑞名下承擔,爹是刀中之聖,一門宗師,自當慨加接納,以證長短,一則為昭明天下,爹的功力造極,二則也好叫吉百瑞心服口服,絕刀藝業,果然冠於群倫!」
  盛浪脫口吼叫:
  「你出的好點子,萬一爹敗了呢?」
  盛滄怒道:
  「爹不會敗,就是因為你對爹信心不夠,在這裡瞎攛唆,才使爹有了顧慮,生起猶豫,老二,你用這等手段對付人家,這不是在幫爹,是在害爹,若是將來風聲傳揚出去,你不想想外頭會把我盛家描述得何其不堪!」
  猛一挫牙,盛浪惡狠狠的道:
  「我不管你怎麼說,姓君的小子不配和爹動手,他敢上門砸我們招牌,就必須付出代價,有所承擔,等他打敗了辛大叔,打敗了我,才有資格和爹較量,要想膺越一步,那是做夢!」
  盛滄忍耐著道:
  「老二,我替爹擋了第一陣,是盡人子之道,如果辛大叔與你再擋第二陣,又算是什麼說法?你也不怕別人批評我們以眾凌寡?不怕別人暗譏爹是心存畏怯?」
  盛浪跡近咆哮:
  「聽聽你這一套,哥,你真叫孝順,真叫明通事理,你是爹的長子,就這麼來數落盛家,編排老父?天下少有胳膊時子往外拗的人,不料今日我卻發現了一個,這一個,居然竟是我的兄長,吃裡扒外,莫此為甚!」
  盛滄氣得臉色蒼白,全身簌簌而抖,他顫生生的指著自己老弟,舌頭僵直:
  「你你你……老二……你簡直不可理喻,含血噴人……你怎能如此污蔑於我、中傷於我?莫不成我為爹說明事實,詳陳利害,也錯……了麼?」
  重重一哼,盛浪兩眼望天:
  「我看,你又怕是為了人家饒你一命,心存畏懼,借此感恩圖報,以示巴結拉攏之意吧?」
  盛滄大大晃了一晃,差點連站都站不穩了:
  「你你你……」
  大吼如雷,盛南橋勃然暴怒:
  「一對畜生,兩個忤逆,你們真正丟人現眼到了極處,這還有規矩麼?互揭隱私,彼此攻訐,手足相殘,兄弟閱牆,門風家譽,全叫你們敗盡,不用別人來排來踩,光你二人,已經足可將盛家斷送!」
  盛家兄弟一見者父無名火已動,雷霆威發,不由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吭一聲,雙雙垂手肅立,卻是都有一副委屈的表情。辛回天陰沉沉的一笑,極其冷凜的道:
  「大哥,兄弟與大哥交逾半生,一心為你,拙意或稱淺薄,卻是要替大哥擔負責任,誠盡道義,浪兒話且不論對與不對,大哥總不會以見怪吧?」
  歎了口氣,盛南橋道:
  「回天何來此言?你的心意可感,我又何嘗不明白此中得失利害,攸關至鉅?只是--唉!」
  辛回天生硬的道:
  「大哥,恕我無狀,今日之事,我一定要以我的法子來辦,即便大哥因此與我割席斷交,兄弟亦庶可無憾!」
  搖搖頭,盛南橋道:
  「你言重了,回天,要知道我也有我的顧虛……」
  辛回天毫不動搖的道:
  「如果將來有什麼風言閒語,全由我來肩承,與大哥無涉,天塌下來我先使腦袋頂著,卻不能令大哥稍有損益!」
  盛南橋十分感動的道:
  「回天,你這又何苦?」
  辛回天形容湛然,一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殉道表情:
  「所謂為知己者死,如此而已!」
  話說到這裡,盛南橋嗒然無語,而君不悔也知道就是這麼定局了--顯然盛家宗師已採取了辛回天的意見,準備車輪大戰啦,好一個「士為知己者死」,誰生誰死,恐怕他們早已心裡有底噗!
  一邊,盛滄猶打算再說:
  「爹,辛大叔的做法--」
  猛一陣揮手,盛南橋厲烈的呵斥:
  「不必多說,為父自有主張!」
  盛滄的面容扭曲了一下,咬著嘴唇退到旁邊,卻是滿眼的痛楚,滿懷的無奈。君不悔苦兮兮的笑了笑,吶吶的道:
  「看樣子,辛前輩是非要賜教不可了……」
  盛南橋沒有作答,辛回天搶著道:
  「沒有錯,是我要討教,你小子敢接著麼?」
  一股火氣直衝頭頂,君不悔粗著聲道:
  「我是寧肯叫你打死,也不甘被你嚇死,我這邊廂忍氣吞聲,步步容讓,前輩你卻是咄咄相逼,不依不饒,就算泥菩薩也有三分土性子,前輩你如此欺人,我除了豁命一拼,實無其他選擇!」
  辛回天冷冷一哼,目光如刃:
  「好氣魄,好膽量,這才是混世闖道的模樣,時辰不早,且下場子見真章!」
  說著,他自己先來到場中,閒閒位立,兩臂微張,姿勢倒同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鵬鳥!
  對於辛回天,君不悔深具戒心,先前辛回天已亮過一手,他能在君不悔與盛滄的決戰關頭,於恁般密集的刃鋒交織裡出入自若,這份功力已彌足驚人,不論他別的本事深淺,就這提縱閃騰之術,已稱得上拔尖!
  現在,辛回天擺出的架勢又是一副振翼翔天的姿態,他雖然只是閒閒的往那裡一站,給你的感覺彷彿隨時他可以掠空摩雲,翩飛九字,氣定形閒中,流露出一種壓頂的威懾力!君不悔朝前湊近幾步,硬梆梆的道:
  「你,你不用兵器?」
  辛回天淡漠的道:
  「這是我的事,不窮你操心,你要注意的是如何保你自己的命,小子,我的出手可是非常快的!」
  就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子,只這麼一個看似村夫的老潑皮,然而口氣如此囂張、聲勢這等凌人,君不悔暗裡咬牙切齒,他娘,真正是孰可忍不可忍!
  辛回天兩臂輕展,半揚著臉又道:
  「後生小子,你先出手吧!」
  出手就出手,君不悔陡然揮刀,大片光焰有若一蓬繁密的冰屑雪花,兜頭蓋頂罩向辛回天!
  於是,辛回天身形輕晃,怒矢般筆直射空,卻在騰飛的一剎倒折而回,快如流光,比流光更快的是那束溜冷芒如電,暴取君不悔咽喉!
  傲爺刀上揚,君不悔人向後仰,「噹」的一聲一把銀色短劍彈飛出去,他竟被震得一個踉蹌!
  辛回天「呼」的貼地旋回,雙腳疾蹴君不悔腰肋,君不悔刀起似一道晶瑩渾厚的匹練,繞體自保,而辛回天迴旋身形眨眼騰空,兩抹銀光已到了君不悔的頭頂!
  厲吼一聲,君不悔的「大屠魂」展現,當刃角刀稜於瞬間層疊四溢,當破空的嘶嘯在冷焰流芒裡震顫,短劍盡碎,而辛回天雙臂擇舞,人已變成一個幻影,一個假象,一個以不可思議的快速翻飛出的幻影與假象!
  刀鋒帶起的寒電掣射穿織,辛回天的影子便隨著光華的揮閃浮沈上下,飄蕩四旋,彷彿有形無質,好像是一團棉絮--一團透明的棉絮!
  這時,君不悔才知道他確然是遇上高手了,一等一的高手,什麼人能以這種奇異的方法應付他的「大屠魂」?什麼人可用這等出神入化的輕身術沽浮於刃鋒之外?「八翼摩雲」果然不同凡響!
  「大屠魂」的招式甫歇,辛口天的銀色短劍又如隕星的曳尾,一閃而至,這次對準的是君不悔的胸膛!
  璀璨的月弧便突兀凝形,月弧裡迸射著紫電精芒,那十七道驟湧的光束彷彿若十七道飛瀑,濺玉碎雪般噴刮天地,涵罩穹字,極目所見,儘是二片森寒,一片無所不在的鋒刃相連--「天泣血」!
  辛回天試著以方纔的伎倆周旋,卻在貼近的須臾倏退,他只覺得波波的銳勁排山倒海也似當頭推來,陣陣的罡氣加上陣陣的狂颶窒人口鼻,竟是嚴絲合縫,不能沽附;一聲急促的尖嘯出自他的嘴裡,像是硬由肺部擠壓出來,「八翼摩雲」一飛沖天,沖天的同時,已灑落斑斑桃紅!
  一側的盛南橋顫聲驚呼,如影隨形般暴掠而起,半空中伸手架住辛回天腋下,在雙雙觸地的俄頃,辛回天已是身子一軟,幾乎倒入盛南橋的懷裡!
  斜刺裡一聲虎吼,盛浪發了狂一樣撲向君不悔,君不悔正在盤算要不要再來一記狠招,扶著辛回天的盛南橋已身形突回,暴起一腳將他兒子踢了個四仰八叉!
  盛滄急忙搶近,伸手挽起乃弟,盛浪卻猛然拋肩甩開他兄長的挽扶,一連蹦跳著嘶號:
  「我這是犯了哪一條啦?我替爹爹效命,為長輩報仇,卻是錯在哪裡,曲在哪裡,我這樣子盡心盡力,未了還挨打挨罵,落得兩頭不是人,真叫黑天的冤枉啊……」
  盛南橋一張臉臉孔鐵青,宛如刮得下一層嚴霜來,他「絲」「絲」自齒縫中出氣,聲音冷酷寡絕,不透半點七情六慾:
  「盛浪,好兒子,你要乖乖聽爹的話,不准再喧囂胡鬧;爹阻止你的孟浪全是為了你,那君不悔,你絕對不是他的敵手,如今我們已賠上兩個,你還非要再加上一個不可麼?」
  盛浪深知父親的個性,在他老爹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時候,卻是動了真怒,起了殺機,一發便不可收拾,稍有觸犯違悻,就算父子之情,也可能難加抑止,他趕緊安靜下來,知機識趣的縮著腦袋窩到一邊。
  辛回天傷得不輕,左肋間一片殷赤,血水滴滴淌落,把褲管都染紅了,他卻悶聲不響,兀自挺著腰桿卓立,甚至不要盛南橋挽扶。
  略略檢視了一下辛回天的傷勢,盛甫橋沉重的道:
  「刀口入肉頗深,好在不曾傷及腑臟,回天,我叫兩個畜生扶你進去止血上藥,且先歇著,這裡事情一完,我再來看你--」
  搖搖頭,辛回天的嗓音沙啞,語氣極幽冷:
  「不,大哥,我要在這裡等著看結果,我也要使結果照我們的意思形成,決不能給姓君的絲毫機會;大旗不倒,相信他必無幸理!」
  盛南橋苦澀的一笑:
  「我會盡力--回天,你的傷可得先治!」
  辛回天十分堅持:
  「沒有關係,傷勢如何我自己知道,這點皮肉之創還要不了我的命;大哥,緊要的是收拾眼前局面,萬萬不能輕縱!」
  盛南橋頷首道:
  「我省得。」
  站著發愣的君不悔猛的一機伶,不錯,現在才叫時辰到了,經過這一番折騰,弄到此刻方算碰上正主兒,方算按觸到目的地邊繳吉大叔啊吉大叔,你老這個舊日之約,可真是難以履踐!
  盛南橋緩緩走近,站住,仔細盯著君不悔望了一陣,神色之間,倒像直至如今,他才把君不悔認清楚一樣:
  「很好,你終於如願以償了,君不悔,你代表吉百瑞來踐行當年之約,你的對像就站在你的面前,這一刻的來臨,我們都同樣等待得夠久了,事情遲早總該有個了斷,是不是?」
  君不悔吞著口水囁嚅著道:
  「我很抱歉,前輩,我真的很抱歉……」
  盛南橋冷漠的道:
  「強者生存,弱者淘汰,這本來就是一個爭命鬥狠的人間世,存亡端賴實力的厚薄,沒有巧妙,沒有玄虛,所以,也不必抱歉!」
  君不悔吃驚的道:
  「前輩,這件事,前輩恐怕有了誤解!」
  盛甫橋嚴酷的道:
  「不是我有誤解,約莫是你不曾把問題的性質弄清楚!」
  君不悔忙道:
  「前輩,晚輩受命來此,只是斗膽求教前輩,在技藝上做個印證,並非搏生斗死,尋仇啟釁,這其間大有差別,前輩務須體諒才是……」
  盛南橋唇角噙著一抹森冷的笑,語調僵硬的道:
  「這是你的解釋,我卻並非如此認定,君不悔,你打算折我的名望光你的臉面,更替吉百瑞揚眉吐氣,這已犯了武林大忌,違了江湖傳規,是決不可容忍之事,道上豪門,保名如同保命,不以生死爭之,何得以保?再說--」他又一指那邊臉黃加蠟,血染重衣的辛回天,接著道:
  「你業已開戒見血,傷了我的好友,你創始在先,我自可跟進於後,切磋武功也好,索債雪恥亦罷,今天若是不分存亡,斷不甘休!」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5:43

第26章:猜透人情冷透心

  君不悔忽然湧起一陣悲哀的感觸,他不知道是為自己悲哀還是替盛南橋悲哀,這些前輩,這些先賢,這些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的高人奇士,臨到利害攸關的緊要時節,立刻就會態度大變,本性流露,說什麼謙懷和藹,提什麼寬宏大量,完全是一片虛偽,半調子儒雅。
  忍住腸胃間的翻騰,他非常平淡的道:
  「前輩,晚輩來意,已再三剖心以陳,信與不信,全在前輩睿智之間,至於辛前輩受傷流血,並非晚輩執意加害,乃是辛前輩相逼太甚,屢施殺著,晚輩若不豁力抗拒,便難以周全,白刃交對,又是性命為搏,誰也不敢稍存退讓,晚輩傷了辛前輩固是不該,但辛前輩如傷了晚輩,則前輩又怎麼說?」
  盛南橋大聲道:
  「那是怪你學藝不精,自取其辱!」
  君不悔眼下肌肉跳了跳:
  「既然這麼解釋,反過來也是一樣;公平較鬥,總有勝負,希望二位前輩亦能看開,勿以莫須有之罪名相責!」
  盛南橋怒極反笑,喉頭帶著呼呼的低喘:
  「你很會狡辯,很懂得推卸之術,但今天任你舌燦蓮花,亦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推托不了你應擔負的責任!」
  君不悔已經準備拚死一戰,心情反而平靜下來,橫豎不過刀頭見血,好歹只是性命交關,說穿了,也沒有什麼可含糊的,他放鬆臉部緊繃的膚顏,居然能夠侃侃而談:
  「前輩,從我一進門,就表明了此來的目的,承蒙前輩惠見,我十分感激,在府上各位的議決下,先是令大少君代替前輩出陣,我幸而小勝。繼由不相關的辛前輩咄咄逼戰,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算是試手吧,大少君試過了,繼而辛前輩,兩番輪迴,豈不嫌多?我雖同意由辛前輩接第一場,大少君就不搶在前頭,大少君既下了場,辛前輩便不應二度挑鬥,現在我--受教竣事,前輩又跟著出戰,更將一項錯不在我的帽子扣上我頭頂,其中理之曲直,前輩自然心裡有數……」
  盛南橋當然心裡有數,只不過事到如今,不但要護名,更且要護友,任什麼曲直也顧不各了;他形態陰沉,語調僵寒的道:
  「不管怎麼說,君不悔,你是這一切禍患的罪魁,你是始作俑者,所以,在較技論藝之外,我們雙方都必須搭上點綴頭,血也好,命亦罷,且看彼此的造化了!」
  君不悔苦著臉道:
  「前輩,這可是你逼著我這麼做,並非我的本意--」
  盛南橋冷然道:
  「如若你的本事夠好,這應該正中下懷才對,除了挫敗我,猶能帶點足資紀念的成果回去,吉百瑞豈不益發大樂?」
  敵了敵發乾的嘴唇,君不悔吃力的道:
  「晚輩候教了……」
  盛南橋斜走一步,只是跨了這麼一步,那把掙亮透寒的鬼頭刀已不知從什麼地方變了出來,他隨手輕晃,便如圈圈水中漣漪般擴散出波波光弧,刀在他掌握之中,似是能隨心所欲的揮灑出萬種火光、千般林泉!
  又吞了口唾沫,君不悔顯得有些緊張,他的傲爺刀正舉當胸,雙目不敢稍瞬的凝視著對方,幾幾手連呼吸都屏住了。
  盛南橋靜靜的握著刀,靜靜的站立不動,意態悠閒安詳,但在那種毫不亢烈的架勢中,卻散發著強烈的酷厲氣息;淡淡的花香依然,週遭的景致柔婉,卻再也沒有先前所盈育的平和互諒味道……
  君不悔全神貫注,力透四肢百骸,在這一觸即發的等待前夕,他好像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聽得到血液在體內的奔流聲,甚至,他也能感應心底的吶喊,手上傲爺刀的顫動,傲爺刀似乎是在向他細語,呢呢喃喃的撫慰著他震悸的情緒。
  手心在出汗,君不悔握刀的五指骨節突凸,隱泛青白,而刀柄在冷硬中彷彿透出一股柔柔的溫熱,溫熱傳進他的身軀,人和刀便宛似連成一體了。
  盛南橋還是沒有動,還是從容的站立原地,像在等待什麼。
  等待什麼呢?
  君不悔納悶的思忖著;小心翼翼的緩慢透出一口氣--
  刀就來了,訪若它原本就指著君不悔小腹的部位。
  足尖點地,君不悔暴退三尺,「大屠魂」立時展現!
  盛南橋根本不閃不躲,他的鬼頭刀炫耀之下宛似在虛空中雕刻出各種各形的晶體,有成排的鑽菱,有渾圓的弧月,有掠盡的星角,也有疾矢般的雨芒,這些旋掣縱橫的晶體,迎向君不悔的鋒山刃流,配襯著迸濺四散的冷焰火花,盛南橋連攻連進,君不悔卻節節退到七步之外:
  帶傷觀戰的辛回天忍不住大聲喝彩:
  「好!」
  盛滄盛浪兄弟雖不敢隨便吆喝,卻也不禁喜形於色,精神大振,只這一較手,功力深淺已顯出,到底薑是老的辣啊!
  於是,君不悔的「天泣血」跟著出手,十六道虹光宛如十六條決堤的長河,怒濤奔浪,聚而又散,青藍色的光華像是涵蓋天地,極目所見,儘是那般茫然一片了。
  盛南橋一樣不曾做退避的打算,鬼頭刀剎時捲起寒波似雲,鋒刃閃騰流電如帶,在渾厚精亮的瑩彩層疊下反迎而上,而風雷之聲隱雲九天,氣勢之凶盛,勁力之沉猛簡直無可比擬:
  君不悔的身形不住搖晃,腳步走斜,手上的傲爺刀彈跳晃蕩,似乎隨時都有脫手飛去的可能,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著,這種天氣,居然已經汗透重袍!辛回天猛一拍手,大叫道:
  「再有一擊,大哥,即省百年之憂!」
  盛家兄弟更是興奮,盛滄還勉強沉得住氣,只是滿面欣喜之色,盛浪差一點就手舞足蹈起來,雀躍之情,近乎忘形!
  於是,盛南橋忽然步法倏變;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圍繞著君不悔四周旋轉,由於他的動作太快,看上去彷彿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在飛旋,又似幾十個身形在環接,就在這樣的迴繞中,刀出叉閃,宛同暴雨狂雪!
  這一式刀法,是盛南橋最最精湛的絕技殺著,名叫「千魂人家」,出招以來,向不失手,雖未取足千魂,卻也埋葬不少活人了!
  當然,盛甫橋已經不打算讓這個挑戰者活著回去,他要斬草除根,一了百了,「千魂人家」展現之下,又何在乎多添一縷冤魂?
  君不悔身臨其境,頓時徹悟人家不是說著玩的,這一次,是真想要他的命了!
  在那鬼魅般飄忽的影子旋回下,在來自四面八方的鋒芒交匯裡,君不悔驀地立定不動,將他全部的神,全部的意志集中一點,再將全部的力道聚於雙臂,由雙臂貫注於刀身,尤其加上他全部的祈禱,碎然平刺而出--像是一道從穹幽劈落,盤古開天的巨大雷電,像是一抹啟人混飩,照亮心靈的神光,更似果報的詛咒,創世前滅絕的烈焰轟騰於一剎,一刀刺出,風雲色變、地動山搖!
  「大天刃」吉百瑞曾將他浸淫大半生的刀上心得擷其精華聚成三招絕式,這三招刀法,亦是所有刀法的巧妙總匯,雖千變萬化,不離萬流歸宗;三招絕式各有名稱,叫做「大屠魂」、「天位血」,然後,就是他現在施展的「刃無還」,三招相較,自然是一招比一招凶狠,一招比一招寡敵,到了「刃無還」,也就真是刃出之後,或是敵不還,或是己不還了!
  迴旋的身影淬然停頓,由幾十個幻象回現為漫空的寒彩亦立時消散,只劍下盛南橋一聲折制的悶哼,這位刀中之聖身形斜偏,在沾地瞬息又的搖立而起,這一挺身,卻帶得腳步踉蹌,登、登、登倒退出好幾步遠!
  殷紅的鮮血自盛南橋肩頭滴落,墜在青石板的地面,灘散成一朵朵暗赤的血花,不艷麗,不刺眼,是一團團,他抬抬腿,示意兩個兒子站起來,接著才吁了一口氣:
  「只是肩膀上受了點傷,一刀之割,老皮綻裂些許而已,不嚴重……」
  雖是一刀之割,雖僅老皮綻裂些許而已,然則這一刀卻不啻割在他的心肝,他的靈魄之上,這一刀,分清了勝負強弱,判明了修為深淺,審斷出一宗十幾年不曾了結的懸案,更砍缺了他半世的英名美譽,一刀之割,終生難彌!
  辛回天的雙目凸瞪,光芒如血,他咬著牙道:
  「這一刀,就要姓君的拿命來填!」
  盛南橋沉沉的道:
  「不急,回天,不急;事情並未終結,我們且看是否仍有目轉餘地……」
  對面,君不悔默默站立不動;他沒有受傷,但身上衣袍卻有七處裂口--這七處裂口,自然是盛南橋的傑作,可是他們雙方都明白,這決不是盛南橋有心留情,或執意相饒,乃是彼此問功力較試,盛南橋只,能做到劃破敵人的衣袍的限度而已,正如同君不悔的傾力攻擊,亦僅能傷到對方肩頭一樣,這一場拼戰,是誰也沒有讓誰,誰亦不曾有所保留,大家全豁上了!
  盛家兄弟分別站立起來,盛滄眼含痛淚,啼噓無語,盛浪卻是滿面激憤,不克自己,兄弟二人神情不同,有一點卻無二致--皆是一副要替老父拚命報仇的形態!
  辛回天目注君不悔,嘴已在對盛南橋說話,聲音非常細微:
  「大哥,你的心意與我正同,為了太哥的名聲威望,此子斷不可留,但是,還要大哥看得開,拉得下臉來才能成事!」
  盛南橋的聲音含混:
  「你是說……」
  屋曉得自己這位大哥是明知故問,事到如今,也不由辛回天不擔起這副擔子來,他輕咳一聲,用一種迫不得已的口氣道:
  「姓君的刀法頗為陰狠,且有獨到之處,連大哥在內,我們業已三戰三敗,大哥和我還掛了彩,照這情形看,以一對一我們都不是敵手,然則,以四對一則絕對穩操勝算,只要大哥肯破除情面,暫時忘卻武林傳規,我們四個併肩子上,包管能把姓君的擺平!」
  盛南橋雙目半開,怔忡不語,眉字卻深鎖著--他不是不好意思這麼做,老臉已破,還有什麼可顧忌的?他只是在考慮,成功與不成功的後果該如何收場?
  辛回天又小聲道:
  「事不宜遲,夜長夢多,大哥,為了確保你我百年英名,已顧不得其他,好歹毒上這一遭,便永絕後患,不慮張揚!」
  旁邊的盛浪也急切的道:
  「爹,你老人家要當機立斷,眼下除了辛大叔所說的話,再無良策,時機稍縱即逝,爹要快拿主意,一待姓君的破圍而出,就再也封不上他的嘴了!」
  辛回天緊迫的問:
  「大哥,我們上--」
  盛南橋閉閉眼睛,幾乎不易察黨的點了點頭。
  辛回天正向盛家兄弟示意準備動手,迴廊折角處已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人影映現,乃是四五個健僕丫鬟簇擁著兩位女子,一個是滿頭華髮,富富態態的老婦,另一個青絲如雲,體態輕盈,面貌更是姣好端秀一說來不是外人,竟是已與君不悔腰違多日的方若麗!
  一行人匆匆來近,那老婦面露驚慌焦的之色,未達階口,已搶越兩步,口裡在顫生生的呼喊:
  「滄兒,浪兒,你們的爹與辛大叔怎麼說叫人傷了?傷得重不重?可把我急壞啦!」
  盛滄盛浪兄弟不得不趕忙迎前,將母親扶住,盛滄表情尷尬的道:
  「不關緊,娘,爹和辛大叔只是受了點小傷,沒什麼大不了……」
  盛者夫人不由連連跺腳歎息,目光四轉:
  「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火爆脾氣,什麼天大的事不能平心解決,非得動刀動槍不可?傷了別人或傷了自己,都不是戲耍得的!」
  盛浪扶著老娘的手臂,卻不讓人過去:
  「娘,你老放心,不會有什麼事,這裡的問題爹與孩兒們自當快快了結,娘還是請回吧……」
  盛老夫人一拋手道:
  「不行,已經鬧得血糊淋漓的了,你猶敢誆我沒有事?怎麼才叫有事?還非得出了人命方肯罷休?你兩個別攔我,我一定要問問清楚!」
  板著一張面孔的盛南橋這時不得不開口了,他乾咳一聲,故意把嗓音放重,以增威嚴:
  「老太婆,是什麼人多嘴快舌跑到你跟前傳這些談話?這是男人的事,婦道人家不明就裡,休要糾纏擾攪,你們且先進去,等一歇我自會將這來龍去脈給你說個明白!」
  盛老夫人卻不吃這一套,她一見盛南橋半肩染血,面色透黃,忍不住機伶伶的一哆嗦,跟著號出聲來:
  「我的皇天,老夫子呀,你看看你這副熊樣,一肩掛的血,滿臉染著灰青,眼瞅著和個死人只差了那麼一口氣,可恨猶自逞強,風乾的鴨子偏是硬嘴;老頭子啊,你這大歲數,先求的是個頤養天年,百事和泰,次求的是個無災無病,謀個善終,你卻哪一樁都不想,哪一樣都不顧,端端要去賣狠使狂,表那血氣之勇,老頭子,你如今的年紀可比不得往昔,我更不稀罕你在我面前扮好漢、稱英雄,數十載血肉江湖,我看怕了,過膩了,你還和什麼後生小輩爭什麼強弱,較什麼長短?莫不成越活越回去了!」
  盛南橋吃老妻這不管人前人後的一頓數落,難免臉上掛不住,他大喝一聲,厲色道:
  「你是怎麼了你?叫你進去就進去,少在這裡同我囉嗦,如何做人處事,我自有主張,豈容得妻妾干涉!」
  盛老夫人平素裡似乎不怎麼含糊她這位身懷絕技的老公,因此任是盛南橋面如秋霜,發雷霆之威,她也毫無畏怯退縮的打算,反倒衝前幾步,一手叉腰,一手差點指上丈夫的鼻尖:
  「老不死的,你以為擺出這副臉色給我看就嚇著我了?你盡早給我收回去,別人怕你那把破刀,我老婆子連正眼都不屑瞧,你砍龍砍虎,莫非還敢沾我一根毛?怎麼著?你橫了心要作死,我攔你勸你尚且錯了?你不想要命,我們這一大家口卻還不打譜做那寡婦孤兒!」
  盛南橋氣得豎眉突目,額暴青筋,卻真正是奈何不得他的渾家,盛滄與盛浪兄全窩在一邊,只剩下好言央勸的份,甚至連一向跋扈狂妄的辛回天,亦悶聲不響,鼓不起膽量幫腔,形勢竟鬧得十分窘迫。
  另一側,君不悔怔怔的望著方若麗,方若麗也愕然瞪著君不悔,兩個人都極為意外,極感突兀,此情此境,怎會相遇於這麼一個絕對設想不到的地方?盛老夫人又在氣哼哼的問話:
  「老不死,你把話給我說清楚,到底為了什麼原因和人家動手,對方又是何方神聖?你們幾個僵在此地又有什麼打算?俗語道得好,一個巴掌拍不響,但凡有一方讓步,事情也鬧不起來,看眼前光景,你們這幾個像是有火並硬豁的意思?」
  盛滄在旁低聲下氣的道:
  「娘,你老少操這份閒心吧,一切自有爹來作主,包管出不了岔……」
  重重一哼,盛老夫人叱道:
  「你們父子三人一個鼻孔出氣,我不聽這些,叫你爹給我回話!」
  盛南橋僵著臉孔,忍著窩囊,憋住心頭一口悶火,直直板板的道:
  「好,你要問,我就給你說分明,只不過在你知道事情始未之後,不要再來橫阻豎攔,也好叫我們放開手解決問題!」他渾家亦非等閒,先不答應什麼,只催促著道:
  「我這裡聽著--你倒是快說呀!」
  盛南橋僵硬的道:
  「多年以前,武林中有個擅長使刀的名家,號稱『大天刃』,名叫吉百瑞,大概你不會忘記這個人吧?」
  盛老夫人驚訝的道:
  「他不是曾經約鬥過你嗎?後來卻又失約未到,下落不明,好些日子沒有他的消息啦,怎麼著?眼下的事可與吉百瑞有牽連?」
  盛南橋大聲道:
  「姓吉的當年之所以失約,乃是因為遭人暗算,功力盡失之故,但他找我比試的念頭卻一直耿耿於懷,從未稍忘,他本人雖然難償夙願,卻處心積慮調教出一個衣銥傳人,於是隔多年的今天尋上門來要欲同我比手過招——」
  盛老夫人朝著君不悔一撇嘴:
  「就是那個看起來木訥老實的後生?」
  「木訥老實」四字人耳,盛南橋心裡就是一陣不舒服,他冷冷哼了一聲,雙眼翻動:
  「人不可貌相,老婆子,老實不老實豈是單憑一眼的印象?這小子玩起刀來風急雲變,流血割肉如同家常,心狠手辣得緊,你看看回天,再瞅瞅我,就全是這小子刀下傑作,木訥老實的角色會這麼歹毒凶殘?」
  盛老夫人愣了片歇,才低聲道:
  「老頭子,你是說……連你和回天都不是他的對手?」
  老臉一熱,盛南橋卻又不能不承認這鐵鑄的事實,他扁著嘴唇,顯得相當吃力的道:
  「若是我們贏了,會是這副德性?」
  靠近了些,盛老夫人道:
  「既分勝負,你們雙方仍然僵持原處,又是個什麼意思?」
  微微一窒,盛甫橋含混的道:
  「我們是防範那小子不存好心,藉著贏家氣焰,另有企圖……」
  盛老夫人一愣之下立時怒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較技試藝,爭的是一個高低,搏的是一個強弱,贏就贏了,輸也認了,居然還這麼不甘不休,趕盡殺絕?我倒要問問他,那吉百瑞是如何調教他,吩咐他的?給了鼻子長了臉不是?莫非真認為我們盛家就這麼好吃好欺,能以任人宰割!」
  憋了老久的辛回天,節骨眼上搭了一句:
  「是,大嫂,這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盛老夫人憤然道:
  「待我來問他,是不是爭了名還想要命?若這是吉百瑞的意思,我就叫吉百瑞永世不能做人,如是這後生自己的主張,我盛家上下一十九條性命便擺在這裡,看他如何收了去!」
  一邊的盛浪知道這一問很可能便會露出馬腳,他趕忙攔著道:
  「娘不必問了,這姓君的正是安著這麼一條狠心,妄圖將我盛家大小斬草除根,雞犬不留,此等冷血之輩,何須與他徒費唇舌?圍而殲之,最為快當!」
  盛老夫人肥胖的兩腮往上吊緊,眼皮下的肌肉不住跳動,聲音亦變得尖銳了:
  「倒是看不出,表面上這麼一個敦敦厚厚的小伙子,卻偏有一副蛇蠍心肝,他傷了你爹與辛大叔,原是較技之後的慣常結果,我本已不打算追究,以免仇怨越深,更落人一個輸不起的話柄,然而此子竟不以挫人名聲、揚已鋒芒為滿足,猶待進一步流血殘命,這種不留餘地的惡毒心態,卻是斷斷不可原諒,他要欺盛家無人,我就要他知道他算什麼三頭六臂!」
  盛浪暗中高興,表面上仍然一派委屈之狀:
  「娘說得是,姓君的虎狼其性,決非善類,若不抑止他的凶焰,則血刃之下,我等何得倖免?不是我們嗜血好鬥,這乃是保命自衛的唯一手段啊……」
  辛回天緊接著道:
  「大嫂且請迴避,此處之事,大哥與我、滄浪兩兒自有擔當,必對大嫂有以交待!」
  盛老夫人狠狠瞪了君不悔兩眼,氣惱之中還帶著幾分婉惜:
  「真想不到,賣相如此憨厚的一個年輕人,居然是一尊凶神!」
  說著,她無聲的歎了口氣,正待朝回轉,廊階上,方若麗突然開了口。
  「大娘,侄女的意思,大娘何妨問問那姓君的是否確實有這個趕盡殺絕的打算?斷事判情,不該只聽一面之詞,總要兩邊查詢過方稱公允,直到如今,人家姓君的還不曾說過一句話呢……」
  剛剛準備挪步的盛老夫人,聞言之下先是怔了怔,接著又頻頻點頭,連聲道:
  「有道理,小麗,你說得有道理,那小伙子可不是沒開過口?我差一點就疏忽了,對,好歹我也該親自問個明白,他要真要有這種惡毒存心。便是生死自找,怨不得我們--」
  方若麗目光只盯在盛老夫人臉上,不敢稍稍移動:「反過來說,大娘,姓君的如果並沒有這樣的意圖,就不能冤屈了人家,也正好借此化干戈為玉帛,雙方鳴金收兵,求個吉祥和氣,皆大歡喜!」
  盛老夫人笑道:
  「乖小麗,你出的主意真叫好,我這就來問問明白
  就因為方若麗臨時插進這麼幾句話。使得整個形勢大變,氣氛也立趨緩和,從盛南橋以次,盛滄還能保持從容,辛回天與盛浪不禁臉都綠了,連盛甫橋亦深深皺起了眉頭,意含責怪的瞪著方若麗。
  盛老夫人回走幾步,尚及發話,盛浪已往他老娘面前一站,卻怒沖沖的朝著方若麗喝叫:
  「小麗,你算怎麼回事?你是吃錯藥了還是怎的?姓君的與你非親非故,你憑什麼幫著他說話?胳膊時子往外拗也不是這麼拗法!」
  方若麗不氣不惱,只陪著笑,婉婉柔柔的道:
  「盛二哥,你千萬別誤會,我這樣做,全是為了大家好,這個人如若有心逞兇,等他親口表明,我們殺之無憾,今後誰也不能說長論短,給我們按帽子,萬一他沒有這種心思,就犯不上大起干戈,亦可避免雙方可能的傷亡,兩全其美的事,又為什麼不做呢?」
  盛浪怒火暴升,粗厲的咆哮:
  「根本不用多此一舉,還有什麼好問的,我們的判斷決不會錯,只有殲殺姓君的才是唯一自保之途,其他全叫扯淡!」
  這一喧鬧,把個盛老夫人惹毛了,她面孔一沉,嗓門都變了調:
  「小畜牲,你紅口白牙在吐些什麼渾話?為娘要分個清白,問明底蘊,把事情曲直作個論斷,一則不讓你們父子背上以眾欺寡,血手逞兇的罵名,二則說不定可以消彌爭瑞,止息殺伐,這一番苦心,難道你叫做扯淡?辛而是小麗提醒了我,才使我想到這步棋不能不走,光憑一面之詞下定論,確然難算公允,小麗的話很有道理,你衝著人家叫囂什麼?簡直毫無教養,莫名其妙!」
  盛浪黑臉泛赤,猶自爭辯:
  「娘,這怎麼能怪我?原本定規好的做法,小麗卻插進來瞎攪合,口氣偏又向著外人,這不是窩裡反麼?她--」
  盛老夫人連老公的帳都不買,兒子則更不在話下,她猛一把推開了盛浪,發起主母的雌威來:
  「住口,給我滾到一邊去,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我老太婆不啞不瞎,更不是白癡,怎麼一碼事我自己辨得出,你這畜牲再要多嘴,我便家法侍候,到時別怨為娘的不給你留臉面!」
  於是,盛滄暗扯了乃弟的衣角,拋了個眼色,盛浪這才悻悻退下,一邊嘴皮翁動,不知在嘀咕些什麼。
  事到如今,連盛南橋都不能再加攔阻,辛回天就益發沒有轍了,他深知自己這位大嫂外和內剛的脾氣,不動無名便罷,一朝真個起了性子,什麼麻煩都敢擔當,而且沒有了斷決不甘休;盛南橋表面是一家之主,威嚴十足,遇到節骨眼上的事,卻也不得不聽他老婆幾分,盛南橋皆是如此,他做兄弟的還有什麼皮調?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6:15

第27章:持其理毋暴其氣

  盛老夫人走前幾步,清了清嗓子,豐腴的一張滿月臉上卻是毫無笑容:她上下端詳過君不悔,口氣帶著幾分僵硬:
  「你說,你是叫君什麼來著?」
  君不悔微微躬身,不亢不卑的道:
  「在下君不悔。」
  盛老夫人「嗯」了一聲,吊起雙眼道:
  「方纔,你也聽到我們家的人說的話啦,說是你打譜乘著拔旗奪魁餘威,把心一橫,要對我們盛家人來個趕盡殺絕,雞犬不留?」
  君不悔神情異常端肅的道:
  「上有天,下有地,老夫人,我君不悔可以對著天地發誓,若是我有一星半點這樣的惡念,便叫雷電殛之,神人誅之,這種莫名其妙的企圖,我連想也沒想過!」
  盛老夫人重重的問:
  「此言當真?」
  君不悔正色道:
  「老夫人,在下所陳,句句全是實情,請老夫人明鑒--如果在下有意逞兇,為什麼卻一直站在這裡不採行動?為什麼任憑府上諸位再三污蔑並無答辯申訴?」
  盛老夫人仔細的道:
  「你倒告訴我,為的是什麼?」君不悔極其誠懇的道:
  「在下至今未曾施以橫暴,乃表示在下根本無此居心,在下既然無此居心,則事實勝於雄辯,又何須加以爭論?在下默而以息。府上諸位卻不依不饒,大有置之死地而後快之意,群舌滔滔,皆是欲加之罪,還望老夫人洞察秋毫,勿使鮮血濺流於誤解或栽誣!」
  盛老夫人尋思片刻,又道:
  「如你所說,則為何事畢之後,你仍未離去?」
  君不悔苦笑道:
  「府上諸位環伺四方,去路已絕,若將強闖,必得動武見血,就是基於此項考慮,在下才再三容忍,不便突圍。」
  盛老夫人頭也不回的提高了聲音:
  「滄兒,這君不悔所說,可是實情?」
  盛滄目光垂注地面,臉上表情複雜,遲遲疑疑好半晌沒有答出話來,盛浪怒瞪了他兄長一眼,搶著道:
  「一派胡言,完全是昧心之論,你老人家休要聽他瞎扯混論--」
  盛老夫人怒道:
  「我不是問你,你少給我囉嗦,滄兒,你是怎麼啦?莫不成礙著誰嚇得你變聾變啞了?為娘在問你的話,你沒聽到?」
  憋了這一陣的盛南橋,聞得渾家語中帶刺,老臉上難免有些掛不住,他乾咳一聲,沉沉的道:
  「老太婆,你也不是包青天,難道說還真要把咱們家的側院當成皇公堂,在這裡鐵面斷案?牝雞司晨,最是逾份逾矩,你管的事未免多了點吧?」
  哼了哼,盛老夫人毫不客氣的給老公頂了回去:
  「做什麼總該有個道理,分個是非,若是為了你們爺兒三好的事,就更要清楚明辯,打破砂鍋問到底,那不仁不義的惡名,你們父子著想搶著頂,我老婆子還不樂意,盛家猶待傳宗接代,延世子孫,可不能叫別人在背後點破了衣裳!」
  盛南橋氣得重重一跺腳,卻好半時反不上話來,只背著雙手到一邊,呼吸粗濁得宛如在拉風箱。
  盛老夫人恍同不見,又提高了嗓門:
  「滄兒--」
  疾步趨前,盛滄面龐泛白,神態惶然,期期文艾的回應:
  「娘,孩兒在……」
  盛老夫人吊著臉道:
  「為娘還在等你回話呢。」
  暗裡咬咬牙,盛滄被逼不過,只有硬著頭皮道:
  「是,娘,那君不悔說的,多半是實情……」
  盛老夫人毫不放鬆,緊接著問:
  「那麼,不是實情的又是哪些話?」
  窒噎片歇,盛滄的白臉又透了赤,他彷彿在和自己掙扎:
  「娘,兒的意思是,君不侮所言,全是實情……」
  沉默了一下,盛老夫人才道:
  「這樣說來,是人家並沒有包藏禍心了?」
  艱辛的吞了口唾沫,盛滄吶吶的道:
  「至少,表面上是沒有,也不曾有此暗示……」
  點點頭,盛老夫人道:
  「是咱們家的人攔著人家,不讓人家走,也是咱們家的人,想找個借口把姓君的處置在這裡?」
  唇角連連抽搐,盛滄低頭死盯著自己的鞋尖,喉間更像梗塞著什麼:
  「回娘的話,這不是兒子的主意。」
  冷冷一笑,盛老夫人道:
  「我知道是誰的主意,可恨你老子平時威風八面,翻雲覆雨,偏生耳根子軟,經不得幾番攛掇,就天暈地暗摸不清東西南北了,也不尋思尋思,人家的點子對不對?未了是待送他上高台抑或下陰溝!」
  真是大框框套著小框框——畫(話)中的畫(話),明著數落盛南橋,暗裡卻指責辛回天,辛回天飽經世故,多歷風霜,老嫂子的意思如何體味不出?他的容顏不禁十分難看,卻強自按捺著,悶不吭聲。盛南橋到底過意不去,幫著老友開腔道:
  「你也不必指桑罵槐,這件事怪不得回天不平,後生小輩,居然目中無人,膽大包天,明著上門叫陣,這還成個規矩麼?痛加懲罰,嚴為處置,此例一開,將來人人皆可仗藝啟端,個個全來要求比試,咱們還有安寧日子過麼?殺一儆百,才是斷絕後患的良策,回天是為了我盛家打算,不能錯責於他!」
  盛老夫人板著臉道:
  「不管回天是個什麼心思,卻也不該失了原則,混淆情理,老頭子,我只問你一句,人家君不悔是不是代表吉百瑞前來以禮求見,按儀討教?」
  盛南橋略為猶豫,相當勉強的承認了:
  「不錯。」
  盛老夫人又道:
  「你也答允君不悔的比試要求?」
  盛甫橋不能睜著眼說瞎話,只有更勉強的頷首道:
  「我答允了。」
  不知怎的,盛滄突然起了一股衝動,脫口接上來道:
  「娘,爹還說過君不悔是個知情達理的後生,說人家以禮求教,我們就該以禮待之,並且誇獎君不悔虛懷若谷,沖和自抑,不愧是吉百瑞的衣缽傳人;兒子在敗了頭一陣以後,爹還訓勉兒子要以此自惕,低厲奮發,苦學不倦,將來才有功成名就的日子,打根本上說,爹對君不悔最初的印象應是很不錯的……」
  盛老夫人冷冷的道:
  「後來怎麼就變了?」
  盛滄鼓起勇氣道:
  「怕是盛家連遭挫敗,傳揚出去有損爹的威譽……」
  盛老夫人火辣的道:
  「便為了這點虛名之累,就打算殺人滅口?」
  盛滄不敢再說,垂手退後兩步:
  「娘親明鑒。」
  這時,盛南橋神情古怪的瞪視著自己的兒子,不是憤怒,不是怨恨,亦不是顏面受損後的那種羞惱,他怔怔的望著盛滄,眸心眼底,似乎有許多穎悟,許多感觸,許多他以前不很瞭解而現在卻豁然貫能的意念,於是,他深深長歎,盛滄衝著老父「撲通」跪下,以額碰地:
  「爹,爹,孩兒不是有意觸犯你老人家,更不敢與爹背道而行,只是……只是孩兒有話存心,如梗在喉,不得不說,不得不據實而陳啊……」
  一側的盛浪破口大罵:
  「不孝的東西,爹算是白疼你幾十年,你竟敢如此忤逆於爹,也不怕天打雷劈?真正吃裡扒外,數典忘祖!」
  忽然,盛南橋暴叱如雷:
  「浪兒住口!」
  就在盛浪「黑瞎子拉油碾--出力賺了個熊」的一愕裡,盛南橋大步向前,一把將盛滄扯起,面對面的正視兒子,盛滄愧赦的不敢抬頭,盛南橋卻扶著他的雙肩,流露出少見的慈父情懷,有些傷感,又竟恁般的和藹寬慰:
  「滄兒,不必難過,也不必自責,為父瞭解你,自小你就是這樣,仁厚、明理,富正義感,但凡認為不平之事,你從不苟且徇私,默而以息,你總要說,總要求個曲直,爹知道你要分辯的只乃是非,不是要悖逆親情;滄兒,今天你的做法沒有錯,或者時機不算拿捏得很好,你的本心本意卻已經表露,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滄兒,但為父亦非狠毒,你娘說得對,虛名所累,要看得開它,談何容易?爹的行徑雖然略嫌自私,亦是為了盛家名聲打算,想你多少體諒為父苦衷一二吧?」
  盛滄雙眼發紅,語聲哽咽:
  「爹,爹啊……」
  盛老夫人吁了口氣,大聲道:
  「老頭子,算你見機得快,心眼兒尚稱活絡,不曾硬朝牛角尖裡鑽,否則真要害死人啦,這檔子事,就此拉倒吧?」
  盛南橋沉重的道:
  「回天,請你諒解,妻兒所見,亦非無理,我們兄弟就多少委屈點吧。」
  辛回天面無表情的道:
  「全憑大哥做主便是。」
  這時,盛老夫人又對君不侮道:
  「我們這樣子做個交待,你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君不侮抱拳當胸,形色謹敬:
  「多蒙老夫人仗義執言,大少君體恤寬諒,得免一劫,在下感激不盡,永誌於心。」
  盛老夫人淡淡的道:
  「你也不用客氣,是非原就不能矇混,有此結局,相信你亦應該滿意了,君不悔,恕我們不留大駕,尚請自便。」
  欠欠身,君不悔道:
  「就此告辭,再謝老夫人周全--」
  直起身來,他的視線與廊階上的方若麗相觸,方若麗的目光中有一股似笑非笑,帶著幾分嬌嗔味,同時,好像在給他傳遞一種信號,一種他自認可以領悟的信號。
  等到出了盛家大門,君不悔才算放下心頭那塊大石;一路上沒有人攔阻他,也沒有再生任何伎節,就這麼安穩的走了出來,送他出門的,還是原先那個僕人,以及盛家上下無數雙神色錯雜的眼睛。
  當然,在未後的一段的反應裡,盛府諸人的態度未免有些冷漠生澀,但君不悔卻不以為怪,也不以為件,在把人家一個大好宅第擾亂成這等模樣,又歷經動武流血之後,再有涵養的居停亦無從故示親切友善起,能不惡言相向,怒目以對,業已算是上上大吉啦。
  走下門階,君不悔不由略顯猶豫,剛才方若麗那一瞥裡,她明是有所暗示,他認為這暗示乃是要他稍候見面之意,但在哪兒稍候見面呢?總不能就在盛家門前,亦不會在街巷之間,四處張望,他乾脆來到對面一戶人家的院牆折轉處,倚在壁角端候玉人駕臨。
  這片刻裡,他的心情很寧靜,寧靜得腦海中只是一片空白,並沒有等候多久,君不悔尚未看到方若麗,卻先聞到那股子淡雅又純淨的芬芳,馨香一陣,方若麗才氣吁吁的轉了過來,正在滿臉焦急的引頸探尋--
  君不悔趕緊直起腰身,衝著人家美嬌娘咧嘴一笑,又想拱手又待作揖,忙亂中卻只雙手舞動,竟像做勢欲攫的功架,倒是嚇了方若麗一跳!
  待弄清君不悔的意思,方若麗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她走過來一把拉住君不悔的左腕,低促的道: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君不悔唯唯諾諾,隨在方若麗後面亦步亦趨,沒有三轉兩轉,來到一麾圍牆坍塌,滿眼荒蕪的廢園邊,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什麼人家棄置的寶居,瞧那花亭水榭,假山殘頹不堪,卻仍留有當年巧雅華麗的痕跡,只是如今人去樓空,竟變得恁般被淒然,難得方若麗怎麼會找到這麼一處所在,卻確實是適宜說話的「地方」。
  拉著君不悔走到園中涼閣裡,方若麗也不管石凳上滿佈泥塵,先按著君不悔坐下,自己也打橫落坐,她且不開口,兩眼定定的凝視著君不侮,宛如要在君不悔的臉龐上找回這一陣子失落的辰光,要在君不悔的雙瞳底搜尋可能隱藏著的什麼私密。
  被方若麗這一陣細瞧,瞧得君不悔心頭忐忑,面孔發燙,覺得有股說不出的扭妮與尷尬,他陪著笑,不知怎的舌頭竟有些打轉:
  「呃,小麗,可有些日子不見了,這一陣還好吧?」
  方若麗冷冷哼了一聲,揚起眉梢:
  「我們的大英雄,大勇士,你也知道你已經不告而別好多天啦?從你突然失蹤的那一日起,你曉不曉得把我們全家上下急成了什麼樣子?不但家裡所有的人手都派出去尋找你,爹更到處托朋友,央關係,請他們務必幫著留意查訪,這邊廂鬧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卻萬不料你老兄居然悠哉游哉,提著你的刀片子上了『順安府』,更偏偏找到我盛家怕伯家門口堂皇叫起陣來,你,你真會觸大伙的霉頭啊!」
  君不悔苦笑著道:
  「小麗,老實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會出現在盛南橋家裡,至於你與盛家尚有淵源,對我而言,越發是沒邊沒底的事,天下哪來這麼些巧合?我要求教的對象剛好又是你們家的親友?然則事實硬是如此,這,這豈非機緣攏湊得太也不幸?」方若麗悻悻的道:
  「你就不會多用用腦筋?我早就向你說過,爹在『順安府』有一位名頭極大的好朋友,又有錢又有勢,我還提起哪一天帶你到他家去住些日子,不但可以吃飽逛足,摟幾文零花銀子亦不在話下;我一再點明了,你卻聽不入耳,不把我的話往腦子裡記,現在可不又出了繼漏?千家萬戶你不挑,愣是闖進了盛家大門,鬧出這麼一個結果,你,你就不替我爹娘想想為我想想?」
  君不悔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吃力的道:
  「你先別生氣,小麗,不錯,你是提過有這麼一個親近長輩住在『順安府』,可是,你一直沒有說明你這位長輩姓什名誰,宅第座落何處,我又如何知道我要找的人便是你的這位尊長?天下事,巧到這個地步,亦未免有些離譜了!」
  小巧的嘴唇一抿,方著麗佯嗔道:
  「虧你還好意思分辯!我問你,若是你早知道盛家伯伯和我們的關係,你又打算怎麼辦?」
  略略遲疑了片刻,君不悔坦然道:
  「如果知道中間這層牽連,我會事先與你商議定當,再上門請益,原則不可更易,方式卻盡量求其婉轉,總之怎麼做不使你為難,我便必然怎麼做……」
  方若麗自是明白君不悔的苦衷,上命所遣,為情為義,皆難以推倭不前,要他打消原意,不啻陷之於忠信兩失的境地,這便是害他了,如今有此一說,雖然仍欠圓滿,卻足見君不悔直心直腸,未藏機識,到底還是個血性漢子,而且,總還是顧念著她方家;面色稍微緩和了些,她慢吞吞的道:
  「這幾句話,倒還中聽;前早你提起要到『順安府』辦事,要去了卻一樁心願,就是這檔子麻煩?」
  君不侮點頭道:
  「就是這件事,吉大叔的囑咐,不能不辦。」
  方若麗忽然又提高了音調:
  「君大哥,就算你急著要替你吉大叔償還心願,也不該就這麼不聲不響的走人吧?你明說了,莫非我們會使繩子拴著你不讓你去?你不想想,身上帶著傷,體氣又那麼弱,就這樣猛古了不見了人,我們慌不慌,焦不焦?你光顧自己,一點也沒有為我們設想--」
  把位置挪近了些,君不悔放低聲音:
  「小麗,你是真不明白,抑或故意裝迷糊?」
  呆了一呆,方著麗不由怒火上升:
  「君不悔,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該明白什麼事,又幾時故作迷糊來著?」
  輕咳一聲,君不悔忙道:
  「稍安毋躁,小麗,我一說你就清楚了,我問你,在我失蹤之後,你們有沒有發覺什麼異狀?什麼不尋常的痕跡?」
  回思著,方若麗滿臉迷惘的搖搖頭:
  「沒有呀,一切都和平時相同,只有你房裡少了你這個活人!」
  輪到君不悔納悶了,他急切的道:
  「我住的房間裡也沒有異狀,譬如說桌翻椅倒啦,窗戶破裂啦,地下的血跡啦等等……」
  方若麗沒好氣的道:
  「你說的不就是一場打鬥後的殘局嗎?假如你房裡凌亂到這個地步,我們還會看不見,還會沒有反應?你的房間可整齊著呢,乾乾淨淨,一切如常,別說沒有桌翻椅倒、窗戶破碎的情形,就連你床上的被褥也折疊得有稜有角、一絲不亂;君大哥,你要嘛就說真話,要嘛不說,編故事給我聽,我已不是那個年齡啦!」
  用雙手捂著面孔,君不悔懊惱的低叫:
  「厲害,委實厲害,這些人真個稱得上陰毒……」
  方若麗也覺得君不悔是遭遇過什麼屈難,不像是在編故事哄她;輕柔的拍拍君不悔的大腿,她細聲細氣的道:
  「君大哥,你別煩,把實情告訴我,讓我幫你琢磨琢磨,難道說,在你離開我家之前,還被什麼人狙襲過?」
  捂臉的雙手使勁一搓,君不悔恨恨的道:
  「狙襲?小麗,你未免說得太輕鬆了。這不是狙襲,他們是打算要我的命,一上手就衝著致死的地方來,根本不留餘路,可謂招招狠絕,式式歹毒,要不是我反應快,還有那麼幾下子保命的方法,恐怕早吃那干人熊丟到亂葬崗去餵了狗啦!」
  起了聲乾嘔,方若麗又驚又悸:
  「到底是哪些人這麼心黑手辣?君大哥,你認不認得對方?」
  君不悔錯著牙道:
  「當時雖不認得,事後還忘得了?那晚上--就是我無端情緒不寧,你來陪我聊了大半宿的晚上--你也只是前腳才走,他們後腳即到,還是一對夫婦,男的叫駱干、女的叫馬秀芬,號稱什麼『駱馬鴛鴦』,又叫什麼『駱煞馬絕』,是專門干殺人領賞營生的兩口子,這兩個牛頭馬面一進門,沒幾句話就開始了他們的催命勾當,真是狠呀,夫妻同心,一鼓勁的待送我上道,幸虧我拚力抗拒,破窗突圍,才險險揀回了老命,只差那麼一半步,就叫他們活坑了!」
  方若麗大睜著兩眼:
  「就在我家後院,在你住的那間房子裡?」
  君不悔氣憤的道:
  一可不是,我就不明白,兩邊打了好一陣子,聲響也不小,偏偏沒有人過來查看,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府上各位,全像吃了蒙汗藥迷睡暈死啦,這還不怪,怪的是第二天居然絲毫痕跡不留,把那間房子收拾得如此平整周齊,不透異狀,你說這般人用心多密,行事多狠!」
  方若麗霎動眼睛,似有所思的道:
  「君大哥,那什麼『駱馬鴛鴦』怎會巴巴找到你頭上下此毒手?你以前可曾得罪過他們?或是與他們間接結下樑子?」
  君不悔道:
  「我根本和這一對夫婦素昧平生,三鞭子打不著,八竿子撈不著,何來恩怨可言?他們徹頭徹尾就是兩個以宰人為業的殺手,何須另找行兇的借口?只要有人出銀子委託,自然六親不認,上揚開刀,對方與他們有沒有結樑子,全不算一碼事……」
  方若麗謹慎的問:
  「那麼,你可知道是誰委託這兩個人來謀害你?」
  額門兩側的太陽穴「突」「突」跳動,君不悔的聲音並自齒縫:
  「說出來你也不會意外,委託他們下手的人,就是「聚魂刀」顧乞,你的那位顧大叔!」
  身子倏然一震,方若麗驚窒的低呼:
  「竟然是他?」
  君不悔老大不高興的道:
  「看樣子你還不大相信,我不喜歡這顧老乞沒有錯,卻不致於含血噴人,栽他的髒!」
  連忙展現一臉的情笑,方若麗柔聲道: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多少有點突兀的感覺,君大哥,你卻是如何得悉那背唐主使人的底蘊?該不僅僅是靠臆測而已吧?」君不悔悶悶的道:
  「這種事怎能端憑臆測?我當然有依據--乃是那『駱馬鴛鴦』親口相告!」
  方若麗沉吟著的道:
  「奇怪,照說干他們這一行的極少會透露僱主的名姓,他們卻大大方方的明說了,這又是代表什麼意義呢?」
  唇角一撇,君不悔氣不順的道:
  「一點也不奇怪,他們這一行規矩,不但不作興透露僱主的底細,連他們自己的出身來歷亦不能稍有洩露,然而這兩口子卻毫無忌諱的告訴了我,你要問是什麼原因?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自認吃定了我,業已把我當成個死人看待,對一個死人,還有什麼不能講,不可說的?」
  僵默了一會,方若麗喃喃的道:
  「天底下也真有這麼自負,這麼狠酷的人……」
  君不悔拉長著面孔道:
  「顧乞玩這一手,必然是早有預謀,那天晚上,他們先編排了個理由,把你令尊騙將出門,再找些話題黏纏著他,說不定還給令尊灌足了老酒,使他無法抽身,調虎離山之後,他們才暗裡展開行動……」
  回思著,方若麗道:
  「但是,娘和我都在家裡呀,尚有十九個下人裡外侍候著,那幾天正逢事忙,爹也有幾位老友住宿家中,他們個個俱有一身好武功底子,不可能在發生異變的當口懵然不覺,尤其是我,剛剛離開你那兒沒多久,怎麼大伙都會酣沉如此呢?」
  君不悔眉心擰了個結,沙沙的道:
  「這件事,我也在過後反反尋思,結論是只有兩個可能,其一,你們家裡的親朋戚友,包括一干下人,或者有部份與顧乞暗中勾結,被他買通,其二,他難以勾結的人,比如令尊令堂和你,就乾脆給上了蒙汗藥,叫你們黃梁一夢到天光,任什麼情況全不知曉;否則,他如何有這等出神入化的本事,隱瞞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
  方若麗慢慢的道:
  「讓我想想……那天晚上,我回房的時候,已經三更敲過了,我有點乏,並沒有吃什麼東西,只是略微嗽洗就上了床--不,慢著,上床之前,我喝了幾口妝台上棉套裡掖著的參茶,那是我一向的習慣,阿巧從沒忘記在我就寢以前把參茶泡好保溫,但,我僅僅喝了三兩口而已,況且亦不覺茶中有什麼異味,再說,阿巧也絕對不會背叛我……」
  君不悔間道:
  「第二天你是什麼時辰起來的?有沒有比平常遲?另外,身子可有哪兒不適?」
  一下子直坐起來,方若麗失聲道:
  「虧你提醒了我!可不是,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了,還是阿巧進房叫醒了我,不錯,我的確覺得有些口乾舌燥,頭也暈沉沉的像是夜來喝多了酒,平日我都是天才亮就起身,少要人喚,那天上午,阿巧慌張張的推醒我,說是你失蹤了,我一驚一急,就把這些反常的異狀全疏忽啦!」
  這一來,君不悔才感到心裡順暢了許多,他嘿嘿一笑:
  「小麗,我的判斷沒有錯吧?你要知道,有些巧手調配的蒙汗迷藥,完全是無色無味的,而功效之強,滴汁足以暈醉隻牛,其霸道陰狠之處,難以想像,莫說你還喝下三兩口混有迷藥的參茶,即便潤潤嘴唇,包不准也能直沉黑甜,魂浮九霄了……」
  方若麗不服的道:
  「就算參茶被人動了手腳,卻是誰搞的鬼?阿巧服侍我十一年,打捨齡就來到我家,她是萬萬不會算計我的!」
  君不侮正色道:
  「不必阿巧動手,隨便哪個有心人套她幾句話,就能探悉你的起居飲食習慣,你的閨房又不是大內後宮,門森森嚴,想摸進去並不困難,尤其熟人要摸進去,就更加容易了,譬如說,顧老乞想玩這一著,便輕鬆得很!」
  於是,方若麗默然不響,兩隻水盈盈的大眼睛只管在眨,她在回想一些細節,若干片斷,她在綴連某些原先忽略的小處,好比拚圖一樣,她嘗試著將君不悔遭逢的這次意外,拼出一副清晰的真像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6:58

第28章:江湖恩怨何時休

  君不悔望著方若麗,道:
  「你在想什麼,怎的不說話啦?」
  方若麗吁了口氣,臉色有些陰暗:
  「我在想,你的推測大概錯不到哪裡,在我發現你果然失蹤之後,連忙跑去稟告爹爹,爹居然尚在黃龍高臥 ,被我吵了起來,猶自滿口酒氣,後來娘也聞訊趕到,卻是哈欠連連,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我父母都有早起來的習慣,爹是被人家灌多了酒沉睡過頭還說得過去,娘為什麼亦如此委糜?分明也著了道;至於一干下人,隔日前倒有一多半以各種借口請了假,當時心情煩亂,未覺有異,現在經你提起,我才想到他們同時告假,巧得反常悻情……」
  君不悔道:
  「顧老乞在你家太熟了,上下都行得通,他要動什麼手腳,比誰都方便,小麗,只要你回去找個當天告假的丫頭僕從暗裡查問,包管能把那個出點子的角兒拎出來,紙包得住火,那才叫奇了!」
  搖搖頭,方若麗道:
  「事實俱在,人證物證已經把顧大叔有名有姓的點了出來,何必再去明查暗訪,多此一舉?我是感到既寒心,又失望,顧大叔和我爹情同手足,誼若兄弟,他怎麼可以欺騙我爹?在我爹面前,他親口提出過擔保,說是決不在我家對你下手,也決不會在你傷勢未癒之前採取報復、言猶在耳,他居然轉臉就不認帳了,這種背信失諾的人,多麼可怕,又多麼可羞恥!」
  君不悔澀澀的一笑:
  「其實,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方若麗迷惑的道:
  「怎麼說?」
  君不悔緩慢的道:
  「萬一將來令尊發覺真像,興問罪之師,他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因為表面上的說法,他並沒有違反諾言,他本人的確不會在府上對我下手,更沒有在我傷勢未癒之前採取報復,這完全是第三者的個別行動!」
  方若麗幽幽的道:
  「我爹不是傻子,豈會相信他這番虛飾之詞?」
  君不悔低喟著道:
  「然則又能將他如何?這麼多年的交情,令尊莫不成還與他翻臉成仇?這檔子事,我看不提也罷,免得傷了他們老哥倆的和氣,好在我雖有小礙,卻無大創,總算撿回了這條命;往後,我同顧老乞之間的糾葛,自由我來承當,別再把令尊夾在裡面,叫他左右為難。」
  眼睛裡閃漾著一抹灰蒼,方若麗傷感的道:
  「人的心性實在複雜難測,爹和顧大叔交往了半輩子,尚未能認清他的本質,辨識他的德格,這樣的情誼,維持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呢?」
  君不悔以寬慰的語氣道:
  「你也別往這上面去犯愁,小麗,上一輩的淵源,隨他們去斟酌遠近親疏,我們做晚輩的只管我們這一段就行,用不著去攪合……」
  低頭撫弄著衣角,方若麗顯得心事重重:
  「看情形,顧大叔不見得會就此為止,恐怕還有對付你的意思……」
  君不悔低沉的道:
  「一點不錯,我可以肯定他決不會善罷甘休,他能著人把我住的房間收拾整齊,不露破綻,便是有意隱瞞令尊,打算再接再勵,此外,那『駱馬鴛鴦』也放不過我,業已號召同道四處踩探我的行藏,揚言要取我性命……」
  方若麗微微吃驚的道:
  「這是怎麼說?無怨無仇的,莫非要趕盡殺絕不可?」
  咧嘴苦笑的君不悔攤了攤手:
  「面子問題,其次,駱干在與我拚搏的時候,也多少吃了點虧,干他們這一行的,目的未達反倒栽了觔斗,叫他如何嚥得下這口氣?」
  跺了跺腳,方若麗焦躁的道:
  「看你惹的這些麻煩,君大哥,就算闖蕩江湖、替天行道吧,也不能永遠爭紛連連,殺伐不斷,如此血雨腥風的日子,別說置身其中,光是聽著亦愁煞人了,可恨你卻不當一回事似的達觀得很……」
  君不悔無可奈何的道:
  「要不又能怎的?該來的總歸會來,害愁與不害愁全與事無補,我總不能弄根繩子先上吊,橫逆當前是不錯,卻不作興這樣一了百了法……」
  方若麗逼視著君不悔,又惱又惜的問:
  「君大哥,往後你有什麼打算?」
  君不悔略一思付,道:
  「你先別問我有什麼打算,有關襲棄色的事,如今演變到何種情況?」
  尚未回話,方若麗已先一聲歎息:
  「龔棄色一直沒有反應,但據爹側面得來的消息,卻十分險惡,『棲鳳山』那一夥凶神之所以遲遲未採取行動,完全是因為他們本身也傷亡慘重,元氣大傷的緣故,只要等他們喘息過來,便隨時都有撲襲的可能,爹怕家裡不安全,分別將娘和我送到外地戚友處暫時匿居,他在家裡靜候對方上門,以便決一死戰……」
  君不悔問了一句傻話:
  「令尊怎麼不躲?」
  白了君不悔一眼,方若麗溫道:
  「武林中人如果遇事退縮,臨難苟免,以後還能抬得起頭嗎?骨節重逾生命,莫非你不明白這個道理?你亦遭遇過無數凶險,為何卻也不躲?」
  乾笑著,君不悔道:
  「我還年輕,血氣方剛嘛,令尊老爺子這一把歲數,應該看開看淡一點,風頭上能避則避,又何苦冒這種性命之險斗那些無謂之人?」
  方若麗真有些火了,她冷著聲音道:
  「事情是我惹的,我是我爹的女兒,我爹不去幫我斗哪些無謂之人,又能推在誰的身上替我承擔?」
  一拍胸口,君不悔道:
  「我!」
  只這個字,方若麗在剎那的靜默之後怒氣頓消,代之而起的是滿心的甜蜜,充斥胸膈的溫馨,她口裡卻故意譏嘲:
  「你?得了吧,自己的紕漏一大堆,還不知怎麼料理善後,哪有功夫顧得了我?」
  君不悔笑嘻嘻的道:
  「沒關係,我自己的事且先擺在一邊,還是把你的問題解決了再說,橫豎已經跳過這個大染缸,怎麼洗也洗不清了,索興再跳一遭,無論黑白一起攪合吧!」
  方若麗好感動的道:
  「君大哥,你,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君不悔奇怪的道:
  「將心比心呀,小麗,你對我真好,不是有人為了無端之由,要不利於令尊,我怎能坐視不管?何況起因還是為了你?這就非得出力賣命不可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忙道:
  「小麗,你住到盛家來,可就是令尊的主意,叫你避難來的?」
  點點頭,方若麗道:
  「我是前天才來,沒料到今日就和你碰上面!」
  君不悔笑了:
  「這是有緣。」
  一句話聽得方若麗心兒猛跳,沒來由的臉色泛紅,卻是別有一股說不出的熨貼滋味;君不悔好像沒有察覺方若麗這異乎尋常的反應,接著問:
  「小麗,令尊可曾要求盛家人相助一臂?」
  方若麗道:
  「沒有,爹還一再告誡,不准我提這件事,以免盛家伯伯得悉之後左右為難;江湖恩怨,多的是流血豁命結果,爹不願連累人家……」
  君不悔頗有同感:
  「不錯,令尊這樣做足見老於世故,通達人情,姓盛的一家過得挺美滿,何必叫他們憑白牽心掛腸?盛南橋年紀也大了,只怕經不起多少波折!」
  方若麗卻憂形於色的道:
  「我想到另一個問題,君大哥……」
  君不悔問:
  「又是哪裡不對勁啦?」
  雙手托著下巴,兩時擱在膝上,方若麗表情沉鬱:
  「顧大叔……他也在我家裡。」
  怔了怔,君不悔隨即開朗的道:
  「這不要緊,我和顧老乞是一碼事,幫著你方家抗外侮又是一碼事,等龔棄色的這段公案了結,如果我們尚留得命在,隨便顧老乞怎麼吩咐都行,只要他劃下道,我包管奉陪到底!」
  方若麗艱澀的道:
  「可是,可是我爹的立場……」
  君不悔態度真摯的道:
  「我會考慮到令尊的立場,決不會使令尊坐蠟,顧老乞待怎麼辦,我總以不傷令尊的感情就是。」
  一陣激動湧上心頭,化做兩眼的潤濕,方若麗窒著聲道:
  「委屈你了,君大哥!」
  拍拍方若麗的香肩,君不悔故作灑脫狀:
  「瞧你,小麗,我們自己人,還說這些客套話幹什麼?也不嫌見外?」
  方若麗伸出自己的右手,輕輕按住君不悔觸肩的手背,她的動作雖然輕柔,但君不悔卻有的電似的感覺;以前,他們不是沒有過類似的細微的肌膚接觸,君不悔從未有像此際的震盪,有情無情,是否就相差在這一線的感受?
  君不悔不敢去想,更不願去揣測,他忽然有一種負罪似的愧疚,於是,他慢慢抽回手來,臉上那抹佯裝的笑容,也變得恁般不自然了。
  怔怔的凝注君不悔,方若麗的雙瞳中彷彿迷漾著一層水霧,一層意義錯雜、情態悠忽的水霧,好半晌,她才神色落寞的道:
  「你--準備幾時走?」
  君不悔暗裡一激靈。趕忙坐正了身子,道:
  「等一下便上路,事不宜遲,早早趕到你家,也好叫你多寬一份心。」
  方若麗慼然道:
  「好想跟你一起回去,君大哥,盛家老小雖然都對我不錯,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住久了不習慣,尤其心裡擔著事,更加日夜恍惚,做什麼也提不起精神來,這樣的辰光,實在太空虛、太可怕……」
  君不悔呵慰著道:
  「這只是令尊的權宜之計,不會讓你在外面耽太久的,小麗,你要多忍耐,非常之時,就要以非常的毅力去承受,你該想到今尊,他的處境,不是比你更要艱苦難挨?」
  方若麗低聲一歎:
  「從小,爹就教我練武,只恨我興趣不大,沒把心思全放在功夫上面,學到今天,僅只練成個半調子,上不上,下不下,進不能克敵,退無以保身,還替爹憑添了累贅,早知如此,以前乾脆不去練那勞什子武功,也強似現在高低摸不著邊際!」
  君不悔笑了:
  「女兒家嘛,本來便不是習武的適當材料,嬌柔端莊的大姑娘,卻揮拳抬腿,舞刀掄棒的實在也不甚雅觀,令尊教你功夫,可能只為使你強身自衛之用,沒巴望你去衝鋒陷陣,拔旗奪魁--」
  形態中流露著那樣的瞭解與關懷,君不悔又接著道:
  「小麗,別再自怨自艾了,那邊的事,有令尊、有我在、不必你去操心,一待艱險過去,我馬上就會有消息給你,好好待在盛家,就算你幫了忙啦!」
  方若麗殷盼的道:
  「不止給我消息而已,君大哥,我要你親自來盛家接我!」
  君不悔尷尬的道:
  「但,但是盛向橋那一家子人對我可不大友善,再說,你曾在他們跟前幫我講過話,表面上卻裝做互不相識,一旦這種關係揭開,會不會影響他們對你的觀感?」
  方若麗哼了一聲:
  「我才不管他們對我觀感如何,我只要你來接我回家,要是你不願進門,只在外面叫人傳報一聲,我就會連蹦帶跳的跑出來了!」
  君不悔笑道:
  「這樣一來,你原來仗義執言的超然立場,就會一下子變得不超然啦!」
  唇角微撇,方若麗道:
  「誰在乎這些?隨他們怎麼去嘀咕吧。」
  搓著雙手,君不悔沉緩的道。
  「好,就這麼說定,假如我能來接你,一定會親自前來--」瞪著眼,方若麗怔怔的道:
  「這是怎麼說?假如你能來接我?君大哥,為什麼還有『假如』?」
  君不悔老老實實的道:
  「上陣搏殺,誰也沒有絕對的把握,小麗,龔棄色那一幫人,亦非省油之燈,這次存心反撲,必是有備而來,我不敢說穩操勝算,唯有盡力抗拮,萬一發生什麼意外,即使想來接你,也怕力不從了……」
  心腔子猛然收縮,方若麗驚悸的道:
  「不,君大哥,你一定不會發生意外,你一定能佔上風,答應我,君大哥,你要好生保重自己,珍惜自己,你要來接我回家……」
  有一份契合在無形中嵌接於君不悔的靈魄深處,這份契合的另一邊來自方若麗情感的投注,兩個人都沒有進一層敘說什麼,但彼此卻有不在言傳的靈犀相通,意念交流,一時之間,他們覺得雙方是如此接近,如此摯知,似水滲乳,融匯得那麼自然均勻,緊密得渾為一體了。
  於是,君不悔先行離去,當他壯實的背影消逝於廢園之外,方若麗獨自默坐不動,水濛濛的雙瞳凝視著君不悔隱沒的方向竟是有恁般依依的失落情懷。
  方夢龍深深的看著坐在對面的君不悔,內心感觸良多--君不悔的突兀回來,委實令他大為意外,比意外更深鐫的卻是那股安慰、那股喜悅;眼前的光景,正是風雨如晦,危機重重,正是強敵壓境,草水皆兵的險要關頭,他的多少戚友臨難退縮,多少相交藉故而遁,君不悔卻在歷經災劫之後專程趕返,共赴艱險,這種道義,這等情操,又是何等豪放超凡?俗語說,疾風知勁草,患難現親疏,君不悔的作為,豈止是一株勁草,又豈止是一顆赤心而已?
  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方夢龍淺啜一口,和悅的笑著道:
  「你是說,前些日子不告而別,是被人誘到外面遭致圍襲?那誘你入彀的是什麼人?你認得不認得?」
  君不悔欠身道:
  「不認得,他們一共有五六個人,全蒙著面,身手都極利落,我因為舊創未癒,吃虧不小,經過拚力衝突,好不容易才破圍而出,當時心慌意亂加上痛苦難抑,夜暗中急不擇路,也不知暈天黑地跑了多遠,一腳踩在一條干溝裡摔岔了氣,後來幸被一位姓巴的老先生發現救起,並經他細心診治,算是堪堪保住性命,等我幾天後恢復神智,才知道那地方隔著這裡已是四十多里以外,真是好一陣狂奔……」
  方夢龍仔細傾聽,雙眉微蹙:
  「小友,你可曾想到會是哪方面的仇家,為了什麼因由來暗算你?」
  君不悔故做茫然之狀:
  「這一向來,我在外頭開罪了不少人,各方的牛鬼蛇神全牽連得上,盤算一下,哪一路仇家都有陰著下手的可能,要斷定對方的確實身份,還真不容易……」
  方夢龍憐惜的道:
  「往後的日子,你自己千萬多加小心,江湖險、江湖行道艱,什麼稀奇古怪、陰狠齷齪的事情都能發生,唯有處處謹慎,時時留神,方可自求多福。」
  又欠了欠身,君不悔道:
  「是,伯父教誨,不敢稍忘。」朝椅背上一靠,方夢龍眉結稍舒:
  「那位姓巴的老先生,他也懂得吱黃之術?」
  君不悔笑道:
  「不但懂,還相當精,卻也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我這身傷痛調治周齊,光是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就有頗長一段日子……」
  方夢龍道:
  「救人的恰會治病療傷,卻真是巧,小友,亦乃你的福大命大,但要切記,人的好運氣可一不可求再,自己機伶點,總比靠運氣來得紮實!」
  君不悔唯唯諾諾,不敢再往深談,他故意編出這個故事來,完全是為了替顧乞掩飾,方夢龍亦是精於世故的老江湖,如果他將遭受算計的實情和盤托出,方夢龍又要仔細查問,深入推敲,便不難找出破綻,從蛛絲馬跡中探得真像,若然,他們老哥倆便必生爭執,甚而有衝突的可能,當前正值大敵來犯的關口,用人殷急,可經不得一場窩裡反,否則,不但有傷元氣,方夢龍的老臉亦就著抹黑了。
  又喝了口茶,方夢龍笑道:
  「小友,你到來也有一陣子了,為什麼不問,小麗何在?」
  差點脫口說穿--君不悔趕緊咳了幾聲,也拿起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吶吶的道:
  「小麗?呢,她不是在家裡麼?」
  搖搖頭,方夢龍道:
  「萬一有了情況,家中不夠安全,我已將她送到『順安府』一位姓盛的老友處,我那位老友武功高強,刀中稱聖,不但本領好,威望也足,小麗在他那裡,比較有照應,至於內人,亦送到『北摩嶺』她娘家一個近親府中,住處地僻人稀,不虞有失;難得卻是小友你不曾趨吉避凶,反倒主動回來相助一臂,此情可感,此義可佩,小友,便讓我們一齊來跳這火坑吧!」
  君不悔一挺腰身,用力的道:
  「不但陪著伯父跳,我還要先朝下跳,只不知這個火坑是燒化了我們,抑是燒融了『棲鳳山』那一幫!」
  大笑一聲,方夢龍開懷的道:
  「好,說得好,小友,我們爺倆二次並肩上陣,稱得上生死相連,福禍與共,稍停整席開筵,我再敬你一大杯,祝你旗開得勝,慶我幸獲肱股!」
  門外人影一閃,顧乞大步進入,一邊往裡走,一面訝異的問:
  「真叫撥雲見日啦,夢龍,難得你這麼高興,有什麼好消息,也說予我聽聽--」
  話沒說完,他一眼瞧到屋裡的君不悔,立時便把語尾嚥了回去,臉上的表情卻挺夠瞧的,彷彿打翻了一罐子五味醋在他的面盤上,什麼反應都有,他愣呵呵的呆了片刻,驀然一聲低吼:
  「姓君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你是膽上生毛,活膩味了,好,這一趟你敢再往回闖,我就叫你橫著朝外抬,你個--」
  方夢龍打斷了老友的咆哮,口氣仍舊保持溫和:
  「老顧,你先息雷霆之怒,讓我們平心靜氣的把事情攤開來說明白,能不能解除這個結姑且不論,大家的風度最要緊。」
  早已站起身來的君不悔衝著顧乞作了個長揖,十分謙恭的道:
  「今日得見顧老,恍同隔世,自上次受教之後,晚輩已是數轉輪迴,若非圖得僥倖,怕已無福再領顧老訓誨……」
  這一番弦外有音的話,顧乞是當事人,心中有鬼,自然頗生忌諱,他亦猛的醒覺個人態度上的衝動火爆,極易引起方夢龍的反感,如果君不悔藉機將他被襲擊的經過詳細說出,兩方對照,逐一琢磨,漏底的成份可就大了,現在,他認為君不悔不一定確知上次的狙擊事件乃由他幕後主使,最多也只是懷疑而已,況且看情形,方夢龍尚不曾與君不悔有所溝通,更不會把這檔子事想到他身上,如此,則宜做收斂,徐圖再舉,假若自己將場面鬧僵了,吃虧的恐怕就是自己,他極快的盤算停留,故意一揚臉孔,冷冷的道:
  「你少來這一套虛情假意,我顧某人不受這個;你不要忘記,我們的過節還擺在那裡,並未消餌,一旦你踏出方家這一畝三分地,我們之間的舊帳必得清結!」
  君不悔不慍不火的陪著笑:
  「只要眼前這一關過得去,一切但憑顧老吩咐,此際卻是同心合力,抵禦外侮最為要緊,顧老可以不替我設想,總不能不替方伯父打算吧?」
  顧乞剛才的幾句話,明擺明顯著在推卸君不悔日前遭襲的責任,表示他未經參予的坦蕩,君不悔暗裡冷笑,方夢龍卻毫不置疑,猶在殷殷勸解:
  「老顧,不悔小友這次在歷經劫難之後,第一個記掛的就是我們同龔棄色間的糾葛,不借新創初癒,便兼程趕來相助,這份情義,實在令人感動,你就不能高抬貴手,敞開胸懷,把那筆前怨勾銷?」
  顧乞板著面孔道:
  「對這樁過節,我的原則業已說明,我也要做人,也要對我的承諾負責,夢龍,看在你的情份上,事情往後壓一壓可以,若說就此將那如天血債輕輕帶過,卻萬萬不能,我體諒你的立場,莫不成你就不體諒我的苦衷?」
  歎了口氣,方夢龍道:
  「以前沒有這段關係,不曾結此善緣,自然你要報復,如今雙方另有遇合,各見恩怨,說法亦便不同,老顧,不看僧面看佛面,而君不悔小友為人篤實謙厚,尚忠尚義,這麼一個好青年,你就忍心血刃相向,非要爭那一口不值之氣?」
  顧乞大聲道:
  「該說的都說盡了,夢龍,我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請你務必包涵!」
  方夢龍微微色變:
  「老顧,你竟執拗至此--」
  君不悔趕忙以他並不適當的身份出來打圓場:
  「伯父,伯父,請你暫且寬釋,顧老之所以積怨難消,決不是有意低損伯父顏面,亦非顧老心胸不能容人,主要是鑄仇之後負有承諾,必得有以交待,再就是顧老個人名節攸關,難當屈折之辱,求個公道亦非過份,總之,只要打發了『棲鳳山』那一夥人,便由顧老看著定規,千萬不要傷了二位前輩的和氣,才是最最重要之事。」
  話說得十分婉轉合理,算是面面兼顧,顧乞倒有些過意不去,也開始稍給了君不悔幾分顏色:
  「你既明白這一層道理,知曉我的難處,就不要硬攀著小麗他爹做擋箭牌,護身符,若是為了你的罪孽,影響我們老哥倆的感情,這便是拖人下水,有欠厚道啦!」
  君不悔連聲道:
  「顧老放心,我們有言在先,一旦說妥,我是決不反悔,尤其不會使方伯父左右為難,只盼目前大家團結一致,共禦外侮,待到關口過去,顧老怎麼劃道,我怎麼奉陪,包叫顧老對朋友交待得漂亮就是!」
  「嗯」了一聲,顧乞點頭道:
  「這還差不多,姓君的,時辰一到,我自會通知於你!」
  方夢龍形容晦澀,無聲呢喃:
  「唉,冤孽……真是冤孽……」
  也不知聽清楚方夢龍的怨歎沒有,顧乞重重抱拳:。
  「半生相交,只有這次違命於你,夢龍,千祈見恕。」
  方夢龍苦笑道:
  「你也不用如此,老顧,且等龔棄色的這段樑子結了再說吧……」
  君不悔這時卻在尋思,設若到了相互要見章的那一刻,顧乞會用什麼手段來同他來決斷?傲爺刀鎬鋒之利,顧老乞乃是早經領教過了,他還有這個膽量豪情單挑獨鬥麼?否則,恐怕又要重演「駱馬鴛鴦」那一套把戲,明裡暗裡人多人少全劃在道內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7:35

第29章:細雨秋風泣戰場

  來人身材瘦削,面容清瘦,上下一襲純黑衣裳,他垂著雙手肅立於側,兩眼平視,沒有絲毫表情。
  方夢龍看完了這封素色套面,蘭香為箋的信,對著那人點點頭,也是毫無表情的道:
  「回去告訴龔棄色,說我知道了。」
  那人微微欠身:
  「龔爺慈悲為懷,不欲波及無辜,使局外人遭受牽連,這才定下決戰的原則,雙方各出四人,任憑單撞獨鬥,生死各聽天命,事完之後,所有舊怨親仇一筆勾銷,未知方爺同意與否?」
  方夢龍平靜的道:
  「我同意,但最好彼此信守約定,不要節外生枝,擺弄些陰損伎倆,那就有欠磊落了!」
  清瘦的臉頰上不見一根筋肉扯動,來人深沉的道:
  「方爺寬念,我方絕對遵守信諾,方爺這邊,亦請自製自重。」
  方夢龍冷冷一笑,道:
  「當然。」
  那人又跟上一句:
  「還請方爺等各位準時蒞臨賜教。」
  方夢龍站起身來,虛虛伸手一擺:
  「這是生死會,豈可延誤辰光?朋友且請回去覆命,恕不遠送。」
  那人又是微微欠身,這才從容離開,步履踏落,卻如狸貓一般,竟無半點聲息。
  這是方宅的前堂,偌大的堂屋裡,只有方夢龍及君不悔兩個人。
  君不悔站在門邊,默默望著方夢龍,在一片僵窒的寂靜中,他在等候方夢龍說話。
  背著手,方夢龍來回蹀踱幾步,才站定下來,面色凝重的道:
  「小友,我們等待多時的這個日子終於來了,那封信,便是龔棄色下的戰書。」
  君不悔十分泰然的道:
  「他用的這個法子倒是挺大方,我原先以為他們會抽冷子打突襲呢!」
  緩緩坐回椅上,方夢龍沉吟著道:
  「以約鬥的方式,對我們而言,固可減少許多顧慮和損傷,但其中亦未必沒有風險,比如說,他們預先在決戰的地方按下埋伏,或是佈置好什麼詭密的機關陷餅等等;龔棄色這個人不是個堂堂正正的角兒,要他光明坦蕩的各以真才實學拼輸贏,只怕沒有這麼單純!」
  君不悔笑道:
  「我也這麼想,伯父,但有個方法可以防備姓龔的搞鬼。」
  方夢龍道:
  「且說出來大家商議。」
  君不悔道:
  「其實這個方法非常簡易--等到了那一天,我們趕到地頭,對姓龔的先說明白,大家移位半里路再戰,就算他再佈置下什麼機關陷餅,也不可能將威力發揮到半里路之外吧?」
  方夢龍考量著道:
  「但如果龔棄色另有伏兵,則可跟著移轉過來--」
  君不悔咧著嘴道:
  「所以,我們也無妨多去幾個幫手,伯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卻不可無!」
  微微笑了,方夢龍展顏道:
  「你這個法子不錯,和那龔棄色,絕對講不得客氣,留不得情面,上一次當,學一回乖,我們幾幾乎被他坑了一遭,斷不能再栽斤斗!」
  君不悔道:
  「姓龔的使出這一招,表面上看乾脆利落,堂而皇之,據我推測,他骨子裡決沒安著好心,我們必須多方準備,周密安排,才不致著他的道……」
  方夢龍忽道:
  「小友,假若他們不肯易地交手,又待如何?」這個問題,君不悔認為他這位伯父未免問得多餘,他輕鬆愉快的道:
  「設若對方玩這一套把戲,伯父,大家就索興乾耗著,他們不出來,我們也不進去,看誰耗得長久?只不過如此一來,便足證姓龔的一夥人心懷叵測,另有陰謀,就算他們沒有搞鬼,亦背定了搞鬼的黑鍋;姓龔的不是個愣頭貨,這種自涉嫌疑的事,應該不會去做。」
  點點頭,方夢龍道:
  「好,我們就這麼辦!」
  君不悔道:
  「正面交鋒的人,除了伯父與我,伯父的意思另外兩位請誰上陣?」
  方夢龍似乎早已打算停當,他胸有成竹的道:
  「顧乞是一個,另一位,我想請花滴溜花瘦影上場。」
  嘴裡念了一遍,君不悔問道:
  「花滴溜?伯父,花滴溜是誰?」方夢龍笑道:
  「花滴溜是他的綽號,他本名叫花瘦影,和我也是幾十年的過命交情,這一次的事,原本我並沒有驚動他,卻不知他從哪裡得到消息,馬不停蹄的兼程趕來,昨天深夜才巴巴進門,滿面的風塵,更是一腔的熱血啊……」
  君不悔面露欽羨之色,道:
  「半生江湖,伯父真不算白混了,有這麼些位肝膽相照,福禍與共的好朋友,每在急難,倍現交情,疾風果見勁草,有多少人活了一輩子,也沒得一個知己,那才叫可悲……」
  方夢龍歎唱的道:
  「話是不錯,小友,但人情之債卻是其重無比,能不背仍然少背為妙,尤其武林中發生急難之事,最乃凶險危殆,朋友萬一賠上性命,固是求仁義得仁義,身受者卻永世難安,終生負咎,一朝再面對孤兒寡婦,那種酸楚愧赧,更非言傳可喻……」
  回思著方夢龍的話,君不悔頗生感慨,人生一世,偏就留存著這麼多有形與無形的牽連累贅,便豁上一條命,奉獻及被奉獻的人,也都有著如此這般的顧慮!
  這時,方夢龍又從椅中站起,低聲道:
  「小友,你再琢磨琢磨,我去找老顧和花滴溜商量一下。」
  君不悔送出方夢龍,自己坐了下來,他奇怪這一陣的心情竟恁般平靜,不激動,不興奮,也沒些微殺伐之氣,他安閒的坐在那兒,就好像在等待一位老友前來敘舊也似。
  這個地方,龔棄色挑選得很好。
  三五戶破落人家,卻早已不見人跡,幾座房屋全已傾塌半坍,簷下粱頂結滿蛛網,塵灰覆蓋,一片打麥場倒還地平質堅,闊幅亦夠,龔棄色約鬥的所在,就選定這個充滿鬼氣,一片荒煙晦迷的陋村子,就指定在打麥場上晤面。
  現在,時辰正午,有一抹陽光懶洋洋的照曬著。
  打麥場上,龔棄色負手而立,他身邊果然只有三個人。
  四匹馬兒來到打麥場前丈許的距離停住、馬上騎士正是方夢龍、顧乞、君不悔,以及另一位肥矮如缸,身材向橫發展的怪老頭兒。
  多日未見的龔棄色,看上去形容頗為憔猝,雙頰扁平,兩眼內陷,臉色也益加青白,顯然在這段辰光裡是遭了不少活罪,他還戴了一頂白底黑邊的頭巾,結扣壓得極低,堪堪將他那只斷耳包裹起來。
  站在他旁邊的三位,君不悔只認得一個,便是姓龔的於老頭子「就來報」尚剛,其他兩人,一個是披頭散髮,鉤鼻闊嘴,活脫老妖怪一般的醜惡女子,一個是魁梧宛似門神的胖大和尚,和尚左手執著一掛粒粒如核桃大小的純鋼念珠,右手握著一柄掙光雪亮的方便鏟,眉目獰猛,形態染騖,一看就曉得不是塊修心積德,吃齋念佛的貨!
  八個人的十六隻眼睛先是定定的互瞅了好一會--當然各懷鬼胎,神色俱皆不喜;雙方沉窒了半晌,龔棄色方始擠出一絲乾笑,喉嚨沙啞的道:
  「各位倒是守時,我看我們彼此間也不用多說廢話,扯些閒淡了,大家把對像挑妥,立時上場見真章,各憑手段拚殺,不死不休--」
  馬上的方夢龍冷冷的道:
  「此陣之後,可是恩仇了斷,不再糾纏?」
  眼下的肌肉跳了跳,龔棄色大聲道:
  「我們說話絕對算數,何況曾有信函為憑!?」
  方夢龍鎮靜的道:
  「好,但決戰之處不宜在此,我們還是另選個地方比較合適!」
  怔了怔,龔棄色隨即怒道:
  「這是什麼意思?姓方的,莫非你以為我們會在這裡動什麼手腳,施什麼詭詐?」
  方夢龍緩緩的道:
  「我並沒有這樣說,不過小心總錯不了;龔棄色,若是你們不曾另做安排,預為佈署,換個地方又有什麼損失?也正好可以表白你們胸懷坦蕩,行為清正!」
  重重一哼,龔棄色道:
  「方夢龍,你們要是有種,就下馬進場,公平豁鬥,不必骨頭裡挑眼,揀些歪理來找麻煩,你們若是不敢對仗,其實也跑不了,這段樑子不結,彼此的糾葛便永無休止,隨時隨地都兔不了流血拚命!」
  方夢龍寒著臉道:
  「你唬不了我,姓龔的,要解決問題,必須換個場所,否則,便無妨混戰打到底,你待怎麼辦我們都一齊奉陪!」
  一邊的尚剛忽然開口道:
  「另換的哪個地方,你們可已選擇好了?」
  方夢龍道:
  「不錯,便在此處往南去半里路,一條河流的干灘上,那裡偏僻幽靜,方圓寬廣,施展起來比這邊更要方便!」
  冷笑著,尚剛道:
  「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你們?你們懷疑此地預置埋伏,則安知你在那河灘上不曾動下手腳?方夢龍,這一套鬼板眼,我們不受!」
  方夢龍夷然不懼的道:
  「如果各位不接受這項要求,那就乾脆卯起來看,殺到哪裡算哪裡!」
  尚剛變色道:
  「方夢龍,你當我們含糊?」
  方夢龍肅索的道:
  「你們不含糊,因為你們下了戰書,但我們也不含湖,否則便不會赴約;尚剛,公平要對雙方而言,不能只偏頗你們一邊。」
  龔棄色又接上話:
  「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姓方的,我們保證沒有埋伏、未設陷餅,只是你們起念齷齪,想豁了邊,『棲鳳山』的人豈會耍這等鬼域伎倆?」
  方夢龍冷淡的道:
  「一張嘴兩片皮,翻雲覆雨無憑證,尤其你我勢處對立、形同水火,所謂保證,乃徒托空言,誰也信不過誰;決戰之地關係生死,當然要審慎挑選,才不至吃虧上當!」
  一咬牙,龔棄色朝右邊指了指:
  「這樣吧,正如你所說,我們誰也信不過誰,便來個折衷的法子,不在這裡於,也不在你們挑的地方拼,就到那邊的荒田裡豁上,你怎麼說?」
  望了望龔棄色所指的那塊荒田,方夢龍心裡估算著:距離約在兩百多步以外,照常情判斷,若有機關陷餅,按說範圍是延伸不到那邊,而且看情形龔棄色也屬臨時擇就,不像早有預謀的樣子;他略一遲疑,側身低向君不悔:
  「小友,你看那荒田行不行?」
  君不悔亦正在端詳,聞言之下,默默點了點頭。
  坐直身子,方夢龍提高了嗓調:
  「好,我們同意那個地方!」
  龔棄色與尚剛互覷一眼,悶不吭聲領頭過去,完全一派吃定了的形態!
  腳下踩著乾裂的泥土,齊踝的萎草,龔棄色他們四個人一字排開,擺明了任君選擇的架勢,如果不是四個大男人,不是在這麼荒涼的所在,換個燈紅酒綠之處,倒有點窖姐兒亮相的味道了!
  方夢龍與君不悔等人也下了馬,緩緩跟來,尚未及站定,龔棄色已指著君不悔開了腔:
  「我先挑姓君的拼頭一陣,此外三對三,各位盡可自揀自便,選妥當了,再輪番上場,鬥個死活!」
  君不悔微笑道:
  「姓龔的,你的勇氣實在可嘉,只這短短時間,竟已忘記前些日子身受的血之教訓,約莫是傷口業已癒合,不覺疼痛了吧?」
  青中透白的臉孔猛然掙出一抹紫赤,龔棄色的兩眼斜吊,喉結上一移動,他屏著氣,抑壓著烈火般的激怒,聲音從齒縫間溢出:
  「你不用囂張,更不用羞辱我,君不悔,你的好辰光就到今天為止了,自從那一日以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記著你,不在念著你,我祈告上蒼保佑你一直活著,活到我們碰面的時候,我撫摸著身上的疤痕,一再向我自己保證血債血償的決心;君不悔,我不在乎挨你的刀,卻永不能忘懷,你給我的折辱,現在,已經到了你必須付出代價的關口,你不會再有僥倖,再有機運,甚至你連明朝的陽光也無緣再見--」
  君不悔安詳的道:
  「那不是用嘴說。就能辦到的,那要憑功力,憑本事才行,姓龔的,據我所知,以你的幾下子,恐怕很難對付得了我,我不信在這段時間裡你會有什麼特殊的遇合,或服用了某些助長修為的神丹妙藥,那只是一種玄虛的傳說而已,你不會笨到用來唬人壯膽吧?實際的情形是,這段時間你正躺在床上休歇養傷,功力方面不但無以增進,大概還有消退之勢,在這等情況裡,你打算血債血償,揚眉吐氣,就十分困難了……。」
  龔棄色錯著牙道。
  「事實會證明給你看,君不侮,你將望塵莫及!」
  君不悔道:
  「除非你另有陰謀,否則,單個較量,閣下僅有重蹈覆轍的份!」
  尖吼一聲,龔棄色激動的咆哮:
  「我要捻碎了你,君不悔,我發誓將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沒有什麼興趣的搖搖頭,君不悔歎了口氣:
  「老詞老調了,姓龔的,你不覺得膩味嗎?」
  尚剛伸手擱在於兒子的肩頭上,示意冷靜,然後,他才陰沉的道:
  「君不悔,現在說風涼話未免為時過早,趁著還有工夫,你不妨多替自己的姓命合計合計,便明白告訴你吧,今日之會,我們主要就是衝著你來的!」
  君不悔毫不意外的道:
  「我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我雖歷盡艱險,也務求趕到方府,偕隨赴約,我原可以退避不出的,但我來了,尚剛,相信你會知道我的意思。」
  尚剛冷森的道:
  「你總算尚有這點機伶,因為你也曉得,逃得一日,難逃一世,今天你若不敢面對現實,有所擔承,遲早亦將落在我們手裡,叫你不能翻身!」
  君不悔笑了笑,道:
  「各位並不足以對我造成這麼大的壓力,所以我當然敢於面對現實,有以承擔!」
  尚剛別過臉去,趁這瞬息的緩衝以便將那凝形的惱恨抹消,他是前輩,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可不能稍因悻逆而失了風範氣度;等他再正視君不悔的時候,又已恢復原狀,展現的仍然是一副凜烈剛毅的神情:
  「天下沒有絕對的事,也沒有唯我獨尊的人,君不悔,這個淺顯而不變的定律就將應驗在你身上,任憑你心毒刀快,照樣抗不過臨頭的惡報!」
  君不悔道:
  「惡報是有的,卻不知是報在誰人頭上,尚剛,老天有眼,是非分明,它的心思未必和你一樣。」
  這時,那外貌醜陋恐怖的老女人忽然夜梟驚啼似的大笑起來,露出滿口又尖又細宛同鋸齒般的黃牙,話卻是衝著龔棄色在說:
  「小龔呀,你原先在老娘面前陳訴這姓君的小鱉羔於如何狂妄,如何跋扈,又如何不可一世,老娘還不大相信,只以為你吃了他的虧才故意這麼編排他,現下一見,可不正是如此,更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人要放肆成了這等模樣,還能讓他繼續朝下活嗎?他要一天活著,別人又怎麼混,小龔,你就先委屈委屈,把這小鱉羔子交給老娘我來打發,早早送他輪迴轉世,也免得張牙舞爪的惹嫌!」
  龔棄色有些為難的道:
  「二姑,這君不侮與我有仇不共戴天,你亦親眼見過,我被他糟蹋成何等情狀?此怨不出,實在神魂難安。」
  尖笑一聲,有若才下了蛋的老母雞,這婆娘道:
  「所以老娘我要替你出這口鳥氣呀,你們看看這個小鱉羔子,突肚挺胸揚眉瞪眼,活像皇上的二舅子,太宰的三叔公,那等脾睨群倫,高高在上法,老娘實在是看不過去,非揪他下來跌他娘個折腰斷頸不可!」
  左一聲小鱉羔子,右一聲小鱉羔子,直把君不悔叫得啼笑皆非,一肚子窩翼,他正想找幾句尖酸點的言詞挖苦回去,站在顧乞旁邊的那個矮肥如缸的老頭兒已經開了口:
  「孫秋月,甭在這裡人五人六耍你『小天香』的威風,你當充著是尚剛義妹的關係就能橫吃八方了?連尚剛都曾在君小友刀下栽過斤斗,你孫秋月又有什麼皮調?放明白點說不定還可保個全身,要不然,『小天香』也給你踩成一團臭泥!」
  這醜婆娘居然有個詩情書意的芳名呢--
  孫秋月一雙三角眼凸瞪,拉高了嗓門:
  「你,你他娘又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竟敢當著老娘面前數落老娘?」
  胖老頭呵呵一笑,雙層下巴的肥肉都在抖動:
  「孫秋月,你不認得我,我可認識你,我姓花,叫花瘦影,這十年以來,我們曾經見過三次面;頭一遭,江北騾馬幫的瓢把子嫁女兒,在酒宴上咱們幸會;第二遭,嵩山少林十二代弟子藝成出關,在獻技大典上我們都是座上客。第三遭,約莫也隔著好幾年啦,泰南城大布商於賢做六十整壽,我們亦碰上一頭;你不記得我,是因為你仍然自比『小天香』,仍然眼高於頂,顧影自憐,我這個糟老兒怎會放在你心中?我卻不同,眼看『小天香』變成了『老天香』。光陰催人不留情啊,不想你易化成這副德性,怎不由我不多加幾分注意,憑添幾許感歎?」
  一番話是又嘲又謔,聽在孫秋月耳中,要多不是滋味就多不是滋味,她定定的盯著肥矮如缸的花瘦影,額頭暴起一根青筋:
  「花滴溜--原來是你,我當誰有這大的膽量吐這等的渾言,不料卻是『天目五鷲』的大阿哥『旋翼鷲』花瘦影,姓花的,我們有過數面之緣,提起來多少也有些牽連,怎麼著?你是六親不認,找碴找到我頭上來了?」
  花瘦影笑得十分開朗:
  「按說呢,同船過渡都有五百年的緣份,何況我們之間還有這麼點淵源?不過事情到了緊要關頭,就得分出親疏遠近,更須明辨一個道理;夢龍與我相交三十餘載,誼比手足,比起你來自是交情要深,再說道理,你那侄兒龔棄色好色貪淫,意圖以迷藥砧污人家閨女清白,碰巧被君小友救下,事後你們做大人的不但不訓斥晚輩,登門請罪,反倒記恨對方,明著鼓動小輩尋仇報復,如此不知自省,違悖常情之舉,道理何在,就叫人搞不清了,形勢發展到這步田地,孫秋月,是你助紂為虐呢?還是我不顧情份、故意找碴?」
  孫秋月臉色鐵青,厲聲道: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花滴溜,你曉不曉得姓君的小鱉羔子有多狠多毒?他不但將小龔殺得遍體鱗傷,竟然還給小龔破了相,這種趕盡殺絕的惡劣作風,殘暴手段,怎能令人默而以息?莫非小龔身上的肉不是人肉?」
  花瘦影心安理得的道:
  「相罵無好口,相打無好手,兩邊一朝卯上,誰也留不得情,這都不是問題的關鍵,孫秋月,關鍵在於龔棄色為什麼會招來這場災禍?老古人早說過啦,鋼刀雖快不斬無罪之人呀!」
  窒愕一剎,孫秋月憤怒的大叫:
  「好個老王八蛋,給你鼻子上了臉啦?拿一篇歪理在老娘我面前渾扯,你以為我受你這一套?小龔吃了虧,就必定要找回來,管他對與不對,有理無理,你老小子打譜包攬,老娘我就叫你吃不完兜著走!」
  這臉一抹,就變成潑婦罵街的工架了,不要說不像「小天香」,連「老天香」的那份情調也半點不存。
  花瘦影卻不慍不火,極其世故的一笑:
  「孫秋月,你亦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竟擺出這副嘴臉,你不怕丟人,我都覺得慚愧,不可理喻,莫過於此,真正雜木樹的果子,上不了台盤!」
  斑白的長髮無風拂舞,孫秋月伸出她那根細長如雞爪似的食指遙點著花瘦影:
  「老王八蛋!老殺千刀!你上得了台盤,你夠修養?老實說吧,『天目五鷲』浪得虛名,平日拿出來唬唬一干二流子青皮貨猶尚自可,想要在老娘我面前擺弄,且遠著風涼去,姓花的,你要有種,就放馬過來和老娘玩玩,看我能不能把你這只『旋翼鷲』拗成一頭死鵝!」
  花瘦影對著方夢龍霎霎眼睛,慢條斯理的道:
  「看樣子生意上門啦,老幫子,你的意思是挑上我來捉對兒?」
  猛一錯牙,嚓嚓有聲,孫秋月惡狠狠的道:
  「我要不能做翻了你,就算你八字生得巧,『旋翼鷲』?他娘一隻呆鳥罷了!破招牌,爛字號,我非給你砸個稀哩嘩啦決不甘休!」
  味味一笑,花瘦影道:
  「小天香,你真狠著呢,不見天香,只見惡婆,這人變人,怎麼一變就變出十萬八千里地去了?將昔比今,嘖嘖,不堪回首啊!」
  孫秋月的大嘴扯歪,鼻孔急速翁掀,模樣就像要吃人:
  「花瘦影,你死定了!今天你是絕對死定了!咱們不再磨蹭,就是現在,就是現在我便將你生吞活剝,啃下你週身肥肉,看你將昔比今,又是怎麼個神氣活現法?!」
  於是,君不悔淡淡的接上了口:
  「你不是待要擺平麼?怎的又變了卦?抑或你手高量宏,準備同時收拾我們兩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8:25

第30章:好一番龍爭虎鬥

  呆了一瞬之後,孫秋月惱羞成怒,直著脖頸尖叫:
  「老娘便讓你一老一少,兩個雜碎一遭兒上,看看老娘我能不能將你們掠倒一雙?」
  花瘦影笑瞇瞇的道:
  「你也用不著拿鴨子上架,打腫臉充胖子啦,我說小天香,過招搏命,可不是勉強之事 ,有多少力氣才能挑多少重,你愣要硬起頭皮擺場面,怕就要落個大難看,其實這又何苦?算了算了,還是我姓花的在此斗膽,向你領教幾手高招,有本事,老命一條任由處置,反過來說,我亦不會輕饒了你,怎麼著,上是不上?」
  孫秋月絲絲有聲的自齒縫中出氣:
  「正好拿你祭旗--花瘦影,就這麼說定!」
  花瘦影欠了欠身:
  「請吧,此刻卯上,恰是時候。」
  不等花瘦影出陣,方夢龍已靠近他的身邊,低促的道:
  「瘦影,這婆娘頗為凶悍,聞說她最擅長的一種功夫名叫『九魂大搬引』,施展起來虛幻莫測,千變萬化,每每傷人於目眩神迷之中,你可千萬要小心啊!」花瘦影安閒自若的道:
  「小天香葫蘆裡裝的什麼藥我大底有數,我袖籠中攏著何等乾坤她卻不甚清楚,知己知彼,勝券在握,夢龍,你寬念,這老幫子就會七十二變,今天我也包把她壓在五指山下,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梁山?」
  方夢龍牽動著唇角:
  「這就好,但仍不能失之大意。」
  往前跨出幾步,花瘦影對著孫秋月做了個揖:
  「我這廂候著啦,小天香。」
  只見孫秋月雙臂飛揚--倒有幾分天女散花,乘風起舞的味道--人已飄向半空,黑白交雜的長髮飛拂四散,宛若一把碎裂的雲絮,當這一切影像還正凝聚在人們的眸瞳中,怪異的是她實質的形體已來到花瘦影背後,一指如戟,猝點花瘦影背心!
  花瘦影寸步不移,挺立如山,就在敵人一指戮出的同時,他身若狂賤般暴旋六尺,旋動間風起塵湧,更帶著一抹金光燦麗的芒彩往回飛掃,其快其疾,無可言喻!
  孫秋月僅僅那麼一閃,身形已飄離原位,明明看她是移向花瘦影的右側,卻難以思議的到了花瘦影的左邊,雙手翻處,一片黑亮的砂雨彷彿一群毒蜂般躥投而出,無聲無息,卻籠罩住方圓尋丈的面積。
  一聲大笑,花瘦影騰空三尺,懸虛翻滾,手中的金蛇軟劍頓然變成了活的,但見劍首昂顫,劍身扭轉,金芒溢射中仿似千蛇婉蜒,無隙不在,無孔不入,點點黑砂驟而迸濺彈跳,竟沒有一粒沾上花瘦影!
  觀戰的方夢龍這時才吁了一口氣,所謂外行看熱鬧,行家看門道,雙方這一交手,雖然只有幾個回合,大概的強弱已可略知分曉;孫秋月的長處在一個巧字,花瘦影的優勢佔一個「定」字,任你千般妙,我有不變之規,無論孫秋月的身法步眼如何玄異詭密,花瘦影卻能準確判斷敵人的確實著落,明辨對方的出擊位置,據而制敵機先,這樣一來,孫秋月就不免深受牽扯,處處捉襟見時了。
  君不悔禁不住歡顏流露,輕語方夢龍:
  「伯父,我看這一遭孫秋月是撞正大板,用不了多久,就要在花前輩手下栽個灰頭土臉啦!」
  微微頷首,方夢龍低聲道:
  「照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如果沒有樣特殊意外的話,瘦影應該可以制服孫秋月;不過說真的,這婆娘的一手挪位移形之術,亦確然可觀!」
  君不悔道:
  「我也曾遇到過一個和她身法近似的高手--」
  君不悔指的是在「順安府」盛家對過仗的辛回天,話一出口,他才發覺此時此地,提這樁事極為不妥,於是趕緊閉嘴不言,好在方夢龍全神貫注在鬥場之中,沒有追向他碰著好手是誰,但旁邊的顧乞卻插上話來:
  「孫秋月的提縱身法相當特異,當今江湖之上,與她路數近似的人物尚屬少有,君不悔,你遇著的那個角兒又是個什麼出身來歷?」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顧乞早不說話,遲不出聲,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排了這麼一個問題發問,君不悔心裡嘀咕,卻不得不含混的道:
  「回顧老,那人不曾明報字號,也不肯顯示身份,只驚鴻一瞥,便自渺如黃鶴,所以至今還不曉得何方神聖,可是他的動作身形,卻與孫秋月十分接近……」
  哼了哼,顧乞道:
  「你這樣豈不等於白說?」
  君不悔陪笑道:
  「原是即刻思起這樣一個人,觸景憶起如此一段往事而已,欲待深究,自難周全,隨口一提,卻未料到顧老興趣恁厚--」
  顧乞正要說什麼,方夢龍已神色驟緊,低叱一聲:
  「注意--」
  場中的孫秋月身形倏然飄閃,剎時現出九條真幻不定的影像來,九條影子分成九個不同的角度,有若勵惡鬼般撲聚向一個焦點--孫秋月的容貌本來就醜陋奇突,這一幻形分影,由於動作的快速,光線與空氣的混和波蕩,便顯示出一股妖異的氣氛,令人覺得這個婆娘果真是魔邪之屬,有鬼魅之術,一種無形的怖慄感幾乎是逼人而至!
  花瘦影在一剎之前卓立不動,一剎之後對準左側的一條影子暴沖猛襲,金蛇軟劍灑出流光如電,寒芒似雨,如此密集又強烈的全力搏擊,其他的八條影像,但憑迴旋翩飛,他好像一概視同不見!
  事情有始即有終,總有完結的時候,現在,就是這場拚殺完結的辰光了。
  孫秋月分形攻擊花瘦影,並不是僅以雙掌為工具,黑亮的毒砂暴飛迸射,鱗片似的冷焰串接,有針芒穿舞,梭影交織,她的衣裳之內有如一座設備周齊的暗器庫,她就形若九手女蝸,只是不曾拿彩石補天。乃是以暗器傷人了。
  雙方的交觸極快,了決亦快;一聲淒厲悠長的嚎叫出自孫秋月的口中,九條影像立斂為--這可是她的本體真身,此刻,她這條本體真身便彷彿一隻斷線風箏,搖曳擺舞的飛了出去,又血淋淋的墜跌下來,要不是尚剛及時掠前接住,只這一摔,就包能將她摔斷了氣!
  孫秋月並沒有死,受的傷卻是不輕,花瘦影的金蛇軟劍在她胸前背後,連劃開七道縱橫交錯的血憎,肌翻肉綻,深可見骨,她本來就瘦鱗鱗的沒有幾兩肉,劍刃切膚,則更入木三分,全身上下就越發血淋漓,不堪卒睹了;尚剛才將這位小天香義妹接在懷裡,竟亦染成了半個血人!
  花瘦影仍舊和動手之前一個摸樣,氣定神閒的站在原處,氣定神閒的讓顧乞拔出他右肩上一隻燕尾短梭,剔出左背側的兩枚鋼鱗片,形態之輕鬆自若,就好像是別人在剜肉取物一般,果然有一股威凜之勢!
  孫秋月猶在她義兄懷中掙扎,一邊掙扎,一面聲嘶力竭的嚎叫:
  「放我下來……大哥,你把我放下來,我就不信拼不過姓花的這個老王八蛋……我恁情賠上這條命,好歹也得拖著姓花的給我墊背……」
  尚剛僵著臉,表情相當難看:
  「你給我安靜點,六七十歲的人了,怎麼也這樣沉不住氣,幾十年江湖你是怎麼混過來的?」
  無聲的歎喟著,他又將臉面偏低:
  「你傷得如此嚴重,還待逞什麼能?休要吵鬧,我總規會替你掙回這個面子就是!」
  身上起了一陣痙攣,孫秋月痛得嗓音都走了調:
  「大哥……妹子無能,妹子無能啊……可是妹子卻嚥不下這口鳥氣,姓花的什麼東西?竟也能將我擺佈成這副熊樣,大哥,這不止是割我的肉,他亦在抹灰大伙的臉哪……」
  尚剛把孫秋月輕輕放落,邊冷峻的道:
  「秋月,你不要再多說話,這裡的事,自有為兄的處置了斷!」
  孫秋月不停的抽搐著,不知是那身傷在痛而是一顆心在痛,總之小天香已經完全不像小天香了,倒似一隻落水狗,垂頭喪氣之外,另帶著無限狼狽,但她卻好歹閉上了嘴,沒有繼續叫嚷下去,尚剛雙目火毒的瞪視著花瘦影,脖頸間浮起一條青筋,字字酷厲:
  「姓花的,你未免太也心狠手辣,我義妹與你並無深仇大怨,居然將她傷到這步田地,如此卑劣作風,算得上哪門子叫字號的人物?」
  花瘦影咧嘴一笑:
  「所謂當拳不讓人,保況還是對立的敵人?動刀動槍的場合,一旦真個卯上,誰也發不得慈悲,行不了善心,沒要她的命,業已是無上功德,姓孫的老虔婆話說得狠,不料幾手把式卻與她的言語配合不上,栽個斤斗,亦叫活該!」
  方夢龍接口道:
  「龔棄色有言在先,大家各憑本事爭存亡,死活無尤,尚剛,可別輸了一場就節外生枝,尋些歪理找岔,我們還是照規矩來的好!」
  一昂臉,尚剛不答方夢龍的碴,仍衝著花瘦影道:
  「我義妹落敗受傷,只怪她學藝不精,技不如人,挨刮挨打,是叫活該,姓花的,你不妨成全了我,讓我也嘗嘗活該的滋味!」
  形色一冷,花瘦影老實不客氣的道:
  「這是幹什麼?車輪戰麼?尚剛,就算我受激下場,豁力以赴,試問你人還要不要這張臉、能不能再面對天下人?簡直是豈有此理!」
  尚剛似乎忘記了雙方的約定,也忘記了道上的傳規,他怒聲道:
  「要不要臉是我們的事,能否面對天下人也是我的事,無庸你來操心,我只向你,你敢不敢與我再鬥一場?」
  花瘦影不禁肝火上升,殺機頓熾,一張肥大的臉孔漲得褚赤,他暴烈的道:
  「大名鼎鼎如『就來報』尚剛者,原來卻是這麼一個無可理喻的潑皮,倒委實出人意料,真個聞名不若見面,見面不過如此,姓尚的,我花某人既然來了,現在就不含糊你們,撂倒一個,便不惜撂倒一雙,你當吃定了我?早著呢!」
  往前跨出幾步,尚剛表情輕蔑:
  「請吧,賣弄嘴把式,何如亮出手把式?」
  一手按住花瘦影,方夢龍平靜的道:
  「不要中了他的詭計,瘦影,佔便宜有這等占法的麼,你權當姓尚的是在放屁,擺道擺得如此齷齪,格調亦未免太低下了!」
  尚剛怒視方夢龍,粗厲的咆哮:
  「你是在罵我?」
  方夢龍生硬的道:
  「我在罵那個居心叵測,起意卑鄙,妄圖以車輪方式取巧投機的無恥匹夫!」
  突然一聲狂笑,尚剛面頰痙顫,形狀猙獰:
  「好,好,罵得好,方夢龍,就憑你這個膽量,我便不得不掂掂你的斤兩,看你到底有幾多本錢,竟敢如此出言不遜!」方夢龍毫不示弱:
  「早已等著你挑戰了,尚剛!」
  在尚剛背後的龔棄色,一面為他的干二姑敷藥包紮,邊尚不忘替干老子吶喊助威:
  「宰掉他,義父!」
  陰沉的一笑,尚剛道:
  「這一遭,他絕對萬劫不復,永難超生!」
  方夢龍十分恬淡的道:
  「那要試過才知道,尚剛,你不要過份樂觀才好。」
  君不悔從一旁閃出,躬著身道:
  「怕父,這一陣,請准晚輩出戰,領教尚前輩的絕學高招!」
  方夢龍輕聲道:
  「小友,你無須替我擔心,姓尚的功力如何,我自有計較,傾力一拼,猶不知鹿死誰手,他不一定能佔得了上風!」
  又湊近了些,君不悔壓著嗓門:
  「時值非常,請伯父恕我直言無狀;伯父,尚剛修為深厚粗博,出招尤炔,伯父有一腿殘疾,難免影響行動,而高手對決,毫釐之差即生死之分,怕父以命賭氣,正好人其毅中,最是失策不過--」
  眉心微皺,方夢龍遲疑的道:
  「這傢伙盛氣凌人,我豈能叫他看扁了?」
  君不悔低聲道:
  「他正是看中怕父的這項弱點,才舍下一個受了傷的花前輩,另挑一個身有殘疾的伯父你,這種陰著揀便宜以圖各個擊破的下作伎倆,伯父旁觀者清,怎麼一待當局就迷了呢?」
  連連點頭,方夢龍釋然道:
  「說得不錯,怒念一起,能靈穿台,能混心智,我差一點就也沉入這魔道輪迴了,尚剛意存惡毒,真正不是善類!」
  那一頭,龔充色在鬼叫:
  「姓君的,你休想轉移目標,強自出頭,正主兒是我,我早就指定要和你決一死戰,你若耐不住了,現下就可比劃,如今竟衝著我干老子上陣,莫不成你是孬了種,破了膽,不敢同我對卯?」
  君不悔謙和的笑笑?
  「你別急,龔棄色,我給你打包票,等我侍候過尚前輩之後,保證你還有接手的機會!」
  龔棄色的嗓調讓高了:
  「我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不手刃於你,實難洩我心頭之恨,你想在我義父掌下送終,盡早別做這等美夢,君不侮,你的命是我的!」
  有些啼笑皆非的君不悔,無可奈何的攤攤手:
  「我的命不是任何人的,是我自己的,不論誰想要我的命,都得拿出點襯頭來才行,不過你放心,尚前輩和你,恐怕還不一定要得了我這條命!」
  尚剛揮手阻止龔棄色答話,他雙眸中閃耀著赤漓漓的光彩,形態問有一種懾人的森酷:
  「你在『棲鳳山』曾經露過一次臉,君不悔,但那次你露臉亦非沒有付出代價,我們彼此間全受到血的教訓,我們都遭至相似的慘痛,因此你不必狂妄,眼前的情勢,只會舊事重演,或者更將擴大那慘痛的後果,我們預期流血殞命,不得全歸,而你,君不悔,你的死亡就是我們待要須索的賠補!」
  君不悔安詳的道:
  「好吧,尚前輩,且請決定一下,我的命先要賠補給貴方的哪一位?」
  龔棄色尖叫一聲,有若被人在心肝上擰了一把:
  「當然是我!」
  尚剛回頭瞪了乾兒子一眼,威嚴的道:
  「棄色,不要衝動,該是你的,自然會留給你,目前悍敵逞威,卻須審慎應付,過得了關口,你當可隨心所欲,否則,連『棲鳳山』都回不去了,更逞論其他?」
  龔棄色不甘的道:
  「不管怎麼說,義父,姓君的性命必得由我親手了斷!」
  尚剛心裡一直打了個結,君不悔技藝之強,他早已領教過,雖說先時「棲鳳山」那一場惡鬥,君不悔也受創不輕,但他們乃是聚合多人之力,方始造成那樣的結果,兩相比較,他們付出的代價更為巨大,眼下要和君不悔單挑獨鬥,他實在沒有多少把握,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而龔棄色的修為深淺他知道,因然另外安排得有制敵之計,但是乾兒子已見氣浮,此際搶著上場,篤定凶多吉少,他自己搪這一陣,亦是硬著頭皮,不過拿的是個「穩」字訣,但求落個全身而退,再推進第二步行動,由此對龔棄色的叫囂,已感不耐,臉色倏沉,他厲聲道:
  「你給我一邊歇著,不准再鬧,一切事情,我自有定奪!」
  半躺在地下的孫秋月當然明白義兄的心思,她呻吟一聲,有氣無力的招呼:
  「棄色,棄色呀,你別跟你干老子爭,他有他的打算,包不會叫你受委屈!……唉晴,痛死了我,你倒是快點過來瞧瞧……」
  龔棄色陰著面孔,不情不願的走向孫秋月身邊,嘴皮翁動著,卻不知在詛咒哪一個。
  尚剛踏前一步,朝著君不悔道:
  「辰光不早,姓君的,咱們開始吧。」
  君不悔冷靜的道:
  「尚前輩,上次過招,前輩是赤手空拳,這一遭,前輩仍打譜不用兵器麼?」
  重重一哼;尚剛道:
  「這是我的事,無庸你來操心!」
  君不悔笑笑,道:
  「我明白,下一句是我只管操心自己的性命就成;但尚前輩,我卻有言在先,一旦動手搏命,我必出刀相應!」
  點點頭,君不悔又道:
  「但白的說,我不會與前輩纏鬥,我將以最擅長的刀式來速戰速決,就如同『棲鳳山』那次的情形一樣,因此,前輩如果不用兵器,只怕光憑氣勢討不了鋒刃的便宜!」
  冷森的一笑,尚剛道:
  「你倒很能替人設想,不過我再說一次,以何種手段較鬥,乃是我的問題,你不須費神顧慮,同樣的,我也不會為你有所顧慮!」
  輕輕拱手,君不悔道:
  「前輩,請!」
  尚剛雙手平伸,有如大鵬展翅,平伸的雙手又忽然分成上下,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兩眼凝視於一點--君不侮的眉心中間!
  於是,一抹青藍色的冷芒閃縮在君不悔的手中,「傲爺刀」又以它一貫的森寒面目展現,刀身上的那隻眼睛彷彿正在緩緩張開。
  尚剛的臉部肌肉驟然抽緊,呼吸也不由急促起來--像他這樣老於搏殺、深具格鬥經驗的前輩人物,原不該發生這種迫促的反應,但是,當一個人對某一樁物體懷有慘痛回憶,而又在情況相似的場合重見那樁物體的時候,回憶勾起精神上的悸動,亦就不足為奇了。
  當然尚剛不會忘記,「傲爺刀」曾經舐過他的血,裂過他的肉,造成他身上永不能消失的六道疤痕!
  君不悔出手了,一刀平削而來,刀勢緩慢,然而青藍色的光華卻似霧起煙籠,剎時迷漫擴散,那一刀有如帶起雲絮的衣角。
  尚剛半步不移,他不在乎這一式,他在乎的是蘊藏在這一式刀法後面的殺著!
  不錯,「傲爺刀」平推至半途,刀尖猝然指天,鋒刃驀而向兩側迴旋,一個美妙的光環便那麼完整的連接而成--那是兩度弧線的拋引,圓的精密吻合;而光環難燦亮麗,有若巨月倒懸,晶幕滾動,一溜冷電便在這時從晶幕中激射而出,去勢之快,無與倫比!
  尚剛暴喝如雷,身形宛如一隻陀螺般倏旋猛轉,同時雙掌翻飛,勁氣立湧,陣陣無形無影的火熱狂颶,排山倒海也似捲襲向君不悔四周。
  刀芒倏顫又閃,那一溜寒電瞬息間幻化為十六道流光,十六道流光自十六個不同的角度彙集到一個目標--尚剛的尊體。
  這一次,尚剛沒有一飛沖天,他吐氣開聲,像是龍吟虎嘯,雙手併合上拋,只聽到「噗哧」一聲裂響,斜角七尺的空中氣流迴盪,立時聚成一團淡淡的赤霧,幾乎不分先後,尚剛手裡已多出一桿銀亮掙光的「神仙刺」,這桿「神仙刺」隨著他騰挪如風的動作貼身打轉,但見銀輝炫燦,上下交識,而刀鋒斬削,與銀芒擊撞,那一蓬一蓬的星焰便迸散得淒艷刺眼了。
  各形各色的光影飛射流穿,結果即蘊含於每一線、每一點光影的巧妙佈局中;尚剛摹地腳步踉蹌,連連搶出五尺之處方才勉強站穩,他肩頭血流如注,右胸也裂開一條半尺長的血槽,他卻咬著牙不吭不哼,愣是用手裡那桿殘痕斑斑,佈滿缺口的「伸仙刺」支撐著身子不使自己搖晃--君不悔早已倒翻六步,刀收光斂,正微喘著氣煞勢穩身,他沒有受傷,至少,現在還沒有受傷。
  就在雙方這看似收場、拚殺業已告一段落的俄頃之間,空中斜角七尺高處的那團淡淡赤霧猶在浮沉迴盪,卻在君不悔剛剛站定、尚未緩過氣來的這一剎,突然「啵」的一聲裂響,叫人做夢也想不到的「呼」聲自斜空卷落,頓時狂飆橫掃,火熱的勁風旋湧,所籠罩的範圍,幾有尋丈之廣!
  變起不測,君不悔待要躲避已是不及,他原地橫滾,「傲爺刀」溜體閃掣,光華四射中,他的身體完全捲裹於那道渾厚的晶幕裡,看上去,就像一隻發光的蠶繭!
  飆散力消,君不悔一躍而起,竟是滿面通紅,他身子歪側「哇」的噴出一口紫血,當這口紫血噴出,絆紅的臉龐卻又一下子變得慘白。
  尚剛仰天狂笑,嗔目如鈴:
  「君不悔,我早說過天下沒有不付代價的勝利,你想在血腥中求榮耀,便必須以自己的鮮血來換取,你還待逞強露臉,就讓我們一起來共享這慘痛的結果!」
  透了口氣,君不悔顯得有些疲乏,他卻仍能使自己面帶微笑:
  「你說得很對,尚前輩,我也算付出代價了,而結果雖然慘痛,到如今尚未有結果,彼此扯得平扯不平,還要看跟來的演變,前輩有孤注一擲的決心,我們也刮玉石俱焚的打算,那慘痛,總是免不了了。」
  尚剛刮了胸前一指頭的鮮血灑向地下,花白的頭髮竟似根根豎立,他暴烈的道:
  「很好,既然大家都有拚死的意志,就不用只掛在嘴皮子上晃蕩;我們業已把話撂在前面,這一會是生死會,到如今卻未見生死,實在遺憾,但願接下去雙方能硬挺到底,做一番斬草除根、永絕後患的壯舉來,則彼此一了百了,再無恩怨糾纏!」
  君不悔大聲道:
  「尚前輩何不乾脆容我二人繼續搏殺?再戰一場,絕對可分生死,或是你除我的根,或是我刨你的底,保證做到永絕後患,一了百了!」
  一愣之後,尚剛勃然大驚,他伸指如戴,連口沫都噴出老遠:
  「姓君的小輩,你簡直囂張到了極處,你以為我刀傷在身,血流不止,就正可乘虛而入,藉機相制?我叫你這好狡陰狠的東西做得好夢,這一戰我若不能取你性命,哪怕力竭至死,也萬萬不會罷休!」
  君不悔一點也不激動,不但不激動,聲調更一下子變得柔和了:
  「這才是根本解決糾葛之道,尚前輩,一旦人死形滅,當然再無恩怨可言。」
  那邊--,半躺著的孫秋月霍然坐起,顧不得身上傷痛,急忙尖著喉嚨叫嚷:
  「大哥,大哥啊,你帶了恁重的刀傷,血染得半身透濕,如何還能緊接著和那小王八羔子再拼?就算鐵打的金剛,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呀;伏虎師父,你他娘亦風涼了一陣了,眼前這一場,好歹你去頂著,務必叫我大哥先喘一口氣……」
  那法號伏虎的魁梧和尚微微頷首,山搖地動的走向前來,什麼話都不說,跨一大步橫攔在尚剛身側,把一雙的的生光的牛蛋眼注定君不悔,好一派泰山石敢當的架勢!










第31章:明火暗槍齊上陣

  君不悔瞅著這位既不慈目,亦非善眉的出家人,慢吞吞的道:
  「大師父,你可是要替尚前輩頂下這一陣?」
  哪伏虎和尚喉嚨轟轟作響,說話聲音宛如響起連串的悶雷:
  「正是,欲往極樂,何須在乎由誰超渡?」
  君不悔微微一笑:
  「大師父說得有理,便請大師父賜招吧!」
  花瘦影叫了起來:
  「又待重施故技、又想用車輪戰?他娘便是君小友答應,我姓花的也不答應,轉彎抹角就待討便宜,天下哪有這等的美事?」
  說著,他有意無意的瞟了旁邊顧乞一眼,接著貶喝:
  「這勞逸麼,總得平均一下才是,閒得慌與熬得苦都不是辦法,顧老兄,你說對不對呀?」
  顧乞哼了一聲,心裡老大不是滋味,卻不得不挺身而出:
  「用不著花兄費神,本來這一場我就打算上去鬆散鬆散,只是人家指名叫陣,我不便越俎代庖,強行出頭罷了,既趟了這灣混水,豈有猶豫不前的道理?」
  顧乞的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主要在於對方指名挑戰的角色君不悔,他樂得裝聾作啞,窩在一邊看戲,在下意識裡,他認為「棲鳳山」的人固乃仇敵,同樣的,君不悔亦不算朋友,誰死誰活,皆不關痛癢,最好是兩敗俱傷,通通死光死絕,才叫稱心如意,此來助陣,他是幫著方夢龍承當的,只要不牽連方夢龍,隔山觀虎鬥又有何不可?然而花瘦影偏偏看不過去,明著暗裡將了他這一軍,心中雖然惱恨姓花的壞了他的如意算盤,面子上卻不能不撐,那股子拐扭勁就甭提啦!伏虎和尚瞪著顧乞,左手上的純鋼念珠數得「誇」「誇」聲響,沉沉渾渾的道:
  「你來應卯?」顧乞聞言之下,越發有氣,他眼珠子一翻,重重的道:
  「別在那裡人五人六像他奶奶真的一樣,我來應卯?說不准我來送你修成正果,得道飛昇,娘的,擺什麼臭架勢!」
  伏虎和尚卻不慍不怒,只是冷淡的道:
  「出家人不作興潛越之舉,這位施主,貧憎端等你出手了!」
  顧乞右手伸抬,袍袖滑落至臂彎,於是,他縛繫於時側的「缺月刀」便亮了出來,金光堆燦如故,仍是那麼巧致,那麼纖細,那麼透著殺氣!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6-24 14:00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3:59:59

  突兀間,言明不作興僭越的伏虎和尚跨進一步,左手上的純鋼念珠「嘩啦啦」暴響,兜頭斜砸顧乞,同一時間。方便鏟由下往上挑戮,鏟刃盡掀,宛如挑起一蓬晶雪!
  顧乞大罵一聲,身形側滾,卻在側滾的一剎彈高七尺,「缺月刀」灑出一溜星芒,而星芒尚在凝形未散,他已倏然穿舞騰旋,三十九刀分做三十九個不同的角度暴刺敵人!
  方便鏟「呼轟」掄展,布成一團一團密密回轉的光環,空氣在光環的週遭湧蕩流擠,潑出陣陣奇異的呼嘯聲,顧乞刀似雷閃,銳疾若失,卻竟然穿不透伏虎和尚這渾厚的光環;刀隨身轉,他聚而掠出兩丈之外,伏虎和尚並不迫趕,抖手一揮,一枚純鋼念珠已循跡射去--
  這只是一枚念珠,但是,念珠破空的速度卻非常驚人,僅見念珠出自伏虎和尚之手,即已超越顧乞前面,比顧乞更早的到達他預定的落腳點,因此看上去不是念珠追襲顧乞,而是顧乞追撞念珠!
  急掠的身形猝向下沉,顧乞拚力挫腰塌肩,「缺月刀」從左腋下飛挑,「噹」的一聲火花四濺,堪堪將臨頭的那枚念珠磕開,腳尖沾地,業已一身冷汗!
  這伏虎和尚除了外貌狩猛魁偉,其他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特殊之處,但露了這一手,卻不由不使人刮目相看,憑顧乞的本事,竟亦被他弄得這般手忙腳亂,險險便遭了個大難堪,和尚的修為,恐怕就不只一眼眼了。
  方夢龍望了望花瘦影,花瘦影兩手一攤,壓著嗓門拿言語: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以斗量,夢龍,這禿驢居然懷有這麼一身好功夫,委實出乎意料,半路上殺出這麼個程交金來,顧老乞可有得消受啦!」。
  方夢龍面色凝重的低聲道:
  「我們要多注意場中變化,隨時打接應,萬萬不能讓老顧栽斤斗!」
  不帶笑的一笑,花瘦影道:
  「我總盡力就是,顧老乞猴在一邊,打譜揀個柿子捏,這一下好,撞正大板,偏叫他碰上個棘手的貨,吃不完,兜著走哪!」
  方夢龍沒有作聲,心裡卻有數得很,花瘦影與顧乞雖然都和他是過命的交情,幾十年的老兄弟,但他們兩人之間來往卻淡,彼此格格不入,平時裡就各自看不慣對方,這一下,花瘦影有幸災樂禍的味道,也算是一種直覺上的報復吧。
  場中,顧乞仍採取快攻快打的戰術,刀揮刀舞,縱橫如電光石火,身形飛騰遊走,掠閃若飆;伏虎和尚卻穩紮穩打,只做著幅度極小的移動,方便鏟彷彿長槍大戟,指顧之間,雲湧風生,方圓尋丈之內,幾乎全是威力籠罩的範圍!
  雙方這一場鏖戰,極快便過了五十餘招,一邊是團團打轉,一邊是泰山不動,形勢發展下去,對誰有利,對誰不利,乃是可以想見之事,顧乞如今不但是頭冒冷汗,更是熱汗透衣,他不禁越鬥越火越氣,心神浮動問,刀法招式就更顯得散亂了,方夢龍不禁連連搖頭。
  十分憂慮的湊近花瘦影耳邊:
  「老顧今天相當失常,這樣弄下去,早晚要落敗,瘦影,我們得把緊點,千萬別叫老顧吃虧大大,那伏虎和尚逮著機會待下重手了!」
  花瘦影目光凝聚,輕輕的道:
  「別的不怕,就怕這禿驢抽冷子賣弄他的念珠,他投擲那玩意的手法頗為怪道,不僅快,且難以預防,夢龍,但願顧老乞反應早,我們來得及--」
  對面,尚剛也在向龔棄色不停咕噥著什麼,兩個人全面有得色,眉舒目展間,似乎專等著伏虎和尚旗開得勝,替他們去除一口鳥氣了!
  就在此際,顧乞揮刀成束,陡然間二十一刀化成七束冷電迸濺的光華飛刺敵人,於對方方便鏟揮截的瞬息,他連人帶刀合為一體,在金燦燦炫目的芒焰中從斜角突入,快不可言的撞擊伏虎和尚!
  伏虎和尚笑了,沉沉渾渾,聲若悶雷般笑了,他的方便鏟驟幻流瀑,寒光晶芒洶湧澎湃,如波似浪,三枚純鋼念珠便碎現空中,正好迎向帶刀撞入的顧乞!
  三條人影暴飛而起,方夢龍與花瘦影只差一肩,而君不悔落後三尺,但是他的「天泣血」卻一式搶先,刃飛鋒掠有如來自極西的電火,青藍色的異彩宛似割破了天幕,映花了人眼,兩聲金鐵的碰擊聲合為一響,兩粒純鋼念珠碎散紛墜,顧乞悶吭一聲,重重跌落於地,伏虎和尚也曝吼著歪歪斜斜退出六步!
  凌空的方夢龍與花瘦影急速折掠而回,雙雙奔前扶起顧乞,顧乞則早就痛得臉上變色,五官扭曲--那枚核桃大小的純鋼念珠,業已將他左腿脛骨擊斷,皮裂肉綻中,尚有碎裂的骨茬透膚而出!
  包括顧乞自己,大家都是明白,顧乞這條命完全是君不悔救下來的,伏虎和尚那三枚念珠,本來是對準了顧乞的額頭、前胸、左腿脛骨三個部位擲射,而照當時的情勢來看,顧乞顯然沒有一處躲得過去,他被引入這樣的劫難中並且無法對伏虎和尚做相對的報復,充其量也只能使伏虎和尚皮肉受創而已;君不悔的拚力施援,不但截阻了襲向他致命部位兩枚念珠,更令伏虎和尚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顧乞脛骨雖折,心中有數,這份感觸,卻錯雜得無以名之了。
  方夢龍衝著來到一邊的君不悔,激賞讚佩之情溢於言表:
  「好,小友,幹得好!」
  花瘦影也一伸大拇指:
  「有你的,後發先至,真個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老弟,我服你了!」
  君不悔倒不禁有些靦腆,他傻傻的咧嘴一笑,頗為歉疚的道:
  「那擊向顧老脛骨的一顆念珠,可惜未能及時阻擋,要不,顧老也不必多遭罪了。」
  方夢龍低聲道:
  「撿回一條命來,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小友,要不是你,那和尚幾乎已經得逞……」
  幾乎得逞卻未能得逞的伏虎的和尚,連肩帶背一共挨了五刀,刀刀肉綻血濺,他大狗熊一樣挺在那兒,竟然半聲不哼,龔棄色又客串臨時郎中,替和尚匆忙上藥敷扎,一雙毒眼不時惡狠狠的瞪視君不悔,光景是在暗示--這筆血債決不會了,遲早有你瞧的!
  約定的四戰決輸贏,如今三戰已過,雖然互有損傷,算起來君不悔這邊應該是兩勝一負,「棲鳳山」方面的人馬,除了一個龔棄色,就沒有誰是囫圇的,問題在於,龔棄色他們一夥人承不承認這個事實!現在,尚剛氣呼呼的發了話:
  「方夢龍,我們早就有言在先,把規矩定在前面,四戰四決,單挑獨鬥,孰料你們竟是這樣厚顏無賴,用如此齷齪的手段聚眾凌寡,集四人之力圍襲伏虎師父,這等無德無義的卑劣行為,實在令人齒冷!」
  方夢龍鎮靜的道:
  「我們並沒有圍襲伏虎和尚,我們的目的只是救人。」
  尚剛形色凜厲的道:
  「只是救人?然則伏虎師父受傷見血又是怎麼回事?莫不成他自己故意往刀口上撞?」
  君不悔插上嘴道:
  「尚前輩,此乃救援行動下的延伸效果而已,如若不對伏虎大師有所牽扯,又怎生救人?先行攻擊,後求自保,這是兵家常談,前輩當較我等更為深悉--」
  「呸」了一聲,尚剛臉紅脖子粗的咆哮著:
  「一派胡言,滿口謬論,你們使出這等陰狠伎倆,已將雙方約定的規矩破壞無餘,猶尚振振有詞,強行狡辯,光天化日之下,難道就沒有真理存在,不復是非之分?我尚某人縱然才薄藝淺,這口氣亦萬萬吞嚥不下!」
  君不悔一聽對方是打譜借題發揮,找碴兒挑眼了,他趕忙道:
  「尚前輩,說好是四戰四決,目下還剩一場,不如早早了斷,落個生死安心;這一場,貴方是哪位出馬?我看龔棄色最為合宜,他等著與我算帳,只怕已等得不耐煩啦?」
  正在替伏虎和尚包紮的龔棄色,聞立之下怒火升頭,尖聲吼叫:
  「姓君的,你當我是含糊於你?不錯,我等著和你算帳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這一場便讓我們二人豁拼到底,不分存亡不罷休!」
  尚剛火爆的道:
  「沒有這個活,規矩叫他們壞了,便宜吃他們佔了,輪到我們,又想從頭揀現成?棄色,講信義、從約守,也得看是對什麼人來,似這一窩表裡不一,口是心非的惡毒東西,我們沒有必要和他們順著搭!」
  那孫秋月也如斯響應:
  「大哥說得是,咱們這邊一板一眼,挨個兒單挑獨鬥,人家呢?人家他娘的卻明著使壞,暗裡耍詐,併肩子糟蹋咱們,再要被這桿子殺千刀矇混下去,咱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捧著一個義理,卻受恁般算計,這種當,可不能再上了!」
  龔棄色好像也壓住了衝動,打蛇隨棍上:
  「義父和二姑的看法也對,該怎麼辦,就請二位老人家定奪,敵酷如虎,其陰如蛇,我們不合一忍再忍,必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孫秋月潑辣的叫囂:
  「大哥,是時候了,該宰的宰,該埋的埋,自今而後,方能永絕余患!」
  尚剛表情陰鷙,沉緩的道:
  「惡例是對方先開,邪意是他們先起,也就怪不得我們心狠手辣,不留退步--」
  幾個人一搭一檔,互為唱合,目的在預做推諉解脫,先替他們安排的行動找個理由,然後序幕拉開,形勢也就沒有那麼尷尬了。
  坐在地下的顧乞,固然痛得齜牙咧嘴,滿頭冷汗,卻還耳清目明,腦筋十分靈光;他「嗖」「嗖」的吸著氣,語聲低促的道:
  「夢龍,夢龍,你聽這群活雜碎在扮唱哪一台戲?娘的個皮,他們果然早有埋伏,卻偏來這一番做作,好把責任朝我們頭上推,既掩遮了一條毒計,又有一篇道理可講,真正用心可惡,卑鄙到頂!」
  方夢龍點頭道:
  「我明白他們的打算,老顧,這早在我們預料之中,不管他們能否找著借口,伏兵的發動亦必不可免,江湖事,原來就是這麼一套,沒什麼可氣惱的!」
  猛一錯牙,顧乞恨聲道:
  「恁情攤開來大幹,我也看不慣這種陰著使壞的作風!」
  君不悔忽然笑道:
  「顧老快人快語,光明磊落,實在令人敬佩。」
  聽到君不悔這幾句話,顧乞明白他是皮裡陽秋,另有所指,再一想自己的作為,可不是言行非一、互為矛盾?任是顧乞老於世故,皮厚臉韌,也不由面孔發燙,一時訕訕的竟不知何以為答了。
  花瘦影不知道他們當中還穩藏著這麼一段恩怨,君不悔表面頌揚顧乞,這位花滴溜卻當他果真是一心敬仰,不禁淡淡的加上一段:
  「顧老兄麼,人是挺爽快的,只是性子比較暴躁,有時候,胸襟度量方面的修養還差那麼一點點火候,如果稍加自抑,就益發完美無暇啦;顧老兄,黍為故友,直言不忌,你可千萬別見怪才好!」
  顧乞有些哭笑不得,想頂駁幾句又臨時找不出適當的詞彙來,況且大敵當前,傷腿更痛,也一時沒有這個心情,他乾澀的打了聲哈哈,灰著一張臉不再吭氣。
  方夢龍趕緊插進來道:
  「我們且等著看對方玩什麼把戲,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要他們伏兵先動,我們連借口都不必找,跟著就可引發奧援,對面頂上!」
  君不悔凝目瞧著那邊,低聲道:
  「看樣子他們就快有動靜了,伯父……」
  方夢龍頷首道:
  「我會準備好,等對方先露原形再說!」
  但見尚剛背過身去,又突然一個回轉,抖手之間,一隻長只三寸的響鈴箭破空而去,箭尾吊著的那枚銀鈴叮噹有聲,搖曳經天,在劃過一度半弧之後也將它清脆的鈴聲傳揚到弧線所涵括的每一個角落!
  於是,那邊打麥場的幾座殘破空屋裡,便立時人影閃晃,如飛也似掠出了七條人影,七個人甫一出現,馬上分散成一個半圓,然後就這個半圓的陣形迅速移近,遙遙將方夢龍與君不悔他們圈到當中!花瘦影打鼻孔裡冷冷一哼,鄙夷的道: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什麼陣仗也使得那招不要臉!」
  君不悔細細端詳那七個不速之客,啊哈,他居然認得其中的一多半--領頭的就是斷掉左臂的「大鷹爪」尉遲英德,後面跟著「一刀斷流」花大川、歪脖子斜嘴的樊冒隆,另一個乾瘦宛如骼髏般的仁兄他也在「棲鳳山」打過照面,再就是龔棄色的首席妾待曹蘭,曹蘭左右還貼著男女兩員大將,一位是曾在「棲鳳山」谷頂抗過霍長屍體的大姑娘,那男的,不正是早先前來下達戰書的黑衣人?尚剛朝著他的伏兵揮了揮手,轉過頭來大叫:
  「方夢龍,你們既然不仁不義,罔顧規約,也就怪不得我方難遵信守,要將你們個個誅絕,半口不留!」
  方夢龍從容不不迫的道:
  「事到如今,正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尚剛,你不必說些場面話來掩遮,我也犯不著再客氣,橫豎各憑手段,爛仗打到底也就是了!」
  龔棄色聲聲冷笑著道:
  「姓方的,我倒要看看你們一共兩個半人,待要如何來打這場爛仗?」
  方夢龍深沉的道: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龔棄色,你們有你們的陰謀,我們也有我們的因應之道,你總不會以為我該信任你吧?」
  臉色微變,龔棄色有些不自在的放狠了聲音:
  「什麼意思?」
  方夢龍只是一聲長嘯,嘯聲彷彿猿啼鷹唳,遙遙傳出,而應著他嘯聲裊繞的尾韻,左側方的那道土崗之後。蹄聲驟起,塵沙飛揚中十餘乘鐵騎業已翻崗奔來,聲勢還頗為壯盛!龔棄色臉容僵硬,唇角不停的抽搐,他強忍那一股焚心的怒火,咬著牙道:
  「你真不是個東西,方夢龍,滿口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假正經,偽君子,你的所行所為,比我們猶要毒上十分!」
  一按方夢龍肩頭,花瘦影搶著說了話:
  「兀那貪淫好色的白眼狼,怎麼著,只准州宮放火,還不許百姓點燈?你們這群下三濫可以預佈伏兵,我們難道就不能先做防範?老實明說了吧,對什麼角兒用什麼手段,早看透你們不是些正裡八經的貨,哪能把三綱九常頂在頭上向各位撇清?現在的情勢恰好不過,鐵掃把碰著石地堂,大家硬著沖吧!」
  尚剛瞑目暴叱:
  「孩兒們,今日務必給我斬盡殺絕,一個也不能放過!」
  嘿嘿一笑,花瘦影道:
  「好大的嗓門,可真嚇著我了!」
  方夢龍回頭高聲招呼:
  「『銀旗三義』、『韓門四傑』、『西鶴』竇兄,還有『天目五鷲』的四位兄弟,多謝隆情高誼,適時來援,尚請暫且駐馬,待機而動!」
  十二乘鐵騎紛紛在兩丈之外停了下來,帶頭的是個年約五旬,一表斯文,瘦瘦小小的白面書生型人物,那人身在鞍上拱了拱手,聲音不大卻清晰傳至:
  「我等一切準備就緒,謹候方兄吩咐;『棲鳳山』的朋友們無論如何劃道,我竇晚樵是第一個奉陪!」兩眼發直的龔棄色一張面孔業已青得泛綠,他喃喃的道:
  「這個當可上得大了,姓方的哪來這等神通,把『西鶴』竇晚樵都擇綴了來……」
  孫秋月也撐起上半身,齜牙咧嘴的罵:
  「我說呢,『天目五鷲』怎麼會只到了一個花瘦影,哪四隻扁毛畜牲卻是去了何處?真正遠在天邊,近就在眼前,一窩子全到齊啦,他娘這一道可被擺得不輕!」
  尚剛亦心知情況不妙,但只得勉強沉住氣:
  「不用緊張,如今正是勢均力敵,誰也壓不過誰去,我們要抱定必勝必成的決心,傾力死戰,豁拼到底,則我方拔旗奪魁的機會更大!」
  這是激勵士氣、振奮人心的話,實際上哪一邊「拔旗奪魁」的比算大,連尚剛自己也毫無把握,然則對方來勢甚壯,銳猛之概逼人而至,他又不得不拿言語先將場面穩住,要是他這為首的也露了怯意,現了頹像,大局就更不可為了!
  乾澀的嚥著唾沫,龔棄色艱晦的道:
  「事情到了這步田地,義父,不拼也不行了,索性早早卯上,分個生死存亡!」
  猛一點頭,尚剛驀然嘶聲狂吼:
  「孩兒們,給我狠殺!」
  第一個撲上去的就是龔棄色,而第一個截向他的亦是君不悔;尚剛身形才起,方夢龍已正面堵上,花瘦影迎擊伏虎和尚,孫秋月顫巍巍的挺身站好,瞅著斷了腿的顧乞,心裡方在打該不該揀姓顧的便宜,那邊。十二乘鐵騎已狂衝而到,十二條人影離鞍飛起,恰好接住分別切入的對方七人!
  血戰就這麼開始了,刃光、寒芒、銳風,映襯著人影的奔掠衝殺,襯托著那透白心肺呼號叱叫,力與勁在汗水中揮展,銳利和堅硬相互擊撞,赤眼相向,惡生膽邊,然後,便注定了人命的殞落,鮮血的流淌……
  君不悔截住龔棄色,正所謂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這一次,龔棄色除了竭力運用他那玄妙詭異的身法之外,手上也多了一件傢伙--一隻黝黑烏亮,又短又沉的「問心筆」;直到如今,君不悔才大概搞清楚姓龔的武學沿傳的特性,他慣於空手應敵,顯然是受了義父尚剛的熏陶,而他身法詭奇,變化莫測,卻十分接近「小天香」孫秋月的路數,尚剛不到緊要關頭決不施展兵器,龔棄色亦是如此,照目前的情形看,姓龔的露出「問心筆」,正如同他干老子現顯「神仙刺」,光景全到拚命的時候啦!
  方夢龍力敵尚剛,便宜佔在尚剛先前受傷的份上,雖說這位「就來報」功高藝強,身上的刀創卻相當影響了實力,何況方夢龍本亦不是盞省油的燈,這時雙方全在傾盡所能,毫不相讓,尚剛要想板倒方夢龍,可就大不容易了。
  與伏虎和尚火並的花瘦影,說起來最不輕鬆,那和尚肉綻未合,血浸重衣,居然就同個沒事人一樣,珠環施舞,利鏟翻飛,仍然力大招沉,風起雲湧,逼得花瘦影的金蛇軟劍難以遞進,只在外圈打轉,他不禁心裡直犯嘀咕--可千萬別弄成個顧乞第二才好!
  另一對相互虎視眈眈卻對峙不下的人物,一個是斷了左腿脛骨的顧乞,一個是遍體鱗傷的孫秋月;孫秋月固然有心趁機擺平顧乞,卻對自己是否具有此種能力頗生懷疑,而顧乞表面上沉著鎮定,暗地裡實在捏著一把冷汗,孫秋月的特異身法他已經親眼目睹過,在此際一腿殘缺的情況下,若是姓孫的婆浪果真朝上撲,能否自保,他是一點信心都沒有--兩個人各懷鬼胎,又各存憚忌,便大眼瞪小眼的這麼互瞅著,一半時裡,誰也不敢先行冒險出手。
  而雙方伏兵皆起,所引發的一場混戰,場面可就十分熱鬧了;「銀旗三義」那三面以銀絲摻合著鋼線混編成的三角形尖桿大旗,飛揚於「大鷹爪」尉遲英德四周,尉遲英德在以前或者不把這三面銀旗放在眼中,但自他折去一臂之後,功力大受影響,兩邊這一接觸,形勢就不很佳妙,獨臂戰三旗,竟然異常辛苦,進退之間,已透著力不從心的窘迫。
  「韓門四傑」是四個精悍結棍,充滿活力的小伙子,四兄弟使的都是同樣的兵器--栗木鑲包銅頭的雙節棍,棍起棍落,旋舞如風,在連接雙棍的鐵環急劇震動下,被他們兄弟伙圍在中央的那個形似骷髏般的仁兄與這位蔥白水淨的大姑娘,便陷入了苦戰,骷髏仁兄的一對短柄鉤連槍,大姑娘的鴛鴦雙劍,全在狠命衝突抗拒,打得好艱難!
  花瘦影那四位拜弟,便與花大川、樊冒隆、曹蘭三個人廝打成了一個團;「天目五鷲」名望甚隆,修為自高,以四敵三,無論在人數上,實力上全佔優勢,這三個「棲鳳山」來的角兒不禁頗感壓窒,回轉挪移的餘地越來越小,四鷲交互穿飛,招式凌厲兇猛,他們三個人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來啦。
  「西鶴」竇晚樵的對手相當單純,只有那個黑衣人,黑衣人在旱先前往方夢龍家中下戰書的時候,即已顯示出他行走無聲的特長,此刻與竇晚椎較手,果然便展現了他在輕功上的不凡造詣,非但騰掠疾速,旋折靈巧,尤其身似鴻毛,飄閃自若,確是一把高來高去的好手,然而他今天碰著的對象卻不比尋常,乃是修煉提縱之術修煉了大半輩子的「西鶴」;竇晚樵的藝業精萃,也全放在「輕、靈、巧、快」的四字真訣上,真個靜如松吟,起似鶴逸,飛同翔雲,落比舞翼,其動作之優美,揮酒之自然,簡直令人目舷神迷,無懈可擊、而竇晚樵的古銅長劍能以如影隨形般緊逼黑衣人,黑衣人的一柄鋼骨扇卻圈罩不住竇晚樵,兩相一比,黑衣人就算目前尚能撐持,只怕也撐持不多久了!
  和顧乞相峙著的孫秋月,是旁觀者清,她越是旁觀下去,越覺得大勢不妙,寒氣透心,這個場面若是照現狀繼續變,他們這就不弄得土崩魚爛,至少也有個支離破碎的殘局,假如沒有奇跡發生,結果業已鑄定,然而奇跡又從哪裡來?天上不會降,地下不會長,看情形,十有八成是磨磐在雞窩裡--砸了蛋啦,孫秋月的憂慮惶急,躲不過顧乞的觀察,他不由幸災樂禍,嘿嘿笑了:
  「小天香,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急也不管鳥用,眼下的光景,如同禿頭頂上的虱子,明擺明顯著哪,嘖嘖,一網打盡的時刻就快到!」
  忍住身上那一陣陣火辣的疼痛,孫秋月眼珠子瞪起,狠厲的道:
  「姓顧的,你休要在老娘我面前說風涼話,拚殺搏戰的場合我經多見多了,那可是瞬息萬變,吉凶難測,任是誰亦不敢說包贏包輸,就算退一萬步講,我們即使全都敗仗,你們也完整不了,多半人也得陪著墊棺材底!」
  顧乞似乎一時忘了斷勝之痛,他坐在地下,指指點點的道:
  「嘴皮子逞強最是幼稚無聊,小天香,場面如何,你與我一樣看得清楚;除了花滴溜和伏虎禿驢那一對,你們這邊還有點戲瞧之外,其餘的夥計們全已挺不多久啦,要說墊棺材底,也是你們的人由下往上疊,只怕輪不到敝方人馬奉陪……」
  孫秋月掀嘴如盆,怨毒的道:
  「你這斷了條腿的老殘廢,說不定你就是頭一個偕赴黃泉之鬼--」
  好像在回應孫秋月的詛咒,倏然一聲嚎叫傳來,那形同骷髏般的漢子頭殼碎裂,猩赤的鮮血摻合著稠白的腦漿在兩付雙節棍的揮擊下迸淺,而他的一對短柄鈞連槍卻分別插進韓家兄弟的小腹及大腿,腸溢肉翻中,一下子就滾跌了三個人!
  另一位蔥白水淨的大姑娘則早已藕臂斑斑瘀血,這半晌一直咬牙強撐著,她的夥計突兀殞命,難免心頭悸動,精神恍餾,而棍飛棍舞,「嗆啷」一聲硬撞之下,她的一柄鴛鴦劍脫手鬆落,當她奮力以左手單劍格拒韓門這位兄弟時,斜刺裡又棍閃如電,但聞骨折之聲有若斷木,這位大姑娘「哇」聲吐出大口鮮血,整個人打著旋轉翻出五步,才打橫摔倒。
  正與君不悔死拼中的龔棄色,見狀之下不禁心似刀絞,目眥欲裂,他驀然脫離戰圈,發了狂般向那倒地的姑娘,口中一邊淒厲的長號:
  「九妹,九妹啊……」
  「韓門四傑」兄弟四人已是一死一傷,同樣殺紅了眼,擺橫了心,不獨不存絲毫憐香惜玉的情懷,更且把那憐香惜玉的人也當成了狙殺的對象,這兩個尚能蹦跳的兄弟齊聲大喝,各人手中的雙節棍暴響著分揮合擊,又狠又猛的招呼上龔棄色!
  倒地的女人,乃是龔棄色最為鍾愛的小妾,他的所謂「九妹」,現在傷害了他「九妹」的仇敵又衝著他本人撲了上來,這口鳥氣如何得消?也不知是尖嘯還是尖叫,總之姓龔的嘴裡發出那種不似人聲的吶喊,眨眼間身形幻分為六,「問心筆」彷彿怒失縱橫,烏芒交織,狂風驟雨般罩向韓門兄弟二人!
  君不悔的「天泣血」適時出手--他不得不以這式凌厲的刀法來援救韓門兩個兄弟,因為在龔棄色如此的步位變化與這等的酷毒招術下,韓門昆仲絕對難以招架,必無幸理。
  焰彩的閃炫滲融著艷麗的鮮血迸現,是對生命滅絕的無聲歎息,龔棄色的身子宛如斷線的風箏般在晶電冷芒中飄出,又那麼安靜馴服的俯臥於塵土之上,而韓門兄弟二人猶在連連貼地翻滾,其中一位,肩頭已是血流如注。
  目睹此情的尚剛,立時肝腸寸斷,血淚盈目,他嘶啞的吼嘩著,才把身形朝外拉出,方夢龍已悶不吭聲的人與刀合,匹練般飛撞而入!
  於是,尚剛半旋的姿勢改為內轉,掌起刺穿,只見方夢龍的軀體在「砰」的一記悶響裡震空三尺,一蓬血雨從他左脅部位灑出,但他的那柄朴刀,卻完全送進了尚剛的胸腔之內!
  便在此時,「大鷹爪」尉遲英德悍不畏死的切人「銀旗三義」所布下的滾蕩旗陣當中,不理旗幟的揮舞捲揚,獨臂隨著身形的旋飛倏伸倏縮,猛一把硬生生扣住了三義中的一個,他不管另面面銀線混合鋼絲的大旗割破他的肌膚,他只是單手用刀、用力下死命的將他一隻手陷入這三義之一的肋脅深處。
  當一對銀旗的尖桿透插進尉遲英德的背脊,又從他前胸穿出的時候,他依舊瞑目咧嘴,狀極慘怖的獰笑著。和他一樣突瞪著雙眸張口對瞧的,亦是「銀旗三義」這位陷入魔爪下的兄弟!
  一把散碎的鋼骨扇驀而蓬飛,烏藍的扇頁反映著暗淡的光華,也反映著那一大片赤漓漓的人血,「西鶴」竇晚樵的古銅長劍正將和他拚搏的黑衣人高高挑起,順著劍勢的去向,黑衣人已躺在尋丈之遙了!
  多麼淒厲絕望的一聲悲號迸擠自曹蘭的喉管,她丟下手中兵刃,一屁股坐在地下,雙手捂面,放聲大哭,與她搭檔的花大川、樊冒隆兩人也不由自主的「嗆嘟」摔掉傢伙,木立當場,就差沒有高舉雙臂喊投降了。
  「天目五鷲」的這四位毫不客氣,馬上就移轉對象,四個人立刻掠至伏虎和尚那邊,完全採取合圍包抄的陣勢,逼得伏虎和尚大吼一聲,方便鏟猛插入士,也學曹蘭的樣,一屁股坐了下來,只是不曾放聲號陶而已。
  君不悔業已替方夢龍敷藥止血,現在正扶著他,方夢龍氣色極差,顯然除了外傷以外還有內傷;這時,滿頭大汗的花瘦影奔了過來,低促的徵詢好友意見:
  「這殘局,夢龍,待要怎麼個收拾法,你倒交待一聲,我們也好照著辦!」
  方夢龍閉閉眼,微微仰首向君不悔:
  「小友,你有什麼意見?」
  君不悔率直的道:
  「做人不合趕盡殺絕,伯父,如此結果,已經過於淒慘,晚輩的意思,就放過他們吧!」
  點點頭,方夢龍屠弱無力的對花瘦影道:
  「就這麼辦吧,瘦影,我們且將傷亡安置妥當,盡早撤離。」
  花瘦影轉身自去,相當利落的便將己方善後一一處理竣事。指揮調度之間,連眼梢子部不朝「棲鳳山」那幫子殘餘多撩一下,直等他們大批人馬緩緩行去,那一片悲慟的哭號才再也抑壓不住的嘶吼開來。
  曹蘭在哭,孫秋月也在哭,花大川與樊冒隆更呼天搶地,捶胸頓足,誰說男人不流淚呢?連伏虎和尚亦不免雙頰淚水漣漣,僧衣透濕一片。
  人活著,本就是一場苦,而江湖人活得更苦,恩怨牽纏,名利糾葛,日子便盡在刀口血肉間打發了,後人常笑前人想不開,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青山是不變的,夕陽也永遠在輪迴展現,若要將是非成敗揮於一笑之外,怕就難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4:01:11

第32章:前途吉凶仍茫茫

  長廊下,顧乞的那條左腿由一副夾板緊緊的固定好,夾板外更纏繞著密實的布帶,他便把整條腿擱置在一張矮几上,人陷在鋪有錦墊的大圈椅裡,氣色透著三分虛白,模樣也顯得憔悴,悶懨懨的不大有精神。
  君不悔由方若麗陪著從長廊那頭轉了過來,一見君不悔,顧乞就不由打心底歎氣,他的那段樑子,在君不悔救過他這條老命之後,卻待怎生了結?
  微瞇雙眼,顧乞先在臉孔上堆起笑容,裝得一派和悅怡然的迎接來近的兩個人;自他受傷以後,這些養傷的日子裡,人家雙雙對對可已經來探視過他好幾次啦。
  君不悔與方若麗並肩站在顧乞的圈椅之前,方若麗端詳著顧乞的臉色,笑得挺開朗:
  「大叔,君大哥把我從『順安府』盛家接回來也有八九天了,這八九天裡,每一遭前來看你,都覺得你一次比比一次氣潤色明,傷勢也日有進展,今天覺得怎麼樣?骨頭接合的地方不太痛了吧?胃口好不好?」
  乾笑一聲,顧乞道:
  「丫頭片子的嘴是越來越甜啦,就算覺得不見強,經你這一說,也好像利落了不少;人老身子虛了,傷筋動骨的創痛實在是挨不起,眼前躺下來,沒有個三月半載,只怕還挺不直腰桿走路……」
  方若麗忙道:
  「大叔,你只管安心靜養,反正沒有急著要辦的事,正好藉著機會歇息歇息,這些年來,也夠大叔你勞累的,一把年紀了,該享享老福啦!」
  君不悔欠了欠身:
  「這趟來,是向顧老辭行來的,一半天便要上路,如果事情辦得順利,約莫個把月便可回轉,還請顧老珍懾保重--」
  顧乞的反應相當複雜,他怔了片刻,才慢吞吞的道:
  「你又待出門?目的地是哪裡呀?」君不悔陪笑道:
  「往北去,也是吉大叔交待的差事,趕辦完這趟差事,就算了卻吉大叔的兩樁心願了;至於顧老與我之間的誤會,還得看顧老的意思處置,我總要叫顧老交待得過去才是……」
  顧乞望著自己那條斷腿,沙著嗓門道:
  「老實說,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罔顧恩義的人,誰不好救我的命,偏偏就被你把我這條老命救了,我再對你不諒,亦難以血刃相向,這不成了恩將仇報啦?你要我交待得過去,不止是向沙家人交待,亦須向你有所交待;沙家昆仲為了助我的拳而命喪你手,你為了幫助我的好友而保全我的性命;三方面恩怨這一牽扯,我夾在當中最是不上不下,左右為難……」
  君不悔瞭解的道:
  「是,顧老的立場十分困難,我可以體會。」
  方若麗卻平靜的道:
  「大叔,以前和「飛雲鏢局」的糾葛,孰是孰非,自有公論,往後的一段,君大哥可是處處讓著大叔,時時維護大叔,他一直替大叔著想、在為整個局面著想,甚至吃恁大的虧,險死還生之下,都以大叔的清譽,大叔與爹的情誼為重,三緘其口,一個人獨咽苦果--」
  吃一驚之下,顧乞心虛的道:
  「你這是怎麼說?小麗,講話要爽快,不必吞吞吐吐!」
  方若麗湊近了些,語調極輕極輕的道:
  「譬如說,『駱馬鴛鴦』的那擋子事。」
  臉上有些變色的顧乞,在僵窒了一陣之後,形態十分不自然的道:
  「呃,那檔子事,如何扯得上我?」
  方若麗笑了笑,帶幾分椰揄的意味:
  「我的顧大叔,你老是明白人,應該一點就透,還非得三頭六面對證不可?你找那對惡夫婦半夜裡去下君大哥的手,他們認為吃定了君大哥,當場便露了底,撂明瞭來龍去脈,他們與大叔你無怨無仇,為什麼不扯別人,卻端說是你主使?就算他們不提,按著線索去追去查,亦不愁不水落石出,舉幾個例吧,出事的晚上,是誰把爹約去灌醉的?是哪一個教爹下人告假迴避的?只要細加盤詢,沒有找為著正主兒的道理?」
  顧乞不由皺眉咧嘴,異常窘迫的道:
  「小麗,夠了夠了,不必再往下說啦,怪都怪我一時衝動,不曾仔細琢磨,怪也怪那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帳東西口沒遮攔,偏又眼高手低,讓我陪著自取其辱!」
  方若麗道:
  「幸虧那兩口子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也幸虧是他們眼高手低,大叔,要不然君大哥如何還有命在?他若當時遭了暗算,日後又有誰來搭救你呀?」
  顧乞仍然緊張的道:
  「這檔事,你爹知不知道?」
  搖搖頭,方著麗低聲道:
  「我們沒有告訴爹,不但爹不知道,參予此事以外的任何人也不知道。」
  顧乞如釋重負般長長吁了口氣,竟衝著君不悔拱了拱手:
  「好小子,總算你識大體,明利害,沒叫我在人前難看,也沒讓我和小麗的老子為了這樁事起爭議,就憑你這個修養,這等氣量,我不得不誇你一聲--夠意思!」
  君不悔笑道:
  「不敢當,是顧老謬譬了。」
  一顧乞低著面孔沉思了好一陣,才毅然決然的道:
  「也罷,我與你之間的這筆帳,就此一筆勾銷,再也不去提它!」
  方若麗甫聞此言,欣喜振奮之情溢於言表,甚至比君不悔更要高興。
  「大叔,你說的話可是當真?」
  用力頷首,顧乞正色道:
  「自然當真,此是何等大事,豈容玩笑?再說,對於一個救過你命的人,你還能把他怎麼樣?如果人家不是心存仁厚,那時節只要稍稍打個馬虎眼,這條老命必得報廢,猶何來恩怨可敘,強弱可言?」
  方若麗拍手笑道:
  「說得好,大叔,你老總算是想通了!」
  君不悔卻謹慎的道:
  「多謝顧老寬看之德,但是,對那沙家人,顧老又將如何解說?」
  悠悠歎了口氣,顧乞沉緩的道:
  「我自有我的說法,當然勢必會引起他們的憤怒與不滿,不過,我有信心能夠勸服他們……事情既做了決定,便不免有所承擔,這些枝節你無庸掛懷,好歹我設法把這般梁子化解也就是了。」
  君不悔躬身為禮:
  「再次謝過顧老成全。」
  擺了擺手,顧乞苦笑道:
  「大家都有難處,不說也罷,只是我要提醒你,我們的帳雖已了結,那『駱馬鴛鴦』卻對你銜恨至深,恐怕不甘就此偃旗息鼓,小友,朝後下去,你還得留意他們,萬萬不可疏忽!」
  一聲「小友」,叫得君不悔頗生感動,他神色非常懇切的道:
  「但得顧老諒恕,已是心定神安,『駱馬鴛鴦』那邊,我自有應付之道,尚請顧老釋那。」
  顧乞注視著君不悔,流露著少見的和悅之情:
  「這趟去替你吉大叔辦事,務須加意謹慎小心,莫出差錯,記得早去早回,要知道有多少人牽心掛腸的惦記著你--」
  說著,他含有深意的望了望方若麗,而方若麗粉臉驟熱,羞得將頸兒低垂,兩隻纖巧的小手互擰著,竟一時沒有個置放處,於是,顧乞呵呵笑了,笑得連君不悔都窘態畢露,尷尬到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天空陰鬱,雲層灰暗,淒冷的北風陣陣拂捲著,使人的心頭上也似壓著一塊鉛,沉甸甸的,說有多窒悶,就有多窒悶。
  荒寒的驛道上景致更是一片索落,但見枯樹殘枝,漠野澗溪,遠山近嶺便籠罩在飄忽迷漫的煙矚濛濛中了,偶而一隻孤伶伶的鳥兒飛過。聲聲哀鳴益覺情懷淒清。
  方若麗陪同君不悔慢慢的朝前走,君不侮手裡牽著韁繩,跟在他身後的,是另一匹黃膘駿馬--方夢龍送的,側臉瞧著君不悔,方若麗的容顏幽怨:
  「君大哥,你真不要我跟你一齊去?」
  君不悔艱澀的笑著:
  「我已向你解釋過多次了,小麗,這次去辦的事,比已住任何上次都要來得凶險,我怎能引你身涉危境?」
  方若麗有些賭氣的道:
  「你就是這麼小看我,以為我是個女人,本領不足,膽量又小,跟著你會給你憑添累贅,能把我擱著就擱著,君大哥,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君不悔忙道:
  「我哪敢這麼想?小麗,江湖恩怨,一向波譎詭變,難以把握,況且刀槍無限,碰上哪裡掉哪裡,豈是玩笑得的?你安安靜靜的在家中等我回來才是上策,跟在一起,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不但我終生負咎,對伯父又如何交待?好小麗,你從來都是體諒人的,這一遭,務必也體諒體諒我,別再叫我增加精神上的負累……」
  哼了哼,方若麗道:
  「動粗的我或許不行,可是你忘了我還有個好頭腦,能幫著你出點子、設計巧,咱們倆一文生武,既可鬥智,又可比力,搭配起來便天衣無縫,所向披靡,有這麼一個好幫手,你卻放著不用,偏偏自己獨個兒去悶著頭瞎撞,這不叫愣叫什麼?」
  換了一隻手去攢韁繩,君不悔深深呼吸幾次,才垂著目光道:
  「主要的是,這趟要辦的事用不著鬥智,也沒有什麼需要出點子,設計巧的地方,堵上了,把話撂清,跟著動手結帳就行,三下五除二,簡單利落,你的大才巧智,只怕派不上用場……」
  方若麗悻悻的道:
  「說來說去,你總不讓我跟著就是了,如果換成管瑤仙,看你還有轍沒轍?」
  提起管瑤仙,尤其是從方若麗口中提起管瑤仙,君不悔心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感受,什麼樣的滋味全混雜其中,但無可免的是那一份尷尬,那一份歉疚,那一份做不下的抉擇--對管瑤仙或是對方若麗,他實在不知道將來如何收場是好。
  察覺君不悔的沉默有著窘迫的意味,方若麗不由又放緩了語氣:
  「君大哥,你不高興啦?是不是因為我提起那個人而冒犯了你?」
  君不悔苦笑道:
  「不,我只是在想--」
  方若麗迅速的道:
  「想管瑤仙?」
  君不悔面孔發燙,吶吶的道:
  「我……我不知該怎麼說,也不知該怎麼做才適當,我,我好比舟臨淺灘,進退維谷……」
  哼了哼,方若麗神情古怪的道:
  「你在指什麼事?」
  這一問,不由問得君不悔張口結舌,難以為答--若是方若麗對他並無情愫,自己是「舟臨淺灘、進退維谷」的譬喻,豈非自做多情,一廂情願、剃頭的挑子一頭熱?這個笑話未免就鬧大了,然則細細體味對方的態度言談,卻決非無情之狀,既非無情,又何來此問?恁般促狹,莫不成故意要出他洋相?思來想去,他不禁有氣,措詞也就生硬了:
  「我是說我與管二小姐的事,辦完了這趟差,我是照她囑咐回去呢,還是另外接吉大叔找個地方住下?二小姐對我好,但要談到進一步的問題,還得徵詢一下吉大叔的意思,並須考慮他老人家和二小姐彼此間能否融洽相處、能否互為接納;所以說,我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做怎麼啟口才適當,直是有點叫人為難……」
  忽然間,雙方的感受全調了個,君不悔心裡那股子窩囊與羞惱,頓時移轉到方若麗的身上,她一聽君不悔的話,居然完全沒把她當一回事,根本不重視她所投注的感情,言詞之中,只惦記著管瑤仙、只顧慮著吉百瑞,在這場人際關係的發展裡,自己竟是無足輕重,沒有佔著多少份量!委屈攙合著羞辱,傷心夾雜著憤恚,淚水便控制不住的湧滿雙眶;方若麗倏地站住腳步,她很想平平靜靜的說話,卻偏生腔調哽塞:
  「君大哥,一路保重,我……我不送了!」君不悔怔怔的望著方若麗,心裡七上八下,猶在摸不著邊:
  「你,小麗,你怎麼啦?莫非又有什麼事叫你不高興了?」小巧的鼻翅兒急速翁動,彎翹如扇般的長睫連連霎顫,方若麗努力強忍著情緒上的翻騰,仍強按捺那凝形的悲楚幽怨:
  「我沒有不高興,我也不配不高興,在你眼裡,我方若麗算是什麼?你又把我看成什麼?你所思所憶,所懷所念,全都遠在一方,你心中眸中,何嘗有我、何嘗有一絲絲的我!」
  君不悔開始有了認定,有了確識,他撥開馬頭,趕緊解釋著道:
  「小麗,你千萬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忽視過你,你自己說,什麼事我不顧你,不護著你?在我心目中,你就和我的親妹妹一樣,我--」
  用力一甩那披肩的秀髮,方若麗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泣叫著道:
  「我不要做你的妹妹,我從來也沒想過做你的妹妹,你懂不懂?我不要做你的妹妹!」
  呆了半晌,君不悔期期艾艾的道:
  「小麗,你你……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跺了跺腳,方若麗噎泣的道:
  「什麼意思?我問你,管瑤仙對你是什麼意思?你看到的只是管瑤仙,就沒有我方若麗?你為什麼不把管瑤仙當做妹妹,偏要我來頂這個缺?這麼些日子來,我不相信你體驗不出我對你是哪一種心意,揣測不到我對你的是哪一種期盼,君大哥,你有時像塊木頭,但畢竟你還不是塊木頭啊!」
  君不悔覺得胸腔鼓漲得發慌,喉嚨乾燥,似乎要窒息般的掙扎著道:
  「小麗,小麗……你,你真的是這種心意?但我,我以前,以前和二小姐--」
  方麗拭著淚道:
  「你們訂有婚約?」
  搖搖頭,君不悔吃力的道:
  「沒有婚約,可是,可是……」
  方若麗緊接著問:
  「換過信物?」
  嚥了口唾味,君不悔面紅耳赤的道:
  「也沒有……」
  勇敢的注視著君不悔,方若麗堅定的道:
  「既無婚約,亦無信物,便表示你仍為自由之身,我也不算破壞人家的姻緣;君大哥,我不勉強你,我和管瑤仙,任憑你挑選哪一個,只要你一旦做了決定,是好是歹,我俱無怨尤,至於管瑤仙有沒有這樣的度量,那是她的事了!」
  不停的搓手,君不悔是又興奮、又惶恐、又覺幸運,又覺煩惱,可是那股被愛的情懷卻是踏實而甜美的;他咧著嘴的笑貌帶幾分滑稽:
  「這件事……老實說,小麗,我先前指的就是這件事,被你拿話激,我也才故意繞了個彎來激你,我怕你無此心意,又怕我反應過敏,自做多情……」
  頓了頓,他接著說道:
  「現在你把話講明了,我好高興,但是我也不瞞你,你和二小姐對我都好,一時之間,我亦拿不準誰對我更好,我不能對不起你們兩人中的任何一位……」
  方若麗淚痕未乾,卻斬釘截鐵的道:
  「任你怎麼辦都行,我可不答應做妾做小!」
  君不悔放低了聲音:
  「我也不敢有這種奢求,而且--」
  本來他想說,而且管瑤仙怕亦不肯屈就二房,話到唇邊,卻覺有些自抬身份,不對光景,臨時又改了詞:
  「呃,而且這樣亦過於委屈了你,小麗,這君不悔何許人物?豈能妄抬身價,將方氏名門的千金小姐如此安排?就算你願意,我還不夠格呢!」
  方若麗表情嚴肅的道:
  「君大哥,我並不以自己的出身家世來博取你的尊重與心向,我只求以我對你的情感深度及意念的摯誠來使你做為衡量的依準,你不須考慮其他,只要想到我是否真心待你,以及你是否也將真心對我,這已足夠!」
  君不悔極受感動,沙沙的道:
  「我會仔細想想,小麗,我一定會……」
  方若麗輕吁一聲,道:
  「要是有緣,無論多少坎坷,多少阻難,你都會來找我,如是無緣,任憑我再三強求,亦屬枉然,君大哥,世問事端只這情感所發,不能勉強,若非兩心相悅,硬待湊攏,便乃悲慘下場,因此你應該多思多想,想開了、想好了再做抉擇。」
  君不悔緩慢的道:
  「忽然間,小麗,我發覺你長大了,成熟了,比我一向所知道的小麗更機敏、更聰慧、更世故,也更--」
  冷清的一笑,方若麗道:
  「也更多愁善感了,嗯?」
  君不悔道:
  「可不是,小麗,我還不曉得你有這麼強烈的感情。」
  方若麗搖搖頭,道:
  「我早已是這個樣子,早已這麼大小,只是你不曾注意,不曾把我放在心上罷了。」
  君不悔歉然道:
  「你不要生氣,小麗,在以前,我是不敢朝這上面去想,我一直覺得你不過是個大女孩,雖然你生得端莊秀麗,知書達理,卻總認為不知是哪家好男兒的福份,未曾料到這個福份竟會落到我的頭上……」
  方若麗哼了哼:
  「不必說這些場面話,君大哥,等著挑揀的人是我,不是你!」
  君不悔沉默了一陣子,努力將語調放得輕鬆平靜:
  「辰光不早,小麗,你回去吧,不要再送了。」
  離別的滋味又上心頭,方若麗不由酸楚的道:
  「每次和你分手,那種茫然若失的感觸便越來越重,不與你在一起的日子,也越來越覺得孤伶寂寥了;早些時,只要在爹娘身邊,就彷彿心中滿足,毫無空虛惆悵的憂懷,如今爹娘好像不能填補這一份無奈,君大哥,真是好苦……」
  不錯,未嘗相思味,怎知相思苦?方若麗這才明白她已經在愛了,發覺她愛的深了,只是,時間上是否愛得晚了點呢?
  君不悔驟然裡鼻端泛酸、禁不住眼眶濕潤起來,他突兀間感應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震盪--這樣的震盪不曾有過,甚至連管瑤仙也未嘗使他如此動情;他嚥下一口熾熱的淚液,聲音暗啞:
  「我能夠體會,小麗,我能夠體會……」
  君不悔不是隨口而言,他的確能夠體會方若麗的心境,因為他也受過,他也經驗過,那等獨對孤燈,拍遍欄於的淒幽苦痛,不止是錐骨,更且煎心,而他比方若麗要幸運,此時的他,是個篤定的被愛者,彼時的他,尚不知小師妹的情愫何拋,兩相比較,他是何其有福?短短的這段辰光,他不僅在道上混出了名望,完成吉百瑞一半的鳳願,猶有佳麗成雙,爭著以終身付託,就拿一年之前來說吧,可是連夢都不敢夢的事啊!
  方若麗抿了抿嘴,又小聲道:
  「君大哥,將心比心,你明白就好;這趟去,大概多久才能回來?」
  君不悔略一沉吟,道:
  「恐怕個把月的耽擱少不了,小麗,你寬念,我會盡快趕回來,就如同我曾答應親自去『順安府』盛家接你,我不是準時去了嗎?」
  方若麗頷首道:
  「你沒有騙過我,君大哥,你從來都沒有騙過我,嗯?」
  君不悔道:
  「不錯,我永遠都不會騙你。」
  抽噎一聲,方若麗又咽窒的道。
  「這一次,也不能騙我,君大哥,你答應我回來,答應我活著回來啊……」
  吸了口氣,君不悔擠出一抹笑容:
  「我答應你,小麗,我一定會活著回來。」
  驀地,方若麗飛快湊近吻了吻君不悔的面頰,就在君不悔愕然一愣的時候,她已轉身狂奔而去,只見她雙手捂臉,似在哭泣!
  張口想喚,君不悔又嗒然閉嘴他癡茫的注視著方若麗漸去漸遠的身影,這才發覺面頰上一片冷濕--方若麗那一吻,竟也吻得淚痕斑斑。
  天色更陰霾了,北風亦宛若刮進了人心……
  黃膘馬跑得快,不到兩個時辰已出去五十里地;君不悔策騎疾馳,也算是一種心頭鬱悶的發洩,他有意借這一陣狠跑,暫且將那股子拋不開的兒女情懷置於腦後,離愁如絲,最是剪不斷、理還亂,要是這個樣子一路混飩下去,吉大叔的仇還報得了麼?
  大路上仍是一片冷清空蕩,老遠朝前望,除了他這一人一騎,連條鬼影都不見,幾十步外右側道邊橫起一座土崗,君不悔放緩了馬兒奔勢,心裡盤算,不如就在土崗後歇息片刻,既可避風,也好趁這點空檔進點乾糧。
  調轉馬頭奔向崗下,才一離開路邊走向那片斜坡,君不悔目光瞥處,不由吃了一驚,隨即知道這頓乾糧大概一時半刻進不得腸胃了!
  土崗之下,四人四騎早已靜靜候在那兒,四個人裡,君不悔倒有三位是素識--久違了的「駱馬鴛鴦」,「三手邪」莫同生,另外,還有個枯瘦得仿若風乾鴨子般的老頭兒。
  這種情形他已經歷過好多次,心緒上的反應便容易控制,因應之填亦不致陌生,但多少總有些不得勁卻免不了,看來對方四位是端候著他大駕光臨的,然則路段場地的選擇這般精確,把他心裡的盤算揣測得如此活透,倒還真不簡單!
  「駱馬鴛鴦」兩口子中的那個雄貨駱干,模樣可不見強,原本寬厚的肩胸似乎往裡陷塌了一層,有幾分拘僂的味道,滿臉的橫肉也朝下鬆垮著,就好像老母豬的肚皮那等發泡,左頰上碗口大小的一塊血疤,肉凸筋浮,似是貼著一團質地極劣的膏藥;眼下可不是穿著黑皮馬甲燈籠褲了,換上一襲灰色的勁裝,掩住了他原本濃重的胸毛,如此氣勢,已大不若前,只是鷹目依舊,透著恁般怨毒的光芒,似乎巴不能生啃了君不悔!
  馬秀芬這個雌貨,外表倒沒有什麼改變,仍然是水汪汪的一雙迷魂眼溜到哪兒便能勾人的魂,柳月眉還像遠山含黛,小嘴微噘,宜嗔宜喜,這些日子不見,那臉幾手兒,竟似越發細白柔嫩了,她斜乜著君不悔,風情竟有幾分弔膀子的輕佻。
  「三手邪」莫同生卻似乎不大敢與君不悔正眼相視,腦總是賊兮兮的閃著視線,臉色不是透紅,乃是泛青,一種病態的灰青;身上還是穿著那套襟灑銀白蝙蝠圖案的青絲袍--不禁令人懷疑,這多日子,莫非他是不換衣裳的?
  風乾鴨子般的枯癟老頭,人坐馬鞍上活脫隨時都可飄空而起的架勢,一套黑布棉褲襖上滿沾油垢,偶而尚反射出一抹暗亮,他正瞇著一雙老眼打量著君不悔,咧開嘴,竟然缺了好幾顆門牙。
  輕咳一聲,君不悔衝著面前的四人拱了拱手,乾笑著道: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是,又有一陣子沒見著各位啦,真個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想不到竟然幸會各位於此,這些時來各位可好?」
  駱干的右頰驀然痙攣,喉嚨咯咯作響,他死盯著君不悔,聲音迸自齒縫:
  「姓君的,任你再是油腔滑調,也逃不過今日的死期!」君不悔沉著的道:
  「你們夫妻趁我養傷之時,前夾欲下毒手,我掙扎保命總沒有錯吧?你們是以二對一,無論體能上人數上全佔優勢,我僥倖突圍而去,是我的運氣,二位不自加反省,更且將此不齒惡行當成奇恥大辱,深仇血恨,於情於理,哪一樣說的過去?」
  駱干暴喝如雷:
  「老子沒有那多的情理同你扯淡,你死不了就非死不可,你傷了我更不能活,就是這麼回事,其他一概不論!」馬秀芬這一次可不曾未語先笑,她寒著一張臉蛋,陰森森的道:
  「上一遭算你命大,君不悔,我倒要看你這條命能大到哪裡!」
  君不悔平靜的道:
  「你們為什麼不朝遠處想?冤冤相報,何時能了?我們彼此間既無深仇,更無大恨,何須如此糾纏不休?難道說非要流血殘命,才算臉上抹金,頭頂結綵?」
  駱干緩緩的道:
  「說什麼也沒有用,姓君的,若不殺你,我怨氣難消,憤恨不平,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平平順順的活下去,否則。如芒在背,刺痛攻心!」
  輕撫鬢角一絡秀髮,馬秀芬慢條斯理的道:
  「君不悔,你該弄通了吧?吃我們這行飯的,沒有將對像剪除,便是一樁極大的羞辱,外加自己栽了斤斗,就越發不能混了,喪失的顏面務必要找回來,否則,乾脆窩回姥姥家去看孩子,盡早別丟人現眼啦!」
  君不悔目注莫同生,道:
  「老莫,你也參加他們一夥?」
  莫同生乾嚥著唾沫,形態頗為窘迫不安:
  「我是無可奈何……姓君的,我還不打算回姥姥家去看孩子,我仍待朝下混世面,你這麼糟蹋過我,若不掙口氣回來,哪裡還有我立足之地?」
  微微一歎,君不悔道:
  「你起的誓、賭的咒,真個全似吃大白菜?」
  灰青的胖臉上浮起一抹赤紅,莫同生像是自己在和自己掙抗:
  「這……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光景變易,形勢自乃不同,我那時在你淫威之下,備受脅迫,不得不虛於委蛇,暫且敷衍,你要是以為我心口如一,未免就太過天真了。」
  笑了笑,君不悔道:
  「我曾說過,起誓賭咒,有時是相當靈驗的,老莫,你要執意違背信諾,報應可就快了,不定准就是現在,便於眼前!」
  不由自主的抖索了一下,莫同生期期艾艾的道:
  「姓君的……你,你不要危言聳聽,故加恫嚇……我,我莫同生不吃這一套!」
  君不悔笑道:
  「不叫你吃這一套,只叫你挨這一刀,老莫,想想田桓臨死時的模樣吧,可不是淒慘得很麼?」
  又是一哆嗦,莫同生舌頭都打了轉:
  「我不……含糊……姓莫的可是一條……一條漢子!」
  駱干看在眼裡,霹雷般大吼:
  「莫同生,瞧瞧你這副熊樣,娘的個皮,你還算是有名有姓的角兒哩,居然在姓君的跟前縮成如此一根軟鳥,你不要臉,可別替我們洩氣!」
  莫同生臉上是一陣青、一陣紅,正待張口申辯,那枯瘦老頭已揮了揮手,衝著君不悔咧開了缺牙的那副癟嘴,有點先咬上一口,試試軟硬的德性。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4:01:42

第33章:紅蠍子演釋殺機

  君不悔早已試過「駱馬鴛鴦」兩口子及「三手邪」莫同生的道行,是深是淺姑且不論,心裡至少有底,對於這個糟老頭子,他卻是頭一次見面,摸不清對方來路如何、份量輕重,但照常情判斷,連「駱馬鴛鴦」這等桀騖不馴、驕狂跋扈的人物,都請了他來助拳幫場,則此人必然不同凡響,一定有其特殊的能耐或本事。
  那糟老頭子開口說話了,音調是又粗又啞,活脫銹刀刮磨鍋底,不甚悅耳:
  「兀那君不悔,你傷了人家身子,損了人家顏面,不僅不知罪過,反倒振振有詞,編些歪理瞎搪,這已是大大不可原諒,更且出言恐嚇莫老弟,揭他的疤,露他的丑,尤其居心卑劣,有欠厚道,我看你一則心狠手辣,二則稟性好狡,三則為人陰險,實乃毫無可取之處,像你這種貨色,留在世間也是害人,還能叫你再往下活麼?」
  一聽這番論調,君不悔就知道又算碰上一個蠻不講理、自以為是的角兒了,他搖搖頭,滿臉無奈之色:
  「老前輩,我方纔已然說過,不是我執意要傷害他們,而是他們存心要來取我性命,我無罪無非,自不甘引頸就戮,自衛求活,總不該有錯吧?」
  嘿嘿一笑,老頭兒又在展露他那一張缺牙的癟嘴:
  「沒有錯?大錯特錯了,君不悔,你留得命在就是個錯誤;駱老弟兩口子要你死你卻不死,此乃一錯,莫同生與田桓堵上你要你死你亦不死,此乃二錯,兩錯相加,你還到哪裡去找一個『對』字?」
  君不悔怒道:
  「這算什麼話?這不是欺人太甚,豈有此理麼?」
  一拍雙手,老頭兒道:
  「終究想通了,君不悔,一朝吃我們截下你,如何尚有你講道理、述根由的餘地?不但豈有此理,根本就無理可言!」
  君不悔忽然也笑了,他道:
  「前輩說的確實是實話,既然如此,我們亦就不必再論是非、分黑白,大伙豁起來幹便是!」
  老頭兒道:
  「很好,你開竅得挺快,居然一下子就能觸類旁通啦;君不悔,你可得有個防備,我們不作興單挑獨鬥,沒有功夫與你以一對一,只要動上手,便是併肩子侍候,非將你擺橫,決不罷休!」
  君不悔原也不會奢望對方會按規矩來,是而形態從容,不急不惱的道:
  「前輩俠人快語,我亦早在意中,各位,且等著賜教了!」
  那馬秀芬斜著眼,冷著聲道:
  「姓君的,看你模樣挺自在,你當這一遭又容得你裡外通吃?若是你知道和你說話的這位老人家是誰,只怕就會嚇得你心驚膽顫,屁滾尿流,一個跟斗栽下馬!」
  「哦」了一聲,君不悔望著老頭兒道:
  「你倒告訴我,這位前輩會是誰?」
  老頭兒略現矜持的揚起面孔,故做淡然之狀:
  「小名小號,江湖上的老混子罷了,算不得什麼,嘿嘿,算不得什麼……」
  馬秀芬一本正經,滿臉嚴肅,彷彿在宣達聖旨,念一道生死諭:
  「姓君的,你可好生坐穩了,這一位老人家,不是別人,便是我們這一行中碩果僅存的三老之一--『紅蠍子』章昆章前輩!」
  老章昆又是一陣乾笑迴響在喉嚨底,半瞇著眼卻歎唱的道:
  「老羅、老羅,一代新人換舊人啦,秀芬弟妹,承你抬舉,只怕君不悔尚搞不清我是打哪座廟裡蹦出來的神聖哩……」
  馬秀芬眉尖輕佻,道:
  「姓君的若是連前輩的底蘊都不明白,足證他的孤陋寡聞,見識淺薄,殺之更不足借;江湖道上規矩越來越壞了,像這麼一個二愣子後生,竟也容得他翻雲覆雨,不可一世?再照這種情形演變下去,還有我們啃食的餘地嗎?」
  「嗯」了一聲,章昆連連點頭:
  「說得不錯,規矩差了,便要有人來立威,秀芬弟妹,老朽不才,就毛逐自薦,做個立威儆尤之人吧!」
  馬秀芬神色恭謹的道:
  「一切多有仰仗了。」
  冷眼瞅著這兩人一搭一檔,一唱一和,君不悔心裡有數,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有理二扁擔丫無理扁擔三,好歹他得卯上,是非早叫一鍋炒了,只有拚殺到底才是獨一無二的應付法則!於是,他翻身下馬,衝著「紅蠍子」章昆勾動左手小指,似笑非笑的道:
  「章老小子,我不管你是什麼三老也好;四少亦罷,你想在我身上立你的威,就得補襯點玩意才行,光憑嘴巴吆喝,濟不得事,來來來,你算頭一個,我倒要看看你果真是哪座廟裡蹦出來的瘟神!」
  這種輕蔑的態度、譏諷的言詞,使得「駱馬鴛鴦」兩口子及「三手邪」莫同生都忍不住勃然色變,怒不可遏,但章昆卻毫無溫惱之狀,他打了聲哈哈,七情不動、連腔調也是恁般平順:
  「君不悔,你若是想激怒我,未免就太天真了,殺人之前,首須平心靜氣,六欲不生,下起手來才能准穩兼顧,一擊而中;要知道殺人只是一個目的、一樁行為,除此之外不應攙雜其他任何意念,在這一方面,我的修為已是爐火純青,你絲毫擾亂不了我的專注與心志功。」
  君不悔笑了笑:
  「但你已經有了怒意,可不是?」
  章昆形色安適的道:
  「我沒有發怒,君不悔,我為什麼要發怒呢,想想看,我與你一無仇、二無怨,錯開今日,甚至素不相識,你之所以要激怒我,是打算在我出手對你不利之前分散我的心神,造成我情緒上的浮動,其實你錯了,我不會生你的氣,興你的怨,原周很簡單,我只是要殺你,這和殺一隻雞、宰一條狗有什麼分別,我又何嘗恨一隻雞、恨一條狗呢?我殺掉他,僅為了有殺它們的目的罷了,殺掉以後便達到目的,妄起無名,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難過麼?」
  這一番議論,君不悔猶是第一次聽到,然則聽在耳中,不但不覺新鮮刺激,反倒有一股驚慄寒凜的感受--一個人居然冷血至此,將殺生看做一種單純的工作效果,不問理由,不涉是非,不論善惡,更不管道德情感上的反應,只為要這麼做便這麼做,將人命視同雞狗,如此走火入魔的殘酷法,難怪他會是職業殺手群中的前輩大佬,真正令人髮指啊!
  章昆咧著嘴又道:
  「看樣子,你大大贊同我的說法?」
  君不悔大聲道:
  「你是個狂悖,是個瘋癲,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
  嘿嘿笑了,章昆一邊慢吞吞的下馬,一邊道:
  「所以我才能活到現在,才能在我們這一行中出類拔革、屹立不倒;君不悔,你要注意,我沒有發怒,你卻先有些浮躁啦,搏命之前,心浮氣躁最是容易失手致命,切記、切記……」
  君不悔惡狠狠的道:
  「不用來這套片兒湯,貓哭耗子假慈悲,真是老滑貨一個--」
  「駱馬鴛鴦」中的「駱煞」駱干便在此時驟而騰空而起,一朵灰雲般罩向君不悔,人在半空,那只烏溜溜的尺長鋼棒已挾著銳風敲到,臨頭的棒影尚在閃映,鋼棒的實體又已斜戳到君不悔的右脅!
  「傲爺刀」出鞘如電,上下交織,猝而凝形成一個滾蕩光耀的十字,兩響金鐵撞擊之聲融為一聲,駱干側旋三尺,他的渾家馬秀芬已長射猛撲上前,雙手揮舞間,左手一把銀針,右手滿攢多角石,又是一場花雨彌天,摟頭蓋臉的灑襲下來。
  對於這位有「馬絕」之稱的雌貨,君不悔業已有了極大警惕,馬秀芬朝上一湊,他人已暴旋丈許之外,青藍色的刀華如水如煙,瞬間波湧潮漫,硬是將馬秀芬逼得尖叫著躍退!
  「三手邪」莫同生便趁隙抽冷子逼近,人是貼地捲入,雙掌掄起宛如沉錘巨杵,勁力交合,由下往上沖激反揚,沙飛石走中,君不悔人刀一體,長虹般側掠七步,又剛好迎上駱干的橫截猛擊!
  烏黑的鋼棒挾著渾厚的力道,就那麼凌厲的連續劈擊下來,棒影衡接得又緊又密,彷彿映現著一排排錯雜的柵欄,滾動著旋飛的擂木,聲勢極為驚人!
  眼前的接觸,使君不悔深切感受到駱干功力的精猛老辣,竟是比初次拼戰時更要沉穩凶很、更要瘋狂暴唳!
  君不悔琢磨著,莫不成這姓駱的真個要豁上性命啦?
  於是「傲爺刀」便貼著他的身軀倏然流閃翻掣,形成一團迸射著冷電晶芒的光球,而光球滾動飛舞,與棒身碰擊撞蕩,那溜溜的火花星點便迴繞濺散,宛若君不悔在駁著七彩風雲、掠游於此方圓地!
  馬秀芬身形暴起,打著盤旋朝上撲,邊憋著嗓音叫嚷著:
  「下狠殺,這一遭斷斷不能再吃姓君的逃脫--」
  駱干淬然後退,額頭上已經見汗,他極快的瞥了一眼自己手中傢伙,不禁又驚又怒--就這剎那間的交觸,這隻鋼棒竟然缺痕斑斑,滿佈殘剝,若是刀鋒人肉,那還得了?
  君不悔又躲開馬秀芬的一蓬淬毒鐵砂,轉騰裡再讓過三柄柳葉飛刀,他未免有些迷惑,這個娘們身上到底隱藏了多少暗器,竟然如此沒完沒了,活像攜帶著一座兵械庫似的!
  「紅蠍子」章昆一直靜坐鞍上,到現在還沒有任何行動,一雙眼睛卻炯然有神,異常專注的盯視著君不悔的每一個招式、每一項反應;他的用心不問可知,這位殺手群中的老前輩,顯然是要先行摸清君不悔的武功路數,以求一擊致命!
  君不悔當然也明白章昆的打算,是而表面上像是挺熱鬧的應付著駱干夫婦及莫同生,骨子裡卻把精神擺在姓章的那邊廂,他亦是轉著同樣的念頭--一待章昆突發而起,便得搶先痛下殺手!
  駱干和馬秀芬兩口子,固似吃了齊心丸,此接彼應的輪番攻撲君不悔,但「三手邪」莫同生可沒有他賢伉儷這般帶勁,莫同生雖說看起來十分賣力,光景也現得生龍活虎似的猛悍,內心裡他卻早寒了膽、喪了志,他永不會忘記「傲爺刀」的犀利詭異,永不會忘記者伴當田桓的淒慘下場,人活著,總比死了強,而像那樣痛苦怖慄的死亡,想一想便覺得頭皮發炸,週身透涼,血肉牽連著性命,都是自己的啊!
  意念上老是圍繞著君不悔那幾招奪命的刀法打轉,莫同生的出手就顯得虛張聲勢了,他生怕突兀間刀式走上「大屠魂」,猛古丁裡變成「天泣血」,果真如此,豈非換成了田桓第二?什麼事都行,若要換成第二個田桓,他可是萬萬不能應承的吶!
  鋼棒子在急揮快打,駱干已多少察覺出莫同生的怯意,忍不住凶暴的哮叫著:
  「少他娘孬歪扮熊,莫同生,你含糊人家,人家也饒不了你,再不加勁使力,既便姓君的超你的生,老子一樣打你進十八層地獄!」
  手上多出兩柄暗藍匕首的馬秀芬亦冷冷的啐道:
  「這人怎麼說變就變了?老莫前些日還算一條漢子,此番居然成了只縮頭王八,淨朝君不悔刀口子外晃蕩,把正面全讓給我夫妻倆接承啦,好朋友有這麼個坑人法的?」
  連連雙掌運勁,加強力道,莫同生邊一派委屈的回應著:
  「你們別冤枉我,我這不是在同你們一樣賣命豁拼麼?」
  不等駱干夫婦答活,君不悔拖刀抖起一束冷電,隨著一聲斷叱:
  「大屠魂!」
  「傲爺刀」鋒面上周雕摟的眼睛似是驟而睜開,精光閃炫中刀身怪異的彈跳抖動,而層層刃芒迸射流燦,削薄的鋒口劃裂空氣,那種咽位攙合著呼號般的破空之聲,便彷彿是垂死者的吶喊,奈何橋前的噎窒了!
  這一次,真的是「大屠魂」。
  駱干夫妻也都在這一招刀法上吃過大虧,暮見舊景重現,且凌厲依然,怎不怵目心驚,膽寒魄散?兩口子貼地側掠,疾似燕飛,莫同生更是殺豬狂嗥半聲,活脫業已挨上刀似的翻滾而出!
  章昆便在這一剎間離鞍騰起,有如一抹淡淡的鬼影,無聲無息卻快不可言的到了君不悔左斜後方的角度--正是一個視線所不及的死角!
  君不悔也料到章昆會在此時出手,亦料到對方會選擇這樣一個角度。
  實戰的經驗,只有在這種關頭上才知道它可貴與可愛。
  於是,君不悔沒有考慮,「刃無回」猝然展現,展現向左斜後方的角度!
  是一道耀眼的光華映閃,一道突兀凝聚的巨大的柱貫徹天地,恍同來自九穹,來自不可名狀的極空,它帶著雷電的咆哮與催燦,只見一刀刺出,便使雲湧風嘯,鬼哭神號--君不悔卻峙立如山。
  章昆沒有嚎叫、沒有呻吟、甚至不曾發出了點聲息,就那麼彈拋而起,從土崗腳下拋到了土崗半腰,蜷曲在那裡像極了一個撕碎了的布娃娃,更像是一個紅鮮鮮的撕碎了的布娃娃。
  活人是不會像那個樣子的。
  君不悔不移不動,似一種冷漠的眼神注視著面前驚悸已極的三個朋友,這三個朋友尚半臥半跪的縮在地下,沒有一位來得及人模人樣的挺起身站好。
  君不悔十分小心,他不讓對方看到他左脅下那一截斷劍,這截斷劍只有寸許,卻有一多半沒入肉中;這截斷劍原本不止這麼短小,它原本是一柄尺半長的完整的窄斂,在經過「傲爺刀」融匯於「刃無回」的鏑鋒威力裡,窄劍段段折裂,然而仍有這麼一截能夠穿透「刃無口」的絕高陣形與嚴密鋒勁,從實際上無懈可擊的刀式嵌合角度裡硬透而入,這份功力,連君不悔也大出意外。
  章昆不愧是殺手群的前輩,不愧是三老之一,他修為之深,覓機之準,確已到了巔峰之境;君不悔曾經聽過吉百瑞自詡,一旦「刃無回」先發,天下俊彥奇士,難有一人逃得大限,可是照章昆的情形看,這話只對了一半,他大限固然難逃,卻也多少在「刃無回」的浩蕩威力裡,找回了一點補綴!
  殺人僅是一項目的,章昆說過,殺人不該攙入任何七情六慾,不該牽扯任何道德情感上的因由,但求達到目的,其他都不在考慮之例,現在,他以自己的生命做了註腳,他個人的死亡,是否也似死了一頭畜牲般絲毫沒有意義呢?君不悔舐著嘴唇,聲音乾澀而生硬:
  「三位,你們哪一個再接著上?」
  駱干喉頭響著咕嗜聲,他扯扁著面孔,雙眼透著青白色的暗淡光芒,光芒卻是散碎的、顫悸的,嘴巴幾次張合,竟未曾發出一句全音。
  在他們的心目中,「紅蠍子」章昆地位至尊,身份崇高,是他們的先輩,守護者,是他們的靠山,如今先輩先去,靠山已倒,這口氣還待怎麼爭、這個仇又該如何報?連章昆都挺了屍,就算三個人再在上湊,亦不過多添一對半的死人而已,與事無補,況且,活著總比死了好,再接著上,又到哪裡找活路去?
  馬秀芬深深吸口氣,一邊面頰的肌肉不停抽搐,那份花容只貌,竟像吊死鬼般的淒厲,兩隻迷魂眼不再有迷魂的消蝕意味,也和她老公一樣目光散碎,透著虛青了。
  君不悔望了望莫同生,差一點便失聲笑了出來,那莫同生業已全身縮做一團,噘起屁股,把一張臉盤埋在土裡,雙肩聳動著發出低沉又斷續的「嗚」「嗚」嗥號之聲,活脫一頭挨宰前的癲狗!
  得饒人處且饒人,君不悔記得點寬恕之道,雖說對方從未想到要輕饒過他,事至如今,無論在實質上或精神上,已經把對方折磨得夠淒慘、夠狼狽的了,他不打算再進一步逼迫對方,但是他也明白這三個人尚未逃走的原因,必然是怕他猝下毒手,乘隙殲殺,因此,他還要替這三位留個台階亡命,故意僵著表情,君不悔放狠了聲音:
  「你們不想玩了麼?也好,在散局之前,我們不妨先做個遊戲,在遊戲裡輸了的人,便必須留下來和我做個最後了斷--」
  駱干兩口子全直著眼僵視君不悔,形態裡充滿了悸懼驚疑,他們不相信君不悔會懷有任何善意,他們認為君不悔也和他們曾經對別人玩過的把戲一樣,只不過在貓逗耗子罷了,早晚不免一口吞下!
  殺慣人的人,也知道生命的可貴,也知道自我的憐憫,並不是個個豁得出去,因為殺人的人,殺的是別人,相似的光景臨到自己頭上,感受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正在「嗚」「嗚」出聲的莫同生,驀然從泥地上抬起頭來,竟是眼眶紅腫,滿面灰污,他歪斜著嘴巴,拉著那等如喪考妣的長腔,帶著哭調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啊……君不悔,我們也都是有名有姓的角色,你想怎麼著,無妨抖明瞭,可不作興陰著糟蹋人……」
  君不悔淡漠的道:
  「你們三個,聽我的號令,我喊一、二、三,三位拔腳就跑,那落在最後的一個,即是與我做了斷的人,這樣辦,夠得上寬宏大量了吧?三位在作踐別人的時候,只怕萬萬沒有如此慈悲過……」
  上下牙齒磕擊了幾下,莫同生擤了把鼻涕,吶吶的道:
  「你,你說的遊戲,就是……就是這個遊戲?」
  君不悔高聲道:
  「還是想換一種玩法?」
  偷覷了旁邊的「駱馬鴛鴦」一眼,莫同生立時有了計較--當一個人處在鬥志俱失,心懷怯懼的情況裡,是極難在神色問掩遮得住的,現在,駱干兩口子便正是這副德性,任憑他夫妻平素如何個狂妄歹毒法,眼下也早破了膽、灰了念,往常他們吃定的莫同生,此一刻卻都是一樣的狗熊,誰也高不過誰一頭去,因此莫同生認為可以代表他們發言:
  「不,不,就這麼辦,就這麼辦吧……但,君不悔,你可得說話算話,不能在背後抽冷子下毒手,玩那傷天害理的勾當……」
  臉色一沉,君不悔重重的道:
  「放屁,我哪似你們這般下作!」
  挨了罵,莫同生卻暗裡舒了口氣,不由急切的道:
  「是,是,君不悔,就請你發號施令吧。」
  駱於是滿頭冷汗,呼吸急促,他的渾家馬秀芬也額浮青筋,雙目圓睜,唇角肌肉連續不斷的痙攣著,而莫同生,早已前弓後箭,擺出一副起跑的架勢,場面在緊張中帶著幾分令人發噱的意味。
  於是,君不悔閒閒的開了口:
  駱干全身的關節輕輕「咯崩」作響,上身微仰,馬秀芬則身形半轉,雙臂拉開,夫妻二人彼此間連望都沒對望一眼,莫同生則乾脆在悄悄移動腳步了。
  君不悔心裡在笑,表面上卻一派漠然,他緩緩的吐出下一個數字:
  先是馬秀芬對準了她想要逃竄的方向,原式半蹲--模樣實在不甚雅觀;駱干的兩腿已經在微微撐彈,並屏息吸氣,莫同生這時卻已慢慢溜出了好幾步遠。突然間,君不悔石破天驚的斷喝:
  「三!」
  只見駱干猛的彈躍而起,凌空七個斤斗已翻出五丈之外,馬秀芬雙臂暴揮,斜掠而出,莫同生連奔帶沖,簡直恨爹娘少生兩條腿--三個人就以各種不同的姿態,極盡翻滾騰躥之能事,醜態百出,逃命而去!
  望著那三條狼奔豕突、漸去漸遠的身影,君不悔不禁頗生感觸,難道說,這就是真情?江湖歲月,與一般社稷的村民們所過的日子其實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有著喜怒哀樂,有著恩怨情仇,也一樣的表現慨慷赴難、顯示著畏死貪生……
  當然,他不會去追殺逃走的那三個人,這乃是他放生的手段而已,殊不論人家對他是否如此厚道,只要自己良心得安,亦就不必過於計較了。
  現在,他盤算著,應該可以用點乾糧了吧?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4:02:17

第34章:想當年心黑手辣

  好大的一問綢緞莊,八開間的店面,幾乎把這條橫街佔了一小半,店裡成排齊頂的貨架陳列著一匹匹五顏六色、花團錦簇的縷羅綢緞,氣派不小,加上夥計們的吆喝聲,量尺裁布的翻展聲,顧客進出選料看貨,討價還價的喧嚷聲,就越發顯得熱鬧了,熱鬧之中,還有著財源滾滾的意味。
  這間綢緞莊外掛著惹眼的巨幅招牌,黑漆油金的幾個大字:「鴻利綢緞莊」,在店名的正下方,還刻著一個環形的金圈標記,金圈圈裡也有一個字:「魏」;此時,君不悔便在凝視著這個標記,自從到了腳下站著的這個城鎮,一路尋來,他已經發現有三家銀樓、一處酒坊、兩家客棧、外帶四間極為華麗的飯館子,招牌上都摟得有這麼一個符號,魏,不錯,他要我的那個人正是姓魏,卻費了番功夫,才經人指點著尋到眼前的綢緞莊,大生意人麼,買賣多,事情忙,要在哪一號店裡找著這位東家,還真叫不容易。
  算一算,這已是君不悔看到的第十一家連店號鋪,可見姓魏的是什麼個身價,而這猶是他看進眼裡的,未曾發覺的買賣,尚不知有多少家,這些年來,姓魏的可大發了,發得將姓氏都框人金圈圈裡啦!
  站在店門外端詳了好一陣子,君不悔才挪步跨過橫檻,先朝著一個光頭淨面的夥計□牙笑了笑,那夥計一壁收捲著攤展在木桌上的布料,邊以一種職業性的慣常語氣問道:
  「客官,你要哪一種料子?」
  君不悔搓搓手,道:
  「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是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那夥計微微皺眉,搭下眼皮,連稱謂也免了:
  「找誰?」
  君不悔低聲道:
  「你們這裡,是叫『鴻利綢緞莊』沒錯吧?」
  對方也笑了笑,目光瞄了瞄門外金光閃閃的大招牌:
  「那兒不是明寫著?不識字麼?敢情。」
  君不悔忍住氣,仍然放低嗓門:
  「這就對了,我要跟老兄打聽的這個人,姓魏,單名一個祥字,叫做魏祥,不知他如今是不是正在貴寶號當班。」
  那夥計突的瞪大了眼睛,定定望著君不悔,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話:
  「你說你要找誰?叫魏什麼來著?」
  君不悔清清楚楚的道:
  「魏祥,吉祥的祥,有人告訴我,在這裡大概可以找到他。」
  仔細打量著君不悔,夥計的表情有點古怪,有點疑惑與鄙夷攙合起來的那種古怪,他將上半身前湊,似笑非笑的道:
  「你要找魏祥?乖乖,你知道魏祥是什麼人?你和他有什麼關係?找他又有什麼要事?」
  一連串幾個問句,不由把君不悔問得帶幾分惱火,他重重的道:
  「老兄,你倒告訴我,魏祥是什麼人?今上的小舅子、殿下的三叔公,還是正宮皇后的大外甥?我與他也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有筆欠帳要結算結算,這樣說夠不夠?你是待替我找這個人,還是要我自己進去拎他出來?」
  那夥計神色一沉,提高了腔調:
  「好叫你得知,你口裡提起的這個人,便是我們的大東家,寶泉城內一十九號魏家買賣的獨一老闆,憑你也配跟我們大老闆見面?憑我們大老闆豈會與你有帳未清?好朋友,你把招子放亮點,心頭明白些,打譜使刁耍賴,論詐勒索,算你找錯了地方,撞正了大板,你當我們做生意的全是肉頭、能以任人欺侮?你不妨出去打聽打聽,魏字的連號買賣受不受這個門?吃不吃這一套?好朋友,我勸你還是趁早走人吧,遲了怕就走不掉羅!」
  君不悔緩慢的道:
  「你是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也是個完全不知輕重、不明利害的下作奴才。」
  那夥計頓時怒火沖頭,破口大罵:
  「什麼?你竟敢數落我?你個青皮無賴、三流混子,你起意到我們店裡訛詐錢財,我是一番好心,才點明了叫你快快走人,免得無端惹禍,不想你卻更待賣狠使橫,還竟出口傷人,怎麼著?光天化日之下,你還能造反不成?」
  這一叫一鬧,聲浪壓過了店裡的一片喧囂,吸引過來不少好奇與驚詫的視線,也有其他幾個夥計和客人湊攏近來觀望,於是,這位仁兄更見氣焰高張,他雙手插腰,口沫橫飛的吆喝著:
  「真正是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我們魏家連號買賣,在寶泉城是個什麼行情、何等身價?我們大東家又是什麼來路、哪一層底子?今天居然有那不開眼的三流混混,叫豬油蒙了心,上門敲起竹竿來了,還說是我們東家欠他的帳哩,大伙評評理,這不是企圖勒索訛財是什麼?」
  不等有人「評理」,君不悔已是一個大耳巴子揮了過去,但聽得一聲清脆的皮肉拍擊聲,那位原本光頭淨面的夥計立刻齒血橫飛,整個人倒撞向背後的貨架,又一頭回彈回來!
  店裡馬上起了一陣騷亂,另有兩個店夥計一邊吆喝著一面衝到近前,左右包抄,光景是想把君不悔夾持起來,君不悔卻連身子都懶得動,右腿倏抬倏收,「吭」「吭」兩響,已將那二位仁兄踢翻過櫃台的那一邊!
  挨了耳光的那個夥計,手捧著腫脹的腮幫子,殺豬似的乾嚎著:
  「反了反了……殺人了哇,你們快來捉土匪、抓強盜呀,朗朗乾坤,就有這等歹徒執刀搶劫、恣意兇殺,大家還不趕緊將他拿下……」
  君不悔順手又是一記耳光,打得對方一個旋轉,「撲通」一聲坐到地上,這會兒卻不叫了,只一個勁的曝嚎著,活脫被剝了層皮般的驚天動地法。
  店裡的客人往外湧,店裡的夥計朝內縮,正在亂成一團的時候,一個中等身材、黝黑臉膛的五旬人物走了出來,這人沉沉靜靜的在那兒一站,目光的的有威的瞧著君不悔:
  「打夠了吧。朋友?」
  君不悔淡淡一笑:
  「要是你們管事的再不出來,還有得打,說不定連這間鳥店也一遭砸了!」
  黑臉人神色不動的道:
  「我們做生意的不願惹事,雖然我們並不怕事;朋友,你說個數目吧,只要不過份,我們總叫你滿意就是。」
  君不悔又搓雙手:
  「和氣生財,嗯?」
  那人冷冷的道:
  「多少?」
  君不悔搖搖頭,走前一步:
  「我不要錢,至少不要這一點錢,我要見魏祥,我知道你不是魏祥。」
  那人眼下的肌肉跳了跳,同樣上上下下打量著君不海:
  「你為什麼要見我們老闆?他很忙不方便見客,有什麼事,我大多可以替他作主,但我必須警告你,胃口不要太大,我說過,我們並不怕事。」
  君不悔平靜的道:
  「我和魏祥之間的問題,只有我們兩人可以解決,誰也不能代表他,誰也作不了主,魏祥在你們眼中是大老闆,在我眼裡,他屁都不如!」
  黑臉上浮起一層椿赤,但顯然這人是在強自按捺著,他憋著聲道:
  「是涉及錢財的糾葛?」
  君不悔笑了笑:
  「一部份是,另一部份還涉及個人的恩怨,那屬於骨節,道義,和血肉的問題,就不是錢財可以擺平的了。」
  一聽這話,顯見其中內情相當複雜,這人略一沉吟,讓開身子,伸了伸手:
  「既然如此,請進去說話,我替你代稟老闆,傳不傳見,全在他了。」
  君不侮挪步往裡便走,邊閒閒的道:
  「多謝傳話,至於見得到見不到,那就全在我了!」
  那人深深看了君不悔一眼,沒有答話,只將君不悔引過一條長長的雨道,推開一扇門,來到曲廊之上,廊後是一片極為清幽的花園,花園中間,建有一幢小巧雅致的精舍,他讓客進入精舍的前堂落坐,管自匆匆去了。
  這是一間佈置得十分豪奢的堂屋,四壁嵌合著刷金抹紅的拼圖板,頂上的承塵也是搭配相同的圖案,地下鋪設著厚軟的紅氈,一式的酸枝桌椅襯托著那張錦繡滿陳的紅木炕床,床櫃間隔當中擺置著多樣玲瓏古玩,兩座人高的冰花碎紋古瓶分插著顏彩斑斕的孔雀翎,四隻黃銅火盆正燃著熊熊炭火,室中溫暖如春,而那入眼的富麗堂皇,則更令人心滿意足、陶醉熏然了。
  瀏覽著四周的陳設,君不悔頗生感慨,人生在世,有錢固然是好,有錢才有像樣的生活,才有超人一等的享受,然而錢的來路卻須要心安理得,像姓魏的這樣罔顧道義,黑著心肝獨吃獨吞,銀子雖說有了,後患亦自無窮,種下什麼,便會得著什麼,因果報應,總是不爽,現在,他不就找上門來了麼?
  黃銅火盆在紅紅的燃燒著,空氣裡,飄漾著一股淡淡的芳香,於是,有腳步聲音來近了,聽那雜沓的步履起落聲,好像來的還不止一個人。
  君不悔背負兩手,靜靜的等待著正主兒進門,他倒要看看,這個無情無義、謀財害命的混帳東西,會是如何一副長像!
  門開了,那黑臉仁兄先一步踏了進來,然後往旁邊一站,肅容垂手,是恭迎齊天大聖的架勢、而一聲乾咳起處,一個骨瘦如柴、面有菜色,卻偏生著一雙精利大眼的高挑老兒緩步入室;這老頭子雖是身著錦袍,髮飾珠玉,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卻宛似坊間推車賣漿的販夫走卒,除了那雙招子的亮,沒有半點富貴相格,要不是君不悔早聽過吉面瑞對此人的形像描述,他包管不信這老傢伙就是魏祥,說不定還會懷疑這是打何處拉來一個叫賣「蘿蔔賽梨」的老販子充數呢。
  魏祥背後,還跟著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只有條右臂,左邊的衣袖虛飄飄的紮在腰問,濃眉虎目,滿臉橫肉,頗有殺氣騰騰的味道,第二個生得短小精悍,有一雙老鼠眼,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動不停,尖削的腮唇上還蓄著兩撇鼠鬚,模樣便越發透著鬼祟狠瑣,叫人看了,恨不能捉隻貓來叨他出去!
  黑臉仁兄等人都進了屋,轉身將門掩上,魏祥管自朝正中間的太師椅落坐,一邊端詳著君不悔,嘴裡卻大刺刺的向著黑臉人物問話:
  「田英,要見我的,就是這個人?」
  叫田英的黑臉仁兄趕緊趨前兩步,微微躬身道:
  「回老闆的話,正是他。」
  魏祥注視著君不悔,嗓門在低沉中帶一絲暗啞:
  「你叫什麼名字,找我有什麼事?聽他們說,你的來意不善,非但揚言我對你有所虧欠,還出手打傷了我店裡的夥計,你無妨把話擺明了,是好是歹,我總有承擔。」
  君不悔沉著的道:
  「我叫君不悔,看來你就是魏祥了?」
  魏祥點了點頭:
  「不錯,我是魏祥。」
  君不悔緊接著道:
  「『病判官』魏祥?」
  臉上神色微動,魏祥緩緩的道:
  「這個稱號,我已有十餘年未聞未提,你是如何知曉的?」
  君不悔淡淡的道:
  「從你以前一位故友之處得悉,明白的說,我也是受他所托,來與你結清一筆舊帳。」
  除了魏祥之外,房中其他三個人頓時怒目豎眉。狠瞪著君不悔,大有蠢蠢欲動,先發制人的意味;魏祥卻沉得住氣,頭只輕輕一擺,十分從容的道:
  「哦,有這麼一回事?你倒是說說看,我那位故友是何許人,我和他之間又有什麼舊帳未清?」
  君不悔道:
  「吉百瑞,『大天刃』吉百瑞,魏祥,這個名字對你可有意義?」
  魏祥的表情突然一僵,呼吸也不由急促起來,他目光銳利的看著君不悔,好半晌,才陰冷的道:
  「恐怕你是拿著吉百瑞的旗號做幌子吧?姓吉的就算不死,也會衰老得挪不動腿了,而且,為什麼他自己不敢露面?」
  君不悔生硬的道:
  「我不必拿著吉大叔的名字來做幌子,魏祥、你與我吉大叔問的這本帳,只有你們兩人清楚,如果他不說,我怎會知曉?吉大叔沒有死,他活得很好,至少比你想像中要健朗,你當年破了他的氣穴,造成他不可克服的隱疾,但他仍舊活下來了,更活到足以差人向你討債的辰光,這是你預料所不及的吧?」
  魏祥慢吞吞的道:
  「約莫你就是吉百瑞差來討債的人了?」
  用力點頭,君不悔大聲道:
  「正是;吉大叔本人因為真力已散,難以聚氣運功,才把他的一身活兒傳給了我,由我全權代表他來與你結清舊帳!」
  魏祥不帶丁點笑意的笑了笑:
  「你有足以代表吉百瑞的憑證麼?」
  君不悔道:
  「當然有--」
  「傲爺刀」便在這三個字的過程中亮出手,君不悔沒有拔刀,只是連鞘平托於掌,魏祥驀見此刀,形態悸動驚窒,幾幾不能把持,他的三名手下則緊張的攏近,生恐君不悔抽冷子猝襲。
  倒吸了一口涼氣,魏祥目光定定的凝注著黃銅雕摟暗紋的寬短刀鞘,望著那兩側上翹、有如牛角般的刀柄護手,眸瞳裡浮映著一種奇異又複雜的神采,往事如煙似夢,大概在這剎那間一一串連,復再索憶於腦海中了……
  君不悔低緩的道:
  「故人故物,你總該記憶猶深吧?」
  閉目靜默片刻,魏祥才睜開雙眼,沉重的道:
  「傲爺刀風采依舊,殺氣不減,真是久違了……」
  收回手中刀,君不悔容顏寒凜:
  「魏祥,當年你暗起貪念,不顧情誼信諾,算計了我吉大叔,吞沒了他份內應得的錢財,更使他險死還生,受盡了貧困潦倒之苦,遭盡了精神肉體上的折磨,這一筆筆的久帳,咱們得連本帶利,好好算上一算!」
  一側,那濃眉虎自的獨臂大漢突的一聲暴喝,形似噬人:
  「大膽後生,無名小輩,竟敢對我東家如此張狂,你是活膩味了!」
  君不悔正眼也不望過去,僅是閒散的道:
  「我要找的正主兒不是你,假如你有興趣插上一腳,我也不會拒絕,老兄,稍停你愛怎麼上就怎麼上,我接著了!」
  獨臂漢子青筋浮額,切齒如挫:
  「就憑你這份狂妄,便輕饒不得,且看我一隻手,能否將你碎骨糜肌!」
  魏祥低喟一聲,擺了擺手:
  「魯輝,稍安毋躁,此事我自有主張,你一旁侍候著便是!」
  這位魯輝惡狠狠的瞪了君不悔一眼,才十分不情願的退後幾步,魏祥輕輕摸著自己尖削的下巴,強顏一笑:
  「君不悔,你說說看,我與吉百瑞的這筆舊帳,你打譜怎麼個結算法?」
  君不悔單刀直人的道:
  「很簡單,其一,退還吉大叔份內的錢財,當然要連息計算,其二,你自己廢去本身的武功或由我代你廢除;只要做到這兩項,容你保命安度餘年,我一拍屁服走路!」
  魏祥臉色一變,怒氣徒生,忍不住猛拍椅臂:
  「放肆!君不悔,你把我當成了什麼角色?豈容得你這般予取予求。任意宰割?真正目中無人,不知自己為何物!」
  君不悔冷冷的道:
  「是你要問我怎麼辦,你既問了,我自然照實回答,魏祥,答不答應是你的事,該怎麼做是我的事,我原也不曾期望你會俯首聽命!」
  哼了哼,魏祥鐵青著面孔道:
  「後生小輩,不要不知輕重,你單槍匹馬,人孤勢薄,一旦闖入我這龍潭虎穴,正是自投死路,怎麼著?你還以為你能力敵萬夫?」
  君不悔鎮定自若的道:
  「我怎麼來,怎麼去,是我個人的問題,不用你操這份閒心,有句話無妨先擺在前面,魏祥,設若我自忖沒有應付你的能耐,我就不會來了!」
  微微一窒,魏祥火爆的道:
  「慢說是你,就算吉百瑞當年也不敢小覷了我,姓吉的調教出來的徒弟,莫非還上得了天去?吹擂誇大,可恨可笑!」
  君不悔靜靜的道:
  「等一會,恐怕你就不會覺得可笑了,當一個人遭至極深重的身心痛苦時,當他加諸於人的殘酷回報於自身時,他是絕對笑不出來的,魏祥,種瓜得爪,種豆得豆,老天有眼,他是永不放過的啊!」
  禁不住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魏祥感到一股寒氣自心底升起,迅即擴散全身,使四肢百骸都透了僵麻,那種情虛神悸的怔忡籠罩著他,恍懈中,彷彿看到血煙迷漫,聽到慘號盈耳,一張張痙攣扭曲的面孔也在瞳仁深處映現浮沉;沒有錯,老天有眼,總是疏而不漏的,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啊……
  有個細小的聲音在他耳邊低徊,他定了定神;才發覺是田英湊上嘴來出主意:
  「幹掉他,老闆,斬草除根,才能永絕後患……」
  抹去腦門上冷汗,魏祥一把將田英推開,他直瞪著君不悔,聲音嘶啞:
  「這樣吧,容我們打個商量,當初我與吉百瑞合共得十八萬兩銀子,每個人該分九萬兩、如今我給他利上加利,拿二十萬銀子給他,這筆爛帳,該可以一筆勾銷了!」
  君不悔搖頭道:
  「魏祥,這個算法不對,你侵吞了我吉大叔九萬量銀子,以這筆昧心錢做生意,十餘年來,稱得上是大發利市;財源滾滾,高樓平地起,華廈連雲蓋,九萬銀子滋息綿延;何止二十萬之數?再說,我吉大叔這些年來受的苦、遭的罪,他一身的武功損失又該怎麼補償?」
  魏祥厲烈的道:
  「今天的這片基業,乃是靠我辛苦掙來,光憑吉首瑞的那點銀子,如何能有眼前的局面?君不悔;你休要得寸進尺,貪心不足,須知我的忍讓是有限度的!」
  君不悔凜然道:
  「這是你的說法,魏祥,我有我的原則,我決不取非份之財,然而該得的亦當仁不讓,但求公道就是!」
  田英踏上一步,怒形於色:
  「老闆、你不覺得這小子欺人太甚?」
  沒有理會田英,魏祥吃力的道:
  「君不悔,再加你十萬兩如何?」
  君不悔硬梆梆的道:
  「不夠。」
  「咯登」一咬牙,魏祥的模樣獰惡如鬼:
  「你,你到底要多少才算數?」
  伸出右手五隻指頭,君不悔斬釘截鐵的道:
  「連本帶利,五十萬兩!」
  發出一聲呻吟,魏祥痛苦的吸著氣:
  「簡直是在吃人、是在搶劫!五十萬兩銀子,就算當初吉百瑞得的是座聚寶盆,也衍生不出這許多銀子來啊……君不悔,你別看我外表光鮮,其實只是空場面而已,架子拉開便不得不硬撐下去,現銀根本沒有多少……」
  君不悔豬八戒吃秤銘,早他娘鐵了心啦,聞言之下,依舊泰山不動的道:
  「這是你的事,魏祥,我只要五十萬兩銀子,外帶你一身功夫,辦得到,彼此皆大歡喜,你仍有好一段消遙日子過,辦不到,則血刃相向,拼倒算完!」
  魏祥睜大眼睛,氣極反笑:
  「什麼?你,你的意思是說,就算我給了你五十萬兩銀子,你還是要廢掉我的武功?」
  君不悔冷峻的道:
  「這沒有什麼不對,魏祥,正如同十餘年前,你拿了我吉大叔的銀子,也仍然廢去他的武功一樣,你能這麼幹,我為什麼不能?再說,其中吉大叔所受的折磨坎坷我尚未曾計算在內,對你而言,已是夠寬厚的了!」
  「忽」的站起,魏祥扭曲著一張瘦臉,喉管裡響著呼嚕:
  「既便是我的親老子,也不能如此騎到我頭頂撤尿!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姓君的,你當是吃定了?行,你就試試看吃不吃得定!」
  君不悔毫不意外的道。
  「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不費點手腳,耗點力氣,能報得了仇麼?魏祥,我早就等著過你這一關了!」
  這時,那魯輝一把將門拉開,粗著聲道:
  「少說廢話,外面風涼去!」
  君不悔昂首行出,大馬金刀的往花園中一站,面對魏祥他們四個,了無怯懼之色,氣勢上還真有幾分吃定的味道哩。
  魏祥努力平靜著自己的情緒,一邊向魯輝微微點了點頭。
  於是,這位斷了一臂的凶神驀抬右腿,「唰」的一聲從靴筒子裡拔出一柄精光雪亮的燕尾短刀,大步逼向君不悔。
  君不悔露齒一笑:
  「老兄,你雖是急著巴結表功,自己安全可也得多少注意著,我這把刀,出手快得很哪!」
  魯輝身形暴起,當頭揮刃,口中一邊大喝:
  「去你娘的!」
  像一座三角形的寶塔倒豎著,青藍色的寒光由下往上向四面八方流射而出,刀芒冷電是在瞬息間凝聚,須臾裡成形,空氣便撕裂般尖嘯著,銳風便哭泣般旋飛著,光影充斥在人們的眸瞳裡,浸澈在人們的膽魄神魂中,不見「傲爺刀」。只見刀光的詛咒與咆哮!
  不錯,「大屠魂」。
  魯輝的號叫實在聽得人心裡發麻,就真算一頭虎被生剝了吧,腔調也不會那等淒厲亢烈法--粗壯的身子在地下翻滾撲跌,一翻一灘血、一滾一個印,胸前背後,各見縱橫整齊的六條傷口,條條半尺有餘,皮開肉綻,血糊淋漓,傷口的數目加起來,還恰合那六六大順哩。
  獐頭鼠目的那位仁兄,竟然悍不畏死,便在此際悄不吭聲的斜竄而上,手中分執一對藍汪汪的透骨錐,抽冷子狠扎君不悔的背心!
  大凡人的外貌所示,多少也現顯著幾分其人的心性,這一位帶著鼠氣的仁兄,君不悔早就防著他打偷襲了,對方甫始行動,君不悔已有了反應--如法炮製,又是一記「大屠魂」!
  金鐵的交擊聲密如正月燃放的花炮,但見芒彩閃掣,冷焰飛舞中,那一對透骨錐頓時寸寸斷裂,四射紛拋,使錐的仁兄連下手的位置尚未夠上,一隻左臂已溜滴滴的上了半空,人也幾個踉蹌,一屁股坐倒地下:
  那田英這時不拿鴨子上架也不行了,他雙手往腰間一抄一抖,活蛇似的一條軟鞭已打起了忽哨,而魏祥卻驀然橫身向前,沉喝一聲:
  「田英退下,救人要緊!」
  君不悔原準備一視同仁,給田英也來一招「大屠魂」消受,經魏祥這一阻攔、田英正是順水推舟,唯唯而退,無形中算是逃過一劫,不錯,看樣子魏祥怕就劫數難逃了。
  蒼黃的瘦臉上越見皺紋深刻,魏祥這一下子仿若老了好些年;他一言不發的看著君不悔,頸間的喉結上下移動,眼皮子也在不住痙跳;慢慢的,他的右手從袍袖中伸出,手上握著一卷銀光燦亮、大小如碟的奇異物體。
  君不悔知道魏祥手掌間的東西是什麼,那是一種兵器,十分古怪卻匠心獨運的兵器,屬於軟劍一類,只是他這玩藝卻更見巧思、這種軟劍寬窄只有三分,韌性極強,鋒利無比,平時緊緊層疊捲起,用時抖手彈揮,又快又狠,它有個名稱,叫做「飛花」,光景大概是指劍出之下,宛似無處不飛花吧?
  魏祥的唇角不由自主的抽搐著,他一面暗裡調息運氣,邊故示雍容不迫的道:
  「相信吉百端已經告訴過你,我手上的東西是什麼了?」
  君不悔形態安詳:
  「是的,它叫『飛花』。」
  魏祥沙沙的道。
  「你刀法之精潑狠毒,顯然已得吉百瑞真傳,但我不是魯輝、不是胡泰,我是『病判官』魏祥,你贏得了他們,未必勝得過我,休要說你,即使吉百瑞親臨,我亦照樣打發不誤;君不悔,給你台階你不下,眼前就是你失悔的時候了!」
  歎了口氣,君不悔同情的道:
  「這一番言語,是你替你自己打氣呢、還是想要恫嚇我?魏祥,這不是自我安慰的適當辰光,也不是用嘴皮子唬人的場合,孰勝孰敗,刀口子下見真章,你已經給了我台階下,最好也為你個人找個台階吧。」
  魏祥憤怒的道:
  「狂悻囂張的東西,我要不重重教訓於你,你尚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把前輩先賢都看扁了!」
  不屑的「嗤」了一聲,君不悔道:
  「前輩先賢也要有個比較,魏祥,像你謀財害命,黑心黑肝,如此無德鮮恥之徒,亦配稱做是『前輩先賢』?」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4:02:53

第35章:到如今報應臨頭

  魏祥激憤的咆哮:
  「連吉百瑞也不敢這樣對我說話,你竟一再如此無狀,果真當我不能將你生殺活剝?」
  君不悔閒閒的道:
  「就是因為我吉大叔對你太客氣了,你才動上他的腦筋,下那等暗無天日的毒手,魏祥,我不吃你這一套 ,這次來,原就是專程找你算帳的,還有什麼仁心仁術可表?你要是知機的,眼下後悔尚來得及,至少揀個殘生餘年好過,要是不然,你這輩子篤定是到此為止了!」
  緊緊握著手掌中的「飛花」,魏祥內心驚恐,表面上不得不硬充英雄好漢,一則他捨不下那大筆的錢財,二則肉痛自己的身子,三則不能叫手下人看成個窩囊廢;樣樣有窒礙,般般難決斷,就只有賭個運道了,他努力朝前想著,一竟追溯往昔的種種--吉百瑞與他向來交情極深,相待隨和而親密,雖說吉百瑞技藝精湛,卻從沒在武功上炫耀什麼或壓他一頭,就憑這麼一位老友所調教出來的傳人,說他狠,又能狠到什麼地步去?
  想著想著,他不禁渾然忘卻自己對老友的心黑手辣,漠視了兩名手下在須臾前的悲慘下場,他只顧念著一樁--這般厚的情份之下,就算豁拼到底,莫不成還真能將他怎的?
  君不悔有些不耐煩了:
  「姓魏的,話已說到這裡,你尚有什麼好磨蹭的?我是給你留點臉面,才等著你先出手,若是再要往下拖延,我可不客氣啦!」
  大喝一聲,魏祥吼道:
  「小輩張狂,且看我替吉百瑞教訓你!」
  這個今吉百瑞咬牙切齒的仇人,居然要替吉百瑞教訓吉百瑞親自差遣來此索債的子弟,這豈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君不悔自然不知道對方在這片刻間的心路歷程與今昔形勢相混的幻象,他不很明白,魏祥那種一廂情願的想法,是過於厚此,太甚薄彼了!
  狹窄的軟劍彈射,帶起的不是一道道的光束,而是一蓬蓬焰花,劍尖翻閃瞬息,那銀雪似的朵朵寒烙便四轉流掣,交互輝映,發出「嗤」「嗤」相連的破空之聲,果然招術奇特,顯現了無處不飛花的形貌!
  君不悔退後三步,「傲爺刀」猝然抖起一掄大圓。在晶瑩渾厚的光孤中,刀芒彷彿萬箭齊出,飛蝗般封殺對方的劍招。
  魏祥斜身拋肩,軟劍倒射,「錚」的一聲脆響,一朵劍花暴襲君不侮面門,卻在劍花飛起的同時騰空五尺,鋒刃揮展,冷電如雨般兜頭罩落!
  看樣子,這位「病判官」還真有意思要替他的「老友」教訓來人哩!
  於是,君不悔不再纏鬥,一式「天泣血」出手。十七道強烈的刀芒宛如十七條噴溢向四面八方的瀑布,青藍色的光華涵天蓋地,刀刃連著刀刃,寒輝疊著寒輝,上片犀利的狂飆攙合著翻湧的銳氣,便如此聲勢凌人的傾潑向每一寸空間!
  故人之情、老友之誼,就在這裡哪裡歸向破滅--其實早就被魏祥在多年前親手破滅了,此際的回報,是他一個空心斤斗躍出尋丈之外,卻站立不穩,猛古丁跌坐地下,他噎窒一聲,滿臉驚恐的審視著自己身上創傷情況。
  神色由驚恐轉為詫異,魏祥茫然不敢相信的發覺,他身上竟連一點傷都沒有、不但未曾切骨裂肌、未曾皮開肉綻,就算他那一襲錦袍,亦分毫無損,完整依舊,然則,方纔那一瞬間的冷電觸體,那俄頃裡的寒氣透心,那炫目的青藍焰彩,悸震的銳風繞旋,卻又是怎麼一碼事?
  極快的一下怔忡之後,魏祥不由膽量陡壯,豪氣頓升,他以為他想通了--任是這君不悔如何得到吉百瑞的真傳,火候亦乃過爾爾,天下聞名的這一式絕刀「天泣血」,到底收拾得了別人,卻奈何不了他「病判官」!
  君不悔沒進一步追殺,他只是靜靜的站在哪兒,靜靜的注視著坐在泥地上的魏祥;「傲爺刀」垂直下指,閃亮生寒的刀尖頂瑞,正緩緩滴落一顆顆鮮紅的血珠子……
  破鑼般一聲狂笑,魏祥嘶啞卻得意的開了口:
  「君不悔,我以為你的道行有多高,本領有多強,這一試之下,才曉得你仍差得遠,慢說你比不上我,較之吉百瑞亦輸了不止一肩,老吉的活兒你十亭中沒學會三亭,就敢這等大包大攬,為他出頭找場?小王八蛋,這一遭你撞正大板,算是死定了!」
  君不悔先是愣了一愣,隨即歎了口氣,面帶悲憫之色的搖著頭:
  「魏祥,你死在眼前,猶在大言不慚,自誇自賣,我不知道你是一時暈了腦袋,抑或驚慌過度失去理智,怎麼連這麼一個明擺明顯的勝負場面都分斷不清了?」
  魏祥「呸」聲吐了口唾沫,獰笑著道:
  「姓君的,你才是暈了腦袋、才是驚慌過度!事到如今,你還有臉自我掩遮,誇口逞強?哦呸,方纔你那一招,明明是吉百瑞的三大殺著之一『天泣血』,老吉以這招刀法,不知毀掉多少高手奇士,擺平多少天龍地虎,但是由你施展出來,卻奈我何?任你出手凌厲奧妙,我魏祥仍舊是我魏祥,你睜大眼睛看看,又何嘗傷得我魏某毫髮?」
  差點「噗嗤」笑出聲來,君不悔表情古怪的望著魏祥,強行控制著自己的丹田:
  「既如是說,何妨起身再戰?畢竟你是坐著,我是站著,繼續拚殺,坐著總不如站著方便……」
  重重一哼,魏祥腰腿使勁,往上一挺,這一挺,人是站起來了,卻因雙腳使不上力,一個踉蹌險險跌了個大馬爬!
  這時,魏祥才摹然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痛楚由兩腳腳跟的部位傳來,那種痛,痛得像火炙,痛得似抽筋,這突兀的一陣劇痛,使他立刻滿頭冒汗,呼吸急促,臉孔五官都擠疊成一團!
  君不悔淡淡一笑,慢條斯理的道:
  「這是要一點一點的折磨你,這才不曾將你殺得血肉模糊、不曾把你大卸八塊,你卻以為得了便宜,竟馬不知臉長的賣起乖來?姓魏的,你這幾手三腳貓的本事,別說與我吉大叔較長論短不夠看,同我打比,也只配朝我褲襠下縮著的份,早年我吉大叔吃你虧、完全是猝不及防,才被你抽冷子偷襲得逞,若是一對一正面上,三個魏樣亦頂不住我吉大叔一刀殺,娘的,你卻自認上了夭,這要不是笑話,世問恐怕再也找不著笑話了!」
  魏祥扭曲著一張瘦臉,震駭又慌亂的大叫:
  「你把我怎麼作踐了?你是如何算計了我?君不悔,你這心狠手辣的匹夫,我怎麼站不起來?我的兩隻腳為何不聽使喚了啊?」
  君不悔氣定神閒的道:
  「人的兩腳,在腳踝的後跟部位,原各連得有一條主筋。挑斷了,兩腳怎麼會聽命使喚?當然你也就站不起來啦!」
  長嚎一聲,魏祥撲地翻滾,一邊以手捶地,邊涕淚滂沱:
  「黑心黑肝的小王八蛋,傷天害理的言牲……你竟這般糟蹋我,謀害我,你這不是叫我成了殘廢,叫我形同一個活死人了麼,天啊……」
  冷笑一聲,君不悔的形態倏轉狠厲:
  「想得倒好,叫你形同一個活死人?魏祥,你算盤敲得未免大如意了,老實告訴你,這才只是開始,我要一丁一點的割切你,一絲一縷的削剝你,等你輾轉哀號,受盡折騰之後斷了那口氣,我再接收你所有的財產,你卻休盼能獲得一口薄皮棺材!」
  驟然停止了滾動號叫,魏祥摸一把面孔上的涕淚,卻抹了個滿臉灰黑;他顫抖著聲音道:
  「也罷……君不悔,我依了你,我就全依了你!」
  君不悔故作不解,寒著容顏道:
  「依了我?什麼事依了我?」
  呻吟一聲,魏祥半趴在地下、努力揚起上半身:
  「那五十萬兩……我給你就是,君不悔,如今我兩腳殘廢,已和失去武功沒有分別,你錢也有了,人也傷了,總該必滿意足,回去覆命了吧!」
  哼了哼,君不悔道: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魏祥,動手之前是一個價碼,動手之後又是一個價碼,現在行情已經不一樣啦--」
  咬咬牙;魏祥吸著氣道:
  「你……你說,這行情又是怎麼個不一樣法?」
  君不悔道:
  「首先我要問你,姓魏的,你想死想活?」
  魏祥掙扎著道:
  「當然……當然想活!」
  君不悔笑道:
  「早這麼打算,不是省卻多少手腳?魏祥,虧你也是『前輩先賢』,老江湖嘍,卻像根蠟燭,這等的不點不亮法;好吧,我便軟軟心腸、放你一條生路,你想活,價錢不妨往上抬一抬。」
  面頰抽搐著,魏祥吶吶的道:
  「抬……多少?」
  君不悔凝住微笑,一派嚴肅的道:
  「你說吧,我可不是乘火打劫的人,這種事,總得你心甘情願才行!」
  還說不是乘火打劫、更又要人如何心甘情願?魏祥暗裡咒罵不停,表面上卻萬般委屈的神情;他沉沉鬱郁的道:
  「除了五十萬兩現銀,我,我再過二家買賣給你……」
  君不悔注意的道:
  「哪一家?」
  僵默片刻,魏祥索興豁出去了:
  「任你挑揀,看好哪一家,就過你哪一家,只要你選定了,我立對便將房地契約、內外帳冊、盤存單據及銀錢來往底帳交付給你,但是,咱們可得言定一樁--」
  君不悔乾脆的道:
  「說!」
  魏祥強持鎮定、內心卻惴惴不安的道:
  「線給了你,生意過了你,將來我們雙方便算恩斷仇了,再無糾葛,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不得糾纏不清,需索無厭……」
  君不悔重重的道:
  「就這麼一言為定,然而你也別想耍什麼花樣,姓魏的,否則我會找上你繼續玩下去,我赤腳的不怕你穿鞋的,到時候有你的樂子!」
  魏祥的反應像是硬吞下一口黃連,苦得很,不過卻老老實實的說了真話:
  「君不悔,我看你猶如一尊凶神,一個要命的討債鬼,避之唯恐不及,但願永不照面……我已是有家有業的人,同你攪合毫無益處,只要一朝打發了你,還清這筆孽債,八輩子也不願再招惹你,求的是你別再節外生枝,往後找我麻煩,或就算是燒高香……」
  君不悔一笑道:
  「你放心,憑你這麼一號人物,我可不願攀交,咱們還是遠著點好!」
  魏祥喃喃咕噥著:
  「真叫背運啊,今天是撞了邪啦……」
  那邊,田英已經把兩個受傷的同伴暫且料理妥當,卻愣呵呵的站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是,魏祥眼角瞟及,不禁有氣,吃力的抖著嗓門叱喝。
  「你倒是來扶我一把呀,死人,我這樣躺著好看不成?」
  於是,田英急忙過來將魏祥攙扶起立,一瘸一拐的行向精舍,君不悔自然跟在後頭亦步亦趨;恩怨算是有了交待,那金銀財寶卻已少不得補綴,渡日活口,這玩意最是現實,何況取的是該取的,只不過,呃,加了點利息而已。
  仍是那一片蕭索的響鈴樹,仍是那座破落的山神廟,現在,正當黃昏。
  老遠,君不悔就望見坐在廟門檻上發呆的吉百瑞,而急劇的蹄聲,也引起吉百瑞的注意,正手搭涼棚、瞇著眼睛朝這邊張望著呢。
  跨在馬上的君不悔,頓時湧起一陣又是辛酸、又是興奮的感覺,那份自然而生的孺慕之情,便充斥在整個心懷,仿若遊子返家、倦鳥歸巢,依閻期盼的白髮尊親,不正展開雙臂,含淚迎來了麼?
  拋橙落地,君不悔快步奔上,喉間像是嘎塞著什麼,顫生生的只呼出兩個字
  「大叔……」
  形容憔悴,越見蒼老的吉百瑞,在驀然一哆嗦之後,猛一把將君不悔緊緊擁住,淚水淋淋,嗓調噎窒:
  「孩子……我的孩子……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你終於回來了……」
  君不悔聞到吉百瑞身上那股老年人特有的氣息,也聞到吉百瑞發間衣角散漾出來的酸臭味,他不但不覺憎嫌,反倒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一種難以言喻的慰貼感,這樣的氣味,是來自親人身上的,是發自至愛的人的膚發之間,雖然此中並無血緣,卻與骨肉嫡親又有什麼分別?
  吉百瑞吸著氣、啞著聲絮絮不休的念道著:
  「算算日子,該是你回來的辰光了,我是早也盼、晚也盼,人就像只傻烏一樣,從白到黑,愣呵呵的坐在廟門檻上向來路張望著……先前那一陣蹄聲,我還當是聽岔了,趕到塵頭揚起,我才信是有一騎過來,孩子,別看我老眼暈花,只經一瞥,我就斷定馬上的人是你,是我的孩兒回來了……」
  君不悔輕拍著吉百瑞的肩膀,淚水已浸透了他這位大叔肩胛頭一大片,他咽位著如同一個偎在老爹懷裡傾訴委屈的孩子:
  「我也急著要趕回來,大叔,你不知道我多麼思念你,一天沒見到你,一顆心便似倒懸著不落實……人在外面,受驚受氣受磨難,到處是陷餅,到處是險惡,笑裡藏刀,鉤心鬥角,誰也不相信誰,誰也防著誰,連說句話全繞著彎,哪似我們爺倆,想什麼講什麼,要什麼做什麼,一根腸子到底,放個屁都不忌諱,大叔,紅塵十丈,卻比不上這個山墩子,這間山神廟啊……」
  抹了把老淚,吉百瑞鬆開君不悔,故做豪邁之狀:
  「來,孩子,不悔,讓我看看你,仔細看看你,這些日來,可是連做夢都不離你的人影……晤,你胖了些,也結實多了,氣色挺不錯,穿著打扮也很光鮮,怎麼著,孩子,這一陣在外面混得還有點名堂吧?」
  君不悔含淚笑了:
  「全是大叔的恩賜,俱承大叔的夾磨,好歹不負你老的期望,沒給你老丟人;另外,大叔交待的兩件事,亦全替大叔辦妥了!」
  吉百瑞臉上深刻的皺榴舒展開來,每一條紋理之間都似浮漾著笑意。他連連點頭,寬慰又振奮的道:
  「好,好孩子,幹得好,我就知道我沒有看走眼,沒有認錯人,風燭殘年,行將就木之前,得你傳我衣缽、續我親情,此生此世,夫復何求?」
  君不悔深摯的道:
  「不是大叔沾我的光,乃是大叔成全了我,若非大叔,我又到哪裡掙一席之地、揚一方之名?大叔才是我再生的父母,是我不二的恩人……」
  吉百瑞呵呵笑了,笑得好痛快,好舒心,他直搓著手道:
  「乖乖兒,好孩子,算你有孝心,重情義,這麼個好兒郎,打著燈籠也難尋。活該老子我有運氣,端端挑上了你,幾年老福,有得享了!」
  君不悔笑道:
  「何止幾年老福?儉省著花,三輩子都用不完!」
  差一點就手舞足蹈起來,吉百瑞口沫橫飛的道,
  「咱們爺倆好不容易盼著這重逢之日,少不得慶賀慶賀;不悔,神案底下還藏著三個干饃,一塊醃疙瘩頭,半錫壺老酒,東西是欠缺了點,但情深意厚勝似山珍海味,先湊合一頓,你再把外面的經歷仔細說與我聽……」
  君不悔一指鞍後的兩大包行囊,壓著嗓門道:
  「好叫大叔高興,我早就瞅準了今天到家,要和大叔聚上一聚,在經過鎮上的時候,業已將酒食辦齊了,都是大叔愛吃的東西,有風雞、鹵羊肉、臘牛肉、鴨腦肝、芝麻燒餅,外帶一隻現燉的水晶肘子,一把大蔥白,還有兩斤二鍋頭,今晚上要好生與大叔醉上一醉……」
  「咕」嚥了口唾沫,吉百瑞讒像畢露:
  「這可真是打牙祭了,不悔,實不相瞞,自你走了以後,我這日子便過得越發辛苦啦,往往三頓省做一頓吃,偶而打只野狗野兔什麼的就能熬上好幾天,但逢上天寒地凍的辰光,這些無主的畜牲也都縮頭躲了起來,想弄上一隻,談何容易?那就只有挖點山荀薯根湊合著,吃得嘴巴能淡出鳥來;有時候,也到鎮上逛逛,使點小巧妙,玩點小把戲,多少騙幾斤大米,抓兩把粗鹽回來填饑調味,提起葷腥,業已久不知味羅!」
  君不悔忍不住又是一陣心酸,他忙強笑道:
  「大叔,我向你老保證,自今以後,你永不必再受這樣的折磨與煎熬,苦日子已經過去了,往後的年歲,大叔是穿不完的綾羅,吃不盡的海味,住廣廈、喚僕從,好一派老太爺的風光!」
  吉百瑞歎了口氣,苦澀的道:
  「你不是在逗我高興吧?不悔,聽起來好像是癡人說夢,不甚真切……」
  君不悔誠懇的道:
  「我說的全是事實,大叔,就如同我在你面前一樣的毫無虛假,我怎敢騙你、怎能騙你?大叔,你走了老來運啦!」
  凝注著四起的暮靄,那浮沉飄移的煙氳,在夕陽的映照下灰藍裡透著一抹紫紅,有些捉摸不定的虛幻意味,情調帶著點淒冷落寞,吉百瑞生恐期望中的未來也感染上這親的幽忽無常,一顆心不覺又往下拉墜,形色問復湧起一片無可掩隱的蒼涼……
  老年人的情懷易於感傷,多趨悲慼,想法也免不了較頃向蕭索黯淡,這是因為老年人業已失去了大半的人生歲月,自認辰光蹉跎,又為來日憂悒,觀念上便難以開朗,尤其是一個飽受坎坷、歷盡滄桑的老年人,長久以來的生活磨難與生命的艱辛,就益發加深了他對世事的疑慮和猜忌,連一樁單純的現實,亦不敢輕易認同,總以為還有某些冥冥中的因由在操縱,有某些不存在的窒礙在阻擋--吉百瑞這種患得患失的心緒,君不悔能以體會,也不禁深深歎息,如此一條頂天立地、威懾兩道的英雄漢子,等到老來,卻也叫時光消磨得這般猶豫,被生活壓迫得這般迷惘了。
  扶著吉百瑞的肩膀,君不悔向山神廟裡移步,邊低緩的道:
  「別胡思亂想了,大叔,這些年來的苦日子真也難為了你,竟把一個當年睥睨天下的刀中之雄作踐得壯志斑駁,豪氣頹沉,連明擺在眼前的美好未來也認為是一片虛幻了…………大叔,你就是我的爹,是我人間世上至尊的親人……」
  說有多少的金銀財寶,有多少的人生美景,都不比君不悔這段話來得中聽受用,來得使吉百瑞內心塌實;臉上的陰鬱立時一掃而空,他滿足又欣慰的道:
  「好孩子,我就等你這句話,就在等你這句話啊,老來有依,天下還有比這更順心的事麼?他娘闖蕩江湖大半生,我姓吉的總也算找著條根,盼了個指望啦!」
  進得廟來,天色已經暈暗,君不悔動作熟捻的找出兩截殘燭,兩張棉墊,先請吉百瑞坐下,點亮燭火,這才出去將行囊拎入,攤開囊袋,就像變戲法一樣,將一包又一包的吃食加連壺老酒擺置滿地,有些東西還透著溫熱,那股子濃郁油香,便益發引人食慾大動了。
  三杯落肚之後,吉百瑞一邊啃著雞腿,拈著臘牛肉片,一面細細聆聽君不悔敘述這段時間在外的種種;他偶而頷首,偶而感歎,卻是眉開眼笑的光景多,識人得人,老懷堪慰,君不悔的喜怒哀樂,得意失意,不也就和他老人家息息相關,如同身受了?
  於是,君不悔取出一疊厚厚的銀票,雙手捧呈在吉百瑞眼前:
  「這是魏祥交付的銀票五十萬兩,京裡『泰和寶』的老字號、光是分店就遍佈南北七十二家,信用牢靠得很,大叔請先收著--」
  吉百瑞怔怔的望著手中這疊厚厚的銀票,燭光晃映下,銀票上殷紅的鈴印與墨字交織著鮮亮的炫花;五十萬兩銀子,這是多麼巨大的一筆財富,這是代表了一種何等自豪的身份層次?以前,只要有了這筆錢財的一成、不,哪怕一百分之一吧,日子也不會過得那麼艱難、那麼貧苦,如今這麼豐厚的一筆錢財就擺在眼下,吉百瑞卻竟有一股反常的淡漠感,好像他欠缺的不是天下通寶,好像這人人趨之若騖的黃白之物對他已經沒有切身的影響了;歎喟一聲,他不由感觸萬千的道:
  「奇怪,有了錢,這錢卻一下子變得不重要啦,不悔,你猜我現在怎麼想?我半點也不激動,絲毫也不覺欣悅,這麼大的數目,似乎與我沒什麼關連,宛若是另一碼不相干的鳥事……銀票,你收著吧。」
  君不悔正色道:
  「大叔,這是你老應得的錢,其中有你的血汗,有你的屈辱,有你不能平的十餘年怨憤,大叔,你該留著,你取之無愧!」
  喝了口酒,吉百瑞塞了一片臘牛肉在嘴裡咀嚼著,模樣像是五十萬兩銀子,比不上他喝酒吃肉來得有興味:
  「不悔,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放在你那裡比放在我身上更要可靠,我老了,莫不成還能帶著大票銀子進棺材?固然這財本是我的根源,收回卻全賴你的力量,錢是我們爺倆的,你如何支配就代表我如何支配,全給你去運用了;朝後,不要忘記擺幾文在我口袋裡零花就行--你小子吃肉,還怕我只啃骨頭?」、
  君不悔為難的道:
  「但,但大叔,錢是你的,我也不會管錢,別花冒了……」
  哈哈一笑,吉百瑞道:
  「去你娘那條腿,什麼你的我的,我們爺倆還分什麼彼此,你要怕花冒了,花冒了亦無妨,你從前不是說過,光憑你去打零工,也能養活我老人家麼?何況還有這麼一間四面通風的破廟住著,萬一真到了那光景,正好落得自在清閒!」
  君不悔還在猶豫:
  「話是這麼說,可是--」
  揮手丟掉一塊雞骨,吉百瑞也等於攔阻了君不悔待要往下說的話:
  「別再囉嗦了,咱們就這麼決定;還有,你提到挑揀的那家買賣,指明是『鴻利綢緞莊』,這間店,將來也歸你去管,我年紀大了,操不得這許多閒心!」
  君不悔吶吶的道:
  「大叔,經營綢緞布匹,我純屬外行……」
  「卡嚓」咬下截水漓漓的大蔥白,吉百瑞津津有味的咂著舌頭:
  「做生意沒有什麼大不了,一學就會,以前你練刀,沒人指點入門的訣竅,看著是個笨手,只要一旦上了路,不也千變萬化,橫吃八方?生意事到底難不過刀上下的苦功,再說,找人掌櫃也行,按時去看看帳目,查查存貨亦就夠了!」
  手上還拿著另一包文件契據,君不悔道:
  「這是綢緞莊的轉讓書約和帳冊,大叔要不要過目?」
  又喝了口酒,吉百瑞一抹嘴角,吁了口氣:
  「一概由你作主處理,我懶得去傷腦筋。」
  君不悔只有把東西放好,陪著喝了小半杯酒,邊也拈了根蔥白嚼著:
  「提起那魏祥,約莫是舒但日子過久了,不但功力未見特別精進,志氣膽識也頗生消磨,起先,我還以為他這一關最是險惡,不想卻較盛南橋那場拚鬥順利得多,沒費什麼大手腳,我完了事……」
  吉百瑞臉孔微赤,打了個酒呃:
  「人就是這樣,有了錢便不免顧惜生命,而財富的增聚與豪奢的生活,往往亦便侵蝕了志節骨格……不悔,日子過得太好或太壞,都容易改變人的本性,早些年,魏祥不是這等窩囊和好妥協的貨,表面上不是,所以我才認為他有幾分操守,才吃了他的大虧!」
  君不悔謹慎的道:
  「我不曾取他性命,只挑斷他的兩足主筋,叫他也嘗嘗廢人武功的滋味,這樣做,不知大叔是否贊同?」
  吉百瑞的面容在燭光搖曳不定的光影裡,呈現著一抹深沉的幽蒼,他感慨的道:
  「到底也算幾十年的交情,能退一步,便退一步想,你給他的懲罰,亦足夠了,大家都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得寬恕則寬恕,怨怨相報到幾時?」
  君不悔道:
  「大叔說得是,不過姓盛的那一家子,除了盛家主母與他那長少君還算明道理,看得開之外,包括盛南橋本人,名利之心仍還相當重,不似大叔悟得透呢……」
  塞進一大塊肥油肘子入口,吉百瑞含混不清的道:
  「屁的悟得透,我要早能悟透,就不會命你去續哪早年之約了……人嘛,都犯這個毛病,事情過了,才深一層想,淨放些馬後炮……」
  想笑又不敢笑,君不悔趕緊以唇啜酒,卻又差點嗆了嗓。
  嚥下口中肥肉,吉百瑞才接著道:
  「不談這些三山五嶽了,倒是你,不悔,那兩個丫頭,你敢情中意哪一個?如果兩個都喜歡,索興一遭娶回來,老子也好早點抱孫兒!」
  君不悔居然有些扭怩的道:
  「這……大叔看她們哪二個好了。」
  哧哧笑了,吉百瑞道:
  「又不是我要媳婦,怎能越俎代包,替你決定?老婆漢子是終身大事,要你自己挑選才行,否則便兩乘花轎一齊發,來個雙喜報--」
  連連搖頭,君不悔靦腆的道:
  「她們都不可能做小……」
  一拍手,吉百瑞笑道:
  「那簡單,兩頭大不就成了?都是明媒正娶,當家大婦,誰也不壓誰,一樣的霞被風冠、一樣的大禮拜堂,豈不是兩全其美?」
  君不悔苦笑道:
  「不大可能,我也不敢這麼癡心妄想,大叔,管瑤仙和方若麗對我情深意重,都對我關懷至殷,她們各有個的長處,各有各的優點,我……我不忍辜負她們,更不忍傷害她們……」
  略一沉吟,吉百瑞道:
  「這就難了……不悔,這兩個女娃之間,你總該有個上下之分吧?你比較傾心於哪一個?」
  想了很久,君不悔吃力的道:
  「這不能說,大叔,這會傷了另一個人的心,除非塵埃落定,苦將她們預分軒輕,都是不厚道的……」
  一仰脖頸幹盡余酒,吉百瑞頷首道:
  「說得也是;這樣吧,咱們爺倆兩家都去走上一遭,由我來細細觀察,提供意見,你再做個最後決定,如何?」
  君不悔不安的道:
  「我怕決定很難做,大叔,她們都待我這麼好,叫我怎忍陷其中之一於悲痛境地?這種滋味我嘗過,真個不堪回味……」
  凝視著君不悔好一陣,吉百瑞才無限愛惜的道:
  「不悔,你確是個忠厚的孩子,但事情好歹都要解決不是?今天晚上暫且不提,你先把吃食收了,明早再綴補一頓;這樁麻煩,容我們細細推敲考量,別自尋苦惱,船到了橋頭,總歸他娘要直淌下去的!」
  慢吞吞的收拾著地下的剩菜殘餘,耳聽著吉百瑞躺在神案上的陣陣鼾聲,君不悔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只記得吉百瑞後面那兩句話--船到了橋頭,會不會真個自然直呢?又會不會直得無愧於心呢?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4:03:24

第36章:等閒變故故人心

  黃膘大馬上坐著兩個人;君不悔與吉百瑞,兩人乘一鞍,擠是稍擠了點,好在吉百瑞人瘦身窄,勉強還能湊合。
  現在,「飛雲鏢局」已經在望。
  鏢局子不知在辦什麼喜事,張燈結綵,人出人進,光景十分的喧囂熱鬧,隔著大老遠,便能感受到那一股喜洋洋的氣氛。
  從君不悔背後伸出頭來,吉百瑞瞇著一雙老眼朝前探視,邊有些詫異的道:
  「那不就是『飛雲鏢局』啦?掛紅紮彩好像是有什麼吉慶事兒在辦;不悔,莫非他們能未卜先知,算準了你今天抵門,這麼鋪排是為了歡迎你?場面倒有點捧著新姑爺上炕的味道……」
  君不悔也帶著幾分迷惘的道:
  「辦喜事大概錯不了,只怕不是在歡迎我,據我所知,鏢局子沒有人會卜卦,就算有,亦玄不到這等地步,時辰拿捏得入絲人扣,豈不成了鬼谷子啦?」
  輕拍君不悔肩膀,吉百瑞笑道:
  「說不定哪,不悔,心有靈犀可是一點通呢!」
  君不悔尷尬的道:
  「管二小姐也不敢這麼明著張揚,到底名份未定,她一個姑娘家怎會安排如此場面?大叔,鏢局裡約莫是有別的喜慶事……」
  說著話,馬兒已經不徐不緩的到了「飛雲鏢局」門前,首先看見君不悔的,正是君不悔進鏢局應徵雜工時的「考驗官」大鬍子呂剛;兩人這一朝面,君不悔覺得好親切熱絡,在馬上一拱手,提高了嗓門:
  「呂鏢師,真個久違了--」
  呂剛的反應卻大大使君不悔感到意外,這位大鏢師先是一愣,兩隻銅鈴眼突兀凸出,險險乎便掉出目眶之外,他呆若木雞瞪著君不悔片刻,才驀地一激靈,像見了鬼一樣奔進門裡,一面跑,一邊狂叫: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君不悔回來了哇……」
  這一跑一叫,門口的人群有的紛紛走避,有的趕緊站遠處觀望,一片喜氣剎時僵凝,竟透著不可理解的蕭索與暖昧意味--
  故人回門,對「飛雲鏢局」上下而言,甚至說恩人回門亦不為過,原該深表熱忱,大現慇勤才對,怎麼竟像看到瘟神惡煞一般的驚悸法,居然大喊「不好了」?這,是他娘怎麼一碼事?
  君不悔怔了一下,回頭望望吉百瑞,吉百瑞似乎有所感應,歎了口氣,臉色沉重的翻身下馬,君不悔跟著落地,心口上卻彷彿壓上了一塊石頭。
  目光四轉,君不悔又發現了一位舊識--早先和他一起打雜幹活的沈二貴;沈二貴縮著脖子弓著腰,正半掩在門柱後面,神情好像不敢與君不悔照面,現著那等的惴惴不安;君不悔踏上幾步,盡量把聲音放得和悅開朗:
  「那不是二貴哥麼?二貴哥,我們可是久不相見啦,老夥計只分別了這麼一段辰光,怎的就顯了生疏?見了面連個招呼也不給打?」
  這呼名點姓之下,沈二貴可是窩不住了,他趑趑趄趄的走了出來,眼睛望著地面,又是窘迫、又是畏瑟,衝著君不悔請了個安,嗓音透著暗啞:
  「君爺……你,呃,你算是回來了……」
  君不悔平靜的道:
  「難道說,我不該回來看看?」
  沈二貴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複雜--但卻有著無可掩隱的悲憫意味;君不悔迎著對方這份言諭之外的情態,暮然全身一冷,心緒翻騰,這樣的形色,這樣無助的關懷,他不是曾以體驗過麼?「出相莊」,在他敗給師兄手下之際,當人去場空,當他正滿腔淒楚落寞的時候,師門老管家任喜不也是這種神態、這種同情卻難以為力的惋歎?時日不長,他卻二度品嚐了如此苦澀。
  不錯,又是心中的一捧雪。
  吉百瑞來在君不悔身邊,低沉的道:
  「不管發生了什麼狀況,不悔,你都要看得開,陽光之下,沒有什麼新鮮事兒,人活一生,亦難免經歷坎坷橫逆,悟得透,也就淡然了。」
  君不悔強笑著:
  「大叔說得是,我自信還能把持,我不是挺鎮定的麼?」
  吉百瑞凝視著他這人間世上唯一的親人,緩緩的道:
  「不悔,你記著,無論何地、無論遭遇到任何挫折,大叔必與你同在!」
  君不悔輕輕的道:
  「謝謝大叔……」
  於是,門內一陣喧嘩,十來個人匆忙奔出,領頭的正是「飛雲鏢局」的總鏢頭管亮德,簇擁在他身邊的仍是他那幾個蝦兵蟹將,當然也包括了呂剛、胡英、彭委康這幾位大鏢師。
  甫始與君不悔朝面,管亮德的神情可真叫夠瞧,一張臉孔不但猛然漲赤變褚,有如倒吊一副豬肝,甚至連呼吸都緊迫起來;他搶步上前,對君不悔重重抱拳躬身,模樣竟像下屬參見上官、後生拜謁前輩,就有那等的卑恭屈膝法:
  「君兄弟,一聽說你回來,我就趕忙往外迎,卻仍是叫你候了這一陣,罪過罪過,失禮失札!好在都是自家人,你該不會見責吧?」
  君不悔一邊回禮,邊笑得十分溫煦自然:
  「總鏢頭客氣了,我怎敢擔當總鏢頭如此抬舉?出門有一段日子了,對舊主故友頗為思念,借迎我大叔之便,順道前來探望各位,帶請總鏢頭莫嫌唐突才是!」
  管亮德容顏窘愧,答活卻相當圓滑流暢,不曾顯在出疙瘩:
  「這是說到哪裡去啦?君兄弟,你是我們『飛雲鏢局』的救星,是我管某兄妹的恩人,巴盼你回來都望穿了眼,又怎會扯到唐突二字?你這一抵家門,可不知道我們有多麼個興奮法,大伙全樂暈啦!」
  君不悔淡淡的道:
  「我無才無能,只因適逢其會,略盡了一點棉薄而已,總鏢頭言重,倒令我好生汗顏;這一向來,大家都還順當吧?」
  管亮德故意大聲笑著,聽在耳裡,近乎有幾分氣喘的嗖嗖之音:
  「托福托福,自從你挫敗了那『聚魂刀』顧乞與『無影四狐』一干鬼崇之後,鏢局子可就一帆風順,再沒出過岔錯啦,這都是借你的鴻運,靠你的虎威,才有這等的好運道,君兄弟,我們『飛雲鏢局』就該立你的長生牌位,早晚香煙供奉著方稱允當!」
  拱拱手,君不悔道:
  「總鏢頭萬勿如此鋪排,否則就是折煞我了!」
  這時,站在管亮德身側的呂剛,暗中扯扯了他們總鏢頭的衣角,向吉百瑞的方位努努嘴,管亮德這才想起君不侮還帶得有另一個人,他先是又一聲笑,瞧著吉百瑞打了個哈哈,嘴裡是在詢問君不悔:
  「君兄弟,這一位老人家,不知是君兄弟的什麼人?還請代為引見——」
  不等君不悔開口回答,吉百瑞已搶著說了話,只不過兩眼看天,撩也不撩管總鏢頭。
  「不勞總鏢頭動問,我姓吉的,叫百瑞;君不悔有個大叔你可曾聽說過?他那不成材的大叔,就是我老頭子!」
  管亮德哈了哈腰,本能的虛應事故,假意奉承:
  「哦,哦,原來是吉老先生,久仰,久仰--」
  突然間,他像是吞下了一顆火栗子,臉上五官立時怪異可笑的歪曲著,眼角斜吊,嘴巴大張,中了邪一般,定定瞪視吉百瑞,而吉百瑞仍然仰頭上望,模樣彷彿不知道面前還站著個大活人似的。
  猛的一哆嚏,管亮德哈下去的腰桿急切裡竟一時挺不起來,他舌頭發直,聲帶嗚咽:
  「吉百瑞……莫非是……『大天刃』吉百瑞?」
  哼了哼,吉百瑞道:
  「好見識;我倒不曉得,天下除了我『大天刃』吉百瑞以外,尚有哪一個吉百瑞!」
  管亮德形色大變,汗出如漿,他只覺得混身透涼,雙膝發軟,胸膛內劇烈跳動,人有朝下跪的趨勢:
  「小的該死,小的有眼無珠,吉老前輩大駕到此,居然不識真顏,吉老前輩頭頂一方天,腳頓小河動,神威蓋世,名傾五嶽,小的疏失之罪,萬乞恕過,吉老前輩,小的給你老人家請安賠禮啦……。」
  吉百瑞嘲弄一笑,虛虛伸手輕扶:
  「罷了罷了,我老頭子當不起總鏢頭的大禮,咱們還是實際點好;我以為,你會請我爺倆進屋去坐坐,或者你有什麼要向君不悔交侍!」
  管亮德喘著氣道:
  「是,是,嘔,不不,君兄弟乃小的兄妹救命恩人,功同再造,怎敢妄言交待?只是有事陳述,請求寬諒……吉老前輩,且請移駕奉茶……」
  吉百瑞不再多說,昂首直入,君不悔則默然跟隨於後,管亮德蹶著屁股側旁帶引,一副可憐兮兮,負罪在身的德性。
  一樣的環境,一樣的事物,君不悔重臨斯地,心情卻完全不同了--徵兆已經越見明顯,從張燈結綵的一片喜氣,到呂剛初睹故人時的驚慌,加上管亮德那勉強的客套到惶恐的奉承,現在全反映出某一樁不該形成的結果已形成,而「飛雲鏢局」並不虧欠君不侮什麼,也不必隱瞞或忌憚他什麼,除了人情,「飛雲鏢局」對君不悔無須愧疚,那人情,主要就關係在管瑤仙身上了。
  管瑤仙至今沒有露面。
  這位素有「冷羅剎」之稱的二小姐,從來稟性剛強,具鬚眉之氣,有決斷,有膽識,決非一般弱質閨閣可比,更何況她對君不悔早有情愫?如若沒有其他變異,她不會隱匿不出,不會故作扭怩矯揉之態躲著君不悔,這樣的重逢,原該也是她所期盼的啊。
  但是,她事實上仍未現身,現身的只有這一群表情尷尬,舉止失措的達官老爺們。
  將吉百瑞、君不悔二人讓進大廳落座,在下人奉過系水之後,整座廳屋裡就單剩下管亮德一個人陪著,其餘大小鏢師,全已悄然退出。
  氣氛很寂靜,寂靜的氣氛裡透著僵窒--那種難堪又隔閡的僵窒。
  吉百瑞端起茶杯,細細觀賞著白釉底上描著筆青篁的杯麵,嘴裡「嘖」「嘖」有聲:
  「這飲茶的杯子真不錯,質地細,花色清雅,挺精緻的……」
  說著,鼻子湊近杯沿深深一嗅,又連連點頭:
  「茶味香醇芬郁,汁色明淡,顯見也是好茶,承總鏢頭盛待,真是謝謝了。」
  管亮德挨著椅邊坐著,雙手不停在褲管上來回揩擦,形容惶驚不寧,吉面瑞這一說話,他趕緊將上身前躬,陪著一抹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粗茶陋器,實嫌簡慢,多有委屈前輩……」
  吉百瑞笑了笑:
  「委屈我不大要緊,倒是別委屈了我的寶貝侄兒,凡事不離譜就好,總鏢頭,你說是不是呀?」
  管亮德抹著汗,啞聲道:
  「是,是,前輩說得是。」
  翹起二郎腿,吉百瑞又皮笑肉不動的道:
  「茶不錯,總鏢頭,但除了喝茶之外,也該找點話題聊聊才不顯得冷生;由你開個頭吧,你說我們聊什麼才叫有趣?」
  吸了口氣,管亮德黃著一張臉道:
  「回稟前輩,小的原是有下情上報,事非得已,若有欠周之處,乞請前輩恕有才是--」
  吉百瑞瞧了君不悔一眼,神態安洋的道:
  「總鏢頭言重了,我與你們『飛雲鏢局』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一鞭子打不著,三竿子撈不著,毫無瓜葛可言,你又有什麼不得已的?至於說到恕宥,人做了虧心事才須對方寬諒,我看你相貌堂皇,一團正氣,似乎不像那些咱負義失德的卑劣小人,照理說,該不會行止豁了邊吧?」
  管亮德結結巴巴的道:
  「前輩……天下事,呃,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始未根由,往往不能盡如所願……小的難處,尚請前輩千萬乞有,這實在是樁意外,大大的意外……」
  吉百瑞淡淡的道:
  「扯了這許多,卻還不知道你指的是哪檔子事,與我爺倆又有什麼關連?」
  管亮德深深呼吸幾次,才十分艱澀的道:
  「小的是說……是說舍妹的事……」
  啜了口茶,吉百瑞道:
  「聽不悔講,令妹與他相處不錯,且有喻示在先,你令妹如今卻怎麼啦?」
  嚥著唾液,管亮德沙沙的道:
  「回前輩的話,舍妹瑤仙,確實對君兄弟情有獨鍾,至為心儀,在小的面前,亦曾流露過她的意欲,這本來是一段美滿姻緣--」
  吉百瑞冷笑一聲,尖銳的道:
  「卻是有人半路殺出,待要棒打鴛鴦?」
  不禁又是一頭冷汗,管亮德雙手連搖:
  「不,不,何人有此膽量,敢對君兄弟冒犯?只是碰巧了一樁機緣,舍妹受恩於對方,深感有所虧欠,在那人整日累月的殷殷關懷下,實難加以峻拒,初是勉強接納,繼而日久生情,事態演變下來,就落得今日的結果;舍妹向來心軟性慈,不忍過於傷害對方,猶豫再三,才首肯了哪人的要求……」
  吉百瑞面不改色,微笑依舊:
  「什麼要求?」
  管亮德只覺後頸窩發麻,眼皮子在不聽使喚的跳動:
  「他……他待迎娶……迎娶舍妹……」
  吉百瑞懶洋洋的道:
  「令妹與我家不悔訂情於先,施恩在前,令妹只因一樁機緣遇合,便不忍傷對方之心而委身下嫁,然則我家不悔又待如何?莫不成令妹但怕傷他人之心,就無視傷不悔之心?」
  管亮德一時大感狼狽,手足無措之下,只有連聲請罪:
  「前輩包涵,前輩恕看,這都是小的兄妹不對,小的兄妹失周,事前未能防範,事後未加克制,方有今日的困窘之局,怨只怨我管家運蹙,舍妹福薄,攀不上君兄弟,結不成這樁連理,但求前輩及君兄弟高抬貴手,免予追究,管氏一脈感恩載德,叩乞老天保佑君兄弟功侯萬代,子息綿綿……」
  吉百瑞暗裡罵著--真他娘顛三倒四,不知所云,明明是負情變心的勾當,偏偏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說詞,簡直就是豈有此理;表面上,他卻仍然沉得住氣,不顯溫惱:
  「總鏢頭,你的意思是說,令妹和我家不悔的這段情,算是吹了?」
  管亮德臉孔褚赤,音調窒迫的道:
  「小的兄妹甚感惶疚,愧對前輩及君兄弟之處至多,便今生不能補報,來世為大為馬、結草啣環,也要報答二位的大恩大德……」
  吉百瑞不帶丁點笑意的一笑:
  「這都是些空話,總鏢頭,情份的契合,若是只用幾句不切實際的言詞便能否定,這情份也未免太虛幻、太軟弱了!」
  管亮德急道:
  「不,前輩,小的兄妹不光是表達這無盡的歉意,小的兄妹在形式上尚另有補報,區區之數,藉以減輕我們的慚愧於萬一,並盼對君兄弟的損失略做彌補--」
  又看了看君不悔,吉百瑞道:
  「你要給錢?」
  管亮德窘迫的道:
  「小的不敢這樣講,小的兄妹僅是拿這個法子來回補君兄弟的恩情,剖明我們的無奈,我們亦知道這樣做十分庸俗,但,但除此之外,實在不知如何交待是好……」
  吉百瑞道:
  「那麼,你打譜給多少銀子來賠補不悔情感上的損傷?」
  舐了舐嘴唇,管亮德囁嚅著道:
  「小的兄妹想奉上三萬兩紋眼……君兄弟一向囊中欠豐,他拿著這筆銀子,足可置產創業,成個家約莫也夠了……」
  哧哧一笑,吉百瑞側首問君不悔:
  「孩子,這筆錢你收是不收?」
  君不悔極其平靜的道:
  「我不會要這個錢,大叔,施恩於人豈有收回報的道理?如果說這算賠補我情感上的損傷,情感有價,便就賤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發乎內心,見於真性,好來好去,好合好散,怎麼能用阿堵物來衡量其價值?」
  「嗯」了一聲,吉百瑞欣慰的道:
  「好,很好,吾兒果有餚節,果具見識--」
  說著,他面對管亮德揚了揚眉梢:
  「我家不悔說啦,這幾文臭錢他不要;總鏢頭,你早該弄明白,天下之大,財富並非萬能,多有金子銀子買不到、擺不平的事體!」
  管亮德臉孔冷綠、惶怵不安的直搓手:
  「哪……哪君兄弟的意思,是要我們兄妹怎生補報?」
  君不悔牽著嘴角,低緩的道:
  「情感是不能出賣的;總鏢頭,什麼都不必補報,我原也不曾期望任何補報,你們沒有欠我什麼,如果一定要說有,欠的也僅僅是一次戲辱而已,我還有這個涵養,經得起、容得起、容得下這一次戲辱。」
  管亮德滿頭油汗,又羞又愧:
  「君兄弟言重了,我們兄妹怎麼敢、怎麼敢?」
  吉百瑞忽道:
  「總鏢頭,那個半路上殺出來的程咬金,算是哪一號牛鬼蛇神?」
  管亮德形色赧然:
  「他,呃,他叫葛世偉,是『子午嶺』葛家堡的少堡主,他父親葛奇,在道上也是位有頭有臉的人物,前輩或許有個耳聞--」
  吉百瑞頷首道:
  「葛家堡的當家葛奇,不錯,我知道他這個角兒,他兒子卻是如何與令妹結下這段機緣、又受了姓葛的什麼好處?」
  提到這問題,君不悔亦頗為專注的等著聆聽管亮德的回答,因為他知道管瑤仙向來對這位葛少堡主欠缺好感,尤其為了「無影四狐」擄劫管瑤仙的那樁過節,葛家堡父子當時拒不赴援,袖手旁觀,越令管瑤仙切齒痛恨,然而彼一時也,此一時,眼下卻又湊到一頭,更準備結親家了,這,又是在一種什麼境況下才扭轉的乾坤?
  先是乾咳一聲,管亮德非常謹慎的道:
  「大概在三個月前,舍妹領著局子裡兩位鏢師,三名淌子手押鏢到『遠定府』,就那麼不巧,偏偏又碰上了『無影四狐』中『魔狐』狄青那個淫棍老弟狄元,兩下一朝面,舊仇加新恨,三句話沒說上便動了手,一場拚鬥上來,舍妹這邊落了敗勢,正在發發可危的當口,葛家少堡主恰巧帶著他家一干手下路過,見此光景,立時拔刀相助,殺退了狄元,將舍妹等人從虎嘴邊救了出來……」
  吉百瑞道:
  「倒是挺巧,接著姓葛的小鱉羔子就開始大獻慇勤,百般表功,橫刀奪人家的老婆了?」
  君不悔面皮一熱,趕緊喚了一聲:
  「大叔--」
  管亮德也頗覺尷尬的道:
  「葛少堡主一心輸誠,對舍妹體貼十分、呵護備至,日也來,夜也來,人總是有感情的,辰光久了,實在不忍再加拒絕,自頭一遭接納過葛少堡主以後,就,就……」
  吉百瑞道:
  「有了開頭,就一直繼續下去了,可不是!」
  管亮德的雙手在褲腿上揩擦起來,他吶吶的道:
  「前輩包涵……」
  拂袖而起,吉百瑞冷冷的道:
  「人心叵測,人性易變,從你們兄妹這裡,算是找到了活生生的印證,管亮德,立身處世,不合像你們這樣輕諾寡信、見異思遷,男女相悅,雖屬兩廂情願,但志節守不過百日,亦就無可惋惜留戀了!」
  他一昂頭,對君不悔道:
  「我們走。」
  君不悔站起身來,等吉百瑞行出幾步,方才輕輕的向管亮德道:
  「總鏢頭,請轉達我的祝福給二小姐,希望她姻緣美滿,白首偕老,告訴她,我對她沒有怨恨,沒有溫惱,有的只是關懷,真心真意的關懷……」
  不等管德亮回答,他已灑開大步,跨門而出,留下管亮德一個人站在廳中,孤伶又怔忡的空望門楣發呆--他也不禁迷茫,自己妹妹的選擇,到底是對了,抑或錯了呢?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6-24 14:03:51

第37章:如今河東轉河西

  仍是爺兒倆合騎著這乘黃膘大馬,目的是前往「大龍坡」的方家,丟了一個瑤仙,幸好還有個方若麗,這位方大小姐可得落實把握著,如果也因曠日時久,發生變異,君不悔的霉頭就算觸大啦。
  對君不悔而言,管瑤仙與方若麗在他心目中都佔著極重的份量,然而若要仔細分判,方若麗的比重似乎要大一點,在個姓及習慣上兩人亦較契合;本來,他尚下不定決心如何取捨,為的是不忍負情,現在卻已雨過天晴.塵埃落定,管瑤仙業已主動的替他解決了這個難題,此時正好心懷坦蕩,合會佳人。
  鞍上,吉百瑞倒有些惴惴不寧:
  「依你所說,不悔,那方夢龍算是盡釋前嫌,不再記恨於我了?」
  君不悔輕鬆的道:
  「不錯,經過我及小麗的再三勸導,方老伯終於等應勾鉤這筆怨隙,化戾氣為祥和,他那條腿,算是白送給大叔。」
  「呸」了一聲,吉百瑞啼笑皆非的道:
  「什麼光景了,居然還開這等玩笑,要如此調皮?方夢龍眼看著就是你的老丈人啦,雙方一朝結成親家,休再提這種煞風景的惱人言語,萬一刺傷了他令他迫憶前塵往事,對你我卻是大有不便!」
  君不悔笑道:
  「這話只是對大叔說著玩,怎能在方伯父向前提?大叔放心,言詞輕重我還拿捏得準,否則豈非自找麻煩?」
  吉百瑞感慨的道:
  「我和方夢龍之間的這段樑子,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性子烈,火氣大,尤其剛愎自用,獨斷專行,認為刀就是一切,藝業強弱便代表理直理曲,天打雷電,我就敢以白刃相抗,山若咆哮,亦誓以頭顱上頂,任是誰招惹了我,不流血殘命便決不付休……那真是一段迷失自我的瘋狂歲月啊,如今想想,又是何苦?」
  君不悔低聲安慰著他的老叔:
  「事情過去也就算了,大叔,舉凡人,大部有一段或多或少的癲狂日子,待到往回看,省悟得出早年的是非功過,也就算明白人,辰光長遠了,總能沖淡若干快與不快的回憶,大叔不須為此自責太甚……」
  吉百瑞歎了口氣:
  「那時節,慢說斬人一條腿、便奪下幾條命,也不覺有什麼愧疚難安,就如同吃大白菜般的稀鬆尋常,但一朝活到我這把年紀,再看到自己作下的孽,心中滋味便又難言;人死了不能復生,肢體斷,就永成殘缺,那些刀下亡魂或是血肉迸濺的受害者,其痛嚙悲憤之情當可想見,真正是不能自抑啊……」
  手上的緩繩輕帶,君不悔微微側過臉來道:
  「想開點,大叔,所謂福禍無門,唯人自招,當年你老叱吒江湖,在那種環境裡,要的也是這股氣勢,也由不得你退縮避讓,傷在你刀下的人,未見得個個都是冤枉,大叔出刀,亦不一定都是缺理……」
  吉百瑞搖搖頭:
  「等到了『大龍坡』,我他娘再好生向方夢龍請罪,你們小兩口將來要過快活日子,老一輩的人便不該存有絲毫芥蒂,斷了人家一條腿,補不回那條腿雖是另一碼事,但講幾句中聽的話卻省不得。」
  君不悔道:
  「這都是大叔顧全我們,可也不能大委曲大叔自己。」
  拍了拍君不悔肩膀,吉百瑞笑了:
  「為了你與你媳婦,我老頭子受怎麼樣的屈都不關緊,倒是你們小兩口要和樂恩愛,才不枉費我這一片心。」
  君不悔若有所思的道:
  「大叔,你可別把話說得大早,小麗對我有心是不錯,但是不是一定能娶到人家還未敢斷言,她老子娘只怕尚不知道這回事,揭開了底,如果又像管瑤仙那樣來一記當頭棒,就真笑不動了。」
  吉百瑞哼了一聲: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人就有那等霉法的?同樣的漏子會連著逢上兩遭?姓管的娘們見異思遷,志節不堅,我不信方家丫頭跟她是一路的貨!」
  君不悔道:
  「咱們還是多少保留點好,大叔。」
  吉百瑞在鞍上移動了一下坐姿,手捏著大腿肌肉,又在腰眼間輕捶了捶:
  「不要胡思亂想,這樁事,我有預感,十成十沒有問題……不悔呀,到前面那間麥垛子場邊停一停,我得下來歇會兒;他娘人一到老便真個不濟啦,馬上這一折騰,腰也酸來背也痛,連屁股都硬麻了……」
  君不悔剛要回話,卻驟見前頭那片麥垛子麥桿橫飛,人影閃掠,麥垛子連倒數堆,有血光映現,也有人滾跌於地,局面似乎正是一場拚殺!
  那邊的光景,吉百瑞亦看到了,他瞇著眼觀望,口裡嘀咕著:
  「人就是這麼犯賤不是?大米白饃吃撐了,一天到晚便不停的你拼我鬥,真也不嫌憎煩?好不容易找著個歇腳處;你看吧,又叫攪了!」
  君不悔注視著那滾跌在地下的人迅速翻躍,注視著那人的對手正連連追殺,而麥垛子掩隱下,好像還有另外兩位仁兄在纏鬥,場面挺熱鬧的;他目光不移,一邊問著吉百瑞:
  「大叔,要不要在這裡想歇?」
  吉百瑞似是老興徒發,蠻有勁頭的道:
  「娘的,且湊過去看看再說,保不定是台好戲--」
  黃膘大馬稍稍加快步速,一眨眼便到了近前,到了近前,君不悔卻突的全身僵直,背脊樑挺硬,握韁的雙手竟然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起來!
  吉百端立刻就發覺了君不悔的異常反應,他探出上半身,關注又迷惑的問著:
  「你是怎麼啦?不悔,有什麼不對勁麼?」
  君不悔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以一種極低極怪的聲音道:
  「那是我師父和師兄……」
  怔了怔,吉百瑞將視線投注過去,也不由壓下嗓門:
  「你是說任浩同他那橫刀奪了你小師妹的寶貝師兄?」
  君不悔點點頭,語聲艱澀:
  「正是他們……」
  吉百瑞忙道:
  「再說清楚點,場子有撥人在火並,你那鳥操的師父與師兄是佔了上風的一撥,還是落了下風的一撥?」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道:
  「是落了下風的一撥。」
  哧哧笑了,吉百瑞開心的道:
  「我就說嘛,憑任浩那幾手三腳貓的把式,如何佔得了上風?不打他個滿地找牙怎麼對得起天理?不悔,方才學懶驢滾翻的那一個,可就是任浩?」
  君不悔的表情矛盾又痛苦:
  「是我師父……」
  吉百瑞幸災樂禍的一拍手:
  「來來,下馬,下馬,這等熱鬧,怎得不瞧?老子高興了,說不準指點他兩招,克敵不必,保命有餘。也好叫他看看什麼樣的刀法才配稱是刀法!」
  君個悔默不作聲,陪著吉百瑞下馬靠前,這時,落下風的兩位越發左支右細,敗像畢露,而他們的對手卻益見凶狠猛辣,攻勢凌厲,勝負之分,眼看已在不遠了。
  細細打量著自己的師父與師兄,君不悔不禁有一股辛酸的感覺--只這段辰光不見,任浩竟是老了,不但人顯得蒼老,更且憔悴柘槁,氣色極差,此刻他正在豁盡全力的與他的對手拚搏著,他眉心淌血,左肩也一片殷紅,仿似受創不輕,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袍,粗濁的喘息聲,就連尋丈之外的君不悔,亦聽得清清楚楚。
  另一頭的龐其壯,情況也不見得比他師父好到哪裡,不知是眼下的敗勢影響了他,抑或有什麼其他的不如意,原本又白又俊的龐其壯,竟然黑裡泛黃,瘦了好大一圈,形態容貌間,更顯出一股霉氣,活脫一副背運命蹙的功架。
  吉百瑞雙手背在身後,閒閒的道:
  「不悔,你在想什麼?」
  君不悔吶吶的道:
  「我……大叔,我不忍……」
  「嗯」了一聲。吉百瑞緩緩的道:
  「我就知道你正在這麼想,不悔,到底你是個忠厚仁義的孩子,好吧,我同意你的意思。」
  君不悔驚喜的道:
  「大叔,大叔是說--?」
  吉百瑞似笑非笑的道:
  「你不是打譜幫你師門一把麼?為什麼還不去?」
  君不悔形色激奮的道:
  「多謝大叔周全,大叔不會怪我婦人之仁、恩怨難明吧?」
  嘿嘿一笑,吉百瑞道:
  「要是你無動於衷,才叫恩怨難明呢;小子,快點上,再遲,你那師父加師兄就得疊做一堆去啦!」
  君不悔不再猶豫,只一個箭步,已搶到任浩身邊,剛好碰上任浩那個滿臉橫肉又虯髯如戟的凶潑對手揮刀斜斬而至,這人使的是一柄七環刀,刀刃透著紅黃色的寒光,舞動之間環震如號,既沉又猛,任浩反應倉皇,正待拋肩回架,君不悔的「傲爺刀」已猝飛倏現,宛若一道晶瑩厚實的匹練,急捲暴翻,照面裡已將那人逼出六步,差一點沒跌個四仰八叉!
  任浩驚異的望向君不悔,卻在一剎的迷惘之後脫口呼叫:
  「你,你不是不悔麼?」
  君不悔鼻端泛酸,「撲通」跪下,聲音帶著哽咽:
  「徒兒君不悔叩見師父……」
  白髮蒼蒼,容顏灰槁的任浩不覺感觸萬千,悲從中來,他一把將君不悔挽起,嗓調在難以抑止的顫抖著。
  「不侮,不悔,這一陣子你是去了哪裡?又怎生碰巧來到此處?要不你適時現身來援,為師就叫熊鐸這個匹夫糟蹋了……」
  君不悔還沒來得及說話,對面那個凶神般的熊鐸已聲如破鑼也似叫嚷起來:
  「你們不用忙著敘舊,師父是個二流子,做徒弟的還能強到哪一步?老子不怕你們師徒併肩子上,正好一遭宰了,叫你們往陰曹地府練把式去!」
  任浩氣得白髮飄動,青筋浮額,瞑目如鈴中聲似裂帛:
  「熊鐸,你休要欺人太甚,趕盡殺絕,今天我任氏一脈,便個個橫屍濺血,也不會向你低頭認輸,卻看你能狂到幾時!」
  手中刀「嘩啷啷」的一擺,熊鐸形態獰厲的暴笑著:
  「死到臨頭,尚敢吹這等的大氣,真是可笑亦復可悲,你任氏一脈算個什麼烏?老子通通砍下你們的狗腦袋來當球踢,好叫你們再也不敢賴帳,再也不能依持那幾手破爛刀法來擋債!」
  任浩全身痙顫,面孔扭曲,卻是扁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君不悔目注對方,慢慢上前兩步,非常平靜也非常安詳的道:
  「我師父即便欠了你幾文錢,你也不合要他老人家用性命來抵,放這種霸王債,莫非你自認是武功強、刀口快、保準吃定了?」
  熊鐸鐸模樣猙惡,大言不慚:
  「當然是吃定了,至少吃你們幾個窩囊師徒吃定了,娘的個皮,欠債不還,催他幾次,居然給老子拉下臉來,行,你翻臉,老子就宰人,憑情銀兩不要,卻得擱下命來!」
  君不悔淡淡的道:
  「我來了,你誰的命也要不著,姓熊的,卻得小心你自家性命才是!」
  狂笑一聲,熊鋒的七環刀豎起,吆喝著道:
  「你們師徒一個鳥樣,口把式強過手把式,奈何老子卻不甩這一套,見了真章才能分曉誰是大霸天,誰是那縮頭的王八!」
  一直站在麥垛場沒有吭聲的吉百瑞,這時哼了哼,開口發話道:
  「不悔我兒,這具人熊似的殺胚,我是越看越不順眼,越看越有氣,你要狠一狠,就送他上西天,若是狠不下,便給他帶點記號,早早打發了也罷!」
  君不悔回應道:
  「是,我這就送他走路--」
  倏然吼喝若嘯,那熊鐸倒挺識得先下手為強的道理,七環刀抖起寒芒如電,九刀合做一刀,威力萬鈞的搶前攻向君不悔。
  於是,「大屠魂」現焉,「傲爺刀」的刀鋒幻化成迸飛的青虹,倏變為翩掠的魔翼,晶亮的光華四溢,破空的銳勢激盪,但聞「嗆啷」一聲脆響,熊鋒的七環刀已滴溜溜的拋上了半天,人也宛似陀螺般打著旋轉往外摔出,一旋一溜血,一轉一聲號!
  與龐其壯較手的那個,是個身材瘦削,面色干黃的中年人物,驟見他的伴當吃虧挨刮,如何能以甘休?這人不聲不響,猛然一記側旋,掩到君不悔身側,一對「鎖骨鉤」狠插回絞,冷焰炫閃中,巴不得一傢伙將君不悔的脊樑骨拋斷。
  君不悔是如法炮製,又一記「大屠魂」奉送給了這位仁兄。
  青藍色的芒彩彷彿一片剔透燦亮的光幕,而光慕中鋒刃縱橫,交織如雨,這位面色干黃的朋友便摹然身子繃挺,一頭跌出丈許之遠,那對「鎖骨鉤」則只剩下兩隻把柄握在他手裡,禿禿的看上去好不扎眼!
  熊鐸與他的夥計,君不悔是一視同仁,誰也不多,誰也不少,每一位都是前胸加後背,各片下斤把人肉下來,肉雖不多,傷口卻不小,血糊淋漓的那一團,相當的令人觸目心驚。
  咬著牙,熊鐸搖搖晃晃的從地下站起來,伸出一隻血跡斑斑的右手指點著君不悔:
  「好……好雜種……你狠,算你狠……老子走了眼不關緊……早晚仍是我回頭來結帳……說……你有種擱下萬兒來,便上天下海……老子也拎你得出!」
  君不悔古並不波,毫無火氣的道:
  「我叫君不悔。」
  麥垛子場邊,吉百瑞大聲道:
  「也別忘了我,我叫吉百瑞。」
  熊擇聽在耳中,方待再擺幾句硬話,充充場面,卻突的一哆嗦,面上五官都像剎時挪了位置,他忍不住一聲呻吟,急步過去扯起他那夥計,惶惶然似喪家之犬般落荒而去!
  在片刻的僵默之後,任浩面對君不悔,形色陰晦淒黯,語調更顯蒼涼傷感:
  「你離開家裡不久,便遭了一場火,把什麼都燒光了,一家大小張著口,日子總得往下過,我在萬般無奈之下,向莊頭李大戶借了三千銀子做生意,不想一船貨朝南運,卻在江心遇風翻傾,落得血本無歸,這李大戶屢屢催討,我拿不出錢來還債,他竟找到他舅子熊鐸來逼迫我,我自忖力弱理虧,爭不過人家,只好和你師兄摸出來待到前面『蘇家甸』去,向一位遠房表親多少貸幾文還帳,未料熊鐸卻誤以為我們是想賴債隱走,竟在半路上伏好了截殺我們……不悔,若非你及時來援,我與你大師兄,只怕已經遭了對方的毒手!」
  黑著一張面孔的龐其壯,努力牽動著唇角,擠出一抹何其乾澀的苦笑:
  「師弟,好久不見了,近況可好?我們都時常惦記著你,生恐你混得不如意,青蓮前些時還在念叨,說不知你如今的情形怎麼樣了……」
  君不海低沉的道:
  「多謝師門關懷,這段辰光裡,我還能將就著廝混,沒什麼好,卻也壞不到哪裡,正如師父所言,不管怎麼著,日子總得朝下過……」
  不曾點明,但聽話的人心中有數,君不悔是弦外有音。
  龐其壯欲言又止,卻令人體會得出他那份難以言宣的愧疚情懷,同樣的,任浩也有點兒訕訕的味道,師門兩代。這時居然透著恁般的生疏窘促,也客套得近乎虛飾了。
  吉百瑞仍舊背負雙手站在那一頭,看樣子並沒有過來與任浩師徒招呼的意思,他閒散的向四周觀望流覽,就是不肯多看任浩師徒一眼。
  輕輕咳了一聲,任浩有些不安道:
  「不悔,那位老先生,莫非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天刃」吉百瑞?」
  君不悔頷首道:
  「正是他,師父。」
  不禁興起一股自慚形穢的感觸,任浩競帶著幾分靦腆的道:
  「你的刀法大有進展,已非吳下阿蒙,這教你練刀的,可是吉先生?」
  君不悔道:
  「是吉大叔,他整整教我練了三年刀,若不是他老人家,我如今尚不知流落何方,過的是哪種生活……三四年的時間不算長,卻也不算短,要熬出個順遂來不容易,但至少徒弟沒給師父丟人,這是唯一可自慰的……」
  任浩慘然笑著:
  「為了青蓮的事,恐怕你對為師的仍不能釋懷吧?」
  君不悔垂下目光,沙沙的道:
  「弟子不敢,原是弟子技不如人,沒這個福份,而且事情早成過去,師父也不用掛在心上了,只要師兄嫂琴瑟和調,相處融洽,便是一樁美滿姻緣……」
  龐其壯啞著聲道:
  「我和青蓮感情很好,遺憾的是這幾年我家亦是家道中落,入不敷出,讓青蓮吃了不少苦,岳父又逢上接二連三的不如意事,把人都磨變了形--」
  忽然,吉百瑞在那邊開了腔:
  「我說不悔,天色不早了,咱們爺倆也該上道了吧?」
  君不悔提高聲音道:
  「這就來,大叔。」
  任浩侷促的道:
  「你去吧,不悔,若是有緣,我們徒師尚有見面之日,若是無緣,也就罷了,總之是為師的無能,耽誤了你,也害苦了你……」
  君不悔眼眶潮濕,喉頭哽咽,他匆匆跪下向任浩叩了個響頭,站起來一把拉住龐其壯走開幾步,將一張對折的銀票硬塞在他這位師兄手掌心中,然後,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轉身便走。
  任浩的蕭蕭白髮在風中飄拂,他抬頭望向雲空,淚光盈盈,臉上的皺褶深疊,唇角不停的抽搐--無語問蒼天,大約就是他如今的寫照了吧?
  龐其壯亦僵立無語,此情此景,他又能說什麼?
  在抵達「大龍坡」之前,吉百瑞一路上念叨了千百遍,翻來覆去,主要只是兩句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對於任浩師徒,他可是半點好感也沒有,總認為他們虧侍了君不悔,排擠過君不悔,而君不悔的以德報怨,他卻老懷彌慰,深慶得人,嘴裡不提,心中十分得意。
  這,也算是人性裡的一點私情吧?
  到得方家門前,君不悔親往叩門,不知怎的,心頭卻興起一陣惴惴,油然思起「飛雲鏢局」那種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的景象;此地雖則無燈無彩,且頗為安靜,一股子懸惶疑慮竟是揮之不去,他忐忑的自問著,莫非管瑤仙扮演的這一台負情記,果真將他的信心傷了?
  門啟開,來應門的不是方家的管事方安,也不是其他下人,淡淡的香襯著那張端秀又略顯清減的面容,居然是方若麗本人。
  四目相觸的一剎,雙方的反應卻竟一片癡迷,他們彼此深深的凝視著,定定的對望著,好像除了他們兩人之外,世界一片虛無,穹宇一片渾沌,再沒有其他事物存在了!
  這短短的別離,留下的卻是如此悸震又深鐫的相思,聚首之前不曾感受到這樣的激盪,重見之後才知道已然恁般相融相合,密不可分了;君不海情不自禁的伸展雙臂,方若麗那麼自然的依進他的懷抱,當事人不覺生逆,旁觀者不感忸怩,彷彿原本就該是這等的情景才對。
  君不悔輕攬著方若麗的腰肢,方若麗輕偎在君不悔的肩頭,他們絮絮低語著,恍同不見余子,夢遊似的步履宛如踏在雲彩裡,慢慢向裡行去--約莫就將開始了吧,哪幸福,那摯情、那美滿?
  後面,吉百瑞著急的跟了上來,邊嚷嚷著:
  「不悔,不悔,你們這是怎麼啦?急也不急在這一時,莫忘了還有我老頭子呀!」
  門側邊,一隻手伸了過來,親切的挽住吉百瑞,吉百瑞趕忙回望,那挽住他的人--赫然竟是方夢龍--那化怨為德、睽違多年的方夢龍!
  吉百瑞一時百感交集,尷尬著不知如何啟齒是好,方夢龍卻攜著他的手行往另一個方向,語聲和悅真摯,卻也是低細的:
  「不要打擾他們小兒輩,百瑞老哥,有我陪著你;睽別多時,咱們可要好好敘上一敘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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