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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真]莫讓蝴蝶飛去[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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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29:04
標題:
[納蘭真]莫讓蝴蝶飛去[全文完]
莫讓蝴蝶飛去
作者:納蘭真
第一章
「天!」她啜泣著,體內那一個小時前所經歷到的、無邊的恐懼,終於在長久的僵持之後蝕盡了她的抵抗,毫不留情地將她的意義全然吞沒。
「你還好嗎,明明?」郭文安焦切打開了車門,探身進去看著他心愛的表妹,伸出一隻手去搭她纖細的肩膀,卻被李苑明一把摔開了。
「不要碰我!」她嘶聲道,小小的身子在米白色的羊毛披風裡捲成了一團,雖經她竭力自制,仍然不可扼遏地抖個不休:「現在不要碰我!我受不了別人碰我!哦——」
她喉中不能自主地痙攣了一下,彷彿隨時都可能嘔吐一般:「那隻豬!那隻豬竟敢那樣碰我!那樣髒的——」她又痙攣了一下,雙手猛烈地揉搓著自己手臂和臉頰,好像恨不得搓下一層皮來似的:「我覺得自己好髒!全身都髒!我——」
「噓,噓,不要想了,都過去了!」文安安慰著,手伸了一半又縮了回來:「都不要想了,我先送你回去好嗎?好好地洗個澡,睡個覺,」他看了自己腕表一眼,情不自禁地皺了一下眉頭,遲疑地道:「我打個電話去范學耕攝影工作室,把今天預計的工作取消掉算了。看看是不是可以改到明天——」
「不!」苑明唬一下坐了起來,一手撥過她前額的黑髮。她的臉色依然慘白得和紙張一樣,失血的嘴唇也仍然微微地顫抖著,可是那對美麗的眼睛裡頭,卻已露出了堅決的光芒:「我要是會讓那隻豬影響到我的工作,那就真的該死了!像范學耕那樣搶手的攝影師,可不是天天都排得出時間來的。我——」她微微顫抖了一下:「我可以撐過去的,表哥。」
文安關切地看著她,眉頭皺得更深了。苑明的性子他很瞭解。她是那種絕對負責,對自己要求極端嚴格的人。而今天這個攝影的機會,可是他頗花了些心血才安排出來的。
范學耕不止是一個頂尖的攝影師,毋寧更偏於藝術家;尤其在他成名以後,一心一意往攝影藝術發展,留給商業攝影的時間大為減少,不是當紅的藝人或頂尖的策劃還真不容易請得動他。文安也真不希望彼此的初次合作就出這種情況。苑明對這一點自然是十分瞭解的,因此才會不顧一切地作這樣的堅持。文安無法不為此對這個小表妹生出敬重之意,可是想到她剛剛才經歷過了那麼可怕的事——「你——確定嗎?」文安遲疑著,清楚看見苑明的臉色更白了一些。不,她不確定,他從她眼底的恐懼裡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出來;然而她只是咬緊了牙關,微微地點了點頭。
「明明——」
「我撐得過去的,表哥。」苑明咬著牙道:「反正只有一個小時而已。」
「那——那好吧。」文安站直了身子,繞列車子另一邊去鑽了進去,在駕駛座上發動了引擎。如果苑明真能支持過去,那當然再好不過。只是——他不怎麼放心地偏過頭去看了她一眼,見苑明那明媚的眼睛閉得死緊,長長的睫毛歇在皎玉般的臉頰上兀自顫動不休;平日裡照人的容光雪一般白,豐潤的雙唇則抿得連一絲血色都沒有,顯然正竭盡全力地控制著她自己的情緒,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種要殺人的衝動。媽的,媽的,媽的!吳金泰那個豬八戒!我早該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實在應該更警覺一些的,否則明明也不至於——郭文安怒氣騰生地超過前面那輛很不上道的車,強忍下一傢伙撞將上去的衝動。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他對自己說:明明的心情已經夠糟了,我在旁邊跟著跳腳也於事無補,還是想個法子讓她專心於眼前的工作是正經。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想方才發生的事了。
「不要擔心,范學耕的名聲挺好的。」他試著安慰自己表妹:「他那個人從來不和模特兒搞七捻三。事實上,我聽說他一向對模特兒十分冷淡。對他而言,再美的女人好像都只是他攝影的對象而已。除了臉孔以外完全沒有意義。只要你姿勢擺得對,他根本連碰都不會碰你。」
李苑明無力地笑了一下。「我可不是模特兒。」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演員——需要更多的天份,更多的創造力,更多的努力的演員!」文安唱歌一樣地說著,再次超過了一輛車子。那車憤怒地在他身後猛按了好幾下喇叭,文安卻只是聳了聳肩膀。「但是那對他來說根本沒有差別。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被他攝影的人全都一樣。演員也好,歌星也好,模特兒也好。只要是漂亮的女人,看在他眼裡全都一樣。他反正是攝影師,不是導演。」
「你是在暗示我說,范學耕是個同性戀?」
文安忍不住笑了。「我的天,不是的!至少他閣下還結過婚。而且我也沒聽過他和玻璃圈有什麼瓜葛。」身為電視台的節目製作人,郭文安自然而然地對影藝圈和文化圈裡大大小小的是是非非耳熟能詳:「聽說有一次,有個新竄出頭來的歌手沒搞清楚狀況,想去勾引他,結果……」他再看了苑明一眼,見她一付興趣缺缺的樣子,背脊挺得僵直,忍不住歎了口氣。「你完全不跟我合作嘛!」他指責:「振作點,明明,你這個樣子怎麼能夠進入攝影的情緒裡呢?」
苑明無力地笑了一笑。「抱歉,表哥,」她顫魏魏地吸了口氣:「我恐怕——我並沒有自己原先所以為的那樣勇敢。」
文安銳利地看了她一眼。「你改變主意了嗎?如果你改變主意了,我這就去打電話,」「不用了!」苑明本能地舉起一隻手來阻止他:「我沒事,真的。事實上我已經覺得比剛才好得多了。我只是以為——」她艱難地吞了口唾沫,露出了一個可憐兮兮的笑容;半個小時前那醜惡的一幕再一次在她腦海中飛掠過去,使她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個冷顫:「我只是鎮定得比我自己預計中慢而已,但我不會有事的。真的。」
文安不怎麼確定地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的手叉在她自己雙臂上揉搓起來,而後在文安的凝視下強迫停住。「等一下攝影的時候,你——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她細聲細氣地問,那眼神是戒懼而惶亂的。
平素裡倔強而獨立的苑明居然會作出這樣的要求,立時讓文安瞭解到:他心愛的小表妹受到了多大的驚嚇。他本能地伸出一隻手去握住了她的。令他鬆了一大口氣的是,苑明這回沒將他的手摔開。他握著她的手忍不住緊了一緊。「我絕對不會離開你!」他莊重地道:「連一秒鐘都不會!」
苑明慢慢地鎮定了下來,試著集中精神,讓自己進入她所需要的情緒裡去。然而她的心思一直未能真正地平復下來。稍早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是她向來只在小說或電視電影中看到過的,從來也沒想到真會發生——或說,差一點就發生——在自己身上。而她又如何可能料到,這種事居然會找上她呢?再怎麼說,她李苑明都不是那種需要靠出賣色相來換取拍片機會的小星星啊!她只是對戲劇工作一直有著很高的興趣,在大學裡讀書的時候,就把課餘的大部份時間都放在劇團上頭;因為參加的活動多,文安表哥又是電視工作者,自然而然地就慢慢地有了不少拍片的機會。今天這次面談就是這麼來的。
她對吳金泰即將投資的新片根本一點概念也沒有,所以對這個會面也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只不過影視圈裡的人情酬酢有時實在是難以推委。別人既然找上門來了,看在文安表哥的面子上,她不去一趟是不怎麼說得過去的。原想自己不過是去看看劇本而已,誰知道……苑明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試著將吳金泰那幾乎要滴下油來的嘴臉推出腦海。那肥厚的嘴唇,貪婪的目光,粗暴的抓捏……她真該為此而狂笑三聲的。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她苦澀地對自己說:天真到近乎無知。早在她剛剛步入吳金泰那庸俗而華麗的屋子時,就應該注意到那老不羞異樣的興奮,貪慾的眼光的。身為演員的自己,豈不是一向自詡有著過人的洞察力和識人之能麼?只不過她以前從來不曾遇到過這樣的人,因此一直不曾提起什麼戒心;等她發現事情不對的時候,已經是……「明明,我們到了。」
苑明驚跳了一下,才發現文安已經將車停在一棟大廈的旁邊了。她鎮靜了一下自己,推開車門走了出來,極細極細的雨絲立時對著她兜頭灑落。台北的冬天呵——那昏暗的天色正如她此刻的心情。苑明拉緊了自己身上的羊毛披風,將帽兜拉上來覆在自己頭上,仰起頭來去打量這棟大廈。那是一棟相當高級的辦公大樓,整個外牆都是暗紅色的磚片;
一眼看去乾淨明亮,連一塊廣告招牌都不曾見到。
文安領著她走進了大廈,簡單地向管理員打了個招呼,便帶著她進了電梯。「范學耕的攝影工作室在八樓。」他沒話找話說,仍然很不放心地看著自己的表妹。從任何人眼裡看去,都只會看到一個年輕、美麗、優雅而自信的女孩子;只是文安太知道她了,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嘴角那不尋常的緊繃,以及她眼底偶然閃過的空茫。他愈來愈不確定今天讓她到這個地方來攝影是個明智之舉了。畢竟一個人可不是天天都會碰到強暴未遂這種事——一個念頭還沒有轉完,電梯的門開了。苑明機械般地走了出去,他只好在後頭跟著,注意到對門一個小老太太正探頭出來往這個方向張望不休。見到他們,立時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來。
「李小姐嗎?」她問,很快地迎上前來。
「是,我是李苑明。」她微笑著招呼,帶著點好奇注視著眼前的老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紀,一頭花白的頭髮,一張慈祥的面容,以及可親的笑意。這老太太是這間攝影工作室的招待還是秘書嗎?她看來更像某個人親愛的姑姑或姨媽、乾媽之類。這個年紀的老太太會在某間辦公室裡當招待或秘書,對苑明而言,實在是一樁不可想像的事。
老太太當然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是領著他們往回走:「來了就好了,快進來吧。」她當先走入了那間辦公室。
從正面看去,這間攝影工作室實在是乾淨簡單:玻璃門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塊很簡單的牌子,寫著「范學耕攝影工作室」,門裡是一間十坪大小的會客室,擺著簡單大方的辦公桌和沙發椅。會客室盡頭是幾扇屏風,屏風後自然就是攝影的場地了。一腳踏入會客室,便可以聽到屏風後傳來的各種聲響:人聲,咆哮聲,搬動器物的聲音……不知道為了什麼,那些聲音使她緊張。也許是因為,那些聲音暗示著太多的人,太多的碰撞,工作以及壓力,而她現在最需要的,卻是開闊的空間和獨處的寧靜?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只是:自己已經繃得死緊的神經繃得更緊了。苑明死命地抓著那件羊毛披風的前襟,彷彿那是她唯一的生命線。鎮定下來,丫頭,她狂亂地命令自己:鎮定下來!你不會有事的!你可以撐過去的!畢竟這只是攝影而已,你只需要支撐一個小時就行了!何況,現在要走也已經來不及了!太遲了!
那老太太領著他們繞過了屏風,朝裡頭喊了一聲:「學耕!」她喊道:「李小姐來了!」
在那佔地廣大,堆滿了各色器材的攝影棚中間,有個人霍然回過身來。四日相接,苑明只覺得頭腦裡一陣暈旋。眼前這人身高腿長,肩膀和胸脯都比一般人來得壯實許多。
當他邁開長腿、橫過攝影棚逼到她面前來的時候,苑明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不能明白是為了什麼,眼前這人竟然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強烈的影響。大約是他的眼睛罷——一對她此生所見最清澈最坦白的眼睛,彷彿隨時都可以燃燒起來的眼睛;又或者是他的嘴?一張飽滿而堅毅,卻又暗示了豐富的情感的嘴?他的頭髮比一般人來得長,堪堪覆到領口;深棕的膚色顯示出他的攝影生涯如何地要求他在外奔波取材。第一眼看去,實在很難判斷他是不是英俊;因為英俊只是五官的組合,而眼前這人渾身上下都在往外迸發的活力是很容易令人忘記他的五官的。而且他好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這就是范學耕嗎?那個聲譽卓著的攝影師?苑明暈眩地想,在他愈逼愈近時摒住了呼吸。
范學耕的眼睛裡明顯地冒著怒火,臉上清楚明白地寫著不敢苟同。他最討厭那些裝腔作勢、胡擺架子的影星歌星,老以為天下就他們最大,別人的時間都不算數的。這個李苑明是什麼東西?才剛剛冒出頭來的演員而已,別的不會,影藝圈裡的壞習慣先學了個十足十。「你遲到了!」他老大不高興地指著自己的腕表:「我們早在十五分鐘前就應該開始工作的!」
「對不起對不起,」文安急忙插了進來:「塞車嘛!台北的交通你知道的啦!都怪我都怪我,早點出門就沒事了,偏偏出門前又給雜事絆了一下。范先生是吧?我是郭文安。」他向著范學耕伸出了手。
學耕和他握了一下手,定定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年輕人。朝文安約莫三十出頭年紀,中等身量,瘦得很結實,還算端正的一張臉,卻有些吊兒郎當的,打扮也很有一點阿飛相:大紅色的襯衫,緊身低腰牛仔褲,搭著條綴滿了銅扣的腰帶,外加一件黑皮夾克。不明內情的人實在難以想像,他會是一個已經頗有名氣的電視節目製作人。不過這其實是文安的保護色。這種扮相使他能夠很輕易地扮小丑,在開會或爭執中回轉如意。
雖然那副吊兒郎當相使人很容易低估他,但文安其實是非常精明能幹的。
學耕帶著有趣的眼光打量他,然後轉向了直直地站在一邊的李苑明。這個女孩子的臉色並不比死人好多少,雙手並且死命地抓著她胸前的衣襟。而且——學耕有些厭惡地注意到:朝文安方才雖然伸出右手來與自己相握,他的左手可是一直牢牢地握著他身邊那個漂亮的女演員哩。她敢情是很緊張啊?他不悅地想:一根纏人的籐蔓,嗯?表現得一副離開別人就不曉得如何生活的樣子,一直到……他重重地甩了一下頭,將腦中那惱人的記憶摔了開去。「你!」他陰鬱地道,用一種很不友善的眼光掃著苑明:「別站在那兒只管發呆成不成?把你肩上那塊破布拿掉,就位了!」他突如其來的話聲使得苑明驚跳了一下,呆滯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羊毛披風一眼。
「那塊破布」?他是這麼形容這件昂貴的披風的嗎?怒意飛入了她眉睫之間。那小子是個什麼東西?任憑他是個怎麼樣成功的攝影師,也沒有權利這樣侮辱人呀!她的嘴角細細地抽緊,文安立時眼明手快地將她引了開去。「幽默,幽默!」他笑嘻嘻地打著圓場:「藝術家的眼光果然不比尋常!」
苑明不情不願地跟著文安走了開去,一面忍不住回過頭去瞪了范學耕一眼。但范學耕早已走到攝影棚中去了,連理都不再理她,只管發出一連串的命令:「把百葉窗放下,再把燈光調到這邊來!」他指揮道。不等那瘦小機伶的小伙子有所舉動,他又已轉向了另一個女孩:「把那塊背景換成七號背景,那張桌子也順便移開!你,」他朝苑明咆哮:「把那件披風脫掉!還有你,郭先生,請你避到屏風那邊去,不要在這兒礙著我的視線!」
很明顯的,一進了攝影棚,他就是王,是總裁,是一切的一切。看著他那幾名助手在他的指揮下忙成一團,可以想見他對效率的要求有多麼嚴苛。他自己更像一隻上足了蒸氣的火車頭,在偌大的攝影棚裡繞來繞去。如果不是因了她現在這種混亂的情緒,苑明本來是會欣賞他這種態度的,可是現在……「喂,你!」范學耕朝著她吼了過來:「那件披風!」
「我姓李,不叫「喂」,也不叫「你」。」苑明安安靜靜地攢緊了自己拳頭,將憤怒壓在她冰冷自持的外表之下:「木子李。李苑明。」
有那麼一剎那間,攝影棚裡彷彿整個兒凍住了,任是什麼聲息也聽不見。范學耕的目光掃了過來,帶著驚異,彷彿是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個「人」,而非供他攝影的對象。
苑明的眼光挑戰般地迎向他,用她柔和而堅定的聲音重複了一遍:「我是個有名有姓的人,不是一個東西。」
某種火光一樣的東西在范學耕眼中閃起,強烈得幾乎像是憎惡。苑明震動了一下,還來不及分辨那種火光是什麼,以及自己對那火光生出的、一閃而逝的反應是什麼,那火光便已隱沒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憤怒的神情。
「那麼好吧,李小姐,」范學耕懶懶地說,聲音裡有著一種誇張出來的畢恭畢敬:
「麻煩你脫下那件披風好嗎?」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雖然是一件很漂亮的披風,而且你似乎連一秒鐘都捨不得它,不過可否請你暫時割愛,離開它一會兒呢?我相信阿惠會用性命擔保,不讓它受到絲毫損傷的。對吧,阿惠?」
那女孩緊張兮兮地點了點頭。范學耕微微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朝著她彎了彎腰:「請吧,李小姐。」
他想激怒我?我才不會讓他如願!苑明咬緊了牙關,一言不發地將披風解了下來。
那名叫阿惠的女孩果然急急忙忙地將披風接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捧著,生似那真是什麼絕世珍寶一樣。苑明甩了一下自己頭髮,讓那頭在帽兜裡悶了半天的長髮松將開來。她的長髮既黑且亮,燙成了柔順的大波浪,鬆鬆地一直要懸垂到她背脊中央。她在披風底下穿著的,是一件酒紅色的圓領絲質襯衫,露出了她纖長的頸項,也托出了她柔和飽滿的胸脯。那條黑色天鵝絨窄裙束得她腰肢不盛一握,裡在意大利長統高跟馬靴裡的雙腿修長而挺拔。這樣的打扮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苑明也知道這一點。事實上,為了今天的攝影,她本就是精心打扮過才出門的。她的外表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只除了她的心情。
但是,心情是她必須設法控制的東西。苑明不住地提醒自己:你是一個演員,不要忘了!你是來這裡攝影的,不要忘了!那個范學耕怎麼看你根本無所謂,我只需要撐過一個小時就大功告成了!她昂起了下巴,挑戰似地看向了范學耕。
她幾乎是立刻就後悔了。范學耕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停駐在她身上,眼底有著一種無以名狀的神情。不管那眼神代表著什麼意義,但是那樣的凝視已足以使她驚怕。彷彿是,只不過不久以前,她曾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人身上看過類似的眼光——不,她狂亂地想:我是緊張過度了,現在的情形並不是那麼一回事,這人的眼光是不同的,不同的!
然而另一對眼睛卻不受指揮地回到她腦海中來,盤旋著貪婪的專注,恨不得看透她全身的專注……苑明掙扎著重新控制自己,不曾意識到她嘴唇的線條因此而嚴苛,眸光因此而冰冷。她全身都處於備戰的狀態之中,范學耕的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郭文安在一旁大聲的咳嗽,彷彿是在提醒她保持鎮定,又彷彿是在安慰她說:「別怕,明明,我在這裡呢!」
「搬張椅子過來給——呃,李小姐坐。」一個男性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彷彿來自另一個時空,「請坐呀,李小姐」那個聲音在說。椅子。歐式的皇后躺椅。你覺得這些擺設怎麼樣,李小姐?范學耕的一個助手拉了張金色高背鑲花歐式長椅過來,擺到了那塊被清出來的平台上。漂亮的東西只配給漂亮的人使用,你說是不是,李小姐?苑明直直地瞪著眼前的長椅子,發覺自己整個人都僵住了。這間寬大的攝影棚彷彿突然間狹窄了起來,許多人影糟雜忙亂地來來去去。細細的警鐘開始在她腦海中響個不休,為什麼而響她卻不能明白。
平台後的背景已經被換掉了,新換上的背景是一片純白,與平台等寬,直直地一直拉到地上。金色的長椅就擺在平台中央。「不是那種椅子!」那個男性的聲音怒道:「你跟了我這一整年全是白跟的嗎,小張?美人需要品味來搭,要我說幾遍?拿開那張見鬼的椅子!先把燈光設起來——燈光!」他提高了聲音喊。
「好——好,我這就去調。」那個可憐的小張不知所云地咕噥著,但是范學耕的注意力已經轉向了站在一旁的阿惠。「先設燈光再處理道具,先考慮自然美再想怎麼化妝——這是定則,別忘了!」他擰著眉頭看向阿惠手中的羊毛披風:「把那塊破布放下來,看能不能找到個什麼東西梳梳她的頭髮,再給她打點腮紅——除非我們能想法子教她臉紅。我看這並不容易。李小姐不像是個容易臉紅的人。」
幾聲低笑因他這句話而在攝影棚中不同的角落裡響起,苑明卻沒有氣力去感覺生氣或是好笑。她太忙於鎮定自己了,范學耕的聲音以及其它人的笑聲,在她其中已然逐漸轉成一種嗡嗡的聲響。她模模糊糊地聽見那男性沉厚的聲音在指揮著燈光要如何打,卻只覺得那是發生在另一個星球上的事。
「好!就是這個顏色!嗯,那張椅子可以。李小姐!李——小——姐!」
苑明震動了一下,台起眼來向聲音的來處看去,正正地看進他那對極清極清的眼睛。
她立時發現自己犯了什麼樣的錯——因為那種初見面時便已存在的暈眩感本來不曾稍減,在四目再次相接時徒然加倍,使得她本已繃緊的情緒剎那間混亂到了十分。范學耕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卻立時變得像冰一樣的透明。
「李小姐,」他冷脆地說:「請你不要像石像一樣地站在那兒可以嗎?如果你願意紓尊降貴地坐到那張椅子上去,我會十分感激!」
「這邊走,李小姐。」阿惠那帶著同情的柔和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使她不由自主地眨了幾下眼睛,開始僵手僵腳地朝那片佈景走去。不知道為了什麼,眼前的燈光看來那麼模糊,左右前後的聲音聽來那麼震耳欲聾,屋頂好似愈垂愈低,甚至連地板都隱隱然有旋轉起來的架式。她後來才明白,這是因了大驚嚇而來的後續反應,可是當時身處在那終於蔓延開來的、寒涼如冰的恐懼之中,她如何能有精神去想到這些?唯一從腦中掠過的念頭只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為什麼覺得自己不能動了?
「不是那樣,不是那樣!」范學科叫道,而後挫敗地吐了口長氣:「天呀,小姐,找還以為你是個演員哩!拜託合作點把姿勢擺出來行嗎?我要拍的是自信而明朗的演員,可不是一個有攝影恐懼症的小女生呀!」
苑明麻木地盯著他看,看他一手重重地把過他濃密的黑髮,而後快步走上前來,三兩步跳上了攝影台。那雙穿著牛仔褲的長腿逼近了她眼前,罩著件米黃運動衫的軀體遮住了她的視線,她所有的關節立時都僵直了。
感覺到他彎下身來看著她,冷汗不可遏抑地自她背上和掌心裡迸流出來,一剎間已將衣衫浸透。而後她察覺到一隻大手落上了她的髮際,撩起了一綹髮絲。
有什麼東西終於「啪」地斷裂了。她放在膝上的雙手絞得死緊,眼睛空茫地大睜。
「漂亮的頭髮。」朦朧中耳邊彷彿有個男性的聲音在說:「不過亂了一些,需要整理一下。」然而那人的言語對她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唯一能進入她腦海中的,只是轟轟的聲響。
「表哥!」她咬著牙關喊;不當場大聲尖叫,已經耗盡了她僅餘的一點自制力:「表哥!」
「怎麼了,明明?」文安的聲音裡有著焦慮。
他的聲音好遠,還得她幾乎聽不見。幸虧只是「幾乎」而已。她情不自禁地喘了口大氣,自喉中逼出了另一句話來:「能不能——能不能請你叫這個——這個混蛋把手拿開?」
「什麼?」怒色飛入了范學耕的眼底,他的質問幾乎成了一種咆哮,握著她一束黑髮的手本能地把緊;但是苑明根本不在乎了。無邊的恐懼淹沒了她,使她狂亂地站了起來,絕望地掙扎著要逃開這使她窒息的地方,這使她怕到全身麻木的男人:「我說把你的手拿開!」她喊,那聲音尖細得完全失去了常態,倒像是一匹被逼到了絕境的小獸:
「拿開!」她淒厲地喊,一面伸手死命地要推開那個抓緊了她的男人。只是她的身子抖得全然無法控制,而身旁的人對她而言又太強壯了。
「天!」她啜拉著,體內那一個小時前所經歷到的、無邊的恐懼,終於在長久的僵持之後蝕盡了她的抵抗,毫不留情地將她的意識全然吞沒。昏糊中只聽到一個既尖且細、嘶啞而驚懼的聲音逼出了一聲狂喊:「表哥!」而後黑暗便向著她淹了過來——寧靜的、甜蜜的黑暗呵……然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6-28 02:36 編輯 》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29:26
第二章
昏迷中有一隻大手托住了她的腰身,另一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一個柔和的聲音在說:
「放鬆,放鬆下來,沒事的,不要緊張。」她感覺到自己的膝蓋碰著了椅沿,軟手軟腳地又坐回了椅子上去。椅子!我不能——她狂亂地想:我不能呆在這兒,我必須逃開,逃開!她掙扎著又想站起,竭力抗拒著那股又將淹沒過來的黑暗。但是另一雙手已然握住了她的,一個熟悉的聲音加了進來安慰她:「不要怕,明明,沒事了,都過去了,不要怕,我在這裡!」是文安,文安來救她了!
她如釋重負地軟倒在椅子上頭,全身抖得像颱風侵襲下的樹葉。范學耕皺著眉頭看著他們,完全不能明白眼前的女孩為什麼會對自己有這樣的反應。卻見郭文安焦切地揉著李苑明的手,雙眼擔心地盯著她瞧:「你覺得怎麼樣?還好嗎?沒事嗎?我就說你今天不應該來的,那樣勉強自己作什麼呢?早知道會變成這樣,我拖也應該把你給拖回家去!沒事了,明明,現在沒事了。歇一下我們就回家,哦?」
「那該死的……」苑明啜泣道。她失色的嘴唇仍然不可抑遏地顫抖著,雙手也依然冷得像冰一樣:「齷齪、下流的王八蛋!他竟、竟敢……」
「她是在說我嗎?」范學耕插了進來,表情既困惑、又生氣。
「不是你,是吳金泰。」文安頭也不抬地應了一句。察覺到苑明因為聽到這個名字而顫抖,忍不住咬著牙關低咒了一聲。「不要想了,明明,」他很快地說,一面揉著她冰冷的小手:「想點比較愉快的事好嗎?想想看我一拳把他揍倒在地上的架式有多帥!
這還不夠讓你大笑幾聲的嗎?」
「喂,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呀?」范學耕忍不住再一次插了進來,可是文安根本不理他。
「那個老混球現在已經有半邊臉是腫的了,明天鐵會多個黑眼圈!」他得意地說:
「想想看,他要怎麼向人解釋這個東西的由來?嗯?更別說我在他肚子上揍的那幾拳了!」
恍然大悟的神色飛入了范學科的眼裡。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背脊因憤怒而挺得僵直。「你是說——」他的聲音裡帶著出人意料的怒氣:「吳金泰對她——?」
「可不是!」文安恨恨地道:「才不過一個小時以前的事!那個老賊,不要臉到了極點!居然就在他自家客廳裡的長椅子上想——」他重重地「呸」了一聲:「你沒看到明明身上那些瘀青!他媽的,下次再讓我看到那個老賊,看我怎麼整他!」
范學耕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強暴未遂,嗯?無論對什麼樣的女子而言,這種經歷都是極其可怕的。而她居然在受了這樣的驚嚇之後,還強自支撐著到攝影棚來工作嗎?
他低下頭去看著那張秀麗而慘白的臉,這才注意到:在那黑亮的長髮掩映之下,她纖細的頭間隱隱透出了幾塊瘀青。想必在她衣服的掩蓋之下,必然有著更多的傷痕吧?
一股暴烈的怒氣竄入了他的心底,使得他幾乎生出了殺人的衝動。他激怒地別過臉去,憤怒於吳金泰的不在眼前。「阿惠!」他暴烈地喊:「去跟我姑姑要點白蘭地來!」
原來她進門時看到的那個好老太太真的是某個人的姑姑!苑明好笑地想,也不知道為了什麼那樣好笑,她開始笑個不停,笑得全身都在震動:一種高昂的、半瘋狂的笑聲,尖銳中帶著顫抖。
「明明,明明!」文安無措地喊,使勁地搖著她,她卻自管笑個不休。范學耕眼裡露出了痛惜之色,猛然間一個巴掌摔了過去。一聲清脆的響聲過後,苑明的笑聲猝然停歇。她呆楞楞地瞪著范學耕,蜂擁而至的淚水開始不受控制地滾下了她的臉頰。學耕本能地將她擁入了懷裡,溫柔地拍著她的背脊,留下個郭文安在一旁瞪眼睛。
「你打我!」她指責道,哭得像個傷心的孩子,把張淚痕斑駁的臉往他上衣的前襟上使勁地擦。
「對不起,」他道歉道:「但是我別無選擇。」
「我討厭男人!」她抽抽答答地道:「我恨他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全部都不是嗎?」他的聲音裡帶了點笑意,彎下腰去將她抱了起來:「來,你必須好好地休息一下。」討厭男人,嗯?可是她卻不自覺地牢牢攀附著他,那無意識的舉動暗示了極大的信任。學耕低下頭去望著她,眼色不自覺地變得柔和了:「休息一下,你就會覺得好多了。」
「我覺得自己好髒!」她哽噎著道,再一次將淚水擦在他衣襟上。
「這是必然的反應,過一陣子就好了。」他溫和地道:「待會兒好好地喝一點酒。
那會讓你舒服得多。」
他以為她是什麼?酒徒嗎?苑明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學耕的身子僵住了,生怕她又來一次歇斯底里。還好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苑明只笑了幾聲,聲音便漸漸地低弱了下去。她是累壞了。這一個多鐘頭以來的情緒波動和死命抗爭已耗盡了她所有的體力,使得她筋疲力竭。她沒有力氣笑,甚至也已經沒有力氣哭了。原來激烈的啜泣漸漸成為時斷時續的干噎。
學耕抱著她走過整個的攝影棚,打開一扇門走了進去。她的眼睛是緊閉著的,但知覺到他正在爬樓梯。文安緊緊地跟著他們,一路壓低了聲音在向范學耕解釋著今天發生的事:「……那老傢伙把劇本交給明明,由得她坐在客廳讀劇本,就領著我到裡間的放映室去,說他有一批剛從歐洲送來的錄像帶。」文安憤怒地攢緊了拳頭:「他媽的,我早該知道他那樣把我和明明隔開,一定是心中有鬼!但那些錄像帶可不是平常看得到的。
吳金泰放了一卷給我看,就悄沒聲息地走出去了。我是很想好好地看他幾卷錄像帶,可是想到和你還有個約,不能呆太久,帶子只看一半是很無趣的事,就把錄放機關掉了,研究起那些帶子來,打算挑他幾卷,向吳金泰借回家看。幸虧我把機器關了,否則——」
他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否則明明叫救命的聲音我一定聽不見。那放映室的隔音設備可是一流的。」
學耕一面聽,一面喉中發出稀奇古怪的詛咒。當初購置房產的時候,他買下了上下相連的兩層,將之打通。下面一層是攝影棚,樓上便是他自己的住處了。上得樓來,他推開了臥房的門,輕輕將苑明放到了床上,順手拉過一條毯子來蓋在她身上。
這一切都使她放鬆。文安絮絮的訴說並未進入她的腦海,但,僅止是聽到他的聲音就在左近,已足以使她心安。而棉被那樣柔軟,枕被閒散出一種奇特的氣味——和范學耕一模一樣的氣味。她在床上翻了個身,本能地抓住了一個柔軟的枕頭,將自己深深地埋了進去。
門突然間開了。「姑姑!」范學耕不贊同的聲音驚訝地響起:「你爬這麼一大段樓梯上來作什麼?你的關節炎不痛嗎?」
「要你來管我的關節炎!」她身邊響起的,是那個老太太秘書——也許該說是老太太接待員——的聲音:「我還沒有老到變成木乃伊的地步,你小子少在那兒成天嘮叨我!攝影棚裡出了這種事,我不過來瞧瞧行嗎?」
苑明知覺到她身邊的床沈了下去,有個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而後是盤子放上茶几的聲音。一隻溫柔的手扶她坐了起來,另一隻手拿了個杯子放到她唇邊:「好孩子,來把這酒喝了。」
苑明服從地喝了一大口白蘭地,一時間被燒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那酒熱熱辣辣地一直燒下了她的食道,刺激得她眼淚都滾出來了。然而那股隨酒精而來的暖意自她胸腔擴散出去,果然使她舒服了許多。老太太又灌了她一大口酒,這才將杯子拿開,一手輕輕地拂上了她的額頭。「可憐的孩子,」她不忍地道:「那個混小子把你怎麼啦?一定是吼得你受不了了,是不是?他老是做這種事——」
這老太太多像她自己的好祖母呀!苑明模模糊糊地想,一個淘氣的想頭不受控制地在她心頭擴大,她想也不想地就將之付諸實行了。
「他打我!」她哽噎地道,抬起了那挨過一巴掌的半邊臉頰給老太太看。
老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學耕!」她叱責,慈藹的臉上佈滿了不悅:「這太不像樣了!多丟人哪,打一個這麼漂亮的小姐!就算人家在工作上表現得不好,你那樣對她們大吼大叫的已經夠了,但是打人?這實在是太過份了,太過份了!」
「那是因為她歇斯底里——」
「哈!」老太太怒道:「像你那樣打她,她當然會歇斯底里!」
「在我打她以前,她就已經歇斯底里了啦!」范學耕又氣又急。
苑明在他的吼叫之下瑟縮了。「是的,是的,」她可憐兮兮地說,彷彿急於取悅那個攝影師:「是因為我歇斯底里了,所以他才打我的。因為他說我的頭髮亂七八糟,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我好生氣,所以他才打——打我的。」她的嘴角往下垂,彷彿又要哭了。
「明明,住嘴吧!」文安在一旁插了進來。喉嚨裡的笑聲已經像汽泡一樣地威脅著要冒出來了,全仗他用著過人意志力才勉強壓了下去:「我知道你是個好演員,不過這種小可憐的樣子實在和你的形象差太多了!」
苑明不理他。「他——他還說我的外套是一塊——破布,還——還說我有——攝影恐懼症,表演得像石像一樣!人家我——我是個好演員耶!」她認真地道,仰視著老太太,清楚看見不可抑遏的笑意在那對慈祥的眼中擴散開來。
「那小子太壞了!」老太太認真地說,加入了這個遊戲:「還有呢?不要怕,統統說出來,姑姑呆會兒打他屁股喔!」
「喂!」學耕吼道。他知道自己是被眼前這個女孩子擺了一道了,卻不知道為了什麼不覺得生氣,只覺得好笑,還有——激賞。苑明對著他拋來一個得意的微笑,笑得像精靈一般。范學耕發現自己完全迷惑了。他定定地看著那對水靈的眸子,只覺得自己在往下沈,往下沈,往下沈……「好啦,孩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可以告訴我了罷?」
老太太的聲音打破了這個魔咒。苑明刷一下回過神來,因這個詢問而顫抖,剛回到臉上的些許血色立時又開始褪去。她方纔的淘氣,其實有一半也是為了轉移自己的心思。
然而現在——文安瞧出了她的臉色,立時趕到她身邊來。
「不要想了,明明,都過去了!」他安慰道:「我保證那老混蛋以後連你身邊二十公尺都近不了!不要去想了,忘了吧!」
老太太的眼睛瞇了起來。女性的直覺在某些時候,真能比什麼都來得銳利,何況是她這樣一個飽經世事的老太太。「你們兩個男生都出去,讓她好好地休息一會罷,不要在這兒囉嗦了!」她命令著,趕小雞一樣地將那兩個大男生都趕出了屋子,而後才回過頭來呵護苑明。
在那女性的、溫柔的、同情而諒解的撫慰下,苑明再怎麼樣也無法遏止一吐為快的衝動。她撲在老太太懷裡,毫不保留地大哭了一場,哭盡了她的驚怕,她的委屈,她的憤怒。一面哭,一面將今天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全說了出來。呵,天,能夠這樣盡情哭泣是多好的一件事!所有的委屈、不快和憤怒都被淚水漸漸沖走,使她的心情終於平復了下來。
看看她哭得差不多了,老太太遞過來一大疊衛生紙:「好多了,是不是?來,把眼淚擦擦。」
苑明擤了擤鼻涕,擦了擦眼淚,又喝了一兩口老太太遞過來的酒,才覺得自己又有點人樣了。老太太一面將酒瓶和杯子收了起來,一面說:「好啦,你好好休息一下,把自己弄整齊了,再去見他們吧。學耕和你的——朋友,」「那是我表哥。」她自動更正。老太太笑了起來。
「好吧,學耕和你表哥在前頭的會客室裡聊天。出了這房間往前直走就是了。」
見苑明點了點頭,老太太端著盤子逕自去了。
苑明慢慢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伸手摸摸自己臉頰,知道自己眼睛一定都哭腫了。她可不想這副模樣出去見人,便又躺回床上去。好糗哦,她悶悶不樂地想:今天這個糗可真是出大了。虧她還一向自負堅強而獨立呢!居然在必須工作的時候,崩潰得像個維多利亞時代那種神經衰弱的小處女!真不知道范學耕會怎麼想我!
想到這裡,她的臉頰不受控制地燃燒起來。害羞有什麼用?心底有個小聲音在說:
發作都發作過了,現在才來懊惱有什麼用?振作些,打起精神來,好好地把你的工作做完才是正經。難道只因這麼件小事,你就得像駝鳥一樣地躲起來不見人嗎?
她悶悶地歎了口氣,眼神漫無目標地瀏覽過這個房間。很男性的一個房間,她無意識地想。原木色澤的拼花地板,米色的淺棕混成的壁紙,上頭豪放地噴著暗鐵銹紅的流線條紋。床單同時混合了以上幾種顏色,上頭印著不規則的幾何形圖案。同樣的圖案在房間裡其它部份重複出現,產生了一種美觀的和諧。
很好的設計,她對自己說,一面伸手耙過已然紮結得亂七八槽的頭髮。梳子,她對自己說:流目四顧卻找不到自己的皮包,這才想到那包包必然和自己的披風同樣被忘在攝影棚的某個角落裡了。
我得想法子給自己弄來一把梳子。她對自己說,一面慢慢地坐起身來。一直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所躺的地方,是一張大得驚人的床。說不定是特別訂做的?一般人用不到這樣的大床呀,她困惑地想,眼前猛可裡掠過了范學耕那高大的影子。
天啦!她閃電般地跳了下來,像瞪著毒蛇一樣地瞪著范學耕的床,紅潮不可抑遏地爬上了她的臉。「我的天!」她呻吟道,不能明白自己為了什麼會變得如此慌亂:「我的天哪!」她低語,逃亡一樣地竄進了浴室裡頭。鏡子裡映出了她嫣紅的雙頰,閃著奇異光芒的眼睛。那一頭零亂的黑髮給她帶來了一種少有的慵懶之致。眼前的李苑明幾乎是一個陌生人了。
苑明垂下了眼睫,深深的吸了口氣,試著將自己鎮定下來。不能明白自己為了什麼這麼慌亂嗎,李苑明?勇敢一點吧,你完全明白這種反應是從何而來的——也許是太明白了?承認吧,李苑明,她對自己說:你受到那個人的吸引——而且是極其強烈的吸引。
剛開始的時候,由於自己早先受到的驚嚇,以及在那段時間裡對男性產生的排斥,她曾經將這幾種不同的情緒混成了一團;但是在鎮靜下來之後,那種吸引力便如同沈澱過後的清水,透明得再也不容否認。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拾起了流理台上的梳子,開始整理自己的長髮。不管怎麼說,比起先前那種恐懼和麻木感來,吸引力畢竟是太容易控制的東西了。她到底不是情寅初開的小女生,而世界上有魅力的男人也不是只有范學耕一個!
幾分鐘後,她停下手來審視著自己。不錯,除了雙眼還有一點浮腫之外,鏡底的人又已經容光煥發,可以見人了。她長長地吐了口氣,挺直背脊走出浴室,出了這間臥房,直直地朝前走去。
低語聲從前面房間裡傳了過來。她在門口絞緊了雙手。勇氣,明明,她對自己說,牙關一咬便推開門走了進去,兩名男子立時停止了交談,雙雙朝她看了過來。
苑明拚命控制著自己想要臉紅的衝動,朝范學耕粗率地點了一下頭,而後避開了那對搜尋的眼睛,管自打量起這間客廳來。暗綠色的磁磚地板,會客桌下壓著一方極富印第安風味的毯子,牆壁是一種柔和的珠灰,掛著兩幅同樣風格的掛氈。柚木的傢具流利而高雅。很有品味的擺設呢,可也是非常昂貴的擺設。一個攝影師能有這麼多的收入嗎?
她有些懷疑地想。
文安已經站了起來,領著她到他身邊坐下。「覺得怎麼樣了,明明?」他關切地問。
平日裡吊兒郎當的樣子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
「我沒事了,真的。」她向他保證,仍然刻意避開范學耕的眼睛。
「我已經和范先生說好了,明天下午再回來工作。」文安對她說:「你說怎麼樣?
明明?明天下午可以吧?」
明天下午?當然不可以!光想到自己還得將神經繃上二十四小時,等著與范學耕再見一次面,就已經令她毛骨悚然了。「不成的,表哥!」她急急地說:「你知道我明天就不在台北了,這件事不能等我回來再辦嗎?要不然——」她的眼神亮了一亮:「要不然就今天吧!我現在已經沒事了,真的,我可以現在把這工作做完!」
那兩名男子不約而同地用著極度懷疑的眼光看著她,使她不由自主地羞紅了臉。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她在肚子裡諷刺自己,一面繼續試著說服那兩個人:「我現在看起來可不像個石像吧?真的,我已經沒事了!」
「明天不行,可是我們也不能等你回來再照這些相片,」文安為難地說:「人家雜誌社這個週末以前就截稿了,可不能再等。可是——」
「那就沒有「可是」。」苑明堅定地道:「我們現在就把相片照起來。只要——」
她轉向了范學耕:「范先生不反對的話?」
學耕微微地聳了一下肩膀。「我是沒有問題啦。」他慢條斯理地說,眼神定定地審視著她:「可是我真的不認為你今天應該繼續工作下去。畢竟你剛剛才經歷過了——」
「我很好,真的。」她第一百次地保證道:「也許你很難相信,不過我平常不是那樣容易歇斯底里的。老實說,」她的臉頰因回想而泛紅,但她仍勇敢地說了下去:「我覺得自己好糗,又呆又笨。這對我的專業形象是很有妨礙的。你應該給我一個平反的機會才是。」
他的眼睛裡露出了溫和之意。「我並不認為那種發作有什麼好引以為恥的。」他沉思地說:「因為一點芝麻綠豆事就歇斯底里得嚴重好幾倍的人多得是。我以前——」他猛然間住了口,繼續用一對明亮的眸子打量著她:「我已經叫阿惠他們回家去了,現在攝影棚裡就只剩下我們三個人。我工作的時候可是不留情的。沒有其它人來分我的心,你確定自己受得了我嗎?要是我又吼你像個石像了——」
喔喔,這個心胸狹窄的壞人!她方才在他姑姑面前擺了他一道,他閣下現在報仇來啦!苑明偷眼瞄他,嘴角偷偷地露出了一個壞壞的笑容:「如果我受不了了,就喊你姑姑來救我。她會——嗯,」她聳了一下肩,硬把「打你的屁股」五個字吞了下去。
學耕啼笑皆非地看著她。但他眼底那真心的笑意是假不了的。也一直到了現在,苑明才發現他先前的表情一直有多嚴肅。「好吧,」他慢慢地站起身來:「看來你確實已經不像一尊石像了,那麼我們開始吧。」
攝影的過程進行得十分平順。因為范學耕一直保持著平穩的心情,也一直很輕鬆地和她聊著天。他解釋著為什麼燈光如此重要,攝影機的位置與相片有何關聯,事先的研究會產生什麼影響等等。文安那吊兒郎當的樣子早都不見了,很感興趣地注視著他的一言一動。苑明在他平穩的敘述聲裡整個兒放鬆了下來。事實上她真愛聽他說話。不止是因為他有一副很好的嗓音,也因為他所說的事對她而言十分吸引人。身為大眾傳播學系的學生,攝影本來就是必修的課程。但是當然,在那樣的基礎課程裡,是不可能聽到如此專精而深入的講解。
卡擦。快門響了一下。范學耕等了幾秒,而後將拍立得相紙上的覆片揭下,就著燈光審視效果,濃眉因專心而微皺。而後他回來調整燈光,再度工作;不時要求苑明更換角度,抬一下手臂,偏一下臉頰。卡擦。再一次的審視,再一次的調整。卡擦,卡擦,卡擦。
試到後來他終於滿意了,扔開了拍立得,改用了另一架遠為複雜的攝影機,如臂使指地調整機器,以及其它那些千奇百怪的燈光。苑明在他的指揮之下無怨地工作,卻發現自己在他那長久專注的注視底下愈來愈緊張。他的眼睛似乎無處不在,使得她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敏感去知覺到自己的每一根頭髮,每一個眼神,每一種手勢,每一縷呼吸,直到她覺得自己的每一個動作都印在他腦海中了為止。這是一種極其奇特的經驗,因她此生不曾被人如此敏感地觀察過;敏銳到令她生出誤解,覺得他的眼光已然支解了自己的形體,進而穿透了靈魂……「哪,你的披風。」
苑明驚跳了一下,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這才驚覺到攝影工作已經結束,而自己還作著白日夢沒能回過神來呢。她有些窘迫地站起身來,側身讓范學耕為自己披上了披風,藉此躲開他那似笑非笑、彷彿要穿透她心靈的眼睛。卻是范學耕為她披上了披風,並不立即收手,那大手仍然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有意無意地拂過她頸際的髮絲。
一陣寒顫通過她的背脊,使她本能地朝前跨了一步。然而一步才剛剛跨出,便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失落感掠過她心頭。結束了,她對自己說:工作結束了,我和這個人的接觸也就結束了……她轉過身來,向范學耕伸出了一隻手,對著他露出一朵客氣的微笑:
「今天真謝謝你,范先生,我——」
她的話並沒能說完。因為范學耕接過她的手攏在掌中,卻並不去「握」,卻也不放,只是專注地看著她,還沒等她說完話便打斷了她:「天已經黑了,」他簡單地說,完全不管在一旁瞪著眼睛的郭文安:「願意和我一道吃晚餐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0:14
第三章
「晚——餐?」苑明的心跳立時加快了一倍。這邀請雖說在她意料之外,可是難道不是在她意料之中麼?她對自己的女性魅力並不是完全無知的——甚至可以說是太清楚了。打從高中時候開始,她的追求者就從來不曾斷過。要是說得遠一點,連初中時都有過那麼一兩樁呢。只是她也並不自大,而范學耕工作所及,見識過的如雲美女,再有十個李苑明加起來也及不上。雖然表哥好像說過,他從來不和模特兒搞七捻三——想起了「表哥」二字,她本能地朝文安瞄了一眼,後者正饒感興味地看著他們。
將她的遲疑誤作了拒絕,范學耕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好不好?一起吃頓飯?」
他柔聲催促。
在他那樣溫柔的聲口催促之下,她就算本來還有一絲一毫的遲疑,也全給趕到九霄雲外去了:「——我很樂意,可是——」她的眼睛再一次溜向文安。
文安乾笑兩聲,舉起了兩隻手:「別管我,別管我,我走了就是啦。」他的吊兒郎當相這會子全回來了,氣得苑明真想揍他:「唉,姑娘長大了,老哥哥能把她怎麼樣呢?
還是夾著尾巴自己溜回家去囉。好好玩啊,明明,拜啦,范先生。」他搖頭晃腦地朝門口晃過去。
「表哥,」苑明在後頭喊他:「今天發生的事,你可別跟阿姨說啊!」
「小姐,你以為我不要命啦?」文安翻了翻白眼:「媽要是知道在我的陪伴之下還讓你出這種紕漏,非把我千刀萬削不可!就算她不宰我,你媽也——」他舉起手來在自己頸間作了個殺頭的手勢,扮個鬼臉出門去了。
「郭文安真的是你表哥啊?」學耕好奇地問。
「如假包換。」苑明微笑起來:「他媽媽是我媽的親姊姊,他不是我表哥卻是什麼?」
「這麼疼表妹的表哥倒是不多見。」學科深思地道:「你們很親是吧?」
「曖。」苑明笑了一笑,面孔因記億而柔和了:「小時候,文安表哥和我家住得很近,大家常在一起玩。我自己沒有哥哥,他就像是我的親哥哥一樣,什麼事都護著姊姊和我。這大概和他們家全是男生也有關係罷。一直到他上了高中以後,姨丈因為事業的關係,舉家遷到台北來,才和我們分開了。後來我到台北來讀書,很自然地就又走得很近。」
「你現在走入了影藝界,自然就跟他走得更近了?」這話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陳述。
苑明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那也不見得。」她認真地道:「我讀我的大眾傳播,課餘的時間都放在舞台劇上,對電視其實並沒有多大的興趣。雖然大一時有一回表哥帶我參觀電視公司,有人透過他要找我拍廣告片,但是我——」她突然間停了下來,眼中露出了憤怒的神色,猝然間調頭就走。但范學耕身高腿長,眼明手快,立時將她一把拉了回來。
四目相接。他的眼神莊重而詢問,她的則憤怒而嚴厲,整張臉都繃成了不能苟同的線條,而他們彼此都明白這是為了什麼。「放開我!」她憤怒地道:「你既然把我當成了那種依仗關係和特權來謀取自身利益的人,還留著我作什麼?」
「我很抱歉讓你產生這樣的誤解。」他認真地道:「但那並不真是我的本意。你願不願意相信我只是犯了一個技術上的錯誤呢?」
「技術上的錯誤?」她挑起了一邊的眉毛。而他微微地苦笑了。
「技術上的錯誤。」他肯定地道:「如果我真的相信你是那樣的人,現在已經逃到海南島上去了。如果說想要多瞭解你一些也犯了大錯的話,那我承認這件事情打一開始就已經錯了;否則的話——」他低下頭來看她,明澈的眼睛裡滿是無可懷疑的誠意:「試著與你溝通,試著多知道你一些,總不能算是惡意吧?畢竟我們才剛剛認識,要求我完全瞭解你是太苛求了。」
苑明玩味著他的語意,不情不願地微笑起來。技術上的錯誤,嗯?而她必須承認:
自己是有些小題大作了。她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無論怎麼說,她李苑明都不是那種敏感尖刻、大驚小怪的人呀。豈難道是因為她對眼前這個人太過重視,因此才會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是我反應過度了。」她道歉道:「看這個樣子,要想說服你說,我並沒有歇斯底里的龐大潛能,好像已經不大容易,哦?」
范學耕因她的回話而微笑起來,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這微笑使得他整個人都明亮了。苑明有些暈眩地摒住了呼吸,懷疑自己先前怎麼會覺得他不能用「英俊」二字來形容。而且,天,他好高呵!她自己的一六三公分已經不能算矮了,再加上兩吋半的高跟馬靴,卻只是堪堪抵到他鼻端而已。她稍稍地退開一步,東張西望地找她的包包,以免自己胡思亂想。
包包放在攝影棚一角的一張茶几上,苑明走過去將它拎了起來。范學耕深思地打量著她。「你喜歡用好東西。」他作結論道。
「我?」她看了看手上這精緻的意大利皮包一眼,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穿著,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被我爸爸寵出來的。」她說:「其實我才捨不得花那麼多錢去買這些進口貨呢!不過爸爸因為生意的關係,一年裡至少要到歐洲去出差個兩三趟,每次回來就大包小包的給我們買東西,怎麼跟他說都沒用。幾年下來就堆得不得了啦。買都買回來了,當然只好努力用囉,不然豈不是要浪費嗎?告訴你一個秘密,」她認真地道:
「你別看這些東西在台灣買起來比金子還貴,其實被商人抬高了三倍的價格都不止!所以我每次經過中山北路,看到店裡那些意大利皮靴的標價,就在肚子裡偷笑。」
學耕眼中露出了溫和的笑意。「令尊的品味很好。」
「那當然囉,誰的爸爸嘛!」苑明得意地道,對著學耕做出來的噁心狀皺了皺鼻子,而後揚起了她驕傲的小下巴:「再說,也得穿衣服的人會搭才行啊!」
學耕仰起頭來大笑了。「李苑明,你很不曉得什麼叫謙虛哦?」他饒富興味地道:
「既自負,又驕傲,嗯?你還有什麼優點,趕緊都亮出來給我看吧。」
「這您就錯了,范先生,」她裝腔作勢地道:「我一向是很謙虛的。只不過謙虛呢也要看對象。對某些人啊,你一謙虛他就爬到你頭上去,碰到這種角色,那是半分也讓不得的。」
他喉中發出了一聲低吼。「「某些人」是什麼意思?」他佯怒道:「作人身攻擊是很不道德的你知不知道?」
「人身攻擊?沒有啊?」她無辜地道:「我指名道姓了嗎?沒有啊。某個人自己作賊心虛才是真的。」她還待往下說,見學耕一臉殺氣騰騰地向她逼了過來,忍不住一步步往後退,咕咕咯咯地笑得停不下來:「喂,」她笑得幾乎不會說話:「你自己說過,人身攻擊是不道德的!」
「周處除三害的時候,還跟猛虎蛟龍講道德嗎?」他摩拳擦掌,苑明陡然間呆了一某。學耕心中一動,立時朝後退了一步。
「別怕,是我,」他有些緊張地道,眼神牢牢地察看她的動靜:「別又把我和那個老混蛋搞混了!」
「我——我沒有。」她有些無力地笑了一笑,不自覺地甩了甩頭:「我只是——有點累了,所以神智一時有點恍惚,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學耕走近了她,小心翼翼地探看她的臉色。「也許我送你回去會好些?」他不大放心地提議:「這一天真夠你受的了,我也許不應該——」
苑明微笑起來,保證似地伸手拍了拍他手臂:「真的沒有關係。就算累了也得吃飯呀。除非——」她將姣好的臉龐偏了一偏,眼睛裡又露出了那種淘氣的笑意:「你改變主意不想請我吃飯了,那又另當別論。」
「在這種情況之下,要我請吃飯就得有條件了。」他牢牢地盯著她看:「你不可以再把我和那個老混蛋搞在一起!」
「為了騙到一頓晚飯吃,我可以答應任何事!」她淘氣地笑著,范學耕露出了一臉不敢苟同的表情:「你這人沒有什麼原則嘛!」他指責道,苑明笑得露出了頰上的酒窩。
「必要的時候,我是可以變得很謙卑的。」
「謙卑!」他兩道濃眉全擰到了一起:「你就跟一顆超級氫彈一樣的謙卑!」
「你自己又是什麼星戰防衛系統了?」她好笑地反駁。而後那笑意漸漸地沈澱下來,她的臉色變得莊重了。「我不可能將你和吳金泰搞混的。」她柔柔地說:「再一百年也不可能。」
有那麼一兩分鐘,他們倆誰都沒有說話,只是互相凝望著彼此。而後范學耕執起了她的手,簡單地說:「吃飯去吧,我餓了。」
他們離開了辦公大樓,外頭的天色早已全黑了。空氣濕陰陰的,雨倒是已經停了。
據范學耕的說法,兩條街外就有一家相當不錯的餐廳,他們便徒步走了過去。
那餐廳果然相當精緻。位於二樓的一家西餐廳,格局不大,但原木色調的裝潢十分可人,一角的演奏台上有人在彈鋼琴。他們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侍者送上了菜單,而後在他們桌上點起了一孟蠟燭。
「我要一客海鮮盅。」她告訴侍者。范學耕則點了一客五分熟的牛排。苑明對著他的選擇大皺其眉。
「野蠻人!」她半開玩笑地指責道,學耕只是聳了聳肩。
「不過是習慣問題罷了。」他好笑地說:「你吃生魚片不吃?」
她從鼻子底下咕噥了一句什麼。學耕將手掌在耳邊張了一張,苑明大聲歎氣。「好嘛,你贏了!」她咕咕噥噥:「我是愛吃生魚片。算我也是個野蠻人好吧?」
「我原說這只是習慣問題。」他解釋道:「我剛到美國的時候,也和你有著同樣的想法,覺得血淋淋的牛排好噁心。現在呢,要叫我吃全熟的牛排,那可像是在吃牛皮一樣,怎麼也吞不下去了。」
「你在美國待過啊?」她的好奇心被引出來了。
「曖。」他簡單地應了一聲,將餐巾抖開來攤在腿上,拿起侍者送上來的麵包吃將起來。
她看得出來他不願意多談這個話題。然而好奇心已經被勾出來了,豈有這樣就被打發過去之理?因此盯著追問了一句:「然後呢?你為什麼到美國去?在那兒呆了多久久?」
學耕聳了聳肩。「其實也沒什麼,」他不怎麼情願地說:「那不過是一個很平常的故事。因為父親將投資移往加州,陸陸續續把全家都遷了過去,所以我是初中一畢業就到美國去了。在那兒受的高中教育,在那兒讀完了大學……」他搖著頭笑了一笑:「真的沒什麼特別的。」
她側著頭顱看他。「沒什麼特別的?」她問:「你跑回來了,光這一點就夠特別的啦。」
他笑出了一口白牙。「為了我想回來,還和我爸媽爭了好久呢。」他承認道:「我剛回來的那幾年,父親還常常來信,要不就打長途電話,希望我回美國去幫忙他處理事業;」他聳了聳肩:「其實我大哥和弟弟都在那兒,有他們也就夠了。我念的又不是工商方面的東西,去了只有礙事。這兩年他們倒也看開了。我是一直沒有法子讓自己融入那個社會……」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倒不是說適應上有多大的困難,而是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心留在這片土地上,因此拿到學位之後,跑到紐約去工作了一年,就決定回國來發展。你知道,我從沒後悔過自己的這個決定。」
苑明定定地看著他。「我也很高興你回來了。」
侍者撤走了湯和麵包,換了沙拉上來。暈黃的燭光在桌上閃動著詩一樣的光影,映得她嬌麗的容顏柔和如夢。學耕定定地凝視著她,忽然說道:「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美?」
紅潮湧上了她的臉頰,將她皎玉般的膚色襯得更形嬌艷了。別人的讚美——不管是真心還是客套話——她早已聽過不下千百次,早已學會無動於衷;但學耕的讚美是不同的。他專注的眼光使她覺得自己真有他所說的那樣美麗,而他的認可,她對自己承認,對她而言無比重要:「為什麼這樣說呢?」她問:「我知道自己長得不差,但是在你的工作範圍裡,比我美十倍的人大概也都見過了。」
「那不同。」他斬釘截鐵地道:「「美」和「漂亮」是有差異的。漂亮只是臉孔和身材,也許加上化妝和打扮,美卻出自性格和教養,思想和內涵,兩者根本不可相提並論。」
「你的意思是,有人可以漂亮得一點都不美,有人可以美得一點也不漂亮?」
學耕笑了起來。「差不多是這樣。」他說著,滔起了一湯匙沙拉:「不過我自己的經歷是,有的人連漂亮都不及格。」他嫌厭地皺了皺眉:「你以為我工作的範圍裡,真有多少漂亮的人嗎?差遠了!有不少人的漂亮是美容出來的,漂亮得一點個性都沒有。
這還是美容得法的。至於美容得不得法的就更不用說了。還有是靠打扮烘托出來的,妝一卸掉就判若兩人……」
「沒有那麼慘吧?」她忍不住要抗議:「真正漂亮的女孩子也是很多呀?」
「那種人我當然也見過。但是——」他的眼神突然間變得十分遙遠,使得苑明情不自禁地摒住了呼吸。有好幾次,她都在他臉上看過這種表情:一種苦澀的、隱藏著創痛的表情。不管是什麼樣的創痛,那傷痕必然猶新,才會使得他無時無刻不去回想。難道他過去和什麼漂亮的模特兒有過什麼牽扯不成?如此說來,他之所以和那些漂亮女人,不管是模特兒還是影星歌星都保持距離,定然是有著特殊原因的了?
然而她也知道,這個問題還不是她所能過問的,因而只有默然不語。幸得主菜在這個時候送上來了,打斷了他們間的沉默。她的海鮮盅還很安靜,學耕的牛排可是滋滋滋滋地響個不停。食物的香氣刺激著她的鼻孔,使她發現自己是真的餓了。不管怎麼說,這一天真教人筋疲力竭的。她暫時拋開了話題,開始努力地對付她的海鮮盅。學耕顯然也和她有著同樣的想法。因而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們兩人只是埋頭大嚼,偶然交換一兩句簡單的對話如「你的海鮮盅怎麼樣」或「要不要吃一塊蝦試試」之類無關痛癢的話題而已。
不到十分鐘,兩盤主菜都讓他們給刮得盤底朝天了。兩個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你的飯量真不小耶,小姐,」學耕搖著頭道:「你這種吃法居然還瘦成這樣,要給那些美國妞看了,包管嫉妒得眼淚都掉出來!」
「又不是天天都有人請我吃這種大餐的!」她理直氣壯地道:「這一頓可是要維持一個星期的呢!喂,」她好奇地看著學耕:「美國人的肥胖問題真的很嚴重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0:36
. 學耕簡單地點了點頭。「那是整個民族飲食習慣的問題。」他說:「別說是老美了,像我這個年紀過去的東方人,也普遍比原先要高大許多。我這個身材在台灣人裡算驚人的了,可是在加州,有我這種身量的亞裔移民多得是——尤其是亞裔第二代。」
「你到底有多高啊?」她忍不住問,他立時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一八六。」
「我的天!」苑明驚歎:「這樣不會很不方便嗎?我是說,在日常生活上?」
「是不怎麼方便。」他承認:「我搭公車就很有問題,腦袋也常常撞到門楣。不過個子高也不是沒有好處。譬如說,流氓癟三就不會輕易來找我的碴。你知道我常到各地去攝影取材,這種事難保不會發生的。」
「是噢。」她深思地道:「像你這種個子真是很唬人的。如果今天是你陪我去吳金泰那兒,說不定那個老不休就不敢動我半點腦筋了。」
怒氣掠過了學耕的臉。「我真希望今天陪你去的是我!」他陰鬱地道:「只給那老混蛋一個黑眼圈太便宜他了!如果我是郭文安,至少打斷他兩條肋骨!」
苑明顫抖了一下,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興奮:「我還不知道你有這麼嗜血哩!」
她快樂地說,因了他為她而生的怒氣而深覺窩心:「不過文安表哥已經做得很澈底了。
他——」她回想起文安扶著她進入車子之後,又怒氣騰生地衝回吳金泰住處去的情形,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衝回去把那老混蛋的放映室砸了個稀巴爛。」
見到學耕驚異地挑起了一邊的眉毛,她認真地接了下去:「真的,砸了個稀巴爛,包括那架進口的錄放機和那些錄像帶在內,外帶一套音響。表哥事後心疼得要死,可是——」她發出一串咯咯的輕笑聲,學耕不解地皺了皺眉。
「那些器材又不是他的,他心疼個什麼?」
「呵,你不知道表哥!東西是不是他的並沒有什麼不同。好東西就是好東西,而且他一向對那一類的機器有偏愛。親手砸掉了上百萬的器材,如果不是因為他實在氣瘋了,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咖啡和甜點送上來了。學耕慢條斯理地啜著咖啡,問道:「這種事你以前碰上過沒有?」
「天,沒有!」她嫌厭地道:「就是因為不曾發生過,我才會對那老混蛋沒半點提防!「上一次當學一次乖」說來還真是挺有道理的,嗯?」她的話聲裡不可避免地帶了點苦澀:「聽人家說是一回事,自己碰上是另一回事。我真不能想像,其它的演員——」
她聳了聳肩膀,更正自己的話:「錯啦,我應該說「明星」才對。其它那些明星………」
教養和同情使她將到了口邊的話又壓了回去。她搖了搖頭,以一句低謂作為結論:
「影藝圈真是很可怕的。」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往這個圈子裡闖呢?」
他問得很輕鬆,也很順理成章;然而她立刻本能地感覺到這是一個他已經在心底放了一整個晚上的問題,本能地明白了他真正想知道的東西:你的動機究竟是什麼,李苑明?名,還是利?
她慢慢地嚥下口中的甜點,將精緻的咖啡杯放在盤中,才抬起眼來回答這個問題。
「我並不認為自己是演藝圈裡的人。」她莊重地道:「事實上我和演藝圈的人有所牽扯,完全是一種偶然。你知道,我們大傳系每年都有一個戲劇展,由學生自己安排所有演出的事宜。我是一進大傳系就參加了那個活動,從那兒真正地接觸到了表演藝術。
說來這得歸功於我一位學姊。那時她已經大四了,卻還——」她頓了一頓,搖著頭微笑起來:「那是另一個故事,再扯就扯得太遠了。總而言之,一旦發現了自己對表演的興趣,而且據說還頗有一點天賦,我就開始將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戲劇上頭。除了學校的活動之外,我還參加了校外劇團……」
「就是現在一般人通稱的小劇場,是不是?」他顯然聽得十分用心。
苑明慢慢地點了點頭。「小劇場雖然說是文化藝術的一環,但是不可避免地會和演藝圈有所牽扯。台北說來其實真是不大,碰來碰去,自然就會有電視或電影的演出機會找到頭上來。事實上,我現在就很困惑——」
「怎麼呢?」
苑明咬了咬下唇,不能確定自己想不想講;但在范學耕專注而詢問的眸光底下,她終於還是說了:「事實是,香港方面有人想請我去拍片……」
「拍片?」學耕的肩膀陡然間僵了一僵:「拍什麼樣的片子?」
「一部什麼偵探寄情喜劇動作片,典型的商業電影。」苑明自我諷刺般地撇了一下嘴角:「除了這部片子之外,他們還想和我簽約,提出的條件還蠻優厚的。」
學耕的身子往後一仰,深深的坐入了沙發之中。「聽起來還不錯啊,」他淡淡地說:「那你又為了什麼覺得困惑呢?」
「因為,」她沈吟著,不知道如何才能將事情說得簡單一些:「我有一個學姊——
就是我方才提到過的那位,去年才從紐約大學拿到了戲劇碩士的學位,兩個月前剛剛回國,打算從事劇場方面的工作。她找上了我,希望我能夠和她一起努力。」她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面,顯示了內心極大的彷徨:「台灣的戲劇還是一片草萊未辟,不少搞小劇場的人都只是憑著熱情和興趣在暗中摸索,受過正規訓練的沒有幾人;幾年忙亂下來,都還只是在原地踏步。我自己參加過這種劇團,所以看得特別清楚。老實說,我本來已經很失望了……」
「所以才轉往影視方面發展,是不是?」他的眼神是深思而探索的。
苑明笑了起來。「你的聯想力可真豐富。我自己倒沒作過這方面的分析。不過,也許有一點吧?」她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失望歸失望,我除了喜歡表演藝術之外,對戲劇的瞭解也不夠深,雖然覺得不對,卻也沒有能力做任何的改變。一直到我學姊找上了我……」
「你認為她是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嗎?」學耕的興趣也來了。
「我——認為她是的。」苑明慢慢地說:「你沒有見過她,很難想像她那樣年輕的一個女孩子會有那麼周密的思考,那麼強烈的熱情。在大學裡的時候,她在學校裡就已經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了,而今更是——」她嘴角露出了衷心的笑容:「想想看,她才比我大三歲耶!這樣說也許有些肉麻,不過我——我實在沒有法子不佩服她。」
「聽起來確實是個很不同凡響的人物。」學耕評道:「不過,這跟你的困惑有什麼關係呢?」
「問題就在這裡。」她認真地說:「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到香港去拍片的機會的話,我其實很想和她在一起工作的。她根本沒有任何的人事背景,經濟情況也沒有多寬裕,做這種劇場工作完全出於熱情,跟她一起工作的人也一樣,都不可能領到什麼報酬——」
「跟早期的雲門舞集一樣?」
苑明作了個鬼臉。「雲門的舞者後來有薪水可以領嗎?這我是不知道。不過他們早期肯定全是掏自己腰包的。沒錯,我們現在面臨的就是這種情況。」她鬱鬱地歎了口氣:「我雖然向來不缺錢用,媽媽更是三天兩頭的匯錢過來,可是想想大學都畢業了,好歹也得自己掙點錢才是道理。到香港去拍片,經濟當然是不成問題,可是那樣一來,我學姊——」。
「這倒真是個棘手的問題。」學耕的眉頭也皺起來了:「不過你要是問我的話,我——」
「別說!」苑明打斷了他:「我已經夠混淆的了,別再給我施加壓力行嗎?」
他挑起了一邊的眉毛:「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些什麼?」
「不管你要說些什麼,總之是別說!」她霸道地道,而後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
「我今天實在不應該跟你出來吃晚飯的。」她鬱鬱地低謂了一聲,喝掉了杯子裡僅剩的咖啡:「我累了,我們走了好吧?」
學耕一把按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不管你覺得怎麼,我絕不後悔請你出來吃這頓飯。」他一字一字地道:「就算我事先便已知道你正面臨了這樣的抉擇,也不會改變我的行動!」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長長的睫毛細細地垂了下來。他握著她的手立時收緊了。「我並不想給你任何的壓力,也不會試圖改變你的決定。」他的表情嚴肅異常:「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的想法,如是而已。」
苑明的長睫毛眨了一下,卻不肯抬起眼來,只是盯著他們兩人交握在餐桌上的雙手。
「不會給我壓力?不會試圖改變我的決定?」她苦笑:「難道你不知道,僅止是你這個人的存在,對我而言,便已經是一種壓力了麼?」
一抹喜悅的光芒在他眼裡亮了起來。他早知道他們之間的吸引力是相互的,並且隨時間的流逝而來得愈發強烈;然而她那種毫不矯飾的坦白仍然使他喜悅無已。含蓄矯飾也許是這個社會所認可與贊同的感情方式,但是對范學耕而言,直言無隱的誠實卻令他更為珍惜。
「我們無法改變已經存在的事情,對不對?」他堅定地說:「既然相遇了,我們就應當隨緣,應當惜緣,不是麼?」
她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這種說服人的方式,可不像是個初中一畢業就跑到美國去的人哦。」她半開玩笑地轉移了話題:「你一定花了很多時間去閱讀中文的書籍吧?」
「夠多了。」他說,仍然盯著她看,拒絕將話題引開:「明天晚上有空嗎?」
「我——」她咬了咬下唇,驚愕地發現自己真心地感到遺憾;不管目前橫在她眼前的問題是什麼,顯然都無法影響她對范學耕的反應了,這使她不知道是喜是憂:「我很抱歉,范學耕,」她洩氣地道:「可是我明天就不在台北了。」
他的表情有著一剎那的僵直,簡直像是她當面給了他一拳一樣,苑明趕緊接了一句:「今天稍早,我們在討論攝影行程安排的時候,就已經提到過這件事了,記得嗎?」
他不情不願地牽動了一下嘴角,表示他記得那一回事。「你要上那兒去?」他問:
「要去多久?」
哦喔,接下來的話可是更難回答了。苑明悲傷地想著,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將話說得和緩一些。不管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馬來西亞。」她很快地說,一鼓作氣地將另一項訊息也抖了出來:「要去一整個月。」
「什麼?」
她趕緊握住了他的手。「聽我說,」她認真地解釋:「這一趟旅行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我姊姊的預產期就在後天。這是她第一次生產,我們全家都緊張得不得了,何況她到馬來西亞去不過半年多,人生地不熟的,沒人跟在身邊照應怎麼成?本來我媽早就計劃好要飛去照顧她,幫她坐月子,可是爸的事業也需要她,不容許她走開那許久,所以當然只好由我來代勞了。而且我真是很想念我姊姊。我們從小就親,我可不想錯過我甥兒的出世呢。」
她認真的表情,以及這一串解釋的詳盡,在在說明了:他的諒解對她而言有多重要;
也清楚地表明了她有多麼不想傷害他。學耕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好吧。」他不甘不願地說,對自己剛剛聽到的話彷彿還有懷疑:「你姊姊——嫁到馬來西亞去了?」
「不是的。」她耐著性子作進一步的解釋:「她結婚以後原來住在台北,天母那一帶。我到台北來讀書的前幾年,還有事沒事就往他們家跑的。可是差不多一年多以前,因為經濟政治上的種種因素,我姊夫決定到馬來西亞去設廠,就開始兩地飛來飛去。後來因為新廠剛剛成立,要處理的事太多,他就乾脆搬過去住,把我姊姊也接了過去。當然這只是暫時性的安排,等那邊上了軌道,他們就要搬回來了。不過現在——」她聳了一下肩膀,沒有再接下去。
「我明白了。」學耕慢慢地說,眼睛裡有著受挫的神色:「可是你為什麼一定要去一整個月呢?早些回來不行嗎?」
「還說你不會給我任何的壓力呢?」她白了他一眼,心裡頭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絲甜意:「我和姊姊他們說好了要在那兒呆一個月,如果縮短了停留的時間,他們會很失望的呀!」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怎麼耐煩地說,一手重重地耙過了前額的頭髮:「只不過——一個月實在太長了!」
她完全明白他的感受,因為她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覺。真是太不巧了,在這個節骨眼上遇到了這麼個人——她遲疑地咬了咬下唇,還不知道該當如何反應才好,學耕已經站起身來,拿起了帳單:「走吧,」他簡單地說:「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她的心像石塊一樣地沈了下去。這就是結論了?結束了,什麼都沒有了?是吧,一個月實在是太長了,尤其對生活步調瞬息萬變的台北人來說。她沮喪地拿起了自己的提包,跟著他走出了餐廳。
范學耕有一輛車——是什麼車她可認不得——就停在他所住的大廈的地下停車場裡。他領著她坐進了車子裡,問明了她的地址,一言不發地發動了引擎,近乎橫衝直撞地將車開上了路面。還好時間已經相當晚了,路上的車輛不多,否則像他這種開車法,不出車禍恐怕很難。
苑明一路提心吊膽,在無言中默默地感受到一種啃噬她肝腸的委屈和傷痛,使得無以名狀的淚水幾次都已衝上了她的眼睛。如果不是倔強的性子支持著她,那淚水只怕早已破閘而出了。
車子一在路邊停下,苑明的第一個衝動便是推開車門跳將下去,頭也不回地逃回自己房裡;然而理智以及教養都不容許她做出如此孩子氣的行為。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轉過臉來面對著學耕,打算好好地說一些場面上的漂亮話,而後鞠躬下台;然而她連一個字都還沒來得及出口,范學耕的手臂已然閃電般伸了過來,一把將她攬入了懷中;在她還未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之前,他的頭已經低了下來,灼熱的嘴唇覆上了她。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1:17
第四章
她所有屬於女性的熱情都只等著這一吻來將之點燃,而一點燃便如燎原之火,剎那點已燒盡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羞怯。
不管怎麼說,第一次約會就接吻,這速度還是來得太快了。然而苑明沒有掙扎。她甚至連想都不曾想過要掙扎。如釋重負的釋然和難以置信的甜美同時間貫穿了她的全身,使得她所有的氣力在剎那間都彷彿流失了個乾乾淨淨,使得她只能無力地攀住他的肩膀。她曾經有過不少的追求者,也並不乏接吻的經驗,然而范學耕在她身上喚起的反應,是她從來也不知其存在的。彷彿是,她所有屬於女性的熱情都只等著這一吻來將之點燃,而一點燃便如燎原之火,剎那間已燒盡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羞怯。在天旋地轉的激情之中,她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他的呼吸愈來愈重,而彼此的自我控制都在急速地流失……
學耕猛然間抬起頭來,掙扎著重新平靜他自己;即使是在路燈微弱的光線底下,她也可以清楚看出他臉頰上泛起的潮紅。而她知道他定然也在自己臉上看到了同樣的反應,以及無可矯飾的驚愕和不信。
「我的天!」他的低語幾乎只是一聲喘息:「我的天!」
她向後移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以便將彼此間的距離拉開。她的腦袋還是昏的,心跳也依然急如擂鼓;她無法說話,因為此刻的她不能信任自己的聲音;她也不敢說話,因為此刻的她無法信任自己的理智。反是學耕先行鎮定了下來,伸出手來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
「對不起,」他的聲音仍然粗啞,但卻是極盡溫柔的:「我的風度不怎麼好,是不是?一想到你要離開一整個月,我實在是太——」
她潤了潤發乾的嘴唇,勉強從喉中擠出了幾句話:「我原說我今晚不應該和你出來吃晚飯的。」她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個時機實在……」
「別說你後悔了!」他粗暴地打斷了她:「我自己可是沒有半點後悔的情緒!一個月雖然不短,但我勉強還撐得過去!」
「我……」她暈眩地盯著他看,是什麼地方的柔情從她心靈深處不可抑遏地泛了開來:「我也許可以想法子提早一點回來——只去三個禮拜?」
他的眼睛亮了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三個禮拜!」他咕咕噥噥:「好吧,三個禮拜就三個禮拜,總比一個月強!」他捧起了她纖秀的臉蛋,用一種深切的眸光注視著她:「意思是說,你——其實並不後悔和我出來吃飯了?」
我怎麼可能後悔?早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你對我而言有多麼危險;
會後悔的話,我根本就不會和你出來了。這些話她不曾出口,只是無言地凝視著他。她的眸光表達著信任,暗示了許諾。學耕的眼神變暗了。他再一次對著她低下頭來。
苑明伸出手來,輕輕抵在他胸前,阻止了他進一步的動作。「不,」,她屏息道:
「不行,范學耕,太快了!我們才剛剛認識而已!我——我需要更多的時間!」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不甘不願地挺直了背脊。「你說得是,」他悶悶地道:「只是我老覺得自己認識你好久了!相信我,這並不是我平日裡處理感情的方式。不知道為了什麼,一碰到你,我所有的自制力就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她自己的情況也和他差不了多少!苑明微微地打了一個冷顫,被這種失控的情況給嚇著了。「那麼我——我最好還是下車了。」她往車門移了一移,眼睛卻仍然停留在學耕的臉上:「你知道嗎,也許分開這一段時間對我們反而來得好些。事情進行得太快了,我實在——」
「有點可怕,是不是?」他慢慢地說,在她的默認裡點了點頭。「我知道,我懂。
雖然我並不認為分開這一段時間真能對我們有什麼好處。我還真恨不得你能去把你的班機取消呢,」見苑明瞪了他一眼,他苦笑了一下。「好,好,我知道,我又在給你加壓力了。三個禮拜就三個禮拜——你一回來就會和我聯絡吧?」
「一定。」她保證道。
他重重地吐了口氣,在駕駛座上坐直了身子,不再看她。「那麼快下車吧,」他警告道:「省得我改變主意綁架你,讓你去不成馬來西亞!」
她像被火燙到一樣地跳下了車。倒不是說她相信他真會綁架她,而是因為若不如此,她不知道自己會依依不捨地和他磨蹭到什麼時候。而時候已經很晚了……一直到她將公寓的大門關上,才聽到學耕的引擎發動的聲音。她慢慢地走上樓去,進入了自己的窩。這層佔地三十餘坪的公寓,是爸媽在姊姊苑玲考上大學時買了下來好讓她住的。姊姊結婚以後這公寓就歸她住,名字也換成了她的。幾年下來,已經佈置得很有個「家」的樣子了。苑明直接走進浴室去放了一缸熱水,這才開始換下身上的衣服來。
鏡子裡映出她手臂頸間、甚至是胸前和腿上醜惡地散佈開來的瘀血,鮮明地標識出她今天所經歷過的驚嚇。她將自己深深的浸入浴缸裡,長長地吐了口氣。呵,天,這一天裡發生了多少事情哪!只不過,在遇到范學耕之後,稍早那醜惡的經歷彷彿已經褪色得十分模糊,十分的無關緊要了。而這溫柔而撫慰的熱水,正盡職地為她洗去吳金泰留在她身上的、最後的記憶。學耕的影子不住從她腦中浮現,使得她無法自抑地微笑起來。
這一晚她出乎意料地睡得十分香甜,早上起床時精神飽滿。梳洗過後她吃了一點早餐,便開始動手收拾自己的行囊。
早上十點,她的門鈴準時地響了起來。
「準備好了沒,明明?」文安的聲音從話筒裡傳了過來:「要不快點的話,會趕不上飛機的!」
「早就好了,正等著你哪!」她開了門讓他進來。文安拎起她的行李提到樓下,塞進車子後座裡,發動了引擎,這才轉過頭來打量她。
「你的氣色不錯啊,明明,」他精明的眼光審視著她:「怎麼,和范學耕的約會還愉快嗎?」
愉快?這個形容詞可厚太不貼切了!笑意自她的嘴角牽起,一直擴大到她的眼中。
文安微微地點了點頭。「看來你是很喜歡他了?」他深思地道:「你一向聰明,對人的判斷應該不會太離譜。范學耕的名聲似乎也一向不錯。不過他會邀你吃飯,倒是很令我意外——」
「是噢,」苑明應道:「你說過他一向不和模特兒有什麼牽扯的。」
「如果我是他,也一樣不會想要和工作的對象有任何牽扯。」文安簡單地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嘛。」
「這話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文安詫異地瞄了她一眼,趕緊又把眼睛調回路面去:「他前妻就是個模特兒呀!」
他的「前妻」?苑明只覺得頭腦裡一陣昏眩:「我……我甚至不知道他結過婚了!」
「嘎?小姐,你還真不是普通的孤陋寡聞耶!我記得我昨天好像也和你提起過這回事呀?」他再瞄了她一眼,立時決定放過她的「孤陋寡聞」這回事。反正,就算他昨天真的和她提過什麼,很明顯的,她也一定沒聽進去。「這件事在剛發生時還挺轟動的呢!
鄭愛珠你總該知道吧?」
苑明的眼睛瞪大了。鄭愛珠?那個紅極一時的模特兒?有好一段時間裡,電視上的化妝品廣告天天看得到她的影子;只是現在好像不怎麼看得見了。但她當然記得這個人。鄭愛珠的美本來就是令人難忘的。她高姚而豐滿,五官幾乎和西方人一樣鮮明,還帶著種瑪麗蓮夢露式的性感。那樣的一個大美人會是——范學耕的前妻?
「那——」她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他們怎麼會——他們之間到底——」
「這說起來是陳年舊賬了。我也只是道聽塗說而已啦,你知道,」文安轉過頭去檢視後方來車,而後穩穩地加速,很快地上了高速公路:「大約是在——五六年以前吧?
那時候范學耕剛剛回國,正開始在攝影界裡闖天下;鄭愛珠也才剛剛進入模特兒這一行裡。她那時什麼都不會,范學耕照顧她,訓練她,幫忙她,後來就娶了她。可是鄭愛珠——」他打鼻孔裡停了一聲:「成了名,大紅大紫以後,就勾上了腰纏萬貫的大佬,不要這個糟糠之夫了。你知道,范學耕雖說是個成功的攝影師,口袋裡的錢怎麼說也還是沒有法子和那些大老闆相比呀。」
苑明震驚地坐在椅子上,努力消化她剛剛聽到的消息。「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我是說——他們是什麼時候離的婚?」
「一兩年了吧?詳細日期我也記不清了。」
她突然覺得心中好痛。為那個人而心痛。他那樣驕傲的人怎麼受得了這個呢?被自己所愛的人背叛且拋棄已經夠難堪了,還要成為別人的話柄……難怪他在談話中常會不自覺地浮現出苦澀之意。明白了他有這麼一段往事之後,所有這一切便都有了著落了。
苑明低謂一聲,強壓下想要叫文安調轉車子回台北去的衝動。畢竟,回去了又能怎麼樣呢?這不是她能夠置喙的事情——起碼現在還不是。更何況姊姊也是很重要的啊。
至少就目前的情況來說,還遠比范學耕重要得多。
車到桃園國際機場,一陣忙亂;文安在出境室的入口和她道別過後,便剩得她一個人踏上出國的大門了。對苑明而言,頭一次出國的心情是興奮緊張兼而有之的。雖然,飛機起飛的時候,她隱隱間覺得自己的心有一半被割在台北了。
飛機在入夜時分抵達了吉隆坡。經歷了一大堆出境和檢查行李的手續之後,她將自己的大皮箱放到了行李車上,穿過機場擁擠的大廳,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尋找她姊夫康爾祥的身影。
她和康爾祥的目光幾乎是同時間相遇了。後者迸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排開人群向她擠了過來:「明明!」他高興地喊:「半年多不見,你愈來愈漂亮了!飛了這麼久,累不累?來來來,玲玲等你等得都不耐煩了!」他抓過苑明的行李車就朝前走。苑明抬眼一瞧,又驚又喜,當即撤下爾群向前跑去。
「姊!」她喊,一頭衝到了苑玲眼前:「怎麼你也來了?不是應該在家休息的嗎?
你這樣不要緊嗎?」她看著眼前那容光煥發、挺著個大肚子的少婦,一心想給她個大擁抱,卻又不敢,只好抓著姊姊的手搖個不停。苑玲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小鬼,跟你姊夫一個德性,都當我玻璃做的!」她埋怨道,眼中卻閃著喜悅的光影。她和苑明的相似之處是一目瞭然的,連身高都非常近似。只除了因為有孕在身,她整個人顯得特別豐潤之外。
「你現在的情況本來就非比尋常嘛!」苑明嘟著嘴說:「姊夫,都是你不好!你怎麼可以讓她跟來呢?」
爾祥一疊連聲地叫起冤枉來。「你姊姊對我威脅利誘,我不投降又能怎麼樣?現在是兩票對一票耶!」他苦著臉說:「她說我如果不讓她跟來的話,等到女兒生下來了,罰我一個月不准替她洗澡!」
「兒子!」苑玲抗議。
「女兒啦!」爾祥堅持:「有個像你這麼漂亮甜蜜的女兒有多好,做什麼生個臭小子?煩也煩死了!」
苑玲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臭小子有什麼不好?我自己不就嫁了個臭小子?如果沒有臭小子,將來你女兒要去嫁誰?」
「她當然是乖乖地在家陪她老爸爸了,誰要她嫁人?」爾祥瞪眼道:「有哪個臭小子敢動我寶貝女兒的主意,先給我秤秤他自己的斤兩!」
苑玲莫可奈何地翻了翻眼睛。「他現在得的是准爸爸熱,」她告訴苑明:「等到寶寶吵他一個月以後,看他還說不說這種沒有理性的話?」
苑明抿著嘴兒笑,由得他們十夫妻兩個去拌嘴。苑玲和爾群結婚已經兩年多了,卻還像是在蜜月期間一樣的蜜裡調油,好教人艷羨不已。苑明開心地望著高大俊朗的姊夫,心底深切地為姊姊歡喜。
在嘻笑中車子駛離了機場,朝爾祥他們的家開去。房子坐落在市郊的高級住宅區裡,是棟相當漂亮的花園洋房。雖說只是暫住,也依然經營得有模有樣。爾祥家從日據時代起就已經很有田產,其後轉而從商,從制鞋業開始發跡,而後採取多角經營,兩代經營下來成果驚人,而今已是國內排名五百以內的大企業了。爾祥是家中長子,是家族企業的當然繼承人,又是目前馬來西亞的總負責人,這排場說什麼也是省不了的。何況在這個地方佈置個舒舒服服的新家,對他而言真正是不費吹灰之力。
經過一整天的飛行,苑明其實已經很累了。只是她和姊姊、姊夫久別重逢,一時間真捨不得上床休息,還自和苑玲聊天聊個不休,一直聊到實在支持不住了才上床去睡。
彷彿才剛剛闔上眼睛,便聽得外頭人聲嘈雜,忙成一片。苑明唬地跳下床來衝了出去,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倦在客廳沙發上的范玲,正咬著牙關發出壓抑不住的呻吟聲。
這一夜人人忙了個人仰馬翻。爾祥十萬火急地將妻子送往醫院,家裡的傭人則跑來跑去地將女主人需要的東西送了過去。苑明雖然素來沒有信神拜佛的習慣,那一夜卻在產房外祈禱到天明,所有她記得的神佛名字都給念到了。康爾祥的情況想來只有比她更糟。因為他堅持要在產房裡頭陪伴妻子,親身經歷了她所有生產的苦痛。苑明實在無法想像他怎麼受得了這個。姊姊的叫聲常令她情不自禁地哆嗦起來——喔,天啊,她緊閉著雙眼,向天地間無名的力量默默祈求:請你,讓孩子早些下地吧!不要讓她再受這種苦了!
初產總是艱難的。但是苑玲的情況並不算糟。經過八個小時的陣痛之後,她在上午九點半鐘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娃娃,淨重六磅十一盎斯。
一等醫生宣佈說她可以進入產房,苑明立時迫不及待地衝了進去。苑玲乏力地躺在床上,頭髮都讓汗水給浸濕了,臉色和床單一樣地白;然而她的神情卻是滿足而欣慰的,帶著初為人母的驕傲。
「啊哈,」她笑著看向自己妹妹:「我的催生劑來了!」
苑明也想笑,但是聲音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哽噎了。她抬頭看看姊夫。爾祥的臉色並不比他的妻子好多少,眼睛裡佈滿了血絲,鬍渣子亂七八糟地生了一臉。然而他也在微笑:一種百感交集的微笑。
「恭喜你們,」她微笑著說,淚水終於滾下了臉頰:「你們有了一個女兒。而我呢,終於升格做阿姨了!」
苑玲在兩天後出了院,神采煥發地回到自己家裡。苑明開始把媽媽交代的婆婆媽媽經全都搬將出來,天天給姊姊燉麻油酒雞。在姊夫必須到工廠去的時候陪伴姊姊,跟她說笑聊天,逗小寶寶玩。雖然,剛出生的小嬰兒懂得什麼,差不多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睡覺,但是對苑明阿姨而言,這個小甥女自然是怎麼看怎麼可愛了。
然而,在久別重逢的快樂之外,在新生命引起的新鮮刺激和感動之外,苑明心底卻另外有著一縷新生的感情在不斷地擴大,拒絕被前述的任一種情感所取代,並且有愈來愈強的趨勢。是的,對范學耕的思念便如同春季裡已然抽出芽來的花朵,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地抽莖長葉,在她心裡蔓衍盤生。她無法加以制止,也——不想加以制止。
只是啊,身在離台北千里之外的馬來西亞,她能把這種情緒怎麼辦呢?
到底是知妹莫若姊。苑玲很快地察覺到了她的不對。而苑明在姊姊面前向來也是藏不住話的,沒幾天就把整本故事都向姊姊招了出來。這姊妹兩個向來是沒有什麼秘密的。
當年爾祥追苑玲追得熱烈的時候,姊妹兩個也常常在台北那個小公寓裡挑燈夜話。
只是這回說話的角色換了人罷了。雖然她和范學耕之間還只是開始而已呢,沒有什麼纏綿的故事可以訴說,但是女孩子家聚在一起本來就是這樣,三分的事情說成了十分,還覺得沒能說全哪!
心事既然全說出來了,此後的話題自然就總有一大半在范學耕身上打轉。只說得苑明度日如年,恨不得能夠立刻趕回台北去。可是她又放心不下姊姊,只好強自壓抑下來。
她坐立難安地在吉隆坡又呆了十天,突然間救兵天降——她們的媽媽終究是放心不下女兒,親身趕到馬來西亞來了!
母親既然來了,苑明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立時著手安排回國的事宜。李太太是個開明的現代母親,在知道了女兒的心事以後,和苑玲聯合起來取笑了她好幾回,便就放她去了,倒是她那姊夫頗有些蒙在鼓裡,一路追問著她為什麼要提早回去。苑明從來不是個會說謊的人,支吾了幾句之後,看看搪塞不過去,就只有合盤托出了。
這一招之下後患無窮。爾祥是想到了就刮她兩句,逗得她滿臉通紅,一直到她上了飛機以後,才算是逃過此劫。苑玲因為還要坐月子,沒送她到機場去,就在家裡和她話別:「好好照顧自己呵,明明,」她溫柔地說:「戀愛可以是很傷人的。你和那個范學耕之間,速度不會太快了嗎?當心不要受傷了!」
「如果是那樣,我也沒有法子。誰能保證戀愛的結果一定是團圓喜慶的結局呢?」
她告訴姊姊:「不管結果如何,我總會活過來的,不用擔心。倒是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呵!」
「有媽媽在這裡,你還不放心嗎?」苑玲笑得柔和:「放心地回家去罷。等寶寶大一些了,我會帶她回台灣去一趟,咱們到時候再見囉?」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1:33
. 母親則和爾祥一道送她去了機場,叮嚀的話也大同小異:「有男朋友是好事,可也別戀愛戀得把爸媽都忘了啊!」這個開明的媽媽取笑自己女兒:「有空時多回家來!找給你姊姊坐完月子就會回去了,到時再到台北去看你,順便看看你那個范學耕。」
「我」那個范學耕?苑明不怎麼放心地想:他家還不見得是我的呢!畢竟我和他總共才約會過那麼一次,雖然當時的情況激烈而甜蜜,可是一隔十來天,誰知道事情會起什麼樣的變化?說不定他早就在後悔他一時的衝動了……不,不會的。另一個小聲音安慰她道:他不是那種憑著一時的心血來潮就和女孩子胡來的人呀。文安表哥也說過他的名聲挺好的呀。再說,你如果連自己的直覺都信不過的話,那真是什麼都不必做了,還不如關起門來在家過尼姑日子乾淨些。
想是這般想,然而事不關心則已,關心則亂;在飛回台北的旅途中,同樣的問題在她腦中不斷出現,往復盤旋,全無半點止歇的時候,害得她連飛機上供應的餐點都吃不下去。天,呵,天,這幾個小時怎麼如此漫長哪!
不管她在飛機上是如何的度秒如年,幾個小時的飛行終究算是短的。她在傍晚時分回到了自己的公寓,行李一放便走到了電話旁邊。她總共才離開兩個半星期而已,可是感覺起來竟像是一輩子了!這就給他打電話麼?她問著自己:女孩子家,這不會太不矜持、太不莊重了麼?
去他的矜持相莊重!心底另一個聲音在斥責她:你從來也不是個矜持的人,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改變你自己?如果他不認為你的坦白是一種優點,那麼還是趁早發現了好些!何況是你自己答應過他:你一回來就和他聯絡的,還有什麼可以遲疑?
她咬了咬下唇,義無反顧地拎起話筒,撥向了范學耕攝影工作室。
接電話的是范學耕的姑姑,那個好老太太。
老太太聽她報出了自己的姓名,很開心地和她閒聊了幾句。苑明是喜歡這個老太太的。尤其那天在她懷裡大哭一場之後,無形中老覺得這老太太很像她自己的什麼親人。
只是此刻的苑明完全沒有和她聊天的興致。隨意寒暄幾句之後,她單刀直入地逼進了本題:「范學耕在嗎?」她問:「我現在方不方便和他說話?」
「那小子正在攝影棚裡引發小型核爆呢。」老太太慢條斯理地說:「他這兩個多禮拜以來都是這脾氣,暴躁得什麼似的。我說小姐,你——」這個飽經人事滄桑的老太太慢慢地拉長了聲音:「該不會正好和這碼子事有什麼關係吧?」
那句話使她心裡頭一塊大石咚隆一聲落了地。兩個多星期以來的懸宕和操心突然間全都有了著落,苑明整個人一下子輕鬆了起來,講話也輕快了:「哎,姑姑,」她笑嘻嘻地道:「如果這碼子事跟我沒有半點關係,那我會很失望的。」聽見老太太的笑聲從話筒那端傳來,她清脆地加了一句:「我現在找他來說話不打緊吧?不會打擾他工作吧?」
「打擾他工作?」老太太打鼻子裡哼了一聲,但她的聲音裡是帶著笑意的:「我的小姐,告訴你實話罷:我認為你已經打擾他兩個多星期了!你等一等啊。」
「李苑明?你在哪裡?」學耕的聲音幾乎是一種咆哮。
「在哪裡?當然是在我的窩裡啊。」她無辜地說:「我答應過回來以後跟你聯絡的。」
「你原來不是說三個禮拜的嗎?」他簡直是在指責她了。苑明對著話筒皺了皺鼻子。
「噢,你嫌我打得太早了呀?那好吧,抱歉打擾你工作,我下個星期再打給你好了。」
她慢條斯理地說著,一副馬上就要掛電話的樣子,學耕急得叫了起來。
「喂喂喂!」他喊。苑明對著自己偷笑了一下。
「什麼?」她懶洋洋地問,聽見他在電話那頭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如釋重負的歎息,情不自禁地自心底泛起一絲女性的得意和喜悅。
「我不是嫌你——我只是——你為什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我是說,你為什麼——我的意思是——」他簡直是不知所云了。快樂的泡泡自苑明心底不斷地往外冒,全憑她一點小小的意志力將之壓了下去,才不曾當場笑出聲來。
「我打這個電話本來是想請你吃晚飯的,」她故作不經意地道:「既然你似乎並不怎麼高興聽到我的聲音,那麼——」
「給我閉嘴,你這個淘氣鬼!」他吼。苑明的笑聲終於止不住地冒了出來。從話筒中她聽見范學耕低沉的笑聲,顯然他終於從意外之中恢復過來了。
「晚餐,嗯?」他沈吟著道:「你打算吃點什麼?」
「這個嘛,當然是主隨客便囉。」
「沒那回事。」他堅定地道:「我很樂意和你一道晚餐,可是這個賬得由我來付才行。」
「有人要當冤大頭,我當然是不會反對的囉。」她輕輕地笑了起來,感覺到一種被驕寵的幸福。
「那好。我六點半過去接你。會不會太快了?」
「不會。」她向他保證。身為演員,她換衣服的速度可是第一流的:「就這麼說定了。我們六點半見?」
「六點半見。」
六點半不到,苑明早已準備妥當了,不耐煩地在客廳裡瞄著自己的表,每隔十秒鐘就看一次。同一時間,范學耕在她門外踱著步子,同樣不耐地猛看自己的表。六點二十五分,他實在忍不住了,不管時間是不是早了點,先按了鈴再說!
看到苑明的那一剎那,他有整整一分鐘忘了呼吸。她今晚穿了一襲白底灑淡藍和粉紅碎點的長袖真絲洋裝,V形的領口雖然還稱不上暴露,卻深得引人遐思;頸間簡單地掛了條珍珠項鏈。和衣服同一質料的腰帶扎出她纖細的腰身,底下灑出一篷打著碎折,說不出有多麼嫵媚的裙子。一雙細帶子的白色高跟鞋托出了她勻稱修長的雙腿。那一頭黑亮的長髮則鬆鬆地挽起了幾綹,用一枚珍珠髮夾固定在腦後。
「我應該稱你為妖姬,還是仙子?」他讚歎地道,雙眼沒有一刻能得離開她的身上。
「謝謝。你自己也不差呀。」她微笑著回敬,眷愛地看過他鐵灰色的亞麻襯衫,深藍的筆挺長褲,以及斜塔在肩上的暗紅色外套。
學耕的眼色變深了。他向前走了一步,一手輕輕地掠過她的髮絲。
「你還沒告訴我呢,你究竟為了什麼提早回來?」他低沉著聲音問,灼人的目光彷彿要一直燒進了她的肺腑。
「我——」熱氣灼上了她的臉。她的聲音好似突然間啞了,嘴唇好似突然間干了;
然而她沒有躲,也不想躲。她對自己的感覺知道得那麼清楚,也早已準備好了面對它才回來的:「火車行進得太快了,我下不來。」她說,直直地看進了他的眼睛。
「而你——打算下來麼?」他的眼神比先前更灼人了。呵,天,一對照透她靈魂的眼睛!苑明情不自禁地閉了一下眼睛,以極輕微的動作搖了搖頭。
她幾乎是立時就讓學耕給摟進懷裡了。他抱得她那麼緊,緊得她差一點出不了氣。
一直到了現在,她才知道他原來和她一樣地不確定、和她一樣地患得患失。
「我好怕。」她細細地說,在他懷中不可抑遏地顫抖了起來。她是真的害怕。這種爆發式的感情不是她所習慣的,也不是她所預期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大卡車輾過一般,整個人全然失去了方位,失去了分寸。老實說她並不喜歡這樣。一點也不喜歡!
「你以為只有你害怕嗎?我也一樣啊。」他在她耳邊咕噥:「老天,我可沒有這種「一見鍾情」的習慣!老實說我到了現在還無法相信自己會這樣不理性、不冷靜,不………」
「不可理喻?」她替他接了下去。學耕不情不願地笑了。
「差不多是這樣。」他承認:「不過就目前的局面看,我們兩個好像都已經陷進去了,」「你把它形容得龍潭虎穴一樣!」她抗議。
「你有更好的形容詞麼?」他認真地道:「如果它不是來得如此突兀,如此強烈,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是不是?」他稍稍地鬆開了她,而後捧起了她的臉:「你是個勇敢的女孩子,李苑明。」
「意思是說你自己也很勇敢囉?」她對著他皺了皺鼻子:「好吧,我們這兩個勇敢的人要把這種情況怎麼辦呢?」
「首先,我們去吃飯,我快要餓死了。」他實事求是地說:「然後我們順其自然——」他歎了口氣:「不行,不能完全順其自然。」
「為什麼?」她一時沒會意過來。
他看了她一眼,壞壞地笑了起來。「這還不明白嗎?小姐,如果真要「順其自然」的話,我現在真正想做的事,可不是帶你上館子去吃飯喔!」
苑明舉手就打。學耕大笑著捉住了她的手,順勢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他原打算只啄一下就算數的,卻是情不自禁地又親了一下,再一下。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緊,將自己深深的埋入她的頸間的黑髮中去。
「你好香。」他歎息著道。查覺到苑明哆嗦一下,他慢慢地抬起頭來,不情不願的鬆開了她,卻又很快地在她臉頰上啄了一記。「看看你對我的影響!」他咕噥道:「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我是個天字第一號的色狼了!走吧,乘著我的理性還在,咱們快去吃飯!」
苑明沒有反對。事實上,她已經被他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吻搞得意亂情迷了,先前的恐懼不曉得都飛去了哪裡。這就是戀愛麼?她昏昏糊糊地想:似這般大起大落,似這般六神無主?恐懼中交雜著甜蜜,興奮和不安?這,就是戀愛麼?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1:51
第五章
學耕繞了老半天,才找到一個停車位。下得車來,他們兩人沿著騎樓朝前走,要去一家學耕頗為喜愛的餐廳,苑明卻突然停下了步子。
「看!」她拐了學耕一下,眼睛看向右手邊那餐廳的大玻璃窗:「好巧,我學姊就在裡面耶!」
「什麼學姊?在哪裡?」學耕茫然道。但苑明不等他搞清楚狀況,已經拉著他拐進那家餐廳裡了。
咖啡香濃的氣息瀰漫了整個餐廳。侍者迎上前來,客氣地問:「兩位嗎?這邊請——」但苑明打斷了他:「稍等一下,我們先過去和一位朋友打個招呼。」不等那侍者反應過來,她已經拉著學耕朝前走去,直直地來到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前。
那是一個兩人的桌位,卻只有一個乍看之下只有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坐在那裡,面前擺了杯黑咖啡,和一大本筆記簿。她一頭長髮隨隨便便地紮成了一把麻花辮子,穿著件黑色的套頭棉布恤衫,紮著條暗紅的長裙,腳上一雙深棕色的皮質涼鞋,耳朵下墜著對鑲紅珠子的銀耳環——十分的尼泊爾式。她的五官頗為清秀,雖然不是什麼美人,卻很有自己的味道,眼睛生得尤其嫵媚。只是不知道為了什麼,整個人看起來呆呆的。苑明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前,她還像是不曾瞧見一樣。
「學姊!」苑明喊:「真巧在這個地方碰見你!我正想晚些給你打個電話呢!怎麼,你自己一個人嗎?」
那女孩抬起眼來,看了苑明一眼,臉上慢慢地露出了一個回過神來的微笑。「是你!」她說,有些神不守舍的:「好巧,不是嗎?你什麼時候從馬來西亞回來的——是馬來西亞,沒錯吧?」
苑明眼睛裡露出了好笑的神氣。「是啦,是馬來西亞。你沒記錯。我是今天下午才到的。」她簡單地說:「學姊,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范學耕。學耕,這是我學姊,石月倫。我跟你提過的,記得嗎?」
石月倫,嗯?學耕頗饒興趣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原來這就是苑明口中那位出類拔萃、既有熱情、又有思想的學姊了?她看起來好小。倒不是因為她的皮膚來得特別細緻的關係——因為苑明也有著那樣美好的膚色——而是因為她臉上有著一種極其天真的神情,幾乎像孩子一樣。
「我聽說過你,范學耕。」石月倫站起身來,伸出手來與他相握。他這才發現她的個子好小——至少比苑明還矮個兩吋左右;只是因為她頭大大的,坐著的時候教人不覺得她個子小罷了。「你作好決定了是不是,苑明?」她這話是向苑明問的。
苑明點了點頭。「我決定留下來了,學姊。」她認真地道:「我很願意和你一起工作。」
學耕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想握住苑明的手;但石月倫的動作比他更快。「真的?」
她閃電般握住了苑明的雙手,整張臉龐都亮了起來:「那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我的女主角——」她很快地看了學耕一眼,有些抱歉地微笑起來:「這些事我們稍後再談吧!我晚些再跟你聯絡,嗯?反正我手頭這個劇本大概還要一個禮拜才能成形——」
「就是你上回跟我提到的那個鶯鶯傳嗎?」苑明關切地問:「你現在處理到什麼地步了?」
「大致的細節和場景都出來了,整體的結構還得再修。我在考慮要刪掉一兩個演員,目前我還沒有那麼多的工作夥伴……其中有幾個角色是可以由同一個人來飾演的,不過……」石月倫沈吟著,方纔那種呆氣又回到了她的臉上。她無意識地翻開桌上的筆記簿,卻又想什麼似的抬起頭來:「對不起喔,我現在腦子裡事情太多——」她用一根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眼神又自茫然起來。
「那我們走了,學姊,再聯絡喔。」苑明告辭道,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喝的是什麼咖啡?好香呢。」
「這個?」石月倫茫然道:「我也不知道。隨便點它一個也就是了,管它是哪種咖啡?」她翻開了筆記本,突然間抬起頭來,將那對正要離去的情侶叫住:「苑明!」她無助地道:「有沒有看到我的筆?」
「筆?」苑明啼笑皆非地打量著她:「不是就夾在你耳朵上嗎?」
「嗯,喔。」她從耳朵上取下了支原子筆,頗不滿意地對著它皺了皺眉,又自發起呆來。
「所以你決定留下來了,嗯?」離開石月倫不到幾公尺遠,學耕就迫不及待地問:
「香港那邊呢?不去了?」
「不去了。」苑明微笑:「我反正不缺那個錢。再說留在台北,我也不會少了工作的機會。人生在世,還是做點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好些。」
「不要搬出這麼大的帽子行嗎?」他抗議:「為什麼不乾脆說你是為我留下來的算了?」
「真是不要鼻子!你有那麼美嗎?」苑明刮了他一句,想想又將手臂插進他臂彎裡:「雖然,也不能說是和你完全沒有關係就是了。」
「這還差不多。」他得意地道,挽著她在角落一處卡座上坐了下來。自這個角度看去,還看得見石月倫咬著筆桿發呆的身影。很明顯的,她到這個地方來不是為了約會,不過是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想想事情罷了。
「你們剛說的鶯鶯傳是怎麼一回事?」學耕好奇地問,急著想知道苑明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她好像想要你擔任女主角,是不是?」
「鶯鶯傳嘛,」苑明看了看菜單,點了一個奶油焗明蝦,看著學耕也點過菜之後才接著道:「你也許不知道鶯鶯傳,但應該知道西廂記吧?」
學耕點三點頭。苑明接道:「鶯鶯傳是西廂記的前身,是唐人傳奇裡很出色的一個故事,就因為太出色了,才有了後世的各種改寫本。改到後來,原來的樣子都不見了,女主角甚至變成了紅娘。其實原著小說寫的是,鶯鶯一家被土匪困在廟裡,仗張生的智謀解了圍,太師一家便宴請他,並叫鶯鶯出來拜見張生,向他道謝。鶯鶯這個豪門千金想到要出來向個陌生男子——即使這陌生男子名份上是她表哥——拜謝,心裡頭老大不樂意。可是張生一見到她便驚為天人,就寫詩去挑逗她。結果碰了老大一鼻子灰,讓鶯鶯義正辭嚴地訓了一頓……」
「那後來呢?」
「張生碰了一鼻子灰,本來以為已經沒希望了,誰曉得幾天以後的一個夜裡,鶯鶯居然跑來就他,纏綿一夜而去。後來張生離去,這樁韻事也就不了了之。其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多年後張生曾經去過訪他這位表妹,鶯鶯卻不肯見他。張生的朋友問他為什麼不娶鶯鶯,他還找了堆似是而非的理由來搪塞,好像是鶯鶯生得太美,對君子的進德修業有所妨害云云——」
「見他的大頭鬼!」
苑明笑了起來。「我知道,這種觀念很可笑的,不是嗎?會妨害到進德修業,早一開始就不應該去招惹人家。不過這是另一回事了。我學姊對這個故事有興趣,是因為鶯鶯這個角色的心理變化很有意思。她告訴我說,她想就鶯鶯的心理好好地發揮,好好地探討她那個時代的女性所受到的壓抑,以及她採取的反叛——」苑明沈吟著道:「我不大記得學姊那時是怎麼說的了。大致的意思是說,鶯鶯這個人基本上是一直在反叛禮法和社會加諸於她身上的一切,卻又終於沒能真的掙脫那一切,結果只是將她自己當成了一種犧牲……」
「一個悲劇英雄,是不是?」
「可以這麼說。」苑明塞了一大口沙拉在她嘴裡,等吞下去了才接著說:「你知道,這是個很吸引人的角色呢。那麼激烈又那麼淒艷!我只是還不知道我學姊要怎麼處理這個劇本。我們現在有的只是故事的骨幹,對白和場景全都得自己加,我學姊要加進去的詮釋更是複雜。而且劇本歸劇本,真搬演起來是另一回事。我真不知道她要如何解決這許多實際上的問題。別說演員還沒找全,我們連個排練場都還沒有著落呢。」她歎了口氣,再叉起一口沙拉。
學耕沈吟著吃著自己面前的沙拉。「你雖然說是剛剛才決定要留下來和她一起工作,其實是早就投入這份工作裡了,是不是?」他深思地道:「我學的雖然不是戲劇,但身為藝術工作者,我很能瞭解創造力能在一個人身上激起的熱情。那個石月倫——是一個真正能激起你的熱情和創造力的人,不是麼?」
「我以前和她一起工作過。」苑明解釋:「事實上我第一次參加正式演出時的導演就是她。如果說她是引導我走向表演藝術的人也不為過。而這次她回來——」苑明深思著接了下去:「我覺得她成長了好多。她似乎已經完全知道她自己要的是什麼東西,也已經完全明白要如何去掌握她自己要的東西。那個崔鶯鶯——如果真照她那種解釋法來處理,會是一個可以讓我全心投入去加以創造的人物。我很想——」她愈說愈興奮。
學耕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一提到你喜愛的東西,你整個人都發亮了。」他微笑著看她:「先吃飯吧。蝦冷了就不好吃了。」
苑明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動手切起她的奶油焗明蝦來。「都是我在說話,你不會覺得無聊吧?」她自長睫毛下瞅著他:「我吃飯,該你說話給我聽了。」
「怎麼會無聊呢?這是很有趣的話題。」他柔和地說:「但是你們目前還有不少實際上的困難,不是麼?聽起來好像是什麼都沒有?」
「也——沒有那麼糟啦。」苑明吞了一口蝦:「其它的都還不是太大的問題。你知道,有熱情、有興趣的年輕人並不少,說要找是一定找得到的。比較麻煩的是排練場。
台北現在的房租那麼貴——」
「排練場?」學耕挑起了一邊的眉毛:「排練場的條件是什麼?」
「嗯……至少要有個十五到二十坪吧?二十坪大的地方是比較理想的,不過找不到的話也只好將就。時間一定要是晚上,因為白天大家都還另外有事。有人要上班,有人要上課。房租不能太貴,否則租不起。在這種情況下,地點是隨便啦,我們也沒有條件好挑。」苑明苦笑了一下:「但是實在很難呢。因為我們排戲不是一年到頭都在排的。
有戲時才排——也就是說,大約有四到六個星期左右的時間要天天排戲。過了那段時間以後,就用不著排戲場了,得等到下一齣戲準備排練時才又用得著。你想想看,有誰肯把那麼大的地方只租我們幾個星期的呢?這實在是——」
「這樣啊。」學耕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聽來果然十分麻煩。啊……」他搯了一大口牛肉飯吃著,而後臉色漸漸開朗了。「我在想——」
「嗯?」
「我在想——」他慢慢地說:「我在想我那個工作室是不是可以用。」
苑明猛一下坐直了身子。「你的工作室?」她又驚又喜地問:「你是當真的嗎?」
「不然我何必說?」他好笑地道,而後嚴肅了起來:「啊,我想這是個可行的辦法。
我那工作室有二十四坪大,加上洗手間和會客室總共是三十坪。地方本來是現成的,我晚上反正不用它——就算有,那情況也不至於太多……」
「如果真碰到你要用工作室的晚上,我想我們可以把排戲的時間挪開,不會有問題的。」她認真地參加了討論。
「照啊,那是技術上的問題,處理的時候用點心思就行了,不會有什麼妨礙的。你們有戲要排的時候,我下工前叫小張他們把器材收一下就行了。我那地方的交通又很方便,不是很理想嗎?至於租金什麼的就免了。」
「不可以!」苑明插了進來:「不收租金的話,我學姊不會答應的!」
學耕笑了起來。「你那學姊,脾氣很硬哦?」他妥協道:「好吧,那我就多少收一點好了。三千塊錢一個月,你看怎麼樣?」
「太少了啦!」苑明抗議:「多少再加一點嘛!三千五怎麼樣?」
學耕啼笑皆非地看著她。「就多那五百塊,你覺得有差嗎?吃兩頓牛排就沒了呀!」
「對我學姊那種硬脾氣的可能有差。」她堅持:「房租便宜得太過份,我很難向她開口呢!」
「那好吧,三千五就三千五。」他沒奈何地道:「可別再跟我說要四千塊了!」
苑明興奮得整張臉都亮了:「我這就去和她說,她一定會很開心的,」「不可以!」學耕一把拉住了她:「你現在是在跟我約會,記得嗎?我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和別人來分享你,即使是你學姊也不行!否則的話,」他面露猙獰之色:「房子就不租了!」
「掃興鬼!」苑明嘟嚷,嘴角卻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乖乖地坐了下來。
想想又不怎麼放心地問了一句:「你那工作室這樣租出來真的不要緊嗎?我是說,產權方面——」
「這你不用擔心。工作室和那層公寓都是我名下的房產。姑姑喜歡年輕人,也不會介意的。」
「姑姑?」苑明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姑姑和你住在一起嗎?」
學耕笑了起來。「她和我住一起。」他說:「這事情解釋起來頗麻煩的。讓我想想看要從哪裡說起……嗯,事實上,姑姑和我們住在一起已經很久了。我姑丈是大陸失守後流亡到台灣來的窮教員,在台灣沒有任何親戚;他們沒有孩子,姑姑又中年就守了寡,所以我父親就將她接回家裡來住。父親決定全家移民到美國去的時候,姑姑不願意離開自己的故鄉,所以父親在移資海外的時候,留下了一棟房子沒有處理,就讓姑姑去住。
這樣,我們之中偶然有人回來,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等我回國來闖天下的時候,父親給了我一點資金,又將留在台灣的房產交給我全權處理。我就將那老房子賣了,貸了一點款,買下了現在的工作室和公寓,將姑姑接過來和我一起住。這工作室前頭佔地三十坪,後頭還有十二坪大小,隔成了一間套房和一個廚房,她住起來挺舒服的。我自己買下了工作室樓上的一個單位作為住處,省得工作時還要在路上跑進跑出的麻煩。」
他說著笑了起來:「幸虧我回國的時候,房地產的價格都還合理,否則只憑父親給我的錢,就算賣了老房子,最多不過買得起目前這個工作室罷了,住的地方是想都不要想的。怎麼樣,這回答了你的問題嗎?」
「可是……這樣……」苑明遲疑了:「姑姑既然住在工作室的後面,我們晚上排戲豈不是會吵到她嗎?這不大好吧?」
「別擔心,這問題我早都想過了。」學耕笑著說:「當初隔間的時候,因為考慮到住的地方和工作地點合在一起,難免造成生活細節上的不便,所以隔音設備做得特別講究。只要門一關上,幾乎什麼聲音都聽不見。樓上是這樣,工作室後頭的隔間也是這樣。
事實上,我原來是想讓姑姑住樓上、自己住樓下的。」
「那麼她現在又為什麼不住樓上了呢?」
「姑姑閒不住。她從國中退休之後,就堅持要在工作室裡幫我處理各種瑣事。只是她年紀大了,樓上樓下地跑來跑去對她的關節炎十分不好。而且我——」他突然間住了口,頓了一頓之後才簡單地接了下去:「我回國沒有多久就有了自己的家,需要的空間比較大。」他牢牢地盯著苑明,見她臉上露出瞭解的神色,不覺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和鄭愛珠的事情,在影劇圈裡人盡皆知,苑明既然有著郭文安這樣的一個表哥,對自己這樁失敗的婚姻自然不可能一無所知的:「後來那個家雖然已經不在了,但是姑姑已經住慣了她現在住的地方,我樓上的住處也都固定下來了,所以就這麼維持下來,不再變動了。」他簡單地說,希望能得就此將這個話題揭過,不再多談。
他沒隱瞞自己離過婚的事實,但他也沒打算多談它;苑明想著:離婚的事談來總是教人傷感的,何況他的婚姻結束得絕不愉快。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問。他總有一天會願意和我談它的。沒關係,我可以等。
「如果你確定姑姑不會介意,那我就先替學姊謝謝你了。」她溫柔地說:「真的,學耕,你不知道這件事對我們的意義有多大!你這麼慷慨,這麼豪爽——」
他乾咳了兩聲,打斷了她的讚美。「我沒有那麼偉大啦,」他尷尬地說:「把工作室租給你們,對我自己也有好處呀。」
「是噢,一個月多三千五百塊的收入,一年看收不收得到三個月!」她忍不住要取笑他。
「錢的問題倒還其次。」學耕忍不住笑了:「主要是我剛剛才想到,你們排戲都在晚上,而我工作都在白天,咱們見面的時間會因此變得很少。如果你到我工作室來排戲,那情況就不一樣了。最低限度,在你排戲前後,我們可以多出好幾個小時的時間來相處。
而且知道你就在我的工作室裡排戲,會讓我安心得多。」
真的,這一點她還沒想到呢!苑明的眼睛裡發出了愉悅的光采,嘴裡卻忍不住要糗糗他:「你的動機不怎麼純良嘛!」她愁眉苦臉地說:「這叫我怎麼去和學姊說呢?靠裙帶關係才找到的排戲場——」話說了一半,發現自己用詞不當,她忍不住先紅了臉。
學耕仰起頭來笑了。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哦!」他糗她:「裙帶關係,嗯?」
她的臉益發紅了。早該知道男生發起瘋來,什麼話都說得出口的,偏偏在目前這種微妙的狀況裡,她竟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他!
學耕凝視著她嫣紅的臉頰,眼色漸漸地變深了。稍早他們兩人在她公寓裡經歷過的、那種一觸即發的熱情在這剎那間已回到他們之間,並且幾乎比幾個小時以前還要來得激烈。苑明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學耕立時伸出手來,越過桌面捉住了她的。
她觸了電般地震動了一下,學耕的雙手卻收得更緊了。「別,不要躲我!」他啞著聲音說話,眼神直直地看進了她的眸子:「我只是必須碰著你,感覺到你,知道你是真的——」他一邊嘴角斜斜地往上勾了起來:「好奇怪,我有時覺得自己已經認識你一輩子了,有時卻又覺得你根本只是一個幻影,一不留神就要不見了!」
我明白的,苑明昏眩地想:我完全明白你的感覺,因為我自己也常常有這樣的感覺。
如此激烈的情感能不教人害怕麼?鶯鶯,你在張生身上感覺到的,是不是如此強烈的感情,以至於你剛開始的時候必須設法逃開?
苑明顫抖了一下,將這念頭推出了腦海。不,我不是崔鶯鶯,范學耕也不是張生!
這樣的模擬本來已經夠荒謬了,而我們所處的時代又有著那麼大的分野……「在想什麼?」學耕低沉的聲音將她喚回了現實。
「我——想到了崔鶯鶯。」她坦白地說:「這想法很呆,是不是?當我在思考一個人物的時候,很容易將自己化身為那個人,在很多時候裡將那個角色拿來與自己的情況相比較。尤其是——」她無可奈何地苦笑起來:「鶯鶯所面對的問題,和我目前的處境有很多……」
「不要這樣去想!」他打斷了她:「你當然不是崔鶯鶯!最起碼,你從一開始就不曾逃避過!而且你要是把我和那個混蛋張生相提並論的話,我可是會生氣的!」
苑明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淘氣的天性自她腦海裡冒了出來,使她唧唧咯咯地笑出了聲音,化解了這嚴肅的對話:「你要跟張生比,外型上頭一個就不合格!人家張生是文質彬彬的書生,您閣下呢,彪形大漢一個,活像個北京猿人的直系子孫,」「什麼?」學耕橫眉豎目:「女人,你不知道北京猿人是很野蠻的嗎?惹毛了我,我把你那個張生撕成碎片!」見苑明捂著嘴兒偷笑,他狐疑地揚起了眉毛:「那個演張生的小子,真的很文質彬彬嗎?」
「我還沒見過人呢,怎麼知道他是不是文質彬彬?」她好笑地說,不大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學耕好像是在吃那個張生的醋耶?
他接下去的問題更證實了她的猜測:「你們在舞台上,該不會有——太過火的演出吧?」
「都還沒開始排戲呢,我怎麼知道?整本劇本都在我學姊的肚子裡呀。」她拚命作出一臉無辜的樣子,以免火上澆油:「應該是不會的啦。學姊不是那種無聊人。再說,」她終於忍不住露出了一點微笑:「就算她真有那個打算,你也有的是武器可以對付她呀——威脅她說排戲場不租了,保證有效!」
學耕盯著她看了半晌,終於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我們北京猿人不作興這種迂迴戰術的,直接威脅說要將她撕成碎片還來得快些。」
「我可憐的學姊,真是交友不慎!」苑明哀歎道:「我應該建議她改排「楊家將」那一類的戲才對。」
他們嘻嘻哈哈地說著笑著,話題變來換去,從戲劇談到當前的文化環境,從學生時代的糗事說到台灣和美國的教育制度……他們的話題彷彿沒有終結的時候,不知覺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苑明臉上終於露出了疲累的神色。不管怎麼說,她可是今天才搭了好幾個小時的飛機從馬來西亞飛回來的。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學耕審視著她:「對不起,我都忘了你才剛回來了。」
她對著他微笑,無言地跟著他站了起來。她還不想回去,還不想離開這個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真的是累了。就算她還不累,學耕第二天可是還要工作的。來日方長,他們有的是時間。只不過,對初嘗戀愛甜蜜的人而言,即使是短暫的分別,也總是令人依依不捨,牽腸掛肚的。
隨著學耕走到櫃台前去付賬的時候,苑明朝石月倫坐的那張桌子看了一眼。她的學姊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事實上,整個餐館中就沒剩下多少人,連外頭的街道都已顯出了冷清之意。雖說台灣位於亞熱帶的地區,但冬天畢竟是冬天,那股子蕭瑟之意很足以令流浪成癖的人呆在家中了。除非是熱戀中的情侶,方覺得心中的火焰遠勝於外界的寒涼。
熱戀中的情侶?這個名詞使得苑明哆嗦了一下。好快呵,她對自己說:實在是太快了。然而他們兩人對此都已無能為力,也——都不想刻意去制止。且看看命運要將我們帶往什麼地方去吧,他們對自己說:在交換的凝視中,在相互嬉鬧的唇槍舌劍裡,以及所有有意無意的碰觸和親暱之間,他們無言地許下了默契:如果這樣的相逢和相戀是命運的話,讓我們遵從它,讓我們跟隨它,並且,讓我們一同來掌握它!
然而,還是太快了!一坐進學耕的車子裡頭,突如其來的緊張便往上升起,攫住了苑明的心靈。當餐廳裡圍繞著他們的人群被車輛隔開,當燈照明亮的環境陡然間只剩得一片黑暗,僅有的光線是路燈的薄光,而天地間剎那間只剩得他們兩人,和整個世界隔絕開來,只剩得轎車裡小小的空間,只剩得他們兩人並肩而坐……學耕顯然也感覺到這種陡然間凝聚而來的緊張了。他沉默地開動了引擎,一言不發地朝苑明的住處開了回去。車子停下來以後,他別過臉來看著苑明,半晌後才露出了一個不情不願的微笑。「快回去吧,小姐,」他警告道:「你要是再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我可要過去親你了!親了以後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我可不能負責!」
苑明急急地跳下了車,在公寓門邊看著學耕將車開走,才慢慢地走上樓去,不知道是應該覺得鬆了口氣,還是應該覺得失望。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她知道,因為他們之間發展得實在太快了,那種吸引力幾乎像小說中寫的那樣,隨時要冒出火花來。然而他們彼此也都有著共識:雖說這已經是二十世紀的九○年代,性與貞操老早老早就已不再是不可碰觸的禁忌,然而對他們而言,生理上的吸引力依然不足以構成「性」的唯一條件。他們願意等,也必須等,等到彼此的感情再深長一些,等到彼此的溝通更完足一些——只是,在目前這種猛烈如火的激情底下,他們的自我控制力究竟能夠被信任到什麼地步呢?苑明在梳妝台前坐了下來,開始梳理著自己一頭黑亮的長髮。鏡子裡映出她白玉一樣的容顏,花瓣一樣的嘴唇。臉頰上那一抹胭脂般的紅暈標識出一個戀愛中的女子,而那嬌艷的唇瓣則彷彿隨時都在等待情人的接觸……她咬了咬自己下唇,模模糊糊地想及自己曾經讀過的一段文字:成人的戀愛是必須對自己完全負責的戀愛,是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也能夠承擔所有可能的後果的戀愛。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放下了手頭的梳子。有一首流行歌,好像是這樣唱的:「戀愛到了最後,不是只有手牽手。」她不知道那個「最後」什麼時候會來,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須對此有所準備;否則的話,那就不是一個成人應有的負責態度,而只是一種盲目的、沒有理性的自我焚燒而已。明天,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許諾道:明天我必須去看婦產科醫生,開始採取避孕的措施。
明天!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2:27
第六章
在戀愛的甜蜜裡,時間過得像飛一樣地快速。他們幾乎是天天見面,找出了所有可能相聚的時間來相聚。當然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他們兩人都有工作要處理,有事業要發展。在認識她以前,學耕那工作室的行程早已排到了三個月後,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的減縮;苑明的時間雖然比較自由,但是在推掉了香港方面的工作之後,她在台北也接了幾個零工:拍了支廣告片,又在電視台的一個單元劇裡軋上一腳,所以也並不閒。
更何況,她從馬來西亞回來才一個禮拜多些,「崔鶯鶯」便已經開始正式排練了。
自從知道排戲場有了著落之後,石月倫興奮得整個人都在發燒,不到十天就完成了她的劇本,同時設法招齊了她所需要的演員。只不過正如苑明原先所料,她那個硬脾氣的學姊果然覺得學耕的要價便宜得過份,說什麼也不願意教朋友吃這樣的虧;幾番討價還價,又經苑明「曉以大義」之後,終於以四千塊錢一個月成交。
一切枝節安排停當之後,正式的排練也就開始了。
而排戲是累得死人的事。不止是正式排戲的那幾個小時必須全神貫注,她還得花上許許多多額外的時間去揣摹角色,記憶台詞。石月倫導戲的手法非常新穎,並不只叫他們背劇本就算數,還要求他們在排戲時作即興創造,再加以重新組織,使得苑明排起戲來所用的精力多出一倍都不止。尤其這個小劇團才剛剛成立,除了排戲之外,每個人都還得擔任劇務工作——要考慮海報設計,要考慮宣傳事宜,要租借演出的場地,還有門票的出售……總而言之,人人忙得一塌糊塗。
在這樣的辛苦工作之中,反而是擔任女主角的苑明來得輕鬆一些。她不像其它的人那樣,總是在排戲前才擠公車、騎摩托車,或者搭出租車趕到排練場來,卻往往在交通最不擁擠的下午時分便到學耕的住處來了。學耕忙他的工作,她就在他住處裡頭背台詞.練戲;等學耕工作完畢,便和他一道聊天說笑,吃個晚飯,時間到了再和大夥兒一道排戲。排完戲後,她也不需要立即趕回住處去,還可以在學耕屋裡休息一會,吃個消夜點心,再由他送她回去。
這種對彼此都很方便的時間調配,很快她便成為一種固定的安排了。苑明於是盡量將自己的工作時間排在早上,至遲不超過下午四點;往往下了工就直接到學耕那兒去,等至排完了戲再回家。
在這種情況之下,苑明在學耕那兒停留的時間愈來愈長,他便將自己那三間臥室中的一間整理出來給她使用。反正房間空在那兒也是白空著,他可不忍心教自己心愛的人累著了。
學耕的姑姑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歡喜得什麼似的。這兩三個星期下來,苑明一天裡頭少說也有五六個鐘頭耗在這個地方,一老一小早處得熟了。有時學耕下工得晚些,兩個女人一道在廚房裡張羅晚餐,也是常有的事。老太太喜歡她喜歡得了不得,看著她的眼光總是笑瞇瞇的。
「我們學耕呀,早該認識個像你這樣的好女孩的!」老太太有一回閒聊時對她說:
「像他那樣的好孩子,老天有眼,就該教他過點快樂的日子!我從來就沒想透,這孩子究竟是沖了什麼邪,犯了什麼煞,會去碰到那個女人!」
對於學耕的前妻鄭愛珠,老太太是從來只肯叫她做「那個女人」的。短短四個字裡,道盡了她對鄭愛珠的不滿和嫌厭。
「您——不喜歡她啊?」第一次聽到老太太提到鄭愛珠的時候,苑明只作了委婉的刺探。
「喜歡她!」老太太打鼻子裡哼了一聲:「那個小狐狸精,她那套狐媚人的把戲拿去騙騙一見到漂亮臉蛋和惹火身材就昏頭轉向的臭男人還可以,想矇騙我老人家?她想得美咧!」
這種說法,顯然也將學耕歸類為「一見到……就昏頭轉向的臭男人」行列中去了。
苑明忍著笑想,一面好奇地問:「這麼說來,您是一開始就不喜歡她囉?」
「——那倒不是。」老太太不甘不願的說:「那個女人嘴巴甜,會撒嬌,我剛開始的時候還並不討厭她。可是相處的日子久了,我就發現,她不過是一張嘴巴會說好聽話,其實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反正我不過是學耕的姑姑,管不著他們的錢,也沒什麼油水,她慢慢地就不怎麼理會我了,家事更是從來不做。這些也都罷了,可是後來她對學耕做出來的那些事——」老太太哼了一聲:「就可見得她不過是拿學耕做踏腳石而已。哪裡有半點真情真意!枉費學耕那樣待她,她是一紅就過河拆橋了!那個女人,心機可深著呢!」
「那——」苑明忍不住要問:「他們到了後來,常常吵架嗎?」
「大概吧。」老太太搖了搖頭:「我反正住樓下,他們就算吵翻了天我也聽不見。
而且學耕那個脾氣,就算心裡頭有什麼不舒服,他也不會說的,」她說著苦笑了一下:「只不過會把脾氣發作在工作室裡罷啦。在他們離婚前那一段時間裡,啊,那孩子簡直就沒個人樣了!最不要臉的是——」老太太猛然間住了嘴。
「怎麼呢?」
「我實在不應該這麼嘴碎的。」老太太咕噥道:「不過告訴了你也好。我想你也該有個心理準備——最不要臉的是,離婚以後,那個女人一遇上了什麼問題,居然還會打電話來找我們學耕,有一回,居然還跑了來找他!」
「有這種事?」苑明簡直是驚呆了。
老太太長長地歎了口氣。「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哄他的。學耕那個老實孩子好像一直覺得那個狐狸精很需要人保護,很需要人照顧……」她嫌厭地揮了揮手:「你要問我的話,我這輩子就沒看過比那個女人更曉得怎麼照顧自己、更曉得自己要些什麼的女人!
可是學耕老以為我對那個女人有偏見,那個女人找他做些什麼,他是一個字也不肯和我說的。」
「也許她——需要一些專業上的勸告?」苑明說,試著客觀一些。畢竟老太太一心一意只護著自己侄子,她判斷事情的角度未必是公平的:「離婚已後還是朋友的夫妻,實際上也並不少呀?」
老太太有些驚異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間笑了。「你跟學耕倒真是一對。」她慈祥地道:「事情也許是這樣也未可知。反正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需要再去傷腦筋。我只是擔心——人太忠厚了,有時候……」
她這話並沒能說完。因為那時學耕推門走了進來,話題自然就此岔了開去。從那一次以後,她和老太太雖然也曾在談話中再談及鄭愛珠,但所談的內容總也不超過這次所談的範圍。老太太對鄭愛珠的嫌厭是不可動搖的。學耕的生活被她搞得一塌糊塗自然是主要原因,而她自己生活上的許多不檢之處,在老太太嚴格的道德尺度下看來,也已被烙上了「墮落」、「下流」、「放蕩」、「無恥」的印記。
「既然如此,學耕當初為什麼會娶她呢?」苑明有一回忍不住要問:「我想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總該還有一些優點吧?」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實在難以相信鄭愛珠會真的那樣一無是處;或者說,她實在無法相信學耕會走眼到那個地步。
老太太歎了口氣。「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她承認道:「我的解釋是,學耕那時才剛剛回國,對故鄉的一切都抱著太美好的幻想;而且他在國外多年,本來也沒有多少機會遇到同文同種的對象,所以一遇到那個女人就陷進去了。她本來也許並不那麼壞,可是……」老太太臉上露出了苦澀之意:「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發現,人在年輕的時候,其實是什麼形狀都沒有的。一旦身邊的環境有所改變,很容易就要被扭曲、被敗壞了。而那個女人所處的環境,偏偏又是最容易敗壞人的。名聲、金錢、虛榮和誘惑……」
是這樣的麼?苑明無法明白。她沒有見過鄭愛珠,無法判斷那個女人的性格究竟是什麼樣子;而影劇圈裡是非本來就多,她早已學會不依據傳聞去判斷事情了。只是——
她見過鄭愛珠的廣告,也見過她不少相片,很清楚地知道那個女人和自己在外貌上有多大的不同。這使她禁不住要懷疑:是不是就因為鄭愛珠留給學耕的傷痕太深,影響太大,才使得他潛意識中找了個和他的前妻截然相反的女人?如果就這個角度來看,鄭愛珠在他的心裡,顯然是仍然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了。
這個想法使苑明不安。也為了這個緣故,鄭愛珠和學耕依然有著接觸的事實,便令她格外覺得焦慮——雖然自她和學耕相戀以來,這樁事例還不曾發生過。而在相戀的甜蜜之中,這樣的疑慮又彷彿來得太無事生非、太自找苦吃、太小心眼又太無聊了。
何況她那麼明白,學耕對這個話題有多麼感冒。他既然不曾和她談過他的前妻,她自然也只好不問。
開始排戲的第二個週末,石月倫將排戲的時間調到下午,好將晚上空出來讓大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下午六點左右,在工作室裡排戲的人都散光了,苑明筋疲力竭地癱在會客室的沙發上休息,學耕坐在一旁陪她。苑明瞄了他一眼,露出了一個抱歉的微笑。
「再給我五分鐘,我就會有個人樣了。」她保證道,仍然笑得有氣無力地:「平常沒有這麼慘的。我們今天排戲排得特別長。」
「我看你最好去洗個熱水澡,小睡三十分鐘再說吧。」學耕提議道:「時間還早,我們不必急著現在出去吃晚餐呀。」
她微微笑了一笑,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玻璃門被推了開來,探出了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苑明猛一下坐了起來,看著郭文安懶懶地將一本雜誌丟到了桌子上。
「打電話到你那兒去都沒人接,我想想乾脆直接到這兒來找你比較快。」文安吊兒郎當地道,瞄了學耕一眼:「我親愛的表妹好像突然之間就不是我的了!你知道嗎?范學耕,我想我實在不喜歡你!」
「少噁心了,表哥!」苑明笑著啐他:「你自己每次追女孩子的時候,又幾曾理過我啦?」
「聽聽這口氣!」文安抱怨道:「連刮她男朋友一下都不行!做表哥的人實在命苦,你說是不是?」說到最後這兩句話,他又轉向學耕去博取同情了。
「別扯上我!」學耕好笑地說:「我沒有這種經驗,抱歉沒有法子同情你。」
文安翻了翻眼睛,在喉嚨裡咕噥了幾句「我跑到你們這兒來挑撥離間顯然是找錯對象了」之類的話,不過誰也沒再理他。因為苑明的注意力已經轉到他帶來的雜誌上頭去了。
「本月份的「流行」雜誌啊?」她興奮地抓起書來看:「已經出來了嗎?怎麼我在書報攤上都沒看見?」
「那當然是我到雜誌社去跟他們要來的了!」文安得意地道:「書要到明天才會上市呢。當然他們會寄一本給你,不過你最快也得明後天才收得到。我想你一定急著想看這篇報導,」他從苑明手上取過雜誌,一翻翻到了那篇專訪:「看看這幾張相片!不是蓋的吧?」他得意地道,好像相片裡那美麗的女孩子是他自己一般:「不過老實說,我可不會想讓范學耕替我照什麼鬼相!有點可怕呢,你知道,」他深思地加了一句,看向范學耕:「被你這麼一照,我什麼面具都掛不住了,原形畢露得一塌糊塗!我可不想自己被人看得那麼清楚!」
這話說得酸不溜丟的,但卻是文安給他最高讚美了。他一向知道范學耕擁有極其精準的掌握力,可以透過鏡頭捕捉一個人最明顯也最精微的特質,但是一直到他看了苑明這幾張相片,看到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表妹透過鏡頭呈顯出來,才知道那種精微的掌握方可以敏銳到什麼程度。
苑明專注地看著相片中的自己,好半晌不能說話。老實說,學耕為她照相,以及雜誌社為她作了專訪這一回事,由於戀愛和排戲佔去了她太多的思維,她本來已經幾乎忘光了;若不是雜誌堆到了她的眼前,她原也不會想起。而眼前的相片令她吃驚。燈光效果使她肌膚份外柔和,頭髮格外光滑,清澄的眼睛裡有著智性的光輝,另一張的微笑中透著狡黠;還有最後這一張……「好啦,小姐,要自我欣賞有的是時間,你現在準備怎麼招待你這個快要餓死的表哥呀?」文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遐思:「我辛辛苦苦地跑上這麼一趟,總不成連一頓晚餐都賺不到?」
「晚餐,哼?」苑明好笑地看了學耕一眼:「冰箱好像已經空了不是嗎?」
「空得不能再空了!」他應道,眼神飛舞:「餅乾盒裡的最後一塊奶酥半個小時前才剛剛進了我的肚子。」
「那麼,我們也許可以向姑姑借一點她的素菜來吃?」苑明想了一想,哀歎道:「我忘了,姑姑今晚看朋友去了不是嗎?」
「我看這樣好了。」學耕認真地道:「轉角那家小吃店的陽春麵做得還不錯——」
「閉嘴,你們兩個!」文安吼道。吼聲中三個人情不自禁地笑成了一團。
晚餐結果是在苑明和學耕第一次約會時吃飯的那家餐廳裡解決的。他們三人開心地聊天,各自談及自己的工作情況,生活近況,又互相作無害的取笑。一頓飯吃到八點多些,三個人才從餐廳出來,回到學耕的住處去。文安晚餐也賺到肚子裡了,電燈泡也做夠了,在會客室裡只喝了一杯茶,便心滿意足地告辭回家。
苑明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蜷到沙發上頭,再一次拾起桌子上的那本「流行」雜誌。
翻開自己那篇專訪,她困惑地看著相片中那美麗的女孩。最後那幀照片以清澈的眼眸回視著她。那眼神似在凝視,似在沉思;卻是嘴角那一縷飄忽的笑意給相片中的女子帶來了一絲神秘不可測的氣韻。那笑意暗示著思索和熱情,然而似乎還有著更多……她深深地皺皺眉,將雜誌拿遠了些。相片裡的人真是她麼?那神情定她自己不曾見過的。
那麼熟悉的面孔,可又是那麼陌生——「怎麼啦?你不喜歡這些相片嗎?」學耕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帶著質疑。
「她——她那麼美!」她遲疑地道,愈看愈覺得相片裡的人不是她。
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美的是你!」他堅定地道:「我只不過是掌握住了你不為人知的那份美,並將之呈顯出來而已!」
「文安表哥剛才也說過類似的話。」她回憶道:「你也聽到了嘛,他說他才不想讓你照什麼鬼相,因為那樣一來他就什麼面具都掛不住了,原形畢露得一塌糊塗。可是——」她依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相片中的自己:「我還是很難相信這是我自己曖!這種表情,這種微笑——」
「這種表情,這種微笑!」學耕的聲音突然變緊了:「你不提我都忘了問了!我一直在猜,你那個時候在想些什麼,想得我腦袋都快要破掉了!」
「為什麼不乾脆來問我呢?」她有些驚訝地抬起眼來:「如果你那麼想知道的話?」
「因為我不確定自己真的想知道那個答案。」他悶悶地說,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你看來那麼……專注、甜蜜,帶著點秘密的喜悅,就好像——」他搖了搖頭,拒絕將自己的想法用語言表達出來。苑明情不自禁地笑了。她知道相片上的自己看來是什麼樣子:因了胸中秘藏的戀情而喜悅的女人;她也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一直試著將嫉妒和懷疑自胸中排開,雖然一直沒成功過。她忍不住伸出了雙手,軟軟地環住了他的頸項。
「說來你也許很難相信,」她溫柔地說:「我那時腦子裡頭想的是你。」
「我?」
「是的,你。」她再一次地笑了,想起他們初兒的情況:「你說你沒有「一見鍾情」的習慣,你以為我就有嗎?可是——」
她這話沒來得及說完,他已經坐到了她的身邊,重重地將她摟進了他的懷裡。他溫熱的呼吸吹在她臉頰上頭,而他柔和的親吻已然輕輕地落在她的唇瓣上。
「你想的是我!」他呢喃道,帶著種不可置信的幸福:「你這個壞丫頭,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過去那幾個禮拜,我可是被你害得——即使我一直對自己說:不管你想的是誰,那傢伙絕對已經是過去式了,可是——」
她很想說:「誰讓你不早些來問我呢,自找苦吃!」但這話完全沒有出口的餘地。
他的吻密密地落了下來,蓋在她鼻樑上,臉頰上,額際及頸間,親得她天旋地轉,意亂情迷。
如此輕快的示愛行為和無邪的親暱,在這對熱戀的情侶之間,迅速地變質為熊熊的慾火。學耕的嘴唇在她身上流連不去,撫觸和探索愈來愈肆無忌憚;她自己熱情的響應更是煽風引火,火上澆油,很快她便將彼家都引到了懸崖邊上。學耕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而她自己的身子則在不可抑遏地發著抖。他緊緊地擁著她,擠著她,好像恨不得能夠將她揉造他自己身體裡頭去一樣。「明明,」他呢喃著她的名字,聲音裡帶著無盡的詢問和懇求:「明明——」
「是的,」她用同樣的低喃響應著他,用著同樣渴切的親吻和撫觸去響應他;她的身子燥熱得像一團火焰,而她的聲音啞得幾乎不可聽聞:「是的。」
學耕猛然間僵了一下,微微地抬起頭來注視著她。他的眼神專注而激烈,嘴角因自我控制而繃得極緊。「你確定嗎,明明?」他的聲音啞得幾乎難以辨識:「你真的確定嗎?」
她定定地看進了他的眼裡,她的回答毫不猶豫。「是的!」
這就夠了。學耕已經不需要任何其它的語言。他一把抱起了她,往樓上的房間走去。
從他們第一次約會開始,她就已經預料到眼前這一刻的發生了。在彼此之間那樣強烈的愛慕和吸引之下,這幾乎是一種命定的結局。只是他們一直忍耐著,一直等待著,為的是要更確定自己的感情,更明白自己的動機;她必須知道這不是一時的相互吸引,而是建立在更深刻的聯繫之上,建立在更深切的瞭解之上。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他們幾乎是朝夕相處,相互的瞭解已經可以說是很深很深了,更何況他們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的工作情形,也認識了許多圍繞在對方身邊的人——要想看出一個人本然的性情與價值觀,沒有比看他工作、看他身邊的人更容易明白的了。苑明知道自己深愛著眼前的這個人,知道他們兩人彼此相屬。如果說初識時她只是有所感覺,而今便已是明明白白地確知。
對他而言這才是重要的。只因為愛是性的條件,而性是愛的完成。
是的,完成。在整個過程之中她知覺到他,擁抱著他,交付著彼此也吞噬著彼此,直到他們再也無法分辨誰是主,誰是從,誰是范學耕而誰又是李苑明。一直到激情過去了許久,他們還蜷伏在彼此懷中,不願意有片刻的分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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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眷愛地撫著他強壯的背脊,知覺到他身上的汗水猶濕。學耕轉過臉來凝視著她,見微弱的天光從窗口照了進來,落在她嬌慵睏倦的臉上,盈盈欲語的眸子裡水光流轉,忍不住在她臉頰上輕輕地印了一下。
「你還好吧,明明?」他關切地問:「我沒有弄痛你吧?你——」他的身子僵了一下,猛然間坐了起來:「天!」他震驚地倒抽了一口冷氣,為時已晚地察覺到:在方纔那席捲了一切的激情裡,他忘了採取任何的保護措施。「明明,」他焦急地看她:「我剛剛才想起來,我忘了——」他頓了一頓,滿面嚴肅地接了下去:「如果你懷了孕,答應我一定要讓我知道!」
她看著他嚴肅的臉,突然間覺得心裡一涼。這很無稽,她知道;畢竟她自己也很清楚,對於未婚的情侶而言,採取保護措施是多麼重要的事,而她應該為了他對此事的關切而感激的。可是另一種荒謬的情緒卻不可抑遏地從她心底爬升上來,暗暗地啃噬著她方才感受到的歡悅:他不想要我懷孕,他也不想要我的孩子!
苑明艱難地搖了搖頭,試著將這個荒謬的念頭逐出腦海。畢竟她只是在戀愛的情緒中沈浸得太深了,才會在纏綿歡愛之後,產生了為他生兒育女的衝動——不管這個衝動在目前的情況下有多麼瘋狂,有多麼不切實際。
想是這麼想,她的心情卻已經沈到了谷底,再也回復不過來了。「不用擔心,我不會懷孕的。」她意興闌珊地說,翻身離開了他的懷抱:「從馬來西亞回來以後,我就已經開始吃避孕藥了。」
他明顯地鬆懈了下來,卻也察覺到了她心情的變化,便自她身後伸出手臂來摟著她。
她輕輕地掙了一下,沒能掙開,只覺得他的手臂又收緊了些。那寬大的胸膛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背脊,那溫熱的體氣熨燙著她的肌膚,那強壯的心跳清晰地傳入她的耳鼓………
她眼眶中一陣濕熱,急忙咬緊了自己下唇。
「我是二十三歲那年回國的,剛回來沒多久就認識了愛珠。」他的聲音在黑暗中突兀地響起,談的還是他和他的前妻,使她驚訝得忘了自己的心情,立時偏過頭來看他。
黑暗中他的眼神不知看向了何處,那低沉的聲音裡是帶著苦澀的。
「那時的我才剛剛起步,除了自信和能力之外,在這一行裡一無所有。那時的她也才剛剛起步,而我察覺到她有成為紅模特兒的潛力,就開始訓練她,幫助她。我教她如何在鏡頭前擺姿勢,為她選購適當的衣服,幫她打扮,塑造出她獨有的形象。你可以說那是一種互惠的關係。因為在造就她的同時,我也找到了發揮自己能力的機會,使自己得到認可。捧紅了她,也就是捧紅了我自己。那本來是純工作上的安排,可是——」他停了下來,深深的吐了口氣。
「我那時太年輕了,還不懂得如何將工作和私人的關係劃分開來。她漸漸變得完全依賴著我,任何事情都要拿來問我的意見……因為她那時雖然開始成名了,可是我的事業也已經有了樣子。而她是信任權威的。」他聳了一下肩膀:「我當時血氣方剛,無法抗拒那種英雄救美式的虛榮,而她又那麼美麗,那麼柔弱,那麼情緒化——結果是,我們很自然地成為情侶……」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而後她就懷孕了。」
苑明倒抽了一口冷氣。早在學耕開始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她便已經瞭解:他是藉用自己的過往來向她解釋:為什麼他會對「忘記做保護措施」這件事有如此強烈的反應,但是事情的發展仍然使她震驚。「那——那後來呢?」明明知道他一定會往下說的,她卻仍然忍不住要追問這麼一句。
「她和我吵,和我鬧,罵我,怪我,把一切你想像得到的罪名都加到了我的頭上,包括我嫉妒她的成就,存心想毀掉她的未來在內。我說我們可以立刻結婚,她大叫大嚷說那不是結不結婚的問題——」他停了下來,停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彷彿是,只一想及這樁往事,仍然使他傷痛不已:「吵了那一架後我們冷戰了兩天。兩天以後她來告訴我說,她把孩子拿掉了。」
「我氣得發瘋,又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說她是個冷血的、謀殺的兇手,她則說我是個自私的混蛋,憑什麼要她犧牲事業來生養孩子。吵過以後她又哭,哭著要我原諒她,說她被嚇壞了,說她還沒有作母親的心理準備,說她不願意成為醜聞的主角——」學耕苦笑了兩聲,聲音裡充滿了自責之意:「我必須承認,在這件事情上,我錯得並不比她少——即使不比她多。如果不是我自己的疏忽,這整樁事情根本就不會發生,而她也用不著用那種方法去戕害自己的身體。所以我們就——和解了。我們開始小心謹慎地採取避孕措施,可是她對避孕藥過敏,只好去裝了樂譜——我後來才知道,她的身體也不接受這種東西。可是等我們發現這回事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她——她又懷孕了。」
苑明情不自禁地挽住了他的手臂。「那後來呢?」她凝視著他黑暗中的臉孔,那表情是苦澀而悲傷的。
「這一次我不容她反對,一發現她懷孕,就安排了公證結婚的事宜。她不但沒反對,甚至還很高興,說她工作得累了,暫停一陣也好,而且她很想為我生個孩子,以補償我們失去的……」他又停了下來,半晌才接了下去:「結婚後沒有多久,我到高雄去辦事,去了三天,回來以後,發現她躺在床上,臉色像死人一樣的白。她——-」他的聲音哽在喉嚨裡:「孩子流掉了。」
難怪他堅持她如果懷了孕的話,一定要讓他知道!想想看,他曾經兩度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她不用眼見也能想像:像他那樣溫暖而有責任感的人,會是一個多麼慈愛的父親!苑明心疼地摟緊了他。
「為什麼會這樣呢?」她忍不住要問:「難道是她的身體——?」
「她說,醫生告訴她,由於她懷下的第一胎就被墮掉了,使她的生育能力受到了很大的損傷。她怕影響到我的工作,不敢打電話到高雄去吵我。反正孩子都已經失去了,我就算趕回家來也於事無補。她——」
他的聲音再一次地停了下來,而苑明突然感覺到一陣輕微的迷惑之意流過心坎。這迷惑是從何而來的,她不能夠明白,甚至也抓不出一個更具體的感覺;而在她還沒來得及作更深一層的分析之前,那思緒已經像閃電一樣地溜走了。她搖了搖頭,決定將這個莫名其妙的感覺先扔到一邊去。
「那後來呢?你們沒再有小孩?」她問,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的細節。
「沒有。」他沈沈地道:「自她流產以後,為了她的身體健康,我好幾個月沒有和她同房,並且決定暫時不要有孩子。所以從那以後,我一直都非常小心。事實上我們兩人的工作都愈來愈忙,一時間也不可能養育孩子。何況我們本來也不急。我們都還年輕,盡可以等。可是——」
「可是?」
「可是我們的婚姻漸漸地出了差錯。」他慢慢地說:「其實早在剛認識她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我們之間有著很大的差異存在了,只是年輕時並不明白,那種差異有多大的關係;而且人在年輕的時候,許多性格和價值觀上的差異也並不是那麼明顯。一直到我們的事業都有了雛形以後我才發現——」
「你們的價值觀有很大的不同?」
學耕苦笑了一下。「何止是不同而已!」他干干地說:「對我而言,商業攝影只是謀生的一種工具,做不了多久就已經很膩了。你知道,透過鏡頭製造出一大堆唯美的假相,推銷各種各樣天知道是什麼兒的垃圾商品——」他嫌厭地揮了一下手:「我漸漸將工作的重心放在私人的人像攝影上去,因為真實的人遠比那一大堆漂亮臉孔有趣得多;
而後我又到各地去找自己想拍的題材,因為腳踏實地在生活的人,以及這個社會不同的面貌,才是真能教我感動的東西。」
「我懂。」她輕輕地說:「對藝術工作者而言,如果缺乏了挑戰,還有什麼自我成長的餘地?所以我才會跟著我學姊做小劇場啊。」
學耕緊緊地摟了她一下。有好半晌工夫,他們只是這樣靜靜地躺在黑夜之中,任由那種相知相惜之情流過彼此的心坎。而後他慢慢地接了下去:「但是愛珠無法瞭解我的想法。她愈來愈紅,也愈來愈重視自己的衣著打扮,愈來愈重視她的明星身段。她的口味一天比一天奢侈,而我們開始在用錢的觀念上有了很大的爭執。當然她自己有著相當高的收入,可是她嫌我無法和她配合。我負擔不起名牌轎車的奢侈,也沒有法子三天兩頭的送她珠寶首飾……除此之外,她還希望我從事更多的商業攝影,賺取更多的金錢,認識更多的名人。然而這一點卻是我絕對無法妥協的事。所以我們之間的情況愈來愈糟。
她依然依賴著我,因為她一直以為,除了我以外,再沒有人能把她的美全部表現出來,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她又無法不認為我們的婚姻是一項錯誤,認為我們的婚姻妨礙了她更多的發展,剝奪了她更好的機會——尤其是,演藝世界中有那麼多金錢的誘惑,有那麼多可以被交換、被買賣的東西——不管是精神還是肉體!」
他話中的苦澀之意使她靜默。她記得文安表哥曾經說過,根據影藝圈的說法,鄭愛珠成了名、大紅大紫之後,就勾上了腰纏萬貫的大佬,不要范學耕這個糟糠之夫了。這種傳言也許來得太片面、太獨斷、太道德取向了些,然而在學耕的陳述裡,她卻也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出一個意志薄弱、貪慕虛榮的女子,在花花世界中逐漸被沖得迷失了方向,忘卻了自身……「我們還在一起的最後那半年多裡,彼此都像是生活在地獄裡一樣。
那時我已經發現她在外面有不軌的行為,可是她說什麼也不承認,只說那都是必要的應酬;逼急了她就哭,說我無法在人事上給她任何的幫助,讓她自己一個人去和那些臭男人周旋,居然還要為此來責怪她……」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接下來的聲音幾乎是自言自語:「我常常在想,如果我那時肯多花點時間陪她,肯應她的要求多接一些商業攝影,和她的世界多些交集,事情是不是就不至於走到後來的這種地步?畢竟是我帶著她進了這個圈子,是我讓她接觸到那種燈紅酒綠、繁華與污濁。如果她有了什麼改變,我都應該是那個要負最大責任的人才是。不管外頭的人怎麼說她,她並不是個壞女人——至少,在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是很甜蜜的,很純真的,雖然有點虛榮,雖然……」
一抹不祥的陰影在剎那間掃過苑明心頭,使她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不要這樣想,不要這樣責怪你自己!」她很快地說:「一個人要變成什麼樣子,是只有他自己可以決定的!」
學耕別過臉來看著她,唇邊慢慢地露出了一個悲傷的微笑。「有的人可以,有的人不行。」他低沉著聲音道:「她不像你,明明,她是——很脆弱的。她需要人引領,需要人支持。只是我——我自己也並沒能強到那個地步。對她後來的所做所為,我的自尊承受不了,我的情感也承受不了,所以……」他以一聲長歎作為結束:「婚姻會出錯,絕不止是單方面的責任而已!」
「不要這樣責備自己,學耕!」她急急地說:「就算是諸葛亮,也扶不起一個阿斗呀!你的責任感發展過度了!」
他淡淡地笑了起來。「也許。」他承認道:「但她曾經是我的妻子呀!」
苑明的心又往下沈了兩分。很明顯的,雖然離了婚,學耕依然覺得自己對那個曾是他妻子的女人有著責任——也許,還摻雜了罪惡感?不管原因是什麼,她都可以看見他和鄭愛珠之間那條綿續不斷的牽扯。而這使她不安。沒有一個神智正常的女人會對這種事情處之泰然的,她當然也不能。
「那——離婚後你們還見過面嗎?」她故作不經意地問,暗中摒住了呼吸。
「見過一兩次。」學耕簡單地說:「這一年多來,她的事業開始走下坡了,而她已經過慣了奢侈的日子,手頭收束不過來。所以她有時會找我幫她作點安排。」
或者是向你拿錢?她想問,但沒問。今晚聽到的事情已經夠她不自在的了,不需要再加上這種旁枝末節來雪上加霜。天哪,天,人類的情感為什麼可以複雜到這種地步?
我又為什麼不去找個背景單純的人來戀愛呢?那樣的牽扯會不會有終結的時候?而我在這其間又該如何自處?
身旁的學耕已經沈沈地睡著了,她卻還瞪著大眼睛看向黑暗的房間。黑暗不能給她任何的答案,卻是學耕突然翻身過來,他的手臂在大床上盲目地摸索。他還在睡眠狀態中,她知道;但那睡意深沉的嗓音中發出的呼喚卻是不容置疑的:「明明?」他囈語著,伸出來的手臂碰到了她,便即本能地將她摟了過去。她偏過頭去,用著哀傷的溫柔看著他,看著他濃密的黑髮在睡眠中蓬亂,臉部的線條因找著了她而放鬆。
「明明。」他再一次低喃,嘴角因滿足而微微蹺起。他的頭找著了她的頸窩,便將自己埋了進去,又自沈沈地睡著了。
不可言喻的溫柔自苑明心湖泛起,幾乎要自她眼中滿溢出來。學耕也許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做了什麼,但苑明是知道的:他的潛意識顯示了他對她的愛,顯示了她對他的重要,以及依戀——其清晰的程度,是當他清醒的時候所說的萬言宣言都未必能及得上的。
因為前者出自心靈,後者出自理智。無意識間自心靈中流出的東西無法假造,而出自理智的言語卻有太多的部份可以懷疑——只要你選擇了去懷疑。
所有的疑慮都自她的心頭消失,所有的不安都因他睡夢中發出的表白而遠去。不管他對鄭愛珠還有多少未了的責任感,有多少荒謬的牽繫,但她知道他愛的是她,要的是她,心靈所屬的對象是她。這就夠了,不是麼?畢竟,在情人的世界裡,還有什麼聯繫比真情更強?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3:17
第七章
在那樣的幸福裡,她幾乎忘了幸福其實是極脆弱的東西,是稍不經意便可能被碰傷、被損毀的。
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無有自覺。
公演的日子漸漸地近了。
劇團裡頭每個成員都既興奮、又緊張。戲已經成形,每個人都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而今只等著將之推出去受觀眾的評判,想不緊張幾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團裡有不少人從來不曾正式參加過演出。何況除了排戲之外有那麼多的事要做;場地租好了還得考慮燈光,戲排成了便得租借戲服,海報完成了還得有人去張貼……然而,在那樣的忙碌之中,苑明感覺到了至高無上的幸福。這工作是她所愛的,是她可以用所有的熱情投身於其間的;而工作的成果也使她興奮:她真的覺得自己進步了好多,學了好多。團裡的每個成員都覺得他們做出了一出相當不錯的戲,人人都以極大的信心和興奮來期待公演。
何況她正在戀愛——那樣激烈、那樣深切、那樣教人打心底一直要微笑出來的戀愛呵!
在那樣的幸福裡,她幾乎忘了幸福其實是極端脆弱的東西,是稍不經意便可能被碰傷、被損毀的。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無有自覺。或者說,就因為無有自覺,幸福才更容易受到傷損吧?總之是,毫無徵兆地,事情就突然發生了。
那是在綵排的第一天。苑明下午五點就到了他們要演出的藝術中心去,幫石月倫佈置場景,處理服裝。學耕說好了他八點左右要來看他們綵排,以便第二次綵排時好來幫他們照錄像帶。六點半以後,其它的演員陸陸續續都來了,做過了暖身運動,又修了幾個場景,看看快八點了,一群人換好服裝,便開始了正式的綵排。
可是一直到綵排都開始了,學耕還沒有出現。
苑明十分困惑,因為學耕從來不是會遲到的人;她打了個電話到學耕的工作室去,卻是電話占線,打不進去。石月倫安慰她說:「我想他已經出來了,不過一時還沒到而已,不用心急。再說我們綵排一共有三次,就算他今天臨時有事趕不來,明天再來也是一樣的。」
苑明咬了咬下唇,卻也無話可說。她不能讓其它演員等他一個,只好拋下所有的思緒專心排戲。一旦開始排戲,她就看不見其它,也聽不見其它了。就算學耕這時間出現在門口,她也不會去注意的。
可是一直到綵排完畢了,學耕還是沒有出現。
苑明很不好意思,一直為了他的失約向石月倫道歉。石月倫就算心裡不大高興,也不曾形諸顏色,只是淡淡地說那不是她的錯,說他想必是有什麼事情擔擱了,拍錄像帶的事,再另外聯絡就是。
苑明忙了一天,精神上已經十分疲累,被這個飛機一搞,情緒上更是低落,在後台卸完妝後,只是低著頭收拾自己的化妝箱,愈收愈生氣。她本來想收拾完東西就直接回家去的,但是一生起氣來就什麼都欲不住了,一個電話撥向了學耕那裡。
這一回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姑姑。
「明明?」老太太一認出她的聲音就叫:「你打電話來太好了,我沒有你們那個藝術中心的電話號碼,正不曉得要怎麼跟你聯絡呢!你能不能現在就過來?」
「怎麼了?」她的心臟情不自禁地縮了一縮,本來預計好要大吵一架的心情突然間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那個女人跑來找學耕,已經嘰嘰咕咕地說了兩個鐘頭的話了!」老太太急促地說:「天知道她這回又想做什麼!你最好快些過來吧!」
苑明僵了一僵。「那個女人?」她不大敢相信地追問了一句:「你是說——鄭愛珠——」
「還會有誰呀?」老太太打鼻孔裡哼了一聲:「你是過來還是不過來?」
苑明很快地看了一下腕表,晚上十點剛過。「我半個小時以內就到。」她很快地說,抬起化妝箱就奔出了劇場。
天色已經很晚了,路上的交通十分順暢。苑明絞著自己雙手坐在出租車的後座裡,只覺得心跳急得像擂鼓一樣。鄭愛珠為了什麼跑來找學耕呢?這回她想向他要些什麼?
而學耕又會給她什麼?想到學耕對他前妻所持有的責任感和憐憫之意,以及那一直盤踞在他內心深處的罪惡感,苑明只覺心靈深處不受控制地冷了起來。危險,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警告:那個女人的到來是一種危險!不管她要的是什麼,她的存在對學耕有著如此巨大的影響,基本上就是一種危險!
她緊緊地抿住了嘴唇,感覺到巨大的壓力沈沈地壓在心上。從出租車裡出來以後,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步入大樓,在工作室前整了整服裝。我也許應該此點妝的,她沈沈地想,知道經歷了一整天的工作、以及崔鶯鶯那起伏跌宕的心情變化之後,自己的臉色絕對好不到那裡去。而她最不希望的事,便是以這種面目去面對自己的情敵了。然而她還沒來得及伸手到包包裡去掏腮紅和口紅,學耕的姑姑已經打開工作室的門,探出頭來找她。
一見到她,老太太很明顯地鬆了一口大氣。「你來了!」她壓低著聲音說:「怎麼還不進來呢?」
她別無選擇,只有跟著老太太走進了會客室。會客室裡空無一人,苑明的眉頭忍不住微微皺起。不在會客室裡,這個徵兆來得不怎麼妙。很顯然的,他們兩人的談話內容必然純屬私人性質——不會像學耕和她說過的,他曾為鄭愛珠安排工作那麼簡單。
「他們——在樓上嗎?」她也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明知道樓上的人絕對聽不見。
「在樓上的會客室裡。」老太太嫌厭地道,管自穿過攝影棚,走進了她的小廚房:
「真搞不懂那孩子在想些什麼!跟那個女人有什麼好談的?我實在——」
「我上去瞧瞧他們好了。」苑明沈沈地說,動手開始泡飲料:「說了這許久的話,他們會需要一點茶水的。」
將兩杯熱騰騰的可可放在托盤裡,她力持平穩地上了樓。
會客室的門是虛掩著的。苑明鎮定了一下自己,輕輕敲了敲房門,而後推門而入。
鄭愛珠和學耕坐在同一張沙發上,正迅速地用一方手絹拭著自己的眼睛。她穿著一條白色長褲,一件質料很好的淺藍色羊毛衫鬆鬆地蓋到了她的臀部,腰間是一條白色的寬皮腰帶。她的身材極好,那是沒得話說的,只是臉龐半插在手巾裡頭,看不全她的廬山真面目。
「喝點熱可可吧?你們聊了很久,一定渴了。」苑明輕快地說,將托盤放在桌子上,瞄了學耕一眼。
這一眼使她的心沈到了谷底。
學耕的臉繃得像石頭一樣僵,眼神則空茫得任何感情都不帶。從他飽受日曬的膚色上看不出他面色的變化,但卻瞧得出他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鄭愛珠究竟帶來了什麼樣的消息——或說,什麼樣的要求,使學耕產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她驚疑不定地瞧了鄭愛珠一眼。後者已經將手絹收了起來,正努力作出正常的神氣。但是她雙眼既紅且腫,顯然是狠狠地哭過了。而她的臉!
若不是托盤已經放到了桌上,苑明真懷疑自己會不會將可可潑將出來。那是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雖然,並沒有那些廣告上的面孔來得那麼美艷,那麼性感,那麼青春,但毫無疑問是同一張臉——只不過,只不過她右邊臉頰上,不知道為了什麼,多出了兩道醜惡的傷疤!
傷痕顯然是新近才添上去的,因為連痂都還未落盡。其中一道長些,也來得深些,另一道則短了許多。旁邊還有一些細碎的刮痕。那些刮痕是不會有什麼妨礙的,但那兩道長疤痕則無庸置疑地一定會留下相當明顯的痕跡——明顯到足以破壞鄭愛珠原來的美貌。事實上她現在看來就已經不怎麼高明了。疤痕收口處皮肉向裡縮卷,大大的破壞了她臉部原本平滑的線條。苑明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假裝對那兩道疤痕視而不見,對眼前的女子露出了一個正常而友善的笑容。
「你一定是鄭愛珠了?真高興看到你本人。」她寒暄道,向著鄭愛珠伸出了手:「我叫李苑明。」
鄭愛珠伸出了手來和她握——不,那種動作不能叫「握」,只能叫「碰」——碰了一下,便又迅疾地收了回去。她的眼神戒備而謹慎,甚至還帶了點敵意。「我知道你,」她簡單地說,有些無措地咬了咬下唇,求助似地看向學耕:「我——我想我……應該走了,學耕,」她囁嚅道,那聲音轉來那麼無助,卻又帶著無比的依賴:「你會再跟我聯絡吧?你答應過了,我——」
學耕的身子僵了一下,下顎繃得死緊,卻沒有說出任何一個反駁她的字來。空氣彷彿在這一剎那間凝成了硬塊,而鄭愛珠那盈盈欲淚的眼睛除了學耕的臉之外什麼地方也不看——喔,天,苑明只覺得自己頸背上的寒毛全都豎起來了。這種伎倆她懂得的:那種脆弱的無助和依賴本身,本來便可以是女性最強的一種武器,足以喚起男性無盡的保護欲,使他們覺得自己充滿了英雄氣概,使他們願意為你做任何的事情。而根據苑明得來的資料,鄭愛珠正是精於此道的高手。而學耕似乎已經被她說服了什麼——不管是哪一方面的說服。突如其來的憤怒淹沒了她,使她必須竭盡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當場爆發。爆發了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她對自己說:如果我想知道他們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必須私下跟學耕談個清楚,而不是在這個地方演那種罵街的鬧劇!
「如果你們還有事情要談,我就不打擾了。」她僵僵地說,盡力控制著自己的脾氣:「我只是送可可上來而已,你們慢用吧。我告辭了。」
「不!」學耕爆發似地叫了出來,使她伸出去扭轉門把的手停在當地。她沒有回頭,只聽到他長長地吐了口氣,用一種較為平靜的聲口說:「不要走,明明,我——我們已經把事情談完了。愛珠,」他遲疑了一下,這才接著說:「你先回去吧?我再跟你聯絡,嗯?」
「你答應的喔?」她的聲音裡帶著祈求。
她不曾聽見學耕的答覆,想必他用了肢體語言回答了這個問題了。因為鄭愛珠沒有再說什麼。她的腳步聲清脆地穿過這間會客室,打開了通往外面走廊的門——學耕樓上的公寓,本來就有自己出入的門戶,和樓下的工作室並不相通的。苑明聽見門關上的聲音,聽見她的腳步漸去漸遠,終至全然消失,這才慢慢地放鬆了門把,回過身來面對著學耕「好啦,」她說,竭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說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學耕沒有回答。他仍然僵直地站在那裡,眼神一片空茫。不祥的預感剎那間彌滿了苑明的意識,使她幾乎害怕起自己的問題來,很想對他說: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要告訴我,然而她也知道,逃避是一點用也沒有的。深深的吸了口氣,苑明小心翼翼地在學耕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這一整天的疲倦幾乎已用盡了她所有的精力,而這意料之外的事件更使她疲倦入了骨髓。她必須竭盡全力去控制自己,才能安穩地坐了下來。
而後學耕終於動了——直直地走向櫥櫃,取出一向放在那兒備而不用的威士忌,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苑明看著他用微顫的手將酒送到唇邊,猛猛地灌了一大口,而後又是一大口,忍不住絞緊了她放在腿上的雙手。不祥的預感在擴大,而且她已經可以料到,這事絕對和她有關!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學耕?」她再問了一次,背脊挺得僵直。
他還是沒有回答,只是轉過了身子去面對著窗戶。他的下顎繃得死緊,眼神不知看向了遙遠空間的那一處。而後他突然開口了,開口得如此突然,彷彿他不能再忍受那來自他體內的壓力一般。他的聲音幾乎是壓搾出來的,低沉而遲緩,生似每一個字都費盡了他的氣力。
「她今天才從印尼飛回來的。」他說,眼神仍然看著遠處。
「印尼?」苑明回聲似的應了一句。因為除此之外,她實在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印尼。」他重複道,彷彿在保證什麼似的。而後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從窩邊回轉過來,在苑明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那酒發生了作用,他似乎已經鎮定些了;
雖然,他的嘴唇上還是沒有絲毫的血色,酒杯也依然被他握得死緊,彷彿那是他的生命線一般。
「明明,」他艱難地開了口:「有些事我必須……我很不想……」他遲疑地停了下來,重重地抿住了嘴唇,又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能……你才不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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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個時候才來管我的反應,不太遲了一點麼?苑明有些可笑地想著,兩手緊緊地交疊,無言地看著他,用眼神催促他說下去。學耕艱難地吐了口氣,抬起頭來看她。
「明明,」他低沉著聲音道:「你記得我和你談過一次我的婚姻,談過我——一直覺得對愛珠有責任,記得嗎?還有她——墮胎,以及流產的事?」
她無言地點頭,看著他又喝了一口酒,恐懼地知道自己不祥的預感將成為真實——
,不管接踵而來的是什麼,她知道,已經有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等著她了。
「她已經二十八了。」學耕接了下去:「對一個化妝品模特兒而言,二十八歲已經太老了。新人不斷地出現,而觀眾需要新面孔。早在兩年以前,她的事業便已經開始走了下坡。模特兒擁有的只是美貌,而愛珠的美貌正在凋謝。」這段話他說的很平靜,幾乎是一點感情都不帶。那是一個專家的職業性判斷,沒有任何私人的成份可說:「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也做了急流勇退的打算。今年四月間她遇到了一個印尼來的大木材商,很快她便陷入熱戀之中,並且論及婚嫁。愛珠覺得十分幸福。她終於找到了可以終生廝守的伴侶,並且後半生的生活都有了保障,」最後那一句大概才是重點,苑明情不自禁地想。也許是受了姑姑的影響,她對鄭愛珠也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偏見了?但她真的懷疑那個女人會先考慮愛情,再去考慮財富。
但,當然,這話她是不會在學耕的面前說出來的。
「我——恨高興她終於找到了良好的歸宿。」她說,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學耕的反應。
「事情不是那樣的。」學耕陰鬱地說。一直到了現在,他整個人才算是正常起來,聲音清楚了,眼神也有了焦點:「本來一切都進行得十分完美;那木材商向她求婚,而她也接受了;她飛到印尼去準備婚禮,籌備一切必要的事宜,一直到——一直到他們去作婚前的身體檢查,才發現——」他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才發現那一次的流產完全破壞了她的生育機能。醫生宣佈說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的天!」苑明震驚地坐直了身子,真誠地感覺到對鄭愛珠的同情。而在那同情之上的,是她為學耕所感覺到的難過。她一直知道學耕對鄭愛珠所感到的罪惡感,而現在發生的事無疑更加重了他的罪咎。畢竟,如果沒有第一次的墮胎,就不會有那一次的流產;而兩次她所懷的,都是學耕的孩子!難怪他會有這樣的反應!
「更糟的還在後頭呢。」學耕沈沈地道:「那隻豬一發現她不能為他生養小孩,大發脾氣,把她痛打了一頓,說她存心欺騙他,存心害他絕子絕孫……」他的聲音哽住了:「在爭執中他們打碎了不少玻璃器皿,而她在閃避他的痛毆時摔在碎玻璃上——」
「我的天!」苑明呢喃道,被這可怕的故事給嚇著了。難怪鄭愛珠臉上會有那些個可怕的傷疤,敢情是這麼來的!
「你也看見了,」學耕啞著聲音接了下去:「她的臉破傷成什麼樣了!而那個王八蛋——」他的臉上掠過了深沉的怒氣:「那個王八蛋一發現她不但不能給他孩子,甚至連臉孔都毀了的時候,就——一腳把她給踢了出來!」他一拳重重地擊在桌面上:「那個混帳!要是讓我給碰見了——她那麼脆弱,那麼心碎,那麼——」他說不下去了。苑明本能地伸出手來按住了他的,試圖給他撫慰,可是學耕迅速地抽回了他自己的手,焦躁地站起身來,再一次踱到窗邊去。
苑明的身子僵住了。她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感覺到指尖變得像冰一樣地涼。這誠然是一個可悲的故事,值得哀傷且值得同情,可是——可是敏銳的直覺告訴她:事情還不止此而已!那還沒有被說出來的,才是關係最緊要的!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學耕身後。她的雙手絞得死緊,但她的視線卻是穩定而清晰的。
「所以呢,學科?」她平平地問:「你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我明白你的感覺,也知道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沒有人會願意看到別人受這樣的苦,不管她……」它的聲音凝住了,頓了一頓才接了下去:「可是我不相信你說了大半天,就只是為了要告訴我這個故事!」
學耕握在酒杯上的五指收緊了。他回過頭來看著苑明,眼睛裡充滿了痛苦,祈求,不安……以及各種複雜到無法形容的感情。「請你試著瞭解,明明,」他啞著聲音道,重重地將酒杯放了下來:「她——已經一無所有了!沒有事業,沒有容貌,沒有愛,沒有未來!所有過往的種種,已經把她追求幸福的任何可能全都毀滅了!而我是必須為此負最大的責任的!畢竟,如果不是我——」他咬緊了牙關,臉頰上有一束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跳動:「而我是她人生世上僅有的了!你明白嗎?我——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棄她!我做不到!」
苑明平平地凝視著他,感覺到一種奇異的空茫自心靈深處泛起。「所以呢?」她毫無表情地問:「你打算怎麼照顧她?」
沉默。她幾乎可以看到他心靈的掙扎。他的痛苦是顯而易見的,然而他的決心也是不可動搖的。
「我——必須和她結婚。」
這話是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出來的,然而聽在苑明耳中,便彷彿晴天裡響起了一串霹靂,震得她所有的神智都飛散了。她已經預期到他要說的話絕對不會悅耳,她甚置已經猜測到學耕會要她搬來和他同住,但是結婚?這主意未免太離譜、太荒謬、太——
匪夷所思!
「你——你剛剛說了什麼?」她瞠目結舌地問,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學耕眼中的痛苦之色加深了,但是他並沒有動搖;他從喉嚨深處逼出的聲音雖然低沉而沙啞,但是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我說,我——必須和愛珠結婚。」
「不!」苑明本能地叫了出來,本能地拒絕她所聽到的一切:「你不是當真的!」
「明明——」他祈求地喊,但她急切地打斷了他。
「不,這個念頭太荒謬、太可笑了!」她激動地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知道你對這整件事的感覺,我全都知道!但是結婚?這個主意太荒唐了!上一次的婚姻還不夠你受的嗎?一定有其它方法可以幫助她的!而且,她的家人——」
「明明,你不瞭解!你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她——」他試著解釋,但她再一次打斷了他。
「算了,省省吧,不用告訴我!別再轉述她那悲慘的過去了!我已經聽夠了!」她咬牙切齒地道,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拒絕她今晚聽到的一切,每一個細胞都在反對那個如此輕易就粉碎了她幸福的女人:「告訴你,那個女人所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在你們上一次的婚姻生活中她曾經怎麼地背棄過你,欺騙過你,而今你還要相信她一次麼?你還沒有受夠教訓麼?」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並沒有為鄭愛珠作任何的辯護,只是沉重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他疲倦地說:「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會變成那個樣子,我必須負最大的責任。
更何況她的墮胎,她的流產,還有她的不孕——」他的嘴唇痛苦地抿緊了:「而今我毀去了她尋求幸福的最後可能,毀去了她本來可以擁有的未來,至少我——我還可以還她一個安安穩穩的日子!」
苑明張口結舌地看著他,開始不可抑遏地發起抖來。一直到了現在,這整樁事情對她而言才有了真實感;一直到了現在,她才開始接受學耕主意已定的事實。受傷的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她柔軟的唇瓣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我不相信,」她低語,透過被淚水濕透了的長睫毛看著他:「我無法相信你真會如此對待我——對待我們!如果你娶了她,那我們——我們之間算什麼呢?」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一對充滿了痛苦的眼睛看著她,無言地祈求她的原諒。那眼神撕裂了她的心臟,她的淚水開始像小河一樣地流下了她的面頰。
「我明白了,」她低低地說,帶著苦澀的自嘲:「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是不是?
你一直愛的人只有她,是不是?我不過是你一個暫時的玩伴,一個用來解悶的對象,是不是?只要她一出現,我就必須拱手讓賢,把所有的一切都交還給她,是不是?」
「不!」他激動地叫了出來:「不要這樣說,明明,你明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我——」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又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她哭得全身都在抽搐:「我無法相信——我無法相信你會這樣傷害我!我無法相信——」
「明明!」他的聲音哽住了,淚光浮上了他的眼睛;他的嘴角在不可抑遏地抽搐,而他似乎用盡了全力,才能阻止自己不去將她抱進懷裡:「請你試著諒解,好不好?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傷害你,可是她——」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掩住了自己的耳朵,拒絕再聽他任何進一步的說明:
「一定有其它方法的!我無法相信你的腦筋會死到這種地步!我不相信——」
「明明!」他抓住了她的雙手,逼使她面對著他:「請你試著諒解!她已經一無所有了!你明白嗎?一無所有了!除了我之外!」
她定定地盯著他看,感覺到一種奇異的荒寒自心底一直漫了出來。「一無所有,嗯?」她淚眼迷濛地道:「她一無所有,那麼我呢?我要怎麼辦?」
他握在她腕上的雙手收緊了。「你——會撐過去的,明明。你年輕美麗,有才華、有未來,而且遠比我所認得的許多人都要堅強得多。你會撐過去的。」他啞著聲音道,那眼神是深遂而痛苦的:「可是她不同。如果我不負起照顧她的責任來的話,她就完了!」
她定定地凝視著他,終於瞭解到自己被擊敗了。也許是,碰到鄭愛珠那樣的一個對手,以及學耕這樣的個性,她本來就連一點機會也不曾有過?無可言喻的寒意和疲倦席捲了她,以一種奇異的方式燒乾了她的眼淚。苑明慢慢地收回了自己雙手,自嘲地微笑起來。
「這不是很可笑嗎,范學耕?一個人的價值反而成為被拋棄的借口?」她苦澀地道,鼓起她僅存的驕傲仰起頭來,站直了身子:「你是個白癡,范學耕!為了你那發展過度的責任感,竟然如此輕易地拋棄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就算那個女人說的全都是真的,你也沒有必要犧牲兩個人的幸福去遷就她一個!好得很,你去和她結婚吧!盡你所能去照顧她,呵護她,給她一個安穩的未來。可是記住我的話,范學耕,」她長長地吸了口氣,強壓下再一次浮泛上來的淚水,好將她要說的話順利說完:「記住我的話:當她的欺騙再一次出現,當你的自尊再一次被損毀,當你開始瞭解你並不是上帝,無法為別人的墮落和脆弱負責的時候,不要企圖回頭來找我!因為幸福就像蝴蝶一樣,若你不能及時掌握,它就飛了!而我——」她緊緊地咬住了牙關:「在你還沒有清醒過來以前,已經飛到另一個懂得掌握幸福的人的手中了!」
決絕地甩了一下頭,她直直地朝外走去。學耕立時叫住了她:「明明,你要去哪裡?」
「收拾我自己的東西。」她頭也不回地說:「你的生活裡已經沒有我立足的餘地了。」
「明明——」
她的背脊僵了一下,但腳步連停都不曾停。「別再說了,范學耕,」她冷冷地說,每一絲平靜都在考驗著她的自制力:「至少把我的自尊留給我!」
直直地走進了學耕為她整理出來的臥房裡,她從床底下拉出了自己的行李箱,開始收拾房間裡頭各種零零碎碎的什物。自從學耕為她整理出了這個房間,她在這個地方休息、練戲、偶爾過值夜,甚至還有情人之間的歡愛……這個房間裡不知不覺地累積了許許多多的記憶,當然,也不知不覺地放置了許許多多的個人用品。衣服鞋子,首飾化妝品,毛巾牙刷,書本文具……學耕來到了臥房門口,五指死命抓著門框,眼神絕望地吞噬著她的每一個動作,看著她在房間裡來來去去,從衣櫃移到床邊,又從床邊走進了浴室。她的臉色白得像大理石一樣,臉上的表情也僵得什麼感情都不帶。那一頭黑亮的長髮時時垂了下來,簾幕般遮住了她小小的臉。
學耕連一個字也沒有說,甚至連動都不曾動。他眼中的痛苦強烈得無法掩飾,而他臉頰上的肌肉在無法控制地抽搐,然而苑明連瞧也不去瞧他一眼。在死一般的沈寂中她收完了自己的東西,滿滿地裝了一個中型的皮箱,而後「啪」一聲蓋上了蓋子。
學耕震動了一下,本能地走了過來,伸手要去替她提那個皮箱。苑明唬一下抬起頭來,用一對冰一般憤怒的眼睛瞪著他,瞪得他伸了一半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來。
「別碰我的東西!」她咬牙切齒地說:「離我遠一點!我已經和你一點干係也沒有了,范學耕,你最好牢牢地記住這一點!」
再不看他一眼,她吃力地提起皮廂,開始朝門口走去。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無血的直線,她的臉孔是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具。來到門邊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看了他最後一眼。學耕抵在牆壁上頭,頭顱深埋在手臂之中,全身都在不可抑遏地發著抖,然而苑明已經什麼感覺也沒有了。過強的痛苦麻痺了她所有的知覺,使得她整個的心靈都沈入了一種冷漠空茫的麻木中去。
來到房門口的時候,她發現學耕的姑姑正站在走道上向著這邊張望著,慈祥的老臉上佈滿了關切之情。很顯然的,老太太久等他們不下來,決定親自上來看看了。看見學耕和苑明的神情,再看看苑明手上拖著的那只皮箱子,老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
「出了什麼事,你們兩個?」她焦慮地問:「有話好說嘛,為什麼鬧成這個樣子?」
苑明放下了手上的皮箱,朝老太太走了過去,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雙手。老人那關切的神情使她喉頭哽塞,那一絲僅存的自制力幾乎因此而崩潰。苑明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露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不要難過,姑姑,」她溫柔地說,極不願意傷了這個好老太太的心:「學耕既然已經作了決定,我再留下也是多餘,」她的聲音苦澀得再難接續下去,兩老太太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學耕作的決定?他作了什麼決定?不可能,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他不會希望你離開的!學耕!」她急急地轉向了學耕,但苑明急切地叫了出來。
「姑姑!」她喊。那聲音中的破碎和淒厲並不是針對老太太而發,而毋寧是朝學耕刺去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氣,再一次穩住自己,用較為平靜的聲口說:「不要說了,姑姑,事情已經到了這步地——」她淒涼地微笑起來,衝動地緊緊地摟了老太太一下:「好好保重,姑姑,我——我走了。」
淚水湧進了老太太的眼睛。她無措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道究竟應該要怎麼辦。然而苑明已經再一次提起了她的皮箱,吃力地拖拽著向外走去,將老太太掩不住的啜泣聲拋在腦後。她沒有回頭,連一次也沒有。
一直到她將門關上,才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痛苦的、黯啞的、絕望的呼喚:「不要走,明明!」他喊:「不要走!」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4:03
第八章
苑明在子夜過後回到了自己的住處,神不守舍地塞了兩張百元大鈔給司機,連人家找錢給她都不曉得要接。等出租車離去之後,她兀自呆呆地站在街口,看著自己的皮箱發怔。
牆邊有人動了一下,而後直直地朝她走來。她呆著眼睛瞧了半晌,才發現那人竟是文安。
「表哥?」苑明困惑地看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完全失去了作用:「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范學耕的姑姑打了個電話給我。」文安簡單地道,拎起了她的皮箱:「鑰匙呢?」
學耕的姑姑!當然了,除了那個好老太太之外還會有誰呢?一股輕微的暖意流過了苑明的心底。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大的苦澀。老太太那麼關心她,會為了這事急急地打電話給文安,叫他前來照顧她,范學耕反而什麼都沒想到,什麼都沒去做——苑明重重地甩了甩頭,拒絕再往下想,只是無言地將公寓的鑰匙交給了文安,隨著他一路上了樓。一進入自己窩中,她就軟綿綿地癱倒在客廳的沙發椅上了。綵排時的疲累,等學耕不來的憤怒,本來早已蝕盡了她所有的體力。這樣的疲倦和耗竭,與她今晚最後的遭遇相較之下,原是小兒科得不值一提的;然而現在,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該過去的都過去了,這些兩個鐘頭前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的疲倦,便開始毫不留情地回過頭來向她討債,和她今天所經歷的感情風暴合力壓搾她,支解她。苑明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只覺得自己完全空了——完完全全的空了。
「我幫你把行李放到臥室裡去。」文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卻連眼睛都賴得睜開,只是無力地點了一下頭。
腳步聲來了又去。她感覺到文安在她身旁坐下,溫柔的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臉頰。
「你還好嗎,明明?」他關切地問:「想不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我幫你弄去?」
「不用了,表哥,」她無力地道,仍然閉著眼睛:「我很累。」
文安沉默了半晌,站起身來。「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他的聲音溫柔得教她想哭:「你既然安全回到了家,我就放心了。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只管給我撥個電話,嗯?」
她無言地點頭。文安走了幾步,想想又回過身來:「振作一點,嗯?再過兩天就公演了呢。」
公演!這兩個字閃電般提醒了她什麼,苑明霍然間睜開眼來。「表哥,」她問:「你明晚可不可以來看我們綵排,後天來幫我們拍錄像帶?」
文安的眼珠子轉了兩圈。「可以是可以,」他最後說,深思地看著苑明:「但是你可要好好的演哦?」
她緊緊地抿了一下嘴角,自嘲地笑了起來。「我是個演員,不是麼?」她反問:「放心吧,表哥,我不會讓我學姊以及所有的工作夥伴失望的!」
文安搔著頭笑了起來,把所有的焦慮都藏到了他吊兒郎當的漫不在乎底下。然而苑明知道他有多麼不放心自己——即使他是晃著肩膀離開的。
只是啊,苑明已經沒有心情去管文安的關心和焦慮了。在她的一生之中,從不曾感覺到如此強大的沈寂,如此逼人的寒冷,如此淒涼的寂寞,以及——如此絕望的空洞。
她瑟縮地在沙發上蜷緊了自己身子,將頭顱深深的埋入臂彎裡去。
感謝「崔鶯鶯」的演出,使得苑明得以將心思盡量放在工作上頭,盡可能地不去思索自身的處境,自身的傷痛。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入戲,讓劇中人的喜怒哀樂成為她自己的喜怒哀樂,而後將所有的傷痛全掩在那些情緒底下——鶯鶯雖然也有她的悲傷,也有她的掙扎,但比起苑明那種活生生被撕裂開來的心情,畢竟是好得太多了。
公演的結果非常成功。這雖然是石月倫回國以來所導的第一部舞台劇,首演那天來看的人頗為有限,門票收入不是特別理想,但是來看的觀眾反應都很良好。而石月倫前後期的學長學姊、學弟學妹,已經有不少人在報章雜誌社擔任編輯或採訪的工作,幾則風評甚佳的新聞發佈出去,這個劇團的成績便已經受到了初步的肯定。首演過後的另外兩天公演,每天的觀眾都比前一天多。
首演那天,學耕跑了來看她的演出,還送了老大一束花作為賀禮。按理來說,舞台上燈照明亮,觀眾席則光線模糊,她是不可能看得見他的;何況在演戲的情緒之中,也實在不容她分神到觀眾席中去搜尋別人的面孔。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就是知道他來了——彷彿是,某種因他而發展出來的、特別敏銳的第六感,在他一出現時便立即起了作用,使她本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去。他那鶴立雞群的特異身高是一眼就可以辨認出來的,而她因此吃了好幾個螺絲。若非演員的自我訓練和自我控制支撐著她,她那場戲早演不下去了。
為了排除他給她帶來的影響,她那天演戲演得特別努力。然而即使如此,在她內心的一個角落裡,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那幾乎要將她刺穿的眸光。這使得她下了戲後份外來得筋疲力竭。在看到他送來的花時,只能苦笑著將它們全轉送給石月倫。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他運著三天前來看戲,每天都出現在同一個位置——前面第三排的最中間,從頭到尾用一對要灼穿她的眼睛盯著她看,使得她那個戲愈演愈不自在。若不是戲總共只演了三天,她大約要不顧演員的驕傲,寫個便條要求他不要再出現了。
然而,雖然連續來看了她三天的戲,他卻並不曾試圖和她作進一步的接觸,這使得她不知道是應該安心,還是應該失望。也許,終究還是失望的情緒多些吧——因為他顯然沒有回心轉意的意圖,顯然仍然決定守著他那個「脆弱而需要人保護」的前妻。否則的話——每回想到這裡,苑明便會咬緊牙關,強行壓下她那猶未死亡的企盼和幻想。她拒絕去盼望,拒絕去等待,也拒絕讓那種蝕心的鉅痛將她吞沒。為了不讓自己浸淫在自傷自憐的情緒裡頭,她接了幾乎是所有送上門來的工作,盡可能地讓自己忙到完全沒有思考的餘地。
然而,不管她試得有多麼努力,傷痛是關不住的,思緒是關不住的。總在她最疲倦的時候冷不防地冒出頭來暗算她。而,在感情破裂的哀傷和痛苦裡頭,在被拋棄、被背離的憤怒裡頭,還有一種罪惡感時時冒出來責問著她的良心:你那天那樣地指責鄭愛珠,那樣地將她所說的故事全然推翻,是不是只是一種本能的排斥?畢竟,她所說的事很可能全是真的呀。沒有一個女人會為了回到前夫的身邊,在自己臉上弄上那麼幾塊疤的,尤其是鄭愛珠那樣的美人!而,如果她所說的一切全都是真的,那我豈不是太決絕、太不體諒、太心胸狹窄了麼?
每天每天,她用過重的工作將自己忙得半死,而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在那些複雜而混淆的心緒底下竟夕無眠——即使她睡著了,睡夢中也有著無數的傷情故事糾纏著她。她迅速地憔悴下去。人瘦了一大圈不說,眼神中的光彩不復可見,連豐厚的黑髮都黯淡了。
「崔鶯鶯」演完後的第二個星拜六,苑明沒有工作要做,便呆在家裡休息。石月倫早一天打過電話來與她相約,說要和她談第二個劇本,午飯過後來按她的門鈴,一見到她便嚇了一大跳。
「我的天,苑明,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敢置信地問:「工作太忙嗎?工作忙也不致於變成這個樣子呀。」見苑明臉色微微一暗,她敏銳地直逼本題:「你和范學耕之間出了什麼事了?」
苑明看了她一眼,再一次為她學姊那過人的洞察力而感到吃驚。「我們——吹了,」她有氣無力地道,在沙發上慢慢地坐了下來。這種事不可能瞞過石月倫的,她知道;因為這其中還來著個性命攸關的問題——排練場的問題。她和學耕之間出了狀況,幸好是在整齣戲已經排練完成、不再需要排練場的當兒,否則那齣戲的排練當時就要出問題了。
現在,她和學耕之間變成這個樣子,勢不可能再用學耕的工作室去排戲——至少至少,只要有她李苑明在這個劇團裡就不可能。如果石月倫還想找她一起工作,這種情況是一定要讓她知道的。
「怎麼回事?」石月倫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輕碰苑明的手:「綵排時是你表哥來拍錄像帶,我就知道不對勁了!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呢?究竟什麼地方出錯了?本來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她的關心是真心誠意的,苑明知道;因為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她和自己學姊之間已然建立起了相當深厚的友誼來了:「我——」
才剛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她的聲音便自啞了;兩個禮拜以來一直強壓著不讓流出的淚水,在這一剎那間再也關之不住,猛然間翻江倒海地崩流出來。月倫立時趕到她身邊去,溫柔地將她攬進了懷裡。她胸前的衣服很快地便被苑明的淚水給浸濕了,連手帕也給哭得濕淋淋的。苑明的話便如她的淚水一樣,一旦開頭便再也無法遏止;她鉅細靡遺地將整個故事說了一遍,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連一個小節都不曾漏掉。
隨著她的敘述,石月倫的眉頭愈皺愈深。
「原來——是這樣。」她慢慢地說,一手輕撫著苑明的頭髮:「對范學耕而言,這的確是一個兩難的局面。強烈的責任感雖然是一個人很大的優點,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反而變成一個很大的缺點了。」她的眉頭因專心而皺起,竭盡全力想讓苑明寬心一些:「我想范學耕自己一定也很痛苦的。他那麼愛你——」
「我已經不敢以為他是愛我的了!」苑明愁慘地擤了擤鼻涕:「如果他真的愛我,他就不會——」
「他當然是愛你的!只要是見過你們兩個在一起的人,任誰都不會去懷疑這一點!」
石月倫冷靜地道:「只不過對某些人而言,原則是重於一切的。你的范學耕不巧就是其中之一。我真不知道是應該恭喜你,還是應該同情你。」
看見苑明悲傷的面孔,她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真希望那個鄭愛珠身上不要發生這許多事情就好了!雖然說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往往比小說所能捏造的還要離奇,但是——」她深思地閉了閉眼睛,將聲音拉得老長:「你知道,有一件事我剛聽時就覺得奇怪,愈想愈是覺得不對。你說鄭愛珠在范學耕到高雄去的三天裡流產了,因為怕影響他的工作,所以沒通知他?」
苑明無言地點了點頭。月倫慢慢地搖起頭來,愈搖弧度愈大。「這不對,」她深思地道:「像她那樣依賴成性的女人,怎麼會突然間就變得如此勇敢了?」
苑明震驚地坐直了身子。就是這個!她當初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腦海中掠過的異感就是這個!那個獨自撐過流產的痛苦,獨自撐過失去孩子的傷痛的女人,和她所知道的鄭愛珠幾乎是兩個人!
「你的意思是——」她結結巴巴地道,因她學姊話中的暗示之意而震驚了:「你的意思是說——」
「我什麼意思都不是!」月倫很快地說:「亂下評斷不是我的習慣。我只是覺得這種情況很不尋常,如是而已。而不尋常的行為,通常就意味著暗藏的玄機。是什麼樣的玄機我可不知道。我只是認為——」她一字一字地道:「如果我是你,為了自己的幸福,一定會竭盡全力去將那個答案找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不是樓下的鐵門,而是她這間公寓的門。苑明沒有時間再去思索月倫剛剛說過的話,只是本能地站起身來走去開門,一面困惑地想:是不是誰進公寓來沒將大門關好?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希望來的不是什麼推銷員才好——門一打開,她又驚又喜地呆掉了。
「嗨!」熟悉的、男性的、親愛的聲音笑著招呼她:「美麗的小姐,願意招待我進去喝杯咖啡嗎?飛機上的咖啡真是可怕極了!」
「姊夫!」她驚喜地叫了出來,快樂地拉住了康爾祥的手臂;來的人既是爾祥,能夠登堂入室也就不奇怪了,因為他是有著這公寓的鑰匙的。之所以還要按門鈴,只是尊重住在裡面的苑明罷了:「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通知我一聲呢?姊姊沒和你一起回來?快進來坐,你愛喝多少咖啡我都供應!」
「我今天中午才到的。回家去和我爸媽打個招呼就過來了。」爾祥微笑道:「我這次只回來兩個禮拜而已。生意上的事,所以玲玲就不跟回來了。寶寶還太小,跟著我們飛來飛去的挺不方便,所以——」他的話聲在瞄到石月倫的時候斷了,換上一臉禮貌的笑容:「對不起,我不知道明明有客人。我叫康爾祥,明明的姊夫。」
「石月倫。」月倫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與爾祥相握:「我是苑明的學姊,和她一起做劇場工作的。」
「我知道你,石小姐。」爾祥熱情地道:「明明一天到晚在我們面前誇你呢!」
月倫笑著瞄了苑明一眼,說她老是誇大其辭。三個人在友善的氣氛中閒聊了幾句,月倫便自起身告辭,說是改天再來和她談劇本的事情。既然是姊夫來了,苑明自然也不留她。等月倫離去之後,她走到廚房去泡咖啡,爾祥跟著她進了廚房,用一種深思而憂慮的表情打量著她。
「你瘦多了,明明,」他評道:「而且氣色也不好。難怪玲玲會擔心你。你媽和她通電話,和她說到你的情況——」他頓了一頓,在看到苑明陡然間暗淡下來的眸子時,他的聲音變得柔和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以告訴我嗎?你——和范學耕吵架了?」
她無言地搖了搖頭,盯著瓦斯爐上的水壺發呆。由於剛剛才在自己學姊面前哭過一回,現在的她,實在沒有精力再重複一遍那樣的情緒了。然而爾祥是鍥而不捨的。再說,他對苑明的關心也不容許他不將事情問個清楚明白:「你一定要告訴我,明明!」他堅持道:「自己一個人把這種事悶在心裡頭不是辦法!說出來以後,說不定我還可以幫得上忙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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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明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她對自己姊夫的個性是十分瞭解的,很知道再和他爭也不會有多大的用處——爾祥在商場上縱橫牌闔,無往不利,可不是只憑著家傳的雄厚資金而已。何況他一直就和她很親,幾乎像是另一個文安一樣。
深深地吸了口氣,她開始了這一天裡的第二次敘述。由於那激動的情緒已經發洩過一次了,她這一回的敘述遠較前一次來得平靜無波。那陳述幾乎是不帶感情的,只是很客觀地訴說事情的經過。敘述的過程中水開了,她還很安靜地熄了火,泡好咖啡,將杯子交到爾祥手上。只有那些她偶然停歇下來的時刻,以及嘴角輕微的顫抖,洩露出了她心靈深處所受的折磨。
隨著她的陳述,爾祥的眉頭愈皺愈緊,眼底的怒火也愈來愈盛。幾乎是她的敘述才剛剛停止,他的咆哮就已經迸了出來:「我要宰了那個混蛋!」
她瞄了他一眼,笑得很沒有力氣。「你才不會。」
「我是不會——不會自己動手。」爾祥同意道,嘴角勾成一個很怒的笑容:「不過我如果想整他的話,辦法多得是,本來也沒有必要自己動手。有錢能使鬼推磨,你知道。」
「姊夫!」苑明嚇到了。
「放心,我不會真叫人去宰他的。」爾祥妥協道:「也許只打斷他兩條肋骨?」
「姊夫!」苑明的聲音裡多了警告。她也許受了傷,也許覺得憤怒,但報復並不是她的本性。更何況,在心靈深處,她無法真的責怪學耕——她真正憤怒的對象,毋寧是那個鄭愛珠!
爾祥歎了口氣,將杯子放到桌上;苑明為他泡了起來的那杯咖啡,他根本連一口都沒有喝:「唉,我懂,我懂,你還愛著他,是不是?」他一手重重地揉著自己的前額:
「其實我也可以瞭解他的難處。一個男人的責任感往往是一種極其沉重的負擔。尤其是,當他的責任感和他的感情正好背道而馳的時候,就更加的教人擰不過來了。」他抬起眼來,給了她一個撫慰的笑容:「給他點時間吧,明明,我想他遲早會想通的。而且除了等他自己想通之外,大概也沒有什麼其它的法子了。你知道一個人能把馬拉到河邊,十個人不能教它喝水。不管怎麼說,」他沈吟著加了一句:「他到了現在還是單身漢一個,沒和那個鄭什麼愛珠的舉行婚禮,甚至連一點籌備婚禮的行動都沒有,就是一個好兆頭!」
「他還沒有——」苑明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你怎麼知道的?」
爾祥橫了她一眼。「我小姨子的事就是我老婆的事,我老婆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搞搞清楚行嗎?」他老氣橫秋地道:「至於范學耕那小子都在做些什麼事,要想知道還不簡單?隨便查查不就結了?」
她的心臟開始急速地跳動起來。三個星期以來,她第一次感覺到生活並不是那麼愁慘,第一次感覺到她的感情還有一點希望。只是呵,決裂當晚的傷痛太深,而鄭愛珠對學耕的影響太強,使得她沒有辦法期望他真能擺脫鄭愛珠加諸於他身上的要求,真的回頭轉向自己。期待與恐懼在她心中剎那間同時鼓動,使她焦躁地站起身來,開始在客廳裡踱著圈子。
「他也許正和自己掙扎得厲害,可是掙扎的結果也未必就會對我有利啊!」她不怎麼樂觀地說:「我真搞不懂,學耕那麼聰明的人,為什麼看不透他的前妻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的眼淚和謊言,怎麼那麼容易就把他給騙倒了?一次失敗的婚姻還不夠,現在又——」
「人都是有盲點的,尤其事情和自己相關太密切的時候。」爾祥實事求是地說。初初聽到苑明的故事時所爆發的憤怒過去之後,他那善於分析的冷靜和理智就全都回來了:「就像你,你現在不也犯了同樣的毛病麼?鄭愛珠的傳言我雖然也聽過一些,可是我記得你不是那種用謠言來判斷別人是非的人呀?可是你現在就一口咬定了她是在說謊,在欺騙!」
苑明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我會這樣說是有理由的。」她辯道,將爾祥進門之前,石月倫說給她的那一席話轉述了給爾祥聽:「你瞧,如果單單我一個人這樣去想,還可以說是我感情用事,可是我學姊那麼客觀、那麼敏銳的人都這樣說了,我就覺得——」
爾祥沈沈地點了點頭,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咖啡已經冷掉了,可是他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似的,只是抿著嘴唇沉思。苑明一時間亦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只好坐在沙發上玩自己的手指。此所以電話鈴響的時候,兩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苑明拎起了話筒,文安那熟悉的聲音立時傳了過來。「星期六沒出去啊,明明?」
他輕快地問:「有沒有興趣和我一道吃晚餐?聽說東區新開了一家法國餐廳,菜做得蠻好的!」
暖意自她心頭流過。自她和學耕決裂以來,文安總是這樣有事沒事地打電話給她,帶她出去玩,逗她開心。雖然她通常總是拒絕在先,但兩次裡頭總有一次,文安會哄到她改變主意。「今天不行呢,表哥,」她笑著應他,發出了幾個星期以來最真誠的笑聲:「我今天已經和一位美男子有約了!」
「什麼?你說的是誰呀?」文安好奇心大起:「什麼美男子?有你表哥一半帥嗎?」
「德性!」她好笑地道:「當然比你帥得多了!人家他又高大,又英俊,又體貼,而且還很有錢,」「只不過已經五十大幾了對不對?」文安刮她:「你說的該不是你爸爸吧?」
「我爸還在法國,一個星期以後才會回來呢!」苑明好笑地說,決定放他一馬:「是爾祥啦!」
文安在電話那頭嘰哩咕嚕地說了些什麼,苑明全沒聽見。因為爾祥已經走了過來,笑著接過了她手上的話筒。「文安?」他招呼道,停了一停才接了下去:「今天才到的。
嗯,嗯,對,沒錯……怎麼樣,晚上一起吃個飯?就我們三個……好,東區新開的法國餐廳?好啊,叫什麼名字?地點呢?時間嘛,」他看了苑明一眼,苑明笑嘻嘻地朝他比了個手勢,他便又回過頭去和文安說話:「七點好了。我們七點在餐廳裡碰頭。好,呆會兒見。」他掛了話筒,轉過身來瞄著苑明。
「七點,嗯?」他指了指自己的手錶:「你是打算去赴皇家的宴會是不是?小姐,現在才下午五點耶!」
「要和我英俊的姐夫出去吃法國料理,我當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囉!」她開心地說,感覺到一種異常輕快的歡喜:「你知道,我好久沒好好地打扮自己了呢!你坐喔,要看書就自己找,要看電視就自己開。我要去洗澡洗頭了!」
奔進了浴室裡頭,她開始快手快腳地準備起來。不知道是不是爾祥帶來的消息使她放心,還是石月倫所作的分析使她感覺到事情猶未絕望,總之是,她此刻的愉悅心情是幾個星期以前未曾有過的。她洗了個香噴噴的澡,將頭髮吹乾後梳得發亮,穿上一件白色的開斯米龍毛衣,再套上一條深紫色的碎花絲質長裙。腰身在她不知不覺間鬆了半吋,穿在身上有一點垮垮的。她對著自己皺了皺眉,找出一條紫色的寬皮腰帶紮在腰間,再在毛衣上加了條淡紫色的水晶項鏈。步出房門的時候,爾祥對著她吹了聲色狼式的口哨。
「今天晚上在那間餐廳裡吃飯的人,都會嫉妒我嫉妒得眼睛發綠!」他開心地說著,彎腰行了個西方式的紳士禮:「我們可以走了吧,公主?」
她笑著挽住自己姊夫的手臂,肩並肩地出了公寓的門,假裝自己是個中古時代的貴族小姐,正被騎士護送著去參加舞會。這是當年爾祥在追苑玲的時候,常常用來哄這個小妹妹的遊戲,不想為了逗她開心,今日裡又搬了出來。
爾祥的朋馳轎車就停在巷子口。他彬彬有禮地打開右側的車門,讓苑明坐了進去,才繞到駕駛座那邊去上了車。為了怕遇到交通阻塞,他們一等苑明準備好就出發了,因此到那餐廳的時間比預計的早,文安還沒有到。苑明東張西望,看這餐廳高棚滿座,連個空位都沒有,心裡正在發愁,不想爾祥報了自己的名字,服務人員立時領著他們朝前走去,將他們直直地領到一間套房裡。
「你以為你洗澡的時候我都在做什麼?發呆嗎?」爾祥看出了她的疑惑,好笑地解釋道:「不先訂個房間下來,這頓飯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吃得到嘴?」
苑明笑了起來,對爾祥的廣大神通佩服得不得了。既然是高級餐廳裡的套房,這房間的佈置自然是不會差的了。於是她坐定之後,便開始打量起房中的佈置,以及牆上的油畫來。才看了沒兩分鐘,爾祥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一抹奇異的神情掠過了他英俊的臉。
「明明,」他說,再一次在椅子上鬆弛下來,但雙眼卻不曾離開過門口——為了方便文安來的時候找到他們,套房的門是開著的:「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而你知道,我是很少料錯事情的。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那邊那個眼露凶光、在餐廳裡四處張望的彪形大漢,絕對是衝著某人來的!」
苑明的脊背僵直了。「你是說——」她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卻沒敢別過頭去找人:「他——他說不定只是在找位子吧?」她細細地說,爾祥皺著眉頭笑了。
「你那個范學耕,喜歡到這種地方來吃飯嗎?」
「——不。」她低語:「他不是那麼奢侈的人。」
「那麼這就不會是巧合了。」爾群說著,掩不住眼睛裡露出愉悅之意:「一發現你跟個「美男子」出來吃飯,他閣下就十萬火急地追殺過來了,嗯?我真懷疑他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這個地方吃飯的呢?那小子似乎比我還要神通廣大得多!」
會不會是文安搞的鬼?苑明懷疑。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多想,便感覺到了那熟悉的目光,從她左側的門口箭一般地投射過來。爾祥握著她的手緊了一些。幾乎就在同時,學耕已然來到了桌邊。他那高大的身材真是很具威脅性的。
「好久不見了,明明。」他啞著聲音開了口,使得她本能地將手從姊夫手中抽了出來,勉強自己抬起頭來看他。
那一眼使她震驚。他也瘦了。瘦了好多。他的頭髮很明顯地該剪了,眼中則有著幽暗的陰影。有那麼一剎那間,苑明好想衝進他的懷裡,撫平他嘴角那憂傷的線條,但是矜持和驕傲同時阻止著她,使她只是石像一樣地僵坐在椅子上。全虧了她演員所受的訓練,才使她還能用平靜的聲口回答他。
「好久不見。」她說,聲音淡漠得什麼感情都不帶。那是一種本能的保護色,但她話中的冷淡之意確實使他產生了一剎那的退縮。學耕艱難地吸了口氣,放在身邊的拳頭握得死緊。
「我——必須和你談一談。」他艱難地說,連看也不曾看爾祥一眼。
苑明的眉頭情不自禁地皺了起來。雖然她一向知道學耕情緒激動的時候可以變得多麼莽撞,可是這樣的行徑仍然是太無禮了。「對不起,現在不行,」她委婉地道:「你也看見了,我有伴。」
他終於偏過臉去,瞄了爾祥一眼。「我知道你有伴。」他重重地說,眼眸中那強烈的敵意幾乎掩藏不住:「但是我只耽擱你幾分鐘而已,這位先生應該不會介意吧?拜託,明明,我真的必須和你談一談!」
他話中那強烈的懇求之意打動了她。在她記憶之中,從來不曾見學耕這樣軟語商量地和她說話,從來不曾見過他如此急迫的要求。她緊緊地咬住了下唇,本已柔軟的心一點一滴地軟化……「明明?」他催促著。而她遲疑地抬起頭來,用一對充滿了戒備——
同時也充滿了期待的眸子望著他。然而,不管她原來打算給他的是什麼答案,在瞄到那個從套房門口閃身進來的女人時,全都化成了一聲驚訝的喘息,便死在她的喉嚨裡。
「原來——是這樣!」那個女性的、嬌柔的、顫抖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帶著那樣強烈的傷痛、不甘、和絕望:「原來是這樣!你一直在騙我,是不是,學耕,原來你一直在騙我!」
在她的第一個句子傳出來時,學耕已然車輪般旋過身子。他的眼睛因驚訝而睜大,背脊因緊張而繃緊:「愛珠!」他驚愕地喊:「你到這個地方來做什麼?你怎麼會知道——」
「我……我跟了你好幾天了!」鄭愛殊的嘴唇不住地顫抖,眼睛裡充滿了隨時可能滴落的淚光:「這些日子裡,你一直拖延我,一直哄著我,我就知道有什麼事不對了。
你……你還是放不下那個女人,是不是?有好幾個晚上,我都跟你跟到一間公寓外面去,看到你在車子裡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一直到了今天,我才知道那是她——」她給了苑明一個極度憤恨的眼神:「她住的公寓,你根本從一開始就不是真心的!你也跟他一樣,把我當成垃圾,恨不得早點擺脫了我!」她的顫抖開始成為激烈的抽泣,淚水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學耕,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怎麼可以!難道你忘了,我是因為你,才失去了我的孩子?才不可能再擁有自己的孩子?現在我不能生了,變醜了,什麼都沒有了,你就存心把我一腳踢開了!」她的聲音愈提愈高,使得學耕趕緊將套房的門掩上。
「不是那樣的,愛珠,你聽我說,」他急促地想要解釋,但她激動地打斷了他。
「這有什麼好解釋的?事實都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了!」她哭道:「是我自己太傻,還在那兒癡心妄想,以為你會照顧我,保護我,我算什麼嘛,怎麼能跟那樣年輕漂亮的小姐比呢?我反正又老又醜,一錢也不值了!」
「愛珠——」學耕無措地喊,試著想安撫她,但鄭愛珠一把將他摔開了。她的淚水奇跡般說停就停,一對又大又黑的眸子裡充滿了奇特的空洞。
「我是個老女人了,又醜又老,一錢也不值。」她自言自語地說,猛然間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你當然不會要我!沒有人會要我的!好好,你放心,我不會來煩你——
我再也不會來煩你了!你去和那個既年輕又漂亮的李小姐結婚吧!我永遠也不會來煩你了!」
只見刀光一閃,在所有的人都還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之前,她已經從上衣口袋裡亮出了一把鋒利的小刀,狠命地朝著自己左腕刺了下去。苑明驚喘一聲,情不自禁地抓緊了爾祥的袖子。只見鄭愛珠在腕上鮮血飛濺,不知割出了多大一條傷口;但她好像全沒感覺一樣,刀子交到左手,又往自己右腕割去。然而學耕已然牢牢鉗住了她,狠命將刀子從她手中奪了過來。
「放開我,放開我!」鄭愛珠掙扎著道,眼淚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滾了下來:「不要阻止我,我這不就稱了你的心了麼?我再世不會去煩任何人了!反正我本來就是個沒人要的!放開我!」
文安推門進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就是這個場面。他驚駭地張大了嘴巴,趕緊將門牢牢關上,眼見著學耕一手緊緊地握著鄭愛珠那只受了傷的左腕上端,好讓血不至於再流出來,另一手死命地環著那個扭動不已的女人,急促地在她耳旁說些安慰她的話:「不是那樣的,愛珠,我說過我會照顧你,就一定會做到!真的!你不要想不開……」
血色完全從苑明的臉上褪去。她的小臉變得像紙一樣白了。然而她沒有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自始至終,像握著生命線一般地緊握著爾祥的袖口。
鄭愛珠在學耕的勸慰下漸漸地停止了扭動和掙扎,只是兀自低泣不休。學耕忙碌地掏出手帕來為她止血,突然間抬起頭來看向了苑明。他的臉色不比死人好上多少,然而他眼底的絕望幾乎是伸手可觸的。
有那麼好半晌,他們兩人就那樣一言不發地木立在當地,絕望地凝視著彼此,彷彿想將對方的形貌盡可能地刻在心版之上一般。只是對苑明而言,學耕的影子在這幾分鐘內已經愈來愈模糊了。淚水充滿了她的眼睛,使得整個世界對她而言全成了混沌一片。
學耕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用盡氣力別過臉去,扶起了還在因輕泣而顫抖的鄭愛珠,開始朝外頭走去。走到門口前他停了一下,重又同過頭來。
「明明,再見了。」他的聲音只是一聲黯啞的低語:「祝你幸福。」
門在他身後輕輕地闔上,遮斷了他們兩人的身影。苑明筋疲力竭地坐了下來,死一般趴在桌面上。她沒有哭,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這樣的絕望不是淚水沖得走的,也不是哭泣洗得清的。
爾祥走到她的身後,溫柔地將一隻手放上了她的肩膀。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可絕不溫柔。他的下顎緊繃,嘴角的線條極其嚴厲。他的視線越過空間,與文安的眼睛相遇——
後者臉上的表情和他半斤八兩,同樣地帶著那種憤怒和決心。爾祥於是森森地笑了,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4:46
第九章
已經是早上十一點了,苑明兀自賴在床上。她並不是困,也並不真是懶,單只是沒有氣力。自從一個星期以前,在餐廳裡遇到學耕以來,她整個的靈魂彷彿都被抽空了。
前些日子,她還可以藉著忙碌的工作來排遣心頭的痛苦,可是現在的她,卻連這一點意志力都已失去。
苑明當然不傻。雖然學耕並沒告訴她說,他到餐廳裡來找她是為了什麼,但是從學耕那天的舉止,以及後來鄭愛珠所說的話裡頭,她已經猜出了一個大概:他是想告訴她,他決定不和鄭愛珠結婚了,想知道她是否還願意回到他的身邊。卻也正因如此,他後來的離去就變得更難承受。然而她沒有法子怪他。鄭愛珠當場抽出小刀來割腕自殺,連她都給嚇著了,更不要說學耕有多麼內疚。她知道他那決定作得有多不得已,她知道他要離開時有多麼傷痛,多麼絕望,可是她根本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出她的生命,看著他將自己投入另一場悲劇之中——她緊緊地咬了咬下唇,試著將這惱人的思緒推出腦海。有很多事情是誰也不能責怪的。如果一定要怪的話,也許只有委諸於命運吧。她只是無法明白,如果誰也不能責怪,為什麼她的心仍然痛到這般田地,為什麼她整個人仍然像是被掏空了一樣?而窗外綿綿不絕的冬雨只有使得她的心情更為灰暗。那灰雲密怖的天空裡沒有半點陽光,而那冰涼的雨水不知何時又已掛上了她的眼角。
苑明愁慘地歎了口氣,拉起袖子來擦了擦眼睛。電話在床頭的茶几上清脆地響了起來,她百無聊賴地瞄了它一眼。大約又是文安表哥或是爾祥要邀她出去吃飯了吧?這兩個大男生這些日子以來對她呵護備至,簡直像是母鴨在帶小鴨似的。如果不是他們兩個采輪班制的緊迫盯人法,每天至少強迫她吃下一點東西,她現在的樣子,大約已經和骷髏相差不了多少了。
帶著絲自嘲的笑意,范明拎起了話筒。
「明明?」話筒裡響起的是爾祥的聲音:「你起床了沒有?快點把自己梳洗一下,好好地打扮整齊,我半個小時以內過來接你!」
「我今天不想出去吃飯呀,姊夫,」她懶懶地說:「家裡還有一些滷味,也還有水果,我把飯熱一熱就可以吃了。」
「我們不是要出去吃飯!」爾祥急急地說:「聽我話,明明,快點起來梳洗打扮,這件事很重要,但是我沒有時間在電話裡解釋了!我這就過來!聽話喔!」他「卡察」一聲掛了電話。
苑明對著嗡嗡作響的話筒皺了皺眉頭,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緊急大事。只是她也明白,爾祥一向不是個大驚小怪的人,小題大作的把戲是從來不做的。雖然並不明白原因何在,她還是乖乖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幾乎就在她剛剛換好衣服的當兒,爾祥便已衝了進來——他甚至不等她前來開門,自己動用了苑玲給他的那副鑰匙!「準備好了嗎,明明?」他問:「好了我們就走了!」
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彎腰拿起了她的皮包:「好了,姊夫,我們要去哪裡啊?」
「先上車,上車以後我再告訴你!」他的話聲是從樓梯上傳來的,一路往樓下衝去。
苑明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人命關天的大事,不由得也緊張起來,急急地跟著他衝下了樓。
坐進車子裡以後,爾祥一面發動引擎,一面塞給她一個三明治,外帶一盒果汁牛奶。
「你一定還沒吃飯對不對?」他簡單地說:「先塞點東西再說。」一面說,一面「呼」地發動了車子。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卻也只有先乖乖地吃三明治。由於好奇,她那三明治吃得狼吞虎嚥,沒幾下就解決得乾乾淨淨。
「我吃飽了,姊夫,」她催促道:「我們究竟要去做什麼,你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了吧?」
爾祥專心地盯著路面,下顎繃得很緊。「去范學科攝影工作室。」他簡單地說:「去阻止他結婚。」
「什麼?」她震驚得臉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你那個范學耕預計今天下午要和鄭愛珠到台北地方法院去公證結婚。」爾祥冷硬地道:「我們非在他鑄成這件大錯前阻止他不行!」
苑明呆楞楞地坐在位子上頭,一時間腦袋裡混亂得什麼都不能思考。「他——他今天下午要和鄭愛珠結婚?」她不可置信地問,仍然在費力地吸收她剛剛聽到的消息:「你怎麼會知道的?」
爾祥瞄了她一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苑明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很呆。對爾祥而言,真有心想打探點什麼消息,那還不是像吃大白菜一樣容易?
「他既然要結婚,我們有什麼辦法去阻止?」她囁嚅道,覺得冷汗浸透了手心。知道學耕「必須」和鄭愛珠結婚是一回事,知道他「要」和鄭愛珠結婚是另一回事。他今天下午就要結婚的計晝,轟得她神智都澳散了。
爾祥左邊嘴角往上掀起,露出了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所有他商場上的敵人見了,都必須打點起全副精神來應付的笑容:「等著瞧好了。」他堅定地說,閃過了一輛從右方超過的車。「台北的交通愈來愈糟了。」他在鼻子底下咒了兩聲:「我開車的時候不要跟我說話,哦?你姊夫的技術還沒有好到那種地步!」
苑明絞緊了雙手,一路沉默地任由爾祥將她載到范學耕攝影工作室去。她的心跳急如擂鼓,她的頭腦一片昏糊。事實上,如果不是出於對爾祥的絕對信任,她早就跳車逃走了。自己所愛的男子要和別的女人結婚,已經夠教人難受了,誰還受得了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爾祥的開車技術其實遠比他自己所描寫的要高明得多。他們一路平安無事地來到了那棟辦公大樓。下車時候。爾祥從車子裡拎出了他的公文包,而文安則是一看到他們便小跑著迎了過來。
「怎麼樣?」爾祥急促地問。文安則對著他笑開了臉,作了個OK的手勢。爾祥明顯地鬆了口氣。「好,我們上去吧。」他回過身來挽住了苑明:「準備好了嗎,公主?」
他溫柔地問。
「準備什麼啊!」苑明困惑地道:「你們到底要做什麼都不和我說!」
文安不怎麼同意地插了進來:「你覺得我們有必要把她扯進來嗎?」他問爾祥:「今天的事和她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呀!而且,萬一——」
「我認為有關係。」爾祥堅定地道:「畢竟,明明是這整件事的中心,不是嗎?而且,不管結果如何,我認為她有權利知道這整樁事情的經過!」
文安不說話了。苑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深深地被他們的關愛感動了。長長地吸了口氣,她挺直了背脊:「我準備好了。」她勇敢地說:「不管你們要做些什麼,不管會發生什麼事,我都可以應付過去的!」
他們越過了八樓的攝影工作室,直接上了九樓,在學耕的公寓門外停了下來。爾祥舉起手來按了按門鈴,苑明的心跳幾乎蹦出了胸腔。
來開門的是學耕——但是,這還是她所認得的學耕麼?他那隨時都在往外迸發的活力幾乎已經全部消失了,原本清澄的眼睛裡一片冷漠和空茫。苑明心疼得連心臟都在抽搐,卻不知通就學耕的眼裡看來,她的模樣也好不了多少。四目相接,兩人都同時呆在了當地,直到一個嬌柔的聲音從屋子裡喊了出來:「是誰來了呀,學耕?」
學耕震了一震,沒有回答鄭愛珠的話,只是遲疑地看看爾祥,再看看文安:「請問……」
「我們聽說你今天下午就要結婚了。」文安禮貌地說:「所以我們帶了點小禮物來給你。」
這種說辭顯然大出學耕意料之外。「這——這太不敢當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你們實在不必這麼費心的,這實在——」
「啊,范先生,禮物都已經準備好了,您要再這麼說,那就太不給面子了。」爾祥懶懶地插了進來:「客人都已經來了,不請我們進去坐坐嗎?」
學耕狐疑地看看爾祥,實在弄不明白這些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但又實在沒有拒絕的道理,只得將門拉開了些:「請進來。」
爾祥大剌剌地走了進去,文安護著一頭霧水的苑明也跟了進去。還沒來得及坐下,便聽到鄭愛珠的聲音伴著腳步從裡間傳了過來:「學耕?來的到底是……」
當她的人出現在會客室門口的時候,話聲也猛可裡停住了。她驚疑不定的眼神掃過文安,掃過爾祥,最後停歇在苑明身上。她的嘴唇抿緊了,眼中露出不可忽視的敵意來。
但是爾祥不等她開口,已經好整以暇地向她彎了彎腰,十足的紳士派頭。
「不要緊張,鄭小姐,我們今天是送結婚禮物來的」他笑瞇瞇地說:「我們都是范先生的老朋友了,這個禮數可是不能缺的。你說是不是,文安?」
文安在一旁莊重萬分地點了點頭。鄭愛珠狐疑地看著他們。但是爾祥不等她再有反應,已經「啪」一聲打開了他帶來的公文包,取出了一個紅信封來,順手遞給呆站在一旁的學耕。
學耕不明所以地將信封接了過來,爾祥笑瞇瞇地開了口:「打開來看看吧,范先生?這是西洋規矩。」
學耕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終於低下頭去打開了信封,從裡頭抽出兩張紙來。才打開來掃了兩眼,他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你——你這東西那裡來的?」他直直地看著爾祥,眼角的肌肉卻不受控制地不住跳動。爾祥攤了攤手,臉上的神情在這一剎那間已經嚴肅了下來:「天下沒有永久的秘密。」他簡單地說:「何況當事人並不是什麼無名之輩。你要是不相信這上面所說的,我還可以找幾個證人來給你。包括那間小診所的醫生和護士在內。」他的嘴角微微地往上揚起,又露出了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來:「難道你從來不曾懷疑過,她小姐流產的時間未免太巧合了些?而依她平日裡那種依賴的程度來看,她處理這件事的態度又未免太獨立了?」
「什麼?你們到底在說什麼?」鄭愛珠尖聲道,敏銳地察覺到:有什麼對她極端不利的事情正在進行了。誰知她不問還好,這一開口,學耕立時唬一下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啪一下將他手上的紙張摔到她身上去:「這上頭說的是不是真的?」他吼,眼睛裡憤怒得要冒出火來:「你那時並不是流產,而是去墮胎?墮了胎還不算,你還順便做了結紮手術,是不是?」
鄭愛珠張大了口,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她還沒來及作任何的答覆,學耕另一聲怒喝已經直直地逼到了她的臉上:「是不是?」
「我——我——」她的眼珠子轉了兩轉,嘴唇開始哆嗦起來,淚花湧進了她美麗的眼睛:「學耕,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你寧願相信不相干的外人也不相信我?你不要被他們騙了!他們根本足串通好了來唬你的!你還真相信他們拿來的什麼證據啊?這東西根本不可能是真的!這上頭的名字根本就不是我的——」
最後這一句話出口,她整個人突然呆掉了。爾祥放聲大笑起來。「露出馬腳了吧,鄭小姐?」他笑嘻嘻地說,眼神卻一刻也不曾離開過鄭愛珠的臉:「這上面的名字不是你的?你怎麼知道?你連看都還沒看呢?」他懶洋洋地接了下去:「那上面的名字當然不是你的,這點你比誰都清楚,不是嗎?因為你本來就是用假名去墮胎的。不幸的是鄭愛珠這個人太有名了,使得你做過的事都留下了十分容易追尋的線索。」他彎下腰去,在公文包裡又拿出了一個紅袋子來:「還需不需要我告訴范先生說,你和那個大木材商決裂的真正理由?你——」
「住口,住口,住口!」鄭愛珠尖叫起來,急促地轉向了學耕:「學耕,你不能相信他們!你一定不能相信他們!他們根本是串通好了來騙你的!他們——」
「這樣騙我,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學耕冷冷地道,注視著她的眼神裡壓抑著憎恨,以及鄙視:「真正說謊的人是你,不是麼?是你用謊言束縛我,責備我,使我一直生活在罪惡感的重壓之下,使我因此失去了我本來可以得到的幸福,不是麼?」他愈說愈怒,雙拳緊緊地握了起來:「你這個冷血的、謀殺的兇手!你殺害了我的兩個孩子,自己結紮了自己,現在又要帶著這樣的謊言回到我的身邊,使得我此生再也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你——你這個賤人!」
「不,不,不!」鄭愛珠尖叫道,大滴大滴的眼淚不斷滑落,終於成為不可抑遏的啜泣。她猛然間抬起眼來,歇斯底里地大笑出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瘋了似地笑著說:「打從他們一進來起,你就沒打算相信我,是不是?你迫不及待地吞進他們的謊言,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擺脫我,好回到你那心愛的李苑明身邊去,是不是?我早該知道——」她笑得喘不過氣:「是我自己在癡心妄想!好,好,我成全你,我死了乾淨!我——」她瘋狂地衝向會客室的櫥櫃猛力打開了櫥門;在眾人都還沒弄清楚她要做什麼之前,她已經取出了一個酒瓶來「匡琅」一聲打碎在地上,抄起一塊玻璃碎片就要往自己手上割下去。
學耕大吃一驚,衝上前去就要阻止她,卻被爾祥死命拉住了。
「割啊,割啊,」他冷冷地說,嘴角甚至還含著一絲冷笑,「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三種法寶倒真是被你發揮得淋漓盡致,嗯?只不過,鄭小姐,你要想假裝自殺也該有點誠意,諸如拿罐氰酸鉀假裝要喝之類。當眾割腕,嘎?誰聽過當眾割腕能割死人的?」
苑明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她聽姊姊說過:爾祥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變得極端無情,只是她從來感受到的,只是爾祥對自己至親至愛的人的保護和疼愛;一直到了現在,她才算是見識到了爾祥的無情和厲害。
鄭愛珠整個兒呆住了,拿著玻璃碎片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轉頭去面對爾祥。一直到了現在她才認清: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她絕不可能擊敗的敵手。那個人銳利而無情,對他的敵人絕對沒有絲毫的同情可說。她所有的苦心經營,是完全架構在別人的忠厚和責任心之上的。一旦遇到了不為這些伎倆所動的人物,這一切籌劃就都只有化為泡影了。
血色從她的臉上全然褪去,襯得她右頰上那兩道傷疤更為鮮明。淚水再一次充斥了她的眼眶,然而她好似對它們全無感覺一樣。「好,很好,」她低低地說,聲音裡帶著強烈的絕望和痛苦:「我是壞女人,是個騙子,是個娼妓!我說的都是謊話,都是在騙人的!可是你們呢?你們敢說你們都是聖人,都很完美,都很誠實,從來連一句謊話都沒有說過,連一個錯誤都沒有犯過嗎?」她的嗓門越提越高,聲音裡充滿了激烈的痛苦:「我是從小苦過來的,才不像你們大少爺,大小姐,從來不必煩惱下一頓飯要從那裡來,從來不必煩惱——」她的聲音哽住了,她的身子顫抖得站立不住,倒在地板上哭成了一團:「我也只是想把日子好好過下去而已!你們說,我到底做錯什麼了?你們說呀!」
突如其來的同情淹過了苑明心底。她無措地看著那個趴在地上痛哭失聲的女人,看看爾祥,再看看學耕。爾祥不為所動地看著鄭愛珠,眼神依然一片冰冷,學耕的神情則複雜多了:那是憤怒、憎恨、不滿……以及憐憫和不忍。
有那麼一段時間,會客室中誰都沒有說話。而後學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走過去將鄭愛珠扶了起來。
這個舉動使苑明緊張。她一瞬不瞬地看著學耕,生怕他又說出「我會照顧你」之類的話來。而,彷彿是意識到了她的思緒,學耕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充滿了肯定,充滿了許諾,充滿了懇求。苑明只覺得心中一鬆,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
學耕微微點了點頭,扶著鄭愛珠往裡走去。那個模特兒的啜泣聲還時斷時續地傳來,但他們究竟在裡頭說了些什麼,卻是誰也聽不清了。
「范學耕這小子還在和她說些什麼?」文安忍不住開了口:「我要是他,先一腳將那個女人踢出去算完!」
「他不會那樣做的。」苑明輕輕地說:「他那個人心太軟了。而且——」她遲疑地加了一句:「我覺得——鄭愛珠其實蠻可憐的。」
爾祥笑了起來,寵暱地揉了揉她的頭髮。「你的心也太軟了,我的小公主!」他莫可奈何地說:「就是你們這種老實人,才會被那個女人吃的死死的!」
苑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你怎麼會想到要去調查她的啊,姊夫?」她好奇地問:「你調查多久了?」
「是你學姊告訴你的話給了我靈感。」爾祥簡單地說:「那天鄭愛珠在餐廳裡那麼一鬧,我立刻就派人著手去調查了。她演得是很像,只不過還騙不倒我。」他有些好笑地說:「你知道嗎,明明,我想她這方面的演技遠比你高明。她做模特兒真有點可惜呢!」
談笑間學耕出來了。三對眼睛立時不約而同地朝著他看了過去,但他的眼睛只看向苑明一個人。他的消瘦一時間是回復不過來的,但是活力已經重行回到了他的臉上,使得他乍然間年輕了好幾歲。
「她已經走了——從樓下走的。」他回答著他們還未出口的問題:「我——答應送她到日本去做美容手術,好把她臉上那些疤除掉;另外還給了她一點錢,讓她生活有個著落。你不反對吧?」他看著苑明說,而她微微地笑了起來。
「好辦法。」爾祥干干地說:「只要得回了她的美貌,她還有的是本錢給自己釣個有錢的老公。這叫做一勞永逸。」
學耕別過臉來瞧著他,對著他伸出了手。「我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他誠摯地說:「而我甚至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爾祥笑了起來,伸出手來與他相握。「康爾祥,明明的姊夫。」他簡單地說:「你也不必謝我。這樁事要是擺不平,我岳父岳母還有我老婆全都不會放過我的。」
「還有我啊!」文安委屈地叫了起來:「我也幫著做了很多的調查呢,怎麼都沒有人感謝我?」
學耕笑了起來,伸出一條手臂來將苑明摟進了自己懷裡。「請你做我們婚禮上的男儐相好嗎,文安?」他開心地說,眼晴又溜到苑明身上:「我知道我還沒有向明明求婚,不過……」
「不過我當然是說「好」囉!」苑明開心地道。學耕突然彈了一下手指。「我有個更好的主意!」他認真地道:「我們不如下午就去公證結婚吧!時間反正已安排好了,證人也是現成的。」
「不可以!」爾祥吼道:「你想害我被我岳父岳母剝皮啊?一定要有一個盛大的婚禮,要給明明做漂亮的禮服,要照一大堆相片還有錄像帶,還有——」
「還有,一定要在婚宴上喝很多很多的酒!」文安笑嘻嘻地插了進來:「不過現在,先讓我們乾一杯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6-28 02:35:04
尾聲
那天稍後,一群人慶祝夠了,玩夠了,瘋夠了,連婚禮的細節都討論得差不多了,爾祥和文安才心滿意足地告辭離開,把空間留給那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
那兩個大男生前腳才剛出門,學耕就迫不及待地將她抱進懷中亂親一氣,親得她天旋地轉。
「天,我好想你!」他在她耳際咕噥:「到現在我還無法相信事情真的已經圓滿結束了!我還無法相信愛珠已經離開我們世界了!天呀!明明,只差那麼一點點,我就永遠失去你了!」他每說一句,就在她臉上印一個吻,彷彿永遠也親她不夠似的「你說的對,明明,我是一個白癡,竟打算犧牲兩個人的幸福去遷就她一個!我真不敢相信你會肯原諒我——」說到這裡,他的肩膀繃緊了:彷彿只一想到這件往事,仍然使他痛苦難當一般:「你知道嗎,那天看著你收拾行李離開這個地方,是我這輩子最痛苦的一次經歷!看著你在我面前無聲地流血,看著你在我面前裂成碎片,我——」他說不下去了,而苑明反過來緊緊地摟住了他。
「不要去想了,這些都過去了。」她溫柔地說,試著給他一個微笑:「所以呢?你後來就後悔了,想要把我給找回來?」
「沒有那麼快。」他悲傷地承認:「我是一個白癡,記得嗎?我當時仍然認為自己的決定沒有錯,仍然認為我必須盡我對愛珠的責任。可是我那麼想你,那麼想你!我發覺自己根本沒法子想像自己和愛珠一起生活的情況,反而整個腦子裡都是你。所以我就想盡辦法去看你。除了看你演戲之外,還一次又一次地跑到你的公寓外頭去……」他自嘲地笑了起來:「而後我終於對自己承認:這行不通的,我絕對沒有法子再和愛珠一起生活。我開始思索其它的辦法,好讓愛珠在離開我以後也能活得好好的。」
「什麼辦法?」
「就是我今天提出來的那個辦法了:送她去動美容手術。」他慢慢地說:「可是在向她提出這個辦法之前,我想先徵得你的同意。雖然,我實在沒有把握你肯原諒我。你離開的時候那麼傷心,那麼憤怒,還跟我說什麼在我還沒有清醒過來以前,你已經飛到別人的手中去了之類的話,」「那是氣話呀!」苑明嗔道,實在拿這個老實頭無可奈何:「氣話也能當真麼?」
看著她又氣又笑的模樣,他忍不住又低下頭去親了她一記,才繼續接著說:「所以啦,我那天鼓足了勇氣到你那兒去,正在車子裡打腹稿,就看見你和一個男人手挽著手、有說有笑地走出來!我——」
苑明嗤一聲笑了出來——當悲傷過去之後,這些當時看來極度擾人的細節,就都變得滑稽可笑了:「所以你就以為我——飛到另一個人的手上去了?」
「我還能怎麼想?」學耕悻悻然道:「我要是早知道「那傢伙」是你姊夫,就不會吃那麼大的醋了!還被他在肚子裡取笑了半天!」
苑明輕輕地笑了起來,將臉頰往他胸膛上靠了一靠。「姊夫才不敢笑你呢。」她安慰他:「他自己的醋勁兒比誰都大,而這一本帳全在我的肚子裡。關於他和姊姊的故事啊,改天我說給你聽——」說到這裡,她想起什麼似地抬起頭來:「怎麼都沒有看到姑姑?」她問:「她不在家嗎?」
學耕眼睛裡出現了笑意。「姑姑到台中看朋友去了。但這只是借口,事實是她在生我的氣,所以離家出走幾天,來個「眼不見為淨」。」
「姑姑氣你什麼?」她細細地問,心裡頭甜絲絲的。她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偏偏要他親口說出來。
他垂下眼睛來看她,看看自己懷中這個美麗、聰明、善良而淘氣的女郎,一陣深沉的暖意流過了他的心坎,使他臉上蕩出了無法收束的微笑:「她氣我啊,是個比白癡還要白癡的白癡,居然將已經到手的幸福又扔了開去。但是明明,我向你保證,我已經學乖了!這一次我會把我的蝴蝶抓得牢牢地,」彷彿是在保證他的言詞似的,他的雙臂緊緊地將她收在自己的懷抱裡:「並且,再也不教她飛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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