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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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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1:13
標題: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楔子】
【第一章】
初政颶風
【第一節】歧路在前,本志各斷
【第二節】大道不兩立,國法不二出
【第三節】人性之惡必待師法而後正
【第四節】曠古大旱,老話題突然重現
【第五節】韓國疲秦計引發出驚雷閃電
【第六節】振聾發聵的《諫逐客書》
【第七節】欲一中國者海納為本
【第二章】
大決涇水
【第一節】治災之要,綱在河渠
【第二節】雪原大險瓠口奇觀
【第三節】法不可棄民不可傷
【第四節】天奪民生寧不與上天一爭乎
【第五節】碧藍的湖畔搶工決水的烈焰轟然激發
【第六節】松林蒼蒼老秦人的血手染紅了一座座刻石
【第七節】涇水入田,鄭國渠震動天下
【第三章】
乾坤合同
【第一節】功臣不能全身,嬴政何立於天下?
【第二節】嬴政第一次面對從來沒有想過的大事
【第三節】王不立后鐵碑約法
【第四節】架構廟堂先謀棟樑
【第五節】李斯的積微政略大大出乎新銳君臣預料
【第六節】以戰示形,秦軍偏師兩敗於李牧
【第四章】
風雲三才
【第一節】尉繚入秦,夜見嬴政
【第二節】傲岸兩布衣論戰說邦交
【第三節】驅年社火中尉繚突然逃秦
【第四節】春令定準直秦國大政勃勃生發
【第五節】清一色的少壯將士使秦國大軍煥然一新
【第五章】
術治亡韓
【第一節】幽暗廟堂的最後一絲亮光
【第二節】韓衣韓車,韓非終於踏上了西去的路途
【第三節】《韓非子》深深震撼了年青的秦王
【第四節】天生大道之才,何無天下之心哉
【第五節】韓非在雲陽國獄中靜悄悄走了
【第六節】瀕臨絕境,韓王安終於要孤城一戰了
【第七節】忠直族群而術治亡國,天下異數哉
【第六章】
亂政亡趙
【第一節】秦國朝野發力,謀定對趙新方略
【第二節】趙遷郭開,戰國之世最為荒誕的君臣組合
【第三節】不明不白,李牧終究與郭開結成了死仇
【第四節】王翦李牧大相持
【第五節】天方艱難,曰喪厥國
【第六節】殺將亂政,巍然大國自戕自毀
【第七節】滅趙大戰,秋風掃落葉般開始
【第八節】秦王嬴政終於昂首闊步地踏進了邯鄲
【第九節】烈亂族性亡強國,不亦悲乎
【第七章】
迂政亡燕
【第一節】燕雖弱而善附大國,當先為山東剪除羽翼
【第二節】束手無策的燕國釀出了一則奇計
【第三節】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第四節】提一匕首欲改天下未嘗聞也
【第五節】易水之西戰雲再度密佈
【第六節】易西戰場多生奇變,王翦軍大破燕代
【第七節】衍水蒼蒼兮白頭悠悠
【第八節】迂闊之政,固守王道傳統的悲劇
【第八章】
失才亡魏
【第一節】一旅震四方,王賁方略初顯名將之才
【第二節】輕兵襲北楚,機變平韓亂
【第三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第四節】特異的滅魏方略震動了秦國廟堂
【第五節】茫茫大水包圍了雄峻的大梁
【第六節】緩賢忘士者天亡之國也
【第九章】
分治亡楚
【第一節】咸陽大朝會起了爭端
【第二節】父子皆良將,歧見何彷徨
【第三節】項燕良將老謀運籌舉步維艱
【第四節】安陵事件唐且不辱使命
【第五節】三日三夜不頓捨項燕大勝秦軍
【第六節】痛定思痛嬴政王車連夜飛馳頻陽
【第七節】亙古奇觀秦楚兩軍大相持
【第八節】淮北大追殺王翦一戰滅楚國
【第九節】固楚亡楚皆分治不亦悲哉
【第十章】
偏安亡齊
【第一節】南海不定,焉有一統華夏哉
【第二節】一統棋局最後一手務求平穩收煞
【第三節】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第四節】飛騎大縱橫,北中國一舉廓清
【第五節】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第六節】戰國之世而能偏安忘戰異數也
【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
【第一節】欲將何等天下交付後人,我等君臣可功可罪
【第二節】椰林河谷蕩起了思鄉的秦風
【第三節】典則朝儀煥然出新,始皇帝大典即位
【第四節】呂氏眾封建說再起,帝國朝野爭鳴天下治式
【第五節】力行郡縣制,始皇帝詔書震動天下
【第六節】李斯受命籌劃,帝國創制集權架構
【第七節】方塊字者華夏文明旗幟也
【第十二章】
盤整華夏
【第一節】歲末大宴群臣,始皇帝布政震動朝野
【第二節】決通川防疏浚漕渠,天下男女樂其疇矣
【第三節】塹山堙谷窮燕極粵,帝國大道震古爍今
【第四節】鑄銷天下兵器,翁仲正當金人之像哉
【第五節】信人奮士,爍爍其華
【第六節】韓楚故地的驚人秘密
【第七節】國殤悲風,嬴政皇帝為南海軍定下秘密方略
【第十三章】
鐵血板蕩
{2} 251-15129-55-2618[3]-12.88
【第一節】陰山草原的黑色風暴
【第二節】驚蟄大朝,嬴政皇帝向復辟暗潮宣戰。
【第三節】光怪陸離的鐵血儒案
【第四節】孔門儒家第一次捲入了復辟暗潮
【第五節】長公子扶蘇與皇帝父親的政道裂痕
【第六節】鐵血坑殺震懾復辟,兩則預言驚動朝野
【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第一節】茫茫大雪裡,嬴政皇帝踽踽獨行
【第二節】不畏生死艱途的亙古大巡狩
【第三節】隆冬時節的嬴政皇帝與李斯丞相
【第四節】大巡狩第一屯,嬴政皇帝召見鄭國密談
【第五節】祭舜又祭禹,帝國新政的大道宣示
【第六節】長風鼓滄海,連弩射巨魚
【第七節】北上九原,突兀改變的大巡狩路線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1:28
【楔子】
秦王政十年深秋時節,紅霾籠罩秦川經月不散。
太陽堪堪爬上東方遠山,瘦硬的秋風蕩起了輕塵,渭水兩岸橘紅的土霧彌天而起,蒼蒼茫
茫籠罩了山水城池田疇林木行人車馬。大咸陽的四門箭樓巍巍拔起,拱衛著中央王城的殿宇樓
閣,在紅光紫霧中直是天上街市。連綿屋脊上高聳的龜麟雀蛇神獸仙禽,高高俯望著碌碌塵寰
,在漫天漂浮的紅塵中若隱若現。河山紅顏,天地眩暈,怪異得教人心跳。然則,無論上天如
何作色,曙光一顯,大咸陽還是立即甦醒了過來。最後一陣雞鳴尚未消散,城內大道已是車馬
轔轔市人匆匆。官吏們乘車走馬,匆匆趕赴官署。日出而作的農夫百工們荷工出戶,奔向了作
坊,奔向了市中,奔向了城外郊野的農田。長街兩側的官署會社作坊商舖酒肆民宅,也業已早
早打開了大門,各色人等無分主僕,都在灑掃庭除奔走鋪排,操持著種種活計,開始了新的一
日。
長陽街的晨市開張了。
這是咸陽南門內的一條長街。北口與王城隔著一片胡楊林遙遙相望,南北長約三里餘,東
西寬約十多丈,兩廂店舖作坊相連,是秦國本邦商賈最為集中的大市。長陽街東面,隔著一片
鱗次櫛比的官邸坊區,便是天下聞名的尚商坊大市。兩市毗鄰,國府關市署將長陽街定名為國
市,將山東商賈聚集的尚商坊定名為外市。咸陽老秦人卻從來不如此叫,只依著自家喜好,逕
自將長陽街呼為勤市,將尚商坊呼為懶市。個中緣由,卻也是市井庶人的感同身受。若比貨物
,尚商坊外市百物俱備,長陽街國市則只能經營秦國法令允許的民生貨物。諸如兵器鹽鐵珠寶
丹砂座車戰馬等等,長陽街決然沒有。若比店堂氣魄,長陽街多為三五開間的小店舖面,縱有
幾家大店,也不過八九開間,至多兩層木樓一片庭院而已。尚商坊則不然,六國大商社無不飛
簷高挑樓閣重疊庭院數進,家家都比秦國大臣的官邸豪闊。便是尚商坊的散賣店舖,也動輒十
數開間,銅門銅櫃精石鋪地,其華貴豪闊,其大店做派,都與長陽街不可同日而語。
老秦人還是喜愛長陽街。
質樸的秦市,有獨到的可人處。勤奮敬業,方便國人,白日從不停業,入夜則一直等到淨
街方關門歇息。若沒有戰事,大咸陽不在午夜淨街,長陽街總有店舖通宵達旦地挑著風燈,等
候著不期而至的漂泊孤客。每每是五更雞鳴,曙色未起,尚商坊還是一片沉寂,六國商賈們還
在夢鄉,長陽街的晨市早已經是紅紅火火了。早起的老秦人趁著朦朧天光緊步上市,或交易幾
件物事,或猛咥一頓鮮香之極的鍋盔羊肉,完事之後立即便去忙自己的生計。即或官府吏員遊
學士子,也多相約在長陽街晨市說事,吃喝間鋪排好當日要務,便匆匆離市去應卯任事。日久
成習,長陽街晨市不期然成了大咸陽一道誘人的黎明風物。
清晨相遇,市人的第一個話題大多是天氣。
連日紅霾,人們原本已經沒有了驚詫,相逢搖頭一嘆,甚話不說便各自忙碌去了。今日卻
是不同,誰見了誰都要停下來嘀咕幾句,說的也幾乎都是同一則傳聞:齊國有個占候家進了咸
陽,占秦國紅霾曰:「霾之為氣,雨土霏微,天地血色,上下乖戾也。」不管生人熟人,相互
嘀咕得幾句,便爭相訴說起一連串已經多日不說似乎已經遺忘了的驚詫疑問。有人忙著解說,
甚叫霾,天象家陰陽家叫做「雨土」,老秦人說法是天上下土。有人便問,天上下土也得有個
來由,秦川青山綠水溫潤多雨,何方來得如此漫天紅塵整日作雨飄灑?有人便驚詫,老哥哥也
,莫非秦國當真又要出事了?不管誰說誰問,話題都是一色的霾事。
「快去看了!南門懸賞!一字千金––!」
市人相聚私語之時,突然一個童僕從街中飛奔而過,清亮急促的稚嫩喊聲一路灑落。無論
是店中市人還是當街灑掃的僕役,一時紛紛驚訝。一老者高聲急問:「甚甚甚,一字千金?說
明白也!」有人遂高聲大笑:「碎崽子沒睡醒,你老伯也做夢麼?一字千金,我等立馬丟了掃
把,讀書認字去!」街中店中,頓時一片哄然大笑。
「南門懸賞!一字千金!快去看了––!」童僕依舊邊跑邊喊。
隨著稚嫩急促的喊聲一路飛濺,市人漸漸把持不定了。先是幾個好事者拔腿奔南門而去,
接著便是店堂食客們丟下碗筷去了,接著,灑掃庭除者也拖著掃把抱著銅盆抹布紛紛向南門去
了。不消片刻,連正在趕赴官署的吏員與遊學士子們,也紛紛回車跟著去了。
南門東側的車馬場,大大地熱鬧起來了。
城牆下立起了一道兩丈餘高的木板牆,從城門延伸到車馬場以東,足足兩箭之地。木板牆
上懸掛著一幅幅白布,從兩丈多高的大板頂端直至離地三尺處,匹練垂空,壯觀之至。最東邊
第一幅白布上,釘著四個斗大的銅字––呂氏春秋。銅字下立著一方本色大木板,板上紅字大
書:呂氏春秋求天下斧正,改一字者賞千金!一幅幅大白布向西順次排開,上面寫滿了工整清
晰的拳頭大字。茫茫白牆下,每隔三丈餘擺有一張特大書案,案上整齊排列著大硯、大筆、大
羊皮紙。每張大案前站定兩名衣飾華貴的士子,不斷高聲地宣示著:「我等乃文信侯門客,專
一督察正誤之功!大著求錯,如商君徙木立信。無論何人,但能改得一字,立賞千金!」
如此曠世奇觀,潮水般聚攏的人群亢奮了。
不消半個時辰,南門東城牆下人如山海。護城河兩岸的大樹上,掛滿了頑皮的少年。車馬
場停留的車馬,被紛紜人眾全部擠了出去。識字的士子們紛紛站上了石礅,站上了土丘,高聲
念誦著白布牆上的文章。人群中時不時一片哄然驚嘆,一片嘩然議論,直比秦國當年的露天大
市還熱鬧了許多。大字不識一個的農夫工匠,此時則分外地輕鬆舒暢,遇見尋常難謀一面的老
熟人,便哈哈大笑著一嗓子撂過去:「老哥哥能事!快去改,一個字夠你走遍天下!」對面老
熟人也笑呵呵一句撂過來:「該你老兄弟改!一個字,夠你老鰥夫娶一百個老妻!」呼喝連連
,陣陣哄然大笑不斷隆隆盪開在漫無邊際的人海。那些讀過書識得字者,則無論學問高低根基
深淺,都被鄰里熟人攛掇得心下忐忑,各個紅著臉盯著白布黑字的大牆,費力地端詳著揣摩著
,希圖弄出一個兩個自家解得清楚的字,好來幾句說頭。老秦人事功,你做甚得像甚,平日讀
書被人敬作士子,交關處卻給不上勁,就像整日練武卻從不打仗一樣會被人看扁看矮的;改得
改不得,不必當真,但有個說頭,至少在人前不枉了布衣士子的名頭。
突然,一個布衣整潔的識字者跳上了一個石礅,人海頓時肅靜了。
「諸位,在下唸它幾篇,改它一字,平分賞金如何?」
「彩––!」人群哄然喝了一聲。
布衣士子一回身,指點著白牆大布銳聲念了起來:「這是《貴公篇》,云:昔先聖王之治
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陰陽之和,不長
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民之主,不阿一人。」
「高論!好!」人群中一片掌聲喊聲。
「改得改不得?」
「改不得––!」萬眾一吼,震天動地。
布衣士子無可奈何地做一個鬼臉,又指點著大牆:「再聽!這是《順民篇》,云:先王先
順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曾
有之也。得民心,必有道。萬乘之國,百戶之邑,民無有不悅。取民之所悅,而民取矣!民之
所悅,豈非終哉!此取民之要也。」
「萬歲!」
「改得改不得?」
「一字不改––!」萬眾吼聲熱辣辣再度爆發。
布衣士子搖搖頭,又回身指點:「再聽,這是《蕩兵篇》,云:古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
兵。兵之所自來者久矣,與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
性者所受於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武者不能革,工者不能移。––天下爭鬥,自來者久矣!
不可禁,不可止,故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矣!––義兵之為天下良藥也,亦大矣!兵誠義
,以誅暴君而振苦民,民悅之也。」
「義兵萬歲!」
「改得改不得?」
「改不得––!」
「不要賞金麼?」
「不要––!」山呼海嘯般的聲浪淹沒了整個大咸陽。
布衣士子跳下石礅,回身對著白布大牆肅然一躬,高誦一句:「大哉!文信侯得天下之心
也!」一臉欽敬又神采飛揚地淹沒到人群中去了,似乎比當真領了賞金還來得舒坦。
熙熙攘攘之際,一隊人馬護衛著一輛華貴的軺車駛到了。
軺車馬隊堪堪停在車馬場邊,已經下馬的幾個錦繡人物從車上抬下了一口紅綾纏繞的大銅
箱。其餘錦繡人物,卻簇擁著一個散髮無冠的白髮老者來到了大白牆下。
書案旁門客一聲長喝:「群眾讓道群眾,戰國話語,出《呂氏春秋.不二》:「聽群眾之議
治國,國危無日矣!」,綱成君到––」
人群嘩地閃開了。大紅錦衣鬚髮雪白的蔡澤,大步搖到了一方大石前,推開前來扶持的門
客,一步蹬上石礅。人群情知有事,漸漸平息下來。蔡澤的公鴨嗓呷呷迴盪起來:「諸位,老
夫業已辭官,將行未行之際,受文信侯之託,前來督察徵詢一字師。《呂氏春秋》者,文信侯
為天下所立治國綱紀也。今日公諸於咸陽市門,為的是廣告天下,萬民斟酌!天下學問士子,
但有目光如炬者盡可正誤。正得一字,立賞千金,並尊一字師!老夫已非官身,決以公心評判
。來人,擺開賞金!」話音落點,兩名錦繡人物解開了紅綾,打開了箱蓋,碼排整齊的一層金
餅燦燦生光,赫然呈現在了人們眼前。
萬千人眾驟然安靜了。
百餘年來,商君的徙木立信已經成為老秦人津津樂道的久遠傳奇。老秦人但說秦國故事,
這徙木立信便是最為激動人心的篇章。無論說者聽者,末了總有一句感喟:「移一木而賞百金
,商君風采不復見矣!」不想,今日這文信侯一字千金,手筆顯然是大多了。然則,商君作為
是立信於民,這文信侯如此舉動,卻是所為何來?一部書交萬民斟酌,自古幾曾有過?那諸子
百家法墨道儒,皇皇典籍如滿天群星,誰個教老百姓斟酌過?再說,老百姓有幾個識得字,能
斟酌個甚,只怕能聽明白的都沒幾個。要老百姓說好,除非你在書裡替老百姓說話,否則誰說
你好?噢,方纔那個布衣士子念了幾篇,都是替老百姓說話的。怪道交萬民斟酌,圖個甚來?
還不是圖個民心,圖個公議。可是,赫赫文信侯權傾朝野,希圖這庶民公議又是為甚?列位看
官留意,老秦人原本木訥厚重,商鞅變法之後的秦人,對法令官府的篤信更是實實在在;凡事
只要涉及官府,涉及國事,秦人素來都分外持重,沒有山東六國民眾那般議論風生勃勃火熱。
荀子入秦,感慨多多,其中兩句評判最是紮實:「民有古風,官有公心。」要使民眾聽從一書
之說而懷疑官府,老秦人便要先皺起眉頭揣摩一番了。今日這一字千金,不像徙木立信那般簡
單,小心為妙。世間事也是奇特,若蔡澤不說,老秦人還圖個熱鬧看個希奇,盡情地呼喝議論
;蔡澤氣昂昂一宣宗旨,萬千人海一時倒有了忐忑之心。
「天下文章豈能無改?在下來也!」
陡然一聲破眾,人海一陣騷動叫好,嘩然閃開了一條夾道。
一個紅衣士子手持一口長劍,從人海夾道赳赳大步到了大牆之下。蔡澤走下石礅,遙遙一
拱手道:「敢問足下,來自何國?高名上姓?」紅衣士子一拱手,昂然答道:「魯國士子淳于越
,孟子門下是也!」蔡澤不禁失笑道:「魯國已滅,足下寧為逸民乎?子當楚人或齊人才是。
」紅衣士子斷然搖手:「世縱無魯,民心有魯!綱成君何笑之有?」蔡澤搖搖頭不屑與之爭辯
地笑了笑,虛手一請道:「此非論戰之所,足下既有正誤之志,請做一字師。」
「校勘學問,儒家當仁不讓。」淳于越冷冷一笑,一步跨上石礅,劍指白布大牆:「諸位
且看,此乃《仲秋紀》之《論威篇》,其首句云:『義也者,萬事之紀也,君臣上下親疏之所
由起也,治亂安危過勝之所在也。』可是如此寫法?」
「正是!」周邊士子同聲回應。
「在下便改這個『義』字!」淳于越的劍鞘不斷擊打著白布大牆:「義字,應改為禮字!
萬事之紀,唯禮可當。孔夫子云: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復禮也。禮為綱紀,決然不可變
更。以義代禮,天下大道安在!」
人群卻是出奇的冷漠,沒有拍掌,沒有叫好,紅濛濛混沌天空一般。淳于越一時驚愕,頗
有些無所措手足。突然,一個白髮老者高聲問:「敢問魯國先生,你說的那個禮,可是孔夫子
不教我等庶民知道的那個禮?那句話,如何說來著?」
「禮不下庶人!」有人高聲一應。
「對對對,禮不下庶人!」老人突然紅了臉,蒼老的聲音顫抖著:「萬千庶人不能禮,只
一撮世族貴冑能禮,也做得萬事之本?啊!」
「說得好!老伯萬歲––」
眾人一片哄笑叫好,粗人索性罵將起來:「我當小子能拉出個金屎,卻是個臭狐子屁話!
」「直娘賊!禮是甚?權貴大棒槌!」「孔老夫子好陰毒,就欺負老百姓!」「還孟子門下,
還魯國,光(月+定)一個,丑!不睬!」「鳥!還來改書,回去改改自家那根物事去!」
一片哄哄然嬉笑怒罵,淳于越羞愧難當,黑著臉拔腳去了。
「好!民心即天心,評判得當!」
蔡澤分外得意,長笑一陣,高呼一聲:「《呂氏春秋》人皆可改,山東士子猶可改!」又
吩咐下去,教門客們站上石礅,齊聲高呼:「《呂氏春秋》人皆可改!山東士子猶可改!」蔡
澤本意,是明知山東士子多有才俊,只有山東士子們服了,《呂氏春秋》才能真正站穩根基,
所以出此號召之辭。但是,這句話此時在萬千老秦人聽來,卻認定這是對六國士子叫陣,不由
分說便跟著吼了起來,一時聲浪連天,要將大咸陽城掀翻一般。如此直到過午,直到暮色,再
也沒有一個士子來做一字師了。
將燈之時,一個錦衣門客匆匆來到南門,擠到了蔡澤身邊。
門客幾句低語後,蔡澤大為驚愕,立即登上軺車淹沒到紅光紫霧中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1:35
【第一章】
初政颶風
【第一節】
月黑風高,一隻烏篷快船離開咸陽逆流西上。
李斯接到呂不韋的快馬密書,立即對鄭國交代了幾件河渠急務,便從涇水工地兼程趕回咸
陽。暮色時分正到北門,李斯卻被城門吏以「照身有疑,尚須核查」為由,帶進了城門署公事
問話。李斯一時又氣又笑,卻又無從分辯。這照身制是商鞅變法首創,一經在秦國實施,立時
對查奸捕盜大見成效,山東六國紛紛倣傚。百年下來,人憑照身通行便成了天下通制。所謂照
身,是刻畫人頭、姓名並烙有官府印記的一方手掌大的實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還有各
式特殊烙印,標明國別以及官爵高低。秦法有定:庶民照身無分國別,只要清晰可辨,一律如
常放行;官身之人,除了邦交使節,則一定要是本國照身。李斯從楚國入秦,先是做呂不韋門
客,並非官身,一時不需要另辦秦國照身;後來匆忙做了河渠令,立即走馬到任忙碌正事心無
旁鶩,卻忘記了及時辦理秦國新照身。加之李斯與鄭國終日在山巒密林間踏勘奔波,腰間皮袋
中的老照身被擠劃摩擦得溝痕多多,實在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而無法辨認,原本便不能通
行,李斯又是秦國官服楚國照身,分明違法,卻該如何分辯。說自己是秦國河渠令,忙於大事
而疏忽了照身麼?官吏不辦照身,本身便是過失,任何分辯都是越抹越黑。李斯對秦法極是熟
悉,對秦吏執法之嚴更是多有體味,心知有過失之時絕不能狡口抗辯,否則,被罰十日城旦(
城旦,先秦至漢代通用刑罰之一。刑名取「旦(清晨)起行治城」之意,即自備衣食,清晨起
來修築城牆或服工程苦役。被罰者一般是修葺本地城池,為輕度違法之刑。),豈不大大誤事?
「如何處置,但憑吩咐。」
在山嶽般的城牆根的城門署石窟裡,李斯只淡淡說得一句,甘願認罰。不想,城門吏壓根
沒公事問話,只將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著他的照身便不見了蹤跡。李斯馳騁一日疲憊
已極,未曾挺得片刻,便靠著冰冷的石牆鼾聲大起了。不知幾多辰光,李斯被人搖醒,睜眼一
看,煌煌風燈之下竟是蒙恬那張生動快意的臉龐。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一句話說罷,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來,大步走出石窟,鑽進了道邊一輛篷布
分外嚴實的輜車飛馳而去。一路轔轔車聲,李斯已經完全清醒,卻只做睡意矇矓一言不發。已
經是咸陽令兼領咸陽將軍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實在是蹊蹺之極。蒙恬不說,李
斯自然也不會問。可是,究竟所為何來?李斯卻不得不盡力揣摩。大約小半個時辰,輜車徐徐
停穩,李斯依然矇矓混沌的模樣,聽任蒙恬背了下車。
「李斯大哥,醒醒。」
「阿嚏!」李斯先一個噴嚏,又伸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再揉了一陣眼睛,這才操著北楚
口音驚訝地搖頭大笑:「呀!月黑風高,陰霾嗆鼻,如此天氣能吃酒麼?」
「這是西門塢,吃甚酒,上船再說。」
「終究咸陽令厲害,吃酒也大有周折。」
蒙恬又氣又笑,壓低了聲音:「誰與你周折,上船你便知道!」
「不說緣由,拉人上船,劫道麼?」
「非常之時,非常之法,大哥見諒。」
「好好好,終究三月師弟,劫不劫都是你了。」
淡淡一笑,李斯便跟著蒙恬向船塢西邊走去。連日紅霾,尋常船隻都停止了夜航,每檔泊
位都密匝匝停滿了舟船,點點風燈搖曳,偌大船塢撲朔迷離。走得片刻,便見船塢最西頭的一
檔泊位孤零零停泊著一隻黑篷快船,李斯心頭驀然一亮。這隻船風燈不大,帆桅不高,老遠看
去,最是尋常不過的一隻商旅快船而已,如何能在泊位如此緊缺之時獨佔一檔?在權貴層疊大
商雲集律法又極其嚴明的大咸陽,蒙恬一個咸陽令有如此神通?
「李斯大哥,請。」
方到船橋,蒙恬恭敬地側身虛手,將李斯讓在了前面。
正在此時,船艙皮簾掀起,一個身著黑色斗篷挺拔偉岸的身軀迎面大步走來,到得船頭站
定,肅然一躬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時了。」李斯一時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
李斯,不敢當秦王大禮。」嬴政又側身船頭,恭敬地保持著躬身大禮道:「船橋狹窄,不便相
扶,先生穩步。」對面李斯心頭大熱,當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橋。一腳剛上船頭,嬴
政便雙手扶住了李斯:「時勢跌宕,埋沒先生,嬴政多有愧疚。」
「!」李斯喉頭猛然哽咽了。
「先生請入艙說話。」嬴政恭敬地扶著拘謹的李斯進了船艙。
「撤去船橋,起航西上。」蒙恬一步上船,低聲發令。
快船盪開,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霧之中。船週六盞風燈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
船艙寬敞,厚氈鋪地,三張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擺開。嬴政一直將李斯扶入臨窗大案坐
定,這才在側案前入座。一名年青清秀的內侍捧來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熱氣蒸騰清香撲鼻的釅
茶,一躬身輕步去了。嬴政指著年青內侍的背影笑道:「這是自小跟從我的一個內侍,小高子
。再沒外人。」
李斯不再拘謹,一拱手道:「斯忝為上賓,願聞王教。」
嬴政笑著一擺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禮,這才輕輕叩著面前一摞竹簡道:「先生既是荀子高
足,又為文信侯總纂《呂氏春秋》。嬴政學淺,今日相請,一則想聽聽先生對《呂氏春秋》如
何闡發,二則想聽聽先生對師門學問如何評判。倉促間不知何以得見,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
不周之處,尚請先生見諒。」
「禮隨心誠。秦王無須介懷。」
「先生通達,嬴政欣慰之至矣!」
簡潔利落卻又厚實得體的幾句開場白,李斯已經掂量出,這個傳聞紛紜的年青秦王絕非等
閒才具。所發兩問,看似閒適論學,實則意蘊重重,直指實際要害。你李斯既是荀子學生,如
何卻為別家學派做總纂?是你李斯拋棄了師門之學另拜呂門,還是學無定見只要借權貴之力出
人頭地?《呂氏春秋》公然懸賞求錯,轟動朝野,你李斯身為總纂,卻是如何評判?此等問題
雖意蘊深銳,然迴旋餘地卻是極大。大禮相請,虛懷就教,說明此時尚寄厚望於你。若你李斯
果然首鼠兩端,如此一個秦王豈能不察?更有難以揣摩者,秦王並未申明自己的評判,而只是
要聽聽你李斯的評判,既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冒險。也就是說,秦王目下要你評判學問,實
際便是要你選擇自己的為政立足點,若這個立足點與秦王之立足點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負,
而如果與秦王內心之立足點背離,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實在地說,選擇對了,未必壯志得遂
;選擇錯了,卻定然是一敗塗地。然則,你若想將王者之心揣摩實在而後再定說辭,卻是談何
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見,也可能當真沒有定見而真想先聽聽有識之士如何說法。秦王初政,尚
無一事表現出為政之道的大趨向,你卻如何揣摩?少許沉吟之際,李斯心下不禁一嘆,莫怪師
弟韓非寫下《說難》,說君果然難矣!儘管一時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點:在此等明銳的
王者面前虛言周旋,等於宣告自己永遠完結。無論如何,只能憑自己的真實見解說話,至於結
局,只能是天意了。
思忖一定,李斯擱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計學道軒輊,
為文信侯代勞總纂事務。此乃李斯報答之心也,非關學派抉擇。若就《呂氏春秋》本身而言,
李斯以為:其書備采六百餘年為政之成敗得失,以王道統合諸家治國學說,以義兵、寬政為兩
大軸心,其宗旨在於緩和自商君以來之峻急秦法,使國法平和,民眾富庶。以治學論之,《呂
氏春秋》無疑煌煌一家。以治國論之,對秦國有益無害。」
「先生所謂煌煌一家,卻是何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可稱雜家。」
「雜家?先生論定?文信侯自命?」
「雜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說法。」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論定自家學派?」
「綱成君曾有一言:《呂氏春秋》,王道之學也。」
「文信侯自己,自己,如何認定?」
「文信侯嘗言:《呂氏春秋》便是《呂氏春秋》,無門無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門師學,先生如何評判?」嬴政立即轉了話題。
「李斯為文信侯效力,非棄我師之學也。」李斯先一句話申明了學派立場,而後侃侃直下
:「我師荀子之學,表儒而裡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國而言,與老派法家有別,無疑
屬於當世新法家。與《呂氏春秋》相比,荀學之中法治尚為主幹,為本體。《呂氏春秋》則以
王道為主幹,為本體,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兩者之分水嶺也。」
「荀學中法治『尚』為本體,卻是何意?」
「據實而論,荀學法治之說,仍滲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
悝、商君等老派正統法家,則唯法是從,法制至上。兩相比較,李斯對我師荀學之評判,便是
『法制尚為本體』。當與不當,一家之言也。」李斯謙遜地笑笑,適時打住了。
「何謂一家之言?有人貶斥荀學?」嬴政捕捉很細,饒有興致。
「他家評判,無可厚非。」李斯從容道:「斯所謂一家之言,針對荀派之內爭也。李斯有
師弟韓非,非但以為荀學不是真法家,連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韓非之學說,才是千
古以來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評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這個韓非,倒是氣壯山河。」
「秦王若有興致,韓非成書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好!看看這個千古真法家如何個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陣,又回到了本題:「先生一
番拆解,倒是剖析分明。然嬴政終有不解:仲父已將《呂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
法公諸於天下?」
李斯一時默然,唯有艙外風聲流水聲清晰可聞。嬴政也不說話,只在幽幽微光中專注地盯
著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斷然開口:「文信侯此舉之意,在於以《呂氏春秋》誘導民心。民心
同,則王顧忌,必行寬政於民,亦可穩固秦法。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斷然開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則,庶民對秦法,敬而畏之。對寬
政緩刑,則親而和之。此乃實情,孰能不見?敬畏與親和,孰選孰棄?王自當斷。」
「敢問先生,據何而斷?」
「據秦王之志而斷,據治國之圖而斷。」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肅然一躬。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聲,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強兵息爭,一統天下
,則商君法制勝於《呂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諸侯盟主,與六國共處天下,則《呂氏春
秋》勝於商君法制。此為兩圖,李斯無從評判高下。」
「先生一言,掃我陰霾也!」驟然之間,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極,轉身高聲吩咐:「小高
子,掌燈上酒!蒙恬進來,我等與先生浮一大白!」
河風蕭蕭,長槳搖搖,六盞風燈在漫天霧霾中直如螢火。這螢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無目
標地從灃京谷漂進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兩岸雞鳴狗吠曙色濛濛,螢火快船才順流
直下回到了咸陽。
燈明火暖的廳堂,呂不韋聽完了蔡澤敘說,沉吟不語了。
蔡澤已經有了酒意,一頭白髮滿面紅光地呷呷笑著:「文信侯怪亦哉!書不成你憂,書成
你亦憂,莫非要做憂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陽南門那轟轟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
!《呂氏春秋》一鳴驚天下,壯哉壯哉!」呂不韋卻沒有半點兒激昂亢奮,只把著酒爵盯著蔡
澤,一陣端詳,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呂氏春秋》當真有開元功效?」「然也!」蔡澤
以爵擊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擁戴,夫復何求矣!」呂不韋卻是微微搖頭輕輕一
嘆:「綱成君呵綱成君,書生氣也。」蔡澤驀然瞪圓了一雙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
有甚動靜?有人非議《呂氏春秋》!」「沒有。」呂不韋搖搖頭:「然則,恰恰是這動靜全無
,我直覺不是吉兆。」
「豈有此理!」
「老哥哥少安毋躁。」呂不韋笑得一句,說了一番前後原委。
還在蔡澤一力辭官又奔走辭行之際,呂不韋便依照法度,將《呂氏春秋》全部謄刻足本交
謁者傳車謁者,秦官,職司公文傳遞。傳車,有謁者署特殊旗幟與標記的公文傳送車輛。),
以大臣上書正式呈送秦王書房。呂不韋之所以沒有親自呈送––那樣無疑可直達秦王案頭,並
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種形式的回復––意圖在於不使秦王將《呂氏春秋》看作一己私舉,而看作
一件重大國事。謁者當日回復說:秦王不在王城書房,全部二十六卷上書已交長史王綰簽印妥
收。三日後,呂不韋奉召入王城議事,年青的秦王指著旁案高高如山的卷宗,順帶說了一句,
文信侯大書已經上案,容我拜讀而後論了。後來直至議事完畢,秦王再也沒有提及此事。月餘
過去,年青的秦王依然沒有任何說法。後來,呂不韋在王城之內的丞相專署不意遇見長史王綰
,這位昔日的丞相府屬官竟是默然相對,最後略顯難堪地說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讀書,只不
知是不是《呂氏春秋》?說罷便抱著幾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日之前,《呂氏春秋》一入王
城便如泥牛入海。
「於是,你決意公開這部大書?」
「時也,勢也。」呂不韋喟然一嘆:「依秦王之奮發與才具,決然不是沒讀此書。沉沉擱
置,分明大有蹊蹺。反覆思忖,呂不韋晚年唯此一事,此事則唯此一途,若是不為,老夫留國
何用?倒不如重回商旅。」
「文信侯,不覺疑心過甚麼?」
「老夫一生陽謀,何疑之有?此乃時勢直覺也,老哥哥當真不明?」呂不韋啪啪拍著大案
站了起來,在厚厚的地氈上轉悠著感慨著:「倏忽半年,朝局已是今非昔比矣!今日王城,竟
能對你我這等高爵重臣封鎖了聲氣,要你不知道,便是不知道。僅此一節,目下之秦王便得刮
目相看。說到頭,誰也駕馭不了他。你,我,《呂氏春秋》,都不行。唯有借助民心之力,或
可一試。」「既然如此,老夫更是不明!」蔡澤呷呷嚷著也站了起來:「你老兄弟看得如此透
徹,卻何須擺這迷魂陣也?又是著書立說,又是公然懸賞,驚天動地,希圖個甚來!若無這般
折騰,以文信侯之功高蓋世,分明是相權在握高枕無憂。要借民心,多行寬政便是。一部書,
能有幾何之力?書既公行,民心又起,你卻還是憂心忡忡,怪亦哉!老夫如何看不明白?」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7-1 15:38 編輯 》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1:45
「非老哥哥不明也,是老哥哥忘了化秦初衷也。」呂不韋突然笑了,幾分淒然幾分慨然:
「若欲高枕無憂,呂不韋何須拋棄萬千家財?今日剖說時勢,非呂不韋初衷有變也,有備而為
也。將《呂氏春秋》公諸天下,先化民心,借民心之力再聚君臣之心,而後將寬政義兵之學化
入秦法,使秦法剛柔相濟,真正無敵於天下––說到底,此乃一步險棋,不得已而為之也。」
「明知不可而為之!」蔡澤搖著頭嚷了一句。
「不爭也罷。」呂不韋淡淡一笑突然低聲道:「今日老哥哥已打過了開場,《呂氏春秋》
從此與你無涉。不韋將老哥哥請回,只有一事:立即打點,盡速離開咸陽。」
「哎––!卻是為何?」蔡澤頓時黑了臉。
「綱成君!」呂不韋第一次對蔡澤肅容正色:「你也是老於政事了,非得呂不韋說破危局
麼?三個月來,被太后嫪毐罷黜的大臣紛紛起用。山雨欲來,一場風暴便在眼前。秦國已經成
了山東士子的泥沼,走得越早越好。你走,王綰走,王翦走,李斯走,鄭國也走。凡是與呂不
韋有涉者,都走!實不相瞞,陳渲、莫胡、西門老爹與一班門客幹員,半個月前已經離開了咸
陽。綱成君,明白了?」
「嘿嘿,我等都走,獨留你一人成大義之名?」
「糊塗!」呂不韋又氣又笑:「你我換位,我拔腳便走。換不得位,卻糾纏個甚?我在咸
陽斡旋善後,你等在洛陽籌劃立足。兩腳走路,防患未然。」
「啊––」蔡澤恍然點頭一笑:「兩腳走路,好!老夫明晨便走。」
「不。今夜便走。」
蔡澤愕然片刻又突然呷呷一笑:「也好,今夜。告辭。」
望著蔡澤大步搖出庭院,呂不韋長吁一聲軟倒在坐榻之上。
次日清晨醒來,沐浴更衣後進得廳堂,呂不韋沒了往日食慾,只喝得一盅清淡碧綠的藿菜
羹,不由自主地走進了書房。這座裡外兩進六開間的書房,實際上是他這個領政丞相的公務之
地,被吏員們呼為大書房。真正的書房,只不過是寢室庭院的一間大屋罷了。多少年來,清晨
卯時前後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各署屬官要在此時送來今日最要緊的公文,人來人往如穿梭
;長史將所有公文分類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這間大書房,以使他落座便能立即開始批閱公
文部署政務。曾幾何時,清晨的大書房不知不覺的安靜了,裡外六隻燎爐的木炭火依然通紅透
亮,幾個書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書吏衣襟的窸窣之聲,木炭燎爐時不時的爆花聲,整個大
廳幽靜得空谷一般。從專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門甬道進入書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廳,呂不韋第
一次覺得,朝夕相處的大書房竟是這般深邃空闊。晨風掀動廳門布簾,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
下。徜徉片刻,呂不韋還是坐到了寬大的書案前。事少了也好,他正要清醒冷靜地重新咀嚼一
遍《呂氏春秋》,再重讀被秦人奉為圭臬的《商君書》。終有一日,有人要拿這兩部書比較。
直覺警示他,這一日近在眼前。
「文信侯,王城密件!」一個親信書吏匆匆走了進來。
呂不韋接過書吏從銅管中抽出的一卷羊皮紙,卻是王綰的工整小篆:「
門人王綰頓首:得尊侯離秦密書,綰心感之至。然,綰蒙尊侯舉薦事王,業已十年,入國
既深,又蒙知遇,今身在中樞,何能驟然撒手而去?綰不瞞尊侯,自追隨秦王以來,親見王奮
發惕厲,識人敬士,勤政謀國,其德其才無不令綰折服備至。綰敬尊侯,亦敬秦王,不期卒臨
抉擇,綰心不勝唏噓矣!然,綰回思竟夜,終以為貴公去私為士之節操根基。綰事秦王為公,
綰事尊侯為私。貴公去私,《呂氏春秋》之大義也,綰若捨公而就私,何以面對尊侯之大書?
綰有私言,願尊侯納之:國事幽幽,朝野洶洶,尊侯若能收回《呂氏春秋》而專領國政,誠補
天之功也!
「怪亦哉!」羊皮紙拍在案頭,呂不韋長嘆了一聲。
王綰錯了麼?沒錯。自己錯了麼?也沒錯。這心結卻在何處?依著呂不韋謀劃,公示大書
若不能奏效,諸士離咸陽便是第二步。呂不韋很清楚,王綰、王翦、李斯、蒙恬、鄭國,還有
丞相府一班能事幹員,都是目下秦國的少壯棟樑。王綰已經職掌長史樞要,王翦、蒙恬已經是
領軍大將都城大員,李斯、鄭國則正在為秦國籌劃一件驚世工程。此中要害在於,除了蒙恬,
這幾個少壯棟樑都是呂不韋門下親信。王綰是呂不韋屬下年青的老吏,王翦是呂不韋一力舉薦
的上將軍備選人,更是奉了呂不韋秘密兵符入雍勤王才有了大功的。李斯更是呂不韋最器重的
門客,鄭國是呂不韋一己決斷任命的總水工,兩人都是涇水工程的實際操持者。如此等等,呂
不韋看得清楚,相信秦王政也看得清楚。若《呂氏春秋》不能被當做治秦長策,屆時這幾個少
壯棟樑一齊離開秦國,便將對秦王造成最直接最強大的壓力,若秦王政要請回這些棟樑人物,
必然得承認《呂氏春秋》的治國綱要地位。
從謀事成敗說,這一步棋遠比民心更為重要。
民心不能不顧,然也不能全顧。蓋民心者,有勢無力也,眾望難一也。推行田制之類的實
際法度要倚賴民心,然推行文明大義之類的長策偉略,民心便無處著力了。唯其如此,公示《
呂氏春秋》而爭民心之勢,虛兵也。少壯棟樑去職離秦,實兵真章也。然則,令呂不韋預料不
到的是,最牢靠的王綰第一個拒絕離秦,而理由竟是《呂氏春秋》倡導的貴公去私!更為蹊蹺
者,王綰最後還有「私言」,要他收回《呂氏春秋》而專一領國。第一眼看見這行字,呂不韋
心頭便是一跳。王綰雖忠秦王之事,然在治學上卻歷來推崇呂不韋的義兵寬政之說,斷無此勸
之理;出此言者,得秦王授意無疑。果真如此,便是說,年青的秦王政向自己發出了一個明確
消息:收回《呂氏春秋》,文信侯依然是文信侯,丞相依然是丞相。雖然沒說否則如何,可那
需要說麼?這個消息傳遞的方式,教呂不韋老大不舒坦。年青的秦王政與呂不韋素來親和,往
昔艱難之時,老少君臣也沒少過歧見,甚或多有難堪爭辯。然無論如何,那時候的嬴政從來都
是直言相向,呂不韋不找他去「教誨」,他也會來登門「求教」。即或是最艱危的時刻,嬴政
對呂不韋也是決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憤然之色。曾幾何時,如此重大的想法,嬴政卻
不願直面明言了,因由何在?
驀然之間,呂不韋心頭一沉。
自嫪毐之亂平息,嬴政突兀患病,臥榻月餘。呂不韋與秦王政的會晤,已經少得不能再少
了,大體一個月一次,每次都是議完國事便散,再也沒有了任何敘談爭辯夤夜聚酒之類的君臣
相得。呂不韋反覆思忖,除了自己與嫪毐太后的種種牽連被人舉發,不會有別的任何大事足以
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離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則,果真如此,這個殺伐決斷強毅凌
厲的年青秦王如何便能忍了?半年無事,呂不韋終於認定:秦王政確實是忍下了這件事,然也
確實與自己割斷了曾經有過的「父子」之情,只將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對待了。如果說,別的事
尚不能清晰看出秦王的這種心態,目下這件事卻是再清楚不過––年青的秦王再也不想見自己
,再也不願對自己這個三安秦國的老功臣直面說話了。
雖無酒意唏噓,心頭卻是酸楚朦朧。
呂不韋素來矜持潔身,不願在書房失態,便扶著座案搖晃著站了起來。走到了廊下,迎著
清冷的秋風一個激靈,呂不韋精神頓時一振。轉悠到那片紅葉遍地枝幹猙獰的胡楊林下,呂不
韋已經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論,呂不韋對嬴政是欣賞備至的。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輔國
家,呂不韋處處呵護嬴政,事事督導嬴政,從來沒有任何顧忌,該當是無愧於天地良知的。嬴
政不是尋常少年,對他這個仲父也是極為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趙姬無可奈何的事,只要呂不韋
出面,嬴政從來沒有違拗過。若非嫪毐之事給自己烙下了永遠不能洗刷的恥辱,呂不韋相信,
秦王政與自己會成為情同父子的真正的君臣忘年交,即或治國主張有歧見,也都會坦坦蕩蕩爭
辯到底,最終也完全可能是相互吸收協力應事。此前二十餘年,一直是呂不韋領政,顯然的一
個事實是:寬政緩刑在秦國已經開了先例,而且不是一次,足證呂不韋之治國主張絕非全然不
能在秦國推行。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也從來沒有公然否定過寬政緩刑。然則,自嫪毐叛亂案
勘審完畢,老少君臣便莫名其妙地疏離了僵持了––
「稟報文信侯:李斯從涇水回來,沒有來府,上了王船。」
「李斯?上王船了?」
呂不韋愣怔良久,逕自向霜霧籠罩的林木深處去了。
暮色時分,李斯匆匆來到了丞相府。
暖廳相見,呂不韋一句未問,李斯便坦然地簡約敘說了不意被請上王船的經過。末了,李
斯略帶歉意地直言相勸,要呂不韋審時度勢,與秦王同心協力共成大業。呂不韋笑問,何謂同
心協力?李斯說得簡潔,萬事歸法,是謂同心協力。呂不韋又是一笑,足下之意,老夫法外行
事?李斯也答得明白,《呂氏春秋》關涉國是大計,不經朝會參酌而公然張掛懸賞一字師,委
實不合秦國法度;寬政緩刑之說,亦不合秦法治國之理;文信侯領政秦國,便當恪守秦法,專
領國事。呂不韋不禁一陣大笑:「足下前擁後倒,無愧於審時度勢也!」李斯卻是神色坦然:「
當日操持《呂氏春秋》,報答之心也;今日勸公收回《呂氏春秋》,事理之心也;棄一己私恩
,務邦國大道,時勢之需也,李斯不以為非。」
「李斯呵,言盡於此矣!」呂不韋疲憊地搖了搖手。
一番折辯,李斯隻字未提呂不韋密書,呂不韋隻字未問李斯的去向謀劃。兩人都心知肚明
,門客與東公的路子已經到了盡頭。呂不韋一說言盡於此,李斯便知趣地打住了。畢竟,面前
這位已顯頹勢的老人曾經是李斯非常崇敬的天下良相,如果不是昨夜之事,自己很可能便追隨
這個老人走下去了。
「李斯呵,老夫最後一言,此後不復見矣!」
「願聞文信侯教誨。」
默然良久,呂不韋嘆息了一聲:「足下,理事大才也。認定事理,審時度勢而追隨秦王,
無可非議。然則,老夫與足下,兩路人也,不可同日而語矣!既尚事功,更尚義理,事從義出
,義理領事,老夫處世之根基也。老夫少為商旅,壯入仕途,悠悠六十餘年,此處世根基未嘗
一刻敢忘也!寬政緩刑,千秋為政之道也。《呂氏春秋》,萬世治國義理也。一而二,二而一
。要老夫棄萬世千秋之理而從一時之事,違背義理而徒具衣冠,無異死我之心也,老夫忍能為
哉!」
「文信侯––」李斯欲言又止,終於起身默默去了。
踽踽回到寢室,呂不韋渾身酸軟內心空蕩蕩無可著落,生平第一次倒頭和衣而臥,直到次
日午後才醒轉過來。寢室女僕唏噓涕淚說,大人昨夜發熱,她夜半請來府中老醫,一劑湯藥一
輪針灸,大人都沒醒轉,嚇死人也;夫人不在,莫胡家老也不在,大人若有差池,小女可是百
身莫贖。呂不韋笑了,莫哭莫哭,你侍寢報醫有功,如何還能胡亂怪罪,生死只在天命,老夫
已經沒事了。說罷霍然起身,驚得女僕連呼不可不可。呂不韋卻呵呵笑著走進了浴房,女僕顧
不得去喊府醫,連忙也跟了進去。半個時辰的熱湯沐浴,呂不韋自覺輕鬆清爽了許多。府醫趕
來切脈,說尚需再服兩三劑湯藥方可退熱。呂不韋笑著搖搖手,喝了一鼎濃濃的西域苜蓿羊骨
湯,出得一身大汗,又到書房去了。
「稟報丞相:咸陽都尉都尉,秦國郡縣設置的兵政武官,職掌徵兵治安事,亦分別簡稱郡
尉、縣尉,隸屬郡縣官署。都城設官等同於郡,故有咸陽都尉。軍中亦有都尉,為中級將領。
請見。」
「咸陽都尉?沒看錯?」
「在下識得此人,是咸陽都尉。」書吏說得明白無誤。
「喚他進來。」呂不韋心頭一動,臉色便沉了下來。
片刻之間,廳外腳步騰騰砸響,一名頂盔貫甲鬍鬚連鬢的將軍赳赳進來,一拱手昂昂然高
聲道:「末將咸陽都尉嬴騰,見過丞相。」
「何事呵?」
「末將職司咸陽治安,特來稟明丞相:南門外人車連日堵塞,山東不法流民趁機行竊達六
十餘起,車馬擁擠,人車爭道,踩踏傷人百餘起。為安定國人生計,末將請丞相出令,罷去南
門外東城牆《呂氏春秋》懸賞之事。」
「豈有此理!」呂不韋頓時生出一股無名怒火。依著法度慣例,一個都尉見丞相府的屬署
主官都是越級。咸陽治安縱然有事,也當咸陽令親自前來會商請命,一個小小都尉登堂入室對
他這個開府丞相行使「職司」,豈非咄咄怪事?明知此事背後牽涉甚多理當審慎,呂不韋終究
還是被公然蔑視他這個三朝重臣的方式激怒了,冷冷一笑拍案而起:「南門之事,學宮所為。
學宮,國家所立。都尉盡可去見學宮令,休在老夫面前聒噪。」
「如此,末將告辭。」都尉也不折辯,一拱手赳赳去了。
呂不韋臉色鐵青,大步出門登車去了學宮。在天斟堂召來幾位門客舍人,呂不韋簡約說了
咸陽都尉事,並明白做了部署:無論生出何種事端,南門懸賞都不撤除,除非秦王下書強行。
舍人們個個憤然慨然,立即聚集門客趕赴南門外守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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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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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1:51
【第二節】
奇異的事情接二連三,呂不韋實在驚訝莫名。
在他做出部署兩日之後的午後時分,主事懸賞的門客舍人匆匆來報,蒙恬在張掛大書的城
牆下車馬場豎立了一座商君石像。呂不韋大奇,商君石像如何能矗到車馬場去?門客舍人憤憤
然比劃著,說了一番經過。將及正午時分,正是東城牆下人山人海之際,箭樓大鐘轟鳴三響,
一大隊騎士甲士從長陽街直開出南門,護著一輛四頭牛拉的大平板車,轟隆隆進了車馬場。牛
車上矗立著一座紅綾覆蓋的龐然大物,牛車後一輛青銅軺車,車蓋下便是高冠帶劍的咸陽令蒙
恬。甲士並未喝道,人群已亂紛紛嘩然閃開。馬隊牛車來到車馬場中央,蒙恬跳下軺車,看也
不看兩邊的護書門客,一步跨上專為改書士子設置的大石礅,便高聲宣示起來:「國人士子們
,我乃咸陽令蒙恬,今日宣示咸陽署官文:應國人所請,官府特在咸陽南門豎法聖商君之石刻
大像,以昭變法萬世之功!」蒙恬話音落點,城頭大鐘轟鳴六響,甲士們喊著號子將牛車上紅
綾覆蓋的龐然大物抬下,安置在車馬場中央一座六尺多高的碩大石台上,竟是穩穩當當堪堪合
適,分明是事先預備好的物事。龐然大物立好,大鐘又起轟鳴。蒙恬親自將紅綾掀開,一尊幾
乎與城牆比肩的巍峨石像赫然矗立,直如天神,威儀氣度分明是老秦人再熟不過的商君。人海
一陣驚愕端詳,終於湧起了商君萬歲秦法萬歲的連天聲浪。守護《呂氏春秋》的門客們一時懵
然,不知如何應對,舍人便急忙回來稟報。
「死人壓活人,理他何來?」呂不韋冷冷一笑。
於是,舍人又匆匆趕回了南門。一番部署,門客們紮起帳篷輪流當值,依舊前後奔波著,
照應圍觀人眾讀書改書,鼓呼一字師領取賞金,將龐大石像與守護甲士視若無物。如此過得三
五日,門客舍人又趕回丞相府稟報:車馬場被咸陽都尉劃做了法聖苑,圈起了三尺石牆,一個
百人甲士隊守護在圍牆之外,只許國人與遊學士子在苑外觀瞻,不許進入石牆之內。如此一來
,民眾士子被遠遠擋在了「法聖苑」之外,根本不可能到城牆下讀書改書。
呂不韋又氣又笑:「教他圈!除非用強,《呂氏春秋》不撤!」
出人意料的是,都尉率領的甲士根本沒有理睬聚集在法聖苑圍牆內的學宮門客,也沒有強
令撤除白帛大書,更沒有驅趕守書門客。兩邊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職地板著臉僵持著。門客
舍人不耐,與都尉論理,說城牆乃官地,立商君像未嘗不可,然圈牆阻擋國人行止,便是害民
生計。都尉卻高聲大氣說,官地用場由官府定,知道麼?聖賢都有宗祠,堂堂法聖苑,不該有
道牆麼?本都尉不問你等堵塞車馬滋擾行人,你等還來說事,豈有此理!如此僵持了三五日,
守法成習的國人士子們漸漸沒有了圍觀興趣,南門外人群便漸漸零落了。門客們冷清清守著白
花花一片的《呂氏春秋》,尷尬之極,長吁短嘆無可奈何。
「若再僵持,教人失笑。」門客舍人氣餒了。
「小子,也是一策。」
終於,呂不韋吩咐撤回了大書。
秋分這日,呂不韋奉書進了王城,參加例行的秋藏朝會。
秋藏者,秋收之後清點匯總大小府庫之賦稅收入也。丞相領政,自然不能缺席。呂不韋清
晨進入王城,下得輜車,便見大臣們駐足車馬場外的大池邊,時而仰頭打量時而紛紜低語。有
意無意一抬頭,呂不韋看見大池中的銅鑄指南車上的高大銅人遙指南天,手中卻托著一束青銅
製作的簡書。怪亦哉!這是黃帝麼?再搭涼棚仔細打量,卻見粗長的青銅簡書赫然閃光,簡面
三個大紅字隱隱可見––商君書!
呂不韋一時愕然。這殿前大池的石山上矗立的指南車,原本是一輛人人皆知的黃帝指南車
,車上銅人自然是大戰蚩尤劍指南天的黃帝。這指南車,是秦惠王第一次與六國合縱聯軍決戰
前特意鑄造安放的,當年還行了隆重的典禮。秦以耕戰立國,尊奉黃帝戰陣指南車,以示不亡
歧路決戰決勝之壯心,自然再平常不過。百餘年下來,黃帝指南車也成了秦王宮前特有的壯麗
景觀。陡然之間,黃帝變成了商鞅,青銅長劍變成了竹簡《商君書》,如何不令人錯愕?
「小子,又是一策。」呂不韋淡淡一笑,逕自進了大殿。
秋藏朝會伊始,嬴政先向大臣們知會相關事項道:「諸位,得十三位老臣上書,請改黃帝
指南車為商君指南車,以昭商君法制為治秦指南之大義。本王思之再三,商君之法經百餘年考
驗,乃成強國富民之經典,須臾不可偏離。是以,准在王城改鑄黃帝指南車為商君指南車,並
特准咸陽南門立商君石刻,築法聖苑。兩事之意,無非昭明天下:商君法制,乃大秦國萬世不
易之治國大道。諸位若有他意,盡可論爭磋商。」
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們的目光不期然一齊聚向了呂不韋。
秦王的申明說辭,令呂不韋大出所料。依常情忖度,年青的秦王與他年青的謀士們目下只
能與他暗中鬥法,而不會將此事公然申明於國。理由只有一個:假若年青的秦王果真維護商君
法治,公然論戰便於秦王不利。亙古至今,大國一旦確立了行之有效的治國理念,便絕不會輕
易挑起治國主張之爭端,以免歧義多生人心混亂。目下情勢,《呂氏春秋》儘管已經引起朝野
矚目天下轟動,但距被秦國接受為治國經典,尚有很遠距離。唯其如此,呂不韋一門期望公開
,期望論戰,以收說服朝野之功效。而年青秦王的護法派,則必然要遏制《呂氏春秋》流播,
遏制公開論戰。否則,咸陽令蒙恬為何要逼迫呂不韋撤除《呂氏春秋》?今日,年青的秦王公
然將此事申明於朝會,並許「盡可論爭磋商」,卻是何意?尚無定見麼?不對!方才秦王說辭
顯然是一力護法。是護法派沒想明白此舉對自己不利?也不對!縱然秦王想不到,李斯、蒙恬
、王綰這幾個才智之士都想不到麼?呂不韋一時揣摩不透其中奧秘,但卻明白目下局勢:此刻
自己若不說話,非但失去了大好時機,反而意味著承認《呂氏春秋》與秦國格格不入,而轟動
天下的張掛懸賞便成了居心叵測的陰謀。
當此之時,無論如何都得先昌明主張。
「老臣有言。」呂不韋從首座站起,一拱手肅然開口:「秦王護法,無可非議。然孝公商
君治秦,其根本之點在於應時變法,而不在固守成法。老臣以為,商君治國之論可一言以蔽之
:求變圖存。說到底,應時而變,圖存之大道也。若視商君之法為不可變,豈非以商君之法攻
商君之道,自相矛盾乎?唯其求變圖存,老臣作《呂氏春秋》也。老臣本意,正在補秦法之不
足,糾秦法之缺失,使秦國法統成萬世垂範。據實而論:百餘年來,商君法制之缺失日漸顯露
,其根本弊端在刑治峻刻,不容德政。當此之時,若能緩刑、寬政、多行義兵,則秦國大幸也
!」
「文信侯差矣!秦法失德麼?」老廷尉昂昂頂來一句。
呂不韋從容道:「法不容德,法之過也。德不兼法,德之失也。德法並舉,寬政緩刑,是
為治國至道也。法之德何在?在親民,在護民。今秦法事功至上,究罪太嚴。民有小過,動輒
黥面劓鼻,赭衣苦役,嚴酷之餘尤見羞辱。譬如:『棄灰於道者,黥』,便是有失法德。老臣
以為,庶民縱然棄灰,罰城旦三日足矣,為何定然要烙印毀面!山東六國嘗云:秦人不覺無鼻
之醜。老夫聞之,慨然傷懷。諸位聞之,寧不動容乎!《易》云:坤厚載物。目下之秦法失之
過嚴,可成一時之功,不能成萬世之厚。唯修寬法,唯立王道法治,方可成大秦久遠偉業。」
「文信侯大謬也!」老廷尉又昂昂頂上:「秦法雖嚴,然卻不失大德。首要之點,王侯與
庶民同法,國無法外之法。唯上下一體同法,所以根本沒有厚民、薄民、不親民之實。假若秦
法獨殘庶民,自然失德。惜乎不是!便說肉刑,秦人劓鼻黥面者,恰恰是王公貴冑居多,而庶
民極少。是故,百姓雖有無鼻之人,卻是人無怨尤而敬畏律法。再說棄灰於道者黥,自此法頒
行以來,果真因棄灰而受黥刑者,萬中無一!文信侯請查廷尉府案卷,秦法行之百年,劓鼻黥
面者統共一千三百零三人,因棄灰而黥面者不過三十六人。果然以文信侯之論,改為城旦三日
,安知秦國之官道長街不會污穢飛揚?」
「老臣附議廷尉之說!」國正監霍然站起:「文信侯所言之王道寬法,山東六國倒是在在
施行。然則結局如何?賄賂公行,執法徇情,貴冑逃法,王侯私刑,民不敢入公堂訴訟,官不
敢進侯門行法。如此王道寬法,只能使貴冑獨擁法外特權,民眾飽受律法盤剝。唯其如此,今
日之山東六國,民眾洶洶,上下如同水火。如此王道寬法,敢問法德何在?反觀秦法,重刑而
一體同法,舉國肅然,民眾擁戴,寧非法治之大德!」
「兩公之論,言不及義也。」呂不韋淡淡一笑:「老夫來自山東,豈不知山東法治實情?
老夫所言王道法治,唯對秦國法治而言,非對山東六國法治而言。秦法整肅嚴明,惟有重刑缺
失,若以王道厚德統合,方能大見長遠功效。若是以山東六國之法為圭臬,老夫何須在此饒舌
矣!」
「即便對秦,也是不通!」老廷尉又昂昂頂上:「商君變法,本是反數千年王道而行之,
自成治國範式。若以王道統合秦法,侵蝕秦法根基,必將使秦法漸漸消於無形。」
「除了秦法,對於秦國更有不通者!」最年青的大臣出列了。咸陽令蒙恬厚亮的嗓音迴盪
起來:「在下兼領咸陽將軍,便說兵事。《呂氏春秋》主張大興義兵,以義兵為天下良藥,以
誅暴君、振苦民為用兵宗旨。這等義兵之說,所指究竟是甚?幾千年都沒人說得清楚。懲罰暴
政而不滅其國,是義兵,譬如齊桓公。弔民伐罪而滅其國,也是義兵,譬如商湯周武。而《呂
氏春秋》究竟要說甚?不明白!果真依義兵之說,大秦用兵歸宿究竟何在?是如齊桓公一般只
做天下諸侯霸主,聽任王道亂法殘虐山東庶民?還是聽任天下分裂依舊,終歸不滅一國?若是
大秦興兵一統華夏,莫非便不是義兵了?!」
「對!小子一口吞到屎尖子上也!」
老將軍桓齕粗俗響亮而又竭力拖出一聲文雅尾音的高聲讚嘆,使大臣們忍俊不禁,又不得
不死勁憋住笑意,個個滿臉通紅,喀喀喀一片咳嗽噴嚏之聲。
呂不韋正襟危坐,絲毫沒有笑意,待殿中安靜,才緩慢沉穩道:「義兵之說,兵之大道也
,與興兵圖謀原是兩事。大如湯武革命,義兵也。小如老夫滅周化周,義兵也。故義兵之說,
無涉用兵圖謀之大小,唯涉用兵之宗旨也。目下之秦國,論富論強,皆不足以侈談統一華夏。
少將軍高遠之論,老夫以為不著邊際,亦不足與之認真計較。若得老成謀國,唯以王道法治行
之於秦,使秦大富大強,而後萬事可論。否則,煌煌之志,赳赳之言,徒然莊周夢蝶矣!」
殿中肅然無聲,急促的喘息聲清晰可聞。呂不韋話語雖緩,然卻飽含著誰都聽得出來的譏
刺與訓誡。這譏諷,這訓誡,明對蒙恬,實則是對著年青的秦王說話––稚嫩初政便高言闊論
統一華夏,實在是荒唐大夢。秦王年青剛烈且雄心勃勃,若是不能承受,豈非一場暴風雨便在
眼前?大臣們一時如芒刺在背,舉殿一片惶惶不安。
「本王以為,丞相沒有說錯。」
聽得高高王座上一句平穩紮實的話語,殿中大臣們方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一王族老臣突然冷笑:「文信侯之心,莫非要取商君而代之?」
「此誅心之論也!」呂不韋霍然離開首相座案,走到中央甬道,直面發難老臣,一種莫名
的沉重與悲哀滲透在沙啞的聲音之中:「老夫以為:無人圖謀取代商君,更無人圖謀廢除商君
之法。呂不韋所主張者,唯使大秦治道更合民心,更利長遠大計。如此而已,豈有他哉!」呂
不韋說罷,踽踽獨立而不入座,釘在王階下一般,大殿氣氛頓時一片肅殺。眼看一班王族老臣
還要氣昂昂爭辯,王座上的嬴政卻淡淡一揮手:「文信侯之心,諸位老臣之意,業已各個陳明
。其餘未盡處,容當後議。目下之要,議事為上。」
於是,擱置論爭,開始議事。
呂不韋又是沒有想到,幾個經濟大臣沒有做例行的府庫歸總。也就是說,秋藏決算根本就
沒有涉及。而朝會所議之事,也沒有一件丞相不能獨自決斷的大事。片刻思忖,呂不韋再度恍
然,秦王政的這次朝會其實只有一個目標––要他在朝堂公然申明《呂氏春秋》所隱含的實際
政略,再度探察他究竟有無「同心」餘地。是啊,王綰一說,李斯二說,咸陽都尉三說,蒙恬
四做,今日第五次,是最後一次麼?
「小子好頑韌,又是一策也。」
至此,呂不韋完全明白:嬴政已經決意秉持商君法制,決意捨棄《呂氏春秋》,同時卻仍
在勉力爭取他這個曾經是仲父的丞相同心理政。然則,自今日朝會始,一切都將成為往昔。雙
方都探知了對方根基所在,同心已經不能,事情也就要見真章了。呂不韋有了一種隱隱預感,
這「真章」不會遠,很快就要來臨了。
九月中,秦王特急王書頒行:立冬時節,行大朝會。
大朝會者,每年一次或兩次之君臣大會也。戰國時期大戰連綿,各國大朝會很少,國事決
策大都由以國君、丞相、上將軍三駕馬車組成的核心會商決斷,至多再加幾位在朝重臣。戰國
後期,山東六國對秦國威脅大大減小,只要秦國不主動用兵,山東六國根本無力攻秦。也就是
說,這時候的秦國,是唯一能從容舉行大朝會的國家。舉凡大朝會,郡守縣令邊軍大將等,須
得一體還國與會。這次大朝,是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第一次以秦王大印頒行王書,沒有了以往
太后、仲父、假父的三大印,自然是意味深遠。各郡守縣令與邊軍大將無不分外敬事,接書之
日,安置好諸般政事軍事,紛紛兼程趕赴咸陽。期限前三五日,遠臣邊將業已陸續抵達咸陽,
三座國賓驛館眼看著一天天熱鬧起來。新朝初會,官員們之所以先期三五日抵達,一則是敬事
王命,再則也有事先探訪上司從而明白朝局奧妙之意。
秦國法度森嚴,朝臣素無私相結交之風,貴冑大臣也沒有大舉收納門客的傳統。然則,自
呂不韋領政幾二十年,諸般涉及「瑣細行止」的律條,都因不太認真追究而大大淡化。秦國朝
臣官吏間也漸漸生出了敬上互拜、禮數斡旋的風習,雖遠不如山東六國那般殷殷成例,卻也是
官場不再忌諱的相互酬酢了。尤其在呂不韋大建學宮大舉接納門客之後,秦國朝野的整肅氣象
,漸漸淡化為一種蔚為大觀的鬆動開闊風習。此次新王大朝非比尋常,遠臣邊將們都帶來了「
些許敬意」,紛紛拜訪上司大員,再邀上司大員一同拜訪文信侯呂不韋,自然而然地便成了風
靡咸陽的官場通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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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1:56
呂不韋秉性通達,素有山東名士貴冑之風,從來將官員交往視做與國事無涉的私行,收納
門客也沒有任何忌諱。在呂不韋看來,禮儀結交風習原本便是文華盛事,秦國官場的森森然敬
業之氣,則有損於奔放風華,在文明大道上低了山東六國一籌。唯其如此,呂不韋大設學宮,
廣納門客,默許官員私相交往,確實是漸漸破了秦國官場人人自律戒慎戒懼的傳統風習。呂氏
商社原本豪闊巨商,嫻熟於斡旋應酬,府中家老僕役對賓客迎送得當。呂不韋本人更是酬酢豪
爽,決事體恤,官場煩難之事往往在酒宴快意之時一言以決之。如此長期浸染,官員們森嚴自
律漸漸鬆動,結交之意漸漸蓬勃,對文信侯更是分外生出了親和之心,人人以在文信侯府邸飲
宴決事為無上榮耀。
此次新王大朝,關涉朝局更新,遠臣邊將來到咸陽,自然更以拜訪文信侯為第一要務。嫪
毐之亂後,遠臣邊將們風聞文信侯受人厚誣,秦川又出了紅霾經月不息的怪異天象,心下更是
分外急切地要探察虛實。人各疑竇一大堆,而又絕不相信年青的秦王會將赫赫巍巍的文信侯立
馬拋開,更要在文信侯艱難之時深表撫慰與擁戴。在國的大臣們雖覺察出呂不韋當國之局可能
有變,然經下屬遠臣的諸般慷慨論說,又覺不無道理,便也紛紛備下「些許敬意」,懷著謹慎
的試探,陪伴著下屬遠臣們絡繹不絕地拜訪文信侯來了。如此短短三五日,呂不韋府邸前車馬
交錯,門庭若市,冠帶如雲,庭院林下池邊廳堂,處處大開飲宴,各式宴席晝夜川流不息,成
了大咸陽前所未有的一道官場風景。
依然是一團春風,依然是豪爽酬酢。滿頭霜雪的呂不韋分外矍鑠健旺,臧否人物,指點國
事,談學論政,答疑解惑,似乎更增了幾分豁達與深厚。一時間人人釋懷,萬千疑雲在快樂的
飲宴中煙消雲散了。
「輔秦三朝,老夫足矣!」呂不韋的慨然大笑處處迴盪著。
拜訪者們無不異口同聲:「安定秦國,捨文信侯其誰也!」
誰也沒有料到,三日後的大朝,竟是一場震驚朝野的風暴。
立冬那日,朝會一開,長史王綰便宣示了朝會三題:其一,廷尉六署歸總稟報嫪毐謀逆罪
結案情形;其二,議決國正監請整肅吏治之上書;其三,議決秦國要塞大將換防事。如此三事
,事事皆大,如何文信侯飲宴中絲毫未見消息?遠臣邊將們一陣疑惑,紛紛不經意地看了看首
相大座正襟危坐的文信侯。見呂不韋一臉微笑氣度如常,遠臣邊將們油然生出了敬佩之心––
事以密成,文信侯處高而守密,公心也!
進入議程,白髮黑面的老廷尉第一個出座,走到專供通報重大事宜的王座階下的中央書案
前,看也不看面前展開的一大卷竹簡,便字字擲地地備細稟報了嫪毐罪案的處置經過、依據律
條並諸般刑罰人數。大朝會法度:主管大員稟報完畢,朝臣們若無異議,須得明白說一聲臣無
異議,而後國君拍案首肯,此一議題便告了結。嫪毐亂秦人神共憤,誰能異議?老廷尉的「本
案稟報完畢」話音一落點,殿中便是哄然一聲:「臣無異議!」
秦王政目光巡逡一周,啪地一拍王案,便要說話。
「臣有異議!」一人突然挺身而起。
「何人異議?」長史王綰依例發問。
「咸陽令兼領咸陽將軍,蒙恬。」年青大臣自報一句官職姓名。
「當殿申明。」王綰又是依例一句。
蒙恬見錄寫史官已經點頭,示意已經將自己姓名錄好,便向王座一拱手高聲開說:「臣曾
參與平亂,親手查獲嫪毐在雍城密室之若干罪行憑據。查獲之時,臣曾預審嫪毐心腹同黨數十
人,得供詞百餘篇。亂事平息,臣已將憑據與供詞悉數交廷尉府依法勘定。今日大朝,此案歸
總了結,臣所查獲諸多憑據之所涉罪人,卻隻字未提。蒙恬敢問老廷尉:秦國可有法外律條?」
「國法不二出。」老廷尉冷冰冰一句。
「既無法外之法,為何迴避涉案人犯?」
「此事關涉重大,執法六署議決:另案呈秦王親決。」
「六署已呈秦王?」
「尚未呈報。」
「如此,臣請准秦王。」蒙恬分外激昂,轉身對著王案肅然一躬:「昭襄王護法刻石有定
:法不阿貴,王不枉法。臣請大朝公議涉案未究人犯!」
老廷尉肅然一躬:「既有異議,唯王決之。」
嬴政冷冷一笑:「嫪毐罪案涉及太后,本王尚不敢徇私。今日國中,寧有貴逾太后者?既
有此等事,准咸陽令蒙恬所請:老廷尉公示案情憑據。」
「老臣遵命。」老廷尉磨刀石般的沙沙聲在殿中迴盪起來:「平亂查獲之書信物證等,共
三百六十三件,預審證詞三十一卷。全部證據證詞,足以證明:文信侯呂不韋涉嫪毐罪案甚深
。老臣將執法六署勘定之證據與事實一一稟報,但憑大朝議決。」
舉殿驚愕之中,磨刀石般的粗礪聲音在大殿中持續瀰漫,一件件說起了案件緣由。從呂不
韋邯鄲始遇寡婦清,到嫪毐投奔呂不韋為門客,再到呂不韋派女家老莫胡秘密實施嫪毐假閹,
再到秘密送入梁山。全過程除了未具體涉及呂不韋與太后私情,因而使呂不韋製作假閹之舉顯
得突兀外,件件有據,整整說了一個時辰有餘。
舉殿大臣如夢魘一般死寂,遠臣邊將們尤其心驚肉跳。如此等等令人不齒的行徑,竟是文
信侯做的?果真如此,匪夷所思!在秦國,在天下,嫪毐早已經是臭名昭著了。可誰能想到,
弄出這個驚世烏龜者,竟然是輔佐三代秦王的曠世良相?隨著老廷尉的沙沙磨刀石聲,大臣們
都死死盯住了煌煌首相座上的呂不韋,也盯住了高高王座上的秦王政。
「敢問文信侯,老廷尉所列可是事實?」蒙恬高聲追問。
面色蒼白的呂不韋,艱難地站了起來,對著秦王政深深一躬,又對著殿中大臣們深深一躬
,一句話沒有說,逕自出殿去了。直到那踽踽身影出了深深的殿堂,大臣們還是夢魘一般寂然
無聲。
初冬時節,紛擾終見真章。
秦王頒行朝野的王書只有短短幾句:「查文信侯開府丞相呂不韋,涉嫪毐罪案,既違國法
,又背臣德,終使秦國蒙羞致亂。業經大朝公議,罷黜呂不韋丞相職,得留文信侯爵,遷洛陽
封地以為晚居。書發之後,許呂不韋居咸陽旬日,一俟善後事畢,著即離國。」王書根本沒有
提及《呂氏春秋》,更沒有提及那次關涉治國之道的朝堂論爭。
到丞相府下書的,是年青的長史王綰。宣讀完王書,看著倏忽之間形同枯槁的呂不韋,默
然良久,王綰低聲道:「文信侯若想來春離國,王綰或可一試,請秦王允准。」呂不韋搖搖頭
淡淡一笑:「不須關照。三日之內,老夫離開咸陽。」王綰又低聲道:「李斯回涇水去了。鄭國
要來咸陽探訪文信侯,被在下擋了。」呂不韋目光一閃,輕聲喘息道:「請長史轉鄭國一言:
專一富秦,毋生他念,罪亦可功。」王綰有些困惑:「此話,卻是何意?」呂不韋道:「你只原
話帶去便了。言盡於此,老夫去矣!」說罷一點竹杖,呂不韋搖進了那片紅葉蕭疏的胡楊林,
一直沒有回頭。王綰對著呂不韋背影深深一躬,匆匆登車去了。
暮色之時,呂不韋開始了簡單的善後。
之所以簡單,是因為一切都已經做了事先綢繆。呂不韋要親自操持的,只有最要緊的一宗
善後事宜––得體地送別剩餘門客。自蒙恬在南門豎立商君石刻,門客們便開始陸續離開文信
學宮。月餘之間,三千門客已經走得庭院寥落了。戰國之世開養士之風,這門客盈縮便成了東
公的時運表徵。往往是風雨未到,門客便開始悄然離去,待到奪冠去職之日,門客院早已經是
空空蕩蕩了。若是東公再次高冠復位,門客們又會候鳥般紛紛飛回,坦然自若,毫不以為羞愧
。養士最多且待客最為豪俠的齊國孟嘗君,曾為門客盈縮大為動怒,聲言對去而復至者「必唾
其面而大辱之!」趙國名將廉頗,對門客去而復至更是悲傷長嘆,連呼:「客退矣!不復養士
!」
此中道理,被兩位天下罕見的門客說得鞭辟入裡。
一個是始終追隨孟嘗君的俠士門客馮,一個是老廉頗的一位無名老門客。馮開導孟嘗君,
先問一句:「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嘗君看著空蕩蕩冷清清的庭院,氣不打
一處來,黑著臉回了一句:「我愚人也,不知所云!」馮坦然地說:「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
之固然也。譬如市人,朝爭門而暮自去,非好朝而惡暮,在暮市無物無利也。今君失位,賓客
皆去,不足以怨士也。」孟嘗君這才平靜下來,接納了歸去來兮的門客們。
廉頗的那個無名老門客,卻是幾分揶揄幾分感喟,其說辭之妙,千古之下尤令人拍案叫絕
。在老廉頗氣得臉色鐵青大喘氣的時候,老門客拍案長聲:「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
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我則自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用今日話語翻譯過
來,更見生動:啊呀,你才認識到啊!當今天下是商品社會,你有勢,我便追隨你,你失勢,
我便離開你。這是明明白白的道理,你何必怨天尤人!赤裸裸說個通透,老廉頗沒了脾氣。
呂不韋出身商旅,久為權貴,對戰國之士的「市道交」卻有著截然不同於孟嘗君與廉頗的
評判,對門客盈縮去而復至,也沒有那般怨懟感喟。呂不韋始終以為:義為百事之本,大義所
至,金石為開。當年的百人馬隊,為了他與子楚安然脫趙,全部毀容戰死,致使以養士驕人的
平原君至為驚嘆。僅此一事,誰能說士子門客都是「市道交」的市井之徒?門客既多,必然魚
龍混雜,以勢盈縮原本不足為奇,若以芸芸平庸者的勢利之舉便一言罵倒天下布衣士子,人間
何來風塵英雄?然則,儘管呂不韋看得開,若數千門客走得只剩一兩個,那定然也是東公待士
之道有差,抑或德政不足服人。從內心深處說,呂不韋將戰國四大公子的養士之道比做秦法–
–勢強則大盈,但有艱危困頓,則難以撐持。其間根本,在於戰國四大公子與尋常權臣是以勢
(力)交士,而不是以德交士,此於秦法何其相似乃爾!呂不韋不然,生平交往的各色士子不
計其數,而終其一生,鮮有疏離反目者。
呂不韋堅信,即或自己被問罪罷黜,門客也決然不會寥寥無幾。
公示《呂氏春秋》的同時,呂不韋便開始了最後的籌劃,秘密地為可能由他親自送別的門
客們準備了大禮。每禮三物:一箱足本精刻的《呂氏春秋》,一隻百金皮袋,一匹陰山胡馬。
反覆思忖,呂不韋將這三物大禮只準備了一百份。他相信,至少會有一百個門客留下來。主事
的女家老莫胡說,三十份足夠了,哪裡會有一百人留下?西門老總事則說,最多五六十份,再
多便白費心了。呂不韋卻堅持說一百份,還加了一句硬邦邦的話,世間若皆市道交,寧無人心
天道乎!那日,離開舉發他罪行的大朝會,心如秋霜的呂不韋沒有回府,卻拖著疲憊的身軀去
了文信學宮,又去了聚賢館。時當晚湯將開,他要親自品咂一番,看看這最是「以市道交」的
門客世事能給他何等重重一擊?
「晚湯開得幾案?」呂不韋穩住自己,淡淡一笑。
「幾案?已經三百案了,還有人沒回來哩!」
總炊執事亢奮的話語未曾落點,呂不韋已經軟倒在了案邊。片時,呂不韋在總炊執事的忙
亂施救中醒來,一臉舒展的笑意。老執事不勝唏噓,竟不知如何應對了。當晚,呂不韋一直守
候在聚賢館,親自陪著陸續回來的門客們晚湯,直到最後一個人歸來吃飯。沉沉丑時,呂不韋
方回到丞相府。雖然已經是三更之後,呂不韋還是立即吩咐總執事:再另備兩百六十份三物之
禮,一馬、百金、一匹蜀錦。吩咐一罷,呵呵笑著蒙頭大睡去了。
「天人之道,大矣!」三日之後醒來,呂不韋慨然一嘆。
今夜善後,呂不韋是坦然的,也是平靜的。
他親自會見了最後的三百六十三名門客,親自將不同的三禮交到了每個人手上,末了笑嘆
一聲:「諸位襄助老夫成就《呂氏春秋》,無以言謝也!老夫所愧者,未能將《呂氏春秋》躬
行踐履。今日,誠托諸位流布天下,為後世立言,呂不韋死則瞑目矣!」門客們感慨唏噓不能
自已,參與《呂氏春秋》主纂的三十多個門客更是大放悲聲。將及五更,每個門客都對呂不韋
肅然一躬辭行,舉步回頭間都是昂昂一句:「呂公若有不測,我聞訊必至!」
次日暮色降臨之時,一行車馬轔轔出了丞相府。
三日之後,呂不韋抵達洛陽。意料不到的是,蔡澤帶著大群賓客迎到了三十里之外。賓客
中既有六國使臣,也有昔日結識的山東商賈,更有慕名而來的遊學士子,簇擁著呂不韋聲勢浩
蕩地進了洛陽王城的封地府邸。陳渲、莫胡、西門老總事等不勝欣喜,早已經預備好了六百餘
案的盛大宴席。呂不韋無由推托,只好勉力應酬。
席間,山東六國使臣紛紛邀呂不韋到本國就任丞相。趁著酒意,各色賓客們紛紛嘲笑秦國
,說老秦原本蠻戎,今日卻做假聖人,竟將一件風流妙曼之事坐了文信侯罪名,當真斯文掃地
也!六國特使們一時興起,爭相敘說本國權臣與王后曾經有過的妙事樂事,你說他補,紛紛舉
證,爭執得面紅耳赤不亦樂乎。呂不韋大覺不是滋味,起身朗聲答道:「敢請列位特使轉稟貴
國君上:呂不韋事秦二十餘年,對秦執一不二。今日解職而回,亦當為秦國繼續籌劃,決然無
意赴他國任相。老夫此心,上天可鑒。」
呂不韋言之鑿鑿,山東使臣們大顯難堪,一時沒了話說。雖則如此,在蔡澤與一班名士的
鼎力斡旋下,大宴還是堂皇風光地持續了整整三日。賓客流水般進出,名目不清的賀禮堆得小
山也似,樂得老蔡澤連呼快哉快哉。
倏忽冬去春來,三月啟耕之時,秦王王書又到洛陽。
特使蒙武將王書念得結結巴巴:「秦王書曰:文信侯呂不韋以罷相之身,與六國使臣法外
交接,誠損大秦國望也。君何功於秦,封地河南十萬戶尚不隱身?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而不
思國望?著文信侯及其眷屬族人,立即徙居巴蜀,不得延誤。秦王政十一年春。」
「屆時矣!」呂不韋輕輕嘆息了一聲。
「文信侯,何,何日成行?」蒙武艱難地吭哧著。
「國尉稍待一時。」呂不韋淡淡一笑,進了書房。
良久悄無聲息,整個大廳內外如空谷幽幽。突聞一聲輕微異響,蒙武心頭突兀大動,一個
箭步推門而入,裡間景象卻教他木樁般地愣怔了––書案前,肅然端坐著一身大紅吉服的呂不
韋,白髮黑冠威嚴華貴,嘴角滲出一絲鮮紅的汁液,臉上卻是那永遠的一團春風––
蒙武深深三躬,飛馬便回了咸陽。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2:02
【第三節】
嬴政沒有料到,呂不韋之死激起了軒然大波。
三川郡守緊急密報:文信侯突兀飲鴆而死,散去門客紛紛趕赴洛陽,早年與呂氏商社過從
甚密的大商巨賈也聞訊奔喪,不便公然出面的六國君主與權臣則派出各式名目的密使私使前來
弔唁;那個奄奄一息的衛國最是不可思議,竟派出了首席大臣宗卿(宗卿,衛國執政大臣,權
力同他國丞相。)為特史,率濮陽吏員百餘人身著麻衣喪服,打著「祖國迎葬文信侯」的大幡
旗進入洛陽,公然叫嚷衛國要將呂不韋屍身迎回濮陽安葬!旬日之間,呂不韋的洛陽封地已經
雲集了數千人之眾。
原來,秦王特使赴洛陽之事,三川郡守一無所知,本打算在宣書後再拜會郡守的特使蒙武
又星夜回了咸陽。三川郡守對呂不韋之死大覺意外,得到消息立即親赴文信侯府邸查勘虛實。
一見呂不韋屍身,郡守深為驚愕,當即派定郡都尉與郡御史郡御史,秦國郡署官吏,職掌一郡
監察。率兩百步卒甲士,晝夜守護文信侯府邸與屍身所在的書房,同時飛報咸陽定奪。這是秦
國法度:大臣猝死,須待廷尉府勘驗屍身確定死因,再經秦王書定葬禮規格,方可下葬;高爵
君侯死於封地,地方官須守護其府邸與屍身,並立即報咸陽如上決事。
郡守依法處置之際,情勢卻發生了意外的突變。
依照久遠成俗的喪葬禮儀,無論死者葬禮規格將如何確定,死後都有必須立即進行的第一
套程式。這套程式謂之「預禮」,主要是四件事:正屍、招魂、置屍、奠帷。四件事之後,死
者家族才能正式向各方報喪,而後再繼續進行確定了規格的喪葬禮儀。正屍,是立即將死者屍
身抬回府邸的正房寢室,謂之壽終正寢死得其所。移屍正寢之後,立即請來大巫師依照程式招
魂。大巫師捧著死者衣冠,從東邊屋簷翹起的地方登上府邸最高屋脊,對著北方連呼三遍:「
噢?––某某歸來也!」而後將死者衣冠從屋前拋下,家人用特備木箱接住,再入室覆蓋在死
者身上,魂靈方算回歸死者之身。招魂之後的置屍,是對死者屍身做最初處置,為正式入殮預
為準備。一宗是楔齒:為了防止屍體僵硬時突然緊閉其口,一旦確認人死,立即用角質匙楔入
死者牙齒之間,留出縫隙,以便按照正式確定的葬禮規格入殮時在死者口中放置珠玉;再一宗
是綴足:將死者雙足併攏扶正,用死者生前用過的燕几(矮几)壓住雙足並以麻線繩捆縛固定
,拘束雙足使之正直,以便正式入殮時能端端正正穿好皮靴。置屍就緒,家人立即設乾肉、肉
醬、醴酒做簡樸初祭,並用帷幕將死者尚未正式入殮的屍身圍隔起來,帷幕之外先行設置供最
先奔喪者們哭祭的靈室(屍身正式入殮棺槨之後,始設與葬禮規格相應的大靈堂),此為奠帷
。如此這般第一套程式完成之後,家主方正式向各方報喪,漸次進入正式的喪葬程式。
然則,奔喪者們看到的,卻是對死者的大不敬。
山東各方人士趕赴洛陽,原本只是為奔喪而來。也就是說,只是要參加由秦國操持的葬禮
,對呂不韋做最後的送行。奔喪者們一腔傷痛一路唏噓地趕到洛陽,非但沒有大型喪事對於賓
客下榻、服喪、祭奠、守靈等諸般事宜的有序安置,且連預設的靈室也沒有一個,淤積壓抑的
哀傷竟沒了噴湧的去處。絡繹紛紜聚來的奔喪者們,在文信侯府邸內外相互探聽,方知呂不韋
死在了書房,夫人陳渲與老總事西門也絕望飲鴆,先後死在了呂不韋屍身之旁,此時連屍身還
冷冰冰原樣擱置原地,預禮四事竟一事未行!對此,秦國郡守的文告宣示的理由只有一個:護
持屍身,依法勘驗,一應葬禮事宜報王待決。
「如此秦法,禽獸行也!」奔喪者們憤怒了。
自遠古以來,葬禮從來都是禮儀之首,最忌擅改程式,最忌省儉節喪。古諺云,死者為尊
。又云,儉婚不儉葬。說的便是這種已經化為久遠習俗的葬禮之道。到了戰國,喪葬程式雖已
大為簡化,然其基本環節並沒有觸動,人們對葬禮的尊崇也幾乎沒有絲毫改變。時當戰國中晚
期的大師荀子有言:「禮者,謹於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
道畢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終。事生不忠厚,不敬文(程式禮儀),謂之野。送死不忠厚,不
敬文,謂之瘠(刻薄)。送葬者不哀不敬,近於禽獸矣!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
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終始一也!見《荀子.禮論》。」荀子亦法亦儒,理
論之正為當世主流所公認,其葬禮之說無疑是一種基於習俗禮儀的公論––葬禮的基本程式是
必須虔誠遵守的,是不能輕慢褻瀆的。
卻說奔喪者們憤慨哀痛之心大起,一時群情洶洶,全然不顧三川郡守的禁令,逕自在文信
侯府邸外的長街搭起了一座座蘆席大棚,聚相哭祭,憤憤聲討,號啕哭罵之聲幾乎淹沒了整個
洛陽。六國各色密使推波助瀾,衛國迎葬使團奔走呼號,大洛陽頓時一片亂象。紛亂之際,與
呂不韋淵源甚深的齊國田氏商社挺身而出,秘密聚集奔喪者們商議對策。奔喪各方眾口一詞:
秦王嬴政誅殺假父、撲殺兩弟、囚居生母、逼殺仲父,其薄情殘苛亙古罕見,若得候書處置,
文信侯必是死而受辱不得善終。一夜聚議,多方折衝,衛國使團放棄了迎葬主張,贊同了奔喪
者們的義憤決斷:同心合力,竊葬文信侯!
竊葬者,不經國府發喪而對官身死者逕自下葬也。一旦竊葬,意味著死者及其家族從此將
永遠失去國家認可的尊榮。尋常時日,尋常人等,但有三分奈何,也不願出此下策。然則,呂
不韋終生無子,夫人陳渲與西門老總事又先後在呂不韋屍身旁飲鴆同去。呂府一片蕭瑟悲涼,
只留下一個女總管莫胡與一班僕役執事痛不欲生地勉力支撐,對秦王恨得無以復加,誰信得秦
王嬴政能厚葬呂不韋?自然對眾客密議一拍即和。於是,闔府上下與奔喪各方通力同心,竟在
屍身停留到第六日的子夜之時,用迷藥迷醉了郡都尉、郡御史及兩百甲士,連夜將呂不韋屍身
運出了洛陽。及至三川郡守覺察追來,呂不韋已經被下葬了。慮及掘墓必將引起眾怒公憤而招
致事端,郡守只得快馬飛書稟報咸陽。
呂不韋的墓地,是奔喪者們一致贊同的大吉之地。
倉促竊葬,奔喪者們無法依據公侯葬禮所要求的程式選擇墓地,而呂不韋這樣的人物,又
絕不能埋葬在被陰陽家堪輿家有所挑剔的地方。就在一切議定、唯獨在墓地這個最實在的事項
上眾口紛紜莫衷一是的時候,魯國名士淳于越高喊了一聲:「北邙!」眾人聞聲恍然,頓時一
口聲贊同,立即通過了公議:在洛陽北邙山立即開掘建造墓地。
北邙者,北邙山也。之所以人人贊同,根由在這北邙大大的有講究。
洛陽,是西周滅商後由周公主持營建起來的東部重鎮,西周時叫做洛邑。洛邑在當時的使
命,主要是統御鎮撫東部由殷商舊部族演變成的新諸侯。正是基於如此重大的使命,洛邑修建
得器局很大,城方七百二十丈,幾乎與西周在關中的都城鎬京不相上下。論地利,洛邑南依洛
水,北靠巍巍青山,是天下公認的祥瑞大吉之地。這道巍巍青山,當時叫做郟山,東周時隨著
洛邑更名為洛陽洛陽更名,幾經反覆,從頭為:西周「洛邑」,東周至戰國、秦為「洛陽」,
西漢改名「雒陽」(東漢同),曹魏再改回「洛陽」。據《水經注》引《魏略》,更名原因在
五行國運之說,其云:「漢火行忌水,故去其『?』而加『佳』;魏為土德,土水之牡也,水
得土而流,土得水而柔,除『佳』加『?』。」,郟山也更名,叫做了邙山。這道邙山,東西
走向,西起大河三門(峽),東至洛陽之北,莽莽數百里一道綠色屏障。邙山雖長,其文華風
采卻集中在東部洛陽一段。洛陽這段邙山,時人呼為「北邙」。從東周都城遷入洛陽開始,歷
代周王及公侯大臣以及外封的王族諸侯,死後幾乎都葬在了北邙。周人最重葬禮,選定的安葬
地肯定是天下堪輿家尊奉的上吉之地了。於是,春秋戰國時期許多匆忙死去而來不及仔細堪輿
墓地的中原諸侯,便紛紛葬在了北邙山。風習浸染,流傳後世,「北邙」已經成了墓葬之地的
代稱。
唯其如此,北邙山得享赫赫大名,安葬呂不韋自然是毫無爭議。
一番秘密操持,數千賓客在洛陽北邙山隆重安葬了呂不韋夫婦主僕,一座大塚起得巍巍然
山陵一般。為迷惑秦國,主葬的田氏商社與衛國使團宣稱:大墓只葬了呂不韋夫人陳渲一人,
文信侯已經被迎回衛國安葬了。消息傳開,洛陽民眾便將這座大墓呼為「呂母塚」,以致傳之
後世,呂不韋陵墓仍然被叫做呂母塚。
「山東士商可恨!六國諸侯可惡!」
嬴政接報震怒不已。以法度論,縱然自裁,呂不韋也還是秦國有封地的侯爵重臣。山東士
子商賈竟與列國合謀,公然在秦國郡縣以非法伎倆竊葬秦國大臣,豈非公然給秦國抹黑,置他
這個秦王於恥辱境地?盛怒之下,嬴政飛車東來,路過藍田大營,親點了六千鐵騎連夜趕赴洛
陽,決意依法查究竊葬事件,洗刷秦國恥辱,以正天下視聽。
「我王留步––」
將出函谷關之時,蒙武、王綰飛馬趕來了。
身為特使,親見呂不韋慘烈死去的蒙武說得很是痛心:「君上初政,此舉有失魯莽。文信
侯人望甚重,不期而死,老臣亦慼慼不勝悲切,況乎呂氏舊人?門客故人憤激生疑,以致竊葬
,情可鑒也。人去則了矣!我王親政已無障礙,若執意查究違法竊葬之罪,誠愈抹愈黑,王當
三思也。」
年青的王綰更是坦然相向:「臣原為文信侯屬吏,本不當就此事建言,然謀國為大,臣又
不得不言:目下秦國朝局半癱,吏治未整,百事待舉,徒然糾纏文信侯喪葬之事,分明因小失
大,臣以為不妥。」說罷垂手而立,一副聽候處置的模樣。
嬴政臉色鐵青,卻終於一揮手回車了。
畢竟,就本心而論,嬴政沒有賜死呂不韋之意,更無威逼呂不韋自裁之心。只是在得到山
東名士貴冑流水般趕赴洛陽,策動呂不韋移國就相的密報時,嬴政有了一種直覺,必須對這個
曾經的仲父有所警示,也必須使呂不韋離開中原是非之地;否則,他仍然可能對秦國新政生出
無端騷擾,甚至釀出後患亦未可知。基於此等思慮,嬴政才派出了與呂不韋世交篤厚的蒙武,
下了那道有失厚道的王書。有意刻薄,也是嬴政從少年時便認定這個仲父闊達厚實,很少能被
人刺痛說動,不重重刺上幾句,只怕他聽罷也是淡淡一笑渾不上心。及至蒙武星夜趕回稟報,
業已悔之晚矣!嬴政這才覺得,自己顯然低估了呂不韋在嫪毐事變中遭受的深深頓挫,更沒有
想到,這個曾經的仲父會將自己的幾句刻薄言辭看得如此之重。
就實而論,以呂不韋的巨大聲望,縱然遷徙到巴蜀之地,完全可能依舊是賓客盈門。呂不
韋若堅執無休止地傳播《呂氏春秋》,嬴政縱然不能容忍,又能奈何?以戰國之風,這幾乎是
必然可能發生的未來情勢。一個力圖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推行新政的國王,豈能沒有顧忌之心
?若得全然沒有顧忌,除非這個享有巨大聲望以致嬴政不能像處死嫪毐那樣輕易問他死罪的曾
經的仲父死了。然則,呂不韋心胸豁達,體魄厚實,豈能說死便死?呂不韋若是活得與曾祖父
昭襄王一般年歲,嬴政的隱憂極可能還要再持續二十餘年。恰恰此時,呂不韋卻自己去了,使
嬴政的未來隱憂以及有可能面對的最大麻煩頓時煙消雲散,可謂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結局。
這,是天意麼?
乍接呂不韋死訊,嬴政可謂百味俱生。如釋重負,歉疚自責,空蕩蕩若有所失,沉甸甸憂
思泛起,痛悔之心,追念之情,亂紛紛糾葛在心頭無以排解。是呂不韋以死讓道,使他能夠大
刀闊斧地親政領國麼?果真此心,因由何在?恍惚之間,嬴政心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從來沒
有過的念頭––莫非流言是實,呂不韋當真是我生父?不!不可能!果真如此,母親豈能那般
匪夷所思地痛恨呂不韋,將狂悖的嫪毐抬出來使呂不韋永遠蒙羞?但無論如何,對他這個秦王
而言,呂不韋之死,這件事本身都是難以估價的「義舉」。身為秦王,唯有厚葬呂不韋,方可
心下稍安。若是沒有山東奔喪者們的竊葬事件,在法度處置之後,嬴政原本是要為曾經的仲父
舉行最隆重的葬禮的。
然則,竊葬之報猶重重一捶,嬴政頓時清醒了過來。
事關國家,唯法決之。這是嬴政在近十年的「虛王」之期錘煉出的信念,更是在與《呂氏
春秋》周旋中選擇的治國大道。呂不韋既然長期執掌秦國大政,呂不韋便不是呂不韋個人,而
是關聯天下的秦國權力名號,是秦國無法抹去的一段極為重要的歷史;對呂不韋喪葬的處置,
也不是對尋常大臣的個人功過與葬禮規格的認定,而是關聯秦國未來大局的國事政事。若非如
此,山東奔喪者們豈能如此上心?
百年以來,秦國大臣貴冑客死山東者不可勝數。秦國每次都是依照法度處置,何以山東人
士沒有過任何異議?嬴政很熟悉國史,清楚地記得:當年秦昭王立的第一個太子,也就是嬴政
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的哥哥出使魏國,吐血客死於大梁,隨行副使不敢對屍身做任何處置,立即
飛報咸陽。那時候,山東六國朝野非但沒有咒罵秦國,反倒是一口聲的讚頌:「秦國之法,明
死因,消隱患,防冤殺,開葬禮之先河,當為天下倣傚矣!」這次,呂不韋屍身擱置得幾日,
如何突然便成了不能容忍的罪孽?山東士商與六國官府是針對葬禮還是秦國?若是旁個大臣客
死洛陽而依法處置,山東諸侯會有如此大動靜麼?其中奧秘不言自明,是可忍,孰不可忍!聽
任山東奔喪者們竊葬,秦國何以立足天下?
儘管思緒憤激,連夜東出,嬴政終究還是忍下了這口氣。
面對蒙武與王綰的攔路強諫,多年磨煉出的冷靜秉性,使嬴政心頭立即閃出了第一個念頭
:兩位都是敦誠大臣,不妨想想再說。回到函谷關幕府,蒙武王綰又是各自陳說備細,嬴政終
於從憤激中真正擺脫出來。君臣三人計議了整整一宿,決意大度地處置震動天下的竊葬事件。
處置方略是:第一步,秦王對朝野頒行緊急王書,以「文信侯猝死,實出本王意外,亦致各方
多生錯解,情可鑒也」為根基說辭,承認對呂不韋的竊葬,申明對預謀各方不予追究;第二步
,蒙武再度為秦王特使,趕赴洛陽北邙山,以公侯大禮隆重祭奠呂不韋,並以秦國王室名義,
為被草草竊葬的呂不韋修建壯闊的文信侯陵園。
「此事如此告結,我心亦安矣!」嬴政長吁了一聲。
「王有大度,宣洩人心,事端自平。」蒙武寬慰地笑了。
「餘波一平,整肅國政便可著手。」王綰也是精神大振。
次日,君臣三人趕回咸陽,立即分頭行事。三日之後,秦王王書頒行秦國各郡縣,並同時
知會山東六國;特使蒙武則率領著隆重的國葬儀仗車馬,轔轔出了大咸陽奔赴洛陽。諸事妥當
,嬴政立即召來王翦、蒙恬、王綰三位新朝幹員,開始商議如何著手整肅吏治理清國政的大計
。然則,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次小朝會尚未結束,大咸陽便亂了。
竊葬餘波不僅沒有完結,反而瀰漫為舉國亂象。
特急王書頒行之後,朝野議論不但沒有體察秦王,反倒是傳聞紛紛流言叢生。一說秦王「
著意賜死」文信侯,一說秦王「威逼」文信侯自裁。與此等流言相連,秦王嬴政的種種「劣跡
暴行」也在巷閭鄉野流傳開來。最為神秘驚人的傳聞是:太后原本是文信侯鍾愛的歌伎,嫁給
莊襄王嬴異人時已有身孕,目下秦王原本是文信侯親子,子逼父死,天理不容!流言紛紜之時
,咸陽尚商坊的六國商旅與遊學名士同聲相應,搭起了一座高大肅穆的靈棚,晝夜祭奠文信侯
。老秦人感念呂不韋寬政緩刑,流水般麻衣哭臨,在靈前虔誠匍匐。一時間祭呂之風大起,咸
陽城麻衣塞道,哭聲竟日不斷,比國喪有過之而無不及。
正在小朝會之時,奉命大祭並督造呂不韋陵園的蒙武從洛陽趕回,憂心忡忡地稟報了洛陽
事態。山東六國及一班諸侯,非但不體察秦國處置舉措,反倒處處藉機滋事。在蒙武以王使之
身代秦王祭奠呂不韋時,山東人士卻大舉趕來公祭,還要與蒙武爭奪主祭。不僅如此,山東人
士又散佈種種惡毒流言蠱惑洛陽民眾,以致三川郡人心浮動,已經有民眾開始悄悄逃往三晉。
更有甚者,洛陽老王城的周室遺族與魏韓兩國通謀,聲言三晉乃周室宗親諸侯,三川郡該當「
回歸」三晉!目下,三川郡守業已對各方謀劃探察清楚,深感洛陽有脫秦之危,大為不安,特
意敦請蒙武速回咸陽,稟報秦王定奪。
蒙武心緒沮喪之至,說到末了,一聲沉重地嘆息:「老臣原主從寬處置,然則,樹欲靜而
風不止。老臣慚愧,無話可說矣!」當初同樣主張大度安撫,以盡早使國事進入正軌的長史王
綰,在旁邊也是面色通紅,一時默然無對。
「兩位將軍以為如何?」嬴政沒有發作,反倒笑了。
王翦眉頭鎖成了一團:「國人心亂,六國覬覦。此等局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萬不可造
次處置。我等宜待大局清楚,再定處置之策。」
「等不起!」蒙恬一拍案站了起來:「此等亂象得寸進尺,豈能容忍?說到底,全然是呂
氏門客與在秦山東士商內外勾連,再加六國多方策應所致!我若靜觀等待,分明便是示弱,後
果難以預料。」
「足下之見,該當如何?」老成厚重的王翦認真追了一句。
「我––尚未想好。」年青的蒙恬一時語塞。
蒙武瞪了兒子一眼,一拱手道:「老臣贊同王翦之見。」
「長史以為該當如何?」嬴政輕輕叩著書案。
王綰沉吟著:「兩說各有其理,臣一時無斷。」
「也好。本王斷之。」嬴政拍案而起:「事有此變,天賜良機。國府善意在先,卻得惡意
回報。本王無愧於庶民,無愧於天下。善舉不能了,自有法治了。荀子曾說:人性之惡,必待
師法而後正。斯言大哉!」喟然一嘆,嬴政些許緩和:「等是不能等。與此等卑劣猥瑣之事做
曠日持久糾纏,何事可為?須得當下便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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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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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2:21
「王有良策?」蒙武有些驚愕了。
「長史書令。」嬴政雙目炯炯精神分外振作,對王綰一揮手,清晰口授:「其一,王翦將
軍率三萬鐵騎,兼程進入三川郡,駐紮洛陽通往三晉之要道,杜絕山東諸侯進出洛陽,著力護
持三川郡守依法查究叛秦罪犯,限期一月,務必結案;其二,咸陽令官署將國中祭呂始末、往
祭之人以及諸般流言,旬日內備細查實,稟報廷尉府;其三,行人署於旬日之內,將在秦山東
士商之諸般謀劃、舉措及參與之人,一一查勘確鑿,稟報廷尉府;其四,廷尉府會同執法六署
,依據各方查勘報來的事實憑據,依法議處。」略一喘息,嬴政輕輕問了一句:「如此四條,
諸位可有異議?」
「合乎法度,臣無異議!」王翦蒙恬王綰異口同聲。
「老國尉以為不妥?」
「老秦人往祭呂不韋,也要查究治罪?」蒙武皺起了眉頭。
「國法不二出。老秦人違法,不當治罪?」
「老臣嘗聞:法不治眾。老秦人受山東士商蠱惑,往祭文信侯並傳播流言,固然違法。然
人數過千過萬,且大多是茫然追隨,若盡皆治罪,傷國人之心太甚也。老臣以為,此等無心違
法之眾,宣示訓誡可也,不宜生硬論法。」
嬴政略一沉吟,淡淡笑道:「諸位誰可背得《商君書》?」
「法家典籍,臣等不如君上精熟。」多才好學的蒙恬先應了一句。
「也好,我給老國尉念幾句。」嬴政一擺手,大步轉悠著鏗鏘吟誦起來:「知者而後能知
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知。賢者而後能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賢。故聖人行法,必使之
明白易知。」略一停頓,嬴政解說道:「商君是說,國府立法行法,須得教庶民百姓聽得懂,
看得明。今日秦國有法在先,人人明白,若國府放縱違法言行,罰外不罰裡,罰重不罰輕,百
姓豈不糊塗?天下豈不糊塗?」說罷,嬴政又鏗鏘念誦起來:「法枉治亂。任善言多,言多國
弱。任力言息,言息國強。政做民之所惡,民則守法。政做民之所樂,民則亂法。任民之所善
,奸宄必多。仁者能仁於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於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仁義不足
治天下也!故,殺人不為暴,寬刑不為仁。」秦人特有的平直口音,將每個字咬得又重又響,
一如釘錘在殿堂敲打。末了,嬴政一聲粗重的嘆息:「商君之道,說到底,大仁不仁。」
「我王崇尚商君,恪守秦法,老臣原本無可非議。」
蒙武沉吟躊躇一句,終是鼓勇開口:「老臣只是覺得,老秦人往祭文信侯,細行也,民心
也。當年,國人大舉私祭武安君白起。昭襄王非但不責,反倒允准官民同祭。今日譬如當年,
老臣唯願我王念及民心,莫將國人往祭與山東士商同等論罪。老臣前議有差,本不當再言。然
事關國家安危,老臣不敢不言。」
「辯駁國事,自當言無不盡,我等君臣誰也無須顧忌。」
年青的秦王笑了笑,又沉下了臉色:「老國尉前議,無差。長史前議,同樣無差。若無國
尉長史趕赴函谷關勸阻,本王之舉,必然有失激切褊狹。事態有如此一個反覆,不是甚壞事。
它使我等體味了商君對人心人性之洞察,也說明,只有法治才是治國至道。」嬴政喘息一聲放
緩了語調,又倏忽凝重端嚴起來:「然則,老國尉以文信侯比武安君,卻是差矣!武安君白起
有功無罪,遭先祖昭襄王無由冤殺,其情可憫。國人雖是私祭,卻是秉承大義之舉。文信侯不
然,偽做閹宦,密進嫪毐,致生國亂,使大秦蒙受立國五百餘年前所未有之國恥,其罪昭然!
況其業經執法六署勘審論罪,而後依法罷黜,既無錯罰,更無冤殺,何能與武安君白起相提並
論?秦法有定:有功於前,不為損刑;有善於前,不為虧法。文信侯縱然有功於秦,又何能抵
消此等大罪?至於念及民心,枉法姑息,正是文信侯寬法緩刑之流風,本王若亦步亦趨,呂規
我隨,必將國無寧日,一事無成。老國尉呵,治國便是治眾,法若避眾,何以為法也!」
默然良久,蒙武深深一躬:「老臣謹受教。」
半月之後,老廷尉領銜的聯具上書呈進了東偏殿。
清晨時分,嬴政進了書房,依著習慣,先站在小山一般的文案前,仔細打量了迭次顯露在
層層卷宗外的白字黑布帶,一眼瞥見廷尉卷,只一注目,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後的趙高便立即將
廷尉卷抽出來,攤開在了旁邊書案的案頭。待嬴政在寬大的書案前落座,那支大筆已經潤好了
硃砂架在了筆山,一盅瀰漫著獨特香氣的煮茶也妥貼地擺在了左手咫尺處。一切都是細緻周到
的,目力可及處卻沒有一個人影。
「長史可在?」嬴政頭也不抬地叩了叩書案。
「臣在。」
外廳應得一聲,王綰踩著厚厚的地氈快步無聲地走了進來,依著嬴政的手勢捧起了王案上
的文卷。雖是掌管國君事務的長史,對於大臣上書,王綰的權力卻只是兩頭:前頭接收呈送–
–督導屬吏日每將上書分類登錄,夾入布標擺置整齊,以三十卷為一案送王室書房;後頭錄書
督行––國君閱批之後,立即由兩名書吏將批文另行抄出兩份,一份送各相關官署實施,一份
做副本隨時備查,帶批文的上書做正本存入典籍庫。也就是說,在國君批示之前,他這個長史
是無權先行開啟卷宗的。這卷廷尉上書昨夜子時收到,王綰以例歸入今日文卷呈送,也料到了
必是秦王今日披閱的第一要件,自然早早守候在了東偏殿外廳等待錄書分送。如今見秦王未做
批示便召喚自己,心下一怔,料定是這個鐵面老廷尉又「斟酌」出了令秦王犯難的題目。然捧
卷瀏覽,王綰卻頗覺意外。
老廷尉將竊葬之後的事件定為「外干秦政,私祭亂法,流言惑國」三罪,分為五種情形論
定處罰:其一,在秦山東客商與呂氏門下的山東門客、舍人舍人,古代官名,始見《周禮.地
官》,職掌各種具體事務。春秋戰國,舍人為大臣府吏之通稱,多為親信門客擔任,尋常稱門
客舍人。唐宋之後,舍人成為貴公子的別稱,不再是實職官吏。),無論發動、參與私祭或傳
播流言,皆以「外干秦政」論罪,一律逐出秦國;其二,秦國六百石(祿米)以上官員哭臨者
,以「私祭亂法」論罪,奪爵位,舉族遷房陵(房陵,今湖北房縣地帶,當時為秦國之險山惡
水地區。;其三,秦國六百石以下官員哭臨私祭者,同前罪,削爵兩級,舉家遷房陵;其四,
凡呂氏門客中的秦國吏員士子,只散佈流言而未哭臨六國客商所設之靈棚者,以「流言惑國」
論罪,保留爵位,舉家遷房陵;其五,舉凡秦國庶民,哭臨私祭並傳播流言者,兩罪並處,罰
十金,並為城旦、鬼薪(鬼薪,秦國刑罰,自帶衣食為王室太廟打柴。)一旬。
「並無不妥。臣以為可也。」王綰明朗回話。
「可在何處?」
「刑罰適當:官吏重罰,庶民輕治。」
「只要依法,輕重無須論之。」
「君上以為不可?」
「不,大可也!」嬴政大笑拍案:「照此批下,一字不改。」搖了搖手,又輕鬆地長吁了
一聲:「我是說,老廷尉行法之精妙,不僅在輕重適當,那是法吏當有之能罷了。難在既全大
局,又護法制,治眾而不傷眾,堪稱安國之斷也。只可惜也,鐵面老廷尉年近七旬,秦國後繼
行法,大匠安在哉!」
「君上遠憂,臣深以為是。」王綰一點頭,稍許沉吟又道:「臣還得說,此次受罰者涉及
官民眾多,實乃立國以來前所未有,似當頒行一道特書,對國人申明緣由並曉以利害。否則,
太得突兀,國人終有疑竇。」
「好謀劃。」嬴政欣然拍案:「這次不勞長史,我試草一書。」
「王之文采必獨具風韻,臣拭目以待。」
「只怕長史失望也。」嬴政哈哈大笑一陣,又肅肅淡淡道:「嬴政不善行文,卻有一說與
長史參酌:王書論政,重質不重文。質者,底蘊事理之厚薄也。文者,章法說辭之華彩也。遍
觀天下典籍,文采斐然而滔滔雄辯者,非孟子莫屬。然我讀《孟子》,卻覺通篇大而無當,人
欲行其道,卻無可著力。本色無文,商君為甚。《商君書》文句粗簡,且時有斷裂晦澀,然卻
如開山利器,刀劈斧剁般料理開紛繁荊棘,生生開闢出一條腳下大路。人奔其道,舉步可行,
一無彷徨。長史卻說,效商君乎?效孟子乎?」
默然良久,王綰深深一躬:「臣為文職,謹受教。」
次日黎明,王綰匆匆趕到了王城東偏殿。當值的趙高說,秦王剛剛入睡,叮囑將擬就的王
書交長史校訂,如無異議,立即交刻頒發。王綰捧起攤在案頭的長卷瀏覽一遍,心頭竟凜然掠
過一股肅殺之風––
告國人書
秦王政特書:自文信侯罷相自裁,天下紛擾,朝野不寧。秦立國五百餘年,一罪臣之死而
致朝野洶洶不法者,未嘗聞也!文信侯呂不韋自於先王結識,入秦二十餘年,有定國之功,有
亂國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領國,封侯封地,破秦國虛封之法而實擁洛陽十萬戶,權力富貴
過於諸侯,而終能為朝野認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賞,何負功臣?然則,文信侯未
以領國之權不世之封精誠謀國,反假做閹宦,私進宮闈,致太后陷身,大奸亂政。其時也,朝
野動盪,醜穢迭生,秦國蒙羞於天下,誠為我秦人五百餘年之大恥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呂
不韋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於前,不為損刑,有善於前,不為虧法。呂不韋事,業經廷尉
府並執法六署查勘論罪,依法罷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縱如此,秦未奪文信侯爵位,未削
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負功臣?其時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簡出閉門思過,反迎聚六國賓客於洛陽
,流播私書,惑我民心,使六國彈冠相慶,徒生覬覦大秦之圖謀。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
書譴責,遷文信侯於巴蜀之地,何錯之有也?今有秦國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呂不韋之功,不見
呂不韋之罪,置大秦律法於不顧,信山東流言於一時,呼應六國陰謀,私祭罷黜罪臣,亂我咸
陽,亂我國法,何其大謬也!若不依法懲戒,秦法尊嚴何存?秦國安定何在?唯其如此,秦王
正告臣民:自今以後,操國事不道如嫪毐呂不韋者,籍其門(籍其門,秦國刑罰,謂將罪人財
產登記沒收,家人罰為苦役奴隸。),其後世子孫永不得在秦國任宦。秦王亦正告山東六國並
一班諸侯:但有再行滋擾秦國政事者,決與其不共戴天,勿謂言之不預也!秦王政十二年春。
王綰一句話沒說,將竹簡裝入卷箱,匆匆到刻簡坊去了。
當日午後,秦王的《告國人書》與廷尉府的處罰文告,便同時張掛到了咸陽四門。謁者署
的傳車快馬也連連飛出咸陽,將處罰文告與王書送往各郡縣,送往山東六國。隨著文書飛馳,
咸陽沉寂了,關中沉寂了,秦國各郡縣沉寂了,山東六國也沉寂了。秦王將道理說得如此透徹
痛切,殺伐決斷又是如此嚴厲果決,激揚紛紜的公議一時蕭疏,無話可說了。
客居咸陽的山東士商們始則驚愕,繼而木然,連聚議對策的心思都沒有了,只各人默默打
點,預備離開秦國。若在山東六國,如此洶洶民意,任何一國都不敢輕易處置。唯一的良策,
只能是恢復死者尊榮,以安撫民心公議。磋商跌宕,各方周旋,沒有一年半載,此等幾類民變
的風潮決然不能平息。洛陽竊葬呂不韋,壓迫秦國服軟默認,恰好印證了秦國與六國在處置洶
洶民意上一般無二。唯其如此判斷,才有了山東客商士子們發動的公祭風潮。六國士商們預料
:祭呂風潮一起,秦國至少得允許呂氏門客在秦公開傳播《呂氏春秋》;若風潮延續不息,呂
不韋之冤得以昭雪亦未可知;若山東六國藉機施壓得當,逼秦國訂立休戰盟約,也不是沒有可
能。如此這般種種謀劃,雖不是人人都明白自覺,但六國密使與通聯主事的幾家大商巨賈,卻
是胸有成算的。
然則,誰也沒有料到,秦國反應竟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公祭風潮發端未及一月,便斷然
出手。事前沒有任何徵兆,更沒有六國士商們熟悉不過的反覆折衝多方斡旋,全然迎頭棒喝,
將涉祭者全數趕出秦國。如此嚴密,如此快捷,令習慣於朝事預洩的六國士商們如遇鬼魅,不
禁毛骨悚然!但是,真正令山東士商們無言以對處,卻在於:秦國依法處置,本國官吏庶民都
概莫能外,違背秦法的外邦客商士子能叫喊自己冤枉麼?再說,秦國已經對山東六國發出了惡
聲,再行滋擾不共戴天,哪國還敢出頭亢聲?作為商旅遊士後盾的邦國尚且猥瑣,一群商人士
子又能如何?更有一層,商旅入秦,原本宗旨只是佔據大市以生財聚財,鼓蕩議論乃至涉足秦
國朝局,一則是本國密使縱容,二則是山東士商風習使然,實非商旅本心所願。及至鼓蕩未成
而遭驅趕,商旅們才驀然明白,自己將失去天下最具活力的最大商市,豈非捨本逐末大大的得
不償失?發端主事的巨商大賈還則罷了,左右在其他國家還有商社根基。一班隨波逐流捲入風
潮的中小商人們,便是切膚之痛了:一店在秦,離開咸陽沒了生意,回到故國重新開張,卻是
談何容易,單是向官府市吏行賄的金錢便承受不起,哪有在秦國經商這般省心?
種種痛悔之下,誰還有心再去聚會商議鼓搗秦國?
一時寒涼蕭瑟,偌大尚商坊死沉沉沒了聲息。
老秦人則是另一番景象。王書文告流傳開來,庶民們始則默然,繼而紛紜,思前想後,鄰
里們相互一番說叨,竟紛紛生出了悔恨之意。平心而論,呂不韋寬政緩刑固然好,可也並沒有
帶來多少實在好處,老百姓還不照樣得靠耕耘靠打仗立身?反倒是呂不韋寬刑的年月裡,鄉里
又漸漸滋生出了不務耕稼專說是非的「疲民」,什伍連坐制也漸漸鬆懈了,豪強大戶也開始收
容逃刑者做黑戶隸農了。長此以往,必得回到商君變法之前的老路上去,對尋常庶民有甚好處
?商君之法雖然嚴厲,卻是賞罰分明貴賤同法,對貴冑比對老百姓處罰更嚴,百餘年下來,老
秦人已經整肅成習,極少有人觸犯法度了。只說監獄,當今六國哪國沒有十數八座大獄?而偌
大秦國,卻只有一座雲陽國獄,你能說秦法不好麼?哭臨靈棚,祭奠呂不韋,究竟為個甚來?
還不是受人惑亂,心無定見,希圖爭回個寬政緩刑?仔細想去,果真寬政緩刑,大多也只能寬
了貴冑,緩了王公,能寬緩幾個老百姓?那《呂氏春秋》要行王道,王道是甚?是刑不上大夫
,是禮不下庶人,對我等百姓有何好處?秦王要行商君之法,貴冑大族們不高興,是因為他們
非但沒了封地,還要與民同法。百姓庶民有得無失,何樂而不為,起哄個甚!當真起哄,便是
不識相了。
議論滋生流傳,老秦人板結的心田發酵了,蓬鬆了。
倏忽便是四月,田野一片金黃,眼看便是大忙在即。咸陽老秦人不待官府張掛處罰名冊,
便紛紛自帶飯食、被褥、鐵鍬,絡繹到了官署,自報曾經哭臨私祭,非但立交罰金,還要自請
官府派定城池,立服城旦鬼薪苦役。咸陽令蒙恬大感意外,立即飛車進入王城稟報,請秦王定
奪:民既悔悟,能否寬緩到忙後再行處罰?
「法教正,人心正。」默然良久,年青的秦王才突然冒出一句話來。隨即,嬴政斷然拍案
:「民既守正,國府不能再開疲民僥倖之心。如期如數處罰。精壯減少,農事大忙,舉國官署
全力督夏,本王巡查關中。」
蒙恬一句話沒說,轉身赳赳出了王城。
在諸多精壯離家,奔了苦役之地的時候,秦王親政後的第一個夏忙到了。
關中原野一派前所未有的氣象。男女老幼盡皆下田,官署吏員悉數入村,官府車輛被全部
征發,?當轟隆地駛往亭、里(亭、里,秦時鄉村行政單元,縣轄亭,亭轄里。里為村的行政
稱謂,有時比自然村大。田間大道上,裝載得小山一般晃悠的運麥牛車連綿不斷。金黃的麥田
,在酷暑之下的無垠原野上一片片消失,比往年夏忙刈麥還熱鬧快捷了許多。每日清晨,秦王
嬴政必出咸陽,乘著一輛輕便軺車,帶著一支輕騎馬隊,沿著渭水北岸的大道一路東馳,正午
抵達函谷關;在關城下歇息打尖半個時辰,立即回車,再沿著渭水南岸的田間車道一路巡視回
來,準定在暮色時分回到咸陽原野。不入城池,不下田塍,年青的秦王只在秦川原野的大道小
路上反覆地穿梭著,察看著。說也奇了,每每是那支百人馬隊擁著那輛青銅軺車駛過眼前,田
間烈日下的百姓官吏們,便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中活計駐足凝望,眼見年青的秦王揮汗如雨,卻
始終神色從容地挺立在六尺傘蓋之下,不禁遍野肅然。沒有希圖熱鬧的萬歲吶喊,沒有感恩戴
德的沿途跪拜,熱氣蒸騰的原野凝固了一般。
五月末,納糧的隊隊牛車絡繹上道,緊繃繃的夏搶終於告結了。
秦國朝野堪堪喘息得一陣,不想卻是連月大旱,田間掘坑三尺不見濕土,夏種根本無從著
手。關中僅有的兩條老渠,只能澆灌得西部幾個縣而已,如何解得這前所未有的大旱?緊鄰河
湖的農人們,晝夜擔挑車拉一窩窩澆水搶種,分明杯水車薪,只能眼看著出土綠苗奄奄死去,
直是欲哭無淚。秦王嬴政緊急下書,郡縣官吏一體督水督種,搶開毛渠引水,依然是無濟於事。
直到七月,秦國腹地滴雨皆無,山東六國也開始了連月大旱。
炎陽流火,三晉饑民潮水般湧入了秦國。一則令人心驚膽戰的占星預言,隨著饑民潮瀰漫
開來:今年彗星,春見西方,夏見北方,從斗以南八十日,主秦王倒行逆施,招致上天懲罰,
帶累天下大旱。
占星家預言:秦有大饑,死人無算,國將亂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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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2:29
【第四節】
水,第一次成了秦國朝野焦灼議論的共同話題。
旱,第一次使風調雨順的關中成了秦國的軟肋。
曾幾何時,水患尚是華夏部族的最大威脅。「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的恐怖傳說,還
長久地留在人們的記憶裡。直到戰國之世,華夏大地的氣候山水格局,仍然是濕熱多雨河流縱
橫水量豐沛林木蔥蘢。其時,洪水之害遠遠大於缺水之災。唯其如此,天下便有了「益水」之
說。益水者,可用之水也。蓋大川巨澤浩洋不息,水患頻仍,耕耘漁獵者常有滅頂之災。是故
,大水周邊人煙稀少,遂成蠻荒山林。顯然,在人口稀少的農耕時代,水太多是沒有益處的。
譬如楚國,大澤連天江川縱橫,僅僅一個雲夢澤,便相當於中原幾十個諸侯國。吞併吳越兩國
之後,楚國廣袤及於嶺南,國土之大幾乎與整個北中國相差無幾。然則,楚國雖大,富庶根基
之地卻只在江淮之間,國力反倒不如中原大國。究其因由,高山層疊阻隔水道,江河湖泊聚相
碰撞,以致水患多發,人力遠不足以克之,水鄉澤國遂多成荒僻漁獵之地,能夠穩定聚集財富
的農耕沃土倒是很少很少。反之,當時的大河流域卻已經是益水之地了。自大禹治水疏河入海
,大河水系便相對平穩下來。百川歸河,河入大海,沒有出路的橫衝直撞的盲流大水不復見矣
。由此水患大減,航道開啟,沃野可耕之地大增。於是,大河流域才有了井田鋪排,城池多建
,村疇連綿,成了華夏文明的生發凝聚之地。
但是,儘管大河流域已成益水之地,水患卻依然多發,各國想得最多的仍然是「防川」。
天下水家水工,終生揣摩效力者,依舊是如何消除水患。所謂治水,依舊是以消弭河流氾濫為
第一要務,灌溉與開通航運尚在其次。截至戰國中期,無論是楚國的漢水過郢,還是魏國的引
漳入鄴、引河通淮(鴻溝),或是秦國的蜀中都江堰,其起始宗旨無一不是防備江河氾濫。
也就是說,對缺水災難的防備,尚遠遠沒有引起天下關注。
抗禦乾旱,還遠遠沒有成為戰國之世的水利大題目。
其時也,秦人最是篤信「益水」之說。舉凡老秦人,都念得幾句《易》辭:「天以一生水
,故氣微於北方,而為物之先也。」戰國之世,盛行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國運說。秦人自命水德
水運,色尚黑。其間,固然有陰陽家的推演論證,但究其根本,無疑是老秦人的益水崇拜所生
發。就天下水勢而言,秦國之益水豐盛冠絕一時,實在是得利大焉。戰國中期,秦國領土已有
五個方千里(方千里,先秦計算國土之單位。以現代方式換算,一個方千里為二十五萬平方公
里,五個方千里便是一百二十五萬平方公里。),大體是當時整個華夏的四五分之一。以地理
形勢論,這五個方千里大體由六大塊構成:關中平原、隴西山地、河西高原、巴蜀兩郡、漢水
南郡、河東河內。在當時,這六大區域都是土地肥沃水流合用林木茂密草原肥美之地,可耕可
採,可漁可獵,沒有一地水患頻仍民不聊生。
秦國腹地的關中平原,更是得天獨厚的益水區域。老秦人諺云:「九水十八池,東西八百
里。」說的便是關中益水之豐饒,山川之形勝。所謂九水:渭水、涇水、灃水、洛水、灞水、
滻水、滈水、潏水、澇水。這九水,都是帶有支流的滔滔大水,若是連同支流分流在內,秦川
的大小河流無論如何在五七十條之多。秦國劃縣,素有「縣各有山有水」之說,可見秦川河流
湖泊之均衡豐盛。所謂十八池,是分佈在八百里秦川的十八片大小湖泊,由西而東數去:牛首
池、西陂池、鶴池、盤池、冰池、滈池、蘭池、初池、糜池、蒯池、郎池、積草池、當路池、
洪陂池、東陂池、葦埔、美陂、樵獲池。唯其河流如織湖泊點點,秦川自古便有「陸海」之名
。直到西漢,尚有名士司馬相如作《子虛賦》云:「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異態,東西南北,
池窈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州淤之浦。」活畫出河流湖泊在關中村野城池間交織出的一幅
山水長卷,況乎秦時?
益水豐厚,沃野可耕,被山帶河,兵戈難侵。這便是秦川。
唯其得天獨厚,故自三皇五帝以來,關中便是天下公認的形勝之地。這裡悠悠然滋生了以
深厚耕稼傳統為根基的創造禮制文明的周人,也轟轟然成長了半農半牧最終以農戰法制文明震
懾天下的秦人。在中國文明的前三千年歷史上,一地接連滋生出中華兩大主流文明,實在是絕
無僅有,天地異數。拜天地厚賜,秦川本該早成為天下一等一的大富之區。然則,及至戰國後
期的秦王嬴政即位,秦川還遠遠不是天下首富之地。東,不及齊國臨淄的濱海地區。南,不及
楚國的淮水兩岸。中,不及魏國的大梁平原。若非秦國多有戰勝,從山東六國源源不斷地奪取
財富人口,僅靠自身產出,實不足以稱雄稱富於天下。
其間因由,在於秦川還有兩害:白毛鹼灘,近水旱田。
河流交錯,池陂浸漬,秦川的低窪積水地帶往往生成一片片奇特的鹽鹼地。終年漬水,久
濕成鹵,地皮浸出白生生鹼花,夏秋一片汪洋,冬春白塵蔽日,種五穀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蘆
葦卻生得莽莽連天。此等五穀不生的白毛地,老秦人呼為「鹽鹼灘」。這鹽鹼灘,有害田之能
,毗鄰良田但有排水不暢,三五年便被吞噬,轉眼便成了見風起白霧的荒莽鹼灘。良田一旦變
白,農夫們縱然費盡心力,修得毛渠排水,十數八年也休想改得回來。老秦人自來有農諺云:「
水鹽花鹼,有灘無田,白土殺穀,千丈狼煙。」說得便是這年年有增無減吞噬良田的害人鹼灘
。秦川西部地勢稍高,排水便利,此等鹼灘很少生出。然一進入逐漸開闊的秦川中部,從大咸
陽開始直到東部洛水入渭之地,此等白毛鹼灘便頻頻生出,小則百畝千畝,大則十數二十里,
綠野之中片片禿斑,醜陋得令人憎惡,荒蕪得令人痛惜。
平原不平,山巒起伏,秦川又有了無數的垣坡地帶。渭水南岸,平原遠接南山,其間多有
如藍田?一般的高地,有南山生發的若干小河流北來關中,水勢流暢,尚可利用。況且,其時
渭南之地多石山密林,可墾耕地相對狹小,故長期被秦國作為王室苑囿,多有宮室台閣與駐軍
營地,農耕漁獵人口相對稀少。一言以蔽之,關中渭南(渭水之南)縱然有旱,對秦國也不會
構成多大威脅。
關中之旱,要害在於人口聚集的渭北地帶。
渭水北岸的平原,向北伸展百餘里後迭次增高,直達河西高原,形成了廣袤的土山垣坡地
帶。此等垣坡,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土?交錯,溝壑縱橫,瀕臨河池。農人望水而居,說起
來是可墾可耕,然卻偏偏是臨水而旱,瘠薄難收。即便正常年景,垣坡地也不足平原良田的三
四成收成。若遇少雨之年,則可能是平原良田之一成,甚或顆粒無收。老秦人諺云:「勤耕無
收,望水成旱,有雨果腹,無雨熬煎。」說的便是這垣坡地人家的苦楚艱辛。蓋平地臨水,一
村一里尚可合力開出幾條毛渠,於少雨之時引水灌田,至少可保正常年成。垣坡地不然,眼看
三五里之內便有河流池陂,卻只能望水興嘆。要將河流池陂之水引上垣坡,卻是談何容易!不
說一村數村,便是合一縣數縣之民力,也未必能在三五年內成渠用水。更有一樣,其時戰事多
發,精壯男子多入軍旅,留耕男女則隨時可能被征發為輜重民伕。郡縣官署得應對戰事征發,
根本不可能籌劃水利,即便有籌劃,也擠不出集中民力修渠引水的大段時日。
有此兩害,當時的關中只能是完全的靠天吃飯。
秦強六世,蹉跎跌宕,兩害如斯。
從秦孝公商鞅變法開始,秦國的歷任丞相都曾殫精竭慮,力圖解決秦國腹地兩大害,卻終
因種種突發事變而連番擱淺。商鞅方立謀劃,遇孝公英年猝死,自己也在朝局突變中慘遭車裂
,大興水利遂成泡影。秦惠王張儀一代,迭遇六國遏制秦國崛起而屢屢合縱攻秦,大戰連綿內
外吃緊,關中水利無暇以顧。秦昭王前中期,秦國與山東合縱與趙國生死大決,幾乎是舉國為
兵,完全無暇他顧。秦昭王後期,計然家蔡澤為丞相,對關中渭北地帶做了翔實踏勘,上書提
出應對之策:「渭北臨水旱田計四萬餘頃,白毛鹼灘兩萬餘頃。該當引涇出山,居高臨下南灌
關中,解旱情,排鹽鹼,良田大增,則秦川之富無可限量也!」正在蔡澤一力籌劃的關中水利
將要上馬之際,卻逢秦國低谷,內外交困,秦昭王不得不奉行「守成固國」方略,小心翼翼地
處置王儲大事,治水又不得不束之高閣。孝文王莊襄王兩代四年,呂不韋領國,欲展經濟之長
以大富秦國,卻又連逢交接危機,穩定朝局成為第一要務,始終不能全力解決關中經濟之病根
。期間秦王政年少,太后掣肘,嫪毐亂國,內外政事法度大亂。呂不韋艱難斡旋捉襟見肘,雖
一力使涇水工程艱難上馬,卻無法大舉民力,只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吊著,八九年中時動時停
時斷時續,始終不見功效。
猝遇亙古大旱,秦國第一次惶惶然了。
秦人心裡第一次沒底了。自詡天下形勝膏腴的秦川,原來這般不經折騰,一場大旱未了,
立見蕭疏饑荒。如此看去,秦國根基也實在太脆弱了。說到底,再是風調雨順之地,老天也難
免有打盹時刻,雨水但有不濟,立馬便是年饉,庶民談何殷實?此等大旱不說三五年來一次,
十年數十年來一次,秦國也是經受不起,遑論富強於天下?
朝野惶惶,關中的水情水事,以及長期擱置而不死不活的河渠謀劃,都在一夜之間突然泛
起。經濟大臣們火急火燎,各署聚議,紛紛上書,請立即大開關中水利。此時,呂不韋已經罷
黜,沒有了開府丞相全盤籌劃,一應上書都潮水般湧到了王城。月餘之間,長史署的文卷房滿
當當堆了二十六案。有封地的王族老貴冑與功勳大臣們更是忙亂,既要撫慰風塵僕僕趕來告急
的封地亭長里正族長等,還要敦促封地所在縣設法趕修毛渠引水,還要奔波朝議呼籲統籌水利。
官署忙作一團,村野庶民更是火急。眼看赤日炎炎禾苗枯焦,農耕大族便紛紛邀集本亭農
人到縣城官署請命,要官府准許各裡自行開修毛渠。縣令不敢擅自答覆,只有飛報咸陽,庶民
們便洶洶然擁擠在官署死等,沒有回話硬是不走。更有新入關中的山東移民村落,對秦國法制
尚無刻骨銘心的體察,依著山東六國天災自救的老傳統,索性不報官府,便在就近湖泊開渠引
水。臨近老秦人聚居的村落,自然不滿其搶佔水源,紛紛自發聚眾阻撓,多年絕跡的庶民私鬥
,眼看便要在流火七月紛紛攘攘地死灰復燃了。
關中因旱生亂,年青的秦王政最是著急。
還在五月末旱情初發之時,嬴政便緊急召來大田令(掌農事)、太倉令(掌糧倉)、大內
令(掌府庫物資)、少內令(掌錢財)、邦司空(掌工程)、俑官(掌徭役)、關市(掌市易
商稅)等經濟七署會商,最後議決三策:其一,大田令主事,領邦司空與俑官三署吏員全數趕
赴關中各縣,籌劃緊急開挖臨水毛渠灌田搶種,並著力督導大小渠道分水用水,但有搶水械鬥
事復發,可當即會同縣令迅即處置。其二,大內令少內令兩署,全力籌劃車水、開渠所需緊急
物資,征發咸陽官車運往各縣,不得耽誤任何一處毛渠開挖。其三,太倉令會同關市署,對大
咸陽及關中各縣的糧市緊急管轄,限定每日糧價及交易量;山東糧商許進不許出,嚴禁將秦國
大市的糧穀運出函谷關。
「諸位,可有遺漏處?」時已三更,嬴政依然目光炯炯。
大田令振作精神一拱手道:「老臣以為,引涇工程蹉跎數年,徒聚民力二十餘萬之眾,致
使渭北二十餘縣無力搶修毛渠緩解旱情。老臣敢請我王緊急下書:立即停止引涇工程,遣民回
鄉,各克其旱。」
「臣等附議。」經濟大臣們異口同聲。
「臣有異議。」旁案書錄的長史王綰突然擱筆抬頭:「引涇工程上馬多年,雖未見功效,
然茲事體大,臣以為不當遣散。」
「長史之言,不諳經濟之道也。」大田令冷冷一笑,分明對這個列席經濟朝會的年青大臣
不以為然:「經邦之策如烹小鮮,好大喜功,必致國難。引涇出山,秦國六世未竟,因由何在
?工程太大,秦國無法承受。唯其太大,須得長遠緩圖。目下大旱逼人饑饉將起,聚集民力緊
急開挖毛渠克旱,方為第一急務。徒然貪大,長聚數十萬民力於山野,口糧一旦告急,必生饑
民之亂,其時天災人禍內外交困,秦國何安矣!」
「大田令言之有理。」經濟大臣們又是異口同聲。
見王綰還欲辯駁,嬴政搖了搖手:「此事莫要再爭,稍後兩日再定。諸位大臣先行回署,
立即依方才議決行事。」待大臣們匆匆去了,嬴政一氣飲下趙高捧來的一大碗涼茶,這才靜下
心來向整理案頭文卷的長史招招手:「王綰呵,你方才究竟想說甚?如何個茲事體大?小高子
,再拿涼茶來。」王綰本來想將呂不韋對引涇工程的總謀劃以及最後帶給鄭國的口信稟報秦王
,片刻思忖間卻改變了主意,只說得一句:「臣以為,此事關乎秦國長遠大計,當召回河渠令
李斯商議。」
「也是,該召李斯。」一句說罷,嬴政已經精神抖擻地起身:「你擬書派使,召李斯回咸
陽等候。再立即派員知會國尉蒙武、咸陽令蒙恬,連夜趕赴藍田大營。小高子,備車。」廳外
廊下一聲應諾,一身單層皮甲手提馬鞭的趙高大步進來,說六馬快車已經備好。嬴政斗篷上身
,從劍架取下隨身長劍,一揮手便出了東偏殿。
「君上––」
眼見嬴政快步匆匆消失在沉沉夜幕,王綰本想勸阻,一開口卻不禁心頭發酸熱淚盈眶,終
於沒有再說。只有他這個近王長史與中車內侍趙高知道,年青的秦王太敬事了,太沒有節制了
。自旱情生出夏種無著,年青的秦王猶如一架不知疲倦的水車,晝夜都在嘩啦啦急轉。緊急視
察關中缺水各縣,縣縣緊急議事,當下立決;回到咸陽,不是召大臣議事便是大臣緊急求見;
深夜稍安,又釘在書房埋頭批閱文書發佈書令,案頭文書不完,年青的秦王絕不會抬頭;尋常
該當有的進餐、沐浴、臥榻,都如同飲茶閒步投壺遊獵飲酒一般,統統被當做瑣碎細務或嬉鬧
玩物,生生被拋在了一邊。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2:38
這次回到咸陽王城,年青的秦王已經是整整三夜沒有上榻,四個白日僅僅進了五餐。王綰
文吏出身,又在呂不韋的丞相府做過迎送邦交使節的行人署主官,那是最沒有晝夜區分的一個
職事,人人皆知他最長於熬夜,陪著秦王晝夜當值該當無事。事實卻不然,非但他在晝夜連軸
轉中幾次迷糊得撞了書案,便是那個猴精的夜貓子趙高,有一次也橫在書房外廳的地氈上打起
了呼嚕。只有年青的秦王,鐵打一般愈見精神,召見大臣,批閱公文,口授王書,一個犯迷糊
式的磕絆都沒有打過。王綰曾經有過一閃念,秦王虛位九年,強毅秉性少年意氣,蓄之既久,
其發必速,一朝親政,燃得幾把烈火也就過勁了。誰想大大不然,平息嫪毐之亂,再經呂不韋
事變,至今已是兩年有餘,年青的秦王依然猶如一支浸透了猛火油的巨大火把,時日愈長,愈
見烈火熊熊。如此王者,已經遠遠超出了宵衣旰食的勤政楷模,你能說他是一時心性?是長期
虛位之後的發洩而已?不,決然不是。除了用「天賦異稟」這四個字,王綰實在想不出更為滿
意的理由來解釋。精靈般的趙高曾悄悄對王綰說過,秦王得有個人管管,能否設法弄得太后脫
罪,也好教他過過人的日子?王綰又氣又笑又感慨,偏你小子神叨,太后管得住秦王,能到今
日?你小子能事,上心照拂秦王起居,便是對國一功,其餘說甚都是白搭。趙高連連點頭,從
此再也沒有這種叨叨了。然則,王綰卻上心了。身為長史,原本是最貼近君王的中樞大臣,年
青的秦王無節制瘋轉,理當建言勸阻,可危局在前,他能做如此建言麼?說了管用麼?可聽任
秦王如此空乏其身,後果豈非更為可怕?
心念每每及此,王綰心頭都是怦怦大跳。
五更將盡,六馬王車和著一天曙色飛進了藍田大營。
晨操長號尚在悠揚飄蕩,中軍幕府的司馬們尚在忙碌進出,統軍老將桓齕尚未坐帳,嬴政
已經大步進了幕府。中軍司馬連忙過來參見,君上稍待,假上將軍正在冷水澆身,末將即刻稟
報。嬴政搖搖手笑道,莫催老將軍,王翦將軍何在?中軍回答,王翦將軍司晨操,卯時即來應
帳。嬴政吩咐一句,立即召王翦將軍來幕府議事。
中軍司馬剛剛出得幕府,隔牆後帳一聲響亮的咳嗽,老桓齕悠然進了大帳。嬴政不禁瞪大
了眼睛––面前老人一頭濕漉漉的雪白長髮散披肩頭,一身寬大的粗織麻布短衣,腳下一雙藍
田玉拖板履,活生生山野隱士一般。
「老將軍,好閒適也。」嬴政不無揶揄地笑了。
「君上?!」
驟然看見秦王在帳,老桓齕滿面通紅大是尷尬,草草一躬連忙轉身進了後帳,玉板履在青
磚地面打出一連串清脆的噹噹聲。片刻出來,老桓齕已經是一身棕皮夏甲,一領繡金黑絲斗篷
,頭上九寸矛頭帥盔,腳下長腰銅釘戰靴,矍鑠健旺與方才判若兩人。
老桓齕大步過來一個帶甲軍禮,紅著臉道:「君上恕罪:老臣近年怪疾,甲冑上身便渾身
瘙癢,如甲虱遍體遊走,非得冷水熱水輪番潑澆三五遍,再著粗布短衫方才舒坦些許。近日無
戰,老臣多有放縱,慚愧之至。」
「想起來也。」嬴政恍然一笑走下了將案,殷殷看著窘迫的老將軍:「曾聽父王說過,老
將軍昔年在南郡之戰中伏擊楚軍,久臥濕熱山林,戰後全身紅斑厚如半兩鐵錢,經年不褪,逢
熱必發––說起來,原是嬴政疏忽了。」轉身便對帳口趙高吩咐:「小高子替我記住:回到咸
陽立即知會太醫令,趕製滅虱止癢藥,送來藍田大營分發將士,老將軍這裡要常備。」又回身
揮手一笑:「自今日始,許老將軍散髮布衣坐帳。」
「君上––」老桓齕不禁一聲哽咽。
正在此時,大汗淋漓的王翦匆匆到來,未曾落座,又聞戰馬連番嘶鳴,蒙武蒙恬父子接踵
趕到。中軍司馬已經得趙高知會,吩咐軍吏整治來四案晨操軍食:每案一大塊紅亮的醬牛肉、
三大塊半尺厚的硬麵鍋盔、一盤青蔥小蒜、一大碗稀溜溜熱乎乎的藿菜疙瘩酸辣湯。嬴政食慾
大振,來,咥罷再說!四人即刻就案上手,撕開大塊牛肉塞進皮焦黃而內鬆軟的厚鍋盔,大口
張開咬下,再抓起一把蔥段蒜瓣丟入口中,一陣呱嗒咯吱大嚼狼吞虎嚥,再呼嚕嚕喝下綠菜羹
,噴噴香辣之氣頓時瀰漫幕府。未及一刻收案,除了年長的蒙武一案稍有剩餘,嬴政蒙恬趙高
三案盤乾碗淨不留分毫,人人額頭涔涔滲汗。桓齕王翦及帳中一班司馬,看得心頭酸熱,一時
滿帳肅然無聲。
「目下事急,天災大作,人禍未必不生。」大將們一落座,嬴政開門見山:「本王今日前
來,要與諸位議出妥善之策:如何防止六國兵禍危及關中?」
國尉蒙武第一個開口:「老臣以為,秦國腹地與中原三晉一齊大旱,實在罕見。當此之時
,荒年大饑饉必將蔓延開來。目下第一要務,立即改變秦國傳統國策,不能再獎勵流民入秦。
要關閉所有進入秦國的關隘、渡口及山林密道,不使中原饑民流入關中爭食。否則,關中庶民
存糧有限,又沒有可採山林度荒,老秦人極可能生出意外亂象。」國尉轄制關隘要塞,盤查流
入流出人口是其天然的連帶職責,顯然,蒙武提出此策,既是職司所在,又是大局之慮。大將
們紛紛附議。只嬴政若有所思,良久沒有拍案。
「敢問君上何慮?」蒙武有些惶惑。
「國尉所言,不無道理。」嬴政輕輕叩著那張碩大的將案,沉重緩慢地說:「然則,當世
人口稀缺,吸納流民入秦,畢竟大秦百年國策。驟然卡死,天下民心作何想法?」沉吟猶豫之
相,大臣將軍們在這位年青的秦王身上還從來沒有見過。
「君上所慮,末將以為大是。」前將軍王翦一拱手:「大旱之年不許流民入秦,或可保關
中秦人度災自救。然則,豐年招募流民,災年拒絕流民,秦國便將失去對天下庶民的感召力,
似非大道之謀。」
「國人不保,大道安在!」老蒙武生氣了,啪啪拍著木案:「將軍只說,關中人口三百餘
萬,若許流民入秦,僅韓魏兩國,半年之內便可能湧入關中數十萬饑民!若趙國饑民再從河東
平陽流入,北楚流民再從崤山武關流入,難保不過百萬!秦國法度,素來不開倉賑災,只對流
民劃田定居分發農具耕畜,激發其自救。其時,秦國縱然有田可分,然大旱不能耕耘下種,饑
民又無糧果腹,必得進入山林採摘野菜野果。到頭來,只怕是剝光了關中樹皮,也無法使三五
百萬人口度荒!若再加上新老人口相互仇視,私鬥重起,更是大亂不可收拾。將軍既謀大道,
便當謀劃出個既能安秦、又能不失天下人心的大道出來!」
「在下只是隱憂,實無對策。」王翦寬厚歉疚地笑了笑。
蒙武一通火暴指斥,毫無遮掩地挑明了秦國允許流民繼續入境的危局,實在是無可反駁的
事實。偌大幕府一時肅然默然,都沒了話說。良久,一直思忖沉默的嬴政拍案道:「老國尉與
王翦將軍所言,各有其理。流民之事,關涉甚多,當與關中水利河渠事一體決之。目下,先定
大軍行止,不能使六國搶佔先機。」
「鳥!這才吞到點子上!」老桓齕精神大振。
「老將軍胸有成算?」嬴政不禁一笑。
「嘿嘿,也是王翦與老夫共謀。」老桓齕笑得一句霍然起身,吩咐中軍司馬從軍令室抬來
一張立板中原地勢圖,長劍「嗒」地打上立板:「我等謀劃:大軍秘密出河東,一舉攻克平陽
,恢復河東郡並震懾三晉。秦國縱然大災,六國也休想猖狂!」
「選定平陽(平陽,黃河以東汾水流域要塞,戰國秦置縣,在今山西臨汾市西南。),理
由何在?」嬴政也到了立板前。
老桓齕大手一揮:「要掰開揉碎,老夫口拙,王翦來說。」
王翦一拱手,過來指點著立板大圖道:「稟報君上,選定平陽作戰,依據有三:其一,大
勢所需。長平大戰後秦軍三敗,撤出河東河內,河東郡復為趙國所奪,河內郡則被魏國奪回。
後又逢蒙驁上將軍遭逢六國合縱伏擊,東進功敗垂成。若非文信侯滅周而奪得洛陽,設置三川
郡,秦軍在大河南北將一無根基。而洛陽孤立河外平原,易攻難守,實非遏制山東之形勝要地
。形勝要地者,依舊是河東,是上黨。今上黨、河東皆在趙國,直接壓制我函谷關守軍,又時
時威脅洛陽三川郡。若非趙國疲軟,只怕大戰早生。唯其如此,我軍急需重新奪回河東,為函
谷關立起一道屏障,在山東重建進軍根基。其二,時機已到。目下,三晉與我同遭大旱,民有
菜色,軍無戰心,舉國惶惶忙於度荒。此時一舉出關東,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其三,軍情有
利。平陽乃河東咽喉要塞,趙國駐守十五萬步騎大軍,可謂重兵。然統兵大將卻用非其人,是
曾經做過秦國人質的春平君。此君封地不在平陽,既無民治根基,更沒打過大仗,能駐守河東
要地,純粹是趙王任用親信。我若興兵,當有七八成勝算。」
「趙國大將軍,可是名將李牧?」嬴政目光一閃。
「君上無須多慮。」王翦自信地一笑:「李牧雖為天下良將,然始終與趙王親信不和,故
長期駐守雲中雁門,而不能坐鎮邯鄲以大將軍權力統轄舉國大軍。邯鄲將軍扈輒,還有這河東
春平君,各擁重兵十餘萬,李牧從來都無法統一號令。再說,縱然李牧南下救援,其邊軍騎兵
兼程南下,進入平陽也在兩旬之後;其時,我軍以逸待勞,河谷山地又有利於我重甲步兵,趙
軍絕非對手。」
「好!能想到這一層,此戰打得。」嬴政很是興奮。
老桓齕慨然一步跨前:「君上,此戰許老臣親自統兵!」
「大熱流火,老將軍一身斑疹如何受得?」
「不礙事!老夫不打仗渾身癢癢,一打仗鳥事沒有!」
幕府中哄然一片笑聲。片刻平息,王翦道:「此戰預謀方略為:兩翼隔斷援軍,中央放手
開打。王陵老將軍率步軍三萬出武關,隔斷楚國北上兵道;末將率三萬鐵騎出洛陽,隔斷齊國
救援兵道。此為兩翼。老將軍率主力大軍二十萬猛攻平陽,力克河東趙軍。」
「老國尉以為如何?」
「周密穩妥。老臣以為可行。」蒙武欣然點頭。
老桓齕嘿嘿笑了:「蒙恬,你小子吭哧個鳥,有話便說!」
「仲大父,又粗話罵人。」
因了老蒙驁在世時與桓齕交誼甚深,情同兄弟,蒙恬便成了老桓齕的義孫,呼桓齕為仲大
父。老秦民諺,爺爺孫子老弟兄。爺孫間最是沒有禮數顧忌,老桓齕粗話成習,蒙恬縱然文雅
也是無奈,每每便紅著臉瞪起眼嘟噥一句,說到正事更是毫不謙讓。此刻,蒙恬見桓齕逼問,
倏然起身指點著大板圖道:「蒙恬唯有一議:目下楚韓兩國不足為慮,能援趙軍者,唯有魏齊
兩國。王翦將軍所部卡在洛陽,雖能照應兩路,終究吃力。王陵老將軍所部,似應改出野王,
隔斷魏軍更為妥當。」
「如何?」王翦對老桓齕一笑。
桓齕大手一揮:「鳥事!這原本也是王翦主張。偏王陵老兄弟?牛,說楚國必防。君上,
這小子既與王翦共識,老夫教王陵老兄弟北上野王!」
「艱危之時,戰則必勝。此戰有失,雪上加霜。」一直凝神思忖的嬴政抬頭:「既是一場
大仗,寧可縝密再縝密,確保勝算。依目下之勢,除了燕國遙遠,中間隔著趙國,可以不防外
,其餘四國援軍都得防。我意:王陵斷楚軍,王翦斷齊韓,再出一軍斷魏。」
「君上明斷!」桓齕蒙武當即贊同。
「君上所慮極是,然目下卻有難處。」分明已經在事先想透全局的王翦沉穩道:「天下遭
逢大旱,各國饑民洶洶流動,秦國關隘守軍不宜調出作戰。此戰兵力,僅以藍田大營二十八萬
大軍做戰場籌劃,只留兩萬軍馬駐守根基督運輜重。若要另出一軍斷魏,須得另行調遣。在下
不知何軍可動?」
「再調不出三五萬人馬?」嬴政一時茫然。
「三五萬,還真難。」老蒙武也一時沉吟。
「君上,」蒙恬赳赳請命:「臣請率咸陽守軍斷魏!」
「小子扯淡!」老桓齕黑了臉:「關中最當緊,咸陽守軍豈能離開!」
「冒險過甚,下策。」蒙武也繃著臉搖頭。
「我看倒是可行。」嬴政一笑:「咸陽四萬守軍,留五千足矣!關中縱然吃緊,也是流民
之事而已。只要老秦人不作亂,何慮之有?」
「只是,誰做咸陽大將?」桓齕顯出少見的猶豫。
「本王有人,老將軍只管全力開戰。」嬴政分外果斷。
大計妥當,蒙武蒙恬父子留在了藍田大營續商戰事細節。嬴政沒有停留,六馬王車在午後
時分飛出了藍田大營。一車飛馳,黃塵蔽日。大旱之下,從來都是涼爽潔淨的林蔭大道,此時
卻是黃塵埋輪綠樹成土,燥熱的原野髒污不堪。到得咸陽王城車馬場,靠枕酣睡的嬴政驟然醒
來,一臉一身泥汗,一領金絲黑斗篷黃土刷刷落下,車廂內塵土竟然埋住了雙腳,一個哈欠未
曾打出,竟嗆得一陣猛烈咳嗽。倏忽車門拉開,一具泥人土俑矗在面前,一張口一嘴森森白牙
,恍然出土怪物一般。小高子?嬴政看得一激靈,分明想笑,喉頭一哽卻又是咳嗽連連,淚水
汗水一齊湧出,一張土臉頓時泥路縱橫,抬頭之間,趙高卻哇的一聲哭了。
「稟報君上––」疾步衝出殿廊的王綰愣怔了。
「看甚!旱泥土人也稀奇?說事。」
「君上––元老們齊聚大殿,已經等候整整一日了。」
「再有急事,也待我沖洗了泥土再說。」嬴政淡淡一笑。
王綰搖搖頭:「此事急切,王須先知––」
「端直說!」嬴政突然煩躁了。
「廷尉府查獲:水工鄭國是韓國間人,為疲秦,而入秦––」
「豈有此理!」
驟然,嬴政臉色鐵青地吼叫一聲,帶鞘長劍猛然砸向殿廊石獸,火星飛濺,劍鞘脫格飛出
,轟隆打在泥土包裹的青銅王車上,驚得六匹泥馬一陣嘶鳴騷動。趙高連忙喝住駿馬撿起劍鞘
,跑了過來哭兮兮喊道:「長史!君上沒吃沒睡一身泥,甚事不能緩啊!」
「哭個鳥!滾開!」
嬴政勃然大怒,一腳踹得趙高骨碌碌滾下石階,提著長劍大步匆匆衝向正殿。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2:44
【第五節】
旬日之間,李斯直覺一場噩夢。
原本人聲鼎沸的三十里峽谷,沉寂荒涼得教人心跳。李斯背著一個青布包袱,立馬於東岸
山頭,一腔酸楚淚眼朦朧。行將打通的涇水瓠口變成了一道死谷,谷中巨石雪白焦黑參差嵯峨
地矗滿峽谷,奇形怪狀直如鬼魅猙獰。兩岸山林的乾黃樹梢上,處處可見隨風飄曳的破舊帳篷
與襤褸衣衫。一處處拔營之後的空地纍纍狼藉,猶如茂密山林的片片禿斑,觸目可見胡亂丟棄
的各式殘破農具與臭烘烘的馬糞牛屎。天空盤旋著尋覓腐肉的鷹鷲,山谷飄蕩著酸腥濃烈的熱
風。未經戰事,三十里莽莽峽谷卻活似倉皇退兵的大戰場。
極目四望,李斯悵然一嘆:「亙古荒謬,莫如秦王也!」
半月之前,李斯接到長史王綰的快馬密書,召他急回咸陽。王綰叮囑,經濟七署一口聲主
張涇水工程下馬,秦王要他陳說涇水工程之利害而做最後定奪,望他上心準備,不能大意。李
斯立刻掂來了其中份量,知道此行很可能決定著這個天下最大水利工程的命運,一定要與鄭國
妥善謀劃周密準備。不意,密書到達之日,正逢開鑿瓠口的緊要之時。鄭國連日奔波中暑,昏
迷不能下榻。李斯晝夜督導施工,須臾不能離開。五日之後,鄭國勉力下榻照應工地,李斯才
一騎快馬直奔咸陽。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尚未下得涇?官道,便有大隊甲士迎面開來,塵土飛
揚中,旗面一個「騰」字清晰可見。戰國傳統,王族將軍的旗幟書名不書姓。一個「騰」字,
來將顯然是他所熟悉的咸陽都尉嬴騰。李斯立馬道邊遙遙拱手,正要詢問軍兵來意,卻不防迎
面一馬衝來,一將高聲斷喝,兩名甲士飛步過來將他扯下馬押到了將旗之下。
「我是河渠令李斯!騰都尉無理!」
「拿的便是你這河渠令!押赴瓠口,一體宣書!」
不由分說,李斯被塞進了一輛牛拉囚車。剎那之間,李斯看見還有一輛囚車空著,心下不
禁一沉,搖晃著囚籠猛然高喊:「河渠事大,不能拘押鄭國,我要面見秦王!」嬴騰勃然大怒
,啪的一馬鞭抽打在李斯抓著囚籠的兩隻手上,咬牙切齒罵道:「六國沒得個好貨色!盡害老
秦!再喊,老夫活剮了你!」那一刻,嬴騰扭曲變形的猙獰面孔牢牢釘在了李斯心頭。李斯百
般不得其解,平素厚重敬士的嬴騰,如何驟然之間變成了一頭怒火中燒不可理喻的野獸,竟然
捲起山東六國一齊惡狠狠咒罵?
到了涇水瓠口,牛角號一陣嗚嗚迴盪,大峽谷數萬民伕聚攏到了河渠令幕府所在的東?。
李斯清楚地記得,鄭國是被四個青壯民伕用軍榻抬回來的。剛到幕府前的那一小塊平地,鄭國
便跳下桿榻,揮舞著探水鐵杖大喊起來:「瓠口正在當緊,何事要急召工役?李斯你給老夫說
個明白!」正在嚷嚷之間,鄭國猛然看見了幕府前的囚車,也看見了囚車中的李斯,頓時愣怔
得張著口說不出話來。嬴騰大步過來冷冷一笑:「嘿嘿,你這個韓國老奸,裝蒜倒是真!」李
斯同樣記得清楚,這句話如冬雷擊頂,囚車中的他一個激靈,渾身頓時冷冰冰僵硬。鄭國卻是
特異,雖面色灰白,卻毫不慌亂,不待甲士過來,便點著鐵杖走到了那輛空囚車前,正要自家
鑽進去,卻又大步過來,對著旁邊囚車中的李斯深深一躬:「河渠令,陰差陽錯,老夫帶累你
也。」說罷淡淡一笑,氣昂昂鑽進了囚車。
嬴騰惡狠狠瞪了一眼:「老奸休得做戲,刑場萬刀剮你!」轉身提著馬鞭大步登上幕府前
的土令台,對著整面山坡黑壓壓的人群高聲大喊:「老秦人聽真了!國府查實:水工鄭國,是
韓國間人,得呂不韋庇護,行疲秦奸計,要以浩大工程拖垮秦國!秦王下書,盡逐六國之客出
秦,停止勞民工程!引涇河渠立即散工,工役民伕各回鄉里趕修毛渠,克旱度荒!」
山坡上層層疊疊的人群毫無聲息,既沒有怒罵間人的吼聲,也沒有秦王萬歲的歡呼,整個
峽谷山巒沉寂得死水一般。此時,嬴騰又揮著馬鞭高喊起來:「本都尉坐鎮瓠口,全部人等三
日內必須散盡!各縣立即拔營,逾期滯留,依法論罪!」
李斯記得很清楚,直至人山人海在赤紅的暮色中散盡,三十里瓠口峽谷都沒有聲息。人群
流過幕府,萬千老秦人都是直瞪瞪地瞅著囚車,沒有一聲唾罵,沒有任何一種老秦人慣有的激
烈表示,只有一臉茫然,只有時不時隨著山風飄來的一片粗重嘆息。在人流散盡峽谷空空的那
一刻,死死扒著囚車僵直愣怔的鄭國突然號啕大哭,連呼上天不止。李斯心頭大熱,不禁也是
淚眼朦朧。
次日過午,兩輛囚車吃著漫天黃塵到了咸陽。
一進北門,鄭國的囚車單獨走了。李斯的囚車,卻單獨進了廷尉府。又是意料不到,沒有
任何勘問,僅僅是廷尉府丞出來知會李斯:秦王頒了逐客令,李斯乃楚國士子,當在被逐之列
;念多年河渠辛勞,國府賜一馬十金,限兩日內離秦。
李斯說:「我有公務未了,要面見秦王。」府丞冷冷一笑:「秦國公務,不勞外邦人士,足
下莫做非分之想。」李斯無奈,又問一句:「離秦之前,可否向友人辭行?」府丞搖頭皺眉說
:「本府便是許你,足下寧忍牽累無辜?」李斯長嘆一聲,不再做任何辯駁,在廷尉府領了馬
匹路金,只好逕自回到了自家府邸。
小小三進庭院,此刻一片蕭疏冷落。李斯原本是無爵試用官員,府邸只有三名官府分派的
僕役,此刻早已走了。只有一個咸陽令官署的小吏守在府中,說是要依法清點官宅,待李斯處
置完自己的私財,他便要清戶封門。看著空蕩蕩一片冷清的庭院,李斯不禁慶幸自己的妻室家
人尚未入秦,否則豈非大大難堪?進得書房,收拾好幾卷要緊書簡背在身上,李斯出來對小吏
淡淡笑道:「在下身無長物,些許私物也沒一樣打緊貨色,足下任意處置便了。」舉步要走之
間,小吏卻低低說了聲且慢,順手塞過來一方折疊得手掌般大小的羊皮紙。李斯就著風燈打開
,羊皮紙上一行小字:「斯兄但去,容我相機行事。」李斯心頭一熱,說聲告辭,逕自出門去
了。
為免撞見熟識者兩相難堪,飢腸轆轆的李斯沒有在長陽街的老秦夜市吃飯,而是專揀燈火
稀疏的小巷趕到了尚商坊。這尚商坊,是名動天下的咸陽六國大市,李斯卻從來沒有光顧過,
只聽說這裡夜市比晝市更熱鬧,又尋思著在這裡撞不見秦國熟識官吏,便趕來要一醉方休,洩
洩鬱悶之氣。不想轉出兩道街巷,到了尚商坊,眼前卻是燈火零落,寬闊的長街冷清清黃塵飛
揚,牛馬糞尿遍地橫流,髒污腥臭得無法下腳。僅有幾家店舖亮著風燈,門前還是牛馬混雜,
人影紛亂進出,直如逃戰景象。要在別國城池,李斯自然不以為意,可這是連棄灰於道都要施
以刑罰的秦國,如此髒污混亂,豈能不令人震驚?
凝望片刻,李斯驀然醒悟。顯然,這逐客令也包括了驅逐六國商賈。否則,支撐秦國商市
百年的富麗豪闊的尚商坊,何以能在一夜之間狼狽若此?一聲長嘆,李斯頓時沒有了飲酒吃飯
的心思,只想盡快離開秦國。牽馬進市,再穿過尚商坊,李斯便能直出咸陽東門奔函谷關去了。
「客官歇店麼?」一個脆亮的聲音陡然飄來。
李斯抬頭一看,一個紅衣童僕笑盈盈矗在面前,與街中情形萬分地不和諧,不禁噗地一笑
:「你小子會做生意?也不怕小命丟在這裡?」紅衣童僕卻樂呵呵笑道:「我東家是齊國田氏商
社。主東說了,走主不走僕,人走店不歇,逐客令挨不得幾日。這不,才派小子幾個守店。先
生要是賞光,小子不收分文,還保先生酒足飯飽睡涼快,小子只圖個守業有客,領一份賞金。
」噹啷啷一串說來,流暢悅耳,分明一個精明厚道的少年人物。
李斯家境貧寒,少時曾經在楚國上蔡縣的官庫做過倉工,後來又做了官庫小吏,深知少年
生計的辛苦處。聽少年一說,不禁喟然一嘆:「難為你小子有膽色也!我便住得一夜。」紅衣
童僕高興得雙腳一跳,接過了李斯手中馬韁,說聲客官跟我來,便一溜碎步進了前方四盞風燈
的大銅門。李斯跟著走進,只見大店中空蕩蕩黑沉沉一片,藉著朦朧月光與只有迴廊拐彎處才
有的一盞風燈,隱約可見一座座小庭院與幾排大屋都封了門上了鎖,幽靜蕭疏得山谷一般。少
年指點說:「那一座座小庭院,都是齊國商社的上乘客寓,平日要不預先約定,有錢也沒有地
方。那一排排大屋,是過往商旅與遊學士子最喜歡的,平日天天客滿。最後那一片高大房屋,
是倉儲庫房,所有搬不走或能搬走而得不償失的物事,都封在了庫房。守店期間,能待客的寓
所,只留了一坊。」
「保本看店,留下的定是最差的一坊。」李斯突然有些厭煩。
「不。最好一坊!」少年好像受了侮辱,滿臉漲紅。
「好好好,看看再說。」李斯不屑爭辯。
少年再不說話,領著李斯穿過一片胡楊林,到了一片大水池邊。池邊有四座小庭院沿湖排
開,每座庭院門前都是兩盞斗大的風燈與一個肅立的老僕,與沿途黑沉沉空蕩蕩的沉悶與蕭疏
,全然另一番天地。少年笑吟吟指點說:「客官,這是商社的貴客坊。平日裡,只有齊國的使
節大臣入秦才能住的。這裡距離庖廚、馬棚、車場,都最近最方便,所以才留做守店客寓的。」
「逆境有常心,難得。」
「先生不說我店勢利,小可便高興。」
「小哥,方才得罪,見諒。」
少年咯咯一笑:「哪裡話來,先生是逐客令後的第一個客人,小可高興都來不及呢。走!
先生住最好的院子。」說罷,少年領著李斯走到了第二座庭院門前。這座庭院與相鄰三座不同
,門口矗立著一座茅亭,池邊泊著一隻精巧的小船,顯然是最尊貴的寓所了。門口老僕見客人
近前,過來深深一躬,接過了少年手中的馬韁便去了。少年領著李斯進院,轉悠介紹一番,便
將李斯領進了正房大廳。大廳西面套間立即飄出一名輕紗侍女,又是迎客又是煮茶,廳中頓時
溫馨起來。李斯沒有絲毫消遣心情,對少年道:「大店待客名堂多,你小哥給我都免了。我只
要一案酒飯,一醉方休。」少年說聲曉得了,站起身便輕步出廳去了。
片刻之間,少年領著兩個侍女進來,利落地擺置好了食案,卻是一案大菜一罈趙酒,四隻
大鼎熱氣蒸騰香氣瀰漫,分明樣樣精華。生計之心李斯素來精細,一打量皺起眉頭道:「你小
子別過頭,我只有十金,還得一路開銷。」少年咯咯一笑:「先生說笑了,原本說好不收分文
的,先生只管吃喝舒適便是。」李斯恍然一笑:「既然如此,一起痛飲。」少年連忙搖手:「小
可陪先生說話可以,吃喝不敢奉陪,這是商社規矩。」李斯不再說話,立即開吃,吧嗒呼嚕咀
嚼聲大作,只消片刻,四隻大鼎的魚羊雞鹿與一盤白麵餅一掃而光。
「先生真猛士!好食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教你當半年河渠工,一樣。」李斯一笑。
「河渠工?啊,先生是河渠吏!」
李斯連連搖頭,一邊擦拭去額頭汗水,一邊開始大飲趙酒。少年不再問話,只一爵一爵地
給李斯斟酒。連飲九大爵,李斯黝黑乾瘦的臉膛一片通紅。少年笑說:「先生不能多飲了。」
李斯拍案:「你個小子曉得甚,這是飯後酒,不怕!」少年笑說:「只怕先生明日暈路,不好走
。」李斯哈哈一笑:「不走了!你小哥不要錢,我何不多住他幾日?」少年咯咯直笑:「先生若
是不走,不說不收錢,我商社還倒貼你錢!每日一金如何?」李斯大奇:「這是為何?」少年
又笑:「我東主說了,秦國逐客,其實是逐賢逐錢,蠢之又蠢!被逐之客,凡來齊國商社者,
一律奉為上賓!」
少年一言,李斯心頭不禁一震。良久默然,李斯問店中可有秦國《逐客令》?少年連說有
有有,轉身出去便拿來一張羊皮紙,先生請看,這是咸陽令官署發下的,尚商坊每家一份。李
斯接過攤在案頭,卻見這《逐客令》只有短短不到兩百字:「
逐 客 令
秦人興國,唯秦人之力也。六國之客,竊秦而肥山東,壞秦而利六國。若嫪毐、蔡澤、呂
不韋者,食秦之祿,亂秦之政,使秦蒙羞,誠可惡也!更有水工鄭國,行韓國疲秦奸計,入秦
與呂不韋合流,大興浩浩河渠工程,耗秦民力,使秦疲弱,無力進兵,無力克旱,以致天怒人
怨釀成大災。是可忍,孰不可忍!唯六國之客心有不軌,行做間人,國法難容。是故,秦國決
意驅逐山東之客。自逐客令發之日,外邦士商並在秦任官之山東人士,限旬日內離開秦國。否
則,一律以間人論罪。
「睡覺!」李斯突然煩躁,甩開羊皮紙躺倒在了地氈上。
少年卻笑了:「客官大哥,悶酒悶睡准傷身。教小可說,不如趁著月色在池中飄蕩一時半
時,回來再睡,管保你明日上路精神。」
「小子有理。」李斯翻身坐起:「走!」
少年咯咯笑著,扶著搖搖晃晃的李斯出門。門口肅立的老僕一見客人出來,立即大步走到
池邊吩咐:「輕舟預備,客官酒意遊池。」但聞池中一聲答應,船頭兩盞風燈當即亮起。老僕
回身,少年扶著李斯已經到了岸邊。李斯雖有酒意,藉著月光卻是看得清楚,這池堤用石條砌
成,一道三尺寬的石梯直通水面,恰恰接住小船船頭,比尋常的船橋可是要方便多了。李斯心
下感嘆,若不是可惡的逐客令,這齊國商社還真是個古風猶存值得常來玩味的好地方。李斯要
推開少年獨自下梯上船。少年卻是一笑:「酒人不經高低,客官只跟我走。」說話間,少年駕
著胳膊托住腰身,將李斯穩穩扶到了船頭。兩人堪堪站定,小船便悠悠盪開,平穩得教人沒有
絲毫覺察。
李斯隨著少年手勢在船頭坐定,矇矓醉眼打量,只見這小船船頭分外寬敞,幾乎佔了一半
船身,船板明光?亮,中間鋪一方厚氈擺三張大案,三面圍起一尺多高的板牆,分明一間舒適
不過的露天小宴間,比秦王那烏篷快船還妙曼了幾分。正在打量,一個侍女已經捧來了一隻紅
木桶與三隻大陶碗。李斯大笑一陣:「小哥好主意,老酒對明月,度咸陽最後一夜!」少年笑
得可人:「只要客官大哥哥高興,咸陽夜夜如此。」說話間,侍女已經將三隻陶碗斟滿。李斯
再不說話,舉起一碗汩汩大飲,一連串三碗下肚,直覺甘美沁涼清爽無比,彷彿一股秋風吹拂
在五臟六腑之間,全身裡外每個毛孔都舒坦得通透。
「好!這是甚酒?」
「這不是酒,是酒妹。」少年吃吃笑了。
「酒妹不是酒?甚話!」
「哎呀客官,酒妹是醒酒之酒。」
李斯大笑:「好啊!你小子怕老哥哥掉到水裡淹死,只趕緊教我醒來是麼?」
笑著笑著,李斯沒了心勁聲氣,盯著粼粼水面一聲長吁。此時小船正到湖心,夜半涼風掠
過,在這連續赤日炎炎的悶熱夜晚爽得人渾身一抖。李斯再也沒有了酒意,船頭臨風佇立,一
腔鬱悶又在心頭燃燒起來。連日事變迭生,莫名其妙被奪職驅逐,自己卻始終沒有機會看到那
個《逐客令》。方才一看《逐客令》,發端雖然是鄭國,卻是上連嫪毐呂不韋,下涉所有山東
人士,連蔡澤這個已經辭官歸隱者都牽連了進來;舉凡外邦人士,《逐客令》一體斥為奸佞,
舉凡六國之客,《逐客令》一體看作間人;更為荒誕者,凡在秦國做官的外邦人士,竟全部成
了「食秦之祿,亂秦之政」!如此算去,被驅逐的外邦人士少說也有十幾萬。秦國瘋了麼?秦
王瘋了麼?想起被「劫上」渭水快船的那一夜暢談,李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英氣勃發的年青
秦王會做出如此荒誕的決斷。然則,白紙黑字書令鑿鑿,這場風暴已經刮了起來,還能作何解
釋,只能看作天意了。
遠看此事,李斯至少有一個最直接的評判––《逐客令》一發,秦國人才必然凋零,秦國
強盛勢頭必然衰減,年青秦王的遠大抱負則必然化為泡影。僅僅如此,還則罷了,畢竟是老秦
人自家毀自家,你能奈何?最令李斯揪心的是,這個荒誕得無以復加的《逐客令》,將徹底剷
除他剛剛生出的功業根苗,徹底埋葬他輝煌的夢想。放眼天下,當今能成大業者唯有秦國,任
何一個名士,只有將自己的命運與秦國融為一體,才會有自己的璀璨,否則,只能是茫茫天宇
飄泊無定的一顆流星。倏忽二三十年過去,自己的一生也就完結了。即便秦國再出一個英明君
主,天下再出一個強大戰國,自己也無可挽回地在灰濛濛的生涯中倒下了。人生苦短,上天給
你的機遇只有這一次,絕不會有第二次––這一次,真的完結了?
李斯一個激靈,猛然轉過身來。
「小哥,船上有無筆墨?」
「有!還有上好的羊皮紙。」
「好!擺案。」
「先生大哥,船頭有風無燈,要寫字得進船艙。」
「那得看誰寫。我寫!月光儘夠!」
「哎!我去拿。」
片刻之間,少年將一應文案家什擺置停當,對著底艙一聲吩咐:「槳手聽令:先生寫字,
湖心拋錨,穩定船身!」李斯連連搖手:「這點兒顛簸算甚?船照行不誤,有風更好,走!」
少年大是驚訝:「先生大哥,這般晃悠著,你能寫字?」看著少年的眼神,李斯哈哈大笑:「老
哥哥別無所能,只這寫字難不倒我。馬上都能寫!船上算甚?儘管快船涼風!」少年哎地答應
一聲,立即興奮地喊起來:「先生號令,快船涼風!起––」
話音落點,便聞槳聲整齊開划,小船箭一般飛了出去。湖風撲面,白浪觸手,教人分外的
涼爽舒適。李斯肅然長跪案前,提起大筆略一思忖,筆鋒便沉了下去。風搖搖,水滔滔,浪花
時不時飛濺撲面。少年一手扶著船幫,一手壓著羊皮紙邊角,嘴裡叨叨不斷:「我說大哥,這
船晃水濺的,沒個人能寫字,我看還是回書房,要不靠岸在茅亭下寫也行––」李斯一聲斷喝
:「給我閉嘴!只看著換紙!」少年驚訝噤聲,連連點頭。
李斯石雕一般巋然跪坐船頭,任風鼓浪花撲面,一管大筆如鐵犁插進泥土,結結實實行走
著,黑棗般的大字一個個一行行撒落,不消片刻,一張兩尺見方的羊皮紙眼看便要鋪滿。此時
一片浪花嘩地掠過船頭,驚訝入神的少年恍然大悟,連忙站起就要換紙,不意腳下一個踉蹌,
恰恰跌在了李斯右胳膊上。少年大驚,跪地哭聲連連叩頭,臉色白得連話也說不出來。李斯回
頭不耐地呵斥一聲:「我都沒事,你哭兮兮個甚!快換紙!」少年長身湊過來一看,羊皮紙上
的字跡果然個個清晰,竟沒有一個墨疙瘩,不禁高興得跳起來脆聲喝了一彩,利落地換好一張
羊皮紙,跪在李斯身旁殷殷打量,直如侍奉守候著一尊天神。
月亮掛在了西邊樹梢,快船堪堪繞湖一周,李斯終於擱筆。
「先生大哥,你不是人,你是神!」少年撲到李斯面前咚咚叩頭。
李斯沒了笑聲,喟然一嘆,一手扶住少年:「小兄弟,先拿信管泥封來。」
少年忙不迭答應一聲,在船艙拿來一支銅管一匣封泥。李斯將兩張羊皮紙捲好,裝進銅管
,又做了泥封,這才鄭重其事地問少年:「小哥,能否幫我送出這件物事?在下畢生不忘小哥
大德。」少年惶恐得紅著臉便是一個響叩:「先生大哥只說,送到哪裡?小可萬死不辭!」李
斯一字一頓:「送到咸陽令官署,親交蒙恬將軍,敢麼?」少年頓時頑皮地一笑:「咸陽送信,
小可的本事不比先生大哥寫字差,怕甚!大哥只等著,日內我給你拿到回字!」
「只送出就好,不要回字。」
「不要回字?」
「收者回了字也沒用。這,只是一樁心事罷了。」
「先生大哥,你要走麼?」
「對。天亮便走。」
「好!我立即送信。」
「四更天能送信?不急不急,我走了你送不遲。」
「先生大哥放心!我在咸陽熟得透透,你等我回來再走。」
小船正到岸邊,少年飛身縱躍上岸,倏忽不見了身影。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2:49
【第六節】
嬴政昏昏病臥,直覺墮入雲霧一般。
那一日,從藍田大營飛車歸來,一身泥土心緒焦躁,嬴政本想一番沐浴之後平心靜氣地會
見等候他的李斯,商議涇水河渠究竟是繼續還是停工的事。嬴政確信,幹練而有全局氣度的李
斯,會給他一個恰如其分的依據。想不到的是,王綰的消息,尤其是「間人疲秦」四個字,如
同一支火把突然扔進了四處流淌猛火油的心田,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爆發了。鄭國是間人疲秦,
對山東六國瞭如指掌的呂不韋不知道?肯定知道!明知鄭國是間人,還要委以河渠重任,呂不
韋意欲何為!正是這電光石火的思緒聯結,使他突然覺得呂不韋一黨的勢力仍然牢牢盤踞在秦
國,仍然是壓在他頭上的一座大山;他們,在他的腳下已經事先挖好了深深的陷阱,只等他盲
人瞎馬地落入陷阱,這座大山再轟然壓下,將他與秦國徹底埋葬!這個「他們」不是別人,正
是呂不韋及其身邊的山東人士!殿廊到殿堂,也就是百步之餘而已。短短的一箭之地,嬴政幾
乎是一陣颶風般刮進去的。當他一臉一身泥土汗污,手提長劍呼呼大喘著衝到王座前時,所有
的元老大臣都驚得站了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鄭國間人,呂不韋可知!」
嬴政記得,他脫口衝出的第一句話是對著老廷尉去的。
老廷尉當時似乎有些猶豫,打量著泥猴般的嬴政說:「此事重大,望王清醒之時再行會商
。」嬴政勃然大怒,一連聲吼叫著:「廷尉據實稟報!否則以誤國罪論處!」老廷尉一拱手說
:「鄭國間人之說,是一個秦國商人義報。此商人從韓王近臣口中探聽得來,還沒有得到直接
憑據證實。然則,大體可信可靠。至於呂不韋是否知情,尚未勘問各方,不能判定。」嬴政正
在急怒攻心之時,對老廷尉事事不確定大是惱火,當時便一聲大喝:「呂案已經查清,如何能
叫無法判定!」
「老臣有證據,呂不韋確實知道此事!」一位王族元老挺身而出。
嬴政嘶聲下令稟報。元老說,年前勘呂時,他輔助國正監查抄呂不韋府邸與文信學宮,曾
親自查到呂不韋五年前得到的秦使密報,密報明確稟報說:韓國實施疲秦奸計,已經派水工鄭
國入秦,呂不韋不可能不看密報,當然也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嬴政大怒,問當年這個秘密使節
是誰?元老說已經查清,是呂不韋的一個趙國門客,後來跟著呂不韋回了洛陽,也跟著呂不韋
自殺了。嬴政又問,當年議定涇水河渠上馬,都有何人參與?元老回報說,沒有一個秦人參與
,全是呂不韋與在秦做官的外邦人士商定,骨幹是燕國的綱成君蔡澤與楚國的門客舍人李斯;
為了隱瞞鄭國間人底細,呂不韋才擢升那個門客李斯做了河渠令。另一個元老立即慷慨激昂地
補報:他有個族侄做河渠吏,曾對他說過,李斯與鄭國情誼篤厚,經常在一起徹夜密議,分明
有不可告人之密。其餘元老大臣也紛紛開口,訴說各自當初覺察到的諸多疑點。被元老們懷疑
之人,無一不是六國人士。當時,除了老廷尉與王綰沒說話,大臣元老們人人憤激,一口聲怒
罵山東人士。
一番紛嚷越扯越深,嬴政不耐地喝問一句:「你等聚在這裡議論一日,究竟甚個主張,明
說!」元老們異口同聲:「驅逐山東之客,還我清明秦政!」嬴政心頭突然一亮,對也!秦國
多年紛紜糾葛,根子都在六國人士,不將這些人盡行驅逐,秦國永無寧日!嬴政也還記得,當
時一綹泥汗正瀰漫到眼角,猛然一揉,雙目生疼鑽心::「
「王綰!下逐客令!」嬴政一聲怒喝,重重跌倒在了王案前的石階上。
:::「
三日後醒來,嬴政已經渾身酥軟得不能動彈了。
太醫說,這是急火攻心又虛脫過甚,若不能靜心養息數日,完全可能引發虛癆大病。嬴政
原本不是平庸之人,此時更是清醒,自然掂得孰輕孰重,對老太醫只點了點頭,第一次開始了
不見大臣不理國事的臥榻日子。旬日之中,只有一個趙高與一個老太醫進出。偌大寢室,清淨
得連嬴政自己都覺得怪異起來。這日吃過中飯,嬴政自覺神清氣爽,對老太醫笑道:「藥可服
,再臥榻不行了。」老太醫皺著眉頭輕聲說:「依著醫理,王體至少得休養一月,否則還有後
患。」嬴政臉色頓時一沉:「你說,後患是甚?」老太醫吭哧得滿臉通紅,卻只是說不出來。
嬴政又氣又笑:「無非折我十年壽數,怕個鳥!小高子,教王綰整好文卷等候,我即刻便進書
房。」說罷端起大碗,將滿滿一碗黑紅黏稠的藥汁咕咚咚喝下,又利落地沐浴更衣,不消片刻
,嬴政便精神抖擻地出了寢宮。
時當入秋,日光分外明亮,樹林中蟬鳴陣陣,天氣悶熱得有些異乎尋常。嬴政一出迴廊突
然止步愣怔,不對,甚味兒?林下濕氣?對!沒錯!嬴政驀然回身,盯住了身後舉著傘蓋的小
侍女問:「下過雨麼?」侍女被嬴政的眼神嚇得張口結舌,只胡亂點頭,卻說不出話來。嬴政
高興得嗷了一聲,一陣狂風般捲進了書房。
「王綰!幾時下的雨?」
「昨夜三更。半鋤雨。」
「還下不下?」
「天象台已經報來,月內有透雨。」
「天也!」嬴政眼前金星亂舞,爛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片刻醒來,王綰趙高老太醫三人都圍在身邊憂心忡忡。嬴政忍不住笑意,一挺身站起,樂
呵呵一揮手:「老太醫去了,沒事沒事,高興而已。」老太醫想說什麼,終究還是吭哧著走了
。嬴政精神大振,立即吩咐趙高抬來文卷大案,王綰依照著日期順序,逐一稟報積壓下來的緊
急事務。說話間,趙高抱來了一摞竹簡擺在案頭,惶恐地低著頭不說話。嬴政眉頭一皺,趙高
嚇得撲地跪倒:「君上,沒有了,這幾日沒有文卷。」嬴政很是詫異,目光凌厲地盯住了王綰
。王綰面無表情地一拱手:「臣啟我王,目下最要緊的公務只有一件:補齊官吏空缺,盡快使
各官署恢復運轉。」
「豈有此理!秦國官署癱瘓了?」嬴政驟然懵了。
王綰有些木然地稟報著:秦國官員,三四成是山東人士;秦國吏員,七八成是山東人士;
逐客令下,山東人士全部被驅逐出秦國,咸陽各官署都成了瘸子瞎子,公務大多癱瘓,許多事
亂得連個頭緒都沒處打問了;連日以來,在朝大臣們要辦事,只有聚集在呂不韋的廢丞相府,
翻騰與各自相關的昔日公文,誰都無法阻擋,丞相府的典籍庫已經被翻騰得一團亂象了;要不
是昨夜一場大雨,旱情稍稍緩解,大臣們只怕又要沒頭蒼蠅般亂飛亂撲了。
「六國官吏,有那麼多?」嬴政驚訝得難以置信。
王綰說,要不是逐客令,他也不知道山東士子究竟佔了秦國官吏多大份量?這次逐客,才
真正體察到了山東六國人士與秦國融會得有多深。百年以來,秦國從來都是設法吸引山東人士
入秦。舉凡山東六國的士農工商官,只要入秦,定居也好,客居也好,一律當做上賓對待。除
了商旅,進入秦國的士農工官,絕大部分都成了定居秦國各地的新秦人。除了農夫,入秦的山
東人士大都是能事能文,他們大多來自已經滅亡了的昔日的文明風華之邦,譬如魯國、宋國、
衛國、越國、吳國、薛國、唐國、陳國等。這些人進入秦國,大才名士雖少,能事幹員卻極多
,他們奮發事功,不入軍旅便入仕途,多年來大多已經成為秦國官署的主事大吏。老秦人耕戰
為本,不是農夫工匠,便是軍旅士卒,識文斷字而能成為精幹吏員者很少,而新秦人正好填補
了這個空白。
這便是山東人士成為秦國官府主力軍的緣由。
王綰還說,這幾日他大體統計了一番,結果嚇了一大跳。百年以來,入秦的山東人士已經
超過兩百三十多萬,幾乎佔秦國人口的四分之一;如蒙恬家族已經繁衍三代以上者,便有一萬
餘戶;秦國官署的全部官吏,共有一萬六千餘人,若再算上軍中頭目,大體是兩萬三五千人,
其中山東人士佔了一大半,僅僅是李斯這般當世入秦者,至少也在五七千人::「
「不說了!」嬴政突然煩躁。
王綰頓時默然。本來,他也沒想對大病初癒的年青秦王翻騰這些壓在心頭的大石。可秦王
一問,他卻忍不住,口子一開,自己連自己也管不住了。王綰知道年青秦王的秉性,一旦煩躁
起來便到了發作的邊緣,而一旦發作,則每每是霹靂怒火不計後果。這時候,最好的應對便是
沉默,教這個年青的王者自己平息自己。
嬴政鐵青著臉一句話不說,只在書房大廳來回轉悠,第一次生出了一種抓不著頭緒的茫然
。逐客令引出如此嚴重的後果,這是他無論如何沒有預料到的。元老們群情憤激,自己盛怒攻
心,跳躍在眼前的六國人士只有嫪毐呂不韋鄭國一班奸佞,哪裡想到還有如此盤根錯節的層層
糾纏?昏昏臥榻數日,一朝醒來,逐客令的事幾乎都要忘了,今日乍聽王綰一番稟報訴說,嬴
政實實在在地懵了。
一個水工,一個間人,引發出朝局驟然癱瘓,這卻如何收拾?
突然,嬴政口乾舌燥,一伸手,卻沒有那隨時都會遞來的涼茶熱茶溫茶。驀然回頭,嬴政
一眼瞥見了大屏後垂手低頭的趙高的衣角,心下不禁一動:「小高子,你蔫嗒嗒藏在背後做甚
!病了?」趙高小心翼翼走出來,一抬頭的剎那之間,嬴政恰恰捕捉到了這個少年內侍驚恐閃
爍的目光,心頭猛然掠過一道陰影,臉色倏忽一沉:「小高子,你有甚事?說!」趙高突然跪
倒在地,哇的一聲哭了:「君上,小高子想說,不敢說啊!」嬴政一股怒火驟然躥起,大步過
去一腳踹得趙高一個翻滾,絲絲喘息冷笑著:「你小子也有奸心了?說!不說將你心挖出來看
!」趙高翻滾過去,又立即翻滾過來,趴在地上大哭:「君上!不要趕小高子走啊!小高子跟
了你十三年,小高子不走啊!」嬴政不禁又氣又笑:「你小子瘋了!誰個趕你走?你想走放你
便是,咧咧咧哭個鳥!」趙高依舊嗚嗚地大哭著:「君上!王城正在清人逐客,說小高子是趙
人!三日前,中車令便要小高子離開,小高子賴著沒走啊!」
「!」嬴政的心猛然一沉。
一個「趙」字,冰冷結實地砸上嬴政的心田。
趙高是趙人,太后趙姬呢,他這個「趙政」呢?在趙國做過人質的父王呢?秦國不是要連
根爛麼?猛然,當年立太子的舊事電光石火般掠過嬴政心頭。那時候,秦國元老們罵他是甚?
是趙國孽種!甚至說他「虎口,日角,大目,隆鼻,身長八尺六寸,沒有一樣像秦人,活生生
一個胡種!」如今,被逐客令激活的元老們連跟隨自己十三年的身邊小內侍都想到了,安知沒
有重新琢磨他這個親政不到兩年的新王?倏忽之間,一團烏雲漫過心頭,嬴政直覺自己放出了
一頭吞噬整個秦國的怪物;而這個怪物,自己已經無法控制了,它正在轟隆隆翻滾著怪叫著,
向自己的頭頂籠罩過來::嬴政通身冰涼,默默扶起了趙高,用自己的汗巾為小趙高拭去了臉
頰淚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突然,急驟的馬蹄聲在東偏殿外響起。
王綰霍然起身,尚未走出書房大廳,便驚訝地站住了。
一個手提馬鞭風塵僕僕的大將衝進殿來,臉色陰沉得可怕。
「蒙恬?」嬴政心頭又是一緊。
「君上,臣從河東兼程趕回,有件大事稟報。」
「快說!小高子,涼茶!」
趙高一抹淚水,嗨的一聲飛步去了。
蒙恬沒有了慣常的明朗詼諧,默默地從披風下的皮袋中摸出了一支黃澄澄的泥封銅管,又
默默地遞了過來。嬴政對蒙恬的反常有些不悅,沉聲問了一句,這是甚?蒙恬說,這是李斯緊
急送到我府的密件,說明要我親交秦王;當時我不在咸陽,我弟蒙毅連夜送到河東軍營;我沒
有打開,兼程趕回咸陽,做一回信使而已。嬴政板著臉說,既然送給你的,為何不打開?蒙恬
粗重地嘆息了一聲說,若是往常,臣自要打開,可目下不能。為甚來?嬴政彷彿盯著一個從來
不認識的陌生人,臉色分外陰沉。蒙恬也冷冰冰地說,我沒有想到秦國也有這一日,人人自危
,舉國猜疑,而因由竟然只有一個,蒙氏來自齊國!
嬴政眼前猛然一黑,踉蹌一步站穩,有人疑你蒙恬?疑蒙氏?
蒙恬再不說話,只捧著那支銅管,木然地站著。
嬴政默默接過銅管,猛然打上王案,噹的一聲,泥封啪啦震開,連銅帽也震飛了。嬴政拉
出一卷羊皮紙展開,打眼一瞄,神情便是驟然一變,未曾看得一頁便高聲一喊:「小高子!」
嗨的一聲,精靈似的趙高便矗到了眼前。嬴政轉身急促吩咐:「快!駟馬王車趕赴函谷關,截
住李斯!給我請回!追到天邊,也要給我追回來!」
一聲脆亮應答,趙高不見了人影。
「蒙恬,你,你看!」嬴政軟軟地倒在了王案旁。
「長史!快來看!」蒙恬撿起兩張飄落在地的羊皮紙,眼前猛然一亮。
「好字!」王綰快步走來一打量,先高聲讚嘆了一句。
「我,還沒看完,念。」靠著案頭的嬴政粗重地喘息著。
見蒙恬仍在神不守舍,王綰答應一聲,捧起羊皮紙高聲念誦起來:「
《諫 逐 客 書》
臣李斯上書:嘗聞人議逐客,王下逐客令,此舉治國之大過矣!秦之富強,實由用才而興
。穆公稱霸而統西戎,在用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孫支五人。孝公強秦,在用商鞅。
惠王拔三川併巴蜀破合縱,在用張儀、司馬錯。昭王強公室杜私門大戰六國,在先用穰侯,再
用范雎。孝文、莊襄兩王,安度危機穩定大局,使秦國於守勢之時不衰頹,在於任用呂不韋蔡
澤也。秦自孝公以來,歷經六世蒸蒸日上,何也?用客之功也。山東之才源源入秦,食秦之祿
,忠秦之事,建秦之功,客何負於秦?而秦竟逐出國門哉!向使六世秦君卻客而不納,疏士而
不用,秦國豈有變法之功,強大之實也!
依臣入秦所見,秦國取財納寶不問敵我,昆山之玉、隨和之寶、太阿之劍、纖離之馬,秦
不生一物而秦取之者,何也?物為所用也。秦國之樂,擊甕、叩缶、彈箏、搏髀長歌嗚呼而已
,而今秦宮棄粗樸之樂而就山東雅樂者,何也?快意當前,雅樂適觀而已矣!財貨如此,聲樂
如此,何秦國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之,為客者逐之,豈非所重者財貨
,所輕者人民也!果然如此,非跨海內、制諸侯之氣象也。
臣嘗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才眾。是以泰山不讓抔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
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今逐客棄才以資敵國,驅商退賓以富山東,使天下之
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敢入秦,何異於借兵於寇,資糧於敵也。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
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秦今逐客以資敵國,內空虛而外積怨,損民而益仇,求國無危,不
可得也!秦王慎之思之,莫為人言所惑也。
偌大廳堂,良久沉寂著。
「完了?」嬴政終於問了兩個字。
「完了。」王綰也只答了兩個字。
靠著案頭的嬴政站了起來,在厚厚的地氈上悄無聲息地來回走著。
方纔,因逐客令引發的官署癱瘓,以及有可能再度生出無限牽連的各種跡象,使嬴政直覺
到了這頭怪物的陰森可怖。目下,李斯的《諫逐客書》,卻使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逐客令的荒
誕與可笑,也第一次覺察到了自己的偏執,甚至狹小。一想到這個字眼,嬴政臉上不期然一陣
發燒。從少年發蒙起,嬴政便嚴酷地錘煉著自己的才能見識與心志,他是自信的,也是桀驁不
馴的。八歲歸秦,十二歲立太子,十三歲即位秦王,可謂步步艱難而又坦途蕩蕩。只有他自己
最清楚,不論有多大的天意運氣,如果沒有自己的才能見識與強韌心志,一切都是白說。如果
不是自己自幼刻苦讀書習武,母親會帶他歸秦麼?如果歸秦之後的他不再勤苦錘煉,而只滿足
做個平庸王子,他一個來自秦國世仇之地的「趙國孽種」能被立為太子麼?做了太子的他,如
果不是離開王城惕厲奮發,能在繼位並不過分看重嫡庶的秦國繼承王位麼?不能,肯定不能。
之後的九年虛位,呂不韋、嫪毐、太后,猶如三座大山,壓著他擠著他,他只能在強大而又混
亂的權力夾縫裡,頑強地尋覓出路。雖然說,這九年給了他從容旁觀國政,也從容錘煉才能的
歲月,使他沒有過早捲入權力漩渦而過早夭折。然則,更要緊的是,九年「四駕馬車」的驚濤
駭浪的錘煉,無疑使他迅速地成熟了。否則,加冠親政後對呂不韋的第一仗,不會勝得那般利
落。可是,這第一場大勝之後,自己竟突然栽了重重一跤,弄出了個亙古未聞的逐客令來,說
怪誕也好,說可笑也好,都遲了。
要緊的是,因由何在::「
「這李斯,好尖刻也!」看看沉重的嬴政,王綰突然一句指斥。
「也是。」回過神來的蒙恬淡淡一笑:「李斯竟說老秦人沒有歌樂,只會敲著大甕瓦罐,
彈著破箏,拍著大腿,大呼小叫。這教那般元老們知道,還不生吃了他?」王綰也點頭呼應著
說:「還說秦國沒有人才,沒有財貨,甚都是從山東六國學來的。老秦人知道了,還不得氣個
半死!」蒙恬目光瞄著依舊轉悠的年青秦王,揶揄地笑了:「李斯素來持重慎言,這次也是兔
子咬人,給逼急了。」王綰立即跟上:「他急甚來?拿了鄭國問罪,放了他這個河渠令,夠寬
宥他了。」蒙恬搖搖頭淡淡一笑:「李斯不是平庸人物,只怕是將他與鄭國同樣下獄,反比放
了他好受些。」王綰驚訝道:「怪哉!會有這等人?」蒙恬肅然道:「一個人棄國棄家,好容易
選定了一個值得自己獻身效命的國家,到頭來,卻被這個國家當做狗一般一腳踢出,譬如你我
,心下何堪?」
「聒噪!長史,還有沒有人上書諫逐客?」嬴政突然站定了腳步。
「沒有。」
「軍中將士如何?」嬴政轉身問蒙恬。
「正在打仗,軍營還沒來得及頒發逐客令。」
「好!」嬴政長吁一聲:「兩位說,李斯能回來麼?」
「難。李斯走到哪國,都是可用之才。」王綰搖著頭。
「不。只要趙高追得上,李斯一定回來。」蒙恬一臉憂鬱卻不失自信。
嬴政黑著臉:「好!我三人在此等候,李斯不回不散!」
王綰不禁愣怔:「君上,急事多了,乾等麼?」
「等!」嬴政坐了下來,敲打著王案:「已經是爛攤子了,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能行?得想
清楚,如何一攬子整治。你先將各官署全部卷宗搬來,將缺額官員數額歸總列出。我等三人先
大體商議個法子,李斯回來一併說。來人,茶。慢慢說。」
蒙恬目光一閃:「君上,要廢除逐客令?」
「你說呢?」嬴政忽然不高興了。
蒙恬很明白,年青的秦王從來都將自己看作同心知己,自己也從來都是直話直說實話實說
。可這次,自己卻一直沒有公然申明對逐客令的可否之見。秦王何其聰明,心裡一定很清楚自
己的想法,也一定很不高興自己的吭哧游移。然則,蒙恬還是不敢貿然。這件事干係太重大了
,重大到關乎蒙氏整個部族三代人能否在秦國堅實立足。事實是,已經有嬴氏元老在聚議舉發
蒙氏了,最大的罪行,便是已經過世的大父蒙驁與呂不韋私交篤厚,相互庇護又共同實施寬政
緩刑,大壞秦國法制;延伸出的罪行,是父親蒙武力主厚葬呂不韋,多用六國人士為軍吏,洩
露了秦國機密;最後的清算,必然要落到自己頭上,罪名是蠱惑秦王,依據只有一句可怕的老
說辭: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此情勢,他如何敢貿然直言?假如秦王不是清醒地果決地廢除
逐客令,他的任何直言,便都可能成為日後「其心必異」的罪證。更何況,他目下想說的是一
樁更為重大的事件,他不得不審慎再審慎。
「臣有一事,須待秦王明斷而後報,尚望君上見諒。」
「待我何斷?」嬴政沉著臉。
「秦王,是否決意廢除逐客令?」
嬴政嘴角猛然一抽搐,內心一股無名火躥起,幾乎便要指著蒙恬鼻子怒罵一通。倏忽之間
,嬴政還是硬生生忍住了。蒙恬不是平庸之士,更不是沒有擔待見風使舵的懦夫,今日這般反
常,必定有其難言之隱。在李斯的《諫逐客書》之前,不說蒙恬,便是自己也被這股邪風吹得
心頭陰森森的,又如何能責怪祖籍齊國的蒙恬?
「咸陽將軍,本王明告。」嬴政第一次對這個少年摯友鄭重其事地說話:「逐客令必要廢
除!卿若疑我,盡可不說。卿若不疑,直話直說!」
「君上::」蒙恬突然撲拜在地:「秦國吏員,尚未大流失!」
「噢!」嬴政霍然起身扶住了蒙恬:「快說,究竟甚事?」
「君上,」蒙恬起身一拱手:「逐客令下,軍中大將多有疑慮,深恐動搖軍心。桓齕老將
軍、王翦將軍與我一起密商,做了兩個秘密部署:一,以大戰期間不宜多事為名,暫且封凍逐
客令;二,由臣帶領一千飛騎,馳騁巡視出秦的三條主路,專一攔阻離秦的官吏士子。目下在
函谷關、武關、河西少梁三處,已經攔下了兩千餘人::」
「好好好!」不待蒙恬說完,嬴政連連拍案叫好。
「君上,」蒙恬又道:「我等原本商定,以軍糧養士,以軍吏之身護士,一月之後若不見
逐客令廢除,扮做軍吏的六國士子們便得秘密放行。今日,君上既然決意廢除逐客令,臣請兼
程趕回河東,一定軍心,二定士心!」
「蒙恬::」嬴政猛然拉住了蒙恬的手。
「君上,告辭!」蒙恬一拱手赳赳出廳,與來時頹勢天壤之別。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2:55
【第七節】
晚霞似火,沉沉暮靄中的函谷關吹起了悠揚的晚號。
垛口士兵的喝城聲長長迴盪在兩山之間:「落日關城嘍,行人車馬最後進出::」隨著晚
號聲喝城聲,絡繹不絕的車馬行人滿載滿馱,猶如一道色彩斑斕的遊牧部族遷徙的大河,匆匆
流出高大的石條門洞,絲毫沒有斷流的跡象。而進入函谷關的車馬人流,卻只是零零碎碎斷斷
續續,還都是清一色的黑衣老秦人。這些老秦人黑著臉站在道邊,茫然地看著山東商旅們洶湧
出關,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試圖搶道進關。即使暮色降臨,老秦人們還是愣怔怔地
打量著這不可思議的逃秦風景。
正在此時,城頭喝聲又起:「關門將落!未出城者留宿,雞鳴開城!」呼喝之間,懸吊的
鐵門開始軋軋落下。正在此時,一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紅衣商人高聲嚷了起來:「秦國好沒道
理!又逐客又關城,還不許人走夜路了!我等不想住店,只要出關!」隨著紅衣商人的喊聲,
人流紛紛呼喊只要出關,懸在半空的大鐵門竟是無法切斷這洶湧呼喝的車馬人流。城頭一位帶
劍都尉連連揮手,高聲大喊:「秦法嚴明!閉關有時!城下人流若不斷開,守軍便得執法論罪
!」
「秦法嚴明麼?老早的事了!」
「今日秦法嘛,也就那樣!」
隨著城下人流的呼喝嘲笑,都尉發怒了,一揮手,城頭淒厲的牛角號短促三響,立即便聞
關外號聲遙相呼應。誰都知道,秦軍馬隊就要開來了。正在此時,一輛四馬軺車激盪著塵煙從
關內如飛而來,殘陽下可見軺車金光閃耀,分明不是尋常官車。隨著煙塵激盪,遙遙傳來一聲
尖亮的長呼:「王車出關,且莫關城::!」城頭都尉一揮手連聲斷喝:「城門吊起!行人閃開
!王車放行!」
片刻之間,四馬軺車衝到城下,馭手控韁緩車仰頭高聲:「河渠令李斯可曾出關?」
城頭都尉一拱手:「查驗照身,李斯剛剛出關。」
馭手一抖馬韁,四馬軺車從人流甬道中隆隆駛出關門。
一出關門,馭手尖亮的嗓音便在車馬人流中盪開:「河渠令李斯,先生何在?」剛剛喊得
兩三聲,道邊一個商人在車上遙遙揮手:「方纔一個黑袍子上了山,馬在這裡。」馭手驅車過
去一看,一匹紅馬正拴在道邊大樹下,馬鞍上搭著一個青布包袱。馭手跳下車,跑過來抓過包
袱端詳,才翻弄得兩下,看見一個包袱角繡著「河渠署」三個黑字。馭手高興得一跺腳:「趙
高沒白跑!」再不問人喊話,拔腿便往山上追去。
這趙高正在十八九歲,非但年青力壯,更有兩樣過人技能:一是駕車馴馬,二是輕身奔跑
。知道趙高的幾個少年內侍都說,趙高是駕車比造父,腿腳過孟烏。造父是周穆王的王車馭手
,馴馬駕車術震古爍今;孟烏則是秦武王的兩個步戰大力士,一個叫孟賁,一個叫烏獲,兩人
從不騎馬,每上戰場只一左一右在秦武王的駟馬戰車旁奔跑如飛,絕不會拉下半步。若非如此
兩能,年青的秦王如何能派趙高駕著駟馬王車追趕李斯?此刻趙高提氣發力,避開迂迴山道,
只從荊棘叢生的陡坡直衝山頂。片刻之間,趙高登頂,峰頭猶見落日,卻沒有一個人影。趙高
喘息了幾聲,可力氣一聲尖亮的呼喊:「李斯先生,可在山上::」
「山頂,何人呼我?」山腰隱隱飄來喘吁吁的喊聲。
「萬歲!」趙高一聲歡呼,飛步衝下山來。
山腰一個小峰頭上,李斯正在凝望暮靄沉沉的大河平原。他要在這空曠冷清的高山上好好
想想,究竟是回楚國還是去魏國齊國?《諫逐客書》送出去了,李斯胸中的憤激之情也過勁了
。從咸陽一路東來,親眼見到山東商旅流水般離開秦國,李斯覺得怪誕極了,心緒也沮喪極了
。若不是走走看看,還在函谷關內一家秦人老店吃了一頓蒸餅,與打尖的商人們打問了一些想
早早知道的事,他早已經走遠了。
「先生!趙高拜見!」
李斯驀然回頭,見一個黝黑健壯的年輕人一躬到底尖嗓赳赳,這才相信方纔的聲音不是幻
覺。李斯猛然想起,秦王的近身內侍叫做趙高,心下不禁突然一跳,鎮靜心神一拱手高聲問:「
在下正是李斯,敢問足下何事相尋?」
「趙高奉秦王之命,急召先生還國!」
「可有王書?」
「事體緊急,山下王車可證。」
「可是那輛青銅車蓋的四馬王車?」
「正是!」
「秦王看了李斯上書?」
「在下離開時,秦王只看了一半。秦王說,追到天邊,也要追回先生!」
「不說了。」李斯突然一揮手:「走!下山。」
趙高一拱手:「先生腳力太差,我來背先生下山!」
李斯還沒顧得說話,趙高已經一蹲身將他背起,穩穩地飛步下山。因了背著李斯,趙高便
從早已被行人踩踏成形的山道奔下。山道雖迂迴得遠些,卻比荊棘叢莽的山坡好走得多,對於
趙高直是如履平地,儘管背著一個人也還是輕盈快捷,不消頓飯辰光便到了山腳下。
「先生,這是王車!」趙高擦拭著額頭汗珠。
李斯下地,大為讚嘆:「足下真猛士也,秦王得人哉!」
趙高謙恭一笑:「秦王得先生,才是得人!」
李斯沒有想到,一個被士子們看作粗鄙低下的年青內侍,應答卻是這般得體,正要褒獎幾
句,趙高已經大步過去,牽來了李斯紅馬。趙高將馬鞍上的青布包袱解下,放進王車車廂,又
將紅馬拴在了車後,對著李斯便是一躬:「先生,請登車。」
李斯心頭一熱,便要跨步上車。
正在此際,一個紅衣商人突然衝過來,拉住李斯高聲嚷嚷:「先生分明山東人士,且說說
這成何體統!王車能日落出城,我等為何不行?都說秦法嚴明,舉國一法,這是一法麼?分明
是兩法!欺侮山東人士不是!既然已經多開了半個時辰,為何不能教我等出城完了再關城!」
隨著紅衣商人高聲大嚷,城外商人們也都紛紛聚攏過來,嚷嚷起來,非要教李斯給個評判不可
。李斯已經聽得明白:函谷關城門都尉為了等候王車入城,沒有關城,商旅人流多出關了許多
;如今城門都尉見王車準備進關,便重新喝城,要真正閉關;許多商旅家族一半在關內,一半
在關外,自然急得嚷嚷了起來;而此前趕來執法的秦軍鐵騎也是嚴陣以待,只待王車進城,便
要拘拿這些敢於蔑視秦法的奸人。
嚷嚷之間,趙高已經急得火燒火燎,低聲罵一句鳥事,揚鞭便要驅車。
「兄弟且慢。」李斯對趙高一拱手:「這是大事,稍等片刻。」
此時天色已經暮黑,商旅們已經點起了火把,洶洶之勢分明是不惜與秦軍鐵騎對峙了。李
斯已經斟酌清楚,轉身對著人群揮了揮手,高聲道:「在下李斯,原是秦國河渠令,楚國人士
,與諸位一樣,也在被逐之列!諸位見容,聽我說幾句公道話。」
「對!我等就是討個公道,不怕死!」紅衣商人大喊了一聲。
「死在函谷關也不怕!先生說!」商旅們跟著呼喝。
李斯一圈拱手,高聲道:「諸位久居秦國經商,該當知道秦法之嚴。函谷關守軍,只是執
法行令,無權夜間開關城門。百年以來,都是如此,當年連孟嘗君都被擋在關外野營,我等有
甚不解?諸位憤憤者,逐客令也!然則,諸位須知,怪誕之事,必不長久。在下明言,我李斯
是上書非議逐客令的。秦王看了我的《諫逐客書》,便令王車緊急前來接我回秦!在下今日只
說一句:旬日之內,秦國必然廢除逐客令!諸位若信得李斯,還想在秦國經商,便在函谷關內
外,住店等候幾日,不要走!咸陽,還是山東商旅的第一大市!」
「先生,此話當真?」火把人群一片嚷嚷。
「王車在此,當然當真!」趙高也尖著嗓子喊了一聲。
紅衣商人大喊:「先生說得在理!我等便住下來如何?」
「好!住下來!等!」
「不走了!沒出關才好!」
紅衣商人對李斯一拱手:「在下田橫,多謝先生指點!」
李斯也是一拱手:「齊國田氏,在下佩服,告辭!」
趙高一圈馬韁,駟馬王車便從火把海洋中轔轔進關。關城鐵門隆隆落下,關內外卻沒有了
憤怒吼喝之聲,倒是一片輕鬆笑聲在身後瀰漫開來。一出函谷關內城,趙高說聲先生坐穩了,
四條馬韁一抖,王車嘩啷啷飛上了官道,疾風般捲向西來。五更雞鳴時分,王車堪堪抵達咸陽
王城。
啟明星在天邊閃爍,王城中一片漆黑,只有東偏殿的秦王書房閃爍著燈光。青銅軺車剛剛
駛入車馬場停穩,便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過來,遙遙一聲急促問話:「小高子,接到先
生沒有?」趙高興奮得喊了聲:「接到了!」車上李斯早已經看見了嬴政身影,飛身下車,一
陣快步迎了過來。
「先生!」
「君上::」
嬴政深深一躬:「若無先生上書,嬴政已成千古笑柄也!」
李斯也是深深一躬:「渭水泛舟夜談,臣未嘗一刻敢忘。臣若不知我王之志,何敢鼓勇上
書?臣堅信,逐客令與我王大志不合,必是受人所惑。」
「先生此心,為何不在上書中寫明?」
「大法,未必上書。」
「先生教我。」
「欲一中國者,海納為本。」李斯一字一頓。
「得遇先生,方知天地之廣闊,治道之博大也!」默然良久,嬴政長吁了一聲。
「原是秦王明斷。」
「走!為先生接風洗塵。」
嬴政拉起李斯,大步走進了書房。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3:16
【第二章】
大決涇水
【第一節】
八月末,一場半鋤雨剛過,涇東渭北大大地熱鬧了起來。
關中各縣的民眾絡繹不絕地開進了涇水瓠口,開進了涇水河谷,開進了渭北的高坡旱?。
從關中西部的涇水上遊山地,直到東部洛水入渭的河口,東西綿延五百餘里,到處都是黑壓壓
的帳篷,到處都是牛車人馬流動,到處都是瀰漫的炊煙與飄舞的旗幟,活生生亙古未見的連綿
軍營大戰場。老秦人都說,縱是當年的長平大戰百萬庶民出河東,也沒有今日這鋪排陣勢,新
秦王當真厲害!新秦人則說,還是人家李斯的上書厲害,若是照行逐客令,連官署都空了,還
能有這海的人手?老秦人說,秦王不廢除逐客令,他李斯還不是乾瞪眼?新秦人說,李斯乾瞪
眼是乾瞪眼,可秦王更是乾瞪眼!不新不老的秦人們便說,窩裡鬥吵吵甚,李斯說得好,秦王
斷得好,離開一個都不成!他不說他不聽,他說了他不聽,還不都是狼虎兩家傷!於是眾人齊
聲叫好喝采,高呼一聲萬歲,各個操起鐵鍬鑽錘,又鬧嚷嚷地忙活起來。
這片遼闊戰場的總部,設在涇水的咽喉地帶––瓠口。
瓠口幕府的兩個主事沒變,一個鄭國,一個李斯。所不同者,兩人的職掌有了變化。原先
是河渠令抓總的李斯,變成了河渠丞,位列鄭國之後,只管征發民力調集糧草修葺工具協理後
勤等一應民政。原先只是總水工只管諸般工程事務的鄭國,變成了河渠令兼領總水工,掌印出
令,歸總決斷一切有關河渠的事務。
這個重大的人事變化,李斯原本也沒有想到。
那一夜,李斯從函谷關被趙高接回,秦王嬴政在東偏殿為李斯舉行了隆重的接風小宴,除
了長史王綰,再沒有一個大臣在座。李斯沒有想到的是,一爵乾過,秦王便吩咐王綰錄寫王書
,當場鄭重宣佈:立即廢除逐客令,所有被逐官吏恢復原職,農工商各歸所居,因逐客令遷徙
引發的財貨房產折損,一律由王城府庫折價賠償;此後,官府凡有卑視六國移民,輕慢入秦之
客者,國法論罪!李斯原本已經想好了一篇再度說服秦王的說辭,畢竟,要將一件已經發出並
付諸實施的王令廢除,是非常非常困難的,更不說這道逐客令有著那般深厚的「民意」支撐,
年青的秦王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如今秦王如此果決利落,詔書處置又是如此乾淨徹底,李斯一
時心潮湧動,又生出了另外一種擔心––電閃雷鳴,會不會使元老大臣們驟然轉不過彎來而生
發新對抗,引起秦國動盪?嬴政見李斯沉吟,便問有何不妥?李斯吭哧吭哧一說,嬴政釋然一
笑:「如此荒誕國策,舉國無人指斥,若再有人一意對抗,老秦人寧不知羞乎!」李斯感奮備
至,呼哧喘息著沒了話說。但更令李斯想不到的是,王書錄寫完畢,年青的秦王又召來了太史
令。鬚髮雪白的老太史一落座,嬴政便站了起來:「老太史記事:秦王政十年秋,大索咸陽,
逐六國之客,是為國恥,恆以為戒。」
「君上!丟城失地,方為國恥也!」老太史令昂昂亢聲。
嬴政額頭滲著亮晶晶汗珠:「驅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國恥之尤。寫!」
那一刻,東偏殿安靜得了無聲息。王綰愣怔了,李斯愣怔了,連鬚髮顫抖的老太史令都愣
怔得忘記了下筆。在秦國五百多年的歷史上,有過無數次的亂政誤國屈辱沉浮,只有秦孝公立
過一次國恥刻石,可那是秦國丟失了整個河西高原與關中東部、六國卑秦不屑與之會盟的生死
關頭。如今的秦國,土地已達五個方千里,人口逾千萬之眾,已經成為天下遙遙領先的超強大
國,僅僅因為一道錯誤法令,便能說是國恥麼?然則仔細想來,秦王又沒錯。秦強之根基,在
於真誠招攬能才而引出徹底變法,逐客令一反爭賢聚眾之道而自毀根基,何嘗不是國恥?「驅
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國恥之尤」,秦王說得不對麼?對極了!然則無論如何,大臣們對年
青的秦王如此自責,還是心有不忍的。畢竟,一個奮發有為的初政新君,將自己僅有的一次重
大錯失明確記入青史,又明明白白定為「國恥」,這,即或是三皇五帝的聖賢君道,也是難以
做到的。可是,天下人會如此想麼?後世會如此想麼?天下反秦者大有人在,秦國反新君者大
有人在,安知此舉不會被別有用心者作為中傷之辭?不會使後世對秦國對秦王生出誤解與詬病
?可是,這種種一閃念,與秦王嬴政的知恥而後勇的作為相比,又顯得渺小蒼白,以至於當場
無法啟齒。
大廳一陣默然。嬴政似乎完全明白三位大臣的心思,撇開王書國史不說,先自輕鬆轉開話
題,一邊殷殷招呼李斯飲酒吃喝,一邊叩著書案:「先生已經回來,萬幸也!還得煩勞先生說
說,如何收拾這個被嬴政踢踏得沒了頭緒的爛攤子?」年青秦王的詼諧,使王綰李斯也輕鬆了
起來。李斯大飲一爵,一拱手侃侃開說:「秦王明斷。目下秦國,確實頭緒繁多:河東有大戰
,關內有大旱,官署不整順,民心不安穩,新人未大起,元老不給勁。總起來說,便是一個『
亂』字。理亂之要,在於根本。目下秦國之根本,在於水旱二字。水旱不解,國無寧日,水旱
但解,萬事可為!」
「先生是說,先上涇水河渠?」王綰一皺眉頭。
「生民萬物,命在水旱。治災之要,綱在河渠。」
嬴政當即決斷:「好!先決天時,再說人事。」
「重上涇水河渠,臣請起用鄭國。」李斯立即切入了正題。
嬴政恍然拍案:「呀!鄭國還在雲陽國獄::長史,下書放人!」
王綰一拱手:「是。臣即刻擬書。」
「不用了。」嬴政已經霍然起身:「先生可願同赴雲陽?」
李斯欣然離座:「王有此心,臣求之不得!」
君臣兩人車馬兼程,趕到雲陽國獄,天色已經暮黑了。
嬴政一見老獄令,開口便問鄭國如何?老獄令稟報說,鄭國不吃不喝只等死,撐不了三五
日了。李斯連忙問,人還清醒麼?能說話麼?老獄令說,秦法有定,未決罪犯不能自裁,獄卒
給他強灌過幾次湯水飯,人還是清醒的。嬴政二話不說,一揮手下令帶路。老獄令立即吩咐兩
名獄吏打起火把,領道來到一間最角落的石窟。
冰冷的石板地上鋪著一張破爛的草蓆,一個鬚髮雪白的枯瘦老人面牆蜷臥著,沒有絲毫聲
息。要不是身邊那支黝黑的探水鐵尺,李斯當真不敢斷定這是鄭國。見秦王目光詢問,李斯湊
近,低聲說了四個字:一夜白髮!李斯記得很清楚,年青的秦王猛然打了個寒顫。
「老哥哥,李斯看你來了,醒醒!」
「李斯?你也入獄了?」鄭國終於絲絲喘息著開口了。
「老哥哥,來,坐起來說話。」李斯小心翼翼地扶起了鄭國。
「李斯入獄,秦國完了,完了!」鄭國連連搖頭長嘆。
「哪裡話?老哥哥看,秦王來了!」
鄭國木然抬頭:「你是,新秦王?」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嬴政錯令,先生受苦了。」
鄭國端詳一眼又搖頭一嘆:「可惜人物也。」
「嬴政有失,先生教我。」
「你沒錯。老夫確是韓國間人。」鄭國冷冰冰點著鐵尺:「可老夫依然要說,你這個嬴政
的襟懷,比那個呂不韋差之遠矣!當年,老夫見秦國無法聚集民力,疲秦之計無處著力,幾次
要離開秦國,都是呂不韋軟硬兼施,死死留住了老夫。直到罷相離秦,呂不韋還給老夫帶來一
句話:好自為之,罪亦可功。哼!老夫早已看穿,給秦國效力者,沒人善終。呂不韋不是第一
個,老夫也不是第二個。說!要老夫如何個死法?」
李斯見鄭國全然一副將死口吻,將呂不韋與年青的秦王一鍋煮,心知秦王必然難堪,諸多
關節又一時無法說得清楚,便對秦王一拱手:「君上,我來說。」一撩長袍坐到草蓆上:「老哥
哥,李斯知道,涇水河渠猶如磁鐵,已經吸住了你的心。你開始為疲秦而來,一上河渠早忘了
疲秦,只剩下一個天下第一水工的良知,引水解旱而救民!老哥哥當年說過,引涇河渠是天下
第一大工程,比開鑿鴻溝難,比李冰的都江堰難,只要你親自完成,死不足惜!老兄弟今日只
問你一句話:秦王復你原職,請你再上涇水河渠,老哥哥做不做?」
「然則,逐客令?」
「業已廢除!」
「老夫間人罪名?」
「據實不論!」
「你李斯說話算數?」
李斯驟然卡住,有秦王在,他不想回答這一問。
「先生聽嬴政一言。」年青的秦王索性坐到了破爛的草蓆上,挺身肅然長跪(長跪,這是
古人尊敬對方的一種坐姿:雙膝著地,臀部提起,身形挺直(正常坐姿為臀部壓在腳後跟)。
此種長跪,多見《戰國策》、《史記》等史料中,後世多有人將長跪誤解為撲地叩頭的跪拜。
):「先生坦誠,嬴政亦無虛言。所謂間人之事,廷尉府已經查明:先生入秦十年,自上涇水
河渠,與韓國密探、斥候、商社、使節從無往來信報,只醉心於河渠工地。就事實說,先生已
經沒有了間人之行。若先生果真有間行,嬴政也不敢枉法。唯先生赤心敬事,坦誠磊落,嬴政
敬重先生。先生若能不計嬴政荒疏褊狹,重上涇水,則秦國幸甚,嬴政幸甚!」
鄭國癡愣愣打量著年青的秦王,良久默然。
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臣請將鄭國接回咸陽再議。」
嬴政霍然起身:「正是如此,先生養息好再說。來人,抬起先生。」
鄭國被連夜接回了咸陽,在太醫院專屬的驛館診治養息了半個月,身體精神好轉了許多。
其間李斯來探視過幾次,鄭國始終都沒有說話。兩旬之日,秦王親自將鄭國接出了驛館,送到
了親自選定的一座六進府邸,殷殷叮囑鄭國說,先生只安心養息,甚時健旺了想回韓國,秦國
大禮相送,願留秦國治水,秦國決然不負先生。說完這番話,鄭國依舊默然,秦王也便走了。
李斯記得清楚,那日夜半,鄭國府邸的一個僕人請了他去。鄭國見了李斯,當頭便是一句:「
老兄弟,明日上涇水!」李斯驚訝未及說話,鄭國又補了一句:「老夫只給你做副手,別人做
河渠令不行,老夫不做窩囊水工。」
李斯高興非常,但對鄭國的只給他做副手的話卻不好應答。在秦國用人,可沒有山東六國
那般私相意氣用事的。再說治水又不是統兵打仗,不若上將軍有不受君命之權。這是經濟實務
,水工能挑選主管長官?但不管如何想法,李斯也不能當面掃興。於是李斯連夜進宮,稟報了
秦王。依李斯判斷,秦王必定是毫不猶豫一句話:「鄭國如此說,便是如此!」畢竟,李斯原
本便是河渠令,秦王不需要任何斡旋即可定奪。
不想,秦王卻是良久思忖著不說話。
李斯大感困惑,一時忐忑起來,秦王若是再度反悔,秦國可就當真要麻煩了。誰知年青的
秦王卻突然問了一句:「若是鄭國做河渠令,先生可願副之?」李斯完全沒有想到秦王會有如
此想法,畢竟,河渠令是他的第一個正式官職,驟然貶黜為副職,李斯一時還回不過神來。李
斯正在愣怔,不想年青的秦王又突然冒出一句:「廟堂格局要重來,先生暫且先將這件大事做
完如何?」李斯何等機敏,頓時恍然自責:「臣有計較之心,慚愧!」秦王哈哈大笑道:「功業
之心,何愧之有!只要赤心謀國,該要官便要,怕甚!」說得李斯也呵呵笑了,一臉尷尬頓時
煙消雲散。
那夜四更,年青的秦王與李斯立即趕到了鄭國府邸,君臣三人直說到清晨卯時,方才將幾
件大事定了下來。第一件,明確兩人職司的改變。鄭國起先不贊同,秦王李斯好一番折辯,才
使鄭國點了頭。第二件,確定涇水河渠重開,需要多少民力?鄭國說,民力不是定數,需要多
少,得看秦國所圖。若要十年完工,可依舊如文信侯之法,不疾不徐量力而行,三五萬民力足
矣;若要盡快竣工,便得全程同時開工,至少得五六十萬民力。如何抉擇,只在秦王定奪。李
斯深知河渠情形,自然完全贊同鄭國之說。但李斯不同於鄭國之處,在於李斯更明白秦國朝野
情勢。要數十萬民力大上河渠,那可不是秦王一句話所能定奪的,得各方周旋而後決斷。所以
,李斯便只點頭,想先聽聽秦王的難處在哪裡,而後再相機謀劃對策。
不料,年青的嬴政大手一揮,非常果決地說:「關中大旱,已成秦國最大禍患,涇水河渠
不能拖!若有民力上百萬,一年能否完工放水?」李斯尚在驚愕,鄭國卻點著探水鐵尺霍然起
身:「引涇之難,只在瓠口開峽。老夫十年摸索,已經胸有成算。秦王果能征發百萬民力,至
多兩年,老夫便給秦國一條四百里長渠!」秦王回頭看著李斯:「征發民力,河渠署可有難處
?」李斯稍一思忖,奮然拱手答:「傾關中民力,征發百萬尚可。」鄭國卻是連連搖頭嘆息:「
只怕難也!自大禹治水,幾千年老規矩,都是河渠引水庶民自帶口糧。目下正是大旱之後,民
眾飢腸轆轆,哪裡還有餘糧出工?沒有糧食,有人等於沒人。民人餓著肚子上渠,上了也白搭
,弄不好還要出亂子。」
鄭國幾句話,癥結驟然明確:涇水河渠能否大上,要害在於糧食。
嬴政目光一閃:「秦國官倉,有幾多存糧?」
李斯皺著眉頭:「六大倉皆滿。可,秦法不濟貧,官糧濟工不合法。」
嬴政一陣焦灼地轉悠思忖,突然又問:「長平大戰之時,昭襄王大起關中河內百餘萬民力
赴上黨助戰,如何解決口糧?」李斯說:「那是打仗,民力一律編做軍制,吃的是軍糧。」嬴
政意味深長地一笑:「水旱兩急,誰說治水不是打仗?」李斯心頭一動,恍然拍掌:「君上是說
,以軍制治水,以官倉出糧?」嬴政目光大亮:「對!只要揣摩個辦法出來,小朝會議決,教
那些迂闊元老沒話說便是。」愁眉深鎖的鄭國頓時活泛起來,君臣三人交互補充,天亮時終於
敲定了大計。
三日之後,廢除逐客令的特急王書已經飛到了秦國所有郡縣,也通過長駐咸陽的六國使節
飛到了山東各國。老秦人仇視山東人士的風浪開始回落,移居秦國的新秦人,也不再惶惶謀劃
離秦了。被河東秦軍秘密攔截下來的被逐官吏,也全部回到了原先官署,各個官署都開始重新
運轉起來。朝野欣然,一時呼為「復政」。山東商旅與遊學士子,也陸續開始回車。尚商坊又
開市了,學館酒肆又漸漸活過來了。只有嬴秦部族的一班元老舊臣還是滿腔憤激,天天守在王
城洶洶請命,要秦王「維護成法,力行逐客令」!呼應者寥寥,嬴政也一時沒工夫周旋,這些
老臣子們便日日聚在東偏殿外的柳林中,兀自嚷嚷請命不休。雖則如此,大局終是穩定了下來。
八月中,咸陽王城舉行了復政之後的第一次小朝會。
參與朝會者,除了任何朝會都不能缺席的廷尉府、國正監、長史,全是清一色的經濟大臣
:大田令、太倉令、大內令、少內令、邦司空;還有次一級的經濟大吏:俑官、關市、工師、
工室丞、工大人。除了這經濟十署,便是鄭國、李斯兩名河渠官員。
清晨卯時,小朝會準時開始。嬴政一拍案,開宗明義說:「諸位,今日朝會,只決一事:
如何重上涇水河渠,根治關中大旱威脅?各署有話但說,務必議出切實可行之策。否則,秦國
危矣!」殿中一時肅然,面面相觀無人說話。過得片刻,首席經濟大臣大田令吭哧開口:「老
臣,原本主張河渠下馬,民力回鄉搶挖毛渠。幾月大旱,老臣自覺毛渠無力抗旱,似,似乎還
得上馬涇水河渠。只是,茲事體大,民人饑饉,老臣尚無對策。」大田令一說完,殿中哄嗡一
片議論開來。與會者都是經濟官吏,誰都被這場持續大旱搞得狼狽不堪,已經深知其中利害,
只礙著原先主張河渠下馬,一時不知道如何改口,故而難以啟齒。如今大田令率先改弦更張,
經濟官員們心結打開,頓時便活泛起來。沒說兩個回合,原先主張放棄涇水工程的老臣人人欣
然改口,一口聲擁戴重新上馬涇水河渠。
李斯見情勢已到火候,便以河渠事務主管的身分,陳述了重上河渠工程的緩急兩種選擇。
沒說一輪,經濟臣僚們又是異口同聲贊同「全力以赴,兩年完工」的急工方略。於是,要害關
節迅速突出:糧食來路何在?
一說糧食,舉殿默然,看著老廷尉的黝黑鐵面,誰也不敢碰這個硬釘子。
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一口氣毫無遮掩地說出了民工軍制、官倉出糧的應對之策,並特意
申明,這是傚法成例,並非壞秦法制。秦王說罷,舉殿目光一齊聚向老廷尉––這個只認律法
不認人的老鐵面要是依法反對官倉出糧,只怕秦王也要退避三舍。嬴政卻是誰也不看,一拍案
點名,要老廷尉第一個說話。不想,老廷尉似乎已經成算在胸,站起身一拱手鏗鏘作答:「秦
法根本,重農重戰。農事資戰,戰事護農,農戰本是一體。關中治水滅旱,民力以軍制出工河
渠,一則為農,二則為戰,資以軍糧,不同於尋常開倉濟貧,臣以為符合秦法精要,可行也!
」群臣尚在驚訝,國正監已經跟著起身,慨然附議:「聚國家之力,開倉治水滅旱,正是秦法
之大德所在!老臣以為可行!」經濟大臣們見執法大臣、監察大臣這兩個執法門神如此說法,
不待秦王詢問,便是同聲一應:「臣等贊同,軍糧治水!」嬴政沒有任何多餘話語,欣然點頭
拍案,大計於是底定。各署振奮,當殿立即核定民力數額,議決開倉次序、車輛調集、各色工
匠數目、工具修葺等諸般事項。
時到正午,一切已經就緒。
次日,秦王王書飛抵渭北各縣,整個關中立即沸騰起來。
開官倉治水,這步棋正中要害。其時正在大旱饑饉之後,庶民存糧十室九空。開官倉治水
,無疑給了老百姓一條最好的出路。最要緊的一條,這次的民力征發,破例地無分男女老幼。
如此,庶民可舉家齊上工地,放開肚皮吃飯,豈非大大好事?其次,河渠出工又算作了每年必
須應徵的徭役期限。而歷來的老規矩是:民眾得益的治水工程,從來不算在官定徭役之列。其
三,這次河渠工程正在秋冬兩季,大體上不誤農時,民眾心裡也沒有牽掛。更有一層,秦國歷
來將農事之功與戰功等同,庶民勞作出色者還能爭得個農爵,何樂而不為!如此等等,民力大
上河渠,簡直是好處多多。這還只是未來不受河渠益處的「義工縣」的民眾想法,若說受益縣
的民眾,更是感奮有加,不知該如何對官府感恩戴德了。
唯其如此,秦國腹地的河渠工潮驟然爆發。連職司征發民力的李斯也沒有想到,原本謀劃
的主要征發區,只在涇水河渠受益的渭北各縣,對關中其餘各縣只是斟酌征發義工,能來多少
算多少。不想王書一發,整個秦川歡聲雷動,縣縣爭相大送民工,一營一營不亦樂乎。旬日之
間,渭北垣坡便密匝匝紮下了一千多個營盤,一營一千人,整整一百多萬!如此猶未斷流,東
西兩端十幾個縣的民工,還在潮水般地湧來。不到一個月,整整一千六百多座民工營盤黑壓壓
擺開,東西四百多里、南北橫寬幾十里的渭北垣坡,整個變成了汪洋人海。
面對洶洶人流,李斯原本要裁汰老弱,只留下精壯勞力。可鄭國一句話,卻使他心裡老大
不是滋味,不得不作罷。鄭國板著黑臉說:「饑饉年景,你教那些老弱婦幼回去吃甚?年青精
壯都走了,老弱婦幼進山採獵走不動,還不得活活餓死?老夫看,只要河渠不出事,多幾個閒
人吃飯,睜一眼閉一眼也就是了。」依著李斯對秦法的熟悉,深知鄭國這種憐憫之心是不允許
的,既違「大仁不仁」之精義,又偏離秦法事功之宗旨,自己只要提出反對,秦王一定是會支
持自己的。可是,鄭國說出的,卻是一個誰也無法迴避的嚴峻事實:如果因此而引起民眾騷亂
,豈非一切都是白說?反覆思忖,李斯只有苦笑著點頭了。如此一來,老百姓便看作了「涇水
工地啥人都要,來者不拒」,對官府感激得涕淚唏噓,處處一片震天動地的萬歲之聲。
也是秦國百年積累雄厚,僅僅是關中六座大倉打開,各色糧食便有百萬斛之多。無疑,如
此巨額支撐河渠工程綽綽有餘。向河渠運送「軍糧」的大任,秦王交給了老國尉蒙武。蒙武調
集了留守藍田大營的三萬步軍,組成了專門的輜重營,征發關中各縣牛車馬車六萬餘輛,晝夜
川流不息地向渭北輸送糧草。
至此,涇水瓠口驟然成了天下矚目之地。
李斯與鄭國,也驟然感到了無可名狀的強大壓力。
李斯的壓力,在於對全局處境的洞察。秦國腹地的全部民力壓上涇水,意味著秦國沒有了
任何迴旋餘地,只許成不許敗。河渠不成,則舉國癱瘓。當此之時,山東六國一旦聯兵攻秦,
秦國連輜重民力都難以支應。這是最大的危險。為了防止這個最大的危險,年青的秦王已經兼
程趕赴河東大軍,與一班大將們商議去了。第二個危險,便是工地本身。目下民心固然可貴,
然則,如此龐大的人力緊密聚集在連綿工地,任何事端都有可能被無端放大。縣域偏見、部族
偏見、家族偏見、里亭村落偏見以及各種仇恨恩怨,難免不藉機生發。但有騷亂械鬥或意外事
件,縱然可依嚴明的秦法妥善處置,可只要延誤了河渠工期,便是任誰也無法承擔的罪責。鄭
國雖是河渠令,可秦王顯然將掌控全局的重擔壓在了李斯肩上。事實上,要鄭國處置這些與軍
政相關的全局事項,實在也非其所長,只能自己加倍小心了。好在李斯極富理事之能,看準了
此等局面只有防患於未然,便帶著一個精幹的吏員班子日日巡視民工營地,事無大小一律當下
解決,絕不累積火星。如此幾個月下來,李斯便成了一個黝黑精瘦的人乾。
鄭國的壓力,卻在於河渠工程本身。
作為天下著名水工,鄭國面臨兩大難題:第一是如何鋪排龐大勞力,使引水瓠口與四百多
里幹渠同時完工。第二,是如何最快攻克瓠口這個瓶頸峽谷。就實說,年青秦王亙古未聞的決
斷,確實激勵了鄭國,萬千秦人對治水的熱切,也深深震撼了鄭國。治水一生,鄭國從來沒有
夢想過有朝一日能率領一百六十餘萬之眾叱吒天下治水風雲。亙古以來,除了大禹治水,哪一
代哪一國能有如此之大的氣魄?只有秦國!只有這個秦王嬴政!面對如此國家如此君王,鄭國
實實在在地覺得,不做出治水史上的壯舉,自己這個老水工便要無地自容了。
還在民力開始征發的時候,鄭國便生出了一個大膽的謀劃:若能在今年秋冬與來年春夏開
通涇水河渠,趕在明年種麥之前放水解旱,方無愧於秦國,無愧於秦王。要得如此,便得將全
部工程的全部難點事先理清,事先做好施工圖,否則,幾百名領工的大工師便無處著手。可是
,四百多里大渠,有一百六十三座斗門、三十處渡槽、四十一段沙土渠道,要全部預先成圖,
卻是談何容易!然則,這還僅僅是伏案勞作之難。畢竟,十年反覆踏勘,鄭國對全部河渠的難
點是心中有數的。
真正的難點,是引出涇水的三十里瓠口。這瓠口,實際上是穿過一座青山的一道大峽谷。
這座青山叫做中山,中山背後(西麓)便是涇水,打通中山將涇水引出,再穿過這道峽谷,涇
水便進入了幹渠。當初,鄭國在涇水踏勘三年,才選定了中山地段這個最近最難而又最理想的
引水口,並給這道引水峽谷取了個極其象形的名字––瓠口。中山不高不險,卻是北方難覓的
岩石山體,一旦鑿開成渠,堅固挺立不怕激流沖刷,渠首又容易控制水量,堪稱最佳引水口。
十年之間,中山龍口已經鑿通,只有過水峽谷還沒有完全打通。這道峽谷,原有一條山溪流過
,林木叢生,無數高大岩石巍巍似巨象般矗立於峽谷正中,最是阻礙水流。而今要盡快開通峽
谷,難點便在一一鑿碎這些巨大的「石象」。若沒有一個碎石良策,只憑石匠們一錘一鑿地打
,那可真是遙遙無期了。
李斯忙,鄭國忙,偌大一座幕府,整日只有幾個司馬坐鎮。
「老哥哥,事體如何?」深夜回營,李斯總要湊過來問一句。
「只要你老兄弟不出事,錯不了。」
「瓠口幾時能打通?」
「十月開打::」鄭國只要靠榻,準定呼嚕一聲睡了過去。
燭光之下,李斯驚訝地發現,鄭國的滿頭白髮沒有了,不,是白髮漸漸又變黑了!雖說黝
黑枯瘦一臉風塵,可分明結實了年青了許多。李斯感喟一陣,本想沐浴更衣之後再看看鄭國趕
製出來的羊皮施工圖,可剛剛走到後帳入口,便一步軟倒在地呼嚕了過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3:20
【第二節】
啟耕大典之後,年青的秦王決意到涇水河渠親自看看。
自涇水河渠重新上馬,秋冬兩季,嬴政的王車一直晝夜不息地飛轉著。嬴政的行動人馬異
常精幹:一個王綰,一個趙高,一支包括了三十名各署大吏、二十名飛騎信使的百人馬隊。王
綰與他同乘駟馬王車,其餘人一律輕裝快馬,哪裡有事到哪裡,立即決事立下王書,之後風一
般捲去。嬴政的想法與李斯不謀而合,涇水河渠一日不完工,便不能教一個火星在秦國燃燒起
來。
嬴政的第一步,是化解山東六國的攻秦圖謀。逐客令之前,君臣們原本已經在藍田大營謀
劃好了進兵方略。那時候的目標,是預防六國借大旱饑饉趁亂攻秦。可大軍剛剛開出函谷關,
卻突然生出了誰也無法預料的逐客令事件。這逐客令一出,形勢立變。原本已經悄無聲息的山
東六國頓時鼓噪起來,特使穿梭般往來密謀,要趁機重新發動六國合縱,其中主力便是實力最
強的趙國與魏國。而此時的秦軍,則由於後方官署癱瘓,整個糧草輜重的輸送時斷時續不順暢
,駐紮在函谷關外不動了。如今逐客令已經廢除,卻又出現了涇水河渠大上馬的新局面,糧草
輸送依然不暢。當此之時,大軍究竟應該如何震懾山東,軍中大將們一時舉棋不定了。
年青的秦王來到關外大營,與桓齕、王翦、蒙恬一班大將連續商討一晝夜,終於定出了對
付山東六國的方略:兩路進兵,猛攻趙魏,使山東六國聯兵攻秦的密謀胎死腹中。最後,嬴政
給了大將們一個最大的驚喜:三月之內,本王親自督導糧草!事實是,僅僅九、十兩個月,年
青的秦王便將大軍所需的半年糧草,全部運到了河東戰地。秦王的辦法是,從民力富裕的涇水
河渠緊急調來二十萬民力,同樣的以軍糧撥付民工口糧,車拉擔挑晝夜運糧,硬是擠出了一個
月時間。
軍糧妥當,嬴政立即馬不停蹄地巡視關中各縣。此時關中民力全部壓上涇水,縣城村落之
中,除了病人與實在不能走動的老弱,真正是十室九空。當此之時,嬴政所要督察的只有兩件
大事:第一件,各縣留守官吏是否及時足量的給留居老弱病人分發了河渠糧,各縣有無餓死人
的惡政發生?第二件,留守縣尉是否謹慎巡查,有沒有流民盜寇趁機擄掠虛空村落的惡例?巡
查之間,年青的秦王接連得到河東戰報:王翦將兵猛攻魏國北部,連下鄴(鄴,戰國魏地,西
門豹曾為鄴城令治水,今河南省安陽境內。)地九城!桓齕、蒙恬將兵突襲趙國平陽(平陽,
汾水西岸之趙國要塞,也是黃河東岸(河東)重鎮,今山西省臨汾市境內。),一舉斬首趙軍
十萬,擊殺大將扈輒!兩戰大捷,中原震撼,楚燕齊三國的援兵中途退回,韓國惶恐萬狀地收
縮兵力,六國聯兵攻秦之謀業已煙消雲散。嬴政接報,立即下書將蒙恬調回鎮守咸陽,自己則
帶著馬隊直奔了北方的九原。
冰天雪地之時巡視北部邊境,王綰是極力反對的。
王綰的理由只有一個:「此時要害在關中,北邊無事,輕車簡從馳驅千里,期間危險實在
難料。」可年青的秦王卻說:「河渠已經三月無事,足見李斯統眾有方。目下急務,恰恰是上
郡九原。北邊不安,秦國何安?嬴政也是騎士,危險個甚來!」王綰大是不安,途中派出信使
急告蒙恬,請蒙恬火速前來,務必勸阻秦王放棄北上。蒙恬接信,立即帶領一個百人飛騎馬隊
晝夜兼程一路趕到北地郡,才追上了秦王馬隊。蒙恬只有一句話:「堅請秦王回咸陽鎮國,臣
代秦王北上九原!」年青的秦王一笑:「蒙恬,你只說,九原該不該去?匈奴的春季大掠該不
該事先佈防?」蒙恬斷然點頭:「該!臣熟知匈奴,老單于若探知關中忙於水利不能分身,完
全有可能野心大發,若再與諸胡聯手,來春南下,便是大險。」嬴政聽罷,斷然一揮手:「好
!那你便回去。對匈奴,我比你更熟!」說罷一跺腳,趙高駕馭的駟馬王車已嘩啷啷飛了出去
。蒙恬王綰,誰都知道這個年青秦王的強毅果決,事已至此,甚話都不能說了。蒙恬只有連夜
再趕回去,王綰只有全副身心應對北巡了。
這一去,事情倒是順利。秦王將所有涉邊地方官全部召到九原郡,當場議定了糧草接應之
法,下令北地郡:必須在開春之前,輸送一萬斛軍糧進入九原;又特許邊軍倣傚趙國李牧之法
,與胡人相互通商,自籌燕麥馬匹牛羊充做軍用。在一排大燎爐烤得熱烘烘的幕府大廳,嬴政
拍案申明宗旨:「諸位,總歸一句話:邊軍糧草不濟,本王罪責!邊軍來春抗不住匈奴南下,
邊軍罪責!何事不能決,當場說話!」大將們自然也知道秦國腹地吃緊,滿廳一聲昂昂老誓: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五萬秦軍鐵騎,得知秦王親自主持九原朝會解決糧草輜重,又得知
關中大上河渠,父老家人吃喝不愁,不禁大是振奮,因腹地大旱對軍心生出的種種滋擾,立即
煙消雲散。
等到年青的秦王離開九原南下時,秦軍將士已經是嗷嗷叫人人求戰了。
可是,回來的路上,卻出事了。
跟隨嬴政的馬隊,無論是五十名鐵鷹騎士,還是五十名大吏信使,一律是每人兩匹馬輪換
。饒是如此,還是每每跟不上那輛颶風一般的駟馬王車。每到一處驛站,總有幾名騎士留下腳
力不濟的疲馬,重新換上生力馬。可拉那輛王車的四匹馬,卻是千錘百煉相互配合得天衣無縫
的雄駿名馬,換無可換,只有天天奔馳。雖然趙高是極其罕見的駕車馴馬良工,也不得不分外
上心,一有空隙便小心翼翼地侍奉這四匹良馬,比誰都歇息得少。從九原回來的時候,少年英
發的趙高已經乾瘦黝黑得成了鐵桿猴子。嬴政也知道王車駟馬無可替代,回程時便吩咐下來:
每日只行三百里,其餘時間一律宿營養馬。戰國長途行軍的常態是:步騎混編的大軍,日行八
十里到一百里;單一騎兵,日行二百里到三百里。對於嬴政這支精悍得只有一百零三人的王車
馬隊而言,只要不是地形異常,日行七八百里當是常態,如今日行三百里,實在是很輕鬆的了。
如此三五日,南下到關中北部的甘泉時,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了下來。
冬旱逢大雪,整個車馬隊高興得手舞足蹈,連喊秦王萬歲豐年萬歲。可是,大雪茫茫天地
混沌,山間道路一抹平,沒有了一個坑坑窪窪,行軍便大大為難了。趙高嚇得不敢上路,力主
雪停了再走。年青的秦王哈哈大笑:「走!至多掉到雪窩子,怕甚?」王綰心知不能說服秦王
,便親自帶了十個精幹騎士在前邊探路,用乾枯的樹枝插出兩邊標誌,樹枝中間算是車道。如
此行得一日,倒也平安無事。第二日上路,如法炮製。可誰也沒想到,正午時分,正在安然行
進的青銅王車猛然一顛,車馬轟然下陷,正在呼嚕鼾睡的秦王猛然被顛出車外,重重摔在了大
雪覆蓋的岩石上。趙高尖聲大叫,攏住受驚躥跳嘶鳴不已的四匹名馬,一攤尿水已經流到了腳
下。王綰聞聲飛撲過去,正要扶起秦王,一身鮮血的嬴政卻已經踉蹌著自己站了起來。
「看甚?沒事!收拾車馬。」嬴政笑著一揮手。
萬分驚愕的騎士們,這才清醒過來,除了給秦王處置傷口的隨行太醫,全部下馬奔過來搶
救王車名馬。及至將積雪清開,所有騎士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這是一段被山水沖垮的山
道,兩邊堪堪過人,中間卻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森森大洞。要不是這輛王車特別長大,車身又是
青銅整體鑄造,車轅車尾車軸恰恰卡住了大洞四邊,整個王車無疑已經被地洞吞沒了。
趙高瞄得一眼,一句話沒說便軟倒了。
「天祐秦王!」
「秦王萬歲!」
馬隊騎士們熱淚縱橫地呼喊著,齊刷刷跪在了嬴政面前。
年青的秦王走過來,打量著風雪呼嘯翻飛的路洞,揶揄地笑了:「上天也是,不想教嬴政
死,嚇人做甚?將我的小高子連尿都嚇出來了,真是!」
「君上!」瑟瑟顫抖的趙高,終於一聲哭喊了出來。
「又不怨你,哭甚!起來上路。」
「君上,不能走!」
「小高子!怕死?」
「馬驚歇三日。再走,小高子背君上!」
「你這小子,誰說坐車了?」
「君上有傷,不坐車不能走啊!」
嬴政臉色頓時一沉:「老秦人誰不打仗誰不負傷,我有傷便不能走路?」
王綰過來低聲勸阻:「君上,北巡已經完畢,沒有急事,還是謹慎為是。」
嬴政還是沉著臉:「誰說沒有急事?」
趙高知道不能改變秦王,挺身站起大步過來,一弓腰便要背嬴政上身。嬴政勃然變色,一
把推開趙高,馬鞭一揮斷然下令:「全都牽馬步行,日行八十里。走!」王綰趙高還在愣怔,
嬴政已經拽起一根插在雪地中的枯枝,探著雪地逕自大步去了。
正月末,秦王馬隊穿過一個又一個冷清清沒有了社火的村莊,艱難地進入了關中。蒙恬得
報迎來的那個晚上,嬴政終於病倒了。回到咸陽,太醫令帶著三名老太醫,給嬴政做了仔細診
治,斷定外傷無事,因劇烈碰撞而淤積體內的淤血,卻需要緩慢舒散。老太醫說,要不是厚雪
裹著山石,肋骨沒有損傷,這一撞便是大險了。如此一來,整整一個月,嬴政日日都被太醫盯
著服藥,雖說也沒誤每日處置公文,卻不能四處走動,煩躁鬱悶得見了老太醫與藥盅便是臉色
陰沉。此刻,嬴政最大的心事是涇水河渠的進境,雖然明知李斯不報便是順利,卻始終是憂心
忡忡,輕鬆不起來。畢竟,他從來沒有上過涇水,這道被鄭國李斯以及所有經濟大臣看作秦國
富裕根基的河渠,究竟有多大鋪排?修成後能有多大效益?他始終沒有一個眼見的底子,不親
自踏勘,總覺心下不實。按照李斯原先的謀劃,秦王要務是穩定大局,至於河渠,只要在行水
大典時駕臨便行了,其餘時日無須巡視。嬴政知道,李斯之所以不要他巡視河渠,也是一片苦
心。一則是李斯體察他太忙,不想使他憂心河渠;二則是他要去巡視,便會有諸多額外的鋪排
滋擾,反倒對工期不利。
可是,反覆思忖,嬴政還是下了決斷:行水大典之前,一定要去涇水。
三月初的啟耕大典一過,嬴政立即秘密下令:輕車簡從,直奔涇水河渠。王綰操持行程,
要派出快馬信使知會李斯。嬴政卻說,不用驚動任何人,碰上碰不上聽其自然,要緊的是自家
看。王綰一思忖,此行在秦國腹地,各方容易照應,也便不再堅持。調集好經常跟隨巡視的原
班人馬,王綰將行期定在了三月初九北上。臨行之時,嬴政還是嫌人馬太多太招搖,下令只要
王綰趙高並五名鐵鷹騎士跟隨,不乘王車,全部騎馬。王綰心下忐忑,卻不能執拗,只好叮囑
一名留下的騎士飛報咸陽令蒙恬相機接應,這才匆忙上馬去追秦王一行。
清晨,八騎小馬隊出了咸陽北門。一上北阪,放馬飛馳大約半個多時辰,便看見了清亮澄
澈的滔滔涇水。順著涇水河道向西北上遊走馬前行,一個多時辰後,涇水的垣坡河段便告完結
,進入了蒼蒼莽莽的山林上游。王綰指點說,涇水東岸矗立的那一道青山便是中山,中山東麓
便是瓠口工地。山林河谷崎嶇難行,嬴政吩咐留下馬匹由一名騎士照看,其餘六人跟他徒步上
山。
嬴政此來早有準備,一身騎士軟甲,一口精鐵長劍,一根特製馬鞭,沒有穿招人眼目又容
易牽絆腳步的斗篷,幾乎與同行騎士沒有顯然區別。一路上山,長劍撥打荊棘灌木尋路,馬鞭
時而甩上樹幹借借力,不用趙高搭手,也走得輕捷利落。片刻上到半山,林木中現出一大片帳
篷營地,飄著幾面黑乎乎髒兮兮的旗幟,卻空蕩蕩難覓人影。穿營走得一段,才見五七個老人
在幾座土灶前忙碌造飯,林中瀰漫出陣陣煙霧,有一股嗆人的奇特味道。王綰過去向一個老人
詢問。老人說,這裡是瓠口山背後,上到山頂便能下到瓠口峽谷;營地是陳倉縣的一個千人營
,活計是留守照應早已經打通的引水口;煙霧麼?你上去一看自然知道,當下說不清。老人呵
呵笑得一陣,自顧忙碌去了。
「怪!酸兮兮煙沉沉,釀酒麼!」趙高嚷嚷著。
「走!上去看。」嬴政大步上山。
到得山頂,眼前頓時另一番景象。左手一片被亂石圈起的山林,裡面顯然是已經打開而暫
時處於封閉狀態的引水口;東面峽谷熱氣騰騰白煙陣陣,間或還有沖天大火翻騰跳躍在煙氣之
中,撲鼻的酸灰味比方才在半山濃烈了許多。煙霧瀰漫的峽谷中,響徹著叮噹錘鑿與連綿激昂
的號子,一時根本無法猜測這道峽谷裡究竟發生著何等事情?王綰打量著生疏的山地說:「要
清楚瓠口工地,找個河渠吏領道最好。君上稍待,我去找人,不告知李斯便是。」嬴政一擺手
:「不要。又不是三山五嶽,還能迷路不成?往下走走,自家看最好。」
突然,山腰飛出一陣高亢的山歌,穿雲破霧繚繞峽谷:「
涇水長,涇水清我有涇水出隴東
益水空流千百年茫茫鹽鹼白毛風
大哉秦王一聲令鄭國開渠瓠口成
灌我良田滿我倉富民富國萬世名
「好歌!」王綰不禁一聲讚嘆。
嬴政目光大亮,沒有說話,逕自匆匆下山。走得大約一箭之地,便見半山一棵煙霧繚繞的
大樹,樹下站著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一個黝黑秀美的村姑,老少兩人正指點著峽谷高聲笑談
,快活得世外仙人一般。嬴政大步走過去,一拱手問:「方纔可是這位小姐姐唱歌?」村姑回
身一陣咯咯笑聲:「對呀,唱得不好麼?」嬴政說:「好!是大姐編的歌麼?」村姑又是咯咯笑
聲:「我管唱。編詞爺爺管。」鬚髮雪白的老人呵呵一笑:「將軍,老夫也不是亂編,是工地老
哥哥們一堆兒湊的。實在說,都是老百姓心裡話。」嬴政連連點頭:「那是了,否則他們能教
你唱?」老人欣然點頭:「將軍是個明白人也!」嬴政笑問:「唱歌也算出工麼?」老人感慨地
說:「將軍不知,我爺孫原是石工。唱歌,只是歇工時希圖個熱鬧。偏偏湊巧,李斯大人天天
巡視工地,有一回聽見了我孫女唱歌,大是誇獎,硬是將我爺孫從工營裡掰了出來,專門編歌
唱歌,說是教大家聽個興頭,長個精神!」嬴政大笑:「好!李斯有辦法,老人家小姐姐都有
功勞。」
老人突然一指峽谷:「將軍快看,要破最後三柱石了!」
村姑一拉嬴政:「將軍過來,這裡看得最清。爺爺,自個小心。」
「好!我也見識一番。」嬴政大步跟著村姑,走到了崖畔大樹下。
老人感喟地一笑:「將軍眼福也!若不是今日來,只怕你今輩子也看不上這等奇觀。」
嬴政與村姑站腳處,正是大樹下一塊懸空伸出的鷹嘴石。嬴政粗粗估摸,距谷底大約兩箭
之地。雖有陣陣煙霧繚繞,鳥瞰峽谷也還算清楚。從高處看去,一條寬闊的溝道已在峽谷中開
出,雪白雪白,恍如煙霧青山中一道雪谷。溝道中段,卻矗立著灰禿禿三座巨石,如三頭青灰
大象巍巍然蹲踞。此時,一群赤膊壯漢正不斷地向巨石四周搬運著粗大的樹幹與粗大的劈柴。
不消片刻,赤膊壯漢們已經圍著巨石壘成了三座高大的柴山。柴山堆成,便有三隊壯漢各提大
肚陶罐穿梭上前,向柴山潑出一罐罐黑亮黑亮的汁液。嬴政知道,這一定是秦國上郡特有的猛
火油猛火油,先秦石油稱謂。戰國時,秦國上郡高奴(今延安地區)出產天然石油,天下僅見
。),但卻不明白,澆上猛火油如何能碎了這巨大的「石象」?
「舉火––」溝道邊高台上一聲長喝。
隨著喝令聲,高台下一陣戰鼓聲大起,一隊赤膊壯漢各舉粗大的猛火油火把包圍了柴山。
再一陣鼓聲,赤膊壯漢們的猛火油火把整齊三分:一片拋上柴山頂,一片塞入柴山底,一片插
進柴山腹,快捷利落得與戰陣軍士一般無二。突然之間,大火轟然而起,紅光煙霧直衝山腰。
山嘴岩石上,嬴政與小村姑都是一陣猛烈咳嗽。峽谷中烈火熊熊濃煙滾滾,大火整整燃燒了半
個時辰。及至大火熄滅,厚厚的柴灰滑落,溝道中的三座青色巨石倏忽變成了三座通紅透亮的
火山,壯觀絢爛得教人驚嘆。
「激醋––」溝道高台上,一聲沙啞吼喝響徹峽谷。
「最後通關,河渠令親自號令!」村姑高興得叫了起來。
嬴政凝神看去,只見溝道中急速推出了十幾架雲車,分別包圍了三座火山;每架雲車迅速
爬上了一隊赤膊壯漢,在車梯各層站定;與此同時,車下早已排好了十幾隊赤膊壯漢,一隻隻
陶桶陶罐飛一般從壯漢們手中掠過,流水般遞上雲車;雲車頂端的幾名壯漢吼喝聲聲,將送來
的陶罐高高舉起,便有連綿不斷的金黃醋流凌空潑上赤紅透亮的火山;驟然之間,濃濃白煙直
衝高天,白煙中一陣霹靂炸響,直是驚雷陣陣;霹靂炸響一起,雲車上下的壯漢們立即整齊一
律地舉起一道盾牌,抵擋著不斷迸出的片片火石,隊伍卻是絲毫不亂;漸漸地白煙散去,紅亮
的巨石竟變成了雪白的山丘!
「大木碎石––」
隨著高台上一聲喝令,幾十支壯漢大隊轟隆隆擁來,各抬一根粗大的滲水濕木,齊聲喊著
震天的號子,步兵沖城一般撲向溝道中心,一齊猛烈撞擊雪白的山丘。不消十幾撞,雪白的山
頭轟然坍塌,一片白塵煙霧頃刻瀰漫了整個河谷。隨著白霧騰起的,是峽谷中震耳欲聾的歡呼
聲浪。山腰的小村姑高興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只在嬴政身上連連捶打。嬴政不斷挨著小村姑
的拳頭,臉上卻笑得不亦樂乎。
「清理河道––」
隨著溝道紅旗擺動,喝令聲又起。峽谷中的赤膊壯漢們全部撤出,溝道中卻擁來大片黑壓
壓人群,個個一身濕淋淋滴水的皮衣皮褲,一隊隊走向坍塌的白山。峽谷中處處響徹著工頭們
的呼喊:「搬石裝車!小心燙傷!」
山腰的嬴政興奮不已,索性坐在樹下與老人攀談起來。
老人說,秦王眼毒,看準了鄭國這個神工!要不,涇水河渠三大難,任誰也沒辦法。嬴政
問,甚叫三大難?老人說,當年李冰修都江堰,從秦國腹地選調了一大批工匠,其中便有老夫
。老夫略懂治水,今日也高興,便給將軍擺擺這引涇三難。老人說,第一難在選準引水口。千
里涇水在關中的流程,統共也就四百多里,在中山東面便並入了渭水。尋常水工選引水口,一
定選那易於開鑿的土垣地段,一圖個水量大,二圖個容易施工;可是果真那樣辦,修成了也是
三五年渠口便壞,實在是一條廢渠。李冰是天下大水工,都江堰第一好,便是選地選得好。鄭
國選這引涇水口,比李冰選都江堰還難,整整踏勘了三年,才選定了這座天造地設的中山!中
山是石山,激流再沖刷也不會垮塌走形,一道三尺厚的鐵板在龍口一卡,想要多大水便是多大
水;更有一樣好處,又隱秘又堅固,但有一營士兵守護,誰想壞了龍口,只怕連地方都找不到
,縱然找到了地方,也很難摸上來,你說神不神?神!第二難,打通瓠口。將軍也看了瓠口開
石,這火燒、醋激、木撞的三連環之法,當真比公輸般還神乎其技!更有一絕,由此得來大量
的白石灰,還是亙古未聞的上好泥料,加進麻絲細沙砌起磚石,結實得泡在水裡都不怕!你說
神不神?神!第三難,便是那四百多里幹渠了。開渠不難,難在過沙地、築斗門、架渡槽、防
滲漏、灌鹽鹼這五大關口。此中訣竅多多,老夫卻是絮叨不來了,有朝一日,將軍自己請教河
渠令便了。
一番敘說,嬴政聽得感喟不已。
直到逐客令廢除,決意重上涇水河渠之時,嬴政內心都一直認定:涇水工程之所以十年無
功,除了民力不足,一定是與呂不韋及鄭國之間的種種糾葛有關。聽老人說了這些難處,嬴政
才驀然悟到,這十年之期,原本便是該當的醞釀摸索之期,若沒有這十年預備,他縱然能派出
一百多萬民力,只怕涇水河渠也未必能如此快速的變成天下佳水。
「老人家,你說這大渠幾時能完工啊?」嬴政高興得呵呵直笑。
「指定九月之前!」老人一拍胸脯,自信的神色彷彿自己便是河渠令。
「老人家,這涇水河渠,叫個甚名字好啊?」
「不用想,鄭國渠!老百姓早這樣叫了。」
嬴政大笑:「好好好!大功勒名,鄭國渠!」
說話之間,暮色降臨。王綰過來低聲說,最好在河渠令幕府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嬴政站
起來一甩馬鞭,不用,立即出山。轉身又吩咐趙高,將隨行所帶的牛肉鍋盔,全部給老人與小
姐姐留下。老人與小村姑剛要推辭,趙高已經麻利地將兩個大皮囊擱在了老人面前,說聲老人
家不客氣,便一溜快步地追趕嬴政去了。老人村姑感慨唏噓不已,一直追到山頭,殷殷看著嬴
政一行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山林。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3:28
【第三節】
嬴政一行出得中山背後的民工營地,正遇兼程趕來的蒙恬馬隊。嬴政沒有多說,一揮手吩
咐出山,連夜回到了咸陽。一進書房迴廊,嬴政撂下馬鞭一陣快捷利落地吩咐:「長史立即召
大田令太倉令前來議事。蒙恬不用走,留下參酌。小高子快馬趕赴涇水河渠,討李斯一句回話
:今夏賦稅,該當如何處置?我去冷水沖洗一下,片刻便來書房。蒙恬等我。」
一連串說完,嬴政的身影已經拐過了通向浴房的長廊。
蒙恬獨坐書房,看著侍女煮茶,心頭總是一動一動地跳。
在秦國朝野的目光中,王翦、蒙恬、王綰、李斯是年青秦王的四根支柱,其中尤以蒙恬被
朝野視為秦王腹心。王翦是顯然的上將軍人選,被秦王尊以師禮,是新朝骨幹無疑。可王翦秉
性厚重,又有三分恬淡,加以常在軍營,所以很少與聞某些特異的機密大事。朝野看去,王翦
便多了幾分外臣意味。王綰執掌王室事務,是國君政務行止的直接操持者,自然也是最多與聞
機密的樞要大臣。可是,王綰長於理事,見識謀略稍遜一籌,對秦王的實際影響力不大。更有
一樣,王綰執掌過於近王,有些特異的大事反倒不便出面,其斡旋伸展之力,自然便要差得些
許。李斯出類拔萃,可新入秦國不久,又兼曾經是呂不韋門客舍人,正在奮力任事的淘洗之中
,堪託重任而決斷長策,一時卻不太適宜與聞機密。只有蒙恬,論根基論才學論見識論膽魄論
文武兼備,樣樣出色。甚至論功勞,目下的蒙恬也是以「急國難,息內亂」為朝野矚目。而這
兩樣,恰恰都是邦國危難的特異時刻的特異大事,事事密謀,處處歷險,必得堪託生死者方得
共事。譬如消解呂不韋權力這樣的特異大事,誰都不好對呂不韋公然發難,只有蒙恬可擔此重
任。更有一處別人無法比擬,蒙恬是秦王嬴政的少年摯友,兩小無猜,互相欣賞互相激勵,說
是心貼心也不為過。年青的秦王見事極快,決事做事雷厲風行,自然便有著才士不可避免的暴
躁激烈。可是,秦王從來不屈士,對才學見識之士的尊崇朝野有目共睹。只有對蒙恬,秦王可
以不高興便有臉色,時不時還罵兩句粗話。當然,蒙恬也不會因為年青秦王的臉色好壞而改變
自己的見解,該爭者蒙恬照爭,該說者蒙恬照說。因由只有一個,自從蒙恬在大父蒙驁的病榻
前自承「決意與他相始終」的那一日起,蒙恬的命運,甚至整個蒙氏家族的命運,便與嬴政的
命運永遠地不可分割地連在了一起。但遇大事,蒙恬不能違心,不能誤事。
今日,蒙恬卻犯難了。
賦稅之事,是邦國第一要務。秦王方從涇水歸來,一身風塵便提起此事,分明是秦王對今
歲賦稅刻刻在心。秦王在涇水不見李斯,回來後卻立即派趙高飛馬討李斯主意,除了不想干擾
正在緊急關頭的李斯,分明便是秦王對今歲的賦稅如何處置,心下尚沒有定見。那麼,蒙恬有
定見麼?也沒有。蒙恬只明白一點,今歲賦稅處置不當,秦國很可能發生真正的動盪,涇水河
渠工程中途瓦解也未可知。
今歲賦稅之特異,在於三處。
一則,荒年無收,秦國腹地庶民事實上無法完賦完稅。二則,秦法不救災,自然也不會在
災年免除賦稅;以往些小零碎天災,庶民以賦(工役)頂稅,法令也是許可的;然則,今次天
下跨年大旱,整個秦川與河西高原的北地、上郡幾十個縣都是幾乎顆粒無收,庶民百餘萬已經
大上涇水河渠,賦役頂稅也在事實上成為不可能;也就是說,秦國法令所允許的消解荒年賦稅
的辦法,已經沒有了,除非再破秦法。三則,中原魏趙韓也是大旱跨年,三國早早都在去冬已
經下令免除了今歲賦稅,之後都洶洶然看著秦國;而秦國,在開春之後還沒有關於今歲賦稅的
王令,對國人,對天下,分明都頗顯難堪。
三難歸一,軸心在秦法與實情大勢的衝突。也就是說,要免除賦稅,得再破秦法;不免除
賦稅,又違背民情大勢;而這兩者,又恰恰都是不能違背的要害所在。更有一層,年青的秦王
嬴政與一班新銳幹員,其立足之政略根基,正是堅持秦法而否定呂不韋的寬刑緩政。要免除賦
稅,豈不恰恰證明了《呂氏春秋》作為秦國政略長策的合理性?豈不恰恰證明了呂不韋寬政緩
刑的必要性?假如秦王嬴政與一班新銳幹員自己證明了這一點,先前問罪呂不韋的種種雄辯之
辭,豈非荒誕之極?用老秦人的結實話說,自己扇自己耳巴子!可是,不這樣做而執意堅守秦
法,庶民洶洶,天下洶洶,秦王新政豈不是流於泡影?六國若借秦人怨聲載道而打起弔民伐罪
的旗號,重新合縱攻秦,秦國豈不大險?縱然老秦人寬厚守法,不怨不亂,可秦王嬴政與一班
新銳未出函谷關便狠狠跌得一跤,剛剛立起的威望瞬息一落千丈,秦王新政舉步維艱,秦國再
度大出豈不是天下笑柄?
––
「蒙恬,想甚入神?」嬴政裹著大袍散著濕漉漉的長髮走進書房。
「難!天下事,無出此難也!」蒙恬喟然一嘆。
「天下事易,我等何用?」嬴政端起大碗溫茶一口氣咕咚咚飲下,大袖一抹嘴笑了。
「君上,你有對策了?」
「目下沒有,總歸會有。」
「等於沒說。」蒙恬嘟噥一句。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廊傳來,嬴政一揮手:「坐了,先聽聽兩老令說法。」
兩人堪堪就座,王綰與大田令太倉令三人已經走進。兩大臣見禮入座,王綰隨即在專門錄
寫君臣議事的固定大案前就座,嬴政便叩著書案說了一句:「賦稅之事,兩老令思忖得如何?
」兩位老臣臉憋得通紅,幾乎是同時嘆息一聲,卻都是一臉欲言又止的神色。嬴政目光炯炯,
臉上卻微微一笑:「左右為難,死局,是麼?」大田令是經濟大臣之首,不說話不可能,在太
倉令之後說話便顯然地有失擔待,片刻喘息,終於一拱手道:「老臣啟稟君上,今歲賦稅實在
難以定策。就實而論,上年連旱夏秋冬,擔水車水搶種之粟、稷、黍、菽,出苗不到一尺,便
十有八九旱死。池陂老渠邊的農田稼禾,雖撐到了秋收,也乾癟可憐得緊。從高說,有十幾個
縣年景差強兩成,其餘遠水各縣,年景全無。若說賦稅,顯然無由徵收。老臣思慮再三,唯一
之法是免賦免稅::賦稅定策,原本老臣與太倉令職責所在,本該早有對策。然則,此間牽涉
國法,老臣等雖也曾反覆商討,終未形成共識,亦不敢報王。猶疑蹉跎至今,老臣慚愧也!」
嬴政倒是笑了:「謀事敬事,何愧之有?」隨即目光轉向太倉令。太倉令素來木訥,言語簡約
,此時更顯滯澀,一拱手一字一字地說:「賦稅該免,又不能免。難。秦國倉廩,原本殷實。
涇水河渠開工,關中大倉源源輸糧,庫存業已大減,撐持一年,尚可。明年若不大熟,軍糧官
糧,難。」
「老太倉是說,秦國所有存糧只夠一年?」蒙恬追了一句。
「民工一百六十萬大吃倉儲,自古未嘗聞也!」
「明年若不豐收,倉儲可保幾多軍糧?」蒙恬又追了一句。
「至多供得十萬人馬。」太倉令臉色又黑又紅。
「郡縣倉儲如何,邊軍糧草能否保障?」
「秦國儲糧,八成關中。關中空倉,郡倉縣倉都是杯水車薪。」
蒙恬一時默然,顯然,太倉令所說的倉儲情勢他沒有料到。果然明年軍糧告急,那秦國可
真是陷進泥潭的戰車了。要不要立即將此事知會桓齕王翦,以期未雨綢繆,蒙恬一時拿捏不準
。便在此時,嬴政拍案開口:「先不說軍糧官糧,大田令只說,明年果真還是荒旱之年,王室
禁苑連同秦川全部山林,能否保得關中秦人採摘狩獵度過荒年?」大田令道:「去歲大旱,關
中秦人全力抗旱搶種,入冬又大上河渠,秦國民眾沒有進山討食,只有山東流民入秦進山,關
中山林倒是沒有多大折損,野菜野果還算豐茂。然則,秦法不救災,災年歷來不開王室禁苑:
:」嬴政似乎有些不耐,插話打斷:「老令只說,若是開放禁苑,可否保關中度荒?」大田令
思忖道:「若是開放王室禁苑,大體可度荒年。」嬴政一拍案:「這就是說,老天縱然再旱一年
,老秦人也不至於死絕!」
偌大書房,一時肅然。
寡言木訥的太倉令卻破例開口:「老臣以為,目下秦國之財力物力存糧,尚有周旋餘地。
所以左右為難者,法令相左之故也。老臣斗膽,敢請秦王召廷尉、國正監等執法六署會議,於
法令斟酌權變之策。法令但順,經濟各署救災救荒,方能放開手腳。」
大田令立即跟上:「老臣附議!」
蒙恬正在擔心秦王發作,不想嬴政卻叩著書案一笑:「也好,長史知會老廷尉,教他會同
執法六署先行斟酌,但有方略,立即會議。」王綰答應一聲,立即快步走了出去。兩位老令見
長史離座秦王無話,知道會議已罷,也一拱手告辭去了。
蒙恬立即走到秦王案前,低聲道:「君上明知老廷尉等反對更法,何出此令?」
嬴政淡淡一笑:「秦國萬一絕路,安民大於奉法。」
「君上是說,秦法無助於國家災難?」蒙恬大為驚訝。
見蒙恬驚訝的神色,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不是我說,是更法者說也!」
「那,君上信麼?」
「你個蒙恬,嬴政是信邪之輩?」年青的秦王臉色很不好看。
「君上方才說,萬一絕路,安民大於奉法。」蒙恬只看著燈說話。
嬴政不耐地一擺手:「長策未出,不能先做萬一之想麼?」
「縱然萬一,也不能往更法路子上走。」
嬴政默然片刻,一聲喘息,終於冷靜地點點頭:「蒙恬,提醒得好。」
蒙恬轉過身來:「會議已罷,只待決斷,只怕沒有更好謀劃了。」
「不!一定會有。」
「君上是說,李斯?」
「對!李斯說法未到,便不能說沒有更好謀劃。」
「君上確信,李斯會有解難長策?」
「蒙恬,你疑李斯經緯之才?」
蒙恬默然,硬生生吞進了一句跳到口邊的話,以蒙恬之才而束手無策,王何堅信李斯?當
然,蒙恬還有一句話,以秦王決事之快捷尚且猶疑不能拍案,李斯不可能提出恰當謀劃。然則
,王者畢竟是最後決斷,有成算暫且壓下也未可知,此話終究不能說。嬴政見蒙恬神色有些古
怪,不禁揶揄地一笑:「蒙恬啊,人各有能,李斯長策偉略之才,我等還得服氣也。」一句話
說得蒙恬也呵呵笑了,服服服,我也只是把不准說說而已。秦王一陣笑聲,好好好,估摸趙高
天亮也就回來了,你回去歇息片刻,卯時再來。
蒙恬不再說話,一拱手走了。
老內侍正好將食車推進書房旁廳。嬴政匆匆吃了一隻羊腿兩張鍋盔,喝了一盆胡地苜蓿湯
,又進了書房正廳。暮色降臨,銅燈掌起,嬴政精神抖擻地坐在了堆滿文卷的書案前,提起蒙
恬為他特製的狼毫大筆,展開一卷卷竹簡批點起來。嬴政早早給王綰立下了法度:每日公文分
兩次抬進書房––白日午時一次,夜間子時末刻一次;無計多少,當日公文當日清,當夜一定
全部批閱完畢;天亮時分,長史王綰一踏進書房,便可依照批示立即運轉國事。
去歲大旱以來,幾乎每件公文都是緊急事體。嬴政又變為隨時批閱,幾乎沒有片刻積壓,
即或短期出巡,在王車上也照樣批閱文書。開春之後的公文,則大多涉及涇水河渠,不是各方
重大消息,便是請示定奪的緊急事務。為求快捷,王綰將屬下專司傳送文書的謁者署緊急擴展
,除了將十餘輛謁者傳車增加到三十輛,又專設了一支飛騎信使馬隊,凡緊急事務的公文,幾
乎是從來不隔日隔夜便送達各方,沒有一件耽擱。而快速運轉的源頭,便在嬴政的這張碩大書
案。批示不出來,國事節奏想快也是白搭。年青的秦王親政兩年餘,這種快捷利落之風迅速激
盪了秦國朝野,即便是最為遙遠的巴蜀兩郡,文書往返也絕不過月。關中內史署直轄的二十多
個縣,更是文書早發晚回。秦國官員人人惕厲敬事,不敢絲毫懈怠。
咸陽箭樓四更刁斗打起,嬴政還沒有離開書房。王綰知道,不是文書沒批完,是趙高還沒
有回來。依著日常法度,王綰在王書房掌燈半個時辰後便可回府歇息,其餘具體事務,由輪流
當班的屬吏們處置。兩年多來,雖然王綰從來沒有按時出過王城,可也極少守到過四更之後。
今日事情特異,王綰預料秦王定然要等李斯回話,隨後必然有緊急事務,所以王綰也守在外廳
,一邊梳理文卷一邊留意書房內外動靜。
五更時分,夜色更見茫茫漆黑,料峭春風呼嘯著掠過王城峽谷,瀰漫出一股顯然的塵土氣
息。書房正廳隱隱傳來嬴政的一陣咳嗽聲,王綰不禁便是一聲嘆息。山清水秀的秦川,被大旱
與河渠折騰得煙塵漫天,也實在是曠古第一遭了。王綰輕輕咳嗽了幾聲,正要進書房勸說秦王
歇息,便聞王城大道一陣馬蹄聲急雨般敲打逼近,連忙快步走出迴廊,遙遙急問一聲:「可是
趙高?」
「長史是我!趙高!」馬蹄裹著嘶啞的聲音,從林蔭大道迎面撲來。
王綰大步下階:「馬給我,你先去書房,君上正等著。」
趙高撂下馬韁,飛步直奔王書房。
王綰吩咐一個當班屬吏將馬交給中車署,自己也匆匆進了書房。
「李斯上書。」嬴政對王綰輕聲一句,目光卻沒有離開那張羊皮紙。
趙高渾身泥土大汗淋漓,兀自挺身直立目光炯炯一副隨時待命模樣。王綰看得心下一熱,
過來低聲一句:「趙高,先去歇息用飯,這裡有我。」趙高卻渾然無覺,只直挺挺石雕一般矗
著,連一臉汗水也不擦一擦。片刻,嬴政抬頭:「小高子,沒你事了,歇息去。」趙高武士般
嗨的一聲,大步赳赳出廳,步態身姿竟沒有絲毫疲憊之像。
「幹練如趙高者,難得也!」王綰不禁一聲讚嘆。
「這是李斯之見,你看看如何?」嬴政將大羊皮紙一抖,遞了過來。
王綰飛快瀏覽,心下不禁猛然一震。李斯的上書顯然是急就章,羊皮紙上淤積一層擦也擦
不掉的泥色汗水,字跡卻是一如既往的工穩蒼健,全篇只有短短幾行:「法不可棄,民不可傷
。臣之謀劃:荒年賦稅不免不減,然則可緩;賦稅依數後移,郡縣記入民戶,許豐年補齊;日
後操持之法,只在十六字:一歉二補,一荒三補,平年如常,豐年補稅。」
門外腳步急促,蒙恬匆匆走進:「君上,李斯回書如何?」
「自己看。」正在轉悠的嬴政淡淡一句。
「咸陽令如此快捷?」王綰有些驚訝,立即遞過那張大羊皮紙。
「我派衛士釘在宮門,趙高回來便立即報我。」蒙恬一邊說話,一邊飛快瀏覽。
「李斯謀劃如何?」嬴政轉悠過來。
「妙!絕!」蒙恬啪啪兩掌拍得山響。
「我等只在免、減兩字打轉,如何便想不到個緩字?」王綰也笑了。
「是也!如此簡單,只要往前跨得一步::服!」蒙恬哈哈大笑。
嬴政卻沒有笑,拿過黑乎乎髒兮兮的羊皮紙,手指撣著紙角喟然一嘆:「風塵荒野,長策
立就,李斯之才,天賦經緯也!」見蒙恬王綰只是點頭,嬴政一笑:「天機一語道破,原本簡
單。可便是這簡單一步,難倒多少英雄豪傑?不說了,來,先說說如何下這道王書?」三人圍
著嬴政的大案就座,王綰先道:「李斯已經明白確定法程,若君上沒有異議,王書好擬。」嬴
政微微搖頭:「不。這道王書非同尋常,不能只宣示個賦稅辦法。蒙恬,你先說說。」蒙恬盯
著攤在青銅大案中央的那張黑乎乎髒兮兮的羊皮紙,一拱手肅然正色道:「以臣之見,這道王
書當分三步:一,論治道,軸心便是李斯的八個字,法不可棄,民不可傷,昭示秦法護民之大
義,使朝野些許臣民的更法之心平息,使山東六國攻訐秦國法治的流言不攻自破!二,今歲賦
稅的緩處之法;三,日後年景的賦稅處置之法,分歉年、平年、豐年三種情形,確定緩賦補齊
之法。」王綰立即點頭:「若能如此,則這道王書可補秦法救災不周嚴之失,堪為長期法令。
」嬴政點頭拍案:「好!王綰按此草書,午時會商,若無不當,立即頒行。」
「君上歇息,我留下與長史參酌。」
「不用。有你這個大才士矗在邊上,我反倒不自在。」王綰笑了。
嬴政站起一揮手:「咸陽事多,蒙恬趕緊回去,午時趕來便是。」
王綰也跟著站起:「君上也趕時歇息片刻,我到自己書房去。」
嬴政原本是要守在書房等王綰草書,可王綰卻不等他說話便大步匆匆去了。情知長史疼惜
自己沒日沒夜,嬴政只有搖搖頭,硬生生憋住了喚回王綰的話語,跟著蒙恬的身影出了書房,
向寢宮庭院大步趕去。
天色濛濛欲亮,浩浩春風又鼓蕩著黃塵瀰漫了咸陽。
嬴政狠狠地對天吐了一口:「天!你能憋得再旱三年,嬴政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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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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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3:36
【第四節】
二月中到三月初,是秦國啟耕大典的時日。
啟耕大典,是一年開首的最重大典禮。定在哪一日,得由當年的氣候情形而定。但無論司
天星官將啟耕大典選在哪一日,往年正月一過,事實上整個關中便甦醒了。楊柳新枝堪堪抽出
,河冰堪堪化開,渭水兩岸的茫茫草灘堪堪泛綠,人們便紛紛出門,趁著啟耕大典前的旬日空
閒踏青遊春。也許,恰恰是戰國之世的連綿大戰,使老秦人更為珍惜一生難得的幾個好春,反
倒是將世事看開了。總歸是但逢春綠,國人必得縱情出遊,無論士農工商,無論貧富貴賤,都
要在青山綠水間徜徉幾日。若恰逢暖春,原野冰開雪消,灞水兩岸的大片柳林吐出飛雪般飄飄
柳絮,渭水兩岸的茫茫灘頭草長鶯飛,踏青遊春更成為秦川的一道時令形勝。水畔池畔山谷平
川,但有一片青綠,必有幾頂白帳,炊煙裊裊,歌聲互答,活生生一片生命的歡樂。一群群的
老秦人遙遙相望,頂著藍天白雲,踩著茸茸草地,敲打著瓦片陶罐木棒,彈撥著粗樸宏大的秦
箏,可勁拍打著大腿,吼唱著隨時噴湧的大白話詞兒,激越蒼涼淋漓盡致。間有風流名士踏青
,辭色歌聲俱各醉人,便會風一般流傳鄉野宮廷,迅速成為無數人傳唱的《秦風》。俄而暮色
降臨,片片帳篷化為點點篝火,熱辣辣的情歌四野飄蕩,少男少女以及那些一見傾心的對對相
知,三三兩兩地追逐著嬉鬧著,消失在一片片樹林草地之中。篝火旁的老人們依舊會吼著唱著
,為著意野合的少男少女們祝福,為亙古不能消磨的人倫情慾血脈傳承祝福。歲月悠悠,粗樸
少文的老秦人,竟在最為挑剔的孔夫子筆端留下了十首傳之青史的《秦風》,留下了最為美麗
動人的情歌,留下了最為激盪人心的戰歌,也留下了最為悲愴傷懷的輓歌。僅以數量說,已經
與當時天下最號風流奔放的「桑間濮上」的《衛風》十首比肩了。不能不說,這是戰國文明的
奇蹟之一。
然而今歲春日這一切,都被漫天黃塵吞噬了。
老秦人沒有了踏青的興致,人人都鎖起了眉頭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去歲乾種下去的小麥大
麥,疏疏落落地出了些青苗,而今非但沒有返青之象,反倒是一天天蔫蔫枯黃。曾經有過的兩
三場雨,也是淺嘗輒止,每次都沒下過一鋤?。鬚根三五尺的麥苗,在深旱的土地上無可奈何
,只能不死不活地吊搭著。要不是年關時節的一場不大不小的雪,捂活了些許奄奄一息的麥苗
,今歲麥收肯定是白地一片了。人說雪兆豐年,人說秦國水德,可啟耕大典之後,偏偏又是春
旱。綿綿春雨沒有降臨,年年春末夏初幾乎必然要來的十數八日的老霖雨也沒有盼來。天上日
日亮藍,地上日日灰黃。昔年春日青綠醉人的婀娜楊柳,變得蔫嗒嗒枯黃一片。天下旅人嘆為
觀止的灞柳風雪,也被漫天黃塵攪成了嗆人的土霧。秦川東西八百里,除了一片藍天乾淨得招
人咒罵,連四季常青的松柏林都灰濛濛地失了本色。老秦人諺云:人是旱蟲生,喜乾不喜雨。
可如今,誰也不說人是旱蟲了,都恨不得老天一陣陣霹靂大雨澆得三日不停,哪怕人畜在水裡
撲騰,也強過這入骨三分的萬物大渴。眼看著四月將至,老秦人心下惶惶得厲害了。上茬這茬
,兩料不收,下茬要再旱,涇水河渠秋種要再不能放水,秦國便真的要遭大劫了。
人心惶惶之際,秦王兩道王書飛馳郡縣大張朝野。
老秦人又咬緊了牙關:「直娘賊!跟老天撐住死磕,誰怕誰!」
這兩道王書,非但大出秦人意料,更是大出山東六國意料,不能不使人刮目相看。第一道
王書依法緩賦,許民在日後三個豐年內補齊賦稅,且明定日後賦稅法度:小歉平年補,大歉豐
年補;開宗明義一句話:「法不可棄,民不可傷。」老秦人聽得分外感奮。這道王書抵達涇水
河渠時,鄭國高興得一躥老高,連連呼喝快馬分送各營立即宣讀。瓠口工地的萬餘民力密匝匝
鋪滿峽谷,鄭國硬是要親自宣讀王書。當鄭國念誦完畢,嘶啞顫抖的聲音尚在山谷迴盪之際,
深深峽谷與兩面山坡死死沉寂著。鄭國清楚地看見,他面前的一大片工匠都哭了。鄭國還沒來
得及抹去老淚,震天動地的吼聲驟然爆發了:「秦王萬歲!官府萬歲!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鄭國老淚縱橫,連連對天長呼:「上天啊上天!如此秦王,如此秦人,寧不睜眼乎!」沒過
片時,不知道哪裡的消息,整個一千多座營盤都風傳開來:緩賦對策,李斯所出!其時,李斯
剛剛帶著一班精幹吏員飛馬趕回,要與鄭國緊急商議應對第二道王書。不想剛剛進入谷口幕府
,李斯馬隊便被萬千民人工匠包圍,黑壓壓人群抹著淚水狂喊李斯萬歲,硬是將李斯連人帶馬
抬了整整十里山道。及至鄭國見到李斯,黝黑乾瘦的李斯已經大汗淋漓地軟癱了。鄭國從馬上
抱下李斯,李斯淚眼朦朧地砸出一句話:「秦人不負你我,你我何負秦人!」便昏了過去。
入夜李斯醒來,第一句話便是:「秦王要親上河渠,老令以為如何?」
這便是秦王嬴政的第二道王書:本王欲親上河渠,舉國大戰涇水。
鄭國這次沒有猶豫,探水鐵尺一點:「秦王善激發,河渠或能如期而成!」
李斯忽地翻身坐起:「秦王正等你我決斷,回書!」
兩人一湊,一封上書片刻擬就,幕府快馬信使立即星夜飛馳咸陽。
清晨,嬴政一進書房便看到了擺在案頭的鄭國李斯上書,瀏覽一罷,立即召來蒙恬與王綰
共商。嬴政第二道王書的本意,便是安定民心之後親自上河渠督戰,舉國大決涇水河渠。王書
宣示了秦王「或可親臨,大決水旱」的意願,卻沒有明確肯定是否真正親臨,當然,更沒有宣
示具體行止。在朝野看來,這是秦王激勵民心的方略之一。畢竟,國家中樞在國都,國君顯示
大決水旱的親戰壯志是必要的,但果真親臨一條河渠督工,從古到今沒有過,目下秦國處處吃
緊,更是不可能的。因此,事實上無論是朝野臣民還是河渠工地,誰都沒有真正地認為秦王會
親臨河渠。但是,真正的原因卻不是這般尋常推理,而是嬴政的方略權衡。
那日,會商王綰草擬的王書之後,嬴政便提出了親統河渠的想法。王綰明確反對,理由只
有一個:「秦國裡外吃緊,必須秦王坐鎮咸陽,總攬全局。河渠固然要緊,李斯鄭國足當大任
!」蒙恬沒有明確反對,提出的理由卻很實在:「君上幾次欲圖巡視河渠,李斯鄭國每每勸阻
。因由只有一個:秦王親臨,必得鋪排巡視,民眾也希圖爭睹秦王風采,無論本意如何,都得
影響施工。方今水旱情勢加劇,秦王親臨似無不可。然則,若能事先徵得李斯鄭國之見,再做
最後決斷,則最好。」嬴政思忖片刻,立即拍案:「緩賦王書之後,立即加一道秦王特書,申
明本王決意與國人同上涇水之心志。徵詢鄭國李斯之書,快馬立即發出。究竟如何上渠,而後
再做決斷。」如是,才有了那兩道令國人感奮的王書。
今日上書打開,一張羊皮紙只有短短三五行:「臣鄭國李斯奏對:秦國旱情跨年,已成大
險之象,秋種若無雨無水,則秦國不安矣!當此之時,解旱為大。秦王長決事,善激發,若能
親統涇水,河渠民眾之士氣必能陡長。唯其如此,臣等建言,秦王若務實親臨,則事半功倍矣
!」傳看罷羊皮紙上書,王綰只一句話:「鄭國李斯如此說,臣亦贊同。」蒙恬卻皺著眉頭搖
著羊皮紙:「這『務實親臨』四個字,頗有含糊,卻是何意?」嬴政不禁哈哈大笑:「我說你個
蒙恬也!人家李斯還給我留個面子,你裝甚糊塗?非得我當場明言,不鋪排不作勢!你才稱心
?」蒙恬王綰一齊大笑:「君上明斷明斷,服氣!」
「服氣甚?今歲河渠不放水,嬴政縱然神仙,也只是個淡鳥!」嬴政笑罵一聲,離座站起
一揮手:「李斯鄭國想甚,我明白。蒙恬,留鎮咸陽,會同老廷尉暫領政事。王綰,立即遴選
行營人馬,務求精幹。三日之後,進駐涇水瓠口。」
「嗨!」王綰將軍領命般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蒙恬,愣怔甚來?」
「君上––蒙恬領政,不,不太妥當––」
「你說誰妥當?將王翦搬回來?」
「那,也不妥––臣請與李斯換位,李斯才堪大任!」
嬴政突然沉下臉來:「蒙恬,你想害李斯麼?」見蒙恬驚愕神色,嬴政一口氣侃侃直下,
顯然早已思慮成熟:「鎮國領政,從來就不僅僅是才力之事。要根基,要人望,要文武兼備!
李斯是楚人入秦,在秦國朝野眼中還沒淘洗乾淨,驟然留國領政,還不把人活活烤死!再說,
留國領政,也就是穩住局面不出亂子,你蒙恬應付不來?換了李斯,大大屈才!河渠雖小,聚
集民力一百餘萬,日每千頭萬緒,突發事件防不勝防;此等民治應變之才,不說你蒙恬,連我
也一樣,還當真不如李斯!換位換位,你換了試試?」
「好好好,不換了!」
「擔著?」
蒙恬猛然挺身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蒙恬!好兄弟!」嬴政大張雙臂,突然抱住了蒙恬。
蒙恬又突兀一句:「君上,蒙恬誤事,提頭來見!」
嬴政哈哈大笑:「那可不行!嬴政不能沒有蒙恬。」
次日,緊急朝會在咸陽宮東偏殿舉行。
嬴政就座,開宗明義:「今日只議一事。大旱業已兩年,秦國民生陷入絕境。本王決意親
統河渠,決戰涇水,咸陽國事如何安置?都說話。」大臣們大覺突兀,殿中一時默然。終於,
大田令鼓勇開口:「老臣以為,日前王書出秦王督渠之說,原是激勵朝野克旱之心,不可做實
。諺云:國不可一日無君。秦國多逢大戰,孝公之後,歷代秦王尚無一人離國親征。今秦國無
戰無危,秦王為一河渠離國親統,似有過甚,望王三思。」話音落點,大臣們紛紛附議,尤其
是經濟十署,幾乎異口同聲地不贊同秦王親統河渠。
嬴政有些煩躁。他先行宣明決斷,便是不想就自己要不要親上河渠再爭,只想將蒙恬坐鎮
攝政之事定下來,朝會便算結束。誰知一上來便繞在了這個根本上,還是沒有迴避得開。嬴政
沉著臉正要說話,老廷尉卻開了口:「諸位議論,老夫以為沒有觸及根本。根本者何?秦國災
情旱情也。秦王是否親統河渠,決於秦國災害深淺。今諸位不觸災情,一說國君不離都城之傳
統,二說怕六國恥笑,三說無戰無危,言不及義也,不足為斷也。」老廷尉話音落點,大臣們
便哄嗡開來,眼見便要對著老廷尉發難了。論戰一開,定然又是難分難解。嬴政斷然拍案,話
鋒直向一班經濟大臣:「大田令,你等執掌經濟民生,至今仍然以為國家危難只在外患麼?」
殿中驟然安靜,大田令心有不甘地拱手一答:「啟稟秦王,當然還有內憂。」嬴政冷冷一笑:「
內憂何指?」大田令一時愣怔:「啟稟君上,這,這內憂可有諸多方面,一句兩句,老臣無從
說起。」嬴政拍案而起:「國家之憂患,根本在民生。千年萬年,無得例外。民生之憂患,根
本在水旱。千年萬年,無得例外。大旱之前,不解憂國之本,情有可原。大旱兩年,諸位仍不
識憂患之根本,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之昭昭!」
「天害人,不下雨,自古無對。」大田令憂心忡忡地嘟噥了一句。
「天害人,人等死?!」嬴政勃然變色。
經濟大臣們正附和著大田令搖頭嘆息,被驟然怒喝震得一個激靈。
嬴政直挺挺矗在案前,鐵青著臉大手一揮:「本王如下決斷,不再朝議,立即施行:其一
,本王行營立即駐蹕涇水工地,大決水旱,務必在夏種之前成渠放水。其二,咸陽令蒙恬會同
老廷尉,留鎮咸陽,暫領政事;其三,經濟十署之大臣,留咸陽官署周旋郡縣春耕夏忙,經濟
十署之掌事大吏,隨本王行營開赴涇水。」嬴政說完,凌厲的目光掃過大殿,雖說不再朝議,
可還是顯然在目光詢問:誰有異議?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舉殿齊聲一吼。
見秦王振作決意,原先異議的大臣們人人羞愧尷尬。畢竟,無論大臣們如何以傳統路子設
定秦王,對於如此一個不避危難而勇於決戰的國王,大臣們還是抱有深深敬意的。當秦王真正
地拍案決斷之後,所有的猶豫所有的紛擾反而都煙消雲散了。大臣們肅然站起,齊齊一聲老誓
,便鐵定地表明了追隨秦王的心志。王綰知道,秦王此刻尚未真正煩躁,連忙過來一拱手道:
「君上且去早膳,臣等立即會商行營上渠事宜。」蒙恬與老廷尉也雙雙過來:「臣等立即與各
署會商,安定咸陽與其餘郡縣。」王綰眼神一示意,大屏旁侍立的趙高立即過來,低聲敦請秦
王早膳。嬴政沒有說話,沉著臉大步匆匆去了。蒙恬老廷尉一班人,挪到咸陽令官署會商去了
。王綰與一班年青的經濟大吏們,則留在了東偏殿會商。堪堪午時,一切籌劃就緒。大吏們匆
匆散去,咸陽各官署立即全數轟隆隆動了起來。
次日清晨,秦王一道王書飛往關中各縣與涇水工地,簡短得如同軍令:「
秦王政特書:連歲大旱,天奪民生,秦人圖存,寧不與上天一爭乎!今本王行營將駐蹕涇
水,決意與萬千庶民戮力同心,苦戰鏖兵,務必使涇水在秋種之時灌我田土。舉凡秦國官民,
當以大決國命之心,與上天一爭生路。河渠如戰,功同軍功晉爵,懈怠者以逃戰罪論處。秦國
存亡,在此水旱一戰!
王書發下,舉國為之大振。非但關中各縣的剩餘民力紛紛趕赴涇水,連隴西、北地、巴蜀
、三川等郡也紛紛請命,要輸送民力糧草援助秦川治水。嬴政將此類上書一律交由蒙恬與老廷
尉處置,定下的回復方略只是十二個字:各郡自安自治,關中民力足夠。咸陽政事一交,嬴政
便全副身心地扎到涇水工地去了。
三月中,秦王行營大舉駐蹕涇水瓠口。
黃塵飛揚得遮天蔽日的涇水工地,驟然間成了秦國朝野的聖地。行營扎定的當夜,嬴政沒
見任何官員大吏,派出王綰去河渠幕府與李斯鄭國會商明日事宜,便提著一口長劍,帶著趙高
,登上了瓠口東岸的山頂。此地正當中山最高峰,舉目望去,峽谷山原燈火連綿,向南向東連
天鋪去,風濤營濤混成春夜潮聲瀰漫開來,恍如隆隆戰鼓激盪人心。若不是呼嘯瀰漫的塵霧將
這一切都變成了無邊無際的朦朧蒼茫,這遠遠大過任何軍營的連天燈海,直是亙古未有的壯闊
夜景。
嬴政佇立山岡,靜靜凝望,幾乎半個時辰沒有任何聲息。
「君上?」趙高遠遠地輕輕一聲。
「小高子,眼前這陣勢,一夜能用多少燈油火把?」嬴政的聲音很平靜。
趙高暗自長吁一聲走到秦王側後:「君上,這小高子說不清楚。」
「咸陽書房的大銅人燈,一夜用幾多油?」
「這小高子知道。大燈一斤上下,小燈三五兩上下,風燈一個時辰二三兩。」
「王城一夜,用燈油多少?」
「小高子聽給事中說過,王城一夜,耗油兩千斤上下。」
「連綿千餘座營盤,頂得幾個王城?」
「這,這,大約總頂得十數八個了。」趙高額頭汗水涔涔滲出。
「估摸算算,河渠一夜,耗油多少?」
「君上,小高子笨算,大體,兩三萬斤上下。」
「一月多少?」
「君上,百萬斤上下。」
「一年多少?」
「君上,一千五六百萬斤上下。不對,過冬還要加。該是,兩千萬斤上下。」
「這些油從何處來,知道麼?」
「君上,除了牛油羊油豬油樹脂油,秦國還有高奴猛火油,不怕。」
嬴政再也沒有說話。趙高輕聲地喘息著,遠遠地直挺挺站著,當然絕不會饒舌多嘴。如此
石雕般佇立,直到碩大的啟明星悄悄隱沒,嬴政還是石雕般佇立著。
「君上,黎明風疾––」
「回行營。」嬴政突然轉身,大步匆匆地下了山。
一進行營,趙高立即到庖廚喚來晨膳。嬴政呼嚕嚕喝下一鼎太醫特配的羊骨草藥湯,又咥
下兩張厚鍋盔,臉色頓時紅潤冒汗,冰冷僵直的四肢也溫熱起來,站起正要出帳,王綰輕步走
了進來。
「君上,一夜不眠,三日難補––」王綰打量著秦王。
「我又不是泥捏的,沒事。說,都行動沒有?」
「君上,各方人馬已經到齊,只地方改在了幕府。」
「噢?」
「行營轅門太小,幕府有半露天大帳。」
「好。走。」嬴政揮手舉步,已經將王綰撂在了身後三五步外。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3:41
【第五節】
首次涇水行營大會,嬴政要明確議定竣工放水期限。
依照初議,李斯鄭國力爭的期限是秋種成渠放水,距今大體還有五個月上下。果能如期完
成,已經是令天下震驚了。可是,自從北地巡視歸來,眼見春旱又生,嬴政無論如何按捺不住
那份焦慮。反覆思忖,他立即從涇水幕府調來了全部河渠文卷的副本,埋首書房孜孜揣摩。旬
日之後,一個新的想法不期然生出––涇水工期,有望搶前!這個緊上加緊的想法,源於嬴政
揣摩涇水文卷所得出的一個獨有判斷:涇水河渠之技術難點,已經全部攻克,鄭國與工師們畫
出的全部施工圖精細入微,任誰也沒有擔心的理由;涇水河渠剩餘之難點,在施工,在依照這
些成型工圖實地做工;也就是說,最難而又無法以約期限定的踏勘、材料、技術謀劃等等難題
,已經被鄭國與一班工師在十年跌宕中全部消磨攻克了;如今涇水河渠的進展,全部取決於民
力施工的快慢。果真如此,依著老秦人的苦戰死戰秉性,這工期,就不是沒有提前的可能。可
是,嬴政有了如此評判,卻沒有透漏給任何人。畢竟,李斯鄭國都是罕見大才,原定工期已經
夠緊,更何況是否還有其他未知難點一時也不能確證,自己未曾親臨踏勘,便不能做最後判定
;在舉國關注水旱的緊要關頭,王者貿然一言施壓催逼進度,是足以毀人毀事的。嬴政很清楚
,若不實地決事,純粹以老秦人秉性為依據改變工期,在李斯鄭國看來定然是一時意氣,往下
反而不好說了。嬴政反覆揣摩思忖,最後仍然確認自己的評判大體不差,這才有了「親統河渠
,大決涇水,為秦人搶一料收成」的暗自謀劃。這則謀劃的實施方略是由微而著,逐步彰顯:
先發王書,再溝通會商,再親上河渠;只有到了河渠工地,嬴政才能走出最後一步棋,最終議
決涇水工期。
嬴政直覺地認定,夏種前成渠,有可能。
然則究竟如何,還得看今日的行營大會。
因為事關重大,嬴政昨日進入涇水的第一件事,便是派王綰與李斯鄭國會商今日行營大會
如何開。嬴政只有一個要求:各縣、亭、鄉統領民工的「工將軍」全部與會。王綰知道,秦王
不召見李斯鄭國而叫自己出面會商,為的是教李斯鄭國沒有顧忌,以常心對此事。唯其如此,
王綰一進幕府就實話實說,將秦王對與會者的要求一說,便沒話了。王綰很清楚,有國王駕臨
的朝會如何程式,完全不需要會商,要會商的實際只有這一件事。果然,鄭國李斯誰也沒說議
事程式,便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鄭國是驚訝:「河渠決事,歷來不涉民力。民力頭領兩百
餘人,鬧哄哄能議事?只怕不中。」李斯片刻思忖,卻舒展起來,對鄭國一拱手道:「老令哥
哥,此事中不中我看兩說。秦王既想教工將軍與會,必有所圖。左右對工期有利,無須憂慮。
」鄭國連連搖頭:「有所圖?甚圖?秋種放水,工期已經緊巴緊。治水不是打仗,不能大呼隆
,得有章法。老夫看,不中!」李斯呵呵一笑:「老令哥哥,你也曾說,秦王善激發。忘了?
只要沒人動你施工圖,一切照你謀劃來,快不比慢好?怕他何來?」王綰連忙補上:「對對對
!秦王就是想聽聽看看,施工法程決不會觸動。」鄭國黑著臉轉了兩圈,嘟噥了一句:「善激
發也不能大呼隆,添亂。」便不再執拗。李斯對王綰一點頭:「好了好了,其餘事我來處置。
行營事多,長史回去便了。」王綰一走,李斯立即派出連串快馬傳令。趕天亮,散佈在東西四
百餘里營盤的民工頭目們,已經全部風塵僕僕地聚集到了涇水幕府。
嬴政第一次來涇水幕府,方進谷口,驚訝地站住了腳步。
天方麻麻亮。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遊走甲士的火把星星點點。幕府前的黃土大場已
經灑過了水,卻仍然瀰漫著濛濛塵霧。場中張著一大片半露天的牛皮帳篷,帳下火把環繞,中
間黑壓壓佇立著一排排與會工將軍。早春的料峭晨風啪啪吹打著他們沾滿泥土的襤褸衣衫,卻
沒有一個人些微晃動,遠遠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年青的秦王心頭猛然一熱,站在帳外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駕到––」王綰連忙破例,王未達帳口便長長一呼。
帳下土俑們呼啦轉頭,秦王萬歲的呼喊驟然爆發,小小山凹幾乎被掀翻了。
一般乾瘦黝黑的鄭國李斯匆匆迎出:「臣鄭國(李斯)參見秦王!」
嬴政只一點頭,一句話沒說大步赳赳進帳。
年青的秦王堪堪在小小土台站定,帳中便呼喊著參拜起來。匆忙聚集,李斯沒有來得及統
一教習禮儀,這陣參見便亂紛紛各顯本色。除了前排縣令頗為整齊,那些由亭長鄉長里長兼任
的工將軍與純粹是精壯農夫的工將軍,便紛紛依著自家認為該當的稱謂吼喝一聲,或躬身或拱
手,有的還撲在地上不斷叩頭,帶著哭聲喊著拜見秦王。一陣亂象,看得鄭國直搖頭,低聲對
旁邊李斯嘟噥一句:「這能議事?大呼隆。」李斯也低聲一句:「怪我也,忘記了教習禮儀。」
年青的秦王嬴政卻是分外激動,站在土台上拱著手殷殷環視大帳一周,嘶啞著高聲一句:「父
老兄弟們勞苦功高!都請入座。」
嬴政一句話落點,帳下又是一陣紛紜混亂。
李斯原以為此等大會不可能太長,於是設定:與會工將軍以縣為方隊站立,隊首是縣令,
既容易區分又便於行動;除了秦王與鄭國王綰三張座案,舉帳沒有設座,所有與會者都站著說
話。之所以如此,一則河渠幕府沒有那麼多座案,二則農夫工將軍們也不大習慣像朝臣一般說
話間起坐自如,有座案反倒多了一層絆磕。所以,地上連草蓆也沒有。可秦王大禮相敬,呼工
將軍們為父老兄弟且激賞一句勞苦功高,又請入座,慷慨恭敬使人感奮不已。商鞅變法以來,
秦人最是看重國家給予的榮譽。秦王一禮,工將軍們頓時大感榮耀,人人只覺自己受到了秦王
對待議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從命?想都不想,滿帳一陣感謝秦王的種種呼喊,人人
一臉肅然,便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縱然插著刀子也顧不得了。春旱又風,地上灑水早已乾去
,兩百餘人一齊坐地,立即便是黃土飛揚塵霧瀰漫。可是,令人驚訝的是,整個大帳連同秦王
在內,人人神色肅然,沒有一個人在塵霧飛散中生出一聲咳嗽。連尋常總是咳嗽氣喘的鄭國,
也莊重地佇立著,連些許氣喘也沒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帳外司馬一揮手。
這是李斯的精到處。土工又逢旱,人時時念叨的都是水。昨夜快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
役的活計便只有兩樁:一撥搭建半露天帳篷,一撥用粗茶梗大煮涼茶,將帳外八口大甕全部注
滿。以李斯原本想法,涼茶主要用在會前會後兩頭。如今滿帳灰塵激盪,幾乎無法張口說話,
李斯心思一動,便命立即上茶。及至大陶碗流水般擺好,工役們提著陶罐利落斟茶,工將軍們
人人咕咚咚牛飲一陣,帳中塵土已經漸漸消散了。
嬴政始終站在土台王案前,沒有入座,也沒有說話,掃視著一片衣衫髒污襤褸的工將軍們
,牙關咬得鐵緊。年青的秦王很清楚,依目下秦人的日子,不是穿不起整齊衣服,而是再好的
衣服在日夜不休的土活中也會髒污不堪。雖然如此,嬴政還是不敢想像,所有的工將軍們會是
如此絲絮襤褸泥土髒污。他至少知道,這些人都是吏身,在山東六國便是莊園成片車馬華貴衣
飾錦繡的鄉間豪士,這些人能滾打成這般模樣,尋常民工之勞苦可想而知。果真如此,工期還
能不能再搶,該不該再搶?
終於,帳中塵霧消散。
鄭國還是咳嗽了一聲才開口:「諸位,秦王親臨涇水,今日首次大會。老夫身為河渠令,
原該司禮會議。然老夫不善此道,唯恐丟三落四,今日便請河渠丞代老夫司禮會議。」短短幾
句話說完,鄭國已經是滿臉漲紅額頭出汗了。
嬴政一擺手:「老令坐著聽便是,事有不妥,隨時說話。」
鄭國謝過秦王,又對李斯一拱手,便坐到了自己案前。
李斯跨前一步高聲道:「行營大會第一事,自西向東,各縣稟報工地進境。」
鄭國嘶啞地插了一句:「諸位務必據實說話,秋種之前完工,究竟有無成算?」
前排一個石礅子般的漢子挺身站起:「雲陽縣令稟報:瓠口工地定提前完工!」
王綰插進一句:「光縣令說不行,各縣工將軍須得明白說話。」
雲陽縣令一轉身未及開口,十幾個漢子刷地站起:「瓠口工地,兩月完工!」
又一粗壯漢子站起:「甘泉縣與雲陽縣共戰瓠口,兩月完工!」
縣令身後十幾個漢子站起齊聲一喊:「甘泉縣兩月完工!」
鄭國搖搖手:「瓠口開工早,不說。要緊是幹渠。」
話方落點,其餘縣令們紛紛高聲:「瓠口兩個月能完工,我縣再趕緊一些,兩個月也該當
完工!」立即有人跟上道:「要能搶得夏種!脫幾層皮也值!」工將軍們立即一片呼喝,話語
多有不同,其意完全一樣:跟上瓠口,加緊搶工,兩個月可能完工!一片昂昂議論,連稟報各
縣施工情形也忘記了。鄭國完全沒有料到,本來是會議究竟能否確保秋種完工,如何竟突然扯
到夏種完工?這是治水麼,兒戲!便在鄭國呼哧呼哧大喘著就要站起來發作時,李斯過來低聲
一句:「老令哥哥莫急,我來說。」
不等鄭國點頭,李斯轉身一拱手高聲道:「諸位縣令,諸位工將軍,秦國以軍制治水,這
幕府便是軍帳,軍前無戲言。諸位昂昂生發,聲稱要趕上瓠口工期,搶在夏種完工,心中究竟
有幾多實底?目下瓠口雖然打通,可四百多里幹渠才剛剛開始。河渠令與我謀劃的預定期限:
瓠口掃尾之同時,九個月開通幹渠,三個月開通支渠毛渠,總共一年完工。如此之期,已經是
兼程匆匆,史無前例。去歲深秋重上河渠,今歲深秋完工,恰恰一年。若要搶得夏種,在兩個
多月內成渠放水,曠古奇聞!四百多里幹渠、三十多條支渠、幾百條毛渠,且不說斗門、渡槽
、沙土渠還要精工細作,便是渠道粗粗成型,也是比秦趙長城還要大的土方量。兩個多月,不
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難!治水之要,首在精細施工。諸位,還是慎言為上。」
縣令工將軍們素來敬重李斯,大帳之下頓時沒了聲息。
李斯職任河渠丞,尚只是大吏之身,尋常但有鄭國在場,從不就工程總體說話。今日李斯
一反常態,又是一臉肅殺,王綰便覺得有些蹊蹺。再看秦王,卻平靜地站著,平靜地看著,絲
毫沒有說話的意思。
「老臣有話說。」鄭國黑著臉站了起來。
無論李斯如何眼神示意,鄭國只作渾然不見。
秦王慨然點頭:「老令有話,但說無妨。」
鄭國對秦王一拱手,轉身面對黑壓壓一片下屬,習慣性地抓起了那支探水鐵尺,走近那幅
永遠立在幕府將台上的涇水河渠大板圖,嘶啞的聲音昂昂迴盪:「李丞替老夫做黑臉,老夫心
下不安。話還得老夫自己說,真正不贊同急就工的,是老夫,不是李丞。諸位且看,老夫來算
個粗賬。」鄭國的探水鐵尺啪地打上板圖:「引水口與出水瓠口,要善後成型,工程不大,卻
全是細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需要兩萬人力。四百六十三里幹渠,加三十六條支渠,再加三
百多條毛渠,誰算過多長?整整三千七百餘里!目下能上渠之精壯勞力,以一百萬整數算,每
一里河渠均平多少人?兩百多人而已!築渠不是挖壁壘,開一條壕溝了事,渠身渠底都要做工
,便是鐵人晝夜不歇,兩個多月都難!」探水鐵尺重重一敲,鄭國也粗重地喘息了一聲:「河
渠是泥土活,卻更是精細活。老夫還沒說那些斗門、渡槽與溝溝坎坎的工匠活。這些活路,處
處急不得。風風火火一轟隆上,能修出個好渠來?不中!渠成之日,四處滲漏,八方決口,究
竟是為民還是害民?老夫言盡於此,諸位各自思量。」
滿帳人眾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尷尬,誰也沒了話說。
亭鄉里的工將軍們顯然有所不服,可面對他們極為敬重的河渠令,也說不出自己心下不服
的話來,只有漲紅著臉呼哧呼哧大喘氣。縣署大員們則是難堪憋悶,個個黑著臉皺眉不語。
事實上,這些統率民力上渠的縣署大員,大多是縣令、縣長,至少也是縣丞。秦法有定:
萬戶以上的大縣,主官稱縣令;萬戶以下的小縣,主官稱縣長;縣令年俸六百石,縣長年俸五
百石。六百石,歷來是戰國秦漢之世的一個大臣界標,六百石以上為大臣,六百石以下為常官
。縣令爵同六百石大臣,只有戰國、秦帝國以及西漢初期如是。後世以降,縣令地位一代一代
日見衰落。就秦國而言,秦統一之前縣的地位極其重要。秦孝公商鞅變法時,秦國全部四十一
縣,只有一個鬆散的戎狄部族聚居的隴西稱作郡,事實上也不是轄縣郡。後來收復河西,秦國
又有了北地郡、九原郡,郡轄縣的郡縣制才形成定制。但郡守的爵位,與縣令是一般高下。隨
著秦國疆域的不斷擴張,郡漸漸增多,郡轄縣的法度徹底確立,郡守爵位才漸漸高於縣令爵位
。但是,縣令縣長依然被朝野視作直接治民的關鍵大臣。秦昭王之世,關中設內史郡,統轄關
中二十餘縣,郡守多由王族大臣擔任,縣令卻是清一色的能臣幹員,且歷來由秦王直接任命。
猝遇曠古大旱,縣令縣長們親率本縣民力大上河渠。嬴政慮及縣令縣長地位赫赫,為了李斯鄭
國方便管轄,以「軍制治水」為由,將縣令縣長們一律改作了「縣工將軍」。雖然如此,縣令
縣長們事實上依然是大臣,哪一個都比李斯鄭國的爵位高。當此之時,李斯鄭國兩桶冷水當頭
澆來,實在教這些已經被秦王王書激發起來的縣令縣長們難堪憋悶,想反駁又無處著力,只有
黑著臉直愣愣坐著。
「老令啊,個個都是泥土人,能否找個地方見見水?」嬴政笑了。
鄭國還沒回過神,李斯已經一拱手接話:「瓠口試水佳地,最是提神!」
「對對對,那裡好水。」鄭國一遇自己轉不過彎,便只跟著李斯呼應。
嬴政一揮手:「好!老令說哪裡便哪裡。走!先洗泥再說話。」
一言落點,嬴政已經大步出帳。李斯對鄭國一個眼神,鄭國立即跟著王綰出帳領道。李斯
對滿帳工將軍一拱手:「秦王著意為諸位洗塵,有說話時候,走!」帳中頓時一片恍然笑聲,
呼啦啦跟著李斯出了大帳。
瓠口佳地,是一片清澈見底的湖泊。
這是中山引水口修成後試放涇水,在瓠口峽谷中積成的一片大水。因為是試水,引水口尚
需不斷調整大小,峽谷兩岸與溝底也需多方勘驗,更兼下游幹渠尚未修成,這片大水便被一千
軍士嚴密把守著兩端山口。否則,整日黑水汗流的民工們川流不息地湧來洗衣淨身,水量滲漏
便無法測算。唯其不能涉足,河渠上下人等便呼這片大水為「老令禁池」。不說秦王嬴政與咸
陽大臣,便是鏖戰河渠的一班縣令工將軍們也沒有來過。
一過幕府山頭,藍天下一片碧波蕩漾,松濤陣陣,谷風習習,與山外漫天黃塵竟是兩個天
地。工將軍們不禁連聲喊好。秦王卻看著鄭國一拱手:「老令據實說話,下水會否攪擾滲漏勘
驗?」鄭國一拱手:「不會。軍士看守,那是怕口子一開萬千人眾擁來,踩踏得甚也看不得了
。這點子人,沒事。」嬴政哈哈大笑,向工將軍們一揮手:「諸位都聽見了,老令發話沒事!
都下水,去了一身臭汗再說!」
「秦王萬歲!」
縣令工將軍們一片雀躍歡呼,卻沒有一個人下水。
嬴政一揮手:「不會游水無妨,邊上洗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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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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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3:46
李斯過來低聲道:「君上,秦人敬水,再說還有君上在場––」
嬴政恍然,不待李斯說完便開始脫衣,斗篷丟開甲冑解去高冠撤下,三兩下便顯出貼身緊
衣。王綰趙高見狀,情知不能阻攔,連忙也開始解帶脫衣。此時嬴政已經大步走向岸邊,揮手
高聲喊著:「水為我用!用水敬水!都下!」幾句喊完,一縱身鑽進了水裡,碧藍的水面便漂
起了一片白衣。趙高身手靈動,幾乎同時脫光衣服,一個猛子便扎到了嬴政身旁,還在水邊的
王綰這才喘了一口氣。岸邊的縣令工將軍們一邊高聲喝采歡呼萬歲,一邊紛紛脫衣二話不說光
身子噗??入水。藍幽幽的峽谷湖泊中浪花翻飛,頓時熱鬧起來,岸上便有一陣牛角號悠揚響
起。
岸邊李斯有些著急,走過來對鄭國低聲道:「老令,我去安置些會水軍士,以防萬一。」
鄭國搖搖手:「不用。方才號聲已經安置妥當。守水一千軍士都會水,池中還有巡查水情的二
十多隻小船。不會有事。」李斯大是驚訝:「一片廢水,老哥哥竟派二十多隻船巡查?」鄭國
苦笑著搖頭:「這片池陂可不是廢水,是勘驗瓠口峽谷有無滲水暗洞的必須用水。若有一個暗
洞,涇水再多也是枉然。放水積水以來,老夫一日三次來這裡探水,你說為甚?」李斯更是驚
訝:「開鑿峽谷之時,我等會同工師備細踏勘過三遍,不是沒有發現暗洞麼?」鄭國喟然一嘆
:「這便是治水之難也!眼見不能信,踏勘也須得證實,只能試水知成敗。再高明的水工,無
法預知九地之下也!」李斯一陣默然,又一聲感嘆:「老哥哥如此紮實,李斯服膺!」鄭國低
聲道:「給你老兄弟說,那李冰建造都江堰,開鑿分水峽谷時,放活水看漩渦,動輒便親自下
水踏勘。後來自己游不動了,便教二郎親自下水。為甚來?還不是怕萬一誤事?都江堰修成,
李冰便多病纏身了––治水治水,水工操的那份心,世人難知也!」李斯一陣唏噓,突然低聲
問:「老令哥哥,你說秦王中止會商,有甚想頭?」鄭國似有無奈地笑了笑:「不管如何想法說
法,只要秦王神志清明,便能說理。」
李斯搖搖頭想說話,最終還是默然了。
約莫半個時辰,年青的秦王上岸了,縣令工將軍們也陸陸續續地呼喝著爬了上來,人人精
神抖擻,紛紛叫嚷泡餓了。李斯大步迎過來一拱手:「臣請君上先更衣,再用飯。」嬴政水淋
淋地大手一揮:「好!諸位先換乾爽衣服,再咥飯,再說話。」極少見到秦王的亭長鄉長里長
工將軍們分外痛快,入水出水,不管秦王說甚都是一聲萬歲喊起。目下又是一聲萬歲,呼啦啦
散開換衣,歡暢得直跳腳。
原來,李斯方纔已經安排妥當,派幕府器械司馬帶一隊兵卒從工地倉庫搬來了兩百多件襯
甲大布衫,一片擺開;再派軍務司馬置辦飯食,也搬來岸邊。君臣吏員們原本個個一身汗臭,
湖中洗得清爽,脫下的衣甲再上身,定然是黏嗒嗒極是不適。雖然如此,畢竟泥土滾慣了,這
些官吏們也沒指望換乾爽衣服。如今一見有粗布大衫,人人不亦樂乎,二話不說便人各一件裹
住了身子,三三兩兩湊著圈子高聲呼喝談笑。堪堪此時,軍務司馬帶著一隊軍士運來了軍食老
三吃:厚鍋盔、醬牛肉、藿菜羹。岸邊一聲秦王萬歲,頓時呼嚕吸溜聲大起,風捲殘雲般消滅
了三五車鍋盔一兩車牛肉兩三車藿菜羹。
吃喝完畢,李斯過來一拱手:「啟稟君上,臣請繼續會商工期。」
「好。」年青的秦王只一個字。
鄭國也是一拱手:「臣等已經直言,敢請秦王示下。」
「好。我便說說。」嬴政顯得分外隨和。
李斯一聲高呼:「諸位聚攏,各找坐地,聽王訓示!」
夕陽將落,秦國最重要的一次治水朝會,在參差的山石間開始了。
年青的秦王與所有臣工一樣,一頭濕漉漉的散髮,一件寬大乾爽的粗布短衫,坐在一方光
滑的巨型鵝卵石上,竭力輕鬆地開始說:「清晨會商,縣令工將軍們雖未稟報完畢,情形大體
也是明白,秋種完工都有成算。河渠令丞也已據實陳明工地境況,以為不當搶工,最大擔憂,
便是急工毛糙,反受其害。本王教諸位換個地方說話,便是想諸位鬆下心,多些權衡,再來重
新會商,當能更為清醒。」幾句開場白說完,場中已經一片肅然。年青秦王舉重若輕的從容氣
度,實在使所有臣工折服。不說別的,單是這行營大會僵局時的獨特折衝,你便不得不服。事
實上,目下以如此奇特的大布裹身方式坐在曠野亂石上會商大事,所有人都有了一種心心相向
的慷慨,恍然又回到老秦人遊牧西部草原時的簡樸實在,渾身熱血都在可著勁奔湧。
「雖則如此,本王還是要說一句:河渠雖難,工期還是有望搶前!」
嬴政激昂一句又突然停頓,炯炯目光掃過場中,裹著大布袍已經站了起來:「不是嬴政好
大喜功,要執意改變河渠令丞原定工期。所以如此,大勢使然,河渠實情使然。先說河渠實情
。鄭老令與李丞之言,自然有理。然其擔憂卻只有一個:怕毛糙趕工,毀了河渠!也就是說,
只要能精準地依照老令法度圖樣施工,快不是不許,而是好事!河渠令、河渠丞,嬴政說得可
對?」
鄭國李斯慨然拱手:「秦王明斷!」
「再說大勢。」嬴政臉色一沉:「去歲夏秋冬三季大旱,任誰也沒想到今年開春還會大旱
。開春既旱,今歲夏田定然無收。一年有半,兩料無收,關中庶民已經是十室九空。老天之事
,料不定。天象家也說,三月之內無大雨。靠天,夏種已經無望。果真三料不收,秦國腹地何
等景象,諸位可想而知。更有一則,本王派三川郡守翔實踏勘,回報情勢是:關外魏趙韓三國
及楚國淮北之旱情,已經緩解,夏收至少可得六七成;夏種若再順當,山東六國便會度過饑荒
,恢復國力。也就是說,秦國若今歲夏種無望,便會面臨極大危局。其時關中大饑,庶民難保
不外逃。加之國倉屯糧已經被治水消耗大半,秦國倉儲已經難以維持一兩場大戰。屆時山東六
國合縱攻秦,十之八九,秦國將面臨數百年最大的亡國危局––嬴政不通治水,然對軍國大勢
還算明白。諸位但說,此其時也,秦國何以處之?」
夕陽銜山春風料峭,布衣散髮的臣工們卻一身燥熱,汗水涔涔而下。
雖然嬴政刻意說得淡緩,全然沒有尋常的凌厲語勢,但誰都聽得出,這是年青秦王瀕臨絕
境時的真正心聲。無論是經濟十署的大吏,還是縣令縣長縣丞與工將軍,誰都知道秦王說得是
實匝匝真話,沒有半點矯飾,沒有絲毫誇大。「此其時也,秦國何以處之?」正是這淡然一問
,工將軍們如坐針氈,鄭國李斯與縣令縣長們則如芒刺在背。假如說,此前與會者還都是就河
渠說河渠,此刻卻是真正地理會到秦王以天下大勢說河渠,以邦國存亡說河渠,其焦慮與苦心
絕不僅僅是一條涇水河渠了。
「臣啟我王。」下邽,戰國秦縣,今陝西渭南市地帶。縣令畢元倏地站了起來,一拱手聲
如洪鐘:「天要秦人死,秦人偏不死!水旱奪路之戰,臣代受益二十三縣請命:我等各縣精壯
民力,願結成決水輕兵,死戰幹渠!若工程毛糙不合老令法度,甘願以死謝罪!」
下邽是秦川東部大縣,受鹽鹼地危害最烈,對涇水河渠的期盼也最切,與涇陽、雲陽、櫟
陽、高陵、驪邑、鄭縣等歷來被視為「急水二十三」,拼勁最足。在整個四百多里涇水工地,
二十三縣營盤最是聲威顯赫。下邽縣令一起身,所有縣令縣長都瞪大了眼。
「輕兵,秦軍敢死之師。其起源演變見第四部《陽謀春秋.合縱回光》。決水!死戰幹渠
!」二十三縣令齊刷刷起身,一聲吼。
「輕兵決水!死戰幹渠!」二十三縣工將軍們一齊站起,一聲吼。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所有縣令與工將軍們刷地起立,秦人老誓震盪河谷。
年青的秦王站了起來,對著縣令工將軍們深深一躬:「國人死戰之心,嬴政心感之至。然
則,治水畢竟不是打仗,我等須得議個法程出來,才能說得死戰。」
「秦王明斷!」眾人一聲吼。
嬴政走到鄭國李斯面前,又是深深一躬。李斯欲待要扶,見鄭國木樁一般矗著沒動,也只
好難堪地受了秦王一拜。年青的秦王卻渾然無覺,挺直身板看住了鄭國:「河渠令乃天下聞名
水工,嬴政今日只有一句話:我雖急切,卻也不能要一條廢渠。河渠令儘管說工程難處,老秦
人若不能克難克險,便是天意亡秦,夫復何言!」
「治水無虛言。目下最難,大匠乏人。要害工段無大匠,容易出事。」
嬴政一揮手:「長史,稟報預備諸事。」
王綰大步過來,一拱手高聲道:「稟報河渠令、河渠丞:日前,巴郡丞李渙從蜀郡還都述
職,秦王特意徵詢李渙治水諸事,又令經濟十署會商並通令相關各方,為涇水河渠署預為謀劃
了三件事:其一,當年參與都江堰工程的老工匠,無論人在巴蜀還是關中,一律召上涇水河渠
統歸河渠署調遣;其二,咸陽營造工匠無分官營民營,一律赴河渠署聽候調遣;其三,藍田大
營之各色工匠急赴涇水瓠口,悉數歸河渠署調遣。前述三方技能工匠,皆可依圖施工,粗計一
千三百餘人。旬日之內,工匠可陸續到齊。」
「好!」縣令工將軍們齊聲吼了一句。
「老令,夠不夠?」嬴政低聲問了一句。
「君上,」鄭國粗重喘息著:「李三郎還都了?」
「對。我向他借糧,他問我要錢。」
「李三郎能否不走?」
「河渠令何意?」
「呀!秦王當真不知麼?」鄭國有些著急:「李冰這個三公子,工技之能比那個二郎還強
,只是水中本事不如二郎,若有李三郎幫襯老夫,大料工程無差!」
「好!只要前輩張口,我對李渙說。」
「天也!王怕老夫容不得三郎?」
「水家多規矩,我得小心也。」年青的秦王笑了。
李斯一步過來:「君上,鄭老令最是服膺李冰父子了。」
「好!天意也。」嬴政雙手猛然一拍:「李渙何在?」
「臣在!」白花花人群中,一個粗布短衫的黝黑漢子大步走了過來。
「你是,三郎––」鄭國愣怔地端詳著。
「鄭伯不識我,我卻見過鄭伯。」黝黑漢子對著鄭國深深一躬。
「噢?你見過老夫?」
「三郎五歲那年,鄭伯入蜀,在岷江岸邊揮著探水鐵尺與家父嚷嚷。」
「啊!想起來也!小子果然少年才俊,好記性!」
「鄭伯,家父彌留之際還在念叨你。他說,身後水家勝我者,唯鄭國也。」
「李冰老哥哥,鄭國慚愧也!」驟然之間,鄭國兩行老淚奪眶而出:「目下秦王也在,這
話能說了。當年老夫入蜀,本來是助你老父修造都江堰去的。不期韓王派密使急急追到老夫,
指斥老夫不救韓國反助秦國,是叛邦滅族之罪。也是老夫對秦韓內情渾然不知,只知報國為大
,便有意與你父爭執分水走向,以『工見不同,無以合力』為由頭,回了韓國。而今想來,一
場噩夢也––」
「老令無須自責。」嬴政高聲道:「我看諸子百家,水農醫三家最具天下胸襟。李冰、鄭
國、許行、扁鵲,哪一個不是追著災害走列國,何方有難居何方!與公等如此胸襟相比,嬴政
的逐客令才是笑柄!秦國朝野,永為鑒戒。」
「秦王,言重也!」鄭國悚然動容了。
「老伯,」黝黑精瘦的李渙連忙變回了話題:「秦王要我一起來看看涇水河渠,我便跟了
來。晚輩已經看過了中山引水口與三十里瓠口,其選址之妙,施工之精,教人至為感嘆。三郎
恭賀鄭伯成不世之功,涇水河渠,天下第一渠也!」
「涇水河渠規制小,不如都江堰。」鄭國連連搖頭。
「不!都江堰治澇,涇水河渠治旱,功效不同,不能比大小。」
「好!不說了。」鄭國轉身一拱手:「君上,有三郎襄助,或可與上天一爭。」
「老令萬歲!」滿場一聲高呼,精神陡然振作。
嬴政對著鄭國深深一躬:「老令一言,政沒齒不忘。」轉身對臣工人群一揮手:「大決涇水
,夏種成渠,可有異議?」
「沒有––!」所有人都可著牛勁吼出一聲。
「好!河渠搶工,要在統籌。本王決意重新整納河渠人事,以利號令統一。」
「臣等無異議!」
「長史宣書。」
王綰踏上一方大石,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念誦:「秦王特書:河渠事急,重新整納職事如左
:其一,擢升河渠丞李斯為客卿,總攬軍民各方,統籌決戰涇水;其二,鄭國仍領河渠令官署
,總掌涇水河渠施工;其三,擢升李渙為中大夫兼領河渠丞,襄助河渠署一應事務;其四,擢
升下邽縣令畢元為內史郡郡守,統領關中民力決戰四百里幹渠!本王行營駐蹕瓠口,決意與秦
國臣民戮力同心,大決涇水!此書。大秦王嬴政十二年春。」
片刻寂靜,峽谷中突然騰起一陣秦王萬歲的震天吶喊。
李斯鄭國等人的領書謝恩之聲,完全被呼嘯的聲浪淹沒了。
這些吏員工將軍最是粗樸厚重不尚空談,平日遠離國府王城,許多人甚至連秦王都沒見過
。今日涇水瓠口的治水朝會,教他們實實在在地親自感知了這位年青秦王的風采。秦王說理之
透徹,決事之明銳,勇氣之超常,胸襟之開闊,對臣下之親和,無一不使這些實務吏員與亭長
鄉長里長們感慨萬端。然則,更要緊的還是,這些實務吏員們看到了秦王決戰涇水的膽魄,看
到了秦王不拘一格大膽簡拔能事幹員的魄力。有李斯、鄭國、李渙、下邽縣令這些毫無貴冑靠
山而只有一身本事的幹員重用在前,便會有我等事功之臣的出路在後!多難興邦,危局建功,
這是所有能事之士的人生之路。既入仕途,誰不渴望憑著功勞步步晉陞?然則,能者有志,還
得看君王國府是否清明,是否真正地論才任事論功晉陞,君王國府昏聵亂政,能事布衣縱有千
般才能萬般功勞,也是白說,甚或適得其反。這些實務吏員們,十有八九都是山東六國士子,
當初過江之鯽一般來到秦國,圖的便是伸展抱負尋覓出路。多年勤奮,他們終於在秦國站穩了
根基,進入了最能展現實際才幹的實務官署。可就在此時,有了那個突兀怪誕的逐客令,他們
竟被莫名其妙地一桿子打出了秦國。那時候,這些實務吏員們真是絕望了,要不是蒙恬王翦一
班大將,將他們攔阻屯紮在桃林高地的秘密峽谷,又不斷傳送變化消息,不知有多少人當時便
要自裁了。唯其如此,實務吏員們對這個年青的秦王是疑惑的,捉摸不定的,甚至在內心是不
相信的。然則,今日親見諸般事體,親耳聽到了秦王對逐客令的斥責,誰能不怦然心動,誰能
不意氣勃發?
年青的秦王向李斯肅然一躬:「秦國上下,悉聽客卿調遣。」
「君上––」
李斯喉頭一哽,慨然拱手,轉身大步跨上一方大石,盈眶淚水已經化成灼熱的火焰:「諸
位同僚,秦王以舉國重任相託我等,孰能不效命報國!秦人與天爭路,涇水河渠大戰,自今夜
伊始!本卿第一道號令:目下臣工三分,經濟十署一方,合議河渠外圍事務;全部縣令工將軍
一方,合議民力重新部署;河渠署一方,合議諸般施工難點與工匠配置。本官先行交接河渠署
事務,一個時辰後三方合一,重新決斷大局部署。天亮之前,全部趕回營盤。明日正午,河渠
全線開戰!」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一聲秦誓震盪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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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春尾夏頭的四月,烘烘陽光明亮得刺人眼目。
一天碧藍之下,整個秦川在鼓蕩的黃塵中亢奮起來。一隊隊牛車連綿不斷地從四面八方趕
向渭北,一隊隊挑擔扛貨的人流連綿不斷地從關中西部南部趕向涇水垣坡,糧食草料磚頭石頭
木材草蓆牛肉鍋盔,用的吃的應有盡有。咸陽城外的條條官道,終日黃塵飛揚。咸陽尚商坊的
山東商旅們,終於被驚動了。幾家老辣的大商社一聚首,立即判定這是一次極大的財運。二話
不說,山東商旅們的隊隊牛車出了咸陽城,紛紛開到渭北山坡下的民工營地,搭起帳篷擺開貨
物,掛起一幅寬大的白布寫下八個大字––天下水旱山東義商,做起了秦國民眾的河渠生意。
隨著山東商人陸續開出咸陽,各種農具家什油鹽醬醋麻絲麻繩布衣草鞋皮張汗巾陶壺陶碗陶罐
鐵鍋,以至菜根茶梗等一應農家粗貨,在一座座營盤外堆得小山也似。可山東商旅們沒有想到
,連綿營盤座座皆空,連尋常留營的老工匠女炊兵也蹤影不見,即便是各縣的幕府大帳,也只
能見到忙得汗流浹背的一兩個守營司馬。山東商旅們轉悠守候幾晝夜,座座營盤依然人影寥寥
,生意硬是不能開張。後有心思靈動者突然明白,各處一聲大喊:「不用揣摩,人在渠上!走
!」山東商旅們恍然大悟人人點頭,立即趕起一隊隊牛車,紛紛將商舖又搬上河渠工地。
一上河渠,山東商旅們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逶迤伸展的垣坡黑旗連綿戰鼓如雷,人喊馬嘶號子聲聲,鋪開了一片亙古絕今的河渠大戰
場。觸目可及,處處一片亮晃晃黑黝黝的光膀子,處處一片鐵耒翻飛呼喝不斷。無邊無際的人
海,沿著一道三丈多寬的渠口鋪向東方山垣。擔著土包飛跑的赤膊漢子,直似秦軍呼嘯的箭鏃
密匝匝交織在漫山遍野。五六丈深的渠身渠底,一撥撥光膀子壯漢舞動鍬耒,一鍬鍬泥土像滿
天紙鷂飛上溝岸,溝底呼呼的喘息如同地底一道碩大無比的鼓風爐。渠邊僅有的空地上,塞滿
了女人孩童老人。女人和麵烙餅,老人挑水燒水,孩童穿梭在人群中送水送飯。人人衣衫襤褸
,個個黑水汗流,卻沒有一個人有一聲呻吟一聲嘆息––
「秦人瘋了!秦國瘋了!」
這裡正是涇水幹渠,正是受益二十三縣的輕兵決戰之地。
卻說那日客卿李斯接手決戰涇水,連夜謀劃,拿出了「大決十分兵」的方略:其一,四百
多里幹渠是涇水河渠的軸心硬仗,全數交給受益二十三縣分兵包攬;其二,三十多條支渠與過
水(幹渠引入小河流的地段),分別由關中西部與隴西、北地的義工縣包攬;其三,進地毛渠
三百餘條,由受益縣留守縣吏統籌留村老弱婦幼就近搶修;其四,咸陽國人編成義工營,專一
馳援無力完成進地毛渠的村莊;其五,瓠口峽谷的收尾工程,由鄭國大弟子率三千民力包攬;
其六,鄭國率十名大工師坐鎮河渠署幕府,專一應對各種急難關節;其七,李渙率二十名水工
師,人各配備快馬三匹,專一飛騎巡視,就地決難;其八,各方聚來的工匠技師,交李渙分派
各縣營地,均平每百人一個工匠,專一測平測直,並隨時解決各種土工疑難;其九,李斯自己
親率十名工務司馬,晝夜巡視,統籌進度,掌控全局;其十,秦王帶王綰,每日率百騎護衛東
西巡視,兼行執法:但有特異功勳,立地授爵褒揚,但有怠工犯罪,立地依法處置。
部署完畢,李斯說了最後一句話:「立即裁汰老弱,三日後一體開戰!」
晨曦初上時分,陣陣驟雨般的馬蹄聲飛出了瓠口。
三日之後的清晨,隨著瓠口幕府的長號嗚嗚吹動,涇水大決全線開戰。
部署得當,上下同心,秦國關中民力百餘萬奮力搶工,卻是秩序井然絲毫不亂。經過裁汰
,病弱者一律發給河渠糧返鄉,加入各縣搶修進地毛渠的輕活行列。留在幹渠者,縱然是燒火
起炊的婦幼老人,也全都是平日裡硬槓槓的角色。李斯在三晝夜間飛馬查遍二十三縣營盤,家
家都是一口聲:「但有一個軟蛋,甘當軍法!」及至大決開始,旬日之內,不說犯罪,連一個
怠工者也沒有。秦王嬴政的巡視馬隊日日飛過山垣,黑壓壓的光膀子們連看也不看了,常常是
秦王馬隊整肅穿過一縣十餘里工地,連一聲萬歲呼喊也不會起來。眼看萬千國人死活拚命,王
綰與騎士們唏噓不止,遇見縣營大旗每每不忍心查問違法怠工情形,對縣令與工將軍們多方撫
慰,只恨不得親自光膀子下渠挖土。每遇此際,嬴政便勒馬一旁黑著臉不說話。旬日過去,嬴
政終於不耐,將王綰與全部隨行吏員騎士召到了行營。
「諸位且說,吏法精要何在?」嬴政冷冰冰一句。
「各司其職,敬事奉公。」帳下整齊一聲。
「河渠大決,秦王行營職司何在?」
「執法賞功,查核奸宄!」
「長史自問,旬日之間,可曾行使職責?」嬴政這次直接對了王綰。
「臣知罪。」王綰一躬,沒做任何辯駁。
嬴政拍案站起:「商君秦法,大仁不仁!身為執法,熱衷推恩施惠,大行婦人之仁,安有
秦國法治?今日本王明告諸位:做事可錯可誤,不可疏忽職守。否則,涇水執法,從行營大吏
開始!」
行營大帳肅然無聲。嬴政大袖一拂,逕自去了。
次日巡視,秦王馬隊迥異往日。但遇縣營大旗,馬隊勒定,王綰便與兩名執法大吏飛身下
馬,一吏詢問一吏記錄,最後王綰核定再報秦王,座座營盤一絲不苟。開始幾個縣令不以為然
,如同往日一樣擦拭著滿頭汗水只說:「沒事沒事!都死命做活,哪裡來的疲民也!」可王綰
絲毫不為所動,硬邦邦一句便迎了上去:「如何沒事?說個清白。誤工?怠工?違法?一宗宗
說。」縣令一看陣勢氣色,立時省悟,一宗宗認真稟報再也不敢怠慢了。如此一月,到了最最
要緊的決戰當中,整個四百多里幹渠依舊是無一人違法,無一人怠工。
這一日司馬快報:「下邽輕兵勞作過猛,再不消火,定然死人!」
李斯犯難了。雖說是輕兵大決,他也清楚秦人的輕兵便是敢死之士的死戰衝鋒。可是在李
斯內心看來,這只是全力以赴抖擻精神免除懶惰怠工的激勵之法。趕修河渠畢竟不是打仗,還
能當真將人活活累死?再說,秦軍輕兵也極少使用,只在真正的生死存亡關頭才有敢死輕兵出
現;而且,自秦孝公之後,秦國獎勵耕戰新軍練成,輕兵營作為成建制的傳統死士營已經在事
實上消失了,此後秦人但說輕兵決戰,也往往是一種慷慨求戰的勇邁之心;孝公之後百餘年大
戰多多,除了呂不韋當政時年青的王翦為了搶出落入峽谷重圍的王齕所部而臨場鼓勇起一支輕
兵衝殺之外,連最慘烈的長平大戰也沒有使用過輕兵。如今是搶水決旱,情勢固然緊,可要出
現掙死人的事情,李斯還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反覆思忖,李斯以為不能太過,立馬飛奔下邽營
盤,黑著臉下令:「下邽輕兵當勞作有度,以不死人為底界!」回到幕府,李斯又下令十名司
馬組成專門的巡視馬隊,每日只飛馳工地,四處高呼:「輕兵節制勞作,各縣量力而行!」
饒是如此,進入第二個月剛剛一旬,各縣決水輕兵已經活活累死一百餘人。
李斯渾身繃得鐵緊,飛赴秦王行營稟報。
秦王沉著臉一句話:「輕兵輕兵,不死人叫輕兵?秦人軍誓,不是戲言。」
李斯一聲哽咽,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走!下邽。」秦王大手一揮,二話不說便出了行營。
與東南華山遙遙相對的北洛水入渭處,是下邽、頻陽兩縣的決戰地。
下邽、頻陽兩縣,都是秦川東部的大縣,其土地正在涇水幹渠末端地帶。涇水幹渠從這兩
縣的垣坡地帶穿過,再東去數十里匯入北洛水再進入渭水,便走完了全程。下邽、頻陽兩縣的
三十多里幹渠,難點在經過頻陽境內的頻山南麓的一段山石渠道。兩縣多垣坡旱地,平川又多
鹽鹼灘,對涇水河渠的「上灌下排,旱鹼俱解」尤其寄予厚望,民眾決戰之心也尤為激切。已
經是內史郡守的原下邽縣令畢元,親自坐鎮兩縣工地,親自督戰這段山石渠道,日日鏖戰,已
經進入了第四十三天。
兩縣輕兵,全數是十八歲至四十歲的身強力壯的男子。這些精壯以「亭」為隊,亭長便是
隊長。每亭打出一面繡有「決死輕兵」四個斗大白字的黑色戰旗,晝夜鑿石死戰,號子聲此起
彼伏浪浪催湧,看得山東商旅們心驚肉跳。李斯天天飛馬一趟趕來巡視,見兩縣山石渠道確實
艱難,連燒水治炊送飯的老人女人少年都累得癱倒在地了,於是破例與國尉署管轄的藍田大營
緊急磋商,由藍田大營的炊兵營每日向頻山工地運送鍋盔牛肉等熟軍食,確保這段最艱難的幹
渠鏖兵奮戰。如此一來萬眾歡騰,兩縣輕兵不再起炊,餓了吃,吃了拼,拼不動了睡,睡醒來
再拼。隊隊人人陀螺般瘋轉,完全沒有了批次輪換之說。誰醒來誰拼,晝夜都是叮叮噹噹的錘
鑿聲,時時都是撬開大石的號子聲。
「懶漢疲民絕跡,雖三皇五帝不能,秦人奇也!」
令山東商旅們浩嘆者,不僅如此。下邽縣渭北亭的輕兵營有一百零六名憨猛後生,開渠利
落快速,一直領先全線幹渠,是整個涇水河渠大名赫赫的「輕兵渭北營」。自從遭遇山石渠道
,渭北營精壯不善開石,連續五六日進展不過丈。渭北營上下大急,亭隊長連夜進入頻山,搜
羅來六名老石工,無分晝夜,只教老石工坐在渠畔呼喝指點,全部輕兵死死苦戰。如此旬日,
一套鑿石訣竅悉數學會,進境又突兀超前,幾乎與挖土渠段的進展堪堪持平。鄭國開始不信隨
營工匠的消息稟報,連番親自查勘,見所開渠道平直光潔無一處暗洞疏漏,愣怔間不禁大是驚
嘆:「老夫治水一生,如此絕世渠工,未嘗聞也!」
秦王嬴政的馬隊風馳電掣般趕到時,正是晨曦初上的時分。
渭北輕兵營的二十六名後生率先醒來,猛咥一頓牛肉鍋盔,立即開始奮力挖山。堪堪半個
時辰,輕兵營精壯陸續醒來,又全部呼喝上陣。渠畔幕府,嬴政李斯正向已經是內史郡守的老
縣令畢元詢問輕兵情形,遙遙聽得一陣震天動地的號子聲,一陣如滾木礌石下山的隆隆雷聲,
一片歡呼聲剛剛響起又戛然而止,隨即整個工地驟然沉寂。
「出事了?」李斯臉色倏忽一沉。
營司馬跌跌撞撞撲進幕府:「郡守!渭北輕兵營––」
「好好說話!」畢元一聲大喝。
營司馬哭嚎著喘息著癱倒在地,喉頭哽咽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渠!」嬴政一揮手大步出了幕府。
河渠景象,令人欲哭無淚。成千上萬的光膀子都聚攏了過來,黑壓壓站在渠岸,靜得如同
深山幽谷。當君臣三人穿過人眾甬道,下到渠底,目光掃過,嬴政三人不禁齊齊一個激靈!石
茬參差的渠身渠底,茫茫青灰色中一汪汪血泊,一具具屍身光著膀子大開肚腹,一幅幅血乎乎
的腸子肚子搭在腰身,一雙雙牛眼圓睜死死盯著渠口––
「娃們等著!生死一搭!」矗在渠心的光膀子壯漢嘶吼一聲猛撞向青森森石茬。
「亭長!」李斯一個箭步過去,死死抱住了這個輕兵隊長。
匆忙趕來的新下邽縣令斷斷續續地稟報說,渭北輕兵營剛剛鑿開最堅硬的五丈巖,撬開了
山石幹渠最艱難的青石嘴段,厚厚的石板剛剛吊上渠岸,最先趕活的二十六名精壯便紛紛倒地
,個個都是肚腹開花。
「君上,後生們掙斷了腸子,當場疼死––」畢元已經泣不成聲。
嬴政身子猛然一抖,手中馬鞭啪嗒掉在地上。趙高機警靈敏,早已經寸步不離地跟在秦王
側後,幾乎便在馬鞭落地的同時立即撿起了馬鞭,又輕輕伸手扶在了秦王腰際。便在這剎那之
間,嬴政穩住了心神,走到渠心,對著茫茫青灰中一片血泊深深三躬。
渠岸萬千人眾恍如風過松林,一齊肅然三躬。
「父老兄弟們!決水輕兵還要不要!」嬴政突然一聲大吼。
「要––!」茫茫松林山搖地動。
「老秦人怕死麼!」
「不怕––!」萬眾齊吼山鳴谷應。
「大決涇水,與天爭路!」嬴政一聲嘶吼。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漫山遍野都呼喊起來。
李斯第一次喊啞了聲音。那天夜裡,嬴政在下邽幕府請教李斯如何褒獎渭北輕兵時,李斯
只能比劃著寫字了。回到瓠口行營,嬴政召李斯、王綰、鄭國、李渙一夜商議,次日便有《輕
兵法度》頒行河渠:各縣輕兵,每晝夜至少需歇息兩個時辰,飯後一律歇息半個時辰開工,否
則以違法論處!緊接著,又有一道秦王特書頒下:舉凡輕兵死難河渠,各縣得核准姓名稟報秦
王行營,國府以斬首戰功記名賜爵,許其家人十年得免賦稅;並勒石以念,立於頻山松林垣渭
北輕兵死難地,以為永誌!
旬日之後,第一座巍巍刻石在頻山南麓松林坡矗立起來。丈六石身鐫刻著由李斯書寫的一
行雪白大字––渭北亭二十六銳士決水石,石後鐫刻著二十六銳士的姓名與秦王親賜的爵位。
消息傳開,舉國感念,一首秦風歌謠便在三百里河渠傳唱開來:「
我有銳士決水夭亡
捨生河渠斷我肝腸
勒石涇水魂魄泱泱
上也上也大秦國殤
五月將末,鼓蕩關中的漫天黃塵終於平息了。
工程全部勘驗完畢的那一日,李斯鄭國李渙三人來到行營,不期蒙恬與老廷尉也來了。兩
方意願一致,都是敦促秦王早日移駕還都,處置兩個多月積壓的諸多急務,放水大典寧可專程
再來。嬴政卻說:「秦國萬事,急不過解旱。不眼見成渠放水,我這個秦王臉紅。再說,我還
要到頻山松林垣去,要走了,看看那些烈士。」聽著精瘦黝黑的年青秦王的沉重話語,幾個大
臣沒有了任何異議,人人都點頭了。
次日清晨,秦王嬴政率行營及瓠口幕府的臣工出了瓠口,沿著寬闊的渠岸轔轔走馬奔赴頻
陽。君臣們誰也沒有料到,一出瓠口,便見茫茫幹渠上黑壓壓人群成群結隊絡繹不絕地匆匆趕
赴東邊,如同開春趕大集一般。李斯勒馬一打問,才知道這是即將拔營歸鄉的民眾依著秦人古
老的喪葬習俗,要趕往頻山松林垣,向長眠在那裡的輕兵銳士做最後的招魂禮。
「這,這是誰約定的?」鄭國大為驚訝。
「人群相雜,不約而同。」
「怪也!一個巫師就行了,還人人都去?」鄭國不解地嘟噥了一句。
嬴政凝望著滿渠岸的黑壓壓人群,略一思忖道:「下馬,步行頻陽。」趙高立即哭聲喊了
出來:「君上,大熱天幾百里路,不能走啊!」嬴政突然大怒,揚手狠狠一馬鞭,抽得趙高陀
螺般轉著圈子撲在地上。不等趙高爬起,嬴政已經沉著臉大步走了。一班臣工人人感奮紛紛下
馬,撩開大步便融進了黑壓壓無邊無際的光膀子人群。
是老秦人都知道,秦人自古便有烈士招魂禮:士兵戰死沙場,屍身不能歸鄉,大軍撤離之
日無論戰況多麼危急,都要面對戰場遙遙高呼:「兄弟!跟我歸鄉––」若是戰勝後的戰場,
便要就地安葬好戰死者屍身,盡可能地立起一座刻石、木牌甚至枯木樹樁,繞著墳塋呼喚幾遍
,再在石上結結實實地摁下自己的血手印,而後才揮淚班師。老秦人原本是遊戰遊牧遊農兼而
有之的古老族群,居無定所,死無定葬,便將這撫慰死者告慰遺屬的招魂禮看得分外上心。歷
經春秋戰國,秦人漸漸成為有國有土的大國族群,然則這古老的招魂風習卻沒有絲毫改變。後
來秦國變法,移風易俗,有新入秦國的變法士子建言要革除此等陋習。商鞅卻批下個斷語:「
生者激哀,磨礪後來,慷慨赴死,聞戰則喜,固秦人哉!何陋之有?」於是,秦人安魂禮便依
然如初地延續了下來。嬴政少年在趙,早早便從「趙秦」(早期流入趙國的秦人)部族的習俗
中知道了招魂禮對老秦人的要緊,自然不同於來自楚國韓國的李斯鄭國,他立即明白了河渠民
眾其所以不約而同地匆匆趕赴頻陽的緣由。
兼程行走,晝夜不停,第三日清晨,嬴政君臣終於到了頻山。
茫茫松林垣,二十三座大石依著各縣在幹渠的決戰次序東西排開。石林之後,是六百六十
三座輕兵死士的新土墳塋。各縣民眾各自聚集在本縣輕兵死士的刻石前,繞著圈子捶胸踏步,
三步一呼:「兄弟!跟我歸鄉了––」呼喚完畢,各自散開,各尋一方粗糙石頭,瘦骨嶙峋的
大手壓上粗石猛搓,直至手掌滲出血珠;而後大步走到刻石前,在石上結結實實一摁,一個血
手印摁在了石身或石背;罷了肅然一躬,便赳赳去了。
嬴政君臣一行風塵僕僕趕到,松林垣萬千人眾大出意外,各自佇立在墓石墳塋前凝望著秦
王不知所措了。年青的秦王也不說話,對著一齊朝他凝視的茫茫人眾深深一躬,大步走到一柱
顯然是有心者特意立起的粗糙巨石前,大手猛然搓下,頓時血流如注。
萬千黑壓壓光膀子的秦人悚然動容,寂靜得只聽見一片喘息。
嬴政舉著血掌,大步走過刻石,一石一掌,結結實實地摁在碑身大字上。未過三五石,光
膀子人群感奮不已,爭相到粗石柱下搓出血手,呼喝著唏噓著紛紛跟了上來,完成與兄弟烈士
同心挽手的最終心願。及至嬴政走到最後一座大石前,摁罷最後一個血手印,回頭看去,一片
二十三座大石,座座鮮血流淌,一片血紅的刻石在夏日的陽光下驚心動魄。
嬴政繞著下邽刻石踏步一圈,突然昂首向天,一聲長呼。
「涇水銳士,頻山為神!守我河渠,富我大秦!」
萬千人眾唏噓慷慨,跟著秦王陣陣長呼,整個頻山都在烈日下顫抖起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4:12
【第七節】
堪堪夏種,涇川瓠口舉行了隆重的成渠放水大典。
兩岸青山,一條白石大溝從峽谷穿過。東西山巒擠滿了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幼,旌旗招展鼓
樂喧天。瓠口幕府前的雲車將台下,嬴政君臣們人人都在可著嗓子說話,儘管誰也聽不見誰,
依舊是樂呵呵地高聲訴說著。將近午時,水司馬來報:瓠口之外的所有斗門、渡槽、跌水、過
水、幹渠、支渠、毛渠的交接口再次查勘完畢,無一差錯;幹渠兩岸的迎水民眾井然有序,只
待放水。嬴政得報,向李斯揮手高喊了一句。李斯立即會意,轉身利落地走上將台,一劈令旗
,將台前雲車上的大纛旗左右三擺,漫山遍野的鼓樂喧嘩便漸漸平息。
秦王嬴政率領著全體大臣,整齊地在將台後站成了一個方陣。
「吉時已到,秦王擊鼓告天!」李斯洪亮嘶啞的聲音迴盪開來。
年青的秦王走上將台,走到鼓架前,接過幕府司馬遞過的一雙長長鼓槌,拱手向天,奮然
高聲道:「秦王嬴政禱告上天:引涇入洛,開渠灌田,秦國庶民生計之根本。天公旱秦,逼我
秦人與天爭路,以血肉之軀奮力死戰,方引得涇水東下。秦人不負上天,上天寧負秦國乎!願
上蒼護佑秦國,保我涇水滔滔,長流不斷,關中沃野,歲歲豐年!今涇水渠成,依國人心願,
依天下通例,涇水河渠定名––鄭國渠!」
嬴政的鼓槌用力打上牛皮大鼓,隆隆之聲震盪峽谷。
「秦王定名,引涇河渠為鄭國渠––!」李斯正式宣呼了河渠名號。
「鄭國萬歲!鄭國渠萬歲!」吶喊聲浪頓時淹沒了峽谷山垣。
一時平息,李斯聲音復起:「河渠令開渠放水––!」
宣呼落點,四名軍士抬著一張軍榻出了幕府,山垣人眾立即肅靜下來。
三日之前,全部渠道驗收完畢,回程未及到秦王行營交令,鄭國便昏倒在了瓠口峽谷的山
道上。待嬴政領著太醫趕來,鄭國已經被先到一步的李斯與吏員們抬進了河渠署幕府。太醫一
把脈,說這是目下官吏人人都有的「涇水病」,一色的操勞奔波過甚以致脫力昏迷,河渠令病
症之不同,在於諸般操勞引發了風濕老寒腿,悉心靜養百日後可保無事。嬴政當即吩咐,老太
醫從秦王行營搬進河渠署幕府,專門守著鄭國診治。嬴政還重重撂下一句話:「有難處隨時報
我,便是要龍膽鳳肝,也給你摘來!沒了鄭國,本王要你人頭!」
鄭國臥榻,這放水大典便缺了一個最當緊的人物,雖說不關實務,卻有說不出的缺憾。李
斯反覆思忖,主張秦王親自號令放水,只要激勵人心完滿大典,似可不必因一人而耽延放水日
期。年青的秦王卻斷然搖頭:「主持成渠放水,是水工最大尊榮,縱是本王也不宜取代。走,
與鄭國去說。」來到幕府,剛剛服下一大碗湯藥的鄭國,疲憊得連笑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蒼
白的嘴唇動了動,幽幽目光閃爍著一絲難得的光焰。年青的秦王站在榻前,眼中便是一眶淚水
。鄭國只愣怔怔看著秦王,嘴角抽搐著說不出話來。嬴政高聲說:「老令啊,沒有你,便沒有
涇水河渠!放水大典,誰也不能取代你!到時抬你出去,老令只須搖搖號令,行麼?」李斯看
得很清楚,那一刻,鄭國溝壑縱橫的黝黑臉膛驟然間老淚縱橫,喉頭咕的一聲便昏了過去。也
就是在那一刻,李斯深深感悟了年青秦王「賞功不欺心」的罕見品性,一時也是止不住的熱淚
盈眶。自後三日,眼看大典在即,李斯每日都要去探視幾趟鄭國,可每次都見鄭國在昏昏大睡
。今日,鄭國行麼?
萬千人眾的灼熱目光之下,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鄭國從軍榻上坐了起來,站了起來,撐持著那支探水鐵尺,緩慢地沉重地一步一步地向將
台走來。司禮的李斯驚愕得不知所措,疾步迎來想扶鄭國,又覺不妥,便亦步亦趨地跟著鄭國
走上將台,竟是先自一頭大汗淋漓。
此時,中山峰頂的大旗遙遙三擺,表示引水口已經一切就緒。只見佇立在將台上的鄭國像
一段黝黑的枯樹,凝目遠望峰頂龍口,緩緩舉起了細長的探水鐵尺,猛然奮力張臂,砸向了牛
皮大鼓。鼓聲一響,李斯立即飛步過去,張開兩臂攬住了搖搖欲倒的鄭國。
「水!過山了––」鄭國黝黑的臉猛然抽搐了。
「老令醒來!水頭來了!」李斯搖著鄭國,說不清是哭是笑。
此際遙聞中山峰頂一陣號角一陣轟鳴,隆隆沉雷從天而降,瓠口峽谷激盪起漫天的白霧黃
塵,一股濃烈而又清新的土腥水汽立時撲進了每個人的鼻中。兩岸萬千人眾的忘情吶喊伴著龍
口噴激飛濺的巨大雪浪,轟轟隆隆地跌入了瓠口,衝向了峽谷。
鄭國猛然醒轉,忽地起身一吼:「水雷如常!涇水渠成––!」
一句未了,鄭國又搖搖欲倒。李斯堪堪扶住,趙高已經飛步搶來,雙手一抄便要托起鄭國
去行營救治。鄭國卻倏地睜眼:「不!老夫還要走水查渠!」一句話沒說完,人已經直挺挺從
趙高臂彎掙脫出來。此時嬴政大步趕來,聽李斯一說立即高聲下令:「小高子,駟馬王車!」
說罷一蹲身背起鄭國大步便走。
九尺傘蓋的青銅駟馬王車轔轔駛來堪堪停住,嬴政恰恰大步趕到,不由分說將鄭國扶上了
寬大的車廂。車中少年內侍扶住鄭國坐靠妥貼,嬴政便是高聲一句:「老令,你坐在車上聽水
。但有紕漏,只敲傘蓋銅柱!」鄭國滿臉通紅連連搖手:「秦王秦王,大大不妥,老臣能走–
–」嬴政哈哈大笑:「妥妥妥!老令縱然能走,今日也得坐車!」
說話間李斯趕到,嬴政匆忙一揮手:「我去趕水頭,客卿後邊查渠。」
李斯還沒來得及答話,年青的秦王已經風一般去了。
李斯笑著搖搖頭,對王車上的鄭國一拱手高聲道:「老令哥哥,秦王趕水頭去了,你也先
走,我帶大工們後邊查渠。」鄭國黑紅臉上汪著涔涔汗水,探水鐵尺當當敲打著車廂:「好!
老夫先走,趕不上水頭也趕個喜慶!」一言落點,駟馬王車嘩啷啟動,山坡趕水人眾立即閃開
了一條大道。及至王綰帶一班青壯吏員疾步趕來,秦王已經沒了人影。
王綰頓時大急,二話不說飛步追趕下去。
趕水頭,是敬水老秦人的又一古老風習。蓋秦人老祖伯益部族,是與大禹並肩治水的遠古
英雄族群,自來對「水頭」有著久遠的仰慕情結。那時候,秦人部族經年累月在三山五嶽間疏
導天下亂水。但有新的水道開闢,汪洋大水激盪著流入水道,水頭昂首飛撲倒捲巨浪激起塵霧
濺起雪白浪花,一條巨龍飛騰呼嘯在峽谷水道。兩岸秦人歡呼著追逐水頭,直是治水者的最大
盛典。這種久遠的記憶,化成了無數傳說掌故,流傳在所有的秦人部族中。即或後來遊牧躬耕
於隴西草原群山,偶爾開得些許短渠,渠成放水之日,老秦人也一定是傾巢而出追逐著水頭歡
騰不斷。立國關中數百年,秦人開渠寥寥無幾,數得上的大渠,只有秦穆公時百里奚在關中西
部開出的那條百里渠,趕水頭的盛大慶典便也漸漸淡出了老秦人的風習。縱然如此,那條百里
渠每年春季放水,還是有黑壓壓人群在渠岸追逐著水頭歡呼,不吃不喝一直追到盡頭。
如今,這條鋪滿秦人鮮血的四百多里的涇水大渠,已經巍巍然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渠。一
朝放水,豈能不喚起老秦人久遠的記憶與風習?除了不得不提前回鄉照應渠水入田的一家之長
,幾乎家家都有人留下趕水頭。老秦人期盼著昂昂龍頭的飛騰之象,能隨著趕水頭的家人帶來
光耀的歲月。大典前一日,所有民工都清理了營盤,打好了包袱,收拾得緊趁利落,預備好今
日追趕著水頭回鄉。
當中山峰頂巨大的龍口開啟,清澈的涇水翻捲著巨浪撲入瓠口峽谷,漫漫人群便開始了由
渠首漸次發動的歡呼奔跑,不疾不徐,一浪一浪地伸展到山外,伸展到茫茫幹渠。水頭一入幹
渠,趕水頭人群便有了種種樂事,歡笑喧嚷聲連綿不斷。這鄭國渠是漫漫四百多里的長渠,趕
水頭事實上便成為一種腳力競技。雖說因不斷分水於一些主要支渠,幹渠水頭的流速並不是太
急。然則,終究也得人緊步追隨才能追得上。幹渠兩岸的大多人,都是趕水頭趕到自己家鄉田
園的地界,便回歸鄉里趕渠水入田的喜慶去了。只有非受益區的義工縣的精壯,與家在渠水下
游的精壯,才是專心一志的長途趕水者。戰國之世人人知兵,都說這是兼程行軍,一邊追逐著
水頭歡呼,一邊嚷嚷評點著不斷變換的領跑者。即或是那些體力不濟者,呼呼大喘著坐在新土
渠岸上吃喝歇息一番,也看著紛紜流過的人群,拍著大腿可著嗓子嚷嚷得不亦樂乎。
水頭趕到雲陽地界,渠岸突然一陣歡呼:「秦王趕水頭!萬歲!」
趕水頭又遇君王,吉慶再吉慶,老秦人頓時興奮了。
全程親自趕水頭,這是嬴政在會商放水大典時執意堅持的一件事。
秦王的說法是,親自趕水頭,眼見四百多里幹渠不滲不漏,心下才算踏實。對於秦王這個
主張,李斯是反對的,大臣們也是反對的。在李斯與大臣們看來,這件事多多少少有幾分秦王
的少年心性,有幾分趕熱鬧意味。當然,最要緊的理由是堂堂正正的:旬日之前,秦王趕赴頻
山為輕兵烈士招魂,已經步行了兩百多里;這次再一晝夜步行四百多里,事實上是最大強度的
兼程行軍,若有意外,秦國何安?再說,決戰涇水兩個多月,這個年青的秦王眼看著瘦成了人
乾,所有尋常合身的袍服都變成了包著「竹竿」晃蕩的水桶,誰不心痛有加?雖然,幾乎人人
都變成了人乾,但誰都明白,這個殺伐決斷凌厲無匹的年青秦王真要出了事,目下的秦國便注
定要亂得不可收拾了。唯其如此,誰能贊成秦王一路疾步四百多里?於是上下一口聲,都說秦
王這次大可不必,要查渠也得乘坐王車,高處看水才清楚。可嬴政卻說得斬釘截鐵:「連續兼
程三五日,是秦軍老規矩,老秦精壯誰都撐得住,不用商議!客卿只管部署沿渠事務,我只帶
十名鐵鷹劍士、十名年青工匠趕水頭,老臣一個不要跟。」
李斯眼見無法說動秦王,便在夜裡單獨來到行營。李斯先與王綰說了一陣,而後兩人一起
來到了秦王的寢室書房。李斯王綰反覆陳說了理由,年青的秦王卻好長一陣沒有說話。便在兩
人以為秦王已經默認而預備告辭時,年青的秦王卻拍案開口:「人要有氣!國要有氣!長平大
戰之後,昭襄王收斂固本,之後兩代秦王無所作為,秦人之精氣神業已低落數十年。我上涇水
,原本便不僅僅是搶渠搶水,更是要鼓蕩秦人雄風!只要秦人長精神,嬴政縱然兩腿跑斷,也
值!」
那一夜,李斯徹夜未眠。
次日,總攬河渠的李斯與王綰一番謀劃,立即分頭部署:先私下說服所有大臣,將秦王趕
水納入大典程式;再從王城禁軍中遴選出十多名善奔走的銳士,由王綰帶領,專司聯絡接應;
又特意找到形影不離秦王左右的趙高,叮囑了諸多應急援助之法。可無論如何周密謀劃,李斯
王綰也沒有想到秦王親自將鄭國背上王車這一樁。趙高一離開秦王,李斯王綰心下便不踏實。
兩人都曾多次見識趙高的過人藝能,幾乎是本能地相信,只要這個趙高在秦王身邊,秦王便不
會發生意外。今日趙高駕車,李斯查渠,追趕秦王的王綰便分外焦灼。
聞得前方陣陣歡呼,王綰立即吩咐善走銳士飛奔急追。正在此時,卻聽身後一陣秋風過林
般的沙沙聲。王綰轉頭之間,一道黑影正從身邊掠過,同時飛來一句尖亮的話音:「長史莫急
,小高子追君上去了!」
「趙高!王車誰駕?」王綰急忙一喊,畢竟,鄭國也不能出事。
「王車馭手有三人,長史放心!」黑影沒有了,尖亮的聲音卻飄蕩在耳邊。
長吁一聲,王綰呼哧呼哧剛剛放緩了腳步,卻被身邊一群一群歡呼奔跑的光膀子裹進了茫
茫人流。原來,兩邊渠岸的老秦人一聽秦王趕水頭,精神陡然大振,後行弱者們紛紛一片呼嘯
吶喊:「丟膊了!豁出去!趕秦王老龍頭了!」吶喊之間,人們紛紛脫下專門為大典穿上的簇
新長袍順手一丟,撩開光膀子狂喊著潮水般追了上來。王綰也是老秦人,自然知道老秦人這聲
「丟膊了豁出去」意味著何等情形。丟膊者,光膀子猛幹也。豁出去,拚命也。無論是做工趕
活還是戰場廝殺,秦人但喊一聲丟膊了豁出去,立時便是拚命死戰之心。今日不是戰場,老秦
人要丟膊了豁出去,心裡話顯然便是一句:「秦王做龍頭,老秦人死也要緊緊追隨!」身處狂
熱人流狂熱吶喊,王綰心頭大熱一身汗水,只覺特意預備的輕便官服也變得累贅。興起之下,
王綰也大喊一聲:「丟膊了!豁出去!」扯掉官服撂在路邊,便大步飛奔起來。
日落時分,嬴政堪堪趕著水頭到達高陵縣地界,正好是鄭國渠一半水程。
嬴政雖然沒有光膀子,卻也早早丟了斗篷冠服,一身緊趁利落的短衣汗濕得水中撈出來一
般。鐵鷹劍士與精壯吏員二十人,原本在兩邊護持著秦王。可在王綰一班人趕上後,嬴政硬是
下令,只許劍士吏員跟在後邊,不許遮擋兩廂人眾。
如此一來,渠岸頓成奇觀。無邊無際的黝黑閃亮的光膀子人群沒有了吶喊,只咬著牙關看
著秦王看著水頭,刷刷刷大步撩開趕路。及至水程過半,趕水頭人群已經漸漸形成了默契規矩
:但有後來者趕上,秦王兩側的人群便自行讓道退開;前方但有等水頭的老人婦幼群,秦王兩
側的光膀子人群便整齊一致地落到秦王身後緊緊跟隨,好教父老們一睹秦王風采。
眼看暮色降臨,渠岸便有了萬千火把,浩浩蕩蕩在幾百里高坡山巒展開,恍如一道紅光巨
龍在天邊蜿蜒翻飛。此等壯觀奇景,深深震撼了平川夜間灌田的農人與查水的官吏,遙遙吶喊
呼應,連綿起伏不斷。有脫得開身的精壯農夫,便紛紛舉著火把吶喊著向北?趕來。一片片火
把瀰漫了無數的田間小道,一陣陣吶喊此起彼伏,整個秦川都被攪翻了。
曙光再現時,被趕水者一口聲呼為「秦王老龍頭」的水頭,嘩啦啦抵達頻山。經過那片依
然閃爍著血紅光芒的刻石松林時,嬴政向著北岸遙遙一聲長呼:「兄弟!趕水歸鄉了––」一
聲未罷,無邊無際的光膀子人群立時一陣陣山呼海嘯:「兄弟!跟緊秦王,趕水歸鄉!」夏日
清晨的陽光映照著石林松林的血光,映照著萬千老秦人的淚光,吼喝著呼嘯著,一路奔向遙遙
在望的洛水入口。
將及正午,趕水頭的茫茫人群終於定在了北洛水的山巒河谷。
嬴政站住腳步,只說了一句話:「趕水人眾,俱賜戰飯––」
這趕水頭雖是風習,卻沒有定規。諸如關中西部的百里渠短途趕水,不吃不喝者多。四百
多里趕水頭,不吃不喝不可能。一過雲陽,王綰已經吩咐吏員軍士沿途不斷呼喊:「長路趕水
,吃喝自便!」饒是如此,許多人還是死死盯著秦王,秦王不吃不喝,我也不吃不喝!王綰一
路看得清楚,年青的秦王一晝夜又一半日,只在腳步匆匆中喝了十三次水,吃了兩張乾肉夾鍋
盔。如此也就是說,大多趕水者在四百多里兼程疾走中只吃了兩飯,此刻人人都是飢腸轆轆。
王綰已經軟得不能挪步了,只看著趙高搖了搖令旗。趙高二話沒說,過來接了令旗,便飛步張
羅去了。
大約小半個時辰,趕水頭人眾陸續抵達,一輛輛牛車拉著鍋盔乾肉也絡繹不絕地趕到了渠
水洛水交匯地。山巒水口,兩邊渠岸,到處都湧動著黝黑閃亮的光膀子,人人亢奮個個激昂,
大笑大叫不絕於耳。一句最上口的話處處山響著:「秦王咥實活!攢勁!」人群處處喧嘩,對
開在龍尾之地專門等著這一日大市的山東商旅的帳篷商舖,卻沒有一個人光顧。
山東商社的執事們紛紛出門,站在飯鋪酒鋪貨棧前驚訝莫名,一口聲驚呼:「怪也!四百
里趕水沒一個人趴下!沒一個人買飯買酒!老秦人鐵打的不成!」
正在一片熱汗騰騰裹著喧嘩笑語的時刻,年青的秦王過來了。嬴政一身汗淋淋短身布衣,
提著一條寬大的白布汗巾,大步赳赳地走上了山坡一方大石。不知誰喊了一聲秦王來了,萬千
光膀子們立即軍旅甲士一般肅然噤聲昂首挺胸,活生生一片森森然黝黑閃亮的森林。
「父老兄弟們!四百里趕水,沒一個趴下!好!」秦王當頭喊了一句。
「秦王萬歲!」黝黑閃亮的胳膊刷的一齊舉起,吼聲隆隆震盪天際。
「鄭國渠成,涇水入田。秦人好日子已在眼前!父老兄弟們,咥飽喝足再歸鄉。回到鄉里
整治農田,搶灌夏種,使秦人糧倉早早堆滿!人無神氣,一事無成!國無神氣,一事無成!秦
國該強大!秦國該富庶!秦人,更該有精神!」
「萬歲!秦人精神!」彌天吼聲夾著轟隆隆水聲,淹沒了洛水山巒。
片刻之間,萬千光膀子老秦人人人變成了浸透猛火油的火把,火焰呼呼直躥。繃著臉大步
赳赳到牛車前領一份鍋盔乾肉,蹲在地上狼吞虎嚥猛咥乾淨,大腿一拍:「走!」立即三五成
群地風風火火離開洛水口。不消片時,滿山遍野黝黑閃亮的光膀子便消失在無邊無盡的田野裡。
「瘋子秦王!瘋子秦人!」
守著始終沒有一個秦人光顧的商舖,山東商旅們又一次驚愕了。
晚霞滿天的時分,李斯鄭國帶著一班水工吏員終於趕到了洛水口。
秦王扶著趙高的肩膀站在洛水岸邊,迎頭先問了一句:「客卿老令,後水如何?」李斯鄭
國雙雙一拱手:「全線堅固順暢,支渠毛渠全部進水!」嬴政聽罷沒有來得及說話,便一頭碰
在趙高身上軟了過去。李斯一轉身斷然下令:「行營中止政事,全部人馬歇息徹夜!」
當夜,行營大帳的燈火早早熄滅,整個營地一片雷鳴般鼾聲。
直到次日將近正午,夏日的太陽已經火辣辣掛在當頭,行營的聚將號才嗚嗚地吹動起來。
人喊馬嘶中,一頓結結實實的鍋盔夾乾肉戰飯下肚,大臣吏員們便踏著號聲趕赴行營大帳了。
對於秦國官吏,多少晝夜不睡少睡不吃不喝少吃少喝都是家常便飯,而能一夜無事地從天黑酣
睡到次日正午,實在是絕無僅有的奢侈了。有如此一夜酣睡,臣工吏員們聚到行營大帳時個個
精神抖擻,許多人說不上名目的怪病也都神奇地煙消雲散了。
李斯進帳,一見清新矍鑠的鄭國,揉著眼睛直呼:「奇也奇也!」鄭國一陣哈哈大笑:「佳
水灌枯木而已,客卿何奇之有也!」尋常間永遠皺著眉頭的鄭國一笑,一班臣工不禁人人大樂
,一時滿帳笑聲。
午時末刻,查水查渠之各方匯聚渠情水情,結果是:全線無斷無裂無滲無漏,所有支渠毛
渠都順利進水,無一縣報來故障。鄭國歸總,點著探水鐵尺硬邦邦撂下一句話:「涇水河渠四
百六十三里,全線堅實通暢,入田順當,涇水渠成!」鄭國說完,連同嬴政在內,所有人都不
約而同地長長鬆了一口氣。李渙與幾個經年奔波的老水工嘖嘖感嘆不已,連說這鄭國渠快得匪
夷所思,好得匪夷所思,教人如在夢裡一般。
嬴政叩著書案:「李渙,你報個大賬,鄭國渠究竟灌田幾多?」
李渙掰著指頭高聲道:「鄭國渠,直接受益者二十三縣,間接受益者全部秦川;關中缺水
旱地四百六十餘萬畝,可成旱澇保收之沃野良田!另有兩百餘萬畝鹽鹼灘,三五年之後,也大
體可變良田!若以鹽鹼灘地接納山東移民,可容五六萬戶之多!如此,秦國腹地可增加人口五
十餘萬。尋常年景之下,每畝可產糧一鍾,每年國庫至少可積粟三十萬斛。五六年後,關中之
富,甲於天下!」
「老令,果真如此麼?」
「這是老臣最低謀算。」
「旱澇保收,根基何在?」
「君上,」鄭國一拱手:「關中從此旱澇保收,根基在於:涇水河渠不僅僅是一條幹渠,
而是三千多條支渠毛渠織成的水網。水網之力,在於將關中平川之大多數池陂河流連接溝通,
旱天水源豐厚,渠不斷水,澇天排水暢通,水無滯留。此所謂旱灌澇排之渠網也!秦法嚴整,
若能再立得一套管水用水之法度,秦川無疑天府之國!」
「還有上灌下排。」李斯插了一句。
「那是獨對鹽鹼灘地之法,得另修排水溝。」李渙答了一句。
「好!」嬴政當即拍案:「河渠管用法度,便由老令草擬。」
「嗨!」鄭國第一次學著老秦人的模樣挺身應命,引得滿帳一片笑聲。
嬴政一拍大腿起身:「好!從?下回咸陽,一路再看看鹽鹼灘。」
王綰一拱手:「河渠已成,君上回咸陽要緊,鹽鹼灘事各縣自有切實稟報。」
「不。」嬴政搖搖手:「左右順路,一次揣摩清楚,不能光聽稟報。」
「秦王明斷!」舉帳不約而同地喊了一句。
片刻之後,行營拔帳南下,一行車馬轔轔下了洛水山巒。西行四十餘里,進入下邽縣地界
,便見一條條支渠毛渠伸入到白茫茫鹽鹼灘,清清之水汩汩澆灌著一片片白森森的鹽鹼花。鹽
鹼灘中散佈著一群群農人,顯然在緊急開挖通向南邊渭水的排水毛渠。嬴政二話不說下了馬,
大走進了道邊一片鹽鹼灘。
一條毛渠剛剛挖成,渠底已經滲出清亮亮的水流。一個赤膊壯漢滿頭大汗跳進渠中,笑著
喊著:「都說鹽鹼灘水鹹,我偏不信清亮亮的水老天能撒鹽?嘗嘗!」俯身捧起渠底清水一口
大喝,剛剛入口又噗地一口吐出,齜牙咧嘴地笑著叫著:「呀!鹹!鹹死人也!」渠邊赤膊揮
汗的農夫們一片大笑。一個白髮老人道:「這渠不是那渠,那渠是涇水,這渠是鹽鹼湯。上衝
下排,幾年後這鹽鹼地就變肥田了,那時才有甜水喝,懂麼?瓜(傻)娃子!」赤膊壯漢一邊
點頭一邊爬上渠來,緊跑幾步伏身涇水毛渠中一陣牛飲,又跳起來大喊:「好甜水!不信趕緊
喝!」眾人一陣嚷嚷:「誰不信了,只你個瓜子不信!」於是一片大笑。
「老伯,」嬴政走過來一拱手:「你說這鹽鹼灘果然能變成良田?」
「能!」白髮老人的鐵耒噗地插進泥土:「鹽鹼灘又不是天生的,長年積水排不走,地不
病才怪!涇水最清,天生治地良藥。上邊灌藥,下邊排膿,兩三年準保好地,不好才怪!」
「那老伯說,這地官分,有人要麼?」
「不要才怪!老夫想要三百畝,官府給麼?」
「若是給山東移民,村人願意麼?」
一個光膀子後生湊近老人低聲說了一句什麼,老人頓時瞪大了老眼:「你,你是秦王?」
嬴政呵呵一笑:「秦王也是秦人,一樣說話。」老人猛然撲地拜倒,兩手抓著濕乎乎的泥土又
哭又笑:「天!趕水頭老朽沒趕上,在這見到秦王了!天啊天,老朽命大也!」嬴政連忙扶起
老人,四野人眾已經紛紛趕來,秦王萬歲的吶喊又瀰漫了茫茫鹽鹼灘。老人站起來搖搖手,身
邊人眾便靜了下來。老人對嬴政一拱手,轉身對著四面人眾高聲道:「秦王問我,若是將這鹽
鹼灘分給山東移民,我等老秦人是否願意?都說,願意不願意?」
「願意––」四野黑黝黝光膀子們一片奮力吶喊。
「為甚願意?」老人一吼。
「種地靠人!打仗靠人!人多勢大!」
老人慨然拱手:「老朽乃東白氏族長,老秦人決不欺負山東新人!」
「對!老秦新秦都是秦!」四野一片奮然呼喝。
連同嬴政在內,所有後邊趕來的臣工吏員們的眼睛都濕潤了。尤其是李斯鄭國以及那些近
年入秦的山東士子們更是感奮有加,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大喊了一聲:「秦國萬歲!」一時之間
,秦國萬歲秦王萬歲秦人萬歲的呼喊聲此起彼伏,夕陽下的原野又燃燒起來。
嬴政對著光膀子農夫們深深一躬,一句話沒說便上馬去了。大臣吏員們也是深深一躬,紛
紛搖著手出了鹽鹼灘。行營人馬在道邊聚齊,嬴政凝望著田野中久久不散的黑黝黝人群,猛然
回身一句:「換駟馬王車,星夜趕回咸陽!」
在秦王萬歲的呼喊中,馬隊王車轔轔啟動,風馳電掣般向西而去。
行至櫟陽城外官道,恰遇蒙恬飛馬趕來。在寬大的王車中,蒙恬稟報了一則緊急消息:鄭
國渠成放水,山東六國倍感震撼,紛紛派出特使譴責韓國將如此赫赫水工派進秦國,直是蓄意
資秦;韓國君臣倍感壓力,已經拘押了鄭國全族人口,聲稱鄭國若不回韓謝罪,立即將鄭氏全
族處斬!蒙恬擔心韓國已經派出刺客,怕鄭國有失,是以連夜東來稟報。
「狗彘不食!」嬴政狠狠罵了一句。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4:15
【第三章】
乾坤合同
【第一節】
驀然醒來,鄭國眼前的一切都變了。
寬大敞亮的青銅榻,寧靜涼爽的廳堂。鋪榻竹蓆編織得異常精緻,貼身處卻挨著一層細軟
愜意的本色麻布,老寒腿躺臥其上既不覺冰涼又不致出汗。不遠處,一面藍田玉砌成的石牆孤
立廳中,恍若一道大屏,滲著細密光亮的水珠。顯然,這是牆腹壘滿了大冰磚的冰牆。榻邊白
紗帷帳輕柔地舒捲,穿堂微風恍若山林間的習習谷風,夾著一種淡淡的水草氣息,雖不若瓠口
峽谷的水汽醇厚,倒也清新自然。如此考究的廳堂寢室,令他這個經年奔波高山大川過慣了粗
糲生活的老水工很有些不適。一抬眼,陽光隔著重重門戶紗帳明亮得刺人眼目。
「有人麼?」鄭國猛然坐起,一打晃立即扶住了涼絲絲的銅柱。
「大人醒來了?」紗帳打起,面前一張明媚的女子笑臉。
「你!是何人?」
「小女是官僕,奉命侍奉大人。」
「這是何地?」
「這是大人府邸。」侍女過來攙扶鄭國。
「豈有此理,老夫何來府邸?」鄭國推開侍女,黑著臉下地嘟噥了一句。
「大人初醒不宜輕動,小女去喚太醫。」
「不用。誰是此地管事,帶老夫去見。」
「大人稍待,小女即刻喚家老前來。」侍女風快地去了。
「這是人住的地方麼?不中不中。」鄭國煩躁地嘟噥著轉悠著。
正當此際,一個中年男子大步進門,迎面深深一躬:「稟報大人,在下奉大內署之命暫領
府務。一俟大人覓得得力家老,在下便原路回去。」鄭國正要說話,一個鬚髮雪白的老者背著
藥箱又進了廳堂,身後正跟著那個明媚的侍女。鄭國頓時煩躁:「老夫沒病,誰也不用管!這
裡有沒有車馬?老夫要見李斯,不行就見秦王!」家老一拱手道:「李斯大人原本叮囑好的,
大人醒來立即報他。在下這便去請李斯大人。」話一落點人已大步出門。鄭國看慣了秦人風風
火火,知道不會誤事,也不去管了。
侍女輕步過來,低聲道:「大人,這是長史署派下的住府太醫。大人病情,住府太醫要對
太醫署每日稟報。查脈換方,不費事也。」鄭國無奈,只好皺著眉頭坐在案前,聽任老太醫診
脈。認真地望聞問切一番,老太醫開好一張藥方,又正色叮囑道:「大人臥榻多日,老寒腿未
見發作,足證大人根基尚算硬朗。只是大人觸水日久,風濕甚重,日後家居宜乾宜燥宜暖爽,
避水尤為當緊,切切上心為是。」鄭國苦笑著點點頭:「好好好,老夫知道。」離座起身便去
了。
鄭國已經習慣了秦國吏員僕役的規程:但遇法度明定的職責,縱然上司或主人指責,也得
依照法度做事。譬如鄭國病情,老太醫叮囑不到,日後一旦出事,太醫署便得依法追溯。如此
,老太醫豈能不認真敬事?可在鄭國聽來,這番叮囑卻荒唐得令人啼笑皆非。叫一個老水工不
去觸水,還要長年乾燥爽暖,簡直就是教一隻老虎不要吃肉而去吃草!想歸想,涉及法度,老
太醫盡職盡責,你說甚都是白說,只有點頭了事。
午後時分,李斯匆匆來了。
「你個老兄弟!塞我這甚地方?老夫活受罪!」鄭國當頭直戳戳一句。
「哎呀老哥哥!你可是國寶也,誰敢教你受罪!坐下坐下,聽我說。」
李斯一番敘說,鄭國聽得良久默然。
原來,一出頻陽鹽鹼灘,鄭國就發起了熱病。行營馬隊只有秦王一輛王車,鄭國與大臣們
一樣乘馬,昏沉沉幾次要從馬上倒栽下來。李斯總攬河渠,照應鄭國與一班水工大吏是其職司
所在,自然分外上心。一見鄭國狀況不對,李斯覺得鄭國不能再在馬上顛簸,欲報秦王,可王
綰說秦王正在車中與蒙恬密談。李斯稍一思忖,給王綰說了一聲,便立即帶一班吏員護持著鄭
國下了官道。進入櫟陽,調來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教鄭國乘坐,又請來一個老醫士隨車看護,
這才上道疾行趕上了大隊。將到咸陽,前隊駟馬王車突然停住,秦王帶著蒙恬匆匆下車,找到
李斯低聲吩咐了一番這才離去。依照秦王叮囑,李斯將鄭國乘坐的篷車交給了蒙恬。蒙恬也不
對李斯多說,立即帶著自己的馬隊護送著鄭國車輛離開行營大隊,飛上了向南的官道。當時,
李斯也是一肚子疑惑,不明就裡。
回到咸陽,李斯因尚無正式官邸,原居所又沒有僕役照應,驟然回去難以安臥,被長史署
安置在了咸陽驛館的最好庭院。李斯沐浴夜飯方罷,正要上榻歇息,蒙恬卻大步匆匆來了。蒙
恬對李斯說了韓國問罪鄭國的消息,並說斥候已經探查到韓國刺客進入秦國的蛛絲馬跡,他奉
秦王之命,已經將鄭國送到一個該當萬無一失的地方去了,教李斯不要擔心。李斯一時驚愕默
然,這才明白了秦王中途停車,教他將鄭國交給蒙恬的原因。李斯也有些後怕,假若在自己護
持鄭國出入櫟陽時陡遇韓國刺客,後果豈非難料?
次日小朝會,秦王的第一道王書,便是擢升鄭國為大田令,爵位少上造,府邸由長史署妥
為遴選,務求護衛周全。王書頒布之後,秦王沉著臉說了一句話:「鄭國是大秦國寶,是富民
功臣。韓國敢加鄭氏部族毛髮之害,教他百倍償還!」朝會之後,蒙恬陪同李斯去了那個「該
當萬無一失」的地方。一過渭水進入南山官道,一進茫茫樹林中護衛森嚴的山林城堡,李斯立
即明白,也不禁大為驚訝。李斯無論如何想不到,秦王能教鄭國住在章台行宮治病。而護衛鄭
國者,竟然是蒙恬的胞弟––少年將軍蒙毅。
旬日之後,鄭國高熱已退。老太醫說章台過於蔭涼,不宜寒濕症者久居。秦王這才親自下
令,將鄭國移回咸陽官邸。李斯說,目下這座大田令官邸,地處王城之外的重臣坊區,蒙毅又
專門做了極為細緻的護衛部署,完全不用擔心。末了,李斯興奮地說,回到咸陽將近一月,夏
田搶種已經完結,諸般國事也已擺置順當;秦王早已經說好,大田令何時痊癒,何時便行重臣
朝會,鋪排日後大政方略。
「這個秦王––難矣哉!」良久默然,鄭國一聲長嘆。
「老哥哥,這是何意?」李斯有些意外。
「你我都是山東客,老夫可否直話直說?」
「當然!」李斯心下猛然一跳。
「你老兄弟有所不知也。」鄭國很平靜,也很麻木,盯著窗外明亮的陽光瞇縫著一雙老眼
,灰白的眉毛不斷地聳動著:「當年韓王派老夫入秦,曾與老夫約法三章:疲秦不成渠,死封
侯,活逃秦。老夫答應了。那時,山東六國不治水,六國又有盟約,嚴禁水工入秦。老夫對天
下水勢瞭若指掌,知道只有秦國不受山東六國牽制,可自主治水。入秦治水,大有可為,是當
時天下水家子弟的共識。然則,老夫若不答應韓王約法三章,便要老死韓國,終生不能為天下
治水––」
「老哥哥且慢,」李斯一搖手:「先說說這韓王約法。疲秦,是使命?」
「對。使秦民力傷殘於河渠,疲憊不能東出,是謂疲秦策。」
「那,不成渠,便是不能使秦國真正成渠?」
「對。只能是壞渠,滲漏崩塌,淹沒農田,使渠成害。」
「死封侯?」
「假若秦國識破,老夫被殺,韓國封我侯爵,食三萬戶。」
「活逃秦?」
「若老夫完成使命而僥倖未死,當逃離秦國,到他國避禍。」
「到他國?為何不能回韓國?」
「韓國弱小,不能抵擋秦國問罪。老夫不在韓,韓國便能斡旋開脫。」
「這便是說,只有老哥哥死,韓國才認你是韓人,是功臣?」
「大體如此。」
「厚顏!無恥!」素有節制的李斯勃然變色。
鄭國長長一嘆:「老夫畢竟韓人,既負韓國,又累舉族,何顏在秦苟活也!」
「老哥哥!你要離開秦國?」李斯霍然站起。
「老夫回韓領死,才能開脫族人。」鄭國認真點頭。
「不能!那是白白送死!」
「死則死矣,何懼之有?鄭國渠成,老夫死而無憾!」
「老哥哥––」
生平第一次,李斯的熱淚湧出了眼眶,撲簌簌落滿衣襟。
在與鄭國一起櫛風沐雨摸爬滾打的幾年裡,李斯只覺鄭國是一個認死理的倔強老水工。鄭
國的所有長處與所有短處,都可以歸結到這一點去體察。工程但有瑕疵,鄭國可以幾天幾夜不
吃不喝地守在當場,見誰都不理睬,只圍著病症工段無休止地轉悠。但有糧草短缺民力衝突,
李斯找鄭國商議,鄭國便黑著臉一聲吼:「你是總攬!問我何來?」吼罷一聲扭頭便走,且過
後從來沒有絲毫歉意。前期,李斯是河渠令,鄭國說他是總攬而不願共決或不屑共決,李斯也
無話可說。可後來鄭國做了河渠令,李斯是河渠丞了,鄭國還是如此吼叫,李斯心下便時時有
些不耐。然則,李斯終究是李斯,一切不堪忍受的,李斯都忍受了。李斯有自己的抱負,以名
士當有的襟懷容納了這個老水工頗有幾分迂腐的頑韌怪誕秉性,誠心誠意地襄助鄭國,毅然承
攬了鄭國所厭煩的所有繁劇事務。李斯沒有指望鄭國對自己抱有感恩之心,更沒有指望這樣一
個秉性怪誕的實工派水家大師與自己結交為友人。李斯只有一個心思,涇水河渠是自己的第一
道功業門檻,必須成功,不能失敗,為此必須忍耐,包括對鄭國這樣的怪誕秉性的忍耐。
鄭國寡言。除了不得不說,且還得是鄭國願意說的河渠事務,兩人共宿一座幕府,竟從來
沒有議論過天下大勢與任何一國的國事。偶有夜半更深輾轉難眠,聽著鄭國寢室雷鳴般的鼾聲
,李斯便想起在蒼山學館與韓非共居一室的情形。韓非比鄭國更怪誕,可李斯韓非卻從來都是
有話便說,指點天下評判列國,那份意氣風發,任你走到哪裡想起來都時時激盪著心扉。兩相
比較,李斯心下更是認定,鄭國只是個水工,絕不是公輸般那種心懷天下的名士大工。然則鄭
國也怪,不管如何對李斯吼喝,也不管如何對李斯經常甩臉子,但說人事,便死死咬定一句:
「涇水河渠,老夫只給李斯做副手!」縱然在秦王面前,鄭國也一樣說得明明白白。李斯記得
清楚,秦王王書命定鄭國做河渠令的那天夜裡,鄭國風塵僕僕從工地趕回,只黑著臉說了一句
話:「不管他給老夫甚個名頭,老夫只認你李斯是涇水總攬,老夫只是副手!」李斯搖著頭還
沒說話,鄭國卻已經大步進了自己寢室––
今日鄭國和盤托出如此驚人的秘密,李斯才電光石火般突然明白,鄭國既往的一切怪誕秉
性與不合常理的煩躁,都源於這個生死攸關的命運秘密。一個心懷天下水勢,畢生以治水為第
一生命的水家大師,既想報國又無以報國,既想治水又無從治水,既想疲秦又不忍疲秦,不疲
秦則背叛邦國,疲秦則背叛良知,如此日日憂憤,該當忍受何等劇烈之煎熬?在秦國治水,鄭
國最終選擇了水家應有的良知,寧願背負叛國惡名;面對邦國問罪,族人命懸一線,鄭國又平
靜地選擇了回國領死,生生拋棄了一個他歷經艱難深深融入其中的生機勃勃的新國家,生生拋
棄了他剛剛在這方土地上建立的豐功偉業––
如此際遇,人何以堪?如此情懷,夫復何言?
「秦王駕到––」庭院中傳來長長一呼。
「老哥哥––」李斯有些茫然了。
「老夫之事,與你老兄弟無涉。」鄭國平靜地站了起來。
年青的秦王大步匆匆地進來,鄭國李斯一拱手還沒說話,秦王便焦急問道:「老令自感如
何?甘泉宮乾爽,我看最好老令搬到甘泉去住一夏。」鄭國喟然一嘆,深深一躬:「秦王待人
至厚,老夫來生必有報答––」嬴政驟然愣怔,一時竟口吃起來:「老老老令,這是是是何意
?」李斯見秦王急得變了臉色,連忙一拱手道:「稟報君上,鄭國要離秦回韓,以死謝罪,解
脫族人。」嬴政恍然點頭,呵呵一笑道:「此事已經部署妥當,王翦已派出軍使抵達新鄭,我
料韓王不致加害老令一族。」李斯正要說話,嬴政已經皺起了眉頭:「不對!老令縱然離秦回
韓,談何以死謝罪?老令何負韓國?」鄭國搖頭一嘆:「涇水渠成,老夫將功抵罪,該是自由
之身矣!餘事不涉秦國,秦王何須問也。」嬴政的炯炯目光掃視著鄭國,斷然地搖搖頭:「老
令差矣!果真老令無事,無論回歸故國還是周遊天下,嬴政縱然不捨,也當大禮相送,使老令
後顧無憂。今老令分明有事,嬴政豈能裝聾作啞?」李斯深知這個秦王見事極快,想瞞也瞞不
住,更沒必要瞞,便一拱手道:「臣啟君上,鄭國方才對臣說過:當年老令入秦,韓王與老令
約法三章,老令自感違約韓王,是有以死謝罪之說。」嬴政一點頭:「老令,可有此事?」鄭
國長嘆一聲點頭:「老夫慚愧也!」嬴政又倏地轉過目光:「客卿,敢問何謂約法三章?」李斯
便將方纔的經過說了一遍。
「鼠輩!禽獸!」嬴政黑著臉惡狠狠罵了兩句。
「秦王,容老夫一言。」
「老令但說。」
鄭國平靜淡然地開口:「老夫一水工而已,以間人之身行疲秦之策,負秦自不必說。韓王
約法三章,老夫終反其道而行之,負韓亦是事實。族人無辜,因我成罪,老夫更負族人。負異
國,負我國,負族人,老夫何顏立於天下?若秦王為老夫斡旋,再使秦韓兩國兵戎相見,老夫
豈非罪上加罪?老夫一生癡迷治水,入秦之前,畢生未能親領民力完成一宗治水大業。幸得秦
王胸襟似海,容得老夫以間人之身親統河渠,並親自冠名鄭國渠,使老夫渠成而業竟,老夫終
生無憾矣!老夫離秦回韓,領死謝罪以救族人,心安之至,無怨無悔,唯乞秦王允准,老夫永
誌不忘!」
「老令––」嬴政的眼眶溢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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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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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4:21
李斯心下猛然一跳––秦王要放鄭國走?!
嬴政長吁一聲:「老令初醒,體子虛弱,且先靜養幾日可否?」
「秦王,老夫行將就木,不求靜養,唯求盡速回韓。」
「好!旬日為期,嬴政親送老令回韓!」
「老夫––謝過秦王。」眼見李斯目光示意,鄭國終於沒有再說。
嬴政大步赳赳地走了。李斯鄭國送到廊下,親眼看見嬴政在門廳喚過少年將軍蒙毅叮囑了
一陣,王車才轔轔出了官邸。鄭國皺著眉頭,埋怨李斯不該說出約法三章事。李斯卻說,你老
哥哥當真糊塗也,韓國如此沒有擔待,韓王又如此歹毒,李斯不說還算人麼?鄭國苦笑搖頭,
再不說話了。李斯一時把不准秦王決斷,覺得如此送鄭國回韓,分明便是害了鄭國害了鄭氏一
族。心下老大過意不去,李斯便沒有急著離開。李斯知道鄭國不善打理,二話不說開始鋪排:
先喚來侍女,吩咐庖廚治膳,不要夏日生冷,只要熱騰騰的秦地燉肥羊與蘭陵老酒;再吩咐住
府老太醫的小徒煎藥,到時刻便送來,他親自敦促鄭國服藥;而後又親自將冰牆與寢室諸般物
事檢視一遍,該撤則撤該換則換,直到合乎李斯所熟悉的鄭國喜好為止。李斯按捺著重重心事
,一直留在這座大田令官邸陪著鄭國吃飯、服藥、說話,直到暮色降臨,鄭國老眼矇矓地被侍
女扶上臥榻。
便在此時,少年將軍蒙毅快步走來,說秦王急召李斯議事。
李斯趕到王城書房,蒙恬、王綰與一個厚重威猛的將軍已經在座了。李斯向厚重威猛的將
軍看了一眼,不期正與將軍向他瞄來的炯炯目光相遇,心下一動正要說話,卻見秦王恍然拍案
起身笑道:「對也!兩大員還沒見過。來,認認,這位客卿李斯,這位前將軍王翦。」李斯莊
重謙恭地拱手作禮:「久聞將軍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王翦赳赳拱手:「先生總攬河渠
,富國富民,富我頻陽。王翦景仰先生,後當就教!」
君臣各自就座。嬴政笑意倏忽消失,叩著書案道:「近日原當謀劃長遠大計,不期鄭國之
事意外橫出,是以急召四位會商。前將軍先說,韓國情形如何?」
「臣啟君上,韓王可恨!」
王翦憤憤然一句,皺著眉頭稟報了出使新鄭的經過。
原來,嬴政從涇水河渠回到咸陽,深感鄭國之事牽涉甚多,不能小視,立即派快馬特使給
關東大營的桓齕發出了一件密書:迅速派一軍使趕赴新鄭,向韓王申明秦國意願––韓國向秦
國派出間人疲秦,罪秦在先;韓王若能開赦鄭國族人,並許鄭氏族人入秦,秦國可不計韓國疲
秦之惡行,否則,秦韓交惡,後果難料。桓齕接到密書,連夜與王翦商議。王翦一番思忖,覺
得軍中大將、司馬適合做這個使節者一時難選,決意親自出使新鄭。桓齕原本也為使節人選犯
愁,王翦自請,自然大是贊同。畢竟,關東一時無戰,王翦又是文武兼備聲望甚高的大將,王
翦做軍使,也能給韓王些許顏面,有利於此事順當解決。
然則,誰也沒有料到,王翦對韓國君臣竟是無處著力。王翦車馬進入新鄭,先是硬生生在
驛館被冷落三日,非但無法見到韓王,連領政丞相韓熙也是閉門謝客。直到第四日午後,韓王
才召見了在王城外焦灼守候的王翦。及至王翦將秦國意願明白說完,年青的韓王卻陰陰笑著一
直不說話。王翦按捺住怒氣正色詢問:「韓王究竟意欲如何,莫非有意使秦韓交惡?」韓王卻
呵呵一笑:「秦為大國,韓為小邦,本王安敢玩火?」王翦冷冰冰一句:「既然如此,韓王是允
諾秦國了?」韓王又陰柔一笑:「將軍當知,韓國不若秦國,老世族根基深厚,本王即便允諾
也是不中。果真要鄭國一族離韓入秦,本王亦當與老世族商議一番,而後方能定奪。」王翦問
:「韓國定奪,須要幾多時日?」韓王皺著眉頭一臉苦笑:「王室折衝老世族,至少也得三個月
了。」王翦不禁厲聲正色:「韓國若要三月之期,便得先教本將軍面見鄭氏一族,並得留下一
支秦軍甲士看護鄭氏族人,否則不能成約!」韓王卻只哭喪著臉:「拘押鄭氏族人,乃老世族
所為也。本王尚且不知鄭氏族人拘押在誰家封地,如何教將軍去見?」王翦眼見韓王成心推諉
搪塞,本欲以大軍壓境脅迫韓王,又慮及因一人用兵而影響秦國對山東之整體方略,便重重撂
下一句話:「果真秦韓交惡,韓國咎由自取!」憤然出了王城。此後王翦留新鄭旬日,韓國君
臣硬是多方迴避,任誰也不見王翦。直至離開新鄭,王翦只有一個收穫:探察得鄭氏一族拘押
在上大夫段延的段氏封地。
「欺人太甚!豈有此理!」年青秦王一拳砸在青銅大案上,
「這個韓王,可是剛剛即位兩年多的韓安?」李斯問了一句。
「正是。」王翦黑著臉一點頭。
「這個韓安陰柔狡黠,做太子時便有術學名士之號。」王綰補充一句。
「小巫見大巫。」蒙恬冷笑:「韓安不學韓非之法,唯學韓非之術。」
「若非投鼠忌器,對韓國豈能無法!」王翦顯然隱忍著一腔怒氣。
李斯一拱手:「將軍是說,目下整體方略未就,不宜對韓國用兵?」
「正是。先生好見識。」王翦顯然很佩服李斯的敏銳洞察。
「這是實情。」王綰的語氣很平穩:「大旱方過,朝野稍安。當此之時,秦國內政尚未盤
整,外事方略尚未有全盤謀劃,驟然因一人動兵,牽一髮而動全身,只怕對大局有礙。」
「然則,果真一籌莫展,也是對秦國不利。」蒙恬顯然不甘心。
「鄭國倒是絲毫不怨秦國,將回韓看作當為便為之行。」李斯嘆息了一聲。
「鄭國是鄭國!秦國是秦國!」年青的秦王突然爆發,一拳砸案霍然站起,大步走動著臉
色鐵青著,一連串怒吼震得大廳嗡嗡作響:「鄭國固然無怨,秦國大義何存!鄭國是誰?是秦
國富民功臣!是韓國卑鄙伎倆的犧牲品!是捨國捨家心懷天下的大水工!是寧可自己作犧牲上
祭壇,也不願修一條害民壞渠的志士義士!韓國卑劣,鄭國大義!韓國渺小,鄭國至大!鄭國
不是韓國一國之鄭國,是天下之鄭國!更是秦國之鄭國!鄭國為秦國富庶強大,而使族人受累
,秦國豈能裝聾作啞?功臣不能全身,秦國何顏立於天下!嬴政何顏立於天下!秦國果真大國
大邦領袖天下,便從護持功臣開始!安不得一個功臣,秦國豈能安天下!」
偌大廳堂,寂靜得深山幽谷一般。
四位大員個個能才,可在年青秦王這一連串沒有對象的怒吼中都不禁有些慚愧了,一則為
之震撼,二則為之感奮。一個國王能如此看待功臣,能如此掂量國家大局與保全功臣之間的利
害關聯,天下僅見矣!與如此國王共生共事,生無後顧之憂矣!
「臣等聽憑王命決斷!」四人不約而同,拱手一聲。
年青的秦王喘息了一聲平靜下來:「此事交李斯王翦,要旬日見效。」一句話說完,嬴政
大踏步轉身走了。蒙恬不禁呵呵一笑:「亂麻亂麻,快刀一斬,服!」王綰也紅著臉一笑:「大
局大局,究竟甚是大局,服!」李斯卻對王翦一拱手:「此事看來只有從『兵』字入手,將軍
以為如何?」王翦站起大手一揮:「有秦王如此根基,辦法多得很,先生只跟我走!」一句話
說完,兩人已經聯袂出了大廳。蒙恬對王綰一笑,都是一堆事,各忙各也。蒙恬也起身走了。
只王綰坐在案前愣怔良久,彷彿釘在案前一般。
卻說李斯王翦出了王城上馬,立即兼程趕赴函谷關外的秦軍大營。
天色堪堪大亮,兩騎飛進關外幕府。王翦將秦王一番話對主將桓齕一說,白髮蒼蒼的老桓
齕拍著大腿便是一嗓子:「鳥!好!韓安這小子,是得給他個厲害!你兩個說辦法,老夫只搖
令旗便是!」一路之上,王翦與李斯斷斷續續已經謀好了對策。然王翦素來厚重寬和,更兼推
崇李斯才具,此刻便一力要李斯對桓齕說出謀劃對策,好教桓齕明白,是李斯奉秦王之命在主
持目下這場對韓斡旋。短暫相處,李斯對王翦的秉性已經大有好感,便不再說奉王命介入之類
的官話,一拱手便道:「李斯不通兵事,只一個根基:目下秦國對山東之整體方略未定,此次
只對韓國,不涉他國。王翦將軍與在下共謀,對策有二:其一,對其餘五國明發國書,戳穿並
痛斥韓國之猥瑣,申明秦國護持功臣之大義,使列國無由合縱干涉;其二,三五日內猛攻韓國
南陽諸城,但能攻下三五城,大事底定!」
老桓齕立即拍案:「好主意!李斯主文,王翦坐帳,老夫攻南陽!」王翦連忙一拱手:「上
將軍不可不可!此事是先生與末將之事,末將如何能坐在幕府?」老桓齕哈哈大笑:「老夫不
打仗,渾身癢癢!不知道麼?兩年大旱沒動兵,老夫只差沒癢死人!幕府老夫不稀罕,不教老
夫打仗,老夫便不搖令旗!你兩個奈何老夫?」李斯與秦軍大將從未有過來往,一見這威名赫
赫的白髮上將軍如同少年心性一般,心下頓時沒底,不知如何應對了。再看王翦,卻是不慌不
忙道:「老將軍要搶我功勞,末將讓給老將軍便是。」老桓齕頓時紅臉:「攻得三五城,算個鳥
功勞!老夫是渾身癢癢。你小子!非得老夫脫光給你看麼?老夫打仗,功勞記你,賴賬是老鱉
!」王翦依舊不慌不忙:「自秦王去歲下令特製草藥入軍,老將軍一日一洗,甲癢病業已大有
好轉。末將看,老將軍還是要奪末將功勞。」老桓齕無可奈何地揮揮手:「好好好,你小子小
氣!要掙功勞給你!那,老夫照應糧草總歸可也。」王翦還是不慌不忙:「也不行。秦王不久
將要巡視大軍,大營軍務堆積如山,上將軍豈能做輜重營將軍?」老桓齕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終究又是無可奈何地呵呵一笑:「你小子老夫剋星也!好好好,老夫離得遠遠便是。」
入夜,李斯草擬好國書,正好王翦進帳來商定兩方如何文武協同。李斯多少有些擔心老桓
齕掣肘,卻又不好明說,只好沉吟著一句:「此事宜速決,全在文武步伐協同,上將軍果真發
令不暢––」王翦不禁哈哈大笑:「先生多慮也!秦人聞戰則喜,個個如此。全軍呼應配合,
只怕老將軍比你我還要上心。」李斯自然知道,持重的王翦決然不會在邦國大事上嬉鬧,一時
心下大是寬慰。
次日,李斯在幕府軍吏中選好五名幹員,五道國書立即飛往趙魏燕齊楚。之後,李斯自帶
幾名得力幹員,秘密出使韓國,一則與王翦雙管齊下,二則要察看韓國虛實,三則還想會見韓
非勸其入秦。
卻說王翦親率五萬步騎精銳,同時猛撲南陽。旬日方過,李斯與五路特使尚未回程,王翦
一旅已經連下南陽五城,將南陽最大的宛(縣)城已經鐵桶般圍定。多年來,韓國非但對秦屢
屢敗績,便是在山東六國的爭戰中也是多有戰敗屢屢割地,腹地已經支離破碎互不連接,幾成
一張千瘡百孔的破網。南陽之地,是韓國最後風華尚存的富庶地帶,一旦失守,韓國便只有新
鄭孤城了。秦軍一攻南陽,韓國立即派出飛車特使向五國求援。奈何秦國國書在先,五國頓時
氣短,覺得韓國在鄭國之事上太過齷齪。普天之下,哪有個不許本國間人逃回本國的黑心約法
?再說,秦軍關外大營距南陽近在咫尺,五國縱然有心合縱發兵,至少也得一月半月會商,縱
然不會商立即發兵,至少也得旬日之後趕到,韓國一片南陽之地撐得了十天半月麼?大勢如此
,五國只有搖頭嘆息了。求救無望,韓王安立即慌了手腳,當即派出特使請求秦軍休戰。可王
翦根本不理睬,只揮動大軍包圍宛城,聲稱韓國若不送鄭氏族人入秦,秦軍立即滅韓!
李斯回程之日,韓國丞相韓熙已經親自將鄭氏族人數百口送到了秦軍幕府。
萬般感慨之下,李斯立即知會王翦退兵。
秦王接到快報,下書內史郡郡守畢元:在鄭國渠受益縣內,任鄭氏族長選地定居,一應新
居安置所需全部由國府承擔。李斯將一應事務處置完畢,遂星夜趕回咸陽,尚未晉見秦王,先
趕到了大田令府邸。李斯將諸般經過尚未說完,鄭國已經是老淚縱橫了。當夜,李斯還是沒有
回驛館,陪著鄭國整整說叨了一夜。鄭國反覆念叨著一句話:「老夫治水一生,閱人多矣!如
秦王秦國這般看重功臣者,千古之下不復見矣!」次日清晨,李斯要陪鄭國到下邽縣撫慰族人
,鄭國卻斷然搖頭:「不!老夫立即到官署任事,立即草擬水法。既為秦國大田令,老夫豈能
尸位素餐!」
正在此時,家老匆匆進來稟報:中車府軺車在車馬場等候,專門來接李斯。中車府是專司
王室車馬的內侍官署,派車接送官員自然是奉秦王之命。李斯當即向鄭國告辭,疾步出府,在
車馬場上了高高傘蓋的青銅軺車轔轔而去。
軺車出了官邸坊區,沒上王城大道,卻繞過王城直向北門駛去。李斯不便公然詢問,心下
卻不禁溢出些許鬱悶。軺車向北,不是去北阪,必是去太廟。便是說,此行未必定然是秦王召
見,縱然是秦王召見,也多半不是大事正事。畢竟,秦王只要在咸陽,議政從來都是在王城書
房的。李斯目下最上心者,是自己這個客卿之身究竟落到哪個實在官職上?河渠事完,後續事
務已經移交相關官署,李斯這個客卿便虛了起來。回咸陽兩月有餘,上下忙得風風火火,除了
擢升並安置鄭國,朝會始終沒有涉及人事。雖然李斯明白,鄭國已經做了大田令,秦王絕不會
閒置自己於客卿虛職,然真章未見,心便始終懸著。
「客卿,敢請下車。」
駕車內侍輕輕一聲,李斯驀然回過神來。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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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4:26
【第二節】
太廟松柏森森,幽靜涼爽,嬴政的煩躁心緒終於平復下來。
夜來一場透雨,絲毫沒有消解流火七月的熱浪。太陽一出,地氣蒸騰,反倒平添了三分濕
熱,王城殿堂書房處處揮汗如雨,直是層層疊疊的蒸籠。按照法度,每逢酷暑與夏日葬禮,王
城冰窖都要給咸陽城所有官署分賜冰塊以鎮暑,如同冬日分賜木炭一般。分冰多少冰磚大小,
以爵位官職之高低為主要依據,同時參照實際需求。譬如晝夜當值的城防、關市等官署,職爵
低也分得多;經常不當值的駟車庶長官署,職爵雖高,也分冰很少。國君駐地的王城殿堂、書
房、寢宮,自然是處處都有且不限數量。唯其如此,王城歷來不懼酷暑,任你烈日高照,王城
殿堂卻處處都是涼絲絲的。可自從嬴政親政,咸陽王城便與天地共涼熱,再也沒有了那種酷暑
之中的清涼氣息。因由只有一個:冰塊鎮暑要門窗緊閉,否則縱是冰山在前也無濟於事,而嬴
政最不能忍受者,恰恰是門窗緊閉的憋悶。尋常時日,嬴政無論在書房還是在寢宮,歷來都是
門窗大開,至少也是兩對面的窗戶大開,時時有穿堂清風拂面,心下才覺得安寧。每逢夏日,
嬴政寧可吹著熱風,也不願關閉門窗教那涼絲絲的冷氣毫無動靜地貼上身來。事情不大,可歷
來的規矩法度卻是因此而大亂。第一樁,嬴政晝夜多在書房伏案,無論趙高叮囑侍女們如何輪
流小心打扇送風,酷暑時節都是汗流終日,終致嬴政一身紅斑痱子。打扇過度,又容易熱傷風
,實在難煞!第二樁,所有的內侍侍女與流水般進出王城的官吏,都熱得氣喘如牛,大臣議事
人人一條大汗巾,不消片刻滿廳汗臭瀰漫,人人都得皺著眉頭說話。執掌王城起居事務的給事
中多次建言,請秦王傚法昭襄王,夏季搬到章台避暑理政。可嬴政每次都黑著臉斷然拒絕,理
由只有一個:章台太遠,議事太慢。
趙高精明過人,將這種無法對人言說的尷尬悄悄說給了蒙恬,請蒙恬設法勸秦王搬到章台
去。蒙恬原本沒上心,只看作趙高嘮叨而已。直到一日進入王城書房,眼見年青的秦王熱得光
膀子伏案渾身赤紅,痱子紅斑半兩錢一般薄厚,悚然動容之下,蒙恬留心了。也是蒙恬天賦過
人,對器物機巧有著特異的感知之能,在王城著意轉悠了幾次,便給秦王上了一道特異文書–
–請於王城修築冰火牆以抗寒暑。嬴政對此等細務歷來不上心,呵呵笑著將蒙恬上書撂給了趙
高:「小高子,蒙恬改制了秦箏,改制了毛筆,又要在王城做甚個牆。你去給他說,想做甚做
甚,只不要聒噪我。」趙高一看蒙恬上書與附圖,高興得一跳三尺高,忙不迭一溜煙去了。旬
日之後,嬴政走進書房,只覺涼風徐徐分外舒暢,看看窗外烈日,不禁連聲驚詫。旁邊趙高竊
竊一笑:「君上,不覺書房多了一件物事?」嬴政仔細打量,才驀然發現眼前丈餘處立起了一
道高高的藍田玉石屏,石屏面滲著一層細小晶亮的水珠,使原本並不顯如何奪目的藍田玉潔白
溫潤蒼翠欲滴,竟是分外的可人。
「蒙恬的冰火牆?」嬴政心頭猛然一亮。
「是!整玉鏤空,夏日藏冰,冬日藏火,是謂冰火牆。」
「門窗都可開?」
「門不能開,只可開窗。」
「能開窗便好,比銅箱置冰強出許多。」嬴政不禁讚嘆一句。
「君上,冰火牆一丈高,頂得好幾個銅箱藏冰!」
「那,尋常官署沒法用?」
「咸陽令說了,石牆大小隨意做,尋常官署都能用!」
「費工麼?」
「石料比銅料省錢多了,還留冷留熱,比銅箱實受。」
「好好好!蒙恬大功一件,王城官署,都立冰火牆!」
「嗨!」趙高一個蹦跳,不見了人影。
此後一個多月,嬴政身上的紅斑漸漸消褪,王城的殿堂書房也漸漸恢復了井然有序寧靜忙
碌的氣象。然則,無論冰火牆多麼愜意,只要一煩躁,嬴政立時覺得只能開窗的書房悶熱難耐
,痱子老根也便立時瘙癢,恨不得撕扯開衣冠將渾身挖得流血。今日便是如此。清晨剛進書房
,嬴政沒有想到久病臥榻的老駟車庶長卻在書房等候。老庶長言語簡約,一拱手便說:「太后
專書,請見秦王,說有大事申明。」嬴政驚訝莫名,接過老庶長遞來的一卷竹簡,看過便沉默
了。
這駟車庶長,是專掌王族事務的大臣,歷來不問軍國常事,除非王族內亂之類的大事,尋
常在王城幾乎看不到這個老人的身影。今日,他竟捧著太后的「專書」來了,當真不可思議。
更令人不解的是,太后自從被嬴政重新迎回咸陽宮,恢復了母子名分,便一直不問國事。當然
,這也是嬴政的期望,是恢復太后名分時的事先約法。如今的太后,能有何等大事?更有奇者
,太后縱然曾經有失,畢竟還是恢復了名分的太后,果真有事,直接到王城見他這個秦王也是
無可非議,如何要專書請見,而且還要經過執掌王族事務的駟車庶長傳遞?經過這個關口,分
明意味著大大貶低了太后的至尊名分。靈慧的母親,豈能不明白此中道理?一番思忖,嬴政覺
得很不是滋味。
終於,嬴政對老庶長迸出一句話:「明日,本王親到太后宮。」
駟車庶長一走,嬴政便煩躁起來。一想到不知母親又將生出何種事端,心口憋悶得直喘大
氣。這個母親最教嬴政頭疼,冷不丁生出個事來便是天翻地覆。尋常人家還則罷了,母親偏偏
是一國太后,他嬴政偏偏是一國國王,一旦出事,必惹得天下紛紜列國竊笑。每念及此,嬴政
便憤怒不能自已。當初母親若堂堂正正下嫁了呂不韋,以嬴政之特異秉性還當真不會計較。不
合母親自賤,與那個活牲畜嫪毐滾到了一起,將好端端秦國攪成了一攤爛泥,令王族深覺恥辱
,令秦人深為蒙羞。更教嬴政血氣翻湧的是,母親竟然與那個活牲畜生下兩個私生子,還公然
宣稱要去秦王而代之!那時候,他已經立定主意,只要平息嫪毐之亂,立即永遠地囚禁這個母
親,教她再也不能橫生事端。嬴政深切明白,縱然他不囚禁母親,王族法度也要處置母親。嬴
氏王族可以容忍君臣私通,但決然不能容忍王族太后與亂臣賊子生出非婚孽子而大亂血統,更
不能容忍取嬴氏而代之的野心圖謀。
後來,嬴政派趙高率改裝甲士趁亂進入雍城,秘密撲殺兩個孽子,又斷然囚禁母親於萯陽
宮,整個嬴氏王族都是沒有一個人異議的。這便是歷經危難磨煉的嬴氏王族––只要沒有異議
,便是承認國君做得對;一旦異議,則意味著王族要啟動自己的法則。可偏有一班從趙燕入秦
的臣子士子憤憤然,說秦王已經撲殺兩子,再囚禁太后實在有違人倫。如此議論之下,這些慷
慨之士們紛紛來諫,請求秦王開赦太后以復天道人倫。嬴政怒火中燒,連殺勸諫者二十七人,
並下令不許任何人收屍,以告誡後來者不要再傚法送死。
那一刻,整個王族與秦國臣民,沒有一個人指責嬴政違背秦法殺人過甚。
嬴政明白,這是老秦人蒙羞過甚,對這個太后已經深惡痛絕了。
在殿階屍身橫陳的時候,那個茅焦來了。
茅焦是齊國一個老士子,半遊學半經商住在咸陽。聽得王城殺人盈階,趙燕士子一體噤聲
,茅焦二話不說,赳赳大步地奔往王城。路人相問,茅焦只一句話:「老夫要教秦王明白,天
下言路不是斧鉞刀鋸所能了斷也!」其時,嬴政正在東偏殿與老廷尉議事,宮門將軍進來一稟
報,嬴政冷冷回道:「問他,可是為太后事而來?」宮門將軍疾步出去倏忽即回,報說正是。
嬴政臉色鐵青地拍案:「教他先看看階下死人!」宮門將軍出而復回,稟報說茅焦看過屍身,
只說了一句話:「天有二十八宿,茅焦此來,欲滿其數也!」嬴政又氣又笑,卻聲色俱厲地喝
令左右:「此人敢犯我禁,架起大鑊煮了他!」鑊是無腳大鼎,與後世大鐵鍋相類。甲士們一
聲呼喝,在王座下架好了鐵鑊,片刻間烈火熊熊鼎沸蒸騰。老廷尉不聞不問恍若不見,起身一
拱手也不說話便告辭去了。嬴政情知老廷尉身為執法大臣,不能眼看此等非刑之事起在眼前,
有意迴避而已,也不去理睬。
老廷尉一出殿口,嬴政便一聲大喝:「茅焦上殿!」
殿口一聲長呼,一個鬚髮灰白布衣大袖的老士進了東偏殿,小心翼翼步態萎縮,還時不時
東張西望地打量一眼。嬴政覺得此人實在滑稽,不禁大笑:「如此氣象,竟來滿二十八宿之數
,當真氣壯如牛也!」茅焦聞言,站定在大鑊丈餘之外,一拱手道:「老朽靠前一步,離死便
近得一步,秦王固狠,寧不肯老朽多活須臾乎?」說話間老淚縱橫唏噓哽咽,看得將軍甲士們
一片默然,一時竟沒了原先的殺氣聲威。嬴政實在忍俊不禁,又氣又笑地一揮手道:「好好好
,有話你說,說罷快走!」不想茅焦陡然振作,一拱手清清楚楚道:「老夫嘗聞人言:有生者
不諱死,有國者不諱亡;諱死者不可得生,諱亡者不可存國。此中道理,秦王明白否?」嬴政
天賦過人,目光一閃搖搖頭:「足下何意?」茅焦平靜地說:「秦王有狂悖之行,豈能不自知也
?」嬴政冷冷一笑:「何謂狂悖?願聞足下高見。」茅焦正色肅然道:「君王狂悖者,不計邦國
聲望利害,徒逞一己之恩仇也。秦國堪堪以天下為事,而秦王卻有囚母毀孝之惡名,諸侯聞之
,只恐人人遠秦國而懼之。天下親秦之心一旦瓦解,秦縱甲兵強盛,奈何人心矣!」
嬴政二話沒說,起身大步下階,恭敬地扶起了茅焦。
旬日之後,嬴政經過駟車庶長與王族元老斡旋,終於恢復了母親的太后名分,將母親迎回
了咸陽王城。母親萬般感慨,設宴答謝茅焦。席間,母親屢屢稱讚茅焦是「抗枉令直,使敗更
成,安秦之社稷」的大功臣。那日嬴政也在場,對母親的熱切絮叨只是聽,一句話也不應。後
來,母親趁著些許酒意,拉著嬴政的手感慨唏噓:「茅焦大賢也!堪為我兒仲父,襄助我兒成
就大業––」母親還沒說完,嬴政霍然起身,對侍女冷冰冰一揮手:「太后酒醉,該醒了說話
,扶太后上榻。」說完,鐵青著臉色逕自去了。老茅焦尷尬得滿面通紅,連忙也站起來跟著秦
王去了。
在嬴政看來,母親在大政國事上糊塗得無以言說。但反覆思忖,還是找來國正監排了排官
吏空缺,下書任命茅焦做了太子左傅。茅焦入府之日,嬴政特意召見,鄭重叮囑:「先生學問
儒家居多,今日為太子左傅教習王族子弟,只可做讀書識字師,不得教授儒家誤人之經典。日
後但有太子,其教習歸太子右傅,先生不必涉足。」嬴政心下想得明白:茅焦因諫說秦王「不
孝」而彰顯,給茅焦大名高位,是向天下昭示秦國奉孝敬賢,以使天下親秦;然茅焦這般儒家
士子,不可使其將秦國的王族學館當做宣揚儒家人治之道的壁壘,更不能使他做未來太子的真
正老師,只能限定其教習王族子弟讀書識字;茅焦若是不認同,嬴政便要依原先謀劃好的退路
,改任茅焦做一個治學說話都沒人管的客卿博士,任他去折騰。
然則,茅焦沒有異議,而且很是欣然。
茅焦只說了一句話:「儒家雖好,不合時勢。秦行法治,老夫豈能不明!」
也就是從茅焦事開始,母親再也沒有說過有關國事有關王室的一句話。
既然如此,母親這次鄭重其事地上書請見,究竟何事?
––
「客卿李斯,見過秦王。」
「呵,先生到了,好!進去說話。」
進了太廟跨院的國君別居,嬴政立即吩咐侍女上茶。松柏森森罩住了庭院,門窗大開穿堂
風習習掠過,李斯頓時覺得清爽了許多,不禁便是一句讚嘆:「先祖福蔭,佑我後人哉!」嬴
政大覺親切,慨然笑道:「先生喜歡便好!日後三伏酷暑,先生可隨時到此消夏。」李斯連忙
一拱手:「君上笑談,社稷之地,臣下焉敢輕入?」嬴政一笑:「只要為國操勞,社稷也是人居
,怕甚來?小高子,立即到太廟暑給先生辦一道令牌,隨時進出此地。」趙高嗨的一聲,便不
見了人影。李斯心下感動,不禁肅然一躬:「君上如此待臣,臣雖死何當報之!」嬴政哈哈大
笑:「先生國家棟樑,便是秦國也有先生一份,進出社稷,何足道哉!」驟然之間,李斯心下
怦怦大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君臣坐定,嬴政看著李斯喝下一盅涼茶,這才叩著書案道:「今日獨邀先生到此,本欲商
定一件大事。可不知為甚,我今日心緒煩躁得緊,先生見諒。」李斯微微一笑:「大事須得心
靜,改日何妨。煩躁因何而起,君上可否見告?」嬴政道:「太后召我,說有大事,不知何事
?」李斯沉吟少許一點頭:「太后不問國事,必是君上之事。」嬴政不禁驚訝:「我?我有何事
?」李斯平靜地一笑:「是大事,又不是國事,便當是君上之終身大事。」嬴政恍然拍案:「先
生是說,太后要問我大婚之事?」李斯點頭:「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該當如此。」嬴政長吁
一聲緊皺眉頭,一陣默然,突兀開口:「果真此事,先生有何見教?」惶急之相,全然沒了決
斷國事的鎮靜從容。李斯不禁喟然一嘆:「臣癡長幾歲,已有家室多年,可謂過來人矣!婚姻
家室之事,臣能告君上者,唯有一言也。」
「先生但說。」嬴政分外認真。
「君王大婚,不若庶民,家國一體,難解難分。」
「此話無差,只不管用也。」
「唯其家國難分,君王大婚,決於王者之志。」
「噢?說也。」
「君上稟賦過人,臣言盡於此。」
李斯終究忍住了自己,卻不敢正視年青的秦王那一雙有些淒然迷離的細長的秦眼。嬴政凝
望著窗外碧藍的天空,一動不動地彷彿釘在了案前。良久默然,嬴政突兀拍案:「小高子備車
,南宮!」
冬去春來,太后趙姬已經熟悉了這座清幽的庭院。
咸陽南宮,是整個咸陽王城最偏僻的一處園林庭院。這片園林坐落在王城東南角,有一座
山頭,有一片大水,有搖曳的柳林,有恰到好處的亭台水榭,可就是沒有幾個人走動。在車馬
穿梭處處緊張繁忙的王城,這裡實在冷清得教人難以置信。趙姬入住南宮後,一個跟隨她二十
多年的老侍女,一臉憂戚而又頗顯神秘地說給她一個傳聞:陰陽家說,咸陽南宮上應太歲星位
,是太歲太歲,古代星名,亦稱歲星,即當代天文學中的木星。先秦堪輿家認為:在與太歲對
應的土地上(俗稱太歲土)建房,不吉。土;當年商鞅建咸陽太匆忙,未曾仔細堪輿便修了這
座南宮;南宮修成後,第一個住進來的是惠文後,之後便是悼武王后、唐太后,個個沒得好結
局;從此,不說太后王后,連夫人嬪妃們都沒有一個願意來這裡了。老侍女最後一句話是:「
南宮凶地,不能住。太后是當今秦王嫡親生母,該換個地方也!」趙姬卻淡淡一笑:「換何地
?」老侍女說:「甘泉宮最好,比當年的梁山夏宮還好哩!」趙姬卻是臉色一沉:「日後休得再
提梁山夏宮,這裡最好。」說罷拂袖去了。老侍女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梁山夏宮,是趙姬永遠的噩夢。
沒有梁山夏宮,便沒有呂不韋的一次次「探訪會政」,更不會有呂不韋欲圖退身而推來的
那個嫪毐。沒有嫪毐,如何能有自己沉溺肉慾不能自拔而引起的秦國大亂?狂悖已經過去,當
她從深深上癮以致成為荒誕肉慾癖好者的深淵裡苦苦掙扎出來的時候,秦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
地的變化。兒子長大了,兒子親政了,短短兩三年之中,秦國又恢復了勃勃生機。回首嬴柱、
嬴異人父子兩代死氣沉沉奄奄守成的三年,不能不說,自己這個兒子實在是一個非凡的君王。
不管他被多少人指責咒罵,也不管他曾經有過荒誕的逐客令,甚或還有年青焦躁的秉性,他都
是整個秦國為之驕傲的一個君王。趙姬不懂治國,兒子的出類拔萃,她是從宮廷逐鹿的勝負結
局中真切感受到的。假如說,嫪毐這個只知道粗鄙肉慾的蠢物原本便不是兒子的對手,那麼呂
不韋便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無論是才能、閱歷、智慧、學問、意志力,呂不韋都是天下公認的
第一流人物,且不說還有二十多年執政所積成的深厚根基。當年,誰要是用嬴政去比呂不韋,
一定是會被人笑罵為失心瘋的。當年的趙姬,能答應將自己與嫪毐生的兒子立為秦王,看似荒
誕肉慾之下的昏亂舉動,其深層原因,卻實在基於趙姬對兒子嬴政的評判。趙姬認定,兒子嬴
政永遠都不能擺脫仲父呂不韋的掌心,只要呂不韋在世,嬴政永遠都只能聽任擺佈;以呂不韋
的深沉遠謀,秦國的未來必定是呂不韋的天下。假如呂不韋還是那個深愛著自己的呂不韋,趙
姬自然會萬分欣然地樂於接受這個歸宿,甚或主動促成呂不韋謀國心願亦未可知。呂不韋本來
就應該是她的,既然最終還是她的,那麼自己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兒子,誰為王誰為臣還不都是
一樣?
可是,那時的呂不韋已經不是她的呂不韋了。
呂不韋對她的情意,已經被權力過濾得只剩下曖昧的體諒與堂而皇之的君臣迴避了。既然
如此,她與呂不韋還有何值得留戀?事後回想起來,趙姬依然清楚地記得,開始她對呂不韋並
沒有報復之心,只一種自憐自戀的發洩。後來,牲畜般的嫪毐催生了她不能自已的肉慾,也催
生了昏亂肉慾中萌生的報復慾望––你呂不韋不是醉心權力麼,趙姬偏偏打碎你的夢想!你要
藉著我兒子的名分永遠掌控秦國麼?萬萬不能!所以,嫪毐才有了長信侯爵位,秦國才有了「
仲父」之外的「假父」,嫪毐才有了當國大權,終於,嫪毐也有了以私生兒子取代秦王的野心
––然則,趙姬沒有想到,在秦國亂局中不是她和嫪毐打碎了呂不韋的夢想,而是呂不韋打碎
了她與嫪毐的夢想。當她以戴罪之身被囚禁冷宮時,她又一次在內心認定,呂不韋是不可戰勝
的權力奇人。那時,沉溺於肉慾之中的她根本沒有想到,毀滅嫪毐與自己野心夢想的,恰恰是
兒子嬴政!那時,對國家政事素來遲鈍的她,只看到了結局––兒子並沒有親政,呂不韋依舊
是仲父丞相文信侯,既然如此,秦國必然屬於呂不韋。
那時候,她真正地傷心絕望了,為平生一無所得身心空空。
那時候,趙姬想到過死。
然則沒過一年,秦國就發生了難以置信的突變。
兒子嬴政親政!呂不韋被貶黜!接著呂不韋自裁!
任何一樁,在趙姬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也絕不是兒子的才具所能達到的。她寧肯相信,
這是呂不韋在毀滅了趙姬之後良心發現而念及舊情,在她的兒子加冠之後主動歸隱,又將權力
交還給了她的兒子。趙姬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個想法一閃現,她枯澀乾涸的心田竟驟然重新泛
起了一片濕潤!可是,沒過半年,呂不韋死了,自裁了!消息傳來,趙姬的驚愕困惑是無法言
狀的。她不能相信,強毅深厚如呂不韋者,何等人物何等事情,能教他一退再退,直至自己結
束自己的生命?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趙姬才開始認真起來,不斷召來老內侍老侍女,不斷詢
問當年的種種事體。
漸漸地,趙姬終於明白過來。趙姬知道,人們口中的秦王故事不是編造得來的,只有真實
的才具,真實的業績,才能被老秦人如此傳頌。兒子嬴政的種種作為與驚人才具,使她心頭劇
烈地戰慄著。第一次,她在內心對自己的兒子刮目相看了。第一次,她為自己對兒子的漠視失
教深深地痛悔了。恰在此時,呂不韋私葬事件又牽連出了天下風波,秦國大有重新動亂之勢。
依著秉性,趙姬從來不關心此等國事風雲。可這次,冷宮之中的她,卻莫名其妙地心動了,每
日都要那個忠實的老侍女向她備細訴說外間消息。她也第一次比照著一個秉政太后的權力,思
忖著假若自己當國,此等事該當如何處置?令她沮喪的是,每次得到消息,自己看去都是無法
處置的大險危局,根本無法扭轉。可是,沒過幾多時日,一場場即將釀成驚天風雨的亂局,在
秦國都乾淨利落地結束了。那時候,她的驚訝,她的困惑,她的興奮,簡直無以言傳。那一夜
,在空曠寂寥的咸陽南宮,趙姬整整轉悠到了天亮。之後又是天下跨年大旱,秦國該亂沒亂,
還趁機大上涇水河渠,一舉將關中變成了水旱保收的天府之國。逐客令雖然荒誕,可沒到一個
月便收了回去,終究沒誤大事。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4:32
至此,趙姬終於相信,兒子決然是個不世出的天縱之才。
趙姬心頭常常閃出一絲疑問,兒子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窩囊自保一生,兒子的父親莊襄王嬴
異人心志殘缺才具平庸,如何自己便能生出如此一個殺伐決斷凌厲無匹的兒子來?與兒子相比
,自己的「太后攝政」簡直粗淺得如同兒戲。也許因了自己是個女人,也許因了自幼生在大商
之家,聰明的趙姬見多了爺爺父親處置商社事務的灑脫快意,從來以為權力就是掌權者的號令
心志,只要大權在手,想用誰用誰,想如何擺弄國家便如何擺弄,甚主張甚學說,一律都沒用
,只能是誰權大聽誰的。在趙姬看來,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世事。所以,她敢用人所不齒
的畜生嫪毐,敢應允教全然沒有被王族法度所承認的「亂性孽子」做秦王。直至其勢洶洶的嫪
毐被連窩端掉,自己還不知所以然。想起來,自以為美貌聰慧,其實一個十足的肉女人,實足
的蠢物。
趙姬想得很多。自己的愚蠢,不能僅僅歸結為自己是個女人。兒子的能事,也不能僅僅歸
結為他是個男人。宣太后是女人,為何將秦國治理得虎虎生氣?嬴柱、嬴異人是男人,為何秦
國兩代一團亂麻?說到底,趙姬終歸不是公器人物,以情決事,甚至以欲決事,是她的本色心
性,根本不是執掌公器者的決事之道。公器有大道,不循大道而玩弄公器,到頭來丟醜的只是
自己。
兩三年清心寡慾,趙姬漸漸平靜了。
畢竟,她還不到知天命之年,還有很多年要活。對於一個太后,她自然不能有吃有穿有安
樂了事,總得有所事事。否則,她會很快地衰老,甚至很快地死去。對於曾經滄海的她,死倒
不怕,怕的是走向墳墓的這段歲月空蕩蕩無可著落。自然,趙姬不能再干預國事,也不想再以
自己的糊塗平庸攪鬧兒子。趙姬已經想得清楚,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在暮年之期幫兒子做幾件
自己能做該做的事,以盡從來沒有盡過的母職。可是,雖然是母親,自己與兒子卻是生疏得如
同路人,想見兒子一面,卻連個由頭都找不出來,更不說將自己的想法與兒子娓娓訴說了。
生嬴政的時候,趙姬還不到二十歲。那時候,她正在日夜滿懷激情地期盼著新夫君嬴異人
,期盼著呂不韋大哥早早接她回到秦國,對兒子的撫養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也是卓氏豪門巨商
,大父卓原閒居在家,便親自督導著乳母侍女照料外重孫,從來沒有叫趙姬操過心。趙姬記得
清楚,嬴政五歲的那一年秋天,爺爺對她很認真地說起兒子的事。爺爺說,昭兒,你這個兒子
絕非尋常孩童,很難管教,你要早早著手多下工夫,等他長大了再過問,只怕你連做娘的頭緒
都找不著了。那時,漫漫的等待已經在她的心田淤積起深深的幽怨,無處發洩的少婦騷動更令
她寢食難安。爺爺的話雖然認真,她卻根本沒上心。直到兒子八歲那年母子回秦,趙姬對兒子
,始終都是朦朧一片。兒子吃甚穿甚,她不知道。兒子的少年遊戲是甚,她不知道。兒子的喜
好秉性,她也不知道。趙姬只知道兒子一件事,讀書練劍,從不歇手。那還是因為,她能見到
兒子的那些時日裡,兒子十有八九都在讀書練劍。
回到咸陽,嬴政成了嫡系王子。儘管兒子與她一起住在王后宮,卻是一個有著乳母侍女僕
人衛士的單獨庭院。母子兩人,依然是疏離如昔。趙姬也曾經想親近兒子,督導兒子,教他做
個為父王爭光的好王子。可是,她每次去看兒子,都發現兒子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刻苦奮發,便
再沒了話說。關心衣食吧,乳母侍女顯然比自己更熟悉兒子,料理得妥貼之極,她想挑個毛病
都沒有,也還是無話可說。後來,親眼目睹了兒子在爭立太子中令人震驚的稟賦,趙姬才真切
地覺得,兒子長大了,長得自己已經不認識了。後來,兒子做了太子,搬進了太子府,趙姬認
真地開始了對兒子的關照。可是,已經遲了。兒子我行我素,經常不住王城,卻在渭水之南的
山谷給自己買下了一座獵戶莊院,改成了專心修習的日常住所。趙姬想關照,還是無從著手。
及至嬴異人病體每況愈下,趙姬才真正生出了一絲疏離兒子的恐慌。將呂不韋定為兒子的仲父
,實際上是她對將死的秦王夫君提出的主張。趙姬當時想得明白,她這個母親對兒子已經沒有
了任何影響力,要約束兒子,成全兒子,必須給兒子一個真正強大的保護者。這個人,自然非
呂不韋莫屬。
可是,最終,呂不韋對兒子還是沒有影響力。
漫漫歲月侵蝕,連番事件迭起,母子親情已經被搜刮得蕩然無存了。
春秋戰國之世,固然是禮崩樂壞人性奔放,可那些根本的人倫規矩與王族法度以及國家尊
嚴,依然還是堅實的,不能侵犯的。身為公器框架中的任何一個男人女人,可以超越公器框架
的法度制約,依著人性的驅使去尋找自由快樂的男歡女愛。公器權力可以對你在人倫節操的評
判上保持沉默,也可以對你的男女肉慾不以律法治罪。也就是說,作為個人行為,春秋戰國之
世完全容納了這種情慾的奔放,從來不以此等奔放為節操污點。那時候,無論是民間還是宮廷
,男歡女愛踏青野合夫婦再婚婚外私情幾乎比比皆是,以致瀰漫為諸如「桑間濮上」般的自由
交合習俗。對這種風習,儘管也有種種斥責之說,但卻從來沒有被公器權力認定為必治之罪。
然則,春秋戰國之世也是無情的,殘酷的。當一個人不顧忌公器框架的基本尺度而放縱情慾,
並以情慾之亂破壞公器與軸心禮法,從而帶來邦國動亂時,公器法度便會無情地剝去你所擁有
的權力地位與尊嚴,將你還原為一個赤裸裸的人而予以追究。
曾經是王后,曾經是太后,趙姬自然是邦國公器中極其要害的軸心之一。
是兒子嬴政,將嫪毐案情公諸天下,撕下了母親作為一國太后的尊嚴。
是兒子嬴政,將母親還原成了一個有著強烈情慾的淫亂女人。
可是,趙姬也很清楚,兒子還是給她保留了最後一絲尊嚴。
廷尉府始終沒有公示她與呂不韋的私通情事。雖然,呂不韋罪行被公佈朝野,其中最重罪
行便是「私進嫪毐,假行閹宦」的亂國罪。然則,無論是廷尉府的定刑文告,還是秦王王書,
都迴避了呂不韋這番作為的根基因由。也就是說,趙姬與呂不韋的情事,始終沒有被公然捅破
。不管兒子如何對待自己,在此一點上,趙姬還是感激兒子的。在趙姬內心深處,不管秦國朝
野如何將自己看作一個淫亂太后,可趙姬始終認定,她與呂不韋的情意不是姦情。因為,終其
一生,她只深愛一個人。這個人,便是呂不韋。如果呂不韋更有擔當一些,她寧肯太后不做,
也會跟呂不韋成婚。如果秦國將她與呂不韋的情意,也看作私通姦情而公諸天下,她是永遠不
會認可的。最有可能的是,她也會同呂不韋一樣,自己結束自己,隨他的靈魂一起飄逝。
兒子默認了她心底最深處的那片淨土,她的靈魂便有了最後一片落葉的依託。
沒有親情的母子是尷尬的,如果兒子果真答應見她,她該如何啟齒呢?
––
「太后太后。」忠實的老侍女氣喘吁吁跑了過來。
「甚事,不能穩當些個?」趙姬有些生氣。
「太后太后,秦王來了!」老侍女驚訝萬狀地壓低著嗓子。
「!」
「太后!快來人,太后––」
就在老侍女手忙腳亂,想喊太醫又想起南宮沒有太醫只有自己掐著太后人中施救時,身後
一陣腳步聲,一個年青的內侍風一般過來推開了老侍女,平端著太后飛到了茅亭下的石案上。
及至將太后放平,一名老太醫也跟了上來,幾枚細亮的銀針利落地插進了太后的幾處大穴。驚
愕的老侍女木然了,看著身披黑絲斗篷的偉岸身影疾步匆匆地走進茅亭,既忘了參拜,也忘了
稟報,只呆呆地大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
「你是,是,秦,王?」趙姬睜開霧濛濛的雙眼,夢魘般地嘟噥著。
「娘––我是嬴政。」
「你?叫我娘––」一句話沒說完,趙姬又昏了過去。
嬴政清楚地看見,母親的眼睛湧出了兩行細亮的淚水。
他心頭猛然一酸,二話不說俯身抱起母親,大步進了寢室庭院。及至老侍女匆匆趕來,給
母親餵下一盅湯藥,母親睜開眼怔怔地看著自己,嬴政還是久久沒有說話。對望著母親的眼神
,嬴政的心怦怦大跳。在他的少年記憶裡,母親曾經是那樣的美麗,母親的眼睛是澄澈碧藍的
春水,寫滿了坦然,充溢著滿足,蕩漾著明澈。可是,目下的母親已經老了,鬢髮已經斑白,
魚尾紋在兩頰延伸,迷濛的眼神嬰兒般無助,分明積澱著一種深深的哀怨,一種大海中看見了
一葉孤舟而對生命生出的渴望,一種對些微的體察同情的珍重,一種對人倫親情的最後乞求––
「娘老矣!」嬴政內心一陣驚悚,一陣戰慄。
多少年了,嬴政沒有想過這個母親。在他的心靈裡,母親早早已經不屬於他了。在他的孩
童時期,母親屬於獨處,屬於煩躁,屬於沒有盡頭的孤獨鬱悶。在他的少年時期,母親屬於王
城宮廷,屬於父親,屬於快樂的梁山夏宮。當他在王位上漸漸長大,母親屬於仲父呂不韋,屬
於那個他萬般不齒的粗鄙畜生。在嬴政的記憶裡,母親從來沒有屬於過自己。母親對他沒有過
嚴厲的管教,沒有過尋常的溺愛,沒有過衣食照料,沒有過親情廝守,疏疏淡淡若有若無,幾
乎沒有在他的心田留下任何痕跡。他已經習慣了遺忘母親,已經從心底裡抹去了母親的身影。
甚至,連「母親」這兩個字,在他的眼中都有了一種不明不白的彆扭與生疏。嬴政曾經以為,
活著的母親只是一個太后名號而已,身為兒子的他,永遠都不會與母親的心重疊交匯在一起了
。然則,今日一見母親,一見那已經被細密的魚尾紋勒得枯竭的眼睛,嬴政才驀然體察,自己
也渴望著母親,渴望著那牢牢寫在自己少年記憶裡的母親。
「娘!我,看你來了。」終於,嬴政清楚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趙姬一聲哽咽,猛然死死咬住了被角。
「娘要憋悶,打我!」嬴政硬邦邦冒出一句連自己也驚訝的話來。
「政兒––」趙姬猛然撲住兒子,放聲大哭。
嬴政就勢坐在榻邊緊緊抱住母親,輕輕捶打著母親的肩背,低聲在母親耳邊親切地哄弄著
。娘,不哭不哭,過去的業已過去,甚也不想了,娘還是娘,兒子還是兒子。趙姬生平第一次
聽兒子如此親切地說話,如此以一個成熟男人的胸襟體諒著使他蒙受深重屈辱的母親,那渾厚
柔和的聲音,那高大偉岸的身軀,那結實硬朗的臂膊,無一不使她百感交集。一想到這便是自
己的親生兒子,趙姬更是悲從中來,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旁邊老侍女看得驚愕又傷痛,一時全然忘記了操持,也跟著哭得嗚嗚哇哇山響。趙高眼珠
子瞪得溜圓,過來在老侍女耳邊低聲兩句,老侍女這才猛然醒悟,抹著眼淚鼻涕匆匆去了。片
刻間,老侍女捧來銅盆面巾,膝行榻前,低聲勸太后止哀淨面。嬴政又親自從銅盆中絞出一方
熱騰騰的面巾,捧到了母親面前。趙姬這才漸漸止住了哭聲,接過面巾拭去淚水,怔怔地看著
生疏的兒子。
「政兒,這,這不是夢––」趙姬雙眼矇矓,一時又要哭了。
「不是夢。」嬴政站了起來:「娘,過去者已經過去,別老擱心頭。」
「娘沒出息也。」趙姬聽出兒子已經有些不耐,嘆息了一聲。
「娘,」嬴政皺起了眉頭:「我沒有多餘的時光。」
「知道。」趙姬離榻起身,抓過了一支竹杖:「跟我來,娘只一件事。」
看著母親抓起的竹杖,嬴政心頭頓時一沉。
母親老了。青綠的竹杖帶著已經顯出遲滯的步態,以及方纔那矇矓的眼神與眼角細密的魚
尾紋,一時都驟然湧到嬴政眼前,母親分明老矣!剎那之間,嬴政對自己方纔的急躁有些失悔
,可要他再坐下來與娘磨叨好說,又實在沒有工夫。不容多想,嬴政扶著母親出了寢宮,來到
了池畔茅亭下。畢竟,是娘要上書見他。嬴政最關心的,還是娘要對他說的大事。嬴政來時已
經想好,只要娘說的大事不關涉朝局國政,他一定滿足娘的任何請求。他已經想到,娘從來沒
有喜歡過咸陽王城,或者是要換個居處安度晚年。若是尋常時日的尋常太后,這種事根本不需
要秦王定奪,太后自己想住哪裡便哪裡,只須對王城相關官署知會一聲便了。可母親不是尋常
太后,她的所有亂行都是身居外宮所引發的。為了杜絕此等事體再度復發,處置嫪毐罪案的同
時,嬴政便給王城大內署下了一道王書:日後,連同太后在內的宮中嬪妃夫人,除非隨王同出
,不得獨自居住外宮!這次,母親著意通過駟車庶長府上書請見,嬴政對自己的那道嚴厲王書
第一次生出了些許愧疚。來探視母親之前,他已經下書大內署:派工整修甘泉宮,迎候太后遷
入。嬴政想給鬱悶的母親一個驚喜。嬴政相信,母親一定會喜出望外。至於李斯說的大婚之事
,嬴政思忖良久,反倒覺得根本不可能。理由只有一個:母親從來沒有管過他的事,立太子,
立秦王,以及必須由父母親自主持的成人加冠大禮,母親都從來沒有過問過;而今母親失魂落
魄滿腔鬱悶,能來管自己的婚事?不可能!
「政兒,你已經加冠三年了。」
「娘,你還記得?沒錯。」嬴政多少有些驚訝,母親竟然沒有說自己的事。
「政兒,既往,娘對你荒疏太多。」母親嘆息一聲,輕輕一點竹杖:「然則,娘沒有忘記
你的任何一個關節。你,正月正日正時出生,八歲歸秦,十二歲立太子,十三歲繼任秦王,二
十一歲加冠親政––二十多年,娘給你的,太少太少也!」
「娘––娘沒有忘記兒子,兒知足。」
「政兒不恨娘,娘足矣!」
「我,恨過娘。然,終究不恨。」
「你我母子縱有恩怨,就此泯去,好麼?」
「娘說的是,縱有恩怨,就此泯去!」
「好!」母親的竹杖在青石板上清脆一點:「娘要見你,只有一事。」
「娘但說便是。」嬴政一大步跨前,肅然站在了母親面前。
「娘,要給你操持大婚。」母親一字一頓。
「!」嬴政大感意外,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你且說,國家社稷,最根本大事何在?」
「傳,傳承有人。」嬴政喘息一聲,很有些彆扭。
「然則,你可曾想過此事?」
「––」
「駟車庶長府,可曾動議過?」
「––」
「你那些年青棟樑,可曾建言過?」
「––」
「政兒,你這是燈下黑。」
趙姬看著木然的兒子,點著竹杖站了起來:「娘不懂治國大道,可娘知道一件事:邦國安
穩,根在後繼。你且想去,孝公唯後繼有人,縱然殺了商鞅,秦國還是一路強盛。武王臨死無
子,秦國便大亂了一陣子。昭王臨終,連續安頓了你大父你父親兩代君王,為甚來?還不是怕
你爺爺不牢靠,以備隨時有人繼任?你說,若非你父親病危之時決然立你為太子,秦國今日如
何?你加冠親政,晝夜忙於國事,好!誰也不能指責你。至於娘,更沒有資格說你了。畢竟,
是娘給你攪下了個爛攤子––可是,娘還是要說,你疏忽了根本。古往今來,幾曾有一個國王
,二十四五歲尚未大婚?當年的孝公,在二十歲之前便有了一個兒子,就是後來的惠文王嬴駟
。政兒,娘在衣食、學業、才具上,確實知你甚少。可是,娘知道你的天性。娘敢說,你雖然
已經二十四歲,可你連女人究竟是甚滋味,都不知道––」
「娘!」嬴政面色漲紅,猛然吼叫一聲。
看著平素威嚴肅殺的兒子侷促得大孩童一般,母親第一次慈和地笑了。
趙姬重新坐下,拉著兒子胳膊說,你給我坐過來。嬴政坐到母親身邊,仍然不知道該說什
麼。母親說的這件事,實在太出意料,可是聽罷母親一席話,嬴政卻不得不承認母親說得對。
只有母親,只有親娘,才能這樣去說兒子,這樣去看兒子。誰說母親從來不知道自己,今日母
親一席話,哪件事看得不准?歷數五六代秦王,子嗣之事件件無差。自己從來不知道女人的滋
味,母親照樣沒說錯。這樣的話誰能說?只有母親。生平第一次,嬴政從心頭泛起了一種甜絲
絲的感覺,母親是親娘,親娘總是好。可是,這些話嬴政無法出口。二十多年的自律,他已經
無法輕柔親和地傾訴了。嬴政能做到的,只有紅著臉聽娘絮叨,時不時又覺得煩躁不堪。
「政兒,你說,想要個何等樣的女子?」娘低聲笑著,有些神秘。
「娘!沒想過,不知道。」
「好,你小子厲害。」母親點了點兒子的額頭。
「娘,說話便是了。」嬴政撥開了趙姬的手。
「好,娘說。」趙姬還真怕兒子不耐一走了之,多日心思豈非白費,清清神道:「娘已經
幫你想了,三個路數,你來選定:其一,與山東六國王族聯姻。其二,與秦國貴冑聯姻。其三
,選才貌俱佳的平民女子,不拘一格,唯看才情姿容。無論你選哪路,娘都會給你物色個有情
有意的絕世佳人。你只說,要甚等女子?」
嬴政默然良久,方纔的難堪窘迫已經漸漸沒有了。母親一番話,嬴政頓時清醒了自己大婚
的路數。驀然想到李斯之言,也明白了自己這個秦王的婚姻絕非尋常士子那般簡單。
「娘,若是你選,哪路中意?」嬴政突兀一句。
「娘只一句。」趙姬認真地看住了兒子。
「娘說便是。」
「男女交合,唯情唯愛。」
「無情無愛,男女如何?」
「人言,男歡女愛。若無情意,徒有肉慾,徒生子孫。」
嬴政愣怔了,木然坐亭凝望落日,連娘在身邊也忘記了。
「娘,容我想想。」將及暮色,嬴政終於站了起來:「
「政兒,娘說得不對麼?」趙姬小心翼翼。
「娘,容我再想想。」
趙姬長長一聲嘆息:「政兒,無論如何,你都該大婚了。」
「娘,我知道。我走了。」嬴政習慣地一拱手,轉身大步去了。沒走幾步,嬴政又突然回
身:「娘,你不喜歡咸陽王城,我已經派人整修甘泉宮,入秋前你便可搬過去住。」
趙姬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驀然一眶淚水又淡淡一笑:「噢,你小子以為,娘要說的大事是
搬家?不,娘沒那心勁了。娘要對你說,娘哪裡也不去。」
「娘!這是為甚?」這次,嬴政驚訝了。
趙姬點著竹杖:「甚也不為,只為守著我的秦王,我的兒子。行麼?」
嬴政對著母親深深一躬,卻沒有說一句話。
「為君者身不由己。你事多,忙去。」
「娘,我會常來南宮的。」
「來不來不打緊,只要你年內大婚。」
「娘,我得走了。」
看著母親強忍的滿眼淚光,嬴政咬著牙關大步出了南宮。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4:49
【第三節】
三更時分,蒙恬被童僕喚醒,說王車已經在庭院等候,秦王緊急召見。
軺車剛剛駛進車馬場堪堪緩速,蒙恬已經跳下車,疾步走向正殿後的樹林。蒙恬很明白,
這個年青秦王每夜都堅持批完當日公文,熬到三更之後很是平常,但卻很少在夜間召見臣下議
事。用秦王自己的話說:「一君作息可亂,國之作息不可亂。天地時序,失常則敗。」今夜秦
王三更末刻召見,不用想,一定是緊急事體。
「王翦將軍到了麼?」蒙恬首先想到的是山東兵禍。
「沒有。」緊步趕來的趙高輕聲一句:「只有君上。」
夜半獨召我,國中有變?倏忽一閃念,蒙恬已經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
的燈火熟悉的殿堂。剛剛走過大池白石橋,水中突兀啪啪啪三掌。蒙恬疾步匆匆渾沒在意。身
後趙高卻已經飛步搶前:「將軍隨我來。」離開書房路徑便沿著池畔迴廊向東走去。片刻之間
,到了迴廊向水的一個出口,趙高虛手一請低聲道:「將軍下階上船。」蒙恬這才恍然,秦王
正在池中小舟之上,二話不說踩著板橋上了小舟。身後趙高堪堪跳上,小舟已經無聲地劃了出
去。「將軍請。」趙高一拱手,恭敬地拉開了艙門。船艙沒有掌燈,只有一片明朗的月色灑入
小小船艙。蒙恬三兩步繞過迎面的木板影壁,便見那個熟悉的偉岸身影一動不動地佇立在船邊
,凝望著碧藍的夜空。
「臣,咸陽令蒙恬,見過君上。」
「天上明月,何其圓也!」年青偉岸的身影兀自一聲慨然嘆息。
「君上––」蒙恬覺察到一絲異樣的氣息。
「來,坐下說話。」秦王轉身一步跨進船艙:「小高子,只管在池心漂。」
趙高答應一聲,輕悄悄到船頭去了。蒙恬坐在案前,先捧起案上擺好的大碗涼茶咕咚咚一
氣飲下,擱下碗拿起案上汗巾,一邊擦拭著額頭汗水嘴角茶水,一邊默默看著秦王。年青的秦
王目不轉睛地瞅著蒙恬,好大一陣不說話。蒙恬明慧過人,又捧起了一碗涼茶。
「蒙恬,你可嘗過女人滋味?」秦王突兀一句。
「君上––」蒙恬大窘,臉色立時通紅:「這,這也是邦國大事?」
「誰說邦國大事了?今夜,只說女人。」
「甚甚甚?幾(只)說,女,女人?!」蒙恬驚訝得又口吃又咬舌。
若是平日,蒙恬這番神態,嬴政定然是開懷大笑還要揶揄嘲笑一通。今日卻不一樣,不管
蒙恬如何驚訝如何滑稽,嬴政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蒙恬,認真又迷濛。素來明朗的蒙恬,竟被
這眼神看得沉甸甸笑不出聲來了。
「說也,究竟嘗沒嘗過女人滋味?」嬴政又認真追了一句。
「君上––甚,甚叫嘗過女人滋味?」蒙恬額頭汗水涔涔滲出。
「我若知道,用得著問你?」嬴政黑著臉。
「那,以臣忖度,所謂嘗,當是與女子交合,君上以為然否?」
「國事應對,沒勁道!今夜,不要君君臣臣。」
「明白!」蒙恬心頭一陣熱流。
「蒙恬,給你說,太后要我大婚。」嬴政長吁一聲:「太后說的一番大婚之理,倒是看準
了根本。可太后問我,想要何等女子?我便沒了想頭。太后說,我還不知道女人滋味。這沒錯
!你說,不知道女人滋味,如何能說出自己想要的女子何等樣式?你說難不難,這事不找你說
,找誰說?」
「原來如此,蒙恬慚愧也!」
「干你什事,慚愧個鳥!」嬴政笑罵一句。
「蒙恬與君上相知最深,竟沒有想到社稷傳承大事,能不慚愧?」
「淡話!大事都忙不完,誰去想那鳥事!」嬴政連連拍案:「要說慚愧,嬴政第一個!李
斯王翦王綰,誰的家室情形子孫幾多,我都不知道。連你蒙恬是否還光禿禿矗著,我都不清楚
!身為國君,嬴政不該慚愧麼?」
「君上律己甚嚴,蒙恬無話可說。」
「蒙恬啊,太后之言提醒我:夫妻乃人倫之首也,子孫乃傳承根基也。」
「正是!這宗大事,不能輕慢疏忽。」
「那你說––」
「實在話,我只與一個喜好秦箏的女樂工有過幾回,沒覺出甚滋味。」
「噢!」嬴政目光大亮:「那,你想娶她麼?」
「沒,沒想過。」
「每次完事,過後想不想?」
「這,只覺得,一陣不見,心下便一動一動,癢癢的,只想去抓一把。」
嬴政紅著臉笑了:「癢癢得想抓,這豈不是滋味?」
「這若是女人滋味,那君上倒真該多嘗嘗。」
「鳥!」嬴政笑罵拍案:「不嘗!整日癢癢還做事麼?」
「那倒未必,好女子也能長人精神!」
「你得說個尺度,甚叫好女子?」
蒙恬稍許沉吟,一拱手正色道:「此等事蒙恬無以建言,當召李斯。」
「李斯有過一句話,可著落不到實處。」
「對!想起了。」蒙恬一拍案:「那年在蒼山學館,冬日休學,與李斯韓非聚酒,各自多
有感喟。韓非說李斯家室已成,又得兩子,可謂人生大就,不若他還是歷經滄海一瓢未飲。李
斯大大不以為然,結結實實幾句話,至今還砸在我心頭––大丈夫唯患功業不就,何患家室不
成子孫不立!以成婚成家立子孫為人生大就者,終歸田舍翁也!韓非素來不服李斯,只那一次
,韓非沒了話說。」
嬴政平靜地一笑:「此話沒錯。李斯上次所說,君王婚姻在王者之志,也是此等意涵。然
則,無論你多大志向,一旦大婚有女,總得常常面對。且不說王城之內,不是內侍便是女人,
想迴避也不可能。沒個法度,此等滋擾定然是無時不在。」
「也就是說,君上要對將有的所有妻妾嬪妃立個法度?」
「蒙恬,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也!」嬴政喟然一嘆。
蒙恬良久默然。年青的秦王這一聲感嘆,分明是說,他再也不想看到女人亂國的事件了。
而在秦國,女人亂國者唯有太后趙姬。秦王能如此冷靜明澈地看待自己的生身母親,雖復親情
而有防患於未然之心,自古君王能有幾人?可循著這個思路想去,牽涉的方面又實在太多。畢
竟,國王的婚姻,國王的女人,歷來都是朝政格局的一部分,雖三皇五帝不能例外。秦王要以
法度限制王室女子介入國事,可是三千多年第一遭,一時還當真不知從何說起。然則,無論如
何,年青秦王的深謀遠慮都是該支持的。
「君上未雨綢繆,蒙恬決然擁戴!」蒙恬終於開口。
「好!你找李斯王翦議議,越快越好。」
「君上,王后遴選可以先秘密開始。此事耗費時日,當先走為上。」
「不!法度不立,大婚不行。從選女開始,便要法度。」
「蒙恬明白!」
一聲嘹亮的雄雞長鳴掠進王城,天邊明月已經融進了茫茫雲海,一片池水在曙色即將來臨
的夜空下恍如明亮的銅鏡。小舟划向岸邊。嬴政蒙恬兩人站在船頭,誰也沒有再說話。小舟靠
岸,蒙恬一拱手下船,大步赳赳去了。
蒙恬已經想定路數。李斯目下還是客卿虛職,正好一力謀劃這件大事。王翦、王綰與自己
都有繁忙實務,只須襄助李斯則可。路數想定,立即做起。一出王城,蒙恬便直奔城南驛館。
李斯剛剛離榻梳洗完畢,提著一口長劍預備到林下池畔舞弄一番,卻被匆匆進門的蒙恬堵個正
著。蒙恬一邊說話,一邊大吞大嚼著李斯喚來的早膳。吃完說完,李斯已經完全明白了來龍去
脈,一拱手道:「便以足下謀劃,只要聚議一次,其餘事體我來。」說罷立即更衣,提著馬鞭
隨蒙恬匆匆出了驛館。
暮色時分,兩騎快馬已經趕到了函谷關外的秦軍大營。
吃罷戰飯大睡一覺,直到王翦處置完當日軍務,三人才在初更時分聚到了谷口一處溪畔涼
爽之地,坐在光滑的巨石上說叨起來。王翦聽完兩人敘說,寬厚地嘿嘿一笑:「君上也是,婚
嫁娶妻也要立個法程?我看,找個好女人比甚法程都管用。」李斯問:「將軍只說,何等女人
算好女人?」王翦揮著大手:「那用說,像我那老妻便是好女人。能吃,能做,榻上能折騰,
還能一個一個生,最好的女人!」蒙恬紅著臉笑道:「老哥哥,甚叫榻上能折騰?」王翦哈哈
一笑:「你這兄弟,都加冠了還是個嫩芽!榻上事,能說得清麼?」蒙恬道:「有李斯大哥,如
何說不清?」王翦道:「那先生說,好女人管用,還是法度管用?」李斯沉吟著道:「若說尋常
家室,自然好女人管用。譬如我那老妻,也與將軍老妻一個模樣,操持家事生兒育女樣樣不差
,還不擾男人正事。然則,若是君王家室,便很難說好女人管用還是法度管用。我看,大約兩
者都不能偏廢。」蒙恬點頭道:「對也!老哥哥說,太后算不算好女人?」王翦臉色一沉:「你
小子!太后是你我背後說得的麼?」蒙恬正色道:「今日奉命議君上之婚約法度,自然說得。
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這可是秦王說的。」王翦默然片刻,長吁一聲:「是也!原本多好的
一個女子,硬是被太后這個名位給毀了。要如此看去,比照太后諸般作為對秦國為害之烈,還
當真該有個法度。」李斯點頭道:「正是。君王妻妾常居樞紐要地,不想與聞機密都很難。若
無法度明定限制,宮闈亂政未必不在秦國重生。太后催婚之時,秦王能如此沉靜遠謀,李斯服
膺也!」王翦慨然道:「那是!老夫當年做千夫長與少年秦王較武,便已經服了。說便說!只
要當真做,一群女人還能管她不住!」
三人一片笑聲,侃侃議論開去,直到山頭曙色出現。
入秋時節,傳車給駟車庶長書送來一道特異的王書。
王書銅匣上有兩個硃砂大字––擬議。這等王書大臣們稱為「書朝」,也叫做「待商書」
。按照法度,這種「擬議」的程式是:長史署將國君對某件事的意圖與初步決斷以文書形式發
下,規格等同國君王書;接到「擬議」的官署,須得在限定日期內將可否之見上書王城;國君
集各方見解,而後決斷是否以正式王書頒行朝野。因為來往以簡帛文書進行,而實際等同於小
朝會議事,故稱書朝。因為是未定公文,規格又等同於王書,故稱待商書。
「甚事燒老夫這冷灶來了。」老駟車庶長點著竹杖嘟噥了一句。
「尚未開啟,在下不好揣測。」主書吏員高聲回答。
「幾日期限?」
「兩日。」
「小子,老夫又不能歇涼了。」老駟車庶長一點杖:「念。」
主書吏員開啟銅匣,拿出竹簡,一字一句地高聲念誦起來。老駟車庶長年高重聽,卻偏偏
喜好聽人念著公文,自己倚在坐榻上瞇縫著老眼打盹。常常是吏員聲震屋宇,老駟車庶長卻聳
動著雪白的長眉鼾聲大起,猛然醒來,便吩咐再念再念。無論是多麼要緊的公文,都要反覆念
誦折騰不知幾多遍,老駟車才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如此遲暮之年的大臣,在秦國原本早該退
隱了。可偏偏這是職掌王族事務的駟車庶長署,要的便是年高望重的王族老臣。此等人物既要
戰功資望,又要公正節操,還要明銳有斷,否則很難使人人通天的王族成員服膺。唯其如此,
駟車庶長便很難遴選。就實而論,駟車庶長與其說是國君遴選的大臣,毋寧說是王族公推出來
的衡平公器。老嬴賁曾經是秦軍威名赫赫的猛將,又粗通文墨,公正堅剛,歷經昭襄王晚期與
孝文王、莊襄王兩世及呂不韋攝政期,牽涉王族的事件多多,件件都處置得舉國無可非議,便
成了不可替代的支柱。好在這駟車庶長署平日無事,老嬴賁一大半時日都是清閒,不在林下轉
悠,便是臥榻養息,便也撐持著走過來了。
「不念了。」老嬴賁霍然坐起。
「這,才念一遍––」主書捧著竹簡,驚訝得不知所措。
「老夫聽清了。」老嬴賁一揮手:「一個時辰後你來草書!」
「兩日期限,大人不斟酌一番?」
「斟酌也得看甚事!」老嬴賁又一揮手:「林下。」
一個侍女輕步過來,將老嬴賁扶上那輛特製座車,推著出了廳堂,進了池畔柳林。暑期午
後的柳林,蟬聲陣陣連綿不斷,尋常人最不耐此等毫無起伏的聒噪。老嬴賁不然,只感清風涼
爽,不聞刺耳蟬鳴,只覺這幽靜的柳林是消暑最愜意的地方,每有大事,必來柳林轉悠而後斷
。秦王這次的擬議書,實在使他這個嬴族老輩大出所料,聽得兩句他便精神一振,小子有心!
及至聽完,老嬴賁已經坐不住了。秦王要給國君婚姻立法,非但是秦國頭一遭,也是天下頭一
遭,若是當真如此做了,究竟會是何等一個局面,老嬴賁得好好想想。儘管是君臣,秦王嬴政
畢竟是後生晚輩,其大婚又牽涉王族聲望尊嚴,也必然波及諸多王族子孫對婚姻的選擇標桿,
必然會波及後世子孫,決然不是秦王一個人的婚事那般簡單。
暮色時分,老嬴賁回到書房,主書已經在書案前就座了。
「寫。」老嬴賁竹杖點地:「邦國大義,安定社稷為本,老臣無異議!」
「大人,已經寫完。」主書見主官沒有後話,抬頭高聲提醒了一句。
「完了。立即上書。」一句話說罷,廳堂鼾聲大起。
主書再不說話,立即謄抄刻簡,趕在初更之前將上書送進王城。
當晚,李斯奉命匆匆進宮。秦王指著案上一卷攤開的竹簡道:「老駟車至公大明,贊同大
婚法度。先生以為,這件事該如何做開?」李斯道:「臣尚不明白,此次法度只對君上,還是
納入秦法一體約束後世秦王?」嬴政一笑:「只對嬴政一人,談何大婚安國法度?」李斯有些
猶疑:「若做秦法,便當公諸朝野。秦國不必說,只恐山東六國無事生非。」嬴政驚訝皺眉:「
豈有此理!本王大婚,與六國何干?」李斯道:「春秋戰國以來,天下諸侯相互通婚者不知幾
多。秦國王后多出山東,幾乎是各國都有,而以楚趙兩國最盛。以君上大婚法度,從此不娶天
下王公之女,山東諸侯豈能不惶惶然議論蜂起?」嬴政恍然大笑:「先生是說,山東六國爭不
到我這個女婿,便要罵娘?」李斯也忍不住笑了:「一個通婚,一個人質,原本是合縱連橫之
最高信物。秦國突兀取締通婚,山東六國還當真發虛也。」嬴政輕蔑一笑:「國家興亡寄於此
等伎倆,好出息也,不睬他。」李斯略一思忖道:「臣還有一慮,君上大婚人選,究竟如何著
手?畢竟,此事不宜再拖。」嬴政恍然一笑:「先生不說,我倒忘記也。太子左傅茅焦前日見
我,舉薦一個齊國女子,說得如何如何好。先生可否代我相相?」李斯愕然,一臉漲紅道:「
臣豈敢代君上相妻?」見李斯窘迫,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一陣,突然壓低了聲音道:「先生也,
那茅焦說,這個女子入秦三年,目下便住在咸陽。先生只探探虛實,我是怕茅焦與太后通氣騙
我,塞我一個甚公主!」李斯第一次見這個年青的秦王顯出頗為頑皮的少年心性,心下大感親
切,立即慨然拱手:「君上毋憂,臣定然查實稟報!」
白露時節,一道特異王書隨著謁者署的傳車快馬,頒行秦國郡縣。
咸陽南門也張掛起廷尉府文告,國人紛紜圍觀奔走相告,一時成為奇觀。
卻說國人驚嘆議論之時,分佈在秦國各地的嬴氏支脈都接到了駟車庶長署的緊急文書,所
有支脈首領都星夜兼程趕赴咸陽。半月之後,嬴氏王族的掌事階層全部聚齊,駟車庶長老嬴賁
又下號令:沐浴齋戒三日,立冬之日拜祭太廟。自秦孝公之後,秦國崛起東出,戰事連綿不斷
,王族支脈的首領從來沒有同時聚集咸陽的先例。目下王族支脈首領齊聚,拜祭太廟便是當然
的第一大禮。
這日清晨,白髮蒼蒼的老嬴賁坐著特製座車到了太廟,率眾祭拜先祖完畢,便命王族首領
們在正殿庭院列隊。首領們來到庭院,有祭過太廟的首領立即注意到了正殿前廊的新物事。這
太廟正殿之前廊不是尋常府邸的前廊,入深兩丈,橫闊等同大殿,十二根大柱巍然矗立,實際
上便是祭拜之時的聚散預備場所。宏闊的前廊,原本只有兩隻與洛陽九鼎之一的雍州鼎一般偉
岸的大銅鼎。昭襄王晚年立護法鐵碑,大鼎東側多了一道與鼎同高的大鐵碑。今日,大鼎西側
又有一宗物事被紅錦苫蓋,形制與東側鐵碑相類。首領們立即紛紛以眼神相詢,此次趕赴咸陽
,事由是否便要落腳到這宗物事上?
「駟車庶長宣示族令––」
司禮官一聲宣呼,老嬴賁的座車堪堪推到兩鼎之間。
「諸位族領,此次匯聚咸陽,實事只有一樁。」軍旅一生的老嬴賁,素來說話簡約實在,
點著竹杖開門見山:「秦王將行大婚,鑒於曾經亂象,立鐵碑以定秦王大婚法度。至於如何約
法,諸位一看便知。開碑。」
「開碑––」
兩位最老資格的族領揭開了西側物事上苫蓋的紅錦,一座鐵碑赫然顯現眼前––碑身六尺
,碑座三尺,恰與秦昭襄王立下的護法鐵碑遙相對應。
「宣示碑文––」
隨著主書大吏的念誦,族領們的目光專注地移過碑身的灰白刻字––
秦王大婚約法
國君大婚,事涉大政。為安邦國,為定社稷,自秦王政起,後世秦王之大婚,須依法度而
成。其一,秦王妻女,非天下民女不娶。其二,秦王不立后,舉凡王女,皆為王妻。其三,王
女不得涉國事,家人族人不得為官。其四,舉凡王女,所生子女無嫡庶之分,皆為王子公主,
賢能者得繼公器。凡此四法,歷代秦王凜遵。不遵約法,不得為王。欲廢此法者,王族共討之
,國人共討之!
主書大吏念完,太廟庭院一片沉寂,族領們一時懵了。
這座鐵碑,這道王法,太離奇了,離奇得教人難以置信!就實說,這道大婚法度只關秦王
,對其餘王族子孫沒有約束力,族領們並沒有利害衝突之盤算,該當一口聲贊同擁戴。然則,
嬴氏族領們還是不敢輕易開口。作為秦國王族,嬴氏部族經歷的興亡沉浮坎坷曲折太多了。嬴
氏部族能走到今日,其根基所在便是舉族一心,極少內訌,真正的同氣連枝人人以部族邦國興
亡為己任。目下這個年青的秦王如此苛刻自己,連王后正妻都不立,這正常麼?夫妻為人倫之
首。依當世禮法,王不立后便意味著沒有正妻,而沒有正妻,無論妾婦多少,在世人看便是無
妻,便是沒有大婚。秦國之王無妻,豈非惹得天下恥笑?更有一層,不立王后,沒有正妻,子
女便無法區分嫡庶。小處說,王位繼承必然麻煩多多。大處說,族脈分支也會越來越不清楚。
嬴氏沒了嫡系,又都是嫡系,其餘旁支又該如何梳理?不說千秋萬代,便是十代八代,便會亂
得連族系也理不清了。用陰陽家的話說,這是乾坤失序,是天下大忌。凡此等等,秦王與駟車
庶長府沒想過麼?
「諸位有異議?」老嬴賁黑著臉可勁一點竹杖。
「老庶長,這第四法若行,有失族序。」隴西老族領終於開口。
「對對對,要緊是第四法。」族領們紛紛呼應。
「諸位是說,其餘三法不打緊,只第四法有疑?」
「老庶長明斷!」族領們一齊拱手。
「第四法不好!族系失序,非同小可!」隴西老族領奮然高聲。
「失序個鳥!」老嬴賁粗口先罵一句,彭彭點著竹杖:「王室嬴族歷來獨成一系,與其餘
旁支不相擾。這第四法只是說,誰做秦王,誰的子女便沒有嫡庶之分!所指只怕堵塞了庶子賢
才的進路!其餘非秦王之家族,自然有嫡庶。任何一代,只關秦王一人之子女,族系亂個甚?
再說,駟車庶長府是白吃飯?怕個鳥!」
「啊!也是也是!」族領們紛紛恍然。
「我等無異議!」終於,族領們異口同聲地喊了一句。
「好!此事撂過手。」老嬴賁奮力一拄竹杖站了起來:「眼看將要入冬,關中族領各歸各
地,隴西、北地等遠地族領可留在咸陽窩冬,開春後再回去。散!」
「老庶長,我有一請!」雍城族領高聲一句。
「說。」
「秦王大婚在即,王族當大慶大賀,我等當在親王大婚之後離國!」
「對也!好主意!秦王大婚酒能不喝麼?」族領們恍然大悟一片呼喝。
老嬴賁雪白的長眉猛然一揚:「也好!老夫立即呈報秦王,諸位聽候消息。」
族領們各回在國府邸,立即忙碌起來。最要緊的事只有一件,立即擬就秦王大婚喜報,預
備次日派出快馬飛回族地,知會秦王即將大婚之消息,著族人預備秦王大婚賀禮,並請族中元
老盡速趕赴咸陽參加慶典。誰料,各路信使還沒有飛出咸陽,當夜三更,駟車庶長府的傳車便
將一道秦王特急王書分送到各座嬴族府邸。王書只寥寥數行,語氣卻是冰冷強硬:「我邦我族
,大業在前,不容些許荒疏。政娶一女,人倫尋常,無須勞國勞民。我族乃國之脊梁,更當惕
厲奮發,安得為一王之婚而舉族大動?秦國大旱方過,萬民尚在恢復,嬴氏寧不與國人共艱危
乎!」
一道王書,所有族領都沒了話說。
年青秦王的凜凜正氣,使這些身經百戰的族領們臉紅了。舉族大慶秦王婚典,也是從古至
今再正常不過的習俗,放在山東六國,只怕你不想慶賀君王還要問罪下來。可這個年青的秦王
卻斷然拒絕,理由又是任誰也無法辯駁,尤其是最後一句:「秦國大旱方過,萬民尚在恢復,
嬴氏寧不與國人共艱危乎!」誰能不感到慚愧?不以王者之喜滋擾邦國,不以王者之婚紊亂廟
堂,寧可犧牲人倫常情而不肯擾國擾民,如此曠世不遇之君王,除了為他心痛,誰還有拒絕奉
命的心思?
當夜五更之前,咸陽嬴族府邸座座皆空。
嬴氏支脈的族人們全部離開了咸陽,只留下了作為王族印記的永遠的咸陽府邸。駟車庶長
老嬴賁來了,坐在寬大的兩輪坐榻上,被兩名僕人推到了咸陽西門。面對一隊隊絡繹不絕的車
馬人流火把長龍,老嬴賁時不時揮動著那支竹杖,可勁一嗓子大喊:「好後生!嬴氏打天下!
不做窩裡罩!」老嬴賁這一喊,立時鼓起陣陣聲浪。「嬴氏打天下!不做窩裡罩!」的吼聲幾
乎淹沒了半個咸陽。倏忽晨市方起,萬千國人趕來,聚集西門內外肅然兩列,為嬴氏出咸陽壯
行,直到紅日昇起霜霧消散,咸陽國人才漸漸散開。酒肆飯鋪坊間巷閭,詢問事由,聚相議論
,老秦人無不感慨萬端。一時間,「秦人打天下,不做窩裡罩」廣為流傳,竟變成了與「赳赳
老秦,共赴國難」同樣蕩人心魄的秦人口誓。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4:54
【第四節】
大雪紛飛,一輛垂簾輜車轔轔出了幽靜的驛館。
從簾櫳縫隙看著入冬第一場大雪,李斯莫名其妙地有些惆悵。涇水河渠完結已經半年,他
還是虛任客卿,雖說沒有一件國事不曾與聞,但畢竟沒有實際職事,總是沒處著落。別的不消
說,單是一座像樣的官邸便沒有,只能住在驛館。說起來都不是大事,李斯也相信秦王絕不會
始終讓他虛職。然則,李斯與別人不同,妻小家室遠在楚國上蔡,離家多年無力照拂,家園已
經是破敗不堪,兩個兒子已近十歲卻連蒙館也不能進入,因由便是交不起先生必須收的那幾條
乾肉。凡此等等尷尬,說來似乎都不是大事,但對於庶民日月,卻是實實在在的生計,一事磕
絆,便要處處為難。這一切的改變,都等著李斯在秦國站穩根基。依著秦王對鄭國的安置,李
斯也明白,只要他說出實情,秦王對他的家室安置定然比他想得還要好。可是,李斯不能說。
理由無他,只為走一條真正的如同商鞅那般的名士之路––功業之前,一切坎坷不論!李斯相
信,只要進入秦國廟堂,他一定能趟出一條寬闊無比的功業之路,其時生計何愁。然則,這一
步何時才能邁出,李斯目下似乎看不清了––
「先生,秦王在書房。」
李斯這才恍然回身,對恭敬的馭手點頭一笑,出車向王城書房而來。
碩大的雪花盤旋飛揚,王城的殿閣樓宇園林池陂陷入一片茫茫白紗,天地之間平添了三分
清新。將過石橋,李斯張開兩臂昂首向天,一個長長的吐納,冰涼的雪花連綿貼上臉頰,猛然
一個噴嚏,李斯頓時精神抖擻,大步過了剛剛開始積雪的小石橋。
「先生入座。」嬴政一指身旁座案:「燎爐火小,不用寬衣。」
「君上終是硬朗,偌大書房僅一隻燎爐。」李斯入座,油然感喟。
「冷醒人,熱昏人。」嬴政一笑:「小高子,給先生新煮釅茶。」
不知哪個位置答應了一聲,總歸是嬴政話音落點,趙高已經到了案前,對著李斯恭敬輕柔
地一笑:「堪堪煮好先生便到,又燙又釅先生暖和暖和。」面前大茶盅熱氣騰起,李斯未及說
一聲好,趙高身影已經沒了。
「先生還記得太廟聚談麼?」嬴政叩著面前一卷竹簡。
「臣啟君上,太廟有聚無談。」李斯淡淡一笑。
「先生好記性。」嬴政大笑:「今日依然你我,續談。」
「但憑君上。」
「小高子,知會王綰,今日任誰不見。」
待趙高答應一聲走出,嬴政回頭目光炯炯地看住了李斯:「今日與先生獨會,欲計較一樁
大事,嬴政務求先生口無虛言,據實說話。」
「臣有虛心,向無虛言。」李斯慨然一句。
「好!先生以為,秦國目下頭緒,何事為先?」
「頭緒雖繁,以架構廟堂為先。」
「願聞先生謀劃。」
「秦國廟堂之要,首在丞相、上將軍、廷尉、長史四柱之選。」
「四柱之說,先生發端,因由何在?」嬴政很感新鮮,不禁興致勃勃。
「丞相總攬政務,上將軍總領大軍,廷尉總司執法,長史執掌中樞,此謂廟堂四柱。四柱
定,廟堂安。四柱非人,廟堂晦冥。」
「四柱之選,先生可否逐一到人?」
「君上––遴選四柱,臣下向不置喙!」李斯大為驚愕。
「參酌謀劃,有何不可?」嬴政淡淡一笑。
「如此,臣斗膽一言:丞相,王綰可也;上將軍,王翦可也;廷尉須知法之臣,一時難選
,可由國府與郡縣法官中簡拔,或由國正監改任;長史,唯蒙恬與君上默契相得,可堪大任。
」李斯字斟句酌說完,額頭已經是細汗涔涔了。
一陣默然,嬴政喟然一嘆:「先生之言,豈無虛哉!」
「君上,臣,何有虛言?」李斯擦拭著額頭汗水,幾乎要口吃起來。
嬴政面無喜怒平靜如水:「先生如此擺佈,將自己安在何處?」
「臣,豈,豈敢為自己謀,謀官,謀,謀職?」李斯第一次結巴了。
「但以公心謀國,先生不當自外於廟堂。」年青的秦王有些不悅。
「臣––臣慚愧也!」突然,李斯挺身長跪,面紅過耳。
「嬴政魯莽,先生何出此言?快請入座。」秦王連忙扶住了李斯。
「君上,臣雖未自薦,然絕無自外廟堂之心!」李斯兀自滿臉漲紅。
「先生步步如履薄冰,他日安得披荊斬棘?」嬴政深淺莫測地一笑。
「臣––」李斯陡然覺察,任何話語都是多餘了。
「先生只說,目下秦國,先生擺在何處最是妥當?」
「以臣自料,」李斯突然神色晴朗:「臣可任廷尉,可任長史。」
「好!」嬴政拍案大笑:「先生實言,終歸感人也!」倏忽斂去笑容,嬴政離案站起,不
勝感慨地轉悠著:「先生不世大才也!若非目下朝局多有微妙,先生本該為開府丞相總領國政
。果真如此,國事有先生擔綱,嬴政便可放開手腳盤整內外大局。奈何廟堂元老層層,先生又
尚在淘洗之中,驟然總領國政,實則害了先生也。嬴政唯恐先生不解我心,又恐低職使先生自
覺委屈,是以方才逼先生自料自舉,先求先生之真心也。先生畢竟明銳過人,自舉之職恰當之
極。然則,嬴政還要再問一句:廷尉與長史,目下何職更宜先生?」
「長史!」李斯沒有任何猶豫。
「為何?」
「長史身居中樞而爵位不顯,既利謀國,又利立身淘洗。」
「廷尉何以不宜?」
「廷尉位高爵顯,執掌卻過於專一,宜大政之時,不宜離亂之期。」
「不謀而合!好!」嬴政拍掌大笑。
眼看暮色降臨,窗外大雪茫茫彌天,君臣兩人卻是渾然忘我,一路直說到初更方才用飯。
飯罷又談,直至五更雞鳴,李斯才出了王城。回到驛館,李斯又疲憊又輕鬆,想睡不能安臥,
想動又渾身酸軟,眼睜睜看著窗外飛雪化成一片日光這才大起鼾聲,開眼之時,庭院一片雪後
晚霞分外絢爛。李斯猛然坐起,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正欲起身沐浴,忽聞庭院車聲轔轔,隨即
一聲長呼:「客卿李斯接王書––」
李斯尚在愣怔,特使已經大步進入正廳。
「三日之後,正殿朝會,客卿李斯列席。」
「臣,李斯奉命!」
大寒朝會,天下罕見。
時令對人世活動之節制,春秋之世依然如故。這種節制的最鮮明處,便是天下所形成的春
秋出而冬夏眠的活動法則。「春秋」之所以得名,便在於記錄春秋兩季發生的大事,實際便是
記錄了歷史。原因在於,冬窩藏,夏避暑,兩季皆為息事之時,向無大事發生,邦國大政亦然
。古人之簡約灑脫,之與自然融為一體,由此可見。時至戰國,多事之時,大爭之世,一切陳
規陋習盡皆崩潰,時令節制也日漸淡化。最實在的變化是,冬夏兩季不再是心照不宣共同遵守
的天下休戰期,反倒成了兵家竭力借用的「天時」。由是,天下破除時令限制,漸漸開始了冬
夏之期的運轉。及至戰國末期,冬夏大舉早已司空見慣,當為則為遂成為新的天下準則。雖則
如此,邦國冬日朝會,依然是少見的。根本原因,還是在時令限制。朝會須外臣聚國,冰天雪
地酷暑炎炎,外臣迢迢趕路畢竟多有艱難。是以,勤政之國,春秋兩朝,便成為不約而同的天
下通例。當此之時,年青的秦王要舉行冬日朝會,朝野自然分外矚目。
這是一次極為特殊的小朝會。
所謂特殊,是與會者除了李斯一個客卿,全數為實職大臣。也就是說,三太(太史、太廟
、太卜)之類的清要大臣均未與會,大吏之類的實權低職主官(譬如關市)也未與會。戰國末
期的秦國,在國(中央)實職大臣有五個系列:其一為政務系列,其二為軍事系列,其三為執
法監察系列,其四為經濟系列,其五為京都系列。就其職位而言,政務系列之主官大臣為丞相
、長史,軍事系列之主官為上將軍、國尉,執法監察系列之主官為廷尉、國正監、司寇,經濟
系列之主官為大田令、太倉令、邦司空,京都系列之主官大臣為咸陽令、內史郡郡守。目下,
秦國大政尚未理順,丞相職位虛空,上將軍職位有「假」(代理)無實,其餘若干大臣職位則
大多是元老在位。依照職位,小朝會當與會者十二人,連同秦王、李斯,統共十四人。因丞相
無人,今日與會者只有十三人。
朝會人數很少,地點卻在咸陽宮正殿。
咸陽宮正殿很少啟用。尋常朝會,多在東西兩座相對舒適的偏殿舉行。新秦王親政以來迭
遇突發事件,政事緊張忙碌而求方便快捷,從來沒有在這座正殿舉行過任何朝議。許多新進大
臣在職多年,還根本沒有踏進過這座聚集最高權力的王權廟堂。今日,當大臣們踩著厚厚的紅
地氈,走上高高的三十六級白玉台階,穿過殿台四隻青煙裊裊的巨大銅鼎,走進穹隆高遠器局
開闊的咸陽宮正殿時,莊重肅穆之氣立即強烈地籠罩了每一個人。九級王階之上,矗立著一座
九尺九寸高的白玉大屏,屏上黑黝黝一隻奇特的獨角法獸獬猘瞪著凸出的豹眼,高高在上,炯
炯注視著每一個大臣。屏前一台青銅王座,橫闊過丈,光芒幽幽。階下兩隻大鼎,青煙裊裊。
鼎前六尺之外,十二張青銅大案在巍巍石柱下擺成了一個闕口朝向王座的三邊形。每張大案左
角,皆樹著一方刻有大臣爵次名號的銅牌。案心一張尚坊精製羊皮紙,一方石硯,一支蒙恬新
筆。案旁,一隻木炭火燒得恰好通紅又無煙的大燎爐。
「足下以為如何?」鄭國低聲問了一句。
「簡約厚重,莊敬肅穆,天下第一廟堂也!」李斯由衷讚嘆。
「秦王駕到––」白髮蒼蒼的給事中快步從屏後走出,站在王台一聲長呼。
「見過秦王!」大臣們整齊一拱手,不禁都有些驚訝了。
年青的秦王今日全副冠冕,頭戴一頂沒有流蘇的天平冠,身披金絲夾織爍爍其光的黑斗篷
,內則一身軟甲,腰懸一口特製長劍,凜凜之氣頗見肅殺。身為秦王,此等裝束原不足奇。然
在這個素來不看重程式而講求實效的年青秦王身上,此等禮儀裝束便實在罕見了。
「諸位入座。」嬴政一揮手,自己也坐進了王案。
李斯是沒有職掌沒有爵位的客卿,位居西南角的最末席次。遙遙看去,秦王似乎展開了一
卷竹簡看得片刻才又抬起了頭,接著便是渾厚清晰而又咬字極重的秦人口音迴盪開來。
「諸位,秦國饑荒之危業已度過,鄭國渠大見成效,秦國元氣正在一步步恢復。當此之時
,整肅朝局便成第一要務。」說得幾句,嬴政似乎覺得大臣們聽得不太清楚,摘下長劍站了起
來,走到王階前,目光炯炯地掃視著正襟危坐的大臣們:「本王親政三年有餘,先逢動盪餘波
之亂局,再遭跨年大旱之饑饉,內外大政,均未整飭。目下秦國大局穩定,本王整飭國政,自
今日伊始。」
「君上明斷!」十二名大臣異口同聲。
「謀事在人,成事亦在人。諸位既無異議,今日先定樞紐人事如何?」
「臣無異議!」十二名大臣又是異口同聲。
「好!本王先行申明:要職遴選,須當以功業為根基;然則,秦國未曾大舉,臣下大功一
時無從確立,而繁劇國事又得有人擔責;唯其如此,本王之意,初定要職人選,俱以假職代署
,一俟功業立定,而後正位定爵。期間,若假職者連續三番大錯,而證實才不當其位,立即離
職。此法,諸位以為如何?」
「臣無異議!」十二名大臣異口同聲。
「如此,本王宣示大位人選。」
嬴政話未落點,趙高便從王案上捧起那卷竹簡恭敬地遞了過來。秦王接過竹簡,又遞給肅
立一邊的給事中。這個白髮蒼蒼的執掌王城事務的內侍總管深深一躬,接過竹簡便清晰緩慢地
念誦起來––
秦王政特書:欲立廟堂,先謀棟樑。業經各方舉薦,元老咨議,今立大政如左:其一,原
長史王綰,擢升假丞相,署理丞相府總領國政。其二,原前將軍王翦,擢升假上將軍,專司整
軍經武;原咸陽令蒙恬,擢升假上將軍,襄助王翦整軍經武;原假上將軍桓齕,專司關外大營
;但有軍爭大計,三假上將軍會商議決。其三,原客卿李斯,擢升假長史,署理秦王書房並襄
助秦王政務。其四,原內史郡守畢元,擢升假廷尉,總司執法各署。其五,原咸陽都尉嬴騰,
擢升假內史郡郡守,兼領咸陽令咸陽將軍。其六,原大田令鄭國大功爍爍,職掌拓展,得總領
經濟十署,議決一切經濟大計。秦王政十三年冬。
「諸位若有異議,當下便說。」嬴政目光掃過,高聲一問。
「臣等無異議!」殿中整齊一聲。
嬴政微微一笑:「老國尉有話說?」
蒙武離座站起,一拱手:「老臣無異議,只是有話說。」
立即,大臣們的目光一齊聚向這個鬚髮灰白的老國尉,幾乎是人人不明所以。方才王書,
在座大臣除老國尉蒙武、老廷尉嬴?、老太倉令嬴寰原職未動,其餘幾乎人人擢升。更不說長
公子蒙恬擢升假上將軍,父親蒙武能有甚話可說?
「老國尉但說無妨。」嬴政分外平靜。
「老臣才具平庸,年事漸高,今日請辭,以讓後生。」蒙武一副坦然神色。
「老國尉體魄強健,毫無老相,寧終日閒居乎?」
「老臣雖非軍政之才,然馳騁疆場自信尚可。老臣一請,入軍為將!」
「既然如此,老國尉資望甚重,便做假上將軍,與桓老將軍共掌關外大營。」
「君上差矣!」老蒙武陡然紅臉:「老夫不做假上將軍,只求一軍之將沙場建功!老夫少
小入軍,總是奉命糾纏軍政,終未領軍征戰,身為將門之後,軍旅老卒,老夫愧煞!」
「好!老國尉壯心可嘉!但有接任人選,許老國尉入軍為將。」
「老夫舉薦一人!」老蒙武昂昂一聲。
「噢?老國尉有人?」
老蒙武一說,不獨秦王驚訝,這些新銳大臣們也無不驚訝。誰都知道,國尉之才歷來難選
。其根本原因,在於這國尉的實際執掌牽涉實在太多,一面不通便是梗阻多多。糧草徵集、兵
員征發、大本營修建、兵器甲冑之製造維修、關隘要塞之工程佈防、郡縣守軍之調度協調,還
有與關市配合收繳外邦商旅關稅、與司寇配合抓捕盜賊等等等等。一言以蔽之,舉凡大軍征戰
之外的一切軍務防務,通歸國尉署管轄,涉軍涉政又涉民,頭緒之多令尋常將軍望而生畏。當
年趙國之名將趙奢,封馬服君後不任大將軍而任國尉,便在於趙奢有過田部令閱歷,軍政兼通
。唯其如此,歷來朝野對國尉府有個別號,叫做「帶甲丞相」。此等人物,大軍將領要認,各
官署也要認,否則摩擦多多。所以,國尉之選,既要軍旅資望,又要政才資望,單純將領或單
純政務官都不能勝任。蒙武其所以任國尉多年,便在於他少年入軍,秉性大有乃父蒙驁的精細
縝密,又因與莊襄王及呂不韋之特異交誼,多有周旋秦國政務之閱歷。放眼秦國朝野,如蒙武
這般軍政兼通者還當真難覓。今日蒙武聲言有人,卻是何人?
「老臣所舉之人,已在函谷關外。」
「那,是山東入秦之士?」
「正是!」
「此人與蒙氏世交?」
「非也。」
「那,老國尉如何判定其人有國尉之才?」
「此人三世國尉之後,連姓氏都一個『尉』字,只一個天生國尉!」
嬴政不禁大笑,一揮手道:「此等人物,諸位誰有耳聞?」
李斯霍然起身:「臣知此人!只是––」
「散朝。」嬴政一揮手:「新老長史留宮,盡速交接。」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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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5:00
【第五節】
年青的秦王在那道合抱粗的石柱前整整站了一日,偌大東偏殿靜如幽谷。
石柱上新刻了一篇文字。這也是王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石柱木柱中,唯一被刻字的一道大
柱。字是李斯所寫,筆勢秀骨峻拔,將筆畫最繁的秦篆架構得法度森嚴汪洋嵯峨,令人不得不
驚嘆世間文字竟有如此靈慧陽剛之美境!然則,年青的秦王所矚目者,卻不是文字之美。他對
字寫得如何向無感覺,只知道李斯的字人人讚許,好在何處,他實在不知所以。他之所以久久
釘在石柱之下,是對這篇文字湧流出的別樣精神感慨萬端。
積微,月不勝日,時不勝月,歲不勝時。凡人好敖慢小事,大事至,然後興之務之。如是
,則常不勝夫敦比於小事者矣!何也?小事之至也數,其懸日也博,其為積也大。大事之至也
希,其懸日也淺,其為積也小。故善日者王,善時者霸,補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日
,霸者敬時,僅存之國危而後戚之。亡國至亡而後知亡,至死而後知死,亡國之禍敗,不可勝
悔也。霸者之善著也,可以時托也。王者之功名,不可勝日誌也。財物貨寶以大為重,政教功
名者反是,能積微者速成。詩曰:「德如毛,民鮮能克舉之。」此之謂也。
嬴政讀過《荀子》的若干流傳篇章,卻從來沒有讀過如此一篇。
那夜書房小宴,當李斯第一次鏗鏘念完這段話,並將這段話作為他入主中樞後第一次提出
的為政方略之根基時,嬴政愣怔良久,一句話也沒說。那場小宴,是在王綰與李斯歷經三日忙
碌順利交接後的當晚舉行的,是年青的秦王為新老兩位中樞大臣特意排下的開局宴。主旨只有
一個:期盼新丞相王綰與新長史李斯在冬日預為鋪排,來春大展手腳。酒過數巡,諸般事務稟
報叮囑完畢,嬴政笑問一句:「廟堂大柱俱為新銳,兩卿各主大局,來年新政方略,敢請兩位
教我。」王綰歷來老成持重,那夜卻是赳赳勃發,置爵慨然道:「君上親政,虛數五年,糾纏
國中瑣細政事太多,以致大秦遲遲不能東出,國人暮氣多生。而今荒旱饑饉已過,廟堂內政亦
整肅理順,來年便當大出關東,做他幾件令天下變色的大事,震懾山東六國,長我秦人志氣!
」嬴政奮然拍案:「好!五年憋悶,日日國中瑣事糾纏,嬴政早欲大展手腳!兩位但說,從何
處入手!」王綰紅著酒臉昂昂道:「唯其心志立定,或大軍出動,或邦交斡旋,事務謀劃好說
!」嬴政大笑一陣,突然發現李斯一直沒說話,眉宇間似乎還隱隱有憂慮之相,不禁揶揄:「
先生新入中樞,莫非怕嬴政不好相與乎!」
「臣所憂者,王有急功之心也。」李斯坦然地看著嬴政。
「先生何意?欲做大事便是急功?」議政論事,嬴政從來率直不計君臣。
「臣所憂者,王之見識有差也。」李斯很平靜。
「怪亦哉!何差之有?」嬴政一旦認真,那雙特有細眼分外凌厲。
「長史,你不明不白究竟要說甚?」王綰顯然有些不悅。
「臣啟君上。」李斯沒有理會王綰,一拱手徑直說了下去:「強國富民一天下,世間最大
功業也。欲成此千秋功業,尋常人皆以為,辦好大事是根基所在。其實不然,大功業之根基,
恰恰在於認真妥當地做好每件小事。臣所謂君上見識有差,便在於君上已經有不耐瑣細之心,
或者,君上對幾年之間的邦國政務評判有差。此等見識瀰漫開去,大秦功業之隱憂也。臣之所
憂,唯在此處,豈有他哉!」
「大業以小事為本?未嘗聞也!」王綰第一次拍案了。
「新說––先生說下去。」嬴政似乎捕捉到了一絲亮光。
「臣請念誦一文。」
嬴政點了點頭,思緒還纏繞在李斯方纔的新說中。
李斯咳嗽一聲,竭力用略帶楚音的雅言念誦了那篇短文。
嬴政默然良久。
「此文何典?」王綰皺起了眉頭。
「我師荀子《強國篇》之一章。」
「怪也!大事不成王業,小事速成王業?這說得通麼?」王綰兀自嘟噥。
李斯很認真地回答了王綰的困惑:「丞相,此論主旨,非是說大事無關緊要,實是說小事
最易為人輕慢疏忽。對於廟堂君臣,大事者何?征伐也,盟約也,滅國也,變法也,靖亂也。
凡此大事,少而又少,甚或許多君主一生不能遇到一件。小事者何?法令推行、整飭吏治、批
處公文、治災理民、整軍經武、公平賞罰、巡視田農、修葺城防、獎勵農工、激發士商、移風
易俗、衣食起居等等等等。凡此小事日日在前,疏忽成習,必致荒政而根基虛空。其時大事一
旦來臨,必是臨渴掘井應對匆匆,如何能以強國大邦之氣象成功處置?是故,欲王天下,積微
速成。不善小政而專欲大政者,至多成就小霸之業,不能一天下也!」
「依你所言,新局為政方略何在?」王綰又皺起了眉頭。
嬴政沒有說話,卻猛然盯住了李斯,顯然,這也是他要問的。
「五年之期,專務內政。」
「內政要旨何在?」
「整飭吏治,刷新秦國,倉廩豐饒,堅甲利兵。」
「而後?」
「東出函谷,勢不可當,必一天下!」
嬴政肅然站起向李斯深深一躬:「敢請先生大筆,賜我積微篇章。」
次日午後,李斯在一幅絹帛上寫成了那篇大論。嬴政立即吩咐趙高宣來尚坊令,遴選一名
最好的石工,將這篇文字刻在了日常處置政務的東偏殿斜對王座的石柱上。嬴政特意為這篇大
論取了個名目––事也政也,積微速成。柱石刻就,嬴政便釘在柱下不動了。
暮色降臨,銅燈亮起,嬴政一如既往地坐到了大案前開始批閱公文。提起那支蒙恬大管,
嬴政自覺心頭分外平靜。這種臨案心緒的變化,只有嬴政自己清楚。既往臨案,同樣認真奮發
,但他的內心卻是躁動不安的。不安躁動的根本,是對終日陷溺瑣細政務而不能鯤鵬展翅的苦
苦忍耐,只覺得竟日處置政務小事,對一個胸懷天下大志的君王簡直是一種折磨。假如不是他
長期磨礪的強毅精神,也許他會當真摔下大筆趕赴戰場的。今日不同了。荀子的高遠論斷,李
斯的透徹解析,使嬴政心頭的盲點豁然明朗––這日復一日的瑣細政務,實際是一步步攀上大
業峰巔的階梯!何謂見識?發乎常人之不能見,這便是見識。荀子的「積微速成」說,不是尋
常的決事見識,而是一種方法論,一種確立功業路徑的行進法則。縱觀歷史成敗,可謂放之四
海而皆准也。思謀透徹,見識確立,嬴政突然覺得自己成熟了。嬴政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是誰,
自己每日在做甚。這種對人生況味的明白體察,使年青的秦王實實在在地處於前所未有的身心
愉悅之中。
提出「五年刷新秦國,而後東出天下」的為政方略後,李斯馬不停蹄地走遍了所有官署。
年關之前,李斯開出了一卷長長的整飭內政清單,分為農事、工商、執法、關防、新軍、倉廩
、鹽鐵、吏治、朝政、王室十大方面一百六十三項具體實務。也就是說,各個大口該當整肅的
事務以及該當達到的法度目標,全數詳細開列。
會商清單時王綰臉紅了:「君上,臣請換位,李斯當任開府丞相!」
「丞相何出此言!」李斯也紅臉了。
嬴政笑了:「自知之明,好事。然則目下丞相,還是王綰最宜,無須禮讓。」
「君上明斷!」李斯長吁一聲。
「君上,臣忝居高位,終究不安矣!」王綰面有愧色地搖著頭。
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重臣高位,既在才具,又在情勢,丞相何須不安也!目下之要,
需我等君臣合力共濟同心謀事,一天下而息兵戈,職爵之分何足道哉!」
「正是!職爵之分,只在做事便捷。」李斯坦然呼應了秦王。
「好!此話撂過。臣定依先生清單鋪排,全力督導。」王綰也坦然地笑了。
那日,君臣三人將所有事項都做了備細分工,其中要害事項一一落實到最佳人選。落到嬴
政頭上的只有一件大事,此事非秦王出面無從著手。嬴政目下所看的公文,恰恰便是這件棘手
的事情。
「小高子,羽陽宮之事如何了?」嬴政突然抬起頭。
「好好好,好了。」看著秦王罕見的舒暢面容,趙高惶恐得不知所措了。
冰雪消散,啟耕大典方過,沉寂多年的羽陽宮熱鬧起來了。
這是陳倉山地南麓的一片王室苑囿,佔地三百餘畝,南臨滔滔渭水,北靠蒼莽高原,與南
山群峰遙遙相望,堪稱形勝之地。從關防要塞說,這座宮室正在大散關、陳倉關、隴西要道之
交匯處,一旦有事,這座宮室便是處置三方危機的樞紐之地。羽陽宮是秦武王時期的丞相甘茂
選址建造的,其目的便在於上述關防思慮。唯其如此,這羽陽宮不大,卻極是堅固厚重,磚石
大屋黑頂白牆直簷陡峭,很是簡潔壯美。直到後世宋代,大學問家歐陽修的《研譜》還記載著
長安民獻來「羽陽千歲萬歲」字樣瓦當的故事:「其瓦猶今舊瓦,殊不朽腐」。後人之《澠水
燕談錄》亦有記載云:「秦武王作羽陽宮––其地北負高原,南臨渭水,前附群峰,形勢雄壯
,真勝地也!」
蒼翠的山徑,碧綠的池畔,到處遊蕩著白髮皓首的老人。他們或徜徉踏青,或泛舟池陂,
或聚相議論,或遙望南山,嘖嘖讚嘆山水形勝之時又透出隱隱不安。池畔十多個老人更是守著
茶爐無心品嚐,人人兩手握著一隻早已經變冷的陶盅轉悠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議論著,雖則言
語簡約,卻也你問我答地斷續著。
「我說諸位,我等到底為甚而來?」
「為甚?奉王書而來,等候西畤郊祀也。」
「然則,西畤郊祀便撂下國事了?」
「啊呀,撫慰元老,賞宮踏青,有何不可!」
「非也!老夫之見,秦王要與我等會商大事。」
「會商個鳥!逐客令廢除之後,他聽誰?」
「依你說,將我等一班王族元老搬弄到此,意欲何為?」
「總歸說,沒好事!」
「不然不然。我等嬴姓子孫,秦國不靠我等靠誰?」
「對也,不靠我等靠誰?」終於,有了一片呼應。
「做夢!他連王后都不立,有了個夫人還不宣姓名,誰能左右?」
「未必也。王后太后,惹事老虎。老夫看,秦王此事沒錯。」
紛紛嚷嚷之際,一聲尖亮的長宣突兀而起:「秦王駕臨,列位大人回宮––」也是奇怪,
內侍這種特異的聲音總能破眾而出直貫每個人耳膜。老臣們相互看看,各自嘟噥著只有自己聽
得懂的牢騷感慨,終於搖開老邁的雙腿向那座唯一的殿堂走來。
嬴政此來,長史李斯沒有隨同。
按照規矩法度,長史幾乎是秦王的影子,外出政事尤其如此。這次卻不然,秦王執意獨自
前來羽陽宮。理由有兩個:一則是李斯須得盡快回北楚,接出妻小來咸陽;二則是王族元老之
糾葛,年青的秦王不想教李斯陷入其中。後一點,嬴政是從先祖孝公的為政之風中學來的。孝
公處置王族事務,從來不牽涉商君,為的便是要商君全力以赴應對變法大局。無數的歷史證實
,新銳大臣一旦捲入王族糾葛,往往都要埋下巨大隱患。孝公巡視不在國,商君毅然處置了太
子違法導致的民變,刑治公子虔,不得已介入王族糾葛。便是這唯一的一次,使法聖商君在孝
公之後慘遭車裂。對於秦國的這段歷史,嬴政歷來有不同見識。這個不同,便是不像尋常秦國
臣民那般,以秦惠王之功忌談殺商鞅之過。嬴政從來不諱言,商君之死於非命,是秦國的最大
國恥!一個大君主面對復辟風暴,不是決然剷除復辟勢力,而是借世族之壓力殺戮自己心有忌
憚的功臣,而後再來剷除復辟勢力,實在當不得一個「大」字。嬴政無數次地在內心推演過當
時情勢,設想假如自己是秦惠王該當如何?結果,他每次的選擇都是義無反顧––與商君同心
,一力剷除世族復辟勢力,而後一人主內政,一人專事大軍東出。以商君之強毅公心,以惠王
之持重縝密,秦國斷不致在秦惠王初期那般吃緊,幾乎被蘇秦的六國合縱壓得透不過氣來。
「此次正好不用長史,空閒難得,先生安置好家事便是大功!」
嬴政慨然一句,李斯一時熱淚盈眶。
李斯沒有再推辭,帶著秦王的特頒兵符,連夜趕赴關外大營去了。老桓齕一見兵符哈哈大
笑:「秦王也是!老夫提兵關外,楚國敢來滋事?只怕它巴結先生還來不及也!鐵騎之外五十
輛牛車,先生看夠不夠?」李斯紅了臉:「不須不須,李斯家徒四壁,三輛牛車足矣!」老桓
齕卻是不由分說,牛車一輛不少,還堅持親自率領五千精銳鐵騎護送李斯回到上蔡。李斯不贊
同也沒用,只好浩浩蕩蕩地回到了汝水東岸的老家。果然不出老桓齕所料,楚國上蔡郡守以「
昔年舊交」的名義,率一班吏員迎出十里。當年舉薦李斯出任小吏的老亭長更是上心,呼喝著
四鄉八村的民眾聚在村頭道口,鼓樂一片聲浪陣陣,硬是將李斯的軺車抬著進了李氏小莊園。
李斯很清醒,也很實在,既牽掛秦王離開後的中樞政務,又很不喜歡與楚國官員應酬,更不想
學蘇秦那般錦衣歸鄉散金樂民的豪舉。路途之上,李斯已經對老桓齕說定,大隊鐵騎十里外歇
息等候,他只帶一個百人隊並牛車十輛進莊,接出妻小當夜便回咸陽。老桓齕也笑呵呵答應了
。及至官吏庶民紛紛來迎,老桓齕卻立時改了主意,說是不能給秦國丟臉,不能悄沒聲地進出
楚國。老桓齕一定要李斯風風光光地周旋幾日,一應恩仇了卻乾淨!不由分說,老桓齕立即下
令五千鐵騎在汝水河谷紮營,立即派司馬飛騎轉回,火速送來三十車秦酒肉菜。老桓齕給李斯
只一句話:「鳥!撂開整!該當!不能教楚人說秦人不知鄉情!」
接到老桓齕的快馬急書時,嬴政正要動身西來。他給老桓齕的回書也只一句話:「務求長
史平安返秦,餘事老將軍斟酌。」嬴政車馬方到雍城,又得老桓齕快馬急報:李斯只周旋了兩
日,流水酒宴晝夜不停,楚官與鄉人全數與宴,贈老亭長五十金,莊園桑田捐入族產;目下長
史已經回程,老桓齕親自護送進入函谷關,三日後定可安然抵達咸陽。嬴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立即給假內史兼領咸陽令的嬴騰一道王書:「長史家室初安咸陽,府邸修葺、官僕選派等一
應事務,務求以北楚風習安置妥當,不使其家人有隔澀之感。」
嬴政這次要處置的,是一件新銳大臣們無法插手的棘手事。
在李斯開列的一百多項積微政事中,只有這件事無法由任何官署完成。這就是,從官署中
裁汰王族元老。裁汰冗員,本是整肅吏治的一個細目。裁汰王族元老,更是這一細目中的細目
。然則,恰恰是這一細目中的細目,構成了整肅吏治的最大難點。商鞅變法之後,天下王族之
中,秦國王族可說是最沒有特權的王族了。然則,王族領袖國家,畢竟是全部族群的軸心。歷
史積累,邦國傳統,無論法令如何限制,王族終究有著其餘臣民無法比擬的諸多根基特權。便
以秦國的官吏任職期限說,秦法沒有明定退隱年歲,但卻有裁汰力不勝任者的種種法度。具體
說,但凡秦官,尋常五旬以上年歲者便進入了暮年之期,便進入了國正監的裁汰視野;其時若
有困頓之相或某種老疾,是一定要被裁汰的。當然,這種正常裁汰不是治罪,自然不能削官為
民,而是退隱閒居薪俸照舊。若是精神體力健旺超常,則可照常任事。譬如老將桓齕與軍中一
班老將,個個老當益壯,則誰也不會以其年高為由而生出異議。
因了此種法度傳統,秦國官署的力不勝任者很少,病弱者更少。但是,此次五年積微,李
斯仍然將裁汰老弱冗員列進了重點細目之內。李斯說:「兵在精,不在多,官亦同理。一官無
力,百事艱難。大出天下,貴在官吏精幹也!」
嬴政與一班新銳大臣無不贊同。
但是,秦國的王族官員卻有所不同。不同者一,王族子弟但有軍功政績,所任多為要害官
署之實職大員,至少是各官署的領班大吏。目下的秦國官署,六成的領事之「丞」(官署副職
)都是王族子弟。不同者二,王族官吏年高不退隱者居多。除了明顯的傷殘大病不能理事者,
王族官吏極少有因年高體弱而退隱的先例。其間因由有三:一則,王族子弟都有本來的家族封
地與王室苑囿每年撥付的「例穀」進項,儘管是虛封不領民治,但所分賦稅還是能在加冠之後
人人擁有一座府邸;如此,王族子弟任官之後不須另建官邸,各方都覺得儉省物力。二則,王
族官吏熟悉政務通曉各官署人事,辦事利落快捷,無論其主官上司還是其屬下吏員,都喜歡有
個王族子弟做署丞。三則,秦國王族子弟向有傳統,守法奉公,不貪不奢不爭功。甚至多有王
族子弟更換姓名隱匿出身而從軍,直到高年,軍中依然不知其為王族子弟。唯其如此,朝野對
王族任官從來沒有作為事端提出過。
因了秦國王族的奮發自律,也因了給官署帶來的種種便利,各官署裁汰冗員,便極少列入
王族官吏。只要不是顯然病弱,王族子弟尋常都是老來依然在官在職。依據李斯與國正監的共
同查勘,軍中王族將士除外,在咸陽並各郡縣任職的王族高年官吏百餘人。此等高年老吏除了
堅持每日應卯會事,遲暮懵懂者大有人在。而這些高年大吏的職司,恰恰又都是最需要能晝夜
連軸轉且機敏精幹的要害職位。
反覆思忖,嬴政登門探視了駟車庶長老嬴賁,會商出一則移勢之策:以西畤郊祀為名,將
在位的王族元老與年高大吏,全數高車駟馬送到西畤左近的羽陽宮,而後由文火化之。西畤,
是秦人立國之初在秦川興建的第一座祭壇城堡,建成於秦襄公八年。西畤落成之時,東來秦人
在西畤舉行了盛大的祭祀白帝禮。此後六代一百餘年,秦人一直奉上天白帝為秦人正神。後來
,秦宣公在關中渭南地帶興建密畤,改祭青帝,同時奉上天青帝為秦人正神。及至秦獻公東遷
都城於櫟陽,恰逢櫟陽「雨金」祥瑞,建成畦畤又行大祭,再次祭祀白帝正神。期間,雖也有
秦靈公祭過華夏始祖神黃帝、炎帝,但從此之後,秦人尊奉的上天正神,便始終是白帝青帝並
存,直到嬴政在統一天下後經陰陽家論證而正式尊奉水德,奉青帝,色尚黑。這是後話。目下
之秦國,西畤是秦人東進的最早祭壇,具有無可爭議的發端地位,與早期都城雍城一起成為秦
人的立國聖地。在西畤郊祀,老秦部族的任何成員能夠被邀參與,都是一種很高的榮耀,斷沒
有拒絕的理由。
王族元老們匆匆趕到大殿,秦王卻沒有臨殿會事。
羽陽宮總管老內侍宣讀了一道王書:秦王進入沐浴齋戒,著所有與祭者從即日開始沐浴齋
戒三日,而後行西畤郊祀大禮,祈禱白帝護佑秦國。王書讀罷,老臣們一片肅然,異口同聲地
奉書領命。目下朝野無人不知,這個年青的秦王日夜勤政惜時如命,他能三日沐浴齋戒脫開政
事,實在是破天荒也!秦王如此看重郊祀大典,王族臣子夫復何言?
三日之後,曙色未顯,隊隊車馬儀仗轔轔開赴十多里之外的西畤。及至太陽高高昇起的辰
時,郊祀大典圓滿成禮。所有與祭者都分得了一份祭肉,無不感慨唏噓。依照郊祀禮儀,與祭
君臣三百餘人,各自肅立在原有的祭祀位置虔誠地吃完各自分得的祭肉,祭禮方算圓滿告結。
這日也是一樣,吃完具有神性的祭肉,盛大的車馬儀仗轟隆隆開回了羽陽宮。將到宮門,與祭
元老們接到王書:歇息兩個時辰,午後赴殿,秦王會事。
午後的庭院春陽和煦。秦王說大殿陰冷,不利老人,不妨到庭院曬著太陽說話。元老們分
外高興,紛紛來到庭院各自找一處背風旮旯舒坦地坐了下來。年青的秦王也在池畔一方大石坐
了下來,看看這個問問那個,一時還沒說到正事。誰知這一到太陽地不打緊,不消片刻,便有
幾個老人在暖和的陽光下瞇起老眼扯起了鼾聲。更有許多老臣,急匆匆站起離開,歸來片刻又
急匆匆離開,額頭汗水臉色蒼白呼哧呼哧大喘不息。嬴政眼見不對,一邊詢問究竟何事一邊緊
急召來太醫巡視。三位老太醫巡視一圈,回稟說沒有大事,瞌睡者是連日齋戒今日奔波,體子
發虛的老態;來去匆匆者是吃了祭肉消化不動,內急;服得三兩服湯藥再調養幾日,當無大事。
「王叔,我吃得祭肉最多,如何沒事?」嬴政聲音大得人人聽得清楚。
「王叔能與你比?」做大田丞的元老氣喘吁吁搖手:「你虎狼後生也,我等花甲老朽也。
那祭肉,都是肥厚正肉,大塊冷吃,倒退十年沒事。今日,不行也––」
「是也是也,不行了。」週遭一片紛紛呼應。
「三日齋戒,腹內空虛,突遇祭肉來襲,定然內急。」
國尉丞的兵法解說,引來一片無奈的咳嗽噴嚏帶出鼻涕的苦笑。
年青的秦王強忍著笑意站起,拱手巡視著四周高聲道:「此乃嬴政思慮不周,致使諸位尊
長受累。嬴政之過,定然彌補。太醫方才說過,諸位尊長需要調養始能恢復。嬴政以為,這羽
陽宮乃形勝之地,諸位不妨在此多住幾日,一則緬懷先祖功業,二則遊覽形勝,三則調養元氣
。諸位尊長,以為如何?」
「君上,只是,只是國事丟棄不得也!」大田丞勉力高聲一句。
一元老伸展腰身一個激靈:「噫!老夫如何夢見周公也。」
在元老們一片難堪的笑聲中,嬴政正色道:「諸位尊長與聞國事之心可嘉。本王之意,諸
位尊長集居羽陽宮,亦可與聞國事。實施法程,由老駟車庶長宣示。」
一輛座榻兩輪車推了出來,一直沒露面的老嬴賁點著竹杖說話了:「諸位都是王族子孫,
該將秦國功業放在心頭。然則,掌家日久,尚知家事傳於後生。在座諸位,還有執掌家族事務
的麼?沒有!因由何在?年高無力,老邁低能。家事尚且明白,國事如何糊塗?說到底,公心
不足,奉公尚差!今次郊祀,三日齋戒、一頓祭肉、片刻春陽,諸位便老態盡顯,談何晝夜輪
值連番奔波?以老夫之意,該當全數退隱,老夫也一樣!奈何秦王敬老敬賢,著意留諸位與聞
國事參酌謀劃,老夫方謀劃出一個法程,諸位聽聽。」
「願聞老庶長謀劃。」元老們一片呼應。
駟車庶長署的府丞展開竹簡,備細陳述了元老與聞國事之法。這個法程是三個環節:其一
,駟車庶長府會同王室長史署,每旬日向羽陽宮送來一車公文副本,供元老們明白國政大要。
其二,元老們可據國事情勢論爭籌劃,每有建言,交羽陽宮總管內侍快馬稟報咸陽王室。其三
,建言良策若被採納,視同軍功,建言者照樣晉陞爵位。
老嬴賁一點竹杖:「諸位既能建言立功,又可頤養天年,如何?」
元老們異口同聲地說了沒有異議。之後一陣默然,老臣們似乎有某種預感,又相繼提出了
幾個實實在在的心事。一是咸陽家人可否搬來同住?嬴政笑答,諸位家人盡可一併搬來,羽陽
宮不夠還可拓展。二是老臣若念咸陽,能否還國小住?嬴政笑答,所有王族老臣在咸陽的府邸
都長久保留,誰想還國,隨時可回可居。三是日後若無建言之功,爵位祿米是否便沒有了?嬴
政笑答,諸位既往之功不能抹煞,且日後依然謀國,無非虛職而已;元老原本爵位祿俸依舊,
若有建言新功業,仍依大秦律法論功晉爵。如此這般一一明定,元老們再也沒有話說了。全場
默然良久,白髮蒼蒼的一群王子王孫忽然都哽咽了,涕泣念叨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只要能為秦
國效力,掛冠去職怕個鳥。
了結此事的當晚,年青的秦王大宴元老。正在酒酣耳熱之際,咸陽快馬傳車飛到,李斯密
書急報:關外秦軍開始大舉攻趙,國尉蒙武已經親自趕赴函谷關坐鎮糧草。嬴政接報沒有片刻
猶豫,留下駟車庶長老嬴賁善後,自己連夜趕回了咸陽。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5:07
【第六節】
關外秦軍對趙國的戰事,是嬴政君臣共同謀劃的一著大棋。
依照李斯「五年積微,刷新秦國」之政略,秦軍似乎不該在專務內政之時大舉出兵。然則
五年不戰,在刀兵連綿的戰國之世,在目下秦國,則完全可能形成另一種局面。一則,秦國威
懾收斂,山東六國壓力大減,立即便會孜孜不倦地多方騷擾秦國,甚或可能重新結成合縱遏制
秦國。二則,秦法獎勵耕戰,秦人昂揚奮發聞戰則喜,果真五年不戰而聽任山東六國恢復元氣
滋生事端,秦國朝野既有可能怨氣大增,也有可能暮氣大增,內政是否會生出新的變局實難逆
料。當沉靜的王綰說出這種擔心時,嬴政君臣無不默默點頭。基於此等天下大勢戰國傳統以及
秦國實情,嬴政與四位新銳棟樑反覆計議,才有了架構廟堂時的「假上將軍者三」的奇特佈局
。歷來軍權貴在專一,秦國一次出三個上將軍,且個個都是假(代理)上將軍,實在是天下唯
一了。蒙武得知謀劃,不禁大皺眉頭:「一國三帥,徒惹山東六國恥笑耳。」嬴政卻道:「唯其
有效用,我便是我,何在他人一笑哉!」
王翦蒙恬謀劃的五年軍爭方略是:關外有常戰,關內大成軍。
王翦說,此一方略之實施,圖謀主要在四處:其一,給天下以秦國無將之表象,使山東六
國鬆懈對秦軍的戒備;其二,以攻勢作戰使山東六國自顧不暇,不明秦國內事作為,更對秦國
行將「一天下」的長策大計無所覺察,以收未來出其不意之效;其三,使國人不忘戰事,同心
振作;其四,使大數額招募兵員與訓練精銳新軍,有不用解釋的正當理由。蒙恬將這一方略歸
結為八個字:以戰示形,亂敵強國。
「此謂瞞天過海,六國醒來,為時晚矣!」李斯一語點題。
「好!方略實施,由三位上將軍謀劃。」嬴政奮然拍案。
王翦蒙恬星夜趕赴關外大營,與老桓齕商議三日,一卷詳盡的實施之法擺上了嬴政的王案
:其一,五年之內秦軍實行兩軍制,分成關外關內兩支獨立大軍;關外大軍名為主力,實則偏
師;關內大軍以藍田大營為根基擴充整訓,實則是未來東出的主力大軍。其二,三大將明定職
司:老將桓齕統帥關外大軍,專司對山東常戰;王翦執掌藍田大營,專司練兵練將;蒙恬通聯
各方,專司招募兵員與軍器衣甲改制。其三,將士分營:舉凡四十五歲以上之將軍,四十歲以
上之校、尉、千夫長、百夫長,三十五歲以上之頭目與兵士,一律劃歸關外大營;其餘年青將
軍頭目與年青士兵,一律劃歸藍田大營做新軍骨幹。其四,兩軍五年內達成目標為:關外大軍
至少一年兩戰,關內大營擴充整訓為一支四十萬員額的精銳大軍。
嬴政與李斯會商,當即批下八個大字:「內外協力,著即實施。」
一月之內,秦軍三十餘萬主力大軍兩分完畢,關外大軍十三萬餘,藍田大營十八萬餘。兩
軍相比,藍田大營留下的頭目兵士多,關外大軍劃走的將軍校尉多。
「鳥!老夫率老師,教它山東六國火燒猴尻子!」
在關外幕府,老桓齕一句粗豪,聚將廳哄然大笑。點卯之後,老桓齕慷慨拍案的正經說辭
是:「諸位將士,我等的兄弟子侄都撂到藍田大營了,父子兵、兄弟兵都分開了!我關外大軍
,清一色能征慣戰之銳士!一句結實話:秦國即將大出天下,但我等老兵老將等不到那一天了
。我等老兵老將,打仗的日子不多了!這五年之期,便是我等老卒的最後軍旅,最後征程!老
軍打得好,關內大營的後生便能從容成軍,五年之後東出函谷泰山壓頂,秦國便能一六國,天
下從此無戰事!老軍打得不好,關內後生不能全力練兵,反要來為我等擦尻子收拾攤子,羞也
羞死人!說到底,仗仗都要乾淨利落,不能鬆尻子拉稀!老夫只有一句話:拋下白頭,馬革裹
屍,最後一戰!」話音落點,大將們一口聲齊吼震得聚將廳磚石縫的土屑刷刷落下。
開春之後,桓齕老軍猛撲趙國平陽。
選定趙國作為首戰,理由只有一個:趙國為目下山東六國唯一的強兵之國,只要對趙作戰
有成效,便能震懾天下。兩年前大旱方起,為使六國不敢趁天災合縱攻秦,桓齕王翦曾猛攻平
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隨後即撤出平陽退守關外大營。後來,趙國新王即位,為防秦軍
再次東進,從陰山草原調來邊軍五萬防守平陽。此次老桓齕再攻平陽,目標便是這五萬精銳趙
軍,若能一鼓殲之,對趙國朝野無異於當頭棒喝。桓齕的部署是:前軍大將樊於期率五萬主力
大軍正面攻城,老將麃公、屠雎各率一萬鐵騎兩翼游擊,阻截有可能出現的趙國援軍。桓齕則
自率五萬鐵騎,千里奔襲邯鄲東北的武城,以使趙國虛實不辨精銳邊軍不敢輕易南下。
及至嬴政趕回咸陽,第一道快馬戰報已經送來:秦軍攻克平陽,擊潰五萬趙軍,斬首兩萬
餘。次日戰報再來,說樊於期已經率軍北上奔襲,從西路深入趙國腹地。嬴政詢問了軍使,得
知東路桓齕一軍業已奔襲武城,心中有些不安,便留下李斯與王綰處置政務,自己連夜趕赴藍
田大營與王翦蒙恬會商關外軍情。
「三地開戰,兩路奔襲,趙國必亂陣腳也!」蒙恬很是興奮。
王翦卻皺起了眉頭:「一班老將如此戰法,力道太過。平陽距關外大營近便,若能集聚大
軍一戰斬首五萬,既可穩妥大勝,又可殲滅趙軍一支主力,本是上上戰法。如今兩路奔襲,聲
勢雖大,然一旦照應不周––」
「可能出事?」嬴政臉色有些不好。
「如今的趙軍統帥,是李牧。」王翦一字一頓。
「想起來也!」蒙恬突然拍案。
「甚?」王翦有些驚訝。
「當年君上立太子時,便說趙將李牧將成秦軍勁敵!」
「李牧做了大將軍。看來,趙王遷不是平庸之輩。」嬴政臉色陰沉。
「我意,立即急書老將軍:著兩路奔襲大軍星夜回師!」蒙恬見事極快。
「老軍初戰,君命過早干預,也有弊端。」持重的王翦顯然還在思忖。
嬴政在幕府大廳轉悠著,一時實在難以決斷。若以目下山東六國之軍力軍情,老辣的秦軍
兩路奔襲,似乎也不該有多大危險。唯一顧忌者,便是這個李牧與他統帥的趙國邊軍。可李牧
初接趙國軍權,一時照應不及亦未可知。當此之時,君王強令回師,定然挫動一班老將慷慨赴
戰之銳氣。畢竟,分兵常戰是既定方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是戰國傳統。如此數萬兵力的
小戰剛剛開打,便要以王命干預,將來動輒數十萬大軍出動的滅國大戰又當如何,一個君主豈
能照應得過來?再說,桓齕、樊於期、麃公、屠雎等歷來都是獨當一面的沙場老將,所率秦軍
又是能征慣戰之老師,縱然李牧邊軍南下,憑甚說一定打不贏?反覆思忖,嬴政轉悠過來搖了
搖頭。
「君上何意,不管了?」蒙恬有些著急。
「李牧邊軍與我秦軍從未交過手,可是?」
「這倒是。李牧久駐陰山,沒有南下打過仗。」
「李牧果然出兵,便是與秦軍第一戰,不妨試試成色。」嬴政從容一笑。
「君上言之有理。既定方略,不宜多變。」王翦立即贊同了。
「桓齕東路該當無虞,樊於期西路令人擔心。」蒙恬轉了話題。
「何以見得?」嬴政問了一句。
「樊老將軍求勝心切,攻克平陽後深入趙國,不在桓齕軍令之內。」
「樊於期老將堅剛多謀,該當無事。王翦以為如何?」
「當下,臣不好論斷。」
「好!我在藍田大營住幾日,等兩路戰勝軍報。」
旬日之後,關外奔襲的第一道戰報終於抵達:桓齕一軍攻克武城,斬首趙軍萬餘,奪糧草
輜重千餘車,業已順利回師關外大營。嬴政很是高興,與王翦蒙恬聚酒小宴以示慶賀。在君臣
三人各自揣測李牧遲鈍不出之因由時,第二道戰報飛來了:樊於期大軍兼程急進連下兩城,回
軍時被李牧親率邊軍飛騎截殺,秦軍戰死三萬餘,餘部突圍散戰正在漸漸聚攏,樊於期將軍下
落不明!君臣三人深為震驚,留下蒙恬鎮守藍田大營,秦王與王翦立即率五千鐵騎兼程趕赴關
外大營。
彙集各方消息,戰敗經過終於清楚了。
攻克平陽之後,老軍將士嗷嗷求戰。樊於期也是意猶未盡,立即與麃公、屠雎會商,主張
從西路北上奔襲趙國恆山郡,策應東路桓齕。樊於期的奔襲主張理由有三,都很堅實:其一,
桓齕東路奔襲是孤軍,不能說沒有被趙軍伏擊的可能,需要策應;其二,若從西路再出奇兵北
上,則趙軍必然不明虛實而遲疑,不敢輕易對任何一路動手;其三,我軍已克平陽,枯守原地
徒然窩了兵力,兩軍齊出事半功倍!樊於期本來就是僅僅次於主帥桓齕的前軍大將,此次又是
平陽戰事的主將,西路奔襲的主張儘管在桓齕預先部署之外,然從大局看卻無疑是主動策應主
力的積極之舉,完全符合秦軍傳統,老將們二話不說便齊聲贊同了。樊於期立即部署:屠雎率
兩萬步軍留守平陽,自己與麃公率五萬鐵騎北上奔襲。
樊於期選定的奔襲路徑是:沿汾水河谷秘密北上,於晉陽要塞外突然東折,從遠離井陘要
塞的南部山道進入恆山郡,攻克赤麗、宜安兩城後,若東路無事便立即回師。就長平大戰後的
秦趙情勢說,這條路徑確實是趙國的一道軟肋。長平大戰後,趙國對秦國的防禦部署歷來集中
在三坨:河東一坨,以平陽為根基與秦國做最前沿對峙;中央一坨,以上黨山地為縱深壁壘,
使秦軍不能威懾邯鄲;北部一坨,以晉陽、狼孟的長期拉鋸爭奪戰為緩衝地帶,以井陘要塞為
防守樞紐,不使秦軍以晉陽為跳板突破趙國西部北大門。如此三大坨之間,南北千餘里東西數
百里,疏漏空缺處原本很多。尤其是平陽至晉陽之間的汾水河谷,沒有一處重兵佈防的要塞。
之所以如此,也是形勢使然。長平大戰後,魏國韓國的實力在整個河東與汾水流域大大衰減,
說全部退出也不為過。也就是說,連同上黨在內的整個河東與汾水河谷,都在事實上變成了兩
方四國哪一邊也無法牢固控制的拉鋸地帶,趙國能扼守住如上三要害,已經是萬分地不容易了
。唯其如此,秦軍殲滅河東平陽的趙軍主力後,趙國在整個汾水河谷的南大門便洞開了,只要
不東進上黨,沿汾水谷地北上幾乎沒有阻力。
樊於期五萬鐵騎秘密行軍,果然未遇一支趙軍,直到在晉陽郊野東折,進入趙國恆山郡,
一路都出奇地順當。作為老軍老將,此等順當原是異常。然在目下樊於期麃公一班老將眼裡,
這卻是完全該當的。趙國新王即位兩年,第一年便被秦軍攻克平陽斬首十萬殺大將扈輒,趙國
已成驚弓之鳥全然在意料之中,再說趙國精銳也就是那二十萬邊軍,要趕到恆山郡,最快也得
半月上下,縱然趙國察覺了又能如何?
攻克赤麗,是順利的。攻克宜安,也是順利的。
秦軍戰心愈加熾熱,上下嗷嗷叫,索性南下奇襲邯鄲大門武安,打一個大勝仗!樊於期很
是清醒,不為眾議所動斷然下令回師,軍令理由只有一句話:「深入趙國腹地,策應東路震懾
趙人之使命已成,回師!」秦軍戰心熾烈,軍法卻更是嚴明,主將一聲令下,立即將戰勝財貨
裝車回軍。暮色時分經過滋水南岸的肥下之地,誰也想不到的災難突然降臨了。
廣闊舒緩的青蒼蒼山巒上,突然四面冒出森林般的紅色騎兵,夕陽之下如漫天燃燒的烈焰
轟轟然卷地撲來,雪亮的彎刀裹挾著急風驟雨的箭鏃,眨眼之間便狠狠鉚進了黑色的銅牆鐵壁
。秦軍將士沒有慌亂,卻實實在在地措手不及––麃公身中三箭死戰不退,被護衛騎士拚命夾
裹著殺出重圍,綁在一輛輕車上一路拚殺西來。堪堪望見晉陽城,麃公大吼幾聲,奮然拔出釘
在前胸的三支長箭,便失血死了。一個千夫長說,麃公臨死的吼叫是,李牧!記住李牧!血仇!
––
幕府聚將廳一片沉寂,如同戰場後的血色幽谷。
幕府外黑壓壓站滿了校尉頭目,他們是為戰場失帥而自請處罰。天下軍法通例:主帥戰死
,將佐與護衛無過;主帥被俘抑或失蹤,將佐治罪,護衛斬首。目下主將樊於期活不見人死不
見屍,突圍將士豈能安寧?老桓齕回師途中突聞戰報,先是暴跳如雷,之後大放悲聲,若非兩
個司馬死死抱住,那口精鐵長劍眼看便插進了肚腹。從戰報傳來,截至秦王與王翦趕到,整個
關外大軍三日三夜不吃不喝地漫遊在幕府營地,搜尋接應突圍逃生者、救治傷殘者、埋葬有幸
逃回而死在軍營者,殘兵將佐痛悔請罪,未遇劫難者激昂請戰,整個營地既如死寂的幽谷又如
焦躁的山火,憤激混亂不知所措。秦王來到,將士聞訊雲集而來,卻都死死地沉寂著。儘管有
待處置的緊急軍務太多太多,但有秦王親臨,大將們誰也不好先說如何如何。不是不敢說,而
是誰都清楚,這是秦王親政之後的第一次敗績,敵方是與秦軍試手的神秘的李牧,秦軍大將則
是備受秦王器重的老將樊於期,牽涉多多干係重大,驟然之間誰也不好掂量這次敗績對目下秦
國秦軍的影響以及對於未來的份量。
「將士都在轅門外?」嬴政終於開口了,似乎剛剛從沉睡中醒來。
鬚髮散亂面色蒼白的老桓齕默默地點了點頭。
「走!本王要對將士說話。」秦王舉步便走。
眼看老桓齕懵懂不知所以,王翦低聲急迫地提醒:「號令全軍聚集!」
老桓齕如夢方醒,拳頭一砸白頭赳赳出帳。片刻之間長號大起,軍營各方默默忙碌的兵士
們轟隆隆聚來,轅門外的大軍校場倏忽大片茫茫松林。沒有號令,沒有司禮,黑壓壓的甲冑叢
林肅然靜寂,唯有千人將旗在叢林中獵獵風動。
走出幕府,年青的秦王沒有與任何一個大將說話,也制止了中軍司馬將要宣示的程式禮儀
,逕自穩健地踏上了一輛只升高到與幕府頂端堪堪平齊的雲車,高亢結實的秦音便激昂地迴盪
起來:「將士們,我是秦王嬴政!本王知道,大軍首戰大敗,將士們都想知道我這個秦王如何
說法,否則人人不安。唯其如此,本王今日暢明說話,歸總只有三句。第一句,勝敗乃兵家常
事!當年沒有胡傷的對趙閼與之敗,寧有舉國協力的長平大捷?本戰,大將謀劃無差,兵士協
力死戰,不依無端戰敗論罪。第二句,秦軍有了勁敵,大好!李牧邊軍能在我軍全無覺察之下
突襲成功,堪為秦軍之師也!秦軍要師李牧而後勝李牧,便是天下無敵!第三句,秦國既定方
略不變,關外大軍還是關外大軍,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
黑色叢林沉寂著,秦軍將士們熱淚盈眶地期待著秦王繼續說下去。嬴政卻戛然而止,大步
走下了雲車。便在秦王舉步之間,十萬大軍的老誓吼聲驟然爆發了,如滾滾沉雷如隆隆戰鼓如
茫茫呼嘯,士兵將佐們幾乎喊啞了嗓子,久久矗在校軍場不願散去。
夜幕降臨,幕府聚將廳的君臣會議開始了。
李斯是在接到戰報後快馬兼程趕來的,心緒沉重得無以復加。在轅門口外,李斯恰恰聽到
了秦王對三軍將士的慷慨之說,心下雖然長吁一聲,卻一直沒有說話。老桓齕是憤激悲愴羞愧
折磨得有些懵懂,鐵板著臉緊咬著牙不知如何。王翦與左軍大將屠雎倒是沉穩如常,矗在趙國
板圖前一動不動,卻也一直沒有說話。
「上將軍,肥下之地宜於伏擊麼?」嬴政一陣轉悠,終於打破沉默。
「不,不宜。」王翦顯然還沉溺在深深思慮之中。
「你說不宜,李牧為何就宜了?」
「臣所謂不宜,是以兵法而言。」王翦已經回過神來,指點著板圖道:「君上且看,這是
恆山郡,滋水從西北向東南流過,滹池水從西向東流過,兩水交匯處的滹池水南岸,便是肥城
,肥城之南統稱肥下。此地方圓百里,盡皆低緩山巒,多是說平不平說陡不陡的小山丘,除了
尋常林木,一無峽谷險地,二無隘口要道。依據兵法,實在不足謂奇險之地。然則,偏偏在這
般尋常地帶,李牧卻能隱藏十餘萬大軍發動突襲,其中奧秘,臣一時難於道明。」
「老將軍以為如何?」嬴政平靜地坐進了大案。
「咳!肥下實在沒甚稀奇,陰溝翻船!」老桓齕的生鐵拳頭砸得將案匡當大響:「但凡秦
軍老將老卒,誰都將趙國趟得熟透。邯鄲城門有幾多鐵釘,老兵都數得上來!那肥下山地非但
無險,還是個敞口子四面不收口。誰在肥下做伏擊戰場,直一個瘋子!李牧就是瘋子!老夫看
,他定然是湊巧帶兵路過!老夫不服!不信他神!」
「左將軍以為如何?」
「臣啟君上,」屠雎一拱手:「上將軍所言,老軍將士無不贊同。」
「關外大營還想攻趙?」
「正是!三萬餘將士戰死,豈能向李牧低頭!」屠雎慷慨激昂。
「啟稟君上,老臣請戰,再攻趙國!」老桓齕立即正式請命。
嬴政看看李斯又看看王翦,叩著大案沉吟不語。李斯自入關外大營,見秦王已經知曉軍情
,便一直沒有說話。最要緊的原因是,李斯當初一力贊同內外分兵的方略,也從來不懷疑秦軍
戰力,根本沒有想到偏師小戰竟會大敗,更沒有想過如果關外戰敗又當如何?身為長史,又是
國策總謀劃者,李斯不能不從全局思忖。目下局部失利,翻攪在李斯心頭的便是:是否因這一
局部失利而改變全局謀劃?具體說,五年刷新秦國的謀劃之期是否短了?秦軍兵力以及將才,
是否不足以分為兩支大軍?如果繼續對趙作戰,是繼續由關外大軍獨當還是合兵全力赴戰?思
慮看似對趙戰事,實際卻牽涉著「一天下」的長策偉略如何實現的全局。李斯之短,在於對軍
事不甚通曉。當年在蒼山學館,荀子評點弟子才具,對李斯的評語是:「斯之政才,幾比商君
也。然兵家之才縱橫之能,與蘇秦張儀尚不及矣!」也就是說,蘇秦張儀尚算知兵,李斯連「
尚算知兵」亦不能。法政名士之所謂知兵,非指真正具有名將之能,而是指對軍旅兵爭有沒有
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可能學而知之,然更多的卻是基於一種天賦直覺。若就兵家學問言,以
李斯之博學強記,尋常之談兵論戰自不待言。然要真正地肩負萬千軍士之性命而全局謀劃軍爭
,李斯總覺得沒有如同透徹的政事洞察一樣的軍事見識。譬如目下,李斯實在沒有看出原先方
略有何不妥,然則,在該不該對趙繼續作戰這個具體事項上便覺頭緒頗多,無法一語了斷。但
無論如何,作為中樞主謀,他不能不說話。
「以臣之見,若對趙戰事無勝算,可改向他國,或中止關外用兵。」
「何以如此?」秦王追了一句。
「其一,關外戰事,意在示形,並非定然咬緊趙國。」
「也是一理。」
「其二,即或關外停戰,亦不影響關內整訓新軍,於大局無礙。」
「王翦以為如何?」秦王沉吟地叩著大案。
「臣之評判,有所不同。」王翦慨然一句,顯然已經是深思熟慮:「老軍東出,初戰失利
,並非全然壞事。最要緊處,是扯出了趙國李牧的邊軍。李牧威震匈奴,已經是天下名將。然
其才具、戰力究竟如何?秦軍極為生疏。若果真李牧此時不出,而在五年之後陡然與秦軍相遇
,戰局難料。肥下之戰逼出李牧,臣以為是最大好事。然則,此戰僅為李牧邊軍的獨有戰法,
若李牧僅僅如此一種戰法,不足慮也。臣所慮者,李牧用兵之能我軍依然沒底––」
「且慢!」老桓齕一拍案:「李牧獨有戰法?是甚!」
「善藏飛騎,善開闊決戰。此為李牧邊軍之獨有戰法。」
「鳥!這也叫戰法?有地誰不會藏兵,你說個明白。」
「中原各國戰法,以地藏兵,開闊之地不阻敵。」見老桓齕點點頭,王翦指點著板圖又道
:「可大草原不同,險山惡水極少,大軍難以隱藏,只能依靠剽悍騎兵的急劇飛馳追殲敵軍。
然則,李牧大敗匈奴,卻不是死追匈奴決戰。當然,也是匈奴聚散無定來去如飛,無從追殲。
李牧之法是長期麻痺匈奴,而後在匈奴大軍南下時以飛騎大軍合圍痛擊。老將軍且想,在一望
無垠的大草原,能使數十萬騎兵隱藏下來而匈奴毫無察覺,這不是善藏飛騎麼?開闊山原,四
面敞口,最不宜包圍戰,李牧卻恰恰能做到。這不是善開闊決戰麼?一句話,李牧長期對匈奴
作戰,業已形成了一套迥然不同於中原的獨特戰法。」
「狗日的!草原狼!刁!」桓齕算是承認了李牧。
「老將軍說得好!李牧邊軍確實是草原狼,剽悍狡詐。」
「往下說。」嬴政叩著大案目光炯炯。
「王翦之見,為摸清李牧邊軍實力與戰法,對趙戰事不能中止。」
「有血氣!老夫贊同!」老桓齕拳頭砸得咚咚響。
「若再戰失利,又當如何?」嬴政追問一句。
「只要不是主力決戰,一戰數戰失利,不足畏也。」
李斯霍然站起:「不能!至多只能再敗一次。否則六國合縱必要死灰復燃!」
「長史也,老夫能教他再勝一次麼?真是!」老桓齕拍案高聲。
「長史所慮,不無道理。」嬴政也站了起來:「天下格局之變化,一大半在秦趙戰場之勝
負。當年趙奢第一次戰勝秦軍,趙國始成山東砥柱。如今李牧第二次戰勝秦軍,山東五國尚不
明就裡,不敢貿然合縱。然則,若是再給趙軍兩次戰勝秦軍的戰績,天下大局必然生變。在秦
而言,絕不允許合縱抗秦之六國同盟再次結成!唯其如此,以再敗一戰為限,對趙戰事仍當繼
續。」
「適可而止。臣無異議。」王翦明朗一句。
「臣等無異議!」桓齕李斯屠雎異口同聲。
「趙王遷若不許李牧再次出戰,又當如何?」嬴政皺起了眉頭。
老桓齕一臉茫然:「這,這,君上這是從何說起?」
「君上所慮,是將趙王遷做明君看也。」李斯一笑:「肥下一戰勝秦,業已證實李牧邊軍
足以抗衡秦軍。若是明君,便有可能下令李牧全力對秦備戰而避免小戰,只在秦軍主力大軍東
出之時決戰。」李斯轉身對嬴政一拱手:「然據種種消息,趙王遷絕非明斷君主,不可能有此
定力!我軍再攻,趙王遷必定會敦促李牧盡快出戰。」
「臣等贊同長史。」桓齕王翦屠雎異口同聲。
天色微明,秦軍晨操號起。君臣會議方罷,正在狼吞虎嚥鍋盔乾肉戰飯之時,一騎快馬飛
到,送給李斯一支密封銅管。李斯打開一看,過來對秦王低語幾句。嬴政目光一閃便離案起身
:「王翦可留下兩三日,商定對趙部署後再回。我與長史先回咸陽!」
一語落點,嬴政已經大步出帳。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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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風雲三才
【[第一節】
一輛垂簾輜車飛進了燈火稀疏的大咸陽。
正是午夜時分,輜車進入東門內正陽街,徑直向王城而來。堪堪可見兩排禁軍甲士的身影
,輜車突然向北拐進了王城東牆外一片坊區。這片坊區叫做正陽坊,是最靠近王城的一片官邸
,居者大多是日夜進出王城的長史署官吏。最靠前的一座六進府邸,是長史李斯的官邸,府門
面對王城東牆,南行百步是王城東門,進出王城便捷之極。因了最靠近王城,所居又是中樞吏
員,這片坊區自然成為王城禁軍的連帶護衛區,尋常很少有非官府車馬進出此地。這輛輜車一
進正陽街,便引來了王城東門尉的目光。輜車不疾不徐,駛到長史府前的車馬場停穩。駿馬一
陣嘶鳴,一領火紅的斗篷向府門飄去。隨即,朦朧的對答隱隱傳入東門尉的耳畔。
「敢問先生,意欲何幹?」
「有客夜來,尋訪此間主人而已,豈有他哉!」
「長史國事繁劇,夜不見客。」
「家老只告李斯一言,南遊故人繚子來也!」
「如此,先生稍候。」
片刻之間,一陣大笑聲迎出門來:「果然繚兄,幸何如之!」
「果然斯兄,不亦樂乎!」
「一如初會,一醉方休!繚兄請!」
「好!能如當年,方遂我心也!」
一陣笑聲隱去,正陽坊又沒在了燈火幽微的沉沉夜色中。
李斯與尉繚的相識,全然是一次不期遇合。
蘭陵就學的第四年深秋,李斯第一次離開蒼山學館回上蔡探視妻兒。李斯家境原本尚可,
父親曾經是楚國新軍的一個千夫長,在汝水東岸有百餘畝水田與一片桑園。母親與長子辛苦操
持,父親在沒有戰事時也間或歸鄉勞作。李斯是次子,自幼聰穎過人,被父母早早送進了上蔡
郡一家學館發蒙。不想,李斯十五歲時,父親在與秦軍的丹水大戰中陣亡。那具無頭屍身抬回
來時,母親一病不起,沒有兩年也隨父親去了。安葬了母親,李斯的哥哥立誓為父報仇,昂昂
然從軍去了。三年之後的一個秋日,亭長捧著軍書來說,李斯的哥哥在水軍操練時不慎落水溺
亡,官府發下六金以作撫恤。至此,尚未加冠的李斯成了一個十八歲的孤子。幸得李斯少學有
成,識文斷字,得亭長舉薦,在郡守官署做了一個記錄官倉出入賬目的小吏。兩年後,在族長
主持下加冠的李斯,已經是一個精明練達的吏員了。倘若長此以往,李斯做到郡署的錢嗇夫(
掌財貨)之類的實權大吏,幾乎是指日可待的。
然則,李斯不甘如此。事務之暇刻苦自學,李斯讀完了眼前能夠搜羅到的所有簡策書文,
知道了天下大勢,也大體明白了楚國是內亂不息的危邦,縱然做得一個實權大吏,也隨時可能
被無端風浪吞沒,如同自己的父親兄長一樣無聲無息消失。然最令李斯感觸的,卻是老鼠境遇
帶給他的人生命運之感悟。李斯日每進出官倉,常常眼見碩大的肥鼠昂然悠然地在糧囤廊柱間
晃蕩,大嚼官糧吱吱嬉鬧,其飽食遊樂之狀令人欣羨。而進入茅舍廁下,其鼠則常在人犬之下
狼狽竄突,奮力覓食而難得一飽,終日驚恐不安地吱吱逃生。兩相比較,李斯深有感喟:「人
之賢與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從那時起,李斯有了一個最質樸的判斷:要改變自己
的命運,必須脫離自己的處身之地,離開上蔡,甚至離開楚國。
終於,在加冠後娶妻的那一年,李斯聽到了一個消息:大師荀子入楚,得春申君之助,虛
領蘭陵縣令而實開學館育人。李斯沒有片刻猶豫,辭去了小吏,以父兄用血肉性命換來的些許
撫恤金以及自己清苦積蓄的六千鐵錢,安置好了年青的妻子,千里迢迢地尋覓到了蘭陵蒼山,
拜在了荀子門下。
用時人話語說,李斯從此開始「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
自入荀子門下,李斯刻苦奮發,四年沒有歸鄉。荀子明察,屢次在弟子們面前嘉獎李斯云
:「捨家就學,李斯堪為天下布衣楷模矣!尋常士子少年就學,既無家室之累且有父母照拂,
猶多惶惶不安也。李斯孤身就學,既無尊長照拂,又忍人倫之苦,難亦哉!」唯其如此,四年
後李斯歸鄉,荀子破例以蘭陵縣令的名義給了李斯一道通行官文。李斯憑此官文,在蘭陵縣署
領得一匹快馬,以官差之身南下,大體可在立冬前抵達上蔡的汝水家園。
這日行至陳城郊野,李斯不想進商旅雲集風華奢靡的陳城,在城外官道邊的驛站住了下來
。生計拮据,李斯得處處計較。既有官身之名,又有蘭陵官文,自然是住進官府驛站合算。驛
站有兩大實惠:一是食宿馬料等一應路途費用,不須自家支付,離站上路之時,還配發抵達下
站之前的乾肉乾糧;二是沒有盜賊之擾,住得安生實在。這一點,對李斯很是要緊。畢竟,撫
慰妻兒的些許物事一旦丟失,李斯歸家的樂趣便會了然無存。驛站也有一樣不好:入住者的食
宿皆以官爵高低分開,使諸如李斯這般有志布衣者常感難堪。然則,李斯是不能去計較這些的。
進了驛站,李斯被官僕領到了最簡陋的縣吏庭院。尋常官吏住在驛站,往往有不期而遇的
同僚須得應酬。李斯沒有這等應酬,也無心與任何人做路遇之談,吃罷官僕送到小屋的一魚一
飯,自己提來一桶熱水擦洗,然後上榻大睡,天亮立即上路。走進榻側隔牆後的小小茅廁裡擦
洗時,李斯一瞥石礅上那窩成一團的粗織汗巾,不禁眉頭一皺。依著規矩,驛站房屋無論等次
高低,沐浴擦洗的器物都是新客換新物。這方汗巾顯然是前客用過的,官僕卻沒有及時更換。
李斯若喚來官僕,更換新汗巾也是很快當的,但李斯沒有這般心情,況這方汗巾雖窩成一團卻
也沒有過甚的汗腥齷齪,用了也就用了。
李斯拿起那方汗巾一抖,啪啦一聲,一宗物事掉在了地上。
「書卷!」李斯聽到這種再熟悉不過的竹簡落地聲,不禁大奇。
打量四周,李斯立即斷定:此書必是前客須臾不離其身之物,在擦洗之時放在了石礅上,
走時卻懵懂忘記了。李斯忘記了擦洗,撿起地上套封竹簡,眼前陡然一亮!卷冊封套是棕色皮
製,兩端各有?亮光滑的古銅帽扣,皮套之皮色已經隱隱發白起絨,顯然是年代久遠之物。再
仔細打量,兩端銅帽上各有兩個溝槽,還有兩個已經完全成為銅線本色的隱隱刻字––繚氏!
顯然,這是一卷世代相傳的卷冊。
李斯沒有打開封套,回身立即擦洗起來。便在此時,急促的叩門聲啪啪大響。李斯喊了一
聲:「門開著!自己進來。」立即有重騰騰腳步砸進小廳,渾厚嗓音隨即響起:「在下魯莽入室
,先生見諒。」李斯隔牆答道:「足下稍待,我便出來。」牆外人又道:「足下衣物尚在榻間,
我在廊下等候便了。」李斯隔牆笑道:「也好!赤身見客畢竟不宜。」片刻之後,李斯光身子
繞過隔牆穿好袍服,這才走到廊下。庭院寂寂,只有一個長鬚紅衣人的身影在樹下靜靜站著。
李斯一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方才叩門者?」長鬚紅衣人快步走來一拱手道:「在下大梁繚子,
秋來入楚遊歷,不意丟失一物,一路找來未曾得見。思忖曾在此間住過三日,是故尋來詢問一
聲,不知足下在室可曾得見多餘之物?」李斯道:「足下所失何物?」長鬚紅衣人道:「一卷簡
冊,牛皮封套,銅帽刻有兩字。」李斯從袖中捧出道:「可是此物?」長鬚紅衣人雙手接過稍
一打量,驚訝道:「足下沒打開此書?」李斯道:「此乃祖傳典籍,我非主人,豈能開卷?」長
鬚紅衣人當即肅然一躬:「足下見識節操,真名士也!繚敢求同案一飲。」李斯慨然一笑:「路
有一飲,不亦樂乎!足下請進,我喚官僕安置酒菜。」長鬚紅衣人大笑:「足下只須痛飲,餘
事皆在我身!」轉身啪啪拍掌,驛丞快步而來。長鬚紅衣人對驛丞一拱手道:「敢求驛丞上佳
酒菜兩案,與這位先生痛飲。」驛丞恭敬如奉上命:「公子有求何消說得,片刻即來。」一轉
身風一般去了。李斯頗有迷惑,此人住縣吏小屋,卻能得驛丞如此恭敬,究竟何許人也?
不消片刻,兩案酒菜抬進。除了蘭陵酒,菜餚是李斯叫不出名目的兩案珍饈。長鬚紅衣人
一拱手笑道:「兄勿見笑,此間驛丞原是家父故友之後,世交。你我放開痛飲便是!」李斯不
善飲酒,對蘭陵果釀酒卻是獨有癖好,一時分外高興。及至大飲三五爵,兩人俱感快意,話題
滔滔蔓延開來。紅衣人笑云:「足下博學之士,何無開卷之心哉!」李斯笑答:「我固有心,只
恐開得一卷生意經,豈不掃興也?」紅衣人哈哈大笑:「兄有諧趣,大妙也!人云,得物一睹
,其心可安。兄有古風,得物而視若無睹。我便開卷,請兄一觀生意經!」說罷拉開封套,展
開那卷竹簡已經變得黑黃的卷冊,雙手捧起道:「百餘年來,此書非繚氏不能觀也。然人生遇
合,兄於我繚氏有護書之恩,該當一觀,至少可印證天下傳言非虛。」李斯本當推辭,然見其
人情真意切蘊含深意,不覺接過了那卷黑黃的竹簡。
「尉繚子?!」一看題頭,李斯驚訝得連酒爵也撞翻了。
「人云尉繚子子虛烏有,兄已眼見矣!」紅衣人大是感慨。
「尉繚子兵法久聞其名,不見其書,李斯有幸一睹,心感之至!」
「足下,蒼山學館大弟子李斯?」
「正是。得見經典,不敢相瞞。」李斯不問對方如何知曉,慨然認了。
「我乃第四代尉繚,見過先生。」紅衣人鄭重起身肅然一躬。
「學子之期,李斯不敢當先生稱謂。」李斯連忙還以大禮。
「好!你我兄弟交,乾!」尉繚子分外爽朗。
「得遇繚兄,小弟先乾!」李斯慨然一爵。
那一夜,兩人直飲到天亮意猶未盡。尉繚子力邀李斯到他的陳城別居小住,李斯毫不猶豫
地去了,一住旬日,幾乎忘記了歸鄉––此後倏忽十年,李斯再也沒有見過尉繚子。那日蒙武
舉薦尉繚子,李斯實在有些意外。本心而言,李斯早該舉薦尉繚子,使秦國設法搜尋這個大才
。可李斯心中的尉繚子,始終是一個剛硬反秦的六國合縱派,不可能入秦效力。當年兩人初交
論天下,尉繚子將秦國看作天下大害,認為只有六國合縱最終滅秦才是天下出路。如此之人,
何能入秦?縱然在蒙武舉薦之後,李斯心下仍在疑惑蒙武的秘密消息。在關外大營,蒙武又快
馬密報,說尉繚子已經進入函谷關。李斯大是驚喜,當時稟報秦王,君臣立即兼程趕回了咸陽
。可是,旬日過去,尉繚子還是沒有蹤跡,李斯又把持不准了––當年的尉繚子是決然反秦的
合縱派,十年之後,尉繚子會以秦國為出路麼?
月下竹林旁,李斯與尉繚子正在對坐暢飲。
蘭陵酒依然如故,那是李斯迎接家室時楚國故吏著意送的一車五十年老酒,一開壇便引得
尉繚子聳著鼻頭連聲讚嘆。菜卻是一色秦式:燉肥羊、蒸方肉、藿菜羹、厚鍋盔等等滿當當一
大案。尉繚子直呼秦人本色實在,甚話沒說,與李斯先乾了三大碗蘭陵老酒。撂下大碗,李斯
這才笑問一句:「繚兄神龍見首不見尾,多年何處去了?」尉繚子慨然一嘆:「天下雖大,立錐
難覓,離群索居而已!」李斯奮然拍案:「繚兄大才,何出此言?來秦便是正途!」尉繚子淡
淡一笑卻轉了話題:「斯兄,還記當年那卷簡冊否?」李斯大笑道:「你我因簡冊而遇合,刻刻
在心耳!」尉繚子道:「十年之期,它終究編修成型了。」李斯大是驚喜:「如此說來,天下又
有一部兵法大作問世!來,賀繚兄大功,乾!」兩人乾罷,李斯又道:「繚兄兵書既成,以何
命名?」尉繚子笑道:「就以世風,算是《尉繚子》便了。這部兵法起於先祖,改於大父,再
改於父親。我,又加進了數十年以來的用兵新論,算是四代人完成了這部兵法。」李斯不禁感
慨中來:「人言將不過三代。繚氏四世國尉,又成不世兵法,以至人忘其姓氏而以官位為其姓
氏,天下絕無僅有也!」尉繚子哈哈大笑:「斯兄諧趣也!以官為姓,遠古遺風而已,安敢以
此為榮哉!」李斯笑得一陣,突然轉向方才被尉繚子繞開的話題:「繚兄此次入秦,總非無端
雲遊了?」尉繚子沒有正面可否,卻道:「願聞斯兄對秦國之評判。」
「民眾日富,國力日強,一統天下,根基已成!」
「當今秦王如何?」
「當今秦王,不世君主也!懷曠古雄心,秉天縱英明,惕厲奮發,堅剛嚴毅,胸襟博大。
一言以蔽之,當今秦王,必使秦國大出天下!」
「斯兄不覺言過其實?」
「不。只有不及。」李斯莊重肅然。
「我聞秦王,與斯兄之說相去甚遠矣!」
「願聞繚兄之說。」李斯淡淡一笑。
「我聞秦王,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
!如此君王,斯兄何奉若神明?」
「繚兄何其健忘,此話十年前說過一次也!」
「此說非我說。人云乃相學大師唐舉之說。」
「任誰也是邪說!山東流言,假唐舉之名而已。」
「陰陽家如此說,總歸不是空穴來風。」
「一別十年,繚兄何陷荒誕不經之泥沼?」
「我,可否見見這個秦王?」尉繚子頗顯神秘地一笑。
「繚兄也!」李斯慨然一嘆:「山東士子入秦,初始常懷機心。繚兄試探李斯,李斯夫復
何言!據實說話,李斯當初入秦也曾瞻前顧後機心重重。多年體察下來,李斯方覺機心對秦之
謬也!奉告繚兄:秦國非山東,唯坦蕩做事,本色做人,輒懷機心者,自毀也!」
「如此說來,老夫更要見見這個秦王了。」
「該!自家評判,最為妥當。」
「使天下歸一者,果然嬴政乎?」
「疑慮先擱著。走!夜見秦王。」李斯一拍案霍然起身。
「斯兄笑談,月已西天,何有四更見王之理。」
李斯大笑:「這便是秦國!月已西天何足論也,只跟我走!」
兩人大步出來,李斯問尉繚子是走路還是乘車?尉繚子笑說走路好,王城看得清楚些免得
一個人出來迷路。李斯也不糾纏這些隱隱諷喻,只說聲走便大步出門。尉繚子驚訝連聲,哎哎
哎,你老弟都是長史了,半夜出門也不帶護衛甲士?李斯大笑,這是秦國,哪個官員在咸陽行
路帶護衛了?李斯自豪自信儼然老秦人,引得尉繚子一陣嘖嘖連聲,似感嘆又似揶揄。一路走
來,李斯指點著王城殿閣庭院的處處燈火,說亮燈處都是官署值夜,沉沉黑燈處都是內宮。尉
繚子似驚訝又似感慨地一嘆,漸漸地卻不再說話了。
王城書房的燈火在幽深的林木中分外鮮亮。
秦王嬴政正與丞相王綰會商藍田大營報來的裁汰老軍書。王翦蒙恬的實施方略是:五年之
內,秦軍四十歲以上之兵士、四十五歲至五十五歲之千夫長以下頭目,全數解甲歸田;五十五
歲以上之將軍,全數改任文職官吏,以使秦軍確保超強戰力。這個方略謀劃已早,朝會無人異
議。然一旦面臨實施,卻有一個實實在在的難點:安置老軍將士所需的金錢數額是多大?秦國
府庫能否一次承受?秦人素有苦戰傳統,將士幾乎不計較軍俸高低。自然,此間前提是秦國以
獎勵耕戰為國策,歷來不虧征戰沙場的將士。縱然在變法之前,秦國朝野愛惜將士也是天下聞
名的。否則,以秦獻公時期秦國的窮困,根本不可能屢屢以強兵苦戰對強盛魏國保持攻勢。如
今鄭國渠修成,關中眼看日漸大富,再加蜀中盆地之都江堰成就的米糧沃土,秦國擁有兩個天
府之國,對待解甲將士自然更不能摳掐。
王綰與丞相府大吏們反覆計議,初定:兵士無論戰功高下,每人以十金歸鄉;千夫長以下
頭目無論戰功高下,每人三十金歸鄉;將軍改任,每人十金以為撫慰。歸鄉不計戰功,是因為
秦軍之戰功歷來單獨賞賜,每戰一結,從不延誤。如此算計,秦軍歸鄉總人數大體在十萬餘,
所需金錢總額在百萬餘金。若一次支付,府庫頗是吃緊。若不能一次支付,王綰則有愧對將士
之慮。
「老軍歸鄉,大數可在關外大營?」嬴政聽完稟報叩著書案。
「關外大軍七成,其餘關塞三成。」
「金錢該當不難,一定要一次發放歸鄉金!」
「軍備器械,王翦蒙恬還要百萬餘金––」
嬴政站了起來,狠狠大展了一下腰身道:「關外大軍目下有戰,解甲至少在三年之後。丞
相且與王、蒙兩位先會商出一個辦法。總歸一點:五年之內老軍逐步歸鄉,每次都要乾淨了結
安置事宜;若有老軍在歸鄉之前戰死傷殘,撫恤金還得加倍。如此算去,總金則可能達三百萬
上下,須得預為綢繆。」
「正是。臣立即在會商後擬出實施方略。」
正在此時,趙高輕步走進,在秦王耳畔輕聲幾句。嬴政目光一亮,霍然站了起來。王綰知
道秦王事多,一聲告辭立即去了。嬴政整整衣冠,隨即大步走出書房,方到廊下,便見兩人身
影從對面白石橋聯袂而來。年青的秦王快步走下石階,遙遙便是一躬:「大賓夜來,嬴政有禮
了。」
「對面便是秦王。」李斯低聲一句。
尉繚子一直在悠悠然四面打量,根本沒有想到秦王會親自出迎。無論李斯如何自信,他都
鐵定地認為秦王早已安臥,之所以欣然跟隨李斯進入王城,也是想看看秦國王城的深夜光景。
兵家出身的尉繚子堅信,一國王城的夜色足以看出該國的興衰氣象。臨淄王城夜夜笙歌,聲聞
街市。大梁王城入夜則前黑後亮:處置國事的前城殿閣官署燈火全熄,後城則因魏王與嬪妃諸
般遊樂而夜夜通明。新鄭王城則內外燈火幽微,夜來一片死氣沉沉。趙楚燕三國也大體如此,
薊城如臨淄,郢都如大梁,邯鄲如新鄭。尉繚子從來沒有進過秦國王城,李斯特意領他穿行了
整個前城。一路看來,官署間間燈火明亮,時有吏員匆匆進出,正殿前的車馬場也是車馬紛紜
時進時出。尉繚子不禁萬般感慨。雖則如此,尉繚子依然將夜見秦王這件事沒有放在心上。畢
竟,君王四更不眠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山東六國沒有一個君王能夠如此勤政。尉繚子只抱著
一個心思,看看秦王書房,看看李斯因失言而生出的尷尬,提醒他切莫言過其實。尉繚子相信
,一切都將在他妙算之中,絕不會有絲毫差池。
「如何如何,秦王!」尉繚子驚訝了。
「繚兄重聽麼?秦王大禮迎你。」
此刻,對面那個高大的身影又是一躬:「大賓夜來,嬴政有禮了。」
尉繚子頗感手足無措,連忙一拱手:「大梁尉繚,見過秦王!」
「自聞先生將來,嬴政日日期盼,先生請!」
嬴政側身虛手,那份坦誠那份恭敬那份喜悅,任誰也不會當做應酬。尉繚子心下一熱,不
禁看了看李斯。李斯慨然一拱手:「先生請。」尉繚子再不推辭,向秦王一拱手,大步先行了
。堪堪將上石階,早已經等在階前的趙高恭敬一禮,雙手伸出,似攙扶又似引路地領扶著尉繚
子上了高高石階,又走進了燈火通明的大書房。
「小高子,小宴,為先生接風!」嬴政沒走進書房便高聲吩咐。
「啟稟秦王,繚不善兩酒,已飲過一回了。」
「臣與先生飲了一罈老蘭陵。」李斯補了一句。
「好!那便飲茶消夜。煮茶。先生入座。」
不待尉繚子打量坐席,嬴政便虛扶著尉繚子坐進西首長案,自己坐進了東首偏案,李斯南
案陪座,北面正中的王案便虛空起來。如此座次,是戰國之世賓朋之交的禮儀,主人對面為大
賓尊位。尉繚子很明白,若秦王坐進原本的中央面南王案,今日便是臣民晉見君王。如此座次
,今日則是嘉賓來會,雙方皆可自在說話。僅此一點,尉繚子心頭便是一跳––秦王如此敬士
而又通權達變,天下絕無僅有!
一時茶香瀰漫,三人執盅各飲得幾口品評幾句,嬴政一拱手道:「先生兵家名士,政願聞
先生評判天下大勢,開我茅塞。」尉繚擱下茶盅悠然道:「若說天下大勢,繚只一句:戰國之
世,正在轉折之期。」
「何謂轉折?先生教我。」嬴政顯出聽到最高明見解時的獨特專注。
「三晉分立,天下始入戰國。」尉繚淡淡一笑侃侃而下:「戰國之世,大勢已有三轉折矣
!第一轉,魏國率先變法,而成超強大國主宰天下。此後列國紛紛傚法魏國,大開變法潮流,
天下遂入多事之時大爭之世。第二轉,秦國變法深徹,一朝崛起,大出山東爭雄天下,並帶起
新一波變法強國潮流。其間合縱連橫風起雲湧,一時各國皆有機遇,難見真山真水也!第三轉
,趙國以胡服騎射引領變法,崛起為山東超強,天下遂入秦趙兩強並立之勢。其間幾經碰撞,
最終以長平大戰為分水嶺,趙國與山東諸侯一蹶不振,秦國獨大天下矣!此後,秦國歷經昭襄
王暮政,與孝文王、莊襄王兩代低谷,前後幾三十餘年紛紜小戰,天下終無巨大波瀾。然則,
唯其沉寂日久,天下已臨再次轉折矣!」
「本次轉折,意蘊何在?」
「要言不煩。根本在於人心思定,天下『一』心漸成!」
「先生此言,憑據何在?」
「其一,天下變法潮流終結。其二,列國爭雄之心衰減。」
「天下將一,軸心安在?」
「華夏軸心,非秦莫屬。」
秦王拍案大笑:「先生架嬴政於燎爐,安敢當之也!」
尉繚冷冷一笑:「燎爐之烤尚且畏之,安可為天下赴湯蹈火也!」
秦王面色肅然,起身離座深深一躬:「嬴政謹受教。」
便是這倏忽之間的應對,傲岸而淡泊的尉繚子心頭震顫了––天賦如秦王嬴政者,亙古未
聞也!能在如此快捷的對話中迅速體察言者本心,不計言者儀態,唯敬言者之真意,此等人物
,寧非曠世聖王乎?尉繚子為方纔的著意譏諷卻被秦王視為針砭砥礪而深感意外,竟對面前這
個年青的君主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歆慕與敬佩––此人若是布衣之士,寧非同懷刎頸之交也?
尉繚默然離座,生平第一次莊重地彎下了腰身。
天色濛濛見亮,隱隱雞鳴隨著涼爽的晨風飄蕩在王城。從林下小徑徜徉出宮,尉繚始終默
然沉思,與來時判若兩人。李斯笑問一句:「繚兄得見虎狼之相,寧無一言乎?」尉繚止步,
長吁一聲:「天下不一於秦,豈有天理哉!」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5:18
【第二節】
大雪紛飛,一輛厚簾篷車飛出王城,穿過長陽街向尚商坊轔轔而來。
尉繚入秦,給秦國廟堂帶來了一股新的衝力。從根本上說,尉繚的戰國四大轉折論第一次
明晰地廓清了天下演變大勢,將一統華夏的潮流明白無誤地揭示出來,使嬴政君臣原本秘密籌
劃的大業豁然明朗。此前,儘管嬴政君臣大出天下的謀劃也是明確的,但其根基點卻仍然在天
下爭霸。也就是說,嬴政君臣此前的方略立足點是實力稱霸而一天下,準備硬碰硬地完成一統
大業,並未明晰地想到這個「一」是否已經成為潮流所向?至於這個一潮流與秦國一天下的大
略有無契合?影響何在?更加沒有明確想法與應對之策。尉繚大論將天下轉折大勢明朗化,秦
國廟堂重臣人人有恍然大悟之感。其帶來的第一效應,是新銳君臣人人都生出了一種大道在前
只待開步的緊迫感。其次效應,是嬴政君臣不約而同地覺察到,原先的實施方略需要某種修正
。一番思忖一番會商,嬴政見到尉繚的旬日之後,在東偏殿舉行了重臣小朝會,特召尉繚與會
。依據秦國傳統,這是對山東名士的最高禮遇––許布衣之士於廟堂直陳。除了在咸陽的王綰
李斯鄭國等,藍田大營的王翦蒙恬也趕回來與會。這次小朝會,尉繚提出了「將一天下,文武
並重」的八字方略。
尉繚的解說,始終縈繞在嬴政心頭。
「一天下者,非霸業也,實帝業也。霸業者,強兵鏖戰而使天下俯首稱臣也。帝業者,文
武並重恩威兼施,而使天下渾然歸一也。方今六國雖弱,畢竟皆有百餘年乃至數百年之根基,
皆有強兵稱霸之史蹟。便是目下,六國雖強弩之末,兵力土地人口猶存,若拚力重結合縱而一
體抗秦,天下之勢猶難逆料也!終不能成合縱者,潮流之勢也。潮流者何?天下歸一之心也!
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此之時,若僅憑重兵鏖戰,可能適得其反,甚或激活合縱抗秦。若
能文武並戰,則事半功倍也!文戰,使人心向一,使民不以死戰之力維護裂土邦國也。如此釜
底抽薪矣!文戰實施之策,以邦交大才率精幹吏員長駐山東,一則大宣天下合一潮流,瓦解朝
野戰心;二則結交權臣為我所用,使六國不能相互為援,更不能重結合縱;三則探究六國民情
民治,以為日後整肅天下之根基。繚以為,若能有兩支邦交銳師出山東,力行文戰,則六國不
難平定也!」
嬴政記得清楚,那日殿堂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至此,一個欲待實施的方略清晰地呈現出來:秦國必須有一個長於邦交且專司邦交的班底
,能持之以恆地在山東長期斡旋,方可收文戰功效。嬴政慨然拍案:「立即下書各官署,留心
舉薦邦交能才,國府不吝賞賜!」
次日中夜,嬴政正在書房與王綰李斯議事,趙高輕步進來稟報說客卿姚賈求見。驀然之間
,嬴政有些愣怔,姚賈?姚賈何許人也?王綰笑云,姚賈是行人令,以客卿之身領邦交事務多
年了。李斯也跟著笑道,我查吏員文檔,此人乃大梁監門子,當年被魏國官場冷落排斥,憤而
入秦。嬴政恍然醒悟:「想起來也!有人舉發––教他進來!」趙高答應一聲飛步出去,片刻
便聞腳步匆匆之聲進來。
「你是姚賈?」瘦削精悍的中年人尚未說話,嬴政突兀一句。
「客卿姚賈,見過秦王!」
「姚賈,你知罪麼?」
「臣不知罪。」姚賈倏忽愣怔,昂然抬頭。
「國府以重金資你出使,你卻揮霍國財結交六國權臣,你做何說?」
「舉發之言非虛!姚賈確實以國金結交諸侯。」
「噢?」嬴政大感意外臉色頓時一沉:「損公營私,公然觸法?」
「敢問秦王,特使若不結交六國重臣,安能拆散其盟?其盟不散,秦國威脅何以解之?出
使之臣猶如出征之將,若無臨機布交之權,猶如大將不能自主部署兵力,談何邦交長效?姚賈
懷抱效秦國之心而渙散六國,若做營私罪舉發,秦國邦交無望矣!」
「姚賈!人言你出身卑賤,輒懷野心,欲結六國以謀退路。」
「秦王之辭,與大梁官場流言何其相似乃爾!」姚賈竟大笑起來。
「說!何笑之有?」
「姚賈笑秦王一時懵懂也!」姚賈坦然得如同駁斥大梁遊學士子:「天下流言罵秦王豺狼
者多矣,果如是乎!姚賈確實是大梁城門老卒之子,市井布衣也。然古往今來,卑賤布衣大才
興邦者不知幾多,何姚賈尚在區區客卿之位,便遭此中傷?不說太公、管仲、百里奚,也不說
吳起、商鞅、蘇秦、張儀,秦王之側,便有關西布衣王綰、楚之布衣李斯。出身卑賤者皆有野
心,天下流言者誠可笑也!王若信之,姚賈願下廷尉府依法受勘,還我布衣清白。如此而已,
夫復何言!」
「好辭令!邦交大才也!」嬴政拍案大笑。
「秦王––」憤激的姚賈一時轉不過神來,迷惘地盯著嬴政。
「舉發者本意,本王心下豈不明白!」嬴政叩著書案,揶揄的聲調頗似廷尉府斷案老吏一
般:「查客卿姚賈者,府邸不過三進,官俸不過十金,雖居官而長著布衣,常出使而故居猶貧
。如此大才入秦國不得其位,焉得不為小人中傷乎?」
「君上!」姚賈猛然一哽咽,長跪在地失聲痛哭。
「嬴政不察,先生屈才也––」嬴政肅然扶起姚賈入座。
「我猜客卿之意,絕非夜半歸案來也。」
李斯一句詼諧,君臣都笑了起來。王綰持重,雖居假丞相之位卻依舊是長史的縝密秉性,
在李斯之後補充一句:「我等事罷,該當告辭了。」姚賈卻一拱手道:「我非密事,只為舉薦一
個邦交大才!」如此一說,君臣三人興趣頓生,異口同聲催促快說。
姚賈說,他來向秦王舉薦一個齊國名士,此人在稷下學宮修學六年,學問淵博機敏善辯,
論戰之才大大有名,且走遍天下熟悉列國;只是此人歷來桀驁不馴,公然宣示從來不參拜君王
。姚賈還沒有說完,嬴政便笑著插斷:「先生只說,此人何名?目下何處?」姚賈說這個人叫
頓弱,目下正在咸陽遊學,已經在尚商坊名聲大噪了。
「好!他不拜王,王拜他!」嬴政朗聲大笑。
厚簾篷車轔轔駛進車馬場,兩個身裹翻毛皮袍者扶軾下車。
「小高子,你只守候,不許生事。」
一聲低沉吩咐,兩個皮袍人隨著飛揚的雪花融進了燈火煌煌的門廳。
渭風古寓的爭鳴堂,正是每日最具人氣的晚場論戰時刻。
這渭風古寓原本是秦孝公時期開設在櫟陽的一家老店,主事者是大梁人侯嬴,背後的東主
是名動天下的白氏商社。隨著秦國遷都咸陽,渭風古寓也遷入了咸陽。其後魏國衰落,白氏商
社也因其女主白雪隨商鞅殉情而進入低谷。侯嬴等一班老人不甘白氏商社式微,將魏國故都安
邑的經營根基全部遷入了生機勃勃的秦國,數十年認真操持,渭風古寓便成了山東六國在咸陽
最為顯赫的大酒肆。其間,六國士人入秦遊學已經漸漸成為當世時尚。呂不韋建立學宮大收門
客修編大書之後,入秦時尚一時蔚為大觀。其後呂不韋被治罪,嬴政又下逐客令,入秦風潮一
時衰減。然則,鄭國渠修成之後,關中大見富庶,風華漸起,秦國又再度對山東敞開了關隘,
鼓勵各色人口入秦,士人遊學秦國便再度蓬蓬勃勃釀成新潮。渭風古寓應時而變,倣傚當年安
邑洞香春老店之法,專一開闢了遊學士子的低金寓所坊區,又恢復了爭鳴堂,專一供遊學士人
論戰切磋。一時之間,渭風古寓聲名大噪,成為咸陽尚商坊夜市最惹眼的去處。
兩個翻毛皮袍人進來時,爭鳴堂的入夜論戰剛剛開始。
台上一人散髮長鬚身材高大,一領毛色閃亮的黑皮裘敞著胸懷,顯出裡層火紅的貼身錦袍
,富麗堂皇又頗見倨傲,若非溝壑縱橫的古銅色面龐與火焰般的熾熱目光流露出一種獨有的滄
桑,幾乎任誰都會認定這是一個商旅公子。
「我者,即墨頓弱,就學於稷下學宮公孫龍子大師,名家之士也!」
台上士子一開口,台下一排排就案士子們立即中止了哄嗡議論,目光一齊聚向三尺餘高的
寬闊木台。黑裘士子繼續道:「頓弱坐台論戰旬日,未遇敗我之人!故此,本人今日總論名家
之精要,而後離秦去楚,再尋荀子大師論戰於蘭陵蒼山。」台下有人高聲一句:「頓子若勝荀
子大師,成就公孫龍子心願,便是天下第一辯才!」眾人一齊側目,卻沒有一人響應喝采。台
上頓弱渾然無覺,傲然一笑開說:「世人皆云,名家之學多雞零狗碎辯題,謀不涉天下,論不
及邦國,學不關民生,於法老墨儒之顯學相去甚遠矣!果真如此乎?非也!名家之學,探幽發
微,辨異駁難,於最尋常物事中發乎常人之不能見,無理而成有理,有理而成無理,其思辨之
深遠,非天賦靈慧者不能解,雖聖賢大智不能及!如此大學之道,何能與邦國生民無關?非也
!名家之學,名家之論,天下大道也,唯常人不能解也!唯平庸者不能解,名家堪為上上之學
也,陽春白雪也!」
「頓子既認名家之學關涉天下,吾有一問!」台下有人高聲發難。
「但說無妨。」
「何種人有其實而無其名?何種人無其實而有其名?何種人無其名又無其實?」
「問得好!」台下一片鼓噪。
頓弱輕蔑一笑,叩著面前書案一字一頓清晰開口:「有其實而無其名者,商賈是也。有財
貨積粟之實,而天下皆以其為賤,是故有其實而無其名也。無其實而有其名者,農夫是也。日
出而作,日落而息,暴背而耕,鑿井而飲,終生有溫飽之累!然則,天下皆以農為本,重農尚
農,呼農夫為天,此乃無其實而有其名者也!」
「無名無實者何種人?」有人迫不及待追問。
「無其名而又無其實者,當今秦王是也。」頓弱悠然一笑。
「秦法森嚴,頓子休得胡言!」有人陡然高聲指斥。
「此乃秦國,休得累及我等!」台下一片呼應。
「諸位小覷秦國也!」一個身著褪色布袍的瘦削士子霍然站起:「天下論戰,涉政方見真
章。秦法雖密,不嵌人口。秦政雖嚴,不殺無辜。何懼之有也?」
「說得好!咸陽有這爭鳴堂,便是明證!」呼應者顯然秦人口音。
「然則,頓子據何而說秦王無名無實?」布袍士子肅然高聲。
「強國富民而有虎狼之議,千里養母而負不孝之名。豈非無名無實哉?」
「我再加一則:鐵腕護法而有暴政之聲。」布袍士子高聲補充。
「好!破六國偏見,還秦王本色!」台下的秦人口音火辣辣一片。
「論戰偏題!我另有問!」一藍袍士子顯然不滿。
「足下但說。」
「頓子說名家關乎大道,敢問白馬非馬之類於天下興亡何干?」
「正是!名家狡辯,不關實務!」台下立即一片呼應。
「我出一同義之題,足下或可辯出名家真味。」頓弱鎮靜自若。
「說!」
「六國非國。」頓弱古銅色臉龐掠過一絲詭秘的笑。
台下頓時一片嘩然,有人驚呼一聲:「此人鬼才!此題大有玄奧!」
「頓弱,此論不能成立!」
「是也是也,論題不能成立!」台下一片喧嚷。
「豈有此理!諸位不解,如何便是不能成立?」方才瘦削的布袍士子又霍然站起,一指台
上道:「此題意蘊顯而易見,足下休做驚人之論!」
「噢?願聞高見。」頓弱一拱手。
「好!破他論題!」台下士子們異口同聲,顯然要促成這兩人論戰。
「國,命形之詞也。六,命數之詞也。形、數之詞不相關,國即國,六即六。確而言之,
不能說六國是國,只能說六國非國。是故,六國非國也。」瘦削士子口齒極是利落。
「六國非國,能與天下無關?」頓弱又是詭秘一笑。
「此等命題,徒亂天下而已!」布袍士子冷冷一句。
「何以見得?」頓弱緊追不捨。
「若作讖語,或作童謠,寧非邦交利器哉!」
「如此說來,名家之學堪為縱橫家言?」
「惜乎邦交之道,不藉彫蟲小技耳!」
「足下之見,邦交大道者何?」
「夫邦交者,鼓雄辯之辭,破堅壁之國,動天下之心也!」
「動天下之心者何?」
「明大勢以改向背,說利害以潰敵國,宣大政以安庶民。」
「三方根基安在?」
「大勢之根在人心,人心之根在大勢。人心動,萬物動。」
「人心動於何方?」
「天下人心,紛紜求一,此動向也!」
「人心非心,何可一之?」
「人心不可一,天下之心獨可一。」
「何也?」
「天下之心,皆具人形,是故可一。」
「一於何?」
「一於人也。」
「人者何?」
「古今聖王也!」
頓弱一陣大笑:「論戰旬日,始見真才!願聞足下高名上姓。」
「在下大梁賈姚。」布袍士子慨然拱手。
「稷下頓弱!彩––」
「大梁賈姚!彩––」
台下士子們在兩人連番對答中屏神靜氣,一時不能咀嚼其中意味,此刻回過神來大為敬服
,不禁一陣哄然喝采。依照論戰傳統,這是認可了兩人的才具,日後便是流傳天下的口碑了。
大廳紛紜議論之時,一個身材偉岸的著翻毛皮袍者走過來肅然一拱手:「我家主東欲邀兩位先
生聚酒一飲,敢請屈尊賜教。」頓弱傲然一笑:「你家主東何許人也?只會教家老說話麼?」
翻毛皮袍者謙恭一笑:「方纔未報家門,先生見諒。我家主東乃北地郡胡商烏氏?後裔,冬來
南下咸陽,得遇中原才俊,心生渴慕求教之心,故有此請。」頓弱目光連連閃爍:「胡商多本
色,飲酒倒是快事一樁也!只是你家主東人未到此,如何便將我等作才俊待之?」旁邊賈姚不
禁一笑:「頓子不愧名家,掐得好細!」翻毛皮袍者一拱手謙和地笑道:「該當該當。我家主人
古道熱腸,方才論戰聽得癡迷一般。便依著胡風先去備酒了,吩咐在下恭請先生。」頓弱不禁
哈哈大笑:「未請客先備酒,未嘗聞也!」賈姚朗然笑道:「胡風本色可人,在下也正欲與兄台
一飲,不妨一事罷了。」頓弱慨然道:「遊秦得遇賈兄,生平快事也!但依你說,走!」說罷
拉起姚賈大步便走,對翻毛皮袍者看也不看。
翻毛皮袍者連忙快步搶前道:「先生隨我來,庭院有車迎候!」
片刻之後,一輛寬大的駟馬垂簾篷車駛出了尚商坊。
馬蹄沓沓車聲轔轔,這輛罕見的大型篷車穿行在石板大道,透過茫茫雪霧街邊燈火一片片
流雲般掠過,馬車平穩得覺察不出任何顛簸。頓弱不禁揶揄笑道:「一介商賈有如此車馬,烏
氏商社寧比王侯哉!」賈姚高聲附和道:「如此駟馬高車生平僅見,商旅富貴,布衣汗顏耳!
」後座翻毛皮袍者一拱手笑道:「先生不知,當年祖上於國有功,此車乃秦王特賜。我家主東
,不敢僭越。」頓弱一陣笑聲未落,大車已經穩穩停住了。
「先生請。」車轅馭手已經飛身下車,恭敬地將兩人扶下。
「頓兄請!」賈姚慨然一拱。
「噫!家老如何不見?」
「那還用問,必是通報主人迎客去了。」賈姚大笑。
「好!今夜胡廬一醉,走!」
道邊一片松林,林中燈火隱隱,大雪飛揚中恍若仙境。馭手恭謹地引導著兩人踏上一條小
徑,前方丈餘之遙一盞碩大的風燈晃悠著照路。小徑兩邊林木雪霧茫茫一片,甚也看不清楚。
走得片刻,前方碩大風燈突然止步,朦朧之中可見一道黑柱矗立在飛揚的雪花之中,恍然一柱
石俑。賈姚對頓弱低聲道:「看!主人迎客了。」
「先生駕臨,幸何如之!」黑柱遙遙一躬。
「足下名號何其金貴也!」頓弱一陣揶揄的大笑。
依著初交禮儀,無論賓主都要自報名號見禮。面前主人遙相長躬,足見其心至誠。然則頓
弱素來桀驁不馴,又有名家之士的辯事癖好,一見主人只迎客而不報名號,當即嘲諷對方失禮。
「頓兄見諒––」賈姚正要說話,對面黑斗篷卻擺了擺手。
「咸陽嬴政,見過先生。」黑斗篷又是深深一躬。
「你?你說如何!」頓弱聲音高得連自己也吃驚。
「酒肆不便,嬴政故托商旅之名相邀,先生見諒。」
「你?你是秦王嬴政!」
「頓兄,秦王還能有假?」旁邊賈姚笑了。
「噫!你知秦王?你是何人?」
「客卿姚賈,不敢相瞞。」同來的瘦削布衣深深一躬。
「攪亂山東之秦國行人令,姚賈?!」
「姚賈不才,頓兄謬獎。」
頓弱縱是豁達名士,面對同時出現的秦王與秦國邦交大吏,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身著黑
斗篷的秦王卻渾然無覺,恭敬地拱手作請親自領道,將頓弱領進了松林深處的庭院。一路行來
,頓弱一句話不說,只左右打量兩人,恍若夢中一般。
及至小宴擺開,飲得幾爵,頓弱的些許困窘一掃而去,滔滔對答遂不絕而出。秦王求教也
直截了當:「欲一天下,邦交要害何在?」頓弱的論斷明快簡潔,與名家治學之瑣細思辨大相
逕庭:「欲一天下,必從韓魏開始。韓國者,天下咽喉也。魏國者,天下胸腹也,韓魏從秦,
天下可圖!」秦王遂問:「何以使韓魏從秦?」頓弱對云:「韓魏氣息奄奄,以邦交能才攜重金
出使,文戰斡旋,使其將相離國入秦,君臣相違不得聚力,功效堪抵十萬大軍!」秦王笑問:「
重金之說,大約幾多?」頓弱慨然:「周旋滅國,寧非十萬金而下哉!」秦王笑云:「秦國窮困
,十萬金只怕難湊也。」頓弱大笑:「秦王惜金,天下何圖?秦王不資十萬金,只怕頓弱便到
楚國鼓噪六國合縱也!合縱若成,楚國王天下,其時秦王縱有百萬重金,安有用哉?」
「倨傲坦蕩,頓子名不虛傳也!」嬴政一陣大笑。
姚賈一直饒有興致地聽著秦王與頓弱問對,既不插話也不首肯,一副若有所思神色。不料
頓弱卻突然直面問道:「足下語詞犀利,敢問修習何家之學?」姚賈一拱手道:「在下修習法家
之學。入秦之先,嘗為魏國廷尉府書吏。」頓弱尚未說話,秦王嬴政先大感意外:「客卿法家
之士,如何當初進了行人署?」姚賈道:「我入秦國之時,適逢王綰離開丞相府,文信侯呂不
韋便留我補進行人署––諸般蹉跎,也就如此了。」嬴政一笑:「先生通曉魏國律法?」姚賈
慨然一拱手道:「天下律法姚賈無不通曉,然最為精通者,當數秦法也!」頓弱哈哈大笑道:「
魏人精於秦法,異數也!」姚賈道:「商君秦法,法家大成也,天下之師也!數年十數年之後
,安知秦法不是天下之法?有識之士安得不以秦法為師焉?」秦王興致勃勃:「秦法可為天下
法,其理何在?」姚賈不假思索地回答:「秦法三勝:一勝於法條周延,凡事皆有法式;二勝
於舉國一法,庶民與王侯同法,法不屈民而民有公心;三勝於執法有法,司法審案不依官吏之
好惡而行,人心服焉。如此三勝,列國之法皆無。是故,秦法可為天下之法也!」頓弱不禁又
是大笑:「足下之言,實決秦國邦交根基也,妙!」
「頓子何有此斷?」嬴政一時有些迷茫。
「素來邦交,多關盟約立散爭城奪地。以邦交而布天下大道者,鮮矣!今秦之邦交,若能
以秦法一統天下為使命,大道之名也,潮流之勢也,寧非根基哉!」
秦王離案起身,肅然一躬:「嬴政謹受教。」
如此直到天亮時分,頓弱才被姚賈領到驛館最好的一座庭院。頓弱興猶未盡,又拉住姚賈
飲酒論學。清晨時分,兩人站在廊下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還是都沒有睡意。默然良久,姚賈
頗顯詭秘地笑道:「頓子素不拜君,可望持之久遠乎!」頓弱道:「天下無君可拜,寧怪頓弱目
中無君?」姚賈笑道:「今日秦王,寧非當拜之君?」頓弱不禁喟然一嘆:「天下之君皆如秦王
,中國盛世也!」姚賈也是感慨中來:「唯天下之君不如秦王,中國可一也!」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5:37
【第三節】
歲末之夜,大咸陽變成了一片燈火之海。
這是天下共有的大節,年。在古老的傳說裡,年是一種兇猛的食人獸,每逢歲末而出,民
眾必舉火鳴金大肆驅趕。歲歲如此,久遠成俗。夏商兩代,天下只知有歲有祀,不知有年。及
至周時,驅年成為習俗,天下方有歲末「年」節之說。其意蘊漸漸變為驅走年獸之後的慶賀,
是謂過年。及至春秋戰國,驅年已經成為天下度歲的大節,喜慶之氣日漸濃厚,恐懼陰影日漸
淡化。人們只有從「過年」一說的本意,依稀可見歲末驅害之本來印跡。唯其如此,戰國歲末
的社火過年通行天下。社火者,村社舉火也。驅年起於鄉野,是有此說。以至戰國,社火遂成
鄉野城堡共有的喜慶形式,但遇盛大喜事,皆可大舉社火以慶賀,然終以歲末社火最為盛行。
天下過年之社火,猶以秦國最為有名。究其實,大約是秦國有天下獨一份的高奴天然猛火油,
其火把聲勢最大之故。驅年社火時日無定,但遇沒有戰事沒有災劫的太平年或豐收年,連續三
五日也是尋常。但無論時日長短,歲末之夜的社火驅年都是鐵定不移的,否則不成其為過年。
今歲社火,猶見熱鬧。鄭國渠成,關中連續三季大收。秦王新政,吏治整肅,朝野一片勃
勃生機,堪稱民富國強之氣象。老秦人大覺舒暢,社火便更見氣勢了。歲末暮色方臨,大咸陽
的街巷湧流出一隊隊獵獵風動的火把,銅鑼大鼓連天而起,男女老幼舉火擁上長街,流出咸陽
四門,轟轟然與關中四鄉的驅年社火融會在一起,長龍般飄灑舞動在條條官道,吶喊之聲如沉
沉雷聲,火把點點如遍地爍金,壯麗得教人驚嘆。
臨近王城的正陽坊,卻是少見的清靜。
李斯本欲攜帶妻兒去趕咸陽社火。畢竟,今歲是家室入秦的第一個年節,家人還沒有見過
聞名天下的秦國年社火。正欲出行,卻有偏院老僕匆匆趕來,說先生有請大人。李斯恍然,立
即吩咐家老帶兩個精壯僕人領著家人去看社火,自己轉身便到了偏院。
尉繚入秦三月,堅持不住驛館,只要住在李斯府邸。秦國法度:見王名士一律當做客卿待
之,若任職未定而暫未分配府邸,入住驛館享國賓禮遇。頓弱、姚賈,皆如這般安置。尉繚赫
赫兵家,雖布衣之士而名動天下,又與李斯早年有交,李斯自感不便以法度為說辭拒之,便稟
報了秦王。嬴政聽罷豁達地笑了,先生願居府下,難為也,開先例何妨!如此,尉繚便在李斯
府邸的東偏院住了下來。雖居一府,李斯歸家常常在三更之後,兩人聚談之機卻是不多。
「繚兄,李斯照應不周,多有慚愧。」
「斯兄捨舉家之樂來陪老夫,安得不周哉?」尉繚一陣笑聲。
「好!歲末不當值,今日與繚兄痛飲!」
「非也!今日老夫一件事兩句話,不誤斯兄照應家人。」
不管李斯如何瞪眼,尉繚逕自捧起案上一方銅匣道:「此乃老夫編定的祖傳兵書,呈獻秦
王。」李斯驚訝道:「呈獻祖傳兵書乃至大之舉,李斯何能代之?」尉繚朗然一笑道:「秦王觀
後,老夫再與之論兵可也,斯兄倒是拘泥。」李斯恍然道:「如此說倒是繚兄灑脫。也好,我
立即進宮呈進,轉回來與繚兄做歲末痛飲。」
李斯匆匆走進王城,那一片難得的明亮靜謐實在教他驚訝。
秦法有定:臣民不得賀君,官吏不得私相慶賀。無論是年節還是壽誕,臣民自家歡樂可也
,若是厚禮賀君或官吏奔走慶賀上司,是為觸法。秦惠王秦昭王都曾懲治過賀壽臣民,而被山
東六國視為刻薄寡恩。可秦國的這一法度始終不變,朝野一片清明。大師荀子入秦,將其見聞
寫進《荀子.強國篇》曰:「觀秦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佻,古之民也。官
府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低劣),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於其門,
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有私事也。(官吏)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
,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朝閒,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勝
,非幸也,數也!」如此純厚氣象,實在是當時天下之絕無僅有。此等清明傳統之下,每遇年
節或君王壽誕,咸陽王城自然是一片寧靜肅然,與尋常時日唯一的不同,便是處處燈火通宵達
旦。當然,之所以寧靜還有另一緣由:王城之內凡能走動而又不當值的王族成員與內侍侍女,
都去趕社火了。秦法雖嚴,王城一年也有兩次自由期:一是春日踏青,一是年節社火。
秦王嬴政,從來沒有在歲末之夜出過王城。
這便是嬴政,萬物紛紜而我獨能靜。歲末之夜,獨立廊下,聽著人潮之聲,看著瀰漫夜空
的燈火,嬴政的心緒分外舒坦。身為一國之君,能有何等物事比遠觀臣民國人的喜慶歡鬧更愜
意?正在年青的秦王沉醉在安寧美好的心緒中時,李斯匆匆來了。嬴政有些驚訝:「咸陽驅年
社火天下第一,長史不帶家人觀瞻,如何當值來也?」李斯搖頭道:「老妻兒子自家去便了,
臣有一寶進王。」嬴政不禁大笑:「年關進寶,長史有祥瑞物事?」李斯頗顯神秘地一笑:「臣
所進者,非陰陽家祥瑞之寶,乃國寶一宗。」說罷從大袖中捧出一方銅匣:「此乃尉繚兵書,
託臣代進。」嬴政雙手接過,驚喜的目光中有幾分疑惑:「尉繚可隨時入宮,何須如此代進?
」李斯道:「尉繚說,待王觀後再進見論兵。或是名士秉性也,臣亦不甚了了。」嬴政笑道:「
尉繚入秦,天下矚目,魏國不會輕易罷休。長史多多上心,不能教尉繚又做一回鄭國。」李斯
一拱手道:「君上明斷!魏國老病甚深,臣不敢大意。」
李斯一走,嬴政立即急不可待地打開了《尉繚子》。
方翻閱片刻,嬴政便起身離開了書房。及至趙高一頭汗水地回到王城當值,嬴政已經不在
大書房了。趙高機敏異常,也不問當值侍女,立即找到了東偏殿後的密室,秦王果然在案前心
無旁鶩地展卷揣摩。趙高一聲不響,立即開始給燎爐添加木炭,並同時開始煮茶。片刻之後,
兩隻大燎爐的木炭火紅亮紅亮,釅茶清香也瀰漫開來,春寒愈顯陰冷的密室頓時暖和清新起來
。一切就緒,趙高悄沒聲地到庖廚去了。又是片刻之後,趙高又悄沒聲回來。燎爐上有了一副
鐵架,鐵架上煨著一隻陶罐,鐵架旁烤著兩張厚厚的鍋盔。趙高估量得分毫不差,秦王一直沒
出密室,晝夜埋首書案一口氣讀完了《尉繚子》。直到合卷,嬴政才狼吞虎嚥地咥下了一罐肥
羊燉與兩張烤得焦黃的鍋盔。
「天下第一兵書!唯肥羊鍋盔可配也!」
聽著秦王酣暢的笑聲,趙高也嘿嘿嘿不亦樂乎。
「笑甚!」嬴政故意沉下臉:「立即知會長史,今夜拜會尉繚。」
嗨的一聲,趙高不見了人影。
一部《尉繚子》,在年青的秦王心頭燃起了一支光焰熊熊的火把。
自少時開始,嬴政酷好讀書習武兩件事。論讀書,自立為太子,嬴政便是王城典籍庫的常
客。及至即位秦王虛位九年,嬴政更是廣涉天下諸子百家,即或是那些正在流傳而尚未定型的
刻本,嬴政也如饑似渴地求索到手立馬讀完。對於天下兵書,嬴政有著尋常士子不能比擬的興
味。春秋戰國以來的《孫子》、《吳子》、《孫臏兵法》,更是他最經常翻閱的典籍。昔年,
上將軍蒙驁多與年青的嬴政談論天下兵書。蒙驁嘗云:「孫吳三家,世之經典也,王當多加揣
摩。」嬴政卻感喟一句:「三家精則精矣,將之兵書也!」蒙驁訝然:「兵書自來為將帥撰寫,
秦王此說,人不能解矣!」嬴政大笑云:「天下大兵,出令在王。天下兵書,寧無為王者撰寫
乎!」蒙驁默然良久,拍了拍雪白的頭顱:「論兵及王,兵家所難也。王求之太過,恐終生不
復見矣!」嬴政又是一陣大笑:「果真如此,天下兵家何足論耳!」
這部《尉繚子》令嬴政激奮不能自已者,恰在於它是一部王者兵書。
自來兵書,凡涉用兵大道,不可能不涉及君王。如《孫子.始計篇》、《吳子.圖國篇》
等,然畢竟寥寥數語,不可能對國家用兵法則有深徹論述。《尉繚子》顯然不同,全書二十四
篇,第一卷前四篇專門論述國家兵道,實際便是君王用兵的根基謀劃;其後二十篇具體兵道,
也時時可見涉及廟堂運籌之總體論斷,堪稱史無前例的一部王者兵書。嬴政讀書歷來認真,邊
讀邊錄,一遍讀過,幾張羊皮紙已經寫滿。《尉繚子》的精闢處已經被他悉數摘出歸納,統以
「王謀兵事」四字,所列都是《尉繚子》出新之處:「
王謀兵事第一:戰事勝負在人事,不在天官陰陽之學。
這是《尉繚子》不同於所有兵書的根本點––王者治軍,必以人事為根基,不能以占卜星
相等神秘邪說選將治兵或預測勝負。其所列舉的事例,是第一代尉繚與魏惠王的答問。嬴政在
旁批曰:「篤信鬼神,謀兵大忌也。君王以鬼神事決將運兵而能勝者,未嘗聞也!恆當戒之。
」嬴政認定,這一點對於君王比對於將領更為重要。將領身處戰場,縱然相信某些望氣相地等
等徵候神秘之學,畢竟只關乎一戰成敗。君王若篤信天象鬼神之說,則關乎根本目標。譬如武
王伐紂,天作驚雷閃電,太卜占為不吉,臣下紛紛主張休兵;其時太公姜尚衝進太廟踩碎龜甲
,並慷慨大呼:「弔民伐罪,天下大道,何求於朽骨!」武王立即醒悟,決然當即發兵。若非
如此,大約「湯武革命」便要少去一個武王了。唯其如此,君王一旦篤信神秘之學,一切務實
之道都將無法實施。所以,立足人事乃君王務兵之根基。
王謀兵事第二:兵勝於朝廷。
《尉繚子》反覆陳述的邦國兵道是:治軍以富國為先,國不富而軍不威。「富治者,民不
發軔,甲不出暴,而威制天下。故曰:兵勝於朝廷。不暴甲而勝者,主勝也;陣而勝者,將勝
也。」顯然,這絕不是戰陣將軍視野之內的兵事,而是邦國成軍的根本國策,是以君王為軸心
的廟堂之算。也就是說,朝廷謀兵的最高運籌是:國富民強,不戰而威懾天下,不得已而求戰
陣。故此,一國能常勝,首先是朝廷總體謀劃之勝。
王謀兵事第三:不賴外援,自強而戰。
春秋戰國多相互攻伐,列國遇危求援而最終往往受制於人,遂成司空見慣之惡習。《尉繚
子》以為,這種依賴援兵的惡癖導致了諸多邦國不思自強的痼疾。是以,尉繚提出了一個尋常
兵家根本不會涉及的論斷:量國之力而戰,不求外援,更不受制於人。嬴政特意抄錄了《尉繚
子》這段話:「今國之患者,以重金出聘,以愛子出質,以地界出割,而求天下助兵。名為十
萬,實則數萬。且(發兵之先)其君無不囑其將:『援兵不齊,毋做頭陣先戰。』其實,(援
兵)終究不力戰––(縱然)天下諸國助我戰,何能昭吾士氣哉!」而求援與否、援兵出動之
條件及對援兵的依賴程度,也是廟堂君王之決策,並非戰場將領之謀劃。嬴政在旁批下了大大
十六個字:「量力而戰,是謂自強,國不自強,天亦無算!」
王謀兵事第四:農戰法治為治兵之本。
嬴政讀《尉繚子.制談第三》,連連拍案讚嘆:「此說直是商君治兵也!大哉大哉!」嬴
政所讚嘆的,是尉繚子明確擁戴商鞅的農戰法治論。嬴政自己是《商君書》與商君秦法的忠實
追隨者,對尉繚的論說自然大大生出共鳴。《尉繚子》云:「吾用天下之用為用,吾制天下之
制為制。修我號令,明我刑賞,使天下非農無所得食,非戰無所得爵,使民揚臂爭出農戰,而
天下無敵矣!」尉繚之論,明確兩點:一是依法治軍,是為形式;一是重農重戰,是為治軍基
礎。天下自有甲兵,便有軍法,任何國家任何大軍皆然。但是,自覺地將軍法與邦國變法融為
一體推行者,寥寥矣!至少在戰國兵家著述中,尉繚子史無前例。嬴政感喟不已,在旁批下兩
行大字:「如此國策,將軍不能也,唯廟堂朝廷能行也,寧非君道哉!」
王謀兵事第五:民為兵事之本,戰威之源。
自有兵家,鮮有將民眾納入戰事謀劃視野者。這一點,也是尉繚子開了天下先河。「審法
制,明賞罰,便器用,使民有必戰之心,此威勝也––夫將之所以戰者,民也。民之所以戰者
,氣也。氣實(旺盛)則鬥,氣奪則走。」基於將民眾看作戰勝之本,尉繚子提出「勵士厚民
」為國家治軍之本,並據以劃分出國家強盛的四種狀態:「王國富民,霸國富士,僅存之國富
大夫,亡國富倉府。」嬴政讀之奮然,大筆批曰:「秦不賴民,安得長平之戰摧強趙乎!秦不
賴民,安得一天下乎!王國富民,而民能為國戰,君王謀兵之大道也!」
「醍醐灌頂,尉繚子也!」嬴政一次又一次拍案讚嘆著。
「君上君上,尉繚子逃秦,長史去追了!」趙高風一般飛進密室。
「!」嬴政霍然起身,愣怔著說不出話來。
「君上,尉繚逃!」
「快!駟馬王車,追!」驀然醒悟,嬴政一聲大吼。
「嗨!」趙高脆亮一應,身影已經飛出。
李斯實在沒有料到,兵家妙算的尉繚竟能出事。
歲末之夜,李斯出王城回到府邸,立即到偏院與尉繚聚飲過年。兩人海闊天空,兩罈蘭陵
老酒幾乎見底。尉繚說了許許多多在秦國的見聞感慨,反反覆覆念叨著一句話,尉繚無以報秦
,惜哉惜哉!李斯想去,此等感慨只是尉繚報秦之心的另一種說法而已,渾沒在意,只與尉繚
海說天下,竟是罕見的自己先醉了。驀然醒來,守在榻邊的妻子說他已經酣睡了一個晝夜了。
李斯沐浴更衣用膳之後天已暮色,便來到偏院看望尉繚酒後情形。尉繚不在,詢問老僕,回說
先生於一個時辰前被兩個故人邀到尚商坊趕社火去了,今夜未必回來。李斯當時心下一動,尉
繚秘密入秦,何來故人相邀?走進書房,不意卻見案頭一支竹板有字,拿起一看,只草草四個
字––不得不去。
驟然之間,李斯渾身一個激靈!
幾乎沒有片刻猶豫,李斯立即派出家老知會國尉蒙武,而後跳上一匹快馬飛出了咸陽。尉
繚肯定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煩。魏國目下這個老王叫做魏增,太子時曾經在秦國做過幾年人
質,秉性陰鷙長於密謀。魏增即位,魏國在咸陽的「間人」數量大增,許多山東商賈都被「魏
商」裹挾進了間人密網。所謂故人相邀,定然是魏國間人受命所為。李斯來不及多想,心下只
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在函谷關之內截住尉繚!只要不出函谷關,不管魏國秘密間人有多少隱藏
在尉繚四周,他們都不敢公然大動干戈。只要李斯能追趕得上,拉住尉繚磨叨一時,蒙武人馬
也許就能趕到;若形勢不容如此,便可先行趕到函谷關知會守軍攔截。李斯謀劃得沒錯,可沒
有想到殘雪夜路難行,官道又時有社火人流呼喝湧動,非但難以馳馬,更難辨識官道上時斷時
續的火把人群中有沒有尉繚。如此時快時慢,出得咸陽半個時辰,還沒有跑出三十里郊亭,李
斯不禁大急。
「長史下道!上車!」
身後遙遙一聲尖亮的呼喊,李斯驀然回頭,隱隱便見一輛駟馬高車從官道下的田野裡颶風
一般捲來。沒錯,是趙高聲音,是駟馬王車!沒有片刻猶豫,李斯立即圈馬下道。秦國官道寬
闊,道邊有疏通路面積水的護溝,溝兩側各有一排樹木。李斯騎術不佳心情又急,剛剛躍馬過
溝便從馬背顛了下來,重重摔在殘雪覆蓋的麥田里暈了過去。正在此時,駟馬王車嘩啷啷捲到
,稍一減速,一領黑斗篷飛掠下車兩手一抄抱著李斯飛身上了王車。
「小高子!快車直向函谷關!」
李斯被掐著人中剛剛開眼,聽得是秦王嬴政聲音,立即翻身坐起。嬴政摁住李斯高聲道:
「長史抓住傘蓋,坐好!」李斯搖著手高聲道:「我已告知蒙武,君上不須親臨,魏國間人多
!」嬴政長劍指著官道火把高聲道:「他間人多,我老秦人更多,怕他甚來!」說話間駟馬王
車全力加速,趙高已經站在了車轅全神貫注地舞弄著八條皮索,四匹天下罕見的雪白駿馬大展
腰身,寬大堅固的青銅王車恍若掠地飛過,一片片火把便悠悠然不斷飄過。
「間人狡詐,會不會走另路?」李斯突然高聲一句。
「蒙武飛騎已經出動,趕赴潼山小道與河西要道,我直馳函谷關!」
雞鳴開關之前,駟馬王車終於裹著一身泥水飛到了函谷關下。王車堪堪停在道邊,嬴政立
即吩咐趙高宣守關將軍來見。將軍匆匆趕到,嬴政一陣低聲叮囑,將軍又匆匆去了。過得片刻
,雄雞長鳴,關內客棧便有旅人紛紛出門,西來官道也有時斷時續的車馬人流相繼聚來關下,
只等關門大開。
「長史,那群人神色蹊蹺!」眼力極好的趙高低聲一句。
李斯順著趙高的手勢看去,只見西來車馬中有一隊商旅模樣的騎士走馬而來,中間一人皮
裘裹身面巾裹頭,相貌很難分辨。寒風呼嘯,路人裹身裹頭者多多,原不足為奇。可這隊騎士
若即若離地圍著那個裹身裹頭者,目光不斷地掃瞄著四周,確實頗是蹊蹺。正在此時,函谷關
城頭號聲響起,城門尉高喊:「城門兩道失修,今日只能開一道門洞,諸位旅人排序出關,切
勿擁擠!」喊聲落點,甕城赳赳開出兩隊長矛甲士,由函谷關將軍親自率領,在最北邊門洞內
列成了一條甬道。出關車馬人流只有從甲士甬道中三兩人一排或單車穿過。駟馬王車恰恰停在
甲士甬道後的土坡上,居高臨下看得分外清楚。好在王車已經一身泥水髒污不堪,任誰也想不
到這輛正在被工匠叮噹敲打修葺的大車是秦王王車。
「繚兄!你趁我醉酒而去,好無情也!」
李斯突然一聲大呼,跳下泥車衝過了甲士甬道,拉住了那個裹頭裹身者的馬韁。前後游離
騎士的目光立即一齊盯住了李斯。裹頭裹身者片刻愣怔,冷冷一句飛來:「你是何人?休誤人
路!」李斯一陣大笑:「繚兄音容,李斯豈能錯認哉!你要走也可,只須在這酒肆與我最後痛
飲一回!」前後騎士一聽李斯報名,顯然有些驚愕。瞬息猶豫,不待裹頭裹身者說話,一騎士
便道:「同路不棄,我等在道邊等候先生。」一句話落點,前後十餘名騎士一齊圈馬出了甲士
甬道。李斯哈哈大笑:「同路等候,繚兄何懼也,走!」說罷拉起裹頭裹身者便進了路邊一家
酒肆。
「先生受驚,嬴政來遲也!」
一進酒肆,一個一身泥斑的黑斗篷者便是深深一躬。裹頭裹身者一陣木然,緩緩扯下面巾
一聲長嘆:「非尉繚無心報秦也,誠不能也!秦王罪我,我無言矣!」嬴政肅然道:「先生天下
名士,驟然離去必有隱情。縱然英雄丈夫,亦有不可對人言處。敢請先生明告因由,若嬴政無
以解難,自當放先生東去。」尉繚木然道:「魏王陰狠,我若不歸,舉族人口有覆巢之危。」
李斯切齒罵道:「魏增老匹夫!卑鄙小人!」嬴政似覺尉繚神色有異,目光一閃道:「間人武士
可曾傷害先生?」尉繚默然片刻,嘶啞著聲音道:「只路途一飯,此後我便頭疼欲裂,昏昏欲
睡––」李斯不禁大驚:「君上,定是間人下毒所致!」
驟然之間,嬴政臉色鐵青一聲怒喝:「間賊首級!一個不留!」
守在門廊的趙高嗨的一聲飛步而去。片刻之間,只聽店外尖厲的牛角號連綿起伏,長矛甲
士聲聲怒喝噗噗連聲。函谷關將軍大步來報:「稟報君上,全部十六名間人首級已在廊下!」
正在此時,隨著李斯一聲驚呼,尉繚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嬴政顧不及說話,狠狠一跺腳抱起尉
繚衝出了酒肆。
最黑暗的黎明,駟馬王車又颶風一般捲回了咸陽。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5:41
【第四節】
冰雪消融,李斯草擬的王書終於擺在了嬴政案頭。
這是開春後將要頒布的第一道王書,朝野呼為春令,亦呼為首令。歷來戰國傳統:歲政指
向看的便是開春之後的第一道王書。唯其如此,儘管國事千頭萬緒,開春之時都要審慎選擇一
方大事開手。《呂氏春秋》云,孟春之月,盛德在木,先定準直,農乃不惑。這先定準直,於
國事便是開春首令。去歲隆冬大雪時一次議事,嬴政曾問與會大臣:「來春首令,將欲何事開
之?」丞相王綰答曰:「整軍財貨稍嫌不足,當以關市賦稅開之。」鄭國答曰:「涇水渠成而墾
田不足,當以農事開之。」李斯獨云:「新政全局未就,當從用才開之。」嬴政當即拍案:「長
史所言甚是。興國在人,從人事開之!」於是,草擬春令的職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李斯頭上。
年節期間突發尉繚事件,李斯謀劃春令的腳步也不期中止了。
追救回來的尉繚在太醫館整整療毒一月,劇烈的頭疼才漸漸消失,然言語行動終見遲緩,
鬚髮也突然全白了。秦王嬴政怒火中燒,回咸陽次日立馬派出內史將軍嬴騰為特使,星夜趕赴
大梁,以最鄭重的國書狠狠威脅魏王增:若尉繚部族但有一人遭害,魏國入秦士子但有一人不
安,秦國大軍立即滅魏,決將魏國王族人人碎屍萬段!本次為施懲戒,並確保魏國不再陰毒脅
迫入秦臣民,魏國必須立即割讓五城,否則關外大軍立即猛攻大梁!老魏王眼見虎狼秦王大發
威勢,秦國關外大軍又近在咫尺,嚇得喉頭咕的一聲當場軟倒在王案。次日,太子魏假代父王
立約,旬日內便交割了河外五城。及至桓齕大軍接收五城,嬴騰趕回咸陽覆命,堪堪不過半月
,可謂戰國割地之最利落的一次。之後又有消息傳來:老魏王魏增一病不起奄奄一息,已經不
能理事了。
自此,秦王怒氣稍減,政事方得入常,李斯方得入靜。
邦國人事,歷來是最大題目,也是最難題目。最大者,牽一髮而全身動也。最難者,利害
相關人人矚目也。儘管秦國法政清明,個中利害衝突也不能說全然不須顧忌。李斯來自楚國,
又有早年官場之閱歷,自然更是審慎在心。秦王首肯人事開年,卻也沒有明定從何方用人開之
?之所以沒有申明,秦王實際上便是默認了李斯的路徑。畢竟,李斯有此主張,不可能心下沒
有大體謀劃。雖則如此,李斯還是沒有草率從事。尉繚事大體安寧,他便立即在各大官署間開
始奔走,備細查勘了官吏缺額與可能的人選來路,尤其對王綰丞相府的大吏餘缺詢問最細。如
此之後,李斯開始草書,嬴政始終沒有過問。
這日,嬴政一進書房坐進書案,立即挑開了趙高已經擺在案頭的銅匣的泥封。拿出一看,
竟是三卷,嬴政不禁有些驚訝。人事王書難則難矣,行文卻最是簡便,何等人事當得三卷之長
?及至一卷卷攤開,嬴政這才長吁一聲:「李斯膽識兼具而不失縝密,大才也!」
第一卷,是李斯對春令的意圖說明,很是簡潔:「臣遍察秦國官署,裁汰高年老吏之後各
式吏員缺額雖大,然終非新政之要害,可在秦國郡縣與入秦山東士子中專行招募少壯,考校而
後任事;但有三年磨煉,官吏新局可成矣!唯其如此,臣以為秦國人事之要,仍在廟堂大臣之
完備。是以,臣所擬春令,以新近之三才為要,王自定奪。」
第三卷是一個附件,備細羅列了各官署的吏員缺額。
第二卷,才是李斯擬定的春令定件,樣式很是新鮮,嬴政看得頗有興致:「
秦王春令
大秦王書曰:興國之本,盡在人才薈萃。大政之要,首在用人任事。尉繚頓弱姚賈三人,
各以際遇先後入秦,各負過人之才,本王量才而取,任事如左:尉繚,拜任國尉。(臣斯察:
尉繚者,三世兵家之後也,入秦輒疑,繼對王推崇有加,將四代所成兵書獻國,身遭脅迫而終
思報秦,其赤忠之心足見矣!今其療毒後雖見遲滯,然大智畢竟清醒,臣以為仍當大用,以為
山東士人入秦之楷模也!)
頓弱,職任上大夫兼領行人署,執邦交事。(臣斯察:頓弱諳熟列國,辯才無雙,堪領邦
交以周旋山東。邦交須重臣,故以頓弱為高職。)
姚賈,擢升上卿,兼副行人署同領舉國邦交。(臣斯察:姚賈者,大梁監門子也,貧賤布
衣而不失其志,敏行銳辭而不失其厚,入秦跌宕而不瀆其職,更兼精通秦法,後堪大任矣!)
「小高子,請長史。」嬴政輕輕叩著碩大的青銅書案。
李斯本來便在外室等候,見趙高遙遙一拱手,立即進了書房。嬴政開門見山道:「長史春
令甚當,去『臣察』之語,即可定書頒發。另有一事,可並行發書。」李斯一拱手道:「但請
君上示下。」嬴政拿起那卷附件道:「吏員補缺,長史查勘得極是時機,所提之法也大體得當
,該當立即著手。我意,長史與王綰議出一個章法,做一書兩文同時頒發。」李斯大是欣然:
「君上明斷!臣即赴丞相府會商,兩日內定書。」
啟耕大典之日,秦王的春令正式頒行朝野。
所有官署都忙碌起來,遴選考校、簡拔能才、安置新吏職司、梳理既往政務,朝野一片勃
勃生機。秦王不涉具體政務,只將目光盯在新任三才身上。對尉繚與蒙武的國尉署交接,嬴政
分外上心,每遇大事必親臨決之。尉繚原本不欲就任國尉,在春令頒發之後正式上書秦王,以
「病體虛弱,心緒恍惚,謀不成策,無以為大軍做堅實後盾」為由,辭謝國尉高職。嬴政讀罷
上書立即趕到已經移居驛館的尉繚庭院,堅請尉繚出任國尉。嬴政的說辭很簡單,也很結實:「
嬴政固有一天下之志,然天下大勢與一統方略不明。先生入秦,明轉折大勢,一舉奠定秦國一
統天下之文武偉略,使秦一天下立定可行也!更兼先生之兵書,使政大明君王運兵治軍之道。
僅此兩事,未操實務而定秦國根基,先生功績何敢忘也!今先生遭間人毒手,雖體弱心遲而大
智在焉!秦國若棄先生,天下正道何在?先生若棄秦國,人心轉折何在?唯兩不相棄,一心共
事,陰謀間人不能得逞,一統大業可成也。先生大明之人,寧執迂腐退隱之心而不任事乎!」
尉繚滿目含淚,喟然一嘆道:「得秦王肺腑之言,老夫死而無憾矣!老夫非無報效大業之心,
誠恐心力不足誤事也。」嬴政又是結結實實一句:「先生只把定舵向,國尉府事務不勞先生。
」尉繚心感無以復加,終於點頭,搬進了國尉的六進府邸。
之後,嬴政又立即著手為新國尉府物色副手大吏。
多方查勘遴選,嬴政看準了年青的蒙毅。蒙毅,蒙武之子,蒙恬之弟,文武兼通剛嚴沉穩
,敏於行而訥於言,深具凜然氣度。更有兩樣別人無法比擬的長處:一是蒙毅自幼便對父親的
國尉府事務瞭如指掌;二是蒙毅與尉繚一樣,也算得上國尉世家,在邊防要塞府庫大營的各式
吏員中口碑極佳,頗具門第少年之資望。蒙毅若任國尉丞,還可以同時解決一個難題,這便是
成全老國尉蒙武久欲為將之志,可許蒙武入軍為偏師大將。嬴政拿定主意,立即造訪蒙氏府邸
,開首便是一句:「本王欲任仲公子為國尉丞,老國尉應我麼?」蒙武愕然默然,及至嬴政將
一番話說完,蒙武當即慨然拍案:「老夫但能入軍為將馳騁疆場,萬事好說!」於是,蒙毅立
即接手國尉府事務,尉繚尚未正式入主國尉府堂,國尉府的一應事務已經井然有序地運轉起來。
國尉府安置妥當,正是灞柳風雪之時,嬴政邀頓弱姚賈進了灞水南岸山林。
頓弱雖遊學秦國有年,卻從來沒有進入過渭水以南的山林地帶,一路行來大是感慨。一條
大河從終南山流出,滾滾滔滔湧入渭水,這便是秦中九流之一的灞水。灞水與渭水交匯處,林
木蔥蘢覆蓋曠野,綿延數十里莽莽蒼蒼。柳絮漫天飛舞,白瑩瑩恍如飛雪飄灑綠林,令人心醉
不知天上也人間也。馬隊漸入大森林深處,時有短而直的灰色白色屋頂隱隱顯現城堡氣象,荒
莽中頗顯幾分神秘。走馬片刻,遙見一處林中高地聳立著一座白石築成的城堡,一圈有小城樓
小垛口的白石城牆,粗簡厚重而又雄峻異常。高地坡前矗著一道丈餘高的石柱,上刻兩個斗大
紅字––灞宮。
「兩位以為此地如何?」嬴政揚鞭遙指笑問。
「堅城形勝,邦交密地,好!」頓弱高聲讚嘆。
「近在咸陽肘腋,隱蔽便捷,好!」姚賈也由衷讚嘆一句。
「這灞宮也叫灞城,乃關中二十七離宮之一,穆公所築。」
嬴政一揮手。趙高利落下馬,飛步走到一棵枝杈虯張的古老大樹後,推下了一枚合抱圓石
。隨著一陣幽深的地雷隆隆滾動聲,巨大厚重的城堡石門軋軋開啟。隨之便聞門內哄然眾聲:
「恭迎君上!」城堡前卻了無人跡。及至君臣一行下馬步入城堡,又聞哄然雷鳴般一聲:「黑
冰台十六尉恭迎君上!」幽深的庭院依舊空無人跡。嬴政哈哈大笑:「將士們顯身,你等征程
要開始了!」笑聲落點之間,城堡天井驟然現出兩排面具黑衣人,森森然整齊排列兩面石廊。
「兩位,黑冰台恢復有年,利劍尚未出鞘也。」
「謝過君上!」頓弱姚賈異口同聲。
「黑冰台移交行人署,兩位以為要旨何在?」
「匕首之能!」頓弱慨然一句。
「威制奸佞!」姚賈立即補充。
嬴政突然轉身高聲道:「諸位將士,黑冰台職司何在?」
「保護特使!死不旋踵!」
「好!黑冰台使命正在此處!」嬴政慷慨高聲:「秦國行將大舉東出,兩位特使便是開路
前軍。此等邦交,非尋常邦交可比,危機四伏,險難重重,特使時有性命之憂!照實說,若非
尉繚子突遭暗算,本王還想不到要黑冰台當此大任。將士們切記:你等出山之根本,在於護衛
兩位特使不能出事!本王要特使活生生出關,活生生回來!你等將士出使山東,便是勇士身赴
戰場。本王之軍令只有一道:用你等的利劍,用你等的熱血,保護特使!」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古老的誓言哄然迴盪在城堡山林。
那一日從灞城回來,頓弱姚賈聚酒對飲通宵達旦。頓弱說:「生遇秦王,雖死何憾!」姚
賈說:「入秦方知布衣之重,寧做烈士不負秦國!」兩人唏噓感喟有之,慷慨激昂有之,奮發
議論有之,縝密謀劃有之,一夜未眠便立即在濛濛曙色中開始了事務奔走。到立秋之時,兩人
已經將行人署整合得井井有條,兩路使團人才濟濟,只等開赴山東的最佳時機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5:47
【第五節】
秦王政十六年立秋時節,一支馬隊風馳電掣般飛向藍田大營。
王翦蒙恬受命整軍已經四個年頭,嬴政還從來沒有進過藍田大營。今春大朝會時,王綰李
斯尉繚提出五年整備之期將到,請各方重臣稟報政情軍情以決東出時機。整整三日朝會,各方
官署的稟報無不令人感奮有加。關中、蜀中兩地在鄭國渠都江堰澆灌下農事大盛,秦國倉廩座
座皆滿。咸陽已經成為天下第一大市,山東商旅流水般湧入。關市稅金大增,大內少內兩府財
貨充盈。朝廷與郡縣官吏業經三次裁汰,老弱盡去,吏無虛任,國事功效之快捷史無前例。法
治清明,舉國無盜無積案,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朝野大富大治,國人爭相從軍求戰。唯獨兩則
軍情消息令人不快:一是關外大軍二次攻趙,又在番吾(番吾,戰國地名,今河北靈壽縣地帶
)被李牧邊軍擊敗,折損老軍五萬餘;二是敗軍大將樊於期莫名其妙投奔燕國,誰也說不清因
由。尤其是樊於期投燕,嬴政既悲又憤,咬牙切齒大罵賊子叛秦不可理喻,立即下令拘拿樊於
期全族下獄。若不是桓齕蒙武等一班老將軍力主必有他情,堅請查勘清楚再論罪,只怕暴怒的
秦王當時便要殺了樊於期全族。兩則不利皆是軍方,在秦國實在是罕見。王翦與蒙恬心緒不好
,一直沒有在朝會作軍情稟報。朝會最後一日,秦王暴怒有所平息,遂聽從眾議,改任蒙武為
關外大營統帥,桓齕降職為副將;關外老軍暫時中止對六國作戰,以待蒙武整備,而後在主力
大軍東出時作策應偏師。諸般事罷,嬴政也沒有教王翦蒙恬稟報,只拍案一句,立秋藍田閱兵
。便散了朝會。
馬隊飛上藍田?,隱隱可聞遍野殺聲。及至馬隊飛上前方一座山頭,遙見陵谷起伏的原野
上煙塵大作,一片片黑旗紅旗時進時退。王綰不禁大驚:「紅旗!有趙國兵馬!」旁邊尉繚朗
聲笑道:「此練兵新法也!分兵契合,黑紅兩方對抗競技,比單方操練更有實戰成效!」嬴政
揚鞭高聲道:「走!看看戰場操演。」一馬當先衝下山頭。
馬隊片刻之間轟隆隆捲到戰場邊緣,要穿過谷口奔向中央雲車。正在此際,兩支馬隊從兩
邊樹林剽悍飛出,宛如黑色閃電間不容髮卡住了谷口。幾乎同時,一聲高喝迎面飛來:「來騎
止步!」嬴政君臣騎術各有差異,陡遇攔截驟然勒馬,除了後隊護衛騎士整齊勒定,君臣前隊
的馬匹聲聲嘶鳴??噴鼻各自亂紛紛打著圈子才停了下來。
「何人敢阻攔秦王閱兵!」護衛將軍一聲大喝。
「飛騎尉李信參見秦王!」迎面一將在馬背遙遙拱手。
「本王正欲戰場閱兵,將軍何以阻攔?」
「稟報秦王:戰場操演,任何人不得擅入!」
「軍令大於王命?」嬴政臉色沉了下來。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叫李信?」嬴政目光驟然一亮。
「正是!飛騎尉李信!」
「好!速報上將軍,本王要入谷閱兵。」
「嗨!」李信一應,舉劍大喝:「王號!」
谷口馬隊應聲亮出一排牛角號,嗚嗚之聲悠長起伏直貫雲空。旁邊尉繚低聲道:「自來戰
場只聞金鼓,號聲報事不知何人新創?」嬴政一笑:「有蒙恬在,秦軍此等新創日後多了去也
。」說話之間,又聞一陣高亢急迫的號聲從谷中遙遙傳來。李信一揮手,谷口馬隊的號聲又起
,也是短促急迫。號聲同時,李信一拱手高聲道:「稟報秦王:上將軍令李信領道入谷,上將
軍整軍待王!」嬴政大手一揮:「走!」顯然便要縱馬飛馳。李信又一拱手高聲道:「非戰時軍
營不得馳馬,王當走馬入谷!」嬴政又氣又笑:「好好好!走馬走馬,走!」
嬴政馬隊進入谷口一路看來,人人都覺驚訝不已。這片遠觀平平無奇的谷地,實則是一片
經過精心整修的戰場式軍營,溝壑縱橫溪流交錯,觸目不見一座軍帳,耳畔卻聞隱隱營濤。若
非在來路那座山頭曾經分明看見煙塵旗幟,誰也不會相信這裡便是隱藏著千軍萬馬的藍田新大
營。一路時有評點的尉繚,入谷後一句話不說只專注地四面打量,末了一句驚嘆道:「如此氣
象,一將之才不可為!秦軍名將,必成群星燦燦之勢也!」旁邊走馬的嬴政不禁一陣大笑:「
國尉之言向不虛發,果真如此,寧非天意哉!」
拐過谷內一道山巒,眼前豁然開朗,大軍方陣已經集結在谷地中央。王翦蒙恬赳赳大步迎
來,將秦王君臣帶到了方陣中央的金鼓將台之下。王翦蒙恬之意,請秦王先登雲車閱兵,而後
再回幕府稟報整軍情勢。嬴政欣然點頭,吩咐王綰尉繚李斯三人同登雲車。王翦帶君臣四人剛
剛踏進雲車底層,車外蒙恬令旗劈下,一陣整齊號子聲響起,車中五人悠悠然升起,平穩快速
地直上十餘丈高的雲車頂端。尉繚驚嘆:「雲車不爬梯,雖公輸般未成,神乎其技也!」王翦
笑道:「蒙恬巧思善工,整日在軍器營與工匠們揣摩,秦軍各式兵器都有新改,尤其是機發連
弩威力大增,可說今非昔比也。」秦國君臣都知道王翦素來厚重寡言話不滿口,今日能如此說
,只怕事實還要超出,不禁人人點頭。
片言之間,雲車已停。五人踏出車廂,遙見四面山嶺蒼翠茫茫,片片白雲輕盈繞山,時而
盤旋於雲車周邊觸手可及,恍然天上。及至目光巡逡,谷地與四面山坡都整肅排列著一座座旌
旗獵獵的步騎方陣,宛如黑森森松林瀰漫山川,不禁人人肅然。王翦渾然不覺,一拱手道:「
臣啟君上:大軍集結,敢請君上一閱各軍氣象。」嬴政點頭。王翦便對雲車執掌大旗的軍令司
馬一揮手:「按序顯軍!」軍令司馬嗨的一聲,軋軋轉動機關,平展展下垂的大旗猛然掠過空
中,雲車下頓時戰鼓如雷。
「鐵騎方陣,十萬!」王翦高聲喝令,也算是對秦王稟報。
谷地中央突然豎起一片雪亮的長劍,萬馬蕭蕭齊鳴,鐵甲爍爍生光。
「步軍方陣,二十萬!」
大旗掠過,東面山巒長矛如林,南面山巒劍盾高舉。
「連弩方陣,五萬!」
西面山坡一陣整齊的號子梆子聲,萬千長箭如暴風驟雨般掠過山谷飛過山頭,直向山後呼
嘯而去。尉繚驚問:「一次發箭幾多?射程幾許?」王翦道:「大型弩機一萬張,單兵弩機兩萬
張,一次可連發長箭十五萬支!射程兩里之遙!」尉繚不禁驚嘆:「如此神兵利器,天下焉得
敵手矣!」
「大型攻城器械營,五萬!」
雲車下大道上一陣隆隆沉雷碾過,一輛輛幾乎與雲車等高的大型雲梯、一輛輛尖刀雪亮的
塞門刀車、一輛輛裝有合抱粗鐵柱的撞城車、一具具可發射胳膊粗火油箭的特製大型弩機、一
輛輛裝有三尺厚鐵皮木板可在壕溝上快速鋪開的壕溝車橋等等等等,或牛馬拉動或士兵推行,
連續流過,整整走了半個時辰。
「軍器營、輜重營未能操演,敢請君上親往巡視。」
「明日巡視。今日本王想點將。」
「降車!」
王翦一聲令下,雲車大廂隆隆下降,倏忽便到將台。君臣出車,王翦對蒙恬低聲吩咐幾句
,蒙恬高聲喝令:「聚將鼓!」將台鼓架上的四面大鼓一齊擂動,便見谷地中央與四面山坡旌
旗飛動,一支支精悍馬隊連番飛到將台前。片刻之間,兩排頂盔貫甲的大將整肅排列在將台之
下。
「秦王點將!全軍各將依次自報!」蒙恬高聲喝令。
「且慢。」嬴政一揚手:「大戰在即,本王想記住各位將軍年歲。」
「嗨!各將加報年歲!」蒙恬一聲喝令,跳下了將台。
「假上將軍王翦!四十九歲!」王翦已經站在了大將隊首。
「假上將軍蒙恬!二十八歲!」
片刻之間,一聲聲自報在嬴政君臣耳畔聲聲爆開––
「前將軍楊端和!三十歲!」
「前軍主將王賁!二十六歲!」
「右軍主將馮劫!二十八歲!」
「左軍主將李信!二十九歲!」
「後軍主將趙佗!三十歲!」
「弓弩營主將馮去疾!二十八歲!」
「飛騎營主將羌瘣!二十九歲!」
「鐵騎營主將辛勝!二十八歲!」
「材官將軍章邯!二十九歲!」
「水軍營主將杜赫!二十七歲!」
「軍器營主將召平!三十歲!」
「輜重營主將馬興!三十一歲!」
「國尉丞蒙毅!二十四歲!」
一聲聲報號完畢,嬴政咬著腮幫噙著淚光良久無言,數十萬大軍的山谷肅靜得唯聞人馬喘
息之聲。終於,嬴政嘶啞著聲音開口了:「諸位將軍皆在英華之年。全軍將士皆在英華之年。
這支新軍,是秦國五百餘年來,最年青的一支大軍!少壯之期身負國命,雖上天無以褒獎也。
嬴政今歲二十有八,與爾等一般少壯英華,感喟之心,夫復何言!秦軍之老弱孤幼,均已還鄉
。朝廷之功臣元老,均已告退。新軍將士,盡皆少壯。朝廷官吏,盡皆盛年。秦國大命何在,
便在我等少壯肩上!天下一統,終戰息亂,需我等血灑疆場!千秋青史,重建華夏文明,需我
等惕厲奮發!成則建功立業,敗則家破國亡,大秦國何去何從,嬴政願聞將士之心!」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一統天下!終戰息亂!」
山呼海嘯般的誓言如滾滾雷聲激盪,藍田久久地沸騰著––
立冬時節,第一場大雪覆蓋了秦國,覆蓋了山東。
便在萬事俱緩的天下窩冬之期,秦國所有官署卻前所未有地忙碌起來。王城燈火徹夜大明
,郡守縣令被輪番召進咸陽秘密會商。邊塞關城的將軍士兵頻頻調動,黑色長龍無休止地盤旋
在茫茫雪原,一時蔚為奇觀。這是嬴政君臣謀劃的最大的一個冬季行動:向九原郡集結二十萬
大軍,決意狙擊匈奴在中原大戰開始後的南下劫掠。
嬴政君臣秘密會商,已經決定來年大舉東出。
李斯尉繚共同提出了一個補缺方略。尉繚云:「兵事多變,方略謀劃務求萬全。寧備而不
用,勿臨危無備。昔年,張儀鼓動楚國滅越而全軍南下,卻不防北邊秦軍,遂被我司馬錯率兵
奇襲房陵,一舉奪取楚國糧倉。今日匈奴已經統一草原諸胡,勢力日盛,若在我東出滅國之時
大舉南下,只恐趙國李牧一支邊軍難以應對。」李斯云:「秦國以天下為己任,決然不能教匈
奴大軍踐踏中原!若匈奴果真長驅直入,秦國縱然一統天下,亦愧對華夏!」此議一出,嬴政
良久無言。
以軍中大將本心,對趙國李牧恨之入骨,誰都盼匈奴大軍扯住李牧邊軍不能南下,何曾想
過要與趙軍共同抵禦匈奴?更要緊的是,秦趙燕三國歷來是華夏抵禦匈奴的「北三軍」,傳統
都是各自為戰,匈奴打到哪國便是哪軍接戰。匈奴久戰成精,後來不再襲擾強大的秦國,而專
揀趙燕兩國開戰,遂使趙國最精銳的邊軍始終被纏在草原不能脫身。燕國則在匈奴連番不斷的
襲擊下幾無還手之力,北疆國土日漸縮小,只有不斷偷襲趙國以求顏面。如此形成的北邊大勢
,秦軍在九原河套地區一直只保持五萬鐵騎,與防守函谷關的軍力相當,數十年沒有增兵。而
今要大舉增兵,則必然牽涉全局––大將、兵種、器械、糧草等等之艱難尚且不論,關鍵是由
此引起的全局變數難以預測。將軍們想到的第一個事實是:秦軍一支主力北上,趙軍壓力大減
,若李牧趁此南下中原作戰,秦軍豈非自己給自己搬回一個勁敵?凡此種種思慮,尉繚李斯一
說,連同嬴政在內的將軍大臣們一時竟沒人回應。
嬴政擺擺手散了朝會。之後一連三日三夜,嬴政一直在書房與文武大員連番密會,幾乎每
日只歇息得一兩個時辰。三日之後,朝會重開,嬴政斷然拍案:重新部署秦國大軍,務求匈奴
不敢南犯!嬴政拳頭砸著青銅大案,狠狠說了一番話:「春秋齊桓公九合諸侯,所為者何?摒
棄內爭,保我華夏!今日便是打爛秦國,也不能打爛華夏!否則,我等君臣便是千古罪人!便
是趁匈奴之威竊取天下!如此雞鳴狗盜之小伎,縱然滅了六國,也扛不起重建華夏文明之重任
!總歸一句話,不抗匈奴之患,不堪統領天下!」
沒有任何爭論,沒有任何異議,秦國廟堂立即做出了新的部署:「
蒙恬(假)上將軍兼領九原將軍,開赴秦長城一線防守匈奴;
藍田大營分鐵騎五萬開赴九原,與原先五萬鐵騎共為防守主力;
新徵五萬步卒在藍田大營訓練三月,開赴九原以為弩機兵;
破隴西戎狄部族不出兵之傳統,聯組騎兵五萬開赴九原;
關外老軍大營分兵三萬開赴九原,專一飼養軍馬;
陳倉關大散關守軍為後援,須在半年之內向九原輸送糧草百萬斛;
北地郡上郡為九原大軍充足輸送高奴猛火油,以為火箭之用。
如此調遣之下,秦國在九原大營的兵力空前增加到二十萬,連同養馬老軍與各種工匠輜重
兵士及軍中勞役,足足三十餘萬。如此便有了秦國的冬季大忙氣象。老秦人公戰之心天下第一
,王書一頒,朝野上下二話不說便風一般動了起來。青壯爭相從軍,農商爭相捐車輸送糧草,
熱氣騰騰忙活了整整一冬。
說話間年關已過,雪消冰開。啟耕大典之後的第三日,嬴政親率幾位重臣,在咸陽東門外
的十里郊亭,為兩支特使的邦交人馬舉行了隆重的郊宴餞行禮。頓弱、姚賈兩人的邦交班底就
緒後已經按捺了整整半年,今日將欲出關,不禁萬分感慨。當秦王嬴政捧起一爵與兩人痛飲之
後,桀驁不馴的頓弱肅然整了整衣冠,挺身長跪在秦王面前激昂高聲道:「頓弱不才,決為華
夏一統報效終生!今日拜王而去,死而無憾!」姚賈也是肅然長跪唏噓高聲:「秦王用才不棄
我監門之子,姚賈縱血染五步,決然不負使命!」嬴政扶起兩人,一陣大笑道:「兩位聲聲言
死,何其不吉也!但為大秦特使,只能教人死,不能教我死!」大臣們一片哄然大笑,頓弱姚
賈也連連點頭稱是大笑起來。
兩隊人馬,一支東進韓國,一支北上燕國。
一冬反覆會商,秦國廟堂的最終決策還是:滅國自韓開始。其所以如此,既有著自范雎奠
定的遠交近攻的傳統國策,也有著目下關外的特定情勢。一路北上燕國,則為樊於期投燕而燕
國竟公然接納之事。東路由熟悉三晉的姚賈出使,是為實兵。北路則由熟悉齊燕的頓弱出馬,
意在攪起另一方風雲以轉移山東六國之注意力,堪稱邦交疑兵。
隨著兩隊車馬轔轔東去,華夏歷史掀開了新的鐵血一頁。
這是公元前二三一年、秦王政十六年春的故事。
是年,秦王嬴政二十九歲。
這時的六國年表是:韓王安八年,魏景湣王十二年,趙王遷五年,楚幽王七年,燕王喜二
十四年,齊王建二十四年。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5:53
【第五章】
術治亡韓
【第一節】
韓王安大犯愁腸,整日在池畔林下轉悠苦思。
不知從何時開始,韓國連一次像樣的朝會也無法成行了。國土已經是支離破碎處處飛地:
河東留下兩三座城池,河內留下三五座城池,都是當年出讓上黨移禍趙國時在大河北岸保留的
根基;西面的宜陽孤城與宜陽鐵山,在秦國滅周之後,已經陷入了秦國三川郡的包圍之中;大
河南岸的都城新鄭,土地只剩下方圓數十里,夾在秦國三川郡與魏國大梁的縫隙之中動彈不得
,幾乎完全是當年周室洛陽孤立中原的翻版;南面的穎川郡被列國連年蠶食,只剩下三五城之
地,還是經常拉鋸爭奪戰場;西南的南陽郡是韓國國府直轄,實際上便是王族的根基領地,也
被秦國楚國多次拉鋸爭奪吞吐割地,所餘十餘城早已遠非昔日富庶可比。如此國土從南到北千
餘里,幾乎片片都是難以有效連接的飛地。於是,世族大臣們紛紛離開新鄭常駐封地,圈在自
己的城堡裡享受著難得的自治,儼然一方諸侯。國府若要收繳封地賦稅,便得審慎選擇列國沒
有戰事的時日,與大國小國小心翼翼地通融借道。否則,即便能收繳些許財貨,也得在諸多關
卡要塞間被剝得乾乾淨淨。所幸的是,南陽郡距離新鄭很近,每年總有三五成歲收賦稅,否則
韓國的王室府庫早乾癟了。此等情勢,韓王要召集一次君臣朝會,當真比登天還難。若不聚朝
會而韓王獨自決策,各家封地便會以「國事不與聞諸侯」的名義拒絕奉命,理直氣壯地不出糧
草兵員。縱然韓王,又能如何?
往昔國有大事,韓王特使只要能輾轉將王書送達封地,多少總有幾個大臣趕來赴會。可近
年來世族大臣們對朝會絲毫沒了興致,避之唯恐不及,誰又會奉書即來?縱然王書送達,實力
領主們也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敷衍推托,總歸是不入新鄭不問國事為上策。這次,韓王安得聞秦
使行將入韓,一個月前便派出各路特使邀集朝會。然則一天天過去,廟堂依然門可羅雀。偶有
幾個久居新鄭的王族元老來問問,也是唏噓一陣就踽踽而去。
「人謀盡,天亡韓國也!」韓安長長一聲嘆息。
即位八年,韓安如在夢魘,一日也沒有安寧過。
韓安的夢魘,既有與虎狼秦國的生死糾纏,又有與廟堂諸侯的寒心周旋。從少年太子時起
,韓安便以聰穎多謀為父親韓桓惠王所倚重,被世族大臣們呼為「智術太子安」。那時,秦國
是呂不韋當政。韓安被公推為韓國首謀之士,與一班奇謀老臣組成了軸心班底,專一謀劃弱秦
救韓之種種奇策。呂不韋滅周時,韓安一班人謀劃了肥周退秦之策(關於韓國之政治烏龍與肥
周退秦策等故事,見本書第四部第十章)。後來,韓安一班人又謀劃了使天下咋舌的水工疲秦
之策。雖結局不盡如人意,然父王、韓安及一班世族老謀者都說,此乃天意,非人謀之過也。
那時,韓國君臣的說辭是驚人的一致:「若非韓國孜孜謀秦,只恐天下早遭虎狼塗炭矣!韓為
天下謀秦,山東諸侯何輕侮韓國也!」這是韓國君臣,尤其是韓桓惠王與韓安父子最大的憤激
,也是韓國特使在山東邦交中反覆陳述的委屈。可無論韓國如何憤激如何委屈,山東五大戰國
始終冷眼待韓,鄙夷韓國。
韓安記得很清楚,父王將死之時拉著他的手說:「天不佑韓,使韓居虎狼之側矣!列國無
謀,使韓孤立山東無援矣!父死,子毋逞強,唯執既往弱秦之策,必可存韓。秦為虎狼之國,
可以謀存,不可力抗也!」韓安自然深以為是,即位之後孜孜不倦,夙夜邀聚謀臣冥思奇策。
不想,正在醞釀深遠大計之時,大局卻被一個人攪得面目全非了。
這個攪局者,便是韓非。
韓安認定,秦國虎狼是韓非招來的。
當年,韓非從蘭陵學館歸國,太子韓安第一個前往拜會。
在韓安的想像中,韓非該當與戰國四大公子同樣風采,爍爍其華,烈烈其神。不料,走進
那座六進磚石庭院,韓安卻大失所望。韓非全然一副落魄氣象:骨架高大精瘦無肉,一領名貴
的錦袍皺巴巴空蕩蕩恍如架在一根竹竿上,黝黑的臉龐稜角分明溝壑縱橫直如石刻,散髮無冠
,長鬚虯結,風塵僕僕之相幾如大禹治水歸來。若非那直透來人肺腑的凌厲目光,韓安幾乎便
要轉身而去。暗自失笑一陣,韓安禮儀應酬幾句轉身去了。韓非目光只一瞥,既沒與他說話,
更沒有送他出門,彷彿對他這個已經報了名號的太子渾沒看在眼裡。韓非的孤傲冷峻,使韓安
很不以為然。後來,韓非的抄刻文章在新鄭時有所見,韓安不意看得幾篇,心卻怦怦大跳起來。
韓安再次踏進了城南那座簡樸的松柏庭院。
「非兄大才,安欲拜師以長才學智計,兄莫棄我。」
素聞韓非耿介,韓安也開門見山。誰料韓非只冷冷看著他,一句話不說。韓安頗感難堪,
強自笑云:「非兄乃王族公子也,忍看社稷覆滅生民塗炭乎!」冷峻如石雕的韓非第一次突兀
開口:「太子果欲存韓,便當大道謀國也!」只此一句,韓安當時便一個激靈。韓非音色渾厚
,底氣猶足,因患口吃而吟誦對答抑揚頓挫明晰有力,竟是比常人說話反多了一種神韻。
「非兄奇才,韓安敬服!」
「言貌取人,獵奇而已也。」那具石雕似乎從來不知笑為何物。
韓安面紅耳赤,第一次無言以對了。
此後與韓非交往,韓安執禮甚恭,從來不以太子之身驕人。時日漸久,閉門謝客終日筆耕
的韓非,對這個謙恭求教的太子不再冷面相對,話也漸漸說得多了一些。幾次敘談,韓安終於
清楚了韓非的來路去徑:蘭陵離學之後,韓非已在天下遊歷數年,回韓而離群索居,只為要給
天下寫出一部大書。
「非兄之書,精要何在?」
「謀國之正道,法治之大成。」
「既執謀國之道,敢請非兄先為韓國一謀。」
「韓非為天下設謀,一國之謀小矣!」
「祖國不謀,安謀天下?」
那一次,韓非良久無言,凌厲的目光牢牢釘住了年青的韓安。此後,韓安可以踏進韓非的
書房了,後來又能與韓非做長夜談了。韓安坦誠地敘說了自己對天下大勢的種種想法,也毫無
保留地和盤托出了父王謀臣班底的「謀秦救韓」之國策,期望韓非能夠成為父王的得力謀士,
成為力挽狂瀾的功臣。不料,每逢此類話題,韓非便陡然變成冷峻的石雕,只鏗鏘一句:「術
以存國,未嘗聞也!」便不屑對答了。
韓安不為所動,仍常常登門,涓涓溪流般盤桓滲透著韓非。韓安堅信,韓非縱然不為父王
設謀,也必能在將來為自己設謀。但為君王,若無真正的良臣,是難以挽狂瀾於既倒的。韓非
乃王族公子,不可能叛逆韓國,也不可能始終不為韓國存亡謀劃。身具大才而根基不能漂移,
此韓非之能為韓國大用也。唯其如此,篤信奇謀的韓安要鍥而不捨地使韓非成為同心救韓的肱
股之臣。
一次,韓非突兀問:「太子多言術,可知術之幾多?」
「謀國術智,安初涉而已,非兄教我。」
「幾卷涉術之書,太子一觀再言。」韓非從銅櫃中捧出了一方銅匣。
回到府邸,韓安立即展卷夜讀,連連拍案叫絕。幾卷《韓非子》,幾乎將天下權術囊括淨
盡,八奸、六反、七術、五蠹等等等等,諸多名目連號為術士的韓安也是聞所未聞。韓安第一
次夜不能寐,五更雞鳴時興沖沖踏進了韓非書房,當頭便是一躬。
「非兄術計博大精深,堪為術家大師也!」
「術家?未嘗聞也!」韓非顯然驚愕了,又陡然冷峻得石雕一般。
「術為存國大謀,豈止一家之學,當為天下顯學!」
「太子之言,韓非無地自容。」
「非兄何出此言?」
「百年大韓,奉術而存,不亦悲乎!」韓非滿臉通紅,哽咽了。
「非兄––」
韓非第一次聲淚俱下:「術之為術,察奸之法而已,明法手段而已!奉以興國,何其大謬
也!韓非本意,欲請太子一覽權術大要,輒能反思韓非何以不奉權謀,進而走上興韓正道!不
意,太子竟奉權謀之道為圭臬,竟奉韓非為術家大師,誠天下第一滑稽事也!韓非畢生心血,
集法家諸學而大成,卻以術為世所誤,悲哉––!」
眼見韓非涕淚縱橫,太子韓安無言以對了。
此後,韓安不再提及權謀救韓,而是謙恭求教興國之道,請韓非實實在在拿出一個能在目
下韓國實施的興韓之策。韓非極是認真,江河直下兩日三夜,聽得韓安一陣陣心驚肉跳。韓非
先整個地回顧了春秋戰國以來的大勢演變,歸總一句:「春秋戰國者,多事之時也,大爭之世
也。大爭者何?實力較量也!五百餘年不以實力為根基而能興國者,未嘗聞也!」
接著,韓非又整個地回顧了春秋戰國的興亡更替,歸總云:「春秋之世,改制者強。五霸
之國,無不先改制而後稱霸。戰國之世,變法者強。七大諸侯,無不因變法而後成為雄踞一方
之戰國!變法者何?革命舊制也!棄舊圖新也!唯其如此,興盛國家,救韓圖存,只有一條路
,變法!」
之後,韓非又整個地回顧了韓國歷史,最後慷慨激昂地拍著書案說:「韓人立國百年,唯
昭侯申不害變法被天下呼為勁韓,強盛不過二三十年矣!昭侯申不害慘死,韓國又回老路,此
後每況愈下,不亦悲乎!韓擁最大鐵山而不能強兵,韓據天下咽喉而毫無威懾,個中因由何在
?便在不思強大自己,唯思算計敵國!敵國固須用謀,然必得以強大自身為根基!不強自己而
算敵,與虎謀皮也,飛蟲撲火也!圖存之道,唯變法也,此謂求變圖存!不求變法而求存國,
南轅北轍也,揠苗助長也!」
心驚肉跳的韓安久久沒有說話,只長長一聲嘆息。
「太子奉術,終究亡韓。」韓非冷冰冰一句。
「非兄之言不無道理。然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太子是說,不存韓則無以變法?」
「非兄明斷!」
「韓非以為,不變法無以存韓。」
「非兄差矣!」韓安這次理直氣壯:「尊師荀子云,白刃加胸則不顧流矢,長矛刺喉則不
顧斷指,緩急之有先後也!今秦國正圖滅周,後必滅韓。韓國若滅,變法安在哉!」
「太子差矣!目下韓國變法,正是最後一個時機。」
「秦國兵臨周室,韓國還有時機?」韓安又氣又笑。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也!」韓非一拳砸在案上:「四年之內,秦國連喪三王,已經進入
戰國以來最低谷。此時呂不韋當政,克盡所能,也只有維持秦國不亂而已,斷無大舉東出之可
能。太子試想,只要韓國不兒戲般攛掇周室反秦攻秦,呂不韋便是出兵洛陽滅了周室,也不會
觸動韓國。非秦國不欲也,時勢不能也!」
「非兄是說,秦國目下無力東出?」
「然也!」
「韓國或可無事?」
「太子,韓非乃王族子孫,何嘗不想韓國強大也!」韓非痛心疾首:「當此之時,正是韓
國最後一個變法機遇!十數年之後秦國走出低谷,韓國悔之晚矣!」
「非兄可否直接向父王上書?韓安一力呼應。」
「邦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韓非!」
「一言為定!」
「駟馬難追!」
那次慷慨激昂之後,韓非說到做到,連續三次上書韓桓惠王,力陳天下大勢與秦韓目下格
局,力主韓國捕捉最後機遇,盡速變法強國。韓非上書如巨石入池,立即激起軒然大波,新鄭
廟堂大大騷動起來。世族大臣無不咒罵韓非,罵韓非是不娶妻不生子的老鰥夫,罵韓非是與當
年申不害一般惡毒的奸佞妖孽,罵韓非折騰韓國當遭天譴!其攻訐之惡毒,使素稱公允的韓安
大覺臉紅。無論如何,他是認真讀了韓非上書的,尤其是韓非的最後一次上書,至今猶轟轟然
迴響在韓安耳畔:「
【強韓書】
韓國已弱,不能算人以存,而當強己以存。諺云:長袖善舞,多錢善賈。是故,強國易為
謀,弱邦難為計。智計用於秦者,十變而謀不失;用於燕者,一變而謀稀得。何也?非用於秦
者必智而用於燕者必愚,固治亂強弱之勢不同也。今韓國之弱尚不若燕,安得以智計謀秦而存
焉!亙古興亡,弱邦唯有一途:屏息心神,修明內政。此越王勾踐所以成霸也!夫今韓國若能
心無旁鶩而力行變法,明其法禁,必其賞罰,削其貴冑,盡其地力,使民有死戰之志,則韓自
強矣!果能如此,敵國攻我則傷必大,雖萬乘之國莫敢自頓於堅城之下。此,申不害變法而成
勁韓之名也!此,韓國不亡之大法也!今,韓捨不亡之大法,取必亡之小伎,治者之過也!智
困於內而政亂於外,則亡國之勢不可振。韓非涕血而書:謀人不如強己,謀敵不如變我。韓國
若不能審時度勢奮然變法,十數年之後,亡國之危雖上天不能救也!
韓安多次想勸說父王認真思謀韓非上書,可一看到父王的陰沉臉色,一想到韓非尖銳刺耳
的詞句,每每便沒有話了。其時,父王正與一班謀臣全神貫注地秘密謀劃協助洛陽周室合縱攻
秦,要使洛陽成為拖住秦國後腿的絆虎索,使秦國不再「關注」韓國。韓桓惠王君臣很為這一
謀劃得意,將此舉比作當年的馮亭出讓上黨移禍趙國之妙策,期望一舉使韓國久安。因了如此
,儘管老世族們對韓非罵罵咧咧,韓桓惠王卻是大度一笑道:「諸位少安毋躁,韓非上書,士
子一時憤激之辭而已,何足道哉!待秦軍鎩羽而歸,再與豎子理論不遲。」在滿朝一片罵聲笑
聲中,太子韓安始終沒有說話。
如此這般,韓非上書做了入海的泥牛,再也沒有了消息。
也是奇怪。未過三月,一切都按照韓非的預言來了。
洛陽周室的「大軍」在秦軍面前鳥獸散,周室宣告正式滅亡。韓國非但丟失了此前割讓給
周室的八座城池,援軍十二萬也盡數覆滅!若非呂不韋適可而止,蒙驁秦軍攻下新鄭當真是指
日可待。太子韓安萬般感慨,期待父王與朝議悔悟改口,自己能支持韓非變法。可韓安萬萬沒
有料到,韓國世族元老們竟將種種慘敗歸罪於韓非,莫名其妙卻又異口同聲地處處大罵:「韓
非妖巫邪說詛咒韓國,終致大韓之敗!」
「韓非乃申不害第二!不殺不中!」
韓安心下不忍,一力來說父王,請求舉行朝會認真會商韓非上書。
「韓非,書生也!」
韓桓惠王一副久經滄海的老辣神色:「韓非不見謀秦之功,何其迂闊也!你去問他:若非
韓國出讓上黨而引起秦趙大戰,秦國能入低谷麼?韓國不鼓動周室反秦,秦國能成為山東公敵
麼?謀秦弱秦,寧無功效乎!」一番斥責數落,韓桓惠王最後說:「韓非要變法,也好!先叫
他交出承襲的祖上封地。能交出封地,算他大義真心!你說,他能麼?」
韓安沒了話說,只有踽踽去了韓非府邸。
「韓國若能變法,縱然血濺五步,韓非夫復何憾!」
聽太子將前後因由一說,韓非大為憤激,當時拉起韓安便要去見韓王,願當即交出那三十
多里封地。韓安生怕出事,死死勸住了韓非,只自己立即進宮,對父王稟報了韓非決死變法之
志,說韓非對交出封地沒有絲毫怨言。
不料,父王又是一副老謀深算的神色:「不中!韓非對祖宗封地尚不在心,能指望他將韓
國社稷放在心頭?」韓安愕然,可仔細掂量,覺得父王之言也不是沒有道理,只好請求父王至
少要任用韓非做大臣。韓安的說辭是:「韓非為天下大家,身居韓國而白身,天下寧不責韓國
輕賢慢士乎!」韓桓惠王思忖良久,方才低聲道破玄機:「子不知人也。韓國廟堂幽暗久矣!
韓非若強光一縷,刺人眼目,慌人心神,舉朝必欲除之而後快。果能用之,除非如昭侯用申不
害,使其有生殺大權而能成事。今用而無生殺大權,寧非害此人哉!」父王的話使韓安心驚肉
跳,但他還是不能贊同父王,力主任用韓非以存韓國聲望。
「子意用為何職?」
「御史,掌察核百官。」
「你去說,只要韓非做這個官,立即下書。」
果如父王所料,韓非冷冰冰地拒絕了。
「不能除舊布新,豈可同流合污!」
就這樣,韓非始終沒有在韓國做官,卻始終都是韓國朝野矚目的焦點。舉凡廟堂會商,大
臣們必以罵韓非開始,又以罵韓非終結。罵辭千奇百怪,指向卻是不變:韓非與申不害一路妖
孽,鼓動妖變,韓國劫難臨頭!若非韓非好賴有個王族公子之身,太子韓安又與其有交,只怕
十個韓非也粉身碎骨了。在此期間,韓桓惠王與太子韓安及一班世族老臣又謀劃出一則驚人奇
計,這便是後來聲名赫赫的疲秦策。這一奇計的實際章法是:派天下第一水工鄭國入秦,鼓動
秦國大上河渠,損耗秦國民力,使其無軍可征而不能東顧。
韓非聞之,白衣素車趕赴太廟,長笑大哭,昏死於祭壇之下。
「非兄,嘗聞蘇秦疲齊頗見功效,韓國何嘗不能疲秦哉!」
韓安聞訊趕來,不由分說將韓非拉出太廟。陪著韓非枯坐一夜,臨走時,他實在不能理會
韓非的憤激之心,便小心翼翼地用蘇秦疲齊的史實,來啟迪這個在他眼裡顯得迂闊過甚的法家
名士。不想,韓非蒼白的刀條臉骷髏般獰厲,打量怪物一般逼視著困惑的韓安,良久默然,終
於爆發了。
「東施效顰,滑稽也!荒謬也!可笑也!怪癖也!蘇秦疲齊,是鼓噪齊王大起宮室園林,
以開腐敗之風,以墮齊王心志!韓國疲秦,是使不世水工大興河渠,安能相比也!割肉飼虎,
而自以為能使虎狼飢餓,何其怪癖也!先割上黨,號為資趙移禍!再割八城,號為肥周退秦!
而今又為秦國大興水利,分明強秦,竟號為疲秦!亙古以來,何曾有過如此荒謬之謀!國將不
國,怪癖尤烈!如此韓國,雖上天不能救也!韓國不亡,天下正道何在!」
「危言聳聽!於國何益,於己何益?」韓安沉著臉拂袖去了。
那是韓安與韓非的最後一次夜談。
從此之後,韓安再也沒能走進韓非的書房。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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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5:58
【第二節】
鄭國渠成,一聲驚雷炸響噹頭。
新鄭君臣驚慌失措,朝會之日臉色青灰無言以對。韓國廟堂難堪的是,韓桓惠王雖然死了
,可新王韓安與朝會大臣人人都是當年疲秦計的一力擁戴者,而今秦國河渠大成,還公然命名
曰鄭國渠,韓國顯然是高高搬起石頭狠狠砸了自己的腳,可偏偏沒有一說可以開脫,豈非在天
下大大丟臉!眾皆默然之時,丞相韓熙鐵青著臉吼叫了一聲:「鄭國奸佞!叛韓通秦,罪不可
恕!」於是憤憤之聲大起,一時將鄭國罵得狗血淋頭。末了舉朝一口聲贊同:立即拘押鄭國全
族,並派秘密間人入秦警告鄭國:若不逃秦,便當自裁,否則立殺鄭氏全族!
韓安沒有想到,那是自己的最後一次朝會。
此後不到一個月,秦韓形勢發生了驚人變化。新秦王不可思議,將鄭國當做富秦功臣並對
韓國大動干戈。王翦、李斯接連脅迫韓國,秦國關外大軍又跟著猛攻南陽郡。眼看南陽危在旦
夕,韓國重臣紛紛逃回封地不出,新鄭的老世族重臣只留下了一個封地在就近穎川郡的丞相韓
熙。萬般無奈,韓安只有服軟,與丞相韓熙會商,將鄭國族人送到了秦軍大營,並承諾日後絕
不滋擾鄭氏與鄭國方才了事。
期間,韓安登門求教,韓非只冷冷一句:「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後來李斯風風火火來韓,堅持要親見韓非。韓安大為不悅,卻又不能拒絕赫赫強秦的這個
炙手特使,便密派老內侍告誡韓非:務必斡旋得秦國不攻韓國,若能建存韓之功,韓王便以韓
非為丞相力行變法!老內侍回報說,韓非聽罷只長嘆一聲,一句話也沒說。韓安不禁狐疑,派
出一個機敏的小內侍化身派給韓非的官僕,進入韓非府邸探聽虛實。
李斯與韓非的會面是奇特的。
李斯坦誠熱烈,韓非冷若冰霜。李斯滔滔敘說入秦所見,一個多時辰,韓非始終如石雕枯
坐一言無對。李斯滿懷渴望地邀韓非一起入秦,韓非卻淡淡地搖了搖頭。夜半之時,李斯怏怏
告辭。韓非卻說聲且慢,從大櫃中捧出一方竹匣鄭重遞給李斯,又肅然一躬道:「此乃韓非畢
生心血也,贈予秦王,敢請斯兄代轉。」李斯驚愕愣怔地接過竹匣道:「非兄!大作已成?」
韓非點頭道:「正本足本,唯此一部。」李斯道:「非兄不願入秦,卻將大作孤本呈獻秦王,願
聞見教。」韓非道:「我書非呈獻也,贈予也。」李斯道:「非兄不識秦王,卻將秦王視做友人
贈書,誠趣事也。」韓非冷冰冰道:「韓非不識秦王其人,寧不識秦王之政乎!秦王為政,韓
非引為知音。法行天下,韓非攘一臂之力,此天下大義也,識與不識何足道哉!」李斯不禁肅
然一躬道:「非兄胸懷見識,斯愧不能及矣!然我終不能解,非兄既引秦王為大道知音,又何
敬而遠之哉!」
韓非久久沒有說話。
李斯只得告辭去了。
小內侍回報說,李斯走後,韓非孤魂般在後園林下遊蕩了整整一夜,一陣陣長哭一陣陣大
笑,又一陣陣瘋喊:「天不愛韓,何生韓非於韓也!天若愛韓,何使術治當道也!天殺韓非,
夫復何言!術亡韓國,夫復何言!」
淒然之下,韓安顧不得韓非冷臉,踏進了那座久違了的空曠庭院。
韓非已經沒有氣力拒絕韓安了,也沒有氣力對韓安做蔑視之色了。
相對終日,韓非只坐在草蓆上靠著書櫃閉眼不言,蒼白瘦削令人不忍卒睹。韓安一則唏噓
一則責難,非兄糊塗也!畢生大作拱手送與虎狼,豈是王族公子所為哉!韓非只哼了一聲,連
眼睛也沒眨一下。韓安抹著眼淚追問韓非何以錯失良機,不向李斯提說秦國罷兵存韓之大計?
韓非依舊冷冷一哼,連眼睛也不眨。韓安情急,跺腳嚷嚷起來,非兄也非兄!非我即位不用你
變法國策,用不了也!我欲用非兄為相,可宗室重臣勳舊元老家家死硬反對,教我如何是好?
世族大臣有封地有錢糧,我能奈何!韓安的步子又碎又急,陀螺一般圍著韓非打圈子。死死沉
默的韓非終於爆發,甩著散亂的長髮一陣吼叫,世族宗室裡通外國!韓國恥辱!社稷恥辱!韓
安拭淚嘆息道,秦國揮金如土,三晉大臣哪個沒受重金賄賂?
「蠹蟲!一群蠹蟲!」
韓非一聲怒吼,頹然撲倒在案爬不起來了。
韓安急召太醫救治。老太醫診脈之後稟報說,公子淤積過甚,肝火過盛,長久以往必致抑
鬱而死。韓安一陣唏噓,抱著昏迷了的韓非大哭起來。其時,新鄭的世族大臣已經寥寥無幾,
在國者也是惶惶不可終日,誰也顧不得咒罵追究韓非了,繞在韓安耳邊聒噪的謀臣們也銷聲匿
跡了。清冷孤寂的韓安閒得慌悶得慌,便日日看望韓非,指望韓非終究能在絕路之時為韓一謀
。然則,韓非再也不說話了,連那忍無可忍的吼叫都沒有了。
「哀莫大於心死也。」
老太醫一句嘟噥,韓安渾身一個激靈!
便在此時,可惡的秦國特使姚賈又高車駟馬來了。姚賈向韓安鄭重遞交了秦王國書,敦請
韓國許韓非入秦。韓安沒有料到,秦王國書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恭敬,說只要韓國許韓非入秦
,秦韓恩怨或可從長計議。那一刻,韓安的心怦怦大跳起來,眼前陡然閃現一片靈光,韓國有
救了!然則,韓安畢竟是天下術派名家,深知愈在此時愈不能喜形於色,遂淡淡一笑道:「敢
問特使,若韓子不能入秦,又將如何?」
「秦王有言:韓不用才便當放才,不放不用,有失天道!」
「秦王何知韓不用才?」
「韓國若能當即用韓子為相,另當別論。否則,暴殄天物!」
「也是秦王之言?」
「然也!」
秦國的脅迫是顯然的。韓安的心下也是清楚的。韓安所需要的,正是脅迫之下不得已而為
之的特定情勢。韓國一不能用才,二不能變法,三又不能落下輕才慢士之惡名。更要緊者是韓
國必須生存,而不能滅亡。當此之時,韓王安能有別一種選擇麼?一夜揣摩,韓安終於認定:
韓非是挽救韓國的最後一根稻草,只要韓非力說秦王,必能使韓國安然無恙。如此思謀,韓安
是有事實依據的:小小衛國之所以能在大國夾縫中安之若素,全部根基便在於秦國維護這個老
諸侯;而秦國之所以維護衛國,根本原因便在於衛國是商鞅的故國,又是呂不韋的故國。韓安
與六國君臣一樣,雖然也常常百般咒罵秦王,可心下卻都清楚秦王嬴政求賢若渴愛才如命,厚
待功臣更為天下士人所渴慕。秦王敬仰商鞅,能將衛國置於秦國勢力之下而不觸動,何以不能
因了韓非而維護韓國?對於韓非的份量,韓安還是明白的。韓安確信:只要韓非入秦,在秦王
心目中定然是商鞅第二!韓非若能身居秦國樞要,秦王豈能不眷顧韓國?只要秦國眷顧韓國,
豈不絕處逢生?如此存亡轉機,父王一生求之不得,今日豈能放過?
韓安思謀清楚,一臉愁苦地走進了那座熟悉的庭院。
那間寬大清冷的寢室,瀰漫著濃烈的草藥氣息。韓安一進屋便恭敬地捧起藥盅,要親手給
韓非侍藥。可那名衣衫破舊的老侍女卻攔住了他,說公子一直拒絕用藥,無論誰走到榻前都有
大險。病人何險?分明你等怠慢公子!韓安一聲怒斥,便要上前。嚇得老侍女撲地跪倒抱住韓
王連連叩頭說,公子枕下有短劍,誰要他服藥他便刺誰!韓安大驚,既然如此,何以滿室藥味
?老侍女說,這是萬不得已的法子,我等只有將草藥潑灑地上,公子日日吸進藥味,或能延緩
公子性命。韓安一聲長嘆,擱下藥盅輕步走近榻前,只見韓非雙目微閉氣息奄奄一副行將氣絕
之相,心下頓時冰涼。想到韓非若死韓國生路將斷,韓安悲從中來,不禁撲地拜倒放聲痛哭。
驀然之間,韓非喉頭咕的一聲大響。
韓安沒有抬頭,哭得更是傷痛了。
「誰在哭,秦軍滅韓了?」終於,韓非夢囈般說話了。
「韓國將亡!非兄救韓––」一聲悲號,韓安昏倒過去。
及至老侍女將韓安救醒過來,韓非那雙明澈的眼睛正幽幽掃視著韓安。韓安顧不得許多,
又大聲號啕起來,似乎立即又要哭死過去。韓非終於不耐,枯瘦的大手拍著榻欄憤憤然嘆息道
,自先祖韓厥立國,韓人素以節義聞名諸侯,曾幾何時,子孫一攤爛泥也!可韓安依舊只是哭
,無論韓非如何憤憤然譏刺,依舊只是哭。
「軟骨頭!有事說!哭個鳥!」韓非粗惡地暴怒了。
韓安心下大喜過望,抽抽搭搭止住哭聲,萬般悲慼地訴說了姚賈入秦脅迫韓國交出韓非的
事,末了重重申明道:「非兄若去必是大禍,安何忍非兄入虎狼之口也!」說罷又是放聲大哭
。韓非卻久久沒有說話,對韓安的哭聲渾然無覺。良久,韓非冷冷道:「我若入秦,韓國或可
存之。」韓安猛然一個激靈,又立即號啕大哭道:「非兄不可!萬萬不可!韓國可以沒有韓安
,不能沒有韓非也!安已決意,遷都南陽與秦軍決一死戰!」韓非淡淡一笑道:「危崖臨淵,
韓王猶自有術,出息也!」
韓安大是尷尬,止住了哭聲卻一時找不出說辭了。
「老韓衣冠,王室可有?」韓非突然一問。
「有!」
「老式韓車?」
「有!」
「好。韓非入秦。」
韓安實在沒有料到,韓非答應得如此利落。當夜興沖沖回宮,韓安立即下令少府、典衣、
典冠(少府,韓官,掌國君私庫。典衣,掌國君服飾。典冠,掌國君冠冕)三署合力置備韓非
車馬衣飾。幸得韓國前代多有節用之君,老式物事多有存儲,一日之間便整頓齊備。驗看之時
,少府卻低聲嘟噥了一句,又不是特使,如此老韓氣象不是引火燒身麼?韓安猛然醒悟,心下
大是忐忑不安,遂連夜去見韓非,說老式衣車太過破舊有損公子氣度。韓非卻只冷冷一句,非
韓衣韓車,不入秦!韓安只恐韓非藉故拒絕,只好連連點頭去了。
三日之後,韓安在新鄭郊亭隆重地為韓非舉行了餞行禮。
卯時,清晨的太陽躍出遙遠的地平,照亮了蒼茫大平原。一輛奇特的軺車轔轔獨行,從新
鄭西門緩緩地出來了。這是韓國獨有而戰國之世已經很難見到的生鐵軺車:車身灰黑粗糙,毫
無青銅軺車的典雅高貴;生鐵傘蓋粗壯憨樸,恍如一頂醜陋的鍋蓋扣著小小車廂。韓國有天下
最大的宜陽鐵山,韓人先祖節用奮發,便以生鐵替代本國稀缺的青銅造車,雖嫌粗樸,卻是韓
國一時奮發之象徵。醜陋的鐵片傘蓋下挺身站著枯瘦高大的韓非,頭戴一頂八寸白竹冠,身穿
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一領粗麻大袍,與一身錦繡的韓王人馬幾成古今之別。這般服飾,是最以
節用聞名諸侯的韓昭侯的獨創,也是老韓國奮發歲月的痕跡之一。如今韓非此車此衣而來,煌
煌朝陽之下,直是一個作古先人復活了。
秦國特使姚賈已經早早等候在道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奇特的軺車,絲毫看不出好惡之情
。郊亭外的韓王安大覺刺眼,眉頭皺成了一團,偷偷瞄得姚賈一眼,見這個倨傲的秦使並無特
異怒色,這才快步迎了過來。姚賈微微一笑,也跟著迎了過來。
刮木嘎吱刺耳,笨重的生鐵軺車終於匡當停穩。韓非下車,對要來殷殷攙扶的姚賈冷冷一
瞥,大袖一揮逕自走進了石亭。韓安尷尬地對姚賈一笑,作勢請姚賈入亭。姚賈卻一拱手爽朗
道:「韓子離國,故人餞行,姚賈不宜,韓王自請可也。」韓安做出無奈的一笑,只好一個人
走進了清冷的石亭。
韓安舉起了銅爵:「非兄入秦,鯤鵬之志得償也!乾!」
韓非沒有說話,一氣猛然飲乾。不待侍女動手,也不理會韓王,自己抱起酒罈咕咚咚斟滿
大爵又咕咚咚飲下。如是者三爵飲乾,韓非長長一嘆,看得韓安一眼,一拱手大步出亭。韓安
面紅耳赤,連忙趕上官道。韓非卻連回望一眼也沒有,彭地一跺腳,那輛笨重的鐵車已經匡當
嘎吱地啟動了。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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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6:08
【第三節】
「小高子,酒!」
趙高快步過來:「君上自律,夜來不飲酒的。」
「如此奇文,焉得無酒!」嬴政重重拍案。
旬日以來,書案旁堆起了五七隻空蕩蕩的酒罈,大書房則始終瀰漫著一片濃烈的酒香。嬴
政就是這樣時而拍案痛飲時而連連驚嘆,晝夜不停如饑似渴地讀完了厚厚三大本羊皮書。饒是
如此,猶不盡興。在讀完羊皮書的當日暮色時分,嬴政漫步走進了那片胡楊林,在金紅的落葉
中徜徉一夜,時而高聲吟誦時而冥思苦想,及至瀟瀟霜霧籠罩天地,嬴政才回到寢室撲上臥榻
鼾聲大起,直睡了三日三夜。
深深震撼嬴政者,是李斯帶回來的《韓非子》。
嬴政博覽群書,可沒有一部書能給他如此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受。
讀《商君書》,如同登上雄峻高峰一覽群山之小,奔騰在胸中的是劈山開路奔向大道的決
戰決勝之心。讀《呂氏春秋》,從遙遠的洪荒之地一路走來,歷代興亡歷歷如在目前,興衰典
故宗宗如數家珍,不管你贊同也好不贊同也好,都會油然生出聲聲感喟。讀《老子》,是對一
種茫無邊際的深邃智慧的摸索,可能洞見一片奇異的珍寶,也可能撈起一根無用的稻草;彷彿
一尊汪洋中的奇石,有人將它看做萬仞高峰,也有人將它看做舒心的靠枕,有人將它看做神兵
利器,也有人將它看做清心藥石;然則無論你如何揣摩,它的靈魂都籠罩在無邊無際的神秘之
中,使你生出一種面對智者的庸常與渺小。讀《莊子》,一種玄妙一種灑脫一種曠遠一種出神
入化一種海市蜃樓一種生死渾然,隨著心境變幻莫測地縈繞著你,你可以嘖嘖感嘆萬里高飛卻
不知去向的鯤鵬,也可以憤然鄙夷吱吱喳喳而實實在在的蓬間雀,然終歸惶惶不知自己究竟為
何物?讀《墨子》,如同暗夜走近熊熊篝火,使人通身發熱,恨不能立即融化為一團烈焰一口
利劍,焚燒自己而廓清濁世。《孟子》是一種滔滔雄辯,其衰朽的政見使人窩心,其辭章之講
究卻使人快意。《論語》是支離破碎而又誠實坦率的一則則告誡,一則則評點,若是你不欲復
古,縱然全部精讀完畢,你也不知道自己該當如何在這個大爭之世立身。《荀子》是公允的法
官,疑難者或可在其中找到判詞,無事讀之則很難領悟其真髓。《公孫龍子》是巧思奇辯,其
說諧趣,其智過人,縱然不服亦可大笑清心不亦樂乎––
只有《韓非子》,使人無法確切地訴說自己、反觀自己。
嬴政已經大體廓清了《韓非子》概貌,唯其如此,萬般感慨。
年青的秦王認定,《韓非子》無疑將成為傳之千古的法家巨作。這部新派法家大書前所未
有的博大淵深,初讀之下難以揣摩其精華所在,精讀之後方能領略其堅不可摧。從根本處著眼
,《韓非子》最大的不同,是將法家三治(法治、術治、勢治)熔於一爐而重新構築出一個宏
大的法家學陣。對於以商鞅為軸心的法治派,《韓非子》一如《商君書》明晰堅定,除了更為
具體,倒看不出有何新創。這一點,很令景仰商鞅的年青秦王欣慰,認定韓非是繼商鞅之後最
大的法家正宗。若非如此,很可能這個年青的秦王是不會讀完《韓非子》的。
韓非之出新,在於將術治、勢治納入了法家治道而重新鍛鑄,使法治之學擴大為前所未有
的「三治法家」,事實上成為戰國新法家大師。法、術、勢三說,此前皆有淵源:法治說以李
悝商鞅為最顯,術治說以申不害為最顯,勢治說以慎到為最顯。在戰國諸子百家的眼中,法、
術、勢三治說雖有不同,但其根本點是相同的,這便是以承認法治為根基。唯其如此,戰國之
世將法術勢三說視為互聯互生的一體,統呼之為法家。然則,這種籠統定名,卻不能使法家群
體認同。在法家之中,三說之區隔是很清楚的,誰也不會將法、術、勢混為一談。可以說,法
家事實上有三個派別,而且是很難相互融合的三個派別。
唯其如此,韓非融三派為一家,使通曉法家的年青秦王驚嘆不已!
《韓非子》搭建的新法家框架是:勢治為根,法治為軸,術治為察。
先說勢治。勢者,人在權力框架中的居位也。位高則重,位卑則輕,是謂勢也。自古治道
經典,無不將「勢」明確看作權位。《尚書.君陳》云:「無依勢作威。」這個勢,便是權位
。法家言勢,則明確指向國君的權位,也就是國家最高權力。慎到之所以將勢治作為法治精要
,其基本理念推演是:最高權力是一切治權的出發點,沒有權力運行,則不能治理國家;權力
又是律法政令的源頭,更是行法的依據力量;沒有最高權力,任何治道的實施都無從談起,是
謂無勢不成治。所以,運用最高權力行使法治,被勢治派看作最根本的治道。
《慎子》云:「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桀為天子,能亂天下。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
者不足慕也––堯為隸屬(治陶工匠)而施教,民不聽,至於南面而王天下,令則行,禁則止
。由是觀之,賢智未足以服眾,而勢位足以屈賢者也。」慎到之勢說不可謂不透徹,但因不能
透徹論證權力與法治的關係而大顯漏洞。一個最大的尷尬便是,諸多堪稱賢明勤政的國君權力
在手,卻依舊不能治理好國家。正是為此,李悝、商鞅等重法之士應時而生,將國家治道之根
本定位為法治,認為法律一旦確立,便具有最高權力不能撼動的地位,所謂舉國一法、唯法是
從,皆此意也。韓非之新,在於承認「勢」是法治之源頭條件,卻又清醒地認為,僅僅依靠「
勢位」不足以明法治國,必須將勢與法結合起來,才能使國家大治。
《韓非子.難勢》云:「夫勢者,非能必使賢者用之而不肖者不用。賢者擁勢,則天下治
。不肖者擁勢,則天下亂––以勢亂天下者多矣,以勢治天下者寡矣!勢之於治亂,本末有位
也,專言勢之足以治天下者,其智淺矣!」
嬴政很為韓非的評判所折服。
但是,嬴政最為激賞的,還是《韓非子》詰難勢說的矛盾故事。
韓非說,專言勢治者云:堯舜得勢而治,桀紂得勢而亂,故勢治為本也。果然如此,其論
則必成兩端:堯舜擁勢,雖十桀十紂不能亂;桀紂擁勢,雖十堯十舜不能治。如此,究竟是憑
人得治,還是憑勢得治?憑勢得治麼,暴君擁勢則聖賢不能治。憑人而治麼,聖賢無勢而天下
照亂。詰難之後,《韓非子》說了一個故事:人有賣矛賣盾者,鼓吹其盾之堅「物莫能陷也」
,俄而又鼓吹其矛之利「物無不陷也」;有市人過來說:「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賣
者遂尷尬不能應也。《韓非子》結論云:「賢、勢之不相容明矣,此矛盾之說也!」
「睿智犀利而諧趣橫生,其才罕見矣!」嬴政拍案大笑。
「所言至當!勢治過甚,與人治無異也!」嬴政批下了自己的評判。
再說術治。術者,尋常泛說之為技巧也方法也。然則,法家所言之術,卻是治吏之道,是
謂術治。戰國之世,術治說由申不害執牛耳,被天下看作與商鞅法治說並立的法家派別。申不
害術治說的理念根基在於:無論是勢還是法,都得由人群來制定推行;這個人群,便是君王所
統領的臣下;若君王駕馭群臣得法,律法政令便能順利推行,否則天下無治;所以,治道之本
在統領臣下之術治。顯然,申不害術治說也是偏頗的,漏洞也很明顯。一個最大的尷尬是:國
家若不變更舊法(根基是不廢除實封制),而唯重吏治整肅,便不能根除奸宄叢生腐敗迭起的
痼疾,國家始終不能真正強盛。齊國如此,韓國更如此。
《韓非子》嚴詞詰難申不害的術治說及其在韓國的實踐。
「韓國法令龐雜,故晉國之舊法與新法並行。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故奸邪必多
。貴冑之利在舊法,則以舊法行事;官吏之利在新法,則以新法行事;其利若在舊法新法之相
悖(衝突),則巧言詭辯以鑽法令之空隙。如此,申不害雖十使昭侯用術,而奸佞叢生也!故
托萬乘之勁韓,七十年而不至於霸王者,用術於上、法不勤修之患也!」
基於申不害給韓國留下的術治傳統危害極大,也基於韓非自己對術治的冷靜評判,韓非對
「術」作了嚴格定義:「術者,因權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生殺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
用今人話語說,術治便是用人制度與問責制度的運用法則。所以,韓非倡導的術治絕不是簡單
的權謀之術,儘管它也包括了權謀之術。
嬴政最為讚嘆的是,韓非沒有因納術入法而輕法,而是將術與法看作缺一不可的治國大道
。有人問,法治術治何者更重?韓非答曰:「此猶衣食之孰重孰輕,不可無一也,皆養生之具
也。人不食,十日則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君無術則弊於上,臣無法則亂於下。此不可
一無,皆帝王之具也!」
從九歲起,嬴政便是秦國太子。從十三歲起,嬴政便是秦國之王。從二十二歲起,嬴政便
成了天下第一強國的親政君王。期間風雨險惡不可勝數,對君王不可或缺的正當權謀體味尤深
,可謂烙印在心刻刻不忘。為此,嬴政對《韓非子》所闡釋的術治新說深有同感。讀《定法》
之時,嬴政連飲三大爵凜冽老酒,慨然拍案道:「如此術治,寧非與法治共生也!韓子大哉!」
最令嬴政感奮不能自已者,還是韓非的《孤憤》篇。
韓非之《孤憤》,不是訴說自己的孤獨,不是宣洩一己的憤懣,而是為天下變法之士的命
運憤然呼號。嬴政記得,初讀《孤憤》時一身冷汗,眼前夢魘般浮現出翻翻滾滾的慘烈場景,
車裂商君的刑場屍骨橫飛鮮血遍地,渾身插滿暗箭的吳起倒在血泊靈堂,浴血城頭將長劍插進
自己腹中的申不害,刺客刀尖閃亮蘇秦頹然倒地,形容枯槁的趙武靈王正瘋子一般地撕裂吞嚥
著掏來的幼鳥,嘴角還淌著一縷鮮紅的血––
「昭昭《孤憤》,志士請命書也!」更深人靜,嬴政慨然拍案。
《孤憤》沒有羅列一個血案,但卻令人驚悚,令人惕然。根本處,在於《孤憤》以無與倫
比的洞察力燭照了變法志士無法避免的悲劇命運,將血腥的未來赤裸裸鋪陳開來給芸芸眾生瀏
覽,冷森森地宣示了變法家的血泊之路。行法犧牲者的命運,韓非是一層層揭開的:「
首先,變法之士的秉性與使命,決定了必然與當道貴冑勢成不共戴天。「智術之士,必遠
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智術之士明察
,聽用(一旦任職),則燭重人(當道權臣)之陰情。能法之士勁直,聽用,則矯重人之奸行
。故智術能法之士用,則貴重之臣必在繩(朝綱)之外矣!如是,智法之士與當道之人,不可
兩存之仇也!」
其次,當道舊勢力擁有既成的種種優勢,變法之士則是先天劣勢。《孤憤》一一列出了當
道者的基本優勢,謂之四助五勝。四助是:諸侯之助,群臣之助,君王近臣之助,門客學士之
助。之所以有此四助,根由是:「當道者擅樞要,則內外為之用。」有權力結交諸侯,有權力
決定群臣利益分配,與君王之近臣內侍利害相關,有權力財力給士人門客以養祿,故有這四種
助力。五勝是:一為官爵貴重,二為朋黨眾多,三為得朝臣多數,四為國人多趨於傳統而一國
為之訟(辯護);五為得君王愛信。與當道者相比,變法之士卻是五不勝:一官爵低(處勢卑
賤),二無黨附(無黨孤恃),三朝野居少數(反主意與同好爭,一口與一國爭),四缺乏故
交根基(新旅與習故爭),五與君王及其親信疏遠(疏遠與近愛信爭)。
其三,如此態勢之下,變法之士的命運結局必然是走上祭壇做犧牲。「資(根基)必不勝
,而勢不兩存,法術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過誣陷者,以公法誅之!其不可以被以罪過者,
以私劍(刺客)窮之!是故,明法而逆主上者,不戮於吏誅,必死於私劍矣!」這是韓非最為
冷酷的預言。變法志士只要違背傳統勢力之利益(逆主上),只有兩種結局––不死於公法(
世族貴冑以祖制問罪),必死於私劍(刺客)。
其四,變法之士必為犧牲,然變法之士死不旋踵代有人出。韓非清醒地看到了變法之壯烈
,揭示了這種壯烈的根本緣由。變法之士者,生命之大勇大智者也,寧變法而死,也不願為腐
朽將亡之邦殉葬。「與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與亡國同事者,不可存也!沿襲舊途而存國,
不可得也!」
最後,《孤憤》對君王提出了冷峻的警告。變法之難,要在君主,君主不明,國之不亡者
鮮矣!變法之士,孤存孤戰。基於此,韓非告誡欲圖變法之君王,該當如何認識並保護變法之
士。其最要緊的有兩條:一則,不與左右親信議論變法之士,更不能憑親信議論評判變法之士
。「修士(人品高尚之士)不以貨賂事人,恃其精潔,更不以枉法為治––人主左右求索不得
,貨賂不至,則毀誣之言起矣!治亂之功制於近習,精潔之行決於毀譽,則修士之吏廢。聽左
右近習之言,則無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處官矣!」二則,君主與權臣的利害不同,君主一
定要明察權臣朋黨用私、杜絕賢路、惑主敗法之罪行,否則無以變法。「主有大失於上,臣有
大罪於下,索國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昭昭《孤憤》,變法家犧牲之祭文也!
烈烈《孤憤》,變法家命運預言書也!
這便是韓非,在那劇烈動盪的大爭時世,自囚深居而思通萬里燭照天下,將鮮為世人所知
的種種權力奧秘與政治黑幕化為煌煌陽謀,陳列於光天化日之下,成為權力場運行的永恆鐵則
。一部《韓非子》,使古往今來之一切權力學說與政治學說相形見絀,直是人類文明之絕無僅
有也!即或後世西方極為推崇的馬基雅弗利之《君王論》,也遠遠不可與其比肩而立。其深刻
明徹,其冷峻峭拔,其雄奇森嚴,其激越犀利,其猙獰詭譎,其神秘靈異,其華彩雄辯,其生
動諧趣,無不成為那座文明高峰的天才豐碑,無不成為那個時代的學養旗幟。《韓非子》之命
運,如同其《孤憤》所揭示的變法家的命運一樣:在一個變法為主流的時代,他是焚燬黑暗的
熊熊火把;在迂闊守成的時代,他卻被傳統學派一代又一代地詛咒著謾罵著,不能以公法滅其
學,則必以口誅筆伐追誣其人,追誅其心。然則,不管如何咒罵,《韓非子》都始終是權力場
中無以替代的法則,一切當道者都得悄悄地按照其法則運行。後世有學人馮振,曾云:「《韓
非子》乃藥石中烈者,沉痾痼疾,非此不救;用之不當,立可殺人!雖知醫者,凜凜乎其慎之
!」這是後話。
那一夜,嬴政不能安眠,老酒一爵爵地飲,渾然不知其味。
五更雞鳴,嬴政長吁一聲:「嗟乎!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次日清晨,嬴政立即召來李斯與姚賈,事由只一句話:「無論何法,務求韓非入秦。」兩
人一陣思忖,李斯提出自己出使韓國力邀韓非,姚賈卻不以為然。姚賈說:「韓非能否入秦,
既在韓非,更在韓王。姚賈知韓甚深,對韓非亦有種種查勘。姚賈以為,若以求賢之心邀韓非
,韓非必然拒絕;只有以威勢壓韓王,以韓王壓韓非,韓非或可入秦。長史入韓,著力處只能
是韓非,對韓王這般謀術成癖之小人國君,只怕力有不逮也!」李斯笑道:「韓王固小人也,
足下何以克之?」姚賈答曰:「善術之小人,唯認威懾,豈有他哉!」李斯又笑道:「足下安知
李斯無威懾韓王之才?」姚賈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觀長史,大才長策之士也,然對
卑劣小人卻不擅應對。如此而已。」李斯對秦王一拱手道:「姚賈此說,臣無異議,但憑君上
決斷。」嬴政當即拍案決斷:姚賈使韓,務求韓非盡快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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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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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6:48
【第四節】
驀然之間,李斯的心頭很不是滋味。
得姚賈快報,秦王本欲親自到函谷關隆重迎候韓非,可是被王綰勸阻了。王綰的理由很簡
單:「秦為奉法之國。王迎三舍,為敬才之最高禮儀。今王為韓非一人破法開例,後續難為也
!」嬴政雖被遏制了興頭,還是悻悻地改變了鋪排,改派李斯帶駟馬王車趕赴函谷關迎接韓非
,自己則在咸陽東門外三舍(三十里)之地為之洗塵。
李斯連夜東去,於次日清晨正好在關外接住了韓非。李斯記得很清楚,車馬大隊一到眼前
,他立即嗅到了一種奇異的冷冰冰的氣息。車馬轔轔旌旗獵獵,出使吏員個個木然無聲,全然
沒有完成重大使命之後的輕快奮發。姚賈下車快步趕來,眉頭大皺一臉沮喪。韓非則是一身粗
麻藍袍,一輛老式鐵車,冷冰冰無動於衷,怪誕粗土猶如雞立鶴群。姚賈對李斯只悄悄說了一
句:「此公難侍候,小心。」再沒了話說。李斯並沒在意姚賈的嘟噥,遙遙拱手大笑,興致勃
勃地過去請韓非換乘秦王的駟馬王車。不料,韓非彷彿不認識他這個同窗學兄一般,只冷冰冰
回了一句:「韓車韓衣,韓人本色。」便沒了下文。李斯愣怔片刻,依舊朗聲笑語,特意說明
駟馬王車可載四人,可在午時之前趕到咸陽,不誤秦王三舍郊迎的洗塵大禮。韓非還是冷冰冰
一句:「不敢當也。」又沒了話語。素有理事之能的李斯,面對韓非這般陌生如同路人的冷硬
同窗,一時手足無措了。李斯素知韓非善為人敵之秉性,他要執拗,任是你軟硬無轍。思忖片
刻,李斯與姚賈低聲會商幾句,姚賈飛馬先回了咸陽。李斯這才放下心來周旋,邀韓非下車在
關外酒肆先行聚飲壓饑,可韓非只搖搖頭說聲不餓,便扶著鍋蓋般的鐵傘蓋柱子打起了鼾聲。
無奈之下,李斯只好下令車馬起程。韓式老車不耐顛簸,只能常速走馬。若還是當年蒼山
學館,李斯治韓非這種牛角尖脾性的法子層出不窮。可如今不行,李斯身為大臣,非但不能計
較韓非,還得代秦王盡國家敬賢之道。韓非不上王車,李斯自然也不能上王車。為說話方便,
李斯也不坐自己的軺車,索性換騎一馬在韓非鐵車旁走馬相陪。一路走來,李斯滔滔不絕地給
韓非指點講述秦國的種種變化。縱然韓非沉默如鐵,李斯也始終沒有停止勃勃奮發的敘說。韓
非堅執要常行入秦,要曉行夜宿。如此四百多里地下來,走了整整四日有半。期間,姚賈派快
馬送來一書,說秦王已經取消三舍郊迎,教李斯但依韓非而行。李斯接書,心下稍安,那種不
是滋味的滋味卻更濃了。
抵達咸陽,李斯聲音已經嘶啞,嘴唇已經乾裂出血了。
當晚,秦王嬴政本欲為韓非舉行盛大的洗塵宴會,見李斯如此疲憊病態,立即下令延緩洗
塵大宴。可李斯堅執不贊同,說不能因自己一人而有失秦國敬賢法統,當即奮然起身去接韓非
。又是沒有料到,韓非在走出驛館大門踏上老式鐵車的時候卻驟然昏倒了。老太醫診脈,說此
人食水長期不佳,久缺睡眠,又積慮過甚心神火燥,非調養月餘不能恢復。於是,大宴臨時取
消,興致勃勃聚來的大臣們悻悻散去,紛紛議論這個韓非不可思議。如此幾經周折,大咸陽的
韓子熱漸漸冷卻了下去。
在韓非醫治期間,秦王嬴政特意召集了一次小朝會。
朝會的主旨是商討《韓非子》。與會者僅有王綰、尉繚、李斯、鄭國、蒙恬、姚賈等知韓
大臣六人。蒙恬是被從九原邊城緊急召回的。王綰、李斯本不贊同召回蒙恬。秦王卻說,蒙恬
善為人友,又與韓非有少年之交,或可有用;能使韓非真正融入秦國,無論付出何種代價都值
得。王綰李斯沒有話說了。朝會開始,嬴政開門見山:「韓非大作問世,韓非入秦,都是天下
大事。今日先議韓非大作,諸位如何評判其效用,但說無妨。」
「韓非之事,在人不在書。」丞相王綰第一個開口:「韓非大作,新法家經典無疑也!然
則臣觀韓非,似缺法家名士之胸襟。是以臣以為,韓非其人,當與韓非之書做兩論。」
「似缺法家名士之胸襟,此話怎講?」嬴政皺著眉頭問了一句。
王綰道:「法家名士之胸襟,天下之心也,華夏情懷也!華夏自來同種,春秋戰國諸侯分
治,原非真正之異族國家分治,其勢必將一統。唯其如此,自來華夏名士,不囚於邦國成見,
而以天下為己任,以推進天下盡速融會一統為己任。唯其如此,戰國求賢不避邦國,唯才而用
也!然,韓非似拘泥邦國成見太過,臣恐其不能脫孤忠之心,以致難以融入秦國。」
「老夫贊同。韓非有伯夷、叔齊之相。」很少說話的尉繚跟了一句。
「能麼!」嬴政頗顯煩躁地拍著書案道:「伯夷、叔齊孤忠商紂,何其迂腐!韓子槃槃大
才,若如此迂闊,豈非自矛自盾?」
「老臣原本韓人,似不必多言,然又不得不言。」老鄭國篤篤點著那根永不離手的探水鐵
尺道:「韓非之書,老臣感佩無以復加。然則,韓非世代王族貴冑,自荀子門下歸韓,終韓桓
惠王腐朽一世而不思離韓,其孤忠一可見也!期間三上強韓書,皆泥牛入海,仍不思離韓,其
孤忠二可見也!老臣被韓國謀術做犧牲,不得已入秦又不得已留秦,融合之艱難唯有天知。韓
非在韓論及老臣,卻是鄙夷之情有加––韓非之心,不可解也!」
鄭國老水工之正直坦蕩有口皆碑,偌大的東偏殿一時默然。
「說書不說人!」秦王又煩躁拍案:「其人如何,後看事實。」
李斯不得不說話了:「韓非與斯,同館之學兄弟也。韓非才華蓋於當世,臣自愧不如也。
若以其文論之,李斯以為:韓非大作不可作治學之文評判高下,而須當做為政之道評判,方可
見其得失。」
「兩者兼評,有何不可?」嬴政又是莫名奇妙地煩躁。
李斯道:「以治學之作論,《韓非子》探究古今治亂,雄括四海學問,對種種治國之學精
研評判,對法家之學總納百川而集為大成。自今而後,言法必讀《韓非子》,勢在必然。韓子
之大作,將與《商君書》一道,成就法家兩座豐碑。」
「以治國之道論,又當如何?」嬴政急切一問。
「臣三讀《韓非子》,不如君上揣摩透徹。」李斯心知秦王必晝夜精讀《韓非子》,且已
經有了難以改變的定見,先謙遜一句而後道:「然則,以治國之道論,《韓非子》有持法不堅
之疑,有偏重權謀之向。此點,與《商君書》大為不同也。《商君書》唯法是從,反對法外行
權,權外弄術。此所以孝公商君兩強無猜而精誠如一也,此所以大秦百餘年國中無大亂也!《
韓非子》書以權限法,以術為途,法典政令可能淪為權力之工具。如此,名為法術勢相互制約
,實則法治威力大大減弱。果真如此,法治堪憂也。」
「李斯之論,諸位以為如何?」嬴政叩著書案看了看蒙恬。
風塵僕僕的蒙恬已經變成了黝黑壯健的軍旅壯士,昔年之俊秀風采蕩然無存。迎著嬴政的
眼神,蒙恬神色肅然地一拱手道:「臣讀《韓非子》,只在昨日趕回咸陽之後,要說也只能是
即時之感。臣夜讀《韓非子》,其八奸、六反、七術,疑詔詭使、挾知而問、倒言反事、修枝
剪葉等等等等,權術之運用細密,臣一時竟有毛骨悚然之感––韓非一生未曾領政,更未親身
變法,竟然能對權力政事如此深徹洞察,對詭譎權術如此精熟,種種論斷如同巫師之預言,使
人戒之懼之!蒙恬以為:君臣同治,唯守之於法,待之以誠。若如韓非兄所言,君臣之間機謀
百出,國家豈有安寧之日?君臣豈有相得之情?至少,韓非兄看重權術,於韓國謀術傳統浸染
過甚相關,不可取也––」蒙恬說得很艱難,末了一聲嘆息道:「想昔年蘭陵學館之時,韓非
兄何其誠樸天籟之性,不想今日一別未逢,其書竟使人惶惶不知所以也!」蒙恬性慧而端嚴,
向不隨意臧否人物。今日,蒙恬如此沉痛地評判韓非大作,可謂前所未見。大臣們不說話,嬴
政也罕見地板著臉不說話,氣氛一時頗顯難堪。
尉繚不意一笑:「姚賈入韓迎韓,寧做啞口?」
「姚賈說話。」嬴政黑著臉拍案一句。
「臣––無話可說。」姚賈臉色更是難看。
「此話何意?」嬴政凌厲的目光突然直視姚賈。
「君上!臣窩囊也!」姚賈猛然撲拜在地失聲痛哭。
「有事盡說,大丈夫兒女相好看麼?」
「臣姚賈啟稟君上。」姚賈猛然挺直身子,一抹淚水一拱手:「臣奉王命出使天下諸侯,
無得受韓非之辱也!臣迎韓子,敬若天神,不敢失秦國敬士法度。一路行來,韓非處處冷面刁
難,起居住行無不反其道而行之。縱然如此,臣依然恭敬執禮,順從其心,以致路途耽延多日
。更有姚賈不堪其辱者,韓非動輒當眾指斥臣為大梁監門子,曾為盜賊,入趙被逐!一次兩次
還則罷了,偏偏他每遇臣請教起居行路,都是冷冰冰一句:『韓非不與監門子語也!』臣羞憤
難言,又得自行揣摩其心決斷行止。稍有不合,韓非便公然高聲指斥:『賤者愚也,竟為國使
,秦有眼無珠也!』––臣縱出身卑賤,亦有人之尊嚴!人之顏面無存,何有國使尊嚴!韓非
如此以貴冑之身辱沒姚賈,對姚賈乎!對秦國乎!」
姚賈是少有的邦交能才,利口不讓昔年張儀,斡旋列國游刃有餘,素為風發之士,今日憤
激涕零嘶吼連聲,其勢大有任殺任剮之心,顯然是積鬱已久忍無可忍了。大臣們誰也想不到一
個國使竟能在韓非面前如此境遇,一時人人驚愕無言了。
「散散散!」嬴政連連拍案,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誰也沒見過年青的秦王在朝會失態,幾位重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不知所措了。最後還是
李斯說話:「秦王看重韓非,我等亦為國謀。皆為秦也,無須上心。我意,上將軍能否借探病
為由,與韓非兄深徹一談。畢竟,韓非兄融合於秦,國之大幸也!」幾位重臣自然深知李斯之
意:蒙恬與秦王與韓非皆有少交,兩廂無礙,自然是說動韓非的最佳人選。所以,李斯話方落
點,幾位大臣一口聲贊同。不想蒙恬卻皺眉搖頭道:「韓非此來,深謀之相,只怕他鐵口不開
,你卻奈何?」尉繚笑道:「他開不開口不打緊,只要你說得進他心,其後形跡必見,何求其
開口允諾?」眾人連連點頭,只有姚賈冷冷一笑道:「諸位大人,韓非之怪誕秉性世所罕見,
上將軍盡心而已,莫存奢望!」蒙恬默然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三日之後,蒙恬來見李斯,只長吁一聲:「人心之變,寧如此哉!」
「他沒開口?」
「何止沒開口,直不認識蒙恬也!」
李斯的心,真正的不是滋味了。
一月之後,為韓非洗塵的國宴終於舉行了。
嬴政歷來厭惡繁文縟節,為一士而行國宴,可謂前所未有。那日,咸陽在國大臣悉數出席
濟濟一堂,韓非座案與秦王嬴政遙遙相對,是至尊國賓位置。韓非還是那一身老式韓服,粗麻
藍布大袍,一頂白竹高冠,寒素冷峻不苟言笑。秦國官風樸實,大臣常衣原本粗簡。然則今日
不同,素有敬士國風的秦國大臣們都將最為鄭重的功勳冠服穿戴上身,以對大賢入秦顯示最高
敬意,整個大殿煌煌華彩。如此比照,韓非又是雞立鶴群,格格不入。雖則如此,嬴政還是渾
然無覺,精神煥發地主持了國宴,處處對韓非顯示了最大的恭敬。
諸般禮數一過,嬴政起身走到韓非座案前深深一躬道:「先生雄文燭照黑暗,必將光耀史
冊。今幸蒙先生入秦,尚望賜教於嬴政。」韓非目光一陣閃爍,在座中一拱手,奇特的吟誦之
聲便在殿中盪開:「韓非治學,二十年而成書,正本未布天下,唯贈秦王也。秦國若能依商君
秦法為本,三治合一,廣行法治於天下三代以上,則中國萬幸,華夏萬幸,我民萬幸,法家萬
幸也!」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先生心懷天下,嬴政謹受教。」
「韓子心懷天下!萬歲!」
舉殿一聲歡呼,開始的些許尷尬一掃而去。長平大戰之後,秦人的天下情懷日漸凝成風氣
,評判大才的尺度也自然而然由秦孝公時的唯才是重演變為胸襟才具並重了。胸襟者,天下之
心也。戰國之世名士輩出,身具大才而其心囚於本國偏見者亦大有人在。楚國屈原是也,趙國
廉頗藺相如是也,齊國魯仲連田單是也,魏國之毛公薛公是也,王族名士如四大公子者(信陵
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是也。唯其如此,身具大才而是否同時具有天下胸襟,便在事
實上成為名士是否能夠真正摒棄腐朽的本土之邦而選擇天下功業的精神根基。當然,依據千百
年的尚忠傳統,秦人也極其推崇這些忠於本土之邦的英雄名士。然則,百年強盛之後,秦國朝
野已經日漸清晰堅定地以天下為己任,自然更為期盼那些具有天下胸襟的大才名士融進秦國。
明乎於此,秦國大臣們不計韓非之種種寡合,而驟然為韓非感奮歡呼,便不足為奇了。
「韓子與秦王神交也!乾!」尉繚興奮地舉起了大爵。
「足下差矣!韓非不識秦王,唯識秦政。」韓非冷冷一句。
「秦政秦王,原本一體,韓子諧趣也!」
素有邦交急智的姚賈一句笑語補上,大殿的倏忽驚愕冷清又倏忽在一片笑聲中和諧起來,
略顯難堪的尉繚也連連點頭。不料,韓非的冷峻吟誦又突兀而起:「韓非自有本心,無須姚賈
以邦交辭令混淆也!」雖然只一句,整個大殿卻驟然靜了下來,大臣們的目光一齊聚向了韓非
。以天下公認的禮儀,韓非此舉大大失禮,不識人敬。名士大家如此計較,不惜給好心圓場者
如此難堪,秦國大臣們不由不驚詫非常。
「先生有話,但說無妨。」年青秦王在對面一臉笑意遙遙拱手。
「說難。」韓非淡淡兩字。
「但懷坦誠,說之何難?」秦王拍案大笑。
「秦王乏察奸之術,任姚賈為邦交重臣,韓非深以為憾也!」
「姚賈何以為奸?先生明示。」
舉殿如寂然幽谷,只迴響著韓非的冷峻吟誦:「姚賈挾重金出使,暗結六國大臣,名為秦
國邦交,實則聚結私黨。秦國一旦有變,安知其人不會外結重兵,壓來咸陽?且姚賈者,大梁
監門子也,屢在大梁為盜,後入趙國求官又被驅逐。卑賤者,心野。此等為山東所棄之不肖,
秦王竟任為重臣,嘗不計嫪毐之亂乎!」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7:05
韓非片言如秋風過林,整個大殿頓時蕭瑟肅殺。且不說以山東流言公然指斥大臣,便是有
違秦法,最令大臣們驚愕的是,韓非將出身卑微的布衣之士一律視做卑賤者心野。百餘年來,
山東入秦名士十之八九為平民布衣。便說目前一班新銳,王綰李斯王翦鄭國姚賈頓弱以及數不
清的實權大吏,哪個不是出身寒微的布衣之士?如此一言以蔽之,誰個心頭不是冷風颼颼?更
有甚者,韓非竟以人人不齒的嫪毐之亂比姚賈野心,非但寒眾人之心,猶傷秦王顏面。秦國朝
野誰人不知,秦王將嫪毐之亂視作國恥,還記載進了國史,韓非此舉,豈非存心使秦王難堪?
君受辱而臣不容,此乃千古君臣之道。藺相如正是在秦昭王面前寧死捍衛趙王尊嚴而名揚天下
,如今秦國大臣濟濟一堂而韓非如此發難,秦國大臣們焉能不一齊黑臉?
「韓子之言,大失風範!」老成持重的王翦第一個挺身拍案。
「少安毋躁。」年青的秦王突然插斷,大笑著離案起身,走到韓非案前又是深深一躬:「
先生入秦初謀,即顯錚錚本色,嬴政謹受教。」韓非不見秦王發作,一時竟愣怔無話。便在此
際,秦王轉身高聲道:「今日大宴已罷,諸位各安各事,長史代本王禮送先生。」說罷又對韓
非一拱手:「嬴政改日拜望先生。」逕自轉身大步去了。
一場前所未有的敬士國宴,如此這般告結了。
將韓非送到驛館,李斯心緒如同亂麻。韓非鄙視布衣之言使他倍感窩心,驀然想到當年蘭
陵同居一舍時韓非的種種不屑之辭皆源出此等貴冑世俗之心,不禁更是憤憤酸楚。然則李斯已
經是樞要大臣,不得不盡國禮,只好怦怦心跳著笑臉周旋,要與韓非做暢談長夜飲。不料韓非
卻淡淡笑道:「斯兄,韓非不得已也,得罪了––韓非入秦,你我同窗之誼盡矣!夫復何言?
」說罷轉身進了寢室,隨手又重重地關了門。李斯分明看見了韓非眼中的熒熒淚光,心頭又是
一陣怦怦大跳,思緒亂得沒了頭緒。如此便走,韓非有事如何得了?守在這裡,尷尬枯坐一夜
,豈非傳為笑談?驀然想起原本是姚賈安置接待韓非,便連忙派驛丞找來姚賈商議。姚賈一見
李斯便一陣大笑道:「其實也,我早趕到驛館了。長史只管去忙,一切有姚賈。」見姚賈全然
沒事反倒開心如此,李斯倒是疑惑著不敢走了。姚賈卻道:「長史但去,姚賈做的便是這號惡
水差使,支應得了,保韓子無事。」李斯茫然道:「你,你當真不忌恨韓子?」姚賈又是一陣
大笑道:「韓子暗中辱我一人,姚賈有恨!韓子今日明罵,姚賈只有謝恩之心,何有恨也!」
李斯還是一片茫然,卻也放心下來,終於踽踽去了。
那一夜,李斯心煩意亂,第一次沒有在夜裡當值。
不想旬日未過,韓非又大起波瀾。
時逢秋種之際,秦王率一班重臣開上了涇水瓠口沿鄭國渠東下,一邊視察農事一邊商討國
事。事前,秦王對李斯申明本意:此行之要,在於教韓非明白秦國殷實富強而韓國必不能存,
使韓非棄其孤忠而真心留秦助秦。李斯見秦王依舊對韓非如此執著,便打消了勸諫之心,也沒
有說及自己近日對韓非的諸多疑慮。畢竟秦王是真心求賢,若能仁至義盡而使韓非成為秦國棟
樑,原本也是李斯所願。
及至上得鄭國渠一路東來,秦國君臣撫今追昔無不萬般感慨。當年的荒莽山巒,如今已經
綠樹成蔭,兩岸楊柳夾著一條滾滾滔滔的大渠逶迤東去,時有一道道支渠在林木夾持中深入茫
茫沃野,昔日白塵翻滾的荒涼渭北鹽鹼地,已經是田疇縱橫村莊相連雞鳴狗吠的人煙稠密地帶
了。作為當年的河渠令,李斯在渠成之後一直沒有登臨鄭國渠,今日眼見關中如此巨變,更是
萬般感慨。奮然之下,李斯便想找鄭國說話。這才驚訝地發現,一路行來只有兩個人默默不語
,一個是鄭國,一個是韓非。鄭國是兩眼熱淚無以成言。韓非卻是冷眼觀望,陷入茫然木然的
深思。
三日之後,秦國君臣在鄭國渠進入洛水的龍口高地紮營了。
一夜歇息,次日清晨君臣朝會。大臣們原本想法,在鄭國渠朝會定然是要計議農事。不想
,秦王嬴政只在開首說了幾句農事,而後便是一轉:「經濟諸事有鄭國老令總操持,本王放心
,朝野放心。今日朝會只議一事:秦國新政之期已大見成效,大舉東出勢在必然;如此,東出
之首要目標何在,便是今日議題。」李斯很是驚訝,這件大事秦王已經與幾位用事重臣會商多
次,歷來不公諸大朝會,今日突兀提出卻是何意?然一看秦王目光隱隱向韓非一瞥,李斯頓時
恍然,這才靜下心來。
「臣李斯以為,秦國東出,以滅韓為第一。」李斯已經明白秦王意圖,決意第一個說話,
盡速使議題明朗而逼韓非盡早說話:「韓為天下腹心。秦之有韓,若人有腹心之患也。先攻韓
國,則秦對六國用兵便有關外根基之地。若越過韓國而先取他國,則難保韓國不作後方之亂。
一旦滅韓,其他五國則可相機而動。此乃方略之要。」
「長史所言,老夫亦認同,滅韓第一。」尉繚第一個呼應。
王綰一拱手道:「臣所見略同。」
「先兵滅韓,臣等贊同。」王翦蒙恬異口同聲。
「韓國名存實亡,滅韓正是先易後難,上策!」姚賈聲音分外響亮。
嬴政向韓非遙遙拱手:「國事涉韓,尚望先生見諒。」
韓非卻冷冷開言:「韓國,不可滅也。」
「願聞先生之教。」
「韓國,三不可滅也!」韓非蒼白枯瘦的面龐驟然泛起了一片紅暈:「其一,秦國滅韓,
失信於天下。韓國事秦三十餘年,形同秦國郡縣。此等附屬之國,秦尚不放過,赫然以大軍滅
之,既不得實利,又徒使天下寒心。從此,山東六國無敢臣服於秦,唯有以死相爭。滅韓之結
局,譬如白起長平殺降而逼趙國死戰也!」
「願聞其二。」嬴政分外平靜。
「二不可滅者,滅韓不易也!」韓非的吟誦頗顯激烈:「韓國臣服秦國,所圖者保社稷宗
室也。今社稷宗室不能存,韓國上下必全力死戰也!韓人強悍,素稱勁韓,秦國何能一戰滅之
?如數戰不下而五國救援,則合縱之勢必成。其時,秦國何以應敵於四面哉!」見嬴政沒有說
話,韓非也沒有停滯:「其三,滅韓將使秦為天下眾矢之的也!頓弱、姚賈離間六國君臣,雖
已大見成效,然則,安知六國再無良臣名將乎!邦國興亡,匹夫有責。若有五七個田單再現,
以作孤城之戰,曠日持久之下,八方反攻,齊指咸陽,秦將何以自處也!」韓非戛然而止,行
營大廳一片寂然。
姚賈突然高聲道:「韓子言行,莫非視自己為韓國特使?」
「韓非入秦,原本便是出使。」韓非冷冷一句。
「韓子之見,秦國兵鋒首當何處?」尉繚突兀一問。
「此秦國內事,韓非本不當言。然足下既問,韓非可參酌一謀。」韓非罕見地矜持一笑,
已經沒有了方纔的激烈:「秦國東出,首用兵者只在兩國:一為趙國,二為楚國。趙為秦國死
敵世仇,滅之震懾天下。楚為廣袤之國,滅之得利最大。弱小如韓國者,一道王書便舉國而降
,何難之有也!」
偌大行營靜如幽谷,大臣們面面相覷,嬴政也一時顯出困惑神色。
突然一陣大笑,姚賈直指韓非:「韓子荒誕,欺秦國無人哉!」
「豈有此理!」韓非聲色俱厲,拍案而起。
「敢問上將軍,滅楚大戰,幾年可定?」姚賈卻不理睬韓非。
王翦冷冷一笑:「楚國遼闊曠遠,山川深邃,大軍深入,難料長短。」
「韓子欲將秦國數十萬大軍陷於楚地久戰,以存韓國?」尉繚也冷笑一句。
姚賈一陣大笑道:「兵家疲秦計,韓子用心良苦也!」
蒙恬痛心疾首拍案道:「非兄鐵心存韓,韓國害你不夠麼!」
李斯長長一嘆道:「秦國何負於非兄,非兄終究不為秦謀也!」
韓非昂然木然,冷峻傲岸地矗立在眾目睽睽之下,再也不說話了。
「韓子心存故國,嬴政至為感佩!」
秦王突然一陣大笑,起身離案對韓非深深一躬,轉身走了。
回到咸陽,事情依然沒有完結。
三五日之後的一個深夜,李斯被秦王召進了大書房。秦王推過案頭一卷,說這是韓子的正
本上書,敢請長史上書以對。李斯不想再就韓非之事多說話,捧著韓非上書告辭去了。回到自
家書房打開一讀,李斯不禁愕然––《存韓書》!莫非韓非當真愚鈍如此,竟沒有覺察出行營
朝會秦國君臣對他的失望,抑或韓非存韓之心過甚而致心神不清?秦王也是,韓非之論事實上
已經被朝議一致評判為荒誕之謀,何以還要李斯上書以對?思忖良久,李斯終究還是公事公辦
,認真寫下了一捲上書,趕在清晨送進了秦王書房。
秦王嬴政,此時的心緒更是如同亂麻。
韓非入秦,嬴政一心敬慕滿腔熱望地要大用韓非,期盼韓非能像商君與孝公一般與自己結
為知音君臣,同心創建不世功業。然屢經努力,種種苦心都被韓非冷冰冰拒之千里,嬴政的滿
腔烈焰也在這一點一滴之下漸漸冷卻了。心懷故國而不為秦謀,嬴政尚抱敬重之心。畢竟,孤
忠如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也還是一種德行風範。然則,韓非已經到了不惜為秦國大軍設置陷
阱的地步,嬴政無法忍受了。心緒一變,嬴政立覺韓非迂腐得可笑––當眾被群臣質疑竟不知
覺,回到咸陽又立即呈送了《存韓書》。讀罷韓非的《存韓書》,嬴政的心真正冰涼了。
那一夜,嬴政在王城的商君指南車下徘徊到五更雞鳴。月光朦朧,王城一片沉寂,嬴政的
心如同層層疊疊的殿台樓閣在月光下混沌一片。仰望著指南車上的高高銅人遙指南天,嬴政一
遍一遍地叩問著自己無比尊崇的法聖:商君呵商君,韓非究竟何種人也?其嘔心瀝血之作唯贈
嬴政一人,顯然是期望通過嬴政之手而實現他的法家三治,韓非與嬴政寧非神交知音哉!然則
,韓非何以不能與嬴政同心謀國,卻死死抱住奄奄一息的腐朽韓國?莫非以韓非之天賦大才,
竟也不能擺脫故土邦國之俗見,竟也不能以天下為大道麼?韓非知秦之政,嬴政何其感佩也!
韓非誤秦之術,嬴政何其心冷也!若說唯法是從,韓非有意誤秦已是違法無疑。然則,嬴政何
忍治其罪也。為一人而難以決斷,生平未嘗有也!今日之難,嬴政何堪?仰望西天殘月,嬴政
不禁長長一嘆:「上天!既生其人廣博之才,何不生其天下之心也!」
清晨時分,嬴政一如既往地走進了書房,眼前驀然一亮。
李斯的上書很別緻,分明是對秦王的上書,題頭卻是「答存韓書」。李斯顯然是只對韓非
之主張陳說己見,其餘一切留給秦王自己決斷。想到自韓非入秦後大臣們人人都多了幾分顧忌
的情形,嬴政眉頭不禁皺作一團。打開李斯上書,嬴政的心境立即平靜下來。
答存韓書
王以韓非之《存韓書》下臣斯,命臣以對。存韓之說,臣斯甚以為不然。
秦之有韓,若人有腹心之患。韓雖臣於秦,然終為秦病。此理,臣已多次陳說。今韓非上
存韓書,其謀若用,則秦必有函谷關之大患也!存韓之說者,以存韓為重也。其辯說屬辭,飾
非詐謀,以釣利於秦,此存韓之術也,辯才惑人耳!其所圖謀者,陷秦於楚趙泥沼而韓能借力
斡旋,以圖死灰復燃而已。昔年五國諸侯攻韓,秦發兵以救。而韓國未嘗報秦,非但屢為山東
攻秦前軍,更以種種謀術疲秦弱秦,其心其術可見矣!所以然者,韓尚術治也。自韓昭侯申不
害始,好聽人之浮說而不權事實,故雖殺戮奸臣,不能使韓強也。今《存韓書》猶以術計存韓
,存韓之根,在引秦誤入泥沼。此猶水工疲秦之策也。水工疲秦,猶能將計就計者,河渠畢竟
農事之大利也。然今之存韓術,誤兵疲秦也。若行,則為害之烈後患之大,恐無以補救也。是
故,存韓之說萬不可取,願君上幸察臣說,無忽!
「小高子,立召長史。」
此刻李斯恰恰不在王城,而正在蒙恬府中與蒙恬計議如何能說服韓非融入秦國。蒙恬正在
匆忙準備北上九原,聽李斯說得幾句便連連搖頭苦笑說,韓非大哥能出此惡計,足見鐵心也,
莫存奢望,任誰也不行。李斯看著忙碌整裝的年青上將軍,一時茫然得無話可說,只是連連嘆
息。正在此時,趙高飛馬來召李斯。蒙恬一聽事由,走過來對李斯低聲說了幾句,李斯大為驚
愕,也只好點點頭匆匆去了。
「長史擬書,著廷尉府將韓非下獄,依法勘問。」
嬴政只冷冷說了一句,拂袖去了。李斯驚愕當場,半日回不過神來。太突兀了!以李斯所
想,韓非縱然不為秦國所用,畢竟有韓使之名,秦王對韓非更是崇敬有加,最後只能是放韓非
回韓,如何便能下獄治罪?須知秦自孝公之後敬士敬賢蔚然成風,天下才士西行入秦如過江之
鯽,但凡懷才不遇或遭受迫害者,首選之地無不是秦國。無論山東六國的廟堂如何咒罵秦國藏
污納垢窩藏罪犯,秦國的敬士口碑都無可阻擋地巍巍然矗立起來。目下秦國正欲東出,文戰之
要便是爭取人心向一,當此之時,將韓非這般赫赫盛名的大師人物下獄治罪,秦王不怕背害賢
之名麼?
「長史愣甚?舉朝惶惶不知所措,韓非能好?」趙高過來低聲嘟噥了一句。李斯頓時一個
激靈,板著臉森然一句:「你小子不守法度,敢議論國事?」趙高嚇得連連打躬:「小人看大人
愣怔,只怕大人誤了擬書,故此提醒一句,安敢有他?只要大人不報君上,便是小人再生父母
!」說罷又撲地拜倒連連叩頭。李斯忍著笑意一揮手:「小子尚算明白,饒你這次也罷。」趙
高諾諾連聲,爬起來風一般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7:10
【第五節】
姚賈帶著廷尉府吏員甲士開到驛館時,韓非正在操琴而歌。
胡楊林金紅的落葉鋪滿了庭院,叮咚的琴聲沉滯得教人窒息。韓非語遲,歌聲如慣常吟誦
散漫自然,平靜如說猶見蒼涼:「大廈將傾也,一木維艱。大道孤憤也,說治者難。吾道長存
也,夫復何言!故國將亡也,心何以堪?知我罪我也,逝者如煙––」姚賈聽得不是滋味,一
拱手高聲道:「大道在前,先生何須作此無謂之嘆!」
叮的一聲銳響,琴弦斷裂。韓非抬頭,目光掃過姚賈與吏員甲士,緩緩起身,冷冷一笑,
一句話不說向外便走。姚賈猛然醒悟,對廷尉府吏員一揮手,兩排甲士便將韓非扶進了停在偏
門內的囚車。姚賈逕自走進住屋,收拾了韓非的一應隨身物事出來交給押解吏員,而後對著囚
車深深一躬,便匆匆離開了驛館。
隨著押解韓非的囚車駛出咸陽,一道秦王明書也在咸陽四門張掛出來。王書只有寥寥幾行
:「韓非者,韓國王族公子也,天下名士也,入秦而謀存韓,尚可不計。然韓非又上《存韓書
》,欲圖秦國大軍向楚向趙而陷入泥沼,此惡意也,觸法也!是故,本王依法行事,拘拿韓非
下獄。為明是非,特下書朝野並知會天下。秦王嬴政十四年秋。」
頒行特書,是李斯的主張。
下獄王書擬成未發之時,李斯便要晉見秦王。不想,整個長史署的吏員都不知秦王去了何
處。李斯焦灼無奈,用羊皮紙寫了一短札:「韓非事大,非關一人,王當有特書頒行,以告朝
野以明天下。」而後李斯找來趙高道:「此事特急,足下務必立即送與秦王!李斯在王書房立
等回音。」趙高一點頭道:「君上心煩,小高子知道去處,保不誤事。」說罷飛步而去。大約
半個時辰,趙高帶回一札:「韓非事長史酌處,無須再請。」李斯長吁一聲,立刻草成一道秦
王特書,與前書同時謄刻同時發出。
王書一發,李斯便到了廷尉府。
目下廷尉府是畢元代署,實際勘審案件者則是廷尉丞等一班老吏。李斯不見畢元,只找來
廷尉丞詢問:「秦王將韓非下獄,依據秦法,韓非何罪何刑?」廷尉丞沉吟有頃道:「韓非若作
韓使待之,則無所謂誤謀,秦法亦無律條依據。韓非若以秦國臣工待之,則為誤謀之罪。誤謀
罪可大可小,處罰憑據是誤謀之後果大小。」李斯默然良久,拿出秦王回札教廷尉丞看過,鄭
重吩咐道:「此案特異,不須以常法勘問,更不能妄動刑罰。如何處置,容我稟報秦王定奪。
」廷尉丞正色允諾,李斯這才去了。
不料,次日清晨,秦王嬴政便到雍城郊祀去了。旬日之後傳車送回王書:本王郊祀之後順
帶巡視陳倉關大散關,立冬之日可回咸陽,尋常國事由王綰、李斯酌處。如此一來,李斯便大
大不安起來。韓非下獄,秦國朝野一片錯愕,外邦在秦士人尤其憤憤不平。雖有特書明告,終
究議論紛紛。尚商坊的山東士子們已經在鼓噪,要上書秦王質詢:秦王拘拿韓國使臣下獄,開
天下邦交惡例,公道何在!此舉若果然醞釀成行,秦國豈非大大難堪?當此之時,韓非之事不
能立決,分明是將一團火炭捧在自己手裡,秦王如何竟不理會?
秋月初上,李斯在後園徘徊不安時,姚賈來了。
「河漢清明,廷尉何嘆之有?」姚賈似笑非笑遙遙拱手。
「雲繞秋月,客卿寧不見乎!」
「但有天尺,何雲不可撥之?」
「客卿何意?」
「王札在手,無須狐疑。」
「姚賈,你要李斯決斷?」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長史寧不聞乎!」
「決親易,決友難。客卿如我,果能決之哉!」
「姚賈果是長史,何待今日?」
「其理何在?」
「長史但想,我等布衣之士拋離故土入秦,賴以立身者,天下之心也。畢生所求者,一我
華夏,止戰息亂也。生逢強國英主,便當以大業為重,拋卻私誼私友之情,豈可因一人而亂大
計哉?韓非者,固長史之少學同窗也。然則,其人恆以王族貴冑居之,蔑視布衣之士不必說起
;猶不可取者,韓非褊狹激烈,迂腐拘泥,欲圖救腐朽害民之國於久遠,為天下庶民乎!為一
王族社稷乎!身為名士,韓非一無天下大義,反秉持才具而亂天下大計,寧非天下之害哉?」
「殺賢大罪,青史罵名也!」李斯拍欄一嘆。
「毀卻一統大計,寧不負千古罵名?」姚賈揶揄一笑。
「不報君上親決,李斯終究不安也。」
「君上留札而不問,安知不是考校長史之膽氣公心哉!」
李斯不禁一激靈!姚賈此話,使秦王多日不過問韓非之事的疑惑突然明朗,否則何以解釋
素來對人事極為認真的秦王的反常之舉?然則,姚賈這一推測若是錯解秦王之心,後果便是難
以預料。一時之間,李斯有些茫然了。
「長史如此狐疑,不當與謀也,姚賈告辭。」
「且慢。」李斯追了上來:「足下可有適當之法?」
「自古良謀,非明斷者不成。長史不斷,良策何益?」
「我心已定!你且設法。」
姚賈低聲說了一陣。李斯開始有些猶疑,最終還是點頭了。
在雲陽國獄的天井裡,韓非看見了飄落的雪。
初進這座秦國唯一的大獄,韓非很是漠然。對於自己入秦的結局,韓非是很清楚的。存韓
之心既不能改,又能期望秦國如何對待自己?在離群索居的刀簡耕耘中,韓非透過歷史的重重
煙霧審視了古今興亡,也審視了目下的戰國大勢,尤其縝密地審視了秦國。韓非最終的結論是
:天下必一於秦,六國必亡於己。對於秦國,韓非從精讀《商君書》開始,深入透徹地剖析了
秦國的變法歷史,最終驚訝地發現:秦國的變法實際上整整持續了六代君王一百餘年,而絕不
僅僅是商鞅變法!山東六國遠觀皮毛,誤己甚矣!秦孝公商鞅變法,奠定了根基而使秦國崛起
。秦惠王剷除世族復辟勢力,導致國家多頭的久遠的封地制在秦國徹底完結,才完成了真正的
法治轉化。秦昭王遏制外戚勢力的膨脹,使邦國權力的運行有了一套完備的法則,同時又將戰
時法治充分完善,以至秦國在與趙國驚心動魄的大決戰中能夠凝聚朝野如臂使指,以至秦國後
來的三次交接危機都能夠成功化解。呂不韋時期欲圖以「王道為軸,雜家為輔」在秦更法寬政
,毋寧說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變法。然則呂不韋不擅勢治,導致權力大亂,秦國真正地出現了第
一次法治危機。秦王嬴政自親政開始,立即著手理亂變法:其一整肅內政,先根除亂政叛逆的
嫪毐太后黨,再根除治道政見不同的呂氏黨,一舉使勢治(權力結構)恢復到秦法常態;其二
整肅內廷,在天下開創了不立王后的先例,根除了太后王后外戚黨參政的古老傳統;其三富國
強民整軍,使商君秦法中的獎勵耕戰更加完備也更為變通,一舉成就關中天府之國的奇蹟––
如此百餘年變法,天下何能不一於秦國?
反觀山東六國,無不是一變兩變而中止。魏國,魏文侯一變之後變法中止而忙於爭霸。韓
國,韓昭侯申不害一變,其後非但中止且復辟了舊制。趙國,武靈王一變而止。燕國,燕昭王
樂毅一變而止。齊國,齊威王與齊宣王、蘇秦兩變而止。楚國,吳起一變,楚威王變法中途人
亡政息,可謂一變半而止。而且,六國變法的共同缺陷是封地制不變,或不大變,所以始終不
能凝聚國力。大爭之世,以六國之一盤散沙而抗秦國之泰山壓頂,焉得不滅哉!求變圖存,此
戰國之大道也。六國不求變而一味圖存,焉得不滅哉!
唯其如此,韓非對六國是絕望的。
身為躬行實踐的新法家,韓非實現法治大道的期望在秦國。
然則,韓非是王族公子,韓非無法像布衣之士那樣灑脫地選擇邦國大展抱負。韓非唯一能
做的,便是將自己的心血之作贈送給秦王。他相信,只有以秦國的實力、法治根基以及秦王嬴
政的才具,才能真正地將《韓非子》的大法家理念實施於天下。可是,韓非自己卻只能做個旁
觀者。不!甚至只能做個反對者,站在自己深感齷齪的韓國社稷根基上對抗法行天下之大道。
身為王族子孫,他不能脫離族群社稷的覆滅命運而一己獨存,那叫苟且,那叫偷生。既然上天
注定地要撕裂自己,韓非也只有坦然面對了。韓非清楚地知道,韓王要自己做的事是與自己的
心志學說背道而馳的。韓非也清楚地知道,秦王有求於自己者,天下大義也,行法大道也,是
自己做夢都在渴求的法治功業。可是,自己卻只能站在最齷齪的一足之地,做自己最不願意做
的事。這便是命––每個人都降生在一定的人群框架裡,底層框架貧窮蕭疏卻極富彈性,可以
任你自由伸展;上層框架富麗堂皇卻生硬冰冷,注定你終生都得優遊在這個金銅框架裡而無法
體驗底層布衣的人生奮發。上天衡平,冷酷如斯!天命預斷,冷酷如斯,夫復何言!
韓非的平靜麻木,被不期然的一件小事打破了。
一日,獄吏抱來了一個棉套包裹的大陶罐。這是雲陽國獄對特異人犯獨有的陶罐燉菜,或
牛骨肉或羊骨肉,與蘿蔔藿菜等混燉而成,有肉有菜有湯又肥厚又熱乎,對陰冷潮濕的牢房是
最好的暖身保養之物。待老獄吏打開陶罐,韓非木然一句:「可有秦酒?」老獄吏呵呵一笑:「
有。先生左手。」韓非目光掃過,冷冷一笑,合上了眼皮打起了瞌睡。老獄吏依舊呵呵笑著,
過來敲打了幾下石板牆角,掀開了一面石板,搬出兩隻泥封酒罈道:「這酒是當年商君所留。
若是別個,老朽不想拿出來,也不想說。先生看看,正宗百年老鳳酒!」韓非驚訝地睜開了眼
睛:「這,這,這間,商君住過之牢房?」老獄吏點著雪白的頭顱一邊嘆息一邊殷殷說叨:「聽
老人說,商君喜好整潔,當年在這裡照樣飲酒,照樣寫字。老人們便在牆角開了壁櫃,專門放
置酒具文具,好教腳地乾淨些個。一代一代,沒人動過商君這些物事––得遇先生,商君也會
高興,也會拿出酒來也。」
韓非撫摩著沉甸甸的泥封酒罈,心頭潮湧著沒了話說。
孤傲非常的韓非,獨對商鞅景仰有加。在韓非洞察歷史奧秘的犀利目光中,商鞅是古往今
來當之無愧的聖人––法聖。商鞅之聖,在其學說,在其功業,更在其光耀千古的人格精神。
商鞅行法唯公無私,敢於刑上王族貴冑。商鞅護法唯公無私,決然請刑護法走上祭壇做犧牲。
真正當得起「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這樣的天下口碑。無論復辟者如何咒罵商鞅,這千古
口碑都無可阻擋地巍巍然矗立於千古青史。商君若韓非,該當如何?韓非若商君,又當如何?
韓非啊韓非,你可以褒貶評判商君之學說,可你能褒貶評判商君之大義節操麼?捫心自問,你
有這個資格麼?商鞅如此節操,能說因為他是布衣之身無可顧忌麼?果真如此看商鞅,韓非還
有法家的公平精神麼?
「商君節操,護法護學也!韓非節操,存韓存朽也!」
「韓非之於商君,泰山抔土之別也,愧亦哉!」
「有大道之學,無天下之心,韓非何顏立於人世哉!」
輾轉反側,自忖自嘆,不知幾日,韓非終於明白了自己。
治學的韓非,戰勝不了血統的韓非。清醒的洞察,戰勝不了與生俱來的族群認同。只要韓
非繼續活著,這種痛苦的撕裂便注定要永遠繼續下去。韓非讚賞自己,韓非厭惡自己。治學之
韓非,屈從於血統之韓非,韓非便一文不值。血統之韓非,屈從於理性之韓非,韓非便沒有了
流淌在血液中滲透在靈魂中的族性傲骨。一個韓非不可能融化另一個韓非,何如同歸於盡,使
學說留世,使靈魂殉葬,使讚賞與厭惡一起灰飛煙滅––
韓非絕食了。
便在國獄令惶惶報上韓非絕食的消息時,姚賈匆匆來到了雲陽國獄。姚賈沒有見韓非,只
教國獄令將李斯的密札交給韓非。大約一個時辰後,國獄令回報說,韓非自裁了。國獄令說,
韓非看了密札,罕見地笑了笑,只說了一句話:敢請老令代韓非謝過李斯;說罷,韓非捧起酒
罈大飲一陣,那支鉤吻草(《博物誌》引《神農經》云:藥物有大毒不可入口鼻耳目者,入即
殺人,一曰鉤吻)便抹進了嘴角––
「大冰鎮屍,等待上命。」姚賈沒有驗屍,立即飛馬回了咸陽。
秦王回到咸陽,先接韓非絕食快報,又得韓非自裁消息,甚事沒問便吩咐李斯下書:以上
卿之禮,將韓非屍身送回韓國安葬。李斯心中一方大石落地,立即親自趕赴雲陽國獄為韓非舉
行入殮大禮。旬日之後,在大雪飛揚的隆冬之時,護送韓非靈柩的特使馬隊從雲陽國獄向函谷
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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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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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7:15
【第六節】
韓安想不到,姚賈這次如此強硬。
兩年前,韓王沒有召集任何大臣商議,更不敢向秦國追究韓非的死因,便下書將韓非安葬
在了洛陽北邙山。這是天下最為堪輿家讚嘆的陵墓佳地,韓國王族的公子大多都安葬在那裡。
其時,洛陽雖然已經成了秦國的三川郡,但對三晉的這方傳統墓葬地還是不封鎖的。葬禮之時
,韓王安親自執紼,所有韓國王族大臣不管平日如何咒罵韓非,都來送葬了,人馬雖不壯盛,
也算得多年未見的一次隆重葬禮了。畢竟,韓非是為韓國說話而死的,誰也沒有理由反對此等
厚葬。韓安原本以為,按照秦王的心願隆重厚葬韓非,秦國必因感念韓非而體恤韓國,兵鋒所
指必能繞過韓國。唯存此心,那年冬天韓國君臣很是輕鬆了一陣,紛紛謀劃使秦國繼續疏忽韓
國的妙策。誰料不到一年,韓國商人從咸陽送來義報:秦國即將大舉東出,首戰指向極可能是
韓國!義報傳開,韓國王族世族的元老大臣們又紛紛開罵韓非,認定韓非傷了秦王顏面,秦國
才要起兵報復。丞相韓熙尤其憤憤然:「韓非入秦,心無韓國也!否則如何能一死了之!韓非
不死,秦國尚有顧忌憐惜之情。韓非一死,秦國無所求韓,不滅韓才怪!」
在一片紛紛攘攘的罵辭中,韓安也認同了韓非招禍的說法。在韓安看來,韓非若要真心存
韓,便當忍辱負重地活在秦國,即使折節事秦也要為韓國活著,無論如何不當死。韓非既有死
心,分明是棄韓國而去,身為王族公子,擔當何在?若是韓非不死,秦軍能立攻韓國麼?秦軍
向韓,都是韓非引來之橫禍。
如此情勢之下,姚賈入韓能是吉兆麼?
姚賈的說辭很冰冷,沒有絲毫的轉圜餘地:「韓國負秦謀秦,數十年多有劣跡,今次當了
結總賬!韓國出路只有一途,真正成為秦國臣民,為一統華夏率先作為。否則,秦國大軍一舉
平韓!」韓安心驚肉跳,哭喪著臉道:「特使何出此言?韓國事秦三十餘年,早是秦國臣民也
。秦王之心,過之也,過之也––」姚賈冷笑道:「三十年做的好事?資趙抗秦、肥周抗秦、
水工疲秦,最後又使韓非兵事疲秦。秦國若認此等臣民,天下寧無公道乎!」旁邊的丞相韓熙
連忙賠著笑臉道:「韓國臣道不周,秦王震怒也是該當。老夫之意,韓國可自補過失。」姚賈
揶揄道:「韓人多謀。丞相且先說個自補法子出來。」韓熙殷殷道:「老夫之見,兩法補過:其
一,韓王上書秦王,正式向秦國稱臣;其二,割地資秦,以作秦國對他國戰事之根基。如何?
」姚賈冷冰冰道:「韓王主事。韓王說話。」韓安連忙一拱手道:「好說好說,容我等君臣稍作
商議如何?」姚賈搖頭道:「不行。此乃韓國正殿,正是朝議之地,便在這裡說。今日不定,
本使立即回秦!」
韓安心下冰涼,頓時跌倒在王案。
暮色時分,姚賈與韓王安及丞相韓熙終於擬好了相關文書。稱臣上書,沒兩個回合便定了
。姚賈只著重申明:稱臣在誠心,若不謙恭表白忠順之心,禍在自家。折辯多者,割地之選也
。韓熙先提出割讓大河北岸的殘存韓地,被姚賈斷然拒絕;又提出割讓穎川十城,也被姚賈拒
絕。韓熙額頭滲著汗水,看著韓安不說話了。姚賈心下明白,韓國目下最豐腴的一方土地只有
南陽郡,而南陽郡恰恰是王室直領,是王族根基;韓熙封地在穎川,既然秦國不受,剩下唯有
南陽了;然則春秋戰國以來,王族封地歷來不會割讓,否則與滅國幾乎沒有多大差異,韓熙如
何敢說?姚賈也不看韓國兩君臣,只在殿廊大步遊走,看看紅日西沉,便高聲一句,姚賈告辭
!大汗淋漓的韓安頓時醒悟,連忙出來拉住姚賈,一咬牙剛剛說出南陽郡三個字,便軟倒在了
案邊。
秦王政十四年冬,韓王安的稱臣書抵達咸陽。
丞相韓熙做了韓王特使,與姚賈一起西來。在接受韓王稱臣的小宴上,秦王政臉色陰沉,
絲毫沒有受賀喜慶之情。韓熙驚懼非常,深恐這個被山東六國傳得暴虐如同豺狼的秦王一言不
合殺了自己。韓熙不斷暗自念誦著那些頌詞,生怕秦王計較哪句話不恭,自己好做萬全解說。
可是,韓熙畢恭畢敬地捧上的韓國稱臣書,秦王嬴政卻始終沒有打開看一眼,更沒有對韓熙舉
酒酬酢,只冷冰冰撂下一句話走了。
「作踐不世大才,韓國何顏立於天下!」
嬴政凌厲的目光令韓熙脊梁骨一陣陣發冷。回到新鄭,韓熙稟報了秦王這句狠話。韓王立
時一個激靈,臉色白得像風乾的雪。
從此之後,韓國君臣開始了黯淡的南陽郡善後事務。撤出南陽,無異於宣告韓國王室王族
從此成為漂移無根的浮萍,除了新鄭孤城一片便無所依憑了。韓安驀然想到了當年被韓國君臣
百般嘲笑的周天子的洛陽孤城,不禁萬般感慨,趕到太廟狠狠哭了整整一夜,這才打起精神與
韓熙商討如何搬遷南陽府庫與王族國人。奇怪的是,不管韓國撤離南陽何等緩慢遲滯,秦國都
再沒有派特使來催促過。有一陣,韓安懷疑秦國根本不在乎韓國這片土地,或許會放過韓國亦
未可知。可是,當韓安將自己的揣摩說給韓熙時,韓熙卻連連搖頭:「秦王狠也!愈不問愈上
心,王萬不可希圖僥倖!」
韓安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立即催促司空、少府(司空、少府皆戰國韓官,司空掌工程,少
府掌王室府庫)兩署:只盡速搬出南陽府庫貴重財貨與王族國人,尋常物事與尋常庶民都留給
秦國。韓安很怕南陽民眾洶湧流來新鄭,屆時南陽座座空城,新鄭又人滿為患,如何養活得了
?更要緊者,是怕留下十幾座空城使秦國震怒。所以,韓安反覆叮囑司空、少府兩臣,一定要
秘密行事,盡可能地夜間搬遷。然則,結果卻大出韓安所料,南陽民眾非但沒有一片驚恐地追
隨王室遷來,反而人人欣喜彈冠相慶,彷彿躲過了一場劫難一般。
「老韓人如此負我,民心何刁也!」韓安頗感難堪,很有些憤憤然。
「窮民又棄民,而欲民忠心,韓王滑稽之尤也!」
職司搬遷府庫的少府丞稟報說,這是南陽郡一個老庫吏的話。老庫吏還說,新鄭官多吏多
無事做,用不上我等老朽了。他也留在了南陽城,預備做秦人了。少府吏員一番稟報之後,韓
國君臣個個黑著臉鴉雀無聲,韓國廟堂再也吵吵不起來了。
難堪也罷,尷尬也罷,入秋時節,南陽郡的貴重財貨與大部存糧以及王族國人終於搬遷完
畢。冷清多年的新鄭,一時熱鬧了許多。韓國君臣一番計議,上下一致認定:只要示弱於秦,
顯示出臣服忠心,秦國必能使韓國社稷留存。原因只有一個,秦國要使天下臣服,須立起善待
臣服者的標桿,韓國最先稱臣,便是天下標桿,秦國斷然不會負了韓國。韓安很為這次絕境之
下的謀劃欣慰:唯其韓國率先稱臣,所以韓國社稷必能長存,洞察時勢而存韓於虎狼之側,寡
人可謂明矣!
於是,立冬之日,韓王安正式以臣下之禮上書秦王:請求早日接收南陽,以使秦韓君臣睦
鄰相處,以為天下傚法之楷模。諸位看官留意,韓王安的上書特意申明「秦韓君臣睦鄰相處,
以為天下傚法之楷模」,其實際含義是提醒秦國君臣:秦國要使天下臣服,便要從善待韓國開
始。韓安很為這一措辭得意,用印之時慨然一嘆:「如此謀秦,神來之筆也!遍視山東,幾人
識我術哉!」御史(御史,韓官,掌國君文書)當即五體投地讚道:「我王謀術存韓,雖越王
勾踐不能及也!必能留之青史,傳之萬世!」
不料,秦王回書只有寥寥五個字:來春受南陽。
韓安又是大覺難堪,長吁短嘆終日鬱悶異常。原本,韓安很為秦王謀劃了一番天下胸襟,
構想的秦王回復是:「韓國稱臣,天下大義也,今秦國歸還韓國南陽郡,以為天下楷模矣!自
此之後,列國當傚法韓國而臣服,以期王道大行,四海同心也!」不想這個秦王嬴政如此不識
相,竟是說要便要,硬是不給「臣下」顏面,如此虎狼匪夷所思也!然則無論如何,韓安這次
是沒轍了,自己稱臣獻地,如今宗主來收,你能說不給了?
如何滅韓,秦國君臣爭論了整整一個冬天。
多次朝會的主旨,不是用兵之法。以秦韓目下實力對比,秦國本不需要為滅韓之戰費心。
反覆商討滅韓方略,其要旨在於:韓國為秦一天下之首例滅國,牽涉到日後秦國將以何種方式
逐一對待,需要在開首注重何等因素等等,實際是總體方略的確定。議論開來,具體事宜一件
件牽涉出來越議越多。如何對待韓國王族,如何處置韓國降臣貴冑,如何處置韓國都城宮殿,
如何變更韓國律法,要不要立即在所滅之國推行秦法等等等等。舉凡一事,皆涉示範作用,自
然一時多有爭議。這也是姚賈出使之後,秦國大軍沒有接踵而至的根本原因。可以說,一年之
中,秦國君臣始終都在爭論滅韓方略。進入窩冬之期,秦王嬴政下書:三日一朝會,務必在立
春之前定下長策大計。於是,東偏殿的二十多隻大燎爐竟日不熄,重臣小朝會一次又一次地綿
綿不斷。幾次下來頭緒日多,顯然將陷入長期爭辯而無法定論。
「如此陷於瑣細,大計無法論定。」
第六次朝會,秦王嬴政終於拍案道:「六國情勢不一,未必一式而滅,未必一式而定。目
下先說滅韓方略,其餘五國諸事,滅韓之後待情勢再議再定。」
大臣們終於一致贊同,然歧見還是沒有消除。
丞相王綰提出的對策是:傚法武王滅商,存韓社稷而收韓國土。王綰老成持重又熟悉歷代
興亡,話說得頗是紮實:「華夏三千餘年,自有三皇五帝,便是天子諸侯制。自來滅國,必存
該國王族之宗廟社稷以為撫慰,使其追隨者聊有所托,而反抗之心大減。此武王滅商之道也。
韓國業已稱臣,當存其社稷,留其都城,其餘國土與世族封地皆可納入秦國郡縣。臣以為,此
為穩妥之法。」
李斯與尉繚反對王綰主張,一致認為:韓國是天下中樞,是秦國掃滅山東六國的根基樞紐
之地,不能留下動亂根基。尉繚說:「武王滅商,不足傚法。何也?若非留存殷商根基,何有
管蔡武庚之大亂?若非周公鼎力平亂,安得周室天下!況歷經春秋而戰國,天下時勢已經大不
同於夏商周三代。不同者何?天下向一也!潮流既成,則成法不必守。若存韓社稷宗廟與都城
,韓國何復言滅?假以時日,韓國王族必籠絡韓人抗秦自立。其時也,戰亂復起,天下裂土舊
制復惡性循環不止,秦國一天下之大義何在哉!」
李斯說得很冷靜:「秦一天下之要義,在於一治。何謂一治?天下一於秦法也。一於秦法
之根本,在於治下無裂土自治,無保留社稷之諸侯,天下一體郡縣制。若存韓國宗廟社稷並都
城,與保留一方諸侯無異也。如此滅國,何如不滅?秦國稱霸天下已經三世,要使六國稱臣納
貢而秦國稱帝,做夏商周三代天子,易如反掌耳,滅之何益?秦滅六國,其志不在做王道天子
,而在根除裂土戰亂之源,使天下一法一治。此間根本,不當忘也!」
兩位上將軍略有不同。蒙恬一力贊同李斯尉繚之方略,補充的理由是:「韓國素有術治癖
好,其稱臣絕非真心歸秦,無非權宜之計也。若存韓社稷都城,一旦山東情勢有變,舉兵向秦
之前鋒,必韓國無疑也!」王翦不涉總體方略,只說了秦軍目下狀況,末了道:「以秦韓兵力
之勢,滅韓不當出動大軍主力,偏師可也。秦軍主力,只待滅趙大戰!」
大寒那日,嬴政最終拍案道:「秦一天下,其要義已明,長史國尉所言甚當。滅韓大計,
不存王族社稷,不存其國都城,韓地根基務必堅實!其餘五國,視情勢而定。」
秦王的決斷,幾位重臣皆無異議。王綰其所以贊同,是因為秦王已經申明韓地根基務求堅
實,其餘五國視情勢而定。也就是說,六國很可能一國一個樣,天下大計只能滅六國之後最終
確定。如此且走且看,不失為目下最為得當的方略。王綰總攬國事,素來謀事最講穩妥,自然
不會再有異議了。如此之後進入兵事謀劃,王翦主張不出動秦軍主力,舉薦內史將軍嬴騰率內
史郡並咸陽守軍對韓作戰。秦王首肯,大臣們沒有異議。
王翦如此部署,形成的秦軍態勢便是:蒙恬一軍駐屯九原禦邊,王翦主力大軍駐屯藍田大
營備戰滅趙,內史嬴騰率關中及咸陽守軍對韓作戰,桓齕蒙武之河外老軍繼續對趙襲擾以使趙
國不能鼓噪山東合縱;其餘關塞守軍,只保留河西離石要塞、東部函谷關要塞、東南武關要塞
、西部陳倉要塞四處,每關兩萬重甲步軍,只防守偷襲之敵,不做任何出擊。
韓王安八年秋風方起,內史嬴騰率領五萬步騎隆隆開出了函谷關。
九月初,韓王安接到秦軍統帥內史嬴騰軍使傳書:秦軍將在中旬於南陽郡受地,韓王並丞
相務必親自交割。韓安大為驚恐,總覺得秦軍是要藉故拘拿自己,立即下令老內侍備車連夜出
逃。恰在廊下登車之際,丞相韓熙匆匆趕來,一番苦苦勸阻才使韓安醒悟過來。韓熙畢竟老到
,說:「秦軍果欲拘拿我王,何待今日矣!王若棄國而逃,秦軍縱然不入新鄭,韓國亦無異於
自滅也!內史嬴騰以特使明白召我君臣,若帳前拘我殺我,豈非自毀信譽於天下?我王與臣果
能一死而使秦軍失信於天下,何懼之有?」韓安低著頭轉悠著反覆思忖了好大一陣,終於認定
如此做法很是划算,至少比逃跑捉回再殺要更有顏面,終於點頭了。
約定之日,韓安韓熙帶著新鄭殘存的全部大臣,出動了全部王室儀仗,極為隆重地開進了
宛城郊野的秦軍大營。臨行之時,少府不解大張旗鼓之緣由,勸韓王奉行一貫方略,輕車簡從
以示弱自保。韓安罕見地昂昂然道:「本王威儀隆重,方可使天下知我行止也!秦軍要殺,怕
他何來!」此話傳開,隨行護衛將士一片驚訝感奮,大覺韓王如此膽識方算秉承了老韓部族的
大義本色,一時人人精神抖擻,儀仗車馬之氣象與往昔頹廢萎靡大不相同。
「韓王鮮衣怒馬,何其戰勝之相也!」
幕府轅門外內史嬴騰一句揶揄大笑,韓國君臣大是尷尬。韓安一時難堪,紅著臉應道:「
大賓入境,沒得穿著,無他無他。」一句話未了,秦軍將士哄然大笑。韓國將士羞愧低頭,頓
時沒有了來時那股軒昂氣勢。王車後的少府丞不禁低聲嘟噥道:「威儀而來,幾句邦交辭令也
沒個成算,真是。」好在丞相韓熙上前補道:「韓國雖臣,畢竟大國。禮數所在,將軍幸勿見
笑。」內史嬴騰一拱手大笑道:「秦人敬重節烈風骨,原無奚落之心,丞相見諒。若是韓王能
整頓軍馬與我真正一戰,成就嬴騰滅韓大戰之功,嬴騰不勝榮幸!」韓安更是窘迫難耐,只紅
著臉連連搖手:「好說好說,正事罷了再說。」惹得秦軍將士又是一陣哄然大笑。內史嬴騰笑
得咳嗽不止,只好吩咐中軍司馬迎韓國君臣進入幕府。
交割事宜並不繁雜。韓安捧上南陽郡二十三城圖冊,韓熙一一指明府庫所在,韓國的割地
便告完結。依著韓安事先忖度,嬴騰必然窮究府庫貴重財貨被搬運一空之事,已經與丞相韓熙
謀劃好一套說辭。來時一路,韓安都在琢磨說辭有無漏洞,只等內史嬴騰查究詢問。不想嬴騰
連圖冊也不打開,只對中軍司馬吩咐一聲照圖接城,便下令上酒。韓安心下惴惴,終於不自覺
道:「韓國所交城池,財貨民眾大體無缺,將軍務必稟報秦王。」內史嬴騰大笑道:「有缺無缺
管他何來,韓國想搬儘管搬,搬到天邊都一樣!」韓安脊梁骨一陣發涼,韓熙嘴角抽搐著說不
出話來,誰也無心飲酒了。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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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7:24
當夜回到新鄭,韓安韓熙一班大臣整整商議到五更方散。
這次,韓國君臣驚人地一致認定:內史嬴騰的種種言行,盡皆明白無誤地傳達著秦軍滅韓
之勢已經不可變更,秦軍長劍已經真正架到了韓國脖頸之上!然則如何應對,卻是各有說法。
封地尚在的段氏、俠氏、公厘氏幾家大臣主張立即放棄新鄭,王室移蹕穎川郡或其他山河之地
憑險據守。王族大臣如丞相韓熙等,大都沒有了封地,則主張堅守新鄭與秦軍做最後一爭,同
時派出秘密特使兼程趕赴五國求援,或可保全韓國社稷。少府丞與王城將軍等低爵臣子,封地
極小且大多已經在多次割地中流失,莫衷一是地時而附和走,時而附和留。
韓王安看到了韓國這次是真正地瀕臨絕境了。痛定思痛,韓安反倒漸漸清楚起來:堅守新
鄭,固然未必守得住;求援五國,五國也未必出兵;然若果真逃出新鄭進入大臣封地,其後果
只能更慘;那些老世族早已經將封地整治成了家族部族的私家城堡,失勢而進便是羊入虎口,
其時奸黨弒君,自己還不是身首異處?
「無須再爭,三策救難!」
韓安終於拍案決斷,說出了他的三策:其一,立即整軍,堅守新鄭;其二,立即派出特使
,趕赴五國求援;其三,新鄭國人悉數成軍,府庫兵器悉數發放,各家封地立即將歷年所欠財
貨糧草運入新鄭以作軍用,舉國人人抗秦!韓安說罷,幾個王族大臣一口聲贊同擁戴,幾家封
地大臣卻都不說話,場中一時頗見難堪。
「臣以為,封地糧草可暫時不議。」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人,瘦削白皙得女子一般,底氣卻很渾厚。儘管韓王安與王族大臣們都
目光冰冷,這個年輕人卻有條不紊道:「目下韓國情勢,業已是人地皆失。目下山東情勢,業
已是人人自危。新鄭當守,邦國大義也。然則,新鄭能否守得長久,能否如田單孤城抗燕六年
,卻是兩難相悖之勢。唯新鄭可守能守,韓軍能力戰秦軍,五國方可救韓,韓之世族封地方可
全力資國;若新鄭一戰而敗北,五國必不來救,糧草財貨縱然運入新鄭,亦是資秦而已。況且
,目下新鄭尚有南陽郡搬回之財貨糧草支撐,宜全力備戰,不宜急於徵集封地財貨糧草。韓王
若能激勵國人死戰,但能守得半年一年,各國救援必源源而來,糧草何難!」
「噫!你是何人?」韓安大是驚訝。
「臣名張良,新任申徒。」(申徒,戰國韓官,同魏國之司徒,職掌土地勞役。據《史記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張良曾任韓末申徒)
韓熙連忙道:「老申徒月前亡故,張良乃老臣舉薦。」
「好!依張良之說,糧草不論,目下立即備戰!」
韓安拍案決斷。大臣們沒有了眼下利害糾葛,第一次顯出同心氣象,分外利落地達成了部
署:擢升王城將軍申犰為新鄭將軍,立即徵集各方軍馬開出新鄭駐防;丞相韓熙總籌糧草軍器
,並籌劃新鄭城防事宜;張良草擬求援國書,並督導求援事宜;韓王安親自督導整軍激勵將士
。如此等等一番部署,韓國君臣立即匆匆忙忙大動了起來。
多年死氣沉沉的新鄭,第一次喧鬧了。
內史將軍嬴騰接到斥候軍報,得知韓國開始整軍備戰,頓時精神大振,一陣拍案大笑,下
令中軍司馬將消息通曉全軍,並立即草擬上秦王書。不消片時,秦軍大營一片呼嘯歡騰,快馬
特使也飛出了軍營。
嬴騰原本王族公子,是秦國王族少壯中少見的軍政兼通之才,既是內史郡守又是內史將軍
,統轄大關中軍政,朝野呼其為「大秦第一郡守」。此次率關中守軍對韓作戰,嬴騰與將士們
一樣,既感奮然,又感失落。奮然者,首戰滅國之重任秦軍將士人人眼熱而獨落其身,為將而
能建滅國之功,入軍旅而能參戰滅國,將士夢寐以求也!失落者,韓國奄奄一息國不成國軍不
成軍,縱然偏師而出,也眼看沒硬仗可打;秦人聞戰則喜,滅國而無戰,將士何其掃興也!更
有一則,秦軍新銳主力四十萬還從未開出,日後的滅國大戰幾乎肯定是沒有他們這些郡縣守軍
的份了,對韓一戰很可能是他們軍旅生涯的最後一戰,再撈不著打仗,日後便沒仗可打了。唯
其如此,秦軍將士的求戰之心異乎尋常地濃烈。
嬴騰與幾個將軍及中軍司馬,已經為韓國反覆算了幾遍大賬:論地千瘡百孔,論人七零八
落,論廟堂鉤心鬥角,論軍力十萬上下還是師老兵疲,如此韓國何堪一戰?遍數韓國,可入賬
者只有軟硬兩則。硬者,定型之物也。有新鄭的王室府庫囤積與從南陽郡搬走的貴重財貨糧草
,粗略估算也可支撐新鄭城防三五年。軟者,不定型之人心傳統也。韓人曾經剽悍善戰,兵器
製作精良,曾以多次血戰而有「勁韓」之名。若是韓國民心民氣凝聚而一心死戰,再加上糧草
財貨支撐,滅韓便是一場惡戰無疑。然則,這只能是韓國上下內外齊心協力時的一種可能。今
日之韓國,廟堂齷齪民心渙散,連作為王族根基的南陽郡百姓都不願追隨韓王進入新鄭,韓國
如何能激勵起朝野一心死戰?如此反覆盤算,嬴騰與一班大將都認定:韓國無大戰,沒勁!便
是接到韓國備戰消息,嬴騰與將士們也是哈哈大笑,鳥!韓王給嚇得硬了!終歸可打一仗!
偏師大營歡騰整備之時,秦王特使到了。
特使是年青的國尉丞蒙毅。蒙毅帶來了秦王嚴厲的王書:「對韓之戰務求成功,不得輕忽
!韓既有心抗秦,惡戰亦未可知。內史嬴騰若無勝算,本王可增調蒙武部兵力為援,亦可換王
翦銳師東來。究竟如何,與蒙毅論定後告。」
嬴騰這才悚然警悟,力邀蒙毅參與幕府會商。大將們一聽秦王王書,立時覺得此戰可能真
有得大打,一片嗷嗷吼叫:「不能一戰滅韓,我等甘當軍法!」「內史軍也曾是主力銳師,不
會辱沒秦軍!」「不成!一仗沒打,憑甚換兵換將!」嬴騰臉色一沉,拍案大喝道:「嚷嚷個
鳥!都給我聽著:不想換兵換將,便得給我拿出個戰勝法子來上報秦王!一個一個說,各營備
戰情勢如何?」大將們立時肅然,各營大將挨個稟報,倒是確實沒有輕慢戰事之象。最後議定
戰事方略,大將們大多主張立即猛攻新鄭,趁韓軍尚未開出新鄭便一舉滅韓!嬴騰已經冷靜了
許多,對大將們再次申述了秦王務求首戰成功的苦心,提出「緩過冬季,明春攻韓」的方略。
嬴騰對自己的方略這樣解說:「眼下行將入冬,冬季戰事歷來多有奇變,或風或雪,都可能使
戰事時斷時續或中途生變。與其如此,不如養精蓄銳全力備戰,來春一鼓作氣下韓!再者,韓
國廟堂齷齪軍民渙散,目下緊繃戰心,戰力必強。若假以時日,只能生變。新鄭城外大軍能否
堅持一冬駐屯郊野,亦很難定。如此等等,明春作戰對我軍有利!」嬴騰末了叮囑道:「目下
須得向將士申明:我軍之要,不能輕躁!不求個人軍功大小,務求滅韓成功!一切預備,以此
為要!」
年青的蒙毅當即對嬴騰肅然一躬:「將軍方略,正是秦王之心也。」
「秦王!也如此想?」嬴騰驚訝了。
「秦王有說,寧可緩戰,務求必成。」
蒙毅話音落點,舉帳大將吼出一聲秦王萬歲。此後蒙毅對將士們說,回咸陽覆命之後他將
返回三川郡親自督運糧草輜重。大將們對這個年青的國尉丞由衷地敬佩,又是一聲萬歲。如此
方略一定,蒙毅立即連夜飛車回咸陽去了。
冬天過去,韓國的抗秦氣象隨著消融的冰雪流逝了。
先是駐屯新鄭郊野的八萬大軍士氣回落,吵吵嚷嚷要回新鄭窩冬。由於土地民眾流失太多
,韓國這次緊急徵召只能以新鄭城內的國人為兵源。國人者,居住於國都之人也。在春秋時期
,國人是相對於奴隸層的民眾身分稱謂。及至戰國,奴隸制滅亡,國人稱謂大大泛化,一國之
民統曰國人。然在山東六國,尤其是韓國這種世族勢力強大的國家,但說國人,其實際所指,
依然是居住於都城的工匠商賈士人世族。當然,也包括一些在都城居住的富裕農戶。此等人家
各有生計來源,除了一些有志於功業的子弟從軍,大多都早早承接了傳統的家族謀生之道或特
出技藝,入軍旅者極少。加之韓國多年積弱,軍爭敗績又太多,國人從軍更為罕見。此次兵臨
城下國難在即,新鄭國人退無可退,只能罵罵咧咧又不清楚究竟罵誰地應召入軍。一股備戰救
亡的颶風之下,新鄭國人在旬日之內竟有五七萬人穿戴起甲冑,做了武士。加上韓國僅存的八
九萬兵馬,驟然有了一支十五六萬人的大軍。韓安君臣精神大振,立即下令申犰率八萬餘以新
軍為主的兵馬開出新鄭,在洧水南岸駐紮,六萬餘原來的韓軍在城內佈防。
自來城堡防禦戰的兵家準則,最佳方略無不是城外駐軍禦敵。真正退入城圈之內,憑借城
牆固守,任何時候都是萬不得已之法。韓國畢竟有大國兵爭根基,對諸如此類的基本法程還是
上下都明白的。申犰大軍在洧水南岸駐紮,置新鄭與洧水之後,實際便是為新鄭增加了兩道防
線:一是大軍,二是洧水本身。大軍駐紮完成,申犰立即下令構築壁壘做堅守準備。不到一個
月,洧水河谷的各式壁壘已經修築得頗具氣象了。然則,秦軍久久不來攻城,韓軍便漸漸鬆懈
了。先是有流言說,秦國並不想真正滅韓,是韓王割了南陽郡又反悔想奪回南陽郡,這才要與
秦軍開戰。立冬之後大雪飛揚,新入韓軍的國人子弟們不堪窩在冰天雪地苦耗,紛紛請命撤回
新鄭來春再出。申犰猶豫不決,連續三次上書韓王,偏偏韓王不允,說要防止秦軍偷襲,不能
撤軍。正在其時,新鄭的輜重輸送莫名其妙地中斷了,連續半月沒有取暖木炭,沒有糧草過河
。新軍怨聲載道怒火流竄,成千上萬的兵士天天圍著幕府請命,大有嘩變逃亡之勢。申犰大為
恐慌,只好下令撤回。不料,回到城下之時,守軍大將卻說未奉王命不敢擅自開城。城外新軍
頓時憤憤然罵聲四起,不斷有嗖嗖冷箭飛上箭樓。一番折騰直到天黑,城門才隆隆打開,新軍
兵士才高聲怒罵著進入都城。申犰請見韓王,這才知道是丞相韓熙風寒臥病,沒有親自催促糧
草輸送;輜重營幕府又莫名其妙失火兩次人心惶惶,故此一時中斷糧草輜重。
求援特使倒是穿梭般往來馳驅,然帶回的消息卻都令人窩心。
魏國距韓最近,受秦國威脅與韓國大同小異。故此,魏王吭吭哧哧不敢利落說話,只說魏
國不會忘記三晉一家,該出兵時一定會出兵。趙國強兵,大將軍李牧卻被北路秦軍纏住不得脫
身。趙王遷只說,一旦秦韓開戰,只要韓軍守得三個月,趙軍必來救援。燕國正在孜孜圖謀趙
國,對韓國存亡根本不在心上。燕王喜幸災樂禍地回答韓國特使說,勁韓勁韓,沒勁道了?當
年韓國若是多給燕國鐵料,使老夫也成勁燕,能有今日?等著,只要韓軍能勝秦國一戰,老夫
立馬南下!齊國一片昇平奢靡,齊王建與那個老太后都說,秦齊有約,中原事不關齊國。此後
,不見韓國特使了。楚國倒是躍躍欲試,說可在秦韓交戰時從背後偷襲秦軍,然卻有兩個條件
:一是韓國至少要守城三月拖住秦軍,否則楚軍無法偷襲;一是戰勝後將南陽郡、穎川郡一起
割讓給楚國。氣得韓安連連大罵:「楚人可惡!可恨!秦國虎狼尚且只割我南陽,他竟連我穎
川都要!如此盟約,何如滅了韓國!」
職司求援的年青大臣張良只好勸韓王息怒,他再修書求援。
新軍騷動,求援無望,新鄭的抗秦呼聲一落千丈。
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段氏、公厘氏、俠氏三家大臣逃出新鄭,躲回自家封地去了。消息
傳來,韓王安大為震怒,立即下令徹查並追捕三大臣。查勘的事實是:三家重金買通城門守軍
,攜帶新鄭存儲的全部貴重財貨出逃,究竟是誰開的城門,卻始終查不清楚。追捕的結局是:
風雪漫天路途難辨,連三隊車馬的影子也沒有看見。消息不脛而走,貴冑逃亡事件接二連三地
發生了。追捕追不到,查勘查不清,件件都是沒著落。韓安長吁短嘆,韓熙臥病不起,韓國廟
堂連正常運轉也捉襟見肘了。
「天若滅韓,何使韓成大國!天不滅韓,何使新鄭一朝潰散!」
無論韓安在太廟如何哭泣悲號,最後一個春天都無可避免地來臨了。
韓王安九年春三月,內史嬴騰大軍終於對新鄭發動了猛攻。
冰雪消融,申犰全力湊集了五萬新老兵士再度開進洧水南岸老營地。壁壘尚未修復完畢,
秦軍三萬步軍便在響徹原野的號角聲中排山倒海地壓了過來。連排強弩發出的長箭,密匝匝如
暴風驟雨般傾瀉撲來。韓軍尚在壕溝中慌亂躲避,一輛輛壕溝車便轟隆隆壓上頭頂,劍盾長矛
方陣立即黑森森壓來,步伐整肅如陣陣沉雷,三步一喊殺如山呼海嘯,其獰厲殺氣使韓軍還沒
有躍出壕溝佈陣,便全線崩潰了。
踏過韓軍營壘,秦國步軍沒有片刻停留。除了護衛兩座韓軍根本沒有想到去拆除的石橋,
秦軍無數壕溝車一排排鋪進河水相連,一個時辰在洧水又架起了三道寬闊結實的浮橋。各種攻
城的大型器械隆隆開過,堪堪展開在新鄭城下,步軍馬隊呼嘯而來,半日之間便將新鄭四門包
圍起來。一陣淒厲的號角之後,內史嬴騰親自出馬向箭樓守軍喊話:「城頭將軍立報韓王:半
個時辰之內,韓王若降,可保新鄭人人全生!韓王不降,秦軍立馬攻城!其時玉石俱焚,韓王
咎由自取!」
城頭死一般沉寂,只有秦軍司馬高聲報時的吼聲森森迴盪。
就在內史嬴騰的攻城令旗高高舉起將要劈下的時刻,一面白旗在城頭樹起,新鄭南門隆隆
洞開。韓王安素車出城,立在傘蓋之下捧著一方銅印,無可奈何地走了下來。嬴騰昂昂然接過
銅印,高聲下令:「鐵騎城外紮營!步軍兩萬入城!」
三日之後,韓王安及韓國大臣被悉數押送咸陽。只有那個年青的申徒張良,莫名其妙地逃
走了。旬日之後,內史嬴騰接到秦王特書:封存韓國府庫宮室,以待後書處置;嬴騰所部暫駐
新鄭,等待接收官署開到。一月之後,秦國書告天下:韓國併入秦國,建立穎川郡。三月之後
,韓王安被秦軍押送到毗鄰韓原的梁山囚居。十年之後山東六國逐一消失,韓安鬱悶死於梁山
。這是後話。
公元前二三○年春,秦王政十八年春,韓國正式滅亡。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7:43
【第七節】
韓國興亡,是最為典型的戰國悖論之一。
從公元前四○三年周威烈王「命」(正式承認)韓、魏、趙為諸侯,至公元前二三○年韓
亡,歷時一百七十三年。韓國先後十三位君主,其中後五任稱王,王國歷時一百零四年。史載
,韓氏部族乃周武王後裔,遷入晉國後被封於韓原《史記.韓世家.正義》引《括地誌》云:「
韓原在同州韓城縣西南八里。又在韓城縣南十八里,故古韓國也。」《古今地名》云:「韓武
子食菜於韓原故城也。」(今陝西韓城縣境內),遂以封地為姓,始有韓氏。由韓氏部族而諸
侯,而戰國,漫長幾近千年的韓人部族歷史,有兩個樞紐期最值得關注。這兩個樞紐期,既奠
定了韓國族性傳統,又隱藏了韓國興亡奧秘,不可不察也。
第一個樞紐期,春秋晉景公之世,韓氏部族奠定根基的韓厥時期。
其時,韓厥尚只是晉國的一個稍有實權而封地不多爵位不高的尋常大臣,與當時握晉國兵
權的趙氏(趙盾、趙朔)、重臣魏氏(魏悼子、魏絳)之權勢封地尚不可同日而語。韓厥公直
,明大義,在朝在野聲望甚佳。其時,晉國發生了權臣司寇屠岸賈借晉靈公遇害而嫁禍趙盾、
剪滅趙氏的重大事變。在這一重大事變中,韓厥主持公道,先力主趙盾無罪,後又保護了趙氏
僅存的後裔,再後又力保趙氏後裔重新得封,成為天下聞名的忠義之臣。這便是流傳千古的趙
氏孤兒的故事。趙氏復出,屠岸氏滅亡,韓厥擢升晉國六卿之一,並與趙氏結成了堅實的政治
同盟。韓氏地位一舉奠定,遂成晉國六大部族之一。
韓厥此舉的意義,司馬遷做了最充分的估價:「韓厥––此天下之陰德也!韓氏之功,於
晉未睹其大者也(在晉國還沒有看到比韓氏更大的功勞)!然(後)與趙魏終為諸侯十餘世,
宜乎哉!」太史公將韓之崛起歸功於韓氏救趙之陰德所致,時論也,姑且不計。然則,太史公
認定韓氏功勳是晉國諸族中最大的,卻不能不說有著一定的道理。韓厥所為的久遠影響,其後
日漸清晰:韓氏部族從此成為「戰國三晉」(韓趙魏)之盟的發端者,而後三家結盟誅滅異己
,漸漸把持了晉國,又終於瓜分了晉國。看官須知,春秋之世晉國為諸侯最大,大權臣至少六
家;及至春秋末期韓趙魏三家勢成之時,晉國勢力最大的還是智氏部族。韓趙魏三族之所以能
同心誅滅智氏,其功蓋起於韓氏凝聚三家也。而韓氏能凝聚三家結盟,其源皆在先祖的道義聲
望,此所謂德昭天下之功也。此後,韓氏節烈勁直遂成為部族傳統,忠義之行為朝野推崇,以
存趙之恩,以聚盟之功,對魏趙兩大國始終保持著源遠流長的道義優勢。這也是春秋末期乃至
戰國初期「三晉」相對和諧,並多能一致對外的根基所在,也是天下立起「三晉一家」口碑的
由來。
這個樞紐期的長期意義在於,它奠定了韓氏族群與韓國朝野的風習秉性,也賦予了韓國在
戰國初期以強勁的擴張活力。《史記.貨殖列傳》記載韓國重地穎川、南陽之民眾風習云:「
穎川、南陽,夏人之居也。政尚忠樸,猶有先王之遺風。穎川敦厚––南陽任俠。故,至今謂
之夏人。」太史公將韓國民風之源歸於夏人遺風,應該說有失偏頗。戰國大爭之世,一國主體
族群之風習,對國人風習有著決定性的影響。若無韓氏族群之傳統及其所信奉的行為準則,作
為韓國腹地的南陽、穎川兩郡不會有如此強悍忠直的民風。
第二個樞紐期,是韓昭侯申不害變法時期。
韓氏立國之後多有征戰,最大的戰績是吞滅了春秋小霸之一的鄭國,遷都鄭城,定名為新
鄭。此後魏國在李悝變法之後迅速強大,成為戰國初期的天下霸主。三晉相鄰,魏國多攻趙韓
兩國,三晉衝突驟然加劇。當此之時,韓國已經窮弱,在位的韓昭侯起用京人(京,戰國地名
,故鄭國之地,今滎陽東南地帶)申不害發動了變法。申不害是法家術派名士,是術治派的開
創者。術治而能歸於法家,原因在申不害的術治以承認國法為前提,以力行變法為己任。在韓
非將「術治」正式歸並為法家三治(勢治、法治、術治)之前,術治派只是被天下士人看作法
家而已。究其實,術治派與當時真正的法家主流派商鞅,還是有尖銳衝突與重大分歧的。分歧
之根本,法家主流主張唯法是從,術治派主張以實現術治為變法核心。這種分歧,在秦韓兩國
的變法實踐中鮮明地體現了出來。
《申子》云:「申不害教昭侯以馭臣下之術。」
《史記.韓世家》載:「申不害相韓,修術行道,國內以治,諸侯不來侵伐。」
術治者何?督察臣下之法也。究其實,便是整肅吏治並保持吏治清明的方法手段也。所以
名之以「術」,一則在於它是掌握於君主之手的一套秘而不宣的查核方法,二則在於熟練有效
地運用權術需要很高的技巧,故此需要傳授修習。就其本源而言,術治的理念根基發自吏治的
腐敗與難以查究,且認定吏治清明是國家富強民眾安定的根本。如此理念並無不當。此間要害
是,術治派見諸於變法實踐之後的扭曲變形。所謂扭曲,是秘而不宣的種種權術一旦當做治理
國家的主要手段普遍實施,必然扭曲既定法度,使國家法制名存實亡。所謂變形,是權術一旦
普遍化,國家權力的運行法則,規定社會生活的種種法律,便會完全淹沒在秘密權術之中,整
個國家的治理都因權術的風靡而在事實上變形為一種權謀操控。
申不害的悲劇在此,術治悲劇在此,韓國之悲劇亦在此。
申不害主政幾近二十年,術治大大膨脹。依靠種種秘密手段察核官吏的權術,迅速擴張為
瀰漫朝野的惡風。由是日久,君臣爾虞我詐,官場鉤心鬥角,上下互相窺視,所有各方都在黑
暗中摸索,人人自危個個不寧,豈能有心務實正幹?權術被奉為圭臬,謀人被奉為才具,陰謀
被奉為智慧,自保被奉為明智。所有有利於凝聚人心激勵士氣奮發有為的可貴品格,都在權術
之風中惡化為老實無能而終遭唾棄;所有卑鄙齷齪的手段技巧,都被權術之風推崇為精明能事
;所有大義節操赴險救難的大智大勇,都被權術之風矮化為迂闊迂腐。一言以蔽之,權術之風
瀰漫的結果,使從政者只將全身自保視為最高目標,將一己結局視為最高利益,以國家興亡為
己任而敢於犧牲的高貴品格蕩然無存!
這個樞紐期,在韓國歷史上具有兩個極端的意義:其一,它使韓國吏治整肅一時強盛而獲
勁韓之名,各大戰國不敢侵犯,一改屈辱無以伸展之局;其二,它全面摧毀了韓氏族群賴以立
國的道德基礎,打開了人性醜惡的閘門,使一個以忠直品性著稱於天下的族群,墮入了最為黑
暗的內耗深淵,由廟堂而官場而民間,節烈勁直之風不復見矣!兩大樞紐期呈現出的歷史足跡
是:韓國由忠直信義之邦,演變為權術算計之邦,邦國賴以凝聚臣民的道德防線蕩然無存。
然則,譬如一個老實人學壞卻仍然帶有老實人的痕跡一樣,韓國由忠直信義之邦變為權術
算計之邦,也同樣帶有族群舊有秉性的底色。這種不能盡脫舊有底色的現實表現是:信奉權術
很虔誠,實施權術卻又很笨拙。信奉權術之虔誠,連權術賴以存身的強勢根基也不再追求。由
此,權術瀰漫於內政邦交之道,便盡顯笨拙軟弱之特質。由此,這種不謀自身強大而篤信權謀
存身的立國之道,屢屢遭遇滑稽破產,成為戰國時代獨有的政治笑柄。韓國的權謀歷史反覆證
明:無論多麼高明的權術,只要脫離實力,只能是風中飄舞的雕蟲小技;一隻雞蛋無論以多麼
炫目的花式碰向石頭,結果都只能是雞蛋的破碎。
韓國的興亡,猶如一則古老的政治寓言,其指向之深邃值得永遠深思。
韓昭侯申不害的短暫強盛之後,韓國急速衰落。其最直接的原因,便是韓國再也沒有了錚
錚陽謀的變法強國精神。戰國中後期,韓國淪落為最為滑稽荒誕的術治之邦。韓國廟堂君臣的
全副身心,始終都在避禍謀人的算計之中。在此目標之下,韓國接踵推出了一個又一個令人啼
笑皆非的奇謀:出讓上黨、水工疲秦、肥周退秦、兵家疲秦等等等等,其風熾烈,連韓非這樣
的大師也迫不得已而捲入,誠匪夷所思也!韓國一次又一次地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直到將自己
狠狠砸倒。其荒誕,其可笑,千古之下無可置評也。
忠直立國而術治亡國,韓國不亦悲哉!
韓國的權術惡風,也給歷史留下了兩個奇特的印痕:一個是韓非,將術治堂而皇之地歸入
法家體系,被後人稱為法家之集大成者;一個是張良,歷經幾代亂世,而終以權謀之道實現了
全身自保的術道最高目標。對此兩人原本無可厚非,然若將這兩個人物與其生根的土壤聯繫起
來,我們便會立即嗅到一種特異的氣息。
天地大陽而煌煌光明的戰國潮流,在韓國生成了第一個黑洞。
韓國之亡,亡於術治也。蓋法家三治,勢治、術治皆毒瘤也。依賴勢治,必導致絕對君權
專制,實同人治也。依賴術治,必導致陰謀叢生,實同內耗也。唯正宗法治行於秦國而大成,
法治之為治國正道可見也。此千古興亡之鑒戒,不可不察。秦韓同時變法,韓亡而秦興,法治
、術治之不可同日而語,得以明證也!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7:56
【第六章】
亂政亡趙
【第一節】
滅韓快捷利落,秦國朝野卻淡然處之。
多年下來,老秦人對韓魏兩國漸漸沒了興致。韓國君臣被押進咸陽的那日,南門外車馬行
人如常,除了六國商旅百感交集地站在道邊遙遙觀望,老秦人連看稀奇的勁頭都提不起來。滅
韓消息一傳開,秦人的奔走相告別有一番氣象。無論士農工商無分酒肆田疇,但凡相遇聚首,
十有八九都是各自會心地笑呵呵一句,拾掇了一個;而後便揮舞著大拳頭咬牙切齒,狗日的等
著,這回教他永世趴下!其中意蘊誰都明白,前一笑說得是韓國,後一怒說得是趙國。秦國朝
野人人都有預感,下一個準定是對老冤家趙國開戰。
長平大戰後,秦趙之間遂成不共戴天。其後數十年,趙軍漸漸復原,對秦軍戰績勝多敗少
。儘管趙軍之勝都是防禦性小勝,秦人依然怒火難消。尤其近兩年之內,秦國又遭兩次大敗。
儘管戰敗的秦軍是桓齕老軍而不是秦軍主力,老秦人也是大覺蒙羞。大爭天下,戰場勝敗是硬
邦邦的強弱分野。秦軍第一強乃天下公認,卻在趙軍馬前連遭敗績,老秦人如何不憤憤然?秦
人族群之特異,愈挫愈奮,愈敗愈戰。這種部族秉性,曾經在秦獻公時期發揮到極致。其時秦
以窮弱之國成軍二十餘萬,死死咬住強大的魏國狠打進攻戰,使強大的魏國很是狼狽了一陣。
若非那個拚死要收回河西失地的秦獻公突然死於戰陣之上,秦國就此徹底打光打爛亦未可知。
秉性風尚所致,立國傳統所在,秦軍接連被趙軍擊敗,老秦人焉得不雄心陡起!由此,一股與
趙軍再次大決的心氣濃濃地醞釀生成,進而瀰漫了秦國朝野。是秦人都看得清楚:滅韓之戰不
出主力大軍,為的便是以主力大軍對趙大決。而今韓國已滅,秦軍銳師但出,只能是對趙大戰。
正當此時,秦國陡起波瀾。
春夏之交,滅韓消息堪堪傳開,秦國隴西、北地兩郡突發地動(地動,地震的古代說法,
史書多有記載)!其後,兩郡又逢連月大旱,夏秋兩料不收,田野荒蕪牧場凋敝,牛羊馬群死
傷無算,大隊饑民連綿不斷地流入關中。與此同時,秦王嬴政的祖母華陽太后也不期然病逝了
。隨著突發災難,秦國情勢頓時為之一變。期間真正具有衝擊力的,與其說是天地災難,毋寧
說是洶洶流言。隨著饑民流入,發自山東的流言鋪天蓋地傳來:秦國欲吞天下,此上天之報應
也!秦王暴戾,逼死太后,秦若再興兵滅國,必遭滅頂之災!隴西地裂三百丈,秦人地脈已斷
,秦人將絕矣!秦國已成危邦,將大肆殺戮在秦山東人氏以洩憤!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災情
被誇大得離奇恐怖,各種有關天象的預言、占卜、卦象、童謠紛紛流傳,言之鑿鑿。大咸陽的
山東商賈們開始紛紛離秦,朝野人心一時惶惶不安。
「欲以卑劣流言挽回頹勢,山東六國異想天開也!」
一則則流言湧到案頭,秦王嬴政不禁一陣大笑。
李斯極富理亂之能,此時頗為冷靜,先與丞相王綰會商,再邀尉繚計議,而後三人共同上
書秦王:請暫緩對趙戰事,先行穩妥處置不期之災,而後再慎謀戰事方略。秦王一番思忖,立
即召集王綰、李斯、尉繚、鄭國等幾位在國大臣會商救災對策。就實而論,其時關中大富,蜀
郡大富,秦擁兩個天府之國,財貨糧草充盈,兩郡災難並不能削弱秦國實力,饑民也不會給秦
國腹地帶來多大衝擊。然則,若無大張旗鼓的應對之策,秦國局勢仍然很有可能被流言攪亂。
一番會商後,嬴政君臣迅速做出了三則決斷:其一,基於秦法治災不救災之傳統國策,特許隴
西、北地兩郡征發饑民修築就近長城,糧草均由郡縣府庫支出,一俟旱象解除民即回鄉;流入
關中之饑民,一律進入南山狩獵採藥自救,災後得回鄉耕耘放牧。其二,華陽太后高年病逝,
依古老風習作喜喪待之,公告太后病情而後隆重發喪,特許國人不禁婚樂諸事。其三,在秦六
國商賈、遊士與移民去留自便,不加任何干預。朝會一散,秦王王書與丞相府令連番飛抵各郡
縣,同時在咸陽四門張掛公告。秦國法度森嚴令行禁止,書、令一到,上下所有官署立即實施
。如此未及一月,突發災情與惶惶人心很快穩定下來,山東商旅與遊士移民也大都留了下來。
流火七月,嬴政下書在章台舉行避暑朝會,專一會議對趙方略。
李斯總攬會議籌劃。慮及對趙戰事干係重大,李斯請准秦王,將與會大臣予以擴展。在外
大臣除了召回王翦、蒙恬、頓弱、姚賈四人,還特意召回了六員新軍大將:前將軍楊端和、前
軍主將王賁、騎兵主將羌瘣、左軍主將李信、材官將軍章邯、輜重將軍馬興。六將之外,再特
召國尉丞蒙毅與會。
看官留意,上述六將軍雖然年青,但都是秦軍嶄露頭角的主力大將,也是後續滅國大戰的
各方統帥。前將軍楊端和持重縝密,是總司前方各軍的大將。前軍主將王賁是上將軍王翦的長
子,少年從軍膽略過人,憑軍功自百夫長千夫長而一級級成為謀勇兼備的將才,軍中呼為小白
起,歷來是一無爭議的先鋒大將。羌瘣乃林胡族人,是入秦胡人中罕見的騎兵戰將,熟悉李牧
邊軍的騎兵戰法,所部由入秦胡人組成的三萬飛騎是這次攻趙的預定主力之一。左軍主將李信
,曾任桓齕幕府的中軍司馬(中軍司馬,戰國大軍統帥部之武官,軍中司馬之首,職司圖籍號
令,接近於後世的參謀長),多讀兵書而富有膽識謀略,崇尚當年名將司馬錯之奇襲戰法,常
有出奇謀劃,是秦軍極富特質的大將。材官將軍章邯,執掌全軍大型攻防器械之協同作戰,精
通各類大型兵器,戰場機變猛勇更是全軍公認。對趙大戰多攻堅,章邯軍便是秦軍攻堅優勢之
根基,不可或缺。輜重營大將馬興,是趙國馬服君趙奢之後裔。長平大戰後,趙氏部族因趙括
大敗而獲罪於趙國,馬服君之部分族人秘密逃入秦國而改姓馬氏。馬興少年入軍,頗具先祖軍
政兩才之能,遂被尉繚、蒙武舉薦為總司糧草輜重的大將(歷史家馬非百之資料集《秦始皇帝
傳》引《廣韻》,言趙奢後裔滅趙後入秦,為扶風馬氏之初祖。馬興後來職任內史郡守。另有
史料記載,馬興後來封侯。依秦國法度,馬氏若無大功,不能居此要職高爵。故馬氏當在滅六
國之時有顯著戰功)。綜合言之,此六人之中,前四人是對趙戰事主力;李信與會,重其戰事
謀劃;馬興與會,則因牽涉全軍後援。國尉丞蒙毅與會,則因尉繚多病力有不逮,國尉府事務
實施皆在其身。
「此次朝會只一事:議定對趙方略。程式鋪排,但憑長史。」
朝會首日,嬴政只一句話明確了宗旨,之後靠著王案一副只聽不說的神態。章台宮籠罩在
遮天蔽日的山林之中,雖是酷暑卻頗見清涼。大臣們人人一身輕軟麻布袍,不著汗跡舒適得宜
,神色卻都分外地肅然凝重。秦王只聽不說,預定程式且由李斯主持,這是秦國朝會很少見的
情形,大臣將軍們不能不體察到一種無形的沉重壓力。
「君上之意,欲我等盡其所言也。」李斯對著大臣們一拱手道:「對趙方略之成敗,秦一
天下之要害也。唯其如此,對趙之戰便要先明大勢。今次朝會第一事,請上卿頓弱備細申明趙
國政情。」
話音落點,大臣將軍們的目光一齊聚向了這位名家上卿。在秦國歷史上,專職邦交而居上
卿、上大夫高位者,唯頓弱、姚賈兩人也。東出以來,姚賈在滅韓與對魏邦交中充分展現了斡
旋才具及其伐交威力,已經使秦國朝野刮目相看。而頓弱北上趙燕三年,金錢財貨支出巨大,
兩國政局卻並無顛覆性變化,不知情者已經淡忘了頓弱,知情大臣們則多少有了一些疑慮。目
下要頓弱介紹趙國政情,大臣將軍們自然分外關注。
「君上,列位,頓弱北上三年,路途遙遠,消息稀少,趙燕似乎依然如故,頓弱伐交似乎
無甚成效。如此者,表象也。」頓弱平靜從容的笑語幾句,語氣轉為凝重道:「然則就實而論
,趙燕兩國根基已經大為鬆動:君王驕奢淫逸,奸佞當道廟堂,才具之士貶黜,大將岌岌可危
。今日先說趙國––」頓弱侃侃道來,一氣說了整整兩個時辰,所說趙國情勢竟大大出乎大臣
將軍們的意料。
在秦國朝野的目光中,趙國這個死敵已經從長平大戰後的半昏迷狀態復甦過來,已經恢復
了強大的實力,否則,如何能數次大敗燕軍,又兩次大敗秦軍?頓弱卻說,趙國近年的戰勝之
威只是最後的迴光返照,事實上趙國在長平大戰後走的是一條下坡路,而且下滑極快。頓弱說
的事實依據主要是兩則:其一,趙孝成王之後,趙國醉心於恢復軍威,第二次變法隨著平原君
藺相如等大臣或病故或失勢,人亡政息煙消雲散;其二,趙國吏治大為倒退,孝成王時期的人
才濟濟之氣像已經大為凋敝,官場腐敗,陰謀叢生,能臣名將再也不能佔據廟堂主流。而這種
種變化,都是從趙悼襄王開始的。而後,頓弱備細敘說了目下趙國的君臣政情,斷言趙國已經
是病入膏肓。末了,頓弱奮然道:「趙國已經是強弩之末,放開手腳打!只要秦國能聚其全力
雷霆一擊,滅趙何難哉!」
頓弱首日評說趙國,使章台朝會繃緊的氣氛輕鬆活躍起來。當夜,王翦蒙恬與一班大將聚
集,做了一次小幕府會商,立即商定了一個新的攻趙方略。次日早間朝會,該當王翦稟報對趙
戰事準備。王翦霍然起身,指點著立起的高大板圖道:「我軍原定攻趙之方略是:集中全部四
十萬主力大軍,從河內安陽北上,趙軍主力若來,我則大決趙軍;趙軍主力不來,我則與趙軍
做一城一地之爭奪,逐一攻克趙國城池。其所以如此,在於防備趙國上下一心,主力大軍全力
壓來之時,我軍能立即與趙軍大決。也就是說,原本方略為我軍力戰趙軍,徹底摧毀趙軍戰力
,而最終滅趙。對此,我軍歷經多年精心整訓,有力戰趙軍而獲勝之成算!」
「上將軍是說,目下有新方略了?」尉繚頗有興致地問了一句。
「正是。」王翦目光炯炯道:「既然趙國根基不堅,我軍便可多頭分進而成疑兵之勢,以
使趙國君臣難以決斷應敵方向。其時,趙國廟堂若生意外之變,我軍或可不經激戰而下趙。畢
竟,一國滅六國大戰多多,秦軍以最少傷亡獲勝為上策。」
「如何多頭分兵?」尉繚大有興致,撐著竹杖走到了板圖前。
「三路進兵:一軍以上郡太原郡為根基,東進井陘關而後南下,威逼邯鄲背後的巨鹿要塞
,直逼趙軍主力;一軍出上黨,走秦軍攻趙老路,直逼邯鄲西大門武安;一軍以河內為根基,
北上正面直攻邯鄲,使趙國廟堂恐慌。」
「彩!」頓弱高聲一喝,引來滿堂笑聲。
頓弱高聲道:「其時,趙王遷必嚴令李牧南下救援邯鄲!李牧不能來,趙國君臣便要大生
嫌隙。老夫再從中斡旋,趙國想不崩塌,也由不得他!」
「上將軍慮及政情,因時因勢而變戰事謀劃,老夫贊同!」尉繚很是興奮。
「將軍們以為如何?」嬴政問了一句。
「一戰滅趙!雪我軍恥!」大將們齊聲一吼。
一番議論,將軍們又逐一稟報了各軍備戰情形及軍兵求戰之心。各方無異議,攻趙方略便
明確下來。第三日會商大軍後援,議定了軍政兩方協同方略:由丞相王綰與國尉尉繚總司糧草
輜重民力之籌劃,由馬興、蒙毅職司運輸護送,務求糧草器械及隨軍徭役源源不斷。第四日會
商先期伐交,議定:頓弱以秦王特使之身立即赴趙,務求趙國朝局有變;姚賈人馬轉向魏國,
以為下一步鋪墊。
章台朝會告結,秦國上下立即高速運轉起來。一秋一冬,糧草輜重源源不斷地運往關外基
地及各軍將要經過的沿途糧倉。秦王政十八年(公元前二二九年)開春時節,秦軍諸般準備就
緒,大軍隆隆開出函谷關向趙國進逼。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8:02
【第二節】
春草新綠,邯鄲王城的林下草地上一片喧嘩熙攘。
一個黝黑精悍的錦衣男子散髮赤膊,將一個又一個高大肥白金髮紅衣的胡女連番舉起,又
遠遠拋出。一團團紅影在草地翻滾,一聲聲尖叫驚恐萬分。男子忘情地大笑著,四周的內侍侍
女們交股摟抱拍掌喝采,幾若鬧市博戲。正在熱鬧時分,一個紅衣高冠的老人一溜碎步跑來,
膠成一團的內侍侍女們連忙散開,恭敬地讓出一條甬道。高冠老者氣喘吁吁跑到散髮赤膊男子
身邊,一陣急促耳語。赤膊男子驚喜道:「果真有如此奇人?」鬚髮灰白的高冠老人莊重一躬
道:「天賜奇人於我王,國之大幸也!」赤膊男子哈哈大笑道:「好!三日之後試試手!」笑聲
未落,人圈外有急銳聲音高喊:「大將軍特急軍報!」赤膊男子尚在愣怔間,一髒污不堪的甲
冑之士已經飛步捲到面前,正欲開口,散髮赤膊男子猛然一笑道:「如此髒臉,教哪個女人抹
灰了?」內侍侍女們大笑大嚷道:「誰抹他灰,誰就他娘!」甲冑騎士臉色驟然漲紅,陡地喝
道:「大將軍急報!秦國大軍正向趙國開進!」
「你,你說甚?」赤膊男子的嬉笑不甘心地殘留在嘴角。
「韓國已滅!秦國大軍三路進逼,大將軍請舉朝會舉國應敵!」
「老上卿,如何處置了?」赤膊男子向高冠者冷冷一瞥。
「我王勿憂,老臣已妥為處置,我王儘可安之若素。」
「好!老上卿該當褒獎!」赤膊男子也不問如何處置,立即滿臉喜色。
「臣唯盡忠,不敢求賞。」高冠老者一臉敦誠忠厚。
赤膊男子回身對髒污不堪的甲士一揮手道:「你回報大將軍:本王自有應敵之法,他只防
住匈奴,莫操他心。」甲冑信使正要說話,赤膊男子已經哈哈大笑著撲向胡女群中奮勇施展去
了。信使將軍木然呆立,不知所以。鬚髮灰白的高冠老人走過來殷殷笑道:「將軍一路辛勞,
老夫安置將軍到胡人酒肆如何?將軍歇息旬日,必能虎威大振,也不枉回邯鄲一趟也。」信使
將軍臉色陡地一沉,一句話不說轉身大步而去。高冠老人凝視著信使背影,一陣輕蔑的冷笑,
也匆匆出了王城。
看官留意,這個黝黑精悍散髮赤膊的男子,便是目下趙國國王趙遷。
鬚髮灰白的紅衣高冠老人,便是目下趙國的秉政上卿郭開。
一國君臣如此輕慢於強敵壓境,在戰國之世絕無僅有。
諺云: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趙國君臣荒政,自然也不是一夜間事。
趙武靈王大變法之後,趙國崛起為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山東強國。從此,趙國成為山東六
國的抗秦軸心,也成為山東諸侯的安危屏障。其後兩代,惠文王趙何在位二十八年,孝成王趙
丹在位二十一年,趙國以強國實力與秦國生死周旋了兩代近五十年。在此近五十年裡,趙國雖
時有失誤,然總體言之,尚算根基穩固人才濟濟,朝野同心,一片勃勃生機。唯其如此,趙國
在孝成王五年開始的長平大戰慘敗後,尚能扭轉危局,並很快恢復軍力,發動六國合縱攻秦,
在岌岌可危的崩潰邊緣避免了滅亡的命運。其後,秦國進入秦昭襄王晚年與秦孝文王、秦莊襄
王三代頻繁交接的低谷時期。秦趙俱各乏力,趙國遂與秦國保持了二十餘年的平衡對峙。
孝成王趙丹病逝之後,秦趙均勢開始傾斜,趙國開始走下坡路了。
趙國轉折的樞紐,發生在悼襄王趙偃繼位的九年裡。
趙偃令趙國陷入亂政,起因與趙武靈王有著驚人的相似。武靈王因鍾愛後妻吳娃,廢太子
(長子)趙章,改立吳娃之子趙何為太子,導致一場慘烈兵變,自己也遭兵變之困而活活餓死
。悼襄王趙偃則癡心於一個邯鄲倡女,衍生了又一則廢立太子進而亂政的荒誕故事。
倡者何?戰國民間歌舞人之統稱也。此等歌女舞女,並非王城、官署的官養歌女舞女,而
是專操歌舞為生涯的自由歌舞者,時人呼為市倡。戰國大破大立之世,禮崩樂壞,風習奔放。
趙國與諸胡多有淵源,胡服騎射之後胡風猶烈,男女性事開放猶過列國。此等國風之下,邯鄲
市井衍生出兩種倡女,一曰賣身倡,一曰歌舞倡。歌舞倡與賣身倡之實際區別,在於是否以賣
身為業,而不在是否賣身。也就是說,賣身倡常操此道謀生,時人呼為業娼。歌舞倡則以賣歌
賣舞為業,除非遇到異常人物,尋常極少賣身,此所謂待價而沽也。是故,當世諺云:倡娼不
分,倡通娼,業道通同。大約從齊國管仲的綠樓官妓必善歌舞開始,歌舞倡與賣身娼的界限已
經預示著必然將被打破了。
長平大戰後,趙孝成王一改豪放豁達的政風,戒慎戒懼如履薄冰,政事大多親自操持。為
此,已經早早立為太子的趙偃自覺無所事事,心有鬱悶,索性不問國事而多涉市井玩樂,對外
則宣稱自己養性修學。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子趙偃的秘密喜好,自然會招來各色專一以附
庸王室、權臣為生涯的吏士門客。在趙偃的神秘遊樂中,漸漸地浮現出兩個可意心腹,一曰郭
開,一曰韓倉。郭開原是王室家令(家令,戰國趙國王室官員,掌管國王家務;貴族大臣的家
務總管為家老)屬下的一名計財小吏,因其精明勤謹,被家令派為太子府做計財執事。韓倉原
本是韓國南陽郡一個市井少年,因被選入韓國王宮做內侍,當年尚未淨身,卻逢秦軍猛攻南陽
,遂趁亂逃亡邯鄲,混跡市倡行做了一個樂工。其時,趙王家令正在為太子趙偃物色料理起居
的貼身隨員,恰在一家歌舞坊發現了俊美伶俐的韓倉,遂買為官僕,教習諸般宮廷禮儀三個月
後送入太子府試用。這韓倉卻是奇特,男身偏有女心,一襲趙國特有的宮廷紅衣上身,覺得自
己便是一個窈窕少女,嬝嬝娜娜卻又利落仔細,將太子趙偃服侍得無微不至,三個月後便除了
僕人之身,做了太子府執事。郭開、韓倉都有一樣長處,揣摩趙偃心事喜好總能恰到好處。時
日不長,兩人先後成為趙偃須臾不能離開的左右心腹。郭開熟悉邯鄲市井,韓倉精於貼身侍弄
,一內一外揮灑自如,趙偃不亦樂乎。
一日,趙偃得聞郭開密報:邯鄲新出一歌伎,號為轉胡仙,其美妙無以言傳。趙偃心下大
動,立即改裝,帶著郭開韓倉欣然前往。一會之下,趙偃心迷神搖讚賞不止,當即密囑郭開以
巨金秘密買回了這個轉胡仙。
轉胡者,華夏人與胡人通婚所生也。因其相貌兼具胡人與華夏特色,故曰轉胡。這個號曰
轉胡仙的女子也委實奇特:似胡非胡,似華非華,一頭瀑布般長髮非紅非黃又非黑,似紅似黃
又似黑,鼻梁挺直肌膚雪白,眼窩半深,兩汪秋水波光盈盈欲訴欲泣,更兼歌喉婉轉舞姿妙曼
,出市一年便在邯鄲倡行聲名大起,被一班風流貴冑奉為仙子。
趙偃對女人很是挑剔,尤其在韓倉侍榻之後,對女子幾乎沒了興致。買回轉胡仙之本意,
也只在稀奇,只在欲圖品咂玩弄「轉胡」趣味而已,根本沒有想到要將其作為嬪妃。故轉胡仙
進入王城之時,其公開身分只是白身舞女一個,名義歸屬王室歌舞坊,沒有任何女爵封號。唯
其如此,太子府上下也都只將轉胡仙看作太子一個喜好玩物而已,誰也不曾上心,更沒有人諫
阻或稟報趙孝成王。
誰料,這轉胡倡對任何名號爵位都渾然不做計較,似乎只專一一個天生尤物,只以侍奉太
子為樂事。轉胡仙生得姣好豐腴,身段軟得百折千回,臥榻間熱辣得百無禁忌。趙偃得之初夜
,便覺其與出身貴冑的一班夫人嬪妃大異其趣。由是大樂,久而更知其味。從此,對女人很是
挑剔的趙偃,竟只與轉胡仙胡天胡地不知所以。韓倉每日進出太子寢室,清理諸般污穢痕跡,
心頭怦怦大動,竟於一夜侍寢時胡天胡地捲入了進去,將自己肉身也做了亦男亦女可進可退的
器物交給了趙偃蹂躪。從此,趙偃或兩人或三人沉溺臥榻,竟將一班夫人嬪妃看得糞土一般了。
倏忽不到三月,趙偃一改初衷,將轉胡仙一舉立做了良人。良人,是僅次於太子夫人、美
人的第三等高爵嬪妃。依據傳統,太子的前三等妻妾只有出身貴冑的女子才能獲得。消息傳出
,大臣們始而一片驚愕,然卻終究沒有人認真理論,趙孝成王也沒有認真追究。畢竟國風奔放
,一個老太子納一市倡,給個名號,雖頗有輕賤之嫌,誰又能如何計較?
一年之後,轉胡倡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趙遷。
趙偃愛倡入骨。這個生下來又哭又笑的兒子,趙偃看做是天賦異稟,先後三次上書父王:
請改立正妻,以「轉胡良人」為太子夫人。其時,趙孝成王體弱多病,神志卻很是清醒,心知
趙偃已經是年近四十的老太子,身邊業已繞成一股勢力,自己晚年很難再有時日改變朝局;若
因太子無行而重新廢立,趙國很可能陷入難以預料的亂局危局。反覆思忖,孝成王終以先祖武
靈王為鑒戒,決意不在晚年亂政。決斷之下,孝成王召來趙偃,一番痛心告誡之後,下令趙偃
立定了一則誓約:日後得以原太子夫人所生嫡長子趙嘉為太子,不得立新人之子為太子。趙偃
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誓約也毫不猶豫地立了。
於是,這個轉胡倡成了名正言順的太子正妻。
其時整個趙國,只有郭開知道其中齷齪。一日,郭開借理財之名,將韓倉喚進太子府石庫
密室,嚴厲追問轉胡倡生子究竟是誰的兒子?韓倉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嘟噥一句太子的兒子自
然是太子的了,吭哧著不再說話。郭開大怒,舉出兩名侍女人證,威脅要立即向趙王舉發韓倉
。韓倉大為驚恐,長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抱住了郭開的大腿嚶嚶抽泣說,只要不向趙王舉發,
他終生便是郭開的兒子,任憑玩弄差遣。生平不近女色的郭開,狂暴地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貫穿
了韓倉女兒般的身體,還要韓倉咬破食指寫下了一幅白帛血誓:自認郭開為假父,終生唯郭開
之命是從!從此,郭開與韓倉結成了肉身死黨,開始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宮廷生涯。
郭開謀劃的第一步,是要韓倉斡旋趙偃,請以郭開為公子遷老師。
這個郭開秉性特異,不近女色,不貪錢財,天生敦厚相貌,善於結交上下同僚,在太子府
口碑極好。郭開少學頗有功底,入王城為吏後更是處處揣摩學問,對弄人弄權術更是獨有癖好
孜孜不倦。征服韓倉之後,郭開嘗擁韓倉之身自詡笑云:「弄人之樂,弄權之味,老夫獨得其
髓也!」幾次密室赤身相對,郭開對韓倉條分縷析地拆解王室機密與未來對策。韓倉對郭開佩
服得五體投地,決意追隨郭開體味一番自己從未咂摸過的權力滋味。於是,韓倉再與趙偃獨處
時,以獨有的柔膩向趙偃訴說郭開的種種才幹,悄無聲息地誘導趙偃將公子遷交給郭開發蒙。
趙偃原本便對郭開信任有加,只不知郭開還頗有學問功底,聽韓倉幾番娓娓話語,心下已經對
郭開中意了。一月之後,趙偃與郭開做了一次密談,聽郭開備細敘說了所讀典籍以及對趙國廟
堂格局的剖析,對郭開大為讚賞,立即下令將公子趙遷交郭開發蒙。趙偃拍案說,公子加冠之
前若能熟誦典籍,足下便做太子傅也非難事!
誰也沒想到,三年方過,公子趙遷竟神奇地通誦《詩》《書》,一時獲神童之名。由是,
郭開一舉晉陞中府丞,總掌王室府庫內侍,並得兼領公子師。韓倉沒有實職,卻也成了太子舍
人(舍人,戰國時權臣大官的近侍人物,俸祿不定,趙國藺相如、毛遂都曾為舍人),在邯鄲
宮廷炙手可熱。
未過幾年,趙孝成王病逝,趙偃即位做了趙王。
這是公元前二四四年,正是少年嬴政即位秦王的第三年。
趙偃一即位,便要立即下令擢升郭開韓倉等一班心腹為大臣。郭開卻及時諫阻,勸趙偃先
做幾件大事站穩根基。趙偃問,何事為大?郭開答曰:戰國之世,戰事最大。趙偃問,戰事雖
大,從何著手?郭開答曰:對秦戰事風險太大,莫如對燕,但能大勝,我王方可站穩根基放開
手腳。
趙偃聽從了郭開對策,停止擢升心腹近臣,下書起用邊軍大將李牧、兵家之士龐煖對燕國
大舉進攻。趙國素有兩仇,一為秦國,一為燕國。趙秦之仇在爭霸,趙燕之仇在爭氣。燕國本
非趙國對手,卻偏偏嫉恨趙國,每每在趙國吃緊的當口在背後襲擊,不知多少次使趙國陷入腹
背受敵之危局。尤其在戰國中期的合縱連橫中,燕國非但幾次成為秦國的結盟國而對趙產生威
脅,且中原戰國只要與趙國發生齷齪,第一個便來結好燕國,使趙國如芒刺在背。唯其如此,
趙武靈王之後,趙國的用兵目標基本是鐵定的三個方向:一對秦國,二對匈奴,三對燕國。及
至孝成王之世,匈奴已經對趙國深為忌憚,很少騷擾趙國。趙國的戰事幾乎只剩下對秦對燕。
對燕作戰雖不如對秦作戰聲威之大,然畢竟也是痛擊世仇的爭氣戰,舉國上下無不嗷嗷奮然。
趙人之歡欣,一則在於對燕復仇,二則在於新趙王所起用的李牧、龐煖深具人望,使趙人頓生
長城可倚之堅實感。
此時,李牧(李牧對匈奴作戰而成名故事,見本書第四部《陽謀春秋》)已經是天下名將
,自不待言。龐煖之名,卻鮮為人知。
戰國之世名將如雲兵家似雨,為後世熟知者或是戰功巨大如吳起、白起、樂毅、田單、孫
臏等,或是命運曲折,如廉頗、趙括、信陵君等。許多名將兵家則或因為戰績不大,或因為命
運缺乏大起大落,而為後世淡忘。這個龐煖,便是後一類傑出之士。若非生逢趙國末世,其人
完全可能成為一流名將。龐煖之特異,在於他是一個兼具縱橫家、兵家、名將之能的全才人物
。龐煖流傳後世的縱橫家論有《龐煖》兩篇,兵書有《龐煖》三篇(龐煖書目,見《漢書.藝
文志》)。趙孝成王末期,龐煖受孝成王密書奔波列國,欲圖趁秦國陷入低谷之時發動六國合
縱,一舉遏制秦國於函谷關內。歷經兩三年秘密斡旋,合縱盟約幾乎便要達成之際,趙孝成王
不幸長逝,合縱攻秦遂告擱淺。此時,新趙王下書龐煖為趙軍大將,與李牧兩路攻燕,自然深
得人心。龐煖一番思忖,斷定先行攻燕而後再圖合縱較為妥當,當即欣然奉命。
看官須知,趙偃之所以命李牧、龐煖並為大將,趙國軍制使然。由於趙國多匈奴之患,邊
軍歷來自成一體。自李牧大勝匈奴穩定邊地之後,雖為名將,卻不是統領趙國全軍的上將軍(
後為大將軍)。趙國邊軍之外的主力大軍,此時仍然沒有深孚眾望的統帥。趙偃此前曾想召回
廉頗,為的便是統帥邊軍之外的趙軍主力。就名義而論,統帥腹地趙軍的統帥一般是上將軍或
大將軍,有轄制邊軍之權。在趙國的歷史上,此時還沒有過邊軍大將做大將軍統帥舉國大軍的
先例。正因為如此,原非雄才大略的趙偃,自然不會想到破除既定格局而擢升李牧為大將軍的
路子上去。
李牧奉命,大軍先出,一戰攻克燕國武遂、方城(武遂,燕地,今河北武強西北;方城,
今河北固安西南)兩地。正在李牧大軍要乘勝進擊的時刻,匈奴騎兵南下陰山草原。李牧軍剽
悍靈動,一得警報,立即回軍雲中,暫緩了對燕攻勢。
趙國腹地大軍遠不如李牧邊軍快捷。龐煖尚在聚集大軍之時,燕軍已直撲邯鄲北部要塞巨
鹿而來。原來,在李牧邊軍攻下燕國兩城之後,燕王喜大為驚恐,召集大臣緊急會商對策。已
經是白髮蒼蒼的上大夫劇辛奮然應對,提出燕軍勝趙,須得避亢搗虛,直攻趙國邯鄲!劇辛說
,趙國腹地大軍統帥是龐煖,自己曾與龐煖共圖合縱,深知其用兵弱點,攻取不難,自請率軍
十萬,南下攻趙軍必獲大勝!燕王喜大是振奮,立即下書如是行。劇辛大軍未到巨鹿,龐煖五
萬兵馬已經兼程趕來。兩軍會戰於巨鹿之外河谷山巒,不消半日,燕國兵馬一敗塗地,戰死兩
萬餘。龐煖親率精銳衝擊劇辛中軍,劇辛眼看大軍崩潰,不堪大言之下慘敗之辱,羞憤自裁於
亂軍之中。
對燕戰事兩大勝,趙國氣象振作,趙偃得到了朝野擁戴。
龐煖趁機上書趙偃,請重新發動六國合縱攻秦。龐煖在上書中慷慨激昂道:「目下秦國正
在主少國疑之時,合縱攻秦,此其時也!若錯失良機,秦國度過危局,六國命運未可知也!夫
趙為山東屏障,若不奮然鼓呼,其時天下固無列國,焉得有趙獨存哉!」趙偃心下不定,問策
於郭開,郭開對曰:「合縱之士論天下,天下時時皆危。何也?無天下之亂局危局,則無縱橫
家功業也!四代先君著力於六國合縱數十年,趙國血流成河失地無算,未嘗一見功效,反引來
列國猜忌,燕國屢為黃雀在後,豈非鐵證哉?我王若圖趙國安穩,當適可而止。」趙偃皺著眉
頭道:「國人之心正在勢頭之上,龐煖上書不無道理,何辭得以推托?」郭開一臉敦誠地說:「
合縱抗秦乃是大道,自然不能推托。我王之策,只不全力而為,為趙國留下退路便是。」趙偃
欣然認可,於是下書龐煖:趙國參與合縱,但不做縱約長國,若能達成合縱,出兵數額屆時議
定。
龐煖得如此下書,心中很是鬱悶,本當再次上書力請,卻接李牧副將司馬尚密書。密書言
,目下趙國朝局多有隱患,能為則為,不必力爭,公自參詳。龐煖心知這一告誡極可能是李牧
之意,便不再力爭,只立即南下聯絡合縱了。因趙國與燕國新戰成仇,龐煖沒有先遊說燕國,
而是直下楚國,說動春申君黃歇共同斡旋列國。不到一年,在春申君與龐煖的鼎力斡旋下,除
齊國偏安東海不願捲入外,楚、趙、魏、韓、燕五國秘密達成合縱攻秦盟約:以楚王為縱約長
,以龐煖為聯軍統帥,立即聚兵攻秦。
趙偃即位的第四年,也就是公元前二四一年,五國合兵三十萬,從魏國故都安邑渡河出少
梁山地,南下猛攻秦國故都櫟陽地帶,聯軍進至蕞地(櫟陽、蕞地,均為秦國故都地帶,在今
陝西臨潼一帶),被蒙驁統率的秦軍一戰擊退。自來合縱,五國聯軍只要一次戰敗,便各自保
全實力撤軍,從來沒有過整軍再戰之說。這一次也一樣,無論龐煖與春申君如何力主再戰,聯
軍都呼啦啦散了。秦軍為了懲罰魏國借地攻秦,大軍一舉出關,攻下了魏國河內重鎮朝歌。魏
國震恐,立即對秦國單獨議和撤出合縱聯軍。秦軍掉頭南下,楚考烈王大是慌亂,立即接受一
班元老的「避秦遷都」對策,將國都遷到了壽春(壽春,楚國後期都城之一,今安徽壽縣一帶
),都城名字仍一如既往地叫做郢都。
戰國之世的最後一次合縱,在秦國最低谷的時期悄無聲息地瓦解了。
合縱戰敗,趙偃並沒有嚴厲處治龐煖,一則是趙軍傷亡不大,二則是趙偃原本便對此次合
縱沒抱奢望。於是,龐煖功(勝燕)罪(合縱戰敗)相抵,不升不黜,依舊做著名義上的趙軍
大將,卻始終沒有大將軍實職。從此,龐煖在趙國終無伸展,直到趙悼襄王(趙偃)的最後一
年,龐煖又對燕國打了不大不小的一仗,奪得兩城之地。同年,趙悼襄王死去,趙國進入最荒
誕時期,龐煖便被趙國遺棄了。反之,由於「處置合縱得體,得以保全趙國實力」,郭開、韓
倉等一班原太子府的心腹雖未成為顯赫大臣,卻更得趙偃的信任了。
此時,趙偃得郭開謀劃,決意處置自己一直擱置的大事了。
合縱戰事一結束,趙偃便下了一道特書:冊立原太子夫人為王后,並在令書中將新王后定
名為準胡后。當此之時,多年過去,轉胡倡之事原本已經漸漸被趙國朝野遺忘。王書一下,朝
野恍然嘩然––呀!趙國原來還沒有王后!
冊立王后,原本是新王即位的題中應有之意,趙國大臣們卻倍感突兀而陷入了尷尬。根本
緣由,是大臣們突然想起了這個太子夫人的根基身分––市倡。不贊同麼?這個轉胡倡已經做
了多年太子正妻,且已生有一個兒子。再說,太子即位為王,太子正妻立為王后,原本便是天
經地義,若因其身世再來詰難,你當初做甚去了?更何況,趙偃還有更硬正的說辭:先王尚且
不計,許轉胡女為太子正妻,爾等大臣憑何反對冊立王后?身家根基之說,對於豪放不拘細行
的趙人,確實顯得有些迂腐,不好據此而開口反對。然則贊同麼?無論趙人風習如何開放,一
個倡女養則養矣,要做國母畢竟大失顏面,若是國人蒙羞民心離散,趙國還有個好麼?於是,
邯鄲廟堂第一次出現了舉朝無人說話的局面,更無任何喜慶之象。正在趙偃束手無策之時,還
是郭開一言解惑。郭開說:「無人上書諫阻,足證舉國擁戴,我王何懼之有哉?」趙偃恍然大
笑道:「無人諫阻便是舉國擁戴,中府丞何其明察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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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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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8:07
趙偃立即下書:朝野一無異議,欣然擁戴,準胡后冊立大典擇吉日行之。
於是,當年的轉胡倡又做了趙國王后。
當然,事情並沒有完結。郭開韓倉等此時的圖謀是:力促趙偃廢去原先的正妻所生的嫡長
子趙嘉的承襲資格,冊立準胡后所生的公子趙遷為太子。只要趙遷成為太子,郭開韓倉一黨的
前路便無可限量。將趙遷立為太子,趙偃原本尚心存顧忌。最大的根由,是趙偃自己當年對父
王立的誓約已經頒行朝野,一時不好改口。國人層面的原因,在於趙武靈王之後,趙國朝野對
廢立太子歷來視為不祥之兆,幾乎是不問青紅皂白便一口聲反對,確實難以發端。
此時,又是郭開的上書使趙偃下了決斷。郭開的說辭是:「自古至今,嫡子者,王后正妻
之子也。公子嘉之母,已被先王廢去太子夫人。若我王無王后,王后無生子,公子嘉為太子,
尚可議也。今王后有嫡子聰穎勇武,而不立太子,卻以庶人母之子為嫡子立太子,未嘗聞也!
果如是,國亂失序也。昔年先祖武靈王得吳娃立后(趙武靈王立吳娃為王后並其廢立故事,見
本書第三部《金戈鐵馬》),自須以吳娃王后生子為太子,而廢故太子趙章。先王之舉,何錯
之有哉?若無武靈王廢立之舉,何得其後兩代先王之赫赫功業?廟堂元老強涉廢立,國人懵懂
不知所以,何異於詆毀先王哉?」
趙偃接書,拍案大笑道:「本王有郭開,豈非天意也!」
趙偃再度下書:廢去嫡長子趙嘉承襲資格,改立趙遷為太子。
趙國朝局由是生亂。一班元老重臣搬出先王誓約,堅執不贊同廢立兩變。其最為慷慨激昂
的說辭,便是趙武靈王擅行廢立而致趙國大亂的前車之鑒。大將李牧、司馬尚等久在邊地,深
知轉胡倡之根基,更是一力聲援邯鄲老臣,與龐煖等腹地大將共同上書疾呼:「倡女為后,國
之羞也!倡子為君,國之謬也!公子嘉為太子,則趙國安!公子遷為太子,則趙國危!」
當然,不乏另一班所謂新銳用事者鼎力支持廢立。這班人物的軸心,便是郭開韓倉。其時
,郭開韓倉已經精心謀劃數年,昔年的太子府執事們都已經是各方實權大吏;更有被郭開韓倉
收買的諸多非元老臣子,以及邯鄲守軍大將扈輒等為援,在廟堂已經是頗見聲勢,與元老邊將
們幾乎可以分庭抗禮。在郭開勢力撐持下,趙偃在朝會之上振振有詞道:「趙國元老大臣中,
自家廢立之事多如牛毛,王室幾曾涉足!何本王廢立太子,便多有物議,豈有此理?子本我子
,知子莫若父,本王寧不知孰賢孰不肖哉!」
由是紛爭三年,終究相持不下。
趙偃煩躁不堪,漸漸顯出玩樂本性,復終日與轉胡倡胡天胡地,時不時還要拉進樂此不疲
的韓倉,很少到書房殿堂處置政務了。未幾,趙偃暗疾漸漸顯現,腰膝酸軟,面色蒼白,驟然
老態畢現。郭開時時與韓倉密會,深知趙王已經耗空,時日必不久長。一日,郭開借搜求得延
年益壽之方為名,請見趙王。趙偃在寢室臥榻見了郭開。郭開流淚涕泣道:「臣已訪得東海神
異方士,可使人起死回生,長生不老。我王若能妥善安置鎮國事宜,而後偕王后、韓倉遨遊東
海,待體態康健之時再歸國秉政,豈非人生樂事哉?」
身心疲憊得連笑一笑都沒了力氣的趙偃,又一次被郭開的忠心感動了。
要得長生不老,得東海求仙;要得東海求仙,便得先行安置鎮國班底。
郭開給趙偃的路數是清楚的,趙偃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趙偃不經朝會議決,斷然逕自下書:元老大臣盡歸封地,不許與聞國事!同時,趙偃又下
特書,嚴厲申飭李牧、龐煖、司馬尚等一班大將:「爾等職在守邊抗敵,毋涉國事過甚!」不
待各方提出異議,趙偃正式下書頒行朝野:廢黜公子趙嘉承襲身分,冊立趙遷為太子;擢升郭
開為上卿,攝丞相事兼領太子傅,輔佐儲君總領國政。也就是說,尚未加冠的公子趙遷非但立
即立為了太子,且在郭開輔佐下總領國政實權。趙偃之所以如此決斷,也並非全然聽信郭開的
訪尋長生不老之言。趙偃本意,既然自己病勢難以挽回,既然朝野反對廢立,索性早日將國事
實權交給趙遷郭開,若元老大臣與邊將們果真起事,自己或可有時日挑破了趙國膿包,強如自
己身後發生慘烈的倒戈政變。
趙王一意孤行,趙國朝野一片嘩然。
由此,郭開浮出水面,由一個中府丞驟然成為蹲踞趙國廟堂的龐然大物。
趙人鼎沸了,最為憤憤然的罵聲是:「大陰老鳥,亂我大趙!」
大陰老鳥者,郭開也。自趙王王書頒行朝野,郭開之名赫赫然傳遍廟堂山鄉。趙人恍然奔
走相告,這才著力搜求「郭開何許人也」的諸般消息。不到半年,郭開的種種陰暗故事瀰漫了
趙國,引來趙人切齒痛罵。趙人痛罵郭開,其意卻是再明白不過地一齊裹挾:此等大陰之人擁
戴新太子,太子能是甚好貨色!大陰者,大傷陰騭(陰德)之謂也。戰國之世,最入骨的罵辭
便是大陰人。郭開之前,只有秦國的嫪毐獲此惡罵。其詛咒所指,是其人連根毀滅陰騭,必得
最大惡報。
流傳最普遍的故事,是郭開曾以不可想像的陰謀陷害名將廉頗。
長平大戰之初的上黨對峙中,廉頗被趙孝成王以趙括換將,憤然之下出走魏國。孝成王末
年,召回了廉頗,然未及任用,孝成王便病逝了。趙偃即位,初期欲建根基,下令廉頗將兵南
攻魏國。大軍未發,郭開提醒趙偃說:「廉頗久居魏國,若不死力攻魏,豈非危哉?」趙偃以
為大是,立即派名將樂毅之子樂乘替換廉頗。廉頗大怒,率軍進攻樂乘。樂乘有心,不戰自逃
。廉頗此舉違法過甚,自知難以立足趙國,又出走到了魏國。五國合縱兵敗,廟堂廢立事起,
趙偃反覆思忖,趙國若沒有一個資望深重的大將統率腹地大軍以穩定朝局,趙國很有可能再次
發生慘烈宮變。由是,趙偃下令復召廉頗歸趙。
郭開得知消息,深知廉頗恩仇之心極重,若重掌兵權,必記恨自己當年的一言去帥之仇;
以廉頗的暴烈秉性,對素無嫌隙的替代大將樂乘尚敢公然攻擊,對他郭開豈能放得過去?然此
等事關乎個人恩怨,郭開又不能公然勸諫以傷自己敦誠忠厚之名。思謀之下,郭開先向趙偃舉
薦了一個得元老與趙王共同信任的大臣為特使,而後,郭開又以重金賄賂這個特使,密謀出一
個詆毀廉頗的奇特之策。
其時,魏國朝局腐敗,一信陵君尚且不用,如何能重用廉頗?老廉頗備受冷落,終日鬱悶
,聞趙王特使來魏查勘自己,精神大是振作。為趙王特使洗塵之時,老廉頗風捲殘雲般吞下了
一斗米的蒸飯團,又吞下了十餘斤烤羊,之後抖擻精神全副甲冑披掛上馬,將四十餘斤的大鐵
戟舞動得虎虎生風,與宴者連同特使無不奮然喝采。
不料,特使回到邯鄲,趙偃問起廉頗情形,特使卻回報說:「將軍雖老,尚善飯,一餐斗
米而半羊。然與臣坐,一飯之間三遺矢(屎)矣!」趙偃不禁苦笑,拍著書案半是揶揄半是嘆
息道:「戰陣之上何能遺矢(屎)而行哉!廉頗老矣!」其時郭開肅立王案之下,立即接了一
句:「臣聞將軍扈輒壯勇異常,或能解我王之憂。」趙偃目光大亮,立即下令召見扈輒。
扈輒原是鎮守武安要塞的將軍,生得膀大腰圓黝黑肥壯,行走虎虎生風,站立殿堂如同一
道石柱,只一聲參見我王,便震得殿堂嗡嗡作響。趙偃一見其勢態,心下便是大喜,也不做任
何考校,立即下令扈輒做了邯鄲將軍。自然,召回廉頗的事也泥牛入海了。後來,這個得郭開
舉薦的扈輒,統帥大軍進駐平陽與秦軍對抗,一戰便被桓齕大軍擊潰,連頭顱也被秦軍割了。
扈輒外強中乾,喪師身死,知情者原本已經開始痛罵郭開了。其時,老廉頗因回趙無望,遂入
楚國,又因不適應楚軍戰事傳統,終無戰功,以致鬱悶死於楚國壽春。廉頗之死的消息傳來,
趙國朝野一片驚嘆哀傷。當年真相也由魏國漸漸傳入趙國,郭開弄人之陰謀始得赤裸裸露出形
跡。於是,郭開在趙國朝野有了大陰之名。
然則,無論朝野如何罵聲,郭開卻因與趙偃素有根基,更兼韓倉在臥榻間為郭開一力周旋
,竟然始終蜷伏在王城之內安然無恙。及至郭開一朝暴起,迅速浮上水面,由一個再尋常不過
的中府丞倏忽擢升為實際上的領政大臣,趙人的咒罵也只能是徒嘆奈何而已了。
正在趙國紛紜之際,悼襄王趙偃暗疾不起,驟然在盛年之期病逝了。
趙國有了最為荒謬的一個君王,幽繆王(趙遷之世國亡,依照傳統不當有謚號,故後世史
家對《史記》之記載有懷疑。《史記.集解》載徐廣云:「六國年表及《史考》,趙遷皆無謚
。」《史記.索隱》又云:「徐廣云王遷無謚,今(太史公)唯此獨稱幽繆王者,蓋秦滅趙之
後,人臣竊追諡之;太史公或別有所見而論之也。」)趙遷是也。
趙國有了最善弄權的一個惡臣,大陰人郭開是也。
趙國有了一個鼓蕩淫穢惡風的弄臣,亂性者韓倉是也。
最為荒誕的君臣組合,開始了趙國最為荒誕的幽繆之期。
即位之時,這個趙遷只有十八歲,尚未加冠。秦趙同俗,二十一歲行冠禮。因此由頭,郭
開指使韓倉等一班親信鄭重其事上書道:「奉祖制,王得加冠之年親政,加冠之前宜行上卿攝
政。如此,王可修學養志,趙國朝野可安。」趙遷深感郭開一黨死力維護之恩,自是欣然允准
。然則允准之餘,趙遷還是約定了一則大事:「國政盡交上卿,可也。然王城女事,得在本王
。」郭開久與趙遷相處,素知其秉性心事所在,慨然一諾道:「老臣守約。然王城女事,不得
涉及王后名號。否則,老臣無法對朝野說話,只怕我王之位也未必穩當。」趙遷一陣大笑道:
「本王只要女肉!要王后做鳥!」於是一聲喊好,君臣兩人擊掌成約。
郭開心思縝密,立即擢升韓倉為趙王家令,總管趙王嫡系家族之事務。郭開對韓倉的叮囑
是:「穩住那個轉胡太后,摸透趙王喜好,只要他母子不謀朝政,任他嬉鬧不管。若有謀政蛛
絲馬跡,立即報假父知道!小子若不上心,老夫扒你三層皮,再割了你那鳥根餵蛇,教你生不
如死!」韓倉嬌聲叫著老父,伸出比女人還要柔膩的臂膊抱住了郭開咯咯笑道:「老父叫我做
了大官,咂摸了想也不敢想的權勢顯貴,小女子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老父胯下。甚太后,甚趙
王,小女子只認老父也!」郭開大樂,又一次蹂躪了那再熟悉不過的男女肉身。之後,郭開便
頒行了領政大臣書令,正式將韓倉派進了太后宮掌管事務。
與此同時,郭開以「趙王尚未加冠,諸事須得太后照拂督導」為由,領群臣上書,請太后
與趙王移居一宮行督導事。內有韓倉一班內臣進言,外有郭開一黨多方呼應,理由又是堂堂正
正,轉胡太后便欣欣然搬進了趙王寢宮。不到半年,郭開便得韓倉頻頻密報:趙王母子盡皆放
浪形骸,心頭了無國事。郭開由是大樂,開始在趙國認真梳理起來。
王城之內的新趙王,也開始了天地人三不管的樂境。
趙遷天賦玩心入骨,油滑紈褲,又刁鑽多有怪癖,未幾便將王城折騰得一片淫靡失形。趙
遷最為特異的癖好,便是淫虐女子為樂。還是少年王子時,趙遷便偷偷對身邊侍女肆意淫虐。
其母轉胡倡心知肚明,非但不加管教,反將兒子行為視作君王氣象,嚴令侍女內侍不得外洩,
以致其父趙偃也不知所以。如今,趙遷做了國王,昔日尚存畏懼的諸多約束一應雲散,頓時大
生王者權力之快感,在王城大肆伸展起來。但凡王城女子,無分夫人嬪妃侍女歌女,趙遷都要
逐一大肆蹂躪一番,而後品評等級,以最經折騰最為受用者,賜最高女爵。如是三月,王城女
子的爵號一時亂得離奇失譜。今日遍體鱗傷的洗衣侍女做了高爵夫人,明日奄奄一息的夫人又
做了苦役。發放俸金的韓倉手忙腳亂,常常錯送俸金,往往正在糾正之時,女爵卻又變了回來
。於是,韓倉召集一班心腹會商,報請趙遷允准,遂定出一個曠古未有的奇特辦法:除了王太
后,王城內所有女子的爵位俸金一律改為一年一結,按每個女子在各等爵位所居時日長短,分
段累加累減而後發放。未幾,邯鄲王城出現了奇特景觀,所有女子一律平等,都是趙王的女奴
;女奴等級之高下,全賴自己的奴性作為。此等規矩之下,王城女子們競相修習「挨功」,看
誰經得起皮肉之苦,看誰經得起種種惡淫蹂躪。如此不到半年,王城已經抬出了十三具女屍,
其中出身貴冑的夫人、嬪妃佔了一大半。趙遷的淫虐技藝則日益精湛,認定王城女子太過嬌嫩
,太守規矩,大大有失樂趣,放言要周遊列國,尋覓可心的天賦女奴。
郭開得韓倉密報,不禁大驚,忙不迭進宮一番勸諫道:「我王求賢心切,老臣固不當阻攔
。然則,方今天下戰亂多發,若我王但有不測,非但我王大業從此休矣,我王求樂止境亦未必
可成。王當三思。」趙遷眼珠骨碌碌轉得一陣,陰聲笑道:「上卿之見,本王便悶死在這石頭
城裡?」郭開道:「老臣之見,我王可在國中覓一山水佳境長居,其樂更甚亦未可知也。」趙
遷天賦奇才立即迸發,興奮拍掌道:「好主意!有山有水有林木,野合!野趣!」
「至於我王求賢,老臣可以代勞。」
「求賢?」趙遷噗地一笑:「本王求賢,只怕非上卿之求賢。」
「老臣之求賢,卻與我王之求賢一般。」
「求賢兩字,還是不說的好。」第一次,趙遷有些臉紅了。
「王即邦國。於王有益者,便是於國於民有益,豈非賢哉?」
「好!求賢便求賢,隨你說。」面對郭開的坦然正色,趙遷也豁達了。
「老臣遴選賢才,大體不差。」
「上卿通曉此道?」趙遷大為驚喜。
「老臣不通,自有通人。」
「噢?何人?」
「家令韓倉。」
「好!上卿識人也!」趙遷一陣大笑。
「我王既認大事,便當成約。」郭開一如既往地敦誠忠厚。
「好!成約:本王不出趙國,上卿督責求賢!」
回到府邸,郭開以求賢名義名正言順地召來韓倉,連同一班親信分為兩支人馬:一支由郭
開自己率領,到柏人整修趙王行宮;一支由韓倉率領,北上匈奴秘密搜買奇異胡女。
柏人,原是邯鄲以北百餘里的一座春秋晉國的古邑。這座城堡坐落在泜水南岸,東鄰一片
大湖,名為大陸澤。大陸澤東南岸,當年趙武靈王被困死的沙丘行宮正與柏人遙遙相望。武靈
王困死沙丘宮之時,柏人尚無趙王行宮。後來,趙惠文王思念其父武靈王與其母吳娃,然又不
忍住進沙丘宮祭奠,於是在大湖對岸的古老城堡外修建了一座行宮,借地而名,稱為柏人行宮
,以為遙祭居所。柏人行宮山清水秀,冬暖夏涼,然在惠文王死後很少啟用,漸漸便有些荒蕪
了。郭開要將趙遷安置在柏人,看中的是這座行宮既隱秘幽靜,又來往近便。趙遷胡天胡地大
折騰,女子慘叫聲晝夜可聞,不隱秘自然不行。趙遷是國王,但有不測或不堪入耳之醜聞傳出
,郭開也得陪葬。所以,事雖不大,郭開卻得親自督導,務求妥善嚴密。太遠太偏也不行,不
利於郭開與趙遷通聯。柏人水陸兩便,飛騎馬隊一個時辰便到,財貨輸送與甲士調遣都很是方
便,自然是上選之地。凡此等等,郭開在入宮之前已經思謀定當。至於被郭開始終說成「求賢
」的那件事,更是好辦。有精通男女嬉戲的韓倉率一班親信北上匈奴,斷無差錯。事實迅速證
實了郭開的預料,月餘之後,韓倉第一道密報飛到:非但女賢有得,且重金買得六名喜好虐女
的胡人武士,預為馴養奇特女賢。
如此忙碌兩月餘,趙遷搬入柏人,奇異的賢才也接踵送到了柏人。
韓倉搜求的西域胡女,個個生得人高馬大,金髮碧眼膚色雪白熱辣奔放,非但扛得折磨者
大有人在,其中火爆者還時不時與趙遷廝纏對打。趙遷大覺刺激,雄心陡起,日日以制伏胡女
多少為戰場勝敗。於是,柏人行宮又有了新的虐女法度:趙王若連續打翻三十六個高大肥白的
胡女,且能連番野合十女,家令韓倉便扮作戰場軍使,騎著快馬打著紅旗四處飛馳報捷,而後
便大宴慶功;若有一女經得起連續三日滾打折騰,且能侍奉趙王一夜於野外林下,得賞賜爵號
以為褒獎。
如此日復一日,趙遷郭開韓倉各得其所各有其樂,彼此大覺痛快。
正在趙遷郭開韓倉們開心之時,一場權力阻擊突然來臨。
趙遷即位的第二年初秋,王族大臣們以春平君(《史記.趙世家》認為,春平君為質於秦
國的趙國太子,史無明證,僅為一說)為首,突然鼓動公議:趙王將到加冠之期,廟堂當行籌
劃冠禮朝會,郭開當如約還政於趙王!原來,此時在趙國臣民心目中,趙王淡出國事,全然是
大陰人郭開所致,坊間關於趙王的依稀傳聞,也全係郭開一黨惡意散佈。如今王族大臣一動議
,立即引得朝野一片奮然呼應,矛頭直指當道者郭開。加冠還政,是喪失事權的元老大臣們早
早預謀好的一個關口,其首要目標是還政趙王,而後目標便是施壓趙王罷黜郭開。
不料,郭開卻是分外豁達,一接到聯具上書,立即便行朝會。郭開在朝會上慷慨宣示:明
春為趙王行冠禮,而後趙王親政,老夫決意隱退。此舉大出群臣意料,發動公議時的奮然倒郭
之勢頓時沒了著力處,一時只皺著眉頭默然一片。畢竟,王者冠禮是一套極為繁複的程式典禮
,幾個月的預備是無論如何不能少的。郭開應允開春舉行冠禮,又答應屆時隱退,你還能如何
反對?
朝會之後,元老大臣們秘密聚會商議,終於一致認定:郭開是虛與周旋拖延時日,實則根
本不打算還政趙王。於是,由王族元老牽頭,秘密通聯趙軍大將,共同約定:開春之後郭開若
不還政趙王,立效沙丘宮兵變故事,誅滅郭開一黨!李牧、龐煖、司馬尚等趙軍大將早已不滿
郭開專權,與王族元老一拍即合,立即開始了向武安、少陽、列人、巨橋四邑秘密進軍包圍邯
鄲的諸般調遣(四邑,趙國邯鄲外圍的四座要塞,詳見第三部《金戈鐵馬》中趙武靈王晚期兵
變故事)。
誰知又是一個不料。開春之後,趙王遷的加冠大禮如期舉行。冠禮後的朝會上,老郭開當
殿請辭歸鄉。其殷殷唏噓之態,令舉事大臣們喜出望外,只盼趙王就勢准了大陰人所請,其後
只要這個大陰人走出邯鄲城外,立馬便將他碎屍萬段。
誰知,還是一個不料。郭開請辭之後,趙王親述口書,教舉事大臣們的脊梁骨一陣陣發涼
。趙遷念誦的是:「老上卿乃先王舊臣,顧命而定交接危局,攝政而理趙國亂局,今又還政本
王,功勳大德,天地昭昭也!本王何能違背祖制,獨棄兩世功臣乎!今本王親政,第一道特書
:老上卿晉爵兩級,加封地百里,仍居國領政!」末了,趙遷還骨碌碌轉著眼珠拍著王案,惡
狠狠加了一句:「敢有不服老上卿政令者,本王拿他餵狼!」
元老大臣們瞠目結舌,心下料定大陰人郭開一定是猖狂不可一世。
不料,又是一個不料。郭開匍匐在地,當殿號啕大哭,再度請辭。
趙遷一臉厭惡地嚷嚷起來:「說辭我都背完了,如何又來一出?散朝!」
至此,舉殿大臣無不愕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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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趙國朝局當變未變,一場秘密兵變不期然開始醞釀了。
國政依然在郭開手中,而且還更為名正言順。尤為可怕的是,趙王遷顯然已經在郭開的掌
握之中了。原本,趙國臣民尚寄厚望於趙王親政。然新趙王親政半年,一次朝會不行,只在王
城與行宮胡天胡地,其荒淫惡行迅速傳開,成為人人皆知而人人瞠目的公開秘密。趙國臣民大
失所望,舉事大臣們更是痛感被大陰人郭開算計。於是,一班被悼襄王趙偃罷黜的王族大臣們
相繼出山,以春平君為軸心屢屢密謀,醞釀發動兵變擁立新君。
正在此時,一個突然事變來臨––秦軍桓齕部大舉攻趙!
秦軍攻趙的消息傳開,朝野一時大嘩。畢竟,秦趙之仇不共戴天,抗秦大計立成朝野關注
中心再是自然不過。舉事大臣們立即謀定:上書舉李牧為大將禦敵,其後無論勝敗,都要誅殺
郭開並脅迫趙遷退位。元老們如此謀劃,基於一個鐵定的事實:上年秦軍攻趙平陽,郭開不經
朝會便派親信大將扈輒率軍十萬救援,結果被秦軍全數吞滅;今年秦軍又來,郭開定然還是舉
薦無能親信統軍,最終必將喪師辱國!所以,元老們要搶先力薦李牧抗秦,之後再殺郭開。元
老們一致認定:龐煖雖有將才,然腹地趙軍終究不如李牧邊軍精銳,趙國已到生死存亡關頭,
必須出動邊軍抗秦;李牧抗秦,誅殺郭開,趙王退位,三者結合,必能一舉扭轉危局。
不料,元老大臣們的上書還沒有送入王城,趙王特書已經頒下:准上卿郭開舉薦,以李牧
為將率軍抗秦!舉事大臣們愕然不知所措,對郭開的行事路數竟生出了一種神鬼莫測的隱隱恐
懼。春平君聞訊,鐵青著臉連呼怪哉怪哉,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郭開終日思謀,對朝局人事看得分外清楚:趙國尚武,又素有兵變之風,要穩妥當國,便
得有軍中大將支撐,否則終究不得長久。基於此等評判,郭開早早就開始了對軍中將士的結交
,將扈輒等一班四邑將軍悉數納為親信。上年扈輒大敗身死,郭開才恍然醒悟:四邑將軍因拱
衛邯鄲,名聲甚大,泡沫也大,趙軍之真正精銳還是李牧邊軍。郭開也想到過龐煖,然認真思
忖,終覺龐煖沒有穩定統率過任何一支趙軍,在軍中缺乏實力根基;不若李牧統領邊軍二十餘
年,喝令邊軍如臂使指,若得李牧一班邊軍大將為親信,何愁趙國不在掌控之中?反覆揣摩,
郭開決意籠絡李牧,以為日後把持國政之根基力量。
秦軍再度攻趙,郭開視為大好時機。
緊急軍報進入王城,正在三更時辰。郭開沒有片刻停留,立即飛馬趕赴柏人行宮。更深人
靜之時,執事內侍回說趙王此時不見任何人。郭開卻堅執守在寢宮內門之外,嚴令內侍知會韓
倉立即稟報趙王。此時的趙遷,正在長大的臥榻上變著法兒大汗淋漓地犒賞一個可心胡女。被
疾步匆匆的韓倉喚出,趙遷光身子裹著一領大袍,偌大陽具還濕漉漉地在空中挺著,渾身瀰漫
出一股奇異的腥臊,陰沉著臉色不勝其煩。郭開本欲對趙遷透徹申明目下危局,而後再說自己
的謀劃。不料還沒說得兩句,趙遷揮著精瘦的大手便是一陣吼叫:「你是領政大臣,原本說好
兩不相干,半夜急吼吼找來瘋了!秦軍攻來如何,干我鳥事!」吼罷不待郭開說話,騰騰騰砸
進了寢宮,厚重的大門也立即轟隆匡當地關閉了。老郭開看著隆隆關閉的石門,舉起袍袖驅趕
著縈繞鼻端的腥臊,愣怔一陣,二話不說匆匆出宮了。
回到邯鄲,晨曦方顯。郭開不洗漱不早膳,立即開始緊急操持王書頒行。趙遷雖則親政,
移居柏人行宮卻將最要害的王城書房的一班中樞大吏丟在邯鄲,理由只有四個字:「累贅!聒
噪!」這些中樞大吏,原本便是郭開多年來逐一安插的親信。郭開行使趙王權力,確實沒有來
自宮廷中樞的特異阻力。諸多事務郭開之所以稟報趙遷,除了不斷試探趙遷,毋寧說正在於激
發別有癖好的趙遷的煩躁,進而給自己弄權一次又一次夯實好堅實的根基。此次事情緊急,郭
開一反精細打磨的成例,立即聚來包括掌印官員在內的各方心腹開始鋪排。不消半個時辰,大
吏們便依照郭開口授擬出了趙王特書,而後立即正式謄刻,又用了王印。
不到午時,郭開的趙王特書緊急頒行邯鄲各大官署。
匆匆用膳之後,郭開親率馬隊星夜兼程地趕赴雲中郡邊軍大營(戰國時,秦趙兩國各有雲
中郡,都是防禦匈奴之北邊要塞)。
雲中司馬詳細盤查了半個時辰,才准許郭開進入幕府,其冷落輕蔑顯而易見。饒是如此,
郭開沒有一絲不快,依然敦厚如故地堆著一臉笑意,等來了李牧的接見。李牧散髮布袍,不著
甲冑,連再尋常不過的馬奶子酒也不上,只冷冰冰嘲諷道:「老上卿夤夜前來,莫非要親自領
軍抗秦?」郭開急如星火而來,此刻卻慢條斯理道:「老夫寸心,力薦將軍為抗秦統帥,豈有
他哉?此戰無論勝敗,老夫都會舉薦將軍為趙國大將軍。趙國大軍,該當由將軍這等名將統帥
。國政大事,亦須大將軍與老夫共謀。」李牧冷笑道:「無論勝負皆可為大將軍,天下還有賞
罰二字麼?」郭開卻道:「老夫信得將軍之才,此戰必勝秦軍無疑!」李牧無論如何錚錚傲骨
,對這等篤信邊軍必勝之辭也不好無端駁斥,遂淡淡一句道:「若是趙王下書調兵,上卿只管
宣書。」在李牧看來,郭開此等大陰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舉薦與他格格不入的將軍做抗秦統帥,
只能是調走邊軍精銳,而後再交給自己的親信去統帥;然則大敵當前,是國家干城,畢竟不能
做掣肘之事,王書調兵是無由拒絕的。
郭開宣讀完王書,李牧愣怔不知所以了。
「聚將鼓!」良久默然,李牧大手一揮下令。
李牧沒有與郭開做任何盤桓,甚至連一場洗塵軍宴也沒有舉行,便星夜發兵兼程南下了。
兵貴神速,這是李牧飛騎大軍久戰匈奴的第一信條。此時,秦軍已經攻下赤麗、宜安兩城。李
牧斷定秦軍必乘勝東來,大軍遂在肥下之地設伏,一戰大勝秦軍。趙國朝野歡騰之際,郭開以
撫軍王使之身親赴大軍幕府,宣讀了趙王特書:李牧晉爵武安君,封地百五十里,擢升大將軍
統領趙國一應軍馬!這次王書與郭開犒賞邊軍的盛舉,教李牧第一次迷惑了。
李牧堅韌厚重,素來不輕易改變謀定之後的主張,其特立獨行桀驁不馴的秉性,在趙國有
口皆碑。趙孝成王時,李牧始為邊將,堅執以自己的打法對匈奴作戰,寧可被大臣們攻訐、被
趙孝成王罷黜,亦拒絕改變。後來復出,李牧仍然對趙孝成王提出依自己戰法對敵,否則寧可
不任。便是如此一個李牧,面對郭開再次敦誠熱辣地支持邊軍,不禁對朝野關於郭開的種種惡
評生出了疑惑:一個人能在危局時刻撐持邊軍維護國家,能說他是一個十足的大陰人麼?至少
,郭開目下這樣做決然沒有錯。是郭開良心未泯,要做一番正事功業了?抑或,既往之說都是
秦人惡意散播的流言?
第一次,李牧為郭開舉行了洗塵軍宴。
席間,大將司馬尚與一班將軍,對郭開熱嘲冷諷不一而足。李牧既不應和,亦不攔阻,只
做渾然不見。郭開卻是一陣大笑,開誠佈公道:「諸位將軍對老夫心存嫌隙,無非種種流言耳
!察人察行,明智如武安君與諸將者,寧信秦人之長舌哉?」
李牧與將軍們,一時沒了話說。
正在此際,春平君的密使也來到軍營,敦促李牧迅速回軍邯鄲,以戰勝之師廢黜趙王、誅
滅郭開,而後擁立新君。李牧心有重重疑慮,遂連夜邀約駐紮武安的龐煖前來,與副帥司馬尚
秘密會商。司馬尚以為,趙遷郭開必將大亂趙國,主張依約舉兵。李牧思忖良久,肅然正色道
:「且不說趙王與郭開究竟如何,尚需查勘而後定。僅以目下大勢說,秦軍一敗之後,必將再
次攻趙。此時若舉兵整國,一王好廢,一奸好殺,然朝野大局必有動盪,其時誰來擔綱定局?
動盪之際若秦軍乘虛而入,救趙國乎!亡趙國乎!」司馬尚一時無對,苦笑著低頭不語了。李
牧目光望著龐煖,期待之意顯然不過。
一直沒有說話的龐煖直截了當道:「煖多年奔波合縱,對天下格局與趙國朝局多有體察。
若說大勢,目下山東列國俱陷昏亂泥沼,抗秦乏力,幾若崩潰之象。趙國向為山東屏障,若再
不能振作雄風,非但趙國將亡,山東六國不復在矣!大將軍已是國家干城,唯望以天下為重,
以趙國大局為重,莫蹈信陵君之覆轍也!」身為縱橫家的龐煖,舉出信陵君之例,話已經說得
非常重了。信陵君本是資望深重的魏國王族公子,兩次統率合縱聯軍戰勝秦國,一時成為山東
六國的中流砥柱。其時魏國昏政,朝野諸多勢力擁戴信陵君取代魏安釐王。信陵君卻因種種顧
忌不敢舉事,以致鬱悶而死,魏國也更見沉淪了(信陵君晚期故事,見本書第四部《陽謀春秋
》)。對信陵君的作為,當時天下有兩種評議:一種認為其維護王室穩定忠心可嘉,一種認為
其犧牲大義而全一己之名,器局終小。龐煖之論,顯然是以後一種評判為根基而發。
「果真舉事,元老中何人擔綱國政?」司馬尚突然一問。
「春平君無疑。」龐煖回答。
「不。此人無行,不當大事。」李牧搖頭,卻戛然而止。
「危局不可求全,大將軍自領國政未嘗不可。」
「李牧一生領軍,領國不敢奢望。」
李牧冷冷一句,氣氛頓時尷尬。以才具論,龐煖之才領兵未必過於李牧,領政卻顯然強過
李牧。以龐煖之志以及對信陵君的評判,李牧若竭誠相邀其安定趙國,龐煖必能慨然同心。況
且,龐煖已經先舉李牧,未必沒有試探之意。李牧卻既否決了春平君,又斷然拒絕自己領政,
更沒有回應龐煖的試探。否決春平君,龐煖、司馬尚都沒有說話。其間緣由,在於坊間傳聞這
個春平君與轉胡太后私通有年,已經陷進了太后與韓倉的污泥沼,實在不能令人心下踏實。拒
絕自己領政,龐煖司馬尚都能認同,亦覺這正是李牧的坦誠之處。然則不邀龐煖相助,在司馬
尚看來,這便是李牧拒絕與其餘趙軍大將合整朝局了。而在熟悉李牧秉性的龐煖看來,李牧一
心只在抗秦,無心在抗秦與整肅國政之間尋求新出路,這場大事便無法商議了。而李牧不明白
的是,趙國元老密謀舉事,名義以春平君為軸心,實際上卻是多有腹地大軍的一班大將參與,
將軍們密謀的軸心人物,恰恰便是龐煖。而作為李牧副將的司馬尚,原本來自巨鹿守軍,也參
與了腹地大將們的密謀。
密謀舉事,歷來都在反覆試探多方醞釀。思謀不對口,自然無果而散。
龐煖、司馬尚雖不以為然,卻也掂得出李牧所言確是實情,絕非李牧真正相信了郭開而生
出的惑人說辭。但凡一國兵變,能在兵變之期維持國家元氣者少而又少,不能不戒之慎之。而
要使兵變成功,第一關鍵是要強勢大臣主持全局。趙國素有兵變傳統,此點更是人人明白。趙
武靈王晚期,擁立少年王子趙何的勢力兵變成功,全賴資望深重文武兼具的王族大臣趙成主事
,否則斷難成功。目下之趙國,最為缺失的恰恰是舉事大臣中沒有一個足以定國理亂的強勢大
臣。龐煖資望不足,與李牧鐵心聯手或可立足,兩人分道,則勝算渺茫。更為要緊者,目下強
秦連綿來攻,李牧全力領軍尚不能說必有勝算,遑論左右掣肘?其時,李牧陷入兵變糾纏,既
不能全力領軍抗秦,又不能全力整肅朝政,結局幾乎鐵定的只有一個:拱手將滅趙戰機奉送給
秦軍。
李牧態度傳入元老將軍群,舉事者們一時彷徨了。
趙國各方尚在走馬燈般秘密磋商之時,秦軍又一次猛攻趙國。
李牧已經是趙國大將軍,領軍抗秦無可爭議。然則,李牧大軍未動,趙國朝野便迅速傳遍
了趙王書令:「得上卿郭開舉薦,仍令李牧統軍擊秦!」郭開鄭重其事地到大軍幕府頒行趙王
書令。李牧心下頗覺不是滋味,卻沒有心思去揣摩,短暫應酬,便統領大軍風馳電掣般開赴戰
場去了。
這次秦軍兩路進攻:一路正面出太原北上,攻狼孟(狼孟,戰國趙國西北部要塞,今山西
陽曲地帶)山要塞;一路長驅西來攻恆山郡,已經攻下了番吾(番吾,戰國趙國中部要塞,今
河北靈壽西南)要塞,正要乘勝南下。李牧已經探查清楚:所來秦軍是偏師老軍,並非新銳主
力大軍,其勢洶洶卻力道過甚,距離後援太遠,頗有孤軍深入再次試探趙軍戰力之意味。基於
如此評判,李牧做出了部署:以十萬兵力在番吾以南二百餘里的山地隱秘埋伏,秦軍若退,則
趙軍不追擊;秦軍若孤軍南來,則務必伏擊全殲!
李牧對大將們的軍令解說是:「秦國老軍三年三攻趙,一勝一負而不出主力,試探我軍戰
力之意明也!其後無論勝敗,秦軍都將開出主力大軍與趙國大決,其時便是滅國之戰!唯其如
此,我軍不當在此時全力小戰,只宜遙遙設伏以待。秦軍若來,我則伏擊。秦軍退兵,我亦不
追。此中要害,在保持精銳,以待真正大戰!」至於為何將伏擊地點選在柏人行宮以北,李牧
卻沒有說明。其實際因由是,李牧發兵之前,郭開特意低聲叮囑了一句:「王居柏人,大將軍
務必在心。」郭開之意,自然是要李牧設置戰場不要攪擾趙王清靜。其時,趙王遷之荒淫惡行
已經為朝野所知,李牧心下厭惡之極。然則國難當頭,趙王畢竟是凝聚朝野的大旗,全然不顧
其顏面也不是大局做派,李牧只好將伏擊戰場北移,原因卻不好啟齒。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8:18
這一戰,趙軍又大勝而歸,斬首秦軍五萬餘。趙國一片歡騰。
郭開又帶著趙王的嘉獎王書,帶著隆重的儀仗,帶著豐厚的犒賞財貨,又一次轟隆隆大張
旗鼓地開進了李牧軍營。李牧仍然覺得不是滋味,仍然是不能拒絕,又如舊例,聚將於幕府大
帳,公開接受趙王犒賞。席間,司馬尚一班大將對郭開依舊是冷冰冰不理不睬。李牧念兩次勝
秦皆有郭開之功,至少郭開沒有像元老們預料的那樣百般設置陷阱,是以鄭重舉起酒爵,並下
令將士們一齊起立舉爵,對郭開做了敬謝一飲。雖然沒有邊軍慣有的慷慨激昂,禮儀畢竟是過
了。
一爵飲罷,郭開對李牧深深一躬道:「老夫能與武安君同道知音,共領國政,趙國大幸也
!老夫大幸也!」又轉身對大將們深深一躬道:「自今日後,諸位將軍之陞遷貶黜,只要得武
安君允准,老夫決保王命無差。」司馬尚冷冷道:「老上卿之意,趙王印璽在你腰間皮盒之中
?」郭開渾不覺其譏刺之意,一副慷慨神色道:「老夫與武安君有約:榮辱與共,同執趙國。
趙王安得不聽哉!」
此言一出,幕府大將們盡皆驚愕,目光齊刷刷盯住了李牧。李牧大覺不是路數,肅然拱手
道:「軍中無戲言。老上卿何能如此輕率涉及國事,涉及趙王?」郭開哈哈大笑道:「此時此地
,老夫實在不當此話。當後話也,後話也。」以李牧在軍中資望,若與郭開執意折辯一句話虛
實有無,反倒顯得底氣不足有失風範。李牧自然不屑此等作為,大袖一揮散了軍宴,將郭開撂
在大帳逕自走了。
軍宴結束,留下一班吏員犒軍,郭開自己回邯鄲去了。
郭開剛走,春平君元老黨的秘密特使便趕到了邊軍幕府,一力催促李牧發兵靖難,殺郭開
廢趙王救趙國!趙國元老與邊軍大將們的通聯歷來是千絲萬縷,密謀舉事也不僅僅是與李牧一
人有約。是以每次密會密商,至少都有司馬尚等幾員大將與會。兩次勝秦,李牧聲望大增,元
老們發動宮變的慾望又變得濃烈而迫切。春平君與元老們的評判是:兩次勝秦,秦必不會立即
再攻,如此必有一段間隙時日,若能在此時一舉宮變,迅雷不及掩耳般理清趙國廟堂根基,則
趙國必將再振雄風!然則,大大出乎元老們意料,李牧卻明確地表示反對此時起事宮變,而主
張穩定朝野,先行抗擊秦軍。
李牧的理由很充分:秦軍對趙軍的試探性作戰已經完成,各方消息都顯示出秦國正在全力
準備滅趙大戰;今春秦軍必定滅韓,之後很可能立即是滅趙大戰;此時若在邯鄲倉促起事,趙
王人選沒定准,主政大臣也沒定准,何以穩定大局?大局不穩,趙國必亡!以目下趙國格局,
郭開要保存趙王與自己權位不失,便得全力支持邊軍抗秦,至少不會給抗秦大戰設置陷阱。末
了,李牧拍著帥案慷慨激昂道:「目下之局,不舉事尚能全趙,舉事則必然亡趙!整肅趙國,
只能在戰勝秦軍主力之後!」
元老黨的特使對李牧的論斷做了激烈指斥,說秦國大軍正陷於對韓泥沼,秦軍決不可能一
戰滅韓;當此之時,正是趙國廓清朝局的最好時機;若不趁此時機盡早動手,待秦軍真正滅韓
之後攻趙,有郭開一班狐群鼠輩攪擾,趙軍不能全力抗擊秦軍,趙國才是真正的亡國之危!在
李牧與特使的激烈爭辯中,邊軍大將們第一次出現了沉默,沒有一個人說話。
「不想武安君竟能寄望於郭開,夫復何言!」
特使憤憤然作鄙夷之色,撂下一句使李牧極為難堪的話走了。
第一次,臉色鐵青的李牧無言以對。
此間牽涉的一個軸心,是雙方對郭開的評判。李牧很明白,郭開絕不是忠直良臣。李牧之
所以主張此時不能起事,只是預料郭開不會以犧牲李牧與邊軍為代價而自滅趙國。畢竟,只有
李牧與邊軍保住了趙國,郭開趙遷才能繼續在位當道。李牧相信,郭開不會看不到這一點。李
牧認定的方略是:只有再次大敗秦軍主力,真正換來一段平定歲月,才能整肅趙國內事。然則
,不管李牧內心如何清楚,此時都難以辯白了。李牧嗅到了一種氣息:只要牽涉到郭開,無論
如何辯解,都不可能說服趙國元老與邊軍大將。
李牧沉默了,元老黨的宮變謀劃自然也暫時擱置了。然則,種種關於李牧的離奇流言卻風
靡了邯鄲,吹到了各大戰國。「李牧擁兵自重。」「李牧與郭開榮辱與共,結成了一黨。」「
李牧報郭開兩次舉薦之恩,要助郭開自立為趙王!」「李牧素來不尊王命,這次要獨霸趙國了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面對種種流言,李牧大笑間滿眶熱淚:「趙人之愚,恆不記當年長平
大戰之流言哉!」
此時,郭開又一次親自帶著大隊犒賞車馬來了。
事先,郭開預報趙王書令:李牧抗秦辛勞有功,加封地一百里。李牧聞報大怒,非但沒有
舉行軍宴,連郭開見也不見,便將特使車馬轟出了邊軍營地。饒是如此,流言依舊,李牧也日
益為朝野公議所疑。郭開卻一如既往,隔三岔五總是親自來犒賞李牧,且每次都是大張旗鼓。
李牧不見,郭開便將繡有趙王褒獎詞與郭開一黨頌詞的大旗遍插鹿砦之外,將大量財貨牛羊王
酒小山般堆積營門。一面面「功蓋吳白」、「大趙干城」、「新朝砥柱」之類的紅錦大旗竟日
飛揚,一座座肉山酒山整日飄香,引得路人側目議論蜂起,整肅如山的邊軍營地出現了從來沒
有過的混亂景象。一個是淫虐醜行已經昭著朝野的君王,一個是掌控荒淫君王的大陰奸佞,兩
人垂青李牧,剽悍的趙人如何不憤憤然作色?
恰在紛亂之時,趙國北部代郡(代郡,趙國郡之一,大體在今日內蒙古南部、山西北部、
河北西北部的于延水、治水流域)又突發異常大地動!
代郡二十餘縣房屋大半坍塌,最寬地裂達一百三十餘步。緊接著旱災大起,瘟疫流行,耕
地荒草搖搖,代郡陷入空前大饑饉。天災驟發,郭開一班執政人物不聞不問,依舊每日算政弄
人。趙遷王室更是日日沉溺荒誕惡癖,一令不發,一事不舉,聽任饑民流竄燕國遼東與茫茫草
原。不期然,一首民謠迅速在趙國流傳開來:「趙為號,秦為笑。以為不信,視地之生毛!」
民謠飛傳之外,趙國又生出一則流言:乾坤大裂,上天示警,主趙國文武兩奸勾連亂國!這文
武兩奸,任誰解說都昂昂然指為郭開與李牧。
流言飛到大軍幕府,李牧連連冷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數十年來,李牧率邊軍常駐雲中邊地,背後的代郡便是其堅實後援。李牧邊軍與雲中、代
郡邊民素來融洽無間,護持牧民更是口碑巍然。今邊民大災,李牧安能坐視?此時,雖然李牧
主力大軍因南下對秦作戰,已經移駐上黨郡東北部的東垣(東垣,趙國城邑,今河北石家莊東
北地帶)要塞。然李牧一得消息,顧不得種種流言,立即派出飛騎羽書,下令雲中大營全力救
治代郡災民。與此同時,李牧緊急上書趙王,請開邦國府庫賑濟災民!可是,李牧的特使根本
沒有見到趙王,只在王城偏殿好容易找到了郭開。至此,郭開終於真相畢露,對李牧特使冷冷
撂下寥寥幾句:「武安君要救災民立聲望麼?好。然則,得他自己來說。李牧一日不與老夫同
道,休求老夫成他功業!」事態至此,趙國元老們倍感窩火,一口聲將災劫亂象歸結為「姑息
養奸,國成大患!」誰在姑息養奸?元老們卻不明說。如此更引得流言紛紜。一時間,李牧竟
成了朝野側目的亂國者。
李牧憤怒了!
這位趙國的武安君忍無可忍,先公開以軍書形式通告朝野,嚴詞斥責郭開一班執政大臣視
民如草芥荒政誤救,申明若再遲延救災,邊軍決不坐視!之後,李牧又立即將自己封地的賦稅
糧草全數交給代郡府庫賑濟災民。李牧如此兩舉,其一在斷然將自己與郭開分割開來,其二則
欲帶動元老開私家府庫賑濟災民,對趙王郭開施加強大壓力,以圖穩定趙國邊民不使外流。
然則,李牧沒有料到,趙國局面卻因此而更加神秘莫測。
邊民倒是不再疑惑李牧,一片讚譽如浪潮般湧起,無不將李牧視為大趙長城。春平君為首
的元老們卻對李牧真正地冷淡了,疏遠了。雖然,每位元老都迫不得已拿出了一些糧草以全顏
面,但對李牧這種作為,卻大大的不以為然。春平君密使通過司馬尚告知李牧說:「君之行,
徒解其表也,唯沽爾名也!老夫等欲扶國本,安能與君同道哉!」
趙國的元老勢力與李牧,終於分道揚鑣了。
其時,李牧正忙於籌劃對秦決戰,聽罷司馬尚轉述,苦笑一番,疲憊得連折辯的心力也沒
有了。此時,郭開人馬卻是另一番作為:在李牧明發軍書之後,郭開非但沒有一言做公然辯解
,反倒派出幾撥大吏連番趕赴代郡救災。雖然,救災大吏們最終也沒有給邊地災民帶去急需的
財貨糧草,反而是蝗蟲般將災區再度吃喝洗劫了一番。然則,郭開畢竟是以王命名義轟隆隆出
動救災。李牧既沒有時日出動精悍人馬查究真相,又不能在此時舉事除奸,原本可以借重的元
老勢力也形同路人,無論郭開們如何玩弄伎倆,李牧都無力回天了。
李牧不知道的是,恰恰在這個關節點上,郭開與他結下了生死冤仇。
郭開屢經試探,多方查勘,終於認定李牧是一個無法以眼前利害動其心的人物。也就是說
,郭開認定李牧再也不可能成為自己手中的棋子。既然如此,李牧便只能是郭開的對手。在趙
國,郭開不畏懼元老勢力,卻深深畏懼手握重兵而又無法籠絡的李牧。自李牧軍書通告朝野,
公然指斥郭開,郭開一黨便開始謀劃對付李牧的種種手段了。郭開們最大的顧忌,是元老勢力
與李牧的結盟。若趙氏元老死力支撐李牧,李牧在元老勢力支撐下突然起事宮變,郭開與趙遷
準定一齊陷入滅頂之災。
恐懼之下,郭開沒有慌亂,精心思謀了幾則流言,下令心腹們大肆傳播。郭開心腹心有疑
慮,深怕引火燒身,郭開陰陰道:「流言者,試探手也。查彼之應對,決我之方略。若李牧與
元老果真不為流言所動,而斷然起事,老夫只有最後一條路:挾持趙遷北逃,勾連匈奴以謀再
起!」一班心腹心悅誠服,遂全力四出,大肆散佈種種流言。
郭開的第二手棋是,通過韓倉操弄淫亂成性的轉胡太后著意勾連春平君。韓倉大展其長,
多次以趙王密召為名,將春平君接進柏人行宮與盛年妖嬈的轉胡太后大行淫亂。期間,韓倉不
惜重操故伎,也胡天胡地地混插其中,引得春平君大呼快哉快哉。如此臥榻林下之餘,侍女內
侍們種種關於李牧秘密進出柏人行宮的悄聲議論,也不經意地流入了春平君耳中。春平君大疑
,遂在狎弄韓倉時多方盤詰,韓倉卻始終只笑顏承歡,卻不置可否。春平君又在林下與轉胡太
后野合時,多方談及李牧以為試探,孰料這位太后咯咯長笑道:「便是那武夫如何,豈比君之
長矛大戟哉!」這位欲圖在趙國大局中翻雲覆雨的春平君篤信臥榻密語,由是認定:李牧已經
是趙遷郭開的秘密支柱,斷斷不可共舉密事。元老勢力與李牧的分道揚鑣,其源皆在此也。
不多時日,郭開得軍中親信密報:春平君元老們與李牧完全分道,李牧沒有任何起事謀劃
,邊軍大將們也隱隱多有裂痕。郭開興奮難以自抑,仰天一陣大笑:「天意也!天意也!老夫
獨對李牧,大業成矣!」
一個陰雲密佈大雨滂沱的暗夜,龐煖趕到了大軍幕府。
李牧看著渾身透濕的龐煖,驚愕得一時無言。龐煖不做任何客套,慨然一拱手道:「武安
君,龐煖今來,最後一言,願君慎謀明斷:目下情勢,君已孤立於朝,上有無道之君大陰之臣
,下有王族元老內軍大將,君縱有心抗秦,一軍獨撐安能久乎!其時,大將軍縱然不惜為千古
冤魂,大趙國一朝滅亡,寧忍心哉!為今之計,在下與一班將軍願與大將軍同心盟誓:拋開春
平君,請大將軍主事,以雷霆之勢一舉擒拿趙遷郭開,共推公子嘉為趙王抗秦!挽救趙國,在
此一舉,願武安君明斷!」李牧尚在愣怔之中,龐煖一揮手,六員水淋淋的大將大踏步進帳,
齊齊拱手一句:「我等擁戴武安君主事!武安君明斷!」
李牧良久默然,石柱般佇立在幕府大廳。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大廳驟然雪亮。龐煖與大將
們清楚地看見,素稱鐵石膽魄的李牧臉頰滾下了長長兩行淚水。空曠的聚將廳肅然寂然,龐煖
與將軍們再也不忍說話了。長長的沉默終於打破,李牧對龐煖深深一躬道:「人各有志,不能
相強。秦趙大決在即,李牧寧願死在烈烈戰場,不願死在齷齪莫測之泥潭。」
龐煖與大將們走了,臉色如同陰雲密佈的夜空。
至此,李牧這位赫赫名將,在趙國朝野幾乎完全陷入了孤立。
正在此時,緊急軍報接踵傳來:秦軍主力大舉攻趙!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8:25
【第四節】
趙王遷七年,秦王政十八年夏末,秦國主力大軍壓向趙國。
秦軍主力以王翦為統帥,分作三路開進:北路,由左軍大將李信與鐵騎將軍羌瘣率八萬輕
裝騎兵,經秦國上郡(上郡,戰國秦郡,大體今日陝北延安榆林區域)東渡離石要塞,過大河
,以太原郡為後援根基壓向趙國背後;南路,由前軍大將楊端和率步騎混編大軍十萬,出河內
郡(河內郡,戰國末期秦郡,大體今日黃河北岸之中段區域,東部有安陽重鎮),經安陽北上
直逼邯鄲;中路,由王翦親率步騎混編的二十萬精銳大軍,出函谷關經河東郡進入上黨山地,
向東北直逼駐紮井陘關的李牧主力。
三路主力之外,秦軍還有更北邊的一支策應大軍,這便是防守匈奴的九原郡蒙恬大軍。秦
王嬴政給蒙恬軍的策應方略是:在防止匈奴南下的同時,分兵牽制趙國邊軍雲中郡大營,以使
趙國邊軍的留守騎兵不能南下馳援李牧。
大軍出動之前,秦軍在藍田大營幕府聚將。在穹隆高闊的幕府大廳,王翦用六尺長的竹竿
指點著巨大的寫放山川(寫放山川,幾類後世之仿真沙盤。寫放,戰國用語,意為臨摹放大或
縮小。秦滅六國,寫放六國宮室於北阪),對分兵攻趙的意圖解說道:「我軍三路,盡皆精兵
。三路無虛兵,三路皆實兵!反觀之,則三路皆虛兵,三路無實兵!如此部署圖謀何在?在趙
之國情軍情也!人言秦趙同源。趙國之尚武善戰,不下秦國!趙國之舉國皆兵,不下秦國!秦
趙大決,便是舉國大決,無處不戰!今我軍三路進擊,再加九原郡蒙恬大軍居高臨下策應,堪
稱四面進兵。如此方略,是要逼得趙國退無可退,唯有決戰!唯其如此,秦王特書告誡我全軍
將士:對趙一戰,務戒驕兵,務求全勝!」
「務戒驕兵!務求全勝!」舉帳肅然複誦。
「此次大決,不同於長平大戰。」明確部署總方略後,王翦肅然正色道:「不同之處在三
:其一,廟堂明暗不同。長平大戰之時,秦趙廟堂皆明,秦趙兩方都是人才濟濟。此次大戰則
秦明而趙暗,趙王昏聵荒淫奸佞當國。其二,國力軍力不同。長平大戰時,秦趙雙方國力對等
,軍力對等。此次大戰,秦國富強遠超趙國,後援根基雄厚紮實;秦軍兵員總數亦超越趙國,
攻防器械、甲冑兵器、將士戰心等等,亦無一不超趙國。其三,將才不同。長平大戰之時,秦
軍統帥為武安君白起,趙軍則為廉頗趙括,秦軍將才大大超過趙軍將才。此次大戰,趙軍統帥
為大將軍李牧,秦軍為老夫統兵。諸位但說,王翦與李牧,孰強孰弱?」
「上將軍強於李牧!」聚將廳一片奮然高呼。
「不。」王翦淡淡的一絲笑意迅速掠去,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龐又凝固成石刻一般的稜角
:「李牧統率大軍北擊匈奴,南抗秦軍,數十年未嘗一敗!而老夫王翦,雖也是身經百戰,然
統率數十萬大軍效命疆場,生平第一次也!素未為將統兵之大戰,老夫如何可比赫赫李牧?縱
然老夫雄心不讓李牧,亦當思忖掂量,慎重此戰。老夫之心,諸位是否明白?」
「明白!」舉廳一聲整齊大吼。
「李信將軍,你且一說。」
北路大將李信跨步出列,一拱手高聲道:「上將軍之意,在於提醒我等將士:既不可為李
牧聲威所震懾,臨戰畏首畏尾不敢臨機決斷,更不能以李牧並未勝過秦軍主力而輕忽,當戰則
戰,不懼強敵!至於上將軍自以為不如李牧,李信以為不然!」
王翦鼻端哼了一聲,沒有打斷這位英風勃發的年青大將。舉廳大將盡皆年青雄壯,一聞李
信之言業已超越上將軍所問而上將軍居然沒有阻止,頓時一片明亮的目光齊刷刷聚來,期盼李
信說將下去。
「上將軍之與李牧,有兩處最大不同。」李信沉穩道:「不同之一,李牧戰法多奇計,尤
長於設伏截擊,勝秦如此,勝匈奴亦如此;上將軍為戰,多居常心,多守常法,寧可緩戰必勝
,不求奇戰速勝。兵諺云,大戰則正,小戰則奇。唯其如此,上將軍之長,恰恰在於統率大軍
做大決之戰。此,李牧未嘗可比也!」
「彩––」大將們一聲歡呼幾乎要震破了磚石幕府。
「不同之二,李牧一生領兵,幾乎只有雲中草原之飛騎邊軍,而從未統領舉國步騎輕重之
混編大軍做攻城略地之決戰。唯其如此,李牧之全戰才具,未經實戰考量也!上將軍不然,少
入軍旅即為秦軍精銳重甲之猛士,後為大將則整訓秦國新軍數十萬。步軍、騎兵、車兵、弩兵
、水軍、大型軍械等等,上將軍無不通曉!諸軍混編決戰,上將軍更是瞭然於胸!唯其如此,
上將軍之全戰才具在李牧之上也!」
「彩!上將軍萬歲––」幕府大廳真正地沸騰了。
「我有一補!」一個渾厚激越的聲音破空而出。
「王賁何言?」王翦臉色沉了下來。
前軍主將王賁是王翦的長子,與李信同為秦軍新銳大將之佼佼者。若說李信之長在文武兼
備,則王賁之猛勇機變尤過李信。秦國政風清明軍法森嚴風習敦厚,王賁自入軍旅,父子反倒
極少會面。王翦從來不以私事見這個兒子,王賁也從來不在軍事之外求見父親。王賁的功過稽
查,王翦更是依據軍法吏書錄與蒙恬議決行事。更兼王翦行事慎重,總是稍稍壓一壓王賁。譬
如此次滅趙大戰,眾將一致公推王賁為北路軍主將,王翦最後還是選擇了李信,而教王賁做了
李信麾下的戰將。王賁秉性酷肖乃父,軍事之外極少說話,今日卻橫空而出,王翦便有些不悅。
「末將以為,李牧不通大政!」王賁赳赳高聲道:「大將者,國家柱石也,不兼顧軍政者
歷來失算。李牧身為趙國大將軍,既不能決然震懾奸佞,又不能妥善應對王族元老與腹地大軍
諸將,在趙國廟堂形同孤立。如此大將,必不長久!秦軍出戰,不說決戰,只要能相持半年一
年,只怕李牧便要身陷危局!這是李牧的根基之短。」話音落點,王翦立即搖了搖手,制止了
大將們立即便要爆發的喝采,沉著臉問:「相持便能使李牧身陷危局,王賁之論,根基何在?」
「其理顯然。」王賁從容道:「李牧已經兩勝秦軍,名將聲望業已過於當年之馬服君趙奢
。趙國朝野上下,對李牧勝秦寄望過甚。但有相持不下之局,昏聵的趙遷、陰謀的郭開,以及
處處盯著李牧的王族元老,定會心生疑慮,敦促速戰速勝。其時,以李牧之孤立,安能不身陷
危局?」
「彩––」大將們不待王翦搖手,一聲齊吼。
「也算得一說。」王翦怦然心動,臉上卻平淡得沒有絲毫表示。
「願聞軍令!」大將們齊刷刷拱手請命。
王翦一揮六尺長桿,高聲下令道:「三日之後,大軍分路進發!三路大軍步步為營,各尋
戰機,紮實推進。進軍方略之要旨,不在早日攻下邯鄲,而在全部吞滅趙軍主力。對趙之戰,
非邯鄲一城之戰,而是全殲趙軍之戰,是摧毀趙人戰心的滅國之戰!」
「雪我軍恥!一戰滅趙!」大將們長劍拄地,肅然齊吼。
王翦以特有的持重,做了最後叮囑:「老夫受命領軍,戒慎戒懼。諸將亦得持重進兵,每
戰必得從滅趙大局決斷,而不得從一戰得失權衡。我軍三路各自為戰,通聯必有艱難。我新軍
主力又是初戰,諸將才具未經實戰辨識。是以,各軍大戰之先,務必同時稟報秦王與上將軍幕
府。然則,秦王已經申明:唯求知情,不干戰事決斷,各軍戰機,獨自決斷。唯其如此,今日
之後,將各擔責,但有輕慢而敗北辱軍者,軍法從事!」
王翦的最後一句話,是指著那口銅銹斑駁的穆公劍說的。
在全部新軍大將中,只有王翦是年逾五十的百戰老將。雖然王翦統帥全軍出戰也是首次,
但王翦早年在蒙驁大軍中做百夫長千夫長時已經是聞名全軍的謀勇兼備的後起英才。尤為難能
可貴者,王翦始終如一的厚重穩健,每戰必從全局謀劃的清醒冷靜,與秦國新老大將都能協同
一心的秉性,以及在訓練新軍中的種種出色調遣,已經在秦國新軍中深具人望。更為要緊的是
,王翦是自來秦國大將中絕無僅有的被秦王以師禮尊奉的上將軍,在秦國廟堂堪稱舉足輕重。
昔年名將如司馬錯、白起、蒙驁,對朝局政事之實際影響,可說都超過了王翦;然若說和諧處
國協同文武君臣一心,則顯然不及王翦。這便是王翦作為秦國上將軍的過人之處––既有名將
之才具,又有全局之洞察。因了如此,最為重大的滅趙之戰,秦王嬴政反倒不如滅韓之戰督察
得鉅細無遺,完全是放開手腳,交給王翦全盤調遣。賜大將穆公劍而授生殺大權,卻不親臨幕
府,這是秦王嬴政從來沒有過的舉措。
凡此等等,秦軍新銳大將當然是人人明白,對王翦部署自是一力擁戴。
趙王王書頒下的時候,李牧已經在開赴井陘山的路上了。
這次,郭開不再親自與李牧周旋,派來下王書的是趙王家令韓倉。年近四旬的韓倉第一次
踏出王城以王使之身行使權力,得意之情無以言表,駟馬王車千人馬隊旌旗獵獵而來,威勢赫
赫幾若王侯。及至趕到東垣,李牧的幕府已經開拔半日。韓倉大是不悅,下令快馬斥候兩路兼
程飛進,一路追趕李牧,務須知會其等候王命;一路稟報郭開,說李牧已經擅自出兵。韓倉自
忖威勢赫赫,李牧必在前方等候,趕來迎接亦未可知,於是在派出斥候之後下令大隊車馬緩緩
前行,一路觀山觀水不亦樂乎。誰知堪堪將及暮色,斥候飛回稟報:大軍已經不見蹤跡,只有
李牧的幕府馬隊在前方四十里之外的山谷駐紮。
「他,不來迎接王使?」韓倉很是驚訝。
「大將軍正在踏勘戰場,等候王使!」
「豈有此理!他敢蔑視趙王?就地紮營!」
韓倉決意要給李牧一個難堪,教他知道自己這個炙手可熱的趙王家令的份量。於是,特使
人馬在山谷紮營夜宿,韓倉再派斥候飛騎趕赴前方,下令李牧明晨卯時之前務須趕來領受王命
。不料,正在韓倉酒足飯飽後趁著月色帶著幾名內侍侍女走進密林,要傚法趙王野合趣味之時
,山風大起暴雨大作,一面山體在滾滾山洪中崩塌,將酣睡中的車馬營地轟隆隆捲入鋪天蓋地
的泥石流中。正在另面山坡野合的韓倉僥倖得脫,卻也在暴雨雷電中失魂落魄瑟瑟發抖。天色
微明,韓倉被幾名內侍侍女抬回營地,望著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留下的猙獰山谷,韓倉連哼一聲
也沒來得及便昏死過去。及至斥候帶著李牧的兩名司馬趕來,韓倉只能篩糠般瑟瑟發抖,連話
也說不出來了。
李牧得報,親率中軍馬隊趕來了。李牧從來沒有見過韓倉,然對這個趙王家令的種種污穢
之行早已聽得不勝其煩。李牧面若寒霜立馬山坡,連韓倉是誰都不屑過問,只對輜重司馬冷冷
下令:「一輛牛車,一個十人隊,送他到東垣官署。」一個小內侍哭著稟報說,家令風寒過甚
急需救治,否則有性命之危。李牧冷笑道:「王使命貴,邊軍醫拙,回邯鄲救治方不誤事。」
說罷一抖馬韁,率馬隊逕自飛馳去了。
旬日之後,李牧大軍全部集結於井陘山地。
自與龐煖一班大將分道,李牧已經清楚地覺察到自己的孤絕處境。副將司馬尚追隨李牧多
年,勸李牧不要輕易決斷此等大事,不妨與龐煖再度會商共決。反覆思忖之下,李牧接納了司
馬尚勸告,派司馬尚秘密會晤龐煖,終於達成盟約:李牧大軍專事抗秦,然支持龐煖等拋開春
平君秘密舉事;但能誅殺趙遷郭開而擁立公子嘉為趙王,李牧決意擁戴新趙王,擁戴龐煖領政
治國。龐煖等之所以欣然與李牧結盟,並接受李牧不捲入舉事的方略,在於龐煖完全贊同李牧
關於秦軍主力攻趙必將發生的評判。其時,若沒有李牧大軍全力抗秦,縱然宮變成功,趙國已
經崩潰甚或滅亡,宮變意義何在?以實際情形論,抗秦大戰龐煖不如李牧得力,宮變舉事李牧
不如龐煖得宜,兩人分頭執事,不失為最佳之選擇。而李牧之所以終於贊同結盟舉事,要害在
於龐煖提出的拋開春平君而由腹地趙軍一班大將舉事的方略尚覺踏實。李牧久在軍旅,對元老
黨的舉事方略歷來冷淡以對,其根由與其說對郭開洞察不明,毋寧說對春平君一班元老的拖泥
帶水與浮華奢靡素來蔑視,而對其能否成功更抱有深深疑慮。而龐煖初來,李牧拒絕,同樣是
李牧疑慮之心尚未消除。經司馬尚勸說而李牧最終接納,也是李牧得多方斥候探察,知龐煖等
確實不再與春平君元老黨勾連,遂決意支持龐煖舉事。
如此盟約達成,邊軍一班大將無不倍感亢奮,原先漸漸離散的軍心由是陡然振作。及至秦
國大軍逼近趙國邊境的軍報傳來,李牧大軍已經恢復了往昔的上下同心剽悍勁健,全軍一片求
戰之聲。
李牧選擇的抗秦方略是:居中居險,深溝高壘,遲滯秦軍,以待戰機。
看官留意,李牧將兵大戰,數十年一無敗績。在戰國名將中只有三人達此煌煌高度,一曰
吳起,一曰白起,再曰李牧。而這三人之統兵性格,竟然驚人的相似:機警靈動如飄風,深沉
匿形如淵海,猛勇爆發如雷霆,生平從無輕敵驕兵之熱昏。一言以蔽之,狠而刁,勇而韌,冰
炭偏能同器。仔細分說,吳起終生七十六戰,尚有十二場平手之戰;而白起、李牧,卻是一生
大戰連綿,戰戰規模超過吳起,卻是次次完勝,根本不存在平手之戰。由此觀之,白起、李牧
尚勝吳起一籌。若非李牧後來慘死,以致未與王翦大軍相持到底,而致終生無中原大戰之勝績
,李牧當與白起並列戰神矣!
秉性才具使然,李牧謀定的抗秦方略,深具長遠目光。
所謂居中,依據趙國大勢決斷趙軍戰位也。
其時,趙國疆土共有五大郡,自北向南依次是:雲中郡(包括後來吞滅的林胡之地)、雁
門郡(包括後來吞滅的樓煩之地)、代郡(三十六縣)、上黨郡(包括後來接納韓國的上黨郡
,共計四十一縣)、安平郡(與齊、燕接壤)(據楊寬先生《戰國史.戰國郡表》,其中未錄
縣數者,不可考也)。其時,郡縣制在各國並不完備,尤其是山東六國,不歸屬於郡的獨立縣
與自治封地尋常可見。譬如目下之趙國,國都邯鄲周圍百里當是王室直領,再加四面邊地常因
戰事拉鋸而盈縮,故所謂郡數,只能觀其大概,而非後世國土疆域那般固定明確。五大郡中,
上黨郡獨當其西,南北縱貫綿延千里,幾乎遮擋了趙國整個西部。秦國大軍西來,以太行山為
主軸的南北向連綿山地橫亙在前,正是天險屏障。上黨郡東北部的井陘山地帶,若從整個太行
高地構成的西部屏障看,其位稍稍居北;若從背後的東部本土看,則正當趙國中央要害,譬若
人之腰眼。若秦軍從井陘山突破東進,則一舉將趙國攔腰截斷,分割為南北兩塊不能通聯,趙
國立時便見滅頂之災。李牧為趙軍選定井陘山為抗秦主戰場,其意正在牢牢護住中央出入口,
北上可聯結雲中郡邊軍,南下可聯結邯鄲腹地各軍,從而使趙國本土始終渾然一體,以凝聚舉
國之力抗擊秦軍。只要中央通道不失,無論秦軍南路北路如何得手,都得一步步激戰擠壓,趙
國便有極大的迴旋餘地。
所謂居險,依據山川形勢決斷趙軍戰法也。
太行山及其上黨山地之所以為天險屏障,在於它不僅僅是一道孤零零山脈。太古混沌之時
,這太行山南北連綿拔地崛起,轟隆隆順勢帶起了一道東西橫亙百餘里的廣袤山巒。於是,太
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東西百餘里甚至數百里的一道蒼莽高地。這道綿延千里的險峻山巒,僅
有東西出口八個,均而論之,每百餘里一個通道而已。所謂出口,是東西橫貫的峽谷通道,古
人叫做「陘」。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陘。自南向北,這八陘分別是:軹關陘
、太行陘、白陘、滏口陘、井陘、飛狐陘、蒲陰陘、軍都陘(關於上黨與太行八陘之細說,見
本書第三部《金戈鐵馬》)。李牧選定的井陘山,是自南向北第五陘所在的山地。井陘山雖不
如何巍巍高峻,然卻在萬山簇擁中卡著一條峽谷通道,其勢自成兵家險地。趙軍只要憑險據守
,不做大肆進攻,秦軍斷難突破這道峽谷關塞。而相持日久,不利者只能是遠道來攻的秦軍。
如此大勢一明,所謂深溝高壘遲滯秦軍以待戰機,不言自明了。
當然,若是秦軍從上黨八陘全面進擊,井陘山未必便是最佳防守戰場。然則李牧已經得到
明確軍報:秦軍三路攻趙,西路主力大軍進逼方向毫無隱晦地直指井陘山,南路出河內逼邯鄲
,北路出太原逼雲中。司馬尚等一班大將對秦軍路數迷惑不解。李牧指點地圖解說道:「秦軍
不著意隱秘行進,大張旗鼓而來,其意至明:一不做奇戰,二不做小戰,此戰必得吞滅趙國也
!至於三路大軍指向,其心之野更是明白:不在佔地攻城,只在追逐我大軍所在。南路尋我腹
地大軍,北路逼我雲中邊軍,中路對我主力大軍。設若趙國大軍全數被滅,趙國何存哉!」
「秦軍虎狼猖狂!趙軍擒虎殺狼!」大將們齊聲怒吼。
兩勝秦軍之後,邊軍將士們士氣大漲,在山東戰國的嘖嘖歆慕與國人的潮水般讚頌中大有
蔑視秦軍的驕躁之勢。邊軍大將們一口聲主張:趙軍該當傚法前戰,誘敵深入趙國腹地,設伏
痛擊秦軍!大軍倉促開進,李牧未及對大將們備細解說方略。直到大軍在井陘山駐紮就緒,邯
鄲廟堂仍一無書令,李牧這才在井陘山幕府聚集大將會商戰事。
會商伊始,司馬尚慷慨道:「大趙邊軍以飛騎為主力,善騎射奔襲,若以前策迎擊南路北
路秦軍,設伏以血戰截擊,我軍必能大勝!今我軍兩勝秦軍,銳氣正在,卻棄長就短,以騎改
步,於山地隘口做堅壁防守,豈有勝算哉?願大將軍另謀戰場!」司馬尚話音落點,立即引來
大廳一片奮然呼應。
「戰事方略,當以大勢而定。」李牧肅然正色道:「我軍兩勝秦軍,根本因由在二:其一
,秦非主力大軍北上,而是河東老軍之試探性作戰;其二,先王初位尚謀振作,朝野上下同心
,糧草兵員暢通無阻,我軍故能馳騁自如。諸位且想,今日之秦軍可是昔日之秦軍?今日之趙
國可是昔日之趙國?不是!今日之秦軍,精銳主力三十八萬,要的便是滅國之戰!今日之趙國
,廟堂昏淫奸佞當道,抗秦無統籌之令,大軍無協力之象,糧草無預謀之囤––僅有的一道王
命,也隨那個豬狗韓倉的車馬沒了蹤影!時至今日,面對滅頂之災,趙國廟堂可有一謀一策?
沒有!沒有!」李牧的吼聲在聚將廳嗡嗡激盪,大將們都鐵青著臉死死沉默。
「諸位將軍,兄弟們,」李牧長吁一聲,眼中淚光隱隱:「韓倉回程半月,邯鄲一無聲息
。此等異象,何能不令人毛骨悚然?趙王郭開,其意何在還不分明麼?未知王命,我大軍開出
抗秦,以尋常論之,便是擅舉大軍之死罪。今趙國廟堂,之所以對我軍抗秦默然不置可否,實
則便是聽任邊軍自生自滅。或者,正在謀劃後法制我––」
「大將軍,似,似有輕斷。」一將吭哧道:「畢竟,那道王書沒看到。」
「沒看到不能發第二道?滅國之危,廟堂權臣麻木若此,將軍不覺異常?」李牧冷笑搖頭
:「諸位若心存僥倖,夫復何言!盡可聽任去留,李牧絕不相強。諸位若鐵心抗秦,李牧不妨
將大勢說透,而後共謀一戰。」
「願聞大將軍之見!」舉廳大將拱手一聲。
「好!」李牧拍案而起,拄著長劍石雕般佇立在帥案前,對中軍司馬一揮手。中軍司馬步
出大廳一聲喝令:「轅門百步之外,封禁幕府!」片刻之間,幕府大廳外守護的中軍甲士鏘鏘
開出轅門,於百步之外連綿圈起長矛林帶。中央轅門口的大纛旗平展展下垂,兩輛戰車交會合
攏,轅門內外之進出全部封閉。與此同時,幕府內所有侍從軍吏也悉數退出。幕府大廳之內,
只有李牧與一班大將及三名高位司馬。中軍司馬則左持令旗右持長劍,肅然在大廳石門口站定。
李牧的炯炯目光掃視著大廳道:「諸位都是邊軍老將,幾乎都曾與元老大臣通聯,舉事之
謀,大體人人明白。趙王之淫靡無道,郭開之大陰弄權,對諸位也不是機密。趙國大勢至明:
若趙王郭開依舊在位當道,抗秦大戰凶多吉少!唯其如此,本君正式知會諸位:為救趙國,李
牧司馬尚已經與龐煖將軍達成盟約:彼舉事定國,我抗擊秦軍!此事兩相依賴:若我軍能與秦
軍相持半年一年,則龐煖舉事可成;若其事成,趙國得以凝聚民心國力,則我軍勝秦有望!若
龐煖舉事不成,則我軍必陷內外交困之危局!若我軍未能抗秦半年以上,則龐煖舉事難有迴旋
,其時趙國亦不復在焉!當此之時第一要害,在我邊軍能否抗秦一戰,遲滯秦軍於趙國腹地之
外!」
「血戰抗秦!拚死一戰!」大將們一聲低吼。
「好!諸位決意抗秦,再說戰法。」李牧轉身指點著地圖道:「以我邊軍飛騎之長,若趙
國政道清明如常,李牧本當親率十萬飛騎,從雲中直撲秦國九原、雲中兩郡,從秦國當頭劈下
一劍,直插秦國河西!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血性趙人,何懼之有哉!」
短短幾句,李牧已經是熱淚奔湧心痛難忍,哽咽著驟然打住了。邊軍大將們也是一片唏噓
涕淚,有人竟禁不住地號啕痛哭起來。是邊軍大將誰都明白,李牧數十年錘煉打磨出的這支精
銳邊軍,若當真能大舉迴旋奔襲,其無與倫比的騎射本領必然得以淋漓盡致地揮灑,其威猛戰
力絕可與秦軍銳士一見高下。更有李牧之不世將才,可說兼具趙奢之勇、廉頗之重、趙括之學
、樂毅之明以及無人可比之機警靈動,趙軍必能打出震驚天下的煌煌戰績!若沒有李牧,沒有
這支邊軍,人或不痛心如此。唯其有李牧,唯其有精兵,卻不能一展所長,卻要逼得不世名將
與不世精銳放棄優勢所在而強打自己短處,何能不令人痛心哉?
「天意如此,夫復何言!」
李牧揮淚,慨然一嘆,良久默然。及至大將們哭聲停息,李牧這才平靜心緒道:「我等既
為趙國子民,國難當頭,唯灑熱血以盡人事,至於勝敗歸宿,已經不必縈繞在懷了。」
「願隨武安君血戰報國!」大將們吼成了一片。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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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18:49
「以戰事論之,我軍扼守井陘山,未必不能勝秦!」李牧振作,拄劍指點地圖道:「我軍
雖捨其長,地形之險可補之。秦軍雖張其勢,地形之險可弱之。要緊處在於,諸位將軍務須將
我軍何以捨其長而守其短之大勢之理,明白曉諭各部將士,務使將士不覺憋屈而能頑韌防守!
但有士氣,必能抗秦!」
「願聞將令!」舉廳大將奮然振作。
「好!諸將聽令!」李牧的軍令一如既往地簡單明確:「旬日之內,各部依照防守地勢劃
分,各自修造堅壁溝壘,多聚滾木礌石弓弩箭鏃。工匠營疏通水道,務使井陘水流入各部營壘
。軍器營務須加緊打造弓弩箭鏃,並各色防守器械。輜重營執大將軍令,立即趕赴腹地郡縣督
運糧草。秦軍到來之時,不得中軍將令,任何一部不得擅自出戰。但有違令者,軍法從事!」
「謹奉將令!」
戰地幕府會商之後,趙軍營地立馬沸騰起來。
夏末秋初,王翦大軍壓到了井陘山地帶。
王翦主力大軍二十萬,分作五大營地,在井陘口之外的兩條河流的中間地帶駐紮。這兩條
河流不大,一曰桃水,一曰綿蔓水,綿蔓水是桃水的支流。以位置論,綿蔓水最靠近井陘關,
桃水則在其西,兩水間距大約百里左右(井陘山水流情勢,見《水經注.卷十》)。大軍久戰
,水源與糧草同等重要。王翦行兵布戰極是縝密,整訓新軍之際已派出斥候數百名輪番入趙,
對有可能進軍的所有通道的水源分佈都做了備細踏勘,且一一繪製了地圖。出兵之先,王翦又
對既定的三條進軍通道派出反覆巡查的斥候,多方監視各路水源的盈縮變化,隨時為大軍確定
駐紮地提供決斷依據。
王翦所防者,在於趙軍堵水斷水。戰國之世,儘管借水為戰者極其罕見,然中原各國,包
括變法前的秦國在內,封地間邦國間因農事漁事而爭水者卻屢見不鮮。燕齊爭水、楚魏爭水、
韓魏爭水、東周西周爭水等等等等,屢屢演變為邦交大戰甚或兵戎相見。爭水最常見者,是某
國在上游堵斷河流,使下游某國或某地無法漁獵澆灌。井陘山幾道河流水量頗豐,山間水道卻
頗是狹窄,若趙國征發民力秘密堵截水道,遠道而來的秦軍便會大見艱難。王翦初戰,對李牧
用兵之機變尤為警覺,深恐其綢繆在先堵絕水源而後再派重兵守護。果真如此,秦軍的進兵路
徑便要改變,至少,直逼井陘山這最為有力的一路必然要改道。及至大軍行進到距井陘山二百
餘里的白馬山地帶,斥候飛報說,水源上下百餘里依然未有異常,王翦這才長吁一聲:「李牧
如此荒疏,寧非天意哉!」
依據事先早已踏勘好的地形,王翦將主力大軍分為五座營壘駐紮:「
第一座前軍營壘,駐紮距井陘口三五里之遙的兩側山地,直接對井陘關做攻關大戰。王翦
定下的攻關方略是:前軍聚集全軍之重型弓弩與攻城器械,一月一輪換,始終對趙軍構成強大
壓力。首次做前軍營壘駐紮的,是材官將軍章邯的三萬人馬,外加王翦調集配屬的弓弩營、雲
梯營與諸般游擊配合,總共近五萬人馬。章邯的材官營,是集中秦軍大型器械的攻堅軍,首做
攻堅前軍,自是一無爭議。
第二第三兩座營壘,距前軍五里之遙,分東營西營分別駐紮綿蔓水兩岸。東營為右軍大將
馮劫部三萬,西營為弓弩兼步軍大將馮去疾部三萬。王翦給這兩軍的軍令是:隨時策應前軍攻
堅,並封鎖有可能從外圍進入井陘山救趙國邊軍的兵馬,掩護並保障前軍的攻關戰事無後顧之
憂。
第四座營壘,距兩馮營壘十里,駐紮在靠近桃水的一段河谷地帶。這是王翦的中軍主力八
萬。這八萬人馬是步騎混編的精銳大軍,營地東西展開做諸般策應,實際便是托住了全部秦軍
。王翦中軍其所以拖後,在於同時承擔另一個重大使命:截擊有可能救趙的任何山東援軍。雖
說六國合縱此時已經極難成勢,然作為戰事方略謀劃,縝密的王翦是寧可信其有而不願信其無。
第五座營壘駐紮在桃水河谷,距王翦中軍三五里之遙,是秦軍的糧草輜重營。輜重營壘由
馬興部的糧草軍與召平的軍器營構成,護衛鐵騎雖只有一萬餘人,然往來於太原郡與大軍之間
的工匠民伕卻多達二十餘萬。臨時糧倉與臨時工棚連綿展開,車聲隆隆錘鑿叮噹,氣勢分外喧
囂雄闊。
看官留意,大凡山地攻堅,大軍營壘絕不能首尾相接擁作一體。一則,地形不容如此之多
的兵力展開。二則,各軍必須留有戰場所需的機變餘地,或進或退均可自如伸展。否則便是窩
軍,非但不能發揮戰力,反而可能相互擁擠掣肘。戰國之世,戰事水平已達古典戰爭之頂峰,
此間之諸般講究幾乎完全為將士所熟知。尤其有相持三年的秦趙長平山地大戰在先,山地戰對
秦軍業已成為經典之戰,騎兵步兵車兵弩兵與各種大型器械混編協同作戰,以及糧草輜重之輸
送保障,均已嫻熟得渾然一體。大將軍令但下,整個秦軍便如同一架大型器械般立即有效運轉
起來。
王翦大軍布成,對趙大戰便擂起了戰鼓。
再說趙軍。李牧大軍雖稍顯倉促,然也迅速做好了戰前準備。
趙軍雖曾在長平山地戰遭遇慘敗,但畢竟是戰國之世的強兵尚武之邦,且三勝秦軍全是山
地戰,故趙軍將士絕非山東其餘五國那般畏秦怯戰。井陘山幕府會商完畢,李牧立即部署了趙
軍防守戰法:全軍分為四大營壘,相互策應,做堅壁攻防戰。
李牧的四大營壘是:前出井陘關的兩翼山巒各駐一營。此兩營的軍馬構成相同:以邊軍騎
士為主力,輔以南下抗秦後歸屬李牧的腹地趙軍之步兵,以為防禦屏障。左營由司馬尚統率,
邊軍騎士三萬,步兵弓弩手兩萬。右營由大將趙蔥統率,邊軍騎士三萬,步兵弓弩手兩萬。這
其中的六萬邊軍騎士,是李牧最為精銳的十萬飛騎的主力,此時派為山地防守,形勢使然迫不
得已也。原因在於,邊軍騎士善騎善射,山地防禦戰沒有了飛騎馳騁之戰場,只能最充分發揮
邊軍騎士善射之長,與步軍弓弩營結合為壁壘,將關外兩山變成箭雨覆蓋的死亡谷。李牧下令
軍器營,將弓弩長箭大量囤積到兩翼山地的石洞,並加緊趕製連發遠射的大型弩弓與能夠洞穿
盾牌雲車的大箭。同時,李牧還下令在左右兩山各建一座製箭坊,隨時趕製並修葺弓箭。各式
弓箭之外,李牧又征發當地民力三萬人,採伐大樹鋸作滾木,鑿製山石打磨為兩種石製兵器–
–可單人搬動的尖角礌石、可數人合力推動的碾壓石碾,於兩山囤積盡可能多的巨石圓木。如
是不到一月,左右兩山構築成井陘關前兩面鐵壁,與井陘關形成一個面西張口的鐵口袋,只要
秦軍攻進關前一里之地,便得陷入兩山夾擊。
正面井陘關,駐紮李牧親自率領的混編大軍八萬。這八萬大軍中,有李牧邊軍飛騎四萬,
有腹地步軍四萬。李牧將八萬人馬分作十營依次駐紮,每營八千士卒,營地相隔兩里,迭次向
後延伸,縱深直達關後開闊地帶。李牧對守關十營的軍令是:每兩營為一個防守輪次,前營作
戰,後營輸送軍食兵器並相機策應;三日一輪換,務求士氣旺盛精力充盈。趙軍的防守器械大
多集中於守關十營,關城之上處處機關,關下道邊佈滿路障陷坑以及順手可用的投擲兵器。較
之長平大戰的廉頗堅壁,井陘關壁壘更見森嚴。
關後開闊地,駐紮輜重營兩萬兵馬並十多萬車馬民伕。這是趙軍的後援命脈,李牧分外上
心。長平大戰趙軍被圍於重山谷地,趙軍最為要害的錯失,便是趙括被白起秦軍掐斷了糧道。
李牧精通戰陣,對此慘烈教訓自是銘刻心頭。目下,郭開趙遷對李牧抗秦不置可否,各郡縣根
本沒有接到向大軍輸送糧草的命令。也就是說,李牧大軍所需要的舉國後援,絲毫沒有動靜,
一切都得自己籌劃。若不是與龐煖達成了秘密盟約,李牧很可能對這種戰外政局有些無所措手
足。如今大事兩分,李牧心下底定,也不向邯鄲廟堂作任何稟報,便派出幾路特使趕赴鄰近郡
縣,以大將軍令大舉征發輸送糧草。其時,郭開趙遷也沒有明令禁止郡縣輸送糧草,或者說,
郭開趙遷也不敢公然禁運糧草。趙國久經戰事,各郡縣久有依軍令輸送糧草的傳統,如今一得
大將軍令立即全力輸送,甚或多有民眾以縣為制組成義工營開赴井陘山。一時間,糧草民力源
源不絕聚來。
當此國亂國難同時俱發的非常之期非常之戰,李牧將自己的中軍幕府與親自統率的一萬最
精銳飛騎,紮在了輜重營與守關十營之間。李牧之所以親自坐鎮後方,一則因為糧草是全軍命
脈,二則因為關後通道可隨時策應龐煖並聯絡南北諸軍。李牧很清楚,只要趙國朝局大勢不陷
入絕境,井陘山戰場不用他親臨也能扛住秦軍攻勢。目下趙國之要害,與其說在井陘山戰場,
毋寧說在邯鄲廟堂,在趙國本土大勢。唯其如此,李牧決意,秦軍第一場猛攻他要親自掌控反
擊,若趙軍防守之法經得起秦軍錘打,他便要將重心放到策應龐煖舉事上了。
包圍井陘山的第五日,秦軍開始了第一次猛攻。
井陘山之險要,不在井陘關,而在其關下的井陘山通道。後世名士李左車云:「井陘之道
,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其實地形勢與秦之函谷關相類,一條長長的峽谷,一座夾在兩
山的關城。形勢狹窄險要,根本不可能展開大軍。
王翦親臨前軍,在井陘口右側的高地登上了幾乎與井陘山等高的斥候雲車。今日率軍攻關
的是章邯,其大纛司令雲車巍巍然矗在谷地大軍之中。王翦在斥候雲車鳥瞰,關城谷地之情勢
一目了然。遙望井陘關外兩側山地,左山頂峰隱隱有旗幟飄動,然又與山地林木的隱兵地帶相
距甚遠,顯然不會是臨陣大將的司令台所在。驀然之間,王翦確信,那定然是李牧所在無疑!
自來統率大軍出戰,名將極少如尋常將領那般親臨前軍衝鋒陷陣。李牧兩勝秦軍,桓齕部將士
連李牧人影也沒看見,足證李牧也不是輕出前軍的尋常猛將。果真如此,今日李牧親出,其意
何在?
與此同時,李牧也看見了那輛孤立於半山之上的高高雲車。
李牧曾經以為,白起蒙驁之後秦國將才乏人,縱然擴充大軍亦未必如當年戰力。尤其在桓
齕部老軍第一次攻趙戰敗後,李牧曾多次派精幹斥候深入秦國探察,並多方搜集在秦國經商的
趙國商賈的義報。其時,李牧的真實謀劃是:若秦軍果然將才乏人,則是趙國中興的千載良機
;他將決然聯結元老勢力與龐煖等各方大將,不惜以舉事兵變的方式整肅趙國朝局,深徹推行
第二次變法,使趙國成為真正堪與秦國一爭天下的強國。時日不久,各方消息漸漸匯聚,李牧
這才對秦國情勢對秦軍情勢有了清晰的瞭解。
使李牧深為驚嘆的是,秦王嬴政竟能在重起爐灶的新軍中全部起用年青大將!李牧不是迂
闊老將,絕不會以對方大將是清一色的年輕人而輕視,相反,李牧真切地覺察到了那股即將撲
面而來的颶風。對於王翦為首的秦軍十大將,李牧更是多方探察根底,反覆揣摩其秉性與可能
戰法。尤其對王翦蒙恬兩人,李牧所知決然不比秦國君臣少許多。之後,李牧終於認定:秦國
兩位假上將軍,蒙恬成為名將尚需時日;王翦雖未統兵大戰,但其往昔戰績與作為已經清晰顯
示,王翦已經是正當盛年的名將了。僅以大將而能為秦王師而言,王翦之軍政才具與明銳洞察
力足見一斑。唯其如此,李牧預料率軍大舉滅趙者必王翦無疑。秦軍滅韓消息傳來,王翦大軍
竟然未曾出動一兵一卒,李牧不禁一個激靈,幾乎是本能地立即感到了即將隆隆逼來的暴風驟
雨。以秦國之雄厚國力,以秦軍之精良裝備,以王翦之穩健戰法,李牧隱隱預感到,這是自己
最後的一次大戰,也是趙軍與秦軍真正的一次生死大決。
遙望雲車,李牧斷然下令:「王翦親出,必給秦軍以當頭痛擊!」
「李牧親出,必給趙軍以重挫!」王翦厲聲下達了同樣的軍令。
傳令司馬尚未回程,秦軍戰鼓已經雷鳴而起。
章邯軍出動三萬,其攻關部署是:兩翼各列一方五千人的強弩兵,專一對關外兩山樹林傾
瀉箭雨,壓制兩山趙軍;中央谷地的攻關大軍從後向前分作三陣:後陣為五十架大型遠射弩機
,每兩架大型弩機一排(每架弩機二十人操作),連續擺成二十五排;弩機前的方陣為三千盾
牌短劍的爬城銳士,每三伍(十五人)一列,排成兩百列一個長蛇陣;最前方是掃清峽谷通道
的大型攻城器械兵,主要是壕溝車與大型雲梯。這是秦國新軍對趙初戰,人人發誓為秦軍兩敗
復仇,士氣之旺盛無以復加。
太陽爬上了山頂,初秋的山風已經瀰漫出絲絲涼意。薄薄的晨霧已經消散,谷中的黑森森
軍陣與關城兩山的紅色旌旗,盡清晰可見。異常的是兩方都沒有絲毫聲息,彷彿猛虎雄獅狹路
相逢,正在對峙對視中悄無聲息地審量著對方。
「起––」
正當卯時,雲車上的章邯一聲大吼。
驟然之間,口外戰鼓雷鳴號角嗚嗚,秦軍三大強弩弓箭陣一齊發動,木梆聲密如急雨,漫
天長箭呼嘯著撲向兩面山頭與正面關城。看官留意,秦軍弓弩之強,尤其是大型遠射連發弩機
之強,戰國無出其右,後世亦無可比肩。蓋大型弓弩與大型長箭為冷兵器時代之遠程兵器,由
訓練有素的特定士兵群操作。其用材與工藝之精良,其士兵群訓練之艱難,其製作與修葺之繁
複,都導致其造價之高昂皆遠遠超過春秋時代的戰車。春秋車戰之所以每每一戰決勝負定霸權
,其根本原因便在於戰車製造之昂貴,戰車兵訓練之艱難。一個擁有五千輛兵車的大國,一戰
若折損兩三千輛兵車,其全部恢復成軍至少需要十餘年甚或更長。大型弩機亦然。沒有強大雄
厚的財力人力,大型弩機的製造是極其艱難的。秦國自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統一天下的雄心步
步增長,對攻擊型兵器尤為重視。及至秦昭王之世,秦國的兵器製作已經遠居天下之首。這種
優勢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則是常戰兵器之精良,二則是大型兵器之數量龐大。
此刻,秦軍的三面強弩齊射,井陘山趙軍雖是身經百戰的精銳,猶自驚駭不已。秦軍大箭
粗如手臂長如長矛,箭鏃兩尺有餘,簡直就是一口短劍裝在丈餘長的木桿上以大力猛烈擲出。
如此粗大矛箭漫天激射,其呼嘯之勢其穿透之力其威力之強,無可比擬。
強弩齊射的同時,秦軍中央的攻關步軍立即發動。第一排是壕溝車兵,清除拒馬路障,刮
去遍地蒺藜,試探出一個個陷坑而後大體填平,再飛速鋪上壕溝車,在幽暗的峽谷一路向前。
通道但開,大型雲梯與攻關步卒隆隆推進,緊隨其後的大型弩機也不斷推進,連番向城頭傾瀉
箭雨。如此不到半個時辰,黑色秦軍便漸漸逼近關下。關下地勢稍見開闊,秦軍立即匯聚成攻
城陣勢。
饒是如此,趙軍兩山與迎面關城依舊毫無動靜。
「火箭––」章邯遙遙怒吼一聲,雲車大纛立時平掠三波。
三大箭陣倏忽停射,突然梆聲復起,大片捆紮麻紗澆透猛火油(猛火油,戰國對天然石油
之稱謂。秦國高奴(今延安)盛產天然石油,幾為戰國唯一)的長矛大箭帶著呼嘯的焰火直撲
兩山與關城,恍如漫天火龍在山谷飛舞。片刻之間,兩山樹林一片關城陷入三面火海,燒得整
個山谷都紅了起來。
「攻城––」
秦軍戰鼓再次響起,前陣十架大型雲梯一字排開隆隆推向關城,恍如一道與城等高的黑色
大牆迎面壓上。此等大型雲梯後世幾乎消失,只留下單兵依次爬城的極為輕便的簡單雲梯。秦
軍之大型雲梯,實際上是一輛攻城兵車。雲車底部裝有兩排鐵輪,其上是一間鐵皮包裹厚木板
的通地封閉儲兵倉,可容二十餘名士兵;倉上為兩層或三層可折疊伸展的寬大堅固的鐵包木梯
,倉外裝有兩具可折疊可伸展的寬大鐵包木梯。攻城開始,雲梯被儲兵倉士兵從裡隆隆推進,
一旦靠近城牆,倉上大梯立即打開,或鉤住城牆或獨立張梯;與此同時,儲兵倉士兵立即出倉
,拆下兩邊木梯打開奮勇靠上城牆。雲梯但近城牆,後陣爬城銳士立即發動,呼嘯鼓勇衝來從
已經搭好的大梯小梯蜂擁爬上,往往一鼓作氣攻佔垛口。此刻,井陘關城頭一片殘火煙霧,十
架雲梯已經靠近城牆兩尺處,後隊士兵已經發動衝鋒,紛紛爬上了大小三十架雲梯。
此時,一陣淒厲號角突然傳來,垛口後森森然矗立起一道紅牆。
趙軍開始了猛烈的反擊。箭雨夾雜著滾木礌石,射向攻城士兵砸向大小雲梯。更有幾輛可
怕的行爐在垛口內遊走不定,見大型雲梯靠近,迎頭澆下通紅的鐵水,巍巍秦軍雲梯立時在烈
火濃煙中轟隆嘩啦崩塌。行爐者,可推動行走之熔爐也。設置城頭熔煉鐵水,在危急時刻推出
,從爐口傾瀉通紅的鐵水,任你器械精良也立見焚燬崩塌(本節所述諸種大型器械之詳細介紹
,均見本書第三部《金戈鐵馬》)。
李牧軍的城頭戰法是:秦軍大箭猛烈齊射之時,城頭趙軍退進事先搭好的長排石板房與各
式壁壘存身避箭;秦軍火箭射來,縮在石板房的趙軍一齊拋擲水袋,同時以長大唧筒(後世亦
稱水槍)激射水柱撲滅火焰;及至殘火濃煙之時秦軍攻上,隱伏石板房的士兵立即衝出進行搏
殺;潛藏甕城內的士兵,則通過兩道寬大石梯隨時救治傷兵、輸送策應。
一時之間,關城攻防難見勝負。
兩山情勢有所不同。趙軍退進壁壘壕溝躲避箭雨之時,秦軍步卒銳士開始爬山。李牧在高
處鳥瞰分外清楚,一聲令下號角齊吹,趙軍營壘便推下滾木礌石直撲爬山步卒。但秦軍大箭威
力奇大,壁壘士卒但有現身幾乎立遭射殺。更有長大箭矛呼嘯飛來,或在半山將粗大滾木直接
釘在了山體,或穿透石板縫隙直撲壁壘之內。趙軍壕溝步卒原本多是邊軍騎士,初見如此猛烈
駭人之箭矛,不禁人人一身冷汗,只有尋找間隙奮力推下滾木礌石,其密度威力便大為減弱。
秦軍步卒雖有損傷,卻依舊奮勇攻山。及至火箭直撲壁壘燃起大火,秦軍步卒已經挺盾揮劍隨
之殺到。此時秦軍箭雨停射,趙軍在煙火中躍出壁壘奮勇拚殺。一旦實地接戰,趙軍戰力絲毫
不遜於秦軍,兩軍殺得難解難分。
此時,趙軍有一樣長處立見功效,這便是隨身弓箭。
趙軍以飛騎為精銳主力,其步軍攻堅器械素來不如秦軍。遠射的大型強弩更少,只在武安
等幾處關塞有得些許。故,李牧軍無法與秦軍比拚箭雨,而只能在秦軍強弩齊射之時藏身壁壘
。近戰不然,兩山趙軍多是騎射見長的精銳騎士,個人操弓近射,百步之內威力異常。秦軍步
卒也有隨身弓箭,然射技較之趙軍,卻是普遍差了一籌。更兼今日仰攻,又有箭陣掩護,攻山
步卒全力衝山殺敵,幾乎沒有想到摘下長弓箭壺近射。李牧於高處看得清楚,見趙軍士卒在纏
鬥拚殺中難以脫身開弓,立即下令策應後隊的神箭手們秘密出動,各自擇地隱伏於樹林之間,
瞄準拚殺秦軍擇機單個射殺。如此不到半個時辰,奮勇拚殺的秦軍莫名其妙地一個個相繼倒下
,壁壘前形勢漸漸便見逆轉。
「鳴金撤兵!」王翦斷然下令。
午後幕府聚將,章邯憤憤然怒吼趙軍冷箭暗算,再戰定然攻下兩山。一班年青大將也一口
聲主張連續猛攻,不拿下井陘山絕不歇戰。馮劫、馮去疾爭相要換下章邯部。章邯及其部將則
堅執要再攻一陣,並提出一個新戰法:派出兩個三千人輕兵營,各從兩山之後襲擊趙軍;正面
再加大猛火油箭焚燒壁壘,先佔兩山再攻關城,定然一戰成功。一時之間,聚將大廳憤激求戰
之聲吼喝成一片。
「諸位少安毋躁。」
一直沒說話的王翦從帥案前站了起來道:「若是要不惜代價拿下井陘山,戰法多得是。我
軍堅甲重器,只要連續射燒攻殺旬日,李牧縱然善戰,諒他也守不住井陘山。然則,果真如此
,則我軍因小失大也。」王翦的古銅色臉龐肅殺威嚴,點著案頭一卷竹簡:「秦王明令,滅趙
不限時日。因由何在?便在力戒我軍輕躁復仇之心!兵諺云,驕兵必敗。秦趙血戰數十年,兩
軍相遇人人眼紅,最易生出狂躁之心。人云,兩軍相遇勇者勝。今日我云,秦趙相遇智者勝!
秦軍不是趙軍,秦軍肩負使命在於掃滅六國一統天下,而不是僅求一戰之勝。唯其如此,不戰
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諸位昂昂求戰,不惜血戰也要攻關,其志可嘉,其策有錯!錯者何?
有違一統天下之大局也。今趙國廟堂昏暗,李牧孑然孤立,其與我軍鏖兵,實孤注一擲以求變
化也。我軍攻勢愈烈,李牧在趙國根基愈穩。」
「願聞上將軍謀劃!」大將們整齊一聲,顯然已見冷靜。
「我今屯兵關前,不攻不戰不可,猛攻連戰亦不可。這便是要害。」王翦轉身,長劍圈點
著立板地圖:「目下,我主力大軍之要務,只在拖住李牧大軍,不使其從井陘山脫身。戰法是
:日日箭雨佯攻,夜夜小股偷襲,絕不使趙軍安臥養息。與此同時,我北路李信大軍、南路楊
端和大軍,則可加大攻佔之力多拔城池,從南北擠壓趙國。其時,趙國但有異常,則我軍從中
路一舉東進,吞滅趙國主力大軍!」
「謹奉將令!」大將們完全認可了王翦的方略。
當夜,三路秘密軍使飛出了王翦幕府:兩路向南北楊端和、李信而去,一路向咸陽而去。
次日清晨,秦軍喊殺攻勢又起。待趙軍退入壁壘,一陣猛烈箭雨之後卻不見秦軍攻殺。入夜,
趙軍營地一片漆黑,卻突然有火把甲士從山林殺來,此起彼伏整夜不間斷。趙軍一陣接一陣短
暫激戰,到天亮已經是疲憊不堪。
如是三日,李牧已經識破秦軍戰法,遂對趙軍下令:分隊輪換守壘,秦軍不大攻,趙軍不
全守;秦軍但歇兵,趙軍立即同樣派出小股勇士偷襲秦軍營地,同樣使其不能安營歇息。如此
針鋒相對,竟是誰也不能脫身了。
王翦李牧,進入了長平大戰後秦趙大軍的第二次大相持。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8:54
【第五節】
秋去冬來,趙國的情勢漸漸變得詭異了。
郭開雖蟄伏不出,對各方動靜卻是分外清楚。韓倉奄奄一息回來,將諸般情形一說,郭開
已經料定李牧要拋開廟堂獨自抗秦了。郭開立即做了兩步部署:其一,立即從柏人行宮接趙王
遷回邯鄲。其二,派心腹門客秘密混跡元老大臣與腹地趙軍一班大將之間,竭力鼓噪兵變舉事
。郭開這兩步棋的真實圖謀是:一則將趙王這面旗幟緊緊握在手心,萬一秦軍攻破李牧防線或
國中有變,立即挾持趙遷北逃與胡人結盟;二則引誘出舉事軸心,設法趁其不備一網打盡。郭
開直覺撲滅兵變是當下急務,反覆思忖,決意使用韓倉與轉胡太后兩人為誘餌,鋪排自己的密
謀路數。
郭開秘密叮囑韓倉,以太后臥病為由分別召春平君與王族將軍趙蔥入宮探視。春平君對入
宮探視太后,已經是深知其味,聞韓倉來召,也不問情由便顛顛兒登車入宮,還不忘在車中摁
著韓倉混跡一番。及至入宮,韓倉將春平君帶入太后寢宮,兩人沒幾句話便滾到了一處。韓倉
喝退內侍侍女,也熱騰騰混了進來。正在三人不亦樂乎之時,一臉嚴霜的郭開突然帶著一隊黑
衣劍士(黑衣劍士,趙國王室的國君護衛劍士,見《戰國策.趙四》)開到,聲稱奉王命查究
奸宄不法事,喝令立即拿下春平君與韓倉。春平君瑟瑟顫抖作一團,爛泥般不能起身。韓倉搶
先跪地,哀求郭開放過他與春平君,並發誓從此兩人唯上卿馬首是瞻。郭開冷冷一笑,此話得
春平君自己說,否則,老夫得依法行事。春平君大為驚恐,在韓倉扶抱下半推半就地跪在了地
上對郭開發了誓。郭開依舊冷面如鐵,伸手從轉胡后胯間扯出春平君那領污漬斑斑的錦袍,陰
陰笑道:「君果欲做老夫同道者,春平君便得探察清楚兵變舉事之謀。否則,這領錦袍便是物
證,韓倉便是人證,老夫依法滅你三族,天公地道也!」說罷,郭開看也不看春平君,大步去
了。
春平君被郭開輕易俘獲,趙蔥卻遲遲不入羅網。
趙蔥是年逾四十的王族公子,做巨鹿將軍多年。李牧率邊軍南下抗秦之後,趙國腹地大軍
有二十萬劃歸李牧統屬,趙蔥的巨鹿軍是其中主力,趙蔥本人則是這二十萬大軍的統領大將。
也就是說,這二十萬腹地大軍,在李牧的抗秦大軍中事實上是相對獨立的––戰事聽從於李牧
調遣,賞罰升黜乃至生殺處置等卻得「共決」而行。之所以如此,一則在於趙軍長期形成的邊
軍與腹地大軍分治分領的傳統,二則在於戰國之世的通行軍制。從第一方面說,李牧自己的二
十餘萬邊軍只南下了最為精銳的十餘萬主力飛騎,兵力尚不如歸屬自己的腹地大軍;南下作戰
多為山地隘口之戰,脫離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邊軍主力騎兵較之於腹地的步騎混編大軍便不顯
明顯優勢;是故,目下歸屬李牧的腹地大軍,幾乎是與邊軍戰力不相上下的同等主力。從第二
方面說,戰國之世的上將軍大將軍雖比後世名稱不一的軍隊最高統帥的權力大了許多,然終究
還是有諸多限制的。
看官留意,軍權歷來是君權的根基。是故,最高軍權事實上都掌控在國君手中,大軍的戰
時使用權與日常管理權則是分開於臣下的,此所謂軍權分治。任何時代的軍制,大約都脫離不
開這個根基。軍權分治,在戰國之世的實際情形是:大軍的總體所有權屬於國家(君主),主
要是三方面:其一為征發成軍權,其二為軍事統帥(上將軍、大將軍)與大軍日常管理高官(
大司馬、國尉)的任命權,其三為總兵力配置權與對使用權的授予權。上將軍、大將軍雖是常
設統帥,然在沒有戰事的時期,卻是沒有大軍調遣權的。但有戰事,國君決定出兵數量與出戰
統帥,以兵符的形式授權於出戰統帥率領特定數量的大軍作戰。上將軍若被定為出戰統帥,則
在統率大軍作戰期間享有相對完整的軍權,其最高形式是君主明確賜予的生殺大權(對部屬的
處置權)與獨立作戰權(抗命權)。戰事完畢,大軍則交國尉系統實施日常管理,行使管理權
的國尉系統沒有大軍調遣權。
明白如上軍制,便明白了郭開要著力於趙蔥的原因。
郭開要獨掌趙國,其最大的威脅是兩方:一是桀驁不馴的李牧,二是神秘莫測的兵變。俘
獲春平君的目的,是平息兵變。著力趙蔥的目的,則是鉗制李牧。春平君有淫穢老根,郭開馬
到成功。趙蔥卻是少入軍旅的王族公子,與郭開少有往來,郭開難免沒有顧忌。然則郭開有一
長:但遇事端,只從自己獲勝所需要的格局出發謀劃方略,而不以既定格局為根基謀劃方略。
也就是說,做好這件事需要誰,郭開便攻克誰;而不是那種我能使用誰,我便相應施展的小器
局。當年著力於李牧,目下著力於趙蔥,盡皆如此。看官留意,郭開為千古大奸而非尋常小人
,其謀劃之深沉,其心志之頑韌,高出常人許多。明乎此,郭開能掌控趙遷並攪亂趙國,始能
見其真面目也。
當年「舉薦」李牧,郭開埋下了一條引線:以趙遷王書之名,將歸屬李牧的二十萬腹地大
軍統交趙蔥統率。郭開所擬王書委婉地申明了理由:「胡患秦患,皆為趙國恆久之大患也!趙
國不可無抗胡大將,亦不可無抗秦大將。將軍趙蔥所部統屬李牧,若能錘煉戰法而成腹地柱石
,其後與李牧分抗兩患,則趙國無憂矣!」王書頒下,李牧始終不置可否,顯然是隱忍不發。
趙蔥不然,在第一次戰勝秦軍後書簡致謝郭開,雖只限於禮儀,話語卻是真誠有加。郭開敏銳
地嗅到了一絲氣息––趙蔥識得時務,解得人意!然則,其時郭開之心重在李牧,不願因過分
籠絡趙蔥而使李牧不快,只秘密叮囑韓倉施展功夫。不久,身在大軍的趙蔥得自家舍人之舉薦
,有了一個俊美可心的少僕隨軍侍榻。從此,趙蔥所部的諸多消息源源不斷地流入了郭開書房
。然在與李牧徹底分道之前,郭開始終沒有扯動趙蔥這條線。
密召趙蔥入宮的特使,是軍中大將都熟悉的王室老內侍。
老內侍的路數是正大的:先入大將軍幕府見李牧,出王書,言趙王有疾思念公子趙蔥,請
大將軍酌處。此時,井陘山趙軍與秦軍相持已有月餘,眼見秋風已起漸見寒涼,諸多後援軍務
需與廟堂溝通定奪,然王室卻泥牛入海般沒有消息,彷彿抗秦大軍不是趙軍一般。李牧心下焦
急,卻也始終沒有與王室主動溝通,其間根由,是在等待龐煖舉事。如今龐煖沒有動靜,卻來
了王室特使,說的卻又是如此不關痛癢的一件事體,李牧不期然便有些憤憤然。然反覆思忖,
李牧還是壓下了怒火,派中軍司馬將老內侍護送到了關外的山地營壘。老內侍一見趙蔥,中軍
司馬便匆匆返回了。也不知老內侍對趙蔥說了些甚,左右是兩日之後的清晨,趙蔥才與老內侍
進關來到幕府辭行。趙蔥的稟報是:壁壘防務已妥善部署,回邯鄲至多三日便回軍前。李牧豪
爽豁達地笑道:「趙王既思公子,公子無須匆忙,不妨以旬日為限也。天涼入秋,戰事吃緊,
老夫不能脫身。公子可順代老夫請准趙王,盡早定奪諸般後援大事,也不枉公子戰場還都一場
。」
「大將軍囑託,趙蔥定然全力為之,不敢輕慢!」
昂昂然一句,趙蔥兼程趕回了邯鄲。
日暮時分,趙蔥被迎進了王城。極少出面國事的趙遷,在偏殿單獨召見了趙蔥。趙蔥將戰
事稟報了整整一個時辰,趙遷聽得直打瞌睡,天平冠隨著長長的口水在不斷的點頭中碰上王案
。然無論這個趙王如何厭煩,趙蔥都沒有中止稟報,更沒有忘記申述李牧的委託請求。奇怪的
是,趙遷也沒有發作,竟在半睡半醒中一直挨到了趙蔥最後一句話。及至燈火大亮,趙遷陡然
精神振作,拍著王案將趙蔥著實獎掖了一番,說辭流利得彷彿老吏念誦公文。末了,趙遷霍然
起身道:「本王國事繁劇,大軍後援事統交老上卿處置。李牧所請,王兄但與老上卿會商定奪
。」說罷不待趙蔥答話大步匆匆而去,厚厚的帷幕後立即一陣女子的奇特笑叫聲。
「太后見召,公子這廂請。」老內侍極其恰當地冒了出來。
邊將大臣入宮而能獲太后召見,在趙國是極高的榮耀,也是不能拒絕的恩榮賞賜。趙蔥只
好跟著老內侍,走進了火紅的胡楊林中的隱秘庭院。轉胡太后在茅亭下召見了這位正在盛年的
將軍。金紅的落葉沙沙飛旋在青磚地面,轉胡太后身著一領薄如蟬翼的黑紗長裙,半躺半靠在
精緻考究的竹編大席上,雪白光潔的肉體如同蕩漾在清澈泉水中纖毫畢見,一絲若有若無的異
香飄來,更令人心醉神迷。
「公子將軍辛勞,且飲一爵百年趙酒。」太后說出的第一句話,教趙蔥不能拒絕。趙國酒
風之烈天下有名,事事時時都會碰上大飲幾爵的場所。太后召見,賜酒一爵實在尋常。令趙蔥
難堪的是,他如何接飲這爵酒?銅盤酒具以及盛酒的小木桶都擺在太后的靠枕旁,太后依舊半
躺半靠,那支雪白秀美的手便搭在兩隻金黃的高爵上。不管趙蔥如何風聞太后的種種色行,太
后畢竟是太后,對於他這種王族遠支公子,依然是難以接近的神秘的女主。今日親見太后,竟
是如此一個令人怦然心動的女子,一朵如此璀璨盛開的豐腴之花,趙蔥不敢直視了。按照大為
簡化了的趙國禮儀:太后或國君賜酒,通常由內侍代為斟酒,再捧爵送於被賜臣下;受賜者或
躬身或長跪,雙手接爵飲之。而眼前的情勢是,既沒有內侍,也沒有侍女,很可能是太后親自
斟酒的最高賞賜。果真如此,趙蔥便得脫去泥土髒污的長靿(腰)戰靴(據沈長雲等人著《趙
國史稿》考證,戰靴始於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有短靿與長靿兩種)踏上精緻光潔的竹蓆,長跪
趨前雙手接爵而飲。要如此近在咫尺地靠近太后,趙蔥一時大窘,不禁滿臉淌汗。
「人言將軍勇武虎狼,也如此拘泥麼?」太后盈盈一笑。
「臣遵命!」趙蔥只得昂昂一句。
「喲!一身血腥。」太后一手扇著鼻端一邊笑:「都脫了,都脫了。」
「敢請太后,容臣隨內侍梳洗後再來。」
「不要也。猛士汗腥可人,我只聞不得血腥。」
「太后––」
「來,脫了換上這件。」太后拉出一件輕軟的白絲袍丟了過來。
趙蔥沒有說話,紅著臉走到鄰近高大的胡楊樹後,換上絲袍走了出來。當他光著大腳走上
竹蓆,挺身長跪在太后面前三尺處,撲面瀰漫的女體異香立即使他同時嗅到了自己強烈的汗臭
腳臭與殘留在貼身布衣的屍臭氣息,一時自慚形穢滿臉通紅心跳氣喘,低著頭不知所措了。此
時的太后卻親暱一笑,閉著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搖搖手低聲一句:「來,近前來,你胳膊沒
那麼長。」太后說著,親自斟滿兩爵,瀰漫著老趙酒醇厚香氣的酒爵已經遞了出來。太后斜靠
捧爵,兩隻雪白的手臂顫巍巍不勝其力,趙蔥若不及時接住,酒爵跌地可是大為不敬。不及多
想,趙蔥膝行兩步,雙手捧住了碩大的銅爵,也觸到了那令他心下一激靈的手臂。兩爵飲下,
趙蔥陡覺到周身血脈驟然躥起一片烈火,竟死死盯住了那具纖毫畢見的肉體。太后滿臉緋紅輕
柔一笑:「就知道看麼?」呢喃低語間伸手一拉,趙蔥雄猛碩大的黝黑身軀嗷的一聲撲了上去
––及至折騰得汪洋狼藉大竹蓆如泡水中,趙蔥才在清涼秋風旋上身體的金紅樹葉的拍打中覺
出了異常––月下大竹蓆上是三個人!那具鑽在自己與太后中間的雪白物事,原來並不是太后
神異,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趙王家令韓倉!
「將軍神勇,君臣兩通,非人所能也。」笑殷殷的郭開出現了。
「!」
「君臣兩通,非人所能」八個字從那顆白頭笑口悠然吐出,如重重一錘敲在心頭,趙蔥頓
時一個激靈!僅憑這八個字,彌天大罪加禽獸惡名便是鐵定了,舉族喪命也是難逃了。趙蔥想
大吼一聲這是預謀陷阱,然則看著郭開身後的一片森森黑衣劍士,看著依然糾纏在自己身上的
兩具肉身,趙蔥任有憤激之心萬千辯辭,也是難以出口。郭開坦然走近三具白光光肉身,坦率
得只有一句話:「公子若從老夫,便可長享美味。否則,天下便無公子一族。」趙蔥良久默然
,硬邦邦蹦出一句話:「只憑這兩具物事,不行!」太后攬著趙蔥咯咯笑道:「我的天也,做趙
國大將軍你不願意麼?」趙蔥黑著臉不答。郭開嘿嘿一笑道:「只要公子跟從老夫,大將軍自
是做得。」
終於,趙蔥點頭了。
三日三夜,趙蔥沒有離開太后寢宮。末了辭行,趙蔥還帶走了太后親賜、韓倉精心挑選的
兩個男裝胡女。出得王城那日,郭開特意在偏殿為趙蔥舉行了隆重的小宴餞行禮,其鋪排氣勢
直如趙王賜宴大臣。趙蔥原本便有貴冑公子的浮華秉性,多年沙場征戰不得不強自抑制,而今
驟然大破人倫君臣之大防而跌入泥沼,竟有一種復歸本性的輕鬆快意,索性與郭開共謀趙國共
創基業。是以,趙蔥對此等有違君臣法度的鋪排再也不覺其荒謬,反是大得其樂。觥籌交錯間
,兩人密商了整整兩個時辰。自然,一切都是按照郭開的步調進行的。半月之後,趙蔥所部的
八千精兵秘密開到柏人行宮外的山谷駐紮。郭開立即派出頗有知兵之能的信都將軍趕赴柏人統
兵,做應對兵變的秘密籌劃。
這位信都將軍名為顏聚,齊國臨淄人,曾經是齊國東部要塞即墨守軍的幕府司馬。顏聚對
兵書頗熟,在司馬將軍中算是難得的知兵之才。因有諸般見識,顏聚直接上書齊王陳述振興之
策,請求將兵攻燕以張國勢。不想上書泥牛入海,齊王沒有任何回復,卻莫名其妙地回流到即
墨幕府。即墨將軍素來忌才,立即對顏聚大為冷落。顏聚自知在齊國伸展無望,便逃到了趙國
。其時正逢悼襄王趙偃即位對燕用兵,顏聚自薦而入龐煖幕府,做了軍令司馬。由於謀劃之功
,顏聚在對燕之戰獲勝後晉陞為龐煖部後軍大將。後來,顏聚隨龐煖奔走合縱並率所部作為趙
軍加入了攻秦聯軍。不想這最後一次合縱倉促敗北,龐煖功罪相抵不賞不罰。顏聚卻被一班元
老抨擊為「臨戰有差,致使趙軍傷亡慘重」,要將顏聚貶黜為卒。面對元老們洶洶問罪,顏聚
密見龐煖,堅請龐煖為其洗刷。龐煖身處困境,對顏聚作為大是不悅,皺著眉頭道:「趙國朝
局蕪雜,老夫一時無力。將軍必欲計較賞罰,老夫可指兩途:一可出走他國,二可投奔郭開。
」龐煖本意原在激發顏聚的大局之心,使其忍耐一時。不想顏聚卻憤然離去,果然找到了郭開
門下。郭開正在籠絡軍中大將之時,自然正中下懷,遂對悼襄王趙偃一番說辭,為顏聚洗刷了
罪名。趙遷即位,郭開立即擢升顏聚做了信都將軍,成為與邯鄲將軍等同的高爵大將。自然,
顏聚也成了郭開的忠實同道。
信都(信都,在今河北邢台市西南地帶。別都,即後世之陪都,第二首都)者,趙國別都
也。趙成侯時,慮及邯鄲四戰之地,遂在邯鄲北部三百餘里處修建了一座處置國事的宮殿式城
堡,名曰檀台。其後歷經擴建,趙武靈王時更名為信宮。長平大戰後,趙孝成王將信宮正式作
為趙國別都,類似於西周的灃、鎬兩京,遂有信都之名。以地理形勢論,邯鄲偏南,信都則正
處整個趙國的中部要害,其要塞地位甚或超出邯鄲。故此,信都將軍的重要性絲毫不亞於邯鄲
將軍。顏聚得郭開信任,能為信都將軍,自然是目下應對兵變的秘密力量。
正在顏聚籌劃就緒之時,郭開得到了龐煖舊部異動的要害消息。
事實上,龐煖的密謀舉事一直在艱難籌劃。要擺脫元老勢力而單獨舉事,第一要務便是秘
密聯結軍中將士。趙軍統屬多頭,李牧邊軍正在與秦軍主力做生死相持而不能分身,最可靠的
辦法是以龐煖舊部為軸心,相機聯絡他部將士。龐煖舊部多為「四邑(四邑,邯鄲之外的四座
防衛要塞,詳見第三部《金戈鐵馬》)」將士,優勢是駐紮位置極為要害,劣勢是各方耳目也
極為眾多,做到密不透風極難。唯其如此,龐煖極為謹慎周密,把定寧緩毋洩之準則,一步一
步倒也沒出任何事端。及至入冬,龐煖已經與軸心將士歃血為盟,秘密約定來春會獵大典之時
舉事。趙國尚武之風濃烈,春秋兩季的練兵會獵大典從不間斷,即或逢戰,也只是規模大小不
同而已。會獵前後,各部將士之調遣行軍再是尋常不過,根本不會引人疑慮。唯其如此,會獵
舉事是將士們最沒有異議而能夠一致認同的日期。龐煖兵家之士,心下總覺這個日期太正,絲
毫沒有出人意料處。然則只要一提到任何其他日期,總會有各式各樣的異議與疑慮。為統人心
,龐煖終於認定了會獵舉事這個日期,寄望於正中隱奇或可意外成事。
各色密探門客將蛛絲馬跡匯聚到上卿府,郭開立即嗅到了一種特異氣息。
郭開立斷立決,要在開春之前化解兵變災難。從各方消息揣摩,郭開斷定兵變主事的軸心
人物是龐煖。為了證實這一評判,郭開特意派韓倉召春平君入宮會商對策。當郭開將重大消息
明白說出幾宗時,春平君大汗淋漓滿臉漲紅憤憤然大罵龐煖不止,並咬牙切齒地發誓追隨郭開
同心平亂安定趙國。郭開由此斷定,元老勢力大體被排除在兵變之外,心下大安,遂淡淡笑道
:「只要足下沒有涉足兵變,便是效忠王室,老夫安矣。至於平息兵變,不勞足下費力。然則
,大事共謀,不教足下效力,老夫也是心下不安。」春平君立即激昂請命,願率封地家兵襲擊
龐煖府邸,以早絕兵變隱患。郭開冷冷笑道:「足下好盤算,回封地調兵再聚集趙氏元老,摸
渾水之魚,屆時一舉吞滅兩頭好獨佔趙國麼?」春平君心思被郭開一語道破,大為驚懼,立即
指天發誓,聲言絕無此心回府後絕不出門唯上卿之命行事。郭開站起冷森森地道:「老夫何許
人也,能放出你這頭老狐?自今日起,太后臥榻便是你這隻老鳥的肉窩。你敢邁下太后臥榻一
步,老夫便將你餵狼。」春平君已經深知郭開之陰毒,只有一臉沮喪地窩進了太后的胡榻。與
此同時,一道趙王王書頒發各大官署:「春平君常駐王城,總領趙氏王族事務,與上卿郭開一
道輔國。凡王族元老公子,但有國事族事不決者,皆可上書春平君決之。」王族大臣元老一時
大為振作,將這道王書視為趙氏當國的重大消息,爭相向王城大殿旁的春平君署上書,其中多
數稟報的竟然是龐煖一班將士的種種不軌形跡。
「老父一刀剔開元老,誠聖明哉!」韓倉膩著身子對郭開大唱頌辭。
「老夫不聖明,有你小子的威風?」郭開冷冰冰地拍打著韓倉不斷晃動的秀美頭顱:「給
老夫窩住了那老小子。春平君不出王城,便是你小子功勞。否則,老夫生吞了你。」韓倉一邊
努力地嗯嗯嗯點頭,一邊聽著郭開對他的部署:窩死春平君,盯緊李牧與趙蔥,消息不靈唯韓
倉是問。韓倉哭喪著臉對郭開稟報說,趙蔥與春平君好辦,唯李牧幕府森嚴壁壘,塞不進一個
人去,只有向老父討教。郭開思忖一陣道:「只要李牧仍與秦軍相持,不理睬他也罷,待老夫
平息兵變後再一總了賬。目下要留心幫襯趙蔥,務使李牧不疑。」
韓倉心領神會,立即親自帶著大隊車馬酒肉趕赴井陘山犒賞大軍。韓倉鄭重其事地就第一
次下書誤事向李牧致歉,並與趙蔥在幕府聚將廳橫眉冷對相互譏諷。李牧渾然不察其意,還將
趙蔥申斥了幾句。至此,李牧又埋身井陘山軍務,不再理睬軍中各種流言。李牧確信,開春之
後龐煖的舉事必然成功,其時再來清理郭開韓倉這般穢物易如反掌耳。
安定了諸般勢力,郭開立即開始了對龐煖的謀劃。
趙王遷七年,一個多雪的冬天。
因為秦國大軍壓境,趙國朝野分外沉悶。眼看年節將至,整個邯鄲沒有絲毫的社火驅年的
熱鬧氣息。此時,邯鄲官署巷閭傳開了一則令人振奮的消息:龐煖將被趙王封為臨武君,即將
率腹地大軍奔襲秦軍側後斷其糧道,與李牧合圍秦軍!消息傳開,邯鄲人彈冠相慶,年節氣氛
頓時噴湧出來,滿街都是準備驅年的社火大隊在練步。其時,龐煖並未在邯鄲府邸,而是在四
邑軍營輪換駐紮。消息傳至四邑幕府,龐煖頗為驚訝,一時實在難分真假。不想三日之後,趙
王急書飛到了龐煖幕府:擢升龐煖為臨武君,立即前往信都接受趙王頒賜的兵符,率腹地大軍
與秦軍大戰!縝密的龐煖與舊部將士密商,將軍們沒有一人提出異議,都以為臨武君手握重兵
更是肅清朝局的大好時機;至於趕到信都接受兵符,那是因為趙王巡視抗秦軍務已經親自北上
;趙王縱然昏聵,然起用名將抗秦畢竟是正道,為大將者豈能疑慮?一番議論會商,龐煖不再
遲疑,立即率領一個三百人馬隊星夜趕赴信都。
誰也沒有想到,龐煖從此便沒有了消息。
頒行朝野的趙王特書說,臨武君主張合縱抗秦,已經北上燕國再下齊楚兩國斡旋聯軍事宜
,開春便當有合縱盟約成立。龐煖舊部將信將疑,然畢竟龐煖歷來倡導合縱抗秦,入宮對策再
次提出也未可知,只有耐心等待臨武君親自回復的消息。如此沉沉兩月餘,龐煖還是沒有任何
消息。龐煖舊部大起疑心,秘密前往井陘山請見李牧會商。李牧也是疑惑百出,卻終究不好斷
然撤軍查究此事,只有撫慰諸將再作忍耐,待來春水落石出再定。
李牧不知道,將軍們也不知道,巨大的陰謀已經逼近了他們。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8:58
【第六節】
多雪的冬天,頓弱從燕國秘密南下了。
王翦大軍將趙國最為精銳的李牧大軍牢牢拖在井陘山不能轉身。北路李信大軍,南路楊端
和大軍,皆受王翦軍令,對趙軍引而不發。如此形成的態勢便是:所有的趙國大軍都被釘在三
個方向不能動彈,如同被牢牢鑲嵌在一個巨大的框架之中。尤其是南北兩路,趙軍不動尚可無
事,趙軍但有異動,立即便會引來秦軍大舉出擊,以目下南北趙軍之實力無異於立即崩潰。大
勢觀之,誰都看得明白,趙軍已經在三面秦軍形成的巨大鉗制下陷入了困境。但誰都不明白的
是,秦軍何以久久不動而空自消耗,秦軍究竟在等待甚?半年僵持之中,山東四國也漸漸從秦
軍威懾的恐慌下解脫出來,由蝸居自保而開始探頭探腦地派出特使趕赴邯鄲探察實情,秘密試
探在趙軍死戰拖住秦軍的情勢下合縱襲擊秦軍背後的可能性。對三路秦軍而言,則由於大半年
沒有重大戰果,將士們有些憤憤然急躁起來,整日嗷嗷求戰。王翦多次嚴令加以反覆申述,也
仍然不能平息噴發於軍營的洶洶戰心。在秦國朝野,則漸漸瀰漫出種種不耐議論,指責王翦畏
趙不戰滅秦軍志氣。也就是說,大半年相持如同當年的秦趙上黨大相持一樣,已經引出了種種
騷動。
諸般消息聚到咸陽王城,秦王嬴政立即召李斯、尉繚會商。
李斯尉繚不謀而合,一致認為滅趙不能急功,若能在明年下趙已經是匪夷所思,不能求戰
心切,更不能催戰於王翦。秦王爽朗大笑道:「我與兩卿同謀也!不求戰,不催戰,靜觀其變
,看他趙國能耗得幾多時日。」李斯道:「大謀如此,然也不能當真了無動靜。臣意,當使頓
弱南下趙國,投石激變,或可使趙國自亂陣腳。」尉繚立表贊同。君臣三人遂商定部署:一則
派特使北上燕國命頓弱南下激變,二則由李斯秘密趕赴井陘山與王翦共謀戰事。
卻說頓弱雖身在燕國,事實上卻推動著掌控著趙國的種種變化。郭開總能恰如其分地接到
求之不得的消息,李牧龐煖的種種掣肘,趙蔥顏聚的飛快擢升等等等等,無一不有著頓弱設立
在趙國的「商社」的影子。如今,趙國情勢已經恰到火候,正在頓弱要上書稟報秦王自請南下
趙國的時刻,秦王特書恰恰到了。頓弱展開竹簡便是一陣大笑:「君臣兩心如此相通,寧非天
意哉!」
旬日之後的一個雪夜,頓弱馬隊飛進了邯鄲,飛進了商社的秘密寓所。
次日清晨,上卿府舍人便有了回音:郭開將在胡風酒肆的雲廬會見頓弱。
胡風酒肆,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林胡大商所開的胡店。在邯鄲,乃至在天下列國,這
胡風酒肆都是赫赫其名。名之大者在三:其一佔地最大,舉店六百餘畝居於邯鄲商社雲集的中
心區,盡佔車馬通衢之便;其二有最為本色的胡地風情,草原蔥綠胡楊金紅帳篷點點炊煙裊裊
,金髮碧眼的胡女趕著雪白的羊群白雲般流過,佳客隨時可嘗野合之樂趣,亦可將牧羊胡女攬
進大帳做長夜銷魂;其三有最為華貴隱秘的單于穹廬,可供大商巨賈邦交使節遊學名士縱情密
商酣暢議論。近百年來,這一片胡風酒肆不知攪動了多少天下風雲。至少,呂不韋的趙國起事
便是以這胡風酒肆為根基的。頓弱攜巨金北上,幾年來不知多少次在這片雲廬與趙國權臣密會
,一絲一縷地撬動著趙國的河山根基,成箱成袋地揮灑著秦國的金錢財貨。今日眼見趙國這座
巍巍大山根基鬆動,頓弱只要在最要害的穴位猛刺一針,這座大山便會轟隆隆崩塌沉陷了。唯
其如此,輜車在漫天飛雪隱隱風燈中駛進蒼黃的草原,頓弱的心緒是奇特的。亢奮中交織著一
絲悲涼,壯心中滲透著無盡感慨,頓弱不禁高聲吟誦起來:「燁燁雷電,不寧不令。哀今之人
,胡憯莫成!」
被一名金髮胡女扶進穹廬後帳時,頓弱的驚詫是難以言表的。
郭開端坐在碩大的虎皮胡榻上,一個長髮披散的俊美男子以最為淫穢的舉動伏在郭開的大
腿上,一個金髮碧眼的秀美胡女狗一樣趴在長髮男子後臀上––在頓弱的記憶中,郭開是天下
僅見的正行巨奸,不荒政,不貪財,不近色,唯弄權算人為其獨特癖好。相交多年,郭開沒有
收受過秦國的一個半兩錢,更不說金玉珠寶名馬名車古董器物。然則,郭開當說則說當做則做
,從來沒有因為透露了某個消息或做了某件事情向頓弱開價。唯其如此,頓弱常有一絲疑慮閃
過心頭,郭開所為莫非是趙國的反間之策?然事實的每一次進展,都迅速證實著頓弱的疑慮是
多餘的。毋庸置疑,郭開實實在在是一個毀滅趙國的亂國大奸。每每印證一次這個評判,頓弱
都會閃出一個頗為悲涼的念頭:如此正派正行之能才,偏成巨奸毀國之行,寧非天意亡趙哉!
「頓弱兄何其驚詫也。」郭開坦然撫摸著俊美男子的長髮,平靜地笑著。
「上卿之行非人所為,頓弱難解。」
「名家頓弱,也有難解之題?」
「上卿是說,今日當客奇行,乃有意為之?」
「老夫作為,豈能無意?」
「頓弱不能破解,上卿便另謀他途?」
「足下尚算有明。」
「反之,頓弱若能破解,上卿便成盟約。」
「愚鈍之人,不堪合謀。」
「上卿奇行,意在告我:上卿非無人欲,只在所欲非常人也!」
「足下解得老夫心意,可為一謀。」郭開一手冷冰冰地抬起俊美男子下頜,說聲下去。俊
美男子順從站起,突然惡狠狠扯著金髮女子的長髮大步拖到了木屏之後,之後一陣奇異的響聲
傳來,俊美男子又悠然走了出來,笑吟吟站在了郭開身側。
「此乃老夫男妾,亦為老夫子奴,官居趙王家令,韓倉是也。」
郭開若無其事地介紹著,頓弱陡然生出一身雞皮疙瘩。韓倉之名之行,頓弱熟得不能再熟
,然韓倉其人,頓弱卻從未見過。依著尋常列國宮廷齷齪之通例,身為趙王家令的韓倉是趙王
寵臣,決然不該在同樣是臣子的郭開面前成為如此卑賤的肉寵。同為大臣而如此不堪,頓弱對
趙國不禁生出一種難言的厭惡與憐憫。
「上卿去李牧,須得何種援手?」頓弱對韓倉看也不看。
「趙國之事,老夫不須援手。」郭開矜持而冰冷。
「果真如此,上卿何須約秦?自立趙王便是了。」
「若無秦國,老夫早是趙王矣!」
「上卿知秦不可抗,尚算有明。」
「趙國當亡,秦國當興,老夫比誰都清楚。」
「既然如此,上卿與秦聯手倒趙,正得其宜,何言獨力成事?」
「老夫為秦建功,自有老夫所求。」
「上卿但說無妨。」
「趙國社稷盡在老夫。」郭開扶著韓倉的肩膀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頓弱案前,森
然怪異竟使叱吒邦交風雲的頓弱心頭猛然打了個寒噤:「無論趙王,無論太后,都是老夫掌心
玩物而已。老夫生逢亂世,不能獨掌趙國,卻也要以趙國換得個安心名頭,以慰老夫生平弄權
也。老夫若將趙國奉於胡人匈奴,足可為一方單于,擁地百千里而奴隸牛羊成群。老夫所不明
者,奉趙於秦,秦將何以待老夫?」
「上卿終顯本色,頓弱佩服!」
「老夫有欲,欲於異常。」
「上卿所求者何?」
「秦國所予者何?」
「上卿所求必大,容頓弱旬日後作答如何?」
「若非秦王親書,足下便走不出邯鄲了。」
「上卿脅迫頓弱?」
「老夫若挾趙王入胡,一顆秦國名臣人頭之禮數,總該是有的。」
「上卿不怕頓弱先取了你這顆白頭?」頓弱哈哈大笑。
「密事算人,只怕足下不是老夫對手。」郭開一如既往的冰冷。
「好!頓弱人頭先寄在上卿劍下。告辭。」
「旬日為限!」
頓弱舉步間,身後傳來韓倉柔亮美妙的聲音。頓弱情不自禁回頭,一眼掃過這個趙王家令
明艷的臉龐妖冶的身段,心下又是一個激靈––天下妖孽奸佞獨聚於烈烈趙國,上天之弄人何
其滑稽何其殘忍哉!
九日之後,一騎快馬密使在寒冷的冬夜抵達了邯鄲的秦國秘密商社。
秦王嬴政的特急王書是:秦國滅趙,郭開可為趙國假王(假王,以王之名義代行治權,如
後世代理之義)治趙,唯不得擁有私兵。特書外附有一管密書云:頓弱可將王書派員交付,毋
得親見郭開。頓弱心頭突突大跳,如此巨奸若為趙國假王,豈非天下大大隱患?然頓弱深知秦
王嬴政之長策偉略過人,更有李斯尉繚與謀,能出此等亙古未聞之大賞必有其中深意,決不會
放任郭開荼毒趙國。至於附書,頓弱認定是尉繚所謀,未免多心。素來與郭開會商,都是頓弱
親自出面,今日事端更大,派員前往如何不引起郭開疑慮?一番思忖,頓弱打消了上書求改之
意,立即約見郭開。
「知老夫者,秦王也!」郭開抖著王書第一次綻開了蒼老的嘴角。
「上卿將為趙王,頓弱先賀。」
「足下賀我,有的是時日。」
「不。邦交事務繁劇,上卿既無須援手,頓弱即行告辭。」
「足下意欲何往?」
「無論何往,皆不誤事。上卿若須援手,可找秦人商社傳訊。」
「老夫所須援手,只在足下一人。」
「上卿何意?」頓弱心頭驟然一動。
「足下做事可也,只是不得離開邯鄲王城,以備與老夫隨時共謀大計。」
「上卿密行拘押頓弱,不怕雞飛蛋打乎!」頓弱哈哈大笑。
「人言秦王有虎狼之心,老夫安得不防?」郭開綻開的嘴角突然收緊,陰沉獰厲之相森森
逼人:「老夫謀事,雞飛不了,蛋打不了。倒是足下,斡旋列國邦交,幾曾品咂過一國王太后
美味哉!足下只要跟從老夫,趙國太后便是足下奴婢一個,成群胡女便是足下一群牛羊。如此
天上人生之況味,足下不欲擁有乎?」
「非人之行,上卿盡可自家品咂,頓弱無心消受。」
「只要老夫有心,足下之心何足道哉!」
「上卿之意,頓弱便是人質?」
「做得如此人質,也是足下之福。」
郭開冷冰冰一句揚長而去。頓弱遂被兩名胡女扶進了一輛密不透風的高車,轔轔出了雲廬
。動靜觸手之間,頓弱已經覺到兩名胡女四條臂膊的鐵石力道,尋機掙脫之意頓消,心緒立即
寧靜下來––只要郭開不堵死與商社通聯之路,何懼之有也。
井陘山變成了茫茫雪原,黑紅兩片營地都陷入了廣袤曠遠的沉寂。
立馬高岡凝望關外,李牧身心寒徹直是這冰雪天地。對於大軍戰場,李牧具有一種尋常將
軍無法企及的明銳感。兩軍相持半年餘,秦軍的正式攻堅卻只有開始的那一次,其後便是無休
止的襲擊騷擾。僅僅是那一次攻堅,李牧已經敏銳地洞察到秦軍戰力之強遠非今日趙軍可比。
假若歲月倒轉二十餘年趙孝成王在世,李牧完全可能如同早年反擊匈奴的深遠謀劃一樣,為趙
國練出一支與邊軍具有不同風貌的重甲銳師,專一與秦軍一較高下。然則,孝成王之後的趙國
已經亂得沒有了頭緒,君王荒淫奸佞當道陰謀橫行,所有的實力圈子都在黑暗中摸索,死亡的
氣息已經越來越濃厚地瀰漫了趙國,撲上了每個人的鼻端。於今謀取雄師,無異於臨渴掘井,
不亦滑稽乎!李牧所能做的,只有以目下這二十萬兵力與秦軍對抗相持,能抗多久是多久。假
如龐煖尚在,兵變扭轉朝局的希望未滅,李牧對抗擊秦軍還是深具信心的。畢竟,趙國有久戰
傳統有舉國成軍的尚武之風,更有雖散處三方然終究尚存戰力的四十餘萬大軍。然龐煖這團政
事火把一滅,李牧真正地冰寒入骨了。龐煖出事,意味著趙國反對昏政的勢力徹底地分崩離析
,扭轉廟堂格局的希望也徹底地破滅。元老們鳥獸散了,將軍們鳥獸散了。憤懣的國人群龍無
首,又被種種流言攪得昏天黑地是非難辨,縱然李牧可以登高一呼,誰又能保國人便攘臂而起
?再說,縱然國人攘臂而起,不說當不得秦軍衝擊,先便當不得郭開趙王的黑衣王城軍,還不
是白白教庶民百姓血流成河?
國政無奈,戰場同樣無奈。
自龐煖失事,李牧夜夜不能成眠。每每眼看著連綿軍燈在稀疏的星光中沒入朦朧曙色,聲
聲刁斗在淒厲的號角中陷入沉寂,李牧卻還在一片片金紅的胡楊林中遊蕩著。桀驁不馴的李牧
雄霸軍旅一生,第一次嘗到了四顧茫然走投無路的無奈。假如王翦的二十萬大軍能死命攻堅,
使他能痛快淋漓地血戰一場,李牧的心緒或可獲得些許平靜。畢竟,將軍戰死沙場化為纍纍白
骨,也是一種壯烈的歸宿。然則,秦軍偏偏不戰又不退,就如此這般耗著你,要活活窩死二十
萬趙軍!一想到長平大戰中白起的「以重制輕,以慢制快,斷道分敵,長圍久困」而使五十餘
萬趙軍一舉毀滅,李牧心頭便是一個激靈,生平第一次對戰場情勢生出了一種本能的毛骨悚然
感。李牧佩服秦國能堅實支撐四十餘萬大軍遠道滅國的後援能力,僅僅是這一點,趙國便無法
望其項背。李牧更佩服如此國力之下,秦國竟然不僅湧現出王翦這樣的老辣統帥,還能湧現一
批諸如蒙恬李信楊端和王賁章邯這樣的謀勇兼備的年青大將。他們不驕不躁紮實進逼,使趙軍
退無可退戰無可戰,乾淨徹底地剝奪了趙軍的戰事自主權,趙軍只能窩在原地等著挨打等著崩
潰等著死亡。三十餘年戰場閱歷,剽悍靈動的李牧從來是制敵而不受制於敵的。這一次,李牧
卻眼睜睜擁著二十萬大軍不能挪動半步,眼睜睜陷進說不清是秦國還是趙國抑或同時由兩方甚
至多方掘成的深深泥沼,直至沒頂窒息而又無力掙扎。徒擁大軍而只能無可奈何地等死,李牧
脊梁骨的寒冷與其說是恐怖,毋寧說是悲涼。
–––
「大將軍,趙王特書!」
亢奮的稟報夾著急驟的馬蹄飛上了高岡,是司馬尚親自來了。
「何事?」李牧依然遙望遠方,絲毫沒有轉身的意思。
「王書在幕府。特使韓倉說,趙王召大將軍商議會戰秦軍!」
「韓倉來了?」
「對!韓倉還說,龐煖策動合縱聯軍有望!」
「你信麼?」李牧驟然轉身,迷惘的目光充滿驚詫。
「大將軍,我軍大困––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你是說,要李牧奉命?」
「大將軍若有脫困之策,或可,不奉命。」司馬尚說得很艱難。
李牧良久默然。對於司馬尚這位合力久戰的將軍,李牧幾乎是當做兄弟般看待的。司馬尚
對李牧,也是景仰同心的。無論是對元老勢力還是對龐煖部屬,兩人縱然有過些許歧見,最終
都絲毫沒有心存芥蒂。這支大軍的靈魂是李牧,而能走進李牧內心深處的,只有司馬尚。李牧
不相信郭開韓倉,更不相信趙王遷。那般齷齪君臣果真有抗秦保國之心,豈能大半年將二十萬
大軍丟在井陘山不聞不問?今日若真心要與秦軍會戰,便當親赴軍前激勵將士,如同當年秦昭
王親赴河內為白起大軍督運糧草一般。果真如此,郭開趙遷縱然此前有罪,李牧夫復何言!召
李牧入宮而商議會戰,能是真心會戰麼?無論李牧如何不精通君臣權謀,李牧至少清楚地知道
,趙國的許多要害人物都因為入宮而面目全非或泥牛入海。春平君如此,趙蔥如此,龐煖也如
此。趙國王城在趙國朝野眼裡,早已經是神秘莫測的陷阱,那裡盤踞著一條絲絲吐芯的斑斕巨
蟒,隨時準備吞噬走進王城的每一個獵物。明乎此,李牧還要重蹈覆轍麼?可是,李牧明白,
司馬尚便不明白麼?司馬尚既然明白,何以要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說到底,趙軍大困雪
原是實情,而不能解困則只有空耗等死。作為大軍統帥與副帥,既沒有脫困之策,又要放棄閃
爍在眼前的一絲希望,對二十萬將士如何說法?自己心下何安?
「幕府。」馬鞭一抽戰靴雪塊,李牧轉身走了。
幕府聚將,接受王書,無論韓倉如何神采飛揚地宣說趙王之志,李牧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韓倉自覺無趣,終究灰溜溜住口。李牧這才站起身來,拄著那口數十年須臾不離其身的長劍,
平靜地一揮手道:「司馬尚執掌軍務。」說罷,李牧對著滿廳大將肅然深深一躬,一轉身大步
赳赳出了幕府。
嘩啦一聲,大將們都擁出了幕府,人人淚光,人人無言。便是趙蔥與其部屬大將,也同樣
地熱淚盈眶。李牧沒有一句話,再次對將軍們深深一躬,翻身上了那匹雄駿的陰山戰馬,一舉
馬鞭,便要帶著生死相隨的兩百飛騎風馳電掣般去了。
「大將軍稍待!」司馬尚驟然前出,橫在李牧馬前。
李牧圈著戰馬看著司馬尚,臉色平靜得有些麻木。
「諸位將軍!我等隨大將軍一同入宮,向趙王請戰!」
隨著司馬尚的吼聲,大將們哄然一聲爆發,願隨大將軍請戰的呼喊在雪原山谷蕩出陣陣回
音聲浪。韓倉看得大急,厲聲喝道:「國有國法!趙王召大將軍會商戰事,何有擁兵前往之理
!你等要反叛麼!」「鳥!髒貨小人!」邊軍大將們被激怒了,一聲怒吼蜂擁搶來圍住了韓倉
。趙國素有兵變傳統,大將們當真殺了韓倉,誰也無可奈何。趙蔥眼見李牧冷笑不語,心下不
禁大急,一步搶前擋在韓倉面前高聲喝道:「少安毋躁!都聽我說!」邊將們稍一愣怔,趙蔥
部將已經圍了過來紛紛攔擋邊將們上前。韓倉早已經嚇得兩腿發軟,靠在護衛身上不能動彈。
趙蔥高聲道:「殺死韓倉事小,牽連大將軍事大!大將軍既已奉命,自家部將卻殺了王使,大
將軍對趙王如何說法?陷大將軍於不忠不義,我等有何好處!趙蔥之意:聽憑大將軍決斷,大
將軍不去王城,我等擁戴!大將軍去王城,我等也擁戴!」大將們紛紛嚷嚷終於匯成一片吼聲
:「好!聽大將軍說法!」
「諸位,」李牧不得不說話了:「我軍久困井陘山,糧草將盡,援軍無望,退不能退,進
無可進。若無舉國抗秦之勢,則我軍必敗,敗得比長平大戰還要窩囊!李牧畢生征戰,不曾窩
過一兵一卒,而今卻要活活窩死二十餘萬大軍,心下何安也!將軍百戰,終歸一死。而今趙王
有會戰之書,這是趙軍的唯一出路,也是趙國的唯一出路!唯其如此,縱然刀山在前,李牧死
不旋踵!」
所有的大將都沉默了,唯有旌旗獵獵之聲抖動在寒冷的曠野。
「司馬尚與大將軍同往!」
「不。誰也不要同往。」
李牧對慷慨激昂的司馬尚一擺手,圈馬轉身對將士們高聲道:「兄弟們,戰死沙場才是將
軍正道!誰也不要將鮮血灑在齷齪的地方!都給我釘在井陘山,扛住王翦,扛住秦軍!縱然血
染井陘,也教秦人明白:趙國之亡,不在趙軍––」
「趙國之亡,不在趙軍!!」
將軍們的吼聲激盪了整個軍營。片刻之間,連綿大營交相激盪起憤怒的吼聲。「趙國之亡
,不在趙軍!」所有人都被這句話震撼激發起來,長期憋悶的火焰突然噴發了。兵士們擁出了
帳篷,民伕們擁出了山洞,紅色的人群奔跑者匯聚著,一片無邊無際的火紅包圍了幕府包圍了
李牧。
「我民威烈,天恆亡之,李牧何顏立於人世哉!」
李牧一聲喟嘆輕夾雙腿,陰山戰馬長嘶一聲飛入了茫茫雪原。
趙國的最後一個冬天,李牧離開了井陘山營地,從此永遠沒有回來。
多年之後,李牧最後的故事漸漸流傳開,化成了誰也無法印證的種種傳聞。歷久沉澱,李
牧的結局又進入了一片片竹簡刻成的史書。《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所附之《李牧傳》云:「
秦多與趙王寵臣郭開金,為反間,言李牧司馬尚欲反。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李牧
不受命,趙使人微捕得李牧,斬之。廢司馬尚。」《戰國策.秦策》則記載:趙有寵臣韓倉,
以曲合於趙王,其交甚親,其為人嫉賢妒功臣;趙王聽信韓倉,召回李牧,命韓倉歷數其罪;
韓倉說李牧見趙王而捍匕首;李牧辯說自己患有孿曲病(手腳僵硬),恐見趙王行禮不便而接
了假手,並憤然對韓倉亮出了假手;然韓倉還是以王命為辭,脅迫李牧自裁了。當代歷史學家
沈長雲等所著《趙國史稿》中華書局二○○○年十一月第一版。對如上說法做了辯駁考證,結
論云:「他所講述的李牧的故事(司馬遷聽馮唐所講述的李牧故事),並不比《戰國策.秦策
》所載更可信。」
無論李牧之死有多少種說法,李牧確定無疑地被趙國廟堂殺死了。
李牧之死,開始了趙國最後的噩夢。
這是公元前二二九年冬天的故事。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9:03
【第七節】
王翦一接到頓弱密書,立即下令全軍備戰。
對山東五國尤其是趙國的軍政態勢,王翦是刻刻上心的。除了頓弱、姚賈的伐交商社,王
翦還在秦軍斥候中反覆遴選,編成了一個六百人的精悍的間士營,專一深入各國搜集軍政消息
。之所以如此,在於王翦是戰國末期最具政略眼光的統軍名將。王翦對秦軍大舉東出有一個根
本評判:秦欲滅六國而一統天下,不戰不行,唯戰不行;此間分際,便在於如何最大限度地不
戰而屈人之兵,從根基上摧毀六國。也就是說,王翦是戰國之世將兵家大道與統兵征戰之才水
乳交融於一身的大軍統帥,也是軍政兼明的唯一統帥。大軍開出之前,王翦夜入咸陽,與秦王
嬴政專門就戰法作了商討。
「老臣統兵出關,欲變秦軍舊日戰法。」王翦開門見山。
「何以變之?願聞見教。」秦王沒有驚訝。
「秦軍傳統戰法,以攻城略地殲敵大軍為要旨。是故,攻必拔城下地,戰必斬首滅軍。行
之日久,遂成傳統。拔城斬首之數額,亦成軍功大小之尺度。而今,秦軍以滅國為要旨,便不
能僅僅以拔城敗軍、斬首滅敵之法對山東作戰。滅國之戰,目的在摧毀其國政根基,剷除其王
族廟堂,而不僅僅在戰場殲敵。是故,戰法須變。」
「上將軍怕本王以舊戰法施壓催戰,故先申明?」
「秦王之壓,老臣可辯。朝野將士施壓求戰,老臣難當。」
「滅國大戰,戰法大要何在?」
「大要在三:戰勝不求斬首,奪政不求下城,除奸不求滅貴。」
「願聞其詳。」
「其一,戰勝不求斬首。我軍對敵,務求戰勝而敗其軍潰其心可也,不能大肆斬首殺戮,
以免其舉國成軍作困獸之鬥。當年長平大戰,武安君坑殺趙軍數十萬降卒,反逼得趙國死心血
戰而我軍反敗。如此覆轍,不可重蹈也。其二,奪政不求下城。滅國根基,在於奪取都城、去
其廟堂、除其施政之能。是故,我軍攻佔都城之後,不能如既往那般城城攻佔掠奪財貨人口。
當年樂毅攻齊,下齊七十餘城而不能滅齊,在著力過甚也。如此覆轍,不可重蹈也。其三,除
奸不求滅貴。而今山東昏昧,各國都有奸佞盤踞廟堂,以致山東列國大都成為一盤散沙。我軍
入都奪政,僅除奸佞而不誅殺世族貴冑。如此,可免世族追隨殘餘王族逃國抗秦,則國可安也
。此為老臣三戰之法。」
「嬴政謹受教!」年青的秦王二話沒說,挺身長跪肅然一躬。
那夜會商一了,秦王嬴政下了一道特急王書給各要害大臣並各軍大將,將王翦陳述的戰法
方略全數申明,王書末了道:「上將軍之戰法,乃秦軍滅國之精要,務求實施軍前。東出大戰
,但憑上將軍調遣,本王並在國大臣、軍中將士,悉數不得施壓催戰!」
唯其如此,王翦大軍在井陘山與李牧大軍相持半年未曾激戰,李信、楊端和兩路大軍逼而
不進引而不發,挾雄厚軍力空耗巨額糧草而大半年不戰,秦國朝野竟無強烈催戰之聲浪,當可
解也。雖然如此,軍中將士對風雪半年不戰不退畢竟難以忍耐,眼看年節將近,幕府依然沒有
大戰跡象,秦軍將士終於焦躁了。
「再不出戰,我等上書秦王求戰!」蜂擁而至的將士們不斷地吼叫著。
王翦走出幕府,只說了一句話:「發下令箭,老夫准許爾等赴咸陽求戰。」
將士們默然了。幕府求戰,無非焦躁之心不可耐而已。大將們誰都知道秦王特書,果真趕
赴咸陽,求戰不成反倒可能耽擱了戰場立功。畢竟相持日久,大戰隨時可能迸發,將士們只是
不耐風雪壁壘之清冷而尋求早戰。王翦不再如同往日那般說服,而是破例准許將士直赴咸陽請
戰,將士們反倒一片沮喪沒了聲氣。
「信得過老夫,便回營壘。」又是一句,王翦走了。
便在將士們請戰的旬日之後,頓弱的密書到了。此前,王翦已經從間士營得到密報:頓弱
被郭開羈留邯鄲王城形同人質。所以,王翦對頓弱密書所報的李牧去軍消息不能立即斷定虛實
。畢竟,郭開是天下第一大奸,頓弱其人王翦也不甚熟悉,王翦寧可等待消息印證而後斷。正
在秦軍將士們走出冰雪壁壘收拾營地軍械嗷嗷備戰之時,間士營消息到了,與頓弱所報一致:
李牧去軍,進了柏人行宮。
「南北軍令發出。」王翦拍案而起。
兩司馬立即帶著早已擬好的軍令飛出了幕府,向南北兩路大軍而去。
「聚將鼓!」王翦大手一揮,赳赳大步出了軍令坊。
轅門外的隆隆鼓聲未過三通,大將們便齊刷刷趕到了幕府聚將廳。
「諸位,李牧去軍,我軍戰機已到!」
王翦激昂的話音落點,大將們卻沒有慣常的亢奮神情,一陣驚訝之後反倒顯出幾分落寞,
人人板著臉一片默然。王翦悠然一笑,倏忽又肅然道:「李牧兩勝秦軍,諸位尋仇之心甚重,
唯以李牧為對手決戰而後快。此等戰心,老夫盡知也。與天下名將一見高下,為將之雄心猛志
也。老夫,也是一樣!然則,此為滅國之戰,不是尋仇之戰!滅國之戰,要的是國家功業,不
是一將功業!若趙國政事清明,李牧可全力率趙軍抗秦,我軍自當與李牧放馬一戰,其時戰勝
李牧,自是秦軍功業榮耀!然目下趙國廟堂昏昧,李牧大軍左右掣肘內外交困糧草匱乏後續無
援,秦軍戰勝如此李牧大軍,榮耀乎!恥辱乎!反之,李牧死於趙國廟堂,可顯忠勇志節,可
彰趙國惡政,青史煌煌其名!李牧死於秦軍,則秦國徒負惡名而趙人必恨秦國。其時也,趙人
追隨殘餘王族死力抗秦,亦未可知!果真如此,秦國一統天下之大業何在!故此,滅國大戰,
根在大局,不在是否與一將做沙場尋仇之戰!」
「不求尋仇!願奉將令!」
以軍中慣例,大將們同聲一吼,便是認可了主將說法。
王翦一眼掃過大廳,長吁一聲,長劍打上六尺立板上張掛的羊皮地圖道:「只要李牧去軍
,不管趙軍何人為將,我軍都立即開戰滅趙!戰法是:南北兩路大軍同時猛攻,楊端和南軍合
圍邯鄲,李信北軍直下代郡進逼信都與柏人行宮。其時,趙國必令井陘山趙軍出動,或救邯鄲
,或保信都,兩者必居其一。我西路大軍則無論井陘山趙軍如何出動,都全力越過井陘山追擊
趙軍,橫插趙國中部,將趙國攔腰截為兩段!使邯鄲、信都、柏人三處廟堂根基不能相連,根
除其施政聚兵之出令軸心!」
「明白!」聚將廳一聲雷鳴。
「章邯軍攻佔井陘關,而後扼守井陘關善後!」王翦拿起了第一支令箭。
「嗨!」章邯在滿廳大將熱辣辣的目光中接過了令箭。
「大軍東出井陘關後,馮劫部插入邯鄲信都之間,遮絕兩都通連!」
「嗨!」
「馮去疾部插入信都柏人之間,遮絕趙國陪都與行宮之通連!」
「嗨!」
「老夫中軍,對趙軍主力銜尾疾追,會戰滅軍!」
「嗨!」幾員中軍大將齊聲拱手。
王翦指點地圖,做最後部署道:「旬日之後,我南北兩軍可同時出動,開春之際,我兩軍
可同時深入趙國。屆時,我井陘山大軍全力開戰,務須在半月之內切斷趙國中部!為此,各軍
務必在一月之內清營輕裝,屆時全力出戰!」
「攻佔井陘山!一戰滅趙國!」
秦軍將士的吼聲激盪著白雪覆蓋的崇山峻嶺。
趙軍一方卻冷冰冰一片,沒有任何動靜。
秘密誅殺李牧之後,郭開立即開始了自己的鋪排。
兩道趙王急書連夜飛向邯鄲所有官署與趙國郡縣。第一道王書稱:大將軍李牧久處冰雪之
地,覲見趙王做禮之時突發孿曲症,四肢僵直無以伸展;本王心急如焚,正親督太醫日夜在柏
人行宮醫治李牧,朝野臣民少安毋躁。第二道王書稱:抗秦事急,本王決以公子趙蔥、信都將
軍顏聚為井陘山趙軍大將,先行備戰;來春,本王將親出邯鄲,督導三路趙軍與秦軍決戰;朝
野臣民務須各司其職各安其所,屆時舉國同心以勝秦安趙。兩道王書傳遍朝野,趙人無不雲山
霧罩不知其所。信王書麼?李牧正在盛年其壯如牛,突發怪異之極的孿曲症,實在難以理解;
有郭開韓倉在國,李牧十有八九是出事了。不信王書麼?王書所言似乎也有幾分道理:爬冰臥
雪奔波沙場,趙軍將士患孿曲症並非一人,誰又能說李牧確實沒有孿曲症?再說趙王已經明定
開春親自督戰會戰秦軍,此前縱然有過,畢竟還是滿足了朝野期盼的舉國抗秦熱望,趙王還能
如何?如此紛紜之下,趙國朝野懵懂了,人們幾乎是本能地長嘆一聲:「趙國艱難,且看來春
如何了!」
在舉國疑惑的冬末,趙蔥、顏聚接掌了井陘山幕府。
趙王王書隨著兩位新主將抵達幕府:司馬尚被罷免副帥職務,貶為雲中將軍,即日起程回
雲中大營籌劃對北路秦軍戰事,理由是「司馬尚善領邊軍為戰,當效大將軍李牧建功」。當然
,司馬尚不能帶走井陘山的十萬邊軍與任何部將,而只能一人離軍北上。王書一宣,司馬尚代
李牧交出兵符,一句話沒說便離開了井陘山幕府。
司馬尚馬隊沒入了茫茫雪原。
從此,這位忠實輔佐李牧的趙軍名將不知所終。
趙蔥顏聚的第一道軍令是:為協力同心,十萬邊軍與十萬腹地趙軍立即混編,一律以腹地
將軍為混編營大將。於是,趙軍在井陘關內外的四道壁壘間開始了紛亂龐大的流動,相互混編
而重新劃分防守壁壘,一時人喊馬嘶衝突不斷,關內關外亂得不亦樂乎。匆匆月餘,眼看殘雪
消融地氣轉暖,趙蔥顏聚第二道軍令傳下:放棄關外兩山壁壘,大軍退回關內整備,準備來春
在趙王統率下會戰秦軍。同時,趙蔥顏聚通令南北趙軍,春二月同時出動反擊秦軍。趙軍在如
此將令之下,事實上放棄了所有的壁壘要塞防守,重新匆忙集結準備做大肆反擊。一時,趙軍
各部從冰冷的雪地壁壘鑽了出來,如釋重負般在忙亂中一片熱氣蒸騰。趙蔥顏聚更是亢奮萬分
,只盼著大戰反擊秦軍的時日快快到來。
便在此時,秦軍攻勢如春日驚雷驟然炸開!
從趙蔥顏聚接到第一道戰報開始,未及旬日,南路楊端和軍大舉進逼邯鄲外圍要塞,北路
李信秦軍一路直下逼近信都。趙蔥連趙王的王書都沒有等到,便驟然面臨已經逼近到百里之內
的李信軍的威懾。趙蔥顏聚來不及謀劃,匆忙下令井陘山趙軍向信都柏人方向靠攏,正面抵擋
李信軍南下。不料,趙蔥大軍剛剛開始向南回收,井陘山秦軍已經潮水般開過了幾乎不設防的
井陘關,猛烈地咬住了趙蔥大軍。更有秦軍馮劫部兩萬鐵騎飛兵超前,一舉插在信都與邯鄲之
間的隘口,迅速構築壁壘,截斷了井陘山趙軍的南下之路。同時,秦軍馮去疾部兩萬鐵騎飛兵
插入信都與柏人之間的山地隘口,一舉截斷趙軍向東南靠近大陸澤與巨鹿要塞的通道。萬般無
奈,趙蔥顏聚只有下令全軍回身死戰。
王翦親率十餘萬秦軍重甲精銳,在殘雪未消的山巒間與趙軍展開了大戰。
這時,趙軍統帥趙蔥已經完全慌亂,匆忙間想也不想便接受了司馬出身的顏聚的謀劃對策
:兩人各率十萬大軍,據守南北兩廂,誘使王翦大軍從中央山地進兵,南北夾擊合圍秦軍。不
想兩人分兵方完,趙軍因重行混編成步兵騎兵均有的新軍,原先的邊軍飛騎喪失了剽悍靈動,
原先的腹地步軍與少量馬軍也喪失了熟悉的陣戰部伍,兩相陌生,行動大為遲緩。如此堪堪離
營尚未展開上路,黑森森的王翦大軍已展開成巨大的扇形從遼闊的山巒逼了過來。秦軍的戰法
簡單實在:兩翼鐵騎包抄,中央重甲步軍在漫天箭雨後強力衝殺。如此不到兩個時辰,趙軍全
線潰退。北路趙蔥部突圍,被兩翼秦軍鐵騎截殺,趙蔥當場戰死。南路的趙軍潰敗之際,早有
準備而沒有深入戰場的顏聚立即突圍,落荒而去,從此不知去向。
趙國最後一支精銳大軍,自此屍橫遍野徹底潰散。
早在王翦大軍越過井陘山之際,身在柏人行宮的郭開已經明白了趙國大勢已去。郭開的謀
劃只有最後一步的實施了:挾持趙王遷一行回邯鄲,以內滅趙國之功向秦王索封;若秦王食言
,則郭開立即殺死秦國大臣頓弱與趙遷、太后等王室廟堂人物,使秦國滅趙因未得趙王又失大
臣而變得沒有任何光彩。郭開相信,秦國正在滅國之初,決不願戰勝世仇趙國而落得如此沒有
顏面。唯其如此,趙蔥顏聚大戰未開,郭開已經統領自己掌控的黑衣王城軍,嚴密護持著王室
人物及秦國大臣頓弱,連夜南下邯鄲了。
此時,楊端和大軍已經逼近邯鄲,得知趙王從北路進入邯鄲,立即急報王翦請示方略。王
翦下令楊端和:逐一拔除邯鄲外圍城邑,使邯鄲成為徹底失去外力救援的孤城,下城時日待趙
國北部情勢而決。南路部署妥當,王翦大軍橫斷趙國中部,擊潰趙蔥大軍之後遂與李信的北路
軍會合。此時,王翦主力大軍駐紮在已經攻佔的趙國北都––信都,只下令李信軍一步步南下
逼近邯鄲。王翦給李信的軍令是:不求其快,唯求其穩,見戰則戰,務求擊潰沿途所有趙軍。
王翦對自己統率的主力大軍的部署幾乎一樣:不求下城,唯求敗軍,三月之內掃清趙國北部的
所有趙軍。
方略既定,王翦的特使飛騎日夜兼程趕赴咸陽。
未幾,秦王嬴政的王書飛到王翦幕府:「上將軍目下方略,本王深以為是。滅趙不求一鼓
而定,唯求明度時勢,大定趙國。本王之意,秋冬之際安定趙國。屆時,本王將親臨邯鄲。此
前方略機變,上將軍相機定奪可也。」王翦沒有片刻耽延,立即將秦王王書復刻兩卷,飛送李
信、楊端和幕府,囑其不得驕躁下城。
月餘之後,李斯統領的一支三百人官吏車馬開進了信都。李斯王翦再聚軍前,兩人皆振奮
欣然。夜來軍宴,李斯對王翦備細敘說了在咸陽與秦王的謀劃:先行派李斯率三百吏員入趙,
意在先行廓清趙國既往政事圖籍,接掌要害府庫並謀定郡縣設置,不使趙國陷入混亂無治之狀
態。王翦拍案讚賞道:「長史此舉,大明也!趙為山東屏障,理清趙國之根基,天下幾近初定
也。信都為趙國北都,典籍政令悉數在焉。長史三百吏員,半年之內必能化趙國於胸腹間也!
」兩人一時撫掌大笑,說到四更方才散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9:08
【第八節】
胡楊林一片火紅的十月,邯鄲陷落了。
邯鄲不是被攻破的,而是在秦軍的威勢之下自己坍塌的。面對楊端和大軍與李信大軍南北
夾擊,趙國腹地的趙軍沒有一個像樣的大將領軍防守邯鄲,更兼井陘山主力大敗的消息迅速傳
開,趙軍頓時亂得沒了章法。事實上,趙軍主力二十餘萬全部集結在井陘山,其餘近三十萬大
軍的分佈是:雲中大營留守五七萬,信都以北各要塞防守兵力十餘萬,南部邊境及邯鄲外圍駐
軍十餘萬。若趙國廟堂清明,在秦軍開進之初立即將井陘山之外的全部趙軍集結為南北兩路大
軍,交龐煖統領對抗秦軍,兩軍兵力大體對等,秦軍滅趙誠為難事。然則趙國政事昏昧,王翦
李牧相持的大半年間,趙遷郭開一心只在剪除兵變隱患,對井陘山之外的趙軍非但不做集結,
而且嚴令各軍堅守自家城邑,不奉王命不受調遣。此間全部原因,在於趙遷郭開深恐大軍集結
而促成兵變。是故,秦軍南北中三路大舉猛攻之時,井陘山之外的趙軍依然陷於一盤散沙之態
勢。北部趙軍被李信部分割擊潰。雲中郡留守邊軍聞訊南下,又被九原蒙恬部截殺擊潰。邯鄲
之南,楊端和軍一路北上,未遇大戰便逼近邯鄲,開始從容攻取邯鄲外圍諸要塞。九月秋風起
時,邯鄲外圍駐軍城邑全部被秦軍佔領,幾乎沒有一座城池做堅壁防守。如此,秦軍如三把利
劍,將趙國斬為四段:王翦主力居北拊背,斬斷趙國代郡以北的草原地帶與腹地之連接;李信
軍居中,斬斷邯鄲與信都兩座都城地帶之連接;楊端和軍居南,斬斷中原各國與趙國之連接,
同時切斷邯鄲向南向東的兩大通道。
入秋之時,邯鄲事實上已經成為孤立無援的島城。
還在攻取外圍城邑之時,秦王嬴政便接到了頓弱密書:郭開請秦王先發王書於天下,明封
郭開為趙國假王,如此可保趙國王室一人不缺全體降秦。密書同時附有郭開一支寬簡,簡單得
只有一句話:「邯鄲危亂,開不能保王城王室無事,唯秦王可保也。」郭開的威脅之意是顯而
易見的––秦王不明定郭開假王之位,秦國只能得到一座廢墟一片屍體的邯鄲。嬴政看得咬牙
切齒,卻是良久無策,遂登車夜訪尉繚求教。尉繚思忖一番笑道:「奸佞之術,不當君子之道
。郭開大奸,天下昭著。王不妨以小人之法治之,或能得天下擁戴亦未可知也。」嬴政笑道:
「何謂小人之法?」尉繚道:「先得其國,再除其人。」嬴政哈哈大笑道:「國尉之法,誠小人
哉!嬴政做之何妨。」當夜回到王城,嬴政喚來趙高秘密叮囑了一番。趙高大為亢奮,立即風
風火火準備去了。
旬日之後,秦王王書公告天下:「趙國將亡,上卿郭開有不世大功。本王拜郭開假趙王之
位,領趙國政事民治,以為天下垂範。」隨著秦國特使的車馬,秦王王書迅速傳遍列國,自然
也傳到了邯鄲。一時山東列國憤憤然咒罵譏諷不絕,無不視秦國秦王與郭開狼狽兩奸亂天下。
已經失國的趙國臣民得聞秦王王書,卻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已經盤踞邯鄲王城的郭開大喜過
望,立即帶著心腹黑衣劍士闖進寢宮,將趙王遷從腥臭污穢的胡榻上與一群雪白溜光的胡女剝
離開拖將下來,軟囚在事先預備好的一間密室裡。事畢,郭開又立即趕到太后寢宮,將正在與
春平君及韓倉胡天胡地的轉胡太后拖將出來,如例關進密室。關閉密室時,郭開啪啪啪拍著轉
胡太后的白臀一陣大笑道:「太后肉臀,老夫之利器也!老夫欲將你這母狗與我子韓倉,一併
獻給秦王。兩奴若能陷嬴政於胡榻爛泥,誠不世奇聞也!」轉胡太后與韓倉樂得咯咯直笑,郭
開卻頭也不回地去了。最後,郭開又將沒有離開邯鄲的所有王族全數拘押到王城偏殿,令春平
君為監守尉,一人出事唯春平君是問。這位老王族公子非但沒有憤然作色,反倒誠惶誠恐地諾
諾連聲,引得罹難王族一片側目。
入夜,郭開大宴頓弱,笑不可遏道:「老夫功業就矣!頓子何賀哉?」
「膿瘡蛇冠,竟為功業,天下奇聞也!」頓弱也是哈哈大笑。
「一人之力滅一國,天下何人可為?」郭開分外認真。
「鼎肉不飽一夫,孤鼠可壞一倉。害國之道,小伎而已。」
「足下迂闊之徒,老夫何足與其論哉!」
郭開帶著從未有過的醺醺酒意縱情狂笑著走了。
驚愕的頓弱被黑衣劍士蒙上雙眼,押到了一個誰也無法揣摩的去處。郭開的下一步棋是:
秦王必須以頓弱為趙國假相永留趙國,否則,世上便沒有了頓弱。
秦王車駕隆隆進入邯鄲的那一日,在整肅威猛的秦軍長矛甬道中,郭開帶著大隊黑衣劍士
押著趙遷為首的王族降者,在王城南門前整整排開了六列。趙遷抱著銅匣王印,站在秋風中枯
瘦如柴瑟瑟發抖,活似一具人乾。郭開高聲唱名之後,青銅王車上的嬴政凝視著黝黑枯瘦的趙
王,緊緊皺著眉頭一臉厭惡之色,腳下一跺,連王印也沒有接受便驅車進了王城。王城大殿前
,李斯鄭重宣讀了秦王王書:趙王降秦,拘押咸陽以待處置;趙國歸併為秦國郡縣,南部設立
邯鄲郡,北部諸郡容後待定;趙國民治政事,由假王郭開統領。
「老臣敢請秦王,以頓弱為趙國假相襄助政事。」郭開精神大振。
「宣頓弱。」秦王嬴政平淡得毫無喜怒。
「宣頓弱領命––」護衛王車的蒙毅響亮一呼。
「老臣稟報秦王,」郭開知道秦王此舉是迫使他交出頓弱,連忙趨前一步高聲道:「上卿
頓弱奔波邦交,風寒症已非一日,已在太醫署救治旬日,臥榻不能見王!」
「也好。待頓子痊癒,再行封賞。」
嬴政說罷逕自走了。蒙毅帶著三百精銳的鐵鷹劍士護衛著秦王與李斯王翦等一班大臣,在
邯鄲王城整整巡視了一日,暮色時分才回到趙國大殿前。秋日晚霞中,雄闊的殿閣飛簷擺動著
叮咚鐵馬,依山而上的趙國王城巍巍然如天上宮闕。如今,這座王城沒有了肅穆,沒有了威懾
,群群烏鴉從層層屋脊飛過,蕭瑟秋風捲起飛旋的落葉,伴著內侍侍女匆匆遊蕩的身影與秦軍
士兵方陣的沉重腳步,宿敵趙國的王城倍顯落寞淒涼。嬴政凝望良久,不禁長長一嘆:「強趙
去矣,大秦獨步,不亦悲乎!」
「大秦滅趙,一統天下,老臣恭賀秦王!」
望著郭開灰白的鬚髮厚重的面容與念出頌辭時的一臉真誠,嬴政心頭猛然一個激靈––大
奸若此,亙古未見也!倏忽之間,秦王一臉肅殺,一揮手大步出了王城。郭開一陣驚愕,連忙
拉住李斯低聲問:「原定禮儀,秦王今夜當在邯鄲王城大宴我等降秦功臣,為何匆匆而去?」
李斯殷殷笑道:「秦王國事繁劇,足下即位假王,便代秦王設宴便了。諸位功臣之封賞王書,
我與蒙毅將軍屆時恭送如何?」郭開不無惋惜地嘆道:「老夫尚有一絕世寶物敬獻秦王,惜哉
惜哉!」李斯一時好奇心大起,笑道:「何物堪稱絕世之寶,足下可否見告?」郭開心知李斯
為秦國廟堂用事大臣,遂殷殷低聲道:「此物活寶也!至尊至貴,至卑至賤,提神益壽,樂而
忘憂,夜宴酒後消受最佳。王若不受,豈非暴殄天物哉!」李斯驚訝道:「此物究竟何物?足
下何其雲霧哉?」郭開連連搖頭道:「不可道,不可道。絕世之物,非秦王不顯其名也!」李
斯呵呵笑道:「也好。假王既有此等珍寶,容我報於秦王,秦王或可親臨亦未可知。」郭開大
喜過望,殷殷叮囑李斯道:「長史若能說來秦王夜宴,老夫當另寶相贈,保足下終生樂哉樂哉
!」
當夜,嬴政行營駐紮在邯鄲郊野。
一頓簡樸的戰飯之後,嬴政與蒙毅便在行營密室密議起來。及至李斯趕來,蒙毅正要起身
出帳。聽李斯一說郭開之言,嬴政臉色頓時陣紅陣白,拍案切齒道:「郭開老賊竟敢如此齷齪
!蒙毅,便是今夜!」李斯心下不禁一陣大跳,愣怔無措地看著蒙毅只不說話。蒙毅機敏過人
,一招手道:「長史下書,我護衛,走!」匆匆出帳,蒙毅邊走邊低聲道:「郭開那個老殺才說
的寶貨,是趙國轉胡太后!」李斯倏然警覺,不禁一身冷汗雞皮––秦王對母后趙姬之淫亂刻
骨銘心,對太后淫行亂政更是提起來便恨得咬牙切齒,如何自己竟沒想到這一層?如此看來,
郭開要送給自己的那個寶貨,準定也是個膩蟲物事。
「老殺才!」李斯惡狠狠罵了一句。
這一夜,邯鄲王城大張燈火樂舞。郭開盡力鋪排出趙國數十年沒有的隆重大典場面,侍女
換成了清一色的金髮碧眼胡女,正殿侍酒的內侍侍女更是由韓倉親領。郭開期待著秦王走進這
座華貴奢靡的銷魂王城,從此樂不思歸。誰料,先來頒書的是李斯蒙毅,說秦王令我等先開夜
宴以熱酒風,秦王片時即到。郭開欣喜過望,立即喝令開宴。趙酒本烈,趙人酒風更烈。與宴
者又都是各色降臣,心思不一借酒澆愁,不消片時便是一片醺醺酒氣。李斯蒙毅則拉著郭開一
力鬥酒。警覺一世的郭開第一次放開大飲,心頭尚期盼屆時藉著酒意好向秦王獻寶。大爵連飲
,不到半個時辰,郭開也飄飄忽起來。
城頭五更刁斗打起的時候,一場猛烈的大火吞滅了夜宴大殿。
與此同時,太后寢宮與趙王寢宮也燃起了熊熊大火,淫靡的園林宮闕片刻間化為灰燼。惶
惶觀火而沒有一人救火的邯鄲國人都說,自家親眼看見了一片片大火從天而降,那是天火,那
是上天震怒的懲罰,那是廟堂淫靡的惡報。
是夜,嬴政登上了行營雲車,遙望邯鄲王城一片火海,佇立到東方發白。
剛剛下了雲車用完晨飯,行營外突然傳來一陣急驟馬蹄聲。李斯風風火火進來,稟報說趙
高馬隊非但在王城濫殺無辜,且已經飛出邯鄲北上奔太后故里去了。嬴政臉色一沉,立即教行
營司馬率馬隊迅速追回趙高,轉身冷冰冰道:「趙高如何濫殺無辜,長史但說無妨。」李斯這
才備細敘說了夜來邯鄲王城的驚人殺戮,嬴政聽得臉色鐵青。
原來,秦王嬴政入趙之前接受了尉繚之說,對趙高下了一道密令:從王城護軍中遴選三百
名精銳劍士,喬裝成趙國王室的黑衣劍士隊進入邯鄲王城,先殺郭開、韓倉並趙國太后一班淫
穢奸佞,再搜尋救出頓弱。當年在平息嫪毐之亂時,嬴政為了結母后與嫪毐私生兩子而給秦國
帶來的羞辱尷尬,密令趙高帶著一支王城銳士隨同蒙恬馬隊攻入雍城,搜尋到太后趙姬的兩個
私生子秘密殺死。那次,趙高做得乾淨利落,以致朝野天下始終不知太后兩子如何突然沒了,
便流傳出秦王嬴政親自摔死兩個兄弟的奇聞。縱然惡名加身,嬴政也沒有做任何形式的辯解。
因為嬴政清醒地知道,無論如何辯解,這件事都與自己脫不開干係。此後,嬴政對趙高處置密
事的幹才很是讚賞。這次密殺郭開與趙國轉胡太后,嬴政本來也可以派給蒙毅去做。年青的蒙
毅縝密精悍,剛毅木訥,與其兄蒙恬之明銳聰穎多有不同。秦王入趙之前,李斯與王翦商議,
特意將蒙毅的國尉丞職事交給了輜重大將馬興兼領,將蒙毅派到秦王身邊總領行營事務。如此
一來,李斯主行營政事,蒙毅主行營軍事,秦王的巡視行營便是一座整肅高效的小行宮。然嬴
政覺得教蒙毅做此等密殺事,一則大材小用,二則與蒙毅秉性不合,未必做得利落。當然,最
要害的原因,還是嬴政對趙高的信任。這種信任,不是與大臣那般的心志相合而結成的信任,
而是做事甚或主要是做那些不能為人道的密事瑣事的信任。也就是說,嬴政從來沒有將自幼閹
身的趙高當做國臣,而只當做一個辦事的親信內侍。
趙高的馬隊是與蒙毅的行營護軍一起開進邯鄲王城的。進入王城,趙高的馬隊便脫離了行
營護軍,悄然開進了湖畔一片胡楊林。在那裡,馬隊換了裝束,趙高又做了詳細分派。趙高將
馬隊分成了四支,各有一個熟悉趙國王城的間士領道:一支殺郭開韓倉,一支殺太后,一支搜
救頓弱,一支隨自己各方策應。趙高的部署命令是:「王城大殿火起之時,殺郭馬隊衝入大殿
,無論郭開韓倉等如何醉態,一律割下首級交來,否則不算完功!起火之前,搜救頓弱馬隊先
行搜索王城所有密地密室,起火同時救人!殺后馬隊先行圍定太后宮,不許一狗一貓走脫,大
殿起火,太后宮同時火攻殺之!」一騎士忐忑道:「太后宮何須火攻,一個老女子值麼?」趙
高聲色俱厲道:「秦王最恨太后淫行,火殺全宮,一個不留!」
對於殺郭開韓倉,李斯蒙毅是明確的,也是事先知道的。秦王對兩人的叮囑是:「宣書之
後,但將郭開夜宴促成、天火降下,你等即可撤出王城,餘事皆交趙高。」也就是說,李斯蒙
毅在王城的使命只有兩個:促成夜宴,發動天火燒殿。兩人也都同樣相信,趙高做事不會走樣
。為使這場大火變成「天譴淫政」的讖言,蒙毅事先謀劃了秘密火箭齊射大殿的方略,秦王李
斯欣然贊同。按照預定謀劃,五更刁斗打起之時,隱藏在周邊樹林的機發連弩驟然齊射,包裹
布頭又滲透猛火油的胳膊粗的火箭驟然升空,又從天撲向大殿,隨即便是一片烈焰飛騰的火海。
與此同時,趙高馬隊四路飛馳,逢人便殺。其時,李斯蒙毅正在王城南門外登上雲車瞭望
。看得一時,兩人均覺有異。蒙毅立即飛步下了雲車,帶著一支馬隊飛進了王城。及至李斯趕
到太后寢宮前尋見蒙毅,趙高馬隊已經不知去向了。蒙毅找來一個為趙高領道的間士詢問,間
士稟報說,趙高說要為秦王太后復仇,領著馬隊去了太后故里。蒙毅一聽大急,說聲王城交給
長史,便飛身上馬帶著馬隊追出了王城。李斯這才踏著纍纍屍體,在殘火廢墟中巡視了趙國王
城。郭開、韓倉、轉胡太后,自然都變成了無頭屍身。頓弱也在轉胡太后寢宮的地下密室中搜
尋到了,只是已經被煙火熏嗆得奄奄一息了。內侍、侍女十之八九被殺,尤其是曾經被趙遷百
般淫虐的兩百多名金髮胡女,無一例外地全部被殺。尤令李斯痛心的是,趙高馬隊還全部殺死
了與宴的趙國王族大臣與子弟,春平君屍身都被馬隊踩成了肉泥––
「趙高趕赴太后故里,臣料又是一場殺戮。」
「閹宦豎子!我剁了他狗頭!」嬴政惡狠狠罵了一句。
「王已一錯,不可再錯。」李斯肅然正色。
「一錯再錯,長史所言何意?」
「臣思此事,也是在趙高濫殺之後,君上姑妄聽之。」
「長史有話直說。」嬴政對李斯的小心謹慎有些不快。
「誅殺郭開韓倉轉胡太后,原本堂堂正正之舉。本當在邯鄲大舉法場,將一班亂臣賊子並
淫穢太后罪孽大白於天下,以法度刑殺之。不合君上拘泥於對大奸郭開一書之信,欲圖以天火
讖言了結此奸。然則,密事密殺之門一開,素來難以掌控。不如依法刑殺能做到有度除奸。此
為一錯。」
「再錯如何?」
「若再因此事起因而隨意處死趙高,將是再錯。」
「趙高違令濫殺,不當死?」
「縱死趙高,當依法勘審而後刑殺。君上一言殺之,如同趙政之亂也。」
「豈有此理!殺一趙高便是亂政?」嬴政冷笑。
「何謂亂政?願君上三思而後斷。」李斯說得沉重緩慢,卻堅實得不可動搖:「春秋之世
,晉國屠岸賈欲殺趙盾,韓厥有言:『妄誅謂之亂。』何謂妄誅?不經律法而一言濫殺也。趙
氏立國,妄殺迭起,兵變頻出,為山東亂政之首。趙遷即位,郭開當道,諸元老欲舉兵變殺趙
遷郭開,李牧龐煖從之,而趙遷郭開則同樣欲圖密殺對方;如此上下皆行濫殺,趙國密殺之風
大起,先殺龐煖,再殺李牧,終致敗亡。今趙高雖是小小侍臣,卻因常隨君上而為朝野皆知,
若一言妄殺而不經法度,臣恐開亂政殺人之先河也!」
隨著李斯的慷慨直言,嬴政的臉色由煩躁冰冷漸漸變為肅然。終於,嬴政深深一躬:「先
生之言,開我茅塞,嬴政謹受教。」李斯連忙便是一躬道:「君上襟懷廣大,臣不勝敬服也!
」嬴政慨然道:「今日得先生一言,嬴政銘刻在心也!終嬴政之世,決不妄殺一人!」李斯一
時熱淚盈眶,肅然挺身長跪,一拱手道:「君上有此心志,秦國明,天下定,臣下公,大秦不
朽也!」
三日之後的暮色時分,蒙毅趙高兩支馬隊風塵僕僕歸來了。
蒙毅鐵青著臉色一言不發。趙高卻是滿臉通紅一頭汗水,顯是一路爭辯之後仍壓抑不住亢
奮的神色。嬴政板著臉,令趙高稟報經過。趙高這才覺察出氣氛有異,遂立即收斂小心翼翼地
稟報了趕赴太后故里的作為:昔年與太后一族有仇的鄰里商賈全數被殺,尤其是一班當年蔑視
戲弄少年嬴政的貴冑子弟,都被趙高馬隊尋覓追逐一一殺了。嬴政尚未聽完便勃然大怒,卻硬
生生忍住冷冷道:「如此殺人?可是我意?」
「不。是小高子私度君上之心。」
「豎子大膽!」嬴政終於爆發,一腳將趙高踹翻在地:「交蒙毅勘審!」
「臣領命!」蒙毅一拱手,押著趙高出了行營。
旬日之後,蒙毅呈上了勘審趙高的書簡。蒙毅的勘審是縝密的,非但如實錄下了趙高的全
部供詞,且有兩處被濫殺者的全部名錄,還有飛馬報請廷尉府核准後的廷尉定刑書。綜合諸般
事實並秦國律法,蒙毅上書擬定刑罰是:趙高當處死,念其不諱罪且一直自認是私度秦王之心
,擬賜自裁以全屍。
撫著一匣書卷,嬴政良久默然。思及趙高敏行任事幹練利落,嬴政心下大大不忍。自少年
追隨自己,這個被嬴政呼為小高子的趙高幾乎如同自己肚子裡的蟲子,冷熱寒涼喜怒哀樂無不
知曉。尤其是在嬴政立為太子、秦王而尚未親政的夾縫歲月裡,趙高幾乎是嬴政唯一可信的能
事者,通連蒙恬,尋覓王翦,爭取王綰,探察嫪毐與文信侯呂不韋的種種動態,沒有一件不是
趙高的功勞。就實說,趙高若不是閹宦之身,以趙高諸般才具與功勞,早早便該是赫赫大臣了
。然則,趙高從來沒有委屈之心,彷彿天生便是嬴政的一支手臂一支探杖,即便遇到生死關頭
,嬴政也確信趙高能捨出性命換取秦王安然無恙。今次犯錯,趙高立即坦承自己是「私度君上
之心」,第一個便將嬴政摘了出去。此舉果是趙高過人的聰敏,又何嘗不是耿耿維護秦王之心
?如此功勞才具之士一罪而殺,未免失之公平。
雄雞長鳴,嬴政終於從紛繁思緒中擺脫出來,召見了蒙毅。
「趙高所殺者,可有不當殺之人?」嬴政笑著問了一句。
「王城之內,可說沒有。太后故里,臣不敢妄言。」
「能否徹查?」
「君上之意,欲赦免趙高?」
嬴政默然良久,一嘆道:「一門生於隱宮,小高子可憐也!」
蒙毅不忍秦王傷感,道:「臣思此事,可過可罪,然須有法度之說。」
「何說?」
「若作過失待之,必得以趙高奉命行事,其行雖過,終非大罪。」
「你是說,須對廷尉府言明:趙高之舉乃奉本王密令?」
「唯有如此,可赦趙高。」
「原本如此,何難之有!」嬴政頓時恍然。
「然則,天下將因此而譴責秦王。」
「罵則罵矣!虎狼之名,能因一事而去之?」嬴政反倒笑了。
「君上既有此心,夫復何言!」
旬日之後,在快馬文書與咸陽廷尉府的來往中,趙高被赦免了。不功不賞,趙高還是掌管
王城車馬儀仗的中車府令。趙高逢赦,李斯本欲再諫秦王,終究還是沒有開口。畢竟,秦王身
邊也確實需要一個精明能事如趙高的人手。再說,趙高當年駕王車追回自己於函谷關外,那份
辛勞功績,李斯又如何能忘?更有一樣,趙高遇赦,絲毫沒有驕狂之態,反倒是對李斯蒙毅更
敬重了。如此掂得輕重的一個內臣,秦王尚且不惜公開密令赦其罪,大臣們又何須在滅國大戰
的烽火狼煙中去認真計較。
入冬時節,秦王行營離開邯鄲回到了咸陽。
秦國大軍依舊駐紮在趙國,由正式擢升為上將軍的王翦統帥,立即開始籌劃連續攻滅燕國
之戰事。李斯帶著後續抵達的官吏,也開始了穩定趙國民治的新政。期間,秦軍間士營探察得
一個驚人消息:趙國廢太子趙嘉在殘餘王族護衛下秘密逃往代郡,欲立代國繼續抗秦!李斯與
秦軍諸將異口同聲,都主張立即追殺公子嘉逃亡勢力。王翦卻道:「公子嘉北上代郡,顯是要
與燕國結盟。代國根基在燕,滅燕則代國失卻後援。其時我軍從北邊包抄後路,滅之易如反掌
。此時追殺,若迫使其逃亡匈奴反是大患。」兩方對策飛報咸陽,秦王回書曰:「上將軍之策
甚是穩妥。本王已書令蒙恬:公子嘉不北向匈奴,我則不動;若其北逃匈奴,立即堵截殲滅。
」於是,秦軍不理會趙嘉的代國,而只一心準備滅燕。
六年之後,公子嘉的代國滅亡,趙國最後一絲火焰也熄滅了。
這是公元前二二八年冬天的故事。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9:19
【第九節】
趙國的滅亡,是戰國末期最為重大的歷史事件。
趙國歷史有三說:其一,戰國開端說。視趙襄子元年(公元前四七五年)為趙氏部族立國
,到秦破邯鄲趙王遷被虜(公元前二二八年),歷經十二代十二任國君,歷時二百四十七年;
其二,開端同上,以趙公子嘉之代國滅亡為趙國最後滅亡,歷時二百五十三年;其三,三家分
晉說,以周王室正式承認魏趙韓三家諸侯為趙國開端(公元前四○三年),則其歷時或一百七
十五年,或一百八十一年。
從歷史實際影響力著眼,第一說當為切實之論。
邯鄲陷落趙王被俘,強大的趙國事實上已經滅亡。
趙國滅亡,真正改變了戰國末期的天下格局。
從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開始,到趙國滅亡的近百年間,趙國始終都是山東六國的巍巍屏障。
在與秦國對抗的歷史中,趙國獨對秦軍做長期奮爭。縱然在長平大戰一舉葬送精銳五十餘萬後
,趙國依舊能從汪洋血泊中再度艱難站起並漸漸恢復元氣。此後形勢大變,山東五國懾於秦軍
威勢,再也不敢以趙國為軸心發動具有真正實力攻擊性的合縱抗秦,反倒漸漸疏遠了趙國。趙
國為了聯結抗秦陣線,多次以割地為條件與五國結盟,卻都是形聚而神散,終致幾次小合縱都
是不堪秦軍一擊。當此之時,趙國依舊堅韌頑強地獨抗秦軍,即或是孝成王之後的趙悼襄王初
期,李牧依然能兩次大勝秦軍。應該說,趙國的器局眼光遠超山東五國,是山東戰國中唯一與
秦國一樣具有天下之心的超強大國。假若孝成王之後的兩代國君依舊如惠文王、孝成王時期的
清明政局,而能使廉頗歸趙,李牧龐煖不死而司馬尚不走,秦趙對抗結局如何,亦未可知也。
然則,歷史不可假設,趙國畢竟去了。
巍巍強趙呼啦啦崩塌,其間隱藏的種種奧秘令後人嗟嘆不已。
六國之亡是中國歷史上最為重大的時代分水嶺。其間原因,歷代多有探討。西漢賈誼《過
秦論》將六國滅亡及秦帝國滅亡之因,歸結為「攻守之勢異也」。唐人杜牧的《阿房宮賦》則
云:「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北宋蘇洵的《六國論》又是
另一說法:「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蘇洵兒
子蘇轍的《六國論》,則將六國之亡歸於戰略失誤,認為六國為爭小利互相殘殺,致使秦國奪
取韓魏佔據中原腹心,使六國沒有抗秦根基而滅亡。清人李楨的《六國論》,又將六國之亡歸
結為不堅持蘇秦開創的合縱抗秦之道。更有諸多史家學者專論秦帝國滅亡之原因,連帶論及六
國滅亡,大體皆是此類表層原因。凡此等等,其中最為爍目者,莫過於詩人杜牧首先提出的將
六國滅亡根由歸結為六國自身、將秦帝國滅亡歸結為秦帝國自身的這種歷史方法論。這是內因
論。內因是根本。儘管循著如此方法,歷代史論家依然沒有發掘到根本,然畢竟不失為精闢論
斷之種種。攻守之勢也好,賄賂秦國也好,戰略失誤也好,不執合縱也好,畢竟都是實實在在
的具體原因。
然則,內在根本原因究竟何在?
三晉趙魏韓之亡,是華美壯盛的中原文明以崩潰形式瀰散華夏的開始。歷史地看,這種崩
潰具有使整個華夏文明融合於統一國度而再造再生的意義,具有壯烈的歷史美感。然則,從國
家興亡的角度看去,三晉之亡則顯然暴露出其政治根基的脆弱。也就是說,三晉政治文明所賴
以存在的框架是有極大缺陷的。這種缺陷,其表象是一致的:變法不徹底,國家形式不具有激
勵社會的強大力量。然則,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三晉乃至山東六國,都不能發生如秦國一般
的徹底變法?都有著秦國所沒有的政治文明的重大缺陷?
隱藏在這裡的答案,才是六國滅亡的真正奧秘所在。
事實上,任何部族民族所建立的國家,其文明框架的構成,其國家行為的特質,都取決於
久遠的族性傳統,以及這種傳統所決定的認識能力。而族性傳統之形成,則取決於更為久遠的
生存環境,及其在這種獨特環境中所經歷的具有轉折意義的重大事件。這種經由生存環境與重
大事件錘煉的傳統一旦形成,便如人之生命基因代代遺傳,使其生命形式將永遠沿著某種頗似
神秘的軸心延續,縱是興亡沉浮,也不會脫離這一內在的神秘軌跡。
唯其如此,部族的族性傳統決定著其所建立的國家的秉性。
趙人之族性傳統,勇而氣躁,烈而尚亂。
趙人族性根基與秦人同,歷史結局卻不同。這是又一個歷史奧秘。
秦趙族性之要害,是「尚亂」二字。何謂亂?《史記.趙世家》所記載的韓厥說屠岸賈做
了最明確界定,韓厥云:「妄誅謂之亂。」在古典政治中,這是對亂之於政治的最精闢解釋。
也就是說,妄殺便是亂。何謂妄殺?其一不報國君而擅自殺戮政敵,其二不依法度而以私刑復
仇。妄殺之風濫觴,在國家廟堂,是無可阻擋的兵變政變之風,動輒以密謀舉事殺戮政敵的方
式,以求解脫政治困境,或為實現某種政治主張清除阻力。在庶民行為,則是私鬥成風,不經
律法而快意恩仇的社會風習。此等部族構成的國家,往往是剛烈武勇而亂政叢生,呈現出極不
穩定的社會格局,戲劇性變化頻繁迭出,落差之大令人感喟。
依其族源,秦趙同根,族性同一。而在春秋之世至戰國前期,也恰恰是這兩個邦國有著驚
人的相似:廟堂多亂政殺戮,庶民則私鬥成風。然則,在歷史的發展中,秦部族卻因經歷了亙
古未有的一次重大事件而革除了部族痼疾,再衍生出一種新的國風,從而在很長時期內成功地
避免了與趙國如出一轍的亂政危局。這個重大事件,便是商鞅變法。歷史地看,商鞅變法對於
秦國具有真正的再造意義––沒有商鞅這種鐵腕政治家的戰時法治以及推行法治的堅定果敢,
便不能強力扭轉秦部族的烈亂秉性。事實上,秦國在秦獻公之前,其政變兵變之頻繁絲毫不亞
於趙國,其庶民私鬥擅殺風習之濃烈更是遠超趙國而成天下之最。唯橫空出世的商鞅變法,使
秦部族在重刑威懾與激賞獎勵之下洗心革面,最終凝聚成使天下瞠目結舌的可怕力量。始皇帝
之後,秦部族又陷入亂政濫殺,最後一次暴露出秦部族的烈亂痼疾,這是後話,容在秦帝國滅
亡之後探討。
趙國沒有經歷如此深徹的強力變法。
趙氏部族的烈亂秉性沒有經由嚴酷洗禮而發生質變。
是故,趙部族的亂政風習始終伴隨著趙國,以致最終直接導致其滅亡。
大略回顧趙部族的亂政歷史,可以使我們清晰地看到趙國滅亡的內因。
遠古之世,趙秦部族與大禹部族是華夏東方最大的兩個部族。趙秦部族能記住名字的最遠
祖先是大業。這個大業,便是後來被視為決獄之聖的皋陶(大業即皋陶,見沈長雲等《趙國史
稿》之考證)。第二代族領是伯益。在皋陶、伯益時代,趙秦部族與大禹部族結成軸心盟約,
發動並完成了遠古治水的偉大事業。治水之後,大禹建立了夏王國。已經明確為大禹繼任者的
伯益被大禹的兒子啟密謀處置,不知所終。由此,趙秦部族與夏部族有了不可化解的仇恨。終
夏之世,趙秦部族不參夏政,游離於夏王國主流社會之外而獨立耕耘漁獵。夏末之世,商部族
發動聯絡各部族滅夏,趙秦部族立即呼應,加入反夏大軍並在鳴條之戰中與商部族聯合滅夏。
其後,趙秦部族便成為商王國的方國諸侯之一。在商王國時代,趙秦部族兩分:其中主力一支
以飛廉、惡來父子為先後首領,成為商王國鎮守西陲的方國部族;一支仍居中原腹地。隨著周
武革命而滅商,趙秦部族的兩支力量分開了。鎮守西陲的一支因忠於商王國而疏遠周王國,遠
避戎狄聚居的隴西地帶獨立耕牧,這便是後來的秦部族。仍居中原腹地的一支,卻因相對臣服
周王國,其首領造父成為周穆王的王車馭手(據史家考證,王車馭手地位很高,等同於大臣,
並非尋常匠技庶人),後來因功封於趙城,於是演變為周室功臣的趙部族。
西周末期,秦趙兩部族的命運發生了驚人的顛倒:秦部族應周太子(周平王)之邀,浴血
奮戰殺敗戎狄平定鎬京之亂,成為東周的開國諸侯;趙部族卻在很長時間內,依然是蝸居晉地
的尋常部族。
以上之趙氏歷史,可稱為先趙時期。
春秋(東周)中期,趙部族在晉國漸漸發展起來。及至趙衰、趙盾兩世,由於輔佐晉文公
霸業極為得力,趙氏部族崛起為晉國的掌軍部族。從趙盾時期開始,趙氏部族成為晉國的權臣
大部族之一,無可避免地捲入了晉國的權力主流。從此,趙氏部族開始了外爭內亂俱頻繁的血
雨腥風的部族歷史。從趙盾到趙襄子立國,可稱為早趙時期。
內亂妄殺頻仍,大起大落,是早趙部族最顯著的特點。
早趙時期歷經趙盾、趙朔、趙武、趙成(景叔)、趙鞅(簡子)、趙毋恤(襄子)六代,
大體一百餘年。這六代之中,發生的內亂妄殺事件主要有四次:「
其一,趙盾時期部族內爭,導致趙氏部族分裂,幾被政敵滅絕趙盾之世的內亂起因於讓嫡
,終致被屠岸賈勢力大肆殺戮,故事紛繁,有興趣者可閱讀史料。。
其二,趙簡子廢嫡(太子伯魯),改立狄女所生庶子趙毋恤(襄子)為繼承人。這是趙氏
部族第一次廢嫡立庶之舉,為以後的廢嫡立庶之風開了先河。
其三,趙簡子妄殺邯鄲大夫午,導致自己孤立逃亡,開政治妄殺先例。
其四,趙襄子誘騙其姊夫(代地部族首領)飲宴,密令宰人(膳食官)以銅枓(斟水器具
)擊殺之。「其姊聞之,泣而呼天,摩笄(髮簪)自殺。」見《史記.趙世家》。這是典型的
內亂妄殺。
顯然,早趙部族在處置部族內政方面沒有穩定法則,缺乏常態,妄殺事件迭起,導致其部
族命運劇烈震盪大起大落。趙氏立國之後,這種內亂之風非但沒有有效遏制,反倒是代有發生
,十二代中竟有十一次之多:「
其一,公元前四二五年,趙襄子方死,其子趙浣(獻侯)立。趙襄子之弟趙桓子密謀兵變
,驅逐趙浣,自立為趙主。
其二,公元前四二四年,趙桓子死,趙部族將軍大臣再度兵變,亂兵殺死趙桓子兒子,復
立趙浣,是為趙獻侯。
其三,公元前三八七年,趙烈侯死,其弟武公立。武公十三年死,趙部族將軍舉事政變,
廢黜武公子,而改立烈侯子趙章,是為趙敬侯。
其四,公元前三八六年,趙武公之子趙朝發動兵變,被攻破,逃亡魏國。
其五,公元前三七四年,趙成侯元年,公子趙勝兵變爭位,被攻破。
其六,公元前三五○年,趙成侯死,公子趙紲發動兵變與太子趙語(趙肅侯)爭位;趙紲
失敗,逃亡韓國。
其七,公元前二九九年,趙武靈王傳位王子趙何(此前廢黜原長子太子趙章,改立趙何為
太子),退王位自稱主父;不忍趙章廢黜,復封趙章為安陽君。其後趙章發動兵變,與趙何爭
位。權臣大將趙成支持趙何,擊殺趙章。
其八,趙成再度政變,包圍沙丘行宮三月餘,活活餓死趙武靈王。
其九,公元前二四五年,趙國發生罕見的將帥互相攻殺事件:趙悼襄王命樂乘代廉頗為將
攻燕,廉頗不服生怒,率軍攻擊樂乘,樂乘敗走,廉頗無以立足而逃亡魏國。這是戰國時代極
其罕見的大將公然抗命事件,而趙國朝野卻視為尋常。幾年後趙國復召廉頗,即是明證。
其十,趙悼襄王晚期,廢黜原太子趙嘉,改立新后(倡女)之子趙遷為太子,種下最後大
亂的根基。
其十一,趙遷即位,內亂迭起,郭開當道,誅殺李牧。
為國十二代而有十一次兵變政變內亂,戰國絕無僅有也。
戰國大爭,每個國家都曾有過內爭事件,然則如趙國這般連綿不斷且每每發生在強盛之期
而致突然跌入低谷者,實在沒有第二家。歷史呈現的清晰脈絡是:趙國之亂政風習代有發作,
始終不能抑制,且愈到後期愈加酷烈化密謀化,終於導致趙國轟然崩塌。趙國亂政痼疾是趙國
滅亡的直接內因,其更為深層的內因則在於部族秉性。如前所述,部族秉性生成於生存環境與
其所經歷的重大事件。所謂生存環境,一則是自然地理環境,二則是社會人文環境。地理環境
決定其與自然抗爭的生存方式,社會環境則決定其人際族群的相處方式。對趙國兩大根基環境
作以大要分析,可以使我們更深地透視這個強大國家的根基。
古人很重視對地域族群性格的概括。《史記.貨殖列傳》、《漢書.地理志》都對戰國時
代的地域性格做了豐富的記載,做出了精當的概括,這便是將地理環境與民風民俗直接聯繫起
來的種種分析。趙國之地,大體分為邯鄲地帶、中山地帶、太原地帶、上黨地帶、代郡地帶、
雲中胡地等六大區域,其各地地理民風的大體記載是:「
邯鄲地帶:處漳、河之間,一都會也,北通燕、涿,南鄰鄭、衛,近梁(大梁)、魯;土
廣俗雜,大率精急,高氣勢,輕為奸,好氣任俠。
中山地帶:山地薄,人眾,民俗儇急,仰機利而食;丈夫相聚遊戲,悲歌慷慨,起則相隨
椎剽(白日以木椎殺人剽掠),休則掘塚作巧奸冶(夜來則盜墓為奸巧生計);女子則鼓鳴瑟
(彈著樂器),跕屐(拖著木屐),游媚富貴,入後宮,遍諸侯。
太原上黨地帶:多晉公族子孫,以詐力相傾,矜誇功名,報仇過直,嫁娶送死者靡。
代郡地帶:地邊胡(與胡地相鄰),數被寇(多被胡人劫掠)。人民矜懻忮(強直狠毒)
,好氣,任俠為奸,不事農商。其民如兕羊,勁悍而不均。自晉時中原已患其剽悍,而趙武靈
王益厲(激勵)之,其俗有趙風。
雲中胡地:本戎狄地,多居趙齊衛楚之民,鄙樸,少禮文,好射獵。
綜合言之,趙國腹地山巒交錯,除了汾水谷地與邯鄲北部小平原,大多被縱橫山地分割成
小塊區域,可耕之地少而多旱(薄),農耕業難以居主導地位;更兼北為胡地,狩獵畜牧遂成
與農耕相雜甚或超過農耕的謀生主流。相比於趙國,其他五國均有大片富庶農耕之地:秦有關
中蜀中兩大天府之國,魏韓有大河平原,齊有濱海半島平原,楚有江漢平原與吳越平原,燕有
大河入海口平原與遼東部分平原。當時天下,只有趙國沒有如此大面積的農耕基地。如此地理
環境的民眾,在農耕時代自然難以像中原列國那樣以耕耘為主流生計。為此,所形成的社會人
文環境(民風民俗)便有兩大特徵:「
其一,仰機利而食。農耕無利而不願從事農耕,崇尚智巧與其他生存之道。譬如男子好射
獵、多任俠、輕為奸、常劫掠等等;女子「設形容,奔富貴,入後宮,遍諸侯」等等。也就是
說,在趙國這樣一個沒有大片富庶土地的國家,人民的生存方式是不確定的,是動盪的。貧瘠
多動盪。這是人類發展的普遍現象,即或在兩千多年後的今日,我們依然能在貧瘠國度與地區
看到此種現象的重演。
其二,豪俠尚亂,慷慨悲歌。唯其生計多動盪,則生存競爭必激烈,唯其競爭激烈,豪傑
任俠必多出,競爭手段必空前殘酷。所謂人民強直而狠毒(懻忮),所謂高氣勢而重義氣,所
謂報仇過直,皆此之意也。在一切都處於自然節奏的古典社會,若無堅韌徹底的法治精神,則
法治實現難度極大。其時,社會正義的實現與維持,必然需要以豪傑任俠之士的私行來補充。
唯有如此社會需要,趙國才會出現民多豪俠的普遍風氣,其豪俠之士遠遠多於其他國度。豪俠
多生,既抑制了法治難以盡行於山野所可能帶來的社會動盪,又激發了整個社會的「尚亂」之
風。尚亂者,崇尚私刑殺人也。對於政治而言,私刑殺人就是妄誅妄殺,就是連綿不斷的兵變
政變。
《呂氏春秋.介立篇》有一則評判云:「韓、荊(楚)、趙,此三國者之將帥貴人皆多驕
矣,其士卒眾庶皆多壯矣!因相暴以相殺。脆弱者拜請以避死,其卒遞而相食,不辨其義,冀
幸以得活––今此相為謀,豈不遠哉!(要如此人等同心謀事,顯然是太遠了啊!)」呂不韋
曾久居趙國,如此評判趙國將帥貴人與士卒眾庶,當是很接近事實的論斷。
唯有如此社會土壤,才有如此政治土壤。
唯有如此政治土壤,才有如此亂政頻仍。
中國古典思想史上的兩大驚人論斷,都是趙國思想家創立的。
慎到,首創了忠臣害國論。荀況,首創人性本惡論。
這是發人深思的歷史現象。
慎到者,趙國邯鄲人也。其主要活動雖在齊國稷下學宮與楚國、魯國,然其思想的形成發
展不可能脫離趙國土壤。慎到是法家中的勢治派姑且不說,其反對忠臣的理論在中國古典思想
史上堪稱空前絕後。慎到之《知忠》篇云:「亂世之中,亡國之臣,非獨無忠臣也!治國之中
,顯君之臣,非獨能盡忠也!治國之人,忠不偏於其君。亂世之人,道不偏於其臣。然而治亂
之世,同世有忠道之人,臣之欲忠者不絕世。比干子胥之忠,毀瘁君主於閣墨之中,遂染弱減
名而死。由是觀之,忠未足以救亂世,而適足以重非––忠不得過職,而職不得過官。桀有忠
臣而罪盈天下––將治亂,在於賢使任職,而不在於忠也。故,智盈天下,澤及其國;忠盈天
下,害及其國!」
以當代觀念意譯慎到之《知忠》篇,是說:亂世亡國之臣中,不是沒有忠臣。而治國能臣
,更不都是盡忠之臣。治國之能才,應當忠於職守,而不是忠於君主。亂世之庸人,則忠於君
主,而不忠於職守。人世治亂,想做忠臣者不絕於世。譬如比干、伍子胥那樣的赫赫忠臣,最
終卻只能使君主毀滅於廟堂,自己也衰竭而死。所以,忠臣未必能救亂世,卻能使謬誤成風。
官員當忠於職守,而職守不能越過自己的職位。而忠臣自以為忠於君主而到處插手,反而將朝
政搞亂。所以,夏桀不是沒有忠臣,其罪惡卻瀰漫天下。治國在於賢能,而不在於忠。所以,
能才彰顯天下,國家受益;忠臣彰顯天下,國家受害!
慎到反對忠臣之論,其論斷之深刻精闢自不待言。我們要說的是,這一理論獨生於豪俠尚
亂的趙國而成天下唯一,深刻反映了趙人不崇尚忠君的部族秉性。唯其如此,趙國政變迭生,
廢立君主如家常便飯,當可得到更為深刻的說明。
荀況也是趙人。其《性惡》篇云:「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
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
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縱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
亂理,而歸於暴。」
荀子性惡論的提出,是為了論證法治產生的必然性,其偉大自不待言。中國只有在戰國之
世,才能產生如此深刻冰冷的學說。我們要說的仍然是,此論獨生於趙國思想家,生於豪俠尚
亂的社會土壤所誕生的思想家,在某種意義上,它深刻反映了趙人之地域性格中不尚善而尚惡
的一面。唯其有尚惡之風,故趙國之亂政叢生有了又一註腳。
強大的趙國已經轟然崩塌於歷史潮流的激盪之中。
但是,這個英雄輩出的國家曾經爆發的燦爛光焰,將永久地照耀著我們的靈魂。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9:49
【第七章】
迂政亡燕
【第一節】
秦王嬴政離開邯鄲之前,在行營聚集大臣將軍做了重要會商。
會商事項只有一件:秦軍滅趙之後,是南下滅魏還是北上滅燕?之所以有此會商,在於秦
王君臣對滅趙之戰的艱難有最充分的準備,所需時日長短也沒有預先做出強制約定。唯其如此
,滅趙之後天下大勢會發生何等變化,秦軍如何以此等變化為根基決斷大軍去向,都在未定之
數。如今趙國已滅,用時只有堪堪兩年,且秦軍傷亡極小,其順利大大超出了秦國君臣將士之
預料。更為重要的是,滅趙並未引起山東其餘四國從麻木中驚醒而拚命合縱抗秦的嚴峻情勢。
而這一點,曾經是秦國君臣最為擔心的。李斯、尉繚曾聯名上書著意提醒秦王:若滅趙之後合
縱奮力而起,秦國寧可放慢滅國步伐而做緩圖,不宜強出強戰。當時,秦王嬴政是認可的。如
今,四國非但沒有大的動靜,甚至連互通聲氣的邦交使節也大為減少,鼓動合縱更是了無跡象。
這種情勢,既出秦國君臣預料,又令秦國君臣振奮。尉繚兼程馳驅,特意從咸陽趕赴邯鄲
,當夜便邀李斯共見秦王。在秦王行營的洗塵小宴上,尉繚點著竹杖不無興奮地道:「韓趙庶
民未生亂,山東四國未合縱。於民,天下歸一之心可見也!於國,畏秦自保可見也!有此兩大
情勢,老臣以為:連續滅國可成,一統大業可期可望!」李斯一無異議,力表贊同。秦王嬴政
精神大振,連連點頭認可。於是,執掌行營事務的長史李斯立即知會王翦、蒙恬與滅趙大軍的
幾位主力大將,才有了這次會商大軍去向之朝會。
「我兵鋒所向亟待商定,諸位但說無妨。」
秦王嬴政叩著大案開宗明義道:「我軍向魏向燕,抑或同時攻滅兩國,本王尚無定見,唯
待諸位共商而後決。」話音落點,北路軍主將李信立即挺身起立拱手慷慨道:「李信以為,我
軍戰力遠超列國,可同時分兵三路,一鼓攻滅魏齊燕三國!如此,北中國一舉可定!其時,一
軍南下,楚國必望風而降。兩年之內,中國可一也!」李信說罷,火熱的目光望著楊端和、王
賁等幾位主力大將,顯然期待著眾口一聲慷慨呼應。不料,幾位大將卻都沒有說話。王賁更甚
,還緊緊皺起了眉頭。王翦、蒙恬、李斯、尉繚四位軍政大員與頓弱、姚賈更是若有所思地沉
默著。一時,李信不禁有些惶惑。
「將軍壯勇可嘉!果能如此,大秦之幸也!」
嬴政拍案讚嘆了一句,既是對李信的撫慰讚賞,也不期然流露出某種認可。從心底說,嬴
政對這位年青大將的果敢自信是極其欣賞的。此前的滅趙之戰中,李信曾多次直接上書秦王,
請求早日南下襲擊李牧軍背後,以便早日結束滅趙之戰。嬴政之所以沒有首肯,與其說是對李
信方略不認同,毋寧說基於事先對王翦全權調遣滅趙大戰之承諾的信守。畢竟,滅趙大戰是與
最大強國的最後決戰,寧失於穩,不失於躁。對面敵手若不是趙國,依著嬴政雷厲風行的秉性
,定然會毫不猶豫地准許李信軍早日南下。唯其如此,嬴政不以為李信的同滅三國是輕躁冒進
,甚至以為,這是秦人秦軍該當具有的勇略之氣。
「臣有應對。」李斯終於打破了沉默。
「卿策定能鼓蕩風雲!」嬴政罕見地讚賞一句,誘導之意顯而易見。
「臣之見:依目下大勢,仍應慎戰慎進。」
李斯似乎對秦王的讚賞誘導渾然不覺,逕自侃侃道:「所餘楚齊魏燕四國,皆昔日大國,
除魏地稍縮,三國地廣皆在三千里以上。我若兵分三路而齊滅三國,則各路兵力俱各十餘萬而
已。但在一國陷入泥沼,勢必全局受累。更為根本者,官署民治無法從容跟進。新設官署若全
部沿用所滅國之舊官吏,則必然給殘餘世族鼓蕩民亂留下極大餘地。其時縱然滅國,必有動盪
之勢。我若鎮撫不力,反受種種掣肘。此,臣之顧忌所在也!」
「老臣贊同長史所言。」尉繚點著竹杖道:「夫滅國之戰,非同於尋常爭城略地之戰也!
其間要害,在於軍、政、民三方鼎力協同。一國一國,逐步下之,俱各從容。多頭齊戰,俱各
忙亂。當年,范雎之遠交近攻方略,其深意正在於此也!願君上慎之思之。」
兩大主謀同時反秦王之意而論,殿中又是一時沉寂。
「果如長史國尉所言,先向何國?」
這便是嬴政,雖然皺起了眉頭,然對長策方略之選擇卻有著極高的悟性,但覺其言其策深
具正道,縱然不合己心,也更願意在大臣將軍們悉數說話後再做最後決斷。一句問話,顯然是
要將會商引入具體對策。
「願聞兩位邦交大臣之見!」李信突兀插進一句。
「將軍之意,燕魏兩國俱各昏昧,至少可同時滅得兩國?」
「果能如此,有何不可!」李信被尉繚說破,卻依然一副激昂神情。
「燕國疲弱乏力,政情昏昧,定可一鼓而下!」頓弱一句做了評判。
「魏國等同,甚或比燕國更為昏昧,一鼓可滅!」姚賈也立即做了評判。
「兩卿之意,至少燕魏可同時滅之?」嬴政目光炯炯地掃視著大帳。
「君上明斷!」兩人異口同聲。
「目下之山東戰國,無一國不亂,無一王不昏!」頓弱從地下密室被搜救出來後雖頗顯病
態,此時卻興奮得滿臉漲紅:「此,臣感同身受也!韓王安、趙王遷、齊王建、魏王假,是四
個浮浪君王。楚王與燕王,則是兩個衰朽不堪之老王。故此,放手大打,兩三年可定天下!長
史國尉之言,實足過慮也!」
「頓弱之言,英雄之志哉!」嬴政不禁拍案讚嘆。
「贊同上卿之策,齊滅兩國!」楊端和終於贊同了。
「末將依舊以為:我軍戰力,同時可滅三國!」李信還是慷慨激昂。
「君上,末將有話說!」一個年青而又響亮的聲音使舉座為之一震。
「王賁,好!但說無妨。」嬴政欣然拍案。
王賁英挺威猛而不苟言笑,站起來莊重地一拱手道:「王賁以為:目下用兵於滅國大戰,
不宜過急,亦不宜過緩。過急則欲速不達,過緩則可能坐失良機。所餘四國,齊楚最大,當單
獨滅之。魏燕兩國則疲弱已極,可同時滅之。以我大秦目下國力戰力,分兵兩路當無後顧之憂
。王賁願率兵十萬,攻滅魏國,以與滅燕之主力大軍南北呼應!」
「兩位上將軍以為如何?」嬴政的目光終於掃到了王翦蒙恬臉上。
「王賁亡國之言,臣不敢苟同。」王翦黑著臉紮紮實實一句。
「王賁固是上將軍長子,然也未免責之過甚了。」嬴政淡淡一笑。
「君上明察:王翦正是將王賁作大秦將軍以待,方有此一責難。」王翦溝壑縱橫的臉膛毫
無笑意:「自古至今,唯兵家之事深不可測。將亡之國,未嘗無精悍之兵。勃興之邦,未嘗無
敗兵之師。若以枯木朽株看山東大國,臣以為遲早將釀成大患。頓弱、姚賈囚於邦交所見,失
之於未見根基。李信、楊端和、王賁,則囚於戰場之見,失之於未見政情民情。凡此等等,皆
非上兵之道,望君上慎之思之!」
「臣贊同上將軍之言。」蒙恬沉穩接道:「韓非《亡征》篇云:『木雖朽,無疾風不折。
牆雖隙,無大雨不壞。』且以燕國而言,其勢雖弱,然北連匈奴,東接東胡,如今又有趙國殘
餘呼應;四方俱有飛騎輕兵,快捷靈動,若結盟連為一體,秦軍全力一戰勝負亦未可知,談何
兩國齊滅?臣與上將軍多經會商,皆以為:滅國大戰,切忌輕躁冒進。」
「兩上將軍之意,先全力滅燕?」嬴政心下一震,重重問了一句。
王翦對道:「臣與蒙恬主張同一,正是先滅燕國。誠如蒙恬所言,滅燕之難,不在其國力
強盛,而在其地處北邊,連接諸胡與殘趙。若不能一鼓破之全力剿之,而使其與代王嘉北逃匈
奴,或再度立國,中原將有無窮後患也!唯其如此,滅燕非但得出動全數大軍,且得蒙恬軍從
北邊出動,遮絕燕、代與匈奴諸胡之聯結。非如此,不能盡滅燕國!」
「君上,滅燕之要,還有一端。」李斯拱手高聲。
「噢?長史但說。」
「燕雖弱而善附大國,當先為山東剪除羽翼!」
頓時,嬴政心下一個激靈,合縱連橫時期的一則有名論斷立即浮現心頭。那是蘇秦張儀退
出戰國風雲之後,燕國正在惶惶無計的時候,蘇代對燕王剖析燕國處境時說出的一個著名評判
。蘇代說:「凡天下之戰國七,而燕處弱焉!獨戰則不能,有所附則無不重。南附楚,則楚重
;西附秦,則秦重;中附韓魏,則韓魏重。且苟所負之國重,此必使王重矣!」也就是說,燕
國不能獨當一面,然卻能做舉足輕重的附屬盟約國;燕國依附於任何一國,都將使其力量陡增
;燕國之重要,在於依附大國,而不在獨當一面;唯能大大增加大國份量,而燕國必然也就有
份量了。蘇代的說辭,本意在為燕國在七國縱橫中尋求穩定長期的方略,而避免倏忽領頭倏忽
退縮的痙攣症。事實上,燕國除了燕昭王樂毅時期強盛一時,短暫破齊而獨當一面外,此前此
後,大體都在強國之間尋求依附而搖擺不定。秦國在合縱連橫最激烈的時期,能多次與燕國結
成盟約而破除合縱,實際上正是在燕國奉行「附國方略」的情勢下做成的。雖然,燕國對附國
方略之貫徹並未一以貫之,與最經常結盟的齊、趙、秦也是陰晴無定,與楚、魏、韓更是變化
無常。但無論如何,燕國隨時都可能倒向任何一個大國尋求支撐,則是不爭的事實。目下殘趙
的公子嘉立了代國,燕國不是趁此良機滅掉代國增強實力,而是立即放棄了對舊趙國的仇恨與
代國結成了抗秦盟約,不能不說,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附國方略。若燕國再東向附齊,或南下
附楚,豈非又將使合縱抗秦死灰復燃?從此看去,燕國是所餘四國中最為游移不定的一國。唯
其游移不定,便存在著天下被燕國尋求出路的舉動再次激出新變化的可能。也就是說,齊楚魏
三國基於大國傳統,其一旦陷入昏昧,國策惰性很難一時改變;而燕國恰恰相反,素無定見而
尋求附國以存續社稷,則完全可能不遺餘力地尋求結盟聯兵。面對如此一個七八百年老牌諸侯
大國送上門來,誰敢說其餘三大國能斷然拒絕?若欣然接納,山東抗秦豈不是必然出現難以預
料的局面?––
「好!本王定策:先行滅燕!」
嬴政拍案決斷之後走下了王案,對著王翦、李斯、尉繚、蒙恬逐一地深深一躬,而後肅然
道:「嬴政學淺性躁,幾誤大事。自今日始,但言同時滅國者,以誤國罪論處。」
「君上明斷!」行營大廳哄然一聲,幾位年青大將的聲音分外響亮。
長策議決,大部署立即確定:秦軍主力全數駐屯趙國歇馬整頓,來春發兵燕國。大臣將軍
之職司亦同時明確:王翦統兵滅燕,楊端和軍、李信軍歸併滅燕大軍,鐵騎將軍辛勝為滅燕前
軍大將;蒙恬北邊防守匈奴,並同時切斷燕國北上聯結匈奴與諸胡之通道;頓弱領一部邦交人
馬入燕,姚賈領一部邦交人馬入魏,繼續以文武並重手段銷蝕其廟堂根基;馬興改任國尉丞,
輔助尉繚總司糧草輜重;蒙毅改任長史丞,輔助李斯隨秦王處置國政;李斯暫留趙國,率領秦
國官吏整肅舊趙國吏治,安定邯鄲郡(趙國)以為滅燕根基。
旬日之後,軍政各方安置妥當,秦王嬴政的行營車馬五千餘人離開了邯鄲,經太原、上郡
回了咸陽。在已經成為過去的趙國的境內,嬴政多處歇馬,每每派出斥候探察民情。各方稟報
都說,除了舊世族貴冑有許多逃亡代地,投奔公子嘉的代國外,庶民尚算安定;民眾種種議論
,罵趙王郭開者多,怨恨秦國者少;代國倉促匯聚了一支軍馬,駐紮在于延水以東的上谷(上
谷,今河北懷來之東南地帶。),其地兩料無收,已經面臨大饑荒,代地民眾出現了大肆逃亡
跡象。
嬴政立即歇馬駐紮,與蒙毅會商,並飛書知會王翦幕府:務必設法,最大限度地不使代地
民眾北逃匈奴,而是南下回歸有秦軍駐紮的舊趙故土。三日之後,王翦飛書回復:代地災民事
已經開始全力處置,王毋憂心。嬴政這才下令行營開拔,車馬轔轔回了咸陽。
王翦治軍素來注重民情大勢,對代地災情原本早已探明,欲行接納流民,又恐眾將對趙人
心存芥蒂,會以災民擾軍為名,不肯全力實施,故未下達軍令。一接秦王行營書令,王翦立即
會同李斯議決:大張旗鼓地下令建立臨時營地,接納代地庶民;凡流入軍營之災民,一律作軍
中民伕待之,派發軍糧,派定勞役工程。軍令頒發的同時,王翦專門在幕府聚將,邀李斯講說
樂毅當年的化齊善政。一班年青大將本來對如此接納趙人多有牢騷,然見秦王書令,又聞李斯
著意解說安趙深意,遂欣然嘆服,對接納流民事再無推搪。如此,幾乎整整一個冬天,王翦大
軍都在為安定趙地而與李斯率領的官吏們協同忙碌著。
倏忽開春,河消冰開,王翦大軍隆隆北上,渡過易水駐紮下來。
王翦的特使飛向薊城,向燕王送達了戰書––燕國不降即戰,一任抉擇!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19:56
【第二節】
探馬流星穿梭,商旅紛紛離燕,四十萬秦軍的營濤聲隆隆如在耳畔。
庶民惶惶,廟堂惶惶,燕國朝野慌亂了。
這年,是燕王姬喜即位的第二十八年。距離短暫強盛的燕昭王時期,已經過去五十二年了
。這五十二年中,是燕國從高峰滑落低谷的衰變之期。五十二年,燕國歷經了四代燕王:燕惠
王、燕武成王、燕孝王、燕王喜。四代傳承,一代不如一代。燕惠王繼承燕昭王之位,以騎劫
換樂毅統率燕軍滅齊,結果被田單以火牛陣大破燕軍。從此,燕國從高峰跌入低谷。燕惠王心
胸褊狹,屢屢激化朝局,即位第七年即被丞相公孫操發動兵變殺死。其後,燕武成王繼位,十
四年中幾乎沒有任何建樹。這個武成王,一生只遇見了兩件大事:其一,即位第一年猝遇韓魏
楚三國攻燕,勉力撐持沒有破國;其二,即位第七年,遇齊國安平君田單伐燕,燕國丟失了中
陽之地,也還是沒有被齊國攻滅。僅僅如此兩事,卻被一班逢迎之臣大肆頌揚,死後謚為赫赫
然「武成」兩字。由此足見,燕國朝野已經將能夠自保作為莫大功勳,至於再度振興開拓,那
是連想也不敢想了。其後,燕孝王繼位。這位孝王大約是痼疾在身,即位三年便無聲無息死了
,沒有留下任何值得一提的舉動。
接著,今王姬喜即位。
即位之初,姬喜倒是雄心勃勃,決意恢復燕昭王時期的武功與榮耀。其時,秦趙長平大戰
剛剛結束四年,趙國元氣尚未恢復。姬喜欲圖在強鄰趙國的身上謀事,藉以重新打出燕國軍威
。姬喜尚算有心,先選擇了一個與自己同樣雄心勃勃的大臣做丞相。此人名曰栗腹,一接手丞
相府,便為姬喜謀劃出一則一鳴驚人的方略:先行試探迷惑趙國,而後突然對趙國開戰!燕王
喜連連稱是,立即責成栗腹依既定方略行事。
於是,栗腹以丞相特使之身入趙。晉見趙孝成王時,栗腹慇勤獻上了五百金,說明是大燕
國贈給趙王的酒資。趙孝成王欣然接納,與栗腹當殿訂立了息兵止戰盟約。之後,栗腹逗留邯
鄲多日,對趙國情勢做了自以為很是翔實的探察。栗腹歸來,對燕王喜稟報說:「趙國精壯全
數死於長平,國中盡餘少孤,待其長成精壯,尚得數年之期。目下,完全可以起兵攻趙!」
姬喜大喜過望,立即召昌國君樂閒與一班大臣會商攻趙之策。這個樂閒,是戰國名將樂毅
的長子。當年樂毅離燕入趙,燕國深恐樂毅危及燕國,故一力盛邀樂毅重新歸燕。樂毅清醒之
極,回書婉轉辭謝,卻將大兒子送到了燕國,以示終生不與燕國為敵。樂閒也是兵家之士,對
趙國知之甚深。見燕王姬喜詢問,樂閒坦誠道:「趙為四戰之國,其民習兵尚武遠過燕國,不
可伐。」姬喜皺著眉頭道:「我方兵力,以五對一伐之,不可麼?」樂閒還是紮紮實實一句:「
不可。」姬喜勃然變色道:「昌國君是趙臣,還是燕臣?寧長趙國志氣,滅燕國軍威乎?」一
班大臣見姬喜動怒,立即異口同聲擁戴攻趙。樂閒也只能不說話了。於是,燕王姬喜立即下令
:兵分兩路攻趙,每路十五萬大軍,各配置一千輛戰車;一路由丞相栗腹親自率領,攻趙國邯
鄲北部的鄗地;一路由大將卿秦率領,攻趙國代郡;燕王喜自率王室護衛軍馬五萬,居中後進
策應。攻趙大軍出動,燕國朝野一時亢奮歡騰不止,舉國皆以為中興燕國的時機到了。這時,
整個燕國只有兩個大臣反對攻趙,一個昌國君樂閒以稱病不出反對,一個是大夫將渠激烈明白
地反對。這個將渠秉性剛直,夜見姬喜,慷慨直言道:「栗腹以酒資五百金打通趙國關節,方
與趙王結盟,約定息兵止戰!盟約方立,又秘密探察趙國情勢,乘其不備而攻之。如此背約,
大不祥也!出兵攻趙必不成功,王當立即止兵!」姬喜很是不悅,板著臉斥責將渠迂闊不足以
成事,訓斥罷甩袖而去,將直愣愣的將渠撂在廳中發呆。出人意料的是,及至姬喜出兵之日,
將渠又大步赳赳衝進送行圈內,撲過來扯住了燕王喜的綬帶激昂喊道:「王寧前往,往無成功
––」姬喜不禁大怒,一腳踢翻了將渠,逕自威風凜凜地揚長去了。執拗的將渠在煙塵王車後
猶自哭喊著:「燕王啊!老臣非以自為,老臣為王為國也––」
發生於燕王喜四年的這場攻趙大戰,結局令整個燕國瞠目結舌––趙國大將廉頗率軍二十
萬,大破栗腹軍,擊殺栗腹。大將樂乘率軍十五萬,大破卿秦軍,俘獲卿秦。兩路趙軍追擊燕
軍五百餘里,一舉包圍了燕都薊城。燕國唯一的可戰大將樂閒,也離開了薊城,乘亂出走到趙
國去了。整個燕國,一時亂得不可收拾了。
面臨軍破國亡危局,燕王姬喜驟然委頓,昔日夸夸大言昂昂雄心,倏忽間無影無蹤。驚恐
萬狀的姬喜只有一個本能的舉動:立即派出使節,連夜趕赴趙軍幕府求和。趙國上將軍廉頗已
奉趙孝成王之命,厲聲斥責來使,冷冰冰地拒絕罷兵。姬喜無奈,只好連番派出特使哀哀軟磨
。廉頗這才提出:非將渠大夫出面,不與燕國言和!姬喜沒有片刻猶豫,立即拜將渠為丞相,
趕赴趙軍幕府求和。經這位新丞相將渠的一力周旋,燕國割地三百里,趙國才退兵罷戰。不想
沒過幾年,具有自知之明的丞相將渠便死了。
燕王姬喜又漸漸從委頓中活泛了過來。
燕國割地罷兵後,前番戰事的種種真相消息也紛紛傳入燕國。原來,趙國對燕國的突然襲
擊根本沒有防備,廉頗、樂乘兩軍原是開赴南趙對付秦軍,猛然回頭對燕,只是偶然而已。燕
王喜由是恍然明白––其時,假若秦軍當真攻趙,燕軍的背後偷襲戰定然大獲成功!存了如此
想頭,燕王姬喜心有不甘,老是覺得趙國不是不能攻破,只是要選準時機而已。如此苦苦等待
了八年,在燕王喜的第十二年,燕國君臣一致認定:攻趙的真正時機終於到來了!
姬喜找到了一個老名臣知音,此人便是燕昭王時期的老臣劇辛。
燕王姬喜重新起用劇辛,任劇辛職任上卿,總領政事。此時的劇辛,已經失去了英年時期
與樂毅變法的睿智清醒,變得剛愎自用而不察天下大勢。在燕王喜遍召大臣會商,尋求攻趙知
音之時,劇辛一力主張攻趙,欲圖在自己手中重新振興燕國霸業,使自己成為燕國的中興名臣
。由此,劇辛與燕王姬喜一拍即合,確定了燕國再度對趙作戰的國策。劇辛判定的所謂真正時
機,有兩個憑據:其一,趙孝成王方死,其子趙偃即位,趙國必不穩定;其二,廉頗、樂乘自
相攻擊,樂乘已經逃來燕國,廉頗也逃亡魏國,趙國腹地大軍以龐煖為將,趙國軍力必然大衰
。如此情勢之下,劇辛力促燕國秘密籌劃再度攻趙,姬喜自是欣然認可。
然則,燕國君臣萬萬沒有想到,這次事情卻反著來了。
趙偃(悼襄王)也是初位欲建功業,竟先行下令李牧攻燕。燕軍尚未開出,李牧邊軍已經
揮師東進,一舉攻下了燕國的武遂、方城兩地,方始歇兵。燕王姬喜大為尷尬,一心只要南下
猛攻趙國腹地大軍。召劇辛會商,老劇辛傲然一句:「龐煖易與耳!」燕王姬喜大是感奮,當
即下書以劇辛為主將,率軍二十萬大舉攻入趙國腹地。
原來,劇辛當年入燕之前曾遊學趙國多年,一度與龐煖同為縱橫策士,奔走合縱交往甚多
。在劇辛的記憶裡,龐煖從來不知兵,也沒有提兵戰陣的經歷。如此龐煖,自然是很容易對付
的。不料,龐煖實則是不事張揚的兵家之士,其戰陣才能幾乎可與李牧抗衡。劇辛大軍南下,
龐煖立即率趙軍二十萬迎擊。結局是:龐煖趙軍一舉斬首燕軍兩萬餘,並在戰場擊殺了老劇辛
!若非當時秦軍已經深入趙國背後,對趙國構成巨大威脅,以及趙國內政出現巨大混亂,只怕
龐煖直接攻下燕國都城亦未可知。
自此一戰,燕王姬喜性情大變。
燕國原本不是倉廩殷實之邦,唯賴燕昭王時期攻破齊國七十餘城,盡行掠奪了齊國的如山
財富,才積累了一時豐盛的軍資糧秣。數十年過去,燕國內政非但一無更新,反倒是每況愈下
。及至姬喜即位,府庫存儲業已大大減少。姬喜再三圖謀攻趙,其意正在傚法燕昭王破齊富燕
之道。不想,十二年之內燕國兩次大戰均遭慘敗,糧秣輜重幾乎消耗一空,兵力更是銳減為二
十萬上下。名臣名將,也是死的死走的走,國政謀劃連個得力臂膀也沒有了。國無財貨,朝無
棟樑,姬喜心灰意冷了。於是,周王室老貴冑的傳統秉性發作,姬喜以寬仁厚德為名,甚事不
做,奉行無為而治,整日只在燕山行宮狩獵消磨,將天下興亡當做了事不關己的過眼雲煙。
倏忽十一年過去,才有一縷清新剛勁的風吹進了燕國廟堂。
姬喜即位的第二十三年,太子丹從秦國逃回了燕國。
太子姬丹,是燕王姬喜的嫡長子。可是,這個嫡長王子在燕國宮廷尚未度過少年之期,便
開始了獨有的坎坷磨難。其時,燕國已經衰弱。為結好強國,姬丹踏上了如同很多戰國王子一
樣的獨特的人質旅程。戰國之世,人質邦交大體有兩種方式:其一,強國之間為保障盟約穩定
,相互派出重要的王室成員作為人質進駐對方都城;一方負約,則對方有處死人質之權利;譬
如秦昭王之世,秦國派於趙國的公子嬴異人,即是此種人質。其二,弱國為結附大國,派出王
室成員為人質,進駐大國都城,以示忠於附國盟約。少年姬丹所做的人質,便是這種人質。就
人質本身而言,以國君嫡長子為最貴。因為,國君嫡長子,大多都是事實上的太子,也是最大
可能的國君繼承人。姬丹雖然年少,然卻有嫡長子地位,自然是進入大國做人質的第一人選。
因了這般緣故,燕王姬喜早早將姬丹立做了太子,使姬丹以太子名義進大國做人質,以示燕國
對盟約大國的忠誠。當然,太子名分對姬丹在他國的處境也有些許好處。如此,太子丹的名號
,早早便為天下所知了。
太子丹的人質生涯,開始於趙國,終結於秦國。
燕王喜即位之初,強盛期的趙國尚是燕國最大的威脅。為保燕國安寧,太子丹在趙國做了
許多年人質。秦趙長平大戰後,秦趙俱入低谷。呂不韋當政時,為在秦國低谷期與趙國求取平
衡,呂不韋著意結好燕國,以增加對趙國的制衡。燕王喜對天下第一強國的示好大是欣然,更
兼其時燕國正在圖謀攻趙,遂立即在與趙國訂立休戰盟約後,又立即與秦國訂立了秘密盟約。
於是,燕王喜將太子丹藉故從邯鄲召回,改派往秦國做了人質。
或是天意使然,太子丹在趙國做人質時,秦國的少年王子嬴政也在趙國尚未歸秦。嬴政外
祖乃趙國巨商卓氏,其時,嬴政尚叫做趙政。趙國風習豪放,趙政雖非在朝貴冑公子,也一樣
能出入王城。或是在王城之中,或是在市井遊樂之所,總之,兩個少年王子是相遇了,結識了
,還有了少年交誼。以年齡而言,趙政八歲時離趙歸秦,與太子丹結交之時,當在八歲之下的
孩童之期。而太子丹,則肯定大得三兩歲,再小,便不可能做人質了。如此,太子丹必是童稚
趙政的小哥哥,其交遊來往,也必定是純真無邪的少年樂趣。此後嬴政歸秦,歷經風雨坎坷,
在十三歲時成為了不親政的虛位秦王。
倏忽二十餘年,天下風雲變幻,燕趙秦三國的格局也發生了巨大變化:秦趙血仇未消,相
互攻伐不斷;燕趙兩國兩次大戰,燕慘敗而趙大勝;燕國雖與趙國結下了大仇,卻又只得忍氣
吞聲地訂立盟約而成盟邦。當此之時,秦燕兩國無戰且盟約依舊,依著戰國邦交常道,秦國要
借重燕國牽制趙國,燕國已經完全可以召回人質了。然則,事有奇正,此時的秦國恰恰已經走
出了低谷,秦王嬴政已經親政,一統天下之志已定;於是,兩國邦交發生了悄無聲息的巨大變
化:秦國對燕國的倚重不復存在,而變為秦國力圖掌控燕國,以防其在滅國大戰中輔助趙國。
如此格局之下,秦燕兩國縱然盟約依舊,且燕國並未觸犯秦國,燕國還是無法召回太子丹。究
其實,當然是秦國不願放回太子丹。根本原因,在秦國要掌控燕國,使燕國負秦有所顧忌。為
此,秦王嬴政對這位太子丹很是冷漠,絲毫不作少年好友待之,明確下令軟囚太子丹,不使其
回歸燕國。太子丹痛心疾首,屢次上書秦王請求歸燕,都是泥牛入海般沒有回音。
「烏頭白,馬生角,子或可歸燕也!」
秦王唯一的回答,使太子丹徹底絕望了。
許多年後,天下風傳一則秘聞:自秦王禁令出,太子丹仰天長嘆,咸陽王城的烏鴉果然白
頭,馬頭果然長出了牛一般的角;秦王得報,視為天意,遂不得不放了太子丹。事實卻遠非如
此離奇神妙,而是一則驚心動魄的太子丹逃亡事件。
原來,太子丹明白秦王政不會放他歸燕之後,不再圖謀於說動秦王,而是從此開始了逃離
秦國的秘密謀劃。歷經半年多試探,太子丹終於通聯了在咸陽的燕國商社,謀劃出一個替身之
法:由幾位燕國大商物色一個與太子丹極其相像的年青商人,給太子丹做舍人;其人開始進入
有秦國吏員兵士護衛的太子丹寓所時,須得以面目有傷為由以黑紗遮面;但有時機,即以此人
為替身留於寓所,太子丹喬裝離開,由商社馬隊護送逃出秦國。密謀既定,太子丹立即付諸實
施。不久,太子丹寓所便多了一個面容傷殘而終日蒙面的太子舍人。一年之後,秦國朝野忙於
籌劃大舉東出滅國,秦王率領群臣趕赴藍田大營觀兵。太子丹一如謀劃行事,果然逃離秦國。
及至秦國發現太子丹逃亡,已經過去了整整一月。
秦王嬴政大怒,立即飛書常駐燕國的頓弱:威逼燕王送回太子丹,否則發兵攻燕!旬日之
後,頓弱回書道:「燕國沉淪不堪,縱增一太子丹,與國無補也。滅國大戰方略有序,此時既
不能對燕用兵,何須威逼恐嚇而使其警覺焉!臣意:太子丹既有替身,秦當佯作不知可也。」
秦王嬴政一番思忖,覺頓弱之策大是有理,遂下令執掌邦交的行人署對太子丹寓所守護如常,
不予理睬,只看燕國如何處置。
久經磨難的太子丹歸燕,已經是三十餘歲的心志深沉的人物了。
太子丹精明幹練,與父王姬喜相處三月餘,便重新獲得了父王的完全信任。其時燕國仍然
沒有領政強臣,姬喜又心灰意冷遊獵成習,早已經疏於政事了。於是,姬喜索性下了一道密令
:太子丹鎮國總攝政事,燕國大臣勿洩於外,秦國知曉與否聽其自然。
如此,太子丹在燕國開始了獨特的施展。
太子丹最恨秦國欺壓天下,更恨秦王政刻薄寡恩無情無義。逃回燕國,太子丹原只一門心
思報復秦國。然,太子丹歸來,眼見邦國貧弱遠遠超出了自己預料,手中又無權力,一時竟是
鬱悶無策。一朝領政,太子丹精神陡然振作,只一心思謀如何盡早凝聚有識之士報復秦國,至
於國政變革,一時完全無法顧及了。太子丹清楚地知道,秦國的滅國大戰行將實施,若不及早
謀劃動手,只怕燕國連最後的時機也沒有了。更有要緊者,秦國上卿頓弱坐鎮燕國,多方通聯
燕臣,薊城舉動很難逃過頓弱勢力的探察,要圖謀秦國,第一要務便是嚴守秘密。好在太子丹
久為人質,寄人籬下,已錘煉出一種縝密機警的秉性,更有逃出秦國的秘密謀劃閱歷,幾年內
將對秦復仇事做得絲毫不露痕跡。
第一個密商者,太子丹瞄住了少年時期的老師鞠武。
白髮蒼蒼的鞠武,已經是燕國的老太傅了。老人誠惶誠恐,接受了秘密來訪的太子丹的拜
師禮。一番酬酢之後,太子丹涕淚唏噓地說了對秦復仇的心願。老鞠武沉默了,半日沒有說一
句話。太子丹痛心疾首道:「秦王嬴政,天下巨患也。老師不為丹謀,寧不為天下一謀乎?」
良久,老鞠武才沉重開口道:「如今之秦國地廣人眾,兵革大盛,遠非昔日之秦國可比也。燕
國兩敗於趙國之後,貧弱已極,太子要以昔年積怨抗秦,寧非批其逆鱗哉?」太子丹長吁一聲
道:「太傅明察,我縱附秦,秦亦不能存燕也!秦不存燕,則燕秦終不兩立也。既終須與秦為
仇,寧不早日謀劃哉!」鞠武思忖良久,點頭道:「太子說的也是。既然如此,太子可相機行
事了。」太子丹見素來固執的老師雖然未被說服,但卻已經不再反對自己,只要老師不反對自
己,老師的聲望便是秘密行事的號召力量。此後,太子丹打出曾與老太傅會商的名義,又對幾
位世族重臣進行了謹慎試探,竟沒有一個人反對,且幾家老世族都慷慨立誓,願意獻出封地財
貨以支撐對秦復仇。太子丹精神大振,遂開始著意搜求奇異能士。
不久,一個神秘人物不期然進入燕國,使太子丹的復仇謀劃正式啟動了。
這個人,就是秦國逃亡將軍樊於期。這個樊於期,原本是桓齕做假上將軍時的秦國大將,
又是與王族聯姻的外戚,在秦國老將中資望深重,是深得秦王信任的主力大將。桓齕部兩次攻
趙大敗,第二次失敗,是樊於期違反軍令所直接導致。戰敗之時,眼看著秦軍將士屍橫遍野,
樊於期深恐秦國軍法嚴懲,便從戰場逃亡了。及至消息落實,秦國朝野震動,秦王嬴政怒火中
燒,當即下令拘押樊於期族人,同時追查樊於期下落並懸賞重金緝拿。在戰國秦的歷史上,只
有過三個叛將:一個是秦昭王時期的鄭安平,一個是嬴政即位第八年的長安君成蛟,一個便是
這個樊於期。鄭安平是范雎因恩舉薦的大梁市井之徒,原本外邦人士,叛便叛了,秦國朝野罵
歸罵倒沒甚風浪。可長安君卻是嬴政甚為喜愛的異母兄弟,樊於期也幾乎是等同王族的資深老
將,國人之震動,王室之羞辱便不是尋常之事了,無怪乎秦王嬴政對樊於期恨之入骨。山東六
國則是大為欣喜,各種傳聞紛紛不絕於耳。擇其主流,大體是三則:一說逃亡者是秦國上將軍
桓齕,統帥逃國,秦國不得人如此矣;一說秦王暴虐,立即殺了樊於期九族;一說樊於期逃亡
到匈奴去了,秦王正派蒙恬進入草原搜捕。
種種傳聞流播之時,樊於期突然在薊城出現了。
一個秋雨紛紛的深夜,家老進來對正在書房認真閱讀一卷兵器密典的太子丹稟報說,燕商
烏氏(犬+敦)求見。這個烏氏(犬+敦),是早年秦國大商烏氏裸的同宗,也是襄助太子丹逃
出秦國的燕國大商。太子丹二話沒說,迎到了廊下。雨幕之中,烏氏(犬+敦)見太子丹出來
,回頭一揮手,道邊林中走出一個身披蓑衣面蒙黑紗的壯偉身軀。烏氏(犬+敦)只低聲一句
:「此乃天下危難奇人也!太子不若見,在下立即告辭。」太子丹生性機警之極,立即一拱手
道:「恩公引薦之人,何言危難?請!」走進書房,此人脫去蓑衣黑紗,一個落難雄傑之相立
即鮮明呈現在太子丹眼前:鬚髮灰白虯髯盤結,古銅色臉膛的溝壑寫滿滄桑,兩隻眼睛憂鬱深
沉,不言而令人怦然心動。太子丹不待來人開口,一拱手道:「壯士既與我恩公同來,便是丹
之大賓,請入座。」來人沒有入座,卻一拱手道:「太子不問在下姓名,不懼禍及自身麼?」
太子丹肅然正色道:「人皆懼禍,何來世間一個義字?天下無義,不知其可也!」來人遂深深
一躬道:「久聞太子高義,流士樊於期有禮。」太子丹一驚一喜,當即也是深深一躬道:「將軍
危難,不疑我心,真雄傑之士也!敢問將軍何求?」樊於期慷慨道:「燕若容我,我即居燕。
燕若難為,敢請資我前往東胡,或高句麗可也!」太子丹道:「將軍流落,其志必不在逃亡存
身,敢問遠圖如何?」樊於期臉色鐵青,只硬邦邦兩個字:「復仇!」太子丹悚然動容,立即
吩咐小宴為將軍壓驚洗塵。那一夜的小宴,直到天色發白方散。小宴結束,太子丹早已修造好
的秘密寓所便住進了一位神秘的客人,除了家老指派的心腹侍女僕人與太子丹本人,任何人不
能踏進這座石門庭院一步。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0:01
月餘之後,太子丹將這個消息告知了太傅鞠武。
太子丹本意,是要與老師商議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樊於期為燕國復仇。不想鞠武一聽太子
丹收留了如此一個人物,立時憂心忡忡,板著臉道:「太子容留樊於期,老臣以為不可也!大
勢而言,以秦王之暴積怒於燕,已經足為寒心了。若再將樊將軍留燕而使秦王聞之,何異於示
肉於惡虎之爪,其禍不可救,雖有管仲、晏子在世,不能謀也!」太子丹道:「交出樊於期,
秦國依然要滅燕,奈何?」鞠武道:「太子若當真安燕,當送樊將軍入匈奴,使匈奴殺其滅口
。而後,燕國秘密聯結山東五國合縱抗秦,再北連匈奴迫秦背後。如此,大事方可圖也。」太
子丹不禁皺起了眉頭道:「太傅之策,曠日彌久,遠水不解近渴也。況且,樊於期困頓於天下
無敢收留,遭逢危難,獨能投奔我來,丹豈能迫於強秦威勢而棄之不顧?若將其送往匈奴殺人
滅口,丹將何顏立於天下?與其如此,毋寧我死也!」太子丹說得激昂唏噓,突然顧忌老師尷
尬難堪,戛然打住,長吁一聲道:「願老師再謀,有無別樣對策?」老鞠武長嘆一聲道:「逢危
欲求安,逢禍欲求福,寧結一人而不顧國家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譬如以鴻毛燎於炭火之
上而欲求無事矣!」太子丹肅然正色道:「鴻毛之災,縱不毀於炭火,亦必毀於薪火。燕國之
危,並不能因樊於期一人而免之。老師不思禍端根本,而徒談國家危難,丹夫復何言哉!」老
鞠武默然思忖良久,終於開口道:「老夫迂闊,不善密事。然,老夫交得一人,或可成太子臂
膀。」太子丹連忙挺身長跪,一拱手道:「得老師舉薦,燕國之幸也!」老鞠武道:「此人名曰
田光,智謀深沉,勇略過人,願能與太子共謀。」太子丹道:「我若突兀見田先生,恐有不便
。老師若能事先知會,我因老師而得交先生,老師以為如何?」老鞠武不禁喟然一嘆:「太子
之於人交,強老夫多矣!諾。」
旬日之後的一個夜晚,一個布衣之士走進了太子丹的秘密庭院。
這個布衣之士便是田光,隱身燕國的一個士俠。
看官留意,戰國遊俠品類繁多。尋常所謂俠者,大多指純劍士出身而有俠行的武士。這種
俠,戰國之世謂之俠士、任俠、遊俠,更有一直白稱謂,呼曰刺客。譬如專諸、要離、聶政及
下文所及蓋聶、魯句踐等等,皆為此等俠士。此等劍士刺客,並非春秋時期所生發出的俠士的
高端主流。高端俠士者,居都會,遊山野,以排解政事恩怨為己任的學問豪俠之士也。唯其如
此,春秋及戰國之俠,其高端主流可以稱為士俠,或者稱為政俠。士俠政俠,在實際上的最大
流派,當屬以「兼愛、非攻」為旗幟的墨家團體。及至戰國中期,七大戰國分野漸漸明確,中
小諸侯國越來越少,邦國之間依靠政俠排解恩怨的需要也大大減少。如此大勢之下,以士人為
根基的政俠勢力也漸漸瀰散分流,或融入學派團體,或融入各國政局,或隱入市井山野終成隱
居名士。總歸說,戰國中期之後,士俠已經是鳳毛麟角了。就其個人素質說,士俠必以某種精
神與學說為信念根基,而將俠義之行僅僅作為信念實現之手段。是故,此等士俠多為文武兼備
之士。以今人語言說,此等士俠無不是既具備思想家氣質,同時又精通劍術的大家。他們,幾
乎從不做尋常的私人復仇攻殺,而唯以解決天下危難的政治目標為其宗旨。士俠的生活常態是
名士,而不是尋常人一眼便能看出的赳赳武士。田光,正是如此一個士俠。後文將要出現的荊
軻,更是戰國末期冠絕天下的一個士俠。
太子丹恭敬地迎接了其貌平平的田光,以對待大賓之禮躬身側行領道進門。進入正廳,太
子丹先自跪行席上,並以大袖撫席以示掃塵,而後請田光入席正座。田光絲毫沒有惶恐之情,
坦然接受了大賓之禮中主人該當表現的所有謙恭與敬重,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及至僅有的一
個侍女與一個老僕退出正廳,太子丹這才離開坐席深深一躬。
「燕秦不兩立,先生定然留意也。」
「願聞太子之志。」田光沉沉一句。
「復燕國之仇,除天下之患,豈有他哉!」
「國力不濟,大軍駑鈍,太子欲效專諸刺僚乎?」
「禍患根基,在於秦王。虎狼不除,世無寧日也!」
「太子有人乎?」
「丹有死士三人,願先生統領籌劃。」
「太子高估我也。」田光凝重沉穩地說道:「自春秋之世,大國之王死於刺客者,幾無所
見,況乎刺秦?士俠一劍,而使大國之王死,此等壯舉亙古未聞也。設若二十年之前,田光或
可被身蹈刃,死不旋踵而為之。然則,光今雖在盛年,心已老矣!士俠之行,心志第一。田光
自忖,不堪如此大任。」
「丹之三人如何?」
「太子三士,皆不可用也。」田光顯然對太子丹秘密收養的三個劍士瞭如指掌,一一伸著
手指道:「夏扶,怒而面赤,血勇之人也。宋義,怒而面青,脈勇之人也。武陽,怒而面白,
骨勇之人也。三人,皆喜怒大見於形色。此,士俠密行之大忌也。故,不可用。」
「!」太子丹愕然。
「光雖無力親當大事,然有一知音,定可成此壯舉。」
「願得先生舉薦!」太子丹恍然。
「此人,名曰荊軻。」田光簡單得沒有第二句話。
「願因先生結交荊卿。」
「敬諾。」
「先生主謀,荊軻主事,如何?」
「我才遠不及荊軻,既不主事,何能主謀哉!」
田光對一個人如此推崇,太子丹不禁大為驚訝。本欲請田光多多介紹荊軻其人其事,又恐
急迫追問使田光不悅,機警深沉的太子丹便不再言及此事,吩咐擺上小宴,只與田光縱酒議論
天下。海闊天空之間,田光豪俠本色自然流露,侃侃說起了自己的一則奇遇。
多年之前,田光遊歷楚國,從雲夢澤搭乘一商旅大船直下湘沅之地,欲去屈原投江處憑弔
。船行五日,出得雲夢澤,進入了湘水主流。兩岸青山,峽谷碧浪中一片白帆孤舟,壯美的山
水,引得搭船客人都聚到了船頭。其時,田光身邊站了一個年青的布衣之士。別人都在看山看
水,唯獨這個年輕人一直冷冰冰地凝視著水面,時而輕輕一聲嘆息。田光心下一動,一拱手道
:「足下若有急難,願助一臂之力。」布衣士子默然不答,依舊凝視著水面。田光頗感奇異,
隨著布衣之士的目光望去,心下不禁突然一動––船頭前十數丈處,一團隱隱漩渦不斷滾動向
前,彷彿為大船領道一般。
田光尚在疑惑之時,江面狂風驟起,迎面巨浪城牆般向船頭打來!船頭客人們驚懼莫名,
一時竟都愣怔,木然釘在船頭不知所措。田光看得清楚,幾乎在巨浪突發的同時,浪頭中湧出
一物,在彌天水霧中鼓浪而來。布衣士子大喊一聲:「雲夢蛟!人各回艙!」眾人紛紛尖叫著
躲避時,年青的布衣士子卻釘在船頭風浪中紋絲不動。田光一步衝前,揮手喊道:「足下快回
艙!我有長劍!」話音未落,一浪打來,田光幾乎跌倒,急忙抓住了船欄。此時,只見那鼓浪
長蛟怪吼一聲,山鳴谷應間,一口山洞般血口張開,整個船頭立即被黑暗籠罩。田光血氣鼓勇
,大吼一聲飛身挺劍,直刺撲面而來的怪蛟眼珠。不料,怪蛟噴出一陣腥臭的颶風,田光的長
劍竟如一片樹葉般飄蕩在浪花之中。與此同時,田光被一股急浪迎面一擊,也樹葉般飄上了白
帆桅桿。正當怪蛟長吼,駕浪凌空撲向大船之時,彌天水霧中一聲響亮長嘯,布衣士子飛身而
起,大鵬展翅般撲進了茫茫水霧中。掛在高處的田光看得清楚,水霧白浪中劍光如電,蛟吼如
雷,不斷有一陣陣血雨撲濺船身。須臾之間,江面飄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鱗甲屍體。及至風平
浪息,只有一個血紅的身影佇立在船頭––
「世有斬蛟之士,丹未嘗聞也!」(荊軻斬蛟故事,見《博物誌》,雖頗具神話意味,亦
見時人眼中荊軻之神。)
「他,便是荊軻。」
「荊軻?!」
「只是,那次我尚不知其名。」
「那––」
「三年後,我又遇到了他。」
「噢––」
風浪平息,田光飛下桅桿之時,那個血紅色的布衣身影已經不見了,只給田光留下了一種
無盡的感慨。三年後,田光遊歷到衛國濮陽,遇到一個叫做蓋聶的舊交劍士。其時,蓋聶正在
衛國做濮陽將軍,雖只有五千部屬,蓋聶卻也做得有模有樣。聞老友到來,蓋聶盛情相邀田光
,給衛國國君衛元君講說劍道。當田光與蓋聶走進濮陽偏殿時,恰恰遇見一個士子正在對衛元
君侃侃而論。令田光大為驚訝的是,此人正是那個斬蛟士!田光立即向蓋聶搖手止步,站在偏
殿大柱後傾聽。田光又一次驚訝了––斬蛟之士講說的竟然是治國強衛之道,其氣度說辭不遜
於任何一個天下名士!只聽斬蛟之士道:「衛國不滅,非以國力而存,實以示弱而存也。百餘
年來,國君三貶其號,從公到侯,從侯到君,日漸成為一縣之主。荊軻以為,此為國恥也!荊
軻生為衛人,願為我君連結諸侯,招募壯士,以復衛國公侯之業!」田光清楚地記得,白髮蒼
蒼的衛元君只不斷長長地嘆息著,始終默然不語。斬蛟士見衛元君長吁短嘆一言不應,起身一
拱手,說聲告辭,便大步出殿了。
「荊軻,還是策士?!」
「神勇其質,縱橫其文。質文並盛,寧非荊軻哉!」
「得與此人交,丹不負此生矣!」
「其時,我也做如是感慨。」
「噢?先生未在濮陽與荊軻結識?」
「然則,兩年後,我在趙國又遇荊軻。」
「噫––」太子丹只一聲又一聲地感嘆著。
當遊說衛元君的斬蛟士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廊柱時,田光久久凝視著那個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身影,卻終於沒有追上去。田光知道,不逢其時,終不能真正結識一個奇人。可是,兩年後田
光遊歷到趙國,又遇到了這個斬蛟奇士。那時,田光的舊交蓋聶已經憤然辭去了衛國的濮陽將
軍,重新回到了趙國。其時,趙國抗秦正在要緊時刻。蓋聶欲圖結交天下一流劍士,結成壯勇
之師,編入李牧軍抗秦。蓋聶的辦法是:邀魯國名劍士魯句踐來到故鄉榆次(榆次,趙國城邑
,今山西榆次以北地帶。),一起打出了「天下第一劍」的大旗,搭建一座較劍高台,論劍較
武以結交武士。適逢田光遊至榆次,蓋聶與魯句踐大喜過望,力邀田光共圖抗秦大計。田光委
婉謝絕,卻也對蓋聶的壯勇之行很是讚賞,應諾為武士較劍做坐台評判。不料,這時趙國民氣
已見蕭瑟,數日間竟無一人來應劍。那日,田光正在台後勸蓋聶、魯句踐收場,台下卻來了一
人。得執事稟報,蓋魯兩人精神大振,立時衝將出去,赳赳一拱手,便亮出了闊長的精鐵劍。
「壯士報國,非天下第一劍麼?」來人冷冰冰一句。
「無稱雄之心,不能報國!」魯句踐激昂慷慨。
蓋聶卻是目光凌厲地盯住來人,鐵板著臉一句話不說。
「私鬥聚士,大失士劍之道。」
「足下何人?如此聒噪!」魯句踐惱怒了。
「在下之名不足道。敢問,何為較劍?」
「取我之頭,便是較劍!」魯句踐一聲大吼。
蓋聶怒目相向,猛然一拍頭顱。
那人冷笑一聲,轉身揚長去了。
田光出來,一眼瞥見來者背影,不禁大為驚訝。
「噫!來人如何去了?」
「我怒目如電,懾他畏懼而去!」蓋聶神采飛揚。
「我怒聲如雷,喝他破膽而逃!」魯句踐志得意滿。
田光不禁哈哈大笑,一拱手走了。
––
「五年三遇!先生之與荊軻,豈非天意哉!」
「然,光與荊軻結交,終在薊城市井也。」
離開趙國,斬蛟士的身影老晃蕩在田光心頭,他無心遊歷,回到燕國隱居了下來。三年後
的一天,田光提著一隻陶罐去市中沽酒。在小石巷的酒鋪前,遙見三個布衣大漢醉倒在地,相
偎相靠,坐於街中嬉笑無度。行人止步,圍觀不去。田光走近一看,其中一人竟是那斬蛟士,
不禁大為驚訝。田光正在人圈外端詳之際,圈中一人卻將懷中大筑晃悠悠抱起,臉泛紅光,叮
咚敲打起來。另一人用瓦片敲擊著節拍,高興得哇哇大叫。斬蛟士則大張兩腿箕坐於街,兩臂
揮舞,放聲唱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何有於我哉!天下何有
於我哉!」歌聲寬厚沉雄,幾同蒼涼悲壯的吶喊。周圍人眾不禁一片感慨唏噓。唱著唱著,斬
蛟士笑得一臉醉意,不期然撲在擊筑者身上,一陣鼾聲大作睡去了。另兩人也癱作爛泥,鼾聲
一片。指指點點的人群,不禁一陣哄然大笑––田光心下大動,走進人圈,深深一躬道:「敢
請三位壯士,到我草廬一飲。我,薊城酒徒是也。」話音方落,呼呼大睡的斬蛟士猛然睜開雙
眼。倏忽之間,一道閃亮的目光掠過,田光心頭猛然一震。斬蛟士隨即大笑道:「高漸離,宋
如意,走!到先生家痛飲了!」沒有任何聲息,地上兩人一躍而起,跟著斬蛟士走了。
––
「自此,先生與荊軻善也!」太子丹不勝欣羨。
「然則,光與荊軻之交,素不謀事。」
「先生之心,丹明白也。」
太子丹知道,士俠之友道,分寸是重交不輕謀。也就是說,意氣相投者盡可結交,但不會
輕易共謀大事。畢竟,士俠所謀者,大體都是某國政局,若非種種際遇促成,決然不會輕易與
謀,更不會輕易地共同行動。田光之言,是委婉地告知太子丹:即或太子丹經他而與荊軻結識
,能否共謀共事,亦未可知。太子丹多年留心士俠,心下明白此等分寸,便不再與田光說及荊
軻,痛飲之下又是一番天南地北。
不期然,兩人說到了天下利刃名器。太子丹以為,短兵以吳越名劍為最。田光沒有說話,
卻輕輕搖了搖頭。太子丹饒有興致,討教田光,何種利刃為短兵之最。田光淡淡一笑道:「天
下長兵,以干將、莫邪等十大名劍為最。若言短兵,則以趙國徐夫人匕首為最也。」太子丹大
是驚訝:「一女子,有此等利器?」田光道:「徐,其姓也。夫人,其名也。徐夫人,男子也。
天下劍器,徐夫人大家也。」太子丹不敢顯出疑惑,一笑道:「如此短兵,定然是削鐵如泥了
。」田光目光一閃,面無表情道:「削鐵如泥,下乘也。」太子丹心頭一顫,立即挺身長跪一
拱手道:「願先生襄助,得此利器!」
長長一陣沉默,田光終究吐出了一個字:「諾。」
––
秦國大舉滅趙之時,太子丹的幾年密謀籌劃已經很紮實了。
恰在此時,秦國兵臨易水,燕國朝野惶惶無計。燕王喜顧不得狩獵遊樂,多年來第一次大
召朝會,會商抗秦存燕之策。不料,大臣無一人應對,整個大殿一片死寂。
「方今國家危亡,丹有一謀,可安燕國。」太子丹說話了。
「願聞太子妙策!」舉殿目光大亮,立即異口同聲。
「有謀還等甚?快說快說!」燕王喜更是連連拍案。
「大事之謀,不宜輕洩。」太子丹面無表情。
「啊––」大臣們茫然了。
「子有何謀,竟不能言?」燕王喜不悅了。
「丹有一請:舉國財貨土地,由丹調遣。否則,此謀無以行之。」
「啊––」大臣們長長的驚嘆一聲。
「散朝。」燕王喜板著臉,終究一拍案走了。
回到寢宮,在坐榻愣怔半日,燕王喜還是緊急召進了太子丹。
「子有何策,竟要吞下舉國土地財貨?!」燕王喜劈頭一句。
太子丹望了望左右侍女,默然不語。
「說!沒有一個人了!」
燕王喜屏退了所有內侍侍女,混濁的目光中充滿了對兒子的生疏。
「刺殺嬴政,使秦內亂,無暇顧及天下。」太子丹一字一板。
「甚甚甚––」燕王喜急得咬著舌頭連說了不知多少個甚,這才板著臉訓斥道:「如此大
事,豈能心血來潮?刺秦,你小子倒真敢想!真敢說!你只說,秦王千軍萬馬護衛重重,誰去
刺?做夢!還不是要刮老夫土地財貨!––」
「此事,已謀劃三年有餘,一切就緒。」
「甚甚甚甚甚甚––謀劃三年餘?!」
「土地財貨之說,惑眾之辭耳。」
「惑眾?惑誰?」
「父王不要忘記,秦國頓弱在薊城,耳目覆蓋整個燕國。」
姬喜兩眼瞪得銅鈴一般,大張著嘴愣怔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軟軟倒在坐榻上長長一聲
喟嘆:「燕有我兒,國之福也!」
「父王留意,此謀不可對人言。」
「要你小子說!」燕王喜霍然起身,一揮手高聲道:「御書下書:本王老疾多多,國事交
太子丹全權領之!國逢危難,不同心者斬!」下書完畢,鬚髮灰白胖大臃腫的姬喜終於癱倒了
。太子丹顧不得撫慰父王,深深一躬,匆匆出了王城,立即驅車趕到了薊城唯一的一片大水邊。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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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20:05
【第三節】
這是一座幽靜神秘的莊園。
薊城東南,有一片碧藍的汪洋水,一片火紅的胡楊林。水曰燕酩池,林曰昌國苑。燕酩池
,是從流經城南的治水引進的活水湖泊,清澈甘甜,歷來是燕國王室釀酒坊所在地。所以,就
叫做了燕酩池。昌國苑,是燕國當年下齊七十餘城後,燕昭王賜給樂毅的園林。因樂毅爵號昌
國君,所以叫做了昌國苑。樂毅出走於趙,樂閒入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仍居昌國苑。後來,樂
閒因與燕王喜政見不合而離開燕國,昌國苑便成了一座幾近荒廢的王室林苑。在燕經商的六國
商人無不垂涎此地,各國商社聯具上書燕王:請以燕酩池、昌國苑劃作商賈之地,由六國商賈
共同籌金,建造一片如同咸陽尚商坊一般的天下大市。商賈們以為,如此好事,燕王定會欣然
應允。不料,上書一個月後,燕王王書頒下:燕酩池與昌國苑乃王室苑囿,可賞功臣,可為國
用;用於商賈,則見利忘義有失王道,從此勿請。商賈們碰了釘子,憤憤然議論蜂起,莫不指
斥燕國蔑視商旅一事無成。然議論歷來多有折衝,也有人說,寧失財貨之利而不失周室老王族
尊嚴,確實只有燕國這種八百年老諸侯才能如此,迂闊是迂闊,卻也不失王道風範。於是,商
旅們終究眾口一詞,如此迂闊王室,夫復何言!於是,議論也就漸漸沒有了。
然則,近幾年來,外邦商賈與薊城庶民的有心之人卻發現,這片水這片林不期然發生了悄
無聲息的變化。王室的釀酒坊搬走了,瀰漫池畔而常常令路人迷醉的醇香酒氣沒有了,靜悄悄
的火紅的胡楊林,也偶爾可見車馬出入了。於是,市井酒肆間人們紛紛揣測,這片佳地究竟賞
賜給了哪家功臣?諸般猜測揣摩,終究莫衷一是。畢竟,多年來,燕國已經沒有一個大功臣可
以當得起如此封賞了。
這片園林水面,成了一片撲朔迷離的雲霧。
太子丹的垂簾輜車所去者,正是這片神秘幽靜的所在。
幾年前,太子丹由太傅鞠武開始,結識了田光,又由田光而結識了荊軻,密謀大計才漸漸
步入紮實的籌劃。本來,田光是一個軸心人物。以太子丹內心的擺佈:田光,可為大計實施之
總籌劃,譬如齊國孫臏的軍師職位;荊軻,可為大計實施的前軍大將,譬如田忌之為上將軍臨
敵決戰;有此兩人,自己便能做齊威王那樣的興燕明君。
然則,事情乖戾得不可思議,田光卻因為太子丹一句話而死了。那是當年太子丹初次與田
光相見,小宴聚談之後的清晨薄霧中,太子丹送田光出門,低聲叮囑了一句:「你我所言,國
之大事,願先生勿洩也。」太子丹記得很清楚,田光似乎並沒在意這句話,只淡淡一個字道:
「諾。」此後,田光很快造訪了荊軻,與荊軻敘談至三更時分。及至荊軻承諾了面見太子並與
之為謀,兩人方始痛飲。飲得一陣,田光慨然嘆道:「士俠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叮囑我
勿洩大事,是太子疑田光也!為行而使人疑之,非士俠也。」事後,太子丹始終不解的是,荊
軻竟然一句疏導之話也不說,聽任田光鑽了牛角。田光最後對荊軻說:「足下可立即面見太子
,言田光已死,以明不言之心也!」說罷,一口不足一尺的短兵一閃,田光喉頭一縷鮮血,倒
地身亡了。
太子丹第一次見到荊軻,是荊軻自己找來的。
荊軻請見,平靜地敘說了田光之死的經過,絲毫沒有悲痛之情,冰冷得如同一尊石雕。太
子丹驚愕得無以復加,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想問荊軻,為何不攔阻田光自刎?以田光講述
的荊軻的故事,荊軻的神奇,當足以阻擋任何事情的發生。他也想問,荊軻為何不勸阻疏導田
光?畢竟,那句叮囑只是必須而已,決然不關乎懷疑與否,難道明銳如荊軻者也不能理解麼?
可是,太子丹機警過人,在這電光石火般掠過心頭的種種責難疑慮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
理:對天下名士之俠,只要得其一諾,便只能無條件信任,而不能有任何疑慮之辭!他們不是
自己的部屬官吏,他們無所求於自己,他們將自己的承諾看得比生命還重!無所求人而只為人
付出,若再被人疑,豈不悲哉––
太子丹驚愕良久,突然放聲大哭道:「丹所以告誡先生,實恐秦國間人耳目也!今先生以
死明不言之心,丹何堪也!」令太子丹不解的是,對他這個名為太子實同國王的人的痛心大哭
,荊軻依然無動於衷,一句話也沒有,依舊冷冰冰如同一座石雕。太子丹立即警覺,他若再哭
下去,這個冷冰冰的石人完全可能逕自離開。
太子丹適時中止了痛哭,肅然請荊軻入座,離席深深一躬道:「田先生不以丹為不肖,使
君得與我見,願與君一吐所謀,而後奉君之教。」太子丹記得,當時的荊軻連頭也沒點一下,
還是冷冰冰地坐著。太子丹沒有絲毫猶豫,先備細敘說了燕國的危亡困境與秦王嬴政的貪鄙之
心,而後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全部謀劃:以勇士攜重利出使秦國,在秦王接見時相機處置––上
策,效曹沫劫持齊桓公訂立休戰盟約之法,迫秦王放棄滅國並全部歸還列國土地;下策,刺殺
秦王以使秦國內亂,列國趁機合縱破秦!
太子丹整整說了一個時辰,荊軻一動沒動地聽了一個時辰。
太子丹耐心等候了一個時辰,荊軻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前述,皆丹之願也。可否?願君教我。」終於,太子丹忍不得了。
「此,國之大事也。在下,不足任使。」荊軻明確地拒絕了。
「田先生捨丹而去,荊卿亦捨我乎!」太子丹痛悲有加,一時大哭。
荊軻還是冷冰冰地坐著,沒有一句勸阻說辭。太子丹終於忍不住心頭憤激,悲愴地哭喊一
聲道:「大事不成,又累先生喪命,丹何顏立於人世也!」搶過荊軻手中的短兵,便要拉開劍
鞘自刎。便在這瞬息之間,荊軻的白布大袖突然平展展伸出,疾如閃電靈如猿手掠過太子丹面
龐。太子丹尚在愣怔,手中短兵已經無影無蹤。
「此乃田光所獻徐夫人匕首,太子寧加先生之罪乎!」
便是這短暫一瞬,便是這冷冰冰一問,太子丹對荊軻心悅誠服了。
「先生已去,丹何獨生於世哉!」太子丹嘶聲一哭,驟然昏厥了。
倏忽醒來,太子丹看見了蹲在面前的荊軻,看見了一雙淚光閃爍的眼睛。
「太子之事,荊軻敬諾。」
太子丹未及頓首一謝,荊軻的白色身影已消失了。
及至次日,太子丹尋訪到一條小巷深處一座低矮的茅屋庭院,荊軻依然在案前凝神沉思。
太子丹說:「君之所在不宜密事,須得有變。」荊軻說:「當變則變,盡由太子。荊軻所思者,
同道人也。」太子丹再沒說話,告辭了。旬日之後,燕王王書頒下:名士荊軻才具過人,拜上
卿之職,襄助太子丹同理國事。此後,太子丹出動了王室儀仗,將荊軻隆重地迎進了王城外東
側長街的上卿府邸。所有這一切,荊軻都欣然接受了。在群臣競相趕來的慶賀大宴上,荊軻也
與所有謀求立身的名士一樣,與燕國大臣們侃侃談論著種種治國之道,豪爽的大笑陣陣掠過廳
堂。與宴者的種種質詢之辭,都在荊軻的雄辯對答中消解了。自此,燕國大臣們完全認可了這
位新上卿。
大宴完畢,太子丹以會商國事為名,與荊軻在書房做了密談。一進書房,荊軻又成了一尊
冷冰冰的石雕。太子丹試探說:「先生已為燕國上卿,何以處之,但憑先生。」荊軻淡淡一笑
,第一次說出了一番長話:「太子謀事,鋪排縝密,荊軻心知也。所謂上卿,不過後來出使秦
國之正當名義而已,不干實事。是以,荊軻能坦然受之。然則,荊軻卻要將這上卿做得非同常
人。至少,來日出使,要使秦王相信:荊軻足堪王使之身。此中之意,亦望太子解得。」太子
丹說:「卿欲如何,丹受教。」荊軻說:「不忠。不能。唯以上信立足。」太子丹會心地大笑一
陣,眼角泛著淚花道:「先生之才,真上卿也!奈何燕國危難,竟使先生穢行隱身,不亦悲乎
!」荊軻慨然道:「一國大臣,能獻重利於秦者,豈能忠臣義士哉!我忠,我能,秦王焉得信
也!」太子丹良久無言,最後說:「我欲為卿謀一秘密所在,專為密事籌劃,卿意如何?」荊
軻淡淡點頭說:「密事多謀,該當如此。」
這片碧藍的大池,這片火紅的胡楊林,便成了一處神秘所在。
從那時開始,太子丹與荊軻默契得如同一個人。太子丹以王室名義,大肆修繕了上卿府邸
,又經常賜予荊軻以尋常臣子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太牢具,也就是太廟祭祀後的三牲祭品以及祭
祀器具。太子丹又經常邀精通聲色犬馬,又與秦國駐燕特使頓弱相通的幾位大臣,每每到上卿
府飲宴。其間,荊軻縱酒無度,高談闊論,全然一個仗恃燕王恩寵而揮霍無度的利祿豪士。於
是,種種傳聞便在薊城的官場市井流傳開來。有人說,太子丹與荊軻遊東宮池,荊軻撿起瓦片
投擲池中老蛙(蛙),太子立即賜給荊軻以金彈擊蛙。有人說,太子丹賞賜給荊軻一匹千里馬
,荊軻說千里馬的馬肝最美,太子丹立即派人殺了千里馬,取出馬肝賞賜給荊軻。還有人說,
太子丹邀樊於期與荊軻飲宴,美人鼓琴瑟,荊軻死死盯著鼓琴之手說:「好手也!」於是,太
子丹立即下令剁去美人之手,盛在玉盤中賞給荊軻,連荊軻都驚訝得幾乎不敢接受了。凡此等
等,都活靈活現地流傳開來。於是,燕國朝野有了一則民謠:「蛙承金彈,馬成馬肝,美人妙
手,竟盛玉盤。上卿之能乎,燕人之悲乎!」
「趙有郭開,燕有荊軻。天下悲哉!天下幸哉!」
秦國上卿頓弱的大笑喟嘆,太子丹是許久之後才知道的。
太子丹佩服荊軻,也暗暗地佩服著自己。
垂簾輕車進入胡楊林時,荊軻正在一幅地圖前凝神沉思。
從薊城到咸陽,荊軻一路看去,思謀著諸般路途細節。目光掃過羊皮地圖上的濮陽,荊軻
不禁輕輕一聲嘆息。衛國的濮陽城,是荊軻的出生地。少年時的荊軻,自然而然地以為,濮陽
是自己的祖地故鄉。然則,在荊軻十歲那年發生的一場變故,使荊軻再也不能將濮陽當做故里
了。那年深秋的一個夜晚,老父親迎來了一個風塵僕僕白髮蒼蒼的尋訪者。兩位老人竟夜聚酒
敘談,及至雞鳴刺破了秋霜濃霧,小荊軻起來做例行晨功,才看見老父親抱著一具嘴角流血的
屍體坐在門前石礅上發呆。小荊軻驚訝莫名,卻也並沒有害怕,只默默地守在父親身旁。父親
帶著小荊軻,以最簡單的葬禮,在濮陽郊野安葬了那個老人。當夜秋月明朗,一生節用的父親
,竟然在後園設置了最隆重的三牲頭香案,帶著小荊軻肅然連番拜祭。小荊軻記得很清楚,父
親念叨的祭文是祭祖上、祭父母、祭功臣、祭義士。祭奠完畢,父親指著天上的月亮,教小荊
軻發誓:今夜之後,要將父親講說的故事永遠刻在心頭。小荊軻發誓罷了,父親便在明亮的月
光下講說了一個漫長的故事。父親的話語平板得沒有任何起伏,然則,每一個字卻都如同釘子
一般釘進了荊軻的心頭。
荊軻記住了其中每一個人物,每一個細節。
父親說,多年多年之前,楚國有個將軍名叫荊燕,因私放戰俘而獲罪,舉家被罰做官府奴
隸。在將軍夫婦被賣給一家項氏世族後,主人在山坡竹林公然姦淫了已經是奴隸的將軍夫人。
其時,一個名叫侯嬴的商旅義俠不期然撞見了這醜陋的一幕,殺了項氏主人,欲救將軍夫婦北
上魏國。可是,將軍夫婦慮及舉族被殺,便將自己唯一的兒子交義士帶走,將軍夫婦當場雙雙
撞死於山石之上。將軍的兒子叫荊南,已經被割去了舌頭,也是一個小奴隸。荊南隨侯嬴進入
了魏國安邑,讀書習武之時,卻被墨家總院秘密相中秘密帶走。多年後,荊南又回到了侯嬴身
邊。後來,商鞅進入秦國變法,因與侯嬴有交,侯嬴遂將一身卓絕劍術的荊南,舉薦給商鞅做
了衛士。又是多年之後,商鞅蒙難,私妻白雪殉情。荊南奉商鞅囑託,為其善後,遂與白雪的
侍女梅姑一起,帶商鞅白雪的兒子進入了墨家總院安身。後來,荊南與梅姑成婚,生下一個兒
子叫荊墨。荊南夫婦便離開墨家,定居在了齊國。荊墨秉承父母遺訓,不入官,不經商,只以
漁獵農耕為本。又是多年之後,荊墨生下一子,叫荊(火+介)。後來,荊(火+介)又生一子
,叫荊雲。荊雲為人豪俠,又兼一身絕技,遂成齊東幾百里漁獵庶民排解糾紛疑難的軸心人物
,號為魚鷹遊俠。齊湣王暴政之時,荊雲率眾抗賦,被官府罰為終身刑徒苦役。便在荊雲與刑
徒們密謀暴動之時,燕國大軍攻入齊國,要將全部刑徒押往燕國做苦役。正在此時,一個名叫
呂不韋的商賈,為了建立自己的護商馬隊,重金救出了荊雲。後來,荊雲便成了這個呂不韋的
馬隊首領。再後來,呂不韋以商謀政,決意襄助在趙國做人質的秦國公子嬴異人逃回秦國。便
在那次逃回秦國的路上,荊雲的馬隊義士為截擊追來的趙軍,全部戰死了––
「我是這個荊雲的兒子!你不是我父親!」
小荊軻驚人的機敏,將老父親大大嚇了一跳。
「聽我說。」老父親長吁一聲,又平板板地繼續說話。
父親說,荊雲的確是你的父親。你的母親名叫莫胡,原本是荊雲救出的一個女奴,後來一
直跟隨荊雲在馬隊中長大。再後來,荊雲將聰敏的莫胡舉薦給呂不韋,做了呂不韋的貼身侍女
。此前,莫胡曾經被呂不韋送給華月夫人做女掌事。做華月夫人女掌事期間,莫胡尋找到荊雲
馬隊,與荊雲在密林篝火旁熾熱地野合了。不久,荊雲戰死,華月夫人也獲罪被殺。莫胡在灃
京口山洞中,生下了一個兒子。因此山洞有一輛破舊的接軸戰車,所以母親給他取名荊軻。後
來,莫胡母子都被呂不韋救回了府中。
「那我如何到得齊國慶氏邑?」
「聽我說。」老父親不再驚訝,繼續著他的平板話音。
父親說,齊國慶氏是公卿部族,當年的荊氏則是慶氏封地的最大庶族。自荊雲帶領封地各
部族聚眾抗暴而失去蹤跡,荊氏族便與慶氏封主結下了仇怨。後來燕軍破齊,封主慶氏的老族
人幾乎傷亡殆盡。田單復國後,殘存的慶氏與殘存的荊氏又走到了一起,重新回到故地,兩族
仇恨也因為六年國破家亡的抗燕久戰而泯滅。荊氏族人便以封地「慶邑」為姓,融入了慶氏部
族,號為新慶氏。多年之後,荊雲的故事流傳到齊國,新慶氏族長便派出父親帶領了幾個精幹
族人進入秦國,探察荊雲有無血脈之傳。在咸陽幾經探察,終於清楚了:呂不韋府邸的女家老
莫胡生的小荊軻,是荊雲的兒子(唐人司馬貞之《史記索隱》云:「軻先齊人,齊有慶氏,則
或本姓慶。春秋慶封,其後改姓賀。次下以至衛而改姓荊。荊慶聲相近,故雖在國而異其號耳
。」此謂一說,或來自傳聞。)。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小荊軻失蹤了。
––
「如此說,你是我叔父還是伯父?」
父親沒有回答,只說將小荊軻帶回齊國後的第三年,一相學之士偶見小荊軻,喟然一嘆曰
:「此子將驚絕天下,誠雄傑之冠也!」族長聞言,與族老們反覆計議,一致贊同給小荊軻找
個名師打磨。後來,族長便派父親帶著小荊軻遊歷天下尋找名師了。父親聽說鬼谷子隱居河內
某處大山,便帶著小荊軻在衛國濮陽住了下來。多年來,父親多方尋覓,都沒有找到鬼谷子的
蹤跡。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0:11
––
「正在此時,那個老人來了?」
「對。」
「他是鬼谷子?」
「不。他是當年呂不韋商社的一個老執事。」
「他在找我?」
「對。一直在找,奉呂不韋之命。」
「他為何要死?」
「呂不韋一門皆死,他做完了最後一件事,心下安寧了。」
「最後一件事?他找見了鬼谷子?」
「不。老執事說鬼谷子已經歿了––」
「那我自己遊歷天下!」
「不。他要我帶你去吳越南墨。」
小荊軻不說話了,畢竟,父親的決斷他還無法評判高下。
次日,父親帶著小荊軻跋涉南下了。歷經大半年,他們終於憑著呂不韋老執事留下的密圖
,找見了墨家最後的一支隱居士俠。父親將荊軻留在了墨家,便永遠地沒有消息了––十五年
後,荊軻踏出了吳越大山,遍尋列國,竟再也沒有父親的蹤跡。從此,荊軻對吞沒了呂不韋以
及自己親生父母的秦國,有了一種深深的仇恨。依天下大勢,荊軻清醒地知道,只有投奔秦國
,才能建功立業。可是,依著墨家的獨立抗霸傳統,依著自己的仇恨之心,荊軻對秦王對秦國
都有著一種很難說清楚的逆反之心。如此,荊軻多年漂泊,始終沒有遇到值得認真去做的一件
事,直到燕國––
荊軻從來沒有想到,以經邦濟世為己任的他會成為一個刺客。
從心底說,無論專諸、要離、聶政、豫讓等一班刺客如何名動天下,荊軻都不會選擇刺客
這條路。假如不是田光,不是太子丹,他決然不會有此一諾。當然,更根本的一點在於,假如
所刺不是秦王,他決然不會接受這一使命。唯其是刺秦,唯其是除卻列國公敵而使天下重回戰
國大爭之世,荊軻終於答應了。荊軻明於天下大勢,又對秦王嬴政做了多方揣摩,深深知道,
秦王嬴政遠非尋常君王。且不說護衛之森嚴,畢竟,再森嚴的護衛在荊軻眼裡都是無足輕重的
。荊軻在意的,是嬴政本人的秉性特質。秦王嬴政,雖不是軍旅出身的王子,但卻是少年好武
且文武兩才皆極為出眾的通才,其機變明銳見事之快,天下有口皆碑。荊軻相信,無論六國人
士如何咒罵嬴政,但沒有一個人敢於蔑視秦王嬴政的膽略才具。如此一個已經鼓起颶風而正在
席捲天下的君王,要以之作為刺殺對象,荊軻不能不有所忐忑。儘管戰國歷史上曾經有過曹沫
、毛遂、藺相如等不惜血濺五步而脅迫會盟君王的先例,但在荊軻看來,那不過是一種彼此會
心的認真遊戲而已;與其說是名士膽略的成功,毋寧說是會盟君王有意退讓;畢竟,君王會盟
的宗旨是結盟成功,諸多難堪的讓步包藏進突然而來的脅迫之中,不亦樂乎!刺殺秦王則不同
,那是真實地要取秦王嬴政的性命,要掀翻業已形成勢頭的天下格局,要中止秦國大軍的隆隆
戰車。這一切,都寄希望於一支短短的匕首,當真是談何容易!然則,唯其艱難,唯其渺茫,
唯其事關天下,荊軻胸中之豪氣才源源不斷地被激發出來。甚或可以說,假如沒有如此艱難渺
茫,荊軻根本不會做這個刺客。
荊軻的籌劃是極其縝密的。
第一要件,是絕世利器。荊軻將田光獻出的徐夫人匕首交給了太子丹,請太子丹秘密物色
了最出色的工匠,給徐夫人匕首鋒刃淬入劇毒。匕首淬成那日,太子丹請荊軻趕赴密室勘驗。
三個行將被斬的匈奴人犯被押進密室時,太子丹沒有將匕首交給荊軻。太子丹自己執著匕首,
站在五步之外,對三名人高馬大的匈奴壯漢一掠而過。荊軻清楚地記得,一道碧藍清冷的光芒
閃過,三名壯漢的胳膊立即滲出一道暗紅的血印,三名尚在兀自哈哈大笑的壯漢瞬間轟然倒地
,一個響亮急促的打嗝聲,三張面孔一臉青黑陡然死亡!看著那猙獰無比的面孔,生平第一次
,荊軻心頭猛然劇烈地跳動了。那一刻,他分明看見了頭戴天平冠的秦王嬴政轟然翻倒在地–
–荊軻接過徐夫人匕首,二話沒說便走了。
第二要件,是能夠踏上咸陽大殿,並能被秦王親自召見的大禮。邦國之間,最大的禮物便
是土地。太子丹本意,是要將與秦國雲中郡相鄰的全部畜牧之地八百里,獻給秦國為禮物。可
荊軻說不行,那是燕國事實上已經不能有效控制的地域,作偽之像一目了然;要獻地,只能是
燕南之地。燕南之地,是燕國易水之北、薊城之南的最為豐腴的平原丘陵地帶,也就是後來的
廣陽郡。這燕南之地,原本是古老的薊國土地,古地名叫做督亢。春秋時期,燕國吞滅薊國之
後,燕國中心從遼東地帶遷入薊國,薊城便做了燕國都城。從此,燕國便有了兩翼伸展的兩大
塊沃土根基:西南曰燕南,東北曰遼東。遼東雖肥,卻失之寒冷,漁獵農耕受制頗多。燕南之
地氣候溫潤多雨,土地肥沃宜耕,便成為最為金貴的腹心糧倉。燕國能立足戰國之世,十有八
九是燕南之地的功勞。
太子丹雖然大為心痛,最終還是贊同了。
荊軻立即下令亞卿署、境吏署、御書署(三署皆燕國官職:亞卿執掌實際政務,境吏掌邊
境,御書掌文書。)繪製新的燕南地圖。對這卷地圖,荊軻親自做了精心籌劃,提出了製作樣
式:粗糙牛皮繪製,貼於三層絹帛之上,兩端銅軸,做舊做古;製成之後,裝於一尺三寸寬、
三尺六寸長的銅匣之中。對於地圖繪製之法,荊軻提出了一個獨特的要求:地圖名稱用古稱–
–督亢地圖,地圖中所有的地名與畫法,必須使用最古老的春秋燕國時期的名稱與尺寸;總之
,要做到不經解說,無人看得明白。此圖之外,荊軻提出,再製一幅材質尋常而內容相同的地
圖,只是尺寸稍小。太子丹對荊軻的種種奇特要求大是疑惑,卻也一句話沒說,只下令一切依
上卿之令行事。如此一來,這幅督亢地圖竟整整製作了半年,方才完工。交圖之日,荊軻邀來
太子丹,在密室中將徐夫人匕首脫鞘,小心翼翼地放置進地圖捲起,而後捧起捲成筒狀的地圖
,樹在胸前輕輕搖動一陣,見無異狀,這才長吁了一聲。
「粗糙牛皮帶住了匕首,不使其滑脫,妙!」太子丹一陣大笑。
「刺客之要,細務絲毫不得有差。」
荊軻面無表情地對太子丹講述了諸般謀劃奧秘,樁樁小事件件有心,將素來機警過人的太
子丹聽得目瞪口呆。最後,荊軻說了專諸刺僚的故事,一聲感喟道:「以魚腹藏魚腸劍而蒸之
,將一道蒸魚呈現於案而內藏短兵,此千古奇思妙想也!刺秦者,曠古之舉也。若無奇謀妙算
,豈非兒戲哉?」
太子丹對荊軻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然則,對荊軻提出的另一件大禮,太子丹還是遲遲不能決斷。
這件大禮,是秦將樊於期的人頭。
對於一個富強的燕國,一個久經沙場的大將的意義是不言自明的。可是,對於瀕臨絕境的
燕國,樊於期卻幾乎是毫無用處的。以老太傅鞠武的說法,反倒是個禍根。雖則如此,太子丹
畢竟是個歷經坎坷而守信重義的王子,交出一個絕路來投者的人頭,對任何一個戰國豪俠之士
,都是不可忍受的折節屈辱。尤其,對於以養士著稱的王子公子,更是難以接受的。戰國四大
公子名滿天下,其最大的感召力便是豪俠義氣。孟嘗君一無大業,名頭卻響噹噹震動天下,其
軸心,其根基,便是重士尚義。當此戰國之風,要教太子丹這樣一個義氣王子交出樊於期的人
頭給秦王,無異於毀了太子丹在天下立足的根基,太子丹的痛苦是必然的。凡此等等,荊軻自
然是再清楚不過。然則,荊軻相信,樊於期不是愚昧顢頇之人,他一定會明白全大義而必得犧
牲小義這番道理。荊軻本欲親自造訪樊於期,然思忖一番,還是先行告知了太子丹。
「樊將軍末路投我,安忍以己之用而傷長者,願先生另謀之!」
太子丹明確地拒絕了。荊軻也就心安了。
踏進樊於期的秘密寓所時,荊軻是平靜的。荊軻說:「秦國與將軍有厚恩,而將軍叛之。
秦王殺將軍舉族,又出重金、封地,懸賞將軍人頭。將軍孤身漂泊,如之奈何?」樊於期唏噓
流淚說:「老夫每念及此,常痛於骨髓也!所難處,生趣全失,復仇無門,惶惶不知何以自處
耳!」荊軻坦然地說:「若有一舉,既可解燕國之患,又可復將軍之仇,將軍以為如何?」樊
於期頓時目光大亮,急促膝行而前問道:「此舉何舉?」荊軻平靜地說出了自己謀劃,末了道
:「此中之要,荊軻須得以秦王所欲之物,而能面見秦王。太子不忍,荊軻卻相信將軍之明察
。」樊於期默然良久,站起身來,對荊軻深深一躬道:「幸聞得教也!」說罷,樊於期坦然跪
坐,一口長劍當頸抹過,一顆雪白的頭顱滾到了荊軻腳下––荊軻一眼瞥見了樊於期脖頸極是
整齊的切口,不禁長吁了一聲––沒有坦然的心境,沒有穩定的心神,一個人的自裁斷不會有
如此的乾淨利落。
那一刻,荊軻真正佩服了這個身經百戰的秦國老將。
樊於期的人頭,裝進了一方特為打磨的玉匣。
太子丹聞訊趕來,整整痛哭了兩個時辰,連聲音都嘶啞了。
荊軻特意定製了一顆玉雕人頭,使太子丹能以大禮安葬了樊於期。
第三要件,是物色同行副使。荊軻清楚地知道,刺秦,實則赴死;無論成與不成,刺客本
人幾乎都是必死無疑。刺殺未遂,死是必然的。刺殺成功,你能逃得出大咸陽的千軍萬馬麼?
唯其如此,同行副使與其說是邦交禮儀之必須,毋寧說是士俠赴死之同道。對於如此重大的刺
客使命,荊軻所需的同道無須多麼高深的劍術功夫,劍術之能,荊軻深信自己一人足以勝任。
同道之要,在於心神沉靜,而不使秦國朝堂見疑而已。若能心智機警,相機能助一臂之力,自
然是上之上矣!反覆思忖,荊軻選定了自己與高漸離的好友宋如意。
宋如意是衛國人,自幼生於桑間濮上的樂風瀰漫之地,生性豪放不羈,好劍,好樂,好讀
書,平生不知畏懼為何物。宋如意與高漸離,是荊軻遊遍天下結識的兩個知音。去冬三人聚酒
,當荊軻吐出了這個秘密時,宋如意立即一陣大笑:「咸陽宮一展利器,血濺五步,天下縞素
,人生極致也!快哉快哉!」高漸離卻痛苦地皺起了眉頭道:「早知今日,漸離當棄筑學劍也
!」三人一陣哈哈大笑。火焰般的胡楊林瀰漫著淡淡的輕霜薄霧,三人將散之時,宋如意說他
要回一趟濮陽,開春之時便歸。荊軻知道,宋如意要回去對自己的父母妻兒做最後的安置,甚
話沒說便送宋如意上路了。
雪消了,冰開了,宋如意將要回來了。
荊軻知道,自己上路的時刻也將到了。
––
「先生,秦軍已經逼近易水了!」
太子丹的匆匆腳步與驚恐聲音,使荊軻皺起了眉頭。平心而論,荊軻對太子丹的定力還是
有幾分讚賞的,這也是他能對太子丹慨然一諾的因由之一。士俠謀國,主事者沒有驚人的定力
,往往功敗垂成。
「太子何意?」荊軻撂下了手中地圖,眉頭還是緊緊地皺著。
「再不行事,只怕晚矣!」
「太子要荊軻立即上路?」
「先生!燕國危矣!––」太子丹放聲痛哭。
「太子是說,決意要荊軻起程也。」
「先生!丹知你心志未改––然則,沒有時日了!」
荊軻長吁一聲,冷冰冰板著臉,顯然不悅了。
「先生副使,遣秦舞陽可也。」太子丹的催促之意毫無遮掩。
「太子能遣何人?」荊軻終於憤怒了:「秦舞陽無非少年殺人,狂徒豎子而已!縱然去了
,亦白送性命!提一匕首而入強秦,若能殺人者皆可,何須荊軻哉!」荊軻怒吼著。太子丹不
說話了。猛然,荊軻也不說話了。沉默良久,荊軻長嘆一聲道:「我之本意,要等一個真正堪
當大任者,好同道上路也。今日,太子責我遲之。荊軻決意請辭,後日起程。」
太子丹抹著眼淚深深一躬,嘴角抽搐得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第三日五更雞鳴,白茫茫薄霧瀰漫了薊城郊野,三月春風猶見料峭寒意。待特使車馬大隊
開出薊城南門,荊軻已經完全平靜了。看著副使後車威猛雄壯的秦舞陽似一尊石柱矗立在戰車
緊緊抱著銅匣的模樣,荊軻一時覺得頗是滑稽。太子丹心思周密,三更時分送來一簡,說為避
秦國商社耳目,已經與一班大吏及高漸離等,先行趕到易水河谷去了。上卿出使秦國,堂堂正
正送別全然正道。荊軻不明白太子丹為何一定要趕到易水去,而且約定了一處隱秘的河谷做餞
行之地。倉促上路,荊軻心緒有些不寧,也不願意去揣摩此等小事了。一過十里郊亭,荊軻立
即下令車馬兼程飛馳。
堪堪暮色時分,終於抵達了事先約定的易水河谷。
荊軻在青銅軺車的八尺傘蓋下遙遙望去,只見血紅的殘陽下一片白衣隨風舞動,心頭不禁
怦然一動。及至近前,卻見河谷小道邊一片白茫茫人群––太子丹與知道這件事的心腹大吏們
竟都是一身白衣一頂白冠,肅然挺立著等候。遙見車馬駛來,所有人都是深深一躬。突然,荊
軻眼前浮現出為樊於期送葬的情形,那日,太子丹人等也是這般白衣白冠––
一路麻木驟然驚醒,荊軻心頭驀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悲壯之情。生平第一次,荊軻眼角湧出
了一絲淚水。荊軻一躍下車,對著太子丹與所有的送別者深深一躬,一拱手一陣大笑道:「諸
位活祭荊軻,幸何如之也!」
可是,沒有一個人跟著笑,河谷寂靜得唯有蕭蕭風聲。終於,一位大吏顫抖的高聲劃破了
死一般的沉靜:「太子,為先生致酒壯行––」太子丹捧起了一尊碩大的銅爵,肅然一躬,送
到了荊軻面前。荊軻大笑道:「荊軻生於人世,從來未曾祭祖––今日這酒,敬給祖宗了!」
一句話未了,荊軻猛然哽咽,及至一爵百年燕酒嘩嘩灑地,荊軻的大滴淚水也情不自禁地打到
了地上。淚水湧流的片刻之間,荊軻心頭一震,舉起大袖一抹而過,及至抬起頭來,已經又是
豪俠大笑的荊軻了。
叮咚一聲,高漸離的渾厚筑音奏響了。
高漸離沒有說一句話,只對著荊軻掃了一眼。
那是一簇閃亮的火焰!荊軻心頭驟然一熱,激越的歌聲便撲滿了河谷。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高漸離的激越筑音,猶如戰鼓激盪著荊軻。在太子丹與送行者們的悲壯和聲中,荊軻不能
自已地反覆唱著,悲涼淒然處,如同吟唱自己與世間的無盡苦難,太子丹與大吏們都哭成了一
片;慷慨激越處,氣貫長虹如同勇士臨陣搏殺,所有的送別者都怒目圓睜,鬚髮撲上了頭頂白
冠––
歌聲還在迴盪的時候,荊軻大步轉身登車。
荊軻一跺車底,軺車轔轔去了。
哭聲風聲縈繞耳畔,荊軻再也沒有回頭。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0:36
【第四節】
若非李斯尉繚,秦王嬴政對燕國獻地實在沒有興致。
三個月前,頓弱的信使飛馬報來消息:燕國迫於秦國大軍滅趙威勢,太子丹與上卿荊軻力
主向秦國獻上燕南之地,以求訂立罷兵盟約。當時,嬴政只笑著說了一句,太子丹不覺得遲了
麼?再也沒有過問。嬴政很清醒,即便弱小如韓國,滅亡之際也是百般掙扎,況乎燕國這樣的
八百年老諸侯,割地云云不過緩兵之計而已,不能當真。及至開春,王翦大軍揮師北上兵臨易
水,頓弱又是一函急書稟報:太子丹正式知會於他,申述了燕國決意割地求和的決策,不日將
派上卿荊軻為特使趕赴秦國交割土地,懇望秦軍中止北進。頓弱在附件裡說了自己的評判:「
燕之獻地,誠存國之術也。然則,秦之滅國,原在息兵止戰以安天下,非為滅國而滅國也!唯
其如此,臣以為:秦軍臨戰,未必盡然揮兵直進,而須以王師弔民伐罪之道,進退有致。今,
燕國既願獻出根基之地求和,便當緩兵以觀其變。若其有詐,我大軍討伐師出有名也!」嬴政
看得心頭一動,立即召來王綰、李斯、尉繚三人會商。王綰、李斯贊同頓弱之策,認為可緩兵
以待。尉繚於贊同之外,另加提醒道:「燕國獻地,必有後策跟進。我須有備,不能以退兵做
緩兵。君上下書王翦,不宜用緩兵二字,只云『隨時待命攻燕』即可。」嬴政欣然點頭。於是
,君臣迅速達成一致。嬴政立即下令蒙毅,依照尉繚之說下書王翦,令易水大軍屯駐待命。
旬日之後,頓弱信使又到。
這次送來的,是太子丹親手交給頓弱的燕南地圖。頓弱書簡說,上卿荊軻已經在踏勘燕南
之地,一俟地圖與實地兩相核准,立即赴咸陽獻地立約。嬴政當即打開了地圖,卻看得一頭霧
水不明所以,立即召來了執掌土地圖籍的大田令鄭國求教。鄭國端詳一番,指點著地圖道:「
此圖,乃春秋老燕國初滅薊國時之古圖。圖題『督亢』兩字,是當年薊國對燕南地之稱謂。督
,中央之意也。督亢者,中央高地之謂也。此地有陂澤大水,水處山陵之間,故能澆灌四岸丘
陵之沃土,此謂亢地。此地又居當年薊國之中央腹心,此謂督。故云:督亢之地。」嬴政不禁
笑道:「分明是今日燕南之地,卻呈來一幅古地圖,今日燕國沒有地圖麼?」鄭國素來不苟言
笑,黑臉皺著眉頭道:「此番關節,老臣無以揣摩。也許是燕國丟不下西周老諸侯顏面,硬要
將所獻之地說成本來便不是我的––老臣慚愧,不知所以!」嬴政聽得哈哈大笑道:「也許啊
,老令還當真說中了。老燕國,是死要顏面也!」可是再看地圖,連鄭國也是一頭霧水了。這
幅地圖的所有地名,都是不知所云的一兩個古字,水流、土地、山巒,黑線繁複交錯,連鄭國
這個走遍天下的老水工也不明所以了。鄭國只好又皺起眉頭,指點著地圖連連搖頭道:「怪亦
哉!天下竟有此等稀奇古圖?老臣只知,此處大體是陂澤。其餘,委實不明也。」嬴政心頭猛
然一動,吩咐趙高立即召李斯尉繚前來會商。不料,李斯看得嘖嘖稱奇,尉繚看得緊鎖眉頭,
還是看不明白。兩個不世能才,一個絕世水工,再加嬴政一個不世君王,竟然一齊瞪起了眼睛。
「天外有天也!老燕國在考校秦國人才?」嬴政呵呵笑了。
「豈有此理!這般鬼畫符,根本便不是地圖!」
老尉繚點著竹杖憤憤一句,話音落點,竟連自己也驚訝了。
誠如尉繚憤然不意之言,豈不意味著這裡大有文章?果然大有文章,又當是何等奧秘?一
時之間,君臣四人都愣住了。李斯拍著書案兀自喃喃道:「燕國瀕臨絕境,莫不是上下昏頭,
圖籍吏將草圖當做了成圖?」鄭國立即斷然搖頭道:「不會。此圖劃線很見功力,毫無改筆痕
跡,精心繪製無疑,豈能是草圖?」尉繚一陣思忖,疑惑不定道:「燕人尚義,不尚詐,此舉
實在蹊蹺之極。」嬴政看著三個能才個個皺眉,不禁哈哈大笑道:「不說這鬼畫符了,左右是
他要獻地,我不要便了。」李斯搖頭道:「王言如絲,其出如綸。既已回復燕國,接受獻地還
是該當也,不能改變。」尉繚篤篤點著竹杖道:「更要緊者,此中奧秘尚未解開,不能教他縮
回去。」嬴政疑惑道:「先生如何認定,此間定有奧秘未解?」尉繚道:「兵諺云:奇必隱秘。
如此一幅古怪地圖,誰都不明所以,若無機密隱藏其中,不合路數也。」嬴政不禁大笑道:「
他縱有鬼魅小伎,我只正兵大道便是,奈何他也!知會燕國,教他換圖,否則不受獻地。」
正在此時,蒙毅匆匆進來,又交來頓弱一函急件。
打開讀罷,君臣五人立即沸騰起來。頓弱信使帶來的消息是:燕國將交出叛將樊於期人頭
,由上卿荊軻連同督亢之地的古圖原件一起交付秦國。假如說,此時的秦國對於土地之需求,
已經在統一天下的大業開始後變得不再急迫,那對於以重金封地懸賞而求索的叛國大將的人頭
,則是迫切渴望的。秦之戰國史,樊於期叛國對秦國秦人帶來的恥辱,可以說絲毫不亞於嫪毐
之亂帶給秦國朝野的恥辱。尤其是秦王嬴政,對於王弟成蛟的叛國降趙與樊於期的叛國逃燕,
刻刻不能釋懷,視為心頭兩大恨。嬴政早已下令蒙恬:若樊於期逃往匈奴,立即捕殺!嬴政也
同時下令王翦:滅燕之後第一要務,捕獲樊於期!嬴政之心,只有在咸陽對樊於期明正典刑,
才能一消此恨。頓弱曾經請命秦王,要在薊城秘殺樊於期。嬴政毫不猶疑地制止了。嬴政發下
的誓言是:「非刑殺叛將,不足以明法!非藏叛之國殺叛將,不足以正義!樊於期若能逃此兩
途,天無正道也!」
而今,樊於期由賴以隱身的燕國殺了,嬴政的心情是難以言表的。
「誅殺叛將,燕國之功也!秦國之幸也!」
嬴政奮然拍案感喟,當即決斷:接受燕國獻禮,休戰盟約事屆時會商待定。李斯尉繚也毫
不猶豫地贊同了。秦國君臣的決策實際上意味著,已經給燕國的生存留下了一線生機。因為,
從實際情勢而言,秦國君臣當時對於一統天下,還沒有非堅持不可的一種固定模式,而是充分
顧及到諸侯分立數百年的種種實際情形,對滅國有著不同的方略準備。以戰國歷史看:大國之
間即或強弱一時懸殊,也沒有出現過滅國的先例;唯一的滅國之戰,是樂毅攻齊而達到破國,
終究還是沒有滅得了齊國。秦國之強大,及其與山東六國力量對比之懸殊,雖然遠遠超過當年
的燕齊對比,然則以一敵六,誰能一口咬定對每個大國都能徹底滅之?唯其如此,秦國從對最
弱小的韓國開始,便沒有中斷過邦交斡旋,更沒有一味地強兵直進。對趙國燕國,更是如此。
從根本上說,燕國若真正臣服,並獻出腹心根基之地,秦國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畢竟,此時的
秦國君臣,還不是滅掉韓趙燕魏之後的秦國君臣,堅定的滅國方略還沒有最終清晰地形成。如
今燕國獻地求和,又要交出降將人頭,不惜做出對於一個大國而言最有失尊嚴的臣服之舉,秦
國君臣的接納,便是很容易做出的對應之策。
「東出以來,君上首次面見特使,當行大朝禮儀。」李斯鄭重建言。
「彰顯威儀,布秦大道,以燕國為山東楷模。」尉繚欣然附議。
「一統天下而不欺臣服之邦,正理也。」老成敦厚的鄭國也贊同了。
嬴政當即欣然下書:著長史李斯領內史署、咸陽署、司寇署、衛尉署、行人署、屬邦署、
宗祝署、中車府等官署,於旬日之內擬定一切禮儀程式,並完成全部調遣,以大朝之禮召見燕
使。李斯受命,立即開始了忙碌奔波。尋常大朝會,儘管也是李斯這個長史分內之事,然卻不
須動用如此之多的官署連同籌劃。此次之特殊,在於大朝會兼受降受地受叛將人頭,實際是最
為盛大的國禮。李斯不是單純的事務大臣,非常清楚這次大朝國禮的根本所在:若能在此次大
朝會確定燕國臣服之約,實際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以最穩妥平和的方式統一了燕國。唯其如
此,種種禮儀程式之內涵,自然要大大講究了。李斯的統籌調遣之能出類拔萃,三日之內,各
方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內史郡,職司部署關中民眾道迎燕國特使;咸陽令,職司都城民眾道
迎,並鋪排城池儀仗;司寇署,限期清查流入秦國的山東盜賊,務期不使燕國特使受到絲毫挑
釁威脅;衛尉署,部署王城護衛,並鋪排王城兵戈儀仗,務期彰顯大國威儀;執掌邦交的行人
署、執掌夷狄的屬邦署,職司諸般迎送程式與特使之起居衣食;中車府,籌劃調集所需種種車
輛,尤其是秦王王車之修繕裝飾;宗祝署,確定大朝之日期、時辰,並得籌劃秦王以樊於期人
頭祭拜太廟的禮儀程式。凡此等等,李斯都辦理得件件縝密,無一差錯。
旬日未到,諸般妥當。
在第八日的晚上,李斯在秦王書房的小朝會上做了備細稟報。嬴政對李斯的才具又一次拍
案讚嘆,沒有任何異議便點頭了。尉繚卻突然一笑道:「對時日吉凶,老太卜如何說法?」李
斯不禁眉頭一聳,道:「唯有此事,使人不安。老太卜占卜云:吉凶互見,卦象不明。」嬴政
一笑道:「大道不占,兩卿何須在心也。」尉繚兀自嘮叨道:「吉凶互見,究竟何意?以此事論
之,何謂吉?何謂凶?」李斯道:「吉,自然是盟約立,諸事成,一無意外。凶,則有種種,
難於一言論定。」尉繚搖著白頭良久思忖,突然一點竹杖道:「那個特使,名叫甚來?」李斯
道:「荊軻,燕國上卿。頓弱說,其人幾類趙國之郭開。」尉繚頗顯神秘的目光一閃,笑道:「
荊軻荊軻,這個『荊』字,不善也。」李斯心頭一動道:「老國尉何意?不妨明言。」尉繚緩
緩搖著白頭道:「荊者,草側伏刃,草開見刀,大刑之象。其人,不祥也。」嬴政不禁一陣大
笑道:「先生解字說法,這荊軻豈非一個刺客了?」尉繚平板板道:「兵家多講占候占象,老臣
一時心動而已。」李斯道:「論事理,燕國不當別有他心。試想,荊軻當真做刺客,其後果如
何?」嬴政連連擺手道:「笑談笑談!太子丹明銳之人,如何能做如此蠢事?果然殺了嬴政,
燕國豈不滅得更快?」尉繚道:「論事理,老臣贊同君上、長史之說。然則,卦象字象,也非
全然空穴來風。老臣之意,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謹慎點好。」李斯道:「老國尉之見,大朝
部署有疏漏?」尉繚道:「秦國大朝會,武將歷來如常帶劍。」李斯立即接道:「對!然則,這
次大朝會,改為朝臣俱不帶劍。意在與山東六國同一,彰顯秦國大道文明。」尉繚正要說話,
嬴政頗顯煩躁地一揮手:「不說不說!天下大道處處順乎小伎,秦國還能成事麼?燕王喜、太
子丹若真是失心瘋,嬴政聽天由命。」
秦王煩躁,李斯尉繚也不再說話了。
「君上,新劍鑄成了。」正在此時,趙高輕步進來了。
「國尉老兵家,看看這口劍如何?」嬴政顯然在為方纔的煩躁致歉。
趙高恭敬地捧過長劍道:「君上那口短劍,刃口殘缺太多,這是尚坊新鑄之秦王劍。」尉
繚放下竹杖,拿起長劍一掂,老眼驟然一亮!這口長劍,青銅包裹牛皮為劍鞘,三分寬的劍格
與六寸長的劍柄皆是青銅連鑄而成,劍身連鞘闊約四寸、長約四尺、重約十斤,除了劍格兩面
鑲嵌的兩條晶瑩黑玉,通體簡潔乾淨,威猛肅穆之氣非同尋常。尉繚一個好字出口,右手已經
搭上劍格,手腕一用力,長劍卻紋絲未動。趙高連忙笑道:「這是尚坊鑄劍新法,為防劍身在
車馬顛簸中滑出劍鞘,暗筘稍深了半分。」尉繚再一抖腕,只聽鏘然一陣金鐵之鳴,一道青光
閃爍,書房銅燈立即昏暗下來。
「老臣一請。」尉繚捧劍起身,深深一躬。
「好!此劍賜予國尉!」嬴政立即拍案。
「老臣所請:君上當冠劍臨朝,會見燕使,以彰大秦文武之功!」
嬴政一陣愣怔,終於大笑道:「好!冠劍冠劍,好在還是三月天。」
「冠劍臨朝,此後便做大朝會定規。如何?」李斯委婉地附議尉繚。
「這次先過了。再說。」嬴政連連搖手:「威風是威風了,可那天平大冠、厚絲錦袍、高
靿牛皮靴、十斤重一口長劍,還不將人活活悶死?兩卿,能否教我少受些活罪也!」眼見秦王
少年心性發作,窘迫得滿臉通紅,李斯尉繚不禁大笑起來。
三月下旬,燕國特使荊軻的車馬終於進了函谷關。
一路行來,荊軻萬般感慨。整肅的關中村野,民眾忙於春耕的勃勃蒸騰之氣,道邊有序迎
送特使的婦幼老孺,整潔寬闊的官道,被密如蛛網的鄭國渠的支渠毛渠分隔成無數綠色方格的
田疇,都使荊軻對「誅秦暴政」四個字生出了些許尷尬。然則,當看到驪山腳下一群群沒有鼻
子的赭衣刑徒,在原野蠕動著勞作時,「秦人不覺無鼻之醜」這句話油然浮上心頭,荊軻的一
腔正氣又立即充盈心頭。一個以暴政殺戮為根基的國家,縱然強大如湘水怪蛟,荊軻都是蔑視
的,都是注定要奮不顧身地投入連天碧浪去搏殺的。及至進入咸陽,荊軻索性閉上了眼睛,塞
上了耳朵,不再看那些令他生出尷尬的盛景,不再聽那些熱烈木訥而又倍顯真誠的喧囂呼喊。
一直到軺車駛進幽靜開闊的國賓館舍,一直到住定,一直到秦舞陽送走了那個赫赫大名的迎賓
大臣李斯,荊軻才睜開眼睛扒出耳塞,走進池邊柳林轉悠去了。
當晚,丞相王綰要為燕國特使舉行洗塵大宴,荊軻委婉辭謝了。
秦舞陽卻高聲嚷嚷著,顯然不高興荊軻拒絕如此盛大的一場夜宴。可荊軻連認真搭理秦舞
陽的心情都沒有了,只望著火紅的落日,在柳林一直佇立到幽暗的暮色降臨。晚膳之後,那個
李斯又來了。李斯說,咸陽三月正是踏青之時,郊野柳絮飛雪可謂天下盛景,上卿要否踏青一
日?荊軻淡淡一笑,搖了搖頭。於是,李斯又說,上卿既無踏青之心,後日卯時大朝會,秦王
將以隆重國禮,接受燕國國書及大禮。荊軻點了點頭,便打了個一個長長的哈欠。李斯說,上
卿鞍馬勞頓,不妨早早歇息。一拱手,李斯悠悠然去了。
次日正午,李斯又來了。這次,李斯只說了一件事:燕國要割地、獻人、請和,是否有已
經擬定的和約底本事先會商?抑或,要不要在覲見秦王之後擬定?荊軻這才心頭驀然一驚:百
密一失,他竟然疏忽了邦交禮儀中最為要緊的盟約底本!畢竟,他的公然使命是為獻地立約而
來的。雖然如此,荊軻畢竟機警過人,瞬息之間,做出一副沉重神色道:「燕為弱邦,只要得
秦王一諾:燕為秦臣,餘地等同秦國郡縣,萬事安矣!若燕國先行立定底本,秦國不覺有失顏
面乎?」李斯笑道:「上卿之言,可否解為只要保得燕國社稷並王室封地,則君臣盟約可成?
」荊軻思忖道:「不知秦王欲給燕國留地幾多?」李斯道:「不知燕王欲求地幾多?」荊軻佯作
不悅道:「燕弱秦強,燕國說話算數麼?」李斯一拱手道:「既然如此,容特使覲見秦王之後,
再議不遲。」
李斯走了。荊軻心頭浮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三月二十七清晨卯時,咸陽宮鐘聲大起。
秦國鋪排了戰國以來的最大型禮儀––九賓之禮,來顯示這次秦燕和約對於天下邦交的垂
範。九賓之禮,原本是周天子在春季大朝會接見天下諸侯的最高禮儀。《周禮.大行人》云:「
(天子)春朝諸侯而圖天下之事––以親諸侯。」所謂九賓,是公、侯、伯、子、男、孤、卿
、大夫、士,共九等賓客。其中,前四等賓客是諸侯,後五等賓客是有不等量封地的各種大臣
朝官。九賓之禮繁複紛雜,僅對不同賓客的作揖的方式,就有三種:天揖、時揖、士揖,非專
職臣工長期演練,不足以完滿實現。及至戰國,歷經春秋時期禮崩樂壞,這種繁複禮儀,已經
不可能全數如實再現。李斯總操持此次大禮,之所以取九賓大禮之名,實際所圖是宣示秦國將
一統天下、秦王將成為天下共主(天子)的大勢,所以將接見燕王特使之禮儀,賦予了「天子
春朝諸侯,而圖天下之事」的九賓大禮意涵。就其實際而言,無非是隆重地彰顯威儀,顯示秦
國將王天下的氣象而已,絕非如儀再現的周天子九賓之禮(《史記.正義》劉云:「設文物大
備,即謂九賓,不得以周禮九賓義為釋。」是為切實之論。)。
李斯準時抵達國賓館舍,鄭重接出了荊軻與秦舞陽。
一支三百人馬隊簇擁著三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出館舍駛過長街時,咸陽民眾無不肅然駐足
,燕使萬歲的喊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後車的秦舞陽,亢奮得眉飛色舞。八尺傘蓋下的荊軻,
卻又一次閉上了眼睛。軺車進入王城南門,丞相王綰率領著一班職司邦交的行人署大吏,在白
玉鋪地的寬闊車馬場彬彬有禮地迎接了荊軻。王綰在呂不韋時期原本便是行人,如今雖已鬚髮
灰白,卻有著當年呂不韋的春陽和煦之風,對荊軻拱手禮略事寒暄,又一伸手做請,笑道:「
群臣集於正殿,正欲一睹上卿風采,敢請先行。」荊軻這才第一次悠然一笑,一拱手道:「丞
相請。」王綰笑道:「上卿與老夫同爵,老夫恭迎大賓,豈可先行?上卿請。」若依著九賓之
禮,每迎每送都要三讓三辭而後行。故此,兩人略事謙讓,原是題中應有之意,並非全然虛禮
。荊軻遂不再說話,對著巍巍如天上宮闕的咸陽宮正殿深深一躬,轉身對秦舞陽鄭重叮囑一句
道:「副使捧好大禮,隨我覲見秦王。」
荊軻肅然邁步,一腳踏上了丹墀之地。
丹墀者,紅漆所塗之殿前石階也。春秋之前,物力維艱,殿前石階皆青色石條鋪就,未免
灰暗沉重,故此塗紅以顯吉慶也。戰國末期,秦國早已富強,咸陽王城的正殿石階是精心遴選
的上等白玉,若塗抹紅漆,未免暴殄天物。於是,每有大典大賓,咸陽宮正殿前的白玉石階便
一律以上等紅氈鋪之,較之紅漆尤顯富麗堂皇。此風沿襲後世,始有紅地毯之國禮也。此乃後
話。
荊軻踏上丹墀之階,雖是目不斜視,卻也一眼掃清了殿前整個情勢。秦國的王城護軍清一
色的黑色衣甲青銅斧鉞,肅立在丹墀兩廂,如同黑森森金燦燦樹林,凜凜威勢確是天下唯一。
荊軻對諸般兵器的熟悉,可謂無出其右,一眼看去,便知這些禮儀兵器全都是貨真價實的銅料
,上得戰場雖顯笨拙,單人撲殺卻堪稱威力無窮。僅是那一口口三十六斤重、九尺九寸長的青
銅大斧,任你鋒利劍器,也難敵其猛砍橫掃之力。驀然之間,荊軻心頭一動!秦王殿前若有兩
排青銅斧鉞,此事休矣––
「我的髮簪––」正在此時,身後一聲驚恐叫喊。
荊軻猛然回身,不禁大為驚愕。
秦舞陽四寸玉冠下的束髮鐵簪,正如一支黑色箭鏃直飛一根石柱,叮啪一聲大響,竟牢牢
吸附在石柱之上!頓時,秦舞陽一頭粗厚的長髮紛亂披散,一聲驚叫爛泥般癱在了厚厚的紅地
氈上瑟瑟發抖,緊緊抱在懷中的銅匣也發出一陣突突突的怪異抖動。與此同時,丹墀頂端的帶
劍將軍一聲大喝:「查驗飛鐵!特使止步!」兩廂整齊的一聲吼喝,兩排青銅斧鉞森森然鏗鏘
交織在丹墀之上,罩在了荊軻與秦舞陽頭頂。
電光石火之間,荊軻正要一步過去接過突突響動的銅匣。王綰卻一步搶前一揮手道:「殿
前武士,少安毋躁!」轉身對荊軻笑道:「此乃試兵石,磁鐵柱也。當年,商君為校正劍器筘
合是否適當,立得此石。凡帶劍經過,而被磁鐵吸出劍器者,皆為廢劍。不想今日吸出副使鐵
簪,誠出意外也。上卿見諒,副使見諒。」堪堪說罷,後來的李斯已經上前,一伸手便要來扶
秦舞陽起身。秦舞陽面色青白,慌亂得連連揮手道:「不不不,不要––」王綰李斯與一班吏
員不禁笑了起來。荊軻早已經平靜下來,笑著看看秦舞陽,對王綰李斯一拱手道:「丞相長史
,見笑。北蕃蠻夷之人,未嘗經歷此等大國威儀,故有失態也。」又轉身對秦舞陽一笑揶揄道
:「自家起身便了,莫非終歸扶不起哉!」秦舞陽眼見無事,一挺身站起,紅著臉嘎聲道:「我
我我,我髮簪還給不給?」李斯忍住笑一揮手,帶劍將軍大步過來,遞過一支鐵簪,目光向李
斯一瞥。李斯接過鐵簪一看,不禁笑道:「副使真壯士也!一支髮簪也如匕首般沉重鋒利。」
秦舞陽原本氣惱自己吃嚇失態而被荊軻嘲笑,此刻牛勁發作,昂昂然揮著一隻空手道:「這髮
簪,原本俺爹獵殺野豬的殘刀打磨!俺做髮簪,用了整整二十年,送給你這丞相如何?」王綰
李斯見此人目有凶光,卻又混沌若此,身為副使,竟連眼前兩位大臣的身分也沒分辨清楚,不
禁一齊笑了。王綰一拱手道:「鐵簪既是副使少年之物,如常也罷。上卿請。」荊軻雖則蔑視
太子丹硬塞給他的這個副使,卻也覺得這小子歪打正著化解了這場意外危機,心下一輕鬆,笑
著一拱手,又邁上了丹墀石階。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0:41
經過殿口平台的四隻大鼎,是高闊各有兩丈許的正殿正門。
此刻正門大開,一道三丈六尺寬的厚厚紅氈直達大殿深處王台之前,紅氈兩廂是整肅列座
的秦國大臣。遙遙望去,黑紅沉沉,深邃肅穆之象,竟使荊軻心頭驀然閃出「此真天子廟堂也
」的感嘆。在這瞬息之間,大鐘轟鳴九響,宏大祥和的樂聲頓時瀰漫了高闊雄峻的殿堂。樂聲
瀰漫之中,殿中迭次飛出司儀大臣(司儀,周時官職,《周禮.秋官司寇第五》云:「司儀掌
九儀之賓客擯相之禮。」沿襲後世。)與傳聲吏員的一波波聲浪:「秦王臨朝––秦王臨朝–
–」接著又是一波波聲浪奔湧而來:「燕使覲見––燕使覲見––」荊軻回身低聲一句叮囑道
:「秦舞陽毋須驚怕,跟定我腳步。」聽得秦舞陽答應了一聲,荊軻在殿口對著沉沉王台深深
一躬,舉步踏進了這座震懾天下的宮殿。
荊軻行步於中央紅氈,目不斜視間,兩眼餘光已看清了秦國大臣們都沒有帶劍,連武臣區
域的將軍們也沒有帶劍,心下不禁一聲長吁。紅氈甬道將及一半,荊軻清楚地看見了秦王嬴政
正從一道橫闊三丈六尺的黑玉屏後大步走出––天平冠,大朝服,冠帶整肅,步履從容,壯偉
異常,與山東六國流傳的佝僂猥瑣之相直有天壤之別。然則,真正使荊軻心頭猛然一沉的是,
秦王嬴政腰間那口異乎尋常的長劍!依荊軻事先的周密探察,秦王嬴政在朝會之上歷來不帶劍
。準確的消息是:自從嬴政親政開始,從來帶劍的秦王便再也沒有帶劍臨朝了。片刻之間,荊
軻陡地生出一種說不清楚的奇特預感。
驟然之間,身後又傳來熟悉而令人厭惡的袍服瑟瑟抖動聲。
兩廂大臣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瞄向荊軻身後,其嘲笑揶揄之情是顯然的。
荊軻驀然回頭,平靜地接過秦舞陽懷中的銅匣,大踏步走到了王階之下。荊軻捧起銅匣深
深一躬道:「外臣,燕國上卿荊軻奉命出使,參見秦王!」荊軻抬頭之間,九級王階上的嬴政
肅然開口道:「燕國臣服於秦,獻地獻人,本王深為欣慰。賜特使座。」話音落點,一名遠遠
站立在殿角的行人署大吏快步走來,將荊軻導引入王階東側下的一張獨立大案前,恭敬地請荊
軻就座。
此時,司儀大臣又是一聲高宣:「燕國進獻叛臣人頭––」
話音尚未落點,行人署大吏已經再次走到了荊軻案前。荊軻已經打開了大銅匣,將一個套
在其中的小銅匣雙手捧起道:「此乃樊於期人頭,謹交秦王勘驗。」行人署大吏雙手捧著銅匣
,大步送到了秦王的青銅大案上。荊軻清楚地看見,嬴政掀開銅匣的手微微顫抖著。及至銅匣
打開,嬴政向匣中端詳有頃,嘴角抽搐著冷冷一笑,拍案喟嘆道:「樊於期啊樊於期,秦國何
負於你,本王何負於你,你竟白頭叛秦,寧做秦人千古之羞哉!」嬴政的聲音顫抖,整個大殿
不禁一片肅然。寂靜之中,嬴政一推銅匣道:「諸位大臣,都看看樊於期了––」荊軻銳利的
目光分明看見了嬴政眼角的一絲淚光,心頭不禁微微一動。
大臣們傳看樊於期人頭時,舉殿一片默然,沒有一聲惡語咒罵,沒有一句喜慶之辭。荊軻
聽到了隱隱唏噓之聲,還聽到了武臣席區一個老將昏厥倒撞的悶哼聲。實在說,秦國君臣見到
樊於期人頭後的情勢,是大大出乎荊軻與太子丹預料的。依太子丹與荊軻原來所想,秦王既能
以萬千重金與數百里封地懸賞,見到樊於期人頭,必是彈冠相慶舉殿大歡,其種種有可能出現
的失態,以及可能利用的時機必然也是存在的。荊軻也做好了準備,此時秦王若有狂喜不知所
以之異常舉動,便要相機提前行刺。畢竟,要抽出那只匕首是很容易的。然則,秦國君臣目下
竭力壓抑的悲痛之情,卻使荊軻茫然了。山東投奔秦國的名士,個個都說秦王看重功臣,荊軻
從來沒有相信過。可是,今日身臨其境,荊軻卻有些不得不信而又竭力不願相信的彆扭了。畢
竟,荊軻也曾經是志在經邦濟世的名士,對君王的評判還是有大道根基的。一時之間,荊軻有
些恍惚了––
「燕國獻地––」司儀的高宣聲劃破了大殿的寂靜。
荊軻驀然一震,神志陡然清醒,立即站了起來一拱手道:「燕國督亢之地,前已獻上簡圖
於秦王,不知秦王可曾看出其中奧秘?」秦王嬴政道:「督亢之圖,非但本王,連治圖大家也
不明所以,上卿所言之奧秘何在?」荊軻道:「督亢,乃是古薊國腹地,歸燕已經六百餘年。
督亢之機密,不在其土地豐腴,而在其秘密藏匿了古薊國與後來燕國之大量財貨也!」嬴政一
陣大笑道:「燕國疲弱不堪舉兵,焉有財貨藏於地下以待亡國哉!」荊軻高聲道:「秦王只知其
一,不知其二!燕國曾破齊七十餘城,所掠財貨數不勝數。燕昭王為防後世揮霍無度,故多埋
於督亢山地。而今燕王唯求存國,臣亦求進身之道,故願獻之秦王,秦王何疑之有也?」秦王
嬴政凌厲的目光一掃,帶著顯然的鄙視淡淡笑道:「人言足下行事,幾類郭開之道,果然。也
好,你且上前指於本王,燕國財寶藏於何處?」
荊軻說聲外臣遵命,捧起細長的銅匣上了王階。
秦王案形制特異:五尺寬九尺長,恍若一張特大臥榻。當荊軻依照邦交禮儀,被行人署大
吏引導到王案前時,只能在王案對面跪坐。嬴政面色淡漠地挺身端坐,距離荊軻少說也在六尺
之外,一大步的距離。嬴政冷冷地看著這個頗具氣度的賣燕奸佞,好大一陣沒有說話。荊軻氣
靜神閒,坐在案前的倏忽之間,已經謀劃好了方略。在秦王冷冰冰打量時,荊軻不看秦王,逕
自打開了細長的銅匣,徐徐展開了粗大的卷軸,始終沒說一句話。嬴政掃一眼正在展開的牛皮
卷軸,非但絲毫沒有顯出渴望巨大寶藏的驚喜,反倒是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秦王請看,寶藏便在此處。」
嬴政聞聲,不期然傾身低頭。
便在這一瞬間,卷軸中驟然現出一口森森匕首!
陡然之間,荊軻右手順勢一帶,匕首已經在手。荊軻身形躍起之間,左手已經閃電般伸出
,滿滿一把摟住了秦王衣袖而不使其掙脫。與此同時,荊軻右手匕首已經揕(《史記.刺客列
傳》在此處用了一個「揕」字。揕者,刺也。然則,太史公卻沒有用「刺」字。太史公治史嚴
謹,有「刺」字而不用「刺」字,必有原因。我的推理是:揕,可能是淬毒匕首殺人的一種獨
特手法,西漢尚知,後世失傳,遂不知其意。史家對此,亦無翔實考證。若有武術史家知之,
當公諸社會以彰其意。)到了秦王胸前。即或是將軍武士,面對這一疾如閃電而又極具偽裝的
突襲,也斷難逃脫。因為,殿中大臣們在荊軻身後看去,完全以為是荊軻起身指點地圖;而在
對面秦王傾身趨前,低頭看來之時,完全可能不及反應已經被刺中,即或想逃,也根本不可能
掙脫荊軻的大力揪扯。
然則,奇蹟恰恰在最不可能的時候發生了。
嬴政自幼便是危局求生的奇異少年,膽略才具甚或騎射劍術都遠非尋常。當年遴選太子,
嬴政以少年身手獨戰已經是千夫長的王翦而不甚明顯處於下風,其勇略可見也。當此之時,嬴
政第一眼看見森森匕首,倏地渾身一緊,確實不及反應。及至厚厚的衣袖被猛然拽住,匕首閃
亮刺來,嬴政本能地一聲大吼,全身奮力一掙,身形猛然一滾向後掙出,其力道之猛之烈,竟
使尚坊工匠精織精紡的絲錦朝服在奇異的裂帛之聲中瞬間斷開!袖絕之際,嬴政已從王案前滾
出三尺之外,大吼一聲爬了起來。嬴政未及站穩身軀,荊軻已經如影隨形趕至身前。嬴政急切
拔劍,不料竟然一拔不出。此時,森森匕首又一次刺出。倉促之間,嬴政全力一扯帶劍銅鏈,
銅鏈倏地裂斷,連同束腰板帶也一起扯開,寬大的袍服頓時散開,腰身手腳處處牽絆。嬴政大
急,身形本能地突然一轉,寬大的袍服猛然甩成了一個大大的扇形,擋過了森森一刺。與此同
時,嬴政就勢一甩雙臂使袍服脫身,又一步跳開袍服牽絆,再一把扒下沉重的天平冠操起來猛
力砸向荊軻,再次擋開一擊,慌忙撿起長劍轉身疾步便走。
雖手忙腳亂狼狽不堪,嬴政終究躲過了最為致命的第一波突刺。
幾個回合的本能躲避,荊軻對嬴政的奇快反應深為驚訝。依著士俠大刺客的傳統氣度,一
擊不中,便視為其人天意不當死,刺客當就此收手。然刺秦太過重大,荊軻心下早已做好不以
傳統規矩行刺的準備。不料連續三刺,竟都被嬴政連爬帶滾躲過,最後竟還踉踉蹌蹌地跑開。
一時之間,巨大的羞辱陡然湧上荊軻心頭,不由分說已經如飛追來直撲嬴政。此時的嬴政,已
經是短打衣衫,腳步大為靈便。眼見荊軻緊追不捨,嬴政心思倏地一閃,縱身跳下王台,在殿
中粗大的石柱間飛快遊走。
這時,大臣們才完全明白了,眼前的燕國特使確實是刺客!
今日大朝彰顯文明,將軍大臣們都沒有隨帶兵器,一時紛紛驚呼,殿中大亂。王綰、李斯
情急紅眼,高聲吼叫著撲過去追逐荊軻。大臣們頓時醒悟,立即亂紛紛撲上四面堵截。然則,
荊軻何許人也,其輕靈勁健其勇略膽魄,天下無出其右。幾個近身追逐者,根本不經荊軻連帶
追擊秦王中的順手一擊。縱然舉殿身影四處堵截,繞柱奔走的秦王仍然被荊軻緊緊追逐,危機
仍然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恰在此時,殿前侍醫夏無且正遇荊軻轉彎照面,抬手便將手中藥囊
猛然砸去。這一砸,力道不大,更沒有準頭。荊軻不躲,根本無事。然荊軻不知黑乎乎飛來何
物,閃身一躲,卻恰恰正被藥囊擊中面門。瞬息之間,一股刺鼻的草藥味直衝腦際,荊軻猛然
鼻癢無比,及至一個噴嚏狠狠打出,嬴政已經繞過了兩道石柱。
「王負劍––」
此時,正好趙高聞訊趕來,一聲尖亮地呼喊立時響徹殿堂。隨著喊聲,趙高已經奮力撲向
荊軻。趙高之奔走馳驅剽悍靈動天下聞名,一撲過去,便緊緊黏住了荊軻。急切之間,荊軻竟
然無法擺脫這個若即若離又時時出手的內侍奇人。若用匕首擊出,趙高自然會立地斃命。然則
,跑了秦王,殺死一百個內侍又有何用?荊軻何其清楚,只能緊追秦王,不時虛手應對趙高。
如此一來,荊軻不能全力追擊,嬴政急迫之勢頓時稍緩。
卻說嬴政,在趙高奇異尖亮的喊聲中渾身一激靈,立即想起此劍暗筘較深,須得用力拔之
;而只有趙高,才知道自己少年練劍時因使用成人長劍,往往負劍於背才能拔出長劍的秘密。
心念閃動間,嬴政左手將長劍一順,貼上背後,右手從肩頭握住劍格猛力一帶,鏘然一聲金鐵
之鳴,三尺餘長劍一舉出鞘。
「小高子!閃開––」
嬴政怒不可遏,挺著長劍膽氣頓生,一躍過來,揮動十斤重的秦王劍便是一個橫掃。其時
,荊軻正被趙高糾纏得不耐,心下一狠,瞬間破了不對這個內侍使用淬毒匕首的心思,突然一
沉手便向趙高飛來的腳踝劃去。趙高機靈無比,順勢倒地一滾堪堪躲過。恰在荊軻張臂劃出之
時,嬴政的長劍橫空掃過,荊軻的一隻胳膊血淋淋啪嗒落地!
荊軻驟然受此重傷,腳下一個踉蹌,頓時頹然跌坐在地。胳膊落地的瞬息之間,荊軻身形
一虛,心頭瀰漫過了一片冰涼的悲哀。絕望的同時,荊軻手中匕首已經循聲擲出,呼嘯著飛向
嬴政。舉殿只聽「叮」的一聲異響,六尺開外的銅柱濺起了一片碧藍的火花,匕首顫巍巍釘在
了銅柱之上,刀尖周圍立時一片森森然黑暈。
「短兵淬毒!王莫上前––」夏無且尖聲喊著。
群臣驚愕四顧,卻不見了秦王,立時亂紛紛搶步過來。
「君上––」趙高一聲哭喊,撲向石柱下。
「哭個鳥!」
躺在地上的嬴政翻身躍起,一腳踢翻趙高,提著長劍赳赳大步過來,嘶啞著聲音一連串吼
道:「荊軻!你非郭開賣燕!你乃大偽刺客!你要殺我麼?許你再來!公平搏殺!嬴政倒想看
看,你這個刺客有多高劍術!起來––」
一身鮮血的荊軻,本來靠著一道石柱閉目待死。聞秦王怒聲高喝,荊軻雙目驟然一睜,單
臂不動,一挺身竟靠著石柱霍然站起。四周群臣不禁大為驚愕,不約而同地輕輕驚呼了一聲。
不料,荊軻靠著石柱勉力一笑,卻又立即順著石柱軟了下去。荊軻一聲長噓,伸開兩腿箕踞大
坐,傲然罵道:「嬴政毋以己能!與子論劍,不足道也!今日所以不成,是我欲活擒於你,逼
你立約,以存天下之故也!」
見荊軻噴著血沫怒罵不已,嬴政反倒平靜下來,冷冷一笑道:「提一匕首而欲改天下,未
嘗聞也!嬴政縱死,秦國縱滅,豈能無人一統天下哉!」荊軻喘息一聲冷冰冰道:「有人無人
,不足論。只不能教你嬴政滅國,一統天下。」嬴政不禁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也!足下之
迂闊褊狹,由此可見矣!刺客尤充雄傑,不亦羞哉!」荊軻淡淡一笑道:「今日天意,豎子何
幸之有也?」嬴政盯著荊軻端詳了一陣,冷冷道:「足下迂闊,卻有猛志,本王送足下全屍而
去。」
「謝過秦王––」荊軻艱難地露出了最後的微笑。
嬴政長劍一挺,猛然向荊軻胸前刺來。
「秦法有定,王不能私刑!」
隨著李斯一聲大喊,尉繚對趙高飛過一個眼神。趙高立即搶步過來,奪過嬴政手中長劍,
向荊軻猛然刺去。因秦王有全屍一說,趙高不能斬取頭顱,只一口氣狠狠連刺了不知幾多劍,
活活將荊軻戳成了一個渾身血洞的肉篩子。
「左右護君,斬殺刺客,合乎國法!」尉繚高喊了一句。
秦王嬴政沒有離開,一直臉色鐵青地木然站在死去的荊軻面前。
––
荊軻刺秦震動天下,多少年後,人們仍在紛紜議論乃至爭辯不休。其中,曾經與荊軻相識
者的評說及其後來之行,頗是引人注目,有兩則被太史公載入了史冊。
一則,是戰國末期著名劍士魯句踐的獨特評論。
魯句踐萬般感慨地說:「嗟乎!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往
昔)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魯句踐的話有三層意思:其一,刺秦失敗,是荊軻不認真
修習劍術。也就是說,魯句踐認為荊軻的劍術並不是很高,才導致刺秦失敗身死。其二,對當
年不知荊軻壯志,甚是後悔。其三,同時後悔的是,當年因叱責荊軻,而被荊軻視為「非人」
的愚昧者。魯句踐的評判,很可能是當時六國劍士遊俠的普遍心聲:既高度認可荊軻刺秦之壯
舉,又嘆息其劍術不精而失敗。
二則,是荊軻好友樂師高漸離的曲折行蹤。
《史記.刺客列傳》云:秦國統一天下而秦王稱始皇帝後,秦國追捕太子丹與荊軻的昔年
追隨者。這些人,都紛紛逃亡隱匿了。高漸離更改姓名,在舊趙國的宋子城(宋子城,趙國城
邑,今河北趙縣(舊謂趙州)以北地帶。)一家酒鋪做了僕役。一日,聽得店主家堂上有擊筑
之聲,高漸離彷徨徘徊,久久不願離去,情不自禁地評論說:「筑聲有善處,諸多處尚有不善
也!」旁邊僕役將高漸離的話說給了主人。主人大奇,於是邀集賓朋,召高漸離於廳堂擊筑。
一擊之下,主人客人都是大加稱讚,立即賞賜了高漸離許多酒肉。高漸離尋思長久藏匿而不能
見人,終無盡頭,遂到自己小屋取出木箱中的筑,換上了壓在箱底的唯一一套舊時錦衣,重新
回到了廳堂。高漸離的舉止氣度,使舉座主客大為驚訝,一齊作禮,尊高漸離為上客。高漸離
肅然就座,重新擊筑高歌,舉座賓客無不感奮唏噓。故事漸漸流傳開來,有人便說:「此人,
高漸離也!」
高漸離的行蹤,被人稟報給了咸陽。始皇帝愛惜高漸離善擊筑,念其是天下聞名的大樂師
,於是特意赦免了高漸離追隨荊軻的死罪,下令將高漸離解到了咸陽。抵達咸陽,秦始皇下令
將高漸離處以矐目之刑,也就是以馬尿熏其雙目而使失明。矐目之後,高漸離被留在咸陽皇宮
做了樂師。每次擊筑,始皇帝都大加讚賞。日久,始皇帝聽高漸離擊筑時,坐得越來越近了。
一日,高漸離擊筑之時,始皇帝聽得入神,高漸離突然舉起灌了鉛的大筑猛然砸向始皇帝。傳
聞與史書中,都沒說嬴政如何閃避,終歸是高漸離沒有擊中始皇帝。於是,高漸離最終還是被
處死了。據說,從此之後,秦皇帝終身不復見山東六國人士了。
如此等等,皆為刺秦餘波,皆為後話。
話說刺秦事件後三日,秦國君臣重新朝會,議決對燕新方略。朝會伊始,李斯便對自己的
大朝會部署深切痛悔,自請貶黜。秦王嬴政卻連連搖頭,拍案感喟道:「先生之策,唯以天下
大局為計,何錯之有哉?鼠竊狗偷之輩,世間多矣!若一味防範,閉門塞人,何能一天下也?
國家長策大略,因一刺客而變,未嘗聞也!」秦王這一番話語,使大臣們萬般感慨,李斯更是
唏噓流涕不已。議及善後具體事宜,李斯以執事大臣名義,提出對侍醫夏無且與趙高論功行賞
,諸臣無不贊同。秦王嬴政當即拍案,賞賜夏無且黃金二百鎰,晉爵兩級。賞賜夏無且完畢,
嬴政淡淡一笑道:「趙高,不說了,已經是中車府令了。內侍為官,到此足矣!」見秦王於此
等重大事件之後猶能節制有度,大臣們一番感慨,也便默認了。
不料,旁邊侍立的趙高卻猛然撲倒在王案前,重重叩頭高聲道:「君上始呼臣之正名,臣
永世銘刻在心––」一時,大臣們無不驚訝,這才想起了方才秦王確實說了「趙高」兩字,而
在既往,秦王從來將趙高呼為「小高子」的。今秦王不呼小高子,而稱其正名趙高,是無意之
舉,還是以獨有方式宣示廟堂:中車府令趙高,從此也是秦國大臣了?再一想,趙高叩拜,秦
王也沒有說甚,而只是笑了笑,便可能是無意有意間了;只這趙高心思透亮,立即以謝恩之法
,使大臣們明白了此中意蘊,也實在是機靈過甚了。
嬴政轉了話題,開始了對燕方略的會商。
次日,李斯率領一支精銳飛騎兼程北上,趕赴易水大營去了。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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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20:47
【第五節】
幕府聚將完畢,王翦獨自走進了河谷柳林。
令王翦思緒難平者,滅國長策終究是明晰地確立了。還在頓弱與咸陽之間快馬信使穿梭往
來時,王翦便上書秦王,申述了自己的評判。王翦著意提醒秦王:燕國是有八百年根基的西周
老諸侯,其傲慢矜持天下聞名,不可能真正臣服於秦國;邦交斡旋可也,不能過於當真,更不
能因此而鬆懈國人戰心。上書中,王翦舉出了燕國對待趙國的先例:「以趙國之強力抗秦,以
趙國之屏障山東,燕國尚不記趙恩,屢屢背後發難。如此昏政廟堂,何能臣服於老諸侯眼中之
蠻夷秦國也?貧弱而驕矜,昏昧而瘋癡,燕人為政之風也!君上深思之。」
然則,秦王雖然並沒有下令中止戰事,卻來了一道「攻燕之戰,隨時待命」的王書。對王
翦的上書,秦王也沒有如同既往那般認真回書作答。顯然,秦王是有著別樣方略的。王翦也明
白,秦王的方略,一定是與在國大臣們一起會商的,不會是心血來潮之舉。但是,王翦還是悵
然若有所失。這種失落,與其說是自己主張未被秦王接納而生出的鬱悶,毋寧說是對未來滅國
大戰有可能出現的波折而生出的隱憂。身為秦王嬴政之世的秦國上將軍,王翦的天下之心,已
經超越了前代的司馬錯與白起。也就是說,王翦籌劃秦國征戰,已經不再是司馬錯白起時期的
攻城略地之戰,而是一統天下的滅國之戰了。以戰國話語說,此乃長策大略之別也。用今人話
語說,這是戰爭所達成的政治目標的不同。
目標不同,必然決定著戰爭方式的不同。
從大處說,這種不同主要在於三處:其一,攻城下地而不壞敵國。此前,包括秦國在內的
各國間的所有戰事,都帶有破壞敵國根基的使命。司馬錯破六國合縱,焚燬天下第一糧倉敖倉
;白起攻楚,火燒彝陵;樂毅破齊,盡掠齊國財貨––凡此等等,皆為戰國兵爭之典型也。從
戰事角度說,這種仗顧忌少,得利明顯,在同樣條件下好打許多。而王翦麾下的今日秦軍則不
然,所攻邦國的城池土地人民,實際便是日後與自己同處一個國家的城池土地人民。如此,自
然不能無所顧忌地燒殺搶掠。此等不同,必然須得以改變種種戰法,並重新建立軍法,來實現
這種由掠奪戰向滅國戰的轉變,其中艱難,自不待言。
其二,擊潰敵軍,而未必全殲敵軍。秦為耕戰之國,以斬首記功的律法,已經延續一百餘
年。此等律法之基礎,固然在於激勵士卒戰心,同時,也在強烈地強調一種戰法––完全徹底
的斬首殲滅戰!長平大戰,白起大軍一舉摧毀趙軍五十餘萬,俘獲二十餘萬而坑殺之。其根本
,深藏在這種全殲敵軍的酷烈戰法之中。而今日秦軍,卻不能如此了。理由只有一個,所有作
戰國的軍兵人口,都將是秦國臣民,都將是未來一統大國的可貴人力,恣意殺戮,只能適得其
反,給未來一統大國留下無窮後患。這一變化,對素以斬首殲滅戰為根基的秦軍,其難度是異
常巨大的。
其三,不能避戰,必需求戰。歷來戰事,多以種種因素決定能否開戰。若對己方不利,則
應多方尋求避戰。然則,一統天下之戰不同,無論敵國是否好打,都必須打。不能摧毀敵國之
抵抗力,則敵國必然不會自己降服。唯其如此,不經大戰而能滅國,亙古未聞也!兵法所云之
「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在相互對抗的局部戰事中,這是有可能實現的。譬如以強兵
壓境,迫使對方不敢大戰而割地求和等等。然在滅國之戰中,事實上是不可行的。也就是說,
要一個國家滅亡而又企圖使其放棄最後的抵抗,至少,亙古至今尚無成例。夏商周三代以來,
沒有不戰而能一統天下者,而只有經過真實較量打出來的一統天下。
在秦國君臣之中,可以說,王翦是第一個清醒地看到這種種不同的。
「滅國必戰,戰而有度。」這是王翦對大將們宣示的八字方略。
自滅趙大戰之後,王翦已經是天下公認的名將了。作為戰國兵家的最後一個大師,尉繚子
曾經備細揣摩了王翦在秦軍中的種種舉措,深有感喟道:「王翦之將才,與其說在戰場制勝,
毋寧說在軍中變法也!有度而戰,談何容易!」以後來被證明的史實說話:秦一天下,王翦三
戰,滅趙滅燕滅楚,恰恰是最為關鍵的三次大戰;趙最強,燕最老,楚最大;三次大戰,王翦
都以其獨有的強毅、堅韌、細膩的戰法順利滅國。不戰則已,戰則沒有一次驚心動魄的大反覆
。這是後話。
面臨燕國局勢,王翦所憂者,在於秦國廟堂對「滅國必戰」尚無清醒決斷。王翦很清楚,
由於燕國熱誠謙恭,獻地獻人加稱臣,使秦王與李斯尉繚等一班用事大臣,不期然生出了另外
一種期冀實現的謀劃:以燕國不經兵戈而臣服,給天下一個垂範警示––只要各國能如燕國這
般臣服,便可保留部分封地,以邦國的形式存留社稷!當王翦接到待命王書,也知道了秦王將
以春朝九賓大禮接受燕國稱臣盟約時,閃過心頭的第一個想法便是:秦王有懷柔天下之意了,
如此可行麼?此等疑慮,王翦並沒有再度上書申明,他覺得應該看看再說。畢竟,秦王與王綰
、李斯、尉繚等一班廟堂運籌君臣,都不是輕易決策之庸才,如此部署,或可能有意料不到的
奇效。再說,駐守北邊的蒙恬也沒有信使與他會商。這說明,蒙恬是沒有異議的。既然如此,
等得幾個月無妨。無論如何,在秋季最佳的用兵季節到來之前,必然會有定論的。
可是,事情竟迅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荊軻赴秦,途經易水,太子丹率心腹白衣白冠送別的秘密情形,王翦的反間營探聽得一清
二楚。當時,王翦對此事的評判是:燕太子丹臣服秦國而保存社稷,很可能只是與這個上卿荊
軻的密謀,未必得到燕王喜與一班元老世族之首肯,故有秘密送別之行,故有壯烈悲歌之聲。
果真如此,燕國廟堂不久必有內亂,不妨靜觀以待。不想,荊軻離開易水南下,僅僅旬日之間
,咸陽便有快馬特使兼程飛來,向王翦知會了一個驚人消息:燕使荊軻,昨日行刺秦王,已經
被當場處死!攻燕大軍立即做好戰事準備,秦王特使不日便到。
驚愕之餘,王翦恍然明白了燕太子丹種種密行的根底。
不待秦王特使到達,王翦立即開始了一系列秘密部署:第一則,當即派出反間營精幹斥候
三十人,喬裝商旅,秘密進入薊城,立即接應頓弱回歸易水大營。第二則,立即於幕府聚將,
宣示了荊軻刺秦的驚人消息,卻嚴令在秦王特使到達之前不得洩露軍中。第三則,立即派出王
賁率五萬鐵騎,插入燕國與殘趙代國之間的咽喉要地于延水河谷,割斷兩國會兵通道。第四則
,快馬特使知會蒙恬部,令其派出精銳飛騎,遮絕燕國北逃匈奴之路徑。
王翦大軍悄無聲息地緊張運行之際,李斯趕到了。
洗塵小宴上,李斯對王翦備細敘說了在咸陽發生的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事件。縱然王翦深
沉不動聲色,額頭也冒出了涔涔細汗。之後,李斯又詳盡地敘說了廟堂重新會商的新方略。李
斯說,秦王與大臣們一無異議地認定:一統天下必經大戰,不戰而欲圖滅人之國,無異於癡人
說夢也!此間,秦王特意提到了上將軍王翦對秦軍將士宣示的「滅國必戰,戰必有度」的八字
方略。李斯心細,特意帶來了從史官處抄錄的君臣會商卷宗。王翦看到秦王那段慷慨激昂的說
辭時,眼睛不禁濕潤了。
史官錄寫的「王云」是這樣一段話:「
「燕國詐秦稱臣,我欲懷柔待之,實乃嬴政欲做周天子大夢也!燕國獻地獻人,掩飾行刺
之舉,足以證實:沒有議出之一統天下,只有打出之一統天下!燕國刺秦,好!破去了嬴政天
子大夢!也立起了上將軍『滅國必戰』之長策偉略!好事,大好事!自今而後,嬴政不做周天
子,不圖以王道虛德使天下臣服。秦國,要實實在在地一統天下!嬴政,要做實實在在的天下
君王!不是打出來的江山,嬴政不坐!」
良久默然,王翦長長地吁了一聲。
「上將軍寧無對乎?」李斯有些驚訝了。
「秦王明銳如此,夫復何言!唯戰而已!」
如果說,此前的王翦對秦王及一班廟堂之臣能否在荊軻刺秦後深徹頓悟尚有疑慮,此刻看
完這段「王云」之辭,諸般疑慮已經蕩然無存了。王翦深知,這位秦王一旦認清事實本來面目
,其天賦悟性遠非舉一反三者可比,其深徹明晰,往往遠遠超出臣下之意料。面對如此秦王,
王翦當真是沒有話說,只有心無旁鶩地準備攻燕了。
次日清晨,易水幕府的聚將鼓隆隆響起。王翦升帳,先請李斯對刺秦事件與廟堂新方略做
了宣示。秦軍大將們怒火中燒,異口同聲憤然喊打。之後,王翦指點著燕國地圖,下達了對燕
戰事的總體部署:先期出動的王賁部不動,繼續掐斷燕代會兵通道;楊端和、李信兩大將各率
五萬輕裝步騎,前出易水之西做兩翼駐紮,直接威脅燕國下都武陽與最富庶的督亢之地;王翦
親自率領二十餘萬中軍主力,以大將辛勝為副,攜帶大型攻堅器械,從中央地帶西進,選定最
合適的時機渡過易水北上。
旬日之後,諸般預備就緒。在王翦主力正要渡過易水之際,從薊城被秘密接回的頓弱卻帶
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燕國太子丹正在全力秘密聯結殘趙勢力,又從遼東調回了十萬邊軍,
要三方會兵與秦軍決戰。
「太子丹瘋了麼?」李斯簡直不敢相信。
「春秋戰國以來,燕國清醒過幾回?」頓弱一陣大笑。
「刺客之後又出大兵,太子丹也算得人物!」王翦倒是讚嘆了一句。
「上將軍如何應對?」對燕國的掙扎,李斯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儘管,在咸陽會商時,李斯與尉繚是一力贊同王翦滅國必戰方略的。然則,對燕國在刺秦
失敗後的情勢評判,李斯始終都不贊同秦王對燕國打大仗的想法。原因在於,李斯有一個堅定
清晰的判斷:荊軻刺秦慘遭失敗之後,燕國必然舉國震恐慌亂,不是舉國降秦,便是北逃匈奴
或東逃遼東;縱然秦軍想打大仗,也沒有大仗可打!唯其如此,對王翦的大舉部署,李斯在心
底裡是有小題大做之非議的,只不過自己畢竟不是大軍統帥,不宜直然否定罷了。如今,頓弱
帶來燕國竟要大舉會戰的消息,李斯半日都回不過神來––燕國殘破若此,還要撲過來與秦軍
會戰,世間當真有這等飛蛾投火之舉?
「他要會戰,會戰便是。」王翦只是淡淡地一笑。
薊城陷入了緊張慌亂而又亢奮無比的巨大漩渦之中。
荊軻刺秦慘遭斃命,對燕國朝野不啻當頭一聲驚雷。當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被副使秦舞陽
運回薊城時,太子丹驚愕攻心,欲哭無淚,還沒哼一聲便昏厥了過去。夜來,太子丹突然醒來
,撲到荊軻屍身,捶胸頓足大放悲聲,一直痛哭到了天亮。後來,太子丹宣召秦舞陽,要詢問
荊軻身死的詳細情由,得到的稟報卻是:秦舞陽已經瘋傻了。太子丹大怒,驅車趕去燕酩池,
立即便要殺了這個使燕國蒙羞的宵小之輩。不想一到燕酩池,太子丹卻又一次驚愕愣怔欲哭無
淚了。破衣爛衫的秦舞陽,披散著長髮,揮舞著一根短小的樹枝,有聲地吼叫著,刺殺著,追
逐著,笑罵著。最後,秦舞陽大張兩腿,箕坐於地,連連戳刺著自己的胸口與全身,吼叫得奄
奄一息之時,竟猛然跳起來一下子撲進了碧藍的池水––太子丹終於明白了,秦舞陽的瘋癲追
逐,分明正是荊軻在咸陽王城的刺殺場面。眼睜睜地看著秦舞陽投水,太子丹這才想起荊軻對
秦舞陽的蔑視,禁不住罵一聲懦夫狗才,踽踽回去了。
荊軻刺秦,原本是驚世密謀,被包藏得嚴嚴實實。如今驟然在燕國朝野哄傳開來,市井鄉
野廟堂,無不驚訝萬分聚相議論,紛紛回想當年的種種神秘跡象。一時之間,連面臨的亡國危
局也似乎沒人顧及了。此刻,只有太子丹是清醒的。太子丹連夜趕赴父王在燕山深處的行宮,
向父王稟報了荊軻刺秦失敗的全部經過,末了沮喪道:「荊軻刺秦,必激怒秦王。燕國危亡已
迫在眉睫,唯請父王決斷國策。」
「沒殺成便沒殺成,也叫嬴政吃一大嚇!」
燕王喜非但絲毫沒有責怪太子丹,反倒是一陣哈哈大笑。至於危亡國策,燕王喜一邊在厚
厚的遼東地氈上轉悠著,一邊這樣說:「我大燕自召公立國,危絕者不知幾數次也!可誰滅了
燕國?沒有,一個沒有!凡欲滅燕者,終歸自滅!何也?天命使然也!德行使然也!趙國不強
大麼?燕國攻趙多少次,沒有勝過趙國一次!可他趙國,縱然戰勝,又能奈何?終歸還不是自
家滅亡!我祖燕昭王破齊七十餘城,尚且沒有滅齊。他秦國,能滅我大燕?不能!秦軍縱然佔
我督亢,我還有遼東,照樣聚兵存國!其後光復故地,依舊還是大燕國!我大燕立國八百餘年
,是周天子王族唯一的主幹餘脈,天命攸歸,秦國奈何我哉!你但放手去做,當真危局之時,
老父自會出面化險為夷也。」
「父王方略,令丹大振心志!」
「子能振作,老父之心也!」燕王喜又一次大笑起來。
「我欲聯結代國合縱抗秦,父王以為如何?」
「好!合縱抗秦,原本便是我祖燕文公首創,正當其時也!」
「只是,燕國腹地只有二十萬將士,兵力稍嫌單薄。」
「作速調回遼東十萬邊軍,便是三十餘萬!代國若能出動十萬兵馬,我便有四十萬大軍,
與秦軍便是勢均力敵!會戰擊秦,一戰而滅秦軍主力,功績何其大也!」燕王喜抖動著雪白的
頭顱,竟比太子丹還要慷慨激昂幾分。
「遼東邊軍,原是為父王預留後路,兒臣––」
「子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燕王喜大笑一陣道:「秦開當年平遼東,留下了十五萬大軍
。你調十萬過來,還有五七萬。縱然戰敗,我等進入遼東,還可再發高句麗軍。後路多有,子
只放手抗秦!」
走出王城,太子丹麻木的心又漸漸活泛起來。自他從秦國逃回,老父王的鬱悶衰老是顯而
易見的,將國事交給他時,也分明流露出一種暮年之期的無可奈何。此後每遇太子丹稟報國事
,老父王不是靠在臥榻上打盹,便是坐在獵場的山頭上看士兵追逐野獸,目光中的那種茫然,
每每教太子丹心頭一陣震顫。也就是說,自從太子丹逃秦歸燕,所接觸的老父王,處處都是一
個行將就木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今,燕國面臨危局,老父王卻驟然顯出一種傲視天下的崢嶸
面目,其勃勃傲世之心,竟使做兒子的太子丹有些臉紅起來。顯然,支撐父王的,是天子血統
的貴冑之氣,是篤信先祖陰德可以庇護社稷於久遠的坦然,是對秦國以蠻夷諸侯坐大的一種其
來有自的蔑視。認真想起來,太子丹又覺得老父王有些迂闊,如同那個篤信禪讓制的先祖燕王
噲一般。畢竟,太子丹久在秦國為質,知秦之深,甚或過於知燕。然則,太子丹還是為老父王
的這種獨特的執著所感動。畢竟,這種執著能使老父了無畏懼之心,面對滅國危局而能將命運
託付於天命陰德,罕見地坦然應對之。說到底,何草不衰?何木不萎?何人不死?何國不滅?
能在將死將滅之時不降不退,而一力鼓噪與強大的秦軍會戰,奄奄一息的老父王能,血氣壯勇
的太子丹反倒不能麼?––
回到自己官署,太子丹立即忙碌起來。
此時,正逢荊軻好友宋如意回到薊城求見太子丹,請為荊軻大行國葬。聞得太子丹決意與
秦軍會戰,宋如意精神大振,立即為燕國謀劃出一個成事之局:大肆鋪排荊軻葬禮,秘密邀集
代國、齊國、魏國、楚國並匈奴單于會葬,達成合縱聯軍,大舉會戰秦國!太子丹當即拍案決
斷:派宋如意為特使,趕赴最要緊也是最可能達成盟約的代國;其餘四名能事大吏,分別趕赴
齊、魏、楚與匈奴,約期一月之後會葬荊軻。與此同時,太子丹以燕王名義下書朝野:上卿荊
軻為天下赴義,大燕舉國服喪,以彰烈士志節。王書頒行三日,燕國城鄉觸目皆白,國人憤激
流涕大呼復仇之聲幾乎淹沒了薊城。太子丹趁勢而上,立即下令各郡縣征發義勇,入軍抗秦。
這時,宋如意從代國匆匆歸來,非但帶來了代國將以十萬之眾結盟會戰秦軍的好消息,還帶來
了代王趙嘉的秘密特使。太子丹精神大振,連夜舉行大宴,為代王趙嘉的特使洗塵。
這場小宴密商,一直持續到曙光初上。
代王特使,是舊趙國平原君趙勝之孫,名曰趙平。這個趙平,在趙國滅亡之前已經承襲了
平原君封號。趙嘉出逃代地,大半原因在於趙平的謀劃擁戴。趙嘉做了代王,趙平便做了代國
的丞相。趙平氣宇軒昂,全無故國破滅後的委頓之相,一如既往的豪氣勃勃,談吐之間氣度揮
灑,儼然大國名臣。太子丹一見之下,竟是大為歆慕。趙平先大體敘說了代國情勢:秦軍破趙
之後,趙國有封地的貴冑悉數逃亡,漸漸匯聚到代郡;去歲立冬之時,擁立趙嘉為代王,號為
代國;目下之代國,有土地三百餘里,民眾五十餘萬,官吏軍兵與王城君臣合計二十餘萬。末
了,趙平慷慨激昂道:「趙國,根基尚在也!代地全部人口近百萬,仍算得一個中等諸侯國也
!會戰抗秦,代王將出精兵十萬,連同燕國三十萬大軍,戰勝秦軍大有成算!」
「代國以何人為將?」太子丹最擔心沒有大將統軍。
「便是在下!」
「平原君不是代國丞相麼?」太子丹驚訝了。
「將相一身者,戰國之世何其多也!」
「平原君誠能為將,勝秦有望!」宋如意著意讚嘆了一句。
「兩國聯兵,存燕復趙,全賴平原君也!」太子丹鄭重起身,深深一躬道:「丹請平原君
為聯軍統帥,統一調遣會戰秦軍,君幸勿復燕國之誠也!」
「太子信平,夫復何言哉!」
觥籌交錯中,會戰大計決斷了:代國趙平為聯軍統帥,燕國宋如意為軍師;無論他國出兵
與否,兩國都將在秋八月會戰秦軍!其後半月之間,四路特使接踵回燕,果然一無所成。齊國
已經淪為偏安避戰之海國,篤信齊秦互不攻戰盟約,多年疏離中原,根本不想捲進對秦戰事。
魏國倒是有大臣躍躍欲試,誰知剛剛即位的新魏王魏假卻是畏秦如虎,連燕國特使見也不見,
便一口回絕了。楚國的春申君已經死了,楚國也如同齊國一樣,抱定了迴避秦國之策,以山遙
水遠鞭長莫及為說辭,回絕了燕國。匈奴單于倒是雄心勃勃,無奈卻被蒙恬大軍卡住了南下咽
喉,根本無法越過陰山;老單于便以相機助戰為名,答應拖住蒙恬大軍,不使其南下助戰王翦
的主力大軍。
太子丹立即趕赴燕山行宮,對燕王喜稟報了諸般進展。太子丹特意申明,不擔心四方拒絕
合縱,只擔心燕國三十萬大軍沒有統軍名將。燕王喜頗為神秘地一笑,極其自信地搖著一顆雪
白的頭顱道:「國運昌盛,非在名將,而在借力也。當年,先祖燕文公首創合縱聯軍,燕國有
名將麼?沒有!目下,有趙代之平原君足矣!趙人國史雖短,卻是好勇鬥狠之邦。我軍交給趙
將統領,無論戰勝戰敗,皆有好處也!」「父王此說何意?」太子丹有些困惑了。「子何蠢也
!」燕王喜一臉笑容地呵斥一句,接道:「戰勝,天下皆以燕軍為會戰主力,功自在燕!戰敗
,天下皆以趙人為將,屈我燕國大軍而罵之,罪不在燕!你說,這不是兩樣好處麼?」太子丹
大為驚愕,默然躊躇一陣,終究還是吞回了想說出的話。
事實上,老父王是不可理喻的。
太子丹之所以將大軍交給趙人統率,實在是因為人才凋零,自己尋覓不到一個足以率軍會
戰的大將。派宋如意做軍師,也同樣是無奈之舉。畢竟,燕國出動三十萬大軍,不能在統帥幕
府一個人沒有。可是,父王卻將燕國的無奈,看做一種最好的逃罪奪功的權謀之道,不亦悲乎
!爭辯麼?沒用。不爭辯麼?心頭實在不是滋味。畢竟,燕國不能沒有這個老父王。雖在兩次
慘敗於趙國之後荒疏國事,然則,老父王對遼東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太子丹雖執掌了國事,但
實際軍權,卻還是在父王手裡。譬如遼東究竟有多少兵馬,太子丹是說不清楚的。其實,荊軻
做上卿時,也未必整日謀劃刺秦,而曾多次與太子丹秘密會商強燕之策。荊軻說,燕國要中興
,必須傚法樂毅變法強軍,只要太子丹決意興燕,老燕王阻力不須顧忌。從荊軻明亮閃爍的目
光裡,太子丹分明看到了一股驟然閃現的殺氣。是的,只要他點頭決斷,以荊軻之能,使父王
銷聲匿跡是很容易的。但是,太子丹還是斷然拒絕了。畢竟,他在離國二十餘年後歸來,父王
還是器重他,甚至依賴他;縱然父王不交出兵權,太子丹也不能生此內亂。荊軻一死,心痛得
快要瘋狂的太子丹在最初的一閃念竟然是:若將荊軻留在燕國變法強軍,或許才是正道!––
然則,一切都過去了。唯一既能激勵人心,又能承擔大任的荊軻,已經死了。此刻,太子丹是
真正的孤掌難鳴了,除了與父王一心協力保全燕國,他還能做何等事情?至於燕國能否保全,
或許當真要看父王篤信的那個天意仁德了––
「天若亡燕,夫復何言哉!」
曙色初上,太子丹木然坐起,看見了榻前侍女驚恐無比的眼神。正要發作,太子丹卻驟然
愣怔了––侍女身後的六尺銅鏡中,一顆鬚髮霜雪的白頭正直愣愣睜著雙眼!他是誰?是自己
?倏地,太子丹心頭轟然一聲頭疼欲裂,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八月秋風起,燕代兩國的聯軍隆隆開向燕南之地。
還在燕代密謀聯結的時候,李信楊端和一班大將便提出先行攻燕而後再破代軍的對策。對
此,李斯也是贊同的。王翦卻篤定道:「燕代調集大軍會戰,正是我軍一戰定北之大好時機,
安可急哉?我若先行攻燕,燕國自可一戰而下。然,代趙軍若是不戰而逃,顯然便是後患,兩
戰三戰,何如一戰決之也!」李斯憂心忡忡道:「果真齊楚魏三國利令智昏而出兵,再加匈奴
南下,我軍豈不四面陷敵?不如先下燕國,以震懾他國不敢北來。」王翦大笑道:「果真燕國
能促成六方合縱,老夫求之不得也!戰場越少越好,敵軍越多越好。此目下秦軍之所求,長史
何慮之有哉!」李斯不禁有些惶惑道:「自來用兵,皆以不多頭作戰為上,何上將軍反求多路
敵軍同時來攻?」王翦道:「長史所言,常道也。目下之勢,非常道也。天下大國盡成強弩之
末,縱然六方齊出,皆疲惰烏合之眾,何懼之有哉!譬如燕國,兵馬號稱三十萬,實則一無統
兵大將,二無實戰演練,三無堅甲利器,四無豐厚糧草;彼所以延遲至秋來會戰,實則欲在戰
敗之後逃入遼東,使我軍不能在風雪嚴寒之季追殲而已。未戰而先謀逃路,其心之虛可見也!
代國更是驚弓之鳥,十萬大軍至少有三四成是傷殘士卒;將相一身之趙平,貴冑公子未經戰陣
,卻被燕代定為統帥,不足慮也!凡此等等,縱有大軍百萬開來,老夫只拿四十萬破他。謂予
不信,長史拭目以待也!」李斯默然了。他不明白,素以穩健著稱的王翦,如何突然變得豪氣
縱橫,視天下敵國如草芥,莫非這便是兵家奇正之道?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0:52
此後探馬縱橫,各種消息連綿不絕地飛入秦軍幕府。
燕國遼東與高句麗的獵民步騎十萬西進了,督亢腹地的二十萬大軍西進了,代國的十萬步
騎也開始南下了,趙平宋如意的幕府已經進駐燕南地帶等等。其中最令王翦李斯驚訝的消息是
:太子丹一夜白頭,猶率一軍親自赴戰;這支軍馬人皆白衣素盔,全數是燕國劍士與王室精銳
護軍。
「此為哀兵,須得分外留意。」李斯著意提醒王翦。
「以刺客之仇激勵戰心,太子丹何其蠢也!」王翦輕蔑地笑了。
「上將軍,我軍固然多勝,亦不能驕兵!」李斯有些急了。
「長史試想,」王翦叩著帥案道:「國家危亡而不計,卻以一刺客之死為名目大張仇恨,
公仇也?私恨也?以刺客私仇激勵將士,太子丹明智麼?」
「也是一理。」李斯不無勉強地贊同了王翦。
「傳令工匠營,趕製三百面有字大纛旗備用。」王翦轉身下達了軍令。
「旗面何字?」軍令司馬高聲問。
「長史,如此八字可否?」王翦壓低聲音頗見神秘地笑了笑。
李斯湊過來側耳細聽,恍然大笑連連點頭。
燕代聯軍集結於燕南涿地,幕府立定,已經是八月將末。
一個月明風清的秋夜,太子丹率領三千精銳星夜趕赴燕南幕府,要與趙平、宋如意會商戰
事方略。兩軍倉促彙集,「會戰抗秦,存燕保代」的宗旨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仗如何打,兵力
如何部署,兩方卻從未有過認真的會商。太子丹雖不是燕軍統帥,卻也知道燕代兩軍的軍法、
軍制與作戰風習有很大不同。代軍是天下銳師趙軍的根基延續,目下雖是強弩之末,然對於燕
軍而言,代軍十萬仍然是無可爭議的主力。燕國出動的兵力有兩支,一支是腹地主力二十萬,
一支是遼東輕騎十萬。開戰在即,太子丹才驀然發覺,自己對燕國的兵事與大軍竟然是如此陌
生,陌生得連兩支大軍的統兵大將也一無所知。太子丹只知道,燕國本無強兵傳統,唯在樂毅
時期變革軍法,練成了一支以遼東騎士為主力的輕騎雄師。之後歷經燕惠王、武成王、燕王喜
三代數十年,那支雄師早已經消耗得沒了影子。而十萬遼東步騎,實際根基是當年樂毅秦開遠
征齊國時留下的鎮守遼東的獵戶民軍。燕軍主力被齊國的汪洋大海吞沒後,燕惠王將這支獵戶
民軍大為擴充,改為王室直領的王師,以為燕國危機之時的退路。就實說,這支遼東軍是不為
天下所知的「隱師」。父王至今猶能鎮靜揮灑,根本因由,正在於這支鮮為人知的大軍。如今
,父王贊同調來「隱師」之中的十萬大軍與秦軍會戰,太子丹感喟之餘,更多的是茫然。燕國
腹地二十萬主力大軍的大體情勢,太子丹尚算略微知情:傷殘多,老弱多,兵器劣,甲冑薄,
在往昔與趙軍的戰事中連連大敗,士氣已經低落得很難經得起激戰了。
這樣的兩支人馬與代(趙)合軍,太子丹如何不心下忐忑?
更有一層,趙國大將率領趙軍作戰,歷來自有獨特戰法,即或是在當年的六國合縱聯軍中
也是自成一體,不屑於與他軍協同。趙軍名將廉頗曾一度出走楚國,率領楚軍作戰,竟一戰不
能勝,不禁萬般感慨說:「老夫離趙,方知率趙軍如臂使指之貴也!」對於燕國燕軍,趙國大
將幾乎是無一例外地人人蔑視,名將廉頗、李牧、龐煖等更甚。目下這個趙平雖不是名將,甚
或不是經歷過戰場錘煉的有為將軍,而僅僅是承襲了平原君爵號的「知兵」公子而已,其在燕
國的談吐氣度,儼然便是百戰名將了。太子丹確信,假若趙國不滅,趙軍任何一個大將都不會
願意與燕軍聯兵會戰。如今時移勢異,燕軍兵力遠遠超過代(趙)軍,代王趙嘉才不得已有了
如此抉擇,不論趙平如何蔑視燕國,三十萬兵力畢竟是誰都不敢輕慢的巨大力量。唯其如此,
太子丹不怕趙軍蔑視燕國的痼疾,坦然將燕國大軍交給趙平統領了。太子丹沒有父王的逃罪之
心,在他看來,這只是兩相便利:代(趙)兵力微薄,需要燕國大軍;燕國沒有大將,需要代
國將才統軍。畢竟,以目下情勢論,即或是代國的尋常將軍,也在燕國的主力大將之上了。然
則,趙平能迅速整合兩軍三方於一體麼?會戰方略趙平心中有數麼?
這一切,太子丹一直沒有定數。
「趙平若不能一戰勝秦為太子雪恥,寧為戰場死屍!」
晨曦之下,看著太子丹驟然雪白的頭顱與身後一片縞素的三千馬隊,迎出幕府的趙平不禁
感慨萬端,四手相執,雙眼閃爍著淚光,由衷迸發出一句錚錚血誓。太子丹大為心動,淚眼唏
噓地拉著趙平的雙手,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及至進入幕府,兩人的神色才明朗起來。
「太子且坐,容趙平稟報。」
聯軍幕府寬闊整肅井然有序,確實有著舊趙雄師的不凡遺風。趙平吩咐中軍司馬擺下了洗
塵軍宴,又派軍令司馬飛馬召回了去遼東軍營會商軍務的軍師宋如意。三人共飲了一大碗代趙
軍的馬奶子酒,趙平便走到側牆大圖板下,長劍指點著圖板說將起來:「目下,合縱聯軍面對
淶水,分作三大營混編駐紮:西路主力大營,駐涿城以西山地:中路大營,駐方城以南山地
;東路大營,駐淶水東北山地。本君所率之中軍兵力,五萬趙軍帶十萬燕軍,共十五萬主力大
軍;其餘兩營,各為兩萬餘趙軍帶十萬燕軍,各有十二三萬步騎大軍。此,目下我軍之大勢也
!」
「平原君之見,此戰如何打法?」太子丹急迫問了一句。
「秦軍欲滅燕代,必得越過易水淶水,而後向西滅代.向北滅燕。合縱聯軍目下駐紮之地
,正在面對淶水之三大要害地:涿城、方城、淶水東北山。屆時,秦軍若渡易水淶水攻我,
則我聯軍從西北東三方向秦軍發起合圍猛攻!以兵家之道,合縱聯軍必勝無疑!」
「我軍四十萬,秦軍也是四十萬,能合圍猛攻?」
「太子知其一,不知其二。」趙平頗有氣度地笑著:「兵法雖云:十則圍之,倍則攻之。
然則,也當以形勢論。戰場無常法。當年,白起以五十萬秦軍,圍困趙軍五十萬於長平谷地,
也是兵力對等。何以成功?形勢使然!山川使然!今我合縱聯軍與秦軍兵力等同,然山川形勢
卻是對我軍大為有利,對秦軍大為不利。此,我之所以能以對等兵力合圍秦軍也!」
「平原君深諳奇正之道!」宋如意拍案讚嘆。
「軍師之意,也能合圍?」太子丹頗感意外。
「如此戰法,乃臣與平原君共謀也!」宋如意先行申明一句,霍然起身,走到地圖前指點
道:「太子且看,淶水從西北向東南而來,兩條易水從西向東而來,在涿地之南交匯,三水夾
成一個廣約百里的大角。秦軍兵臨南易水,若不能越過淶水,終不足以威脅燕代!秦軍果真北
上,則我軍只在淶水以北之燕南山地卡住咽喉要道,三路大軍同時猛攻,秦軍背後是易水淶水
,退不能退,只能被我軍三面夾擊!如此形勢,豈不是合圍猛攻乎!」
「王翦乃當世名將,寧不見此危境?」太子丹依然一臉疑雲。
「王翦滅國,不過一戰耳耳!」趙平很有些不以為然。
「滅趙之後,王翦已經驕狂不知所以了。」宋如意補了一句。
「也好。但願上天護佑,存我燕代!」終於,太子丹首肯了。
幕府散了飲宴,宋如意送太子丹到了燕軍幕府,兩人又秘密會商到暮色降臨。太子丹著意
問了燕代兩軍的諸般情形。宋如意回稟說,遼東精銳配給趙平做了中軍主力,老燕軍二十萬分
做兩部,做了另外兩大營的主力。太子丹皺著眉頭問了一句,既然燕軍是三大營主力,何以三
大營主將都是舊趙大將?宋如意說,以人數論,燕軍是主力;以戰力論,只怕還得說代趙軍是
主力;三大營主將是趙平一力所堅持的,不好變。為甚大燕國出兵三十萬,沒有一個主將?太
子丹滿頭白髮下的黑臉很有些不悅。宋如意說趙平認為燕人不會打仗,他實在不好辯駁。豈有
此理!燕人不會打仗,當年齊國七十餘城是誰家破的?太子丹更是不悅。宋如意卻不說話了。
默然良久,太子丹突兀又問一句,先生寧不為荊軻復仇乎?宋如意一聲哽咽,聲淚俱下地訴說
了自己的處境:趙平原本倒是下了軍令,教他做東路軍主將;奈何他這般任俠之士從來沒有過
軍旅閱歷,初次聚將分配軍營駐紮地,他連騎兵營地與步兵營地的區別都不清楚,各營之間的
方位、距離與金鼓號令之間的呼應更是不明,惹得趙軍大將們一片嘲笑,燕軍大將們人人羞憤
不語;無奈,他只有回到中軍幕府,還是做了案頭謀劃的軍師。
「雖則如此,臣已決意傚法太子,以慰荊軻魂靈!」
「先生能自領一軍?」
「不!臣已秘密相約燕趙劍士百人,衝鋒陷陣死戰易水!」
太子丹沒有說話,默默點頭之際,麻木僵硬的臉龐抽搐了一下。宋如意知道,那不是太子
丹的悲傷,而是太子丹綻開的一絲笑容。這個心如死灰的燕國領政太子,已經沒有任何事值得
他悲憫了。默然良久,宋如意解下酒袋,深深一躬道:「邦國危難,太子自領三千縞素死士而
來,臣無以為敬,敢請與太子做訣別之飲!」太子丹還是沒有說話,只霍然起身,摘下帳鉤上
的酒袋,對宋如意相對深深一躬,不待宋如意說話便舉頭汩汩大飲,雙手顫抖,酒水噴灑得脖
頸衣甲處處都是。宋如意靜靜地看著,眼前驀然浮現出太子丹與荊軻在易水壯別的情形,心頭
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大約只有在這等生離死別的關頭.如荊軻宋如意這般士俠才能顯現出異
乎常人的冷靜坦然。太子丹飲完,宋如意再次深深一躬,雙手將酒袋一舉倒過,一股清亮潔白
的馬奶子酒便準確無誤地灌進了腹腔,一口氣如長鯨飲川般吸乾,一滴酒不灑,乾淨利落得令
人驚訝。太子丹愣怔一陣,陡然伏案放聲慟哭:「若得荊軻在國,先生襄助,燕國何得如此危
局也!」
宋如意淡淡一笑,深深一躬,頭也不回地去了。
九月初三,燕代聯軍的特使飛馬抵達秦軍幕府。
趙平的戰書激昂備至,秦軍大將們聽得頭皮發麻,卻是想笑不能笑想罵不能罵,只能黑鐵
柱般矗著不動。原因只有一個,上將軍王翦沒有一絲表情,板著臉睜著眼彷彿釘在帥案前一般
。特使將戰書念誦完畢,王翦對身旁矗立的中軍司馬淡淡一句道:「回書,旬日之後會戰。」
特使高聲道:「敢問上將軍,究竟何時?戰場何地?」不料,王翦卻站起身已經走了。特使正
欲趨前追問,大將辛勝猛然跨前一步,攔在了當面道:「回去稟報趙平姬丹,甭當真以為這是
古人打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想哪裡打哪裡打!想甚時打甚時打!」特使黑紅著臉正要說
話,卻見秦軍大將們人人怒目相視,再不說話,轉身騰騰騰出了幕府。
晚飯之後,聚將鼓咚咚咚連響。待秦軍大將們陸續趕進幕府大廳,王翦已經拄著長劍站在
了那幅兩人高的燕南地圖前。中軍司馬一聲稟報:「三軍大將全數到齊!」王翦長劍點上地圖
,沉穩利落地說了起來:「諸位,燕代聯軍本是弱勢,今卻急切求戰,此中必有機謀!敵軍謀
劃不明,我軍滅燕便無必勝成算,而大好戰機,也會稍縱即逝。何以如此?今秋不能滅燕,燕
國便有喘息之機穩定國勢;代趙,亦有借燕之力死灰復燃之可能。為此,我軍必得一戰而滅燕
代軍力,安定北方!此中之要,在明白破解燕代軍之圖謀,而後確定我軍戰法。」
「趙平機謀,不難明白!」
「李信且說。」王翦歷來嘉許部將直言。
「燕代聯軍合兵四十餘萬,分作三路守在淶水西、東、南三面。僅此駐紮之勢,其圖謀一
目了然。」李信看著地圖,手臂遙遙指點:「以趙平、太子丹謀劃,必欲我軍渡過易水,再渡
過淶水,而後開赴燕南涿地會戰;如此,則我方重兵兩次涉水之後人馬疲憊,燕代必然圖謀乘
此時機強兵襲擊。」
「正是!」大將們異口同聲。
「既然如此,我軍該當如何?」
大將們見上將軍沒有下令,卻認真問策,目光不禁一齊盯住了李信。畢竟將軍們對燕代聯
軍的圖謀,誰也沒有這個司馬出身多讀兵書的李信看得透徹,彼既洞察,必有成算。可是,李
信卻滿臉通紅道:「末將只揣摩敵之圖謀,至於破敵之策,尚無定策。」王翦一點頭道:「無妨
。將軍已經料敵於先機,誠為難得也!」一轉身走向帥台,便要下達軍令。卻聽背後一個粗厚
嗓門高聲道:「此戰不難!誘他南下,就我戰場便是!」王翦腳步猛然站定在石階,沒有回身
便冷冷道:「王賁,戰事無大言,你且說個備細。」說罷走上帥台插好長劍,一張黑臉森森然
盯住了自己的長子。王賁熟知父親秉性,一步跨出將軍行列,走到大板地圖前指點道:「上將
軍、列位將軍,請看燕代聯軍部署:主將趙平親率最大一支主力,駐紮在聯軍西北方,這一大
營,距離燕代另外兩大營足有兩舍,六十餘里,距離我軍也最遠。原因何在?此地最靠近代國
,正是越過淶水進攻代國的咽喉通道!也就是說,代軍名為聯燕抗秦,實則以護衛代國為第一
要務。或是太子丹、宋如意等燕國將士懵懂不知兵法,或是趙平以統帥名義自行其是,總歸是
此等部署一直沒有變化。」
「敵軍情勢圖謀,李信將軍已經說清,你只說如何打法。」
大將們正聽得入神,卻被王翦冷冷一句插斷,不約而同地一愣,倏忽之間,卻又釋然:這
是上將軍嚴於責親,不想教王賁過分張揚,故而將料敵洞察之功記在了李信頭上。李信正要說
話,王賁卻指點著地圖又昂昂然說了起來:「此戰之要,只在我軍一部先行佯攻代國!如此,
趙平必率聯軍南下尋戰,以求保全代國!如此,我軍可不過易水淶水,而在易水之西坐以會戰
!」
「好––」滿廳大將齊聲一吼。
「王賁將軍妙算!」李信特意高聲讚嘆了一句。
「也好。誰願做佯攻之師?」王翦不加評判,立即進入了部署。
「我部願為佯攻之師!」又是王賁慨然請命。
這次沒有人爭。歷來軍中傳統,將士皆願正面戰場殺敵立功,極少有人在沒有將令的情勢
下自請長途佯動奔襲,以斬首記功的秦軍更是如此。王賁既出戰策既已經為上將軍與大將們一
致認可,自請佯攻也在情理之中。當然,更重要的一條是,王賁部剽悍靈動,其時秘密駐地又
正在燕代兩軍之間的隱秘河谷,向代國進軍位置最佳,實在是最合適不過。凡此等等,大將們
便沒有一個人再來爭令了。王翦目光巡一遍,立即抽出一支令箭道:「好!王賁部明晨立即
起程,大張旗鼓進逼代國!待燕代聯軍南下,王賁部立即回師,襲其側後!其餘各部,全力備
戰,修築壁壘,等候燕代聯軍南下會戰!」
「嗨!」舉帳一聲吼應,王翦的調遣部署便告完畢了。
次日清晨,王賁的三萬鐵騎從易水東岸的河谷地帶大張旗鼓地出動了。王賁選定的進軍路
線是:先向淶水上游進發,若燕代軍仍不南下,則渡過淶水猛攻代國,逼聯軍做出抉擇。這次
奔襲若是真實的滅國之戰,僅行軍也得旬日之久。然則,唯其佯動,王賁不計其餘,只以趙平
知道秦軍北上滅代消息為要。為此,王賁部虛張旗幟聲勢,浩浩蕩蕩若十餘萬大軍一般。
自此,滅燕大會戰拉開了序幕。
秦軍攻代的消息傳開,燕代聯軍大營頓時出現了奇妙的格局。
最大的變化,是聯軍原定的守株待兔戰法完全無用了。因為,以代軍為事實主力的聯軍絕
不能聽任秦軍滅代,必須改變戰法,而如何改變,倉促之間實難達成共識。聽了宋如意密報,
太子丹頓時恍然:與燕國相比,趙國後續勢力代國才是秦國的勁敵。秦人與趙國血戰多年,自
然將趙國當做最大禍患,不攻代而先來攻燕,本來就是違背常理。如今秦軍大舉北上攻代,這
才是秦軍兵臨易水的真實圖謀!一明白此中奧秘,太子丹立即飛馬聯軍幕府,要與趙平重新商
定戰法。此時,趙平接到消息兩個時辰不到,剛剛與幾名代軍大將緊急商議完畢,正要擊鼓聚
將,恰逢太子丹與宋如意飛馬趕到。
「來得正好!太子何意?」迎出幕府的趙平當頭一句。
「秦軍異動,平原君如何應對?」太子丹反問了一句。
「圍魏救趙:他攻代,我攻秦!」
「時勢不同,還是直接催兵救代好!」
邊走邊說進了幕府大廳,兩人這才不約而同地問了一句:「為何如此?」一語落點,自覺
尷尬,兩人一時默然。軍師宋如意對戰事部署素不多言,今日卻破例作為,下令兩名司馬將大
板地圖搬到帥案前立定,而後對太子丹與趙平肅然一躬道:「太子,平原君,敢請兩位各陳戰
法,而後慎斷。」趙平大手一揮,一個好字落點,人已經走到地圖前說將起來:「秦軍以銳師
十餘萬攻代,已經行軍一日走出百餘里。我軍縱然回兵,趕到代地,也已經是疲憊之師。若王
翦主力在我回軍之時從後掩殺,我軍幾乎必敗無疑!與其如此,不如傚法孫臏圍魏救趙之戰:
我軍立即南下,猛攻秦軍主力!秦軍王賁部必然回援,如此依然是兩方會戰,不過換了戰場而
已!」說罷,趙平目光炯炯地看著宋如意不說話。宋如意一句話不說,對太子丹正色一躬。沉
思不語的太子丹恍然點頭,也大步走到地圖前指點道:「目下情勢是,秦軍已經先行攻代,而
代國全部大軍都在此地.代城幾無防守兵力!唯其如此,我意:平原君可自領精銳代軍回援,
若王翦部從後追殺,自有我燕國三十萬大軍截擊秦軍主力!如此兩相兼顧,秦軍必左右支絀,
聯軍或可戰勝!」趙平冷笑道:「燕軍若能截擊秦軍主力,何待今日聯軍抗秦哉!」太子丹淡
淡道:「此一時,彼一時。燕有新來之遼東飛騎,戰力或可勝任。」趙平臉色一沉道:「如此說
來,太子一心要分兵?」太子丹頗見難堪,卻也正色道:「分兵是戰法,不是所圖。究竟如何
,尚在會商,平原君無須多疑也。」趙平長劍猛然一跺地面道:「趙人不畏血戰!只要太子決
意分兵,趙平立即開拔!」
「太子、平原君,容在下一言。」
眼見兩位主事人物僵持,軍師宋如意第一次顯出了士俠本色,一拱手慷慨道:「北國之地
,僅存殘趙弱燕,兩國唇齒相依也!唇亡齒寒,天下共知。宋如意不知兵,卻明天下大義所在
。目下大局:只有兩國合縱結盟,同心抗秦,燕代之存才有希冀!」
「代軍當得獨自一戰,不賴燕軍之力。」趙平很冷漠。
「平原君何出此言也!」
太子丹外豪俠而心極細,知道這個心結再化不開,與代國結仇便是必然,遂一拱手高聲道
:「我觀代軍營地靠西,本以為平原君隨時準備分兵回代,故有此一說,絕非我本心要分兵!
若我決意分兵,何須趕來幕府會商也!」趙平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何不早說?」太子丹
臉一紅正要說話,宋如意一拱手道:「稟報太子,代軍駐紮靠西,平原君當初已向眾將申明,
臣亦盡知。臣以為,平原君並無不妥。」趙平正色道:「兩國聯軍合縱抗秦,代軍主力靠近代
國,燕軍主力靠近燕國,各自方便救助,有何不妥?若是秦軍先攻燕國,莫非我軍也可以此理
由逃戰不成?」宋如意道:「平原君此等部署,原本極是正當。太子誤解而已,並無責難之意
。平原君切莫計較過甚。方纔,太子已經言明,並無分兵之心。平原君便當會商當下戰事,不
涉其餘。」
「好!會商戰事。」兩位主事人物異口同聲地應了。
會商很是迅速,三人一致認同了趙平戰法:當夜起兵,渡過淶水易水,兼程疾進,以燕國
南長城為依託,猛攻易水之西的秦軍主力,逼秦軍王賁部回師救援;若王賁部堅不回師而攻代
,則在開戰之後分兵救代,至少可免此時救代而被王翦主力追殺之危。戰法商定之後,已經是
太陽偏西的未時三刻。趙平立即下令聚將,在幕府大廳下達了兼程進軍會戰的十餘道將令。大
將們離開幕府,整個聯軍營地立即忙碌起來。暮色時分,聯軍四十萬分別從西、中、東三路開
進,夜半時分渡過淶水。
次日正午,聯軍渡過南易水,立即紮營,構築壁壘。
趙平進入幕府的第一件事,是派出快馬特使向王翦幕府下戰書,約定來日清晨決戰。之所
以如此急迫,是趙平要王翦明白知道,燕代聯軍並沒有中秦軍攻代以分化聯軍之計,而是公然
前來大舉會戰!趙平心存一絲期冀:也許秦軍王賁部能聞訊回程,可免代國慘遭屠戮。
***
先秦「方城」之名有四,三處在北楚(今河南省南部),一處在燕國。《詩.召月》云
:「侵鎬及方。」朱熹註:「鎬、方,皆地名,疑皆朔方也。」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考訂,這一
方城在燕國涿縣東南地帶。
秦軍滅燕之進軍會戰路線,史無詳載。《史記.秦始皇本紀》云:「秦軍破燕易水之西
。」《史記.燕召公世家.集解》徐廣注云:秦軍出涿郡故安。兩說不同,當互有聯繫,實際
可能是戰場攻防轉化造成。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0:57
【第六節】
王翦的軍令雲車,矗立在易水西岸一座孤立的山頭。
從遠處遙遙看去,這座山頭只舒捲著一面巨大的黑色纛旗,除此便是一片蒼黃的樹林。而
從這座孤山峰頂看去,視野卻極為開闊。縱然是晨霧秋霜天地朦朧,西面的燕國下都武陽城也
遙遙在望,北面的燕國南長城則盡收眼底;待到日光劃破霜霧,東面北面的兩條易水波光粼粼
如在眼前,西北方的淶水也如遠在天邊的一道銀線,閃爍著進入了視野。王翦之所以將戰場選
在這裡,原因只有一點:易水之西的山川地勢,最適合打一場聚殲戰。打聚殲戰的方略,既是
王翦的謀劃,也是李斯帶來的秦王嬴政的意圖。李斯轉述的秦王說法是:趙殘燕弱,俱成驚弓
之鳥,若不能一戰滅其主力,則其必然遠逃,或向遼東,或向北胡,其時後患無窮矣!李斯反
覆申明了秦王的顧忌:九原、雲中的蒙恬軍兵力只有十餘萬,既要北抗匈奴林胡,又要堵截燕
代殘餘逃竄,廣宇漠漠,縱然全力應對,亦可能力有不逮;為此,攻滅燕代之戰,務求聚殲其
主力大軍。對於秦王的大局方略,王翦深為贊同,反覆揣摩之下,只有這片戰場最適合秦軍施
展。
先得說說這片戰場的地理大勢。
整個燕南之地,易水流域最為要害。西周與春秋時期,這片地域原是胡人與華夏族群的皮
毛鹽穀交易區,因其無名,遂被當時的燕國與薊國徑直呼為「易地」。這片易地,北南兩條水
流,當時都被燕人薊人稱之為「易水」。後來,燕國吞滅了薊國,將兩條易水分別稱為北易水
、南易水。戰國之世,燕南成為燕國最富庶的區域,易水也日見大名。但是,易地仍然是沒有
定界的一片地域,既沒有設置郡縣,也沒有修築城池。直至後世的隋代,方在易水之地設置了
易縣,或稱為易州。是故,後人誤以為(戰國)易水是因為發源於(戰國)易縣而得名。這是
後話。
兩條易水的流向是:北易水由西向東,入淶水,再入大河,大體是東西流向而略呈西北
東南;南易水則是由北向南,入淶水下游,再入大河,流向為西北至東南的大斜形。故此,時
人以為南易水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水流,也便有了易水東西之說。
易水流域之重要,在於兩處:其一,北易水北岸,有燕國南部最大的要塞武陽城。這武陽
城乃當年燕昭王修築的南部重鎮,東西二十里,南北十七里,堅固異常;因其咽喉地位,武
陽也是燕國的下都,即燕國的陪都;其二,南易水東岸,有一道燕國南長城,是燕國防備南來
之敵的屏障。這道燕南長城,沿南易水流向修築,蜿蜒直向東南,抵達燕齊邊境的「中河」,
長達四百餘里。戰國時期,黃河入海段分作三流入海,西河北上燕國而東折在今天津地帶入海
,中河、東河均在齊國邊境,即今山東半島入海。燕國南長城的東界,便在燕齊交界地的「中
河」終止。至此完全清楚,燕南的三個要害點是:南易水,燕長城,武陽要塞。
「稟報上將軍,燕代聯軍探察清楚!」
聽完斥候將軍的稟報,司令雲車上的王翦深深皺起了眉頭。
斥候營報來的敵情是:燕代聯軍已經連續渡過淶水與北易水,分三部駐紮:以腹地燕軍為
主的十餘萬人馬,騎兵進駐武陽城外,步軍駐屯燕南長城;以代趙軍與燕國遼東精銳組成的二
十餘萬主力,前出南易水東岸,正在構築壁壘。
「辛勝,依此情勢,成算如何?」王翦問了自己的副手一句。
「上將軍,我軍必能聚殲聯軍!」辛勝沒有絲毫猶豫。
「有何憑據?」
「其一,聯軍部署失當!其二,我軍戰力遠超聯軍!」
「縱然如此,難矣哉!」
「臨戰狐疑,為將之大忌。上將軍當有必勝之心!」
山風迴盪著辛勝的慷慨激昂,舒捲著軍令大纛旗的啪啪連響。王翦遙望著東方晨曦中火紅
色的茫茫聯軍營地,良久沒有說話。在秦軍歷代大將中,王翦是「雄風」最弱的一個。不管大
仗小仗,王翦從來沒有慷慨激昂的必勝宣示,更多向將軍們說的,恰恰是此戰的難處。唯其如
此,王翦的幕府聚將每每多有奇特:年青的大將們嗷嗷一片,灰白鬚髮的王翦卻總是黑著臉。
若非王翦的論斷無數次被戰局戰場的實際演變所證實,大約王翦這個上將軍誰也不會服氣。縱
然如此,每遇大戰,仍然不可避免地重複著部將昂昂而統帥踽踽的場景。譬如目下,攻燕副統
帥辛勝,對王翦的擔憂便很有些不以為然。
此時的秦軍大將,當真是英才薈萃。自王翦蒙恬以下,三十歲上下的年青統軍大將個個出
類拔萃:李信、王賁、辛勝、馮劫、馮去疾、楊端和、章邯、羌瘣、屠雎、趙佗。還有專司關
隘城防與輜重糧草輸送的國尉府大將:蒙毅、召平、馬興、杜赫等一班軍政兼通的專才。這些
年青大將,無一不是後來大帝國的柱石人物。尤其是李信、王賁、楊端和、辛勝四人,一致被
軍中呼為「少壯四柱」,直與白起時期的王齕、蒙驁、王陵、桓齕四大名將相比。
唯其如此,秦軍幕府的軍情會商,沒有一次不是多有爭論而洞察戰局的。
譬如目下,秦軍大將們幾乎人人明白聯軍統帥趙平的真實圖謀:聯軍前出的二十萬主力,
將要渡過易水拖住秦軍主力鏖戰,構築壁壘做防守狀,恰恰只是「示形」而已;駐屯長城的幾
萬步軍,則是在防備王賁部回師;駐守武陽城外的騎兵,則是隨時準備救援代國。也就是說,
趙平心有狐疑,對自己的圍魏救趙戰法吃不準,機變以對的背後,是統帥自信心的缺乏。趙平
狐疑的要害,是吃不準王賁部的真實動向––當真滅代與誘敵疑兵,究竟著力何在?為此,趙
平擺出了一個看似機變兼顧的陣式:王賁若不攻代而回師助戰,則武陽軍與長城軍可合圍擊之
;王賁若果然攻代,則武陽軍可放手北上救援;長城軍則可相機策應,兼顧易西會戰與救代之
戰,既保會戰,又保救代。至於易西會戰,趙平的打算也是顯而易見的:王賁部十餘萬北上,
秦軍主力只剩二十餘萬,與燕代聯軍兵力相當;而聯軍是本土衛國之戰,天時地利人和無不具
備,當有極大勝算。對於不諳軍事的太子丹與宋如意等,這或可稱為一個機變靈活的英明方略
。但在日趨老辣的王翦眼裡,在一群秦軍英才大將的眼裡,這卻是一個透露著狐疑之心的大有
破綻的戰法。統帥心有顧忌而不敢投入絕大部分主力於主戰場會戰,實際便是主戰場不明,從
方略上已經輸了一籌。若再從兩軍戰力說,燕代聯軍更無法與秦軍銳士抗衡,即或佔兵力優勢
,聯軍也未必戰勝,況乎是兵力相當的會戰。
所以,秦軍大將們沒有一個人擔心秦軍能否聚殲燕代聯軍。
作為此戰副統帥,辛勝的說法是:「易西戰場不會逃敵!武陽與燕南長城,則有王賁部從
後堵截,也不會逃敵!如此戰場,如何不能聚殲!」唯其如此,辛勝與大將們對王翦的沉重與
擔憂感到不可思議。
「稟報上將軍,聯軍特使來下戰書!」司馬的高聲稟報飛上了雲車。
「走!幕府聚將。」王翦大手一揮,立即走進了雲車升降廂。
辛勝對軍令司馬一點頭,黑色大纛旗大幅度掠過天空搖擺出特有號令。及至辛勝踏進升降
廂跟著王翦出了雲車,聚將鼓已經響過了兩通。始進幕府,大將們堪堪聚齊。王翦看也沒看聯
軍特使捧過來的戰書,提起大筆便批了「來日會戰」四個大字。聯軍特使一出幕府,王翦便黑
著臉道:「聚殲燕代軍尚有變數,各部務須上心!」
「敢問上將軍,變數何在?」李信高聲問了一句。
「敵分兩岸三地,方圓百餘里,逃離戰場較前便利。」
王翦話音落點,幕府大廳驟然沉默了。應該說,這是被秦軍大將們共同忽視了的一個事實
––聯軍分作三處在易水兩岸作戰,秦軍兩路縱然鐵鉗夾擊,也難保聯軍戰敗後不從山巒溝壑
中逃離戰場;大將們原本認定的勝仗,與其說是聚殲,毋寧說是擊潰。應該說,沒有豐厚的實
戰閱歷,很難洞察到這一點。而王翦比帳下年青大將所多者,正在於數十年征戰的實際閱歷與
異常冷靜的秉性。而敏銳的年青大將們所缺乏者,也正在這種需要時間與實戰積累的血的經驗。
「上將軍所言大是!趙平分三部駐軍,我等沒有仔細揣摩!」
「三部駐紮,弊在分散軍力,利在便於逃戰!」
「王賁將軍只有三萬餘騎,難以攔截十餘萬人馬!」
「我軍主力在易水西岸決戰,戰勝後渡河追擊必有延緩,不利圍殲!」
「斥候新報:聯軍南來,全數輕裝。其圖謀,必在利於脫身!」
王翦不點明則已,一旦點明,年青的大將們立即恍然醒悟,你言我語人人補充,片刻便將
有可能發生的戰場大局說了個透亮。王翦雖然依舊板著臉,那雙藏在帥盔護耳裡的耳朵卻捕捉
著每個人的簡短話語,心頭也飛快地掠過一個又一個可能的新方略。可是,他沒有捕捉到一個
可以聚殲聯軍的方略啟示,飛掠心頭的新方略也沒有一個立定根基。
「此戰,只能就實開打。」大廳已經肅靜了,王翦終於站了起來。
「願聞將令!」聚帳肅然一聲。
「各部強兵硬戰,最大縮短易西會戰,盡早渡河圍殲逃敵!」
「嗨!」
「也就是說,原定部署不變,各部加大殺敵威力。」
「嗨!」
聚將完畢,王翦將斥候營將軍喚進了幕府軍令室。一番叮囑,斥候將軍在暮色中飛出了幕
府,飛向了西北方的王賁大軍。
晨曦初露,霜霧濛濛,易水東岸人喊馬嘶地喧囂起來。
聯軍涉水的時刻,是趙平親自決斷的。抵達燕南長城後,聯軍幕府得斥候急報:秦軍王賁
部沒有回師跡象,依然大張旗鼓隆隆北進。與此同時,代王趙嘉的快馬特使飛到,要趙平務必
北上保代,若三日之內不能回軍,則代國君臣只有攜帶民眾北逃匈奴。趙平心下大急,來不及
與太子丹會商謀劃,立即對中軍主力下達了軍令:次日清晨,涉水求戰!此刻,趙平的目的只
有一個,逼王賁部回師,至於此等戰法之利弊,已經無暇揣摩了。太子丹與宋如意,一隨混編
騎兵駐紮下都武陽,一隨混編步軍駐紮燕南長城,號為「節制兩軍相機出動」。兩人一進駐地
,各自聽完主將的駐紮配置稟報,便各自忙碌著與追隨死戰的任俠劍士會商參戰之法,根本來
不及趕赴幕府與趙平會商總體方略。及至接到趙平的中軍司馬的軍令知會,已經是次日拂曉時
分了。雖然,兩位燕國主軍人物不在一處,處置之法卻驚人的一致:思忖一陣二話不說,便率
領著死戰馬隊各自渡過易水,徑直趕赴戰場。
無論聯軍大將們多麼匆忙,一場生死存亡的大戰終於開始了。
太陽還沒有穿破朦朧霜霧,紅色衣甲的燕代聯軍在寬闊的河面展開,湧動著漫上易水西岸
的平野谷地,天地間一片混沌金紅。當趙平的司令雲車矗立起來的時候,他卻驚異得說不出話
來。整個谷地戰場沒有秦軍,依稀可見的遠處三面山坳裡,隱隱飄蕩著黑色旗幟,卻也聽不見
人喊馬嘶與鼓號聲混雜的營濤之聲。
「稟報平原君!秦軍營地虛空!河谷未見秦軍!」
「飛騎三十里!再探再報!」
探馬飛去,趙平臉色陰沉得可怕。王翦分明在戰書上批了來日會戰,今日戰場卻一無大軍
,這分明是一場陰謀之戰。並非趙平相信那羊皮紙上的四個大字,而是趙平認定,秦軍不可能
就地遁去,秦軍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覬覦著戰場!既有陰謀,不是偷襲,便是伏擊,捨此又能
如何?趙平揣摩不透的是,秦軍若想做陰謀之戰,只要在聯軍渡河時做「半渡擊之」,則聯軍
必敗無疑;如今不做半渡出兵,教聯軍從容渡河布好陣勢,而秦軍竟不見蹤跡,這算甚個陰謀
?你縱有奇兵埋伏,也得誘我進入險峻山谷方可。如今我軍距離秦軍營地山谷至少有三五里地
,且不說我在山外,便是入山,那低矮平緩的兩面小山能埋伏得幾多人馬?趙平一面思忖揣摩
,一面搖頭苦笑,漸漸地,他的狐疑越來越重了––莫非王翦丟下空營,兼程北上會合王賁部
攻代了?若非如此,二十餘萬大軍能憑空遁身了?
「稟報平原君!方圓山地未見秦軍!」
當探馬斥候流星般再度飛來稟報時,趙平驟然滲出了一身冷汗––他確信,秦軍主力一定
北上了!片刻之間,趙平來不及細想便大吼下令:「穿過山谷!北上代國!」發令完畢,趙平
飛步下了雲車飛身上了戰馬,帶著護衛幕府的三千精銳馬隊飛向前軍。燕代地理趙平極熟:一
旦渡過易水,北上代國最近的路徑便是穿越秦軍營地所在的山谷,再渡過淶水上游進入代國;
若回渡易水再從武陽北上,路程至少遠得一日兩日,對於追擊已經出發一夜或者至少大半夜的
秦軍,回渡之路等於完全無望。如此大半個時辰之間,燕代聯軍的二十餘萬主力已經轟隆隆開
進了虛插秦軍旗幟的山谷。只有太子丹與宋如意的兩支白衣馬隊堪堪趕到,尚未進入谷口––
突然之間,隆隆戰鼓完全淹沒了山谷河谷,殺聲四面連天。
山口外的太子丹與宋如意,驚愕得完全不知所以了。放眼方纔還是空蕩蕩的河谷,瞬息之
間黑色秦軍竟遍野捲來,恍如從地下噴湧出來的狂暴洪水;山谷中的喊殺聲更是震耳欲聾,兩
道原本低矮的山梁竟然森森然猙獰翻起一片片劍矛叢林。更為恐怖的是,易水西岸神奇地矗立
起了一道黑森森的壁壘,一面「章」字大旗獵獵勁舞:太子丹一看便清楚,那是秦軍的大型弓
弩陣。也就是說,秦軍章邯部的強弓硬弩已經封鎖了易水退路,聯軍主力若不能突破秦軍山谷
伏擊,便只能聽任這駭人的暴風驟雨般的大箭射殺乾淨。
「軍師!殺進山谷!與平原君會合!」太子丹大吼了一聲。
「不行!」但臨戰場搏殺,士俠宋如意畢竟清醒,一把扯住了太子丹馬韁大喊:「人馬擁
擠,找不見靠不攏!為今之計,只有殺回長城再做計較!」太子丹立即醒悟高聲道:「好!馬
隊聽軍師調遣!殺回長城!」宋如意喊道:「王室馬隊護衛太子!俠士馬隊我五十騎前衝,魯
句踐五十騎斷後!跟我殺––」長劍一舉,雪白戰馬一道閃電般飛了出去。
卻說山谷之內,趙平主力大軍眼看谷口遙遙在望,突然戰鼓如雷殺聲四起。趙平雖是統軍
主將頗具膽識,然畢竟缺乏統率大軍實戰之閱歷,匆忙而又百般狐疑之際陡聞戰鼓殺聲如驚雷
當頭炸響,片刻之間不禁有些發懵。一個軍令還沒有發出,趙平便被身邊久經戰陣的一群老司
馬裹到了馬隊核心。及至趙平清醒過來連聲怒吼,要指揮大軍突出山谷,兩山秦軍已經山呼海
嘯般壓來,整個大軍立即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混亂搏殺。趙平的中軍護衛馬隊,是當年趙軍殘存
的精銳飛騎,人人都是戰場勇士,不待護衛大將發出號令,已經將整個中軍幕府的司馬們與趙
平裹在核心向山口颶風般捲去。混編在聯軍主力中的六萬餘代軍見「趙」字將旗飛掠向前,立
即心領神會,大將們不約而同連聲怒吼,代軍將士紛紛擺脫身邊的燕軍自整隊形,奮然死戰殺
向山口。編入聯軍主力的燕軍,正是頗為神秘的遼東獵騎。此時的遼東騎士,從來沒有過與代
趙軍聯兵戰場的閱歷,更沒有過與秦軍交戰的閱歷;此刻見代軍脫開盟軍自顧衝殺而去,遼東
燕軍大為惱恨,一面高聲咒罵,一面奮然聚結各自為戰.要與這黑森森的秦軍見個高下。
山頭雲車上,王翦的軍令大纛旗連連飛掠,秦軍已經撲向了整個戰場。
秦軍山谷伏擊戰的大部署是:李信所部堵截出口,楊端和所部截殺入口,馮劫所部與馮去
疾所部從兩山掩殺攻擊。這四支秦軍全數是步軍,原部所屬的騎兵也改作了步軍。之所以如此
,在於王翦對伏擊戰的將令:「四面構築壁壘,務使燕代軍不能脫逃!」堅不可摧的壁壘戰,
自然是步兵優於騎兵。主戰場之外的易水河谷,王翦部署了兩支銳師追殲殘敵:一是由副帥辛
勝親自率領的兩萬精銳鐵騎,一是章邯所部的弓弩營。如此部署,在實際上就形成了戰場分統
:統帥王翦主司伏擊主戰場,副帥辛勝主司河谷戰場。與此同時,王翦給王賁部的將令是:飛
騎回師,攻取武陽與燕南長城,務期不使兩部燕軍北逃!在整個大格局中,李信部的谷口堵截
與王賁部的回師抄後最為要害,兩部但有紕漏,則燕代聯軍便可能逃亡甚多,要害人物如太子
丹趙平宋如意等也可能突圍而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1:25
山谷之中,秦軍事先已經有充分準備,兩山壁壘構築得既隱秘又堅固,堆積了滿當當的滾
木石礌石箭鏃與備用刀矛。戰鼓殺聲與淒厲的牛角號一起,兩山箭雨黑壓壓傾瀉入谷,滾木礌
石從山坡激盪跳躍著撲來.威勢著實駭人。燕代聯軍尚在驚駭懵懂之中,黑色的秦軍銳士方陣
便挺著幾有兩丈的長矛從山坡轟隆隆壓下,森森之勢令人不寒而慄。燕軍的遼東輕騎與代趙軍
的飛騎一樣,皆以靈動快速見長,壓迫在山谷做拚死決殺,其戰力大大弱於結陣成勢的重甲步
兵。從戰鼓響起到秦軍壓下山坡突入谷地,前後不到半個時辰,燕代聯軍已經被分割成了各自
為戰的無數的大塊小塊,恍如飄蕩在黑色叢林的一片片血紅色的殘雲晚霞。饒是如此,燕代兩
軍仍然在拚命嘶吼搏殺。燕軍遼東輕騎初戰秦軍,心有不甘。代軍則更是全力拚殺––這支代
軍若葬身此地,則新建的代國無異於滅亡;代軍統帥趙平若戰死或被俘,代國也同樣等於滅亡
。所不同的是,燕軍向後殺,要過易水回薊城再回遼東;代軍向前殺,要衝出山口,渡過淶水
,回救代國。
兩軍衝殺方向不同,戰場便生出了意料不到的變化。
敵軍分流,山谷的秦軍馮劫部與馮去疾部,出現了短暫的不知所措。向來埋伏作戰,伏擊
方都是全力衝殺一個方向,逼迫敵軍逃向己方的堵截壁壘。而今局面突變,代軍向前撲,燕軍
向後捲;兩山掩殺的秦軍若仍然一個方向壓下谷底,則必然有可能走脫一方。急切之間,馮劫
馮去疾各在一面山坡不及會商,衝殺秦軍一時猶豫,不免短暫散亂各自喊殺著撲向不同方向。
「左山前殺!右山後殺!」
王翦司令雲車上的大纛旗兩個翻飛橫掠,發出了明白的攻殺將令。專一接受統帥雲車旗號
的兩軍軍令司馬連聲高呼,左山的馮劫與右山的馮去疾立即清醒,各自大吼一聲,立即向前向
後掩殺下去。
片刻間隙,趙平的死戰飛騎已經颶風般捲到了谷口。
堵截谷口的李信部三萬餘人馬,專一配備了一千架大型連弩、五百架大型拋石機。李信將
大型連弩陣,設置在了山口外的兩座小山包前。這兩座小山,恰恰在山口外兩三里處,與伏擊
山谷遙遙相對,形成一片四面出口的谷地。大型連弩射程可達一二里左右,向這片谷地回射鎖
敵,有極大的殺傷力。五百架拋石機,李信則部署在谷口地帶,對逃敵做迎頭一擊。其餘三萬
精銳步卒,李信則將兩萬步卒部署在兩側山坡的樹林中,一聞谷內戰鼓號角,兩萬步卒便開下
山坡分作兩大方陣做兩道防線截殺;所餘一萬步卒,則由李信親自率領,守在兩面山坡,防止
殘敵衝上山坡突圍。如此部署,從地理形勢與大型兵器的利用,到秦軍戰力的發揮,都可說是
萬無一失。
然則,代軍颶風般捲到面前時,由於身後沒有了強兵追殺,這支死戰飛騎頓時顯出了舊時
趙軍的剽悍戰力。面對剛剛衝下山坡尚未結成整肅陣勢的秦軍步卒,代軍騎士不待任何將令,
齊刷刷摘下長弓搭上羽箭一齊勁射,箭雨飛出的同時,戰馬彎刀幾乎是如影隨形呼嘯撲來。以
威力論,馬上弓箭遠不如秦軍大型連弩,甚至不如秦軍步卒的腳踏上箭弩。但是,今日秦軍連
弩集中在山口外,兩山掩殺的步卒一律摘下單兵弩機而只操長矛。也就是說,面前為堵截殘敵
而只做專一衝殺的秦軍步卒,目下沒有弓箭在身。當此之時,這些精於騎射的強悍騎士的密集
箭雨威力大顯,秦軍步卒紛紛倒地的同時,颶風般的紅色馬隊已經潮水般衝過了堤壩。山口高
坡的李信大急,大吼一聲,五百架拋石機頓時發動,斗大的石塊密匝匝向山口代軍砸來。與此
同時,李信的大旗急促擺動,遠處兩山前的一千架大型連弩也接踵發動,萬千長矛大箭激盪著
駭人的尖厲呼嘯聲壓向逃出山口的散亂飛騎。及至山谷中的秦軍步兵黑壓壓殺出,代軍的戰馬
騎士的屍體已經層層疊疊地鋪滿了谷地。
「趙平逃脫!隨我追殺!!」李信暴聲如雷,飛身上馬。
「上將軍將令––」
軍令司馬飛騎趕到,對李信轉述了王翦的將令:停止追殺代軍,立即回軍東渡易水,合擊
燕太子丹殘部。李信雖則心有不甘,還是氣咻咻一揮大手,喝令全軍立即出山殺向易水谷地。
此時的易水西岸,亂得沒有了頭緒。
燕軍遼東輕騎拚死向後,一路殺到山口,已經折損了大半人馬。截殺燕軍退路的秦軍有兩
部,一部是辛勝的兩萬鐵騎,一部是章邯的大型連弩營。依照正常戰法,突圍的燕軍一旦衝出
後山口,第一陣截殺的是辛勝鐵騎;截殺之後殘餘的燕軍,全部由部署在易水岸邊的章邯連弩
營堵截射殺,或逼迫其全部投降。連弩營施展的前提是,秦軍鐵騎退出射程之內,不與燕軍殘
敵做追殺糾纏,否則,連弩無法漫天激射。山谷戰場一開,太子丹與宋如意部立即回身殺向易
水渡口。後山山頭的辛勝遙見一片白衣白旗,心知便是太子丹所部的王室飛騎。辛勝沒有片刻
猶豫,下令其餘鐵騎截殺突圍的遼東輕騎,自己翻身上馬率領五千鐵騎來追殺太子丹。辛勝很
清楚,此戰走了誰也不能走了這個太子丹,刺殺秦王的太子丹若逃出秦軍重圍,就是秦軍無法
容忍的最大恥辱。太子丹的結局只能有一個:被秦軍俘獲,交秦王處置。即或太子丹被章邯射
殺,也不是秦軍的榮耀。此時,易水西岸尚無混戰局面,辛勝部飛兵追殺太子丹,章邯在高高
雲車上看得分外清楚。章邯立即對連弩營下令:連弩只對突出谷口的紅衣燕軍,不對白衣人馬
。如此一來,辛勝的五千鐵騎與太子丹宋如意的三千餘飛騎,在易水西岸展開了風馳電掣的追
逐拚殺。太子丹雖非戰場之士,然在燕國卻深得人心。這支護衛飛騎軍,全部是太子丹昔日與
荊軻一起精心遴選的騎士,人人半俠半兵,立誓護衛太子。此刻面臨強兵追殺,這支飛騎非但
沒有慌亂,反而拋掉了所有的旗幟甲冑,迅速變作人人布衣散髮的輕裝騎士,在戰場左衝右突
尋覓涉水時機。不可忽視的是,宋如意的百名任俠騎士更是人人出色,間或以小股馬隊游離出
去與秦軍鐵騎做近戰搏殺,對辛勝部的追殺造成很大干擾。
但是,若沒有易水東岸的意外變化,太子丹仍然不能逃此一劫。
東岸情勢變化,由秦軍王賁部的武陽之戰而起。王賁北上,聲勢大而腳下慢,未過淶水便
在一道隱秘的山谷秘密駐紮下來,每日只派出喬裝斥候深入代地,散佈秦軍北上的種種消息,
使得代國一片風聲。燕代聯軍渡過易水的前夜,王賁部隱秘地向回程進發。依據父親的將令,
王賁南下有兩戰:一戰攻克燕國下都武陽,為秦軍徹底掃滅燕代之根基;一戰攻克易水東岸的
燕南長城,堵截燕軍回逃之路。依秦軍戰力與目下燕軍狀況,王賁部兩戰必是秋風掃落葉之勢
,不會耽延。王賁以秦軍鐵騎的腳力戰力,做了環環相扣的部署:清晨進逼武陽城下,在主戰
場伏擊發動之時,始攻武陽;午時前後,飛兵南下燕長城攻克老弱燕軍,以燕長城為壁壘截殺
殘餘燕軍。如此部署,留給攻克武陽的時段最多只能是兩個時辰。不料,夜來行軍陡遇一場大
雨,王賁部進發到武陽城下時天雖放晴,時辰卻已經將近正午。此時的主戰場已經開打整整一
個早晨,武陽守軍的情勢已經發生了意外的變化––趙平的代軍飛騎突破重圍後逃進武陽,與
燕軍聯結死守。一波猛攻不能奏效,王賁急火攻心,立即分開兵力兩面兼顧:留下萬餘人馬繼
續攻城,不使趙平殘部脫逃;自率萬餘鐵騎飛馳燕南長城,要截殺太子丹後路。
可是,王賁部趕到易水東岸的燕南長城時,大部燕軍已經逃走,留下的只有傷兵與老弱,
太子丹的白衣馬隊更是沒有了蹤跡。王賁尚在火爆爆怒吼,章邯的中軍司馬已經飛馬過來稟報
了。章邯司馬說,太子丹被辛勝飛騎追殺時,東岸長城沒有受到攻殺的燕軍立即派出僅有的數
千騎兵涉水增援:燕軍騎兵剛剛涉水上岸,恰逢太子丹部與尾隨追殺的辛勝部一起捲到;燕軍
騎士堪堪放過太子丹馬隊,與辛勝的秦軍鐵騎糾纏廝殺到了一起;西岸章邯見白衣馬隊涉水,
易水中再沒有黑色秦軍,立即下令連弩轉向猛烈射殺;白衣馬隊丟下了一大半屍體,最終還是
上了東岸逃脫了;救援太子丹的燕軍馬隊,全部死在了辛勝鐵騎的長劍下。
「姬丹!且教你白頭多長幾日!」
王賁惡狠狠罵得一句,立即率領萬餘鐵騎趕赴武陽––太子丹脫逃,不能教趙平也逃了。
王賁馬隊西去不到半個時辰,西岸主戰場的辛勝部也越過易水殺向了武陽。可是,王賁趕回武
陽時,情勢又發生了變化:武陽城攻破了,趙平殘部卻殺出城逃跑了。
「破城逃敵,你作何說!」王賁黑著臉問本部副將。
「騎對騎,趙軍不弱!」副將硬邦邦回了一句。
及至辛勝趕到,查勘罷戰場只說了一句話:「撂下武陽!回易西營地!」
暮色時分,幕府聚將。王翦二話沒說,下令中軍司馬稟報彙集之戰果。司馬稟報說,三處
戰場共斬首燕遼東軍六萬八千餘、代軍四萬三千餘,俘獲兩軍十四萬餘,攻克燕國下都武陽與
燕南長城;逃脫燕太子丹、軍師宋如意,逃脫代軍主將趙平;燕代兩軍,總計逃脫十餘萬人馬。
「甚個鳥仗!處處有錯!」李信先憤憤然罵了一句。
「怪也!兩頭跑!誰知道逮哪頭!」馮劫馮去疾異口同聲。
「走脫太子丹!我領罪!」辛勝紅著臉嚷嚷。
「誰也不怪!全在我貽誤戰機!」王賁臉色鐵青。
「打了敗仗麼?」王翦沉聲一句,大將們都不說話了。王翦站了起來,拄著長劍走到大板
地圖前道:「滅國之戰,絕非尋常攻城略地。邦國不同,戰況便不同。希圖戰戰全殲一戰滅國
,無異於白日大夢!運籌謀劃,自要以全殲為上。然戰場生變,依然拘泥於謀劃計較戰果,便
是趙括!便是紙上談兵!此戰,雖未全殲燕代兩軍,也走脫了太子丹與趙平,仍然是破燕之戰
!因由何在?根本之點,燕代兩軍主力喪失殆盡,燕代兩國從此不足以舉兵大戰!只要我軍繼
續追殺,燕代兩國何以抗之,何以存之!」
「願聞將令!追殺燕代!」滿廳一聲吼喝。
「追殺之戰,謀定而後動。」王翦冷冷一句,散了聚將會商。
當晚,王翦向秦王擬就了戰事上書。
案前一提筆,王翦便想到了李斯。李斯若在,此等事要容易許多,也許王翦說幾句話,李
斯便代勞草就了。李斯既是極好的談伴,一動手寫字更教人看得入神。可惜,李斯在易水之戰
前就被秦王緊急召回咸陽了。留下的頓弱雖說也是大才,然頓弱當年在趙國已經被郭開折磨得
一身病,能挺在軍營已經不容易了,如何還能作經常夜談?這篇上書很長,直到刁斗打響五更
,主書司馬才將王翦寫好的書文謄刻完畢,裝進銅管上了封泥。王翦在上書中備細稟報了此戰
經過,末了提出了自己的滅燕安燕方略:時近冬令,大軍北進艱難,當開進燕國下都武陽歇兵
過冬,來春北上滅燕滅代;冬季之內,李斯最好能率領安燕官吏入燕,妥為謀劃燕國民治;燕
國古老,風習特異,若李斯不能北上,則請秦王下書蒙恬入燕,與頓弱共商治燕之策。
半月之後的一個夜晚,咸陽王使姚賈飛車北來。
秦王的回書很簡單:「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滅燕滅代之方略,悉聽上將軍鋪排。餘事
不盡言,姚賈可與上將軍會商決之。」很顯然,戰事之外,秦王尚有需要姚賈與王翦當面會商
的密事。接風小宴上,王翦略事寒暄切入了正題,要姚賈盡說無妨。姚賈素來幹練,一爵酒未
曾飲完,便將待決之事說了個明白:韓國滅亡之後,由於王室貴冑仍然居留在舊韓之地,而只
將韓王安遷徙到了秦國本土;是故,韓國老世族有異動跡象,密謀與魏國、代國聯結,在「老
三晉」勢力支撐下恢復韓國;很可能在明春秘密舉兵,擁立新韓王,李斯不能北上,也是全力
籌劃應對此事;安定燕國,秦王已經下書蒙恬在一個月內趕赴武陽。凡此等等,因為姚賈長期
主持對三晉邦交,又熟諳政事,所以將諸般消息來源與決斷依據都說得清清楚楚,顯然不是空
穴來風。
「秦王欲如何應對?」王翦大皺眉頭。
「一句話,後發制人!」
「待其舉兵,我再平亂?」
「正是!師出有名,對天下好說話。」
「秦王要我大將?幾個?」
「上將軍何其明銳也!不多要,一個!」
「有人選?」
「王賁!」
「要否兵馬?」
「秦王請上將軍斟酌。」
良久默然,王翦只說了一句話,容我明日再定。姚賈熟悉軍旅,更知道近日秦軍戰況不盡
如人意,王翦分外慎重當在情理之中。於是,姚賈沒有多說,起身告辭了。王翦送走姚賈,立
即吩咐軍令司馬調王賁來幕府。自任上將軍以來,這是王翦第一次單獨召見兒子。軍令司馬頗
感意外,生怕聽錯,連問兩遍無誤,這才去了。
「王賁見過上將軍!」昂昂一聲,兒子來了。
「坐了說話。」
與父親一般厚重的王賁,侷促得紅著臉依舊站著,顯然對父親的單獨召見很不適應,只搓
著雙手低聲一句:「仗沒打好,我知道。」王翦淡淡一揮手道:「打好沒打好,不在這裡說。秦
王有書令,公事。」一句話落點,王賁立見精神抖擻:「嗨」的一聲挺直腰板高聲道:「願聞將
令!」王翦道:「韓魏有異動,秦王欲調你南下。老實說,自己如何想?」話語很平靜,王翦
心頭卻不平靜。王翦始終認定這個兒子醉心兵事而秉性耿介,長於戰場而弱於政事,唯其如此
,留在自己身邊只做個戰將,會安穩得多;而一旦南下,便是獨當一面,既要處置戰事又要處
置與民治軍情相關的政事,局面便要繁雜得多。
「回稟上將軍!這是好事!」
「好在何處?」
「獨當一面!少了父子顧忌,我可放手做事!」
「噫!老夫礙你手腳了?」
「不礙。也不放。」
「好!放你。」王翦的黑臉分外陰沉。
「謝過上將軍!」
「這是去做中原砥柱。自己揣摩,要多少人馬?」
「五萬鐵騎!」
「五萬?」
「若是燕代戰場吃緊,三萬也可!」
「輕敵!慢事!」王翦生氣了,帥案拍得啪啪響。
「稟報上將軍,不能以五萬鐵騎安定三晉,王賁甘當軍法!」
王翦不說話了。站在面前的,就私說是兒子,就公說是三軍聞名的前軍大將。王賁的將兵
之才、謀劃之才、勇略膽識等等無一不在軍中有口皆碑。以秦王用人之能,指名只要王賁一人
南下,秦王選擇了兒子,而兒子恰恰只要五萬人馬,這是巧合麼?以王翦之算,震懾中原至少
需要三員大將十萬精銳,目下,能僅僅因為王賁是自己的兒子,就一口否定他的膽略麼?平心
而論,自己果真沒有因為王賁是兒子而放大對王賁的疑慮麼?王翦畢竟明銳深沉,思忖良久,
只板著臉說了一句話:「回去再想,明日回話。」逕自到後帳去了。
次日清晨,王翦請來姚賈共同召見王賁。王賁沒有絲毫改口,還是只要五萬,且再次申明
三萬也可。王翦還沒有說話,姚賈已大笑起來:「天意天意!秦王謀劃,也是良將一名鐵騎五
萬也!」王翦再不說話,立即吩咐軍令司馬調兵。
三日之後,王賁部與姚賈一起起程南下了。
***
當代地理認定,今日易水為北、中、南三條,皆為大清河上源支流。然,《水經注》與歷
史地理學家譚其驤之《中國歷史地圖》,皆雲戰國易水為北南兩條。古今差異,當為水流演變
之故。
中國歷史地理上有三個武陽,一為此處的燕國武陽,二為東漢設置於四川的武陽縣,三為
隋代設置於河北的武陽郡。燕國武陽,在今河北易縣之易水上游地帶。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1:30
【第七節】
漫天皆白,薊城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太子丹佇立在南門箭樓的垛口,白衣白髮與茫茫雪霧渾然一體。他在這裡一動不動地凝望
了一個時辰,腿腳已經麻木,心卻亮得雪原一般。易水兵敗,他歷經九死一生殺回薊城,兩支
馬隊只剩下了三百餘人。宋如意死了;所有的任俠騎士都死了。涉水之時,為了替他擋住急風
暴雨般的秦軍長箭,任俠騎士們始終繞著他圍成了一個緊密的圈子,呼喝揮舞著長劍撥打箭雨
。即將踏上岸邊時,一支長矛般的連弩大箭呼嘯著連續洞穿三人,最後貫穿了正要伸手扶他上
馬的宋如意。他還沒直起腰來,便被幾股噴射的血柱擊倒了。及至他醒來,天色已經黑了,四
周只有瀟瀟秋雨中一片沉重的踩泥聲。應該說,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暮雨,縱然秦軍的連弩箭
雨沒有吞沒他們,秦軍的追擊馬隊也會俘獲了他們。一路北上,逃出戰場的殘兵漸漸匯聚,走
到薊城郊野,他吩咐幾名王竄騎士粗粗點算了一番,大體還有四萬餘人。那一刻,他分外清醒
,想也沒想便下令將士全數入城。城門將軍眼看遍野血乎乎的傷殘兵士怒目相向,連王命也沒
有請示便開城了。按照燕國法度,戰敗之師是不許進入都城的,必須駐紮城外等候查處。但是
,當他帶著四萬餘傷殘將士開到王城外時,父王沒有絲毫的責難,反而派出了犒軍特使,將逃
回將士們的營地安置在了王城外的苑囿之內。當他一個人去見父王時,父王靠在坐榻上,嘴角
流著長長的口水正在鼾聲如雷。
「稟報父王,兒臣回來了。」
「嗯!」燕王喜猛然一顫,鼾聲立止。
「父王,戰敗了––」
「敗了?」燕王喜嘟噥一句,又嘟噥一句:「敗了敗了。」
「父王,遼東獵騎只有兩萬逃回––」
「不少。不少。」燕王喜還是面無表情地嘟噥著,一句戰況也不問。
「兒臣以為,父王當親率餘部精銳,盡速退向遼東!」
「都走。燕國搬到遼東去。」似乎想好了的,燕王喜沒有絲毫難堪。
「不!兒臣要守住薊城,否則,父王不能安然退走!」
一陣長長的默然,父王終於點了點頭道:「你的人都留下。」說罷便被侍女扶著去沐浴了
。太子丹找來一個熟識內侍一問,才知道父王正在準備告祭太廟,今夜起便要做三日齋戒。太
子丹悲傷莫名,突然覺得自己對父王的關切很是多餘。父王老了,父王睡覺流口水了,但父王
不糊塗,在保命保權這兩件事上尤其不糊塗。戰敗了,父王無所謂。太子丹一路如何殺出戰場
,父王也無所謂。然則,只要說到退路,父王立即就清醒了。更有甚者,在他逃回薊城之前,
父王就已經做退出薊城的準備了,此時告祭太廟,還能有何等大事?儘管悲傷,儘管心下冷漠
得結成了冰,太子丹還是沒有停止實際事務。因由只有一個,他不能丟下這四萬多傷殘士兵。
太子丹沒有兵權,也沒有過親臨戰場親自統兵死戰之閱歷。這次易西之戰,不期然成為燕軍事
實上的統帥,太子丹才第一次知道了燕軍將士對自己的死心擁戴。護衛將軍說,在渡過易水之
後的大雨中,燕軍殘兵沒有作鳥獸散,反而漸漸聚攏,只是因為聽到了太子還活著,只是因為
看見了那支白衣白甲的馬隊,連戰前對自己很是疏離的遼東獵騎殘部,也忠實地護衛著自己沒
有離開。殘存將士們流傳的軍諺是:「太子在,燕國在,燕人安無荊軻哉!」如此與自己浴血
戰場的殘存將士,自己能丟下不管而去照拂並不需要照拂的父王麼?
齋戒告祭太廟之後,老父王終於頒下了東退王書。
也就是在那日晚上,太子丹最後一次見到了父王。父王說,王城府庫與不能走的人,都留
下,若是堅守,至少可支撐三五年。父王最後說了一句話:「自明日起,你便是西燕王。」太
子丹說:「不。兒臣還是太子,一國不能兩王。」父王說:「也好。不稱王,秦軍還不會上心。
趙嘉做了代王,分明是自找禍端。」太子丹沒有再在這些虛應故事上與父王糾纏,轉了話題問
:「兒臣欲心下有底,遼東兵力究竟多少?」太子丹記得,父王只嘟噥了一句:「十餘萬,不多
。」便扯出了鼾聲流出了口水。
沒有任何生離死別的哀傷,父王的車馬大隊就在次日清晨走了。
太子丹的第一件事,是清理父王留下來的整個薊城。三日之後,新薊城令稟報說,整個薊
城還有兩萬餘「半戶」百姓,人口大體在十萬之內。所謂半戶,是沒有成軍男丁的人家。也就
是說,可以做士兵的男丁人口,不是戰死,便是被父王帶走了,留下的只有老弱婦幼人口。緊
接著,王城掌庫稟報說:王城府庫的財貨糧草大體還有一半,最多的是殘破舊兵器,最少的是
弓箭與甲冑。太子丹在王城正殿聚齊了百夫長以上的將士,舉行了鄭重的抗秦朝會,親自宣示
了薊城的人口財貨狀況,徵詢將士願否死戰抗秦?將士們分外激昂,一口聲大吼:「誓與太子
共生死!」太子丹精神大振,與大殿將士們歃血為誓:決意倣傚田單抗燕,做孤城之戰,浴血
薊城,死不旋踵!
然則,一個冬天即將過去,薊城卻陷進了一種奇異的困境。
原本預料,秦軍戰勝後必將一鼓作氣北上,薊城血戰將立即展開。沒有想到的是,半秋一
冬,秦軍竟然窩在武陽沒有北進一步。各路斥候與商旅義報紛紜傳來的消息,都在反覆證實著
一個變化:韓國遺民與魏國秘密聯結,圖謀發動復韓兵變,開春後秦軍將南下安定中原,不可
能繼續進兵燕代了。太子丹的評判是,這是秦國慣用的流言戰,從長平之戰開始,從來沒有停
過;目下的頓弱姚賈,也同當年的范雎一樣是離間山東的高手,一定不能上當!然則,無論他
多麼果決地反覆申明,都無法扭轉燕人的鬆懈疲憊。一個冬天消息蔓延,遼東以西的大半個燕
國莫名其妙地癱軟了。將士們劫後餘生,傷殘者紛紛打探家人消息設法隨時回鄉,健全者則忙
於同族同鄉之間的聯結以謀劃後路。留下的兩萬餘遼東獵騎,也有了思鄉之心,多次請命要回
遼東。薊城庶民也開始逃亡,出城的理由多得無法分辨真假也無法攔阻。事實上,父王撤出之
後,薊城商旅已經絕跡,城內物資財貨的周流全部癱瘓,百姓生計大為艱難;便是將庶民圈在
了城裡,也是硬生生教人等死。若是戰時,一切都好說。當年田單堅守即墨孤城,眼見燕軍在
城外挖掘齊人祖墳,田單不是也嚴令齊人不許出城麼?可目下偏偏沒有戰事,消息還說春天也
沒有戰事。當此之時,你若不能將府庫僅存的軍糧拿出來救濟百姓,又如何能阻攔庶民自謀生
路?
「上天也!周人王道大德,寧滅我召公之餘脈哉!」
太子丹想大吼一聲,卻石俑一般重重地倒在了茫茫風雪之中。
––
太子丹醒來時,冰雪已經融化了,庭院的楊柳也已經抽出了新枝。老太醫說,他被兵士們
抬回來時,已經僵硬得無法灌進任何藥汁了;情急之下,一個遼東獵戶出身的將軍用了遼東巫
師的解凍之法,堆起一座鬆散的雪丘,下令一百名士兵輪換抬著僵硬的他像石樁一樣在雪中塞
進拔出,如此反覆整整一夜,他才鬆軟了紅潤了有了氣息了;之後,老太醫使用藥眠之法,教
他昏睡了整整兩個月,每日只撬開牙關給他灌進些許藥汁肉湯。
「太子復活,若非天意,無由解之也!」
「幾、幾月了?」
「三月,初三。」
「扶,扶我起來。」
被兩名侍女結結實實架著站起來時,太子丹只覺整個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老太醫跟著,
一群侍女輪番架著,一會兒走走一會兒歇歇一會兒吃藥一會兒飲水一會兒睡睡一會兒醒醒,如
此反覆折騰三日,太子丹才漸漸活泛過來。自覺精神好轉的那一日,太子丹堅執要看看薊城情
勢。馬是不能騎了,只有坐在六名士兵抬著的坐榻上慢慢地走。料峭的春風捲起殘雪,整個街
市只遇到了幾個夢遊一般的老人。薊城蕭疏得他都不敢認了。往昔最是繁華熱鬧的商旅坊,連
一個人影也沒有,空曠寂涼得像墓場。城頭上倒是還有士兵,只是都在靠著垛口曬太陽打盹捉
虱子。見太子巡城,士兵們倒是都站了起來圍了過來。可是,那一排排麻稈一般的細瘦身影,
卻教人不忍卒睹。
「還有多少兵力?」
「稟報太子:薊城兵力三萬餘––」
太子丹只問了這一句,再也沒有開口。回到王城,太子丹宣來了薊城將軍與薊城令,吩咐
即日開始籌劃,放棄薊城,全軍退往遼東。兩位新任大員沒有絲毫異議,立即欣然接受了部署
。顯然,誰都明白了困守薊城的可怕結局:縱然秦軍不來,守在薊城也是等死。原因不在別的
,只在於父王挖走了燕國根基,秦國大軍又遮絕了燕國與中原的通道,農夫沒有了,工匠沒有
了,商旅沒有了,薊城的生機也就斷絕了。
可是,撤離籌劃尚未就緒,秦軍便大舉北上了。
秦軍北上來得很突然,太子丹接到消息時,王翦大軍已經渡過淶水越過督亢,進逼三舍之
外了。顯然,此時倉促撤離,正有利於秦軍鐵騎大舉掩殺,無疑自投虎口。陡臨危境,太子丹
很是清醒,斷然下令打開府庫分發甲冑兵器,全城庶民全部為兵,連夜開出薊城在治水北岸構
築壁壘迎敵!如此部署,不是太子丹知兵通戰,而是基於一個最簡單不過的事實:出城為戰,
便於逃離;困守孤城,則注定要做秦軍的俘虜。身處戰時的庶民將士,人人明白這個道理,沒
有任何阻力便動了起來。殘存的真正燕軍連夜出城,及至著了戎裝的庶民陸續開到治水北岸,
已經是次日正午時分。兵民一體佈防,擺開陣式竟然將近十萬之眾,鋪開在新綠的原野倒也是
浩浩蕩蕩。
當部伍整肅的秦軍黑色潮水般撲來時,戰場形勢是不言自明的。
太子丹的燕軍幾乎沒有做像樣的搏殺,便大舉退向了北方山野,繞過薊城東走了。王翦當
機立斷:前軍大將李信率五萬鐵騎追殺太子丹,主力立即佔據薊城,安定民治。此前,蒙恬已
經從九原南下,咸陽派來的安燕官吏也已經抵達軍中;蒙恬與頓弱會合,率一班官吏隨軍北進
,開進薊城後立即開始了整肅燕地。而王翦所關注的,是李信的追殺進展。
太子丹東逃,路徑原本是勘定好的:繞過薊城向北進入燕山,再東渡灌水奔向遼東。一開
始尚有數萬百姓追隨,可隨著秦軍不殺無辜庶民的消息傳開,庶民百姓漸漸潰散了。旬日之後
,追隨太子丹的人馬只有萬餘。李信部緊追不捨,太子丹部根本沒有喘息之機,只有不捨晝夜
地向東逃亡。如此兩軍銜尾,一個月之間奔馳千餘里,越過遼水進入了燕國東長城地帶的衍水
河谷。奔馳月餘,太子丹人馬個個枯瘦如柴疲憊異常,再也無法與秦軍較量腳力了。這日進入
一片山谷,騎士們倒在草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太子丹欲哭無淚,長嘆一聲,拔出長劍搭上
了脖頸。此時,一個遼東將軍哭喊著抱住了太子丹,奪下了長劍,哽咽著說出了一條生路:向
前十餘里的衍水河谷,有一個秘密營地可以藏匿,秦軍不可能找到。這個秘密營地,是當年樂
毅在遼東練兵時開闢的一片山巖洞窟,屯有大量糧草乾肉,後來也成了燕國遼東軍的秘密駐屯
地之一。
「既有此地,何不早言?」太子丹很是不解。
「燕王早有嚴令,遼東營地不得對任何人洩露。」
太子丹不說話了。這便是父王,對他這個兒子放權任事,卻在任何時候都不忘記嚴守兵權
機密,縱然離國東去,也沒有給他交代一處遼東路上的救命所在。這一時刻,心灰意冷的太子
丹突然明白:多年以來,自己對這個昏聵的父王太過仁慈了,假若聽從荊軻謀劃早日宮變,何
有今日燕國之絕境?心念及此,太子丹陡然振作,立即下令馬隊進入秘密營地,並當即下令那
位遼東將軍做了燕國亞卿––當年樂毅的最初官職。
「萬歲––」
太子丹話音落點,這支氣息奄奄的馬隊突然活躍了。擁立太子即位燕王,原是這支九死一
生的死士馬隊之希望所在。目下太子此舉,其心意人人明白,如何能不生出絕處逢生的歡呼。
及至進入秘密營地駐紮旬日,太子丹人馬已經神奇地變成了一支精悍的勁旅。
這樣,太子丹的逃亡馬隊便突然在秦軍眼前失蹤了。
接到李信的快馬軍報,王翦又一次皺起了眉頭。太子丹能在秦軍緊迫之下突然失蹤,印證
了燕國在遼東之地多有秘密營地的傳聞。這種營地有多少?燕王喜的駐地,是否也是這種無法
在急切中探察清楚的秘密所在?果真如此,秦軍縱然出動主力,燕國之殘部立足地能在短期內
找到麼?而如果短期內不能根除燕國殘部,燕代勢力會死灰復燃麼?思忖良久,王翦找來了蒙
恬頓弱,說明情由,會商問計。
「遼東廣袤,根除燕國須做長久謀劃。」蒙恬一如既往地穩健。
「燕王喜,緩圖可也。然,太子丹不能不除!」頓弱明朗之極。
「上卿有謀劃?」王翦知道,頓弱久駐燕國斡旋,很可能胸有成算。
「借力打力,逼出太子丹!」
「上卿是說,利用代國?」蒙恬目光大亮。
「然!我軍可對代趙施壓,逼趙嘉再施壓燕王喜交出太子丹!」
「嗯。可行。」王翦略一思忖拍案了。
次日,辛勝部五萬精兵大舉壓向代國。王翦給代王趙嘉的戰書是:「太子丹主謀刺秦,秦
必欲得太子丹首級而後快。而代王藏匿太子丹,實與秦國不兩立也!今我大軍北上攻代,代若
不交太子丹,則與我舉兵一戰!」代王趙嘉一接戰書,立即派出特使趕赴辛勝軍前,申明太子
丹並未逃奔代地,秦軍不當加罪於代國。辛勝根本不為所動,依然揮師北上,直逼代城之下。
代國大臣情急,一口聲主張代王急發國書與燕王喜,逼燕國交出太子丹了結這場亡國之患。趙
嘉無奈,長嘆一聲點頭了。
旬日之後,遠在遼東長城腳下的燕王喜接到了代王使者的特急羽書。
趙嘉羽書云:「戰國之世,手持利刃而刺秦王於咸陽者,唯燕也。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
太子丹主謀刺秦之故也!燕以刺秦之仇獲罪於秦,又累及代國,何以對燕代盟約哉!今,王若
誠殺丹以獻秦王,秦王必解兵,而燕國社稷幸得血食焉!」燕王喜看完趙嘉羽書,一句話未及
說出,便跌倒在案邊昏了過去。一陣手忙腳亂的救治,燕王喜終於醒來,第一個舉動是向遼東
大將招了招手。遼東大將輕步趨前,燕王喜低聲說得幾句,又老淚縱橫地昏了過去。
三日之後,兩萬遼東輕騎包圍了衍水河谷的秘密營地。及至騎士們警覺有異,退路已經全
部被堵死了。太子丹沒有絲毫的慌亂,甚至連馬也沒騎,便淡淡漠漠地站到了大軍陣前。來將
宣示的燕王書令是:「太子丹密謀作亂,著即斬立決!」騎士們大為驚愕,哄然一聲便要拚殺
。「不能!」太子丹一聲大喝,阻止了與他一路生死與共的騎士們的抵抗。在騎士們愣怔不知
所措之際,太子丹說出了最後一番話:「諸位將士,父王不會疑我作亂,無論我是否真的要作
亂。父王之令,是要我必死而已!若以秦軍施壓教我死,我必不死,且要抗爭!父王之心,不
亦可惡哉!八百餘年之燕國,斷送於如此昏聵君王之手,丹愧對先祖,愧對臣民也––諸位記
住,今日丹死,不怨秦國,不怨代國,唯怨姬燕王室之昏聵君王––」
長長的吼聲中,一道劍光貫穿了腰腹。
太子丹久久搖晃著,始終沒有倒下。
多年以後,太子的故事依然流傳在燕國故地,流傳在遼東的白山黑水之間。不知從何時起
,這道古老的衍水叫做了太子河,直到兩千多年之後的今日。
這是公元前二二六年夏天的故事。
四年之後,即公元二二二年,殘燕殘趙再度聯結,欲圖起事復國。秦王得聞消息,決意徹
底根除燕趙之患,遂派大將王賁率十萬大軍北上。王賁部深入遼東,一年內先擒獲燕王喜,再
回師西來俘獲代王趙嘉,乾淨利落地結束了遼東之患。自此,燕趙兩國徹底從戰國消失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1:35
【第八節】
燕國的故事,很有些黑色幽默。
一支天子血統的老貴族,尊嚴地秉承著遙遠的傳統,不懈地追求著祖先的仁德;一路走去
,縱然一次又一次跌倒在地,縱然一次又一次成為天下笑柄,爬起來依然故我;直至滅頂之災
來臨,依然沒有絲毫的愧色。
在整個戰國之世,燕國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個例。
特殊之一,燕國最古老,存在歷史最長。從西周初期立諸侯國到戰國末期滅亡,燕國傳承
四十餘代君主,歷時「八九百歲」(由於西周初期年代無定論,燕國具體年代歷史無考,八九
百歲說乃太史公論斷)。若僅計戰國之世,從公元前四○三年的韓趙魏三家立為諸侯算起,截
至燕王喜被俘獲的公元前二二二年,則燕國歷經十一代君主,一百八十二年。與秦國相比較,
燕國多了整整一個西周時代。
特殊之二,燕國是周武王分封的姬氏王族諸侯國。春秋之世,老牌諸侯國的君權紛紛被新
士族取代,已經成為歷史潮流。田氏代齊,韓趙魏三家分晉,中原四大戰國已經都是新士族政
權了。當此之時,唯有秦、楚、燕三個處於邊陲之地的大國沒有發生君權革命,君主傳承的血
統沒有中斷。而三國之中,燕國是唯一的周天子血統的老牌王族大國。燕國沒有「失國」而進
入戰國之世,且成為七大戰國之一,在早期分封的周姬氏王族的五十多個諸侯中絕無僅有。
特殊之三,燕國的歷史記載最模糊,最簡單。除了立國受封,西周時期的燕國史,幾乎只
有類似於神話一般的模糊傳說,連國君傳承也是大段空白。《史記》中,除召公始封有簡單記
載,接著便是一句:「自召公以下九世至惠侯。」便了結了周厲王之前的燕國史。九代空白,
大諸侯國絕無僅有!春秋之世與戰國初期的燕國史,則簡單得僅僅只有傳承代次。可以說,燕
昭王之前的燕國歷史,線條極為粗糙,足跡極為模糊。中華書局橫排簡體字本《史記.燕召公
世家》的篇幅僅僅只有十一頁,幾與只有百餘年歷史的韓國相同;與楚國的三十二頁、趙國的
三十七頁、魏國的二十二頁、田齊國的十八頁相比,無疑是七大戰國中篇幅最小的分國史。這
至少說明,到百餘年後的西漢太史公時期,燕國的歷史典籍已經嚴重缺失,無法恢復清晰的全
貌了。而之所以如此,至少可以得知:燕國是一個傳統穩定而衝突變化很少的邦國,沒有多少
事件進入當時的天下口碑,也沒有多少事蹟可供當時的士人記載,後世史家幾乎無可覓蹤。
雖然如此,燕國的足跡終究顯示出某種歷史邏輯。
燕國歷史邏輯的生發點,隱藏在特殊的政治傳統之中。
戰國時代,是一個多元化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整個華夏族群以邦國為主體形式,在不同
的地域進行著各種各樣的創造與探索。無論是七大戰國,還是被擠在夾縫裡的中小諸侯國,每
一個國家都在探索著自己的生存競爭方式,構建著自己的國家體制,錘煉著自己的文明形態。
此所謂求變圖存之潮流也。也正因為如此,各個地域(國家)的社會體制與文明形態,都呈現
出各種各樣的巨大差別。「文字異形,言語異聲,律令異法,衣冠異制,田疇異畝,商市異錢
,度量異國」的區域分治狀態,是那個時代獨具特色的歷史風貌。所有這些「異」,可以歸結
為一點,這就是文明形態的差別。文明形態,無疑是以國家體制與社會基本制度為核心的。因
為,只有這些制度的變革與創造,直接決定著國家競爭力的強弱,也直接決定著一個國家的基
本行為特點。而作為文明形態的制度創新,則取決於一個國家的統治層如何對待既定的政治傳
統。或恪守傳統,或推翻傳統,抑或變革舊傳統而形成新傳統,結果是大不相同的。
一個國家的歷史命運,其奧秘往往隱藏在不為人注意的軟地帶。
要說清楚燕國的悲劇根源,必須回到燕國的歷史傳統中去。
如此一個時代已經遠去,我們對那個時代的國家傳統差異的認識,已經是非常的模糊,非
常的吃力了。其最大難點,便是我們很難擺脫後世以至今日的一個既定認識:華夏文明是一體
化發展的,其地域特徵是達不到文明差異地步的。我們很容易忘記這個既定認識的歷史前提:
這是秦帝國統一中國之後的歷史現實。客觀地說,要剖析原生文明時代的興亡教訓,我們就必
須意識到,那是一個具有原創品格的多元化的時代,只有認真對待每個國家的獨有傳統與獨有
文明,才能理清它的根基。
所以,我們還是要走進去。
因為,那裡有我們今天已經無法再現的原生文明的演變軌跡。
立國歷史的獨特性,決定了燕國後來的政治傳統。
據《荀子.儒效篇》,周武王滅商後陸續分封了七十一個諸侯國,其中姬姓王族子弟佔了
五十三個。後來,周室又陸續分封了許多諸侯,以至西周末期與東周(春秋)早期,達到一千
八百多個諸侯國,這姑且不論。在周初分封的姬姓王族中,有兩個人受封的諸侯國最重要,也
最特殊:一個是周公旦,一個是召公奭;周公受封魯國,召公受封燕國。所謂最重要,是因為
周公、召公都是姬姓王族子弟中的重量級人物。周公是周武王胞弟,乃姬氏嫡系,史有明載。
召公身分卻有三說:一則,太史公《史記》云:召公與周同姓,姓姬氏;一則,《史記.集解
》譙周云:召公乃周之支族(非嫡系);一則,東漢王充《論衡》云:召公為周公之兄。三說
皆有很大的彈性,都無法據以確定到具體的血統坐標。對三種說法綜合分析,這樣的可能性最
大:召公為姬姓王族近支,本人比周公年長,為周公之族兄。所謂特殊,是這兩位人物都是位
居三公的輔政重臣:召公居太保,周公居太師。在滅商之後的周初時期,周公召公幾乎是事實
上代周武王推行政事的最重要的兩位大臣。周武王死後,兩人地位更顯重要,幾乎是共同攝政
領國。
唯其兩公如此重要,燕國、魯國的始封制產生了特殊的規則。
周初分封制的普遍規則是:受封者本人攜帶其部族就國,受封者本人是該諸侯國第一代君
主,其後代代世襲傳承;受封諸侯之首任君主,不再在中央王室擔任實際職務。譬如第一個受
封於齊國的姜尚,原本是統率周師滅商的統帥,受封後.便親自趕赴齊國,做了第一代君主,
而且再沒有在中央王室擔任實際官職。而魯國燕國的特殊規則是:以元子(長子)代替父親赴
國就封,擔任實際上的第一代君主;周公召公則留在中央王室,擔任了太師、太保兩大官職,
虛領其封國。這一特殊性說明:周公召公兩人,在周初具有極為重要的政治地位與巨大的社會
影響力,是安定周初大局的柱石人物,周中央王室不能離開這兩個重臣。周武王死後的事實,
也證實了這兩個人物的重要性。周召協同,最大功績有三:其一,平定了對周室具有極大威脅
的管蔡之亂;其二,周公制定周禮,召公建造東都雒邑(洛陽);其三,分治周王室直接統轄
的王畿土地,「自陝以西,召公主之;自陝以東,周公主之」。
單說召公,此人有周公尚不具備的三大長處。
其一,極為長壽,近乎於神異。東漢王充的《論衡.氣壽篇》記載了姬氏王族一組驚人的
長壽數字:周文王九十七歲死,周武王九十三歲死,周公九十九歲死。召公一百八九十歲死。
召公壽數,幾乎趕上了傳說中的兩百歲的老子。古人將召公作為長壽的典型,「歿若顏淵,壽
若召公」,此之謂也。史料也顯示,召公歷經文、武、成、康四世,是周初最長壽的絕無僅有
的權臣。這裡,我們不分析這種說法的可信程度。因為,能夠形成某種特定的傳說,必然有其
根源以及可能的影響。而這種根源與影響,才是我們所要關注的焦點。
其二,召公另有一宗巨大功績。周成王死時,召公領銜,與畢公一起受命為顧命大臣,安
定了周成王之後的局勢,成功輔佐了周康王執政。這一功績,對周初之世有巨大的影響。在周
人心目中,召公此舉沒有導致「國疑」流言,比周公輔佐成王還要完美。這是召公神話中獨立
的輝煌一筆。
其三,召公推行王道治民,其仁愛之名譽滿天下。《史記.燕召公世家》云:「召公之治
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
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歌詠之,作甘棠之詩。」這段史料呈現的事
實是,召公巡視管轄地,處置大小民事政事都不進官府,而在村頭田邊的棠樹下,其公平處置
,得到了上至諸侯下至庶民的一致擁戴,從來沒有失職過。所以,召公死後民眾才保留了召公
經常理政的棠樹,並作甘棠歌謠傳唱。這首《甘棠》歌謠,收在《詩.召南》中,歌云:「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需要注意的是,召公推行王道的巡視之地,不是自己的燕國,而是周王室的「陝西」王畿
之地。唯其如此,召公之政的影響力遠遠超越了燕國而垂範天下。可以說,周公是周室王道禮
治的制定者,而召公則是周室王道禮治的實際推行者。從天下口碑看去,召公的實際影響力在
當時無疑是大於周公的。
我們的問題是,召公的王道禮治精神,對燕國構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一個可以確定的事實是,無論是魯國還是燕國,其在初期階段的治國精神,無疑都忠實而
自覺地遵奉著周公、召公這兩位巨擘人物的導向。兩位巨擘人物在世時,魯國燕國的治道完全
必然隨時稟報兩公,待其具體指令而執行。兩公皆以垂範天下自命,自然會經常地發出遵循王
道的政令,不排除也曾經以嚴厲手段懲罰過不推行王道德政的國君。作為秉承其父爵位的長子
,始任國君的忠誠於乃父,更是毋庸置疑的。燕國的特殊性更在於,召公活了將近兩百歲,召
公在世之時,周室已經歷經四代,燕國也完全可能已經到了第四第五甚或第六代;在召公在世
的這幾代之中,不可能有任何一代敢於或者願意背離召公這個強勢人物的王道禮治法則。即或
是召公在世只陪過了燕國四代國君,也是驚人地長了,長到足以奠定穩定而不容變更的政治傳
統了。
這裡,恰恰有另外一個極為重要的史料現象:燕國自召公直至第九代國君,都沒有明確的
傳承記載。為什麼?唐代司馬隱在《史記.索隱》中解釋,說這是「並國史先失也」。意思是
說,國史失載,造成了如此缺環。可是,我們的問題是,燕國史為什麼失載?魯國史為什麼就
沒有失載?客觀分析,最大的原因可能有兩方面:其一,燕國在召公在世的幾代之中,都忠實
地遵奉了召公王道,國無大事風平浪靜,以至於沒有什麼大事作為史蹟流傳。於是,其國史史
料,也就不能吸引士子學人在大爭之世去搶救發掘了。這一點,燕國不同於魯國。魯國多事,
也就有了孔子等平民學者的關注。燕國無事,自然會被歷史遺忘。其二,史料缺失本身,帶有
周、召二公的風格特徵。周公顯然具有比較強的檔案意識,譬如,曾經將自己為周武王祈禱祛
病的誓言秘封收藏,以為某種證據,後來果然起到了為自己澄清流言的作用。而召公卻更注重
處置實際政務,不那麼重視言論行為的記載保留。至少,召公在民間長期轉悠的口碑,就比周
公響亮得多。如此這般,兩國的史官傳統,很可能也會有著重大差異。相沿成習,終於在歲月
流逝中體現出史料留存的巨大差別。
立國君主的精神風貌,往往決定著這個國家的政治傳統。
歷史邏輯在這裡的結論是:燕國的政治傳統,被異常長壽的召公凝滯了。
燕國的政治傳統,就是王道禮治的治國精神以及與其相配套的行為法則。
何謂王道?何謂禮治?這裡需要加以簡單的說明。
王道,是與霸道相對的一種治國理念。古人相信,王道是黃帝開始倡導的聖王治國之道。
王道的基本精神是仁義治天下,以德服人,亦稱為德政。在西周之前,王道的實行手段是現代
法治理論稱之為習慣法的既定的社會傳統習俗。西周王天下,周公制訂了系統的禮(法)制度
,將夏商兩代的社會規則系統歸納,又加以適合當時需要的若干創造,形成了當時最具系統性
的行為法度––《周禮》。周禮的治國理念依據,便是王道精神。周禮的展開,便是王道理念
的全面實施。所以,西周開始的王道,便是以禮治為實際法則而展開的治國之道。王道與周禮
,一源一流,其後又互相生發,在周代達到了無與倫比的精細程度。直到春秋時代(東周),
王道治國理念依然有著巨大的影響力。
王道禮治,在治國實踐中有三方面的基本特徵:「
其一,治民奉行德治仁政,原則上反對強迫性實施壓服的國家行為。
其二,邦交之道奉行賓服禮讓,原則上反對相互用兵征伐。
其三,國君傳承上,既實行世襲制,又推崇禪讓制。
列位看官留意,上述基本特徵,都是相對而言,不可絕對化。在人類活動節奏極為緩慢的
時代,牧歌式的城邑田園社會是一種大背景,任何人都不可能逾越這個社會條件。統治者與被
統治者的依附關係,因為空間距離的稀疏而變得鬆弛;社會階層劇烈的利害爭奪,因人口的稀
少與自然資源的相對豐厚而變得緩和;太多太多的人欲,都因為山高水遠而變得淡漠;太多太
多的矛盾衝突,都因為鞭長莫及而只能寄希望於德政感召。所以,「鄰里相望,雞犬之聲相聞
,民老死不相往來」的圖畫,在那個時代是一種現實,並非老子描繪的虛幻景象。同樣,明君
賢臣安步當車以巡視民間,樹下聽訟以安定人心,也都是可能的現實。如此背景之下,產生出
這種以德服人的治國理念,意圖達到民眾的自覺服從,實在是統治層的一種高明的選擇。高明
之處,在於它的現實性,在於它能有效克服統治者力所不能及的尷尬。當然,那個時代也不止
一次地出現過破壞這種治國理念的暴君。但是,暴君沒有形成任何治國理念。王道德政,是中
國遠古社會自覺產生的政治傳統。這一點,至少在春秋之前,沒有任何人企圖改變。
可是,時代已經發生了劇烈的變遷,昔日潮流已經成為過去。
所有的諸侯國,都面臨著自己的政治傳統面對的緊迫而又尖銳的問題。
當此之時,讓我們先看看燕國在春秋戰國之世的基本作為。
春秋時期,燕國見諸史籍的大事大體有四件:「
1.吞滅薊國(年代無考),以薊城做了燕國都城,此後一直未變。
2.燕莊公二十七年,燕國遭遇北方山戎攻擊,齊桓公率兵救援。解除燕國危機後,齊桓
公提出要燕國共同尊王朝貢,並敦促燕國復修召公之法。由此可以推斷:當時燕國與周王室有
所疏離,對召公德政傳統也有所偏離,是可能變化之跡象,卻被霸主齊桓公遏制。
3.燕惠公因多養寵姬而起內亂,逃奔齊國,失政四年;後齊國伐燕,護送惠公回燕,剛
剛回國燕惠公即死。
4.燕釐公三十年,進攻政權已經由姜氏變為田氏的新齊國,佔據林營之地。
戰國之世,燕國的大事主要有:「
1.燕文公時期任用蘇秦,首倡六國合縱,為縱約長國。之後,秦國連橫,秦惠王以女嫁
燕太子,秦燕結盟,燕國自此反覆進出於合縱。
2.燕易王時期,齊宣王攻燕,佔據燕國十城,後得蘇秦斡旋,十城復歸。
3.燕王噲禪讓子之,致燕長期內亂,燕國大衰。
4.燕將秦開平定遼東,年代不可考。
5.燕昭王任用樂毅變法,大舉攻齊,下七十餘城,歷時六年,幾滅齊國。
6.燕惠王廢黜樂毅,齊國大舉反攻復國,燕國衰弱。
7.燕武成王七年,遭齊國田單攻燕,燕失中陽之地。
8.燕王喜之時,屢次對趙發動戰事均遭大敗,失地失軍不可計數。
9.燕秦結盟,太子丹在秦為人質。
10.太子丹主謀,策劃荊軻刺秦。
11.秦軍攻燕,燕代聯軍抗秦大敗,燕王喜逃亡遼東。
12.燕王喜殺太子丹獻於秦國。
13.燕王喜三十三年,秦攻遼東,俘獲燕王喜,燕國滅亡。
從歷史的大足跡可以看出,在整個西周時代,燕國是平定散淡的,是沒有大作為的。春秋
之世,則曾經有過兩次方向不同的變化跡象。第一次,是燕莊公時期偏離召公德政,被奉行「
尊王攘夷」的齊桓公遏制,應該說,這次變化是趨於進取的,是力圖靠攏潮流的。第二次,則
是燕嫠公進攻新生的齊國,應該說,這是燕國面對新生地主族群取代老貴族諸侯的潮流,內心
所產生的不滿與躁動,是逆潮流的一次異動。
戰國之世,興亡選擇驟然尖銳化,燕國面對古老的政治傳統與不變則亡的尖銳現實的夾擊
,表現出一種極其獨特的國家秉性。其總體狀態是搖擺不定的:一方面,在政治權力的矛盾衝
突與邦交之道的國家較量中,依然奉行著古老的王道傳統,企圖以王道大德來平息激烈的利害
衝突,處置重大的社會矛盾時暴露出明顯的迂腐,形成一種濃烈的迂政之風;另一方面,在變
革內部體制與增強國家實力的現實需求面前,則迫不得已地實行有限變法,稍見功效便淺嘗輒
止。這種搖擺不定的狀態,造成了極為混亂的自相摧殘。王道迂政帶來嚴重的兵變內亂,變法
所積累的國家實力輕而易舉地被衝擊得蕩然無存;變法勢力因不能與迂政傳統融合,隨即紛紛
離開燕國,短暫的變法迅速地消於無形,一切又都回到了老路上去。於是,國家屢屢陷入震顫
癱瘓,國家災難接踵而來。司馬遷的說法是:「燕迫蠻貉,內措齊晉,崎嶇強國之間最為弱小
,幾滅者數矣!」
戰國時期,最能表現燕國王道迂政的是四大基本事件:「
其一,反覆無常的邦交之道。
其二,攪亂天下的禪讓事件。
其三,強兵復仇而一朝瓦解的破齊事件。
其四,長期挑釁強鄰的對趙消耗戰。
先說邦交之迂。
秦國變法後,驟然崛起為最強大國家,使戰國格局發生了重大變化。當此之時,山東名士
蘇秦倡導六國合縱抗秦的邦交戰略。從歷史主義的高度看,這是整個人類文明史上第一次由精
英之士個人推動實現的外交大戰略。蘇秦推行合縱,首先瞄準的最佳發動國是中原三晉中的趙
國。原因只有一個,秦國東出,三晉首當其衝,而趙國在三晉之中最硬朗。但是,種種原因,
趙國卻拒絕了蘇秦。需要關注的是,蘇秦在首說趙國失敗之後選擇了燕國。蘇秦為何放棄了繼
續以直接與秦國對抗的魏國、韓國為說服對象,而選擇了距離秦國最遠的燕國做突破口?從《
戰國策》所記載的蘇秦說燕王篇章中,我們可以看出最根本的原因。這個原因就是:在秦國成
為超強大國而對山東構成巨大威脅的大形勢下,燕國在山東六國中具有最明顯的邦交戰略失誤
。這個失誤,恰恰是對秦國威脅完全不自覺。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1:39
蘇秦點出的事實,具有濃烈的嘲諷意味:「––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之憂,無過燕國
矣!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兵,以趙為蔽於南也!秦趙相弊,而王以全燕制
其後,此燕所以不犯難也––秦之攻燕,戰於千里之外;趙之攻燕,戰於百里之內。夫不憂百
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失)計無過於此者!」蘇秦所諷刺的這種「不憂百里之患,而重千
里之外」的邦交政策,正是典型的燕國式的政治迂闊症。這種迂政邦交,最大的症狀便是沒有
清醒的利益判斷,時時事事被一種大而無當的想法所左右,邦交經常地搖擺不定。歷史的事實
是,雖然燕文公這次被點醒,但其後不久,燕國立即退出合縱而與秦國連橫,重新回到「不憂
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迂闊老路上去了。再後來的燕國邦交,更是以反覆無常而為天下
公認,獲得了「燕雖弱小,而善附大國」的口碑。也就是說,燕國邦交的常態,是選擇依附大
國而不斷搖擺。春秋時期,這種搖擺主要表現在附齊還是附晉。戰國時期,燕國的搖擺則主要
表現於對遙遠的大國(楚國秦國)時敵時友,而對兩個歷史淵源深厚的鄰國(齊國趙國)則刻
意為敵。乍看之下,這種邦交貌似後來秦國奉行的極其有效的遠交近攻戰略,似乎是英明的強
國邦交戰略。但是,可惜燕國不是強國,更不是要自覺統一天下的強國。燕國的遠依附而近為
敵,更實際的原因在於迂闊的王道精神,在於老牌王族諸侯的貴冑情結––齊國趙國是新地主
國家,與我姬姓天子後裔不能同日而語!這種對實際利害缺乏權衡而對強大鄰國的「身世」念
茲在茲的國家嫉妒,導致了燕國邦交的長期迂腐,也導致了幾次行將滅亡的災難。
再說禪讓之迂。
燕國任用蘇秦首倡合縱之後,地位一度得到較大提高。可是,正在這個時候,燕國發生了
一次令人不可思議的政治事件,從而導致了一次最嚴重的亡國危機。這個事件,便是燕王噲的
禪讓事件。燕易王之後,繼位者是燕王噲。列位看官留意,大凡沒有謚號而直呼其名的國君,
不是亡國之君,便是喪亂之君,總之已經喪失了追諡的宗廟條件。這個姬噲,與後來亡燕的姬
喜,是燕國歷史上兩個沒有謚號的君王。姬噲之所以歷史有名,便是因為在位期間做了這一件
令天下瞠目結舌的大事––倣傚聖王古制,禪讓國君之位。這件事發生在公元前三一六年,其
造成的嚴重內亂持續了五年之久,是燕國「幾亡者數矣」中最具荒誕性的一次亡國危機。事件
的經過,都在本書第二部《國命縱橫》中備細敘述了。我們在這裡所要關注的,是燕王噲的迂
闊與整個荒誕事件如何生成。《史記》、《戰國策》與《韓非子》都記載了這次事件的四個關
鍵人物的關鍵言論很能說明一問題。
第一個關鍵人物,當然是姬噲。從他與其他臣子的應對中完全可以看出姬噲最關注的是兩
件事:一則是如何使自己成為聖王,二則是如何使燕國像齊國一樣王天下。應該說,姬噲的動
機無可厚非。但是,在變法強國成為潮流的時代,姬噲沒有想如何搜求人才變法強國,卻一味
在聖王之道上打圈子,不能不說,這是燕國的迂政傳統起了決定性作用。
第二個關鍵人物是子之。《韓非子.內儲說上》記載了子之一次權術行為:「子之相燕,
坐而佯言曰:『走出門者何白馬也?』,左右皆言不見。有一人走,追之(門外),回報曰:
『有。』子之依此知左右之誠信。」後來的趙高指鹿為馬以測試同黨,完全與子之權術相同。
這件事可以看出,子之並非是商鞅樂毅那般具有治國信念的變法人士,而是具有政治野心的權
術人物。後來,子之當政而國家大亂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第三個關鍵人物是蘇代。蘇代是蘇秦的弟弟,入燕後與子之結盟,成為促成子之當政的關
鍵人物之一。蘇代促成姬噲決策重用子之的言論,《史記》的記載是:蘇代出使齊國歸來,姬
噲問齊王其人如何?蘇代回答說,必不能成就霸業。姬噲問,為什麼?蘇代回答說,齊王不信
其臣。蘇代的目的很明顯,「欲以激燕王以尊子之也。於是燕王大信子之。子之因遺蘇代百金
,而聽其所使。」顯然,這是一筆很不乾淨的政治交易,蘇代騙術昭然。《韓非子.外儲說右
下》記載相對詳細,蘇代著意以齊桓公放權管仲治國而成就霸業為例,誘姬噲尊崇子之,姬噲
果然大為感慨:「今吾任子之,天下未知聞也!」於是,明日張朝而聽子之。可見,蘇代促成
姬噲當權的方式,具有極大的行騙性,說蘇代在這件事上做了一回政治騙子,也不為過。而姬
噲的對應,則完全是一個政治冤大頭在聽任一場政治騙術的擺弄,其老邁迂闊,令人忍俊不能。
第四個關鍵人物是鹿毛壽。此人是推動姬噲最終禪讓的最主要謀士,其忽悠術迂闊遼遠,
繞得姬噲不知東南西北。鹿毛壽對姬噲的兩次大忽悠,《戰國策》與《史記》記載大體相同。
第一次提起禪讓,鹿毛壽的忽悠之法可謂對症下藥。鹿毛壽先說了一個生動的故事:堯讓許由
,許由不受。於是,「堯有讓天下之名,實不失天下」,堯名實雙收,既保住了權力,又得到
了大名。無疑,這對追慕聖王的姬噲是極大的誘惑。之後,鹿毛壽再擺出了一個誘人的現實謀
劃:「今王以國相讓子之,子之必不敢受;如是,王與堯同行也!」姬噲素有聖王之夢,又能
名實雙收,立即認同.將舉國政務悉數交給了子之。顯然,這次交權還不是子之為王。於是,
過了幾多時日,鹿毛壽又對姬噲第二次忽悠設謀。鹿毛壽說,當初大禹禪讓於伯益,卻仍然教
太子啟做了大臣。名義禪讓,實際上是教太子啟自己奪位;今燕王口頭說將燕國交給了子之,
而官吏卻都是太子的人,實際是名讓予之,而太子實際用事(掌權)。顯然,這次是鹿毛壽奉
子之之命向姬噲攤牌了,忽悠的嘴臉有些猙獰.大約姬噲已經有了聖王癖,或者已經是無可奈
何,於是立即作為.將三百石俸祿以上的官印(任免權)全數交給了子之。之後,姬噲正式禪
讓。「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噲老不聽政,顧(反)為臣。」
在治國理念與種種政治理論都已經達到輝煌高峰的戰國之世,一個大國竟然出現了如此荒
誕的復古禪讓事件,其「理論」竟然是如此的迂闊淺薄,實在令人難以理解。這一幕頗具黑色
幽默的禪讓活劇,之所以發生在燕國,而沒有發生在別的任何國家,其重要的根源,便是燕國
的王道傳統之下形成的迂政之風。燕國君臣從上到下,每每不切實際,對紮紮實實的實力較量
感到恐懼,總是幻想以某種貌似莊嚴肅穆的聖王德行來平息嚴酷的利益衝突,而對真正的變法
卻退避三舍敬而遠之。這種虛幻混亂的迂政環境,必然是野心家與政治騙子大行其道的最佳國
度。
再說燕國破齊之迂。
燕國最輝煌的功業,是樂毅變法之後的破齊大戰。對於燕昭王與樂毅在燕國推行的變法,
史無詳載。從歷史實際進展看,這次變法與秦國的商鞅變法遠遠不能相提並論,其主要方面只
能是休養生息、整頓吏治、訓練新軍幾項。因為,這次變法並沒有觸及燕國的王道傳統,更不
能說根除。變法二十八年之後,燕國發動了對齊國的大戰。樂毅世稱名將,終生只有這一次大
戰,即六年破齊之戰。燕國八百餘年,也只有破齊之戰大顯威風,幾乎將整個齊國幾百年積累
的財富全部掠奪一空。否則,燕國後期的對趙之戰便沒有了財力根基。但是,破齊之戰留下了
一個巨大的謎團:為什麼強大的燕軍能秋風掃落葉一般攻下七十餘城,卻在五年時間裡攻不下
最後的兩座小城而致功敗垂成?世間果然有天意麼?
歷史展現的實際是:在最初的兩次大會戰擊潰齊軍主力後,樂毅遣散了五國聯軍,由燕軍
獨立攻佔齊國;一年之內,燕軍下齊七十餘城,齊湣王被齊國難民殺死,齊國只留下了東海之
濱的即墨與東南地帶的莒城兩座小城池。便是這兩座城池,樂毅大軍五年沒有攻克,最終導致
第六年大逆轉。戰爭的具體進程,本書第三部《金戈鐵馬》有詳細敘述,不再重複。我們的問
題是:五年之中,燕軍分明能拿下兩城,樂毅為什麼要以圍困之法等待齊國的最後堡壘自行瓦
解?後世歷史家的研究答案是:樂毅為了在齊國推行王道德政,有意緩和了對齊國的最後攻擊。
《史記.燕召公世家.集解》,有三國學者夏侯玄的一段評判云:「––樂毅之志,千載
一遇––夫兼併者,非樂毅之所屑,強燕而廢道,非樂毅之所求––夫討齊以明燕王之義,此
兵不興於為利矣!圍城而害不加於百姓,此仁心著於遐邇矣!舉國不謀其功,除暴不以威力,
此至德全於天下矣!––樂毅方恢大綱以縱二城,收民明信以待其獒(斃)––開彌廣之路,
以待田單之徒;長容善之風,以申齊士之志。使夫忠者遂節,勇者義著,鄰國傾慕,思戴燕主
,仰望風聲,二城必從,則王業隆矣!––敗於垂成,時運固然。若乃逼之以威,劫之以兵,
雖二城幾於可拔,而霸王之事逝其遠矣!樂毅豈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顧拔城而業乖也!––
樂毅之不圖二城,未可量也!」
我們得說,夏侯玄的分析完全切中燕國實際。
但是,夏侯玄的評論卻比燕昭王與樂毅更為迂闊。夏侯玄之迂闊,在於將燕國攻齊說成一
開始就很明確的彰顯王道的義兵,且將其抬高到不是以利害為目標的道義戰爭而大加頌揚,「
舉國不謀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於天下矣!」甚至,夏侯玄將圍城不攻也說成是為了
「申齊士之志」的善容之德。
歷史的事實是:燕昭王奮發圖強的初始動機,只是為了復仇。樂毅後來對燕惠王的書簡已
經明說了:「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後來的燕惠王
也說:「將軍為燕破齊,報先王之仇,天下莫不震動。」絲毫沒有一句論及,破齊是為了推行
先王之義。唯其如此,樂毅破齊初期並沒有推行不切實際的王道德政,而是毫不留情地大破齊
軍數十萬、攻下齊國全部城池、搶掠了齊國全部府庫的全部物資財富。應該說,這是強力戰爭
所遵循的必然規律,無可厚非。可是,在戰爭順利進展的情勢下,燕國的對齊方略忽然發生了
重大變化。這個變化,就是以即墨莒城兩座城池的死命抵抗為契機,燕國忽然在齊國採取了與
開始大相逕庭的王道德政。這種王道德政,能在齊國推行五年之久而沒有變化,與其說是樂毅
的自覺主張,毋寧說是燕國王族的王道理念舊病復發,燕昭王又有了要做天下聖王的大夢所致
。因為,沒有燕昭王的支持甚至決策,作為一個戰國時代著名的統帥,很難設想樂毅會自覺自
願地推行一種與實際情勢極為遙遠的迂腐德政。樂毅在對燕惠王回書中回顧了攻齊之戰,說得
最多的是攻伐過程與如何在齊國獲得了大量財富並如何運回了燕國,對於五年王道化齊,卻幾
乎沒有說一句話。假若是樂毅力主燕惠王推行王道,樂毅能不置可否麼?同樣一個令人深刻懷
疑的事實是:在燕惠王罕見致歉的情況下,樂毅為什麼堅決不回燕國?合理的答案只能是,樂
毅對燕國迂政傳統的危害的認識至為清醒,明知無力改變而不願意做無謂的犧牲。
不以戰爭規則解決戰爭問題,而以迂闊遼遠的王道解決殘酷的戰場爭端,不但加倍顯示出
自己前期殺人攻城劫掠財富的殘酷,而且加倍顯示出此時推行王道的虛偽不可信。這既是齊國
人必然不可能接受的原因,也是燕國迂政用兵必然失敗的原因。相比於秦國的鮮明自覺的兵爭
戰略,這種迂政之兵更顯得荒誕不經。
再說燕國的對趙之迂。
整個戰國時代,燕國邦交的焦點大多是對趙事端。也就是說,除了燕昭王對齊國復仇時期
,燕國的邦交軸心始終是對趙之戰。燕國糾纏挑釁趙國之危害。幾乎當時所有在燕國的有識之
士都剖析過反對過。但是,燕國的對趙挑釁卻始終沒有改變,這實在也是燕國歷史的最大謎團
之一。邦交大師蘇秦最先提出了燕國對趙之錯誤,其後,蘇代也以「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
寓言故事再度強調燕國對趙之錯誤。應該說,蘇氏兄弟時期,燕國君主還是有所克制的,幾次
燕趙之戰都因聽從勸諫而避免,燕國地位因此而改善。可是,燕惠王之後,燕國對趙方略又回
到了老路。沒有任何理論理念支撐,就是死死咬住趙國不放。整個燕王喜時期,燕國政局的全
部核心就是挑釁趙國。昌國君樂閒反對過,為此被迫逃離燕國。大夫將渠反對過,被燕王一腳
踢翻。燕國只有一個名臣支持了燕國攻趙,這就是晚年的劇辛,結果是劇辛在戰場被趙軍殺死
。若非趙國晚期是昏君趙遷在位,只怕名將李牧早滅了燕國。
歷史形成的基本謎團,其根源往往在於我們已經無法理解當事者的思維方式。
分明是害大於利,燕國還是要對趙國長期作戰,為什麼?
具體原因固然複雜多樣,譬如秦國間離燕趙,暗中支持燕國與趙國為敵,從而達到削弱強
大趙國的目的,就是一個重要原因。可是,歷史邏輯展現出的根源卻只有一條:燕國以天子號
老貴族自居,對這個後來崛起的強大鄰國抱有強烈的嫉妒與蔑視,必欲使其陷於困境而後快。
只能說,這是王道迂政之風在最後的變形而已。
王道政治傳統,曾經在秦國也有深厚的根基,但結果卻截然不同。
秦穆公之世任用百里奚治國,使秦國成為春秋霸主之一。由此,王道治國在秦國成為不能
違背的傳統。直到秦孝公的《求賢令》,依然遵奉秦穆公,明確表示要「修穆公之政令」。《
商君書.更法》記載的秦國關於變法決策的論戰,當時的執政大臣甘龍、杜摯反對的立足點很
明確,就是維護秦國傳統:「聖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勞而功成;
據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今若變法,不循秦國之故,更禮以教民,臣恐天下議君!」另一反
對派大臣杜摯則云:「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君其圖之!
」兩派激烈爭論,都沒有涉及變法之具體內容,而都緊緊扣著一個中心––如何對待本國的政
治傳統?成法該不該變?商鞅的兩次反駁很犀利,很深刻。
商鞅反駁甘龍云:「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於故習,學者溺於所聞。此兩者所
以居官而守法,非所論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
制惡。賢者更禮,而不肖者拘焉!拘禮之人,不足與言事。制法之人,不足與論變。君無疑矣
!」
商鞅反駁杜摯云:「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也!帝王不相復,何禮之循!伏羲神農教而不
誅,黃帝堯舜制而不怒,及至文武,各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
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湯武之王也,不修古而興;殷
夏之滅也,不易禮而亡。然則,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禮者未必多是也。君無疑矣!」
商鞅的求變圖存理論,是戰國時期變法理論的代表。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國家的變法派
能否成功,既取決於其變法內容是否全面深刻,又取決於對該國政治傳統背叛的深刻程度。唯
其商鞅自覺清醒,而能說服秦孝公決然地拋棄舊的政治傳統,在秦國實行全面深刻的變法。由
此,秦國強大,秦國確立起了新的政治理念,從此持續六世之強而統一華夏。
燕國則不同,樂毅與燕昭王的變法沒有任何理論準備,沒有對燕國的政治傳統進行任何清
理,只是就事論事地進行整頓吏治、休養生息、訓練新軍等等事務新政。顯然,這種不涉及傳
統或者保留了舊傳統的表面變革,不可能全面深刻,也不可能穩定持續地強大,一旦風浪湧起
,舊根基舊理念便會死灰復燃。
燕國的悲劇,就在這種迂政傳統的反覆發作之中。
無論是處置實際政務,還是處置君臣關係,燕國君王的言論中都充滿了大而無當的王道大
言,於實際政見之衝突卻不置一詞。王顧左右而言他,誠所謂也!燕惠王尤其典型,對樂毅離
燕的德義譴責,根本不涉及罷黜樂毅的冤案與對齊國戰略失誤的責任承擔;對樂閒離燕的德義
譴責,如出一轍地既不涉及對趙方略之反思,又不涉及樂閒離趙的是非評判,只是大發一通迂
闊之論,繞著誰對不起誰做文章。兩千餘年後讀來,猶覺其絮叨可笑,況於當時大爭之世焉!
司馬遷在《史記.燕召公世家》之話感慨云:「召公奭可謂仁矣!甘棠且思之,況其人乎!燕
迫蠻貉,內措齊、晉,崎嶇強國之間最為弱小,幾滅者數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歲,於姬姓
獨後亡,豈非召公之烈邪?」司馬遷將燕國長存之原因,一如既往地歸結於「天下陰德」說,
姑且不論。然則,司馬遷對燕國滅亡之原因,卻沒有涉及。
這,正是我們關注的根本所在。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1:44
【第八章】
失才亡魏
【第一節】
兵士們尚在構築營壘,王賁接到了秦王的緊急書令。
五萬精銳鐵騎從燕國兼程南來,一路四日始終沒有咸陽王使的路令,這教王賁很是有些意
外。秦軍但凡兩萬人以上出動便是例行重兵,其進軍使命、糧草補給、民力徵調、駐地日程等
都有明白無誤的法度照應。往往越是機密用兵,事先確定行兵方略就越是詳盡。期間種種具體
事宜,幾乎隨時都會在路途接到相關書令,此所謂路令。王賁此次南下是奉王命回兵,王翦幕
府不再對其節制,所需要的只是依照咸陽王命行事。然在薊城大營,姚賈所持的王書以及姚賈
轉述的事實,所申明的都是調兵的大略緣由,大軍南下的一應具體事宜隻字未提。王賁以機密
軍務之成例行事,上路半日後向姚賈請命行程方略。不料姚賈淡淡一笑道:「老夫只管調兵,
餘皆未奉成命,少將軍只能自決了。」因了父親王翦的原因,軍中皆呼王賁為少將軍,姚賈自
不例外。聽姚賈如此一說,王賁這才認真起來,在大軍歇馬冷炊的半個時辰裡立即做出了決斷
:兼程南下,直抵洛陽東南的伊闕要塞。姚賈問其故,王賁只說了一句話:「伊闕咽喉,兼顧
南北。」
如今堪堪趕到伊闕,幕府還沒有搭建起來王命便到,說明秦王對南下大軍的行止是十分清
楚的。果真如此,一直沒有路令便令人有些費解。然王賁顧不得多想,對中軍司馬匆匆交代了
幾句軍務,飛身上馬去了。不遠處駕著王車的特使原本正在等待王賁登車同行,今見王賁片刻
之間逕自飛馬而去,連忙啟動王車追了上來。王賁坐騎是一匹雄駿的陰山胡馬,身高八尺通體
火紅,號為火雲駒,耐力速度都極為出色。隨行的一司馬兩護衛,也都是出類拔萃的騎士良馬
。一進函谷關,王賁的小馬隊已經將特使王車遠遠拋在了後面,入夜三更時分便進入了咸陽。
「下馬!等候特使。」從禁止庶民車馬的特急密道飛馳到王城南門時,王賁才恍然勒馬下令等
候特使。雖說王賁也可以直接進入王城,然若有特使同行,一切都會方便許多;不等特使,則
自己便要在幾道門戶前報名待命,縱然先人王城,也不知哪裡去見秦王。凡此種種細節,對於
第一次被秦王單獨召見的王賁,都是實實在在的關口。
「少將軍麼?趙高奉命等候多時了。」
小馬隊剛一勒定,一盞風燈便隨著一個響亮的內侍聲音從城門下飄了過來。王賁心下頓時
一熱,立即飛身下馬大步走了過來。王賁對趙高不熟,但卻不知多少次地聽過這個名字及其相
關傳聞,對秦王身邊這個頗具英雄才具的內侍很是讚賞。今見這個趙高如此謙和熱誠,王賁當
先一個拱手禮道:「見過趙令!」趙高極是利落地一拱手道:「不敢當。」不待王賁下文,趙高
轉身吩咐一個少年內侍帶王賁的司馬護衛去車馬院歇息用飯,又轉身一拱手領著王賁向東偏殿
而來。
「少將軍果然快捷!」
方進殿前甬道,一個高大身影快步迎了過來。王賁一聽是秦王聲音,大步趨前深深一躬高
聲道:「末將王賁參見我王!」甲釘長劍與斗篷叮噹糾纏之間,王賁不期然一頭汗水,顯得很
是侷促。嬴政打量了一眼大笑道:「都幾月了還一身冬裝?小高子,先領少將軍沐浴,換我一
身輕軟衣裳再說。」王賁滿臉漲紅滿臉汗水,連說不用不用。秦王卻一擺手道:「任事不急,
人先舒暢了再說。」王賁還要說話,已經被趙高不由分說拉著走了。
大約頓飯時光,王賁身著輕軟長袍,頭上包著一方乾爽白布,疾步匆匆地來到了偏殿正廳
。秦王與王綰、李斯、姚賈三人,正站在牆下的大地圖前指點說話。見王賁脖頸髮際還滴著水
珠,嬴政一瞪眼道:「你個小高子急甚來,少將軍頭髮都不拭乾!」緊跟在王賁身後一溜碎步
的趙高紅著臉,吭哧著不敢說話。王賁卻已經揚手扯去了包頭大布,一躬身高聲道:「稟報秦
王!頭包大布太憋悶,敢請摘去說事!」話音未落,秦王四人一齊大笑。嬴政連連揮手道:「
去了去了,咋暢快咋來。小高子,酒肉快上。」趙高一答應正要轉身,不防已經被王賁一伸手
拽住。王賁一拱手道:「稟報秦王,末將在馬上已經啃下了三斤乾肉。目下只須涼茶,不敢飲
酒!」嬴政一揮手道:「好!大桶涼茶上。來,少將軍坐了說話。」王賁目光本來已經在地圖
上巡,此刻腳步釘在原地盯著地圖皺著眉頭,良久沒有說話。秦王見狀,明亮的目光飛快地
一掠三位大臣,也站在原地不動了。
「少將軍何意?」王綰笑問一句。
「伊闕還是靠北了,該在安陵截其退路!」王賁突然一指地圖。
「如何?」嬴政一臉笑意地環視著三位大臣。
「少將軍,老夫有些不明。」姚賈目光連連閃爍。
「末將揣摩。」王賁一手提著頭上扯下來的白布,一手彭彭點著高大木板上的地圖。「舊
韓作亂,北連魏國不足為患,若南下奔楚,或東逃奔齊,則後患無窮。是故,我軍駐紮伊闕,
只能堵絕韓亂之民進入崤山入楚通道,而不能堵絕其南面入楚大道。該當駐紮安陵,一軍鎮四
方!」
「四方,何謂?」李斯認真問了一句。
「韓魏楚齊!」王賁的聲音震得殿堂嗡嗡響。
「我王選人甚當,老臣恭賀!」王綰慨然一拱手。
「大將出新,臣亦恭賀!」李斯姚賈異口同聲。
王賁左看右看,一時不知所措。秦王嬴政不禁笑道:「來來來,少將軍坐了說話。涼茶來
了,只管喝著聽著。長史,你對少將軍說說來龍去脈。」李斯一點頭,走到地圖前,指點著說
起了去歲今春以來的中原變化。
原來,秦國滅韓後,撤回了內史郡郡守嬴騰的滅韓兵馬,駐紮隴西以防戎狄趁火打劫。中
原之地,秦國只在舊有的洛陽大營保留了蒙武的五萬老軍,以為函谷關外諸事總策應。大臣方
面,姚賈坐鎮新鄭,一則襄助穎川郡新郡守治韓,一則主理對魏國齊國斡旋。去歲,秦軍破趙
後北上易水,逼近燕國;燕太子丹刺秦事發,震驚天下,也一舉改變了秦國的滅國用兵總方略
。在荊軻刺秦後不到兩月,姚賈的黑冰台人馬刺探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滅韓大戰時逃亡的韓國
申徒張良潛回新鄭,正在秘密聯結韓國舊世族,欲圖舉兵復國,目下,張良已經秘密聯結了魏
國楚國,兩國都許諾全力策應!與此同時,內史郡嬴騰部屬也探聽到一則異動跡象:被囚禁在
韓原梁山的韓王安,近有神秘之客往來,此人正是舊韓申徒張良。
兩方事態緊急密報咸陽,秦王嬴政立即召王綰、內史嬴騰、蒙武、李斯、姚賈、尉繚等一
班大臣會商。最後,秦國君臣議決的方略對策是:此事方起端倪。不宜公然出兵,只宜以機密
事端處置。為此,蒙武大營全力戒備關外,姚賈黑冰台人馬秘密緝拿張良,內史郡增加對韓王
囚居地的防護,一旦張良被緝拿歸案,立即將韓國作亂世族一體問罪,公開斬決,以震懾他國
餘孽。之所以如此處置,在於秦國君臣有一個共同認可的評判:韓國舊世族復國復辟,其餘被
滅之國的舊世族也必然同理同心,只要秦國要一統天下,復辟暗潮便必然湧動,如何處置韓國
作亂事件,具有垂範天下之效用。唯其如此,處置韓亂不宜倉促輕動,務必有理有據,寧可失
其緩,不可失其急。畢竟,韓國沒有強兵根基,魏楚也不敢貿然行事,只要秦國冷靜處置,未
必不能使韓亂胎死腹中。
然則,去歲秦軍破燕大半年,韓國亂象卻有了明顯的惡化。
張良行蹤詭秘無定,幾次三番逃脫了姚賈黑冰台的追蹤。多方探察證實:張良狡兔三窟,
藏匿之地一在楚國洧水河谷,一在魏國逢澤山野,一在韓國舊地上黨郡的大山;張良居無定所
,又得燕趙一班任俠之士相助,事皆密行密議,急切間極難緝拿。與此同時,韓國故地的種種
消息流布日廣,民眾漸漸呈現出躁動之勢。入冬之際,被囚的韓王安也破例上書,請求秦王允
准其在年節大祭之期回歸新鄭,祭祀宗廟,以安遺民之心。
鑒於種種跡象,王綰李斯力主:韓亂之事,不宜再佯作不知,秦王當召見韓王安,明白對
其警示。若無效用,則當以強力消弭之。秦王嬴政贊同,下書姚賈職司實施。姚賈精勤能事,
立即做出了精心部署。第一步,姚賈自為特使,奉秦王下書趕赴梁山,明白正告韓王安:韓國
遺民有圖亂之心,韓王當借祭祀宗廟之機安定遺民,莫使舊韓人徒然流血!可是,韓王安硬是
不做正面回應,一副不解秦王下書所云的模樣,對姚賈哼哼哈哈王顧左右而言他,始終沒有任
何明白說法。姚賈也不盤詰追問,也不拆穿事實,只冷笑著耐心聽罷,又高聲宣示了一遍秦王
下書與警示說辭,便告辭去了。第二步,秦國派出特使,以最為鄭重的邦交禮儀通告魏楚兩國
:韓王安將在秦軍護送下經過魏楚邊境進入新鄭,秦軍請求借道。魏王假一副笑臉,當即答應
借道。楚國卻正逢楚幽王葬禮,新立楚王羋猶(楚哀王)病懨懨黑著臉,然終究也是答應了。
可是,當蒙武率領三萬老軍步騎浩浩蕩蕩護送韓王安過境魏楚時,兩國君臣竟無一人出面做禮
儀性迎送。眼見韓王安一副淡漠模樣,姚賈揶揄笑嘆一句:「魏楚無恩如此,寧不念韓王舊情
乎!」韓安尷尬地擠出一絲苦笑,還是一句話沒說。第三步,姚賈親自率領五十名黑冰台劍士
,全程陪伴護衛韓安,察其言觀其行。後來的事實是:回到新鄭一個月餘,除了祭祀,韓安從
沒有踏出舊時王城一步。即或在太廟前遇到了大群前來觀瞻韓王的舊韓子民,姚賈特意下令停
車,韓安也沒有下車,更沒有就秦王下書警示之意對臣民說話。今春回到梁山,韓安也沒有就
歸韓祭祀事向秦王上書稟報,更沒有對遺民作亂事向秦王做出任何表示。也就是說,秦國的所
有舉措,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各方都在裝聾作啞。綜合種種跡象事態,姚賈稟報王綰並會同
李斯商議,而後正式上書秦王,提出了「韓亂難以避免,我得盡早謀劃對應之策」的最終評判。
「韓世族復辟,大秦不能退讓!」嬴政憤怒了。
秦國君臣的秘密小朝會一連三日,調主力大軍南下平亂的決策才終於確立下來了。期間爭
論與顧忌,在於十餘萬大軍南下後會不會導致北方戰事乏力,從而不能滅燕國,反而可能誘發
趙國死灰復燃?畢竟,趙國死灰復燃之後的威脅要遠遠大於韓國。反覆爭議權衡,秦王嬴政最
後斷然拍案:「若十餘萬大軍南下,定然兩面誤事!五萬精銳南下,既不誤滅燕,又足以鎮撫
中原!」第一個贊同這一決斷的,是老國尉蒙武。蒙武憤憤然道:「洛陽大營還有五萬老軍!
莫非諸位以為老軍不是秦軍銳士,是白吃鍋盔麼!」第二個嚷嚷支持的是內史郡守嬴騰,也是
慷慨激昂唾沫飛濺:「隴西還有我三萬飛騎!關中還有我十萬成軍精壯!整個內史郡還有百餘
萬老秦人!都不算麼?一個韓國軟蛋要甚主力大軍,老子兩萬人馬連鍋端了他!」舉殿轟轟然
一陣,倒是都贊同了五萬主力南下的方略。最終說到選將,大臣們一致認為,調蒙恬南下最適
當,理由是蒙恬精細穩妥,處置此類事最為得宜。可是,秦王嬴政卻始終沒有點頭。默然良久
,嬴政拍案道:「九原、雲中北大門,沒有蒙恬不行。山東舉事,畢竟華夏內亂,縱然不能一
時消弭,至多重回戰國而已。若匈奴大舉南下,毀滅的便是整個華夏!目下列國行將覆滅,沒
有哪一國可以扛得住匈奴洪水!只有秦國,只有秦軍,可以為天下扛得住!蒙恬縱然沒有滅國
之功,也不能離開九原幕府半步!」秦王一席話,大臣們全部沉默了。如此華夏器局,如此天
地正氣,大臣們與其說被秦王說服,毋寧說被秦王感動了。
「我意,王賁可將兵南下。」嬴政似覺過於凝重,笑著補了一句。
「王賁?」蒙武驚訝了。
「王賁不妥。」老尉繚搖了搖頭。
「何以不妥?」李斯反問。
「王賁戰法,近似白起,宜強兵硬戰,不宜平亂鎮撫。」
「老臣以為,王賁尚不如李信、辛勝穩妥。」蒙武插了一句。
「何以見得?」嬴政論事,從來要聽其中道理。
「辛勝有統兵閱歷。李信有戰場謀劃。王賁,二者俱缺。」
「還有其餘理由麼?」
見大臣們一齊搖頭,嬴政方緩緩道:「若非燕國荊軻行刺,若非韓國世族復辟,我尚不能
想到既往滅國之戰。諸位,樂毅破齊六年不能滅齊,根由何在?白起攻趙三年,一戰則徹底擊
垮趙軍主力。若非先祖昭王錯斷錯殺,秦國滅趙何待今日?樂毅與白起之差,差在不以兵家法
則卻以王道法則決戰事。樂毅之行,難說沒有博取一己盛名之心。白起之道,卻準定是實實在
在的利於國家。軍中皆呼王賁為小白起,根由何在?不在別者,便在王賁戰法秉承了兵家本色
,沒有一戰留過後患!至於統兵閱歷、戰場謀劃,哪個將軍沒有第一次?更有一條,李信、辛
勝在軍,不窩其才;而王賁在軍,其父為將,有窩其將才之可能。王賁南下,既利才又利國,
何樂而不為?」
大臣們終於一無異議地贊同了,儘管未必人人信服,至少沒有人駁倒秦王申明的道理。當
被定為北上特使的姚賈請示行軍法度時,秦王笑道:「不定。一切大軍行止都交王賁自己決斷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便知。」如此這般,便有了不發路令的大軍南下。
––
「末將無他,唯不負我王厚望!」
聽罷李斯一番敘述,王賁黝黑通紅的臉膛熱汗直流,甩掉白布對著嬴政便是深深一躬。秦
王嬴政伸手扶住笑道:「少將軍若無才具,我厚望又能如何?來!放開說說,你對平定韓亂有
何謀劃?」說罷,嬴政與三位大臣落座,目光殷殷地盯住了站在大板圖前的王賁。
「末將一路思忖,韓亂不能孤立處置。」王賁的大手劃出一個大弧,整個地籠罩了板圖,
方纔的一臉侷促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話語利落之極:「韓亂發作,根在魏楚。諸般因由,君
上與諸位大人比末將更清楚。我之謀劃,只在平定中原之軍旅部署。歸總說,末將一軍足當三
面。然則,末將尚有三件事,敢請我王允准。」
「說!」
「其一,請調蒙武老將軍所部老軍,移駐伊闕,堵截楚韓西南通道。」
「蒙武部本來便在謀劃之中,准了。」
「其二,敢請中原邦交與末將軍事調遣一體謀劃。」
「姚卿以為如何?」嬴政的目光轉向了姚賈。
「臣以為可也。」姚賈慨然一拱手:「臣願全力輔助少將軍!」
「好!文武之道。」
「其三,平亂之後當連續滅魏,敢請君上許我獨領滅魏之戰!」
「!」驟然之間,嬴政與三位大臣驚愕默然了。
在秦國君臣的連續朝會計議中,何時滅魏尚在未定之數:一切都得看韓亂勢頭大小,以及
能否快捷利落地平定;即或平定了,也還得看魏楚齊三國動向,以及北方燕趙有無後患;畢竟
,所餘三國都是有強兵傳統的大國,都是曾經做過中原霸主的富強之邦,若逼得三方合縱抗秦
,局勢就嚴峻了。說到底,秦國只有六十餘萬大軍,天下需駐軍的地方太多了,而三國聯手,
現成兵力至少也在百餘萬之多。凡此種種,作為滅人之國的大戰,都不得不慎之又慎,若在最
後的三國之戰中一步走錯,很可能全局都要翻盤。唯其如此,秦國君臣做出王賁只率五萬鐵騎
南下的決策,其核心目標其實只有一個:平定韓亂,震懾魏楚。至於滅魏滅楚,此時尚沒有納
入視野,若有連續滅魏之心,五萬人馬顯然是誰也不會贊同的。
「少將軍是說,平定韓亂與滅魏之戰可一氣呵成?」嬴政驚訝未消。
「正是!」
「依據何在?」
「滅國之戰,縱有天下大義,亦當師出有名。」王賁顯然成算在胸,渾厚的話音快捷流暢
嗡嗡震盪:「滅韓之戰,秦為清算韓國疲秦並為鄭國復仇!滅趙之戰,秦為李牧兩敗秦軍復仇
!滅燕之戰,為荊軻刺秦!今我平定韓亂,必能獲得魏國鼓蕩韓亂之種種罪證。此時攻魏,師
出有名!錯失時機,事倍功半。更為根本者,此時先以霹靂之勢滅魏,所餘楚齊兩大廣袤之國
方可從容圖之,兵力不至於捉襟見肘。此,末將之謀劃,君上與諸位大人三思。」
「呵呵,少將軍論說大局,不輸於戰場之能也!」
嬴政叩著書案笑讚一句,卻沒有明確可否。顯然,嬴政是要先聽聽三位大臣的想法。王綰
是總攬全局的丞相,自覺理當先說,一拱手道:「老臣以為,滅魏事關重大,不宜倉促議定,
至少須待上將軍燕代戰事之後再說。」王綰素來穩健,除了安定秦國內政,在邦交大爭中鮮有
大膽出新,秦國君臣對此已經習以為常,故此誰也沒有感到意外。王賁似乎也沒有覺出多大壓
力,炯炯目光只看著李斯姚賈兩人。一直沉思的李斯尚未開口,姚賈一拱手道:「臣以為,少
將軍謀劃可行。其間根本在兩處,一則,韓亂能乾淨利落平定;二則,楚國知難而退。若韓亂
平定,楚不出兵,屆時魏國孤立中原,未嘗不可一鼓而下!」李斯接道:「臣反覆思忖,少將
軍謀劃可全力圖之,至少當有八成勝算。最根本者,楚國幽王新喪,其同母弟羋猶新立,舉國
政事兵事皆在亂中。羋猶年逾五旬,且聲色犬馬昏聵平庸,唯賴景氏部族鼎力扶持,若無特異
,楚國當無北上中原之心。是故,韓亂平定之後,魏國確實將陷入四面孤立之境,未嘗不可圖
也!」王綰一拍案道:「兩位所言不當。楚國縱然不出,東面尚有齊國。我只五萬鐵騎,何能
如此弄險!」
「也是一說。」姚賈嘟噥著一笑。
「君上決斷!」三人連同王賁,異口同聲一句。
「我看四個字:有險,有圖。」嬴政站了起來走到大圖前,面對王賁指點著地圖道:「全
部要害,在於震懾楚國。若能使楚國不敢出,則齊國十有八九也不敢出。若楚齊不敢出,則魏
國可圖。少將軍,是否如此?」
「正是!」
「可有對楚謀劃?」
「有!」
「噢?」
「擱置韓亂,先行攻楚,一舉震懾四方!」
「啊––」
王賁話音落點,嬴政君臣四人竟不約而同地驚嘆了一聲,又不約而同地相互對視著,目光
中交織著疑惑與興奮。這個動議太出乎原先朝會的決策意圖了,等於一舉改變了原先朝會的決
策根基:不再將韓亂作為孤立事件對待,而是將韓魏楚齊四國作為一個大局來尋求解決之道!
嬴政與三位大臣何許人也,幾乎立即不約而同地掂量到了其中的差別,除了王賁的兵力能否擔
當如此重任的疑惑,人人都預感到了此舉蘊含的庖丁解牛一般的奧妙。
「好!中原兵事,全權交少將軍!」
秦王嬴政的拍案聲大得驚人,東偏殿一片笑聲。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2:04
【第二節】
麥收之前,三萬輕裝騎兵颶風般捲向了淮北。
所謂輕裝騎兵,是王賁對南下鐵騎的裝備做了一次大減負。秦軍素有輕兵傳統,重型甲冑
與大型兵器很少,戰場之上輕身殺敵,腰間板帶上吊著敵人的頭顱,手中挺著長矛奔馳如飛吼
喝衝鋒,便成為列國傳聞中的秦軍模樣,以至在很長時期裡,天下將「輕兵」兩字作為秦軍的
敢死之旅。然自商鞅變法之後,秦國以中原勁旅「魏武卒」為楷模,建立了極其重視器械裝備
的新軍,面貌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各種甲冑器械都有森嚴法度,士兵的防禦力度與衝鋒強度都
有了大大提升,真正有了一支無堅不摧的銳士之旅。此所謂強兵利器也。但如此重裝甲兵對長
途奔襲戰所需要的快速靈動而言,卻成為一個很大的弱勢。就此,王賁對秦王的上書是:「淮
北乃北楚腹心,平川城邑居多。末將決效草原胡騎戰法,以精悍輕騎擊之不備。敢請君上,許
賁輕兵減負機變行事。」秦王嬴政當即下書:「准王賁所請。一應軍需,穎川郡全力籌劃。」
王賁接到下書,立即風風火火地開始了鐵騎輕裝。
一則,鐵甲裝改換為皮甲裝:外鐵皮內牛皮的厚重甲冑,改為單層牛皮甲冑;鐵釘密集的
牛皮大戰靴,改為厚韌的單層野豬皮戰靴;戰馬披裝的鐵釘皮罩甲,改為輕軟的無釘羊皮罩;
最重的銅鐵鞍轡,則一律改為木製鞍轡。如此一來,秦軍騎士的甲冑由原先的五六十餘斤不等
減為十餘斤不等,馬具由原先的五十餘斤減為二十餘斤,總共銳減七八十斤不等。二則,隨帶
兵器改變:重型攻防器械與大型機發連弩全部放棄,每個騎士只有一長一短兩口精鐵劍、一張
臂張弩、三十支羽箭。三則,每個騎士配備兩匹戰馬、一袋百斤裝的草料。四則,全軍沒有輜
重營,每個騎士攜帶十斤乾鍋盔十斤乾牛肉一皮囊胡人馬奶子。
諸般換裝事宜雖則瑣細,但王賁也只用了十餘天。在換裝的時日裡,王賁側重對留守的兩
萬重裝鐵騎做了巡視部署:兩萬鐵騎以趙佗為將,於三萬輕騎奔襲之前開赴安陵郊野,構築堅
實壁壘扼守安陵要道,截斷楚國與韓國故地之通聯。同時,王賁與姚賈會商,最終定下了一個
文武齊出的呼應方略:王賁輕兵攻楚,姚賈出使魏齊,隨時通聯各方情勢。
「能否鎮撫四方,全在少將軍了。」
「三萬銳士不能橫行天下,王賁枉為大將!」
暮色殘陽的曠野裡,兩人馬上一拱手激盪著煙塵各自去了。
時當初夏之夜,王賁的三萬輕騎風馳電掣,四更時分便逼近到了汝水西岸的上蔡之地,繞
到了楚國舊都陳城之南。這三萬輕騎悄無聲息地屯紮在河谷,沒有炊煙,沒有火光,沒有人喊
馬嘶,若不走進這片密林,誰也不會想到這裡隱藏著如此一支即將捲起颶風的可怕大軍。朦朧
月色之下的黑黝黝的樹林裡,只有一點微弱的亮光從河岸山腳下瀰散出來,那是王賁聚將的一
個乾涸了的大水坑。
「諸位,這裡是楚國舊都陳城,距我軍只有一百餘里!」
一張羊皮地圖掛在粗大的樹幹上,一支火把搖曳在樹旁的司馬手上。王賁站在樹下,長劍
圈點著地圖對三十餘名千夫長以上的將佐做著部署。王賁的聲音低沉短促:「我軍要在十日之
內,連下十城!上蔡、城陽、繁陽、寢城、平輿、巨陽、項城、新郪、苦縣、陽夏。也就是說
,十個晝夜之內,我軍要從汝水西岸打到東岸,大迴環北上,抵安陵與鐵騎大營會合。此戰只
破城,不佔地、不掠財!當然,補充糧秣除外。城破即撤軍,不許戀戰!我軍之所圖,只在展
示霹靂雷電之戰力,震懾楚國不敢輕舉妄動。明白沒有?」
「嗨!」
整齊一聲低吼,立即肅然無聲。這是說,人人明白此戰要旨所在。
「黎明之時首攻上蔡,半個時辰後進發!」
「嗨!」
將佐們匆匆散去了。就在王賁聚將的短暫時刻,三萬騎士已經完成了冷吃戰飯、餵馬刷馬
及整修馬具兵器等種種事體。秦人曾在幾百年裡一直是周王室的養馬部族,有著久遠的養護良
馬的傳統,堪稱真正的馬背部族。對於戰馬,秦軍兵士視若共赴艱險的患難兄弟,無論是戰時
還是平時,總是將戰馬養護看得比自己吃喝更要緊。在這頓飯晨光裡,騎士們幾乎人人都是嘴
裡咬著乾鍋盔乾肉,牽著兩匹戰馬大步匆匆走到河邊,一邊與戰馬絮叨著,一邊檢查著馬蹄鐵
與鞍轡等等,若一切完好,立即用捲起的草刷蘸著河水刷洗戰馬。戰馬們依偎著自己的主人,
一身輕鬆卻又不能縱聲嘶鳴,便蹭著人咻咻噴鼻,親暱得直如血肉兄弟一般。眼見營將匆匆歸
來,兵士們立即牽回戰馬各自歸隊,千夫長與都尉們尚在大啃大嚼地吞嚥,全數騎士們已經整
肅上馬了。
及至馬隊捲出河谷,啟明星尚在天邊閃爍著亮光。
上蔡的城門剛剛打開,一場暴風雨驟然降臨了。王賁的輕騎兵分作四路,同時猛攻四座城
門。城頭守軍睡眼惺忪之間,剛剛放下吊橋,出城進城的人流還在疏疏落落的時候,天邊原野
突然傳來一陣怪異的悶雷聲,接著便是疾速飄來的黑雲。驚愕懵懂的城頭士兵還不明白究竟該
不該稟報將軍察看,烏黑的雲團陡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飛壓了過來。進出城門的車馬人流
來不及驚呼,本能地滾爬躲開之際,黑雲已經捲過了吊橋衝進了城門––一切都像晨曦中的一
個噩夢,整個上蔡都陷入了夢魘之中。沒有任何抵抗,烏黑的濃雲已瀰漫了正在伸著懶腰的城
堡。
當上蔡郡守被從官署寢室的臥榻上拖出來時,還瞪著老眼一連串喝問:「將軍何人,縱奉
王命來索糧草,也當在老夫卯時梳洗之後公案說話,何能如此無理!一身烏黑,秦軍一般,不
怕老夫問你個輕慢國色之罪麼!」王賁提著馬鞭不無揶揄地笑道:「郡守看好了,我等原本便
是秦軍秦將,難道不一身烏黑麼?」鬚髮散亂的老郡守揉著老眼萬分驚訝道:「你等果真秦軍
,是借道還是借糧?」王賁冷笑道:「不借道,不借糧,就要這座上蔡城。」「你!秦軍已經
攻佔了上蔡?」老郡守如夢方醒,似乎還不能相信。王賁一陣哈哈大笑道:「佔沒佔自家去看
,我只對郡守一句話:秦軍還要繼續攻佔楚國城池,立馬報給楚王,看是你報得快還是我攻得
快!記住了?」「記,記住了。」老郡守大汗淋漓,二話不說飛奔出了官署。
正午時分,秦軍輕騎在城內飽餐一頓,又閃電般去了。
當上蔡郡守的特急上書飛到郢壽(郢都壽春)時,楚國王城正在紛亂之中。剛剛即位做了
兩個月楚王的羋猶突然莫名其妙死了,各方權臣貴冑大起爭端,為究竟是宮變謀殺還是暴病身
亡劍拔弩張地爭吵不休,連國喪也無法舉行。表面原因,卻是無法確定死王羋猶的謚號。上蔡
急書猶如當頭冷水,郢壽頓時冷卻下來,畢竟亡國事大,誰也不敢輕慢。分領國事的昭、景、
屈、項四大部族權臣與羋氏王族元老立即緊急會商,終於在三日之後紛爭出兩個對策:一是確
認死王謚號為哀王,常禮國葬;二是推出公子負芻繼任楚王,應對秦軍攻城略地之險。
三日間又有急報接踵而來:城陽、繁陽、寢城又連番陷落!
楚國君臣一日數驚,心頭突突大跳,朝會上人人臉色鐵青卻無計可施––以這種日陷一城
的狂飆戰法,縱然立即調兵,只怕也不知道該到何處對敵。最後,還是新王負芻頗有主見,搖
著幾卷緊急上書道:「諸位,秦軍不會以三萬輕騎南下滅楚。此戰,必有緣故也。四城陷落情
形相同:秦軍只攻陷城池,一不大掠府庫,二不大肆屠戮,三不駐軍佔據,攻佔之後補充糧草
即去。亙古至今,誰見過如此攻城滅國之軍?」大臣們這才有所回味,紛紛議論一番,越說越
覺蹊蹺,最終一致認定只能加緊探察,只要秦軍不南下郢壽,不能輕舉妄動。
楚國君臣舉棋不定的幾日之間,秦軍已經颶風般掠過汝水,又攻下了汝東三城。楚軍斥候
快報也紛紛傳來,秦軍情形終於清楚:統兵大將是王翦長子王賁,其一路攻城北上,目下沒有
轉攻郢壽的謀劃。楚國殿堂這才舒緩下來,大臣們竟有些服了這個有謀殺哀王嫌疑的新楚王了。
轉眼之間旬日已到,秦軍果然連續攻下了汝水兩岸的十座城池。
第十一日,新楚王負芻接到了秦軍大將王賁的一卷書簡,簡單得只有寥寥數語:「楚國陰
連韓國遺民作亂,殊為可惡!若不改弦更張,本將軍將一舉攻破郢壽,將爾等君臣趕入大江餵
魚!今已牛刀小試,而後言出必行,楚國君臣自家揣摩。」
「原來如此啦––」
楚國君臣們如釋重負,不約而同地歡呼了一陣。之後朝會三日商議善後,楚國君臣越想越
是後怕:這王賁僅僅率領三萬輕騎,便風捲殘雲般在整個淮北飛旋十日連下十城,以如此戰力
,果真進攻郢壽,楚國豈不立即便是亡國危難?恐懼萬分的楚國君臣立即議定出了兩個防範對
策:一則,由項氏大將項燕掌兵,秘密調集楚國兵馬聚結於淮南山地,以防秦軍隨時攻楚;二
則,立即與韓國舊世族切斷聯繫,不能給秦軍攻楚口實。危難當頭,楚國擁有封地財力的世族
權臣們也不再相互攻訐,幾乎是沒有異議地擁戴了這兩個對策。
後來的事實證明:正是秦軍的這次狂飆破城,給了楚國一個結結實實的亡國警訊,使楚國
在山東六國中成為唯一清醒地預先防範秦軍的大國;否則,楚國便沒有項燕大勝秦軍的最後光
芒。這一點,王賁沒有想到,此時的楚國君臣更沒有想到。
卻說王賁一路北上之間,韓魏情勢又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
姚賈出使魏國,即位剛剛三年的新王魏假殷殷相迎於郊亭,將姚賈尊奉得神聖一般。魏假
信誓旦旦,魏國與舊韓世族從來沒有秘密聯結,日後更不會有!無論姚賈以何等方式舉出了多
少跡象多少憑據,魏假都笑吟吟地搖頭。在姚賈離開大梁的前一日夜裡,魏國的太子兼丞相特
意來見,告訴了姚賈一個秘密消息:韓國舊世族正在上黨山地聚結士兵,張良從齊國邀來了許
多技擊俠士做將。這個太子丞相言下之意很清楚,韓亂根源不在魏國,在齊國。儘管姚賈統轄
的黑冰台有著強大的探察能力與諸多的消息通道,但姚賈還是不能忽視這個目下難以確定真假
的魏國說法。畢竟,秘密盟約破裂之後出賣對方以求自保的事,在山東六國太多了,誰能說魏
國消息不是曾經的真相?片刻思忖,姚賈一面向王賁發出了快馬急書知會消息,一面下令黑冰
台立即探察上黨山地。
之後,姚賈立即星夜趕赴齊國。幾日後,姚賈已經完全清楚了所謂齊國通韓的真相:齊人
進入韓國,全部是舊韓申徒張良以重金收買的任俠、方士、逃跑的刑徒及一部分窮困的漁獵戶
男丁,齊國君臣,確實沒有以任何方式聯結扶助舊韓世族。那個整日坐在母后靈前憂鬱祈禱的
齊王田建,搖著瑟瑟白頭,當著姚賈的面對丞相後勝下令:「秦齊一家!秦國事,便是齊國事
,全數追回韓國齊人!」
齊國之行,使姚賈對魏國的疑心陡然加重。姚賈幾乎可以肯定,齊國不是韓亂的支撐者,
支撐地只能在魏國,舊韓世族要在山水險惡的上黨立軍立國,沒有中原僅存的大國魏國的支撐
,幾乎是不可想像的。可是,憑據何在?畢竟,姚賈是魏國人。對於自己的故國王室,除非有
確實憑據,姚賈還是不願意將它看得太卑劣太陰損。尚未離開臨淄,姚賈已經飛書傳令黑冰台
都尉:黑冰台探員全部撒向上黨、大梁兩地,務必查清魏韓聯結情形及韓亂部署!
從臨淄回到大梁的次日,姚賈接到黑冰台都尉的兩則歸總密報。第一則,魏國助韓事已經
查實:魏國信陵君舊時門客兩千餘人,偽稱齊人,進入上黨成為「韓軍」主力將佐;當年追隨
信陵君擊殺大將晉鄙的鐵椎俠士朱亥,被張良定為三千敢死之旅的主將;魏國王室通過信陵君
門客力量,秘密資助張良二十餘萬金,並許一支「商旅」車隊從魏國敖倉秘密運送糧草北上,
繞道舊趙官道從壺關進入上黨。所有資韓事宜,皆奉魏王假的秘密令牌,由太子丞相施行。
「魏假也魏假,風華大梁必毀於你手矣!」
姚賈長嘆一聲,拿起了第二件歸總密報。這件密報說,韓國舊世族的殘存私兵已經陸續秘
密開進上黨山地聚集,以段氏、俠氏、公厘氏三大部族為主力,加上張良多年搜求的各色門客
與散兵游勇,共計六萬餘人。各方會商,議定夏忙之後舉事。張良宣示的復國方略是上中下三
策:上策倣傚代趙,迎回韓王安在上黨立國,恢復韓國國號;中策擁立韓國一王族公子為君,
相機南下,在楚韓交界處立國;下策由三大部族公推一人稱王,國號必須為韓,立國之地屆時
相機確定。
「狗彘不食!豎子張良,野心何其大哉!」
姚賈二話沒說,連夜飛車南下,趕到了安陵大營。
「韓軍誰做大將?」王賁看完兩則歸總密報,眉頭皺得鐵緊。
「段成為大將,張良為軍師。」
只這一問一答,兩人不約而同地走到了釘在立板上的羊皮地圖前。王賁雖沒有親身參加過
那場驚心動魄的長平大戰,但對這方浸透著秦趙兩軍鮮血的大戰場卻是瞭如指掌。不用姚賈帶
來的黑冰台都尉指點,王賁的長劍啪地打上了地圖。
「這裡。壺關口,石長城。」
「正是!將軍如何這般清楚?」
黑冰台都尉的驚訝認可,使王賁的黑臉罕見地漾出一絲算是笑意的波紋。王賁接著用長劍
指點著板圖道:「舊韓世族選擇壺關口、石長城一線為根基,其因由有三:一則,石長城有當
年長平大戰之後趙國構築的秘密洞窟,這些秘密洞窟,都藏滿了糧草;二則,此地山高林密水
流縱橫,更有石長城壁壘,是上佳的隱蔽營地;三則,壺關口東出太行山最近,若舉事失敗,
舊韓殘部便於逃亡北上!」
「逃亡路徑,將軍可有預測?」黑冰台都尉對王賁大感佩服。
「或逃燕代之地藏匿,或逃遼東匈奴以圖再起。除此無他。」
「正是!將軍敏銳!」黑冰台都尉又一次驚嘆了。
「看來,這張良尚算個人物。」姚賈點著頭。
「再是人物也活捉了他!」王賁惡狠狠一句。
當夜,三人會商到天亮,應對之策終於確定了下來:王賁五萬大軍分作兩路,秘密開進上
黨,旬日之內部署就緒;姚賈坐鎮新鄭,一則照應外圍並與蒙武部協力阻截韓亂敗兵南逃楚地
之路,一則嚴密監視大梁王室的動向;黑冰台分作兩部,劍士探員保護姚賈周旋魏國,文士探
員跟隨王賁幕府進軍上黨,職司王賁姚賈之通聯協同。末了,姚賈正色道:「以戰陣論之,韓
亂事小。然以大勢論之,韓亂發於中原腹心,關乎能否連續滅魏,長遠論之,更關乎三晉平定
之後,中原能否有效化入秦法秦政。唯其如此,少將軍不可大意。」王賁一時頗見難堪,默然
片刻卻站起來深深一躬道:「先生教我,王賁一謝。輕兵襲楚之後,先生怕我驕兵,故有此言
。先生不知,王賁少時即以武安君白起為楷模:萬事可驕,唯不敢以國事兵事為驕。故終生行
兵,武安君不敗一陣。今賁身負秦王重託,舉兵平定中原,安敢有輕慢之心哉!」姚賈又道:
「如此,少將軍以為襲楚之戰與平亂之戰,不同處何在?」王賁慨然道:「襲楚在兵,平亂在
謀,豈有他哉!」姚賈不禁心潮激盪,起身一躬道:「少將軍如此厚重內明,國家得人矣!大
梁之事,老夫遂可放手周旋了。」兩人大笑一陣,舉酒連飲三爵,各自忙碌去了。
在整個秦軍之中,王賁部最是快捷利落。天亮後一日整裝,暮色初上時分,五萬大軍便藉
著夜色悄然北上了,安陵只留下了一座旌旗飄揚鼓號依舊的空營。姚賈最後巡視了示形軍營,
也率領車馬大隊連夜北上新鄭。
六月初的上黨山地,依然涼爽得秋日一般。
王賁五萬鐵騎的進軍部署是:趙佗率兩萬輕騎從安陽北上,經邯鄲西北的武安進入壺關出
口山谷,卡住「韓軍」退路;包含一萬輕騎兩萬重裝鐵騎的三萬騎兵,由王賁親自率領,北渡
大河從野王北上,經軹關陘進入西部上黨山地,再越過長平關進逼石長城,與亂軍正面接戰。
從心底說,無論山東六國將那個密謀作亂的張良傳得多麼神奇,王賁對這種烏合之眾結成的所
謂復國義兵,壓根嗤之以鼻。然則,要使作亂者無一漏網地全部捕獲,王賁卻不敢掉以輕心。
但凡軍旅將士都知道,論戰力,門客遊俠死士刑徒等結成的烏合之眾遠不及任何精銳大軍之萬
一,然要說逃亡藏匿之能,這般烏合之眾卻要遠遠強於任何精銳大軍。古往今來,全軍覆沒的
精銳之師屢見不鮮,卻沒有過任何一支遊俠式的烏合之眾被乾淨徹底了結,此之謂也。
進入長平關以北的山谷,王賁下達了第一道軍令:一萬輕騎秘密繞道石長城背後的河谷密
林駐紮,兩萬攜帶大型器械的重裝鐵騎在光狼城外的山谷密林駐紮,兩軍一律冷炊,開戰前不
得舉火。王賁的幕府設在了光狼城東北的狼山石窟,這是當年長平大戰時白起的秘密統帥幕府
。王賁對白起的景仰無以復加,一進上黨便定下了幕府所在地,決意要對當年武安君的雄風感
同身受一番。及至走進這座奉若聖地的巨大的石窟,王賁卻被驟然激怒了。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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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22:09
「韓安卑劣!張良可惡!」
王賁的吼聲迴盪在石窟,洞外的護衛與司馬們飛奔進來,不禁也愕然了。石窟依然是山風
習習目光通透,只是與秦軍傳聞中的當年的武安君幕府景象大相逕庭。正面洞壁上刻著八個石
槽被染得血紅的斗大刻字––痛失天險,韓之國恥!左下是「韓安」兩個拳頭小字。左手洞壁
上則刻著兩行同樣斗大的紅字––韓割上黨而弱亡,禍未移而飼虎狼也!韓申徒張良決意復國
,寧懼白起之屠夫哉!顯然,這些字鐫刻不久,用鮮血塗抹的石槽尚未變黑,還閃爍著森森然
的血紅。
當夜,王賁在火把之下奮然疾書,給秦王上了一道幾乎與當下軍事沒有任何干係的請命書
。上書如實稟報狼山石窟情形之後,王賁憤然云:「戰國兵爭,死傷在雙方,勝負在自身。秦
趙長平血戰,舊趙將士尚未攻訐武安君,舊韓王及世族卻竟如此猖獗,對我武安君以屠夫誣之
,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末將敢請王命:在狼山石窟修建武安君祠,立武安君石像,一里老秦民
戶移居山下長護長祭,我軍平定韓亂之日,請殺韓王安與張良於狼山石窟祭祠!非如此,秦軍
將士心不得安也。」書成之後,一直守候在旁的司馬有些猶疑,吭哧著說言辭是否太過。王賁
大為氣惱,一腳踹翻司馬,又大吼了一聲:「快馬即發!秦王不從我請,還是秦王麼!」
三日之後,年青的蒙毅親自駕車趕來了。
蒙毅風風火火,一下車便雙手捧出秦王書高聲道:「秦王有令,王賁所請全數照准!並在
成陽太廟東園修建武安君祠,永世陪祭大秦諸王!」王賁與將士們都沒有料到秦王王書會如此
快捷,不禁爆發出一陣從來沒有過的狂呼,武安君萬歲與秦王萬歲的吶喊聲如疾風般掠過山野
。在狼山石窟查勘完畢後,蒙毅低聲告訴王賁,秦王想要將這兩方石刻挖下來運回咸陽,問王
賁難也不難。王賁想都沒想,立即回答不難,並立即下令通曉石工技藝的幾個騎士率領三百人
連夜開始動工,兩日兩夜便挖下刻石裝上牛車上路。臨行之時,蒙毅萬分感慨地對王賁說了一
個小故事:秦王接王賁上書之時正是三更時分,立召王綰、李斯、尉繚、頓弱四大員議事,蒙
毅列座書錄。王綰年長,剛剛入睡被人喚醒,進得門來尚在迷糊之中,皺著眉頭聽完事由,不
禁嘟噥道,武安君之事牽涉甚多,又非緊急軍情,何至我王夜半動眾?秦王沒有發作,反而起
身對王綰深深一躬說,武安君被先祖錯殺,牽涉再多,也是錯殺冤殺。嬴政每思用兵便深為痛
心,今武安君身死猶被人辱,我心如刀刺,豈能安臥哉!寥寥數語,在座大臣們都流淚了,老
丞相王綰幾乎無地自容––
「大哉秦王!」
後來王賁每每想起,他對秦王的景仰,以及反對老父親在統兵滅楚之際對秦王以權術應對
的做法,其根源皆在這次狼山請命。從那一日開始,王賁便認準了秦王,決意終生追隨。直至
十餘年後不意暴病,王賁對兒子王離說的最後一句話仍然是:「秦王大明!子必誓死追隨!」
這是後話了。
且說幕府立定,王賁立即在石窟幕府聚將,決意要趕在韓世族復國之際一舉割除這個中原
毒瘤。正當此時,姚賈從新鄭送來一份黑冰台緊急密報:韓世族軍密謀,旬日內突襲梁山,搶
回韓王安,立秋在上黨復國。「司馬,念給諸位!」王賁狠狠將密報摔在石案上,黑著臉咬著
牙走下將台,長劍卡嚓一聲插進了碎石塊堆積起來的寫放山形上。及至司馬念完密報,將軍們
大吼一聲「決平韓亂」,王賁這才冷漠平靜地轉過身來。
「亂軍出山,天意也!」
呼呼搖曳的火把下,王賁的長劍指點著寫放山川對將佐們道:「韓人既變,我亦得變!此
,戰之謀也,兵之謀也。原本,亂軍固守上黨,我軍謀以重兵克之。今亂軍出山奪王,我當以
多路擊之。總歸一句:韓亂世族務必全數捕殺俘獲!門客遊俠逃脫幾人姑且不論,要害是不能
教韓亂世族逃脫一人!尤其是那個狗頭軍師,張良!」
「嗨!」
將軍們一聲吼應之後,王賁連續下達了十一道將令,每一道將令都清楚明白地交代了地形
戰法與相互呼應之法,堪稱秦軍自滅國以來最為翔實的戰場將令。將軍們一無異議,各領將令
之後匆匆而去。待三名司馬攜帶著三道軍令飛馬東去趙佗部,幕府冷清下來,王賁才大踏步走
出了石窟,率領已經列隊等候的三千飛騎疾馳而去。
王賁馬隊的方向,是上黨西部的少水隘口。
依據原定方略,王賁軍與趙佗軍西攻東堵,合擊全殲這支亂軍。可姚賈的緊急密報卻帶來
一個原先完全沒有料到的變化:韓軍要先行搶回韓安,而後再行復國大典。就具體的軍事部署
而言,這個變化意味著韓軍將主動奔襲梁山,而不是原地綢繆復國再待機迎立韓王。如此一變
,局面較原先複雜了許多,若仍然以原本謀劃重兵合圍,擊潰韓軍仍是勝算在握,然卻顯得漏
洞極大,有可能使韓軍在動勢中大量逃亡,為此,必須有相應變化。若是尋常將領,倉促之間
還當真難以謀劃出妥善周密的用兵部署。然則,此時的秦軍將領恰恰是王賁。戰場兵事,王賁
素來具有兩大特質,一是膽略非凡,二是機敏過人且精細異常,小白起名號盡由此而來。一接
姚賈密報,王賁心頭立即劃過一道閃電:這個消息真實可信!因為,它一下子解開了王賁多日
的疑團––國無二君,韓世族復國如何會有三王之說?韓王果真未定,張良以何名號邀集舊韓
世族與六萬餘軍力?除非這個張良當真神乎其神,否則便大大的不合常理了。然,由於此前多
方消息都相互印證了三王事實,王賁與姚賈便沒有理由不相信。這道突然而及時的密報,一下
子將原本不可思議的迷霧廓清了––張良並非神聖,還得循著當世常理確立一王而後舉事作亂
!此前所謂事實,顯然只是韓國世族的示形術,有意迷惑天下耳目迷惑秦軍而已。就在司馬念
誦密報的短短時刻裡,王賁心思飛轉,轉瞬間謀定了應變部署。
王賁的十一道將令是:「
其一,飛馬急報秦王,不要向梁山增兵,既有守軍也不須死戰。
其二,五千飛騎秘密趕赴梁山要道埋伏,在韓軍搶得韓王後堵截退路。
其三,一萬七千鐵騎趕赴河東渡口埋伏,在韓軍搶得韓王返回時大舉截殺。
其四,趙佗部一萬飛騎秘密西進壺口,在韓軍出動之後攻佔其大本營。
其五,趙佗部五千飛騎西進石長城一線,全面搜剿韓軍秘密洞窟。
其六,趙佗部五千飛騎埋伏壺關東口,截殺漏網北逃之韓世族。
其七,王賁自率三千飛騎居中接應,並在少水隘口做第二道截殺。
其八,兩千熟悉上黨山地的輕騎,全面搜剿藏匿山林之散兵游勇。
其九,斥候營兩百餘人,喬裝各色人等刺探軍情並搜捕韓亂主謀。
其十,三千鐵騎趕赴上黨南部入口軹關陘,截殺從新鄭北進的舊韓世族。
十一,下令河東郡署,秘密向開出上黨的秦軍運送乾糧乾肉並戰馬草料。
王賁在少水隘口的密林駐紮到第五日,斥候營傳來密報:韓軍喬裝成商旅的糧草車隊已經
開出,正向少水隘口而來。王賁冷笑道:「些許糧草尚要自家料理,竟敢妄稱得韓民心,豈非
天下笑柄!」看官留意,這便是真正的戰爭,軍馬舉動間若無實際力量的支撐則寸步難行。就
實而論,其時韓國已經被滅六七年,作為距離秦國最近且與秦國民眾融會最密切的韓國庶民,
對秦法秦治的清明已經有了深切實在的體味,很少有人再去懷念追思那個昏聵無能的韓國王室
了。當此之時,舊韓老世族要舉事復辟,要想做到庶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已經是春秋大夢了
。唯其如此,韓軍要東來奔襲梁山,第一個難題便是糧草。這支由世族子弟門客遊俠刑徒方士
散兵游勇各色人等組成的韓軍,要想做到秦軍趙軍那般自帶軍食長途奔襲,無異於白日做夢。
唯一的辦法,只能是自己先期輸送糧草到特定地點,等候供應一路開來的軍兵。若像通常大軍
那般糧草隨行,主謀者又怕招搖過大進軍緩慢,失去了奔襲的突然性而使秦軍有備。而目下之
秦軍,非但有當年長平之戰後秦國在西上黨儲存的糧草,而且開出上黨也有所在郡縣的秘密供
給。縱然如此,秦軍也是力求秘密快捷,全軍冷炊不舉煙火,在上黨駐紮旬日而能使舊韓軍一
無覺察。
「放過糧草,任他去。」王賁輕蔑地一揮手。
三日之後,一支五顏六色的龐大馬隊呼嘯著捲出了少水隘口。站在山頂一棵老樹下的王賁
,眼看著駁雜的馬隊從自己眼皮底下開出,非但沒有絲毫的焦慮,反倒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
好!只要這群兔崽子出窩,老子管保秦王可睡安穩覺了!」
半月之後,戰事沒有任何懸念地結束了。
除了迎接韓王,韓軍沒有得到軍師張良事先反覆宣示的「天意」庇護,反而鬼使神差地每
一步都撞到了秦軍的刀口上。奔襲梁山之戰,三五千秦軍的戰力分明並不如傳聞中的悍勇。韓
王被順利迎接出山,韓軍壯士們很是歡呼了一陣,韓王安還當場許諾,復國大典將賜每個將士
三罈王酒。不料,東渡大河之後一切都翻了過來。河東渡口突然冒出的黑壓壓馬隊,一個回合
衝殺便奪走了韓王,砍去了幾乎一半的韓軍頭顱。韓軍回頭衝殺,梁山來路又冒出大片黑壓壓
馬隊。大河兩岸如此兩三番折騰,韓軍幾乎被殺大半。一路突圍衝殺到少水隘口,韓軍五萬餘
壯士剩下不到兩萬。不想,少水隘口又突然殺出一支颶風般的馬隊,攻殺之快捷猛烈直教這些
遊俠勇士眼花繚亂,想都來不及想便哄然四散了。僥倖逃出少水隘口的兩三千人倉皇東來,要
奔壺口出上黨北上代國,堪堪將近石長城,不想秦軍馬隊又黑壓壓從山脊壓來。便是這最後一
次截殺,韓國三大世族子弟全部被俘獲,韓軍主將段成也做了戰俘。只有些許早早游離出大隊
的門客遊俠逃出了重重追殺,作鳥獸散了。
雖然如此,王賁還是氣得嗷嗷叫,原因是那個軍師張良沒有下落。王賁不死心,下令清理
戰俘、戰場與被斬首級。可是,張良依然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直到次年攻破大梁滅魏,王賁才
從俘獲的魏王假口中得知:那個張良在戰場上裝死,壓在死人堆裡一個晝夜,次日才趁著山霧
逃脫了,而那個戰場,恰恰就是王賁親自截殺的少水隘口。
「張良!老子權當你狗頭尚在!」王賁惡狠狠罵了一句。
「有黑冰台天下追殺,那個張良活不了幾日。」姚賈安慰道。
姚賈趕來的時候,上黨戰場堪堪清理了結。除了被殺者,韓王安與舊韓世族全數被捕獲,
逃脫的遊俠殘兵也只有三五千之數。對於橫跨大河與上黨山地的東西千里大戰場而言,王賁以
五萬秦軍將六萬餘最難對付的遊俠壯勇幾乎一舉清除,可謂奇蹟也。儘管王賁對張良逃脫耿耿
於懷,然在姚賈部署黑冰台追殺之後,也大笑一陣釋然了。當夜軍宴,姚賈笑問王賁:「殺韓
王以祭武安君,要否再度請命秦王一次?」王賁大手一劈道:「不要!秦王此前已下書准許,
寧有變哉!」姚賈搖頭沉吟道:「至少,少將軍須等得三五日再說。」王賁有些不悅,然最終
還是點頭了。於是,兩人在稟報平亂的歸總上書上共同用了印,派出快馬特使立報咸陽,軍宴
便散去了。次日清晨,王賁尚在酣睡之中被人搖醒了。王賁正要發作,睜開眼睛一看,卻是年
青英武的蒙毅笑吟吟站在榻前。
「蒙毅!你如何來也!」王賁驚喜過望,一拳捅得蒙毅一個趔趄。
「啊呀!我若女子,非被你捅死不可!」
「你兄弟紙糊的呀,快說!甚事!」
「我還餓著肚子,不說。」
「快!酒肉上!三份戰飯!」
「不不不,兩份足夠。」
守候在幕府外帳的司馬,應聲將現成的戰飯捧來兩份:兩張大鍋盔,兩大塊乾牛肉,兩皮
囊馬奶子酒,唯一的奢侈是外加了一盅白光光的醋浸鮮辣小蒜。蒙毅一笑,立即坐在案前大嚼
大咽,連王賁看也不看。王賁散亂著長髮光膀子裹著一領大布袍,也顧不得去梳洗,只怔怔地
盯著蒙毅呼嚕嚕吃喝,看得帳口的司馬想笑不敢笑想說不敢說想走又不敢走,只滿臉通紅。好
容易,蒙毅全數清掃了兩份戰飯抬起頭來,王賁還是直愣愣盯著。
「秦王有令。」蒙毅板著臉淡淡一句。
「如何?」王賁黑著臉。
「若捕獲韓王段成之流,立殺以祭武安君。」
「娘也––」
見王賁低呼一聲癱坐在地,蒙毅高興得大笑不止。王賁忽地爬起來抓住蒙毅便打,蒙毅卻
只顧捂著頭大笑不止。王賁打得幾下鬆開手喘息一聲,兩人這才開始正經說事。王賁說,姚賈
的提醒,還真是攪擾得他一夜沒有睡好,直擔心秦王果然生變。蒙毅說,秦王最有擔待,發出
的王命說出的話,從來沒有變過。王賁說,既然如此,秦王為何要再下一次書?蒙毅說,秦王
自己不變,可別人擔心秦王變,秦王又擔心臣下擔心自己變,於是有了這第二道下書。王賁說
,世上本無事,都是人多心。蒙毅說,對也,秦王也說了,君臣相知千古難,除了孝公商君,
只怕我等君臣也得揣摩著對方行事了。王賁不禁一嘆,難,煩。蒙毅笑說,不難,不煩,只要
各依法度做事,這是秦王說的。
兩人說得一時,便去姚賈軍帳會商。姚賈得知秦王下書,也是感慨中來連呼慚愧慚愧受教
受教。於是,一番籌劃部署,三日後在狼山的武安君祠以秦王名義大祭武安君白起,在祭臺前
殺了韓王安與亂軍主將段成。韓亂之事,至此遂宣告平定。及至王賁部回師南下到野王大河渡
口,長史李斯又飛車趕到了。
李斯此來,是奉秦王之命會商對魏國戰事。李斯先行敘說了咸陽會商情形:秦王咸陽朝會
,大臣們都已經贊同了王賁的連續對魏國用兵的方略;然,大臣們也都擔心王賁五萬兵力不足
,提出了三則對策:一是等待滅燕大軍南下,二是調九原蒙恬軍南下,三是調隴西軍東來。秦
王始終沒有可否之見,只教李斯做特使,與王賁姚賈會商後再定。
「長史揣摩,秦王究竟何意?」姚賈皺著眉頭問。
「秦王之意,戰場用兵幾多,大將最有言權。」李斯說得明白不過。
「少將軍之見,五萬兵力如何?」姚賈又問。
「大人只給我一個評判,魏國還有多少兵力?」王賁反問一句。
「二十萬餘。」姚賈職司中原邦交探察,沒有絲毫猶豫。
「如此,我部兵馬足矣!」王賁篤定拍案。
李斯良久默然,末了道:「就近伊闕有蒙武老將軍五萬兵馬,少將軍似可為用。」王賁答
曰:「蒙老將軍兵馬同是秦軍,自然要用。我意是說不須再從燕地、九原、隴西三處遠途調兵
,我有十萬銳士,還有姚賈大人邦交周旋為助,一戰滅魏有成算!」
「如此,少將軍請接王書。」
誰也沒有想到李斯隨帶秦王王書,不禁驚訝。李斯說,秦王明白交代,若王賁在平定韓亂
之後滅魏依然胸有成算,當立即宣示王命,進入戰事籌劃,無須反覆請命會商,故此有書命隨
帶。王賁肅然起身一躬,雙手接過王書展開,卻只有寥寥數語,秦王特命:「王賁為將,統領
滅魏之戰,山東秦軍並各郡縣,須一體聽其調遣!」
王賁讀罷,思忖片刻,雙手將王書捧給了姚賈,並吩咐司馬擺上簡單的軍宴為李斯洗塵。
飲得兩爵,王賁起身離座向李斯姚賈分別深深一躬道:「滅魏之戰關涉甚多,兩位前輩教我。
」李斯姚賈盡皆大笑。李斯不禁感喟道:「少將軍胸襟,有乃父之風也!」姚賈笑道:「老夫倒
是以為,少將軍襟懷有如乃父,戰場之才,猶過乃父也!」言語一涉老父親王賁便大顯侷促,
搖著頭紅著臉只向兩人再度一躬求教。李斯道:「戰場行兵之事,老夫無以置喙。唯問少將軍
一句,對魏之戰欲大張旗鼓乎?欲不動聲色乎?」見王賁肅然思忖,李斯又道:「大張旗鼓者
,公然開兵直逼國境,若滅韓趙燕三國之戰也。不動聲色者,不下戰書,不公然進兵,似可說
,幾類商君收復河西之戰也。」姚賈拍案道:「長史所言,頗具深意。魏國情勢,確有這兩端
選擇。」王賁道:「大人以為,魏國情勢多有詭異?」姚賈道:「然也!我軍平定韓亂,分明拿
到了魏國鼓蕩韓亂之憑據,魏國君臣心知肚明,可硬是不聲不響佯作無事。依據邦交成例,魏
國已經向秦國稱臣多年,此事不能沒有個說法。然則,他偏沒有!如此情形,大為反常,我軍
當真得審慎行事。」王賁邊聽邊思忖,末了一拱手道:「兩位大人言之有理,滅魏戰事當秘密
籌劃,不宜大張旗鼓。」李斯姚賈立即拍案贊同。之後,李斯思忖道:「滅魏戰法,少將軍可
有謀劃?」王賁慨然道:「末將一直揣摩滅魏,容當後告。」三人大笑一陣,直飲到暮色方散。
當夜,李斯西去姚賈北上,王賁大軍開始了不動聲色的秘密部署。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2:14
【第三節】
這日。大梁將軍突兀接到王命:魏王要夜巡城防,須提前一個時辰閉關。
第一次,素稱夜不關城的大梁在暮色時分隆隆關閉了城門。城外寬闊的護城河上的幾座大
石橋也被鐵柵封閉了,如同小城池收起了窄窄護城河上的鐵索吊橋。雖然這是古老而不再具有
實戰效用的城防傳統,然作為遵奉王命的閉關程式,這個幾乎已經被人遺忘的傳統卻是必須遵
守的。於是,已經沒有了那種可以嘩啷啷拉上放下的吊橋的大梁,破例用鐵柵封閉了四座城門
外的寬闊石橋,算作了「收起吊橋」這道程式。否則,大梁將軍對講究頗大的魏王無法覆命。
於是,也是第一次,夜幕降臨時大梁城沒有了內外相連的燈火河流,只有城頭的軍燈閃爍在茫
茫平原,恍若夜空稀疏的星星。
曾幾何時,大梁城風華富庶獨步天下,與齊國臨淄、秦國咸陽、趙國邯鄲並稱天下四大都
會。四都之中,若論真正的商賈匯聚百工雲集士人流聚物流暢通,還得說以大梁居首。因為,
齊國臨淄畢竟僻處濱海之遙,士農工商或望而卻步或鞭長莫及,諸般氣象與大梁相比便稍顯單
薄。趙國邯鄲雖為戰國中期的後起大都,盛則盛矣,卻多以大河之北的胡商、燕商以及天下任
俠所嚮往,楚齊人士與治學之士則較少涉足,蓬勃之中便少了些許郁郁乎文哉的氣象。時人所
言質勝於文,此之謂也。秦國咸陽大出天下,自不待言,然終因與山東六國恩怨糾結,又因律
法甚嚴,人流物流終歸受了諸多限制,於是乎與邯鄲類似,少了一些令人心醉的文明風華神韻
。唯獨這大梁,地處蒼茫無垠的大平原,瀕臨大河而居天下腹心,水路寬闊,官道交織,車馬
舟步樣樣快捷,衣食住行件件方便,輻輳雲集人物匯聚,蓬蓬勃勃而成樞紐之地。戰國初期,
大梁尚未成為魏國都城,已經是中原地帶財貨集散的工商重鎮了。及至魏惠王時期籌劃遷都,
歷經數十年營建擴展,於秦國奪取河西之地後正式遷都大梁,這座重鎮遂以令人炫目的氣勢迅
速崛起為天下第一大都會。當年蘇秦對大梁的說法是:「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
,無以異於三軍之眾!」也就是說,車馬人流多得如同大軍行進。張儀對大梁的說法是:「地
四平,諸侯四通,條達輻輳,無有名山大川之阻––從陳(楚)至梁,馬馳人趨,不待倦而至
梁。」可見其交通便捷。但是,作為魏國都城的大梁,其特異不僅僅在於繁華便捷,而在於一
種獨有的神韻:她包容接納了天下各色人物與列國滾滾財貨,能夠為任何行業提供最為廣闊的
天地,能使各色人等最為自由地選擇自己的出路,瀰漫出一種戰國獨有的奔放張揚與自由進退
精神。也就是說,特立獨行地自由揮灑,絕不僅僅是一種士人精神,而是一種瀰漫天下更聚結
在大梁的人民風貌。時人言臨淄云:「家敦而富,志高而揚。」究其實,大梁之謂也!
唯其如此,當魏惠王、魏襄王、魏昭王三代近百年,大梁始終是天下商旅百工的首選之地
,是士人遊學的神聖殿堂,是天下邦交角力的最大戰場。歷數戰國名士,沒有在魏國遊學而能
成為大家者,幾如白烏鴉一般罕見。反過來,人流物流競相匯聚,又大大地刺激了大梁的工商
百業。那時的大梁,商社作坊鱗次櫛比,名士學館比比皆是,酒肆客棧遍地林立,珠寶皮毛鹽
鐵兵器絲綢車馬汪洋恣肆,天時地利人和具結交匯,大梁連仔細回味都來不及,便成了天下垂
涎的首富大都。
「爍爍其華兮,煌煌大梁。」
「魏王,大梁金城湯池,秦人奈何哉!」
冷清空曠的長街上,魏王假與左丞相屍埕的對話飄蕩在轔轔車聲中。
午後時分,魏假正在與最心愛的幾隻猛犬嬉鬧,太子右丞相魏熾匆匆前來,稟報了一則秘
密消息:秦軍王賁部已經平定了韓亂,於三日前班師回到了穎川郡的河谷駐地,有可能籌劃攻
魏!魏假思忖片刻,立即召來左丞相屍埕及大梁將軍、河外將軍會商。會商議題有兩個:其一
,如何就韓亂事對秦國說話?其二,秦軍王賁部會不會攻魏?會商一個多時辰,大臣將軍們一
致認同了魏王假的兩則決斷:其一,韓亂之事秉承既往說法,咬定魏國從未參與支持韓國舊世
族,因此,對秦不須回復,以免自召懷疑;其二,無論王賁是否攻魏,都要未雨綢繆,秘密向
大梁調遣軍馬,並立即增強大梁城防。今夜立即巡視大梁城防,也是魏王當殿決斷的。為此,
大臣將軍們很是讚頌了一陣魏王的深徹洞察。能如此快捷地做出決斷,並得到大臣們如此擁戴
,魏王假很為自己的用人之道及目下的廟堂權力框架欣然自慰:自魏武侯之後,魏國幾曾有過
如此同心協力之廟堂?中興魏國,捨我其誰!
要解得魏假心緒,先得說說魏國目下的廟堂人物。
自遷都大梁,魏國國勢不可阻擋地日漸衰落,與大梁都城的蓬勃風華之勢形成不可思議的
落差。其中奧秘,魏國人不解,天下人更不解,於是生出了種種議論評判。其中最令天下詬病
者,是魏國的人才流失。自魏武侯死至目下魏假即位,魏國歷經惠王五十一年、襄王二十四年
、昭王二十年、安釐王三十五年、景湣王十六年,共五世一百四十餘年。這一百餘年中,從魏
國走出的名將名相名臣名士舉不勝舉。尤其是秦國名相名臣,幾乎有八九成來自魏國。與此形
成反差的是,除了一個信陵君,魏國在百餘年中沒有出過一個名將一個名相。於是,天下遂有
了「魏才人用」之口碑。儘管魏國幾代君王都不認這個口碑,可人才依舊在流失,魏國依舊沒
有當國棟樑。
魏假即位,很為這一口碑懊惱,決意搜求賢才中興魏國。魏假聰敏好學,冥思苦想地歸總
出了魏國衰落的兩則弊端:其一,用人不當。雖然魏假很不情願承認這個弊端,但終歸是天下
公議,魏假還是認了。後來,魏假的這一胸襟很是被大臣們頌揚了一陣子。其二,權臣太重,
使魏國廟堂不能有效決策,魏王決斷每每受阻。魏假熟悉國史,認定君權受壓的最大前車之鑒
,是曾祖父魏昭王的少子信陵君權勢過重的惡例。山東六國都對這個信陵君讚頌崇敬有加,自
認學問有成的魏假卻以為:信陵君盜竊兵符、擊殺大將、擅自調動大軍救援趙國,這是三樁等
同於叛亂的大罪,在任何邦國都是不能不嚴刑處置的,可在魏國,居然能重新接納信陵君返國
並再次當權領政,祖父安釐王當真不可思議,天下人因此而抨擊魏國不納人才,同樣不可思議
。基於此等深思熟慮,魏假認定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根本:無論多大的賢才,都不能對魏王的權
位構成脅迫,否則,不是真正的賢才。為此,必得謹慎遴選賢才,必得妥善構架廟堂權力。
廟堂權力,除了國君,第一個位置自然是丞相。
戰國官制,各國雖略有不同,然到戰國末期,事實上已經是大同小異了。就其趨同之勢的
根源而言,魏國可說是戰國新官制的發端者。在文侯武侯及魏惠王前期,魏國在李悝變法邦國
富庶之後,又確立了國君、丞相、上將軍三權同領國政的廟堂權力體制,簡潔明確,決策及施
行效率大增,魏國迅速由富而強。魏文侯之世,李悝為相,樂羊為將,其時之黃金組合也。魏
武侯之世,田文為相,吳起為將,又一次黃金組合也。魏惠王前期,公叔痤為相,龐涓為將,
也算得頗具實力的廟堂架構了。魏國開創的三權制之所以有實效,根本點在於丞相開府制。開
府者,丞相建立獨立官署(府)而統轄百官處置政務,大體類似於後世的總理內閣制。上將軍
雖然也是開府,但只限於處置日常軍務與戰場統轄權,而成軍權與調兵權則歸君主,所以其開
府不能與丞相開府相比。而君主的權力,則通過原發性軍權(成軍權、調兵權、任將權)與用
人權、賞罰權等等實現總體控制。從總體上說,雖然君權依然是最大權力,但開府相權與開府
將權也具有很大的獨立性,比後世的層層疊疊制約要簡潔明快得多。這種極具實效的官制很是
符合大戰連綿的戰國,所以迅速為天下所倣傚。商鞅的秦國變法,便在秦國建立了以魏國官制
為底本的新官制,軸心便是丞相開府。其餘各國變法所建立的官制,也都大體靠近魏國範式。
因此,到戰國末期,各國的丞相都是總領國事而居百官之首,成為最重要的廟堂首席大臣。
唯其如此,魏假不能不對丞相權力慎之又慎。
魏假思謀出了一個頗具新意的丞相方略:丞相職兩分,設右左兩丞相;依魏國尚右傳統,
右丞相居首,左丞相輔之;如此相權兩分,對君權很難構成威懾,可謂兩全其美。然魏假還是
意猶未盡,又一番思慮,一個新方略又陡然閃現––以太子為右丞相,可謂萬全!太子是自己
的兒子,是法定的國家儲君,兼領丞相既能使大權不旁落,又能使太子錘煉政務之能,豈非天
衣無縫哉!思謀一定,魏假大感舒暢,立即下書朝野:魏王天下求賢,期盼相才中興大魏,臣
民人人得舉薦,名士人人可自薦。之所以如此,是魏假已經謀定了行事方略:只有在選定左丞
相之後,才能宣佈太子任右丞相,否則,魏王求賢之名會大打折扣。
王書頒下之初,魏國朝野很是振奮了一陣。臣民們都以為這個魏王是個中興明君,頌揚之
餘紛紛舉薦人才。大梁原本物華天寶之地,縱然氣象大不如前,畢竟還是天下士人薈萃地之一
。於是,半年之內臣民三千餘件上書,舉薦自薦各色人物三百餘。開始,魏假還耐著性子以當
年魏惠王接見孟子的隆重禮儀為範式,在王城大殿先後十幾次召見了二十六個名士,其中不乏
法儒墨道各大家的著名弟子。然則,這些名士不是大談變法強國,便是大談整肅吏治。除此之
外,這些名士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明確提出,要魏王「復初魏相權,復先王開府之制,用才毋疑
」。魏假頓時心下冰涼,深覺時下士子們不識時務––方今秦國獨大泰山壓頂,不言保國而侈
談變法強國,還要擁有先王時的相權,這不是明明白白要做權臣麼?豈有此理!
於是,魏假不再見任何一個士子,只秘密下書太子掌管的招賢館:舉凡入朝士子,但有資
質者一律任為博士,賜其高車駿馬並一座三進府邸,不任實職。不想如此一來,半年之間,魏
國廟堂便有了一百多個峨冠博帶的博士。博士者,當年魏惠王為對付孟子等博學大師與各學派
人才而設置的一種官職也。博士的職責規定是:「掌通古今,備顧問。」就實說,是沒有任何
實際職掌的散官。因了魏國殷實,尚能撐得起這等虛榮,於是,佔地頗大的博士館園林也就一
直保留了下來。原本的老博士們,卻走得一個也沒有了。方今多事之時,相鄰的韓國已經滅亡
,國人振奮於新魏王的振作求賢,期望看到新任賢才們的新政氣象。大大出乎國人意料的是,
最為時人蔑視的博士館卻突然滿當當熱鬧起來,峨冠博帶的博士們高車駿馬流水進出,飲酒博
戲評點天下,終日無所事事地晃蕩在酒肆坊間大街小巷,平添了一片瀰漫著醺醺酒意的富庶浮
華景象。
見多識廣的大梁人愕然了,嘩然了,茫然了。
不久,大梁街巷傳唱起一首古老的《魏風》歌謠:「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濱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歌謠傳入王城,魏假很不高興。魏假通曉詩書,自然知道這是載進《詩》裡的古老的魏人
歌謠。這支歌的唱辭原本有三節,可如今傳唱開來的卻只有三節的頭尾兩句,一聽便是嘲諷他
的求賢設博士國策的。若是說白了,也難怪這首歌直教魏假臉紅氣促。你聽––叮叮斫伐檀木
,伐下來便丟在了河岸,那檀木可是專門做車輪的良材啊,他扔在河岸不用,他不是個白吃飯
的蠢貨麼!叮叮斫伐樹,說好了要做車輻,可他還是將它們扔在了河邊,他這個人啊,不是個
白吃飯的傻蛋麼!叮叮斫伐樹,說好了要做車輪,他還是將它們撂在了河畔,他這個人啊,不
是個浪費晚餐的白癡麼!
「豈有此理!本王白吃飯麼!」
儘管魏假憤憤然大嚷一通,可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整
個大梁都在唱,整個魏國都在唱,縱然國王又能如何?追查麼,人海汪洋,唱的又是老歌,能
問人何罪?若興師動眾,激怒了外邦商旅士人一齊離魏,大梁還是大梁麼?反覆思忖,魏假終
於揣摩出了一個方略:立即在諸多博士中選出一個丞相來,教大梁人民看看魏國求賢是真是假
,魏假是白吃飯的蠢貨還是有為之君!
魏假喬裝成一介布衣之士,漫步到了博士苑。在一片池畔的茅亭下,魏假恰遇一個鬚髮灰
白的博士在水邊認真翻閱著一本厚厚的羊皮大書,端嚴肅穆之相令人肅然起敬。在大梁城這樣
一個風華之地,一個閒散博士不去酒肆博戲坊揮灑遊樂,而獨自枯守清冷,僅是這份節操,僅
是這份定力,也決然是個人物。心念及此,魏假輕輕走進了亭下。
「敢問先生,高名上姓。」魏假深深一躬。
「屍埕。」老士沒有抬頭,左手在石案上寫下了兩個大字:「尋常人聽不來如此兩字,有
學則一看便知。」顯然是老士習慣了這種問答,說話寫字都沒有抬頭。
「噢,先生是屍子後裔?」魏假博學,一看便笑了。
「足下何人?知道屍子?」老士驚訝地抬起頭來。
「當年,屍佼是商鞅老師,天下皆知,我何不知?」
「不。先祖並非商君之師,足下聽信誤傳也。」老士神情分外認真。
「願聞真相。」魏假對古板的老人大感興趣。
老人認真地說了一通先祖與商鞅的真相故事:屍佼畢生執王道之學,也極為推崇儒家孔丘
,寫下了二十餘篇文章做一卷大書流布天下,決意要在某一大國履行其治國之學。那年,屍佼
遊學到魏國安邑,在洞香春酒肆的論戰中結識了年青的衛鞅。屍佼心高氣傲,將自己的一卷羊
皮大書送給了衛鞅,要他「師屍子之學,執一國之政,成天下之名」。衛鞅掂了掂羊皮大書笑
云:「若足下之書果真實學,三日之後鞅自拜足下為師。」不想,三日之後再度相聚,衛鞅卻
將屍佼的羊皮書輕蔑地丟在了酒案上,同時拿出了自己的三篇文章,笑道:「足下膽識可嘉,
然迂闊過甚也!二十餘篇萬餘言,唯見崇王道尊儒學,未見一句言法言變。如此迂闊之學欲圖
治國變法,豈非南轅北轍哉?足下果然明睿,當拜我為師也!」說罷揚長而去。屍佼大感難堪
,卻也禁不住認真讀了衛鞅丟下的三篇法家之文。旬日之後,屍佼尋覓到衛鞅的小小居所,當
真要拜衛鞅為師。衛鞅大笑道:「前番之言,我只不服先生以王道之學為圭臬,何敢當真做先
生之師哉!先生哲人也,『天地四方為宇,往古來今曰宙』,僅此一言,足傳先生千古之名,
何求以我為師也!治學多端,治國之學本先生所短,先生何苦以短處立於人世焉!」屍佼大感
頓悟,對衛鞅深深三躬,遂酣暢大笑而去,自此終生不復見––
「這?果真如此?」魏假第一次大大地驚愕了。
「先祖足跡,後人豈敢虛言!」老士高聲一句滿臉通紅。
「那,先生所治何學?」
「治國之學。」
「噫!先生說屍佼接納了商鞅之言,何以後人仍執治國之學?」
「先祖秉性偏執,隱居二十餘年不見大成,又復入秦尋覓商鞅。其時恰逢商鞅臨刑,先祖
慌忙逃離咸陽逃奔巴蜀。臨終之時,先祖遺言:商鞅之學不保自身,足見其謬;子孫須修治國
之學,以正商鞅,以傳後世。是故,老夫修習治國之學也。」
「天下之大,竟有如此反覆?」
「老夫之學,惜乎魏王不見。否則,安知屍子不如商鞅也!」
「願聞先生治國法度。」魏假深深一躬,認真地求教了。
「夫治國者,治人為先。」老士悠然吟誦,顯然在念自己的成文篇章:「治人在行,行有
四儀:一曰誌動不忘仁,二曰智用不忘義,三曰力事不忘忠,四曰口言不忘信。使人慎守四儀
以終其身,功業從之也!由此觀之,治天下者有四術:一曰忠愛,二曰無私,三曰用賢,四曰
度量!––」
「好!」魏假心頭一動,不禁拍案讚嘆。
「設若老夫入得廟堂,何愁天下大治焉!」老士也感同身受地慨然一嘆。
魏假打量了老士一眼,沒有說話走了。三日之後,魏假召見了老士,當殿拜老士為左丞相
,慌得老士紅著臉接連打出了一串響亮的噴嚏,一時涕淚交流不能自已,只連連打躬不止。拜
相王書頒行朝野,魏國臣民一片嘩然––魏國終究有丞相了,中興有望了!要知道,魏國在信
陵君之後,已經虛空相位多年了,魏國民眾能不高興麼?不料,朝野還沒高興得幾日,魏假的
王書又下來了:太子魏熾兼領右丞相。與左丞相同領國政。魏國朝野再度嘩然,大梁城再度嘩
然。看官須知,太子是國家儲君,這太子任相,其實幾乎就等於國君親自任相,能不重疊掣肘
麼?故此,夏商周以至春秋戰國,沒有過太子親任丞相的怪誕廟堂。可是在魏國,偏偏就開了
這個先例––魏哀王九年,魏國以太子為丞相!其時,不管魏國王室如何辯解說,太子為相是
哀王受了蘇代的遊說,而蘇代則受了楚相昭魚的請託,是一時權宜之計而非長久國策等等,魏
國朝野還是大覺彆扭,公議始終認為魏國這段時日沒有丞相。說也怪,對這種太子丞相,人民
總覺得不對勁,不是真丞相,所以只要是太子任相,總是認定魏國沒有丞相。如今又是太子任
丞相,不是又回到魏國痼疾去了麼,既然如此,求賢何來?於是,那首「坎坎伐檀兮」的老歌
,又再次在大梁城的大街小巷哼唱起來。
「人民愚昧,王何計較哉!」
在魏假憤懣無從發洩的時候,屍埕的撫慰如一縷春風掠過心田。
不可思議的是,身為左丞相的屍埕,第一個坦然接受了太子右丞相,理由慷慨一篇:「治
國者,忠愛為首也。忠君者,四儀之首也。煌煌君命,焉得狐疑哉!」如此這般,太子丞相的
風波很快也就過去了,魏假的魏國廟堂也很是和諧安寧了。每遇議政,任何一個大臣但有不敬
言論,左丞相屍埕都要義正詞嚴地駁斥一頓,而後慷慨激昂地大講一番「力事不忘忠」的四儀
忠愛,很是替魏王假維護了王權尊嚴。不到一年,魏國廟堂的異己聲音消失得乾乾淨淨,魏國
君臣更見琴瑟和諧了。目下秦軍覬覦魏國,許多大族世家都惶惶不安地準備要逃離大梁,只有
左丞相老屍埕端嚴肅穆依舊,忠心耿耿地謀劃著大梁城防,其周嚴細密,連那個久在軍旅的大
梁將軍也嘖嘖感嘆。從心底說,魏假越來越覺得不能沒有這個老屍埕撐持廟堂,否則,他將陷
入無邊無際的聒噪,哪裡還能整日與他的愛犬們耳鬢廝磨?
––﹁稟報魏王,義商密報!」
剛踏上南門箭樓的垛口,大踏步迎來的大梁將軍尚未行參見大禮,便急匆匆搖著一隻銅管
要說話。魏王側後的屍埕很是不悅,黑著臉道:「禮為國本,將軍何能如此無行也!」一身甲
冑的大梁將軍不禁面紅過耳,想爭辯兩句卻終是一拱手道:「末將甲冑不能全禮,尚祈魏王見
諒!」魏假這才笑吟吟道:「無妨無妨,且說說義報消息。」大梁將軍正色道:「咸陽魏國商社
送來急報,咸陽水工多赴軍前效力!商社揣測,秦軍或圖水戰攻魏,盼我有備!」
魏假尚在沉吟之際,屍埕的花白鬍鬚一翹先冷冷地道:「力事不忘忠。這商旅義報固然可
嘉,然則,何以不報魏王?何以不報廟堂?又何以直報你大梁將軍?」大梁將軍驚訝地瞪著兩
眼,呼哧粗喘幾聲道:「要說根由,大約是魏國商旅還認定老夫稱職。」屍埕看了一眼仍舊在
沉吟的魏王,又辭色端嚴道:「自古以來,中原只有治水,幾曾有過水戰?普天之下,只有楚
吳越三國有過水戰,秦國白起當年攻楚有過水戰,中原之地誰見過水戰?商人見利忘義,道聽
塗說,邀功而已。將軍不思征發糧草構築壁壘打造兵器,卻將此等消息當真,何能籌劃城防哉
!」大梁將軍被攪得雲山霧罩,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急得不斷抹著額頭汗水連連甩手,只瞅
著魏王等待明斷。魏假卻矜持一笑道:「大梁城防,關涉國人民治,向由左丞相統轄,將軍但
以法度行事,上下同心,大梁自是金城湯池也。」說罷一揮手,逕自在城頭漫步巡視起來。
夜來碧空如洗繁星低垂,與大梁城內外已經稀疏的燈火相映成趣。魏假第一次星夜巡城,
看得興致勃勃,直到三更刁斗才走下了城頭。屍埕感佩得無以復加,一路連連讚嘆魏王宵衣旰
食實乃聖王明君。跟隨護衛的大梁將軍卻完全懵了,分明覺得哪裡不對,可又無法開口;分明
目下該說兵務戰事,可他找不到將這些事務納入到一條大道理之下的那個入口;而沒有這個宏
闊玄妙的入口,你說的任何事都會被攪批得不知方向,往往還沒涉及正題,便連那個話題也被
淹沒了。於是,冥思苦想又一頭霧水,大梁將軍如同一個夢遊人,木然走完了四面城牆,卻沒
有想出一句說辭來引出最想說的要緊兵事。
「上天也!大魏國沒了,沒了––」
恭敬麻木地送走魏王與老丞相,大梁將軍癱倒在了城頭。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2:19
【第四節】
幕府將軍案上,竹簡羊皮簡冊堆成了一座小山。
移軍汜水河谷,王賁對中軍司馬下了一道軍令:「搜尋魏國典籍,越多越快越好。」這個
中軍司馬是個兵家子弟,見事頗快,接令立即趕赴新鄭向姚賈求助。姚賈一聽哈哈大笑,連連
拍案道:「少將軍素以剽悍聞名,今欲智戰下魏,國家之幸也!」二話不說,姚賈將基於邦交
周旋多年搜求的三晉國史及諸般典籍全數給了王賁,整整裝了三車。典籍運回當日,王賁便在
幕府闢出了一間書房,教中軍司馬帶了三個書吏先粗粗瀏覽一遍所有典籍,擇出與魏國相關的
所有篇章分類列好。而後,王賁埋首幕府,孜孜不倦地開始了尋覓揣摩。不到一個月,王賁有
了自己獨特的滅魏方略。
說起來,這也是王賁不為人知的潛在秉性所致。
少入軍旅,沉靜寡言的王賁便是全軍聞名的猛士。若用弓馬嫻熟之類的贊語評價王賁,未
免失之單薄,不足以包括王賁的沉雄勇略與那種使將士們很是心悅誠服的氣度。與其父王翦相
比,這種氣度是沉穩明快,絕沒有絲毫的木感。秦軍大將李信最是揮灑不拘,嘗笑云於一班年
青將軍:「鐵木者,老將軍也。精鐵者,少將軍也。」一班少將軍們聽得哈哈大笑,無須任何
一句解說便心領神會了。蓋秦人所言之「木」,是一種與暮氣有別的沉滯之氣。王翦閱歷豐厚
而穩健多思,凡事多以深遠利害思謀,加之每戰必先求諸將之見且極少動怒,凡此等等,軍中
將士常有些許不給勁感。是故,有了將士們一種小小的笑談遺憾。當然,這也是因為秦軍統帥
前有戰神白起為楷模所致,否則也不會生出如此比對。而對王賁,之所以有「精鐵」公論,在
於王賁的明晰判斷與快捷勇猛,猶如上好精鐵,彈指一敲當當迴響。歷經滅趙滅燕兩大戰,王
賁的戰場霹靂之風已經廣為軍中傳頌了。但是,對王賁的另一層潛在秉性,將士們尚未覺察。
也許,若非秦王力主王賁獨當一面,王賁永遠都沒有機會爆發出這難能可貴的一面。
這一面,是王賁對將略的嚮往與追求。
王翦之家與所有的秦軍將領不同,在故里頻陽東鄉始終保留著老宅莊園,滅趙之前,王翦
家人始終居住在頻陽老宅。那時候,王翦對秦王的理由是:「主力新軍正在錘煉,臣不當陷入
家室之累。」童年的王賁,是在恬靜散淡的頻陽老家度過的。父親長年在軍,書房空闊靜謐。
尚在蒙學的王賁,常常在父親的書房裡折騰,架起木梯上下打量,覓得一本兵書便窩在角落津
津有味地讀去。常常是母親僕人滿莊園尋喊,王賁才猛然跳起躥將出來。
一次,父親終於歸家,聚來家人會商,要決斷兩個兒子的業向。父親說國法有定,兩子必
有一人從軍,老大已經加冠,可以從軍;老二尚在少年,務農守家便了。母親與家族人等無不
點頭。少年王賁一聽大急,紅著臉跳了起來嚷嚷:「我是老二!我不要守家!我要從軍!」家
人族人無不大笑。父親板著臉道:「軍旅不要少兒,休得攪鬧。」王賁更急,紅著臉又一陣尖
嚷:「大哥長於農事,該守家!父親決斷有差!」父親問:「如何你從軍便不差了?」王賁一句
尖嚷:「我熟讀兵書!」言方落點,廳中族人笑得前仰後合。
「也好。你背兩句兵書,我聽。」父親沒有笑。
「凡人論將,常觀於勇。勇之於將,乃數分之一耳!––」稚嫩的聲音卡住了,王賁情急
,抓耳撓腮道:「我,我再想想,想想––」
「你讀了《吳子兵法》?」沉穩的父親驚訝了。
「兵法是吳子好!要說打仗,我尊奉武安君!」
簡單的對答之後,父親久久沒有說話。那一夜,忐忑不安的王賁看見父母親寢室的燈火一
直亮到四更。終於,父親帶走了王賁,秦軍中便有了一個機警勇猛的少年士卒。那時,父親正
在全力訓練新軍,王賁被分配到了騎士營,用的名字是「胡賁」。除了掌管大軍總籍簿的軍法
吏,誰也不知道這個「胡賁」是王翦的兒子。秦以耕戰為本,王族子弟也沒有世襲爵位,得憑
自家的真實功勞立身,所以,王族與大臣們的子弟依法從軍是很常見的事。為了公平的聲譽,
也為了軍士融洽,許多王族元老與大臣將軍,都將子弟化名入軍,只有軍法吏掌握其真實家世
。秦軍法度:化名只在入軍前三年使用,之後得以真實姓名戰場立身。三年之後,年僅十七歲
的王賁在新軍訓練中脫穎而出,成了沒有爵位的千夫長。及至主力大軍東出之際,堪堪加冠的
王賁已經成為全軍最年青的少將軍。按照秦軍老將的說法,王賁活脫脫是個小白起,天生的將
軍胚子。
一次大軍操演,所有的年青將軍都飛馬衝殺在前,唯獨王賁,始終佇立在雲車司令台下,
親執金鼓,號令進退,沒有親臨戰場衝殺。幕府聚將,蒙恬問其故。王賁慷慨對答:昔年吳起
臨戰,司馬將長劍捧給吳起,吳起擲劍於地高聲說,將之使命在執金鼓而號令全軍,不在親臨
衝殺;末將以為,我軍大將當傚法吳起為上!
蒙恬沒有說話,立即下令中軍司馬宣讀操演統計。結果是,王賁部戰果最大,傷亡最小。
一班年青的將軍們無不驚訝。由此,蒙恬對王賁大為讚賞,不顧主將王翦的反對,一力上書秦
王,將王賁擢升為主力新軍的前軍大將。滅國大戰開始,蒙恬奉命率一軍北上抵禦匈奴,原本
一心只要帶王賁做副將。可王賁卻響噹噹地說,除非去九原立即打仗,否則末將不願北上!蒙
恬笑云:跟老將軍滅國,好是好,只怕老將軍不敢用你也。王賁又是響噹噹一句,大秦有法度
,不怕!雖然如此,最後還是秦王嬴政定奪,王賁才留在了主力大軍之中。兩次大戰,王賁接
受的將令都是做非主戰的偏師,可每次偏師出戰,王賁都完成得有聲有色。滅趙大戰對抗李牧
,王賁是策應;攻入趙國後,王賁又是進軍趙國陪都的偏師,沒有得到主攻邯鄲的將令;滅燕
大戰,王賁又是佯攻代國;攻下薊城後,最長於奔襲戰的王賁沒能追擊燕王殘部,眼睜睜看著
李信接受了令箭飛馳而去––不管將令如何,王賁都極為出色地完成了戰場使命,且從來沒有
絲毫怨言。正因為如此,秦軍將士們都很服氣王賁,也都明白一個事實:王賁部是秦軍毫無爭
議的第一旅精銳,只是尚未大展威風而已。也正因為如此,當王賁獨率一軍南下時,依依惜別
的將士們更我的是為王賁高興。
這就是王賁,崇尚謀勇兼備,將智戰看作兵家根本。
「攻克大梁,非特異戰法不能。」
「少將軍有成算了?」
當副將趙佗疑惑地走進幕府最深處的書房時,疲憊的王賁很有些興奮,吩咐軍務司馬搬來
兩罈老秦酒,與趙佗舉著酒碗湊到羊皮地圖前說將起來。王賁說:「當年魏國富得流油,將黃
金都堆到了新都城的王城與城牆上,大梁城無疑是天下最堅固的大都。外城牆高十三丈,牆厚
十丈,內夯土而外包石條,幾乎是個四方塊子牆。王城更甚,全部由磚石砌成厚牆,牆內連夯
土也沒有。如此這般城牆,任你飛石強弩諸般器械,砸到上邊連個大坑也出不來。大梁城內糧
草豐厚,魏軍守個幾年全然餓不著,鳥!魏惠王這老東西,建城真是一絕!」趙佗沉吟說:「
除非奇兵智取,賺開城門,否則真不好攻破。」王賁連連搖頭:「韓趙燕都沒了,魏國上下都
繃緊了弦,混進去賺城,人少不濟事,人多進不去,即便混進去也可能出事,反倒折我人馬,
不中不中。」
「教姚大人黑冰台行刺,暗殺了魏王再乘亂攻城中不中?」
「也不中!」見趙佗也學說起了大梁話,王賁大笑一陣臉色又黑了下來:「邦交縱橫時各
國相互施展機謀,收買暗殺等原不足為奇。今滅六國,秦國就是要堂堂正正打仗,教山東六國
最後一次輸得心服口服!從韓亂看,暗殺魏王有後患,不能。」
「少將軍只說,如何打法?」
「水戰。」
「水戰?調來巴蜀舟師?」
「不。明白說,河戰!」
「河––河,戰?」趙佗驚訝得似吟誦又似結巴。
「對!以河為兵,水攻大梁。」
「以河為兵?沒聽說過!」
「目下聽。來得及。」
「有人說過水攻大梁?」
「你看,這是何物。」
王賁大步走到將軍案前,從竹簡山頭拿出三卷嘩啦展開。趙佗連忙過來捧起,看得一陣不
得要領,急得抹著額頭汗水道:「我文墨淺,看不出甚來,少將軍明說!」王賁湊過來拿過竹
簡指點道:「這是三則水戰典籍,一則戰例,兩則預言,你且聽聽其中奧妙。」於是王賁一口
氣說開去,整整說了近兩個時辰。
先說水戰戰例。列位看官留意,王賁說的水戰戰例,不是水師舟船之戰,而是以水為兵的
決水之戰。華夏自有兵戈以來,未曾有過決水之戰。華夏自有水事以來,只聞治水以利人,未
聞決水以成兵。否則,這則戰例也不至於如此被王賁如此看重。這則戰例記載在魏國國史中,
說的是魏安釐王十一年,魏國如耳、魏齊先後為相,屢敗於秦國;於是,秦昭王欲攻滅魏國,
召群臣會商戰法。當時,秦國有個將軍叫做馮琴,認為秦昭王高估了秦國的強大,又忽視了弱
可聯眾而勝強這個道理。馮琴對秦昭王講述了一則晉國末期弱聯眾而勝強的戰例,這則戰例便
是水戰。晉國末期,有六家大世族主宰著晉國:知氏、范氏、中行氏、魏氏、趙氏、韓氏。其
時知氏最強,企圖尋找種種理由吞併五家,但凡一家違背自己意願,知氏首領知伯便強邀五家
共討共滅,若有不從一併討之。於是,沒有幾年,知氏先後滅了范氏與中行氏。這年,知伯又
強邀魏韓兩族圍攻趙氏的軸心城池晉陽。其時,晉陽城池堅不可下,知伯便謀劃掘開晉水淹沒
晉陽。大水灌進晉陽之時,三族首領站在山頭觀看,知伯得意嘆曰:「吾始不知水可以亡人之
國也!乃今知之矣!」知伯此言一出,魏桓子、韓康子兩首領不約而同一個冷顫。因為,汾水
可以淹沒魏氏軸心城安邑,絳水可以淹沒韓氏軸心城平陽。魏桓子立即用肘撞了一下韓康子,
韓康子也用腳踢了一下魏桓子,兩首領遂心領神會。不久,便有了魏韓趙三族聯合而攻滅知氏
的春秋最大事變。不久,魏韓趙三家進而瓜分了晉國。也就是說,華夏正史記載的最早水戰,
便是知氏三家水淹晉陽。對這次水戰何以決水三次都沒有攻破晉陽,王賁的說法是:「晉水太
小,晉陽居高,水勢不足以滅國也!」
兩則水戰預言,也都是直接相關魏國。
第一則,蘇代預言攻魏水戰。因為輔助燕國權臣子之奪位,蘇代蘇厲兩兄弟在燕昭王即位
之後逃往齊國,一直不敢回燕。後來蘇代遊歷中原經過魏國,被欲圖結好燕國的魏國緝拿,後
經齊國周旋,蘇代獲救。蘇代有感於燕昭王對自己的仇恨,遂對燕昭王寫下了長長一卷上書,
剖析燕國該當如何在齊、秦兩大國之間謀求最大利益,結論是一句話方略:「厚交秦國,討伐
齊國,正利也!」燕昭王很是看重蘇代這卷上書,立即迎接蘇代回到燕國謀劃大計。後來,燕
國破齊,一時成為強盛大國。當此之時,秦國邀燕昭王赴咸陽會盟,燕昭王欣然允諾了。蘇代
得聞消息,一力勸阻燕昭王赴秦,理由是今日燕國已經成就功業,與秦國不再是盟友,而是仇
敵了。蘇代對秦國作為有一句總括:「秦取天下,非行義也,暴也。」蘇代斷言:只要秦國想
攻滅山東六國,都有取勝戰法,燕國不能與秦國走得太近而使秦國找到發難口實。燕昭王對蘇
代所說的秦國威懾不甚明瞭,蘇代便一一陳述了秦國對各國可能採用的滅國手段。說到秦對魏
之戰,蘇代預言了秦軍戰法:先攻下河東,佔據成皋要塞,封鎖魏國河內之地;再以輕舟水師
決滎陽河口,淹沒大梁;再決白馬津河口,淹沒河外平原。蘇代將秦軍戰法概括為:「陸攻則
擊河內,水攻則滅大梁!」並且斷言,只要秦國公然以這種戰法告知魏國,魏國定然臣服。這
是戰國名士第一次預言:秦軍攻魏,水淹大梁是最大威脅。
第二則,信陵君預言攻魏水戰。魏安釐王時期,齊國、楚國曾聯軍攻魏,秦國出兵救魏一
次。安釐王因此而想與秦國結盟討伐韓國,收回韓國佔據魏國的舊地。信陵君認定這一邦交方
略將鑄成大錯,為此對安釐王有一卷很長的上書。信陵君上書堪稱戰國末世的一部預言書,其
所做出的預言有三則,都是驚人的準確:其一,韓國將亡,魏國岌岌可危;其二,韓亡之後,
秦軍攻魏必用水戰;其三,魏國失去周韓屏障,禍必由此而生。信陵君上書的宗旨是兩個:一
則勸安釐王認清秦國的虎狼之心,二則力主魏國奉行「存韓安魏而利天下」的邦交戰略,而三
則預言,則都是在剖析魏國在消失韓國屏障之後的危亡結局。其中秦軍對魏國水戰之預言,除
了用水不一,信陵君與蘇代說得一般無二:「秦軍兵出之日,河內必危;秦有韓國之地,開決
滎澤水以灌大梁,大梁必亡!」昏聵褊狹的安釐王沒有接納信陵君上書,信陵君也終因無從伸
展而自毀於酒色死了。
––
「看來,終是有眼亮之人也!」
「對!你趙佗也算一個。」
「我?」
「然也!你眼不亮,能看出別人眼亮麼?」
趙佗哈哈大笑。王賁也哈哈大笑。笑得一陣王賁突然打住道:「你沒異議,我看就稟報秦
王了。」趙佗連連搖手道:「沒沒沒,報報報,你文墨好你寫。」於是,王賁立即鋪開一張羊
皮紙,兩人說著王賁一個字一個字寫了起來。寫得兩句,話語卻總不順當,王賁啪地擱下筆道
:「認得字寫不來字,鳥事!」趙佗大笑,連忙高聲喚進軍令司馬。司馬落座,王賁離案起身
道:「好好好,我說你寫,左右就這件事,來實的,不說虛話。」說罷,王賁轉悠著一句一句
說將起來。聽得趙佗直呼痛快,軍令司馬卻憋著笑意不敢出聲。不消一個時辰,謄抄用印封泥
等一應程式完畢,快馬特使便飛出幕府飛向了咸陽。
天上還閃爍著星光,秦王嬴政便走進了書房。
滅國大戰開始以來,王城書房的公文驟然增多。除了秦國政務軍務民治等等諸般待批文卷
,戰場軍報及各方軍情佔了很大比重。除此之外,便是各方搜集的山東六國典籍。嬴政只要批
閱完當日公文,但有空閒便埋首在六國典籍之中。如此一來,幾乎每夜都在三更之後上榻。五
更初刻雞鳴頭遍,嬴政準時起身梳洗,之後立即踏進書房。目下的秦王書房有兩個長史,李斯
居左領事,蒙毅居右輔助。李斯是老吏出身,精於文案理事,主要處置書房內事。蒙毅機敏縝
密,則主要落實秦王批下的機密事務,以及緊急約見大臣會商等外事。就事而言,李斯每日的
主要事務,是督導一班尚書吏將大量流入的各色上書、文卷與典籍,先分類理成種種待批文卷
,而後分別送入秦王書房與王綰的丞相府。為了減輕秦王壓力,李斯早已經徵得秦王與丞相首
肯,將凡是不涉及滅國戰事、山東急務、官爵任免、治國方略的諸般文卷,一律交由丞相府處
置,而後由丞相府歸總稟報處置結果;凡是山東戰事,則只接受滅國主將的上書,其餘具體戰
事則統由戰區主將處置。如此鋪排,實際上便將秦國公事整體劃成了三大塊:秦王領軍政總略
,丞相府實施日常政事,各方主將執掌滅國戰場。就最後一點而言,目下秦軍主要是三大戰區
:王翦的燕代戰區、蒙恬的九原戰區、王賁的中原戰區。由於各方戰區主將所需要會商者均非
具體軍務,而是方略大計,所以事實上不可能由上將軍王翦總理,而必須歸總到執掌總體航向
的秦王書房。為此,無論如何分流政務,秦王嬴政的書房始終都是滿噹噹的。
「君上如此勞作,何止宵衣旰食,直是性命相搏也!」
趙高對李斯的感慨,實在是不由自主。秦王如此步調,最緊張的是趙高。趙高知道,若一
件文卷一時不到位,秦王是可以忍耐的,也不會為此責難李斯蒙毅;然若一伸手沒有茶,或入
茅廁沒有淨身內侍,則秦王一定會煩躁不堪甚或勃然大怒。一腳將他踢翻,已經是最小的懲罰
了。為此,無論自己將內侍侍女訓練部署得多麼妥貼,無論自己多麼疲憊,趙高都孜孜不倦地
守在書房,秦王不入寢室,趙高不離開書房半步,縱然秦王進了寢室,他也要和衣臥在寢室外
間特設的一張軍榻上。趙高確信,只有自己知道秦王衣食住行的任何些小需求,自己知道秦王
,比知道自己還清楚。
「趙高,去歇息歇息,這裡有我。」
四更末刻踏進書房的李斯,看見了眼圈發黑的趙高腳步有些虛浮,憐憫地笑了。趙高看了
看李斯,也勉力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又去冰牆前忙碌了。不消片刻,秦王嬴政精神抖擻地走進
了書房,走向了那張碩大的青銅王案,經過蒙恬監督建造的冰火牆拍了拍笑道:「好!今日涼
爽,坐得安穩。」李斯不禁驚訝一笑:「如此寬敞書房,穿堂風何其清涼,君上燥熱麼?」秦
王嬴政笑道:「沒有面前這道冰火牆,冬夏都坐不安穩,說不清也。」李斯目光一瞥,恰好看
見趙高在遠遠帷幕後對自己偷偷笑了一下,心下不禁一嘆:「這個趙高,寧非秦王肚內蛔蟲哉
!」
「長史,有沒有王賁上書?」
「有。昨夜方到,臣已列入首閱一案。」
「好!估摸這小子該有動靜了。」
李斯已經快步過來,從最靠近王案的一張公文大案上抽出一卷遞了過來。嬴政接過竹簡展
開,沒讀得兩行一陣大笑,搖著竹簡道:「長史看看,王賁說話實在。」李斯拿起竹簡,只見
上邊寫道:「稟報君上:末將翻了書,人說攻魏必以水戰,呈來幾卷君上閱後決之。末將之見
,打仗便是打仗,不能有婦人之仁!不行水攻,白白教山東罵作虎狼,大虧!虎狼便虎狼,天
下沒有虎狼不行,遍地虎狼也不行。沒有秦國虎狼,只怕山東戰國都是虎狼,天下人還有活路
麼?水戰事大,末將待命!」
「長史以為如何?」
「王賁說得紮實。」
「戰不論道。王賁,是個小白起!」秦王將「是」字咬得又重又響。
「臣之見,倒是那一通虎狼論教人耳目一新。」
「對對對!」秦王連連拍案,轉身笑道:「小高子!都說你小子跟長史學書有長進,來!
立即將這段話大字謄出,掛在右牆。」趙高不知在哪裡遠遠答應了一聲,隨即輕風一般飄到面
前,笑意憋得臉色通紅,一躬身接過竹簡又風一般去了。
「然則,水淹大梁,究竟如何?」
趙高走了,秦王嬴政的心緒也平靜了。只這淡淡一問,李斯便聽出了秦王疑慮重重,絕非
已經贊同了水攻大梁的方略。李斯轉身在文卷大案上抽出三卷打開道:「這是王賁呈送的水戰
典籍,君上要否先看看再議?」嬴政點點頭道:「也好,謄抄幾份,都看看,明晚會商。」李
斯一點頭,立即去部署了。
次日晚湯之後,王綰、尉繚準時走進了王城最是涼爽通風的東偏殿,加上李斯、蒙毅,這
便是秦國目下決定長策方略的君臣五人秘密小朝會。蒙毅沉靜利落,與趙高事先將一應事務準
備妥善,便坐在書錄案前不說話了。自此,朝會期間的所有細務都交由趙高處置了。秦王嬴政
來得稍晚了一些,一進門便道:「王賁上書,諸位都看了,都說說,滅魏之戰如何處置?」說
話間趙高輕步走進,將一隻蒸騰著熱氣的小鼎擺在了王案,輕輕打開了鼎蓋。嬴政入座,拿起
挺在鼎口的細長木勺笑道:「誰沒晚湯,說話,再上。」見四人都搖了搖頭,嬴政又道:「我聽
著,不妨事。」說罷一勺湯入口,竟絲毫沒有聲音,目光也始終巡梭著幾個大臣。幾位用事大
臣多見秦王就食議事,久之習以為常,都擰著眉頭思忖,一時沒有人說話。
及至李斯正要開口,卻聞殿外有轔轔車聲。秦王嬴政對李斯一擺手,立即推開食鼎,起身
大步走出。片刻之間,廊下有蒼老笑聲與杖頭篤篤聲。幾位大臣相顧一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
來。此際,秦王已經扶著鬚髮雪白的鄭國走了進來,對大臣們高聲道:「老令今日與會,是我
請的。」大臣們這才醒悟,素來準時的秦王遲會,原是親自去請老鄭國了。四人分別過來與鄭
國寒暄見禮,遂分別坐定,鄭國座案設在了王案之側。及至秦王坐定,王案上已經收拾整齊,
趙高早已經利落地收走了食鼎。
「王賁上書,政為之震動。」
秦王一叩書案,輕鬆神色倏忽散去,凝重的語音沉甸甸地迴盪著:「大梁,冠絕天下風華
富庶,聚結天下泰半財富,非同尋常城池。能否以水戰之法下之,我等君臣須細加斟酌。水事
多專,老令水家最有言權。誰有疑惑處,盡可徵詢老令評判。好,諸位但說。」
「以水為兵,亙古未嘗聞也!」王綰慨然道:「晉末水戰,趙氏並未因此而滅亡,是故並
未撼動天下。今日不同,大梁居平原之地,若決河水攻之,焉能不死傷庶民萬千?果然如此,
秦國縱得中原,其利何在,道義何存?義利兩失,何安天下!」顯然,王綰反對水攻大梁,且
將這一水戰方略與秦國一統天下的道義根基聯繫了起來。
廳中一時沉寂。顯然,這個話題太過重大。
「老夫之見,就兵說兵。」老尉繚輕輕點著竹杖:「果然水攻大梁,王賁必有周密鋪排,
斷不會使滿城庶民遭人魚之災。究其實,若是強兵之戰,只怕三十萬大軍耗得三五年,也未必
攻下大梁城。這便是根本。若非如此,王賁何須鑽進書房謀戰也。老夫倒是另一擔心:果真水
攻大梁,大河距城近百里,決口豈有那般容易,得多少民力可成?期間若遇大雨大風耽延時日
,只怕也得年餘時光,如此人力物力不遜於長平大戰,秦國經得起麼?」
「這倒要聽聽老令說法了。」嬴政殷殷望著鄭國。
「果真水戰,決河不難。」老鄭國一招手,身後一個書吏推來了一幅裝在平板輪車上的立
板羊皮圖。老鄭國用探水鐵尺指點著板圖:「此乃中原河渠圖。諸位且看,大河東去,鴻溝南
下經大梁城外,距離之近,形同大梁護城河也。唯其如此,果然引水攻梁,水口不在大河,而
在鴻溝。唯有一點,鴻溝水量不足大,須從接近大河的上端開口補水,方能成其勢。信陵君說
的滎口決水,便是此意。」
「鴻溝既然通河,何以水量不大?」尉繚很是驚訝。
「這便是水事了。」鄭國嘆息一聲道:「鴻溝歷經幾代修成,通水百餘年,水道已經淤塞
過甚,早當停水以掘淤塞了。惜乎大戰連綿,各國無力顧盼,遂有民謠云:『鴻溝泥塞,半渠
之水,河水滔滔,稻粱難肥。』是故,鴻溝通河,水勢卻小。」
「如此說來,果真水攻大梁,還可藉機重修鴻溝?」嬴政很有些興奮。
「然也!」鄭國鐵尺指上地圖:「鴻溝灌梁,梁南大半段自成乾溝,若能藉機征發民力修
浚開塞,未嘗不是功德之舉。」
「戰損可補,這便對了!」尉繚興奮點杖。
「一說而已。」王綰淡淡點頭。
「長史之見如何?」秦王看了看一直沒說話的李斯。
李斯雖沒有說話,聽得卻極是上心。見秦王徵詢,李斯翻著案頭幾卷竹簡道:「晉末水戰
,並蘇代、信陵君預言,臣都曾得聞,然終未親見國史典籍之記載。今王賁能多方搜羅出國史
所載,足見其良苦用心也。臣聞方纔之論,國尉與老令對答,已經足證大梁水戰可行,且水損
可以清淤彌補。故此,臣亦贊同。然,丞相方纔所言,關涉滅國之道義根本,臣不得不言。」
見王綰肅然轉身,秦王幾人也目光炯炯,李斯翻開了王賁的上書副本指點道:「天下沒有虎狼
不行,遍地虎狼也不行。王賁之說,話雖糙,理不糙。對斯之啟迪,不可謂不深。因由何在?
在王賁捅明了一則根本大道:行天下之大仁,必有難以迴避之不仁。想要天下沒有遍地虎狼,
必得天下先有虎狼;先有最強虎狼,而後方能沒有虎狼,此之謂也!具體說,若不水攻大梁,
使昏聵魏國奄奄不滅,天下不能一統,兵戈不能止息,而徒存仁義,長遠論之,仁乎?不仁乎
?是故,臣以為大梁之戰,不宜執迂闊仁義之說而久拖不下!否則,中原之變數將無可預料。」
「大仁不仁。長史之言,商君之論也!」
秦王拍案,王綰搖了搖頭也不再說話了。這便是秦國朝會的不成文規矩,當某種主張只剩
下一個人堅持的時候,堅持者即或依然不服,也不再做反覆論爭;戰時論事,大臣們都明白「
事終有斷」這個道理,諸多各有說法的大道理若無休無止地爭下去,任何一件事也做不成。
「事關重大,政敢請老令。」秦王離座,肅然對鄭國深深一躬。
「國事至大,王何言請也?」鄭國尚未站起,便被秦王扶住了。
「大梁水事,政敢請老令親臨謀劃。」
鄭國目光一閃,不期然打量了李斯一眼。李斯當即對秦王一拱手道:「臣願輔佐老令趕赴
河外。」秦王爽朗大笑道:「老令與長史相知,事無不成。」又會商大半個時辰,當晚便將諸
般事務安置妥當。曙光初上,李斯鄭國登上趙高駕馭的王車出咸陽東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2:23
【第五節】
屍埕帶著大梁將軍匆匆趕進王城時,魏假正在獒宮裡消磨。
三晉之中,韓魏兩國王室酷好神異犬種,趙國王室卻對猛犬極是憎惡。這是因為,春秋時
期的晉國曾發生過一次酷烈的政變,其怪異的開局是權臣趙盾在朝會後走出大殿時被一隻猛犬
閃電般當場撲殺。從此,趙氏部族驟然沉入谷底,開始了漫長艱難的復仇復興之路。也是由此
,漸漸演化出了韓趙魏三家的秘密同盟與三家分晉的結局。不管那次政變對於改變晉國與三族
命運具有多大的作用以及具有何等的意義,猛犬撲殺趙盾事件,都成為三晉部族一個不可思議
的恐怖神話。要知道,豢養猛犬的屠岸賈,其時只是一個實力單薄的中大夫,不管他獲得了當
時晉國君主的何等暗中支持,若是沒有如此一隻神異的猛犬,其顛覆晉國朝局的勃勃野心只怕
也是癡人說夢。畢竟,趙氏是尚武大族,趙盾的森嚴護衛與趙盾本人的膽略武勇,尋常劍士刺
客幾乎沒有任何成功的機會。若非這只突然出現而又根本不為趙盾及其衛士注意的猛犬閃電般
一撲,突兀地撕開了趙盾的胸腹,又準確地掏出了趙盾熱騰騰的心肺一口吞了下去,至少趙國
的歷史很可能重寫。
這一恐怖場景通過種種大同小異的傳說,久遠地烙在了三晉王室部族的記憶裡。然則,隨
著歲月的流逝,三家對這一事變的恐怖記憶,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折射了出來。韓魏王室就事
論事,生發出對神異猛犬的歆慕搜求,成為天下名犬的淵藪之地。趙國王室卻不忘舊仇,一如
既往地痛恨猛犬,舉凡言狗皆一律冠以「惡」字,除了民間獵戶的獵犬,王室從來禁犬。及至
戰國中期,韓魏兩國王室的名犬已經天下聞名。進入戰國末期,魏國的猛犬聲名已經遠遠超過
了韓國。看官留意,此前的春秋時期,天下之名犬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洛陽周王室的氂犬,長
毛蜷曲,威猛異常,是周天子的狩獵神犬;一種是晉靈公時晉國公室的獒犬。何謂獒?後世西
晉之張華有《博物誌》,其中之《物名考》云:「犬高四尺曰獒。」也就是說,那時將身形高
大的猛犬一律喚作「獒」,還並不是犬類特定品種的獒犬。因了「獒」並非確指,晉國公室這
種獒在當時還有一個學名,叫做「周狗」,意為遺傳於周天子神犬的大狗。及至戰國中後期,
天下名犬已經有三種:第一是魏獒,也就是魏國王室的獒犬。獒之成為犬類特定品種,這魏獒
便是鼻祖;第二種是韓盧,韓國王室豢養的一種大型黑毛犬;第三種是宋皵(que,音鵲),
宋國公室養的大型猛犬。這種犬也另有一名,曰駿犬,意謂可同駿馬一般為人效勞。
諸般猛犬中,最有聲名的自然還是魏獒。
魏獒之聞名天下,得力於魏王假。魏假還是少年太子的時候,對猛犬酷好之極。魏假十二
歲時,其父景湣王許魏假可在王城之內任選一官署領事,以試探其心志才具。魏假沒有絲毫猶
豫,立即請求兼領「虞人」署。這虞人署,是執掌國君狩獵的宮署,下轄一處園林專一豢養獵
犬。魏假所神往虞人署者,實則神往獵犬園林也。景湣王不知其故,大大讚嘆了一番少年太子
的修身弓馬之志,很以為兒子可望在統轄狩獵中錘煉出戰場本領,從而成為中興大魏的英主。
景湣王是老太子繼位(其父安釐王在位三十四年),在位十五年便死了。其時,魏假三十歲即
位,執掌虞人署已經十八年了。這十八年中,魏假已經將獵犬苑經營得天下聞名,當年一座只
有幾十隻獵犬的園林,已經變成了異常壯觀的魏獒宮。魏假對獒的遴選有嚴厲法度:蹲地仍有
四尺身高,方可選進獒宮冠以魏獒之名;否則,一律稱為獵犬,而不能叫做獒。歷經多年精純
交配繁衍,魏獒遂成一種品性獨特的名犬,其兇猛與忠誠同樣的無與倫比。唯其如此,魏獒之
名天下大震。各國王室的聲色犬馬子弟與天下貴冑以及大商大賈,但言買犬,無不以到大梁求
購得一隻魏獒為榮。這個魏假,對獒犬鍾愛無以復加,每每賣出一犬,無論公事如何要緊,都
要丟開公事親自與買家洽談獒事,勘審買家是否具有愛犬之志與養犬之才,否則,買家縱然開
出重金,魏假也毫無例外地一口回絕。及至狗生意成交,魏假還要為將走之獒舉行狗宴餞行,
特准氂獒捕殺一名徒手劍士並當場吞噬。交獒之日,魏假也要親自到場,直將大獒送出獒宮,
方撫其頭背灑淚惜別。凡此等等,使魏獒與魏假之名在天下聲色犬馬者口中幾乎成為同一個名
字,但呼魏王,常是「魏獒」兩字。此後不久魏假降秦,出得王城之時,魏假尤作肺腑感喟云
:「假做魏王三年,做狗王十八年矣!當年若生商賈之家,假何愁不成天下第一犬商也!」這
是後話。
「敢請丞相止步,我王尚未出宮。」
虞人丞擋住了左丞相屍埕的匆匆腳步,口氣矜持冰冷得教人無論如何想不到他只是一個連
官階都沒進的吏身。饒是如此,屍埕也只能在這座形制怪異的石坊前原地站定,還得對這一身
狗腥味的肥吏一拱手,才問道:「王在獒宮?有獒事?」小吏漫聲道:「敢問丞相,我王何日沒
有獒事啊?」屍埕很是難堪,一時紅著臉沒了話說。身後的大梁將軍勃然大怒,長劍嗆啷出鞘
,一步搶前直指小吏罵道:「大魏丞相將軍在前,一個小吏竟敢如此猖狂!軍情緊急,豎子若
不快去稟報,老夫立地捅你個透心!」虞人丞臉色倏地變青,顧不得說話撒腳跑了,一串喊聲
順著風勢飄了過來:「稟報我王,大梁將軍對獒不恭,要殺獒也!」老屍埕雙眉緊皺連連搖頭
:「小人當道,國將不國也,國將不國也!」大梁將軍憤憤然道:「你老丞相能挺起脊梁,大梁
國人便擁戴你護城,何須看這般小人顏色!」老屍埕大是惶恐連連搖頭搖手道:「將軍慎言慎
言,事國以忠,事王以忠,臣下安敢亂忠愛之道!」大梁將軍冷冷笑道:「忠忠忠,魏國出的
忠臣少麼?樂羊、毛公、侯嬴、如姬、信陵君一大串,還有你老丞相也算上,結局如何?還是
國將不國!忠忠忠,忠有個鳥用!」屍埕一則氣二則怕,想義正詞嚴地駁斥卻又無話可說,目
下艱難時刻還不能開罪這個唯一可用的將軍,無奈連連搖頭,索性走到一邊去了。於是,兩人
各自咻咻粗喘,誰也不理會誰了。
「兩位何事啊?」
魏王假終於出來了,一身利落的短裝胡衣與操持犬事的獒宮小吏一般無二,手裡牽著一頭
黑亮的魏獒,臉上顯然有不悅之色。不待兩人說話,魏假走到大梁將軍面前道:「你敢在獒宮
前不敬?可知獒之靈異麼?」大梁將軍一挺身高聲道:「犬為禽獸,任人驅使而已!」魏假冷
笑道:「差矣!獒為神犬,識得忠奸,辨得善惡,見奸而捕,見惡而食!」大梁將軍看也不看
連連示意的屍埕,一拱手正色道:「魏王若信此物靈異,用它防守大梁便是,老臣請辭!」魏
假臉色倏地一沉道:「好。只是本王想先看看,你是忠是奸?」屍埕臉色大變,疾步搶過來一
躬:「我王不可!秦軍壓境,大將不可殺!」忠愛不離口的老屍埕素日維護魏王,今日破例變
色,魏假倒是愣怔了。片刻默然,魏假冷冷問:「秦軍有異動?」屍埕拱手道:「大梁將軍得斥
候密報,老水工鄭國趕到了河外秦軍大營,多有詭異。」
「有何詭異?」
「秦軍可能水攻大梁!」大梁將軍昂昂高聲。
「水攻?水在何處啊?笑談!」魏假臉色極是難看。
「魏王,老臣軍中有信陵君故舊,都說信陵君當年有話––」
「信陵君有話,管得了今日麼?」魏假立即打斷了話頭。
「臣啟我王:信陵君預言,秦軍攻大梁,必以水戰!」老屍埕憋不住了。
「果然如此,獒犬豈不遭殃也!」
默然良久,魏假終於長嘆了一聲,將手中獒犬交給旁邊的虞人丞,癱坐到獒宮前常備的竹
榻上散了架一般。不管多麼忌憚信陵君而厲聲呵斥兩位大臣,對信陵君的用兵才具與洞察之能
,魏假還是不得不敬畏幾分的。當然,對自己的王位,魏假也還是很在意的。誠實方正的屍埕
說信陵君有此預言,決然不會有假,而信陵君有此預言,那就一定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心頭閃
過一連串思緒,魏假頓時心事重重,而第一個念頭,是對這些獒犬的憐憫。
「魏王,便是護狗,也得有防守水戰之法也!」屍埕很是急迫。
「本王早早巡視了城防,你等沒部署麼!」魏假突然發怒了。
「這?這這這––」屍埕驀然想起那次巡城,頓時張口結舌。
「老臣有言!」一直鐵青著臉的大梁將軍開口了。
「說也。」魏假不耐地鎖著眉頭。
「水戰防水。老臣之意,大梁軍主力當開赴鴻溝北段駐紮,死守河外!」
「將軍是說,只留偏師守城?」屍埕老眼頓時瞪起。
「大梁之危不在城防,在水患!」
「短視。」魏假似乎突然清醒過來,從竹榻上站起頗有氣度地擺了擺手轉悠著道:「大梁
城牆高厚,糧草財貨儲存頗豐。當年小小即墨能堅守六年,大梁至少還不堅守十年?十年之間
,天下能不有變?齊楚能不救援大魏?然則,守城靠人靠兵,若大軍主力出城,老弱偏師能守
城麼?再說,城外主力大軍一旦戰敗,魏國豈不連根爛也!」
「我王是說,全軍守城,至少十年;開出城外,朝夕不保?」
「老丞相何其明也!」
魏假很是為自己的見識驚訝,破例以大大褒獎屍埕的方式大大褒獎了自己一回。可是,大
梁將軍卻板著黑臉一句話不說,彷彿沒有聽見。屍埕對魏王的破例褒獎似乎並不在意,倒是湊
過來低聲問:「守城十年,老將軍以為如何?」大梁將軍冷冷道:「守城不外防,未嘗聞也!」
魏假立即接道:「豈有此理!即墨當年有外防麼?如何守得六年?」大梁將軍道:「即墨非不外
防,無力外防也。我軍能防而不防,豈非將水路拱手相讓?」魏假大覺今日才思敏捷,立即氣
昂昂高聲道:「此言大謬也!你防水口,秦軍不攻水口麼?兩軍戰於水口,河水決口豈不更快
!」大梁將軍雖秉性剛直,終不願與國王對著嚷嚷,默然片刻長嘆一聲道:「老臣只怕水淹大
梁之時,我王尚在夢中也!」
「將軍一言,出我神兵也!」魏假驚喜地猛然拍掌。
「我王有神兵?」屍埕一頭霧水,又驚愕又茫然。
「然也!」
「世間當真有神兵?」屍埕的老眼瞪得更大了。
「神兵者,獒犬也!我出獒犬五百頭,日夜輪換巡視鴻溝!」
「但有警訊,大軍出城?」老屍埕顯然在連番嘗試著揣摩君心。
「然也!丞相萬歲!」
「老臣慚愧,魏王萬歲!」
國王與丞相驚喜萬分地唱和著,大梁將軍的汗水從額頭涔涔滲出,淹得淚水也跟著湧流出
來,大手一抹涕淚唏噓了。魏假正在興致之時,看得不禁大笑起來。自然,屍埕也跟著大笑起
來。大梁將軍萬分難堪,猛然一拱手騰騰騰逕自去了。
汜水河谷,秦軍已經開始了周密的部署。
在向咸陽上書之後,王賁立即趕赴新鄭,邀了姚賈一起趕赴洛水河谷的蒙武大營共商大計
。王賁的主張是:水攻大梁雖有先賢預言,實施也將極有成效,然大梁畢竟是天下第一大都會
,關涉方面太多,最終尚需咸陽廟堂決斷。即便不行水攻,滅魏之戰也是無可迴避,作為中原
大軍主力大將,他必須做好秦王不允准水攻的戰事方略。否則,水攻方略一旦被擱置,安定中
原便沒有成算。若要等到父親的主力大軍南下再行滅魏,對王賁而言,就意味著自己不堪大任
,如此未免太沒有勁道。是故,王賁力求在秦王王書抵達之前,謀劃好第二套滅魏方略,若水
攻不能便立即鋪排強兵滅魏。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也!」
老蒙武聽完王賁來意,油然生出一番感慨。洗塵小宴未了,老少兩將軍與姚賈便就著酒案
說將起來,一氣直說到五更雞鳴。三人會商的方略也是兩套,第一套是水戰方略:王賁所部只
須全力施行水戰攻梁,包括征發民力開決水口等;蒙武軍則總司外圍策應,一則在陸路截斷魏
國殘餘的南逃東逃之路,二則總轄巴蜀調來的戰船封鎖大河航道,使魏國殘餘不能水路逃遁。
第二套是陸戰滅魏方略:王賁部以大型攻城器械,強兵全力主攻大梁,蒙武軍狙擊外圍魏軍以
及有可能援救魏國的齊楚聯軍。無論施行哪套方略,姚賈的邦交人馬都努力分化魏國與齊楚兩
國的關係,使合縱不能在最後關頭死灰復燃。諸般細節一一確定,王賁心下大是舒暢,走到幕
府帳口對著朦朧曙光張開兩臂一個深深的吐納,猛然轉身笑道:「兩位前輩想想魏王假此刻做
甚?」
「除了睡覺,還能做甚。」蒙武一笑。
「不。這只魏獒,在做狗夢。」
姚賈話音落點,蒙武王賁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蒙武恍然醒悟,饒有興致地問起自己不甚
了了的「魏獒」來由。王賁也是大感興致,湊過來細聽姚賈敘說。於是姚賈從頭說起,將魏假
的獒犬癖好說了小半個時辰,末了道:「大凡廟堂凋敝,從來都與君王惡癖相關。春秋戰國以
來,惡癖之君多有:燕王噲酷好上古虛名,行禪讓大亂燕國;韓桓惠王酷好權謀,以水工疲秦
之滑稽謀劃救韓;齊宣王好學術,稷下養士而不用士;楚宣王好星相,以天意決邦交之道––
凡此等等,雖也荒謬,然大體不脫正道偏好。唯獨這魏國君王,魏惠王之後代代有癖,且皆是
惡癖,奇也哉!」
「代代有惡癖?」王賁驚訝了。
「你且聽。」姚賈掰著指頭一一道來:「魏惠王酷好珠寶,魏襄王酷好種馬,魏哀王酷好
工匠,魏昭王酷好武士,安釐王酷好美女,景湣王酷好丹藥。凡此六王,皆不如這魏假癖好獒
犬之奇特。如此邦國,安得長久哉!」
「豐饒魏國,風華大梁,如此這般去也!」蒙武感慨拍案。
「狗日的!我拿了這個魏假,非叫他做狗不成!」王賁憤憤然。
「別。你還真成全了他。」
姚賈淡淡一句詼諧,三人一齊大笑起來。
洛水大營會商完畢,王賁回到汜水河谷,恰逢李斯鄭國堪堪趕到。一說朝會決斷,王賁大
是振奮,立即向這兩位水事大家請教起諸般細節。李斯只轉述了秦王一個叮囑:從此之後,天
下是秦國的天下,無論戰事如何謀劃,都得慮及庶民生計,也就是說,既要盡可能地少淹沒村
莊田疇,還要與穎川郡會商好水戰之後修復鴻溝的大事。鄭國早已經知道秦王這番叮囑,然在
聽完李斯轉述後,還是大大感慨了一陣。列位看官須知,戰國兵爭百餘年,打仗慮及民生者不
能說沒有,然確實少而又少;秦王嬴政在一開始滅國時便曾著意叮囑王翦,滅國戰法不能等同
於尋常戰法,其意便在於此。後來的事實也證明,嬴政實施水利、交通、邊塞、城池等諸般建
設的實際功績,中國歷史上的任何一個帝王皆無法與之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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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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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22:29
就水事而言,鄭國說得簡潔明白。以大梁為鴻溝南北分段,鴻溝南段不用看,鴻溝北段是
水攻要害,北段最要緊處,是引河人溝的溝口。溝口如何開?開在何處?得多少民力?他得親
自踏勘一番才能定下來。次日清晨,王賁率領著一支千人馬隊護衛著鄭國李斯趕赴大河南岸的
廣武城郊踏勘。此時魏國實力大衰,秦國滅韓後,秦軍的實際威懾範圍已經遍及大河兩岸,魏
國軍兵在大梁以北幾乎銷聲匿跡。是故,此時魏國北部的滎陽、廣武等小城池形成了戰國之世
的特有景象:只有民戶居住,既沒有魏軍防守,也沒有秦軍佔領,恍然是兵戈消失了的寥落田
園。王賁帶千人馬隊也只是謹慎防範意外,並非實際危險所致。所以,遙遙看見廣武城,王賁
便下令馬隊隱蔽在一片山坳,沒有軍令不許出山。護衛鄭國李斯等踏勘的,實際只有王賁與一
班司馬。
廣武城坐落在大河南岸。這裡原本是一片無名山地,因了廣武城,這片山地叫做了廣武山
。廣武城依山勢修築成了東西兩座小城堡,中間是一道寬約二百餘步的山澗,時人也稱做廣武
澗。當年開鑿鴻溝引河,便是利用了這道天然山澗。先將山澗向北與河岸打通,河水先入澗再
入溝,如此,山澗之岩石入口可控制水量。否則,兩道土堤築成的大溝,堤岸無論夯得如何結
實,也經不起洶湧大河的浪濤衝擊,要修一道引出大河的人工運河實在是不可能的。唯有天成
廣武澗,鴻溝才得以修通。鄭國是鴻溝後期開鑿的水工,對鴻溝水路地脈瞭如指掌。踏勘大半
日,鄭國心下已經有數,對著身旁王賁低聲指點了各處要害,在暮色時分趕回了汜水營地。
當夜,王賁立即派出快馬特使請來了蒙武與穎川郡守,會同李斯鄭國,五人一一將各方事
務會商妥當。次日清晨,王賁幕府聚將發令,一體部署了水攻方略。各方散去,整個河外的秦
軍營地與郡縣官署便悄無聲息地忙碌了起來。蒙武回到洛水大營,立即派出一萬輕騎交給穎川
郡守,分別護衛郡守與郡丞率領的兩班吏員趕赴鴻溝南段,秘密督導分別屬於魏國南部與舊韓
西南部的鴻溝兩岸庶民退到山地高處暫住,更南段進入淮水一段,已經是楚國北部,一時無法
顧及了。
王賁部五萬主力分作了三路:一路是趙佗率領五千人馬,督導兩萬名精壯民力開決溝口;
一路是王賁的四萬主力秘密進逼大梁外圍的四面山丘高地,在決水之前同時策應趙佗兩翼;一
路是五千輕騎各方策應。三路之中,趙佗軍是要害,限定決口時間是五天五夜。這是鄭國測算
的時日。鄭國說不能再短,否則不能保得穩妥無事。趙佗的決水工程分作四個部分:其一,要
將原來的進水山口拓寬,使灌田水量變成足夠大甚至盡可能大足以淹沒大梁城的水量;其二,
要將河水進入山口的引溝拓寬,盡可能使河水暢通無阻地進入拓寬了的澗口;其三,要將廣武
澗進入鴻溝的溝口拓寬,使大大增加的水流能洶湧入溝;其四,要將鴻溝至大梁的溝段清淤開
挖,以防水流進入大梁之前無效漫溢。這四處,最難的是最後一處。因為,清淤鴻溝靠近大梁
,只能在夜間進行,還不能舉火照明。為此,趙佗加意提防,下令清溝工程全部由兩千騎士擔
當。不料,清淤河溝的第一夜便出事了。
「稟報將軍,魏獒出動,咬死了一百多清淤士兵!」
在大梁南面的山丘上,一接到斥候急報,王賁帶著衛士馬隊風馳電掣般去了。緊急查問,
才知道大梁城夜間放出了數十隻魏獒在原野流竄,士兵們低頭勞作猝不及防,突兀被咬死咬傷
百餘人。王賁勃然大怒,斷然一句:「清淤不停!我來殺狗!」飛馬便去了。到得山丘,王賁
立即下令:調三千輕裝飛騎,人各攜帶一支長矛與一具臂張弩,分作十隊沿鴻溝北段巡視,專
一射殺魏獒!十支馬隊不舉火把,黑色閃電般掠向曠野,及至五更,幾乎全部射殺了在曠野流
竄的幾十隻獒犬。
「豈有此理!何方獵戶敢射殺我一隊神獒!」
當魏假看見幾隻獒犬帶著箭鏃狂吠著跑回來時,驚恐憤怒得連連大吼,整個王城都被震動
了。匆匆趕來的大梁將軍說,秦軍已經在鴻溝動手,射殺獒犬不是獵戶,是秦軍弩機馬隊,請
命立即率軍出城防守鴻溝大堤。魏假正在惱怒急恨,當頭一句厲聲叱責:「秦軍動靜你總這般
清楚,你是秦將還是魏將!」大梁將軍漲紅著臉高聲道:「鴻溝北段百餘里,秦軍出動數萬軍
民勞作,雖說不舉火把,可郊野民戶人人清楚!老臣有斥候營專司探察,再不知道豈非愚昧豬
狗也!」「住口!狗比你強!」魏假最厭惡人罵狗,憤然戟指大梁將軍:「你還不如狗!」聲
音尖厲得幾乎如同發怒的內侍。大梁將軍秉性剛直,一時不堪羞辱氣得渾身發抖,轉身大步便
走。老屍埕情急,一陣碎步飛跑扯住了大梁將軍低聲道:「老將軍素顧大局,臣子如何能與國
君較真?」大梁將軍黑著臉沒有說話,但總算是被拽了回來。屍埕過來一拱手道:「老臣之見
,大梁城防可全權交老將軍處置,老臣自請全力征發民力督導糧草,我王坐鎮王族便是。」魏
假冷冷道:「城防無論交給何人,大軍都不能出城。」屍埕抹著額頭汗水顫聲道:「秦軍決堤,
我不護堤,豈非坐觀水淹大梁麼?」魏假道:「大軍出城能保得不被秦軍吞了?屆時沒了大軍
,大梁縱有財貨糧草,還不是砧板魚肉任人宰割?!」屍埕急得左看右看攤著雙手直嘆氣:「
君臣不協力,非忠愛之道也!無忠無愛,焉得有國哉!」大梁將軍頓時覺得自己又將被這雲山
霧罩的大道之辯繞進去,立即慨然一拱手道:「稟報魏王、丞相,非老臣不知忠道,實是自古
打仗沒有如此打法!國有大軍二十萬而不敢出城決戰,未嘗聞也!二十萬大軍窩在大梁城內,
一不能施展兵力,二不能施展謀略,只能死死等著挨打!普天之下古往今來,有如此守城之法
麼!」屍埕也憂心忡忡道:「老將軍說的是戰法,從大梁民治說,似乎也當如此。大梁以匯聚
四海商旅為根基,自秦軍南下以來,外邦商旅幾乎逃離十之八九,若再不能使大梁城外水陸官
道暢通,只怕連魏國商人也要逃走。其時,大梁內外隔絕,難矣哉!」
「也好!明晚你率三萬人馬出城,先做試探。」良久,魏假終於開口了。
「魏王,出則出,不能半吞半吐!」
大梁將軍話還沒有說完,臉色蒼白的魏假已拂袖而去了。屍埕長嘆一聲,想對這位憤怒的
老將軍說幾句撫慰話,可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又怕站得久了魏王回頭問說了些甚自己不好回答
,只有低頭踽踽去了。大梁將軍想走,卻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次日三更,魏軍三萬鐵騎隆隆開出西門,越過城外兩道寬闊的石橋,捲向人影湧動的鴻溝
堤岸。大梁將軍的謀劃是先給為數不多的堤岸秦軍一個猛襲戰,而後立即退入滎陽郊野的山地
秘密駐紮。如此可收兩效,一則遲滯秦軍水攻進程,二則至少可在城外保留一支策應人馬。為
奇襲得手,魏軍三萬鐵騎一律不舉火把,要打秦軍一個措手不及。不料,三萬鐵騎堪堪逼近堤
岸將要撒開陣形做扇形衝殺時,左右前三方陡然響起尖厲的呼嘯,萬千長箭在暗夜之中驟雨般
當頭壓來。大梁將軍一聽箭鏃風聲,便知道這是秦軍特有的大型弓弩陣出動了,不及思慮一聲
大喝:「全軍撤回!殺!」魏軍尚未展開便蜂擁後撤,人仰馬翻一時大亂,死傷不計其數。當
此之時,黑暗的曠野中殺聲大起,鴻溝堤岸下殺出了一支不辨人數的飛騎,兜頭向魏軍退路方
向截殺過來。魏軍根本無法向滎陽方向衝殺,只能在箭雨飛騎的追殺中跌跌撞撞退向大梁。大
約十里之後,秦軍不再追殺,魏軍這才漸漸聚攏起來。
「回,城––」
只說得兩個字,胸前中箭的大梁將軍昏厥了過去。
屍埕聞訊,連夜趕來清查人馬。魏軍被當場射殺兩千餘人,一萬六千餘人中箭帶傷,其餘
全部是或輕或重的擠傷撞傷跌傷踩傷,軍營一片血污一片呻吟,連外傷老醫士們都有幾個忍不
住嘔吐了。屍埕深為震驚,清查完畢後,於五更時分緊急請見魏王。不料,王城書房的主書卻
出來說,魏王正在獒宮醫治狗傷,魏王令明日午時探視大梁將軍,丞相同往。屍埕驚愕萬分,
愣怔在書房廊下半晌沒有一句話,眼看著曙色初上,這才被循跡趕來的家老扶了回去。
「本王早有預料,惜乎老將軍不聽也!」
正午時分,屍埕在大梁將軍府門前與魏王會車。魏假當頭一句感喟,屍埕卻第一次默然了
,第一次沒有了稱頌魏王的興致。一直到大梁將軍榻前,屍埕都沒有說話。大梁將軍的箭鏃深
入骨肉,老太醫只鋸斷了箭桿,卻起不出箭鏃。魏王假與屍埕來到榻前,大梁將軍已經沒有了
血色氣若游絲了。屍埕對著這位渾身浴血的老將軍,第一次老淚縱橫泣不成聲。魏假卻皺著眉
頭,很是平靜地說:「老將軍若聽本王,何有今日?」大梁將軍艱難地翻了翻老眼,掙扎著說
出了一句話:「秦軍有備,我軍太少!––」喉頭一哽沒了氣息。魏假吩咐一聲厚禮安葬,板
著臉走了,對屍埕一句話也沒有。屍埕卻沒了老淚,召來老將軍家人撫慰了一陣,又親自擬定
了安葬禮儀並向各相關官署做了部署,使老將軍家人不致多方奔波,這才回府去了。
次日清晨,魏假召屍埕會商城防,王使回來稟報說老丞相府邸空空,除了官派僕役,闔族
百餘口都走了。魏假很是驚訝,立即宣來城門尉查詢。城門尉稟報說,昨夜二更,丞相馬隊出
城,因有大梁將軍府的夜出令箭,末將無權盤詰。說罷,城門尉捧出一支銅管,說這是老丞相
吩咐呈送魏王的。魏假令主書打開,一方羊皮紙上只有寥寥幾行:「老臣忠愛治道無以行魏,
故此去矣!王不愛人而愛犬,將軍盡忠而無門,豈非魏國之哀乎?大梁城破之日,乃王受天譴
之時,王毋怨天尤人也!」
「老屍埕大膽!」魏假奮力將羊皮紙撕扯得粉碎。
魏假很是不解,這個老屍埕與這個老將軍分明不是一種人,如何竟能攛掇到了一起竟至於
惺惺相惜,豈不怪哉?更有甚者,大梁將軍原本最該對魏假有怨氣,因為他是當年信陵君的死
力擁戴者,寧可上將軍空缺魏假就是不用他。可是,這個老將軍臨死都沒有怨他恨他,沒有說
他一句話。相反,老屍埕最不該恨他,因為屍子之學實在不是治國之學,魏假能破例起用屍埕
,該當對屍埕是永生的恩澤,然則,老屍埕偏偏怨了他恨了他,非但不辭而逃,還對他說了一
番最難聽的話。世間事,怪也哉!
兩個老臣一死一走,很是自負的魏王假大感刺激。終日鬱悶無以排解,魏假索性將國事一
應交付給了太子,自己窩在獒宮整日與狗戲耍閉門不出了。魏假事後想起,太子丞相一日曾經
稟報,說秘密派出特使去齊國楚國請求合縱抗秦,齊國丞相後勝與齊王建拒絕了魏國,楚國推
說兵力單薄也拒絕了魏國,辭色都很是冰冷。後來,太子丞相也沒有了舉動。魏假還記得,大
約窩進獒宮半個月後,一個夜半時分,王城外突然瀰漫起無邊無際的喧嘩,正要下令查問,太
子已經大汗淋漓地飛步跑來了。
「父王!水!水!大,大水––」
兒子那驚恐萬狀的神色,永遠地烙在了魏假的心頭。
那一夜,魏假在一隊獒犬的簇擁下親自上到城頭看了水勢。那無邊汪洋的大水,成了他永
遠的噩夢。在高高城頭看去,白茫茫大水映著天上一輪明月,粼粼波光在碧藍的夜空下無邊無
際;沒有了田疇,沒有了村莊,幽暗的山影中依稀傳來幾聲狗吠,無邊的寂靜陡然滲出令人窒
息的恐怖。身後城中的喧嘩不知何時已經悄然無聲,萬千庶民擁上了城頭,密麻麻擠滿了垛口
,人人大張著嘴巴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夢魘。那一刻,獒犬們也沒有了
聲息。魏假第一次真正地瑟瑟發抖了,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發布一則王命,悄悄擠出了人群,
擠下了城頭––
「信陵君,你好毒的口也!」
三日後,魏假從臥榻上起來,不得不舉行殘缺凋零的朝會,第一句話便是怨恨的感喟。沒
有丞相,沒有上將軍,只有一片王族貴冑與僅有的十多名大臣博士。人人臉色陰沉,沒有一個
人有說話的意思。魏假無奈,教太子逐個徵詢,竟然還是沒有一個人說話。魏假大怒,一腳踢
翻王案,甩著大袖逕自去了。三日後,只有一個王族老臣秘密上書,一卷竹簡只有兩句話:「
縱然有糧,城牆終究不支。水困難脫,唯保宗廟足矣!」魏假很清楚,老臣是說出路只有一條
,那便是降秦。可魏假還想撐持一段時日,大梁畢竟城高牆厚,糧倉兵器庫又都是滿當當,縱
然無法打仗,民變兵變決然不會生出。或許天意轉機,在撐持時日楚國齊國會出兵,甚或秦王
死了秦國亂了,魏國豈不大難不死,魏假豈不成了天下英雄?畢竟,秦王虎狼暴虐成性,上天
終究會懲罰他,誰能說准這個天譴不在明天?種種思謀之下,魏假下了一道安民王書,謊稱齊
楚兩國將出動水軍戰船前來救魏,要民眾各安其所靜待援軍。於是,惶惶萬狀的大梁城民眾,
終究些許鬆了口氣。左右沒法打仗沒法出城,只有天天站在自家屋頂守望水勢了。
不料,水淹一月之後,固若金湯的大梁竟然出現了種種奇異跡象。所有的井水都溢出了井
口,所有的街路房屋大牆都潮濕得水淋淋,所有的糧食都生出了綠芽,所有的肉食都霉綠發臭
。直至街中積水漸漸增高,大梁城便再也沒有了往昔的蓬勃生機。此後,城磚石條一塊塊脫落
,露出了夯土牆體;不到旬日,夯土牆體悄無聲息地癱成了一堆堆泥山,漸漸地,泥山也沒有
了––水淹大梁兩個月後,秦軍已經堵上了水口,水勢已經漸漸退去。縱然如此,淒慘的景象
仍然在繼續。厚厚的淤泥填平了所有的窪陷,堵塞了一切進出大梁的通道,兩月前還雄峻異常
的大梁,已經變成了一片茫茫灰黃的廢墟。
這時,即或秦軍撤兵,魏國王室也無路可逃了。
三月之後,厚逾數尺的淤泥結成了硬實的地面,秦軍進入大梁了。
魏王假袖著來不及遞出的降書,被王賁俘獲了。看著這個滿身狗騷氣的嬴弱國王,王賁連
認真呵斥幾句的興味也沒有,認人之後大手一揮便走了。次日,魏假被姚賈押上一輛特製的青
銅囚車,向咸陽轔轔去了。
這是公元前二二四年夏秋之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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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22:51
【第六節】
魏國的滅亡很沒有波瀾,算是山東六國的壽終正寢典型。
一個國家的末期歷史如此死一般寂靜,以至在所有史料中除了國王魏假,竟然找不到一個
文臣武將的影子,在轟轟然的戰國之世堪稱異數。作為國別史,《史記.魏世家》對魏國最後
三年的記載只有寥寥三行:「––景湣王卒,子王假立/王假元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秦王,
秦王覺之/三年,秦灌大梁,虜王假,遂滅魏以為郡縣。」列位看官留意,三行之中,最長的
中間一行說的還是國際形勢。魏王假在位三年,實際只發生了三件事:秦灌大梁,虜王假,滅
魏以為郡縣。每讀至此,嘗有太史公檢索歷史廢墟而無可奈何之感嘆。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魏國實在沒有值得一提的人物了。
在山東六國之中,魏國滅亡的原因最沒有秘密性,最沒有偶然性,最沒有戲劇性。也就是
說,魏國滅亡的原因最清楚,最簡單,最為人所共識。後世史家對魏國滅亡的評論揣測很少,
原因也在於魏國滅亡的必然性最確定,只有教訓可以借鑒,沒有秘密可資研究。《史記.魏世
家》之後有四種評論,大約足可說明這種簡單明瞭。
其一,魏國民眾的記憶感喟。百餘年之後,太史公在文後必有的「太史公曰」中記載云:
他到大梁遺跡踏勘搜求資料,在已經變成廢墟的大梁遇見了前來憑弔的魏國遺民(墟中人);
遺民感傷地回顧了當年秦軍水攻大梁的故事:「說者皆以為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
。」也就是說,民眾認定魏國衰弱滅亡的原因,是沒有用信陵君。
其二,太史公自家的評價。太史公先表示了對大梁民眾的評價不贊同,後面的話卻是反著
說。其全話是:「––︵對墟中人之說)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魏雖得阿
衡之佐,曷益乎?」直譯,太史公是說:我不能苟同墟中人評判。天命秦統一天下,在其大業
未成之時,魏國便是得到伊尹(其名阿衡)那樣的大賢輔佐,又能有什麼益處呢?果真將這幾
句話看作為魏國辯護,未免小瞧太史公了。究其實,太史公顯然是在說反話。如同面對一個長
期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有人說這種病服了仙藥也沒用,你能說這個人不承認那個人有病麼?
也就說,太史公實際是有前提的,魏國失才之病由來已久,此時已經無力回天矣!
其三,東漢三國人評價。《史記.魏世家.索隱》引三國學人譙周對魏國滅亡之評說云:「
以予所聞,所謂天之亡者,有賢而不用也,如用之,何有亡哉!使紂用三仁,周不能王,況秦
虎狼乎!」譙周評說是歷史主流的評判,他闡明瞭這樣一個簡單實在的道理:有賢不用,便是
史諺所謂的「天亡之國」。若殷紂王用三個大賢(微子、箕子、比干,孔子稱為三仁),縱然
是明修王道的周室也不能取代殷商而王天下,何況秦國虎狼之邦,如何能滅亡果真用賢的魏國
?應當說,譙周之論是對天命國運觀的另一種詮釋,因其立足於人為(天亡即人亡),因而更
為接近戰國時代雄強無倫的國運大爭觀,與戰國時論對魏國滅亡的評說幾無二致,應該是更為
本質的一種詮釋。
其四,後世另一種評價。《史記.魏世家.索隱述贊》云:「畢公之苗––大名始賞,盈
數自正。胤裔繁昌,系載忠正––王假削弱,虜於秦政。」述贊評價的實際意思是:自立國開
始,魏國便是個很正道的邦國,只是魏假時期削弱了,滅亡了。這是史論第一次正面肯定魏國
。兩千餘年後,這種罕見的正面肯定在儒家史觀浸潤下瀰漫為正統思潮。清朝乾隆時代產生的
系統展示春秋戰國興亡史的《東周列國志》,其敘述到魏國滅亡時,引用並修改了這段述贊,
云:「史臣贊云:畢公之苗,因國為姓。嗣裔繁昌,世戴忠正。文始建侯,武益強盛。惠王好
戰,大梁不竟。信陵養士,神氣稍振。景湣式微,再傳而隕。」此書以「志」為名刊行天下,
並非以「演義」為名,顯然被官方當做幾類正史的史書。這說明,這種觀念在清代已經成為長
期為官方認可的正統評價。這種評價的核心是:忽視或有意抹煞魏國的最根本缺陷,而以空洞
的正面肯定貶損「暴秦」,與三國之前客觀平實的歷史評判有著很大的距離。但是,它畢竟是
一種觀念,而且是長期居於正統地位的評判,我們沒有理由忽視它。
一個「繁昌忠正」的國家能削弱而滅亡,這本身就是一個歷史悖論。
歷史評判的衝突背後,必然隱藏著某種被刻意抹煞的事實。
這個事實最簡單,最實在:長期地緩賢忘士,而最終導致亡國。
魏氏部族是周室王族後裔,其歷史可謂詭秘多難。
西周滅商之初,三個王族大臣最為棟樑:周公(旦)、召公(奭)、畢公(高)。其中的
畢公姬高,便是魏氏部族的祖先。西周初期分封,畢公封於周人本土的畢地,史稱畢原。《史
記.集解》引唐代杜預注云:「畢在長安縣西北。」據此可知,畢原大體在當時鎬京的東部,
可算是拱衛京師的要害諸侯。之後,不清楚發生了何等樣事變,總之是「其後絕封,為庶人,
或在中國,或成夷狄」。檢索西周初年的諸多事件,其最大的可能是,畢公高或深或淺地捲入
了殷商遺族與周室王族大臣合謀的「管蔡之亂」,否則畢公部族不可能以赫赫王族之身陡然淪
為庶人,其餘部也不可能逃奔夷狄。其後,歷經西周東周數百年無史黑洞,畢公高的中原後裔
終於在晉國的獻公時期出現,其族領名畢萬,一個極為尋常的將軍而已。
晉獻公十六年(公元前六六一年),晉國攻伐霍、耿、魏三個小諸侯國,畢萬被任命為右
軍主將。此戰大勝,晉獻公將耿地封給了主將趙夙,將魏地封給了右將軍畢萬。從這次受封開
始,畢萬才步入晉國廟堂的大夫階層。也許是部族坎坷命運艱險,這個畢萬很是篤信天命,大
事皆要占卜以求吉凶。當年,畢萬漂泊無定,欲入晉國尋求根基,先請一個叫做辛廖的巫師占
卜。辛廖占卜,得屯卦,解卦云:「吉(卦)。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繁昌。」因為屯卦
是闡釋天地草創萬物萌芽的蓬勃之象,對於尋求生路者而言,確實是一個大大的吉卦。後來的
足跡,果然證明了這個屯卦的預兆。這次,畢萬也依照慣例,請行占卜,意圖在於確定諸般封
地事項。晉國的占卜官郭偃主持了這次占卜,解卦象云:「畢萬之後必大矣!萬,滿數也;魏
,大名也。以是封賞,天開之矣!天子日兆民,諸侯日萬民。今命之大,以從滿數,其必有眾
。」於是,畢萬正式決斷:從大名,部族以封地「魏」為姓氏;從滿數,全力經營這方有「萬
民諸侯」預兆的封地。
至此,晉國士族勢力中正式有了魏氏,魏國根基遂告確立。
其後,晉國出現了晉獻公末期的儲君內爭之亂。此時畢萬已死,其子魏武子選準了公子重
耳為擁戴對象,追隨這位公子在外流亡十九年。重耳成為晉國國君(文公)後,下令由魏武子
正式承襲魏氏爵位封地,位列晉國主政大夫之一。由此,魏氏開始了穩定蓬勃的壯大。歷經魏
悼子、魏絳(謚號魏昭子)、魏嬴、魏獻子四代,魏氏已經成為晉國六大新興士族之一(六卿
)。這六大部族結成了最大的利益共同體,不斷吞滅、瓜分、蠶食著中小部族的土地人口,古
老的晉國事實上支離破碎了。又經過魏簡子、魏侈兩代,六大部族的兩個(范氏、中行氏)被
瓜分,晉國只有四大部族了。經過魏桓子一代,魏氏部族與韓趙兩部族結成秘密同盟,共同攻
滅瓜分了最大的知氏部族。至此,魏趙韓三大部族主宰了晉國。
承襲魏桓子族領地位的,是其孫子魏斯。魏斯經過二十一年擴張,終於在二十二年(公元
前四○三年),與趙韓兩族一起,被周王室正式承認為諸侯國。魏斯為侯爵,史稱魏文侯。從
這一年開始,魏氏正式踏上了邦國之路,成為開端戰國的新興諸侯國。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魏國的政治事件成為我們必須關注的對象。
自魏文侯立國至魏假滅亡,魏國歷經八代君主一百七十八年。在春秋戰國歷史上,近兩百
年的大國只經歷了八代君主,算是權力傳承之穩定性最強的國家了。這種穩定性,當時只有秦
國齊國可以與之相比,國君代次顯然還要稍多。魏國君主平均在位時間是二十二年有餘,若除
去末期魏假的三年,則七任君主平均在位時間是二十五年有餘。應該說,在戰國那樣的劇烈競
爭時代能有如此穩定的傳承,是極其罕見的。列位看官留意,之所以要將代次傳承作為政治穩
定的基本標誌,原因在於世襲制下的傳承頻繁國家,都是變亂多發所致。是故,君位傳承頻繁
,其實質原因必定是政治動盪劇烈,君主傳承正常,其實質原因也在於這個國家的政治穩定性
強。當然,也不能絕對化地說,穩定性是傳承少的唯一原因。譬如魏國,其傳承代次少,還有
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出現過兩個在位五十年以上的國君:魏文侯在位五十年,魏惠王在位五十
一年。其餘兩個在位時間長的君主是:魏武侯二十六年,魏安釐王三十五年。這四任君主,便
佔去了一百六十二年。
魏國政治傳統的基本架構及其演變,都發生在這四代之間。
這一政治傳統,是破解魏國滅亡秘密的內在密碼。
魏文侯之世,是魏國風華的開創時代。
戰國初期,魏國迅速成為實力最強的新興大國,對天下諸侯產生了極大的衝擊力。尤其對
西鄰秦國,魏國以強盛的國力軍力,奪取了整個河西高原與秦川東部,將秦國壓縮得只剩下關
中中西部與隴西商於等地。這種令天下瞠目結舌的崛起,根源在於魏文侯開創了後來一再被歷
史證實其巨大威力的兩條強國之路:一是積極變法,二是急賢親士。
先說變法。魏文侯任用當時的法家士子李悝,第一次在戰國時代推行以變更土地制度為軸
心的大變法。史料對魏國這次變法語焉不詳,然依據後來的變法實踐,李悝變法的兩個基本方
面該當是明確的:其一是圍繞舊土地制度的變法,基本點是有限廢除隸農制、重新分配土地、
鼓勵耕作並開拓稅源等等。其二是公開頒行種種法令,以法治代替久遠的人治禮治。可以做出
的總體評判是:後來商鞅變法的基本面,李悝都涉及了,只是其深度廣度不能與後來的商鞅變
法相比。雖則如此,作為戰國變法的第一聲驚雷,魏國變法的衝擊作用是極其巨大的,其歷史
意義是亙古不朽的,其效用是實實在在的。
變法的同時,魏文侯大批起用當時出身卑微而具有真才實學的新興士子,此所謂急賢親士
也。文侯之世,魏國群星璀璨文武濟濟,僅見諸史籍的才士便有:李悝、樂羊、吳起、西門豹
、趙倉唐;儒家名士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故舊能臣重用者有翟璜、魏成子等。至少,
魏國初期一舉擁有了李悝、樂羊、吳起、西門豹如此四個大政治家,實在是天下奇蹟。由此,
魏國急賢親士的聲名遠播,以至秦國想攻伐魏國而被人勸阻。勸諫者的說法是:「魏君賢人是
禮,國人稱仁,上下和合,未可圖也!」
由於魏文侯在位長達五十年,這種政治風氣自然積澱成了一種傳統。
可是。魏文侯開創的這種生機蓬勃的政治傳統,到了第二代魏武侯時期漸漸變形了。所謂
變形,一則是不再積極求變,變法在魏國就此中止;二則是急賢親士的濃郁風氣,漸漸淡化為
貴族式的表面文章。也就是說,魏文侯開創的兩大強國之路都沒有得到繼續推進,相反,卻漸
漸走偏了。這條大道是如何漸漸誤入歧途的?歷史給我們留下了一些可尋路徑的蛛絲馬跡。
一則史料是,魏擊(魏武侯)做儲君時暴露出的濃厚的貴族驕人心態。魏文侯十七年,樂
羊打下中山國後,魏擊奉文侯之命做了留守大臣。一日,魏擊遊覽殷商舊都朝歌,不期遇到了
魏文侯待以師禮的田子方。魏擊將高車停在了道邊,並下車拜見田子方。可是,田子方竟沒有
還禮。魏擊很是不悅,譏刺道:「富貴者驕人乎?且貧賤者驕人乎?」田子方冷冷道:「亦貧賤
者驕人耳。諸侯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貧賤者,行不合,言不用,則去
之楚、越,若脫踞(鞋)然,奈何其同之哉!」魏擊很不高興,但又不能開罪於這個頂著父親
老師名分的老才士,只有陰沉沉回去了。姑且不說這個儒家子貢的老弟子田子方的牛烘烘脾性
究竟有多少底氣,因為,戰國時期真正的法家大政治家,反倒根本不會做出這種毫無意義的清
高,該遵守的禮儀便遵守,犯不著無謂顯示什麼。我們留意的,是魏擊的兩句譏刺流露出的貴
族心態––田子方雖貴為文侯老師,依然被魏擊看作貧賤者,而貧賤者是沒有對人驕傲的資格
的!如此貴族心態,豈能做到真正的親士敬賢?於是,後來一切的變味大體便有了心靈的根源。
另一則史料是:魏擊承襲國君後不思求變修政的守成心態。魏擊即位,吳起已經任河西將
軍多年。一次,魏武侯與吳起同乘戰船從河西高原段的大河南下,船到中流,魏武侯眼看兩岸
河山壯美,高興地看著吳起大是感嘆:「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也許是吳起早已
經覺察到了這位君主的某種氣息需要糾正,立即正色回答說:「邦國之固,在德不在險––若
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結果,魏武侯只淡淡一個「善」字便罷了。吳起對答,後
世演化為「固國不以山河之險」的著名政諺,卻沒有留下魏武侯任何由此而警醒的憑據。列位
看官留意,這是魏國君主第一次將人才之外的物事當做「國寶」。此後,魏惠王更是將珍珠寶
玉當做「國寶」,留下一段戰國之世著名的國寶對答。魏武侯盛讚山河壯美,原本無可指責。
這裡的要害是,一個國君在軍事要塞之前首先想到的是什麼,如何評判山川要塞,至少具有心
態指標的意義。魏武侯的感慨若變為:「山河固美,無變法強國亦不能守也!」試想當是何等
境界?這件事足以說明,魏武侯已經沒有了開創君主的雄闊氣度,對人對物對事,已經淪落為
以個人好惡為評判標尺了。
第三則史料是,魏武侯錯失吳起。
吳起是戰國之世的布衣巨匠之一,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政治軍事天才之一。與戰國時代所
有的布衣名士一樣,吳起的功業心極其強烈,那則殺妻求將的傳說故事,正是戰國名士功業心
志的最好註腳。後來的事實證明,樂羊、吳起被魏文侯重用,是魏國擴張成功的最根本原因。
也就是說,李悝變法激發積聚了強盛國力,樂羊、吳起則將這種國力變成了實際領土的延伸。
在整個魏文侯時期,樂羊攻滅中山國,吳起攻取整個河西高原,既是魏國最大的兩處戰略性勝
利,也是當時天下最成功的實力擴張。李悝、樂羊死後,兼具政治家才華的吳起實際上成為魏
國的最重要支柱。
可是,魏武侯即位,吳起沒有得到應有的重用,既沒能成為丞相,也沒能成為上將軍,只
是一個「甚有聲名」的地方軍政首腦(西河守)。依著戰國用人傳統,魏文侯時期有老資格名
將樂羊為上將軍,吳起為西河守尚算正常。然在魏武侯時期,吳起依然是西河守,就很不正常
了。《史記.孫子吳起列傳》載:秉性剛正的吳起對這種狀況很是鬱悶,曾公開與新丞相田文
(不是後來的孟嘗君田文)論功,說治軍、治民、征戰三方面皆強於田文,如何自己不能做丞
相?田文以反詰方式做了回答,很是牽強,其說云:「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
之時,屬之於子乎?」應當說,田文對魏國狀況的認定,只是使用了當時政治理論對新君即位
朝局的一種諺語式描述,實際根本不存在。魏文侯在位五十年,魏擊是老太子即位實權早早在
握,如何能有少年君主即位才有的那種「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的險惡狀況?剛直
的吳起畢竟聰明,見田文擺平了老臉與自已周旋論道,便知道此人絕不是那種憑功勞說話的人
物,所以才有了史料所載的「起默然良久,曰『屬子之矣。』」吳起的服輸,實際上顯然是講
求實際的政治家的顧全大局。不想,卻被太史公解讀成了「吳起乃自知弗如田文」。這個田文
,既不是後來的孟嘗君田文,史料中也沒有任何只言片語的功業,史料中的全部蹤跡便是與吳
起的這幾句對答,及「田文既死」四個字。如此一個人物,豪氣干雲的吳起如何便能「自知弗
如田文」?太史公此處之認定。只能看做一種誤讀,而不能看作事實。
歷史煙霧之深,誠為一嘆也!
重要大臣將軍之間的這種微妙狀況,魏武侯不可能沒有覺察。之後的處置方式,立即證明
魏武侯對吳起早已經心存戒懼了。田文死後,公叔為相。這個公叔丞相欲將吳起從魏國趕走,
與親信商議對策。其親信說,要吳起走,很容易。親信的依據是秉性評判:吳起有氣節,剛正
廉明並看重名譽。潛台詞很顯然,這等人得從其尊嚴名譽著手。親信謀劃出了一個連環套式的
陰謀:先以固賢為名,請魏武侯將少公主嫁給吳起,言明以此為試探吳起的婚姻占卜––吳起
忠於魏國,則受公主;若不受婚嫁,必有去心;魏侯必從,而後由丞相宴請吳起,使丞相夫人
的大公主當著吳起的面辱賤丞相;吳起見如此公主,必要辭婚;只要吳起辭婚,便不可能留在
魏國了。後來的事實果然如此:吳起辭婚,魏武侯懷疑吳起而疏遠,吳起眼看在魏國無望,便
離開魏國去了楚國。這是一則深藏悲劇性的喜劇故事,使吳起的最終離魏具有了難言的荒誕性。
吳起離魏,至少證實了幾個最重要的事實:其一,魏武侯疑忌吳起由來已久,絕非一日一
事;其二,魏武侯已經沒有了囊括人才的開闊胸襟,也沒有了坦率精誠的凝聚人才的人格魅力
;其三,魏武侯時期,魏國的內耗權術之道漸開,廟堂之風的公正坦蕩大不如前。從魏國人才
流失的歷史說,吳起是第一個被魏國擠走的乾坤大才。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2:56
魏惠王後期,魏國尊賢風氣忽然復起。
魏武侯死時,魏國的廟堂土壤已經滋生出了內爭的種子,這便是魏武侯的兩個兒子,公子
罌與公子緩爭位。這個公子罌,便是後來的魏惠王。公子罌得到了一個才能傑出的大夫王錯的
擁戴效力,佔據了魏國河外的上黨與故中山國之地,公子緩失勢。可是,公子罌還沒來得及即
位,韓趙兩軍便進攻魏國了。韓趙遵循晉國老部族相互吞噬的傳統,要趁魏國內亂之機滅魏而
瓜分之。濁澤一戰,公子罌軍大敗,被韓趙兩軍死死包圍。然則,一夜天明,幾乎是在等死的
公子罌卻看見兩支大軍竟然沒有了。事後得知,是兩國對於如何處置魏國意見相左。各自不悅
而去。對這場本當滅魏而終未滅魏的詭異事變,戰國時評是:「君終無適子,其國可破也!」
也就是說,魏武侯終究沒有堪當大任的兒子,魏國原本是可以破滅的。言外之意很顯然:沒有
滅國,並不是公子罌的才能所致。然,公子罌不如此看,他將魏國大難不死歸結於二:一是天
意,二是自家大才。是故,公子罌即位之後立即宣佈稱王,成了戰國時代第一個稱王的大國(
自來稱王的楚國除外)。
魏惠王在位五十一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稱霸前期,衰落中期,遷都大梁之後的末期。
第一時期是魏國的全盛霸權時期,大約二十餘年;其時白圭、公叔痤先後為相,龐涓為上將軍
,率軍多次攻伐諸侯,威勢極盛,國力軍力毫無疑義地處於戰國首屈一指的地位。第二時期,
以三次大戰連續失敗為轉折,魏國霸權一舉衰落。這三次大戰是圍魏救趙之戰、圍魏救韓之戰
、秦國收復河西之戰。第三時期,以魏國畏懼秦國之勢遷都大梁始,是魏惠王的最後二十年。
總括魏惠王五十一年國王生涯之概貌,成敗皆在於用人。
魏惠王其人是戰國君主中典型的能才庸君。列位看官留意,歷史不乏那種極具才華而又極
其昏庸的君主。秦漢之後,此等君主比比皆是,戰國之世亦不少見。魏惠王者,一個典型而已
。魏惠王之所以典型,在於他具備了這種君主給國家帶來巨大破壞性的全部三個特徵:其一,
聰敏機變,多大言之談,有足以顯示其高貴的特異怪癖,此所謂志大才疏而多欲多謀也,與真
正的智能低下的白癡君主相比(譬如後世的少年晉惠帝),此等「庸君」具有令人目眩的迷惑
性,完全可能被許多人誤認為「英主」;其二,胸襟狹小,任人唯親與敬賢不用賢並存,外寬
內忌。這一特徵的內在缺陷,幾乎完全被敬賢的外表形式所遮掩,當時當事很難覺察;其三,
在位執政期長得令人窒息,一旦將國家帶入沼澤,只有漸漸下陷,無人能有回天之力。
在君主終身制時代,這種「長生果庸主」積小錯而致大毀的進程,幾乎是人力無法改變的
。也就是說,庸主若短命,事或可為,庸主若搖搖不墜,則上天注定了這個邦國必然滅亡。譬
如秦國,也曾經有一個利令智昏的躁君秦武王出現,但卻只有三年便舉鼎脫力而暴死了。後來
又有兩個庸君,一個秦孝文王,一個秦莊襄王,一個不到一年死了,一個兩三年死了。所以,
庸君對秦國的危害並不大。在位最長的秦昭王也是五十餘年,然秦昭王卻是一代雄主。然則,
即或如秦昭王這般雄主,高年暮期也將秦國廟堂帶入了一種神秘化的不正常格局,況乎魏惠王
這等「長生果庸主」,豈能給國家帶來蓬勃氣象?這等君主當政,任何錯誤決策都會被說得振
振有詞,任何墮落沉淪都會被披上高貴正當的外衣,任何齷齪技術都會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
任何真知灼見都會被善於揣摩上意的親信駁斥得一文不值。總歸一句,一切在後來看去都是滑
稽劇的國家行為,在當時一定都是極為雄辯地無可阻擋地發生著,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魏惠王有一個奇特的癖好,酷愛熠熠華彩的珍珠,並認定此等物事是國寶。史載:魏惠王
與齊威王狩獵相遇於逢澤之畔,魏惠王提出要與齊威王較量國寶。齊威王問,何謂國寶?魏惠
王得意矜持地說,國寶便是珠寶財貨,譬如他的十二顆大珍珠,每顆可照亮十二輛戰車,這便
是價值連城的國寶。齊威王卻說,這不是國寶,真正的國寶是人才。於是,齊威王一口氣說了
他搜求到的七八個能臣及其巨大效用,魏惠王大是難堪。這是見諸史料的一次真實對話,其意
義在於最典型不過地反映出了有為戰國對人才競爭的熾熱以及魏國的遲暮衰落。
也許是受了這次對話的刺激,也許是有感於秦國的壓迫,總之是魏惠王後期,魏國突然瀰
漫出一片敬賢求賢氣象。這裡有一個背景須得說明,否則不足以證明魏國失才之荒謬。戰國時
期,魏國開文明風氣之先,有識之士紛紛以到魏國求學遊歷為榮耀,為必須。安邑、大梁兩座
都城,曾先後成為天下人才最為集中的風華聖地,鮮有名士大家不遊學魏國而能開闊眼界者。
為此,魏國若想搜求人才,可謂得天獨厚也。可是,終魏惠王前、中期,大才紛紛流失,魏國
竟一個也沒有留住。
魏惠王前、中期,從魏國流失的乾坤大才有四個:商鞅(衛人,魏國小吏)、孫臏(齊人
,先入魏任職)、樂毅(魏人,樂羊之後)、張儀(魏人)。若再加上此前的吳起,此後的范
雎、尉繚子,以及不計其數的後來在秦國與各國任官的各種士子,可以說,魏國是當時天下政
治家學問家及各種專家的滋生基地。在所有的流失人才中,最為令人感慨者,便是商鞅。所以
感慨者,一則是商鞅後來的驚世變法改寫了戰國格局,二則是商鞅是魏惠王親手放走的。商鞅
的本來志向,是選擇魏國實現抱負。魏國歷史的遺憾在於,當商鞅被丞相公叔痤三番幾次舉薦
給魏惠王時,魏惠王非但絲毫沒有上心,甚至連殺這個人的興趣都沒有,麻木若此,豈非天亡
其國哉!
種種流失之後,此時的魏惠王突然大肆尊賢,又是何等一番風貌呢?
《史記.魏世家》載:「惠王數被於軍旅,卑禮厚幣以召賢者。鄒衍、淳于髡、孟軻皆至
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於外,太子虜,上將死,國以空虛,以羞先君宗廟社稷,
寡人甚醜之。叟(你等老人家)不遠千里,辱幸之弊邑之廷,將何以利吾國?』孟軻曰:『君
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則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則庶人欲利;上下爭利,國則危矣!為
人君,仁義而已矣,何以利為!』」
這一場景,實在令人忍俊不能。魏惠王莊重無比,先宣佈自己不說油滑的虛話,一定說老
實話(寡人不佞),於是,一臉沉痛地將自己罵了一通,最後鄭重相求,請幾個赫赫大師謀劃
有利於魏國的對策。如鄒衍、淳于髡等,大約覺得魏惠王此舉突兀,一定是茫然地坐著一副若
有所思的模樣。偏大師孟子自視甚高,肅然開口,將魏惠王教訓了一通。滑稽處在於,孟子的
教訓之辭完全不著邊際。分明是一個失敗的君主向高人請教利國之道,這個高人卻義正詞嚴教
導說,君主不能言利,只能恪守仁義!也就是說,孟子認為,作為君主,連「利」這個字都不
能提。在天下大爭的時代,君主不言利國,豈為君主?更深層的可笑處在於:魏惠王明知邦國
之爭在利害,不可能不言利;也明知大名赫赫的儒家大師孟子的治國理念,明知鄒衍、淳于髡
等陰陽家雜家之士的基本主張;當此背景,卻要生生求教一個自己早已經知道此人答案的問題
,豈非滑天下之大稽?說穿了,作秀而已。魏惠王親自面見過多少治國大才,沒有一次如此「
嚴正沉重」地譴責過自己,也沒有一次如此虔誠地求教過,偏偏在明知談不攏的另類高人面前
「求教」,其虛偽,其可笑,千古之下猶見其神色也。
後來,魏惠王便如此這般地開始尊賢求賢了。經常恭敬迎送往來於大梁的大師們,送他們
厚禮,管他們吃喝,與他們認真切磋一番治國之道,而後殷殷執手作別,很令大臣大師們唏噓
不已。用鄒衍、惠施做過丞相,尊孟子如同老師,似乎完全與魏文侯沒有兩樣。而且,魏惠王
還在《孟子》中留下了《孟子見梁惠王》的問答篇章––能說,魏惠王不尊賢麼?
歷史幽默的黑色在於,總是不動聲色地撕碎那些企圖迷惑歷史的大偽面具。
魏惠王之世形成的外寬內忌之風,在其後五代愈演愈烈,終至於將魏國人才驅趕得乾乾淨
淨。這種外寬內忌,表現為幾種非常怪誕的特徵:其一,大做尊賢敬賢文章,敬賢之名傳遍天
下;其二,對身負盛名但其政治主張顯然不合潮流的大師級人物,尤其敬重有加周旋有道;其
三,對已經成為他國棟樑的名臣能才分外敬重,只要可能,便聘為本國的兼職丞相(事實上是
輔助邦交的外相,不涉內政);其四,對尚未成名的潛在人才一律視而不見,從來不會在布衣
士子中搜求人才;其五,對無法擠走的本國王族湧現的大才,分外戒懼,寧肯束之高閣。自魏
惠王開始直到魏假亡國,魏國對待人才的所有表現,都不出這五種做派。到了最後一個王族大
才信陵君酒色自毀而死,魏國人才已經蕭疏之極,實際上已經宣告了魏國的滅亡。
對吳起的變相排擠,對商鞅的視而不見,對張儀的公然蔑視,對范雎的嫉妒折磨,對孫臏
的殘酷迫害,對尉繚子的置若罔聞,對樂毅等名將之後的放任出走––回顧魏國的用人史,幾
乎是一條僵直的黑線。一個國家在將近兩百年的時間裡始終重複著一個可怕的錯誤,其政治土
壤之惡劣,其虛偽品性之根深蒂固不言而喻。
實在說話,任何國家任何時代都可能出現對人才的不公正事件,但只要是政治相對清明,
這種事件一定是少數,甚或偶然。譬如秦國,秦惠王殺商鞅與秦昭王殺白起,是兩樁明顯的冤
案,但卻沒有影響秦國的堅實步伐。原因在二,一是偶然,二是功業大成後錯殺。列位看官留
意,戰國時期的人才命運或者說國家用人路線,實質上有兩個階段,其方略有著很大差別:第
一階段是搜求賢才而重用,可以說是解決尋求階段;第二階段是功業大成後,能在何種程度上
繼續,可以說是後需求階段。歷史證明的邏輯是:對於任何一個國家,需求階段的人才方略都
是第一位的,起決定作用的。而魏國的根本錯失,恰恰始終在需求階段。在將近兩百年裡擁有
最豐厚人才資源的魏國,出現的名相名將卻寥若晨星。與此同時,戰國天空成群閃爍的相星將
星,卻十之七八都出自魏國。不能不說,這也是一種歷史的奇蹟。
大爭之世,何物最為寶貴?人才。
風華魏國,何種資源最豐厚?人才。
魏國政風,最不在乎的是什麼?人才。
為什麼會是這樣?魏國長期人才流失的根源究竟在哪裡?凡是熟悉戰國史者,無不為魏國
這種尊賢外表下大量長期人才流失的怪誕現象所困惑。仔細尋覓蛛絲馬跡,有一個事實很值得
注意,這就是魏氏先祖篤信天命的傳統。魏國正史著意記載了畢萬創魏時期的兩次占卜卦象,
至少意味著一種可能:魏國王族很是迷信卦象預言,對人為奮發有著某種程度的輕慢。這種精
神層面的原因。很容易被人忽視。尤其在已經成為歷史的興亡沉浮面前,歷史家更容易簡單化
地只在人為事實鏈中探察究竟,很容易忽略那種無形而又起決定作用的精神現象。
事實上,無論古今中外,力圖預見未來命運的種種預測方式,都極大地影響著決策者們的
行為理念,甚至直接決定著當權者的現實抉擇。在自然經濟的古典社會,這種影響更大。客觀
地說,力圖解釋、預見自然與社會的種種神秘文化,都是古典文明的有機構成部分,一味地忽
視這種歷史現象,只能使我們的歷史敘事簡單化,最終必然背離歷史真相。
在中國春秋戰國時代,解釋並預測自然與社會的學問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龐大的系統。就
社會方面而言,陰陽五行學說、天地學說(分為星相、占候、災異、堪輿四大門類)、占卜學
說,構成三大系統。其中每一系統,都有相對嚴密的理論基礎與理論所延伸出的實用說明或操
作技能。第一系統,以陰陽五行論為理論基礎,衍生出對國家品性的規範:邦國必有五行之一
德,此德構成全部國家行為的性格特點。第二系統,以天人合一觀為理論基礎,衍生出占星、
占候、災異預兆解說、堪輿(風水)等預測技能。第三系統,以陰陽論為基礎,衍生出八卦推
演的預測技能。凡此等等,可以說,中國古典時期的預言理論之博大龐雜,預測手段之豐富精
到,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上堪稱奇葩。
是故,在那樣的時代,執政族群不受天命預言之影響,幾乎是不可能的。
然則,執政者以何種姿態對待天命預言,又是有極大迴旋餘地的。
這種迴旋,不是今人所謂的簡單的迷信不迷信,而是該文化系統本身提供給人的廣闊天地
。華夏文明之智慧,在於所有的理論與手段都蘊含著極其豐富的變化,而不是簡單機械的僵死
界定。「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此之謂也!以人對天命之關係說,天人合一論的內涵本身便
賦予了人與天之間的互動性,而這種互動性,最終總是落腳於人的奮發有為。且看:天意冥冥
,民心可察,故此,民心即天心,天命不再虛妄渺茫,而有了實實在在的參照系,於是,執政
者只要順應民心潮流,便是順應天命!再看:天命固然難違,但卻有最根本的一條––天下唯
有德者居之,故此,天命之實際只在入有德無德;天意(或占卜或星象等等)縱然不好,都只
是上天在人的出發點的靜態設計,若人奮發有為順應民心廣行陰德(不事張揚地做有利於人民
的好事,此謂陰德),則上天立即給予關照,修改原來的命運設計方案!
如此天人互動之理論,何曾有過教人拘泥迷信之可能?
就歷史事實說話,先秦時代的中國族群有著極其渾厚的精神力量與行為自信,對天命天意
等等,相對於後世的種種脆弱心理與冥頑迷信,確實做到了既敬重又不拘泥的相對理想狀態。
敬重天命,在於使人不敢任意妄為;不拘泥者,在於使人保持奮發創造力。姜尚踏破周武王占
卜伐商吉凶的龜甲,春秋諸侯不敬天子而潮水般重新組合,新興大夫(地主)階層紛紛取代久
享天命的老諸侯,種種潮流,無不使拘泥天命者黯然失色。就基本方面而言,秦國是一個典型
。秦人歷史上有兩則神秘預言,一則是舜帝「秦人將大出天下」的預言,一則是老子關於秦國
統一天下的預言。兩則預言能見諸《史記》,足證在當時是廣為人知的。但是,歷史的事實是
,秦國執政階層始終沒有坐等天意變成事實,而是歷經六代人浴血奮爭才成就了煌煌偉業。
魏國如何?
雖然,在畢萬之後,我們沒有發現更多的關於魏國王族篤信天命的史料,但合理的推測卻
是有歷史邏輯依據的。這個歷史的邏輯是:一百餘年永遠重複著一個致命的錯誤,這個國家的
王族便必然有著精神層面的根源;這個精神根源不可能是厭惡人才的某種生理性疾病,而只能
是對另一種冥冥之力產生依賴而衍生出的對人才的淡漠;這個冥冥之力不可能僅僅是先祖魂靈
,而只能是更為強大的天命。列位看官留意,魏國滅亡一百餘年後,太史公尚以天命之論解讀
魏國滅亡原因,況乎當時之魏國王族乎?簡單的邏輯演化出最殘酷的結論:無論天意如何,失
才便要亡國。越是競爭激烈的大爭之世,這一結局的表現方式便越是酷烈。
春秋戰國時代,對人才的重要性的認識達到了空前的高度,無論是用才實踐還是用人理論
,都是中國歷史的最高峰。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說魏國對人才的重要性認識不夠,顯然是牽
強的。當時,對人才與國家興亡這個邏輯說得最清楚透徹的當是墨家。
墨家的人才理論有三個基本點。
第一是「親士急賢」。《墨子》第一章《親士》篇,去:「入國(執政)而不存其士,則
國亡矣!見賢而不急,則緩其君矣!非賢無急,非士無與慮國。緩賢忘士,而能以其國存者,
未曾有也!」墨子在這裡說得非常紮實,對待才士,不應是一般的敬重(緩賢),而應該是立
即任命重用,此所謂「見賢而急」;見賢不急,則才士便要怠慢國君,離開出走。田子方說的
那種「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若脫鞋然」的自由,在戰國時代可謂時尚潮流。當此之時,「
急賢」自然是求賢的最有效對策。
第二是「眾賢厚國」。《墨子.尚賢上》云:「––國有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賢
良之士寡,則國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務,在於眾賢而已。」也就說,國家要強盛,不能僅僅
憑一兩個人才,而是要一大批人才,否則,這個國家便會很脆弱(薄)。
第三是「尚賢乃為政之本」理念。《墨子.尚賢中、下》云:「––尚賢,為政之本也。
何以知尚賢為政之本也?––賢者為政,則饑者得食,寒者得衣,亂者得治,此安生生!––
尚賢者,天、鬼、百姓之利,而政事之本也!」對墨子的尚賢為本的目標,可以一句話概括:
尚賢能使天下安寧,所以是為政之根本。
墨子的人才理論,實在具有千古不朽的意義。
魏國以偽尚賢之道塞天下耳目,誠天亡之國也!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3:02
【第九章】
分治亡楚
【第一節】
秦王嬴政大睡了一日一夜,李斯一直守在王城書房。
魏王假被俘獲的捷報傳來,秦國朝野一片歡騰。對山東六國,老秦人仇恨最深的是兩個國
家,一個趙國,一個魏國。秦對趙,是秦昭王時期開始的新仇,歷經長平大戰,秦趙遂勢不兩
立。秦對魏,則是宿敵舊恨。在秦國變法成功之前,魏國曾在兩代半(魏文侯、魏武侯、魏惠
王前期)將近百年裡一直是壓制秦國最強大的力量,可以說,戰國初期秦國的所有危機都是來
自魏國。是故,從秦惠王到秦昭王前期的宣太后主政,秦國東出最主要的對手一直是魏國。趙
國崛起之後,從秦國第一次攻趙(閼與之戰)失敗開始,秦趙兩國結結實實地殺作了一團,秦
國對魏國仇恨也就漸漸淡了。隨著魏國的不斷衰落繼而向秦國稱臣,老秦人事實上對魏國已經
從往昔的仇恨轉為蔑視了。雖則如此,魏國的最終結局還是教老秦人想起了許許多多往事,感
慨之餘自然要大大地歡慶一回。秦王政與大臣們雖不會像民眾那般聚飲於酒肆,踏歌於長街,
起舞於社火,卻也在丞相王綰動議下,於很少啟用的王城大殿舉行了一次大宴。大宴之上,飲
酒未過兩爵,秦王嬴政便一頭倒在酒案鼾聲大起了。
「長史––」
嬴政倒頭之際,對身旁的李斯招手嘟噥了一句。
李斯會意,在趙高將秦王背走之後,立即去了東偏殿的秦王書房。這座書房很大,事實上
,整個六進東偏殿百餘間房屋都可以視作秦王書房。其總體格局是:內殿大約一半是秦王書房
,外殿三分之一餘是長史李斯的官署,李斯區域與秦王區域之間,隔著趙高統領的一班內侍侍
女們照料秦王起居事務的一方小區域。尋常時日,作為執掌秦王機要事務與公文進出的李斯,
沒有特殊使命,終日都守在外署處置流水般進出的密集公文。依照法度,李斯除了早晚送進接
出公文這兩趟,並不是隨時都可以進出秦王內書房的。今日秦王指著書房吩咐一句,顯然不是
要李斯去守候外署,而是要李斯去內書房。已經熟知秦王為政秉性的李斯明白了,書房一定有
需要立即辦理的公文。然則,這兩日除了戰報並沒有急切公文,而需要立即實施的諸多事務性
上書,他已經全部轉到丞相府去了。滅國大戰開始以來,經秦王書房親自處置的事務,幾乎全
部是有關山東各戰場的大方略,幾乎所有的秦國內政,都由王綰的丞相府承擔起來。沒有山東
急報急務,秦王還會有何等樣公事要急切關照?
「備––忘?」
一到書房王案前,李斯看見了旁邊立柱上掛著幾條特製的長大竹簡,題頭便是這「備忘」
兩個大字。李斯心頭一閃,又瞄了一眼書案,果然書案上乾淨整齊,沒有任何攤開的書簡。顯
然,這便是秦王吩咐的事務。於是,李斯在大柱前站定,揣摩起幾條長大竹簡上面的字句來。
長大竹簡上的幾行字是:「
翦軍班師留守幾多
賁軍中原復鴻溝
蒙恬還國北邊事
九月大朝楚齊先後兵力幾多
李斯看得明白,四條竹簡所列,都是滅魏之後待議待決的幾件大事。秦王一時沒有定見,
故此先行列出,先教他來看,一定是要他預為籌劃相關事項,也包括想要他先思謀對策。李斯
繞著大柱轉悠了幾圈,到了自己的外署,召來幾個能事書吏忙碌起來。第一件事,李斯口述,
書吏錄寫,先擬定好秦王醒來後肯定要立即發出的幾件王命文稿;第二件事,親自手書一柬,
派員送去大田令府邸,請鄭國預擬修復鴻溝之實施方略;第三件事,召來蒙毅會商,先行安置
九月大朝會事宜,由蒙毅與丞相府偕同會商諸般事務;第四件事,召來執掌邦交的行人署主官
,吩咐立即搜集齊楚兩國的相關典籍,並彙集近年來兩國所有消息,旬日內歸總呈送長史署。
幾件事處置完畢,已經是暮色降臨。李斯草草用罷晚湯坐在了案前,要將自己對這幾件大
事的思路理出一個頭緒來。李斯有逢事動筆的習慣,嘗笑云:「一管禿筆,抵得三分天賦也。
」屬下吏員無不敬佩。今日要思謀幾件大事的對策,李斯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案頭的一管蒙氏筆
。案旁熏香裊裊,窗前夜風習習,一輪明月高掛,窗外的碧藍水面波光粼粼,使這座池畔宮殿
有著一種難得的宏闊清幽。每每坐在這張臨水臨窗的大案前提筆疾書,李斯油然生出一種難言
的充滿愜意的奮發之情,才思也分外流暢。可是,今夜提筆,堪堪寫下「翦軍班師」四個字,
筆下便有了一種滯澀。王翦大軍班師,這件事的要害是「留守幾多」?也就是說,根據燕趙舊
地的目下情勢,秦軍該留多大的兵力完成後續使命。這個後續使命倒是清楚,一則推行秦法穩
定大局,二則妥善解決殘燕殘趙之逃亡力量。那麼,需要多少兵力?大將留誰最合適?一遇到
這種以軍事為軸心的方略決斷,李斯便有些混沌,遠不如對邦交國政民治種種大局明澈探底。
而這四件大事,宗宗都是軍事為軸心,若避開軍事只說其他大局,顯然是言不及義。王賁軍留
鎮中原,其使命如何?實施方略又如何?蒙恬回咸陽朝會,北邊匈奴軍事當如何說法?大朝會
的軸心議題,肯定是齊楚最後兩大國之攻伐,先滅齊還是先滅楚?兵力各需要多少?凡此等等
,除了修復鴻溝,李斯確實沒有能教自己滿意的對策。因為,任何一個在心頭閃現出的火苗都
是飄搖不定的。這種飄搖不定,只有自己最清楚。
「天賦領國奇才,大哉秦王也!」
李斯擱筆,凝望著粼粼水面的月光,不禁由衷一嘆。尋常公議看來,泰國之所以虎虎生氣
對天下勢如破竹,全然是秦國有一班罕見的軍政謀劃大才。這班軍政大才,當然也包括李斯在
內,甚至,職任長史執掌中樞的李斯被看做「用事」的軸心人物。然則,這班軍政大才如王翦
、王綰、蒙恬、尉繚、李斯、頓弱、姚賈等等,心下卻都很是清楚,沒有秦王嬴政的天才統御
,幾乎所有的長策大略都難以化作驚雷閃電。當然,天下公議已經不再對秦王嬴政的用人之能
質疑了,秦國天空的雄才星群與秦國行將完成的偉業,已經毋庸置疑地使攻訐秦王之辭變成了
蓬間雀的尖酸嘰喳。但是,天下對秦王的正面評判,依舊大體停留在對尋常明君的評判點上:
用人得當,善納謀臣之策,如此而已。對於尋常君王,這已經是極為難得的評價了。然對於秦
王,李斯卻以為遠遠不夠。秦王的全局洞察之能,秦王的方略決斷之能,秦王對充滿詭譎氣息
的軍爭變局的那種獨有的直覺與敏感,是尋常公議所無法知道,也無法評判的。而這種幾乎只
能用天賦之才去解釋的直覺、敏感與種種判斷力,恰恰是李斯與樞要股肱們最為嘆服的。事實
上,秦王不可能沒有錯失。然則,李斯堅信,若是換了另外任何一個人掌控全局,即或這個人
是萬古聖王復生,其錯失也必然遠遠多於秦王嬴政。遠則不論,單就選定王賁為中原統帥以及
確定五萬兵力滅魏這一點而言,秦王是基於一種清晰的直覺與敏銳的辨識所決斷的,而包括王
綰李斯尉繚姚賈在內的所有參與謀劃者,卻都是心懷忐忑地被秦王說服的。而今的事實已經證
明,秦王的選將與攻佔方略,無疑是最有效的。再譬如目下四件大事,在李斯看來,件件大事
都關涉複雜,都有著至少兩三種選擇,可每種選擇又都覺得不堅實。若是秦王,會是這樣麼?
依著久遠的王道傳統,人們更喜歡將聖王明君看成那種「垂拱而治」的人物,更喜歡將「
大德之行」看作有為君王的標尺。某種意義上,人們不要求君王有才,而只要求君王柔弱有德
。只有戰國大爭之世,天下方對強勢君王有了激切地渴求,方對君王有了直接的才能期盼。雖
則如此,人們對君王才力的評判,也依然帶有久遠的烙印。這個烙印,便是寧肯相信君王集眾
謀以成事,也不願相信君王本身具有名士大師的過人才能––
隨著一聲嘹亮的雞鳴,漫無邊際的飄搖思緒扯斷了。
李斯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對著清新的淡淡水霧做了幾次深深的吐納,又回到了書案前。方
才一番思緒神遊,茫然之心大減,李斯一時分外坦然,提筆寫下了幾行大字:「臣不諳軍爭變
局,唯預作事務鋪排。諸般軍事,皆待君上朝會決之。」寫罷,囑咐值夜吏員有事隨時喚醒自
己,這才走進了寢室。幾個時辰,李斯睡得分外踏實。
暮色時分,嬴政進了東偏殿書房。
李斯正與蒙毅在外署商議大朝會籌劃的諸般細務。兩人尚未過來見禮,嬴政一揮手笑道:
「走,裡邊晚湯說話。」見秦王精神氣色顯然好了許多,李斯蒙毅相對一笑。跟著秦王進了內
書房,堪堪落座,趙高帶著兩個侍女安置好了晚湯:每案一罐靈芝湯,一片厚足一柞的白麵鍋
盔,一方醬肉。蒙毅笑道:「君上晚湯三式,分明戰飯也。」嬴政筷子敲打著陶罐大笑道:「戰
飯能有靈芝湯?來,咥!」李斯掀開罐蓋一打量,笑道:「南山老靈芝,好!君上安睡太少,
靈芝安神養心,該做常食常飲。」嬴政興致勃勃道:「這是小高子從太醫署學來的,說甚,食
醫,對,以食為醫。這幾日加了這靈芝湯,一上榻便呼嚕山響,一覺三五個時辰。解乏是解乏
,只怕誤事,不敢多用也。」李斯蒙毅大笑,連說該多用該多睡,此事趙高辦得好。一時晚湯
罷了,李斯便將昨日自己對「備忘」竹簡的事務落實情形稟報了一遍。說話間秦王已經看了旁
邊書案上李斯的留書,笑道:「長史過謙了。這等大事誰能一口說得個準定?究竟還得眾謀。
」說罷,吩咐蒙毅立即去接尉繚前來會商。不消頓飯時光,蒙毅已經接了尉繚到來。君臣四人
一直商議到四更,幾件大事才確定下來:「
其一,王翦主力大軍班師,留三萬鐵騎鎮守薊城,燕趙殘部待後一體解決;
其二,王賁蒙武軍暫留中原鎮撫,安定魏韓舊地,輔助疏浚修復鴻溝;
其三,鄭國赴中原,統領河溝修復並中原水利事;
其四,蒙恬還國朝會,九原大軍原地駐守,禦邊不能鬆懈;
其五,齊楚兩國事宜,朝會一體議決。
議定一件,李斯立即起草一件王書。在給王翦的王書中,嬴政特意叮囑李斯加了一句:「
留軍三萬是否合宜,上將軍權衡增減。」尉繚一笑道:「如此,上將軍雖未共商,等同共商矣
!」君臣笑聲中,曙色漸漸現出,及至朝陽初升,一道道快馬王書已經飛出了王城。
諸事妥當,李斯卻有一番心思縈繞,又拉著蒙毅去了外署說話。
這次朝會,堪稱秦國有史以來最盛大的慶典性大朝。除了連下四國的巨大戰功,這一年恰
逢秦王三十五歲。秦法有定,歷來禁止對國君祝壽。秦惠王秦昭王之世,曾多次懲罰過朝野官
民的違法祝壽。故此,秦國從來不以國王壽誕做文章。然則,這並不意味著聲望日隆的秦王的
生日被秦人忘記了。籌劃朝會大典時,趙高曾悄悄提醒李斯道:「今歲大朝好哩,正逢君上三
十五壽,難得也!」李斯沒有接趙高話茬,板著臉道:「各司其職,做好自己事。」究其實,
李斯如何能忘了如此重大的關節,而且,他還清楚地知道,今歲同時是秦王即位第二十二年、
秦王親政第十三年。若論傳統禮儀規矩,三個年份以壽期最重,因為壽誕逢五為大,三十五歲
是中年大壽。雖說秦王生日是正月正日,九月慶賀已不是正期,然總比中年大壽毫無覺察地過
去要好。秦王如此重大之人生關節,若不有所慶賀,李斯總覺得隱隱若有所失。秦王半生坎坷
,天倫親情幾乎沒有享受過。秦王血親曾祖母夏太后過世已經十五年,正位曾祖母華陽太后過
世已經六年,秦王的生母太后趙姬,過世也已經三年了。這些能夠念叨並動議為秦王過過生日
的王族長輩親人,秦王一個也沒有了。目下,秦王雖然已經有了幾個王子幾個公主,可長子扶
蘇只有十三歲,遠遠不足以綢繆此等事。身為離秦王最近的中樞長史,李斯再不彌補,幾乎便
是無法彌補了。
李斯沒有著意,在外署只對副手蒙毅淡淡提了一句道:「君上辛勞,從未過過生日,也不
知今歲幾多壽誕了?」蒙毅如夢方醒,一個猛子跳起來道:「啊呀!如何連這茬也忘了?君上
與家兄同歲,三十五也!」李斯笑道:「五為正壽,朝會之際,給咸陽宮正殿前立一方刻石如
何?」蒙毅皺著眉頭道:「刻石祝壽?那,豈不違法?」李斯道:「那得看寫甚,總不致刻石都
是祝壽了。」蒙毅恍然道:「也是也是。大人好字,你只寫出來,其餘有我。」李斯欣然點頭
,當即就著書案寫好了幾行大字。
朝會各方事宜部署妥當,只差這點睛之筆了。
八月底,咸陽王城正殿平台的東西兩側,立起了兩方丈餘高的藍田玉刻石。東側大石的鐫
刻大字是:「濟濟多士,恆恆大法。」西側大石的鐫刻大字是:「天壽佑秦,萬有千歲。」從三
十六級白玉階之下的王城車馬場望去,兩方朱紅大字的刻石巍然聳立在中央大鼎兩側,恍如天
街龍紋,氣勢分外宏大。一日,嬴政看見刻石,凝視良久,問道:「此文可有出處?」旁邊蒙
毅一拱手道:「稟報君上,此為《詩.周頌》摘句,長史略有改動。『眉壽』,長史改做了『
天壽』。無非頌我大秦功業,並無他意。」嬴政默然片刻,終於一笑道:「無怪似曾相識。詩
書之學,長史足為我師焉!」蒙毅暗自長吁了一聲,一挺身奮然道:「秦取天下不用詩書,君
上無須通曉!」嬴政笑道:「取天下不用詩書,治天下未必不用詩書了。」蒙毅道:「秦法治天
下,不用詩書王道!」嬴政笑道:「你是法治天下,可天下讀詩書者大有人在,不知詩書,焉
知人心?」蒙毅倒是一時無話了。後來,得蒙毅轉述這段對答,李斯不禁大是感喟道:「君上
但有此心,天下大安矣!」蒙毅問其故,李斯笑道:「君上能容詩書之士,天下異端有何不能
容之?百川既容,大海自成,天下大安哉!」
卻說有了此番點睛之筆,秦國朝野遂蕩漾出一種特有的豪邁喜慶。一時間,「天壽佑秦,
萬有千歲」成為廟堂與市井坊間爭相傳誦的相逢贊語,更被酒肆商舖製成橫豎各式的大字望旗
懸掛於長街,大咸陽陡然平添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熱乎乎的祥和之氣。
九月初,咸陽大朝會如期舉行了。
大臣將軍們感奮不已的是,大朝會以前所未有的賀宴開場、兼領司儀大臣的李斯長聲念誦
出的詞句是:「大秦連下四國,一統大業將成,會首四爵,以為賀功––」秦王很是興奮,李
斯話音落點霍然起身,舉起了王案上的大爵高聲道:「好!此功當賀!今日此酒,四國酒!兩
年之後,六國酒!來,我等君臣連乾四爵!」見秦王舉爵,與會大臣將軍們從座案前刷的一聲
整肅起立,宏闊的大殿哄然蕩出一聲雷鳴:「四國酒!秦王萬歲!」嬴政一陣爽朗大笑道:「好
!本王今日萬歲一回!來,第一爵!」說罷舉爵汩汩大飲,瞬間空爵置案,又舉起了第二隻大
爵。站在殿角高台照應各方的蒙毅遙觀王案酒爵,陡然一個愣怔,立即低聲吩咐一個站班內侍
去喚趙高。
今日會首四酒,原本是李斯蒙毅與丞相王綰商定的賀壽酒。雖說滅國四大功確實該賀,然
畢竟不能沾了為秦王賀壽的違法嫌疑;為不著痕跡,便以慶賀連下四國大功為名,又不置任何
菜餚,以示並非宴會,可謂點到為止而已。李斯蒙毅慮及秦王長期缺乏睡眠,且酒量不是很大
,事前曾徵詢趙高,趙高說可給王案上濃熱黃米酒,既不醉人又長精神。李斯蒙毅欣然贊同。
可方才秦王舉爵,酒爵分明沒有熱氣蒸騰,蒙毅心下一驚:畢竟今日大朝,會商重大事宜,秦
王若醉如何了得!連飲四大爵老秦酒,蒙毅自忖也是要七八成酒意的。
「趙高!君上飲得甚酒?」
「黃米酒呵。」趙高碎步跑來,一邊回答一邊眼角餘光瞄著王台。
「如何沒有熱氣?你敢作偽!」蒙毅面色肅殺。
「好長史丞哩!」趙高一臉惶恐:「熱酒若熱到熱氣騰出,君上能要麼?」
「明白說話!」
「一冒熱氣,舉殿皆知君上另酒,君上也知自己另酒。如此,君上定然不飲。兩下不明,
才能相安無事。小人如此想,敢請長史丞教我。」
「知道了,去吧。」蒙毅淡淡一揮手,趙高匆匆去了。
在蒙毅與趙高說話間,秦王嬴政與大臣將軍們已經熱辣辣地連乾了四爵,人人面色泛紅。
李斯一句長宣:「賀功酒罷,大朝伊始––」大臣們一齊落座,殿中便肅靜了下來,李斯也坐
回了自己的座案。
「諸位,今歲大朝,不同尋常。」秦王叩著王案開宗明義道:「五年來,我大秦雄師連下
韓、趙、燕、魏四國,俘獲三王。雖然,燕王喜在逃,殘趙餘部另立代國,然其苟延殘喘之勢
已經不堪一擊。故此,燕趙餘波戰事,可相機一體解決。目下之要,在於全力應對最後兩個大
國,齊國楚國。此意,長史已經書令預告,諸位今日放開說話。一日說不完,兩日三日說。無
論如何,要議決一個方略。如何議法,長史說話。」
李斯站了起來,拱手一個環視禮道:「諸位大人,奉君上之命,斯與丞相、上將軍、上卿
、國尉等預為會商,以為齊楚事宜有兩個大方略需得議決:其一,對楚對齊,孰先孰後?其二
,對楚對齊,各需幾多兵力?唯兩大方略議定,各方官署方得全力謀劃協力之策。今日大朝,
先議用兵次序。」說罷,李斯向殿角站立的蒙毅一招手,見蒙毅遙遙一拱手,便再次環視一拱
手道:「錄寫書吏與史官均已就位,諸位可以說了。」
唯其事關重大,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將軍們似乎都沒有先發之意。
「老夫之見,還是先聽上將軍說法。」白髮尉繚點著竹杖說話了。
「老國尉啊,我還沒緩過心勁,宜先聽聽列位高見。」
風塵僕僕的王翦笑了笑,顯得疲憊而蒼老,面色黝黑消瘦,鬚髮花白虯結,連聲音都有些
沙啞了。既往滿堂朝臣相聚,王翦風貌恰恰在於承前啟後的中年棟樑,其厚重勁健的勃勃雄風
有目共睹。孰料短短四年征戰,今日班師歸來,王翦再與一大片新銳大臣將軍同席,風貌已經
渾然融入一班老臣之列了。秦王嬴政看得心頭怦然一動,一個眼神,趙高向上將軍座案捧過去
了一鼎熱氣蒸騰的黃米酒。座中王翦立即提身抬胸,向王台長跪拱手。嬴政連連搖手,低聲呵
呵一笑道:「不須不須,上將軍多禮也。」王翦卻一拱手正色高聲道:「老臣胃寒腿寒,得此熱
米酒正中下懷,豈能不謝過王恩!」話音落點,殿中不期然騰起一片笑聲。大將群中的王賁,
很有幾分難堪。蓋秦國廟堂風習本色厚重,說粗樸也不為過,君主與臣下同酒同食實屬尋常,
朝會間送過老臣一鼎熱酒暖身更是平常。縱是年青大將受得此酒,只怕也不會在大臣議事的當
口如此攪擾正題謝恩。王翦功蓋秦國,且素有「秦王師」名望,卻做如此受寵若驚狀,在秦國
君臣眼裡,自然是幾分意外的滑稽。
「末將有話!」一員大將霍然站起。
「好!李信但說。」嬴政目光炯炯,拍案高聲一句。
「齊楚兩國,皆為大國。」李信做過謀劃軍機的司馬,是秦軍將領中少數幾個好讀兵書且
勇猛善戰者之一,論思緒口齒之清晰,堪稱軍中第一,王賁等其餘大將遠不能及。這時,李信
已經大步走到王台下的高大板圖前,指點著地圖侃侃道:「然兩大國相比,又有不同:楚國地
廣人眾,齊國地狹人寡;論士氣民心,楚人多戰而精悍頑勇,齊人多年浮華偏安,人多怯戰。
伐楚伐齊,孰先孰後,不言自明!」
「你明說,究竟孰先孰後?」將軍趙佗不耐繞彎子,黑著臉高聲一句。
「凡事先易後難,李信敢請先下齊國!」
李信走回了自己的座案,殿中卻一時沒有人開口。秦王嬴政目光巡,見王賁皺著眉頭若
有所思,叩案笑道:「少將軍思謀專注,意下如何啊?」王賁見秦王點名,霍然起身道:「末將
之見,李信將軍對齊楚兩國情勢評判大體近於事實。論戰事,確實是楚國難,齊國易。然,若
說先易後難,末將以為不然。」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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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23:07
「少將軍差矣!先易後難,滅國一直如此!」大將馮劫喊了一句。
「不。」王賁寡言,但論及軍事卻從不謙讓,見有人反詰,大步走到板圖前指點道:「滅
國開首自韓國始,是先易後難。然,不能將開首試探視作一成不變。燕趙魏三國,孰難孰易?
趙難,燕次難,魏國最易。可我軍如何?偏偏先攻最難的趙國!其後,燕國一戰而下,魏國水
到城破。若先攻燕、魏,則今日大勢未必如此。」
「你倒是明說!先攻哪國?」趙佗又喊了一句。
「先攻難,易者不為患,甚或可能不戰而降。」
「那就是先攻楚!說明白不好麼?」趙佗又嚷嚷了一句。
殿中蕩出一片笑聲,隨即一片哄哄嗡嗡的議論。秦王嬴政笑道:「好啊,李信一說,王賁
又一說,兩位上將軍寧無一言乎?」蒙恬居下與王翦鄰座,見王翦似乎沒有說話意思,遂一拱
手高聲道:「願先聞老將軍高見。」王翦揉了揉眼道:「老夫一罐熱米酒下肚,心下些許迷糊,
你先說也。」蒙恬笑道:「老將軍不願先說,自是贊同少將軍了。」遂一拱手道:「君上,諸位
,蒙恬之見與王賁將軍大同小異。大同者,目下唯餘兩國,先攻堅滅楚,戰勝之後,齊國確實
可能不戰而下。小異者,滅楚之戰,仍需提防齊國暗中援助楚國。此間根源,在於當年齊國抵
禦燕軍六年苦戰,楚國始終是田單軍的暗中後援,否則不可能有田單復國。此乃救亡大恩,齊
國君臣數十年念念不忘。為此,楚國臨難,齊國不可能無動於衷。故此,理當給予防範,若持
『易者不為患』之心,則可能疏忽齊國。」
「上將軍所言,恰當先行攻齊!」
話音落點,李信奮然起身又道:「先攻楚,齊國有暗中援手之可能。先攻齊,則楚國必不
會再度援齊。其中緣由:田單復國數十年來,齊國多次拒絕楚國合縱抗秦之請,楚國春申君主
政,幾欲與齊國斷絕邦交。歸總言之,楚人怨齊久矣!齊國遇攻,楚國必不來援!一舉下齊之
後,我軍沒有了東方之患,全力南下江淮,水陸並進,楚國可一鼓而下!」
「言之有理!我等贊同!」大將辛勝、馮劫等紛紛高聲。
「末將贊同王賁將軍!」趙佗、章邯等也紛紛高聲。
秦王嬴政心緒舒暢,饒有興致地左右看看道:「將軍們兩說,國尉、長史以為如何?」秦
王一點,大將們立即明白了:秦國謀劃大計者,目下只有尉繚、李斯沒有說話,而這兩位重臣
多在廟堂又多與秦王溝通會商,故此其對策也常常是秦王的決斷。如今見秦王點名教這兩位大
臣說話,殿中紛嚷的將軍們立即安靜了下來。
「老臣以為,用兵先後,易斷也。」尉繚點了點竹杖,蒼老的聲音有一種哲人的韻味:「
先難後易,抑或先易後難,皆因時勢不同而定也。以天下大勢論,楚齊兩大,皆國力悠長,不
可小視。所不同者,近數十年來齊國與列國交往大減,幾無戰事,軍力顯然孱弱了許多。而在
趙國衰落之後,楚國多次鼓蕩合縱,差強取代了趙國領袖山東之位置。期間,楚國又曾幾次對
嶺南吳越叛亂用兵,對秦也幾次攻取多有小勝。故此,楚國軍力顯然強於齊國。若能聚全力一
戰而下楚國,天下可安也!其時齊國偏安東海,不足慮也。所謂易斷者,先伐楚,一戰安天下
;先伐齊,兩戰安天下。此中利弊,不難權衡也。」
大殿中一片肅靜,李信等大將沒有再度堅持己見而盤詰反駁,其餘大臣將軍們則將目光聚
集在了李斯身上。這種狀態,相當於大臣將軍們事實上認可了尉繚對難易之說的評判,只等李
斯是否歧見,而後便是秦王的最後決斷了。
「攻楚為先,臣亦贊同。」李斯兼掌朝會議程,一直站在王台左下一方比王台稍低比群臣
座案區稍高的司儀台上,空闊孤立,整個大殿都看得很清楚,略帶楚語的話音也分外清晰:「
楚齊先後,不僅是難易之辨,而且是治情之辨。秦統天下,志在使中國劃一而治。而中國之廣
袤難治,泰半在南疆之地。南疆不治,中國不治。夫南疆者,淮水之南一,江水之南二,五嶺
之南三,海天之南四。層層南進,萬里之遙也。更兼山川險峻,阻隔重重,進軍既難,劃一而
治猶難。故此,先下楚地之好處,非但在先攻堅而弱者自破,更在為有效治民爭得先機。如此
,最後滅齊之日,楚國大局已經安定,天下劃一則大有可為也!李斯不諳軍事方略,唯以政治
補充。此,李斯贊同先下楚國之意也。」
大殿更安靜了,這是一種蘊含著意外與驚訝的默然。誰都知道,李斯是楚國上蔡人,對楚
國所知之深自然遠過秦國群臣。然,李斯之論卻不就楚論楚,而是提出了一個秦國大臣將軍們
從來沒有想過,至少沒有自覺想過的大論題:楚國治情對一統天下具有獨特的意義,而這種獨
特意義,要靠軍爭大略去實現。對於尚武善戰而思慮戰事多從戰場本身出發的秦國文武,這無
疑是一個被長期忽視的視角。舉殿若有所思之時,大臣們都看到,秦王嬴政已經在輕輕點頭了。
「長史之言,未免誇大治楚之難!」一片靜默之中,又是李信站起來高聲道:「楚國固然
廣袤,然其風華富庶之地始終在江淮之間。數十年間,楚國都城由郢壽北遷陳城,又由陳城南
遷郢壽。楚國之民眾、財富、軍力,俱只在江北淮南之間。所謂江南,所謂嶺南,盡皆荒僻不
毛之地;南楚百越部族零散山居,各守城邑,全無聚集大軍之力。我軍但下江淮之間,號令所
指,莫不為治!何有『劃一而治猶難』一說?」
「號令所指,莫不為治。說得好!」老蒙武奮然拍案。
大臣將軍們卻再沒有一個人呼應了。畢竟,李斯沒有直接涉及軍兵方略,至於楚國治情究
竟如何,則不好貿然評判。李信激昂反駁,可能是對楚國知之甚多,而其他人則未必如此了。
更有諸多大臣將軍認同李斯所言,對老將軍蒙武的讚嘆自然不會做任何附和。一時肅靜,丞相
王綰離座道:「老臣以為,齊楚先後之爭,業已說得清楚。相關治情評判,宜下楚之後從容計
較,此時不宜虛空論爭。敢請君上,當斷則斷。」
「丞相言之有理。」
秦王嬴政一拍王案,目光巡視大殿道:「齊楚先後,不必再論。先齊固然容易,先楚更利
大局。本王決斷:先下楚國。明日朝會,議決對楚進兵方略。」
晚湯後,秦王嬴政吩咐蒙毅召李信入宮,隨即與李斯出了書房。
澄澈秋月之下,輕舟漂蕩在水面之上。看著意氣風發的李信,秦王嬴政再次褒獎了李信追
擊燕國殘部並除卻太子丹的軍功,末了,嬴政申明召見之意:就對楚戰事,想在朝會議決之前
先聽聽李信的進兵方略。旁邊李斯一時頗感疑惑,如此大事,不先行徵詢王翦蒙恬兩位上將軍
,如何先召李信會議?秦王縱然激賞李信,此舉似乎也有失妥當。然則,一想到秦王去歲對王
賁的獨到選擇,李斯終於定下了心思,只在書案埋頭錄寫了。
獲此殊榮,李信大為感奮,不假思索慷慨直陳道:「滅楚方略,盡在八字:遮絕江淮,攻
取淮北。如此楚國可一戰而下!」其快捷自信,顯然是久有思索成算在胸。秦王道:「如此方
略需兵力幾何?」李信道:「二十萬!」秦王道:「如何進兵?」李信指點著攤開在大案上的地
圖道:「下楚之要,在江北淮北兩地。末將所言二十萬,是決戰主力大軍。全局方略尚需兩支
偏師:其一,陸路偏師插入淮南,遮絕楚國王室渡江逃亡嶺南之路!其二,水軍偏師從巴蜀東
下,佔據彝陵要塞,遮絕楚國王室逃往荊楚故地之路。與此同時,我主力大軍直下淮水楚都,
決戰楚軍必當勢如破竹!如此進兵,主力大軍二十萬足矣。」
「好!將軍雄風也!」
秦王嬴政的炯炯目光一直隨著李信的指點在地圖上移動,聽李信說罷,不禁拍案讚嘆一句
。見李斯蒙毅沒有說話,嬴政笑問道:「兩位以為如何啊?」蒙毅素有壯勇之心,當即一拱手
道:「臣以為,遮絕江淮,攻取淮北,堪稱上乘方略!用兵二十萬決戰,已經牛刀殺雞!」李
斯似有沉吟,思忖道:「臣不擅軍事,只覺如此方略,似將楚國做江淮之楚,不是全楚––臣
意,尚須徵詢兩上將軍為當。」李信微微一笑,口吻頗帶嘲諷地指點著地圖道:「自來用兵計
國力之厚薄,軍力之強弱,幾曾計土地之廣狹?若以全國疆域論之,匈奴佔地無垠,便當以數
百萬兵力對其作戰了。」李斯淡淡道:「也是。說到底,斯不擅軍事,心下無數。」
「好。將軍且回,明日朝會再議。」
秦王見李斯終有疑慮,皺著眉頭默然一陣,吩咐李信先回去了。嬴政深知,李斯雖非兵家
大才,然絕非對兵家方略沒有評判力,其心惴惴,必有說不清楚或自覺不當說的道理。軍爭大
略,畢竟不能輕率。輕舟漂蕩良久,秦王終於下令靠岸了。
「走,老將軍府。」
三更時分,君臣三人匆匆趕到了只亮著門廳兩隻風燈的上將軍府邸。及至門吏惶恐萬分地
打開大門,家老匆匆迎出,庭院中尚是黑乎乎一片。此次班師歸來,秦王嬴政還是第一次登臨
王翦府邸,偏又是如此匆忙,心下不禁生出幾分愧疚,連說不知老將軍已經安睡,還是明日再
來。幾句話之間,整個府邸燈火大亮,王翦也已經冠帶整肅地大步迎出。嬴政正欲趨前撫慰,
王翦已經深深一躬高聲參見了秦王。嬴政深覺歉然,又覺此時離開更是不妥,遂對王翦深深一
躬道:「嬴政夜來走動慣了,卻忘了老將軍鞍馬勞頓,委實無禮也。」王翦惶恐地扶住了秦王
道:「君上夙夜辛勞,老臣卻倒頭安臥,罪責在臣,安敢當君上自責也!」一番寒暄,君臣進
了正廳落座。
「少將軍不在府中?」不見王賁,李斯有些迷惑。
「小子!」王翦黑著臉:「另居了,恨不能不是老夫生養也。」
「少將軍不沾父蔭,非不孝也,老將軍怨氣好沒來由!」
李斯與王翦文武相知,直率一句,君臣們不禁大笑起來,氣氛頓見輕鬆。一時茶來,飲得
片刻,秦王直接說了來意,徵詢王翦對楚國用兵方略。王翦說得很實在:「用兵之道,貴在因
時因地。老臣久在燕趙,對楚用兵尚無認真思慮。就實而論,老臣唯明一點:楚非尋常大國,
非做舉國決戰之心,不能輕言滅之。」嬴政頗感意外,思忖道:「楚國長久疲弱,老將軍何有
舉國決戰之說?」王翦道:「楚雖疲弱,然年年有戰,族族有兵。楚乃分治之國,非但世族封
地有財有兵,即或百越部族,也是城邑林立互不統轄,幾類殷商諸侯。如此,楚王縱成戰俘,
楚國亦未必告滅。此等大國,聚兵外戰確實難而又難,然抵禦滅國之災,潛力卻是極大。」
「噢?」李斯似乎有些驚訝。
「老將軍之見,滅楚需兵力幾何?」嬴政問到了根底。
「舉國之兵,六十萬。」
良久,君臣沒有一個人說話。王翦說法與李信謀劃差別太大,秦王與李斯實在不好貿然可
否。默然一陣,還是李斯笑道:「老將軍尚無滅楚方略,一口咬定六十萬,未免唐突也。」王
翦卻一臉正色道:「對楚之戰,非對趙之戰。秦趙經年廝殺,地熟人熟,自可預定方略。秦楚
之間諸般差異極大,且從未有過大戰,不預為踏勘而能有戰法方略,老夫未嘗聞也!六十萬者
,大局決斷也。無大局之斷,何得戰場方略焉!」秦王點頭道:「老將軍說得也是,我等各自
想想,來日朝會再議。」說罷離座,對王翦叮囑了一番飲食起居上心的撫慰之言,便告辭去了。
回車途中,秦王一直沒有說話。車到王城南門,嬴政恍然醒悟,連催李斯回府歇息。李斯
說要去王城值夜。嬴政卻說夜半無大事,有蒙毅行了,堅執教李斯回府去了。李斯一走,嬴政
又催蒙毅走。蒙毅說甚不走,嬴政一揮手徑直進了王書房。蒙毅在外署守候一夜,眼睜睜看著
秦王的身影隔著空闊的天井在窗欞白布上晃悠了一夜。期間,趙高悄悄摸到外署想問個究竟,
瞄見是蒙毅值夜,又連忙悄無聲息縮了回去。天亮時分,趙高從王書房出來,交給蒙毅一支秦
王手書的竹簡,上面只有六個字––朝會中止一日。
這日午後,王賁奉命進了王城,被趙高直接領到了鳳台。
鳳台,咸陽老秦人呼為鳳凰台,是目下咸陽王城中最高的一座台閣。究其源,本是秦穆公
建在舊都雍城的一座台閣之名。穆公時,秦國有著名樂師蕭史,一管長簫常召來美麗的白鵠與
孔雀盤旋起舞。穆公有女,名弄玉,酷愛琴簫,也深深歆慕著蕭史。穆公鍾愛這個小女兒,遂
築了一座台閣,使弄玉蕭史同居其上,終日琴簫唱和,引得孔雀白鵠盤旋不去,成為老秦地一
道令人心醉的美景。數十年後,蕭史弄玉不知所終,老秦人都說,這雙玉人一起乘著鳳凰隨風
成仙去了。秦人以孔雀為鳳凰,又感念大爭之世沉醉琴簫的難得情懷,遂將此台呼為鳳凰台。
國府因俗,亦將此台定名為鳳台。其後宣太后主政,感念鳳凰台那段動人的故事,便依照原式
加高,在咸陽王城也建造了一座鳳凰台。這鳳凰台建造在王城最幽靜的一片胡楊林的一座小山
上,台高十丈,高聳於殿閣樓宇之上,登臨台頂,大咸陽內外盡收眼底,遂成為天下有口皆碑
的一處勝境。百數千年後,鳳凰台尚是秦地風物勝跡之一,非但在諸如《水經注.渭水注》一
般的治學著作中有美麗傳說的記載,且衍化出《鳳凰台上憶吹簫》的著名詞牌,留下了後人不
知多少感慨萬端的憑弔。這是後話。
「王賁將軍,鳳台眼界如何?」
「高遠清心,末將沒有想到!」
「末將末將,少將軍已經是少上造爵位,大臣了。」
秦王一句笑語,王賁倒是侷促了。論目下軍中爵位,父親王翦的大良造爵位之下便是他的
少上造爵了。蒙恬任職與父親同,然因沒有滅國戰功,故此只是右更爵位,比他還低了一級。
王賁高爵,原因在平定韓亂與滅魏之戰兩大功。在秦國,爵位不僅僅是朝班座次序列,更重要
的,在於爵位是不含任何水分的最直接的軍功標誌。因為,無功不受爵是秦法最不能鬆動的根
基。在秦國,有才而無功,可以領職,但不可以受爵。所以,秦人更看重爵位,對職司高低倒
是不那麼在乎。而今,王賁以滅國大功一躍升爵三級,在同等年青的大將中成為首屈一指,榮
則榮矣,箇中滋味卻多少有些雜陳。全部原因,是父子兩人同居滅國之功,而別的大將卻沒有
一人獲此殊榮。韓趙燕魏四國,滅韓主將是內史嬴騰,但滅韓是試探之戰,既沒出動當時的主
力新軍,也沒有雙方大戰,所以秦國朝野將滅韓之戰看得並不重。滅趙滅燕滅魏,卻都是實實
在在的大戰。滅魏雖然沒有主力決戰,但那是運籌使然,並非王賁沒有主力決戰的方略與將才
,更何況魏國是長期壓迫秦國的宿敵,其實力遠非韓國可比。所以,秦國朝野絲毫沒有因為水
戰下魏而低估了滅魏的戰功。然則,終因有父親如此一個人物,王賁總有一種說不清的隱隱感
覺,似乎總覺得朝野將他的戰功看作有幾分運氣或者天意,與他同等軍旅閱歷的年青大將們似
乎更是如此。所以,王賁始終有一種難言的心緒,言行舉止反倒不如此前揮灑了。而今秦王一
句笑談使王賁侷促不安,其原因皆在於此。
「君上,賁請北上薊城,率三萬鐵騎追殲燕代殘部!」
「王賁啊,今日不說燕代,說伐楚,如何?」
見秦王遙望渭水面色沉鬱,王賁這才覺察出秦王是為攻楚之事犯難了。思忖片刻,王賁直
率道:「君上,先說方略,還是先說兵力?」秦王嬴政驀然回身,目光閃亮道:「將軍有方略?
先說方略!」一招手,遠遠站立的趙高抱著一個長大的圓筒狀物事疾步過來,在廊下大柱掛起
了一幅羊皮地圖。王賁指點著地圖道:「楚國戰場,難處不在兩淮,而在江南、江東、嶺南三
地;此三地之難,又不在戰事之難,而在山川險峻地理偏遠之難。故此,滅楚可分兩步方略:
第一步,先平淮北淮南,殲滅楚國生力軍,奪取楚國根基;第二步,再下江東吳越及江南嶺南
百越之地,如此,南中國可一舉平定。」
「第一步如何實施?」
「第一步是實際破楚方略,最是要害。軍事所謂滅楚,戰場只在淮北淮南。根本原因,在
於兩淮之地聚集了楚國十之七八的主力大軍,只要全殲淮水南北之楚軍,楚國便告實際破亡!
其後,我軍南下平定百越,將沒有大軍阻力。」
「進兵方略如何?」秦王有些急迫。
「阻斷江淮,隔絕荊楚,主力直下淮北決戰!」
「主力大軍用兵幾何?」
「四十萬上下。」
「為何?」
「淮北決戰之後連下江南嶺南,需一氣呵成!」
「只說兩淮破楚,兵力幾何?」
「三十萬之內。」
「二十萬如何?」
「若兩步分開,二十萬該當無事!」
秦王嬴政大笑一陣,高聲吩咐酒來。趙高快步捧來兩罈老秦酒,嬴政王賁各舉一罈,仰脖
子汩汩一陣猛灌了下去,夕陽之下臉色頓時紅成了一團火焰。秦王凝望著枕在西山的落日,興
致勃勃地道:「王賁啊,滅楚之戰再度領軍如何?」王賁一拱手高聲道:「君上,我善奔襲戰,
追殲燕代殘部最佳!」嬴政沒有回身,呵呵笑道:「說滅楚說滅楚,你偏糾纏燕代。那你說,
滅楚之戰誰堪領兵?」王賁道:「楊端和、辛勝、李信,俱能獨當一面!」秦王回身道:「誰最
佳?」王賁慨然道:「謀勇兼備,李信最佳!」秦王嬴政目光炯炯,只看著王賁不說話。良久
,嬴政喟然一嘆道:「王賁者,無愧國之良將也!」王賁頓時手足無措,臉紅得一句話也說不
出來了。
第三日朝會再舉,專一議決對楚進兵。
議決滅國戰事,一則議進兵總方略,一則議投入總兵力。前者關乎全局鋪排,後者關乎大
軍調遣及各方配合。朝會伊始,李信慷慨激昂地陳述了「遮絕江淮,攻取淮北」的總方略,最
後提出二十萬大軍滅楚。幾乎所有的年青大將都贊同李信謀劃,王賁做了些許細節補充,唯獨
趙佗皺著眉頭沒有說話。文臣座區,李斯始終沒說話,尉繚大體贊同唯覺兵力稍顯單薄,王綰
則著意申明無論方略如何都會全力謀劃後援。其餘文武大臣,除了不置可否者,十之七八都贊
同李信。也就是說,整個朝會沒有一個人對李信方略持異議之說。從始到終,對於軍事最要害
的兩位上將軍卻一直沒有正式陳述。蒙恬說,楚地與草原之戰不同,近年揣摩不多,不好置評
。王翦卻是只聽不說,一副睡態時有鼻涕眼淚,似乎已經蒼老不勝疲憊了。
「老將軍,該當說說了。」舉殿熱辣議論,嬴政笑著高聲一句。
「啊,該,該老朽說話麼?」
王翦揉著惺忪老眼懵懂一句,又破天荒自稱老朽,殿中不禁哄然一片笑聲。王賁很是不悅
地看了看父親,又狠狠地響亮咳嗽了一聲別過臉去。王翦卻渾然不覺,大袖搌了搌嘴角又清了
清嗓子道:「老朽之見,滅楚,還是得六十萬兵力。至於戰法,老朽以為,當以戰場大勢相機
決斷。此時,老朽胸中沒有方略––」
也不知王翦說完沒說完,大殿中又是哄然一片笑聲。這種笑聲,與其說是嘲諷,毋寧說是
大臣將軍們因王翦不可思議地一連串「老朽如何」而生出的驚愕與滑稽,覺得這個老人家實在
可樂。秦王嬴政也禁不住呵呵笑了一陣,拍案一嘆道:「上將軍老矣!何怯也。李將軍果然壯
勇,其言是也!」舉殿安靜,頗見驚愕,嬴政似覺不妥,遂正色道:「前日本王就教,老將軍
已經陳述了方纔之見。自來軍爭方略仁智互見,各執一詞不足為奇。滅楚戰事,容本王與丞相
、上將軍、長史、國尉等再行會商,之後立即實施。散朝。」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3:11
【第二節】
王賁剛在府門前下馬,守候在門廳的家老立即迎了上來。
散朝之後,父親的護衛騎士給王賁傳了父親四個字:夜來回府。王賁當時只點了點頭,一
句話沒說匆匆上馬走了。晚湯之後,左右想不出推托事由,王賁只好快快過來了。依目下爵位
,王賁在咸陽出行當乘六尺傘蓋的軺車,然王賁素來不事張揚,更不想在父親府邸前冠帶高車
,故此便服騎馬,護衛也不帶隻身來了。近日,王賁自己也覺迷惑,原本一見父親便侷促不堪
,很有些怕這個上將軍父親。可自從南下中原獨當戰局之後,王賁卻越來越覺得父親很有些令
他不適的做法:對王命太過拘泥,對軍政大略太過收斂,多次放棄該當堅持的主張,言行舉止
諸方面都不如從前灑脫。以前,王賁是極其敬佩父親的。但南下之後,尤其是父親班師還都後
在大朝會的老態,令王賁既覺難堪又覺困惑,既往對父親的崇敬流水般沒了蹤影,只要看見父
親便不自覺地鬱悶煩躁。
「少將軍,請跟老朽來。」家老恭謹細心一如往昔。
「這是家,我找不見路麼?」王賁臉色很不好。
「不不不,上將軍在另處等候少將軍。」
「你只說地方,我自己去。」
「還是老朽領道。府下格局稍變了些許,只怕少將軍不熟也。」
「舊屋重修了?」
「走走走,少將軍沿途一看便知,老朽不饒舌了。」
王賁跟著家老曲曲折折一路走來,果然眼生得不認路了。原本,這座上將軍府邸佔地雖然
很大,卻是空闊簡樸,中軸六進偏院三處後園一片,王賁閉著眼都可以摸到任何一個角落。可
今日進來,層層疊疊亭台樓閣水池樹林燈火搖曳,恍如山東小諸侯的宮殿一般。若非家老帶路
,王賁當真不辨方向。驀然之間,王賁有些惱怒了。父親與自己一樣,常年在外征戰,如何有
閒暇將府邸整治得如此華貴?定然是這班家老管事揮霍鋪排。
「家老辦得好事!」王賁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老朽不明,敢請少將軍明言。」家老惶恐地站住了。
「如此鋪排府邸,不是你的功勞?」
「啊呀呀少將軍,老朽一言難盡也!」
「秦法連給君王賀壽都不許,你等不怕違法?」
「說得是說得是。」家老連連點頭,卻再不做一句辯解。
王賁也黑著臉不說話了,對這班管家執事說也白說,必須得跟父親說。如此默然又過了兩
道木橋,來到池畔一片樹林,又登上一座草木搖搖的假山,才在山頂茅亭之下見到了布衣散髮
的父親。亭廊下點著一束粗大的艾草,裊裊煙氣驅趕著蚊蠅,秋月照著水面,映得山頂一片亮
光。山風習習,父親半靠亭柱坐在一張草蓆上,疲憊懶散之態確實與軍中上將天壤之別。
「父親––」
「來了。坐下說話。」
「父親,容我先見母親與大哥再來。」
「不用了。家人全數回頻陽老家了。」
「父親––」
「驚個甚,坐了說話。家老,任誰不許近山。」
父親的話語很平淡,家老卻如奉軍令一般匆匆去了。王賁走進茅亭,從石案上提起陶罐給
父親面前的陶碗續滿了涼茶,便站在亭柱前不說話了。滅趙大戰之後,秦王派李斯將王氏家族
百餘口遷來咸陽,還大修了一番當時的上將軍府。三兩年來,雖然王翦王賁父子一直不在咸陽
府邸,可這座上將軍府依舊是熱氣蒸騰勃勃生機。因為,王氏家族的根基已經從頻陽轉到了咸
陽。母親執掌內事,大哥與一班族兄族弟則已經開了鐵木作坊,做起了造車與農具生意。王賁
在大梁戰場時,曾接大哥一信說:父親不許王氏子弟入仕做官,只能做農做商或者從軍打仗。
其中幾個兄弟都是才能之士,能否勸說父親允許他們入仕,只我一人做商賈便了。王賁當時專
注戰局心無旁鶩,只給大哥簡短覆信:父命無差,兄當一心,無由再說父親。王賁心下清楚,
定是幾個族兄弟不想做商賈,從軍又覺太晚,於是說動大哥生出這般主意。那時,王賁以為父
親沒有錯,國人都去做官,誰卻去周流民生?身為廟堂棟樑,王氏理當有大局氣度。可如今,
一個偌大家族剛剛安穩下來,如何又突兀地搬回老家去了,連他也不知會一聲?若沒有父親的
嚴厲命令,王賁相信,誰都會跑來找他勸說父親的。他近在咫尺卻一無所知,足證父親是有備
而為周詳謀劃的。然則,如此這般究竟為何?王賁實在有些無法理解父親了,而且,諸多不解
一時還不知從何說起。
「滅楚之戰,你舉李信為將?」父親淡淡開口了。
「唔。」
「好。不好。」
「唔。」不管父親說法如何蹊蹺,王賁都沒有論說國事的興致。
「好在有胸襟,利於朝局,亦利於自固根基。」父親似在自說自話。
「身為上將,唯慮國家,沒有自固之心。」王賁不能忍受父親的評判。
「心者何物?豈非言行哉!」
「就事說事,李信足以勝任。」
「錯。就事說事,滅楚領軍王賁最佳,比李信更可勝任。」
「––」
「不說話了?」
「––」
「秦王知人,必察賁、信之高下。然則,秦王必用李信。」
「朝會尚未議決,秦王亦未決斷,父親何須揣測。」
「揣測?」父親嘴角輕輕淡淡地抽出一絲冷笑,依舊似在自說白話:「秦王者,大明之君
也。明知李信不及王賁紮實,卻要一力起用李信,其間根由,不在將才之高下,而在廟堂之衡
平。天下六國,王氏父子滅其三,秦國寧無大將哉!秦王縱然無他,群臣寧不側目?秦人尚武
,視軍功過於生命,若眾口鑠金,皆說王氏之功盡秦王偏袒所致,群將無功皆秦王不用所致,
秦國寧不危哉?王氏寧不危哉?」
「慮及自家安危,父親便著意退讓?」
「苟利國家,退讓何妨,子不見藺相如麼?」
「縱然退讓,亦當有格。何至老態奄奄,舉家歸田?!」
「老態奄奄何妨?老夫要的不是自家氣度,是國家氣度。」
「大臣尚無氣度,國家能有氣度?」
「駁擋得好。」父親一反常態,從來沒有過的溫和,點頭稱讚了兒子一句,又飲下一口涼
茶,依舊自說自話了:「當此之時,唯有一法衡平朝局,凝聚人心:大膽起用公議大將,做攻
滅最大一國之統帥。成,則戰功多分,衡平朝局;敗,則群臣自此無話,戰事大將可唯以將才
高下任之––」
「父親是說,秦王是在冒險用將?!」
「明君聖王,亦有不得不為之時也。」
「父親!」王賁終於不堪忍耐了,衝著父親一瀉直下:「此等迂闊之說,王賁不能認同!
自家退讓也罷,老態奄奄也罷,舉家歸田也罷,王賁都可以忍了不說,但憑父親處置。然父親
既然察覺秦王起用李信是在冒險,寧肯坐觀成敗,卻不直諫秦王,王賁不能忍!秦王雄才大略
,胸襟開闊,王賁是認定了跟准了!縱然心有歧見,縱然與秦王相違,王賁也要坦誠陳述以供
決斷!這既是臣道,更是義道!如今父親洞察諸多微妙,卻包藏不說,放任國家風險自流,心
下豈能安寧!朝野皆知秦王曾以父親為師,父親卻隱忍不告,寧負『秦王師』之名,寧負直臣
之道哉!王賁明言,父親當以商君為楷模,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不當以范蠡那般捨棄國
家只顧自身的全身之道為楷模!父親不說,是疑惑秦王顧忌王氏功高,這與山東六國攻訐秦王
有何兩樣!王賁直言,父親不說,我自己上書秦王,爭這個攻楚主將!」
父親只淡淡笑著,始終沒有說話。
「父親,兒告辭。」
「給我坐下!」父親突然一聲厲喝。
王賁沒有坐,也沒有走,只黑著臉釘在大柱旁氣喘咻咻。
「你小子盡公不顧私,何以舉薦李信為將?」
「我––」
「你自以為不如李信?」
「––」
「能使鐵將軍王賁違心舉薦,足證此事不可輕慢。」
「不一樣!––」王賁突然憋出一句,又默然了。
父親嘆息一聲,突然貼著大柱筆直地站了起來,其剽悍利落之態虎虎生風。瞬息之間,王
賁雙眼瞪得溜圓,對也!這才是父親,這才是秦國上將軍!父親沒有理睬王賁,大步出亭在山
頂轉悠了幾圈,這才走了回來,拍打著亭欄正色道:「你小子,諒也不至於將老夫看做奸佞。
然老夫還是要說,你小子還嫩。自以為心無二慮,自以為忠於國家,自以為任何時日可以說任
何話,做夢!學商君?說得容易。商君面對的君主是誰?我父子面對的君王是誰?商君面對的
大勢是甚?今日大勢是甚?一樣麼?不一樣!只說目下秦王:一則,起用李信確有大局籌劃之
考量,該當贊同,說甚去?二則,戰場事奇正萬變,冒險多有,戰勝者也屢見不鮮,況且,楚
軍也確實疲弱不堪。此時,老夫若說李信必不成功,只怕連你小子也要反對,況乎群臣?況乎
秦王?三則,秦王天縱之才,多年主持滅國大計從無差錯,朝野聲望如日中天,秦王自己也更
見胸有成算,說秦王已經有些許自負也不為過。當此之時,老夫以自家評判,強說秦王改變決
斷,可能麼?更何況,秦王決斷也有你等一班新銳將軍一力贊同,並非秦王獨斷,老夫何說?
說亦何用?只怕除了君臣離心,再沒有任何好處!你小子說,將老夫這個秦王師讓給你,你能
去糾纏著秦王憨嚷嚷麼?」
「––」
「世間多少事,只有流血才能明白。」末了,父親淡淡補了一句。
王賁癱坐在亭欄不說話了。良久,王賁提起陶罐猛灌了一通涼茶,向父親一拱手,匆匆大
步離去了。父親再沒有喝阻,也沒有說話,只若有若無的一聲嘆息飄進了耳畔。驀然之間,王
賁有些憐惜父親,但還是沒有回頭。
三日之後,王賁奉命入宮,共商對楚大戰的最後決斷。
這次是小朝會。秦王的廟堂謀劃三大臣(丞相王綰、長史李斯、國尉尉繚)加上將軍王翦
、蒙恬,再加王賁、李信、楊端和、辛勝、章邯等幾員主力大將與老將軍蒙武,長史丞蒙毅裡
外行走,算是半個與會者。沒有了大朝會的齊楚先後之爭議,小朝會簡短了許多。先是丞相王
綰稟報:由丞相府總領,各方官署已經做好了相關的伐楚籌劃,相關郡縣的糧草器械民力已經
開始預為囤積。接著李斯稟報:幾日來已經徵詢了幾位王族元老之伐楚謀劃,沒有新方略提出
,均大體贊同李信將軍方略。之後,老尉繚的竹杖遙遙指點著地圖,陳述了秦王與幾位大臣在
大朝會之後謀定的伐楚用兵方略。最後,秦王徵詢諸人評判,說明如無重大異議,則照尉繚陳
述之方略進兵。三大臣之外,王賁李信等一班年青大將均表贊同,蒙恬申明無異議。只有王翦
說了一句題外話:「伐楚之戰,貴在正,不在奇。主將但有韌性,此戰未必不成。」卻沒有就
進兵方略表示可否。因了此前王翦已經明白陳說了自家看法,秦王與大臣將軍們也再沒有要王
翦說話。
此次朝會明確的進兵方略是:「
其一,以李信為主將,蒙武為副將,率二十萬大軍直下楚都壽春;
其二,以王賁部秘密進兵淮南江北,隔斷楚軍渡江南逃之路;
其三,以巴蜀水軍順江東下,佔據彝陵房陵,隔斷楚軍荊楚逃路;
其四,以李斯、姚賈為後援大臣,全力督導中原郡縣糧草民力。
王賁很有些沮喪。沒有想到小朝會的幾乎一切部署,都被父親事先說中了:大將果然起用
了李信,兵力果然是二十萬,文武大臣們果然是無人異議,秦王也果然沒有再度徵詢父親謀劃
的意思。唯有兩處王賁沒有想到,卻也暗合了父親的預料,一是派老將蒙武做伐楚副將,二是
派自己做了外圍偏師將軍。這般分派,王賁確實沒有感覺到戰事謀劃的合理性,卻隱隱嗅出一
股軍功多分的氣息。這令王賁很是鬱悶。蒙武固然資望深重,所率老軍也是昔日秦軍精銳,然
蒙武畢竟久在國尉署,沒有做過領軍大將,其將性又偏於柔弱,既不能補李信之缺,又不能糾
李信之錯,如何能是最佳的幕府格局?再說,不教王賁做伐楚主將也罷,至少該派自己獨當一
面追殲燕代餘部。王賁確信,只有自己的輕裝飛騎,才能徹底乾淨地蕩平殘趙飛騎與遼東獵騎
之患,最終平定北中國。可如今,他王賁卻只能擔任淮南江北之遮絕偏師。如此使命,秦軍任
何一個大將都會做得很出色,秦王若想均分功勞,何不將這個偏師之功也讓給馮劫或馮去疾等
大將,何須一定要派給他?
鬱悶歸鬱悶,王賁還是沒有再去見父親。
那座上將軍府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家人,王賁也沒心思回去了。與父親再度探討朝局,王
賁實在沒有心緒,何況大軍已經開始集結,也該趕赴軍中了。可是,就在王賁馬隊開拔的前夜
,大哥匆匆趕來了。大哥說,父親教他傳話:子為國家大將,唯當以戰局為重,無慮其餘。大
哥說,這是父親的鄭重叮囑,說不清其中奧秘,父親也不許他過問。王賁說,沒甚,教父親放
心,王賁不會荒疏國事。大哥言猶未盡,似乎有話,又吞吐不說。王賁送大哥上路時一再追問
,大哥才說,父親有告老還鄉之意,吩咐他不要說給兄弟,可他忍不住,因為他吃不準朝局究
竟發生了何等變化,父親與兄弟有沒有危險?王賁聽得無可奈何,氣哼哼說,甚危險?樹葉下
來砸破頭!他要做田舍翁,大哥陪他做,左右我是不做!大哥不相信,反覆追問。王賁又氣又
笑道,大哥務過農經過商,該知道老地主老商賈毛病:老商賈金錢多了,老地主家業大了,怕
遭人顧忌,怕人眼紅,怕人閒話!知道麼?就這個理!能有甚!大哥惶惑道,不就滅了兩國嘛
,仗是大家打的,誰眼紅甚了?王賁心煩,索性不再辯解,只說自己事多,送大哥走了。
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二二五年)深秋,秦國南進大軍隆隆啟動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3:16
【第三節】
楚王負芻接連發出六道特急王命,大臣還是無法聚齊。
秦軍南下的消息傳來,負芻的第一個決斷是召世族大臣緊急朝會。接受太傅黃輜之謀,負
芻大破成規連發六道王命,每道王命都只有最急迫的兩句話:「秦軍南進,大楚瀕危!諸臣當
速入郢壽朝會,共決抵禦之策!」可旬日過去,除了淮北淮南的大臣們風塵僕僕趕回外,江南
、江東、荊楚的世族大臣一個也沒有趕來,嶺南諸將更不用說,只怕王命還在途中亦未可知。
遲至第十三日,負芻焦躁不安又無可奈何,只有行半朝之會,與趕回來的大臣們緊急會商對策。
列位看官留意,負芻非等大臣而不能決斷,時勢使然也。其時之楚,是戰國之世變法最淺
層的國家,地域廣袤而世族大臣各領封地,無論兵員征發還是財貨糧草籌集,都須得世族大臣
認可方得順暢,否則,縱有王命也是滯澀難行。王族雖是「國土」最大的領主,又有各世族封
地依法繳納的「國賦」,實力自然雄踞所有世族之上。然則,王室維持龐大的邦國機構,支付
之大也是任何世族不能比擬,要在瀕臨危亡之時舉國抵禦強敵,僅憑王族之力無異於杯水車薪
。楚擁廣袤南中國,土地民眾幾乎抵得整個北方六大戰國,然其始終不能與中原秦、趙、魏、
齊四大戰國的任何一國抗衡,其根源便在這世族分治。天下進入戰國以來,楚國朝局多生事端
政變迭出,其根源也在於世族分治。凡此等等治情弊端,後將備細剖析。
「老臣以為,兩淮大臣還都,朝會可行。」首座老臣說話了。
「令尹之言,老臣贊同。」武臣首座一位老人也說話了。
「昭、景既同,臣等無異議。」其餘十幾位大臣異口同聲。
「本王好悔也!」負芻鐵青著臉拍案長嘆了一聲。
「樞要大臣差強聚齊,王當以戰事為重。」首座老令尹臉色很不好。
「好。說。姑且朝會了。」負芻終於拍案了。
要明白楚國君臣的這番對話,先得明白此時的楚國地理大勢。楚國土地廣袤,主要結構是
四大塊:一是西部荊江之地,這是春秋與戰國初期的楚國老本土;二是東南吳越之地,這是戰
國前、中期楚國先後吞滅的兩個大諸侯國;三是嶺南百越之地,這是鬆散臣服於楚國的許多部
族方國;四是長江以北的淮水流域,分為淮南、淮北兩大區域。從歷史環境說,楚國的四大區
域差別很大。其一,嶺南地帶太過蠻荒,且百越部族內亂不斷各自為戰,楚國事實上鞭長莫及
。其二,吳越之地號為江東,在戰國末期已經大有好轉,但畢竟江河縱橫水患多發,民眾多以
漁獵為生,農耕開發尚差,事實上還是相對蠻荒之地。楚國佔據吳越,並不能大增其實力,且
常有分兵分財的累贅之嫌。其三,西部荊江地帶多山,歷經老楚族群數百年經營,農耕漁獵之
開發相對充分,然畢竟山水險惡,遠非富庶風華之地。更有一點,秦國佔據巴蜀之後,其地山
川之險在秦軍順流東下的戰船威懾之下已經蕩然無存,荊江房陵地帶的大批倉儲財貨糧草又被
秦軍幾度攻佔掠奪焚燬,幾成貧困之地。其四,淮水流域河流交錯,多為丘陵平原,土地平坦
肥沃。經春秋數百年間陳、宋、薛、徐等大諸侯國的開發,淮北淮南與中原之富庶風華已經相
差無幾。後經戰國之世,齊、魏、秦、楚、韓等大國相繼在淮北拉鋸爭奪,不斷開發農耕水利
,以鴻溝通連黃河與淮水兩大流域,整個淮水流域事實上已經成為富庶大中原的組成部分之一
了。戰國中後期,各國避秦鋒芒唯恐不及,楚國卻逆其鋒芒大舉經營淮北淮南,一度甚至遷都
北上到淮北的陳城,其最根本的原因,便在於整個楚國領土中能夠成為國家力量的根基所在者
,只有這淮水流域。
唯其如此,楚國世族封地的重心,也隨著國土變化而變化。
春秋之世與戰國初期,楚國最大的世族如昭、屈、景、項諸大族,其封地大多以荊江地帶
以及毗鄰的雲夢澤與湘水流域為重心。滅吳滅越之後,新興軍功部族與老世族中稍弱的項氏部
族,封地大多轉移到江東地帶。嶺南百越之地戰亂叢生,且納貢財貨只具象徵意義,是故,楚
國不以嶺南做世族實封之地,而只以後起的軍功世族作為宗主,建立要塞城堡鎮撫其地。戰國
中期,楚國吞滅淮水流域的幾個中小諸侯國之後,楚國王族與四大世族的封地立即轉移到了兩
淮地帶。當然,其老封地因王室部分收回轉封而略有縮小,但依舊保留著根基。楚國後期的權
臣如春申君黃歇,其封地幾乎全數在淮北,曾以荀子為名義縣令的蘭陵縣便包括其中。也就是
說,此時的淮北淮南事實上已經成為楚國大族封地的集中區域,實力大族的城邑大多都在兩淮
,只要兩淮地帶的世族大臣趕回了郢壽,楚國的要害力量也就差強齊全了。
負芻懊悔的是,去歲王賁狂飆般奇襲淮北連下十城,舉國震恐,遂倉促議決:除以項燕為
大將軍調集兵馬外,其餘世族大臣一律趕回封地征發軍輜糧草趕運都城。當時令負芻感奮不已
的是,世族大臣們非但一致贊同了他的決斷,且人人馬不停蹄地連夜離開郢壽趕回了封地。而
今想來,大臣們匆匆趕回封地,全然是急於安置自家封地,全然是逃命避禍,否則,那些大族
的年青新銳們如何一個都沒趕回,來的都是白髮蒼蒼的老者?究其實,還不都是留著青壯謀劃
本族生路,豈有他哉!
「會商軍事,大將軍能到麼?」
低聲說話的是大司馬景檉。數十年來,景氏部族與項氏部族一直是楚國的軍事棟樑,景氏
居執掌關防軍政的大司馬,項氏居執掌兵馬的大將軍。朝會既要議決抵禦秦軍,最要緊的自然
是大將軍項燕。故此,景檉一句低聲發問,大臣們卻是如雷貫耳渾身一震。
「左將軍項梁與朝––」
殿外一聲長報,負芻君臣更是驚訝,目光齊刷刷聚集殿門。在這片刻之間,一員年青將軍
快步走進了門廳,一頭汗水一身泥土,斗篷甲冑灰濛濛不辨顏色,臉頰似乎還有一道血痕。負
芻與大臣們不禁臉色驟變,竟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將軍沒有絲毫停頓,匆匆大步走到王台
前一拱手,高聲道:「左軍主將項梁,參見楚王!見過諸位大人!」
「項,項梁,大將軍如何了?」負芻慌亂得幾乎撞倒了王案。
「大將軍正在集結大軍,向汝陰要津開進!」
「沒,沒有開戰?」
「秦軍抵達洧水,正謀過境安陵,距我軍尚遠!」
「好,好好好––」負芻臉上笑著,人卻癱在了王座中。
一位老臣向殿角內侍招了招手,內侍給年青的項梁捧來了一罐涼茶。項梁感激地對老臣一
拱手,接過大罐汩汩一陣牛飲,茶水流濺得脖頸胸前一大片,泥土濛濛的甲冑斗篷頓時斑斑駁
駁,在冠帶整潔鮮亮的老臣們面前頗見狼狽。饒是如此,項梁自家卻渾然不覺,一陣牛飲後撂
下空空的大罐,泥土衣袖搌了搌嘴角,又對王台一拱手道:「我王毋憂,大將軍遣末將還都稟
報:因淮南諸軍尚未抵達,不能還都與會,敢請朝會之後立即派定得力大臣,向汝陰、城父兩
地輸送糧草,並著力籌劃大軍冬衣與兵器箭鏃!」
「完了?」緩過神來的負芻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大將軍之言稟報完畢。」
「大將軍沒說,仗如何打法了?」
「戰事尚在謀劃,須依據秦軍動向而定––」
「大謬!大謬啦!」老令尹昭恤猛然拍案,蒼老聲音如風中樹葉:「強敵業已逼近國門,
戰場方略卻『尚在謀劃』?項燕素稱知兵,如此豈非兒戲!秦軍既然尚遠,便當還都與朝共商
大計。今項燕既不與朝,又無方略,只大張口要糧草,要衣甲,要兵器!我堂堂大楚,幾曾有
過如此大將軍啦!」
大臣們不說話了,連楚王負芻也板著臉不說話了。年青的項梁頗見難堪,卻竭力平靜著心
緒,也沒有說一句話。世族大臣們原本期望這個在楚軍中頗有聲名的年青悍將會暴跳如雷,或
可藉機搜求得項氏擁兵自重的些許罪證,孰料這個黝黑精悍的年青將軍竟能隱忍不發,一時倒
涼冰冰滯澀了。畢竟,項氏也是世家大族,目下又是軍權在握支撐楚國,昭氏為世族之首,昭
恤又官居令尹總領政事,發作一通尚算無事,他人便未必能如此輕易地對項氏大將發作了。
「項梁,老夫問你。」大司馬景檉說話了。
「敢請指教。」
「大軍南進汝陰、城父,可是畏秦避戰之策?」
「汝陰、城父,向為郢壽北部兩大要害。我大軍進駐兩地,正是扼秦軍咽喉要道,使秦軍
不能南下攻我都城。大司馬之論,末將以為誅心過甚!」
「也算一說。」景檉聳了聳雪白的長眉:「另則,大軍糧草與衣甲兵器,此前皆有征發,
目下未曾開戰,如何便有了虧空?」
「對!此問才是要害啦!」幾個老臣一齊拍案了。
「此前征發之糧草輜重,目下全數在倉,並未進入項氏封地!諸位若有疑慮,隨時可派特
使查勘。」年青的項梁先了卻了大臣們的心病,又奮然道:「秦強我弱,此戰關乎楚國存亡!
若不能凝聚國力做長久抗秦之謀劃,僅將此戰看作一戰之戰,則楚國必步韓趙燕魏之路!而若
做長久鏖戰預謀,則糧草輜重遠遠不足!此乃大將軍之意,末將言盡於此。」
大臣們真正無話可說了。項梁慷慨激昂,說的是嚴酷事實,是迫在眉睫的大災難。這一點
,老辣的世族大臣們還是有數的。去歲王賁軍的狂飆突襲之後,楚國君臣對秦國虎狼是實實在
在地領教了一回,再也沒有了輕慢之心。諸般盤詰疑慮者,傳統政風使然也,非不欲抗秦保楚
也。楚王負芻原本是精明機變的王族公子,盛年奪位,也算得多有歷練,對秦楚此戰更不會懵
懂。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楚國君臣們心照不宣地撇開了項梁,開始議論起如何抗擊秦軍的具
體事宜了。
暮色降臨,君臣們終於一致認可了四則對策:其一,立下王命,並以大司馬景檉為特使,
嚴厲督導尚在半途的數萬淮南軍盡速北上歸屬項燕;其二,以令尹昭恤兼領大軍後援諸事,全
力督導大族封地的糧草征發與輸送;其三,水軍舟師由江東進入淮水,預為郢壽南遷退路;其
四,以洞庭郡為南遷都城所在,萬一此戰失利,則南下以雲夢、洞庭兩大澤為屏障,以水師與
秦軍周旋。
諸般謀劃妥當,楚王負芻又設宴為項梁洗塵。楚國君臣都著意撫慰了這位年青大將,殷殷
叮囑了諸多向大將軍項燕的撫慰褒獎。及至楚王王命擬好,已經時近三更。年青的項梁心情火
急,執意拒絕了楚王賞賜其王城夜居的殊榮,要連夜趕赴汝陰。負芻遂大加褒獎,下令宣達王
命的特使隨項梁一起星夜上路。於是,項梁馬隊連夜出郢,風馳電掣向北去了。
***
項燕巡視完兩地軍營,心頭的烏雲更重了。
自去歲奉命為抗秦大將軍,倏忽將近一年,最根本的大軍集結尚未全部完成,諸多部署運
籌更是磕磕絆絆走走停停。截至目下,汝陰要塞的營壘差強完成,原本要求的山石壁壘卻變成
了土木壁壘;城父要塞的營壘,索性一道土溝,再加一道土牆垛口;兵器坊製箭,原本將令是
三個月出箭五十萬支,可堪堪一年還不到十萬––凡此等等,無論項燕如何怒不可遏地屢屢發
作,各部將軍與軍務司馬們都不做任何辯解,挨一頓霹靂斥責之後,又是一如既往地磨蹭著蠕
動著。項梁幾次拿起令箭要行軍法,每每最後的那一剎那,令箭都軟塌塌掉進了帥案的箭壺。
楚國,這就是楚國,楚王尚且乏力,你項燕又能如何?
便說最要害的大軍調集。依照目下軍制,楚國軍力主要是三方:「
其一,散佈各個關塞城防的守軍。戰國之世,齊國七十餘城。楚國地廣,大約將近兩百座
城邑,設防城池大約五六十座,合計軍兵大約三十萬上下。除了幾處由國府大司馬直轄的要害
關城,此等城防守軍的輜重糧草衣甲器械等,素來由國府與城池所在封地共擔。所在地封主樂
此不疲,常常給予城防軍將士種種額外補償。久而久之,邦國城防軍大多成為實際上的封主私
兵,極難調出本地。
其二,王室國府直屬的大軍,合計大約四十餘萬。除去水軍舟師幾近十萬,陸地馬步軍差
強三十餘萬。這是楚國唯一可隨時開出的主力軍。依照楚國後期大勢,這三十餘萬大軍的經常
性駐地是四個大本營:一軍駐守淮北重鎮陳城郊野,應對中原;一軍駐守郢壽北部之汝陰要塞
,一軍駐守郢壽背後之淮南,前後拱衛都城;一軍駐守江東吳中之地,應對頻繁多發的吳越之
亂。四大駐軍,多則八九萬,少則三五萬,因時因戰而流動。
其三,直接隸屬於王室與各方官署的軍兵,大體在十餘萬。主要有:隸屬於柱國將軍的都
城護衛軍,隸屬於郎尹、郎中兩將軍的王室護衛軍,隸屬於司寇(掌刑罰)署的捕盜及監獄守
軍,隸屬於關吏的盤查關防的軍兵等等。除非國破之戰,此等軍兵幾乎永遠不可能用於戰場。
如此三方大軍,項燕能夠以王命兵符調集者,實際只有第二種,即國府直屬大軍。自調兵
急令發出之後,項燕立即從郢壽趕到了汝陰,建立了幕府。汝陰地處汝水下游之南,是瀕臨淮
水北岸的壽春(郢壽)北上的最重要咽喉,且有汝水一道天然屏障,是狙擊秦軍南下的要害關
塞。項燕是一位清醒實際的將領,對楚國大勢有著清醒的評判。若是楚國軍力能如臂使指,最
佳的防禦戰略自然是以更北面的陳城為根基,大軍既可有效抵禦,更可在時機有利時伺機反擊
秦軍。然則,目下的楚國已經是支離破碎,統屬之難無以言說。更有一點,楚國南遷郢壽時,
幾乎將豐饒富庶的陳城搬空,人口流失,商旅銳減,糧草輜重全然沒有了根基。若再度以陳城
為根基,只怕糧草輜重輸送的數百里長線會立即成為秦軍最好的施展所在。糧道一旦被遮絕,
楚軍只怕也會成為第二個長平大戰的趙軍,項燕也必是第二個趙括無疑。當此之時,項燕只能
收縮防線,聚集有可能聚集的最大軍力,扼守咽喉與秦軍一戰,捨此奈何?然則,那些不諳軍
情不知兵法卻又閉塞昏聵的老世族大臣們,心下卻只恪守著「抗秦必以淮北陳城重鎮為根基」
的傳統方略,對他的苦心運籌種種指責多方質疑,甚或以遲滯大軍遲滯糧草相要挾,遠離廟堂
的項燕真有些百口莫辯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3:51
迄今為止,除了原駐汝陰的三萬步軍,抵達汝陰大營的只有陳城八萬步騎混編大軍。陳城
軍之所以能如期南下,還在於項燕的嫡長子項梁是陳城軍主將。而淮南的八萬精銳步軍距離汝
陰只有三百餘里,走了十個月竟還遲遲黏在半道。江東的十餘萬步騎,也在北上抵達淮水南岸
的淮陰要塞後莫名其妙地開始停滯不前了。也就是說,項燕能調的四支軍馬,目下只到了兩支
十一萬,兩支主力大軍則做了泥牛入海。
「江東大軍如此遲滯,豈有此理!」
憤然之下,項燕派出項梁––國家艱危之時竟然只有自己的兒子可以信任,這也是項燕的
莫名悲哀––星夜趕赴淮陰查勘實情,若果真是不得已,他便要親赴郢壽訴諸楚王了。旬日後
,項梁風塵僕僕趕回,訴說了江東軍的遲滯原因。而這一切,還都是時任江東軍裨將的項燕的
次子項伯秘密探察清楚,又秘密告知項梁的:江東軍主將景焯接到大司馬叔父景檉的密件,說
昭氏一族有人密告項氏在江東聚結私兵,圖謀與越人部族作亂自立,楚王正在派員秘密查勘;
大軍或可能再度南下平亂,項燕能否領軍亦未可知,江東軍當以糧草未齊為由,原地等待王命。
「狗彘不食!!」
項燕憤怒了,飛騎馬隊連夜趕赴都城請見楚王。晨曦初露,素來穩健謙和的項燕臉色鐵青
地帶著一隊精銳劍士直闖王城。慌得楚王負芻王冠也沒戴,散髮赤腳披著大袍便匆匆出來了。
項燕一反常態地強橫,聲言要立地與昭氏告密者對質,若查無實據,楚王須立即斬首誣告者,
否則項氏反出楚國!負芻大驚失色,二話不說下令王城郎尹捉來了昭氏那個告密者,對質不消
半個時辰,親自一劍刺穿了告密者的咽喉。楚王負芻說,此人告密屬實,王室派人查勘卻是虛
妄,果然疑忌項氏,豈能不先解項燕兵權?江東軍遲滯不前,本王亦有難言之隱也!天亮之後
,楚王負芻立即召來已經還都的幾位世族大臣,當殿申明項氏絕無聚結私兵謀亂之舉,後若再
告,立地治罪。項燕冷面肅殺,當殿森森然宣告:「項氏若圖謀作亂,秦軍南下便是時機!何
須抗秦自傷?若有人定逼項氏反楚,則項氏未必不反!項氏反楚,第一刀便殺逼我反者!國難
當頭,王族大族不顧楚國,項氏何計楚國?!」
這番肅殺凜冽的宣言,使楚國廟堂對項氏的種種不實流言銷聲匿跡了。項燕至此明白了一
個道理,在世族林立競相蠶食的楚國,一味地效忠國家非但於事無補,且有殺身滅族之禍,若
得自立報國,便得有適時適度的強橫霸道,否則一事無成。然則,回到汝陰幕府幾個月,淮南
軍與江東軍還是遲遲不能抵達,理由多得令項燕哭笑不得。無奈之下,項燕只有做最不濟的謀
劃了。其中最要緊的一著,便是以特急將令單調出江東軍的次子項伯,教項伯持項燕密令返回
江東,將項氏封地的八千子弟兵全數帶來汝陰,再編入由陳城軍精心遴選出的八千壯勇,以項
梁項伯為主將副將,編成了一支緩急可用的精銳中堅。
列位看官留意,封地子弟兵,是中原戰國所無而楚國獨具特色的物事,故此不得不予以交
代。蓋楚國在上述三方合乎法度的軍力之外,還有一種中原戰國已經不存在的潛在軍力,這便
是各世族封主的所謂壯勇子弟兵。究其實,這等子弟兵是各封主以自家財力建立起來的私家軍
隊,多則萬餘,少則數千,兵器精良,衣甲糧草豐裕,實際戰力甚或強於邦國軍旅。楚國之所
以始終不能真正廢止私兵,其根本原因在於兩處:一則,楚國源於相對封閉的山地部族立國,
其所秉承的傳統封地制,也始終相對完整地保留著,私家成軍的根基始終存在;再則,楚國山
川廣袤險峻,部族眾多,星散於險山惡水,習俗差異極大,故變亂多生,而一旦變亂蔓延,國
府大軍往往鞭長莫及,世族私兵則事實上成為保護封地並最終剿滅變亂的主要力量。楚頃襄王
時期,曾發生了一場震驚天下的「莊蹻暴郢」之亂,若非遍佈楚國的世族私兵,楚國很可能便
在這場舉國動盪中滅亡了。
這個莊蹻,原本是南楚洞庭郡的將軍。其時,莊氏部族出了一個名士莊辛,奔走合縱抗秦
,一時成為楚國名臣。後來,因楚國老世族排斥而遭頃襄王疑忌,莊辛被迫逃亡趙國。再後來
,楚國對秦戰爭大敗,楚國欲聯結中原重起合縱,頃襄王才不得不再度召回莊辛。莊辛歸來,
以「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為比喻說動楚王,遂再度領政奔走合縱。誰知頃襄王受老世族
掣肘,又再度罷黜莊辛,並大大削減了莊氏封地。雖然,誰也說不清楚期間究竟生出了何等謀
劃,更說不清楚莊辛與這件事有沒有關聯,總歸是莊氏部族的將軍莊蹻,率領著數千兵士與族
人起事了。莊蹻起事的第一個舉動,是率領喬裝成庶民的士兵們混入郢都,洶洶然大舉攻佔官
署,劫掠殺戮老世族府邸,並包圍了王城。整個郢都驟然陷入一片混亂,楚國朝野大為震驚。
此所謂「莊蹻暴郢」也。後來,在漸漸聚攏的王師圍攻下,莊蹻率眾被迫退出郢都,卻又颶風
般殺向江東,再席捲南楚,佔據了湘水地帶。後來,莊蹻部又馳驅千里,南越五嶺,佔據了滇
地,遂稱王號,並自立為邦國。立國後大約財貨不足,莊蹻又率兵北上,再度席捲了湘水江東
。楚國廟堂深為震恐,曾數度發兵追擊圍攻,皆因大軍無法在高山峻嶺與江河湖海中捕捉剽悍
靈動的莊蹻軍,每次都是勞師無功。當此之時,各世族為了自家封地不受劫掠殺戮,遂紛紛自
發地以私家子弟兵圍追堵截,前後歷時十餘年,莊蹻暴動及其餘波方告平息。
莊蹻舉兵,對楚國與當時天下造成的震撼極大,以至當時的名士大著幾乎都有評說。《荀
子.議兵篇》云:「––莊蹻起,楚分而為三四。」並進而將莊蹻用兵與齊國田單、秦國商鞅
等同並論,以為「是皆世俗之所謂善用兵者也」。《韓非子.喻老》云:「莊蹻為盜於境內,
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亂也。」《呂氏春秋.介立》,更將莊蹻之亂對楚國的影響,與長平大戰
對趙國之影響並論。後世《史記.禮書》亦云:「莊蹻起,楚分而為四參。」《論衡.命義篇
》則云:「莊蹻橫行天下,聚黨數千,攻奪人物,斷斬人身。」凡此等等,皆證明了一個事實
:莊蹻之亂,使奉行封地自治傳統的楚國更加支離破碎了。根本原因在於,莊蹻之亂使楚國世
族的私家武裝走到了前台,分治之勢更加難以動搖。
項氏的江東子弟兵,正是在莊蹻之亂中崛起的一支勁旅。
項氏部族曾經滄海,其興衰沉浮之多,常令項燕不勝感慨。
殷商王朝時,有一個小方國項,因其僅為第四等子爵,故云項子國,其國瀕臨洧水,有地
方圓百餘里而已。這個項子國,皆以國為姓,有了最早的項氏部族。周滅商,弱小的項子國沒
有出兵勤王。周初有管蔡武庚之亂,已經失國的項氏部族專事漁獵,也沒有捲入。為此,周公
平定管蔡之亂後重新分封,著意恢復了項氏封地,以為小邦忠順之楷模,於是又有了項子國。
歷經數百年,周平王東遷洛陽,天下遂入紛爭不休的春秋之世。其後的項子國,吞滅了周邊十
幾個更小的城邦小諸侯,經周王室認可更名,正式號為項國,其國都項城便成了淮北小有聲威
的重鎮。
正在項國欣欣然蓬勃興旺之際,中國大勢一朝變了。西部戎狄、北方胡族、南部諸蠻、東
部諸夷,似乎約好的一般同時向中原洶洶然進犯,燒殺劫掠的戰火瀰漫了所有的諸侯國的縫隙
。其時,春秋霸主齊桓公在丞相管仲襄助下,會盟諸侯,一力舉起「尊王攘夷」大旗,呼籲諸
侯放棄紛爭,共同抵禦四面蠻夷。中國諸侯遂各自奮勇,紛紛出兵組成聯軍,合力反擊洪水般
的蠻夷入侵。然則,在齊國九次會盟諸侯組建聯軍的年月裡,項國卻死死固守著自家封地,一
如既往地採取了觀望對策,罕見地沒有出兵攘夷聯軍。對此,齊桓公耿耿不能釋懷,在夷患消
除之後與當時的大國魯國會盟,秘密達成了一個懲罰項國的盟約。於是,在此年春季,魯僖公
以狩獵為名,率軍突然兵臨項城,吞滅了項國。至此,淮北空留項城之名,項國土地劃入魯國
,而項氏國人則被魯國交給了人口稀少的齊國。齊國丞相管仲頒布的命令是:項氏部族全數放
逐東海,罰為刑徒苦役,充作漁獵部族。
為了躲避突如其來的巨大災難,項氏部族秘密逃亡東南,進入了齊國鞭長莫及的吳國震澤
,在茫茫水域開始了艱難的漁獵生涯。遭此一番劫難,項氏部族痛定思痛,多次合族共議未來
生路,終究悟出了一個道理:不以武備立身立國,無論觀望紛爭或是捲入紛爭,即或偶有小成
,最終都只是強者魚腩而已。自此,項氏部族大興尚武之風,或漁或獵或耕,人人皆須習武強
身,族中子弟但有才具,必須以修習兵法為第一要務。與此同時,項氏大改族法,舉族諸業皆
以軍制統轄,但有危難,舉族為兵。漸漸地,吳中項氏的強悍聲名在吳國越國傳播開來,項氏
子弟也越來越多地進入了吳越兩國的軍旅。
倏忽百年,天下進入了鐵血大爭的戰國之世。越國滅了吳國,楚國又滅了越國。越國滅吳
時,項氏舉族為戰,成為一支令越王勾踐很是頭疼的亡命精銳。直至越國宣告滅亡,項氏都沒
有歸順越國,而是遁入震澤,多方聯結舊吳部族,屢屢舉兵向越國發難。雖然一直未能恢復吳
國,然項氏大名卻已遠播天下。及至楚國滅越,為鎮撫星散抗楚的百越部族,楚威王遂派特使
進入震澤,隆重邀項氏出水。楚威王開出的條件是:許項氏以吳中為專領封地,得在泗水下相
建立城邑為治所,領鎮撫百越之重任。如此優厚之許諾,實則將項氏等同於楚國三大世族了。
因為,只有楚國的昭屈景三大世族,才能在專領封地之外,又在楚國都城地帶另建一座治所城
邑。當時,楚國都城是壽春,下相正在壽春東北百里之外。項氏合族會商,一則基於與越國世
仇,二則基於楚國所許吳中封地之豐饒及地位之崇高,終於接受了楚王的招撫,歸順了楚國,
肩負起鎮撫東南嶺南百越的重任。
自此,強悍的項氏進入了楚國軍旅,成了楚國四大世族之一。
然則,項氏終究不能與楚國的昭、屈、景三大老世族相比。蓋昭、屈、景者,都是古老的
楚國王族的分支繁衍,盤根錯節根基深厚,非但封地廣袤,且在廟堂也始終居於主宰地位。楚
國傳統,昭氏多掌令尹大權,統轄國事;屈氏則多居莫敖,掌王族軍政事務;景氏則多居大司
馬,掌關防與舉國軍務。項氏以軍旅成名入楚,在廟堂格局中歷來無傳統高位,而只能以軍功
實力立族立身。所以然者,是因為統轄全軍的大將軍也罷,獨領一軍的城防將軍也罷,都是戰
時得受兵符方能施展作為,與身居樞要有經常發令權的世族大臣很難抗衡。且不說大軍兵員將
領來源多樣,永遠不可能一族獨成,欲以手握軍權而號令天下,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非常艱難
的,何況楚國這種多方滲透相互糾結的國家。唯其如此,身為大族世族的項氏,始終只能在平
定頻繁發作的越人之亂中顯示其實力,其廟堂影響力卻一直不大。若非莊蹻之亂,只怕項氏還
不會有軍旅軸心之地位。
莊蹻之亂,朝野震恐,官軍乏力。其時,年方弱冠的項燕只是吳郡的一個都尉,隨主將率
領的兩萬官軍截殺馳驅往來如狂飆的莊蹻軍。楚國官軍戰力太差,以致兩次均遭敗績。年青的
項燕深感屈辱,連夜趕回震澤與族老們聚商,籲請親率族中子弟兵為國除患。這個被族人呼為
少將軍的小小都尉,慷慨激昂之辭震撼了項氏族人。三日後,合族遴選出了八千子弟兵,由族
長鄭重其事地交給了項燕。舉國紛亂之時,項燕一不請王命,二不請官軍,獨率八千子弟兵輕
裝上陣,開始了追殲莊蹻軍的飛行軍戰事。歷經三年,項燕軍渡江水、越雲夢、過五嶺、下湘
水、入洞庭,死死咬住莊蹻軍不放,大小歷經四十餘戰,最終乾淨地殲滅了這支亙古未見的剽
悍飛行軍,將莊蹻首級呈獻給了楚王。由是,年青的都尉項燕一舉成為楚國名將,項氏子弟兵
則一舉成為威震楚國的精銳之旅。其後,楚人但言楚軍戰力,不說官軍,上口一句便是:「不
消說得,江東八千子弟兵!」
三十餘年過去,項燕已是年近花甲的老將了,領舉國之兵抗秦,卻依然得依靠江東子弟兵
為中堅,項燕不禁很有些悵然。
「父親––」
暮色斜陽之下,遙遙一支馬隊伴著沙啞的喊聲從東南飛來。
不用說,是季子項梁回來了。
項燕有四個兒子,以伯、仲、叔、季的排行說,長子(伯)、次子(仲)厚重務實,始終
在下相經營封地事務。三子(叔)項伯、四子(季)項梁皆好軍旅,且頗有才具,隨了項燕入
軍,目下都已經是聞名軍中的戰將了。更重要的是,在族系林立的楚軍中,只有這兩個兒子,
堪稱項燕的左膀右臂。
「季梁,郢都情勢如何?」項燕大步匆匆迎來。
「父親!各方大體通達!楚王特使也來了!」
項燕長吁一聲,腳下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了。項梁疾步過來扶住,低聲問了一句:「父
親,秦軍情形如何?」項燕站穩身形,向項梁身後的王使一拱手道:「王使遠來,鞍馬勞頓,
請入幕府洗塵。」這才回身道:「斥候新報,秦軍在安陵逗留旬日,尚未南下。如此,我軍稍
有喘息之機。」項梁驚訝,邊走邊說:「不可思議也!秦軍如何能在安陵逗留旬日之久?莫非
有詐?」項燕道:「詐歸詐,大軍未動總是事實。不想它,立即聚將,宣示王命!」
汝陰幕府的聚將鼓隆隆響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3:56
【第四節】
秦王政很是煩躁,二十萬大軍如何能卡在一個小小的安陵?
李信緊急稟報說:攻楚大軍以淮北戰事為軸心,安陵是最好的後援大本營。為此,蒙武老
將軍親赴安陵會商借地事宜,遭安陵君拒絕;姚賈大人再度赴安陵會商,亦遭拒絕;李信特請
王命,允准大軍強行將安陵君遷移到河內郡!李信羽書之後,姚賈又從河外匆匆趕回咸陽,專
一稟報安陵之事。姚賈說,秦軍將士一片憤憤然呼聲,若不盡快確定處置安陵之方略,只怕李
信蒙武也難保急於赴戰的洶洶將士不在小小安陵生事。安陵果真出事,安定中原的大方略便將
流於無形。嬴政立召李斯尉繚會商,君臣四人議決:除非萬不得已,仍應對既定方略一以貫之
,立即敦請安陵君派特使入秦,一次商定處置之法,否則只有強遷安陵君封地一條路可走。於
是,姚賈連夜趕往河外,次日,又偕安陵君特使星夜趕回了咸陽。於是,又立即緊急小朝會,
剛剛議定了第二天午後召見安陵君特使,面色蒼白的姚賈便昏厥了過去。太醫趕來救治,東偏
殿一片忙亂。嬴政大為煩躁,一腳踢翻了身邊的銅人立燈,大罵安陵君害秦雞犬不寧,喝令蒙
毅立即殺了特使攻佔安陵!旁邊李斯大驚,驟然紅臉高聲喊道:「君上昏也!寧不記怒發逐客
令乎!」這一聲喊,嬴政頓時愣怔了,清醒了,否則,很可能當真要再次做出令他自己也後怕
的事。
這個安陵君,是當年魏襄王分封的一個族弟。
滅魏之後,基於中原動盪多生,韓國被滅後舊韓世族仍能蠱惑人心而舉兵作亂的鑒戒,秦
王嬴政接納了丞相王綰提出的方略:傚法周公平定管蔡之亂,保留些許有德政之名的小封國,
以為舊王族貴冑之出路楷模,從而化解老世族的亡國仇恨,對復辟變亂釜底抽薪。這則方略得
朝會議決,最終被秦王書命概括為十六字長策:「法王並舉,鎮撫並行,安定中原,以消復辟
。」法乃法治,王乃王道。基於這一長策大略,秦國在中原保留並承認了兩個素有王道德政之
名的小國,一個是衛國,一個便是這安陵國。衛國,是以周室王族統轄殷商遺民的特異老諸侯
。保留衛國,在於衛國能最好地彰顯秦國承襲、弘揚華夏文明傳統的國策。當然,衛國還出了
兩個對秦國最具決定性的治國巨匠:商鞅、呂不韋。保留並承認衛國的繼續存在,在秦國廟堂
是沒有任何異議的。安陵國,則是中原三晉唯一一個勉強可以稱之為「國」的一片封地,一座
城邑而已。保留安陵的意義,在於彰顯秦國對並非古老的新世族同樣給予遵奉的國策。當然,
遵奉的前提是老世族新世族都必須如同衛國、安陵國這樣的忠順臣服,而不是像韓國老世族那
般圖謀復辟。如此這般,這個小小的安陵國便被保留了下來。
那時,秦國君臣當然明白安陵對於南下滅楚的樞紐地作用。
然則,秦國君臣誰也沒有料到,一個小小的安陵君竟能拒絕秦王。
安陵國地約五十里,其城邑坐落在洧水東岸。秦國滅韓後,秦軍主力的大本營由關中的藍
田大營漸次轉移到舊韓南陽郡的宛城郊野。這裡河流縱橫山巒低緩水草豐茂,是難得的耕、漁
、獵、牧四業俱佳之地。更為天下垂涎者,南陽郡是冶鐵坊聚集之地,時諺云:「宜陽採石,
南陽鑄鐵」,此之謂也。故此,南陽郡雖是韓國本土,事實上卻是秦、楚、韓、魏四大國長期
反覆爭奪的拉鋸之地。秦昭王時期,秦國一度攻佔南陽,曾將其治所城池宛設置為宛縣。其後
楚國亦曾攻佔南陽,宛縣遂成楚國的冶鐵重鎮。滅韓之後,熟悉韓魏楚地理大勢的李斯上書秦
王,提出了秦軍大本營東出關外以南陽為根基的方略。除了上述優勢,李斯著意強調的理由是
:「南陽經許地,抵安陵,沿洧水鴻溝之間直下陳城、平輿,此乃南下攻楚之上佳進軍路徑也
。由安陵東出,直抵大梁之魏齊官道,又是攻齊之上佳路徑也。唯其如此,南陽為大軍根基,
安陵為大軍樞紐,山東定矣!」沒有任何異議,秦國廟堂立即做出了決斷:國尉府總司運籌,
一年之內,秦軍大本營完成東遷南陽。其後,南陽大本營如期建成,藍田大營又順利東遷,秦
軍主力從此在中原立定了根基。此後的王賁軍南下滅魏、王翦大軍班師南來,都是以南陽大營
為立足之地。
南陽成為秦軍根基,安陵後援樞紐的建造自然提上了日程。
嬴政的胸襟是博大的。謀劃之初,嬴政派姚賈出使,向安陵君提出以河內五百里之地,換
取安陵君北遷。也就是說,在大河北岸許以十倍的封地,使安陵君讓出安陵。可是,那個木訥
淡泊的安陵君卻回答說:「秦王加惠,使我以小易大,甚善也。然則,本君受地於先王,寧願
終身守定安陵,不敢交易。」姚賈向以精悍機敏著稱,連番周旋,這個寡言少語的安陵君竟是
無動於衷,始終只咬定「受地先王,不敢交易」一句老話,以致跌宕至今,安陵倉儲樞紐也沒
有建成。以嬴政原本預料,縱然軟說不成,李信大軍隆隆進逼城下之時,諒這個安陵君也會順
勢轉向。當真迂闊到底的人物,世間畢竟太罕見了。然則,李信大軍開到了,這個安陵君卻依
然故我,嬴政不禁大感難堪。
清晨卯時,嬴政準時走進了東偏殿正廳。
安陵特使被趙高領進來時,嬴政沉著臉肅然端坐在碩大的王案之後,目光冰冷卻一句話不
說。一個五十里地的封君,竟然派出一個「特使」,竟然與他這個行將一統天下的秦王討價還
價,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嬴政一想起來便怒火上衝,勉力定心,偏要看看這個「特使」如何開
口對他這個秦王說話。然則嬴政沒有想到,這個紅衣竹冠的使者進入廳堂之後,僅僅是淡淡一
躬行了參見之禮,自報一句名號道:「安陵君特使唐且,見過秦王。」之後便面色肅然地佇立
著不說話了。嬴政雄傑秉性,素來讚賞那些風骨錚錚的人物。當年那個齊國老士茅焦能在他殺
死諸多說客之後依然從容進諫,反而被嬴政拜為太傅,其間根本,便是嬴政讚賞茅焦的勇氣。
今日一樣,嬴政見這個唐且鎮靜自若,炯炯目光中全無懼色,心下本能地有了幾分讚許:「好
!此人頗有名士氣象。」
「足下既為特使,何故不言?」嬴政冷冰冰開口了。
「秦王敦請我邦使秦,自當秦王申明事由。」唐且淡淡一句。
「且算一說。本王問你,區區安陵,何敢蔑視秦國?」
「安陵君愛民守土,蔑視秦國無從談起。」
「唐且,秦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五十里之地,秦國不義麼?」
「義之根本,不強所難。秦以大國之威強求易地,談何義理?」
「安陵君五百里不居,而寧居五十里,豈非迂闊甚矣!」
「安陵君所持,非秦王所言也。」唐且嘴角流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封君受地於先王而
守之,雖千里之地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
「足下既為特使,嘗聞天子之怒乎?」嬴政面色陰沉了。
「唐且未嘗聞也。」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偌大廳堂驟然蕩出一種肅殺之氣。
「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唐且平靜從容。
「布衣之怒,丟冠赤腳,以頭搶地爾。」嬴政揶揄地笑著。
「大王所言,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士之怒,又能如何?」
「專諸刺僚,彗星襲月;聶政刺韓,白虹貫日;要離刺慶,蒼鷹擊殿。此三人者,皆布衣
之士也!其懷怒未發,吉凶自有天定。今日加上唐且,恰好四人也!」這個相貌平平的中年士
子驟然勃發,語勢強勁目光犀利,頃刻之間瀰漫出一股凜凜之氣。
「啪」的一聲,嬴政突然拍案冷笑:「足下縱為士之怒,又當如何?」
「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隨著一聲冷峻強音,唐且大
步掠向王台,紅衣大袖中驟然閃現出一口爍爍短劍,風一般橫掃而來––殿角趙高大驚失色,
一個飛掠橫插在唐且與王案之間,左手已經同時舉起了王案上的一隻青銅鼎,便要當頭砸下–
–﹁先生絕非刺客。小高子下去。」嬴政平靜地搖了搖手。
唐且卻愣怔了。以山東士子論秦王,嬴政只是一個有虎狼之心而色厲內荏的暴君而已,真
有勇士當前,秦王準定是惶惶逃竄,更何況還有荊軻刺秦在先,秦王豈能不杯弓蛇影?今日他
挺劍而起,雖非當真要做刺客,而只是要維護名士尊嚴與聲譽,然畢竟是劍光霍霍逼來,秦王
卻連身形也沒有移動,如此膽識之君王,當真是未嘗聞也。一時間,唐且有些手足無措了。
瞬間沉寂,王案後的嬴政肅然挺身長跪,又一拱手,帶著笑意卻又一臉正色道:「先生請
坐。區區五十里之地,何至於此也!」見唐且終於帶著尚有幾分猶疑的神色在對面落座,嬴政
長吁一聲道:「本王明白也!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唐且,但知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好!真名士也!」嬴政終於毫無顧忌地激賞這個特使了。
那日,秦王嬴政破例在東偏殿設宴,與唐且痛飲暢談到日暮時分。唐且坦言,安陵君若能
親識秦王器局,必心悅誠服矣!只要秦國保留安陵君封地不動,秦軍不擾安陵君宗廟社稷,唐
且願說服安陵君許秦軍借地建造倉儲。秦王嬴政大是舒暢,勸唐且回復使命後入秦任官建功。
唐且卻說,官身不言私事,入秦不入秦容後再議。秦王連連讚賞,遂不談唐且個人出路,只海
闊天空說開去。末了,唐且兩眼淚光瑩瑩,只一爵又一爵地猛灌自己。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4:01
【第五節】
草木蒼黃的時節,秦國大軍直下淮北。
李信確定的戰法是:鐵騎分割淮北,聚殲項燕主力,兩戰攻克郢壽。淮北平野漠漠山巒低
緩,最有利於騎兵馳騁突擊,所以如此戰法一提出,便得到了將軍都尉們的一致贊同。更何況
,此前有王賁軍狂飆突襲十日連破十城的煌煌戰例,足證淮北戰場正是秦軍鐵騎的用武之地。
基於如此戰法,李信與蒙武謀劃一夜,又確定了周密的進軍方略:大軍分為兩路,全部步騎混
編;李信軍十二萬,由安陵直下汝水,一舉攻佔平輿;蒙武軍八萬,由安陵沿鴻溝大道南下,
一舉攻佔寢城。這兩座城池東西相距百餘里,正是將淮北分割為二並壓迫汝陰要塞的最佳地帶
。之後,兩軍立即會師城父,南攻汝陰要塞,與項燕軍決戰。殲滅楚軍主力後,長驅直入攻克
郢都壽春。
「如此輕兵疾進,年末定然滅楚!」李信軍令之後,老將軍蒙武奮然吼了一聲。
「輕兵疾進,年末滅楚!」將軍都尉們一齊大吼。
一路南下,年末滅楚的吼聲響徹秦軍上下,也伴隨著黑壓壓的大軍洪流淹沒了沿途郡縣。
如此進軍聲勢,是秦軍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楚北大為震恐,民眾惶惶逃亡淮南,城邑守軍紛
紛棄城南撤。淮北重鎮陳城,竟在秦軍越過城池之日變成了一座無軍無民的空城。李信大為振
奮,揚鞭遙指陳城空蕩蕩的垛口笑道:「諸位但說,我向秦王上書,進軍大勢如何說法?」身
旁一司馬高聲道:「望風披靡!」又一司馬高聲道:「秋風掃葉!」又一司馬高聲道:「虎入羊
群!」李信不禁一陣開懷大笑:「誰云國大難滅,不見今日之淮北也!」中軍司馬則高聲道:「
楚軍如此跑法,只怕我軍追不上!」言猶未落,幕府馬隊爆出一陣哄然大笑。李信心頭怦然一
動,是也,楚國若放棄淮北全力南逃,王賁偏師能堵住麼?主力追不上,偏師截不住,滅楚大
戰豈非泡影?
「下令蒙武:鐵騎軍兼程獨進,兩日攻佔寢城!旬日會師城父!」
眼見軍令司馬飛騎而去,李信又對中軍司馬下令道:「步騎兩分,章邯率步軍拖後跟進,
本帥親率輕裝鐵騎飛兵直下,兩日攻佔平輿!旬日會師城父!」中軍司馬「嗨」的一聲,立即
飛馬直奔後路的章邯軍。大約小半個時辰後,八萬鐵騎將所有重甲器械就地留給步軍安置,全
部輕裝就緒。李信一聲令下,八萬鐵騎在廣闊的原野展開,黑色颶風一般捲向了西南的汝水流
域。
卻說蒙武老於軍旅,遠師大戰從未接受過如此明白限定時日的緊迫軍令,且又是拋開步軍
而鐵騎單獨前出,一時有些皺眉。思忖之下,蒙武又覺秦王尚且激賞李信壯勇,自己不能損了
主將志氣,再說楚軍紛紛棄城南逃,不飛兵疾進也確實不足以捕捉楚軍主力。於是,蒙武當即
傳下將令:親率五萬鐵騎軍兼程南下,三萬步軍由馮劫率領隨後跟進。雖則如此,蒙武畢竟謹
慎周密有乃父蒙驁之風,同時又派出飛騎軍使,將李信軍令及諸般部署報給了長史李斯。
隱隱地,蒙武總覺李信太過急迫了些。至少,秦國廟堂對滅國大戰從來沒有限定過時日。
事實上,滅趙滅燕都比預料之期長了許多,而滅韓滅魏,卻又比預料之期短了許多。這次滅楚
大戰,秦王嬴政更沒有提過期限之說。蒙武吼出的年末滅楚,全然是被主將李信的勃勃雄心所
激發,大覺痛快而壯軍威士氣之舉。一吼之下,竟成全軍口誓,實在是蒙武沒有料到的。以蒙
武想法,當此之時,主將李信便該倍加冷靜。譬如王翦,往往是將士越憤激求戰,他便越是冷
漠。而李信不然,與全軍一起火熱,又處處急迫下令,未免不太穩妥。老軍旅都清楚,數十萬
大軍進入廣袤戰場,統帥對一城一地之攻取,通常都不會下達緊迫明確的限期將令,只有飛兵
掠地的奇襲戰,才有大體明確地時限軍令。李信如此軍令,莫非是將這次滅楚大戰當做了奇襲
戰?––然則,疑慮歸疑慮,蒙武身為久欲赴戰的副將,寧肯相信自己是人老心暮,也不會將
疑慮當做依據去與主將爭辯。畢竟,李信是秦軍新銳大將中極其出色的一個,徒亂其心,絕非
蒙武所願。
蒙武不清楚的是,李信需要證明自己。
大朝會商,李信謀劃的滅楚總方略無疑已經被秦國廟堂明白確認了。所以,在主力大軍南
下之前,兩路偏師已經到位:王賁軍秘密開進了淮南,截斷了壽春的江南退路;巴蜀水軍則大
張旗鼓地順江東下,進入了彝陵要塞,截斷了楚國王室立足荊楚故地的逃路。如此,以李信總
方略展開的秦軍態勢一目了然:西南兩面的兜底包抄已經完成,楚國的逃亡之路已經遮絕,只
等主力大軍在淮北的正面決戰一開始,滅楚之期便屈指可待了。然則,李信明白一點,總方略
再好,也得取決於具體的戰場謀劃,只有戰場謀劃,才是一個將軍是否具有統帥才具的最好例
證。畢竟,總方略未必總是由軍旅將軍提出,即或一個將軍提出了一場戰事的總方略,公議也
未必認定你具有真正的統帥才具。其間根由,在於謀劃總方略與戰場運籌是兩種才能。方略之
謀是洞察才能,戰場運籌是實戰才能。無論兩者關聯多麼緊密,也無論兩者如何在諸多大家身
上交融生輝,其間依舊有著重大的區別。否則,世間便沒有了紙上談兵的趙括,也沒有了擅長
實戰而短於方略的廉頗一類戰將了。李信也明白,自己的滅楚總方略被朝會確認之後,對秦王
頗具影響力的李斯、尉繚與幾個王族元老,始終對自己心存疑慮,其根本原因便在屢屢被戰場
證實了的兩種才能的差別。滅魏之前,大臣們對王賁也是疑慮重重,而滅魏之後,王賁立即成
了朝野公認的名將。其根本原因,在於事實已經證實了王賁兼具謀劃之能與戰場之能,堪稱名
將。而目下的李信,則是尚未被事實證明的奉命統帥,而不是天下公認的戰功名將。
李信需要證明自己:王賁固然將才,李信更是將才!
在秦軍新銳大將中,李信與楊端和、辛勝、王賁,並稱四大主將。滅趙之戰,楊端和首任
大軍副統帥,沒有缺失,也未見光華,可謂好中見平。滅燕之戰,辛勝再任大軍副統帥,也大
體與楊端和一般持平。兩次滅國大戰李信雖沒有成為副統帥,然卻立下了最為人稱道的戰功–
–長驅千里追擊燕軍殘部,逼燕王喜獻出太子丹首級。秦王聞訊,激賞不已。這一戰功之後,
李信的才具聲望事實上已經超過了曾經做過副統帥的楊端和與辛勝。然則,在接踵而來的滅魏
之後,王賁的聲望卻迅速地淹沒了李信,成為公認的新銳將軍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名將。對於王
賁,李信很有些不服,始終以為這是不期然的運氣所致,是諸般遇合促成。
遇合一,其時南下秦軍的使命僅僅是平定韓亂,任何一個大將都足以勝任。秦王獨點了王
賁,只是基於王賁始終不被父親王翦大用,想給這個少將軍一個機會而已。與其說秦王看準了
王賁比其餘大將出色,毋寧說是一種檢驗。遇合二,作為滅燕主戰場的大將們,當時確實是誰
都不願脫離主戰場而去打那種平亂小仗。遇合三,作為上將軍的王翦,派出任何一個將軍平定
韓亂,大約都得說服一番,而接受王命派出王賁,則既不用說服,亦可顯示其一如既往的公正
。遇合四,作為老是不得擔全軍主力重任的王賁,也恰恰在尋覓擺脫父親麾下而獨當一面的機
會,所以即或脫離主戰場亦欣然力爭––凡此等等,皆為遇合也。而若無種種遇合,誰能說王
賁比李信更具將才?李信確信,假如當時自己「不幸」被派做了南下軍主將,自己也會力爭滅
魏,也會一舉成名。而且,李信比王賁更通曉兵書熟悉典籍,水戰滅魏之謀劃實施定會更為出
色。
四大主將之中,李信是最後以統帥身分出場的一個,卻也是秦國朝野乃至整個天下最為關
注的一個。原因之一,李信第一個做了真正的秦國主力大軍的統帥。楊端和、辛勝皆為副統帥
自不待言。王賁的平韓滅魏只統領了本部五萬人馬,在秦國朝野眼中尚不能算真正的大軍決戰
。李信不然,是二十萬主力大軍的統帥,其廣袤戰場的縱橫馳騁,足以承載任何一個天才統帥
的才華揮灑。其二,此戰是攻滅楚國。楚國之大,使滅楚成為唯一能與滅趙抗衡的統一華夏的
大戰,其統帥之功業將千古垂於史冊。其三,李信的滅楚統帥,不是在與新銳大將們的較量中
爭來的,而是在與赫赫盛名的上將軍王翦的膽識比照中被秦王認可的。李信取代王翦上將軍而
為統帥,堪稱未曾開戰已經先聲奪人。
如此者三,李信的榮耀在大戰之先已經光華閃爍了。
唯其如此,李信要重重地抹上最後一筆。
飛騎一日一夜,李信鐵騎大軍激揚著遮天蔽日的煙塵,於次日午後隆隆捲進了平輿地界。
秋日夕陽之下,遙遙望見平輿城頭飄動的旌旗與蠕動的兵士,秦軍騎士們立即遍野歡呼起來:「
噢荷––有人了!開戰了––」遍野呼嘯夾著戰馬嘶鳴,在震撼大地的隆隆馬蹄的沉雷中如同
長風激盪。此時,中央幕府馬隊堪堪勒定,雲車頂端的軍令大纛旗剛剛升起,旗面一個前掠尚
未完成,雲車下第一通戰鼓尚未落點,前軍馮去疾部的一萬鐵騎便驟然爆發了驚天動地的吼殺
聲,狂飆巨浪般捲向了城下。所有這一切,都在廣闊的原野極為流暢地爆發著,彷彿上天製作
的一架完美無比的器械在自動運行。這便是戰國之世的秦軍銳士,聞戰則喜,對戰場充滿著強
烈的衝動,對搏殺斬首戰勝敵國充滿強烈的期盼,將嚴酷的大爭視作壯美的人生,以建功立業
追求著不朽的生命,若不能強悍地生存,毋寧做了天地間的犧牲。
及至李信登上雲車令台,第一波鐵騎已經捲到了城下,後陣大軍也已經萬箭齊發了。倏忽
之間,李信綻出了一絲舒心的微笑––攻克平輿,楚軍主力就很難遁形了。
「稟報將軍:蒙武軍業已佔據寢城––」
雲車下迭次傳來飛騎斥候的高聲軍報,未等中軍司馬在身旁再度轉述,李信已經不假思索
地開始發佈軍令:「蒙武軍在寢城整休一日,立即構築壁壘,以為城父會軍之屏障!中軍司馬
答應一聲,快步走下了雲車。幾乎與中軍司馬在雲車梯口交錯,軍務司馬匆匆到了李信面前,
捧出一隻泥封帶有黑羽毛的銅管道:「稟報將軍,蒙武將軍密件!」李信一點頭,軍務司馬利
落地打開了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遞了過來。李信嘩啦展開,目光掃過眉頭便是微微一皺。
「稟報將軍:平輿守軍不戰而降!馮去疾將軍請命入城!」
「好!」李信大手一揮連續下令:「馮去疾部入城,留守平輿!其餘各部駐紮城外,起炊
戰飯,整休一夜,明晨直下城父!」軍令司馬匆匆去了,未及片刻,平輿城內外炊煙大起歡呼
聲大作。蓋秦軍有著久遠的苦戰傳統,更兼軍法嚴明崇尚實效,是故行軍多為冷食戰飯。能夠
在戰場間隙明火起炊,實在是破天荒也,在秦軍將士無異於一場社火狂歡。而李信之所以下如
此軍令,也是基於實戰情形:大張旗鼓進兵,大張旗鼓攻城,本無秘密可言,何須教將士們冷
食匿形。
下達完軍令,李信匆匆下了雲車,飛馬進入平輿城。李信叮囑馮去疾,平輿楚軍與寢城楚
軍一樣,都是不戰而降,顯然不是楚軍主力。為防萬一,馮去疾部留守平輿,一則搜集城內糧
草輜重以為根基,一則接應後來步軍;一俟步軍趕到,立即在城外郊野構築壁壘,城內城外相
呼應,可確保平輿無事。末了,李信重重一句道:「項燕主力未顯蹤跡,兩軍決戰定然在平輿
、寢城之間鋪開,不可大意!」馮去疾呵呵一笑道:「李將軍放心也,只要你勾出項燕主力,
我第一個喊你萬歲!」李信笑應一句你等著好了,大步而去。出得城外,只見連綿軍營火把大
亮,遍野可聞狼吞虎嚥的呼嚕咂咂聲和戰馬噴鼻聲。李信匆匆找到了大將辛勝,叮囑了明晨進
軍城父的路徑,遂帶著幕府馬隊連夜趕赴蒙武軍去了。
蒙武的密件說了兩件事:一是寢城守軍不戰而降,城內卻沒有囤積糧草輜重,似乎原本便
沒打算抵禦,令人可疑;二是蒙武派斥候營喬裝楚人散開探察,得知楚軍主力似在汝陰河谷地
帶秘密隱藏,當速定對策。第一樁事,李信與蒙武同感,否則不會有對馮去疾的著意叮囑。第
二樁消息李信不能確信,須得立即探察確實。李信知道,直到三日前南下之際,楚國的淮南軍
與江東軍尚在半道磨蹭,糧草輜重也未見大規模輸送跡象。項燕能夠聚集的軍馬事實上只有從
陳城南撤的七八萬與汝陰、城父的數萬兵馬,而今城父尚有守軍,則項燕麾下至多只能有十萬
上下的軍力,與李信預料的二十餘萬人馬尚有很大距離。
李信的原本的謀劃很清醒,估算楚國的可調兵力,滿打滿算三十萬,加上楚國分治藏兵的
實際情形,能真正抵達戰場者至多二十萬上下。為此,李信才信心十足地提出了二十萬秦軍滅
楚的方略。如今,楚國的情形並未超出李信的任何預料,則所謂項燕主力隱藏不顯,便成為一
個很可疑的事實。接到蒙武密件後,李信一直在思忖揣摩,末了判定:項燕聚兵不成。遂以其
十萬兵力據守汝陰、城父兩地,抵禦秦軍,以給楚國都城留出盡可能多的南撤時日。因為同時
有斥候密報,楚國的舟師已經進入江水,郢壽王室事實上已經在準備南逃。當此之時,項燕軍
只能固守,絕不會主動尋求與秦軍決戰。
晨霧瀰漫之中,李信馬隊進入了寢城幕府。
匆匆用罷一頓熱和戰飯,兩人立即走進軍令室秘密計議。蒙武判斷,平輿寢城兩地以同樣
方式降秦,說明楚軍已經有了統一部署,而能統一駕馭楚軍者,目下只有項燕。兩地守軍不撤
,似是誘惑秦軍繼續在此地作戰,兩地守軍不戰而降,似乎又是在保存人力,畢竟,楚軍做了
秦軍戰俘,還是有可能再度成為楚軍。果真如此,項燕軍匿伏汝陰。很可能有蓄謀已久之計,
秦軍遠離本土,當謹慎行事。蒙武將該說的都說了,然每一件都不肯定不明確,猶疑之辭顯然
多了一些。
「果真如此,項燕神乎其神也!」李信頗見揶揄地笑了。
「總歸是謹慎為上。」蒙武皺著眉頭重複了一句。
「老將軍是說,項燕怕失卻與我決戰機會?或者,項燕尋求與我決戰?」
「大體––然,楚國力弱,項燕似乎又不可能如此––」
「對也!」李信大笑了一陣:「一瀉千里倒能尋求決戰,豈非滑稽哉!」
「種種跡象,委實可疑––」蒙武終究默然了。
「老將軍狐疑也!」李信在立板地圖前轉悠著,口吻全然是在對帳下將士講說兵法:「舉
凡大軍戰場,惑人耳目之跡象多多。否則,兵家何有『示形』之說?評判諸般消息之唯一依據
,在國力,在大勢,而不在就事論事。楚國分治已久,廟堂浮華世族敗落,項氏自保尚且艱難
,尋求決戰豈非癡人說夢!項燕也算宿將,會做螳臂當車之蠢舉?據實評判,項燕所謀只有一
途:據守汝陰遲滯我軍,以給郢壽南逃雲夢澤斷後!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有理––老夫謹受教。」
蒙武終於心悅誠服了。李信的評判有一種堅實的依據,是環環相扣的合理推演。蒙武所疑
,卻僅僅是一絲基於直覺的閃光,既沒有堅實的大勢依據,又顯然是自相矛盾的。蒙武敦厚坦
誠,全然沒在意李信的語勢,反倒真心地認可了李信。
「當此之時,我軍唯有一法。」
「但聽將軍謀劃!」
「城父合軍之後,立即南下攻佔汝陰,全殲項燕軍!」
「好!」
「汝陰打通,立即連攻郢壽,俘獲楚王負芻!」
「將軍壯勇,老夫佩服!」
「老將軍能與李信同心,滅楚何難也!」
「汝陰之戰,是全軍皆出?或留平輿馮去疾一軍斷後?」
「平輿、寢城、城父,三處皆留守軍,老將軍統轄以為後援。」
「將軍獨攻汝陰?」
「李信率主力大軍會戰項燕,再進兵楚都!老將軍只護住後援便是!」
「––」蒙武張口結舌,想說什麼卻又終未說出來。
此時,汝陰城外的楚軍幕府中,正在部署一個秘密進兵的方略。
遠在秦軍屯駐安陵的時日,項燕派出了百餘名通曉秦人習俗又會說秦語的精幹斥候,喬裝
成秦人進入韓魏舊地刺探軍情,對秦軍情勢瞭如指掌。李信大軍洶洶南來,一路聲威遠遠大過
滅趙滅燕之戰。面對強大的秦軍,項燕的總體方略是:棄淮北之北,保淮北之南。也就是說,
項燕將郢壽以北的整個淮北分作了兩大區域,平輿以北為北淮北,平輿之南為南淮北,棄北保
南。項燕對楚王上書陳述這一總體方略,要害的幾句話是:「棄淮北之北者,避秦軍鋒芒也,
不棄淮北之北,楚軍無以迴旋。保淮北之南者,伺機而戰也,不保淮北之南,楚國無以立足。
」面對亡國危難,楚國廟堂沒有了爭議。楚王負芻的快馬王書立即回復了項燕:抗秦戰事悉交
大將軍運籌,無須先報後決。得楚王下書,項燕立即實施了第一步收縮:北淮各城守軍退入淮
南,民眾去留自便,不得裹挾。
「所以如此,勢也。」項燕對將士們如是解說:「秦軍強盛,楚軍弱散。與秦軍正面擺開
戰場決戰,楚軍沒有此等實力。是故,楚軍只能在南撤中尋求戰機。若秦軍佔據沿途城池,則
秦軍必然分散,或可露出破綻;若秦軍置淮北空城於不顧,一味全力南下,則我軍只能若即若
離,視秦軍之情勢伺機而戰。」
當此之時,楚國朝野震恐,楚軍將士也同樣緊張不安。面對項燕的從容不迫胸有成算,上
下都沒有了往昔無休止的紛爭,項燕的諸般運籌實施倒是比戰前順當了許多。秦軍越過陳城之
時,項燕已經下令將平輿、寢城的糧草輜重與民眾全數撤空,只留下兩支守軍不戰而降。同時
,項燕對城父萬餘守軍的將令卻是:必戰而後降。如此部署,大違尋常用兵之道。抗秦而降秦
,本身便自相矛盾,且有不戰而降與必戰而後降之分,更是怪異。然,派系林立的楚軍將士都
毫無異議地執行了。如此大違常理,項燕是要給秦軍一個假象,使其以為楚軍倉皇撤軍不及,
全然沒有戰心。項燕之真實意圖,恰恰在於以此三地守軍的不同降秦方式,使李信得出既是項
燕所期望又是李信所期望的判斷:楚軍瀕臨潰散,然畢竟尚有兵力可戰,必須奪取幾個城池以
為根基。也就是說,項燕要有意製造出李信所期望看到的事實,也期望李信得出符合自家預料
的評判。若李信果真如此判斷了,則對楚軍有明顯好處:不致過早地形成兩軍會戰,從而楚軍
能藉機聚結兵力,並使楚軍將士稍有適應秦軍威勢的時日,有效消除已經成為天下通病的恐秦
之心。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4:08
旬日之間,情勢已經很清楚。秦軍主將李信急於一舉滅楚,又極度蔑視楚軍,拋下堅甲重
陣無以撼動的秦步軍,單獨以鐵騎大軍閃電南下,全然長途奔襲戰法。在淮北之南,秦軍已經
佔據了平輿、寢城,又攻克了稍有抵抗的城父。期間,秦國後續步軍相繼抵達,已經開始在三
城郊野構築壁壘。顯然,秦軍立定根基之後,必然是南下汝陰會戰楚軍主力。
「當此情勢,出戰時機正在到來!」
灰白間雜的山羊鬍鬚在乾瘦黝黑的下頜第一次翹了起來,項燕指點著高大的圖板繼續解說
著:「目下秦軍兵力分佈是:佔據三城,大體分流秦軍八萬上下,主將李信所率的主力步騎軍
大體只有十一萬上下。反之,我軍業已大有充實,淮南軍與江東軍已經開到,且一路秘密北進
,沒有露出形跡。唯其如此,我軍可戰也!」
「願聞大將軍將令!」楚軍大將們久違地衝動了。
「諸將留意,初戰之要,唯求小勝。」
戰心初起,項燕便著意潑了冷水,大將們多少有些意外。然則,聽完了這位大將軍的部署
,大將們心下卻更踏實了。項燕部署的秘密進兵方略是:留五萬步軍據守汝陰,而主力大軍則
秘密東進,聚結於城父東南的山巒地帶;一俟李信大軍南下汝陰,楚軍主力便全力攻秦留守軍
。戰法清楚明瞭,又簡單易行,大將們同聲擁戴。
此時,項燕的戰場目標還遠非後來那般宏大,只求擊潰秦軍一部,使楚軍能與秦軍相持對
壘。這便是項燕所強調的初戰小勝。所以如此,在於面對天下無堅不摧戰無不勝的秦軍,項燕
力求謹慎謀戰,小勝一仗,能爭得再次伺機而戰的周旋餘地,是最為穩妥的方略。還有一處不
能對將士們明言,然卻是最要緊者––只有初戰獲勝,楚軍才能獲得朝野合力支撐;否則,楚
國廟堂將因初戰敗北而大起爭端,楚軍也將會爆發族系紛爭,以致大軍難以掌控。也就是說,
使秦軍知難而退,項燕這時尚不敢想。因為,項燕很清楚秦軍實力,也很清楚秦軍頑強相持的
戰事傳統:長平大戰,白起秦軍與趙軍相持三年;滅趙大戰,王翦秦軍與李牧趙軍相持一年;
縱使一戰失利,志在滅楚的秦軍也決不會退兵。楚軍則不然,能在秦軍勢如破竹的滅國大戰中
有一小勝,已經十分的難能可貴了,若主力楚軍沒有一場開手勝仗,則楚軍必然後繼無援,也
必然無法堅持下去。是故,項燕首戰不求大勝,而寧可選擇最為穩妥的小勝之戰。目下最穩妥
的戰勝之法,只能是避開秦軍主力,相機奇襲秦軍兩地守軍。
「今夜三更,全軍輕裝,秘密東進垓下!」
「遵令!」大將們整齊一聲,匆匆散去了。
大軍開向的垓下,是項燕為楚軍選擇的秘密匯聚之地。
垓者,層層台階環繞之地也。王者居九垓之地,此之謂也。就實而論,此地方圓百餘里,
層層山巒起伏,鋪展之態頗似階梯,當地百姓便將山巒階梯之下的河谷地帶呼之為垓下。這垓
下有一道沱水流過,人煙稀少草木茂盛,一片片河谷交錯分佈於曲曲彎彎的山巒之間,十餘萬
大軍分開駐屯,外界根本無以覺察。項燕確信,只要楚軍秘密進入垓下不被秦軍發覺,以兵力
對比,此戰便有了八成勝算。
「季梁呵,破秦壁壘,誰堪披堅執銳?」
「我部八千子弟兵!」
諸將散去後,項燕獨留下項梁。一句問話,項梁回答得如此響亮,項燕倒一時默然了,只
在狹窄的軍令室轉悠著。看著面色沉重的父親,項梁低聲一句:「父親有話,儘管說了。」項
燕長吁一聲,轉過身來道:「秦軍兩壁壘,大體各有萬餘人馬。八千壯勇全力一戰,該當可為
。為父要說者,楚軍有兵二十餘萬,既須全數參戰,打起仗來,卻又不能當真以二十萬兵力去
籌劃。為何?楚軍種種掣肘多生,更兼對秦久無勝績,初戰必多有畏秦之心。與秦軍銳士一戰
,若無必死之心,只怕小勝亦難。而若無初戰小勝,則楚軍休矣,項氏休矣!」項梁血脈賁張
,一拱手慨然高聲道:「父親!梁與江東子弟兵決以敢死之心衝壘!不使項氏蒙羞!」
看著這個英氣勃發的兒子將軍,項燕不期然淚光朦朧了,回身一抹淚水,背著身子緩緩道
:「給江東子弟們說明白,此戰若死,人皆於江東故里建造烈士石坊,以彰其功,以顯其榮–
–此戰,與其說為國一戰,毋寧說為江東子弟兵尊嚴一戰––八千子弟為敢死之士,上報軍功
之日,卻只能是全軍將士。否則,王族子弟、老世族子弟無功,廟堂世族便會心存顧忌,必不
能全力支撐楚軍。捨生報國,無以記功,寧不令人寒心也––若不以壯士尊嚴激勵之,我有何
說?江東子弟兵屍骨還鄉之日,何以面對江東父老––」
聽著父親緩慢沉重而又欲哭無淚的話語,項梁一時痛徹心脾,淚水如泉湧而出。項燕驀然
轉身,輕輕拍了拍兒子肩膀。項梁渾身一顫,猛然抱住父親肩頭,強壓著哭聲哽咽不能止息。
驟然之間,項燕閃過一念,今日一別,很可能便是與這個善戰多謀的兒子的最後相處。一時不
禁老淚縱橫了。
「季梁啊,教獨子們,都回去。」良久,項燕說話了。
「父親,已經清點安置過了,江東獨子一律還鄉。」
「好,這樣好––」項燕看看兒子,又不說話了。
「父親,項氏有後,無須憂心。」
「季梁呵,給我記住:戰後若得生還,第一要務––」
「父親!我最年青!再說,大哥二哥的兒子便是我與三哥的兒子!」
項燕不說話了,自己要說的兒子都坦蕩蕩說了。項燕知道項梁的秉性,說的就是想的,想
的就是要做的。終於,項燕看著兒子大踏步走了––當夜三更,楚軍主力一隊隊開出了汝陰要
塞,戰馬銜枚裹蹄,兵士緊身輕裝,不張旗號不鳴金鼓,在朦朧月色下融進了草木蒼黃的原野
,悄無聲息地向東北方向流淌而去。
兩路大軍會師城父,秦軍將士們一片歡呼。
一路南下如入無人之境,這是秦軍戰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奇蹟。會師之日,李信下令全軍明
火起炊,酒肉一頓。暮色時分,城父郊野與寢城郊野的連綿軍營炊煙裊裊,一時軍燈煌煌火把
遍野,歡聲笑語如大河波濤在秋風中瀰漫天地。酒飯尚未結束,步軍士卒便十有八九醉倒了,
整個軍營都滾動著雷鳴般的鼾聲呼嘯。依秦軍法度,尋常不得飲酒,但有軍炊開酒,每人三碗
或一隻酒袋為限,以秦人酒風之烈本不當醉。然則,步軍將士們千里兼程趕到城父,竟然一仗
未打。但凡兵士,對不打仗的空跑最是不耐。步兵士卒們疲憊不堪又哭笑不得,一端起大酒碗
便開始高聲咒罵楚軍嘲笑楚軍,百般感嘆立功無望,又對騎兵兄弟們眼紅得要死。一時間人人
煩躁不堪,三碗下肚渾身癱軟,呼喝聲中一片片躺倒扯出了漫無邊際的鼾雷。尋常時日若這般
疲勞,大睡三日三夜能否恢復亦未可知。
然則,戰場畢竟是戰場。次日清晨鼓號大起,幕府聚將,李信軍令下達:步軍留守城父寢
城構築壁壘,騎兵軍與兩萬弓弩步軍南下攻汝陰。主力大軍一開出,步軍將士更見煩躁,幾乎
是人人拄著鍬耒站在壕溝邊黑著臉發愣。在此時的步軍將士眼中,楚軍早逃遁到茫茫水鄉去了
,留在這裡無仗可打,空築壁壘只能是白費力氣。滅楚之戰,只剩下汝陰一戰了,卻只去了兩
萬步軍連弩兵,還是輪不到自家上戰場。聲名赫赫的滅楚之戰,竟然白白跑了數不清的路卻連
楚軍影子也沒見著,當真豈有此理!士卒們都是一肚子悶氣難消,再加遠未睡透渾身半軟,壁
壘構築之進展可想而知。
李信大軍隆隆西來,午後時分渡過汝水進逼到汝陰郊野。
在步騎各部展開陣形之際,李信迅速登上了司令雲車。遙望汝陰城頭旌旗刀劍密佈,座座
箭丘隆起,連排弓弩手引弓待發,各式防守器械矗立在一個個垛口,鐵水燒紅的大行爐冒著滾
滾白煙。中央箭樓前的垛口佇立著一員綠斗篷大將,正在遙遙指點著城外佈陣的秦軍。李信斷
定,此人很可能便是項燕最得力的大將項梁。南下以來,第一次看見楚軍如此整肅壯盛的軍容
氣勢,李信這才隱隱感到了李斯評介的意涵:「項氏世為楚將,項燕項梁素稱父子驍將,更有
江東封地子弟兵死心效力,滅楚之戰不可小視也!」然則,這也僅僅是一閃念而已,陡然瀰漫
在李信心頭的是一股壯勇豪氣––如此楚軍,尚可配我銳士一戰也!
「下令各部,半個時辰備戰就緒。」李信下達了第一道軍令。
雲車大纛旗掠過了湛藍的天空。片刻之間,茫茫黑色軍陣迭次響起激揚的牛角號聲。軍令
司馬高聲稟報道:「各部受令,準時達成!」眼見雲車下的黑森森軍陣整肅流轉從容展開,李
信對著汝陰城頭不禁輕蔑地笑了。城父聚將之時,李信已經部署好了攻城戰法:主力騎兵八萬
兩分––四萬騎士改步軍攻城,四萬鐵騎四野截殺逃亡之敵;兩萬連弩器械兵也是兩分––連
弩營正面摧毀城頭楚軍,器械營專司越過護城河的壕溝車與攀城大型雲梯,為四萬騎改步將士
之輔攻軍。此次南下,由於眼見楚軍望風而逃,李信大軍從陳城開始便改為狂飆突進,將諸多
大型器械留給了後續輜重營。此次大軍兩分,諸多大型攻防器械又留給了城父蘄縣兩壁壘的步
軍。是故西來秦軍攻城,除弓弩營之外,大型器械便只有最基本的兩樣––壕溝車與大型雲梯
。唯其如此,李信的戰法簡單明確:大型連弩摧毀城頭守軍,壕溝車過護城河,大型雲梯爬城
搏殺,騎兵截殺突圍之敵。李信確信,除卻趙軍,天下沒有任何一國大軍堪稱秦軍敵手。汝陰
楚軍縱然稍強,至多也是堪堪一戰,絕非可與秦軍勢均力敵的久戰對手。故此,李信預期暮色
時分結束汝陰之戰,之後立即奔襲楚國都城,俘獲楚王負芻。
「稟報主將:各部就緒,請命開戰!」
「好。發令開戰。」李信平淡從容。
軍令司馬的小令旗當空劈下,雲車立柱軋軋轉動間大纛旗平展展掠向汝陰。驟然之間山崩
地裂,隆隆戰鼓如雷陣陣號聲淒厲連弩大箭急風暴雨般傾瀉城頭,大海怒濤般的喊殺聲中黑壓
壓兵士越過一連串展開的壕溝車颶風般捲向城下,密密麻麻攀附在一輛輛隆隆靠近城牆的大型
雲梯上壓向城頭––與此同時,城頭楚軍同樣爆發,滾木礌石鐵汁箭雨當空傾瀉,人卻隱匿在
垛口之後躲避著呼嘯撲來的連弩大箭。雲梯靠近城頭,秦軍的連弩大箭停射,城頭楚軍的喊殺
聲驟然爆發,密匝匝閃亮的刀矛劍鉤白茫茫一片籠罩了城頭––
李信沒有料到,眼看著暮色降臨,汝陰城池竟依然還在楚軍手中。及至初月朦朧火把高舉
,李信的手心出汗了。一個念頭閃電般掠過心田––楚軍如此死命抵禦,莫非另有圖謀?同時
,又一個念頭同樣閃電般掠過心田––無論楚軍圖謀如何,都只有先攻克汝陰,否則很可能大
事全休。心念電閃之間,李信大吼一聲:「猛火油櫃!燒燬城門!!」
「稟報主將:猛火油櫃沒有隨軍!」
倏忽之間,李信愣怔了,清醒了,一股涼絲絲的氣息爬上了脊梁。猛然,李信飛步下了雲
車,飛身上馬直過壕溝車,下馬大步走到正在一波猛攻之後喘息整修的將士們面前一聲大喝:「
輕兵列陣!死戰攻城!」將士們一時驚訝愣怔,竟你看我我看你無人應答。蓋秦軍之所謂輕兵
者,戰國中期以前之敢死旅也。自秦昭王之後秦軍強大無比,裝備之精良世無匹敵,輕兵死士
之戰早已不復存在。當此之時,李信驟然喊出輕兵死戰,秦軍將士還當真一時懵懂了。然則,
輕兵之戰畢竟是秦軍的古老傳統,縱然遺忘了戰法,總是知道必須死戰攻城。對於驕傲的秦軍
銳士,強敵當前而拒絕死戰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而今主將下令死戰,豈有怠慢之理?於
是,倏忽愣怔之後一片慷慨憤激的吼喝,敢死之旅片刻間便組成了––
李信還是沒有料到,三波輕兵猛攻死傷萬餘人,汝陰還是沒有破城。
時已四更,總司連弩器械的將軍章邯大步走過來說,不能如此死戰了,楚軍突然死戰大是
怪異,當立即另謀對策。李信臉色鐵青地思忖片刻,終於揮了揮手說,好,整休戰飯,聚將會
商。中軍司馬領命尚未轉身,突兀一陣急風驟雨般的馬蹄聲從後陣傳來。彷彿急迫馬蹄直踩心
頭,李信陡然渾身一個激靈!
「報––」惶急尖厲的呼喊震驚了幕府將士。
一支馬隊風一般捲到司令雲車前,火把之下但見騎士人人渾身浴血斷劍折弓,黑色甲冑變
得斑斕怪異,衝進圈內便紛紛跌落馬下,戰馬們也一座座小山般轟然倒地。李信章邯與護衛司
馬無不驚愕失色,竟沒有一個人喝問。在這剎那之間,一個騎士奮然挺身站起惶急嘶喊道:「
楚軍夜襲!連續攻破兩城壁壘!我軍正,正向西撤!」
如轟雷擊頂,李信一個踉蹌搖搖欲倒。章邯一個箭步扶住吼道:「李將軍穩住!扭轉戰局
要緊!」李信突然彈起,剎那間不可思議地冷靜下來,厲聲喝問道:「可知楚軍兵力?」浴血
騎士道:「老將軍派我突圍稟報,說楚軍二十萬上下!」倏忽之間,李信心頭雪亮,楚軍所有
圖謀都閃電般驟然清楚了。此刻他反倒特別冷靜,連續發令道:「汝陰之戰放棄!章邯將軍整
肅城下我軍,騎兵改回,護持弓弩營立即佔據大道,掩護我軍後撤平輿!四萬鐵騎我自率領,
立即向來路截殺楚軍,接應蒙武部!」章邯點頭領命,又急迫叮囑道:「弓弩營大箭所剩不多
,射出者一時無以收回,將軍不能戀戰!」李信說聲知道,拔出長劍飛身上馬一聲長呼:「鐵
騎上馬!隨我殺––」
李信率四萬鐵騎東來接應蒙武,奔馳未及百餘里天便亮了。
秋霧濛濛的曙色中,遙聞殺聲彌天無邊無際。李信鐵騎軍掠過一道山梁,便見山巒平野間
黑壓壓雲團湧動而來,其後灰黃色雲團呼嘯緊隨。李信長劍一舉,四萬鐵騎潮水般洶湧下山,
分成兩支展開,繞過黑壓壓雲團,猛烈地插入黑黃連接部,向黃色雲團壓去––半個時辰的猛
烈搏殺,李信鐵騎軍終於遏制住了楚軍的追擊浪潮而稍得喘息。但是,立馬山頭的李信遙望楚
軍旗幟陣形,卻分明覺得楚軍並沒有後退之意,而是在整肅軍馬,顯然要繼續衝擊秦軍鐵騎。
此刻,李信的幕府馬隊已經於亂軍中找到了蒙武馬隊。蒙武匆匆趕來,沒有絲毫猶疑便勸李信
撤軍。蒙武遙指茫茫楚軍,抹著臉頰傷口的血水汗水道:「這才是楚軍主力!足足二十萬!我
軍無備,又器械箭鏃不全,不能戀戰喪師,只有立即撤軍!」李信心痛如刀絞,剛剛說得滅楚
二字,便被素來持重的蒙武厲聲打斷:「此時何時?我軍業已落入項燕圈套!將軍寧全顏面,
不思國家乎!」李信倏忽愣怔,突然一揮手道:「老將軍說得對,撤軍!步軍先行,我率鐵騎
斷後!」
直到蒙武步軍匆匆西退百餘里,李信鐵騎才開始後撤。不料李信軍堪堪開動,楚軍立即呼
嘯著壓了過來,緊緊咬住秦軍不放,饒是秦軍戰馬雄駿,始終也只相隔著兩三里地而已。退到
汝陰郊野,李信沒有料到,情勢已經再次起了變化。
原來,李信鐵騎軍開出後,汝陰城內的楚軍全力殺出猛攻城外秦軍。章邯顧忌弩箭銳減,
尚需留作斷後,下令器械營士卒改作步戰士卒,與剛剛重新改回的兩萬餘鐵騎軍結陣抵禦,不
求擊潰楚軍,只求自家根基站穩。雙方僵持到午後,蒙武西撤大軍趕到,正欲合兵一舉殲滅出
城楚軍,楚軍卻又突然縮回了城內。蒙武嚴厲阻止了將士們攻城的請命,當即決斷:整肅部伍
,等候與李信軍會合後,再交替斷後退兵。與此同時,蒙武派軍令司馬飛書留守平輿的馮去疾
,令其立即開出城外列陣,接應西撤大軍並做第二輪次斷後。及至李信軍趕到汝陰,蒙武章邯
等剛剛匆忙統計完傷亡情形,稟報給李信的數字是:一夜之間,秦軍總計傷亡五萬餘,戰馬銳
減三萬餘;城父蘄縣的步軍器械弓弩大部丟失,全軍僅存章邯部連弩營,然最具殺傷力的大箭
僅餘五萬上下了。
「如此退兵,痛殺我也!」李信第一次流淚了。
「此時不退,糧道被楚軍截斷,全軍覆沒!」蒙武第一次強橫了。
「好。撤兵!我斷後!」
「不能!將軍身為統帥,要帶全軍回秦!斷後輪次已經排定!」
乍聞在秦軍中久違了的「全軍回秦」四個字,李信突覺心頭大慟,一聲猛烈哽咽昏厥了過
去。在秦孝公之後的秦軍歷史上,危難撤軍的時刻是屈指可數的:胡傷攻閼與一次,長平之戰
後王齕攻趙國一次,鄭安平降趙而秦軍三萬將士不從死戰一次,呂不韋時期蒙驁遭信陵君合縱
聯軍伏擊一次,再加上李牧敗秦的兩次,百餘年大戰不足十次而已。每逢如此困境,激勵秦軍
將士的誓言都是這四個字––全軍回秦!而凡當此四字者,必是大敗無疑,統帥則必是敗軍之
將。李信本是豪氣萬丈的少壯將軍,懷滅國雄心而來卻陡然遭此莫名敗績,心何以堪?
––
終於,李信大軍全面退兵了,然災難並沒有結束。
項燕從垓下秘密出兵的當夜,一鼓作氣攻克了只有數萬步軍的城父蘄縣兩處壁壘,逼得蒙
武軍倉皇西撤。此戰之勝,立地激勵了楚軍戰心。項燕當機立斷,立即下令全軍追擊。此時兩
軍兵力對比,楚軍已經大大居於優勢了。當然,更重要者在於,李信大軍已經是一支丟棄了秦
軍最具優勢的重裝備之後的輕裝軍了。輕裝大軍固然快捷,然對於裝備簡單而戰心陡長的楚軍
,其優勢幾乎不復存在。此時起決定作用者,一定是兵力對比。項燕之大局權衡清楚非常,所
以連續下令隱伏各地的楚軍,務必一齊開出,對秦軍大肆圍攻追擊。楚軍二十萬主力,則由項
燕親自居中督導,以項梁八千江東子弟兵為前鋒,死死咬住李信大軍緊追不捨。無論秦軍如何
輪次斷後,楚軍都絲毫不減弱追殺攻勢。
百餘年之後,太史公之《史記.白起王翦列傳》對楚軍追擊戰的記述是:「荊人因隨之,
三日三夜不頓捨,大破李信軍––」頓捨者,停頓也,捨棄也。三日三夜不頓捨者,三日三夜
不停頓,緊迫不捨也。足見楚軍反擊之盛,亦足見秦軍山倒之狼狽。
楚軍一鼓作氣追殺過陳城,項燕才下令終止,全軍又撤回了平輿一線。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4:13
【第六節】
李信軍大敗的消息傳到咸陽,秦國朝野窒息了。
秦王嬴政一把撕碎了軍報一腳踢翻了書案,連連咆哮卻又聽不清罵辭。趙高嚇得瑟瑟跪伏
,生平第一次當場尿濕了衣褲。李斯蒙毅也是手足無措,既不知如何能使秦王平靜下來,更不
知如此發作的秦王還會做出何等可怕的事來。可是,李斯蒙毅沒有料到的是,秦王的震怒咆哮
越來越微弱,漸漸地沒了聲息,只靠在大柱上兀自涔涔冷汗。良久,秦王終於接過了趙高惶恐
捧來的汗巾,抹了抹額頭,嘶啞著聲音撂下一句話:「兩位善後,會同丞相。」猛然轉身走了。
三日三夜,秦王嬴政一直沒有走進書房,急件密件頓時堆積了十幾張大案。李斯無奈,只
有教蒙毅守在秦王書房應急,自己索性住進了丞相府,與王綰沒日沒夜地緊急處置敗軍事宜。
蒙毅守在王書房寸步不離,擔心秦王又無以得見;憂心父親又不能違法探望,以致憂心忡忡,
連飯也斷了。一夜,趙高突然露面,蒙毅立即喝住了趙高,問秦王情形。趙高卻苦兮兮皺著眉
頭,只說是來拿一件物事,而後惶恐低頭,一句話也不說了。蒙毅自來不齒趙高,見狀一臉厭
煩地揮了揮手,趙高立即風一般去了。
第三日暮色時分,李斯匆匆回到了王城書房,對蒙毅敘說了與王綰共商的種種處置,又商
議了幾件急需處置的王族子弟敗軍貶黜事,兩人這才疲憊地坐下來開始晚湯。蒙毅三日未食,
與李斯第一次用飯,心緒顯然舒緩了許多。晚湯後蒙毅敦促李斯回去歇息,李斯卻連連搖手。
於是,兩人對坐煮茶,卻又相對無語。
「敗績有數了?」良久,蒙毅低聲問了一句。
「如此敗績,未嘗聞也!」李斯輕輕一嘆:「片時連失兩壁,一夜連退三城,三日三夜大
敗逃,一無反擊之力––七都尉戰死,八萬六千三百一十三名士卒拋屍,撤回十餘萬,人人帶
傷––糧草器械軍輜,全數丟失––淮北之地,悉數被項燕軍收回––」
「––」蒙毅一個哽咽,雙手摀住了臉膛。
「兩主將,交廷尉府暫押了,待決––」
「一戰若此,家父何堪!」蒙毅一拳砸案淚水泉湧。
「老將軍,終究沒亂。否則,此次必全軍覆沒也!」
「戰敗當罪。長史,無須為家父辯解。」
李斯起身走到自己公案前,從案頭一方銅匣中拿出一支粗大的竹管過來道:「此乃老將軍
戰場急件,你且看看。」蒙毅搖搖手道:「家父負罪,我或連帶,不當看。」李斯道:「這宗密
件,乃老將軍從戰場報給長史署的公文,本當早給你看。奈何老夫閃念差錯,既未呈送君上,
亦未知會於你,悔之晚矣!」蒙毅頗感驚訝,接過飛快地瀏覽一遍,不禁苦澀笑道:「家父這
急報只說了戰事方略,又沒說自家如何反對,更沒申明呈報王書房,大人卻如何呈送君上?再
說,雖是公文式樣,抬頭卻是給大人的,交不交我看實在無妨。」李斯嘆息道:「我固不違法
,然卻違心也!老將軍此舉,定然有所期冀。老夫當時揣摩,老將軍很可能欲經老夫之手,將
此件知會尉繚子,或知會王翦老將軍,此兩人資望深重,若能指李信之謬,或可直陳秦王。老
夫卻––惜哉!惜哉!」蒙毅苦笑道:「大人無須自責,假若是我,我也不會交任何人。李信
正在氣盛之時,君上正在激賞之際,老國尉與王翦老將軍遠離戰場,縱有評判也未必有用。將
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正逢君上激賞之李信?」
兩人圍著紅亮的木炭燎爐一時說開去,諸般感慨不勝唏噓,不知不覺已是三更了。蒙毅道
:「君上三日不進書房,會否病倒?」李斯默然片刻沉重搖頭:「難說。」蒙毅道:「得設法見
到君上,索性我闖宮!」李斯連連搖手道:「不可不可。君上非常人,斷不會置國事於不顧,
也不會容不得一場敗仗。」蒙毅急迫道:「這次不一樣,吼叫得聲音都嘶啞了。」李斯嘴角抽
出了難得的一絲淡淡微笑:「吼歸吼,可你聽見吼了些甚?」蒙武恍然道:「是也!哇啦哇啦好
大一陣子,一句罵辭也沒聽出。」李斯敲了敲燎爐,頗有些意味深長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
怒而不知何罵,大體已是省察自己了––不急,君上若能深徹省察,秦國之幸也,天下之幸也
。」蒙毅一拱手道:「與大人言,謹受教。」正當此時,一陣急迫的轔轔車聲清晰傳來,兩人
幾乎同時倏地站了起來。蒙毅快捷許多,一個箭步已經掠向了門廳。李斯趕到廊下,車聲已經
遠在王城之外了。兩人正在張望,一個少年內侍匆匆跑來一做禮道:「稟報兩位大人,趙令要
我知會兩位大人,君上趕赴頻陽去了!」
「蒙毅,帶上那卷書報,快追君上。」李斯沒有絲毫猶豫。
「好!」
蒙毅疾步回身取了一卷文書,身影飛出淹沒在了暗夜之中。
嬴政將自己關了三日三夜。
松柏森森肅穆靜謐的太廟,是嬴政在茫然漫步中撞進來的。當時趙高見秦王出了東偏殿,
連忙飛快地對兩名小內侍一陣叮囑,三人便跟著秦王去了。兩名小內侍遠遠在前,趙高若即若
離在後,手忙腳亂地示意著遠處的各色身影迴避開來。茫茫然的嬴政走進了深深的王城苑囿,
走過了兩處夫人嬪妃們的寢宮,走過了碧藍的湖畔,走過了火紅的胡楊林,走出了雄峻的王城
北門,走進了北阪松林垣下的太廟。嬴政大踏步走著,逢彎拐彎遇橋過橋,奇蹟般沒有一個閃
失,沒有一個磕絆。身後的趙高瞪著兩眼疾步遊走左右,既不能進入秦王目光,又須得能夠隨
時撲上去抱住秦王,時不時一身冷汗。被兩個小內侍遙遙示意迴避的嬪妃侍女們,雖已經紛紛
躲在了柱後林下,卻都驚喜萬分地要目睹難得一見的秦王。此刻遠遠看去,秦王目光直愣愣向
前,腳下卻一步不差地大步走著,穿過了亭廊穿過了樹林,儼然一個目盲的神仙在天街遊走,
女子們驚愕得人人緊緊摀住了嘴巴不敢出聲。然則,在嬴政心頭的世界裡,天地間沒有一個人
影,漂浮的宮殿沒有任何聲音,自己被風吹上了天空,身不由己地飄飛著茫然虛浮地遊蕩著–
–使嬴政恍然醒來的,是那濃郁而熟悉的松柏香火氣息,是烙印在心靈深處的記憶。走進太廟
石坊,尚未進入太廟正殿庭院,嬴政便在寬闊的松柏大道停止了腳步。凝視著巍然聳立在北阪
山腰的高高殿堂,嬴政停止了喘息,也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
「太廟令,秦王嬴政,沐浴齋戒三日。」
「君上,非祀非典––老臣奉命!」
看著趙高惶急萬分的種種示意,老太廟令終於明白了,連忙去匆匆部署了。片刻之後,嬴
政走進了太廟正殿東側的深邃庭院。厚重的大門隆隆關閉了,從太廟署開來的一隊甲士立即鐵
柱般矗在了庭院四周。自有王權社稷,君王的沐浴齋戒是最為神聖莊敬的禮儀。因為,君王沐
浴齋戒之後要與遠去的祖先對話,要接受天地神靈的啟示。走進沐浴齋戒程式的君王,是天塌
地陷也不能攪擾的。然則,嬴政的想法卻很簡單:找一個清靜之地好好想想。方才清醒過來的
一瞬間,嬴政恍然醒悟,惶急的匆匆奔走原非夢遊,他是被靈魂指引到太廟來的,只有自囚於
肅穆靜謐的太廟,他才能鎮靜自己清醒自己。
嬴政拒絕了繁瑣的沐浴禮程式,吩咐趙高守在門口不許太廟司禮靠近。走進了浴房,脫去
了冠帶,躺進了熱氣蒸騰的碩大熱池,靠上了池畔玉枕,嬴政長吁一聲閉上了疲憊的雙眼,在
蒸騰水汽中朦朧睡去了––白髮散亂的蒙武嘶吼著揮劍搏殺,漫無邊際的灰黃色浪潮呼嘯著翻
捲著淹沒了黑森森的叢林,射完最後一批大箭的連弩營將士們奮然躍起卻又如同山洪中的石頭
一般被捲進了洶湧而下的泥石流,沒有一塊石頭能夠倖免,雲天蒼黃,大地蒼黃,草木蒼黃,
最後的黑色在天邊抹去,一切的一切都被混沌的蒼黃淹沒,突然,一隻黑鷹閃動著血紅的羽毛
閃電般從雲端衝出,裹挾著隆隆雷聲撲進了漫無邊際的蒼黃海洋––
「李信––」
一聲驚恐的嘶喊,嬴政從熱氣蒸騰的水霧中霍然躍起,嚇得聞聲撲將進來的趙高生生跌倒
在池沿撞得一臉鮮血,哇地放聲大哭:「君上!不能如此!君上是天下聖王啊!」嬴政赤裸著
水淋淋汗淋淋的身子,轉身打量著驚恐萬狀的趙高,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種罕見的柔和:「
小高子,給傷口上藥去,沒事了。」趙高一抹臉上鮮血倏地躥起,君上殺了小高子,小高子也
不走!嬴政淡淡一笑,不走好,不走呆著。說著,嬴政跨出了熱池,走向另一邊的大池。趙高
一個箭步搶前,匍匐在地連連叩頭,君上不可!冬日熱沐浴之後,非經兩個時辰不能入冷池啊
!嬴政又是淡淡一笑道,小高子,燥熱得緊,要麼你拎桶冷水澆過來。趙高哽咽著一躥而起,
君上只要不下冷池,小高子保君上神清氣爽。說話的同時連番動作,先給赤裸裸的嬴政包上一
方大汗巾,接著窗戶大開燎爐移開,清新的風夾著濃郁的松柏香氣浩浩入屋,立即清涼一片。
嬴政堪堪落汗,趙高又飛快抱來一床大被包住了嬴政身子,再用汗巾迅速搌去嬴政額頭密麻麻
汗珠,又連忙抱來一領貂裘等候在身旁。看著趙高陀螺般飛轉,嬴政搖手道,大被正好,貂裘
不用了。說罷一裹大被光著腳出了沐浴房,踏著厚厚的紅地氈穿過連接甬道,走進了齋戒宮室
的起居房。
在這間裡外三進的齋戒起居房裡,嬴政開始了靜靜的思索。
嬴政是認真從頭想起的。滅趙之後,他對所餘四國已經有了輕慢之心,將他們看作枯木朽
株,而不是看作強敵,應有的謹慎戒懼不期然地輕淡了。多少年來,山東六國只有趙國有抗衡
秦國的實力,基於這一天下公認的事實,秦國君臣在對趙方略的所有方面都是極其認真的。滅
趙之後,嬴政親赴邯鄲慶賀了那場最大的勝利。之後,在對燕方略上,秦國君臣第一次出現了
雖不甚明顯卻又分明存在的歧見,其間根本,是身為秦王的他第一次有了輕慢之心。若非那次
突如其來的荊軻刺殺事件,他很可能當真信奉王道撫遠而使天下臣服的方略了:以燕國為楷模
,對臣服之國保留相當大封地以為社稷延續。果真如此,秦國一統天下之偉業何足道也,一次
簡單的權力更替而已。那次,王翦鄭重地上書提醒了,可他沒有上心。太子丹使荊軻刺秦之後
,他立即下令開始滅燕之戰,與其說真正接納了王翦上書,毋寧說更多帶有憤然懲罰燕國的復
仇之心。滅魏之後,他的輕慢之心重新泛起了。中原三晉覆滅,趙魏兩個曾經的山東霸主不復
存在,底定天下之勢已成,齊楚兩國該當是水到渠成地滅亡了。對於楚國,嬴政尤其蔑視。在
秦孝公之後的秦楚百餘年對抗中,楚國除了幾次微不足道的小勝,幾乎從來處於下風。以山東
六國的說法:「欺侮楚國,莫秦為甚也!」當王翦提出要以六十萬大軍滅楚的時候,他確實認
定這位老將軍已經暮氣甚重了。李信要以二十萬大軍滅楚,他之所以當場顯出讚賞之意並全力
認定實施,在於他心頭始終閃動著一個意念:大軍壓境,楚國或可不戰而降。果真如此,六十
萬大軍豈非太過揮霍?雖然,他也提出了兩步走想法:先以二十萬大軍滅楚,再圖大軍南下平
定百越;然則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這與其說是同時接納了兩方對策的兼聽,毋寧說是否定了
拋棄了王翦的主張。因為,他當時所以如是說,確實是基於撫慰這位老將軍的念頭,內心的話
卻是:二十萬大軍能滅楚,自然也能平定百越。
目下想來,他這個秦王與李信,都被楚國脆弱的表徵迷惑了。多年來,楚國政變多生而朝
局混亂不堪。自支撐楚國的春申君被家臣李園謀殺,楚國權力便落到了卑劣如同趙國郭開的李
園之手。這個李園依靠先後進獻妹妹李環於春申君、楚考烈王而暴發。李環生了兩個兒子後,
楚考烈王死了,李園遂蠱惑自己的外甥楚幽王淫亂無度,以致楚幽王即位十年身空而亡。李園
擁立另一個外甥(哀王)即位,不到兩個月,便被蓄謀已久的王族公子負芻聯結老世族殺了哀
王和李園,負芻自立為楚王––如是亂象連綿,軍力自是不堪一擊。更重要的是,此前王賁奔
襲楚國游刃有餘,十日連下十城,楚國大氣都不敢出。凡此等等,都是事實。李信據以評判楚
國脆弱,嬴政據以認同此論,甚或朝臣們也都認同這種評判。表徵論之,沒有錯。然則,當此
之時,何獨王翦不如是看?嬴政記得很清楚,王翦言及六十萬大軍滅楚的理由,沒有一句涉及
楚國諸般表徵,而只說及楚國基本國情,山川廣袤而族族藏兵,其中最要緊的論斷是:「楚非
尋常大國,非做舉國決戰之心,不能輕言滅之。」
如今,數萬將士已經用血肉之軀證實了王翦的洞察力。
戰敗消息傳來,震怒的嬴政找不出為自己辯解的理由,甚或在狂亂的爆發中連咒罵的對象
也閃現不出。就實說,嬴政沒有推諉過錯的惡習。嬴政崇尚自己的曾祖母宣太后,那種勇於承
擔戰敗罪責而自裁的烈烈英風,一直是嬴政所追慕的。接李信敗報,各色閃念轟轟然一團在嬴
政心頭炸開,最明亮的一閃是李信之敗絕非偶然,絕非進兵路徑之類的細節所致。既非偶然,
必然何在?思緒翻飛,見事極為快捷的嬴政卻捕捉不住一個切口,在那一刻,嬴政的心智驟然
亂了––此刻退一步想,縱然李信不採用奔襲戰法而穩紮穩打,又能如何?李信二十萬兵力能
準保戰勝項燕的三十餘萬楚軍麼?從戰場事實看,確實很難。嬴政也還記得,謀劃方略時李信
對楚國兵力的預料是至多三十萬。對此,他自己也是認可的。然則,戰場事實是,僅垓下與汝
陰兩地的楚軍已經三十萬有餘,且不說郢壽之兵、水軍舟師以及世族封地之私兵,如此足證楚
國彈性極大。其潛在兵力遠在三十萬之上。如此評判,李信也好,嬴政也好,都是在戰場大敗
之後才恍然醒悟的,只有王翦,是遠在發兵之先想到的。何獨王翦能在事前有如此清醒的洞察
?而所謂運籌帷幄,所謂廟堂決策,所需要的恰恰便是這種洞察,這種遠見,這種預謀之期的
冷靜與清醒。大錯鑄成而痛悔不及的事後聰明者,絕非領袖群倫而能開創千古大業之雄主。嬴
政若無這般才具,何以一統天下?唯其如此,嬴政始終在反覆地拷問自己:王翦何能如此,嬴
政為何不能?
踽踽獨行,悠悠沉思,嬴政的思緒飄向了遠方。
少年嬴政與王翦相識之時,王翦已經年近三十了。其時,王翦雖然還只是堪堪立起將旗的
低爵千夫長,但其穩健清醒與獨具一格的冷靜處事,已教少年嬴政留下了極其深刻的記憶。後
來,正是王翦與蒙恬這一雙臂膀,扶持嬴政在最艱難的少年時期站穩了腳跟。十三歲的嬴政即
位為秦王,曾經多次說過,將軍足為我師也。於是,王翦的「秦王師」之名不脛而走。然則,
嬴政與王翦蒙恬的患難情誼卻也漸漸淡了。當然,與其說是淡了,毋寧說轉化成了一種受君臣
法度制約的同心共事者的相處。嬴政還記得,自己對王翦深具厚望,做太子時曾經將自己搜羅
到的所有兵書都送給了王翦。正是這些兵書。使後來的王翦有了根本性的躍升,由一個有豐厚
實戰閱歷而又深具慧心悟性的低爵將軍,變成了一個真正具有運籌大戰之才華的名將。雖則如
此,王翦的稟賦才華卻始終如平靜深沉的湖海,始終有一種持重沉穩的風貌,極少掀起張揚的
波瀾。即或在統帥幕府這樣的專斷場所,王翦也極少疾言厲色,以至所有的新銳將軍們都敢於
在王翦幕府氣昂昂地敘說自己的戰法主張,甚或與王翦多有爭辯。與白起、李牧這般以統軍剛
嚴著稱的名將相比,王翦多少顯得有些木訥而不具威勢,多少靠近燕國樂毅,卻又少了樂毅那
份貴冑名士的灑脫。與王翦對坐論事,嬴政時常有一種恍若面對老丞相王綰的錯覺。因為,王
翦論戰事,從來不在戰法上做備細的敘說辯駁,而只做大局大勢之剖析評判,幾乎與李斯尉繚
等廟堂謀劃大臣一般。自然,嬴政並沒有因此而認為王翦大而無當。然則,嬴政敏銳地覺察到
了王翦的一種心態:戰場戰法是將軍幕府的話題,君王廟堂無須論及。嬴政則自認為尚算知兵
,更認為,事前論及戰法只能對戰場統帥有利。故此,對王翦那種頗有君王只要交兵於將而不
須干預戰法之意味的方式,嬴政多少有些淡淡的不快。要李信申明滅楚戰法,再徵詢王賁滅楚
戰法,嬴政之所以在滅楚之前務求戰法方略清晰明確者,根源在此也。
戰國之世,擁有赫赫戰功而如王翦風貌者,絕無僅有。
然則,仔細想來,王翦卻有一樁幾乎可以稱之為奇蹟的最大的長處:自來打仗沒有錯失,
沒有明顯的錯令缺漏。與此同時,王翦也沒有奇絕之戰。嘗有人言,王翦無奇戰。嬴政聞之,
總是淡淡一笑。戰場以戰勝為本,奇與不奇何足道也。然則,嬴政也很清楚,所謂王翦無奇戰
者,其實說的是王翦才具平平而已。平心而論,此前的嬴政也多少是認同這種評判的。蓋戰國
之世多奇才名將,兵家之謀略,戰場之縱橫無不大放光華,以至天下口碑對名將之評判幾乎近
於苛求。一戰而沒有使天下嘖嘖讚嘆的奇絕運籌,名士聚會便沒了爭相議論的興致,此戰準定
被認為平平,而統兵之將也必然被指為平庸。縱然戰勝,時人亦皆歸於天意運氣之類。此風之
下,楷模名將大有人在:大戰之奇若白起,等量圍困,一戰聚殲;救援之奇若孫臏,圍魏救趙
,開運動戰之先河;奔襲之奇若司馬錯,千里越秦嶺,輕兵下巴蜀;固守之奇若田單,六年守
孤,火牛陣一舉復國;伏擊之奇如李牧,平野草原而能匿兵數十萬,一舉長驅匈奴;狙擊之奇
如趙奢,狹路相逢勇者勝,血戰強敵而開敗秦首戰––凡此等等,王翦皆無。滅趙滅燕兩場大
戰,都是耐心固守而謹慎求戰,成則成矣,戰法確實沒有多少值得說叨的。老秦人尤喜談兵論
戰,輒逢捷報無不爭相傳頌戰勝之奇絕奧秘,而自王翦統兵,秦人相聚議論捷報便只有一句口
讚了:「上將軍又勝一戰!」之後便沒了話說。相映成趣者,年青的王賁一戰而聲譽鵲起,被
老秦人津津樂道地終日掛在口邊。究其實,在於王賁戰法之奇使老秦人大覺酣暢淋漓:小戰如
平定韓亂,八路進兵眼花繚亂;奔襲戰如飛騎襲楚國,迅捷如閃電,旬日下十城,堪稱飛兵之
最;大戰如滅魏,以水為兵,五萬人馬滅大國,簡直是蛇吞象!這些,王翦也沒有。嬴政確信
,王翦若是王賁,中原之戰定然是另一種打法,肯定是勝,也肯定依然沒有驚喜的浪花。
然則,戰場為何物?戰爭為何物?
國家大爭,為求奇絕而寧可敗之,豈不大謬哉!
自兵爭問世,戰場從來是雙方大軍為國家而一決勝負的角力場。此間之根本所在,是國家
利害之得失,而非一將才華之毀譽。唯其如此,主將能以看似平淡無奇之方略而完勝敵國,寧
非大幸哉!相對於邦國大計所需要的勝利,有否奇絕之戰,實不足道也。毋寧說,奇絕之戰因
其求奇求絕,而必然具有不確定的風險;平戰而勝,則因不求奇絕而唯求戰勝,必然具有確定
的勝算。身為最為國家利害計的君王,是選擇確定的勝算,還是選擇不確定的風險,豈不明矣
!冷靜縝密而有兼思之胸襟,善於籌劃盤根錯節而多有意外變化之總體大戰,此乃王翦之長也
。拋開大國決戰的深層根基,而過分看重戰場謀劃之奇絕華彩;此乃李信之短,嬴政之失也。
平心而論,將目下的秦國大將一個個數來,能統率舉國之兵而吞滅最大楚國者,非王翦不能也
。痛定思痛之後,即或是王賁,嬴政也不能放心了。畢竟,崇尚武安君白起的王賁尚未老辣,
多少與李信更為相像一些––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4:18
天降王翦與秦,何其大幸也!
嬴政獨不見兵家泰山,豈非大謬哉!
李信大軍南下之際,王翦上書請辭還鄉了。本心而論,嬴政不當允准這位戰功赫赫的老將
軍離開廟堂。然則,嬴政也很清楚,王翦請辭絕非是疑慮他這個秦王猜忌功臣,而是有著表裡
兩層原因的。表徵而言,王翦一則要以請辭之舉申明絕不貪功之心,從而平息日漸複雜的朝野
之議;再則是王賁聲名鵲起,王翦要給新銳大將們留出功業餘地;三則是王翦年逾花甲,連年
戰場辛勞有無暗疾亦未可知,該當頤養天年了。然則,真正的原因,是王翦與他這個秦王的滅
楚歧見––如此大略被秦王輕慢,老夫何留哉!在這一點上,該說王翦有著戰國名士之風––
合則留,不合則去。雖然,王翦的方式不是去國,而是還鄉。而但凡戰國君主,只要還算得一
個明君,對名士基於政見大略之分歧而離去是不能強求的。
唯其如此,嬴政撫慰了王翦,卻沒有堅執挽留這位老將軍。王賁很為父親此舉生氣,南下
之前上書秦王,深為父親之舉抱愧在心。嬴政回復了王賁,書簡只有寥寥數語:「老將軍之心
,絕非疑忌本王也,將軍何愧之有?滅楚之戰有歧見,老將軍還鄉大可見諒。戰後就實論之,
老將軍自明也。」應該說,那時的嬴政尚算清楚一點:國事之歧見,只有被事實證實之後才能
說得清楚,對王賁的「就實」二字,此之謂也。當時的嬴政相信,李信滅楚之後,只要真心敦
請,老將軍為國家計,定然還會回到廟堂。目下看來,敦請王翦是必須的了,只是,理由已經
相反了。
王車飛上頻陽時,蒙毅追來了。
朦朧星月之下,碩大的青銅王車剛剛在寬闊的鄭國渠堤岸剎住,蒙毅便飛步到了車側門前
,捧著一個粗大的銅管道:「君上,頻陽縣令上書。」嬴政沒有接書,直接道:「何事快說。」
蒙毅道:「頻陽縣令稟報,王翦老將軍夫人新喪––」未及說完,嬴政已經跳下王車急問道:「
幾時報來消息?」蒙毅道:「昨日午後。」嬴政道:「如何處置了?」蒙毅道:「長史無以見君
上,守在書房等候,聞君上趕赴頻陽,命我追來稟報。」嬴政皺著眉頭道:「我問你頻陽縣令
如何處置了?」蒙毅道:「老將軍不舉喪禮,不聞鄉鄰,不報官府。頻陽縣令不知如何應對,
又心有不忍,遂上報請令定奪。」嬴政仰頭望著冰冷亮藍的夜空,良久默然,突兀道:「小高
子,掌燈!」趙高答應一聲,從車轅馭手位向後一倒身子一挺一縮便進了車廂,車內立即亮起
了一盞銅人風燈。嬴政一大步跨近車廂,接過趙高遞來的羊皮紙與蒙恬筆便寫了起來,片刻寫
好交給趙高封管,轉身對蒙毅道:「你來得正好,立即帶這管書命回咸陽見駟車庶長,務必辦
妥此事。」蒙毅道:「君上身邊無人,但有公事––」嬴政一擺手打斷道:「先辦此事。」說罷
跨步上車腳下一跺,王車嘩啷一聲轔轔飛去了。
晨曦時分,王車飛上了一片林木蒼黃的山巒。
朝陽之下,一條大水依山蜿蜒而去,水畔林木中依稀顯出一片灰瓦屋頂。林外山坡是大片
已經變得蒼黃的草地,山坡後飄蕩出一片瀰漫河谷的炊煙。王車駛過一座白色小石橋,嬴政清
晰地看見了橋下清澈的流水,看見了綠波蕩漾之下密匝匝鋪開的白色石頭,不禁驚奇地噫了一
聲。車前趙高高聲道:「君上,這叫白石川,水底全是白卵石,開鄭國渠時我來過。」說話間
王車已經過了白石川,沿著車馬大道,片刻便到了那一大片因枝葉稀疏而開闊疏朗的白楊林邊
。嬴政一眼瞄見拐入樹林的道口立著一柱白石。腳下一跺,王車便嘩啷剎住了。嬴政下車端詳
,只見道口這柱白石上鐫刻著四個斗大的紅字––東鄉美原,一條林間大道直通山麓,道中一
座石坊遙遙在望。嬴政道:「小高子,將車停進林中等候,我走進去。」趙高連忙道:「車停好
我追君上,得有個人傳話。」嬴政道:「也好,你跟著來。」大踏步走進了林間大道。
嬴政一路看來,生出了許多感慨。
東鄉這片依山傍水的坡開闊疏朗,然則連同林木草地房舍石坊在內,一切都顯得粗簡平
易,遠不及任何一個富商大賈的莊園,樸實得令人想不到這裡竟是赫赫秦國上將軍的家居之地
。秦國自孝公商君變法後耕戰立國,臣下的俸金歲入不下山東六國,若再加法定俸金之外的「
功必重賞,戰必厚恤」的種種歲入,但凡有功者都比山東六國的官員將士家境豐厚。譬如丞相
府的一個主事屬官,可在法定俸金之外依法分到一座四進大宅,幾乎等同於齊國的中大夫。王
翦此時已是開府上將軍,大庶長爵位,距晉陞侯爵一步之遙,僅其法定俸金,建造三座這樣的
美原莊園也綽綽有餘。然則,王翦家居何以如此簡樸?咸陽的上將軍府邸,由於兼具開府處置
軍政要務之職能,佔地兩百餘畝,主軸八進又挑四座偏莊,堪稱大咸陽最為宏闊的府邸,比目
下林中掩映的這片房屋不知壯美了幾多。可王翦偏是特異,從來沒有將上將軍府邸真正當做過
自己的家,家人族人也從來沒有在那座府邸連續住過一年以上。滅趙大戰開始後,若不是嬴政
著意下令,王翦家人還是不會進咸陽。
滅燕大軍班師回來,嬴政不意聽到一個消息:上將軍府邸開始修葺了,很是華美舒適。嬴
政高興得大笑起來,立即下令給職掌王室財貨的右府令,全數包攬上將軍府修葺錢物,無計多
少。李斯笑云:「居華府而緩戰場之苦,老將軍何見之晚也!」嬴政笑道:「長史猜度,老將軍
會否受王室之財?」李斯思忖片刻搖搖頭:「難說。」嬴政道:「何謂難說?」李斯道:「論法
度,王室右府錢物屬國君用度,當算私財。今君上賞賜功臣不以國庫財貨,而以國君錢財,只
怕老將軍––還是難說。」嬴政思忖一陣也笑了:「是。難說。」後來得右府令稟報,上將軍
府非但爽快地接納了財貨,王翦老將軍還嘟噥了一句,秦王摳掐得好緊也。嬴政聞之,不禁好
一陣大笑。李斯也是笑語感慨:「啊呀呀,相交多年,今日方知老將軍風趣也!」
那時,嬴政也好,李斯也好,都沒有想到所以如此的真實原因。而今嬴政明白了,那是未
雨而綢繆。也就是說,從修葺上將軍府邸著手,王翦便開始不顯痕跡地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圖謀
享樂的老人,給進退斡旋留下了寬廣的餘地。然則,何以如此?那時大朝會尚未舉行,滅楚之
戰的歧見尚未生出,莫非王翦有先見之能?
「王氏庶人恭迎君上––」
一聲長呼,嬴政恍然抬頭,眼前跪倒了一大片老少男女。嬴政正要問話,為首一個布衣壯
漢挺身一拱手道:「稟報君上,在下乃王氏長子王炤,餘皆家人。不知君上到來,有失遠迎,
君上見諒!」嬴政連連虛手相扶道:「起來起來,都起來。長公子,上將軍可好?」已經站起
來的王炤連忙躬身拱手道:「稟報君上,家父清晨出獵,尚未回程。」嬴政打量著布衣常服的
人群,心下突然一動:「府上葬禮未完,何以無人服喪?」王炤一陣愣怔,又連忙惶恐拱手道
:「稟報君上,家葬之禮期短,族人居喪已罷。因要田作,故此除服。」嬴政略一思忖道:「好
,你等回府自做事了。」回身對跟來的趙高一擺手:「走!獵場。」王炤一時頗見手足無措,
得家老眼神示意,方追了上來道:「稟報君上,我來領道。」嬴政回身笑道:「公子只說個大向
,不須領道。單車快捷,正好看看美原。」趙高恭敬一拱手道:「敢問公子,獵場是否在那座
山後?」王炤不自覺一點頭,嬴政已經大步去了。
王車堪堪出得樹林尚未上道,遠處山麓一柱煙塵暴起,遙聞馬蹄聲隆隆如雷。嬴政驚喜道
:「老將軍行獵!」站在車轅的趙高急迫道:「君上快入車!煙塵向後,馬隊向我而來!」嬴政
沉下臉道:「上將軍故鄉有何可防範者?走,迎上去。」趙高再不敢說話,一抖駟馬韁索,王
車便在林邊草地轔轔馳向山巒煙塵。王車方過林際,煙塵已經飛過了眼前山梁,隔著空闊蒼黃
的草地,雙方都進入了對方視野––馬隊驟然勒韁了。王車悠悠停住了。
「上將軍––」嬴政飛身下車,遙遙高喊著向馬隊跑去。
「君上––」倏忽間對面一騎如飛而來,渾厚的呼喊迴盪在山林。
堪堪半箭之地,騎士滾鞍下馬飛步迎來,白髮黑斗篷隨風飄舞,利落勁健全然沒有絲毫老
態。在這瞬息之間,嬴政看到了一個真實的龍虎勃勃的王翦,心下突然一熱便軟軟地倒在了草
地上。王翦飛步過來,利落地扶起了嬴政,同時解下腰間皮袋雙手捧了過來。嬴政抓住了皮袋
,也抓住了王翦的雙手,眼中不期然溢滿了淚水:「老將軍––無愧嬴政師也!」王翦也是淚
光瑩然,深深一躬道:「君上風寒馳驅,親來蓬蒿鄉野,老夫何敢當之?」嬴政瞬間平靜下來
,舉起皮袋汩汩幾口,猛然一怔又不禁驚喜得兩眼放光––這是酒!王翦行獵而能隨身攜酒,
足證壯勇猶在。然嬴政心思極是敏捷,知道此刻表露此等心情無異於表露自己此前的擔心,遂
指著遠處的馬隊感慨道:「美原有如此騎士,老將軍族人勇烈也!」王翦一拱手道:「君上,這
支馬隊非王氏族人,全數是趙燕兩戰之傷殘者。」嬴政大為驚訝:「秦軍傷殘者向有軍功賞賜
,他們,沒人管麼?」王翦搖頭道:「他們,都是絕戶子弟,無家可歸,又都是當年老夫幕府
的護衛甲士––老夫自作主張,將他們都安置在這裡,做了農戶,成了家。冬日農閒,老夫常
與他們行獵––」
良久默然,嬴政大步走到一箭之外的馬隊前,對著或衣袖空洞或腿腳空洞或面具在前的騎
士們深深一躬,抬頭高聲道:「傷殘士卒皆大秦功臣!自今日起,美原土地便是你們的家園!
秦軍傷殘士卒之無家可歸者,都將歸攏來美原!美原方圓百里,便是你們永遠的家園!」
「秦王萬歲––」傷殘騎士們弓箭長劍齊舉振奮不能自已了。
「老夫謝過秦王。」王翦深深一躬。
「老將軍,我回咸陽立即教長史下書頻陽縣令,辦妥這件大事!」
「君上愛兵,秦國大幸也。」
「老將軍,家人不說,你亦不提,老將軍當真不欲嬴政入莊乎?」
見秦王一句挑明,王翦略顯難堪,思忖越辯解越糾結,遂深深一躬道:「倉促歸程,尚未
做請,君上見諒。君上請。」嬴政遙遙一招手,趙高駕馭的王車嘩啷飛了過來。嬴政對王翦深
深一躬,過來扶住了王翦登車。王翦情知無以拒絕,遂也不做執拗推辭,說聲謝過秦王,便登
上了王車坐在了偏位。嬴政也情知再禮讓王翦也不會坐進那個顯然的王座,遂一步跨上王座一
跺腳,王車轔轔飛回了莊園。
「滅楚不以老將軍方略,嬴政悔矣!」
在簡樸寬敞的正廳坐就,嬴政直截了當地切入了正題。嬴政深知,面對一個滄海人物,實
在不須自以為聰明得計地花巧周旋,而只須坦率實誠地捧出真心。見王翦沉吟思忖,嬴政又接
著說了下去:「李信敗軍辱國,根在本王用人失察,滅國輒懷輕慢之心––依尋常之情,秦軍
本當整休年餘,待恢復元氣後再戰。然則,李信軍敗後楚國氣勢大盛,項燕軍沿鴻溝一線步步
北上,重新佔據重鎮陳城,大有進逼南陽、穎川之勢––更根本者,姚賈從新鄭密報:中原三
晉之滅國老世族,紛紛開始逃向楚國;燕王喜殘部也從海路聯結楚國,鼓蕩齊國,欲圖以楚軍
遏制秦軍,而各國世族一齊舉事復國––當此之時,若遲延對楚戰事,天下風雲突變亦未可知
也––老將軍雖告病老,一統大業寧功虧一簣乎!」
「楚戰,不當遲延。」王翦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膛異乎尋常地冷峻,話語也很遲緩:「然
則,老臣年邁多病,君上當更擇良將為是。」
「老將軍平心而論,秦軍諸將,誰堪當此大任?」
「––」
「楊端和?」
「––」
「辛勝?」
「––」
「燕代殘餘尚存,否則王賁––」
「此子將才尚可,只是韌毅未到火候。」王翦終於插了一句。
「老將軍有此明斷,勿復言也!」嬴政奮然拍案又突然打住了。
一陣長長的沉默。嬴政平和地看著王翦,王翦卻垂著眼簾入靜一般。嬴政深知,王翦自來
公直,能對身為自己兒子的王賁有如此清晰冷靜的評判,便決不會違心地舉薦出一個分明有待
錘煉的所謂良將來。而目下大局之嚴峻,更無須嬴政絮叨,對於王翦這般深具為政大家之洞察
力的名將,其大局評判之明澈毋庸置疑。自王翦說出「楚戰不當遲延」那句話,嬴政便確信王
翦不會因世俗的全身之道而拒絕出山。畢竟,王翦不是武安君白起,嬴政也不是先祖秦昭王。
當年秦昭王固執錯戰,白起拒絕出任統帥,雖不合君臣法度,然卻維護了曠世名將從不錯戰的
尊嚴。目下君臣情勢不同,秦王嬴政對首戰楚國之錯失已然坦誠痛悔,此時請王翦出山,又在
大局峻急之時;王翦既然一口贊同楚戰不能遲延,足證對楚之戰並非錯戰,不若秦昭王在錯過
大局戰機之後強行開戰,只為了維護君王尊嚴。以王翦之冷靜睿智,豈能不明白此間分際也。
唯其如此,嬴政要給這位老將軍留下迴旋餘地。
「君上必欲用老臣––」王翦終於睜開了老眼。
「嬴政心意已決,上將軍有話但說。」
「滅楚兵力,非六十萬不可。」
「聽老將軍計,六十萬!」
「如此,老臣領命,三日後趕赴咸陽。」王翦無一句拖泥帶水。
「老將軍,旬日之後啟程不遲––」嬴政有些哽咽了。
「君上體恤,老臣心感也!然目下大勢,不容稍緩。」
「老將軍夫人新喪,我心不安––」
「老妻病臥多年,一朝撒手,未嘗不是幸事,君上毋為老臣憂也。」
「老將軍曠達––然則,本王定給將軍一個安穩渾全之家!」
王翦搖著白頭,頗見感喟道:「君上之心,老臣知也!然老臣久在軍旅,於家所求者美原
千頃而已,豈有他哉!」嬴政一陣大笑道:「美原千頃何足道也,老將軍之心小哉!」王翦頗
見揶揄道:「為大王將者,有功終不得封侯,老夫當及時謀劃子孫業也。」嬴政不禁又是一陣
大笑道:「上將軍憂貧,嬴政之慚愧也!」笑談之間,君臣兩人越見和諧,原先的些許疏離感
終於煙消雲散了。及至洗塵酒宴擺開,已是暮色降臨。席間嬴政又問了王翦家人諸般情形,敦
請王翦重新搬回咸陽上將軍府。王翦不置可否,只笑云:老臣留戀村野,班師回來再說不遲。
一時酒宴罷了,嬴政月下登車匆匆趕回咸陽去了。
三日之後,王翦馬隊離開美原南下了。
三日之間,王翦處置了所有需要自己決斷的家事族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與頻陽縣
令會晤,妥善部署了東鄉即將成為傷殘將士匯聚之鄉的種種事宜。真正的家事,王翦不過是在
家人為他餞行的小宴上叮囑了一番而已。因王賁在李信敗軍後受命整頓秦軍,一直沒有歸來省
親,家事一如既往地落在了長子王炤身上。然則,三日間王翦費時最多的還是預謀軍事,發出
了四道上將軍書令:其一,知會國尉府代為督令秦國各地駐軍盡速聚攏,關內大軍開入關中藍
田大營,關外大軍開往南陽大營;其二,飛書九原蒙恬幕府,徵詢可否增援五萬飛騎;其三,
下令王賁立即在灞上大營建立上將軍幕府,已經分散各軍的原幕府司馬必須全數調回;其四,
飛書河外姚賈,請將楚軍北進動向備細報於灞上幕府。今日南下,王翦已經先派出飛騎向秦王
稟報了,他將直接趕赴灞上幕府,無須再入咸陽。
「王書到––上將軍駐馬聽宣––」
馬隊剛剛飛下鄭國渠堤岸進入寬闊的官道,一片軍兵車馬在前方道中橫展開來,隱隱可見
紅綠身影與絢爛錦絲車簾的宮車。道中三馬並立,皆高冠斗篷,兩邊分明李斯蒙毅兩位中樞長
史,中間一人白髮蒼蒼卻有些眼生。王翦頗為驚訝,一時全然想不起此等鋪排形狀與何事相關
,遂勒住馬隊前出一拱手道:「長史別來無恙?」李斯在馬上遙遙拱手高聲笑道:「一別經年,
老將軍壯勇如昔,可喜可賀!駟車庶長,敢請宣讀王書。」中間高冠老人一點頭,展開手中一
卷高聲誦讀起來:「秦王政特書:上將軍王翦與國功大,多年辛勞無以慰藉,本王經與王族公
議,以公主嬴弢賜婚王翦,封號華陽公主。接書之日,王翦當在相逢處與公主合巹成婚––」
宣聲落點,一片上將軍萬歲公主萬歲的歡呼聲驟然瀰漫了林間大道。李斯則扶著老駟車庶
長下馬,笑吟吟地向王翦走來。王翦卻愣怔了,直到三人到了馬前。還木然騎在馬上不知所以
然。李斯當先一拱手笑道:「老將軍,合巹喜帳蒙毅已在林中立好!今日喜酒,天下獨一無二
也,李斯縱然無量,也得海醉一回!」老駟車庶長也一拱手道:「公主嬴弢自幼喜好兵事,得
與將軍婚配,天作之合矣!老夫為將軍一賀––」
「老庶長且慢。」遙見蒙毅從道旁樹林中興沖沖跑來,王翦自覺不能再遲延默然,一揮手
打斷了駟車庶長,又一拱手道:「老庶長為王族執法,長史為國家重臣,敢請容老夫一言。」
駟車庶長見王翦神色肅然,遂拱手道:「將軍但說無妨。」王翦慨然道:「秦王體恤老夫,王族
體恤老夫,老夫心感也!然則,老夫年事已高,老妻雖去,膝下卻是兒孫滿堂,其樂也融融矣
!若以暮年白髮徒擁紅顏,老夫何堪也!更有甚者,壯士報國,大義所在焉!若是軍功賞賜,
老夫欣然受之,無計多少。然則,若因賞功而得公主婚嫁,此後秦國功臣多多,秦王何賞也!
此番婚嫁,非老夫抗命,實心意難平也!老夫心志,萬望兩位大人見諒。」
「老夫不能理會。」駟車庶長顯然有些不悅。
「老將軍也可思慮幾日,再回君上。」李斯謹慎地勸阻了一句。
「大戰在即,老夫不容分心。」王翦沒有任何猶豫。
「既然如此,還是從長計議好。」
李斯折衝一句,駟車庶長回身走了,興沖沖趕來的蒙毅驚愕萬分,對王翦道:「老將軍何
迂闊如此也!華陽公主並非秦王生女,實秦王族妹,年近三旬未嫁,與老將軍婚配皆大歡喜,
有何難堪哉!」王翦卻搖搖手道:「兩位大人知我也深。老夫村野心性,戰場之外萬事皆索然
無味,與王室聯姻徒使老夫手足無措,兩位何獨不為老夫一慮?」王翦坦誠直言,侷促得額頭
已經滲出了汗水。李斯不說話了,蒙毅也不說話了。良久,李斯一拱手慨然道:「老將軍但赴
灞上,此事容我與蒙毅商議,左右得穩妥了結也!」王翦長吁一聲,對李斯蒙毅深深一躬,上
馬飛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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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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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24:38
【第七節】
灞上幕府一立定,立即開始了緊迫有序的運轉。
大軍正在雲集,王翦的頭一件大事是任將。目下,秦軍大將除王賁因燕代騷動而受命趕赴
薊城籌劃追殲之外,尚有李信、蒙武暫押廷尉府待決,馮劫、馮去疾、章邯三人帶傷,原本一
班齊整整的新銳大將頓時顯得單薄起來。反覆思忖,王翦上書秦王:請特許李信、蒙武戴罪入
軍,滅楚之後一併議決;鑒於蒙武熟悉楚軍且曾對李信戰法持有異議,可再任滅楚副將;李信
職司,待入軍之後視其情形酌定。三日之間,秦王立即回書照准。與此同時,王翦派出寬和敦
厚的辛勝帶了軍中最好的傷醫趕赴咸陽,撫慰探視馮劫等三人傷勢,看其能否在三月之內恢復
入軍。若三人重傷不能入軍,王翦便思謀要重新起用幾個鎮守關塞的老將。所幸馮劫等三將刀
劍傷雖未痊癒,得聞王翦領軍再度攻楚,都一齊奮然回到了灞上應職。廷尉府也帶著秦王親筆
書命將李信、蒙武送到灞上幕府。王翦立即與蒙武徹夜長談,交代蒙武立即趕赴關外南陽大營
先行整頓軍務,立定河外根基,等待關內大軍開出後會合南下。同時王翦與蒙武商定,鑒於李
信曾任中軍司馬,通曉幕府運作謀劃,暫派李信重任幕府中軍司馬,全力職司幕府日常軍務。
如此一番忙碌,任將之事方初告了結。
第二件大事,是會同國尉府等相關官署,一一確定調兵事宜。自滅國大戰開始,無論分合
,秦軍對外出動的總兵力始終是四十萬新軍。也就是說,當年王翦、蒙恬在藍田大營練成的四
十萬大軍始終在關外作戰。歷時六年,因始終未出現兵力匱乏之困境,也就沒有再行征發國人
入軍。目下,滅楚傷亡連同既往傷亡,新軍兵員已經銳減十三萬餘,再減去留鎮燕國的三萬飛
騎,關內關外主力大軍統共只有二十四萬餘,距六十萬大軍相差尚遠。故此,要調集六十萬滅
楚大軍,實際上便是要以這二十餘萬新軍為主力並聚合整個秦國的兵力。大舉調兵關涉各方,
須得王翦親自出馬籌劃並隨時決斷。王翦親自與丞相王綰、國尉尉繚、長史李斯會商,由四方
各出一名精幹大吏組成一個聚兵署,依照四方長官商定的方略實施調兵。王翦幕府派出了李信
,長史署派出了蒙毅,丞相府派出了府丞,國尉府也是府丞,由蒙毅總掌調兵實施方略。王翦
與三方長官議定的方略是:秦國既定軍兵除九原蒙恬部與薊城王賁部不再出兵外,函谷關、武
關、陳倉關、大散關等主要關塞守軍,一律調出由副將率領的八成兵員,合計十萬上下;北地
、隴西、河西三地因防備匈奴、趙國,故常駐兵馬如同關塞,目下北方匈奴有蒙恬軍,而趙燕
魏三國已滅,此次將三地兵馬全數南調,合計十二萬餘;另外的駐兵重地是拱衛大咸陽的內史
郡,同樣調出八成,步騎合計約八萬上下;最後加上蒙恬回書答應增援的五萬飛騎,總共合計
,堪堪六十萬大軍。王翦給所有的發令官署都明白限定了時日,無論艱難險阻,一月之內所調
軍馬必須開到指定大營,完成兵將統屬之整編。
第三件大事,備細確定兵器打造修葺與糧草輜重方略。秦軍的兵器裝備經歷了四個時期的
錘煉,於嬴政王翦時期達最高峰。第一時期是孝公商君創立新軍,以當時最為強大的魏軍為範
,丟棄戰車為主的老軍制,立起了第一支五萬兵馬的步騎野戰新軍。唯其初創,其時之秦軍鐵
兵器與大型攻防器械尚差。第二時期是秦昭王白起的秦軍裝備大改制。其時,國力強盛財貨富
庶,白起任上將軍後基於秦軍攻堅大戰增多的戰場情勢,一則大大擴展了秦軍兵力,二則全力
打造並多方改進了各種大型攻防器械,使秦軍一躍而成為當時最具威力的重裝大軍。也就是從
這時開始,秦軍的大型連弩成為威力無匹的天下第一重兵。第三時期是呂不韋的精細化。大商
出身的呂不韋通曉作坊製造之經營運籌,且極富戰略眼光。其對秦軍的最大業績,是對所有的
兵器製造作坊頒布法令,明確規定了各式兵器的製作標準。以後世語言說,此即中國兵器標準
化生產之鼻祖也。兩千餘年後,秦兵馬俑坑出土的兵器上刻著三級姓名:一是相邦呂不韋,二
是作坊官吏,三是製造工匠,可見其監督之縝密。而其出土實物譬如箭鏃,數萬枚箭頭式樣、
長度、用料完全一樣,可見其精細。呂不韋的兵器裝備標準化之後,秦軍的兵器器械部件的互
換率與組合率大大提高,對於遠距離的征戰具有特別重大的意義。第四時期是秦王政與王翦。
當此之時,秦軍面對的戰場發生了兩大變化。一則是滅國大戰所獨有的攻克六國都城的高難攻
堅戰成為必然,不下都城,談何一統天下?二則是力求一戰滅敵主力且不留後患,大軍必須確
保摧毀敵國根基的威懾力量。對於如此兩大變化,經王翦申明,秦國君臣是完全一致認同的。
為此,王翦蒙恬在訓練新軍時制定了明確方略:全軍重兵,戰不求快捷速決,而務求完勝不留
後患。如此方略之下,無論是騎兵步兵,各部都同時擁有重甲冑重兵器,且攜帶大型器械,凡
萬人之上皆可獨當苦戰。除此之外,最大的變化是王翦首創了以大型連弩為主軸的重兵器械營
,集中各式大型攻防器械,可單獨屯兵任何堅城之下長期對抗。唯其如此,秦軍風貌與王翦戰
法渾然一體:不求奇戰而重兵推進,無堅不摧地下敵滅國。而李信之所以失敗,其重大原因之
一,便是其輕兵奔襲式戰法不適合秦軍現狀,丟棄重裝使秦軍優勢大減,攜帶重裝又不能快捷
利落地大奔襲,遂自陷矛盾而混亂的境地。而李信面對的敵手,更不是脆弱的流竄軍力,輕兵
奔襲未免過於僥倖了。
李信兵敗後,其隨軍糧草輜重與大型器械全部丟失,幾乎佔整個秦軍裝備的一半還多。若
非秦國財力雄厚,斷難立即發動更大規模的大軍決戰。目下王翦所要盡速完成者,便是補充這
些大型器械並重新配備其兵力,同時還要謀劃糧草輜重之輸送方略。為此,王翦特意報請秦王
緊急召回了坐鎮新鄭的姚賈,任姚賈以上卿之職總司滅楚後援。姚賈精明練達,其處置事務之
才不下李斯,與王翦會商完畢立即風風火火開始實施諸般謀劃。
根基疏浚完畢,已是冬去春來了。
二月二龍抬頭這天,王翦的幕府軍馬要從灞上開拔了。
秦王嬴政率領王綰李斯尉繚等一班重臣,車馬轔轔地趕來灞上送行。餞行軍宴上,王翦舉
起大爵先向秦王深深一躬:「老臣村野不識風雅,君上見諒也。」嬴政恍然拍案大笑:「不納公
主,何傷風雅矣!原是我強度人心,與老將軍何涉也!」旁案尉繚笑道:「若在山東,老將軍
拒納公主便是大忌了。」李斯笑道:「是也!公議必說,此人無人欲而必有權欲,寧不小心哉
!當年吳起拒納魏武侯公主,便只有逃國了。」王翦認真道:「人欲者,一則色也,一則財也
。老夫無女色之欲,卻有財貨之欲,寧無人欲乎?」說著對王案一躬身又道:「老臣敢請秦王
,美原千頃不足行獵,咸陽府池不足行舟,頻陽良田亦不足子孫耕耘,萬望君上再多多賜臣田
澤園池。」嬴政一陣大笑道:「國尉長史笑談爾!老將軍行矣,斷不致當真憂貧也!」王翦認
真地搖搖頭:「非也。為子孫計,老臣無所可憂,常憂貧也。」君臣不禁一陣哄然大笑。
幕府人馬轔轔上路。行至函谷關夜宿紮營,王翦與蒙武會商罷軍務,又吩咐重任中軍司馬
的李信為其擬一上書,向秦王再請賞賜足夠五輩分耕的田產。李信皺著眉頭道:「將軍之請賞
幾同乞貸,不覺過甚麼?」從南陽趕來迎接的蒙武也笑道:「也是,老將軍絮叨得多了,不送
這上書也罷。」王翦卻搖搖手道:「不。要送。到了戰場還要送。」蒙武李信同聲道:「為何?
將軍不信秦王?」王翦搖頭道:「無關信與不信也。老夫握舉國之兵遠征,朝野議論必有,天
下議論必有,非秦王所能左右也。老夫屢屢上書,絮叨田產賞賜,是要秦王知道老夫所懼者何
,萬不能因些許議論而掣肘大軍。另則,老夫也是要天下知道,王翦明白誅心之論,非議可以
休矣!」
如是上書送達咸陽,幾日後軍使歸來稟報說:得長史李斯轉述,秦王讀罷王翦上書,拍案
感慨云:老將軍非討田宅也,實醒朝議也!秦王已經下令朝野:敢有擅議滅楚諸將軍者,視同
亂國治罪!蒙武李信大為驚訝,不禁對這位老將軍敬服得五體投地了。
「諸位將軍,滅楚之功,在此一役!」
旬日之後幕府人馬抵達南陽大營,王翦第一次升帳聚將。各路大軍已經匯聚南陽一月有餘
,兵將統屬等諸般軍務已經全部就緒,除了糧草輜重大型器械與候補兵器正在源源不斷運來囤
積,六十萬大軍已經大體整肅了。大將們稟報完各軍情形,王翦從帥案前站起,第一次對大將
們正面部署滅楚方略。王翦的劍鞘指點著楚國地圖,中氣十足的渾厚嗓音在幕府大廳嗡嗡迴盪
:「楚為天下大國,滅楚根本之點,在於戒絕驕躁心氣,以面對趙國強敵那般冷靜之心對楚決
戰。滅楚方略:不出輕兵,不求奇兵,全軍正面推進,一城一地下之,直至完全佔據楚國都城
、全殲楚國主力、俘獲楚國王室!楚軍若與我一城一地爭奪,則我軍求之不得。楚軍若再度放
棄陳地諸城,而南撤平輿地帶固守,則我軍兵分兩部:主力進逼平輿與楚軍主力相持,既不立
即開戰,亦不能使其脫離;另分一軍在後,一城一城接手整肅城防,鞏固我軍後方,一俟陳地
諸城穩固,立即南下合軍,尋機與楚軍決戰!明白否?」
「明白!」
「可有異議?」
「沒有異議!」大將們整齊一聲,無一人有猶豫之相。
「大國決戰以總方略為上,但有異議,盡可明說。」王翦特意一句補充。
「蒙武老將軍以為如何?」諸將無言,王翦又問一句。
「簡單!紮實!可靠!易行!該當如此!」蒙武奮然擁戴。
「李信將軍?」
此刻的李信正站在帥案之後的中軍司馬位置,見王翦詢問,跨前一步拱手高聲道:「輕兵
下大國,李信之失已明!重兵壓強敵,上將軍之方略堪稱大智若愚!李信今日方知滅國之大道
,謹受教!」往昔傲然無比的李信面色通紅,字字坦誠,顯然是真心悔悟了。
「謹受教!」大將們竟跟著李信整齊地喊了一聲。
得此一聲,王翦頓時心下一熱。秦軍大將們能如此一致地認同王翦今日部署,足證將士之
心對首戰之錯已經是人人明白了。兵諺云:「上下同欲者勝。」將士同心如臂使指,何城不下
何堅不摧?更重要的是,認同擁戴新方略者包含了首戰敗軍的李信蒙武以及參戰的所有將軍,
這是最難能可貴的。心念及此,王翦對廳中大將們一拱手道:「諸位將軍認可老夫方略,老夫
欣慰之至也!我軍首戰敗北,再戰便是滅楚復仇之時!諸將務必激勵將士,同心一戰!」
「同心一戰!滅楚復仇!」舉帳一聲大吼。
三月初,諸般後援到位,大軍亦休整就緒。在一個晴朗無雲的日子裡,王翦下令大軍開出
了南陽大營,從安陵直入鴻溝大道,隆隆進逼陳城。王翦早已申明,除了不分兵不奔襲,南下
進軍依舊走李信軍老路,就是要教楚人知道:秦軍首攻敗北並非進兵之錯,更非戰力不及楚軍
,而只是分兵棄裝中了楚軍奇襲而已。
陳城的項燕幕府前所未有地忙了。
去歲大敗秦軍之後,楚國朝野大為振奮,連續攻秦的呼聲瀰漫了江淮。楚國王室與老世族
大臣們亢奮不已,合縱攻秦的種種方略一個超過一個的光彩絢爛。平日萬難出手的各色私兵,
忽然一夜之間變成了從來都受國府統轄的封地官軍,一反常態地紛紛開出爭相趕赴淮北,不管
項燕幕府軍令如何,都一齊打起了項燕大軍的旗號競相搶佔一座座失而復得的空城。項燕大是
惱怒,立即下令整肅兵馬:凡願入大軍抗秦者,一律進駐大軍營地,不許擅自強佔城池;凡擅
自強佔城池而拒絕入軍者,一律視為私兵,限期旬日退出城池!然則軍令歸軍令,實施起來卻
是跌跌撞撞萬般滯澀。任何一支軍馬都有盤根錯節的出處與名正言順的理由及官文將令,奉命
將軍也只能與之會商。而一旦會商,則誰都既不願立即撤出,又不能立即入軍。拖拖拉拉兩三
個月,才將這些「官軍」相繼拽進了大軍營地。粗粗一算,嚇了項燕一大跳,目下連同原先軍
馬,楚國蜂擁在淮北的大軍足足六十餘萬!既有如此態勢,自當因勢利導。項燕立即與諸將會
商,決意整肅出一支真正具有抗秦戰力的大軍,不說六十萬,只要精兵四十萬,項燕便有再敗
秦軍的雄心。不料謀劃雖好,項燕卻硬是沒有時日與人手做這件最要緊的大事。各大世族的在
軍大將時不時被族命召回,一則賀功,一則密商擴展對策,項燕幕府不能不放。項燕自己也疲
於奔命,一則幾次被突然召回郢壽,漫無邊際地會商種種合縱攻秦與重振楚國霸權長策,一次
朝會至少流去旬日時光;再則各軍大小糾紛不斷,背後都牽涉大族利害,每一樁都得項燕拍案
決斷;三則是朝野對項氏勢力的壯大議論紛紜,楚王負芻每密召項燕澄清一回,項燕便得放下
軍務奔波都城一回。如此多方斡旋奔波,數月之間項燕在幕府竟很難連續住過五日,幾乎是任
何大事都是淺嘗輒止,既疲憊又煩躁,身心俱累,只差點便要病倒了。
直到秦國再度聚兵的消息傳來,項燕幕府才清靜了些許。
楚王與大臣們不再著意謀劃合縱攻秦長策了。各色「官軍」也不再北進了。廟堂公議之後
,下給項燕的王書是:著即謀劃御秦方略,整軍備戰以再勝秦軍。也就是這短短的一個多月,
項燕才真正地能夠處置軍務了。看著父親憔悴疲憊的身影,項梁每每憤憤然:「一窩亂蜂!若
非秦軍再度攻來,父親便要累死!」項燕也是苦笑著搖頭嘆息:「勝而不堪其勞,戰而始能清
靜,如此為將,只怕不能長久也!」
煩歸煩,項燕畢竟良將,只要不受攪擾地鋪排軍事,終歸還是大有收效。項燕首先整肅幕
府,以景氏大將景祺、屈氏大將屈定分別為全軍副將,以昭氏大將昭萄為軍師,以項梁為前軍
主將,以項伯為後軍主將,全部中軍主力則親自統領。如此任將,既安撫衡平了大族勢力,也
同時保住了大軍戰力不至於很大削弱。其次,項燕對老軍力與新聚「官軍」做了明確統屬:原
先大軍分前中後三軍,由項燕父子三人分領;其餘新聚「官軍」分別由昭、屆、景三將率領,
各部兵力大體都在十萬上下。諸般鋪排之後,各方皆大歡喜,軍中紛爭總算沒有再起。項燕立
即幕府聚將,宣示了抗禦秦軍的方略:「
「諸位,本次御秦方略,仍以前次戰勝李信之策實施:再度放棄陳地諸城,大軍漸次退至
平輿、汝陰地帶,而後相機出戰!所以沿襲前次戰法,其根本只在一處:秦強楚弱,此總體格
局並未因一戰勝負而變,秦依然強軍,我依然弱旅。當此之時,楚軍欲勝秦軍,仍得空其當守
,以淮北陳地誘使秦軍分散兵力,而後方能尋找戰機。非此,無以勝秦!」
「大將軍之策,末將不敢苟同!」景祺率先發難。
「我等亦不敢苟同!」屈定昭萄同聲響應。
「老夫願聞三將軍高見。」項燕冷漠地坐進了帥案。
「我等所以不敢苟同者,大將軍錯估秦楚大勢也!」景祺昂昂然拱手高聲道:「秦以一國
之力而連下四國,再加九原抗禦匈奴,北中國足足分秦之兵二十餘萬!連同攻楚大敗之傷亡,
以及關塞駐軍,再去秦軍二十萬隻少不多!如此,秦軍攻楚兵力能有幾何?末將算計,至多三
十萬而已!我軍幾何?六十餘萬!以六十萬大軍對三十萬,尚言秦強楚弱,大將軍豈非大謬也
!」
「誰云秦軍三十萬?」
「斥候、問人連番軍報,大將軍視而不見麼?」
「此乃王翦驕楚奸謀,將軍聽之信之?」
「嘗聞敗軍再起,必張其勢,必揚其威!敗軍復出隱匿兵力,未嘗聞也!」
「將軍所言,弱軍之敗。若秦軍之強,王翦之老,無須虛張聲勢。」
「我等以為,至少當據守陳地與秦軍決戰!」
「正是!富庶淮北聽任秦軍蹂躪,非大楚國策!」屈定昂昂跟上。
「陳地商路堪堪復原,當真棄之不顧,國賦必將銳減也!」昭萄也立即跟上。
「三將軍既有堅執之見,老夫稟報楚王決斷罷了。」
這便是楚國,軍有私兵而府有族將,戰法決斷往往牽扯出種種實際利益之取捨,統兵主帥
非但難以做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難以消除麾下將軍們基於族系利害而生出的歧見。楚國
徒擁數十萬大軍而鮮有煌煌大勝者,根源皆在於此。以項燕之楚國末世名將,無論如何清醒,
也不得不循著長久累積的傳統行事,上報郢壽廟堂權衡決斷。
當然,項燕不會自甘退讓。在上書楚王稟報方略歧見的同時,項燕又向楚王另外上書一卷
,以「舊傷發作,不堪重負」為由請辭歸鄉。前書以軍使上達,後書則派出項梁專程晉見楚王
申述。至於結局如何,項燕還當真沒有成算。幾日之後項梁歸來,也同第一次一樣帶來了楚王
的特使。特使宣讀的王書云:秦楚大戰在即,舉凡方略部署皆以大將軍項燕為決斷,任何部將
得奉將令行事;大將軍操勞致病,本王並廟堂大臣無不憂心如焚,唯戰事在即,尚須大將軍帶
兵大勝秦軍,以振興大楚霸業;今本王遣太醫署一聖手入軍,專司大將軍病體,餘事勝秦之後
再論。宣罷王書,又一番撫慰,特使留下太醫走了。項燕立即召來項梁詢問廟堂情形,待項梁
敘說罷了,項燕卻更是憂心忡忡了。
以項燕對廟堂大局的預料,楚王負芻該當支持他的。
一則,在整個楚國,只有楚王及其王族可以不將項氏實力增長看作威脅。二則,這個即位
剛剛三年的楚王負芻,在秦國「重金不成,匕首隨之」的邦交滲透中尚算硬朗,一即位便嚴厲
處治了幾個與秦國商社過從甚密的大臣。王賁閃電襲擊戰之後,楚王負芻又一力決斷了「預為
調兵,抵禦秦國」的方略。儘管前者不無藉機剪除政敵之嫌,後者亦不無藉機削弱世族私兵之
嫌,但畢竟不失為真心抗秦的一個君主。三則,楚王負芻與項氏交誼頗有淵源,在負芻還是王
族公子時,項燕便是公子府的常客之一,負芻兵變奪取王位,項氏也是根基勢力之一。凡此等
等,若無特異情勢,楚王該當支持項燕的抗秦方略與統軍將權。然則,項燕深知楚國廟堂勢力
盤錯糾結極深,權力分合無定,若其他世族大臣鐵心反對,楚王縱然圖謀支持也是無能為力。
為此,項燕要給楚王提供向世族大臣施壓的力量,否則,各大世族不明裡掣肘,只要搪塞王命
,糧草輜重立馬便告吃緊。這個施壓直奔要害:項燕請辭歸鄉,誰來領軍抗秦?以目下楚國諸
將軍才具,分明找不出項燕這般大勝秦軍而在朝野具有極高聲望的良將。除非世族大臣們連確
保自家封地也不顧及,只能在無以選將的壓力之下承認項燕的完整將權,從而秘密知會自家將
軍不要與項燕對峙。如此釜底抽薪,其實效遠遠大於以軍令壓服世族大將。
而今,這一目的大體達到了。
然則,楚王與大臣們的急勝慾望卻教項燕不是滋味。
項梁說,楚王命他當殿陳述了父親病情與歸鄉頤養之請,而後直接指點著名字教世族大臣
們說話。大臣們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舉殿默然了足足小半個時辰。最後,還是昭氏老令尹說了
一句話,抗秦離不開大將軍,夫復何言哉!於是,大臣們紛紛附和,這件事就算過了。之後,
大司馬景檉開議,言楚軍集結已達六十餘萬,已然超過秦軍一倍,堪稱史無前例。項燕南撤未
必不可,然要害是必須盡早與秦軍決戰並大勝秦軍,否則春夏之交的雨季到來,楚軍糧道便要
艱難許多。景檉之後,楚王竟率先拍案贊同,說秦軍遠來疲於奔命,自是力求恢復元氣而後戰
,我軍則當以汝陰堅城為根基,早日尋求決戰,不可延誤戰機!此後,所有的大臣都是慷慨激
昂,爭相訴說了要大將軍盡早決戰秦軍的種種道理。有人云楚軍士氣高漲,勝秦勢在必然。有
人云楚國民眾仇秦已久,不可坐失民望。有人云秦軍糧道綿長,如截斷糧道則秦軍不堪一擊。
有人云倍則攻之,若大將軍退至平輿汝陰還不求速戰,分明便是亡楚於怠惰––等等等等不一
而足。
「父親,務求速戰速勝,已成廟堂不二之論!」項梁一句了結。
「廟堂,與老夫交易?以全軍將權,換老夫速戰?」
「此等情勢,很難轉圜––」
「全我將權,強我速戰,老夫這大將軍豈不徒有虛名?」
項燕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愴然一笑,搖搖頭嘆息一聲再也不說話了。就實說,項燕對
再次勝秦還是有底氣的。秦國在短短一個冬天能夠集結大軍再度南進,必然不會是三十萬兵力
,也必然不會再度像李信那樣輕兵大迴旋。可以肯定地說,秦軍必然以持重之兵與楚軍周旋。
以項燕所知之王翦,尤其不會急於與楚軍決戰。當此之時,楚軍若能整肅部伍深溝高壘,依托
淮水、江水兩道天險堅壁抵禦,只要楚國不生內亂,秦軍取勝幾乎沒有可能。唯其如此,項燕
的托底方略是:第二步退至淮南,整個地放棄淮北;秦軍戰無可戰,空耗糧草時日;更兼北中
國尚未底定,期間難免有戰事發作,秦軍必有分兵之時;其時趁秦軍分兵後撤之際,楚軍做閃
電一戰,幾乎是十之八九的勝算之戰!從更根本的意義上說,楚王若能洞察大局,以艱危抗秦
為時機力行變法,整肅朝局整合國力,楚國崛起於艱難時世的可能性極大。所以如此,地理大
勢使然也。楚國不若中原五國,正面有淮水江水兩道天險,東南吳越有茫茫震澤(後世太湖)
為屏障,西南有連天茫茫之雲夢澤為屏障,腹心更有煙波浩淼的洞庭澤連同湘水沅水之密佈水
網,後有叢林蒼莽的五嶺橫亙,若收縮防線以求固守,秦國萬難破之也。而今,楚國廟堂不識
大局,反求速戰速勝,惜哉惜哉!
作者:
ed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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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 15:24:44
無論項燕如何憤懣失望,還是無可奈何地聚將發令了。
在已經熱起來的三月末,楚軍終於撤離了陳地十餘城,浩浩蕩蕩地開向了南方。旬日之間
,楚軍抵達淮水北岸,項燕下達了佈防將令:三十萬楚軍主力駐守汝陰郊野構築壁壘,三十萬
後聚「官軍」分兩部駐紮,景祺率軍十五萬駐紮平輿郊野構築壁壘,屈定率軍十五萬駐紮寢城
郊野構築壁壘。兩三日之間,三部大軍在淮水北岸自西北向東南連綿展開,日夜構築壁壘,氣
勢壯觀之極。因了大軍距都城郢壽不過百餘里,楚王負芻的犒軍特使、令尹、大司馬及各大世
族的軍務特使,連綿穿梭不絕於道。南楚民眾也紛紛跟從各縣令入軍勞役,或搬運糧草輜重,
或輔助構築壁壘,終日旌旗招展喧囂連天。王酒、民氣、朝野公議交互刺激,楚軍戰心日熾。
汝陰的項燕主力大軍營地稍微平和,也是熱辣辣一片。平輿、寢城兩大營地,竟終日如社火狂
歡一般嗷嗷求戰。
四月初,秦軍開過穎水,在西岸立定了營地。
大軍南來,依照王翦預定的方略井然有序地推進著。進兵之期大軍兩分:王翦率主力大軍
四十萬,以日行六十里的常速穩健推進;蒙武率後軍二十萬,逐一佔據陳地楚軍所棄城池,會
同南陽郡守派出的接收官吏料民典庫,恢復商旅百工農耕,使民生納入常軌。蒙武給每座城邑
各留五千人馬防守,陳城留守軍馬一萬總司策應,所有陳地民治軍務,俱交總司後援的姚賈統
轄。諸事安定,蒙武方率所餘十餘萬人馬後續南進。也就是說,王翦的六十萬大軍一開始便在
陳地留下了將近十萬。確保後方堅實通暢,這是秦昭王時期武安君白起屢屢與山東大戰為秦軍
奠定的紮實進兵傳統,更是范雎遠交近攻戰略的「化地」體現。王翦非常清楚,當年的長平大
戰若無河內郡為堅實的後援基地,秦軍根本不可能在上黨苦寒山地與趙軍對峙三年。而今進兵
廣袤楚國,若不清理出一片堅實的後方根基,只怕秦軍也難以從容不迫地與楚軍周旋。唯其如
此,王翦寧可少一部戰場兵力,也不能少了後方通暢。
此時,由於秦國的山東邦交方略歷經長期經營已經大見成效,楚國楚軍的各種相關消息早
已經源源不斷地飛入幕府。王翦對楚國廟堂與楚軍幕府的諸般情形,可謂瞭如指掌。為此,王
翦的進兵軍令很簡單:以堅兵之陣常速南進,直逼楚軍汝陰城下紮營對峙。所謂堅兵之陣,是
不求兼程疾進的作戰行軍陣式:重型連弩營前軍開道,鐵騎軍兩翼展開行進,中央步軍以戰陣
排列開進,以各關塞調集的一千輛不附步卒的戰車為殿後。如此陣式在地形平緩的廣闊原野推
進,既無山巒峽谷遭受伏擊之憂,又可隨時立地為戰,故不怕楚軍於進兵途中突然發動奔襲戰
。之所以如此陣式進兵,是知己知彼的王翦對楚軍世族私兵的有效防禦。身為楚軍主帥的項燕
能收縮南退,足見其清醒,亦足證其不會草率小戰。然則楚軍之後聚私兵卻是求戰心切,未必
不會貿然一戰,若因無備而被騷擾之戰糾纏,戰場情勢未必不會瞬息變化。故此,秦軍南下進
兵,首要預防者便是奇襲戰。王翦不知道的是,楚軍景祺部與屈定部確實曾經要北上奇襲秦軍
,只是因為項燕嚴令制止,且明確講述了秦軍南下陣式之重兵威力,指斥二人若一戰敗北則動
搖楚軍,兩將方纔沒有出兵。
秦軍的營地紮在了與汝陰要塞遙遙相對的一片山巒河谷地帶。
「楚軍三城,自西北而東南,狀如曲柄,遙相呼應。」
第一次幕府聚將,王翦對諸將解說楚軍情勢道:「平輿楚軍與寢城楚軍,皆為楚國老世族
封地之私兵匯聚。汝陰項燕軍,才是楚軍真正主力。三地楚軍,橫展不過百里,各城相距不過
三十餘里,騎兵縱馬即到,步軍兼程互援亦不過一個時辰。為此,楚軍三大營,實則當做一營
視之。」
「上將軍,我軍大營似當卡在三地中央的寢城更佳!」楊端和提出一說。
「寢城形在中央,實非軸心。」王翦指點著地圖道:「汝陰大營項燕軍,才是楚軍之根基
力量。項燕軍敗,則其餘兩軍不堪一擊,甚或可能作鳥獸散。我軍正面對峙項燕軍,其根本所
在,便是不能使楚國這支主力大軍再度後撤淮南!若項燕軍入淮南,則滅楚倍加艱難!此為滅
楚之要,諸將謹記。」
「如此說,我軍當盡早與項燕決戰!」辛勝奮然高聲。
「不能。」王翦搖頭道:「前次我軍一敗,楚國朝野之萎靡不振陡轉為心浮氣躁,楚軍將
士更是氣盛求戰。此等風靡之勢,雖項燕不能左右也。當此之時,我軍應對之策只在兵法八字
:避其鋒芒,擊其惰歸!時日延宕,楚國廟堂必生歧義,楚軍士氣亦必因種種掣肘內爭而低落
,其時我軍尋機猛攻,必能完勝楚軍!」
「上將軍方略雖好,只是太急人了些!」
馮劫高聲嚷嚷了一句,大將們一片哄笑紛紛點頭附和。王翦黑著臉沒有說話。大將們這才
漸漸平息下來,前次參戰的大將不禁都紅著臉低下了頭。王翦肅然正色道:「諺云:圖大則緩
。既是政道,也是兵道。滅國之大戰,根基便在強毅忍耐。以我軍實際情形論,關塞守軍與原
主力大軍初合,戰法配合、兵械使用、兵將統屬等等均未渾然若一。更有前戰將士多有帶傷南
來者,尚未復原;許多久駐北方關塞之將士初來淮水,水土不服必生腹瀉。凡此等等,確實需
要時日整休恢復。兵未養精而倉促決戰,勝算至多一半。秦軍六十萬舉國一戰,沒有十二分勝
算,豈能出戰!為此,本帥將令!」
「嗨!」舉帳哄然一聲雷鳴。
「各營全力構築壁壘,完成之後整休養士:一則,全部明火起炊,停止冷食戰飯,務必人
人精壯!二則,各部統合演練協同戰法與攻防競技,弓弩器械營更須使補充士卒嫻熟技藝,務
使各部將士渾然如一!期間,各營得嚴密巡查營地壁壘,不奉將令,任何人不得跨出壁壘一步
!若有楚軍挑戰,一律強弓射回,不許出戰!但有擅自出戰者,本上將軍立即奉行軍法,斬立
決!」
「謹奉上將軍令!」舉帳大將肅然一聲。
秦軍六十萬轟隆隆落地生根,與楚軍六十餘萬對峙了。
秦軍壁壘大營連綿橫展三十餘里,旌旗蔽日金鼓震天,氣勢之壯盛無以復加。遙遙相對的
楚軍更見煌煌壯闊,三大營地均在城外郊野,自西北而東南綿延百餘里,黃紅兩色的無邊軍帳
衣甲如蒼黃草原燃起了熊熊烈火,藍色天宇之下分外奪目。與之遙遙相對的秦軍旗幟衣甲主要
為黑白兩色,沉沉湧動如漫天烏雲翻捲,如爍爍雷電光華。如此壯闊氣象,可謂亙古奇觀。當
年之長平大戰,秦趙雙方兵力也超過了百萬,然戰場畢竟在重重山地,兵力雄厚卻無以大肆展
開而能使人一覽全貌。秦楚今日相持,兩軍俱在茫茫平野築成壁壘陣式大肆鋪開,其壯闊氣象
自然是聞所未聞。列位看官留意,秦楚對峙是長平大戰後最大規模的兩軍會戰,是終結戰國時
代的最後一次大會戰,也是整個中國冷兵器時代乃至整個人類冷兵器時代最後一次總兵力超過
百萬的大戰絕唱。此後兩千餘年,此等壯觀場景不復見矣!
大軍對峙奇觀被淮水兩岸民眾奔走相告,消息遂風一般傳開。許多遊歷天下的布衣之士與
陰陽家星象家堪輿家絡繹趕來,紛紛登上遠近山頭爭相一睹,於是種種議論不期然生發出來。
楚王負芻大為振奮,連呼勝境不可得矣,遂與幾名相關重臣秘密趕赴汝陰,又召來項燕,君臣
一起登上了一座最高的山頭瞭望。
「如此氣象,比滅商牧野之戰如何?」負芻的矜持中透出無法掩飾的驕傲。
「牧野之戰如火如荼,然雙方兵力至多十萬,小矣!」大司馬景檉大是感喟。
「比阪泉之戰如何?」
「炎黃大戰浩渺難尋,縱然傳聞作真,亦遠不能與今日比也!」
「人言兩軍徵候預兆國運,大將軍以為如何?」
「臣啟我王:國運在人,不謀於天。」項燕沒有絲毫的欣喜之情。
「秦國多用流言亂人,事先知之何妨,老令尹以為?」
「老臣得聞,近日確有種種流言散佈,是否王翦派遣間人所為,尚難以定論。」老令尹昭
恤搖著雪白的頭顱:「然以老臣之見,楚人乃祝融之苗裔,是為火德。秦人乃伯益之苗裔,是
為水德。水能滅火,火亦能克水。目下之勢,秦軍為西海之水,我軍為燎原之火,似各擅勝場
。然則,楚地居南,楚軍居南,而南方為火聖之位也,故此利於我軍。如此看去,我軍必能以
燎原天火,盡驅西海之水。」
「妙!」負芻拍掌高聲讚嘆:「大將軍,此等預兆該當廣播我軍!」
「老臣奉命。」項燕不想糾纏此等玄談空論,只好領命了事。
「不知大將軍如何謀劃破秦之策?」大司馬景檉終於提起了正事。
「本王也想聽聽,大將軍說說啦!」
「稟報楚王,列位大人,」項燕一拱手正色道:「秦軍南來之初,老臣業已下令各軍隨時
迎擊秦軍。然則一月過去,秦軍始終堅壁不戰,我軍將士遂多方挑戰,秦軍只用強弩還擊,依
然堅壁不出。老臣反覆思忖,王翦深溝高壘,必有長遠圖謀,我軍當另謀勝秦之策。」
「另謀?何策啦?」昭景兩大臣尚未說話,負芻先不高興了。
「秦軍堅壁,我軍為何不強攻破壘?」大司馬景檉辭色間頗見責難。
「若能強攻,老臣何樂而不為?」
「如何不能強攻?前次勝秦,不是連破兩壁壘啦!」昭恤也急迫不耐了。
「兩位大人,」項燕苦笑著:「王翦不是李信,此壁壘非前壁壘了。」
「如此說來,秦軍不可破?」楚王負芻有些急色了。
「老臣方略,正欲上書楚王。」
「說!」
「老臣審度,秦軍此來顯然取破趙之策,要與我軍長期對峙,以待我軍疲弱時機。」項燕
憂心忡忡道:「楚國若以淮北為根基抗秦,國力實難與秦國長期對峙。老臣謀劃,楚國當走第
二步:兵撤淮南,水陸並舉抗擊秦軍––」
「棄了淮北,郢壽豈不成臨敵險境啦!」負芻幾乎要跳起來了。
「豈有此理!」大司馬景檉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畏王翦如虎,大將軍似有難言之隱也––」
「不可誅心。」負芻正色制止了昭恤。
老昭恤的譏諷使項燕一腔熱血驟然湧上頭頂,幾要轟然爆發。然則,項燕畢竟久經滄海,
終究還是死死壓住了自己的怒火。蓋戰國後期情勢特異,秦國收買分化六國權臣的邦交斡旋幾
為公開的秘密。韓國之段氏,趙國之郭開,齊國之後勝,已經是天下公認的被秦國收買的奸佞
權臣。燕國魏國雖無此等大惡大奸,然其大臣將軍得秦國重金者卻是更多。當此之時,楚國大
臣被秦國收買者自不在少數,而昭恤所謂「大將軍難言之隱」者,分明便是譏刺項氏有通敵賣
國之嫌疑,項燕如何能不怒火中燒?就實而論,項燕曾得多方密報:秦國商社奉上卿姚賈密令
,早與昭氏、屈氏、景氏三大族子弟多有秘密來往,更有秦商間人秘密進入令尹府邸會見昭恤
。項燕所以隱忍不發,皆因一發必引大族之爭,必致楚國大亂,投鼠忌器也。而今,自己隱忍
不能舉發,真正的通秦賣楚者卻反將髒水潑向自己;楚王也僅僅制止而已,對項燕的長策大略
則顯然反感。面對如此廟堂,除了強忍怒火緘口不言,項燕又能如何?
君臣不歡而散,項燕是真正地坐上炭火燎爐了。
廟堂齷齪,項燕無能為力。秦軍之變,項燕更無法預料。
月餘之前,秦軍大營方落,項燕立即下令各軍各營堅壁防守,隨時迎擊秦軍出戰。那時,
項燕與大將們都認定,秦國六十萬大軍南來,比李信攻楚兵力多了三倍,當然會對楚軍連續猛
攻。原先咬定秦軍只有二三十萬的大將們,則眼見秦軍威勢赫赫,遂再也不說秦軍如何不堪一
擊了。所以,第一次幕府聚將沒有任何爭議,項燕很容易地與各軍大將取得了共識:楚軍暫取
守勢,只要擊退秦軍前幾次猛攻,則戰勝秦軍必然有望!楚軍大將們也一致認可了項燕戰法,
即在防守中伺機尋求反擊。然則,令項燕與楚軍將士們大大出乎意料的是,秦軍根本沒有出營
攻殺,連日只窩在營地忙碌地構築壁壘。於是,項燕與將軍們又斷定此乃秦軍力求攻守兼備,
壁壘構築完畢之後必將猛烈攻殺,楚軍無需求戰。不料,旬日之間秦軍壁壘構築完畢,卻仍然
窩在營壘之中絲毫沒有出戰跡象。如此兩旬過去,項燕與將士們終於明白,秦軍以強敵待楚,
圖謀先取守勢,而後等待戰機。
楚軍將士們不禁大感尊嚴榮譽,豪邁壯勇之氣頓時爆發。
蓋戰國中期之後,天下大軍能與秦軍對陣者,唯趙軍而已;值得秦軍森嚴一守者,唯趙軍
而已。至於楚軍,已經數十年無一大戰無一大勝,且不說如何被秦軍輕蔑,楚軍自己也是自慚
形穢。若非前次大勝秦軍,楚軍士氣是無法與秦軍同日而語的。今日,秦軍以六十萬雄師南來
,竟如此惶恐不安地構築壁壘不出,顯然是將楚軍看作了最強大的對手。如此榮耀,楚軍將士
幾曾得享,又怎能不心神激盪?於是,不待項燕將令,平輿寢城兩軍便發動了對秦軍壁壘的猛
烈攻勢。然秦軍畢竟名不虛傳,且不說軍士戰力,單那壁壘便修築得森嚴整肅,其寬厚高峻儼
然一座座土城,大型器械密匝匝排列垛口,壁後將士嚴陣以待,森森然之勢確實非同凡響。相
比之下,楚軍所修壁壘簡單了許多,營門前只有一道半人深的壕溝,溝後只有一道五尺高兩尺
厚的土牆。對於秦軍壁壘之強固,楚軍開始多不在意,反多方嘲笑秦人粗笨愚蠻,千里迢迢來
給楚國修長城了。及至攻殺開始,楚軍立即嘗到了秦軍壁壘的厲害。楚軍呼嘯而來,尚未攻殺
到壁壘前三百步,楚軍士卒的臂張弓還遠不能射殺敵軍之時,秦軍壁壘的強弩大箭夾著機發拋
石已經急風暴雨般傾瀉而來,楚軍大隊只有潮水般後退,根本無法接近秦軍壁壘。如是連番者
旬日,屈景兩將軍的攻殺一無所獲,反而死傷了數以千計的兵士。直到此時,楚軍將士這才著
實明白了重裝秦軍與森嚴壁壘的威力。
「若李信軍不棄重械,前次能否攻克兩壁,未可知也!」
項燕感喟一句,楚軍大將們沒有人辯駁了。
雖則如此,楚軍將士們還是不服。都是秦軍,楚軍能大敗李信秦軍,如何不能大敗王翦秦
軍?畢竟沒有真正較量,單憑壁壘不破便能說秦軍不可戰勝了?豈有此理!人同此心,心同此
理,往往是不待營將軍令,士兵們便聚在曠野對著秦軍營壘終日咒罵連續挑戰。楚軍所以如此
,與其說人人真心求戰,毋寧說一大半是被秦軍安穩如山的氣勢做派激怒了。自從秦軍壁壘修
築完畢,連綿營壘中整日沸騰著種種呼嘯聲喊殺聲笑鬧聲金鼓聲馬嘶聲,攪得楚軍坐臥不寧焦
躁不安。種種喧囂中一道道炊煙滾滾上天,肉香飯香隨風飄散,幾乎整個淮北都聞得見燉羊烤
羊特有的膻氣味兒,更有蔥蒜秦椒的辛辣之氣夾著牛糞馬糞的熱烘烘臭氣,再夾著驅趕蚊蟲的
艾蒿濃煙,隨著夏日的熱風一齊瀰漫,綠茫茫原野煙霧蒸騰,幾如天地變作了蒸籠一般。多食
魚米口味恬淡的楚軍將士不耐騷膻刺鼻,常常被熏嗆得咳嗽噴嚏不絕,不由自主地對著黑濛濛
的秦軍營地不斷地跳腳叫罵。若有營將煩躁不堪,便會呼喊一聲,率領著四散叫罵的士兵們一
陣呼嘯衝殺,直到被箭雨射回。
這般大軍對峙,是戰國史上絕無僅有的景象。沒有即墨田單軍六年對峙燕軍的慘烈悲壯,
也沒有秦趙長平對峙三年餘的肅殺凝重,甚或,也沒有王翦大軍與李牧大軍在井陘關內外對峙
年餘的謹慎搏殺。這場戰國末世的最大對峙,更多的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怪誕意味。兩軍實力
分明不對稱,角色偏又顛倒了過來––秦強而楚弱,弱者如癡如醉地挑戰進攻,強者卻小心謹
慎地堅壁自守。如同一個真正強大的武士,相遇了一個曾經僥倖擊倒過另一個武士的病漢,強
大武士謹慎地試探著對方虛實,而病漢卻瘋狂吼喝盲目揮刀。在後世看去,這場最大規模的對
峙頗具一種幽默的冷酷與冷酷的幽默:楚軍擁有當世良將為統帥,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
大軍昏昏然瘋狂,而無力實施清醒的戰爭方略。
如此日復一日,整個燠熱難耐的夏季過去了。
楚軍的頻繁攻殺也如強弩之末,力道漸漸弱了。及至秋風乍起,楚軍的糧草輸送莫名其妙
地生出了滯澀。原本是車馬民力絡繹不絕的淮北官道,驟然之間冷清稀疏了。項燕心下一緊,
立即派出項梁趕赴郢壽請見楚王。楚王負芻也沒有明白說法,只當即召來幾位重臣小朝會聚商
。世族大臣們卻是直截了當,異日同聲地質詢項梁:以楚軍之強,士氣之盛,為何始終沒有大
舉猛攻秦軍?項梁反覆陳述了秦軍壁壘森嚴的防守戰,申明了楚軍若一味強攻只能徒然死傷的
實際情形。然則,大臣們沒有一個人相信。楚王負芻始終皺著眉頭反覆只問一句話:「秦軍果
真如此之強,如何不攻我軍,跑到淮北燉羊肉來了?」大司馬景檉立即跟了上來道:「秦軍不
敢攻我,足證其力弱!我軍半年不大舉破壁,非士卒無戰力也,實將之過也!」項梁臉色鐵青
卻百口莫辯,只好硬邦邦一句問到底:「敢問楚王並諸位大人,糧草輜重究竟要否接濟?」「
要則如何?不要又當如何?」令尹昭恤終於說話了。項梁憤然道:「不要接濟,末將即行稟報
大將軍,項氏自回江東,各軍自回封地!要接濟,大將軍再行稟報方略!」項梁撕破臉皮脅迫
,舉殿反倒沒有了話說。大戰在即,畢竟不能逼得手握重兵的項氏撒手而去。楚王負芻立逼各
大臣說話,一番折衝,最後議決的王命是:各大族封地繼續輸送糧草,同時,一個月內項燕必
須大舉破壁勝秦!
「豈有此理!刻,刻,刻舟求劍!!」
項燕聽完項梁訴說,一拳砸翻了帥案,憤怒結巴得連楚人最熟悉的故事也幾乎忘了。然氣
呼呼地繞著幕府大廳轉悠了不知多少遭之後,項燕還是冷靜了下來,吩咐中軍司馬擊鼓聚將部
署大舉攻秦。項梁大驚阻止,項燕卻淡淡一笑道:「楚軍若無一次正敗,老夫的淮南抗秦便休
想實施。攻。聲勢做大,不要全力,江東精銳不出動。」項梁見父親眼中淚光閃爍,二話不說
便去部署了。
次日清晨,楚軍從平輿、寢城、汝陰三大營壘一齊開出,向秦軍營壘發動了最大規模的一
次猛攻。六十餘萬大軍橫展三十里,蒼黃秋色翻捲著火紅的烈焰向整個黑色壁壘漫天壓來。秦
軍營壘中鼓聲如雷號角大起,暴風驟雨般的大箭飛石頓時在碧藍的空中連天撲下。與既往防守
不同的是,待楚軍浪頭不避箭雨湧到秦軍營壘之前時,壘前壕溝中驟然立起了一道黑森森人牆
––秦軍的重甲步卒出動了!蓋營壘防守戰與城池防守戰稍有不同。城池防守,上佳戰法是郊
野駐軍,以遠防為外圍線,儘量避免敵方直接攻城;然若兵力不足,縮回城池亦常有之,畢竟
,城池高厚,攀爬攻殺之難遠甚營壘。營壘防禦戰不同處,則在敵軍大舉攻殺時必須於壁壘之
外設防。畢竟,無論箭雨飛石如何密集,大軍都有可能洶湧越過壕溝撲到壘牆之下,而壘牆無
論如何高厚,究竟不比耗時多年精心修建的城牆,被巨浪人流衝垮踩垮的可能性大大存在。唯
其如此,面對楚軍第一次正式大舉攻殺,秦軍第一次出動了重甲步卒。
重甲步卒是真正的秦軍精銳。若以秦軍自身相比,秦步軍銳士之戰力尚在秦騎兵戰力之上
。且不說秦步軍之強弩以及種種大型攻防器械,單以步軍結陣搏殺之戰力而言,其時秦步軍已
經超越了戰國前、中期赫赫威名的魏武卒方陣。其間根源在兩處,一則是秦軍兵器甲冑更為精
良,二則是秦軍的尚武傳統在軍功制激勵下士氣臻於極盛。如此之秦軍重甲步卒在楚軍大舉攻
殺之前悄然隱伏壕溝,此時突然殺出如同一道鐵壁銅牆驟然立起,楚軍的洶湧巨浪立即倒捲了
回去––大約半個時辰的浴血搏殺,滿山遍野的楚軍終究不能破壁而入,項燕下令鳴金收兵了。
「上書楚王,稟報戰果。」
項燕拿著中軍司馬送來的傷亡計數,臉色陰沉得可怕。此戰,楚軍三大營共計戰死三萬餘
,重傷六萬餘,輕傷不計其數;而各營軍士自報殺死殺傷的秦軍人數,總計不過三千餘。這次
的上書特使,項燕沒有再派項梁,而是派了昭氏大將昭萄。三日後昭萄方才歸來,給項燕帶來
的王命是:秦軍壁壘強固,大將軍當另行謀劃戰法,伺機大破秦軍!王書沒有再提一個月勝秦
的前約,也沒有再提糧草輜重。昭萄則說,只要大軍抗秦,糧草輜重該當不會出事。果真楚軍
因糧草不濟而退兵,畢竟對誰也沒有好處。項燕知道,儘管這是老世族大臣們的無奈決斷,然
畢竟不再洶洶逼戰,他便有了從容謀劃的餘地,未必不是好事。
於是,項燕不再計較種種齷齪,開始謀劃一個極其重大的秘密方略。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4:49
【第八節】
浴盆的蒸騰水霧湮沒了幕府寢室,王翦的思緒閃爍著清冷的殺氣。
倏忽深冬,秦楚大軍的相持已經十個月了。秋冬的蕭疏在淮水岸邊並不如何顯著,林木依
舊是一片綠色,山巒依舊是一片綠色,若非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秦軍將士們幾乎忘記了這
是冬天。只有王翦清楚地知道,這是與楚軍相持的第三百一十三天,到三月末便是整整一年了
。十個月來,大勢已經漸漸穩定了下來。楚軍一波又一波的挑戰攻殺,終於沒有了最初的氣勢
鋒芒,截至兩月前那場全軍大舉攻殺被擊退,楚軍可謂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了。入冬以來情勢
顛倒,秦軍將士開始紛紛請戰了。無論兵士還是將軍,都摩拳擦掌地嚷嚷著一句話:「入楚是
來打仗的!不是窩冬蹲膘的!」前日降雪,營壘中又是一片嚷嚷:「這叫甚雪,輕軟得正好擦
汗!打仗正好不熱不冷!」儘管王翦重申了軍令,嚴禁一兵一卒踏出營壘,可那紛紜喧囂的奮
奮然叫喊之聲,卻是誰也無法遏制的。
在秦軍歷史上,不乏苦戰對峙。然無論如何對峙,認真打仗總是經常有的。如這次十個月
對峙而不出營壘一步,實在也是聞所未聞的第一次。在秦軍將士們眼中,這簡直是令人咋舌的
奢侈。十個月中,除了修築營壘與應對楚軍挑戰騷擾,終日大起明火軍炊殺牛宰羊肥吃海喝,
人人都變成了黑鐵塔一般的莽壯大漢。秦人話語,只咥飯不勞作叫做「蹲膘」,說是豬一般只
管吃喝長肉,除了繞著豬圈哼哼叫轉圈子便無所事事。如今只吃不打仗,不是活生生蹲膘麼?
儘管天天都有軍陣攻殺操演,將士們也是終日汗水淋漓,然只要不是真刀真槍地上戰場,依然
是都覺得一身力氣憋得難受。於是,各種大使蠻力而平日無以消受的遊戲處處生發了。跌跤、
較射、角力、劈殺、劍術、騎術、舉石、擊壤、投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甚或吃飯的速度、飯
量的大小、腳步的快慢、步幅的長短、爬樹的高低、腕力的強弱,也都成了較量的遊戲。但是
,最普遍的軍營遊戲還是兩種:投石與擊壤。所以如此,原因在二。一則,這兩種遊戲是王翦
將令所定:兵士拋石,遠距必須至少達到拋石機的六七成之遠;拋石擊打之準確,必須至少達
到擊壤高手的八成命中!二則,這兩種遊戲可參與人數不限,能集群較量而聲勢最大,最為將
士們熱衷。分而論之,投石為典型的軍中遊戲,而擊壤則是古老的民間遊戲。
所謂投石,便是石頭擲遠比賽。秦軍之投石,除了士兵個人較量,尚以拋石機為尺度衡量
,則更見難度。蓋戰國之拋石機,大體是將十二斤重量的石塊,射出三百步距離。秦國器械精
良,拋石機之機發距離只遠不近。若以此論,商鞅之秦制六尺為步,一尺大體今日八寸上下,
則三百步為秦尺一千八百尺,合今日一千四百餘尺,公制將近五百米;秦之重量,一斤大體為
今日市斤之半(五兩餘),十二斤大體為今日六斤上下。也就是說,拋石機能將六斤重的石塊
彈射出四百米左右。如此距離,已是驚人。而其時有軍中猛士者,投石距離竟能直追拋石機,
更為驚人。《史記.白起王翦列傳》引後世《漢書》云:「甘延壽投石拔距,絕於等倫。」又
引張晏云:「范蠡兵法,飛石重十二斤,為機發行三百步。延壽有力,能以手投之。」也就是
說,西漢時尚有如此猛士,戰國之世便當大有人在了。以王翦初定之標準,秦軍的投石較量,
便是要將當時十二斤重的石頭擲出至少二百步。若以射箭之「百步穿楊」一說,則如此距離已
經超過了尋常的單臂弓射程!顯然,這種投石較量,是要大大提高秦軍士兵的實戰膂力。若能
人人投石超過兩百步,則戰場擲出長矛之距離,當至少在百步上下,等於人人可以將長矛如同
射箭一般激發投出。漫天長矛森森然呼嘯撲來,其威力可想而知。
相對於投石擲遠,擊壤則是訓練準頭之遊戲。擊壤者,遠古遊戲也。擊壤是伴隨著那首古
老的《擊壤歌》流傳於戰國的,唱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
何有於我哉!」那是一種最為簡單粗樸的擊磚比賽:將一排厚厚的大磚立到地上,人站在事先
劃定的界線上,以一塊「擊磚」擲向遠處矗立的那排大磚,擊倒越多勝績越大,空擊則受罰。
兩千餘年後,這種遊戲依然流傳在秦川村野,秦人呼之為「打官」,其名稱之源流演變不可考
矣!亦偶有民俗文化學者驚呼為「土保齡球」或「保齡球鼻祖」者,此乃後話也。顯然,秦軍
士兵之擊壤遊戲,其實是與投石遊戲相配套的準確擊打訓練。
如是十個月過去,士兵們的投石距離越來越遠,達拋石機六七成之遠者也越來越多。各營
大將赳赳來報昂昂請戰,王翦總是淡淡一笑:「急甚?投石尚未超距,再練。」不管大將們如
何嚷嚷,王翦只此一句回應。若有糾纏不下者,王翦便捧出秦王不許輕戰的書命一通嚴厲地申
飭了事。總之軍令依舊,不許出戰,不能出營。
一想到秦王不許輕戰的書命,王翦便深感欣慰。老之將至而能與這位英年君主達成如此一
種默契,秦國之幸也,人臣之幸也。大軍初定時,王翦明令李信三日一軍報,無論是快馬特使
還是軍中信鴿,總之是軍中部署悉數稟報秦王。蒙武曾大不以為然道:「又無戰事,軍報個甚
?滅趙滅燕兩大戰,老將軍幾曾如此了?」王翦卻道:「滅楚不同,舉國大軍在老夫一人之手
,自應讓秦王如在軍中。三日一報,不變。」如是不到一月,秦王有了第一次認真回書:「發
舉國之兵於將軍,本王縱有憂心,亦是勝負之憂,老將軍何當如此絮叨?日後無戰,不得軍報
。」自此,王翦軍報改為旬日一次,依舊是備細歸總大小皆報。如是兩月,秦王又是煩躁下書
:細務軍報聒噪,一月一報足矣!於是,王翦在入冬之後的軍報上詳細稟報了將士們的洶洶請
戰之心。這次,秦王立回王書:「滅楚事大,不得輕戰,非將令而戰者,國法從事!」簡明得
沒有任何理由。自此一書抵達軍前,王翦立即吩咐了中軍司馬李信:軍報恢復既往法度,無戰
不報秦王。
正月大雪,王翦終於依稀嗅到了戰機即將到來的氣息。
兼領黑冰台的姚賈發來的特急密件云:楚國大將軍項燕對楚王負芻失望,派三子項伯秘密
進入淮南,圖謀與屈氏部族並越人江東族聯結,共同擁立王族公子昌平君為新楚王;而後,項
燕欲將楚軍退入淮南江南,以水陸兩軍長期抵禦秦軍。無須反覆揣摩,王翦立即以既往斥候營
的種種細節消息印證了姚賈密件的真實性,且恍然明白了上次楚軍大肆攻殺卻不見項氏江東子
弟兵身影的根由。王翦只是一時無法權衡,項燕究竟會在何時退兵?預判這個時機,對於秦軍
太要緊了。因為只要楚軍根基移動,便是秦軍出擊的最好時機。就早不就晚,無論項燕如何謀
劃何時退兵,預為部署都是必須的。
「立召各營大將!」王翦從浴盆中嘩啦站了起來。
「是!幕府聚將!」李信從外間軍令室大步走了進來。
「不起聚將鼓,一一傳令。」
「明白!」
片時之後,大將們人人一頭熱汗匆匆趕來,雖則對沒有聚將鼓的悄然聚將紛紛不解,還是
興奮得不斷相互探詢。畢竟,入得幕府十有八九與打仗相關,總比無休止地呼哧吭哧終日投石
拋磚強得萬倍。待大將們在將墩就座,王翦在帥案後一字一頓道:「楚軍將有大變,或退淮南
,或退江南。果真楚軍移動,便是我軍戰機。然,楚軍何時移動,目下尚不能判定確切時日。
為防其時匆忙,老夫預為部署。其後無論何時,只要楚軍大營移動,我幕府戰鼓號角大起,各
將無須軍令到達,便得霹靂閃電全軍出擊!明白否?」
「明白!」大將們刷的一聲全部起立。
「後軍十萬,辛勝統率,自西向東殺向平輿楚軍。」
「嗨!」
「右軍十萬。馮去疾統率,自西向東殺向寢城楚軍。」
「嗨!」
「前軍十萬馮劫統率,左軍十萬楊端和統率,合力攻殺汝陰項燕軍!」
「嗨!」
「中軍十二萬蒙武老將軍統率,其時趕赴蘄縣郊野,全力堵截楚軍渡淮!」
「嗨!」
「連弩器械營並護衛鐵騎共五萬,章邯率領,強渡淮水猛攻郢壽!」
「嗨!」
「隴西飛騎兩萬,趙佗統率,護衛幕府並總司策應!」
「嗨!」
「各將須知,只許楚軍逃向淮南,絕不能使楚軍再逃江南!為此,各部務須在淮北全力追
殺,尤其不能使項燕主力逃脫追殺進入江南!」
「明白!!」
「誰?誰在哭!––」蒙武突然一問。
轟然雷鳴之後大廳沉寂,隱隱哽咽抽泣聲分外清晰。大將們一片默然,誰都明白那是何人
,卻又都無法言說無法撫慰。
「李信將軍––有話說了。」王翦終於開口了。
「上將軍!李信求為敢死之旅,追殺項燕!」
李信乍出,舉帳大為驚愕,目光一齊死死地盯住了這個任誰也不敢認作是昔日前軍統帥的
失形人物,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李信黜任中軍司馬,原本站在帥案側後的帷幕旁,在沉沉幕府
大廳只影影綽綽一個身影而已。此刻李信大步走到廳中帥案之前慷慨請戰,大將們驟聞「李信
」二字,不禁大為驚愕,竟嘩啦一聲齊刷刷站了起來––昔日壯勇勃發豪邁爽朗的李信,倏忽
之間變成了一副精瘦黝黑的竿架身子,眼珠發紅嘴角流血聲音嘶啞鬍鬚虯結,若衣甲再有幾片
淤血,活生生便是一個戰場死屍堆裡的逃生者!也許是李信有意無意地迴避著昔日同帳將士,
也許是中軍司馬也確實是「深居簡出」的職司,左右是終日風風火火的大將們直到此時才恍然
想到,這個前軍統帥已經很久很久消失於他們的視線了。此時乍現這般景象,大將們不忍卒睹
,一時不禁淚眼朦朧了。
「好。」王翦的聲音有些顫抖,輕輕一點頭從帥案後站了起來,又走下了六級磚石台階的
將台,走到了李信面前:「老夫已經精心遴選出飛騎銳士八千,欲強力追殺項燕之江東子弟兵
。今足下有雪恥之心,老夫特准了。」「上將軍啊!––」王翦話音落點,李信頓時撲地拜倒
放聲痛哭。大將們頓感心下酸熱,無不哽咽唏噓了。
「將軍請起。」王翦異乎尋常地平靜,扶起了滿目垂淚的李信,蒼老雄健的聲音緩緩盪開
在大廳:「世以成敗論人。將軍一戰而敗,遂致英名掃地,老夫深為痛心也!然則,敗必有因
,若將軍果能深徹自省,再造之期一步之遙而已。」「上將軍教我––」「秦一天下,乃千古
偉業。所需將才賢才唯恐其少,不嫌其多。秦王不殺將軍而准老夫之請,許將軍戴罪赴戰,非
秦王不執秦法也,而是深謀遠慮,為國家儲備良將賢才也。此,老夫告誡一也,毋以己才為己
身,當以己才報國家。如此,則戰不輕生。」
「嗯!––」李信奮然點頭,目光顯然明亮了許多。
「秦國崛起於艱危絕境,百餘年浴血拚殺大戰頻仍。舉凡新老秦人,哪家沒有三五尊烈士
靈位?昭王之前,秦人為獨立天下而戰,為尊嚴榮譽而戰。昭王之期,昭王之後,秦人為一統
天下之偉業而戰,為根除兵戈之苦而戰。無論何戰,都是士兵在流血拚殺,都是庶民在耕耘支
撐。是故,將軍執戰,其實職司國人生命鮮血之閘門。將為三軍司命,此之謂也。當年,商君
立法定軍功:百夫長以上之將,不以個人斬首記功,而以其部屬總體之勝負記功。此間思慮之
深遠,老夫每每深為敬服。蓋將軍者,若不能以全局勝負為根本決斷戰事,而一味求戰法之奇
絕,以個人之好惡決斷,則戰必失之輕率,不敗於此戰,終敗於彼戰。武安君白起何等才具,
然終生無一輕戰,以至不惜對抗王命殺身殉國,而不願在失去戰機之後輕率攻趙。唯其如此,
武安君終生無一敗績。若非武安君一世慎謀大戰,秦國安能屢屢摧毀山東主力,安能一舉奠定
一統天下之大勢?」說著說著,王翦已經將目光轉向了廳中肅立的所有將軍:「諸位皆統兵大
將,此,老夫告誡二也:為將者,必以勝負為根本,必以體恤士卒為根本;毋以一己拚殺為快
,毋以一己復仇為念。唯其如此,戰必勝也。」
「謹記上將軍教誨!」大廳中肅然一聲雷鳴。
「上將軍拓我褊狹,信終生銘感不忘!––」
說完這通平生僅有的長篇大論,王翦的額頭已經滲出了涔涔細汗,走向帥案的腳步竟然有
些虛浮起來。站在帷帳之後的軍僕察覺有異,立即快步過來扶住了王翦。及至走上將台,王翦
勉力回首對大將們又叮囑了一句,各部立即備戰,便軟軟地癱在了軍僕肩頭。大將們驚訝莫名
,哄然一聲圍了過來。李信大急,一邊示意軍僕立即扶王翦進寢室歇息,一邊對大將們連連搖
手示意不要驚慌。待廳中平息,李信才說了上將軍三日三夜沒有臥榻,一直在謀劃最後決戰的
情形。大將們人人肅然動容,齊齊地對著幕府寢室深深一躬,大步匆匆地散去了。
二月將末,項燕的諸般秘密謀劃大體就緒了。
整整一個冬天,項燕對郢壽王城連上六次特急軍報,反覆陳述「今冬猝遇大雪冷冬,我軍
寒衣綿薄肉食不足野炊難起,將士多有凍傷疾病,若不移師淮南整軍抗秦,則軍必危國必亡」
的惡劣處境,力請開春後退軍淮南。如此舉措,一則是實情使然,楚軍欲長期抗秦不能不退;
二則是只有進兵淮南,項燕一舉扭轉廟堂格局的秘密謀劃才能實施,否則鞭長莫及,只能聽任
老世族無休止掣肘而困死淮北。項梁對父親的秘密謀劃始終抱有疑慮,以為這無異於鋌而走險
。根本原因,在於目下發動兵變對楚國是雪上加霜,幾大世族沒有了尚能穩得住朝局的楚王負
芻,立即分崩離析,其時各個擁兵自保,楚國抗秦何存?然項燕卻是信心十足,認為「以江東
為根基,聯結越人諸部立王抗秦」是重建楚國的唯一出路。而且,越是危困之時,越是擁兵扭
轉乾坤的最佳時機,若再次勝秦楚國安定,一切復歸老路,再想改變廟堂格局根本沒有可能。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4:54
也許是天意使然,項氏的秘密謀劃郢壽廟堂竟一無所知。楚王負芻與世族權臣在項燕的頻
頻施壓之下,無可奈何且十分勉強地准許了來春退兵淮南的方略。所謂十分勉強與無可奈何,
是郢壽廟堂對退兵方略限定了一個框架:項燕大軍退入淮南,得以主力三十萬駐紮於郢壽郊野
,以郢壽為根基抗秦,楚國都城絕不再度南遷。
「只要退兵淮南,應了他。」
項燕無心再與廟堂辯駁南遷都城是原本的預後方略而不當變更,立即上書欣然接受了郢壽
廟堂的退兵方略,且立即開始實施諸般預備:叔子項伯秘密常駐江東,籌劃開春後秘密接應昌
平君離開郢壽進入軍營;季子項梁籌劃退兵事宜,並總司江東子弟兵清理淮北項氏財貨運往江
東,以壯日後根基。項燕則親自周旋非主力的世族兵的大將們,務必使其退兵淮南而不至路途
消散,畢竟楚軍精兵不足,這三十餘萬大軍總是能增添一定的戰力。更根本的一點是,留住了
這三十餘萬大軍,便能在來年大大限制老世族對楚國新王的反叛。如此這般一個冬天的忙碌之
後,多霧多雨的春日已經來臨了。
「我軍兵退淮南,當次第有序!」
項燕指點著羊皮大地圖,部署了退兵方略:平輿、寢城兩軍預設空營旗幟虛張聲勢,而後
於大霧夜晚先行退兵,經汝陰營壘背後的官道直抵蘄城,先期渡過淮水駐紮等候;項燕親率汝
陰主力大軍斷後,遲延半日退兵。如此部署方略,主帥親當其後,諸將自然再無異議。末了,
項燕下達軍令道:「自今夜開始,各營立即整裝預備。明夜三更,開始退兵。其時秦軍正在酣
夢之中,我軍輕裝疾進,不舉火把不起號角,秦軍必不知所以然!以春霧持久之勢,我主力大
軍退兵之時,秦軍仍可能尚未覺察!」
「妙!秦蠻子一覺醒來,乾瞪眼啦!」
「三日一過,有淮南肥魚大蝦啦!」
屈定景祺兩句嚷嚷,引得大廳哄然笑成了一片。實在說,世族的封地「官軍」在尋常之日
比項燕的主力大軍愜意多也。今次不然,與秦軍相持經年,「官軍」將士原本期望的勝仗沒得
打,傷亡與苦頭倒是前所未有地品嚐了。相比於常有苦戰的主力大軍,「官軍」之苦更甚矣!
一聞退兵淮南,各營「官軍」無不歡呼,與郢壽的世族大臣們所想全然顛倒。項燕的退兵方略
能迫使廟堂贊同,與其說是項燕威懾之力,毋寧說是源源不斷的「官軍」抱怨使世族大臣不得
不忍痛放棄淮北抗秦。於是,大將們散去之後,各營當夜便忙碌起來了。
夜半時分,昏睡中的王翦突然一躍而起。
事後,替代李信的中軍司馬逢人便說上將軍神了。王翦跳起來一把推開抱著貂裘慌忙跑來
的軍僕,腳未站穩便是一聲大喝:「戰鼓號角!全軍殺出!」守候在外間軍令室的中軍司馬一
個激靈跳起一聲應命還未落點,王翦已經風一般捲到寢室外間,邊穿甲帶劍邊下軍令:「幕府
將士全部上馬!雲車將台居趙佗部中央進兵!」話音落點,整個幕府已經旋風一般飛轉起來。
片刻之間幕府大帳已經拆裝完畢,三千將士已經全部上馬列陣。中軍司馬說,當他飛步攀上司
令雲車時,值夜司馬剛剛接到斥候營探報說楚軍夤夜移師,正要鼓號發令。待戰鼓雷鳴號角大
起,秦軍如山崩地裂般殺出時,中軍幕府的雲車戰車護衛馬隊也已經隆隆開出了營壘。數十年
後,滅楚將軍之一的趙佗做了南越王,直到晚年都不能忘記這段佳話。他時常遙望著北方對部
下絮叨說,李信趕赴前軍時給他的叮囑是:無論大軍戰況如何酷烈,兩萬隴西飛騎都必須死守
中軍幕府,上將軍不醒寸步不能離開!趙佗說,各部大將也都對他如是叮囑了,左右是全軍一
心,都將護衛上將軍的擔子壓給了他與他的兩萬隴西飛騎。他也做好了最艱難的苦戰準備:若
戰況酷烈而上將軍仍不能醒,他會將整個幕府結裝成一個二十輛戰車的連排方陣,以兩萬鐵騎
拚死護衛追隨大軍攻殺。只可惜上將軍太神了,比那時我一個後生還利落!你說,他一個花甲
老人,一個已經連日勞累得昏睡過去的老人,如何便能一個猛子半夜跳起,出口便吼全軍殺出
?神!真神!非神不能解說其神!
卻說大霧彌天,殺聲盈野,中軍幕府人馬尚未開出十里,王翦便接到了三道戰報。辛勝戰
報說:許是平輿楚軍自以為設置虛勢空營能夠騙過秦軍,故此退兵散亂全無戰備,我軍一陣猛
烈掩殺,平輿楚軍大敗潰退,拚命逃向汝陰營壘,我部正在全力追殺!馮去疾戰報說:寢城楚
軍不堪一擊,大敗潰逃汝陰營壘,我部正在全力追殺!楊端和馮劫戰報說:汝陰守軍尚有防備
,我兩軍合力攻殺正在激戰,不防平輿寢城潰敗楚軍從背後蜂擁潰逃而來,致使汝陰營壘一時
混亂,我兩部大軍趁機猛力攻殺,業已衝破壁壘進入營地混戰!
「傳令三城各部:合力攻殺汝陰楚軍主力!餘部逃散暫不顧及!」
「明白!」軍令司馬一揮手,三騎如飛而去。
「傳令蒙武:楚軍東逃將提前,蘄城營壘加快構築,全力堵截項燕主力!」
「明白!」
「傳令章邯:兼程急渡淮水!務必在楚軍兵敗消息傳出之前圍困郢壽!」
「明白!」
三道軍令接連發出,王翦一聲喘息,又對中軍司馬下了一道意外的將令:「派出斥候飛騎
追蹤李信部,隨時稟報其戰情。」所以是意外將令,在於大軍戰場之進展皆由各將軍主動稟報
,少有幕府統帥派出斥候追蹤其中一支者,即或這支人馬是統帥直轄的敢死之旅,也極少此等
追蹤。然則,統帥既有將令,中軍司馬也不敢猶豫,立即派出斥候營飛騎追蹤去了。看著斥候
飛騎去了,王翦又對身旁趙佗叮囑道:「李信若有險情,可不待老夫將令,你部立即派出五千
飛騎馳援。」趙佗肅然領命,當即回身做了部署。
終於,天漸漸亮了,瀰漫原野的大霧也漸漸消散了。
及至午時戰飯,王翦的兩萬餘幕府人馬已經變成了事實上的掠陣後軍。從清晨開始,在秦
軍四十萬大軍輪番攻殺下,項燕的主力營壘撐持了不到三個輪次便開始鬆動。半個時辰間,楚
軍的壁壘破缺從一處迅速瀰漫為十餘處二十餘處,萬千秦軍連壕溝車也不用便呼嘯著躍過壕溝
,推倒踏倒了不甚堅固的土木磚石鹿砦,洪水般湧進了汝陰營壘與楚軍糾纏廝殺在了一起。不
及項燕下令––事實上,此時的軍令司馬也無法到達任何一個將軍馬前––楚軍便一發不可收
拾地潰退了。秦軍後續力量如江河連綿,一浪高過一浪地在廣袤原野壓向東北。短短兩個多時
辰,王翦的中軍幕府便落到了最後。遙望已經是一片血火廢墟的汝陰營壘,王翦突然下令:追
殺戰交蒙武老將軍統領,幕府軍馬兼程疾進直渡淮水,與章邯部合圍郢壽!
「上將軍,幕府軍馬做助攻偏師,太奇太險!」趙佗立即反對。
「此時根本,不能叫楚王脫逃!奇險與否,不足道也!」
「上將軍始有奇兵!末將遵令!」
趙佗不再爭辯,立即揮師直奔東南方向的難水渡口。為將求戰,趙佗自然強烈渴盼進入戰
場拚殺。然以兵家常理,此時大軍追殺,淮北顯然是主戰場,大軍統帥顯然該當坐鎮淮北。上
將軍王翦素來常戰無奇,這道撇開主戰場而直奔楚國都城的軍令便顯得分外突兀。趙佗身為護
衛幕府的大將,縱然求戰心切,也得明白提醒主帥有違常理的風險。及至王翦一說根本,趙佗
立即恍然。事實上,以秦軍大將的戰場才具與士兵戰力,此等大追殺已經全然不需要將令部署
了,此時的幕府軍馬坐鎮淮北可說已經無用。就全局而論,楚軍主力大潰敗之後,能否捕獲楚
國王室立即顯出了重要性。
趕赴淮水渡口的路上,主戰場軍報一道道接踵而來,各路攻殺進展很是迅猛。暮色時分,
王翦人馬準備渡河時,快馬軍使送來了蒙武的大追殺最後方略:楚軍主力已經被堵截在蘄城郊
野,秦軍各部封鎖了方圓百里的所有要隘出口,只留垓下山巒一處逃路,一俟楚軍「突圍」逃
入垓下谷地,秦軍立即圍困垓下,迫使楚軍糧絕而降。王翦大是舒心,二話沒說便在那張羊皮
上大筆畫了一個好字。蒙武能以拚殺最少的圍困之法解決最後的大追殺戰,與王翦一再申明的
總方略完全吻合––秦軍南下廣袤之地,能否最大限度地節省兵力,乃成敗根本也。
次日清晨,兩萬餘幕府人馬全部渡過了淮水。一上岸,王翦便下令趙佗率兩萬隴西飛騎先
行趕赴郢壽合圍,幕府三千人馬隨後趕來。隴西飛騎為秦軍騎兵之最,人各兩馬換乘,最宜飛
兵突襲。趙佗一奉將令催軍直下,兩個時辰便轟隆隆壓到了郢壽城下。此時,先於趙佗半日抵
達的章邯部已經在城外展開了各式大型器械陣式,城池已經圍定,所缺者正是一支策應截殺兵
力。趙佗軍趕到,章邯大喜過望,立即與趙佗一番會商,重新部署了秦軍圍城兵力,只待王翦
趕到決斷是否攻城。
暮色時分,王翦的三千幕府人馬開到了郢壽城下。
戰飯晚湯之後,對著楚國地圖,王翦對章邯趙佗先講述了楚國地理大勢。戰國末期之楚國
,世稱「三楚」:淮北四郡(楚國郡,非後來秦郡),沛郡、陳郡、汝南郡、南郡為西楚;江
東三郡,東海郡、吳郡、廣陵郡為東楚;淮南五郡,衡山郡、九江郡、江南郡、豫章郡、湘郡
為南楚。自楚國將都城從陳城遷到淮南的郢壽,南楚便成了楚國根基。唯其如此,攻克郢壽捕
獲楚王,是平定南楚的軸心之戰,而平定南楚,則又是平定整個楚國的軸心之戰。是故,攻郢
壽之戰雖規模不大,卻事關根本。郢壽城北有淮水,南有大澤芍陂,水上退路方便快捷。然正
因為如此,郢壽城池遠非淮北陳城那般堅固高厚。基於種種實際情勢,王翦的攻城方略明白簡
單:章邯軍以連弩大箭破城破門,趙佗軍衝殺入城搜捕楚王。末了,王翦神色肅然地叮囑道:
「楚地廣袤,水網密佈,若楚王逃脫,將比燕王喜更難捕獲。為此,趙佗部之重心不在佔據王
城,而在捕獲楚王!章邯部一俟城破,當立即展開步軍,截殺城內逃脫殘部。老夫幕府再分兵
兩千,於各個道口遊擊堵截。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秦商義報說,楚王意欲降秦,要否派一特使入城說降?」章邯問。
「不須。」王翦一笑:「負芻降秦,楚國世族所願也。」
「奇!為甚來?」趙佗又困惑又興致勃勃。
「楚國老世族各有根基,皆欲借抗秦為大旗自立。項燕之所以敢於強勢擁立昌平君,其說
辭正是負芻抗秦不力。負芻若降秦,楚國世族有了台階,立即便會家家自立,大局反倒亂了。
所為楚王意欲降秦者,楚國世族假報也。楚人圈套,老夫豈能自投羅網也。」
「末將謹受教!」
章邯趙佗一齊拱手,顯然對王翦的剖析深為敬服。大將出征,如王翦能兼顧國情政情而通
盤運籌者,不能說絕無僅有,但也是少而又少。在秦軍全部大將中,如王翦兼具洞察全局之能
者,大約連蒙恬也不能相比。而此等大才,如章邯趙佗等一班大將也是在戰場實際運籌中逐漸
體察到的。唯其如此,後來之蒙恬不能洞察政局,不能毅然擁立扶蘇,而是無可奈何地自己走
進了牢獄,使秦國廟堂最堅實的一根支柱轟然折斷。此乃後話了。
次日清晨章邯開始猛攻,一切都沒有出乎王翦預料。不消半個時辰,密匝匝排列的拋石機
與大型連弩猛烈射出的飛石大箭的雨幕便擊垮了郢壽北門的城牆。十二斤石塊與長矛般的粗大
弩箭如暴風驟雨般漫天擊砸,實在是郢壽這般水城所不能承受的。城牆一垮北門一破,趙佗的
兩萬隴西飛騎立即颶風般捲入城內。王翦派出的兩千幕府騎士尚未抵達城外各個道口堵截,城
內已經傳出了軍報:趙佗已經佔據了王城,楚王負芻與在郢幾名世族大臣悉數被俘獲!王翦第
一次手忙腳亂,一邊下令召回幕府騎士準備入城,一邊下令章邯軍迅速在城外郊野構築壁壘,
以防淮北敗軍殘部逃來郢壽。兩個時辰後,王翦登上一輛兼具戰車功能的青銅高車在三千馬隊
護衛下隆隆入城了。
這時,太陽尚未落山。
當夜,郢壽城外沒有出現淮北楚軍殘部,這座不大的楚國都城第一次變成了沒有王城燈火
的夜幕籠罩下的黑城。王翦與章邯趙佗在城內軍帳會商,議定:趙佗率兩萬隴西飛騎,立即將
俘獲的楚王與楚國世族大臣押送回咸陽;章邯軍留鎮郢壽,繼續駐紮郊野擴展營壘,以為大軍
集結根基。部署完畢,王翦本欲率幕府馬隊連夜趕赴淮北,畢竟,攻克楚國都城並俘獲楚王之
後,淮北戰場又迅速凸現為軸心大事了。然則,王翦尚未出發,蒙武軍報便到了:楚軍殘部大
約二十餘萬,已經「突圍」逃入垓下河谷,秦軍各部已經四面合圍,上將軍可全力處置淮南戰
事,無須憂心淮北追殺大戰。王翦思忖片刻,給蒙武回書一件,叮囑其務須全殲項燕主力,尤
其不能走脫項氏的江東精銳;大戰結束之後,立下淮南會兵。然後,王翦放棄了再上淮北,開
始在幕府精心謀劃進兵吳越嶺南的未來戰事。
旬日之後,蒙武率主力大軍南下了。
王翦接到的戰報是:楚軍主力全部覆沒,李信率八千敢死騎士死死咬住項燕幕府,在垓下
一片無名谷地圍困項燕三日之久,楚軍糧絕,無力為戰,項燕自殺,已經驗明正身無疑。唯一
缺憾是,楚軍主力大將項梁逃脫,搜尋垓下三日不見蹤跡。
「上書秦王,我軍立下吳越嶺南,一年平定百越!」
這是秦王政二十四年初夏,公元前二二三年的故事。
秦王政時年三十七歲,上將軍王翦年逾六旬。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5:01
【第九節】
楚國的最後歲月,堪稱山東六國中最有型的一個。
即或是軍力最為強大的趙國,在護國之戰中也未能有一場足以令人稱道的勝仗。雖然,滅
國之前的李牧軍曾兩敗秦軍,然敗非秦軍主力,且戰事規模較小,遠不能與楚國抗秦之戰同日
而語。相比之下,楚國在最後歲月的兩次大戰實在是有聲有色。第一戰,楚軍以成功的防守反
擊戰大敗秦主力大軍二十萬,追擊三日三夜不頓捨,攻破兩壁壘,殺七都尉,以最保守估計,
秦軍戰死也當在七八萬上下(不包括傷殘)。此戰規模之大,超過了戰國中期六國合縱抗秦的
最大勝仗––信陵君救趙之戰,更遠遠超過其餘幾次勝秦小戰,而當之無愧地成為戰國百餘年
整個山東六國對秦作戰的最大勝仗。第二戰,秦以舉國兵力六十萬南進,楚軍以六十餘萬應戰
,對峙年餘兵敗,堪稱雖敗猶榮。敗而榮者,一則,楚國在奄奄一患之時尚能聚結與秦國對等
的兵力,形成戰國之世唯一能與長平大戰相媲美的平原戰場大相持,其壯勇氣勢可謂戰國絕唱
;二則,國君力主抗秦而城破不降,統帥殫精竭慮而兵敗自殺,從來分治自重的楚國世族沒有
出現一個大奸賣國者,凡此等等,皆有最後的尊嚴。
假如排除了種種偶然,楚國能否避免滅亡的命運?
這是一個歷史哲學式的問題,也是一個破解歷史奧秘的門戶問題。雖然有違「歷史不能假
定」的規律而頗顯臆想色彩,但卻能引導我們穿過瑣碎偶然漫天飄飛的迷霧,走進歷史的深處
,審視歷史框架的筋骨與支柱。假如楚王負芻更為明銳,假如項燕的「退兵淮南,水陸並舉而
長期抗秦」的方略能夠實施,假如項燕擁立昌平君成功,假如楚國的封邑軍戰力如同主力大軍
,假如戰場沒有大霧,假如楚軍糧草充足兵器精良,假如楚軍不退兵移營而繼續原地相持,假
如項燕選擇了一條更好的退兵路線而不奔蘄縣,甚或,假如秦軍統帥不是王翦––楚軍能戰勝
麼?楚國能保住麼?
不能。
為什麼?
首先,已經發生過的客觀的歷史狀態,是我們無法以任何邏輯分析所能取代的。這一狀態
就是,楚國在最後歲月的種種努力,都已經在亡國危境的脅迫下達到了最大限度––種種掣肘
減至最小,聚合之力增至最大;而沒有努力的部分,則是楚國已經無法做到的部分。正是這種
「已經無法做到」的部分,做出了「不能」兩個字的回答。
那麼,這種已經無法做到的部分究竟是什麼?
就國家生命狀態而言,這種已經無法做到的部分,無疑是國家聚合力不夠。以今日話語說
,戰時的國家動員能力,楚國尚處於較低水平。儘管以楚國自身的歷史比較,此時的國家聚合
力已經增至到最大。然則,以戰國之世所應該達到的最佳國家生命狀態而言,也就是橫向比較
,楚國的聚合力尚遠遠不足。具體說,與敵手相比,楚國的聚合之力遠低於秦國:廟堂決策之
效率、戰敗恢復之速度、征發動員之規模、糧草輜重之通暢、國家府庫之厚薄、兵器裝備之精
良、器用製作之高下、商旅周流之閉合、民氣戰心之高下––凡此等等,無一不低於秦國。也
就是說,楚國的國家聚合能力遠遠低於戰國之世的發達狀態。所有這一切,面臨存亡之戰的楚
國已經無法改變了,更無法做到秦國那樣的最佳狀態了。所以,結局是清楚的:秦國可以在主
力大軍一次大敗之後,幾乎不用喘息地立即發動了更大規模的第二次戰爭,而楚國一旦戰敗,
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楚國起源於江漢山川,數百年間蓬勃發展為橫跨江淮以至在戰國末世據有整個南中國的最
大戰國。而且,這個南中國不是長江之南,甚至也不是淮水之南,而是大體接近黃河之南。如
此煌煌廣袤之氣勢,雖秦國相形見絀。然則,就是如此一個擁有廣袤土地的最大王國,其國力
軍力卻始終沒有達到過能夠穩定一個歷史時期的強大狀態。戰國之世,初期以魏國為超強,中
期除秦國一直處於上升狀態之外,齊國、趙國、燕國都曾經穩定強大過一個歷史時期,甚至韓
國,也曾經在韓昭侯申不害變法時期迅速崛起,以「勁韓」氣勢威脅中原。
也就是說,在整個戰國時期,唯獨楚國乏力不振。戰國楚最好的狀態,便是虛領了幾次合
縱抗秦的「縱約長國」。戰國楚最差的狀態,則是連國君(楚懷王)都被秦國囚禁起來折騰死
了。除了最後歲月的迴光返照,楚國在戰國時期從來沒有過一次撼動天下格局的大戰,譬如弱
燕勃起那樣的下齊七十餘城的破國之戰。
所以如此,根源便在楚國始終無法聚合國力,從而形成改變天下格局的衝擊性力量。楚國
的力量,只在兩種情勢下或大或小地有所爆發:一種是對包括吳越在內的南中國諸侯之戰,一
種是向淮北擴張的蠶食摩擦之戰。這就是之所以楚國已經逼近到洛陽、新鄭以南,而中原戰國
卻始終沒有一國認真與楚國開戰的根本所在。也就是說,在北方大戰國眼中,楚為大國,完全
不許其北上擴張幾乎不可能;而要楚國聚力吞滅哪個大國,則楚國也萬難有此爆發,故此無須
全力以赴對楚大戰。當然,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秦國威脅中原太甚,山東戰國寧可忍受楚國的
有限蠶食。若非如此,則很難說楚國能否在戰國後期擴張到淮北。
一個廣袤大國長期乏力,必然有著久遠的歷史根源。
我們得大體回顧一番對楚國具有原生意義的歷史發端事件。
楚國的歷史,貫穿著一條艱難曲折的文明融合道路。
楚,在古文獻中又稱為「荊」、「荊楚」。考其原意,楚、荊皆為叢木之名。《說文》云
:「楚,叢木,一名荊也,從林疋聲。」又云:「荊,楚木也,從屾刑聲。」李玉潔先生之《楚
國史》以為:「疋,人足也。如此論,則楚乃林中之人––古時刑杖多以荊木為之,故荊字從
刑。荊、楚,同物異名,後又合而為一。」《左傳.昭公十二年》載楚大夫子革云:「昔我先
王熊繹,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以及其餘史料都說明,楚人確實是在
荒僻的荊山叢林草莽中拓荒生存,歷經艱難而發展起來的一個部族。
依據種種史料評判,至少從殷商末期開始,楚部族與中原王朝已經發生了實質性的融合,
楚部族已經成為受封於楚地的殷商小方國。據西漢劉向《別錄》載:商末之時,楚人族領鬻熊
曾與商紂臣子辛甲一起叛商,逃奔周地,且臣服了周文王。《史記.楚世家》則記載:「鬻熊
子事文王。」也就是說,鬻熊當時接受的封號是低等子爵,尚很難說是諸侯之一。直到周成王
時,楚部族首領熊繹才正式被周王室冊封。就其實際而言,則是周王室承認了事實上已經自立
發展起來的楚人部族。其冊封確認的三件大事是:國之封地,楚;城邑(都),丹陽;姓,羋
氏。自此,楚人具備了西周諸侯封國的三大要件,相對正式化地成為了西周諸侯。但是,由於
楚部族封國的爵號仍然是很低的子爵,故很難與中等以上諸侯相提並論。《史記.楚世家》云
:「楚子熊繹與魯公伯禽––俱事成王。」
顯然,與魯國君主的公爵相比,楚國君主的子爵是太小了。
楚部族真正的飛躍,是周幽王鎬京事變後的熊通稱王。
當時,西周失國,平王東遷洛陽而東周伊始。這時,楚部族內部發生了一次兵變,族領蚡
冒的弟弟熊通殺死了蚧冒的兒子,奪位自立為楚族君主。熊通極是強悍,全力整合楚地各部族
,土地民眾有了很大擴展。在熊通即位的第三十五年,楚部族已經成為江漢山川的最大諸侯。
於是,趁周王室東遷初定諸事尚在忙亂之機,熊通率軍北上,攻伐姬姓王族諸侯的隨國。隨國
派出特使,指斥楚國征伐無罪之國。熊通全然不理睬,一戰便俘獲了隨國的少師(太師副手,
此時當為隨軍主將)。隨國震恐,與楚議和。熊通只提出了一個條件:隨國必須上書周王,敦
請周王提高楚族君主地位。熊通的口吻極具挑釁性:「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
。我有敞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也就是說,當今諸侯已經亂了,我楚有綽綽
有餘的甲士,我也想試試中原國政的滋味,王室必須提高我的封號!隨國為免亡國,便代為上
書周王,請尊(提高)楚之封號。其時,正是東周第二代王周桓王在位,周室尚有些許實力與
尊嚴,聞此非禮僭越之請,立即斷然回絕了熊通的脅迫,不提高楚君封號。隨國將消息回報給
熊通,熊通倍感屈辱,快快班師。謀劃兩年後,憤怒的熊通一言震驚天下:「王不加位,我自
尊耳!」
於是,熊通一舉自立稱王,史稱楚武王。
熊通稱王,開始了春秋楚國邁向大國的歷史。
須得留意的是,楚國撇開東周王室於不顧而自行稱王,在春秋初期是震驚天下的大事。歷
史地看,這一事件對楚國具有極為深遠的影響。其一,楚國自行稱王,意味著對當時中國禮法
的極大破壞,由是開始了中原諸侯長期歧視楚國的歷史。其二,周王室斷然拒絕提高楚君封號
,意味著對楚族自覺融入中原文明的拒絕,意味著無視楚族安定江漢的巨大功勳,激起了楚人
部族的強烈逆反之心,由是大大淡化了楚國對中原文明的遵奉,大大減弱了自覺靠攏中原文明
的倣傚性,從而開始了自行其是的發展。這是一種國家發展心理,雖沒有清晰自覺的目標論述
,其國家行為卻實實在在地表現了出來。
周桓王拒絕提高楚君封號後,《史記》記載的熊通的說法頗具意味:「吾先鬻熊,文王之
師(將)也,蚤(早)終。成王舉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
自尊耳!」熊通說的是這樣三層意思。其一,歷代楚人對周室有功。從周文王起,楚君便是周
之將軍,楚人是周之士兵,成王雖以子、男低爵封我楚地,然我族還是平定了江漢諸部,為天
下立了大功。其二,楚人以效命天子的中原文明諸侯國自居,視其餘部族為蠻夷。其三,周王
如此做法,傷楚人太甚!實際上,熊通已經將日後形成為楚國國家心態的根本因素,酣暢淋漓
地宣示了出來。
楚人的這種心態,中原諸侯很早就有警覺。
《左傳.成公四年》載:魯成公到晉國朝聘,晉景公自大,不敬成公;魯成公大感羞辱,
回國後謀劃結盟楚國而背叛晉國。大臣季文子勸阻,將晉國與楚國比較,說了一段頗具代表性
的話:「不可。晉雖無道,未可叛也。(晉)國大、臣睦、而邇(近)於我,諸侯聽焉,未可
以貳(叛)。史佚之《志》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楚雖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愛)
我乎!」這裡的關鍵詞是:楚非吾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左傳.襄公八年》又載:鄭國
遭受攻伐,楚國出兵援救。鄭國脫險之後,會商是否臣服楚國,大夫子展說的是:「楚雖救我
,將安用之?親我無成,鄙我是欲,不可從也!」也就說,楚國雖然救了鄭國,但其用心不清
楚,楚國不會親佑我,而是要鄙視壓制我,所以不能服從。
如此受楚之恩又如此顧忌猜疑,很難用一般理由解釋。
當時,與楚國同受中原文明歧視者,是秦國。然則,秦國對這種歧視,卻沒有楚國那般強
烈的逆反之心,而是始終將這等歧視看作強者對弱者的歧視。故此,無論山東士人如何拒絕進
入秦國,秦國都滿懷渴望地向天下求賢,孜孜不倦地改變著自己,強大著自己。當然,這兩種
不同的歷史道路後面,還隱藏著一個重要因素:中原文明對秦國的歧視與對楚國的歧視有所不
同。畢竟,秦為東周勤王靖難而受封的大諸侯,其赫赫功業天下皆知。中原諸侯所歧視者,多
少帶有一種酸忌心態,故多為咒罵譏刺秦風習野蠻愚昧,少有「非我族類」之類的根本性警戒
。是故,秦國的民歌能被孔子收進《詩經》,而有了《秦風》篇章;而楚國作為春秋大國,不
可能沒有進入孔子視野的詩章,然《詩經》卻沒有《楚風》篇章。這種取捨,在素來將文獻整
理看作為天下樹立正義標尺的儒家眼裡,是非常重大的禮樂史筆,其背後的理念根基不會是任
何瑣碎緣由,只能是「非我族類」之類的根本鄙夷。
其後時代,由於中原文明對楚國的鄙視,也由於楚國對此等鄙視的逆反之心,兩者交相作
用,使楚國走上了一條始終固守舊傳統而不願過分靠攏中原文明的道路。見諸於實踐,便是只
求北上爭霸,而畏懼以中原變法強國為楷模革新楚國,始終奉行著雖然也有些許變化的傳統舊
制。
楚國傳統體制的根本點,是大族分治。
楚國起於江漢,及至春秋中後期已經吞滅二十一國,整個春秋戰國兩個時代,楚共計滅國
四十餘個,是滅國佔地最多的戰國。須得留意的是,整個西周時期與春秋初期,是楚國形成國
家框架傳統的原生文明時期。這一時期,楚國的擴展方式與中原諸侯有很大的不同。正是這種
不同,形成了楚國遠遠強於中原各國的分治傳統。
西周時期,中原諸侯的封地大小皆由王室冊封決定,不能自行擴展。所以在西周時期,中
原諸侯不存在自決盈縮的問題。而楚國不同,由於地理偏遠江漢叢莽,加之又不是周室的原封
諸侯,而是自生自滅一般性的承認式小諸侯,故此可以自行吞併相鄰部族,從而不斷擴大土地
民眾。及至春秋,中原諸侯開始了相互吞滅。由於中原諸侯無論大小都是經天子冊封確認的邦
國,政權意識強烈,故這種吞滅只能以刀兵征伐的戰爭方式進行。即或戰勝國有意保留被滅之
國的君主族利益,也是以重新賜封的形式確認,被滅君族從此成為戰勝國君主的治下臣民,而
不是以原有邦國為根基的盟約臣服。故此,不管中原諸侯吞滅多少個小國,被吞滅的君主部族
都很難形成治權獨立的封邑部族。當然,中原大國賜封功臣的封地擁有何種相對程度的治權,
也是君主可以決定的。也就是說,法令變更的阻力相對要小許多。
楚國不然。
如果說中原諸侯擴張只有一種方式,那麼楚國的擴張則至少有兩種方式。
由於擴張方式的不同,其後形成的權力框架與政治傳統也不同。
楚國擴張方式一,是迫使相鄰部族臣服的軟擴張。與當時楚國相鄰的部族,都是未曾「王
化」的部族,也就是未受王權承認的自生自滅部族。化外之民,此之謂也。這種或居山地密林
,或居大川水畔的漁獵部族,既沒有正式的政權形式,也沒有濃烈的權力意識,只要生計相對
安穩,臣服於某種有威脅的權力還是堅持自治自立,並無非此即彼之強固要求。春秋時期,分
佈在江漢山川、江南嶺南以及吳越地帶的這種自在發展的部族尚有多多。某種意義上可以說,
在楚國崛起之前,整個南中國的族群基本上全部處於自治自立自生自滅的狀態。其時,在這片
由遼闊湖泊江河與雄峻連綿高山交織而成的廣袤地帶,只有楚國接受了中原王室的封爵,是具
有相對發達政權形式的邦國。也就是說,這一地帶只有楚國有持續擴張的社會組織條件。然則
,楚國若要如同中原諸侯那般以武力連續不斷地吞滅這些部族,也顯然力不能及。於是,基於
前述歷史原因,便有了種種以盟約稱臣方式完成的軟擴張。這種軟擴張,就其實質而言,不妨
看做一種整合,一種兼併,一種文明化入。是故,這種擴張必然帶有雙方相互妥協的一面。
這種妥協的最基本方面,在楚國而言,是允許臣服部族繼續在自己原有的土地上大體以原
有方式自治自立地生存,可以擁有自己的封邑武裝,且楚國君主不能任意奪其封邑;在臣服部
族而言,則接受楚國君主為自己的上層權力,接受其封賞懲罰與行動號令。於是,臣服部族變
成了楚國的臣民,臣服部族原有的生存土地發生了名義上的變更,變成了國君賜予的封邑,臣
服部族必須向楚國君主納貢(不是賦稅),且不能叛楚自立。楚國前期最大的權臣部族若敖氏
(斗氏、成氏為其分支)、蔫氏、伍氏以及楚國中後期的項氏,都屬於這種軟擴張進來的老世
族。基於利益平衡,也基於強化聯盟,這種軟擴張一旦成立,臣服部族的族領便可以依本族實
力的大小,在楚國做大小不等的官吏,以至做到要害權臣者不在少數。
楚國擴張方式二,武力吞併。對於擁有良好生存土地而又拒絕臣服的部族,楚國便倣傚中
原諸侯,以武力吞滅之。對於被吞滅部族及其土地,楚國有完全的處置權。於是,必然的情勢
是:這些部族人群被直接納入了君主部族直轄的族群,這些土地也變成了君主部族所佔有的土
地。也就是說,被武力吞併的部族與土地,變成了由邦國直接治理的土地與人民。由於有軟擴
張而來的封邑部族相對比,隨著時間的推移,楚人便將這種被武力吞併而喪失自治(改由王治
)的部族漸漸視作了王族勢力,甚或直接看作王族分支。楚國後來的昭、屈、景三大族,以及
莊氏部族、黃氏部族,之所以被諸多史家認定為楚國王族分支,原因在此。
這種部族享有王族名義,而又有自己部族的姓氏,後來,又有了楚王賜封的部族封邑,於
是,他們成為不同於前一種幾乎完全自治的部族的新世族。之所以有這種情況發生,在於被武
力吞併的部族族系實際上依然存在,且王室得依靠這種族系來統領人民,王室遂不得不將被征
服的各大族族領分封在特定地域,依靠他們來形成遠遠大於完全自治部族勢力的王族直領勢力。
如上兩種情形,形成了楚國分治的根基。
所謂分治,其基本點是三方面:其一,經濟上分為王室直轄的土地與世族封邑土地,後者
基本上不向邦國繳納賦稅,是為經濟分治;其二,世族封邑可以擁有自己的私兵武裝,春秋時
期的楚國對外戰爭,史料多有「(城濮之戰)若敖氏之六卒」、「(吳楚柏舉之戰)令尹子常
之卒」、「(吳楚離城之戰)子強、息桓、子捷、子駢、子盂––五人以其私卒先擊吳師」等
等記載,皆為私卒,是為軍事分治;其三,政治權力依據族群實力之大小而分割,國政穩定地
長期地由王族與大世族分割執掌,吸納外邦與社會人才的路徑基本被堵死。
分治的軸心,是國家權力的分割。
楚國在幾乎整個春秋時期,都處於王室與老自治部族分掌權力的情勢下。據李玉潔先生《
楚國史》統計,從第一代楚王熊通(楚武王)開始,到六代之後的楚莊王,歷時近兩百年中,
楚國的首席執政大臣令尹(相當於中原的丞相)有十一任,其中八任都是若敖氏族領擔任,分
別是斗祁、子文、子玉(成得臣)、子上、成大心、成嘉(子孔)、斗般(子揚)、子越(斗
椒);其餘三任,一是楚文王弟子元,一是申族人彭仲爽,一是蔫族族領蔫呂臣,也同樣都是
老世族。在如此權力格局下,楚國的大司馬(軍權)、司徒(掌役徒)等重要權力也全部被世
族分掌。
楚莊王時期,楚國王族與若敖氏部族的權力矛盾日漸尖銳。晉楚城濮之戰後,若敖氏因統
帥楚軍戰敗而權力動搖,遂發動兵變,先行攻殺了政敵蔫賈,後又舉兵攻打楚莊王。楚莊王驟
然難以抵禦,提出以三代楚王(文王、成王、穆王)的三位王孫為人質,與若敖氏議和。長期
經營楚國上層權力的若敖氏族領斗椒公然拒絕了議和,與楚莊王刀兵相見。雖然,楚莊王最終
平定了這場大叛亂,並將若敖氏除保留一支為象徵外全部分散滅之,然造成國家巨大災難的根
源卻絲毫沒有改變。若敖氏覆滅之後,楚國直到春秋末期,歷九代國王十七任令尹,其中十二
任令尹是王族公子,兩任是蔫氏部族(孫叔敖、孫叔敖子),一任是若敖氏餘脈(子旗),一
任是屈氏部族(屈建),一任是沈氏部族(葉公子高)。
楚國由大世族執政轉變為公子(王族)執政,雖然減緩了大族爭奪權力的殘酷程度,但卻
沒有改變世族政治的根基。楚國在春秋時期多次發生老世族兵變,楚莊王的若敖氏之亂、楚靈
王的三公子之亂、楚平王的白公勝之亂等等,每次都直接危及到楚王與王族,足見世族分治對
楚國的嚴重傷害。
進入戰國之世,中原各大國的變法強國浪潮此起彼伏,幾乎都曾經有過至少一次的成功變
法:魏文侯李悝變法、齊威王變法、韓昭侯申不害變法、秦孝公商鞅變法、趙武靈王變法、燕
昭王樂毅變法。第一次變法之後繼續多次小變法,在中原大國也多有醞釀或發生,秦國最典型
而已。唯獨楚國,只有過一次短暫的半途變法,其後的變法思潮只要一有跡象(如屈原的變法
醞釀),則立即被合力扼殺。也就是說,楚國始終沒有過一次需要相對持續一個時期(一代或
半代君主)的成功變法。因此,楚國的分治狀況一直沒有根本性變化。
楚國的半次變法,是吳起變法。
這次變法,從吳起入楚到吳起被殺,總共只有短短三年。楚悼王十八年(公元前三八四年
)吳起入楚,楚悼王二十一年(公元前三八二年)病逝,吳起於葬禮中被殺,楚國變法宣告終
結。以實際情形說,除去初期謀劃與後期動亂,即或計入年頭年尾之類的虛算,其實際的變法
實施至多一年餘,真正地浮光掠影。就史料分析時間構成:吳起入楚第一年做宛守(宛郡郡守
還是宛城守將,不能確定),第二年做令尹,第三年慘死。如此,所謂吳起變法,則實際上只
能發生在第二年及第三年幾個月裡。再就史料分析吳起實際活動:其一,任宛守期間可能打過
一仗(吞併陳蔡);其二,任令尹之初謀劃變法,提出了一套變法方案;其二,為楚國打了三
次大勝仗(救趙伐魏、吞併陳蔡、南併蠻越)。除此之外,未見重大活動,事實上也不可能再
有重大活動。如此,一個簡單的邏輯問題便是:一個三年打了三大仗、還做了一年地方官的人
,能有多少時間變法?因此,完全可以判定:吳起的變法方案根本沒有來得及全面實施,便被
對變法極其警覺的老世族合力謀殺了。
吳起的變法方略究竟有些什麼,值得老世族們如此畏懼?
史料並未呈現吳起如商鞅變法那樣的變法謀劃,而只是分散記載了一些變法作為,大體歸
類如下。其一,均爵平祿。其時,楚國世族除封邑之外尚把持高爵厚祿,平民子弟雖有戰功也
不能得到爵位,非世族將軍即或大功也不能低爵薄祿。所以,均爵平祿是實際激發將士戰心的
有力制度,應該說,這是後來商鞅變法的軍功爵制的先河。其二,廢公族無能之官,養戰鬥之
士。其三,封土殖民:將世族人口遷徙到荒僻地區開發拓荒,以楚國之不足(民眾),益楚國
之有餘(土地)。《史記.蔡澤列傳》云:「––吳起為楚悼王立法,卑減大臣之威重,罷無
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禁遊客之民,精耕戰之士,禁朋黨以利
百姓,定楚國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所列種種,除了戰事,事
實上還都只是尚未實施的方案。即或如此,楚國的老世族們已經深刻警覺了,立即行動了。
吳起變法的失敗,意味著根深蒂固的貴族分治具有極其強大的惰性。
楚悼王之後的戰國時代,古老而強大的若敖氏式的自治老世族,已經從楚國漸漸淡出。代
之而起的,是有王族分支名義的昭、屈、景、莊、黃、項等非完全自治的老世族。客觀地說,
後者的權力比前者已經小了許多,譬如私家武裝大大縮小,封邑也要向國府繳納一定的賦稅,
對領政權力也不再有長期的一族壟斷等等。但是,在戰國時代,這依舊是最為保守的國家體制
。相對於實力大爭所要求的國家高度聚合能力,楚國依然是最弱的。
楚國之所以能在最後歲月稍有聚合,其根本原因在兩處:一則是幅員遼闊人口眾多,二則
是實力尚在的老世族在絕境之下不得不合力抗秦。統率楚軍的項氏父子,本身便是老世族,則
是最好的說明。然則,一戰大勝,老世族相互掣肘的惡習復發,聚合出現了巨大的裂縫,滅亡
遂也不可避免。
包舉江淮嶺南而成最大之國,雖世族分領鬆散組合,畢竟成就楚國也。
疲軟乏力而始終不振,世族分領之痼疾也。
搖搖欲墜而能最後一搏,世族絕境之聚合也。
戰勝而不能持久聚合,世族分治之無可救藥也。
興也分治,亡之分治,不亦悲哉!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5:07
【第十章】
偏安亡齊
【第一節】
王翦戰報飛抵咸陽之時,王城譙樓剛剛打響三更。
看罷戰報,嬴政與尚在值夜的李斯蒙毅會商片刻,當即決斷:留下蒙毅會同丞相王綰處置
王書房政務,秦王與李斯趕赴郢壽。雞鳴時分,王車馬隊已飛出咸陽兼程東去了。嬴政之所以
緊急趕赴郢壽,是因為王翦在戰報之外尚有一卷上書:請對吳越嶺南之百越部族連續進兵,一
舉平定南中國。依此方略,則牽涉諸多方面須得一體謀劃。秦王固可在咸陽召幾位重臣就王翦
上書議決回復,然終不若與王翦當面會商更紮實。另一層原因則是,滅楚之戰的完勝,證明了
王翦當初的大局洞察之深徹,接踵而來的諸多軍政大計,嬴政都想聽聽王翦的評判。加之王翦
年事已高,夫人故去,此前似乎已有暗疾跡象,能否經得起再下嶺南的勞碌亦未可知。凡此等
等,都使嬴政立下決斷,無論咸陽有多少政事亟待解決,都得趕赴淮南立定根本。
從關中直出函谷關,經河外進入鴻溝堤岸大道,再下淮北淮南,一路平坦異常。趙高駕馭
著王車第一次在如此寬闊的平野大道上長途飛馳,分外振作,將高超的駕車技藝揮灑得淋漓盡
致。一輛龐大的六馬青銅高車平穩得如同水上行舟,細碎的車鈴聲在風中連綿不斷如編鐘齊奏
,整齊劃一的二十四隻馬蹄時疾時徐如同鼓點拍打,身後三千鐵騎隆隆如春雷滾動,直是一曲
別有況味的鐵馬銅車行進樂章。出得安陵,趙高一回首正想問秦王要否歇息打尖,卻見前座秦
王已經鼾聲如雷,後座李斯直向他搖手。趙高恍然,手中集束馬韁稍一收攏,王車立即變為平
穩常速。
「彭!」鼾聲立止,秦王嬴政腳下一跺。
「嗨!兼程疾進!」趙高立即明白,減速反倒驚醒了秦王。
雖有鼾聲如雷,嬴政心頭卻始終縈繞著種種有待決斷而尚未清晰的線頭。天下即將一統,
亟待定奪的大事太多太多了。在接到王翦滅楚戰報的瞬息之間,嬴政倏忽感到了呼嘯而來的「
天下」泰山壓頂般降臨了。那一刻,一個念頭驟然閃現出來:嬴政,你扛得起這座「天下」泰
山麼?巍巍然矗立近兩百年的六座大山,已經轟轟然倒下了五座。打天下固難,然嬴政卻強毅
奮發一往直前,從來沒有過恍惚困惑,只有今日,當楚國這座最廣袤的南國之山轟然倒塌時,
他卻沒有那種巨大的戰勝喜悅,反倒是心頭掠過了一片茫然––秦國的朝局該再度整飭了,這
是始終飄蕩在嬴政心田的一端思緒。應該立起棟樑了,否則,他這個秦王當真可能被這座「天
下」泰山壓倒,被這座「天下」泰山吞沒。軍力該如何重新部署?最後的齊國,重新氾濫的匈
奴之患,死而不僵的燕代殘部能否一體結束?果真能夠一體結束,六國貴族該如何處置?沒有
了六國王室的天下該如何擺佈?老秦國的法令要不要改變?等等等等頭緒太多了,且每一個頭
緒都粗大得足以經天緯地,嬴政也嬴政,你的才具足以勝任麼––
「稟報君上,已經過了淮水。」
「好!停車歇息片刻,稍事收拾再見上將軍。」
趙高這次沒有再看李斯手勢,一過連通郢壽官道的淮水大石橋便剎住了王車,逕自回首對
秦王高聲稟報了一句。整整一天都時醒時睡的嬴政驀然一頓,雙手搓了搓臉龐睜開了眼睛,看
了看已經舉起火把的馬隊,又看了看也是剛剛從朦朧中醒來的李斯,這才吩咐了行止,扶著車
軾便要下車。李斯捶著腿道:「君上小心,我腿都木了。」正在此時,趙高已經一個縱身到了
車下,將嬴政背了下車。饒是如此,嬴政腳一落地便頹然軟倒在了地上,不禁一邊大笑一邊連
指李斯。趙高說聲明白,立即過去也將李斯背下了王車。李斯雖沒有倒地,卻也是一瘸一拐地
踉蹌了幾步才活泛過來。
火把之下,護衛騎士們一邊大嚼著鍋盔夾乾肉,一邊餵馬刷馬收拾馬具。嬴政與李斯則走
到趙高看好的水邊稍事梳洗,而後一邊走動著活動手腳,一邊舉著酒袋啜飲著馬奶子酒,一邊
說叨起事來。嬴政說,老將軍再下嶺南,只怕撐持不住。李斯說,老將軍是該歇息頤養了,可
平定百越事大,既得縝密梳理,又得威權資望,一時無人可代老將軍。嬴政兀自喃喃道,得有
個辦法,得有個辦法,老將軍不能有任何閃失,不能有任何閃失。李斯說,君上莫擔心,此事
終得看老將軍氣象如何,還是見了老將軍再說。嬴政點了點頭,望著遍野火把不再說話了。
半個時辰的歇息之後,王車馬隊整肅起行。大約四更時分,王車馬隊開到了郢壽北門外十
里之遙。嬴政突然一跺車底下令:「停車!城外就地紮營。」趙高一心只想秦王進城好安臥歇
息,聞令不禁愣怔了。李斯道:「深夜入城,君上怕攪擾老將軍。去傳令了。」趙高這才恍然
,連忙跳下車高聲傳令去了。不料,馬隊剛剛開始紮營,便有一隊騎士從郢壽方向飛來查問。
李斯快步上前一看,原來是都尉趙佗率兵夜巡,簡短問答後連忙將趙佗領到了王車前。嬴政很
是高興,立即便問大軍駐紮並王翦飲食起居諸般狀況。趙佗稟報說:「佔據郢壽三日後,上將
軍幕府便移到了城外大軍營地,城內只留了五千步軍;老將軍從來嚴守軍旅法度,初更上榻五
更操演,卯時準定進入幕府處置軍務,從來未見異常。」嬴政皺著眉頭道:「李信不是中軍司
馬麼,五更操演此等事還要老將軍親臨?」趙佗稟報說:「依照軍法,寅時操演只練陣法分合
,幕府要做的只是號角起令,而後中軍司馬巡視各營,原本無須統帥過問。然上將軍與蒙武老
將軍卻從來都是日日早起,親自下場與將士一起奔跑操演,李信曾多次勸阻,上將軍依然如故
。」嬴政聽罷好一陣不說話。趙佗便一拱手請求告辭,要立即趕回幕府稟報上將軍出迎秦王。
嬴政卻一擺手道:「將軍莫走,一起等候。」趙佗大是困惑,卻也沒敢再問。李斯笑道:「君上
不忍此時驚醒老將軍,要等到天亮,將軍便等了。」
「稟報君上:行營立好!敢請君上歇息。」趙高快步過來稟報。
「本王要候在這裡,看著太陽出山。」
「君上––」
「小高子,教將士們打個盹,寅時末刻起行。」
「嗨!」趙高情知不能爭辯,轉身大步去了。
「來,將軍且坐,說說軍旅,想哪說哪便是。」
趙高鋪好了一張大草蓆,又捧來了一罈黃米酒。嬴政與李斯趙佗席地而坐,對著天邊一鉤
殘月,聽趙佗海闊天空地說起了南下大軍的諸般戰事。末了,趙佗說上將軍正在部署對百越之
戰,只怕秦軍要變一番模樣了。嬴政與李斯都對百越大有興致,趙佗遂說起了百越諸部。趙佗
說,越國被滅之後的近百年裡,越國王族大支主要分佈在兩地:最北邊的越人聚居區是故越國
的甌水、靈水地帶,人呼甌越,也叫做東甌,首領甌越王叫做搖,自稱越王勾踐後裔;再南的
越人聚居處,是閩水兩岸與海邊島嶼,人呼閩越,首領閩越王無諸,據傳也是越王勾踐之後裔
;其餘越人部族則星散於五嶺之南,人呼南海百越,以番禺越人勢力較大,以訛傳訛也叫做南
海百粵、南海粵人。這些粵(越)人部族多以漁獵為生,操持農耕者有,但很少,其風習依舊
是斷髮文身部族群居,輕捷剽悍聚合不定,大軍應對難處多多。
「將軍何以對越人如此熟悉?」李斯饒有興致。
「末將先祖為會稽越人,經商北上定居趙國,再也沒有回去。」
「如此,將軍家族是長平大戰後入秦?」
「長史明斷。」
嬴政高興道:「好!我軍若能多有通曉百越之人,南進會順暢許多。」趙佗說,還有幾個
都尉、裨將,也是南楚人或老越人,兵士中也有一些,人人都樂意為南進效力。說話間曙光漸
顯,嬴政下令起行。車馬大隊跟著趙佗的小馬隊,轔轔隆隆地開向了秦主力大軍的營地。及至
王翦蒙武聞報出迎,太陽剛剛掛上山巔。
「老臣料事不周,使王作曠野之頓,深為慚愧也!」
「老將軍數十年馳驅戰場,政一夜之野何足道也!」
王翦對秦王深深一躬。秦王對王翦也是深深一躬。這般君臣之禮聞所未聞,此刻卻如流水
一般自然真切。李斯與蒙武等一班大將肅立兩廂,感慨唏噓不止。儘管王翦步履穩健精神矍鑠
,但嬴政卻分明看出,兩年之間王翦是真正地老了。眉毛全白了,眼袋更大了,原本頎長勁健
的身軀有些虛胖了,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膛有了一片片斑痕;從來齊全的甲冑變成了柔韌輕薄
的羊皮軟甲,那一頂人人熟悉的銅矛帥盔換成了一頂輕得多的將軍皮冠,腳下的牛皮銅釘戰靴
變成了不帶銅釘的羊皮軟靴。王翦一身唯一沒變的,是那一領當年由嬴政親自下令王室尚坊精
工製作的沉甸甸的金絲黑錦斗篷。這一眼打量過去,嬴政心頭驀然一陣酸熱,眼圈不禁紅了––
「擺開軍宴!為我王接風洗塵!」
蒙武奮然一聲喝令,君臣將佐們立即輕鬆起來,絡繹走進了聚將廳外趕搭的軍宴大帳。原
來,王翦一接趙佗飛騎快報,立即與蒙武商定,召全軍千夫長以上將官,以迎王軍宴覲見秦王
。中軍司馬李信領命,立即聚齊了幕府護衛士兵,在幕府大廳外趕搭了一座可容五七百人的連
棚大帳。大帳的中央座案區設置在一排固定聯結的戰車上,略有兵士推動,便可巡遊全帳。李
信又下令幕府炊兵營,軍宴酒菜一律改為楚三式:一魚、一酒、一飯,使秦王一睹楚地風習。
蒙武下令開宴之時,李信與軍士們業已忙碌了一個時辰,除了遠處軍營的將尉們尚未全部聚齊
,諸事已經大體就緒。
唯其軍宴,一切實在簡樸。除了中央戰車前一片大將座案,其餘將尉們都是十人一張草蓆
圍坐,透著初夏陽光的大帳下黑沉沉一片。秦王嬴政一走進大帳口,數百人刷的一聲一齊站起
,哄然齊呼秦王萬歲,當真是雷鳴一般。蒙武下令就位,帳中哄然一聲坐下,五七百人整齊得
刀切一般。王翦親自導引著秦王嬴政登上了中央戰車落座,蒙武大步跨上戰車一拱手高聲道:
「稟報秦王,軍宴楚三式:鱸魚燴、蘭陵酒、白米乾飯!要否改換秦軍戰飯?唯待王命!」
「這,本王倒得問問將士們。」嬴政瞥一眼大案上的魚酒飯,高聲笑問:「諸位說,若沒
有了鍋盔醬肉咥,吃得下南國魚米麼?」
「吃得下。」一片呼應聲顯然沒有力道。
「不好吃。」
「魚有刺。」
「吃不快。」
「不頂餓。」
種種應答紛紜,嬴政不禁大笑起來:「老秦人敢說楚鄉酒飯不好吃,好啊!老秦人有得挑
選了!鄭國渠未成之前,老秦人敢這樣說麼?不敢!那時,老秦人但能吃飽穿暖,已經是托天
之福了。今日,秦人豐衣足食了,大出天下了,衣食風物有得比照了––倏忽數十年,天地翻
覆也!」嬴政火辣辣的聲音飄蕩著,可大帳中卻是一片寂然,幾乎所有將士的眼中都泛出了淚
光。嬴政的笑意也不覺消散了,然話語卻更平實清晰了:「話說回來。衣食男女,不同風習;
四海山川,不同水土;天下萬物,紛紜有別。此,天下之大道也!今我大軍南征,淮南距中原
已是千里之遙。遠則遠矣,唯其大道平坦,尚可有麥麵牛羊間或輸送,鍋盔醬肉尚可隔三差五
猛咥一頓。然若進兵南海萬里馳驅,鍋盔醬肉,便只能在夢裡得見了––楚舨不能歸治南海百
越,為甚來?沒有大軍南進!何以沒有大軍南進?說到底,楚軍耐不得苦戰!其中之一,肚皮
太嬌,南海生猛剋化不了!」大帳哄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淹沒了嬴政的話音。
「好!君上決斷,酒飯不變!」蒙武高聲宣令了。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舉帳雷鳴般吼出了這句秦人老誓。
「楚風秦風四海風!食天下者,大秦猛士也!」嬴政慷慨大笑。
「軍宴就緒,秦王開宴––」
大帳中安靜了下來。誰都明白,秦王方纔的酒飯之辭是臨機生發,雖實實在在地打在了將
士們的心坎,然畢竟不是正題。無論是成例還是習俗,接下來的秦王的開宴說辭都是最要緊的
,否則連千夫長也召來為甚?是故蒙武一宣佈秦王開宴,大帳近千人立即肅然。
嬴政在大案前站定,環視著帳中高聲道:「滅楚一戰底定南天,將士們辛勞備至,功勞殊
偉!滅楚完勝,老秦人一統天下之偉業將成,列國人民熄滅刀兵之期盼將成!政為秦王,便以
老秦人之名,以天下父老之名,謝我大秦三軍將士!」
對著戰車下黑壓壓的將尉們,嬴政深深一躬。
「一統天下!秦王萬歲––」
雷鳴之聲平息,嬴政雙手捧起了精緻的白陶大碗,高聲道:「此次本王行程匆忙,未及攜
帶老秦酒犒賞將士!然則,蘭陵酒也是天下名酒,自今日始,同樣也是秦酒!本王便以蘭陵秦
酒,與上將軍,與將士們,同飲共賀!」舉帳肅然之中,嬴政轉身對著王翦深深一躬:「老將
軍率舉國六十萬大軍南下,平定大國且全我雄師,居功至偉。此酒殷殷如老將軍赤心,政敢以
為先敬也。」王翦捧起了大陶碗慷慨道:「君上敬老臣,老臣亦當敬之。我王襟懷四海,運籌
於廟堂之上,決勝於萬里之遙,此大秦之幸也,天下之幸也!臣等將士為國家馳驅,分內所為
也!」
王翦舉起大碗汩汩飲乾,碗底向嬴政一照,乾淨利落滴酒未落。嬴政大是欣慰,一個好字
出口,舉碗三幾口吞乾了一大碗蘭陵酒,碗底一照也是滴酒不落。戰車下的將尉們便是哄然一
聲喝采。蓋戰國之世,酒為珍物,敬酒之風習本意,乃為敬者獻出自家面前的酒呈給對方飲之
,是以為敬也;並非後世之敬酒,大多為敬者先飲,實則將敬之本意訛轉為罰,亦將酒之珍稀
訛轉為賤。然則,敬酒古風至今依然在中原地帶保留,即敬酒者後飲,甚或不飲。此乃後話。
嬴政觀王翦飲酒所以大感欣慰者,老人之飲若能一氣吞乾,其底氣猶存也,體魄猶健也。譬如
趙國老將廉頗,郭開同黨惡意誣其「一飯三遺矢(屎)」,趙王聞之而嘆息廉頗老矣,緣故亦
在此。
嬴政敬罷王翦,又對著蒙武與戰車下座案區的大將們舉起一碗道:「大軍南征,諸將各司
本部建功,本王敬各位將軍!」大將們哄然飲乾。嬴政高聲道:「今日本王特許,諸位將士放
量痛飲!」秦王萬歲的吶喊聲浪頓時爆發,掀得牛皮大帳鼓蕩不止。嬴政轉身對王翦李斯一拱
手道:「長史陪同老將軍但飲無妨,我與各席將尉們一乾。」轉身正要下車,蒙武在戰車下道
:「君上立定便是,老臣早有預備。」說罷向大將座案區後一揮手,李信立即帶著一小隊中軍
甲士過來,嘩啷一聲分開連接戰車的鐵索,便護衛簇擁著王案戰車走向了坐席甬道。如此緩緩
行進,嬴政站在戰車上逐一向每席將尉敬酒。將尉們大是奮發,歡呼聲連綿不斷。一碗一碗地
痛飲,五十餘席過去,嬴政已經面如紅錦汗如雨下,竟然絲毫不見踉蹌醉態,緊步車後的趙高
看得心驚肉跳又熱淚直流。及至嬴政的王案戰車穩穩推回中心座案區,舉帳雷鳴般一聲吶喊:「
采––」
正當此時,秦王嬴政一步跳下了戰車,對著與甲士們共推戰車的李信深深一躬。頃刻之間
,舉帳寂然了。只見嬴政舉起了一碗蘭陵酒道:「將軍雖有一敗,然能知恥而後勇,沉心再造
,以等量壯士逼殺項燕,真丈夫也!法度在前,本王無以擅自賞功,敢請受嬴政一酒之敬!」
愣怔的李信驟感心頭大熱,踉蹌欲倒卻又死死站定,又驟然拜倒奮然道:「國不棄我,我何棄
國––」言猶未了,李信暈厥了過去。
這一場軍宴,火辣辣痛飲到日薄西山。
嬴政睜開眼睛,已經是次日午後了。問趙高昨日情形,趙高說除了王翦、蒙武、李斯三人
沒醉,十有八九都醉了。王翦李斯送君上回行營,臨走時王翦還對李斯說了一句,日後君上犒
軍,最好莫進軍營。嬴政聽得哈哈大笑,也是也是,要打仗豈不完了,沒老將軍在,我敢如此
痛飲麼?笑罷起身梳洗一番,頓時神清氣爽,吩咐趙高去找長史來。片刻李斯來到,嬴政便吩
咐李斯一起去上將軍幕府。李斯道:「臣已與李信約好,午後帶十名書吏進郢壽王城,搜羅法
令典籍。君上先與上將軍會商兵事,臣隨後趕來可否?」嬴政道:「各國法令典籍,不是都有
專使送往咸陽麼?」李斯道:「臣已問過,楚國王城典籍庫分散多處,尚正在搜集搬運之中。
臣欲盡早看到楚國與百越部族立定的種種盟約,故想親自動手,能在此次帶回最好。」「長史
深謀遠慮,無愧廟堂之才也!」嬴政不禁大為感慨,一揮手道:「你只管去,我在上將軍幕府
等你,一起晚湯!」李斯拱手一應,匆匆去了。
王翦正在打量著司馬擺置好的百越地圖,蒙武大步進來了。
蒙武說,上將軍昨夜交他的平越方略他已經看了,全然贊同,只覺大將擺佈似有不妥,上
將軍還須再行斟酌。王翦笑道:「斟酌甚,你以為秦王能睡到明日去麼?沒準天黑之前你我就
得奉召進行營會商,一起說。」正在此時,轅門外傳來當值司馬一聲長呼:「秦王駕到––」
蒙武還沒笑出聲,見王翦已經霍然起身,立即一躍而起跟著迎到了轅門。
君臣禮罷,各自笑談著昨日醉酒情形,便進了幕府正廳。嬴政看見將台上已經擺好了一排
掛著地圖的木架,便說:「長史有事後到,我等先議。」王翦立即下令當值司馬:不許任何人
進帳,正廳只留一名軍令司馬與一名錄寫掌書。而後,王翦又親自關閉了幕府廳門,回身請秦
王入座正案。嬴政堅執不從,說那是帥案,縱然君主也當不擾將令。王翦無奈,索性也坐到了
帥案旁一張平日放置軍務文書的偏案前,與秦王與蒙武的座案連成了一個緊湊的小圈子。如此
君臣三人落座,一次絕密軍事會商便告開始。
軍令司馬重新擺正了三副木架地圖,指點著圖板對秦王嬴政先行稟報了百越三部的大體情
形,而後又稟報了兩位主帥擬定的南下進兵路線。這個進兵路線是:兵分三路,一路從江東吳
地南下,進入會稽山地,平定甌越諸部;一路從洞庭郡南下,進入閩水山地,平定閩越諸部;
一路從湘水南下,攀越五嶺進入南海之地,平定番禺的百粵諸部
「何謂五嶺?」嬴政插問了一句。
「稟報君上,」司馬指點著地圖高聲道:「人謂五嶺,是橫亙於南中國腰部的一片連綿大
山。這片大山起自湘水之南,自西北走向東南海邊,依次為:台嶺、騎田嶺、都龐嶺、萌渚嶺
、越嶺。」
「如此豈不是說,只要扼守這道五嶺山地,便可卡斷南北中國?」
「大體如此。」王翦點頭應了一句。
「只是,大將擺佈尚未有斷。」蒙武似乎有些急迫。
「是老將軍自己不贊同罷了。」王翦悠然一笑。
「噢?兩位老將軍歧見?」嬴政有些驚訝。
「上將軍執意自率大軍攀越五嶺,老臣不敢苟同!其因有三––」
「三也好五也好,左右是自家要去罷了!」王翦罕見地大笑了一陣。
「豈有此理!老夫不能去麼?主帥得坐鎮!」
「憑甚非老夫坐鎮?你坐鎮不行麼?大仗沒得打––」
「斷無此理!主將上陣,副將坐鎮,天下可有此等事?」
「好好好,教君上決斷便了。」
「君上決斷,更是上將軍坐鎮!老梟出營,還叫博戲麼?」
蒙武一句博戲比照,嬴政笑得不亦樂乎了。蓋博戲為戰國流行之智力遊戲,幾類後世軍棋
,其中的「梟」為統帥,居宮不出,一方逼殺對方之「梟」即為勝利,是故,這一博戲也叫做
殺梟。因宮廷市井酒肆等皆以「殺梟」為賽馬之外的最大賭,故列博戲之中。蒙武一時情急脫
口而出,自覺精當無比,不禁得意地大笑了起來。蒙武目下是軍中最老資格,雖與王翦年歲相
仿,然卻因軍旅世家之故而少年從軍,其軍旅閱歷只怕比王翦還早了些許。加之蒙武秉性寬厚
與人爭論無分老少,故遇素來不苟言笑的王翦而能赳赳相爭。王翦也是唯遇蒙武此等老夫之論
,方能偶顯輕鬆。如是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倍顯白頭兄弟之諧趣。嬴政一時童心大起,只咯咯
咯笑得前仰後合,全然沒有了評判心思。
「打住打住,還是君上決斷。」終是王翦頗顯大度地揮了揮手。
「是也!老夫聽君上決斷!」蒙武硬邦邦跟上,依然沒有鬆緩跡象。
「老夫之見,還是晚湯後再議。」王翦忍著笑意拍了拍案。
「好好好,最好––」
嬴政依舊笑得淚水直流,靠住了軍令司馬特意安置的坐靠喘息了一陣,又用汗巾拭了幾次
臉,這才止住了笑意。王翦蒙武都是對這個秦王知之甚深的老人,見早早已經遠離了歡笑的嬴
政一時顯出少年心性而笑不可遏,自是倍感欣慰。晚湯上案時,王翦特意吩咐軍令司馬從轅門
外的王車喚來了趙高,又親自在帳口叮囑趙高侍奉好秦王,其殷殷之心如同一個老人照拂不知
寒熱的兒孫,連從不與大臣將軍多禮的趙高也對王翦深深一躬,兩眼淚光地走進了幕府。正在
此時,李信差人來報,說在郢壽王城典籍庫已經找到了楚越文卷一大間,長史正在一一清理,
不能趕來晚湯了。嬴政二話不說,立即派趙高駕著王車給李斯送去了酒飯,還特意叮囑趙高不
許回來,一直等李斯完事再接回來。
晚湯之後,君臣三人重新會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5:26
嬴政之意,兩位老將軍如何統兵之事過後再說,先定三路實戰主將。王翦蒙武立即贊同。
王翦稟報說,南下三將已有初定之選:以任囂為平定甌越主將,以屠雎為平定閩越主將,以趙
佗為平定南海主將。此三人祖籍皆為老越人,入秦均在兩代之上,對越人風習依然通曉,可獲
事半功倍之效。嬴政問三人將才。王翦說,此三人才具勇略雖不及王楊辛李四大將,然卻有一
共同長處,處事穩健且有政務之能。南下平定百越,大多為分軍獨戰,戰事不大卻連綿不斷,
須得下一城邑安一城邑,同時須得兼顧各部族城邑間利害衝突,故政才極其要緊。嬴政聽罷,
欣然拍案了。
第二件大事,總兵力分派。王翦之見,南下兵力以步軍為主,佔八成;鐵騎變為輕騎,佔
兩成;總兵力只需三十萬,每路大體十萬上下。其餘三十萬大軍班師中原,底定大局。嬴政聽
得心頭怦怦直跳,竭力按捺著興奮,只追問南下三十萬大軍能否勝任?王翦蒙武先後申述一番
,都說以秦軍戰力三十萬綽綽有餘,若非山高水遠,若是平野地帶,只怕根本無須三十萬。嬴
政這才奮然拍案,三十萬大軍回歸中原,天下定矣!
第三件大事,後援保障。自秦昭王之後,秦人多遠征大戰,上下深知後援暢通之重要。此
次萬里迢迢遠離中原深入不毛之地,其後援通道無疑是聞所未聞的艱難。而楚國所以不能有效
歸化治理百越,其根本原因與其說兵力不濟,毋寧說後援不濟。軍諺云:千里不運糧。蓋長途
千里輸送糧草,其輸送人馬足以耗去自身所運之大部糧草,成本之大,任何邦國無以承擔。是
故,秦軍再度南下,其後援根基必然只能設在故楚江南之地,力所能及的越靠南越好。如此一
來,建立倉儲營地,建立兵器衣甲作坊,征發相應車馬民力等等,實在都是前所未有的巨大運
籌。其中還牽涉一個看似不大卻又極為要害的難題,就是秦軍將士十有八九都是北方人,慣食
麥麵豆穀與牛羊豬肉。若以江南為後援根基就近征發,則只能以輸送魚米為主。若從河外安陵
後援大營將北人食物運至江南大營,而後再越五嶺下南海,則消耗將十數倍增長,根本無以承
受。然若不如此,秦軍將士能否適應,則又很難說。秦王嬴政在將尉軍宴上開篇便大說了一番
秦軍飲食口味,雖是臨機而發,實則也是久在心頭的大事。大將們連同王翦蒙武在內,都深為
秦王的這通激勵之辭所振奮,原因也在於此。如此等等糾葛,後援之事便非同尋常地凸現出來。
嬴政聽完兩位老將軍的種種申述,良久默然。
正在此時,李斯一頭汗水風塵僕僕地回來了。李斯一邊接過趙高遞來的汗巾擦拭著汗水,
一邊大體說了百越文檔搜集情形,說他回到咸陽後便可盡快擬出一則既合越人習俗又簡單易行
的治越法令,君上允准後可以正式王命頒發,南下大軍好據以行事。王翦蒙武大為高興,一口
聲連連讚嘆,說只要這則法令頒行,平定百越便有了八成勝算。嬴政頓感輕鬆,說了方纔所議
,問李斯對後援之事有何見教?李斯皺著眉頭打量著地圖,一時卻沒了話說。
「水路!可否水路設法?」李斯突然回頭。
「有水路還說甚?」蒙武走過來指點著地圖高聲道:「上將軍心思縝密,早派水工帶著斥
候踏勘了水路。這五嶺之北,水皆入江;五嶺之南,水皆入粵;兩大水網各走各路,平行入海
,你卻如何從湘水進得粵水?」
「這倒也是。」李斯兀自喃喃。
「不。」思忖的嬴政突然目光炯炯道:「這個想頭沒錯!若能開一水路,省卻多少牛馬人
力?此等事,尋常水工不行。鄭國!要鄭國說話!」
「對也!鄭國!」王翦李斯蒙武異口同聲。
「小高子!」嬴政一揮手道:「立駕王車回咸陽,接鄭國大人來此!」
「君上限時幾何?」趙高拱手高聲請命。
「兩日後回來。」
「嗨!」趙高大步轉身走了。
於是,君臣四人又會商了安定楚國的相關急務,方才散了。
第三日暮色時分,六馬王車風馳電掣般歸來了。
鄭國自做了大田令,執掌秦國整個農事,因在涇水河渠幾年中落下了一身疾病,故此與尉
繚子一樣只虛掌公事,不必日日趕赴官署。近十年下來,鄭國的體魄倒漸漸緩了過來,雖已滿
頭霜雪,精神卻是矍鑠健旺。一見久違了的秦王君臣,鄭國的奮發之情油然生出,晚湯後根本
無意歇息,立即就在幕府大廳說起了正事。
「老夫高年,雖有心力,不足跋涉山水了!」
「只要老令指點決斷,不須跋山涉水。」嬴政接了一句。
「老臣給君上帶來一人,足堪水事大任。」
「噢?何人?」
「史祿。」
「是老令弟子麼?」嬴政很是驚喜。
「不。史祿史祿,一個御史。」
「噢––御史!」君臣幾人一齊恍然又一齊驚訝了。
「沒有本名?」蒙武突然插問。
「史祿史祿,官名叫了多年,老夫忘了他本名。」
「臣知此人。」李斯一拱手道:「本名午祿,洞庭郡人氏,南墨士子。」
「著!」鄭國慨然拍案:「天下皆知,墨家治學,百工皆通。老臣與長史當年領工涇水,
君上下令各郡縣工師全數調來做工長,這史祿,便是其中一個!其時,他在陳倉縣做田嗇夫。
因他與老臣幾個弟子多言水事,成了老臣屬下的得力水工之一。河渠完結,老臣見他文墨出眾
,又穩健幹練,舉薦給了丞相。後來,做了一個御史––」
「此人從南墨入秦?」嬴政突然插問。
「對也。在陳倉任小吏兩年。」
「既是墨家子弟,何能一直吏身?」
「墨家務實,不足為奇。老夫只說,此人知嶺南之水!」
「何以見得?」李斯笑問一句。
「老夫說知便知!有甚何以見得!」
鄭國與李斯交誼篤厚言無深淺,一句武斷指斥,廳中不禁一陣大笑。笑聲落點,嬴政問道
:「賢士目下何在?」鄭國對站在廳口的趙高一揚手,趙高立即快步出廳,片刻間領進了一個
人來。君臣幾人一打量,不禁相視一笑。為何?此人活生生一個當年的鄭國:黝黑乾瘦,闊嘴
大眼顴骨高聳,草鞋斗笠粗短布衣,手中一支探水鐵尺點地如同竹杖。山野間若見此人,任誰
也不會想到他是一個王室御史。
「足下從咸陽來?」李斯謹慎地問了一句。
「不。我在江南探水,得老令急約,會於淮南。」
「足下在咸陽沒有公事?」
「大人不知。我這御史不同:丞相王綰大人當年派定我一個特異差事,巡監河渠事。後來
,秦軍每下一國,我隨之踏勘一國水事,向丞相府稟報列國河渠情勢。」
「那,上次滅魏水戰––」蒙武突然一問。
「滅魏水戰,恢復鴻溝,都是我跟著老令。」
「嘿嘿,此番信了?莫再敲邊鼓了。」鄭國頗為得意地對李斯蒙武笑了。
「老令舉薦足下擔嶺南水事,可有成算?」王翦直入正題。
「十之八九。」
「這是地圖,足下且大體說來。」
史祿大步走上將台,探水鐵尺指點著地圖道:「君上、諸位大人且看,此乃湘水,此乃離
水。湘水北入江,離水南入粵。兩大水系之通連,唯在此處。其理何在?蓋五嶺南北,唯此地
兩水最近,其餘之地,諸水遠不相謀。且看此地,兩水之間一座大山隔斷,其實際路程不到二
三十里。通連之法,鑿山開渠,引湘入離!但能渠寬丈餘,深數尺,便可行千斛之舟––」
「好!」蒙武喜極拍案。
「軍營水工說,這片山地南高北低,足下能使低水高流?」
王翦此問極是紮實。史祿看了看鄭國,欲言又止。鄭國篤篤點著那支永遠替代手杖的盈縮
自如的探水鐵尺,走到了地圖前指點道:「鑿渠通連湘離兩水,難點便在這一上一下。湘水南
去過山,這是一上。翻過此山,地勢又低,這是一下。一上之難,在水流攀高,否則無以成渠
。一下之難,在節制流速,否則無以行舟。史祿若不能攻克如此兩難,老夫豈能舉薦王前?實
在說,史祿之法堪稱水中聖手!」鄭國從不輕言,今日如此推崇一個後生,嬴政君臣不禁一齊
驚訝了。
「老令褒獎,愧不敢當。」史祿連忙一躬。
「真才自真才,無妨。」鄭國點著鐵尺杖:「你只明說,如何決此兩難?」
「君上,列位大人,」史祿一拱手道:「我午氏一族,原本楚國伍氏一支。皆因湘水洞庭
水患頻仍,我族自來在洞庭大澤與湘水兩岸漂泊無定。期間,唯因水患頻仍,我族久欲遷徙嶺
南。終未成者,皆因大山橫亙在前,湘水行舟無以南進,徒步跋涉又恐多傷老幼。故此,祿自
少時,已對湘南地勢多有涉足。後入南墨求學,祿專修治水之學,曾隨老師多次踏勘湘水。那
時,祿之夢想,為洞庭民眾,亦為我族人,拓一南進水道也!奈何楚國分治,國勢衰微,此等
水事無法提及,我方北上入秦––」
「史祿是說,他對通連兩水久有謀劃!」
滿廳寂然,秦王君臣無不動容,鄭國卻昂昂一句插斷了。鄭國之意,一要使秦王君臣明白
史祿這段話的本心,二要使史祿盡早切入正題。畢竟,所有的話都可以相機再說,而秦王與如
此幾位重臣聚會決斷的時機卻是短暫的。史祿機敏幹練,略為停頓,鐵尺指點地圖,乾淨利落
地轉向了本題。
「上下之難,祿有兩法決之。其一,決上水之法為:在渠口壘石,為鏵嘴之象,頭銳而身
厚。石鏵深入湘水三十里,逆分湘水為兩。如此可激六十里水勢,使其壓入渠口,水積漸進,
故能循巖而上。渠道開鑿,繞山而上,以緩其坡勢,如此水可上也!其二,決下水法為:渠道
不走直,以山勢多為盤旋,以減其流速,使舟行平穩,建瓴而下!然則,如此兩法,便要加長
渠道,兩水間二十餘里,渠道卻要百里之長!」
「此法如何啊?」鄭國笑吟吟頓著鐵尺杖。
「循巖而上,建瓴而下,好!」蒙武率先拍案。
「老夫不通水事,聽著也紮實可行。」王翦舒心地笑著。
「老令說成,準成!」李斯更直接。
「公有此策,天下之幸也!」嬴政離案起身,對著史祿深深一躬。
「史祿啊史祿,小子好命也!」驟然之間,鄭國老淚縱橫了。
「君上,老令––」史祿也哽咽了。
「老令何須心酸也,」李斯呵呵笑道:「天下大水多多,來生再治不晚。」
話未落點,廳中一片大笑。嬴政道:「我意,效當年鄭國渠之法,以史祿為湘離河渠令,
以姚賈輔之,軍民皆統於上將軍幕府。」王翦思忖道:「此渠關乎重大,不若以一部大軍先期
鑿渠,渠成後再進兵嶺南。君上以為如何?」嬴政點頭道:「也是。楚地新平,民力征發定然
緩慢––史祿,此渠須得人力幾多?」史祿道:「若是精壯士卒,十萬足矣!」蒙武高聲道:「
如此正好!甌越、閩越可先行南下,嶺南渠成再南下,甚不耽擱。」
「好!立即籌劃,盡早成渠!」嬴政當即拍案。
於是,這件最大的南進後援工程風雲雷電一般決斷了,上馬了。
這便是那時的秦風,戮力同心惕厲奮發當斷則斷當行則行,沒有拖泥帶水,沒有猜忌掣肘
,數不清的大型工程在此後短短十餘年間轟轟然接踵推開,遍及中國南北,其雷霆萬里之勢聞
所未聞超邁古今。雷電遠去,歷史已經成為可比的廢墟,人們才驚愕地發現:那時的任何一件
大型工程,都足以使帝國之後的任何朝代視為盛世豐碑,西漢之後清末之前所有的標誌性工程
相加,也不如帝國十餘年創建之多!這,當真是中國歷史上最為不可思議的一個時代。僅以水
利工程論,鄭國渠、都江堰、靈渠至今猶存;還有溝通陵水與浙江的通陵水道、溝通汨羅江相
關水流的汨羅之流、咸陽至潼關的三百里興成渠、甘肅靈州的一百五十里秦渠、疏浚溝通黃河
與淮河的大鴻溝等等工程,皆已經在歲月滄桑中成為古老的遺跡。凡此等等,任何一件都是亙
古不朽的絕世工程。譬如,這道溝通長江水系與珠江水系的絕世工程,唐以後謂之靈渠。其構
思之妙,其效用之大,其法度之精,其開鑿速度之快,其延續壽命之長,無不令後人瞠目。自
《漢書》之後,歷代典籍多有論及靈渠者,然終不如幾個實際踏勘者的評判實在。范成大之《
桂海虞衡錄》歷數靈渠開鑿之法後讚嘆云:「治水之妙,無如靈渠者!」宋人周去非《嶺外代
答》云:「(靈渠)其餘威能罔水行舟,萬世之下乃賴之。」乾隆時《興安縣志》云:「歷代以
來,修治(靈渠)不一,類皆循其故道,因時而損益之,終不能獨出新意,易其開闢之成規。
」此乃後話也。
旬日之後,秦王嬴政北上了。
臨行之前,嬴政單獨召見了王翦,與這位亦師亦友的老臣整整密談了一夜。嬴政對王翦坦
率直陳了目下亟待決斷的幾件大事,一一徵詢了王翦的意見。事實上,戰國之世的廟堂軸心是
三駕馬車:君王、丞相、上將軍。王翦因為長期在外統軍大戰,對廟堂決策的親身參與便大大
減少。無論嬴政與王翦在大事上如何及時溝通,這位上將軍總會有疏離中樞之感。王翦以任何
朝臣所不能比擬的資望功勳而謹慎備至,很難說沒有遠離廟堂這一因素。若非李信戰敗,不得
不重推王翦出山,嬴政的本意便是要王翦在滅燕之後重回廟堂。此次南來,嬴政原本也是要王
翦重返廟堂的。楚國已滅,大戰已罷,王翦的戰場功業可謂到頂了,加之夫人過世,又生出老
疾,王翦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度南下了。從廟堂格局出發,則更是如此。在嬴政看來,王翦這個
一生都在軍營的老將軍,其對政局的評判洞察不下於任何一個名士大家。唯其終生執兵,擁有
深重資望,王翦回歸廟堂更具鎮國之威。
然則,嬴政又不得不割捨了將王翦拉回廟堂的謀劃。
身臨南國,嬴政更深地體察到了平定南海對整個一統天下的深遠意義。滅魏之後,嬴政已
經清楚地知道,華夏一統之大局已經底定,堪稱無可阻擋;而一統之治能否持久,則威懾來自
兩重,既在內憂,又在外患。內憂而言,秦國一統大戰開始之後,已經有過了貴族復辟的韓國
之亂;一統完成之後,此等復辟之亂亦必將不少。甚或將更多。外患而言,則情勢較前有所不
同。在六國存在的歲月裡,無論華夏戰國的攻伐多麼劇烈,然在對待外患這一點上,哪個戰國
都沒手軟過。燕國平定東胡,趙國反擊林胡匈奴,秦國反擊隴西戎狄北方匈奴,齊國平定東夷
,楚國平定東夷南夷等等。而今,六國將不復存在,所有的外患都必須秦國以華夏共主之身一
肩挑起。此等局面該如何應對?對嬴政而言,這是一個聞所未聞的大課題。
列位看官須知,截至戰國末世,華夏已經分治五百餘年。期間,所有的為政治國之學,都
是霸主之道。以後人話語說,是霸主思維。也就是說,天下探索揣摩之目標,十有八九都是稱
霸天下的強國之道,而對於「一天下而治」的天子治道的探索揣摩,則已經是久違了。或者說
,夏商周三代的「一治」已經被潮流破壞殆盡,而新的「一治」之道還沒有出現在人們的構想
裡。所以,到嬴政之時,如何做天下共主。事實上已經成為一個頗為生疏的命題。就實而論,
其時各大戰國朝不保夕,除了秦國君主,大約誰也不會去做這般大夢了。最有資格思謀此道的
秦王嬴政,不可能不想,也不可能想得更深。更多的情形是,時勢逼一步,則秦王嬴政想一步
。若不是燕太子丹主謀的荊軻刺秦事件突然發作,很可能秦一天下就多了一種盟約稱臣的形式
;若非韓國世族的復辟之亂,很可能六國王族世族便不會大舉遷入關中––
儘管是邊走邊想邊籌劃,然就全局洞察未雨綢繆而言,嬴政還是比任何一個大臣都走得更
遠。滅國大戰開始時,嬴政堅執將能夠獨當一面的蒙恬擺在了九原,其後歷經大戰而蒙恬未動
一次,便是嬴政這種天下思謀的基本決斷––秦國既欲一統華夏,便當一肩挑起抵禦天下外患
之責!匈奴若乘滅國大戰之機南下,秦國何顏立於天下?
議定史祿鑿渠之後,嬴政說到衡山與雲夢大澤走走看看。因為,對於生長北國的嬴政而言
,何為南國之廣袤,畢竟尚未有過一次親身目睹。無論嬴政胸襟如何寬廣,然在腳下,在眼中
,曾經見到過的最廣闊的氣象就是陰山草原了。嬴政還記得,議論滅楚之時,儘管王翦反覆申
述了楚國廣袤難下,然當時閃現在嬴政心頭的,卻是後來無法啟齒的一個荒誕念頭:「南國能
有北國草原廣袤?果真廣袤,楚國老是北上做甚?」嬴政後來想明白了,自己這個念頭,其實
是少年踏入蒼茫草原時在那些牧民悠長的歌聲與豪邁的酒風中埋下的種子。今日親臨郢壽,南
海雖無法領略了,然總須看看天下最大的湖海雲夢澤。那一日,王車抵達了煙波浩淼的雲夢澤
畔,嬴政登上了雲霧縹緲的高山之巔。嬴政舉目遙望,只見水天蒼茫無垠,青山隱現層疊,霞
光萬道波催浪湧正不知天地幾重伸展––那一刻,嬴政被深深震撼了。
「此去南海,路程幾多?」良久無言,嬴政遙指南天一問。
「老臣不知定數,大約總在萬里之外。」王翦笑了。
「南海氣象,較雲夢澤如何?」
王翦默然了,蒙武默然了,李斯也默然了。
「南海縱然廣袤,大約不過如此也。」蒙武嘟噥了一句。
「南海之疆,臣未嘗涉足。然,臣以為雲夢必不若南海。」李斯說話了。
「何以見得?」
「莊子作《逍遙遊》,嘗云:南海者,天成水域也;鯤鵬怒而飛南海也,水擊三千里,搏
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三千里,南海之一隅也。由是觀之,南海之大,不可想見也。」
「長史說得好!老夫也記得莊子幾句。」王翦高聲讚嘆一句,臨風吟誦,蒼邁激越如同老
秦人的村唱:「天下之水,莫於大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洩之。不知何時已
而不虛;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秭米之在大倉乎!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
!」
「這老莊子!說來說去究竟誰大了?」蒙武高聲嚷嚷。
「至大者,人心也!莊子神遊八荒,足證此理。」嬴政發自肺腑地感喟了:「既往,嬴政
唯知陰山草原之廣袤,嘗笑南國山水之狹隘。今日登臨雲夢之山,方知水鄉更有汪洋無邊也!
我等當以莊子神遊之胸襟待天下,不以目睹為大,而以心廣為大!」
「心廣為大!」王翦李斯蒙武異口同聲。
「南海者,我華夏之南海也!南海不定,焉有一統華夏哉!」
「王有此言,華夏大幸!」王翦李斯蒙武又是異口同聲一句。
便是那一刻,嬴政才在內心第一次將南定百越與北定陰山並列了起來。北方陰山是外患,
南海百越是內憂,任何一方不穩,全局都要翻盤。也就是那時,嬴政看著白髮蒼蒼的王翦,內
心深深嘆息了一聲。
雲夢澤歸來,君臣臨別共聚。蒙武提出了一件事:請秦王派一位大臣坐鎮郢壽,使上將軍
能夠回到咸陽養息,平定南海無大戰,由他統率即可。王翦堅執反對自己回朝,但贊同派一大
臣南來坐鎮,理由是自己能從民治紛擾中擺脫出來而專一處置軍事。王翦力薦李斯南來坐鎮,
說李斯既是楚人,又是政務大才。蒙武也是一力贊同,說但有李斯南來,後援大事斷無阻礙。
李斯無可無不可地笑著,只不說話。
其時,嬴政尚未與王翦深談朝局諸事,沉吟著一直沒有點頭。然見兩位老將軍已經說開,
默然片刻,嬴政明白說道:「天下將一,大勢已變。天下大局,該當從大處著眼鋪排了。平定
南海無大戰,上將軍也該當回咸陽養息。然則,南海百越分治於華夏文明之外已歷時數百年,
楚國始終未能有效劃一。此間兵事、民事、部族事、方國事,糾葛太多太深。若無上將軍威權
資望與洞察謀略,本王誠恐再有李信之失也!」見蒙武肅然省悟不再說話,嬴政遂拍案道:「
我意,上將軍仍留郢壽坐鎮,總攬軍政,徹平南海了事!再調姚賈率一班精幹官吏南來,主理
郡縣民治。餘事,待滅齊之後再一體會商決斷。如何?」王翦卻道:「老臣素無政才,不足總
攬軍政。姚賈政才過人,亦無須老臣凌駕其上。敢請君上,特許老臣統兵南進。只要戰事平順
,政事姚賈足矣!」嬴政心知這位老將軍只怕權力過大,遂哈哈大笑一陣道:「老將軍是將命
!不當大權,不成事也!」蒙武立即高聲道:「老臣以為,君上決斷甚明!上將軍坐鎮郢壽,
堪稱上上之策!領軍打仗,老臣足矣!」見王翦瞪著蒙武又要發作,嬴政叩著書案懇切道:「
上將軍自入軍旅,數十年鞍馬馳驅,未曾得享一日清閒,若再將兵嶺南,我心何堪!若論才具
,上將軍襟懷寬闊謀略深遠,正當回歸廟堂用事。所以留上將軍鎮撫南國者,茲事體大也!嬴
政素以上將軍為我師我友––而今天寬地闊,嬴政深感力絀之時,上將軍安忍獨領一軍而不攬
南國全局乎!」
「君上此言,老臣汗顏也!」終於,王翦不再為自己辯駁了。
王翦留在郢壽,嬴政對這片居天下泰半的廣袤疆域放心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5:31
【第二節】
蒙恬、王賁兩支馬隊幾乎是腳跟腳地進了咸陽。
兩人接到的特急王書一樣的簡單明白:「底定大局,務必於三日內歸國朝會。」於是,蒙
恬從九原,王賁從薊城,都當即安置好軍務飛騎上路。其時直道未通,蒙恬馬隊從九原東南經
雲中郡再下上郡,而後南進關中,繞行兩千餘里。王賁馬隊則從薊城直下邯鄲再下河內,沿河
內大道向西進入函谷關再進關中,已在三千里之外。蒙恬路程短,卻多經山巒林海河谷,道路
險狹。王賁路途長,卻是久經車馬的戰國大道。是故,兩支同樣剽悍靈動人各兩馬的輕裝飛騎
,都在起程第三日的暮色時分飛進了咸陽南門。李斯在南門內城牆下的城門署專程等候,給蒙
恬王賁轉述的王命一樣的八個字:「歇息一夜,卯時朝會。」兩人也一樣地都問了君上從楚地
歸來後體魄如何,夜來能否晉見晤談?李斯也一樣地笑答:「君上早知兩位有此一問,回話是
,各睡各,無相擾。」兩人俱各大笑一陣,連忙各自回府,處置自家虧欠的種種倫常人情去了。
次日清晨卯時,重臣朝會在東偏殿準時舉行。
此時秦國的重臣朝會,不是尋常之時處置日常政務的囊括所有重要大臣的會議,而是會商
安定天下之長策方略的戰時朝會。故此,該當參與此等重臣朝會的幾位大臣是:丞相王綰、上
將軍王翦、上將軍蒙恬、國尉尉繚、長史李斯、上卿姚賈、上卿頓弱、長史丞蒙毅。除此之外
,再加上每次朝會涉及的相關大臣將軍,便是朝會的全部與會大臣。因為王翦、蒙恬、姚賈、
頓弱多因戰事邦交而經常不在國,所以事實上的經常成員只有王綰、尉繚、李斯,再加上後來
的蒙毅。然則,這次朝會卻是罕見的齊全,除了上將軍王翦未能與會,幾乎是全數到齊。相關
大臣將軍則增加了王賁、馮去疾、馮劫。
「諸位,各方情勢皆有重大變化,故此,本王召緊急朝會議決。」
大臣將軍們就座,嬴政開門見山地講明了事由,又道:「各方變化情形,先由長史陳述,
而後諸位斟酌如何鋪排。」嬴政話音落點,李斯從座案站了起來,走到王台下的一幅張掛在高
大木板的羊皮地圖前指點著說了起來。李斯陳述的重大變化是六個方面:「
其一,隴西將軍阮翁仲飛書急報:匈奴一部大舉西遷,聯結西海西羌諸部族,年來頻繁劫
掠隴西牧民,目下有聯兵攻佔隴西而後瓜分隴西之圖謀;原本早已歸化為半農半牧秦人的老戎
狄部族,有幾處生發躁動,有圖謀叛亂跡象。阮翁仲請增兵三萬,一舉擊退匈奴羌胡並平定隴
西。
其二,數十年不舉兵事的齊國,突然起兵三十餘萬進駐西界巨野澤。
其三,代王趙嘉再度聯結已經逃亡遼東的燕王喜殘部,與匈奴、東胡及林胡殘部合縱聯兵
,欲圖吞滅雲中、九原兩支秦軍,徹底佔據與燕北地帶相連的陰山草原,圖謀建立北趙、北燕
兩國。
其四,秦國主力大軍兩分,駐紮楚地的三十萬鐵騎已經在楊端和、辛勝兩大將統率下開始
班師北上,一月之內將回歸河外的南陽大營。
其五,已經平定的五大戰國,皆有種種騷動,各國世族大量逃入齊國。
其六,王翦蒙武統率的三十萬大軍已經開始了平越之戰。甌越、閩越兩路兵馬已經南進;
南海一路已經開始了全力開鑿湘離大渠,大體在半年一年後也將越過五嶺南下;淮南後援大營
已經開始籌劃,河內河外幾郡將征發數十萬民力南下。
「看看,都熱得流汗。蒙毅,上冰茶。」
時值六月酷暑,大殿雖有一道蒙恬創製的冰牆,依然不見清涼。大臣將軍們一邊不時用汗
巾搌拭著額頭汗水,一邊專注地聽著李斯的陳述,舉殿一片肅靜。李斯一說完,嬴政也抹了抹
額頭細汗,立即吩咐蒙毅上冰茶。這冰茶乃秦惠王首創,是將南山粗茶煮成茶水,裝入若干大
甕儲藏於王室冰窖,專一地在酷暑時節取出飲用。蒙毅對殿口趙高一招手,片刻間一輛青銅櫃
車推進,取出一個個如同酒罈一般的陶罐擺上了一張張座案。大臣將軍們一捧陶罐觸手冰涼,
當下精神一振,及至拔開陶罐木塞咕咚咚入口下肚,舒暢得人人情不自禁地拍案連呼快哉快哉
!列位看官須知,夏時之冰為古代極其珍稀之物,即或重臣權貴府邸,也難得有大型儲冰地窖
。尋常時期,只有大臣死在酷暑時節,難以在葬禮之期保持屍體不腐臭,王室才依據其爵位高
低賞賜定量冰塊圍護屍身。也就是說,以冰成茶水而飲,是尋常絕難做到的奢侈,即或王室成
員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酷暑飲冰的。唯其如此,此時一罐冰茶之昂貴遠甚於一罈老酒,如何不
教大臣將軍們倍感振作大呼快哉。
「諸位,五國雖滅,天下仍在板蕩之時也!」嬴政汩汩飲下了一罐冰茶,站了起來,走到
了王台下,站到了羊皮地圖前:「外部有變,我也有變。外部之變,匈奴覬覦,燕趙躁動,齊
國備戰,四方不寧。我方之變,一則兵力運籌超出預期,三十萬鐵騎順當班師;二則南進諸事
平順,不會掣肘北方。當此之時,能否盡速平定隴西、燕趙,並同時攻滅齊國,一舉底定天下
?這,便是今日朝會之軸心。」
「以我方目下兵力計,臣以為可三面開戰!」蒙恬第一個說話了。今日朝會以兵事為主,
王翦又不在朝,同為上將軍的蒙恬自然不能先聽後說:「北上鐵騎三十萬,隴西兵馬兩萬,薊
城兵馬三萬;九原雲中兩年來新成軍五萬,連同原部守軍共十萬餘;內史郡尚有萬餘都城守軍
不計,我軍可戰兵力已在四十六萬餘。以臣謀劃:隴西可派出鐵騎三萬,反擊西羌匈奴;燕趙
兵力可增至十五萬,一舉平定燕趙殘部;九原雲中,留守五萬人馬,配以大型連弩千具,足以
防禦陰山匈奴;所餘二十餘萬,攻滅齊國當足以勝任!」
「諸位以為如何?」嬴政笑問一句。
「臣贊同!」幾位大臣將軍異口同聲。
「王賁之見?」
「臣贊同上將軍三面開戰方略。」王賁站了起來:「然,臣對兵力鋪排稍有不同處:平定
燕趙殘部,十萬鐵騎足矣!隴西兵力,當有增加。匈奴西羌合流,若不一戰滅其威風,則後患
無窮,該當重兵痛擊!」
「如此補正,臣亦贊同!」蒙恬立即點頭。
「王賁籌劃燕趙追殺戰已有年餘,有成算了?」
「稟報君上!臣決以十萬之師,一戰平定燕趙殘部!」
「好!將軍猛士壯心,必能斬夙敵殘根!」嬴政高聲讚嘆。
「老臣一言;君上姑妄聽之。」
「老國尉有話,儘管說。」嬴政頓時肅然,回到了王案正襟危坐。
「老臣之意。三面開戰,方略該有所不同。」尉繚子蒼老的聲音迴盪著:「西部北部,非
外患,即頑敵,故須霹靂痛擊。齊國一面,則當大兵壓境,徐徐緩圖,若操持得當,齊國或可
不戰而下。此等方略,老臣定為八字:西北峻急,東齊緩壓。」
「國尉方略,臣亦贊同!」李斯高聲道:「齊國君弱臣荒,數十年不修兵備,如今五國已
滅,齊國方有邊地駐軍之舉,未必上下同心。若能以頓弱上卿入齊周旋,再加二十餘萬大兵壓
境,齊國很可能不戰而降。」
「老國尉方略,尚有另外一利。」蒙恬欣然道:「我軍二十餘萬壓於齊國邊境而暫不開戰
,既威懾齊國以待其生變,又可策應西北以防不測。若果真西北兵力不濟,可隨時發兵增援;
若西北順利早日完勝,則可合兵壓齊,其時無論齊國戰與不戰,我都可一舉底定大局!」
「將軍悟性之高,老夫佩服也!」尉繚子不禁讚嘆了一句。
「老臣無異議。」老丞相王綰表態了。
「臣等無異議!」舉殿異口同聲。
「好!諸位既無異議,本王歸總鋪排。」嬴政再次離座起身,走到了王台下的羊皮地圖前
:「大兵壓齊,由上將軍蒙恬總率二十三萬大軍,月後開兵東進;追殺燕趙殘部,由將軍王賁
率十萬兵馬開戰,務求斬草除根!隴西反擊,由一員大將率八萬鐵騎,與翁仲將軍合兵,務求
一戰痛擊匈奴西羌,安定西部!雲中九原之防禦北部匈奴,由蒙恬一體處置。」
「隴西一路,何人統兵?」老尉繚突然問了一句。
「隴西主將,容我思謀幾日。」嬴政似有所屬又頗見躊躇。
「老臣直言,隴西將兵,莫如李信。」
尉繚聲音不大,卻使所有的大臣將軍都深感驚訝,偌大廳堂一片寂然。須知秦國法度嚴明
,李信敗軍之罪尚未論處,已經是大大地法外特例了,若再任一路統兵主將,任誰也不敢做如
此想。當此之時,老尉繚竟能認定李信,實在突兀之極。然則,嬴政卻似乎並沒有如何驚詫,
反倒是淡淡一笑道:「老國尉,何以如此啊?」尉繚篤篤篤點著竹杖道:「李氏一族,根在隴西
。李信為秦軍四大主將時,隴西李氏引為榮耀。李信統兵滅楚,隴西李氏幾乎舉族男丁入軍;
李信戰敗,隴西李氏則深感蒙羞,嘗思雪恥。今隴西遭匈奴西羌劫掠,李氏一族豈能不同心奮
戰?若得李信為將,豈非猛虎添翼!就事而論,李信為將,兩大利:其一,能於人民散居之地
立定軸心大聚人心;其二,能於羌匈飛騎之前,大展李信鐵騎奔襲戰之長––」
「老國尉如此說,不怕壞我秦法?」嬴政面無表情。
「起用李信,老臣不以為壞法。」尉繚扶著竹杖顫巍巍站了起來:「秦軍新起,大將多為
新銳。滅國之戰,更是五百年未曾經歷之存亡大戰。我軍摸索而戰,付出代價事屬必然,偶有
閃失更是在所難免。法以強國,法以愛民,此商君之言也。若敗戰必殺將,則將能幾人存哉!
將之不存,國何以強?民何以安?夫天下有戰以來,若武安君白起之終生不敗者,是為戰神,
萬中無一也。常戰之將,勝多敗少足矣!春秋之世,秦軍東出大敗,穆公不殺孟、西、白三將
而最終稱霸。今日秦國要一統天下,豈能無如此襟懷也!」
「老國尉此論,諸位以為如何?」嬴政叩著書案沉吟著。
「國尉之論,臣等贊同!」舉殿異口同聲。
「好!」嬴政一陣大笑:「隴西主將之所以未定,本王也是犯難。隴西郡守說過幾次,隴
西將軍阮翁仲勇猛絕倫,只是運籌稍差。若是小戰,本王信得翁仲。然則,此次匈奴西羌聯兵
大進,隴西一旦有失,關中立見危機。故此,我也想到了李信––」嬴政沒有再說下去,起身
走下了王台,走到了尉繚面前,肅然地深深一躬:「老國尉公心至大,開嬴政茅塞,謹受教。」
「秦王有此海納胸襟,天下定矣!」老尉繚跺著竹杖哽咽了。
「不說了。」嬴政轉身下令:「蒙毅立刻擬定王書,調李信兼程還都!噢,要對上將軍備
細申明朝會情形。」蒙毅答應一聲,立即轉身去了。
在各方官署都在緊張運轉的時候,李斯卻病倒了。
在天下將一的前夜,秦國的所有官吏都倍感壓力之巨大。與戰事軍事相關的官吏,人人忙
得腳不沾地。兵力調遣、民力征發、新兵訓練、糧草輸送、兵器製造等等等等,數不清的大事
急事都得風風火火緊急辦理。所以,武事各署經常是空空如也,官吏們幾乎很難在官署停留得
片刻。與之相反,文官各署則是人如流水車如穿梭,經常的滿員議事晝夜不息。比較而言,兵
事雖忙,然對秦入秦官都是輕車熟路,成例多多經驗多多,無非不亦樂乎地跑斷腿說破嘴而已
。政事卻不然,十有八九都是聞所未聞的新情勢新事端,無法可依無章可循,卻又必須得立下
決斷,此等忙碌便平添了幾分焦慮一片亂象。自朝會結束,李斯一直在王城連續守了一個月沒
有歸家,日日只睡得至多兩個時辰,人變得精瘦,眼亮得精光。自西周以來,官署法度便是五
日一歸家,歇息一日復歸官署。直到戰國之世,此等傳統也沒有大的改變。末世的山東六國甚
至比春秋時期更鬆,政事蕭疏法度鬆弛,常常是小官吏蝸居在家不出,大臣則索性便回了封地
。只有秦國,自這位秦王嬴政親政,卯足了勁地晝夜運轉,無一處不熱氣蒸騰,無一處不緊張
忙碌––三日前,李斯終於昏倒在了書案,太醫說是中暑又中風,非靜養服藥不能恢復。若非
這次暈厥,大約秦王也不會強令他歸家養息。
盛年之期,養息者何,便是補覺。
午後時分,李斯正在庭院樹下酣睡得呼嚕聲震天,卻被搖醒了。長子李由雖尚未加冠,卻
老成持重得大人一般,低聲湊近父親耳邊說,秦王來了。李斯一激靈坐起,忙問到了何處?李
由低聲說,已經在正廳等候了半個時辰。又說,不能教秦王再等了,他已看了三次日頭。李斯
顧不得再聽兒子訴說自己的評判,大步走到盛滿清水的石槽前洗了洗臉整了整髮,再戴上了那
頂居家常冠,大步匆匆地向前庭去了。
「斯兄,病情如何了?」嬴政笑著迎了過來。
「臣,參見君上。」李斯很有些惶恐,畢竟秦王太忙了。
「居家無定禮。來來來,斯兄坐了說話。」
「臣已大睡三日,好多也,沒病!」
「兩眼還是赤紅––小高子,先拿一匣冰來!」
趙高捧來了一方玉匣。嬴政堅執親自扶著李斯躺好在草蓆上,又親自用兩方白布裹好冰塊
,一方敷在了李斯雙眼上,一方敷在了李斯額頭上。李斯再沒有說話,淚水卻從白布下流滿了
臉頰。嬴政笑道,你只躺好消火,聽我說話便是。及至兩方冰塊融化,李斯霍然坐起,嬴政已
經將大要說完了。嬴政說,各方戰事已經沒有大磕絆了,目下最要緊的是要拿出一個盤整天下
的大方略來。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是不行了。同時,朝局也得有所更新,他在離開楚地之前
徵詢了上將軍,上將軍也是一般想法。此等重任,只怕要有勞斯兄了。
「君上,臣立即與廷尉府會商––」
「不。不是會商,是領事。」
「君上,廷尉是高爵重臣,臣只是長史––」
「本王,今日拜定大秦廷尉。」嬴政當頭深深一躬。
「君上––」李斯挺身長跪,復撲地重重一叩。
「斯兄呵,」嬴政扶住了李斯,坐在了對面:「你我相識近二十年了,自當年那次輕舟就
教,嬴政便認定斯兄乃天下大才。此後每當關節,斯兄均是風骨卓然獨有主見。《諫逐客書》
、治鄭國渠、襄助嬴政運籌廟堂而長策迭出,功不在上將軍之下也!然則,斯兄廟堂用事,功
高爵低卻一無怨尤,嬴政一一在心焉!方今天下將定,文治立見吃重,正是斯兄大任之時也!
秦為法治之國。在秦國,丞相、上將軍之外,廷尉便是首座重臣。秦國要真正地一天下而治,
是成是敗,便在能否以法度立起華夏文明!––唯其如此,大秦立法,捨李斯其誰也!」
「君上壯心若此,李斯夫復何言!」
君臣兩人草蓆促膝,侃侃而談,不覺已是暮色時分。嬴政第一次在李斯家中用了晚湯,並
破例地召見了李斯的長子李由,對這個弱冠少年很是褒獎了一番。晚湯後,君臣兩人又商議了
長史署與廷尉府的交接事宜。嬴政說,李斯走後教蒙毅接任長史,目下長史署以事務居多,不
若原先以劃策為主,蒙毅精悍幹練正當其職。李斯倒是沒有就人事與諸般交接說任何話,只是
在秦王嬴政將走之時,肅然一躬道:「臣有一言,願君上聽之。」嬴政也是肅然相向:「斯兄但
說無妨。」
「滅齊之戰,一統棋局最後一手。不求其快,務求平穩收煞。」
良久無言,嬴政深深一躬:「謹受教。」
初月掛上樹梢,王車轔轔去了。李斯的最後提醒,教嬴政一路想了許多。李斯能夠在如此
關鍵時刻提出如此警示,嬴政深感李斯把準了自己的秉性脈搏。嬴政不怕局勢紛紜不怕艱難險
阻不怕開拓新路,唯一所懼者,是自己內心時常泛起的莫名其妙的躁動。這種躁動,或可說是
一種功業焦慮。也就是說,功業之心日日相催,但有不堪煩擾而驟然爆發,便有不可收拾的惡
果。當年那道逐客令幾乎斷送秦國,便是自己驟然暴怒之下的亂政之行。前次錯用李信,幾致
二十萬大軍覆滅,則是另一則輕躁之錯。認真自省,逐客令失之憂心太重,錯用李信則失之驕
躁輕率,歸根結底都是心氣躁動所致。目下情勢紛紜頭緒繁多,正在底定大局的最緊要的十字
道口,所要踏出的這一步是最最不能出錯的一步,踏正則一統天下,踏錯則難保不功虧一簣。
當此之時,李斯提出務求平穩收煞,可說正當其時地向嬴政的燥熱之心敷了一方冰布,其效用
遠遠大於任何具體的方略對策。
這一點,只有嬴政自己最清楚。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5:38
【第三節】
商旅車隊抵達臨淄時,經多見廣的頓弱驚訝了。
臨淄城外的綠茫茫原野上,帳篷點點炊煙飄浮,恍若陰山草原搬到了東海之濱。一片片帳
篷營地間的條條小道上,連綿不斷地出現了一輛輛車一坨坨人,匯聚到天下聞名的臨淄官道上
,汪洋蠕動著湧向了遙遙在望的雄峻城郭。這條素來通暢無阻的寬闊的林蔭大道,驀然變成了
人牛馬的河流,人皆舉步維艱,只有隨波逐流。商旅車馬則根本無法上道,只好紛紛在道下田
野尋機穿插,或尋覓營地,或搶奪入城時機,於是乎煙塵漫天人聲喧嚷,炎炎烈日下紅霾籠罩
天地。
雖然,頓弱已經清楚地知道這是五國貴族的大逃亡,然一朝親眼目睹,仍不免心頭怦怦亂
跳。目下,秦國整頓新地尚且乏力,秦國派往各滅亡國的官吏尚難以有效整飭民治,秦軍主力
又分佈在各個戰場,少量鎮撫守軍對無數隘口關津根本無法控制。各滅亡之國的老世族們便趁
此時機,大舉逃向最後的齊國。這些老世族多有封地與支脈,封地民眾也依著千百年傳統追隨
其封主逃亡,動輒數百數千,大族人馬更是數以萬計,再加上糧草財貨謀生家什,其聲勢之大
可想而知。頓弱最熟悉燕齊兩國,聽過無數燕齊人士有關當年燕軍破齊時齊國民眾大逃亡的種
種故事,然與今日情形相比,當年的齊民眾大逃亡直是河伯之遇海神了。
「甚囂,且塵上矣!」
站在城外一座山頭遙望的頓弱,油然想起了這句春秋老話。
頓弱的車隊馬隊一直在城外駐紮了三日,才得以在夜半時分獲准入城。令頓弱驚訝的是,
這等時刻齊國竟然還能冷靜地盤剝搜刮逃亡者,甚或連商旅也一齊裹挾著盤剝搜刮。頓弱的這
支秦商人馬入城,被暗示著強收了一百金。齊國以「防間」為由,對所有請入城者均實施官吏
勘問與財貨搜查,統謂之勘查防間。這種勘查煞有介事地分為三步。其一,凡請入城而接受勘
查者,每人須得先交十金為「請」。後世話語,便是申請金。其二,確定能否進入臨淄的依據
是財富多寡。財貨總值在五千金以上者方可入城,否則一律派往指定郡縣,為此,便要全部搜
檢財貨,包括清點車馬。其三,若獲准人城,則入城者得將財貨之半數繳納於臨淄官庫。其四
,凡獲准入城者,一主人只能帶十個依附人口,無論家人僕人都包括在內,若欲增加依附人口
,則一口繳納一百金。凡此等等折騰搜刮,進城速度便慢得不能再慢,能入臨淄者一日至多百
餘人而已,且只能是擁有充裕財貨的老世族嫡系。追隨封主逃亡而來的附庸庶民與世族支脈,
則只能在城外郊野露宿等候。
進城後,頓弱看到了齊國丞相後勝專門頒下的《臨淄防間令》,不禁大感滑稽,很是大笑
了一陣。後勝之令云:「齊自管仲富國,臨淄向為天下康樂大都。非財貨殷實,無以安居也;
非勤勉之士,不得樂業也。故,凡入齊國,得以財貨之多寡為衡平。舉凡財力不足以在臨淄立
足者,得一律遷入郡縣拓荒。」
商社總事稟報說,齊國如此處置流民,業已使齊國大生亂象。庶民與世族支脈惶惶不安,
紛紛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領主則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憤怒之極,終日哄哄然聚集到臨淄王
城前呼天搶地。齊王建與丞相後勝,則全然不予理睬,只派臨淄守在外虛與周旋。逃亡世族忍
無可忍,對齊國的憤怨越積越深,很可能在醞釀更大圖謀。種種折衝往來反覆,整個臨淄整個
齊國,已經亂哄哄熱騰騰不亦樂乎沒了章法。
頓弱進入臨淄城,住進了秦國商社。
邦交人馬以商旅之身進入他國,這在秦國歷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東出以來,秦國邦交
有四個分支:一是執掌使節往來的行人署,二是執掌邊地歸化部族與相鄰部族方國的屬邦署,
三是執掌秘密刺探的黑冰台,四是以商旅名義駐紮各國都城的商社。因為商社之為邦交,只是
由實際是官身的相關頭領實施,而並不妨礙商社的統合民間商旅之功能,實際是官民兼具,邦
交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說。在秦王嬴政之前,這四支人馬通常分作兩個系列分領:行人
署與屬邦署,歸屬丞相府政務;黑冰台與各國商社,則分別歸屬該時期主掌縱橫大計的重臣掌
管,若張儀范雎等名相,則四者一統。自秦王嬴政籌劃一統天下開始,任頓弱、姚賈為上卿專
一執掌邦交,四分支則統由兩人執掌。滅燕前後,頓弱執邦交之牛耳。後因頓弱在趙國被郭開
折磨瀕死,養息數年,姚賈便成了主領山東邦交的大臣。此次姚賈奉命坐鎮楚國民治,頓弱又
病癒復出,故邦交四分支又歸屬了頓弱執掌。
列位看官須知,戰國列強鐵血大爭,無所不用其極。此間,每個國家都將「用間」作為邦
交周旋的一個重要方面。甚或可以說,戰國之世的邦交活動與間諜戰完全一體化。所以,戰國
邦交之實質,是一種間戰邦交。所謂遠交近攻,這個「交」字,其實際含義是間戰邦交,其本
質依然是戰,是服務於戰爭的破交戰。合縱連橫之所以驚心動魄,之所以波譎雲詭,其實質正
在於間戰邦交的全方位性。
至少,這種間戰邦交的實際內容有四個方面:其一,使節以說服對方國君權臣為軸心的上
層斡旋,此為「說客」邦交,是官方邦交的正面體現;其二,以重金、流言為主要手段,分化
敵方陣營;其三,以名士大臣與技能異士進入一國,說動該國實施某種自我削弱的政策,此謂
「間臣」也,典型如韓國派出赫赫水家大師鄭國實施疲秦計;其四,以高明劍士為刺客實施秘
密暗殺,剪除最危險最直接而又無法分化的敵對人物,典型如荊軻刺秦。凡此等等屢見不鮮,
絕非秦國獨有。雖然,我們已經無法確切地知道春秋戰國時期各國專司「間戰」的機構名稱了
,然從史料所載的事實足以看出,那時的「間戰」之激烈,與所有方面一樣,都達到了中國歷
史的最高峰。然則,戰國間戰與後世之陰謀政治決然不同。其根本之點在於:春秋戰國之間戰
不對內政,而只對外交;而後世之陰謀政治,則將秘密力量使用於刺探監控臣下與政敵。也就
是說,春秋戰國之間戰,只作為國家手段對外使用,而不是國家內部的干政力量;而後世王朝
之陰謀政治恰恰相反,將秘密力量作為對內的政治手段使用。
《孫子兵法.用間篇》云:「非聖智莫能用間,非仁義莫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
微哉!微哉!––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可見,春秋戰國之世,間戰之利用,只在於
戰爭與邦交兩方面,目標極為純正,因而被視為「聖智上智」者的高端戰場,實在不帶有後世
的陰謀底色。以秦國而論,將秘密間戰作為邦交方略,也是其來有自,並非自秦王嬴政開始。
張儀以間戰邦交分化六國合縱而成名於天下,范雎以間戰邦交在長平大戰使趙國換將而大獲成
功,堪稱秦國間戰邦交的經典戰例。秦王嬴政時期,尉繚子與李斯先後明確提出,以間戰邦交
作為削弱分化六國之有效手段的總體性方略。尉繚子云:「––願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
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李斯提出的間戰方略則更有了具體步驟:「諸侯
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良將隨其後。」這裡,李斯將間
戰邦交與兵爭渾然一體,呈現出步步進逼摧毀敵國的三個環節:重金收買––利劍刺殺––大
軍隨後。也就是說,以間戰邦交弱化敵國,以精銳大軍摧毀敵國,這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戰略。
此次頓弱人馬以商旅之身進入臨淄,是秦國間戰邦交的又一謀劃。
秦王嬴政與李斯頓弱會商,君臣三人一致認為,齊國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壓而內分化,
很可能促使齊國不戰而降,避免最後一場大流血。目下列國老世族大舉流入齊國,秦國若明派
使節入齊,很容易激發列國老世族群起鼓蕩齊王抗秦之風潮。而隱匿身分進入齊國,既不妨礙
秘密周旋,亦有利於暗中探察流亡勢力的真實圖謀。若公開使節之身,反倒行動不便,尤其不
利於秘密分化齊王建與丞相後勝一班君臣。末了,秦王嬴政還著意申明了此次方略:「齊國徐
徐圖之,不求其快捷,務求其平順。與其快而生亂,使天下世族再度流竄星散而後患無窮,莫
如從容著手,內化外壓逼降齊國,則非但齊國可下,天下貴族之患一舉可定矣!」頓弱揶揄道
:「老臣明白,本次使命與其說是分化齊國,毋寧說是要探清天下老世族之圖謀,對復辟之患
未雨綢繆。無論如何,總歸是鼠穴不見天日也!」一語落點,君臣三人都大笑了起來。
臨行那日,秦王在十里郊亭特為頓弱餞行。三爵飲罷,頓弱辭行登車。嬴政殷殷執其手,
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目下之齊國,盡聚亡命之徒,群小沆瀣,陰謀橫行,上卿務以安全為
計!」頓弱慨然拱手道:「秦王毋憂也!郭開天下第一陰毒。尚不能奈何老臣,流亡鼠輩何足
道哉!」
暮色時分,一輛青銅高車駛進了與王城遙遙相對的林蔭大道。
數十年前,這裡還是名震天下的稷下學宮,如今卻已經是燈火煌煌的貴商坊了。齊王建即
位四十餘年,稷下學宮早已經因為士子流失而清冷。後來,在丞相後勝的富國謀劃下,這裡被
改成了聚集列國大商的貴商坊。齊王建原本要學秦國,要叫做尚商坊。後勝卻說:「尚商」兩
字尊崇全部商賈,與舊學宮只接納富商大賈有別,當做「貴商坊」。齊王建素無定見,也就哼
哼哈哈著接納了。在兵戈激盪的數十年裡,唯獨齊國遠離戰火,山東大商便流水般進入了齊國
,使臨淄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富庶風華,貴商坊便成了齊國的流金淌財之地。近幾年秦楚大交兵
,楚國大商更是紛紛將根基轉移到了齊國。一時間,楚國商旅的豪闊酒肆成了整個齊國最顯赫
的遊樂聚會所在,也成了匯聚關下流亡世族的淵藪之地。
青銅高車轔轔駛來,停在了燈火最盛的楚天酒肆前。
車上走下了一個鬚髮雪白而又備顯滄桑的老人,袍服冠帶無不華貴,卻又隱隱遍佈無法清
洗乾淨的風塵遺跡;手中一支銅杖,杖頭卻赫然顯出空蕩蕩一個脫落了珠寶的鑲嵌孔洞;車馬
精良,卻又處處可見輪廂磨損與馬具修補;甚至,那個駕車的馭手還穿著泥污未去的髒衣,頭
上還纏著一圈滲出血痕的白布。凡此等等,道口肅立的酒僕立即看出了來路:又是一個逃亡老
貴冑到了。
「大人請隨我來。」酒僕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下車。
「聚酒苑。」老人只淡淡兩字。
「大人,聚酒苑盡為貴人聚會,酒價頗高––」酒僕小心翼翼地打住了。
「老夫財貨尚在。」老人冰冷淡漠地一句,逕自大步去了。
「大人見諒。」酒僕連忙快步趕上扶住了老人:「非常之期,諸多貴冑都成了一夜窮士,
總事叮囑不得不如此。大人,這邊。」老人驟然火起,冷冰冰憤憤然地跺著銅杖高聲嚷嚷起來
:「這便是天下大邦麼?見利忘義!刮我財貨!到頭來只能自取其辱!」大廳內紛紜穿梭的客
人的目光立即聚集了過來,幾個客人立即呼應,一片斥責聲風風火火地瀰漫開來。一個顯然是
領班執事的風韻女子立即輕盈地飄了過來,一邊親自扶住了老人,一邊笑吟吟道:「大人息怒
,有金沒金一樣是貴客啦!來來來,小女侍奉大人進去,聚酒苑啦。」老人狠狠跺了跺銅杖,
一副不屑再與人計較的神態,被女執事扶著走進了另一道豪闊的大門。
一進大門,煌煌銅燈之下無數半人高的隔間沉沉一片,哄嗡聲浪瀰漫一片,老人不禁大皺
眉頭。女執事邊走邊慇勤笑道:「大人,楚天酒肆原是一等一的清雅所在,目下卻講不得規矩
法度了––這聚酒苑原是稷下學宮的爭鳴堂,分了三進,大去了。小女侍奉大人到一個幽靜去
處如何?」老人站定,冷冷甩開女執事道:「老夫與一個老友有約,執事自家忙去了。」女執
事一副看慣憤懣流亡者的豁達模樣,嫣然一笑,飄然去了。
老人在厚厚的紅氈上漫步走著,打量著甬道兩邊醺醺痛飲的落魄流亡者們,嘴角抽出一絲
不易覺察的冷笑。所有的客人都在大飲大嚼,所有的酒案都是鼎盤狼藉,人們哭笑各異地吃著
喝著憤然咒罵著,全然不在乎對誰說話有沒有人聽,華貴糜爛的氣息完全淹沒了這片小小的天
地。
第二進更為豪闊,隔間有大有小,青銅座案金玉酒具熠熠生光,應酒侍女穿梭般飄然來去
。老人憤憤然兀自嘟噥著,走到一個大隔間道口,見一個爛醉的客人被兩個酒僕抬出去了,老
人便黑著臉走進去坐進了那張空案,大聲嚷嚷一句:「好酒好肉!快上啦!兩位份!」相鄰幾
張座案的客人只向老人瞟了一眼,又自顧自地痛飲了。及至送來酒肉,老人黑著臉立即自顧自
開吃開喝,誰也不看。
「痛飲半日,敢問足下高名上姓?」鄰座一個中年人高聲大氣。
「韓人張良––敢問足下?」答話者顯然地沉鬱許多。
「老夫楚國項氏,打敗了!」
「敢問可是?––」
「老夫知道你想問誰?不是。項氏將軍都死光了!老夫只姓項而已!」
「敢問這位兄弟?––」
「我叫項羽!」少年的聲音雖低,卻如沉雷一般渾厚。
「羽?羽?好!項氏該當再飛起來。」
「足下豪雄之士,敢問有何良策?」
「我?豪雄之士?」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笑了。
「韓國復辟壯舉傳遍天下,老夫知道張良這個名字!」
「老哥哥慎言。秦國耳目––」
「鳥!天下復辟之勢如蕩蕩江河,虎狼秦能猖獗幾時!且不說還有一個齊國,便沒了這個
齊國,天下世族也要咬住虎狼,復我家國!老夫憋悶死也!臨淄不敢說話,天下何處還能說話
?秦國耳目敢到臨淄,天下世族生吞了他!敢到此地,一人一口淹死他!老夫第一個撕扯了他
下酒!」
「住了住了,老哥哥醉也。」
「你且看有誰個沒醉?來,乾!」
中年人舉爵一飲而盡了。年輕人卻搖了搖頭道:「我從來不飲酒。」中年人黑著臉說聲沒
勁道,逕自大飲起來。旁邊的少年項羽不斷給中年人斟酒,自家也間或大飲一爵,沉穩做派儼
然猛士。看得張良不禁暗暗稱奇。突然,有人伏案大哭:「我的封邑!我的田疇牛馬!我要回
去啊!––」又有人連連拍案大叫著:「我族三百口戰死!老夫要復仇!」片刻之間,整個大
廳都呼喝吼叫起來,都哭泣怒罵起來,一片絕望的宣洩。只有年青的張良低著頭不聲不響。突
然,張良從座中站起,走到廳中無人理會的琴台前肅然跪坐,一撥琴弦,叮咚轟鳴之聲大起,
如秋風掠過林梢,紛亂喧囂的大廳頓時沉寂了。張良眼中含淚,悲愴的長歌飄蕩起來:「
山河變色兮社稷淪喪
骨肉離散兮念我家邦
干城安在兮國破家亡
悠悠上天兮何時驅虎狼––
隨著琴聲歌聲,流亡者們眼中湧流著淚水和琴而歌,無論身邊是誰都相扶相依,如親人般
相擁相泣。琴聲止息,歌聲止息,一片哭泣聲淹沒了大廳。突然,兩名青年大步走到了琴台前
,一人高聲道:「諸位,哭沒用,罵沒用,唱也沒用!若有血氣,跟我兩人共圖大事!」一時
間舉座驚訝。一人高聲道:「話是沒錯!敢問兩位壯士大名?」
「我乃張耳!」方才說話的威猛年輕人拱手高聲報名。
「我乃陳餘!」另一個年輕人清瘦勁健。
「敢問兩位,何謂大事?」
「我等皆魏國信陵君門生!」張耳慷慨高聲道:「我等謀劃是:各國流亡世族各組成一支
勁旅,面見齊王,請與齊軍一起抗秦!敗秦之後,各國世族兵便可復國!諸位若是贊同,我等
立即登錄人力財貨!都說,哪位願隨我等組成聯軍血戰秦國?!」
「沒有齊國根基,此事萬難!」一人高聲質疑。
「我等成軍,齊王定然支持!」陳餘冷靜自信。
「難也。」站在旁邊的張良搖了搖頭。
張耳看也不看張良,從懷中扯出了一方白布高聲道:「願成軍者血書姓名!」說罷一口咬
破中指,鮮血淋漓地大書了「張耳」二字。陳餘也立即咬破中指,血書了姓名。廳中人皆驚愕
,一時相互觀望卻沒有人上前。蒼白清瘦的張良突然一步上前,咬指出血,一聲大喊:「恢復
三晉!」寫下了血淋淋的「張良」二字。廳中一陣騷動,便聽一人大喊:「魏豹算一個!」一
個虯髯壯士大步前來,也咬指血書了姓名。於是座中人爭相而起,紛紛高喊著我族一個復國復
仇,上來血書姓名。只有那個項氏中年人神色冷漠,拉起了那個叫做項羽的少年冷笑著走了。
年青的張良一眼瞥見,連忙幾步追上,一拱手恭敬道:「足下與秦仇深似海,寧如此木然哉!
」中年人輕蔑一笑道:「寄望於齊國齊王,癡人說夢。」張良道:「無論如何,總是先張起勢來
好。」中年人冷冷道:「勢頂個鳥用!兩個說嘴門客,一群老派公子,烏合之眾能成事?兄弟
要做自家去做,老夫沒興致。」說罷,拉著少年大步去了。
張良愣怔一陣回到琴台前,見那個鄰座老人正在憤憤然咬破指頭血書,寫罷又一個名字一
個人地辨認著,說自家是商人,可不想將財貨交給一班沒根底的人去折騰。張良忙問老人是哪
國商賈?老人冷冷道:「老夫乃大燕林胡商賈,襄平氏,知道麼?」旁邊張耳聽得一怔,顯然
是從來沒聽說過襄平氏名號,心念一動高聲道:「敢問老伯,襄平氏能出幾多財貨助軍?」老
人從大袖中拿出了一方黑亮亮的玉珮,啪地打在琴台道:「半年之內,持此玉珮到老燕商社,
老夫自給你定數。」說罷一跺銅杖,逕自大步去了。張良與身旁陳餘低語了幾旬。陳餘連連點
頭,立即喚過一個壯實後生耳語了幾句,後生便匆匆出門去了。
四更時分,頓弱回到了秦國商社。
青銅高車沒有繞道,沒有著意加速,從容地直然駛進了老燕商社。頓弱在商社換過一套服
飾,又登上了一輛四面垂簾的輜車,出偏門逕自去了。回到秦國商社,頓弱的第一件事便是靜
坐案前默想,一個一個地寫下了那些血淋淋的名字,特意在那個「項氏」旁邊畫下了一道粗重
的墨槓。而後,頓弱喚來了商社總執事與隨同前來的黑冰台都尉,指著羊皮紙道:「這些人物
,都給老夫一個個盯住,隨時稟報動向。」兩人拱手領命,立即拿出隨身竹板炭筆,畫下了一
些任誰也無法明白的線條記號。
「大人,近日一事頗為蹊蹺。」商社總事一副困惑神色。
「老總事不明,必非小事了。」
「齊人近日紛紛傳唱一支老歌,辭意不知何在?」
「老歌?能唱得出來麼?」
「在下著意記下了,能唱。」商社總事便唱了起來:「
雞既鳴矣夜既盈矣
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東方明矣月則盈矣
匪東方之明月出之光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
海有大屍矣蒼蠅尚之以瓊英
「倒是不錯也!」頓弱大笑一陣,眼前驀然浮現出張良的古琴悲歌。
「敢問大人––」
「此歌以入《詩》之古齊歌為本,略有更改。老夫以市井俗語唱出,你自明白也。」說罷
,頓弱饒有興致地說唱起來:「公雞叫了啊,月亮也滿了。哪裡是公雞叫啊,分明是蒼蠅嗡嗡
。東方亮了,月亮滿了。哪裡是東方亮了啊,分明還是月亮光光。蟲子飛得轟轟,它和你都做
著一樣的大夢。海邊有一具龐大的屍體啊,蒼蠅卻將它當做美玉香花。」
「啊––」商社總事與黑冰台都尉驚愕了。
「再推一把,教這支歌唱遍臨淄,唱遍齊國!」
「遵命!」兩人一拱手去了。
一聲嘹亮的雞嗚響徹庭院。頓弱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起身便要上榻。不料一陣腳步匆匆,
商社老總事又進來稟報說,丞相府家老送來密函,丞相後勝要立即會見大人。頓弱皺著眉頭道
,他要老夫現時去麼?老總事道,倒沒明說,只是急促罷了。頓弱思忖片刻道,定在三日之後
,吊他些許。
午後醒來,頓弱沐浴一番,又悠然品嚐了齊菜中赫赫大名的即墨米酒燉雞,這才走進密室
書房,思謀起會見後勝的種種方略。在天下大奸之中,這個後勝幾類趙國的郭開,無甚顯赫根
基,卻在齊國做了二十餘年丞相無人撼動,也算得天下一奇。頓弱久為間戰邦交,揣摩敵手的
側重點不是正邪之分,而是對方的謀私之道與權術之才。就實說,間戰邦交所進行的分化,不
是求賢,而是求奸。也就是說,只有敵國的奸佞權臣,才是收買分化的對象,而對於那些真正
忠誠於國的方正能才,間戰者從來都是敬而遠之。李斯提出而秦王認定的「賄賂不從,利劍隨
之」的間戰方略,也是只對那些有縫隙的奸佞權臣而言的。頓弱乃名家名士,曾對黑冰台將士
們說過一番話,將李斯方略解析得很是透徹:「唯品性不端之奸佞,方有愛財、怕死兩大弱點
。故,一則賄賂,一則威懾,二者必有其一生效。方正大才者,則一不愛財,二不怕死,故兩
者均無效力。唯其如此,秦國之財貨、利劍不涉方正之才,只對奸佞權臣。方正之才而與秦國
對抗者,間戰唯以流言反問對之,擾亂其國廟堂,使方正之才失其位而已。」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5:43
頓弱的這一解說,既是秦國間戰邦交的人性說明,又是秦國間戰邦交一以貫之的實際運用
方針。在整個戰國之世,秦國沒有謀殺過一個列國正臣,沒有過一次燕國太子丹荊軻那樣的刺
客事件,便是明證。長平大戰的趙國換將、滅趙大戰的李牧之死,都與秦國間戰邦交所發生的
效用有重要關聯,然卻屬於戰國時期所有國家都在採用的反間計,與直接的刺客事件尚有根本
區別。後世成書的《戰國策.秦策四》,對頓弱的記述有「北遊於燕、趙,而殺李牧」之說,
頗有似是而非之嫌。應該說,這個「殺」,不是實殺,不是刺客之殺,而是反間計實施之最終
效果。這是後話了。
身為間戰邦交大臣,頓弱已經習慣了與種種奸人來往。夜半驀然醒來之時,頓弱心頭嘗頗
有嘲諷:「我固名家名士,然終為不明不白之周旋,名實不符焉!白馬非馬矣!」然則,頓弱
又覺坦然,且不說一統天下之正道當為,即便是體察人性之善惡混雜,頓弱也自信比尋常名士
要深了許多。便如目下這個後勝,無論天下公議如何不齒,你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極其罕見的
權謀人物。
眼下,後勝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困境,日日心神不寧。
若不能借助秦國勢力,顯然難以度過目下的危機了。反覆揣摩,後勝終於做出了這個決斷
,並將這一決斷歸結成八個字的方略––內握齊王,外借強勢。齊國正在天下流亡匯聚的特異
之期,一切都不能以尋常路徑行事,只有把住這最要緊的兩頭,才能有效消除烏合之眾對自己
的威脅。後勝很為自己的決斷感慨了一陣,從秦國商社回來的路上,耳聽轔轔車聲,油然想起
了那段與目下境況極為相似的發端生涯。
五十多年前,是燕軍破齊後的動盪歲月。那時,齊國民眾發生了亙古罕見的避戰大逃亡。
齊國人無分貴賤,都變成了喪失蜂巢遍野飄飛的蜂群。最後,齊國七十餘城皆破,只有即墨、
莒城成為齊國流民的聚結棲身之地。那時候,齊國人幾乎已經絕望了。憤怒的流亡難民在莒城
郊野大爆發,亂刃剮殺了死也不肯認下失國之罪的國王。國王僅有的一個少年王子,也在連天
戰火中失蹤了。沒有了國君,也沒有了儲君,殘存聚結的齊國軍民成了沒有旗幟的烏合之眾。
那時,後勝是太史嬓府的一個少年官僕。所謂官僕,是官府派給官員的公務僕役,如同府
邸與俸祿一樣,接受官僕是官員的法定待遇之一。這種官僕,有官身(官府登錄在籍),又都
是料理與公事相關的雜務,故不同於官員家族的私僕。其中精明能事者,許多便成為官員事實
上的門客學生。後勝在一個史官府邸為官僕,以料理書房為主,間或侍奉太史嬓起居,原本也
算得悠遊自在了。然則,整個齊國成了風中飄蕩的樹葉,少年後勝自然也分外地緊張忙碌起來
,奔波各種生計活路成了最緊要的大事。太史嬓的部族家族根基,原本皆在臨淄。太史嬓移居
莒城府邸,只是因為修史清靜而得王室特許別居,故此,在幾個僕役之外,只帶了第二個妻子
與這個妻子生下的一個小女兒。春秋戰國之時,對於官吏或其家人族人,呼名皆冠以官號。太
史嬓者,太史為官職,嬓為本名也。為此,後勝與幾個僕役一樣,都稱呼太史嬓的這個小女兒
為「史君」。也就是說,這個少女的本名叫作君。那時的後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史君
」日後會成為赫赫君王后。然則,對這個柔和美麗而又極具主見的少女,後勝從來都是當做天
仙一般侍奉的。這個史君善解人意,體恤老父高年,家人族人又不知所終,日日與僕役們一起
奔波生計,很快在事實上變成了一個主管家事的女家老。舉凡每日到公井或河邊拉水,到官庫
分糧,給熟識者送信,查詢家人族人下落,以及與莒城將軍府聯絡等等奔波,史君都帶著後勝
一道忙活。直到有一日發生了一件後來改變了所有相關者命運的事件,後勝追隨少女主人的格
局才被打破了。
一日暮色,他們趕著牛車拉水回來灌園,卻在庭院發現了一個髒污不堪的少年蜷臥在花木
叢中呼呼大睡。後勝急了,掄起牛鞭要趕走這個不堪入目的物事。史君卻一搖手說,流落者可
憐也,叫他醒來吃喝些許再走。於是,後勝拉起了這個髒狗一般的少年,先教他就著牛車上的
灌園水洗了一身泥塵髒污,自己便去給他拿食物。及至後勝匆匆回來,卻大大地驚愕了。那個
略事梳洗的少年雖充滿著驚慌迷惘,然那蒼白英挺的面龐與那雖然髒污斑斑檻褸不堪卻顯然是
上佳絲錦的袍服,都暗含著隱隱不同尋常的奧秘。後勝記得,少女史君靜靜地打量著少年,不
期然念了一句詩:「君子于役,苟無飢渴?」那個目光閃爍的少年也突然念了一句:「懷哉懷哉
!曷月予還歸哉!」聲音顫抖得像風中的樹葉。後勝知道,兩人念誦的那是《詩.王風》中的
摘句,不禁驚訝得心頭怦怦大跳––
後來的事,天下皆知。這個流亡少年,是齊國唯一的王子田法章。田法章被確認為王子時
,正是田單在即墨將要反攻燕軍的前夜。那時,莒城令貂勃正在全力搜尋齊國儲君,田法章一
被確認,莒城便立即立起了王室旗號。這個田法章一立為齊王,第一件事便是娶少女史君為妻
。於是,少女史君成了君王后。太史嬓篤信禮法,認為這件婚事不合明媒大禮,與苟合無異,
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於是終生不再見這個女兒。
天下不知道的是,君王后離開莒城時,特意向父親要走了一個人。這個人,便是太史嬓書
房的小僕人後勝。自此,後勝跟著君王后走進了臨淄王城,開始了步幅越來越大的仕途生涯。
田法章(齊襄王)在位的十九年,田單與貂勃一直是齊國兩大棟樑,而領政丞相則幾乎一直是
田單。在這十九年中,後勝在君王后的舉薦下,一步一步地陞遷著。齊襄王死時,後勝已經是
爵同中大夫的職掌邦交的「諸侯主客」了。後來,齊王建繼位,後勝更是如魚得水,游刃有餘
地踏上了權臣之路。
後勝掌權的秘密,在於君王后與齊王建的特異的母子關係。
田建,是君王后與田法章所生下的唯一一個王子。君王后有學問,有主見,禮儀法度事事
不越矩,在齊國大獲賢名。以至於後世成書的《史記.田敬仲完世家》,也有「君王后賢」的
四字史評。太史公的這一評判,依據是這個君王后對冷落蔑視自己的父親太史嬓始終保持著應
有的孝道,但完全拋開了君王后的政道作為,顯然失之偏頗。就政道作為而言,這個君王后對
末期齊國影響至大。也就是說,齊國末期的命運與這個君王后有著最直接的關聯。這第一關聯
,是君王后的特異干政。君王后愛子心切,孜孜不倦地關切著兒子,呵護著兒子,督導著兒子
。久而久之。田建長到了加冠之年,又做了齊王,對做了太后的母親還是依戀至深而言聽計從
。君王后對政事的干預,全然不是尋常的攝政方式,而是呵護教導的方式。
後勝記得很清楚,田建即位的第六年,正是秦趙長平大戰的最後一年。其時,趙國正在最
艱難的缺糧時候,多次派出特急使節向齊楚兩大國求救,言明兩國不須出兵,只要向趙國增援
軍糧,趙軍便可為天下死戰秦軍。那時,齊國職掌邦交的領銜大臣是上大夫周子,後勝執掌的
諸侯主客官署隸屬周子管轄。在是否救趙的決斷上,周子主張必須救趙。在朝會上,周子說出
了那番傳之千古的邦交佳話:「趙之於齊楚,屏障也。猶齒之有唇也,唇亡則齒寒。今日亡趙
,明日必患及齊楚!不務此等大義,而徒然愛之粟米,為國計者,過矣!」由於周子的慷慨激
昂,也由於趙國使臣的痛楚請求,齊王建在朝會之上已經答應了。其時,實際執掌邦交的後勝
大大不以為然,卻又無法對抗國君與上司兩座大山,故一直沒有說話。朝會之後的當夜,後勝
緊急請見君王后,痛切地陳述了一番安齊之道,竟使大局一夜之間翻轉了過來。後勝的說辭是
:「齊自立國,遠離中原戰事則安,深陷中原戰事則危。齊湣王爭霸中原,徒稱東帝,終究破
國,前車之鑒也!今齊國於六年戰亂劫難之後,堪堪復國二十五年,府庫方有餘粟而已,國不
足稱強,民不足富庶。若不審慎權衡,徒為大義空言而與強秦為敵,齊國何安?當年一燕國攻
齊,五國尚且發兵追隨。今日若強秦攻齊,五國焉得不追隨?其時,齊國何救哉!」君王后聽
罷,一句話沒說立即趕到了齊王寢宮。次日清晨,齊王建立即收回了成命。
第二關聯,是君王后力保了後勝為齊國丞相。
齊王建即位之初,重新起用了一度被父王冷落而離開齊國的田單為丞相。然則,只有後勝
清楚,田單這個丞相遲早是要失位的。原因只有一個,齊王田建只聽君王后,而田單卻只會走
正臣之道,與君王后無甚瓜葛。而後勝的所有見識,都是與君王后不謀而合的。當然,更確切
地說,是善於揣摩的後勝在全力迎合著君王后。唯其如此,齊王建即位的第十年,後勝便做了
職掌土地民政的司徒,距離丞相只有一步之遙了。齊王建即位的第十六年,朝局終於大變了。
這一年,君王后死了。死前,以淚洗面終日守護在榻前的大孝子田建,請母親示下大計。同樣
以淚洗面的君王后,對這個柔順得貓一般的乖乖孝順兒子殷殷叮囑了兩件事:第一件,欲安齊
國,必得遠離中原泥潭,與秦國相安無事;但與秦國相安,吾國可綿延海濱大國之位矣!第二
件,深諳安齊之道者唯有後勝,但以後勝為丞相,吾兒可長保社稷矣!
從那年開始,後勝做了齊國的開府領政丞相。
倏忽二十七年,後勝成了齊國有史以來權力最大的丞相。孱弱的田建多愁善感,母親葬禮
之後的頭三年之中,幾乎是不捨晝夜地守護在王城靈室,蓬頭垢面終日飲泣,所有的國政都交
給了後勝。在田建眼中,後勝是母親的少時義僕,又是母親臨終之前託付的安邦重臣,如同父
親一般值得尊奉與信任,國事完全用不著自己過問。而後勝,也確實將忠臣義僕的角色做到了
淋漓盡致的地步。每日暮色,後勝都要推著一手車待決的公文進入王城靈室,恭敬無比地在距
離靈室百步之遙止步肅立,而後便開始放聲痛哭著大撲大拜地爬進靈室,再捶胸頓足呼天搶地
地祭奠一番。田建之悲情無以復加,每一個環節都虔誠無比地以孝子之身相陪,往往是折騰得
一半個時辰便昏昏睡去了。後勝則總是老淚縱橫地拉扯起田建,請齊王批決重大國事;田建則
無一例外地昏昏然擺手,連話也累得說不出了。如是三年,不到四十歲的田建走出靈室時已經
是鬚髮如雪骨瘦如柴了。後勝立即大動土木,在王城為齊王重新修建了一座頤養宮,除了苑囿
台閣華美壯麗。舉凡養生享樂之所需更是應有盡有,著名方士、丹藥仙藥、少男少女、名馬名
犬、弄臣博戲、歌舞樂手等等等等蔚為大觀。若僅僅如是,尚不足以顯示後勝之縝密。後勝最
大的體恤,是特意尋覓了一個相貌酷似君王后的丰韻少婦做了齊王田建的貼身侍女。於是,田
建對母親的依戀與渴慕潮水般淹沒了這個侍女。短短幾年之間,一個新的君王后立起來了,齊
國有了三個王子一個公主;田建也神奇地返老還童了,一頭白髮變黑了,可以盡情嬉戲在頤養
宮的種種美事之中了。
後勝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終於成功了。
後勝很清楚,他的根基是君王后,是田建。田建若死,他完全可能被朝野積怨所淹沒。田
建不死,他則永遠都是齊國事實上的君主。是故,田建的神奇復原,使後勝大大地感到了輕鬆
。然則,深埋在心底的一絲恐懼,卻並沒有消失。戰國之世,齊人秉性在天下的口碑是「寬緩
闊達,貪粗好勇,多智好議論」三句話。齊國民眾容納之深廣,爆發之激烈,往往使天下瞠目
。當年,齊國朝野容忍了荒誕暴虐的齊湣王整整四十年,一朝爆發,竟活活地千刀萬剮了這個
老國王,致使天下之驚駭無以言表。後勝在齊國執政二十餘年,焉能沒有種種積怨?唯其如此
,後勝將棋路看得很寬,也將根基看得很準。所謂寬者,兩道同步也:一務國內權力,二務齊
秦盟約。所謂根者,雙頭蛇也:一則齊王建,二則秦王政。兩道兩根不失,後勝何懼哉!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後勝沒有料到,秦國竟能在短短七八年間秋風掃落葉般滅了五大戰
國。五國沒有了,周旋天下的餘地便小了許多,後勝不能不脊梁骨發涼。後勝更沒有料到,天
下世族流民能潮水般湧入齊國湧入臨淄,一下子將他這個隱性的齊國主宰推到了波濤洶湧的風
口浪尖。雖然,齊國府庫爆滿了,後勝的府庫也爆滿了,然則,後勝心頭的恐慌也更深重了。
對自己的歸宿,後勝再也沒有了自信。後勝隱隱地看到了一個可怕的結局:齊國不亡於流民激
發的內亂,必亡於秦軍壓頂的外患。唯其如此,後勝若將自己始終與齊國綁在一起,便將必然
與齊國一起覆滅,後勝必須謀求新的出路––
「丞相別來無恙乎!」
頓弱走進林間茅亭時,對著星星月亮出神的後勝一時竟沒回過神來。及至兩盞冰茶下喉,
後勝才從一陣涼爽中清醒過來。頓弱一如既往地親和明朗,當先便向後勝拱手賀喜。後勝不解
道:「老夫喜從何來?」頓弱道:「齊國財源洶湧,丞相府庫蕩蕩,豈非大喜哉!」後勝連連拍
案:「此等兵災之財莫說老夫不收,便是收了,能是大喜麼!」頓弱歉然一笑:「也是。丞相素
來清廉自正,頓弱倒是疏忽了。若丞相府庫乏力,儘管說話。」後勝一臉正色道:「老夫要會
上卿,非財貨乏力,實國事吃緊,莫非上卿不明白?」頓弱一臉困惑地笑著:「齊國平安康樂
,丞相權傾朝野,國事有吃緊處?」後勝壓低聲音道:「朝野抗秦呼聲甚高,齊國三十萬大軍
進駐巨野澤,上卿沒看在眼裡?秦王沒放在心上?」頓弱一副恍然頓悟神色,大笑道:「原來
如此。丞相以為,三十萬大軍價值幾何哉!」後勝顯然不悅道:「大軍國政,豈能以金論價?
」頓弱笑道:「數十年來,丞相與丞相門下賓客,得我商社之金,只怕遠超三十萬矣!諺云:
市道邦交,唯利是圖。邦國之利,大臣之利,事主之利,賓客之利。夫唯利者,何物不可以論
價乎!」後勝思忖片刻,不屑爭辯地淡淡一笑:「上卿此來,欲圖老夫何事?」頓弱揶揄道:「
丞相是說,秦國要丞相做甚事,丞相便會開甚價?」後勝坦然道:「足下既云市道邦交,老夫
只好如此。」頓弱輕蔑地笑了:「以目下齊國大局,只怕丞相甚也不能做。只要保得自家平安
,便是萬幸了。」「豈有此理!」後勝猛然拍案:「老夫攝政領國,實則齊王!何時甚也不能
做了?」頓弱悠然道:「丞相權力固大,然目下非常之期,齊人積怨已久,流亡世族火上澆油
,便是君王后再生,只怕也難。」後勝厲聲道:「列國流亡世族侵擾齊人過甚!齊人怨恨,也
只能怨恨流民,何怨老夫!齊人不怨老夫,流亡者縱然澆油,齊人無火徒嘆奈何!」「匪雞則
鳴,蒼蠅之聲。」頓弱悠然念誦了一句,打量著後勝道:「這首齊風,在下都會唱了,丞相當
真未聞乎?」後勝愣怔片刻,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默然良久,方一臉痛切道:「齊國自襄王以
來,便與秦國敦厚相處,從不涉足中原爭戰。今王即位,老夫當政,敬秦國如上邦,事秦國以
臣道。老夫與足下,亦過從甚密,交誼至厚。今大局紛擾,老夫欲定最後生計,足下卻閃避周
旋,不給明白說法。秦王寧負齊國哉!足下寧負老夫哉!」
「丞相之言差矣!」頓弱覺得火候已到,拍案慨然道:「在下與丞相之交,非關交誼,非
關情義,唯關邦國利害耳!就事而論,齊國欲圖自安而不涉天下是非,此固秦國所願,然絕非
秦國所能左右也。齊國自為自保,非為秦國之利,實為自家之利也。是故,秦王對齊國,無所
謂負於不負;在下對丞相,無所謂負於不負。唯其如此,丞相開價便是,無須涉及其餘。」
「上卿如是說,夫復何言?」後勝頗見傷感了。
「丞相明說了好。各人辦事,心下有數。」
「好。老夫說。」後勝離案起身,轉悠了幾步,又思忖了片刻,一副被逼到了懸崖的孤絕
無奈神色,轉身痛切道:「齊國後路,要害只在三處:其一,齊國社稷得存,王族不得遷徙他
地;其二,齊王至少分封侯爵,封地至少八百里;其三,老夫得為北海侯,封地六百里,建邦
自立。如此者三,若秦王不予一諾,老夫只能到巨野大軍去了。」
「丞相好手段也!」頓弱大笑道:「老孔丘有句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丞相自家若是
秦王,會不會有此一諾?秦國強勢一統天下,水到渠成也!列國委頓滅亡,自食其果也!秦國
所以與丞相會商者,唯圖齊入秦人少流血也,而非懼怕齊王、丞相與那三十萬大軍也!今丞相
所開之價,將一個諸侯國變成了三個諸侯國,豈非滑天下之大稽也!」
「老夫願聞上卿還價。」後勝面無喜怒。
頓弱沒有說話,摘下了腰間板帶的皮盒打開,拿出了一方折疊精細的羊皮紙,雙手捧給了
後勝。後勝在風燈下展開了羊皮紙,首先入眼的便是左下角那方已經很熟悉的朱紅的秦王大印
,再一抬眼便是幾行同樣熟悉的秦國文字:「秦一天下,以戰止戰,故不畏戰。齊國君臣若能
以人民塗炭計,不戰而降秦國,則大秦必以王道待之而存其社稷。秦王政二十五年夏。」
「秦王眼中,固無老夫。」後勝看罷,冷冷一句。
「非也。」頓弱指點著攤開的羊皮紙:「若丞相求一方諸侯,固然說夢。然若求與齊王一
起受封,則秦王已經言明也。丞相且看,秦王書命云『齊國君臣』,而沒有單指齊王;這個『
臣』,捨丞相其誰也!」
「雖然如此,老夫在秦王筆下終不足道哉!」
「丞相必要秦王明說『後勝』兩字?」
「老夫終究不是無名鼠輩也!」
「丞相以為,點名有利?」
「明白一諾,終勝泛泛。」
「頓弱卻以為,不點名對丞相大利。」
「足下托詞,未免拙劣。」
「丞相關心則亂也。」頓弱侃侃道:「不點丞相之名,頓弱所請也。丞相試想,齊之民風
粗獷,不乏抗秦死戰之勇士,更兼列國世族大聚齊國,復辟暗火不熄,若此等人眾以秦王書命
為據,認定齊國降秦乃丞相一力所為,丞相還能安穩麼?北海封邑還能長久麼?」
「老夫封邑北海,秦王記得?」
「丞相且看。」頓弱又從另只皮盒中拿出了一方羊皮紙。後勝接過,只見上面幾行大字卻
是:「定齊之日,功臣持此書命,居北海之地,襄助齊國民治。秦王政二十五年夏。」頓弱悠
然笑道:「丞相看好,封邑之外,尚有襄助民治之權力。就是說,丞相還是齊地丞相。」後勝
老眼炯炯生光,盯住了頓弱道:「此書何時交老夫執之?」頓弱大笑道:「論市道,齊國底定之
後。若丞相不放心,此刻便是交接之時也!」後勝思忖片刻道:「還是市道交好,老夫也有個
轉圜餘地。此刻攜帶此物,老夫倒是礙手礙腳了。」頓弱大笑一陣,連連讚嘆丞相洞察燭照。
後勝也是萬般感慨,與頓弱一一說起了諸般國政事宜。直到五更雞鳴,頓弱才回到了秦國商社。
次日清晨大霧瀰漫,一騎快馬飛出了秦國商社,飛出了紛亂的臨淄。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5:48
【第四節】
王賁一接到秦王書,立即下令輕裝飛騎軍進發遼東。
兩月之間,王賁在薊城已經完成了對十萬兵馬的重新編配,組成了一支以輕裝騎兵為主力
的飛騎軍。大軍編成之後沒有立即進發遼東,是因為王賁在等待約定的秦王書。從咸陽北上之
時,王賁對秦王提出了一則應變之策:基於齊國實力尚在,他的薊城軍可等候一段時日再進遼
東。若滅齊大戰不可免,他則率軍開赴燕齊邊境,側擊臨淄以為蒙恬軍策應;若滅齊大戰可免
,或可緩,他則可在接到秦王書命後立即起兵。秦王嬴政當即接納了王賁方略,感喟讚嘆道:
「將兵有此大局之慮,王責成矣!」今次王賁接到的秦王書,是嬴政依據頓弱所報之齊國朝野
情勢,判斷齊國很可能不戰而降。為此,嬴政與李斯尉繚議決:蒙恬軍駐紮巨野澤對齊施壓即
可,王賁可以放手開始燕代之戰。
這支遠征軍的結構很是奇特,堪稱王賁的一次大膽嘗試。
基於遼東地勢與長途奔襲戰之需,王賁的重新編配很大地改變了強勢秦軍的重裝傳統,或
者可以說,很大地恢復到了早期秦軍的傳統。大改編分為兩個基本方面:一則是解決主戰騎兵
的輕裝戰力,一則是解決遠征軍最為困難的後援難題。為此,王賁重新劃分了軍力構成,將十
萬軍力分作了兩大營,第一大營為主戰騎兵,第二大營為戰運兼具的輜重營,兩營將士都是五
萬。這等主戰營與輜重營等同劃分軍力之法,實在是亙古未見。
第一大營主戰,由王賁親自統率。這支軍馬只有五萬騎士,卻是人各兩馬,共計十萬匹戰
馬。五萬騎士的著裝,全部換作了皮製甲冑;弓箭全部換作單兵臂張弩或傳統臂張弓,其間取
捨由騎士自己決斷,善弩者則弩,善弓者則弓。大型連弩與大型攻防器械一律放棄,每人只配
備兩長兩短四口精鐵劍、一百支羽箭,常規攜帶三日熟食。凡此等等,皆最充分地體現了輕銳
兩字。
第二大營為後援輜重軍,由嫻熟兵政的馬興統率。這支軍馬也是五萬人,卻是步騎混編,
步軍一半鐵騎一半;運力則配備一萬輛牛車、五萬名精壯民佚及一千餘名各式工匠。
王賁很清楚,遠征奔襲戰之難,既在於將士戰力,更在於後援得力。諸多奔襲戰之所以鎩
羽而歸甚或全軍覆沒,往往不是主戰將士戰力不濟,而是糧道被截斷。當年孫武率吳軍長途奇
襲楚國的柏舉之戰之所以能夠成功,根本點是副將伍子胥依據孫武謀劃,成功解決了糧草輜重
通過大別山與桐柏山之間的武陽、直轅、冥厄三個隘口大峽谷的難題。今燕王喜殘部遠在千餘
里之外的襄平,甚或可能繼續東逃高句麗。如此漫漫長途,若無堅實可靠之後援,任何打法都
沒有效用。而只要後援不斷,秦軍五萬精銳騎士足克燕代殘軍。
在秦軍滅楚之戰的兩年裡,駐防北燕的王賁與副將馬興備細商議,縝密地踏勘了薊城通往
遼東的所有路徑,每隔三百餘里選定一個山林秘密營地,一路總共選定了六處。歷經兩年餘,
這六處營地都已經修建成了堅固隱秘的倉廩。每個營地以三千精兵守護,再編配三千輛牛車、
八千餘民佚、百餘名工匠。如此部署,形成的後援流程便是:每個營地都是兼具囤糧、運糧、
補充修葺兵器的綜合基地,各營分段運輸,接力傳遞直至戰場大軍。軍諺云:千里不運糧。說
的便是長途運糧則所運糧食完全可能被人馬牛消耗一空。王賁馬興的分段接力之法,則可保軍
糧輜重不因路途遙遠而消耗殆盡。若沒有成功解決這個難題,王賁便不會在廟堂朝會上力主十
萬兵力平定燕代了。
王賁選定的進兵路徑,是沿著遼東海濱地帶兼程疾進,直抵遼水西岸的河谷地帶紮營。而
後,再行探察燕國王室軍情,尋機決戰。也就是說,這千里行軍要盡可能地減少時日,以免燕
王殘部覺察。只要迅雷不及掩耳地逼近到襄平,則要從容不迫地尋求戰機,務求全殲這股流亡
最遠且最難捕捉的燕國殘餘勢力,不給北中國留下後患。唯其如此,王賁在進兵之日,先行派
出了四支千騎斥候兵,專一在大軍行進的前後左右四個方向的百里之地清道。就實而論,便是
捕獲有可能出現的燕軍流探,並確保沿途山民獵戶商旅等不向燕軍報訊。因為,這支飛騎大軍
無論如何輕裝如何偃旗息鼓,僅十萬匹戰馬展開飛馳,其隆隆沉雷之聲勢也大得驚人。若無事
先縝密處置,僅獵戶商旅的獵奇之談也足以成為燕軍的消息來源,更不說燕趙兩大殘部間經常
往來的斥候密使等等。
四千斥候飛騎撒開一日之後的暮色時分,王賁率領主力飛騎軍從薊城東北的郊野營地出發
,一夜之間便抵達海濱山巒。冷炊戰飯之後,正是次日清晨,十萬匹戰馬展開在廣闊的海濱原
野,烏雲般向東風馳電掣去了。
抵達遼水西岸河谷之時,正是第三日暮色時分。
襄平很是平靜,燕王喜卻很是懊惱。
逃入遼東五年,燕王喜自認功業甚佳。最大的功績,是重新收服了原本已經鬆散得如同百
越對楚國一般的遼東流散部族,重新立定了燕國社稷,自己還是燕王。開始兩年,秦軍南下,
遼東幾無外部威懾,加之與代王趙嘉密使來往頻繁,相互鼓氣要收復失地而恢復大趙大燕等等
諸般舉措,殘存的大臣將士尚有鼓勇效力之心。然在秦國大軍連滅魏楚兩大國之後,襄平的士
氣莫名其妙地漸漸消散了,及至秦國大軍壓向齊國邊境,大臣將士們則沮喪得無以復加了。太
子丹的舊日部屬更甚,已經有幾個都尉與許多士卒重新逃回故鄉去了。追隨前來的大臣們也閉
門不出,燕王喜想朝會一次議議事說說話,也沒人奉召了。思忖無計,燕王喜只好在開春又打
出了「合縱代國,收復失地」的旗號,大張旗鼓地派出特使聯絡代王趙嘉,欲圖借此振作已經
奄奄一息的士氣。不想,三五番特使來往,天下都風聲一片了,消息說連秦王都警覺了,可襄
平依舊死氣沉沉,燕王喜當真是心下沒轍了。當年在薊城做燕王,姬喜可以常住燕山行宮,將
國事撂給太子丹而自己盡情遊樂,聲色犬馬無所不及。襄平卻是一座荒僻城邑,更兼多方匯聚
的流亡族群人心浮動,老姬喜想狩獵遊樂,也不敢輕易出城。然久困這座簡陋狹小的庭院「王
宮」裡,老姬喜也鬱悶得慌。想說話沒人,就幾個嬪妃十幾個內侍,看著都煩;想折騰那幾個
豐腴的胡女嬪妃,老姬喜又沒了精神;想謀劃謀劃後路大計,又沒人奉召前來朝會。
那一日,老姬喜不堪冷清,帶著一個老內侍與一隊王室劍士喬裝成林胡商旅,出了「王宮
」巡視庶民生計去了。不料,走不到短短三條小街,老姬喜便沮喪得坐在地上不走了。老姬喜
想到了襄平貧苦,可還是沒想到竟有如此貧苦。雖是盛夏,可城內空曠得如同秋風掃過林木,
落葉盡去,一片枯乾蕭疏。街市冷清,店舖幾乎全部關閉。行人寥寥衣衫襤褸腳步匆匆,彷彿
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致,縱然是他這一隊尚算豪華的商旅招搖過市,也沒有幾個人回頭看一眼。
老姬喜終不甘心,硬著頭皮走上了城頭,要看看守軍將士的軍容。可還沒走上城頭,老姬喜便
心頭一片冰涼了。上城的石梯口與通往藏兵甕城的上下甬道,連一個崗哨士兵也沒有,他這一
隊商旅如入無人之境便登上了城頭。城頭更令人寒心,除了幾桿紅藍色的「燕」字大旗插在垛
口懶懶地舒捲著,士兵們一個沒有,城頭空曠得能過馬隊。老姬喜心有疑惑,好容易在箭樓藏
兵室找到了一群士兵,卻都在扯著鼾聲呼呼大睡。喊起來一個士兵詢問,衣甲破舊面色蒼白的
士兵卻極是煩躁,閉著眼連連嚷嚷一番:「都快餓死了!誰有錢買你物事!走走走!老子要睡
覺,不睡覺撐不到明日飯時。一天一頓飯,知道麼!」說罷也還是沒睜眼,倒頭又蜷臥在青磚
地面上呼呼大睡了。
老姬喜憤怒了,回宮連下三道王命,終於行了朝會。
朝會只來了六人,三位姬姓王族元老,三位城防將軍。傳送王命的御書回來稟報說,其餘
大臣將軍不是不來,而是都帶著族人們狩獵去了。王室流亡到襄平後,老姬喜對廟堂權力進行
了重新整飭,大權悉數由王族元老執掌。老姬喜確信,只有血統高貴的周天子王族的後裔,才
能在艱難之期恪守正道。目下這三位元老,一個是領政相國姬饒,一個是執掌土地財貨的上卿
姬櫝,一個是執掌王城事務的姬椋。只要此三人到了,再加三個將軍,緊要國事大體就說得清
楚了。
於是,老姬喜無心多問,立即開始了朝會。老姬喜說,朝會只決兩件事:其一,追究軍糧
為何不足,城防守軍何以如此乏力;其二,冬季到來之前,要否退往高句麗。老姬喜話音落點
,三位白髮元老一如既往地默然著。三位城防將軍卻精神大振,立即一口聲嚷嚷起來,說今日
前來朝會,為的便是這件事,若再不能使將士們一日三餐,終究要作鳥獸散!老姬喜黑著臉要
元老相國姬饒說話。姬饒大搖白頭,連番羅列了燕國財富的二十餘次大流失,掰著指頭列出了
襄平五年的種種支付,末了涕淚唏噓說,東燕至多只能撐持半年,若要將士們一日三餐,只怕
支撐三個月都難。老姬喜大是震驚,厲聲追問執掌王室財貨的元老大臣姬櫝,原本藏匿在遼東
幾處秘密洞窟的豐厚財貨何處去了?姬櫝一則惶恐一則憤然,黑著臉提醒老姬喜說,那年將太
子丹頭顱獻給了秦王,燕王又下令厚葬太子丹,僅殉葬財貨就用去了秘藏的一半;後來又斡旋
林胡東胡,賞賜兩胡頭領又用去許多;再後來是建造襄平王宮,向胡人買馬成軍、打造兵器等
等;更有一宗,太子丹餘部逃散,裹挾財貨不可計數,凡此等等,王室秘藏財貨早於一年前便
所剩無幾了。
一番折衝,根底大白,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卿等以為,該當如何?」終於,老姬喜開口了。
「臣啟我王,」相國姬饒蒼老的聲音滲透著憂傷:「襄平荒僻貧苦,高句麗有過之而無不
及。老臣以為,復國之路只有一途:北投匈奴,燕代胡三方合縱,相機南下收復失地。捨此,
不困死襄平,便困死高句麗。」
「東燕實力盡失,匈奴會收留我等?」姬椋很是沮喪。
「匈奴已經強盛,今非昔比了。」姬櫝思忖道:「然匈奴與燕國,並無深仇大恨。若我王
能將王宮百餘名嬪妃侍女,分給爾等一半,再湊得些金玉絲綢,大約不會有礙。」
「或者,只能如此也。」相國姬饒點頭了。
「惜哉!如花似玉的女人也!」姬喜無限惆悵地嘆息了一聲。
「左右我王用不上了,閒著也是閒著。」姬椋嘟噥了一句。
「不能!我王不能如此!」為首的襄平將軍霍然站起憤憤高聲道:「果然嬪妃侍女無用,
何不配給軍營將士!幾年來連番逃亡,大臣貴冑家室俱在,唯燕軍將士有家不能歸,妻小多年
不得相見,兵士們乾渴得都快瘋了!我王若能賜給軍中將士兩百個女人,末將不要軍糧,也敢
保三軍拚死護衛王室!當真將女人獻給匈奴蹂躪,我等不服!」
小殿堂奇異地靜了下來,將軍們憤憤然地喘息著,元老們想笑不能笑想說不能說,無所適
從地沉默著。只有老姬喜大為尷尬,第一次紅了臉,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個亙古未聞的大難題了
。正在此時,一陣急匆匆腳步砸進庭院,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一齊轉向殿門,逃避著這令人難
堪的話題。
「稟報我王,緊急軍情!」進來的是亞卿姬垣。
「如,如何?」老姬喜倏地站了起來。
「一支黑色馬隊向襄平而來,沒有旗號!」
「沒有旗號,是何兵馬?高句麗兵?林胡反叛?」
「從氣勢看,似乎是秦軍!」
「!」小小殿堂,驟然凝固了。
「走為上策!不能猶疑!」姬饒恍然高聲一句。
「且慢!」老姬喜畢竟久經滄桑,罕見地鎮靜下來,向方才憤然高聲的襄平將軍一揮手,
慷慨奮然道:「大燕社稷八百餘年,不能徒然斷送在我等君臣手裡!秦國虎狼欺我太甚,殺我
太子,佔我都城,今日竟要趕盡殺絕,本王與燕國將士拚死一戰!本王意決:王室嬪妃侍女悉
數賞賜將士!將軍作速整軍,女人今夜送入軍營!」
「燕王萬歲––」三位將軍忘情地大喊了一聲,赳赳大步去了。
三位元老與不知就裡的亞卿大為驚愕,沒有一個人說話。老姬喜卻驟然精神大振,連番下
令:「王室護軍立即備戰!財貨悉數裝入馬車!諸位作速回府整肅族人,明晨齊聚王城!莫將
女人扔下,匈奴人喜歡中國女人!」
「我王是說,殺退秦軍投奔匈奴?」相國姬饒恍然頓悟。
「然也!」
「老臣一言,致我王失卻嬪妃,老臣深為慚愧。」姬椋深深一躬。
「卿等毋憂也!」老姬喜頗見神秘地一笑,很為自家在危急時刻的妙算謀劃而得意非常。
熟知這位老燕王的三位元老,也不約而同地笑了。多經逃亡的元老們都清楚,老燕王使的是移
禍之計。大群艷麗的女人隨王室車駕行進,極可能首先成為秦軍追逐的獵物,豈不將燕王行營
也裹挾了進去?而送入食色飢渴的軍營,則是危境之時的絕妙處置。一則,可大大減小燕王行
營與世族部伍被秦軍追擊的可能;二則,將士們愛惜女人,寧可戰死也要護著女人,只要有幸
逃出秦軍追擊,女人至少能存活大半,若結好匈奴仍能出手;三則,激勵將士戰心,一舉化解
軍糧之困。當然,女人們也可能被久曠而飢渴難耐的將士們蹂躪得死去活來,保不定未遇秦軍
就得折損許多,然危亡在即,也只能如此了。如此看去,這一著棋簡直就是挽狂瀾於既倒的乾
坤妙手,元老們如何不佩服老燕王?
朝會匆忙了結,已經是午後時分了。王城一片忙亂之時,老燕王只做了一件事,便是聚集
起王城全部嬪妃侍女百餘人安撫訓示。老姬喜紅著臉慷慨激昂地說,爾等國色,盡皆燕國之寶
,當以精銳大軍專司保護。為此,將由中軍主力護衛爾等,此乃本王之苦心也,爾等務須珍重
!女人們無分貴賤,哭喊成了一團。同樣是多有逃亡閱歷,女人們已經本能地覺察到老燕王要
拋棄她們了。於是,柔弱者哭泣不止,剛強者呼喊不已,整個庭院亂得沒了頭緒。此時太陽將
要落山,襄平將軍已經帶領著一個千人隊開到「王城」外只要接人。老姬喜二話不說,立即下
令王室護軍將女人們「護送」出宮––當夜,整個襄平內外亂成了一片。城內的王室貴冑徹夜
收拾財貨,城外軍營中更是人聲鼎沸徹夜不休,比任何戰場聲勢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次日清晨,殘燕王室軍馬全部集結在了襄平城下。早已經散漫無度的五萬餘步騎竟然全數
到齊了,將軍士兵人皆奮奮然滿面紅光,往昔多見的一片青白菜色竟神奇地消失了。老姬喜大
是驚喜,連呼三聲天祐大燕,立即下令開拔,沿遼水北進建立北燕。
然則,便在老姬喜蒼老的呼喊剛剛落點而軍馬尚未啟動之時,四面山巒瀰漫出隱隱沉雷之
聲。大臣將士們尚在詫異,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遙遙相對的綿長山脊陡然立起了一黑森
森的城牆,城牆倏忽變作一片片烏雲四面壓來,沒有喊聲,沒有旗幟,只有一片青光閃閃的樹
林與連綿滾動的沉雷––那一刻,老燕王與所有的大臣將士一樣,都陷入了可怕的夢魘,竟然
沒有一個人哪怕稍微地呼喊驚叫一聲––
不消敘述那沒有任何波瀾的戰場了。事實是,五萬餘燕軍幾乎還沒有移動,便被秦軍飛騎
的巨大扇形包圍了。與此同時,一支飛騎直插城下,又切斷了歸城退路。所有這一切,老燕王
始終都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彷彿在看一場宏大的飛騎演練。直到王賁高聲喝問燕王是戰是降,
老姬喜還驚愕地大張著嘴巴不能出聲。第一個開口的是相國姬饒,也只是嘶啞顫抖地喊了一聲
:「燕王,不能戰,降秦了!」就是那一聲喊,老姬喜還沒有下令,燕軍將士們便東張西望了
。王賁又是一陣高喊,燕軍兄弟們若是願降,立即拋下兵器,帶上女人,開到山麓紮營!我軍
糧草午後抵達,管兄弟們吃飽!幾句喊話如同軍令,燕軍將士們竟不可思議地高呼了一聲萬歲
,立即將刀矛劍器呼啦啦擲到了地上,在一支秦軍飛騎的導引下開到山麓去了。於是,王賁又
一陣高喝,王室護軍若是要戰,我出同等人馬廝殺!若是願降,拋下兵器,退出一箭之地!也
是沒等老姬喜下令,數千王室騎士便擲下了刀劍退出了一箭之地。直到那一刻,老姬喜才軟倒
在了王車上。
「你?是王翦?」
「你是燕王喜。」
王賁不屑於答話,見老姬喜點頭,立即喚來一名都尉吩咐了一陣。當日,燕王喜與一班王
族大臣便被五千飛騎押送著,兼程趕赴薊城了。王賁進入襄平,立即召來了職司後援而頗通兵
政的馬興,兩人一番會商議決:鑒於遼東戰事了結之快超出籌劃,後續文官一時無法趕來,先
留下馬興率一萬步騎鎮撫遼東;通往遼東的後援路徑與兵力依舊不動,以利解決遼東之饑荒;
王賁則率主力飛騎,立即回師滅代。當夜,兩人將稟報咸陽的上書擬定,立即分兵籌劃。三日
後,王賁的五萬飛騎又風馳電掣般西來了。
秋風乍起,趙嘉的心緒一片蕭疏。
代國立起六年了,國事一無振作,趙嘉的代王生涯更是日見難堪。六年前,當趙國剛剛滅
亡時,擁戴趙嘉逃亡立國的老世族們雄心勃勃,無不以為趙人尚武善戰,沒有了趙遷那個昏聵
荒淫的君主,趙國必能再度中興,甚或能更加強盛。此等雄心,趙嘉更為執著。趙嘉深信,自
己本來就是天命趙王,若非父王被那個胡倡女迷了心竅而改立了孽種趙遷,擁有天下第一流大
軍與赫赫李牧、龐煖那般統帥的趙國如何能滅亡?唯其如此,趙嘉君臣逃入代地立國,上將軍
趙平上書:「請以代為國號,向天下昭示更新趙國之氣象!收復失地之後,再改回趙國,向天
下昭示我等君臣中興趙國之功業!」此見立即得到了趙嘉與群臣的一致首肯。從源頭上說,這
代國原本是春秋時期一個諸侯古國,在趙國先祖趙襄子時被趙氏吞併,自此成為趙氏部族的領
地,戰國之世便是趙國的代郡了。在代地立代國,土地城池是趙國本土,王族世族及軍民人眾
更是趙國老民,論事實,誰也不會將代國不認作趙國。而在秦國與趙國勢不兩立的時刻,則代
國這一名號,又或多或少可減少秦國的敵意。趙嘉君臣對這一妙用雖絕口不提,然在心底卻是
人人認可的。
初立代國的頭兩年,無論軍力民力如何單薄,代國君臣的復國雄心還是勃勃跳動的。然自
從與燕國結盟,燕代合軍四十餘萬而慘敗於秦軍之後,代國氣象每況愈下了。趙人素來蔑視燕
軍,然這次卻無法指斥燕軍。燕國在幾乎所有方面都認同了趙軍的軸心地位,太子丹承認了趙
平為統帥,兵力部署也好,戰場衝殺也好,燕軍都以趙軍馬首是瞻,如此這般到頭來還是大敗
而歸,趙人還罵得出口麼?因了無法找到合理解說,而又不能就此承認趙國氣數已盡,代國君
臣將士的人心莫名其妙地渙散了,士氣莫名其妙地低落了,雄心莫名其妙地委頓了。
趙嘉深知其害,終於找到了一個解脫困境的出口––向太子丹發難。公開的說法是:太子
丹急於復仇,擺脫趙軍而擅自兩分,致使趙軍遭受慘敗。當趙嘉在朝會上大肆講說這番道理時
,作為燕代統帥的趙平頗感難堪,然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一則是太子丹在戰場確實沒有完全
按照趙平部署行事,二則是趙平自家也必須有一番說辭。否則,在多見名將的趙軍眼裡,他將
永遠蒙羞而不能抬頭。雖則如此,在趙嘉得寸進尺地向燕王喜致信,要將太子丹置於死地的時
刻,趙平還是說話了。趙平的理由只有一個:「沒有太子丹,燕國必將潰散!沒有燕國,代國
將失去羽翼!而代國一旦孤立,則秦軍必不能容我!」然無論如何陳說,趙嘉也沒有接納趙平
之見。趙嘉一意孤行了。太子丹的頭顱被獻給秦國了。趙平畢竟敗軍之將,從此很少說話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7-1 15:25:53
雖然擺脫了一時難堪,雖然找回了些許尊嚴,可代國還是沒有起色。毋寧說,自太子丹死
後,當年燕趙兩國朝野瀰散出的那種對秦國的火辣辣復仇之心,也莫名其妙地瓦解了。更使趙
嘉寢食難安的是,秦國將趙燕舊地治理得井井有條,廢除了燕趙法令中殘餘的春秋舊制,一步
一步地推行著全新的秦國律法。農耕、百工、商市均已大體恢復,饑民也大大減少。駐防邯鄲
與薊城的秦軍,除了嚴密監控老世族外,不殺戮庶民,更不無端擾民。種種治情之下,原本追
隨王室殘部逃來代地的民眾,已經開始悄悄地回流故鄉了。趙嘉幾次欲圖出兵,要卡斷民眾回
流之道,甚或想殺一儆百杜絕此等回流。然與大臣將軍們會商幾次,最終卻是不能決斷。原因
只有一個,當此根基脆弱之時,若再截斷民眾逃生之道,結局只能有兩個:不被亂民吞噬,則
必然召來秦軍攻伐。然則,若聽任如此回流下去,只怕不消三兩年,代國老世族們便要親自下
田耕作了。
「我白頭矣!天命安在哉!」
六年前,趙嘉尚是正當盛年血氣方剛的雄武公子。那時,趙嘉目睹國破家亡,壯懷悲切,
慷慨激烈,廢寢忘食地謀劃著復國大業。縱然艱難小城,縱然風餐露宿,縱然宮室破敗簡陋,
縱然一無享樂,趙嘉都是勃勃風發而不知疲憊為何物。倏忽六年,堪堪四十歲的趙嘉不可思議
地老了,鬚髮幾乎全白了,身架乾瘦如枯竹,心力疲憊得動輒便靠在隨意一處睡著了。事情一
件一件地敗了,子民一點一滴地沒了,士氣一絲一縷地淡了,根基一日一日地鬆了––每念及
此,趙嘉都傷感得仰天長嘆。他,一個末世之王,終於明白了無可奈何為何物,終於明白了窮
途末路為何物,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歸宿––除了義無反顧地追隨歷代先王於地下,他沒有任何
選擇––
「稟報君上,王族大臣請行朝會。」
「上將軍?朝會?何事還須朝會?」
趙平稟報說:「一班王族元老已經密謀多日,欲圖東進遼東與燕國結盟或合為一體,請行
朝會,大約是元老大臣們已經就此達成了一致,只要趙王決斷了。」此刻的趙嘉,已經對任何
突如其來的變故都沒有了憤怒與悲傷,只淡淡道:「上將軍也贊同麼?」大見蒼老的趙平明朗
地說:「臣不贊同,代郡乃趙國舊地,尚有地利根基,若拋棄代地而奔遼東,則不啻乞兒入人
籬下,非但失了立足根基,也必然將與燕王殘部反目。」趙嘉看了看君臣兩人一身粗麻布孝服
,竟不無揶揄地笑了:「此身重孝我等君臣已穿了六年,淚且流乾矣。上將軍以為,若不奔殘
燕,代國出路何在?」趙平默然片刻一拱手道:「臣乃趙氏子孫,誓死不離趙國本土。臣乃敗
戰將軍,無能轄制他人,只能決斷自己。」
「好!」趙嘉陡然振作:「這方是雄烈趙氏之子孫!」
「君上決意抗秦?!」
「趙氏發於軍旅,至少當烈烈而終,當死在戰場之上。」
「臣!誓死追隨君上!」
「那便整軍備戰,遲早必有一戰。」
「臣遵王命!」
當夜,趙嘉還沒來得及向趙平重新頒發兵符,斥候將軍的緊急軍報飛到了案頭:秦軍王賁
部已經攻克襄平,燕王喜被俘,秦軍正在回師西來!趙嘉端詳著軍報,非但沒有了恐慌,心頭
似乎還生出了些許輕鬆。此等心緒,連趙嘉自己也驚訝了。趙嘉平靜地登上了王車,趕到了上
將軍趙平的六進小庭院,親自將兵符與軍報一起交到了趙平手裡。趙嘉只說了一句話:「來日
戰陣,本王自領黑衣劍士為前鋒。」趙平沒有說話,對著趙嘉深深一躬,大踏步去了。
秦軍西來消息如巨石投池,代城天地翻覆了。
當初擁立趙嘉的元老大臣們因朝會動議被冷落,怒而發難,一齊帶著私兵闖入了仍然叫做
王城的一片高大庭院,立逼趙嘉下令舉國北走陰山投奔匈奴。一片火把之下,趙嘉肅然挺立在
廊下石階,斷然回絕了元老們的威逼。趙嘉硬邦邦的幾句話是:「百餘年來,趙國南抗強秦,
北擊強胡,素以雄武強勢之道立於天下!秦人縱為虎狼,終與趙人同為華夏子孫!今趙人縱然
弱勢,何能自叛華夏,寧為胡人鷹犬哉!」便是這硬邦邦的幾句話,元老們的私兵竟然全都肅
靜了下來,對這位素來陌生的代王投去了頗有幾分敬意的目光。這一奇特景象驟然激發了趙國
元老們的亂政傳統,一時對私兵對趙嘉亂紛紛喝罵不休。為首元老一聲喝令,一群世族子弟呼
喝著撲來,立地便要裹脅著趙嘉北逃。趙嘉的數十名黑衣衛士怒吼一聲,一齊拔劍撲上,雙方
在大庭院殺作了一團。
正在此時,趙平率領一支馬隊趕到,殺死了洶洶然攻殺代王衛士的世族弟子,當場緝拿了
所有的作亂元老。依照趙國傳統,舉凡參與宮變者皆為死罪,主謀、主凶及骨幹要員更是舉族
皆滅。然則,趙嘉卻在當場破例下令:「此次宮變,事屬非常。主謀、主凶、要員,立即斬決
!其餘參與舉事者及其家人族人,只要願意死戰抗秦,概不追究!」趙嘉話音落點,作亂的私
兵們紛紛吶喊著「死戰抗秦,不逃匈奴」,齊刷刷走到了上將軍趙平的麾下。
「整肅代城!成軍抗秦––」
趙嘉一聲喝令,奄奄一息的代城一夜之間血流成河了。數十名元老大臣全數被殺,數百名
元老子弟全數被殺,無數不知朝局政事為何物而只知唯夫君馬首是瞻的妻妾們紛紛自殺,無數
嬰兒童稚少年婦孺在混亂中不是被「除根」而殺,便是流離失所不知所終––一片腥風血雨的
三日三夜之中,代城突兀地立起了一支猙獰變形的決死之軍,一支在絕境中被仇恨燃燒出最後
一簇光焰的趙軍。從趙嘉下令燒燬趙氏宗廟開始,代城的所有房屋都在熊熊大火中變成了一片
焦土;所有沒在混亂中死去的男女老幼,都拿起了長矛刀劍列隊成軍;所有的糧食財貨牛羊豬
雞酒食衣物,都被搜羅出來,在城門內堆放成一座座小山,任人肥吃海喝盡情享用。只是沒有
人留意,三日三夜之間,趙嘉陡然變成了一個鬚髮雪白滿面血紅的怪異老人。
第四日清晨,趙平接到了最後一道王命:清理全部成軍人數,每個姓名都刻在城門外的城
牆磚石上。兩個時辰後,趙平稟報趙嘉:全部代軍九萬一千三百四十三人,每個人都將自己的
姓名寫上了南門外城牆。當趙嘉帶著黑衣馬隊出城,要行最後的校軍禮時,東西不足三里的代
城城牆,已經全部變成了血染的磚石。所有的名字都是用鮮血寫上去的,秋日的陽光下反射著
晶晶閃爍的絳紅色光芒,刺人眼目,攝人心魄。已經麻木的趙嘉,再次被最後一支趙軍的這一
出人意料之舉深深震撼了。趙嘉沒有繼續校軍禮,而是在血紅的城牆下搭起了一方祭壇,對天
,對地,對祖先,聲淚俱下地稟報了趙人最後的壯舉。最後,趙嘉大步走到了城門下的一方青
石條前,抽出彎刀砍斷了左手四根指頭,板刷一般在青石條上寫下了粗大鮮紅的五個大字––
華夏趙王嘉!那一刻,九萬餘人眾靜如山嶽峽谷,沒有哭泣,沒有吶喊,一任秋風舒捲著獵獵
旗幟––
「稟報代王,秦軍開到了。」趙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
「上馬列陣。趙軍最後一戰。」從未上過戰場的趙嘉異乎尋常地平靜。
遍野烏雲在隆隆沉雷中壓來了。
秦軍開到代城郊野的時候,正當午後。出乎趙嘉意料的是,秦軍沒有立即攻殺,而是在代
城南門外五里之地紮下了營壘。王賁派軍使飛馬抵達城下,用弩箭對趙軍大陣射來了一封戰書
。戰書云:「王賁拜告代王:趙秦同源。我秦軍將士,素敬趙軍。當此之時,更敬趙人死戰之
志。是故,秦軍決意與趙代軍對等一戰。鑒於趙軍有兩萬餘婦孺老少,秦軍以六萬騎出戰,不
以強弩,不以援兵,不以偏師側伏,全然對等搏殺。此戰秦軍若敗,王賁決上書秦王,不再攻
伐代趙之地;趙軍若敗,則趙人得從天下歸一之大勢,永不反秦。代王若以為可,王賁請約期
而戰。」
「明日清晨,生死一戰。」
趙嘉沒有絲毫猶豫,在城下立即批回了戰書。若依古風尚在的戰國軍旅傳統,遠來之軍約
期而戰,以逸待勞的守地之軍便當後延幾日,以利對方恢復,方算得真正公平。然則,趙嘉已
經無暇如此氣度了。趙代軍遲戰一日,僅有的存糧便耗得許多,陡長的士氣殺心又陡然流失亦
未可知。然則,從另一面說,趙軍並未以以逸待勞之勢立即對遠道而來的秦軍發動襲擊,在戰
場法則已經將奇襲當做正當手段的戰國之世,趙軍此舉堪稱曾經傲視天下的大家風範。唯其如
此,趙嘉毫無愧色,趙軍毫無愧色。
「諾!」王賁再次回書,只有一個字。
次日清晨,秋陽剛剛爬上山頭,淒厲的號角立即淹沒了代城谷地。
這是兩方奇特的軍陣。趙代的九萬餘大軍分為三大陣:中間大陣為火紅的三萬餘騎兵,這
是五年前燕代聯軍慘敗後保留的最後一支真正的趙軍飛騎,背負弓箭手持彎刀,顯是今日代軍
之主力;騎兵大陣的中央最前方,是一方數百人的黑色方隊,這是趙嘉親自率領的黑衣軍;右
手大陣為同樣火紅的四萬餘步卒,一色的彎刀長矛,沒有一張盾牌;左手一陣則全部是五顏六
色的老弱婦幼,各式兵器混雜,隊形大見鬆散。對面秦軍,則是整肅異常的三個黑色騎兵方陣
,清一色背負弓箭手持長劍的輕裝騎士,除了衣甲顏色與兵器,輕裝程度與趙軍騎兵幾乎沒有
差別。
「代王!敢請遣散老弱婦幼,我軍可再少兩萬!」王賁遙遙高喊。
「也好。邊陣後退入城。」趙嘉終於點頭。
「不退!死戰秦軍––」老弱婦幼軍爆發出一陣亂紛紛的吶喊。
王賁正欲喊話。趙平正欲下令。趙軍騎步兩大陣中曾經與秦軍殺紅過眼的老兵們不耐了,
亂紛紛一陣怒吼咒罵,不待將令便揮舞著刀矛開始湧動衝殺,原本已經被仇恨絕望折磨得幾近
瘋狂的將士們也頃刻間失去耐性,亂紛紛吶喊變為鋪天蓋地的呼嘯吶喊,三大陣毫無隊次呼應
地潮水般撲向秦軍。
在這短短瞬間,王賁厲聲喝令:「左翼騎陣截開老弱婦幼!越快越好!中右兩陣搭住趙軍
,且戰且退!三里之後展開決戰!起––」整肅的秦軍騎兵大陣,立即颶風般發動了起來。左
翼兩萬騎士大迴旋拉開,在河谷原野展開成一個巨大的鉗形,風馳電掣般掠過瘋狂的趙軍主力
,鋒銳無匹地楔進趙軍主力與老弱婦幼邊陣的接合部,另一支則包抄外部並導引出路;一陣強
力砍殺,頓飯工夫便將兩萬餘老弱婦幼從趙軍的紅色巨流的邊緣硬生生切割開來,轟隆隆逼向
代城城下。不可思議的是,趙軍主力沒有糾纏干預秦軍,秦軍左翼騎兵也沒有在切開老弱婦幼
之後脫身。眼看著瘋狂衝殺的趙軍主力追著秦軍大殺大砍,秦軍左翼沒有從背後掩殺趙軍,而
只遠遠圈定趙軍老弱婦幼,任其哭喊叫罵,只是決然不許衝出巨大的黑色弧線。
此刻,王賁的主力飛騎大是艱難。騎兵的特質,在於凌厲的攻殺。騎兵對騎兵,要做到且
戰且退,先便陷入了劣勢被動。列位看官留意,歷來騎兵對騎兵作戰中的有意撤退(不是戰敗
的無序逃跑),不能一味撒開馬蹄飛馳,否則掩殺者完全可能衝垮撤退方的陣形梯次而導致真
正的崩潰。目下之秦軍面對具有豐厚騎戰傳統且決意死戰的趙軍,這種被衝垮崩潰的可能性危
險性都更大。這便是王賁下令搭住趙軍且戰且退的原因所在。而要搭住趙軍且戰且退,其作戰
優勢必然大打折扣,一時大有傷亡幾乎難以避免。事實上,在左翼騎兵切斷趙軍邊陣的頓飯辰
光,秦軍主力已經死傷了數千人馬。
所幸趙軍只有三萬餘騎兵,秦軍主力除卻左翼還有四萬騎兵,依靠著整肅隊形間的相互接
應,總算沒有被衝透大陣陷於真正崩潰。及至退出三里之外,王賁身邊的一排牛角號急促淒厲
地響徹河谷。隨著淒厲的號角,秦軍陣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與趙軍接觸的後軍(原本的前軍
)一聲吶喊,閃電般全速飛馳兩翼;前軍(原本的後軍)則在這片刻之間立即返身,展開成真
正的衝殺隊形呼嘯著正面掩殺過來;及至兩軍殺作一團,飛撤兩翼的原秦軍前軍主力則已經在
外圍從容整頓好了隊形,又一個梯次呼嘯著殺向了趙軍。真正的大拚殺展開之後,秦軍的應對
又流水般發生了變化:原本由王賁親自率領的前軍主力接戰趙軍騎兵,原本與趙軍騎兵搏殺的
秦軍後軍,則脫身殺向了堪堪趕來的趙軍步卒。
代城河谷不甚寬闊,黑紅兩方大軍堪堪十萬,大肆展開搏殺,雙方都沒有大迴旋的餘地,
只能全力拚殺,直到一方完全倒下。其慘,其烈,堪稱戰國絕響。王賁素有小白起名號,說的
便是每臨戰場倍加勇猛冷靜。此刻,王賁已經不需要下達任何軍令,只帶著三百精銳的中軍飛
騎專一尋找趙嘉的黑衣馬隊。秦趙兩方,皆相互知底。王賁知道,趙國君主的黑衣衛士歷來都
是劍士精華,人數不多卻鋒銳難當。然則,此等劍士卻有一個極大缺陷,便是很少戰場拚殺,
缺乏大軍戰場之群體搏殺經驗。而趙嘉本人,則生於趙國末世,適逢其父悼襄王非正道君主,
趙嘉既沒有過趙國王子的軍旅閱歷,更沒有親自上過戰場,今日趙嘉親自率領黑衣衛士做前軍
衝殺,除了死戰之志,戰力並不如何強大。王賁之所以要親自應對趙嘉,並非看重其戰力,而
是明確的統帥心思:代王是趙人的最後一面旗幟,決然不能走脫!
「左前方,跟我來!」
終於,王賁在紛亂呼嘯的萬馬軍中發現了那支皂衣孝服的馬隊,看見了白髮飄飄的趙嘉。
王賁低吼一聲,這支沒有任何旗幟的馬隊颶風般捲了過去。
趙嘉馬隊自真正的大搏殺開始,不知如何竟與趙平的中軍主力騎兵脫離了開來,莫名其妙
地捲入了步卒邊緣。黑衣衛士們忙於全力應對這從未經歷過的成群結隊的混亂拚殺,只要與秦
軍殺在一起便是,誰也無暇去權衡戰場大局。一個多時辰的連番搏殺之後,黑衣衛士已經死傷
過半,又因缺乏相互呼應,馬隊馳騁漸漸散亂起來。所幸靠近步軍,這支紅色海洋中唯一的一
坨黑色分外顯眼,一些老卒認出了是代王馬隊,立即蜂擁過來護衛,趙嘉馬隊便與趕來的步卒
呼應著,又再度奮力衝殺起來。正當此時,王賁馬隊呼嘯著撲來,兩個迴旋便攪散了已經乏力
的紅色步卒,將趙嘉馬隊圍困在一個看似鬆散卻又無法突圍的大圈子裡。
王賁一個手勢,馬隊中一支冷箭飛出,準確無誤地釘在了趙嘉戰馬的左前腿上。戰馬陡然
嘶鳴人立,飄飄白髮的趙嘉還沒來得及呼喊一聲便被掀翻在地。一騎火紅的戰馬閃電般飛來,
王賁就勢一掠,已經將趙嘉擄到了馬背之上。黑衣衛士們怒吼一聲撲殺過來。秦軍騎士早有應
對,瞬間弓箭齊發,接著迴旋衝殺,不到兩個回合的反覆,黑衣衛士悉數身首異處了––
暮色時分,這場空前慘烈的大搏殺終於結束了。
秦軍將士們沒有歡呼,靜靜地肅立在屍橫遍野的戰場,直到血紅的太陽沒進了蒼茫群山。
三日後,王賁給秦王的上書是:代王嘉被俘獲,趙代軍主力七萬餘人悉數戰死;代城兩萬餘老
弱婦幼,在秦軍守護下仍自殺過半,剩餘人口已遷入邯鄲;代城已經成為廢墟,不能駐軍;此
戰,秦軍將士戰死三萬餘,存活者人人帶傷,已退入薊城整軍待命。
旬日之後,新任長史蒙毅趕到了薊城。
蒙毅對全體將士宣讀了秦王書命,褒揚了秦軍將士對最後一支趙軍的猛勇搏殺,賞賜了三
車王酒,特許滅代將士痛飲三日。當夜,王賁設軍宴為蒙毅洗塵,聚飲對談間說及滅代之戰,
王賁心緒別有滋味,不禁一聲沉甸甸的長嘆。蒙毅笑道:「戰場慘烈,古今皆同,將軍當有武
安君白起之豪氣,何嘆之有哉!」王賁搖頭道:「對代之戰,非大戰也,卻亡我三萬餘將士,
賁身為大將,何能泰然處之?」蒙毅沉吟了片刻,輕輕叩案道:「將軍言及於此,不妨坦然相
告:對代軍戰法,朝臣原是多有議論,獨秦王大為嘉許,將軍無須上心也。」王賁道:「朝臣
之議,無非責我為濫施仁義之宋襄公,何足道哉!」蒙毅笑道:「秦王之嘉許,將軍不欲聞乎
?」王賁道:「王若嘉許,當有王書。今無王書,王賁何能當真哉!」蒙毅哈哈大笑:「果然果
然,秦王何料之準也!」說罷一招手,帳口肅立的一名書吏捧過來一支銅管,蒙毅挑開泥封抽
出一卷羊皮紙展開,念誦道:「秦王特書:王賁對代之戰,一舉廓清北中國,其功大焉!賁之
戰場處置,至為得當,大彰秦軍戰場正道,大顯華夏一統大道,各軍各將殊堪傚法!秦王政二
十五年秋。」蒙毅讀罷,雙手捧到了王賁面前道:「如此王書,將軍心下當安也。」王賁不禁
連連拍案:「大哉秦王!大哉秦王也!力行戰場正道,何愁天下不一!」蒙毅笑道:「然則,山
東說秦,依舊虎狼口碑,不亦悲乎?」王賁慨然拍案:「蓬間雀喳喳罵詞,何礙鯤鵬怒而飛哉
!」
兩人一陣大笑,一陣痛飲,又說起了後續事宜。
蒙毅轉述了秦王之意:趙國之趙王遷業已被俘,囚禁於梁山;趙嘉抗秦雖失之酷烈,然終
究有華夏大義,亦有趙人民心,不用押赴咸陽與亡國之君一道處置,可暫行拘押邯鄲療傷養息
,若其心智恢復,日後可領代郡之地。王賁若無異議,可立即實施,秦王書命隨後即到。王賁
立刻申明,秦王如此處置大合代趙情勢,他將妥善安置趙嘉拘押事宜。
言及軍事,蒙毅向王賁知會了西北兩邊的戰事進展:隴西對羌胡之戰很是順利,李信與翁
仲率大軍連續出擊,已經聚殲羌胡主力大部,來春將繼續追剿羌胡餘部;北邊九原戰事尚未發
作,然匈奴諸部已經匯聚陰山南麓,隨時可能大肆南下。末了,蒙毅道:「秦王之意,將軍須
得有備:來春若九原軍情告急,蒙恬將立即北上;滅齊戰事,秦王還是想要將軍南下領軍。」
王賁笑道:「滅國大戰,尊兄向未出手。草原之戰,王賁也從未嘗試過。長史能否轉告君上,
蒙恬上將軍依舊滅齊,王賁可就近開赴九原,與匈奴放手大殺一回!」蒙毅一邊大笑一邊搖頭
道:「兄弟之見,還是各安其所者好也!自錯用李信滅楚,秦王便立定了戒除僥倖之心。家兄
滅國,將軍草原,各棄所長,兩兩試手,秦王還睡得著覺麼?」
兩人一陣大笑間,天色已經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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