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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夫·馬拜]傷逝[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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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29:05
標題:
[伊夫·馬拜]傷逝[全文完]
傷逝
作者:伊夫·馬拜 譯者:彭偉川
安娜痛了一晚上。沒有呻吟。朦朧中,我覺得她起床的次數比前幾天晚上更多,離開的時間也更長。六點左右,她搖了搖我的肩膀,說:
“原諒我弄醒了你,不過,我想是那回事……”
她給我描述了子宮收縮的情況,仍然很沒有規律,但很頻繁。最近一個月,她買了許多關於分娩的書,書中證實,她感覺到的正是即將分娩的跡象……我馬上起床,打電話給醫生。醫生回答說,必須馬上去醫院。助產士打電話給他時,他會去找我們的。
我很窘迫,但絲毫沒有流露出來。我把婦科醫生的囑咐告訴了安娜。她一邊聽,一邊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補充說:“是的,確實是這樣……應該去醫院。”她垂下眼睛,然後又抬起頭,望著我的眼睛。她四肢發抖,一副沮喪、驚慌的樣子。我把她摟在懷裏,安慰她。
她平靜了下來,走進浴室,洗澡、化妝、梳頭。像往常一樣,但速度加快了。
我也開始穿衣服,表面上顯得很平靜。
她穿衣服時,把緊身衣褲繃裂了。我幫她另外選了一件,藍色的。
“慢慢來……我們不急……”
她走進我們為嬰兒而准備並已佈置好的房間裏,把她認為住院所需的東西全都放到一個她幾星期前就已經准備好的小手提箱裏。她的裙子很寬大,把她圓鼓鼓的肚子幾乎全遮住了。
“前天,還有人叫我小姐……”
“也許是想惹你生氣……”
她笑了。
我們走出家門。我用鑰匙把門鎖了幾圈。——以前可從來不這樣做。當電梯下行時,安娜縮到我懷裏:
“我希望這回是了……我幾乎不再宮縮了……”
“別擔心……如果不是的話,我們回來就是。”
我扶她坐進汽車。她的精神似乎放鬆了。
天幾乎還沒亮。九月了,仍像剛結束的夏季一樣。街上空空蕩蕩的,很幹淨。空氣還是挺清新的。太陽發白。我把車開得很慢,很謹慎。跟在我後面的一個出租車司機急了,按著喇叭趕走了我,還朝我晃了晃拳頭。我沒有理睬。我們繞著星形廣場拐彎。有時,太陽照在安娜臉上。她眨眨眼睛,朝凝視著她的我轉過頭來,露出了微笑。我知道她害怕了。我也害怕。她知道這點。
我們來到了醫院。道路是陌生的,但我輕易地找到了,這使我感到很驚奇。我們按照門衛的指示,上了四樓。進門時,他友好地朝我們遞了一個眼色。
我們來到一個圓形的大廳,走廊四通八達。我們對面的牆上,嵌著一個圓圓的電子掛鐘。鐘下有張布滿雜志的木桌,桌子四周有幾張醜陋但很舒適的扶手椅。我讓安娜坐下,自己去找護士。護士打著呵欠,要我等等。我回到安娜身邊,對她說:
“她們全來看你……”
她沒細問。也許,她覺得我也沒有更詳細的東西可告訴她。我翻著雜志,安娜則咬著自己的指甲。
助產士在護士的帶領下來到我們面前。顯然,我們的到來打擾了她的美夢:
“我剛剛睡著……我一夜沒合眼……來吧,夫人……跟我來……”
安娜離開了我,走遠了。我坐了下來。只要檢查沒有結束,我就在想像最壞的結果,然後強迫自己什麼都別想,但總是做不到。
助產士回來了,臉色比剛才還要難看。安娜跟在她後面,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你們來得太早了……不是今天生……也許今晚吧……但明天可能性更大。”
“我們該怎麼辦?”
(我希望她這樣回答我:“先生,別擔心……您的夫人將留下來,我們會觀察她的……”)
“這樣吧,先生,你們必須回家……該來的時候再來……”
我謝了她,跟她道了別。她走了。
安娜,我想這種不合時宜一定使她很傷心。她說:
“我寧願這樣……我沒跟你說過,我的助產士每個星期天都不在巴黎……她要今晚或明天才回來……我寧願等……她很瞭解我……我希望她能在場……”
我回想起每週在那個助產士家裏的情景,有幾天晚上,安娜試圖在家裏重新練習她當天下午學會的動作,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安娜高興地摟著我。她在猜我為什麼憂心忡忡:星期一早上的麻煩、塞車……她撫摸著我的手,問:
“你在想什麼?”
“想你……想他或她……你不太累……當然……我知道你……你會告訴我你精神抖擻……”
她笑了:
“一點沒錯。我准備跑它一小時呢……”
“你不太難受吧?”
“不,不,這很奇怪……我們到達時宮縮又開始了,但現在停了……行了,別擔心……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會很好……”
我責備起自己來:該安慰的是她,現在反倒讓她安慰起我來。我說:
“我一點都不擔心……別以為我在擔心……你知道,誤會是經常發生的……我妹妹奧迪勒去了三次醫院才住下來……第一次生孩子,怎麼可能知道?甚至生二胎三胎,也不敢完全肯定……”
我們又上了電梯。我看著安娜:她是那麼漂亮,盡管看起來很疲憊……我吻了她。看著我們離開的門衛微微朝我們揚揚手。他並沒有覺得特別驚訝。
一到家,我就打電話給醫生:
“不,不,不是今天生,助產士認為我們應該今天晚上或明天再去……”
“我說,先生,這問題不大……那個助產士讓你們回家之前應該給我打個電話……必須回醫院。我打電話給那個助產士,然後馬上去找你們……事情鬧成這樣我真感到遺憾……好了……別擔心……”
安娜感到很苦惱,她一直在聽我們說話。我把她摟在懷裏。
“最好現在就……你最好早點解脫,最好……”
“是的,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我希望我的助產士在場……那個在醫院裏給我作檢查的女人,我根本不認識她……她看起來不稱職……”
“你知道……所有的無痛分娩法都大同小異……再說,我們剛剛見到的那個助產士好像訓練有素……那是一家很正規的醫院……我這樣說並不是為了安慰你,而是因為它的產科服務享有盛名……你沒有任何理由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怎麼說呢?
我又提起手提箱,重新把門關上……
現在,天已經亮了。幾個家庭主婦已匆匆前往市場,幾個孩子朝教堂走去。
安娜不再傷心了:
“奇怪,我突然感到非常高興……幾小時後我們就將有個孩子了……你意識到……啊,假如那些人知道……我想跟他們說……哎,我們有時間……我餓了……請我吃飯吧,我想吃頓好早餐……”
她的這種欲望使我感到很高興。我又找回了安靜、健壯、豪放和滑稽的安娜……現在才七點半。我們來到了醫院。在這個區,沒幾家咖啡館是這麼早開門的。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我們臂挽著臂走了進去。有個已經醉了的顧客,肘支在櫃檯上,注視著安娜。安娜根本沒有理睬他。剛坐下來,她就大聲地點東西:
“給先生來一大杯牛奶咖啡,我要一杯雙份清咖啡,幾個羊角麵包,要大的……”
她胃口真大。我樂了。我們慢慢地吃喝,沒有說話。當我們走出咖啡館時,太陽已升得很高很高,天空無雲,空氣已很溫暖。天氣將非常好。
在醫院裏,門衛已經換了。他對我們愛理不理的。
我們沒有向他問路。
助產士也換了。她熱情地接待我們:
“是的,您的醫生打電話來了……請跟我來,夫人。”
我坐了下來,繼續翻雜志。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已掃過一遍大標題。旁邊,有一個胖胖的女人,我只能看見她的大腿和肥大的屁股。她像掃把,又像刷子,把桌子椅子擦得幹幹淨淨,差點把我也掃掉。我站起來,免得妨礙她工作。她謝了我。一個護士推車過來,車上有托盤、大咖啡罐和牛奶罐,還有黃油和果醬。她經過我面前,消失在一條走廊盡頭。早餐供應開始了。
助產士回來了,把我帶到一個小房間裏。安娜躺在一張翹起的窄床上,臉色蒼白得讓我大為驚訝:
“怎麼樣?”
“我有點痛……還沒有真正開始……在產科醫生的建議下,她給我打了幾針催產……她想,晚上應該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有時間……現在幾點了?”
“九點十分……”
我看了看窗外:院子裏,幾個護士在激烈地爭辯。一輛救護車突然飛馳而到,她們立即四散。樹還是綠的,街上空無一人,百葉窗關著。巴黎在沉睡。誰也不知道,安娜在這個房間裏准備生孩子。
我監視著她。有時,她朝我做做怪臉。宮縮又開始了,越來越痛。那個助產士又回來了:
“尤其是不要著急……保持安靜……痛嗎?”
“是的,有點痛……”
安娜臉紅了:這種承認使她感到難為情。我抓住她的手,吻了好多次。
“……我得做做呼吸運動……我都記不太清楚了……”
在接下去的兩個小時中,宮縮間隔時間很長。助產士每半小時就來檢查一次,把變化的情況告訴醫生。
照看過她的那個助產士走了,安娜感到很擔心。她把醫生的囑咐全都拋諸腦後。她害怕了。醫生答應派他的一個女助手來。這消息使安娜放心了一點。安娜轉來轉去,想找一個舒服的姿勢,但沒找到。呼吸運動毫無作用,她感到越來越疼痛。我馬上去通知助產士。助產士過來又給她打了一針。
接著,她對我說:“醫生決定再加快速度。”
我回到安娜身邊:她的雙手濕漉漉的,緊緊把握著我的手;額頭布滿汗珠,頭發黏在上面。她小口小口地呼吸著,這樣應該能減輕疼痛!
“無濟於事……一點都沒用……我很痛……非常痛……我肯定堅持不到今天晚上……”
助產士回來了。我走了出去,讓她自在地給安娜作檢查。安娜不停地發抖。當助產士在室外找到我時,她微笑地對我說:
“比我想像的要快。我想,兩小時內就能大功告成。”
十二點二十分了。我光顧著安娜的反應,沒注意時間的流逝。我很驚訝,時間過得這麼快。但我覺得還不夠快。
我在安娜身邊坐下,跟她瞎扯,向她描述著窗外的屋頂和樹梢。我輕輕地扭過頭,看著半開的窗口。但她沒有聽。她很痛,現在痛個不停,她幾乎聽不見我說話。
她擔心起來:
“她為什麼還不來?”
“要我打電話嗎?”
“是的,要打電話給她。”
人們告訴我,助醫已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了,她很快就會回來的。在樓梯上,我遇到了幾個來訪者,抱著鮮花和禮物。也許,有人剛剛經歷了我正在經歷的時刻。
助產士正在給安娜按摩肚子。安娜翹起的大腿流著幾道血。我不敢看她。
“情況很好……我又給她打了一針……她的痛苦會減輕的……”
助產士走了。安娜輕輕地哭起來。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我也想哭,差點忍不住。
“我肯定不能堅持到底……我再也不能……”
我的無能和痛苦使我自己驚慌起來,我與剛剛產生的恐慌鬥爭。我看了看表:
“一點半了……助醫馬上就到……來,和我一起呼吸……”
她緊攥著我的手指,每宮縮一下,她的指甲就掐我的掌心一下。
“我渴……”
我遞給她一杯水,扶著她喝了幾口。又是一陣宮縮,她呻吟起來。我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助產士進來了,後面跟著一個長發婦女:
“您等的人來了……不是嗎?……先生,您能不能出去一會?我們要給您太太作檢查……”
我再次走了出去。我聽見安娜在輕輕地喊叫。檢查在持續。我想像著最糟的煩惱,對自己說,以後再也不要孩子了……助產士打開門,臉上總那麼笑盈盈的:
“很快了……我們去叫醫生……在您的太太進入產房之前,您可以去擁抱擁抱她……”
安娜似乎平靜下來了:她的眼睛閃閃發亮,當我走過去吻她的額頭時,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說:
“好了……再努力一把,一切都將結束……你很勇敢……她們叫醫生去了。醫生很快就會去那裏。”
一個護士回來了。我吻了吻安娜的唇,心想,這也許是最後一個吻了。安娜看著我,臉上露著微笑,朝我揮揮手。我離開了她。
助產士發現我很驚慌,便安慰我說:
“別著急。一切都將正常。嬰兒不大,三公斤左右。已露出來了,很快就會生。別走得太遠。”
我無事可幹。這種無用使我很難忍受。我決定走一走,於是大步走下樓梯,朝門口走去。
我去早上我們吃過早餐的那家咖啡館。顧客們在賭馬,他們端著酒杯,站在電視機前,等待比賽報道。老闆認出了我,見我獨自一人,也許猜到了我焦躁不安的原因。他朝我笑笑,向我指著遠離吧台的一個座位。我試圖想像著離這裏幾百米的地方發生的事。安娜一定在受苦,沒有胃口地嚼著我都忘了是自己給她買的三明治。想到這,我不禁傷心起來。電視中,記者在報道橄欖球比賽,他的話左右著觀眾的評論和酒杯、酒瓶、咖啡杯的撞擊聲。我望著掛在日歷上方的鐘。日歷是去年的。三點一刻了。我付了錢,走出門外,回醫院去。我注意不要走得太快。我離開安娜還沒有一小時。我換了好幾條人行道,以延長回去的時間。我甚至在太陽底下的一張長凳上坐了一會兒,觀察著行人。他們習慣在星期天下午散步,中午在家裏吃了一頓好飯,臉還紅紅的。他們是到森林裏去。天氣很好。我獨自一人……如果他們知道……
在醫院門口,我遇到早上見過的一個產科護士,她見到我低下頭去:我立即擔心起來,是不是出了事,她不敢告訴我。我想問問她,可她走遠了。我沒有堅持。
我一出電梯,就看見了助產士,她懷裏抱著一個眼睛緊閉、包著白布的嬰兒。她叫住我:
“恭喜你,先生,您得了一個漂亮的小男孩……”
我看著他……我默默地看著他……他身上很幹淨,臉又紅又光滑,腦門上長著細毛。我很想摸一摸他,但又不敢。助產士把他抱走了,說:
“過一會兒,您可能更長時間地看他。”
“我太太怎麼樣?……”
“很好,一切都很順利。呆會兒,您也可以看見她。”
我急忙跑到一樓的電話間去給我母親打電話:
“您有孫子了……他很漂亮……一切都好……是的,很好……我很高興……擁抱您……”
我又飛快地跑回樓上,要見醫生,想謝謝他。醫生已經走了,有急診。他的女助手告訴我:“他向您表示祝賀。孩子很漂亮,一切都很順利……”
那麼說,覺得他漂亮的不是我一個人……助產士從嬰兒室回來了,她把孩子交給了那裏的保育員:
“他三公斤半……今天晚上兒科醫生將給他作檢查,之後您就可以去看他了……”
“我太太安娜,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剛剛看過她……她醒了……33號房間,右邊。”
我跑去敲了敲門,進去了。
安娜躺在床上,臉還有點白。她朝我微笑著。我吻了吻她的唇,又撫摸著她的頭發。她說:
“我給你生了個漂亮的孩子……你看見他了嗎?……助產士剛才告訴我,他七斤……”
我不停地吻她的手,看著她:
“你呢?感覺怎麼樣?”
“不錯,很好,出乎意料地好。一點不累。他們讓我睡著了,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孩子一洗幹淨我就醒來了……他很可愛,我相信……”
“他現在在哪?”
“在嬰兒室。在這裏,出於衛生方面的考慮,他們不讓嬰兒跟母親呆在一起。他們擔心來客、噪音、聊天……總之……這種方式……”
我覺得安娜比我要冷靜得多,放鬆得多:我再次欣賞她身上的這股力量。
“必須打電話給你父母,我父母,我的兄弟們,帕斯卡爾、教母和瓦索……我答應過他們。”
我們先後打了電話。她說得比我詳細。她可以說得一點不錯。尤其是孩子的重量,她覺得特別重要,必須告訴別人。我知道,長期以來,她就怕生出一個體弱或早熟的嬰兒。
她不斷結識別的朋友,她認為絕對有必要通知他們。
我離開了她一會兒:我需要走一走,一個人呆一會兒。
在外面,我只看見我周圍的人,跟上午一樣。我慢慢地走著。激動、等待使我頭昏腦脹。我又累又高興,已經西斜的太陽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我向報販打聽花店的地址,他告訴了我。我買了一大盆花,差點拿不動。
我精疲力竭地來到安娜的房門口,把這棵植物放在床頭櫃上。那紅色的花朵看起來像葉子一般。
帕斯卡爾來了。她對安娜提了一大堆關於她的教子的問題……還有分娩……
助產士進來,告訴我們一些關于嬰兒的最新情況。在我的要求下,她又說了些分娩的情景:
“您太太當時宮縮得厲害……很難讓她放鬆,無法安慰她……直到醫生來臨她才平靜下來……還有……夫人,您記得清您分娩時的情景嗎?……因為,不要對這種事留下可怕的記憶,這很重要。”
安娜露出了微笑,回答說:
“啊……當時發生什麼事,我已記不太清楚了……重要的是孩子生下來了……而且平平安安……我曾聽到有人說:‘准備保溫箱……’當時我很害怕……後來,我就睡著了,什麼都記不清了……”
“是的……准備保溫室,這是常規……問題是我們說得太大聲,讓您聽見了。至於您失去記憶……這很簡單……在最後一刻,醫生希望您睡一會兒……您現在覺得怎麼樣?”
“很好,很好……我准備起來……”
“啊,太好了!在這幾天裏,您還會有點痛……如果很痛的話就告訴我……現在,盡量睡一會,好好休息。這些事我們明天再談……今晚,您吃這些藥片就行了……再見,夫人……”
我送她出去。
“再見,先生。”
“再見,夫人……謝謝。”
安娜的手腕上戴著兩只塑膠紙做的手鐲,上面刻著她的名字和孩子的性別、號碼。她向我伸過一隻手來,我雙手把它握住。
“你給我生了一個漂亮的孩子……謝謝……”
天黑了。帕斯卡爾走了。安娜突然感到累了。她睡著了。我離開了她。
回到家裏,我打電話給一個朋友,邀請他吃晚飯。我和他幾乎是默默地在街上走了大半夜。我已經開始回憶了。
當我精疲力竭地躺下來時,天已經亮了。昨天,我兒子出生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30:00
二
在醫院裏,護士們態度和藹。安娜七點鐘就醒了。分娩第二天,醫生就讓她起床,在房間裏走一會兒。房間裏擺滿了親戚朋友送的花束。每天十點鐘,後來是每三小時一次,護士把嬰兒抱來給她。眼下,她得教孩子正確地吸奶,同時自己也要學會餵奶。她在乳房上抹了一些消毒水,把奶頭伸到孩子嘴邊,孩子馬上就吮住了奶頭。迅速地喂了一小會兒奶之後,她又在輕度發炎的乳圈上塗了一些藥膏,防止乳頭開裂。
她感到心神不定:她覺得懷裏的孩子很陌生。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生了孩子。她平靜地看著他,特別想知道自己會不會有奶,奶夠不夠,好不好。嬰兒貪婪地吸著奶,弄得她很痛。她笨拙地抱著他,但自己竟激動不起來,她為此感到很傷心。她覺得自己是在演戲。當我去看她的時候,我發現她精神緊張,人很疲憊,常常淚水汪汪。我想安慰她,但無濟於事。如果不是醫生告訴過我這種反應很正常,很常見,我會跟她一樣不安的。
負責餵奶的護士把嬰兒抱來遞給我。我不會抱。她教我手往哪放,給我作示範。我在安娜的床上方害羞地試了好幾次,小心翼翼……
“他多漂亮啊,已經這麼結實了……”
兒子沒睡醒,那副怪樣惹得我笑起來。他睜開眼睛。毫無疑問,他沒有清楚地認出我來。護士告訴我,新生兒前幾天是看不見東西的。我把孩子遞給安娜,她又得鍛煉餵奶了。她的奶還沒有上來。一般來說,生完孩子後得等上三天……明天,也許……孩子吸著奶,鼻子都被壓扁了。他慢慢地睡著了。我叫來護士,讓她把孩子抱走。
安娜不知所措,弄得我都不知道離不離開她好。她很不安,沒有睡。獨自一人,她可能會哭呢!我把她摟在懷裏。她靠在我身上。我們就這樣呆了幾分鐘。九點鐘時(太早了),他再次擁抱了她,然後走了出去。我是最後一個來訪者。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31:00
三
第二天,我在中午十二點左右回到了醫院。毫無進展。奶還沒上來。嬰兒在空吸著。安娜很沮喪,不住地自責。她摟著孩子,凝視著他,和他一起徒勞地使勁。作日常巡視的醫生安慰她說:
“一般來說,生完孩子後第三天奶才上來,但也有許多例外……而且,有可能您沒有奶,或奶不足……這很常見……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用奶瓶喂……不過,我會讓您喝兩天啤酒試試……”
他仔細檢查了孩子:
“瞧這孩子多棒啊……他很結實……你們絲毫用不著擔心……糖水喂到今天晚上為止,從明天開始餵奶……好了,放心吧……我明天會再來的……”
這次,我還是傷心地離開了傷心的安娜:
“晚上見……我盡量早點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31:39
四
我的同事們詢問我,向我表示祝賀。我詳細地給他們講述生孩子以及我兒子出生後前幾個小時的情況。我的那分激動把他們都逗樂了,有幾個人也跟著激動起來。
今晚,路上車太多,我沒能在八點半之前趕到醫院。
安娜放鬆多了。餵奶已不可能,安娜由此感到疲憊而緊張。醫生意識到了這一點,決定不要再試著餵奶了。今天下午,醫生就給了她幾粒藥,讓她必要時壓下奶水。
她抱著孩子。孩子的小腦袋靠在母親的乳房上,她用一隻手托住孩子的屁股,免得他滑下去。孩子好看的嘴唇不時地嚅動著,他時而抬抬胳膊,時而張大嘴打呵欠,把我們都逗樂了。
“他的眼睛像你……”安娜肯定地說。
怎麼知道的……它們是深藍色的…可以後不會變嗎?
今天下午,有個女友來看我,她對我說,孩子的額頭和眉毛像我……
我讓安娜描述自己的兒子。他正看著她。他還沒看過她呢!孩子打了幾次呵欠,在搖晃中睡著了。
今天,來訪不斷。不停地談話,還有花香,把她弄得很累。
“我見到瑪麗-保爾、莫里斯、約翰和瑪麗娜了……他們都給我帶了花來……瑪麗-保爾還送給孩子一個玩具……你看那兒……在桌上……”
那是一隻白色的小羊羔,肚子和背上有一些棕色的小圓點。第一個玩具。
“也許你明天可以送一些花給護士……那麼多……晚上要把它們拿走嗎?”
“當然……否則的話,都讓人沒法呼吸……我的睡眠已經夠不好了……如果你願意的話,今晚你可以帶些回家……這樣可以想起我……”
她露出了微笑。我抓住她的手,吻著她的手指。
護士走了進來,一把抓住孩子,那動作把我嚇壞了。她意識到了這一點:
“別害怕,您知道嬰兒是很結實的……不能太嬌慣他們……而且,他們也不怎麼喜歡那樣……”
這番話使我感到很驚奇,但我什麼話都沒說。當她向我們解釋完她關于育兒的看法時,我和藹地反駁道:
“我說,這些觀點很有意思……晚安,小姐……好好照料他……對了,我忘了,如果您喜歡的話,您走的時候可以拿些花走,隨便您選……”
“非常感謝,先生……我不會忘的……晚安,夫人。”
她走了出去。我不想爭論,送花的目的只是為了讓她好好地關照我的兒子。
“跟我說說你今天是怎麼過的。安娜,告訴我你在做什麼……”
早上,七點半吃完早餐後,乘孩子還沒有抱回來之前,她洗了個淋浴,在房間裏走了幾步。昨天,她曾頭暈眼花,差點摔倒。她走路很疼,只能小步小步地走,而且很不穩。梳洗完畢,她又回到床上躺下,接過孩子,抱了一刻多鐘。孩子已開始用奶瓶了。十點左右,如果醫生沒在別的地方被耽擱住,他會來看她。今天上午,他覺得她很好,傷疤癒合了,血壓很正常。接著,朋友們川流不息地來臨,十二點半吃中飯的時候才停止。我一般在吃點心的時候到。我走了之後,她試著睡一覺,然後再接待新的客人。六七點鐘的時候,孩子又抱回來,她用奶瓶給他喂第四次奶。開始幾天的猶豫和恐懼完全消失了。他們之間由於分娩而中斷的聯系又開始了,而且比懷孕時更緊密。
“我很笨拙……我不很清楚怎麼抱他,怕把他弄疼,怕讓他掉到地上……護士說孩子很結實,這樣說沒有意義!……你看他,他好像並不怎麼擔心他所面臨的問題……他睡了,要吃奶的時候才醒來……他真的很可愛……”
九點了。護士把孩子抱來了,孩子差不多已睡了一個小時。安娜累了,安慰我說,她很快也要睡。我離開了她,不像昨天那麼擔心了,但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那兒,我又感到很傷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32:10
五
我母親從布列塔尼來看她的孫子。她覺得他很漂亮,說:
“他的眼睛和額頭也許像他母親,但他長得像你,真是神了……”
她給了我們各種各樣的建議,我們一點沒有採用或基本沒有採用。不過,她資格老,有權這樣。
“你父親眼下來不了。他一直很忙……你知道我們過的是什麼生活……天天晚上不得安寧,總有那麼多瑣事……他星期天來,不是這班車就是那班車……當然不是明天……下星期。”
這消息使我們感到很高興:我父親是個醫生,從來沒有休過一天假,也沒休過一個週末。這次破例前來,表明他對此事多麼重視。
這種甜蜜和歡樂的氣氛為什麼竟然會使我感到有點害怕?我弄不明白。深夜,離開安娜以後,我帶母親去吃晚飯。我把這種想法告訴了她。她安慰我說:
“瞧,你真傻……這一切都因為你太累了……你臉色很難看,你知道……幾天後,如果你好好休息,這一切都會消失的……”
我把她送到旅館。我覺得自己的心裏話讓她也不安了,我拼命責怪自己。
盡管我答應馬上去睡覺,但我還是在馬路上和河堤上走了很長時間。天一冷,街上就空空蕩蕩了。淩晨兩點左右,我回了家,但睡不著。我看書一直看到天亮。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32:44
六
星期六。我六點鐘左右就起床了,忘了刮鬍子。安娜應該今天出院。孩子應該今天回家。我還不習慣叫他的名字——愛德華。但這個名字五天前就定下來了。市政廳的秘書在身份登記本上登記了我和安娜選的五個名字:愛德華、安東尼、瓦斯科、詹姆士、熱內。她對這些拗口的名字並不怎麼欣賞,但我們選這些名字,與我們的某些家族成員是外國人有關。
我整理了一下教母帕斯卡爾昨天用鮮花裝飾過的套間,確信一切俱備,就等著迎接孩子了:前兩個星期保姆將跟我們住在一起,盡量讓安娜好好休息。床、嬰兒、秤、奶瓶、奶嘴、滅菌器、奶粉……似乎一切都備齊了。我在包裏裝了兩件嬰兒用的內衣、幾塊尿布、一個繈褓、一頂帽子、幾雙小鞋和母親昨天送的一塊大披巾(母親已在歸途的火車上),拿起籃子出了門。
不到一個星期前,我走過這條路線,滿心憂慮;在此拐彎,等待綠燈;在這個交叉路口減速,欣賞這些巨大的栗樹,並在左邊轉彎,拐進醫院的院子裏。
安娜坐在床上等我,大眼已經瘦下去了。她臉色蒼白,當她站起來擁抱我時,腳步有點不穩。醫生今天早上給她拆了線。幾天後,她就會毫無感覺了。她蜷縮在我懷裏。我吻著她的頭發,撫摸著她的肩膀,勸她坐下來。因為還得結賬,在住院部的各式單據上簽名。
我把帶給愛德華的衣服交給護士。看到我那麼激動,她樂了,說:
“您幾分鐘後就可以把他抱走了。他兩小時前就准備好了。兒科醫生最後又給他檢查了一次,發現他十分健康。我已把餵奶的注意事項告訴了您太太。總之,沒有任何問題。你們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們,我們會向你們提供任何咨詢。”
當我回到嬰兒室,愛德華已在籃子裏睡著了。他身上穿著我給他選擇的幾件衣服——衣服太多了。我帶著他來到安娜的房間。我們向護士和助產士們告完別後,三個人離開了醫院。
當我把愛德華放在車後座上時,他醒來了。我怕他哭,但他沒有發生任何聲音。我扶安娜坐下,在關上車門之前又吻了一次她的手。她露出了微笑。她很高興能回家,能跟我在一起。我感覺到了。
我開車從來沒有開得這麼慢過。天氣很好,就像安娜分娩那天一樣。愛德華眨著眼睛,安娜轉過身去看護他:
“他多可愛啊……”
下車時,我注意到有不少房客在窗簾後面看我們。安娜不想說話,躲進了電梯。我抱著已經睡著的愛德華追上了她。她打開家門,走了進去,到每個房間都看了看,想重新熟悉這些地方:
“啊,一切都井井有條……這麼多花……”
我把愛德華抱到他的小房間裏,站在那裏凝視著他。安娜跪在放在地毯上的籃子邊上,默默地望著兒子。她朝站在她身旁的我抬起淚眼,摟著我的大腿。我扶她站起來,擁抱著她。
“謝謝,再次感謝,安娜……你給我生了這麼漂亮一個孩子……”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33:05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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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按門鈴。我去開門。一個個子高高的金發姑娘笑盈盈地出現在我面前。是保姆。她是愛爾蘭人,剛結束學業,現在在巴黎實習。安娜躺在床上接見了她。請她坐在自己身邊,用英語(因為她法語講得不好)向她作了必要的解釋,介紹了孩子的情況和我們自己的情況,說明了她要做的工作,并請她明确提出她的要求。很快,一切都定下來了。她提出了條件,我們同意了。簡單而明了。
“我叫奧德麗。”
我帶她去愛德華的房間。我們已在那儿給她准備了一張沙發床,讓她睡在那里。
我又回到安娜身邊,說:
“她好像挺文靜……而且很年輕……我喜歡這樣……年老的婦女往往喜歡獨自照料孩子。”
安娜累了。我勸她睡覺,她拒絕了,而且希望我留下來陪她,一直陪到給愛德華喂奶的時候為止。
奧德麗輕輕地敲了敲我們半掩著的房門。她換上了一件白色的罩衫,翻領上別著一枚徽章。我發現她是在都柏林的一家醫院里學習的。她抱著愛德華,愛德華醒了,看著她。她跟他說著話,搖晃著他。
“他餓了……我要給他喂奶……”
在她的監視下,我在廚房里准備滅菌器、奶瓶和奶嘴。水開時,奧德麗去給愛德華換尿布。尿布已經濕了。她唱著歌,后來她告訴我,她唱的是“做一個搖搖籃的愛爾蘭女人”。
愛德華已在等了。他完全醒了,身上干干淨淨。他的眼睛是深藍色的,頭發是金黃色的,粉紅的臉蛋已不像開始那几天那么圓了。他鼻子扁平,鼻孔是橢圓形的,耳朵長得很細膩,肉嘟嘟的嘴唇布滿垂直的褶皺。他朝我轉過臉來。奧德麗見到我那种贊賞的目光,不禁露出了微笑。
當奶瓶准備好時,奧德麗坐下來,左臂抱著愛德華,把奶嘴伸過去。愛德華咬住了奶嘴。
第一次開始喂奶。每天得喂六次。愛德華吸得很快,奶沿著他的下巴流下來。八十克奶一下子就被吸光了。奧德麗抱直愛德華,讓他把腦袋靠在自己肩上,以便更容易地打他免不了的飽嗝。愛德華眨眨眼,動了動被襁褓裹得緊緊的腿,卻一直不打飽嗝。
“快,愛德華,打吧……快點……”
奧德麗輕輕地拍著他的背,結果愛德華很快就打起嗝來,而且還拉尿,弄得奧德麗不得不再次給他換尿布,而愛德華這時卻已經睡著了:
“三小時后喂最后一次奶……如果他晚上哭,我會喂他一點糖水……”
當她留下來和安娜聊天時,我去做晚飯。我把飯搬到我們的房間里去吃,免得安娜麻煩。奧德麗不時去看愛德華睡覺的情況,并跟我們談起都柏林,談起她的工作和她出生的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安娜也跟她談起我們,談起我的工作,她的怀孕和我們的計划。
當愛德華吃完最后一次奶時,大家都睡了。安娜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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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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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6 16:33:29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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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醒來時已是早上八點。奧德麗已給孩子喂過奶,現在正在給他拉尿。她不停地跟他說話。我听不懂她在說些什么。但剛才還在哭的愛德華不哭了。我去看他。他光著身子躺在桌上,躺在襁褓上,揚起手臂和腿,眼睛睜得大大的,撅著嘴。我忍不住想笑。他任憑別人給他涂膏、扑粉、用襁褓包起來。
我去上班了。一點左右,當我回家吃中飯時,帕斯卡爾也在。奧德麗很累,睡了。安娜抱著愛德華,在給他喂奶。“咕嚕咚!”他吞得太快了,差點喘不過气來。安娜嚇坏了,手一松,奶瓶掉了,幸虧我及時接住。愛德華回奶了。安娜豎起他的身子,在他背上輕輕地拍著,幫他緩過气來。她很害怕。我也同樣。帕斯卡爾猜到了這一點。她說:
“不要因此而緊張……這是常事……也許應該換換奶嘴,可能是孔太大了……好啊!如果你們一開始就這樣,以后怎么辦……來,把他給我……”
她接過愛德華。愛德華舒舒服服地躺在她怀里,心急地等人們給他喂奶。奶喂完了。平安無事。
奧德麗進來,接過愛德華,要把他帶走換尿布。安娜要她讓自己來換。
帕斯卡爾獨自跟我呆在一起,跟我談起她那個當記者的丈夫昨天緊急去約旦了,采訪在巴勒斯坦發生的戰斗……她很擔心。
愛德華的房間里轉來一陣笑聲,肯定是安娜沒有經驗造成的。我們也被惹笑了。
“你們可以來看看……他睡在……”
愛德華在籃子里打著呵欠,雙手被一條羊毛披巾包著。安娜向他彎著腰,唱道:
寶寶,
好寶寶,
寶寶可能要睡了;
寶寶,
好寶寶,
寶寶很快要睡了……
愛德華睡著了……他睡著了。他的呼吸很平和,粉紅色的臉亮亮的。他很安靜。我們大家都默默地看著他,然后一聲不響地走出了他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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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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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6 16:33:43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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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上午。在奧德麗的要求下,我打電話給父親,問他能不能增加奶量。因為愛德華每次喝完奶后都哭著還要。父親建議每兩次給他喂一次九十克。父親似乎對他的重量感到滿意,但對他的胃口并不感到奇怪。他擔心安娜的健康,說星期天來看我們。就在我出門去上班時,安娜來了兩個女友。她們對她表示祝賀,聊了几個小時。
一點左右,我回家時,又發現了一些鮮花和給愛德華的一些玩具。奧德麗抱著愛德華。愛德華已經吃完奶,還想再吃。
家里的生活很快就适應了喂奶、睡眠和醒來的節奏。我有點擔心安娜和我會完全忘了自己,一心扑在孩子身上。我有時覺得這种沒完沒了的關心太過分了……但還有什么辦法呢?……因為我們的作息時間已被孩子的出生所改變,我們的喜怒哀樂也隨之改變。愛德華侵入了一切,侵入了空間和我們本身。所有的東西都散發著他的味道。
今晚,我發現安娜很疲勞,若有所思。我知道她又想起了她怀孕時,她的親朋好友曾提醒她,人生了孩子以后會變。當時,這些顯而易見的事情顯得遙遠而厭煩。今晚,我們真正体會到其重要性了。我們沒有后悔。重要的是我們迎來了我們所期望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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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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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6 16:34:15
十
星期三晚上,我回家時安娜一臉愁容。孩子病了。她很擔心。愛德華吃奶正常,但不停地哭。奧德麗給他量了體溫。三十八度。安娜打電話給兒科醫生,醫生太忙,晚飯前來不了。
我去看愛德華,抱起他,輕輕地搖晃著。他安靜下來。我發現他的齒齦上有些小白點。奧德麗說,他剛吃完奶,是奶跡。我不信。我放下已經睡著的愛德華,來到安娜的房間。
“也許有點感冒……或者是太熱了……”
愛德華的房間裏掛著一個溫度計:二十二度。太熱了。我讓奧德麗把裹在孩子身上的羊毛披巾解開。有內衣和繈褓足夠了。
有人按門鈴。我趕快去開門。是醫生。是個女的。她跟我父親的年齡差不多。她把雨衣放在椅子上,在看孩子之前先問我:
“他哪兒不舒服?”
我向她描述安娜告訴我的症狀。奧德麗正在給孩子脫衣服,醫生接過孩子,舉起來,然後把他放在包繈褓的桌上。孩子哭了。她讓他站起來,用手扶著他,讓他走,檢查他的反應。她摸著孩子的肚子,摸了很長時間,又用手電照著,檢查孩子的眼睛和嘴。
“可能是……這是鵝口瘡……”
她向我指著齒齦上剛才已引起我注意的小白點。
“把他最近的幾張尿布給我看看……他喝的是什麼奶?”
她結束了檢查:
“不嚴重……他有個大鵝口瘡……有些小真菌進入了他的食道……他之所以哭,是因為他吃奶時感到痛……瞧,先生,您看,那兒很紅……。”
隨後,她又用英文向一頭霧水的奧德麗解釋,接著告訴我:
“您用不著擔心……可以給他寄回衣服了……這裏太熱了……不要超過十六度……好了,您要做以下幾件事:每次喂東西前用藥水清洗他的齒齦和顎,我會在處方上寫下藥水的名字。另外,喂東西之前讓他喝一口藥水,每天四次……吃嘛,先喝糖水,二十四小時之後再讓他吃奶……三天之後症狀就會消失……保持聯系,我隨時會來……當然,如果有什麼情況,您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小心翼翼地呆在自己房間裏的安娜來到我們身邊,幫奧德麗替愛德華穿上衣服。
“這孩子很漂亮。夫人,我想,您這是頭胎?”
“是的,醫生。”
“他很漂亮,很結實,非常結實……不會有什麼事的……照我說的辦,一切都會好的,小毛病而已……對了,還有一個建議……病剛剛開始,所以,不要把它看得太重……否則……”
安娜露出了微笑。我幫醫生穿上雨衣,整理好。
“謝謝,先生……再見,夫人,別忘了與我保持聯系……”
她的話,她和藹可親的態度使我們放心了。她一走,我就抱住安娜,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她剛才很害怕。我也同樣。我建議她給我父親打個電話,把醫生的診斷結果告訴他。我自己則出門按醫囑去買藥。
我回家時,安娜還在打電話。父親很肯定地告訴我,鵝口瘡是個小毛病,只要醫治得當,四十八小時內就會消失。他說:
“今晚就開始治,明天晚上你就會發現已有所好轉……別擔心……等等……你母親想跟你說句話……”
母親提醒我,我的一個姪子也得過同樣的病,幾天後就好了。接著,她又告訴了我一些家裏的事……
這場談話的結果,是我們放心了。我們笑著開始照料愛德華。安娜用棉簽清洗他的齒齦和顎,並喂他喝一口那種顆粒狀的稠稠的藥漿,喂得並不輕松。孩子哭了一會,但把藥漿吞進去了。奧德麗馬上給他喂糖水,他安靜了下來。當奧德麗讓他重新躺下來時,他睡著了。
我想吃頓豐盛的晚餐。由於不安和緊張,我們被弄得很餓。甜點後,安娜把我們度假和結婚的照片拿出來給奧德麗看,……奧德麗一副激動的樣子。贊不絕口,評論熱烈,頗為有趣。接著,我們又談起文學和音樂,一起聽小提琴協奏曲。小提琴是安娜最喜歡的樂器,喝完咖啡後,我們回到自己房間裏。愛德華似乎好多了,我吻了吻他的額頭。他沒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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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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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6 16:34:42
十一
昨晚,我們這麼久以來第一次一覺睡到天亮。第二天早上,奧德麗立即就告訴我們說,愛德華睡得很安穩,燒也退了,第一次餵奶吃得很好。我去看他。他已洗過,換過繈褓,眼睛睜得大大的,用小手的手背揉著臉。我再一次欣賞他精美的小手。我跟他說話,他似乎在聽。我很開心,要不是得去上班,我會很樂意留下來凝視他幾小時。
星期四整天平安無事。連續的治療開始產生作用。齒齦沒那麼紅了,白點差不多已完全消失。也許是這些治療使他累了,愛德華昏昏欲睡。安娜給他喂了一天的東西,也很難堅持到底了。她已呵欠連天。
下午,守了一整夜的奧德麗精疲力竭,睡了。安娜把睡籃提到自己房間裏,輪到她看孩子了。愛德華也睡了。
晚上,當我回家時,她們笑聲朗朗。這般開心,是個好跡象:愛德華燒退了,不哭了,齒齦又紅又幹淨,人家給他喝什麼他就喝什麼,盡管他已喝得很多。
“他好多了……他可能有點累,因為他不斷地睡……你覺得有必要通知醫生嗎?”
“啊……不……我想不用了吧……如果他病好了……”
我去看孩子。他安安靜靜地睡著。他蒼白的臉色引起了我的注意,但我也把它歸結為疲勞的結果。我吻了吻他的額頭。他沒有醒。我有點遺憾,我多麼希望他能睜開眼睛看著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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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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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6 16:35:30
十二
星期五早上。愛德華病好了。他晚上睡得很好。奧德麗一大早就給他量了體溫,幾乎還不到三十七度。
安娜喂他喝東西。他像往常那樣,咽得太快,噎著了。要是換了以前,我們會很擔心。現在,我們只是笑笑。
他昨天蒼白的臉色今天早上變得有點黃。也許是胡蘿蔔汁加上幾個奶瓶裏有水的緣故。在去上班之前,我打電話給我父親,把他孫子的情況詳細描述給他聽。他說:
“不瞞你說,有一會兒我挺擔心的。但你們請的那個兒科醫生打電話安慰我。你們也可以完全放心……繼續治療吧……你說他有點嗜睡……好了,星期天我就一切都明白了。”
中午,有個朋友請吃飯,我沒有回家。下午兩點左右,我打電話給安娜。她回答我時聲音有點遲疑:
“他一直在睡,不肯吃東西……”
“鵝口瘡呢?”
“好像沒有了……我繼續給他的嘴消毒……他一聲不吭……昏昏欲睡……奧德麗發現他氣脹得很厲害……也許是治療使他太累了……”
“也許……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叫醫生,你就叫……”
“啊,不,我覺得不……他沒發燒……啊,就這樣吧,你要遲到了,……晚上見……擁抱你。”
“我也是。晚上見。”
當我回家時,安娜眼淚汪汪的:五個小時來,她一直想讓他吃點東西……但無濟於事……他不吃。他甚至不再吸奶。他的臉色又蒼白起來,昏昏欲睡,讓人驚訝。我打電話給我父親。他建議我給孩子量量體溫。如果跟早上一樣,那就讓他睡幾個小時,然後再讓他吃好……如果,如果他再不吃奶,那就打電話給兒科醫生……
安娜在她房間不停地哭:
“孩子到底怎麼了?”
“我不知道……他沒發燒……問題不會太大。奧德麗重新讓他睡下了,六點左右再給他餵奶……如果情況不見好轉,我會讓醫生來……好了,別驚慌……”
我擁抱著她,等待她平靜下來,然後又去看愛德華。他又已經睡熟了。
奧德麗告訴我,愛德華好像腹瀉了,但糞便卻很正常:
“他好像胃有問題……”
“是不是吃得太快了?或者說奶嘴的孔太大了?”
是的,這病很可能就是奶嘴造成的,而且,他還必須吃這些混合藥劑……
我試圖安慰安娜。她的哀傷使我感到很痛苦,但我覺得無法消除她的這種哀傷。
晚飯我們吃得很少,而且很快。安娜坐在扶手椅上,一言不發,心不在焉地做填空遊戲。我整理著散亂在書桌上的紙張。奧德麗在房間裏看著愛德華。愛德華一直在睡,睡得很深。我們不敢吵醒他。
半夜時分,奧德麗勸我們去睡覺:
“如果有什麼事,我會叫醒你們的。”
“有什麼處理不了的就讓我們來做。”
“好,好,我答應你們。”
第二天早上,六點左右,奧德麗叫醒了我們:
“孩子不好了……”
我趕緊跑過去,安娜驚跳起來,醒了。她坐在床沿,雙手抱著脖子,不敢再動。
愛德華臉色發灰。他的上嘴唇又腫又紫。
“我試了一晚上,想讓他吃東西……他不吃……他什麼都不吃……”
“為什麼你不叫醒我?……”
我責怪她,更怪自己相信了她向我所作的保證,三點鐘左右時睡著了。她一副痛苦的樣子。盡管如此,我還是朝她笑了笑。再說……我又能怎麼辦?
我給安德華量了體溫,三十六度。我打電話給我父親。他不在,已經出診了。母親建議我馬上請兒科醫生來,並要我與她保持聯系。
我打電話叫醒了醫生,她說她會來的,但家裏就她和她殘疾的母親在,她得等保姆到了以後才……
安娜走到我身邊,我對她說:
“她現在正忙,但會盡快趕來。”
醫生打電話過來:
“把孩子送過來……我在家裏給他檢查……請原諒,只能讓你們把他送到我這兒來了,但我沒有別的辦法……”
奧德麗馬上行動起來,她一邊哼著那首往往能使愛德華平靜下來的愛爾蘭搖籃曲,一邊把他穿得暖暖的,還裹上了一張被單。安娜一定要跟我們一起去,我勸她呆在家裏。她出院還不到一個星期,而且,由於激動,她顯得非常疲憊。她甚至連站都站不穩。她擁抱著孩子,緊緊地把他摟在胸前,撫慰了他一會,然後把他交給奧德麗:
“孩子,早點回來……早點回來……”
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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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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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6 16:36:54
十三
醫生臉帶微笑,迎接我們。這微笑並無具體內容。她請我們到她的診室去,那兒堆滿了書、畫和小玩意兒:
“請原諒讓你們到這裏來,但這是惟一的辦法,得馬上替這孩子看病……好了,現在,小姐,您把他的衣服脫掉……”
奧德麗又慌張又笨拙,一一脫掉愛德華的衣服,把他赤條條地放在一張舖著白被單的天鵝絨小沙發上。愛德華輕聲地哭了……或者說呻吟了起來。
“他的嘴唇從什麼時候開始腫成這樣的?”
奧德麗聽不懂她的問題。我答道:
“昨晚……今天一早……”
她摸了摸愛德華的肚子,檢查了我們帶去的尿布,然後又抓住他的手,讓他站起來,讓他走著……接著又繼續檢查他的眼睛、嘴、耳朵……並重新摸了摸他的肚子、腰……一滴紫黑色的液體滴在白色的床單上:
“瞧!這是什麼?……您看見了嗎?”
“沒有,我是說……”
“我看見了,”奧德麗說,“今天早上,在來這兒之前……我給他穿衣服的時候……”
“他便血了……這很麻煩……非常麻煩……”
但她馬上就恢復了常態,平靜下來,走到壁爐邊找了一個指套,伸進食指,又在上面塗了點凡士林,然後突然伸進孩子的肛門。孩子突然大哭起來。食指抽出來時布滿了血。
她想了一會兒,在桌邊坐下,邊寫邊說:
“你們可以給他穿回衣服……當然,你們不能把他帶回家……我要把他送到醫院裏去……你們有特別喜歡的醫院嗎?”
“沒有,沒有。”
“那好,我帶他去兒童醫院。”
“挑最好的醫院……”
“等一等……我打個電話……喂,喂,兒童醫院嗎……給我轉……喂,吉塞勒、是……對,是這樣……告訴我,我能送個孩子過來嗎……急診……有位置嗎?……好,你開始作……我六點左右過來……馬上過來……”
她一邊說,一邊不停地寫著。
“好了!我到我的科室裏找他,你們趕快送他過去。我兩三個小時以後去看他……如果你們能在中午前後來,我也許可以告訴你們最初的診斷結果……不瞞你們說,問題很嚴重……但不要慌張……我們會把他從那兒接出來的……也許最好打電話給您太太,要她不要等您,因為時間有點長……”
我笑了笑,謝了她。奧德麗已經給愛德華穿回衣服。愛德華在她懷裏睡了。
“喂,安娜……別擔心……醫生希望我們把孩子送到醫院去,這樣檢查起來方便一些,作些必要的檢查……去兒童醫院……去她那個科室……一點鐘之前我回不來……別太擔心……擁抱你。”
我等了幾秒鐘……她沒說話……然後開始說,但沒說下去……我掛了電話。
八點差一刻。街上已很熱鬧,等綠燈等得心急如焚。奧德麗一言不發。愛德華在睡。
在醫院門口,門衛問我:
“有什麼事?”
“我兒子病了……很急……”
“有住院單嗎?”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一頭霧水。我把醫生給我的所有單子都遞給他。他不慌不忙地讀著,然後還給我:
“好了,您可以進去了……”
“我很希望……”
“不應該惱火,先生,這無濟於事……”
我沒聽他解釋,只管自己開車進去。我按箭頭指引的路線前進,最後卻此路不通。我只好倒車,又迷了一回路。我煩死了,向一個護士問路,但她指錯了路。我又問了一個人,最後總算來到了我要找的那棟樓前。
醫監在二樓接待我:
“您好,先生……啊,是的,我知道……您的醫生打電話給我了。”
我把愛德華遞給她。下車時我就想抱他。
“不不,現在還不用……您首先得去掛號處……很容易找的……左邊,很近……在您對面……門上有字。”
我目瞪口呆,不敢答話,看著兒子。重新下樓,一肚子氣,一言不發。奧德麗跟在我後面,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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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37:31
十四
一進門,我就驚呆了:職員們安靜地坐在桌前登記姓名、算帳、劃線、打字、互相通話。我把愛德華遞給奧德麗,讓她坐下。一個年輕的婦女開口問我。我把自己的姓、名、地址、職業、社會保險登記號以及孩子的名字、出生時間和地點一一告訴她,並且看也不看就在各種單子上簽了名……
“您是信什麼的?”
“嗯……天主教。”
調查結束後,她指著一條走廊,要我過去檢查。我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找奧德麗。她沒有跟上。
我們走進一個寬大的候見廳:右邊有幾張長凳,坐著男女老少,其中婦女居多,陪著孩子;左邊是幾間小小的檢查室。
有個護士走過來,我上前對她說:
“護士,很急,我兒子病了,很緊急。”
“好的,先生,在那兒坐下……”
我不放鬆:
“很緊急……已經檢查過了……”
她沒有理我。
“我想立即見值班醫生。”
她轉過身,一言不發地盯著我,走到走廊盡頭,跟一個同事說了幾句話,然後走回來,拿起電話說了幾句又掛上了:
“坐一會兒,先生,醫生馬上就來……”說完,她就走開了。
我忍不住要發火,最後終於在奧德麗身邊坐下。她聳聳肩。愛德華在睡覺,臉色十分蒼白。我們進醫院的大門已經有半個多小時了。
等了幾分鐘後,我站起來叫護士:
“護士,如果不是十萬火急的話,我想醫生是不是下午才能來……”
“不要激動,先生,我知道您很著急,但您這樣發火無濟於事。醫生會來的,已經通知他了……可您知道,他分身無術嘛……”
“這與我無關……總之,讓人不知道怎麼說……”
我又坐下來,看見兒子,我就不敢再粗魯了。護士走遠了。奧德麗碰碰我的肩膀,朝我一笑。
一刻鐘過去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做什麼好。我盯著來來往往的護士,不住地發牢騷。也許被她猜到了……她躲著我。我什麼都不再想,只盯著面前的椅子,忘了一切,連醫生叫我跟他去檢查室也沒有立即聽見。
“哪兒不舒服?”他問。
我把所有的單子都給了他,然後開始講愛德華的病。從星期二講起,詳詳細細,翻來覆去,一講再講。“好了,讓我們來看看……”
奧德麗已經脫掉愛德華的衣服。愛德華醒了,呻吟著。醫生仔細地作了全面檢查,跟一小時前所做的檢查一樣。當他看見流出的尿有血時,他跟兒科醫生一樣驚呆了。不過,他什麼都沒說。體溫:三十五、三十八。他看了以後仍然一言不發。他看著我,簡單地告訴我檢查結果,最後說:
“我無法準確地對您說是什麼病,我想是兩三種病……我們將再做些補充檢查,並會把檢查結果告訴您……”
奧德麗最後一次給愛德華穿回衣服。護士過來阻攔說:
“啊,如果穿著麻煩,那就別穿了……不管怎麼樣,我們很快就會把他的衣服還給你們的……”
一個男護士過去,抱走了睡著的愛德華,我目送著他在生人的懷裏漸漸走遠……
醫生在單子上簽了字,跟我們說聲再見便走了出去。那個女護士非常和藹地說:
“來,跟我來。”
我請她原諒我剛才的沖動:
“我知道你們很忙……”
“別為這件事感到不安了,先生,這很正常,我理解您……”
我們回到剛才開車去的那棟樓,女醫監笑眯眯地重新接待我們。她把用被單包著的愛德華的衣服全都還給了我們:
“我現在就把它給您,免得弄丟了……他一來我們就給他穿上……”
我讓奧德麗接過這包散發著生命活力的衣服。
“您的醫生上午應該來的……也許她告訴您什麼時候去看她?”
“是的,是的,她要我十二點鐘左右過去。”
“對,是這樣。十二點左右再回來吧。那時,我們將把最初的結果給您……”
外面,醫院裏很熱鬧。跟城市一樣,醫院也蘇醒了。護士、見習醫生和醫生,大家步伐各異,各就各位。也許我的臉蒼白得可怕,有幾個人碰到感到很驚訝,不是壓低聲音就是一言不發。
我身邊的奧德麗一句話不說。當我看著她時,她朝我笑笑。她不願意相信她所看護的這個孩子會得重病。我覺得她並沒有把醫生的診斷當回事……上車時,她忍不住歎息說:
“啊,要是我們在都柏林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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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37:48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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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坐在床上,手里拿著孩子的一個玩具。見到我,便抬起焦急的眼睛。我試圖掩飾自己的不安,不料卻忍不住哭出聲來。安娜走過來,与我抱頭痛哭。
我打電話給我父親。他聲音嚴肅,猶豫了半天才回答我,這使我越發擔心。他明天就來。
不一會,接到安娜通知的帕斯卡爾赶來了,要求中午我帶安娜去醫院時也跟著去。
我們坐在候見室里。別的家長們也在那,跟我們一樣默不作聲。走廊里,醫生們在討論。他們說得那么清楚、那么大聲,我們一字不漏都听見了。几分鐘過去了。我站起來,去辦公室找醫監。她認出了我,一邊繼續寫她的東西,一邊對我說:
“您見到醫生了?哎,這很奇怪,我一分鐘前還見到他……”
“不麻煩您了,醫生,我去找她……”
在一個房間里,儿科醫生穿著白大褂,脖子上挂著听診器,正在听見習醫生說話。我走上前去。她看見了我,但這回,臉上沒有微笑:
“啊,我們正在說您的孩子……我想對您說病很重,非常嚴重……檢查還沒有全部結束,但我們已經有了部分結果:孩子得了罕見的腎綜合症……我不一一詳細說了,但我們認為,這是由一种大腸杆菌引起的……我應該跟您說清楚,眼下,我保留我的診斷……”
她看著我,也許在等待我的反應,等待我提問……我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問……
“惟一的希望是他的体力……這孩子生命力很強……我們給他注射了抗菌素……也許明天會看得更清楚的……可現在,我無法安慰您……孩子的母親怎么樣?現在不要把情況全告訴她……當然,我們會盡一切努力的……”
“謝謝,醫生……我晚上再來……再見,小姐,再見,先生。”
安娜和帕斯卡爾在走廊盡頭等我。
“檢查還沒有全部結束……醫生認為問題很嚴重……也許是大腸杆菌……不過,還有希望……孩子似乎很強壯,會頂得住的……也許……”
安娜走近我,靠在我身上,抓住我,扑到我怀里哭了:
“我的孩子……我不想他死……我的孩子……”
我把她拉到了外面。
一回家,我就打電話給我父親。起初,他什么話都沒說,然后開始鼓勵我……
奧德麗也許猜到了我們希望獨處,便跟我們說她要走。她很快就收拾好行李,答應每天都打電話來了解消息,并說,歡迎我們一家三口去愛爾蘭。她擁抱了安娜。我感謝她對愛德華的照料,付了錢。當她离開的時候,我勉強笑了笑。
三點鐘了。帕斯卡爾建議帶我們去吃飯,我們拒絕了。安娜不停地抽煙,沒煙了。我出去買煙。
外面,馬路上、人行道上、商店里人來人往,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我穿行在人群中。他們怎么不知道我很不安,我覺得這很奇怪。在我常去的煙舖里,几個人問我儿子的情況。孩子出生后,我曾告訴過他們。
“謝謝,先生,他很好……我們希望他一直健康下去……”
“啊,沒有理由不健康……”
“不過,您知道,命運無常……算了,不想它了……您呢,一切都好嗎?”
我回家時,發現安娜的眼睛紅紅的,她剛哭過。我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后來到廚房。帕斯卡爾正在沏茶。
四點左右,我打電話去醫院。孩子的症狀沒有變化,檢查在繼續。我通知他們我晚上八點左右過去,了解最后的結果。
我不停地問自己:“孩子是從哪儿染上這病的?我不明白……大腸杆菌……也許是從母体帶來的?……”
我手一松,杯子掉到地上打爛了。安娜不知什么時候已來到我身邊:
“別再折磨自己了……我敢肯定你正在責備自己……事情發生得這么突然,追究責任又有什么用……”
我再次贊賞她。她能猜到我的心事,并且敢于調解。
帕斯卡爾給我們端來了茶,并跟我們談起了她丈夫。今天早上,她得到了丈夫的消息:
“那是個很危險的地區……我得承認我不是太放心……”
我漫不經心地听著。安娜裝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詳細地提了一些問題。帕斯卡爾覺得很投机,一一作了回答。盡管她們不想冷場,但有時仍覺得無話可說。這時,她們赶緊沒話找話。
七點半左右,我要帕斯卡爾留下來陪安娜,直到我從醫院里回來:
“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吃晚飯……”
“好的……我想等到最后的結果出來……你們看吧……我敢肯定會是好消息……”
關門時,我還認為也許她說得有道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38:06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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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來到醫院時,樓里空無一人。沒有護士,也沒有來訪者。燈關了,只有每十米一盞的藍色夜明燈還亮,以方便兩個保安值班。我一來到走廊盡頭,便有一個女護士迎上來。我問她:
“我儿子愛德華從今天早上起就在這里住院,我能問問他現在情況如何嗎?”
“啊,對了,我知道這事……是這樣……現在沒有變化……我們做了血培養……當然,結果最快也要明天才出來……孩子的病情好像沒有惡化……我剛剛看過他……他蠕動著嘴唇,好像要吃奶。”
“我可以看看他嗎?”
“啊,當然。不過,您看不到什么東西……”
愛德華赤著身子,躺在一張嬰儿床上。這床對他來說太大了,他是那么小。他閉著眼睛,張著嘴,呼吸著,難以察覺地呼吸著。半明半暗中,他的嘴唇沒那么腫了。我凝視著他,哭了。
“好了,好了,親愛的先生,別這樣……好了,好了……現在,回家吧,好好休息……我們會照顧您的孩子的,別害怕……我們會替您把他治好的。”
我無法動彈,額頭貼在把我与儿子隔開的玻璃上。保安拍拍我的肩膀,把我拖走了……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活著的他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38:23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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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上。昨晚,安娜和我看了一晚上的書。八點鐘,我打電話去醫院。愛德華被推到搶救室去了。他的病情很糟。我把這消息告訴了安娜,她一言不發。我打電話給我父親:他已出發來巴黎了。母親跟他一起來。他們將在中午前后到達。
就像整整兩個星期前的那天一樣,街上空蕩蕩的,天空明亮,但天邊布滿烏云。在醫院門口,門衛這次沒問任何問題就讓我進去了。我赶緊地找醫監,她剛好從樓里出來。
“出什么事了,醫生?”
“今晨兩點鐘左右,您儿子情況不妙……醫生來了,決定送搶救室……我剛從那里出來……他沒有好轉……您不能去看他……必須等几個小時……中午前后再打電話來吧……或者回到這里來……如果您愿意的話……”
不能看他。
我什么都沒說,也沒堅持……我謝了她,离開醫院,回到家中。
安娜坐在自己房間的扶手椅上,臉色蒼白,一動不動,身体仍很虛弱。見到我,她想笑,卻笑不出來。我把醫生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了她。她站起來,走到我身邊,輕輕地吻了吻我的嘴唇,去廚房了。
十一點半,我去車站接我父母。我去得太早了,我不停地來回踱步,從郊區火車上涌出來的人提著大包小包,把我撞得東歪西倒。
我還沒認出父母親來,他們就看見了我。他們擁抱著我。我擔心他們的身体:
“旅行順利嗎?……人不會太多吧?……”
我們害怕提起孩子,便天南地北亂扯。母親和藹地說:
“你應該穿件大衣的……如果天再晴下去,就不會這樣熱……我敢肯定,天要下雨了……”
我毫無表情地把最后的消息告訴他們。父親沒有發表意見。我把他們送到家門口:
“我想最好還是先放下行李,然后馬上和安娜一起去醫院……你們看怎么樣?”
“照你說的辦吧,孩子,照你說的辦……”父親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38:51
十八
我們在電梯裏進進出出,在樓層裏上上下下,在空空蕩蕩的走廊裏走來走去,好不容易才找到搶救室。指路的箭頭標得讓人非迷路不可……
我們終於來到一條走廊裏,幾個房間兩頭都沒有門。裏面的孩子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在玩,大大小小,得什麼病的都有。看護他們的護士態度有些粗暴。我們對面有間辦公室,有個穿藍罩衫、白長褲的瘦瘦的男護士在裏面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澆花。右邊是一扇大玻璃門,門上用大寫字母寫著幾個字:搶救室。禁止入內。一個角落裏堆著幾張塑膠帶編織的椅子和一張小桌子:那是候見室。母親和安娜在那兒坐下,父親打算推開搶救室的門,想了一下,又改變了主意。他按了按門鈴。
有個護士馬上開門出來。
“您好,小姐……我是熱裏厄醫生。我想看看我的孫子,他是昨天晚上送來的……”
“請等一會,先生,我去找醫生……”
我們等著。二分鐘,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父親幾次把手指放在門鈴上。但沒有按。母親焦急地敲著鞋跟。安娜盯著牆,一言不發。我看著她。
一個年輕的醫生出現了,很和藹,很穩重。他跟我們打了個招呼,本能地跟我父親說話。我聽不懂他說什麼。簡短地談了一會之後,我父親要求去看看孫子,但醫生勸他不要看……父親沒有堅持。安娜似乎很害怕。孩子現在該怎麼樣了?
醫生彬彬有禮地把我們送到電梯口。當我們走向汽車時,父親把我拉到一邊,說:
“最好不要再抱什麼幻想……你明白嗎?對孩子來說,最好……這將非常可怕……”
我忍不住哭了。母親和安娜在等我們上車,當我們來到汽車跟前時,看到我淚如雨下,她們也不想問什麼了。
我們回了家,哭了一個多小時。沒有人感到羞恥,大家都放聲大哭。
父親顯然非常傷心,弄得我心慌意亂。
痛哭一場之後,母親和安娜去弄便飯。父親嚎啕大哭,有時說不出話來。他斷斷續續地向我解釋了醫生的話:確實是大腸桿菌病。
“對他來說,也許最好是死……盡快……”
我感謝父親把事實真相告訴我。我對此已不再懷疑。他知道我完全信任他。他打消了我的所有希望,我佩服他的勇氣。
中飯准備好了,吃得很快。我們談起了我的兄弟姐妹們,談起了他們的情況和遇到的問題。我問母親她養的狗怎麼樣了,還有她的花。安娜則談起我們在巴黎的生活和被這場我們希望忘掉的意外事故取消的計劃。
四點左右,母親給我端來茶水和她去買來的點心。父親打電話去醫院,想知道最新的消息。毫無好轉。我們又談了一分鐘,然後,快到他們上車的時間了,我把他們送到車站。我們很快就會再見,但我們依依不捨,好像要分開很長時間一樣。他們難以掩飾目光中巨大的痛苦,這使我們更加難受。
夜晚一直持續到黎明。午夜前後,安娜給我端來一大碗加奶咖啡,我們讀著幾星期前互贈的書,直至睡著。
七點鐘時,電話鈴把我們驚醒了。我知道我會得到什麼消息。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39:20
十九
“是5642738嗎?”
“是的。”
“是熱裏厄先生?”
“是的。”
“這裏是兒童醫院……我打電話來是關于您兒子的事……您必須盡快來看他……他情況很糟……”
“好的。謝謝您,先生。我馬上就來。”
安娜就在我身邊。我把聽到的情況跟她說了一遍,並補充說:
“不要再抱有幻想。他肯定死了。”
安娜發起抖來……就像她分娩的那天早上,當她得知必須離開家裏時那樣。她因驚恐、不解和孤獨而發抖。
在汽車裏,我們哭了。
我認出了那些人:在不到一星期的時間裏,我三次在早上行走這條通往醫院的道路。門衛親切地向我點點頭,也許他已猜到我為什麼一大早就來醫院?
在搶救室,我一敲門,便有一個護士為我們開門,就像昨天一樣。
“我是熱裏厄先生,我接到通知來看我兒子。”
“是的,先生……請等一會兒,我去通知醫生說您來了。”
我坐在安娜身邊,摟著他。我試圖想像著兒子充滿生氣的臉,就像我一星期前所見的那樣,但沒做到。我只看到他蒼白的臉浮腫的,只聽見他的呻吟。在我們對面的辦公室裏,那個男護士像昨天一樣,一邊給他的綠色植物澆水,一邊跟他的一個同事談話:
“我昨晚背又疼起來了……要變天了。你看吧……”
“啊,奇怪得很,我也是,從昨天起,我的風濕病又犯了……”
“得了這些病,怎麼會有好心情……我患憂鬱症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克服不了……”
“那是由於季節的緣故……哎,那你就像我一樣……我找到一個小竅門……晚上回家時,我喝它一小杯甜酒。你知道班珠爾甜酒嗎?……試試看,來一小杯,我覺得好多了……”
“瞧……我都不敢相信……我兒子剛送我一瓶馬拉加……”
門開了,一個醫生走過來,先跟安娜打招呼,安娜站了起來。然後又跟我打招呼,說:
“夫人,先生……我們已想盡一切辦法……你們的孩子死了……今天早上,七點左右。昨晚,午夜剛過,他便第一次心衰竭……我們進行了搶救……病情穩住了……但今天早上第二次心衰竭奪走了他的生命……我們無能為力了。”
我低下了頭。
安娜問:
“可以看看他嗎?”
“當然可以,夫人……不過,請您等一會兒。”
我們重新坐了下來。
安娜說:
“可憐的孩子……他一定受了苦……他現在怎麼樣了?”
我緊緊地摟著她。她把頭靠在我肩上,輕輕地哭著。那個男護士住了嘴,在辦公室裏偷偷地看著我們。
醫生回來找我們,把我們帶到一個小房間裏。在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器械中,愛德華,我的兒子,躺在一個小床墊上,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單。他的臉黃黃的,浮腫著。上唇漆黑,頭上包著一條毛巾,沒有微笑,沒有咧嘴,一動不動。
我們久久地望著他。
安娜呻吟道: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回家後,我對她說:
“對他來說這樣更好……你知道,否則的話他會病一輩子,對他來說死了更好……可對他來說,這太不公平了……”
她向我轉過她那張如此漂亮的臉,撫摸著我的手,喃喃地說:
“我給你生了一個漂亮的孩子……不是嗎?……我的孩子他多麼漂亮啊……他是那麼漂亮……他為什麼會死?……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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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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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6 16:39:50
二十
我來到住院處。接待我的職員弄錯了,把另一個叫做愛德華的孩子的賬單給了我。我指出了他的錯誤,他連忙道歉,然後把各種各樣的帳單遞給我,讓我看了以後簽字:
“下午一點以後再來。您可以帶些衣服來給他穿,並到財務處去結賬。”
“我兒子將放在什麼地方?”
“休息室……我們會帶您去的……啊,等等,我忘了把它入檔了……”
他遞給我一張洗禮登記表。我想起來父親星期天來的時候,對要不要洗禮這個問題猶豫了半天。我會通知他,說已經洗過禮了。
我在外面找到了安娜。她寧願在外面等我。我們默默地回家,然後各自把這消息通知自己的家人和好友。與此同時,也有些朋友得知愛德華出生的消息,打電話來祝賀……好不荒唐啊!
父親在電話裏對我說,他和同事討論過了,這似乎是一場罕見的不幸,但無論如何,死是惟一的,也要最好的結局。
一小時過去了。安娜像昨天一樣,坐在床上,抱著愛德華的玩具和衣服、緊緊地摟在胸前。在她的膝蓋上,放著一個照相本,她已開始在上面記錄關于兒子的一切資料。她哭了。她蒼白的臉色使我感到很不安。我走過去,撫摸著她的臉頰,她的手,把她捨不得放下的東西奪過來,讓她躺在床上。我遞給她一杯咖啡,她拒絕了。我建議她合上眼,盡量睡一會,然後,我吻了吻她的額頭,離開她去操辦葬禮去了:
“別害怕……我不會離開得太久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40:16
二十一
看到第一塊“葬禮”招牌,我便停下了車子。我走進鑲著清漆護壁板的黑乎乎的屋子。一個身著端莊的男人站在辦公桌後面接待我。他五十開外,大腹便便,使他顯得格外莊嚴。他摘下仿玳瑁眼鏡,寬宏地指著一張烏木椅子,對我說:
“請坐,先生。”
“謝謝。先生,我來是想安排一個葬禮。我兒子今天早上死了。”
“請接受我的……”
“他現在在兒童醫院。他還是個嬰兒。”
“讓我向您瞭解一些情況。”
他在亂七八糟、五顏六色的紙堆裏翻尋出一張印著字的紙來。
“是個男的……名字……孩子的名字……出生於……您有自己喜歡的教堂嗎?……我想最好還是拉薩爾的聖洗約翰教堂……我打個電話問問什麼時候能安排得上……照我的意見,最好是星期三上午……
“喂,喂,是聖洗約翰教堂嗎……我是沙皮先生,有個葬禮……一個孩子……星期三……好的……上午八點半……等等,我問一問……好,可以……那就星期三上午八點半,我馬上過來安排……再見
好啦!您都聽見了,同意星期三……當然……有點早,但其他時間都占滿了……棺材嘛,您要哪種……我們有各種各樣的,您看,這是樣品目錄……這種樣式是最簡單的,這也是,挺不錯的。這還得再……我覺得中間的那個不錯……”
我同意了。
“這是實芯橡木做的,四個鍍金把手,漆成白色,裏面有枕頭和被單,頂上有一個鑲框刻字的牌子和一個光滑的金屬十字架,上面固定著耶穌像……當然,一切都由我們負責,盡管放心……要我給您算算得花多少錢嗎?棺材費、服務費、彌撒費,包括給教堂的募捐,抬棺材的費用、市政稅、請出席儀式的神職人員、額外費用……總共需要一千五百元左右……您能接受嗎?
我同意了。
“好,那就星期三八點左右在兒童醫院的休息室裏見……一切都井井有條,您什麼都不用管……啊!我忘了,殯葬公司……如果您同意的話,我就打電話給跟我合作的那家公司,我們明天去您家看您……您什麼時間可以接見公司的代表?……”
“噢……我不知道……明天上午吧……”
“明天上午,很好,十點左右……他們有現存的墓穴……不會有問題的……再見,先生。”
我走了過去。我聽了,但沒聽見;簽了字,但沒有看簽的是什麼東西。我沒有討價還價就同意了。這場會見不但沒有使我生氣,反而使我平靜下來。
出於禮貌,我去教堂跟教士打了個招呼,葬禮將由他來主持。他向我提了幾個問題,我詳細而平靜地回答了。他老實地向我承認說,對這種事他不知道怎麼說好。我對他的坦誠表示了感謝。
當我回家時,帕斯卡爾呆在安娜身邊,照看著她睡覺。開門聲把她驚醒了。她朝我笑笑,盯著對面的牆壁,似乎失神了幾分鐘。我們喝了一杯茶,權作中飯,然後便准備去醫院。安娜選了一件繡花的內衣,最漂亮的一件羊毛小背心、兩張尿布、一個繈褓、一頂小圓帽、幾雙鞋和一個玩具,收到的第一個玩具。她幾乎沒有哭。我強迫她多穿衣服,然後在帕斯卡爾的陪伴下,走出門外。
在醫院裏,我請她們等等,自己走進登記處。今天早上見到過的那個職員又讓我在幾張單子上簽字,並另外給了我幾張,讓我去收銀處。結完賬後,我找到安娜和帕斯卡爾,三個人在接待小姐的帶領下,來到離另外幾棟樓有點遠的太平間。
門關著。我按了門鈴。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穿著一身白衣,打開門,招呼我們。我告訴了他我的名字。他讓我們進去:
“在這裏等一會,我會回來找你們的。”
我們聽見一扇門開了,一輛推車推過來,門又關上了,發出冰庫的門那樣的關門聲。門衛幾乎馬上就過來,請我們跟他走。
這是一個人沒有窗的小房間,雪白,冰冷,只點著一支蠟燭。角落裏有張床,上面安放著愛德華,身上包著白色的裹屍布。
我們抽泣起來。我把安娜緊緊地抱在懷裏,不管她如何反抗,硬是把她拉到外面。帕斯卡爾趕緊過來扶住她。
我把我們帶來的衣服交給那個面無表情的保安。我把那個玩具,背上有棕色圖案的白色小羊羔交給他,叮囑他一定要把它和孩子一起放在棺材裏。他有些困惑。玩具掉在地上,他趕緊撿起來,朝我笑笑。要是在別的場合,我非跟他急不可。
整個晚上,我們都在接待親戚朋友。他們發自內心的悲傷使我們痛上加痛。十點左右,客人們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安娜。我們太累了,怎麼也睡不著。很久了,我們還在回憶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情。死亡突然把它們變成了回憶。
淩晨兩點左右,安娜給了我一杯咖啡。我擦掉她臉上的淚痕。
她喃喃地說:
“死個孩子就這麼簡單,這麼平常,讓人難以置信……”
她繼續說著……我聽著……我再次直到黎明才睡著。安娜睡著得比我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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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40:41
二十二
門鈴不斷地響起,把我吵醒了。我看看表,十點鐘了。我穿著睡衣去開門。一個高大的男人出現在我眼前。他肥大的雙手紅紅的,指甲烏黑,穿著一件格子外套,已經很舊,袖口都破了。黑色的皮鞋沒有打蠟,一束肮髒的長發遮住了他的額頭。他的眼珠是灰色的,嘴唇又厚又濕:
“您好,先生,我是未爾博公司的……兒子,我……”
“啊,對了,進來吧,我忘了您來訪的時間……請原諒我這樣接待您,我在睡覺……”
我把他帶到客廳裏,讓他坐下,然後去安慰安娜,我猜她一定非常不安。她差不多已穿好衣服,答應一準備好就出來。
那個業務員笨手笨腳地坐著,從一個紅皮的舊公事包裏拿出一些紙張,水泥和大理石樣品,馬上開始介紹起來:
“……有兩個問題:墓穴和墓地……你們家裏在巴黎沒有墓穴嗎?……沒有……好……您有許多辦法……”
我沒有再聽他說下去:
“……我們在巴相有現存的墓穴……離巴黎不遠。租墓地就沒那麼貴了……有兩種方式……永遠的或三十年的……如果您不能馬上決定,最好要三十年的……價格是八百法郎,包稅……”
安娜突然出現了,這個男人站起來,跟她打招呼,把他已經跟我說過的話又簡述了一遍。我們不加考慮就選了為期三十年的墓地,並馬上填寫了支票。
“好了,第一件事完成了……現在,我們來看墓穴……當然是用水泥啦……沒有問題。至於墓嘛……有許多樣子,瞧,夫人,您能掃一眼目錄單嗎?”
安娜翻著目錄單,然後把它遞給我。我翻了幾頁,什麼都沒說……
“這是藍花崗岩的,很簡單,小十字架用水泥貼在墓碑上……”
“對,對,這個不錯……我們就要它了。”
“好,現在,我要把這些都刻在……請你們再跟我說一遍你們的名字、姓、地址……”
安娜低下頭。我覺得她憋不住要笑,盡量不看我。
“好了,碑文……雕刻……鍍金……羅馬數字,加上增值稅,差不多五千法郎。”
“今天就要付款嗎?”
“不,不,如果您願意的話,先把定金給我……我不知道……一千五百法郎吧……”
我又填了一張支票,他小心地收起來,放在他的破錢包裏。
“謝謝,先生,請相信我們,一切都會安排得很好的。由於是個孩子,以後還可以再放一個人……”
他收起他的紙張和樣品。由於扶手椅太軟太低,他站起來時差點摔倒。他靠在牆上,露出愚蠢的微笑,跟我們告別:
“再見,先生、太太。”
“您想什麼時候可以准備好?”
“我說不准,但現在是十月初……萬聖節吧……對,我想,萬聖節吧。”
我把他送到門口。安娜獨自留在客廳裏,突然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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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41:05
二十三
一點鐘左右,我哥哥帶著嫂子來了。他們心神不安,跟我們談了一會在布列塔尼的生活和工作……談話很勉強,但我們盡量談下去。
中飯後,他們離開我們去買東西了。安娜回家了。我去買了一份報紙,回了家。
安娜站著,靠在兒子的房門上,哭著說:
“為什麼呀?……他為什麼死啊?”
我擁抱著她,等她平靜下來。
晚上,我去車站接我父母。我又把他們想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了他們:葬禮、我們的健康情況,尤其是安娜的情況。他們建議帶我們去吃飯。
我謝絕了邀請,謝了他們,把他們送到旅館。我們約好第二天上午在醫院的太平間見。
我不在家的時候,安娜在准備晚餐。我們幾乎沒怎麼吃,早早躺下了,但像前幾天晚上一樣,並沒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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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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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7-16 16:41:22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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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我們六點半就起床了。我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我干嘛希望出太陽?電台在評論中東的局勢。我從安娜分娩那天我送給她的那盆花上摘了四片紅葉,做成一個花束,隨身帶走。那盆花也要死了。
八點左右,我們來到了醫院。這些天來,我們一直很注意守時。
在太平間頂端,有個与冷房相連的三角形房間,牆上的石膏已剝落。雙扉邊門開著,朝著馬路。雪白的花束和花籃靠牆擺著。
我們向已經到達的家庭成員和几個朋友打了招呼。安娜跟著我后面,我們走了進去。右邊,一個漆過的小棺材放在兩張小擱凳上。棺材蓋遮住了一部分尸体,上面固定著一個裝框的金屬牌,刻著愛德華的姓、名和生卒日期。
愛德華枕著一個繡著假花邊的白枕頭,眼帘還紅紅的,嘴唇不那么腫脹了,但灰黑灰黑的,顱骨像脫開了一般。他看起來像個老人。
一只大蒼蠅停在他的額頭上。父親把它赶走了。安娜和我凝視著這張帶有痛苦和死亡特征的臉。
顯然,他受了苦。
外面突然騷動起來。原來,一些外省人來搬尸体。他們把生病的孩子送到這家醫院,孩子死了。一共有四家。棺材已經蓋上,抬起來,放在汽車的車廂里。車子開走了。愛德華似乎被死人也拋下了。
每次有人送花來,殯葬公司的職員便把夾在花中的名片抽出來遞給我。我看也不看就把它們放進了口袋。
“車子不會來遲的……現在几點了?”
“八點二十分。”
“五分鐘后就到。”
安娜想看看玩具有沒有放在愛德華的棺材里。保安掀起蓋子,找了找,沒找到。他走到冷庫,乒乒乓乓開了好几扇門,然后嘟嘟囔囔地走出來,一副尷尬的樣子。他想了一會,說:
“啊!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弄錯了。我一定是把它放在剛剛運走的那副棺材里了……真是糊涂,啊,太糊涂……請原諒……”
我朝他笑笑,安慰他。這荒唐的小插曲跟眼前的這件大事一樣,已不能使我痛心了。
八點二十五分,一輛布滿裝飾的黑色小貨車如約來到。一個穿制服的司机下了車,馬上開始搬花車。那個業務員通知我棺材馬上就要釘上了。我們最后看了一眼愛德華的臉。我吻了吻他的額頭。棺材釘上了,被抬上了運柩車。
到醫院以后,我一直沒有松開安娜的手。她臉色蒼白,頭發用一塊黑白相間的絲巾扎著,眼睛哭得紅紅的,由于眼圈黑了,顯得特別大。她似乎十分虛弱。我們一一上車,我們和父親一道,把棺材一直護送到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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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41:38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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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們已在大樓梯前面等我們,那里有條路直通教堂的門廳。兩個男人把棺材抬到教堂的祭壇上。我們隨棺而行。我哭著,扶著同樣在哭的安娜。靈台四周,擺放著很多花束和花圈。棺罩上,只放著我們那一小束花一般的紅葉。
葬禮開始了。我希望越快越簡單越好。殯葬公司組織了一場音樂葬禮。我覺得十分可笑。彌撒由我前一天見過的那個教士主持。他念完福音書后,告誡參加者“服從神秘的上帝之愛”。
我獨自贊賞這种信任和庄嚴,并回想起愛德華的臉,我儿子活著的時候的臉……他的怪模怪樣曾使我們發笑,他雙手的樣子十全十美,讓我贊歎……
彌撒結束了,大家馬上在教堂門口向我們表示哀悼。簡短的追思禱告在教堂外面進行。人們站在樓梯下,通道上,夾在行人當中。隨后,棺材又被抬上柩車,父親、安娜和我上了車,前往墓地。
時間差不多已到十點。巴黎人滿為患。行人目送著我們,有的汽車避開了,有的卻相反,當柩車在綠燈面前起步慢了一點時,便按著喇叭。
那個業務員提起他的下一場殯葬:
“如果再不開快點就要遲到了。”
路上走走停停,拐了許多彎,終于,我們來到了巴涅的墓地門口。几輛車成功地跟上了我們。天下雨了。中心道路的兩旁种著落了葉的大樹,我們在路的盡頭拐進旁邊的一條小路,路面工程把小路搞得亂七八糟。
我們的腳陷進黃泥中,在水洼上走著。
一切都進行得很快:棺材用繩子吊著,放進了墓穴。安娜往墓穴里撒了一些紅花,殯葬公司的職員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小的圣水器,迅速地最后一次洒圣水。司机把花束放在墳墓旁邊,掘墓工開始填土了。
安娜和我上了帕斯卡爾的車。空柩車沒有等待,回去了。
我們抄另一條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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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41:50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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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我們請朋友們喝咖啡。他們有的成功地跟上了我們,有的由于交通擁擠,走丟了,赶到墓地時掘墓工正在填土,于是又慢慢地回來。談話起初很審慎,后來熱烈起來。歡樂与哀傷、怨言与微笑甚至是歡樂混雜在一起。久違了的朋友們答應馬上再找時間聚聚。
大家都走了以后,安娜關上愛德華的房門,擱起電話,開始整理客廳。我過去幫她。
天黑了。有人按門鈴。我們沒有開門。我們挨著坐在黑暗中,默默無聲。以前,我們保持沉默是怕吵醒孩子睡覺,現在我們不說話是想召回离開我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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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16 16:42:10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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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上午。有人奇來唁函,也有遲到的賀信。
我們決定把家里整理一下。太亂了。我把孩子的肮髒衣物都扔進垃圾筒。安娜在手提箱里挑選和整理仍然很新的衣服。我把奶瓶和奶嘴都裝進一個盒子里,放到壁柜最里面。我突然發現安娜几次盯著空空的搖籃。她一句話都沒有說。既沒有怨言,也沒有淚水。
當一切都整理完之后,我把她摟在怀里,我們默默地擁抱了好几分鐘。
帕斯卡爾來了,邀請我們吃中飯。兩點左右,她們去買東西了。我不想陪她們去。
三月廣場布滿熱乎乎的灰塵。兩個星期前秋天就到了,但除了昨天下雨留下的几個水洼外,一切都像是夏天的樣子。路上布滿了游客和閒逛者,有些老人在長凳上打瞌睡或聊天。孩子們在玩。天气很好。
我步履蹣跚,像個殘疾人。我消失在周圍模模糊糊的人群中。
聲音、叫喊和周圍的一切都沒能留住我的腳步。我幻想著,不停地走了几小時,尋找我思念的孩子。我現在才覺得,他真的离開了我。
太陽消失了,我回到了家。安娜不在。我在地上躺下來,躺在愛德華的搖籃旁邊。我睡著了。
當安娜搖醒我,讓我吃晚飯時,可能又是午夜。
巴黎,1971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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