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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司馬遼太郎]豐臣家的人們[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36:21     標題: [司馬遼太郎]豐臣家的人們[全文完]

豐臣家的人們 作者:司馬遼太郎

殺生關白

第一節

  在尾張國知多半島的根部,有個叫作大高的村莊。村子裡有一些松樹和杉樹,長得蒼勁而古樸。
  聽說,從前這裡曾經是面對鳴海海灘的漁村。但是由於戰國中期織田家常在這一帶圍海造田,致使這村莊如今離開海邊已經相當遠了。然而即便是現在,當人們站在村子裡稍高的地方向大海方向眺望,仍能透過松樹椏杈間的縫隙,看到湛藍的伊勢海翻滾的波濤。
  這是一個平凡無奇的村莊。可出人意外的是,村子的守護神卻供奉在一座按照《延喜式》的規定建造的古老的神社裡。由此看來,這村莊從相當遠古的時候起就已經存在了。神社取名火上姊子。
  “姊子”——顧名思義,這裡祭祀的是上古時代曾在這一帶生活過的一位姑娘。她叫宮簀媛,是古時候當地一位名叫稻種的酋長的妹妹。她和從大和地方來這裡征伐東夷的日本武尊結了親。兩人之間大概有過幾夜的衾枕之歡吧。只因為和古代英雄有過這麼一點因緣,這位姑娘的大名載入了《古事記》,當地人還在林木深處為她建造了這座神社,附近的村民們從遙遠的年代起就一直對她頂禮膜拜。人是靠因緣而生存的。如果人只是孤單單一個人生活,那他完全和獸類無異。只有當他生活在因緣——亦即與他人的關系裡時,一個生物的人才具備了作為一個社會的人的資格。這大概是佛教徒們所發現的人世的奧秘吧。宮簀媛姑娘的奇異遭遇,和我們下面要講的故事有一點像征性的關系。
  戰國時候,在這大高村裡,住著一個四肢瘦小的農夫。
  他叫彌助,靠自己的少量薄田和租種別人的一點田地過活。彌助無甚本領,相貌也長得醜陋。妻子早死,此時,他正要物色一個可以續弦的女人。在這一帶村子裡,時常有穿村走巷的貨郎來往。這些貨郎,就如傳播花粉的風一般,所到之處,常為人介紹對像、撮合親事。其中有一個貨郎出來擔當月下老人,他對彌助說道:“中村寨裡,有一個女人,正好與你門當戶對,雖是個寡婦,幸好並沒有子女,你看怎麼樣?”就這樣,這門親事成功了。
  女人叫阿友,長得很醜。彌助頗為失望。然而就是這位阿友,日後竟成了全日本無人不知的貴婦人——瑞龍院日秀。這自然是彌助做夢也不曾想到的。
  像彌助這樣階層的人結婚,是談不上舉行什麼儀式的。無非是在門口燃起一堆篝火,請幾個親戚和近鄰,喝幾口像醋一般的酸酒就算完事。待來賓們都回去之後,阿友雙膝跪在房裡的地板上,用一種與她的長相很不相稱的嬌滴滴的聲調,對彌助說道:“妾無家可歸,望夫君永遠愛憐!”
  “這下可撿到便宜了!”
  彌助聽到這女人嬌滴滴的聲音,看到她那溫順的態度,心裡這樣想道。不錯,阿友就等於沒有娘家。據阿友說,母親生了她和弟弟之後不久,她的生父就早早地離開了人世。母親窮途末路,無以為生,便招了鄰家的男人竹阿彌為婿,重新結了婚。不久以前,又為竹阿彌生了一子。後父竹阿彌生性粗暴,為此,她的一個胞弟被迫棄家出走。她對生養了自己的娘家沒有感情。聽了女人的這番訴說,彌助開口道:“這於俺反倒更好。”要是討了個老是戀著娘家的媳婦,那該是男人的不幸。於是,他又對妻子說:“快快扎下根來,就把俺這村當作生你養你的地方吧。萬事全靠因緣哪。”
  彌助說:“萬事全靠因緣。”然而他哪裡知道,一個奇妙的因緣早已在人世的一角破土而出了。它在彌助夫婦全然不知道的地方萌芽、生長,而且以一種近乎奇跡般的勢頭伸展著。此人就是彌助媳婦的弟弟,小名猴子。順便說一下,有一本叫作《太閤的身世》的書。口述者是中村寨的裡正、稻熊助右衛門的女兒,她是這姐弟二人青梅竹馬的朋友。晚年,她向養子土屋貞知講述了出生在自己村子裡的那位稀世英雄童年的故事,並令他記錄下來。該書一開頭就用簡潔的筆觸介紹了這位阿友的弟弟:
  幼名猴子,改稱藤吉郎,後為築前守。
  繼而寫道:
  信長公賜其羽柴姓,故號羽柴築前守。後任關白,蒙天子賜豐臣姓。……
  太閤姐生於同地,號瑞龍院。此姐弟二人為同父同母所生。
  內弟秀吉的飛黃騰達,完全改變了大高村農夫彌助的生活境遇,這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他連名字都改成了“三好武藏守一路”。
  他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境遇的突變而驚訝,妻弟秀吉說了句:“彌助兄,你當個大名吧!”就使他成了在尾張國的犬山擁有十萬石封地的諸侯。然而彌助畢竟是個農民,他沒有當大名的信心,只得懇求秀吉,允許他不去尾張,把封地放在秀吉的直屬管轄之下,他自己則領著俸祿,住在大阪城裡,過著清閑的日子。
  “如今我這身子早已不屬於我了。”彌助茫然地這樣想。
  他被加上“三好”這個姓氏的始末,也如一出魔術戲一般。秀吉出身低微,為此他總要給他的親族的身份盡力粉飾一番,哪怕是虛假的也好。阿波地方的三好氏,是名門望族,一度曾是京城裡炙手可熱、紅極一時的人家。如今這家族早已沒落,只留下一個號稱笑岩入道的老人,還在人世苟且偷生。這老人原名三好康長,極盛時曾當過山城守,威震攝河泉三州,後被織田信長所驅逐。現在,他將自己的老殘之軀寄靠於秀吉。秀吉也待以諸侯之禮,讓他當了自己的幕僚。秀吉對這位笑岩入道說:“入道,把你的姓借我用一下。”
  既然是秀吉的命令,笑岩當然不能不聽從。於是他就把彌助夫婦認作了自己名義上的養子和養女。不僅他們夫婦,連他們所生的孩子,也算作孫子。並讓其中一個叫次兵衛的, 作了三好家的後嗣, 叫他使用三好家的世襲名字孫七郎,稱作:“三好孫七郎秀次”。
  這便是日後任關白要職的秀次其人。總之,秀次的父母彌助夫婦,並沒有為自己的前程作過任何努力。這一家貴族的形成,完全靠了“因緣”。孫七郎秀次也因之而享受著這奇運帶來的恩澤。雖說如此,不過,孫七郎和他的父母畢竟不同,他多少作過一點點努力。確切地說,這努力還不止是“一點點”。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36:44

第二節

  孫七郎秀次在舉行過成人儀式之後,就在河內領得了二萬石的封地。後來,他在舅舅秀吉的帶領下,從十四五歲起就從軍出征。不消說,他從一開始就擔任了獨當一面的大將。十六歲那年參加了征討伊勢地方的瀧川一益的戰爭。
  “好好努力,干得好,將來有你的好處啊!”舅舅秀吉每每這樣說。
  所謂“好處”,大概是指當秀吉的接班人吧。這敢情是恰當不過的。因為這位孫七郎,乃是世界上最最純真地繼承了秀吉血統的人。雖說孫七郎的二弟小吉(秀勝)也一樣,但是這位二弟智力稍差,而且生下來就是個獨眼龍。三弟還是個孩童(此人後來名叫秀俊),而且早已被秀吉的異父同母的弟弟秀長領去作了養子,所以已經不能算在內了。總之,和秀吉有血緣關系的年輕人,只有他姐姐阿友所生的這三個。
  “這位少爺將來要當統帥。”
  這一點,秀吉軍中的各位將領也都看到了。自然,一些諳於世故的將領們就把孫七郎作為秀吉的代表來對待。
  只有福島正則,把這事當作笑柄,公然對孫七郎抱著輕蔑的態度。福島正則是秀吉為數不多的親戚之一。他原名市松正則,是尾張國清洲地方一個箍桶匠的兒子。因與秀吉的亡父有著血緣關系,從小就養在羽柴家裡,充當小勤務兵,在賤之岳戰役中立過功,現在當了頭領,統率著三隊人馬。正則原本就是個鋒芒外露的人,被人認為有些狂妄之處,加上那種自認是秀吉的至親的觀念過於強烈,致使他只會用一種嫉妒的目光看待孫七郎,並旁若無人地對秀次評論道:“這小子充其量只有翻土塊的本領。”意思是說,這是塊當農民的料子。
  當有人稱孫七郎為“公子”時,正則咧著嘴哈哈大笑。他到處散布說:“那小子也算公子?不錯,穿戴的倒是公子的衣衫,可那是繡花枕頭,徒有其表。這種人就是當個騾馬運輸隊的趕腳的,恐怕也難以勝任。”
  背後講的這些壞話,雖然沒有傳進孫七郎的耳朵,但他感到私下裡似乎有這樣的議論。他自然而然地擺起架子來,到頭來甚至對輔佐他的老將們也禮儀不恭,態度傲慢起來。這時他才十六歲。
  然而,在作戰方面,因有輔佐他的各位將領一手包攬了軍務,雖無大功,倒也沒有大錯。這個年輕人有過一次左右戰局,確切地說是左右歷史的重大行動,那是在這之後的第二年,他十七歲的時候。
  那一仗後來被人稱為小牧、長久手之戰。時間是在秀吉控制了日本中部的二十四國之後。秀吉為了以此勢力征服盤踞在東海方面的德川家康,親自率領大軍開進了尾張。家康也不示弱,他出動了故國三河的全部兵力,在尾張擺開陣勢,和差不多三倍於己的秀吉的軍隊相對峙。參戰的雙方互相窺伺著對方的虛實,虎視眈眈而又都按兵不動。雙方都構築了堅固的野戰陣地,戰線處於膠著狀態。在這種場合,誰如果輕舉妄動,誰恐怕就會吃虧。雙方都采取了同樣的態勢,如果敵人膽敢動手,就立即予以打擊。
  秀吉慎之又慎。然而這時卻有兩個意想不到的人物出來向他獻計。他們是池田勝入和他的兒子池田輝政。池田勝入是早先秀吉在織田信長手下時的老同事。對於在短期內取得了天下的秀吉來說,這是一位不願得罪的人物。池田勝入邀功心切。他獻計說,家康的老窠三河空虛,可以馬上組織一支游擊部隊,秘密行軍,偷偷地繞過家康的防線,然後長驅直入奔襲三河。這樣,家康定會驚慌失措,拋棄前線,調兵回救老窠。請允許我擔任這支游擊部隊的先鋒。秀吉沒有同意。因為如果這事被家康發覺,必定會招致失敗,給全軍帶來影響。第二天,勝入又向秀吉提出懇求。秀吉為了不使勝入離心離德,終於答應了他。只是向他詳細交代了應該注意的事項。
  一支游擊部隊很快組成。先鋒是池田勝入,中軍由森長可和堀秀政擔任。所選的將領都是從織田時代起就以猛將著稱的人物。擔任殿後的是三好孫七郎秀次,他同時兼任整個游擊部隊的大將。他們這支總共二萬人的部隊,於天正十二年(1584)四月六日深夜,從尾張樂田的陣地出發了。行軍第一天,部隊偷偷地翻過物狂坡,通過了家康陣地的前方,行動順利,沒有被對方發覺。直到第二天,四月七日,在太陽開始西斜之後,家康才得到情報。那是早先家康安插在秀吉軍中一個伊賀地方人名叫服部平六的密探,溜回家康陣地緊急報告的。
  得到秀吉的一隊人馬已經出動的消息時,家康欣喜若狂。太陽落山之後,家康開始了行動。他的辦法是:用一支部隊,以同樣的秘密行軍,尾隨敵人的游擊部隊。家康成功地從小牧的大本營悄悄地抽調了九千人馬,以全速的夜行軍追了上去。夜深的時候,發現了敵人的後衛部隊。
  “敵方擔任殿後的將領是誰?”
  “三好孫七郎。”一個下人回答說。
  這是家康第一次直接和秀次這個人打交道。
  “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家康又問一個熟知敵情的人。
  那個人回答說,他是秀吉的一個養子,今年十七歲。並且說,這位少年將軍所用的武具,珍奇得叫人有點不可思議。
  孫七郎秀次是個搜集迷,喜歡搜集是他畢生的嗜好之一。近來他正在熱心搜集有名武將的武具。舉個例子來說,他所用的作為大將徽記的馬標,是一面金色的大旗。這物件,原為越前北莊戰死的織田信長手下首屈一指的勇將柴田勝家所有。他戴的頭盔是一頂仿照中國的頭盔制作的唐冠,此物本是美濃地方出身的武將、現在秀吉手下任備中守的日根野弘就的武具,孫七郎死乞白賴地一再向物主索取,才勉強弄到手的。那件用鳥毛制作的披肩,則是木村常陸介的物品。木村是一位近江地方出身的豪傑,現在秀吉軍中任職。這披肩本是木村的常用之物,架不住孫七郎苦苦請求,才不得不忍痛割愛。這真可以說是集當代英雄豪傑的戰場裝束於一身。
  “這人真有點怪!”家康歪了一下頭,以略帶迷惑的神情說道。
  家康不由得暗暗發笑。對家康來說,最想知道的是有關敵將強弱的情況。先鋒池田勝入,是一員天下聞名的虎將。中軍堀秀政,身經百戰,武藝高強。森長可原是美濃國齋藤家的舊臣,號武藏守,後來跟隨織田信長南征北戰,縱橫馳騁,得了個“鬼武藏”的諢號。另外,由於他的胞弟蘭丸和力丸在京都本能寺為衛護織田信長奮勇抵抗、以身殉主,為此,他們這一家在世上很有名望。要使奇襲獲得成功,必須打擊敵人的薄弱環節。而上面三人作為打擊對像都過於強大。家康聽說孫七郎的裝束頗為珍奇,便說道:“此人定是個弱將。”
  據家康看來,這位秀吉的親屬,似乎是想用這些表面的裝束來掩飾自己的膽怯和無能。形成這樣的看法之後,家康便把攻擊的重點放在孫七郎率領的後衛部隊上,方法是先圍起來然後再打。
  孫七郎的後衛部隊就在白山林夜營。這是一處山坡地,東邊高西邊低,只有山谷的底部有一條南北向的通路,道路的兩邊長滿了郁郁蒼蒼的樹林。從這地形來看,恐怕只能夠說,孫七郎完全是為了讓敵人襲擊才在這兒宿營的。而且連發動攻擊的家康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敵方好像連步哨都沒有派,高處也沒有設置了望哨。這就成了一場輕而易舉的戰鬥。家康下達了全殲敵人的命令。趁著沉沉夜色,他讓九千人馬全都潛伏進山林深處,把敵人圍了個水泄不通,然後等待攻擊的時機。
  東方發白,孫七郎的部隊起身了。但是仍然沒有發現被圍。他們吵吵嚷嚷地說著話,一邊在用早飯。就在這時候,家康的部隊發起了全力以赴的猛攻。
  這已經不是打仗而是一場屠殺了。大部份士兵扔下手中的飯碗,連馬都來不及牽,便只身倉皇逃命。
  孫七郎見此情景,早忘了自己是員大將,只覺得自己完全變成了獵場上一只被人圍獵的走獸。他正想奔到馬旁邊去牽馬逃跑,忽見從樹林子裡衝出幾個德川家康的士兵,便趕緊掉轉了方向。他漫無目標地在那一帶徒步亂跑。這期間他只下過一道命令。他連聲呼喊:“把久兵衛給我叫來,把久兵衛給我叫來。”久兵衛是這支後衛部隊的先鋒隊隊長田中吉政。吉政是近江人,行伍出身,在好幾位將軍手下任過職,後為秀吉所賞識,現任孫七郎部隊的隊將,頗有一點名氣。在這場混亂之中,唯有他所率領的一隊人馬沒有潰逃,正在原地與敵人展開殊死搏鬥,以擋住敵人的進攻。“到底什麼事情啊?”吉政感到迷惑不解,一邊從防線上撤了下來,回到孫七郎身邊。這時,孫七郎對他喊道:“快去向勝入和武藏告急,叫他們來救援!”
  聽了這話,吉政可傻了眼了。大將身邊明明有擔任傳令任務的令兵,怎麼能把正在第一線抵抗敵軍的先鋒隊隊長叫回來,讓他去傳令呢?
  而且,這道命令也下得不對。目前這場混亂,完全應該由後衛部隊來制止,派人去叫遠在數裡之外的先鋒部隊,即便他們趕來救援,也必將自投羅網,再次成為敵人的餌食,在這狹長的山谷裡被敵人各個擊破。由於上述三方面的原因,吉政拒絕執行孫七郎的命令。然而孫七郎卻像發了瘋似的狂叫道:“你連我主將的命令也不聽嗎?我斬了你!”為此,吉政不得不單人匹馬前去傳令。吉政快馬加鞭,猛趕了一個小時光景,終於趕上了堀秀政,向他報告了殿軍總崩潰的情況。誰知堀秀政當著眾人之面,對他破口大罵:“久兵衛,你不是傳令兵,而是三好將軍手下身負重任的將領啊!我看你准是貪生怕死才逃跑出來的吧!”
  吉政被罵得面紅耳赤,悻悻地從堀秀政面前離去。他一邊離開戰場,一邊心裡盤算道:“這位三好將軍將來不會有多大出息。”
  吉政看透了孫七郎,打完仗便離開了他,當了浪人。
  這裡附帶交代一下。這位吉政後來經同鄉石田三成介紹,成了秀吉的直屬部下。秀吉對他的才干頗為賞識,賜給他十萬石封地。在日後的關原之戰中,吉政部在家康一邊。戰爭結束後,家康在築後的柳川地方給了他三十多萬石的封地。
  吉政去傳令之後,孫七郎的部隊已經潰不成軍,所有的人都在徒步奔跑著逃命。孫七郎也不例外。他一邊逃跑一邊在動著腦筋。唐冠的頭盔,金色大旗的馬標,鳥毛做的披肩,這些英雄豪傑的標志,全被他扔掉了。他只身奔跑著。這麼一來,敵人會把他看成一名普通的士兵。這當兒,可兒才藏一邊把插在胄甲上的印有剪竹圖案的小旗稍稍向旁邊倒了一下,一邊揚起鞭子催打著他的千裡駒,從孫七郎面前悠然逃去。可兒是美濃人,善使一杆長槍,槍術高超,沒有人抵得過他。秀吉為了培訓孫七郎,特意在他身邊配置了不少像可兒這樣能征善戰的武將。可兒畢竟是個久經沙場的人物,就連逃跑也顯得十分熟練。“才藏,才藏!”孫七郎一邊緊追不放,一邊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從孫七郎來說,現在用不著可兒,要的只是他騎的那匹千裡駒。
  “把馬借我用一下!”
  聽孫七郎這麼說,可兒回過頭來瞪了孫七郎一眼,隨即回答道:“下雨天要借傘嗎?”
  說完便揚長而去。這是一句抱怨的話,意思是說:天下雨要用傘,退卻時得用馬,怎麼好隨便借人呢?可兒才藏早先是美濃的齋藤手下的人,後來到尾張投奔了織田信長,是位久經戰陣的武將。他目睹此種愚不可及的潰敗情景,想必是看透了自己的主人將來不會有什麼作為了吧。事實上,此人後來辭官還鄉,成了福島正則的部下。
  就在這時,孫七郎手下的隊將之一木下利直跳下馬來,把自己的坐騎讓給了孫七郎。他自己則徒步站定,並把作為徽記插在胄甲上的那面小旗拔下來插在地上,迎戰蜂擁而上的敵人,終於戰死。他那擔任周防守的弟弟木下利匡,為了支援他,也同樣的徒步戰死。孫七郎騎上馬後,連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因此,連木下兄弟犧牲的事他都不知道。
  後衛部隊的潰敗立即波及到了前隊。這支游擊部隊的先鋒隊隊長池田勝入和他的兒子池田之助同時戰死。人稱名將的森長可也陷入敵人的重圍,被敵人用火槍打中,落馬身亡。總之,這支游擊部隊可說是全軍覆來了。
  長久手之戰失敗以後,秀吉用外交手段孤立家康,繼而又和家康和談,終於使他臣服,當了豐臣家的諸侯。但是對家康來說,這次戰役的勝利,是他個人歷史上最光彩的一頁,成為他威望的像征。也正因為如此,秀吉始終對他彬彬有禮,秀吉死後他成了眾望所歸的人。如果孫七郎不打敗仗,而是秀吉取勝,家康戰敗並且陣亡的話,那麼秀吉的禍根早在這時就消除了。這一點,秀吉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然而孫七郎卻並不明白這些道理。他逃回之後就差人去見秀吉,說是:“請另外派一個將領。”
  孫七郎認為。木下兄弟死了,需要有人取代他們的職務,希望秀吉從身邊的武將中調人給他。他甚至指名道姓地要人。他要那位武勇雙全、名傳遐邇的池田監物。那口氣就像是換一件什麼物品似的。
  “你是人嗎?”
  秀吉首先對孫七郎派來轉告口信的使者一柳市助(日後擔任伊豆守)大發雷霆。他甚至說:“我先斬了你,再叫孫七郎切腹自殺。”眼看著木下兄弟戰死而不救,自己一個人光著腳從戰場逃回來,甚至連名將森長可和池田勝入父子都因此而戰死。犯下這樣的彌天大罪,居然還恬不知恥,剛逃回陣地就說要換人,這到底長的是顆什麼心啊!
  “那小子果然是個傻瓜嗎?”
  孫七郎是傻瓜這件事,比起這次戰敗,更使秀吉心情暗淡。秀吉很早以來就一直在思索一個問題:為什麼准備托付自己事業的親屬,都是這樣一些低能兒呢?他的有限的幾個親屬,除了弟弟秀長之外,不是智力低下,就是生性頑劣。再看看妻子方面的親戚,在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中,也沒有什麼像樣的人材。原來以為孫七郎總還可以,曾對他抱著某種期望。現在看來,對他的才干是不好抱什麼指望了。而從他那種殘忍的性格,草率的行動來看,縱使讓他接了自己的班,恐怕世人也不會跟著他走。秀吉完全懂得,如果沒有人跟著,權力的寶座就連一天也難於保住。然而對於秀吉來說,他沒有其他選擇。只有想方設法,把這個年輕人培養成一個具有一般人的情操和心境的人,把他塑造成一個勉勉強強受人敬慕的接班人。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真是沒有辦法。”
  戰爭結束之前,秀吉一直把這件事壓下來,沒有處理。戰事告個段落之後,有一天秀吉突然把秘書叫來,讓他准備好紙筆,好像孫七郎那張毛孔粗大的可憎面孔就在眼前似的,用一種訓斥的聲調開始口述。這封信一開始就進入本題,字裡行間充滿了“你這個東西”的斥罵聲。
  你平日仗著是我秀吉的外甥,待人接物甚是粗魯無禮。簡直是豈有此理。
  你打錯了算盤。相反,你應當有這樣的決心,讓別人提起你就嘖嘖稱贊,覺得
  你真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
  從今以後決不再寬恕你。有個時候我甚至想處你死刑。但我對你產生了憐
  憫之心,才決定給你寫這封信。如果你今後能夠改邪歸正,重新做人,我仍當
  極力栽培提拔你。
  就拿這一仗來說,我派木下兄弟助你,而你卻對他們見死不救。對此,你
  原該深感內疚。不料你竟無動於衷。反而派一柳市助前來討池田監物。在別人
  面前你本該愛惜自己的面子,然而想不到你竟叫他向我另外要人。你的傳信人
  也是個十足的蠢貨。我一時曾想一刀斬了他。總之,你今後要深明事理。如能
  學好,讓人稱贊你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就比什麼都使我滿意。
  只要你能改弦易轍,哪一國都可以給你。但是,如果仍像現在這樣不明事
  理、蠢笨無知,縱然我這次饒了你一命,將來仍要嚴懲,因為這關系到我的面
  子。我秀吉並不喜歡殺人,但像現在這樣派你去別國當諸侯,那更會給我丟臉。
  到時我不用別人,要親自斬你。
  這是一封名副其實的訓斥信,同一件事,不厭其煩地反復講述。在這封信的第五段裡,秀吉用了“你頗靈巧而自作聰明”這句話來評論孫七郎的性格。如果是一個出身高貴的少爺,被人說成“頗靈巧而自作聰明”是准會生氣的。然而從秀吉看來,話說到這個程度,那已經是對孫七郎的最高限度的贊美之辭了。這封信接著寫道:
  正因為如此,我才賞識你,原本打算讓你代替我的職位。可像你目前這副
  德行,是根本不行的。我甚至暗自思忖,這興許是老天不讓我秀吉留名後世,
  要我斷絕香煙。我為此而深感惆悵。
  就這樣,這封信反復致力於訓斥這個主題。
  但是孫七郎卻對信的用意不甚明白。他讀完來信之後,當即對來人說道:“是說我武藝不高,膽小怕死嗎?”
  在座的是兩個信使,一個叫宮部善祥房,一個叫蜂須賀彥右衛門(原名蜂須賀小六)。孫七郎的膚淺而粗疏的理解能力,使他們兩人目瞪口呆。他們沉默片刻之後,開口說道:“不,不是這樣。”
  兩個信使仔細地向孫七郎說明了秀吉的真意。“我知道。”孫七郎大聲地說。讀懂這等程度的信件的水平,這個青年人還是有的。然而有一點孫七郎無法理解,那就是秀吉為什麼發怒。孫七郎想,盡管信中有四五處講到了有關精神的事,但真意恐怕是責備他武藝不高和膽小怕死。准是如此。如果是這樣,那麼秀吉對我孫七郎顯然是估計過低了,是看錯了。這真是沒有想到啊!
  “我本來就是個勇猛的人嘛。”
  孫七郎早就有這樣的信念。更確切地說,他早就形成了一種習慣,相信自己是勇猛的。像念經一般再三重復而形成的信念,給他的心靈包上了一層薄膜。正是靠了這層薄膜的支撐,孫七郎才敢於騎在馬上充當一軍的大將的。這時,孫七郎心中在暗暗思忖:“秀吉不知道我勇猛。勝敗乃兵家之常事。只打了一次敗仗,不應該受到如此的責難。”但是他畢竟不好將這些話說出口來。他沉默了許久,然後小聲地問兩個信使道:“我今後究竟該怎麼辦呢?”
  孫七郎想,兩個來人都是老於世故的人物,他們准會知道這怎樣才能平息秀吉的怒氣,使他改變對自己的看法。
  “是啊,這的確是個問題啊。我們覺得,從今以後,你的一舉一動,還是按你左右的老將們的吩咐去做為好。”兩個信使這樣對孫七郎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36:56

第三節

  秀地給孫七郎派了四位輔佐他的老將,他們是中村一氏、堀尾吉晴、一柳直末、山內一豐。這四人全是諸侯,是秀吉早在織田信長麾下任軍官時起就栽培提拔起來的。也不知是偶然的巧合還是秀吉的著意安排,這些老將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性情溫和,學識淵博,飽經風霜而善於處世。他們開口就是:“凡事須冷靜沉著,切不可鋒芒畢露,要忍之又忍,不可作非分之想。”這些話差不多成了他們的口頭禪。老將們用這些話像操縱木偶人似的操縱著孫七郎,巧妙地限制了他的自由;而在秀吉面前則又百般推崇孫七郎,說道:“他很聰明。”
  他們把自己的謀劃說成是孫七郎的主意,極力想讓秀吉改變對孫七郎的看法。起先, 秀吉並不輕易相信。 但是後來,看孫七郎沒有什麼大的過錯,也就覺得:“倒也是的。年紀大了,人會改變的啊。”
  有一次,秀吉還曾對左右的人說道:“又左(注:指前田利家)從前也是這樣的。”他還說過:“前田利家在十幾歲的時候,是一個令人束手無策的浪蕩子。可是如今卻成了一個穩重而誠實的人,和從前的又左判若兩人。一條令人討厭的毛蟲變成了一只招人喜愛的蝴蝶。孫七郎這小子總不會永遠是條毛蟲吧。”
  秀吉對於孫七郎這位近親,真是無計可施。由於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取他而代之,因而想拋棄也無法拋棄。不得已,於第二年——天正十三年(1585),任命孫七郎為征討紀州的大軍的副將,盡管他當時只是個十八歲的青年。幸好,這次孫七郎並無大過。緊接著,在同一年,秀吉又讓他參加了討伐四國的戰爭,同樣讓他擔任了部隊的副將。這次也沒出什麼大的差錯。經過這兩次戰爭,秀吉終於拿定了主意。在這一年的閏八月,秀吉允許孫七郎使用羽柴姓,並將近江國封贈給他。同年,秀吉升任關白。與此同時,他奏請朝廷,讓只有十八歲的孫七郎擔任了從四位下右近衛中將。一個出身卑微的青年農夫,一躍而成了朝廷的命臣,這是曠古未有的事。第二年,十九歲的孫七郎當上了參議。參議以上就是公卿了。然而,竟有人為孫七郎的平步青雲感到恐懼。此人就是孫七郎的生身父親,世人稱之為三好武藏守一路的彌助。彌助在京城裡見到了自己的兒子孫七郎,對他說道:“你得好好留神,可別違反了天意啊!”
  彌助用尾張農民的土話,反復念叨這個意思,而且越說越激昂。也不知彌助是從哪兒聽來的,他說,從前有句話,叫作:“爬得高,跌得疼,高位害死人。”他還說:“自古以來,沒有大的才干而飛黃騰達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留神老天爺發怒,可別違反了它的意志。”他說:“由於過快的榮升,會使你的人品和能力與高位不相稱,最後甚至連人倫道德也會喪失殆盡。”他三番五次、不厭其煩地對兒子說:“你可得留神啊!”
  “我怎麼個留神法?”
  孫七郎一看見自己的父親就感到不愉快,就如有人當面揭穿了他的老底,指出他出身低賤似的。他的父親長就一副種地人的相貌,這是怎麼裝飾也改變不了的。他的臉上總是顯出一種軟弱無能、膽小怕事的神情。聽了父親的一席話,孫七郎卻說道:“我武藝高強。我的地位與我的才干相當。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氣呢?”
  “不,不,你錯了。”彌助說。
  然而面對已經身居朝廷參議這樣高位的孫七郎的惡狠狠的眼光,彌助沒有勇氣看他一眼,而只是低垂著頭。彌助沒有再說什麼。但是他懂得:孫七郎只不過是一具木偶而已,他決不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活人。他不可能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而僅僅是被人用來繼承豐臣政權的一件工具。彌助自己就是一個明證。他從尾張的大高村被人接了出來,自己的三個兒子都被別人弄去。為了光耀豐臣家的門庭,彌助自己也被人為地粉飾了一番。他改名為三好一路,位居武藏守,真不知村裡的鄉親們正在背地裡怎麼議論他呢!
  “爹,你以後別來了。”
  孫七郎已經忍無可忍,盡管覺得有點不忍心,但他還是這麼對父親說了。他如今早已是可以上殿參與朝政的貴族了。而且得與那些姓藤原的令人討厭的公卿們相周旋。可他的這位父親卻總是這麼一副貧民相,令他想起在尾張鄉下度過的那一段窮苦生涯。而且每次來總要嘮嘮叨叨地教訓他。這樣子他又怎能保持精神振奮、干勁十足呢?這不是故意和他為難嗎?
  然而,養父秀吉卻完全兩樣。
  為了讓孫七郎步步高升,秀吉為他填寫了一項又一項足以令天下人都信服的光彩奪目的履歷。二十歲那年,孫七郎跟隨秀吉出兵征討九州。在老將們的輔佐下,這次也沒有什麼大的過失。翌年,即天正十六年(1588),升任從三位權中納言。接著又在這之後的第二個月,晉升為從二位。這種晉升的速度,更是一個例外。
  “照這樣一直升上去,來年可望當上大納言啦。”
  位居京都奉行的前田玄以,見風使舵,對孫七郎奉承了這麼一句,想以此博得這位有希望成為豐臣家的後繼人的歡心。前田原是僧侶,現在擔任豐臣家對宮廷的聯絡事宜。然而,由於晉升得過於迅速和頻繁,孫七郎早已感到遲鈍了,聽了玄以的話,他竟無動於衷,只是應和著說:“噢,明年當大納言啊。”顯得並不特別高興的樣子。看到這情景,玄以不禁心中暗暗好笑。
  “這個傻瓜!”
  盡管玄以沒有露於聲色,但因為他是負責指導孫七郎禮儀的教師,因而沒有人比他更瞧不起孫七郎的了。在玄以看來,孫七郎近乎是個白痴。玄以心裡想,恐怕你還不明白大納言的官位有多高吧。他對孫七郎說道:“所謂大納言,乃是連藤原公卿、連姊小路、飛鳥井這樣的羽林家出身的大臣,也只有到了老年才能當上的大官。總之,那是僅次於內大臣的官職啊!”聽了這番說明,孫七郎才喜形於色,一邊著急地問道:“是嗎?這麼說,明年就能當上這大納言了嗎?”
  但是沒有想到,第二年竟發生了變故。確切地說,這也許不應該說是“變故”。對於豐臣政權來說,這是一樁出人意料的大喜事。因為秀吉的側室淺井氏生了一個男孩。秀吉一直以為自己沒有生育子女的福分。在這一點上,他幾乎絕望了。而現在卻有了一個男孩,對秀吉來說,哪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事呢!
  新生的男孩取名“捨兒”,按照民間的習俗,這名字能夠保證孩子長壽。總而言之,秀吉為此而欣喜若狂了。普天下的諸侯為了逢迎秀吉,耗費了傾城的錢財,贈送了大量的賀禮。甚至連天子也給豐臣家的這位新的繼承人贈送了華貴的襁褓。為了天子送的這件禮品,辦事周全的前田玄以奔忙了好一陣子。這麼一來,孫七郎這個人物,突然之間被人們遺忘了。
  “大納言……”
  孫七郎心裡本來暗暗期待著這一年能當上大納言,然而秀吉方面卻始終沒有什麼動靜。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秀吉和豐臣家的官僚們之間,產生了一種直截了當而又非常富於實際意義的想法:如果把孫七郎的官爵提得過高,就會對這個新生嬰兒的前途不利。
  不過,孫七郎在軍中所擔任的重要職務,還是一如既往。在捨兒誕生後的第二年所進行的討伐小田原的軍事行動中,孫七郎仍然沒有失去副將的位置。這次戰役結束之後,秀吉雖然沒有把已從接班人的寶座上跌落下來的孫七郎提升為公卿,但是卻給了他對於大名來說最最實惠的犒勞。孫七郎的封地一躍而猛增到一百萬石,他成了故鄉尾張國以及伊勢的諸侯。
  “這下該高興了吧。”秀吉對他說。
  孫七郎卻不知道該如何高興才好。
  “好好干啊!”秀吉還是和從前一樣對他說。
  只是少說了一句多年來聽慣了的老話:“好好干吧,將來讓你接我的班。”而是用了另外一句話來代替了:“你是我的代理人啊!”然而孫七郎心想: “代理的是工作,可不是官爵啊!”反正秀吉不給這個年輕人閑暇。在攻克小田原之後,孫七郎又繼續參加了討伐奧州的戰爭。凱旋歸來,回到京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又出兵奧州,去鎮壓九戶地方的叛亂。這一次秀吉沒有去。孫七郎第一次當了他的代理人。但是秀吉對這個年輕人的實力還是不放心,便讓德川家康同行,擔任討伐軍事實上的總司令。這時,家康剛好已官居大納言。僅僅為了平衡孫七郎和家康的官爵這一點原因,臨出發時,這個年輕人被任命為權大納言。這是他所盼望已久的了。但是他無暇歡慶一番,就立即踏上了征途,轉戰奧州各地。平定了叛亂之後,孫七郎於同年十月勝利返回大阪。
  孫七郎登上大阪城朝見秀吉,秀吉照例對他講了一番慰勞的話。使孫七郎深感驚訝的是,他舅舅原有的那種洪鐘般的聲音(這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身體健康的像征)已經完全消失了,語氣很消沉。從大廳的座位高處傳來的秀吉的說話聲,孫七郎幾乎聽不見。同時,昔日笑語聲喧、充滿生氣、甚至令人覺得過於嘈雜的整個大廳裡,今天卻像寺廟的大殿那樣,寂靜無聲。孫七郎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已經聽人說過,因而知道這是由於秀吉的嫡子、小名叫捨兒的鶴松,已於兩個多月前病死了的緣故。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38:28

第四節

  鶴松病死後,孫七郎的命運發生了變化。豐臣家的這位年輕人的命運,真是瞬息萬變。鶴松剛死三個月,秀吉派來的使者就出現在這位年輕人面前。他們向孫七郎傳達了秀吉的決定:他已正式成為豐臣家的繼承人。由於鶴松的喪期未滿,不便公開設宴歡慶。但是到孫七郎的邸宅來暗暗向他說些祝賀的話的諸侯,則是絡繹不絕。這些達官貴人,三個月前曾在設於如心寺的靈堂裡,為鶴松之死而痛不欲生,都爭先恐後地當著秀吉的面,剪下發髻,以表示對死者的忠貞。
  這一年的十二月,由豐臣家出面奏請朝廷,任命孫七郎為內大臣。從這一天算起,僅僅過了二十四天之後,孫七郎在天下的地位又完全變了。
  他當上了關白。
  秀吉把自己的關白之職禪讓給了他。秀吉辭去了宮廷的現役職務,住在大阪城裡,從此以後稱作太閤。孫七郎則稱為關白公秀次。秀吉把京都最豪華的官邸聚樂第,和裡面的一應擺設,全都賜給了孫七郎。從此,孫七郎住在京城裡,被人尊稱為殿下。
  “叫殿下嗎?”
  自己如今所處的地位有何等尊貴,起初,孫七郎缺乏這方面的知識,因而也完全不感到驚訝。後來,別人漸漸地告訴了他,他這才明白,所謂關白,那是宮廷裡的頭等職位,人臣中至高無上的職位。誠然,當今天下的統治權,依然掌握在太閤手裡。然而,在朝廷裡,孫七郎則已是公卿之首。而且,他所居住的聚樂第,也足以叫他感到自己所處地位的尊貴。聚樂第東臨大宮神社,西靠淨神寺,北面是一條,南面是下長者町,占地面積十分廣大。四周有護城河、圍牆和崗樓;院內布置有花木林泉,假山飛瀑;樓堂館舍,雜然其中。城牆外住著百來家諸侯,一幢幢金碧輝煌的公館鱗次櫛比。這聚樂第宛若一座巨大的城池。孫七郎成為這所邸宅的主人時,這才好容易明白了自己所處的地位。
  孫七郎心裡想:“我已經具有這麼高的身份啦。”
  對孫七郎的能力和性格了如指掌的秀吉,仍然不允許他作非分之想。秀吉依然像操縱木偶似的,用約法幾章,把孫七郎的生活管束起來,絲毫也不許他疏忽大意。這約法共有五章,那是秀吉給孫七郎的一封信。秀吉並讓孫七郎提交了一份表示願意遵守約法的決心書。這約法的第一條是嚴整軍備,第二條為賞罰公平,第三條:尊重朝廷,第四條:愛護士卒。約法的內容都很具體而瑣碎,極力避開使用抽像的語言,就如教一個幼童使用筷子那樣。例如,第五條的內容,乃是秀吉最為關切的。在秀吉看來,要是他的政權的後繼人僅僅是個白痴,那倒干脆好辦。難辦的是,孫七郎的性欲非同尋常,似乎有點沒有節制。大概只有在這一點上是和秀吉相似的吧。秀吉在講到這一條時,用了“不要學我”這樣的話。秀吉給孫七郎的信,一開頭就寫道:“茶道、狩獵、女人諸事,切勿過於熱中,勿學秀吉。” “唯茶道可作消遣,可不時舉行,亦可招待他人。至於女人,可在邸宅內安置使女(指妾)五至十人左右。應以此數為限度。不得在邸宅之外沾花惹柳,淫亂放蕩。”對於秀吉來信規定的約法五章,孫七郎用熊野山名寺的佛紙,寫了一紙誓文。文中對梵天帝釋四大天王以及全日本的諸種神佛發誓,表示決不違反規定,如若違反,則“今世要蒙受天下各種苦難,死後要墮入十八層地獄”。這些不過是賭咒發誓時常用的老套子話。
  “把這張誓文給我保存好。”
  秀吉把關白秀次差人從京城送來的誓文,交給他的下人木下半助保管。從那時起,僅僅過了一年零九個月,秀吉就對把繼承權給了養子孫七郎一呈深悔不已。他不能不後悔。因為通稱澱夫人的側室淺井氏又生了一個男孩,取名“拾兒”。
  孫七郎得到秀吉的親生兒子出生的消息時,也不知為什麼,他居然絲毫也沒有感到不安。按理說,他應該主動歸還自己作為豐臣家後嗣的權利,並主動取消自己的養子身份。他本該認識到,既然自己不過是一尊有著繼承權的木偶,那麼,由於秀吉有了親生兒子,他作為養子和接班人而存在的理由,也就早已雲消霧散了。如果是升任關白之前的孫七郎,他的腦海裡或許會掠過這樣的念頭。而現在他卻不這樣想。孫七郎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與其說他變了,不如說這個年輕人,第一次從木偶變成了人更確切些。
  從十八歲起,孫七郎的地位和官職直線上升,令人眼花繚亂。然而實際上,他僅僅是木偶戲裡的一尊被人不斷更衣打扮、粉墨登場的木偶而已,自己則記不起到底做了些什麼。他只需讓他那瘦骨嶙峋的肉體維持呼吸、飲食和排泄,軍務自有人幫他料理,官位自有秀吉為他提升。孫七郎有每天大便兩次的習慣。在討伐奧州的征戰途中,他每到一處宿營地,總要隨地拉大便兩次。這麼一路上拉過去,一直拉到了津輕。天天都如此,直到平定奧州,班師回朝。古往今來,恐怕不曾有過如此輕松、省心的遠征將軍吧。況且,秀吉告誡他不得做其他事情。長久手之戰中,孫七郎大敗而歸。那時秀吉給了他一封包括五方面內容的訓誡信。自那以後直至孫七郎升任關白,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個年頭。在這五年裡,這封訓誡信,猶如一道緊箍咒一般,一直嚴嚴地管束著孫七郎。這自然不是靠孫七郎的自覺遵守,而是他身邊的老將崛尾、中村、宮部、山內等四位大名對他的強制。
  但是,在孫七郎升任關白之後,這幾個老將都離開了孫七郎,回到了他們設在大阪的將軍府中。而有一個名叫木村常陸介的人,從大阪上京,擔任了關白府衙內的總管,取代了原來的大名們。身邊人事的大變動,使孫七郎獲得了解放。木村常陸介與其說是一員能征慣戰的武將,不如說是一個文官色彩濃厚的人物。木村是近江人,與同鄉石田三成一起,在早先的羽柴家和後來的豐臣家,一直負責掌管行政事務。但後來被秀吉疏遠,所得功名富貴,不如昔日的同事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等人。他常常為自己的懷才不遇而唏噓嘆息。孫七郎升任關白,常陸介覺得此乃天賜良機,便懇請秀吉,讓他當了關白官邸的總管。他思忖,既然在秀吉這一代已無法發跡,那麼,還是把希望寄托於下一代吧。一旦秀吉歸天,秀次成為第二代掌權人,那時我常陸介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成為執掌天下實權的人了。
  不用說,常陸介對孫七郎的愛好和脾性,采取寬大放縱的方針。常陸介走馬上任那天,甚至對孫七郎說道:“殿下已身居關白,盡可自由行事。”對於孫七郎來說,他可從來沒聽到過這麼動聽的語言。
  “是嗎?”孫七郎說。
  盡管他感到常陸介的話有迷人的魅力,然而由於長時期養成了習性,他仍然小心謹慎、躊躇不前,但常陸介卻滿有把握似地對孫七郎說:“大阪方面,由我來設法對付,你盡管自由自在地行事。”
  常陸介想盡量迎合孫七郎的心意。他一方面博取孫七郎的歡心,與此同時,這個手段高明頗有才干的總管,千方百計讓孫七郎成為一個合乎時勢、受人愛戴的人物。常陸介想出了一個奇特的辦法。這就是通過宣傳,把孫七郎描繪成一個愛好學問的人,給他戴上一頂學問的保護者和獎掖人的桂冠。
  在這個戰國時代,那些始終在征戰殺伐中過著戎馬生涯的武士出身的大名們,對於什麼學問之類,是根本不關心的。前田利家到了晚年,才聽人講釋《論語》。聽了之後,甚至還覺得很稀奇地勸加藤清正說:“世上竟有這麼有趣的學問!主計頭(注:加藤清正的官職),你也聽聽嘛。”秀吉對於學問也是毫不關心的。有一天,他見秘書忘了醍醐寺的“醍”字該怎麼寫,正在發愁,便說道:“啊呀,你寫個‘大’字(日語裡,“醍”和“大”這兩個字讀音相同)代替不就得了嗎?”那時節,只有京都的五大寺廟裡的和尚以及朝臣、公卿等人,才勉強保持了一點具有學術氣息的文化傳統。秀吉以及他手下的大名,對於繪畫還略有興趣,而對學問之類,則是不聞不問的。這可以說是豐臣政權的一個顯著特征。而常陸介則想把秀次樹立為學問的保護者。通過這種辦法,使世人對秀次造成一種印像,以為他是與其他大名截然不同的人物,是新思潮的倡導者。常陸介責成西堂和尚,一位負責文教事務的官員,去推進這一大樹秀次威信的計劃。西堂全名叫玄隆西堂,是東福寺裡一個頗有學識的和尚,年紀雖然還輕,但在京都的五大寺廟中,已小有名氣。
  西堂為秀次一手經辦了各種有關學術和文藝方面的活動。邀請五大寺廟的名僧在聚樂第舉行詩會,已經成了一種慣例。他還借用秀次的命令,從全國各地廣泛收集珍本、孤本書籍,並讓下野足利學校和《金澤文庫》捐獻藏書。他把收集來的各種書籍彙總到京城裡,存放在相國寺內,以供世人閱覽。與此同時,西堂還把那些千方百計地收集到的《日本記》、《日本後紀》、《續日本紀》、《續日本後紀》《文德實錄》、《三代實錄》、《實事記》、《百練抄》、《女院號》、《類聚三代格》、《令三十五卷》等古典名著,以秀次的名義獻給了天皇。另外,還召集了大和地方各大寺院的十七位名僧,令他們抄寫《源氏物語》。
  開始時,朝臣們私下議論道:“這小子不學無術。”
  大家都對秀次避之唯恐不遠。但是後來看到上述這番舉動,也有人隨之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不過,相反地,也有人因之而更加厭惡秀次,認為他的所作所為令人作嘔。例如藤原惺窩就是其一。秀次再三邀請他,他都托辭不去,始終不肯登門拜謁。惺窩私下對他的好朋友說:“這是糟蹋學問啊!”看來,只有此人看透了秀次欺世盜名、籠絡人心的意圖。
  惺窩還在他的好朋友面前,作過這樣的預言:“秀次這人個恐怕不長。”
  惺窩估計到,太閤已經有了嫡子,而秀次卻還老著面皮賴在聚樂第裡,一點也沒有想辭職或引退的意思。這樣,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不只是惺窩,京城裡的所有公卿大夫,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只有秀次官邸的總管木村常陸介,卻極力為秀次編造理由,叫他穩住。
  他對秀次說道:“在太閤殿下讓你退還關白職務之前,你盡可不必客氣。本來,關白的職務與大名不同。這是朝廷的命臣,是由天子任命的。如果隨意辭退,就會違反太閤殿下要你尊重朝廷的第三條訓令。你可千萬不要那樣做。”
  聽了這話,秀次覺得很有道理。而實際上,常陸介是因為擔心,萬一現在秀次辭去關白之職,他自己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
  自然,常陸介並無惡意。他一心想讓秀次成為一個對各種事情都充滿信心的人,極力想把他教育成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人。事實上,從這時候起,秀次已經開始變了。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心地狹窄、謹小慎微的孫七郎了。
  “我是個武人。”孫七郎口口聲聲這樣說。
  不僅這樣說,而且開始極力炫耀自己是個武將。在宮廷裡與其他人的交往中,這個不學無術的人,除了大肆顯示自己是武將而不是公卿之外,無法掩蓋他的無知和懦弱。然而,他卻始終敏銳地感覺到,真正的武將——他自己的手下人和豐臣家的諸侯,並沒有把他當作一員武將。
  “總有一天,我要讓世人領略我的武藝。”孫七郎暗暗地這樣尋思。
  孫七郎這種不願意示弱的好勝心,起初以一種極其穩妥而謹慎的方式表達出來。那就是舉行個人與個人的擊劍比賽。當時,擊劍技術剛流行不久。在三條大橋上張貼告示,招募那些雲游江湖的劍客,讓他們在聚樂第比賽技擊。順便提一下,秀吉不相信劍術,不喜歡劍客。他從來不肯聘募那些自稱精通劍術的人,更不肯在自己的軍隊裡設置什麼傳授劍術的教官。他甚至從來不曾對觀看這種比賽表示過興趣。而秀次卻反其道而行之,他想讓聚樂第成為推廣和傳播劍術的中心。更確切地說,是因為他覺得這種比賽出乎意料地有興趣。因為比賽時要流血、要死人。孫七郎認為,不流血的比賽是平淡無味的。為此,他終於布告天下:比賽時所持兵器,須是真劍真槍。孫七郎和他的成群的妻妾,一起觀賞這種兩個劍客殊死搏鬥的場面。女人們看到如此殘酷的情景,嚇得有的大聲驚叫,有的當場昏倒。這使秀次的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畢竟是女人,這點小事就嚇壞啦。”
  孫七郎高興得捧腹大笑,他那瘦削的身體笑得前仰後合。他越發喜愛這樣的比賽了。他認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勇士。後來,他不僅觀賞別人比賽,而且自己也動了殺人的念頭。孫七郎喬裝打扮,乘著沉沉夜色,潛藏在十字路口,等到行人走近時,他便一躍而起,揮刀砍殺。殺第二人時,變換方式,斜肩帶背地砍下去。第三人又改成迎面劈砍。孫七郎甚至說道,他已經好久沒有聽到女人臨死時的慘叫聲了,真想聽聽這種叫聲。就這樣,他接二連三地揮刀殺人。被砍的人倒下時,想不到竟會發出一聲震地的轟響。秀次說道:“這玩意兒挺帶勁,比打獵有趣多了。”
  “看我的武藝!”當一刀就結果了來人性命時,秀次就這麼大吼一聲,叫他的隨從們,聚集在他的獵獲物——被害人屍體的旁邊,讓他們用耳朵貼著死者的心髒,聽聽是否真的停止了跳動。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38:53

  後來,甚至在太陽還沒有落山的時候就出動了。有一次,孫七郎一行人正躡手躡腳地來到京都北野的天神神社的牌坊前面。這時,有一個盲人正用手杖篤篤地敲著腳邊的地面探路,迎面走來。以殺人取樂的秀次,這還是第一次遇到盲人。秀次悄悄地向他靠近,心想他會作出什麼反應,砍殺時的趣味如何呢?
  “瞎子!”秀次喊了一聲。“來,我給你酒喝。”
  說著便親親熱熱地拉住了盲人的手。 盲人抬起頭來,興衝衝地對秀次說道:“不知是哪位相公,說話這麼和氣。”說著便跟隨秀次走了過來。但是走了沒多久,秀次便扭轉身子,使出渾身的力氣,揮刀把這位盲人的右臂連根砍落下來。按照秀次以往的經驗,如果是正常人,受到這突入其來的打擊,便會昏死過去。然而,也許是由於瞎子的心理狀態與正常人不同吧,只見這瞎子驀地一躍而起,離地有三尺來高,而且伸直了腰,以出人意外的大聲叫道:“附近有人嗎?有壞人殺人哪!快來人啊,救命啊!”盲人用斷斷續續、然而卻是正常人所沒有的那種沉著的語調,不斷地喊叫著。
  “瞎子倒是別有風味嘛。”秀次這麼說。
  這時,擔任大膳職務的年輕大名熊谷亮直之,一位在秀次進行這種殺人游戲時總是跟在身邊,善於討好主人的人物,為了進一步加深秀次的興味,走近盲人,對他說道:“你已經少了一條胳膊啦,鮮血像噴泉一樣流著。”
  熊谷把真實情況告訴盲人,心想,盲人知道了一定會昏死過去的。熊谷期望能出現這樣的結果。誰知盲人卻作了與此不同的反應。他迅速鎮靜了下來,側著頭思索了一下,然後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沉靜的語調,低聲說:“啊,我有數了,我明白了。這個凶手大概就是那個殺生關白吧,近來他常在這一帶出沒行凶,准是他!”
  秀次的跟班熊谷,傳說是熊谷次郎直實的後代,祖上原是室町幕府時代世代相傳的名門望族,祖祖輩輩住在京城裡。如今的熊谷家乃是若狹國井崎城的城主。熊谷是個頗為聰明的人物,他完全明白秀次的興趣所在。他就像醫生詢問病人的病情似的,對盲人說道:“你原本是個瞎子,現在又少了條胳膊,這下可成了雙重殘廢啦。我問你,你現在還想活嗎?”
  熊谷想讓盲人講講他此時此刻的心境如何。秀次站在熊谷的背後,他也伸長了脖子,全神貫注地等待盲人的答復。
  “我不想活了!”盲人高聲喊道。接著他回答說:“這雙重殘廢,我受不了。你們干脆殺了我吧。快朝我的脖子上砍!你們聽,周圍有人們走動的聲音。這說明街上的人都在從門縫裡往這邊瞧呢。快把我的頭砍下來吧。讓你們遺臭萬年吧。老天爺會懲罰你的。”聽著盲人的大聲呼喊,秀次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忍不住了,便揮刀用力向盲人砍去。大概是因為刀口上凝結了一層血的緣故吧,刀口很鈍,只聽得喀啦一聲,肩胛骨裂開了。盲人被砍倒在地,但他仍舊連聲慘叫。這使秀次更加手忙腳亂,揮刀對盲人的面孔、腿腳、身軀亂砍亂戮,打落了牙齒,砍斷了手和手指。最後幾乎將盲人剁成了肉醬,完全不成人樣了,這才結束了這個頑強的生命。自從他愛好攔路殺人以來,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費勁的事。“沒有比瞎子更有味道的了。”秀次氣喘吁吁地這麼說。然而他已累得精疲力盡,連腰都直不起來,以至於他的跟班們不得不在他身後撐扶著他了。
  當夜,秀次對跪在身邊為他斟酒的女人說:“當今的公卿大夫之中,有哪一位有我這麼大的勇氣啊!”
  這個女人叫一之台,是官居大納言的菊亭晴季的女兒。在先妻池田氏亡故之後,秀次逼迫晴季獻出了女兒,不久前,將她作了自己的正室夫人。一之台雖比秀次要大十幾歲,而她仍是京城裡首屈一指的美人。她曾一度出嫁,生得一女,丈夫早死。女兒今年十一歲,正是個黃花幼女。可秀次連她的這個女兒也不肯放過,賜名“阿宮”,納作側室,同時玩弄著母女二人。人們私下裡議論說:“並奸母女,已非人倫,完全是畜生的行為。”一之台的生父晴季,也為秀次並奸他女兒和外孫女的這種獸行而暗暗哭泣。
  “很有意思吧!”
  秀次之所以向正室夫人一之台誇耀自己殘殺盲人的事,是因為她是公卿家庭出身的緣故。按照秀次的說法,公卿們善長於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引經據典,講究排場,卻沒有他這般超群的武藝。他們都是些見了兵器和鮮血就要渾身顫抖的懦夫。一之台默不作聲。
  “你說話啊!”
  她們母女二人,整天沉默不語。秀次想方設法,想叫她們開口。然而自從住進聚樂第一年多來,她們還從未在秀次面前出過聲。
  順便提一下,秀次現有的妻妾,已大大超過秀吉為他規定的數目,最近已增加到三十余人,多得連秀次本人,也只有一一屈指算來,才能數得清楚了。
  “拿掉了緊箍咒,倒有點難收拾了。”
  就連當初勸秀次要有自己的獨立人格的木村常陸介,看到僅僅一兩年工夫,這個政治暴發戶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與其說有點後悔,不如說感到恐懼。看來早先秀吉對秀次的了解,遠遠超過常陸介。當初秀吉那樣不厭其煩地再三管束,這才使秀次像個人樣。如今,去掉了一切束縛,這就使秀次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例如,他干過這麼一些事:有一天看見手下的老臣丸毛不心齋的女人,忽然發生了興趣,心想老太婆的身體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於是便召來,納作小妾。此人名叫阿東,年紀六十一歲。在秀次的妻妾之中,雖沒有五十來歲的,但有個四十三歲的。有一個是僕人岡本彥三郎的母親。有一天,秀次對手下人說,他想要一個被人稱作母親的女人。這就把她召了進來。此人名叫阿孝,三十八歲。他的這些妻妾,倘若按年齡來分,則十幾歲的有十一人,三十多歲的有四人,四十開外的有一人,六十多的一人,其余都是二十多歲。其中的阿今乃是大名最上義光的女兒,阿竹則是棄兒出身。這一大批女人全是在這短短的一二年裡,從各處搜集來的。猶如一大群雞鴨那樣,她們被圈養在聚樂第這座大柵欄裡。
  秀吉的耳朵裡雖然早已隱約聽到些秀次行為不檢點的消息,但由於他的部下們不敢向他稟報,因而他知道得並不詳細。他一味牽腸掛肚的是他的親生兒子秀賴的前途。秀吉經過苦思苦想之後,終於得出這結論,便把秀次叫到了伏見城。
  “我打算把日本國分成五份,你意下如何?”秀吉提議說,“這麼辦吧。我把五份裡的四份給你,余下的一份請你讓給秀賴。”
  秀吉一邊說著,一邊仔細觀察秀次臉上的表情。從秀吉來說,由於繼承權的問題早已決定了,事到如今,已覺得很難開口,經過左思右想之後,才這麼委婉曲折地提出了問題。可是,聽了養父的建議,秀次的臉上卻沒有反應。
  秀次沉默不語。和秀次那張表情麻木、感覺遲鈍,甚至有點目中無人的面孔相比,秀吉卻是用心良苦,就如在唱著獨腳戲一般,顯得有點滑稽、可憐。更確切地說,秀吉由此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心境:想博取秀次的同情。這種心境有點近於哀求。秀吉在心裡對自己說:“你難道不可憐我這個暮年得子的老人嗎?我已經苦惱到這般地步了,你就體諒體諒我此時的心境吧。要是體諒我的話,那你就干脆講一聲辭去關白、放棄養子和後繼人的地位吧。”秀吉暗暗地期待他能講出這些話來。
  然而感覺遲鈍的秀次沒有滿足秀吉的期望。誠然,他口頭上是回答了的:“大人覺得怎麼合適就怎麼辦吧。”
  秀吉看到,秀次嘴上雖是這麼說,可臉上卻毫無表情,嘴角甚至還留有一點倔拗的神色。更正確地說,秀吉如今已陷入了這樣的心境:即便事實並非如此,他也不能不這麼看了。
  “這個天下究竟是誰的?”
  秀吉真想這麼大喝一聲。他好不容易克制住了。秀吉把心頭的這股怒氣,化成了往常的那種訓斥。然而,就連秀次聽訓斥的表情和態度,也似乎有些與從前的孫七郎不一樣了。從前的孫七郎,猶如一只羽毛未豐的雛鳥,總還有點怯生生的地方,這多少還叫人覺得有些可愛。
  “這小子,可真變了!”
  秀吉覺得有點下不了台,但他仍然極力忍耐著。因為他深深懂得,自己死後,能夠保護秀賴的,沒有別人,唯有這個秀次。從這點來說,秀吉現在已處在得向他哀求的地位了。
  從那次會見以後的幾個月裡,秀吉仍然在思索著這個問題,他又想出了一個收拾殘局的妙計。秀次有個女兒,秀吉的計劃是叫秀次把他的女兒許配給秀賴作妻子。盡管為一個出世不久的嬰兒選擇配偶,是沒有什麼現實意義的,然而秀吉卻把它當作一根救命稻草,抱住不放。秀吉心想,現在拉下這根線,秀次將來總不會虧待秀賴的吧。想到這裡,他便想立即差人到秀次那裡去。
  “這很難說,還是不急的好!”秀吉左右的臣僕勸他說。
  他們認為,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將來的事。可秀吉早已迫不及待了。不巧的是,這期間,秀次為了去熱海進行溫泉治療,離開京都到東方去了。秀次有頭痛的毛病,這次離京是想用溫泉水治療頭痛。
  在療養地,秀次接到了秀吉派人送來的急信。他原以為有什麼重大的急事,誰知拆開信一看,卻是這麼點芝麻綠豆般的小事。
  “請稟報老爺,就說我同意了。”秀次回答來人說。
  使者回到伏見,報告了秀吉。
  “關白只講了這麼一句嗎?”
  自己是滿腔熱忱,滿懷希望,而對方卻冷若冰霜,這使秀吉感到不滿。秀吉心想,即使不辭去關白的職務,也至少得在口頭說上這麼一句:“等秀賴長大成人之後,我就把天下讓給他。”以此讓老人放心,叫老人高興吧。
  “那不是人!”
  秀吉想,他既不懂人情,又缺少憐憫心,真是個畜生。從那以後不久,大納言菊亭晴季來到伏見,聲淚俱下地向秀吉訴說了秀次並奸母女的事實。
  “這混帳的孫七郎,總不至於如此吧!”
  秀吉以為,孫七郎沒有那麼大的膽量,他派人去京城調查秀次的私生活。擔任調查任務的是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
  果然不錯,孫七郎已經變了。關白殿下令人驚訝的所作所為,這時才點滴不漏地一下子傳入了秀吉的耳朵。秀吉聽完稟報,驚得目瞪口呆,差點兒氣昏過去。像他這麼一個出生入死、久經沙場的男子漢大丈夫,此時此刻竟心亂如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了好久之後,才說了這麼一句:“那不是人,是畜生!” 自那以後,“畜生”成了秀吉稱呼秀次時的代名詞。除了得出這樣的結論之外,已經找不到其他辦法可以拯救豐臣政權了。由於秀次作惡多端,豐臣政權在京都的上層縉紳和平民百姓之中的聲譽已經一落千丈了。人們憎恨秀次,而更加抱怨秀次背後的豐臣家的權力。在這種情況下,除了說他不是人,是禽獸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避開人們對豐臣政權的這種怨恨。“他是畜生,並奸母女就是證據。”秀吉用明白無誤的語言總結了他苦思苦想的結果,並把這告訴了他的下屬官吏。
  不久,秀次結束了在熱海的溫泉治療,回到了京城。他知道了這一事態。那是他的留守的臣屬稟告他的。
  “真叫人不明白。”秀次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39:07

  他只知道秀吉要他在遙遠的將來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秀賴。他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他的臣屬們盡管告訴了他事態的嚴重性,然而唯有他並奸母女一事,卻難於說出口,因而沒有講。
  “看情形,大概是治部少(石田三成)等人讒言害你吧。”木村常陸介如此解說道。 常陸介相信,產生這種事態乃是石田三成向秀吉進了讒言所致。他認為:“一旦太閤歸天,秀次掌權,則太閤身邊的石田三成等人就不得不喪失權勢。相反,作為他們早先的政敵的自己,卻會登上權勢的寶座。為了防患於未然,他們急於要叫秀次失足,並為目下尚是嬰孩的秀賴取得繼承權。”常陸介說道:“因之,這件事乃是秀吉的寵臣石田三成等人的陰謀。”
  秀次派人調查了伏見方面關於他的傳聞,這才明白,事情比早先知道的更為嚴重。伏見地方的人們都在議論紛紛,說秀吉可能會對秀次賜死。
  “會被殺嗎?”秀次聽了稟報,自言自語道。
  在秀次手下任大膳之職的熊谷亮直之,早就預料過:“秀次遲早會被殺。”早從秀賴出生之日起,他就懷有這樣的恐懼,並曾在平日的言談之中,有意無意、閃爍其詞地勸秀次多加小心。他認為,與其束手待斃,倒不如先下手為強,派兵襲擊伏見,殺了太閤,使政權一舉安定下來。熊谷建議使用如下方略:“目下伏見城兵力空虛,如派兵進攻,太閤必退守大阪。估計到他的這一步棋,可事先在澱和枚方兩地埋伏下一千多人的洋槍隊,並把余下的兵力埋伏在大津、大佛官道和竹田官道一線。如能照此辦理,則擊斃太閤一事就會如探囊取物,馬到成功。”聽了熊谷的這番話,秀次嚇得用手掩著耳朵,臉無血色地說道:“大膳,你別再講了,我害怕造反。”
  但是從這一天起,為了防備秀吉方面的襲擊,秀次外出時總是叫他的隨從們披胄戴甲,全副武裝。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伏見。不用說,這被解釋成關白始終對伏見虎視眈眈。秀次自己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提防被人襲擊,竟被作了如此的解釋。
  近來,聚樂第門庭冷落,已經沒有一個大名前來拜訪。例如,以敏感著稱的伊達政宗,原本和秀次最是親熱,經常上聚樂第來,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十天就來訪一次,現在也已經不再登門了。又如,曾向秀次借了百枚金幣的細川忠興,怕因此被懷疑和秀次關系密切,為了償還黃金而到處奔走告貸,最後從德川家康那裡借到了金子,用它還清了欠秀次的債。德川家康在這之後離開京城回到江戶去了,臨行前,囑咐他的留在京都的嗣子秀忠說:“太閤、關白之間如果兵戎相見,則毋用商議就站在太閤一方;萬一太閤亡故,就迅速退守大阪,衛護秀吉的夫人北政所。”
  既然社會上已經議論得如此熱烈,秀次也就不能不采取行動。他采納了熊谷的建議,給朝廷進貢了三千枚銀幣。這是為了作好准備,一旦擊斃秀吉,好讓朝廷迅速承認他的新政權。這是文祿四年(1595)七月三日的事。當天,這機密就傳到了伏見。
  秀吉終於下了決斷。他派了五個人去秀次處質問。這五個人是:宮部善祥房、石田三成、前田玄以、增田長盛、富田知信。秀次會見了他們,並當場交給他們一紙手書的誓文。內容是:“謀叛之事,純屬謠言,本人無意反叛。”這是秀次向朝廷進貢白銀之後的第二天。
  五個使者回伏見後,向秀吉復了命。從那以後的第三天,秀吉又派了另外的使者到聚樂第。他們是早先輔佐過秀次的老將中村一氏、堀尾吉晴、山內一豐以及上次的使者宮部善祥房和前田玄以等五人。他們對秀次說道:“關白殿下與太閤之間缺乏直接晤談的機會。為此,請關白殿下到伏見去一趟。”這是太閤的命令,要他上伏見去。
  憑直覺,秀次知道,這些人乃是死神的使者。他一個勁兒搖著頭,沒有答應。來人也不退讓。雙方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誰知從伏見方面又派來了另一個說客,要求單獨地秘密拜謁秀次。來人是一個名叫孝藏主的老尼姑,她是北政所手下的首席女官。秀次年少的時候,和這位尼姑過往甚密。“請關白殿下聽老尼一言!”她笑容可掬地對秀次說。“太閤殿下心情很好,所有傳說,都不是事實。殿下絲毫也沒有懷疑你。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對曾是他的宿將的幾位大名的來訪,秀次抱有戒心,然而卻上了這個尼姑的當。秀吉的計謀實現了。從後門悄悄來訪的這個老尼姑,正是要他命的無常。
  “是嗎?那就去吧。”
  秀次當即回答說,並馬上做了動身的准備。他身邊的熊谷等人還沒來得及勸阻,秀次早已和老尼姑走出了大門。走在一行人前頭的,是相當於秀吉孫兒一輩的三個幼童,隨從人員也只帶了百來人。晌午過後出了聚樂第,取道竹田官道,午後三時抵達伏見。伏見城下的百姓處在驚恐之中,不少人家已經開始搬運家財,准備逃往別處。街頭巷尾,謠傳蜂起,都說秀次率大軍前來攻城了。秀次感到意外。
  “是說我要造反嗎?”他不禁暗暗地想。
  “暫在此處歇腳,消除一下旅途的勞頓。”
  就這樣,秀次一行人被領到了木下吉隆的邸宅裡。不料剛一進門,各方的門戶全被暗暗地關閉上了。這時,秀次明白了自己的命運。不多久,伏見城裡來了使者,傳告了秀吉的命令:“已不用登城拜謁,落發之後立即上高野山去。”秀次只得從命。
  當夜,和尚裝束的秀次離開伏見,經過二天的行程,登上了高野山,住在青宿寺裡。從那之後的第五天,太閤所派遣的另一批使者,各自帶著不少手下人,從山底下上來了。為首的正使名叫福島正則。
  秀次向告訴他這一消息的人叮問了一句:“真的是正則嗎?”
  “沒有錯,是他。”那個人回答說。
  這時,秀次知道自己已經是窮途末路了。因為秀次和這個正則,從年輕時起就一直關系不好。從特意選擇正則當使者這事來看,秀吉下了什麼命令,也就不言而喻了。這就是死。
  果然不出所料,秀吉命令他切腹自殺。
  自從得知自己要死的那一瞬間起,秀次給了人們與以往的他迥然不同的印像。當聽到賜死的命令時,秀次和擔任他的文事顧問的僧侶西堂下著圍棋。眼看著就要取勝。這時,福島正則的部下、任淡路守的雀部,奉正則之命走了進來,通知秀次,已經作好了讓他切腹自殺的准備。秀次看著棋盤,點了點頭,而嘴裡卻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道:“我贏了。”
  他指的是圍棋。“各位仔細看看,作為日後的證據,這次是我勝了。”周圍的人定睛細看,果然不錯,這回是秀次贏了。這件事本身也頗為新奇。因為秀次和西堂對弈,從來沒有贏過。也不知是什麼神差鬼使,到這大難臨頭的時刻,他卻贏了。看來,這件事使他很是高興。他興奮得臉頰緋紅,宛如少年一般。
  秀次對在場的眾人說道:“我現在就去切腹,可這盤棋請別毀了,把它輕輕地搬到房間裡去,大家回頭好好觀摩一下這局棋的著法。”
  秀次說完上面這番話,便轉過身子面對淡路守雀部,用一種對上司的謙恭口吻請求道:“想寫封遺書,能允許嗎?”
  他的請求得到了允准。於是,秀次給自己的父親、正室夫人以及全體侍妾們寫了三封簡單的遺書。遺書的字寫得龍飛鳳舞。
  寫完之後,把筆一擲,然後對西堂和尚說道:“我的一生,全是太閤一手安排的。連這死也如此。”當回顧這奇特的、完全由別人一手擺布的人生,他的內心也許不無感慨吧。
  “我馬上就去死,這也是太閤的安排。然而,切腹所用的刀子卻在我自己手裡。”總而言之,他或許是想說,只有切腹自殺是由自己動手的,唯有這件事是一生中自主地采取的行動。接著,他對西堂和尚說:“你是和尚,可不必死。”可是西堂卻說:“您不必說了,敝人陪您同去。”說著,他自己也做好了切腹的准備。順便交代一下,原來這西堂和尚乃是孝藏主的侄子,他為嬸母說了假話而感到羞愧,已暗暗下了陪主人去死的決心。
  秀次悠然地走過一段回廊,不久就在切腹的場所坐下了。
  他弄錯了方向,面朝了東方。按照佛門的說法,佛在西方十萬億土。應該面朝西方。西堂提醒他說:“您這樣不符合規矩。向西坐著吧。”秀次沒有作聲。西堂再次提醒他,秀次這才回答說:“也有人說,佛在十方。故可不必尋求方位。”他的意思是想說:“至少在人生的最後一刻,讓我自由一下吧。”
  擔任介錯(為切腹者斷其頭的人)的人掄起大刀一閃光,秀次的人頭落了地。由於違反了切腹的規矩,他的屍體向東方倒去。
  目睹這副情景,西堂喃喃地說:“殿下搞錯了方向。這事兒頗為奇妙。殿下的一生不也是這樣嗎?”
  西堂仰望著西方坐下,就這樣被砍下了頭。自然,他的屍體倒向了與秀次相反的方向。西堂和尚臨死前自言自語的那句話,後來傳到了民間,這宛如一句箴言,像征了秀次的整個生涯。說實在的,秀次或許是投錯了娘胎吧。
  秀次死後,他的妻妾以及她們所生的孩子,不分男人老幼,一無遺漏地全都被處了死刑。
  刑場設在京都三條河的河灘上。在那裡挖了一個六十來米見方的土坑,土坑的四周圍著鹿寨,行刑的是一些被稱作“河原者”的賤民,他們個個披胄戴甲,手持弓箭。
  行刑那天是八月二日。只見從聚樂第的南門趕出來一批身穿白色孝服的婦女和兒童。事先等待在門外的劊子手們,就如老鷹捉小雞似的,把他們一個個抓起來往車上裝。每輛車上裝兩三人,然後運往三條河灘。
  在刑場南頭的一角,築了一座土台。台上放著一顆人頭。這是秀次的首級。
  “快向那裡拜幾拜,快拜!”劊子手們一邊叫喊著,一邊把他們驅趕進圍著鹿寨的土坑裡。
  把人都趕進之後,就關閉了入口,接著就開始了屠殺。劊子手們追逐著這群婦女兒童,見人便刺,抓住就殺。刑吏抓住一個兩三歲的孩子,當著母親的面,猶如殺小狗似的把他殺了。母親面對著這情景,嚇得昏倒在地。這時,另一個刑吏把她拉起,立即揮刀砍下了母親的頭。秀次的正室夫人一之台和她的女兒阿宮姑娘也不例外。她們母女倆事先都寫好了絕命詩,女兒的絕命詩是:“常言道,人生最悲處,莫過骨肉死別離,而今同赴黃泉路,不勝喜。”
  行刑是公開進行的。在刑場四周圍觀的群眾達數萬人之多。特別是能夠俯視刑場內部的三條橋上,更是人山人海,令人擔心橋架是否會被壓塌下去。然而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明白:殺這麼多人到底是為了什麼?當著天下人的面,公開進行這場大屠殺,到底期待產生怎樣的效果?
  不一會工夫,行刑完畢。她們的屍體,連同秀次的首級一起被扔進了在河灘的一角事先挖好的一個深坑裡。然後,往坑裡填上土,在土塚上豎起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如下文字:
  亂臣賊子秀次之墳
  孫七郎秀次的生身父親,封為武藏守的三好一路,被撤去了官職,沒收了封地,降為原來的平民,並被流放到了贊岐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在流配之地贊岐,靠耕種幾畝薄田度日的彌助,每天都要這麼自言自語地嘀咕好幾遍。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位孫七郎的父親,看來也未能明白他自己一生的奧秘。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39:53

北政所

第一節

  黑百合花一朵
  那是天正十五年(1587)的盛夏,侍女把寫有上述文字的一張禮品清單呈到寧寧面前。送禮人在來信中寫道:
  不日之內,臣將給閣下奉上此花。
  寧寧心裡想道:“是真的嗎?”
  她起初無法相信禮單上所寫的是真的。百合花而居然是黑的,僅此一點就令人感到事情過於玄乎了。
  “怕是誰弄錯了吧!”
  寧寧不僅心裡想,也對侍女這樣說了。她也和丈夫秀吉一樣,不承認世上有稀奇古怪的事。
  寧寧,也寫作禰禰。在她成了貴族之後也寫作寧子。當時的貴族女子,名字中都有一個“子”字,例如建禮門院德子等。按照那個時代的慣例,關白的正室夫人稱為北政所,為此,當她的丈夫秀吉升任關白的時候,世人便稱呼她作北政所。那時,宮中的來往書信公文,則寫作“豐臣吉子”。
  關於吉子兩字的讀音,看來連她自己也沒有什麼定見,大概不過是因為“吉”字含有福星高照,可慶可賀之意,才選用了它吧。反正寧寧不管用什麼文字來作名字,對於她的高貴的身份,絲毫也沒有什麼影響的。她不僅是“從一位”這個當時婦女所能達到的最高官位的保持者,而且也是豐臣家的家庭、後宮,以及侍女們的總指揮。
  呈獻禮品清單的是佐佐成政。
  成政,原來是豐臣家的政敵。此人是自小在織田家長大的老家人。信長看重他武藝高強,作戰勇敢,性格剛直,不斷地提拔他,沒多年工夫,他便升任為一員獨當一面的將領了。信長進入晚年後,成政被分配到北陸探題的柴田勝家的麾下,身居主宰越中一國的要職。信長死後,當北陸的柴田勝家與秀吉逐鹿中原的時候,成政當然參加勝家一方,抵抗秀吉。他這樣作,並不單單是由於政治上的所屬,而且也是因為他討厭秀吉。在織田家舊日的將領中,像成政這樣強烈地憎惡秀吉的人,實在不多。
  秀吉將北陸柴田勝家的反抗鎮壓下去之後,便領兵進入越中,降伏了成政。出人意料的是,秀吉竟饒了那麼憎惡他的人一條命。世人對於秀吉的這種寬宏大量,甚感意外。而比誰都要感到意外的,不用說是成政自己。
  “不知為什麼,我的一條命會得救啊!”
  對於像成政那麼思想單純、脾氣剛烈的人來說,這樣的疑問很可能是一個終生難解的迷了。秀吉當時所考慮的,主要不是什麼成政個人的問題,而是如何平定天下的事。“秀吉胸懷寬大,連成政都沒有殺。”如果這樣的名聲在天下傳布開去,那麼,聽到這一消息的各國尚在抵抗的人,將會絡繹不絕地自動打開城池,把弓箭扔在地上來投順他的吧。秀吉希望產生這樣的效果。為了擴大影響,他把越中一個郡封贈給了成政。僅僅這一點,就已經使世人瞠目結舌了。何況緊接著在征服九州之後,秀吉又把肥後五十余萬石封地賜給了成政。肥後這地方被公認為日本土地最肥沃、物產最富饒的領地。
  “為什麼會蒙受如此優厚的待遇呢?”
  成政苦思冥想,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使自己滿意的答案:那是因為有寧寧。在歸順秀吉之後,有一段時期,成政曾在秀吉身邊服侍過,陪他聊天。這時候,他也曾拜謁過寧寧,並給寧寧贈送過禮物。
  成政心裡盤算著:“可不能怠慢了這個女的。”
  正因為他是一個曾經吃過敗仗的人,因而可以說,在這方面,他比別人更為敏感。若論在豐臣家對人事最有發言權的人物,那可絕不是謀臣黑田如水,以及從創業時期起就一直輔佐秀吉的先鋒大將蜂須賀正勝等人,而是這位北政所寧寧,這一點,成政也是一清二楚的。
  也有人說,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這兩位將領,是寧寧一手栽培的。在長濱城的時候,他們還只是個小小勤務兵,寧寧看出他們頗有才干,老早就推薦給秀吉了。成政還聽到過其他許多類似的故事。她這種知人善任的才能,也深得秀吉的信賴。秀吉一貫很器重她,對她的意見,從不等閑視之。如果追溯到秀吉還在使用藤吉郎這個名字時的往事,甚至可以說,豐臣家是秀吉和她聯合經營起來的。
  寧寧不僅性格開朗,而且不擺架子,絲毫也沒有專權弄勢、作威作福之處。她唯一的癖好是喜歡評論豐臣家的各種人物,好對人事安排發表意見。這種癖好,就是在她被稱為北政所之後,仍和草創時代一樣,沒有改變。而且,她對人物的品評,很少私心,又切中要害。在這方面,秀吉也很器重她,遇事常常和她商量。自然而然地,在她周圍聚集了一批武將們,他們對位高勢盛而又親切隨和的她十分仰慕。也許可以說,上面提到的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以及寧寧的養父母家的淺野長政及其兒子淺野幸長,乃是這一武將集團中最早的成員了。
  佐佐成政覺得他自己的近乎奇跡般的榮升,抑或是由於北政所為他美言了幾句之故;對豐臣家來說,這倒是很自然的事。
  “她為什麼喜歡我這樣的人呢?”
  這原因,盡管模糊模糊,不甚分明,但成政也是略有所悟的。寧寧對男子的評價標准,有明顯的特點。她對於馳騁沙場的武將們要求寬,而對那些善長於宮廷社交的人物要求嚴。她喜歡男子的粗獷的性格和耿直的品質。即便由於他們的粗疏而招致失敗,她也毋寧是傾向於把這種失敗看成是他們的美德。曾經有過這麼一件事,有一次,秀吉想要撤除兩三名武士的職責,理由是認為他們粗疏、魯莽。但是當寧寧聽到這件事後,便在秀吉面前一再為他們說情,終於救了他們。以至於聚在她身邊的武將們不久便給世人以這樣一種印像:他們都是些能武不能文的人物。之所以這樣,究其根源,恐怕也是和她這種性格愛好不無關系的吧。
  想到此,成政似乎明白了北政所為什麼會對自己這樣的男子懷有好感的原因。加之,成政與寧寧、秀吉同是尾張人,對於生在尾張的寧寧來說,在這方面,也是多少有些偏愛的。她對豐臣家的為數眾多的近江人,常常態度冷淡;而對跟自己同鄉的尾張人,則格外親熱。佐佐成政是尾張西春日井郡比良村人,看來僅憑這一條,就使寧寧產生了一種他並非外人的感情。
  成政想道:“對她的此種好意,得設法回禮啊!”
  在這種情況下,如能加強與這位喜歡參與人事的北政所的聯系,那麼對於成政這樣一個封地在遠離京城的邊遠地區的大名來說,乃是最重要不過的事情了。
  然而,該送什麼禮物好呢,此事卻叫成政頗傷腦筋。寧寧原是個物欲淡薄的人,加之處在如今這樣的貴婦人地位,即使送她任何貴重的禮物,恐怕也不會使她特別欣喜的吧。成政苦思冥想,斟酌再三,終於想起了早先自己在那裡當過諸侯的越中國的名山——立山上開著一種黑百合花。天底下,沒有比這更為奇特的花了。即便在越中這個地方,知道有這種黑百合花的,也是鳳毛麟角,為數甚少。只有家住黑部溪谷的獵戶和崇拜立山上的神仙而在深山裡修仙的行者當中,有少數人看到過這種花。成政一想到要饋贈黑百合花,便立即派人飛馬馳往越中國,拜托曾作過自己部下的當地武士設法采集。盡管這是一種世上少見的奇花,不過既然托了當地的樵夫和獵戶,也就不難到手了。沒過多久,便采得了數株,將其栽入盛著泥土的木桶中,差人日夜兼程送往大阪。這花生於高寒山巔,不耐暑熱,運送時,費了很大的周折。
  當黑百合花送到大阪公館的時候,成政立刻從中取出一枝,插在一個繪有精致的鑲金花卉的漆盒,送到了擔任北政所秘書職務的老尼姑孝藏主跟前。孝藏主早就在翹首盼望這花的到來,這時便毫不耽擱地拿進北政所的居室,把它放在壁龕裡。
  “這就是……”
  這就是那份禮單上寫的黑百合花呀!北政所自言自語地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久久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地伸長了脖頸看著這奇花出神。這花,與其說是黑色,嚴格地說是呈暗紫色。然而比起原先想像中的漆黑的花瓣來,在透過窗紙的光線的映照下,這自然的黑色反而更加顯得莊重和典雅。過了一會兒,北政所便不斷地扭動她那胖胖的身體,開始表達她的喜悅之情了。
  她大聲說:“這個陸奧侍從老爺,可真能體貼人啊!”
  那時候,成政曾蒙秀吉賜姓羽柴,擔任陸奧守,官居侍從。為此,世人通稱他為“羽柴陸奧侍從”。“真是難能可貴呀!武士理當都應這樣啊!”北政所聲音哽噎地動情地說。北政所出生在織田家的一個下級武士家庭,剛毅之中又帶有這種柔情的武士,可以說是符合她的美學觀點的典型的武士形像。而秀吉所寵用的石田三成等等近江出身的官吏們如何呢?他們有成政這樣的高尚情懷嗎?北政所不禁暗暗地把他們作了比較,並越發看重這位成政了。
  北政所說:“真不愧是個連對部下苛刻的右大臣織田老爺都十分中意的人物!”
  從遙遠的越中國,千裡迢迢,跋山涉水,備受辛苦,就為的是把這一枝黑百合花送到北政所面前,如此的用心,真叫人欽佩啊。在這無止境的豪華、奢侈的世俗之中,成政以一朵黑百合花表達了一種清寂而典雅的境界,而這不正是茶道所要求的理想境界嗎?盡管他平素常說:“敝人對於茶道一竅不通。”
  “我想,世上還沒有人知道有這種黑百合花吧。”
  她想,應該把這花朵展出一下。她命令手下人開始作准備,以便為這枝黑百合花舉行一次茶會。 她是茶會的主人,而茶會的實際事務,則請大阪堺地方店號叫[貝鳥]的老板的年輕的妻子擔當。這家[貝鳥]屋老板的妻子,就是千利休(茶道千家流的創始人)的女兒阿銀,擔任著北政所以及豐臣家其他婦女們的茶道師父。
  這次茶會獲得成功,取得了好評。應邀出席茶會的賓客,淨是豐臣家後宮中的貴婦人,不用說,沒有一個男子參加。婦人們都對這開在高山雪嶺上的神話般的花朵,發出嘖嘖的贊嘆聲,並異口同聲地感謝說:“真是開了眼界啊!”
  後世的人對這次茶會添枝加葉,編造了一個故事。
  故事裡有澱姬登場。說是澱姬應邀以客人身份參加了茶會,然而由於她對黑百合花的事早已有所風聞,便不由地心生一計,自己也派人飛馬趕往越中國,命人采集黑百合花。佐佐成政離開之後,越中國沒有再派大名,而是成了豐臣家的直轄領地。這直轄領地的統治權掌握在大阪的奉行們手裡。這些奉行們正是石田三成、長束正家等人,他們都是些以澱姬為後台的近江地方出身的文官。為此,在這件事上,一切都對她很有利。
  當托人采集的黑百合花尚未送到大阪之前,澱姬應邀參加了北政所舉行的茶會。其他客人面對這一枝黑百合花,猶如發現了一個神奇的世界似的,都顯示出驚嘆不已的神色,而唯獨這位澱姬是個例外。只見她平靜地看了一眼這朵花之後,只是輕描談寫地說了兩句恭維話。她這種冷漠的態度,叫北政所甚是納悶。令人覺得,此人要麼生來就對事物感覺遲鈍,要麼她早已見過這黑百合花,因而並不覺得新奇,兩者必居其一。
  從那以後過了三天,事情的真相大白了。那一天,澱姬在她所住的公館二之丸的長廊裡,舉行了摘花佛事,北政所也成了座上客。北政所帶著孝藏主前往一看,只見三天前她那麼以為了不起,甚至那般不惜興師動眾、勞命傷財地為之舉行茶會展出的那種黑百合花,竟與敗醬草等其他雜草一起,有的被塞在木桶裡,有的被胡亂地插著。況且,不是什麼一枝、二枝,而竟是二三十朵之多。
  這情景猶如在向人們說:“黑百合之類,並不是什麼奇花!”
  它仿佛在嘲笑北政所的愚昧無知似的。誰能受得了這等奇恥大辱呢。何況,她的恥辱已被公之於眾了。事情已經關系到豐臣家的女掌權人的威望問題。北政所不僅憎恨澱姬,而且把這種憎惡一古腦兒都轉嫁到了呈獻黑百合花、從而讓她蒙受了恥辱的佐佐成政身上。沒過多久,她便策動秀吉,讓他從成政手裡,收回了肥後國這塊新封的領地,並最後制造了讓成政在攝津國的尼崎地方剖腹自殺的結局。
  ……
  以上,便是後人為這次茶會添加的故事。
  這故事,日後頗為世人所相信。然而這卻很難說是事實。因為成政被沒收了領地是在天正十五年(1587),那時澱姬剛剛成為秀吉的側室,理所當然的,她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勢,能以如此周密、細致的謀劃來對抗北政所。而且,佐佐成政的失足是由於別的事件和其他政治方面的原因,硬說是由於一枝黑百合花的緣故,未免過於幼稚可笑。但是,這故事卻以誇張的手法,像征性地描述了一個事實:北政所和澱姬兩人之間的閨閥之爭,曾對豐臣家後來的政治和命運給予深刻的影響。從這一意義來說,沒有任何一個故事比這更生動而深刻的了。
  閑話打住,言歸正傳。且說這佐佐成政被秀吉賜死是在天正十六年閏五月。這麼一來,肥後國沒有了諸侯。成政死後,把肥後國賜給誰呢?這件事成了朝中談論的話題。秀吉因是從織田家一員將領的身份,而在極短的時期內取得了天下的,因而他與日後的德川家康不同,在他的親信將領之中,無論在才干、資歷和出身等方面,能足以擔任一國大名的人物為數很少。遇到這種場合,就不得不從他的直系武士中提拔了。
  “封給誰好呢?”
  秀吉不是那種沉思默想的人。即使思考問題的時候,他也會像唱歌似的,一邊嘴裡說著一邊進行思考。聽到秀吉這麼說,寧寧——確切地應稱之為北政所——立即插嘴說道:“虎之助正合適麼!”
  虎之助乃是加藤清正的小名。這青年是秀吉的母親阿仲(大政所)的親戚,五六歲的時候,被他母親領來,要求秀吉給撫養的。秀吉欣然同意了。後來,秀吉把他放在長濱城裡,讓他和家裡人同吃一鍋飯長大的。清正小的時候,寧寧還給他縫補過衣服,一年四季的穿著也都是寧寧費心照料的,甚至還因為過於頑皮而斥責、打罵過他呢。寧寧替清正操了這麼多心,也就自然而然地疼愛起他來。對她來說,沒有比清正這孩子更招人喜愛的了。不久,清正當了小勤務兵,接著就以十五歲的小小年紀又被提升為擁有一百七十石封地的小大名,在賤之岳戰役中立了一功之後,封地又增加到三千石。清正身高六尺有余。此人不僅在戰場上勇猛無比,而且似乎還有點謀略,頗具將帥之才。從寧寧看來,清正的性格中最叫人喜愛的一點是,這位年輕人,如果豐臣家給他施以恩澤,那麼日後他是定會報答的。
  秀吉一個人嘀咕道:“只是年紀還小啊!”
  他也並非反對寧寧的意見。他是說,把只主管過三千石領地的一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一下子提拔成為大大名,是否合適。然而,從短期內取得了政權的豐臣家的實際情況來說,萬事都得速成。因此秀吉說道:“行啊!”
  在決定封領地給清正之後,秀吉聯想到自己的另外一項規模宏大的計劃,從而使這次任命具有了深遠的意義。這項計劃便是將來攻打大明王朝。征服大明,這是秀吉在織田信長手下任將領時起,就抱有的一個理想。他很想在他的這一生中實現這一理想。信長在世的時候,秀吉有一次從姬路到安土城去朝見信長,這時他曾半開玩笑地說過:“到時候,請賜我九州,我願領兵前往。”秀吉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九州,大概是因為從這裡渡海到大明去很方便的緣故吧。況且肥後(熊本縣)在九州之中,也是土地肥沃、物產富饒之處,比起日本國中的其他任何州來,能養更多的軍隊。再者,肥後人,自菊池氏以來,也以驍勇而著稱。要是把這肥後國封給清正,會怎麼樣呢?在秀吉麾下的將領中,沒有其他人比虎之助清正更適合於擔任外征軍的先鋒大將的了。肥後雄厚的經濟力量,足以承擔那沉重的軍事負擔。如果清正這樣的將領帶領肥後兵出征,那麼,不管大明的軍隊如何強大,也是能夠輕而易舉地予以粉碎的。
  秀吉說道:“給他半個肥後國吧!”
  雖然是半個肥後國,那也有二十五萬石領地之多。從僅有三千石領地的清正目前的身份來說,這簡直是一次叫人頭暈目眩的榮升。
  清正聽到封給他半個肥後國的消息,一方面感謝秀吉的大恩,同時以加倍的深情感謝北政所——也可以說是感謝養母對他的慈愛。在清正對北政所的感情中,常常有一種思慕之情,就如幼兒喜歡聞聞剛剛洗完澡的母親的身體所散發出的香味。對於清正來說,道義上的主人是秀吉,而感情上的主人,也可以說是北政所吧。
  “肥後的另外一半二十四萬石領地,決定給彌九郎,你們要和睦相處啊!”
  清正正叩拜在地上的時候,聽到秀吉這麼說,他登時感到無比的氣憤。
  “竟是那開藥鋪出身的彌九郎這小子啊!”
  想到這裡,清正沒法理解秀吉的用意。清正信奉一種單純的價值觀念:所謂武士,有武功才有價值。在這一點上,和他的保護人北政所的價值觀念毫無二致,正因為他們之間有著同樣的價值標准,所以北政所喜愛清正,清正也樂意和她親近。然而,對清正來說,秀吉的用人卻叫人難以捉摸。
  小西彌九郎行長是秀吉作為織田手下的一員將領、擔任中國地方的行政長官時發現的人材。
  由於他足智多謀、善長外交,秀吉將他收作了自己的部下,擔任下級的參謀軍官,並讓他出使過許多地方。後來,秀吉又把他的父親——在堺地方經營藥材的商人小西壽德,以及他的哥哥小西如清也請來,叫他們充當秀吉的行政顧問,有時也讓他們擔任某一地方的行政長官,給以很大的重用。秀吉在奪取政權之後,由重用清正這樣的善於野戰攻城的軍人,改為重用小西行長這樣具有經濟眼光的行政管理人材。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事。順便交代一下,商人小西一族,過去在從堺地方到大阪這帶,生意頗為興隆,然而,行長所在的小西家,在這小西一族之中,只是個中流人家,因而即便在商界之中,也還算不上名門。
  由於經營藥材的關系,小西行長這一家,祖祖輩輩精通對朝鮮的貿易,行長也曾幾次渡海去過朝鮮,對朝鮮的山川地理和政治形勢了如指掌,而且還通曉朝鮮語。行長的這些經歷和能力,對秀吉具有很大的魅力。他打算將來讓他擔任對朝鮮的外交工作,而且有朝一日出兵征討時,可讓他與清正兩人配合,共同挑起先鋒大將這副擔子。清正的驍勇,再加上行長的智謀和外交知識,兩者要是能互相配合,那麼征討軍就會如虎添翼了。
  但是,清正不理解這一點。
  “原來竟把半個肥後國封給了他呀!”
  清正僅僅以一種偏見來看待事物。他感嘆世道之衰落,認為那種雖然沒有什麼武功,卻會在府衙的鋪席上對秀吉阿諛奉承、獻媚取寵的武士,竟比有赫赫戰功的人越來越受到重用。而且,這一批朝中派聚集在豐臣家政權的中樞,相互之間的團結也很緊密。才子石田三成當上了這一幫人的首領,統率著近江地方出身的一批官吏,小西行長也隸屬於這一集團。
  “離開京城到邊塞去後,會怎麼樣呢?”
  清正的心中不免湧出這樣的憂慮。清正既然討厭這批朝中派,而且對他們敬而遠之,如果被這幫人在秀吉面前信口開河的誣告上幾句,那麼說不定他也會遭到跟佐佐成政同樣的命運——赴任之後,被沒收掉所封的領地,被命令剖腹自殺。當初,倘使成政與這批朝中派有交情的話,他們就會幫他在中央調解,說情,也許就不至於遭到那樣的厄運吧。
  “不知夫人知道這事不?”清正以哀求似的口吻說道,“小的與那藥材商關系不好,現在將一國五十萬石領地一分為二,讓我們兩人各得一半,那就必然會發生糾紛,弄得兩敗俱傷,而且這賣藥小子准會通過治部少輔,在殿下面前說小的壞說。”
  清正的請求是,到那時候,萬望夫人可憐在下,救救我。他以一種小兒對母親撒嬌提要求的心情,說了上述這一番話。
  北政所毫不猶豫地點頭回答說:“我明白。”
  清正對前程的憂慮,她也是完全能夠理解的。
  可以說,他們兩人有共同的憂慮,而且擔憂的不僅僅是清正的前途。北政所本人也和清正一樣,對於豐臣政權今天這種偏重朝臣的情況,暗暗地感到不滿,對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長這幫人沒有好感。
  她對清正說:“你放心地去吧!”
  她的特點是:說話總是那麼直截了當。聽了北政所如此明確的表態,清正臉上的愁雲消失,面容也變得開朗了。他匆匆地向北政所告辭了。
  但是北政所自己的心境卻並沒有如她的話語那麼明快。在秀吉還姓木下的時候,可以說沒有她的內助,是談不上秀吉的功勞的。她常常為秀吉充當人事安排方面的參謀。在秀吉去外地作戰期間,還擔任對織田家的社交工作,並把家中的整個情況,報告給秀吉。她一方面要精打細算地安排全家的經濟開支,同時又要照料秀吉的那些手下人。要是沒有她,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秀吉。
  在秀吉改姓羽柴,任近江地方長濱城主的時代,也是一樣。這一時期,秀吉淨去抓中國地方的事務,經常不在家裡。為此,甚至可以說,長濱城的事實上的城主是她。
  然而,現在,她的這些工作,已由石田三成等奉行們干了。可以說,隨著豐臣政權機構的日趨完善,她已經失業了。
  她的作用也已經失去了。即便清正被人讒言,她對處理這些事情的石田三成他們領導的行政機關,已經沒有什麼影響力。為此,她能否保護得了清正,也還是個未知數。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0:21

第二節

  但是,秀吉對她的態度卻與從前沒有兩樣。
  秀吉常常發口頭禪似地說:“只有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現在有側室多人。這話既可理解為對寧寧的深情厚愛,意思是你寧寧和她們不一樣,我特別愛憐你,沒有人比你更叫我喜歡的了;另一方面,這話也可能是指寧寧的地位。寧寧是豐臣家的主婦,是豐臣家本身的代表,而眾多的側室在法制上不過是侍女而已,在她們看來,秀吉是主君,與此同時,寧寧是主家。因之,這就成了所謂的“例外中的例外”吧。
  說實在的,作為豐臣家的主婦寧寧,她的地位是比任何時代的任何婦人都更為華貴的。
  秀吉任內大臣的時候,她同時被冊封為從三位,進而於天正十五年,升為從二位。接著於同年的九月十二日,和婆婆大政所一起,從大阪搬到京城的聚樂第居住。遷居時,按照秀吉的愛好所動用的儀仗之盛大,行裝之華麗,在婦女的出游史上,可稱得上是前無古人而後無來者的了。光是隨同的侍女就達五百多人。轎子二百乘,車馬一百具,箱櫃行李不計其數。隨行的各大夫和擔任警衛的武士,全穿一色火紅的服裝。這副裝扮更顯出,這是一支這個國家最高貴的婦人上京的行列。
  而且,沿路禁止男人觀瞻,即便是僧侶也禁止混在人群之中。理由是:考慮到他們看到年輕美貌的侍女之後,可能會想入非非。哪怕偷偷地想一下,那也是對北政所的不恭。這支壯麗無比的隊伍引得人們贊嘆不已,不久就傳遍了天下。六十余州的人們都普遍地得到這一印像:北政所乃是日本國首屈一指的貴婦人。而之所以能取得這樣的效果,多半是靠了秀吉所一手導演的這支儀仗隊的成功。
  第二年(天正十六年) 四月十九日, 即加藤清正冊封肥後的一個月前,這位“豐臣吉子”晉升到從一位。這已是人臣中的最高位了。回想起從前在尾張清洲淺野家那鋪著薄薄席子的陋室裡舉行了簡單的婚禮的往事,對於如今這般顯赫的地位,她連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了。
  寧寧常常對身邊的侍女們說:“盡管官位升了,但我還是當初的我,沒有變化。”
  她的奇跡,與其說是她的飛黃騰達,不如說是她並沒有因之而使自己的人品有絲毫的改變。就是在她晉升為從一位之後,她也從來不講京都話和宮中用語,任何場合總是用一口說得很快的尾張方言。平常對秀吉講話也是一樣。和幾十年前她被稱作藤吉郎的老婆時的那種作風一模一樣。有什麼不稱心的事,哪怕在別人面前,也會與秀吉熱烈地爭論起來;她也常常和侍女們一起高聲談笑。例如,夜裡在燈下聊天的時候,會毫不掩飾地講起過去窮困時的種種趣話,引得大家發笑。又如,前田利家的妻子阿松,從前住在織田家的軍營裡時,與寧寧是近鄰。當初她們常常隔著“一道木槿的綠籬”站著聊天,現在寧寧對阿松的態度,和那時完全沒有兩樣。
  阿松常常說:“真是難能可貴的人哪!”
  阿松早先曾對她的親生兒子前田利長和次子利政講過:“北政所夫人,說不定比太閤還強。”
  這位叫作阿松的前田利家的老妻本人,也是一個內助利家創業的、很有魄力的人物,並非尋常的女子。利家死後,她取了個色彩絢麗的法名,叫“芳春院”。在加賀地方的前田家是擁有足以與尼將軍(指鐮倉幕府源賴朝的妻子北條政子。源賴朝死後,落發為尼,掌握了政權)相匹敵的權勢。下面講的是後話,且說在利家死後,在關於前田家將來的歸趨問題上,阿松曾一一和寧寧商量,並全部聽從了她的意見。
  阿松還這樣訓戒她的長子利長:“無論什麼事,你都要聽北政所夫人的啊!”
  由此看來,也許可以說,正是寧寧所具有的豪爽的性格和聰慧的資質,吸引了人們,使之在豐臣家的大名中,形成了一派盡管不顯眼,然而卻確實存在的政治勢力。
  不過,寧寧所具有的威勢,也並不單是寧寧一個人造成的。那也是秀吉為寧寧所表演的有點誇張的愛情和尊敬,給世間的影響的產物。世人都知道,秀吉所最最愛的是北政所。
  秀吉用朝堂的用語稱寧寧作“夫人,夫人”,寫信時也是這樣。
  僅僅為了問候:“夫人,不知你食欲可盛否?”秀吉特意差人從前線給留守在家的妻子送去一封信。信中僅僅問她:“近來飯吃得多嗎?”
  每當收到秀吉的這種信件,寧寧常常想:“真會開玩笑!”
  她比誰都健康,平素食欲旺盛,本來就已經過於肥胖了,如果還要多吃,那可真不知會胖成什麼樣子呢。身材瘦小的秀吉喜歡面頰豐滿的女人,當時社會上也把這樣的女人看作美人,因而寧寧並沒有由於發胖而感到著急。但是,不管食欲如何,無庸置疑的是,秀吉對她的這種厚愛,越發加重了她在豐臣家的地位。舉個例子來說,天正十五年,九州之役的時候,秀吉從遠離京城數百裡的肥後八代的軍旅之中,按照慣例,給留在大阪的寧寧寄了信。信中介紹了戰爭的情況和九州的風物,末尾寫道:
  嗚呼!此次九州之役使我衰老了許多。不知不覺之中,頭上已增添了許多
  銀絲。白發如此之多,以至已無法一根根拔去。真叫我回大阪時,愧見夫人。
  這信的語氣,宛如給意中人的情書似的。而且不僅僅如此,信裡還有叫寧寧喜歡的話語。
  然則,我雖已白發斑斑,如是其他女人,則又當別論,而與夫人相會,則
  可完全不用介意。話雖如此說,但我頭上的白發也真增加得過快的了!
  “跟從前一樣,真會說話呀!”
  讀了這封信,寧寧一半覺得有點好笑,而內心深處倒也不無欣喜。其證據是,她一邊說著“你們瞧瞧這封信,看殿下有多好笑啊!”一邊把這封信給身邊的侍女們讀了。
  從這個時期起,秀吉的身體開始衰老起來。其證據是,從九州班師回朝以來,夜裡來寧寧房中的次數已經甚少。即便有時來了,也只是說:“啊!身體好嗎?今兒個飯吃了沒有?好吧,我講件有趣的事給你聽聽吧!”聲音洪亮,喜歡說話,這和從前完全一樣,而且對寧寧的態度越發顯得親熱了。然而卻已無力履行作為丈夫的那種義務。秀吉確實是老了。看來,正如他從遠隔山山水水的九州戰場,差人送到的那封為自己的衰老而嘆息的信所說的那樣了。
  秀吉對其他側室,好像也是如此。
  “殿下近來很少行幸。”
  雖然還說不上是閨怨,她們卻這樣向寧寧訴說自己寂寞的心情。寧寧毫不介意地傾聽她們的訴說。也許是由於這一原因吧,寧寧也深得這些側室們的信賴,特別是加賀姬、三條姬、松之丸等人,都對寧寧十分欽慕,把她看作自己的姐姐。由於這個緣故,寧寧也常常受到這些側室們的娘家的敬愛。加賀姬,乃是前田利家和他的妻子阿松所生的女兒;三條姬出身於浦生家;松之丸姬出身於京極家。她們的娘家,在豐臣政權下,可以說個個都是聲勢顯赫的大名,他們通過女人和寧寧連結在一起,並把寧寧當作自己的靠山。寧寧在政治方面的影響力之大,非同尋常,雖然這不是她自己策劃的。
  然而,從這時起,在豐臣政權的朝堂的勢力之中,開始發生了一個與以前不同的變化。秀吉變得一味沉迷於一個女人的閨房裡。這在一向對人體貼入微的秀吉來說,乃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個女人出身於淺井家,幼名茶茶,來到豐臣家後,開始稱為二之丸姬,後來又稱作澱姬。寧寧早就覺察到,秀吉不僅為這個女人的美貌所傾倒,而且這位澱姬的高貴的血統,對於他來說,具有無比的誘惑力。大概是由於出身卑賤的緣故,秀吉對那些出身名門的女性,始終懷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憧憬。即使在取得了今天的地位後,他這種感情也還是一如既往。舉個例子來說,寧寧是過繼給織田家手下的武士的,當秀吉的身份還低微的時候,寧寧曾經是他憧憬的對像,而這是符合他當時的身份的。
  寧寧心裡想道:“男人的愛好,好像不會變化似的,即便年紀大了也一樣啊!”
  對此,她不免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秀吉所喜好的貴族婦女,只是貴族中的武將人家的女兒,他並不喜歡公卿及親王的女兒,他之所以不想收羅這樣的女人到自己的後宮裡,大概是因為,在他年輕的時候未曾見過這些貴族婦女,因而也就不曾刺激過他,使他產生追求某個這種貴族婦女的欲望。秀吉對於異性的追求,是以他年輕時所見到的範圍為限的。其中與秀吉關系最為密切的武家貴族,乃是織田家。無論對於當時的秀吉來說,還是對於現在的秀吉來說,唯有信長的家族,才是至高無上的貴族;唯有繼承了這一家屬血統的女性,才有資格稱為閨閣千金。那時候,織田家裡,有個叫阿市的女子,她是信長的妹妹。生得婉麗無比,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秀吉當時也一准曾以一種仰視高山雪蓮的心情,為之傾心的吧。這位絕世佳人阿市嫁到北近江地方的大名淺井家。後來,形勢發生了突變,淺井氏為信長所滅,阿市拖兒帶女改嫁到了柴田勝家。秀吉把這勝家追到越前的北莊城,並加以殲滅。當時,麗人阿市也自殺了。死時留下三個女兒,“乃是右大臣(指信長)的外甥女兒”,秀吉甚是看重,把她們一一撫養成人。這三個姑娘中最大的,便是澱姬。秀吉讓她住在大阪城的二之丸,故通稱“二之丸姬”。是否從澱姬住進二之丸時起,就屈從了秀吉,這件事就連寧寧也不清楚。照寧寧猜想,澱姬讓秀吉進她的閨房,是在秀吉從九洲戰場班師回京之後,即天正十六年(1588)秋天前後。
  其證據是,天正十七年正月,秀吉突如其來地說起“打算在澱地方造座城”的事,並托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負責建城的工程。且說這澱地方是在山上,從大阪上京城的時候,必定要經過這裡。說是要讓澱姬住在那裡。為自己的側室特意造一座城池,這在秀吉是前所未有的事兒。那恐怕是秀吉開始愛上了澱姬這個女人,而且愛之甚深的證明吧。
  當寧寧聽說要在澱地建城的時候,曾用一種半正經、半挖苦的口氣對秀吉說:“排場好大啊!”
  秀吉縮著個脖子,突然壓低了聲音說:“你聽說了?”
  那語氣倒仿佛是在悄悄議論別人的事情似的。然而,唯獨臉上卻堆滿了天真的笑。寧寧不知有多少次受過這張討人喜歡的笑顏的騙。也許說不定,她這半輩子都是在這張笑臉的引誘下而度過的吧。
  “這可不是在說別人哪!”寧寧說。
  “那是主家的人哪!”秀吉回答道。
  他在主家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秀吉說,澱姬不是一般的側室和侍女,她既然是信長的外甥女,那麼就是主家。因為是主家,理應給予特別的待遇——這才是情理。
  “是主家嗎?”寧寧反問他道。
  她說,從信長來看,澱姬乃是他的外甥女。總不能連外甥女都說成是主家吧。
  “不,不,是主家的人嘛。”
  秀吉講了根據。天正十一年(1583)四月二十三日,秀吉窮追猛打,一直把早先都在織田家麾下的同事柴田勝家追進了越前地方的北莊城,勝家最後停止了抵抗,差人通知秀吉他將自刎。那時派到秀吉軍帳中的是勝家的家臣,叫富永新六郎。
  “這裡有三個姑娘,都是淺井長政的遺兒。正如足下所知,這三人都是先主的親屬,對足下來說,也相當於主家的人。想必殿下也不會虧待她們。為此特將她們送到足下軍帳之中去。”
  富永新六郎這樣轉達了勝家給秀吉的口信。不用說,秀吉答應了勝家的要求。這時,正式用了“主家”這個詞。可以說,澱姬和她的兩個妹妹,是秀吉主家的人,這早已是公諸於眾、並為人所公認的歷史事實。秀吉向寧寧講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想以此作為應該特別優待澱姬的理由。
  寧寧說:“你說的事兒……”她指的是右大臣織田信長,“我也知道,不過……”
  她感到膩味了,只好苦笑了一聲,叫人摸不著要領,她為什麼要笑。要再追問這個好色的男人也是徒勞的了,她已經沒有這份力氣,因而放棄了這一話題。然而,無論在理論上還是感情上,她都沒有被秀吉這套幼稚可笑的理由所折服。
  她心裡想:“難道因為是主家,因為澱姬是主家的親屬,所以每天夜裡都必須和她同床共枕嗎?”
  寧寧每想起這事兒,總覺得十分荒唐。三條姬和加賀姬也好像對這件事感到不快。她們每次來寧寧宮中玩時,都向她發牢騷。像她們這樣有教養的人,說起話來,竟那樣毫不掩飾,真叫人感到意外。自然,她們無法說秀吉的壞話。她們的牢騷是對澱姬而發的。什麼澱姬見了她們連招呼都不打一下啦;也不知有什麼好神氣的,連對殿下都很傲慢啦;還有什麼澱姬那裡起用的,都是些大藏卿娘娘、正榮尼等早先在淺井家服侍過的女浪人啦。淨是這樣一些牢騷話。
  “得了,得了!”
  寧寧豐腴的臉頰上露出微笑,她耐心地聽著她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臉上一點也沒有變顏色。這盡管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但是如果寧寧和她們唱一個調子,那將會有失自己作為豐臣家的正室的身份。
  “嗨!算了。算了!”
  寧寧時常不得不從她們的保護者的立場出發,這樣勸解她們。
  寧寧並不是禮儀端莊的女性,她在聽別人講話的時候,也常常要多次變換跪著的雙腳的重心,變換的時候,常常連下擺的襯裡都顯露出來。有時又搔搔面頰,吐口痰,總不能保持正襟危坐、紋絲不動的姿態。這與其說是因為少女時沒有受過這方面的教養,恐怕還不如說是她生來就性格豪放,無法使自己成為一個溫良恭儉讓的人物。就是這位寧寧,有一回當她聽到有關澱姬的傳聞的時候,曾吃驚得呆若木雞,半晌沒有動彈。這消息不是側室們帶來的,而是她的侍女頭目孝藏主告訴她的。
  消息說,澱姬把許多近江人募集在她身邊。所謂近江人,是指近江系的大名。他們這一批近江系的大名,是從秀吉進入長濱城時起開始形成的。織田信長把近江長濱城封給秀吉,這是秀吉第一次當大名。封地面積二十二萬石,原是舊日淺井氏的領地,總共三個郡,從那以後,他從木下藤吉郎改稱築前守羽柴。為了要配備與二十二萬石領地相適應的部下,秀吉在近江地方招兵買馬,網羅人材,大量錄用了當地的名門大戶人家的子弟、有戰鬥經驗而眼下無主人的落魄江湖的武士以及僧侶出身的才子等等人材。這一批人形成了豐臣勢力中的近江派,這批近江地方出身的人的特點是:通曉經營管理的知識。他們不僅善於理財,而且還掌握了其他地方的人所不會的記帳的技術。靠了這方面的技能,石田三成、長束正家、增田長盛等人被提拔為豐臣家的五奉行,擔任財政和行政事務,成了近江派勢力的首領。
  他們這些近江人(嚴格地說是北部近江人)的絕大多數原是淺井家的舊部下。盡管難於說出口來,然而,他們自然地對已經滅亡的舊主家有著帶有感傷情調的忠誠心,隨著澱姬的出現,這種感傷的心情找到了寄托的對像。正如秀吉感到織田信長的妹妹阿市有著金子般高貴的血統那樣,淺井家的舊臣們從淺井氏的遺女澱姬身上,也感到了這一點。他們對澱姬懷有一種特別的感情,認為唯有澱姬才是真正稱得上貴婦人的人,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主家的人,由於主家的男子已為信長殺盡,因而澱姬不僅僅是主家的人,而且就是舊主本人了。於是,他們自然地聚集到澱姬的身邊來了。
  而另一方面,澱姬也以一種對待舊部下的親切感與他們來往。何況,澱姬身邊的年老的女用人都是近江人,她們和那些近江系的大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和來往。在這樣的氣氛中,澱姬自然地成了他們的後台。
  “澱姬想和我抗衡。”
  寧寧從上面這一消息中感到了這一點。這一次,她無法把此事單單當作側室們的牢騷話而充耳不聞了。就說肥後的那件事吧,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同時冊封。這件事,寧寧已經感到不能等閑視之了。她猜想,有可能是澱姬和石田三成一起請求秀吉,推舉了近江派之一的小西行長。
  對事物感覺敏銳的孝藏主說:“恕我冒昧地進一言,我覺得,澱姬好像是有心在將來,超過您北政所啊!”
  所謂“超過”,倒也並非想搶奪正室的位子。大概是說,想建立一種實質上超過正室的權勢吧。寧寧覺得,沒有比這更為可笑的事情了。在豐臣家後宮裡,有資格對人事發表意見的,除了我這個與秀吉一起建立了豐臣家江山的糟糠之妻之外,是沒有第二個人的。也是不應該,不可以,不允許有第二個人的。
  不過,寧寧絲毫也沒有為這件事而在秀吉面前說過抱怨的話。
  對此,秀吉也是心領神會的。
  秀吉的態度是,他的心越是倒向主家的澱姬,便越發對寧寧表示出比以往更多的柔情和關切,越發尊重她作為豐臣家的主婦的榮譽。
  出人意外的是,澱城的建造工程很快就完成了。這座城池是天正十七年正月動工的,三個月之後就基本建成了。建城工程進展之神速,固然令人驚訝,而比這更叫世人震驚的是澱姬的懷孕,以及在澱城完工兩個月之後的五月二十七日生了一個男孩這件事。這就是她所生的第一個兒子鶴松。
  背地裡有人議論道:“會不會是……”
  他們認為,這也許不是太閤殿下的種子,太閤受了騙,上了當。這風言風語在豐臣家後宮的那些側室們之間流傳著。和秀吉有過肉體關系的這些側室們,模模糊糊地知道,秀吉似乎是不會生兒子的。首先,秀吉是個十分喜歡女色的人,倘使他這方面的機能是健康的話,那麼,過去總應有人懷孕過啊,可是從來沒有過,由此可見,澱姬生兒子的事,十分蹊蹺。
  寧寧也思忖著:“是啊,是有點怪啊!”
  正因為她與秀吉的夫妻關系史比誰都長,因而感到迷惑不解。不過,寧寧絲毫也沒有把自己心中的疑竇主出口來,她以豐臣家主婦的身份,熱烈地祝賀了鶴松的誕生。她不光是豐臣家的主婦,從法律上來說,她還是新生兒的母親呢。
  “媽媽!”
  她被孩子這樣稱呼著。這就是說,鶴松有兩個母親,孩子也叫澱姬為“母親”。而當秀吉和鶴松身邊的人必須把這兩個母親加以區別的時候,就稱澱姬為“媽媽”或“娘”,而寧寧則被稱為“政媽媽”。
  這個“政”,大概是寧寧的官位北政所的政字吧。
  給鶴松贈送東西的時候,寧寧自己也說:“這是政媽媽給你的。”
  對於近江系的大名們來說,鶴松的出生真是可以說是一支響徹雲霄的凱歌。他們的後台澱姬在豐臣家的地位,從側室一躍成了公子的生母了。外地的諸侯們在給北政所送禮的同時,開始用更加華貴的禮品去孝敬澱姬了。寧寧在名大名之間的威望,不用說是降低了。
  “澱姬為豐臣家立了大功!”
  寧寧常常這樣說,顯出萬事都不在乎的樣子,然而對孝藏主以及其他寧寧身邊的侍女們來說,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了。她們對這一新的事態,常常抱有一種敵視的態度。她們認為,如果鶴松就此長大成人,那麼澱姬和她的親生兒子,就會占據豐臣家的核心,總有一天,北政所的威望和權勢,一定會成為明日黃花。
  鶴松出生的第二年,即天正十八年,秀吉率大軍東下,把原在關東八州稱霸的北圍困在他的老窠小田原城裡。
  秀吉采取了長期包圍的方針,為了讓被圍的城池裡漸漸的耗盡糧草,他叫了些藝妓到軍中供士兵游樂,也舉辦過酒宴。甚至還讓軍中的諸侯把妻妾也叫來了。
  秀吉也寫信告訴寧寧“我這樣做了”。
  信中這樣寫道:
  我軍以凌厲的攻勢,很快把敵人趕進了鳥籠。這樣,估計已不再會有危險
  的戰鬥,請放心就是。我常常想念少爺(指鶴松),但每當想到打好這一仗也
  是為了他的將來,同時也是為了穩定天下,我就能夠排解這種思念之情。我自
  己雖身在戰場,但還是通過熏灸等辦法,注意身體的保養,萬望你也保重身體。
  另外,我已下令,在這小田原戰場打一場持久戰,為此,決定讓大名們把妻子
  接到軍營中來。因為……
  秀吉寫道這裡才進入正題。歸根結蒂一句話,秀吉是想把澱姬叫去。不過他沒有直說。在這一點上,他體察寧寧的心情,十分照顧她的處境,進而慰藉她那可能會受到損傷的自尊心。他接著寫道:
  如上所述,引戰將持久,為此,我欲召澱來軍帳中,望夫人通知她做好動
  身的准備。澱是僅次於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也。
  信的意思是要正室夫人寧寧命令澱姬到小田原去,並通知她作好動身的准備。秀吉通過這辦法,保持了她的地位和體面,並想由此消除她可能會有的不快。
  寧寧苦笑著說:“嘴巴還是這樣甜啊!”
  她一方面看透了秀吉的心思,另一方面秀吉既然這麼尊重她,她也就沒法生氣了。況且,信中還說“澱是僅次於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他這麼赤裸裸地捧她,倒使她沒法對付,終於使寧寧發生一種錯覺,以為這封信是秀吉在向她講私房話呢!
  秀吉沒有忘記寫上這麼一句:
  我年老力衰,不中用了。
  這是考慮到,對於不久之後他和澱姬之間將在小田原發生的關系,寧寧可能會展開種種想像和聯想,為此而特意用上這句話來封住她的思路。秀吉用這樣一番心思,與其說是他一廂情願,自以為是,莫如說,應該看作這是秀吉那種體貼人的性格的表現。盡管這種辦法過於方便了,然而他的本意是想減輕寧寧精神上的苦痛。如果他真的那麼年老力衰,則寧寧的妒忌也就可以減少到最低限度了。
  “來了這麼一封信。”
  寧寧說著,把信給孝藏主看了。秀吉雖然沒有叫寧寧到小田原去,然而,她覺得即便把這封信給孝藏主讀了,也並不會失去面子。因為,在這封來自軍旅之中的信裡,秀吉向她確認了這樣一個事實:比起澱姬來,他更愛寧寧,從地位來說,寧寧是主,澱姬是副,寧寧對澱姬甚至有著發號施令的權力。
  不過,寧寧卻並沒有到澱姬所住的府邸,親口通知她作好動身的准備,她並沒有傻到這樣的地步。寧寧要是這麼蠢笨老實的話,那麼,秀吉也早就不會有什麼顧忌了。這種場合,恐怕也就不會、更沒有必要差人送這麼一封費盡心機的信來了吧。
  寧寧把信扔給了孝藏主,對她吩咐道:“你去適當處理一下。”
  孝藏主感到困惑,她不知道如何處理才好,不知道該如何去對澱姬說,又該幫澱姬照料些什麼。
  她反問寧寧說:“我可不知道怎麼辦好啊?”
  這時,寧寧才嘿嘿一笑,說道:“你作什麼難啊!”
  寧寧說,秀吉對她都尚且寄來了內容如此詳盡的信,對那位澱姬,肯定早已差人送信,作了充分細致的指示了。哪裡還用咱們去幫忙啊,根本沒有什麼事情要咱們幫的啦!多管閑事,反倒會有失面子。
  但是孝藏主卻不明白其中的奧妙。秀吉信中明明要寧寧去通知澱姬的嘛。
  “你也真是死心眼!”寧寧又一次笑著說,“這就叫言辭麼。”
  照寧寧來說,這不過是秀吉的一種說話技巧而已,只要能讓寧寧的心境有所松寬,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對待信中的內容,不必那麼死心眼。
  寧寧對孝藏主說:“你只須給澱姬手下的老年女僕打個招呼,就說這次你們要去關東,辛苦了。這樣就足夠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0:41

第三節

  不久,鶴松夭折,秀吉在極度的悲嘆之中發布了外征令。
  旁系大名蒲生氏鄉這個人,對於這根本想不出有什麼必要性的大規模外征,極為不滿,私下曾破口大罵道:“這猴崽子沒死找死,興許是發瘋了吧!”
  大部分大名在得到封地之後,還沒過幾年,百姓對領主都還不熟;加之,民力尚未從戰亂和土地丈量調查所受的創傷中完全恢復過來,在這種情況下,叫人如何去征集那為數龐大的外征軍費呢?
  “這是奉行們出的壞主意啊!”
  連寧寧都聽到這樣的風言風語,說是石田三成等奉行們建議秀吉——這個已經衰老的獨裁者,用外征來平息人民的不滿。寧寧心裡想,總不至於會這樣吧。然而,她如今已經遠離豐臣家的政治舞台了,以至於連判斷這傳聞的真假的材料都沒有。如今,三成、長盛、正家這些滿口近江方言的才子們,把秀吉據為己有。正是這一批人,掌管著豐臣家的家政、人事以及治理天下的大權。從寧寧身邊的侍女們那種女人所特有的眼光來看,這現狀大概可以用這麼一句話來概括:“如今澱姬可真威風啊!”
  事實正是如此。眼下,豐臣家的朝政全被近江人所壟斷了。一向受寧寧關照的那些尾張出身的大名們,如今在中央已沒有什麼發言權。豐臣家的勢力中心,已經不是北政所,它正在逐漸向澱姬轉移。
  以上這些是朝中的人們所喜歡談論的話題。每天傳進寧寧耳朵的消息,全都與這件事有關。被近江派疏遠了的諸侯、親兵,甚至連同他們的側室和侍女們,都跑到寧寧面前,來訴說他們的憤慨和不平。對於他們來說,除了依仗寧寧之外,沒有其他靠山。
  “澱姬並不壞。”
  不管有多少詆毀這位寵姬的流言蜚語傳進寧寧的耳朵,在這件事上,她的看法是很清醒的。澱姬,除了她那超群出眾的美貌之外,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一個資質平庸的女性,僅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也許多少有一點追求權勢的欲望,但是,她並沒有自己主動去建立一支政治力量的能力。要說壞,她身邊的那一批從舊淺井家來的老侍女們才壞呢。正是這些家伙趁澱姬作了鶴松的“媽媽”的機會,積極地與以石田三成為首的豐臣家的官僚集團相勾結,妄圖與正室夫人北政所想抗衡;另一方面,石田三成等人也企圖通過擁戴澱姬,想在秀吉死後,在豐臣家中保持核心的位置。幾乎可以肯定地說,這種外界的力量,正在把澱姬推上政治舞台。寧寧是這麼認為的。在寧寧看來,壞的正是這些外界的人們。
  寧寧從心底裡不喜歡他們。
  寧寧心裡想:“這幫子人整天在盤算著殿下死後的事啊!”
  她不願設想的是:一旦秀吉死了,鶴松和澱姬將登上這豐臣家的主座,把石田三成這批近江系的大名用作親信。不用說,北政所將退居第二線,那些以她為靠山的開國功臣們,也不得不隨之而淪落下去。從寧寧來說,即便退居第二線也還無妨,然而對於那些尾張出身的大名們,這前景不啻是一場噩夢吧。不過,畢竟事關重大,各人都只是在肚子裡想著心思,誰也閉口不談這可怕的前景。
  文祿元年(1592)四月,外征軍在朝鮮登陸了。第一路軍司令小西行長,第二路軍司令加藤清正,兩路兵馬克城拔寨,爭先恐後地沿著朝鮮半島北上。
  進軍當初,真可說是連戰連勝,然而,隨著明朝的大軍成為正面的敵人之後,進攻的勢頭停滯了,部隊在各處陷於孤立,有時甚至出現了不得不拚死苦戰的局面。況且,行長和清正不和,他們不僅不相互求援,反倒事事爭吵,互不相讓。敵人也知道這一點,便乘機而入,進行反攻。同時,友方的兩軍,在作戰上,也常常發生齟齬。
  為了整頓上述局面,並對兩支部隊進行監督,秀吉設立了一個督軍機關,向戰地派遣了代表他的軍監。福原直高、大田一吉等小大名擔任了這軍監的職務。他們都是近江系的官僚。而可稱是這督軍機關的總頭目的,乃是石田三成。三成並不常駐朝鮮,他經常在戰場視察一周之後,便回到本國。在國內則守在秀吉身邊,把從戰地送來的報告歸納、整理之後,呈報秀吉。由於督軍機關的成員淨是石田派的人,因而來自戰地的報告,對小西行長寬,對加藤清正嚴。有時,甚至把清正的言行舉止說得像一個無賴漢一般。
  例如有一份報告說,當外征軍方面與大明要進入和平談判的時候,清正在給大明代表的公文中署名“豐臣清正”。而他是根本未曾蒙秀吉賜過豐臣姓的。報告還說加藤清正曾對大明的代表講過這麼一番話:“足下等大明朝的先生們似乎把小西行長等人看作了日本國的武士。要知道那是堺地方的商人,根本不懂得彎弓射箭為何物。他們膽小怕死,乃是理所當然的。”
  報告最後說,清正的這些言論行動,使在朝鮮的部隊陷入了混亂,並成了敵軍小看我軍的原因。秀吉是在剛竣工不久的伏見城接到軍監的這份報告的。讀完之後,秀吉怒不可遏,憤憤地說道:“這在清正是可能的。趕快把他叫回來。”於是,立即派出急使渡海來到朝鮮,向清正傳達了這一命令。
  清正把自己的軍團留在了前線,他自己則率領由武士五十人、兵卒三百人組成的一支輕兵,從釜山坐船,經瀨戶內海,取海路直奔大阪,登上了伏見城。
  秀吉不肯接見他。他曾想私下去拜訪一下北政所,而自己如今惹得秀吉如此發怒,在這種情況下,這也是不可能的了。清正帶著旅途的一路風塵,馬未下鞍,人未歇腳,當下就造訪了增田長盛的府邸,想打聽一下朝中的情況。增田是五奉行之一。
  清正甚是激動,還沒有等長盛作什麼說明,就昂著頭怒吼起來:“怕是治部少這小子進的讒言,設下的陷阱。唉,我看准是的。”
  他說,看一下督軍團的成員,就一清二楚了。福原直高是三成的親戚,而大田一吉、熊谷直盛、垣見一直等人,無一不是由三成一手保薦而晉升上來的他的黨羽。他們勢必擁戴同黨小西行長,而想陷害敝人。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條路了,先取下治部少的首級,然後我自己也死。
  長盛舉起雙手,極力勸他息怒,說道:“當今治部少的權勢炙手可熱,朝中已無第二人可與相比。而你竟然如此隨便亂說,這可如何是好。你應與他重歸於好,否則,要出大事。你先冷靜一下。敝人願幫你從中調解,你最好明天就去見一見治部少。”清正聽了這番話,頓時暴跳如雷,拍案叫道:“弓矢八幡大菩薩,皇天作證,我清正起誓:今生今世決不與他修好。敝人率兵進入朝鮮,連戰連勝,攻下八道,作戰幾十次,直打得大明軍隊丟盔棄甲,狼狽逃竄。我們忍受著嚴寒酷暑,有時甚至連糧食都斷絕。而治部少這小子,舒舒服服呆在朝中還不滿足,而竟然依仗主上的寵信,欲把我等在沙場浴血苦戰的將士們置於死地而後快。我等和這般狼心狗肺的家伙,如何能言歸於好?不能,絕對不能。”這麼一來,連原想出面為他從中斡旋的長盛,也不得不縮回了手。
  這時正是慶長元年(1596)的正月。就這樣,也沒有經過什麼調查,審問,清正就被宣判關禁閉,被幽禁在伏見地方他自己的公館裡。從那以後,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斷了音訊。
  距那時大約一年半以前,秀賴從澱姬的肚子裡來到世上。為此,豐臣家的後嗣關白秀次的影響日見衰微,秀次感到自己的前途十分渺茫,不斷地胡作非為。這時已進入了豐臣政權成立起來最最黑暗的時期。秀吉已失去了早昔的那種奕奕豐采,衰老得判若兩人。他腦海裡盤算著的淨是關於秀賴的前途的事,他指示三成他們研究辦法;而三成他們一心想著的,也是如何才能讓豐臣家的天下平安地為秀賴所繼承的問題,為此而對秀吉百般地出謀劃策。從那以後沒過多久,秀次就被誅殺。而在清正回國的時候,秀次還活著。
  事實上是,三成通過軍監的報告知道,在朝鮮前線,有一則與清正有關的可怕的流言。傳說,大明方面害怕清正的武勇,想懷柔他。文祿二年(1593)五月,當清正駐扎在蔚山西生浦的時候,大明王朝讓劉綎將軍與清正互通書信。
  那時,劉綎的使者曾對清正說道:“秀吉已開始執掌日本六十余州,真可謂人中英傑,然壽命長短難以逆料。秀吉死後,日本必將大亂。退而言之,即使秀吉能保長壽,他也不喜歡你,更不喜歡你立功。”
  據說,劉綎將軍還曾派人給清正送去一封親筆信。信中寫道:
  足下乃錚錚漢子,可惜僅一介地方官而已。如足下能乘機事我,則我將奏稟大明皇帝,擔保封你做個大官。豈不美哉!
  同時,劉綎還通過他的使者之口,要清正暗地裡與明軍通力合作,一起反擊秀吉。但是,清正叫身邊的和尚起草了一篇文章,對此嚴加拒絕。回信中還有這樣的話:
  如足下來信所說,敝人蒙受小人之讒言。然而,敝人乃太閤忠良之臣,決非貪生怕死之輩。
  總之,有關劉綎和清正之間對話的概略報告,已經送到了三成手頭。但是,關於這件事,就連三成也沒有敢稟告秀吉,而是將它悄悄瞞下了。不過,三成用另一種觀點來處理了這件事。他想,要是再讓清正去朝鮮立大功的話,那會對豐臣政權的接班人秀賴不利。歷史上不乏這樣的事例,外征將軍建立了武功,在戰地掌握了強大的勢力,其軍事力量反過來會危及中央政權的安全。遠的如安祿山反叛唐玄宗皇帝的例子且不說,近的還有秀吉。秀吉原是織田家的司令官,前去征討山陽、山陰。當他在作戰前線得知信長突然死去的消息,始而掉轉兵馬,討伐了仇人光秀,繼而以其武力壓倒了織田家的遺兒們,從而建立了豐臣政權。雖說看不出清正有如此大的雄心壯志和政治能力,然而,他在戰場上的功勛,需要從現在起就加以扼制。可以說,也正是為了這一點,才羅織罪名,把他從前線撤回來的。
  不過,寧寧對這件事的真相,並沒有了解得這麼詳細,況且她沒有必要去了解。寧寧盡管情況知道得不多,然而她早就深刻地理解了事情的本質。在寧寧看來,三成他們大概是想通過加罪於以寧寧為後台的尾張系的武將們,來斬斷寧寧的翅膀,從而加強澱姬母子的權勢。
  寧寧心裡早就想道:“准是如此。”
  然而,對於營救清正卻無計可施,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清正在家裡過了半年幽禁的生活。到了這一年的閏七月,發生了異變。同月十二日夜間,發生了一次大地震,震中在伏見、鳥羽附近。這是一次空前強烈的大地震。天上閃光,大地崩裂,一瞬間,伏見、鳥羽、澱川沿岸的各村莊的房屋悉數倒坍,伏見城下,被壓死的男男女女達兩千人之多。連大名們的公館也不例外。正在幽禁的清正的公館裡,大書院崩坍,馬廄起火。但是,即便在這樣的逆境中,為了保衛秀吉的安全,他還是決心上伏見城去,於是命令他的僕人做准備。他自己則在腰裡纏了根帶子,穿上白綾子上用朱砂寫著“南無妙法蓮華經”七字的戰褂,額上扎一塊柿黃色的纏頭布,手拿一根八尺長的棍棒。那棍棒是用來撬倒坍的房屋的。同時他命令手下的三十名武士和二百名步卒,一律手執長棍,一行人跌跌撞撞踏著余震還在繼續的大地,登上了伏見城。只見伏見城的正門已經震毀,松之丸的了望台也已崩坍,到處都橫七豎八地躺著屍體。
  清正他必須先把秀吉找到。
  “大家都跟我來,先上正殿去!”
  清正一邊大聲下著命令,一邊沿著石階向上奔。他很快地登上了石階的頂端,只見正殿周圍的樓館殿舍也全都倒塌,只聽見大地一個勁兒地在呻吟。清正心裡暗暗尋思:“難道秀吉也被壓死了嗎?”他命令手下人把燈籠提得更高一些,借著光亮在周圍搜索了一陣,沒有發現秀吉的蹤跡。為了防備有疏漏,他們進入後宮,穿過一間天井,跨過一道月亮門,便進入了後花園裡。這時才發現,在花園中假山這邊的草地上,圍坐著一大群宮女,約莫有二十來人,四周圍上了屏風,她們都穿著帶頭巾的鬥篷,一副遠行人的打扮。草地邊上的松樹上,掛著一盞大燈籠。清正發現,秀中正蹲在燈籠火光所映照的圈子之內。也許是害怕在這種意外事變發生的時刻,有刺客乘虛而入吧,只見他一副女人打扮,身上披著鮮艷奪目的女裝。在熟悉昔日秀吉的清正來說,只覺得判若兩人。北政所、松之丸姬以及孝藏主也在場。
  清正就近跪下,對孝藏主大聲說道:“我是主計頭加藤,因為擔心主上和各位娘娘萬一被壓在下面,故而帶著這根棍棒,想用它撬開斷垣殘壁,救出大家。這才不顧自己是禁錮之身,鬥膽登上城來。”
  清正的話音剛落,寧寧就喊道:“虎之助!”
  寧寧大概想,如果抓緊這個機會在秀吉面前表彰他幾句,就等於肯定了清正這一次的行動,那麼,秀吉也就不得不加以承認了吧。“你來得正好,你來得好快啊!”寧寧緊接著說:“你總是那麼勇往直前,勤勤懇懇,忠實可靠。”寧寧的講話聲音比清正還大些。清正跪拜在地。地面上還在余震中搖動著。接著,清正抬起頭來。按照規矩,他必須把目光向著孝藏主,作出對孝藏主說話的姿態。
  “孝藏主,請您聽著!”清正大聲地訴說起自己在朝鮮時所受的冤屈來。他說道:“我連克朝鮮八道,最先進入朝鮮的京城,活捉了一對王子兄弟,接著又打到間島省,在吉州一戰中殲敵十萬騎,擊斃敵方大將,其他方面,我也千方百計、全力以赴地努力工作,然而得到的報酬,卻只有讒言,主上一味聽信治部少的話,連揣摩都不揣摩一下。”
  寧寧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清正的話剛講完,她便說道:“大概是戰場上的勞累造成的吧,虎之助的臉,看來比早先瘦多啦!”
  她說這話是為了激起秀吉對清正的同情。進而寧寧對秀吉說:“讓清正擔任中門的警備,怎麼樣?其他將領到現在都還不見來。”聽寧寧這麼一說,秀吉也微微點了點頭。這麼一來,可以看作秀吉已解除了對清正的禁閉。
  其後,寧寧又再次在秀吉面前說話,替清正解說,終於使秀吉說了聲:“那就恕了虎之助吧。”寧寧立即派孝藏主奔到中門,把秀吉講話的內容告訴了清正。這可能是寧寧為受自己保護的人所作的最後一次調解工作吧。
  從這一年算起,到了第三年的初秋,秀吉在伏見城一命歸天。按照秀吉留下的遺囑,五大老中的首席大老德川家康代理政務,發布了命令,讓在朝鮮的將領撤回到日本。清正是在博多上的岸,待他回到京城之後,便宣布要復仇。他揚言要砍下治部少的腦袋。
  福島正則、黑田長政、淺野幸長、池田輝政等尾張系的諸侯都激動地大聲嚷道:“我也算一個!”
  他們推舉清正為頭領。不同於清正的是,他們不單單對石田三成懷著憎惡之情,此外,也許還有著一種政治上的衝動:想利用秀吉去世的機會,一掃石田三成及其執政黨,讓豐臣家的權柄恢復到他們所考慮的正道上去。至少可以說,黑田長政、池田輝政、淺野幸長等,並非是那種厭惡政治的人。
  形勢緊張起來。這可不是一場無謂的紛擾。有時候看來甚至會發展成一場短兵相接的巷戰。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長方面,對此也不敢掉以輕心,他們在公館周圍安置了鹿寨;在圍牆的四角,搭了了望台,布置警戒。家康則利用了這一局勢。
  家康從得到秀吉的訃報的那一瞬間起,便開始暗暗琢磨如何從秀賴手裡篡奪政權的事宜。從那以後,他的思考全都集中在這一點上,同時謹慎而機敏地采取了行動。家康仔細觀察著豐臣家的這場內訌,並私下確定了一個行動方針:采取一切可能的辦法,對尾張系的各家諸侯展開懷柔工作,通過操縱這些人,以便將來清除石田黨,把澱姬和秀賴從政權的寶座上攆下來。除了這樣做以外,看來別無其他方法可以取得天下。
  “內府在背後支持他們。”
  對此,無論在朝中還是在自己的同黨面前,石田三成都嚴加責難。然而,家康卻滿不在乎。他考慮的是,首先得通過結親,和他們建立姻戚關系。
  但是,秀吉有遺囑。他怕自己死後別人組成私黨,便留下一條禁止私自通婚的法律,規定各大名的親朋之間的婚事,須在得到上方的贊成後才能決定。家康企圖置這條遺囑於不顧。然而,如果只有他無視法律,而從家康的親朋中娶親的別的大名家,不願破壞這一條法律,那也就無濟於事了。
  想到這裡,家康決定跟北政所商量一下這件事。只要北政所點頭允諾,那麼,那些在她保護下的、或者過去一直和她很親近的大名們,就會無憂無慮地跟家康結成姻戚關系。
  歸根結蒂,家康必須籠絡住北政所的心,把她拉到自己一邊來。不然的話,對豐臣家的策反工作是困難重重的。秀吉的牌位供奉在京都阿彌陀峰的廟堂裡,家康以去上香的名義,多次上山,造訪了正在廟堂裡守靈服喪的寧寧。同時也贈送了禮物,派遣了使者。對於心境寂寥的寧寧來說,這是莫大的慰藉。
  由於這個緣故,在伏見城的朝堂之中,甚至流傳著一則帶有艷情色彩的猜測性的謠言:
  “和內府的關系,有點非同尋常嘛!”
  不用說,寧寧並沒有那樣的感情。不過,在秀吉死後,她覺得家康比別人更可靠,他不僅實力雄厚,而且為人厚道。為了取得寧寧的信任,家康在與寧寧接觸的時候,對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很小心。到後來,寧寧甚至認為:“能托付豐臣家和秀賴殿下前程的,除了江戶內府之外,別無他人。既然要依靠內府,就得信任他,甚至應該全盤委托給他才是。”
  寧寧認為:“家康是不會虧待豐臣家的。如果按現在的樣子,由三成他們一幫人擁戴澱姬母子,壟斷豐臣家的權力的話,那才是很危險的。”
  以上這些判斷,是寧寧的理智的產物。而她的感情,則支持這些結論。把豐臣家的權力,悉數奉送給石田三成一派以及他們所擁戴的澱姬和她手下的那批年老的女僕,這是寧寧在感情上所無法忍耐的。這不是妒忌,因為幫助秀吉創建了豐臣家業的是寧寧,而不是三成他們。況且,如果三成他們一派獲勝,那麼一直受寧寧庇護的清正他們就不得不滅亡。
  寧寧甚至作了最壞的打算。政權可能會轉到家康手裡。但是她想,如果是家康掌權,那麼他大概會給秀賴封賜一個五六十萬石的大名,讓他在攝津或大和附近擁有一座城池,從而讓豐臣家繼續自己的家譜,使祭奠的香火綿綿不斷的吧,就像秀保護織田家的嫡孫織田秀信,封他為岐阜中納言一樣。寧寧有時甚至覺得,倒不如以此為條件,把政權轉讓給家康為好。這麼大的決心,對於寧寧來說,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有一個名叫詮舜的人,既是近江浦觀音寺城的城主,又是個僧侶,私下裡曾對寧寧講過這件事。那時候,寧寧以冷靜的態度,從頭到尾聽完了他的話。她之所以能這樣,與其說是靠了理性,不如說是她對那些在大阪擁戴澱姬的石田三成一派人的憎惡使然。上述這些來自感情和來自理智的錯綜復雜的思緒交織在一起,使寧寧相信了家康。
  寧寧回答家康派來的使者道:“結親的事,我也可以對虎之助他們說一說。”
  她立即那樣做了。清正當時是個鰥夫,正好求之不得。家康把自己的幕僚水野重忠的女兒收作養女,經過匆忙的准備之後,便把她嫁給了清正。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家康又把第二個養女嫁給福島正則的嫡子福島正之;把另一個養子許配給蜂須賀家政之子蜂須賀豐雄的事也在進行之中。
  “阿彌陀峰廟堂的新土還沒有干,居然就這麼肆無忌憚地公然破壞主上留下的法規了!”
  三成他們用這樣的話來譴責家康和清正他們。然而,清正他們對此卻不予理睬。不管三成仗著澱姬母子的權勢,如何盛氣凌人,從清正他們來說,他們是得到了北政所的默許的。在這方面,他們是膽大氣粗的,從而就多少減輕一些因違反主上遺囑而產生的內疚。而且,當清正私下拜謁的時候,寧寧曾悄悄地囑咐他道:“萬事聽內府的。”
  只要是按寧寧的吩咐去做,就不會是對豐臣家的不忠。這樣的習性,早從少年時代起,就成了他們精神上的一條准繩。
  秀吉死後的第二年,發生了所謂的關原之戰。當糾紛發生,三成充當謀主,在大阪舉旗討伐家康的時候,寧寧抽身離開了大阪,移居京都,隱居在三本木地方,一心為秀吉祈求冥福。這期間,寧寧曾訓誡自己的侄子——六萬石的大名若狹小濱城主勝俊道:“不要弄錯方向,要跟江戶內府走。”另外,對勝俊的弟弟小早川秀秋——他也是寧寧的養子之一,一方面對於他由於偶然的原因而參加了西軍一事,表示諒解,但是另一方面,卻又以堅定的語氣命令他道:“你以後要從西軍內部策應內府!”
  加藤清正在九州進行了支援東軍的活動。在關原戰場上,福島正則等寧寧從小一手栽培大的人以及她的親屬,全部投向了家康所領導的東軍。而且他們個個都努力作戰,最後,由於秀秋的內應,決定了戰局的勝負。關原一仗摧毀了屬於西軍的澱姬一幫的勢力。
  按照某種看法,甚至可以這樣說:所謂關原之戰,乃是秀吉的妻妾各自調動了十數萬大軍,在關原盆地展開的一場戰爭。家康乘機取得了天下。
  自那以後,就是寧寧的余生了。寧寧對這一事態以及時勢的變化,始終不曾發過一言。她只是一心為秀吉做佛事,除此之外,沒有給人留下任何印像。關原之戰結束後數年,在慶長十年(1605),寧寧讓孝藏主向家康要求說:“想要一所寺院。”
  家康十分尊重寧寧的這一意願,他吩咐自己手下的重臣酒井忠世和土井利勝,負責在京都的東山山麓營造了一所壯麗的寺院。這就是高台寺。
  寧寧不僅把秀吉的牌位供奉在這座高台寺裡,而且自己也在這裡定居下來。家康對這位對自己帶來了天下的女性,十分看重,把河內地方的一萬三千石封地賜給她作為化妝費, 給她以優厚的待遇。寧寧以尼姑的身份生活下去。到了元和六年(1620),大阪城陷落了,澱姬母子死去。那以後,寧寧還一直活著。直到江戶幕府已進入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統治下的時候,即寬永六年(1629)九月六日,她才去世,享年七十六歲。
  江戶時代的儒學家曾說過這樣內容的話:“北政所的才氣,導致了豐臣家的滅亡。”
  然而這種說法與事實多少有些出入。是她和秀吉共同培育了豐臣家這棵大樹,而在秀吉死後,她又親自揮劍,把這棵大樹連根砍斷了。使人感到有一種“寧可毀掉,不予他人”的近乎豪俠的氣概。
  晚年,她享受著風花雪月,在受過她影響的大名們的敬慕之下,過著悠閑自得的日子。對於她自己的行動,看不出有什麼悔恨之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1:29

八條親王

第一節

  豐臣氏突然之間出現了。這個比以往誕生在地面上的任何政權都更加窮奢極侈、富麗堂皇、規模宏大、氣像萬千的政權,竟然在僅僅十天多一點(即從天正十年六月二日織田信長死於非命到同月十三日明智光秀戰敗而亡之間)這一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短暫時間內,忽然降臨人間。在任何准備都還沒來得及作的情況下,這一家族卻不得不被迫倉促地登上貴族的寶座。
  這樣一來,就產生了種種弊病。豐臣氏的直親、姻親以及養子們,由於生活境遇的突變,無論愚鈍的還是聰明的,都已無法像以往那樣安身立命,過四平八穩的生活,一個個都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總是那麼焦躁不安,有的甚至因此而被擠壓得粉碎。
  然而,有一個例外。
  唯有他保持了冷靜沉著的態度,唯有他自始至終,溫文爾雅,在這一新的時代和新的環境中,神態自若,游刃有余。
  這是一位叫作賞瓜親王的年輕人。
  確切地說,他叫八條宮智仁親王,是天皇的弟弟。理所當然,這位生來的貴族,在血統問題上,比起豐臣家的其他養子來,高貴得猶如鶴立雞群一般,不僅僅如此,此人還是個學問淵博的人,即便在政治的洞察力方面,也具有超乎常人的資質。
  順便說一下,在京都南郊一個叫桂之鄉的地方,有一片一望無際的瓜田。
  寓居京城的人們,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有許多賞心樂事。陽春三月,去嵐山郊游;滿樹新綠的早春時節,則去清水,觀賞陽光照射下閃著晶瑩波光的雨珠。秋天上高雄看紅葉。哪怕是盛夏季節,也有樂趣。這便是沿著陽光燦爛的丹波官道南下,到桂之鄉觀賞那一帶長得又肥又大的甜瓜。在驕陽似火的瓜田裡,品嘗清涼可口的甜瓜,這大概就是賞瓜之行的樂趣所在吧。
  最愛這盛夏的風雅之舉的,便是上述這位親王。由於這個緣故,他得了“賞瓜親王”的雅號。
  智仁生於天正五年(1577)正月,幼名古佐丸。他出生的那個時候,織田信長已經建造好了安土城,並且在與中國地方的毛利氏和大阪的本願寺作戰的同時,關心京城的市政建設,致力於整頓市內的秩序。信長十分崇敬宮廷,常為改善宮廷和公卿們的生活而操心。他給了他們領地,並且接二連三地為他們新建公館。御所周圍常常響著夯槌的聲音,親王是在看著工匠們的忙碌的工作中長大成人的。日後,這位親王之所以對建築表現了強烈的興趣,這恐怕是和他小時候周圍的這樣一種環境不無關系吧。
  他的父親是誠任親王,母親名叫勸修寺晴子。
  按照貴族的習俗,八條親王是在母親的娘家勸修寺家出生,並長大成人的。
  他有一個胞兄。
  那就是日後的後陽成天皇,成人以後的名字叫周仁,比八條親王大六歲。
  八條親王的童年生活過得平平淡淡,無事可記。
  當他六歲那年的夏天,織田信長在京城身亡。這怕是親王童年時期發生的最大的事件了吧。天正十年(1582)六月二日凌晨,他曾經有機緣越過勸修寺家的圍牆,遠遠地望著染紅了本能寺上空的衝天大火。他遙望著這場大火,怕得渾身發抖,然而卻不敢哭出聲來。親王長就一副細長的宛如用刀削出來似的眼睛,這是他的長相上的特征。此刻他定睛地久久注視著這場大火。不久,他開口問乳母說:“日向守會打到這裡來嗎?”
  盡管他還是個孩童,然而對光秀這個名字已經抱有敵意了。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 對於宮廷來說,在剛才的那場衝天大火中滅亡的織田信長是近幾個世紀以來(從1192年源賴朝在鐮倉開設幕府時起,政權從天皇轉移到軍人的手裡。鐮倉幕府約有一百五十年,其後的室町幕府長約一百八十年,兩個幕府之間又有幾十年的亂世,所以說“近幾個世紀以來”)第一次出現的救星,他給宮廷和公卿們饋贈土地,為他們新建邸宅,並且恢復古來的禮儀等等,他接二連三地給他們帶來了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幸福,他簡直是個神仙一般的人物。而現在明智光秀卻正在攻打他。而且是以家臣的身份,試圖謀害主上。在少年的心裡,這光秀其人,就如魔王一般凶殘。恐怕不僅僅是少年,凡是宮廷中的人——天子,乃至天子以下的其他人,都在這場熊熊大火中,與少年有著同樣的想法吧。不過,對於年少的親王來說,此刻更多的是恐怖, 而不是憎惡。既然信長是幫助宮廷的朋友,那麼自然會叫人覺得:“日向守(指光秀)准會打到御所來。”
  少年親王遙望著衝天的大火,回過頭來看看乳母,不止一次地問她這件事。
  乳母名叫大藏卿,在宮廷的女官之中以擅長和歌而著稱。她從背後抱起親王,一邊回答說:“不,不,大概……”
  據乳母說,大概不會打來。她一半是說給自己聽似的低聲嘀咕說:即便有軍隊到來,那也准是為了保護天子。她極願意相信這是真的。聽人說,明智光秀雖是個武人,但也有相當於公卿水平的教養。倘使這傳說是事實,那麼,愛好古典,對從古至今的權威抱有崇敬之情的人,會把宮廷當作仇敵看待嗎?
  “唉!”乳母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更緊地把親王抱在懷裡。“請鎮靜一些。只要鎮靜如常,毫不驚慌,自古至今,武人們還不曾有過加害宮廷的事例。盡管放心玩耍吧。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鎮靜、穩重、悠然自得地玩樂,這才是宮廷中人的為人之道。”
  然而事實上,親王此刻只是靜靜地仰臉望著天空而已。而乳母自己卻有點驚慌失措。她是想用這一根據自己的切身體會所得出的結論,來給自己壯膽,讓慌亂不堪的心情平靜下來。但是,她所說的這一教訓是沒有錯的。歷史為它的正確性提供了證據。只要宮廷——天子和廷臣們對事態保持清靜無為和與世無爭的態度,在舉止言行上穩重而謹慎,那麼,古往今來,所有權力的爭奪者們都未染指宮廷。不如說,他們反倒要煞費苦心地想方設法一籠絡和抬舉宮廷,以便把宮廷拉到自己一邊。乳母想教給親王的正是這一點。她繼續說道:“當執掌權力的武人們互相爭奪權力的時候,宮廷不可以和其中的一方來往。而要保持旁觀的態度,不幫助其中的任何一方。當兩虎相爭,勝負已定,勝利者存活下來,前來朝拜之前,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然而,親王沒有理解這一席話。他沉默不語,繼續瞪大著兩眼遙望著黎明前的夜空。他還太幼小,還不能理解乳母講的這番生活的哲理。何況,靠這一番說教,也無法消除他眼下對光秀的憎惡和恐怖之情。
  事情出人意料。
  從這一天數起,到了第十一天,光秀在山崎地方的天正山山麓的沿著澱川的平原上與羽柴秀吉決戰的時候,為北上的秀吉的部隊所擊破。全軍潰敗。光秀在逃跑途中,於小栗棲喪命。僅僅一天工夫,歷史的車輪便改換了方向。
  親王得知了光秀戰敗身亡的消息,並聽說了勝利者的名字。
  “噢,原來此人叫秀吉哪!”
  親王想記住這位勝利者的名字。正是他粉碎了邪惡的勢力。既然秀吉是勝利者的名字,那麼,在少年的感覺裡,很自然的,“秀吉”這兩個字具有才智超群和伸張正義的含義。
  時局開始向新的方向發展了。
  秀吉在打敗光秀之後,並沒有立刻離開戰場,他一方面把大本營設在山崎的寶寺裡,運籌帷幄,思考著統一天下的大計,另一方面則派人到京城恢復秩序。直到同年十月,他才第一次到皇宮參拜,被任命為從五位左近衛少將。嗣後又以這一身份在大德寺為織田信長主持了葬儀。但是,為了和他的競爭者——織田家的首席家老柴田勝家等人逐鹿中原,這時他仍然沒有進入京城。京城不是要害。對於此刻如秀吉那樣尚未把政權牢固地掌握在手的人來說,京城並不是合適的棲息之所。從此以後,足智多謀的秀吉,南征北戰,馳騁天下。他不斷地移動部隊,於第二年的天正十一年四月,首先在近江的賤之岳擊破了柴田勝家的軍隊,然後繼續北進,在越前消滅了柴田勝家。次月,秀吉已出現在京城,並到皇宮朝拜。這時,他被補序為從四位下參議。但是秀吉的天下未定。此後數年之內,原織田家的大名們,仍然各自割據一方;德川家康在東海地區,保持著獨立的態勢;關東、奧羽、四國、九州等等,依然處在秀吉政權的統治之外。
  秀吉繼續東奔西走,南征北戰。在這戎馬倥傯之間,他從未停止過大阪城的建造工作。到了天正十一年的歲暮,大阪城的本丸終於建造完畢。這個消息也傳到了京城。據說這是一座連中國和印度都沒有的巨大的城堡。秀吉在緊挨這本丸的地方,營造了一座稱之為“山鄉水廊”的地區,他把這個地方用作舉行茶道的場所。
  “山鄉水廊”這個名字在京城傳開了。
  聽說這山鄉水廊果真是名不虛傳,那是在大阪城內的一廓,建造了一片規模宏大的自然景色,這裡,假山起伏連綿,溪流潺潺蜿蜒,四季奇花不斷,晝夜松濤陣陣。在這草木繁茂、景色宜人的去處,建得有一座茶室,秀吉獨自在這裡品著幽茶。
  宮廷中的人們都競相談論著:“看來,他倒是一位非同一般的風雅之士嘛。”
  連親王智仁也聽到了這樣的傳聞。但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去理解茶道這東西。一方面,他不理解是由於年紀還太幼小,另一方面,諸如茶道這樣新興的然而是難以捉摸的美學觀念,這時尚未傳入宮廷那保持著古老傳統的社會裡。上一代的織田信長愛好茶道,但是他沒有把茶道移入宮廷。廷臣們認為,品茶之類,不過是京城、堺市(大阪)以及博多附近的富商、僧侶或少數喜歡追求新奇的武士們的舉動而已。
  “不過話雖這麼說,這茶道倒也是志趣高潔、頗有意思的玩意兒。”
  應秀吉之請去過大阪的公卿們,回京之後給勸修寺家帶來不少有關山鄉水廊的消息。據他們說,所傳的茶室,是特別的小,僅止有兩鋪席的面積。
  “在僅有兩鋪席大的茶室裡……”
  親王試圖設想這幅情景。在連中國和印度都沒有的那麼莊嚴雄偉的城堡裡,秀吉卻建造了僅有兩鋪席大的茶室,他置身其間,弓著背,猶如一個鄉下老頭似的在品著茶。親王是懷著一種好奇和善意的心情來想像這一幅圖畫的。
  少年親王不由得在心裡這樣問道:“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
  他很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
  “這便是茶道所提倡的所謂閑寂啊。”
  丹後的大名細川幽齋用這句話解答了少年心中的問題。幽齋這個人,在成為豐臣家的大名之前,原是織田家的大名,過去曾屬於明智光秀指揮之下。再往前數,他又曾是足利將軍的親信幕僚。在這前後三個朝代的動蕩的年代裡,他卻巧妙地生存了下來,而且由於有深湛的文化知識和學問,始終得到每一個朝代的掌權者的器重。也許可以說這就是善於處世吧。幽齋原先跟明智光秀關系特別,他的嫡子忠興的妻子還是光秀的女兒,為此,他和光秀交情極深。但是,他預料光秀將會沒落,因而不肯入伙與光秀一起謀反,而是站到了不久之後沿山陽道北上的秀吉一邊,參加了秀吉的大軍。在洞察前程方面,他也許具有一種特殊的靈感吧。
  幽齋在王公貴族之間也有很高的信望。他畢竟是早先的室町幕府時代的名門出身,既有京城的武家貴族所具有的那種儒將風度,又有王公貴族們的深厚的文化修養。而且他的文化修養也是非同尋常。他不僅擅長連歌,而且通曉茶道,就連烹調之道,也達到了名人高手的境界。然而,使幽齋在京城裡身份百倍的,恐怕還是他的有關詩歌的知識和才能。他曾經師承三條西實條,被授以可稱為詩歌最高權威的《古今集》秘訣。就連素以文化修養深湛著稱的公卿大夫們,也不得不向武人身份的幽齋學習堪稱皇族文化像征的詩歌。而正是這位幽齋,經常出入勸修家,正在教智仁親王及其哥哥詩歌呢。
  幽齋說:“茶道這東西,也不可等閑視之啊!”
  他勸親王學習並掌握這一當今流行的美學觀念。可是親王還是個少年,他覺得詩歌比茶道更有意思。
  這時候,親王問道:“所謂閑寂,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心境啊?”
  他想知道,為何秀吉喜歡山鄉水廊這樣的地方呢?
  幽齋回答說:“閑寂的精神,可以通過詩歌來理解。”
  他輕輕地挺一挺身子,將一把紙扇立在膝頭上,接著吟唱了一首詩:
  讓一心盼望繁花盛開的人們
  看看山村殘雪間的春草吧。
  這是藤原家隆(日本鐮倉時代詩人)的一首詩。據幽齋說,這首詩所吟詠的景色,正是閑寂的精神。
  “換句話說,”幽齋繼而說道,“把一匹千金寶馬系在一所簡陋不堪的茅屋裡,這景致體現的正是閑寂,也就是茶道的精神所在。”
  親王說道:“所謂千金寶馬,是說大阪城嗎?”
  這位少年聰慧過人。聽了老師剛才的一席話,他似乎已經隱約地懂得了秀吉心裡向往的是什麼,懂得了他為什麼要在金碧輝煌的大阪城的一角,特意布置下一片自然景色,並在其中建造一座僅有兩鋪席大小的茶室的緣故了。
  天正十四年(1586)正月,親王長到十歲了。這個月的十四日,秀吉為了祝賀新年,到皇宮裡晉謁天皇。這時,秀吉已經升任關白,地位顯赫到甚至另立了豐臣氏這樣的姓。然而,東海道的德川家康還沒有臣服於他,九州地方也還處於其勢力範圍之外。秀吉每天都為處理日常的政務、軍務面繁忙不堪。只見他晉謁之後,立即退出宮廷,匆匆離京他往。
  然而,出人意料,在這之後的第三天,秀吉又出現在京城,只見他急匆匆小跑著奔進了御所。
  “關白殿下好像在計劃著什麼事情。”
  從前一天起,宮廷裡早就在為這件事議論紛紛。秀吉進宮的當天,親王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到皇宮裡去一次,盡管他當時還是年小孩,並沒有舉行過成人的儀式。於是,他以孩童的裝束,同另一位親王,即他的哥哥,一起進了御所。“也許能見到秀吉”——這樣一種期待使他心情激動。親王至今尚未領略過秀吉 ——這個新時代的創造者的風采。
  這一天,秀吉顯示了一種奇異的志趣。
  他把一座全部用黃金做成的攜帶用的輕便茶室搬進了皇宮內苑,在小御所這一廳堂裡裝配好之後,讓當今的皇上(正親町帝)觀賞,並且准備獻給皇上。
  親王了正是為了觀賞這座黃金的茶室,才陪同天子進入小御所的。小御所的地板上擺著招人物議的那座小建築物,它放射著金燦燦的光芒。茶室的柱子、門檻、門框,全包著一層厚厚的金箔,茶室的四壁和屋頂也都是清一色的黃金。甚至連采光用的小方格紙窗的窗架,以及窗戶下部的護板也全是用的黃金。只有那三鋪席不是金子,而是猩猩的毛皮。而且那毛皮鋪席的四邊還鑲著含有淡綠色小花紋的金線織花錦緞。光是這座茶室就已經十分光彩奪目了。
  更何況所有的茶具也都是清一色的黃金。放茶具用的架子以及方盆、茶盒、茶爐、鍋子、水杓、洗茶具用的缽子、水罐、茶杓,甚至連炭簍也全是用黃金做成的。自從開天辟地以來,到底有誰在日本這塊土地上見過這麼多黃金呢!
  “這是怎麼回事啊!”
  親王面對這樣的窮奢極侈,吃驚得呆若木雞。他怎麼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這哪兒是美啊!至少,這不是《古今和歌集》所吟詠的那種美。至少它不是宮廷裡的人們所賞識的那種傳統的美。然而,卻自然而然地撥動了人們的心弦,使人亢奮起來,激動起來。這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的作用呢?這是金色的力量嗎?難道金色具有超越傳統的美感作用嗎?
  不只是智仁親王,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無一不是一副看得入迷的如痴如醉的表情,驚訝得嘴唇微微張開著。就連皇上都不例外。秀吉的目的達到了。
  “秀吉在哪兒?”
  親王暗暗尋思,他抬眼望去。根本用不著費神尋找,只見秀吉正跪伏在這座用黃金做成的活動茶室側面稍稍靠下手的地方,活像一只青蛙一般。令人驚訝的是,甚至連他的裹著錦袍到袖子的部分,都仿佛被映成淡金色似的。黃金是沒有陰影的。在一片令人嘖嘖稱贊的異乎尋常的輝煌之中,秀吉跪伏在沒有陰影的光澤裡。他那奇妙地跪伏著的姿態,不由得叫人覺得,他仿佛就是那黃金的化身。
  可是,他那副長相卻有點兒滑稽。你看那副臉形,就像隨時都會跟人開起玩笑來似的。這個人說不定就是為了跟人逗樂,才把這黃金的茶室搬進御所這潔淨的聖城來的吧。親王曾聽到過一則世間的謠傳,說秀吉這個人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是一個愛說笑取鬧的大活寶。
  “說不定他就是打算跟人開玩笑的?”
  親王畢竟還年少,他面對這異樣的景致,便展開想像的翅膀隨意猜測起來。親王這一次所受到的衝擊和留下的疑問,一直到許多年之後,還沒有從他的記憶中消失。大活寶秀吉也許正是為了慰藉宮中人寂寥的生活,才化作一只金蛙,跳出來跟人開這麼個玩笑的吧。
  過了許多年之後,親王曾想:否則,他的神經就不正常了。御所的一切,全都必須是淡泊的。這種淡泊乃是宮廷中人的傳統的美感。無論是御所的禮儀、宴飲,還是家具擺設,全都體現著質樸、明快的原則。不過,在歷史久遠的皇家傳統之中,偶爾也出現過對這種傳統美感的叛逆者。例如,後白河法皇就是這樣。法皇愛好流行的俚俗歌謠,這是一種充滿了世俗氣息的民歌,他自己也常常詠唱,而且還編輯了一部歌詞選集《梁塵秘抄》;另一方面,他還喜愛色彩濃重的鍍金的雕刻。因為愛之極深,他甚至請人造了一千零一座這種鍍金的佛像。但是,就連這位後白河法皇也沒有把他的這種趣味帶進御所裡來。他沒有干預神道教所提倡的淡泊風格。他把一千零一座金色的佛像放在別的收藏院內,以此將它們同御所隔開了。然而,秀吉卻把色彩濃重的黃金的建築物搬進了風格淡泊的御所。
  “請皇上用茶。”——這是秀吉獻上茶室時的說明,也是秀吉的意圖所在。他自己有品茶的嗜好,但他不願意一個人獨占,而想讓它也能在宮廷中流行起來。秀吉的用心是不錯的。問題是黃金做的茶室。所謂茶道,所謂閑寂,原來是這麼回事嗎?
  直到過了很多年之後,親王還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他畢竟是秀吉的崇拜者,因而他對秀吉的評價,也就沒有超過他對秀吉所懷有的感情的壁壘。
  “他是個虛懷若谷、眼光遠大的人。”
  親王這樣理解秀吉。在大阪城建造山鄉水廊,這大概是想在豪華和奢侈之中追求一點閑寂,亦即茶道的精神吧。秀吉把這種精神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正是這位秀吉,在御所,卻故意導演了一場與大阪城的山鄉水廊意趣相反的演出。御所的淡泊的志趣,盡管和閑寂不同,然而卻略有相似之處。在御所那樣的清靜的環境裡,反而放進一座黃金做的茶室,其目的大概是想在淡泊之中添加一點輝煌吧。也許秀吉正是以半開玩笑的心情,亦即用他那張滑稽的臉,導演了這場活劇的。他告訴人們,對比會產生一種特殊的意趣。親王是這樣來理解的。如果說親王的這種解釋多少有點牽強之處,那也准是他對秀吉懷有深情和敬意的緣故。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在這時候,在這小御所內,親王和秀吉見了面,兩人近在咫尺。映入親王眼簾的是一張小小的臉盤。這張臉,稍稍有點緊張,猶如一個握緊了的拳頭一般。也許是久戰沙場,風吹日曬所造成的吧,臉色有點黝黑,兩只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得很厲害,給人的印像是:有點像一把磨光了的鋼刀。正當親王久久地注視著秀吉的時候,秀吉微微抬起頭來盯著親王,忽然咧嘴笑了笑。
  當秀吉笑的時候,他的臉形完全變了。臉上出現了很多皺紋。特別是眼角,那一道道紋路都像畫圓圈似的直向下伸展。這是一張和善的臉,活像一個年老的莊稼漢。不錯,正是這張臉。親王在見到他之前,早就在腦海裡描繪過了。現在親王已經喜歡他了。他覺得,一個誅討了光秀的、代表正義的將軍,理所當然地應該是這樣一副長相。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1:49

第二節

  以這一天為轉機,一個新的命運在等待著親王。
  那天傍晚,右大臣今出川(菊亭)晴季,步履匆忙地來到了親王所在的勸修寺家。晴季在藤原公卿這一皇族之中,雖不是最高的名流,但是由於早就和秀吉交情很深,為此,目下正以私人顧問這樣的身份,在秀吉和皇室的政治聯系方面發揮著很大的作用。在勸修寺家,接待來客的是當代的家主晴豐。這晴豐乃是親王的舅舅。
  晴季開口說:“此次登門拜訪,為的是六之宮親王的事。”
  六之宮是親王的通稱。
  晴季接著說:“關白殿下,懇切地希望把親王領作豐臣家的養子。”
  對此,勸修寺晴豐不能不保持沉默。
  “親王不是皇族嗎?怎麼可以作臣下的養子呢。更何況去作秀吉這樣出身卑賤的人的養子!”
  晴豐心中這麼暗暗思忖著。他還是一聲不吭。順便交代一下,勸修寺晴豐是親王的生母新上東門晴子的親弟弟,並兼任親王的太傅之職。所謂太傅,雖是親王的臣下,然而卻是代行父親之職的。
  今出川晴季又開口說:“再說,這養子的事已經得到天子的非正式的允承。只是皇上的御旨說,得聽聽勸修寺家的意向。”
  “……”
  晴豐思考著。他想道,正像世人眾所周知的那樣,秀吉沒有子息。他也早就聽說過,為此,秀吉將把外甥秀次領作養子。另外還聽人說,秀次性格輕浮,草率,秀吉正為這件事拿不定主意呢。這些都不去管它。反正都是豐臣家內部的事兒,以往聽到這些消息時,都把它們當作與己無關的事兒,沒有放在心上。
  “您先聽我說,”今出川晴季又說道,“秀吉卿這回受皇上之命,創設了豐臣氏。這麼一來,除了原有的源、平、藤、橘四姓之外,豐臣氏也是皇族的姓了,將來這一族准會日益繁榮昌盛,前程遠大。既然秀吉卿沒有親生兒子,那麼,自然希望有一個出身高貴的養子,來繼承這一家業。這麼看來,六之宮親王可算是最合適的人選了。將來天下的大權,有可能會讓給你家的六之宮親王呢!你看怎麼樣啊?”
  勸修寺晴豐慌忙回答說:“讓我考慮考慮。”
  在他看來,這件事得三思而行。你想想看,這六之宮至今雖還是個孩童,未受詔封為親王,可他是個響當當的皇族。而且是繼父親誠任親王和哥哥一之宮(周仁)之後,第三個具有皇位繼承權的人,上面二位倘使有個萬一,那麼,他就要當天皇了。如此高貴的人,怎能拜原本連姓氏都沒有、而出身又低賤的尾張中村的莊稼漢的兒子為父,去當他的養子呢。開天辟地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例子嘛。保住血統的純潔,對於貴族來說,和生命一樣寶貴。
  晴豐低聲說:“古往今來,沒有這樣的規矩啊!……”
  今出川晴季打斷了他的話,說:“這,我明白。但這是時勢。現在的事情已經不能什麼都按老規矩來辦了。眼前就有一個例子,不久前新設了豐臣這個姓。由皇上下令創立新的姓氏這樣的事情,自從創立源、平、藤、橘四姓一千年來,不曾有過。因此,從現在起,一切都得按新的規矩來辦。以今衡古,比起老規矩和先例來說,更應考慮的是當前。我是這麼想的,你看怎麼樣啊?”
  今出川晴季說到這裡,向前探著身子追問道:“到底贊成還是不贊成啊?”
  勸修寺晴豐心裡想道:“這個人真不好對付。”
  自從秀吉掌管京城以來,這位今出川晴季一直在為他效犬馬之勞。晴豐也曉得,秀吉每次晉升官位,全都是晴季從中斡旋的。此人雖然其貌不揚,面孔細長得猶如一根棒頭,誰知倒是個非同一般的足智多謀的人物。
  打去年到今年這段時間裡,秀吉一會兒也離不開今出川晴季。秀吉有個弱點,不用說,那是他的出身低微。開始時,秀吉想開設幕府,而要開設幕府,則必須是征夷大將軍才行。然而,如果不是源氏,就不會被任命為征夷大將軍。開設鐮倉幕府的源賴朝乃是源氏的宗主,開設室町幕府的足利尊氏也同樣是源氏出身。這是宮廷裡的老規矩,而對宮廷來說,老規矩是最最重要的法律。但是,秀吉不是源氏。
  為此,秀吉想得一個源氏的姓,便請求流落在安藝的前代將軍足利義昭,希望當他的養子。但是,源氏的宗主義昭不願意自己家高貴的血統為卑賤的人所玷污,不肯答應。秀吉不知如何是好。幫助這時的秀吉擺脫困境的,正是這位今出川晴季。
  晴季對秀吉說:“我看殿下不用去當什麼將軍,當關白就是了。關白是人臣中最高的職位。以關白的身份執掌天下大權,那就不必要去當什麼征夷大將軍以及開設幕府了。當關白就足夠了。”
  可是只有藤原氏才能當關白。這是千古的慣例。其他姓氏的皇族,無論是源氏、平氏還是橘氏,都不能任關白。也沒有這樣的先例。而出身低賤(盡管秀吉曾效法早先的主人信長,在這之前曾一直私下稱自己是平氏出身)的秀吉,那就更沒有資格被任命為關白了。
  晴季建議道:“不用費心,不用費心。事情很簡單。請閣下當近衛家的養子。這麼一來,你就是藤原氏了。”
  事先他已得到了藤原氏的宗主近衛前久對這件事的允承。聽晴季這麼說,秀吉大為高興,當天,他就成了近衛家的養子。就在同一天,秀吉通過晴季奏請皇上,要求以“藤原秀吉”這個名字,任命他為關白。對於這件事,就連當今的皇上正親町帝都面露難色。皇上說道,秀吉不是藤原氏出身,這是明擺著的事實,但是卻明火執仗地欺世盜名,這是不允許的。然而,皇上迫於秀吉所擁有的強大的力量,只能放棄原先的主張,最後,按照奏請的要求,任命他為關白。從那時起,僅僅過了三個月之後,秀吉便放棄了藤原姓,公開使用新設姓氏豐臣了。這是去年,即天正十三年(1585)九月十三日的事。秀吉為了登上貴族寶座而攀登的階梯,在宮廷裡的那一段,可並不是很容易的。
  勸修寺晴豐是公卿之一,對於這些事情的始末,自然是早已有所耳聞的。他原以為這都是旁人的事,並沒有放在心上。誰知如今卻干系到自己身上了。個中的利害得失究竟如何呢?
  勸修寺晴豐凝視著晴季,心裡想道:“想認六之宮親王為養子這件事,恐怕不是秀吉提出的,不過是這位今出川晴季獻的計吧。”
  就是這位晴季,靠了推舉秀吉當上關白的功勞,去年已經一躍而為從一位右大臣了。
  “您也要作好日後當大官的思想准備啊!”
  今出川晴季在口氣之中透露了這麼一層意思。這位秀吉的策士謀臣說道,六之宮親王到了豐臣家,將來如果成了執掌天下的人,那麼你在宮廷裡封個高官、得點厚祿,那就是隨心所欲的事了。這必將使勸修寺家光宗耀祖,門庭增輝啊。
  勸修寺晴豐聽了這番話之後,暫時離開座位進到屋裡,和親王的生母晴子也商量了一下。
  晴子當即說:“你還猶豫什麼!這對勸修寺家來說,那不是求之不得的事嗎?”
  聽了這話,晴豐這才下定了決心。他重整衣冠,再次來到書院裡,以一種明朗的聲調說:“既然皇上早已內中允准,我作為親王的太傅沒有什麼意見。自然也是親王的福分,是值得慶賀的。”
  “不過,”晴豐有點不放心地問道,“關白殿下是否認識六之宮親王呢?”
  “哈,這件事可就用不著您費心嘍!”
  晴季說著向晴豐擺了擺手,“他們已經在今天見過面啦!”
  說這話的時候,晴季臉上稍稍露出得意之色,咧著張嘴。看來這也是這位軍師早就安排好的。今天,秀吉把一座黃金做的茶室搬進了小御所裡,那時皇上臨幸小御所,跟隨的人中,有一個還未行戴冠禮的兒童,那便是六之宮親王。
  “關白殿下見到了親王,事後高興極了。”
  勸修寺晴豐點頭稱是:“那就更好了。”
  他心裡想,秀吉當然會很滿意嘍。六之宮長得眉清目秀,在宮中也是獨一無二的。再加上資質不凡,甚至連細川幽齋這樣的才子都曾經說,他誠然是一位神童。比起漢學來,親王更愛好和學(指有關日本歷史、文學、神道以及古代的禮儀、典故等方面的學問,亦稱國學),十歲的時候,就已經熟讀了全部《古今集》,甚至已經達到了能夠評釋《伊勢物語》的水平。晴豐心想,即便秀吉走遍天下,恐怕也無法找到像六之宮這樣出身尊貴、資質聰慧的養子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2:18

第三節

  親王成了秀吉的猶子。
  猶子這個名稱,來源於“猶如兒子”這個詞。猶子和養子幾乎沒有什麼差別,大多數場合都用作同樣的意思。但有時候也加以區別。養子的話,就要住在養家,用養家的姓,這似乎是一條原則。而猶子則不一定這樣。親王是豐臣家的猶子,但他照舊住在勸修寺家,以天皇的同族人的身份生活著。一方面,這恐怕也是因為他太幼小,還不適於離開這環境吧。
  正月過去了。進入二月之後,天氣很快就暖和起來,到了二月中旬,御所的櫻花開始含苞待放了。
  宮廷裡有人議論道:“今年賞花的御宴,看來要比往年早一些吧。”
  過了二十五日之後,下一場暖雨,第二天,御所乾門的櫻花一下子開了六成。皇上十分驚喜,決定把原定的御宴提前,改在二十八日舉行。
  二十八日這一天,親王也出席了賞花的盛宴。雖說是御宴,但這是皇上的所謂私游,參加的人也只限於親王及其一族,還有皇室直屬的寺院、神社的主持人,以及與皇上關系密切的公卿等人,也就是說,都是皇家的自己人。
  自然沒有邀請秀吉。不過,即便請了他,恐怕他也未必能來赴宴,為了把東海地方的德川家康納入自己的屬下,他正忙於種種外交活動呢。但是,意想不到的是,這一天,按理應在大阪的秀吉,卻突然帶著少數兵丁上京,進入御所來了。說是並沒有別的事情,只不過順便來向皇上請個安。
  剛好碰上這一天御花園裡舉行賞花會。
  秀吉想道:“不可有礙皇上的雅興。”
  於是沒有叫人通報皇上,而是悄悄地呆在御花園的一角,站著遠遠地賞花,不久便退了出去。皇上事後知道了這件事,十分欣喜。宮廷中人最喜歡的便是這種眷眷之情。
  “把這一首詩拿去給豐關白看看。”
  皇上邊說邊把自己寫的一首和歌交給負責聯絡的公卿。
  滿園櫻花開,幽香溢林外。
  賞花正當時,何以君離去?
  猶如花未謝,春天早消逝。
  秀吉拜讀之後,立即和了一首,獻給皇上。詩雲:
  花光映新綠,滿眼雲霞明。
  久立花樹下,不忍擾雅興。
  未辭先離去,卻為皇上知。
  皇上和臣屬之間的詩歌的美妙動人的唱和,立即在宮廷中傳開了,成了大家喜歡談論的話題。親王不用說,也聽到了。從兩首詩作比較,雖說是誠惶誠恐的,然而令人覺得秀吉的那首即興詩,要比皇上的御歌高明得多。
  親王對太傅勸修寺晴豐說:“豐關白也很有詩才嘛。”
  晴豐最近已晉升為權大納言,擔任皇上的傳遞聯絡的工作。把皇上的御歌送給秀吉的就是他,而帶回秀吉的和詩的也是他。
  晴豐四平八穩、模棱兩可地回答說:“高見,高見!”
  他也承認秀吉看來有點詩才,但是他發覺這首出色的和唱詩似乎並非出自秀吉的手筆,倒好像是經過細川幽齋修改潤色過的。
  不過,晴豐沒有向親王講明這一點,由於這個緣故,親王始終相信這首詩是秀吉自己作的。他後來的所見所聞,為這種信念提供了足夠的根據。秀吉死的那年,也就是慶長三年(1598)三月十五日,在醍醐舉行賞花會的時候,秀吉當著親王的面作了幾首即興詩,吟唱了和親王一起游園的快樂心情。這些詩歌的韻律極其自然,不像是事先作好了的。親王一生中曾讀到過很多首秀吉作的詩歌,其中有好幾首稱得上是詩中的精品,他都能背誦出來。對親王來說,秀吉的一切方面都是極有吸引力的,就連理應是秀吉最不拿手的詩歌也是如此。
  在成為秀吉的猶子的天正十四年(1586),親王遇到了一件不幸的事。這一年的七月二十四日,他的生父誠任親王得了急病,當天去世了。誠任親王是當今的皇上正親町帝的養子和嗣子。對宮廷來說,他的突然逝世是一件重大的事件。
  當時,秀吉正在大阪,聽到誠任親王患急病的消息,立即趕往京都,然而未能趕上臨終。
  誠任親王死後,留下了一個繼承皇位的問題。當然,應該是親王的哥哥周仁親王當繼承人。事情也是這麼安排的。
  這一年的九月,新的皇太子周仁親王舉行戴冠禮。擔任戴冠的義父角色的,是朝中的首席大臣秀吉。後來,正親町帝按照他幾年前就提出的希望當了上皇,讓出了皇位。十一月二十五日,周仁親王在紫宸殿即位。這位新帝就是後陽成天皇。
  新帝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他是六之宮親王的胞兄。由於還沒有皇子,理所當然的,六之宮在皇族中處於領先的地位。倘使當今的天皇萬一有個好歹,六之宮將繼承皇位。
  但是六之宮卻是豐臣家的猶子。
  “這樣子,事情不好辦。”
  公卿之間有這麼一種情緒。他們認為有必要請求秀吉,讓他刪除六之宮在豐臣家的族席。別人且不去管他,勸修寺晴豐對這件事的情緒特別強烈。自己是六之宮皇子的外戚,在他看來,讓皇子繼承天皇的皇位,遠比去當什麼豐臣家的接班人強得多。然而,這事兒,就連晴豐也難於啟口,終於沒有提出。因為講這種話,就等於盼望新帝早死,那是不妥的。
  當事人六之宮卻沒有注意到這些情況。
  他依然住在勸修寺家,勤奮地學習和學。特別是近來,他拜九條稙道為師,開始聽關於《源氏物語》一書的講解。
  對於養父秀吉,他一如既往地懷著善意。第二年春上,當秀吉為了征討九州而從大阪城起程的時候,六之宮和眾多的公卿、皇家直屬寺院的主持人,曾一起到大阪去給他送行。當秀吉騎著馬出城門的時候,後陽成天皇派來的御使趕到了。只見使節向前奔著,一邊奔,一邊把皇上的聖旨告訴了騎在馬上的秀吉。
  於是一眨眼的工夫,人們看到了一幅異乎尋常的情景。秀吉頓時變得惶恐萬分,只見他從跌落了下來。他那下馬的動作,使人覺得,除了用“跌落”二字之外,實在找不出其他更好的形容。緊接著秀吉跪了下來,迅速脫下戰盔,趴在地上叩起頭來。
  在場的大、小諸侯,面對秀吉的此種隆重的禮節,都很驚訝,他們也都紛紛從馬上“跌落”下來,跪在地上叩頭。正在周圍看熱鬧的全城百姓,看到這意外的光景,無不驚得瞠目結舌,嚇得靈魂兒出竅。他們原以為這位秀吉才是這世上擁有最大權力的統治者,而竟能讓這位秀吉都不得不慌張地跪拜在地上的天皇,又該是何等至高無上啊!
  六之宮親王目睹了這番光景。他也受到了不小的衝擊。自從源賴朝在鐮倉開設幕府以來,政權就轉到軍人手中。
  在由武將執政的以往各個朝代裡,恐怕不曾有過像秀吉這樣崇敬天皇的人吧。此情此景,他六之宮真是終生難忘啊。
  這一年一直到仲夏,秀吉都在九州前線。而六之宮在這一年裡跟中院通勝學習了《新古今集》。養父秀吉公務繁忙,六之宮則是在鑽研學業中度過光陰的。
  天正十六年(1588),六之宮十二歲了。
  這一年春天,秀吉籌辦了一次游宴,其規模之大,是這個國家的宮廷有史以來從未見過的。
  這便是一般人所說的天皇行幸聚樂第。秀吉的目的,是想請皇上和宮廷中人到他在京都的邸宅聚樂第,跟武臣們一起盡興游樂。
  六之宮不用說也受到了邀請。他早就希望看一看秀吉的聚樂第了,因而從聽到這一計劃的那天起,就一直在數著日子巴望那一天快點到來。六之宮聽人說,聚樂第坐落在京城的內野地方,它既是城郭,又是殿舍,建築十分壯麗,是去年秋天竣工的。結束了征討九州的戰爭,凱旋歸來的秀吉已經住進聚樂第,並在那裡過了年。這聚樂第的壯麗情景,恰如在京師之內又建造了一座皇宮一般,是任何善長丹青的名畫家之筆都無法加以描繪的。
  五月十四日是宴游開始的日子。
  當天早晨,秀吉親自到皇宮裡接駕。當天子從南殿出來的時候,秀吉趕緊繞到他的身後,幫他提著曳地錦袍的下擺,緊跟在身後,一直步行到鳳輦之前。
  從御所到聚樂第共有一千六百多米,沿路擔任警衛的士兵共有六千人。道路兩旁,排滿了五彩繽紛的歡迎者的行列,看去就如一條長長的織錦一般。六之宮也坐在彩轎裡,他的彩轎緊挨在天子之後。
  當天子一行人的隊伍走過護城河上的朱橋,進入聚樂第的城門的時候,六之宮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全新的天地。映入他眼簾的是怎樣一派雄偉、壯麗的美景啊!在宏大的氣勢之中,又帶有輝煌。全無寺院的那種抑郁、低沉的情調,而寺院乃是以往的大建築物的代表。處處洋溢著秀吉想要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氣派。這種輝煌壯麗的建築,一不小心是很容易失之於浮華的,秀吉憑著他對茶道的愛好所獲得的美感,在各緊要之處加以控制,從而避免了浮華。
  “這只有豐關白才做得到啊!”
  直到過了多少年之後,六之宮親王仍然沒有忘記當時的這句感嘆之言。親王思忖,正如信奉禪宗的僧侶想以書畫來表現自己的胸襟和風韻那樣,看來,秀吉是企圖通過建築來做到這一點。
  皇上在預定的位子上入坐了。秀吉跪行著向前,舉行入坐儀式,不久,酒宴便開始了。
  宴會大廳的西首完全敞開著,大廳外面是一座占地寬廣的庭園。院子裡滿目新綠。遲開的櫻花、提前開放的杜鵑,以及盛開的棠棣花和燕子花等等花草,給庭園增添了繽紛的色彩。在從庭園吹來的帶著花草香氣的陣陣薰風中,酒宴按原定的程序一步步進行著。當宴會進行到中途的時候,秀吉向皇上呈獻了大批貢物。夜宴則以管弦樂的演奏為主。天子大概感到極其愉快吧,他親自把一架古箏橫在面前,以高超的技藝,彈奏了一曲。
  宴游連續進行了三天。原定第三天結束。但是天子的游興未盡,說是:“還想在這裡再呆兩天。”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群臣們都為之感到意外。
  親王心裡想:“原來天子也很喜歡秀吉哪!”
  他為自己的愛跟當天子的哥哥相一致,而快活得真想亂蹦亂跳。親王對這位很可能是有史以來文化修養最高的天皇——後陽成帝,終生都是很尊敬的。天子還是六之宮的師長,使六之宮領悟了唐詩的興趣的,是這位天子,而當他初讀《白氏文集》的時候,為他作啟蒙性講解的,也正是這位天子。
  親王擔心道:“也不知秀吉有何想法?”
  然而這擔心是多余的。對天子要求延期一事感到高興的,不用說是秀吉自己。秀吉欣喜之余,把自己屬下的大名都叫到天子面前。這乃是原定的計劃中沒有的節目。被召集的都是豐臣家具有三位以上級別的諸侯。他們是織田信雄、德川家康、豐臣秀長、豐臣秀次、宇喜多秀家、以及前田利家。比他們級別低的人則聚集在另一間大廳裡。
  秀吉向前移動了幾步,向天子奏道:“真是感奮之至啊!”
  接著他對自己手下的諸侯們作了訓示。這訓示的大意是說,承蒙皇上不棄,行幸到此。今天,像現在這樣,我們這些武人,有幸被恩准朝見皇上,這是永生難忘的光榮。這無比的歡樂真正叫我們不知如何置身是好。但是,我們的子孫會怎麼樣呢?我很擔心,我們的子孫中會出現亂臣逆子,他們也許會遺忘掉浩蕩的皇恩,甚至玩弄武力企圖對聖上做出大逆不道的勾當。為了這個緣故,讓我們大家,給皇上寫一封效忠信,發誓世世代代忠於天子,永不違背天子的旨意。
  在場的各位諸侯都遞交了效忠信。
  親王目睹了這一歷史性場面的部分情景。他看著看著,不由地為秀吉的這一舉動感動萬分,以至於裹著錦袍的身子顫抖不止。回想從前,他的祖父,即前代天皇正親町帝年輕的時候,武人們甚至連皇室的存在都不知道,皇宮裡的人們十分貧困,有時甚至連飯都吃不飽。而如今卻出現秀吉這樣對皇室體貼入微的人。這難道不像是一個奇跡嗎?
  不過,秀吉自有秀吉的打算。秀吉手下的大名,許多人從前與他是同級,或者如織田信雄、德川家康那樣,比他地位還高,而豐臣家現在得統轄他們,並且在秀吉死後,也還要把這種局面永遠保持下去。為此,秀吉想借用天皇的神聖性,把這種神聖的觀念徹底地灌輸到各個大名的頭腦裡去,通過這一辦法,教育他們:居於人臣之首的關白家,是何等尊貴!告訴他們,應該像順隨天皇那樣,順隨豐臣關白家。但是,六之宮親王沒有成熟到這一地步,能夠如此居心不良地來觀察這一事態。何況,更重要的是,親王喜歡秀吉,他絲毫也沒有懷疑秀吉的一片至誠。
  在這次宴席上,親王見到了大納言德川家康這個人物。家康直到不久以前,還是與秀吉相對抗的東海地方的霸主。親王早就聽說過,就連秀吉也對他很是敬畏,雖說是屬下的大名,然而秀吉待之若賓。
  這是一個脖子粗大的人。鬢發稀疏,臉頰豐滿,身子肥胖得甚至有點影響了動作的敏捷。這是一位甚至擊敗過秀吉的軍隊的武將,然而絲毫也看不出倨傲的神情,彬彬有禮,謙而恭之,此人的舉止風度,活像一位年老退隱了的富商。家康也遞交了效忠信。
  宴席上,還有即席賦詩的活動。
  參加賦詩的,皇家方面有二十四人;武將方面,包括秀吉在內四人;共二十八人。從席次看,秀吉坐在最上席,其次是六之宮親王,從最下座起倒數第二席是德川家康。各人的膝邊都放著謄寫自作的詩歌的硯台和稿紙。還選定了進行詩會所必要的人選,分別擔任詩會的司令、命題、評選和朗誦等職務。
  天子所作的那首詩,格調非常清純,詩如其人,它正好表現了皇上那種正人君子的崇高人品。
  久盼今日會,果不負朕心。
  從此結良緣,代代松柏情。
  親王和了一首。接著,秀吉也和了一首,秀吉那首是:
  萬歲行幸處,群臣樂融融。
  草木俯大地,擎天一青松。
  親王心裡想道:“家康怎麼樣呢?”
  他看了一下靠近末座的家康。自從聽人傳說,這家康是足以與秀吉相匹敵的英雄之後,親王就對他無法漠然置之了。聽太傅勸修寺晴豐講,這個人物全然沒有秀吉那種對藝術的愛好。他既不喜歡精致而華美的衣著,也不喜歡富麗堂皇的建築。就連他所居住的濱松城裡也只有一些極其實用而樸素的房屋。城內連茶室都沒有。也有人傳說家康不喜歡茶道,還說他連一首和歌、俳句都不曾吟詠過。
  可就是這麼個人物,今天卻濫竽充數、忝列在吟詩作詞的人們之中。這倒叫人想看看這位胖大漢究竟如何寫出他根本就一竅不通的和歌來。
  自從詩會開始以來,親王一直對此事十分關心。少頃,只見家康將手伸進懷裡,掏出一張小紙片,逐字抄起來。
  親王心裡想道:“在抄啊!”
  他感到意外。他想,這恐怕是別人代寫的吧。准是請細川幽齋寫的。因為這位家康,前年十月和秀吉講和之後,曾上大阪來向秀吉叩頭稱臣。那一次,就是這位通曉禮儀的幽齋,負責接待家康,並安排他們兩位會見的。這些情況是幽齋親口對親王講的。聽說從那以後,幽齋和家康過往甚密。如果是請人代筆的話,那恐怕就是幽齋了。
  不過,既然是抄襲,最好還是多少避一避別人的眼睛為好,可家康卻堂堂正正地在面前鋪開紙張,毫無顧忌地在抄著。這情景給了親王以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是一種肆無忌憚、目中無人的態度,與剛才那種文質彬彬、謙而恭之迥然不同。誇大一點兒說,使人覺得,此人即便在皇上的面前,也是連半點畏懼都沒有的。一會兒,讀師吟誦了家康所抄寫的那首詩:
  蒼翠的松樹,千枝萬葉數不清。
  皇上的恩澤,千代萬代暖人心。
  這詩的意思大概是說,松樹有數不清的葉子,而這每一片松葉都祝皇上萬世榮華。如果說詩歌是詩作者的內心的明證,那麼,似乎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通過這首詩,家康也對皇室的繁昌作出了保證。
  時間進入了天正十八年(1590)。
  六之宮已經舉行了成人儀式,改名為智仁親王了。時年十四歲。
  在這之前的一年,豐臣家出生了一個嫡子,他便是鶴松。後陽成帝派了御使到大阪,下賜寶刀一把,作為賀禮。從這以後,人們自然而然地議論起這樣一個話題來,那就是:應該把親王從豐臣家猶子的身份中解放出來啊。人們說,秀吉已經有了親兒子,而後陽成天皇還沒有親兒子。應該趁這個機會,讓親王恢復早先的純粹皇家人員的身份。結果,正是這樣做了。
  秀吉很想為曾經作過他猶子的這位親王做一件什麼事情,作為對他的酬謝。他苦思冥想了好久,終於想到了一條好主意:讓親王從皇室中分出來,成為一家獨立的皇族。要自成一家皇族,一要有領地,二要有府邸。秀吉決定首先給親王三千石的領地,他把這一新的皇族稱作八條宮家,並決定在八條河畔替它建造府邸。
  這一年的正月,秀吉為了討伐小田原城,忙於備戰工作,但他還是抽空進宮,把親王接了出來。
  秀吉說:“親王的府邸,由我來劃定範圍後呈獻給您。”
  他跟從前一樣,還是一個喜歡大興土木的人。秀吉把親王帶到預定建造府邸的場所,並叫來了負責營造工程的官員以及工匠,和他們一起研究營造的基本方針。
  秀吉說:“得好好地動動腦筋啊!”
  因為是親王的住處,所以應該帶有御所的風格,就是說必須是帶主殿的那種結構。然而光這樣,則缺少輕快的情趣,光線也不好。而且首先是過於老式。因而要在這種主殿式結構的基礎上,再加一點時興的風雅(如茶室那樣的建築)才好。以上這些是秀吉的要求。
  秀吉勸說道:“親王,有什麼意見,請您也說說啊!”
  但是,親王對建築方面的事情,還不太了解,他只說了句:“一切拜托您了。”
  秀吉當即命令工匠畫一張建築圖。在他回到大阪之後,圖紙送來了。他便親自用朱筆作了修改。並且吩咐道:“也拿去給親王看看!”
  親王看了這張圖樣,談了如下的意見:秀吉的這一設計,茶道的趣味非常突出,他對這一點並無異議。如果要說希望的話,倒是希望多少有一點王朝風格的因素,例如使用遮蔽風雨的板窗等等。最近一個時期,親王和當天子的哥哥在一起,正在熱心地考究《源氏物語》一書,他想要一間能聯想起源氏的屋子。這意見傳到秀吉耳裡。秀吉認為“親王說的很有道理”,便用朱筆作了最後的修改,隨後就出發征討小田原去了。但是即便在小田原的軍帳之中,秀吉還惦記著營造工程的進度,命令負責官員一一向他報告。
  親王時常到工地現場,夾在工匠裡面,看著他們干活。這位親王之所以逐漸對房屋發生了興趣,大概和八條宮的建造工程有關系。
  這年年底,營造工程基本完成了。秀吉在小田原聽到這消息,大為高興。
  只是隔扇上的畫尚未完工。秀吉督促擔任作畫的畫師狩野加緊進行。直到大年夜之前,這畫才完成,並裝進了府邸。
  畫的是一枝扁柏。
  只見在巨大的畫面上用濃重的筆墨,畫著一枝扁柏,另外還配有色彩濃厚的流水、天空和岩石。構圖十分豪壯華麗,完全是秀吉所愛好的所謂聚樂第風格。令人覺得,這幅畫生動地體現了秀吉所創造的這一時代的精神面貌。
  進入新的一年之後,親王搬進這座新邸居住。不久,到同年九月,秀吉從東方凱旋歸來的時候,他曾順路到親王的府邸。
  當他仔細察看府邸內的種種建築的時候,曾再三說:“造得不錯啊!”
  只是那庭院不很中意,他便親自指揮,讓人把裝飾在園中的一些石頭調動了位置。
  天正十九年(1591)這一年裡,豐臣家相繼發生了幾起不幸的事件。正月,秀吉的親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去世;八月,鶴松夭折。
  豐臣家又沒有繼承人了。秀吉終於下了決心,於這一年的十一月,把外甥秀次認作養子,第二個月便把關白的職務讓給了這位養子。在這之後,進攻朝鮮的戰爭開始了。可是,秀吉卻從這時候起,突然開始衰老起來,就像身體裡的一根主心骨折斷了似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2:34

第四節

  關於秀吉,八條宮智仁親王所記得的,只有這麼一些。即便這一些事情,也是在親王十分幼小時的記憶。當秀吉英姿颯爽、風華正茂的時候,這位親王還只是個幼童或少年,而當他觀察世事人情的眼光開始成熟時,關鍵人物秀吉卻早已衰老,不久之後就與世長辭了。但是,在秀吉去世以後,親王的思想認識有了很大的成長。與此同時,親王心目中的秀吉的形像,也似乎在秀吉死後,變得越發栩栩如生了。
  關原戰爭爆發的時候,親王二十四歲。
  “家康想奪豐臣家的權。”
  這件事早在關原之戰發生之前,在皇族人員的眼裡已經是一清二楚的了。秀吉死後,家康雖然是豐臣家的一個大名的身份,但他卻單獨接近宮廷,給宮廷進貢了不少金銀財寶。其用心可謂昭然若揭,那准是為了事先博得宮廷的好感,為將來起事作准備。這期間,家康違反豐臣家的法規,常常做一些刺激大阪執政機關的事,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甚是反感,代表大阪當局起而攻之,他公開譴責家康的罪狀,並在大阪舉兵討伐。這對家康來說,也許是正中下懷。於是,普天下的大名一分為二了,他們或參加東軍,或參加西軍,兩者必居其一。
  教親王學詩的老師細川幽齋,在丹後的田邊(舞鶴)地方,原地不動地參加了家康一邊。
  幽齋把自己這一家族的存亡的賭注壓在家康方面。這場賭博最後是贏了。但是在中途,即戰事進行過程中,曾陷入過困境。因為西軍的大兵團團包圍了這丹後的田邊城。
  圍城的西軍達一萬五千人,而在城內防守的幽齋卻只有五百人。因為幽齋的兒子忠興,率細川家的主力,開赴關東去了,因而幽齋身邊留下的就只有這麼一支軍隊了。他必須以這僅有的五百人作戰。然而,幽齋卻打得很好。
  世人都思忖道:“幽齋恐怕很難取勝,他怕是活不成了。”
  然而,幽齋的武藝高強,作戰勇敢,是連織田信長都贊嘆過的。而且,此人的智謀更是大大超過他的武勇。此刻,這位老人,自有他的絕處逢生而又不為世人所笑話的訣竅。
  這便是動用八條親王。
  幽齋自前年以來,為後陽成天皇和八條宮親王講授《古今集》全卷的注釋,直到去年才講完。第一次共教了七十多天,第二次四十多天。
  通過這兩次授課,他把《古今集》全卷的注釋都講完了。但是還留著一個尾巴,那就是世間所傳的可稱之為秘傳的東西。
  社會上一般人所說的這門學問,便是解釋《古今集》的秘傳,用藝術界的術語來說,則是秘訣。這東西是不傳給外人的,倘若幽齋戰死的話,那麼這一秘訣就將永遠從人世間消失了。
  幽齋正是靠這一條來施展他計謀的。
  幽齋對身在京城的八條親王提議道:“我的死輕,但《古今集》秘訣重。我希望在我死之前,將這套秘訣傳授給八條親王。”
  幽齋派了自己的一名部下當密使,衝過敵人的封鎖線,到達了八條親王的府邸。
  親王吃了一驚。
  他立即到御所,拜謁了作天皇的哥哥,談了些丹後的戰況之後,講到了《古今集》秘訣的事。
  智仁親王說:“幽齋說,他想給皇上講解這書的秘訣。”
  這話與事實多少有點出入。親王心想,即便自己要向幽齋學習,那也成不了天下大事。倘使皇上親自要學,那就可以以敕命使其停戰。有了皇上的命令,那麼,幽齋的性命也可以體面地得救了。幽齋了解親王的為人,他大概早就估計到親王會這樣去稟報皇上的。
  皇上說:“這可非救不可。”
  他立即采取了行動,派敕使到大阪的秀賴那裡,請他給丹後方面的西軍下了一道停戰的命令。這次從京都派到大阪去的敕使共有三個:大納言三條西實、中納言中院通勝以及中將烏丸光廣。三位都是通曉詩韻的人。秀賴答應了。接受皇命是豐臣家的家法。
  除了烏丸光廣中將作為皇上的使節前往丹後戰地之外,秀賴方面還派出了使者——官居主膳正的前田義勝(前田玄以之子)。
  比這更早一步,親王自己派了他的家臣大石甚助,火速趕往丹後田邊城,告訴交戰的敵我雙方:“皇上就要派人來了。”
  然而,親王的使者接見了幽齋,並把改變他來信的原意的事告訴了他。
  幽齋作了復雜的表演。
  當皇上派來的使節進入城內的時候,起先幽齋拒不接受這勸告停戰的皇命,多次說,倒像是貪生怕死似的,這是武人的恥辱。
  同時派人到關東的家康那裡報告。如果不同時讓家康也了解這樣的情況,這會對日後不利。
  幽齋在城內和皇上派來的使節經過一陣爭論之後,終於打開城門,以把城池交給主膳正前田義勝的名義,退出城去。與此同時,圍城的軍隊也拔陣離去。
  其後幽齋一直寓居在丹波的龜山城,直到戰亂平息,和平重新降臨。過了不久,戰爭以東軍的勝利告終之後,他首先到大阪向家康拜謁。
  隨後又上京去,為了給親王講授《古今集》秘訣而住進了八條宮家。為了這一天的開講儀式,親王特意在邸內造了一所房子,作為講堂。幽齋所講授的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內容。不過是一邊把一張張的紙條夾進書裡,一邊口授《古今集》裡的幾個難解的地方和某些語句,這與其說有什麼重要的內容,不如說,是為了使詩學秘訣的權威神秘化而舉行的一種宗教儀式。按照傳統的禮儀,親王向幽齋遞交了一紙誓文。誓文寫道:
  向天地神明起誓,決不對他人言及。如若違背誓言,甘願接受神佛的任何
  懲罰。
  家康取得了天下。
  偏愛秀吉的後陽成帝,對於秀吉死後還只有三年就到來的這一變故,很是失望,他不願再當天子了。他自己想退位,而把皇位讓給八條親王。
  但是,家康和他手下的官僚們不允許他這樣做。他們開始用跟前一代的秀吉以及豐臣家截然不同的態度來對待宮廷了。
  他們說,皇帝退位很容易被人看成是對德川家的嘲諷。這種任性的舉動是不允許的。而把皇位轉讓給八條親王,那更是不妥當的。理由是,親王過去當過秀吉的猶子,不僅現在,就連今後也不宜讓他坐皇位上,因為那會有損於德川家的天下的穩定。
  一切都不是秀吉執政的時候那樣了。秀吉當初所設立的京都奉行完全是以朝廷為主體、主動為朝廷辦事的機關。而家康掌權之後所設立的京都所司代,則是監視宮廷的機構。有時甚至居高臨下地充當法官的角色。這樣一來,從天子直到宮女,宮廷中的人們的日子變得黯然失色了。
  親王安慰當天皇的哥哥說:“因為太陽下山了。”
  他所說的太陽是指秀吉。對於這個國家的宮廷來說,秀吉的出現,正猶如旭日東升一般。在秀吉活著的年代裡,宮廷裡始終陽光燦爛。秀吉一死,天空驟然變得陰霾了。
  親王也說過這樣的話:“家康原來就不像豐氏啊!”
  他雖然只見過家康幾次,但他看到的家康決不是個詩人。而秀吉是詩人。如果不是詩人,那恐怕就無法理解宮廷的典雅和俊美及其藝術性的吧。要是不能理解,那自然就不會對宮廷產生什麼感情。
  從這之後的十年裡,後陽成帝繼續在位,後來他就把皇位讓給了皇嗣政仁親王,即後水尾天皇。
  元和六年(1620),家康發動了人所共知的對大阪城的夏季戰役,包圍了秀賴,並讓他們葬身火海。接著,家康派了一批人來到京都,把阿彌陀峰頂上的秀吉靈廟砸了個稀爛,並讓他們把豐臣家的祖神——豐國大明神扔進了大海。
  親王也許暗暗尋思過:“有必要做得這麼絕嗎?”
  進而,家康為了束縛宮廷的手腳,使他們的活動只局限在御所之內,制定了一項法規。這便是《朝廷法規》。
  親王對這一切感到失望了。他終於想要逃出京城了。
  盛夏,親王到桂川河邊去賞瓜。他忽然想起要在這地方造一所房子。他想在這裡建造一座別墅,住到這裡,使自己沉浸到和學的美妙境界中去。
  這位親王建造了一座後人所說的桂離宮。但是,桂離宮並非全是他建造的;他生前,離宮只是初具規模,余下的是他晚婚所生的兒子智忠親王完成的。
  親王所造的這幢別邸,用他的話來說是:“瓜田裡的一間小巧的茶室。”
  雖說小巧,可它的精美卻在宮廷裡出了名。親王在設計這幢別邸時,從《源氏物語》、《伊勢物語》、《古今和歌集》以及他所喜愛的《白氏文集》等作品中,得到啟發,他試圖把這些作品中的詩情,形像地體現在別墅的建築裡。夏天的夜晚,每當明月當空,翠綠色的瓜田籠罩在乳白色的月光之下的時候,親王的腦海裡也許曾多次出現過這樣的念頭:如能讓秀吉死而復生,請他來別邸小住幾天,該有多好啊!
  親王於德川幕府的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執政的寬永六年(1629)去世,時年五十歲。親王死後不久,家康的靈廟東照宮在下野的日光地方開始動工興建,不久就完成了。東照宮所體現的德川家的審美觀和京都南郊的那座桂離宮所體現的八條親王的審美觀,成了後世的人們廣泛議論的話題。人們認為,這是兩種迥然不同而又互成對照的審美觀念(東照宮吸收了中國的建築特色,建築雄偉,色彩濃重;桂離宮體現了日本式的美:小巧雅致,風格淡泊)。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4:28

宇喜多秀家

第一節

  有一個關於佩刀的故事。那是秀吉住在伏見城的時候,有一天,他穿過長廓到大廳裡去。途中,有一間客廳裡放著五把佩刀。走到這裡,秀吉停下了腳步。
  秀吉說道:“要不要我來猜一猜,這五把佩刀都是誰的?”
  不用說,從客廳的陳設極為雅致這點來看,這五把佩刀准是豐臣家五位地位最高的大名所佩帶之物。從今天登上伏見城拜謁的大名來看,他們應該是:
  內大臣 德川家康
  大納言 前田利家
  中納言 毛利輝元
  中納言 宇喜多(浮田)秀家
  中納言 上杉景勝
  這五位大名,在秀吉晚年,擔任豐臣家的“五大老”。大家起誓,在秀吉過世之後,同心協力輔佐秀賴。這一體制,一直持續到關原之戰。
  僧侶出身,現任奉行之職的前田玄以說:“噯喲,殿下您是說,您要猜一猜哪把寶刀是哪一位的嗎?”
  他的臉上故意裝出一副不勝驚訝的神色。
  “那麼,我就猜啦!”
  於是,秀吉抬起手,指著五把寶刀,挨個兒地報出了他們的主人,竟是一無差錯。
  這下子玄以驚得目瞪口呆,問道:“您是怎麼猜到的呢?”
  秀吉回答說:“這沒有什麼奧妙。”
  接著,他一一揭開了謎底。
  “先看江戶閣下(指德川家康)的那一把。毫無裝飾,樸實無華。江戶閣下不是那種平庸的武士,想仗一劍之勇橫行天下。因而,那一把該是他的。”
  “加賀藩主(指前田利家)原來又叫左衛門,早就是一位久戰沙場、名傳遐邇的武將,或擔任先鋒,或擔任殿後,所立戰功,不勝枚舉。那把用皮革包著刀柄的重質寶刀,無疑就是他的。”
  “上杉景勝,繼承他先父上杉謙信的遺風,善長馬上的劍術,自然喜用長劍,因此那把長長的寶刀,就不能不是他的了。”
  “安藝中納言(指毛利輝元)喜歡用奇特的物品打扮、裝飾周身。為此,那把與眾不同、別具一格的寶刀,就一准是他的。”
  “備前中納言(指宇喜多秀家)怎麼樣呢?”
  秀吉這麼說著,舉起了手指。宇喜多秀家,在這五個人中,年紀最輕,而且秀吉自己名義上又是他的養父。秀吉指著他的那把佩刀說道:“秀家生來如此,凡事講究華麗。因而,那把刀柄上鑲嵌著黃金的佩刀,就准定是他的嘍。”
  前田玄以在朝堂中,逢人便講這段故事,贊嘆地說:“這真是神機妙算哪!”
  然而,這對於秀吉來說,卻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在洞察人的內心世界方面,秀吉是一位史無前例的天才。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從織田信長手下的一個奴僕起家,最後成了主宰天下的人物。在取得天下之後到晚年,他變得有點昏聵。然而,上述這種程度的游戲,對於他來說,仍不費吹灰之力。這比大相撲力士玩玩掰手腕之類,還要容易得多。
  秀吉喜歡跟人開個玩笑。不久前,他上“講究華麗”的宇喜多秀家在伏見的公館去玩,先喝了茶,後來又在院子裡散步,對庭院裡的單瓣茶花贊不絕口。
  隨後,秀吉拍著巴掌,對宇喜多秀家府中的家老們喊道:“家老們,家老們!”
  家老們現在正跪在與庭院相接的鋪著白沙的空地上恭候著他。宇喜多家是瀨戶內海沿岸的一家大大名,擁有五十七萬四千石封地,面積包括現在的岡山縣和兵庫縣的一部分。因而,府邸中的家老甚多,如紀伊守長船、肥後守戶川、明石掃部、志摩守花房、越前守岡等,共有十多人。
  秀吉說:“秀家托付給你們啦!秀家幼名八郎,是我從小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請多多關照啊!”
  過了一會兒,當他正要返回書齋的時候,突然間叫了家老中的肥後守戶川達安的名字。
  秀吉命令道:“請把我背到書房去!”
  戶川這個人武藝高強,早從宇喜多直家在世時起,就已是在山陽道頗有名氣的一位將校。此人的背脊,足足有一張鋪席那樣寬。此刻,只見他彎下身子,把秀吉背在背上,抬起毛茸茸的雙腿,跨上台階,輕捷地走過了通往書齋的長廊。
  個子瘦小的秀吉,興致勃勃,大聲嚷嚷著:“這真是舒服極了。”
  這也可以說是秀吉的一種政治手腕。宇喜多家的家老之中,有不少人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依仗著自己的實力,每每小看年輕的主君秀家。家老裡面也有派系,分成兩派。這位肥後守戶川達安,可稱得上是在野黨的領袖,要是得罪了他,誰也吃不准他會給你搞出點什麼名堂來。秀吉大概想讓他對自己抱有親近感,通過這一著,為秀家求得宇喜多家的和睦太平。
  還在秀家年幼的時候,秀吉就曾不止一次地悄悄對說過:“哪個孩子都比不上八郎討人喜歡啊!”
  秀吉從自己的親屬以及妻子的親屬中,領養了不少孩子作為自己的養子,也認了不少猶子(相當於中國的干兒子,猶如兒子的意思)。可是看來他最喜愛的倒是這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秀家。
  秀吉自己明白,他的最要不得的缺點是,特別喜歡女人。他有這麼一個毛病:每當他看到出身名門且又姿色動人的女子,就難以克制自己的情欲,總得設法弄到手才罷休,哪怕一次也好,即使這女子是別人的妻子。
  那還是秀吉擔任織田家的將領,攻打中國地方的毛利氏的時候的事情。
  那時,秀吉的大本營設在姬路城。敵軍毛利氏的大本營在廣島城。秀吉的亡父宇喜多直家在這兩城之間的岡山城裡。直家是個擁有備前和美作兩國的大名,起初,此人加入毛利氏一方。
  “照此情形,恐怕還是投靠織田氏有利啊!”
  直家改變了原來的想法。毛利氏雖說是擁有山陽、山陰十余國的大領主,然而領地的谷米收獲總數不過一百幾十萬石。而織田氏以近畿地方為中心,已經征服了三十余國,勢力範圍已達三百萬石以上。從實力來看,估計織田氏將取勝。
  直家是個精於計算的人。
  不僅如此,世界上再也沒有像他那樣忠於自己的計算的了。原來,宇喜多家雖是山陽道的名門,但在直家幼年時代,家道已經衰落,他赤手空拳重振家業。年輕的時候,直家在備前的大名浦上家當奴僕,暗暗立下志向,通過計謀,接連殺死了浦上家的實力人物,最後把浦上家據為己有。像直家這樣心狠手毒的陰謀家,即使在戰國時代,也是絕無僅有的。他雖然是在風起雲湧、激烈動蕩之中爬上來的大名中的暴發戶,然而在他那一代裡,頗具規模的戰爭,卻只進行過一次。一切目的,全是靠了精心策劃、巧施陰謀來實現的。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不管是主君、主家、恩人,還是義父、親友,他都一概不加區別地進行殺害。甚至連他的親弟弟——從年輕時起就一直和直家一起行動的忠家,也在直家死後對人說道:“沒有再比哥哥更可怕的人了。哥哥很愛護我,可他是個黑心腸的人,有時弄不清他的心裡到底在策劃什麼。為此,我每次到哥哥面前去時,必定在衣服裡面偷偷穿上護身用的連環甲之後,才去見他。”直家就是這麼一個人物。
  最後,直家終於投靠了織田家。在具體事務方面,則和織田家的攻打毛利氏的部隊司令秀吉聯系。在秀吉和直家之間擔任穿針引線工作的,是直家領地內出身的堺地方的商人小西壽德及其兒子小西彌九郎。小西壽德的兒子小西彌九郎,在這場談判中,顯示了非凡的才干,因而被秀吉所看中,後來當上了豐臣家的大名,人稱攝津守小西行長。然而,這與本篇故事沒有多大關系,因而只好割愛。
  雙方簽訂了密約,直家差人把他的兒子秀家(當時稱八郎)送到駐扎在姬路的秀吉的帳中,作為人質。那時八郎正好八歲。秀吉在姬路城內接見這位幼童時,看到他長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異常俊美,不禁大為驚訝。
  “到我跟前來,讓我抱抱你!”
  秀吉一邊這麼說,一邊向少年招手,然後抱起少年,高高地舉到了空中,並順勢轉了幾個圈子,接著問送這少年前來的宇喜多家的家老說道:“這位八郎少爺,長得像他父親還是像他母親呢?”
  秀吉雖然至今尚未見過直家,不過聽說直家是個有名的美男子,年輕時,曾因長得漂亮而博得了主君浦上宗景的歡心。
  不料,家老側著頭,略表遲疑:“咳,怎麼說呢?”說武將的兒子不像其母而像其父,那才是誇獎人的話。然而可惜的是,八郎一點也不像直家,而是酷似他的母親。
  家老說:“恕奴才如此直言。”接著就把這情形稟報了。
  秀吉聽了恍然大悟,不禁連連點頭,應和著說:“嗯,嗯,是吧,我猜是這樣的。從這位少爺來看,他的母親也准定是個美人無疑嘍!”
  八郎被送到了住在近江安土城的信長身邊。八郎雖說是宇喜多直家的次子,但是由於長子與太郎基家已在不久前戰死,所以他現在是宇喜多家的獨生子。拿獨生子作人質,代價是很高的。以玩弄陰謀詭計而著稱的直家,居然把自己的獨生子八郎送來作人質,這件事連安土城裡的織田信長都感到意外。他對於直家的誠意表示滿意。況且八郎是個美少年,為此,信長不僅對八郎的父親直家,而且對這位少年本身也抱有了好感。
  信長吩咐僕人們說:“從備前來的那孩子,長得挺秀氣,你們要特別愛護著點!”
  看來八郎從小就挺討人喜歡。
  沒過多久,進入了新的一年,即天正九年(1581)。直家在備前的岡山城得了絕症。醫生診斷說,估計壽命不長了,這是因為年紀已經五十開外,加上身體已很虛弱。出於對毛利氏作戰的戰略上的需要,直家患絕症的事,對外嚴格封鎖了消息。然而只有姬路城裡的同盟者是例外,差人給秀吉悄悄地通報了。秀吉感到意外。他多次自言自語地說:“直家要死啦,可別讓他死啊!”他真誠地為直家的不幸而嘆息。情深誼厚,這是秀吉的秉性,他對人總是十分和藹可親,體貼溫存。正因為他有這樣的秉性,人們才敬慕他,並且放心地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給他。甚至連以奸詐無比而著稱的宇喜多直家也不例外。臨死之前,直家的心願是: “在我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希望能見一見羽柴殿下,把有關八郎的功名前程等事情托付給他。”
  秀吉答應了直家的請求。但他的左右不放心。他們說,直家是個以謀殺而出了名的人物,准是偽裝有病,請秀吉到岡山城去,如果秀吉上他的當,竟自前往,那就會落入圈套,遭他暗算。頭腦聰明的秀吉對這種議論,付之一笑,他認為“這是過慮了,直家說的是真心話”。
  況且他明白,自己不過是代替織田家進行聯絡的官員,殺了自己,對直家來說沒有任何好處。秀吉做了去岡山城的准備。在當時的時局下,自己主動跑到一個新訂盟約的同盟者的城裡去,這樣的例子幾乎是絕無僅有的。而秀吉卻果斷地答應了。這體現了他對人關懷備至的態度,秀吉深深懂得,這種對別人無比的體貼和關懷,正是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的資本。他也明白,對別人的體貼,與其做到恰如其分的程度,莫如做得徹底為好。為此,秀吉請求住在安土城裡的織田信長,准備把直家的獨生子八郎帶去。
  “啊呀,這可是……”
  連軍師黑田官兵衛(如水)也對秀吉的這種大膽的舉動瞠目結舌了。帶著人質去岡山城登門造訪,只要直家有心戕害,不等於送上門的天鵝肉嗎?殺了秀吉,奪回人質。官兵衛說道:“這實在太危險啦!”然而秀吉卻相信,如果不冒這點風險,想在這亂世之中收攬人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這是秀吉的根本出發點。自然,他沒有接受官兵衛的自作聰明的建議。不用說,在這冒著生命危險的緊要關頭,秀吉的腦海裡,並沒有想起八郎的母親——那位絕代佳人的身影。對於秀吉來說,好色也許可以說是他的一種愛好,然而卻並不是他的生死攸關的事業。
  此時已經是天正九年。新年伊始,秀吉便帶著八郎,從播州的姬路城起程,沿山陽道而下。這次旅行給八郎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當時八郎虛齡九歲。在這位少年的幼小心靈裡,對於秀吉的立場等等,當時尚無能力理解,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每當他想起這件往事,都不由得感激秀吉的舍己為人的深情厚誼,深深感謝他的恩德。
  “為了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八郎在他的內心深處,更加堅定了這樣的決心。在這一點上,八郎和豐臣家的其他幾位養子不同。其他養子都是秀吉的親戚或連襟,可以說是自然而然地獲得了尊貴的地位。他們都把這看作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宇喜多秀家這位養子,正因為與秀吉沒有任何血緣關系,與其他養子經歷不同,所以反而能真正地感到秀吉對他的恩愛。
  秀吉在去直家病床前探望時,對八郎的這位親生父親的態度,也是八郎終生難忘的。
  “我就要遺下幼兒妻室離開人世,望殿下能體諒在下此刻惆悵的心情。”
  直家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向秀吉伸出了骨瘦如柴之手。秀吉也把手伸過去,並把直家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裡,此時此情,秀吉自己也忍不住潸然淚下。看到秀吉流淚,直家放了心。
  “小兒八郎的事, 煩請殿下多多照應。 ”直家再三再四地這樣拜托秀吉道,“本應由我作父親的教會他騎馬射箭、領兵打仗諸多本領,還望殿下代替我,全部教會八郎。”
  秀吉把嘴湊近直家的耳朵,說道:“請足下放心就是。從今以後,我將把八郎看作我自己的孩子,閣下原有的封地備前、美作自不必說,我一定把八郎培養成一員能夠指揮大軍在全日本馳騁的大將。”
  聽了秀吉的這一番話,直家感動得涕淚縱橫,說道:“這,我就放心了。從今以後,即便在下變成鬼魂,也要護持您築州殿下安康。不僅是在下,就是我宇喜多家的祖靈——天日槍命神以及列代祖先的在天之靈,也會齊心協力,保護您築州殿下武運長久!”
  八郎是個富於感情的孩子。他聽了父親和秀吉的這些對話,感動萬分,不禁飲聲啜泣起來。這一情景,更加使在座的人感動不已。
  直家接著說:“我還有一個奢望,不知能否蒙殿下恩准。我希望在我一息尚存的時候,看一眼八郎的男子漢大丈夫的風度。”
  這意思是說,要求為八郎舉行戴冠禮。八郎太小,還不到舉行戴冠禮的年齡。然而,這樣的事在世間也不是沒有先例的。秀吉允承了。他親自擔任儀式中的義父,並立刻在直家的枕頭邊准備了起來。
  不一會兒,便把各人在儀式中的差使分配停當了。有擔任加冠的,有擔任理發的,有當義父的,有負責鏡台的。其中,小西彌九郎行長按秀吉的吩咐,擔任理發的。這位宇喜多家領地內堺地方出生的商人,在溝通直家和秀吉之間關系方面,顯露了卓越的外交才能,為秀吉所賞識,已成為秀吉的下屬,近來正奔走於另地方的大名和小名之間,並已連成了一條反對毛利氏的統一戰線。
  彌九郎為八郎撩起了披在肩頭的頭發。
  同時,秀吉當場命令彌九郎擔任八郎的太傅。這位商人出身的武將和秀家的關系,從這時起,一直持續到關原之戰的戰場上。這件事恐怕是當時在座的任何人都未能想像到的吧。
  接著是命名。宇喜多家的人名,代代以“家”字相傳。八郎的曾祖父名叫能家,祖父是興家,父親是直家。
  “築州殿下,我還有一個請求。不知殿下肯否從您的大號裡賜一字給小兒八郎作名字?”
  應直家的請求,秀吉決定給八郎一個秀字。他命人准備了一張按規定用的紙,在紙的中央揮毫寫了一個大大的“秀”字,並在紙的左下方畫了花押,交給了八郎。
  這次秀吉雖在岡山地裡逗留了兩天,然而未能見到八郎的母親。聽說她得了感冒,正臥床休息呢。
  秀吉返回姬中城的時候,以讓兒子看護父親的名義,把秀家留在了岡山城裡。這樣的厚意,無論對宇喜多家來說,還是從戰國的慣例來說,都幾乎是難以置信的。八郎的母親於福,也和直家一樣,很感激秀吉的好意。
  於福和直家一樣,差不多每天都對八郎念叨著:“可不能忘了築州老爺的恩德啊!”
  於福還很年輕。
  再過幾個春秋她才到三十歲。自然,她不是直家的第一個妻子。直家娶妻的歷史本身,也就是他的陰謀發跡的歷史。他的第一個妻子是原來的備中太守中山信正的女兒,中山家是直家原來的主人浦上家屬下一支最大的勢力。直家結婚之後,和岳父十分親熱,逐漸取得了他的信任,不久使他放松了警惕心,隨後就將岳父加以謀殺,從而奪得了他擁有的領地。此後不久,直家的第一個妻子就病死了。關於她自殺的消息,在世間流傳很久。接著,直家娶了美作守後藤的女兒,這後藤家也是浦上家的一位顯臣,美作國的一半是他的封地。直家利用自己是女婿的有利地位,使岳父疏忽大意,隨後毒死了岳父,奪取了他的領地。第二個妻子也病死了。這於福乃是直家的已故的第二個妻子的妹妹,人們都說她“婉麗絕倫”。
  她自幼是由宇喜多家養大的,待她發育成熟的時候,直家就把她作了自己的妻室。婚後沒多久,便生了一男一女,男孩便是這八郎。
  且說在秀吉探望之後不久,即天正九年正月十四日,宇喜多直家便一命嗚呼了。時年五十四歲。秀吉作為宇喜多家的保護人,再次來到岡山,他讓秀家繼承了家督的職位,又對宇喜多家府中的家老以及男女俾妾們訓示了一番,並對直家的死,采取了嚴格的保密措施。直家去世的消息乃是直到一年之後的天正十年(1582)正月九日才公之於眾的。由於這個緣故,在死訊公布之前,直家的未亡人既不能落發為尼,也沒有起用院號(當時日本的貴族有個習俗,丈夫死後,未亡人落發為尼,並起用院號。所謂院號,是在戒名之後加個“院”字,亦即法名),而是必須保持原有的俗體。
  這期間,秀吉第一次見到了於福。
  不用說,此時的於福並沒有穿喪服。“噯喲!您就是八郎的母親呀,您和八郎真像,簡直不覺得是第一次見到啊!”秀吉這樣親熱地與她攀談。然而內心深處,卻不禁對於福的美貌驚嘆不已。於福的眼眶上有一圈淡淡的陰影;眼睛忽閃忽閃的,盼顧之間,光彩奪目。就連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秀吉,也幾乎沒見過如此天姿玉色的美人兒。
  “哎呀呀!死去的泉州(指直家)倒也給我做了件好事啊!”
  這句話差點兒脫口而出,他感到不好,終於在喉嚨口剎住,把它咽下下去。
  這次在岡山逗留期間,秀吉和秀家建立了猶子關系。猶子者,猶如兒子一樣之意,地位僅次於養子。
  秀吉住在岡山城內的時候,舉止言談十分爽直,宇喜多家的人們對他印像很好,特別是內宮的女人們都說:“真沒見過這樣和藹可親的大將呢。”
  提起築前守羽柴秀吉,那可是織田家首屈一指的武將。信長是一位性格那樣苛烈的將軍。為此,人們原先想像,為織田信長所最最信賴的武將,該又是何等可怕的人物呢。可是,他在岡山城內的言行,卻一點沒有架子,甚至叫人覺得有點過於隨便了。有什麼可笑的事情,他會捧腹大笑;他覺得好的事情,會大聲稱贊幾句,並當場給你賞賜,完全沒有一點裝腔作勢之處。
  內宮侍女的某個領班,從秀吉那裡得到一大把金銀,對於秀吉的慷慨大度,甚是感激,成了第一個崇拜秀吉的人。秀吉為了說服於福,拜托此人從旁撮合。這件事,使這位秀吉的崇拜者也不免感到吃驚。盡管直家如今算作還活著,他的死訊對外人秘而不宣,然而嚴格地講,於福現在不正是服喪期間嗎?
  秀吉說道:“嗯,嗯,這個,我知道,我知道。你瞧,我都這樣子求你了。”
  這個男子漢大丈夫, 此時竟對著一個侍女,雙手合十,如拜佛似地懇求著:“不瞞你說,唯有這方面的欲望,實在難以克制,我早就對於福愛慕心切,但千方百計忍耐,甚至捶胸頓足地詛咒著克制自己,然而全不奏效。求求你,請你幫我一把忙。你看我已苦成這般模樣了。請能明白我的苦衷。”看到這番情景,連這個侍女也不免笑了起來,終於忘記了事情的嚴重性,答應幫他的忙。這個侍女將秀吉的意思偷偷告訴了於福。
  於福聽了,也不知作何感想。不過,和江戶時代不同,這一時代的女子,尚未受到儒教道德的束縛,這倒是事實。因而在道德觀念方面,也許並不會感到多大的苦痛。在自己的所有主——丈夫在世期間,自然要尊重丈夫的權利。既然所有主已經死了,那麼只要她有勇氣,又不怕別人說閑話,她就可以自己來安排、處置自己的身體。於福沒有這樣的勇氣,正在為難的時候,秀吉鑽進了她的閨房,順利地和她同床共衾了。於福只得聽任他擺布。她大膽地接受了挑戰。這件事,並不是她的勇氣的產物。
  秀吉找了個奇怪的理由來撫慰於福:“對八郎來說,你是母親,我是養父,現在這樣反而更好。”
  雙方既然都是八郎的家長,那麼家長之間如果沒有任何關系,這反而是奇怪和不自然的。這是性格活潑的秀吉所杜撰的道理。聽秀吉這麼一說,於福也覺得茅塞頓開,恍然大悟似的。
  在岡山城逗留期間,這位八郎的養父,每天夜裡都到八郎母親的房裡來。於福頗覺為難,然而感情上倒也並不討厭秀吉。比起亡夫來,這是個其貌不揚的男子,身長也只有五尺左右。但是,這位八郎的養父的為人,卻比亡夫遠為爽直,而且每次來,總給於福的衾被裡留下一股粗獷而健康的氣息。如果說,於福對此感到快樂的話,那麼也許可以說,她對秀吉已經產生了一種類似愛情那樣的東西了。
  自然,秀吉對於福是有愛情的。他不光是一個沾花惹柳的采花人,而且這個人對於跟他有過關系的任何女性,都有著多得過剩的愛情,他總要千方百計地讓這個女人幸福。這是秀吉的脾氣和性格。而這種脾性,可以說是無以倫比的。如今,於福也明白了這一點。
  秀吉一昧許願道:“將來,我要設法把八郎培養成一個為世人所敬重的人物。”
  自然而然地,以秀家為媒介,於福和秀吉之間,在感情上有了一條強有力的紐帶。這條感情上的紐帶終於使於福感到,她和秀吉之間的這種奇特的關系,是一種順乎天理、合乎人情的極其自然的關系。待到秀吉此次短暫的逗留的最後幾個晚上,於福已經像是秀吉結婚多年的妻子似的以很自然的態度接待秀吉了。
  中納言宇喜多秀家,這位豐臣家的大名,就是在這樣的閨房之情誕生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4:47

第二節

  從那以後,秀吉始終不曾讓秀家離開自己的身邊。打仗的時候一定帶著他,引見各將領時也總是叫他在自己的左右奉陪著。自然,將領們對秀家也是彬彬有禮的。
  信長死後,秀吉把這位少年從猶子改為養子,使他成了豐臣家的一員。無論在這以前,還是在這之後,任何時候秀吉都是對秀家和顏悅色的,從未發過脾氣。
  每當秀家對大人的問話作了機靈的回答的時候,秀中准會笑容滿面地說:“你們瞧,你們瞧,八郎說得多好啊!”並顯出萬分欣喜的樣子。
  或許可以說,比起其他任何一個有血緣關系的養子來,秀吉更疼愛這位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養子宇喜多秀家。
  人們在背後竊竊私語道:“簡直有點像親兒子嘛!”
  就秀吉自己來說,也許正是因為他與八郎的母親有肉體關系,所以對這位少年,懷著特別的感情,往往容易產生一種朦朧的錯覺,以為秀家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所謂父親者也,本來就沒有經歷過婦女臨盆時的那種生理上的痛楚,僅僅是與所生孩子的母親有肉體上的聯系而已。就這一點來說,秀吉作為八郎秀家的父親,是有充分的資格的。
  宇喜多直家的遺兒八郎深受秀吉的鐘愛,為此,在豐臣家的府第之中,沒有一個人不對八郎的此種幸運而羨慕的。
  他們說:“少爺真是好福氣哩!”
  也有人說:“全仗他母親啊!”
  這時,於福已經來到了大阪城。在大阪城下的備前島,原有一座宇喜多家的公館,然而於福並沒有住在那裡,秀吉在大阪城裡給了她一幢住宅。
  不過,於福所受的並非側室的待遇。豐臣家的後宮裡,住著很多名門出身的婦人:秀吉的已故主人織田信長的第五個女兒三之丸娘娘、信長的弟弟信包的女兒姬路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淺井氏家出身的二之丸娘娘(澱姬)、前田利家的三女加賀之局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京極氏家出身的松之丸娘娘、蒲生氏鄉的妹妹、人稱才女的三條之局娘娘等等,真是不勝枚舉。於福不屬於這一群花團錦簇的後宮姬妾。
  人們稱她作“備前夫人”。這時她已是出家之身。直家死後的第二年,發喪之後,按照慣例,於福削發為尼,身穿白色喪服。從秀吉來說,他不能把一個尼姑納作側室,無奈只好在大阪城內建造了一所庵堂,讓於福住在那裡。
  秀吉常到尼姑庵造訪,大聲地說:“出家之後,倒越發變得嫵媚動人了,我現在也還戀著你呢!”
  不過秀吉已不再與她共房事。如果讓一個已經當了尼姑的寡婦夜裡作陪的話,那麼秀吉這個男子的情欲也就未免過於反常了。他不過是來和她談談家常的。然而,這位極善於取悅人的秀吉,每當遠征在外的時候,常常差人給這位於福送來書信,報告自己和秀家的近況,就如對正室夫人和其他側室姬妾所做的那樣。
  秀吉還常對於福說:“沒有比八郎更可愛的孩子啦!”
  秀吉這麼喜歡八郎,倒也並不全是出自對於福的溫存,看來八郎本人也有值得秀吉鐘愛之處。秀家心地純潔,情趣高尚,舉止言談溫文爾雅。秀吉自己親戚家的那些孩子不僅長得醜陋,而且反應遲鈍,言辭蠢笨。由於這個緣故,他更加喜歡秀家。也有一點可憐他的意思。秀家雖是養子,然而因為與秀吉沒有親屬關系,所以無權繼承豐臣家的家業。在這一點上,比起姐姐的兒子秀次,和正室夫人北政所的侄子秀秋來,秀家這個養子給人一絲寂寞惆悵之感。這種感覺,秀家本人當然是不會有的,只有養父秀吉感到了,每當這種時候,秀吉總是想:“得待八郎好一些啊!”
  他在其他養子面前,很少顯露笑容,而對秀家卻總是笑嘻嘻的,十分和藹可親。
  秀吉也沒有放松對秀家的訓練,他希望把他培養成一員能征善戰的武將。秀家十三歲的時候,秀吉任命他為從四位下左近衛中將,帶他參加了征討四國的戰爭,並讓他參加了攻打阿波國的木津城的戰鬥。兩年以後,又讓他參加了征伐九州之戰,凱旋後提拔他任從三位參議。這參議,在中國稱作宰相。為此,人們曾稱他作“備前宰相”。
  這時秀家剛剛十五歲。
  接著他又參加了小田原討伐戰。那時才十八歲,擔任水軍總指揮官,沒有發生大的差錯。不過,之所以能這樣,那靠了秀吉自己手把手地指教,以及家老們的輔佐,並非由於秀家自己的能力。
  這時候,秀家已經結婚。妻子是秀吉的養女,名叫豪姬。
  “把豪姬許配給秀家吧!”
  當秀吉這樣吩咐時,豐臣家府中的人,無不為秀家的連連交好運而羨慕不已。
  豪姬是前田利家的女兒。當初有一個利家的三女叫阿麻的,十四歲那年,作了秀吉的養女,不久就成了側室。阿麻還有個妹妹叫豪姬,早從秀吉任織田家的將領的時候起,就作了秀吉的養女,一直養在身邊。秀吉把豪姬視作掌上明珠,令人覺得,即便是親身父親,也不會如此愛憐。當秀吉作為織田家的將領,身在播州戰場上的時候,曾給留在近江長濱城裡的這個女孩,從軍帳中差人送去一信,信中寫道:
  甚是想念。勿要過於頑皮而跌傷身體。另外,為了健康,要堅持熏灸。此
  事可轉告乳母。
  不知吾兒身體可好,飯吃得多否?甚想知道。總之,非常思念吾兒。我定
  要設法接你來這裡姬路城住,請放心就是。要是你說來時想坐轎子,那我一定
  為你准備一頂,此事望來信告知。
  父示
  於軍旅之中
  豪姬吾兒
  真可以說是一位疼愛子女的人。這位豪姬長大成人了。這次秀吉與對待豪姬的姐姐阿麻時不同,沒有沾手。對於她,秀吉自始自終保持了“爹爹”的身份,看來,這樣的身份使他更加感到快樂。
  “我要為豪姬找一個天下無雙的乘龍快婿!”
  秀吉早就這麼說過,而他早就打定主意,准備把她許配給秀家。秀吉也許是想,通過把養子許配給養子,以便進一步加強秀家在豐臣家的地位吧。
  秀家曾兩次參加朝鮮之戰。這期間,他升任權中納言,由於這個緣故,人們一般稱他為“備前中納言”。
  前面所說秀吉猜中五位大名的佩刀的事,大概是在這前後的事吧。
  從這時期起,秀吉無論在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都開始顯著地衰老起來。這時,豐臣家的嫡子秀賴早已誕生,秀吉的全部注意力,已經集中在這個嬰兒身上。他預料到關白秀次將成為秀賴前進道路上的障礙,所以已經予以誅殺;地位次於秀次的養子秀秋也已送給小早川家作了養子;留下的只有秀家了。秀家沒有那並不牢靠的繼承權,因而秀吉對他的疼愛一如既往。不僅如此,簡直可以說,反倒是秀吉方面,流露出了一種想要依仗秀家的意思。
  有一天,秀吉把秀家叫到跟前,說道:“我原本一直打算,無論如何要活到秀賴長到十五歲的時候。可是,如今看來連這也有點靠不住了。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望你像從前我養育身為孤兒的你時那樣,好生照管、護衛你的弟弟秀賴。”
  說這話的時候,秀吉凝視著秀家,眼眶裡含滿了熱淚。
  秀家沒有作答。這位反應敏捷的年輕人,此時卻一反常態,只見他滿臉不悅地始終緘默著。
  秀吉不覺心生疑竇,追問他道:“為什麼不講話呀?”
  秀家這才回答說,照管和護衛弟弟秀賴,這本來是我的天經地義、義不容辭的責任,而父親卻還要再次念叨,這大概是因為覺得我的態度還不夠鮮明之故。我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對這一點感到很不愉快。
  聽了秀家的這番話,秀吉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秀吉想道:“畢竟是八郎啊!”
  但是,他立即又恢復了教育者的身份,教訓秀家說:“你的誠實,我是理解的,可是剛才的態度卻不好,容易招人誤解。作為一個大名,他的一舉一動,全得考慮政治效果,所謂政治,不要以為就是奸詐之道,應該看作是把自己的誠意傳給別人的本領。你缺少這種本領。在剛才的一瞬間裡,連我都對你的誠意突然產生了疑慮。對你的這一缺點,我早就放心不下,我想對你講的,正是這一件事。”
  秀吉接著又問道:“你家裡的事,解決了嗎?”
  世間盛傳著宇喜多家的家老之間關系不和,糾紛不斷的消息。就連秀吉也多少有所耳聞。
  然而,這位當事人的秀家卻不知道。秀家從幼童時起就在秀吉身邊,由於多年來一直在府衙中生活,所以對自己家的事情,以及封地內的政治情況,知道得很少,五十七萬余石領地的一應事務,全托給了首席家老紀伊長船。為此,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大多不知道。
  秀家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幸好,沒有發生什麼事。”
  事實上,秀家是這麼相信的,而且他也只能這麼回答。
  “這個年輕人,興許不像我早先預料的那樣有出息!”
  據秀吉看來,秀家在戰場上倒是相當勇敢的,在領兵打仗和統率軍隊方面,也還不無能耐,然而似乎不善於料理內政。自然,秀家具有作為一個貴族應有的文化修養。例如,他善於詩歌,也會擊鼓和演唱能樂,為此,在朝堂的社交場中,尚能應付裕如。然而,這些文化修養,看來只有在朝堂之中才有用處,而在統率宇喜多家方面,卻是全不頂事的了。
  “興許是我不好,不該把八郎一直留在府衙裡。”
  此刻,秀吉對自己的教育方式微微感到有點後悔,不過,他如今已經沒有精力來更多地談論宇喜多家的內部事務了。秀吉從這一年(慶長三年)的初夏時起,不知為什麼原因,一直瀉肚子,食欲也減退。他為即將到來的夏天發愁。為了避開大阪那酷烈的暑氣,不久前遷居到建造在伏見高地上的夏宮裡。然而他仍然擔憂。他這樣風前殘燭似的身體,不知能否度過夏天,這樣的愁思一直在他的腦海裡縈繞,始終不肯離去。他只是對他的侍醫曲直瀨道三透露了自己的心境。秀吉與其說是對自己的生命,不如說是對豐臣家的前途感到不安。只有秀吉的健康長壽,才是豐臣政權的光榮,它的唯一的政治基礎和動力。如果這健康的肉體死亡的話,那麼與此同時,這個政權也將滅亡,這一點,任何頭腦冷靜的人,只要稍微觀察一下,誰都會明白的。上一代的織田政權的興亡史早已證明了這一點。十六年前,織田信長死於非命,與此同時,他所建立的政權也滅亡了。秀吉正是通過消滅這一政權才繼承了故主信長的盟主的寶座,建立了豐臣政權的。這位秀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懂得這一原理。正是這一原理的作用,秀吉才異軍突起,獨占了鰲頭的,而如今在他生命垂危的時刻,反而卻一直受著這一原理的威脅。秀吉期待著能出現奇跡。他希望能夠超越這一規律,把天下傳給如今還只是個幼兒的秀賴。他完全懂得,這是非常勉強的事。然而正因為如此,他才十分焦躁地希望出現奇跡。他的整個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這件事上。眼下的秀吉既沒有那樣的耐心,也沒有那樣的興趣,來長篇大論地對秀家的家庭事務提出忠告了。
  進入九月後,“太閤歸天”這一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從朝中傳出。這消息使城下的諸侯們大為震驚。城下所有府邸裡的人都走出門來,站在大路上,使者們催馬急馳,各十字路口,人吼馬嘶。可是這時秀吉卻仍在本丸的裡間活著。實際上,在極度虛弱的情況下,又並發了其他病症,在病床上暈過去了兩個來小時,不省人事,這被誤傳成死訊。在這之後,多少恢復了一點氣力,然而秀吉由此而不得不作思想准備,知道自己行將就木了。
  秀吉想要建立一個完整的體制,以便在他死後,讓豐臣政權繼續運轉下去。這件事必須抓緊辦理。在這之前的豐臣政權,在管理方面,是沒有什麼組織機構的,秀吉自己一個人說了算,他的秘書長石田三成、長束正家等充當他的手足,他們將秀吉所下的一道一道命令和指示,化作具體的行政措施,僅僅如此而已。現在改變了這種作法,任命了石田三成等五人為豐臣家的執政官,稱為“五奉行”。在這五奉行之上,有一個領導機關,設置了五個決策官,這五人被稱為五大老。其中的首席大老是內大臣德川家康,這或許可以說是輔佐秀賴的首相職位吧。可以稱之為副首相的,是五大老中的二把手,官居大納言的前田利家。再往下是毛利輝元、上杉景勝、宇喜多秀家。秀吉給了這五個人在輔佐秀賴方面以最高的發言權。不用說,這五個人無論領地還是官位,都超過其他大名。不過在各人的能力、性格和人望方面,卻有很大的差距。按世間一般人的評論來說,則是上杉景勝愚直,毛利輝元平庸,至於宇喜多秀家,還只能說是個娃娃。
  秀吉在病床上口述了五大老這一新的組織機構的名單。聆聽他的指示的,和往常一樣,是石田三成等五位執政官。淺野長政也在其中。秀吉口述完了之後,講了一點感想,類似於對五大老這五個人物的評論。淺野長政把秀吉一邊嘆息一邊講述的感想筆錄下來,並將它傳給兒子,繼而又留傳到了後世。
  江戶閣下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我與他多年共事,深知這一點。希望他把他
  的孫女許配給秀賴。我相信,這位規矩人一定會很好地扶持秀賴的。
  這些談話,與其說反應了秀吉的看法,倒不如說寄托著秀吉的滿腔的熱望。另外,也許還希望這些話在傳到家康耳朵裡時能產生某種效果吧。
  加賀大納言(前田利家)和我是青梅竹馬的朋友。我深知他是一個十分正
  直的人。因而我請他擔任秀賴的太傅,我相信他一定會大力協助秀賴的。
  景勝和輝元,這兩位也是忠誠的人。
  秀家不比旁人,他是我從小一手撫養和提拔起來的。在護衛秀賴方面,他
  與別人不同,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相信他是決不會逃避的。他已擔任大老,
  但也希望他參與奉行的事務,忠實而沉著地工作,並能公正地調解各方面的關
  系。
  秀吉又讓五大老、五奉行以及其他各位大名分別寫了效忠信,並讓他們在信中按了血手印,信的內容大致是:在秀吉死後,仍然嚴守豐臣家的章程和體制,忠實地為秀賴服務,毫不懈怠。這樣的效忠信不止是一次,而是讓他們寫了兩三次。秀吉從中抽出了家康寫的那封效忠信。
  他甚至說:“別的不管它,唯有這一封信,我可要裝進棺材,帶到陰間去!”
  然而,這一切都白費勁了。秀吉死後,安放著他遺體的建造在阿彌陀峰上的廟堂,被家康搗毀了。當然,不是在秀吉死後馬上搗毀的,而是在大阪戰役結束之後。
  秀吉在他死之前一個月,給各位諸侯分贈了紀念品,並寫了一篇死後將成為法律的、內容周密而詳盡的遺囑。這時,他還在呼吸。秀吉死於慶長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在他去世的前兩天,他把五大老請到了病房裡。目的是再一次托付秀賴的事情。五大老之中,只有上杉景勝因回鄉去了,沒有在場,德川家康等四位大老都來了。他們的座位被安排在秀吉的枕頭不遠的地方。每個人都作出了副嚴肅而悲痛的表情。唯獨秀家耷拉著下嘴唇。四個人中,只有他目睹著躺在病床上的秀吉,受到了極大的打擊,這打擊甚至使他裝不出那樣一副出自政治需要的表情來。眼前的秀吉已經瘦得不成人樣,只剩下皮包骨頭了。每當他閉上眼睛的時候,那樣子就活像是一個餓死的人。不過,此時他還活著。
  “這就是太閤啊!”
  想到這裡,秀家再也忍不住了,便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時而凄厲,致使秀吉的重要談話,都難以叫人聽清。秀吉只把眼珠子向秀家轉動了一下,以低微的聲音喊了聲:“八郎!”
  大家都側耳靜聽著。
  大概是因為身體虛弱、意識朦朧的緣故吧,秀吉以一種簡直是在與嬰兒喁喁私語的聲音說道:“我現在正講要緊的話,你不好靜一靜吧?”
  聽了這話,秀家更是悲痛不已。小時候,當他和其他小勤務兵一直在秀吉身邊嬉鬧時,養父常用與這同樣的話語責備過他。
  秀吉繼續說下去。
  他的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內容。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請各位憐憫秀賴,拜托大家,希望你們誠實地遵守誓言等等。另外三個人將繼續活下去,並因此而感到驕傲;從他們來看,這不過是些滑稽可笑、荒誕不經的言論。然而,秀家早在八歲那年,就曾在亡父的枕頭邊,見到過這般情景,因而此時此刻,他的感受與那三個人完全不同。當時的他正相當於現在的豐臣秀賴,已故的父親則相當於眼前的秀吉。那時候,築前守羽柴秀吉風華正茂,英姿颯爽,猶如渾身光芒四射似的。
  秀吉湊到直家的耳邊說:“請閣下放心就是,八郎少爺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真是言行信果,說到做到,秀家在秀吉的身邊長大成人,如今已是二十五歲的青年了,宇喜多家的領地也比原先增加了。秀吉信守了在直家臨終前所許下的諾言,其證據就是跪在他床前的秀家本身。要是秀家今天是自己一個人跪在養父面前,那麼他一定會抓著養父病床上的被頭,嚎啕痛哭,衷心祈求他平安無事的吧。
  然而,此刻秀家不便開口。按照規矩,這種場合應該由坐在上席的人應答的。坐在上席的家康,不久就用膝蓋向前挪動了幾步,回答道:“請閣下盡管放心就是。”
  家康的話裡充滿了惆悵和凄切,同時帶有一種令人十分可信的、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莊嚴的語氣。聽了家康的回答,秀吉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笑了一笑,並牽動了一下下巴,微微地點了下頭。
  就在兩天之後的深夜裡,秀吉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5:06

第三節

  秀吉死後的第二天,伏見城的政界就改變了面貌。家康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已經估計到了關原決戰的事,並在這一目標下行動起來。他滿不在乎地破壞了秀吉遺書中規定的禁止事項,開始與各地的諸侯進行種種接觸,以收攬人心。他無視法紀,私自與諸侯以及貴族家庭建立婚姻關系。這些事刺激了擔任奉行之職的石田三成。從家康來說,他原來就是想激怒三成或前田利家,通過挑釁,讓他們舉兵反對他,然後自己出兵討伐他們,從而實現改朝換代的目的。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家康制訂了縝密的計劃,然後大膽地采取了行動。豐臣家的大部分諸侯,看到家康的一連串活動所包藏的內在動機,都主動地去接近家康。
  這時候,宇喜多家發生了一場動亂。這場動亂和秀吉之死也是不無關系的。
  看來正如秀吉所指出的,秀家缺少政治活動的能力。特別是他對自己家裡的事務知之甚少,和宇喜多家的重臣們,關系十分疏遠。為了這個緣故,他起用了自己的親信,任刑部之職的中村,讓負責與故鄉的重臣之間的政治聯系,並對他很是寵用。
  這位刑部並非宇喜多家的老臣。他是加賀地方人。
  他原是豪姬身邊一個僕人,是從加賀地方的前田利家家裡來到宇喜多家的。早先擔任前田家與大阪城宮廷之間的聯絡事務,長於社交。
  秀家心裡想到:“次郎兵衛(指刑部)十分有用。”
  他覺得此人使用方便,得心應手,讓他當了有關政治事務的聯絡員。所謂聯絡,是指擔任往返於秀家與紀伊守長船之間的信使。長船是宇喜多家派駐大阪備前島公館的首席家老。在進行聯絡的過程中,刑部巴結上了長船,深得他的歡心,漸漸地,這位加賀人擺布起秀家和長船雙方來了。沒過多久,無論秀家,還是長船,沒有他的介入,幾乎變得無法溝通意思了。從而形成了一股以他為中心的強大的勢力。這位刑部有點類似豐臣家的石田三成這個人物。秀家出自某種需要,給了這位刑部二千石領地,讓他當了末席家老。
  “嘿,這暴發戶倒要來對我們指手畫腳啦!”
  宇喜多家裡充滿了這樣一種憤憤不平的情緒。
  對刑部的這種厭惡之情,在秀家的家鄉,尤為濃厚。大阪的公館常常通知家鄉的本家調拔所需的費用。接到通知,家鄉的本家便只得籌集通知上要的那筆數目的錢款或谷米給大阪送去,本家完全處於一種任人擺布的地位。原來心情就不舒暢,再加上首席家老紀伊守長船原本就是個無德無望的人,什麼事情都喜歡玩弄權術,處理事務時,偏心很重。當地人對長船的怨恨早已積得日久年深,甚至早在刑部列入家老之前,當地就有“殺長船以謝天下”的呼聲了。這一點,秀家並非不知道。
  以前,在討伐朝鮮的戰爭期間,有一個名叫岡越前的宇喜多家的老家臣,在軍旅之中得了病,在釜山死了。此人早在秀家已故的父親在世時,就在宇喜多家效力。這位老家臣臨終之前,秀家到他病床邊去探望,對他多年來輔佐自己的一片忠心表示慰勞,並問他道:“在這最後分手之際,不知你有什麼忠告沒有?”越前只說了一聲“徒勞”,便閉上了嘴。
  這意思是說,說了也是白搭的。秀家再次希望他提時,越前說道:“唉,唉!即便我講了,您也不會采納的。”秀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提出來。這時越前才點了點頭說道:“紀伊守長船是個大惡棍,老爺如果用這樣的人,府上定會起亂子,恕我說句不吉利的話,最後定會弄得家破人亡的。”
  後來,岡越前死了。果然不出他所料,秀家沒有聽他的話。因為不管怎麼說,紀伊守長船乃是先父那時起就在宇喜多家侍候的老家臣。況且還謁見過秀吉,秀吉還賜過他羽柴的姓呢。性格善良的秀家,光憑這一點,就不願意把這位老人從宇喜多家內事務的管理職位上攆下去。
  況且,在秀吉活著的時候,故鄉的反長船派,也不敢對姓羽柴的長船公開采取敵對行動。然而,如今秀吉死了,這使他們活躍了起來。
  “太閤既死,長船的劫數已到。各人統帥自己的部隊到京城去,找長船算帳去,以便把長船和暴發戶中村刑部的首級統統扭下來!”
  正當故鄉這船群情激奮的時候,紀伊守長船卻突然病倒,在大阪的公館裡死了。原先大家都挺起勁,這麼一來,故鄉的反長船派就頗為失望。
  反對派中有人說:“有什麼可失望的,中村刑部這小子還活著哪!”
  這時傳來消息說,有一部分反對派為了討伐刑部,已經帶著洋槍從故鄉出發了。刑部在大阪城得到了這個消息,便連夜坐船上伏見,上岸後直奔秀家那裡。秀家不在公館,在伏見城。刑部在公館裡左等右等還不見主人回來,實在等得不耐煩了,便登上伏見城,在大老專用的廳室裡拜謁了秀家。廳室的前面有一個庭院。
  庭院的水池畔,盛開著一片胡枝子花。
  秀家望著院子,頭也不回地對刑部說:“刑部,那個你知道不?那是宮城野的胡枝子。”
  秀家十分喜愛胡枝子,在大阪的府邸和伏見的公館裡都栽種了各類品種的胡枝子花。所謂宮城野,是指從仙台東郊到海岸之間的一片原野。每到秋天,原野上開滿了胡枝子、桔梗和木蘭花,同時也棲息著許多金鐘兒和金琵琶等。自古以來,這裡就是和歌詩人們詠唱的名勝之地。聽說,這庭院裡的胡枝子是奧州的伊達政宗送給秀吉的。秀吉甚感惋惜的是,他沒有參加征討奧州的戰役,未能親眼看一看那名聞天下的宮城野。然而他曾想像過這原野上的景色,寫過一首和歌,也背誦了幾首有關的古詩。此刻,他臉朝著庭院,忽然詩興大作,順口吟唱起來:
  浮想如潮湧,心馳宮城野。
  繁花開似錦,秋蟲唧唧鳴。
  秀家低吟淺唱,自我陶醉在詩的意境裡。這時,一直低垂著頭跪著的刑部再也忍不住了,開口說道:“在下誠惶誠恐向主公稟報……”
  說著便仰起頭來,向秀家報告了家中發生騷亂的事。刑部覺得有必要給秀家一點刺激,便信口開河地說道:“前些日子所傳病死的紀伊守長船老爺並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下毒藥害死的。主公你猜那下毒的人是誰?”
  聽到這裡,秀家也不禁大吃一驚,便問到底是誰放的毒。刑部回答說,是故鄉的首席家老宇喜多左京亮(秀家的叔父忠家之子,亦即後來的出羽守阪崎直盛)干的。秀家聽了心裡思忖,這話可能有些道理,因為左京亮這個人,性格暴躁,遇事容易偏激,不善於深思熟慮,況且對人冷酷,因而他這樣的人放毒殺人這類事情,說不定是會做得出來的。不過,左京亮住在鄉下,這件事他怎麼能做得了呢?再說,並沒有什麼證據。
  “刑部,你可不要隨便亂說啊!”
  “不,不,這可不是小人隨便亂說。況且,聽說左京亮這一幫人戴盔披甲,全副武裝,現在正率領大軍,氣勢洶洶地沿山陽道,向大阪城奔來呢。”
  所說的左京亮一派,是以左京亮為首,包括肥後守戶川、越前守岡(上面提到死在朝鮮的那位老家臣越前的兒子)、志摩守花房及花房助兵衛。這些人當中,除了助兵衛之外,都是食祿五萬石以上的大戶。要是發生騷亂的話,那麼可能會發展成一場留駐京城的家老集團與故鄉的家老集團之間的戰爭。這樣的事態在其他諸侯家可是從未見過的。
  出乎意料之外,秀家卻很樂觀,他說道:“請和明石掃部好好商量一下。”
  明石掃部本名全登,傳說是個很會打仗的人,長船死後,由他擔任了駐大阪的首席家老。
  結果,這場騷亂發展成了事變。明石掃部曾居間調停,可是未能說服雙方。首先,原來的長船派居守在伏見公館裡不出來,而故鄉的反對派則進入了大阪,其間,經過了幾場小規模的巷戰之後,反對派占領了大阪的備前島公館,雙方以澱川十三裡為界,進入了武裝對峙的狀態。社會秩序開始亂起來了。要是秀吉活著的話,這樣嚴重的事態是根本無法想像的。
  和秀家很要好的大名,官居刑部少輔的大谷吉繼看不下去了。
  吉繼對秀家建議道:“如果不礙事的話,我可以為你進行調解。”
  秀家正好對事態的發展感到束手無策,便決定托別的大名來幫忙收拾自己家裡家裡出的亂子。
  秀家懇托吉繼道:“拜托,拜托,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務請老兄助我一臂之力。”
  說真的,有吉繼出面幫忙,秀家感到松了口氣。
  大谷吉繼看來是靠得住的吧。吉繼雖是敦賀地方五萬石的小大名,然而從秀吉在世時起就擔當豐臣家的行政事務,人們對他的辦事手腕,評價頗高。此人是秀吉從小栽培、提拔而逐漸升上來的,為人爽直,會武藝,懂計謀,被認為是秀吉一手栽培的大名中的姣姣者。他患有癩病,面貌已遭破壞,總是用白布遮著臉,只讓兩只眼睛露在外面。說幾句題外話,且說這大谷吉繼,在豐臣家的派閥之中,由於出生地和職務上的來往關系,和石田三成關系親密。不過他並不像三成那樣進行派系活動,而是持一種超然物外的態度。
  吉繼心裡想:“要進行調解,得把江戶內府給請出來才行。”
  家康乃豐臣家的首席大老,秀賴的代理人。他如今在伏見料理著各種行政事務。倘使由這位大名鼎鼎的家康出面調解的話,那麼估計宇喜多家的家老們也會聽從的吧。不過,家康身份太高了,不宜請他本人親自出面介入一家大名的家老之間的糾紛。因此,吉繼決定拉一個家康麾下的大名一起合作。德川麾下的大名中,首先當推榊原康政。康政是早在德川家還只是三河地方的一個大名時起,就為德川家效勞的老家臣。他從家康擁有的關東二百五十萬領地中分封到了上州館林地方的十萬石領地,官名從五位下式部大輔。
  想到這裡,吉繼便立即出門去拜訪康政。康政聽了來意,回答說:“要是用得著小弟之處,敝人很樂意協助。”他對吉繼的計劃大為贊成。後來,他們兩人便分頭奔走起來。他們把雙方的代表叫到了伏見的榊原公館,進行調解,然而問題卻還是不容易解決。但吉繼沒有灰心。吉繼的想法是:“秀賴公的天下,還剛起步走”就了如此的亂子,如果聽之任之,很有可能由此而延燒成一場燎原大火。
  後來,這兩人在奔走調解的消息,傳到了家康的耳朵裡。
  “正想不到啊,居然連咱們家的小平太(對康政的俗稱)也在奔走哪?”
  家康心裡很不愉快。
  他早就巴不得出亂子了。這次宇喜多家的糾紛如能擴大成天下之亂,那麼,到那時候就可以以“為了秀賴公”的名義,動員各地的大名,討伐挑起糾紛的一方,繼而利用這支討伐軍乘勢一舉建立幕府;否則就坐山觀虎鬥,坐等宇喜多家的兩派勢力兩敗俱傷,這也不壞。在家康看來,將來會向自己挑戰的,估計是石田三成。三成充其量不過是個領地不到二十萬石的大名,因此,他必將拉攏執政黨的其他大名參加。他恐怕會請宇喜多秀家參加,讓他擔任這支部隊的主力軍吧。如果是為了秀賴公的話,秀家一定會踊躍加入的。對家康來說,秀家是個眼看將成為敵人的人物。秀家的家裡正自行崩潰這件事,對家康是很有利的。然而居然會有這樣的蠢貨,特意為宇喜多家調解糾紛。
  榊原康政具有三河地方人的質樸氣質。盡管打過多次仗,是個久戰沙場的武將,然而在參與天下的政治活動啦,觀察政局的細微變化啦等方面,卻是一個毫無能力的人。
  照家康通常的作法,這種場合,他可以教訓康政幾句。但是既然要教訓他,那麼家康就不能不講明自己私下的意圖和政治策略,而這在目前是不能不避開的。
  家康有一次和身邊的人閑談,突如其來地說了句:“真叫人難辦哪!”他皺了皺眉頭,又說道:“我講的是小平太。你們想一想看,七之助不是早已上京來了嗎?”
  所說的七之助是任主計頭的平岩親吉,他是家康屬下的一個大名,管理著上州廄橋城,擁有三萬三千石領地。按照家康制定的制度,他屬下的在關東的大名們輪流上伏見城來。榊原康政在伏見城的期限早已過了,他本該和平岩輪換,趕快回自己的領地去。可是他為了調停宇喜多家的糾紛而東奔西走,一點也沒有要離開伏見回封地去的意思。
  家康說:“這個人真是傻極了。看樣子恐怕是為了得一點謝禮吧!”
  如果調解成功的話,那麼宇喜多家將會拿出錢物酬謝調解人的。家康講的是這件事。不,不用說,家康也並不認為康政就是這麼一個人。不過,這樣的場合,他不能不這麼說。家良估計他的這些話,不久就會傳入當事人康政的耳朵,康政准會氣得要死,並立即動身回自己的封地去。只要這樣,家康的目的就達到了。家康恐怕是位天生的善於使用計謀的人吧,即便他在調動、指揮自己的部下時,也常常采用這種含而不露的辦法。甚至可以說,使用計謀已差不多成了他的一種癖好了。
  果然不出所料。康政聽了家康背後講他的壞話,很是氣憤。康政每次見到自己的朋友,都發家康的牢騷道:“難道他認為我是那樣的人嗎?”在這以後,如家康所希望的那樣,康政迅速地帶著一批手下人,回關東去了。
  由於康政撒手不干了,調停失敗了。靠吉繼一個人沒有辦法說服那些脾氣倔強的備前人,最後連吉繼自己也撒手了。
  秀家不得不親自出馬來處理糾紛。占領了大阪的備前島公館的宇喜多左京亮等人,硬是來到伏見城,強迫秀家與他們舉行談判。
  他們要求道:“請老爺把中村刑部交給我們吧!”
  左京亮的言詞雖然很客氣,然而態度卻很無禮,有點目中無人,大有事情既然已經發展到這般地步,盡管是自己的主人,也不惜與之兵戎相見之勢。日後,這位左京亮改稱出羽守阪崎,當了家康的大名。後來他又發動了傳說的千姬騷動,不僅如此,此人萬事都要按自己的主張辦,動輒鬧事,最後自取滅亡,可以說是一個天生喜歡鬧事的人。這種場合,盡管秀家有一點兒政治影響,但要圓滿解決這一糾紛,定然是很困難的。秀家聽了左京亮的話,生氣了。
  “刑部也是我的家臣,要是我出賣他,把他交給你們,那我在武士之中還有什麼臉面見人。這事務請多多原諒。”
  秀家想用這些話來說服這位與自己同宗同族的瘋子一般的家老。然而左京亮卻越發氣勢洶洶,叫人無法對付。原來,這個雷神爺式的人物,那副尊容,也有點與眾不同。油光锃亮的和尚頭,一絲頭發都沒留。
  他發誓說:“在要求實現之前,堅決不留頭發!”並且強制與他同黨的人也這麼做。
  第二天,左京亮又來了。
  不過,秀家這一天心情很好。中村刑部是爆發糾紛的起因,秀家找他詳細談了一談,給了他一筆錢,於昨天夜裡,暗暗地放他回加賀去了。
  秀家說:“刑部偷偷跑掉了。”
  左京亮不相信,雙目緊盯著秀家,意思是說,你這是在撒謊吧。秀家面對他這種蠻橫無禮的態度,實在有點難以忍受。但是此刻除了忍讓之外,別無他法。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個左京亮既然已把十個家老中的七個拉作自己的黨羽,強迫秀家與他談判,那麼弄得不好,會被這家伙搗騰得家敗人亡的。可以說,這時候,唯有容忍是秀家所具有的一點微弱的政治能力。
  “要是這麼不相信我的話,你自己把這公館裡裡外外搜查一遍好了。倘若搜了而刑部不在,那麼,這就是你的過錯,那我就不能輕易饒你。”
  由於秀家說了這番話,這一天,左京亮一幫人只好退下去,回到了大阪城的備前島公館。但是秀家的手下有人內通左京亮,向大阪報告說,放走刑部的是秀家。
  左京亮得此消息後,怒發衝冠,揚言道:“好哇,老爺既然如此包庇刑部,那麼,老爺就是我們的敵人!”
  隨後他便在備前公館的各處要津構築了望台,設置鹿寨,夜裡點起篝火,開始作打仗的准備。當然,如果再放任不管,聽之任之的話,那麼在豐臣政權首都的大阪,就會發生巷戰。家康作為秀賴的代理行政官,對此也不能置若罔聞了,終於以大老的身份進行了調查,並對肇事人作了發落。本來,反叛主人的家老們,理所當然地要判處切腹自殺的。但是家康對他們從寬發落了。
  家康將他們“流放管制”,同時把他們叫到自己的公館,讓自己的下屬對這些人說了這樣一席話:“你們的心情,完全能理解。等將來有機會的時候,我再赦免你們。”而且在管制期間,家康還差人送去了柴米汕油鹽,接濟他們。這些人都很感激家康,起誓效忠於他。被發配的有宇喜多左京亮、肥後守戶川、志摩守花房和花房助兵衛。這幾個人在日後的關原之戰中都參加了家康一邊。左京亮和肥後守成了大名,志摩守當上了有六千石封地的親兵頭目,助兵衛也成了家康手下的親信幕僚。
  這樣的發落,對宇喜多家的影響,遠比上面所說的還要嚴重。由於這幾個家老離去了,他們手下的僕人也走了一大批。宇喜多家能動員的兵力可以說是減少了三成左右。
  事隔多年之後,當家康回憶起這一事件時,曾追述往事道:“治部少輔這個人有點兒不正常。”
  他還說,如果我是治部少輔的話,那就幫秀家出些點子,設法讓宇喜多家的糾紛在內部解決,無論如何也不讓它出現那麼多犯人。這件事使宇喜多家的人員大減,結果,在關原戰場上的戰鬥力也就相應地減弱了。而當時治部少輔卻未能有那樣的預見。首先,他只把此事看作是別人家裡的小糾紛,沒什麼關系,就沒有采取任何措施。僅從這一點來看,治部少輔本來就不是我的對手。他缺少戰略眼光。……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5:22

第四節

  然而,家康的這番話裡,是含有不少回憶往事的那種樂觀情緒的。事實上,在關原戰場上,家康有好幾個瞬間嘗到了幾乎完全絕望的滋味。
  家康本想在關原之戰發生之前就決定這場大會戰的勝負的。他對參加西軍的敵方的各大名,采用一切辦法進行離間、懷柔等策反工作,從他們那裡取得了從西軍內部策應的保證。他甚至對西軍的統帥毛利氏都做了工作,毛利氏部隊的將領吉川廣家,以及毛利家的家老福原廣俊等人,曾答應從內部策應。家康甚至和他們訂立了密約,他們保證在戰場上不動一兵,不發一槍。當離開江戶、奔赴戰場的時候,家康是成竹在胸,感到穩操勝券的。其證據是:行軍途中,甚至當小早川秀秋兩次派來密使,要求為家康作內應時,他都用“小人之言不足信,別去理他”這話,竟然兩次都沒有加以理睬。
  東西兩軍的戰爭,是以西軍攻打家康的部將所守衛的伏見城揭開序幕的。秀家被選為由四萬西軍組成的這支攻城部隊的總司令。
  從秀家的官位之高和所擁有的軍隊人數之多來說,由他任司令一事,也許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當年秀家的父親直家臨終之前,秀吉還姓羽柴的時候,曾經在他的病榻旁邊,答應過說:“備前、美作自不必說,我一定把八郎培養成一員能夠指揮大軍在全日本馳騁的大將。”秀吉的這一句話,出於偶然的原因,竟實現了。
  “是嗎?叫我來指揮啊!”
  秀家這麼說著,歡喜得如天真的小孩似的。在這政治形勢風雲變幻的復雜時刻,唯有他沒有任何政治方面的顧慮,僅僅出於一種年輕人常有的正義感——為了已故的太閤之遺兒秀賴而戰。
  石田三成是這次舉兵反對家康的謀主,近來連與三成朝夕共事的幾個奉行私下的活動,都不免叫人感到可疑。在這樣的時刻,三成所完全可以信得過的,也唯有這位備前中納言。
  石田三成曾經說過:“只有備前中納言可以說實話,不必考慮策略和計謀。”
  這話的意思大概是,對秀家說話時,既可不必強調政治形勢對我方有利,也不必許諾戰爭勝利後的利益。在托他做事時,只要坦率地告訴他事情的實際情形,他就會實實在在地幫你挑起擔子來。況且,在西軍方面,宇喜多部隊的人數比其他部隊多得多,再加上秀家麾下的備前兵打仗十分勇敢,因為憎惡膽怯,喜歡勇敢是主將秀家的脾氣。由於上述緣故,這支人數一萬七千人的宇喜多部隊,看來將成為西軍的主力兵團。
  秀家率領七十名將領和四萬大軍,作了種種部署之後,便開始了攻打伏見城的戰鬥。不多久便把城攻了下來。
  其後,秀家讓部隊在大阪休整,不久便經過伊勢,進入美濃平原的大垣城,接著又乘著月色,冒雨行軍,趕到關原盆地的預定戰場,選擇了隆起在盆地西部的、通稱天滿山的山麓作為陣地,把整個部隊分成了五個梯隊。秀家的大本營前面,樹著一面紅色帥旗。從山頂到山麓,到處插著宇喜多家的軍旗,每一面旗幟都在白底上畫有宇喜多家的家徽——一面圓形的大鼓。天色放亮的時候,布陣完畢了。
  沒過多久,家康行動了。
  他從美濃平野的赤阪地方發兵,尾隨於西軍之後,經過日以繼夜的急行軍,於天亮時分,趕到了關原,擺開了共有八萬兵力的陣勢。
  但是,天氣不允許開戰。大霧彌天,咫尺難辨,無法識別敵方還是我方,東西兩軍各自堅守在自己的陣地上,不得動彈。上午八點過後,朝霧開始消用散。與此同時,響起了第一聲槍聲。
  戰鬥是以由東軍先鋒福島正則所率領的六千人的部隊對西軍的突擊開始的。從正面接戰的是宇喜多秀家的部隊。雙方一交手便立即變成了激戰,福島部隊的先鋒隊受挫,潰退,終於被迫退卻了數百米。正則大怒,他揮舞著銀色帥旗,在前沿奔跑督戰,企圖挽回敗勢,然而還是無法擋住宇喜多部隊的其勢猛烈的反擊。
  東軍看到先鋒隊出現敗色,都很慌張。加藤嘉明部隊和筒井定次部隊立即投入了戰鬥,試圖突破宇喜多部隊的側面,然而也被打得七零八落,與福島部隊一起退了下去。
  秀家穩坐於放在山麓高地的折凳上,俯視著下面的戰況。軍隊的作戰指導由明石掃部全登擔任,布置成五個梯隊的部隊分別由延原土佐、浮田太郎左衛門、長船吉兵衛、本多正重等人指揮,在這位特別喜歡勇猛的大將的麾下,將士們以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勇敢精神戰鬥著。
  這可以說是一場孤軍奮戰。
  由於家康事前進行了策反工作,所以西軍中有百分之七十的部隊都按兵不動,不發一槍,緊貼在陣地上。只有余下的百分之三十在作戰。這百分之三十的部隊的主力是宇喜多的部隊,除此之外,只有石田三成和大谷吉繼的兩支部隊。其他百分之七十的部隊在一旁觀戰,猶如睡著了似的紋絲不動。看到西軍部隊有七成袖手旁觀,家康起初覺得已經勝券在握了。
  “對方參戰的是些什麼部隊?”
  家康命令派出探子,在霧靄迷濛中查清了西軍中參戰的只有上述三支部隊。在家康看來,三成缺少謀略,秀家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大谷吉繼雖說是個有些才智的人,然而職位低微,所指揮的部隊,人數很少。再加上吉繼身患癩病,皮膚已經潰爛得甚至無法穿戴鎧甲上陣作戰。
  但是隨著雲消霧散和時間的流逝,戰況漸漸呈現出與家康早先的樂觀估計相反的情況。由於西軍的百分三十的部隊拚死奮戰,東軍全線亂了陣腳,幾乎連家康的命令都無法傳達下去,出現了友軍部隊互不聯系、各自為戰的局面。家康有生以來恐怕還從未見過自己統率下的各部隊竟然變得如此支離破碎、分崩離析的狀況。
  不過,盡管多次進攻都遭失敗,被敵人擊退下來,然而在火線上吆喝兵丁、指揮作戰的福島正則,卻從豐富的實戰經驗中深信:“這次定能取勝。”
  因為不斷衝擊自己部隊的正面的宇喜多部隊,盡管攻勢凌厲,卻不深入進擊。如果福島部隊後退四五百米,他們便停止追擊,生怕直追到盆地中央來,不敢給福島部隊以致命的打擊。敵人的這種打法真叫人感到奇怪。
  然而,正則明白對方采用這種打法的原因。這是因為宇喜多部隊沒有友軍作後盾。西軍將領們都在周圍的山頭、山麓和道路兩旁布下了陣地,可是並不打算支援宇喜多部隊的進攻。
  “敵人只有一層,沒有後援,大家不要害怕!”
  當正則發覺了敵人這種打法的原因之後,他這麼大聲喊著,給被對方打得亂逃亂竄的自己的兵士壯膽打氣。在正則看來,宇喜多部隊盡管凶猛異常,然而到頭來將疲憊下去,最終會衰竭的。
  正則為了挽回頹勢,進行了好幾次反衝鋒。因此從盆地四周的各山頭的陣地上往下看,只見福島家的山道旗和宇喜多家的鼓紋旗一進一退,一退一進;戰場上空,煙塵滾滾,遮天蔽日;時而呈現出犬牙交錯的狀態;忽而一方面追趕另一方,繼而一方又被另一方所追。雙方打得難分難解,不辨勝負。到上午十一點左右,西軍的石田三成部隊也打退了正面陣地上的東軍部隊的進攻,大谷部隊有大規模地突入盆地中央之勢,對此,東軍各部都向盆地的中央靠攏,然而卻只是白白地卷起了幾股人馬的漩渦而已,未能阻止住西軍的推進。
  但是到正午十二點,戰場的形勢發生了逆轉。
  這是因為在松尾山上布陣的小早川秀秋發動叛亂,命令他的一萬五千人組成的部隊從山上往下衝,突破了在山麓布陣的西軍的大谷部隊,把他的一字長蛇陣切成了數段,分割包圍,並幾乎把它全殲了。大谷吉繼投刃自盡。這麼一來,宇喜多部隊被東軍的過半數所包圍,陷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秀家弄不清這是瞬間所發生的變化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在這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那是金吾搞的?不可能是他吧!”秀家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早從開戰之前起,石田三成等西軍首腦們就一直對金吾秀秋懷有疑慮,然而秀家卻始終是樂觀的,他無論對石田三成還是大谷吉繼都這樣說過:“秀秋叛變?那是不可能有的事。”秀家的理由是極其單純的,正如他的為人一樣。
  理由僅僅如此:“秀秋是太閤養子。”
  秀家的看法是,秀秋受過太閤的大恩。自己也是養子,我們是同一立場的人,我了解他的心思。即便其他人都背叛了秀賴,秀秋也根本不會起這樣的歹心。我可以為他擔保,金吾是根本不會背叛的。秀家只是一個勁兒地講著這個意思,而且看來是真心實意地相信這一點。石田三成曾在背後議論秀家道:“這是個無憂無慮的人。”事實上是,自舉兵討伐家康以來,關於政局的這樣一種復雜情況,三成差不多一次也未曾和秀家商量過。
  但是,秀家通過正在使戰場發生急劇變化的非常事態,懂得了人世的離奇。秀家,這位詩歌的愛好者,要是時世太平的話,也許已成了個第二、第三流水平的詩人,通過這件事,與其說他省悟到自己對政治感覺遲鈍,莫如說他對秀秋的忘恩負義感到無比的憤怒。秀家喊道:“金吾這小子,不能饒了他!”現在可不是饒不饒的問題,眼下宇喜多部隊被東軍打得七零八落,幾乎潰不成軍了。而秀家此刻心裡想的只有一件事:不能饒了金吾。或者可以說,他已經為此而下定了死的決心。他從折凳上倏地站起身來,命令道:“給我牽馬來!”
  他說要立即驅馬殺入小早川的部隊之中,找到金吾,與他決一死戰。秀家大喊道:“天道不容啊!”只見他一腳踏著馬鐙,縱身一躍,便騎在馬上。
  此時,明石掃部牽住了馬韁,勸他說;“主公不宜這樣!”
  掃部按照吃敗仗時的慣例,想讓主將秀家從戰場上脫險。掃部向東北方望去,只見石田三成據守的笹尾山陣地也已陷落,剛才還在山頭上迎風飄揚的“大吉大利”字樣的帥旗已經不在,由此看來,石田三成也已逃之夭夭。掃部講了這情況。
  這位年輕詩人回答道:“治部少是治部少,我是我。”
  秀家說:“治部少也許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野心而發動這一場戰爭的,然而,我則是根據自己的信念到這裡作戰的。別的事,我不管它。我只是一心一意要遵照已故的太閤殿下的遺囑,扶持秀賴公執掌天下,而作了全力以赴的努力。太閤的遺囑也好,秀賴公的天下也好,全都敗壞在金吾這忘恩負義之徒的手裡了。我除了用這柄寶劍誅伏金吾這逆種之外,已無法貫徹自己的信念。”秀家還要繼續說下去,但是掃部不聽他的,動作敏捷地卷起帥旗,折斷旗杆,接著命令秀家的親兵們,叫他們保護著秀家趕緊離開戰場。秀家被衛侍部隊的一股人馬推擁著向西邊落荒而去。
  秀家戰敗之後,宇喜多家也隨之而滅亡了。但是,在秀吉為了維護豐臣家而一手提拔的好幾個養子當中,唯有這位秀家報答了養父秀吉對他的期望。
  在這之後的秀家的境遇,則是屬於另外的主題了。戰後他逃到了薩摩,偷偷地藏在島津氏的公館裡,受他的庇護。後來,島津氏投降了幕府,他的身份敗露。島津氏及其夫人的娘家——前田家一起向德川幕府懇求,請求饒他一命,為此,才幸免一死。他曾一度被送到駿河國,幽禁在該國的久能地方。
  家康大概是覺得“用不著殺了”。
  關原之戰以後,石田三成和安國寺的和尚惠瓊,以及小西行長等主謀,都被處了死刑,他們的首級被放在京都的河灘上示眾。家康認為,秀家原來就沒有被三成他們當作政治人物來看待。三成等人僅僅是看重他的俠義心腸和戰鬥力,才請他入伙的。誠然,在關原的主戰場上,秀家曾起過那麼大的作用,使東軍多次陷入危險的境地。然而,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也就算了。現在的秀家,已經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了。
  後來,秀家又從久能發配到在江戶城以南一百二十裡之遙海面上的孤島——八丈島上。秀家在這個島上足足住了四十年。他在島上的生活始終十分貧苦。日常的工作就是編草席,然後把它換成食物,這樣來勉強維持生活。“要是能吃一頓白米飯,就是死了也心甘。”這是他常說的一句口頭禪。這話傳到了江戶。有一年,一艘便船來到八丈島,給他帶來了幾草袋的大米。贈米的是他過去的家臣志摩守花房。此人在關原之戰中參加了家康一方,現在在江戶享受著榮華富貴呢。這麼做,大概是因為對過去的主人有點負疚之感吧。
  秀家死於明歷元年(1655)的冬天,終年八十四歲高齡。在這之前,秀賴也死了,家康也死了;德川幕府也已經到了第四代,即家綱將軍這一代了。秀家,這個被流放的囚徒,關原戰場上的失敗者,卻比勝利者中的任何人都活得長久。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6:43

金吾中納言

第一節

  秀吉的正室夫人,官名北政所,俗稱寧寧。不用說,她是豐臣家庭的主宰者。此人為人爽直、性格開朗。就是在官居從一位之後,也一點不擺架子;始終操一口她的出生地、故鄉尾張的方言,與秀吉說話時也不避人前。
  有一次,夫婦倆正看著能樂的狂舞時,好像發生了口角,爭論得很激烈,雙方都用的是尾張的方言,說得又快,在座地其他人,不知道他們倆說了些什麼。不一會兒,北政所咧嘴笑了起來。緊接著,秀吉也笑得前仰後合。
  “原來剛才不是吵嘴呀!”看到這情景,在座的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心裡這麼想。
  誰知秀吉卻對這些能樂的演員們說:“對我們剛才的吵嘴,怎麼看哪?”
  秀吉的脾氣是:什麼事情都喜歡開個玩笑。他特別喜歡詼諧的和歌和機智的談吐。演員們都知道這一點。首先,鼓手以大鼓相比,開口答道:“夫妻吵架鬧嚷嚷,鼓錘敲在鼓皮上。”
  緊接著笛師借笛音作比喻,說道:“比哩哩哩哩,誰是誰非?誰是誰非?”
  聽了兩人如此機敏的回答,秀吉夫婦都不禁捧腹大笑起來。
  北政所就是一個這樣性格的婦女。
  倘使她生得有子女,那麼,豐臣家的命運興許會發生巨大的變化。豐臣家沒有子息,這是豐臣政權自成立那天起就具有的一個致命性的缺陷。各地的大名嘴上雖然不說,但是肚子裡卻在想:“這個政權怕長不了。只能在秀吉殿下這一代保得住。”
  大名們心裡只顧盤算一個問題:秀吉之後,執掌天下的該是誰呢。不用說,誰都明白,那是在各方諸侯中位居首席的德川家康。此人不僅實力雄厚,出身高貴,而且才干超群,官位顯赫。於是有不少大名,一方面對豐臣家恭而敬之,而同時卻又悄悄地與家康交好。例如藤堂高虎,此人可以說是秀吉一手栽培提拔的,作為大名,他本與家康處於同等地位,可是他竟然偷偷地對家康說道:“請閣下把敝人當作臣僕吧!”
  為了穩定政局,豐臣家必須造就接班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此乃豐臣政權最重要的政治。然而,不幸的是,秀吉的近親為數極少。是的,他已經讓外甥秀次作了自己的養子。除了秀次,身邊再也找不出合適的人了。為此,他甚至把不是自己親屬的宇喜多秀家都收作了養子,算作豐臣家的一員。此外,與秀吉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金吾中納言小早川秀秋之所以成了豐臣家的養子之一,也是以上述情況為背景的。
  這位秀秋乃是北政所血統的人。
  北政所的娘家有兩處,一個是生她的家,一個是養她的家。她出生在織田信長家的小臣杉原(後來改姓木下)助左衛門定利的家裡,很早就作了姨母淺野家的養女。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同時,無論這杉原家,還是淺井家,都成了諸侯。奇怪的是(盡管是有原因的),只有北政所的這兩處娘家,日後成了德川政權的大名而殘存了下來,直到明治維新的時候。
  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前後,北政所出生的杉原家,已由比她小一歲的弟弟家定當家了。弟弟家裡,子女很多,北政所早就講過:“我想從你們家這麼多孩子中要一個作養子。”
  天正五年(1577),她的弟弟木下家裡,又生了第五個兒子。這就是日後的秀秋。秀吉這時擔任織田信長手下的中國地方的司令。北政所住在秀吉的基地近江地方的長濱城裡。杉原家早就是秀吉的部屬,因而他們的邸宅當然在長濱城下。北政所以城主夫人的身份,回娘家祝賀外甥的誕生。
  “這孩子真可愛啊!”
  北政所把這嬰孩仔細看了一番之後,不禁高興得拍起了巴掌。她想,干脆從裹著襁褓的時候起,就撫育這個孩子,便對弟弟家定表示了這個意思。
  弟弟家定迎合著她說:“姐姐要是這麼喜歡的話,那就……”
  當秀吉從播摩戰線回到長濱城的時候,北政所對他講了這件事。
  “好哇,這可是個好主意。就領來作咱們的養子吧。”
  喜歡小狗小貓和小孩的秀吉,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妻子的要求。這樣,秀秋就被接進了長濱城內。不用說,特意為孩子請了奶媽。由於北政所自己喜歡孩子,因此盡管她沒有生過子女,但對於秀秋的養育,倒也頗為周全。
  秀秋平安地長大成人了。他小名叫辰之助。圓圓的臉龐,白淨的皮膚,眼珠兒滴溜溜地轉得很快。即便與其他同年齡的少年相比,這孩子看來也長得特別聰明伶俐。
  “依我看,這孩子將來會成個了不起的人物。”北政所這麼對秀吉說。
  “盼他成材啊!”
  秀吉和妻子一樣,喜歡小孩。而且,他早就暗暗地認為,自己妻子的優點在於能夠識人。而且有不少這方面的實際例子。自然,秀吉也對秀秋抱著很大的希望。在家庭裡,雖然秀秋作為首席養子秀次的弟弟,位居第二,但秀吉有時甚至想,萬一秀次有個三長兩短,到那時把豐臣家的繼承權讓給秀秋,也是可以的。
  他甚至曾對北政所這樣說過:“寧寧,必要的時候,讓這孩子繼承咱的家業也是可以的。你要有這樣的思想准備啊。”
  天正十三年(1585),秀吉升任關白。這時他奏請朝廷,讓虛齡剛十二歲的秀秋擔任了從四位下右衛門督。這一官職在中國叫作金吾將軍。那是宮門的警備隊長。“金吾”這個名稱,大概來自“披金甲,守宮門”之意。為此。諸侯們都稱這位豐臣家的少年為“金吾閣下”,以表示特別的敬意。
  不過在營地裡,也有人悄悄地稱之為“金吾這小子”。從這時候起,秀秋已失去了幼童時候那種招人喜愛之處,也不再聰明伶俐了。直截了當地說,這時他已開始表現出一種愚昧和瘋癲。秀秋身邊,早已配置了教他讀書識字、學作和歌和老師,以便將來不至於在公卿社會丟醜。然而,他始終沒有顯露出什麼像樣的才華。
  “大概是我看錯了人吧。”
  北政所開始覺察到這一點,並越來越感到失望。即便在御所,秀秋也常常儀容不端、拖著鼻涕,在應該嚴肅的地方,會突然笑出聲來。甚至在理應步履莊重緩緩行走的走廊上,竟也劈劈啪啪地跑起步來。
  北政所對秀吉嘀咕說:“只有這個孩子,沒有看准,真叫人慚愧。”
  本來,她的親屬、娘家杉原(木下)家的人,雖然都同樣缺少充當武士所必須具備的勇氣和果斷,然而,像她這樣,資質聰慧者居多,如秀秋的長兄勝俊(官至侍從,日後削發為僧號稱長嘯子),在和歌的素養方面,比起諸侯們的其他公子,都是毫不遜色的。
  秀吉說道:“用不著擔心嘛。”
  他在這方面是很樂觀的。秀吉對於自己少年時代由於不懂事而調皮搗蛋的事,還是記憶猶新的。另外,織田信長——他的亡主,也可以說他畢生的師長,少小時候的惡作劇,曾使織田家的全家人十分沮喪。由此看來,並不能用少年時的粗野和愚鈍來推斷他成人後是聰明還是蠢笨。
  秀吉反而寬慰北政所道:“事情就是這樣。”
  然而北政所心裡仍是怏怏不樂。因為秀秋盡管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少年,而對於異性的興趣,卻是異乎尋常的強烈。例如,當宮中的女官們在屋裡換衣服的時候,秀秋常常躡手躡腳地潛入房內,目不轉睛地窺視著她們。要是你說他幾句,他便像瘋子似地大吵大嚷。不過,這事兒,寧寧可沒有告訴秀吉。要是告訴了他,他准會笑著說:“對於異性的追求,是人的癖性。與善惡、賢愚沒有任何關系。啊,是嗎?金吾這小子已經會偷看啦,從年齡來看是早了些。”
  在好色和早熟這一點上,秀吉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寧寧不敢把這事兒如實地告訴秀吉。
  秀吉有時甚至表現出這樣的傾向,比起他的親屬秀次來,莫如說,他更看重秀秋。天正十六年(1588),秀吉在京城建造聚樂第,同年四月十四日,恭請後陽成天皇行幸。天子行幸臣下的私邸,這種事情是近一百多年來從未見過的。這可以說是顯示豐臣政權穩定的一次壯麗的示威行動。秀吉動員了全國的力量,為這次接駕作了准備。四月十四日這一天,皇都附近五國的百姓自不必說,就是偏遠地區,也有許多人來京城看熱鬧。天子經過的道路兩旁,人山人海,盛況空前,光在十字路口擔任警備的衛兵,就動員了六千名之多。天子隊伍的儀仗,極盡了華貴之能事。
  “皇上竟是如此的尊貴啊!”
  上起大名,下至百姓,所有看到的人大概都會這樣想的吧。這正是秀吉通過這次盛典期望達到的政治效果。讓普天下的人們都知道天子之尊貴。而關白是僅次於天子的。知道了天子的尊貴,也就一定懂得關白的神聖。由於秀吉的天下是短期內取得的,他手下的諸侯大多是他擔任織田信長部下時的老同事。例如德川家康,當初是織田家的盟國的盟主,比秀吉的地位還高。至於織田信雄,更是亡主織田信長的嫡子。秀吉依靠自己的武力和幸運,使這些人對他俯首稱臣了。然而,由於有前面這一段歷史因緣,人們很可能並不心悅誠服。因為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對人的尊卑的看法更頑固的東西了。而秀吉的目的在於打破原有的觀念。他想借天子的尊貴,和通過對這件事的宣傳,以達到在人們的心目中建立起一種對尊卑和秩序的新的觀念,新的感覺。
  天子在聚樂第住了四個晚上。這期間,每當天子要到園中游逛的時候,執掌天下實權的秀吉總是像奴僕一樣替他擺好散步穿的草屐。後來,秀吉又把豐臣家六個最大的諸侯召集到聚樂第的一室之內,請求天子接見。這六個諸侯的大名是:
  內大臣 織田信雄
  大納言 德川家康
  權大納言 豐臣秀長(秀吉的親弟弟)
  權中納言 豐臣秀次
  參議左近衛中將 宇喜多秀家
  右近衛權少將 前田利家
  秀吉向他們宣布道:“各位大臣,今天諒已為天子的尊貴和恩德而感激涕零了吧。為了表示世世代代忠於朝廷,請各位每人給皇上寫一封效忠信吧。”
  於是當場發給每個大臣一張寫有誓言的紙,文章是早已做好了的,只需全體大臣在這張紙上按個血手印就可以了。文章的末尾有這麼一句:
  遵照關白殿下之建議,臣特起誓如上,保證決不違反。
  對於秀吉來說,讓各位諸侯在天子面前起誓效忠,這件事也許是這次接駕的最大目的吧。可是出人意外的是,這封效忠信的形式很特別,受信人不是秀吉本人,而是他的代理人秀秋。也不知秀吉選擇秀秋,心中是何打算。
  效忠信上預先寫好了“金吾閣下”字樣。起誓的對像竟是十五歲的金吾將軍秀秋。這麼一來,關於豐臣家的接班人,人們當然會作出這樣的推測:“出乎意料之外,竟是金吾啊!”
  通過這封效忠信,秀秋在豐臣家的地位眼看著變得明確了。這可以說是一次飛躍。看來比起秀次,秀吉更有可能把權力讓給秀秋呢。
  “既然如此,那就不好得罪這位金吾閣下嘍。”
  大名們心裡暗自這樣想,都去討好這位嘴邊剛開始長出幾根絨毛般細胡子的少年,競相饋贈禮物給他。
  “要是這麼下去,秀秋可會變得驕傲起來的。”
  北政所很是擔心。對此,秀吉卻聽之任之,他隨諸侯們去奉承秀秋,就如聽任諸侯們從前奉承秀次一樣。他不僅不擔心,毋寧說還有有點喜滋滋的呢。
  “他們願意送厚禮,讓他們送就是了。好讓天下人知道,秀秋的身份有多麼高貴。”
  北政所說道:“要看是什麼人!這對金吾是有害無益的。”
  然而,秀吉在家庭裡對於孩子的溺愛,近乎一個愚父。他說道:“沒關系,你這是過慮。”
  其聰明才智,被人認為天下無雙的秀吉,也有他的盲點。這就是對於子女的教育。要說過慮,那麼,教育的出發點,本來就是過慮嘛。但是,秀吉本人小時候,沒有受過教育。因而不知不覺地輕視了教育。這或許可以說是豐臣家的一個缺陷吧。正因為這一家族,是一個在短期內突然形成的貴族,所以還沒有養成對子女進行教育的家風。而這種風氣,如果在其他的大名或小名的家庭裡,是一種必然保有的傳統。
  秀吉所能做到的,只是給他的子弟晉升官位而已。天正十九年(1591),秀吉把年方十五的秀秋提升為參議,並讓他兼任右衛門督。文祿元年(1592),十六歲的秀秋出任權中納言,官居正三位。為此,世人都稱他作“金吾中納言”。
  不過,秀秋的晉升,到這權中納言為止,便停止不前了。因為這一年,他的義兄秀次突飛猛進,當上了關白,名副其實地成了豐臣政權的接班人。
  這時已經開始了攻打朝鮮的戰爭。十六歲的權中納言秀秋,為了尾隨業已南下到肥前名護屋大本營的秀吉,正在不久前受封的丹波的龜山城中,作著出發的准備。
  順便交代一下。在這次軍旅倥傯之中,秀吉特意只帶了他的愛姬澱姬一人隨行。從成群的側室之中,特地選了澱姬,按秀吉的解說是:“前幾年,小田原那一仗,因帶著阿澱,如願以償地取得了勝利。阿澱給戰場帶來了吉祥。”秀吉這樣說,自然也包含著防止其他側室產生閨怨的用意。而實際上,大概是因為,秀吉從澱姬身上發現了生育接班人的希望吧。在秀吉所與之同床共衾的眾多女子中,只有這一位澱姬,不久前曾為秀吉生了一個兒子。這就是鶴松。可惜得很,這位鶴松夭折了。然而,澱姬說不定還可能再次懷孕。正是這一希望,促使秀吉帶澱姬隨軍的吧。
  轉年,秀秋於文祿二年(1593)三月南下到了肥前名護屋城,在動身離開大阪之前,曾登上大阪的宮城,向養母北政所辭行。時年十七歲。
  北政所僅僅說了這麼一句:“這回你要辛苦了。”
  這個對誰都是和顏悅色的女性,唯獨對金吾中納言秀秋,卻很少顯露笑顏。這一次,她也只是動了動嘴唇。她對於秀秋那張如豬狗般蠢笨而令人討厭的面孔,連看都不願看一眼。
  而另一方面,秀秋又臉皮不厚。如果他能老著臉皮去討好養母,那倒還好。可他一見養母不高興,就會突然像一條膽怯的狗一樣,馬上垂下尾巴,眼睛朝天,一副呆滯而麻木的表情。而這副蠢相,更使北政所生氣。她心裡雖然有點可憐他,然而不禁冒上火來,越發顯露出滿臉厭惡的神情。
  秀秋身旁的人,都急得直出冷汗。最近有一位豐臣家的老臣,官居玄蕃頭,名叫山口正弘的,按秀吉的命令,擔任秀秋的隨身家老(大名家的重臣,總管該家的家務),兼任秀秋的太傅。山口正弘是近江地方人。從秀吉任近江長濱城的城主時代起,就跟隨秀吉。此人不僅在軍事方面頗有才干,而且通曉行政事務。他是秀吉的一項重要的土地政策,即所謂太閤丈量地畝政策的實際執行人,並為此而出了名。這樣一位通曉民政事務的人物,當然也是長於世故的。此時,他向前挪了一步,代替秀秋進言道:“北政所大人,小臣誠惶誠恐,想請大人為金吾將軍此次出征,賜幾句臨別贈言。”
  豐臣家的兒子出征去,作為養母,光講一句“這次你要辛苦了”,那是不夠的。
  “是嗎?”北政所聽完點了點頭,又補充了這麼一句:“肥前地方水多,你要當心一點。”
  這種場合理應會有的餞別的紀念品都沒有。秀秋滿臉羞愧地退了下來。
  一行人是三月二十二日到達肥前名護屋的。秀秋身穿華美的軍裝,進入名護屋城,拜謁養父秀吉。
  秀吉看到秀秋華麗炫目的軍裝,大為滿意,於是興致勃勃地問秀秋道:“離家的時候,從你媽那裡得到不少禮物吧!”
  誰知秀秋卻回答說,什麼也沒有得到。
  這一點,是秀吉多少預料到的,他就立即問山口正弘說:“她情緒怎麼樣?”
  正弘也如實向秀吉稟報了當時的情形。
  “臨別贈言也只有兩句話嗎?”
  秀吉笑著點了點頭,然而心中卻甚是困惑。從他來說,萬一秀次有個好歹,將要把這位秀秋立作豐臣家的後繼人。而自己的妻子,也就是秀秋的養母,對秀秋的態度卻不好。
  在這之後,秀吉曾修書一封,差人送往大阪的妻子那兒,信裡流露出對她的責怪之情,表示“你不該這樣”。
  金吾一行於二十二日抵達名護屋,隊伍人數眾多,軍容整齊華美,我大大
  嘉獎了他一番。
  聽說金吾登大阪城向你辭行時,你心情不佳,連必要的日用品都未為他准
  備。這到底是為何緣故啊?
  秀吉又寫道:
  你沒有兒子。你又不疼愛秀秋,那究竟疼愛誰呢?
  秀吉接著寫道:
  要是金吾品行端正,我打算把自己辭官退休以後的年俸讓給這孩子(因為
  其他東西要讓關白秀次繼承)。連我秀吉都甚至作了如此打算,所以你可千萬
  不能過分地舍不得財物啊!
  最後,秀吉寫道:
  太閤致寧寧夫人
  但是,從這一天算起,過了不到兩個月,豐臣家的情況發生了巨大變化:澱姬懷孕了。
  秀吉欣喜若狂。他立即修書一封,差人送到大阪,把這大喜訊告訴北政所。而書信的措辭卻很微妙。
  前幾天患了感冒,不能提筆。現已痊愈。此乃病愈之後第一次提筆寫信。
  先寫這麼一句,意思無非要表明,即便寫信,也是首先給你北政所寫的。
  秀吉好像是在講別人家的事情,仿佛是順便提一下似的接著寫道:
  再者,聽說二之丸夫人(指澱姬)懷孕了。
  此乃喜訊。然而我秀吉並不想要子女。絲毫不想。望你也能如此理解我。
  誠然,秀吉有兒子,鶴松是也。他已離我他往。因此,此次非我秀吉之子,
  僅是二之丸夫人一個人的孩子。
  秀吉擔心北政所不悅,故用了這樣的措辭,這自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這奇特的邏輯,也與當時世間的迷信有關。“不是自己的孩子,是揀來的。”傳說這麼一來,孩子就會健康地長大。早夭的鶴松出生的時候曾取名舍兒。這次懷孕的兒子出生之後,定名拾兒,這便是後來的秀賴。
  按照世俗的迷信,為了向神明強調這是澱姬一個人的孩子,秀吉讓澱姬離開名護屋城,遷移到山城澱城居住。
  不久,她又移居大阪城的二之丸,生了一個男孩。那是同年八月三日的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7:02

第二節

  秀吉難於抑制住自己的喜悅之情,整日價合不攏嘴,說笑喧鬧,以致周圍的人都擔心他會不會因此而發狂。這位天才,從這時候起,也日見衰老起來。他甚至放棄了渡海遠征軍的指揮權,離開名護屋城,回到了上方(指京都及附近的地區)。這期間,秀吉給北政所寫了封信,信中說:
  心中積了許多話想和你說。
  同時,也給澱姬寫了信,差人送去,信中叮嚀她道:
  務必給拾兒喂好奶。為了能多出奶水,你也要多吃啊!還有,多費心思,
  會減少奶量的,因此,你千萬不要勞神啊!
  秀吉在另一封信裡,又關照她說:
  為了使身體更加健康,你是否用灸熏烤一下。但是,熏灸療法對拾兒是沒
  有用的。即使母親給他熏也是不行的。
  秀吉這邊越是欣喜若狂,金吾中納言的地位越是搖搖欲墜。
  黑田如水認為:“照這樣下去,豐臣家恐怕不久會出大亂子。”
  如水,俗稱官兵衛,官居勘解由此次官,從秀吉創業時代起,就一直是他的智囊,非常喜好出謀劃策;此人清心寡欲到令人吃驚的程度。對如水來說,出謀劃策,與其說是為自己的私利私欲,莫如說是一種愛好,就如酒客愛好喝酒一般。為此,甚至令人感到,他身上有一股子超凡脫俗的仙氣。在大阪、伏見地方的老百姓中,崇拜如水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人說:“太閤殿下的豐功偉績,恐怕有一半是靠了那位瘸子(指如水)的計謀。”然而,在豐臣秀吉取得天下之後,如水得到的,僅僅是一點十分菲薄的恩賞,那就是豐前中津地方的年俸十余萬石的封地。
  這是題外話了。有人問秀吉為什麼給如水的封地這麼小。
  秀吉笑著回答說:“你別開玩笑!”
  據說秀吉當時曾對人說,要是給那瘸子一百萬石的封地,他准會拿下整個天下的。另外,秀吉還在別的地方說過類似的話。有一天夜裡,秀吉把他的一些親信幕僚叫到一起聊天。話題轉到了對各位諸侯的評價上。這時,秀吉出其不意地問道:“要是我死了,你們看,誰會得天下?”不用說,這是一句戲言。在座的幕僚們各自談了自己的看法。而秀吉卻搖著頭說:“取天下的是那個瘸子。”
  眾人不服氣,認為黑田如水充其量只有十余萬石的封地,靠這麼點收入無法募集天下的兵丁。幕僚們講了不同的意見。這時,秀吉卻一個勁兒地搖頭,連連說:“不,不……”接著說道:“你們可不知道,那位跛腳才厲害呢!我過去曾和他一起在荒山野林裡同甘共苦過,只有我了解他。”
  如水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對於秀吉畏妒自己的才能一事,了如指掌,對於自己所受待遇意外的菲薄,絲毫也不表露出不滿的神情。如水的聰明才智使他懂得功過於主者必受害的道理。如果以功自居,要求更大的恩賞,那麼他如水恐怕會遭到滅頂之災的吧。
  秀吉在功成之後,便把如水調離出了帷幄。
  “只有如水,他既知道我的威力,也知道我的真意!”
  秀吉過去常常依仗如水的足智多謀。如水走後,被人稱為文官的石田三成、長束正家、增田長盛等人擔任了豐臣家的行政官吏。他們這些人,每有機會就想湮沒那些曾為豐臣家打下江山的開國功臣,從而漸漸地使他們遠離了秀吉。對此,看來如水卻並沒有什麼不平。這位策士謀臣准是知道,任何一個人都只可能在一個歷史時期內發揮作用。
  其後,如水為了保身,便把家財和城池都讓給兒子黑田長政,自己則削發為僧,遁入空門。這下子秀吉不禁感到大為驚訝。
  秀吉對如水說:“你可不要回鄉下去啊,留在京城裡,給我當個參謀吧!”
  他又賜給如水五百石,作為他留在京城裡的俸祿。後來又把這數目增加到二千石。
  這位黑田如水“為了替豐臣家謀求安寧”,想出了一條計策。這僅僅是一種嗜好,他不是什麼世代受豐臣家重恩的臣僕,因而並不是一心一意期望豐臣家安穩。反正,由於拾兒即秀賴的出生,如水預感到關白秀次的生命面臨危險。秀次的橫行霸道,為非作歹,已弄得普天下議論鼎沸。看來秀次將在這種罪名下被殺。如水常常陪伴秀次下圍棋,曾在言談之中暗暗勸他,萬事要小心謹慎,並建議他主動去擔任渡海遠征軍的總指揮的職務,這樣,太閤殿下也許會可憐他,從而寬恕他。然而,秀次卻完全領會他的意思。為此,如水看透了秀次的為人,從此再也不上秀次的公館去了。
  另一個人是金吾秀秋。
  如水心裡想道:“既然已經生了阿拾,金吾必將無人問津,得為金吾想個辦法。”
  這真是多管閑事。如水眼下已不是秀吉的謀臣,況且,他也未擔任什麼管理豐臣家的家庭事務的官職。再加上,如水也並沒有特別受到豐臣家的委托,這完全是出自這位軍師酷愛謀略的一種嗜好。如水因沒有地方表現他的才能,而閑得無聊。他大概可以說是因為百無聊賴才主動出來管閑事的吧。
  有一天夜裡,如水利用與秀吉閑談的當兒,以突然想到似的口吻,對秀吉說道:“要是把金吾少爺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作個養子,那麼,豐臣家就會萬萬歲嘍。”
  如水這麼說,是探探秀吉的口氣,問他願不願意把金吾給人作養子。秀吉覺察到如水已開始在謀劃什麼事情。他決定順水推舟,便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是啊!”
  秀吉大聲地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便立即轉換了話題。只聽了這麼一句,如水就已經滿足了。下面要做的是找人家了。
  如水暗自思忖道:“毛利家最合適。”
  不管怎麼說,毛利家乃是天下眾多的大名中之大者。自毛利元就創業以來,其領地遍及山陰、山陽十余國。在織田信長在世期間,毛利家一直是織田家最大的勁敵。天下歸秀吉所有之後,秀吉施展巧妙的外交政策,遂使毛利家對秀吉屈膝稱臣,成了豐臣家的大名。可巧的是,現在毛利家的戶主,中納言毛利輝元沒有子息。
  “對,把金吾送上門去!”
  通過這一著棋,如能與西方實力雄厚的諸侯建立一條紐帶,那麼,在秀吉歸天之後,要保豐臣家的安泰,何況,此事對毛利自身的安全也有好處,這真是兩全其美之計啊。
  如水心裡想道:“還是對小早川隆景說吧!”
  順便說一下。 毛利家在家族的組織管理方面,有獨特之處。街頭巷尾流傳的“三支箭的故事”,如水也是知道的。話說在毛利家創業人毛利元就臨終之前,曾把三個兒子叫到跟前,交給他們三支箭,要他們折折看。開始一支一支地折時,箭輕易地被折斷了,而把三支箭合到一起折時,卻不容易折斷。這是父親留給他們的教訓:萬事要同心協力!日後這成了毛利家的一條家規。這時候的三兄弟是:毛利隆元、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自父親去世以來,以毛利氏為中心,加上吉川和小早川兩家,宛如一個聯合王國一般緊密團結。如今,長子毛利隆元已經去世,毛利本家由其子輝元繼承了家業。吉川元春也已不在人世。此時,早先的三兄弟中,只有從三位中納言小早川隆景還活著。這隆景,自己是一個有著大片封地的大名,而同時又兼任本家毛利氏的最高顧問。要說服毛利家收養秀秋為養子的話,自然是找這位小早川隆景為好。
  如水和小早川隆景的府第都在伏見城地方。如水的府第坐落於岩山的山麓,從如水的邸宅出發,翻過一座中山,再往東去,便是伏見城堡,城下最宏偉的一處邸宅,便是小早川的公館。如水動身上路了。為了慎重起見,他帶了一位名叫生駒親正的老人。親正是豐臣秀吉一手栽培起來的大名,從二百六十石起家,如今已是在贊岐國的高松地方擁有十七萬多石封地的大名了。兩人翻過了中山頂。只見左邊是一片丘陵,滿目秋天的景色,黃櫨樹葉,紅得鮮艷可愛,耀人眼目。且說這辦事時兩個人同去,乃是日本人的習慣。是為了便於日後互相作證。
  隆景已年過六旬,是位為人敦厚的老者。然而,就是這個人,曾在戰國時期那群雄蜂起、逐鹿天下,風起雲湧的年代裡,與他的次兄吉川元春一起,保住了毛利家的江山,這樣的能力,自然非同尋常。
  隆景先把兩位來客讓進屋裡,然而又命下人准備茶室,賓主三人圍著茶爐閑談起來。
  如水用那帶點他家鄉播州方言的卷舌音的語調,開口道:“此次登門拜訪,非為別事。”
  他講了希望毛利家收秀秋為養子的事。這麼做的目的,不用說是為了“和豐臣家建立特殊的關系,對於毛利家的安泰,是一樁無上的好事。”
  “您說得不錯,這實在是天賜良緣。”
  隆景一邊向客人勸茶,一邊高興得大笑起來。然而內心卻剛好相反。他的背上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中想道:“這件事對毛利家可是非同小可啊!”
  要說毛利家,可不是連自己的祖宗是誰都搞不大清楚的那種暴發戶式的大名。雖說隆景的已經過世的父親毛利元就,發跡之前只是擁有安藝吉田莊的一萬石土地,可是毛利家原本就是名門望族,祖先大江廣元曾任鐮倉幕府的政所的首腦,從那以後,出過一大批身居顯位、擔任高官人材。這般血統高貴的毛利家,突然讓一個並非秀吉嫡親外甥的野小子闖進來,這如何得了?
  隆景心裡想,這不等於在雄偉壯麗的佛殿牆壁上塗糞一般嗎?歷代祖先的靈位不用說,就是曾為保持毛利家的門第,而比他人費心勞神百倍的先父元就,要是在九泉之下得知此事,恐怕也難於瞑目啊!
  “這件事,即使豁出性命去,也非阻止不可。”
  隆景下定了決心。然而,表面上卻笑容可掬,顯得十分老練世故。
  “如足下所說,這件事對於毛利本家,實在是件莫大的喜事。當今毛利家的戶主輝元得知消息,想來也定會十分欣喜的吧!”
  他用這樣的回話,把兩個說客打發走了。
  嗣後,隆景喬裝打扮,悄悄地出了家門,來到坐落在伏見城護城河邊的施藥院全宗的公館訪問。
  卻說這施藥院全宗,乃是室町幕府末期的名醫曲直瀨道三的一位高足,早先在宮廷內擔任御醫,如今是秀吉的侍醫。由於秀吉近來對於自己因衰老而引起的疾病十分在意,所以,施藥院天天形影不離地侍候在秀吉身旁,故此,這位專制的君主,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沒有人比施藥院知道得更清楚的了。自然,諸侯們也十分敬重施藥院。隆景也常給這位秀吉的侍醫長送禮燒香,以便從他嘴裡獲得一點有關宮廷中政治動向的情報。隆景心想,只要問一下施藥院,就會知道如水講的事情是否出自秀吉之口。
  施藥院全宗搖了搖頭回答說:“噢,是嗎?這件事我可不大清楚。”
  據施藥院全宗說,似乎有過要把秀秋送給別人家作養子的話,可是並沒有講起送給哪一家,更沒有說是毛利家。
  “這可放心啦。”
  隆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倘若像如水所說的,並非秀吉自己的意思,那麼還是有辦法對付的。然而,事不宜遲。哪怕是在平日閑談的時候,秀吉說一聲毛利家,就是“主君的意思”了,那就萬事休矣。
  第二天,隆景從伏見城的正門進城,拜訪了坐落在城堡內石田廓的石田三成的邸宅。之所以選擇三成,是因為看准了石田三成是當今具有炙手可熱的權勢的人物,與如水不同,他是豐臣家的正式的行政長官,過去曾擔任過秀吉的秘書,有時候甚至能左右秀吉的主張。要改變秀吉的主意,通過石田三成,可以說是一條捷徑。
  但是,三成早已上伏見城的城樓去了,不在家。隆景大為失望。
  “既然如此,那就……”
  隆景改變了主意。他想,與其托擔任公務的石田三成,不如請終日在秀吉身旁的施藥院全宗,通過私人之口,以漫談的方式,在太閤的耳邊,悄悄說上幾句,也許來得更快些。想到這裡,隆景立即扭轉身,向施藥院公館奔去。此時的隆景早已累得汗流浹背了。
  實際上,從小早川隆景來說,他並不認為可以逃脫這件事。“把秀秋給毛利本家作養子”,盡管這是黑田如水一己之見,但是既然已經在生駒親正在場的情況下,說出口了,就已經不是隨便閑聊,而是一樁正經事了。如果隨隨便便地加以拒絕,那麼不用多久,這件事的始末就會傳入秀吉的耳朵,從而事態會對毛利家不利。對付如水這一計策,只有一個辦法。
  那就是隆景自己作犧牲品。這就得先發制人。
  “敝人非常想迎接金吾中納言秀秋閣下,作我小早川家的養子。此事,不知能否蒙關白殿下恩准?”
  要請施藥院向秀吉轉告的是這麼一句話。這等於讓毛利家分支的自己主動代替本家喝下原計劃用來暗害本家的那杯毒酒。
  隆景心裡想道:“對付如水自作聰明的計策,只有這一條辦法。”
  他現在完全是在戰場上與敵軍撕殺時的那種心情。如水是他的老對手了,曾在備中戰場上與他鬥過計謀。那時,秀吉擔任織田家攻打毛利部隊的司令官。隆景與如水從那時候起就有一些因緣,所以隆景今天的心情非同尋常。只是有一點令人怨恨:“堂堂正正的小早川家,竟要因金吾這個蠢才而敗落嗎?”
  小早川家雖說只是毛利家分出來的一家,然而在隆景看來,這已是一家名門了。小早川家已有綿綿數百年的歷史,從鐮倉幕府時代起,在安藝國竹原地方的直系武士的登記冊上,就早已有記載。靠了先父毛利元就的英明決策,三子隆景繼承了這一家的家業。隆景雖說是過繼到小早川家來的,然而這樣的一家名門望族的血統,因秀秋而遭玷污,那是無法忍受的事情。
  隆景的這種感情,倒也並非他所獨有。豐臣政權屬下的大名中,有好幾家鐮倉時代以來的名門大族。從北往南數,計有佐竹氏、最上氏、毛利氏、小早川氏、島津氏等等。他們盡管在豐臣家的強大權勢面前俯首稱臣,然而內心深處,卻很瞧不起豐臣家出身低微的血統。假使豐臣家對他們說,要送一個女婿給他們,那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會像隆景一樣,不寒而栗的吧。何況隆景還有一個庶子呢。如今卻要撇下自己的兒子不管,把秀秋迎到自己家來。然而,隆景極力克制住這起伏不平的心潮。
  說來也巧,當隆景再次登門的時候,施藥院全宗仍在家裡。隆景拜托這位老醫官,希望他從中撮合,向秀吉提說過繼兒子的事。其態度十分懇切,就像在以迫不及待的心情,翹首盼望秀秋早日到來似的。
  隆景說道:“敝人領受著太閤殿下的如海深恩啊!”
  這話是有來由的。當織田信長在京都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殺害之後不久,正在前線作戰的秀吉急於要和正面的敵人毛利氏講和。在這次和談中,秀吉的軍師黑田如水大大發揮了作用。隆景的二哥吉川元春極力反對講和,而隆景則看到秀吉是個非凡的人物,主張不要去進擊秀吉,而是任他去取得天下,將來在他麾下稱臣,以保住毛利家的安泰,認為此乃上策。最後,終於按這一主張做了。要是當時毛利家不肯講和,而是和秀吉決戰,那麼秀吉就會無法出兵討伐據守京城的明智光秀,說不定就拿不下天下。秀吉在戰爭結束之後,得知了個中的情形,給了隆景以厚遇。他把僅僅是毛利家的一個分支的小早川家,提升為一個獨立的大大名,給了他築前一國大片的疆土之外,還加築後和肥前的各二個郡,合計四個郡,官位也晉升到從三位中納言,使隆景與本家的毛利輝元具有同樣高的地位。隆景所說的“如海深恩”指的就是這件事。
  “但是,我早已是風燭殘年了。留在世上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看來自己已經沒有機會報答太閤殿下的深恩。為此,想將自己大批封土讓給殿下的養子金吾閣下,以表達老朽的一點心意。”
  隆景這種急迫的心情和斷然的行動,使施藥院也感到吃驚。這等於說,一個堂堂的大名要放棄自己的封地。
  施藥院心裡暗自琢磨道:“這位中納言到底是發瘋了,還是有萬分緊迫的情況呢?”
  他久久沉默不語,只是一個勁兒地盯著隆景的臉,想從隆景的臉上探出其內心的真意。然而從隆景溫厚忠良的臉上,卻什麼也沒有探出。最後,連施藥院也垂下了頭,說道:“足下所說,我全明白了。”
  說完這話之後,又抬起頭來問道:“把封地讓給秀秋之後,你自己怎麼辦呢?”
  “敝人不敢作非分之想。如能在山陽道的某個地方,得到一片小小的養老地,以此安度殘年,那也就心滿意足了。”
  要說養老的土地,通常最多只有三千石封地。聽了隆景的這一番話,施藥院說不出話來。
  施藥院急忙登上大阪城,向秀吉稟報了這件事。秀吉歡喜得如一個天真的少年一般。秀吉是個天才,這種天才的特性表現在:少壯時期,在洞察一切,知悉一切之後,能以純真的態度,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抓住人心;如今到了晚年,已經十分衰老,原有的那種純真,完全變成了凡夫俗子式的平庸。秀吉對於小早川家裡是名門一事,顯得十分欣喜。這甚至叫施藥院都有些難為情了。
  秀吉甚至說道:“能繼承小早種家的家業,是秀秋這小子的光榮啊!”
  他答應了把秀秋過繼出去的事。
  隆景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在這之後的一段時間裡,他忙得不亦樂乎。他必須趕快找個養子以填補成為問題的毛利本家的後繼人的空位。隆景勉強找了個人。毛利家的臣僕之中,有一個叫種田元清的,他是元就晚年的庶子,與隆景乃是同父異母兄弟,只因生母出身低微,因而元清老早就當了毛利家的家臣。這位元清生得一子,名叫宮松丸,隆景把這少年選作了毛利家的養子,並准備讓他繼承毛利家的家業。對於從三位中納言金吾秀秋來說,在血統尊卑這一點上,正好相當於毛利家的臣僕的那位少年。不過,事情總算全都順利地安排停當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7:21

第三節

  送出養子的豐臣家方面,為秀秋盡力作了准備。首先,拿出備後三原城的三萬石俸祿回贈給養父隆景。作為養老費,這筆俸祿可說是分外的大了。
  “夜長夢多,事不宜遲。”
  於是,在事情決定後的第三個月,秀吉打發秀秋離開京城去到隆景的城堡——備後的三原城。秀吉為這個年輕人准備了一支規模宏大、絢麗多采的儀仗隊。特意挑選了兩名能征善戰的的大名級的武將,充當秀秋的隨身家老,試圖以此抬高秀秋的身價。而當事人秀秋只是聽天由命,任憑別人的擺布行事而已。
  當秀秋一行進入三原城後,舉行了就任小早川家戶主的各種儀式和佛事。這期間,隆景一直保持著長者所特有的那種溫和慈祥的表情,但是那些在小早川家多年的老僕人們,卻看出主人隆景臉上隱隱地流露出惆悵的神色。大家都默默地咬緊嘴唇。
  有人甚至在背後罵道:“瞧那副傻相!”
  連三原城下匡真寺(現在的宗光寺)的長老義達這樣的人,也在拜謁過秀秋之後,偷偷在日志上寫道:
  資性愚鈍,且粗野無禮,此乃家業敗亡之兆。可悲、可悲。
  慶長二年(1597)六月十二日,隆景去世,終年六十六歲。隆景生前所擁有的全部領地,包括築前及其他地方在內,共有五十二萬二千五百石之巨。
  這些都成了秀秋的家產。
  繼承家產後不久,第二次進兵朝鮮的命令發布了。秀秋被安置到新的命運之下。他擔任了大軍的元帥(總司令)。
  在派遣這麼大規模的外征軍的時候,如果從純軍事的角度來看,擔任總司令的,恐怕只有像豐臣家的首席大名德川家康這樣的人材才合適吧。可是,從政治角度看,這是不可能的。因為要是派一名大人物擔任遠征軍司令,他就會在戰地掌握外征軍,獲得人望和名聲,為此在凱旋回國之後,就有使國內的政體發生變動的危險。
  不過,當初曾有人建議由家康任司令。而且事實上家康也曾經說過:“有敝人在,殿下(指秀吉)不用穿甲胄。”這話的意思是願意任遠征軍司令,為秀吉代勞。這可以說是家康的一句客氣話,但也由此表明了他的態度。關於這次渡海遠征的事,和其他絕大多數大名一樣,家康在內心裡是反對的。雖說如此,但心裡似乎也曾想過,關於當司令的事,至少應該和秀吉談一次為好。聽說,當他的手下人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就像被人看透了自己心思似的,家康很不高興,說道: “別胡說。要是我渡海遠征了,那麼箱根誰來守啊!”
  在這之前不久,擁有九十一萬余石領地的會津領主蒲生氏鄉死了。彌留之際,他當著親信們的面,以十分厭惡和鄙夷的語氣罵道:“這猴崽子,沒死找死,准是發瘋了。”
  據說,這是大部分大名私下裡對征討朝鮮之役的批評。秀吉發動對朝鮮的遠征,僅僅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虛榮心,而對於諸侯們來說,沒有任何物質上的好處。在第一次遠征時,各方諸侯的領地內都因之而疲憊凋敝了。如今居然又要派兵遠征,消耗國庫,豐臣家的威望,因之而急劇下降了。然而和過去比起來,秀吉卻判若兩人了。他絲毫沒有覺察到這一形勢的變化,叫沒有去遠征的、留守在家的諸侯們出人、出錢,在伏見地區的別的地方大興土木,開始了大規模的築城工程。修築這座城池,並非出自軍事上的目的和原因,而是所謂為兒子著想,即為了把大阪城讓給現在還只是襁褓中的嬰兒的秀賴,自己則擁有伏見城。從這時候起,秀吉在處理各方面的政務時,都首先為秀賴打算,這成了他思考問題的唯一出發點。“這猴崽子……發瘋了”,蒲生氏鄉所唾罵的那句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一連串不幸的事情降臨到了金吾中納言小早川秀秋的頭上,其中之一,可以說是在這種形勢下當上了遠征軍的司令。
  秀秋率領了由四十二個大名參加的總計十六萬三千人組成的大軍,渡海進入了朝鮮,在戰線後方的釜山府設置了大本營。沒有穿軍服的黑田如水跟隨秀秋來到朝鮮,擔任他的參謀。
  遠征軍的先鋒是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長,雖然在對敵作戰中經常處於優勢,然而與第一次出兵時不同的是,士氣不振,各大將之間的聯系混亂,軍紀松馳,甚至連服勞役的腳夫們也有著濃厚的厭戰情緒,因而有時出乎意料之外地吃敗仗。
  這些戰場上的情況,都由監督官(監軍)逐一向伏見城作了報告。石田三成接到這些報告之後,再稟報給秀吉。
  第一次遠征時擔任監軍的石田三成,那時充分暴露了他那檢察官式的性格,從雞蛋裡挑骨頭似的,他把加藤清正及其他將領在作戰中的缺點和錯誤,都當作攻擊的對像,一一報告了秀吉。石田三成這個人的脾性是:容不下其他人的任何細小的過錯,以及不守紀律和不禮貌的行為。為此,出征的每個將領都惹得秀吉不高興。例如加藤清正甚至差一點把大名的烏紗帽都丟了。這一回的第二次遠征中,石田三成留在伏見城裡,但寄回國的報告書都是經過他審閱、整理之後,再傳到秀吉耳朵裡的。
  自然,秀吉對遠征軍的現狀很不高興,對哪一個將領都不滿意。
  遠征第十個月時,發生了著名的蔚山城保衛戰。加藤清正孤軍堅守,與明朝的四萬軍隊交戰,最後連糧食都吃光了。加藤差人急報釜山的大本營,乞求救援。
  黑田如水建議道:“金吾將軍,此事可要分秒必爭地行動啊!”
  後來他以秀秋的名義,向各位將領發布了軍令,各路同時進軍,對敵人來個反包圍,經過一場大規模的較量之後,取得了斬敵首級一萬三千二百三十具的大勝利。秀秋對於他首次經歷的實戰,感到非常有趣,他在軍帳中再也坐不住了。明朝的四萬軍隊在戰場上四處奔逃,日本軍隊猶如獵人們追逐野鹿似地到處追打著逃敵,並輕易地取下他們的首級。
  “我也去殺!”
  秀秋也產生了去殺人的衝動。想到這裡,這位年輕人的脾性使他無法克制自己了。幕僚們想要阻止他出去,但他用鞭子把他們趕開之後,便揚鞭催馬進入了敵陣。秀秋的衛兵們為了保衛秀秋,不得不拼命追趕。追擊落荒而逃的敵人,既不要什麼勇氣,也不要什麼高強的武藝。秀秋騎在馬上像發了瘋似地橫衝直撞,擊斃了十三個敵人,他自己也濺得渾身是血,最後弄得精疲力竭,才結束了這場殺人游戲。
  這件事立即被報告到伏見了。
  秀吉向蔚山城保衛戰中立了戰功的加藤清正等三位將領,發了獎狀,對於秀秋所率領的援軍所發揮的作用,也深為滿意。
  秀吉就像一個離家外出遠足的小孩子那樣,興高采烈地說:“金吾還真行嘛!”
  心情好的時候,秀吉身上仍然有一股魅力,往往使周圍的人為之動心。
  然而,秀吉的這種心情,幾天之後就完全變了。這種突入其來的變化,如果是在二十世紀的今天,莫如說是屬於醫學領域內的事了。
  秀吉突然說道:“金吾是不以容忍的。”
  這並不是因為看到了秀秋的什麼新材料,他看的報告仍然是上次那一份,只是對報告的看法有了變化。
  石田三成的意見使秀吉的看法改變了。三成認為,要是秀秋因為這一次的蔚山城解圍仗而大大提高了威望,那麼不能不說,將來他對秀賴是很危險的。秀秋的哥哥關白秀次已被誅滅,對於秀賴來說,這就少了一個威脅。余下的就是秀秋和那位關東的德川家康啦,家康作為外藩(旁系諸侯)擁有過於強大的力量。
  對於石田三成來說,確保秀賴的安全乃是唯一的一條政治原則。正因為秀吉明白這一點,所以也就特別寵信和重用三成。三成除了對秀吉個人十分忠誠之外,對於澱姬及其兒子,懷著敬慕之情,這種心情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對鄉土的懷念。三成是北近江人。澱姬則是滅於織田信長之手的北近江的大名淺井氏的千金小姐,北近江人在感情上把這位小姐視作神明。不用說,豐臣家的大名中,近江出身的人以澱姬為核心,組成了一個沙龍,這個沙龍又形成了閨閥,在澱姬生下秀賴之後,這一群近江派的大名,成了豐臣家執政官員中的主流派。對此,加藤清正、福島正則、加藤嘉明等尾張出身的大名,則與同是尾張出身的北政所,從年少的時候起,便有著深厚的情誼,因而,自然而然地以北政所為中心組成了閨閥,並且在任何事情上都與石田三成為中心的敵閥相對抗。現在在朝鮮前線打仗的將領,絕大多數是屬於北政所一黨的人。將來這個黨派要是抬出秀秋來與秀賴相抗衡,結果將會如何呢?
  三成進言道:“殿下抬高金吾將軍,將會對秀賴不利。”
  在民間,人們相信,關白秀次的被誅殺,也是由於石田三成進了讒言。且不說當時三成是否進了讒言,總之,秀次的滅亡確實是和當時三成的政見以及秀吉的利益相一致的。而且秀次的滅亡,也的確使秀賴的將來變得更安全了。
  “噢,你說得不錯,原來是這樣啊。”
  秀吉認為,三成對於秀秋的行為的解釋很有道理。作為一軍的統帥的人,不能像一位單槍匹馬的武士一樣,自己揮戈上陣,衝入敵陣。除了這一件之外,行為不檢點之處還有很多。
  秀吉想道:“該制裁秀秋嗎?”
  但是,三成所說的那些,只是一個作為一員武將缺少修養的問題,是個道德問題,而不是犯法。況且,也並沒有因之而戰敗,莫如說,使士氣越發高漲,從而打了個大勝仗。因而難以處罰他。
  然而,又非懲罰不可。從秀秋的所作所為來看,他隨意破壞養父隆景所制訂的軍隊的制度。由於這個緣故,小早川家的將士們都深感困惑,無所適從。隆景這個人,即使在一般百姓眼裡,也是一代名將。他手下的將士對他心悅誠服,因而小早川家兵強馬壯,軍法嚴正。但是自從秀秋到小早川家當養子以來,常常無緣無故地無視軍隊的制度。對於已故的養父,全然沒有一絲尊敬之意,壓根兒沒有恭謙順從。倘使秀秋的品行如此,那麼,在秀吉歸天之後,他對豐臣家必然會采取同樣的態度。這就是所謂資性愚鈍而驕傲。盡管是個愚鈍之輩,然而如果有壞人為他抬轎子,吹喇叭,說不定也會惹出大禍來。秀秋的存在不僅對秀賴毫無好處,而且一定是個大害。
  秀吉說道:“你說得有道理。築前五十二萬石的封地,對秀秋來說是對於大了。”
  他認為,有了大面積的封地,有了實力雄厚的軍隊,就必然有人會對他阿諛奉承;封地不多,則人們就不會去吹捧他。
  “把他原有的封地收回來,在越前地方給他十五萬石左右。究竟給他哪一塊地方,你好好查一下。”
  秀吉當場責令石田三成把這件事付諸實行。
  第二年,即慶長三年(1598)四月,秀秋接到了要他回國的命令。他不得不把加藤清正等人的部隊留在戰場,自己班師回朝,來到了伏見城。此時的秀秋,依然是滿身征塵,在朝鮮戰場的這一段時期的生活,可說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時期了。在他離開的時候,伏見城尚在建造中,而現在,一座雄偉壯麗的城堡已經矗立在眼前了。秀秋懷著激動的心情登上伏見城,拜謁秀吉。
  然而,一件怪事發生了。從大廳正中,傳來了秀吉的斥罵聲。秀吉用一種震撼屋宇的大聲, 斥責他在蔚山反包圍戰中, 和士兵一起衝入敵陣搶功,甚至說道:“我現在很後悔,當初不該任命你這樣的貨色為上將。”而對於他的戰功卻只字不提。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最初,秀秋不知所以,一時驚呆了。接著,他才省悟到,這大概是石田三成的讒言所致吧。而這正是在朝鮮戰場上的將領們私下怨恨的事情。
  “沒、沒、沒那樣的……”
  也許是因為天生膽子小吧,他情緒一激動,說話便結結巴巴口吃起來,幾乎叫人難以聽清他說些什麼。大概是因為結巴的緣故吧,說話的聲音都不知不覺地變高了。這副腔調,使人覺得他是想虛聲恫嚇他的養父。秀秋大聲嚷嚷:“沒有那樣的事。殿下一定是聽了別人錯誤的稟報了。您要是不信,請把監軍叫來,把治部少這小子叫來,讓我們在殿下面前對質,以辯明是非曲直。”
  秀吉也以尾張方言,用比秀秋更大的聲音喊道:“你,說什麼?”
  他的嗓門盡管還很響,但他畢竟已經十分衰老了,那種衰弱的樣子,甚至令人擔心他患的是絕症。這個曾經創造了歷史的人物,其理智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如今只剩下感情的衝動,使得他那瘦小的身體在激烈顫動。從秀吉來看,這個古怪的少年(雖然這麼說,實際上當時已經二十一歲了)之所以當上了貴族和大大名,完全是他一手提拔的。忘了這一切,對於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大聲吆喝,這是何等的忘恩負義啊!
  秀吉一句話也不說,就如掉了舌頭似的。傷心和憤怒支配著他,使他那裡在錦袍裡的軀體,顫抖不已。這在秀吉,可以說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原來能言善辯、談吐機智、語彙異常豐富的秀吉,今天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他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離開坐席,向裡屋走去。
  秀吉命令身邊的侍者說:“我要睡一會兒。”
  幾天前,他因身體過於虛弱,甚至在床上失禁了,弄濕了身子。而今天的秀吉,在床上流著淚水。他悔恨,他不安。當他想到那個忘恩負義的家伙本該是秀賴的保護人的時候,他感到決不能就這麼死去。秀吉重新下了要處分秀秋的決心。
  另一方面,秀秋在大廳裡,提高了嗓門大聲辱罵秀吉的親信幕僚們,鬧得不可開交,叫人束手無策。他喊道:“給我把三成交出來!”三成從後房來到了大廳。
  “金吾閣下,您好!”石田三成瞪著兩眼一邊直視著秀秋的目光,一邊很平靜地說:“從剛才的情形看來,殿下不會馬上息怒。回頭,等他的心情好一些的時候,我再從中幫你調解一下,今天你就早點回去吧!”
  秀秋一手握著插在腰間的短刀刀柄,向前躍進一步,喊道:“治部少!”
  他真想斬了三成。但是,擔任秀吉太傅的官居玄蕃頭的山口正弘,把他制止了。而秀秋卻撇開山口的手,大聲說:“你也和治部少一個鼻孔出氣嗎?” 聽了秀秋這句蠻不講理的的話,就連正弘也終於無法忍受,事後他乞求秀吉解除了他太傅的職務,回到自己的領地——六萬石的加賀大聖寺城去了。這時,有一個他的隨身家老,名叫杉原下野守的,從身後一把抱住了正在廝鬧的秀秋。
  這期間,為了謁見秀吉而正好也在場的豐臣家的大老德川家康,自始自終在旁邊觀望著這場糾紛。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平靜地說道:
  “金吾閣下,我要下城去了,咱們一塊兒走吧!”
  這時,秀秋可能是受到一種威壓的緣故吧,突然安靜了下來,就如打擺子的人退了高燒似的。據說,這情景真叫人感到有點滑稽。
  家康近來在豐臣家的府衙中給人的印像是:這是一位誠實可信、風度翩翩的長者。然而,他在心中盤算著的,卻淨是秀吉死後,必然會到來的政局變動的事。家康利用他很早以來就得到北政所的信任這一有利條件,企圖通過北政所,得到她的同黨大名們的信賴,為此,這一段時間裡,他一有機會,便設法給他們恩德。秀秋雖說愚昧無知,可他畢竟是個擁有五十二萬石封地的大大名,又是北政所的侄子。自從這件事以後,家康對這位年輕人,開始表現出一種甚至可以說是過分的關懷。
  秀秋差不多是被家康半拉半推著下了伏見城堡的。他回到公館之後,就命令僕人拿酒來。連飲了三四杯之後便酩酊大醉,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因為這個人生來就是不會喝酒的。
  秀秋到家沒過多久,孝藏主從秀吉身邊以使者的身份來訪了。關於這位孝藏主,在本書的第一篇故事《殺生關白》裡已經講到過了。這是一位主管豐臣家內宮家政的女官。由於秀秋是豐臣家的一個成員,受的是同族人的禮遇,因而所派來的使者,就不是在府衙裡擔任差役的武士,而是豐臣家家庭的主管人。誘勸秀次離開聚樂第的也是這位尼姑。此人處世圓通,誰都對她很敬重。這個尼姑充當使者去處理豐臣家的兩個養子的事情的時候,兩次都擔任了惡魔般的角色。
  尼姑眼睛看著下面,說道:“殿下有令,築前及其他地方的領地全部收回了。請立即動身到越前去。”
  “我……”秀秋想大喊一聲:“我沒有做任何壞事啊!”然而他終於語塞了。只見他嘴唇一開一閉地顫動,呼吸急促。孝藏主看到他這副模樣,害怕起來,剛說完上面這句話,就想拔腳溜掉。秀秋一把抓住了尼姑的衣袖。
  “尼姑,尼姑,我沒有罪啊!”
  “這是殿下的命令,老老實實地服從,對你有好處。”
  “我沒有罪。不過……”
  秀秋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哥哥秀次及其妻妾慘遭殺戮的情景。哥哥秀次的罪狀是謀反,看來沒有這樣的事實,他也是無辜的啊。到現在,我這才明白了。
  秀秋叫喊道:“請殺了我吧!”
  這並不是因為神經錯亂的緣故。從秀秋來說,現在是他有生以來最最冷靜時刻。“請殺了我吧,我活在世上,就不得不聽從老爺的命令,不得不遵命到越前去。但是,如果蒙老爺賜我一死,那就不必聽從他的命令了。尼姑,請你轉告老爺,就說干脆殺了金吾吧。”
  孝藏主像逃跑似地趕緊離開了秀秋的邸宅,但是照此情形,難以回伏見城向老爺復命。她感到十分為難,最後命令轎夫,加快腳步,沿大路向西,急奔家康的公館而去。因為她想托家康從中調解一下。
  “你怎麼啦?”
  家康那肌肉豐滿的臉頰上,綻露出一絲微笑。
  “金吾少爺的事兒。”
  “金吾閣下怎麼啦?”
  “那位金吾少爺,打小的時候起,就是那麼愛發火兒,他一鬧騰,我們就拿他沒辦法。”
  尼姑向家康報告了秀秋的情況,請他幫一把忙。家康點了點頭,答應了要求,便對僕人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叫僕人立即趕到小早川公館去了。
  家康叫僕人轉告秀秋道:“為你的安全計,關於轉換封地的事,請暫且服從命令為好。”
  但是,家康又教秀秋:“您自己可不必立即離開築前,重臣也不要轉移,先派後來歸順的武士以及新收下的僕人到越前去,而且要一小批一小批地派。總之,只要作出一副正在遷移的姿態就行了。請您按照敝人的計策,爭取時間。在此期間,敝人將設法為您向太閤殿下說情,調解,請殿下撤銷他早先要您轉封地的命令。”聽了家康這一不僅入情入理,而且考慮周密的建議,連怒火萬丈的秀秋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對來人說了聲“請多多關照”,便把這件事完全拜托給了家康。不用說,家康答應助他一臂之力。
  第二天,家康登上伏見城,作出似乎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要稟報的樣子,乞求單獨拜謁秀吉。秀吉來到了坐處,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家康卻什麼也不說,只是怯生生地低著頭,沉默著。之後,講了一兩句關於天氣的話,就告退了。在這以後的第二天,同樣登城求見,可是舉動與昨天完全一樣。第三天也是如此。
  秀吉感詫異,便問道:“內府,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啊?”
  秀吉唯有在接待家康的時候,總是彬彬有禮,以接待客人的禮遇相待,而不是當作自己的臣僕。說話時的用語,也跟對待其他諸侯不同。
  家康憂心忡忡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回答道:“關於金於中納言閣下的事,本想從中調解一上,為此而叩求接見,然而見到殿下心境似有不暢,終於叫小生難以啟口。”
  “噢,原來是那件事兒啊!”
  秀吉頓時不高興起來,說完這句話之後,再也沒說什麼,一直沉默著。家康也不勉強,就此告退了出來。第二天又照樣登城拜謁。第三天也一樣,總是耐心地低著頭,眼睛看著下面。
  兩人默默對坐了好幾天之後,秀吉忍不住又問家康道:“你怎麼啦,還在拘泥著金吾的事嗎?”
  家康作了與上次同樣的答復。
  秀吉終於沉不住氣了,就說道:“秀秋的罪狀是明擺著的。但是如何處分,那就委托內府去辦吧!”
  家康作出一副極為欣喜的神情,跪叩在地上答道:“既然如此,為了使豐臣家的家業永世長存,敝人願周密考慮,妥善處之。”
  秀吉僅僅聽了家康這麼一句話,便激動得熱淚盈眶,感嘆一聲,說:“內府這一句話,真個如金石擲地,錚錚作響。此事拜托了。”
  秀吉說的不是秀秋,而是秀賴的事。這話的意思是說,為秀賴的安全著想,請妥善地處置秀秋。
  家康下了伏見城,回到私宅之後便把小早川家的家老們全都叫到跟前,傳達了秀吉的指示。
  家老們無不對家康感激涕零。接著,家康又補充說道:“我作為政府的大老,將負責處理金吾閣下的事,我真正的想法,是想讓秀秋閣下照舊留在原有的封地。不過,考慮到秀吉殿下已經講了那樣的話,如果我現在馬上決定讓金吾殿下留下,則將與秀吉殿下的指示背道而馳,那是十分危險的。”家康作了縝密的安排。他要金吾“先待在自己的邸宅裡,萬事小心謹慎”。
  家康說道:“以後等待好消息吧!”
  照家康看來,秀吉的壽命估計不會很長了。等秀吉一死,事情就不了了之。
  家康的這一安排,給事務方面,多少帶來一些混亂。秀秋在築前的原有領地,現在已是豐臣家的直屬領地了。石田三成他們催促秀秋早日移交。為此,秀秋又到家康家裡求助。
  家康又教他說:“你少量地分批還一點給他們!”
  為此,小早川家逐漸交出了一批封地。一部分小早川家屬下的家臣失去了自己的領地,從而開始產生了一些浪人。當這樣的浪人增加到一百人左右的時候,秀吉死了。這是慶長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正好是秀秋獲罪四個月之後。家康的預料變成了事實,秀秋照舊留在原來的領地上沒有動。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7:34

第四節

  秀吉死後,時局發生了動亂。慶長五年(1600)夏天,石田三成舉兵,說要討伐奸賊家康。從三成來看,這一切全都是為了秀賴和澱姬。他認真地考慮了這件事,認為必須維護豐臣政權,責無旁貸。因此,毋寧說他是懷著悲壯的心情這樣想,這樣做的。
  天下的諸侯分成了東西兩派。
  這期間,北政所住在京城裡,為了舉行佛事,超度秀吉,她落發為尼,佛號高台院。她堅決作家康的後盾,想通過家康來保存豐臣家。她極力勸說受她影響的武將們,參加家康的陣營,並大致上取得了成功。她所唯一擔心的是愚昧無知的秀秋。她怕他會聽了西軍的甜言蜜語而上當受騙。軍旗指向何方,唯獨這個青年人,難以預料。高台院差人把秀秋叫到京城,細心地開導他說:“江戶閣下是你的恩人。你可千萬不能以怨報德,搞錯了方向啊!”秀秋聽罷,默默地點了點頭。
  但是,由於秀秋已經身在大阪,大勢所趨,不得不加入西軍。再加上石田三成以秀賴的名義,答應在打了勝仗之後賜給他一百萬石封地,秀秋有些動搖,心想:“還是參加西軍吧。”
  不過,他也給關東派去了使者。
  與此同時,他加入了西軍,參加了攻打由東軍一支小部隊防守的伏見城的戰鬥,並攻下了這座城池。秀秋究竟屬於哪一方呢?何況在這之後,他對西軍的指示,顯得行動十分遲緩。例如,他把部隊長期地駐留在近江的高宮這個與戰局無關的地方,按兵不動。
  石田三成對秀秋的舉動產生懷疑,心裡暗自想道:“此人將會成為友軍的大害,不如趁早除掉他。”
  他曾幾次制造機會,企圖把秀秋叫到跟前,但是秀秋沒有上鉤。
  不只是石田三成如此,就連關東的家康也不敢相信他。
  家康心裡思忖道:“這小子反正是個傻瓜,誰也不知道他會如何變卦!”因而對秀秋派來的密使,也沒有給以像樣的答復。
  家康離開江戶前往戰場,途中在東海道的小田原宿營。這時秀秋的密使又一次來到家康的駐營地。家康手下的永井直勝接待了他,隨後把情況稟報給了家康。密使帶來了秀秋的口信,說是准備背叛西軍。
  家康當即就拒絕道:“沒有必要接見。”
  在這前後,家康曾竭盡全力暗地裡對加入西軍的各將領進行策反工作,由於這樣的緣故,幕僚們對家康的這種出乎意料的態度,感到十分驚訝。小早川秀秋所率領的部隊,在西軍中是一支屈指可數的大軍,將士的人數眾多,不可等閑視之。況且,這並不是我方去請他這麼做的,而是對方主動提出願意從內部策應,對於來人,竟然連見都不見一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小人之言不足信,別去理他。”
  關於拒而不見使者的理由,家康作了這樣的說明。倘使疏忽大意,上了秀秋的當,那麼臨到緊急關頭,不知會吃他多大的虧。家康大概認為,這事比起勝負來更為重要,因為關系到自己的名聲。五天之後,當家康抵達白須賀的時候,秀秋派出的密使第三次進入他的營地。然而,家康卻只是派了個手下人去應付了一下。
  關原之戰,開始於慶長五年(1600)九月十五日的早晨。當時秀秋雖然仍屬於西軍,然而他卻按兵不動,在位於關原盆地西南部、海拔二百九十三米的松尾山山頂布了陣,居高臨下地觀望著山下的戰況。
  “金吾到底拿的是什麼主意?”
  東西兩軍的將士們仰望著山頂上秀秋的軍隊,都這麼疑惑不解地說。秀秋的陣地高得就如布在天上一般,不用說,這樣子是不容易進行野戰的,甚至連到底想不想打也叫人懷疑。
  然而,已故的秀吉當初派給金吾的平岡石見和稻葉丹後兩人,早已在開戰前夜,通過東軍的黑田長政,保證從西軍內部策應東軍。家康也以讓黑田長政負責的形式,答應了秀秋的請求。而且不單單是口頭上的保證,還從德川家派了奧平貞治,從黑田家派了大久保豬之助,來到秀秋的軍中,分別擔任聯絡和監視的工作。另一方面,西軍方面也極力籠絡秀秋。
  開戰之前不久,三成用“為秀賴閣下而戰!”的口號來勸說秀秋,試圖鞏固他參戰的決心。三成知道,光對他講忠節的道理是蒼白無力的,便向秀秋作了許諾,答應給他巨大的利益。所謂利益,是指:“在秀賴長到十五歲之前這段時間裡,完全由金吾閣下執掌天下事務。”這大概是說要推戴他擔任關白吧。在這樣巨大的利誘面前,秀秋相當動心了。
  在這狹隘的關原盆地裡,約七萬名東軍和約八萬名西軍互相對峙著。清晨,當昨夜以來一直下著的雨停止了的時候,兩軍開始交戰了。越接近晌午時分,戰況變得越激烈。由於石田、宇喜多和大谷等西軍的主力部隊殊死作戰,使東軍受壓,旗色明顯地變壞。這樣,終於過了上午十一點鐘。這時候,東軍的一部分已開始顯露出敗色來。
  然而,此刻,秀秋率領的八千人馬仍然按兵不動,甚至一點也沒有要從山頂下來,加入東西軍中任何一方的意思。
  秀秋自己以目前的戰況感到十分意外。正因為他預料自己所屬的西軍將吃敗仗,這才向敵方的東軍保證從內部策應的,想不到目下的戰況卻對西軍不利。站在山頭上的秀秋,按他自己的方式思索著。他想,還是再看一看再說,到時候看哪一方勝,就加入哪一方,沒有比這樣做更合算的了。
  另一方面,對於家康來說,石田三成所率部隊的奮戰情況,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開戰以後,他不知有多少次抬頭仰望松尾山。
  家康自言自語地說道:“金吾還沒有動嗎?還不反戈一擊啊?”
  然而,插滿了小早川家軍旗的山頭上,沒有動靜,弄不清他的去從。秀秋這種舉動,果然不出家康的所料。
  將近十二點鐘的時候,家康終於用牙齒咬起自己的手指甲來,這是他處境狼狽時的一種習慣。
  家康情不自禁地反復說著:“上了這小人的當,真叫人窩心哪!”
  隨後,他采取了非常手段——恐嚇。立即命令一支洋槍隊向前進,到達秀秋部隊所駐扎的松尾山陣地的山腳下後,便向山上連續射擊,激烈的槍聲就像是家康衝天的怒火似的。
  對於秀秋這個人,這是最有效的一著了。山頭上的秀秋聽到從山下射來的槍聲,又驚又懼,差不多是在周章狼狽的情況下發布了軍令。
  這時正是正午。小早川的八千人的大軍,衝下山來,殺到了自己人的陣地上。戰局在這一瞬間,開始了逆轉。
  打了勝仗之後,將領們都絡繹不絕地到盆地西邊家康的軍帳中來祝賀,而唯獨在取得這次勝利中功勛最大的秀秋,卻還一直留在自己的陣地上挨著雨淋。
  “要挨家康罵了。”
  秀秋害怕家康斥責他,也似乎不大明白自己所起的作用到底有多大。
  過了一會兒,家康在自己的軍帳中說道:“金吾閣下好像還沒有來嘛。”
  他命令負責聯絡的村越茂助去把秀秋接來。家康心想,這個蠢貨真費手腳。
  不一會兒,秀秋來了。黑田長政把秀秋攙進了家康的軍帳之中。
  家康唯獨對秀秋以賓客之禮相待。他先是從坐著的案桌前站起身來,接著又解去了穿在身上的甲胄。
  家康一邊向秀秋點頭致禮,一邊說道:“中納言閣下,此次足下戰功卓著,想必足下今生無憾了吧。”
  秀秋跪伏在地上向家康頂禮膜拜。這一舉動完全像一個鄉下人見到了皇帝一般。就如他一下子返回到了從前卑賤的身份似的。而這就是豐臣家的後代啊。這種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樣子,使在座的原豐臣家的各位將領們都感到害臊,大家都掉轉了目光,不願意看他。黑田長政忍不住對身邊的福島正則低聲說了一句。
  正則回答說:“那還用說嗎?這是小雀朝見大鷹嘛!”
  意思是說,因為有天壤之別,故出現此種情景,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似乎連正則自己也沒有充分理解事情的真相。他所說的小雀卻曾在幾小時之內,一直掌握著歷史的關鍵,最後由於過分的恐懼,而跳出來參戰,從而幫助家康取得了天下。唯獨家康知道其中的奧妙。連在九泉之下的秀吉,恐怕也未能料到,這位養子竟能成此大業——為摧毀豐臣家而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家康嘉獎了秀秋的戰功,戰後,給了他備前、美作五十萬石的封地,作為對他的戰功的犒賞。但是,在這之後,秀秋日夜瘋瘋癲癲、淫佚無度,稍一飲酒,便醉了。
  每次酒醉之後,他都說:“關原之戰的頭功是我的。”
  他還把侍女們叫到一起,拔劍亂舞,做著打仗的動作。輔佐他的老臣們也都害怕他這種狂暴的舉動,幾個主要的老臣差不多都在他生前四散了。不久,他便患腦疾,於慶長七年(1602)九月在岡山城病歿。這時,離開關原之戰剛好兩年。
  住在京城裡的高台院得知這個侄子的訃報時,自言自語道:“已經過世了嗎?”
  她連秀秋死後的戒名都沒有過問,僅僅說了這麼一句。她一手造就的這個養子,只是在歷史上擔當了一名摧毀豐臣家的角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8:22

結城秀康

第一節

  結城秀康這個年輕人,原本不是豐臣家的。天正二年(1574),他出生在德川家,父親是德川家康。出生在像他那樣黯淡境遇中的人,恐怕是世間罕見的吧。
  當時,織田信長以歧阜為根據地,活動於近畿一帶。而德川家康不過是織田家屬下的一個大名而已。家康剛剛三十出頭。
  遠州地方的濱松城,是家康親自新選的居城。然而,家康的正室築山夫人還常住在家康從前的居城三河地方的岡崎城裡,沒有遷到這新城來。家康不時地回岡崎城去,就如回故鄉似的。
  家康讓大兒子信康坐在岡崎城城主的這把交椅上,盡管他當時還只是個少年。可以說,信康是和父親分居,和母親同居。信康的母親是一個生活鋪張的女人,她身邊有成群的侍女伺候著。這些侍女之中,有一個姑娘叫作“阿滿”。
  且說這岡崎城外池鯉附近的鄉村,有一座神社,阿滿原本是神社的神官的女兒,出身並不高貴。她在內宅當侍女已有多年,韶華流逝,風韻大減,從年歲來說,已經稱不上是妙齡少女了。事情大概是在阿滿二十二三歲時發生的。要是像以往那樣不發生任何事情,侍女阿滿准會以一個貽誤了婚期的老處女,度過她那默默無聞的一生。
  家康回岡崎城來的時候,每晚都上內宅去過夜。
  這是理所當然的。內宅是家康的家庭。而這內宅的主宰者則是他的正室夫人,在那裡伺候的所有侍女都歸築山夫人管轄。
  有一天,家康在到內宅去的長廊上,看到了阿滿,並把她摟到懷裡。阿滿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被家康摟住的,歷史沒有留下記載,阿滿對此也保持緘默。估計不會是築山夫人居住的內宅的樓館。築山夫人忌妒心強,就連家康也常常怕她幾分。看來不會是內宅,而是岡崎城內別的場所。不過,看來家康對這位阿滿也並沒有深情厚意。比方說,家康讓侍女搓腰。僅僅因為偶然的原因,這侍女湊巧是阿滿。而且家康又無意中起了情欲,和阿滿發生了肉體關系,猶如炎炎烈日之下,隨便從路邊的瓜田裡摘了個瓜吃一般。情況大概就是這樣。事情過後,家康早把阿滿給忘了,猶如把吃過的瓜的顏色和形狀給忘了一般,隨隨便便,漫不經心。一切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只是這種隨隨便便的舉動之所以並沒有就此結束,是因為僅僅這一次的機會,阿滿卻有了身孕。她又無法把這一事實對家康去說。
  阿滿要找到一個向家康稟報的機會是不可能的。阿滿直接的主人是築山夫人,她在築山夫人的閨房作事,平常不能離開那裡,即便有時碰巧在夫人臥室或廊下看到家康的身影,她也不能當著其他侍女的面,“喂”的一聲跟他打招呼。
  最主要的是,家康常住在東邊遠州地方的濱松城裡,那兒離這岡崎城有二十五裡的路程,他難得回到岡崎城來。
  “該怎麼辦呢?”
  阿滿想必為此而苦思焦慮,弄得形容憔悴。但是,她四周的機構和習慣,卻硬使她一直保持沉默。幾個月過去了。
  結果,這件事在最壞的情況下給發現了。因為女人們開始注意到她懷孕的體態,有人把這件事報告了築山夫人。築山夫人把阿滿給叫來了,並叫她靠到跟前,以透人心肺的目光盯視著阿滿,開始審問道:“我問你,你這身子,非同一般吧?”
  她想要弄清楚的問題是:父親是誰?如果是男女私通,那麼即便殺了也沒關系。
  築山夫人有一個兒子,這便是德川家的嫡子信康,今年已經十五歲。德川家此外並無子息。假如小妾生了第二個男孩,雖說德川家的人丁也許會更加興旺,然而築山夫人現有的權勢自然會相應減弱。使築山夫人如此驚慌失措的,與其說是因為確實會發生這樣的情況,莫如說,首先是由於她那超群出眾的忌妒心理。
  “你若不老實招來,就讓你嘗嘗刑罰的厲害。”
  築山夫人鐵青著臉,大聲吆喝著威脅她面前的被告。對於阿滿來說,擺脫這一困境的唯一辦法,只有公開說明她懷的是家康的孩子。
  阿滿突然大聲喊了出來。
  當她說出孩子的父親是殿下時,坐在上首裡的築山夫人更加凶相畢露了。只見她半晌沉默不語,像是在心中盤算的樣子。
  築山夫人想道:“干脆斬草除根,大人、小孩一起殺了算。”
  她覺得,這種場合,殺是上策。
  築山夫人以更高的聲音吆喝道:“胡說八道,你准是神經錯亂了。”
  她接著說:“老爺怎麼會愛上你這樣土裡土氣的女人呢?你一定是發瘋了。要不就是你在扯謊。究竟是哪一個,還是讓你的身體來回答吧。現在給你點刑罰嘗嘗,你知道了厲害,自然會說真話的。”
  她想通過動刑,最後把她殺了。這可以說是這種精神狀態的人的智慧。
  築山夫人命令侍女們捉住阿滿的手腳,剝去她的衣裳,毫不留情地讓她赤裸著身子,隨後用繩子把她的四肢捆綁起來,就如綁一只野獸似的。於是將她抬到城堡內的一處樹林子裡,把她吊在樹枝上。
  “你給我死了吧。”
  築山夫人命令每個侍女都朝阿滿這樣喊,並讓她們用斷弓的弓背當鞭子,抽打阿滿的腹部。這時阿滿已經是個懷孕六個月的孕婦了,也不知什麼緣故,肚子比普通的要大。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懷著雙胞胎。每當夫子抽打在阿滿的腹部上時,她便發出一聲奇怪的嘶啞的聲音。此時的阿滿,已經完全失去了作為一個人的美麗和威嚴,只是挺著個大肚子被吊在空中,任憑同性們連續抽打著。照這樣子下去,恐怕非流產不可了。
  陣陣夜風吹來,周身冰涼。
  女人們離開樹林走了,唯有昏死過去的阿滿還吊在空中。幸虧季節是夏天,這才免於凍死。夜半,蚊蟲聚到她身上來叮她。這使她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
  阿滿不由得為自己這悲慘的遭遇而失聲痛哭起來。她總算還留有哭泣的體力,這也是老天保佑。這哭聲傳到了另外一幢房子裡。有個名叫本多作左衛門重次的,正在那裡值夜班。
  這是德川家的一位名人,大家都稱他作猛虎作左。此人在本書的前一篇故事中也已經出場過,那時,他擔任監視秀吉的母親大政所的角色,曾在她住宿的公館四周堆滿了干柴,以便到時候,一把火將她燒死。如狗一般忠實於主家,而且辦事刻板,不肯通融,剛強無比,活像是三河人的一個標本。且說這作左聽到樹林裡傳來的哭聲,覺得奇怪,便一手曳根短矛,從屋裡走出來,四下裡尋找。不一會兒,便發現有一團肉塊吊在樹枝上。聲音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作左問道:“你不是阿滿嗎?”
  他也依稀記得這個侍女的臉。阿滿的伯母過去曾在德川家的公館裡當過女僕,如今住在濱松城下,丈夫是作左的同族人,由於這個緣故,作左自然地認識了這位遠房侄女。作左詢問事情的原委,阿滿回答說自己懷了孕,孩子的父親是家康。
  作左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問阿滿道:“總不會是你扯謊吧?”
  三河人雖然篤實,然而多疑。聽了阿滿的說明,他才相信了,於是把阿滿從樹枝上放下來,讓她躺在草地上。接著又為她松了綁,並脫下一件男人的衣服,讓她湊合著裹住身子。但是,下一步如何是好,他也是一時想不出什麼妙計。
  作左一人作主,乘著夜色,當晚把她送出了岡崎城。出城之後又派了三個自己手下的僕從,將阿滿護送到她的伯母家。
  家康那天在岡崎。第二天,作左登城之後,立即扯了扯家康的衣服下擺,探問道:“主上,你還記得有個叫阿滿的女子嗎?”家康臉上露出一種不置可否的神色,這是他常有的習慣。
  “也不能說不記得。你說的這個阿滿怎麼著?”
  “阿滿懷孕了。”
  “唉!這怎麼會呢?”
  家康難免有一種意外的感覺。他既不記得自己真心愛過這麼一個女人,也不記得有幾個夜晚曾和她同床共枕。只是一時的興致所至,才碰了她而已。連她的長相如何,都已經記不真切。僅僅勉強能記起她的名字。不過如此而已。即便現在有人出其不意地對他說,這位萍水相逢、關系疏淡的女人,竟要生孩子了,而父親正是主上你的時候,家康也不僅沒有引起什麼激動和興奮,相反,對於這種有點強加於人的作法,甚至感到很不愉快。
  “如何處置,聽主上吩咐。”
  “我考慮一下。”
  家康只回答了這麼一句話。嚴刑拷打了阿滿的築山夫人,對於這件事,在家康面前只字未提。她暗暗思忖,只要不張揚出去,那麼這事兒就不會公開,只要事情不公開,那麼這孩子也就不會被認作是德川家康的私生子了。
  冬去春來,到第二年的二月八日,阿滿生了雙胞胎。其中一個由於窒息而死,另一個落地之後,在產褥上蘇醒了過來,是個男孩。
  作左把事情的大致經過稟報了濱松城裡的家康。家康差人送去了印有家徽的嬰兒用的衣服,雖然過於簡單了些,但總算由此而承認了是自己的孩子。但是卻不肯和孩子見面,更沒有去看望孩子的母親。這也並沒有特別的理由,只因為家康對這件事,總不免覺得有點格格不入,引不起他的興奮和激動。
  作左要求道:“這是主上的公子,請您為他取個名吧。”
  親生父親給孩子取個小名,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家康卻似乎有點懶得去考慮。
  家康問作左道:“臉形怎麼樣?”
  作左拿起筆,把這嬰兒的臉形畫在紙上。畫得很拙劣,有點兒像鯰魚。
  家康接過畫,自言自語地說:“這不是像條義伊魚嗎!”
  所謂義伊魚,是生長在三河地方山澗溪流裡的淡水魚,寫作黃顙魚,各地有不同的讀法。它是鯰魚的一種,只是比起鯰魚來,身子略微瘦長些,嘴上長著八根胡須,鰭上長了刺,被它扎著,疼痛異常。當你去捉它時,它會從水裡竄到空中,發出“義伊”的聲音。在三河地方的人家,常把它切成大塊,放在醬湯裡煮了吃。味道並不怎麼鮮美。
  家康說:“就叫於義伊吧。”
  家康並不是出於幽默感而給孩子取這麼個名字的,對他來說,這孩子的出生,並沒有引起他的興致,說實在的,他只覺得此事叫人心煩。作左帶著這個名字來到住在岡崎城下一家民房裡的產婦阿滿的床鋪前,告訴了她。
  阿滿輕聲重復著說:“是叫於義伊少爺嗎?”
  她覺得這名字有點稀奇古怪,但從此,這小子便用了這個名字。既叫於義伊,也叫於義丸。說來也怪,果真臉形奇特,長得像魚。
  於義丸滿三歲了。
  但還不算是德川家的孩子。作左自己當了這孩子的養父。明明是家康的次子,卻不能算德川家的人,連和父親都見不了面,對於這個不幸的孩子,作左倍覺憐憫,他左思右想,考慮著辦法。
  他總算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取得家康的親生兒子信康的同情。
  幸虧信康深受家康的寵愛。而且,信康如一般的年輕人那樣,正義感很強。作左為此特地到岡崎,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告訴信康。果然不出所料,信康深表同情。
  信康說:“我以前一點也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弟弟。”
  要是他早知道有個弟弟,他是不會置之不顧的。這事兒他連母親也沒告訴。這位年紀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明白,如果此事被母親築山夫人知道了,那麼於義丸的性命就難保。信康還說道:“一切由我來調處吧。”這件事激起了信康的正義感,他變得熱血沸騰了。
  信康設計了一場戲。他對作左說,不日之內家康應織田信長之召,從濱松出發去岐阜,途中將在這岡崎城裡住一宿。到那時,我將設法讓弟弟與父親見面。
  這一天來到了,家康進入了他下榻的岡崎城,和他的大兒子岡崎城城主信康,在一室之內見面了。
  “你身體也很健康,這是再好沒有的了。其他方面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吧。”
  家康說了這麼一些話,算是和兒子見面時的寒暄。信康兩眼平視,一個勁兒地盯著家康,不言語。眉宇之間透露著怒氣。家康面對兒子這樣的目光,不由得感到困惑,只見他微微一笑,就像要討好對方似的。
  “怎麼啦,有什麼變故了嗎?”
  信康點了點頭說:“有著哪!”
  就在這當兒,發生了一件怪事。靠走廊一邊的紙門,咯嗒咯嗒地響了起來,好像有人要開它。接著就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連聲地喊著:“爸爸,爸爸。”
  叫家康爸爸的,只有信康一人。但是家康又想起了另一個人,這便是作左所撫養的於義丸。家康立刻省悟到了這一點,注視了一下信康的臉。信康仍然直盯盯地望著父親,眼中帶有責備的神情。
  家康恍然大悟地說:“啊,我明白了。”
  他主動站了起來,走過去打開了紙門。只見走廊裡站著一個小孩,膽戰心驚地仰起小臉,望著家康。家康把他抱了起來,回到屋裡。
  家康對坐在自己膝上的孩子說:“我就是你的爸爸。”
  小孩沒有哭,只是一個勁兒地仰視著家康。
  這時候,信康躬身行禮道:“可喜,可賀!”
  信康用這句祝賀的話,肯定了這次父子會見的意義。這樣,於義丸和父親家康才正式見了面。從這一瞬間起,於義丸,亦即日後豐臣家的養子結城秀康,取得了家康的次子的地位,成了德川家的一名正式成員。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8:44

第二節

  從那以後,幾年過去了,德川家的家庭內部發生了不少變故。而最大的變故則莫過於如下的災禍了:嫡子信康跟母親築山夫人一起,在岐阜的織田信長的命令下,被迫自盡。那是天正七年(1579)的事。
  這樁災禍起因於織田信長在政治上對信康的猜疑。說是信康私下裡串通甲斐地方的武田氏。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得而知。當時,德川家的人誰都不相信,但是信長卻相信這是事實。他命令家康殺他的妻子和兒子。也有人說,這是因為織田信長聽說德川家接班人的才干非同尋常,感到他對織田家的將來造成了威脅。他通過殺害他來謀求自己子孫的安全。
  信長的真意如何,雖然無人知道,然而他的命令卻很明快。家康作為信長屬下的大名,是照辦還是謀反,只有這兩種選擇。要謀反,則家康實力太弱小。東邊有武田氏,其軍事力量對德川家,一直是個壓力。為防止來自東邊的武田氏的軍事威脅,家康只得像以往那樣依靠織田家。為了保全德川這個家,他不得不殺信康和築山夫人。
  家康果真把他們殺了。這並不是作為父親和丈夫的他,對自己的兒子和妻子缺少愛情,而是為了保全他含辛茹苦地培育起來的德川家族的權力。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服從這個已經建立的權力。信康死於天正七年九月十五日,他的死刑是在遠州的二[左“亻”右“吳”]執行的。信康的母親死於前一個月的二十九日,是在遠州的富塚行刑的。當時信康剛二十一歲。三河地方的民眾得知這一不幸的事件之後,無不失聲痛哭。
  茫茫人世,何有這般辛酸事?
  如此俊才,從今以後再難有1
  (見《三河評話》)
  婦孺老幼人人私下這樣議論紛紛,為屈死的少將軍痛惜。
  這次事件,在家康心靈上所造成的創傷是極深極深的,以至於直到他得了天下之後的晚年,這心靈上的創傷也未能愈合。但是,家康是一個天生具有非凡的忍耐精神的人,因而使他能完全忍受住了這一慘事。他並沒有因為過分的悲痛而精神失常,無論處理日常的軍務還是政務,都沒有顯出絲毫的呆滯。也許可以說,比起下了處死命令的信長來說,這位接受命令,付諸實行,並能忍耐住了的家康其人,更是一個異乎非常的人物。
  如果按照順序來說,德川家的接班人這個位子,應該由於義丸來坐了。然而,家康對這件事卻顯得毫不關心的樣子。於義丸究竟是聰明還是愚鈍,有沒有能力肩負執掌將來的德川家的重任,對於這樣的問題,家康似乎連加以考察一下的興致都沒有。有一回,作左拜謁家康時,以試探的口吻說道:“在下觀察於義丸少爺日常的舉止言談,覺得少爺才華出眾,不同凡響,將來有希望成為一員作戰勇猛的名將。”可是家康卻並不應和。
  家康說:“從一個剛剛六七歲的小兒的舉動,哪能占蔔他將來的才干如何如何啊。”
  事實也許如他所說的。但是,養護人作左聽見這麼一句話,是很不滿足的。按作左看來,好像問題歸根到底是在於義丸的親生母親阿滿身上。家康在那回和於義丸見面之後,便把阿滿叫到了濱松城,給了她一個側室的位置,還在內宅裡給了她一所房子。但是,他並不想叫阿滿陪他過夜。由於阿滿無力引起家康對她的情愛,因而自然而然的,阿滿所生的孩子也不能不受到冷遇。
  說真的,家康近來愛上了一個年輕的寡婦。這寡婦名叫愛姬。而這愛姬在信康死的那年八月,生下一個淡眉的男孩。母親阿愛當時還僅僅是個十八歲的少婦,就是在家姬坐月子的時候,家康也依然到她房中過夜。不用說,家康對阿愛的這種深情,也轉移到了嬰兒身上。這嬰兒原來取的小名是長丸,可是過了不久,家康說道:“給他改個名字,叫竹千代吧。”
  這麼一句話,就把大事給決定了。原來按德川家世代相傳的慣例,這竹千代乃是給嗣子取的幼名。家康小時候也叫竹千代,不久前死去的信康,小時候也用過竹千代這個名字。這麼說來,這個嬰兒就是德川家的繼承人嘍。
  比嬰兒長五歲的哥哥於義丸卻被置之不顧。
  有人私下裡議論道:“立弟弟而撇開哥哥,這樣做,將來會不會造成家庭不和啊?”
  對此,家康卻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從一貫的脾性來說,對於這類事情,家康是最為操心的。他一直在暗自籌謀畫策,考慮於義丸的安排問題。第二年,阿愛又生了一個男孩。雖說是家康的三子,卻被命名為於次丸。大概是僅次於嗣子之意吧。應該是長男的於義丸,再次被置之不顧。
  時序更迭,歲月流逝。
  天正十年(1582)六月,織田信長在京都本能寺為其部下將領明智光秀所殺,自此以後,家康的命運發生了變化。壓在他頭上的勢力消失了。家康理所當然地認為,繼承織田信長遺留下來的政權的人,應該是他。但是,織田家的直系將領羽柴秀吉,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擊敗了光秀。秀吉企圖乘勢奪取政權。理所當然的,他和織田政權內部反對他這樣做的人之間,發生了爭奪權力的內訌,秀吉轉戰各地,最後打敗了織田家在北陸的總督柴田勝家,從而成了這場鬥爭的勝利者。
  在這場戰爭中,家康是個局外人。莫如說,他把自己置身於局外。家康毋寧是采用了乘這場戰亂來增加自己的領地的方針,他專心致志地在東海地方開拓疆域。信長在世時,家康除了根據地三河國之外,僅僅擁有遠州一國,他只是個擁有兩國共計六十萬石左右領地的大名。但在信長死後,短短的時間內,他就割據了駿河、甲斐、信濃三國,一躍而成為共有一百三十萬石領地的實力雄厚的大名了。能動員的兵力號稱有三萬四千多人。可以說名副其實地成了東海的霸王。
  然而,這期間,秀吉在京都建立了政權。其統治的領土除京城之外,還有近畿、北陸、山陰以及山陽的一部分,共計將近六百三十萬石。
  不用說,兩人不可避免地要發生衝突。
  家康應信長之子信雄的要求,和他結成了同盟,兩人一致站在譴責秀吉的立場上,對他進行了挑戰。譴責秀吉篡奪了織田政權,這在名分上是對家康有利的。不久,家康和秀吉的軍隊在濃尾平原上相對峙,天正十二年(1584)晚春,家康得到了有關秀吉軍隊移動的情報,從而在小牧、長久手大破了秀吉軍。不過,因為這是一場局部戰鬥的勝利,對戰爭的全局沒有影響。
  秀吉正處在著手統一天下的征途中,他覺得與其在這種時候與家康一決雌雄,不如以外交方式籠絡、軟化家康,將他納入自己的麾下為好。為此,他先拉籠了織田信雄。家康孤立了。接著,秀吉又籠絡家康。家康被迫響應了秀吉的號召。如果再堅持打下去,那麼,最終將被在數量上占壓倒優勢的秀吉的軍隊所擊破。
  同年九月,秀吉和家康講和了。秀吉提出的條件中,有一條是:要家康給他一個人質。家康聽了,開始很不高興,說道:“稱之為人質,恐怕不妥。”戰鬥的勝利者提供人質向敵方求和, 古往今來, 從未有過這般先例。秀吉立即改口說道:“那就叫養子吧。”
  不管是叫人質,還是叫養子,要交出自己的親生兒子,這一實質性內容並沒有不同。但是,稱之為養子,則在世人面前,可以保全面子。家康答應了。
  於是,家康決定把於義丸交給豐臣家。他不叫竹千代去,因為竹千代雖是於義丸的弟弟,卻是德川家的嗣子。
  “這一下,於義丸總算派上了用場。”
  家康的心裡也許曾掠過這樣一個念頭吧。阿滿所生的於義丸,仿佛是專門為了用作這樣一種外交上的工具,而在德川家養大了似的。日子過得飛快,於義丸今年已經十一歲了。
  得知家康要拿於義丸給他作人質,秀吉不由得大為欣喜。不管怎麼說,這是德川家裡最年長的男孩。對於家康來說,准是個寶貝。正因為如此,作為人質的價值也就大了。
  秀吉對此事的斡旋人說:“是嗎?三河侯爺要把於義丸給我啊。從今以後,我要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他,把培養成一員出色的武將。將來,要是他才干出眾,說不定讓他繼承我羽柴家的家業哩。”
  沒過多久,這位於義丸就帶著德川家的家老石川數正的兒子勝千代、太傅本多作左的兒子仙千代,於這一年的十二月十二日,從濱松城出發,取道來到大阪。說得更確切一點,是向他那坎坷的命運出發了。
  在大阪城裡,舉行了養父和養子見面儀式。養父秀吉坐在客廳的高座上,這是於義丸從未見過的一個陌生人。
  “喂,我是你的爹啊,來來來,快上我這兒來吧!”
  秀吉用大嗓門說著話,同時揮手招呼著。當於義丸不肯前去時,秀吉親自從高座上下來,用手撫摸著於義丸的肩膀。秀吉喜歡把手掌搭在別人的肩膀或頭頂上,用這樣的動作使別人對自己產生親近感。現在就是如此。
  秀吉說道:“從今天起,公子就是我家的人啦,可得好好學習啊!”
  於義丸聽了,禁不住要掉下眼淚來。從少年的直覺來說,倒是這位養父遠比親生的父親更具有父親的溫情哩。秀吉立即命手下人在別的房間裡做好准備,讓於義丸以羽柴家的孩子的身份,於當天就舉行了戴冠儀式。
  由秀吉給取了個名字,叫“秀康”,全名羽柴秀康。從養父秀吉的名字中取了個“秀”字,從生父家康的名字中取了個“康”字。普天之下,恐怕沒有比這更加顯赫的名字了吧。
  秀吉說:“如能名副其實,那麼你可以成為全日本首屈一指的武將嘍。”
  秀吉奏請朝廷,為秀康要了個官位。秀康成了從五位下侍從,被任命為三河太守。並且有了封地,在河內,共一萬石。對於一個尚未繼承家業的少年來說,這已經很不小了。秀康比起以前在德川家裡的時候,各方面的境遇都大大改善了。
  天正十五年(1587),秀吉率兵征討九州的時候,秀康隨軍行動,雖然他那時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第二年,即天正十六年四月,養父秀吉邀請後陽成天皇到豐臣家的邸宅訪問,舉行有名的“天皇行幸聚樂第”的盛大儀式時,僅僅十五歲的秀康任兵衛少將之要職,與其他顯臣們一起跟在皇上的鳳輦之後,擔任後衛。那時,和他一起並肩行進的有:加賀少將前田利家,已故的織田信長的嫡孫、官居侍從的織田秀信,此外尚有與秀康一起,同是秀吉養子的少將羽柴秀勝和羽柴秀秋等豐臣家的公子哥兒們。對於秀康來說,這一天的豪華的穿著,是他終身都難以忘懷的。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小小的波折。秀康並不完全受到豐臣家的親兵們的器重。不錯,在形式上,他是秀吉的養子,論官位也已在一般的大名之上。但是,人們對待秀康的態度的深處,潛藏著“那位少爺是個人質”這樣一種觀念。就連府邸中的小差役,在和秀康的應對方面,也有一些輕慢無禮之處。
  秀康已經感覺到了這一點。任何人長到十五六歲的時候,恐怕誰都會明白自己的身份以及與周圍人處於怎樣的關系。周圍人對他的輕慢,使秀康感到難以忍受。他這個人,自尊心生來就比別人強一倍。有一天,在公館裡,一個小差役怠慢了秀康。確切地說,是臉上顯露出了一絲不敬的神色。
  正在長廊裡走著的秀康猛地回過頭來,對剛才迎面而過的小差役怒斥道:“等一下!你剛才那張臉,再給我看看!”
  直到這時,這個小差役還站在那裡,並未下跪。秀康大喝一聲,舉手一把抓住對方腦後的頭發,就勢兒把他按倒在長廊的地板上。
  “告訴你,盡管我沒出息,但我是家康的兒子,這一家的養子,那麼就請你順便轉告你的伙伴們,從今以後,倘使再有人膽敢無禮,我當場就要他的命。”
  小差役聽了,嚇得渾身打顫。沒過幾天,這話傳到了秀吉的耳朵裡。想不到這個少年竟有如此豪邁的氣質,對於這一點,秀吉感到驚訝。
  “噢,秀康這麼說啦,三河守(指秀康)說的,不錯呀!”
  秀吉用這話告誡全家的人,並且把過去還沒有給的印有豐臣家家徽的衣裳賜給了秀康。但是,秀吉的內心深處也對秀康產生了警惕心。他希望別人家的孩子盡可能愚鈍一點才好。
  後來,秀吉注意觀察,果然發現這個剛脫離少年時期的秀康,正在逐漸發生變化,不光是氣質,就連臉上也漸漸有了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舉止頗有威嚴,跟豐臣家的其他養子,例如秀次、秀秋以及秀家相比,顯然將成為另外一種人。秀次過於浮躁,妻子的親屬秀秋則很蠢笨,雖說宇喜家出身的秀家多少顯眼一點,然而也不過是平庸之輩而已。而在自己的為數眾多的養子當中,看來只有家康的兒子秀康一個人,具備著在戰場上號令三軍的才能。當將軍的得有不可侵犯的威嚴和為人敬重的德行,才能在戰場上發號施令,威震全軍,包括最下層的士卒。而秀康倒似乎是一個生來就具有這種威嚴和德行的人。
  或者秀康本人正在有意識地培養這樣一種才德也未可知。如果是有意識地這樣做的話,那麼這就更加非同一般了。
  沒過多久,又發生了秀康在伏見城內的軍馬場上懲處馬夫的事件。這馬場乃是豐臣家的御馬場,這裡的馬匹只有秀吉或豐臣家的公子們才能騎用,當然,秀康是有使用權的。
  正在秀康騎馬的當兒,軍馬場中負責秀吉坐騎的某個馬夫,為了讓馬溜一溜,把馬從馬廄裡拉了出來,並開始騎著它在附近馳騁起來。不一會兒,這馬夫騎著的馬與正在行進當中的秀康的坐騎,並頭齊進起來。對豐臣家的公子來說,沒有比這更無禮的了。居然連一個馬夫都如此小看秀康。秀康把臉轉向馬夫。
  只見他一邊騎在馬背上奔馳,一邊拔出寶劍,大喝一聲:“無禮之徒!”
  手起劍落,一下子干淨利落地把那馬夫從馬鞍上砍落在地。這動作之神速真是非同尋常。況且那凜然的氣概更使人驚倒。馬場裡當即轟動起來。要知道,被害者所乘坐的是秀吉的一匹坐騎。只因是秀吉的坐騎,別人對它都恭而敬之,而秀康卻毫不留情地用血玷污了這坐騎的馬鞍。倘使被人妄加猜測,認為是有意污辱秀吉的寶座,到時也就無法辯解了。
  可是,就連這一次,秀吉也沒有生氣。相反地,倒對這個養子的剛毅性格,贊揚了幾句,也稱贊了他的武藝。在騎馬馳騁中砍殺敵人,這種事情似乎是誰都能做到的,可實際上卻並不那麼容易。而秀康這次卻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當時家康已經是豐臣家麾下的大名了,他聽到有關這件事的傳聞,壓低了聲音,悄悄地對他身邊的家臣說道:“真不愧是我的兒子啊!”
  從此,家康對秀康的看法,明顯地有了改變,他漸漸有了這樣的想法,認為秀康比起嗣子秀忠來,或許還強一些哩。但是事到如今,要讓秀吉把秀康還給他,就有點難以開口了。
  他心裡尋思道:“真可惜啊!”
  然而,這也不過是一時的念頭而已。從家康來說,別的事都好辦,而唯獨秀康這個人是他無法為之盤算的。
  總而言之,秀康這個年輕人,將來即便有出類拔萃的才干,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豐臣家是無論如何不會讓家康的兒子繼承天下的,而生父德川的家裡,既然已經有了秀忠這個繼承人,那也就用不著秀康了。秀康這個人必將成為一個奇特的存在,他的才能越大,便越要浮在空中。
  就連秀吉也似乎是這樣想的。事實上,就在軍馬場事件發生的那一年,秀吉的親生兒子鶴松已經出生,從豐臣家來說,已經沒有必要擁有那麼多養子了。更何況,作為人質的秀康也早已失去他的政治效用。
  秀吉心裡想:“要是有哪一家名門高第,能讓他過繼的話,那就……”
  他已經開始在考慮,把養子秀康送給人家的事了。幾年之後,秀吉把同樣是養子的金吾中納言秀秋,送給了小早川家。現在,秀吉思考著的正是這樣的事情。
  想不到就在軍馬場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年,關東的名門結城氏主動向秀吉提親。說起這結城氏,那可是早從鐮倉時代起就是名門大戶,不同於那種在戰國時代興起的暴發戶式的大名。結城氏的當代家主名叫晴朝,這一年,即天正十八年(1590),正當秀吉攻打小田原城的北條氏時,晴朝前來朝見,從此成了豐臣家的下屬。那時,晴朝為了加強與秀吉的聯系,主動請求說:“敝人沒有子息,敝人一死,結城家就將斷絕煙火。懇請殿下為結城家指定一個繼承人。”
  秀吉聽了晴朝這種奇志,欣喜萬分。他立刻想到了秀康,便回答晴朝說:“事情正巧,剛好有一位熟人。”
  這結城家,從鐮倉時代以來,一直是有名的武將之家,今天仍是眾所周知的名門大族。
  這次的小田原之戰,家康也參加了。只要差人去叫一聲,家康會立刻到來的。可是,秀吉從來不把家康當作家臣,而是待之以上賓之禮。這一次,也用了最高的禮節,為此,特地派了一名使者。這使者選的是一位在這種場合經常出面的人物,名叫黑田孝高,又名官兵衛和勘解由,委托他去從中斡旋。孝高來到家康的營盤之中,如此這般地傳達了這門親事。
  孝高說:“這對將軍閣下是件非常值得慶賀的事啊!”
  此話一點不假。家康早已從秀吉處接受密令,要他在這次征討小田原的戰役結束之後,調任關東八州的總督,封地共有二百五十萬石。秀吉甚至還勸他務必把關東八州的首府設在江戶。現在卻說自己的親生兒子秀康要繼承結城家的家業,來當結城城的城主了。這結城的城堡位於關東的東北地方,是防止來自奧州的威脅的最重要的城寨。把秀康安置在這裡,對於德川家的防衛,是沒有比這更難能可貴的了。
  家康很興奮地說:“啊喲喲,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事啦!”
  他回答來使說,敝人絲毫沒有異議。
  這門親事就此談成了。
  秀康即刻以豐臣家的兒子的身份,從京城出發下關東而來,路過江戶時與親父家康會了一面,又繼續沿奧州官道北上,最後進入了結城城。秀康在那裡娶了親。妻子是結城家當代家主晴朝的孫女,名叫[左“口”右“關”]子。
  從這以後,秀康便改了姓,稱為結城秀康。俸祿五萬石。原先的結城家的家主晴朝解甲歸隱,為此秀吉另外又賞賜給他一筆錢財。
  家康慶幸自己這次占了便宜。秀吉這樣做,實質上等於把人質秀康還給了自己。而且自己已不必另外分領地給秀康,因為他繼承到了別人家的一筆遺產。家康大概覺得,秀康是個給他帶來福運的兒子吧。
  秀康放棄原來的羽柴姓,改姓結城之後,他作為一個大名,地位發生了變化。他已經不再是豐臣家的直屬大名,而是德川家的大名了。
  秀康深切地感覺到:“降級了。”
  另外還有一件不中意的事是,他處在自己的弟弟德川秀忠的下風,得聽他的指揮。不過,在這一個問題上,秀康從不讓自己的感情有一點點外露。
  家康心裡暗暗思忖道:“秀康平日在想什麼呀?”
  他難以猜度秀康的心思。秀康從小就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為此,對於當今這種誰都一目了然的不佳的際遇,他是不會滿意的。而秀康卻在忍耐著。這麼看來,這個阿滿所生的兒子,倒不能不說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哪。正因為如此,將來也就更加可畏。
  繼承了結城家的家業之後,秀康特意上江戶向家康請安。家康命家臣們以厚禮款待他。並擇日會見了這位自己的親生兒子。家康對秀康十分恭敬,以至於使得他左右的人們都有點迷惑不解。
  家康稱呼自己的兒子作“結城少將閣下”。每有所問,也總是笑容可掬。舉止言談之間顯得十分客氣。
  更確切地說,他是有一種負疚之感。秀康出生的時候,甚至沒有肯公開認作兒子,而且長期不願和他見面,到頭來又干脆送給豐臣家作了養子。再說,盡管秀康是德川家最年長的兒子,卻不讓他繼承德川家的家業。
  家康心裡想道:“秀康怕是在恨我吧!”
  他一邊在心裡盤算著,一邊對秀康察言觀色。然而,只見這個臉色紅潤、長著一雙大眼睛的年輕人,無論對家康還是對秀忠,態度都很恭敬,臉上並未露出絲毫怨恨的神色。
  “這個年輕人,可千萬不能惹他生氣啊!”
  家康不僅心裡這樣尋思,而且在行動上也確確實實地以小心謹慎的態度來對待他,猶如怕碰了身上一處傷口似的。
  “千萬別怠慢了少將閣下!”
  家康也向家臣們作了交代,特別針對嗣子秀忠,則更是苦口婆心地給他講這個話。家康看透了秀康的性格。只要能照顧他的自尊心就行。倘若德川家的家臣中,有人以輕慢的態度對待秀康,傷了他的自尊心,那麼恐怕這個年輕人准會在家康死後,滅了秀忠,把德川家奪到自己手裡。
  “不過,看情形,倒也並不像是一個很容易受人挑唆的人嘛!”
  家康觀察的結果,同時他也得到了這麼個印像。這一點,對於家康來說,多少是個安慰。
  出人意料之外,秀康在江戶謁見家康之後,並沒有回封地結城,而是直接到了上方,一直沒有離開伏見。這是身在伏見的秀吉的主意。秀吉一如既往地疼愛著秀康,始終要他留在伏見城的府邸之中陪著自己。秀康也一樣,仿佛在秀吉身邊呆著,比在關東更加輕松愉快,心情舒暢似的。
  從這以後,直到秀吉去世,秀康一直沒有離開過這位養父。文祿元年(1592),出兵朝鮮時,秀康曾跟隨秀吉到過肥前名護屋——征朝軍的大本營所在地。而當秀吉回上方時,秀康又如影子一般,緊跟著回了上方。在始終不離開秀吉身邊這一點上,在豐臣家的幾個養子中間,秀康也許可說是最忠實的一個了。不過,這也是因為秀吉不放他。
  秀吉常常說:“少將閣下,你可別離開我啊!”
  不知是不是因為年紀老了,變得懦弱了,還是由於對少將秀康這個年輕人格外寵愛,抑或是由於有政治方面的考慮。恐怕原因與上述三者都有點關系吧。所謂政治方面的考慮,那是在豐臣家的嫡子秀賴出生以後的事。自秀賴出生以來,在秀吉的眼裡,秀康的存在帶有了復雜的色彩。秀康擔負著連接豐臣家和德川家的橋梁作用。有朝一日秀吉撇下秀賴死去,天下的權柄有可能會落入家康之手。秀賴的前途也將和從前織田家的公子們的命運一樣,或者被殺,或者被逐,或者降到一個小大名的地位,三者必居其一。到那時,結城秀康將會挺身而出,擔當秀賴的有力的保護人的吧。秀吉是這樣期待著的。
  總而言之,秀康沒有回關東去。結城城委托給了家臣掌管,他自己在大阪和伏見都建造了公館,長年在那裡住著。每天他都登上伏見城去。在伏見城的辦公室裡,始終可以看到秀康的身影。對此,秀吉老人高興得如天真無邪的孩子似的。秀康也喜歡看到秀吉的笑臉。凡是秀吉喜歡而又不違反家康的利益的事情,秀康大概是什麼都做的。
  晚年,秀吉睡在床上的時間多。這種時候,他常常叫秀康給他搓腰。
  例如有一次,秀吉躺著對秀康說:“這也是老來的一種享受啊!”
  他還說,少壯的時候,死命干活,老了叫兒子搓搓身子骨,這就是人生的最大幸福嘍。秀康用手掌搓摩著秀吉的身體,這身體已經瘦削得像干柴棒似的,幾乎不能稱作人的肉體了。秀康對此感到很難過。
  秀吉說:“拾兒(秀賴)是你的弟弟,將來你得多愛護他點哪!”
  他那淺黑色的皮膚沒有一點光澤,活像一張紙似的。從他那干癟的嘴唇裡吐出來的這句話,秀康已經聽過不知多少次了。
  盡管秀吉對他說“是你的弟弟”,然而說實在的,秀康聽了這句話卻感到很空洞。秀賴現在還是個幼童,卻早已為天下人崇敬,已官居正四位左近衛中將,而理應是哥哥的秀康,卻只能在遠離弟弟的下座向他拜謁。
  說起弟弟,另外還有一個呢。德川家的嫡子秀忠便是。這倒是個貨真價實的嫡親弟弟。然而就連這位弟弟,也早已是從三位權中納言了,身為哥哥的秀康卻只是他的家臣。
  秀康禁不住想到:“我到底算什麼啊!”
  兩個弟弟的權勢,是如此的過於顯赫,而作哥哥的秀康的地位,卻又如此的過於過於低微。到如今,秀康也還只有結城城五萬石的封地,僅僅統率著二百來個武士。這能說是豐臣秀賴和德川秀忠的兄長嗎?就連秀康自己,每當想到這些,也總不由得為自己這不幸的身世而難過,有時甚至覺得很滑稽可笑。
  不過,秀康對秀吉這位養父,卻從少年時起就懷有一種與骨肉之情相類似的愛憐之情。少年時期,養父秀吉常常帶他一起入浴。不光是入浴,秀吉還曾用點著了的線香,親手在秀康的皮膚上熏灸。關於生父家康,這樣的記憶卻一次也不曾有過。秀康雖然認得父親家康的臉形,卻從未接觸過他的身體。如今,秀康把手伸進秀吉的被窩裡,正在搓揉他的筋骨。對秀康來說,他現在用手撫摸著的這位老人,看來遠比他的生父近得多。
  幾年之後,當秀康二十八歲那年,秀吉死了。那是慶長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從秀吉去世的那天夜裡起,政局一直動蕩不定,每到夜晚,伏見城下就發生騷擾,流言四起,不到三天,市民們都用車馬裝著家財,沿著大道逃走了。秀吉在世期間,被他的權威壓住了的豐臣家的各種派閥,在秀吉死後,開始公開活動起來。他們都准備用武力來壓倒對方。不時地傳來這樣的消息,說是大名與大名互相在伏見城下兵刃相向。這也並不是毫無根據的流言蜚語。從秀吉死去的那一瞬間起,豐臣政權的秩序就完全徹底地崩潰了。人們自然而然地逐漸把希望寄托到家康身上,認為重建這秩序的不是幼童秀賴,而應該是家康。下面這樣一種看法和願望,開始在社會上暗暗蔓延開來:認為家康是豐臣政權下實力最強的大名,而且,是從織田信長那時起就名揚四海、功勛卓著的一個歷史性的元老人物,他的巨大威望足以平定世亂,恢復秩序。只要家康不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那麼,元龜天正年間的亂世會卷土重來。家康巧妙地利用了世人的這種看法和願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9:04

第三節

  家康暗暗地操縱著這一局勢。此時叫他不放心的是秀康。
  家康把秀康的家老們叫來,吩咐他們說:“這個人頭腦過於愚鈍,你們要好好輔佐他,別讓他走錯了道。”
  如果秀康天真無邪地陷入豐臣家的內部事務,為一派的力量所利用的話,那麼,家康的不可告人的意圖,就不得不落空了。
  豐臣家的派系共有兩個。彈劾家康是野心家、有篡權企圖的,是秀吉的政務輔佐官石田三成及其黨徒,他們以秀賴的生母澱姬作為本派的後台。和石田相對抗的,是加藤清正和他的朋輩們,這一派或可稱之為野戰派,他們的核心人物是秀吉的正室北政所。兩派都是秀吉一手栽培、提拔的大名,但是在豐臣政權建立以後,石田派作為文官,居於政權的中樞。而加藤派則作為職業軍人,被迫遠離了核心。加藤派認為,每每把他們這些人驅入困境的,是秀吉身邊的石田派,因而等秀吉一死,就揚言道:“現在用不著顧忌殿下了。事到如今,要殺了石田這幫人的頭,吃他們的肉!”
  同時把各自在大阪的府邸武裝起來,公開與石他們為敵,甚至有爆發一場短兵相接的巷戰之勢。家康企圖利用豐臣家的這一場內部糾紛。他時而以豐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身份出面調停,時而在暗中挑唆煽動。家康私下支持的是北政所和加藤清正等人的這一派。家康的盤算是:利用加藤他們這一派,煽起這一派對石田派的深仇大恨,讓他們把矛頭指向石田派,驅使一方去整另一方,通過這辦法來最終實現改朝換代的目的。家康覺得,他不必動用自己的關東兵團來摧毀豐臣家,而是以始終保持豐臣家所屬的親信大名之間內部爭鬥這樣一種形式,在這種爭鬥激化的最後階段,由自己來指揮一場大決戰,到那時才開始發動政變。這就是家康設計的藍圖。按照這一藍圖,家康切實地作了布置,而布置的每個步驟都成功了。真是怪有意思的。
  家康想道:由於上面所說的原因,“對秀康不能放任不管,漫不經心,可不知道這個人會干出什麼來啊!”
  如果撂開秀康不管,那麼他會上大阪去護衛秀賴也未可知。而這樣做,自然而然地就進了石田的陣營。
  家康對兒子秀康也采取了措施。慶長四年(1599)三月,家康把結城秀康叫到跟前,對他說道:“想請你給我當警衛。”
  家康說明了情況:局勢將日益惡化,石田派妄圖謀害家康,正在不斷地出謀劃策,施展陰謀詭計。自然,家康所說的這些都是事實,在這之前,秀康也已有所聞。家康進一步說:“然而德川家在上方只有少數兵力。要進行防衛是很困難的。”他的嫡子秀忠已奉命回關東,在江戶作好了隨時能出兵的准備。“在京都、大阪這一帶,我德川家勢力單薄,請替代中納言(指秀忠)助我一臂之力。”家康說道。
  家康想用這種懇托的辦法來激發起秀康的俠義心腸。果然不出所料,秀康聽了,激動不已。作為兒子的他受生父的重托,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僅僅這一點,秀康也早已熱淚盈眶了。秀康幾乎是喊著說道:“不肖之子願為大人赴湯蹈火。”直到這時,他才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家康的兒子。
  然而,自那以後的日子裡,卻並沒有出現什麼特別的情況。總之,他總是要麼在家康的公館,要麼在自己的宿舍呆著而已。他既不去別處,也不能去別處。
  家康心想:“這下放心了。”
  只要這樣,把他圈在欄裡,他就不會成為其他野心家的餌食了。
  慶長四年(1599)閏三月三日,秀吉死後在豐臣家內部起到調解作用的次席大老前田利家,在前田駐大阪的公館裡病故了。加藤清正等人從此有了暴動的自由。利家死後的第三天夜裡,他們在大阪城裡發動政變,企圖誅伏石田三成。三成事先覺察了他們的計劃,便只身逃到伏見。加藤他們跟蹤追擊。這批人是加藤清正、福島正則、黑田長政、細川忠興、加藤嘉明、淺野幸長以及池田輝政等。
  三成被追得無處可逃,便索性闖入家康在伏見的公館裡請求保護。對於三成來說,家康不僅是主要的敵人,而且他正在暗中支持著敵方的七位將領,是個躲在幕後的罪魁禍首。這一切,不用說三成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正因為知道這些內情,便故意將他一軍。他估計家康不敢殺他。事情果真如此,家康把他保持起來,沒有殺他。
  家康的臣僕之中有不少人建議道:“乘此機會誅了三成吧!”
  他們的意見是,應該誅了一直在彈劾家康的三成,以取得七位將領的好感。家康沒有聽他們的。他的部下中有一位軍師叫本多正信的,與家康持同樣的意見。這意見是:保護三成,讓他活著,放他回他的老窠——近江佐和山城。日後,他必將起來謀反,籠絡大名們,舉兵討伐家康。只有到那時,發動政變的時機才成熟。在這之前,不能不讓三成活著。
  家康對追趕到伏見來的上面七位將領進行了說服工作。
  他一半吆喝一半恐嚇地說:“殿下去世,為時不長,況秀賴公接位日子也尚淺。要是你們如此在伏見肇事,那是對故主極大的不忠之舉。倘使你們這還不聽勸告,堅持要殺治部少輔,那麼我家康決計奉陪。如何?”
  七位將領聽家康這麼一說,也就不能不服從了。家康當夜讓三成住在自己的府邸裡,第二天一早打算把他送出去。然而他仍然不放心。說不定清正他們在路上埋伏。家康作了周密的安排。
  “少將,請你一直把他送到勢田大橋!”
  家康把秀康叫來,命令他擔任三成的警衛。秀康點頭答應了,隨後又叮問一句:“要是半路上遇到清正他們伏擊,該怎麼辦?”
  家康回答說:“戰鬥!”
  這“戰鬥”一詞,使秀康昂奮起來。秀康如此英氣勃勃,然而至今不不曾打過仗。他曾跟秀吉隨軍參加過討伐小田原之戰,也曾在出兵朝鮮時跟養父到過肥前名護屋。但是沒有參加野戰。秀康的氣質究竟如何,至今還未在實戰中受過檢驗。
  然而,家康卻放心地說了聲“戰鬥”。他估計,戰鬥是不會發生的。擔任警衛的不是別人,而是家康的兒子。清正他們襲擊秀康率領的警備隊,那等於向家康挑戰。他們是不會那樣做的。
  對於秀康來說,不幸的是,路上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秀康和三成並轡走在醍醐官道上,心裡希望能發生點什麼。
  “即使犧牲生命,我也要保衛閣下。”
  秀康這麼說著,臉頰上泛起青春的紅暈。三成誤解了他的意思。
  石田三成心裡暗自思忖道:“這一位到底不一樣。看來對秀賴殿下,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啊。與家康等人不同,他對豐臣家感情深厚。也許會支持我們吧。”
  他把秀康的那句話作了合乎自己需要的解釋。不久,兩人來到橫跨在瀨田川上的瀨田大橋的西首。走過這座大橋向東去,便是遼闊的近江平原。北近江的山林原野是三成的領地。
  秀康彬彬有禮地說:“那麼,到此我就失陪了。”
  三成也客氣地致謝,並把剛好隨身攜帶著的一柄正宗(正宗即岡崎正宗,鐮倉時代一位制作日本刀的名匠。)的短刀饋贈給了秀康。早在那個時期,三成所藏的短刀已是天下聞名的無價之寶了,不惜以寶刀相贈,也許可以說這反映了三成對秀康懷著極其感激和友好的心情。這把短刀後世稱之為石田正宗,一直被傳了下來。
  第二年七月,三成在大阪舉兵。他列數了家康的種種罪狀。其大義名分是:討伐家康,保衛秀賴政權。
  這時候,家康在小山地方,離秀康的居城結城很近,估計只有十幾裡路。家康為了打會津的上杉氏,正在征旅途中。家康是以豐臣家的大老這個正式身份攻打上杉氏的。這次出征乃是為天下而戰。為此,他率領了一支由隸屬於豐臣家的眾多大名組成的部隊。家康心裡盤算著用這支部隊去打大阪那批大名。
  不過,將領們也各有自己的打算。為了統一他們的意向,家康把上面所說的隸屬於豐臣家的將領們聚集到殘留著小山城遺址的山丘上,要他們決定去留。在這決定命運的時刻,起初有的人舉棋不定,有的人對加入家康一方持消極態度。然而沒過多少工夫,全體與會者都被這會場的氣氛所感染,異口同聲地說: “沒有異議,事至今日,我們願與內府共命運。”
  一切都如願以償。家康滿意了。可以說,家康以後的全部命運,是以這七月二十五日的小山軍事會議的成功為基礎的。
  會議立即轉變成作戰會議,具體商議如何討伐三成的問題。其結果,由福島正則、池田輝政等豐臣家的大名組成了一支先鋒部隊,立即動身向西進軍。家康則決定先回一次江戶,然後率領德川軍沿東海道向西,並讓嫡子中納言秀忠帶領德川第二軍,取道中仙道而去。
  問題是秀康。
  家康采取了不讓他參加會戰的方針。在家康看來,秀康在戰場上多半是個勇猛的人,倘若建立了大功,那就得給他重賞。這麼一來,秀康的影響會增大,和嫡子秀忠之間的關系將變得難處。那些在野戰攻城中和秀康一起同甘共苦的德川麾下的將士,最後將敬慕秀康,他的威望准會超過秀忠。秀忠的長處只不過是舉止穩重,為人謙和而已。這樣,德川家的秩序因此會發生混亂,因為家康已決定讓秀忠繼承德川家的家業。秀康自己也說不定會自命不凡,忌妒弟弟的權勢,因而起謀反之心。
  由於上述緣故,家康決定派秀康擔任留守。讓他守衛宇都宮城,以鉗制上杉氏,在關東的東北角,遠遠地保衛江戶城。為此,家康派了一名使者到秀康的軍營中去。使者是家康的同族人,官居玄蕃頭的松平家清。
  秀康還沒有聽完來使的述說就從座位上跳起來怒吼道:“混帳!”
  他說,自己生在將軍之家,面臨這麼大規模的決戰,卻叫我擔任留守,這怎麼成呢?這個命令我不能服從。我准備今晚立即離開這裡,以先鋒的身份率兵沿東海道西進。請將我的上述意見,轉告父君。
  擔任使者的家清嚇得臉色發青,趕緊奔回小山城,向家康作了稟報。
  家康沉吟半晌之後,對他說道:“我知道了。你去告訴秀康,叫他立刻上我這裡來一次。”
  對於這樣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說話得講究方式方法。家清不懂這一點。
  秀康奉命來了,他正在從山腳下一步步向小山山頂攀登呢。
  家康特意從座位上站起身,走到軍帳的門口迎接秀康,然後把他讓到了另一個房間裡。那種恭而敬之的樣子,完全像對待一位貴客似的。坐定之後,開始講述這次會戰的戰略,家康說道:“現在我們要撇開東邊的敵人上杉氏,去打西邊的敵人。這是關系到德川家生死存亡的時刻。倘若在與石田三成交戰中,背後的上杉氏起兵出會津盆地,闖入關東平原,並乘勢從背後襲擊江戶,那麼事情會怎麼樣呢?我們德川家就非得滅亡不可。”
  這是一項嚴重的戰略任務。但是,實際上,家康早已把這個問題解決了。一方面他已經布置了伊達氏和佐竹氏等來牽制上杉氏,另一方面上杉氏也不可能襲擊關東。
  照家康看來,上杉氏僅僅是個百萬石的大名,以他那點兵力,要守住會津盆地,已經十分吃力了。他沒有能力到外線作戰。只要上杉景勝不發瘋,他們上杉兵是不會打到關東平原來的。但是,對這位結城秀康,他可不能把事情講得那麼輕松。必須充分說明事態的嚴重性。家康誇大了危機,以便年輕的秀康產生一種重任在肩的感覺。
  家康說道:“上杉家自上杉謙信以來,就是天下聞名的豪強。上杉景勝嚴守父親謙信傳下的法規,他的家老山城守直江精於用兵,其謀略之高明,當代堪稱首位,無人能與之相比。除非有一位武藝高強、才智過人的非凡人物,否則無法與他抗衡。敝人苦慮再三,決定請少將任此要職。不知能否受命?”
  秀康聽了不禁喜形於色,與前判若兩人,欣然接受了這一任務。家康又向他交代了一番作戰上應注意的事項。
  家康說道:“可用如此這般計謀。”
  他對此作了極為詳細的說明。上杉部隊出擊關東,到時你不要死守宇都宮城,而應放棄城池。
  “要放棄宇都宮城嗎?”
  “是的,要放棄。”
  家康指點他說,宇都宮城是一座建造在平原上的城堡,難於據城死守,倒不如與敵人在野外決戰為好。在野外構築陣地,看准敵人已經全部渡過了利根川,來它一個長驅迂回,作出企圖切斷敵人的退路的姿態。敵人看到你這一著,定會膽戰心驚,慌忙地龜縮回會津去的。從戰術來說,沒有比這更漂亮的了。上杉氏出兵關東,由於戰線過長,必定會始終感到後方有危險,只要刺激一下他的這一弱點,定能取勝。
  秀康越發高興了。他在心裡說道,悔不該當初拒絕了這一任務,那完全是自己的膚淺之見。在這次大戰之中,不是有如此一條光榮的戰線在等待著自己嗎?
  說幾句題外話,這個時期,在德川的軍團中,有人對家康的三位公子秀忠、秀康以及忠吉,作過一語破的的評論。
  家康手下的親信武士永井直清,作了如下的記載,說是當石田三成在上方舉兵的重大消息傳到小山城的軍營之中時, “秀忠殿下緊鎖雙眉,憂心忡忡;三河守(指秀康)眉宇舒展,面露笑容;薩摩守(忠吉)怒發衝冠,激憤異常。”秀康之所以面帶笑容是因為覺得,通過這一仗,如果弄得好,有可能乘大亂之機取得天下。而嫡子秀忠則擔心原定該由他繼承的德川家的天下會因此喪失。這一評論並不符合當時的事實,然而卻可以看作是對秀康和秀忠兩人性格的描述。這故事一針見血地說出了他們的心思。而家康不放心的也正是這一點。
  關原之戰以家康的勝利而告終。
  然而秀康卻一無戰功。上杉氏終於未出會津盆地一步,秀康一直在宇都宮城擔任留守,連放一槍的機會都不曾得到。可以說是被束之高閣了。就像命裡早已注定這個年輕人生來就始終只配抽這麼一根簽似的。
  順便交代一下,家康的嗣子秀忠率領第二軍沿中仙道西進,原來約好在美濃與家康的東海道軍相會合的,然而不料在信州為西軍的真田昌幸部隊所阻,終於沒有趕上關原之戰。秀忠為人忠篤信謹,但缺少能力。但是,對於這件事,家康僅僅略表不快而已,戰爭結束之後,也沒有從秀忠手裡要回繼承人的寶座。每當聽到這種消息,秀康都不免為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而惆悵。他多次想道:要是當初讓自己領兵過中仙道的話,將會如何呢?
  經過關原這一仗,豐臣家的地位一落千丈,成了一個普通的大名,家康得了天下。在重新分封諸侯的時候,家康把北國給了秀康。秀康把領地的首府放在越前的北莊城(如今的福井市)。除了越前一國之外,另有若狹和信濃的一部分,封地達十五萬石之多。然而,這些地方冬天雪大,去不了中原。
  秀康小聲地對從江戶來他身邊擔任家老的長谷川采女發泄不平道:“我倒像被投進了雪牢似的。”
  不久,家康在江戶當了將軍,建立了德川幕府。兩年之後,他把將軍的職務讓給了秀忠,自己隱居在駿府城裡。
  秀康雖是將軍的兄長,卻只是一個大名,並且改姓松平,這是早先德川家的別姓。不過,世人都還仍舊稱他結城少將,並對他懷有敬意。而這種敬意之中,是包含著某些為他惋惜的心情的。
  從少年時起就具有的那種天生威嚴的氣質,雖說有些過於鋒芒畢露,但隨著年歲的增長,竟變得越來越濃厚了。慶長九年(1604)七月,家康在伏見的時候,秀康在自己的府邸舉行大相撲的比賽,並請父親家康前來觀看。自然,其他大名和秀康手下的親信武士也來相隨作陪。沒過多久,十四對相撲力士的預賽結束了,最後輪到東西兩組的大關(原是相撲比賽中最高一級選手。現在的最高一級是橫綱,其次是大關)級選手追風和順禮上場了。此時,滿場轟動起來。追風是越後人,京城的力士,原是某個公卿家所養,在天下眾多的力士之中,要算他名氣最大。順禮是加賀地方人,是前田利家的力士,在這之前不久曾參加京都北野天神的籌款義捐相撲比賽,七天之中,上場三十三次,連戰連勝,保持不敗的記錄。由於這番緣故,因而改稱順禮。滿場人對這一組比賽十分昂奮,大名們全體站了起來,親兵們也大聲喧嘩,吵吵嚷嚷,比賽場中鬧得個天翻地覆,不可收拾。這時候,秀康正坐在比賽正面的廊沿下。只見他倏地站立起來。
  他就這麼一站,一言不發,以嚴峻的目光環視全場。這麼一來,滿場滿院立刻變得鴉雀無聲,宛如荒山野林一般。
  家康驚嘆不已。事後他對身邊的人說:“今天的比賽,精彩萬分。秀康的威嚴,四座為之震驚。”
  這天生的威嚴,本應該用到戰場上去的,然而這樣的機會終於一次也沒有光顧過他。
  家康懼怕秀康。在封他為越前五十萬石的大名之後,立即重建了琵琶湖東岸的長濱城,並把它交給了德川家屬下的直系大名內藤氏,讓他守衛。這是擔心萬一大阪的豐臣秀賴發動叛亂,他的義兄越前的秀康可能會與之相呼應。近江長濱位於越前和上方之間。讓內藤氏駐守長濱,是為了一旦秀康要與大阪彙合而南下時,可在長濱阻止他。倘若大阪城的秀賴與越前的秀康聯合,那麼江戶的德川秀忠是否能抵擋得住,對此,家康是有疑問的。
  實際上,當時甚至有過流言,說是有一次福島正則上秀康的邸宅,喝醉了酒,這時,正則拉開嗓門說:“要是天下發生大事,敝人一定站到你這邊。”
  這意思是說,豐臣秀賴在大阪起事,如果你秀康以兄弟的情分加入秀賴一方,那麼我正則二話沒說,一定協助你們。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福島正則酒後的這番話,對於江戶政權,具有極大的威脅性。
  然而,這種預料中的危險也消失了。在大阪的豐臣家發動所謂冬季和夏季戰役之前,秀康早於慶長十二年(1607)年,因病在他所在的領地死去。時年三十四歲。死因似乎是惡性梅毒和極度虛弱。
  人們原以為在秀康活著的時候他准會有所發難的。例如他每次來江戶的時候,德川家對他的接待之隆重,可以說是過分了。將軍秀忠直迎到品川,從品川到江戶的路上,秀忠甚至要把自己的坐轎放在秀康的下方。由於秀康堅決推辭,結果改成了兩頂轎子並肩行進。秀忠如此用心良苦恐怕是來自家康的指使。他以這種厚禮相讓的行動,來消除秀康的銳意。看來正是這麼一些周到的安排,使秀康從生至死,整整一輩子都無所作為。秀康是個具有戲劇性性格的人,然而縱觀他一生走過的道路,卻沒有什麼戲劇性的因素,他自己既沒有發動過什麼大事,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也沒有發生過什麼大事。
  自己究竟何以來到世上?當秀康在越前的北莊城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當兒,他的腦海裡興許曾掠過這樣一個疑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9:39

駿河夫人

第一節

  當最小的妹妹阿旭成親的時候,長兄秀吉不在她的近旁。
  母親阿仲對阿旭咕噥道:“你有個哥哥,比你大七歲。要是他如今在家裡幫你干些地裡的力氣活,倒也能代替我們作父母的,助你一臂之力。可惜他……”
  秀吉是阿仲與亡夫彌右衛門所生之子。彌右衛門死後,阿仲改嫁,與竹阿彌結為夫妻。但她一直留意著竹阿彌對秀吉的態度,並為此操碎了心。幸好(也許不該這麼說),這位秀吉不喜歡竹阿彌,早從少年時代起就離開家庭,遠走他鄉。出走之後,先是聽說在別處靠販賣針線度日;後來又聽說給三河地方某個相聲藝人當捧哏的,到處游蕩;也曾賣身給一位經營陶瓷器的商人為奴,又曾加入過尾張地方江湖人一種結社的蜂須賀小六的幫會。總之,在下流社會輾轉飄泊。
  妹妹阿旭是在秀吉回到尾張當上織田家的僕人之後不久結婚的。
  “聽說他近來住在清洲織田老爺家的長工屋裡哩。”
  雖說中村寨裡傳來這樣的消息,可是僕人這樣的位置,對於妹妹阿旭來說,卻並不能有所依仗。
  “聽人說秀吉近來改了名字,叫藤吉郎啦。”
  這消息剛傳來不久,又聽說被提升為下士,改姓木下了。這期間,秀吉本人當然也來過中村。
  他還到阿旭的婆家來了。“是這兒嗎?這就是阿旭家啊!”藤吉郎自言自語地嘮叨著走進門來。他先是禮貌周到地和阿旭的公公寒喧了一番,接著又幾乎摟住了妹夫的肩膀,大聲地說:“你好啊,你好!”顯出十分親熱的樣子。
  “真是個咋咋呼呼的人!”
  阿旭對這位與自己並不親近的長兄,只能這樣看待他的為人。她是一個極其靦腆的人,即便是哥哥秀吉和她說話,她也會一下子羞得面紅耳赤,要麼默默地頷首點頭,要麼立刻搖頭,二者必居其一,從來也不曾講過一句完整的話。
  “俺還從來沒有聽見阿旭講過話呢。”藤吉郎說。“你到底像誰啊!”
  她同能說會道的哥哥未免不同得太過分了,在長相上也是如此。阿旭幸而同藤吉郎那副奇相無緣,在兄弟姐妹中間,阿旭的眉目長得最為端正,膚色雖然因為干莊稼活曬黑了些,但底子是白淨的。
  “從眼神看,不是和她的生父竹阿彌一個模樣嗎?”
  藤吉郎似乎很厭煩前幾年去世的這位後爹, 雖然他有此感覺, 但從未說過:“你像竹阿彌啊。”然而,不管阿旭長相像誰,大概因為阿旭是他最小的妹妹的緣故吧,藤吉郎好像十分疼愛她。
  “早點生個兒子啊!”
  說著,藤吉郎用一種與其說是兄長,不如說一般男子漢那種帶著下流、貪婪的眼光打量著這位小個子妹妹的腰肢。阿旭雖然長得矮小,但全身體態勻稱、豐滿。腰部尤為嫵媚,宛若飽含著果汁似的水靈嬌嫩。
  “把這麼豐滿、嬌艷的肉體給了她丈夫,卻不生孩子,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藤吉郎不禁暗暗這樣想。
  藤吉郎作為織田信長麾下的一員中級將領擔任墨股城寨首領的時候,不是二十八就是二十九。這時他才把住在中村的母親阿仲和其他親屬接到城裡,款待了幾天。墨股是一座野戰用的城寨,建築都極簡陋,房屋淨是用那些帶皮的全根圓木構築的,即使如此,在一個中村的小老百姓家的媳婦阿旭眼裡,卻仿佛金樓玉殿一般。
  中村來的這批客人走後,妻子寧寧笑著對藤吉郎說:“瞧那旭姑的老實勁兒!”
  這位比嫂子年長幾歲的小姑,在墨股小住的幾天裡,萬事都只是微微一笑,從沒有講過一言半語。
  “說不定是個傻瓜吧!”
  寧寧這麼想著,便對丈夫說了。藤吉郎卻說:“哪裡,她是因為靦腆啊!”由於她是自己的同胞骨肉,所以他這樣地辯護。
  不過藤吉郎卻對阿旭的男人比對她本人更為關注。大概叫源助或嘉助吧。
  “提拔他當個武士吧。”
  藤吉郎早就有這個想法了。他想,既然自己好歹也算個槍炮隊的小頭目,那麼,也該把自己的家屬和親戚叫到跟前,讓他們充當自己的家臣團的骨干。倘使他原本出身在武士或者這一帶的地方武士家庭,那自然有一批祖祖輩輩為自己家效力的僕人,也有一批宗親。那麼,按照這個譜系,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組成一支堅強有力的家臣隊伍。然而對於流浪者出身的藤吉郎來說,就不得不心急火燎地環顧自己的周圍,從中挑選武士了。因此,他從妻子寧寧的娘家那邊,起用了她的表弟淺野長政(藝州地方的豪門淺野家的家祖),和寧寧的叔父杉原七郎左衛門家次(後來的福知山城主),把他倆分別安插在墨股城寨的重要崗位上。另外,藤吉郎又從自己親屬中叫來了他的弟弟小一郎,正准備加以教育和培養。然而這還不夠,“阿旭的男人怎麼樣,要能用,也想用啊。”藤吉郎滿心期待著。
  “可此人真是個廢物。”
  藤吉郎借這次在墨股接待他們的機會,仔細地觀察了他,看來這個人是一點也派不上了用場。他雖然也長著人的五官,可腦袋卻與牛馬無異,然而又沒有牛馬那樣大的力氣。他的眼神老是呆呆的,沒有一點神氣。武士最要緊的是才干。可這個人什麼事也辦不了。
  “到底是個種地人哪!”藤吉郎心裡這樣想。
  他對這位妹夫越失望就越憐憫阿旭。要是她男人哪怕能記個帳呢,也好讓他當個庫房總管,管管出納,或者當個貨物馱運隊的領班,如果連這些活都干不了,那阿旭也就只好一輩子跟著她男人在地裡爬啦。
  藤吉郎對阿旭的男人深感失望,但他天生就是一個助人為樂的人,於是他還是用了試探的口氣對妹夫說:“怎麼樣?改姓木下吧!”
  這話的意思是:我想把你算作我的同族哩。同時也想問問他想不想當個武士。不料阿旭的男人卻面帶冷笑,不,也許生就了這麼一副長相,搖了搖頭,冷冰冰地說:“我這就很好。”
  藤吉郎又問他:“是不是不喜歡當武士啊?”這回他回答道:“說不上喜歡不喜歡。我家裡還有祖父母和父母親在,也有祖宗牌位。”這意思大概是說,他雖是窮苦的莊稼漢,可也有自己獨立的家庭,不能輕易地隨老婆的娘家改姓。如果真是這意思的話,那麼這位看來一無可取之處的漢子,倒也有他自己的自尊心呢!
  “隨你的便吧。”藤吉郎心裡這樣想。
  他很生氣,便把這件事扔下不管了,從那以後的十多年裡,秀吉一直馳騁沙場。這期間,織田家的勢力有了很大的發展,秀吉的地位也與從前大不相同了。織田信長滅了近江的淺井氏、越前的朝倉氏之後,他第一次分封給自己軍一級部隊司令官們以領地。他把越前賜給了柴田勝家,南近江給了明智光秀,北近江給了秀吉。秀吉在琵琶湖畔的長濱建造了作為自己根據地的居城,從此他開始有了擁有一座城池的身份。他的封地為二十萬石,應該說,他已經是一個新興貴族了。
  “總不能老讓阿旭過那樣的日子而不管她呀!”藤吉郎心裡想。
  這也是出自對阿旭的憐憫。目下不僅弟弟小一郎,就連母親和姐姐也都接來與自己一起生活了。再說還有一個面子的問題。一個擁有二十萬石領地的大名,難道能讓他的妹妹一輩子在尾張國中村寨當貧苦農家的媳婦嗎?
  “伯耆公,你給想個辦法!”秀吉命令道。
  這位被秀吉誇張地稱作伯耆公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寧寧的叔父杉原七郎左衛門家次。由於此人缺少當武士的才干,秀吉就讓他當了個羽柴家(秀吉自從就封長濱以來已改姓羽柴)的家宰。於是,這位伯耆公便立即從長濱起程,奔赴尾張國,見到了阿旭的男人,對他說道:“感恩戴德吧,我家老爺要提拔你當武士啦。”
  可是出乎意外,阿旭的男人聽了這話,竟然臉色陰沉的一聲也不吭。當伯耆提高了嗓門又問他“怎麼樣?”時,他搖了搖頭回答說:“我不想當。”
  “為什麼?”伯耆公差不多是半吼著說。
  可這位莊稼人講不出什麼理由。反正他不願意搬家。變換環境對他來說是非常可怕的事。
  伯耆公連勸帶哄,好說歹說,最後總算使他同意遷到長濱去住。伯耆公早就在長濱城裡為阿旭夫婦准備了一幢公館,讓他們到長濱後盡可過悠閑的生活。不過,既然當了武士,就少不得要用一個像樣的姓。這姓,伯耆公也早為他們准備好了,叫作佐治。
  早先這佐治家,原也是鐮倉時代以來這尾張國盛極一時的名門望族,至今在尾張國的[上“艸”下左“劉”]地村裡,還殘留有這佐治氏的城址。如今,佐治氏雖早已沒有了勢力,然而在織田信長的家臣裡,至今仍有不少人取用這個姓。這些人人裡面有當神官的,杉原伯耆特別懇請頒賜給這個姓,然後才到中村來的。
  家徽是一把軍扇。伯耆也早為他准備了一身有這軍扇家徽的武士服裝。總之,阿旭的男人終於當了武士。
  他就叫佐治日向。
  然而,在長濱城裡的這種悠閑舒適的公館生活,對他大概是很不適應吧。佐治日向在遷來之後,雖也曾一度發胖,但是不久就消瘦下去,而且瘦得比來時不厲害,最後竟像在烈日烤曬變黃了的一片青菜葉子那樣,終於枯萎而死了。從中村一起遷居來的他的父母,也在他的前後相繼去世。於是好容易上升為武士的佐治家,終於斷了香火。阿旭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娘家——羽柴家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49:54

第二節

  羽柴家的家臣和長濱城裡的百姓們都把孀居的阿旭稱作旭小姐。
  雖然人稱小姐,長年累月風吹日曬的皺紋已經無法用脂粉掩蓋,年紀也三十出頭,早已失去了與小姐這一稱呼相應的風采了。況且丈夫的死大概對她是一個頗大的打擊,她的臉色總是陰沉沉的,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更老些。
  “她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就連秀吉這樣一眼就能看透別人心底的人,竟也摸不透這位沉默寡言的妹妹,現在想什麼。最後決定還是幫她找一個新的丈夫。他從家臣中物色了一下,知道有一個名叫副田甚兵衛的死了妻子,現在是個鰥夫。
  伯耆公體察秀吉的意思,這回又是他出面談這門親事。
  副田甚兵衛原本不是羽柴家的臣僕,從前他是織田信長手下的一名親兵,被派在秀吉手下工作。自從秀吉就封長濱以來,他成了羽柴家的親信。
  “此人並無多大能耐。”
  秀吉對他這一點並不滿意。作為武士來說他是極其平庸之輩,他畢竟沒有將來能當一城之主的才干。唯一吸引人的一點是,說起尾張國的副田家,那是愛知郡的一家名門望族。秀吉要求於他的就在於血統的高貴。要說副田氏這樣的品級就算高貴那也未免可笑。不過從秀吉此時的地位來說,有這樣的品級可以說滿夠高貴的了。
  只是這位副田甚兵衛本人對這樁婚事反應冷淡。
  “這件事叫我為難。”副田甚兵衛斷然地對伯耆公說。
  他的理由是,自己沒有能耐,別人也都知道這一點,倘使自己將來多少得以建功立業,別人會認為這不是我副田甚兵衛立了功勞所致,而是靠了老婆才得以榮升。這是一個男子漢所無法忍受的恥辱。為此,這樁婚事,就當我沒有聽說過吧。
  “出乎意外,這倒是一個頗有骨氣的人嘛。”
  聽了伯耆公的報告,秀吉思想上改變了對甚兵衛的看法。他想,真不愧愛知郡的名門之後,很有堂堂男子漢應有的那股子倔強勁兒,不過就此放棄這門親事不免有點可惜,便對伯耆公說道:“怎麼樣,你再去勸他一下吧!”
  這麼一來就成了上峰的意思了。伯耆公原原本本對副田甚兵衛傳達了秀吉的話。到這個地步,甚兵衛也就不好不答應了。
  娶過來之後,甚兵衛發現再沒有像她這樣奇妙的女人。由於她不是武士家庭出身,不懂那套煩瑣的規矩。舉例來說,武士家庭,一年四季要舉行許多儀式,例如每逢八朔日和嘉祥日,家裡應舉行什麼儀式,自己該怎麼打扮,使丈夫有一副什麼儀容,這些她都不懂。她不單沒有這方面的知識,甚至沒有能力監管副田家的一大群僕人。不過,這些武家主婦的分內事,已由她出嫁時帶來的一位老年女僕代管。具體事務則由這位女僕差使下面的那些侍女去做。為此,羽柴家特地給了阿旭一筆叫作梳妝費的俸祿。
  阿旭整天只是呆呆地坐在內客廳裡,就如木頭人一般。大概是秀吉的指令吧,她身邊跟隨著兩位師傅,一位負責教她和歌,一位指導書法。但是阿旭對於這些,看來也都沒有興趣。這個女人,似乎不單單在肉體上,而且連精神上也失去了活潑勁兒。
  “她簡直一點也不懂按哪裡,怎麼按,就出什麼聲音!”
  開頭,副田甚兵衛覺得這個女人仿佛像一個妖怪似的。但是既然從今以後要一起生活到老,那麼一些該對她說的話也就不能不說。結婚之後大約過了一個月光景,甚兵衛打定主意對她說道:“能不能再活潑一點啊!”
  甚兵衛告訴她:心裡難過就哭,高興了就笑,舉止動作盡可以更活躍一點嘛。可是阿旭卻一聲不吭地低著頭。當晚,在臥室裡,甚兵衛又講了一遍,並且和顏悅色地再次問道:“怎麼樣啊?”
  在那個時代的武士裡,像甚兵衛這樣能對女人的心情體貼入微的男人,真可謂鳳毛麟角,為數極少。看來他的這種親切的態度頓時解開了阿旭心靈深處的疙瘩。她突然像喊叫似地說道:“我覺得很難受!”
  她的聲音之大,幾乎讓甚兵衛嚇了一跳。她像在抽搐著身子。仔細一瞧,甚兵衛發現她正緊張地咬著牙關,似乎在哭泣。甚兵衛低聲細氣地問她道:“難受什麼呀?”
  誰知這麼一問,竟像決堤的河水似的,阿旭開始號啕大哭起來。
  “原來這個女人竟是這樣子哭的啊!”
  這是一種無所顧忌的哭聲,她像重回到孩童時代一般。甚兵衛把手搭在阿旭的肩上,妻子的哭聲仿佛使他聽得入了迷似的。他想,這才是不折不扣的一個活生生女人的聲音啊。他對妻子說:“到天亮還有足夠的時間,你想哭就哭吧,想說什麼就說吧,可不要把我當外人哪!”
  於是,阿旭以細微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開始說話了。令人吃驚的是,她竟說來到夫家以後,精神過於緊張,這使她感到難受。
  “噢,是這樣!”
  甚兵衛覺得很意外。阿旭的娘家乃是從五位下築前守,一個有二十萬石領地的大名。副田家當初充織田將軍部下時只有一百石的封地,如今也只有二百石。從二十萬石的大名家來到二百石的臣僕家裡,竟然會神經緊張,弄得幾乎要精神失常,這可真是件新鮮事兒啊。
  不過,這倒也不是不可理解的。阿旭原來出生在尾張的一家最低層的貧苦農民家裡。她的最初的婆家也是如此。如果讓她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阿旭也會過得舒舒服服的。
  誰知,她的異父同母的哥哥秀吉,在一個與阿旭毫無關系的天地裡,奇跡般地飛黃騰達,出人頭地,如今已是織田將軍麾下的一名諸侯,一個天底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的人物。於是,阿旭的命運和境遇,也一下子完全變了。自從她搬到長濱來住以後,她已是諸侯寶眷的身份了。前夫死後,阿旭與親生母親一起,在長濱城裡住了一年,身邊有一大群侍女服侍著。這一切,對她來說,猶如做夢一般。侍女們都出生在尾張和近江地方的武士家庭,她們從小所受的教養也好,經歷也好,全都和阿旭不同。阿旭不會像她們使用的室町習尚的武家用話,她本來不愛說話,因此就更加沉默寡言了。她和甚兵衛的婚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提出來的,說是她必須改嫁到家臣副田家去。也不管阿旭願意不願意,哥哥秀吉一手包辦了這門婚事。他對阿旭說:“副田家大小也是個名門望族,得趕緊學一點禮儀和武家的規矩。”
  他派了一位從前曾經在近江的一家大戶人家——京極家當過侍女的老女僕去教她。然而,這些禮節、規矩是何等煩瑣啊!比方說,當妻子與丈夫同在一個房間裡時,她哪怕是要擤一下鼻涕,也必須跪著倒退到隔壁的房裡去擤,而且規定得分三個階段:從懷裡掏出白紙按著鼻子之後,始而輕輕一擤,繼則稍用力氣,再則如第一次那樣輕輕一擤。每件事都有種種規矩。當初她在尾張鄉下各地的時候,農民家裡哪來什麼白紙,擤鼻涕都是用手捏著一甩完事。想想過去,看看現在,阿旭的境遇該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啊!
  她說,自從來到副田家以後,這種精神上的緊張變得更加厲害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周身血液的運行停止了還是怎麼的,舌根也不聽使喚,舉止動作也不能按老女僕教她的那一套規矩做到。為此,她只好從早到晚默默地枯坐著捱日子。
  “這是一個好女人!”
  聽了阿旭的訴說,甚兵衛恍然大悟,重新打量著身子略微有點胖的妻子。她這一個多月來一直如此拘謹,就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從五位下築前守之妹似的。
  “我全明白了。不過也沒有辦法。”
  甚兵衛沒有笑,他用更加輕柔而又盡可能嚴肅的語調對妻子這樣說。並且告訴她,所謂禮貌和規矩,如果總是擔心著怕出醜,那就沒有比這更折磨人的了。不怕出醜,不怕差錯,行動自然,舉止大方,有什麼不合適的就改正,這才是關鍵所在。我以後也給你指點指點。你可以跟我當一個蹩腳弟子,不必想當一名高足。
  “我來培養你。”甚兵衛對妻子這麼說。
  他的這番話,並不是為了寬慰阿旭,而是有股子熱情,真心想把她培養成一個在禮儀和教養方面都符合武家妻室身份的人。
  從那以後,每當甚兵衛留在家裡的時候,總是留意這件事,指點阿旭。然而阿旭畢竟不年輕了,加上過去的生涯中有三十多個寒暑是作為一個農家婦女而度過的,事到如今,還想把她改造成別樣的女人,這是比將野生動物馴育成家畜更為困難的事。然而甚兵衛卻對此懷有一股熱情。
  另一方面,奉職公門的甚兵衛也沒有立下什麼功勛,除了婚後不久增俸到五百石之外,別的就無可談論了。
  既然羽柴家還只是指揮著一個軍團,那麼也就只能如此了。舉例來說,擁有一千石封地的人,就要能夠率領一批家臣和軍團撥給他的一批步兵,擔任一個作戰單位的隊長,不單打仗勇敢,而且會用計謀。倘若沒有這樣的才干,把甚兵衛的封地擴大到一千石,那就不僅關系到家臣的士氣,而且會影響整個軍團在戰場上的活動。在這個問題上,就是秀吉也不能看私人情面給自己的妹夫以特殊的待遇。
  “等戰亂平定之後,也給他一座城池。”
  秀吉曾對阿旭作過如此的允諾。這大概是因為,等時世太平以後,即使給無能的人以高官厚祿,那也是無關大局的。
  在這以後,又過了五年,秀吉奉織田信長之命,任征討中國地方的司令。當他從近江發兵到達播州(現在的兵庫縣)的時候,秀吉把甚兵衛從戰鬥隊伍中抽了出來,讓他留守長濱,負責自己領地的民政工作。也許對於甚兵衛這倒是比較合適的任命。那時秀吉把他的封地增加到了七百石。
  雖說俸額只有這麼多,然而副田家生活的富裕程度,卻遠遠超過俸祿收入的水平。因為阿旭自己還有一份國庫領得的祿米。靠了這份祿米,阿旭足以過小諸侯一般的生活。不用說,甚兵衛也沾了她的光。
  近來,甚兵衛多病,已經不能再上戰場與敵人廝殺了。他常常發燒。一發燒就得臥床十天半月。可這種時候,阿旭就如回到了水中的魚兒一樣非常活潑,盡心竭力地服侍丈夫。
  甚兵衛暗暗地想:“生了病叫她看護起來,恐怕沒有比她更周到的女人啦。”
  阿旭至今沒有脫掉土氣,作為一個武士的妻室,很不夠格。然而在護理病人時,由於可以不受室町習尚那套繁文縟禮的束縛,所以她反倒覺得自己獲得了解放,可以盡情地貢獻自己的力量了。
  可是,沒有孩子。
  這件事也叫甚兵衛很為難。既然大體上可以確定阿旭不能生育,那麼,照通常的規矩,他必須找個合適的女人來侍候,用這辦法產生嗣子,使副田家不至於斷了香火。這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這甚至是一件比實際的必要更美的事。可是甚兵衛娶的不是別人,而是秀吉的妹妹。為此,他不得不謹慎行事。
  “你覺得怎麼辦好?”
  甚兵衛利用教阿旭武家規矩的機會,曾經委婉地問過她的看法。甚兵衛說,一個真正的武門之家,首先要考慮的是保持家名和祭祀不絕。如果沒有嗣息,按照慣例,正室應該挑選一名自己中意的侍女,叫她去侍候丈夫。大概阿旭早就擔心著這件事的緣故吧,當甚兵衛講到這裡時,她一句話也不說就哭倒在地了。和過去一樣,她盡管沒有明白地講出自己的想法,但她的這種童女般的失聲痛哭,表明她是堅決反對這樣做的。
  “還是不行嗎?”
  在這件事上,似乎連甚兵衛都沒法開導她。甚兵衛想,看她總不肯答應,不是因為女人固有的嫉妒心理,仍然是由於她不是武家出身之故。倘使她是武士人家出身的女人,那麼她從小就受到了要克制嫉妒心的家庭教育,自然懂得傳宗接代的重要性。
  “到底是個農家姑娘啊!”
  到這種時候,甚兵衛是不能不這樣想的,還有一點,她比普通的農家姑娘難辦的是她的哥哥是甚兵衛的主人,身居築前守的高位,因此他不能隨心所欲地蠻干。
  阿旭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只說了這麼一句:“俺哥哥也沒有孩子。”
  甚兵衛心裡想:你說什麼呀,情況可不同啊。所謂羽柴家,不過是從織田信長家的世襲重臣丹羽長秀的姓名中取了一個“羽” 字,又從柴田勝家的姓名取了個“柴”字,把它們綴合而成的姓。你們是既非世家又無門第的貧寒人家嘛。可是我副田家雖小畢竟是個名門,遠在鐮倉時代就已經有了,家譜要比信長將軍的織田家還顯赫得多呢。按你娘家羽柴家的那一套來考慮,那怎麼行呢?
  然而,這一番話即使對她講了也沒用。甚兵衛因此也就沒有再說什麼。
  天正十年(1582)六月一日,織田信長因遭到家臣明智光秀的襲擊在京都的本能寺自殺。
  事跡之後,光秀企圖占領織田家的根據地近江,於同月五日派其部將明智光春率一支人馬攻打安土城。安土城裡擔任留守的將領是織田信長的部下蒲生賢秀,由於兵力不足,在明智的軍隊攻城之前就丟下城池,護送著信長的側室二十人,侍女數百人,退到自己的根據地——同屬近江國的蒲生郡日野地方。安土城的北鄰是織田家的重臣丹羽長秀的居住城池佐和山,但這裡也只有少數人馬留守,因而也棄城而逃。再向北是秀吉的長濱城。羽柴家的兵馬當時全在山陽道,不在長濱。
  城裡只留有少數守城的士兵和秀吉的家族。但是,這裡有早已擔任文官職務的副田甚兵衛。
  一開始甚兵衛就嚷嚷起來:“打一場長濱城保衛戰吧!”
  秀吉的妻子寧寧對於這個人如此驚慌挫措,十分不滿。就說打一場保衛戰吧,可是城裡勉強算得上武士的還不到十人。就連這麼幾個人也早已對織田家的前途不抱希望,更無心思在甚兵衛的指揮下作戰,都偷偷地攜帶著妻子兒女逃往美濃、尾張地方去了。在這種情況下,又用什麼和怎樣打這場保衛戰呢?
  第二天,甚兵衛又改變了先前的主張,提出要逃到尾張去,可他又講不出一個具體的目的地,只是吵吵嚷嚷地罵人,毫無作為。
  “在打仗上到底是個無用之人!”
  寧寧早對甚兵衛感到不滿,便對他說:“由我來下命令,你不要多嘴。”
  長濱城的東方,遺留著一座野戰用的城堡,是從前秀吉攻打小谷時構築的。這是一座山城,用來防御敵人的進攻,遠比長濱城叫人放心。寧寧決定退守該城,便守護著婆婆和小姑轉移。撤退的時候,甚兵衛也是一點不起作用。他既沒有去主持押運財物的工作,更沒有將此事對城內和近鄉的百姓布告周知。這件事,日後顯著地損害了秀吉對他的感情。如果甚兵衛是個聰明人,哪怕是派一飛騎向山陽道的秀吉帳中稟報一聲:“合家平安無事。”只要如此一報,那末秀吉就會大為放心,可以無所掛牽地專心致志於對明智光秀的討伐戰爭。
  “甚兵衛這個人憑什麼吃俸祿呢?”
  這個問題,當秀吉從備中掉轉兵馬,從姬路向尼崎前進,馬不停蹄地翻過重重大山的時候,他在馬上不知曾經想過多少次。秀吉雖不是信長那種對於部下的無能毫不寬容的人,但是,這是千鈞一發的時刻,他心裡十分焦急。他甚至想,甚兵衛的這種失措是不可寬恕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50:45

第三節

  南山城郊的一仗剿滅了明智光秀的秀吉繼續向北進兵。在北陸地方又打敗了柴田勝家,從而奠定了織田政權繼承人的地位。
  但信長的次子織田信雄卻認為這不是繼承而是篡奪。從這一立場出發,他在尾張國舉兵抗戰,同時呼吁東海國的德川家康支援,並與他取得了聯系。
  天正十二年,雙方在小牧、長久手進行會戰。
  當時秀吉已拿下京城,以大阪為根據地,其勢力範圍已達二十四國,領地的面積已超過六百二十萬石,版圖比原來的織田政權還大。
  與此相比較,織田信雄只有一百零七萬石,德川家康是一百三十八萬石,雙方實力相差懸殊。但是秀吉對於家康的才干以及他部下將領的勇猛善戰,評價很高。他認為在這場大會戰中必須謹慎行事。
  甚至可以說秀吉是過於謹慎了。他從能夠動員的十五萬人中,把可以抽調的兵力全都抽出來投入了美濃、尾張平原的大會戰中。但是秀吉告誡全軍,不讓他們首先出擊,而是要他們到處構築野戰會的城堡,建立了一條占地廣大的要塞線,采用以陣地對峙的作戰方式。家康也一樣。由於雙方都憑借精心構築的陣地據守不出,在這種情況下,誰先動手誰就要吃虧。兩軍於三月開戰。四月,秀吉的一支部隊輕率地采取了行動。他們想長驅直入,一舉奔襲家康的根據地三河。在秘密行軍途中被家康發覺,受到他的主力部隊的攻擊而潰逃。
  家康在這一局部戰爭中取得了勝利。自那以後,他據守在陣地裡按兵不動。不管秀吉如何挑戰,他都不出來應戰。他想盡力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在一場局部戰爭中打敗了秀吉。秀吉著急起來了。他希望和家康決一死戰,通過決戰而一舉殲滅家康。然而家康卻如蠑螺閉上了蓋子似的不應戰。他只想保持這一次勝利的記錄,在繼續保持這記錄的過程中等待事態的好轉。
  秀吉看到家康不肯應戰,便決定以他最拿手的本領——外交手腕來打破這一僵局。他先是引誘了家康的盟友織田信雄,對他進行籠絡。信雄為利益所誘,瞞著盟友家康單獨與秀吉講和。於是,家康也為了保全實力而撤離了戰場,回到了自己的國土。
  秀吉接著派使者到家康那裡,提議講和。家康也看到天下歸秀吉所有已是大勢所趨,便接受提議。盡管他是局部戰爭的勝利者,然而在形式上卻不得不居於失敗者的立場,給秀吉送去人質。
  當然,秀吉照顧家康的處境,表面上不說是人質:“鄙人願收足下一位公子為養子。”
  不管實質如何,把這說成收為養子,就給了家康很大的面子。
  家康答應了秀吉的要求,決定將次子於義丸給他,便派家臣石川數正護送到大阪。秀吉在大阪城接見於義丸之後,舉行了收認他為養子的儀式,並立即為他舉行了戴冠禮。秀吉賜了他一個“秀”字,取名羽柴秀康,從此成了羽柴家的一個成員。此人便是日後的結城秀康。
  然而家康卻始終不肯從勝利者的寶座上下來,他足不出他的根據地東海一步。按照常理,家康應該走出城去,上京都、大阪會見秀吉。可是這麼一來,他就儼然是一個臣服的人了,然而家康沒有這樣做。這是他的政治策略。只要他據守東海,那他與秀吉就是對等的,雖然把次子於義丸送給秀吉,只不過是德川家與羽柴家結成了親戚而已。
  對於家康的這種態度,秀吉感到十分棘手。
  這是理所當然。因為只要家康據守東海五國(三河、遠江、駿河、甲斐、信濃),那麼四國、九州、關東、東北各路的豪強就會與家康聯系,繼續抵抗秀吉的政權,況且從眼前來說,秀吉即或想派兵征討四國,只要背後有家康在,就無法動用大軍。
  誠然,如果秀吉動用手下的十五萬人馬的大軍團對東海地方發動一場討伐戰爭,那遲早會消滅家康,但那要花費很長的歲月。這期間,要是天下大亂,剛建立不久的秀吉政權就會垮台。他必須在短期內實現統一天下的偉業。因此,他認為與其發動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莫如選擇能夠迅速取得進展的外交途徑。他要用外交手腕設法把家康弄到手中。也就是說,要讓家康成為自己的僕從。具體地說就是讓家康上京一次。只要家康上京謁見秀吉,只要以這種形式兩人見上一面,那麼兩人之間就成了主從關系了。
  “不能想個法子叫他上京來一次嗎?”
  秀吉早就認為,當今天下英雄中,除了信長之外,唯有家康是可畏的。這次與他打了交道才明白,這是一個比預料更加令人生畏的人物。家康這人非同一般,他既不上當受騙,也不怕威脅恐嚇。誠然,秀吉已經得到了人質,可是從家康政治上一貫果斷來說,他早已把於義丸棄之不顧了。如果他對為質的次子有所眷戀,他可能會來京朝見的,然而至今卻不見動靜。人質之計,未能奏效。
  形勢的需要迫使秀吉作出決斷。在形勢的需要面前不惜采取任何飛躍性的行動,這就是政治。秀吉甚至覺得,要家康答應當他的僕從,就是自己跪在他面前吻一下他的腳,也是未嘗不可的。
  出自這種需要,秀吉想到了旭小姐的問題。
  在這個關頭,秀吉對他的弟弟秀長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小一郎,請你幫一下忙!”現在,他不得不讓他的家人作出犧牲了。
  “要是你說個不字,那麼統一的大業就無望了,剛建立起來的羽柴家的天下就會土崩瓦解,羽柴家的勢力會灰飛煙滅,咱們全家人都要死去。這麼關系重大的事情可全看你能不能答應啦。你說你能答應嗎?”
  他要托弟弟辦的事是:讓旭小姐與丈夫離婚,再把她嫁給家康,使秀吉和家康成為妻兄與妹夫的關系,借此把家康納入秀吉政權的屬下。除此之外已別無他法。可是母親阿仲——現在的大政所會答應嗎?恐怕她不會允許讓女兒遭此不幸吧。那就說服她。要說服母親,與其秀吉親自出馬,不如叫弟弟小一郎——秀長充當說客為好,因為比起秀吉來母親更喜歡秀長。再說,阿旭是秀吉的異父同母妹妹。他這個哥哥一半是情理上的,與其由他出面,不如讓與阿旭同父同母的秀長去講,事情會順利些。於是,秀吉對弟弟說道:“對阿旭的說服工作,也順便托你啦。”
  秀長聽完哥哥的話,茫然不知所措。他想,自古到今,哪有這等怪事呢?阿旭明明有她的丈夫,夫妻關系也說得過去,他們正平平穩穩、無風無浪地過日子,現在卻突入其來地要去拆散他們的夫婦關系,拆散之後還要讓阿旭馬上嫁給另外一個男人,在這個國家的夫妻關系史上,恐怕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事吧。秀長幾乎是驚叫著說:“這件事我難於從命。”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回答我的。”
  說完,秀吉突然號啕大哭起來。秀吉是一個經常笑的人,可是當他感情激動時,卻隨時都會哭。這時他一邊大聲哭著,一邊連珠炮似地數說著不得不如此做的必要性和原因;一邊數說一邊大聲地哭著。看到哥哥哭成這個樣子,秀長不作聲了。最後他只好答應了哥哥的要求。
  “可是,你打算對副田甚兵衛怎麼安排呢?”
  “我將盡我的可能幫助他。我打算提升他為諸侯,賜給他五萬石封地。”
  讓人家出賣老婆去當諸侯嗎?當時秀長還沒有意識到這點。在這方面,秀長是過於老實了。此刻,他只是想,既然上邊如此安排,甚兵衛這一頭總可以解決的。所以,他再也沒有往深處想。他想的是比起甚兵衛來,更難辦的是他的母親阿仲和妹妹阿旭。“是不是能說服她們呢?”
  秀長先找到母親講了。果然不出所料,阿仲氣得差點發瘋,他對秀長說:“小一郎,你給我好好聽著!那猴崽子從小時候起就淨叫我吃苦受罪。我才不願意過現在這樣的生活哩。那猴崽子當上了武士,才叫我不能不住在這公館裡啊。要現在還住在尾張中村那月光都能從屋頂漏進來的家裡,就不會有這等倒楣事兒。”
  秀長連勸帶哄,最後好歹總算讓母親答應了。下一步是要說服妹妹。
  秀長把阿旭叫到了大阪城,和阿旭的大姐一起勸說她,並對阿旭撒了一個彌天大謊:“甚兵衛也早已答應啦。”
  這一句話,使阿旭的手腳都涼了。她當場倒了下去,有好一陣子斷了氣的一般。醫生使她蘇醒了過來。被甚兵衛遺棄了這件事,看來遠比要她重新結婚的打擊大。醒來以後,阿旭仍是一句話也不說。當秀長最後反復問她去不去濱松時,她才茫然地點了一下頭。
  副田甚兵衛當時擔任著近江中部羽柴家直轄領地的地方長官。當秀長找阿旭談話的時候,甚兵衛也被大阪的杉原伯耆叫到他的公館裡。兩人相對坐定之後,伯耆開門見山地講了要他和阿旭離婚的事情,最後說:“這是上峰的旨意。”
  甚兵衛聽了火冒三丈,伸手握住了短劍。
  “甚兵衛,你要干什麼?”
  大概伯耆早就料到的吧,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伯耆用腳一蹬鋪座,就勢迅速地抽身躲到了一邊。於是,他和甚兵衛之間就有一段間隔。剛才佇立在兩旁的杉原家的十來名家丁立即插到兩人中間,一下子把他們兩人隔開了。
  “你、你們想殺我?”
  甚兵衛好像異常驚慌。這時,他並沒有覺察到是自己把手放在劍上的無意識動作,引起了這場軒然大波,這時他只是害怕別人要殺害他。
  “哈哈,誤會,這是誤會!”
  杉原家的一名老僕,故意用一種十分輕松愉快的聲音,滿臉堆笑地出來打圓場。接著他又說道:“您的手做了個危險動作,因此我們這才插了進來。先請你把手……”說著他敏捷地舉手,指了指甚兵衛的右手,直到這時,甚兵衛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正握在短劍的劍柄上呢。
  “……我,不做什麼……”
  甚兵衛無力地垂下了右手。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手握劍柄,是想抽劍切腹自盡呢,還是想一刀斬了伯耆?
  然而,恐怕兩者都不是的。看來僅僅是由於感到奇恥大辱以及命運對自己的無情捉弄,使他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身心,一霎時,他失去了理智,無意識地把右手放到了短劍上。他並沒有殺死伯耆的勇氣。縱然殺了伯耆,恐怕也於事無補。
  “我,不做什麼。”
  甚兵衛又重復了一次。他想,即使要殺,也得殺秀吉,可是一個統率二百幾十個大名,擁有六十余州的人,如何殺得了呢?
  “我拒絕!”
  過了一陣子,甚兵衛喊叫著說。除了拒絕之外,他無法保全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面子。
  話雖如此,他並不是說拒絕自己的妻子阿旭被人搶去。這件事是不可抗拒的,就如洪水和地震不可抗拒一樣。他是說:他可以拒絕答應的代價,即當一個有五萬石封地的諸侯,這是他甚兵衛的自由,他拒絕這樣做。
  “我拒絕。世界上哪有這樣的混蛋,靠出賣自己的老婆,去當五萬石的諸侯呢?”甚兵衛叫喊著說。
  “不用代價。請你們無償地拿去好了。請如實稟報老爺,就說這是我甚兵衛說的。千萬別忘了!”甚兵衛說著便站起身來向門口奔去,在門口又轉過身來,向著昏暗的屋裡重復地喊著:“不用代價。我給他就是。伯耆公,請如實轉告老爺。這句話,務請轉告,否則,我甚兵衛無臉見人,無地自容,連彌陀佛和彌勒佛也難以救我。請務必將這句話轉告老爺。”說完,他跳下台階。當他要走出大門的時候,他再一次回過頭來,張口又要喊什麼。人們不由得覺得此人大概有點神經錯亂了吧。
  “他說不定會羞得切腹自殺吧。”門裡邊的人都這樣想。
  連正在路上奔跑的甚兵衛也曾想到過自殺。但回到住處之後,他才明白自殺是愚蠢的。再沒有比這種時候切腹更無聊的事了。這只會使世人議論紛紛,我是因為受屈辱之後而死的。切腹一向是用來誇耀自己的最高手段,應該激昂慷慨,但是如果在這種場合偷偷地自殺了,可能只博得旁人微末的同情而已。他想,與其切腹自殺,倒不如活下來辭官回鄉的好。對,應該不辭而別。采用拋棄主人一走了事的形式,這樣,世人或許會認為,這是對主家的無聲抗議和批判。按慣例,不辭而別乃是對主家的一種反叛,主家要派出打手,前去問罪的,但是對手既然是朝廷,那就值得同它周旋到底。到那時候,可就憑著一垛住宅的高牆堅決抵抗,直到戰死為止。除此之外,無法洗刷這樣的奇恥大辱。
  第二天天色未明,甚兵衛就離開了住所,逃出了大阪城。路上,順便去近江的公館收拾了一下,便徑直返回故鄉尾張,在愛知郡烏森他的領地內的一所寺院裡,落發為僧,取號隱齋,就此隱居下來。
  當然,按理上面是要派人前去討伐的。但是杉原伯耆把這件事辦理得十分妥帖。第二天一早,當他確實弄清甚兵衛已經出走之後,便進入大阪的宮城內拜謁秀吉,稟報了結果,並且說,甚兵衛回尾張不是私逃而是因病隱退,他曾向我表白過這一心願。如此這般地一番掩飾之後,才神秘地請示道:“不知能否恩准。”
  不用說,秀吉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杉原所說這番話背後隱藏的事實。但是,這種時候,如果興師動眾,派人前去問罪,那只會對朝廷不利。
  “好吧!”
  秀吉照准了杉原的請求。他還有更加重大的事情要謀劃:必須立即遣使去濱松,說服家康,讓他答應娶阿旭。
  “此事該如何辦好?”
  盡管秀吉一向多謀善斷,可這次卻連他也並非胸有成竹。誠然,家康雖現有側室多人,但自從正室築山夫人五年前因一件不吉之事死於非命之後,他至今沒有續弦。這一方面也是因為,昔日與築山夫人之間的糾紛使家康吃夠了苦頭,他大概覺得目前這種沒有正室夫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更為理想吧。不過,總之一句話,他如今算是獨身。
  論年齡,家康今年四十四歲。預定嫁過去的新娘子阿旭已經四十三歲了,不僅根本就說不上是什麼天姿玉色的美人兒,而且年輕時因常在田間勞作,皮膚很粗糙,臉上風吹日曬的皺紋很深,靠塗脂抹粉已經難於掩蓋。加上出身卑微,不久前還是一個沒有官位的武士的老婆。家康究竟肯不肯娶這樣一個女人為妻呢?秀吉最後想著:“不管成功還是失敗,現在的問題是要派人去搭搭橋看。”
  結果決定讓織田信雄當介紹人,派土方勘兵衛和富田左近等人為使者,前往濱松。他們先前是信雄家的重臣,如今是羽柴家親信的幕僚。土方勘兵衛是個善長辭令的人。他對家康說道,為了天下和兩家的安寧,沒有比這更可喜的事了。家康只是點點頭,一直不作聲。最後他開口道:“請讓我考慮一個晚上,不過我不會讓各位失面子的。”他僅僅講了這麼一句話。
  此後當他退到內廳,召集重臣們計議這件事的時候,家康已經拿定了主意。
  不過,大部分重臣都表示反對,他們氣得臉色發青,滿臉鄙夷的神情。他們說,主君如此高貴的血統,不應該同農民這樣出身卑賤的人結成姻眷。他們根本不想承認秀吉是從三位大納言這樣的高官。
  “別說了。”家康不高興地說。
  這種感情用事的誇誇其談,即使聽一百個晚上,又有什麼用呢?現在要和這位農民出身的四十三歲的老太婆同床共枕的是他家康本人。要說什麼喜歡不喜歡,應該首先由他來說。家康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要把這件事完全作為政治問題來處理。他不能不這樣做。從這件事可以看出,這位未來的新郎是一個非常富於忍耐精神的人。年輕的時候,為了不失去鄰國今川氏的歡心,他不得不從今川家族中娶了比他年長的女子為妻。過了二十幾年之後,在織田信長的強迫下,他殺死了這位妻子築山夫人、連同他的親生兒子信康。因為如果不服從織田信長的命令,作為他屬下的德川家,一天也無法生存。如上所述,這一切的一切全都出自政治方面的原因。現在要娶秀吉的妹妹這個年過四十、死了丈夫之後回到娘家的寡婦作妻子,也不能不用人之常情來考慮,這一點,家康簡直是太清楚了。不管出身如何,今日羽柴家的權勢早已大大超過昔日的今川氏和織田氏了。局勢既然如此,這樁婚事也就不能不答應下來。
  “請想一想看。”
  家康必須從另一角度使他的家臣們保持作為德川家家臣的自尊心。他說:旭小姐是一個很好的人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50:58

  家康對他的家臣們說,秀吉已經囊括大半個天下,可是卻主動地、卑躬屈膝地打算把自己的妹妹送給東海的我當人質,甚至不惜把早已嫁給了自己家臣的妹妹討回來再給我。秀吉的難言之隱不是洞若觀火嗎?家康接著說,觀今日大勢,天下遲早將歸羽柴家所有。一旦出現這種局面,那麼總有一天我們將不得不臣服於他。既然已經看清了將來的結局,那就盡可能以體面的方式臣服於他才對我們有利。他說,在這類事情上希望不要和他爭論。他所說的“這類事情”,是指他與旭小姐結婚的事。
  定康答應了。他把這一意思告訴了秀吉派來的使者,同時讓家臣本多忠勝帶著彩禮,趕快前往京城去了。
  “大喜呀,事情總算順利解決了。”
  秀吉拍了一下巴掌,做了一個表示極為欣喜的動作,可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對這麼輕易地答應了這樁婚事的家康這個人,產生了一種比以往更大的畏懼。他心裡想,這樣的感覺敏銳、處事利落,會不會又是這個胖大漢的戰略啊!
  事情進展順利,婚事舉辦得極為隆重。旭小姐只是聽任事態的發展,任人擺布。她除了任人擺布之外,別無他法。她的身子被人從大阪城內的公館裡裝上了花轎。不久又在天滿改乘船只。不用說,她後來被載送到了京都,安置在聚樂第裡。這座歷史上最富麗堂皇的殿堂被用作旭小姐出嫁前打扮整容的場所。她除了要自己張口吃飯,起身解手之外,只需要呼吸就行了,余下的一切事情都有別人侍候。訂婚之後過了三個月,正值初夏時節,她坐在花轎裡,從京城出發上路了。這支送親的隊伍是由秀吉的親戚官居彈正少弼的淺野長政和織田家同族的官居隼人正的津田信勝、以及儀大夫瀧川等人帶領的。他們率領了千余騎兵,在隊伍前後擔任侍衛。光旭小姐身邊的親信侍女和隨從武士就有一百五十多人,婦女用的轎子十一台,釣轎(日本古代的轎子有兩種,一是轎箱擱在杠棒上的,一是轎箱釣在杠棒下的。在日語裡,前者稱為輿,後者稱為釣輿。前者華貴些,後者稍次。)十五台。一支如畫卷般華麗多采的送親隊伍朝東海道而去。
  五月十四日,送親的行列進入了濱松城,當天就在城內舉行了婚禮。事後,德川家的老臣榊原康政從濱松動身,為的是上京向秀吉報告婚禮在喜氣洋溢中順利完成的經過。不用說,當天夜裡家康與旭小姐同床共衾。順便提一下,家康有愛妾多人:西郡局、阿萬、阿愛、都摩、茶阿、阿龜、阿梶等等。他的後宮真是花團錦簇、絢麗多采。在這種情況下,他哪會有這般好奇心,想與這老太婆似的女人同床共衾、小題大做地去嘗嘗男女之間的那種情趣呢?
  然而這個人物的令人驚訝之處在於,盡管是表面上的,但去能那麼認真,那麼一絲不苟地與新娘子度過了初夜。對待新娘子的態度也十分溫柔。為了安撫她的看來已經疲憊不堪的神經,他恰如其分地對新娘子講了一些必要的體己話。
  阿旭聽了,只是不時地微微點頭,依然顯得反應遲鈍,然而內心卻充滿了一種清新而又驚奇的感覺。說起德川家康,那早就聽說是東海地方首屈一指的武將。就連織田老爺也要讓三分的,可誰知卻有如此的脈脈柔情。就連自己的第一個丈夫──一個貧苦的莊稼漢,和後來的丈夫——尾張的地方武士家庭出身的甚兵衛,也都不曾以這樣的柔情對待過她。
  當阿旭的眼神裡流露出她內心的感動之情時,家康一眼就看到了。這時候,他知道這一多少有點困難的工作已經取得了成功,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氣。就家康來說,他必須溫柔地對待阿旭。他知道這洞房花燭之夜切不可漫不經心、敷衍了事,不如說必須拿出比對待愛妾們更為認真的態度來才行。他想,跟隨阿旭來的那位老年女僕明天准向阿旭打聽家康對她的態度,而且可能立即寫一封長信,寄給秀吉身邊的老年女僕。秀吉也一定想了解家康對待阿旭姑娘的態度,或許現在正在焦急地等待這樣一封報告消息的來信呢。對於家康來說,這洞房花燭之夜就是政治,而撫摸阿旭的失去了光澤的身體——盡管多少要有一些忍耐精神——就是一項重要的任務了。
  然而後來,秀吉卻不能不大失所望。
  秀吉原來抱著莫大的希望,以為結成這門親事,家康大概就會來京。誰知家康娶了阿旭之後,仍然動也不動,熱中於經營東海,對於秀吉根本未加理睬。至少可以說,他一直裝出一副對秀吉不感興趣的樣子。
  秀吉變得越發焦躁不安了。這麼一來,如果他不付出比這件婚事更大的犧牲,那恐怕家康是不會動身來京的啦。秀吉的這種想法,促使他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心:他打算把阿旭的母親作為人質送到濱松去,以此要求家康作出母親到後他也來京的保證。這就是說,你家康盡管上京來好了,我決不殺害你,現在把我的母親送到你處。你家康來京期間有個萬一,可以殺我的母親。
  “小一郎,你去跟母親大人說說。”秀吉命令他的弟弟說。
  小一郎秀長吃了一驚。要說關白秀吉,那已是主宰天下的人物了。家康充其量不過是經營東海數國的地方諸侯,為了要他上京來一次,不僅把自己的妹妹白白送給他,還要賠上母親,讓她去當抵押品,這成何體統?秀長反對這樣做,他認為這是武門的恥辱。
  “依我看,對那位濱松老爺,可不必退讓到如此地步。如他不肯聽從勸告來京謁見,唯有派兵討伐,一舉把他消滅。”秀長這樣說。
  這話可能是對的。如果是已故的織田信長大概早就這樣做了。秀吉如今已位居關白,版圖已在原有的基礎上增添了紀州和四國,要征服家康,以實力而論,早已是綽綽有余了。
  “是那麼回事。”秀吉說道。
  他對弟弟說,在他看來,正因為如此,所以這樣做不算武門的恥辱。中央的強大勢力向偏僻的弱小勢力屈膝,這叫作謙讓而不是恥辱,世人自然也會這麼看的。毋寧說人們會把這樣的行動看作美舉的吧。我們統一的方針,以徹底消化為重點,要盡可能愛惜時間,避免動用武力,爭取不留下後患。目的在這裡。為此,不惜采用任何手段。當時秀吉已給軍團下了征討九州的命令,並准備親自率領大軍遠征。他希望這個時期消除東方的威脅,保持天下的穩定。秀吉接著對弟弟說,濱松的那位是已故的織田老爺的盟友,其威望舉世皆知。倘若他走出濱松城,成了我們的屬下,那麼天下人心頃刻之間就會安定。世人會認為我豐臣秀吉的天下已經堅不可摧了。目的就在這裡。所得到的好處遠比派兵討伐家康來得大。
  去年秀吉就任關白。與此同時,宮廷內和社會上一般人都把他的母親阿仲稱作大政所。
  “行啊!”
  這一次出人意外,大政所滿口答應了。因為秀長心想,即便給老母親講述政治形勢,也只會給她帶來思想上的混亂。因此,他只對母親說:“怎麼樣,阿旭出嫁已有好些日子了,您想不想去看看她啊?”對於這樣的提議阿仲當然不會有什麼意見的。
  把這件事公之於世的時候,也用了這樣的理由:“大政所為慰藉旭小姐之寂寞,將下訪東海。”
  家康也屈服於秀吉的要求,差人送來書信,說他打算上京謁見,並為此而作了准備。
  不久,大政所從大阪起程東下。家康原計劃從濱松遠道去岡崎迎接,並親自迎進濱松城。這時有一個幕僚,宛如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似的,向家康進了一言。他說道:“說不定是個假的。”
  理由完全是臆測的。據他說,這麼大年紀的老婦人,在京城內廷的女官之中有的是。秀吉為了騙主上,有可能把不知從什麼地方物色來的一個老太婆打扮成大政所呢。
  “這話有道理!”
  家康聽了也連連點頭。那時候他已經來到岡崎。聽幕僚這麼一說,立即心生一計,改變了原定的計劃,連忙派人去濱松把旭小姐接來,目的是觀察一下旭小姐與大政所見面時的情景,以判斷真假。家康和幕僚們全都把這一企圖秘而不宣。
  “不過,這位夫人向來不大敏感,究竟會怎麼樣?”
  也有人這樣擔心。因為旭小姐向來反應遲鈍,表情麻木,難於猜透她的心事。
  由於原定計劃的變更,旭小姐匆匆從濱松動身的那天是十月十七日。從濱松到岡崎是為期兩天的行程。第二天是十八日。黃昏時分,旭小姐的一行人馬進入岡崎城內。
  這時候,簡直就像事前安排妥帖的一般,大政所的儀仗從西面進入岡崎城來。兩人的儀仗在通往城的正門的十字路口相遇了。
  “那不是大政所的儀仗嗎?”旭小姐掀開轎簾,對她的侍女們說道。
  對於一向感覺遲鈍的她來說,這真可以說是罕見的敏感了。
  大政所也感覺到了。雙方都靠人的本能的感覺發現了對方,並且立即作出了反應。大政所也命令轎夫停下轎。她拉開了轎簾,只見從轎簾裡面伸出一個灰白頭發的腦袋來。
  “啊喲!”旭小姐首先發出一聲近似悲鳴的尖叫。
  她趕緊跌跌撞撞地從轎裡滾爬著出來,這是因為踩著了衣服的下擺而摔了一跤。當她從地上爬起來時,正好大政所也急匆匆從轎子裡跌跌撞撞地下來了。母女兩人就勢在路上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旭小姐不顧衣服沾滿塵埃,竟然像一個小女孩似地痛哭。
  “沒有錯!”家康的幕僚本多重次站在一旁看到這般情景,以實驗者的冷徹目光頷首點頭這麼說。
  這是一次高明的實驗。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德川冷酷無情的態度。而這大概可以說是日後一直保持下去的德川家特有的家風吧。
  看到這番情景,家康放下了心。第三天,他就動身上京去了。家康在京城逗留的二十五天裡,大政所和旭小姐一起住在岡崎城的公館裡。這期間,德川家屬下的將領井伊直政、大久保忠世和上面提到的本多重次,率領手下親兵對公館嚴加監視。本多重次還特意在大政所下榻的樓殿四周堆滿了干柴,並派兵日夜看守,准備一旦聽到家康在京城被害的消息,就立即點火將母女兩人活活燒死。
  “啊喲,你原來是嫁到了這樣的人家當正室夫人哪!”大政所對女兒說。
  她也很驚訝,她覺得,這個小女兒的不幸遭遇,就如那色彩斑斕的地獄圖所描繪的那樣。在這二十五天裡,母女兩人的臉頰上從早到晚沒有斷過淚水。離這岡崎城向西行八裡,就是她們曾經長期生活過的家鄉——尾張中村。作為貧農在那裡度過的日日夜夜是何等快樂啊,這一切如今成了她們母女倆不厭其煩地交談的話題。
  家康平安地從京城回來以後,大政所離開岡崎回去了。家康緊接著就把他的首府從濱松遷到了駿府(現在的靜岡市),阿旭也跟著遷居,自那以後一直住在駿府城裡。因此,被人稱為駿河夫人。
  不過,她在這裡所住的時間並不長久。
  三年後的天正十七年(1589)七月,得到大政所在京染病的消息,她立即趕往京城看護母親,幸好大政所的病痊愈了,但旭小姐卻從此病倒,於是便留在京城裡休養。不願意回駿府,心情郁郁不歡,恐怕是導致她生病的真正原因吧。自那以後,她的身體日見衰弱,終於在第二年的正月十四日,在聚樂第死去。時年四十八歲。
  秀吉沒有把旭小姐的遺骨送還給德川家,因為她生前始終不願意回去,甚至為此而憂郁得病倒了。秀吉把她葬在京都郊外鳥羽街道旁邊的東福寺內,贈給她一個南明院殿光室總旭姊的謚號,隨後立即率大軍討伐關東的北條去了。在這次東征途中,當他路過駿府的時候,聽到了關於旭姑娘生前經常到安倍郡瑞龍寺降香參拜的逸事。秀吉可憐她那薄命的一生,為了超度來世,特地在寺內為她建造了一座佛供塔。
  奇怪的是,關於她的事跡,在她死後連一首和歌都未留下來。當然,不光是沒有留下和歌。
  在這一時代,在豐臣家和德川家的內外,有過不少記事的人。他們為後世留下了各種記載。可是任何一份記載裡都沒有留下她的片言只語。也不知是因為她實在寡言少語,還是由於她不喜歡和人交往。
  不管出於哪個原因,在歷史中她是保持著永恆的沉默。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52:46

澱姬和她的兒子

第一節

  豐臣秀吉有不少與眾不同的地方,情欲過於熾烈算得上是其中之一吧。壯年的時候,他自己克制著。到了晚年就放松了。澱姬是秀吉晚年所寵愛的女人,她為他生下了兒子秀賴。
  這個女人出生在近江(今滋賀縣)。童年時代——一直到七歲,是在近江度過的。
  娘家淺井氏,原是近江北部的霸主,主城在小谷。
  小谷城是一座建造在山頂上的城池。城的背後,起伏的山峰連綿不斷,一直遠遠地伸向北陸。城的東南方緊靠著伊吹山。站在這伊吹山的山頂向遠處眺望,只見眼下琵琶湖裡的點點白帆,猶如小蟲的翅膀那樣,閃耀著微微的亮光。這座山頂的城寨正是澱姬的娘家。對她來說,這城池和山頂的景色,怕是永生難忘的了。
  澱姬的童年,境遇十分悲涼。當她懂事的時候,城池和山頭都已陷入敵兵的包圍之中。山腳下的平地上,到處是敵人的旗幟和人馬。她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度過童年時期的。耳邊每天槍聲不斷。這在槍聲驚擾下的日子,使人覺得沒完沒了的長。這樣的情況,從元龜元年(1570)六月,到天正元年(1573)八月,整整持續了三年又兩個月。
  “敵人是木下藤吉郎秀吉。”
  這是乳母(日後的大藏卿女官)這幾年裡一直以充滿憎惡的口吻,在小女孩耳邊念叨的名字。確切地說,敵人應該是“織田信長”。然而乳母卻故意避而不說。因為織田家是這個女孩的母親阿市的娘家,信長是阿市的哥哥,小女孩的舅舅。木下藤吉郎不過是信長手下的一員將領。但是,藤吉郎這個人是織田家派來攻打淺井氏小谷城的這支部隊的直接負責人。讓小女孩憎恨這個名字,是沒有關系的。
  女孩一輩子也忘不掉當時的情景。從城南邊的天險關隘往下望去,只見遙遠的山腳下,平川對面的丘陵上,敵將藤吉郎在那裡築了個大本營。當地人把這一片丘陵,稱為橫山。而實際上那是一片婀娜多姿、蜿蜒起伏的古墳。就在古墳上築了一座堅固的城堡。白天,無數面旌旗飄舞;入夜,萬千堆篝火明滅。這是三年零兩個月的期間裡,晝夜不變的景色。就在那座大本營地,織田家的那位步卒出身的將領藤吉郎,正擔任著迫害者總指揮的角色。
  女孩問母親阿市:“媽媽,你認識他嗎?”
  阿市按理是知道的。因為當她嫁到這淺井家來的時候,藤吉郎的地位已經相當高了。事實上,阿市從岐阜來到近江的時候,藤吉郎是她的婚嫁行列的護送人之一。此人有一副機智的笑臉,目光銳利的眼睛,說話的聲音宏大而開朗。但是身材十分矮小,相貌也很醜陋,那張臉簡直跟剛出生的早產的嬰兒一般。
  “……”
  阿市聽了女兒的問話,默默地搖了搖頭。一種連提都不願意提起的強烈的厭惡之情,猶如一把出鞘的鋼刀似的,毫無掩飾。女孩一輩子也忘不掉,此時此刻母親那怒氣衝衝的表情。
  城池陷落的日子來到了。關於戰爭的進展情況,小女孩沒有從大人那裡得到過任何消息,她只記得那一天早晨,天還沒有亮,就被叫醒,被人領著去見父親淺井長政。見過之後,就和母親阿市、乳母們以及兩個妹妹一起,分別坐進了轎子,被人抬著出了城門。
  小女孩曾不止一次地從裡面拍打著轎廂的小窗,問道:“上哪兒去啊?”
  但是連奶娘都不回答她。結果,她們被抬到了織田家的軍營之中,第一次和自稱是她舅舅的織田信長見了面。那天,信長沒有披甲戴胄,卻穿了一件看來很涼快的麻布短袖衫。他的身邊跪坐著一位兩眼哭得紅腫的武將,此人的身材矮小得令人吃驚。
  “所說的藤吉郎,會不會就是他呀?”
  許多年之後,好憑借著一點淡淡的記憶,勉強想起了當時的木下藤吉郎是什麼樣子。就這樣,她們被送到了尾張的清洲城,並在那裡住了下來。
  順便說一下,估計她一生中至少在八個以上的城堡居住過,不斷地從一座城池轉到另一座。近江的小谷城,尾張的清洲城,越前的北莊城,山城國的澱城,相模小田原的附城,築前的名護屋城,山城國的伏見城,大阪城……
  在尾張清洲城生活的時期也不長。沒地多久,她們又遷到了越前北莊城。因為女孩的母親阿市改嫁給了北莊城城主柴田勝家。勝家兼任織田家在北陸地方的總督,而這北莊城也陷落了。
  和她的出生地、淺井氏的小谷城陷落時的情形一樣,攻城的敵人又是那位藤吉郎。從攻落小谷城之後到今天,已過去了十年光陰。這期間,他的身份發生了變化,稱呼也從木下藤吉郎,改成了築前守羽柴秀吉。和從前攻打小谷城時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並不是由於信長的命令闖入越前的,而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志,組織了一支大軍,憑著一根馬鞭,催著人馬越過了木芽嶺,闖入了越前平原,包圍了北莊城。
  這時候,信長早已不在人世了。前一年,在京都本能寺,他被手下的將領明智光秀所害,而這位光秀遇到秀吉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挑戰,也已一命嗚呼。不用說,秀吉的勢力看來已發展到足以掌握織田政權繼承權的地步,然而織田家的首席老臣柴田勝家對此不悅,兩人鬧翻了臉,斷了交。雙方終於在北近江的賤之岳——靠近小谷古城的地方,進行了決戰。秀吉靠著他那堪稱神妙的用兵方略,擊潰了勝家的軍隊。勝家向北逃跑,躲進了北莊城,關了城門。秀吉馬不停蹄,跟蹤追擊。當羽柴秀吉的大軍兵臨北莊城城下的時候,她心裡想道:“為什麼那個男的老是這樣子呢?”
  在自己的生涯中,這個男人兩次帶兵殺上門來,破壞了她的生活,弄得她與家人生離死別。對於這個男人,與其說懷著憎惡之情,不如說充滿了恐懼。四月二十四日,天色未明,突然槍聲大作,這震耳欲聾的槍聲,簡直就像會把北莊城震裂成兩半兒似的。她在自己的臥室裡被嚇得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但是接著又摔倒下去。奶媽一把抱住了她的長得豐滿的肩膀,那時她已經十七歲了。天還很黑。屋子裡黑洞洞的。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了一句:“還是夜裡嗎?”
  奶媽在她的耳邊緩慢而小聲地說:“不,天馬上就要亮了,不過現在還沒有亮。”
  這一句低聲細語,喚起了她遙遠的記憶。小谷城陷落的時候,這位奶媽也曾這麼說過的。無論是黎明之前這時間,還是如瘋狂的槍聲,都和近江小谷城那時的情景十分相似。
  就在她被震倒了的時候,秀吉的軍隊已經衝進了北莊城的一角。城裡立時成了戰場。勝家和他的家族們轉移到了天守閣。這時候,守衛城池及其家族的士兵,死得只剩下二百人了。
  她的後父柴田勝家與她的亡父淺井長政有一個十分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脾性:要求死得壯烈。事實上,勝家也正是這樣做的。
  勝家通知敵人自己准備自刎而死。之後,他在天守閣擺開了酒宴。他讓殘留下來的士兵們唱歌,自己則穿著茜草根染的暗紅色的晚禮服,興高采烈地翩翩起舞。就這樣按照歷來的慣例,舉行了落城之宴。
  然後派了一名使節到敵人那裡提出勸告:“馬上就要在天守閣放火自刎。為此,請你們退得遠一點。”
  天守閣上堆滿了二十年來貯存起來的火藥,如果在這裡放火,就會燃著火藥,引起大爆炸,恐怕連天守閣的柱子和屋頂都會炸得飛到半空裡的。勝家勸告敵人躲得遠一點,以防炸傷。
  事實如此。只聽見轟隆一聲,地動山搖,天守閣飛向了半空。後父勝家,母親阿市,和三十多位隨身臣僕,全都在自己點燃的火裡炸得粉身碎骨。就連這一次,也是命運使她活了下來。按照勝家的命令,她和她的兩個妹妹一起,被送到了敵軍那兒。勝家在自殺之前,請求秀吉說道:“請你救救這三個姑娘!”
  其理由是:“如足下所知,這三個姑娘,不是我勝家的孩子,而是近江小谷城淺井長政的遺兒。因之,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對足下來說,她們是主家的人,是理當給以保護的。”
  不用說,秀吉接受了下來。這情形也和小谷城陷落時毫無二致,更確切地說是相同得有點過分了。這個幼名茶茶的姑娘,幼時曾經到充滿刀山火海的陰曹地府周游過一次,大概是牛頭馬面們的一時疏忽吧,竟放她活著回到了人間,而如今,已是妙齡少女的她,又一次被迫重下了同樣的地獄。在第一次下地獄的時候,她的親爹死了,第二次下地獄的時候,她的親娘也死了。而這前後兩次地獄,都是同一個男人逼著下的。傳說此人是當今世上最有活動能力的人。
  她們被送到了這個男人——秀吉的軍中。但不是大本營,而是一處位於戰場東南方的名叫一乘谷的山村裡,那地方離戰場很遠。這裡是從前越前國的國主朝倉氏的城堡和府邸的所在地。雖說朝倉氏的舊址現在只不過在山林深處留下幾塊基石了,然而那扎煞著許多古杉的山谷裡濕潤的空氣和那清靜異常的古城的城址,想必會讓三位姑娘緊張的神經稍許松馳下來一些。而這准是秀吉對她們的關懷無疑。後來才知道,秀吉這個人,看來倒是很會體貼人的,有時甚至過分了。
  也不知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考慮,秀吉沒有馬上會見她們。打下北莊城之後,他又進兵加賀,轉戰各地,攻克了許多城池。繼而又降伏了能登和越中,直到初夏的時候才回到越前。在回越前的途中,他主動地順道來到一乘谷。
  秀吉說:“讓我見見茶茶姑娘。”
  他們是在一所寺院裡見的面。秀吉事先讓人把寺院的書院打掃得干干淨淨,然後差人把她們叫了來。秀吉沒有把她們放在下座,而是給了她們與自己同等的席位。
  秀吉謙恭地開口道:“敝人是築前守。”
  此人平日說話爽直,性格開朗,可現在這句話卻說得有氣無力,活像寺院裡即將消失的那鐘聲的余韻一般。語氣裡還極其自然地帶著憂傷的情調。
  “雖說是由於戰爭,但也是出自無奈才和修理(指勝家)兵刃相見,而修理又武運不濟,終於陣亡,連你們的母親大人也同歸於盡。對此,正不知如何吊慰才好。”秀吉口齒清晰的這麼說,語調裡充滿了真情實意。
  “在座三位,都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不用說,是敝人的主家的人,從今以後,”說到這裡秀吉停頓下來,稍稍閉了一下眼睛,“請允許築前守代替右大臣守護你們。”
  這話說得多妙啊。通過提出信長的名字,秀吉的行為和立場完全成為正義的了。昔日攻打近江的小谷城也是信長的命令;這次打越前的北莊城,盡管信長早已成了故人,然而那也是在關於由哪一位公子繼承織田家這個問題上,勝家和秀吉發生意見分歧,由於這一原因(盡管這是表面上的),才發展到兩軍交戰。這就是說,雙方都“不是出自私心而始終是為了織田家的事業著想”,只要提到信長的大名,那麼無論是消滅了淺井長政,還是逼得柴田勝家自盡,那就全非他秀吉為之,乃是正義使然。
  不過,秀吉此時此刻的正義的感情,倒也不一定完全是裝出來的。他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家臣,對他們說:“這幾位小姐,是我主上的寶眷,而且現在的處境又十分令人同情,務請你們悉心奉侍,倍加愛護。”
  秀吉由衷地灑下了一掬同情之淚,要求家臣們照拂她們。這是秀吉發自內心的話語。秀吉是個愛把自己的真情表達出來的人,就像他脖子上的青筋總是露著那樣。這是個罕見的人物,做事總是那麼認真,即便說假話的時候,也能說得十分誠懇。他可沒那麼愚鈍,只知道一味地誠實,無論是誠實還是真情,他都准備著好幾套,就像他身體內部有著好多根血管那樣。舉例來說,當思念故主的時候,他對故主的忠誠之心,甚至使他不禁常常流淚,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把故主的政權交給其子,而始終為了把政權抓在自己手中而全力以赴地展開活動。事實上,他正是懷著這樣一種異乎尋常的野心,才率領兵馬,縱橫馳騁,轉戰各地的。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是秀吉的真情。
  同時,秀吉又思忖著:“要是能把這位小姐……”
  秀吉如飢似渴的目光,久久凝視著茶茶那雪白粉嫩的玉頸,恨不得把她摟在懷裡。這也是他的強烈的真情。在秀吉看來,這與對故主信長的忠誠一點也不矛盾。更確切地說,正是對故主的思念,才勾起了他這種情欲。秀吉喜歡女人,已到了不幸的地步。他所喜歡的對像,不是那種出身低賤的女人,而是貴族。正是貴族的女子,才燃起了這位出身低微的男子的欲念。至於貴族女子,也並非是任何貴族家的女子。
  公卿家的姑娘不在此列。公卿雖是貴族之中的貴族,但在秀吉以往的生活中,與他們沒有多少實際的接觸,因而了解不深。他得要武家貴族。為了這個緣故,秀吉已把京極家出身的姑娘弄到了手,又和宇喜多家的遺孀勾搭上了,也和本願寺主持人的夫人幾度同床共枕,但是秀吉心目中最崇敬的貴族,不管怎麼說還得數織田家。如果冷靜地思考一下的話,那麼這事兒也未免有點兒奇特。因為這織田家,不過是從信長的父親那代起才突然成為半個尾張國的主人的新興大名而已,連他的祖父是干什麼的,也還不清楚。然而當秀吉還在當奴僕,被人叫作“猴子”的時候,這織田家便一直是秀吉的主家。那時候,對他來說,織田家的家族,就是天宮裡的人。在他看來,織田家的小姐們猶如神仙一般高貴。她們那仙女般美麗的容貌,即便從地上仰望一眼,都甚至會叫人失魂落魄,如痴如醉。如果能把織田家的女子摟在懷裡,哪怕是一個也好,那麼即使放棄一千個女人,他也心滿意足。這想法盡管有點卑下,然而在打心裡向往這一點上,它和對故主的忠誠,就如生在一根藤上的兩個瓜。
  秀吉心裡忽然想起那位與柴田勝家一起在北莊城的大火中燒死的阿市來了。阿市長得天姿國色,可謂絕代佳人。秀吉從前曾經偷偷思念過她,雖說那只是無法實現的一枕黃梁美夢而已。而眼前的這位姑娘,正是那阿市的女兒,盡管姿色可能比她母親略遜一籌。
  秀吉緬懷織田家的心情越是加深,他在腦海裡就越描繪著有一天與眼前的這位姑娘結合時的種種情景:“將來總有一天……”
  但是,這位茶茶卻低著頭,眼睛一直朝著下面,其間只有一次仰視了一眼秀吉。
  “原來是這個人啊!”
  當抬起頭看見秀吉時,茶茶有點感到意外。一個曾經給自己帶來那麼大的災難的人,想不到竟像一個這一帶的路口玩耍的村童一樣,天真無邪。只見他一會兒興高采烈地說話,一會兒又孩子般地高聲笑了起來。猶如盛夏時節晴朗的天空那樣,萬裡無雲,一碧如洗。他對什麼事情都感到好奇,表示驚訝,看來倒是個心胸寬廣豁達大度的人物。對此,茶茶感到迷惑不解。
  茶茶甚至想:“不是那個男的。”
  “那個男的”是指她童年時曾經攻克她居住的小谷城的那個藤吉郎,那時他為了攻打小谷城而在近處造了座作戰用的橫山城,他是橫山城的城主。茶茶心裡思忖的是:眼前這個人可不是那個藤吉郎啊。在以往的歲月裡,茶茶一直在自己的腦海裡刻畫著藤吉郎的形像,然而這形像卻與眼前這個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正是這位從前給茶茶灌輸了有關藤吉郎的種種形像的奶媽,後來卻開始對茶茶說:“那可是個好人哪!”
  雖說是漸漸的,但奶媽看來卻在不斷發生變化。最近,她的舉止言談,令人奇怪地變得很開朗了,她給茶茶講述了許多有關秀吉的故事。話語的細微末節之間,常常帶著贊賞的語氣,顯然是為了讓茶茶喜歡起秀吉來。
  “為什麼會這樣?”
  茶茶卻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在這方面,茶茶是很遲鈍的,而這種遲鈍,是她這樣出身的人容易具有的特性。茶茶只發現,奶媽的衣著不知不覺地變得闊綽起來了。
  而且,這位奶媽不知什麼時候,竟從自己的家鄉丹後(現屬京都府)大野村,把她的幾個兒子給叫來了。這位奶媽是丹後大野村的武士大野修理亮的妻子。早從小谷城那時起,她和丈夫就都是淺井家的僕人。小谷城陷落之後,他們回到丹後。其後,丈夫因病去世,兩個兒子平安地長大成人,長子今年已經快二十歲了,名叫大野治長。
  “丹後的大野村,是從宮津往西,一個靠山的村子,對吧?唔,我想起來了,有一條竹野川在村邊流過,形成了一條小小的溪谷。”
  單獨召見這位奶媽的時候,秀吉這樣談到了她的老家。秀吉並不知道什麼丹後的大野村,而剛好他的幕營裡有個丹後的大名細川幽齋,這些是秀吉事先從他那裡批發來的知識。聽了秀吉這番話,奶媽驚呆了。居然連那樣偏僻的山村都了如指掌,這一點使她很快對秀吉有了親近感。
  秀吉問她:“有兒子沒有?”
  當奶媽回答“有”的時候,秀吉便接著說道:“你的兒子一定像你,很機靈能干吧,去領來給我看看嘛,我提拔他當個衛兵,要是挺有才干的話,將來還可能提拔他當大將呢!”
  奶媽暗自思忖:“嗨,這可是件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美事兒麼。”
  打這天起,她完全變了樣,就如五髒六腑都給人換過了似的。她立即派人趕回老家送信。後來,她的兩個兒子就從丹後宮津港坐上船,進了越後的三國港,沒過幾天就到了母親這裡。秀吉履行諾言,把他們兄弟倆都聘作了武士。
  茶茶有她敏銳的地方——正因為如此,她總是警惕地眨巴著眼睛,眼珠裡老是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彩。然而當她聽說奶媽的兒子被秀吉聘作武士的時候,卻沒有能聯想到這件事的近來奶媽的神情的變化之間有什麼關系。也不知是何緣故,她竟缺乏這方面的智慧,也可能生來就是這樣的。
  茶茶她們按照吩咐遷到了大阪城。
  當她們一行人從越前進入大阪的時候,秀吉已經叫人為她們准備好了一幢專用的邸宅。這是新建的,看來早就動工興建了。
  奶媽說道:“可能早在越前的軍旅之中,就派人飛馬趕回大阪,命令人興建的吧。”
  她又一次稱贊起秀吉來了。茶茶有生以來,還從未沒有住過這麼富麗堂皇的公館,從這一點來說,她是滿意了。奶媽說:“秀吉老爺可是個對人體貼入微的人啊!這從下面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來,他曾主動地對我說,他打算在您的父親淺井長政老爺和您母親阿市夫人的忌日,請一班和尚,為他們做佛事呢。這樣的感情,可說是非同一般嘍。”而且更加重要的是,“秀吉老爺還說,到時要把淺井家同族的女眷,給叫來也沒關系呢。”
  信長在世的時候,淺井家是天底下的頭號罪人。信長經過多年苦戰,消滅了淺井家,之後便把他妹夫淺井長政的頭蓋骨塗了漆,加了金邊,做成了一只杯子,拿它喝酒,並讓他的手下人也傳著喝。信長對淺井家就是這麼恨之入骨的。對淺井家同族人也一樣。他們之中,有的人在城堡陷落之後,藏進了深山老林,再也不敢在世上露面了。這話是說,秀吉要取消信長的禁令,不只是婦女,連男子也一樣。
  秀吉說道:“我將按他們的才干的大小,來委派他們。”
  奶媽說道:“這是真的嗎?”便啪的一聲合起掌來,臉朝平日信奉的愛宕的勝軍地藏的方向,叩頭致謝起來。
  她把秀吉的這番話也轉告了茶茶,說道:“小姐,請您高興吧。這麼一來,您家祖先的全體在天之靈,也准會得到超度而上極樂世界啦。真叫人高興啊!”
  可是茶茶卻並沒有感動,她只淡淡地應了一聲:“是嗎?”
  她這樣無動於衷,並非由於對奶媽剛才的話抱有異議或反感,而是不能像奶媽那樣,一聽說與自己並沒有直接關系的什麼同族人發跡和祖先在天之靈的超度,就樂得手舞足蹈起來。茶茶總是寡言少語。這種沉默寡言的性格給大人們這樣一種印像:茶茶是個心眼很多、頗難侍候的姑娘。就連奶媽也常常為此而焦慮。
  在秀吉的許可下,潛藏在各處的淺井家的同族人,都陸續露面了。小谷城陷落之後改名田尾茂右衛門的淺井政高,還有淺井大炊助,甚至連已故的城主淺井長政的小妾所生的兒子淺井井賴也都出來了。這淺井井賴乃是茶茶的同父異母的弟弟,而茶茶連他的臉都直到現在才第一次見到。
  秀吉為他們作了這樣的安排:“啊,淺井家的人都來了嗎?見到你們真親切啊!請大家在美濃守(秀吉的弟弟秀長)手下工作。”
  茶茶她們對大阪城內的生活漸漸習慣了。
  秀吉說:“她們是主家的人。”
  他對茶茶她們很是敬重。這裡面雖然也很包含著秀吉式的誇張成分在內。他的此種意向,在城內數萬男女居民之中,已經家喻戶曉。因而顛沛流離的三姐妹在大阪城日子過得並不賴。
  另外,茶茶和她的妹妹以及侍女們,來到大阪城之後才知道,原來大阪城的居民當中,淺井家昔日的臣僕以及他們的下屬,或者過去和淺井家有過關系的近江人多得驚人。
  奶媽還說:“在秀吉殿下的親信幕僚裡,十個人中倒有三個恐怕是近江人哩。”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秀吉消滅了淺井家之後,第一次登上了織田家的大名的寶座。那時,他從信長那裡得到了原淺井家的領地北近江三個郡中的二十萬石封地。他本應以小谷城為居城,考慮到山城交通不便,同時也想給他封地內的居民一個嶄新的印像,便在琵琶湖畔建造了一座新城,這便是長濱城。這期間,暴發戶式的大名秀吉,為了建立一支與二十萬石封地的身份相適應的軍隊,招募了大量新兵。前來應募的,絕大部分是他領地內的人,因而很自然的,其中有許多是淺井家的家臣和淺井氏領地內的居民。秀吉身邊的親信幕僚石田三成,算得上是其中的姣姣者。秀吉手下的大名級的人物還有宮部善祥房繼潤等人;能征善戰的將領則有田中吉政;具有行政管理才能的官員就數長束正家了。此外,還有藤堂高虎。此人身份雖然低微,但如果讓他操持點什麼事務,那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天才。近江出身的大名和小名還有小川佑忠、朽木元綱、大谷吉繼、垣見一直、赤座直保、木村常陸介重茲等等。人數很多,甚至要一一舉出他們的大名,都是件很麻煩的事兒。至於中級以下的武士,更是數不勝數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53:00

  雖說都叫近江人,而與淺井氏關系較深的,是近江北部的三個郡。近江的中部,原本是六角氏的領地,後來為信長所滅,如今早已連六角氏的一點遺跡都沒有了;近江南部的甲賀地方,自古以來就有自成一統、獨立自主、不與外界來往的傳統;而在琵琶湖西岸山岳地帶的朽木氏等,也與淺井氏交往甚少。在大阪城內的近江人中,人數最多的是北近江人。
  這些人心裡都默默地想道:“小谷的千金小姐在這裡。”
  因之他們對茶茶等姑娘所居住的府邸懷著一種親切的感情和特別的敬意。他們以對待故主的禮節來對待茶茶她們。
  尤其是石田三成,曾好幾次對奶媽說:“不管什麼事情,要有什麼不稱心的,請只管對在下說。”
  看來他們的鄉黨意識,以茶茶所住的府邸為中心,正在漸漸加強之中。
  奶媽告訴茶茶:“還是尾張人多啊!”
  由於信長和秀吉都是尾張出身,因而可以說,在這大阪城裡,有錢有勢的,大多講一口抑揚頓挫的尾張方言。為了與之抗衡,在秀吉當長濱城主時投到秀吉手下的近江出身的人們,早就有了得抱成一團的想法。他們大概把此種想法寄托在茶茶她們身上了。
  茶茶的外婆家——織田家,有好幾個人在秀吉手下工作。織田信長的父親織田信秀的第十一個兒子織田有樂是其中之一。他在大阪府邸之中負責接待賓客和指導茶道,過著悠閑的日子。織田有樂也是茶茶的舅舅,因而,每逢有機會的時候,他總要來看看茶茶,說句“怎麼樣,有什麼問題沒有?”這樣的話。
  有樂為人精明,況且又是個交際家,因而對宅邸的內幕十分清楚。他並不像一部分近江人那樣,對這幾位外甥女,抱著懷舊的感情。
  他曾私下對朋友細川幽齋表示過:“還是趁早讓茶茶姑娘嫁人好啊!”
  有樂出於對秀吉這一新興政權的忠誠之心,不免感到憂慮。
  有樂對幽齋說:“秀吉這方面的情況,你也知道,他會不會對茶茶姑娘別有用心啊。”
  如果秀吉進了茶茶的繡房,那麼有可能在這一政權內部,立即形成一個近江派。說不定近江人會以側室(盡管現在還不是)茶茶為中心,組織他們的朋黨。因為這一政權之內,近江人的數目非常之多,而且都各自掌握著實權,很有勢力。倘使這些有權有勢的近江人和側室茶茶相勾結而抱成一團的話,事情將會如何呢?豐臣家的大權恐怕會給近江人獨占去吧。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有的。”
  幽齋對此一笑置之。幽齋原是個對內幕情況感覺敏銳的人,可這次卻連他都認為有樂的擔心有點杞人憂天了。
  三年過去了。
  茶茶二十歲了。
  “淺井侯爺的那位小姐,你打算把她怎麼辦哪?”一天夜裡,秀吉的妻子北政所出其不意地問秀吉道,“出閣的人家已經決定了吧。”
  秀吉回答道:“還沒有。”
  他臉上顯出掃興的樣子。
  “還沒有嗎?”
  “可不。”
  “你注意到沒有?她已經二十啦。”
  北政所重復地說: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一般姑娘十五六歲就出嫁了。二十歲年紀,那就過了婚期了。除了找一個前妻已經去世的人家去當填房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啦。
  “這可是位代人扶養的千金小姐啊,你打算怎麼辦哪。”
  她之所以死氣白賴地講這件事,是因為流傳在朝中的閑話,她全聽到了。人們私下議論說,這麼一位名門大戶出身的千金小姐,人又長得像天仙似的標致,可一直沒聽說許配給誰家的公子啊,這麼說,會不會太閤殿下自有打算,想占為己有呢?嗨,怕是這麼回事吧。
  秀吉的好色本來就是天下有名的。即便是無風無浪,由於這時代正是人心卑下的時代,因而男男女女聚到一起,常愛議論這樣的話題。
  例如朝中流傳著這樣的說法:“聽人說,秀吉殿下從前就對茶茶小姐的母親阿市有過愛慕之情。淺井氏滅亡之後,阿市回到織田家。甚至在這時候,殿下還曾向故主信長,懇求再三,希望娶好作妻子。可是阿市本人不喜歡他,剛好這時候柴田勝家侯爺的正妻死了,成了鰥夫,於是阿市便改嫁到柴田侯爺家。如果這傳說是真的,那麼咱們殿下攻打北國的柴田,就是因為失戀而進行的報復嘍。這裡有一個證據:以往打仗,咱們秀吉殿下從來不殺打敗了的敵人,可這一回對柴田侯爺,卻毫不留情,竟放了一把大火,把柴田家和天守閣都燒成了灰燼。”
  不用說,這一切都不過是臆測而已。當阿市還是織田家的閨閣千金的時候,秀吉即使對她有愛慕之情,也沒有接觸的機會。另外,要說阿市當了寡婦,秀吉還懇求娶她,這也不符事實。因為從當下級武士時起,他就有了發妻寧寧,即如今的北政所。秀吉是個貪求女色的人,可是對自己的糟糠之妻寧寧,卻一直十分看重,有事總和她商量,而且萬事都對她謙讓幾分。他對妻子寧寧的敬重情形,可說是極少見的。拋開妻子寧寧,娶阿市作正室夫人,這樣的事情在秀吉身上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另外,在北陸攻打柴田勝家的時候,他在軍帳中曾多次說過:“我可真不願意殺勝家啊,……”
  他還說,他不想殺他,但是不殺勝家,天下無法安定,這是不得已啊。秀吉當時所處的客觀形勢,迫使他不得不殺勝家。因為如果讓織田政權的首席家老活在世上,那麼,秀吉就不可能建立自己的政權。這決不是由於什麼愛情糾葛。況且,秀吉不是那種能把怨仇在肚子裡藏得住的人,從他的性格來說,恐怕不可能是由於失戀帶來的怨恨而大動干戈的。
  傳說完全是沒有根據的。
  不過,另一方面,卻又不好這麼把話說死。當秀吉在越前一乘谷第一次見到已經發育成熟的茶茶的時候,心想,這小妞簡直和阿市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因此而確實興奮了好一陣子。雖然並沒有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對阿市害單相思,然而當時曾把阿市看作天下的絕世美人,對她十分仰慕,這是事實。不光是秀吉如此。抱有同樣想法的,在織田家的僕從之中,恐怕是大有人在的吧。阿市就是這麼一位人物。她生活在天宮之中。秀吉並不曾想染指阿市,他知道這是辦不到的。當時的秀吉是充滿了現實主義精神的,他決不是個一味想入非非、勉為其難的人。但是,在越前一乘谷這階段,情形就不同了。
  “這姑娘如今是在我的羽翼之下。”
  秀吉的此種想法是符合現實情況的。眼前的這位姑娘,雖不是阿市本人,但跟她長得一模一樣,如今這姑娘從雲端裡跌落下來,成了受自己保護的身份。“到時候讓我來摟著你,”秀吉心裡曾暗暗地打過算盤,看來也是明擺著的事實。如果有人把秀吉當時的這種心思,加油加醬,繪聲繪色地歪曲、渲染一番,那自然就會產生出上述傳說中的那些故事來了。
  近三年來,秀吉悄悄地作了布置,讓茶茶生活在他的影響之下。
  秀吉對待茶茶的方針是“不動聲色地辦”,他相信這也是不久的將來把茶茶弄到手的辦法。這與攻打城堡很相似。無論是播州的三木城,因幡的鳥取城,備中的高松城,秀吉都沒有強攻,而是采用長期圍困的作戰方式,切斷敵人的糧道和水源,有時則用水攻。總而言之,戰術的核心,全部集中在使守城的敵軍失去戰鬥意志這一點上。秀吉是以這樣的辦法來對待茶茶這個人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顧情況,硬要闖入茶茶的繡房,是不聰明的。在秀吉看來,征服茶茶需要時間。時間長了,茶茶心靈上的舊創自然會愈合。而這期間的頻繁的、既不動聲色又充滿溫情的接觸,將會漸漸改變茶茶對秀吉的心情。為此,雖然這三年裡,秀吉常常為了禮儀應酬而離開大阪去京城,為了討伐敵人而多次越過鈴鹿山脈的山嶺東征,然而每到一地,他總要給茶茶寄去種種稀罕的物品,以及問候近況的書信。茶茶方面出自禮貌,不用說也不能不給秀吉寄去回信。從茶茶來說,這三年,每時每刻都生活在秀吉的脈脈溫情之中。
  事情就是這樣。
  但是,秀吉的這些舉動,在寧寧眼裡,自然是令人不愉快的。她從身邊的侍女那裡聽到了許多風言風語,就連秀吉和茶茶常有書信來往這樣的事情,由於茶茶的侍女向別人透露了,結果也傳到了寧寧的耳朵裡。
  從那以來,寧寧一直覺得非常沒趣。而數日之前,織田有樂在茶會上突然向寧寧透露了這麼一件事:“看樣子近江人在蠢蠢欲動啊!”
  有樂沒有多說。但是聰明的寧寧已經明白了。這話的意思大概是:近江人為了對抗豐臣家主力的尾張人而正在蠢蠢欲動。世間一般認為,尾張幫是受到這位寧寧庇護的。尾張出身的大小諸侯,每當得罪了秀吉的時候,就准來懇求寧寧,托她向秀吉說情。每逢遇到這樣的事情,寧寧總是愉快地答應下來,並為他們效力。然而寧寧自己卻並沒有別的什麼野心。
  但是朝中的謠傳又作別論。人們認為,尾張幫是大阪城中政界和軍界的最大勢力,而這勢力的首領是寧寧。寧寧這個人,很明顯地已經具有一種政治吸引力。盡管她自己並沒有這樣的企圖。
  寧寧也從侍女的口中聽到了這樣的謠傳。說是近江人很羨慕尾張人,他們說:“我們也出生在尾張就好啦。”寧寧聽了感到十分意外。近江出身的大部分人都既不和寧寧接近,也不來托她辦什麼事。只有極少數幾個近江人與寧寧有些來往。像西近江出身的田中吉政(任兵部大輔)和琵琶湖東邊的中近江出身的藤堂高虎等人就是的。他們與近江的同鄉反而疏遠,與尾張人卻交往自如。順便說一下,前田利家可以說是尾張幫的代表性人物。另外,年輕的有加藤清正、福島正則、池田輝政、加藤嘉明;較年長的有淺野長政、中村一氏、崛尾吉晴等人。這些人全都是從創業期起就跟著秀吉在戰火中成長起來的身經百戰、武功卓著的將領們。尾張人的特點是善於打仗。
  另一方面,近江人具有當行政長官的才能。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幾乎可說是算術方面的稀世奇才。例如石田三成,為了管理好豐臣家的規模巨大、項目繁多的事務,創造了用途不同的種種帳冊。從國家財政的帳冊到廚房的小筆支出的帳冊都有,他通過這些帳冊指揮下屬,料理豐臣家的事務。如果沒有他們近江系的官吏和幕僚從旁協助,無論出兵打仗還是管理自己的直轄領地,都會發生困難。那樣的話,秀吉恐怕連一天都不得安生了。
  由於上述原因,他們近江人正在成長為這個新政權的核心力量。
  織田有樂所擔心的是:萬一他們近江人結成一幫,怎麼辦?有樂沒有明確地對寧寧說出口來,他想說的是:您要當心啊,要是他們依仗舊主家的淺井小姐的話,這事兒怎麼好啊!如果把話說得更直截了當一些,那就是:“他們近江人一心希望淺井小姐成為秀吉殿下的側室呢!”
  這一年,即天正十四年(1586)的十二月,關白秀吉任太政大臣,蒙天皇陛下賜豐臣姓。這麼一來,和平氏、源氏、藤原氏等貴族人家相並列,秀吉確立了作為當代新貴族的地位和體面。
  為此,秀吉在宮廷社會中的社交活動繁忙起來了。他常常要去宮中致謝,並參加種種慶祝的宴飲等等。在京城的時候,他住在聚樂第裡。聚樂第是這一年的二月完工的。同年秋天,秀吉讓北政所和大政所也遷來了,她們從此留住在京城裡。
  茶茶則留在大阪。她與豐臣家屬在宮廷社會中的社交活動,是無緣的。她只是從別人嘴裡,聽說了聚樂第建造得多麼富麗堂皇。
  茶茶心中想道:“真想去看一次。”
  她也把這話對奶媽說了。可是,唯有這件事連奶媽也無法滿足她的希望。聚樂第是親王、公卿、皇親國戚以及封了位的武將們的社交場所,怎麼可以讓一個沒有任何官位的沒落大名家的遺孤進去呢?
  茶茶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定非常漂亮吧!”她臉上流露了一種憧憬的神情。
  “北政所有官位嗎?”茶茶問奶媽道。
  奶媽回答說:“她是關白殿下的正妻嘛!”
  北政所雖然是個女流之輩,卻官居從二位,比大納言的官位還高呢。這是何等華貴啊!
  此刻,茶茶的心飛向了那熱鬧而繁華的帝都了。在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萬紫千紅、百花爭妍的大花園。她想,在聚樂第裡,該常是弦歌之聲不斷,詩會、香會(點燃各種香,互相品嘗的會。日本人把燃香的技藝稱之為香道,與茶道、花道等傳統技藝並稱)、茶會頻繁的吧,而這一切社交活動的核心人物則是秀吉和北政所啊。
  一天,這位秀吉突然間回到大阪城來。府邸中的全體人員都慌了手腳。秀吉一進府邸,便吩咐把茶茶的奶媽叫來。奶媽慌忙沿著回廊奔了過去。出人意料的是,屋裡只有秀吉一個人。
  秀吉一見奶媽,便一邊用手摸了一把臉,一邊說道:“嘿,你聽我說!”
  他那膚色黝黑的臉,猶如吃了酸茱萸似的,一副尷尬相,同時羞答答地笑著。
  “從我臉上看得出來嗎?”
  秀吉好像不看鏡子也能知道自己的表情似的。他對奶媽說:“你瞧我這張臉,從我的臉上你就看得出來了吧。我害臊說不出口啊。”
  奶媽跪伏在鋪席上。她已經懂了。這說的是茶茶的事。
  秀吉說:“我心裡悶悶不樂,克制不住,這才回大阪來的。行嗎?明天我就回京去。”
  奶媽心中思忖道:“明天回京?”
  要是這樣,只有今天夜裡是個機會。這事兒好倉促啊。
  秀吉說:“請多多包涵哪。你把這信匣打開!”
  聽他這麼一說,奶媽才發現眼前有一只信匣。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它,從裡面取出一張詩箋。想不到上面寫的是一首情詩。秀吉這陣子對作詩十分熱心,出於現實的需要,他正在努力學習貴族們的風習。這一點,茶茶的奶媽也是知道的。但是,難道連談情說愛也要模仿貴族嗎?或者這位勾引女人的天才,是否唯獨在對待茶茶時,想通過這樣的時髦花招,以顯示其對茶茶的尊重呢?要不,這位幽默大師是否在故意采用開玩笑的方式,以避免赤裸裸地提出問題呢?
  睡夢裡,魂兒飛向大阪城。
  今宵喜逢君。
  但願人如意,共床枕。
  這首詩很符合短歌的韻律。聽說秀吉作的詩,是由細川幽齋幫助修改的。這首短歌想必也是的吧。
  秀吉特意說:“這是我作的詩。”奶媽誠惶誠恐,把詩箋收入信匣裡,蓋上蓋子,用紫色的綢帶扎好,然後雙手把信匣舉過了頭。
  秀吉以斬釘截鐵的口吻吩咐道:“今晚戌時(晚上八點)前去,叫她在臥室呆著,躺下來等我。”
  這顯然已經不是貴族風度,而儼然是一個以武力取得了天下的武將的口氣了。
  當奶媽正要退出的時候,秀吉又把她喊住,並招來了小書童。書童頭頂一方白木做的台盤,放在奶媽面前,這是秀吉的贈品。台上放著黃金。奶媽當然不能不收下。
  奶媽退了出來,一邊在長長的回廊裡爭急步走著,一邊思索著:“殿下整整等了三年才來。”
  對於這一點,她的感受是十分深切的。她早就是秀吉的得力的幫手了。其他近江人,例如官居治部少鋪的石田三成等人,都曾閃爍其辭地對她說過,盼望這樣的事態早日到來。總而言之,為了改善茶茶對秀吉的印像,她在這三年裡,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想了多少辦法啊!而現在總算眼看要成功了。茶茶的母親阿市,是個深明大義、意志堅強的人,而茶茶卻是個感情用事的姑娘,什麼事情都容易按感情來判斷。這對奶媽的工作來說,總算是個有利條件。在這方面,奶媽自己覺得,這些年來她費盡心機地對茶茶進行了誘導。不過,這姑娘生就一副任性和高傲的脾氣,臨到這緊要關頭,還不知她會怎麼樣呢。
  奶媽自言自語地說:“無論如何得設法成全他啊。”
  她用這話來鼓舞自己。這件事如能辦成,歸根結蒂是對茶茶忠誠的表現,而決不是為了黃金而出賣茶茶。
  當天晚上戌時,秀吉進了茶茶的繡房。按理說,他早已吩咐奶媽,叫茶茶躺下來等他的,可是卻只見茶茶依然衣著整齊地緊靠著矮腳燭台,跪坐在搖曳的燭光之下。
  秀吉順口說道:“啊呀,這香好香啊!”
  他想借這臨時揀來的話題,使自己擺脫尷尬的處境。繡房裡點著香。滿屋子香煙裊裊,香氣撲鼻。由此看來,茶茶似乎是有意在等他到來。從香的味道看,點的大概是由各種香混合而成的組香。倘使是這方面的行家,那麼,只要用鼻子一嗅,就會猜得出是什麼香。
  秀吉仰起臉,翕動著鼻孔說:“告訴我,這香叫什麼名字啊!”
  他開始學習宮廷文化還沒幾天,靠用鼻子嗅是分辨不出來的。
  茶茶用微弱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回答說:“這香名叫嫩菜。”
  不過,和微弱的聲音相反,眼睛卻灼灼發光,顯得有點傲慢的樣子。本來茶茶對秀吉就不大恭敬,有時甚至有點妄自尊大。秀吉對她卻很寬容。自從在越前一乘谷第一次見面以來,唯獨對這位茶茶,秀吉一直容忍她采取這樣的態度。換了別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秀吉是不允許他們這樣的,而且也沒有人敢對他這樣。秀吉有不少側室,例如舊織田家的分支出身的姬路姬,足利氏屬下的大名中的名門京極氏出身的松之丸姬,蒲生氏鄉的妹妹三條姬等等,她們大多是名門望族出身,可是在秀吉面前卻連大氣兒也不敢出,而是盡力討秀吉的歡心,個個楚楚動人。秀吉待她們也不薄,確切地說是過於溫柔了。她們對秀吉的這種厚愛,很是感動,常常滿懷感激之情,為他服務。然而,唯有茶茶卻完全不同。她好像生來就任性,而連秀吉這樣通曉世故的人物,有時竟也不免發生錯覺,以為這位小姐准是忘不了對自己的怨念,耿耿於懷,至今還在恨著自己呢。秀吉迷戀上她了。而正是這種迷戀,使他變得軟弱了。
  秀吉討好地問道:“這香是小姐自己點的嗎?”
  茶茶沒有開口,而是默默地搖頭表示“不是”。茶茶姑娘沒有這種搭配並點燃組香的才藝。這是奶媽給點的。奶媽不僅給她搭配和點燃了香,而且還囑咐她道:“小姐,你可千萬別忘了,這組香名叫嫩菜,別弄錯了,是嫩菜啊,這幾首古詩是詠唱這嫩菜的。”奶媽把一首首古詩寫在紙片上,並事先一一教會了她。這都是奶媽布置好了的。
  但是秀吉卻誤解了。他看到茶茶搖頭,還以為是她謙遜呢。茶茶姑娘對於香道竟有如此深的素養,不禁使他十分感佩。這情景和正在熱戀的年輕人簡直沒有什麼兩樣。
  “我對這香道是一無所知啊,請問與這嫩菜有關的,有哪些古詩呢?”
  茶茶用低沉的聲調回答道:“有幾首。”
  她照著奶媽剛才的囑咐,從吟詠嫩菜的幾首古詩中,選了下面這一首,出聲念了起來:
  圃中嫩菜鮮,本欲去采之;
  昨今一場雪,菜埋雪裡邊。
  聽完這詩,秀吉側著頭尋思:“昨今一場雪,菜埋雪裡邊”,這大概是拒絕的暗示吧。從茶茶的口氣來看,至少因為某種緣故,今天是不能摘嫩菜了。
  秀吉抱著一絲希望再一次叮問道:“噢,今天不能摘啊?”
  如果是王公貴族家的貴公子,或者是奈良朝、平安朝時的公子哥兒,得了這樣的暗示,他們至少會從女子的繡房中退出,然後寫一首唱和的詩,差人送去,這才算得上是風雅之舉。
  不過,同樣是貴族,秀吉卻是在戰場上成長起來的,他那關白的烏紗帽,是靠騎在馬上,揮劍廝殺得來的。他沒有退出去。
  “小姐,我好不容易來了。”
  秀吉一邊這麼說著一邊伸出了右手,開始了行動。只見他用伸出的那只手抓住了青瓷香爐,一下子打開蓋子,隨即把水瓶裡的水倒進香火裡。一霎時,滿屋子香灰撲飛,繚繞的香煙熄滅了。與此同時,什麼嫩菜也好,古詩也好,暗示也好,都一古腦兒地消失了。
  秀吉看到這情景,不禁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想不到秀吉的笑臉竟有一種沁人心肺的魅力,甚至令茶茶都不由得暗暗為之吃驚:“咦!”但是秀吉立即收起了笑臉。
  過了一會兒,他凝視著茶茶,說道:“公子哥兒那一套,就到此為止吧。”
  這是宣言。看來武人自有武人談情說愛的方式。
  秀吉威嚴地命令道:“把你的右手給我!”
  可以說,用實力迫使對方投降和服從,乃是武將的辦法。這辦法果然對秀吉有利。茶茶變得順從了。她把那只白皙的手伸給了秀吉,心裡變得慌亂起來了。
  茶茶還沒來得及納悶“這是干什麼呀?”秀吉早已抓住了她的手,只一拽,便讓她倒在自己的膝蓋上了。
  “茶茶呀!”
  當秀吉直呼她的名字的時候,茶茶的身體已經被舉在空中。出乎意料之外,這個小個兒男人,不知哪兒來這麼大的臂力。就這樣,她被抱到被子上。但是至此秀吉已經精疲力盡了。只見他一屁股坐在鋪席上,氣喘吁吁的。
  他真想自我解嘲地說:“我也老了。”
  然而,為了在年輕的茶茶面前保全面子,他沒有說出口來,而只是一味大聲地狂笑著。現在,獵物就躺在他面前。但是秀吉沒有馬上行動,在呼吸平靜下來之前,他要說些什麼。他說,自己雖然生得個子矮小,可是托老天的福,卻精力過人,不知疲勞。但是為了完成統一天下的偉業,現在已經有點疲乏了。要是從前,像你茶茶這樣的苗條身材,只要用一個手指頭就舉起來了。可現在卻……
  茶茶躺在被褥上,一邊聽秀吉這麼說,一邊心裡想道:“瞎說八道!”對於這位早已年過四十的男人說的這些大話,她覺得非常可笑。
  秀吉說道:“茶茶啊,給我生個兒子吧!”
  他依然坐在鋪席上,重復地說:“快給我生個兒子,好讓他繼承我豐臣關白家的家業啊。”
  這是他常說的一句私房話。他對與他有過關系的哪一個女人都這麼說了。然而她們一個個地都違反了他這道命令。也不知是因為秀吉沒有生育後代的能力,還是他所碰到的女人都是不會生育的。這事兒弄不清楚。且說現在茶茶被放在被褥上,正等候秀吉的擺布。
  就在這一瞬間,一樁巨大的事件發生了。這樣大的事件,在豐臣家的家譜上,恐怕是空前絕後的了。秀吉和茶茶同枕共衾。可以說,僅僅是這樣一件普普通通的行為,卻從它發生的一剎那起,就開始改變了豐臣家的性質。近江幫在茶茶的閨房之中誕生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秀吉對茶茶是愛之若深的。事完之後,他還沒有放開茶茶,而是和她說著話。他很想贈送點什麼給這個楚楚可憐的女子。
  秀吉一邊用手撫摸著茶茶,一邊問道:“你想不想要座城池啊?”
  秀吉說,女子嘛,總得買點中國來的綾羅綢緞啊什麼的打扮打扮,另外,身邊的侍女也得增添幾個,然而,茶茶更應該有的是一座城池,她該有一座城池。
  茶茶聽了大吃一驚,脫口而出地說:“一座城池?”
  這時,她再一次地認識到,自己的情夫不是凡夫俗子,而是執掌天下的人物。執掌天下的人的贈品,自然應該是一座城池嘍。
  “可是,我是個女流之輩,我可不要城池。”
  秀吉勸說道:“你不用客氣。”
  他硬要給她一座城池。原因是,秀吉常常來往於京都和大阪之間,他希望在位於京都和大阪之間的澱這一帶有座城池,作為休息之用。要是讓茶茶住在那裡,那麼,不僅茶茶高興,他自己也很方便。
  秀吉心裡想道:“只是得好好說服別的女人們啊。”
  如果其他的側室們都住在大阪,而唯獨茶茶擁有一座城池,那麼,她們大概是會嫉妒的吧。首先得胡亂編造一點理由,向正室北政所進行說明,使她不至於鬧別扭。
  要干的事兒,迅速行動。這是秀吉的脾氣。幾天之後,他把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叫了來。
  他下命令說:“請給我在澱這個地方造一座城池。”
  他告訴弟弟,城址最好選在桂川和宇治川彙合而成澱川的地方。那裡從前有過一座足利將軍屬下的城堡,如今只留下幾個土墩兒了。把那座廢棄了的城堡恢復起來,重新建一座小而堅固的城池,造幾幢華麗的樓館給女人用。每幢樓館的庭院裡別忘了栽種花木,廁所怎麼造,也要多動動腦筋。
  花了五個月左右的時間,一座城造好了。茶茶從大阪遷居到那裡。同去的還有淺井氏同族的一批人和茶茶身邊的侍女,住進新城的男女居民估計超過二百人。從此,茶茶被世人稱為澱姬,秀吉由有時叫她澱的人,有時叫她澱夫人。
  沒過多久,世人開始稱呼她作“公子的母親”了。因為她為秀吉生了個兒子,取名鶴松。
  誰知這位公子鶴松,兩年之後就夭折了。秀吉大失所望。然而,他對澱姬的寵愛則與日俱增。不久,攻打朝鮮的戰爭開始了。秀吉前往設在築前名護屋城的大本營時,還把茶茶帶了去。在這名護屋的行營裡,澱姬再一次懷孕。秀吉高興得手舞足蹈。
  秀吉面對著澱姬的腹部,低頭合掌,十分虔誠地祈禱著:“老天有靈,讓她生個男的啊!”
  生個兒子,這對於豐臣家來說,不啻是個奇跡。然而看來澱姬能輕而易舉地叫它實現。那一年,即文祿二年(1593)八月三日,她按照秀吉的希望生下了一個男孩。那時,她早已從名護屋回到澱城了。
  這男孩便是秀賴。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53:19

第二節

  秀吉和澱姬同床共衾這件事,關系非同小可,它將逐漸改變那以後豐臣關白政權的性質。
  秀吉是個相信命運的人。但是與此同時,他又是一個非常富於理性和精於計算的人。他既是命運的信徒,反之又不相信命運,對於事情的成敗得失,總是要作徹底的計算。而在計算之後,臨到最後關頭,他又會相信自己的運氣。
  “我是個幸運的人。”
  這是秀吉對自己的信仰。事實上,他的步步高升的前半生,始終充滿了好運氣。在信長影響下成長起來的秀吉,雖說不像信長那樣,是個直截了當的無神論者,然而他也只是把神佛當作人們生活中的裝飾品而已。和信長一樣,他信仰的是自己。而在這當中,他更相信自己天生的好運氣。
  也許和他自己的樂觀而堅定的性格有關系吧。秀吉所愛好的,都是那種體態豐滿、結實健康而同時又嬌嫩欲滴,像出水芙蓉一樣的女人。正室北政所寧寧就是的。這樣一個貪色的男人,卻自始至終地愛著寧寧,想必正是由於寧寧的外貌與秀吉的愛好相吻合的緣故吧。不,這與其說是與他的愛好相吻合,莫如說是與他心靈深處的信仰自我相吻合更為合適些。
  “寧寧是我的福神。”
  秀吉肯定是這樣相信的。他自從得到了寧寧,便開始走運。從那以後也一直福運亨通,有一段時期,那好運簡直是接踵而至,就像是一個個喘著氣、大步流星地追著秀吉似的。如果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面對這麼多好運氣,准會無端地害怕起來。
  “這准是寧寧給帶來的。”
  關於這些好運的來源,秀吉大概是這麼想的。秀吉對這位糟糠之妻的深深的敬愛之情,遠遠地超越了他的同時代人的水平。就是在與寧寧之間不再有房事之後,他的這種態度也沒有改變。這看來與其說是單純的愛情,莫如說是秀吉對寧寧這個人有著一種信仰。他心裡一直暗暗地想:“得待寧寧好點兒。”他准是暗自覺得,對寧寧好了,老天爺會降寵給他,怠慢了寧寧,老天爺就會疏遠他的。
  小田原之役的時候,秀吉差人給身在大阪的寧寧送去一封信。信中表示,想把澱姬叫到軍營中來。他的目的是想取得正室夫人的諒解。
  信裡有這樣一段話:
  我欲召澱來軍帳中,望夫人通知她做好動身的准備。澱是僅次於夫人的、
  我的意中人也。
  自己所喜歡的,首先是寧寧,其次才是澱姬,他用這些娓娓動聽的言詞,來顯示他對寧寧難以言明的關切。也許對於只把澱姬叫到遠征中的軍帳之中一事,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吧。為了撫慰寧寧的心情,這封信接著寫道:
  自己已經年老力衰。年內將去夫人處探望,暢敘別後情景,也想看一下大
  政所和少爺。
  此時的秀吉已是天下大權在握的人了。這樣一位權勢灸手的人物,至今仍對當初地位低下時結發的妻子,如此體貼,除了愛情之外,恐怕也是由於對寧寧本人抱有一種不為旁人知道的信仰的緣故吧。
  然而,在得到澱姬之後,秀吉有了這樣一種切身的感受:“這個女人也是個福神啊!”
  這種感受或者可稱之為信仰——他從澱姬身上看到了好的兆頭。不,更確切地說,他覺得澱姬本身,就是吉祥之物。說得明確一點,她就是福神派來的使者。有這麼一段離題的故事:在與秀吉同時代的戰國時代的武士之中,流傳著一種把女人的生殖器當作吉祥之物的習俗。武士們請畫師畫一張女陰圖和男女交合圖,把它們裝入青竹筒內,背著走上戰場。人們相信,靠這兩張圖的神力,可以躲避箭彈,靠了它,會在戰場上遇到意想不到的好運氣。例如取得敵方名將的首級等等。這和西洋騎士崇拜mascot(迷信者認為能帶來好運氣的人、動物或東西)是如出一轍的吧。
  秀吉就是把澱姬當作福神的。
  在後來出兵朝鮮的時候,秀吉把澱姬帶到築前名護屋。這一次,他向北政所以及其他側室解釋說:“上次小田原戰役時,也曾帶她隨軍,結果如願以償地打了大勝仗。她是戰陣的吉祥之星。這一回也准備把她帶去。”
  盡管這番話是他在妻妾面前為自己作的辯解,但是秀吉恐怕本來就認為澱姬是個吉祥的人。
  事實上,澱姬為他帶來了巨大的喜慶。在築前中護屋城,她再次懷孕了。秀吉欣喜若狂。
  秀吉拉著侍醫曲直瀨道三的手,連連地搖著說:“我這麼大年紀了,倒又……”
  作了父親的秀吉此時已經五十六歲了。
  他立即差人把澱姬送回了上方。文祿二年八月三日,澱姬在澱城生下了秀賴。秀吉慌忙從築前的大本營趕了回來,他哪兒還顧得上討伐朝鮮的事呢!
  秀吉來到澱城看望阿拾。
  秀吉把樂開了花似的笑臉,湊近嬰兒的鼻尖,說道:
  “你是拾來的,拾來的,可不是我的兒子啊!”
  據說,拾來的孩子,能夠無病無災地成長。即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要采用這樣的形式,先去扔掉,然後叫人揀回來。被授命擔任揀孩子任務的,是秀吉手下的直系大名贊岐守松浦重政。他曾護送澱姬從名護屋回到上方。
  澱姬產後虛弱的身體已經得到了恢復。僅從這一點來看,她也是長得十分強壯、健康的。
  那天夜裡,秀吉讓澱姬睡在他身邊,用手撫摸著她的身體,說道:“好像瘦了一點嘛!”
  從前鶴松在世的時候,秀吉曾從軍旅之中給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戀人寄去過一封信:
  二十號前後定去你處,為的是抱抱公子。
  我去的那天夜裡,也將請你陪我同寢。務請等我為盼。
  這一次也一樣,來到澱城的很早以前,他就接二連三地發出了類似這樣的書信,以激起澱姬對自己的強烈的情思。這樣,使澱姬覺得秀吉就如一直在她的閨房裡似的。這一次相會,雖是久別重逢,但因為覺得他早已到來,所以沒有必要再羞答答的了,她一任秀吉的擺布,供他痴戲。
  “因為得到了你,豐臣家也要變樣了。”
  從前,他曾崇拜寧寧。自從得到澱姬以後,她給他帶來了比以往更大的幸運。
  秀吉用滿口的尾張土話,不止一次地念叨著:“正是因為有了你!”
  “也得給拾兒送樣禮物啊”
  秀吉考慮從自己擁有的物品中,選一樣最最貴重的東西,贈給這個剛出世不久的嬰兒。
  這禮物就是大阪城。
  秀吉說道:“把那座城給了拾兒吧,我自己再在別處造一座。”
  既然拾兒是我豐臣秀吉的嫡親兒子,那麼盡管他還不過是個出生不久的嬰兒,然而他必須擁有一座天下第一等的城池,以便對各方諸侯保持一種尊嚴和威武。
  當秀吉的計劃付諸實行的時候,德川家康悄悄地對自己身邊的家臣說:“真是多此一舉!”
  此時,秀吉早已通過奉行向各地諸侯發表公告,說是他將把大阪城讓給阿拾公子,另外造一座伏見城,作為自己居住的城池。關於建造伏見城的事,他命令家康以及以大阪為基點的東日本的諸侯協助。
  被命令協助的這些諸侯們,私下悄悄地議論道:“嗨,又要勞民傷財啦!”
  順便說一下,東日本的諸侯沒有派兵外征。受命派兵去朝鮮打仗的是西日本的諸侯。從秀吉來說,他大概是為了讓東西日本的諸侯平均分擔經費,才命令東日本的諸侯擔任建造伏見城的工程的吧。諸侯們知道民力已經疲敝,感到很為難。
  家康想道:“真是揮霍無度啊!”
  此時此刻,他已經無法理解秀吉的脾性了。家康生來如小地主一般質樸無華,為了經營好新的領地關東,他已經把首府遷移到名叫江戶的地方。然而,江戶城的城郭建造得極為簡樸。城牆不是石頭砌成的,而是用開掘護河時挖上來的泥土打了個土圍子。就連城樓的大門,都用了太田道灌時代遺留下來的那座茅草屋頂的建築,城樓內的地板也很不講究,只用了船底板代替。自己節儉到如此地步,然而為了建造秀吉那座可有可無的、用作別邸的城池,卻不得不耗費大筆錢財。
  “還是個剛從娘胎裡鑽出來的嬰孩,要一座城池干什麼呀?”
  家康簡直覺得秀吉已開始變得有點兒不正常了。秀吉恐怕確實是發瘋了。家康聽說,秀吉曾對他手下的親信說道:“大阪城是送給阿拾公子的一件玩具。”
  即便按南蠻來的和尚的說法,大阪城也算得上是君士坦丁堡以東最大的城堡了。把這樣一座名城拱手送給一個嬰兒作為玩具,自己又在伏見地方建造新城,不顧民力之凋敝。這不能不使家康覺得秀吉怕是發瘋了。
  拾兒已長到三歲了。
  這一年是文祿四年(1595)。這一年的七月十五日,早先被定為豐臣家正式繼承人的關白秀次,由於出人意外地被懷疑妄圖謀反,而被勒令切腹而死。他的妻妾和子女們,被拖到京都鴨川的河灘上,一個個都被劊子手活活地戳死。親眼目睹或者耳聞這場屠殺的天下的百姓,無不大驚失色。
  了解秀吉壯年時期為人的老人們,都異口同聲地議論道:“真叫人難以相信啊!”
  秀吉壯年的時候,盡管整年整月戎馬倥傯,馳騁沙場,可是他從不徒勞無益地把自己人逼入死地,也從不隨隨便便地殺害敵人,而總是千方百計地設法叫敵人投降。只要敵人投降了,就恰如其分地賞之以封地,授之以官職,給對方以體面。看來秀吉的這種不殺主義,與其說是一種策略,不如說是出自他的性格。但是,正是這樣一種政策,在收拾亂世方面,發揮了很大的威力,敵軍方面也因之有不少人毫無顧慮地投奔到秀吉這方面來。秀吉的此種性格,在阿拾出生以後,顯然是變了。他竟叫人把自己的養子秀次及其家族的頭,猶如用鐮刀割草一般,不分青紅皂白一古腦兒地割下,和從前的秀吉判若兩人。
  從這時起,秀吉的肉體也開始衰老起來了。在秀次事件發生之前不久,當年四月十五日夜裡,秀吉小便失禁,把被窩尿了個精濕。而且他本人還沒有馬上發覺,待他醒來之後,才知道自己已經精力衰竭到這般田地,不由得十分震驚。從這時候起,秀吉的皮膚變得又枯又黑,而且氣虛力衰,食欲不振,常常腹泄。
  “太閤殿下腹部有病。”
  這一消息連同他小便失禁的事,很快就在朝中傳開了。在伏見城下有公館的諸侯也知道了這一消息。家康當然也曉得了。
  家康暗暗尋思道:“看來秀吉活不長了。”
  他大概因之而感到自己的前途有了希望。對於這同一消息,豐臣政權的近江系的官吏和幕僚,則與家康有著截然不同的反應。他們是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等人。對他們來說,沒有比這件事更叫人感到前途暗淡的了。他們是豐臣政權的執政官,也是秀吉的秘書官,不僅如此,他們還處在這樣的地位:將來,當澱姬和秀賴繼承天下的時候,有希望擔任輔佐他們的大臣。秀吉一旦死了,他們這些由秀吉身邊的親信們組成的權力集團,將不得不退出朝政。到那時,估計關白秀次和他的側近,如木村常陸介等人,將會取代他們而掌握權柄的吧。
  家康心裡想道:“就是為了這一點,關白殿下才被殺害的啊!”
  連他都相信,關白秀次事件是由石田三成等近江幫的首領們的陰謀和讒言所造成的。
  秀吉的正室夫人北政所也相信這樣的說法。世人也都這麼看。特別是那些因為秀次事件而受害最大的、與秀次關系密切的大名們,例如細川忠興等人,都相信是這樣。忠興為了證明自己是清白的,與事件無關,曾全力以赴地進行活動。他差一點被當作秀次的同謀犯處理。這時產生的對石田三成的仇恨——實際上是對秀吉及其政權的仇恨,使他在秀吉死後,投到了家康一邊。
  不過,這恐怕是冤屈了三成。
  “讓秀次當關白,對秀賴的前途不利啊!”
  也許他曾在秀吉面前說過這樣的話。然而早在這之前,秀吉自己不僅已經領悟了這一點,而且早已在日夜盤算對策了。當他明白自己已經衰老不堪,同時想到秀賴還年幼無知的時候,這個生來情深意厚而今又因為完全喪失了理性而心力交瘁的人,在他面前只有一種選擇,那便是殺死秀次,鏟除禍根。
  說幾句題外話。在這之後不久,發生了一樁類似的事件。秀吉死的那年,即慶長三年(1598),他住在大阪城裡,由於年老體衰,每天過著時起時臥的養病生活。
  這時候,秀賴不在老父身邊,而恰好在京都那座雕梁畫棟、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府邸——聚樂第裡。秀賴剛虛歲六歲,盡管還只是個幼童,卻由於老父的希望和奏請,早已位居權中納言了。六歲就當權中納言,這在宮廷的歷史上,怕也是個前所未有的例子吧。
  但是,秀賴每天過的也無非是個普普通通的孩童的生活而已。在大群侍女的簇擁之下,他和她們一起玩耍取樂,每天都把座府邸攪得沒一個安靜的去處。個頭長得比一般孩子要高。
  雖說是幼童,對人可也有個好惡。這是理所當然的。有四個侍女他不喜歡。她們叫小吉、小龜、小安、小石。秀賴總愛對她們發脾氣。她們也對秀賴的胡纏蠻攪傷透了腦筋。這件事傳到了身在大阪的秀吉耳朵裡。盡管秀賴還看不懂,秀吉即立即提筆,給他寫了一封信。
  秀吉在信中稱秀賴作“中納言殿下”。
  接著寫道:
  真是大逆不道!
  他在信中對秀賴說,她們膽敢惹公子生氣,真是豈有此理。為此,該用繩子把這四個侍女捆在一起,在為父趕到京城之前,先把她們綁翻在地,待我去了之後,再幫公子一個個揍死她們。務請殿下息怒。
  最後雖然沒有殺她們,但把她們都驅逐出了府邸。對秀賴的奶媽右京大夫,也作了嚴厲的警告。秀吉差送去了一封信,提醒她說:
  有膽敢違背中納言殿下意願的,可將她們一個個抓起來砸成肉泥。
  這些言行早已超乎常軌了。
  這個時期,整個日本國中一半的武士,上國外打仗去了。他們在朝鮮各地,與大明帝國派來的援軍交鋒,為了維持原來占有的地盤,正在進行著一場場困苦的戰鬥。在日本國內,各地的大名為了調集侵朝戰爭所需要的軍費而橫征暴斂。這就苦了老百姓。由於米價飛漲,京都、大阪地方的居民嚴重地陷入了生活的苦難之中。然而秀吉所關心的卻唯有秀賴而已。
  當時的學者藤原惺窩就私下議論過:“因為有了這個小孩,天下黯然無光了。”
  他拒不與秀吉以及在他卵翼之下的那一幫大名來往,即便請他,他也不去。順便說一下,有一次惺窩與一位住在伏見城下的朝鮮戰爭中俘虜來的韓國學者筆談時,甚至這樣說過:“當今,天下人雖緘默不語,然而都在暗暗地詛咒這豐臣政權。如若明軍和貴國的大軍,在博多灣登陸,所到之處又能實施一種寬容的政策,則吾國人民將樂意迎接貴軍,各地大名也會反戈一擊,那麼從南往北,直至奧州白河關,貴軍將如入無人之境,頃刻之間,平定全國。”盡管這種說法帶有喜歡大明王朝的惺窩式的誇張,然而這位研究政治的學者洞察到,豐臣政權已經違背了時勢,失去了執政的能力。這個政權所實行的政策,偏差越來越大,其目的僅僅是為了保住它的年幼的繼承人及其生母澱姬的利益。所有政治上的弊病全都是由此而來。據惺窩看來,加重了這種政治上的偏頗並把它們付諸實行的,正是秀吉的親信石田三成等近江系的文官集團。他們對秀吉所獻的計策,歸根結蒂全都是為了“秀賴殿下”。舉個例子來說,他們為秀賴的前途著想,已經變換了一部分大名的封地,或者正要加以改變。這種做法,給各地的諸侯帶來了不安。
  如果讓惺窩直言肺腑的話,他甚至可能會說:“如果使用春秋的筆法的話,那麼可以說秀賴雖然還只有六歲,然而他已是這暴虐政治的當事人了。”
  照惺窩說來,澱姬的出現以及因為嫡子誕生而給豐臣家帶來的變化,給這一政權和普天下的人帶來了災禍。
  可是,唯獨秀吉卻對此毫無察覺。
  六月十六日是個黃道吉日,也是仲夏的一個節日。慶長三年(1598)的這一天,秀吉臥病在床。為了接見登上大阪城來朝謁的各方諸侯,在侍醫的扶持下,他從病床上爬起來,來到大廳的高台上,並讓特意從京都叫來的六歲的秀賴坐在自己身邊。為了討吉利,按照規例,秀吉用手托著只裝著點心的盤子,一邊把點心分發給諸侯們,一邊說道:“唉,真叫人傷心啊,我原想至少得活到秀賴十五歲的時候,每次像今天這樣帶著他朝見各位大名,要能那樣該多好啊,可我的命數眼看就要完了。天意難違啊。”
  他說著說著,中途難過得說不下去了,終於眼眶裡噙著了淚水,最後竟不顧當著眾人的面,失聲痛哭起來。滿座的諸侯都低垂著頭,屏住了呼吸,沒有一個抬頭看他。他們的心中想來定是百感交集,思緒萬端。他們自然也想到了秀吉死後豐臣家的前途問題,但是更加切實地考慮的是,在秀吉死後必然會發生的政局的變動之中,如何才能保住自己。
  當年的八月十八日,秀吉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53:39

第三節

  秀吉死後,按理說由他的親信掌權的局面應該結束了,他們的政治性朋黨應該解散了。這朋黨的領袖是石田三成。
  然而,無論是親信掌權的局面也好,他們的朋黨也好,都在制度上保留了下來。秀吉通過遺囑,命令他的部下重新改組了豐臣家的管理體制。德川家康代替秀賴執掌行政方面的事務,前田利家則擔當豐臣家的保護人。以這兩人為最高統率人,成立了一個包括他們二人在內的由五個大老組成的最高決策機構,這便是所謂的 “五大老”。在它之下,又設置了“三中老”,作為調停機關。再下面又設有石田三成等人組成的“五奉行”,作為豐臣政權事實上的執行機關。由於這一緣故,已故的秀吉的親信們的勢力,在新的時代到來之後,也得以在制度上保存下來。
  不過,這畢竟只是制度而已。隨著秀吉的去世,他的親信們在實質上喪失了力量。在秀吉活著的當兒,各地的諸侯懼怕他們。但是,秀吉既然已經死了,那麼,原有的一切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法力,也就隨之雲消霧散了。
  “豐臣政權所有弊病的根子全在他們身上。”
  這是在秀吉晚年吃過秀吉苦頭的一批諸侯的一致呼聲。他們不能對秀吉本人抱有仇恨,便詛咒起他的親信來。
  “治部少輔這個人可不能饒了他!”
  其中態度最堅決的當數秀吉的正室夫人北政所和她身邊的侍女們了。在她們眼裡,石田三成似乎不是執掌天下行政的長官,而只不過是秀吉身邊的一個私人秘書,也可以說他不是秀吉的私人秘書,而僅僅是澱姬個人利益的代理人而已。秀吉死後,豐臣家的中心自然轉到幼童秀賴和他母親一邊,而石田三成正是他們的代理人。如果對這樣的情形聽之任之,那麼,從今以後,他們會比秀吉活著的時候更加玩弄那強大的權力,作威作福,這是勢所必然的事。
  幸好,在執政官石田三成上面,還有一個上級機關。這個機關的代表是德川家康。北政所和她身邊的侍女們都認為,必須依仗家康的力量,才能壓住澱姬母子的代理人的勢頭。秀吉死後,北政所與家康迅速接近。有一段時間裡,朝中紛紛議論:“他們兩位之間,會不會有什麼曖昧關系啊!”
  由於兩人的往來十分頻繁,從談話情形來看,內容特別細致,感情也很融洽,以至於使人產生了上述猥褻的猜測。
  在當時,從朝鮮凱旋歸來的各位將領之中,大多數人對於作戰期間中央對他們戰功的評價甚是不滿。他們認為,造成這種不公平的罪魁禍首,是秀吉的親信石田三成。加藤清正等六個大名,甚至計劃在回國之後,立即在大阪、伏見擺開陣勢,以此誅滅三成。不用說,石田派也作了防備。由於這個緣故,大阪和伏見城下,群情騷然。
  “要打大仗嘍!”
  大阪和伏見的市民們中,有不少性急的人,開始疏散起家財來了。
  大街小巷都傳說著:“治部少輔石田老爺的後台聽說是澱姬呢!”
  澱姬本人是個既沒有任何官位又沒有什麼權力的人,然而因為她膝蓋上坐著公子秀賴,因而世人開始有了這樣的印像,認為她是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就連加藤清正都聽信了市井的這種謠傳。他認為:“我們得仰仗北政所幫忙。”
  他跑到如今已削發為尼的北政所那裡,請求庇護。北政所認為他言之有理,特地請首席大老家康保護他們,並私下取得了家康的允承。家康對豐臣家內部的這一糾紛,暗自感到高興,認為這是天賜良機。莫如說,他倒想暗暗地扇它幾把風。
  這期間,澱姬卻像個呆子似的,一無所知。
  “聽說,各大名之間好像有點什麼不和嘛。”
  過了很久以後,即在石田三成被家康免去奉行的職務、離開大阪、假裝隱居到自己的根據地近江佐和山城的前後,她才知道這件事。她對時局就只有這麼一點膚淺的認識。就連世間傳說和她關系密切的石田三成,她也並沒怎麼接觸過,而且對他既沒有興趣也不關心。只是侍女大藏卿女官告訴了她:“聽人傳說,江戶內大臣似乎想要奪取秀賴公子的天下呢。”
  聽了這話,她也沒怎麼表示關心,只說了句:“總不至於吧!”
  澱姬對於叫作家康的這位五十來歲的胖大漢,除了覺得他相貌溫和之外,是沒有其他知識的。她自然不相信這會是真的。更何況,對事物的理解水平使她覺得這種事情是不可能有的。僅僅是關東八州之主的家康,如何敢與擁有天下諸侯的豐臣家相對抗呢?
  但是,當上面談到的那位隱退到佐和山中的石田三成悄悄地離開根據地,秘密來到大阪城的府衙中之後,這位一向以為高枕無憂的澱姬,好不容易才發覺自己正處在前途莫測的風雲之中。三成面對面地坐在澱姬下手,對她說道:“我要向您稟報一件內府的密謀。”
  三成對澱姬侃侃而談,他以對於政局的豐富知識,和有點過於鋒芒畢露的理論,述說了家康正如何以巧妙的手段,妄圖篡奪豐臣家的政權的情況。
  “這個男人真能說呀!”
  澱姬聽他講著,有時感到倦怠,有時則不明白他講的是什麼意思。石田三成這個人,不懂得應該如何對女人說話,他缺乏這方面的才能。
  澱姬終於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插嘴問道:“有些深奧的大道理,我也弄不明白。照你看來,中納言殿下(秀賴)將來會怎麼樣呢?”
  石田三成愣了一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見他側著頭,沉吟了半晌。他覺得,既然這樣,那麼,除了采用恐嚇戰術,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話了不知該不該說,依我看,中納言殿下有朝一日恐怕會落個與那位秀次閣下同樣的下場吧。”
  澱姬說道:“瞎說!”
  照她看來,秀次是因為大逆不道才受到那樣的懲罰的,秀賴殿下哪裡為非作歹過呢?
  三成心中暗暗想道:“這是何等無知啊!”
  出人意料之外,這位澱姬全然不知道,秀次之所以被處決,僅僅是出自政治上的原因,而並非由於他品行上的罪過。三成接著又講了另一種前途。
  “要不,有可能成為一個像岐阜中納言那樣的人。”
  澱姬心裡尋思道:“岐阜中納言是誰啊?”
  她不明白三成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便招手讓旁邊的大藏卿女官湊到她跟前,叫她在耳邊作了說明。
  “岐阜中納言”指的是正三位中納言織田秀信。秀信是信長的嫡孫,織田家的合法的繼承人。他從秀吉那裡封得了織田家前代以來就居住的城池——岐阜城十三萬三千石的領地。此人年方二十前後,長得眉清目秀,不僅容貌像他祖父,而且平素喜歡穿綢著緞,講究闊氣,炫耀排場的脾性也像他祖父,卻完全沒有繼承他祖父的才干,是個平平庸庸的年輕人,唯一的長處是性格開朗。
  諸侯之中,也有人私下議論道:“天下本來是岐阜中納言侯爺的。”
  但是,當年秀吉料理完了原來的主人信長的喪事之後,沒有讓這位織田秀信繼承織田家的擁有六百萬石封地的霸主地位。他自己巧妙地率領織田家屬下的大名,平定了各方的敵人,把自己的領地擴展到了一千萬石以上。到這時候奏請朝廷,由朝廷任命為關白。當上關白之後,地位便高於織田家了。而且,所謂關白,乃是人臣中最高的職位,他代替天皇總管日本國的政治。既然如此,那麼,理所當然的,原來的主人信長的子孫在日本國的宗主天皇的權威面前,也不能不成為秀吉統治下的臣屬了。根據這樣的理論,秀吉在世人根本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如日頭消融冰雪似的,逐漸並吞了織田家的政權,並把織田家的子孫也完全納入了自己的麾下,使他們成了自己手下的大名。而且,據說這位織田秀信居然對秀吉還十分敬慕,竟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父親似的。
  總而言之,織田家只不過是豐臣家的一個大名而已。
  澱姬怒斥道:“胡說八道!”
  即便從三成所在的下座往上仰視,也能看到她氣得臉色蒼白,上半身在激烈地顫動。不一會兒,只見奶媽大藏卿向澱姬跪行幾步,完全像對待小女孩似的,拉過她的手,用自己的雙手輕輕地把她的手按在中間,給她暖著。秀賴淪落成一個大名,這怎麼允許呢?
  澱姬脫口說道:“可以出兵討伐他啊!”
  她是說要去征討那十惡不赦的內府。三成跪叩在地。他需要的只是這麼一句話。余下的就是起草一份捺有秀賴印章的軍令,對四方的大名發布動員令,讓他們上大阪來集合就行了。
  這場糾紛終於發展成了一場席卷天下的大動亂。
  慶長五年(1600)九月十五日,以三成為謀主的由各地大名組成的大軍,開上了美濃的關原,與家康率領的軍隊相對陣,雙方激戰了約莫五個小時。
  但是,石田三成被打敗了。
  經過這場戰爭,天下的形勢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家康從戰場上率領著保持作戰態勢的大軍向西挺進,經過近江,進入京城,接著又下大阪,住進了大阪城的西之丸小天守閣,他把這裡作為臨時的政務所。本丸的天守閣裡住著秀賴。
  家康前去拜謁。
  他以豐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資格,向秀賴報告說:“微臣已在美濃的關原地方,順利地將叛逆之徒剿滅干淨。”
  秀賴由奶媽陪著坐在大廳的上端。他微微抬起那張膚色白皙而圓乎乎的臉蛋,聽這位肥胖的老人向他報告。
  家康剛一講完,秀賴就點頭說了句:“辛苦了。”對家康表示慰勞。
  接見之前,老臣片桐且元事先教會秀賴,內府到來之後該如此這般地說。秀賴年紀太小了,他壓根兒沒有懂得如今結束了什麼和開始了什麼。
  但是,事態早已發生了變化。家康住進了大阪城的西之丸之後,一直賴在那裡不走,他以豐臣家的大老和秀賴的保護人的身份,整天忙於這樣的工作:沒收或削減反抗自己而在關原之戰中吃了敗仗的大名的領地,並把它們分封給參加自己一方的大名們。這期間,豐臣家的各個大名,正如從前對秀吉所做的那樣,都上西之丸家康的門下朝拜。就連住在京城、堺市地方的公卿、貴族、富商、僧侶等人都遠道起來祝賀。其熱鬧的情景,自非秀賴母子所居住的本丸所能比。
  當家康在他居住的大阪城西之丸做完了他的論功行賞工作,把秀吉時代的大名配置徹底改造成了以家康為中心的配置之後,盡管與秀賴同住在大阪城裡,然而他已不再去本丸的秀賴處請安了。
  “今天的內府已不是從前的內府了,已是執掌天下的人了。”
  家康想方設法讓豐臣家的全體僕從,包括飯廳的領班在內,都知道這樣的事實。不久之後,當家康離開大阪回他的根據地江戶去的時候,他只派了個代理人到秀賴那裡通知了一下,他本人卻連句辭行的話都沒有去說。
  澱姬身邊的人們,尤其是大藏卿女官,不由得責難家康翻臉不認人,然而她的聲音卻很小,小得甚至怕被別的侍女聽見,只是在澱姬的耳邊咕噥了一句:“這成什麼話呀!”
  總之,在關原戰役之後,家康已把原來隸屬於豐臣家的大名,全都掌握到自己手中。豐臣家的武裝力量被消滅掉了。
  最初,澱姬對於在關原之戰中吃了敗仗一事,反應頗為遲鈍。她僅僅把這理解為單是石田三成及其黨羽的力量凋落了。這方面,怕也與家康使了個計謀有關。
  家康在關原獲得大捷之後,立即差人急馳大阪,說道:“關原事件是治部少輔石田三成為了實現自己的個人野心而挑起來的,它與秀賴母子沒有任何關系。這情況,本人十分清楚,為此,並不怪罪於她們。”
  他使用這番話防止了大阪城無謂地陷入混亂之中。從而也給澱姬她們吃了粒定心丸。
  澱姬說:“德川侯爺不會虧待我們。只要我們保持緘默,看來不會出什麼事。”
  大藏卿女官也這麼相信。但是,家康一進大阪城,立刻改變了態度,突然進行起威脅來了。
  他借別人的口,在大阪城內散布了這樣的話:“關原事件似乎不像是治部少輔石田三成一個人任意策劃的。倘若在今後的調查過程中,發現他與什麼人有重大的合謀的話,那麼,任何尊貴的人,都將不予寬恕。”
  “任何尊貴的人”這個範圍,自然也包括秀賴母子在內。這使澱姬嚇得心驚膽戰。她暗暗擔心會不會像從前的秀次和他的妻妾子女那樣,在三條河邊被活活地殺戮而死呢。從那以後,澱姬害怕得罪家康,便不再允許她身邊的侍女們對家康作任何批評。
  家康感到很滿意:“大阪城裡的那幾個女人,現在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了。”
  家康心裡准是這麼想的:“這麼一來,事情就好辦了。”
  他乘著澱姬等人龜縮著脖子、謹小慎微的當兒,在大阪城的西之丸內,進行了論功行賞的工作。在這過程中,他乘勢把豐臣家的領地砍去了一大半。
  已故的秀吉留下的遺產中,被砍之後就只剩下一座大阪城和攝津、河內、和泉三國(今大阪府),共計六十五萬七千四百石領地。可以說,秀賴已經跌落到了一個大名的地位——而且封地的面積比加賀的前田家還少呢。
  然而,澱姬她們卻沒有發覺。
  “事情好像有點蹊蹺嘛!”
  待澱姬身邊的侍女們聽了人們的議論嚷嚷起來的時候,家康早已到江戶去了。她們是如此粗心大意,在這之前,竟不知道豐臣家的領地只剩下那麼一點兒了。
  “這不可能!”
  澱姬依然不肯相信。但是,為了謹慎起見,她把片桐且元叫了來。且元是近江人,是由秀吉從小撫養栽培大的,從秀吉升任近江長濱城城主的時候起,他就在秀吉身邊擔任小勤務兵。在賤之岳的那一仗中,他與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幾個小勤務兵一起英勇作戰,衝破了敵人的陣地,立下了大功。這就是所謂的七根長矛破敵陣的故事。後來,他沒有像清正和正則那樣,受到秀吉器重,未能當上大名。其原因大概是由於,在秀吉看來,且元既不懂得用兵方略,又缺乏政治計謀,才干平平,只有為人誠實是其優點。不過秀吉到了晚年,一方面也是因為越來越考慮秀賴的前途,這才又重視起自己一手養大的且元這個家臣的作用來,給了他一萬多石封地。這麼一來,盡管身份還很低微,且元總算成了一個大名。秀吉又賜給他“隨時可以拜謁秀賴的資格”。但是秀吉之所以沒有給他更大的職務,多半是因為早已任命了前田利家為秀賴的太傅,任命德川家康代替秀賴掌管政務的緣故吧。然而,前田利家已在關原戰役之前病故,家康又在關原之後如上面所說的那樣成了號令天下的人物。總而言之,豐臣家已經沒有家老了。
  家康在關原之戰中旗開得勝之後來到了大阪,一進城,他就把且元叫了來,對且元說:“請東市正(指且元)侯爺輔佐秀賴殿下!”
  家康任命他擔任秀賴的太傅兼豐臣家的家老,同時從豐臣家的直轄領地中,削下一片土地,賞給了且元,從而把他的封地增加到了一萬八千石。可是,這樣的人事安排卻事先一點兒也沒有跟澱姬商量。對澱姬來說,片桐且元本是個關系十分生疏的人,簡直可以說是個外人。況且,且元是家康任命的家老,僅此一點,就總覺得這裡面有鬼,自然和他親近不起來。但這些都且不去管它。現在除了去向這位且元打聽之外,別無他途。
  澱姬開門見山地問道:“東市正,秀賴殿下的領地有多少石啊?”
  “啊,那個……”
  且元跪伏在地,為了不讓人看見他那驚慌失措的窘態,他盡量讓頭低垂在鋪席上。他一邊把臉緊緊帖住鋪席,一邊暗暗思量著對策。這件事情,家康當然是通知過他的。不僅如此,就連新規定的領地的地契和帳目也都在他手裡。只是他一直猶豫不決,該不該把這一事實告訴澱姬母子。倘若他們知道了這樣的情況,這位態度高傲而又不通世情的女人,說不定會神經失常,惹出什麼亂子呢。
  且元想道:“也許他們不會發覺吧。”
  他瞧不起他們,認為他們是不會知道的。幸虧秀賴年紀幼小,澱姬的活動範圍又僅僅局限在大阪城的本丸這塊小天地裡,沒有必要知道豐臣家的一些新情況,即便知道了,也是無能為力的。
  且元一直想道:“讓他們照舊做著昨夜的殘夢,以為秀賴還是個執掌天下的人物,這也不壞嘛。”
  這與其說是他臉皮厚,自作主張,不如說是他的軟弱無能和膽小怕事的表現。可是,如今這位澱姬好像是已經知道事實了。
  且元幾次欲言又止,終於吞吞吐吐地講出了現在只剩下六十五萬七千四百石封地這個無可奈何的事實。
  澱姬聽了,先是喊了一聲,也不知是驚還是怒,跪伏在鋪席上的且元沒有聽明白是什麼意思。但是緊接著的一句話,且元聽上去覺得十分刺耳。
  “我代替秀賴殿下質問你,你到底是家康的僕人還是豐臣家的僕人?”
  照澱姬的說法,是且元把豐臣家全部出賣給了家康。要不如此嚴重的事態——秀賴的地位一落千丈,不知何時竟跌落成了一個大名,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嚴重事態,不是早就應該和我們商量一下嗎?
  “不過,”這時且元好不容易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句話。“這是打仗的結果。由於在上次的關原之戰中吃了敗仗,石田三成被綁著在大阪城游街之後砍掉了腦袋,安國寺的和尚惠瓊以及小西行長也落了同樣的結局。既然如此,那麼發布了軍令的秀賴殿下的罪過,恕小人直言,那自然就……”
  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澱姬開口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是想嚇唬我嗎?”
  且元慌忙回答說:“小的不敢。”
  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鎮靜下來,變換了一個說法。這個臉色蒼白、身材矮小的人說:“這個是給殿下的伙食費啊。”“這個”指的是六十五萬多石封地。
  “伙食費?”
  “如果這麼說不合適,那麼也可以認為是養育秀賴殿下的費用。”
  “噢!”澱姬像是被他這話所吸引住了似的,不由得向前挪動了一下跪坐著的膝蓋,“是嗎?”
  且元應和著說:“是的。”聲音低得就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要是把這六十五萬石封地解釋成是一筆秀賴撫養成人所需要的經費,那麼,這就是一筆足足有余的巨款了。
  “內府曾經說過,”且元解釋說,“如果再讓這位年幼的主公像從前一樣擁有那麼大的直轄領地,那麼,就會出現第二個乃至第三個治部少。這樣,不僅會弄得天下大亂,而且最終會危及豐臣家的利益。對此,內府經過深思熟慮,才忍痛把主公的領地削減到六十五萬石的。這倒也是為豐臣家著想啊。”
  “是真的嗎?”
  “小的為什麼要主假話呢?”
  “按你這麼說,江戶內大臣曾講過,等秀賴殿下長大成人之後,他要把天下歸還給秀賴殿下的嘍。”
  “是這麼個意思。”
  “確實是這樣嗎?”
  “是,是這麼回事。”
  且元的應和之聲,越來越含含糊糊了,而在澱姬和她的侍女們之間卻起了一陣嘈雜的議論聲,有人甚至高興得歡呼起來。然而,在場的人最不相信且元這番允諾的,卻是且元他自己。
  關於這件事,他心裡這麼思索著:“內府總不至於會……”
  不過,且元胡謅的謊言可並不是他自己創作的。他可沒有這麼機智,能夠隨機應變,當場編造上面這一節“內府所設想的”暫時掌管天下的故事。那是從家康的軍師佐渡守本多正信那裡聽來的。
  本多正信對他口授道:“叫澱的那位,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得寬寬她的心,請你對她那樣說吧。”
  那時候,且元一本正經地問:“你剛才講的暫時掌管的事,想必是當真的吧。”
  說這話的時候,且元一個勁兒地盯著正信的眼睛。正信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立即大聲笑起來。
  “嗨,我說你啊,怎麼老這樣啊。連你東市正侯爺都在說什麼呀?”
  本多正信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繼續大聲笑著。本多這麼笑,究竟是意味著“不用再問,當然是內府的真意嘍”,還是意味著“你我彼此都不是執行這條計策的同黨嗎,事到如今你再來提這樣奇怪的問題,可不好辦”呢?憑著且元的這點智力,實在難以辨別,而且他也不敢再問了。派了這麼一位智力低下的漢子去當豐臣家的總管,這大概也是家康的計謀吧。
  但是,就連這麼一位且元,看到澱姬和她身邊的侍女們這般愚昧無知,也不由得感到既可嘆又可憐。看來她們根本就弄不清該相信什麼和該懷疑什麼。
  舉個例子來說:家康把豐臣家直屬領地中的堺市和博多這兩處對外貿易的海港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了。這兩大港口所收得的貿易關稅的金銀,數目巨大。在以往,這筆進項都是流入豐臣家的庫房的。可是現在,它們全部流到江戶去了。如果家康有意在秀賴長大成人之後把政權歸還給豐臣家的話,那麼,理應把這些金銀放到大阪城的金銀庫裡貯存起來,以供將來秀賴使用。即便從這麼一件淺顯易懂的事情上,也可以看出家康的真意何在。按理說,澱姬和她的侍女們是應該懂得這些事情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53:53

第四節

  家康也一直在留意澱姬的情緒。要是她鬧起別扭來,擁著秀賴再次號令原豐臣家系統的諸侯,那麼,迅即之間天下又要大亂,家康好不容易才抓到手的天下大權,就不得不如捏在掌中的沙子那樣,紛紛散落。
  舉例來說,在關原之戰中為家康出過力的福島正則、加藤清正等人,從家康那裡分別封得了五十萬石左右的大片領地,但是他們始終沒有放棄自己是秀賴的家臣這樣一種雙重的立場,常常上大阪去拜竭秀賴,向他請安。倘若家康對待秀賴過於苛刻,那麼他們今後會如何動作,是難以逆料的。
  為了這個緣故,家康雖說身在江戶,然而仍舊是以豐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身份號令天下的。關原戰役結束之後,過了兩年,即慶長七年(1602)二月十四日,家康再次來到大阪。一個月後,他在三月十三日拜竭了秀賴。
  家康致詞說:“往日久疏問候,現特前來恭賀新年。”
  時節早已到了三月中旬,還說是恭賀新年,未免有點古怪。不過,這樣子總算施了臣僕之禮,從而穩住了加藤清正及其他舊豐臣家系統的大名們的情緒。第二年,即慶長八年二月八日,家康又急匆匆地來到大阪向秀賴致了新年賀詞,然後回江戶去了。但是,這慶長八年的拜謁是最後一次,自那以後家康再也沒有來過。這是因為,昔日曾統治過日本的豐臣家的強大聲威,已經漸漸地被天下的人們忘卻了。自然地,大阪城下變得蕭條起來,而江戶則取而代之,成了繁華之地。原來隸屬於豐臣家的各大名都在江戶建造府邸,讓自己的妻子兒女住在江戶,自動地把她們送給家康當人質。就連加藤清正,——更確切地說,是加藤清正帶頭,在江戶的三宅地方,討得了一塊宅基,揮金如土地這裡造了一幢金碧輝煌的公館,讓妻子兒女住在裡面。這麼做,大概是為了向家康和天下公開表明,決不反叛江戶政權吧。別的豐臣系統的諸侯,也都學這位清正的樣,在江戶造了公館。
  家康心裡想道:“現在已經不必再去大阪拜年了。”
  從此,他停止了大阪之行。
  秀賴失去了實力。
  不過,唯有官位卻一個勁兒地向上升。這是理所當然的。豐臣家現有的領地只有一個大名的水平了。然而與其他大名不同的是,豐臣家屬於皇族,秀賴的父親秀吉和他的義兄秀次都曾升任關白之職就表明了這一點。在這一點上,豐臣家和五攝家(可以擔任攝政和關白之職的門第)的近衛家、鷹司家、九條家、二條家、一條家是沒有區別的。秀賴雖說尚是個少年,但在慶長六年已升任從二位大納言,而到慶長八年則當上了內大臣。年僅十歲的少年任內大臣,這在古往今來的歷史上,諒必也是少見的吧。
  官至內大臣,可以說是朝中百官的統帥了。由於這個緣故,京都朝廷對大阪方面,施以按規例理應有的禮節。每逢新年,親王、公卿等王公貴族,成群結隊地從京都來大阪,在大阪城內的御殿裡,朝謁秀賴,向這位豐臣二世的貴人,恭而敬之地致賀。在這一點上,與秀吉在世時絲毫沒有兩樣。
  但是,只有家康不再前來祝賀。一個比上面談到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家康在這一年奏請朝廷,獲得了征夷大將軍的稱號。如遠在從前的木曾義仲、源賴朝等先例所表明的那樣,只有源氏出身的人,才能被天皇封為征夷大將軍。足利尊氏也因為是源氏,才受封的。明智光秀也一樣,他自稱是土岐源氏(源氏原是皇族,其子孫分散在各地,此處指居住在土岐地方的源氏),所以受了詔封。秀吉在當織田家手下的將領時,不公開自己的出身門第。由於後來有一段時間裡曾自稱是平氏家的人,因而不能當征夷大將軍,不得已而奏請朝廷,請求朝廷為他創設了一個朝臣的姓——豐臣,從而成了皇族,並以關白的資格統治天下。家康起先也沒有自稱是源氏,但是後來在當織田信長的同盟者的時候,請求朝廷,獲准公開稱作源氏。多虧有這麼一段經歷,才受詔封為將軍家。征夷大將軍的最大好處,在於可以開設幕府。
  通過開設幕府,家康使關原戰役之後一直持續至今的建立在江戶的非法政權合法化了。這樣,他就可以公開地統率各方諸侯,號令天下的百姓了。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他都可以不必擔心豐臣家了。這時離關原大捷之後已經過了三年。
  家康任征夷大將軍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大阪。這使澱姬和她的侍女們大吃一驚。
  “豐臣家的臣僕居然要開設幕府嗎?”
  她們無法理解。進而又聯想到,既然要開設幕府,大概是不打算把政權歸還給豐臣家了吧。
  這一次澱姬又叫來了片桐且元,仿佛他就是家康似的,氣急敗壞地責問他說:
  “你對我們撒了個謊,是吧?”
  且元沒有立即答上話來。但是,在考慮了片刻之後,他把自己一廂情願地盼望著的事兒,像煞有介事地談了出來,仿佛那便是家康心裡的想法似的。
  “嗨,這也沒有什麼,將軍的職務,就他這一代嘛,回頭他是打算讓給秀賴殿下的啊。”
  這期間,從江戶回自己領地廣島去的福島正則,順路來到大阪,拜謁了秀賴和他母親,說了一番與此類似的話。
  福島正則對他們說:“再忍耐一段時期就行了。”
  據他說,家康生於天文十一年(1542),是屬虎的,已經上了年紀。而內大臣呢,則如一株幼苗,正在茁壯成長,內大臣越長大,家康越接近死亡。家康一死,敝人及天下的其他諸侯,就不必再顧全德川家的情義。如果失去了家康,那麼一旦兩方打起仗來,德川家也就沒有現在這樣強大了。因此,現在要一個勁兒地忍耐。千萬不能操之過急,輕舉妄動,而應該一心一意地服從江戶方面的命令。等將來時機成熟,到那時,即或德川家不想歸還政權,我們也將憑著手中的刀槍,讓德川家把權力還給你們。
  福島正則十分肯定地說:“請放心就是,我一定那麼辦。”
  聽了這番過於直截了當的話,就連這位澱姬也既感到放了心又為正則本人擔憂起來。
  澱姬說:“左衛門太夫侯爺剛才這番話,倘若傳到了江戶,你會怎麼樣呢?”
  這個女人,這次竟為別人而擔憂起來,是極其少見的。就這麼一句普普通通的話,已使正則感動不已,禁不住熱淚盈眶了。
  正則以低沉的聲音說道:“多謝!”但是又立即抬起頭來,大聲地說:“傳到江戶又有什麼了不起!本來,對於江戶老爺來說,敝人是他的恩人。上次關原戰爭的時候,敝人因為對三成憎惡之極,因而加入了江戶老爺一方。由於我參加,大批諸侯也競相站到了江戶老爺一邊。”
  事實正是如此。正則原與前代主人秀吉有親戚關系。為此,在豐臣家的大名之中,他們與加藤清正二人同是豐臣政權的開國功臣(原文作譜代。日本的大名大致分三種,一是譜代,開國功臣;二是親藩,自己的親屬擔任的直系大名;三是外樣,旁系大名)。在關原會戰的時候,因為連這位正則都幫家康,所以別的諸侯,也就放心地參加了討伐大阪方面的會戰。那個時候,對於想要推行自己政治計謀的家康來說,福島正則具有異乎尋常的價值。正則是清楚地懂得自己這種價值的。而且,在關原戰場上,正則擔任家康方面部隊的先鋒,參加了最殘酷的戰鬥,正是由於他勇猛非凡,一往無前,才擊潰了西軍。總而言之,正則為家康立下的功勞,比誰都大。再加上關原會戰之前,正則曾在下野小山地方,對勸他參加家康一邊的黑田長政講過:“我可以參加江戶老爺一邊,不過,這完全是出自對石田三成的憎惡。我希望從江戶老爺口裡,得到一句保證的話:打勝這一仗之後,絲毫也不會有損於秀賴的地位。”
  其後,正則通過黑田長政,從家康那裡得到了內容大致如此的保證:“不會那樣的。”正因為左衛門太夫福島正則是如此功勛卓著的人物,所以據他說,即便是剛才那番話傳到關東,家康也是不會責怪他的。
  聽了正則的解釋,澱姬越發放心了。
  然而,身在江戶的家康,根本就不是正則這樣的武夫所對付得了的。這一點,沒過多久就清楚了。
  家康干脆辭去了征夷大將軍的職務。這是慶長十年(1605)四月,家康任將軍兩年之後的事。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就在辭職的當天,他奏請朝廷,把征夷大將軍的職位讓給了他的嫡子秀忠,讓他繼承了政權。
  恐怕再也沒有比這條消息更叫大阪府衙的人們沮喪,更叫澱姬和她的侍女們憤慨的了。因為通過把將軍之職讓給秀忠這件事,家康向天下表明:他已經無意把政權禪讓給秀賴了。
  此時,秀賴年方十三,早已官居右大臣。在這之後如要高升,則只有當關白了。如果當上了關白,那麼就得按其先父開創的先例,一方面統率廷臣,主持朝政,一方面又率領二百余名諸侯,總管天下政治。那樣,就勢所必然地不能不與被認為是鐮倉、室町時代以來武家棟梁的征夷大將軍發生衝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55:17

第五節

  對於世間來說,豐臣秀賴這個人是個沒有實體的幾乎像個影子一樣的存在。他的長相如何,資質和性格怎樣,除了他的母親和侍女等身邊極少數人而外,同時代的任何人都是不得而知的。
  就連正在盤算著殺害他的德川家康也不例外。
  “那個人現在長得怎麼樣?”
  每當有人從大阪來的時候,他一定要提出這樣的問題,然而只能聽到幾句膚淺的泛泛的回答。
  “聰明呢,還是蠢笨?”
  家康想要打聽的僅僅是這件事。但是他又不便開門見山地問,只好暫時依靠為數不多的材料進行臆測。如果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那麼得早點找碴兒殺了他,倘使是個傻瓜呢——也得要殺,只是可以從長計議,慢慢考慮。
  家康最後一次見到秀賴是慶長八年二月四日,那時秀賴實足年齡十歲。關原之戰已經過去三年了,家康事實上成了主宰日本的人,但是還沒有當上將軍。那次他親自來到大阪,以家臣的身份向秀賴致了新年的賀禮。
  家康心裡覺得:“這是個平平常常的、不出眾的孩子。”
  他暗暗地放下了心。說得露骨一些,那該叫作愚鈍。一張白皙的面孔,紅潤的下嘴唇微微耷拉著。不僅如此,盡管已是十歲的人了,可還是沒有謁見時的威嚴,動不動就想把身體靠到奶媽的膝蓋上,身子不時地在搖擺著。
  這是家康最後一次的拜謁,就在這一年的這個月,他當上了征夷大將軍,名副其實地登上了權力的寶座。接著又在這一年的七月,家康打發他六歲的孫女於千到大阪,給秀賴作了妻子。家康並不熱切地希望成全千姬與秀賴的這樁婚事。這是已故的秀事臨終時口授下來的遺囑。如果他不遵守這個遺囑,那麼他手下的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過去受過秀吉恩寵的大名們,可能會動搖。對於家康來說,讓秀賴這個少年和於千這個童女結婚,不過是為了使剛建立的德川政權保持和平,同時也為了穩住上述這些旁系諸侯們而已。
  第二年的三月,家康在伏見。他既然已經當上了征夷大將軍,也就不再按規例到大阪去拜年了。
  “叫他們上我這兒拜年來!”
  他針對豐臣家放出這樣的空氣。從家康來說,他是想通過這一行動,讓他的主人秀賴知道,不管過去如何,現在的他是什麼樣的人物。
  不用說,大阪方面感到很吃驚。誠然,關原之戰以後,豐臣家的領地已經削減到僅有七十余萬石,相當於一個大名的封祿了。然而,家康是豐臣家的臣僕這一點,卻沒有變,他曾向故主秀吉提交過一份用熊野誓紙寫的發誓“擁戴秀賴殿下”的效忠信。這誓言至今仍是有效的。既然如此,那秀賴又為什麼必須到伏見向家康拜謁呢?主人向臣僕拜謁,這樣的例子,在外國有沒有且不去說它,在日本是斷然沒有的。
  澱姬面對家老片桐且元,怒不可遏地質問道:“難道不是這樣嗎?”
  她又說,那可不成,得叫他德川老爺上這邊來,請你去對他這麼說。
  澱姬身邊的幾位年長的侍女們,也都一個個異口同聲地說:“夫人主得有理!”
  且元聽了,心中暗想道:“這是何等的愚昧無知啊!”
  他對她們差不多感到絕望了。這幫女人首先不懂得什麼叫政治。
  “不錯,一般的道理,完全如夫人您說的那樣,不過……”
  且元急得滿頭大汗,他不得不極力向她們作解釋。他磨破了嘴皮子反復向她們說明這樣一個事實:“道理雖說如此,可實際上是行不通的。”然而終於沒有能為女人們所理解。結果,這件事是這麼了結的:由這位片桐且元充當使者,以秀賴的代表的形式,上伏見城,向家康拜年。
  澱姬不加思索地答應說:“你要是代替秀賴去的話,那可以。”
  這件事也說明,盡管澱姬開口閉口講著“道理,道理”,可實際上是完全不諳事理的。既然要顧全豐臣家的體面,那麼,即便是派代表前去,同樣也是秀賴的恥辱。但是從澱姬這一邊來看,僅僅是由於過分擔心秀賴的安危,不願意叫秀賴離開大阪城上伏見去。道理不過如此而已。澱姬和其他許許多多母親一樣,認為秀賴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她的關於秀賴的思慮,看來怎麼也超不出這樣的範圍。
  且元登上伏見城拜謁家康,祝賀新春。
  家康知道這事的內幕,但還是故意問道:“秀賴殿下怎麼樣啦?”
  且元也隨便應付地說:“誠惶誠恐回稟老爺,秀賴殿下得了感冒。”家康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說道:“這倒是讓人擔心的。不過,秀賴的感冒,到明年總該會好了吧。希望明年能在京都見到他。”他的意思似乎是說,不論如何,明年一定請他上京來。
  且元無可奈何地回答道:“明年一定來。”
  家康聽了,就如取得了諾言似的深深地點了一下頭。
  第二年——慶長十年到了。這年四月,家康把征夷大將軍的職位讓給了嫡子秀忠,從而表明他已經無意把政權還給秀賴,天下該由他德川家來世襲了。秀忠從江戶來到京城,進皇宮向皇上致禮。普天下的諸侯雲集京師,都對家康和秀忠表示慶賀。但是,唯有右大臣豐臣秀賴,既沒有上京,也沒有向德川父子致賀。家康心裡著急起來。他必須讓秀賴到自己跟前來一次,以向天下表明一個事實:連豐臣家也已經臣服於他了,同時也讓豐臣家承認這一新的關系。家康動員了住在京城的秀吉的未亡人北政所,請她派人到大阪去。北政所對於秀賴來說,相當於母親。在這一意義上,她該是最有權威的人了,然而澱姬卻如一只閉了殼的海貝似的,把北政所的勸告置若罔聞。
  第二年,即慶長十一年,雙方照樣沒有見面。第三年的二月,秀賴得了天花。有一個時期,甚至傳說性命難保。
  家康這時在江戶,聽到這一消息,曾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語道:“秀賴要死啦,秀賴准活不了啦!”
  要是秀賴死了,那會對天下都有好處。如果活著,那麼過些日子家康就不得不發動戰爭,攻而殲之,鏟除威脅自己子孫的禍根。
  家康的一位上了年紀的軍師本多正信說:“真起祈求那一位早點死呢。”
  正信主張早點把豐臣家給收拾掉。慶長八年,秀賴拒不上京的那一次,他就建議家康盡可能用這件事作借口,開戰討伐。但是家康懼怕這樣做對世間的影響。秀吉墓地的新土未干,就把秀賴給殺了,世人會怎麼想呢?得再等一段時間。加上西日本的大名們,雖說已屈服於德川家,但是他們的真心如何,尚不得而知。特別是秀吉一手栽培大的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聽說還私下派使者到秀賴處請安呢。
  尤其是那個福島正則,傳說還曾私下對秀賴或澱姬講過:“請殿下等待時機。”
  所謂時機,是叫秀賴等待家康老衰死去的時機。聽說福島正曾說過,到那時,他將發動那些過去受過豐臣家恩澤的諸侯,設法把政權從江戶奪過來,交給大阪。據他說,在家康活著的時候,各地諸侯懾服於家康的威力,不敢行動。再說,無論自己還是清正,都受了家康的恩澤,他不想因為這件事而與家康兵丸相見。但是到了秀忠這一代,那就用不著顧全情面了。
  據說,正則用這番話來勸誡澱姬及其身邊的人們不要輕舉妄動。這些情報都傳到了家康的耳朵裡。情報的真假程度如何姑且不去管它,而像福島正則這樣的大炮,是有可能說出這些話來的。何況旁系的其他大名們看來也或多或少的有著類似的想法。總而言之,問題在於家康和秀賴的年齡。家康一年一年衰老下去,而秀賴卻是一年一年長大成人。
  正信說道:“倘使秀賴殿下出人意料地因患天花而一命嗚呼,那麼,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怕反倒是加藤和福島之流吧。”
  加藤和福島是秀吉一手培養起來的,而同時在關原戰役中又站在家康一邊。福島在主戰場擔任先鋒,加藤則在九州鉗制了西軍的小西行長和島津,兩人都各自為德川家康建立天下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是,他倆又都是既愛得深又恨得深的人。正因為是這樣一種性格,他們為豐臣家勢力的衰退而憂心忡忡。對於秀賴,總想在不影響自己地位的範圍內,至少能守護住他的一條性命。雖說如此,倘若秀賴因為患天花而自然地死亡,那麼他們的上述感情將會得到解脫,也就可以不必去冒什麼風險了。正信上面這番話,正是講了這事兒的微妙之處。
  然而,對家康來說,不幸的是秀賴竟脫離了危險,保住了性命。家康很失望。不過,這期間傳來的情報,使他放下了心。原來當秀賴身患重病、生死未蔔之際,天下各方的大名,竟沒有一個前去探望。諸侯們對家康如此懼怕,他們對德川政權的穩定性和永久性評價如此之高,連家康自身也頗感意外。
  順便說一下,這些情報是有人從大阪城的內府送來的。提供情報的人多得簡直不勝枚舉。在秀賴身邊保駕的七名將校之中,就有兩人(青木一重、伊藤丹後)內通家康。此外,過去秀吉的門下客織田常真入道(信長的二弟),對於澱姬來說是舅舅。他在大阪城內養老,可在秀吉死後卻事事處處為關東方面著想。上述這些人不斷地給家康送去情報。
  秀賴的康復使家康和他身邊的人們暗暗地下了決心:要把這個年輕人從地上抹掉,除了采取政治和軍事方面的斷然措施之外,看來已別無他途了。
  無論家康還是軍師本多正信都知道,大阪城的實際掌權人是澱姬的奶媽——一個名叫大藏卿女官的女人。正信經過曲折的安排,又不讓人覺察到是關東方面指使人做的,巧妙地編造了一個謠言,嚇唬這位大藏卿。謠言說,如果現在不建造神社佛閣,那麼,秀賴殿下就要沒命了。秀賴這回患天花,也是由於神佛顯靈。秀吉公在世的時候,一生不知打了多少仗,殺了多少人。被殺的鬼魂會作祟來折磨秀賴殿下。天下有不少神社佛閣破敗倒塌,如能將它們修葺一新,那麼這些惡鬼就自然會紛紛散去。大藏卿女官把別人告訴她的這些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澱姬。澱姬聽了,不寒而栗。
  這位貴族婦女茶茶,又稱之為澱姬或大虞院的女性,要說以她兒子秀賴之名,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了什麼業績,那麼,充其量不過是重建了許多神社、寺廟而已。她對宗教狂熱地投資,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京城的北野神社,出雲的大社,鞍馬的昆沙門堂,河內的譽田八幡宮,京城的東寺南大門,睿山橫川的中堂,三條的曇華院,攝津的勝尾寺,大阪的四天王寺,醍醐的三寶院仁王門,京城的南禪寺法堂,山城的石清水八幡宮,大阪的生國魂神社,上醍醐的御影堂和五大堂,如意輪堂、樓門等,不一而足。其勢之猛烈,簡直可以說遍及了整個近畿及其周圍地區,在這一帶的眾多的名山寶剎之中,幾乎難以找到一座沒有寫著“右大臣秀賴建立” 或“右大臣秀賴修築”的匾額或留下有關記錄的了。寺廟和神社的建造和修理,哪怕是一處,也是要耗費巨款的。澱姬她們花在上述這些寺廟神社上的錢財數目之巨大,簡直會把人給嚇壞的。澱姬對秀賴的前程祈求得如此之深,甚至使身在關東的本多正信都不由得感到震驚。
  據說正信曾吃驚地說:“唉,做父母的望子成龍,此種深情看來倒是不分貴賤的哩。不論怎麼說,已故的太閤殿下留下的遺產也真夠嚇人的啊!”
  像秀吉這樣的理財家,恐怕是罕見的。在秀吉執掌政權那陣子,豐臣家的直屬領地僅僅有二百多萬石。而他封賞給家康的卻是關東二百五十多萬石。如果從封地的大小來看,那麼作為豐臣家的臣屬的家康,比秀吉還多呢。但是秀吉的思路早已超脫了以米谷為中心的經濟思想。他開掘了佐渡的金山等礦山,獨占了礦業的利益,同時又大力發展堺地方及博多灣的對外貿易,從中收取稅金。此外,還把琵琶湖的交通樞紐大津建成了一座城市,發展國內貿易,從中獲取利潤。豐臣政權以及豐臣家的一應開支,都是靠了這些方面的收益維持的。結果,在大阪城裡儲存了大量的金銀,由秀賴繼承下來了。
  本多正信常常說:“大阪的那個愚蠢的女人和小孩倒是一點也不用怕的,不過……”
  事實上,江戶政權既然已經把各路諸侯緊握在掌中,那麼,不管秀賴如何拚力掙扎,天也塌不下來。只是有兩樁事情叫人放心不下。一是西日本的大名會不會抬出秀賴,以實現自己的野心,二是豐臣家具有的金銀。秀吉在世時鑄造了金幣,建立了一套貨幣流通的經濟體制,因此即便沒有米谷,只要手裡有金銀,想一下子招募十萬浪人,那也不是辦不到的。為了讓豐臣家減少所擁有的金銀,正信巧作安排,杜撰了怨魂的故事,把澱姬和她的乳母大藏卿女官嚇唬了一下。幸虧她們不知道這是關東方面用的計謀,以至於上當了。但是,光讓她們修建寺廟和神社,看來秀吉的遺產不容易減少,就如飲馬池塘,池水不會枯竭那樣。
  家康對正信說:“讓她們重建京城的大佛如何?”
  “啊,好極了!”正信拍案叫絕道,“這真是神計妙策。”所說的京城大佛,是指東山方廣寺的那一座,那原是秀吉建造的。秀吉本來打算造一座巨大的佛像,大得超過奈良的金銅大佛,而且事實上他也造了。只不過因為那個朝代的冶煉鑄造技術比前一代大大退步了,結果,金銅佛像未能造成,而只造了一座木頭結構的泥灰塗塑的大佛。安放這大佛的方廣寺的正殿,高達二十丈,大佛高十六丈。為了建造這座大佛,前後用了兩千天時間,總共耗費了一千萬個人工。可是,秀吉造的這座大佛卻在慶長元年(1596)發生的伏見、京都地區的一次大地震中倒塌,如今已經不存在了。
  家康把豐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叫到跟前,親自對他說:“想必太閤殿下在九泉之下也會深感遺憾的吧。真該尊重他的遺志才對啊!”
  且元聽了感激涕零,謝之再三。之後,便晝夜兼程火速趕回大阪城,向秀賴和澱姬稟報了家康所講的話。他們聽了盡管有點難以置信,但無不欣喜雀躍。例如,始終形影不離地陪在一邊的大藏卿女官,簡直高興得要發狂了。只見她聽著且元的話,不住地點頭,不久又把跪坐著的膝蓋朝向澱姬那邊,說道:“這是最好也沒有的事了。怕也是托太閤殿下在冥冥之中佑護之福吧。建造大佛的事,務請從速進行。”說這番話的時候,她激動得身子一直在打哆嗦。
  澱姬也激動得渾身顫抖。她之所以如此喜悅,是因為從這件事看出,家康並不是心狠手毒的人。“尊重已故的太閤殿下的遺志”這話出自家康之口,從關原戰役之後這位老人一貫的態度來看,是有點難以想像的。為了祈求秀賴榮華富貴,福星高照,而在神佛面前所花費的不計其數的金銀,看來總算得到了報償,想必是老天爺正在逐漸軟化家康的鐵石心腸啊。澱姬終於決定繼承秀吉的未竟之業,立即著手造一座金銅大佛了。由於技術水平的限制,雖然只能造一座比原先計劃的略小一點的,然而它畢竟是一座高達六丈三尺的氣勢雄偉的金銅大佛像了。
  像建造大佛這樣的工程,是一項全國規模的事業。這從古代聖武天皇建造奈良東大寺的大佛一事也可以明白。雖說秀吉留下了大量金銀財寶,然而,這不是豐臣家這樣只在七十萬石左右領地的一家大名力所能及的事。可是澱姬卻這麼做了。不久,正當佛像的澆鑄工人用火時的疏忽,引起了一場火災,千辛萬苦澆鑄起的半座大佛也被燒融了,大殿化為一片灰燼。
  然而,澱姬和她的奶媽大藏卿女官卻並沒有灰心喪氣。她們打算重整旗鼓進行大佛的鑄造工程和大殿的建築工程。只是原來那麼富有的豐臣家的金庫、銀庫,如今也開始見底了。無奈,只得將秀吉留下的黃金中的大法馬金拿出來熔煉。一塊大法馬金塊,可以鑄作一千枚大金幣。這是秀吉健在的時候,秘密藏在天守閣裡的,現在終於要動用它了。可是光靠這些還是不夠。不足的部分,她們想請江戶政權支援。澱姬派人到她的親妹妹、征夷大將軍秀忠的夫人阿江處,請她在秀忠面前幫忙說說。順便交待一下,關於對大阪用計的事兒,秀忠一點也沒有從父親家康那裡聽說過,他完全被蒙在鼓裡。秀忠立即派人到身在駿府的家康處,請他和父親商量這件事。
  家康厲聲喝道:“胡鬧!”
  他猶如吞了個蒼蠅似的,滿臉不悅。那難看的臉色怕是他有生以來不曾有過的吧。一方面,秀忠這個老好人竟如此不懂事,真叫人生氣。另一方面,對於家康來說,只能稱之為敵人的豐臣家那幫女人們,想不到竟無能、愚蠢、幼稚到這等地步,不由得叫人感到不快。打個比方來說,他家康是位才智過人、名聞天下的棋中高手,正在絞盡腦汁地考慮著一著著妙棋,而他的對手是豐臣家的那些不中用的女人們。她們對棋藝一竅不通,竟然幼稚可笑地向家康伸著手道:“請給我一個棋子吧。”
  家康緘默不語。
  他在心裡盤算著:“該怎麼對他說呢?”
  說真的,我對豐臣家重建大佛的動機並不是為了祈求太閤的宴福,而是為了讓豐臣家把錢庫裡的黃金用光啊。然而對方雖說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現任征夷大將軍職務的秀忠,但深藏在自己心底的這一秘密也不能泄露給他。不過,已經當上了將軍的秀忠,對於這些事情,按理也該看得出一點苗頭了嘛。想到這裡,家康不由得又一次生起氣來。
  家康撇了撇嘴說:“你們這些男子漢大丈夫,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怎麼還說這種糊塗話啊。”
  家康當時對秀忠派來的使者說的一番話,在一本名叫《駿河記事》的古書裡,是這樣記載著的:“秀賴年幼,澱姬是婦道人家,不用說,他們的話是不作數的。但是,你們是老於世故、處事練達的男子漢大丈夫啊。想不到你們竟把少年秀賴和女人的話當真了。甚至還和我來商量,這成什麼話!本來,建造方廣寺的大佛,那是已故的太閤殿下出自個人的愛好進行的,並非天下大事,公共事業。因之,這回秀賴重建大佛,也只是他一家一戶的私事,你身為將軍,是不應該牽涉進去的啊。”家康對來人說完這些,旋即進裡屋去了。
  這情況傳到了大阪。
  澱姬叮問道:“他果真是那麼說的嗎?”
  聽到上述這番話後,她不得不恢復了早先對家康的看法,而這種看法是一度改變過的。她感到,家康對待秀賴的態度和從前一樣冷酷無情。
  澱姬決定由豐臣家來出這筆錢,並吩咐片桐且元照此辦理。從且元來說,他當然早就知道,這麼一來豐臣家的錢庫恐怕差不多要使用一空了。但是另一方面,這個老人已經覺察到了家康的本意所在,因而對澱姬的揮霍浪費,也就不想再竭力勸阻了。何況即便勸了,澱姬也不是那種聽得進意見的人。他只好從客廳退了下去,並如實地轉告了錢庫的帳房。
  大佛的建造工程又開始了。
  這期間,京城裡各種各樣的謠傳和流言四起,甚囂塵上,也傳到了澱姬的耳朵裡。可以說是反映了真實的情況吧,有一則流言一針見血地戳穿了家康的計謀,而且講得像煞有介事似的。這流言說:“用建造大佛的辦法,先讓秀賴窮困下去,等秀賴把錢花得分文不剩之後,再慢慢地攻而擒之,然後把他殺死。家康的主意看來是這樣。”澱姬聽了,又驚又怕又怒,頓時手腳發冷,渾身顫抖不已,最後竟昏厥了過去。此刻,侍女們都一個個嚇得六神無主,為了救護澱姬而在長廊裡雜亂而慌張地奔跑著。而大藏卿女官畢竟是奶媽,從嬰兒的時候起就一直在身邊,對她了如指掌,因而沒有怎麼驚慌失措。大藏卿女官知道,這種場合,首先得對她說幾句寬慰的話。
  “小姐,您一點也用不著擔心哪!給加賀的前田家說一聲就行啦。命令他去討伐家康嘛。”
  這簡直是痴人說夢。
  加賀前田家的創業者是大納言前田利家,他在秀吉死後不久就去世了。順便交待一下,這前田利家原是秀吉年輕時就一直交往的朋友,當秀吉臥病在床開始悟到自己將要死去的時候,曾聲淚俱下地對利家反復說:“利家是我的竹馬之交。而且又是一位無比誠實的人。”
  他還說,自己死後,秀賴的事情只能托付給你利家。秀吉在勢力強盛的時候,也常常利用利家來對抗家康。每次給家康晉升,也總要同時晉升利家。家康的官位雖然總要比利家高一級,然而秀吉平素夜間在燈下與人閑聊時,卻常常把他們的次序倒了個兒,說成“大納言和內府”,准把利家的名字說在前邊。他就是這樣煞費苦心地想從感情上拉攏利家的。秀吉在生前曾任命這位前田利家在自己死後任秀賴的太傅。幸好,利家是個忠誠的人,他沒有辜負秀吉的囑托,在秀吉死後,沒有其他人比他更為秀賴的前途憂慮的了。可是,利家在秀吉死後的第二年緊跟著也去世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55:28

  為此,如今的前田家,是由利家的長子利長當家。而這位利長壓根兒沒有父親利家對豐臣家所始終具有的感傷情調。利長清楚地看到,今後的天下,將轉入家康之手。為了博得家康對他的信任,他把自己的親生母親送到江戶,給家康當人質。在關原之戰中,他也參加了家康一邊,在北陸地方作戰。戰爭結束以後,他得到了加封。號稱加賀百萬石的前田家,在秀吉那時,實際上只有八十余萬石。由於在關原之戰中幫了家康的忙,因而又封得了能登國及其他地方,名副其實地成了百萬石的大名。之後,利長對豐臣家似乎連正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雖說前田家按理擔任著秀賴的太傅之職。
  大藏卿女官對澱姬說道:“命令他去討伐家康嘛。”
  這裡的“他”,指的不是別人,正是上述那位前田利長。誠然,前田家在當今天下的大名之中,可算是最大的一家了。加之又有秀吉的遺囑在,倘若利長擁戴秀賴,糾合其他各方諸侯,那麼,也許可以結集成一支足以與江戶政權相抗衡的力量——雖說這樣的事情如做夢一樣,完全是不現實的。
  不過,對大藏卿女官來說,再也沒有比這一主意更富於現實感的了。看來,當但願如此的內心希望和應該這樣這種完全主觀的要求融為一體的時候,就會在她的頭腦裡產生一種切實可行的感覺。在這方面,澱姬也是一樣。奶媽的一句寬慰的話使她放下了心。她大聲嚷道:“給我馬上、趕快派人到加賀去,今天就動身。是叫利長效忠的時候了。”
  使者快馬加鞭直奔加賀而去。
  這時正是慶長十五年(1601)的秋天。當時前田利長被世人稱作加賀宰相,年紀已將近五十。要說他平日裡想些什麼,那麼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想的全是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家業,使它永世不衰。正因為如此,當大阪的澱姬母子派來的密使出現在這位謹小慎微的宰相老爺面前的時候,猶如突然遇到了故主的亡靈一般,直把他嚇了個半死。要是大阪的女人們對前田家還依仗得如此之深,那麼,這將會給前田家帶來滅頂之災。在德川氏的眼裡,前田家的存在本來就是個障礙。如果不考慮這一點,很可能被德川家吃掉。正是為了這個緣故,利長才把自己的母親芳春院送到江戶作人質的。這還不算,利家為了討好家康,乞求派一名他的親信到前田家來當首席家老。此人便是安部守本多。說是家老,可實際上是來監視前田家的。利長感到,如果在這種場合態度曖昧,模棱兩可,反而會招致殺身之禍。為此,他不能不用一種冷酷無情的態度和冷嘲熱諷的語言來對待大阪的女人們了。
  他是這樣回答的:“誠然,如您所說,太閤殿下的大恩,我們深深銘記心頭。不過,先父利家曾抱病常駐大阪,披肝瀝膽,盡心竭力扶持秀賴殿下,因之弄得精疲力竭,一命歸天。這樣,可以說,太閤殿下的恩澤已經由先父悉數奉還了。至於敝人,則與先父又有立場之差異。與先父不同,敝人又重新蒙受了江戶的恩澤。靠了江戶賜予的新恩,我才當上了加賀、越中、能登三國的太守。對於這樣的宏恩,我不管怎樣為關東效力,也是報答不盡的。我現在想的是如何報答江戶的厚恩,其他的事兒,一概不管。總之一句話,想要找敝人幫忙,那完全是找錯了門。給我增添極大的麻煩。”
  當澱姬和大藏卿女官在大阪得到這一回復的時候,在場的人都一聲不吭地沉默了好半天,就如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但是不久又如大夢初醒一般,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地攻擊起利長的忘恩負義來了。
  另一方面,前田利長雖然嚴辭拒絕了大阪的來人,但還是放不下心。他琢磨,這件事指不定會招致德川家多大的誤解呢。利長決心隱退。他想,只要過去曾在豐臣政權的朝堂中伺候過的自己還在出頭露面,那麼,大阪方面盡管未能如願以償,但恐怕還會繼續期望他給以支援的。為了這件事,他向駿府派了急使,叫他探明家康的意向。不用說,澱姬和秀賴曾派來上述密使的事,也向家康講明了。
  “依我看,加賀宰相殿下的處置,十分英明果斷。”
  家康把利長大大誇獎了一番。但是另一方面,大阪方面對關東的感情既然已經激烈到如此地步,那麼如不早早加以鏟除,則很可能會發生意外事件。要鏟除他們,看來得找一個足以令天下人信服的理由才是。
  家康尋思道:“不過,可不能等待這樣的理由自己產生啊!”
  在適當的理由產生和成熟之前,要耐心地等待時機,這是家康一貫的想法。可是,現在已經不能再慢慢地等待下去了。因為,他已經過於年老了。倘若現在留下大阪這一禍根而死去,那麼,在家康死後,天下有可能被秀賴奪去,他畢生的勞苦,說不定就會付之東流。他想,既然自己余下的歲月已經屈指可數了,那麼,現在即便有點勉強,也得設法挑動大阪,激怒澱姬母子,讓大阪先動手。
  慶長十六年三月,家康暗暗地下定了這樣的決心,從江戶來到京都。他把二條城作為下榻之處。且說這二條城,乃是德川家在京都的城堡,是家康在前些年建造的。這座城堡有著兩個功能:一是監視京都的朝廷,一是供家康和秀忠上京時住宿之用。
  家康一到京都,便向大阪派出使者,下了一道這樣的命令:“請上京來朝見我!”
  使者織田有樂這個人,無論對德川家還是豐臣家來說,都相當於舊日的主人。這人不僅風流倜儻,而且能言善辯。更為重要的是,他是澱姬和秀賴的親戚,派這樣的人當使者,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倘若秀賴不聽從命令,拒不上京朝見,則以破壞社會秩序都論處,屆時將訴之以武力。另外,請不要忘了,這是對秀賴的最後通牒。”
  家康用這樣的話把自己的決心告訴了使者。織田有樂聽了也很緊張,甚至連京都的市民也都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會不會明天就打起仗來呢?在作了這樣的部署之後,家康仍然放不下心。他又動員了其他方面——也就是高台院寧寧的力量。秀吉的這位未亡人,本是家康的一位有功之臣,在取得關原戰役的勝利方面,她在幕後為家康立了大功。現在,她受著家康的厚遇,住在京都東山那翠巒之中。請這位豐臣秀吉的正室夫人出面去說服秀賴和澱姬,該是最合適的了。
  高台院聽了家康的決定,也很緊張,她當即差人把自己從小一手養大的加藤清正和她娘家的家主淺野幸長以及大阪豐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叫到跟前,對他們講明了這件事的利害關系,請他們好好說服澱姬,讓她通曉世事人情。按高台院的看法,既然家康掌握了天下,那麼大阪就不該作威作福擺過去的架子了,而應該一心一意地依靠家康。如果家康命令交出大阪城,就把城交出去;如果家康說,請忍耐一下,當個只有五萬石左右封地的小大名吧,那就照此辦理吧。這才是為豐臣家的前途著想,為秀賴著想啊。更何況,家康命令秀賴上京拜謁,那就更應該老老實實地遵命啦。如果澱姬不懂這個道理,那麼毀了豐臣家的就是她澱姬。她把這層意思對清正、幸長和且元講了。他們也都沒有異議。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56:13

第六節

  澱姬很激憤。叫秀賴上京,這不儼然是主人對家臣的態度嗎?事實上,秀賴在這種情況下上京,從當時的社會習慣來說,等於簽訂了一項充當家康大名的契約,澱姬想必是難以忍受的。但是清正和幸長以“已故的太閤的親信”的資格,耐心地對澱姬進行了說服工作。要說通這個女人,就不能損傷她的自尊心,為此,多少得扯點兒謊。
  他們對澱姬說道:“再忍耐一陣子就好了。”
  這種估計是誰也不相信的,然而,唯獨對澱姬和她的侍女們卻有用。清正和幸長他們說,只要等家康一死,以後就好辦了。對於豐臣家來說,要緊的是無論如何得避免打仗。這也是澱姬最害怕的一點,她不止一次地問清正說:“這麼說,如果秀賴殿下上京的話,那麼家康就會息怒了吧?”“是的,是的。”清正連聲回答。“要是秀賴殿下能到京城去見一下家良,那麼,豐臣家和德川家就能太平無事,和睦共處了。”現在已是家康的大名的清正,從他的立場出發,這樣擔保說。澱姬除了相信清正的話之外,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澱姬心裡的疙瘩逐漸解開了。她忽而側了頭思量了一陣,突然,臉上露出了明朗的表情。“高台院的話,總不會不利於秀賴殿下的,我們只好聽從她的勸說。”澱姬這麼嘟囔了一句,這時就連原本不喜歡這個女人的清正,也不禁感動得落下了眼淚,並且脫口而出道:“既然我奴才清正,願意手拉著手親自陪右大臣殿下上二條城去,那麼,我將用自己的生命來維護殿下的安全。”
  他之所以口出此言,是因為在大阪的府衙之中,流傳著風言風語,說是家康可能會利用這個機會殺害秀賴。對於澱姬來說,像戰爭這種大規模的場面已經超出了她的思考能力,因而反倒並不覺得怎樣,而諸如秀賴被利刃所刺,倒在血泊裡這樣一種具有現實性的想像,更使她恐懼得多。
  澱姬點了一下她那豐腴的下巴,好不容易答應了。
  這一年,秀賴已經虛歲十九,個頭高大得不好說是少年。再說,他已是一子一女的父親了。這一子一女都不是正室千姬所生,而是他和身邊的侍女們之間生的。
  傳到家康他們耳朵裡來的別人對秀賴的評論是:“看起來完全像個小孩兒!”
  可是在生育子女方面,他去比他父親秀吉更加富於活力。不過,在去不去京都這一關系到自身的安全和豐臣家的存亡的重大事情上,秀賴卻完全聽從他母親的吩咐。
  幾天之後,秀賴於三月二十七日從大阪出發了。他從天滿坐上御座船,順著澱川北上。為了保衛秀賴的安全,清正作了十分周密的布置。首先,他設想在京都萬一發生不測事件時該怎麼辦。為此,他從自己的部下中挑選了五百名身強力壯的武士,讓他們在京都城裡閑逛,另外在伏見地方布置了三百人。為了加強澱川兩岸的警衛工作,包括淺野幸長派來的一批人,共動用了由一千名長槍手、五百名長矛手、三百名弓箭手組成的部隊,並讓這支部隊與秀賴所乘坐的御座船一起北上。而清正自己身邊則只帶了三十名僕從和士卒。這三十名僕從和士卒,其實是喬裝打扮了的人物,他們都是從戰功赫赫的軍官中選拔出來的勇士。另外,清正還事先與福島正則(這位秀吉一手培養起來的、經常與他相提並論的將領)商量,請他從福島家抽調一萬人的部隊,從廣島趕到大阪待機,以防備意外事件的發生。正則自己則駐守在可稱是京都咽喉之地的八幡不動,不像其他大名那樣上二條城去。只是對家康方面則稱病請了假。從家康一邊來看,加藤和福島的舉動著實叫人不快。然而從加藤和福島方面來看,昔日在關原戰場上,他們曾為家康出過死力,立過汗馬功勞,因為有這樣的自負,所以為了秀賴的安全而采取此種有點過火的保衛措施,在他們看來,也並沒有什麼不自然。秀賴在伏見的碼頭下了船,改乘轎子,清正和幸長一左一右緊帖著轎子前行,他們兩人都已是大名的身份了,然而卻像衛士一般,兩手提著戰袍左右胯骨處的開口,腋下挾著一根青竹竿,忠誠而機敏地維護著乘轎的兩邊,徒步行進著。一行來到伏見的時候,受到了家康派來的第九個兒子、十一歲的德川義直和第十個兒子德川賴宣的迎接,兩人在路上向秀賴一行點頭招呼。清正一眼瞧見,前來迎接的義直和賴宣都各自叫他們的書僮撐著一把陽傘, 便提醒他們道:“你們這樣,對貴人是很不禮貌的啊,快快把陽傘收起來!”
  清正這種無所顧忌的態度,事後令家康很不愉快。但是,家康並沒有馬上整治他。在家康死後,加藤和福島兩家都毀於江戶政權之手。
  總之,十九歲的秀賴一行進了京城。其隊伍之華美,與太閤生前如出一轍。行列是由一千名士兵分兩列行進,各舉著用玳瑁裝飾著的長矛,這是秀吉的行列的特征,此外,長槍隊的槍套全部都是用華貴的虎皮做成的。京城裡的百姓們已經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行列了,他們眼瞧著從面前通過的豐臣家的這絢麗奪目的儀仗,回想起昔日太閤殿下在世時,那種如當頂的太陽一般燦爛輝煌的情景,一個個都無不感動得落下了熱淚。那時候,京城的百姓們在感情上可以說絕大多數是傾向於豐臣家的。當時在街頭巷尾傳唱的一首童謠裡,就有這樣的歌詞:
  待到十五歲,築垣防豺狼。
  意思是說,等秀賴殿下長到十五歲成人的時候,趕快加固大阪城的防衛,以防家康把城搶去。而這位秀賴如今早已長成人,年紀也已經十九歲了。如今他帶著一支與先父秀吉同樣的行列上京來了。京城的百姓們目睹這一切,說不定會覺得如在觀看一場動人的戲劇一般。當人們看到兩手提著戰袍、緊跟在秀賴乘坐的轎子旁邊那個身高六尺有余的彪形大漢清正,准會為他那赤膽忠心所感動,對清正這位大丈夫,更增添幾分敬佩之情的吧。清正這個人物,從他在世的時候起,他的名字早就成為百姓們所崇敬。就連在德川家所住的江戶城,居民們也編了個歌謠來唱他:
  江戶無賴漢,碰碰也沒啥。
  紅鬃烈馬(指清正的坐騎)跑,千萬別擋道。
  從伏見到京城,走的是竹田官道。走到半路的時候,只見藤堂高虎和池田輝政跪在前面的道路兩旁迎接。他們雖然早已是家康的大名了,然而,他們處在這個時代和這個時期,對於上下關系的認識是多少有點模棱兩可、含混不清之處的,在他們看來,家康好像只是上司,而不是主人似的。但是,跟豐臣家之間,則是一種完完全全的主僕關系。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對秀賴行了跪接的大禮。不過,這也僅僅是表面形式而已。他們的忠誠之心早就飛離豐臣家了。在轎子旁邊衛護著的清正,一見他們兩人,便招呼道:“請二位也一起來保駕!”
  於是,這兩位原本對家康忠誠不貳的旁系大名,此刻也不得不撩起自己的戰袍,和清正一起,跟在秀賴坐轎的兩邊行進了。
  秀賴的坐轎從正大門進了二條城,不久就來到了家康住處的門前。
  家康早已在門口迎接。三十多個諸侯全都跪伏在門前鋪著白沙的庭院裡,等待秀賴從轎子裡走出來。
  清正在轎子旁邊跪下了右膝,接著又托舉起雙手,抓住了轎廂的拉門。轎門發了嗶嗶嗶的聲音,被拉了開來。
  “長得怎麼樣啦?”
  這是家康當天最關心的事情。他差不多是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秀賴出來。這個完全在大阪城的深宅大院裡長大的秀吉的遺孤,在世人面前露面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也是秀賴首次在歷史上留下了有關他的身材、風貌的記載。
  秀賴從轎廂裡出來了。
  家康差一點叫出聲來了。面前的秀賴長得很魁偉,身高大概超過五尺八寸吧。膚色白淨,目光炯炯,是個一表堂堂的偉丈夫。他僅僅在人前這麼一站,就使人覺得,仿佛有一個發光體在向四周放射著光芒似的。秀賴魁偉的身材,完全像他的外祖父淺井長政,倘使在頭腦聰慧這一點上,也承襲了他的外祖父,那就非同小可。
  家康心中暗暗地這麼琢磨。想著想著,他突然變得心境開朗起來。這情形,如果從家康所處的政治立場來說,是有點不可思議的。但是,家康是喜愛體格魁偉的年輕人的。不僅家康如此,這種愛好,可以說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們的一種習性。也許正是這種習性,突然使家康變得愉快起來的吧。此刻,只見家康領頭向後廳走去。秀賴帶著清正和年歲尚輕的木村重成(秀賴乳母的兒子)作隨從,大踏步地緊跟在家康身後前行。秀賴吩咐木村重成帶了把刀。走過寬闊的長廊,穿越白書院的前方,不一會兒,一行人進入了叫作“御座間”的後廳。
  家康面北就了座。
  秀賴坐在朝南的與家康相對的座位上。這是一次雙方地位對等的會見。清正則坐在離秀賴身邊不到二尺的地方。今天,他偷偷地在懷裡藏了一把短刀。因為按規定,在進入客廳的時候是不許帶刀的。
  由於地位是對等的,因此雙方同時向對方行了禮。稍頃,北政所——這位如今已經入了空門的法號高台院的寧寧,從裡面走了出來,坐在家康和秀賴之間,擔任著雙方的調解人的角色。從級別來看,位居從一位的高台院,是在座的人中最高的。
  不一會兒,飯菜端上來了。負責上菜的是德川家的親信重臣伊賀守板倉以及永井右近、松平右衛門大夫等,他們一個個神情肅然、儀態端莊地把膳盤舉過了頭頂。秀賴按照清正的事先交代,對於連續上到面前的豪華至極的“七五三”主菜,一概不下筷子,就連酒杯也只是在嘴邊碰一碰做個樣子,一滴酒也不飲進肚子裡。會見可以說完全是個儀式,雙方都一言不發。不久,當酒過三巡的時候,清正對秀賴建議道:“殿下的母親大人諒必在大阪久等了,是否就此告辭了吧。”這時,家康才啟口說話。他用極其明快的語調說道:“說的是啊,殿下的母親大人想必在大阪等得焦急了。這就請殿下快回去稟報吧。”說完,家康便站起了身,與此同時,秀賴也站了起來。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家康在鋪席上走著,一直把秀賴送到隔壁的廳堂裡。他一邊送著,一邊抬頭瞥了一眼秀賴,用敬稱高興地說:“想不到,您已經長得這麼高大了。這是值得大慶大賀的事啊!老夫也已到了風燭殘年,今天都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啦。”接著又說道:“老夫歸天之後,小兒右兵衛和堂陸介(指家康第九個兒子義直和第十個兒子賴宣)之事,還望多多關照。”
  此刻,家康最寵愛的兩位公子義直和賴宣,就在面前。秀賴向他們看了一眼之後,微微一笑(直到這時候,臉部表情才有了變化)。
  秀賴態度明確地回答說:“我知道了。”
  這口齒清晰的答話,使家康對秀賴的妒恨之心,前所未有地高漲起來。本來,年老本身就已經令人感到輸了三分;而年輕這件事,在老人的眼裡,它本身就意味著驕傲。當下,家康拿定了主意:非得在自己生前,把這個年輕人除掉不可!
  且說秀賴離開京城回去了。送走秀賴之後,家康到自己的屋裡休息去了。這時,本多正信進來請安。連臥室都能進入,這是家康給這位年老的謀臣的特權。正信是來打聽今兒個晌午時分會見秀賴的感想的。
  家康沉吟半晌,不久,臉上露出不快的神情,回答說:“原聽說秀賴是個愚魯之輩,事實全非如此,此人聰明機靈。看來不會肯甘居下位,受命於人。”
  據傳說,這時候正信跪進幾步之後對家康進言道:“老爺可不必擔憂,敝人有一妙計。若依此行事,管保叫他變得愚魯。”但是,也不知道這傳說真假如何。正信的所謂妙計,是指暗地裡吩咐隨千姬從關東到大阪去的侍女們,叫她們設法讓秀賴沉湎於酒色淫樂,使他喪失意志。聽說,果真曾經下達過這樣秘密的指示。但是,據筆者看來,無論是一直尊重現實的家康,還是他的謀臣正信,都不是這等天真幼稚的人,他們不會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這種並不高明的謀略之上。
  最後,不得不動用武力了。
  順便說一下,在這之後的第二年和第三年,幾個與豐臣家關系較深的大名都相繼去世了。他們是六十五歲的淺野長政、六十九歲的崛尾吉晴、五十歲的池田輝政以及三十八歲的淺野幸長等。退一步說,即便他們都還活在世上,那也已經沒有人擁有足以保衛秀賴的政治力量了。即便加藤清正也不例外。何況一旦有事的時候,他們首先考慮的恐怕是如何保住自身,因而,看來不可能拿自己的這頂諸侯的烏紗帽和部下臣僕們的命運,去作那孤注一擲的危險的賭博的。
  這當兒,發生了一起所謂梵鐘銘文事件。那只已經澆鑄完畢的方廣寺大佛殿的梵鐘上,有一段請僧人清韓撰寫的銘文。這段銘文之中,有“國家安泰”、“君臣豐樂”的字句。按照家康的說法,這段銘文之所以把他的名字“家康”兩字從中間割開,是設下了一個詛咒調伏(佛教用語,意即咒語),妄圖把他咒死,叫他身首異處。而“君臣豐樂,子孫殷昌”的字句,准是“以豐臣氏為君主,享受子孫萬代之盛昌”之意無疑。他認為,“倘如是,則秀賴殿下反叛之意,昭然若揭。”由此,他質問大阪方面的真意如何。
  這件事使大阪方面陷入騷然不安之中。不過,澱姬和她身邊的侍女們一方面議論紛紛、心中不安,另一方面又覺得,這只是個誤解,只要解釋清楚,這場風波自會平息下來的。於是,便一味致力於進行解釋工作。她們當即派了片桐且元前去駿府的家康府邸。但是,光這樣還不放心,便在且元動身十來天之後,澱姬又派她身邊的老侍女大藏卿女官作為正使,正榮尼和二位娘娘作為副使前往。
  這兩個使節團回大阪之後,分別向澱姬作了稟報,然而,內容卻完全不同。片桐且元開口說:“駿府城主的意思是……”
  聽了他的一番話,澱姬自不用說,就連在大阪城的廚房裡幫著洗洗刷刷的廚娘,都大為震驚。據他說,駿府城主的要求有三條。一,把澱姬作為給關東方面的人質送到江戶;二,秀賴搬出大阪城,遷居他國;最後一條是,秀賴親自下關東乞和。且元說,除了這樣做以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使家康息怒。然而,且元雖去了駿府,卻沒有受到家康的接見。且元曾再三懇求,家康卻始終拒不接見。為此,且元在駿府逗留期間,無法完成使命,到後來,他只得求見在家康身邊當謀士的天海和尚等人,這樣才好容易了解到家康的一點意圖。可是,由幾個老侍女組成的使節團比且元稍遲一些日子去關東後,家康卻很爽快地接見了她們。這位“駿府的城主”興高采烈地對她們講述種種趣聞逸事。言談之間,流露出這樣的意思:鐘銘事件,乃區區小事,老夫毫不介意。這反倒叫這幾個上了年紀的侍女們迷惑不解起來。家康說:“秀賴殿下是將軍秀忠的女婿,因之,他相當於我的孫子,再加上,澱姬和將軍夫人又是姐妹,即便從上面的這些情義來說,我也決不會對他抱有不良之心的。”這幾個老婦人聽了,都十分高興。
  澱姬聽完雙方的稟報,得到這樣一個印像:直接見到家康的侍女們的報告是真的,而且元那番話則甚是荒誕。看起來,他是上了關東的那些謀士們的當,或者與其說是上了當,不如說他與他們是一丘之貉,正在密謀一件什麼事情。本來嘛,說什麼要我澱姬去當人質啦,叫秀賴遷了大阪城啦等等,這成什麼話啊!
  澱姬怒不可遏,她對且元已經忍無可忍了。她立即把秀賴身邊的謀臣們召來,一起商討對策,結果決定叫且元剖腹自殺。為了實行這一決定,首先差人去把且元叫來。且元知道倘若應召前去,勢必凶多吉少,便不聽召喚,帶著自己的親屬和部下武士,全副武裝地退出大阪城,逃進了自己的居城攝津的茨木城,閉城不出。這期間,當家康看到澱姬和其他婦女們,其一舉一動都忠實地按照他寫的戲劇台本在表演的時候,他的心境又是如何呢?恐怕與其說感到喜悅,不如說為她們的蠢笨之態而稍感不快了吧。且元退了大阪之後,立即派使節上關東,正式投到了家康的麾下。在這個時代,保住自身,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後來到了江戶時代,忠義的思想,作為一種倫理道德被大大地完善了。然而,用它去要求此時的且元,那恐怕是不合適的。
  且元在離開澱姬之後,家康編導的這出滑稽戲,仍在繼續上演著。在家康來說,且元稟報的那番話,才真正是關東方面在外交上的正式要求。他認為,大阪方面非但把這些要求置若罔聞,甚至竟敢命令擔任使者的且元剖腹自殺,這是對關東方面的挑戰。
  就這樣,家康找到了借口。以此,他有了開戰的名目。家康不失時機地下達了剿滅大阪的軍令。
  這期間,豐臣家的處境變得越發困難了。
  在驚恐之中,她們覺得,既然已經到了這般地步,那就只得趕緊做好打仗的准備了,於是便大規模地征募起浪人來。負責征募工作的是大野治長。在且元離開之後,治長當上了豐臣家的家宰。片桐且元是秀吉壯年的時候起任家臣的,而大野治長則直到秀吉進入晚年後才侍候秀吉,因而因緣不深。比起與秀吉之間的關系來,似乎其他色彩更濃厚些。治長是澱姬的乳母大藏卿女官的兒子。次於治長而身居重要軍職的,是秀賴的乳母的兒子木村重成。這就是說,屬於澱姬的侍女系統的人,自然而然地都參與了機要工作。這種情況大概是澱姬和大藏卿女官的勢力造成的。
  新招來的大批浪人集合起來,受令於這些女人和她們的兒子們。其中最多的是因關原之戰的失敗而沒落了的大名及其親屬,他們率領自己早先的部下,投奔大阪城而來。主要人物有:長曾我部盛親、真田幸村、毛利勝永、後藤基次、仙石宗也、大谷大學、增田盛次、平塚左馬助、崛內氏弘、明石全登等。這些新招來的浪人,外加豐臣家原有的親兵,大阪城內的人數估計已經增加到十二萬人以上。其中女僕有一萬人。她們中的大多數是屬於秀賴和澱姬的侍女系統的。這件事恰好像征著女人主宰一切的大阪城的內情。
  另一方面,家康命令各方諸侯出人,動員來的兵力超過了三十萬人。這支軍隊的規模相當於關原之戰時的一倍。攻打一座城池而動用這麼大規模的兵力,這是史無前例的事。在發動員令之前,家良要求各地諸侯給他寫表示“一心報效將軍”的效忠信。原豐臣家系統的全體諸侯都遞交了。就連福島正則都沒有例外。只是家康對正則感到不放心,因而沒有讓他去前線,而是命令他留在江戶。其實,家康的擔心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正則沒有單純到甘願拋棄四十九萬八千二百石封地,而去充當豐臣家殉葬品的地步。他在開戰之前,給秀賴送去了稱之為最後的好意的東西。這是一封規勸秀賴“臣服德川家”的書信。正則叫使者面述道:“絲毫不可與關東抗衡,應速將澱姬送江戶作人質。此外,請勿寄希望於在下。如若右大臣殿下要在大阪城內據守抵抗,則在下將與江戶將軍並駕齊驅,統率大軍直搗大阪。”澱姬聽了,勃然大怒,把來人趕了回去。她最厭惡的莫過於去當人質了。而擔心政治方面的後果,那倒還在其次。她對福島正則派來的使者說道:“我是信長公的外甥女,當初要我作太閤的側室,我都已經不願意了。現在又要叫我去侍候家康,這樣的事情,哪怕是想一想,都會叫人渾身不舒服。”使者聽了,感到很怪。家康要求她到江戶去當人質,可不是叫她陪著睡覺啊。不管家康如何好奇,他也不至於去染指一個早已年過四十,而且態度傲慢的女人啊,他並沒有這方面的嗜好。可是,澱姬卻似乎只會用這樣的方式——通過自己的肉體,來思考問題,因而終於說出了那些措辭激烈的話。考慮政治問題,需要的是冷靜而沉著,敏銳和周密,而澱姬卻沒有這樣的能力,而且過去也從未立過這樣的志向。只是命運使她處在要對政治問題進行思考的地位上。在這中間,她的一言一行全都不過是她當時的感情的產物而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2 01:56:29

  家康完成了對大阪的包圍,他自己也親臨前線指揮。當他的部隊於十月二十二日開到近江草津驛北面的永原的時候,早些日子派去打聽大阪城內動靜的探子前庭半入,趕回來報告說,大阪城內的將士們一個個都對澱姬不滿。據他說,由於澱姬親自發布軍令,因此各方面產生了許多矛盾,城內秩序很亂,指揮不靈,許多將士不想干了。
  “這是可能的。”
  對於家康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條情報更令人歡欣鼓舞的了。城池的失陷,不在於外來的武力,而在於內部的不和。這是古往今來的一般規律。作為部隊的統帥,沒有比得到這樣的秘密情報更叫人興奮的了。“快說說,有些什麼事情啊?”家康欠起了身子,詢問大阪城內的實際情況。前庭半入作了詳細的回答。最主要的情況是:在大阪城內,澱姬的侍女們似乎比部隊的將校們更有權勢。
  據半入說,澱姬和她的乳母大藏卿女官,信不過招募來的浪人,企圖用監視的辦法統率他們。為此,澱姬和大藏卿女官雖然是女流之輩,卻也佩戴上了裝飾著金銀的刀劍,而讓侍女拿長柄大刀。侍女們也都武裝起來,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城池的各處入口和通衢大道上放哨巡邏。探子半入還說,招募來的浪人,大多是參加過進攻朝鮮的戰爭和關原戰役的,面對這樣的監視,他們反而失去了鬥志。
  另外,半入還說道:“至於秀賴,那就只好稱之為不可思議了。”
  守城的將士不喜歡受女流的監督,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都是為了輔佐秀賴公才投奔到大阪來的。而秀賴公卻深居後院,足不出戶,我們連他的風采都還未曾領略過呢,這樣的一軍之帥,真是古往今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哪!”
  他們要求大野治長等人讓他們見見秀賴公。
  由於這個緣故,秀賴出來露了一次面。但僅是一次。而且這公有的一次,也並非到通衢要邑巡視,而是把級別在士以上的軍官,召集到本丸的大廳和大廳前面鋪著白沙的院子裡之後接見的。因為人太多了,把個大廳和院子擠得水泄不通。在秀賴出來之前,首先有人把過去秀吉一直使用的、旗杆頂端裝著個金子做的葫蘆的軍旗扛了出來,讓在場的人瞻仰了一番。將士們看著軍麾,回想起當年的種種往事,都不由得大大地激發了鬥志。然而,在這之後,秀賴出場的時間卻極為短暫。
  “各位,辛苦了。”
  只見他用很小的聲音,說了這麼一句話之後,就徑直回到裡面去了。所謂接見,不過如此而已。排在後面的將士,既沒有聽見他的聲音,也沒有看到他的容貌,大家惴惴不安地竊竊私語起來。“照如此情形,那是不能把自己寶貴的生命獻給這個人的了。”將士們這麼說,大家都非常失望。
  後來,當大家再一次提出要求的時候,就聽到了這樣的回答:“他母親不讓他出來。”
  說是澱姬擔心秀賴的安全,不管什麼情況都不准他到大阪城內走動,因為說不定有來歷不明的人混雜在浪人當中。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一個虛歲已二十二的豐臣家當今的一家之主,竟然唯他母親之命是從,作為一軍的統帥而不能自由行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有人對他作了這樣的評價:“這是愚鈍”。但也有人說,不然,我曾看過那個人寫的字,相當漂亮,筆力不凡,看來不是個蠢人。“不過,”另外的人又接口說道,“秀賴公從襁褓裡的時候起,就全靠婦人之手撫養長大,他的周圍全是婦人。而且,撫養的方法又都是按照貴族家庭的那一套。不僅如此,連大阪城外的情形,都一無所知。為了與家康會見,曾去過一次二條城,除此之外,活了半輩子,僅僅看到過一回城外的景物。那是小的時候,去住吉的海邊揀貝殼,這是他唯一的一次出城游玩的經歷。由於是在這樣一種特殊的環境裡長大的,因而他連在大批的武士面前站一陣子,都不敢。”據這個人說,作為一個男子漢,這樣的情況,也許可以說是一種畸形了吧。但是,就連為秀賴辯護的人,也希望得到秀賴親自的督勵。他們極力主張要見的理由是:如果不出來接見,那麼本來有希望打勝的仗,也打不勝的。真田幸村、後藤基次等浪人的頭領們把這要求轉告了大野治長。
  大野治長是澱姬的乳母大藏卿女官的兒子,他理所當然地把這件事告訴了自己的母親。母親又找澱姬商量。
  “不行!那可不行!”
  這就是澱姬的回答,唯有這一點,是她堅持不變的原則。她自身不能去江戶當人質,與此同時,決不能讓秀賴在戰士們面前露面,而應該讓他閉門不出。這兩條是同等重要的鐵的原則。如果有朝一日非要推翻這原則的話,那麼她毋寧將會選擇死亡也未可知。不,確切地說,她准會選擇死亡的。沒有辦法,大藏卿女官與其他年長的侍女正榮尼以及二位女官、饗庭女官、阿茶女官、阿古女官等人商量之後,決定派一個人,代替秀賴去見戰士們,以滿足他們的要求。
  在大阪城的府衙中,有個叫作“左衛門公子”的尊貴人物。他是織田有樂(信長的弟弟)的嫡子。有樂與澱姬是親屬,與他兒子一起住在大阪城裡。他不僅出身織田家,是個名門貴種,而且官居從四位下,任前侍從之職。倘若叫有樂的兒子左衛門出面接見,那麼,大阪城內的戰士想來也會高興的。照澱姬身邊的那些年長的侍女們的解釋,戰士們是在仰慕秀賴尊貴的身份,如果秀賴不能出去,那麼叫一個身份的尊貴程度僅次於秀賴的年輕人出去走走,就可以了。
  因為是自己人,所以澱姬用很隨便的口吻托付他說:“左衛門,你到城內去轉一圈,怎麼樣?”
  左衛門搖著頭向澱姬撒嬌說:“啊唷,這可是個苦差使啊!”
  到頭來還是決定由他代替秀賴去城內各處視察。而這位左衛門,生來就是個吊兒郎當的人。而且他曉得父親有樂私通德川方面的跡像,所以根本就無意認真去做這種荒唐的事情。順便交待一下,這位織田有樂和他的兒子織田左衛門長政,日後成了德川家的大名,在大和的芝村地方,擁有一萬石封地,他們的家譜一直持續到明治維新。
  他每天在城內巡視一次。左衛門全副武裝,只見他披戴著大將軍用的華麗的鎧甲,而這鎧甲是把無數塊鍍金的鐵片用紫紅色的線一塊塊穿起來做成的。七八個騎馬的衛兵前呼後擁地簇擁著他一路往前行去。但是,他漸漸地感到厭煩起來,後來就把自己的一名愛妓也給帶上了。這個妓女名叫七十郎,左衛門讓她披戴著紅色鎧甲,佩著一大一小兩把寶刀,寶刀的刀鞘也全是紅的,外面還罩了一身通紅的母衣(防箭用的袋衣),打扮得全身通紅,活像一團火。一行人在大阪城的七個城門口來回轉悠。有一天夜裡,左衛門發現一個值夜班的士兵在打盹兒。
  “七十郎,把他斬了!”
  他命令她用手裡的長柄大刀砍下值班士兵的首級。七十郎照他的命令做了。被一個妓女砍掉腦袋的守城士兵,自然是倒了大楣,不過,其他浪人都對左衛門的這種做法,感到很氣憤,便向他們的大將訴說了自己的意見。真田幸村、後藤基次、長曾我部盛親等七位大將,為此向大野治長提出了抗議。就連治長也覺得大將們的話言之有理,便對左衛門極力地進行了勸說。
  左衛門強詞奪理地為自己辯解道:“她是用來和秀賴殿下進行聯絡的聯絡員嘛!”
  這麼一來,就連治長也弄得不好再說什麼了。由於從小生活的環境的關系,秀賴沒有和男人說話的習慣,而且他也不喜歡和男人說話。和女的講話的時候,就講得很自然,毫不拘束。因為考慮到這一點,所以才讓這個妓女來當和秀賴聯絡的傳令兵。為了這個目的,才帶著她的。經織田左衛門這麼一說,聯想勸說他幾句的治長也沒有詞兒了。看起來,秀賴這個人,就連在他的親屬織田左衛門的眼裡,也僅僅是這麼一個人物。
  ……家康乍一聽這位前庭半入的報告,感到難以置信。家康覺得,照這種情況看來,在二條城見到的那個儀表堂堂的美男子,歸根結蒂只不過是身材高大而已,至於內容,說不定倒正如世間風傳的那樣,是個“草包”。
  所謂的冬季戰役,從家康來看,不過是依仗了包圍、威嚇和外交這三手而告終的。家康試探著攻打了一下大阪城。想不到浪人們把城池防衛得意外的堅固,情況並不像情報所描述的那樣。看來,浪人們擁有人們常說的良將,這些優秀將領在直接指揮著他們。這些人盡管對豐臣家的一些內部情況很是失望,但是,一旦打起仗來,卻會豁出命去干。之所以豁出命去,那是因為對於他們浪人來說,即便離開大阪城他去,也不會再有幸運的余生在等待自己了,為此,不管是勝是敗,他們都早已下了決心,准備把大阪城當作自己的葬身之地。家康提議雙方進行和談。
  人們原本就認為,家康擅長於在曠野地方作戰,而不善於攻城,連他自己也對攻城感到棘手。世人也知道家康的這一弱點,就是大阪方面,對此也是一清二楚的。由於這個緣故,秀賴和澱姬一口拒絕了家康提出的和談的建議。他們之所以頑固地拒不和談,一方面是因為從家康提出和談這件事,增強了取勝的希望。
  然而,事態發生了變化。因為家康向昔日豐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打聽說:“澱姬住在城的哪一邊啊?”
  且元畫了一張大阪城內的地圖,向家康作了說明。為了攻打大阪城,家康曾從荷蘭的商人那裡,購買了三門佛朗機大炮,現在他命令把大炮拖到前沿陣地,並於十二月十門日早晨,讓三門大炮一齊發射。其中的一發炮彈打折了天守閣的一根柱子,另一發打中了澱姬所住宅邸的第三間屋子,把屋裡的茶櫃炸了個稀巴爛。在澱姬的府邸之中有這麼一個規矩,每天早晨,一些為首的侍女聚集在這第三間屋裡,一起飲早茶。正在飲茶的當兒,炮彈落下了。結果,在場的侍女有的大喊救命,有的狂奔亂跑,亂作一團。就連澱姬也被卷進了這混亂的漩渦裡。她害怕起來,終於屈服於家康的要求,同意和談。
  家康對和談提了個條件,要求填掉大阪城外的護城河。澱姬母子同意了這一要求。家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即出動了數萬人,投入填河工程。剎那之間,不僅填平了外城河,而且進入城內,把二之丸和三之丸之外的內城河也給填了,不僅如此,連城內各處的圍牆和了望樓,也都折了個精光。澱姬聽到這一消息,感到十分意外。她派了一個名叫阿玉的侍女,去提抗議。這位阿玉,據說是大阪奪城內屈指可數的美人兒,正當妙齡,又有才氣。她來到現場,見到了填河工程的負責人、家康手下的將領成瀨隼人正和安藤帶刀。他們一個個口出猥褻語,對她百般調笑,叫她無法忍受;另一方面,填拆工作照常進行下去。阿玉無可奈何,只得趕到京城,去向家康的軍師本多正信提出抗議。正信聽完,連連點頭稱是。
  “隼人和帶刀等人,都是些冒冒失失的家伙。本人一定去教訓他們。”
  本多正信用這番話把阿玉打發回去了。然而,本多正信他們早就從家康那裡知道了這出戲的大致梗概,他們不過是這出滑稽戲中的角色罷了。女人們就像小孩兒似的,受了他們的愚弄。
  第二年春天,和談破裂了。
  對於家康來說,和談的破裂,是計劃之中的事情。他再次動員了六十余州的全部諸侯,命令他們調集大軍,在畿內集結。在上面所說的詐計之下(這種哄孩子式的辦法,甚至連計都稱不上),大阪城早已成了一座沒有防備的裸城。既然如此,那麼,家康所不擅長的攻城的硬仗,也就可以不必進行了。
  僅僅三天的交戰,豐臣家就全線崩潰了。
  對於這些浪人士兵以及由浪人提升的各位將領來說,這種潰滅也許可以說是無可奈何的事。既然城池已失去了防備,那麼他們就只得采用自殺性的作戰法,即拋開城池到野外去較量了。自從護城河被填掉以後,豐臣家的參戰的將士們早已對自己的前途絕望了,而正是這種絕望的心情,使他們在城外的各處戰場上表現得異常勇猛。據說在日本的戰爭史上,哪一次打仗也沒像夏季戰役這樣死過這麼多人。即便從這一點來看,也可以充分想像得出,這些雇佣兵們如阿修羅(印度的鬼神之一,喜歡戰鬥)一般殊死戰鬥的情景。在四天王寺門口進行的最後一場交戰中,他們曾經不止一次把家康的軍隊打得潰逃。這一戰場的指揮者是真田幸村等人。真田自己雖然早已感到大勢已去,但是就連他也曾從這暫時取得的局部性勝利之中,突然看到了希望。
  將士們都說:“要是現在秀賴公能親自出馬的話……”
  猶如干渴的人眷戀人似的,將士們熱切地盼望著秀賴出現,他們多次派人到大阪城去請求。幸村認為,只要秀賴那杆金葫蘆軍旗往前線陣地上這麼一插,敵軍中原豐臣系統的大名和士兵們遠遠望見這軍旗,定會大大地怯陣的。如果乘機接連組織幾次衝鋒,那麼說不定會打開一個奇跡般的僥幸局面也未可知。
  然而,就連對這些前線來人的懇求,澱姬也表示反對,說是太危險了。當幸村派出的也不知是第幾回急使到達的時候,大野治長終於沒有通過澱姬,徑直來到秀賴面前,懇求他自己作出決斷。出乎意料之外,秀賴竟一口同意了。
  “殿下要親自出馬啦!”
  這一喜訊立即傳到秀賴的馬夫、親兵、通訊兵等近衛軍裡。人們因之而精神振奮,鬥志高昂。衛兵們早在櫻門的內側列好了整齊的隊伍,恭候秀賴出來。這支近衛軍的軍容是秀吉傳下來的,金葫蘆的大軍旗,飄著幾條金色飄帶的小軍旗,十面橙黃色的風幡,一千枝嵌有玳瑁的長槍,另外,秀賴的那匹叫作太平樂的膘肥腿壯的坐騎,配上一副淡黃色的馬鞍,當馬夫把坐騎牽出來的時候,在場的人看到這光景,都不由行回想起太閤盛時的場面,有些士兵甚至感動得哭出聲來。
  衛兵們站著隊在門口等了良久。然而,他們都白等了。大家翹首盼望的秀賴沒有從本丸的樓上露面。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終於沒有出來。有人說是澱姬知道以後,不許他出來。也有人說是大藏卿女官加以阻止,因為她聽人傳說,在秀賴出馬的同時,藏在大阪城的奸細將舉行暴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是,歸根結蒂秀賴終於沒有出來。不久,真田幸村在前線戰死了。
  在這之後,敵軍如潮水般地湧進了城內,城池事實上已經陷落了。可是看不見澱姬和她的那個兒子。家康叫人在城內進行搜索。到夜裡,片桐且元得悉,澱姬母子和他們身邊的僕從們,躲在燒剩下的一座儲存干糧的庫房裡,便把這事報告了家康。聽了這個消息,就連對這母子的秉性了如指掌的家康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家康想道:“這是為什麼呀?”
  將士們都戰死了,城池也陷落了,城內已經全被敵軍占領了,可是,唯有城主和他的母親卻還躲在燒剩下的庫房裡苟且偷生。這情形,從這個時代的倫理道德來看,是有點反常的。
  家康命令一支部隊包圍了這座庫房。他叫他們暫且等天亮之後再說。這情景早已不是那種壯懷激烈的戰鬥了,而完全成了圍困和逮捉逃進庫房的小偷的陣勢。這期間,澱姬采取了最後的行動。她讓大野治長獨自從庫房裡出來,叫他去懇求家康,請家康饒了澱姬和秀賴的命。然而,家康不予理睬。
  天色大亮了,庫房裡卻鴉雀無聲。看起來顯然是在等待家康發善心呢。
  不一會兒,包圍庫房的一批士兵,就如等得不耐煩了似的,一起舉也了槍,同時向庫房開了火。這是家康的指示。子彈盡管未能打穿庫房的牆壁,但是,這槍聲已經足以把家康的意思通知庫房裡的人了。德川家的士兵們也在心裡盼望庫房裡的貴人,能夠按照日本的習慣,采取自刎的行動,以便給自己留下一個壯烈犧牲的美名。
  不久,庫房外面的人們看見房裡冒出了一股白煙。看來庫房中的貴人們這才下了自刎的決心,而且眼看著越燒越旺,終於吞沒了庫房的屋頂。不久,這屋頂又塌落下去。在燒後的廢墟上,留下了二十多具男女遺骸。這個一丈多見方的廢墟,竟成了豐臣家的葬身之地。時間是元和元年(1615)五月八日的午前。
  秀賴連一首絕命詩都沒有留下。不只是絕命詩,在他的二十三年的生涯裡,沒有留下任何可以使人推測他的為人以及志向的材料。秀賴的生和死,都猶如一個虛空的幻影一般。就連他的死,也准定是別的人手把著他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幫他完成的吧。這情景確實有點凄涼,然而這種凄涼怕是入不了詩歌的。
  就這樣,這一家族滅亡了。縱觀全局,甚至令人覺得,豐臣家的榮華富貴,猶如秀吉這個天才所帶來的一片五彩浮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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