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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可薔]謎幻婚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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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4 16:04:42
標題:
[季可薔]謎幻婚姻 [全文完]
謎幻婚姻
作者:季可薔
「你很聰明,很伶俐,很能討得眾人歡心──如果你願意的話。」
「什麼意思?」
「意思是大部分時候摡,你是個傲慢得讓人想掐死你的千金大小姐。」
據說,她叫做「柯采庭」算箤箄箝,是個富家千金,
母親離婚改嫁到加拿大遷遰遯適,父親過世,沒有兄弟姊妹……
這些事奫嫨嫠嫣,都是自稱是她丈夫的男人──李默凡告訴她的;
當她從車禍昏迷中清醒過來時,第一眼見到的就是他,
奇異的是,她忘了自己是誰,卻不急著知道自己的事,
只是很想很想靠近他,很想跟陌生的他在一起;
他似乎不是個深愛妻子的丈夫,對她也說不上很體貼,
但他能看穿她的不安和寂寞,會為她煮一碗暖心的粥;
他的一切對她而言,是個猜不透的謎,
她好想知道,他既然娶她,為何又對她這樣忽冷忽熱?
更想解開這婚姻背後最終的謎──他究竟愛不愛她……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1-3-19 08:27 編輯 》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4 16:08:53
楔子
她失憶了。
聽醫生如此斷然宣佈時緒,李默凡不得不承認自己很震驚,但似乎也不是太意外。
他坐在病房床畔,默默注視著躺在床上的女人。她安靜地睡著,臉色微微蒼白滴漹滿漊,墨濃的睫毛又長又鬈,極有氣質地低伏著,鼻樑翹挺,勾著俏皮的弧度僑,櫻唇豐潤,透著淡淡粉色。
她曾說過,全身上下她最滿意的就是自己的唇,柔軟性感,適合親吻,更適合說謊。
一張擅於說謊的唇。
李默凡探出手,拇指浮在她的唇瓣上空描繪那彎曲有致的稜線,他想觸碰她,但終究手握成拳,緩緩收回。
這個沉睡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一場車禍,他只受皮肉輕傷,她卻是狠狠撞上車窗,醫生緊急開刀,為她清除腦部瘀血,但仍留下了後遺症。
她失憶了,清醒之後,忘了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份,以及與他的婚姻。
她不記得他。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自己從來不曾遇見你。
這是她昏迷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絕望的言語猶如最鋒銳的刀刃,一筆一筆,蝕刻他心版。
他的妻,寧願自己不曾與他相遇。
如今她失去記憶,某方面來說,也算是實現願望了。
「可你有沒有想過?」他凝望沉睡的妻,良久,薄唇勾起嘲諷。「如果你堅持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4 16:10:01
第一章
聽說,她是一個名為「柯采庭」的女人。
這個女人,有一副稱得上迷人的相貌,身段玲瓏,氣韻出眾,她很聰明很伶俐,社交手腕靈活,是一隻能輕易討得眾人歡心的翩翩花蝴蝶。
那是說,如果她願意的話。
「什麼意思?」她迷惑。
「大部分時候,你嬌縱、任性、自以為是,是個傲慢得讓人恨不得想掐死的千金大小姐。」
她啞然無語,愣愣地瞪向身旁坐在駕駛席上、神情淡漠的男子。
李默凡,自稱是她的丈夫。
當她從昏迷中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他。他有一雙很深邃的眸,宛若無窮無盡的深海,吸引人潛泳。
他不算帥,五官各有缺陷,右邊眉角有一枚小小的凹傷,鼻樑微歪,像是曾經斷過,嘴唇端正,卻太薄,顯得有些無情。
但奇怪的,她覺得他好看,尤其現在,他率性地穿著白襯衫,衣袖半卷,露出肌肉勻稱的手臂,搭一條略微破舊的牛仔褲,繃著窄臀,褲管拉扯出雙腿修長有力的線條,更顯得瀟灑不群。
心韻,似有些迷亂。
「我那麼討人厭嗎?」她怯怯地問。
他聞言,微微一哂,瞅著她的眼神玄妙如謎。
若是她夠有勇氣,她會試著解開他眼裡的謎,可她發現自己很膽小,連看也不敢多看,怕在他眼裡看見厭惡與不屑。
她垂斂眸,羽睫如受驚的鳥兒,輕顫著,雙手悄悄揪扯著裙擺。
他驀地笑了,低低的、若有深意的笑聲,催動她心韻加速。
「我不曉得一個人失憶以後,連個性也會變。」
那是嘲笑嗎?他在譏諷她?
柯采庭用力咬唇。「你是不是……」
「怎樣?」
是不是討厭她?
她想問,言語卻膽怯地卡在唇腔,她開始懷疑,她真是他口中那個嬌蠻千金嗎?為何現在會連一句話都沒勇氣道出口?
「到了。」他突如其來地說。
「什麼?」她一怔,揚起眸,這才驚覺車子不知何時已駛進山區,來到一扇高聳氣派的銅雕大門前。「這是……我們家?」
「正確地說,是你家,不過我們婚後住這裡就是了。」
他按下遙控器,門開了,沉重的聲響令她神經緊繃。
前路豁然開朗,大門後,是一方佔地廣闊的庭園,設計精巧,花開燦爛,繞過富麗堂皇的噴泉,映入眼簾的是一棟巴洛克式的豪宅,豪宅兩側,排列著一座座帶著濃濃文藝復興風的石雕像。
柯采庭屏住呼吸。
他說,她是個富貴千金,她這才真正體會到底有多「富貴」,眼前所見的景致不是一般財富堆砌得出來的。
她的父親在開採金礦銀礦嗎?
對了,他怎麼沒提到她的父母?
柯采庭轉向身旁的男人,正欲說話,他已先一步下車,來到車子另一邊為她開門。
挺有紳士風度的……
她盈盈下車,仰頭凝望主屋建築,陽光太璀亮,她幾乎睜不開眼。
「大小姐,歡迎回來!」
整齊劃一的聲音,震動了柯采庭,她愕然望向主屋門口,穿著制服的管家率領一群男女僕傭,在台階上列隊歡迎。
有沒有這麼誇張?
她僵站原地,一時不知所措,李默凡察覺她的遲疑,主動曲肘讓她挽住臂膀,帶她進屋。
走過玄關,挑高兩層樓的大廳已不再令她驚訝,她甚至不意外看見高高懸掛的水晶吊燈,錯落擺置的珍稀古董,以及隨意鋪在地上的昂貴波斯地毯。
暴發戶。
不知怎地,她腦海浮現這名詞。老實說,她不喜歡如此極盡奢華的居家風格,感覺很……沒品味。
這真的是她家嗎?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為何她一點也感受不到親切與溫暖,只覺得厭惡?
她想逃,呼吸困難,胸臆橫梗著一股悶氣。
「我真的住在這裡?」她不敢相信。
他點頭。
「除了我們之外,還有誰住這裡?」
「沒有了。」他搖頭。
「就兩個人,用這一大群傭人?」她訝然。
他似乎沒料到她會迸出這句評論,奇異地瞥她一眼。
那一眼令她莫名困窘。「我爸媽呢?」
「你媽媽幾年前跟你爸離婚了,現在跟再婚的對象住在加拿大。至於你爸……三年前去世了。」
「他死了?」柯采庭震驚地撫住喉頭,那裡噎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楚。「那我的兄弟姊妹呢?」
「你是獨生女。」
這麼說,她除了丈夫以外,沒有別的家人了。
她望向李默凡,他依舊是那麼諱莫如深的表情,她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
就連這個丈夫,她也不確定自己能否依賴,因為他看起來並不愛她,也許他們早就是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
一念及此,柯采庭頓時感到寂寞,心房空蕩蕩的,宛如遭怪手挖去一大塊。
自從在醫院醒來後,她一直覺得自己無依無靠,像朵尋不著根的浮萍。
一個沒有記憶的人,能說自己「活」在這世界上嗎?她不知道自己是由哪些成分組合而成的,是什麼樣的過去,造就了她現今的存在?
失去記憶,是否等於失去靈魂?這輩子,她會不會再也找不到自我?
等等!柯采庭倏地神智一凜。既然她失去記憶,身邊又沒其他家人朋友可以佐證,那她怎能輕易相信這男人的話呢?她怎能確定自己真是他的妻?
「你在懷疑我?」他看透她猜疑的眼神,直截了當地問。
她一震,別開眸。「我不是……懷疑你,只是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樣的人,我覺得……很奇怪。」
「哪裡奇怪?」
「對你口中那個女人,我完全沒印象。」她嗓音輕細。
他嗤聲一笑。「所以你認為我有可能是騙你的?」
她咬唇不語。
「那這一屋子的傭人怎麼說?」他反問。「他們可都認得你是大小姐。」
說不定是他請來的臨時演員啊!
「你還是不信我?」
不是不信他,是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
柯采庭黯然輕歎,不曉得該如何向身邊這男人解釋自己迷茫的心,或許,他也不在乎。
「你跟我來。」
他不由分說地牽她上樓,押著她在書房的沙發上坐下,然後翻找出一堆文件,攤在她面前。
「這裡,有你跟我的身份證,我們的結婚證書,還有這本,是我們拍的婚紗照,你看清楚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
她接過相簿,顫抖地打開。一系列的婚紗照,女主角的確是她,男主角也很明顯是他,身份證也證實她與他的身份,結婚證書明明白白簽著兩人的名字。
他們的確成婚了,他沒有騙她。
但並不表示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兩人拍照的表情都很微妙,她看起來似乎笑得很勉強,而他淺勾的唇,比較像是噙著自嘲。
「如果你還不相信,這是我們結婚的錄影光碟。」他將一張DVD遞給她。「你可以放出來看。」
「不用了。」她近乎慌亂地拒絕,很怕在螢幕上看到一對不情願的新人。
「所以你不再認為我是花錢聘請臨時演員,特地在你面前演一出假戲嘍?」他笑笑地問。
那笑,並不真心,她可以感覺到藏在他話裡的陰鬱。
她心韻跳漏一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那麼想。」
「你說什麼?」劍眉怪異地斜挑。「你向我道歉?」
「是、是啊。」她不明白他為何一副驚異的口氣。「有什麼不對嗎?」
「當然不對了。」他深沉地盯著她,嘴角一撇,似笑非笑。「柯采庭從不道歉。」
她好像真的很討人厭。
柯采庭坐在餐桌邊,默默進食。
她與李默凡,分據長長的餐桌兩端,中間還隔著一盆花,彷彿劃下楚河漢界。花朵開得恣意狂放,她在曼妙花影間,悄悄窺探丈夫的表情。
他在笑,不是對她,是對上菜的女傭以及侍立一旁的老管家,他讚賞每一道精緻可口的菜餚,幽默地說廚娘再這麼以美食縱容他的胃,不必過多久,他便會漲成一隻圓滾滾的河豚,剛好下料做河豚火鍋。
「冬天快到了,給大家補一補也好。」他輕鬆自在地下結論。
「姑爺怎麼知道?」女傭掩嘴嬌笑。「冰嬸今天才說要研究一款新湯頭,過陣子煮火鍋吃。」
「我最愛吃火鍋了。」李默凡露出期待的笑容。
「我會把姑爺的願望轉告給她。」管家含笑插嘴。
「是嗎?那我可要開始減肥了。」李默凡開玩笑。「我不想哪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被綁在鍋裡燉湯頭。」
「怎麼可能?」笑聲頓時在餐廳內迴繞不絕。
柯采庭聽著丈夫跟下人們一來一往地打趣,氣氛熟稔,卻沒人想將她拉進對話裡,女傭為她上菜時,甚至戰戰兢兢的,好似怕不小心犯錯。
「大小姐覺得怎樣?晚餐還合胃口嗎?」就連管家跟她說話,也收斂了笑意,神色嚴肅。
「嗯,還不錯。」話雖這麼說,她卻忽然失去胃口,拿餐巾優雅地拭嘴。
管家眉宇一凜,注意到她盤中食物幾乎動也沒動。「如果菜餚不合小姐口味,我馬上撤下,讓冰嬸重新做過。」
重做?有必要那麼麻煩嗎?
柯采庭未及開口,李默凡已搶先撂話。「不用了,老張,我看這些菜都是采庭平常喜歡吃的,她應該沒什麼不滿才是。」
是嗎?這些菜是她平常愛吃的嗎?
柯采庭目光落下,好奇地梭巡桌上每一道菜,李默凡誤解了她的沉默,朝她投來警告性的一瞥。
幹麼那樣看她?
她怔忡地迎視他,片刻,倏地恍然大悟。
他是在提醒她,不要為難傭人——她是那麼頤指氣使的千金小姐嗎?只要菜色稍不滿意,便要人撤下重做?
她心一沉,澀澀地揚嗓。「不用麻煩了,老張,這些菜……很好。」
「是嗎?」老管家仍皺著眉。
「真的。」她勉力一笑,重新拾起筷子,吃了幾口,努力展現自己的「食慾」。
老管家這才舒展眉宇,凝重的氛圍散去,李默凡又開始說笑。
柯采庭羨慕他能與傭人相處得和樂融融,不像她,他們擺明了怕她,心下恐怕也不喜歡她。
晚餐過後,她獨自回到屬於自己的臥房。
那是一間連同更衣室、浴室以及會客廳的大套房,裝潢華麗精緻自是不在話下,更衣室裡,琳琅滿目的衣服與配件,更是令人眼花撩亂。
好誇張!
柯采庭咋舌地瞪著這一切,就算她一天換一件,一年也穿不完這些衣裳吧?
她驚歎地走進更衣室,隨手取下一襲飄逸的晚裝,古典希臘風的剪裁,前胸呈深V字形,後背直裸至腰際,衣料薄如蟬翼,令人懷疑在明亮的燈光映照下,是否會予人近乎全裸的視覺效果。
她的穿衣風格,原來是走這種前衛大膽的路線?
「大小姐,姑爺請我送——」她的專屬女傭小菁送熱牛奶進來,見她手上捧著那件晚裝,眼眸驚駭地圓睜。「對、對不起,小姐,你之前要我丟掉的,可是我忘了,我、我現在馬上處理。」
她焦急得口吃,顯然很怕受她責備,匆匆放下托盤,伸手意欲接過晚裝。
柯采庭搖搖頭。「我真的要你丟掉這件衣服?」
「是啊。」
「為什麼?」
「因為小姐說不喜歡。」
「我不喜歡?」柯采庭挑眉。
「嗯。」小菁小心翼翼地瞅著她。「這件禮服……其實是夫人送給小姐的生日禮物。」
「夫人?」
「小姐的媽媽。」
「我媽?」柯采庭驚愕,她居然命令傭人丟掉母親送的生日禮物?也太不孝了吧?
「夫人每年都會送她當季設計的新款給小姐,不過你好像都不太喜歡,尤其是這件。」
「你的意思是,這衣服是我媽親自設計的?」
「是啊。」小菁用力點頭,眼眸點亮崇拜的光芒。「夫人是很有名的服裝設計師喔!」
她的母親是服裝設計師。
柯采庭咀嚼女傭透露的情報,試著在腦海搜尋任何回憶的線索,但沒有,她毫無所感。
「請問……還要我丟掉這件衣服嗎?」小菁輕聲問。
「不用了。」既然是母親送的禮物,就算她不喜歡,也該留下,反正她更衣室空間夠大,不愁沒地方收藏。
柯采庭自嘲地牽唇,捧著禮服,怔怔地坐在床榻邊緣,她撫摸著輕軟的質料,好希望自己能想起什麼。
片刻,她驀地想起這房裡說不定藏著日記之類的東西,於是開始翻箱倒櫃。
找了半天,她也只在書桌抽屜找到一本設計高雅的名牌手志,她快速瀏覽,裡頭密密麻麻寫滿了約會行程。
她取下夾在手志上的鋼筆,在頁面空白處簽名,對照筆跡,看來的確是她的手志無誤。
她開始閱讀手志——事實上並沒有什麼好讀的,她的生活除了參加各式各樣的公關活動與社交宴會,基本上是一片空白。
她看不到任何屬於朋友之間的私人聚會。
這就是失憶前的她過的生活嗎?四處跑趴,鎮日尋歡作樂,遊戲人生?
她望向擱在床上的晚裝,再度伸手捧起,臉頰廝磨著薄軟的衣料。
她真是那麼熱愛派對的女人嗎?除了跑趴狂歡,她做過任何有意義的事嗎?
柯采庭茫然尋思,著魔似地卸下身上的衣服,換上母親送的希臘式晚裝,果然如她所料,尺寸完全合身,完美地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體態,豐盈的乳房危險地自深V領呼之欲出,至於直裸至腰際的後背——
她正欲轉身,從鏡中觀察自己背部,一雙手臂閃電般地搭上她的肩。
她震了震,揚起眸,在鏡中與丈夫四目相凝。
「這件衣服你穿起來,倒挺好看的。」他懶洋洋地評論,嗓音似有些嘶啞。
她望進他墨黑的眼潭,那裡深不可測,隱隱閃著幽光。「我不喜歡。」
「為什麼?」他問,一隻大手沿著她窈窕的裸背蜿蜒而下,直抵腰際。
曖昧的膚觸令她不由一陣顫慄,呼吸屏凝,喉頭跟著緊縮。「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他低低一笑,拇指順著她腰線畫圓圈。「你之前也這麼說。」
「之前?」她一愣,接著恍然,他是指她失憶以前。「你知道我那時候為什麼不喜歡嗎?」
他聳聳肩。「或許是因為這件衣服是你媽送的吧!」
她怔住,沒料到竟會是這樣的理由。「難道我跟我媽……感情不好?」
「你們母女間感情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們一年通不到幾次電話,連我們結婚那天,她都因為在紐約忙時裝展,沒空出席。」
所以她們母女間的關係的確很淡薄嘍?
柯采庭咬牙,胸房再度感到空蕩蕩的,虛無縹緲,什麼都抓不住。
這世上,她到底跟哪個人關係算好的?若有一天她不存在了,誰會感到悲傷?
她望向鏡中的男人。「我們當初……為什麼結婚?」
他聽問,神情一凜,在她身上徘徊的雙手霎時鬆開。失去他溫暖的撫觸,她不禁打個寒顫。
「因為你給了我一張支票。」他低語,聲調毫無起伏。
「什麼意思?」她不懂。
他從鏡中回望她,嘴角淡淡地噙著令人捉摸不定的譏誚——
「你用錢買下我。」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4 16:10:47
第二章
她的婚姻是用錢買的?!
沐浴過後,柯采庭換上輕柔的絲質睡衣,躺在床上,卻是輾轉反側,怎樣都無法入眠。
至今,李默凡清冷的嗓音猶在她耳畔迴響。
你用錢買下我。
她是怎麼了?為何淪落到需要用錢買一個男人,買一段婚姻?
她的丈夫撂下話就轉身離開了,她眼睜睜地瞪著他挺直的背影,想喚他,唇瓣卻軟弱地顫著。
就算留下他又如何呢?
她敢問理由嗎?敢聽他的答案嗎?知道自己是個嬌蠻任性的千金,不受任何人真心喜愛,沒有朋友,甚至連母親都跟她關係冷淡,已經夠令她受傷了,她不敢想像,若是她知道買下婚姻的理由,會不會因此討厭自己?
現在的她,已經無法喜歡失憶前的自己了。
「柯采庭,原來你是個膽小鬼。」她喃喃自語,明眸澀澀地睜著,望著燈影昏蒙的天花板。
她的專屬女傭小菁告訴她,她怕黑,睡時一定要開一盞夜燈,否則會睡不著。
「可憐的女人,你不覺得這盞燈太亮了,很刺眼嗎?」說是夜燈,卻染亮了整間房,跟白晝也沒什麼分別。
她拿起擱在床頭的遙控器,找到控制燈光的按鈕,將夜燈調暗一點,再暗一點,當燈光一點點黯淡,她忽地有種奇特的錯覺,彷彿自己正站在孤寂荒涼的世界盡頭,看不見天日。
好可怕!
她急忙調亮燈,直到燈火通明。
心臟狂跳著,氣息凌亂著,她不明白自己緊張些什麼,只覺得神魂彷徨,尋不到安定。
眼眸隱隱刺痛,果然是因為燈光太亮了嗎?
她伸手,揉了揉眼皮,揉出一滴濕潤,沾上指尖,送進嘴裡品嚐,帶點鹹味。
好傻的女人,膽小的女人。
她無聲地自嘲,咬緊牙關,不許自己逸出嗚咽。
睡吧。她告訴自己,她需要睡眠,需要養精蓄銳,這些憂愁煩惱,就等明天再來想好了,到那時,她的腦袋會清晰一些,或許也會堅強一些。
「睡吧!」她啞聲自語,調暗了燈,將遙控器擱在身畔,閉上眸。
不到片刻,她聽見某種細微聲響,猛然掀起眼簾,不知是誰滅了房裡的燈,一片漆黑。
她倉皇地彈起上半身。「誰?是誰?」
「是我。」一道低沉的嗓音。
「李默凡?」
「不錯嘛,你還認得出自己老公的聲音。」似嘲非嘲。
「你……想做什麼?為什麼關燈?」
他不回答,默然走向她,黑暗中,她只能隱約看見一道人影,緩緩地飄過來,床榻一沉,他在另一邊躺下。
「你幹麼?」她驚問。他不是說兩人一向分房睡嗎?為何突然闖進來?
「睡吧。」他拉她躺回床上。「我陪你。」
「我……不用你陪。」她心韻狂亂。
「你怕黑,不是嗎?」他笑道,似是揶揄。
「只要開燈就好了。」她倔強地聲稱。
「睡吧,今天一天夠你受的了。」他低語。
一股酸楚驀地在喉間波動,她用力咬住,不再與他爭辯,側過身,背對他。
時光在靜謐中流逝,她脆弱的神魂,恍惚地在夢境裡遊蕩,她看見一個少女,一個纖細的少女,怔坐在湖畔,無言地沉思。
然後,少女站起身,盈盈走向水中央,身子緩緩下沉……
「不要!不要那樣,不要!」她心碎地呼喊。
一雙有力的臂膀輕輕搖晃她。「采庭,醒來,你在作夢。」
她在作夢?
柯采庭乍然驚醒,揚起眸,茫然地注視眼前的黑暗。
「好多了嗎?」李默凡一手攬住她的肩,另一手替她抹去前額細碎的冷汗。
「嗯。」
「夢見什麼了?」
「有個少女站在湖水中,一直往下沉……」
「是你嗎?」
「我不知道。」柯采庭黯然低語。或許是她吧,否則她怎會感到那般椎心刺骨的痛?
「別想了,睡吧!」他撫摸她臉頰,從身後圈攬她的腰。
「嗯。」她柔順地應允,偎在他懷裡。
她感覺到他的手,摟在她腰際,感覺他寬厚的胸膛,貼在她後背,感覺到堅實的大腿,輕輕地碰觸她,感覺到……
天哪!她感覺到他的陽剛處,那麼硬挺、那麼灼燙,她頓時全身發燒,窘迫不安地挪移臀部。
他倒抽一口氣,手臂霎時收緊。「別動。」
她凍住,就算再遲鈍,也領悟自己的扭動只是令兩人身子更緊貼,陷入更尷尬的狀態。
「對不——」她想道歉,言語卻旋即破碎,因為她感覺到一隻大手溜進她睡衣前襟。
她全身緊繃。
「你好香。」他更靠近她,鼻頭在她頸側凹處磨蹭,手指則放肆地玩弄她敏感的乳尖。「是什麼味道?」
她強忍嚶嚀。「是……鈴蘭。」
「你以前好像比較喜歡玫瑰的香味。」
「我在浴室看到的,我覺得……不錯。」她困難地吐出嗓音,嬌喘細細,他不只狎佞她的乳房,另一隻手也撩起她裙擺,進攻她光滑柔膩的大腿。
「你可以放開我嗎?」
「你真的希望我放開嗎?」
性感的氣息拂過她後頸,好癢,癢得她芳心蠢蠢欲動。
「采庭,你說話,真的希望我放開你嗎?」
「我……」她不知道。某部分的她希望他放過她,別再如此細緻地折磨她,但內心深處卻有另一道聲音,催促她冒險,盡情探索情慾。
對她無助的反應,他自有解讀,方唇熱燙地啄吻她,在她瑩白的頸烙下一道火線,大掌覆住她小腹,隔著薄薄的衣料,感受她的濕潤。
有片刻時間,他維持這樣親匿的姿勢,動也不動,既不前進,也不撤退。
她心跳狂野,而他也是,她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
他不確定自己該怎麼做嗎?或者只是單純地折磨她?
她猜測著他的用意,腦子暈沈,激情的火苗在她胸臆熊熊燃燒,煙霧迷了眼,也迷了理智。
然後,他像是下定決心,對人類最原始的慾望投降,手指潛入禁忌的幽徑。
她顫慄,身子不由自主地收縮,宛若磁石,強烈地吸附他指尖。
「你想要我。」他明確地指出,沉聲笑了,她不確定他笑裡是否含著嘲弄。
她的確想要他,即便她失去所有的記憶,即便她不記得與這個男人之間的愛恨情仇,她的身體仍下意識地渴望著他,難以自拔。
他邪肆地侵略她,慢條斯理地旋轉、撥動……
她悸顫不止,神魂昏然欲醉地飄在極樂的浮雲上,她全身癱軟,明知這男人正霸道地奪去她女性的驕傲與矜持,卻尋不出一絲反抗的力量。
「默凡……」她痛楚地輕喚,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想叫他名字,她迷茫地轉動螓首,唇瓣輕微地刷過他,他迅速張嘴攫住。
他與她熱烈地相吻,像兩頭過度興奮的野獸,轉身面對彼此,縱情撕咬,在對方身上留下標誌勝利的印記。
她的睡衣在糾纏中脫落了,他的睡褲也踢在床下,兩具赤裸的胴體恣意交纏,像香濃的牛奶中混進了巧克力,又甜又苦。
她緩緩滑下纖手,把握住他灼熱的男性,他霎時有了反應,硬如鋼鐵。
她撫摸他,起初帶著幾分猶豫,接下來是好奇,然後,是教人神經拉緊的極致溫柔。
「柯、采、庭——」他幾乎是憤恨地自齒縫逼出她的名。
她揚起臉,朝他迷濛地微笑,彷彿不知道自己在他身上施了什麼魔法。
窗外透進一束朦朧月光,映染出一張暈紅嬌艷的容顏,她看起來好甜美,好無辜,令他瘋狂。
他倏地翻身,陽剛的體魄雄偉地居高臨下,手肘撐起上半身,避免壓痛她,她感激他的體貼,引導他的男性來到女性入口。
他用力推進,一次又一次,將兩人帶往情慾的高峰,她環抱他背部,指尖激動地掐進肌肉裡,玉腿勾住他的腰。
他佔有她,強勢而貪婪,而她婉轉承迎,綿密地吸住他,將他吸得更深,直到兩人融為一體。
絢爛的煙花迸發,點點灑落在她與他身上,亢奮的電流竄過,讓兩人陣陣痙攣——
終於迎來極度狂喜的高潮。
再醒來時,窗外已是陽光普照。
柯采庭坐起身,怔忡地凝視著身旁的空位。若不是另一半的床褥凌亂,她幾乎要以為昨夜的激情是一場綺麗的春夢。
但那不是夢,是最令人害羞的真實,她不敢回憶,又不禁留戀地回味。
過了好半晌,她才赧紅著臉下床,梳洗過後,換了一件居家長裙,徐徐步出臥房,巧遇小菁。
「小姐,我正想送早茶給你呢!」小菁手上捧著托盤,托盤上是一壺清香的英國早餐茶,一隻精緻的骨瓷茶杯,小巧的糖罐與鮮奶瓶,以及一碟手工餅乾。
柯采庭漫不經心地瞥了托盤一眼,原來她還有喝早茶的習慣?「李默凡呢?」
「你說姑爺啊,他在廚房。」
「廚房?」她訝異。「他在廚房做什麼?」
「好像在熬粥。」
熬粥?
這答案令柯采庭更訝異了,來到廚房門外,悄悄窺探。
「姑爺,你就別忙了,讓我來吧!」冰嬸試著插手。
「不行,只差最後一道手續了,當然是我自己來。」李默凡很堅持。「對了,冰嬸,你幫我找個碗來盛粥吧。」
「沒問題。哪,我找個漂亮的——你說這個怎樣?」
「哇!會不會太誇張了啊?冰嬸。」李默凡嚷著。「這碗又彩繪又刻花的,整個搶去我的粥的風采了。」
「好碗盛好粥嘛!」
「不成不成,我的粥才是主角,配角閃一邊去。」
「什麼主角配角的?姑爺當自己在演戲啊?」
「這你就不懂啦,冰嬸,這叫品味……」
柯采庭倚在門邊,聽李默凡跟廚娘鬥嘴,逗得她呵呵發笑,為何他能跟傭人們相處得如此輕鬆融洽?簡直像一家人。
「好了,可以上桌了。」大功告成後,李默凡滿意地宣稱。
「小姐要是知道你一大早就起來為她煮粥,肯定很感動。」冰嬸笑道。
「那可難說。」
兩人相偕走出廚房,瞥見怔立原地的柯采庭,冰嬸笑容迅速一斂,整頓表情。
「小姐,你起來了啊?」
「嗯。」她點頭,明顯感到自己的出現破壞了氣氛,瞧冰嬸的神態變得多拘謹。
倒是李默凡,唇畔仍掛著滿不在乎的笑。「餓了吧?過來吃早餐。」
她跟在他身後,來到餐廳,故意選了中間的座位,她不想再像昨天的晚餐那樣,與他分據餐桌兩端。
他似是明白她的用心,劍眉一挑,在她面前擱下托盤。
她視線落下,望向擱在自己面前的陶碗,很樸實的一個碗,沒任何多餘裝飾,她掀開蓋子,一股香氣撲鼻而來。
「是皮蛋瘦肉粥。」她輕聲驚歎,清淡的粥裝在平凡的碗裡,意外地顯得很誘人。
「嘗嘗看。」他將湯匙遞給她。
她接過湯匙舀粥,動作輕巧,送進嘴裡品嚐時,不疾不徐,絕對優雅。
他看著她吃粥,深眸閃過異光。「想起什麼了嗎?」
「什麼?」她愕然揚眸。
「有沒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似曾相識?她迷惘,幾秒後,才捉住他話中涵義。「你是說你以前也做過早餐給我吃?」
他點頭。「一樣是皮蛋瘦肉粥。」
她怔住,垂下眸,恍惚地盯著粥碗。
「你還記得是什麼樣的滋味嗎?」
她悵然搖頭,她什麼也想不起來。
「其實就算你記得,也說不出來。」他語帶譏刺。
「為什麼?」
「因為你當時一口都沒吃。」
她駭然揚眸,他的神情很冷淡,不動聲色。「我那時候……做了什麼?」
「你把粥打翻了,是故意的。」
她故意打翻粥?
為何她要那樣做?為何那麼不懂珍惜他人的體貼?
柯采庭震撼,言語在唇邊輕顫,久久不能成句,她不確定自己該說什麼,又能說什麼,腦海思緒紛紛如糾結的毛線。
他漠然一笑,站起身。
他又要丟下她一人嗎?她驚顫地望著他孤傲挺拔的背影,心神不定,驀地放聲喊:「很好吃!」
「什麼?」他錯愕地回頭。
「很……好吃。」她降低了音調,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又連吃好幾口,這回完全失去了淑女的優雅,狼吞虎嚥的,像個孩子。
他怔望她,眼神謎樣閃爍。
「啊!」她忽地驚呼,吃太快,燙到舌頭了。
看她狼狽地吐舌哈氣,他微笑了,斟了一杯冰水給她。
「真受不了你,你連自己是貓舌頭也忘了嗎?」
她接過冰水,啜飲一大口,冰鎮自己的舌尖,等舌頭麻痛褪去後,才細聲細氣地開口。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這話說得頗有幾分撒嬌意味,彷彿哀求他,別再怪她了。
他微微一震,臉上冷漠的神情崩解了大半,拉開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他靠她很近,近得她能嗅到屬於他的男性味道,她略微不安地扭動身子,腦海不爭氣地浮現一幕幕粉紅色的畫面。
她握著水杯,眸光落定杯緣,不敢看他,良久,困難地擠出猶如貓咪般細微的嗓音。「昨晚,謝謝你特地來陪我。」
「你說謝謝?」他訝然。
「嗯。」她點點頭。
他神情複雜,注視她好一會兒,才譏誚地揚嗓。「你可別以為我昨晚那麼做,是一種體貼。」頓了頓。「你知道,男人都有本能慾望,我只是需要一個可以跟我上床的女人,而你剛好是最方便的對象。」
她震住,啞然無語。
好狠哪!連一點幻想的空間都不留給她,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真那麼糟嗎?
心口隱隱揪痛著,但柯采庭選擇忍住,表情淡淡的,不讓任何人看出她的受傷。「你可以告訴我嗎?當初為什麼答應跟我結婚?」
「我還以為你不會問呢!」他似笑非笑。「老實說,我是被你『撿到』的。」
她正喝水,差點嗆到。他說「撿到」?就像撿到流浪貓狗一樣的那種「撿到」?
「沒錯。」他彷彿看透她驚疑的思緒,嘴角噙著自嘲。「那時候我在街頭幫人作畫,說得好聽點,是個不得志的窮畫家,說難聽點,其實跟流浪漢也沒什麼分別。」
他是畫家?她怔怔地望他。
「某一天,我在海邊作畫,救了跳海的你。」
「我……跳海?」柯采庭驚駭。這表示她曾經想自盡嗎?
「根據你的說法,你只是不小心跌進海裡而已。」說著,他低聲笑了,笑聲蘊著諷刺。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糊塗了。
他聳聳肩。「總之我們雙方各執一詞,誰也無法說服對方,後來也不知是不是命運作弄,我們一再巧遇,每次見面都吵架,吵著吵著,你看見我畫的一幅畫,覺得不錯,決定聘我為你的專屬畫家。」
「嗄?」這發展也太玄了吧?
「你說你想要在家裡辟一間畫室,像歐洲貴族那樣,掛滿主人的畫像,所以願意給我一份工作,要我這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住進你家。你以為自己是在對我施恩,態度趾高氣昂得很。」
「可你答應了?」
「對,我答應了。」他淺笑,她看不出這笑是否含著譏諷的成分。
「後來呢?」
「後來我們一樣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你老嚷嚷著要把我這個白吃白喝的傢伙趕出去。」
白吃白喝?她竟然那樣說他?
柯采庭瞪大眸。「可你不是我聘來的畫家嗎?怎麼能說是白吃白喝?」這話也太惡毒了吧?
「因為我一幅畫也沒畫出來。」他直視她,眼潭深邃,藏蘊著某種難以解讀的情感。
她看不懂。「為什麼你不畫?」
他笑笑,將她喝了一半的冰水拿過來,就著杯緣飲一口,等於與她間接接吻。「藝術是講fu的。」
意思是他對她沒fu?
柯采庭眨眨眼,胸臆漫開複雜滋味,如果她真是他口中那個刁蠻千金,可以想見,她當時聽了有多惱火。
「我們一定又吵起來了吧?」
「這回是冷戰,你連續好幾天不肯跟我說話,於是我決定打包行李離開——」他頓住,眼神遙遠,陷入過往的回憶裡。
柯采庭凝睇他,心下不禁悵然,那應當是屬於他們兩人的回憶,但她卻毫無印象,也不知對他而言,那記憶是美好或醜陋。
他們之間……有過美好的回憶嗎?
她悄悄掐握掌心,在等待他重新開口的時候,覺得自己猶如站在法庭上的犯人,等候宣判。
他終於回過神。「就在我收好行李那天,你突然丟給我一張支票,『命令』我跟你結婚。」
「命令?」她沒聽錯吧?
「沒錯,是大小姐的命令。」他望向她,又是那種難以參透的謎樣笑容。
她居然「命令」一個男人跟自己結婚?
柯采庭錯愕,心韻如擂鼓,撞擊著胸口,究竟是太任性或太絕望,為何她會做出這種違背常理的事?
「那你……怎麼回答?」她澀澀地問,有些不敢聽他的答案,他會不會罵她厚顏無恥?
「有何不可?」
這就是他的答案?有何不可?
她駭然瞪他,他依然從容地笑著,笑得她呼吸困難,莫非他們兩人都只把婚姻當成兒戲,否則怎能如此漫不經心?
「你不覺得奇怪嗎?」她澀澀地追問,努力壓抑某種排山倒海的情緒。「婚姻怎麼能夠這樣隨隨便便地交易?人怎麼能用錢買另外一個人?」
他注視她,墨眸閃爍異光。「這不像你會說的話。」
「什麼意思?」
「金錢可以買下任何東西,包括友誼跟愛情,這才是你信奉的人生哲學。」清冷的言語如刀刃,剜割她的心。
她是……那樣勢利無情的女人?
柯采庭緊緊咬住顫抖的牙,雙手藏在桌下,揪著裙擺。她生長在一座用金錢堆砌的城堡,連價值觀也由銅臭的金錢構築。
她果然是個不可愛的女人。
「為什麼我必須買婚姻?」她顫顫地揚起羽睫,直視他。「為什麼我要……用錢買下你?」
他傾過身,伸手撫摸她冰涼的臉頰,嘴角玩世不恭地勾著,墨眸壞壞地擒住她。「因為你愛慘了我——如果我這麼說,你會相信嗎?」
她沒答話,屏住氣息,傻傻地墜在他幽深的眼潭。
他眼神一閃,垂下手。「既然不相信,何必問我?」
「我……」她掙扎著,千言萬語在唇畔繚繞,不知是否該率性吐露。
他淡漠地看她,雙手環抱胸前,姿態好整以暇,彷彿正欣賞著自己對她造成的衝擊。
掛在牆面的時鐘滴答滴答,算計著男女之間無言的角力,不知過了多久,她總算鼓起勇氣,道出最真誠的心聲。
「我相信。」
「什麼?」他愣住。
「我相信……」她凝定他,嗓音細微,語氣卻堅定。「我是因為愛你,所以才跟你結婚。」
如果她的婚姻真是一場金錢交易,她寧願是因為出自於愛,就算是單方面的愛也無妨。
她願意如是相信。
她定定地望他,尖俏的下巴微微抬起,但那不是傲慢,而是堅決,是一個女人對自己命運的挑戰。
她不甘服從命運,決意奪回主導權。
他奇異地盯著她,彷彿很震撼,良久,才沙啞地評論:「你這張嘴果然跟你自己說的一樣。」
「什麼意思?」她不解。
「你說過,全身上下你最滿意的就是自己的嘴唇。」他低語,拇指挑逗地碾過她柔軟的唇瓣。
「所以呢?」她心韻加速,瞧他異樣的神情,他該不會……想吻她吧?
但他接下來的舉動卻令她失望了。
「快吃吧,粥都涼了。」他將湯匙塞回她手上。
「……喔。」她暗惱自己自作多情,不情願地抿抿嘴,垂下頭,乖乖吃粥。
她不知道,她微嗔的模樣落入他眼底,成了一幅最教他賞心悅目的風景畫。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4 16:13:59
第三章
他是個奇怪的男人。
柯采庭經常如是想,縱使她失去了記憶,縱使她對關於自己的一切都是懵懵懂懂,但她發現,這些日子一直佔據她心思的,不是空白的過去,而是那個身為她丈夫的男人。
比起探索自己的過去,她更在意他對自己忽冷忽熱的態度。他有時刻薄,有時體貼,有時爽朗地開她玩笑,有時又陰沈地板起臉。
他看似灑脫不羈,卻又有細膩的一面,與她歡愛時,總是溫存地照顧她所有的需要。
入夜的時候,他絕對是個百分百的情人。
但每當朝陽升起,他便會成為一個謎,一道難解的謎,而她駑鈍的腦袋,不知從何解題。
他說她很聰明,可她怎麼覺得自己笨得很,否則怎麼會完全捉摸不透自己的枕邊人?
她甚至連他的興趣都不曉得,除了畫畫,他還從事其他活動嗎?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他經常接到神秘電話,然後出門,一去就是一整天,到底都在做什麼?
她曾經試著探問,他卻只是用那種令她坐立不安的眼神盯著她,然後笑笑,說他也有個人社交的自由,不必要一一向她這個老婆大人報備。
「我們很久以前就說好了,你過你的生活,我過我的,我們互不干涉。」他如此宣稱。
她只能默然以對。
不管從前他們是基於何種理由立下這樣的規矩,現在的她都無從置喙,想起她發現的那本記載著滿檔社交行程的手記,很顯然她才是那只關不住的花蝴蝶,漫天飛舞。
所以她沒資格管他。
雖然沒資格,她仍是很在意,默默關切他的一舉一動——
「姑爺呢?」
這天早晨,柯采庭獨自起床,昨夜丈夫並未來敲她房門,她感到些許落寞,接過小菁送來的早茶,第一句話問的便是他的下落。
「姑爺在工作室。」
「工作室?在畫畫嗎?」
「大概吧。」小菁不確定。
事實上,誰都不能確定,因為李默凡不許任何人進入他的工作室,就連負責打掃的女傭也不行,那裡就像是他的聖地,閒人勿進。
他到底在裡頭做什麼呢?真的在畫畫嗎?
柯采庭忍不住猜疑,若真是在畫畫,為何不讓人看呢?是什麼樣的驚世巨作,有必要這般神秘?
他昨夜沒來找她,是因為畫到廢寢忘食嗎?
一股淡淡的酸意驀地在柯采庭胸臆繚繞,她品嚐著這彷彿並不陌生的滋味,以前她也常這樣嗎?對丈夫對繪畫的全心投入感到吃味?
不會這麼無聊吧?
她咬了咬唇,斥責自己的小心眼,梳洗過後,來到餐廳,早餐已經備好了,桌上只擺了一人份的餐具。
「姑爺吃過了嗎?」她問冰嬸。
「我剛剛打內線電話問他,他說他不吃了。」
畫到連飯也不吃?柯采庭蹙眉。「他昨天也沒吃晚餐,不是嗎?」
「是啊!」冰嬸無奈地點頭。「姑爺就是那樣,一開始畫畫就什麼也不管了,飯不吃,也不睡覺。」
那怎麼行?會搞壞身體的,就算再怎麼靈思泉湧,也該顧及自己的健康啊!
柯采庭懊惱,望著桌上豐盛的早餐,終於下定決心。「我送餐去給他。」
門扉傳來幾聲清脆的剝響。
李默凡正畫得興起,置若罔聞。
「默凡,是我,我送早餐給你。」
他沒理會,握著畫筆,繼續在畫布上揮灑油彩。
「你已經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了,這樣胃會搞壞的。」敲門聲更急促了,一聲聲,要求他的注意。
是誰?
李默凡不耐地擰眉。「我說過,我畫畫的時候,別來煩我!」
對方靜默片刻。「我不是煩你,只是希望你停下來吃點東西,幾分鐘就好。」
這是……采庭的聲音?
李默凡愣住,盯著色調走迷幻風格的畫布。「采庭,是你嗎?」
「是我。」她柔聲回應。
真的是她?李默凡心神不定。
「你開門好嗎?冰嬸做了三明治,很方便的,你一下子就會吃完了,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她溫柔地相勸。
李默凡怔立原地,起初仍皺著眉,漸漸地,眉宇舒展,他拿一塊黑布蒙住油畫,打開門。他那失憶的嬌妻,果然站在門外。
她見他開門,似是鬆了一口氣,微笑了,笑意染上眉眼,清澈動人。
「早餐。」她將放著三明治跟熱鮮奶的餐盤遞向他,盈盈可掬的笑顏,顯然是對他示好。
他心弦一扯,假裝很不悅地掃了餐盤一眼。「怎麼沒有咖啡?」
「你已經很累了,還喝太多咖啡不好。」她認真地解釋。「如果真的撐不下去,最好的辦法就是上床睡覺。」
「你的意思是,你要陪我睡嗎?」他壞壞地逗問。
她聞言,微感羞赧,芳頰如玫瑰初開,粉艷嬌甜。
她的確很美,尤其在素顏的時候,她本身的五官已經過於精巧,太多的化妝只會令她顯得過分艷麗,不夠可親。
李默凡盡力用一個畫家的專業眼光,挑剔地打量妻子,可他的心,仍是在不知不覺間亂了拍。
他隨手抓起三明治,咬了一口,擺出冷漠的神色。「你可以走了。」
她愣了愣,沒料到他會急於下逐客令。
他看見她清亮的目光好奇地往畫室內飄,身子一側,擋住她的視線。「我等下還要繼續畫。」
「我知道。」她點頭,明眸亮著期盼。「我可以參觀一下你的工作室嗎?」
「不行。」他拒絕得直截了當。
「喔。」她眼神一黯,羽睫伏斂,神情楚楚。
瞧她頹喪可憐的模樣,彷彿他在壞心地欺負她呢。
雖然他的確是想好好欺負她……
李默凡胸口一融,嘴角卻揚起冷笑。「你快走吧,我這裡不招待客人。」
「誰都不准進去嗎?」她嗓音輕細。
「對,誰都不准。」他肯定她的疑問。
「好吧。」她倒很認命,不再爭辯,順服地頷首。「那你慢慢吃,一定要吃完喔。」
臨走前,還關懷地叮嚀。
李默凡默然目送妻子娉婷的背影。
真乖,真溫柔,真……不像她。
若是從前,她早對他發飆了,肯定會怒斥他跩什麼跩?說不定還會嘲笑他是不是江郎才盡,才羞於將自己的作品展示於人?
不過話說回來,從前的她從未對參觀他的畫室表示過任何興趣,也不可能親自送餐來給他。
她變了。
這算是好的轉變嗎?
一念及此,李默凡倏地神智一凜。
他在想什麼?難道過去兩年的婚姻生活,他還沒得到教訓嗎?
他的妻果然不是省油的燈,就算失去記憶,仍有能耐動搖他。
李默凡自嘲地抿唇,丟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扯下蓋在畫上的黑布,淡漠地瞪著——
「我絕對不會再被你耍得團團轉了,這次,要照我的方式來玩。」
他吃了她送去的早餐。
柯采庭下樓時,步履輕盈飛揚,猶如一隻快樂的小鳥,撲著可愛的翅膀,歡悅地唱歌。
她哼的是一首英文老歌,〈Fly me to the moon〉。
是啊,就帶她到月球去吧!因為她的心太歡樂,太蠢蠢欲動,無法繼續關在看膩了的地球,她要飛到月亮,看木星,看火星,看宇宙銀河閃爍璀璨銀光。
她要摘取那一顆顆璀亮的星子,編成一串美麗的珠鏈,結在發上,吸引他驚歎的注目。
她要他看著她,戀戀不捨,難以自拔。
她要牽起他的手,與他一起在浩瀚星辰的祝福下,盡情共舞,他會領著她,瘋狂地轉圈圈,直到她虛軟無力地偎在他懷裡。
然後,她會迷濛地仰望他的臉,撒嬌地噘起唇……
她在想什麼?
柯采庭驀然傻住,蔥指抵住柔軟的櫻唇,那兒,因沉迷於幻想而輕顫著,微微發燒。
他說,她全身上下最滿意的就是自己的唇。
為什麼?
因為最好看、最性感嗎?還是因為這兒最經常受到他的呵護,豐滿滋潤?
好害羞啊!
她不敢再想,也不敢再眷戀自己的唇,匆匆奔出屋外,投向陽光燦爛的庭園。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只是心太野,在屋內坐不住,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快樂到想跳舞,不過是她的丈夫聽了她的話,吃了早餐。
他說過,他畫畫的時候,不許任何人打擾,但他卻為她開了門,吃了她送去的三明治。
雖然他還是小氣地不准她踏進畫室,但她相信,只要她持續努力,他們的關係一定能改善,她可以進入任何他所在的地方。
一定會的!
她為自己打氣,幾乎是踮著腳尖走路,要不是擔心有傭人經過看到,老早就跳起舞步了。
清風吹過,捎來一股誘人暗香。
是什麼味道?
她嗅了嗅,左右張望,終於找到香氣來處,那是一叢栽種在庭園隱密處的白花,翠綠的莖枝傲然挺立,花束成穗,綻開一朵朵雪潔的花蕊。
這是……晚香玉。
柯采庭蹲在花叢前,探手撫觸花朵,胸房漲滿著某種異樣的情感,像是惆悵,又似懷念。
她認得這種花,通常開在夜晚,在深夜的時候,花香尤濃,屬於一般所稱「夜來香」的一種。
「小姐,你怎麼會在這兒?」一道困惑的嗓音在她身後落下。
她回過眸,迎向上了年紀的老園丁,輕顰秀眉。「福伯,這晚香玉——」
「是不是我種得不好?」福伯以為她要埋怨,緊張地解釋。「因為上禮拜突然冷了幾天,有些葉子受不住,枯了一點,但你瞧,這花還是開得好好的,沒事的。」
「我不是說這花有事。」柯采庭茫然凝望福伯,為何他要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彷彿怕她指責他工作不力?「我是想請你教我移花,我想放一盆在我房間窗台上。」
「小姐要移花?」福伯愣了愣。「既然這樣,我來就好了。」
「我想自己來。」
「你自己來?」福伯驚駭。「不行啊,小姐,這泥土這麼髒,你會弄髒手的,而且你不習慣做這種粗活,還是我來吧!」
「我想自己來。」她堅持,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只是很想親自移花。
因為這株晚香玉,似乎對她而言有特別的意義。
「那……好吧!」福伯勉為其難地答應,取來手套與工具教她。
「接下來再等一陣子,就可以移植到盆裡了。」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福伯。」柯采庭誠摯地道謝。
老園丁聽了卻是整個人傻在原地,久久,才吶吶地低喃:「不用客氣,小姐,這是我該做的。」
「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幫我。」
「不,不用謝!怎麼能讓你謝呢?這是我分內該做的事啊!」福伯焦急地直搖手。
她以前真那麼盛氣凌人嗎?連一句謝謝也不懂得說,現在說了,還惹來別人的驚嚇?
見老人家慌成這樣,柯采庭禁不住幽幽歎息,熾烈的陽光曬紅了她的鼻尖,也蒸出點點碎汗,她以手臂擦去,抹了自己一臉灰。
福伯看見了,更慌,卻不知該如何提醒這個貌美如花的大小姐。
「你在幹麼?」幸好,李默凡及時出現,拯救了為難的他。「怎麼弄得自己灰頭土臉的?」
灰頭土臉?她嗎?
接收到丈夫揶揄的目光,柯采庭心韻乍停,意識到自己現在可能多狼狽,急忙展袖拭臉,卻是愈補救愈糟。
李默凡嗤笑。
討厭!笑什麼?
柯采庭好窘,著惱地橫睨丈夫一眼。
「所以說,明明就是大小姐,幹麼做自己不擅長的事呢?」李默凡不懷好意地調侃。「你大小姐跑來學種花,可能是閒閒沒事做,一時興起,可你知道會給福伯帶來多少困擾嗎?」
她讓福伯感到困擾?
柯采庭蹙眉,望向園丁,察覺到她的視線,福伯又是一陣慌亂的搖手。
「沒有啦,小姐,我怎麼會困擾?沒關係的啦!」
他果然很困擾。柯采庭芳心下沉。她不傻,當然聽得出福伯是違心之論。
「不好意思,福伯,麻煩你了。」
「哎喲,怎麼這麼說呢?一點都不麻煩啊!」福伯急得滿頭大汗。
到底她該怎麼做好呢?她也只是希望像丈夫一樣,跟這些傭人和樂相處。
「那就請你在移植好的時候,將盆栽送到我那邊吧!」她不再堅持親自移盆。「我先回房了。」
語落,她悵然轉身,步履不若來時輕快,添了幾分遲滯。
李默凡目送她,福伯在一旁歎息。
「姑爺,你不應該那樣對小姐說話的。」
他一凜,訝然回頭,望向滿臉不忍的老園丁。
「這株晚香玉,對小姐來說很特別。」福伯解釋。「這是老爺在小姐十歲生日那天親自種下的,他說是送給小姐的生日禮物。」
「這是生日禮物?」李默凡驚訝,目光瞥向潔白的花蕊,初次驚覺這株晚香玉原來這般嬌憐可愛。
「老爺說,小姐就像這花一樣,又香又白,是他的寶貝。雖然他總是忙工作,經常冷落小姐,但其實他很疼小姐的,我想小姐自己也知道。」
「我以為他們父女感情不好。」李默凡若有所思。
「表面上是不太好啦。」福伯叨念。「因為小姐氣他都不顧這個家,很少回來,後來又發現老爺是同性戀——」
「什麼?!」李默凡驚愕。
福伯這才察覺自己將秘密脫口而出,連忙掩住唇,好一會兒,才懊惱地繼續。「這話本來輪不到我們下人來嚼舌根,不過姑爺是小姐的老公,小姐現在又失去記憶,所以……唉,總之請你不要把這件事洩漏出去。」
「我知道,我會守口如瓶的。」李默凡保證。
福伯點點頭,很信任他的承諾。「小姐十三歲那年,無意間發現老爺的秘密,跟他大吵一架,氣得跑來剪花,把花都剪碎了,結果半夜時又後悔,跪在花下,一面哭,一面把碎花一朵朵撿起來,埋進土裡。」
好傻的女孩!
李默凡聽老人追憶往事,想像一個脾氣超倔的少女,滿心悔意說不出口,只敢在半夜裡,悄悄哭著,拾花葬花。
「小姐以為沒人看見,可是我看見了。」福伯頓了頓,又是一聲感慨的歎息。「小姐其實也很敬愛老爺的。」
她愛自己的父親。
李默凡默然咀嚼園丁告知的情報,他一直以為她跟父母的關係很冷淡,同他一樣,原來不是的,至少她對自己的父親仍存著孺慕之心。
他郁惱地抿唇,在老園丁離去後,俯下身,輕捻一朵小白花,彈弄花瓣。
「柯采庭,你真是個麻煩的女人——」
「換件衣服。」
氣勢凌人的命令無預警地落下,坐在窗台邊發呆的柯采庭愕然揚眸,望向房門口。
她丈夫正站在那兒,斜倚門框,一副從容愜意的俊帥模樣,一襲合身的黑西裝,襯出他的好身材,更添男性魅力。
她近乎迷戀地凝睇他。「你想幹麼?要去哪裡?」
他不著痕跡地牽唇。「自從你失憶以後,一直窩在家裡,也該是重拾往日生活的時候了。」
重拾往日生活?他的意思是要她四處跑趴瘋社交?
她面色刷白。「我不要。」
他一愣,沒料到她會拒絕。「你說什麼?」
「我不想出去。」
「你不覺得老悶在屋子裡,很無聊嗎?」
「不會啊,我有很多事可以做。」
「什麼事?」
「呃。」她被問住,急急搜索枯腸。「我可以看書,看DVD,彈鋼琴、聽音樂……」
「還有呢?」他似笑非笑地鼓勵。
想不出來了。近來她的居家生活,無趣得像每天複製、貼上的檔案,一成不變。
他閒閒走向她,墨眸若有深意地俯望她。「你不想出門找點樂子嗎?」
「不想。」她倔強地聲稱,別過臉。
「難道你不想找回自己嗎?說不定做些以前你常做的事,你就會回想起來。」
「忘記就忘記了,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想起來?」她不以為然。
「聽你的口氣,好像巴不得自己失憶一輩子似的。」他嘲弄。
她心神一凜,連忙否認。「我當然也希望自己能想起來啊!不過……事情哪有這麼簡單?」
「就算不簡單,也不能試都不試。」
「你——」她驀地惱了,轉頭嗔瞪他。「你不是說以前的我很討人厭嗎?既然這樣,我想不起來,對你來說不是更好?」
「你這麼想?」他意外地挑眉,靜默片刻,似是在腦海玩味情勢,然後,他滿不在乎地一攤雙手。「老實說,你有沒有恢復記憶,我無所謂,反正不關我的事。」
不關他的事?這是什麼意思?
柯采庭悄悄咬牙,不滿丈夫如此無謂的口氣,這麼說來,她這個結髮妻對他而言可有可無嘍?
「只是你自己不會覺得不甘心嗎?不管別人討厭或喜歡,你就是你,你的過去構築了你現在的存在,不是嗎?」
她的過去構築了她的現在?
柯采庭一震,心弦倏然牽緊,像剛剛演奏了一首情感過於激烈的曲子,幾欲繃斷。
如果遺忘過去的她,現在的她是否也只是虛無的存在?
「我不管你想不想面對現實,至少你得擔起柯家大小姐的責任。」他猛然扣住她手腕,用力拉。
「什麼責任?」她被迫站起來,掩不住怨惱。
他無視她的怒意,淡淡一笑。「你必須為你父親,看住他留下的家業。」
她父親是地產大王。
祖父以炒房地產起家,父親接下棒子,將家業發揚光大,結合獨到眼光及豐沛人脈,在商界無往不利。
他去世後,董事長之位由她叔叔繼任,幾個堂表兄弟在集團名下各企業內各居要職,只有她是閒人一枚,但手上卻握有最多股份,是舉足輕重的超大股東。
她不任管理職,只在董事會佔了一席董事,但只要她開口,誰也不敢忽視她的聲音。
「因為你要是一個不高興,把股份轉賣給外人,你那些親戚可就麻煩了,再也不能在公司裡橫行霸道。」
李默凡悠然解釋她對家族企業的影響力。
「我家公司真的有那麼大嗎?」她疑惑地問。
「很大。」他點點頭。「光是集團內交叉持股的公司,就有五、六家了,還有轉投資的子公司,你母親那邊也是大家族,所以你名下也有某些時尚產業的持股。」
「喔。」她愣愣聽著,對這些商業名詞沒什麼概念。「總之我很有錢?」
「超級有錢。只要你願意,買下幾百上千個男奴服侍你都不是問題。」
她不喜歡他這種譏誚的口氣,奉送他一記白眼。
他彷彿也覺自己玩笑開得沒品,聳聳肩,領她走進位於集團總部大樓頂層的某間辦公室。
「這裡原來是你爸爸的辦公室,你叔叔特地留給你,雖然你不需要辦公,但每次開董事會時,都會過來走走看看。」
柯采庭打量室內的裝潢,就跟她家一樣,走極盡奢華的路線,她並不欣賞。
她在父親的辦公椅坐下,閉上眸,試著體會父親在世時,對屬下發號施令的威風凜凜。
「想起什麼了嗎?」李默凡試探地問。
她搖頭。
她依然什麼也想不起來,唯有心頭漫蘊淡淡的哀愁。
「你如果有空,應該常過來公司巡一巡,除了定期出席董事會外,最好也學會看財務報表——沒錯,你是有會計師跟律師幫你處理這些財務事宜,不過你要是不學著精明一點,就算有百億身家,也可能被不肖之徒騙光光。」他頓了頓,嘴角揚起奇異的微笑。「比如我。」
她一震。「你說什麼?」
「你從沒想過嗎?」他好整以暇地揶揄。「如果我用些手段,是可以讓你落到一文不名的下場的——不對,某些限定的信託投資我可能弄不到手,但總之,我可以捲走你大部分財產。」
他會那麼卑劣嗎?她潛心思索。
「你不會那麼做,我相信你。」真正卑劣的人不會如此坦然。
「你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他冷嗤。
這麼說,她懷疑過他?
柯采庭不愉地鎖眉,他一定很受傷。「我以前錯了。」
他聞言,瞇起眼,深思地迎視她清澄如水的眼眸。「先別這麼快下定論,你還有很多事情不知道。」
「什麼事?」她追問。
他沒回答。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4 16:15:52
第四章
離開她父親的辦公室後,他原打算帶她去拜會她的叔叔及幾位堂兄弟,但她拒絕了。
「你不是說我平常跟他們沒什麼來往嗎?既然這樣,現在也沒必要見面。」頂多是言不及義的閒聊,徒增尷尬。
「你不想見見自己的親戚?」
「不想。」
「不想聽他們說些你以前的事?」
「不想!」她幾乎是尖銳地回話。
他微挑眉,深思地注視她。「那你想去哪裡?」
她愣了愣,咬唇不語。
「你還是想逃避嗎?」他一針見血地問。
她一顫,遭丈夫戳破心事,胸口窒悶,宛若壓下巨石。「我沒逃避……我也希望自己能恢復記憶,我……」
「你怎樣?」
「我不是膽小鬼。」她細聲細氣地宣稱。
他訝然。「沒人說你是。」
但她的確是。
柯采庭苦澀地尋思,就算她表面倔強不承認,但她自己很清楚,她其實……害怕著什麼。
究竟是什麼,她無從得知,也似乎不願去深入探索,她只知道,恐懼猶如一頭無形的猛獸,關在她心牢,隔著鐵柵欄,對她虎視眈眈。
她是想逃避。
因為她害怕,一旦尋回失落的記憶,那頭可怕的野獸便會破柙而出,殘忍地吞噬她的全部。
她不敢想像那天的來臨……
「既然你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要不要去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看看?」低沉的嗓音喚回她驚蒙的思緒。
她恍惚地揚眸,迎向丈夫微笑的臉龐,清淡卻溫煦的笑意,如春日朝陽,烘暖她受寒的心房。
「是海邊嗎?」
「對,我們去看海。」他頓了頓。「不過這次,你可千萬別『不小心』又跌下去了,我最近疏於鍛煉,可能沒體力救你。」
這是調笑或諷刺?
她不確定,但她還是笑了,像聽見某種幽默的笑話,開朗地笑了,笑聲如同珠玉,清脆地在空氣中滾動,滾進李默凡耳畔,落上他的心。
他出神地看著她,拳頭張合數次,然後縮緊,努力壓抑想擁抱她的衝動——
海天連色,浪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柯采庭在丈夫的扶持下,站上一塊嶙峋巨岩,海風吹來,強勢地旋繞她的發,她用力將即將叛逃的髮絲壓在臉緣,俯望深沉無邊的海面,不覺有些心驚膽顫。
「就是這裡?」
「對。」李默凡點頭。「那時候,我就是看你從這塊石頭上跳下去。」
「是意外吧?」她呢喃。
「你是這麼聲稱的。」
是意外。柯采庭在心底一再說服自己,她的人生不可能悲哀到她竟動念想了結餘生,她也不至於那麼毫無面對未來的勇氣……
但她是膽小鬼,不是嗎?
她倏地一凜,不敢再想。
「那時候你在這裡畫什麼?」她轉移話題,也轉移自己的心思。
「什麼也沒畫。」
「什麼也沒畫?」她奇怪。「你不是說你是來海邊畫畫的嗎?」
「是那樣沒錯,可我什麼也畫不出來。」他淡淡勾唇,噙著自嘲。「那時候我陷入某種創作的瓶頸,連三流的畫也畫不出來。」
三流?他是那樣看待自己的作品嗎?
柯采庭無言地凝睇丈夫,好希望自己看過他的作品——不對,她應該看過,只是想不起來。
「後來我看見你。」他意味深長地低語。「你那時候坐在這裡發呆,我看著看著,也不曉得怎麼搞的,開始畫你。」
「你畫我?」她驚訝地睜眸。
「只畫了一半。」他似笑非笑。「然後就看你跳下去了。」
好可惜!
她郁惱地感歎,若是她當時晚一點跳就好了,說不定就能看見他完成的畫了。
「你在想什麼?」他問。
她坦白相告,他聽了,不可思議。
「你不想自己為什麼跳下去,居然可惜不能看到我的畫?」
「人家真的很想看嘛……」她小小聲地抗議。
他瞠視她,她接收到他炙熱的目光,羞赧地別過臉,芙頰染霜。
他看著,微微一笑。「到下個地方吧!」
下個地方是在淡水河畔。
他在岸邊擺攤,替遊客作畫,兩人再度偶遇,她高傲地掏錢給他,命令他也為自己畫一幅,他看不慣她囂張的氣焰,拒絕了,把她氣得咬牙切齒。
「你那時候一定把我罵得很難聽。」柯采庭想像當時情景,委屈地一歎,發表感想。
他笑。「你說話才尖酸刻薄呢。」
即便如此,他也不遑多讓吧。柯采庭嬌嗔地橫他一眼,與他相處的這些日子,她可是深切地感受到他語鋒可以多犀利。
「總之我們又不歡而散。」李默凡繼續說故事。「接下來,我們又三番兩次地巧遇——」
從最熱鬧的街頭廣場,到最偏僻的鄉間山區,他們一次次地巧遇,說是命運女神精心安排,也不為過。
「哪有可能?」柯采庭難以置信。「也太巧了吧?台灣有這麼小嗎?」
「所以啦,我一直很懷疑。」他懶洋洋地接口。
「懷疑什麼?」
「你是故意接近我的。」他笑笑地望她,墨眸燦亮如星,一閃一閃地,悸動她的心。
「怎麼、可能?」她低眉斂眸,不敢看他。
「你不是說,你相信自己是因為愛我,才買下我的嗎?」他調侃。「那仔細想想,你從那麼早的時候就煞到我,也不是不可能了?」
的確有可能,但……
她懊惱地嘟唇。「怎麼不說是你煞到我?故意接近我?」
他一拍手。「沒錯,你那時候就是這樣質問我的。」
她怔然揚眸。「那你怎麼回答?」
「你說呢?」他不答反問。
「是我在問你耶!」她有些惱。
「我就是這麼回答的。」他頓了頓,擒住她的目光若有深意。「你、說、呢?」
他故意拉尖語調,一字一字吐露清晰,又拉長尾音,擺明了就是打趣她,惹她抓狂。
可她沒生氣,反倒傻傻地瞧著他,水眸清澈透明,誠實地映出一片纏綿情感。
原來當時他是用這三個字戲弄她,她可以想見,當時自己的心,也如同現今一般,六神無主地狂跳著。
只是當時的她,也許用驕傲掩藏了真心,而現在的她,卻怎麼也藏不住。
或者該說,她寧願不再藏心。
「默凡,我——」
清亮的鈴音乍然響起,打斷了她原就帶著幾分遲疑的表白。她驀地咬唇,覺得那鈴聲好刺耳,毫不留情地刮痛她耳膜。
李默凡從口袋掏出手機,瞥了眼來電顯示,走遠幾步,才接起電話。「喂,什麼事?」
柯采庭默默注視丈夫壓低嗓音講電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總是接到這種神秘電話,也總是有意避開她耳目。
Call他的人,到底是誰?
李默凡掛電話,回到她身邊。
「有急事嗎?」她問。
「嗯,有個朋友剛從國外回來,想跟我見面。」
「那你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家。」她展現體貼。
他蹙眉,似是有些猶豫。
「沒關係。」她柔聲鼓勵。「你去吧,幫我叫小黃就好。」
「那好吧。」他頷首同意,開車送她回市區後,揮手替她招來一輛計程車,看著她坐上,才與她道別。
司機踩下油門,柯采庭從車窗張望丈夫匆匆離去的身影,心念一動——
「司機先生,請幫我追那輛車!」
這麼做,不太好吧?
一路上,柯采庭心神不寧,一方面覺得自己不該跟蹤丈夫,探查他的個人隱私,另一方面又壓抑不住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是跟誰見面。
他說是朋友,是什麼樣的朋友?為何她從來沒聽他提起跟哪個朋友比較親近?
計程車在一間五星級飯店前停下,她顰眉,看著丈夫將車鑰匙隨手交給泊車小弟,逕自走進飯店大廳。
她立即付錢下車,悄悄跟上,隱身在一盆枝葉茂盛的觀葉植物後。
她看見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裙擺飄逸,纖細的腳踝若隱若現,勾惹數道愛慕的視線。
柯采庭屏住呼吸,心跳彷彿也在這瞬間停止。
好美的女人。
她髮色烏黑,膚色雪白,五官猶如塘瓷娃娃般精雕細琢,但最美的不在她的五官,而是她綻在唇畔那朵笑花,瑩然清燦,是她獨樹一格的氣韻,嫵媚中不失颯爽英氣。
柯采庭看見丈夫回她笑,與她親匿地交談幾句,接著相偕走進電梯。
電梯門關上,柯采庭怔忡仰望閃亮的燈號,只覺得那燈號每跳一格,她的心便揪緊一分。
好痛!
她凝立在電梯前,如一座石化的雕像。若是她有足夠的勇氣,她會繼續尾隨丈夫,親眼確認他是否跟別的女人偷情。
可惜她沒有。
寧願自己不曾因為好奇而跟蹤,寧願時間倒轉,回到她採取錯誤行動的那一刻。
她真的是膽小鬼,她現在可以確定了。
明眸隱微地灼痛,她倏忽笑了,笑意蒼黯淡薄,如海上泡沫,轉瞬幻滅。
她漫然旋身,走進重重迷霧裡。
原本,柯采庭還可以假裝若無其事的,如果去醫院複診的那天,她沒聽見那段閒話——
那天,李默凡陪她回醫院定期複診,主治醫生檢查過她的腦部,結論跟以前一樣,毫無異狀。
「我想李夫人還是屬於心因性失憶。」
所謂「心因性失憶」,是指她的腦部並未有任何部位產生損傷,只是因為遭遇重大打擊或創傷,才選擇暫時忘記。
「那到底什麼時候能恢復記憶呢?」李默凡問。
「這個很難說。」主治醫生語帶保留。「人的腦部構造很複雜,有很多領域仍然是現代科學難以解釋的。」
那就是說,她很可能明天就恢復記憶,也很可能永遠想不起來。
無所謂的,想起來也未必是好事。
柯采庭漠不在乎地微笑,李默凡旁觀她的表情,眉峰聚攏。
「我會開些藥,如果夫人忽然頭痛的話,可以服用。」主治醫生建議。
「可我的頭一點都不痛啊。」
「如果有恢復記憶的跡象,通常會發生劇烈頭痛。」主治醫生語重心長地解釋。「總之我先開藥,到時如果有發生這樣的情況,請你一定要回來複診。」
「我知道了。」她隨口漫應,翩然起身,回眸望向丈夫。「我們走吧。」
離開診療室,李默凡去拿藥,她來到女化妝室。
兩個剛交班的護士隨後進來,沒發現裡頭還有別人,嘰嘰喳喳地聊八卦。
「你知道那個社交名媛柯采庭嗎?」
「知道啊。怎樣?」
「她剛剛又來醫院複診了。」
「她不是發生車禍失憶嗎?現在怎樣了?好了沒?」
「還沒呢。」
「還是想不起來?真可憐。」
「對啊!」
「我上次看週刊報導,說她那場車禍很離奇,聽說她老公跟她都在車上,可是她受重傷,差點連命都沒了,她老公卻只有輕微的擦傷。」
「其實我早就覺得奇怪了,哪有這麼玄的事?我在想啊……」神秘兮兮地壓低聲調。「會不會這場車禍是一個陰謀?她老公當時根本不在車上,是事後才跟警方這麼說的。」
「你是說……」
「柯采庭很有錢呢!可是聽說她老公,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小咖。」
「就是說他想謀奪老婆的財產?」
「我看有可能。」
「哎喲,想起來就毛骨悚然。」
「是啊!」
「既然這樣,她怎麼可能還跟她老公在一起?」
「因為她失去記憶了嘛。她哪裡曉得以前他們夫妻感情怎樣?說不定她老公編了個很甜蜜的戀愛故事給她聽呢!你想想看,一個失憶的人要怎麼判斷身邊的人說的是不是真話?」
「也對喔……」
兩個護士你一言、我一語,誇大渲染,彷彿親眼所見似的,將整起事件栩栩如生地描繪成一樁精心謀劃的殺妻案。
柯采庭倚著門板,靜靜聆聽,感覺關在心牢裡的野獸正張牙舞爪,蠢蠢欲動,她深吸口氣,倏地拉開門扉。
兩個傳遞流言的護士乍見到她,都是愀然變色,交換驚疑不定的一瞥。
「兩位剛剛的推論,我都聽見了。」她盈盈淺笑,嬌容絲毫不顯怒意,反更令人惶惑不安。
「呃,柯小姐,你別誤會……」
「我看誤會的是你們。」她靜定地揚嗓。「我的丈夫很疼愛我,他不可能覬覦我的財產,而且他也不是個小咖,他是個很有才華的畫家。」
「是、是這樣啊。」兩個護士聽她極力為老公辯護,超尷尬。「對不起,是我們誤會了,不好意思喔。」
「希望以後我不會再聽見這種不實傳言,這會讓我們夫婦很困擾,你們懂嗎?」她輕聲細語,依然微笑著,眼神卻冷冽如冰。
兩個護士不傻,當然聽得懂這意在言外的警告,若是流言在醫院內傳開,她勢必採取法律行動。
「是、是,我們知道了。」語落,兩人一溜煙地閃離現場,不敢多逗留一秒。
柯采庭凝定原地,一波波駭浪在她胸海裡激盪,她選擇忽視,盈盈旋身,明瞳落進一道昂藏挺拔的身影。
是她的丈夫,李默凡,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她心跳乍停。「你都聽見了?」
他點頭,眼潭幽深,藏著她看不透的思緒。
一股濃濃倦意忽地攫住她。「我們回家吧。」
她累了。
懷疑的種子,一旦在心田播下,便會迅速生根,就像她面前這盆晚香玉,緊緊抓著黑暗的土壤。
她坐在桌前,對著晚香玉,一朵一朵細數初萌的花苞。
第一,在她失憶前,他們夫妻顯然關係不好,或許正遭逢婚姻破碎的危機。
第二,他經常接到神秘電話,出門時從不交代去處。
第三,他跟一個美麗的女人上飯店開房間。
第四,同在一輛車上,發生車禍,她受重傷,他卻幾乎毫髮無損。
第五……
蔥指悵然凝在空中。
沒有第五了,只有四朵新生的花苞,沒有第五朵。
但也夠了,就這幾朵細細的花苞,已足夠證明這株植物正燦爛有力地活著,如同她心中對丈夫的猜疑。
一個失憶的人要如何判斷旁人告訴她的,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假?
他對她說的,都是實話嗎?
她能夠如此一廂情願地照單全收嗎?
他會不會其實並不樂於見她手術成功,他期盼她永遠昏迷不醒嗎?
「……你在想什麼?」深沉的嗓音,在她身後落下。
她一震,知道丈夫來了,想起身,他卻伸手壓住她,大手擱在她瑩潤的肩頭,有意無意地把玩她睡衣的細肩帶。
「今天從醫院回來後,你一直很沉默。」李默凡俯下身,曖昧地在她耳畔吹氣。「心情不好嗎?」
她感覺到他熾熱的呼息,全身緊繃,一動也不動。
他輕輕地,咬她柔軟的耳垂。
一道激烈的電流霎時在她體內竄過,她驚慄不止,猛然彈跳起身。
「怎麼了?」他伸手想攬住她。
她下意識地身形一閃,躲開他的碰觸。
他倏地瞇眼,唇畔笑意斂去。
「我……今天我很累了。」她徒勞地找借口。「頭有點痛,我想早點睡。」
這是她失憶以來,初次拒絕他的求歡,兩人都心知肚明,並非因為頭痛這種無聊的理由。
他定定地看她,看得她芳心忐忑不定。
「所以,你不相信我?」片刻,他慢條斯理地下結論。
她一時沒領會他話中涵義。「什麼?」
他雙手環抱胸前,傲然睥睨她。「在醫院時,你在那兩個護士面前為我辯護,老實說我還挺感動的。」
他看出她的疑心了。
柯采庭郁惱地咬唇,想解釋,卻不知從何啟齒。
「你怕我吧?」他冷笑。「是不是怕我在你熟睡的時候,對你不利?」
「不是你想的這樣,我沒有怕你——」
「說實話!」他厲聲喝斥,不許她羅織謊言。
她怔住,啞然無語,迷惘的神情,間接證實李默凡猜測無誤。
「你早就應該提防我了。」他冷冷一哂。「晚安,親愛的,睡覺的時候千萬記得把房門鎖上。」
撂下這十足諷刺的叮嚀後,他毅然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留下她獨自在房內惆悵。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4 16:20:11
第五章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背叛我?」
「我已經跟你解釋過很多次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把我當白癡嗎?隨口編幾句謊話就想打發我?你以為我會相信?」
「你到底想怎樣?」
「我唾棄你!李默凡,我本來還以為你跟別的男人不一樣,結果……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我算是認清你了!」
「采庭……」
「走開!別碰我,你這個骯髒的窮畫家!」
「你說什麼?」
「我說你骯髒、噁心!你根本是為了錢才跟我在一起的,老實說吧,你是不是想逼我早點離婚,你就可以分走我半數財產?」
「你以為……我覬覦你的財產?」
「難道不是嗎?」
「是!沒錯,我是貪圖你的錢,是肖想分你的財產,你完全說對了。」
「李默凡,你這人……怎麼這麼低級?」
「不然呢?你以為哪個男人能忍受你這種千金大小姐?你身上除了錢以外,有哪點值得男人愛?」
「……」
「不對,我說錯了,你不是只有錢而已,還有一副不錯的身材,在床上的表現也算熱情如火,你——」
「住口!」
「我算賺到了,不是嗎?不但可以跟美女上床,人家還拿錢倒貼我——」
「夠了,別說了……你別再說了,我不准你說。」
「……」
「你要多少錢?」
「什麼?」
「要多少錢,才能買到你對我完全忠實?你開個數字!」
「你的意思是……」
「我柯采庭看中的東西,絕不會讓給任何人,你說,要多少錢才能讓你不在外面偷吃?」
「你……真的以為金錢可以買到愛情?」
「或許買不到愛情,但可以買到忠誠。我要你,完完全全地臣服於我——」
她要他臣服於她。
完完全全,徹徹底底。
該說她太勢利還是太單純,真以為金錢可以買到一個人的絕對效忠?
愚蠢的女人!
李默凡陰鬱地抿唇,強悍地推開腦海裡不受歡迎的思緒,身子下探,潛入泳池最深處。
他徹夜無法入眠,清晨曙光乍亮,便換上泳褲,跳進後院的溫水泳池,來回游了數十趟,體力耗盡了,胸口蘊積的怒氣卻仍是難以抒發。
他繼續游,如一尾受困淺灘的鯨魚,拚命地、徒勞地往外海游,他必須離開,離開以後方能暢快呼吸,他極力想脫困,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呼求著自由。
可自由,猶如海市蜃樓,他明明看見了,卻怎麼也抓不到。
為什麼?
他好怒,幾乎想仰天咆哮,為何他就是無法擺脫那個女人?明明對她厭惡透頂——
終於,他游到筋疲力盡,小腿差點因過度劇烈運動而抽筋。
他警覺地停下,雙臂攀在泳池畔,甩了甩濕淋淋的墨發,朝陽在他發上灑落魅惑的金光。
他揚起頭,摘下泳鏡,眼裡倏地闖進一道窈窕儷影。
她坐在池畔,纖巧的小腿踩進被陽光曬暖的池水裡,足尖遊戲似地畫出圈圈漣漪。
「柯采庭,你在這裡幹麼?」他厲聲斥問。
她揚眸凝定他,眼神似有些迷惑。「我看見你在這裡游泳,一直游不停,我怕你體力撐不住……」
「所以呢?」
所以她就留下來了,雖然明知他一定不想看到她,還是忍不住掛念著,至少有她在一旁瞧著,萬一他發生什麼事,她也好及時照應。
但她說不出自己的心意,只是怔忡地望著他。
「你想留下來看笑話嗎?」他冷笑,誤解了她的用心。
她悵然無語。
他不愉地輕哼,雙手撐住池緣,俐落地躍上池畔,姿態英氣瀟灑,彷彿意欲向她證明他的男子氣概。
「你要去哪裡?」她用目光追隨他。
「我餓了。」
要去吃早餐嗎?她直覺拉住他的手。「你等等,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事?」
她眨眨眼,千言萬語在唇畔遲疑。
他忽地擰眉,甩臂丟開她,她盯著他偉岸冷漠的背影,莫名感到心慌,連忙起身想追上,豈料動作太急,重心不穩,身子反而倒栽蔥,往泳池墜落。
他聽見嘩然水聲,身子一凜,卻沒有回頭。
柯采庭在水裡載浮載沈。
她試著在水中站起身,但這是深水區,她腳踩不到底,無助地懸空,她試著劃水,但不知怎地,手臂好僵硬,動彈不得。
怎麼了?她家裡有泳池,她沒道理不會游泳啊!
可她好像真的游不了,嬌軀無力地下沉,深水不若表面溫暖,凍得她陣陣輕顫。
她慌亂地張唇,想呼救,卻嗆進幾口水。
心跳瘋狂奔騰,腦海思緒紛紛,閃過一幅又一幅陰暗的畫面。
她看到過去的自己,同樣在水裡陷溺,踢踏著腳,沒命地掙扎,卻怎麼也浮不出水面。
一直往下沉,深深地,往下墜。
當她還是少女的時候,她曾經害一個女孩墜入泳池,當時有個男孩奮勇相救,而她看著那一幕,強烈心痛。
若是有一天她身陷險境,會有任何人來救她嗎?
答案是不會。
沒有人救她,她也沒有任何可以呼救的對象,在生命最危急的時候,她竟喊不出一個人名。
就算喊了,對方也未必願意救她——
她被寂寞挾持,失去了求生意志,知道自己生命已走到盡頭,她閉上眼,回憶如走馬燈,映亮她心房,她曾經被很多人傷害,也傷害過很多人。
她想,她必須向他們道歉。
她的父親、母親,從小服侍她的傭人,她中學時代最要好的朋友,她的初戀情人,甚至對她不忠的未婚夫。
因為她太嬌縱、太任性,難怪他無法真心愛她。
她要對每一個她曾經利用過的人道歉,她用錢買他們的忠心,從來不曾把他們當成朋友。
金錢買到的關係,是廉價且虛幻的,她很早就領悟了,卻無法坦然面對。
她很清楚,金錢買不到感情,但或許,可以為她驅逐寂寞……
「采庭、采庭!」
她聽見有人呼喚她的名。
是誰?她茫然睜眼。
她看見一道身影,快速地游向她,宛如暴沖的火箭,他用一隻強而有力的臂膀環住她。
是李默凡,他來救她了。
就像那天她落海時,他英勇地拯救絕望的她。
她的命因他而重生,她的心卻依舊醜陋,她還是那個高傲自我的柯采庭。
沒有變,什麼都沒變,她的人生,仍是可笑而荒誕,一筆糊塗帳!
是否,已經來不及改變了——
「采庭!」
當李默凡回頭望,發現妻子沈進泳池時,起初,他覺得不耐——她明明會游泳,裝什麼溺水?又在玩什麼無聊把戲了?
過了片刻,池內毫無動靜,他這才驚覺不對勁,飛身入水。
他看見她潛在水裡,隨波逐流,墨發如花,在她頰畔一束束綻開。
她像個水中精靈,美麗出塵,卻是個瀕死的精靈,眼眸緊閉,容顏雪白,毫無生氣。
他震撼,心臟猛跳,焦灼地游向她,用盡全力的肌肉隱隱疼痛。
他扣住她手腕,將她拉上水面,拍她臉頰。「采庭,你醒醒!張開眼睛!」
羽睫依然密密垂落,她拒絕回應他的呼喚,正如車禍那夜,無論他如何聲嘶力竭,揪痛了心,都喚不回她的神魂。
他再度感受到那夜的驚懼。
他即將失去她了嗎?
老天!千萬別又來一次……
「采庭,你別這樣,別鬧了,快醒醒!」
她一動也不動。
他無法,只好攬住她頸脖,單臂劃水,努力往池邊游去,但一個過度使勁,小腿霎時抽筋。
他痛得咬牙切齒,一時游不動,兩人一起往下沉。
他心神一凜,不及細想,展臂將妻子送上水面,自己因為反作用力,更往下沉。
真可笑,救人的反倒溺水——
李默凡嘲諷地想,小腿肌肉陣陣痙攣,痛得他難以動彈,正不知所措時,柯采庭忽然醒了,反手抓住他。
兩人同心協力,彼此扶持,好不容易爬上岸,都是筋疲力盡,氣喘吁吁。
她虛弱地跪倒,他則是仰躺在地上,努力忽視劇烈抽痛的小腿。
「你還好吧?」他凝望她蒼白的容顏。
「我、還好……」她嬌喘細細。「你呢?」
「死不了。」他自嘲。
她伸手將遮掩眉目的濕發勾在耳後,傾身望他,兩人四目相凝,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來不及褪去的懼意。
然後,不知怎地,兩人同時笑了,笑對方,更笑自己,笑他們夫妻倆如此狼狽不堪。
「天哪!姑爺,小姐,發生什麼事了?」
後知後覺的傭人們,這才喳呼著趕來。
在管家的扶持下,柯采庭回到房裡,小菁為她放熱水,說要服侍她入浴。
「我自己來就行了。」她婉拒小菁體貼的照料,只想靜靜獨處。
「那好吧,水已經放好了,小姐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
「嗯。」她點頭,走進寬敞的浴室,想脫下身上的濕衣服,雙手卻發顫,連衣領都抓不住,她只得在一旁的貴妃榻坐下。
憶起方才在泳池千鈞一髮的瞬間,她的呼吸仍是無法寧定,心韻凌亂。
那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會死……
「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發呆?」沈啞的嗓音在她身後揚起。
她回眸,望向忽然現身的丈夫,他穿著藍色浴袍,前襟半敞,露出性感勻稱的胸肌,她看著,心跳更亂。
「你抽筋好了嗎?」
「我沒事了。」他瀟灑地攤手,在她身畔落坐。「你呢?」
「我……」她看著他,勉力想揚起如他一般輕鬆自若的微笑,唇瓣卻不爭氣地輕顫。
她還是很慌,很害怕,心神不寧。
「你嚇到了。」無須言語,他也能明白她的驚懼,大掌輕撫她冰涼的臉頰。
她感到一束暖意,烘熱心房。「剛才我在水裡,好像想起一些什麼。」
「是嗎?」他眸光一閃。「你想起什麼了?」
「不知道。」她迷惘地望他,太陽穴隱約發疼。「現在又忘了。」
「又忘了?」他蹙眉,若有所思。
「我只記得那感覺。」
「什麼樣的感覺?」
「一種很……後悔的感覺。」她喃喃低語。「而且很痛。」
「痛?」
好似整顆心都擰碎了,無可修補,只能終生遺憾。
到底為什麼會那樣呢?她郁惱地咬唇,愈想愈頭痛,不禁伸手撫額。
「別想了。」他看出她的不適,柔聲提議。「你太緊張了,先泡個熱水澡,讓神經鬆弛一下。」
「嗯。」她柔順地頷首,努力想掙脫高領線衫。
「我來吧。」他看她笨手笨腳的,好笑地一歎,主動替她寬衣解帶。
她像個洋娃娃,乖巧地任他把玩,剝落外衣後,裸露出瑩白的胴體,與性感的黑色內衣形成鮮明對比,勾惹他注目。
他深吸口氣,極力壓下體內翻騰的慾望,手指緩緩解開她內衣絆扣。
兩團嬌艷雪白的玉乳彈跳而出,頂端種著兩顆嫣粉可愛的小櫻桃,他飢渴地瞪著,幾乎無法呼吸。
他凝聚全身所有的自制,別過頭,站起身。「剩下的,你自己來吧。」
「不要丟下我——」她驀地揚聲喊。
他震住,回頭,見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你不是怕我嗎?」他嘲諷。昨夜,不是還拒絕與他親密嗎?
她迷濛地凝睇他。「剛剛……你救了我。」
「我沒有,是你救了你自己。」他粗聲反駁。「我的腳抽筋了,你忘了嗎?」
「你跳下來救我。」她執意推崇他的英勇行徑,頓了頓,又細聲細氣地補一句。「我以為你會不理我的。」
他一凜,怒火在胸臆翻揚。「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真的認為我會見死不救嗎?」
憤慨的咆哮如落雷,在她耳畔劈響,她震顫地望他。「你不要生氣……」
要他怎麼能不生氣?他狠狠瞪她。「也許你認為我對你別有心機,貪圖你的財產,不過我可不是那種會為錢財而害人性命的人。」
「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
「我錯了!」她來到他跟前,急促地握住他臂膀。「我向你道歉。」
他漠然一哂。
她更慌了,連聲道歉。「對不起,默凡,對不起。」
他依舊僵直如雕像,不理會她聲聲祈求。
「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她溫言軟語,踮起腳尖,主動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輕柔短促的蝶吻,在他不平靜的心海,捲起驚濤駭浪。
他猛然推開她,力氣大得她站不穩,身子搖晃。
他毫不憐香惜玉,冰冷的目光掃射她。「你知道嗎?你在醫院嗆那兩個護士的時候,頗有以前冷淡高傲的樣子,可看看現在的你,成了什麼樣了?柯采庭不會道歉的,更不可能求人。」
她怔忡,咀嚼著他話中涵義,他的神情蘊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懊惱,而她不明所以。
「你不喜歡我這樣嗎?」
「不喜歡!」他怒斥,卻一把攬住她肩頸,近乎粗暴地將她收進自己懷裡。
不論是從前那個咄咄逼人的她,或是現在這個嬌怯弱勢的她,他都不喜歡,討厭到底。
「我不喜歡……」他瘖啞地呢喃,說服她,更說服自己,大手掌住她後頸,強勢地攫住她的唇。
他深深地吻她,如最激烈的狂風暴雨,無情地摧折最柔弱的花蕊,而她難以抵擋,也不想抵擋,彎下一身傲骨,婉轉迎合——
一場激情的纏綿過後,兩人都累了,沉沉睡去,數小時後,柯采庭矇矓醒覺,已是午後時分。
身旁的男人,仍安詳地睡著。
她悄悄側過身,眷戀地凝望他,以目光描摹他的五官。她喜歡他的眉,英氣有型,雖然眉角有塊小凹記;喜歡他帥氣的鼻樑,雖然鼻骨好似折斷過;喜歡他迷人的唇,雖然那兒總是吐露可惡的嘲諷。
她喜歡他的全部,雖然他不完美。
她輕輕地伸手,輕輕地撫摸他眉角的凹印。這裡,受過傷吧?他跟人打架嗎?他是否曾經有過叛逆的青春年少?
她發現自己對他的瞭解真的很少,他從不對她提起自己的親人朋友,難道他跟她一樣,也一直是寂寞地活在這世界上嗎?
她決定了,等他醒來後,她要聽他說自己的故事。
但現在,就讓他好好睡吧,希望他作個甜甜的美夢。
她淺淺微笑,笑容也如心中的祝願那般溫柔。她躡手躡腳地下床,悄無聲息,捨不得驚擾他。
她來到廚房,找到正在裡頭為晚餐忙碌的冰嬸。
「小姐,你怎麼來了?」冰嬸吃驚地迎接她。「是不是想吃什麼?你跟我說,我馬上做。」
她搖頭。「不是的,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什麼忙?小姐儘管說。」
「我想請你……」她有些不好意思。「教我煮粥。」
「什麼?」冰嬸愣住,不可思議地瞪她。
瞧冰嬸這表情,簡直像在看外星人。
柯采庭暗暗歎息,難道她以前從不曾進過廚房?她深吸口氣,假裝自己並不因為這樣的請求而感到困窘。
「上回默凡做給我吃的皮蛋瘦肉粥很好吃,你也教我煮好嗎?」
「小姐想吃的話,我做給你就是了。」
唉,這平素機靈的廚娘怎麼就是不懂她的意思呢?
柯采庭粉頰微熱。「我是想親自做給默凡吃。」
冰嬸瞠眼。「喔。」
「喔」是什麼意思?柯采庭無奈地迎視冰嬸呆傻的眼神。
過了好片刻,這位廚娘才恍然大悟。「我懂小姐的意思了,原來如此啊,我明白了。」她頻頻點頭。
柯采庭見她反應激動,更窘了,侷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偏還要裝出落落大方的神態,優雅地微笑。
她以為自己演得很好,但細心的冰嬸卻看出她瑩白的臉頰隱隱透出一抹暈紅,不禁笑了。
「你笑什麼?」她赧然嬌嗔。
「沒什麼,小姐別理我,沒事。」冰嬸忙搖手,一張嘴卻是咧得更開,眉開眼笑。「小姐想學煮粥,找我就沒錯了,這很簡單的,哪,我慢慢教你——」
於是,冰嬸從洗米開始,一步一步示範教學,她絕對是個很有技巧也很有耐性的老師,可惜柯采庭在這方面,不算是個靈巧的好學生,事實上,她不但不靈巧,簡直笨拙透了,一下打翻鍋子,一下劃傷手指,教冰嬸在一旁看得膽顫心驚,好幾次都想哀求這個臨時起意的大小姐快快停手,還是別挑戰自己的極限為妙。
好不容易,柯采庭總算將料備齊了,煨在爐火上的白粥半熟,她聽從冰嬸的指示下料,手指竟不小心被熱鍋邊緣燙到。
這下,連她自己都快受不了自己了。「為什麼我會這麼笨手笨腳的呢?」她對燙紅的指尖吹氣。「難道我從沒進過廚房嗎?冰嬸。」
「小姐哪裡需要進廚房啊?」冰嬸俐落地拉過她的手,以冷水沖洗。「這種粗活是我們下人做的——啊,不對,我想起來了,小姐念中學的時候,有一次也要我教你烤餅乾。」
「我烤餅乾?」柯采庭一愣。
「是啊。」冰嬸點頭,搜尋記憶。「我記得那時候好像是小姐上家政課,課堂上學烤餅乾,可你烤出來的卻很——」她尷尬地改口。「呃,不怎麼好吃。」
「是很難吃吧?」柯采庭莞爾。「沒關係,不必替我留面子。」她頓了頓,好奇地問:「我是因為不甘心,才請你教我的嗎?」
「不是那樣的,以前小姐從來不介意家政課的成績,那些烹飪裁縫的事,你從來不屑學,每次分組考試,都是靠同學幫忙才過關。」
也就是說,她從來不會親自動手做。
柯采庭自嘲地抿唇,不管在家裡或學校,看來她都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既然如此,我怎麼會突然要學做餅乾?」
「應該是要做給男朋友吃的吧?」冰嬸笑盈盈地回應。
「男朋友?」她錯愕。
「那時候小姐有個男朋友,是同校的學長,有時候會到家裡來。」
為了討好男朋友,所以她決定親自動手做餅乾?柯采庭自嘲地微笑。原來她也曾有過那般清純可愛的少女心啊?
「那後來呢?我的餅乾做成功了嗎?他覺得好不好吃?」
「這個嘛……」冰嬸聽她追問,也不知想起什麼,唇畔笑意驀地收斂。「都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不太記得了。」
柯采庭端詳她猶豫的神色,笑笑地猜想。「該不會是我炸了烤箱,你不好意思告訴我吧?」以她如此不靈活的手腳,是很可能發生此等慘事。
「沒有啦,只是後來你就把餅乾帶去學校了,我也不曉得怎麼了。」冰嬸小心翼翼地解釋,似乎很怕她追根究柢。
她卻是滿不在乎地聳聳肩。「無所謂,那不重要,都過去了。」
不管她年少時候愛過什麼人,做過什麼傻事,都不重要了,她無須一一探究清楚。
重要的是現在,是那個正躺在她床上安睡的男人,但願她這鍋粥至少能達到及格邊緣,但願他會覺得還不難吃,但願他吃的時候,嘴角是含笑的,心情是愉悅的,但願……
柯采庭認真盯著自己第一次親手熬的粥,微笑著,默默在心裡祈願,腦海浮想連篇,彩繪著各種浪漫甜蜜的畫面,但她怎麼也沒想到,當她回房想喚醒丈夫時,他正匆匆更衣,急著出門。
「你要去哪裡?」
「我剛接到電話,有件事我得去處理一下。」
什麼事?有急到必須立刻出門嗎?柯采庭不禁失望。「那你不留在家裡吃晚餐了?」
「不了,事情處理完,我會順便跟朋友一起吃晚餐。」
朋友?誰?
柯采庭神智一凜,一個女人的倩影霎時掠過腦海,她郁惱地咬唇,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微微顫抖。
他該不會……又是去跟那女人見面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4 16:21:03
第六章
他進了一間藝廊。
穿過台北東區一條安靜的巷弄,推開一扇典雅的玻璃門,風鈴叮噹搖曳,震動柯采庭心房。
她站在門外,在心裡默數讀秒,足足過了三分鐘,才小心翼翼地跟著推門,放緩步履,隱沒跫音,走進這個她意料之外的美麗世界。
一張張嵌在牆上的玻璃展示窗,收藏著古老的瓷器玉器,牆上掛著巨幅意境悠遠的水墨畫,過了轉角,望出落地窗,幾尊石膏雕像在庭院裡或坐或立,為免藝術品受風吹雨淋,屋穹是可關可開的弧形玻璃。
好美的藝廊!
處處可見建築巧思,展示的藝品也都是上上之選,主人不俗的品味表露無遺。
這是誰開的藝廊?為何她的丈夫要匆匆來此?
柯采庭在曲折的藝廊內遊走,探訪每一間展覽室。因為一時好奇,她又跟蹤丈夫了,但如今,胸臆已漫開一股濃濃悔意。
她不該來的,這個小小的世界,太平靜,太遺世獨立,她覺得自己彷彿來自紅塵的不速之客,破壞了此處的寧馨。
她該離開,就算她親眼目睹了丈夫的婚外情,證實自己的猜疑,又如何呢?難道她願意當場與他攤牌?
不,她不願意。
因為她是個膽小鬼,她害怕得知最殘忍的真相。
一念及此,柯采庭倉皇旋身,幾乎是飛也似地逃離現場,在門口撞上兩名正抬畫進來的工作人員,其中一個扶不穩畫框,一角直墜在地。
「天哪!」工作人員驚喊,連忙扶正畫框。「小姐你小心一點!」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懊惱地道歉。
「你知道這幅畫價值多少嗎?摔壞了你可賠不起!」工作人員不客氣地叨念。
她當然賠得起,以她的財力,不可能有任何一幅畫昂貴到她買不起。
柯采庭譏誚地尋思,卻沒與工作人員爭論,畢竟人家也是心急,盡忠辦事,只是她很好奇,什麼樣的名畫令他們如此緊張兮兮?
她望向那幅畫,絢爛的色彩猶如春天的閃電,毫無預警地映入她眼底,也映亮她灰濛濛的心房。
怎麼會有這樣的畫?
她震住,傻傻地凝視,那是一幅抽像畫,畫布上只有一塊塊大小濃淡不一的色塊,都是些普通的顏色,組合起來卻異常絢麗,直擊人心。
「這是誰的畫?」她忍不住問。
「什麼?」工作人員沒聽清。
「是哪個畫家的作品?」她急促地拉高嗓音,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如此激動,只覺心韻怦然,如萬馬奔騰,在胸口揚起漫天沙塵,迷她心眼。「我要買下來。」
「你要買?」工作人員呆了,面面相覷,沒想到畫都還沒掛上,就有人想買。「這個嘛……」
「小姐喜歡這幅畫?」一道爽朗的嗓音落下。
柯采庭回眸,迎向發話的男人,他長得相當好看,眼角略微刻蘊著風霜,身上有股落拓不羈的浪子氣質,相當迷人。
「請問你是?」
「我是這家藝廊的合夥人。」他遞出名片。
她接過,瞥一眼,不禁訝異。「季海奇?」
「你知道我?」他揚眉。
「我聽過。」她喃喃。
他出身豪門,曾經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號稱是季家最叛逆的黑羊。多年前一場車禍,讓他差點失明,據說當時捐贈眼角膜給他的,正是某位英年早逝的天才小提琴家,他接受她的遺愛,從此猶如大夢初醒,斷然捨棄榮華富貴的生活,隨身攜帶一把小提琴,浪跡天涯。
思及此,柯采庭不禁苦笑。
說來也真奇妙,她記得關於這個男人的八卦軼事,卻不記得自己的過去。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季海奇靜靜打量她。
「是嗎?」她不置可否。從前她老是出入各種社交場合,也許他們曾經在某個派對上見過吧。
見她態度冷淡,季海奇不再追究兩人是否有交集,轉回話題。「小姐很喜歡剛剛那幅畫嗎?」
「是啊,我很喜歡!」她用力點頭。
「為什麼?」
「因為……」她悵然顰眉,思索著該如何詮釋自己內心所受的震撼。「那裡頭有一種力量。」
「什麼力量?」
「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看著的時候,就好像整個心被切開了,會有……一點點痛。」
「會痛?」季海奇對她的形容頗感興味。
「對,會痛。」她恍惚地強調,伸手撫住心口。「我想那應該就是……某種類似才華的東西吧,這個畫家很有才氣。」
「他聽到有人這麼欣賞他的畫,一定很高興。」季海奇微笑。「可惜這幅畫是非賣品。」
「非賣品?」她錯愕。
「這個畫家脾氣很古怪,他喜歡將作品展示給公眾,卻不願意自己的心血結晶專屬於某個人。」
「為什麼?」她不能理解這種想法。「他不想賺錢嗎?」
「他不需要靠這個賺錢。」
「喔。」得知自己無法擁有那幅畫,柯采庭芳心沉落,感到難以言喻的失望。
「不過還是很歡迎你,常常來我們藝廊參觀,這裡會不定期展出他的最新作品。」季海奇誠摯地邀請。
「我會的。」她一定會再來。
柯采庭惘然頷首,最後再戀戀不捨地瞧那幅偶遇的畫一眼,然後忽地記起自己不能久留,不再多說,向季海奇道別後,匆促離開。
她沒發現,她最親密的枕邊人正站在她身後,目光一直緊緊追隨她娉婷的背影,直到她在他的視界完全消失。
「剛剛采庭跟你說了什麼?」他轉向季海奇。
「誰?」季海奇一愣。
「就剛才跟你說話那女人。」他解釋。「她是我老婆,柯采庭。」
「怪不得。」季海奇恍然大悟。「我總覺得有印象,原來是在你的婚禮上見過啊——」他頓了頓,墨眸點亮諧趣的輝芒。
李默凡警覺好友眼神怪異。「幹麼這樣看我?」
季海奇沒回答,眨眨眼,海派地勾住他肩膀。「這麼久沒見了,我看我們有許多事得好好聊聊。」
「聊你這個浪蕩子的冒險事跡嗎?這回你又到哪個荒山野地去做生物研究了?」
「我的奇遇當然也是要講的,不過我主要是想聽聽看,你高潮迭起的婚姻生活——」
當李默凡回到家時,已是夜深人靜。
「姑爺,你回來了。」張管家迎接他。
「采庭呢?」他問。
「小姐已經睡了。」張管家回答,順手想接過他的外套,他搖搖頭,示意自己來。
「那你也去睡吧,我說過了,不用特地等我的門。」猜想這位盡責的管家是為了自己才強撐著不睡,李默凡感到些許歉意。
「姑爺別為我擔心。」張管家爽朗地笑。「對了,姑爺肚子餓嗎?我讓冰嬸熱宵夜給你吃。」
「冰嬸也還沒睡?」
「是啊,我們剛剛還在聊天呢!」
李默凡點點頭,走向廚房,果然冰嬸正在裡頭忙碌,一見他,笑臉盈盈。
「姑爺請坐下,等會兒我就把粥熱好了。」
「我不餓啊,冰嬸,你別忙了。」
「不餓歸不餓,這碗粥你可是一定要吃的。」冰嬸堅持。「因為這是小姐的心意。」
李默凡訝然。「你說采庭?」
「是啊,這粥是小姐親手熬的。」
他的妻親自為他熬粥?李默凡不敢相信,怔忡地在廚房內附設的吧台坐下,盯著冰嬸送上來的皮蛋瘦肉粥,香噴噴,熱騰騰。
他其實不餓,方才和老友共進晚餐,酒足飯飽,但現在,他卻覺得自己食指大動,迫切地想嘗嘗眼前這碗粥。
「你都不曉得,這鍋粥可是花了小姐兩、三個小時,才大功告成的呢!」冰嬸在一旁叨念。「她切料的時候,還不小心劃傷手,我看了都快急死了。」
「她劃傷手?」李默凡心跳乍停。
「還好,只是點小傷,沒事的。」冰嬸看出他的擔憂,急忙安撫。「只是自從中學那次以後,小姐這還是第一次進廚房,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想討姑爺你的歡心。」
采庭……討他的歡心?
李默凡聞言,心神不寧,拾起湯匙舀一口,送進嘴裡。
「好吃嗎?」冰嬸問。
「還可以。」他聳聳肩,火候有些太過,多了些焦味,但以初學者來說,算是不錯了。
「什麼還可以?明明就很好吃!」冰嬸嚴肅地糾正他。「姑爺,你明天可要記得稱讚小姐,讓她知道你吃了她親手熬的粥喔。」
「知道了。」李默凡好笑地應允,一方面也有幾分意外,他原以為這些傭人都不太喜歡他們的女主人,除非必要,否則都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不是嗎?
「姑爺是不是嫌我老人家多話?」冰嬸看透他的疑慮,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其實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是不應該多管閒事,只不過今天我教小姐煮粥的時候,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麼事?」
「不曉得小姐有沒有告訴過姑爺?她在念中學的時候,有一個很要好的男朋友,是她的初戀。」
初戀。
李默凡在心底默默咀嚼這情報,他的確聽說過她中學時代曾經迷戀某個男孩,但並非由他的妻子親口告知。
「小姐很喜歡那個男孩。」冰嬸回憶。「為了他,她還特地學勾毛線,織圍巾送給那男孩當聖誕禮物。」
「那圍巾一定織得很醜吧?」李默凡笑問,胸口卻隱隱刺痛,彷彿嬌妻當時的毛線針,是戳在他心上。
「那也沒辦法啊,小姐從小嬌生慣養的,哪裡習慣做那種事?」冰嬸歎息,話裡頗有憐惜之意。「後來小姐來廚房跟我學做餅乾,我看她手上還留著勾毛線時戳破的傷口,有好幾個,虧她都不喊痛。」
她就那麼喜歡那男孩?李默凡輕嗤,喉間噙著一股酸味。
「小姐學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烤了幾塊自己覺得比較滿意的餅乾,興沖沖地拿去學校,我以為她男朋友一定也會很感動的,沒想到對方好像都沒吃。」
李默凡倏地震動。「你說他都沒吃?」
「聽說那男孩當天跟小姐提分手,好像是老爺拿了一筆錢,要求他離開小姐,他也答應了,聽說他一開始就是為了錢,才會跟小姐在一起的。」冰嬸黯然敘述當時來龍去脈。「小姐大受打擊,那天晚上,家裡人都睡了,我看見她一個人坐在廚房角落,把她烤的餅乾一片片吃下去,一面哭,一面嫌自己做得難吃,怪不得沒人想吃。」她頓了頓,神色傷感。「我從來沒看過小姐哭成那樣,抽抽噎噎,整個人像快斷氣似的。」
她快斷氣了,不能呼吸,但沒有人救她。
李默凡試著設想妻子當時的心境,胃袋跟著擰緊,方才吃下的粥好似在胃裡翻騰。
一片真心換來對方虛情假意,她的心,怕是碎成片片了吧?尤其她是那般高傲自矜的女孩,更難堪情傷。
「從那次以後,小姐就再也沒有為任何人做過任何事了。」冰嬸悵然感歎。「所以今天早上,她進廚房說要學煮粥做給姑爺吃的時候,我真的不敢相信。」
他也不敢相信。
失憶前的她,曾經那麼潑辣地傾倒他煮的粥,說他們之間不必來這種虛情假意的套路,失憶後的她,卻不辭辛苦,為他洗手做羹湯。
是什麼令她轉變?一個人失去記憶後,是否也代表可以輕鬆卸下驕傲的偽裝?
「有時候我會覺得,其實小姐不像她表面上脾氣那麼壞,她在愛一個人的時候,也是很純情的。」
她是一朵純情的晚香玉,愈夜愈芬芳,或許她從來只讓人看見白日的燦爛張揚,唯有在最深的夜,才會靜靜吐綻幽香。
李默凡深沉地尋思,想起福伯告訴他的,關於他的妻曾負氣剪花,卻又悔恨著葬花的故事。
或許她一直就是這般矛盾的女人……
他垂下頭,一口一口,吃完一碗粥。
為什麼不要我?
其實我一開始,看中的就是你家的錢。
為什麼欺騙我?
我們只是利益聯姻而已,我愛的是別的女人。
為什麼背叛我?
你以為你身上除了錢,還有其他值得男人愛的地方嗎?
因為她不值得被愛,因為她嬌蠻任性,毫無優點,除了豐厚的身家財產,一無是處。
所以她的初戀男友不要她,所以她的未婚夫欺瞞她,所以她花錢買來的丈夫,最終還是對她不忠。
他跟她最好的朋友傳緋聞,傷透她的心。她的好朋友,海棠,中學時代她們曾經那麼親密,猶如姊妹,後來卻因一場誤會而決裂。
海棠,海棠……
她這一生,唯一不是用錢買來的朋友,她卻失去了那段真摯的友誼。
「海棠……」
柯采庭在夢裡,痛楚地呼喚這個名,她一直葬在記憶深處的人名,標誌著不堪回首的過往。
可不可以別搶走她最愛的男人?
可不可以原諒她曾經做過的傻事?
可不可以,再當她的好姊妹?
「海棠……」
她哭了,無聲地落淚,在荒涼而寂寞的夢境裡,獨自傷心。
她的親生母親從來沒真正在乎過她,最疼愛她的父親又撒手人寰,沒錯,她有很多很多錢,可除了金錢,她什麼都沒有了,孑然一身。
所以,她買下了他。
「不要跟我搶,我求你……」
采庭、采庭!
似乎有人在喚她,是誰?
「采庭,你在作惡夢,醒醒。」
她茫然回頭望,身後是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霧裡,會有人等著她嗎?
「采庭!」
她的頭好痛,彷彿撕裂一般,劇烈抽疼。
「好痛……」她呢喃,啜泣地醒來。「好痛。」
「哪裡痛?采庭,你不舒服嗎?」
她迷濛地眨眼,好片刻,才認清傾身扶持她的,是她的丈夫,他焦急地撫摸她濕潤的臉頰。
「哪裡不舒服?你頭痛嗎?」
她沒答腔,恍惚地瞅著他。
「我拿藥給你吃。」他起身找到止痛藥,端來一杯溫開水,扶起她上半身,餵她吃藥。
她吃過藥,嬌軟地偎在他懷裡,平撫激動的情緒,他也不打擾她,靜靜地任她尋求安慰。
幾分鐘後,她覺得好多了,輕輕揚嗓。「謝謝你。」
「你剛才作了什麼夢?」他啞聲問,仍然擁著她。
她一凜,緩緩搖頭。「不記得了。」
「又不記得?」他蹙眉。
「我只記得我在夢裡很難過,還有……」她驀地頓住。
「還有什麼?」
海棠。
柯采庭默然凝思,她記得這個名字,雖然不曉得對方究竟是誰,但她記得自己的悔恨與牽掛。
「怎麼不說話?」李默凡溫聲問。
因為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方纔的夢境太混沌、太迷亂、太令她心碎,她不敢深入探索,就像她不願追究他今夜去那間藝廊,究竟見了什麼人。
「我好累。」她偎貼丈夫溫暖的胸懷,雙手環抱他的腰,像無尾熊似地賴著他。「我想睡了。」
對她主動的依賴,李默凡止不住震撼,有一瞬間,竟感到六神無主,完全不知所措。
他抬眸巡視燈火通明的室內,知道妻子今夜又是點燈方能成眠,心弦倏地牽緊。
他輕聲歎息,收緊臂膀,將她嬌柔的身軀密密呵護。
「你睡吧,我會陪著你。」
他柔聲低語,拿起遙控器,滅了燈,陪她一起面對黎明前的黑夜。
「你說,她在夢裡叫我的名字?」線路那端傳來的聲浪,震顫起伏,難掩激動。
「沒錯,我聽得很清楚。」李默凡澀澀地重申。他站在臥房落地窗外的陽台,避開妻子耳目,悄悄講電話。「海棠,她的確是叫你的名字。」
「她為什麼會叫我?」名喚「海棠」的女人悠悠低語。「她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我問過她,她說又忘了。」李默凡歎息。「上回她掉下泳池的時候也是這樣,她也說自己好像有想起什麼,可是又忘了。」
「真的忘了嗎?」
「你也不信,對吧?」李默凡語帶嘲諷。「老實說,我有時候也懷疑她在裝傻,有時候我覺得她根本記得以前的事。」
「那她為什麼要假裝不記得?」海棠不解。「我不覺得采庭會耍這種心機。」
「也許你跟我都不夠瞭解她。」李默凡自嘲地抿唇,眼神陰鬱。「至少我就不明白,一個人失去記憶後,個性也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嗎?」
「我也覺得很奇怪。」海棠沉吟。「不過話又說回來,難道你不喜歡她的轉變嗎?我聽你描述,現在的她比以前溫暖圓融,不那麼尖銳,也懂得道歉,應該更容易相處,不是嗎?」
李默凡啞然,她說得沒錯,他的妻比起從前,的確溫柔可親多了。
只是——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總覺得這不是真正的她,總覺得她好像在努力壓抑著什麼,醫生也說,她之所以會失憶,八成是出自心理因素。」
「你是說她故意忘記過去的一切?」海棠理解他話中暗示。
「有可能。」
「因為太痛苦了嗎?」
「或許吧。」他稍稍握緊手機。「前兩天我到藝廊,發現她暗中跟蹤我,我想她是懷疑我跟誰見面,可回來後,她卻一句話也不問,假裝沒那回事。」
「她會不會其實早就想起關於我們的事了?」海棠探問。
李默凡沉默兩秒。「我不確定。」
「那你打算怎麼做?跟她說實話嗎?你可別衝動,你也不想傷害采庭的,是不是?」海棠力勸他仔細斟酌。
「我是不想傷害她。」李默凡憂鬱地蹙眉。
全世界他最不想傷害的,就是他的妻子,只是……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自己從來不曾遇見你。
他想起妻子在失憶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若是他注定要傷她的心,或許長痛不如短痛。
「我想——」
一道倩影驀地閃進他眼裡,他凝目望,發現他的妻正站在他臥房陽台的下方,捧著一盆晚香玉,仰著頭,靜靜地看他。
她在那邊站多久了?看他多久了?為何不喊他一聲,只是癡癡凝望?
相隔遙遠,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從她不笑的容顏,他感覺得到一股憂傷,如同她手上那盆花,將所有的清芬都藏在花苞裡,只在夜最深的時候,才會悄悄吐綻。
他心弦一扯。
「默凡,你怎麼不說話?」耳畔傳來海棠關懷的嗓音。
但他已經聽不見了,將電話收線,朝樓下揚聲喊:「你在那邊等我!」
他要她等,她就乖乖地等,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比小學生還聽話。
柯采庭安靜地斂眸,盯著懷裡捧著的盆花,她養了一陣子,好不容易結了幾顆花苞,卻遲遲不開。
「你在幹麼?」李默凡奔下樓,挺拔的身軀落定她面前。
她揚起眸,眼潭清澈無波。「這個都不開花,我想問問福伯為什麼。」
「你說這盆晚香玉?」李默凡落下視線,打量一番。「枝葉看起來都長得挺有朝氣的,不開花,應該只是時候未到吧?別太緊張。」
「福伯也是這麼說。」她喃喃細語。
李默凡若有所思地注視她,她察覺到他探究的眼神,身子微顫。
「默凡,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商量。」
「什麼事?」
「我想……」她咬咬唇,猶豫該如何表達。「這棟房子,也才住我們兩夫妻,不需要請這麼多傭人吧?」
「什麼意思?」
「我是說,好像太浪費了。」
「你該不會是想辭退傭人們吧?」
「嗯,我是這麼想的。」她甚至覺得不需要住這麼大的房子,太空蕩了,更顯得寂寞,也許一間溫馨的小公寓就好。
「采庭,你怎麼回事?」墨幽的眼潭鎖定她,反照出她不確定的神情。「辭退這些傭人,難道你打算自己做家事嗎?別告訴我你想玩賢慧持家的小妻子遊戲,那種風格不適合你。」
她怔住。
「而且辭退了這些傭人,你想叫他們怎麼辦?他們好幾個都上了年紀了,幾十年都在你家服務,你就這樣翻臉無情,趕他們走?」
「不是的!」她情急地反駁。「我沒趕他們走的意思,我會給他們養老金,我只是……」
「只是怎樣?」
只是希望改變他對她的印象而已,只是不希望在他眼中,她是個奢華無度的千金小姐。
李默凡緊盯她,也不知是否看透她的思緒,目光一閃。「其實我以前曾經對你提過類似的建議。」
她愣了愣。「什麼?」
「那時候我剛到你家,也覺得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養一群傭人,太奢侈浪費了,結果你知道你是怎麼對我說的?」
「我怎麼說的?」她顫聲問。
「你說,反正你錢多到花不完,讓多點人有工作做、有錢賺,有何不可?而且反正他們幾個年紀都大了,出去也找不到什麼好工作,就讓他們在這裡養老也不錯。」他頓了頓,嘴角若有深意地一哂。「那時候你雖然是用一種尖酸刻薄的口氣講話,可我後來仔細想想,也覺得挺有道理。」
他真的覺得有道理?柯采庭愕然瞪他,還以為他討厭她到極點,對她從前的所作所為全都看不慣。
「坦白說,比起你現在這種偽善良、裝儉樸,我還比較喜歡從前的你,至少誠實多了。」他犀利地批評,言語如刃,準確地割在她心口。
她頓時感到心痛。「你講話……一定要這麼尖酸嗎?」
「我說的是實話。」他滿不在乎。
她收握指尖,抓緊懷中的盆花。「你真的很……」
「怎樣?」
「我不想跟你吵架。」
「這不像你會說的話。」
她都已經如此吞聲忍氣了,他為何還要刻意挑釁?
她郁惱地咬唇,別過眸。「我先回房了。」
「就這樣認輸了嗎?」他的聲音追在她身後。「柯采庭,你怎麼會變得這麼無趣?你該不會是在演戲吧?這種低聲下氣的小媳婦角色,你演得很開心嗎?」
她凝住步履。「你——到底想怎樣?」
「我要你說實話,我討厭裝腔作勢的女人。」
似笑非笑的揶揄,終於點燃柯采庭極力壓抑的怒火,她憤然回首,明眸璀亮異常。「你也不喜歡任性潑辣、自以為是的女人,不是嗎?你不是說從前的我很惹人厭嗎?既然這樣,我現在改變了,有什麼不好?如果你覺得我改得還不夠,你跟我說啊,我可以再改!」
這是她失憶以後,初次展現心中的怒意,但話才出口她便後悔了。為何她不能多忍一忍?
可李默凡卻像是料到了她的反應,並且以此為樂。
「前面幾句還像你以前的樣子,後面又走味了。」他慢條斯理地評論。
一股濃濃的倦意霎時攫住她,他到底要她怎麼做?「你就是非惹毛我不可,對嗎?」
「我只是希望你坦白表達你真正的想法而已。」他凝視她,若有深意地微笑。「我看,我們別再勉強彼此了,乾脆離婚吧!」
突如其來的提議,如夏季的落雷,狠狠地劈在她耳畔,她驚駭地瞠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
他依然笑得那麼雲淡風輕——
「我說,我們離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4 16:22:01
第七章
他要跟她離婚。
為什麼?
因為她太壞了嗎?因為他終於受不了她了嗎?不對,應該是因為他從沒愛過她吧?畢竟,他是她用錢買來的。
一念及此,柯采庭不禁深深地呼吸。她覺得自己快斷氣了,明明好好地站在陽光下,她卻感覺自己彷彿溺在深海裡,闇黑不見天日,勢如破竹的水壓強悍,而她承受不住,即將碎成片片。
這是寂寞的深海,是誰也無力逃脫的深海。
她顫然揚眸,迷惘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可以這樣嗎?」
「怎樣?」他的語調無情。
「你說當初是我買下你,不是嗎?你可以這樣……不要我嗎?」
若是他們之間不能講感情,那就講交易吧,買賣之間該有仁義的,不是嗎?
「我是不能這樣做。」李默凡淡淡地微笑,她看不出那笑容意味著什麼,是嘲諷嗎?「所以我只是提議,答不答應在你。」
「只要我答應了,交易就結束,是嗎?」
「是。」
柯采庭安靜地斂眸。
只要她肯點頭,這樁荒謬的買賣婚姻就可以和平落幕了,不相愛的兩個人,要如何虛偽地共度一輩子?
只要她答應,他自由,她也可以從謊言的束縛中掙脫。
就答應吧!乾脆一點,灑脫一點,讓彼此自由,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是柯采庭,那個所有人眼中很驕傲很任性自我的千金小姐,她怎能那麼沒格調,在一個男人坦言不要她的時候,還放下身段苦苦哀求?
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怎樣?你肯答應嗎?」李默凡要她給個答案。
她盯著懷裡的盆花,細數那一顆顆不開的花苞,花苞裡究竟藏著什麼秘密?為何遲遲不肯坦然綻放?
「采庭……」
「我不答應。」她啞聲呢喃。
「什麼?」他沒聽清,或許確實聽清楚了,但不敢相信。「你說什麼?」
「我不答應。」她揚起容顏,清淺地笑著,笑意融進眼裡,成了一團水漾迷霧。「我不離婚。」
「為什麼?」他恍惚地望她,她的笑太美、太迷離,教他失神。
因為她沒有格調,因為她輕忽尊嚴,因為比起格調與尊嚴,她有更怕失去的東西。
她怕,失去他——
「總之我不離婚。」她嫣然微笑,內心深處,卻躲著一個哭泣的少女。「我既然買了你,你就得留下來,這是你的義務。」
「只有三年。」他提醒。
「什麼?」她震住。
「我忘了告訴你,當初我們簽約的時限是三年,三年後,我有權利選擇離開,到今天為止,我們的婚姻已經維持了兩年三個月零八天。」
他還算得真清楚啊!對他而言,困在這段婚姻裡,是度日如年嗎?陪在她身邊,有那麼令他痛苦?
柯采庭輕綻粉唇,無聲地笑了,笑他,更笑自己,笑這一切荒誕不堪。
「三年就三年吧,三年期限到了,我自然會放你走。」語落,她飄然旋身。
「你認為我還等得了嗎?」他乾澀的嗓音從她身後追上來。
心口,尖銳地疼痛。「等不了……也得等。」
她要他等——不,該說是命令,以一個買家的身份,命令賣方確實完成契約上的規定。
三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這並不是無理取鬧,她只是要求按照規定來。
可他卻好似怒了,從此以後不再與她交談,夜晚也不再踏進她臥房,與她保持冷淡的距離。
她夜夜握著遙控器,一下調亮,一下調暗,卻絕不滅燈,她在跟自己玩遊戲,挑戰自己的極限,遊走在寂寞的邊界。
她的頭很痛,每個白日,每個夜晚,過去的回憶都會如浮光掠影,閃過她腦海,而她渾渾噩噩,從未認真擷取任何片段。
然後,某一天,當她坐在庭園的涼亭裡發呆,她看見他帶回一個女人。
一個濃妝艷抹,身材火辣的女人,深V的衣領關不住豐盈的乳房,挑逗地半裸。
他將那女人帶進畫室,他從不讓任何人踏進的聖域。
嫉妒的蠹蟲狠狠地咬噬她,她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追問那女人的身份。
「她是人體模特兒。」李默凡神色自若地宣稱。「我最近忽然想畫裸女圖。」
裸女圖?意思是那女人會全裸地躺在他眼前?
「你知道,這是藝術。」他似笑非笑。
藝術?見鬼的藝術!
她無法接受這說詞,他曾說過,他無法畫她,因為對她沒fu,那麼,對那個女人,他難道就有fu了嗎?
那麼俗艷、毫無氣質、一點也不特別的女人……
思緒至此,柯采庭驀地凜神,憶起那本滿滿注記著社交行程的手志,以及那琳琅滿目的更衣間。
或許她從前也是個俗艷的女人,鎮日只知將自己裝扮成芭比娃娃,四處尋歡作樂,比起那位裸女模特兒,她不見得高明多少。
而且人家至少讓李默凡有fu,能夠激起他創作的靈感,而她呢?
柯采庭笑了,嘶啞壓抑的笑聲連她自己聽了都頭痛,太陽穴附近的血脈急遽跳動,威脅要奪去她的理智。
為何會如此頭痛?彷彿腦子裡有幾百個小人,拿著電鑽冷酷地鑽她血肉,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小姐,你還好吧?」小菁送午茶進房,見她痛得倒在貴妃榻邊,緊抓著扶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抓住一線生機。「是不是又頭痛了?你忍一忍,我拿藥給你吃。」
她虛弱地搖頭。「我……不吃了。」吃了也沒用,藥物根本無法抑制如此激烈的疼痛。
「那要不要送你去醫院?我去請姑爺來!」小菁刷白臉,匆匆轉身去喚人,幾分鐘後,張管家跟她一起奔回,李默凡卻是不見人影。
「他人呢?」柯采庭揚起冷汗涔涔的容顏。
「小姐,我扶你起來。」張管家似乎有意逃避她的問題。「你先吃藥再說……」
「李默凡人呢?」她拉高嗓音。
「姑爺他……」小菁不安地絞扭雙手。「他說他正在畫畫,誰都不許打擾。」
連她也不准打擾嗎?她痛到趴跪在地,宛如滅頂,他仍是毫不在乎嗎?他真的在畫畫嗎?或者其實正和那女人翻雲覆雨……
燈光在柯采庭心房滅了,無垠的闃黑中,只有一雙野獸的銳眸亮出精光。她認得它,那是恐懼,多年來一直由她馴養的恐懼。
它就快掙脫枷鎖了……
她繃緊神經,不顧太陽穴仍強烈作疼,踉蹌地起身,雙手扶牆,一步一步往外走。
「小姐,你要去哪裡?」張管家焦灼地追問。
她回眸,迷幻地微笑。「去我丈夫那兒……」
她在門外。
李默凡站在畫架前,抓著畫筆,手發顫。
雖然沒人通報,但他知道她就坐在門外,安靜卻固執地等待他。
聽說她頭痛,發作得很厲害嗎?她拒絕吃藥,也不去醫院,究竟想怎樣?難道她寧願自生自滅嗎?
「默凡,你怎麼了?不畫了嗎?」躺在貴妃榻上的裸女見他神色有異,奇怪地問。
「怎麼不畫?當然要畫。」他極力扯開微笑,方唇卻隱隱顫抖著。
「我看你臉色不對勁,該不會生病了吧?」裸女意欲起身。
「我沒事,露露,你別動。」
「可是你臉色真的很難看。」藝名「露露」的女模特兒擔憂地望他。
「我很快就畫好了。」他瞇起眼,觀察光影在露露的裸膚上呈現的效果。她是個豐潤的女人,很有西方性感美女的味道,做為裸體模特兒,是很理想的人選。
決定顏色後,他拿畫筆蘸油彩,往畫布揮灑,顏彩卻不小心越了界,在畫布上留下點點圓漬。
那是他心慌意亂的證據。
李默凡盯著畫布,忽地慘澹一笑。他在自欺欺人什麼?他連畫筆都握不穩,要怎麼完成這幅畫?
他擲落畫筆。「算了,今天到此為止。」
露露會意,毫不扭捏地起身穿衣,盈盈走過來,拋給他煙媚一眼。
「我明天再來。」
他點頭,目送她離開,她開門,似乎發現了什麼,呆凝數秒,才又翩然舉步。
他的妻果然在門外等他嗎?
李默凡瞪著虛掩的門,僵立原地,她只要伸手一推,便能走進來,可她似乎堅持耍脾氣,沉默地繼續等候。
非要他先投降嗎?
李默凡掐握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一分鐘後,他終於耐不住,悄悄撥了內線電話。
張管家幾乎是立刻接起電話。「是姑爺嗎?」
「是我。」他沉聲應道。「小姐怎麼樣了?頭痛好了嗎?」
「嗯,她沒事了。」張管家遲疑地頓了頓。「小姐不許我們通知你,可她現在……就等在你工作室外頭。」
「我知道。」他閉了閉眸。「你放心,我來處理。」
掛電話後,李默凡依然直挺挺地站著。他以為自己得知妻子不再頭痛後,便能安心,但不知怎地,拳頭仍緊握著,胸海澎湃著某種強烈的情緒。
他想,就由她等,高興等多久就等多久,他既已決定狠下心,就不會心軟。
他不能心軟,不能讓一切功虧一簣……
他坐下來,在離門扉很近的地方,也許就靠在同一處牆面,隔著幾寸水泥牆,背靠著背。
她能等他,他當然也可以冷酷不理會。
他深吸口氣,思緒悠悠地回到久遠以前,那是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的父親把他鎖在陰暗的房間裡,不讓他出來。
除非,他能畫出一幅畫。
很小的時候,父親便發現他遺傳了母親的藝術天分,他能畫畫,能盡情利用各種顏彩,揮灑自己的才氣。自從母親去世後,父親便像發了狂似的,壓搾他身上每一分神似母親的細胞。
不畫畫,就沒有自由。
所以他不停地畫,不停地壓搾自己的才能,直到有一天,他被繆思女神遺棄,失去了創作的靈感。
他的筆下,再也誕生不了藝術的生命,勉強揮就的,只是不入流的作品。
他失去利用價值,卻得到了自由,父親不再強逼他作畫,他終於能夠走出憂鬱的牢籠,走向開闊的世界。
他決定休學,年紀輕輕便背起行囊,走遍世界各地,繪畫對他而言已不是創作,只是餬口的工具。
多年後,友人捎來他父親的死訊,他回到台灣,葬了那個他曾經愛過卻也深深憎恨的男人。
然後,在那片象徵自由的汪洋大海,他看見了她。
他的新女神。
一念及此,李默凡澀澀地苦笑。
他真是瘋了,才會為她在台灣停留,捨棄最怕失去的自由,再度出賣自己的靈魂。
他瘋了,在他乍見她那一刻,看她獨自站在礁巖上,以一種傲慢無禮的姿態,望著海,望著天,或許,也望著神。
她在與神談交易,雖然他不能確定談話的內容,但他感受得到她的堅決與彷徨。
矛盾的女人,矛盾的姿態,他幾乎是立刻提起畫筆,迫切而飢渴地畫她,描摹她的神態,她的氣韻,她深埋在心底不可言說的痛楚。
然後,他驚異地目睹她躍落入海——
是存心,或意外?他一時無法分辨,只覺得心如刀割,宛若被剜去一塊血肉,他飛奔過去,為了救回她,不惜拿自己的性命來賭。
他賭贏了,從死神手中強悍地將她奪回來。這是他要的女人,他有預感,她將成為他的靈感泉源。
他為她做人工呼吸,將屬於自己的生命氣息,一口一口,灌進她唇裡,充盈她體內,在還不認識她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不能失去她。
終於,她醒了,用那對透明到令人心痛的眸子犀利地瞅著他,質問他為何會如此好心,拯救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你想要錢嗎?」她如是懷疑。
而他在一次又一次與她的鬥爭中逐漸領悟,自己救回的是一個多麼不可理喻的女人,她有絕對的能耐令他發狂……
李默凡咬緊牙關,細數流逝的分分秒秒。在孩提的時候,他也曾經這樣等過,嘗過這般磨心的滋味,但為何,他會覺得比從前更痛上百倍?
或許是因為,他痛的,是她的痛,只要想像她跟自己一樣,被困在一間狹小陰鬱的牢籠,他就痛到發狂。
到底過了多久了?夠不夠令她覺悟?夠不夠讓她放了他,也放過自己?
李默凡睜開刺痛的眼,起身,開門。
她像只受凍的小貓,蜷縮在牆的另一邊,一動也不動。
「你在這裡幹麼?」他佩服自己,還能如此鎮定地嘲弄她。
她緩緩抬頭,雪白的臉色令他心驚,唇畔噙著的謎樣笑意更令他不知所措。
「你終於出來了。」她扶牆站起,身子一陣搖晃,他差點伸手扶她。「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嗎?」
他搖頭,滿不在乎地笑。「你可以叫我。」
「叫了,你就會出來嗎?」
「你可以試試。」
她定定地凝視他,很輕很柔的眼神,卻壓得他透不過氣。
彷彿過了百年,她才幽幽啟唇。「剛才我在門外等你,我忽然發現,等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等待的時候,時間好像過得特別慢,一秒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年。」
他默然不語,等待的滋味如何難熬,他很清楚。
「默凡,這兩年三個月,你一直等得很苦,對嗎?」她恍惚地笑。「你一定很恨我這樣折磨你。」
他不恨她,一點也不。
她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繼續笑著,猶如海上泡沫,隨時會幻滅的笑。
「我們離婚吧。」她溫柔地解除下在他身上的魔咒。「你自由了。」
「要多少錢,才能買到你對我完全忠實?你開個數字!」
「你的意思是……」
「我柯采庭看中的東西,絕不會讓給任何人,你說,要多少錢才能讓你不在外面偷吃?」
「你……真的以為金錢可以買到愛情?」
「或許買不到愛情,但可以買到忠誠。我要你,完完全全地臣服於我。」
「……你買不到。」
「什麼?!」
「你買不到。」夢中的男人面容凝霜,冰冷無情。「不論你花多少錢,都買不到我的忠誠,如果你不相信我,那我們不如離婚。」
離婚?他想就此丟下她,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作夢!
「別忘了你跟我簽三年約,這三年,只有我甩你的分,你沒資格提分手。」
「我可以把錢退給你。」
「我不要你還錢……」
她不要錢,錢她多的是,父母留給她的財產滿坑滿谷,這輩子她都花用不盡,但她真正要的,從來就不是錢,她要的,總是沒人給。
「你要去哪兒?」
「別跟過來!」讓她靜一靜,她必須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你瘋了!你喝那麼多酒還想開車,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就算出事了也不用你管!」
她尖銳地反擊,跳上車,他擋在山路前方,試圖勸她停下來。
「走開!不然撞到你我可不管!」她狂亂地威脅,一次又一次試踩油門,他卻總是不理會她的挑釁。
她怒了,理智斷線,盲目地往前衝,眼看即將撞上他,在電光石火的瞬間,她才驀地驚醒,急踩煞車,猛然調轉車頭。
車體急轉彎,竄向山崖,卡在一棵粗壯的大樹及崖壁之間,搖搖欲墜。
而她受到劇烈撞擊,頭暈目眩。陷入完全昏迷之前,她隱約看見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拉出車廂。
「采庭!你怎樣?還好嗎?采庭!」他焦灼地喚她,臉上毫無血色。
原來他也會擔心她,原來他並非完全不在乎她。
她迷濛地微笑了,抬手輕撫他臉頰,鮮血與淚水在眼裡交織著最惆悵的悲傷——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從來不曾遇見你。」
因為太痛了,因為太苦了,因為他的存在,只是殘酷地提醒她,當她愛著一個人的時候,是多麼無助,多麼可笑,她不知道該如何留住他,只好用錢收買。
柯采庭從夢中醒來。
她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過去的她是如何無理取鬧,不討人喜歡。
她任性妄為,囂張放肆,只懂得用金錢收買人心,難怪得不到任何人真心相待。
她是那麼可惡又可恨的一個女人,她的世界,充斥著虛偽謊言。
她都想起來了……
柯采庭顫啞地笑了,伸手抹去臉上的殘淚。
她不該哭的,她沒資格,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沒有誰對不起她,就連巴不得離開她的丈夫,都為了保全她的名譽,欺騙警方自己也在那輛車上。
他怕警方若是得知了真相,會控告她蓄意殺人的罪名吧?即使他們不那麼做,醜聞也會沸沸揚揚,一發不可收拾。
為了保護她,他寧願自己成為世人指責的對象。
他沒對不起她,他為她做的,已經仁至義盡了。
她答應跟他離婚是對的,她早該放他自由,不該再死纏著他了,那只會磨滅他對她的最後一絲耐心。
她做得對。
柯采庭鼓勵自己,這半生,她很少做對什麼事,但從今以後,她決定不再犯錯。
曾經做過的錯事她無法彌補,但她可以學著改變自己。
這天早晨,她召集幾個在她家服務多年的傭人——老張、冰嬸、福伯,還有小菁。
「我決定搬出去。」她淡定地宣佈,一一環顧眾人驚愕的臉龐。「你們可能已經聽說了,我跟默凡已經協議離婚,為了重新開始,我想一個人獨自生活,找份工作,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有意義一點。」
「我跟你一起搬出去!」小菁慌張地喊。「小姐,讓我照顧你。」
「我不需要人照顧。」她微笑,感謝小菁的體貼。「我這輩子已經麻煩太多人了,我必須學習獨立。」
「可是小姐……」
「你們會想離開嗎?」
「什麼?」一群人愣住。
「如果你們不願再留在這裡,我會給你們一筆養老金,就算你們不工作,也可以好好過完下半輩子。」
「小姐的意思是要趕我們走?」冰嬸臉色刷白。「那這棟房子怎麼辦?這裡不能沒人照料啊!」
「沒關係的,如果你們不願意留下,讓這裡荒廢了也無所謂。」
「那怎麼行?」冰嬸反對。「我不走!」
「我也不走。」福伯也慌了。「我不要什麼養老金,我要留下來照顧這些花花草草,從老爺在世的時候,就一直是我負責的,我不走!」
「小姐是不是對我們有哪裡不滿意?」張管家憂愁地蹙眉。「如果我們有哪裡不對,請小姐儘管說,我會要大家改進。」
「不是這樣的,你們誤會我的意思了。」她輕輕歎息。「我是想,你們說不定早就想離開這裡了,趁這個機會,儘管說出來。」服侍她這個喜怒無常的大小姐,很辛苦吧?她不怪他們萌生退意。「如果是煩惱經濟的問題,別擔心,我會給你們足夠的錢養老。」
「不是錢的問題啊!小姐。」張管家代替眾人發言。「是我們不想離開,這麼多年了,大家都有感情了,就算少拿點薪水,我們也寧願留在這裡。」
「沒錯,就是這樣。」其他人也紛紛點頭同意。
柯采庭心弦一扯,不敢相信,她以為大家都會欣然離開的。「難道你們不覺得我這個主人……很討厭嗎?」
「小姐怎麼會這麼想?」福伯愕然。「你有時候是嚴厲點,可是我們都喜歡你。」
喜歡她?怎麼可能?柯采庭顫慄不止。
「這裡頭除了小菁,我們三個都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只是脾氣大了一點,其實本性不壞的,我們都知道。」
她本性不壞?
柯采庭用力咬唇,咬住滿腔不爭氣的心酸,淚水湧上眼眸,無聲地氾濫。
「小姐要搬出去沒關係,這棟房子總得有人照管,要是你嫌人太多,我可以想辦法辭退一部分傭人。」張管家建議。
「不用了。」她含淚微笑。「如果你們願意的話,請你們都留下來,雖然我說要搬出去,可其實我很希望,當我偶爾回家的時候,有人在這裡迎接我。你們雖然不是我的親人,卻已經是我的家人……」
淚水決堤,她哭了,第一次在人前哭得如此坦率,不怕嘲笑。
她其實好怕寂寞的,其實希望有很多人陪在她身邊,雖然她決定自己應該學會獨立堅強,但她……還是需要家人。
「你們真的願意留在這裡等我嗎?」她誠心誠意地問。
「當然願意啊,小姐。」幾個人都毫不猶豫,異口同聲地答應,冰嬸甚至也落淚了,小菁則早是哭得抽抽噎噎。
「謝謝,謝謝你們。」她哽咽地道謝。
是夜,她回到房裡,收拾行李,在夜色最深濃的時候,她恍然發現,那盆養在窗台上的晚香玉,靜悄悄地開了第一朵花。
空氣中,暗香盈動,她掩落羽睫,深深地嗅聞。
柯采庭,加油——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4 16:22:51
第八章
「你確定要跟采庭離婚嗎?」
線路那端,傳來一陣幽幽歎息,李默凡握著手機,完全聽得出殷海棠話裡有多少失落,多少惆悵。
「離婚協議書都簽了。」他自嘲地勾唇。「這麼做,對我對她,都好。」
「你不覺得殘忍嗎?」殷海棠輕聲責備。「為了刺激她恢復記憶,你不惜把陌生女人帶回家,甚至帶進你從不讓任何人進去的畫室裡,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逼她呢?讓她想起我們之間的緋聞,對你有什麼好處?」
「那緋聞是假的。」他咬了咬牙。
「可她不知道!」殷海棠一針見血地指出。「她以為是真的,以為我們之間真的有曖昧——她已經夠受傷了,你還用那種方式刺激她,你真的很狠,李默凡。」
「我承認。」李默凡閉了閉眸,黯然接受殷海棠加諸於他身上的嚴厲指責,早在他下決定的那天,他便有接受撻伐的心理準備。
他是狠,是毫不留情,他知道一般人看他的行為,會覺得冷酷無情。
「你就這麼巴不得擺脫她嗎?」殷海棠為曾經的好友抱不平。
「我只是希望她恢復記憶。」
「她恢復記憶,又有什麼好處?」
「至少她可以做回自己。」李默凡悵然低語,墨眸恍惚地盯著牢牢嵌在畫架上的油畫。
那是他剛剛完成的作品,油彩未干,畫上是一個女人,表情鮮明,眼神狂怒,藕臂激動地掃落餐桌上的碗盤。她存在於畫中,卻栩栩如生地宛如正從畫裡奔出來,為這個世界帶來狂風暴雨。
她是風暴的女神,危險的象徵,是源源不絕的生命力,是他的——
李默凡驀地凜神,不願細想,當他開始發狂地畫這幅作品時,他就知道自己正一步步接近懸崖邊緣。
「自從她失憶以後,我感覺到她好像一直在逃避過去,她不願意想起來,我猜她是因為害怕。」
「怕什麼?」
「我想她是害怕面對從前的自己,她似乎覺得那個自己很討人厭,所以下意識地想逃避。」李默凡頓了頓,陰鬱地歎息。「你知道嗎?她居然問我不滿意她哪些地方?她可以改——這根本不像她會說出來的話。」
殷海棠聽了,彷彿也頗感震撼,沉思片刻。「如果她想改,有什麼不好嗎?你不也覺得過去的她有些地方太尖銳,太咄咄逼人?」
「我的確那麼想過,可是——」李默凡凝視畫裡的風暴女神,思索著該如何解釋。「那也是她的一部分,因為過去的一切,組成了現在這個她,不管別人是討厭或喜歡,她都不應該逃避……我不希望她逃避。」
「所以你就自告奮勇,成為那個逼她面對的人?」殷海棠若有所思,沉默許久,才又悠悠揚嗓。「默凡,你其實很愛她,對吧?」
他愛嗎?李默凡捫心自問,胸海霎時澎湃著某種深沉的情感,捲起千堆雪。
他愛那個促使他放棄自由、出賣靈魂的女人嗎?當他在海邊初次遇見她,著迷地描繪她身上激烈又矛盾的氣質時,是否就注定了他飛蛾撲火的命運?
兩個不懂愛也怯於去愛的人,衝撞在一起,是否終究只能彼此毀滅?
是的,他也許愛她,很愛很愛,但……
「我們已經離婚了。」他澀澀地低語。「采庭在市區找了間小公寓,一個人搬去住了,我現在也搬回我以前住的地方。」
「就這樣?」殷海棠不敢相信。「你不要告訴我,從此你們夫妻倆就分隔兩地,各不相干?你真能放下她不管嗎?」
不然他該怎麼做呢?李默凡自嘲地抿唇。「海棠,她恢復記憶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什麼?」
「她又變回從前那個柯采庭了。」
「那又怎樣?」殷海棠不懂。「你不就是希望她找回自我嗎?」
他的確希望如此。
但這同時也意味著她又將成為那個女人,那個前一刻讓他坐在天堂裡傻笑,下一刻便將他推落地獄的女人。
他瞪著眼前的畫,正欲答話,耳畔忽地傳來規律鈴響。「我有插播,海棠,晚點再打給你。」切換線路。「喂。」
「默凡,是我。」清爽的男聲。
「海奇。」他微微一笑。「有事嗎?」
「我剛剛見到你老婆。」季海奇若有深意地報告。
他心跳乍停。「你說采庭?」
「沒錯,就是你決定痛快甩了她的女人。」季海奇含笑戲謔。
「我們是協議離婚。」所以沒有誰甩誰的問題。他懊惱地糾正好友的說法。「你為什麼會見到她?」
「是她來找我。」季海奇解釋。「她問我『繆思藝廊』有沒有缺人?希望我能聘請她進來工作。」刻意懸疑地停頓。
李默凡蹙眉,明知好友是故意吊自己胃口,心頭仍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些許煩躁。「那你怎麼說?」
「我答應了。」季海奇快樂地宣佈。
他愣住。「你答應了?」
「我沒拒絕的理由啊!她對藝術頗有鑒賞的品味,問她什麼都能講得頭頭是道,而且她又是上流社會近日的八卦焦點,肯定能為我們招攬一群好奇的貴客,再加上小麗上個月結婚辭職了,我們剛好少一個勤快的助理——」
「柯采庭絕不是個勤快的女人。」李默凡打斷好友,下意識地伸手揉揉眉心。
「人的潛能是可以開發的,蘭也說很樂意幫忙訓練她。」
「蘭也答應聘用她?」
「蘭喜歡她。」
「怎麼可能?」李默凡驚訝不已。
「你以為你是唯一眼光特異的人嗎?」季海奇呵呵笑。「蘭能夠忍受我們兩個怪胎這麼多年,當然不比尋常。」
「正確地說,是忍受你吧?」他嘲弄地接口。那個待人接物一向冷漠疏離的女人究竟是為誰留在繆思藝廊,兩人都心知肚明。
季海奇不置可否,繼續調侃他。「總之,你的前妻即將成為你的員工,你有什麼感想?」
問他的感想?
李默凡自嘲地扯唇,手指拈起一塊畫上未干的油彩,怔忡地望著。「看來我這輩子是擺脫不了她了。」他似真似假地感歎。
「你真的想擺脫她嗎?」季海奇詭譎地問。
他瞇起眼,無意識地剝玩手指上的顏色。「她為什麼要那樣做?」
「你是說,她為什麼想來我們藝廊工作嗎?我問過她了,你猜她怎麼回答?」
「她怎麼說?」
「她說——」
她想待在離這些畫最近的地方。
柯采庭揚起頭,仰望錯落掛在牆上的幾幅抽像畫。這都是同一個畫家的作品,每一幅都震動她心弦,不由自主地迷戀,尤其她初次乍見的那一幅,畫中藏蘊的濃烈情感,令她莫名所以地心痛。
她覺得自己的心,彷彿被畫家犀利的筆觸剖開了,所有的憂鬱、傷感以及悔恨,都堆疊在那一塊塊鮮明的顏彩中。
她看透畫者,同時也被看透,她覺得狼狽,卻也欣喜,她想笑,眼眸卻孕育著淚。
究竟是誰的作品?她好想認識這位神秘的畫家,好想擁有他的畫,就算只有一幅也好,她願意不惜代價收藏。
可惜他的畫是非賣品,即便她願意出高價,也買不到。
事實上,有許多收藏家表明出價收購的意願,透過藝廊經理一再遊說,但他從來不肯點頭出賣。
為什麼?
她真不明白,季海奇說這位畫家無須靠賣畫維生,那他畫畫,單純只為興趣嗎?
好可惜,他若是肯賣,如今說不定就是坐擁一方的巨富了,而且作品在市場有熱絡的交易,才更容易被世界各地的藝術鑒賞家看到,將他個人的名聲推往發光發亮的顛峰。
難道他不想成名嗎?難道他甘於一輩子當個空有才氣,卻在市場沒沒無名的畫家嗎?
「你又在這裡發呆了。」清冷的嗓音在她身後落下。
柯采庭一怔,歉意地回眸,迎向陸可蘭,她是這間藝廊的經理,一個氣質優雅卻冷漠的女人,長髮綰成髻,裸露一截弧度優美的玉頸。
「就這麼喜歡他的畫嗎?」陸可蘭清淡地問。
柯采庭微窘,卻仍坦率點頭。
「可惜他不願意賣畫,不然你就會出價買一幅了。」
「應該不只一幅吧。」柯采庭自嘲。「如果他願意賣,我真想把他所有的作品都買回家。」
「他要是知道有人這麼喜歡他的畫,喜歡到不惜來這邊應徵助理,一定很高興。」陸可蘭的評論與季海奇如出一轍。
柯采庭微微苦笑。
陸可蘭將一疊清冊遞給她。「去倉庫盤點吧。還有,下個月我們從法國藝廊借調來展示的作品,你把明細整理一下。」
「是,我知道了。」
柯采庭領命,捧著庫存清冊,來到地下室倉庫,一一盤點,仔細檢查各項藝術品的保存狀況。
自從來到這間藝廊,她便接下前任助理的工作,負責諸如盤點、對帳、聯繫等種種雜務瑣事,偶爾還得應付突發狀況,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
她從來不曉得自小養尊處優的自己,原來也能如此賣力工作,而且這份工作除了累了點,雜事多了點,其實不難上手,或許是因為她從少女時代便經常舉辦各式社交派對,累積了豐富的經驗。
只是她從前只要負責動口指揮就好,現今卻得親力親為,一整天下來,不禁腰酸背痛,回家總要藉由泡澡舒緩緊繃僵硬的肌肉。
真的很累。
卻也很開心,有生以來,她初次感覺自己鮮明地活著,感覺到自己是真正地存活在這世界上。
清點完畢後,她上樓,監督工作人員打包賣出的作品,盯他們搬貨上車。這間藝廊的交易很活絡,歸功於老闆獨到的眼光,凡是他看中的作品,幾乎都能成為收藏家競相收購的標的,力捧的新人也經常一夕成名。
據說以前都是他親自遊走世界各地,挖掘具有潛力的藝術創作者,這幾年,由於私務纏身,分身乏術,於是訓練了幾名藝術掮客,替他四處搜羅值得投資的作品。
「所以這裡真正的老闆不是季海奇?」她曾經這樣問陸可蘭。
「海奇只是出資的合夥人,幕後負責經營畫廊的另有其人。」
「是誰?」她好奇地追問,總不能連自己到底在誰手下工作都搞不清楚。
「這個嘛……」陸可蘭卻是神秘地賣關子。「等有一天你見到他,自然就會知道了。」
「他很少過來嗎?」
「其實他以前還挺常來的,只是沒人知道他就是老闆,他不喜歡讓人認出他。」陸可蘭似笑非笑。「至於最近,我想他有某種不便現身的苦衷吧。」
不便現身?為什麼?
柯采庭想不透,只覺得這間藝廊秘密真不少,有個堅持不賣畫的天才畫家,還有個不露廬山真面目的幕後老闆。
但她現在沒時間追究這些,光是要適應近日展開的新生活,便差不多耗盡她全部精力,就連思念那個令她心愛卻也心傷的男人,也只能在午夜夢迴的時候。
當忙碌的一天結束,回到家,沐浴泡澡,疲憊地躺在床上時,她便會想起他,想起過往與他的點點滴滴,想起他說要跟她離婚時,那毅然決然的神情,與她一刀兩斷,他該是沒有一絲不捨吧?
好不容易重獲自由,他該是狂喜不已吧?現在的他,也許正振翅高飛,瀟灑地翱翔。
飛吧,飛得愈遠愈好,但願她與他,從此不再相見。
她不想再見到他了……
砰然聲響,驚醒柯采庭迷濛的思緒,她驀地回神,發現搬貨的工人竟不小心手滑,讓某個紙箱墜落在地。
「小心!」她驚呼,趕忙奔上去察看情況。
工人知道自己闖禍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吶吶道歉。「對不起,柯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別說了,先把箱子打開吧。」她接過另一個工人遞來的小刀,割開紙箱的封膠,小心翼翼地取出層層泡棉包裹的藝術品。
那是一隻古董花瓶,價值連城,柯采庭仔細檢查,慶幸毫髮無損。
「沒事了,再封起來吧!」
重新包裝封箱後,工人將紙箱托上車,這回不敢有絲毫大意,搬貨完畢後,他站在原地,等候柯采庭發落。
她靜靜地凝望他數秒。「你應該知道,這裡頭每一樣都是珍貴的藝術品,要是不小心弄壞了,你可賠不起。」
「是,我知道。」他懊惱地搔頭。「真的很對不起。」
「光說對不起,不能彌補你犯下的錯。」
那她想怎樣?工人驚慌瞠目,該不會為了這點小事就要跟他主管告狀,讓公司開除他吧?
柯采庭看透他的思緒,淡淡一哂。「我只是要告訴你,今天東西沒壞只是你運氣好,如果以後你不小心一點,總有一天會闖出大禍,到時候怎麼道歉都無法彌補損失。」
「我知道,我以後會注意的。」工人皺眉,這位助理小姐還真嚴厲。
「你走吧,卸貨的時候一定要小心。」
「是,我知道了。」工人轉身離開,臨上車前,嘴巴還小小聲叨念著什麼。
柯采庭猜想,他大概是在怨她小題大作,行事作風太苛刻。
她真的很苛嗎?她苦笑,低頭審視自己的手指,方才急著拆箱察看,沒注意劃傷了一道細口,如今隱隱刺痛著——
一隻大手忽然粗魯地拽過她柔荑。
「我看看。」
她一怔,揚起眸,傻傻地迎向一張熟悉的臉龐。
是李默凡,她的前夫。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低聲呢喃。
他沒回答,逕自察看她受傷的手指,眉峰因擔憂而聚攏。
她倏地抽回手。「我……沒怎樣,不用你管。」
「怎麼連拆個紙箱都會弄傷呢?」他近乎指責地瞪著她。「你到底是怎樣的大小姐?」
是,她是大小姐,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
她心一扯,郁惱地將手藏在身後。「你來這裡幹麼?」
「只是偶然經過。」墨眸鎖定她,閃爍異樣神采。
偶然?這麼巧?
她才不信。「不是又跟誰約在這裡嗎?」她想起之前也曾跟蹤他來到這間藝廊。
「跟誰?」他反問。
「我怎麼知道?」她嗔惱。「也許是你哪個女朋友?」
「女朋友?你這麼想嗎?」他揚眉,星眸更亮,灼灼地逼視著她。
她一震,不禁別過眸。「反正不關我的事,不管你是要跟海棠或任何女人見面,都與我無關。」
「到現在你還認為我跟海棠有私情。」他嘲諷地輕哼。
「我看見你在飯店跟她見面。」
「什麼時候?」
「你帶我去我們初次相遇的海邊那天。」
「原來你那時候就跟蹤我?」李默凡恍然。
「對,我是跟蹤你。」柯采庭痛楚地承認自己卑鄙的行舉。「因為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人打電話給你,讓你每次接到就急著趕出門。」
他默然不語,撫弄自己下頷,似是沉思著什麼。
他該不會認為她很可笑吧?都已經離婚了,還介意著他個人的風流韻事。
柯采庭用力咬唇。「算了,不管你跟海棠之間是不是有什麼,都已經不關我的事了。」畢竟她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前妻」,不是嗎?
「我跟她沒什麼。」李默凡有意無意地強調。「那天她剛回國,很關心你的情況,所以才打電話約我出來聊一聊。」
約在飯店閒聊?「你以為我會相信?」她冷笑。
「不管你相不相信,這是事實。」他堅持。
她蹙眉,忽然抓到他方才話裡一絲線索。「你說海棠想探聽我的情況?」
「她聽說你發生車禍,很擔心。」
這意思是海棠還關心她嗎?但她們已經絕交那麼多年了,她一直以為,海棠恨她……
「你總是不相信有人會真心對你好。」李默凡看穿她的疑慮,方唇一扯,似嘲非嘲。
她震顫,凍立原地,許久,才找回說話的嗓音。「那是因為你不曉得我對她做過什麼。」
他瞇眼,深思地望她。
她回凝他,眼眸漫著輕煙,淡薄迷離,蘊著難以言喻的哀愁。
就像她對他做的一樣,她想,他們永遠不會原諒她。
「你還是來看她了。」
李默凡進了藝廊,來到經理辦公室,陸可蘭見到他,盈盈起身,唇畔隱約浮漾著笑意,淺淺的,看不分明。
但他能確定,那的確是個笑,她在笑他。
「誰說我來看她的?」他嘴硬不承認。「我可是這家藝廊的老闆,當然有責任偶爾過來巡一巡。」
「是這樣嗎?」陸可蘭不置可否,水眸瑩亮。
李默凡一凜,懊惱地將一個大尺寸的保溫盅擱上她的辦公桌。「這個給你。」
「這什麼?」
「我燉的雞湯,慰勞大家的,等會兒你請『所有的』員工一起吃。」他刻意強調關鍵字眼。
陸可蘭好笑地抿唇,說是「所有的」員工,其實他真正想孝敬的只有某個人吧。
「真好,還特地來進貢。」她淡淡地戲謔,拿起手機,對準李默凡拍照。
「你在幹麼?」他愕然。
「傳照片給海奇看。」她神色悠哉。「他跟我打賭你什麼時候會來看她,我賭不超過一個月,他賭會超過,我贏了,這是證據。」
李默凡倒抽口氣。「你們兩個居然拿我來打賭?」
「娛樂而已。」陸可蘭聳聳肩,按下傳送鍵。
很好,他敢確定,過不了幾分鐘他就會接到海奇打來挖苦的電話了。
李默凡翻白眼,雖是萬般氣惱,卻無可反駁,掙扎片刻,終於還是關切地問:「她怎樣?在這裡工作還好吧?」
「很難教。」短短三個字。
「什麼意思?」
「大小姐工作很不賣力,該做的都沒做好,又經常偷懶,不是個好員工。」
有那麼糟嗎?李默凡皺眉。「不會吧?我看她挺認真的,剛才為了幫忙搬貨,連手都弄傷了,是不是你太苛了?蘭,給她一點時間,我相信她會努力做好——」
他話還沒說完,陸可蘭便輕聲一笑。「瞧你緊張的!怕我欺負你老婆啊?」
他一怔,知道自己又被戲弄了,鬱悶地歎息。「她不是我老婆。」
「我差點忘了,應該是你的『員工』。」陸可蘭朝他投來揶揄的一瞥。
他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低聲嘟囔:「我要好好痛扁海奇一頓。」
「為什麼?」
「他把你帶壞了,以前你不會這樣說話的。」
以前的她,總是冷漠而正經,哪裡懂得如此調侃他人?還不就是跟那個玩世不恭的浪子混久了,才變壞了。
陸可蘭聽聞他抱怨,只是微微一笑。「你放心,我會好好訓練我們的『新進員工』的,不會讓她有機會偷懶。」
「你——」李默凡欲言又止,明知她是開玩笑,卻仍是不爭氣地胸口一擰。「你別對她太嚴厲,她畢竟是……第一次上班。」
「知道了。」陸可蘭似笑非笑,捧起保溫盅。「我該去把老闆的愛心分給我們『所有的』員工了。」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辦公室,李默凡正想找機會不聲不響地溜走,主展覽廳卻傳來一陣異常的騷動。
他駐足,在入口處探頭察看狀況,原來是一群貴婦不知何時大駕光臨,故作驚訝地對柯采庭指指點點。
「采庭,真的是你!」其中一名貴婦開口,手上挽著鑲鑽名牌包,胸前躺著一串鑽煉,全身閃亮亮,貴氣逼人。「Penny告訴我你在這裡打工,我還不敢相信呢,沒想到……」她若有深意地頓了頓,明眸點亮狡黠的光芒。「你什麼時候淪落到要來藝廊當小妹了?該不會是離婚的打擊太大了吧?」
這是在做什麼?
李默凡擰眉,胸口怒火乍起,他想介入,身旁的陸可蘭卻拉住他衣袖,示意他先靜觀其變。
他忍氣,目光落向站在角落的柯采庭,成為眾人取笑的焦點,她卻似渾不在意,依然站得亭亭玉立,驕傲挺直。
「我只是想嘗試不一樣的生活而已。」她從容地回應。
「不一樣的生活?」
「是啊,因為我覺得很無聊。以前的我不是逛街購物喝午茶,就是四處跑趴,那種生活我過膩了,一點意義也沒有。」
她語氣平淡,聽在那群貴婦耳裡,卻如利刃鋒銳,因為她對自己的批判,也正是對她們的批判。
「果然離過婚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呢,滿嘴大道理。」另一個千金小姐嘲諷地揚嗓,她相貌端秀,身材窈窕,以前常與柯采庭競爭社交名媛的封號,兩人之間頗有心結。「我記得你以前可不是這樣說的,采庭,你說只有那些窮人才需要努力工作往上爬,至於我們,天生就是來享福的。」
「是我錯了。」柯采庭坦然微笑。「現在我才發現,其實我也很窮。」窮得只剩下錢。
「你很窮?」貴婦們紛紛吃驚,不明白她話中別有涵義。「奇怪,沒聽說你們柯家的事業最近出了什麼事啊?該不會是為了離婚,讓你不得不付你那個貪財的前夫一筆天價贍養費吧?」
「他並不貪財,也沒跟我拿一分贍養費。」柯采庭板起臉,慎重聲明。
「那你怎麼會窮到需要來當藝廊小妹呢?」
「因為我養不起房子啊!」柯采庭眼珠靈動一轉,笑顏如花。「你們可能也聽說了,我媽兩年前將她名下那座位於法國南部的城堡送給我,我現在才發現,要維持一座城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開銷好大呢!害我不得不出來工作賺錢,唉,社會是很現實的,你們說是不是?」
就算再笨的人,也聽得出她這番話滿蘊諷刺,她名下財產不計其數,當然不可能缺錢,工作只是出自興趣。
幾個女人原先是專程來看她笑話的,如今討了沒趣,只得訕訕離開。
李默凡旁觀這一幕,悄悄微笑。
「所以說,你根本不必擔心她的。」陸可蘭輕聲評論。「她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是啊。」他點頭同意。他怎麼會忘了呢?她可是柯采庭,他高傲好戰的風暴女神。
彷彿察覺到他纏綿的視線,柯采庭驀然回首,與他四目相凝。
陸可蘭識相地走開,留兩人私下獨處。
「你怎麼還在這裡?」她怔忡。「我以為你走了。」
「我閒著無聊,四處逛逛看看。」他故作滿不在乎。
「那剛剛……你都看見了?」她咬咬唇,暗自懊惱又讓他看見自己張牙舞爪的一面。
但他的反應,出乎她意料之外。
「你反擊得很好。」他低語,眼神溫煦地圈住她,隱約藏著某種讚許與眷寵。
是她看錯了吧?
柯采庭不敢相信,心韻紛亂,粉頰淡染緋澤。「其實也不能怪她們,我以前也常像那樣得罪人,她們只是以牙還牙。」
「可你還是不會任由她們欺負。」他溫聲接口。
「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就是沒辦法不反擊。」她微惱地低喃,即便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感到愧悔,也不代表她必須對這些不合理的凌辱忍氣吞聲。
「因為你是柯采庭。」他悠然下結論,嘴角噙著她看不懂的笑意。「這就是你的風格。」
因為你是柯采庭,這就是你的風格。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4 16:23:24
第九章
什麼意思?何謂柯采庭風格?
柯采庭,[不就是個膽小鬼嗎?一個睡覺時必須開燈的膽小鬼,一個總是說謊,不敢吐露真心的膽小鬼。
「一點也不酷……」
柯采庭沙啞地呢喃,睜著酸澀的眸,盯著天花板看光與影嬉戲。
她睡不著,身心都很疲倦,卻無法入眠,都怪她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前夫,忽然出現在繆思藝廊,攪亂她一池春水。
他究竟來做什麼的?她不相信他只是隨意逛逛,肯定別有目的,她懷疑他是專程來看她。
他擔心她嗎?關心她過得好不好,所以特意來探望她?
你總是不相信有人會真心對你好。
不是她不願相信,而是……真的很難相信,畢竟她是如此令人厭惡的女人。
不善良,不體貼,不懂得適時展現溫柔,從來不肯低頭認錯。
這樣的她,誰會真心喜歡她?
「海棠……」她幽幽念著這名字,思緒墜入時光的洪流,恍惚地隨波逐流。
在芳華最盛的少女時代,她曾有個競爭對手。
殷海棠,出身政治世家的千金,智慧才貌都過人,在校園引領風騷,與她各霸一方。
最重要的是,兩人的父親恰巧是一對未出櫃的同志戀人。
她恨殷海棠的父親,因為他的存在,讓她的父母形同陌路,而她的家庭瀕臨四分五裂。
沒有人愛這個家,父親事業忙碌,母親也常在世界各地奔波,就連她自己也常常不想回家。
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餐桌,只是更顯孤寂落寞。
所以她將大部分的時間都投入於經營人際關係,立志成為校園女王,她要自己身邊隨時跟著一群忠心耿耿的隨從,簇擁著她,對她愛戴歡呼。
她用盡各種手段收買同學,剷除異己,在校園內掀起狂風暴雨,唯有殷海棠,冷眼旁觀她幼稚的行舉,明白表現出不屑。
她惱了,開始處處針對殷海棠,兩個女孩的戰爭,震動校園。
漸漸地,她竟發現,自己最憎恨的敵人也正是她最在乎的,唯有對方的一言一行,能牽動她的喜怒哀樂。
然後,便是那次初中畢業的北海道之旅,兩人落單,被困在暴風雪裡,不得不同心協力,共度難關。
從此,她有了第一個不是用錢買來的朋友。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野心勃勃接近她的男孩,她們不會鬧到友情決裂,或許今日,她們仍會是最親密的好姊妹。
都是荊睿,她的初戀,是他令她初嘗戀愛的美好,也是他教她認清愛情的荒誕可笑。
因為他,她不再對任何人傻傻地掏出真心,所有的男人接近她都是為了錢,包括李默凡。
當初用一張支票買他三年,他竟然答應了,讓她好失望,早已殘破不堪的心再度劃下一道深深的傷口,無聲地流血。
果然,還是金錢萬能,果然不會有人真心愛上她。
但她不恨他。
她曾經那般強烈地恨過荊睿,也對滿腦子只想與她策略聯姻卻又不肯付出忠實的未婚夫深惡痛絕,她可以鄙夷唾棄這世上所有的男人,唯有對他,不恨也不嗔。
她只覺得後悔。
後悔初見他時,她便問他是不是為了錢才拯救自己,後悔她明明是牽掛著他,才刻意安排那一次又一次的巧遇,卻驕傲地不肯承認,後悔她想不到該怎麼將他留在自己身邊,最後只能選擇那般勢利又侮辱人的手段。
她後悔與他成婚那段期間,沒能對他溫柔一些,和婉一些,後悔自己不可理喻地翻倒他為她親手煮的粥,後悔自己總是對他出言諷刺。
最後悔的,是她從來不敢對他說愛。
蔥指顫抖地撫弄冰涼的唇。
她曾經說過,自己全身上下,最喜歡的就是這張嘴,其實這也是謊言,她最恨的,就是這張嘴。
這是一張膽怯的唇,不堅強,不勇敢,不討人喜歡。
柯采庭自嘲地微笑,唇角牽起的時候,有點說不出的痛。
她坐起身,盯著窗台上靜靜吐綻清芬的晚香玉,然後,伸手熄了夜燈。
窗簾翻飛,在昏蒙的月光掩映下,白色的花朵顯得格外高潔,近乎透明的花瓣珍重地捧著纖細的花蕊。
她癡癡地望著。
花開了。
那心呢?何時才會真正打開?
他一定是瘋了。
明明決定要離她遠一點的,明明知道彼此的衝撞,就像彗星撞地球,最終只會招致毀滅,偏偏就是無法毅然轉身離開。
對她,他做不到灑脫,自由在愛情面前,成了最癡最傻的裙下臣,即便不甘心,也只能愴然一笑。
最慘的是,他看得出來,她怕極了他三番兩次的出現,她慌亂地躲著他,像躲著世紀大瘟疫,只要他在她視線可及的地方,她便六神無主,手忙腳亂,下意識地犯錯。
「你根本是她的剋星。」陸可蘭意在言外地感歎。「我看你乾脆別來了,饒了她吧。」
他也想饒了她,更饒過自己,但一腔難以割捨的情感,不由他自主。
「我只是想看看她……有沒有認真工作而已。」他說著連自己也不信的謊言。「畢竟我花錢請員工,可不希望她來偷懶。」
「既然這樣,你幹麼不乾脆向她承認你就是這家藝廊的幕後老闆?警告她以後認分工作,不要白領薪水。」陸可蘭似笑非笑地嘲謔。
他別過頭。「沒必要告訴她這些,反正她做得好,我會加薪。」
「還加薪?她別因為搞砸那些珍貴的藝術品,逼得我不得不開除她就很萬幸了。」
「你不能任意開除她。」他蹙眉。「至少必須經過我的允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老闆大人。」
他苦笑,很清楚陸可蘭是在譏諷他身為老闆,卻不公正地給予某個員工特別待遇,其他員工闖禍,他可以毫不留情地秉公處理,唯有她不同。
他心下瞭然,就算她犯下不可饒恕的大錯,他也一定會給她將功贖罪的機會。
「我不懂,你這麼愛她,為什麼不讓她知道?」陸可蘭難得如此犀利。
「你也愛海奇,為什麼不坦白告訴他?」他同樣犀利地反擊。
陸可蘭默然不語,粉唇牽開謎樣的淡笑,他知道自己話說得重了,頗感懊惱,愛情本來就有許多為難之處。
「因為她是柯采庭。」為了表示歉意,他決定對這位交情不淺的工作夥伴坦然相告。
陸可蘭不解地顰眉。
「必要的時候,她可以變身為一隻殘忍的貓,用她那銳利的爪子,玩弄一個男人的心。」
「這麼嚴重?」陸可蘭不敢置信。
「這就是她。」他淡淡一哂。
陸可蘭凝視他片刻。「如果她真是那樣的女人,為什麼你會愛上她?」
因為愛情是不容抵抗的,因為當它執意入侵一個人的心時,就算落上千萬道鎖,也擋不住它的強勢。
李默凡澀澀地尋思。
他愛她,就因為她是那樣的女人,嬌縱任性,又愛使壞,有她在的地方,就是風暴的核心。
她燦爛張揚,對誰都不肯低頭,但在夜最深的時候,她會膽怯地開燈,徒勞地期盼明亮的燈光能為她驅逐黑夜的寂寞。
她怕寂寞,偏又不承認。
他就是愛這樣明目張膽說謊的她。
一念及此,李默凡笑了,笑意浸染惆悵,卻也包容無限深情。
「她人呢?」他轉開話題。「下班了嗎?」
陸可蘭搖頭。「她最近幾乎天天加班,沒事也要找事做,我想她現在應該在倉庫整理東西吧!」
「我知道了。」探得前妻的去向,李默凡離開經理辦公室,心念一動,取出手機,按下速撥鍵。
鈴音響了好久,她才猶豫地接起。
「是我。」他忍笑宣佈。
「我知道。」她聽來很無奈。
「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家。」
說謊。「吃過了嗎?」
「嗯,現在正要吃。」
「別吃了,出來吧,我請你吃飯。」
「不用了。」她拒絕。
「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
「我們離婚三個月紀念日。」他故意逗她。
她無言。
「你不覺得值得慶祝一下嗎?」
她沉默數秒,然後細聲細氣地揚嗓。「默凡,你是不是很氣我?」
他心跳乍停。「為什麼這麼說?」
「不然你怎麼會一直出現在我面前?明知道……我不想見到你。」
她不想見他?
李默凡胸口一擰,悶痛。「可是怎麼辦呢?我偏偏很想見到你。」他刻意用玩世不恭的口氣說話。
她默然,他聽出她氣息變得急促。
「你很困擾?」
「……嗯。」
「那就多困擾一點吧。」他微笑。「我希望你愈困擾愈好。」希望她跟他一樣,受盡折磨。
她不說話,他也不吭聲,雙方執著話筒,誰也不斷線,隔空交戰。
忽地,她一聲驚呼,跟著是一串沉悶聲響,如落雷,重擊他耳膜,他繃緊神經。
「怎麼了?采庭,發生什麼事了?」
她沒回答,也許是無法回答,線路傳來沙沙的雜音,她似是把手機摔落了。
到底怎麼回事?
他頓時大感驚慌,飛也似地朝地下室奔去,匆匆趕到倉庫入口,只見柯采庭趴倒在地,一寸一寸困難地匍匐前進。
她從工作梯上摔下來了!
他悚然瞪視眼前這一幕,有片刻時間,只是凍立原地,如一座冰封的雕像。
他看著她掙扎地撿回手機,鎮定呼吸,努力裝作若無其事。
「喂,默凡,你還在嗎?」
「我還在。」他啞聲回應。
「剛剛……我不小心弄翻東西了,我現在要去收拾,沒辦法跟你多聊。」
都到這時候了,她還在說謊。
他眼睜睜地瞪她,看她掛電話,費盡千辛萬苦扶著腿,坐起身,冷汗淋漓,嬌喘細細。
她很痛,也許還受傷了,但她就是那麼倔,那麼倨傲,不肯開口呼救,寧願獨自受苦。
他真受不了她……
「你一定要這樣嗎?」他大踏步逼近她,落定她身前,居高臨下俯視。
她嚇一跳,粉唇驚顫。「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陰鬱地抿唇,怒火在眼底焚燒,狠狠地灼痛她,更灼傷自己,心跳猶如回不了頭的野馬,狂亂地奔騰。
「腳受傷了嗎?哪裡痛?」他不回答她的問題,逕自蹲下身,不由分說地察看她傷勢。
「我、我沒事,只是有點、有點痛而已。」她慌得口吃。
「只是有點痛?」他冷笑,大手粗魯地捏過她腿部每一處肌膚。
她痛得悶哼。
「算你運氣好,沒骨折,只是有點擦傷瘀血。」詳細檢查過後,他冷淡地撂話。
柯采庭咬緊牙關,強忍軟弱的淚水。他明知她會痛,還這般毫不憐香惜玉地捏她揉她,他就這麼討厭她嗎?
「站得起來嗎?」他殘酷地問。
她倔強地揚起下頷,就算站不起來,她也會站給他看。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大腿尖銳地刺痛,腳踝似也有些微扭傷,撐不住沉重的身軀,她不由得往前一倒。
大手展開,穩穩地將她接住,她恨自己癱軟在他懷裡,更恨他不徵求她允許,便一把橫抱起她。
「李默凡……」她試圖抗議。
「閉嘴,不准亂動。」
他野蠻地命令她,輕鬆自如地將她抱上樓,不顧週遭奇異的注目,一路將她抱進他那輛深藍色的愛車裡。
「你要帶我去哪兒?」她忍不住驚慌。
「去醫院。」他面無表情。
「我不需要去醫院,我……只要回家休息一下就好。」她猶做困獸之鬥,只想快點逃離這個令她心慌意亂的男人。
他的回應是投給她一記令人膽寒的眼神。
因為她堅持不去醫院,反而更令他有理由送她回家,找來急救箱,親自為她治療傷口。
「坐好。」
他扶她在沙發上落坐,單膝跪在她身前,將她受傷的腿擱在自己腿上,捲起褲管,裸露出她烏青紅腫的膝蓋。
他瞥見泛血的傷口,眉峰一擰,聚攏明顯的怒意。
她慌得心韻加速,好想收回自己的腿。
可他雖然神情嚴厲,動作卻無比地輕柔,沾濕酒精棉,小心翼翼地替她拭淨傷口。
她微微地抽痛,直覺閃躲。
「忍著點!」他粗聲命令,她委屈地癟嘴。
消毒過傷口,他替她敷藥,涼涼的藥膏經由他指尖的按摩,透進她疼痛的肌膚。
最後,貼上OK繃。
「好了吧?」她困窘地想抽回腿。
他冷冽地橫她一眼,不許她亂動,起身用毛巾做了個簡易的冰袋,冰敷她輕微扭傷的腳踝。
「就這樣坐著,不要動。」他低聲叮嚀,環顧四周。
察覺他正在審視她的居家環境,她不禁赧紅了臉,她原本就不擅長家務,最近工作又忙,家裡一團亂,昨天換下的衣衫隨意丟在沙發椅背,和客廳只隔著一扇屏風的臥房,床鋪凌亂,棉被未疊,胸衣勾在床角。
他大方地四處察看,彷彿國王巡視自己的領地,她難堪得直想撞牆。
「你……不要看了。」惱羞成怒。「這是我家,不許你亂看!」
他聞言,凝住身子,站在她面前,玉樹臨風,墨眸認出她頰畔的霞色,閃耀異樣的光芒。
是嘲笑嗎?他……竟敢笑她!
「你可以回去了。」她刻意板起臉,下逐客令。「謝謝你……送我回來。」
「我還不想走。」他擺明了欺負她,神態自若地走向開放式的迷你廚房,打開冰箱,掃視內部。「不出我所料,只有微波食品。」
又怎樣?難道他還期望她會自己下廚?她郁惱地瞪他,他明明就高大得像棵樹,在狹窄的廚房裡卻如魚得水,悠遊自如。
他取出兩盒冷凍炒飯,微波加熱,又翻出番茄和雞蛋,俐落地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番茄蛋花湯。
一切就緒後,他看她行動不便,索性彎腰將她抱上吧台邊的高腳椅。
「吃吧。」他將湯匙塞進她手裡,像對待一個孩子。
她悶悶地進食,說來氣人,同樣只是把食物放進微波爐,他做的炒飯就是比她的好吃,簡直莫名其妙!
難道微波食品也有秘訣?
他在另一張椅子坐下,不吃飯,只是靜靜凝望她線條優美的側面,她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心韻亂了調。
「幹麼?」她撇過臉蛋,故作凶狠地瞪他。
他但笑不語,墨眸水波粼粼,深不見底。
她頓時無法呼吸,胸口噎著一股莫名的酸楚。
「你……」她嗓音輕顫,就連握著湯匙的手也不爭氣地顫著。
「怎樣?」他柔聲鼓勵。
她思緒紛亂,萬千念頭閃過,只來得及抓住其中一個。「你的眉角,為什麼會凹一塊?」
「我的眉角?」他一愣,沒料到她會這麼問。「你說這裡嗎?」他撫弄眉角的凹處。
「嗯。」她點頭,忽然覺得自己這問題好無聊,但她就是好奇,早就想解開這個謎。
「這個嘛……」他想了想。「好像是我小時候撞到桌角留下的。」
「你撞到桌角?」她眨眼。「怎麼會那麼不小心?」
他飄忽地微笑。「小時候我爸經常把我關在房間裡,有一天我受不了,跟他起衝突,我想撞他,卻撞到桌角。」
「你爸……把你關在房間裡?」她不敢相信,為何會有這種父親?
「因為他想逼我專心畫畫。」他意味深長地直視她。「也許你不相信,我從小就滿有繪畫天分的,我爸希望激發我所有的潛能。」
「那算是激發嗎?」她茫然,想像年少的他獨自被囚禁在陰暗的房裡,那該有多麼淒清寂寞。「那是壓搾吧?」
「說得好。」他嘲諷地接口。「所以有一天,我忽然什麼像樣的東西都畫不出來了,我爸不得不放棄我,我也終於得到自由。」
他的自由竟是來自父親的冷落。
她悵然凝睇他。「那你媽呢?」
「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頓了頓,接收到她同情的眼神,劍眉一挑。「你今天怎麼突然對我的過去有興趣?以前你從來不問的。」
那是因為從前的她,害怕自己瞭解愈多,就更加對他放不了手,她很清楚,總有一天他會離開她。
一念及此,她心口驀地一陣刺痛。「你如果不想說,可以不說。」
「你總是這麼冷淡。」他似笑非笑地歪唇,她呼吸一凝,警覺自己似乎又傷了他。
他為自己斟一杯冷開水,一飲而盡。
「後來我決定休學,到世界各地流浪,直到我接到我爸的死訊,才又趕回台灣。」他若有所思地把玩水杯。「我葬了他,卻一時不曉得該往哪兒去,就在那時候,我在海邊遇見了你。」
「原來就是那時候。」她怔望他,憶起兩人戲劇化的邂逅,芳心怦然狂跳。
「你記得你第一次看到我的畫的時候,說了什麼嗎?」他突如其來地問。
她愣了愣,閉目回想,她記得那是在一方熱鬧的廣場,她探聽到他的下落,假裝偶然路過,發現他在畫一個街頭賣藝的老人。
他用看似漫不經心的筆觸,素描老人的滄桑,用鮮亮的水彩,描摹對方的強顏歡笑。
那麼鮮艷明亮的色彩,畫的卻是灰濛濛的哀傷。
她當下感到胸口揪緊,一顆心像被切開了,尖銳地痛著,她彷徨驚慌,好似整個人都被看穿了,狼狽不堪。
她倏地展眸,這感覺跟她看到繆思藝廊那位神秘畫家的作品時,竟相彷彿。
「你說,在我的畫裡看到才氣,你記得嗎?」他啞聲問。
她點頭。「我記得。」
她看到的不僅僅是才氣而已,還有一種撼動人心的力量,但她當時矜持地不願說出口。
「其實那時候我還挺高興你欣賞我的畫的,因為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畫出一幅自己滿意的作品了。」他若有深意地低語。
她悵然凝望他。
他微微一笑,大掌捧住她半邊臉頰。「為什麼跳海自殺?」
她震住,急急撇過臉,像只意外遭受攻擊的刺蝟,直覺豎立自我保護的尖刺。「就跟你說了,我不是自殺,是不小心跌落海的。」
「是因為你最敬愛的爸爸去世了,又遭到未婚夫背叛,所以你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對吧?」他凌厲地解剖她心思。「你懷疑這世上還有哪個人會真心對你?與其寂寞一輩子,你寧願就此解脫——」
「不是那樣!」她忿惱地反駁。「我真的是不小心跌下去。」
「為什麼要我跟你結婚?」他毫不放鬆地追問。「為什麼要花錢買我三年?」
「因為你……需要錢不是嗎?」她心跳如擂鼓,血液在體內狂亂地沸騰,熱氣蒸紅了臉。「我就當是做善事,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花錢買朋友。」
「只是這樣嗎?不是因為你想要人陪伴?不是因為你其實很喜歡我?」他轉過她的臉,強迫她直視自己。
他憑什麼這樣質問她?憑什麼像頭猛獸似的,對她的真心虎視眈眈?
她幾乎是憤恨地瞪他。「我怎麼可能……喜歡你?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不要再說謊了。」他溫柔地打斷她。「一直說謊,不覺得累嗎?不痛苦嗎?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你難道想這樣終老一生?」
墨幽的眼潭,映出她驚慌失色的容顏。
她深呼吸。「我說的……是真心話。」
他凝定她,大掌扣住她後腦勺,逼她與自己前額相抵。「我最後一次問你,真的不想再見到我嗎?」
魅惑的氣息,吐在她唇前。
她心弦揪緊。「……嗯。」
「想到我們永遠不會再見,你的心,不會有一點點痛嗎?」
她已經在痛了,已經痛到流血了,淚水在眼裡孕育,即將氾濫成災。
但她不會開口喊痛,不會承認自己需要他,她預料得到,如果將他留在身邊,她只會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
因為她是個不懂得愛的女人,她不知道如何去愛,愛對她而言,是一生無解的習題。
「告訴我,你不會心痛嗎?」他執著地逼問。
「不……會。」她又說謊了,真希望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個謊。
他一凜,僵硬地維持原來的姿勢,然後,他輕聲笑了,沙啞的、諷味濃厚的笑。
「既然這樣,我成全你。」他低喃,輕輕地啄吻她愛說謊的唇瓣,一口又一口,將她所有的謊言,吻進心裡。
「我愛你。」他在吻與吻之間表白,宛如魔法,定住她。
她驚慄不已。
他停下吻,捧住她如芙蓉初綻的容顏,挑釁地勾唇。「你是不是也認為我是說謊?就像你不相信我跟海棠只是單純的朋友,你也不相信我會真心愛你。」
她震顫無語。
他低下唇,吻她最後一次,深刻纏綿,令人心痛——
「以後,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4 16:24:00
第十章
真的不見了嗎?
永遠不見嗎?
想到我們永遠不會再相見,你的心,不會有一點點痛嗎?
「不會的,我的心一點也不痛……」她喃喃自語。
有人說,謊言若是要成真,就是騙自己也相信,連自己都信了,又有誰能分辨得出是真是假?
所以,她不想見他,所以,她不會心痛。
她只是呼吸有點困難而已,只是,胸口悶而已,只是有點慌,心有點亂,六神無主。
只是這樣而已。
柯采庭仰起容顏,怔怔地看掛在牆上的畫,熟悉的痛感再度切割她,但這絕對不是因為她心碎,而是感動。
是感動……
「又一個人在這裡發呆?」陸可蘭澄澈的嗓音悠然揚起。
柯采庭回過眸,凝望比自己大上幾歲的女人,她總是那麼沉靜,那麼安之若素,彷彿就算下一秒即將天崩地毀,也不能動搖她一分。
「可蘭姊。」柯采庭禁不住上前一步,握住陸可蘭的手,涼涼的、修長的手,包容她所有的驚懼。
「怎麼了?」陸可蘭察覺她的異樣,秀眉微挑。
她搖搖頭,說不出自己的心慌,只是握著那纖纖素手,彷彿在海中搖晃的小船,死命攀住能令自己安定的錨。
陸可蘭若有所思地盯著她。「這些畫,有這麼令你激動嗎?」
她靜默地咬唇,不全是畫的緣故。
「還是因為你前夫?」陸可蘭悠悠猜測。
她震驚,凍立原地。
「他有一陣子沒來了,你想念他嗎?」
「不是那樣。」柯采庭顫聲否認,不覺鬆開陸可蘭的手。「我去忙了。」
她狼狽地轉身離開,迴避陸可蘭宛如試探的眼神,也迴避自己的心,匆匆來到藝廊大廳,迎接她的卻是另一個她已經逃避多年的風暴。
那是個女人,站在落地窗前,靜靜地等待著,午後的陽光慵懶地潛入,在她墨黑的發瀑上灑下點點金粉。
「采庭。」她盈盈上前。
柯采庭卻往後退,近乎驚慌,喉腔揪緊,掙扎好片刻,才疼痛地吐出許久不敢呼喚的人名——
「海棠。」
兩個女人,在藝廊附屬的茶座相對而坐,窗外正對庭院,風吹過樹梢,落葉輕盈地飛舞。
柯采庭捧著茶杯,宛若捧著某種古董珍寶,小心翼翼地低唇啜飲。
「我來找你,你不高興嗎?」殷海棠窺探她複雜的神情。
她倏地顫慄,更用力握緊茶杯。「你……為什麼來?」
「我想了很久,不管你願不願意相信,還是應該跟你解釋。」殷海棠悵然直視她。「我跟默凡之間是清白的,我們只是朋友,很單純的那種。」
單純的朋友。
她在心裡覆誦,言語仍蜷縮在唇腔裡。
「你也知道,那時候我跟傳森離婚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不管我跟哪個男人見面,那些媒體記者都有辦法捕風捉影,編出一段獨家秘辛,默凡只是倒楣地被他們選中當男主角而已。我跟他真的是在意外的情況下見面的,他聽說我們念同一間中學,又曾經是好朋友,所以好奇地跟我打探關於你少女時代的一切,如此而已。」
他向海棠……打探她?
「因為他好奇,畢竟你是他老婆,他當然想更瞭解你。」
他想瞭解她?
柯采庭驀地揚眸,迎向一雙溫暖而剔透的眼,她扣住茶杯,緊緊的,指關節泛白。「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殷海棠眨眨眼,彷彿不明白她的問題。
「你應該恨我的,不是嗎?中學時候,我對你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柯采庭咬緊牙關,胸海悄然湧起驚濤駭浪。「你不可能忘了吧?」
「我怎麼會忘?」殷海棠苦笑。「因為我反對你跟荊睿交往,你就把我跟傳森接吻的照片,寄給傳奇看,我們也因此絕交。」
「還有更過分的。」柯采庭深吸口氣,眼眸灼熱地刺痛著,卻強逼自己,勇敢地迎視自己曾經深深傷過的好朋友。「跟你絕交以後,我好幾次在傳奇面前挑撥離間,讓傳奇對你們的感情起疑心,你們會鬧到分手,甚至你後來被迫嫁給傳森,都是……我害的。」
全是她的錯,因為她的小心眼,毀了她最好的朋友一生的幸福。
她很想道歉,卻連「對不起」這三個字都說不出口,因為她犯下的錯,不是滿懷歉意就能彌補。
「跟你無關。」殷海棠彷彿看出她的自責,澀澀地揚嗓。「我跟傳森他們堂兄弟之間的糾葛,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而且,我也不是被迫嫁給傳森的。」
不是嗎?柯采庭震顫。她還以為……
「不是你的錯。」殷海棠溫柔地解除囚禁她多年的枷鎖。「真的不是。」
淚珠成串,無聲地在她頰畔碎落。
「不要哭了,真的不是你的錯。」殷海棠凝睇她,同樣眼泛淚光。「而且當年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早該料到你不是真心想跟我絕交,只是嘴硬而已,可偏偏我也跟你一樣倔。」
兩個倔強的女孩,誰也不肯先向對方低頭,因此錯過一段珍貴的友情。
好笨,真的好笨……
柯采庭悔恨地哽咽,為什麼她這張嘴,就是那麼愛說謊?
「你相信我,采庭,我跟默凡之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我知道……」她早就知道了,默凡從來不曾背叛過她,他從來都是默默地呵護著她,眷寵著她。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還要跟他離婚?」
「因為我不想再傷害他了——」她嘶聲坦承,強忍撕裂胸臆的痛楚。「你不曉得我們結婚這兩年多,我對他做了什麼?我只是一直折磨他而已,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只要他稍微對我好,我就張牙舞爪地反擊回去,像野貓一樣,抓得他遍體鱗傷。你瞭解我是什麼樣的女人,海棠,我根本不懂得怎麼愛一個人,中學時也是這樣,為了把荊睿留在我身邊,我做了好多可惡的事,我知道他對江雨燕特別,就把她推下泳池,看她在水裡掙扎——我就是這種女人,連我自己都不曉得自己下一步會做出什麼事。」
她是危險的,是可怕的,只要她在的地方,就是風暴的核心。
這樣的她,要如何給最愛的人幸福?
「我不想再傷害默凡了,我希望他過得好好的,平安又快樂……」而她會祈禱,每日每夜,求上天賜福予他。
「所以你是愛他的,對吧?」殷海棠輕聲問,音色溫暖和煦,融化她冰凍的心房。
她淚如雪崩,不斷地墜落。
「他也愛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哀傷地點頭。「他告訴過我。」但她不能相信,怎麼可能有人真心愛她?她又有什麼值得可愛的地方?
「你有沒有想過,他愛的,就是你很討厭的那個自己?」清柔的嗓音,牽動她心弦。
她震住。「什麼?」
「他跟我說過,他不希望你逃避從前的自己,為了刺激你恢復記憶,他甚至不惜請模特兒來家裡演那齣戲,他說,過去的一切組成了現在這個你,不管別人喜歡或討厭,他都希望你找回自己。」清澈的眼潭映出她蒼白的容顏。「你認為一個男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這樣對一個女人呢?」
「因為……愛嗎?」她震顫不已。
「當然是愛。」殷海棠淡淡地笑,笑容迷離,微蘊憂傷。「所以去找他吧,采庭,不然你真的會永遠失去他,就像我失去傳森一樣。」
永遠,失去。
若是不去找他,她會永遠失去他,從此再也不能見到他,不論他是歡喜或悲傷,她都無從知悉。
這樣不好嗎?或許這樣最好吧,遠離她,遠離風暴的核心,對他而言,難道不等於重獲自由與平靜?
這樣……最好吧。
柯采庭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鼓勵自己。她做得沒錯,她的選擇是正確的,雖然她因此覺得痛,心慌意亂。
但她可以承受那痛,可以忍著,直到不痛的那天來臨。
她可以的。
於是她日復一日地上班、下班、回家,像個無魂的娃娃,日復一日地啃噬寂寞的滋味,她早就習慣的滋味。
終於有一天,她熬不住夜夜失眠,慌得逃回家,逃向那群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他們果然遵守諾言,熱情地迎接她,張管家為她拂去一身的風塵僕僕,冰嬸煮了一桌豐盛的家常料理,福伯為她剪下庭園開得最美的鮮花,小菁將她的被窩整理得又香又軟。
她回到「家」,休憩疲憊的身心,傷痕纍纍的靈魂也因此得到些許撫慰。
她本可以振作的,如果不是偷聽到他們提起她的前夫——
「姑爺跟小姐應該很久沒見面了吧?」張管家悄聲問。
「應該是。」冰嬸也小小聲地回答。「上次姑爺回來跟我們道別,就說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可能不回台灣了。」
「他真的不再回來了嗎?」張管家擔憂。「那小姐怎麼辦?」
「我也不曉得啊!」冰嬸歎息。「搞不懂他們倆為什麼離婚?明明是那麼天造地設的一對。」
天造地設?她跟默凡嗎?他們怎會那麼想?她跟默凡根本不相配……
「對了,姑爺上次回來,不是把畫室的鑰匙交給你嗎?你怎麼不拿給小姐?」
「是姑爺吩咐的,除非小姐主動開口,才能拿給她。」
「為什麼要小姐主動?畫室裡到底有什麼秘密?」
是啊,那裡頭究竟有什麼?
柯采庭心念一動,從藏身之處走出來。「給我吧。」
兩個老人家嚇一跳,私下竊語被聽見了,都是一陣尷尬,面面相覷。
「鑰匙給我吧。」柯采庭放柔嗓音。「我也想看看裡面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張管家將鑰匙交給她,她捏在掌心,感受金屬的冰涼,來到畫室前,開了鎖,步履卻在門前躑躅,久久踏不進去。
或許,她是有些害怕,怕在裡頭看見自己不想看的。
過了許久,她才忐忑著,走進李默凡的聖域。
室內空曠,所有的畫具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是空的?
柯采庭茫然環顧週遭,他留下的是一間空畫室,什麼都沒有?
不對,不是空的。她迷惘的目光鎖定角落,那裡,排著一幅幅畫,每一幅都用黑布罩上,依序排列。
她恍惚地走過去,隨手拉出其中一幅,掀開布幕。
有片刻時間,她看不懂畫上畫的是什麼,畫面明明白白地映入眼底,視覺卻無法解讀。
那看來是人物畫像,是個女人,站在餐桌前,藕臂奮力掃落一桌杯盤。
那是個出色鮮活的女人,她感覺到憤怒,感覺到無庸置疑的生命力,女人的眼眸灼灼,燃燒著狂野的熱情。
那是……她!
柯采庭霎時頓悟,驚駭地瞪著眼前色彩鮮明的畫像,這幅畫的主題是她,盛怒的她。
可在強烈的怒火裡,他同時捕捉到她的陰鬱,灰暗不起眼的寂寞,躲在明亮的色調裡。
她看著畫,呼吸暫停,胸口劇烈地撕痛,彷彿一顆心被血淋淋地剖開了,脆弱地攤在陽光下。
她再抽出另一幅畫,主題還是她,少女時代的她,在月色蒙昧不明的暗夜,孤單地為一朵朵遭她剪壞的花蕊堆起花塚。
每一幅畫都是她,絕望的她,生氣勃勃的她,無助地抵抗寂寞侵略的她。
他說過,藝術是講fu的,所以他不畫她。
他說謊!
他明明畫了這麼多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解剖她,她在他畫筆下疼痛,哀傷泣血。
她被他看透了,無所遁逃,但同時,她也看透了他。
他就是「繆思藝廊」裡那些抽像畫的作者,這些絢爛迷幻的色彩,揮灑的是同一種悔恨與哀愁。
他就是「他」,是牽動她心靈的天才。
可惡!為什麼不告訴她,為何要瞞著她?她被他騙得好苦,好苦……
柯采庭倏地哽咽,拾起話筒,立刻撥到藝廊,接電話的是陸可蘭。
「默凡就是那個畫家,對吧?」她沒頭沒腦地問。
陸可蘭卻像早有心理準備,鎮靜地回話。「沒錯。」
她震撼。「為什麼他不告訴我?」
「有很多事,一開始說不出口,後來便再也無法坦白了。」陸可蘭悠然長歎。
「他在哪裡?」她顫聲追問。
陸可蘭默然不語。
「告訴我他在哪裡!」她拉高聲調,瀕臨崩潰。「你一定知道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她不相信,不相信與他從此斷了音信,他與她之間的牽絆,誰也剪不斷。「告訴我默凡在哪兒。」
「采庭……」
「告訴我!拜託你別瞞著我了,求求你……」她要去找他,無論如何要再見他一面,她有好多話要問他,有好多心事想跟他說,她必須見到他。「可蘭姊,是他不准你跟我說的嗎?是不是?」
那時,他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毅然離去?
他恨她嗎?恨她不懂他的愛嗎?恨她從來不曾溫柔地回報嗎?
「可蘭姊,我拜託你告訴我……」她哭了,嚶嚶抽噎,彷彿即將斷氣,從不曾在誰面前哭得如此傷心,如今卻抱著話筒,哭得像個孩子。
因為她總算領悟,什麼叫做永遠地失去,那是窮盡一生都彌補不了的遺憾,一世圓不了的缺。
那會是從自己身上剝離,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肉片片剝落……
「聽我說,采庭。」季海奇的嗓音忽然從線路另一端傳來。「雖然我不確定默凡在哪兒,但你可以去巴黎找找看。」
「巴黎?」她倏地握緊話筒,像溺水的人抓抱浮木。
「我跟他就是在巴黎相遇的,第一間藝廊也是開在那裡。」季海奇解釋。
「第一間藝廊?」她愣住。「你是說——」
「沒錯,『繆思藝廊』的幕後負責人就是默凡。」季海奇意味深長地低語。
而她驚慄不已,掛斷電話後,仍傻傻地凝立原地。
默凡是「繆思藝廊」的經營者,而且擁有的不只台灣這間藝廊,甚至在巴黎也有一間?
他根本不缺錢,完全不是她之前所想像的那種潦倒街頭的窮畫家。
既然他不需要錢,又為何答應與她結婚的交易?他不覺得備受侮辱嗎?
柯采庭倉皇尋思,忽地,她在其中一幅畫的邊角,發現一張嵌入的紙片,她抽出那紙,驚覺那是一張支票。
當初她買下他的支票,他竟未曾兌現,又悄悄還給她了。
柯采庭震撼,某種強烈的情感在體內排山倒海,捲走了她所有的精力,她全身虛軟,跪倒在地。
從來不是錢的緣故,他答應跟她結婚,跟金錢無關。
我愛你。
她想起他離去前,留下的那句宛如魔法的咒語。
他愛她。
當初,是愛迫使她提出交易,也是愛促使他接受交易,他們交易的從來就不是金錢,而是無價的愛情。
他愛的,就是你很討厭的那個自己。
「真的嗎?默凡,難道你……真的愛我?」她盯著支票,痛楚地呢喃。支票上的數字堆砌的不是金錢的重量,而是對她輕忽愛情的嘲弄。
她在畫室裡痛哭,看著一幅幅以她為主題的畫像,那是對她最嚴苛的批判,也是最包容的憐惜,她看到作畫人內心的掙扎與糾結。他深深地愛著她,卻難以用言語表達。
他只能畫,用一枝生花妙筆,銳利地剖白她,更剖白自己,在他筆下,她看到兩個為愛癡狂的傻瓜。
她現在總算懂了,為何他交代張管家除非她主動開口,不能將畫室的鑰匙交給她。
因為他要她打開他的心房時,同時也打開自己的,唯有兩顆心赤裸裸地坦誠相對,他們才不會傷害彼此。
她懂了,懂得他留下的關於愛情的線索。
「我會找到你的,默凡。」她堅定地握緊鑰匙。「一定會。」
畫裡,是一片碧海藍天。
一個女人站在崛起的礁巖上,亭亭玉立,海風輕柔地捲起她白色的衣袂,墨發翻飛如瀑。
她懷裡抱著一盆花,是晚香玉,潔白的花蕊開在綠葉間,花顏燦爛地綻放,如同女人唇畔開的那朵甜笑。
是的,她正笑著,羞怯且甜蜜,像藏著某個不可說的秘密。
鏡頭拉遠,畫布前,坐著一個男人,癡傻地望著畫中女子的笑容,研究著那笑裡藏的秘密。
那會是窮極他一生都不可解的謎題嗎?
他苦笑,擲落畫筆,這畫是他親手畫出來的,卻連他自己都解不開這個謎,作繭自縛,也不過如此。
也罷,反正他困坐在這心牢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有個名為愛情的小偷,早在很久以前便竊走他神魂,失魂落魄的他於是盲目,自願獻出最寶貴的自由。
每日每夜,他都期盼著牢外有誰走過,替他拿下鑰匙,開啟牢門,後來他才發現,鑰匙原來一直握在自己手上,只是他選擇忽視。
他自己不開鎖,寧願被愛情俘虜。
「所謂的愛情,就是會讓人變成失去理智的傻瓜嗎?」
李默凡盯著畫,喃喃自語,嘴角噙著嘲諷,眼潭卻是溫潤地染漾笑意。
是自願的,所以就算傻也情願,無怨無悔。
他選擇繼續坐在畫前,思念藏身在畫裡的女子。相思的滋味其實並不難嘗,如果是甘心等待。
潮來,潮往,海濤悠悠地唱著永不絕響的歌,夕陽西落,迷離的霞色染遍了天空,夜幕將臨。
忽地,他聞到一陣香,淡淡的,卻絕對誘人的芬芳,香氣從他身後沉靜地飄來,撩撥他神魂。
是晚香玉。
他回頭,果然看見一道纖美的倩影,她就如同他畫裡一般,一身潔白,裙袂飄飄,櫻唇含著羞澀的笑。
他心跳頓時加速,猶如脫韁野馬,不聽話地奔騰。
「你終於找到我了。」他微笑,幾分欣悅,幾分惆悵。
「我找了你好久。」她坦承。「從巴黎到紐約,幾乎跑遍了全世界,我早該料到的,最思念的人總是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我一直在台灣。」他低語,眉宇飛揚著得意,像個竊喜惡作劇成功的淘氣男孩。「就在我們初次相遇的海邊,等你。」
「你很壞,還要你的好朋友騙我你可能在巴黎。」她嬌嗔。
「我沒那麼說,是他自作主張亂猜的。」他喊冤。
但不論嬌嗔或喊冤,都是情人間親匿的鬥嘴,誰也沒生氣,只有心口融化一腔甜。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柯采庭慎重地強調,粉頰如初開的薔薇,紅灩灩的,秀色可餐。
他心動地凝視。「什麼事?」
「那天,我真的不是故意從這裡跳下去,那是意外。」
「又來了。」他作勢翻白眼。「你一定要跟我辯到底嗎?」
「是真的!」芳容更艷。「我真的是不小心跌下去,因為發呆,腳絆了一下。」
「喔?」他顯然還是不太相信。
她嗔睨他一眼。「只是跌下去以後,我放棄浮上來而已。」
「為什麼?」他總算開始相信她的話,皺了皺眉,正襟危坐。
她輕輕咬唇,初次對人說出深埋的心事,有些困窘。「我讀中學的時候,曾經把一個女孩推落泳池,只是因為嫉妒,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水裡浮沉,那時候有個男孩,不顧一切地跳下水救她。」
「是你的初戀男友。」他深沉地接口。
她訝異地望他。「你知道?」
「我聽海棠提過。」他解釋。
她怔愣,接著,悵然頷首。「沒錯,就是他,那時我看他把那個女孩救起來,滿臉焦急地替她做人工呼吸,我覺得好空虛。」
「空虛?」
「我想,如果是我溺水,他大概不會這樣救我吧……」她苦澀地斂眸。「那天掉下海,我忽然想起這段回憶,忽然就覺得……好寂寞、好淒涼,我不想再活在這世界上了,活著也沒意義,我永遠只是孤伶伶一個人,連生命最危急的時候,我都沒有一個可以呼救的對象,沒有人會救我。」
他震顫地望她,在聽她如此自白的時候,有股深切的衝動,想緊緊地擁抱她,憐愛她。
但他知道,現在她需要的,是勇敢面對自己內心深處最陰暗的恐懼,那是她自己豢養的獸,她必須自己斬除。
她彷彿也感受到他的疼惜,揚起眸,朝他送出一抹淺笑。「所以當你救起我的時候,其實我是很高興的,真的很高興,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得救了。」笑意稍斂。「可惜我那時候還是不懂得怎麼表達,我應該對你說謝謝的,卻對你說了那麼傷人的話。」
「你問我是不是為了得到報酬才救你。」他歎息,至今仍深深記得當時的憤慨。
「我很可惡,對吧?」她歉意地顰眉。
他搖頭,伸手握住她柔荑,拉她坐下,將她輕輕地擁進自己懷裡。
她瞬間紅了眼眶,偎在他胸膛,傾聽他有力的心跳。「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心卻還是那麼醜陋,我不敢對任何人付出真心,就算喜歡你,也不敢對你說,還用那種不可理喻的方式傷害你。」
「你只是害怕而已。」他輕撫她的發,柔聲安慰。「你害怕承認自己對我的感情,更怕我看出來你是愛我的,所以才豎起滿身尖刺,就像仙人掌那樣保護自己。」
當他畫她的時候,他就愈來愈懂她,也不由自主地,愈來愈愛她。
愛這個習慣說謊又怕寂寞的女人。
他悵然微笑,低頭吻了吻她髮際。「其實我也很怕愛的,我對愛情的恐懼不會比你少,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對你坦白心意。」
「嗯,我現在明白了。」她仰頭望他,水樣的眼波溫柔地癡纏他。「你答應跟我結婚的時候,其實就喜歡我了,對不對?」
他笑了,方唇埋進她性感的頸弧。「或許更早吧。」
還更早嗎?她心韻迷亂。
「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會一次次跟你巧遇?」他綿密地吻她。「你來找我,也得我願意讓你找到才行啊。」
她瞠目。「你……真的很有心機耶。」
「誰教你讓我第一次見到你,便莫名其妙迷上了。」
「你迷上我?」她不敢相信。「可我有哪一點值得你迷戀的?」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似真似假地感歎。「一個不會說謝謝,從來不道歉,盛氣凌人又滿身是刺的女人,我到底愛上她哪一點?」
他說得可憐兮兮,表情也裝得可憐兮兮,她聽了,卻忍不住噗哧一笑。
曾經懷疑脾氣嬌縱的自己,有哪裡值得他憐愛?但他如此半戲謔的表白,卻藏不住濃濃的情意。
他的確是愛她的,她聽得出來,感受得到。
只是——
她揚起臉,水眸噙淚。「我很怕我以後還是會不小心傷到你。」因為她真的很壞,壞了這麼多年了,一時也很難學會對人體貼。
他看透她的驚懼,微笑地親吻她的唇。「只要不說謊就好了。」
「只要這樣就可以嗎?」她不確定。
「只要這樣就可以了。」他堅定地點頭。「我也會學著表白真心,我們都學著勇敢一點,就不會傷害彼此了。」
學會勇敢,學會付出,不藏心。
她凝睇他,他也回看,兩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最真摯濃烈的情感。
然後,他低下頭,再度攫吻她的唇,親匿地蹂躪著,一口一口,不罷休地佔有。「這張嘴,還是比較適合接吻。」
他沙啞地評論。
她輕聲笑了。「不適合說謊嗎?」
「偶爾為了調情,可以。」他開出條件。
「那麼我可能還是會常常說謊了。」她伸手勾住他肩頸,教他吻得微腫的唇,艷紅性感。「因為我想一輩子跟你調情。」
他震動,忽地抵擋不住體內狂湧的情慾,大掌扣住她後頸,強勢地吻她,彷彿永遠要不夠。
「我愛你。」她嬌喘細細地告白。
「再說一次。」他要求。
「我愛你。」
「再一次。」
「愛你,愛你,愛你……」
「噓。」他止住她,已經夠了。
有時候,千言萬語,比不過一個纏綿的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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