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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09:20     標題: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全文完]

卡拉馬佐夫兄弟 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簡單來說它是一個有關弒父案的故事。無恥的受害人和他的三個兒子-一心想殺了父親的大兒子、冷眼旁觀的二兒子和保護父親的小兒子。但在精神面上來看,實際上三個兒子皆默許弒父這件事的發生…

作者的話

  在開始描寫我的主角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時候,我感到有點惶惑。事情是這樣的:雖然我把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稱做我的主角,但是,連我自己也知道,他決不是一個大人物,因此預料不免會有人提出這類的問題——你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究竟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使你選他當做主角?他做了什麼事情?誰知道他?他在哪些人心目中、由於什麼而出的名?我這讀者為什麼應該浪費時間去研究他的生平事蹟?

  最後一個問題頂要命了,因為我對這個問題只能回答:「也許你們自己可以從這部小說裏看到的。」可如果大家讀完這部小說,並沒有看到,也不同意我的主角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有什麼出奇的地方,那又怎樣呢?我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很悲痛地預見到了這一點。對於我來說,他是很出奇的,然而我很擔心自己是不是能夠向讀者證明這一點。問題是:他也許是一個活動家,但他是個還捉摸不透的、並不明確的活動家。但話又說回來,在我們這樣一種時代,要求人家明確,那也未免太奇怪。也許只有一點是沒有什麼疑問的:他是一個奇特的人,甚至是個怪物。不過,奇特與古怪只會令人生厭,不會博得人們的青睞,尤其是當大家全都想把個別湊成一致,以便在普遍的混亂之中,竭力求得某種整個的涵義的時候。而怪物大多是個別和特殊的現象。不是麼?

  假使各位不同意這最後的論點,而回答說:「不是」或者「不儘然」,那麼,關於我的主角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的意義,我倒可以放下心來了。因為,不但怪物「不盡」個別和特殊,而且相反地有時恰恰成為整個社會的核心,而和他同時代的其他人,卻好象遭到一陣狂風襲來似的,不知為什麼被暫時從他身邊吹散了。……

  我本來可以不作這種極為平庸和含糊的解釋,開門見山,直入正題,反正只要你喜歡,就會湊合把它看完的;但是糟糕的是,我所寫的傳記雖然只是一個,而小說卻是兩部。第二部小說是主要的,寫的是我的主角在我們時代,即我們目前的活動。第一部小說寫的是在十三年以前發生的事,幾乎還算不上小說,而只是寫我的主角青春時代某一?那。我不能略去這第一部小說,因為如果略去,第二部小說裏的許多事情就會令人不可理解。不過,這樣一來,我最初的困難處境就更為加重了。因為,既然我這個寫傳記的人本身都認為給這樣一個微不足道而捉摸不透的主人公寫一部小說也許還嫌浪費筆墨,那又更不必說再寫兩部,而我又如何解釋自己的不自量力呢?

  既難於解決這些問題,我就決定聽它去,不作任何的解決。顯然,目光銳利的讀者早已猜到我從一開始就懷著這個打算,只是恨我為什麼盡說廢話,耽誤寶貴的時間。對於這個問題,我可以很確切地回答:我所以浪費筆墨和耽誤寶貴的時間,首先是由於禮貌,其次是出於狡獪,因為我可以說:反正我已經預先作過聲明啦。不過,我甚至還慶倖我的小說「在整體的基本一致中」,自然而然地分成兩個故事。讀者看了第一個故事,可以自行確定,第二部有沒有一讀的價值?當然啦,誰也沒有非讀不可的義務,他也可以唯讀了第一篇故事的一兩頁,就把書一丟,再也不去打開它。不過須知也有一些客氣點的讀者會一定要讀完它,以便準確無誤地作出公正的評價,譬如,所有俄國的文藝批評家就都是這樣的。正是在這一類人面前,不管怎樣預先說說清楚,心情總會輕鬆一點:無論他們怎樣認真和誠懇,我還是想使他們有充分的理由在剛讀這部小說的頭一段時就把它拋開不讀。序言至此打住。我完全同意說它是多餘的,不過既然寫了,那就留在卷首吧。

  現在言歸正傳。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0:00

前言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俄國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它是根據一樁真實的殺父案寫成的。書中主要人物為舊俄外省地主卡拉馬佐夫和他的兒子:德米特裏、伊凡、阿遼沙及私生子斯麥爾佳科夫。老卡拉馬佐夫在行將就木之年仍貪婪、好色,不僅霸佔妻子留給兒子們的遺產,而且還與長子德米特裏為一個女人爭風吃醋。德米特裏對父親恨之入骨,一再揚言要殺死他,並且有一天夜晚真地闖到父親的窗下,掏出了兇器……是夜老卡拉馬佐夫被殺死了,德米特裏因而被拘捕。可實際上,真正的?父者並不是德米特裏,而是斯麥爾佳科夫。他是在伊凡「既然沒有上帝,則什麼都可以做」的「理論」鼓動下,為發洩自己在長期卑屈處境下鬱積起來的怨毒情緒,為取得金錢,冷酷地謀殺了自己的父親。事情的結局是悲慘的:德米特裏無辜被判刑,斯麥爾佳科夫畏罪自殺,伊凡因內咎自責而精神錯亂,阿遼沙撇家遠行。這一「偶合家庭」崩潰了,它成為分崩離析的沙皇專制社會的一個縮影。

  人們一般都把《卡拉馬佐夫兄弟》評價為十九世紀後半期的一部批判現實主義作品。其實,作品的思想內容十分複雜,作家的創作意圖也深遠得多。小說醞釀了十幾年,寫於從一八七八至一八八○年,即在作家去世前幾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在這部作品中對自己的一生探索做個總結,想要在書中探討他認為人生與社會最重大的「全宇宙的問題: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靈魂不死?」探討善與惡、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探討「怎樣按照新方式改造全人類」。一八六九年他在一封信中明確寫道:「將貫穿全書的主要問題——它使我自覺不自覺地苦惱了一輩子——是上帝的存在問題。」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十九世紀六十至八十年代,俄國文壇上、政論界經常可以聽到他充滿宗教激情的聲音,聽到他「用愛來拯救世界」的號召。當時的俄國社會正經歷著激烈的動盪:農奴制廢除了,資本主義開始急遽發展,「一切都翻了個個兒,一切都剛剛安排」。俄國向何處去?各個階層都在進行探索。地主資產階級自由派鼓吹改革和君主立憲,革命民主派主張用暴力推翻沙皇專制,民意黨人則把希望主要寄託在個人恐怖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猛烈抨擊資本主義,同情人民大眾的苦難,但堅決反對任何形式的暴力;他認為俄國唯一的出路在於宗教,在於使人們恢復對宗教的信仰,按基督的教導去生活,去忍耐、寬容、自覺自願地受苦受難以獲得道德上的「新生」,鼓吹愛「能征服整個世界」。這一基督教人道主義思想反映在他的幾乎全部重要作品中。然而,在這誠篤的基督教徒的內心深處竟也「藏著一個小小的魔鬼」——他時常對上帝的存在產生懷疑。這不是沒有根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輕時追隨過俄國偉大的革命民主主義者別林斯基,「曾狂熱地接受了他的全部學說」,即無神論和革命民主主義。他的信仰的轉變發生在五十年代。那時他因參加革命組織的活動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十年與世隔絕的苦役和兵營生活把他逐漸改變成一個教徒。但是,他早年接受過的無神論思想是不可能完全拋棄掉的,十九世紀下半葉俄國解放運動的蓬勃發展也不能不一次次動搖他的宗教信仰。這使他幾十年裏一直十分苦惱。作家也就是帶著這種巨大的矛盾創作《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他要把自己的信仰和懷疑通過藝術形象統統表現出來,讓世人來評說。

  在書中,伊凡列舉了許多兒童無辜地遭受苦難的事例,作為他「不能接受上帝所創造的這個世界」的根據。他描述了異族侵略者虐殺兒童、地主驅使群狗把農奴的孩子撕成碎塊等種種暴行,並譴責那個寬恕兇手、與兇手擁抱的母親。伊凡的論據是如此有力,以致作家的理想化身阿遼沙在回答伊凡的問題——該不該槍斃兇手時,情不自禁地說:「槍斃!」作家後來承認,與伊凡的獨白相比,卓西瑪長老臨死前反瀆神的談話顯得蒼白無力。他不止一次地指出這部作品「否定上帝的強大力量」,指出第五卷《贊成與反對》是全書的高潮。這些情況充分表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內心鬥爭中,懷疑、反抗的思想與現實主義對於宗教說教的勝利。

  但是,在作家的筆下,伊凡不僅僅是個無神論者。作家把無神論與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混淆在一起,把伊凡寫成那樁?父案的思想教唆者,以此來與革命民主派進行爭論,否定社會主義。這自然而然地受到當時進步勢力的嚴厲批駁。《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七十年代俄國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是作家在其一生中對哲學、政治、倫理、心理等各方面所做的苦苦探索的藝術總結。

  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藝術成就達到了新的高峰。作家按照自己稱之為「接近虛幻的現實主義」的美學觀點,「選取最奇特的現象」(畸形的父子、兄弟關係和?父案)作為創作素材,把主人公放到「最奇特的外部的和心理的境界」,然後以敏銳的洞察力和驚人的準確性刻畫人物的精神狀態。小說取得了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世人譽為出色的心理描寫大師。他擅長用各種形式(包括虛幻怪誕的形式)揭示人的二重性,揭示人心靈深處善與惡之間的不斷鬥爭。小說中的魔鬼代表了伊凡心中最隱秘、「最卑劣最愚蠢的一個方面」,伊凡與魔鬼的對話是全書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擅長寫夢。德米特裏的夢,伊凡的夢,都充滿深刻的心理、哲學內容,富於象徵性。日後象徵主義、表現主義等現代流派都從中汲取了養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描寫有許多獨特的創新,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恐怕當指他在下意識領域裏的開拓。受基督教世界觀的影響,作家經常貶低甚至否定意識,並試圖在作品中給人物的一些行為罩上一層神秘色彩。他常涉足於下意識領域中,喜歡描寫直覺、幻覺、非理性的反常心理、下意識的行為等等。但正是在這前人很少涉及的下意識領域裏,他往往拋棄掉自己所宣揚的那個溝通人類與上天世界聯繫的「寶貴而神秘的感覺」,在人的靈魂深處,對人的心理做了真實的、鞭辟入裏的現實主義分析,從而為世界文學做出寶貴的貢獻。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一部規模宏大而有社會哲理內容的小說。書中人物眾多,線索繁雜。但嚴謹的結構和曲折離奇的情節,深刻的哲理探討和「美好人物」的魅力,卓越的心理描寫和對人的靈魂的無情剖析,獨特的創作方法和高超的藝術技巧 ——所有這些都緊緊地吸引著每一個讀者。它們構成了一個光怪陸離、博大精深的藝術世界,對各國許多文學流派、作家和讀者都產生了極其複雜的影響。的確,這是一個十分複雜的作家,他的世界觀和作品中都充滿矛盾。只有細心閱讀,才能理解書中的思想和藝術奧秘。
劉開華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0:16

第一部

  獻給安娜·格裏戈裏耶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

              卡拉馬佐夫兄弟

  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 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約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節)

第一部

第一卷

一個家庭的歷史

第一節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我縣地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第三個兒子。老費多爾在整整十三年以前就莫名其妙地慘死了,那段公案曾使他名聞一時(我們縣裏至今還有人記得他哩)。關於那個案子,請容我以後再細講。現在我所要敘述的,就是這位「地主」(我們縣裏這樣稱呼他,雖然他幾乎有生以來從來也沒有在自己的領地上住過),這是一個雖然古裏古怪、但是時常可以遇見的人物,是一個既惡劣又荒唐,同時又頭腦糊塗的人的典型。不過,他這類糊塗人卻會非常高明地經營他自己的財產,而且大概也只有在這類事情上十分在行。譬如說吧,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起初差不多什麼也沒有,他是個最起碼的小地主,常跑到別人家去吃閒飯,搶著做人家的食客,但在他死的時候,卻積攢了十萬盧布的現錢。不過儘管如此,他仍舊一輩子都可以說是我們全縣中一個最頭腦不清的狂人。我還要重複一句:他並不愚蠢;這類狂人大都是十分聰明和狡猾的。他只是渾噩,還是一種特別的、帶有民族特色的渾噩。

  他結過兩次婚,有三個兒子,長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第一位太太生的,其餘兩個,伊凡和阿列克賽,是第二位太太生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一位太太出身在有財有勢的貴族米烏索夫家,也是我們縣裏的地主。一個富有嫁資,既非常聰明美麗,又是活潑愉快的小姐,怎麼竟會嫁給這種象人們常叫的,不值錢的「廢物」,我也不多說了,因為這種事在我們這一代裏並不稀罕,過去時代也發生過。我還認識一個女孩子,也是屬於過去的「浪漫派」一代的,她對於一位先生暗暗愛了好幾年,本來可以用極安靜的方式嫁給他的,結果卻因為自己認為障礙無法克服,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裏,從巉岩般的高岸上投入很深很急的河裏自殺了。她這樣做也是由於一種怪念頭,那就是為了模仿莎士比亞的奧菲莉亞。假使她早就看中的那個心愛的岩石並不是多了不起的好景致,假使這一帶是平淡無奇的平坦河岸,那麼,她也許根本就不會自殺。這是千真萬確的實事,我們應該想到,在我們俄羅斯的生活中,在最近幾十年裏,這一類的事情的確發生了不少。所以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米烏索娃的行為無疑地是受了別人的流風的影響,也是由於氣憤所致。她也許想表示婦女的獨立,反對社會的壓迫,反對自己宗族和家庭的專制,而容易喚起的幻想又使她相信(哪怕只是在一瞬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儘管被人叫做食客,仍是日趨進步的時代裏一個大膽和最好嘲弄的人,而其實,他只不過是一個惡毒的丑角,別的什麼也不是。更有意思的是這事居然落到了私奔的結果,而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卻引為十分榮幸。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對於這類意外奇遇,即使從他的社會地位來說,當時也是求之不得的,因為他巴不得早日成家立業,為此甚至可以不擇手段;攀一門好親戚又能取得嫁資,是一件十分誘人的事情。至於說到雙方的愛情,無論是新娘方面還是他這方面,大概是全都沒有的,儘管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還很有幾分姿色。所以這個事件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生中,也許可以說是一件唯一的特殊事件,因為他一輩子最為好色,只要女人一招手,就會馬上拜倒在任何一條石榴裙下,可是偏偏只有這個女人在色情方面卻一點也不能使他感到興趣。

  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在出奔後立刻發覺她對於丈夫只有輕蔑,並無其他感情。所以婚姻的後果很快就暴露了出來。雖然家裏居然很快地對這件事默認下來,給出奔的姑娘分出了一筆嫁資,但是夫婦之間開始了最無秩序的生活和沒完沒了的爭吵。有人說,年青的夫人當時所表現的尊貴和高尚,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萬萬比不上的。現在才知道,在她拿到錢以後,他把數達兩萬五千盧布之多的款子立刻一下子全部抓了過去,所以在她來說,這幾萬盧布從那時候起簡直就等於扔到了水裏。在她的嫁資中,還有一個小莊園,和一所相當好的、城裏的房子,他長時間地千方百計想通過辦成一種相當的手續,弄到自己的名下;只要憑著他無時無刻不使用的那種無恥的勒索和苦求的手段,來引起自己夫人對他的輕蔑和厭惡,好在她精神疲勞時為了擺脫他而答應下來了事,他原是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的。但是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娘家出來干涉了,終於萬幸限制了強奪的行為。人們都清楚,他們夫婦之間時常發生惡鬥,但是,據說動手毆打的不是費多爾·巴夫洛維赤,卻是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一個暴躁、敢作敢為而缺乏耐性、身強力壯而臉色微黑的太太。最後,她終於拋棄了家庭,離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同一個窮得快要活不下去的宗教學校的教員私奔了,給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留下了三歲的米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馬上就在家裏養了一大群女人,大肆酗酒放蕩。間或清醒時,他就走遍全省,含著眼淚對一切人抱怨拋開他的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還說出一些做丈夫的羞于出口的閨房瑣事。這主要是因為他對於在眾人面前扮演一個可笑的受了辱的丈夫的角色,有聲有色地描寫關於自己所受恥辱的細節,似乎感到愉快,甚至引以為榮。有些好嘲笑人的人對他說:「人家以為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加官進爵了,所以您不管怎樣悲痛,還是十分得意。」許多人甚至補充說,他喜歡以丑角的新姿態出現,為了招笑,故意裝出這副樣子,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滑稽處境。誰知道呢,也許他那種樣子確是出乎天真。他後來發現了私奔女人的蹤跡。這不幸的女人同她的宗教學校教員到了彼得堡,在那裏肆無忌憚地徹底「解放」起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立刻張羅著,預備動身到彼得堡去。為了什麼?——自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他果真當時會去的,但是一做出這樣的決定以後,他立刻認為自己有一種特別的權利來重新不顧一切地縱酒豪飲一番,據說這是為了在旅行以前,壯壯膽量。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夫人娘家接到了她在彼得堡去世的消息。她好象死得很突然,就在一間閣樓上,有些人傳說是由於傷寒,另一些人傳說是餓死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聽見他夫人噩耗的時候正喝醉了酒,據說當時他跑到街上,快樂得雙手朝天,開始呼喊:「這可好了!」還有的說:他象一個小孩子似的痛哭了一場,而且聽說哭得連對他十二分厭惡的人看了也要覺得可憐。實際上也許兩種情形都有,一方面是為自己獲得自由而喜悅,另一方面則為對方痛哭,兩者兼而有之。在大多數情況下,一般人,甚至壞蛋,也常常比我們通常所認為的要天真爛漫得多。包括我們自己也是這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0:31

第二節 被扔在一邊的長子

  這種人能夠成為怎樣的導師和父親,自然可以猜想得到。在他這種父親身上,該發生的事自然也就發生了,那就是說他完全拋棄了和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所生的孩子,這倒不是因為恨他,也不是由於什麼夫妻反目,而僅僅是因為完全忘掉了他。在他用眼淚和訴苦惹大家討厭,同時把自己的住宅變為淫窟的時候,這三歲的男孩米卡由這家的忠仆格裏戈裏照管著,假使當時沒有他來關心,也許都沒有人來替這小孩換襯衣。偏巧,最初孩子姥姥家的親屬好象也忘記了他。他的外祖父,就是米烏索夫先生,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父親,當時已經不在人世;他的守寡的夫人,米卡的外祖母,搬到莫斯科去了,病得很厲害,姊妹們又都出閣,所以差不多整整有一年工夫,米卡只好呆在僕人格裏戈裏那裏,住在僕人住的木屋裏面。其實就算爸爸想起他來(真的,他是不能不知道有他這個人的),也會再把他送進木屋裏去的,因為小孩終究會妨礙他胡作非為。但是結果發生了這樣的事:死者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堂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從巴黎回來了。他後來曾一連在國外流寓多年,在當時還很年輕,但卻是米烏索夫家的一個突出人物,很文明,有都市氣,外國派,而且終身有歐洲習慣,晚年時成為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自由派。他在自己長期的經歷中,經常和那個時代國內外許多思想最自由的人來往,親身見過蒲魯東和巴枯寧,到他漂泊一生的晚年,特別愛回憶和講述一八四八年巴黎二月革命三天裏的情形,還暗示說他自己也幾乎參加了巷戰。這是他想起來就特別愉快的年青時代的一個回憶。他有自己的產業,照以前的演算法,大約有一千個農奴。他的肥美的領地就在我們的小城外面,和我們的修道院的田地毗連。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還很年輕,剛剛取得遺產的時候,就一下子和修道院打起了永遠沒法完結的官司,爭奪什麼在河裏捕魚或者森林中砍柴之類的權利,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但是和「教權主義者」打官司,他甚至認為是作為一個國民的文明義務。在他聽了關於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全部情況(當然這是他記得,甚至有一個時候很注意的),又打聽出還有米卡留下來以後,雖然他對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新添了極大的憤怒和蔑視,還是立刻過問了這件事。他當時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初次見面。他對他率直地說,願意把這孩子領去由自己教養。以後有好久,他把當時情況當作新鮮事向人講述,說他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提起米卡的時候,對方曾一度裝作完全不明白講的是什麼孩子的樣子,而且好象有點奇怪,在他家裏居然還有一個小兒子。即使說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的敘述有點誇大,那也總該有一些是實情。實際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生平就愛做戲,他會無緣無故在你面前扮演一個意外的角色,特別是這種做法有時並沒有任何必要,甚至對於自己也不利,譬如目前那件事就是這樣。不過這類特性確是大多數人,甚至是十分聰明的人所共有的,不僅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如此。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熱心地進行著這件事情,甚至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起充當小孩的監護人,因為母親身後總還遺留下小小的財產、房屋和領地需要處理。米卡確曾到這位舅舅家去住過,但是後者沒有自己的家庭,又因為他剛剛把事辦妥,自己莊園的銀錢收益有了保障,就立刻又忙著到巴黎去久居,所以就把孩子委託給了他的堂嬸,一位莫斯科的太太。恰巧他在巴黎住得很久,竟忘記了這個孩子,其是在二月革命來臨的時候,——那次的革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他一輩子也不能忘記。後來莫斯科的太太死了,米卡轉到她的已出閣的一個女兒手裏。大概他以後還曾第四次換地方。對於這,我現在先不談它,況且關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這位長子還有許多話要講,現在只能先說一點他身上最必要的情況,不說這類情況,我這部小說就沒法開頭。

  第一,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三個兒子當中,惟有這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個從小就可以相信他總還多少會有點財產,一到成年,就可獨立。他的幼年和青年漫無秩序地過去了;中學沒有讀完就進了軍事學校,以後到高加索服軍職,因決鬥降了級,服滿軍職後,時常酗酒,糟蹋了不少銀錢。在成年以後才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拿到一些錢,在這以前卻欠了許多債。第一次和他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認識和見面,是在成年後特地到我們這裏來和他父親清算財產的時候。大概他當時對於父親並不喜歡;他住在他家不久,拿到了一點點款子,並且和父親約好以後領取莊園收入的辦法,很快就走了。至於這莊園究竟有多少收入,值多少錢,他這次卻始終也沒能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得到確實的回答——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當時一下子就注意到——這也是應該記住的,米卡對於自己的財產抱著虛誇的、不正確的觀念。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很滿意這一點,因為他另有打算。他只覺得這年青人輕浮,暴躁,無耐性,有欲望,愛喝酒玩樂,只要能抓到一點什麼,馬上會安靜下去,當然安靜的時間不會長久。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開始利用這一點,用一些小贈與,偶爾寄去一點款子應付他。後來終於發生了一件事情:過了四年之後,米卡失去了耐性,第二次又到我們小城裏來,準備和他父親算清一切,但是使他萬分驚訝的是,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什麼也沒有了,甚至都很難算清,他早已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取盡了他的財產的全部價值,支完了錢款,也許反倒欠著他父親一些。又根據某年某月他自願簽訂的那幾件契約,他已經沒有再要求任何錢款的權利了。年輕人很驚訝,疑心內中有詭計和欺騙的情形,幾乎發起火來,好象失去了理智。就是這件事引起了一個大慘劇,對於這慘劇的描寫將成為我這第一部序幕性質的小說的主要內容,或者說是這部小說的輪廓。但是在轉到正文以前,必須再講講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另外兩個兒子,米卡的兄弟,並且說明他們是從哪里鑽出來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0:50

第三節 續弦和續弦生的子女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四歲的米卡脫出手去以後,很快就續了弦。這一段婚姻生活過了八年。他這第二位太太索菲亞·伊凡諾芙娜也很年輕,是從別省裏娶來的,他為了一樁包工的小事情,和一個猶太人結伴到那邊去了一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雖然荒淫,酗酒,鬧事,卻從不耽誤各項投資,事情總是辦得挺順利,雖然差不多永遠帶點兒卑鄙。索菲亞·伊凡諾芙娜是「孤女」出身,從小就失去了雙親,是一個愚蠢的教堂執事的女兒,生長在恩人養母,同時也是折磨者,有名望的老將軍夫人,伏洛霍夫將軍的寡妻的富有的家庭中。詳情我不知道,只聽說這溫良嫻淑,天真無邪的養女有一次曾在閣樓的釘子上系繩上吊,被人家救了下來,可見她是怎樣地難於忍受這位老婦人的任性和沒完沒了的責備了,其實老婦人並不見得多麼兇惡,只是因為閑著沒事幹,才成了一個使人受不了的女閻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前去求婚,人家打聽清楚他的來歷,就把他趕走了。於是他又照第一次結婚的辦法,向孤女提議私奔。假使她當時對於他的行為知道得詳細些,她一定無論如何也不肯嫁給他的。然而因為是隔了一省,再說一個十六歲的閨女又能明白多少事情?況且她呆在女恩人的家裏,本來就不如投河死了的好。於是這可憐的女人就把女恩人換了男恩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一次一個錢也沒有弄到手,因為老將軍夫人非常生氣,不但沒有給予任何東西,而且把他們倆臭?了一頓;不過這次他本來也不指望撈到什麼,這清白的女孩的非凡美貌就使他相當滿意了,主要是她的天真無邪的態度使他這個以前只知罪惡地玩賞粗俗的女性美的好色之徒為之驚愕不置。「這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當時在我心靈上象剃刀似地劃了一刀。」——他以後說,無恥地、怪模怪樣地嘻笑著。但是對於荒唐的人,連這也只是色情的衝動。費多爾· 巴夫洛維奇既沒有得到一點好處, 就和他的夫人不講客氣了, 憑著她在他面前似乎是有「短處」,又幾乎是他把她「從吊繩上救下來」的,此外又利用她那種少見的溫順和口拙的性格,居然連最尋常的夫婦禮貌也完全不顧。一些壞女人就當著夫人的面,聚到家裏來狂飲亂鬧,胡作非為。我要當作一種特性報告的是,那個陰沈、愚蠢、固執、好講理的僕人格裏戈裏,他和以前的太太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是死對頭,這回卻站在新女主人的一邊維護她,用僕人不應有的方式,去為她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相罵,有一次他甚至竟攪散了狂飲亂鬧的場面,把所有聚攏來胡鬧的女人趕走了。這個不幸的,從小嚇怕了的年輕女人犯起了類似神經病的女人病,這種病在普通鄉下女人身上常見,得這種病的人被稱做害瘋癲病的女人。得了這個病,會發作兇險的,歇斯底里性的痙攣,有時甚至失去神志。然而她給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生下兩個兒子,伊凡和阿曆克賽,第一個生在結婚的第一年,第二個生在三年以後。她死時,小阿曆克賽剛剛四歲,雖然很奇怪,但是我知道他以後一輩子都記得母親,自然是恍如夢中一般。她死後兩個小孩的遭遇正和第一個孩子米卡一模一樣:他們完全被父親拋棄、遺忘了,也落在了格裏戈裏的手裏,而且也是住到他的木屋裏去。專制老婦人,那個將軍夫人,他們的母親的女恩人和養母,就在木屋裏找到了他們。她那時還活在世上,八年來始終沒能忘記她所受的侮辱。在這八年中,她經常能得到關於「索菲亞」的生活的最精確的消息,聽到她生了病,而且有許多醜事包圍著她,老婦人曾經兩三次對自己的女食客們高聲說:「她這是活該,這是因為她忘恩負義,上帝才這樣罰她。」

  索菲亞·伊凡諾芙娜死後整整三個月的時候,將軍夫人忽然親自駕臨我們小城,一直來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住宅,只在小城裏一共留了半點鐘,卻做了許多事情。當時正是暮色蒼茫的時候。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醉醺醺地迎接她。她有八年沒有見到他了。據說,她一言不發,剛一見到他,就上去給他兩下扎實、響亮的耳光,拉住他的頭髮使勁揪了三下,然後還是不吭一聲,一直沖到木屋裏去看兩個小孩。一眼看到他們臉也不洗,穿著髒衣服,她立刻又給了格裏戈裏一記耳光,對他宣佈,這兩個小孩由她帶走,隨後就領他們出來,讓他們還穿著原有的服裝,外面用羊毛花毯裹住,坐上馬車,回自己的城市去了。格裏戈裏挨了這一下打,象一個馴服的奴隸似的, 沒敢說一句粗話,還送老婦人到車旁,朝她彎腰鞠躬,恭敬地說,她「照顧孤兒將得到上帝的酬報」。「你真是一個飯桶!」將軍夫人臨走對他吆喝了這麼一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這事情全盤考慮一遍以後,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所以對正式同意孩子們歸將軍夫人教養的問題,以後也從未加以反對。至於說到所受的幾記耳光,他自己還走遍全城,到處去說呢。

  恰巧將軍夫人不久就死了,在遺囑裏指定給兩個孩子每人一千盧布,「做他們的教育費。這筆款子必須用在他們身上,用錢多少以夠用到他們成年時為度,因為對於這類孩子贈送這一點錢已是足足有餘,假使有人願意慷慨解囊,那就隨他們便好了」,等等。我自己沒有讀到遺囑,但是聽說其中的確有諸如此類的古怪內容,而且辭句十分別致。老夫人的主要的繼承人是一個誠實的人,那個省裏的首席貴族,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他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通了幾次信,當時就猜到從他那裏是擠不出他的孩子們的教育費來的,——雖然他從不乾脆拒絕,遇到這類事情時永遠只是想法拖延,有時甚至說得很動人。於是波列諾夫親自關心起這兩個孤兒來,特別是愛上了最小的一個,阿曆克賽,所以他把他收養在家裏很長時間,幾乎直至成人。這一點我要請讀者最先加以注意,如果問這兩個青年人所得的教育和學問應該終身感激誰,我要說,應該感激這個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最高貴而且講究人道的人,這類人是很少見的。他把將軍夫人遺下的兩千盧布款子保存起來不動,到他們成年的時候加上利息,每人竟有兩千了。教育他們則完全花自己的錢,而且數目遠遠超過每人一千。他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我還是不去多講,只想指出一些最重要的事情。關於大的伊凡我所要報告的只是他長大時,成了一個陰沈而有心計的孩子,並不很懦怯,卻似乎從十歲起,就透徹瞭解他們到底是住在別人家裏,他們的父親是那類連提起來都嫌丟人的人,等等。這個男孩從很早,幾乎在嬰孩時代(至少是這樣傳說),就顯露了一種不尋常的,研究學問的才能。我不大知道底細,不知怎麼,他幾乎在十三歲上就離開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家,進入莫斯科的一個中學,到一個有經驗的,當時極有名氣的教育家,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幼時的好友家中去住宿。伊凡以後自己提到這一切時說,這都是由於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勇於行善」,他有一個想法,就是有天才的兒童應該跟天才的教育家學習。但是當青年人中學畢業,進入大學的時候,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和這位有天才的教育家全都去世了。因為葉菲姆·彼得羅維奇臨死沒有吩咐清楚,那位專制的將軍夫人所遺給孩子們的錢,雖然已經利上加利每人增到了兩千,竟由於我們這裏完全不可避免的各種手續拖延,使他們遲遲領不到手,所以青年人在大學的最初兩年內不能不吃了點苦,他被迫半工半讀。值得注意的是他當時根本沒有同他父親通過一封信, ——也許由於矜持,由於看不起他,但是也許因為經過冷靜明智的考慮以後,明白從父親那裏是得不到一點點正當接濟的。無論怎樣,這位青年人總算一點也沒慌張,到底找到了工作,起初是每小時兩角錢的教課,以後向各報館投十行左右的小文章,講些街頭發生的事件,署名「目擊者」。這些小文章聽說總是寫得十分有趣而雋永,很快地受到大家歡迎。單從這一點說,這位青年人在經驗和知識方面就都遠勝過了大多數永遠受窮的、不幸的男女學生,那些人在都市里照例從早到晚踏破報館和雜誌社的門檻,永遠重複著關於翻譯法文或抄寫稿件之類的老一套請求,此外就想不出任何較好的辦法。伊凡·費多羅維奇和報館編輯部認識以後,就沒有同他們斷過關係,到了大學的最後幾年,開始發表評論各種專門書籍的十分有才氣的文章,因此在文學界居然也逐漸知名了。不過直到最近,他才偶然在廣大讀者中突如其來地引起了特別的注意,以致有許多人當時就馬上留心到他,還記住了他。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事件。當時伊凡·費多羅維奇從大學畢業後,正在準備用自己的兩千盧布出國遊學,這時他忽然在某大報上刊出了一篇奇怪的文章,甚至不是專家也都大為注意,更主要的是,文章談的是他顯然並不熟悉的問題,因為他研究的是自然科學,這篇文章討論的是當時各處都在紛紛議論的關於宗教法庭的問題。他一面批評幾種以前人家發表的關於這個問題的意見,一面表示了自己的見解。特別是語氣和結論不同凡響。當時有許多教會中人簡直把他當做了自己人。但突然間不但平民派,甚至無神論者也同樣表示贊許,鼓掌稱快。終於有些聰明的人斷定,全篇文章只不過是一個玩笑,一出粗鹵的鬧劇罷了。我特別提起這件事,因為這篇文章當時也曾傳到了我們市鎮附近的著名修道院,那裏的人對於大家議論的關於宗教法庭的問題是十分注意的。這篇文章到了那裏,便引起了很大的惶惑。他們一看作者的名字,知道他就是我們城裏的人,「就是那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兒子。突然,就在這當兒,作者親身到我們城裏來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當時為什麼到我們這裏來?——我記得我在當時就曾帶著一種近乎不安的心情這樣思忖過。這次不幸的駕臨,引起了許多嚴重的後果,後來長時間、甚至幾乎永遠成了我弄不明白的一個問題。就一般推斷,這位十分有學問,態度非常驕傲而又謹慎的青年,竟會忽然走進這樣不堪的家庭,去找這樣的父親,真是件怪事。他的父親一輩子也不理會他,不認識他,不想到他,而且即使兒子向他提出請求,也無論如何,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給他錢,卻仍然一輩子提心吊膽,唯恐兒子們——伊凡和阿曆克賽——會一旦突然跑來,向他要錢用。但是這個青年人竟搬進這樣的父親家裏,和他一個月又一個月地同住在一起,而且生活得不用提多麼安謐。最後這一點不但使我特別驚奇,而且許多別的人也為之詫異。我上面提起過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前妻方面的遠親,當時恰巧從他已經長期定居的巴黎回來,光臨故土,耽擱在小城附近的一所莊園裏。我記得他就是詫異得最厲害的一個人。他和這青年人認識以後,對他十分注意,有時還不免以稍受刺痛的心情,和他唇槍舌劍,爭論關於知識見聞方面的問題。「他是驕傲的,」那時候他對我們這樣談論他,「永遠能掙到錢的,現在他就已經有錢到國外去了。那麼他在這裏幹什麼呢?大家都知道他到父親家來,並不是為了金錢,因為無論如何父親是不會給他錢的。他並不喜好酒色,然而老人卻離不開他,兩個人處得挺投機!」這是實在情形。青年人甚至對於老人具有明顯的影響;雖然老人十分任性,常常近乎存心取鬧,但有時卻幾乎好象是還肯聽他的話;甚至他的行為有時也開始顯得規矩些了。……

  以後才弄明白,伊凡·費多羅維奇來到這裏,部分是由於長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請求,是為他的事情來的。伊凡從出生以來,幾乎也就是在這次到這個城裏來的時候,才跟德米特裏第一次認識和相見,但為了一件多半是跟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有重大關係的事情,還在他離開莫斯科到此地來以前,他們就已經開始書信往還了。至於那究竟是什麼事情,讀者以後自然會詳細知道。話雖如此,就是在我已經知道了這個特殊情節的時候,我也還是覺得伊凡·費多羅維奇象一個謎,對於他的降臨此地實在無法解釋。

  我還要補充一點:伊凡·費多羅維奇在父親和長兄之間當時是以一個中間人和調解者的身分出現的,長兄當時已和父親發生了很大的爭執,甚至提出了正式的訴訟。

  再重複一下:這個小家庭的成員當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團聚,有幾個人甚至還是生平初次見面。只有幼子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住在我們那裏已有一年光景,比兩個哥哥來得早些。對於這個阿曆克賽,我很難在把他引上小說正文以前先來一次象現在這樣序幕性的敘述。但是也必須先介紹幾句,至少是為了預先說明很奇怪的一點,那就是我在這部關於他的小說的第一幕裏,就不得不把我未來的主人公穿上修士的長袍,介紹給讀者。是的,他住在我們的修道院裏已經一年了,而且好象準備在這裏關一輩子。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1:08

第四節 幼子阿遼沙

  他還只有二十歲,——他的哥哥伊凡當時二十四歲,長兄德米特裏二十八歲了。最先要說明的是這個青年阿遼沙並不是宗教的狂信者,至少據我看來,甚至也決不是個神秘主義的信徒。我先把我的意見說完全吧:他只是一個早熟的博愛者,所以撞到修道院的路上來,只是因為那時候唯有這條路打動了他的心,向他提供了一個使他的心靈能從世俗仇恨的黑暗裏超升到愛的光明中去的最高理想。這條路所以打動了他,只是因為他在這裏遇見了一位據他看來非同等閒的人物,——我們的著名的修道院長老佐西馬。他在自己那如饑似渴的心靈裏對長老產生了一種初戀般的熱愛。其實,要說他在當時就已經十分奇特,甚至從搖籃時代起就不同于常人,我也並不反對。再說,我已經提過,他在母親死時還只四歲,但以後卻一輩子記住了她,她的臉龐,她的和藹的樣子,「就象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一般」。大家知道,這樣的記憶即使再小些,即使在兩歲的時候也有可能記住的,只不過在以後一生中重現時,往往只好象黑暗中的光斑,又好象一張大畫上撕下來的一角那樣,除去這一角以外的全幅畫面都隱沒了,消失了。他的情形也正是這樣:他還記得夏天的一個寂靜的晚上,從打開的窗戶射進了落日的斜暉——斜暉記得最真切。屋裏一角有個神像,前面點燃著神燈,母親跪在神像面前,歇斯底里地痛哭著,有時還叫喚和呼喊,兩手抓住他,緊緊地抱住,勒得他感到疼痛;她為他禱告聖母,兩手捧著他,伸到神像跟前,好象求聖母的庇護。……突然,奶娘跑了進來,驚慌地把他從她手裏搶走。真象一個畫面!阿遼沙馬上就能想起母親的臉來:他說據他的記憶,那張臉是瘋狂卻又很美麗的。但是他不大愛把這個回憶講給什麼人聽。他在童年和少年時不好動,甚至不大說話,這倒不是由於不信任人,不是由於怕生,或者性情陰鬱,不善於跟人交往;恰恰相反,是由於一種別的情形,好象是由於一種個人的、內心的思慮,和別人不相干而對他很重要,以致為此似乎忘掉了別人。然而他對人是友愛相處的:他好象終身完全信賴別人,卻從來沒有人把他當做頭腦簡單或幼稚的人。他身上有點什麼表明著、暗示著——以後一輩子都是這樣,——他不願意做人們的裁判官,不願意責備,也決不去責備人家。他甚至好象對一切都容忍,毫不怨人,雖然時常感到很痛心。不但如此,在這方面他甚至到了什麼人也不能使他驚奇、恐懼的地步,這情形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有了。童貞、純潔的他二十歲上到了父親家裏,一直走進齷齪的淫窟,到了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唯有默默地退出去,沒有一點點輕蔑或責備任何人的神色。父親做過人家的食客,因此,對於受氣十分敏感,十分小心眼。他起初不信任這個孩子,並且陰沈地接待他(說他「總是沈默著,在自己心裏打主意」),但最多過了兩個星期光景,就竟然開始時常擁抱他,吻他了,儘管是帶著醉漢的眼淚,出於酒後的多愁善感,但不用說,象這樣的一位父親,顯然還從來沒有用這樣真摯、深沉的愛去愛過任何人。……

  大家全都喜愛這個青年人,無論他出現在什麼地方,甚至從他的兒童時代起就是這樣。他到了恩人和繼父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家裏以後,這家裏所有的人都十分愛他,把他看作是自己家的孩子。他到這家去的時候還是個嬰孩,人們決不能在嬰孩身上發現什麼狡黠的算計,機詐,或諂媚、討好的藝術,招人喜愛的手腕。所以這種引起人家對他特別喜愛的因素,是蘊藏在他自己身上的,所謂出自天性,並無虛假,或者做作。他在學校裏也是這樣,儘管看起來他仿佛正是那一類引起同學不信任、有時被嘲笑、或許招嫉恨的孩子。例如,他常常悶悶不樂,好象離群索居似的。他從兒童時代就愛躲在角落裏讀書,然而同學們卻十分愛他,他在整個在校期間簡直可以被稱為大眾的寵兒。他不大淘氣,甚至不大快樂,但是大家看他一眼,立刻發現這並不是因為他心裏陰沈,相反地,他的心情是平靜,明朗的。在和他年齡相仿的人中間,他從來不愛顯出優越的樣子。也許就因為這個緣故,他從來不怕什麼人,而男孩子們也立即明白,他並不因他的無畏自豪,他的神氣好象不知道自己勇敢無畏似的。他受了氣,從不記仇。有時在受氣剛一個鐘頭以後就答理冒犯自己的人,或是帶著信任和諒解的神情,主動同對方先說話,好象他們之間並未發生任何事情,同時還不顯得這是偶然忘記了,或故意饒恕別人的冒犯,而乾脆只是不把它當作冒犯,這就使孩子們既歡喜又心折。他只有一個特點,使他在中學裏從低年級到高年級,一直引得同學們時常想要取笑他,但並不是惡意的嘲笑,而只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樣開心。他這特點是一種特別的、極端的害羞和貞潔。他不能聽談論女人的某種言語,某種說法。可惜,這「某種」言語和說法在學校內是無法斷絕的。那些心地純潔的男孩子,還幾乎是小孩,就已經時常愛在教室裏互相嘀咕,甚至高聲談論某些連大兵們都不常說起的事情、場面和景象。不僅如此,我們知識階級和上等社會裏的幼齡兒童們所早經熟知的這一類事情中,有許多還是大兵們所全然不知的。這也許還不是道德的敗壞,也並非真正的、腐敗的、發自內心的玩世不恭,而只是表面的東西,但正是這種表面的東西,卻往往被他們當作甚至是優雅、機靈、勇敢的,值得模仿的行為。他們看見「小阿遼沙·卡拉馬佐夫」在大家談起「這件事」的時候,趕快用手指塞住耳朵,有時就故意圍在他身旁,強行把他的手扳開,沖著他的兩隻耳朵喊髒話,他掙脫著,蹲在地板上,躺下來,蜷著身子,老是不說一句話,也不罵一聲,默默地忍受欺淩。但是後來人家就不再去纏他了,也不再用「小姑娘」的稱呼逗他,而且還對他露出同情的目光。此外,他的功課在全班中也永遠是優秀的,但卻也從不名列第一。

  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死後,阿遼沙又在省立中學讀了兩年書。寂寞無聊的葉菲姆· 彼得羅維奇的夫人在丈夫死後,立刻帶著都是女性的全家到義大利去長期居住,阿遼沙就到了另兩位太太的家裏。這兩位太太他以前從未見過,是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遠親,他憑什麼到她們家裏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一個特點,甚至是很突出的特點,就是他從不過問自己是靠誰的錢生活的。在這點上,他和他的哥哥伊凡·費多羅維奇完全相反,伊凡在大學裏的最初兩年吃夠了苦,自食其力地生活著,並且從兒童時代就痛心地感到是在受人家的恩惠,吃別人的飯。但是阿曆克賽性格上的這種奇怪特點,好象也不能過分嚴加責備,因為每一個人,只要稍稍熟悉了他,在一旦產生這類疑問時,就會立即相信,阿曆克賽一定是那種近似瘋僧一類的青年人,即使一旦有了萬貫家財,只要人家一開口對他有所請求,或者為了拿去做善事,或者只是碰到甚至一個老滑頭向他伸手索取,他也會毫不為難地交出去的。總而言之,他似乎完全不知道錢的價值,自然這話不是從字面的含義來說的。在人家給他一點零用錢的時候(他自己是從來沒有請求過的),他不是一連幾星期不知怎樣把它花掉,就是毫不珍惜,一下子就弄得一文不剩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是個對於錢財和資產階級的信用十分看重的人,在注意地觀察了阿曆克賽以後,有一次對人說過這樣一段妙語:「也許這種人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你可以不給他一個錢把他放在一個百萬人口的都市的廣場上,他也決不會喪命,不會凍餓而死,因為馬上就會有人給他食物,把他安排好,即使安排不好,他自己也會很快給自己安排好的,並且這樣做他並不需要做多大努力,受任何屈辱,照顧他的人也不感到什麼困難,相反地,也許還會覺得這是件樂事。」

  他在中學裏沒有畢業;還剩一年,他忽然對太太們說,他想到一件事,要到父親那裏去。太太們很憐惜他,捨不得放他走。車票不很貴,他要把表(這是恩人的家屬出國以前送給他的)拿去當掉做路費,太太們不許他這樣做,便給了他充裕的盤費,還有新的衣裳和內衣。但是他把錢還了她們一半,說他決定要坐三等車。到了我們的小城以後,父親第一句問話就是:「沒有畢業,回來幹什麼?」他沒有直接回答,據說當時不同往常,露出了沉思的樣子。不久發現他在尋找母親的墳墓。他當時甚至打算承認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但是他回來的原因不見得只限於此。大概,他當時連自己也不知道,更不能解釋: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忽然心血來潮,把他引到一條陌生的、卻已經不可避免的新道路上去,無論如何也攔擋不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不能給他指出第二位夫人的葬身處,因為在棺材入土以後,他從未到她的墳上去過,加上年代久遠,已完全記不清她當時葬在何處了。……

  這裏順便談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吧。他有過好長時間沒有住在我們城裏。第二位妻子死後,過了三四年,他到南俄去,最後到了奧德薩,在那裏一連住了幾年。據他自己說,他在那裏起初認識了「許多猶太佬,女猶太佬,小猶太佬和猶太崽子」,可是後來卻不但受到了猶太佬,而且也受到了「猶太人的接待」。可以想見,他正是在一生中的這個時期發展了賺錢撈錢的特別本領。他重返我們城裏來久居,不過是在阿遼沙回來以前三年的事,他的老熟人發現他蒼老得多了,雖然他年紀並不怎麼老。他一舉一動不但未顯得比從前高尚,卻反而更厚顏無恥。譬如說,除了象從前那樣自演小丑以外,現在又無恥地一心想把別人也弄得象個小丑。不但仍跟從前一樣愛和女人胡纏,甚至好象比以前更加惡劣了。不久他在縣裏開辦了許多新酒店。顯然他已經有十萬家私,也許稍為少些。很快就有許多本市的、縣裏的居民來向他告借,自然是有可靠的抵押品的。最近一個時期,他似乎有點老態畢露了,似乎有點喪失了平衡和自覺,甚至流於輕狂浮躁,做事有始無終,行動隨心所欲,越來越頻繁地狂飲爛醉,如果沒有那個僕人格裏戈裏——那時候也已十分老邁,有時象家庭教師那樣服侍著他,——也許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生活不免會碰到各種特別的麻煩。阿遼沙的歸來,似乎甚至在道德方面也對他發生了影響,在這早衰的老人久已枯萎的心靈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又重新蘇醒了過來。「你知道不知道,」他時常注視著阿遼沙說,「你很象她,那個害瘋癲病的女人!」他這樣稱呼自己去世的妻子,阿遼沙的母親。「害瘋癲病的女人」的墳墓終於由僕人格裏戈裏指給阿遼沙看了。他領他到我們城市的公墓上去,在遠遠的一個角落裏,指給他看一塊雖不貴重、卻還體面的鐵制墓石,上面刻著死者的姓名身分,年齡和死亡年分,底下還刻著四行詩,是古體的,中等人家墓上常用的詩句。令人驚歎的是這塊墓石是格裏戈裏做下的。他自己把它立在可憐的「害瘋癲病女人」的墳上,而且是自掏腰包做的,這是在他屢次不厭其煩地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提起這墳上的事,而主人不但搖頭不管,還揮手趕跑一切回憶,逕自動身到奧德薩去以後的事。阿遼沙在母親墳上並沒有顯出任何特別的傷感;他只是傾聽了格裏戈裏關於立這塊墓石的既鄭重又有條理的敘述,垂頭站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從那以後,幾乎整年沒有再到墳上去過。但是他上墳的這件小事也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發生了很奇妙的影響。他忽然掏出一千盧布捐給我們的修道院,以追薦亡妻的靈魂,但是他追薦的不是續弦,不是阿遼沙的母親,不是「害瘋癲病的女人」,而是他的髮妻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常打他的那個。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當著阿遼沙痛?修士。他自己決不是虔信的人;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在神像面前插過五分錢的蠟燭。這類人物身上常會奇怪地爆發出種種突如其來的情感和突如起來的思想。

  我已經說過,他顯得老態畢露了。當時他那副面貌清楚地標誌出他所過的全部生活的特徵和實質來。除了他那永遠傲慢、多疑、嘲弄的小眼睛底下一長條肥腫的眼包,和小胖臉上的許多深深的皺紋以外,在尖尖的下頦下面還掛著一個大喉核,厚肉皮,橢圓形,象一隻錢袋似的給他添上一種難看的、色情的樣子。再加上一張食肉獸形的長嘴,厚嘴唇,嘴裏露出烏黑的、幾乎蛀盡了的殘牙。一說話唾沫四濺。他自己也喜歡嘲笑自己的臉,雖然他對它基本上是滿意的。他特別指出自己的鼻子,又細又不很大,鼻樑很高;「真正羅馬式的,」他說,「和喉核連在一起,地道是一副古羅馬衰落時期貴族的面貌。」他似乎還很引為驕傲。

  阿遼沙在找到了母親的墳墓不久以後,忽然對他說,想進修道院去,修士們也肯收他做見習修士。他又解釋這是他的迫切願望,所以鄭重地請求做父親的許可。老人早就知道,當時正在修道院裏修行的佐西馬長老已經在他這位「安靜的孩子」的心目中產生了很深的影響。

  「這位長老自然是他們那裏最誠實的修士。」在默默沉思地傾聽了阿遼沙的話以後,他說,對於兒子的請求幾乎完全不感到驚奇。「嗯,那麼說,原來你是想到那裏去,我的安靜的孩子!」他已經喝得半醉,這時忽然露出了長時間的微笑,笑容中雖帶著幾分酒意,卻仍不失機智和醉後的狡獪。「我早就感覺到你會落到這個結局,你知道不知道?你一直就在指望著上那個地方去!那好吧,你自己名下大概還有兩千盧布,這就是你的嫁妝費。我的天使,我是永遠不會把你拋開不管的,只要那裏開口要多少,我立時就可以替你付出去。要是他們不開口要,我們何必自己送上門呢,對不對?你花錢就象金絲雀似的,一星期吃兩粒米。……嗯,你知道,有一種修道院在市外單有一個村鎮,大家都知道那裏住著的全是所謂‘修道院的妻子’,我看,一共有三十多個,……我去過,你知道,那裏很有意思,就是說,別有風味。所差的只是帶著濃厚的俄羅斯味,先全沒有法國女人,本來可以有的,資本並不少,只要開了頭,就會來的。但是此地卻什麼也沒有,有二百多名修士,卻並沒有修道院的妻子。很純潔。吃素。這我承認。……嗯。那麼你真的要到修士那裏去麼?阿遼沙,我真捨不得你,相信不相信,我真是愛你。……不過這也是個合適的機會:你可以替我們有罪的人禱告,我們坐在這裏,作孽作得太多了。我時常想:將來誰會替我禱告呢?世界上有沒有這樣的人呢?你這可愛的孩子,我在這方面真是愚蠢的,你也許不相信吧?這真可怕。你看沒看見:我無論怎樣愚蠢,對這類問題,總還是思索的,自然是偶然一想,不是永遠想。我心想,我死的時候,鬼一定會用鉤子來把我拉走的。可我又想:鉤子麼?他們是從哪里弄來的?什麼做成的?鐵的麼?在哪里打的?他們那裏還有工廠麼?修道院裏的修士一定以為地獄裏,譬如說,也有天花板。我準備相信有地獄,可是最好沒有天花板。這樣顯得雅致些,文明些,那就是說:照馬丁·路德的派頭。實際上有沒有天花板不都是一樣的麼?可你要知道,這一點正是討厭的問題的關鍵!假使沒有天花板,就沒有鉤子,假使沒有鉤子,那就一切都滾它的蛋吧;這麼說來,就又拿不准了:究竟誰用鉤子拉我?因為假使沒有人拉我, 那麼怎麼辦呢? 世界上有沒有真理呢?這些鉤子faudraitles inventer ?,特意為了我,為我一個人,因為你要知道,阿遼沙,我是多麼地無賴!……」

  「在那裏是沒有鉤子的。」阿遼沙看了父親一眼,輕聲而且嚴肅地說。

  「是的,是的,只有一些鉤子的影兒。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有個法國人描寫地獄說:‘J’ai vu l’omber d’un cocher qui avec l’omber d’une brossefrottait l’ombre d’une carrosse ?.’你,親愛的,怎麼會知道沒有鉤子?你到修士那裏住上幾天,就不會這樣說了。好了,你去吧,等你找到了真理,再來告訴我,因為如果能確實知道陰間是怎麼回事,那也就可以更安心點到那個世界裏去了。再說你在修士那裏也比在我這裏適合些,我這裏只有一個老醉鬼和一些女孩子,……雖然對你這樣的安琪兒來說,什麼都觸動不了你。也許在那裏也什麼都觸動不了你,我所以答應你,就是因為抱著這樣一個希望。你的智慧並沒被鬼吃掉。你一陣熱火勁過去以後,毛病治好了,就會回來的。我要等著你:我覺得你是世上唯一的不責備我的人,你是我的親愛的孩子,我感覺到這一點,我不能不感覺到這一點!……」

  他甚至痛哭流涕了。他心情感傷。既惱恨,又感傷。

  ——

  注: 法語:應該造(虛構)出來。據說法國十八世紀作家伏爾泰曾說過:「即使沒有上帝,也應該把他造出來。」

     法語:我看見車夫的影,他用刷子的影擦淨馬車的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1:28

第五節 長老們

  也許讀者裏有人會猜想,我的這位青年人具有病態的,狂熱的,畸形發展的天性,是一個面容慘白的幻想家,癆病鬼或是酒鬼一樣的人,然而實際完全相反,阿遼沙這個十九歲的青年,當時卻是身材勻稱,臉色紅潤,目光清澈,全身健康的。在那時候,他甚至很漂亮,體態端莊,中等個子,深褐色頭髮,端正而略長的橢圓臉,兩隻離得很開的、發亮的暗灰色眼睛。人很深沉,顯然也很寧靜。也許有人說,儘管臉頰紅潤,也同樣可能是狂信和神秘主義的;但是我卻覺得阿遼沙甚至比什麼人都現實。自然,他在修道院裏篤信奇跡,但是據我看來,奇跡是永遠不會使現實派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說奇跡會使現實派接受信仰。真正的現實派,如果他沒有信仰,一定會在自己身上找到不信奇跡的力量,即使奇跡擺在他面前,成為不可推翻的事實,他也寧願不信自己的感覺,而不去承認事實。即使承認,也只是把它當作一件自然的事實,只是在這以前他不知道罷了。在現實派身上,信仰不是從奇跡裏產生,而是奇跡從信仰裏產生的。如果現實派一有了信仰,則正由於自己的現實主義,他勢必也同時會承認奇跡。使徒多馬說,他只要不是親眼得見的就不能相信,但是看到了以後便說:「我的神,我的上帝」,是不是奇跡使他有了信仰呢?大概不是的,他所以相信,只是因為自己願意相信,也許還在他說「未看到以前不能相信」的時候,在他的內心深處就已經完全相信了哩。

  有人也許要說,阿遼沙性情遲鈍,知識不廣,中學沒有畢業等等。他中學沒畢業,那是不假,但是說他遲鈍,或者愚蠢,就未免太不公了。我再說一遍上面已經說過的話:他走到這條路上來,只是因為當時只有這條路打動了他的心,代表他的心靈從黑暗超升到光明的出路的全部理想。此外,他已經多少有了我們這個時代的青年人的氣質,這就是說:本性誠實,渴望真理,尋求它,又信仰它,一旦信仰了以後就全心全意獻身於它,要求迅速建立功績,抱著為此甘願犧牲一切甚至性命的堅定不移的決心。然而,不幸這些青年人往往不明白在許多這類事情上犧牲性命也許是一切犧牲中最容易的一種;譬如說,從青春洋溢的生命之中,犧牲五六年光陰去從事艱難困苦的學習、鑽研科學,哪怕只是為了增強自身的力量,以便服務於自己所愛的真理,和甘願完成的苦行,——這樣的犧牲就有許多人完全辦不到。阿遼沙雖選擇了和大家完全相反的道路,但仍帶著同樣的渴求迅速立功的心情。他剛剛經過嚴肅的思索後,突然對靈魂不死和上帝的存在產生了確信,就立刻毫無做作地對自己說:「我願為探尋靈魂不死而生活,決不半心半意。」同樣地,如果他一經決定靈魂和上帝是沒有的,那他也會立刻成為無神論者和社會主義者(因為社會主義不單單是工人問題,或所謂第四種階級的問題,主要還是個無神論問題,無神論在現代的具體化的問題,建築巴比倫高塔的問題,——建築這個高塔正是不靠上帝,不為了從地上上升到天堂,而是為了把天堂搬到地面)。阿遼沙甚至覺得再照以前那樣生活是奇怪而不可能的。聖經上說:「你若願意作完全人,可去舍掉你所有的……跟從我。」阿遼沙對自己說:「我不能只捨棄兩個盧布,以代替‘所有的’,也不能止於做做晚禱,以代替‘跟從我’」。在他的幼年時代的回憶裏,也許還保存著關於我們的市郊修道院的一點影子,——當時他母親也許曾領他到那裏去做晚禱。也許神像前落日斜暉的情景發生了影響,——當時他的害瘋癲病的母親曾把他高舉到神像的跟前。他這次帶著沉思的神情到我們這裏來,也許就為了看一看:這裏是否真捨棄「所有的」,或者也僅僅只捨棄「兩個盧布」,於是在修道院裏遇見了這位長老。……

  這位長老,我前面已經交代過,就是佐西馬長老。但是在這裏必須說一下我們的修道院裏的「長老」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惜我感覺自己在這方面不夠內行,也不夠自信。儘管如此,我還是試試用極少的幾句話來作一個皮毛的敘述。第一,專門的,內行的人說長老和長老制度出現在俄國修道院裏還不很久,還不到一百年,而在所有正教的東方,尤其是在西奈和阿索斯,卻已存在了一千多年。有人說,在古時候,我們羅斯也有長老制度,或者說按理應該存在的,但是由於俄羅斯的災難,由於韃靼的侵略,叛亂,君士坦丁堡被征服後與東方關係的斷絕,這個制度被我們遺忘了,長老也絕跡了。從上世紀末期,一個人們稱為偉大的苦修者的巴伊西·魏裏契科夫斯基,和他的門徒們,才重新又恢復了這個制度,但是直到現在,甚至過了差不多一百年,它還只不過在很少幾個修道院裏得到恢復,而且有時幾乎還被當作俄羅斯國內前所未聞的新鮮事而遭到壓制。在我們羅斯國內,在一個著名的修道院柯澤爾斯克·奧普廷修道院裏,這個制度特別發達。在我們市郊的修道院裏,什麼時候、是誰建立這個制度的,我說不出,但是到最近的一個長老佐西馬已經是第三代了,不過他衰弱多病,已經離死不遠,而代替他的還不知道是誰。這在我們的修道院來說是很重要的問題,因為我們的修道院,直到那個時候為止,還沒有什麼特別著名的地方:裏面既沒有聖徒的骸骨,也沒有顯靈的神像,甚至沒有同我們的歷史有關的著名的傳說,也數不出什麼歷史上的功績和對於祖國的貢獻。它的興盛而且聞名全俄,完全是由於長老的緣故;香客們成群地從全俄羅斯各地,不遠千里趕來看他們,聽他們講道。可是,長老是什麼呢?長老就是把你的靈魂吞沒在自己靈魂裏,把你的意志吞沒在自己意志裏的人。你選定了一位長老,就要放棄自己的意志,自行棄絕一切,完全聽從他。對於這種修煉,對於這個可怕的生活的學校,人們是甘願接受、立志獻身的,他們希望在長久的修煉之後戰勝自己,克制自己,以便通過一輩子的修持,終於達到完全的自由,那就是自我解悟,避免那活了一輩子還不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真正自我的人的命運。這種長老制的創立,並不是基於理論,而是基於東方一千多年的實踐。受業于長老,可跟我們俄國修道院裏一向就有的普通「修持」不同。這裏規定一切受業于長老的人要經常不斷地向他懺悔,授業者和受業者之間保持著一種牢不可破的約束。舉個例子吧,傳說有一次,在基督教的遠古時代,有一個見習修士沒有遵照他的長老的指示完成某種修持而離開修道院出國,從敘利亞到埃及去了。在那裏,經過長期重大的苦行以後,終於熬盡磨難,殉道而死。在教會把他尊作聖者,埋葬他的軀殼的時候,教堂執事正喊著:「尚待受洗的人,走出教堂!」忽然那口棺材連同躺在裏面的殉道者的軀體離開原地,仿佛被人推出了教堂,抬回來又推出去一連三次。後來才知道這位殉道的聖者曾破壞了修持,離開了長老,因此不經長老給他解除,他是不能被赦免的,不管他有多大的功行也不行。等到原來的長老解除了他的修持以後,這才完成了他的葬禮。自然,這是古代的傳說,但還有一種最近的故事:我們現在的一個修士在阿索斯修行,這地方他衷心喜愛,把它當作聖地,當作安靜的隱身處,忽然他的長老命令他離開阿索斯,先到耶路撒冷朝拜聖地,再回到俄羅斯北方西伯利亞:「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不是這裏。」那個修士滿心憂鬱,垂頭喪氣地到君士坦丁堡去見總主教,央求他解除他的修持,總主教回答他說,不但他總主教不能解除他,就是在全世界也沒有誰,並且不會有誰擁有可以解除他的修持的權力。這修持既由一個長老加在他的身上,就只有這個長老自己才有解除的權力。所以長老制在某些情況下具有無止境而又不可思議的權力。在許多修道院裏,我國的長老制所以在最初幾乎遭到壓制,就是這個原因。但是在民間,長老們立刻受到了極大的尊敬。比方說,普通人和最高貴的人全都到我們修道院的長老那裏,對他們膜拜,向他們懺悔自身的疑慮,自身的罪孽,自身的痛苦,央求他們給予忠告和訓示。看到這種情況,反對長老制的人們除了別種攻擊外,叫嚷說,這樣一來,等於獨斷而輕率地把懺悔的聖禮貶低了,其實修士或俗人對長老不斷地懺悔自己的靈魂,本來就完全不是把它當作聖禮來看待的。然而儘管如此,長老制仍舊維持了下來,而且漸漸地在俄國的修道院裏奠定了基礎。固然也許不錯,這種使人類精神上從受奴役轉變到自由和心靈完美的、已經試用過一千年的利器,可能會變成一把也能傷害自身的雙刃利劍,也許會把有的人不是引向馴順和完全的克己,而是相反地引向魔鬼般的驕傲,那就是說,不是得到自由,卻是得到了鎖鏈。

  佐西馬長老六十五歲了,出身地主家庭,在很年輕的時候曾是個軍人,在高加索當過尉官。毫無疑問,他有某種心靈的特色使阿遼沙深為驚佩。阿遼沙就住在長老的修道室裏,——長老很愛他,讓他和自己同住。應該注意的是阿遼沙當時住在修道院裏,還沒有受什麼約束,整天都可以隨便出去,穿修道服也是出於自願,為的是在院內所有的人當中不顯得特殊。自然,他自己也喜歡這樣,也許經常顯示在長老身上的那種力量和聲譽強烈地影響到阿遼沙年輕的頭腦。大家都說佐西馬長老多年接待許多人到他那裏來懺悔自己的心事,向他渴求忠告和治病的祝辭,——大量的剖白,痛悔,自承,進入他的心靈,使他終於獲得了十分微妙的慧性,只要朝來見他的陌生人臉上看一眼,就會猜出:這人是為什麼來的,需要什麼,甚至猜得出是什麼痛苦刺傷著他的良心。他在來見的人開口以前,先知道了人家的秘密,這使那人驚訝,慚愧,有時幾乎使那人害怕。但是阿遼沙看到許多人,幾乎是所有的人,第一次到長老那裏去密談,進去的時候懷著恐怖和不安,出來的時候差不多永遠是明朗而快樂的,最陰鬱的臉會變成幸福的臉。使阿遼沙特別驚訝的是長老並不嚴厲;待人接物差不多永遠是笑吟吟的。修士們說他的心靈專門親近罪孽較多的人,而凡是作孽最多的人,他也愛得最深。到了長老臨去世的時候,修士們裏面還有恨他和嫉妒他的人,但是顯得少了,只能保持緘默,雖然在他們中也有幾個修道院裏很著名的重要人物,例如一個老修士,偉大的寡言者和不尋常的吃素人。然而到底有大多數人毫無疑問地擁護佐西馬長老,其中很多人是全心全意、熱烈而誠懇地愛他;有幾個人甚至近於狂信地依戀著他。這類人乾脆地,但並不十分大聲地說他是聖徒,說這是毫無疑義的事,並且由於看出他已接近死亡,因此期待著將會顯示的奇跡,以便在最近將來使修道院獲得偉大的名聲。對於長老奇跡的力量,阿遼沙是完全相信的,正和他完全相信關於棺材從教堂裏飛出去的故事一樣。他看見有許多人帶來了有病的兒童和成年的親屬,懇求長老撫他們的頭頂,為他們讀禱詞,後來很快地就回家了,有的人第二天就回來,含著眼淚在長老面前跪下,感謝他治癒了他們的病人。到底是真的治癒還是只是病情自然好轉,在阿遼沙心目中是不存在這個問題的,因為他已經完全相信師傅的精神力量,師傅的榮譽似乎成了他自身的勝利。特別使他激動心跳、喜氣洋洋的,是每當長老出來接見等在修道院大門口的一群普通香客時的情景,——這是些從全俄羅斯各處趕來,特意要見一見長老,求他祝福的人。他們匍伏在他面前,哭泣,吻他的腳,吻他站著的土地,大聲哭喊,女人們把自己的孩子捧到他的面前,把害抽瘋病的女人領來。長老同他們說話,讀簡短的禱告詞,為他們祝福,把他們打發走了。近來他由於時時發病,有時顯得十分衰弱,無力從修道室裏走出來,於是香客們在修道院裏等他出來一等就是幾天。他們為什麼這樣愛他,他們為什麼在他面前匐伏,只要見到他的臉,便感動得下淚?這對阿遼沙是不成問題的。噢!他也很明白,對於俄羅斯普通人的溫順的靈魂,對於被勞累和憂愁所折磨,特別是被永遠的不公平和永遠的罪孽(自身的和世上的)所折磨的人們,見到聖物或聖者,跪在他的面前膜拜,是一種無比強烈的需要和最巨大的安慰。他們覺得:「儘管我們有罪孽,不誠實,易受誘惑,但無論如何,世上某處總還有一位聖者和高人;他有真理,他知道真理;那麼真理在地上就還沒有滅絕,將來遲早會轉到我們這裏來,象預期的那樣在整個大地上獲勝。」阿遼沙知道,人民就是這樣感覺,這樣推想的,他明白這一點。至於說在人民眼中,長老是否就是那個保持上帝真理的聖者,他對這一點絲毫沒有疑惑,正和那些哭泣的鄉下人,把孩子捧向長老的病女人一樣。長老圓寂將使修道院得到不平凡的盛譽的信念在阿遼沙心靈裏起統治作用,也許甚至比修道院裏的任何人都要強烈。總之,最近以來,一種深刻的、火焰般的內心的喜悅在他的心裏燃燒得越來越強烈。至於這位出現在他面前的長老畢竟不過是一個個別的人這一點,絲毫也沒有使他感到不安:「不管怎麼說,他是聖徒,他的心裏有使一切人更新的秘訣,有一種力量,足以最後奠定地上的真理,於是一切人都成為聖者,互相友愛,不分貧富,沒有高低,大家全是上帝的兒子,真正的基督的天國降臨了。」這就是阿遼沙心中的夢想。

  兩位兄長的歸來似乎給阿遼沙留下了極強烈的印象,——他以前完全不認識他們。他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哥哥比和另一位同母兄長伊凡·費多羅維奇熟悉得更快,相處得更投機,雖然德米特裏還回來得較遲些。他極想親近兄長伊凡,可是伊凡已經住了兩個月,他們雖然朝夕相見,但卻仍舊怎麼也處不來。阿遼沙也是個沈默寡言的人,似乎總在期待著什麼,老有點靦腆;而兄長伊凡呢,儘管阿遼沙起初也曾發覺他用深長、好奇的眼光注視過自己,但不久就好象完全不加注意了。阿遼沙覺察到這種情況心裏感到很困惑。他認為兄長的冷淡是由於他們年齡不同,特別是文化差得太多。但是,阿遼沙還有另外一個念頭:伊凡對他的好奇和同情這樣少,也許是出於一種阿遼沙完全不知道的原因。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伊凡在操心著什麼,牽掛著某種內心的,重要的事情,努力追求某種目的,也許是很難達到的目的,所以才顧不到他,這就是他所以冷淡地對待阿遼沙的唯一的原因。阿遼沙也想到:有沒有看不其他的成分呢?一個有學問的無神派很可能看不起一個愚蠢的小修士。他深知他的哥哥是無神派。如果真的有這種蔑視的話,他本來也不致生氣的,但是他到底懷著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驚惶的不安,期待著兄長願意和他更為接近的時候到來。兄長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帶著相當的敬意評論伊凡哥哥,談到他時總帶著一種特別的情感。阿遼沙從他那裏得知最近使兩位元兄長關係密切起來的那件重要事情的細節。德米特裏對於伊凡哥哥的盛讚在阿遼沙的眼中所以顯得特別,是因為德米特裏這個人和伊凡比起來,差不多可以說是個白丁,兩人放在一起,在個性和秉賦方面,顯然成為一個鮮明的對比,也許再也不能想像比這兩人更為互相不同的了。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這個不和諧的家庭的全體成員在長老的修道室內相晤,或者說,開了一次家庭會議的事情,這個會議給予阿遼沙特別巨大的影響。這次聚會的藉口,老實說是捏造出來的。就在那個時候,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由於和他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鬧遺產和財務上的糾紛,雙方的不和諧顯然已經達到了極點。關係尖銳化了,已經無法再忍耐。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首先好象開玩笑似的出了主意,就是大家全到佐西馬長老的修道室裏去談。這樣一來儘管沒求長老出面直接調停,卻到底可以比較得體地談出點結果來,在這中間長老的職位和面子,也許會起點勸誘和促成和解的作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從來沒到長老那裏去過,甚至沒有見過他,自然以為他們想用長老來嚇唬他;但是因為他自己對於近來同父親爭論時所作的許多決裂的舉動,暗地裏正在深自譴責,所以也接受了這個建議。另外應該注意的是,他並沒有象伊凡·費多羅維奇那樣住在父親家中,卻另外住在城市的另一端。剛巧當時住在我們城裏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也特別中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這種想法。一個四五十年代的自由派,自由思想者和無神派,也許由於煩悶,或者出於輕浮的逢場作戲,竟積極地要參預這件事。他忽然想看一看修道院和「聖徒」。因為他同修道院的長期爭論還在繼續,關於兩方田地疆界,林中伐木,河裏捕魚的權利的訴訟還在拖延著,所以他趕緊利用這點,藉口說他願意親自和院長談判,看能不能設法和平了結這個爭論。一個懷著這種好意的賓客,自然會比普通好奇的遊人受到更殷勤有禮的接待。出於這樣的考慮,修道院可能對近來由於害病差不多不出修道室一步,甚至拒絕接見普通訪客的長老,施加了一些內部的影響。最後長老同意了,並且定好日子。「是誰讓我替他們分產的?」他只是含著微笑這樣對阿遼沙說了一句。

  阿遼沙聽說了會晤的事情,顯得十分不安。據他瞭解,涉訟和爭論的兩造中鄭重對待這次聚會的,無疑地只有兄長德米特裏一個人;其餘的人照阿遼沙看來,都是出於輕浮的,也許是為了羞辱長老的目的而來的。兄長伊凡和米烏索夫的來是為了最粗魯的好奇心,至於他父親,也許是為了來演一出丑角戲的場面。是的,阿遼沙雖然嘴裏不說,卻已充分而深刻地瞭解了自己的父親。我重複一句:這個孩子並不象大家所認為的那樣頭腦簡單。他懷著沉重的心情,等候約定的日子。無疑地,他自己在心裏很想使這一切家庭糾紛從速了結。然而他最關心的還是長老:他為他,為他的名譽發急,生怕有人侮辱他,尤其是米烏索夫巧妙的,有禮貌的嘲笑,和有學問的伊凡話語裏高傲的弦外之音,這一切都是阿遼沙腦子裏在轉的東西。他甚至想冒昧地警告長老一聲,對他說幾句關於這些就要光臨的人們的話,但是想了一下,就忍住了。他只在預定日子的前一天托一個朋友轉達德米特裏哥哥,說他十分敬重他,希望他履行預先答應的話。德米特裏思索了一陣,因為他一點也想不其他答應過什麼,不過還是回了一封信,說他將用全力自製,不對「卑劣的舉動」發火,雖然他深深敬佩長老和伊凡弟弟,卻認為內中必定設下了一種陷阱,或是不值一笑的滑稽戲。「但無論如何,我寧願咬破自己的舌頭,也決不對你萬分尊敬的聖者有所冒犯。」——德米特裏這樣結束了那封短信。阿遼沙看過這封信,並沒有得到很大的鼓舞。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1:41

第二卷 不適當的聚會

第一節 來到修道院

  八月底的一天是個晴朗暖和的好日子。約定就在做完晚彌撒以後,大約十一點半的時候,和長老會晤。然而,我們的客人並沒有來參加彌撒,而是剛好在散場的時候來到的。他們乘了兩輛馬車;第一輛車十分漂亮,套著一對名貴的馬,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坐在裏面,還帶著一個很年輕的遠親,二十來歲的彼得·福米奇·卡爾幹諾夫。這個青年人准備考大學,不知為什麼暫時住在米烏索夫家;米烏索夫勸他一同出國,到蘇黎世或耶納去進大學,完成學業。青年人還沒有決定。他好作凝思,老象心不在焉的樣子。他面孔漂亮,體格強壯,身材魁梧。他的眼神常顯得奇怪地呆板:象所有十分心不在焉的人一樣,他有時盯著看你,看了半天,卻完全沒有看見你。他沈默寡言,舉止有點拙笨,然而有時候,——而且准是在同誰單獨面對面的時候,他會突然變得特別愛說話,舉止急躁,動不動就笑,有時候不知道笑的是什麼。但是,他的興奮會象它突然出現那樣,又突然很快地消失。他總是穿得很好,甚至很講究;他已經有了一筆能自己獨立作主的財產,而且還可望得到更多的財產。他同阿遼沙是朋友。

  一輛破舊得軋軋作響但車廂很寬大的出租馬車,拉來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的兒子伊凡·費多羅維奇,這輛車套著一對灰紅色的老馬,被米烏索夫的馬車遠遠拋在了後面。頭一天就把日子和鐘點通知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但是他遲遲未到。客人們把馬車停在院牆外面的客店裏,步行走進修道院的大門。除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而外,其餘的三個人好象從來沒有看見過哪一個修道院;米烏索夫更是三十來年也許連教堂都沒有進過。他東張西望,帶著幾分好奇心,卻仍然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但是對他那善於觀察分析的頭腦來說,除了看到一些極平常的教堂和供生活事務用途的建築物以外,修道院的內部景象一點也沒有留下什麼印象。最後一批人摘下帽子、畫著十字從教堂裏走出來。在一些平民中間,也夾有幾個較上層社會裏的人物,有兩三位太太,一個很老的將軍;他們全住在客店裏。乞丐立刻包圍了我們這幾位來客,但是誰也沒有施捨。只有彼得·卡爾幹諾夫從錢包裏掏出一個十戈比的銀幣,不知為什麼,慌張而不好意思地趕快塞給了一個鄉下女人,急速地說了一句:「你們分一下吧。」其實他的同伴誰也沒有注意這件事,他本來完全用不著不好意思;但是覺察到這一點之後,他反倒更加不好意思起來了。

  可是很奇怪,按理應該有人迎接他們,也許甚至應隆重相待,因為在他們裏面有一位不久以前還捐過一千個盧布,另一位是最有錢的地主,又很有學問,而且關於河裏捕魚的事,在官司打贏以後,所有的人都要受他的節制。但是,主要人員卻一個也沒出來迎接他們。米烏索夫心不在焉地望著教堂附近的墓碑,想說這些墳墓所屬的人家大概花了不少錢才取得在「聖」地下葬的權利,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他那種通常的自由派的諷刺幾乎很快就要變成了憤怒。

  「見鬼!到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問誰去?……這應該解決一下,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忽然說出口來,好象自言自語似的。

  忽然,一位禿頭的老先生走了過來,那人穿著寬大的夏季大衣,一雙小眼睛帶著諂媚的笑意。他舉起帽子,嘴裏咬字不清,自我介紹說他就是圖拉的地主馬克西莫夫。他馬上就明白了我們這幾個客人想要打聽什麼。

  「佐西馬長老住在隱修庵裏,閉門不出,那兒離修道院四百步遠,穿過小樹林,穿過小樹林。……」

  「我也知道要穿過一個小樹林,」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回答說,「可就是不記得路了,好久沒有來了。」

  「進這個大門,一直穿過林子,……穿過林子。走吧。我親自……我領你們去……好不好?走這邊,走這邊。……」

  他們走出大門,向樹林走去。地主馬克西莫夫是個六十多歲的人,可以說不是在那裏走路,而是在旁邊跑,帶著一陣陣急不可耐的好奇心,觀察他們大家。他的眼睛仿佛鼓了出來。

  「您知道,我們是為了私事來見這位長老,」米烏索夫板著臉說,「那就是說,我們是來覲見這位‘人物’的,所以,雖然我們對於您的引路十分感謝,卻不能請您一同進去。」

  「我去過了,去過了,我已經去過了,……Un chevalier parfait!?」這位地主說著,用手指朝空中打了個榧子。

  「這chevalier?是誰?」米烏索夫問。

  「長老,出色的長老,長老,……修道院的榮譽和驕傲。佐西馬。這真是位了不起的長老。……」

  ——

  ? 法語:一個十足的騎士!

  ? 法語:騎士。

  ——

  但是,有一個戴著頭巾、個子不高、面色慘白、身體羸瘦的小修士,追上客人們,打斷了地主那番雜亂無章的話。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米烏索夫站住了。修士極有禮貌地鞠了一個幾乎九十度的大躬,說道:

  「諸位到庵舍裏拜訪以後,院長敬請諸位先生到他那裏吃點東西。時間是一點鐘,不要過晚。請您也去。」他對馬克西莫夫說。

  「我一定遵命!」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對於這個邀請大為高興,「一定去。您知道,我們大家約定,在這裏一切都要按規矩辦事。……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去不去?」

  「還能不去麼?要不是為看一看他們這兒的各種習俗,我到這兒來幹什麼?我感到為難的,恰恰是我現在必須陪著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是啊,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還沒有來。」

  「他要是爽約才好呢。您以為我對你們那套把戲,外加跟您在一塊兒作伴,會感到興趣麼?好吧,我們會去吃飯的,請您替我向院長道謝。」他朝小修士說。

  「不,我應當替諸位引路,去見長老。」修士回答說。

  「既然這樣,我就上院長那兒去,我現在就去。」地主馬克西莫夫嘟嘟囔囔地說。

  「院長現在很忙,不過隨您的便吧。……」修士遲疑地說。

  「小老頭真討厭,」在地主馬克西莫夫跑回修道院去以後,米烏索夫大聲說。

  「象封·佐恩一樣,」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說。

  「您只知道這類事情。……他為什麼象封·佐恩呢?你親眼看見過封·佐恩麼?」

  「看見過他的小像。雖然臉型不象,但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相象的地方。簡直是封·佐恩第二。我只要看見一回臉,就總也忘不了。」

  「也許是這樣;您在這方面是內行。不過有一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你自己剛才說過,我們約好按規矩辦事,你可要記住這一點。我先警告您,您要忍耐點兒。您如果又出洋相,我可不喜歡叫這裏的人把我和您同樣看待。……您瞧,他是怎樣的人,」他對修士說,「我就怕同他一塊兒去見體面人。」

  在修士沒有血色的嘴唇上隱現出一抹無言的微笑,多少還帶著一點狡獪的意味,然而他一句話也沒有回答,他的沈默顯然是出於自視清高的心情。米烏索夫更皺緊了眉頭。

  「讓這些人全都見鬼去吧,表面上永遠裝模作樣,實際上全是招搖撞騙,胡說八道!」他的腦子裏這樣想著。

  「我們到了,這就是庵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圍牆擋道,大門緊閉。」

  他走到大門上邊和大門旁邊畫著的聖徒像前畫了幾個大十字。

  「人可要入國問禁,入鄉問俗啊。」他說。「這座庵舍裏有二十五位聖徒在修行,整天面面相覷,一塊兒吃白菜。女人一概不准走進這個大門,真真了不起。這是一點也不假。不過,我聽說長老也接見太太們,這是怎麼回事?」他忽然對修士說。

  「來的平民裏也有婦女,您瞧那邊,在回廊旁邊躺著,等候著。為上等社會的太太們專在回廊裏,不過還是在圍牆外面,修了兩間小屋,那幾個窗戶就是,長老在健康的時候,從裏面的一條通道走出來見她們,換句話說,還是在圍牆外面。現在就正有一位哈爾科夫來的地主太太,霍赫拉柯娃夫人,帶著一個病弱的女兒在等著見他。大概他已經答應接見她們了,雖然他近來身子極為衰弱,甚至偶爾在大眾前露露面都辦不到。」

  「這麼說,到底有一道缺口,可以從庵舍通到太太們那裏去。神父,您不要以為我有所指,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您聽說沒有,在阿索斯不但不許婦女前來隨喜,而且一切女性,甚至連陰性的生物,象母雞,雌火雞,母牛等等,都根本不許存在。……」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我要回去了,把您一個人扔在這兒,您沒有了我,一定會被人倒揪著手攆出去的,我預先警告您。」

  「這又礙你什麼事啦,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瞧,」他忽然喊著,走進庵舍圍牆裏,「你們瞧,他們住在多麼美麗的玫瑰花叢裏啊!」

  真的,雖然現在並沒有玫瑰花,可是有許多稀奇的、美麗的秋花,只要可以栽植的地方,全都栽滿了。顯然有內行人在蒔弄。在教堂的圍牆周圍,墓地中間,都開闢了花壇。長老修道室所在的那所有門廊的木板平房四周,也都栽滿了花卉。

  「以前的長老瓦爾索諾菲在世時,有沒有這些東西?聽說那位長老不喜歡美麗的東西,時常甚至會跳起來用手杖打女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邁上臺階的時候說。

  「瓦爾索諾菲長老有時的確顯得好象有點癲狂,不過,大家的傳說多半是胡說八道。他從來沒有用手杖打過任何人。」小修士回答說。「現在,先生們,請等一會兒,我去通報一下。」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我再一次提醒您自己答應過的條件,聽見沒有。請您自加檢點,要不然我可要對您不起。」米烏索夫趕緊又低聲說了一句。

  「我真莫名其妙, 您幹嗎著這麼大的急,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嘲笑著說,「是不是擔心所犯的罪孽?據說,他一看眼睛,就知道哪一個人為什麼事來的。可您何必把人們的話這樣當真?您這位巴黎人,先進的人士,您真叫人奇怪,真的!」

  還沒容米烏索夫回答這些諷刺話,已經有人來請他們進去了。他進去的時候,有點感到激怒。……

  「嗯,現在我自己可以料到,我會生氣,爭辯,……發起脾氣來,既降低身分,又貶低原則。」他腦海裏閃過了這個念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1:56

第二節 老丑角

  他們差不多是和長老同時進屋的,長老一看見他們,馬上就從臥室裏走了出來。修道室裏,有兩位隱修庵的司祭比他們先來等候長老,一位是管圖書室的神父,另一位是有病的佩西神父,他年紀雖不大,但據說很有學問。此外,還有一個小夥子,二十一二歲光景,站在角落裏等候,——後來他一直站在那裏。他穿著常禮服,是宗教學校的學生,未來的神學者,不知由於什麼原因受到修道院和修士團的培植。他身材很高,寬闊的臉,氣色很好,有一雙聰明而專注的、細窄的栗色眼睛。臉上神情畢恭畢敬,但卻還得體,並不顯得阿諛逢迎。儘管他與走進來的客人身分並不平等,相反地,還是處於從屬依賴的地位,但他卻並不對他們鞠躬表示歡迎。

  一個見習修士和阿遼沙陪著佐西馬長老走出來。司祭們站起來,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敬,手指觸地,祝福以後,又吻他的手。長老為他們祝福以後,也是深深地對每個人鞠躬,手指觸地,並且向他們每人請求為自己祝福。全部的禮節做得一絲不苟,全不象完成日常的禮儀形式,而幾乎是帶有感情的。但是米烏索夫覺得,這一切都是有意做出來的,含有一種暗示的用意。他站在一同進來的同伴們的最前面。按理說(他甚至昨天晚上就已經仔細想過了),不管他抱有什麼樣的思想觀念,單單為了普通的禮貌(這裏的規矩就是這樣),他也應該走到長老面前,請求為他祝福, ——哪怕不是吻手,至少也要接受祝福。但是現在,看過司祭們這一套鞠躬和吻手以後,他馬上變了主意:他一本正經地還了一個很深的、世俗式的鞠躬,就向椅子走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象猴子般地完全模仿米烏索夫,也這樣做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很鄭重、很有禮貌地鞠躬,兩手也是放在褲縫上面,卡爾幹諾夫卻慌張得忘了鞠躬。長老把原準備舉起來祝福的手放了下來,又向他們鞠了一次躬,請大家坐下。阿遼沙兩頰緋紅;他覺得慚愧。他的不好的預感應驗了。

  長老坐在樣式十分古老的紅木皮沙發上,請賓客們,除了兩位司祭以外,都坐在對面靠牆四把包著已磨得很光的黑皮的紅木椅子上,四個人並排坐在一起。司祭坐在兩旁,一個在門邊,另一個在窗前。宗教學校學生、阿遼沙和見習修士全站著。修道室不很寬綽,有一種灰頹的氣氛。傢俱陳設只有最必需的幾件,粗糙而又寒酸。窗臺上放著兩盆花,一個角落裏有許多神像,其中一個是聖母像,畫幅極大,大概還是在教派分裂以前好久畫成的。聖母像面前點著油燈。油燈旁邊另有兩個穿鮮豔袈裟的神像,附近放著一些雕刻的天使,磁蛋,象牙製成的天主教十字架,還有抱著它的Materdolorosa?和幾幅前幾世紀義大利大藝術家的版畫。在這些美麗珍貴的版畫旁邊,還掛了幾張極通俗的俄國石印聖徒、殉道者、聖僧等等的像,這種像在任何市集上都可以花幾戈比買到。還有幾幅俄國現代和以前的主教的石印像,掛在另外幾面牆上。米烏索夫很快掃視了一下這一切「老調調」,便用專注的眼光打量起長老來。他很相信自己的眼光,這種弱點無論如何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已經有五十歲了,到了這個年齡,一般富裕而交遊廣闊的聰明人永遠會變得越來越自信,有時甚至是身不由己的。

  ——

  注:?拉丁文:聖母七苦像。

  ——

  一開始他不喜歡長老。事實上,長老的臉上也的確有一種不只使米烏索夫,同樣也會使別的許多人都不大喜歡的東西。他身材不高,呵腰屈背,兩條細腿,只有六十五歲,但是因為鬧病,顯得蒼老得多,至少要老十歲。他的乾瘦臉上佈滿了細皺紋,眼旁尤其多。眼睛不大,眼珠淺色,敏捷,炯炯有神,好象兩個發亮的光點。只兩鬢上還有幾根白髮,一撮稀疏的小鬍鬚,作楔子形,時常發出冷笑的嘴唇細薄得象兩條線。鼻子並不長,卻尖得象鳥鼻一般。

  「從一切表徵看來,這是一個惡狠的、褊狹而傲慢的靈魂,」米烏索夫在腦海裏閃過了這個念頭。總之,他感到心情很不痛快。

  時鐘報時聲幫助打開了話頭。一個廉價的錘擺小掛鐘迅速地敲了整整十二下。

  「正是我們說定的時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我的兒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卻還沒有來。我替他道歉,神聖的長老!(阿遼沙聽了這聲「神聖的長老」,渾身哆嗦了一下。)我自己永遠守時間,一分也不差,懂得守時刻是國王的禮貌。……」

  「不過,您總還不是國王。」米烏索夫按捺不住,立刻插了一句。

  「對,是那樣,我並不是國王。您瞧,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連我自己也知道,一點也不錯!我說話總不對勁!尊師!」他突然慷慨激昂地喊了起來。「您看到在您面前的是一個真正的小丑!我自己就這樣介紹。唉,這是老習慣了!有時候我猛孤丁地撒個什麼謊,那是有用意的,是想博人們一笑,討人喜歡。應該做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對不對?七八年以前,我為點小事,到一個小城裏去,在那裏結識了幾個商人。我們去見警察局長,因為想求他一點事情,請他跟我們一起吃飯。警察局長出來了,這是個又高又胖,淺黃頭髮,臉色陰鬱的人,在這類事情上最危險的傢夥,好犯肝氣,肝氣很盛。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您知道,帶著外場人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說:‘警察局長先生,請您做我們的納普拉甫尼克?好不好?’他說:‘什麼納普拉甫尼克?’我一下子就看出事情壞了,他一本正經地板著臉站在那兒。我說:‘我是想開一個玩笑,逗大家一樂,因為納普拉甫尼克先生是我們俄國著名的樂隊指揮,我們為了把我們的生意搞好,也必須有一位樂隊指揮。……’我對他這樣解釋,而且比喻得很有道理,對不對?他說:‘對不起,我是警察局長,我不允許人家拿我的職位編雙關的俏皮話。 ’當時扭身就走出去了。我忙跟在他後面喊:‘對,對,您是伊斯普拉甫尼克,而不是納普拉甫尼克。’他說:‘不,既然叫我納普拉甫尼克,那我就算是納普拉甫尼克吧。’您瞧,我們的那樁生意就這樣弄糟了!我老是這樣,永遠這樣。我這種殷勤好意老會坑害自己!有一次,許多年以前,我對一個有勢力的人說:‘您的夫人是一位怕人碰的女人’,意思是說,她很貞節,所謂品行端正,但是他聽了突然對我說:‘那麼您碰過她麼?’我忍不住,心血來潮地忽然想獻獻殷勤,我說:‘ 是的,碰過。’他當時就使勁‘碰’了我幾下。……不過,這事情已經發生了很久,所以講出來我也不怕害臊;我老是會這樣自己害自己!」

  ——

  注:?警察局長俄語讀如伊斯普拉甫尼克,與「納普拉甫尼克」音相近。

  ——

  「您現在就正在這樣。」米烏索夫厭惡之極地低聲說。

  長老默默地觀察著這兩個人。

  「是啊!您瞧,我連這個也知道,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瞧,我甚至剛一開口就預感到自己要這樣做;您知道,我甚至還預感到您會首先對我這樣說。尊師,一當我看出我的玩笑沒有開靈,我的下牙床旁的兩頰就會覺得發幹,差不多好象要抽筋似的;這情形我從青年時就有,那時我在貴族人家當食客,吃閒飯混日子。尊師,我是一個地道的小丑,從出生那一天起就是的,就好象害瘋癲病的人一樣。我不否認,我身上也許附著不潔的魔鬼,但只是不大的角色,稍微重要些的角色就會找別的寄居所,不過決不是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也是個不值價的住所。但是我有信仰,我信仰上帝。我最近才有了點疑惑,可是現在我坐在這裏,等待偉大的訓導。尊師,我就象哲學家狄德羅一樣。聖父,您知道不知道哲學家狄德羅在葉卡捷林娜時代晉見總主教普拉東的情形?他一進去,開門見山就說:‘沒有上帝。’偉大的主教舉起一隻手指來回答:‘連最地道的瘋子的心裏也有上帝!’狄德羅馬上跪下來,喊道:‘我信仰了,願意接受洗禮。’當時他就受了洗。公爵夫人達什科娃做了教母,波將金做了教父。……」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真受不了!您自己也知道,您是在說謊,這個愚蠢的故事是沒根據的,您幹嗎要這麼裝瘋賣傻?」米烏索夫聲音發顫,完全克制不住自己了。

  「我早就知道這是沒根據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十分起勁地嚷著說,「諸位,我現在對你們說實話。偉大的長老!請原諒我,最後那幾句關於狄德羅受洗的話,是我剛才編出來的,順口胡謅,以前腦子裏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為了逗趣編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所以要裝瘋賣傻,就是為了顯得討人喜歡些。但是有時候,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至於說到狄德羅,那麼說他是個‘最地道的瘋子’的話,我年輕時代在此地的地主家裏寄食,就聽見他們說過幾十遍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也曾在令嬸瑪芙拉·福米尼什娜那裏聽到過這話。他們至今還相信無神論者狄德羅曾到普拉東總主教那裏去辯論過上帝問題。……」

  米烏索夫站起身來,不但失掉了耐性,甚至好象已控制不住自己。他氣得發狂,而且感到自己的樣子也一定顯得十分可笑。的確,這時修道室裏出現的情景簡直叫人難以相信。四五十年來,在這個修道室裏,在以前的長老們在世的時候,就有賓客會聚,人們永遠保持著極深的景仰,決沒有別的心情。人們被請進修道室的時候,幾乎全明白他們是得到一種極大的榮幸。許多人在整個晉謁的時間內都匍伏在地,一直不起來。許多「上等」人物,連極有學問的人,甚至有些為好奇或別種原因而來的抱自由思想的人,和大家同進修道室或單獨晉謁時,也毫無例外,都首先要求自己在晉謁的全部時間應有極深的尊敬和禮貌,這主要是因為這裏雙方都不考慮金錢問題,一方面只是出於愛和仁慈,另一方面是出於懺悔和渴求解決某種心靈上的困難問題或自己精神生活中的某種危機。因此,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表演出來的這種對他所在環境毫不恭敬的滑稽行為,在旁觀者,至少是其中幾個人身上,引起了惶惑和驚異。仍舊不動聲色的司祭一邊嚴肅地注意聽長老說什麼話,一邊好象也準備象米烏索夫似的站起身來。阿遼沙低頭站著,幾乎要哭出來。他覺得最奇怪的是自己寄以唯一希望的,也唯一有力量阻止父親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現在竟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低垂著眼睛,顯然帶著一種想尋根究底的好奇心,等著看這一切會有什麼結果,好象他自己在這兒完全是一個局外人似的。那個宗教學校學生拉基金,也是阿遼沙素來熟識而且很接近的,阿遼沙連看也不敢看他一下;他知道拉基金的想法,——全修道院裏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拉基金的想法。

  「請原諒,……」米烏索夫對長老說,「您可能以為我也跟這個不莊重的玩笑有關。我的錯誤是,我相信了即使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樣的人在謁見如此可敬的人物時,也總會懂得點自己的本分。……我沒想到,正因為自己是和他一同來的,所以最終不得不向您道歉。……」

  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沒有說完,十分慚愧地正想離屋。「請您不要著急,」長老忽然支著枯瘦的腿從座位上站起來,拉住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的兩隻手,讓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請您安心。我十分誠心地請您做我的客人。」他鞠了一躬,轉身又坐到自己的小沙發上。

  「偉大的長老,請您說一句,我的活潑舉動是不是得罪了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喊起來,兩手抓住椅子扶手,好象根據回答的情況隨時準備從椅子裏跳起來似的。「我誠懇地請求您也不要著急,不要拘束,」長老莊重地對他說,「您不要拘束,就象在家裏一樣。主要的是不要那麼自慚形穢,因為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

  「就象在家裏一樣!就是說,保持本色麼?啊,那未免太過分了,不過我還是願意領情的!您要知道,崇高的聖父,您可別叫我保持本色,別冒這個險,……連我自己也不敢走到完全保持本色那一步。我這樣警告您是為了您好。至於其他一切情況,那至今還沒有真象大白哩,雖然有幾個人已經樂意把我描得一團漆黑了。這話是指著您說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對於您,神聖的人,我只能說:我要表示滿腔的喜悅!」他站起身來,舉起雙手大聲說:「懷你的肚子和喂你的乳頭是有福的,特別是乳頭!您剛才對我說:‘不要那麼自慚形穢,因為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您這句話真好象看穿了我的心,如見肺腑。每當我跟人們來往時就正是這樣,老覺得我比一切人都低賤,大家全把我當小丑看待,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真的扮演小丑吧。我不怕你們的看法,因為你們一個個全比我還卑鄙!’因此我才成了小丑,因羞恥而扮演的小丑,偉大的長老,因羞恥而扮演的。我就是因為神經過敏而胡鬧的。如果我跟人來往時,我能相信,大家都把我當作極可愛極聰明的人看待,老天爺!那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多麼善良的人啊!導師!」他忽然跪了下來,「我怎樣做才能得到永生呢?」

  這時候仍很難斷定他到底是在開玩笑呢,還是真的感情激動。

  長老抬眼看他,含笑說:

  「您早就知道應該怎樣做,您是很聰明的:不要酗酒和喜歡信口開河,不要放縱淫欲,尤其不要迷戀金錢。關閉您的酒店,如果不能全關,關兩三家也好。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不要說謊。」

  「是不是關於狄德羅?」

  「不,並不是關於狄德羅。主要的是不要騙自己。騙自己和相信自己的謊話的人,會落到無論對自己對周圍都分辨不出真理來的地步,那就會引起對自己和對他人的不尊敬。人既不尊敬任何人,就沒有了愛,既沒有愛,又要讓自己消磨時光,就放縱淫欲和耽於粗野的享樂,以致在不斷的惡行中完全落到獸性的境地,而這全是由於對人對己不斷說謊的緣故。對自己說謊的人會比別人更容易覺得受委屈。因為有時覺得受委屈是很有趣的,對不對?他也知道並沒有人委屈他,是他自認為受了委屈,為了面子就說謊,誇大其辭,裝腔作勢,斤斤計較片言隻語,小題大作,拿一粒豌豆當成山,——這他自己全知道,卻還是一碰就自覺受委屈,感到這樣很愉快,甚至有很大的樂趣,於是就弄到真的產生了怨恨。……請您站起來,坐下,請求您,要知道這也是虛偽的做作。」

  「有福的人!請讓我吻吻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跳起來,很快吻了一下長老的瘦手。「真的這樣,覺得受委屈真是很愉快的。您說得真好,我從來沒有聽人說得這麼好過。真的這樣,我正是一輩子都在因自覺受屈而愉快,為美感而自覺受屈,因為做受屈的人不但愉快,而且有時很美;——您忘記的正是這一點,偉大的長老:很美!我要把這一點記在本子裏!是的,我說謊,簡直說了一輩子謊,每天每點鐘都說謊。我的確本身就是謊話,說謊的父親!不過也許不是說謊的父親,我老是措辭不當,說我是說謊的兒子也就夠了。不過,……我的天使,……說說狄德羅有時還是可以的!說狄德羅沒有什麼害處,至於別的話有時是有害的。順便說起,偉大的長老,我偶然忘了,我從前年起就決定到這裏來瞭解一下,真的想到這裏來打聽一下,問一件事。但是請您不要讓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打斷我的話。我要問的是那是不是真的:偉大的長老,在《聖者傳》裏有個地方講到有位顯靈的聖者為信仰受難,當他最後被人砍下腦袋以後,他站了起來,撿起自己的頭,‘親切地吻它’,又長時間地捧在手裏,‘親切地吻它’。這話對不對,尊敬的神父?」

  「不,不對。」長老說。

  「在所有的《聖者傳》裏決沒有這類的東西。您說,書裏寫的是哪一位聖徒的事蹟?」掌理圖書的司祭問。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位。不知道,也不明白。別人說的,我受了騙。我聽人家說的。您知道是誰說的?就是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就是這個剛才為了狄德羅生氣的人講的。」

  「我從來沒有對您講過這話,而且我壓根兒從來不同您說什麼話。」

  「的確,您沒有對我講;但您是當許多人的面講的,當時我也在場,那是三年前的事。我所以提到它,是因為您這個可笑的故事動搖了我的信仰,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不知道,也不明白,可我卻是帶著被動搖了的信仰回家的,而且從此以後越來越動搖了。是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就是因為您我才墮落的。這可不同于狄德羅!」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慷慨激昂,激動非凡,雖然大家完全明白他又在做戲,但這到底還是大大刺傷了米烏索夫。

  「真是胡說八道,全是胡說八道,」他嘟嘟囔囔地說,「我也許的確在什麼時候說過,……可沒有對您說。我自己也是聽人家講的。我在巴黎聽見一個法國人說,好象我們在晚禱時常讀《聖者傳》裏的這段故事。……他是一位極有學問的人,專門研究俄國的統計,……在俄國住過很久,……我自己並沒有讀過《聖者傳》,……也不想讀,……在吃飯的時候還免得了閒聊麼?……我們當時正在吃飯。……」

  「是啊,您當時在吃飯,我可卻喪失了信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逗他。

  「你的信仰關我什麼事,」米烏索夫想喊出來,但是忽然忍住了,帶著輕蔑的神情說:「您真是碰到什麼就糟蹋什麼。」

  長老忽然站了起來。

  「諸位,對不起,我要暫時告退幾分鐘,」他對全體客人說,「還有比你們先來的人在等著我。您可無論如何不要說謊啊。」他朝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笑著說。

  他從修道室裏走出去,阿遼沙和見習修士趕忙奔過去攙他下臺階。阿遼沙氣喘吁吁地,他很高興離開這裏,同時也高興長老並沒生氣,還很快樂。長老是到回廊那兒去為等候他的人祝福。但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仍舊硬在修道室的門前攔住了他。

  「有福的人!」他熱情洋溢地大聲說,「請允許我再親一次您的手!不,同您還是可以說話,可以相處的!您以為我永遠說謊,永遠裝小丑麼?您知道我是故意這樣,這是為了考察您。我是老在試探著可以不可以同您相處?以您這樣高貴,能不能給我這個卑微的人一個容身之地?我願意給您開個‘考察證明’說,同您是可以相處的!現在我要沈默了,永遠不出聲了。坐在躺椅上,一聲不響。現在該你來說話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現在讓您來當最重要的人物:當十分鐘。」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2:12

第三節 有信仰的村婦們

  臺階下,在貼著院牆的木板回廊旁邊,這一次圍聚著約有二十來個女人,全都是村婦。有人通知她們,長老很快就會出來,所以她們聚在那裏等候。女地主霍赫拉柯娃也來到了走廊上,她也同樣在等候著長老接見,不過她是住在為上等賓客預備的房間裏面。她們是母女兩人。母親霍赫拉柯娃太太是一位有錢而且老是穿得很雅致的夫人,年紀還很輕,長得很好看,面色有點蒼白,有一雙幾乎是深黑色的很活潑的眼睛。她至多三十三歲,已經守了五年的寡。十四歲的女兒兩腿癱瘓。可憐的女孩已有半年不能走路,坐在帶輪的長安樂椅上被人推來推去。一張小臉蛋長得很美,因為鬧病略顯清瘦些,但卻興致勃勃。在她那長著長睫毛的大大的黑眼睛裏帶著一點淘氣的神色。母親從春天起就預備帶她出國,但是夏天因為辦理田產的事耽誤了。她們住在我們城裏已經有一星期,主要是為了事務,而不是為了朝聖,但是三天以前已經見過長老一次。現在她們忽然又來了,儘管明知長老幾乎不能接見任何人,卻還是迫切地懇求著,請再給她們一次「見一見偉大的治病者的幸福」。

  母親坐在椅子上,在女兒的安樂椅旁邊,等候長老出來,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老修士,他不是這個修道院裏的人,而是從遙遠的北方一個不很有名的修道院來的。他也想向長老祈求祝福。但是長老在回廊上出現後,首先一直向眾人走去。一群人擠在三級的臺階旁邊,這臺階把不高的走廊和外面空地連接起來。長老站在最高一級上,戴了肩帶,開始為擁擠在他身旁的女人們祝福。一個瘋癲病女人被人拉著兩手牽到長老面前。她剛看到長老,忽然尖聲叫起來,喉嚨哽噎,全身哆嗦,活象產婦驚厥似的。長老把肩帶放在她的頭上,禱告了幾句,她立刻不出聲,安靜了下來。我不知道現在怎樣,在我做小孩子的時候經常在鄉下和修道院裏看見和聽人講到這類瘋癲病女人。別人帶她們去做晚禱。她們尖叫或者象狗一樣狂叫得整個教堂都聽得見,但是等聖餐端了出來,她們被引到聖餐跟前時,「瘋癲」就立刻停止,病人總會安靜好一會兒。這使我這個孩子很驚訝而且奇怪。然而當時在我向人探聽究竟時,我就聽到過有的地主,特別是那些教我的城裏學校的教師們回答說,這全是裝假,是因為不願工作才這樣,只要用相當嚴厲的手段就一定可以根治,並且還引了各種笑話故事作為證明。可是以後我從醫學專家方面得知,這裏面根本沒有什麼裝假的地方,這是一種婦女(而且好象特別是我們俄國婦女)常犯的可怕的疾病,它說明著我們鄉村婦女的悲苦命運。這種疾病是由於在痛苦的、沒有一點醫學幫助的不正常生產以後立刻做繁重工作而引起的;還有的是由於絕望的憂愁和挨打等等,對此總有一些婦女由於性格關係無法象別的大多數婦女那樣逆來順受。發著狂,顫抖著的女人只要一引到聖餐的旁邊,就會得到奇怪的、突然的治癒。有的人對我說這是弄虛作假,是「那些教士們」自己玩的戲法,其實大概也是極其自然的。領她到聖餐跟前去的村婦們,特別是病人本身,全當作一種確定不移的真理似的相信:附在病人身上的魔鬼,在病人被領到聖餐前面俯身領用的時候,是絕對堅持不住的。因此在這俯身就聖餐的那一瞬間,在神經質的,當然精神上也不正常的女人身上,經常會發生——而且也應該發生——整個機體上的震撼,一種由於期待必定會有的治癒奇跡,而且深信這奇跡即將出現而產生的震撼。於是這奇跡真的出現了,雖然只有一分鐘的工夫。同樣地,如今當長老剛剛把肩帶放在病人身上的時候,這種奇跡果然也出現了。

  有許多擠在他身旁的女人由於一時的效果而流出了感動和歡欣的眼淚;另一些人奔過去吻他的衣角。有的人在那裏哭泣讚歎。他祝福著大家,還同一些人談話。這個瘋癲病女人他早已認識,是從離修道院不遠、只有六俄裏路的村子裏領來的,以前也曾領她來過。

  但卻又幹又瘦,並非由於日曬,卻滿臉黧黑。她跪在那裏,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長老。她的眼光裏似乎有一種狂亂的神色。

  「遠地來的,老爺子,遠地來的,離這裏三百俄裏。遠地來的,神父,是遠地來的,」女人拉長聲音說,平穩地左右搖晃著腦袋,用一隻手托著腮幫子。她說話象在哭訴。老百姓中間有一種沈默無言、逆來順受的憂愁,它深藏內心,毫不顯露。但也有一種難忍難熬的憂愁,它一旦流淚發作出來以後,便轉入了哭訴。女人們尤其是這樣。它並不比沈默的憂愁輕鬆。哭訴所能給人的慰藉,只能是更痛苦地撕裂心胸。這類的憂愁甚至不希望慰藉,它正是以無法慰藉之感來作為自己的滋養料。哭訴只不過是一種不斷地刺激創傷的需要罷了。

  「是小生意人家的麼?」長老繼續說,好奇地打量她。

  「我們是城裏的,神父,城裏的,我們務農,卻是城裏人,住在城裏。神父,我是來看您的。老聽人講起您,老爺子,講起您。我埋葬了小兒子就出來進香。到過三個修道院,人家指點我說:‘娜斯塔秀斯卡,你上那兒去吧。’那就是說,上您這兒來,親愛的,上您這兒來。我就來了。昨天住了一宿,今天到您這裏來了。」

  「你哭什麼?」

  「捨不得小兒子,老爺子,他快三歲了,三歲只差兩個月。我想念兒子想得真苦啊,神父,想念兒子。這是最後的一個兒子,同尼基圖什卡生了四個孩子,可孩子老留不住,老留不住,好人,老留不住。我埋了頭三個並不很可惜,把最後的一個埋了,卻讓我忘不掉。好象他就在我面前站著,不走開。把我的心都撕碎了。看著他的小衣裳,小襯衫,小靴子,就哭一場。我把他死後遺留下的一切東西全擺了出來,一面看,一面哭。我對丈夫尼基圖什卡說,你放我出去進香吧,當家的。他趕馬車,我們不窮,神父,我們不窮,趕自己的車,馬和車全是自己的。可現在我們要財產有什麼用?他,我那個尼基圖什卡,只要我一不在家就開始喝酒,這是一定的,以前也是這樣:只要我一轉身,他就走下坡道。現在我連想也不去想他了。已經離家三個月。我忘記了,什麼都忘了,也不願意再去想它,我現在同他在一塊兒有什麼意思?我已經和他完事了,一切都完了。我現在不願意看見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產,我什麼也不想看!」

  「是這樣的,做母親的,」長老說,「有一天,一位古代偉大的聖徒在教堂裏看見了一個和你一樣哭泣的母親,也是哭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獨生子,孩子也是被上帝召喚去了。聖徒對她說:‘難道你不知道,這些孩子在上帝的寶座前面是多麼膽大?在天國裏簡直沒有比他們更膽大的了。他們對上帝說,主,你賜給了我們生命,我們剛剛看了看它,你就又把它收回去了。他們那麼大膽地不斷請求,上帝只好立刻賜給他們天使的名號。所以,’聖徒接著說,‘女人,你應該快樂,不必哭泣。你的小兒子現在也成了上帝的天使中的一個了。’這就是古時候聖徒對一個哭淒的女人所說的話。他是一個偉大的聖徒,不可能對她說假話。所以你要知道,作母親的,你的孩子現在也一定站在上帝的寶座前面,快樂,喜歡,為你祈禱。所以你也一樣不必哭泣,應該喜歡。」

  女人聽著他說話,手托著面頰,垂著眼睛。她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尼基圖什卡也這樣安慰我,跟您說的一模一樣。他說:‘你這傻女人,哭什麼,我們的小兒子現在一定同天使一塊兒在上帝面前唱歌。’他對我說這話時,自己也哭了,我看見他和我一樣,也在哭。我說:‘尼基圖什卡,我知道,他不在上帝那裏,又能在哪兒呢。不過他現在卻在我們這裏,尼基圖什卡,不,他就在跟前,還跟以前似的坐在那兒!’哪怕只讓我看他一眼,只讓我再看他一眼也好,我可以不走近他的身邊,在一邊躲著不吭一聲,只要能有一分鐘再看看他,聽聽他怎樣在院子裏玩,有時走進來細聲細氣地喊:『媽媽,你在哪兒?』只要讓我再聽到一次他怎樣在屋裏邁著小腿走路,只要再聽到一次小腿??走路的聲音就好了。我常常,常常記得,他跑到我的面前,又喊又笑。我只要聽到他的小腿走路的聲音,只要一聽到,就能認出來的!但是他不在了,老爺子,不在了,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這是他的小腰帶,他卻不在了,我現在永遠看不到他,聽不到他了!……」

  她從懷裏掏出一根她的男孩的線織小腰帶,剛剛看了一眼,就抽噎得渾身顫動,她用手蒙著眼睛,淚水象突然奔湧的泉水那樣從指縫中流出來。

  「這就是,」長老說,「這就是古代的‘拉結哭她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這是你們做母親的在世上註定的命運。你不必自行寬慰,你不要寬慰,不必寬慰,儘管哭,只是每次哭的時候一定要想到,你的兒子是上帝的天使中的一個,在那裏望著你,看到你,看著你的眼淚,快樂地指給上帝看。你將長久流著偉大的慈母之淚,這哭泣最終將變為平靜的喜悅,你的悲苦的眼淚將成為平靜的感動之淚,能使人從罪惡中獲救的淨化心靈之淚。在做安息禱告的時候,我將提到你的孩子,他叫什麼名字?」

  ——

  注:?見《馬太福音》第二章十八節。

  ——

  「叫阿列克賽,老爺子。」

  「可愛的名字。是照上帝的人阿列克賽的名字起的麼?」

  「上帝的,上帝的,上帝的人阿列克賽!」

  「多麼好的一個聖徒!我要提到的,作母親的,要提到的,我將在禱詞裏提起你的憂愁,祈禱你的丈夫的健康。但是你離開他是一樁罪孽。你該回到丈夫那裏,照顧他。你的孩子在天上看見你拋棄了他的父親,就將為你痛哭;為什麼你破壞他的安寧?他是活著的,活著的,因為靈魂是永生的。他不在屋裏,但是他就在你們的身旁,只是看不見。既然你說你仇恨你的家,他還怎麼到你家去呢?既然你們作父母的不在一起,叫他回來找誰呢?你現在夢見他感到痛苦,將來他會給你送來溫暖的夢。你回丈夫那裏去吧,作母親的,今天就去。」

  「我就去,親人,照你的話回家去。你把我的心捉摸得清清楚楚。尼基圖什卡,我的尼基圖什卡,你等著我,好人,你等著我吧!」女人開始哀哭,但是長老已經跟一個服裝不象香客而是城裏人打扮的老婦人說話去了。從她的眼睛裏可以看出她有什麼事情跑來申訴。她自稱是個士官的寡婦,住得不遠,就是我們城裏的人。她的兒子瓦先卡在某個員警機關服務,到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他從那裏來過兩封信,但最近已有一年沒有信來。她曾打聽他的消息,可究竟應該上哪兒去打聽才好,她卻不知道。

  「不久前一個有錢的商人家的太太斯捷潘尼達·伊裏尼什娜·別德列金娜對我說:普羅霍羅芙娜,你把你兒子的名字寫在追薦帖裏,送到教堂去,拿他當死者那樣做安息的禱告。她說,他的靈魂一發了煩,就會寫信來的。斯捷潘尼達·伊裏尼什娜說,試驗過多次了,這是很靈的。不過我有點疑惑。……你是我們的光明,這究竟是真是假,這樣做好不好?」

  「連想也不要想,問這樣的問題都是可恥的。為一個活人的靈魂作安息祈禱,而且還由他親生的母親來作,那怎麼可能呢?這是大罪孽,和行妖術一樣,只因為你無知才能加以饒恕。你最好還是向救苦救難的聖母祈禱,祈禱你兒子的健康,並且求她饒恕你的邪念。我還要對你說,普羅霍羅芙娜,你的兒子要不是很快就回來,也一定會寄信回來的。你要記住這個。你回去吧。從此以後你要安下心來。我對你說,你的兒子是活著的。」

  「親愛的,願上帝降恩給你,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們大家祈禱,饒恕我們的罪孽。……」

  可是長老已經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個雖還年輕卻疲憊不堪、像是害癆病樣子的農婦,正在用兩道燃燒般的目光向他盯著看。她默默地看著,眼神中有所請求,但是又似乎怕走近來。

  「你有什麼事,親愛的?」

  「請你解救我的靈魂。」她不慌不忙地輕聲說,跪下來,在他的腳下叩頭。

  「我犯了罪,親生的父,我擔心我的罪孽。」

  長老在最下面的一級臺階上坐下,女人挨近過來,仍舊跪著不起來。

  「我守寡兩年多了,」她用極低的聲音說,渾身象在哆嗦,「出嫁後境況很苦,丈夫是個老頭子,他毒打我。後來他病倒在床上,我瞧著他,心想:要是他病好了,重新起床,可又怎麼辦呢?我當時就生出那個念頭……」

  「你等一等,」長老說,把耳朵一直湊到她的嘴唇邊。女人繼續輕聲低語,幾乎一點都聽不見。她很快地說完了。

  「兩年多了麼?」長老問。

  「兩年多了。起初不想,現在開始鬧病,煩惱釘在我的身上。……」

  「從遠處來的麼?」

  「離這兒五百俄裏。」

  「在懺悔的時候說過沒有?」

  「說過的,說了兩次。」

  「讓你領過聖餐麼?」

  「領過的,我害怕,怕死。」

  「什麼也不要害怕,永遠也不要害怕,不要生煩惱。只要你心裏不斷懺悔,上帝會饒恕一切。只要真心懺悔,在整個世界上沒有、也不會有一種罪孽上帝不加饒恕的。一個人也決不可能犯那麼大的罪孽,甚至都無法再享有上帝那博大無邊的愛。難道還能有連上帝的愛都無法包容的罪麼?你只管一心懺悔,把害怕通通趕走。你要相信,上帝愛你,愛得出乎你的想像,哪怕你帶著罪孽,對有罪的你也還是愛的。天上對一個懺悔的人,比對十個循規蹈矩的人還喜歡,這是早就說過的。你去吧,不要害怕。不要遷怒於人,不要為受恥辱而生氣。死者侮辱過你,你在心中饒恕他的一切,同他真正地和解吧。你既能懺悔,就能愛。你能愛,就是上帝的人了,……愛是可以贖回一切、拯救一切的。連象我這樣和你一般有罪的人都憐惜了你,上帝還用說麼。愛是無價之寶,可以贖回全世界的一切,不僅能清償你的罪孽,同樣也能清償別人的罪孽。你去吧,不要害怕。」

  他朝她畫了三次十字,從頸上摘下小神像,給她戴上。她默默地向他鞠躬及地。他站起身來,愉快地看著一個手上抱著吃奶孩子的健壯的農婦。

  「從高山村來的,親愛的。」

  「可是你抱著孩子吃力地跑六裏路趕來,有什麼事麼?」

  「我來看一看你。我到你這裏來過,你忘記了麼?你的記性不大好,竟忘記我了。我們那裏傳說你有病,我心想,好吧,我自己來看看他。現在看見你了,你哪里有病啊?你還能活二十年,真的,上帝保佑你!替你祈禱的人還能少麼?你怎麼會生病?」

  「全心地感謝你,親愛的。」

  「順便說起,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這裏有六十戈比,請你舍給比我還窮苦的人吧。我到這裏來時,一路上想:不如把錢交給他吧,他是知道應該舍給誰的。」

  「謝謝你,親愛的;謝謝你,好心的人。我愛你。我一定辦到。抱著的是女孩麼?」

  「女孩,親愛的,叫麗薩維塔。」

  「願上帝祝福你們,你和小寶寶麗薩維塔。你讓我心裏快樂極了,大娘。再見吧,親愛的人們,再見吧,可敬可愛的人。」

  他向所有的人祝福,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2:29

第四節 信念不堅的太太

  外地來的地主太太看著同平民談話和祝福他們的情景,靜靜地流淚,用手絹擦著。她是一位多愁善感的上流社會太太,許多方面帶著誠懇善良的傾向。當長老最後走到她的跟前來時,她興奮地迎著他說:

  「我看到這種感動人的場面,心裏真是說不出地……」她心情激動得說不成句了。「哎,我知道農民們愛您,我自己也愛他們,我願意愛他們,再說,怎麼能不愛我們這些出色的,又偉大又樸實的俄羅斯農民呢!」

  「令媛的健康怎麼樣?您希望再同我談談麼?」

  「哎呀,我堅決地請求,我懇求,我準備跪下來,哪怕在您的窗前跪三天,求您許我進見。偉大的良醫,我們到您這裏來,表示我們衷心的感謝。您把我的麗薩治好了,完全治好了,怎麼治好的?就是因為星期四您替她禱告,把您的手放在她頭上。我們忙著來吻這只手,表明我們的激動和我們的崇拜!」

  「怎麼治好了?看,她不是還躺在安樂椅上麼?」

  「但是夜間的發冷發燒完全沒有了,從星期四那天起,已經有兩晝夜沒有了。」那位太太神經質地忙著說,「不但這樣:她的腿也硬朗起來。今天早晨她起床時身體很好,她睡了一整夜,您看她臉上紅嘖嘖,眼睛亮晶晶的。以前老哭,現在卻又笑,又高興,又快樂。今天一定要讓她站在地上,結果她居然自己站了一分鐘,什麼也不扶。她和我打賭,兩星期以後就要跳‘卡德里’舞。我請此地的赫爾岑斯圖勃大夫來看;他聳聳肩說:我真奇怪,實在莫名其妙。您還要我們不來打攪您,不飛也似的趕來感謝你麼?麗薩,你謝呀,道謝呀!」

  麗薩笑容可掬的可愛臉龐忽然變得一本正經,她竭力在椅子上坐直身體,小手合在胸前,望著長老,但是忍不住,忽然笑開了。……

  「我是笑他,笑他!」她指著阿遼沙說。她因為忍不住笑出了聲,孩子氣地對自己生起氣來。如果有人看見站在長老後面一步的阿遼沙,就會覺察到他的臉上突然顯出一塊紅暈,迅速佈滿兩頰。他的眼睛閃耀了一下,連忙低垂下來。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好!她有東西帶給您……」母親忽然轉向阿遼沙說,把戴著漂亮的長手套的手伸出來給他。長老回頭一望,忽然注意地端詳起阿遼沙來。阿遼沙走近麗薩跟前,帶著有點不好意思的奇怪的微笑跟她握手。麗薩顯出鄭重其事的神氣。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托我交給您的。」她遞給他一封小小的信。「她特別請求您到她那裏去一趟,快點去,越快越好,不要騙人,一定要去的。」

  「她請我去嗎?請我到她家……為什麼?」阿遼沙非常驚訝地說。他的臉上忽然露出十分擔心的樣子。

  「哦,這都是為了跟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有關的事情,……和最近發生的那些事。」母親匆匆地解釋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現在拿定了主意,……但是為這事,她一定要見您一次。……為什麼?我自然不知道,但是她請您越快越好。您應該照辦,一定照辦,這甚至可以說是基督徒的責任。」

  「我總共才見過她一次。」阿遼沙還是疑惑不解地說。

  「噢,這是一個多麼高尚無比的人啊!……即使單憑她所受的那些苦難……您想一想,她遭受過什麼,現在還在遭受著什麼?再想一想,她正在面臨的是什麼。……這一切真可怕,真可怕!」

  「好吧,我會去的,」阿遼沙匆匆讀了那張莫名其妙的,除了堅請前去、什麼理由也沒有說明的短字條以後,打定主意說。

  「啊呀,您那麼做多好心、多大方呀!」麗薩忽然興高采烈地大聲說。「可我還對媽媽說過,他決不會去的,他正在修行哩。您真是,真是好極了!我一直認為您這人真好,我現在對您說這話,心裏真高興!」

  「麗薩,」母親嚴肅地喝了一聲,但是立刻就微笑了。

  「您把我們忘記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一點也不想到我們家去,可是麗薩卻一再對我說,她只有跟您在一塊才感到舒服。」阿遼沙抬起低垂的眼睛,突然又臉紅了,一會兒又突然微笑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笑什麼。但是長老已經不再注意。他在同外地來的修士談話,這修士,我們上面已經說過,一直在麗薩的椅子附近等候著長老出來。這顯然是一個極卑微的修士,那就是說出身卑微,具有狹隘而牢不可破的世界觀,但是信仰堅定,而且百折不撓。他自稱從遼遠的北方,從奧勃多爾斯克,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一個只有九個修士的窮修道院裏來的。長老為他祝福,請他隨便什麼時候到他的修道室裏去。

  「您怎麼能做到這樣的事情?」修士忽然問,鄭重、嚴肅地指著麗薩,意思是指她的「痊癒」。

  「這話自然說得過早。減輕還不等於完全治癒,由於別的原因也會發生這種情形的。但是如果說真是痊癒,那麼除去上帝的意旨以外,就不可能是借著任何人的力量。一切都在於上帝。請您來看我吧,神父,」他對修士補充說,「我並不能隨時接見客人;我有病,我知道我的日子是有限的了。」

  「唉,不,不,上帝不會把您從我們手裏奪走的,您還會活得很長久,很長久。」母親嚷著說,「再說您有什麼病?您的樣子是那麼健康,快樂,幸福。」

  「今天我特別輕鬆,但是我已經知道,這只是一會兒的事。我現在對自己的病知道得很清楚。假使您覺得我很快樂,那麼再也沒有比您說這樣的話更使我喜歡的了。因為人是為幸福而生的。誰十分幸福,誰就完全有資格對自己說:‘我在這世上履行了上帝的約言。’所有虔誠的人,所有聖者,所有神聖的苦修者全是幸福的。」

  「啊呀,您說得多好,說得多麼勇敢、高尚!」母親大聲說,「您的話好象透到了別人的心坎裏。可是幸福,幸福,幸福究竟在哪里?誰能自己說他是幸福的?唉,既然您這樣善心,許我們今天再見您一面,那麼請您聽完我上次沒有說,不敢說出來的一切,好久、好久以來就使我感到痛苦的一切吧!我很痛苦,請饒恕我,我很痛苦。……」她帶著一種激烈而衝動的感情,兩手緊握在一起,站在他的面前。

  「您有什麼特別感到痛苦的?」

  「我的痛苦是……沒有信仰。……」

  「不信上帝麼?」

  「哦,不,不,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但是我覺得來世是一個謎!誰也不能,誰也不能解開這個謎!您聽我說,您能治療百病,您熟知人類的心靈;我自然不敢希望您完全相信我,但是我可以用最莊嚴的話向您保證,我現在決不是信口開河,關於來世的這種念頭使我不安到既痛苦、又害怕、又恐怖的程度。……我不知道去問誰好,一輩子也不敢。……可我現在竟大膽來向您。……唉,現在您會把我當做什麼人呀!」她激動地把兩手一拍。

  「您不必擔心我會怎樣想,」長老回答說,「我完全相信您的煩惱是真誠的。」

  「唉,我實在感謝您!您瞧:我常閉上眼睛,心裏想:如果大家全相信這個,那麼這是怎麼產生的?有人說,這最初是從對可怕的自然現象發生的恐懼產生的,其實這一切都是沒有的。但是我心想,我一輩子都相信這個,可現在一旦死去,就馬上什麼也沒有了,只有‘在墳墓上長滿了牛蒡草’,象一個作家所說的那樣。這真是可怕!要怎樣——怎樣才能恢復信仰呢?不過,我只是在小孩的時候才這樣相信,機械地相信,一點也不用腦子想,……究竟用什麼,用什麼來證明這個呢?所以我現在跑來恭敬地向您請教。如果我錯過了現在的機會,那麼這一生就沒有人來回答我了。有什麼來證明,用什麼來使我相信呢?唉,這真是我的不幸!我站在這裏,看看四周,發現大家都覺得無所謂,沒有人考慮這個問題,只有我一個人不能忍受。這真是可怕,這真是可怕!」

  「無疑地是可怕。但是這種事情無法證明,卻可以確信。」

  「根據什麼?靠什麼?」

  「靠積極地愛的經驗。您應該積極地,不倦地努力去愛您周圍的人,您能在愛裏做出幾分成績,就能對於上帝的存在和您的靈魂的不死獲得幾分信仰。如果您對於鄰人的愛能達到完全克己的境地,那就一定可以得到堅定的信仰,任何疑惑都不能進入您的靈魂裏去。這是累試不爽的,也是確鑿不移的。」

  「積極地愛麼?現在還有一個問題,而且是那麼重要的問題!您知道:我很愛人類,您相信不相信,我有時幻想著拋棄所有的一切,離開麗薩,去當護士。我閉上眼睛,心裏幻想著,在這種時候我感到自己具有無法戰勝的力量。任何創傷,任何膿瘡都不能使我害怕。我可以換繃帶,親手去洗滌,我可以做這些受痛苦的人的看護婦,我準備吻這些膿瘡。……」

  「您的腦子裏能幻想這些,不想別的,就很好,很不容易。碰上機會,也許真的會做點好事出來。」

  「是的,但是我能長久忍受這種生活麼?」這位太太激動到近乎狂熱地繼續說,「這是最緊要的問題!這是我最感痛苦的一個問題。我閉上眼睛,自己問自己:你能不能在這條路上支持很久?假使你給他洗瘡的那個病人不立即報答你的好意,反而做些任性的行為使你傷心,對於你的仁愛的服務不加珍重,不予注意,朝你吆喝,提出粗暴的要求,甚至在上司面前抱怨你,——這是痛苦難忍的人們常有的事,——那時會怎樣呢?你的愛能繼續下去嗎?您知道,我已經心驚膽戰地預料到: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會使我對人類積極的愛馬上冷卻,那就是忘恩負義。一句話,我是一個需要報酬的工作者,我要求立即取得代價,那就是給我誇獎和以愛來報答我的愛。要不然我是不能愛哪一個人的!」

  她帶著真誠地自我譴責的狂熱心情說著,說完,用挑戰般的堅決神情看著長老。

  「很早的時候,有一個醫生就已經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長老說。「這人年紀不輕,確是一個聰明人。他說得很坦白,和您一樣,雖然帶點玩笑口氣,卻是辛酸的玩笑。他說,我愛人類,但是自己覺得奇怪的是我對全人類愛得越深,對單獨的人,也就是說對一個個個別的人就愛得越少。他說,我在幻想中屢次產生為人類服務的熱望,也許真的會為了人類走上十字架,如果忽然有這個需要的話,然而經驗證明,我不能同任何一個人在一間屋裏住上兩天。他剛剛和我接近一點,他的個性就立即妨礙我的自愛,束縛我的自由。我會在一晝夜之間甚至恨起最好的人來:恨這人,為了吃飯太慢,恨那人,為了他傷風,不斷地擤鼻涕。他說,只要人們稍微碰我一下,我就會成為他們的仇敵。然而事情常常是我對於個別的人越恨得深,那麼我的對於整個人類的愛就越見熾烈。」

  「那怎麼辦呢?在這種情形下應該怎麼辦呢?是不是應該為此感到絕望呢?」

  「不必,既然您已經對這事感到難過,這就夠了。您只要盡您所能的去做,就算是好事。您已經做得不錯,能夠那麼深刻而且誠懇地反省自己。假使您連現在這樣誠懇地同我說話,也只不過是為了希望我誇獎您的誠實的話,那麼不用說,您在積極去愛人這一方面就自然會一無成就;一切就會只限於幻想,您的整個一生也就只會象幻影般白白逝去。顯然,這樣您就會連來世的問題也忘得一乾二淨,最後就會自己模模糊糊地心安理得起來了。」

  「您真說中了我的要害!我只是在現在,在您說這些話的時候,才意識到我對您講我不能忍受人家忘恩負義的時候,我的確只不過是在期待您誇獎我的誠懇。您把我的真面貌給指了出來,您看透了我,讓我明白了我自己!」

  「您說的是真心話麼?那好,在您現在這樣坦率承認以後,我相信您是誠懇的,您的心是善良的。即使您達不到幸福的境地,您也應該永遠記住,您走的路是正確的,千萬不要從這條路上離開。主要的是避免說謊,不說一切謊言,特別是不對自己說謊。留心提防自己的虛偽,每時每刻都小心監視它。還要避免對別人和自己苛求;凡是您覺得自己內心裏似乎是惡劣的東西,只要您一旦在自己身上覺察到了,也就等於已經洗乾淨了。您還應該避免恐懼,雖然恐懼只是一切虛偽的必然後果。您永遠不必害怕自己在努力愛別人時所表現的畏縮,甚至也不必過分懼怕在這樣做時所犯的錯誤行為。我很遺憾,不能對您說些比較輕鬆愉快的話,因為積極的愛和幻想的愛相比,原是一件冷酷和令人生畏的事。幻想的愛急於求成,渴望很快得到圓滿的功績,並引起眾人的注視。有時甚至肯於犧牲性命,只求不必曠日持久,而能象演戲那樣輕易實現,並且引起大家的喝彩。至於積極的愛,——那是一種工作和耐心,對於某些人也許是整整一門科學。但是我可以預言,就在您大驚失色地看到無論您如何努力也沒能走近目的,甚至似乎反倒離它愈遠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我可以預言,您會突然達到了目的,清楚地看到冥冥中上帝的奇跡般的力量,那永遠愛您、永遠在暗中引導您的上帝的力量。請原諒我不能再同您多談一會,有人在等著我。再見吧。」

  那位太太哭了。

  「麗薩,麗薩,請您祝福她!祝福她!」她突然忙亂地張羅著。

  「她是不值得愛的。我看見她一直在那裏淘氣。」長老開玩笑似的說。「您為什麼盡在取笑阿曆克賽?」

  麗薩確實一直在幹這個。她從前一回開始就早已注意到,阿曆克賽在她面前很怕羞,儘量不看她,這使她覺得非常有趣。她聚精會神地等候著捕捉他的眼光。阿遼沙受不住緊盯著他的眼光,自己時不時地會突然身不由己,象被一種無法抑止的力量支配似的,偷眼看她,於是她立即會直盯著他的眼睛,發出勝利的微笑。阿遼沙感到害羞,更加不安了。後來他索性掉過臉去,藏到長老的背後。過了幾分鐘,當他被那種無法抑止的力量所引誘,又回過身來看她是不是還在看著他時,卻發現麗薩差不多全身掛在椅外,斜眼溜他,全神貫注地正在等著他來看她;在捕捉到他的眼光以後,她又哈哈大笑起來,連長老都忍俊不禁地說:

  「淘氣包,為什麼要這樣惹他害羞?」

  麗薩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地漲紅了臉,小眼睛閃耀了一下,臉色變得十分嚴肅,忽然激烈而又不滿地抱怨起來,她神經質地飛快說:

  「但是他幹嗎把什麼都忘了呢?我小時候他抱過我,我跟他一塊兒玩。他常到我家來教我念書,您知道麼?兩年前,他臨別時曾說他永遠不會忘記,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永遠,永遠!可他現在忽然怕起我來,難道我會吃了他怎麼地?為什麼他不願意走近來?為什麼他不說話?為什麼他不願意到我們家來?難道您不放他來麼?我們知道他是到處都去的。要我先請他去可不大合適,要是他沒有忘記,他應該首先想著來。哦,他才不哩,他現在是在修行啦!您幹嗎要讓他穿上這麼長的修道服,……他一跑准會栽跟頭的。……」

  她忽然憋不住,手捂著臉,發出止不住的大笑,長長的,神經質的,抖顫的,無聲的大笑。長老含著微笑聽她說話,溫柔地為她祝福;等到她吻他的手時,她忽然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哭了起來:

  「您不要生我的氣,我是傻子,一點也沒有價值,……阿遼沙也許是對的,他不到我這樣可笑的人那裏去是很對的。」

  「我一定要叫他去。」長老肯定地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2:57

第五節 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

  長老離開修道室大約有二十五分鐘。已經十二點半了,可是大家為他而聚會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竟還沒有來。但人們幾乎也好象把他忘記了,等到長老重新走進修道室的時候,看見賓客間正談得十分熱鬧。談得最起勁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和兩位司祭。米烏索夫顯然也很熱烈地參加了談話,但是他又不走運,顯然處於次要地位,別人甚至不大理睬他的話,這個新情況更增加了他越來越大的火氣。原來在此以前,他就已經在知識見聞方面和伊凡·費多羅維奇唇槍舌劍地交過幾次鋒,對於他對自己那種有點滿不在意的神氣不能不往心裏去。他暗地想:「到現在為止,至少我還沒有落在一切歐洲進步潮流的後面,但是這新的一代卻根本不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曾說過要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實際也果真沈默了一些時候,但卻帶著嘲弄的微笑,觀察著鄰座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顯然對他的發火極為高興。他早已為了一些事想報復他一下,現在不願錯過機會,最後終於忍不住向鄰座的肩頭彎過身去,再一次低聲逗其他來:「您剛才為什麼在‘親熱地吻手 ’以後不馬上離開,卻願意繼續留在這夥不體面的人中間呢?那是因為您感到自己受了氣,受了侮辱,所以要留下來翻本,顯示一下自己的才情。現在您在沒有顯顯自己的才情以前是不會走的。」

  「您又來了?正相反,我馬上就走。」

  「您要走得比任何人都晚,都晚些!」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挖苦了一句。這時正好長老回來了。

  辯論停了一會兒,但是長老在原先的座位上坐定以後,朝大家看了一下,似乎客氣地請大家繼續談。阿遼沙對於長老的各種臉色差不多都心中有數,因此明顯地看出他已經十分疲倦,在勉強支持著。他最近生病以來,由於無力,時常有昏倒的情形。昏暈前那種慘白的神色,現在差不多又出現在他的臉上,他的嘴唇已經發白了。但是他顯然不願讓聚會散去,這裏面他似乎自有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目的呢?阿遼沙留心觀察著。「我們正在議論他那篇十分有趣的文章,」掌管圖書的司祭約西夫指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對長老說,「他提出許多新的見解,但是思想似乎是兩面的。關於宗教社會法庭和它的許可權範圍的問題,曾有一位教會人士寫了一大本書,他發表在雜誌上的這篇文章就是就這個問題作答的。……」

  「可惜我沒有讀到大作,但是聽說過的。」長老回答,銳利地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他的見解十分有趣,」掌管圖書的神父繼續說,「在關於宗教社會法庭的問題上,他顯然完全反對教會和國家分離。」「這很有意思,但理由是什麼呢?」長老問伊凡·費多羅維奇。

  他終於回答了長老,但是並沒有露出那種高傲客氣的神氣,象阿遼沙頭一天擔心的那樣,卻是謙遜,持重。顯然極有禮貌,而毫沒有話中有話的意味。

  「我的論據是,把兩種因素,也就是把國家和教會兩者各自的實質揉合在一起的做法,自然還將長久存在,儘管它毫不可能,而且不但無法處於正常狀態,甚至連使它處於起碼的和諧狀態都不可能,因為這種事從根本上就隱藏著虛偽。據我看來,國家和教會之間在司法這類問題上的折衷,從純粹、根本的實質上來看就是不可能有的。我所反駁的那位教會人士斷定,教會在國家裏佔有一定的明確位置。我卻反駁他說,正相反,教會本身應該把整個國家包括在裏面,而不應該只在後者中佔據一個角落,即使他在目前由於某種原因辦不到,那它實際上也無疑應當成為基督教社會進一步發展的一個直接的、主要的目的。」

  「完全有理!」佩西神父,那位有學問而沈默寡言的司祭堅決而神經質地說。

  「這是純粹的教皇全權論!」米烏索夫嚷了起來,不耐煩地把架著的兩腿交替了一下。

  「咳,可我們這裏根本就沒有什麼山!」?約西夫神父大聲說了一句,接著又對長老說,「您看,他還反駁了那個教會人士的這樣一些‘基本和主要’的主張:第一,‘無論哪一種社會團體不能也不應自行僭取權力,來支配其成員的各種民事和政治權利。’第二,‘刑事和民事訴訟權不應屬於同它本質不相容的教會,因為教會是神的機構,人們為了宗教目的組成的團體。’第三,‘教會是世外的天國’。……」

  ——

  注:?教皇全權論為十九世紀中葉羅馬教皇所主張的教會應成為國家最高權力的一種學說。此詞源出於拉丁語,直譯為「住在山后的人們」,山就是義大利的阿爾卑斯山。約西夫回答米烏索夫的話就是指這個。

  ——

  「教會人士象這樣玩弄詞句未免太無聊了!」佩西神父忍不住又插嘴道,「我讀過您所反駁的那本書, 」他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對於一個教會人士說出‘教會是世外的天國’來,很感到驚訝。既然是世外,那就根本不能在地上存在。這是把福音書裏那句‘世外’ 的話引用得和原意不合了。這樣地玩弄詞句是不行的。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就是降到地上來設立教會的。天國自然不在世上,而在天上,但必須經過建立在地上的教會才能走到那裏去。所以把世俗的雙關語用在這個意義上是無聊而不合適的。教會是真正的天國,是有責任統治人的,而到後來它也無疑地終將以整個大地上的天國而出現,——這是我們的誓願。……」

  他忽然沈默了,似乎抑制住自己。伊凡·費多羅維奇恭敬而且注意地聽完了他的話,用十分安詳的態度,朝著長老,依舊愉快而坦白地繼續說:

  「我那篇文章的整個主旨是這樣的:在古代,基督教最初的三個世紀裏,基督教在地上只是教會。但當羅馬的異端國家想要成為基督教國家時,結果自然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就是它在成為基督教國家之後,只是把教會包含在內,而它自己在許多機能上仍舊象以前一樣,繼續是一個異端的國家。實際上出現這種情況也是必然的。但這樣,在羅馬這個國家裏,也就保留了許多屬於異教徒的文明和異端的智慧的東西,甚至包括國家的目的和基礎在內。基督教會包括在國家以內,無疑地,不能從自己的基礎上,自己所站立的那塊磐石上有所讓步,只能奔向自己的目的,也就是上帝堅決樹立並指示給教會的目的,其中包括把全世界——自然古代的異教國家也在內——都轉變為教會。因此,作為未來的目的,並不是教會應在國家裏求得一定的位置, 象那個被我反駁的作者所形容似的,只成為‘某種社會團體’,或‘人們為了宗教目的組成的團體’,而是恰恰相反,一切地上的國家以後應該完全轉變為教會,只成為教會,摒棄同教會不相容的一切目的。這一切一點也不降低它作為偉大國家的地位,一點也不剝奪它的榮譽,只是使它離開虛偽的、還是異端的、錯誤的道路,走到正確的、真正的、唯一引向永恆目的的道路上去罷了。所以,宗教社會法庭原理論一書的作者,假如在探索和提出這些原理時,把它們看作臨時的、在現在這罪孽重重一無成就的時代必要的折衷辦法,而沒有別的意思,那麼他的判斷是對的。但是這些原理的製造者只要敢說他現在所提出的原理——也包括剛才約西夫神父列舉的一部分——是一些不可動搖的、天然的、永恆的真理,那就是直接反對教會,反對它的神聖的、永恆的、不可動搖的使命。這就是我的那篇文章的全部內容。」

  「用兩句話來說,」佩西神父字斟句酌地又說,「根據我們十九世紀明確宣揚的某些學說,教會應該逐漸化為國家,仿佛由低級形態上升為高級形態,隨即在裏面消滅,讓位給科學、時代精神和文明。如果它不願而且抗拒,那就只在國家內另騰出一個角落給它,還要加以監督,——現在歐洲各國就到處是這樣的情形。但是照俄國人的見解和希望,卻並不是要讓教會象由低級形態升為高級形態似的轉化為國家,相反地,是國家最終不應成為別的,而恰恰應該只成為教會。這是會來的,肯定會來的!」

  「好吧,老實說,您現在使我放心了些,」米烏索夫冷笑一聲,又把架著的兩腿替換了一下,「那麼據我理解,這是要實現一種無限遼遠的理想,在基督再度降臨時的事情。那就聽便吧。一種再沒有一切戰爭、外交官、銀行等等的美妙的、烏托邦式的幻想。甚至有點象社會主義。我還以為這一切是認真的,譬如說,現在教會就要裁判刑事案件,判決鞭笞和徒刑,甚至死刑。」

  「即使現在就只有宗教社會法庭,教會也不會把人流放出去,或判決死刑的。而且犯罪和對於犯罪的眼光到那時一定會改變,自然是漸漸地改變,不是突然一下子立刻就變,但是會很快的。……」伊凡·費多羅維奇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平靜地說。

  「您說的這是真話麼?」米烏索夫盯著他說。

  「假使一切都是教會的,那麼教會就一定會把犯罪和不服從的人開除出去,而不會殺他的頭的。」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說。「我問您,被開除出去的人到哪里去呢?那時他不但應該象現在似的離開人們,而且要離開基督。他一犯罪,不但是對於人類的反叛,也是背叛了基督的教會。自然,嚴格地講,現在也是如此,但到底還沒有明確地加以宣告,因此,現在的罪人常常想自己欺騙自己的良心:‘我偷了東西,卻沒有存心反對教會,我沒有與基督為敵。’現在的罪人老是這樣自己對自己說,但是一旦教會代替了國家,他就很難再說這種話了,除非否認地上的一切教會:‘所有的人都是錯的,大家都迷了正道,大家都屬於虛偽的教會,只有我這殺人犯和小偷,才代表真正的基督教會。’這當然是很難自己承認的,需要有重大的條件,那就是百年不遇的特殊情況。再從另一方面講,教會自身對於犯罪的看法也應該拋棄現在那種近乎異端的看法,由機械地除掉被染汙的分子,象現在為了保護社會所做的那樣,完全而切實地改變為拯救人,讓人重新獲得復活、再生的觀念。」

  「這又是怎麼回事?我又不明白了。」米烏索夫插嘴說。

  「這又是一種幻想。一種無形的,無法捉摸的東西。什麼開除,開除是什麼意思?我疑心您簡直是在那裏開玩笑,伊凡·費多羅維奇。」

  「實際上現在就是這樣的,」長老忽然說,大家馬上全都轉臉朝著他,「假使現在沒有基督教會,那麼罪人作惡就將沒有任何阻擋,甚至事後沒有對他的懲罰。這裏說的是真正的懲罰,不是象他們現在所說的那種機械的、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能使心靈更加痛苦的懲罰,而是真正的懲罰,唯一實在的,唯一令人生畏、使人安分、教人良心發現的懲罰。」

  「請問,怎麼會這樣的呢?」米烏索夫十分好奇地問道。

  「那是因為,」長老開始說,「現在所判的一切流放罰充苦役,以及從前還要加上的鞭笞等等,都並不能改造任何人,而且主要的是幾乎也不能使任何罪人產生畏懼,犯罪的數目不但不減少,反倒越來越增加。您應該承認這一點。結果,社會毫沒有因此而得到保障,因為有害分子雖然已經機械地被割除,而且流放遠方,不在眼前了,但是,接著馬上會出現另一個罪人來遞補他,也許兩個。如果有什麼東西即使在我們這個時代也能起保障社會的作用,甚至能使罪人本身得到改造,重新作人,那就惟有反映在人的良心中的基督的法則。只有認識到自己作為基督的社會(也就是教會)的兒子所犯的罪孽,他才能對社會,也就是對教會承認自己的有罪。因此,現代的罪人只有在教會面前,而不是在國家面前,才可能承認自己有罪。如果法庭屬於作為教會的社會,那時候它就會知道應該把什麼人從開除中挽救過來,重新容納。但現在的教會並沒有任何有效的法庭,只能做道義的制裁,而且自行放棄對罪人的積極懲罰。教會不是把犯罪人開除出去,而只是永遠對他進行慈父般的監督。不但如此,它甚至努力同罪人保持一切基督教會的聯繫:許他參加教會的禮拜,領聖餐,給他賜物,對待他象俘虜,而不象犯人。假使基督的社會,也就是教會,也排斥他,象民事法律排斥他、棄絕他一樣,那麼,上帝啊,罪人將何以自處呢?假使教會也跟在國法的懲罰後面,立刻並且每次都用開除的辦法懲罰他,那麼會有什麼結果呢?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絕望的了,至少對俄國的罪人會是這樣,因為俄國的罪人還有信仰。但是誰知道呢?那時候也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也許在罪人的絕望的心裏會喪失信仰。那時候還怎麼辦呢?但是教會好比慈愛的母親,自行放棄積極的懲罰,因為即使它不加懲罰,罪人也已被國家的法庭懲罰得夠厲害了,應該有人來憐惜他一下。所以要放棄積極的懲罰,主要因為教會的法庭是唯一擁有真理的法庭,因此決不能和任何別的法庭從實質上和道德上相互配合,即使作為臨時折衷的辦法也不行。這中間無法妥協。據說,外國的罪人很少懺悔,因為種種甚至是最新的學說都竭力使他相信,他的犯罪並不是犯罪,而是對壓迫者的橫行霸道的反抗。社會依仗那種機械地壓服對手的力量使他和自己完全割斷關係,並且——至少他們歐洲人自己是這樣講的——在實行這種摒棄的時候,還對他懷著仇恨,以及對於他這個弟兄的未來命運,抱著完全冷漠和淡忘的態度。因此,在這事的進行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教會方面所給予的憐憫,因為那裏在大多數情況下已經根本沒有什麼教會,而只剩下教會人員和教會的宏麗大廈。至於教會本身,早就在力求從教會這種低級形態,轉變到國家這種高級形態中去,以便最後完全消失在國家裏面。至少在信路德教的各國是這樣。至於在羅馬,宣告以國家取代教會已經有一千年了。因此罪人自己已經不認為他是教會的一分子,而被摒棄以後,就陷入絕望狀態。即使回到社會裏,也總是懷著極大的仇恨,好象自絕於社會一樣。這樣最後會弄到什麼樣的結果,你們自己可以想像得到。在許多情況下,好象我國也是這樣的;但問題是,除了已設立的法庭以外,我們這裏還有教會在,它永遠也不和罪人斷絕聯繫,始終還把他當作可愛的、仍值得珍貴的兒子看待,不但如此,我們還保存著教會的法庭,哪怕只是在思想中保存著,——這法庭現在雖不活躍,但它仍舊為未來而存在,——哪怕是存在在理想中,而且也一定為罪人自身、為他的心靈本能所承認。剛才在這裏所說的話也是對的,如果真的成立了教會的法庭,擁有全部力量,也就是說,整個社會都成了教會,那麼不但教會的法庭將以目前決不會有的影響力量,促使罪人改過自新,甚至犯罪本身也真的會減少到難以相信的程度。毫無疑問,教會對於未來的罪人和未來的犯罪的看法,在許多情況下也會和現在迥然不同,而且一定能讓被摒棄的人重新回來,對心懷惡念的人及早警告,使墮落的人得到新生。不錯(長老苦笑了一下),現在連基督教的社會本身還沒有建立好,僅僅靠著七位使徒存在;但是既然這樣的使徒尚未絕跡,所以它還是可以毫不動搖地指望著從目前幾乎還屬於異端性質的社會團體,完全轉變為全世界單一的、統治一切的教會。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哪怕是到了千年萬代之後,因為這是註定要實現的!用不著為時間和期限著急,因為時間和期限的秘密存在于上帝的智慧裏,存在於他的預見裏,他的愛裏。照人們的預計也許還很遙遠的事,按上帝的預定,也許已到了出現的前夜,已經近在眼前了。最後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

  「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佩西神父虔誠而莊嚴地說。

  「奇怪!太奇怪了!」米烏索夫說,神情並不激烈,但似乎隱含著怒氣。

  「您為什麼覺得這樣奇怪?’約西夫神父謹慎地詢問。

  「這到底成了什麼東西?」米烏索夫好象忽然爆發了似的嚷道,「地上取消了國家,教會升到國家的地位!這不但是教皇全權論,而且是超教皇全權論!這是連教皇格裏果利七世都夢想不到的!」?

  「您理解得完全相反!」佩西神父厲聲說,「並不是教會變成國家,您要明白!那是羅馬和它的幻想。那是第三種魔鬼的誘惑!相反地,是國家變為教會,升到教會的地位上去,成為整個地球上的教會,——這和教皇全權論,羅馬以及您的解釋全都相反,這只不過是正教在地上的偉大使命。燦爛的星星會從東方升起來。」

  ——

  注:在中古時代的歷史裏,教皇格裏果利七世以反對皇權最激烈著稱。

  ——

  米烏索夫威嚴地沈默著,全身表現出一種不尋常的自尊感。他的嘴唇上浮現出高傲而帶寬容意味的微笑。阿遼沙懷著劇烈跳動的心看著這一切。整個這一場談話把他的心神徹底攪亂了。他偶然瞧了拉基金一眼。拉基金仍在門旁原來的地方站著不動,注意地傾聽和觀察著,儘管低垂著眼睛。但是從他的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看來,阿遼沙猜出拉基金心亂得也不亞於他;阿遼沙知道他為什麼心神紛亂。

  「諸位,請聽我講一段小故事。」米烏索夫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顯出一種特別威嚴的神氣。「幾年前,在巴黎,正當十二月叛亂以後不久的時候,有一天,我去訪問一位當時很重要很有勢力的人物,遇到了一位十分有趣的先生。這個傢伙不只是個密探,而且好象是一大批政治密探的頭目,這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個很有勢力的職位。我碰到這個機會,由於非常好奇,就和他談起話來。他受接待不是由於交情,而是以下屬的身分來報告什麼事情的,因此看見我受到他的上司的招待,就跟我多少開誠佈公地談了起來,—— 自然只限於一定的程度,與其說是真正的開誠佈公,還不如說客氣,本來法國人很講究客氣,況且他又看見我是一個外國人。但是我很瞭解他話中的意思。談論的話題是當時正在追查的社會主義革命黨。我先不說談話的主要情節,只說這位先生忽然脫口說出的一句極有趣的話:他說,‘說實在的,我們對於所有這些機會主義者,象那些無政府派呀,無神派呀,革命黨呀,倒並不怎麼害怕;我們監視著他們,知道他們的動向。但是他們中間有幾個人,雖然不多,卻很特別:他們是信仰上帝的基督徒,同時又是社會主義者。對於這類人我們最傷腦筋,他們是可怕的人!社會主義者兼基督徒,比社會主義者兼無神論者要可怕得多。’這幾句話當時就使我很吃驚,現在聽了你們的話,各位,我好象不由得突然又記了起來。……」

  「那就是說,您想把這些話硬安在我們身上,把我們當作社會主義者,是不是?」佩西神父直截了當,老實不客氣地問。但是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想出答話以前,門開了,姍姍來遲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走了進來。大家好象真的已經不再在等他,所以他的突然出現一下子甚至引起了一些驚異。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3:12

第六節 這樣的人活著有什麼用!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是個二十八歲的青年人,中等身材,面目可人,但卻好象比他實際歲數老得多。他肌肉發達,可以想到他體力十分強大,但臉上似乎露著一點病態。他的臉是消瘦的,兩頰陷進去,帶一點不健康的灰黃色。大大的、凸出的黑眼睛雖然看來顯得堅定而固執,卻似乎帶點不可捉摸的神色。即使在他心裏著急,帶著氣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也好象不服從他的內心的情緒,表示出一種別樣的,有時完全與現時情況不相適應的神色。「誰也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麼。」同他談過話的人有時這樣議論他。有的人剛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一種沉思、憂鬱的神情,卻常會忽然又被他的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吃了一驚,這笑聲說明正當他顯出這樣憂鬱的神色的時候,心裏卻懷著愉快、戲謔的念頭。然而他臉上所帶的一點病態在目前倒是可以理解的:大家都知道,最少也聽說最近他在我們這裏所過的那種令人異常不安的「縱酒作樂」的生活,同樣地,大家也都知道他同父親為了銀錢問題發生口角,達到了十分激烈的程度。關於這事城裏已經流行著幾種笑談。實在,他的好生氣是出於天性,象我們的調解法官謝苗恩·伊凡諾維奇·卡恰爾尼科夫在一個集會上對他所作的生動描寫那樣,他有著一種「既無條理又好衝動的腦筋」。他走進來時,穿得整齊而時髦,常禮服扣上鈕子,戴著黑手套,手裏拿著高禮帽。因為他剛剛退伍不久,只留著上髭,下麵的鬍鬚刮得光光的。他的深黃色的頭髮剪得很短,在鬢角那裏往前梳著。他的步伐堅定,步幅大,還有軍人風格。他在門檻上停了片刻,對大家看了一眼,一直走到長老面前,猜到他就是主人。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請求祝福。長老站起來,給他祝了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恭敬地吻他的手,顯出不尋常的激動心情,差不多帶著氣惱地說:

  「請您寬恕我,讓您等了這麼久。我叮著問家父打發去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他兩次用極堅決的口氣回答,說是約好了一點鐘。現在我才知道……」

  「您不要著急,」長老止住他說,「不要緊的,遲了一點,沒有關係。……」

  「非常感謝,我知道您一向是十分好意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介面說,又鞠了一躬,然後忽然轉身向他的父親也恭敬地深深鞠了一躬。顯然,這個躬是他預先想好的,並且是出於誠意,認為理應借此表示自己的敬意和好心。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雖然感到突然,卻立刻以他自己的方式不慌不忙地隨機應付:為了回答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鞠躬,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向兒子作同樣深度的鞠躬。他的臉忽然變得鄭重而且莊嚴,但這卻使他顯得格外兇狠。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隨後默默地向屋裏在座的眾人總的鞠了一躬,就堅定地大步走向窗前,在離佩西神父不遠唯一空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俯身向前,立刻準備接下去聽被他打斷了的談話。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來到只占去了不到兩分鐘,因此談話自然馬上就恢復了。但是這一次,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並不想去回答佩西神父那固執而近於惱怒的問話。

  「請允許我不再談這個話題,」他用社交場上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再說這也是一個很高深的問題。伊凡·費多羅維奇正在那邊笑我們;大概他在這個問題上也有些很有意思的話要說。您可以問問他。」

  「沒什麼特別的話要說, 只有一個小意見,」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回答,「那就是:整個說來,歐洲的自由主義,甚至我們俄國的一點兒自由主義皮毛,都早已常常把社會主義和基督教的最終目標混為一談了。這種粗野的推斷自然只說明某些人的特性。但是把社會主義和基督教攪和在一起的,不僅是自由主義者和那些略知皮毛的人,在很多情況下,連憲兵——自然是外國的——也都這樣。您的那段巴黎的故事是很有代表性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

  「關於這個題目我還是建議不必再談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說,「我倒想對諸位另外講一段關於伊凡·費多羅維奇自己的十分有趣而又別致的故事。約摸五天以前,他在這裏的一次大半是女士們在場的聚會上跟人辯論時,鄭重聲明,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能使人們愛自己的同類;所謂‘人愛人類’的那種自然法則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上到現在為止,如果有過愛,並且現在還有,那也並不是由於自然的法則,而唯一的原因是因為人們相信自己的不死。伊凡·費多羅維奇還特別加以補充,說整個的自然法則也僅僅在於此,所以人們對自己不死的信仰一被打破,就不僅是愛情,連使塵世生活繼續下去的一切活力都將立即滅絕。不但如此:那時也將沒有所謂不道德,一切都是可以做的,甚至吃人肉的事情也一樣。這還不算,他最後還下結論說,對於每個象我們現在這樣既不信上帝、也不信自身的不死的人,道德的自然法則應該立刻變到和以前的宗教法則完全相反的方向去,而利己主義,即使到了作惡的地步,也不但應該容許人去實行,而且還應該認為這在他的地位上是必要的,最合理的,幾乎是最高尚的一種出路。諸位,根據這種奇談怪論,你們就可以推想我們這位親愛的奇人和怪論家伊凡·費多羅維奇所宣揚和打算宣揚的其餘一切論調了。」

  「對不起, 」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大聲說,「如果我聽得不錯的話:‘惡行不但應該被容許,而且還被認為對於一切無神派來說是最必要、最聰明的出路’!是不是這樣?」

  「正是這樣,」佩西神父說。

  「我要記住。」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說了這句話,馬上就沈默了,和他的插話一樣地突然。大家好奇地望著他。

  「難道您果真認為人們喪失了靈魂不滅的信仰後會得到這樣的結果麼?」長老忽然問伊凡·費多羅維奇。

  「是的,我曾說過這話。假使沒有不死,就沒有道德。」

  「您這樣想,是感到愉快呢,或是很不幸!」

  「為什麼不幸?」伊凡·費多羅維奇微笑著說。

  「因為您大概自己就既不相信自己的靈魂不死,甚至,也不相信您關於教會和教會問題所寫的那些言論。」

  「也許您是對的!……但不管怎樣我總不是完全開玩笑。……」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奇怪地承認,而且很快地臉紅了。

  「不完全開玩笑,這是真的。這觀念在您的心裏還沒有解決,還在折磨著您的心。但是受折磨的人有時也常愛以絕望自娛,而且這似乎也正是由絕望所驅使。您眼下就正在用給雜誌寫文章,在社交場合辯論等等的方式,以絕望來自娛,自己卻並不相信自己的論證,還懷著痛苦的心情自己暗中笑它。……這個問題在您的心中還沒有解決,您的最大悲哀就在這裏,因為這是必須解決的。……」

  「能不能在我心裏解決,並且向肯定的方面解決呢?」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奇怪地問,還是帶著一種不可捉摸的微笑望著長老。

  「假使不能作肯定解決,那麼同樣也永遠不會作否定解決,您是自己知道您的心的特點的,而您的心靈的全部痛苦也就在這裏。但是您應該感謝上蒼,他給您一顆能以忍受這種痛苦的高超的心,能夠去‘思考和探索崇高的事物。因為我們的住所位於天上。’願上帝賜福給您,使您的心在地上就得到解答,願上帝祝福您的行程!」

  長老舉手,想從座位上對伊凡·費多羅維奇畫十字。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離開椅子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接受他的祝福,吻他的手,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他的態度堅定而嚴肅。這一舉動以及在此以前伊凡·費多羅維奇同長老的一番料想不到的談話,其中那種神秘甚至莊嚴的意味似乎使大家十分驚愕,所以有一會兒大家都沈默不語,阿遼沙的臉上出現了近乎畏懼的神情。但是米烏索夫忽然聳聳肩,同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從椅子上跳起來。

  「神聖的長老!」他指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叫道,「這是我的兒子,我的親生骨肉,我最心愛的骨肉!他是我的最尊敬的卡爾·莫爾?,而剛才走進來的兒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就是我現在要請您代加管束的兒子,——他就是我的最不尊敬的弗朗茲·莫爾?,兩個人都是席勒的《強盜》裏的人物,而我,我自己在這種場合下就成了Regierende Graf von Moor?!請您判斷,並且加以拯救!我們不但需要您的祈禱,而且還需要您的預言。」

  ——

  注:??都是席勒名著《強盜》中的人物,卡爾是莫爾伯爵的長子,弗朗茲是次子。

  ?德語:當權的封·莫爾伯爵。

  ——

  「您說話不要這樣滑稽,不要一開頭就侮辱自己的家人。」長老用微弱而疲乏的聲音回答。他顯然越來越累,看得出已經精疲力盡了。

  「一出不體面的滑稽戲,我到這裏來時就預感到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憤怒地說,也從位子上跳起來。「對不起,尊崇的神父,」他對長老說,「我是沒有學識的人,甚至不知道怎樣稱呼您,但是您受了騙,允許我們在這裏聚會,您的心腸是太好了。家父所需要的只是出亂子,至於為什麼,他自有他的打算。他永遠有自己的打算的。不過我現在也大致知道為什麼了。……」

  「他們大家,大家全責備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叫嚷道。「連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也責備我。您是責備我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責備我了!」他忽然轉身向米烏索夫說,雖然米烏索夫並沒有想打斷他的話。「他們責備我,說我把孩子們的錢藏在靴子裏面,欺騙他們;但是請問:難道沒有法庭了麼?到那裏可以給你算清楚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根據你的收據,信件和契約,你該有多少,花去多少,還剩多少!為什麼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不發表意見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並不是他不瞭解的人。這是因為大家聯合起來反對我。其實算起總帳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還欠著我的,並且不止欠一點,欠著好幾千,我掌握著一切憑據!因為他的胡鬧,弄得滿城風雨。他在以前服務的那個地方,花了一兩千盧布勾搭良家小姐,對於這類事情,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們連最秘密的細節都知道,我可以提出證明的。……神父,您相信不相信,他獲得了一個出身世家的高貴小姐的愛情。她有財產,她父親是他老上司,一個勇敢的立過戰功的上校,脖子上掛著帶寶劍圖案的安娜勳章。他拿婚約玷污了女郎的名譽。現在她就在這裏,他的這位未婚妻眼下已經是孤女,但是他就在她眼前,到這裏的一個招人愛的美人家去走動。這位美人雖然同一個可敬的人物同居,但是具有獨立自主的性格,如同誰也攻不破的堡壘,完全象一位正式的太太一樣,因為她品德高尚,——是的!神父,她品德高尚!可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想用金錢打開這個堡壘,所以他現在跟我這樣胡攪蠻纏,想從我身上勒索金錢,到目前已經在這個美人身上花了幾千盧布;就為了這個,還不斷地借錢,而且您以為問誰借?說不說,米卡?」

  「住嘴!」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嚷叫說,「您等我出去了再說,在我面前可不許您污辱一位高貴的女郎。……只要您膽敢提到她一句,對於她就是一種恥辱,……我決不允許!」他喘著氣。

  「米卡!米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神經質地叫著,還擠出了眼淚,「父母的祝福你都不在乎麼?如果我詛咒你又該怎樣呢?」

  「無恥的,虛偽的人!」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瘋狂地大喊。

  「他就這樣對待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對別人更不知怎樣了!諸位,你們請聽:這裏有一個可敬的窮人,退伍的上尉,他遭到不幸,被革了職,卻不是公開的,不是經法庭裁決的,仍舊保持著一切名譽。他家中人口眾多,負擔沉重。可三個星期以前,我們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酒店裏抓住他的鬍鬚,把他拉到街上,當眾痛打了一頓,就因為他擔任了為我辦一種小事情的私人代表。」

  「這全是謊話!象有那麼回事,其實都是假話!」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氣得渾身哆嗦,「爸爸!我不想為我做的事辯白;是的,我可以當眾承認:我對這位上尉的舉動象野獸一樣,現在對於這野獸般的怒氣感到遺憾,而且十分慚愧,但是那個上尉,您的代表,曾到一位太太,就是被您稱為招人愛的美人的家裏,代表您向她提議,叫她收下您手裏的幾張由我署名的期票,向法院控訴,好在我堅持逼您算賬的時候,可以根據那幾張期票把我關進監獄。您現在責備我轉這位太太的念頭,可是同時自己又教她來引我上鉤!她當面對我講了,親自對我講的,還譏笑了您!您想叫我下獄,完全是因為您為了她對我吃醋,因為您自己在向這個女人求愛,這一切我也知道了,這也是她不住笑著,——您聽見沒有,——一面笑您,一面講給我聽的。神父們,現在在你們面前的就是這個人,這個責備荒唐兒子的父親!諸位見證人,請你們原諒我動火,可是我早就知道這個狡猾的老人是要把你們大家找來瞧亂子。我到這裏來是準備只要他對我伸手我就饒恕一切的,我饒恕別人,也請別人饒恕。但是因為他現在侮辱的不光是我,還帶上那位十分高貴的小姐,——由於對她的崇拜,我連名字都不敢無故地叫出來,——所以決定把他的一切陰謀詭計當眾抖落出來,儘管他是我的父親。……」

  他再說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冒火,呼吸急促。但是在修道室裏的人也全都慌亂了,……除去長老以外,大家全不安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司祭們臉色嚴峻,但仍等著長老來表示態度。長老坐在那裏,臉色煞白,不過並不是因為心慌意亂,而是由於病體無力。他的唇上閃出懇求的微笑;有一兩次他舉起手來,似乎想阻止發瘋的人們,自然,只要他一揮手,就足以使這出戲收場;但是他自己仿佛還在期待著什麼,凝神地瞧著,想有所瞭解,好象自己心裏還有些不明白的事情。後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感覺自己實在受了屈辱,丟了面子。

  「對於剛才鬧的這場亂子我們大家都有責任!」他熱烈地說,「但是我到這裏來的時候沒想到會這樣,雖然也知道是和什麼人打交道。……這是應該馬上結束的!大師,請您相信,這裏揭發出來的一切詳細情節我過去都不大確切知道,也不願意相信,現在才初次聽說。……父親為了一個壞女人吃兒子的醋,自己還同那個畜生商量把兒子關進獄裏去。……現在我被卷到這樣的一夥裏,……我受了欺騙,我對大家聲明,我的受騙不在別人以下。……」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用一種不象自己的聲音大喊起來,「如果你不是我的兒子,我立刻要叫你出去決鬥,……用手槍,隔三步距離,……蒙上手帕,蒙上手帕!」他說到最後連連跺著腳。

  那些一輩子演戲似的裝腔作勢的老撒謊鬼,有時演得過火,會真的激動到哆嗦、哭泣起來, 雖然甚至就在同時, ——或者剛過一秒鐘,他們就會暗自對自己說:「你是在撒謊,你這老不要臉的傢伙,你現在也還是在演戲,儘管你在這‘神聖’的憤怒時刻全身發著‘神聖’的憤怒。」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皺緊眉頭,露出無法形容的輕蔑的神氣看了父親一眼。

  「我原想……我原想,」他克制著自己輕聲地說,「同著我心上的天使,我的未婚妻,回到家鄉,侍奉他的晚年,誰知道只看到了一個荒唐的淫棍和卑賤的小丑!」

  「決鬥!」那老頭子又喊叫起來,喘著氣,說每句話都唾沫四濺。「而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您要知道,先生,也許在你們的全族裏過去和現在都從來沒有過比您剛才把她叫做畜生的那個女人再高尚,再貞節些的女人,——聽見沒有,——再貞節一點的女人!至於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既然把你的未婚妻換了這個‘畜生’,那就等於自己認定,你的未婚妻還不如她的一個腳後跟。瞧瞧你們所說的那個畜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恥呀!」約西夫神父忽然忍不住脫口而出。

  「可恥,又可羞!」一直沒開口的卡爾幹諾夫突然用激動得發抖的少年人的嗓音喊起來,整個臉都漲紅了。

  「這樣的人活著有什麼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啞著嗓子喊道,氣得幾乎發狂,因為高高地聳起肩膀,幾乎象個駝背。「你們說,還能再讓他玷污大地麼?」他用手指著老頭子,看著大家,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說。

  「你們聽見沒有,修士們,你們聽見這忤逆子的話沒有?」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朝約西夫神父發作道,「這就是對您那句‘可恥!’的回答!有什麼可恥?這個‘畜生’,這個‘壞女人’,也許比你們自己還神聖些,諸位修行的司祭先生們。她也許在青年時代失過足,受了環境的引誘,但她有‘廣博的愛’,而有廣博的愛的女人是連基督也寬恕過的。……」

  「基督所寬恕的不是這樣的愛。……」溫和的約西夫神父也忍不住脫口說。

  「不對,是寬恕這樣的愛,就是這種愛,修士們,這種愛!你們在這裏吃素修行,自以為是有德行的人!你們吃船釘魚,每天吃一條船釘魚,想用船釘魚買上帝!」

  「太不象話了!太不象話了!」修道室裏四面八方都嚷嚷起來。

  然而這出越鬧越不象樣的醜劇最後完全出人意料地中止了。長老忽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由於替他和替大家擔憂,幾乎弄得完全不知所措的阿遼沙,剛剛來得及扶住他的胳膊。長老朝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走去,一直走到他緊跟前,在他身前跪了下來。阿遼沙還以為他是因為無力才倒下的,但是完全不是。長老跪下來,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腳前完全清醒地全身俯伏、一絲不苟地叩了一個頭,甚至額角都觸到了地。阿遼沙驚得目瞪口呆,當長老起來的時候,竟來不及去扶他。長老的嘴角隱約地掛著一抹無力的微笑。

  「請原諒吧,請原諒一切!」他說,向四周的客人們鞠躬。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有一會兒象驚呆了似的站在那裏:對他下跪,這是什麼意思?最後他忽然喊了一聲:「唉,我的天!」手捂住臉,從屋裏跑了出去。所有的客人也都跟著他一湧而出,由於心情惶亂,甚至沒有對主人鞠躬道別。只有司祭們還走上前去接受祝福。

  「他為什麼下跪?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麼含義?」不知什麼原因忽然安靜下來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試著想開口,卻不敢單獨朝任何人說話。他們大家這時正從隱修庵的圍牆裏走出來。

  「我不能對瘋人院和瘋人們負責,」米烏索夫立刻惡狠狠地回答,「但是可以離您遠遠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告訴您吧,永遠離您遠遠的。剛才那位修士上哪兒去了?……」

  但是「那位修士」,就是剛才請他們到院長那裏去吃飯的那一位,並沒有讓人家久等。客人們剛從長老修道室的臺階上走下來,他立刻就來迎接客人,好象一直在等候他們似的。

  「費心,可敬的神父,請您代我向院長致最深的敬意,並且替我米烏索夫道歉,因為突然發生了沒有預料到的事,我無論如何不能參加他的盛筵,雖然我是誠懇地希望去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對修士氣惱地說。

  「這個沒有預料到的事——當然是指我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立刻接嘴說,「您聽見了麼,神父,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是不願和我在一起,要不然他是立刻會去的。您就去吧,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請您就上院長那裏去,並且祝您努力加餐!您要知道,謝絕的不是您,應該是我!回家,回家吧,回家去吃飯,我自己覺得留在這兒不合適,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的親愛的親戚。」

  「我不是您的親戚,從來也不是,您這個下賤的人!」

  「我故意這樣說,好叫您發瘋,因為您總是不承認這門親戚。不過無論您怎樣躲閃,你到底還是我的親戚;我可以從教曆上找出證明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你如果願意,也可以留在這裏,我回頭會打發馬車來接你;至於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甚至為了禮貌,現在也應該到院長那裏去,為咱們在那裏鬧的事,應該去道一下歉。……」

  「您是真的想走?不是說謊麼?」

  「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在發生了這一切事情以後,我怎麼還敢!請原諒。諸位,我是一時忘乎所以,忘乎所以。再說,我現在心裏也是又亂、又慚愧。諸位,有些人的心象阿曆山大·馬其頓,另有些人的心象小狗菲台里加。我的心就象小狗菲台里加。我覺得心虛了!在幹了這麼場把戲以後,怎麼還能去吃飯,去狼吞虎嚥修道院的湯菜?真是難為情,我辦不到。對不起!」

  「鬼知道,要是他在騙人呢!」米烏索夫沉思著停住腳,用困惑的眼光注視著正在離開的小丑。那一位轉過頭來,看見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注視著他,便用手向他送了一個飛吻。

  「您去院長那兒麼?」米烏索夫沖口而出地問伊凡·費多羅維奇。

  「為什麼不去呢?再說院長昨天就特地邀請過我了。」

  「我不幸的確感到自己幾乎義不容辭地必須去吃這頓倒楣的飯。」米烏索夫還是帶著那種難耐的惱怒心情繼續說,甚至毫不理會那小修士就在旁邊聽著。「至少要為我們在這裏所幹的這些事情去道個歉,並且去解釋一下這不怨我們,……您以為怎樣?」

  「是的,應該去解釋一下這不怨我們。再說家父也不會到場。」伊凡·費多羅維奇說。

  「要是令尊大人到場,那更難堪了!這頓倒楣的飯!」

  儘管這樣大家還是都去了。小修士聽著他們的話,默不作聲,只在通過小樹林的路上說了一句:院長早就在等著,已經遲了半個多鐘頭。沒有人答他話。米烏索夫恨恨地朝伊凡·費多羅維奇瞥了一眼。

  「居然象沒事人似的跑去吃飯,」他想,「真是木頭腦袋和卡拉馬佐夫式的良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3:29

第七節 向上爬的宗教學校學生

  阿遼沙把長老攙進了臥室,讓他坐在床上。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僅有必要的幾件家俱。床是狹窄的鐵床,上面沒有墊褥,只有毛氈。角落裏神像旁擺著一個誦經台,上面放著十字架和福音書。長老無力地在床上坐下來;眼睛灼灼發光,困難地喘著氣。……坐下後他凝神看了阿遼沙一眼,似乎在尋思著什麼。

  「你去吧,親愛的,你去吧。我有普羅菲裏就夠了。你快去。那裏需要你。你到院長那裏去,吃飯的時候在旁侍候一下。」

  「讓我留在這兒吧。」阿遼沙用懇求的聲音說。

  「你在那裏有用些。那裏還不會和睦。你去侍候一下,是有用處的。等魔鬼一抬頭,你就讀禱詞。你要知道,好孩子(長老愛這麼稱呼他),將來這裏也不是你久居之地。一等到上帝把我招了去,你就離開修道院吧,徹底離開。」

  阿遼沙哆嗦了一下。

  「你怎麼啦?這裏暫時不是你的地方,我祝福你到塵世去修偉大的功行。你還要走很長的歷程。你還應該娶妻,應該的。在回到這裏來以前,你應該經歷一切。還要做好多事情。但是我毫不懷疑你,所以送你出去。願基督和你同在。你不拋棄上帝,上帝也不會拋棄你。你會看到極大的痛苦,並且會在這種痛苦中得到幸福。我對你的遺言就是:要在痛苦中尋找幸福。你去工作,不眠不休地工作吧。永遠記住我剛才的話,因為雖然我還會同你談話,但是我還能活著的時間不但要論天,甚至要論鐘點的了。」

  阿遼沙的臉上又顯示出強烈激動的表情。他的嘴角哆嗦著。

  「你怎麼又來了?」長老溫和地微笑了一下,「讓俗世的人們用眼淚去送他們的死者吧,我們這裏對於升天的神父是為他感到欣慰。感到欣慰,而且為他禱告。你離開我吧。我該禱告了。走吧,快去。呆在你的哥哥們身邊。不但是一個,要儘量離兩個人都近些。」

  長老舉手祝福。再不同意是不可能的了,雖然阿遼沙極想留下來。他還想問一下,問題甚至都已經到了嘴邊:「向德米特裏大哥下跪叩頭究竟是什麼意思?」然而他不敢問。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話,長老會不等他發問,自動向他解釋的。然而,他顯然不想這樣做。但阿遼沙對這一跪感到十分驚愕。他盲目地相信這裏面有神秘的含義,神秘的,也許是可怕的含義。當他走出庵舍的圍牆,忙著想在院長請客吃飯開始以前趕到修道院的時候(當然只是去在桌旁侍候一下),他突然感到心裏難受得一陣發緊,立時停下步來:長老預言自己將死的話似乎重又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長老既然預言過,而又說得那麼確鑿的事,是無疑一定要發生的。阿遼沙對這抱著神聖般的信仰。但是如果沒有了長老,他將怎麼辦呢:他怎麼能看不見他,聽不到他呢?他將到哪里去?長老囑咐他不要哭,而且離開修道院。天呀!阿遼沙長久沒有感到過這樣厲害的煩惱了。他加緊步子穿過庵舍和修道院之間的那個樹林,為了逃避這些念頭在心上的重壓,他開始觀看林中小路兩旁參天的古松。路並不長,五百步遠,不會再多:在這種時候是不會碰見誰的,但是在小路的第一個拐彎處,他看見了拉基金。拉基金正在等候著什麼人。

  「你是在等我嗎?」阿遼沙趕上前問。

  「正是等你,」拉基金冷笑了一下,「你忙著到院長那裏去。我知道;那裏有飯吃。自從招待主教和帕哈托夫將軍以來,你記得不記得,這樣的筵席還沒有過呢。我不到那裏去,你去吧,去端湯送菜。阿曆克賽,你告訴我:那場夢幻是什麼意思?我正想問你這件事。」

  「什麼夢幻?」

  「就是朝你哥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下跪的事。而且還用額頭碰地!」

  「你說的是佐西馬神父麼?」

  「是的,是說佐西馬神父。」

  「額頭碰地?」

  「啊,說得有些不敬!就讓它不敬吧。總之,那場夢幻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米沙。」

  「我早知道他是不會對你解釋的。這裏自然沒有什麼奧妙的東西,好象只是老一套的故弄玄虛。但是這個把戲是有意識耍的。這一來,城裏所有那班善男信女們就會議論起來,會弄到全省都議論紛紛:‘這場夢幻究竟是什麼意思?’據我看來,老人的目光真是十分銳利:他嗅到了犯罪的氣味。你們那裏發出臭味來了。」

  「什麼犯罪?」

  拉基金顯然肚裏憋著一些話很想說出來。

  「你們那小小的一家子中間會發生這事——發生犯罪。它會在你的哥哥們和你那有錢的父親之間發生。長老就因為這個用額頭碰一下地,以防將來萬一發生什麼事情。以後只要出點什麼事情,人們就會說:‘啊呀,這正是那個神聖的長老早已料到並且預言過的,’其實他額頭碰一下地,這裏面有什麼預言呢?可是不,他們會說這是一種象徵,一種比喻,還有鬼知道是什麼!這樣他就會聲名遠揚,永遠留在人們心裏:人們會說,他預見到了犯罪,也點出了犯人。狂人都是這樣的:他們對酒店畫十字,朝教堂扔石頭。你的長老也是這樣:把正經人用棒子趕走,對兇手叩頭。」

  「犯什麼罪?哪一個兇手?你在說些什麼啊?」阿遼沙一下子呆住不走了,拉基金也停住了腳步。

  「哪一個?好象你不知道似的?我敢打賭,你自己也已經想到過這一層。說起來這倒很有意思:你聽著,阿遼沙,雖然你總是腳踏兩隻船,可是你永遠說實話:你回答我,你想到過這件事沒有?」

  「想到過的,」阿遼沙低聲回答。連拉基金也感到有點發窘了。

  「你怎麼啦?難道你真的想到過麼?」他叫道。

  「我……我倒不是真的想到過,」阿遼沙囁嚅地說,「是你剛才開始那樣奇怪地說起這件事情來的時候,我才覺得我自己也已經想到過了。」

  「你瞧,你的話說得很明白,你瞧見沒有?是不是在今天看見了你父親和米欽卡哥哥的時候,就想到了犯罪?這麼說來,我沒有弄錯麼?」

  「等等,等等,」阿遼沙驚慌地打斷他的話說,「你是從哪兒看出這個來的?……而且首先的問題是,你為什麼對這樁事這麼關心?」

  「兩個問題各不相關,卻是自然的。讓我來分別回答吧。為什麼我看了出來?要不是我今天忽然完全瞭解了你大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下子,忽然完全瞭解了他的整個為人,我是一點也不會看出來的。從某個特點上,我把這人一下子整個地抓住了。這類十分直率而又欲念極強的人身上,有一種特點是萬萬不可忽視的。弄得不好——弄得不好,他甚至會用刀子捅自己的父親。而你的父親又是一個酒色無度的荒唐鬼,從來不知深淺好歹,一下子攔不住,兩個人都會掉進泥坑裏去的。……」

  「不,米沙,不,如果只是這一點,那麼你倒使我放心了。事情還不至於弄到這一步。」

  「那你又為什麼渾身發抖呢?你明白那裏面的奧妙麼?儘管他,米欽卡是一個直爽的人(他愚蠢,但卻直爽),然而他是個好色之徒。這是他的特點,也是他的整個內在實質。這種下賤的淫念是父親遺傳給他的。阿遼沙,我就是對你感到奇怪,奇怪的是你怎麼會是那麼個童男子?你不也姓卡拉馬佐夫麼!在你們這一家人身上,色欲的強烈已達到了發燒的程度。現在這三個好色之徒眼睛互相盯著,……懷裏揣著刀子。三個人已經冤家路窄了,你也可能是第四個呢。」

  「你對於這個女人是看錯了。德米特裏……是瞧不起她的。」阿遼沙說,似乎打了個冷戰。

  「你說格魯申卡麼?不對,老弟,並不是瞧不起。他既公然放棄自己的未婚妻去追她,那就決不會瞧不起。這裏面……這裏面,老弟,有點你現在還不懂的東西。一個男人愛上了某種的美,女人的身體,甚至只是女人身體的某一部分(這是好色之徒會瞭解的),是會為了她出賣親生兒女,出賣父母,出賣俄羅斯和祖國的。本來是老實的,會去偷東西;本來是溫和的,會殺人;本來是忠誠的,會叛變。女人小腳的歌頌者普希金常在詩篇裏歌頌小腳;有的人不歌頌,但一見著小腳就不能不渾身發顫。而且不僅限於小腳。……老弟,這裏單單瞧不起是沒有用的,即使他真的瞧不起格魯申卡。一面瞧不起,一面還是離不開。」

  「這點我懂。」阿遼沙忽然脫口而出。

  「真的麼?既然你一開口就說你懂,那麼可見你是真懂的了,」拉基金帶著幸災樂禍的口氣說,「你這是不經意地說出來的,這是脫口而出的。這樣的承認就更顯得重要:這就說明,你對這類事已經是熟悉的了,你已經想過,想過情欲的事了。好一個童男子!阿遼沙,你是不大說話的,你是聖徒,我承認;但你雖不大說話,卻鬼知道你肚皮裏什麼事情不明白,什麼事情沒想過!一個童男子,卻鬼心眼兒那麼多,——我早就在觀察著你了。你不愧姓卡拉馬佐夫,你是地道的卡拉馬佐夫,由此看來,血統和遺傳真有關係啊!從父親方面傳來的是好色,母親方面傳來的是瘋狂般地虔信。你為什麼哆嗦?我說的不是實話麼?你知道不知道:格魯申卡請求我:‘你領他來,——這個他就是指你,——讓我把他身上的修道服剝下來。’她還不住地懇求:你領他來呀,你領他來呀!我老是想:她為什麼對你這樣感興趣?你知道,她也是一個不尋常的女人啊!」

  「你替我向她致意,說我不能去。」阿遼沙勉強微笑了一下。「米哈伊爾,你把開頭說的話說完了,我再把我的想法告訴你。」

  「有什麼說完不說完,一切都明明白白,老弟,這全是老生常談了。如果連你心底裏也好色,那還用說你的胞兄伊凡麼?他也姓卡拉馬佐夫。你們卡拉馬佐夫一家的全部問題就在於:好色,貪財和發瘋!現在你的哥哥伊凡不知為了什麼莫名其妙的愚蠢打算,在那裏開玩笑,發表神學的文章,儘管自己是無神派,而且這種行為之卑鄙也是他,你的這位哥哥伊凡自己所承認的。此外,他還想搶奪他哥哥米卡的未婚妻。這個目的大概也是會達到的。不但如此,還得到米欽卡本人的同意,因為是米欽卡自己想把未婚妻讓給他,以便把她摔脫,好趕緊去找格魯申卡。而這一切都是在高尚和公正無私的外表底下做出來的,你要注意這一點。這些人可真是糟糕透頂了!鬼才搞得清你們是怎麼回事:自己意識到卑鄙,可又自己往卑鄙裏鑽!你再聽下去:現在你父親這老頭子又正在跟米欽卡作對。因為他忽然對格魯申卡著了迷,只要一看到她,就口水直流。他剛才就是因為她,才在修道室裏鬧出這麼大一場亂子,只因為米烏索夫叫了她一聲淫蕩的畜生。他追求得比雄貓叫春還厲害。以前她只受雇替他幹點酒店裏的曖昧的小差事,現在他忽然摸透了、看清了她,就發起狂來,向她提出許多建議,自然不是乾淨的建議。他們父子兩人一定會狹路相逢的。格魯申卡現在對兩個人都沒有答應,暫時還是兩面搖擺,逗弄著兩個人,看一看跟誰更有好處,因為從父親那裏雖然可以撈到許多錢,但是他不會娶她,到最後也許會發猶太人的脾氣,把錢袋紮得緊緊的。在這方面,米欽卡也有他的長處;他沒有錢,卻能娶她。是的,會娶她的!他會拋棄未婚妻,高貴有錢,上校的女兒,美貌無雙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去娶那個市議長、淫蕩的粗人、老商人薩姆索諾夫以前的姘婦格魯申卡。從這團亂麻裏,真的會弄出刑事糾紛來的。你的胞兄伊凡就等著這個機會,好吃到甜頭:得到他苦苦思慕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同時又弄到她的六萬盧布嫁資。這作為一個開頭,對於象他這樣的小人物、窮光蛋來說,也就夠美的了。你還要注意:這不但不得罪米卡,反倒會使他終生感激不盡。我確切知道,還在上個星期,米欽卡在酒店裏和吉卜賽女人一起喝醉了酒時,就自己高聲叫嚷過,說他不配和未婚妻卡捷琳娜結合,只有兄弟伊凡才配得上。至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本人,對於象伊凡·費多羅維奇那樣迷人的男子最終總是無法拒絕的;她現在已經開始在他們兩弟兄之間猶豫不決了。這個伊凡是用什麼把你們大家迷惑得對他五體投地地崇拜的呢?他還笑你們:仿佛說,我多得意,你們破鈔,我得甜頭。」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為什麼說得這樣肯定?」阿遼沙忽然皺起眉頭,嚴厲地問。

  「但是為什麼你要這樣問,而且預先就怕我回答呢?那就是說,你自己也承認我說的是實話。」

  「你對伊凡沒有好感。伊凡是不會受金錢誘惑的。」

  「真的麼?那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美貌呢?這裏還不單單是錢的問題,儘管六萬盧布嫁資也是很誘惑人的東西。」

  「伊凡的眼光要比這遠大些。伊凡不會為了幾萬盧布受誘惑。伊凡追求的不是金錢,不是安靜。他也許是在尋求苦難。」

  「這又是什麼怪念頭?唉,你們……真是貴族!」

  「米沙,你知道他的心靈亂。他的腦子著了迷。他有重大的思想問題沒能解決。他是不需要百萬家私而需要解決思想問題的那種人。」

  「阿遼沙,你是個文抄公,你說的是長老的話。這是伊凡給你們出的謎語!」拉基金懷著顯然的惡意大聲說。他甚至變了臉色,嘴角也扭歪了。「而且是一個愚蠢的謎語,犯不上去猜。動一動腦筋就可以明白。他的文章既可笑又荒唐。剛才聽到他那段愚蠢的學說了嗎:‘既沒有靈魂不死,就沒有道德,一切都可以做。’——順便說一說,你記不記得?你的哥哥米欽卡還大聲說:‘我要記住!’——這是一個誘惑人的學說,為混蛋們預備的……我罵起人來,這很不好,……不是為混蛋們預備的,是給一般裝腔作勢的學究、懷著‘無法解決的思想難題’的人們預備的。他是一個誇誇其談的人,全部論點只是:‘一方面不能不承認,另一方面又不能不自行意識到!’他的整個學說是卑鄙的!人類自己會找到力量,為了美德而生活,即使並不信仰靈魂不死也無妨!在愛自由,愛平等,友善之中可以找到它……」

  拉基金說得激動起來,幾乎不能自製,但是忽然好象想起了什麼,突然住了口。

  「嗯,夠了。」他比剛才更加勉強地微笑了一下。「你笑什麼?你以為我是一個庸人麼?」

  「不,我根本不認為你是個庸人。你聰明,但是……別往心裏去,我這是沒來由地笑了一聲。我明白你會激動起來,米沙。從你的激昂的樣子,我猜到你自己對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不是無動於衷的,我早就疑惑著,所以你不愛伊凡哥哥。你是吃他的醋吧?」

  「你再加上一句:我還為了她的金錢吃醋,好不好?」

  「不,我並不加上關於金錢的話,我不想氣你。」

  「我相信,既然你這樣說了。但是不管怎樣,你和你的哥哥伊凡都見鬼去吧!你們全都不會明白,不管有沒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人們也可以對他沒有好感的。我為什麼要對他有好感呢?真莫名其妙!他曾經賞光罵過我。我為什麼沒有權利罵他呢?」

  「我從來沒有聽見他曾說過你什麼話,好話壞話都沒有;他完全沒有說到你。」

  「我可聽說前天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把我編排得一錢不值。哼,你瞧他對鄙人是多麼關注。老弟,既有這樣的事情,我就不知道究竟是誰吃誰的醋了!據他的高見,在最近的將來,如果我不決心剪發就大司祭的職務,就一定會到彼得堡去,加入一家大雜誌社,而且一定會參加批評欄,寫上十幾年的文章,最後把這家雜誌轉到自己手裏出版。然後,當我重新發行這家雜誌的時候,一定會走自由主義和無神派的路子,帶點社會主義的色彩,甚至發出一兩點社會主義的火花,但是要十分小心,也就是說,實際上兩邊都不得罪,只瞞過愚人的耳目。根據你這位元哥哥的說法,我的最終成就是:儘管有社會主義的色彩,卻並不妨礙我把雜誌預訂費存在自己的名下,碰到機會在某個猶太人指導之下搞點買賣,直到在彼得堡蓋起一所大廈,把雜誌社也搬進去,把剩下的幾層樓租給房客。他甚至連大廈的地點都給定好了:就在涅瓦河的新石橋附近,這橋聽說最近正在計畫修築,是從鍛造廠大街通到維堡區的。……」

  「噯呀,米沙,這一切也許真會應驗的,甚至會一字不差哩!」阿遼沙忽然大聲說,忍不住快樂地發笑。

  「您也嘲弄起我來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不,我是說笑話,對不起。我想的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對不起:誰會對你轉告得這麼詳細?你從誰那裏聽來的?當他談論你的時候,你總不會親自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裏吧?」

  「我不在那裏,可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場,我親耳聽見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說的。既然你願意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他不是直接對我說的,是我偷聽來的,自然並不是有意要這樣,因為當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隔壁屋裏的時候,我一直坐在格魯申卡的臥室裏不敢出來。」

  「啊,是的,我忘了她是你的親戚。……」

  「親戚?格魯申卡是我的親戚?」拉基金忽然叫起來,臉漲得通紅,「你發瘋了麼?神經有毛病吧!」

  「怎麼?難道不是親戚麼?我聽人說是這樣的……」

  「你會從哪兒聽說這樣的事?哼,你們這些卡拉馬佐夫家的先生們,自己誇耀是家世久遠的大貴族,可是你父親卻跑來跑去在人家飯桌旁當小丑,求人家恩賜,在廚房裏找碗飯吃。就算我只是牧師的兒子,在你們貴族面前連草芥也不如,但是不必這樣快樂而又放肆地侮辱我吧。我也有名譽,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不可能是格魯申卡的親戚,一個娼妓的親戚,請你明白這一點!」

  拉基金真氣極了。

  「請原諒,看在上帝的面上,我萬想不到你會這樣生氣。再說,她怎麼是娼妓呢?難道她是……這類的女人麼?」阿遼沙忽然臉紅了。「我再對你說一遍:我真的聽人家說你們是親戚。你常到她家去,又自己對我說你同她沒有愛情的關係。……我從來沒有想到,你竟會這樣瞧不起她!難道她真的該受輕視麼?」

  「我到她家去自有原因,這不幹你的事。關於親戚一層,不是你的哥哥就是你的父親,倒說不定會把她和你拉成親戚關係的,可不是和我。哦,我們到了。你最好到廚房裏去吧。哎喲!什麼事情?那邊出了什麼事情?來晚了麼?他們大概不至於吃得這樣快吧?是不是又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人搗起亂來了?一定是這樣。那不是你父親?在他後面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們從院長屋裏沖出來擠著往外走。伊西多爾神父從臺階上朝他們的背後吼叫。你的父親也吼叫著,還揮舞著手。一定在罵人。噢,你瞧,米烏索夫也坐上馬車要走了,你瞧,已經走了。連馬克西莫夫地主都在跑。一定出了亂子;這麼說,根本沒有吃飯!是不是他們把院長給揍了?要不然也許是他們挨了揍了!這才該哩!……」

  拉基金並沒說錯。真的出了亂子了,一個前所未聞、出人意料的亂子。而一切都出於「靈機一動」。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3:44

第八節 亂子

  當米烏索夫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一道走進院長房間的時候,他這個真正體面而高雅的人心裏,很快地產生了一種特殊的高雅心理,他開始覺得生氣很可恥。他暗地感到,既然自己實際上早該對這個卑賤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輕視到極點了,那又何必在長老的修道室裏為他失去冷靜,以致弄到象剛才那樣不能自製。「至少修士們是沒有什麼錯處的,」他在院長屋外的臺階上忽然決定,「如果這裏也都是些體面人,——這位當院長的尼古拉神父大概也出身貴族,——為什麼不對他們和氣些,親熱些,客氣些呢?……我不再辯論了,甚至準備唯唯諾諾,用和氣來吸引人,並且……並且……最後向他們證明,我不是這個伊索、這個小丑、這個滑稽戲子的同夥,我和他們大家一樣,是上了當。……」

  關於爭論中的伐木、捕魚這些事(林子和河究竟在哪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決定對他們完全讓步,一勞永逸,今天就了結,再說這一切也根本不值幾個錢。自己對修道院提出的訴訟決計撤回。

  所有這些善意,在他們走進院長的餐室的時候,更加確定了。其實院長並沒有餐室;因為實際上這所房子只有兩個房間,當然,比起長老那裏來,要寬敞而且方便得多。但是屋內的陳設也沒有特別舒適的地方:傢俱包著皮子,是紅木的,二十年代的舊式樣;連地板都沒有漆過。然而一切都乾乾淨淨,窗臺上有許多珍貴的花草。此刻顯得最奢侈的自然還是一張陳設豪華的飯桌,雖然這也只是相對地講:桌毯是清潔的,餐具是亮晶晶的;有三種烤得很好的麵包,兩瓶葡萄酒,兩瓶修道院裏出產的出色的蜜,一大玻璃瓶修道院裏自做的、附近聞名的酸汽水。但沒有伏特加酒。據拉基金後來講,這次的這頓飯預備了五道菜:鱘魚湯外加魚餡油酥餃;做得似乎十分別致的美味白煮魚;隨後是紅魚丸子,霜淇淋和什錦煮水果,最後是涼粉凍。這是拉基金忍不住,特地到院長的廚房裏轉了一下才打聽出來的。他同廚房裏也有關係,他到處有熟人,到處有人給他提供消息。他有一顆很不安靜的、忌妒的心。他完全意識到自己有相當的能力,但由於自視過高,把這種能力神經質地誇大了。他確切知道自己將做出某種事業,但使十分愛他的阿遼沙感到痛苦的是他的好友拉基金並不誠實,卻又自己毫無自知之明,相反地,還因為自知不會偷竊桌上的錢,就完全肯定自己是最最誠實的人。在這一點上,不但阿遼沙,就是世上任何人也無能為力。

  拉基金是小人物,沒資格赴宴,但約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還有另一位司祭,都被邀請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卡爾幹諾夫和伊凡·費多羅維奇走進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院長的餐室裏等著了。地主馬克西莫夫也在一旁等候。院長迎到屋子的中央來接客人。他是一個細高個子、還很強壯的老人,黑髮裏夾著許多銀絲,一張長形的、苦修士一般的嚴肅的臉。他默默地向客人們鞠躬致意,但是他們這一次卻走近前去接受祝福。米烏索夫甚至索性想去吻吻他的手,但是院長不知怎麼在那一?那縮回了手,結果沒有吻成。但伊凡·費多羅維奇和卡爾幹諾夫這一次卻行了全套的祝福禮,老老實實,照普通農民的樣子吻手作聲。

  「我們應該深深地道歉,大師,」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開始說,殷勤地露齒微笑,語調卻還是嚴肅而恭敬,「道歉的是只有我們幾個人前來,而您邀請的我們那個同伴,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卻不能來;他不能不辭謝您的賞賜,並且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在佐西馬神父的修道室裏,在同他兒子發生不幸的家庭爭執時弄得忘乎所以,說了幾句很不適當的話,…… 總而言之,是十分不體面的話,……關於這事(他望瞭望司祭們),大概大師也知道了。因此,他自己承認不對,深為後悔,感到羞恥,覺得不好意思,所以請我們,我和他的公子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您表示真誠的遺憾、痛心和懺悔。……總而言之,他希望,而且打算以後再設法補救,現在他懇求您為他祝福,請您忘記已發生的事情。……」

  米烏索夫沈默了。他說完這一大套話的最後幾句時,自己十分滿意,心裏連剛剛發火的一點痕跡都沒有了。他又重新完全誠懇地愛人類了。院長嚴肅地聽完他的話,微微低下頭,回答說:

  「對他的不到場,我深表惋惜。也許他如果跟我們在一起吃飯,他就會愛我們,正和我們愛他一樣。請吧,諸位,請入席用飯。」

  他站到神像的面前,開始朗誦禱詞。大家恭敬地低下頭,地主馬克西莫夫甚至特別搶前一步,兩手交叉在胸前,顯得格外地虔誠。

  可是就在這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鬧了一次最後的惡作劇。應該注意到,他確乎想走,而且實在感到在長老的修道室內做出這樣可恥的行為以後,不能仍象沒事人似的到院長那裏去吃飯。他倒不是自覺慚愧,深自譴責,也許甚至完全相反,但是他總覺得去吃飯卻有點不體面。然而,等到他那輛軋軋作響的馬車開到客店臺階旁邊的時候,他本來已經在上車,卻忽然止住了。他想起了他在長老那裏所說的話:「每當我跟人們來往時,老覺得我比一切人都低賤,大家全把我當小丑看待,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真的來扮演小丑吧,因為你們一個個全比我還愚蠢,還卑鄙。」他是想為自己的醜行而向所有的人復仇。這時他忽然偶爾想起,還在以前的時候,有一次有人問他:「你為什麼這樣恨這個人?」他當時就以小丑式的厚顏無恥信口答道:「為什麼嗎,的確,他並沒有對我做過什麼壞事,但是我卻對他做過一樁最沒良心的壞事,而一旦做了,就正為了這個而立刻恨上他了。」現在想起這事,他在片刻的沉思中又惡毒地暗笑了。他的眼睛閃光,甚至嘴唇都顫動起來。「既然開了頭,就一不做二不休吧。」他突然下了決心。這時他心靈深處的感覺可以歸結為下面的幾句話:「現在既已無法恢復自己的名譽,那就讓我再無恥地朝他們臉上吐一口唾沫,表示我對你們毫不在乎,這就完了!」他吩咐馬車夫等一等,自己快步回到修道院,一直走到院長那裏。他還沒十分明確自己要做什麼事,但知道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只要稍微有個因頭,就立刻會做出某種極端的醜行來。——但是也就止於醜行,決不會是什麼犯罪,或者會受到法律制裁的行動。在最後關頭,他永遠會自行克制,有的時候甚至自己對這一點也感到驚奇。當他在院長的餐室裏出現時,禱詞剛剛念完,大家正要入座。他站在門檻邊,看了這夥人一眼,發出惡毒而無禮的長笑,毫不畏懼地看著大家的眼睛。

  「這些人還以為我走了,可我不是就在這兒麼!」他朝整個大廳嚷了一聲。

  有一會兒大家都瞠目直視著他,默不作聲,忽然間大家都預感到,馬上就要鬧出荒唐討厭的事,鬧出真正的亂子來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從最溫和寬容的情緒立刻轉為最忿恨的情緒。他的心裏已經平息、寧靜下來的一切,一下子又全都復活過來,湧了上來:

  「不行,我不能忍受這個!」他嚷道,「我絕對不能,……我再也不能!」

  血沖上他的頭腦。他連話都說不清了,不過,這時已經顧不上什麼言辭。他抓起了自己的帽子。

  「他說‘我絕對不能,我再也不能’,可是,他究竟不能什麼呀?」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大師,我可以進來嗎?您能接待我做座上客麼?」

  「我誠懇地邀請,」院長回答說,「諸位!請允許我,」他忽然補充說,「出於至誠地懇請你們忘掉偶然的口角,在我們這簡慢的飯席上恢復愛和親人間的和睦,並且祈禱上帝……」

  「不,不,不可能。」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似乎心不在焉地喊道。

  「既然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不能,那麼我也不能,我也不準備留下吃飯。我是打定了這個主意來的。現在我要到處跟著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要是走,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也走;您要是留下,我也留下。院長,您說親人間的和睦這句話特別刺痛他的心,因為他不承認他是我的親戚!對不對,馮·佐恩?原來馮·佐恩也在這裏。您好呀,馮·佐恩。」

  「您……這是對我說話麼?」地主馬克西莫夫吃了一驚,喃喃地說。

  「自然是對你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喊道,「不對你對誰,院長總不會是馮·佐恩吧!」

  「可是我也不是馮·佐恩,我是馬克西莫夫。」

  「不,你是馮·佐恩。大師,您知道馮·佐恩是什麼東西嗎?有這麼一個刑事案件:他在一個淫窟裏——你們這裏好象對於這種地方是這樣稱呼的,——遭到了謀財害命,儘管他已經年高望重,卻仍舊被別人把他裝箱密封,編上號碼,放在行李車裏從彼得堡運到莫斯科去。釘箱子的時候,淫婦們還唱著歌,奏著豎琴,不對,是奏鋼琴。這一位就是那個馮·佐恩。你是從死裏復活了過來,對不對,馮·佐恩?」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話?」司祭們中間傳出了這樣的語聲。

  「我們走吧!」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朝卡爾幹諾夫大聲喊道。

  「不, 等一等!」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尖聲地介面說,又向屋裏走了一步,「容我也把話說完了。在修道室裏我得了好名聲,好象我有不敬行為,就因為我說到了船釘魚。我的親戚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喜歡在說話中 plus de noblesseque de sincerite?,相反地,我卻喜歡在我的話裏plus de sincerite que denoblesse?,而且看不起noblesse?!對不對,馮·佐恩?院長,我雖然是小丑,而且也正在演小丑,但是我是正直的騎士,願意有話直說。是的,我是正直的騎士,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卻只想受傷的自尊心,別的什麼也不想。我前幾天就想到這裏來了,來看一看,說說我的心裏話。我有一個兒子阿曆克賽在這裏修行;我是父親,我關心他的命運,也應該關心。我總是一面聽著,一面做戲,但暗地裏也悄悄地在看,現在我要對你們表演最後的一幕。我們這裏是怎麼個情形呢?我們這裏,凡是倒下的就讓他躺著去。我們這裏,只要一旦倒了下去,就永世不得翻身。這不行!我願意站起來。神父們,我對你們很憤怒。懺悔是一種偉大的聖禮,連我也對它萬分崇敬,頂禮膜拜,可是現在大家忽然都在修道室裏跪下,出聲地懺悔。難道可以准許出聲懺悔麼?聖父們規定懺悔應該對著耳朵進行,那樣你的懺悔才能成為聖禮,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要不然,叫我怎麼當著眾人對他說明,譬如說,我做了什麼什麼,……也就是說,我做了這個那個,您明白了麼!有時候這是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來的。要是說出來那就真成了亂子了!不行,神父們,這樣下去,我們要被你們拉到鞭身教裏去了。……我只要有機會,就要上書宗教會議,同時我也要把我的兒子阿曆克賽領回家去。……」

  ——

  注:法語:高貴更多于誠實。

    法語:誠實更多于高貴。

    法語:高貴。

  ——

  這裏應該下個注腳: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善於辨識風向的。曾經有個惡毒的謠言,甚至還傳到了主教那裏(這謠言不但涉及我們的修道院,也牽涉到實行長老制的別的修道院),說是長老過於受尊崇,甚至損害了院長的地位,又說長老們濫用懺悔的聖禮等等。這是一種無稽的指責,當時在我們這裏和其他地方都漸漸地自行消滅了。但是愚蠢的魔鬼抓住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引誘他沿著神經質的道路愈來愈深地陷到無恥的深淵裏去,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一點也不懂的那個已經過時的責備附耳告訴了他。他本來就說不清這個問題,加上這一次也沒有人在長老的修道室裏跪下,高聲地懺悔,所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並沒有具體眼見這類事情,只是憑著記得的老謠言和傳說胡謅一氣罷了。但是在說完了這些蠢話以後,他自己也感到說的未免太離奇,忽然又想立刻對聽話的人,尤其是對自己證明,他說的並不是胡謅。雖然他深知繼續往下說的每句話,都將更離奇地把同樣的胡謅加到已經說過的胡謅上去,但是他象從山上滾下的石頭一般,已經不由自己了。

  「真可恥!」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嚷道。

  「對不起,」院長忽然說,「古語說得好:‘有人對我大說壞話,甚至說些極難聽的話。但我聽了以後自語道:這是耶穌的懲戒,是他遣來醫治我虛妄自大的靈魂的。’因此,我們萬分地感謝您,尊貴的客人。」

  說著他朝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深深地鞠了一躬。

  「得啦,得啦!假道學,老一套!老調調,老手法!老一套的虛情假意,千篇一律的點頭哈腰!我們知道這一類的點頭哈腰!‘口蜜腹劍’,象席勒的劇本《強盜》裏說的那樣。神父們,我不愛虛偽,只求真理!然而真理不在船釘魚裏面,這一點我公開說過!修士們,你們為什麼吃齋?你們為什麼希望靠這個取得天上的賞賜?這樣可以取得賞賜,我也要吃齋的!不,修士,你應該立身行善,做有益社會的事情,不要關在修道院裏吃現成飯,不要期待天上的賞賜,——這要困難得多。院長,我也會有條有理地說的。你們這裏預備了什麼東西?」他走到桌旁說,「老牌陳葡萄酒,葉利謝耶夫兄弟公司的散裝蜜酒。啊呀,神父們!這可不象小船釘魚。神父們真擺出了一些好酒,哈,哈,哈!可這都是誰供給的?是俄羅斯的農民和做工的,他們硬從家庭和國庫收入中樞出自己用長滿老繭的雙手掙到的幾文小錢,送到了這裏!神父們,你們在喝人民的血!」

  「您說這種話實在太不成體統了,」約西夫神父說。佩西神父始終保持著沈默。米烏索夫從屋裏沖了出去,卡爾幹諾夫跟在後面。

  「神父們,我也跟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走!我再也不到你們這裏來,跪著請我也不來了。我曾捐過一千盧布,你們又鼓出眼珠想要更多的,哈,哈,哈!不,我再也不捐了。我要為我的已經失去的青春,為我所受的一切侮辱報仇!」他用一種裝腔作勢的激動情緒拍著桌子。「這個修道院對我的生活起過很大的影響!它曾經使得我流了許多悲苦的眼淚!你們嗾使我的妻子,瘋癲病的女人起來反對我。你們在大小教堂裏詛咒我,在四郊各處散播我的壞話!夠了,神父們,現在是自由主義的時代,輪船鐵路的時代。不要說幾千盧布,幾百盧布,連幾百個戈比,你們也不用想再從我手裏拿到了!」

  這裏又應該下個注腳:我們的修道院根本就從來沒有對他的生活起過什麼特別的影響,也從來不曾使得他流過什麼悲苦的眼淚。但是他被自己裝出來的眼淚弄得入了迷,一時間幾乎自己也相信是真的,甚至差一點感動得要哭;但是就在這一?那,他感到現在是該轉圜的時候了。院長聽了他那惡毒的謊話,低著頭,又一次莊嚴地說:

  「聖經又說:‘只是我告訴你們……咒詛你們的要為他祝福,淩辱你們的要為他禱告。’我們也要照這樣去做。」

  「得啦,得啦,得啦!又是反省自己呀等等那一套無聊的廢話!你們去反省吧,神父們,我可要走了。我還要運用我做父親的權力,把我的兒子阿曆克賽叫回去,永不再來。伊凡·費多羅維奇,我的可敬的兒子,請容我命令你跟我回去,馮·佐恩,你留在這裏做什麼?立刻跟我進城去。我家裏要快樂得多。只有一俄裏路,我不給你吃素油,會給你一盤小豬肉飯的,我們好好兒吃一頓;喝白蘭地,蜜酒;還有草莓酒。……喂,馮·佐恩,不要放過自己的幸福!」

  他一邊喊,一邊指手畫腳地走出了門。就在這個時候,拉基金看見他走了出來,便指給阿遼沙看。

  「阿曆克賽!」父親看見了他,遠遠地喊叫,「今天就搬到我家去,全都搬回來,把枕頭和被褥都帶著,以後不許你再來。」

  阿曆克賽一下子呆住了,他一聲不響注意觀察著這出戲。這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已經鑽進了馬車,伊凡·費多羅維奇在後面跟著沈默而陰鬱地坐到車裏,甚至沒有轉身向阿遼沙道別。但是這裏又發生了一個滑稽的,近乎不可思議的場面,作為這出戲的尾聲。地主馬克西莫夫忽然趕到馬車踏腳板旁邊來。他生怕到遲,是喘著氣跑來的。拉基金和阿遼沙看見他跑著的樣子。伊凡·費多羅維奇的左腳還踩在踏板上,他竟慌忙得急不可待地把一隻腳踏上去,一手抓住馬車夫的座台,就要跳進馬車裏去。

  「我也跟你們去,我也跟你們去!」他嚷著,一面跳,一面發出咯咯的、快樂的笑聲,臉上放光,露出不顧一切的樣子,「把我也帶去吧!」

  「我不是說過,」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高興地說,「這就是馮·佐恩!這是死裏逃生的真正的馮·佐恩!你是怎麼從那裏掙脫出來的?你怎麼在那兒活象是個馮·佐恩,可又能逃開不吃那頓飯?你真長著個銅腦殼哩!我也有個硬腦殼,老弟,可是,對你的腦殼我還是感到驚奇!跳上來,快跳上來!放他進來,伊凡,會有樂子瞧的。他可以對付著躺在我們的腳底下。你可以躺下的,是不是,馮·佐恩!要不然讓他跟車夫一塊兒坐在趕車座上。……跳到趕車座上去,馮·佐恩!……」

  但是已經坐下的伊凡·費多羅維奇一聲不吭,忽然用全力朝馬克西莫夫的胸前擊了一拳,打得他飛出一丈開外。只是偶然才沒有倒在地上。

  「快走!」伊凡·費多羅維奇惡狠狠地對馬車夫喝道。

  「你幹嗎?你幹嗎?你為什麼對他這樣?」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發起火來,但是馬車已經走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回答。

  「你這人呀!」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沈默了兩分鐘,朝兒子斜了一眼,又說起來。「到修道院來這件事是你自己發動的。你自己慫恿的,自己贊成的。為什麼你現在又生氣?」

  「您說夠廢話了,現在休息一會兒吧,」伊凡·費多羅維奇厲聲說。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沈默了有兩分鐘光景。

  「現在喝一點白蘭地才好呢,」他象勸誘似地說。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理他。

  「到家以後,你也喝一點。」

  伊凡·費多羅維奇還是默不作聲。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等了兩分鐘:

  「我一定要把阿遼沙從修道院裏叫回來,儘管你們會很不痛快,敬愛的卡爾·馮·莫爾。」

  伊凡·費多羅維奇輕蔑地聳聳肩膀,轉過身去,開始眺望道路。兩人以後一直到家也沒有說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3:58

第三卷好色之徒

第一節 下房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住宅並不在市中心,但也不十分偏僻,房子很舊,卻具有悅目的外表:是帶閣樓的平房,粉刷成灰色,帶著紅色的鐵皮屋頂。然而它還能支持很久,房子開間極大,也很舒適,有各種各樣的貯藏室,有各種各樣的暗間和意料不到的小樓梯。裏面老鼠成群,然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並不特別討厭它們:「晚上獨自在家的時候不至於那麼寂寞。」再說他也確乎有到晚上打發僕人們到廂房去,整夜關著門獨自一人呆在屋子裏的習慣。那所廂房在院子裏,寬敞而且堅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做飯的地方也安排在那裏,雖然正房裏也有廚房。他不愛聞廚房的味兒,食物無分冬夏全從院子裏端來。本來,這所住宅是為大家庭建築的,主仆一起再加五倍都住得下。但是在我們講這段故事的時候,正房只住有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伊凡·費多羅維奇兩人,而下人住的廂房裏只住著三個僕人:老頭兒格裏戈裏,他的妻子老太婆瑪爾法,還有年輕的男仆斯麥爾佳科夫。關於這三個僕人必須說得稍為詳細些。關於老頭兒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庫圖佐夫,我們已經說了很多。他是一個堅定倔強的人,會固執而不屈不撓地追求自己的目的,只要這個目的由於某種原因(雖然這個原因往往很不合理)在他看來是一種不可推翻的真理。總而言之,他是正直不阿的。他的妻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雖然一輩子在丈夫的意志面前表示無條件地服從,有時卻也對他提出固執的要求,例如要求在農民剛剛解放以後馬上離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到莫斯科去,開始做個什麼小生意,因為他們積攢了一些錢。但是格裏戈裏當時不容分說地斷定,女人是在那裏胡說,「因為一切女人全是不忠實的」,他們不應該離開舊主人,無論這主人為人怎樣,「因為現在這是他們應盡的責任」。

  「你明白不明白,什麼叫做責任?」他問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

  「關於責任我明白。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但是我們有什麼責任留在這裏?我真不明白,」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堅定地回答。

  「不明白就不明白,但事情就這樣決定。以後不許再說。」

  結果果然這樣,他們沒有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給他們定了工資,並不多,卻按時清付。格裏戈裏也知道他對於主人有一種不可辯駁的勢力。他感到了這個,而這也是理所應當的:這個狡獪固執的小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象他自己說的那樣,在「某些生活上的事情」裏,有很堅定的性格,而在另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裏,他的性格就大大軟弱,這在他自己也感到驚奇。他自己也知道是哪些事情,正是因為知道,所以很害怕。在有些生活上的事情裏,應該特別警惕,如果沒有忠實可靠的人在旁邊,就會十分困難,而格裏戈裏正是最忠實可靠的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生平有許多次甚至發生過可能挨打,而且會被痛打一頓的危險,總是由格裏戈里加以解救,雖然事後每次總要挨這位老仆的一番訓誡。然而單單挨打還不至使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害怕;另外還常發生一些遠為嚴重的,甚至十分微妙複雜的情況,到那時候,大概連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也說不清對於忠實、親近的人有多麼異乎尋常的需要,這種需要是他有時會突然一下子無法理解地自行感覺到的。這是一種近乎病態的情況: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個十分淫蕩而且在情欲方面時常殘忍得象惡魔般的人,但是忽然有時會在酒醉的時候自行感到精神上的恐怖和道德上的震動,對他的心靈幾乎會產生一種甚至可以說是生理上的影響。他有時說:「我的心在這時候就好象是哆嗦著提到了喉嚨裏似的。」就在這種時候,他希望在他的附近,離他不遠,倒不一定在一所房子裏,但至少在廂房裏,有一個忠實、堅定的,和他迥然不同、毫不荒唐的人,這個人雖然看見了他所作的一切惡行醜事,知道了一切秘密,卻還是由於忠心而容忍這一切,並不反對,主要是不加責備,不說關於今生或死後的威嚇話,而且在需要的時候還要保護他,保護他免受某個不相識的、可怕而危險的人的威脅。重要的是身邊必需要有另外一個人,一個相處多年的、友善的人,以便在痛苦的時候可以招他前來,只為了可以看看他的臉,或者搭訕幾句話,甚至完全不相干的話,如果這個人不表示什麼意見,並不生氣,他心上會好象輕鬆些;如果這個人生氣,那麼就更加愁悶些也行。曾有過這樣的事——自然是十分稀有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甚至夜裏走到廂房去把格裏戈裏喚醒,叫他到他那裏去一下。格裏戈裏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談了些完全不相干的話,然後立刻打發他走,有時甚至加上嘲弄和玩笑,然後自己啐口唾沫,躺下睡覺,無掛無牽,安然入夢。阿遼沙回來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曾有過這一類的情況。阿遼沙十分「打動了他的心」,因為他「生活著,一切都看見卻不加任何責備」。不但如此,他還帶來了從未遇到過的東西:對於他這老頭子完全不加輕蔑,相反地,倒流露出永遠不變的親切,真誠而毫不做作的依戀,對於他這樣一個不值得依戀的人的依戀。這一切對於老放蕩鬼和不顧家的人,是完全的意外,對於至今只愛「作孽」的他,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阿遼沙離開後,他自己承認他明白了一點至今不願明白的東西。

  我在這篇小說開頭時已經提過,格裏戈裏恨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一位夫人,長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母親,相反地卻保護第二位夫人,瘋癲病人索菲亞·伊凡諾芙娜,他反對自己的主人,反對一切偶然說她一句壞話或輕浮的話的人。他對於這不幸的女人的同情竟變成了一種神聖的東西,因此,二十年來,無論什麼人對她說一句甚至只是不好的暗示,他也受不了,立刻要對施加侮辱的人進行駁斥。格裏戈裏外表上是冷靜、威嚴的人,不愛多嘴,要說就說有分量的、不輕浮的話。同樣,猛一看去也摸不准他究竟愛不愛自己那個溫順馴服的妻子,但是他實在是愛她的,而她自然也明白這一點。這個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不但不是個蠢女人,也許比她的丈夫還要聰明,至少在日常生活方面比他有主意,但是從結婚那一天起,她就毫無怨言而且十分柔順地服從他,認為他精神上比自己優越而毫沒有二話地尊敬他。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兩人一輩子很少談心,至多談些極必要的日常瑣事。傲慢莊嚴的格裏戈裏總是獨自考慮一切,操心一切,所以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早就明白他完全不需要她的勸告。她感到丈夫十分欣賞她的沈默,認為她這樣做是聰明的。他從來沒有真正打過她,只偶爾有過一次,也只是輕輕揍了幾下。在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婚後的第一年,有一次在村莊裏,聚集了一些當時還是農奴的鄉下姑娘和村婦們到主人的院裏來唱歌跳舞。她們跳起了「牧場」舞,忽然,那時還是個年輕少婦的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跳到合唱隊的前面,用特別的姿勢跳起「俄羅斯」舞來,並不照鄉村的樣子,象村婦那樣跳,而是照她在有錢的米烏索夫家地主劇場裏充當家奴時的跳法,——這劇場裏有從莫斯科聘請來的舞蹈教師專教演員們跳舞。格裏戈裏看見他的妻子這樣跳舞,一小時以後,在自己家那個木屋裏輕輕地揪住她頭髮教訓了她一頓。但是毆打的事情從此根絕了,一輩子再也沒有重新發生過,而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也從此戒了跳舞。

  上帝沒有賜給他們兒女,有過一個嬰孩也死去了。但格裏戈裏顯然愛孩子,甚至並不隱瞞這一點,也就是說並不覺得不好意思流露出來。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逃走以後,他把三歲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領來,照管了差不多一年光景,自己拿木梳給他梳頭,甚至自己在洗衣盆裏給他洗澡。後來他既照料過伊凡·費多羅維奇又照料過阿遼沙,為這個還挨過一記耳光;但這些我都已經講過了。至於自己的小孩,那麼唯有當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懷孕的時候,他在期望中喜歡了一下。等到生下以後,他就既感到傷心又感到恐怖。因為這男孩生下來就是六指的。格裏戈裏看見了這個,懊喪得不得了,不但一直到受洗的那天始終一言不發,還故意默默地躲到菜園裏去。那時候是春天,他在花園裏的菜地上整掘了三天菜畦。第三天上,必須給嬰孩施洗了;格裏戈裏當時已經想好了主意。他走進木屋,神父和賓客們都已聚在那裏,最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親自駕臨,來當教父。格裏戈裏忽然聲明,嬰孩「根本不應該受洗」。他這聲明聲音不高,話也不多,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只是呆呆地凝神望著神父。

  「這又是為什麼?」神父帶著好玩的驚奇神色問道。

  「因為這……是條龍……」格裏戈裏喃喃地說。

  「怎麼是龍?什麼龍?」

  格裏戈裏沈默了一會。

  「發生了自然的錯亂……」他嘟囔著說,雖然很不清楚,

  卻極堅定,顯然不願再多說。

  大家笑了一陣,自然還是給可憐的嬰孩行了洗禮。格裏戈裏在聖水盤旁邊熱心地禱告,卻沒有改變對這個初生嬰兒的看法。不過他什麼都不去干涉,在有病的男孩活著的兩星期內,差不多沒有看他一下,甚至不願理會他,而且大半時間都不在家。但是過了兩星期男孩生了鵝口瘡死去以後,他親自把他放在小棺材裏,帶著深沉的憂傷望著他。等到往不深的小墳坑裏填土的時候,他跪下來,朝小墳叩了頭。從那時期,有許多年他一次也沒有提起過自己的孩子,而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也一次沒有當他的面回憶孩子,在遇到要同什麼人談起自己的「小寶貝」的時候,就把聲音壓低下來,雖然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並不在旁邊。據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說,他自從埋葬了嬰孩以來,特別熱心鑽研「神事」了,讀《聖者傳》,多半是默念,每次戴上大圓銀邊眼鏡一個人念。除去在四旬齋的時候以外,他不大聲朗讀。他愛讀《約伯書》,不知從哪里弄來了「我們符合神意的神父伊薩克·西林」的語錄和信條抄本,拼命地念著,多年如一日,差不多一點也不明白其中的意義,但是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才更加寶愛這本書。最近,他對在鄰近地方偶爾接觸到的鞭身教開始留意並且研究起來。他顯然十分震動,但是覺得轉而皈依另一種新信仰還是不合適的。他對於「神學」的淵博自然更使他的面貌平添了幾分嚴肅氣派。

  也許,他本性傾向於神秘主義。好象故意似的,六指嬰孩的出世和死亡又恰巧和另一樁很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新鮮事趕在一起。這事據他以後有一次自己表示,在他的心靈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跡」。就在六指嬰孩埋葬的那天,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夜裏醒來,聽見好象有新生嬰孩的哭聲。她害怕了,叫醒丈夫。他細聽了一下,說多半有人在呻吟,「好象是女人」。他穿衣起床。那時是很暖和的五月之夜。他走出房門,清晰地聽出呻吟聲是從花園裏傳來的。但是從院子通向花園的門夜裏是鎖著的,除去這個門以外就沒法進去,因為花園的四周有堅固高厚的圍牆。格裏戈裏回到屋裏,點上玻璃燈,取了花園的鑰匙,沒理會他的妻子歇斯底里性的恐怖(她老是咬定說,她聽見了孩子的哭聲,一定是她的男孩哭著喚她),默默地走進園裏去了。他立刻聽清呻吟聲是從園中小門旁邊的澡堂裏傳出來的,而且呻吟的一定是女人,他開了澡堂的門,看見了一幅把他驚呆了的景象。一個流浪街頭為全城聞名的本城瘋女人,綽號叫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婭(臭麗薩維塔)的鑽進了他們的澡堂,剛剛生養了一個嬰孩。嬰孩躺在她的近旁,她在他的身邊快要死了。她一句話也不說,因為她不會說話。但是所有這一切應該特別說明一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4:12

第二節 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婭

  這裏有一段特別的情節,使格裏戈裏受到極大的震撼,把他以前的一個不痛快的、討厭的疑心完全證實了。這個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是一個身材異常短小的女人,象我們小城裏許多進香老婦人在她死後感歎回憶時所說的那樣:是個「三寸丁」。她二十歲,臉龐健康、寬闊而紅潤,卻帶著一副白癡相。眼神馴順,卻呆板而叫人不愉快。她一輩子無分冬夏永遠赤腳走路,穿著一件麻襯衫。一頭黑髮特別濃厚,蜷曲得象綿羊毛,覆在頭上好象一頂大帽子。此外,她的頭髮永遠粘滿泥土和髒東西,粘著樹葉、草棍木屑之類,因為她永遠就地睡在爛泥裏,她的父親是個沒家沒業又長年害病的小市民伊裏亞,他拼命喝酒,多年寄住在一些有錢的主人家(也是小市民)充當傭工一類的角色。麗薩維塔的母親早已去世。病不離身以致性格變壞的伊裏亞,每逢麗薩維塔回家,就慘無人道地毒打她。但是她不大回家,因為她靠全城的人活著,他們把她看作瘋狂的、上帝的人。伊裏亞的主人們,伊裏亞自己,甚至還有許多城裏的善心人,特別是男女商人,屢次想給麗薩維塔穿點衣裳,要她比單穿件襯衫體面些,到冬天往往有人給她穿一件皮襖,給她在腳上套一雙皮靴,她照例毫不抗拒地讓人家替她穿上;但是她一定很快走到什麼地方去,多半是在教堂的門廊上,脫下一切舍給她的東西——頭巾呀,裙子呀,皮襖和皮靴呀,——留在當地,照舊光著腳,單穿著一件襯衫,逕自走開了。有一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們省裏一位新省長親自來視察我們的小城,看見了麗薩維塔,使他在好心情中感到老大的不痛快,雖然聽了人家報告,明白她是「癲狂人」,還是指出,一個年輕的姑娘穿了襯衫遊蕩,有傷觀瞻,所以以後不應再有這種情形。但是省長一走,麗薩維塔還是老樣子。後來她的父親死了,她作為一個孤女,更得到城裏信神的人們的憐惜。實際上大家甚至好象都很愛她,連男孩子們也不逗弄她,不給她氣受,而我們那班男孩子,尤其是上學的,本來是最好惡作劇的人。她到不認識的人家去,誰也不趕她,相反地,竭力和氣待她,還給她幾個錢。有人給她錢,她收了下來,立刻拿去放進了某個教堂的或者監獄的捐獻箱。在市場上有人給她麵包卷或甜點心,她一定拿去送給路上首先遇到的孩子,有時竟會攔住某一位極有錢的太太,把它送給她;而太太們甚至會高興地接受。她自己卻只是用黑麵包就水糊口。她有時走進一家闊氣的鋪子裏去坐下來,儘管鋪子裏放著貴重的貨物,還有銀錢,主人們卻從來不防她,知道哪怕當她面前把幾千盧布掏出來,忘在那裏,她也決不會取其中一個戈比的。她不大進教堂;卻睡在教堂的門廊上,或是跳過籬笆(我們這裏直到現在還有許多籬笆當圍牆用),到某家的菜園裏去睡。她大概每星期回家一次,就是說到她去世的父親所寄住的主人們家裏去,但是到了冬天就每天去,卻只是夜裏去,不是在穿堂裏,就是在牛圈裏過夜。人們對於她能受得住這樣的生活大為驚奇,但是她已經習慣了;她身材雖小,體格卻結實非常。有些老爺們甚至斷定她做這一切只是由於驕傲,然而好象不見得:她連什麼話也不會說,偶爾只是動一動舌頭,吼叫一兩聲,——這怎麼還能談得到驕傲呢?後來出了下面的一件事情(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一個九月間明亮而且溫和的夜裏,圓圓的月亮照耀著,在我們這裏看來已經算很晚了,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尋歡作樂的老爺們,一共有五六個好漢,從俱樂部出來,抄小路回家。胡同兩面全是籬笆,裏面連綿不絕儘是各家宅旁的菜園;這胡同通一個小橋,橋下是一條發臭的長溝,我們這裏有時把它叫做小河。他們這一群人在籬笆旁邊看見了睡在蕁麻和牛蒡草上的麗薩維塔。喝醉了酒的老爺們站在她的前面,嘻嘻哈哈地笑著,開始用一切說得出口的下流話開玩笑。有一位年青老爺心血來潮,突然就一個不可想像的題目提出了個十分怪誕的問題:「能不能有誰把這樣一隻野獸當作女人,並且現在就對她如此這般……」大家帶著驕傲的厭惡心,肯定說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恰巧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在這群人裏面,他頓時跳出來,說可以把她當作女人,而且很可以,甚至還別有風味等等。說實話他在那時候就已經帶著十二分做作的樣子,搶著充當小丑的角色,愛跳出來引老爺們一笑,外表上自然是平等的,但其實在他們面前卻完全是個十足的下賤人。這正是在他從莫斯科接到了他的第一位夫人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死耗的時候,這時他卻不顧帽子上帶著黑紗,仍一味狂嫖濫飲,城裏有些人,甚至是最荒唐的人都對他瞧不入眼。這夥人對於他的出乎意料的說法自然哈哈地笑了起來;其中一個人甚至開始鼓動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但是其餘的人都更加不以為然,儘管仍過分地一味嬉笑作樂。最後大家終於各自走散了。以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起誓說他當時也和大家一樣地回家了;也許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人確切知道,而且也永遠不會知道的。但是過了五六個月,全城的人都發自真心而且異常憤怒地談論起麗薩維塔懷了孕,大家全在探詢,追查:誰犯的罪?是誰淩辱她的?當時忽然全城散佈著可怕的傳聞,說淩辱她的就是這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傳聞從哪里來的呢?在夜遊的那夥老爺們裏面,當時還留在本城的恰巧只剩一個人了,這個人還是位年輕可敬的五等文官,有家庭和幾個已成年的女兒,即使確有其事,也決不會去張揚的;其餘參與的人一共有五個,當時都走散了。但是傳聞一直肯定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而且還繼續釘著他。自然他對於這事也根本不大在意:他連反駁那些商人或小市民們都感到不屑。他當時很驕傲,只在自己交往的一般官員和貴族的圈子裏才講話,並且很得他們的歡心。就在這時候,格裏戈裏卻不惜一切地在努力維護自己的主人,不但為他辯護,反駁一切流言蜚語,還為他跟人相罵和爭吵,竟使許多人都不再信這謠言。「她這下賤女人,是自己不好,」他肯定地說,而淩辱她的不是別人,一定是「螺釘卡爾伯」,——叫這個名字的是一個當時全城無人不知的可怕的罪犯,從省城監獄裏逃出來秘密住在我們城裏的。這個猜測好象是很合情理的,大家都記起了卡爾伯,突然記起他來,因為他恰巧在去年初秋的那幾個夜裏在城裏遊蕩,還搶劫了三個人。但是這件事情和所有這些議論不但沒有使大家對這可憐的瘋女人減少同情,大家反而更加保護她、關心她了。一個富裕的寡婦,女商人康得拉奇耶娃甚至安排好一切,到四月底就把麗薩維塔領到自己家裏,想不放她出去,一直到分娩後為止。有人小心地看著她,然而結果是不管怎樣小心,麗薩維塔在最後一天的晚上,還是突然偷偷地離開了康得拉奇耶娃家,出現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花園裏。她懷著孕, 怎麼能爬過花園的堅厚的高牆,始終是個謎。有些人認為准是有人把她「抬過去」的,另一些人卻說是什麼精靈「抬過去」的。但最可能的還是:這一切的發生雖然顯得奇妙,卻極自然,麗薩維塔本來會爬別人家菜園的籬笆,到裏面去住宿,這次准又設法爬上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圍牆,儘管有孕在身,卻不顧會給自己造成傷害,冒險跳進了園子。格裏戈裏連忙跑去找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叫她到麗薩維塔那裏去幫忙,自己又跑出去找一個當產婆的小市民,這個女人恰巧住得很近。嬰孩得救了,但是麗薩維塔到黎明時就咽了氣。格裏戈裏把嬰孩抱到屋裏,讓她妻子坐下,把嬰孩擱在她膝上,直接放在她的懷裏:「孤兒是上帝的孩子,誰都應該愛他,咱們更加不用說了。咱們死去的孩子把他送給我們,他是魔鬼的兒子和聖女生的。你喂著他吧,以後不要再哭了。」於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撫養起這個嬰孩來了。他受了洗禮,起名巴維爾,至於父名,大家竟不約而同地叫他費多羅維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絲毫也不加反對,甚至覺得這一切很有意思,儘管繼續竭力否認各種謠言。城裏對於他收留棄兒一事很滿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後來還給這個棄兒起了姓:叫斯麥爾佳科夫,是按他母親的混名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婭起的。這個斯麥爾佳科夫長大後就成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二個僕人,在我們的故事開頭時同老人格裏戈裏和老婦人瑪爾法一塊兒住在廂房裏。他還充當著廚子。本應該專門把他介紹幾句,但是為這種尋常的僕人來耗費讀者的精神,我覺得未免不好意思,因此現在我就轉到我的故事的正文上去,不過在事件進一步發展下去時,自然而然還會再講到斯麥爾佳科夫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4:34

第三節 熱心的懺悔(詩體)

  阿遼沙聽到父親離開修道院時從馬車裏喊著給他下的命令,一時感到十分惶惑。他並沒有象木頭似的呆立在那裏,他是從來不會這樣的。相反地,他儘管滿心不安,還是立刻到院長的廚房裏去了一下,打聽他父親在上面幹出了什麼事。接著他就動身,希望在進城的路上好歹總能想出辦法解決使他煩惱的難題。首先要說明:對於父親的大叫大嚷和「連枕頭褥子」一起搬回家去的命令,他一點也不怕。他十分清楚,高聲而且裝腔作勢嚷著要他搬回家的命令,是在「忘形」中發出的,甚至可以說只是為了面子, ——好象最近城裏一個喝酒太多的小市民,在自己過命名日的那天,因為別人當著客人們的面不讓他再喝酒而生氣,忽然打碎自己的器皿,撕破自己和妻子的衣裳,摔壞自己的傢俱,甚至猛砸屋裏的玻璃,這完全是為了面子,和剛才父親的情形相同。不用說,那個喝酒過多的小市民第二天酒醒後,很痛惜那些已摔破的碗碟。阿遼沙知道老頭兒明天也一定會再放他回修道院去,甚至今天就會放的。他並且深信,父親即使會侮辱任何人也不願侮辱他。阿遼沙相信全世界永遠沒有人願意侮辱他,甚至不但不願,而且不能。在他看來,這是永久不移、無可置議的定理,他抱著這個信念往前走,沒有一點懷疑。

  但是這時候有另一種懼怕縈繞在他心頭,一種完全不同的懼怕,而且使他更痛苦的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其實那就是懼怕女人,具體點就是懼怕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才托霍赫拉柯娃夫人帶來一封信,不知為什麼堅決請他去一趟的那個女人。這一要求和必須前去的感覺立即使他的心裏產生了一種苦惱的情緒,從早晨以來這種苦惱心情越來越厲害,以後在修道院裏,以及剛才在院長屋裏等等接二連三出現的種種奇聞醜事,也都沒有沖淡這種心情。他所懼怕的並不是不知道她將對他說什麼話,他將怎樣回答她。他怕她,也不只因為她是個女人;他自然不大瞭解女人,但不管怎樣,他有生以來,從孩提的時候起一直到入修道院為止,也曾長期淨跟女人們在一起過活。他怕的就是這個女人,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從第一次見她的面起就怕她。他一共只見過她一兩次,最多只有三次,甚至只有一次偶爾同她講過幾句話。在她記憶裏,她的形象是一個美麗、驕傲、意志很強的女郎。但是使他苦惱的也不是美貌,而是別的東西。正因為他這種恐懼模糊不清,所以此刻更加劇了他心中的恐懼感。這位女郎的用意是高尚的,他知道這個:她努力拯救他的哥哥德米特裏,儘管他已經對她犯有過錯,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心胸寬大。然而,雖然他承認,而且也能公正對待這些美好而寬大的情感,但是在他走近她的住所的時候,他的脊背上還是一陣陣發涼。

  他估計在她家裏是不會遇到同她很接近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的,因為伊凡哥哥現在一定同父親在一起。至於德米特裏,他估計更加不會在那裏,而且也預見到是出於什麼原因。因此,他們的談話可能會單獨進行。他很希望在開始這場不祥的談話以前先見一見德米特裏哥哥,到他那裏去一趟。他不想把那封信給他看,卻可以向他稍為透露幾句。但是德米特裏哥哥住得很遠,現在一定也不會在家。他站定下來,猶豫了一分鐘,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他象慣常那樣匆忙地給自己畫了個十字,馬上又不知為什麼微笑了一下,就堅定地動身到他心目中這位可怕的女郎家去了。

  他認識她的家。要從這裏走到大街,然後再經過市場等等,路是不很近的。我們這不算大的小城很散漫,各處間的距離相當遠。再說父親正等著他,也許還沒忘記自己的命令,會發起牛皮氣來,所以必須趕快,以便兩處都趕得及。考慮到這一切,他決定縮短路程,抄近路,而城裏的這些近路他可以說是瞭若指掌。所謂近路,其實是沒有路,需要順著荒涼的圍牆根,有時甚至要跨過別人家的籬笆,經過別人家的院子,不過那些地方隨便什麼人都認識他,而且都同他招呼問好的。他抄這條路到大街去,要近一半。有一個地方他甚至還會很靠近地走過父親家的房子,也就是說經過和父親的房子相鄰的一所花園,那花園是附屬於一所舊得歪斜了的,有四扇窗戶的小房子的。阿遼沙知道這所房子的主人是本城的一個小市民,斷了腿的老婦人,同居的還有她女兒。她女兒過去是京城裏文雅的女僕,最近還在幾位將軍家做事,為了母親的病回家來有一年光景了,常穿著漂亮的衣服在人前顯耀。但是母女倆陷入了可怕的貧困境地,弄得甚至每天常到隔壁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廚房裏去要菜湯和麵包。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很願意賙濟她們。但是這位女兒一面要湯吃,一面卻連一件衣裳也不肯賣,其中一件甚至還拖著極長的衣裾。對於最後這件事,阿遼沙當然完全是從他那位對本城的事無所不曉的好友拉基金那裏偶然聽說的,而且不用說,知道了以後當時就忘掉了。但是現在走到鄰家的花園跟前時,他忽然想起了衣裾的事,很快地抬起了原來正在沉思中低垂著的頭,突然間……碰上了一個最出人意料的巧遇。

  他的哥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鄰家花園的籬笆裏,腳蹬在什麼東西上面,上身探出來,正在拼命向他招手叫他,顯然為了怕人家聽見,不但不敢大聲喊,甚至不敢出聲說話。阿遼沙立刻跑到了籬笆跟前。

  「幸虧你自己抬頭看了一下,要不然,我差點要出聲喊你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高興而匆促地低聲說。「你爬過來!快些!唉,你來得真好。我剛想起你。……」

  阿遼沙自己也很高興,只是在猶豫怎樣才能跨過籬笆。但是米卡用大力士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幫他跳籬笆。阿遼沙撩起了修士服,用城裏赤腳頑童似的靈巧姿勢跳了過去。

  「好了,咱們走!」米卡興奮地急忙低聲說。

  「到哪兒去?」阿遼沙也低聲說。他朝四面打量了一下,看見自己在一個完全空曠的花園中,裏面除他們倆以外,沒有一個人。花園雖小,但是園主的小屋到底還離開他們足有五十步遠。「這裏什麼人也沒有,你幹嗎要低聲說話?」

  「幹嗎低聲說話?哎呀,見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用本來的嗓門大聲說了起來,「我真是幹嗎要低聲說呢?你看,有時候人的本性會突然發生什麼樣的錯亂。我偷偷地躲在這裏,偵伺著一個秘密,這一點以後再告訴你,但是想到這是秘密,我就忽然連說話也小聲起來了,象傻子似的悄聲說著,其實本來用不著這樣。走吧!到那邊去!暫時不要作聲。我真想吻你一下!……剛才在你沒來以前,我坐在這裏,反復念著:

  讚揚上帝在世界上,

  讚揚上帝在我心裏!……」

  花園面積有一俄畝光景,也許稍微大些,只在周圍,沿著四面圍牆栽有樹木,有蘋果樹,楓樹,菩提樹,白樺樹。花園中央是空曠的草場,夏天可以收割幾普特乾草。園子每逢春天由女主人租給別人,收幾個盧布。園裏還種著覆盆子,醋栗,茶藨子,也都種在圍牆旁邊;緊靠著屋子有菜畦,是新近才開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把客人領到園中離房屋最遠的一個角上。那裏,在密密的菩提樹和一片醋栗和接骨木,繡球和丁香樹之類的老灌木林中間,突然出現了一個舊得近乎成了廢墟的綠色涼亭,這涼亭顏色發黑了,東倒西歪,亭壁是柵欄圍成的,但上面還有頂子,可以在裏面躲一躲雨。涼亭天知道建成于何年何月,據說還是五十年以前由當時的屋主,一個退伍的中校亞歷山大·卡爾洛維奇·馮·史密特修建的。現在一切都已朽壞,地板黴爛了,每一條木板都已鬆動,木頭發出潮味。亭子裏有一張綠色的木桌,固定在地裏,周圍有木頭長凳,也是綠色的,還可以在上面坐坐。阿遼沙一眼就看出了哥哥處於興奮狀態,但一走進涼亭時,就看見了桌上有一小瓶白蘭地和一隻杯子。

  「這是白蘭地!」米卡哈哈笑了。「你的眼光已經在說:

  「他又在酗酒了!’但是你不要相信幻影。

  切勿相信空虛和虛偽的人群,

  要忘卻自己的疑惑。……

  我不是酗酒,只是‘解解饞’,象你的那只蠢豬拉基金所說的,他將來會當五品文官,淨說些‘解解饞’之類的話。你坐下吧。我真想一把抱住你。阿遼沙,把你摟在胸前,抱得緊緊的,因為在整個世界上我真正地……真正地……(你要明白!你要明白!)愛著的只有你一個人!」

  他在近乎瘋狂的狀態中說完最後一句話。

  「只有你一個人,另外還戀著一個‘下賤’女人,我戀上了她,自己也就完蛋了。但是戀著並不就等於是愛。一面戀著一面也可以切齒痛恨。你記住這個話!現在我還能快樂地說話!你坐下來,就坐在這桌旁,我挨著你,我要看著你,一直自己說下去。你別作聲,讓我一直說下去,因為現在是時候了。可是你知道,我覺得真的應該說得輕些,因為在這裏……在這裏……說不定會隔牆有耳的。我要把一切都對你說明白,剛才已說過:且聽下回分解。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在這裏拋錨似的呆了五天了),一直到現在,我為什麼這樣急於要找你,渴望你來呢?為什麼一連這些天呢?因為我要把所有的話對你一個人說出來,因為必須這樣,因為你是我所需要的,因為明天我就要從雲端墜落,因為明天生活就要完結,同時開始。你經歷過、夢見過從山上掉進深坑裏的情景麼?現在我可並不是在夢中墜落。可是我不怕,你也不必怕。其實我是怕的,但是我心裏很甜。其實也並不是甜,而是興奮,……去他的吧,不管是什麼,反正都一樣。堅強的精神,軟弱的精神,娘兒們的精神,——不管什麼都一樣!讓我們讚美大自然吧:你瞧,太陽多麼好,天多麼晴朗,樹葉多麼綠,還正是夏天,下午三點多鍾,萬籟俱靜!你到哪兒去?」

  「我到父親那裏去,還想先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一趟。」

  「到她那裏,還到父親那裏!哎!真是巧極了!我為什麼叫你,為什麼事希望你來,為什麼事從心裏,甚至從肋骨裏渴望著見你呢?就為的是想讓你代表我到父親那裏去,然後再到她——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就此同她、同父親作個了結。打發一個天使去。本來派任何人都可以,但是我一定要一個天使去。恰好你自己也要找她,還要到父親那裏去。」

  「你果真想派我去麼?」阿遼沙脫口說出來,臉上顯出苦惱的神色。

  「等等,你是知道這個的。我看出你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但是你不要作聲,暫時不要作聲。不要憐憫,也不要哭!」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站起來,手指按在額頭上凝想了一下:

  「她一定是自己叫你去,自己給你寫了一封信,或是別的什麼東西,所以你才到她那裏去,要不然,你怎麼會去呢?」

  「就是這張字條。」阿遼沙從口袋裏掏出字條來說。米卡很快地看了一遍。

  「你竟抄小路前去!唉!上帝呀!謝謝您把他領到小路上來,他才落到我的手裏,象在童話裏講到一條金魚落在傻漁翁的手裏一樣。阿遼沙,你聽著,兄弟,你聽我說。現在我打算把一切都說出來。因為事情總得要對什麼人說說才好。我已經對天上的天使說過,也應該對地上的天使說一說。你是地上的天使,你會傾聽,會評判,會寬恕的。……我就是要讓比我高超些的人寬恕我。你聽著:假使有兩個人忽然要離開塵世的一切,飛到不尋常的世界裏去,或者至少其中有一個人要這樣,而且他在這以前,就是在飛升或滅亡以前,到另一個人那裏去,說:你替我做一件事情吧,這件事是任何時候都決不能請求別人去做的,只有在垂死的時候才可以,——那麼假使對方是好友或弟兄,難道他會不去做麼?……」

  「我會去做的。但是請你告訴我那是什麼事情,快說!」阿遼沙說。

  「快說……嗯。你別急,阿遼沙,你心裏又急又不安。現在不必那樣著忙。現在世上的風氣已經變了。唉,阿遼沙,真可惜,你不能理解歡樂!可是我這是對你說些什麼呀?你會不理解!我這傻瓜,還在說什麼:

  人呀,你應該正直!

  這是誰的詩句?」

  阿遼沙決定等著。他覺得眼前他該作的事也許確實就是呆在這裏。米卡沉思了一會,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掌托著頭。兩人都沈默著。

  「阿遼沙,」米卡說,「只有你一個人不至於發笑!我想用席勒的《歡樂頌》來開始……我的懺悔。An die Freude?!但是我不懂德文,只知道An die Freude(注:德語:歡樂頌。 )這個題目。你別以為我又在說醉話。完全不是醉話。白蘭地確實是白蘭地,但是我必須喝兩瓶才能醉。

  面孔通紅的賽利納斯,

  騎著一匹跌跌撞撞的驢子。
——

  我連四分之一瓶都沒有喝,所以也不是賽利納斯。我不是賽利納斯,卻是剛強意志?,因為我作了一勞永逸的決定。請原諒我說了個雙關語,你今天應該原諒我許多事情,還不止是雙關語。你別著急,我不是在瞎扯淡,我是正正經經說的,馬上就要轉到正事上去。我不會叫你心焦難熬的。你等一等,那首詩……」

  ——

  注:賽利納斯,古希臘酒神名,俄文中與剛強諧音。

  ——

  他抬頭想了一下,忽然高興地念了起來:

  「赤裸、野蠻而膽小的原始人,

  躲藏在岩石的洞窟,

  遊牧民族在曠野裏遊蕩,

  使肥沃的田地荒蕪。

  狩獵人持著弓箭刀槍,

  惡狠狠在森林中馳逐。

  ……最可憐在風浪中漂泊的人們,

  被拋到荒岸上找不到歸宿!

  從高高的奧林帕斯巔峰,

  母親西莉茲走下山來,

  尋找被搶走的女兒普勞賽潘:

  在她面前的是個野蠻的世界,

  既沒有住處,

  也沒有美食把這位女神款待。

  到處都看不到一座廟宇,

  表明人們對神的崇拜。

  桌面上空無一物,

  不論是甜葡萄還是五穀;

  只有犧牲的遺骸,

  把祭壇染成血污。

  西莉茲悲切的眼光,

  不管投向何處,

  都只見人們在墮落中陷入了深深的屈辱。」

  突然米卡象從心底裏迸發出來似的失聲痛哭,他一把抓住阿遼沙的手。

  「好友,好友,深深的屈辱,現在也還在屈辱之中。今天世界上受苦的人是太多了,所遭的災難太多了!你不要以為我不過是個披著軍官制服的禽獸,終日飲酒荒唐。兄弟,我差不多一直在想這個,想著這受屈辱的人,但願我不是說謊。上帝保祐我現在不是在扯謊,也不是在自吹自誇。我想著這種人,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要使自己的靈魂,

  從卑賤走向崇高,

  就應當永遠投身於古老的

  大地母親的懷抱。

  但問題就在於:我怎樣永遠投身於大地的懷抱呢?我既不吻地,也不劈開它的胸膛;難道叫我去做農民或者牧童麼?我只顧往前走,也不知道是走進了污穢和恥辱還是走進了光明和快樂。糟就糟在這兒,因為世上的一切全是一個謎!每逢我陷入最深、最深的荒淫無恥之中時,——我是經常發生這種情況的,——我總是讀這首關於西莉茲和關於人的詩。它使我改惡從善了麼?根本沒有!因為我是卡拉馬佐夫。因為如果我要掉進深淵的話,那就索性頭朝地,腳朝天,一直掉下去,我甚至會因為墮落得這樣可恥而感到高興,會把它當作自己光彩的事。而且就在這樣的恥辱中,我會忽然唱起讚美詩來。儘管我是可咒詛的,儘管我下賤而卑劣,但讓我也吻一吻我的上帝身上的法衣的衣邊吧;儘管與此同時我在追隨著魔鬼,然而上帝呀,我到底也是你的兒子,我愛著你,也感受著歡樂,沒有歡樂,世界是既不能存在也無法支持下去的。

  是歡樂永遠撫育著上帝的造物的心靈,

  它用強烈的神秘動力,

  使生命的酒杯沸騰;

  它誘引小草追求光明,

  它使宇宙脫離渾沌,

  它充塞在連星占家也目力難及的

  無邊無垠的太空。

  在親切的大自然懷抱裏,

  會呼吸的一切全把歡樂痛飲;

  一切生物,一切民族,

  都被它的魅力所吸引;

  它使我們在不幸中得到良友,

  並把葡萄汁和花冠贈給我們;

  它給昆蟲以情欲,……

  使天使們夢見上帝的身影。

  但是詩已經讀夠了!我淚水滿眶,你讓我哭個痛快吧。即使這很愚蠢,會被大家訕笑,但你是不會的。你看連你的眼睛也在燃燒。詩已經夠了。我現在想對你說幾句關於‘昆蟲’的話,就是關於上帝給予情欲的‘昆蟲’。

  給昆蟲以情欲……

  兄弟,我就是那只昆蟲,這話就是專門說我的。我們卡拉馬佐夫家的人全是這樣的,就是在你這天使的身上也有這樣的昆蟲,它會使你的血裏掀起暴風雨。這真是暴風雨,因為情欲就是暴風雨,比暴風雨還要厲害!美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可怕是因為無從捉摸。而且也不可能捉摸,因為上帝設下的本來就是一些謎。在這裏,兩岸可以合攏,一切矛盾可以同時並存。兄弟,我沒有什麼學問,但是我對於這些事情想得很多。神秘的東西真是太多了!有許許多多的謎壓在世人的頭上。你儘量去試解這些謎吧,看你能不能出污泥而不染。美啊!我最不忍看一個有時甚至心地高尚、絕頂聰明的人,從聖母瑪利亞的理想開始,而以所多瑪城?的理想告終。更有些人心靈裏具有所多瑪城的理想,而又不否認聖母瑪利亞的理想,而且他的心還為了這理想而燃燒,象還在天真無邪的年代裏那麼真正地燃熾,這樣的人就更加可怕。不,人是寬廣莫測的,甚至太寬廣了,我寧願它狹窄一些。鬼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真是的!理智上認為是醜惡的,感情上卻簡直會當作是美。美是在所多瑪城裏嗎?請你相信,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它正是在所多瑪城裏。你知不知道這個秘密?可怕的是美不只是可怕的東西,而且也是神秘的東西。這裏,魔鬼同上帝在進行鬥爭,而鬥爭的戰場就是人心。可是話又說回來,誰身上有什麼病,誰就忍不住偏要說它。你聽著,現在我們就要說到正題了。」

  ——

  注:據《舊約·創世記》記載,所多瑪是個淫惡之城,後被天火燒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4:47

第四節 熱心的懺悔(故事)

  「我在那裏度著荒唐的生活。剛才父親說我花幾千盧布,勾引女人。這是一個下流的捏造,根本沒有過的事。至於真正有過的事,那麼對於‘那個’,也是決不需要花錢的。我的錢等於舞臺的道具和佈景,能表現一時乘興的豪舉。今天她是我的意中人,明天一個野妓就能代替她。不管對哪一位我都儘量讓她們開心,大把花錢,聽音樂,叫吉卜賽女人。有必要的時候,我也給她們錢,因為她們是要錢的,說實話,貪婪地要錢而且很滿足,很感激。太太們愛我,倒不是全這樣,但是偶爾有之,偶爾有之。但我總是最喜歡小胡同,冷僻幽暗的小巷,在廣場的後面,——那裏有奇遇,那裏有意料不到的事,那裏有落在污泥裏的璞玉。兄弟,我這是作譬喻。我們小城裏象這樣有形的小胡同是沒有的,但精神上的無形的小胡同是有的。如果你是象我這樣的人,你就會明白那是怎麼回事。我愛淫蕩,也愛淫蕩招來的恥辱。我愛殘忍;難道我不是只臭蟲,不是一隻惡毒的昆蟲麼?早就說過,是個卡拉馬佐夫嘛!有一次,我們許多人坐了七輛三套馬車到郊外去野餐,冬天,在雪橇上,我在黑暗裏握住鄰座一個姑娘的手,強迫這女郎接吻,這是個官員的女兒,可憐又可愛,既溫柔,又馴順。她答應了我,在黑暗裏她還容許我做更放肆的事。可憐的姑娘,她還以為我第二天就會去向她求婚的,——這裏別人看重我主要因為我是個不錯的未婚夫;可是以後我一直沒有答理她,五個月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話。在跳舞的時候(我們那裏是時常舉行舞會的),我看見她的眼睛在大廳的一個角落裏盯著我,看見她的眼睛發出火花——溫和的憤怒的火花。這種惡作劇,不過是為了挑逗一下在我身上寄生著的那只昆蟲的淫欲罷了。五個月以後,她嫁給一個官吏,離開了那個地方,……一面生氣,一面也許還在愛著。現在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你要注意,我對誰也沒有說過,我對誰也沒有講過她的壞話;我的欲望固然下流,我也愛下流,但是我不是個不正直的人。你臉紅,你的眼睛發光。這種醜行在你看來已經夠瞧的了。但是這還只不過是PauldeKock?式的花朵,雖然殘忍的昆蟲已經在心靈裏越來越成長壯大了。兄弟,這兒埋藏著大批的往事前塵哩。願上帝保祐這些可愛的人兒健康。我在斷絕關係的時候,不愛爭論。我永遠不洩漏,永遠不講任何一個女人的壞話。但是夠了。難道你以為我只是為了講這麼點屁事叫你來的麼?不是的,我要對你講一些比這更有意思點兒的事情:但是你不必驚訝我在你面前不但不害臊,甚至還好象很樂意講這些似的。」

  ——

  注:?保羅·柯克,法國十九世紀作家,過許多渲染小市民生活習尚和庸俗趣味的小說。

  ——

  「大概是因為我臉紅,你才這樣說的吧,」阿遼沙忽然說,

  「我可並不是因為你的話臉紅的,而是因為我也和你一樣。」

  「你?你這話可說得太過分了!」

  「不, 不過分。 」阿遼沙熱烈地說(顯然他心裏早已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們完全是在順著同樣的階梯往上走。我還在最下一層,而你是在上面,大概是第十三層吧。這是我的看法。但不管怎樣我們是一樣的,完全類似的情況。誰只要一踏上最低的一層,就一定會升到最高的一層上去的。」

  「那麼說,應該根本不踏上去?」

  「誰只要能做到——就應該根本不踏上去。」

  「你呢,你能麼?」

  「大概不能。」

  「別說了,阿遼沙,別說了,親愛的,我真想吻你的手,感動得吻你的手。格魯申卡那個調皮鬼很會識人,有一次對我說,她遲早一定會把你吞下去的。……我不說了,我不說了!還是從這類骯髒事,從那些蒼蠅成堆的領域轉到我的悲劇上去,轉到同樣也是蒼蠅成堆的,也就是種種下賤事成堆的領域上去吧。事實是老頭子說我勾引良家婦女雖然是造謠,但實際上,在我的悲劇裏,這倒實在是有的,儘管只有一次,而且那一次也並沒有真正實行。老頭子捏造一些事情責備我,卻並不知道這件實事;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現在我對你說出來是第一次,自然伊凡除外,伊凡什麼都知道。他在你之前老早就知道了。可是伊凡是守口如瓶的。」

  「伊凡守口如瓶嗎?」

  「是的。」

  阿遼沙異常注意地聽著。

  「我雖然在常備軍的一個營裏當準尉,但是好象受人家的監督,和流放的人差不多。可是我在那個小城裏倒受到極好的接待。我揮霍了許多錢,大家相信我有錢,我自己也這樣認為。不過我也許還有別的什麼得到他們的歡心。雖然還只是點頭之交,卻都愛我。我的中校已經是個老頭子了,他忽然不喜歡起我來,淨找我的碴兒;但是因為我有後臺,而且全城的人都支持我,所以也抓不住什麼錯處。也怨我自己不好,故意沒有對他表示應有的敬意。我有點驕傲。這個老頑固是一個脾氣很不壞,而且善意好客的人。他曾娶過兩位太太,兩位都死了。第一位太太是樸實人家出身,留下一個女兒也是樸實脾氣。我見到她時已經有二十四五歲,和父親、姨母——她的去世母親的妹子住在一起。這姨母——是不言不語的樸實,而侄女,這位中校的長女,卻是直爽麻利的樸實。我在回憶的時候喜歡說好話:我還從來沒有碰見過一個女子有象這位女郎那樣可愛的性格,她的名字叫阿加菲亞,你瞧,多別致 ——阿加菲亞·伊凡諾芙娜。她長得也挺不錯,合俄國人的口味,——身高體壯,身材豐滿,眼睛極美,臉似乎有點粗蠢。她還沒出嫁,雖然有兩家求婚的,她都拒絕了,也並沒為此煩惱。我和她混熟了,——可不是搞那種關係,而是純潔地友好相處。我是常常跟女人們在一起毫無歹意地、友好地廝混的。我向她瞎扯一些十分露骨的事情,——嘿!她只是嘻嘻地笑。你知道,許多女人喜歡聽露骨的話,何況她又是一位姑娘,所以使我感到特別有趣。還有,怎麼也不能把她稱做是名門閨秀。她和她姨母住在她父親家裏,好象甘願降低身分,不和別的人處於同等地位似的。大家愛她,需要她,因為她是一個有名的女裁縫:她很有才能,為了交情,義務替人家幫忙,但是人家送她禮物她也並不拒絕。中校呢,——卻完全不同!他是我們這裏第一流人物。他的生活十分闊綽,招待全城的客人吃晚餐,跳舞。在我剛到那兒進入營裏的時候,滿城都在議論,說中校的第二個女兒快要從京城裏來到了。她是美人中的美人,剛從京城某貴族學校畢業。這位次女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是中校的第二位夫人生的,第二位夫人也已去世,她出身于有名望的某將軍的大家庭,不過我確切知道,她也並沒有給中校帶來什麼錢。那就是說,她有高貴的親族,但也只此而已;或者還可以有點希望,至於現款是沒有的。可是話雖如此,那個女學生到來以後(她是來做客的,不準備久住),我們的小城好象煥然一新,最高貴的太太們,包括兩位將軍夫人,一位上校夫人,還有她們以下的那班人馬上全體出動來捧她,安排了消遣的節目,選她為舞會和野餐會的皇后,還扮演‘ 活畫’,替某些家庭女教師籌款。我一聲不響,只管喝酒,就在這時候,我玩了一手把戲,弄得滿城風雨。我看見她有一次打量了我一眼,那是在炮兵連長家裏,但是我當時沒走近前去:意思是我不屑結識她。過了幾天,也是在一次晚會上,我才走到她面前,開口跟她攀談,她帶理不理地看了一眼,噘起輕蔑的嘴唇,我心想,你等著吧,我是要報仇的!當時在許多場合我顯得是個十分粗野的傢伙,我自己也感到這一點。更主要的是,我感到這位‘卡欽卡’並不是那種天真爛漫的女學生,而是個有性格的,驕傲而確實有品德的人,不僅如此,她還既聰明又有學問,我卻什麼都沒有。你大概以為,我是想求婚吧?完全不是,我只是因為我是這麼個好小夥子,而她竟毫不理會,想加以報復。我當時繼續酗酒,胡鬧。最後弄到中校把我禁閉了三天。那時候,剛好父親給我寄來了六千盧布,事先我給他寄去了以後一切都沒有我的份的字據,就是說我們已經‘算清了賬’,我不得再有什麼要求。我當時完全弄不清楚;兄弟,我在回到這裏來以前,甚至直到最近也許甚至到今天為止,我一點也不清楚我們同父親在銀錢上有什麼爭執。但是這不去管它,以後再說。當時在我收到了六千盧布以後,我忽然從朋友給我的一封信上預先得知一件我十分感到興趣的事情。那就是上邊不滿意我們的中校,疑心他有不法行為,總而言之,他的仇敵們準備給他吃點苦頭。不久師長果真來到,給了他好一頓申斥。過不幾天,就命令他自行辭職。我不來對你細講這事的前因後果,他確實有些仇人。只不過這樣一來,城裏就忽然對他和他的全家十分冷淡起來,大家對他們都好象一下子轉過了背去。這時,我的第一手把戲來了:我見到了一直保持友誼的阿加菲亞·伊凡諾芙娜,對她說:‘令尊大人那裏短了四千五百盧布。’‘您這是什麼話?為什麼這麼說?將軍新近來過,一點也沒有短……’‘那時是沒有短,現在卻短了。’她嚇得要命,說:‘請您不要嚇唬我,您聽誰說的?’我說:‘您別著急,我對誰也不說,您知道,對於這類事情我是守口如瓶的,我只想再補充一句,以備「萬一」;一旦別人向令尊大人追討四千五百盧布,而他恰巧拿不出來的時候,與其讓他出庭受審,然後在這麼大年紀時還罰去當兵,不如把你們那位女學生暗地給我送來,我恰好收到了匯款,也許可以分給她四千盧布,並且神聖地保守秘密。’她說:‘唉,您真是個無賴!(她當時就那麼說的,)您真是窮兇極惡的無賴!您怎麼敢這樣!’她異常氣憤地走了,我還朝她背後喊了一句,說一定神聖地牢牢保守秘密。阿加菲亞和她的姨母這兩個女人,我預先說一句,在這段故事裏確是純粹的天使,真誠地崇拜這位驕傲的妹子卡嘉,她們在她面前甘願低聲下氣,充當她的女僕。……我渴望阿加菲亞當時把這把戲、就是我們的談話對她傳過去。後來我全都打聽了出來。她沒有隱瞞,我呢,自然巴不得這樣。

  「一位新的少校忽然前來接收隊伍。要辦交代了。老中校忽然害了病,不能動,在家裏呆了兩天兩夜,沒有交出公款。我們的軍醫克拉夫欽柯說他真的有病。只有我知道其中一切秘密,而且早就知道了:那筆款子,每當上司查過賬以後,就暫告失蹤。四年以來,每年如此。中校把這款子借給一個十分靠得住的商人,一個名叫特裏弗諾夫的、戴金絲眼鏡、留大鬍子的老鰥夫。他到市集上去,隨意揀對他有利的生意做,然後很快就把款子如數交還中校,同時從市集上給他帶來了些禮物,除禮物外還加上利息。但是這一次(我當時是從特裏弗諾夫的兒子和繼承人,一個流誕水的青年,世上少見的荒唐透頂的小夥子那裏偶然聽來的),我是說,唯有這一次,特裏弗諾夫從市集上回來以後,一文錢也沒有還。中校連忙跑到他那裏去,得到的回答是:‘我從來沒有拿到您什麼錢,而且也根本不可能拿到。’於是我們的中校只好躺在家裏,頭上包著毛巾,她們三個人忙著把冰鎮在他的額頭上。忽然傳令兵帶著簽收簿送來一道命令: ‘限即刻,二小時以內,交出公款。’他簽了字(以後我看到過那本簿子上的簽字),站起身來,說去換軍服,接著跑進臥室,拿起自己的雙筒獵槍,上好彈藥,裝進了一粒軍用子彈,右腳脫去靴子,槍口頂在胸前,開始用腳趾找扳機。阿加菲亞當時起了疑心,想起了我曾說過的話,就踮著腳走過去,恰巧看到了這個情形。她闖進房去,從後面撲到他身上,抱住了他,子彈射到上面天花板上去了,誰也沒有受傷。大家全都跑進來,抓住他,奪去了槍,拉住他的手。……這一切情形,後來我詳詳細細全打聽到了。我當時正坐在家中,黃昏時候,我穿上衣服,梳好頭髮,手絹灑了香水,拿起軍帽,剛剛想出去,忽然門一開,——來到我的住所裏,出現在我面前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

  「也真有這樣奇怪的事:街上當時並沒有人看到她溜進我的屋裏來,所以城裏一點風聲也沒有漏出去。我是向兩個老婆婆——官吏的妻子租的房子,她們還順帶著侍候我,那兩個女人態度很恭謹,對我是唯命是從,遵照我的吩咐,兩人事後都象啞巴似的一句也沒說。當時,我自然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她走了進來,兩眼直盯著我,黑色的眼睛露出堅決的神氣,甚至帶著挑釁的樣子,但是在唇邊嘴角上,我卻看出了躊躇不決的心情。

  「‘姐姐對我說,您能借給四千五百盧布,如果我來……我親自到您這裏來取的話。我來了,……您給我錢吧!……’她控制不住,喘著氣,害怕起來,說不下去了,嘴角和唇邊的紋路都在顫動。阿遼沙,你在聽著,還是睡著了?」

  「米卡,我知道你會把全部實情都說出來的。」阿遼沙激動地說。

  「我就是要說出全部實情。既然說,就照所發生的原原本本全說出來,我決不憐惜我自己。當時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卡拉馬佐夫式的。兄弟,有一次一條蜈蚣咬了我一口,我躺在床上發了兩個星期的燒;當時我覺得也有一條蜈蚣,就是那條惡毒的昆蟲,你明白麼,突然在我的心上咬了一口。我用眼睛打量了她一下。你看見過她麼?確實長得美。可當時她的美不在那上面。當時她的美,美在她的高尚,而我是個無賴,她為父親慷慨犧牲顯得偉大,而我是個臭蟲。現在,整個的她全身受我這個臭蟲和無賴支配了,整個的她,包括精神和肉體。她被包圍住了。我對你坦白說:這念頭,蜈蚣的念頭,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使我幾乎苦惱得發暈。看來,似乎不可能再有什麼猶豫:只能象臭蟲,象大毒蜘蛛一般地做去,不加任何憐憫。……我甚至氣都喘不過來了。你要知道:我自然可以第二天就到他們家去求婚,以便使這一切都以所謂最體面的方式圓滿結束,那就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這事了。因為我這人雖然具有下流欲望,卻十分誠實。誰知在那一?那間忽然好象有人對我耳語:‘到了明天,等到你去求婚的時候,這個女人會根本不出來見你,而只吩咐馬夫把你趕出院子。’意思是說:‘隨你到全城去張揚吧,我不怕你!’我瞧了女郎一眼,這個耳語聲說得不假:當然,一定會是這個樣子。人家會把我叉著脖子趕出去,從現在的臉上就可以判斷出來。我心裏湧起了惡意,很想耍出一個最最下賤的、蠢豬式的、商人的把戲來:嘲弄地看她一眼,對準她的面孔用只有商人才會說得出口的語調給她一個意料不到的打擊:

  「‘什麼四千盧布!那是我說著玩的。您這是怎麼啦?您算計得太美了,小姐。二百盧布我也許可以借給您,甚至還很樂意,很高興,至於四千盧布,小姐,那可不是能隨隨便便輕易扔出去的。您白跑了一趟。’

  「你瞧,那樣一來我自然會一切都落空,她一定會跑出去的。但是這就達到了我狠毒地復仇的目的。不管怎麼都值得。不管以後我會一輩子痛心懺悔,只要現在能耍出這個把戲就行。你信不信,我還從來沒有對哪一個女人象這一?那間那麼用仇恨的眼光直盯著她,——我可以憑十字架起誓:我當時懷著可怕的仇恨,看了她三秒鐘,或五秒鐘,從那種仇恨到愛,到最瘋狂的愛,中間只隔著一根頭髮!我走近窗子,額頭貼在上了凍的玻璃上,我記得冰象火一般燒疼了我的額頭。我沒有久停,你不要著急,我當時回過身來,走到桌旁,拉開抽屜,取出放在一本法文字典裏的一張票額五千盧布、利息五厘的不記名票據,默默地給她看了一下,然後折好,交給她,自己替她打開外屋的門,倒退一步,對她深深地行了一個極其恭敬、極其誠摯的鞠躬禮。你相信不相信!她全身哆嗦了一下,凝神地看了我一秒鐘,臉色煞白,象桌布一樣,忽然也一言不發,不慌不忙,柔和地,默默地,深深地全身俯伏下去,直接跪倒在我的腳前,額頭碰到了地,不象女學生那樣,而是照俄國人的樣子!她跳起身來,跑走了。她跑出去的時候,我身上正佩著劍;我抽出劍來,想立刻自殺,為了什麼?我不知道,這自然是極愚蠢的事,但大概是因為高興才這樣的。你明白麼,人可以因為某種高興的事而自殺。不過我並沒有自殺,只是吻了吻劍,又把它插進鞘裏,——這話其實不必對你提了。甚至剛才我講述這一場鬥爭的時候,為了炫耀自己,大概也有點渲染的地方。但是隨它去吧,讓一切人性的探索者見他的鬼去!這就是我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一段‘往事’。現在只有伊凡弟弟知道這件事,還有你,此外再沒有別的人了!」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站起身來,興奮地踱了幾步,掏出手絹,擦幹額上的汗,然後又坐下來,但是沒有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卻在另一個地方,靠著另一處亭壁的對面一條長凳上,以致阿遼沙不得不重新掉轉身子來對著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5:02

第五節 熱心的懺悔(「腳跟朝上」)

  「現在,」阿遼沙說,「這件事情的前半段我已經知道了。」

  「前半段你明白了。那是一出戲,發生在那邊。後半段卻是悲劇,就發生在這裏。」

  「後半段的情節我至今一點也不明白。」阿遼沙說。

  「我呢?我難道明白麼?」

  「等等,德米特裏,這裏有一句關鍵的話。請你告訴我:你是未婚夫,現在還是麼?」

  「我並不是當時就成為未婚夫的,直到那件事發生以後,過了三個月才是。這件事發生後第二天,我自己對自己說,這個故事就到此為止,不會再有下文了。我覺得跑去求婚是卑鄙行為。至於她呢,在她此後住在我們城裏的六個星期當中也從此消息全無。自然,只有一件事情除外:在她拜訪以後的第二天,她家的女僕悄悄溜到我這裏來,一言不發,交給我一封信。信上寫著:某某君收。打開來一看,裏面是五千盧布票據兌現後的找零。總共只需要四千五百,那張五千盧布的期票貼水損失二百幾十盧布。她一共送還我二百六十盧布,大概是這個數,我不大記得清了,裏面只有錢,沒有信,沒有一句話,沒有一點解釋。我在信封裏外尋找鉛筆的字跡,——一點也沒有!我暫時只好用我餘下的錢縱酒作樂,以致使新上任的少校也不得不對我下令申斥。至於中校,他卻順順當當地把公款交了出來,使大家都吃了一驚,因為誰也沒有料到他的錢會如數不缺。交出以後,就生了病,躺了下來,睡了三個星期,後來忽然得了大腦軟化病,只過了五天就死了。大家用軍禮安葬了他,因為他還沒來得及請准辭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和她的姐姐剛葬好了父親,十天以後就同姨母動身到莫斯科去了。只是在臨動身以前,她們走的當天(我沒有見她們,也沒有送她們),我才接到一封小小的藍色的信,一張帶花紋的小紙條,上面只有鉛筆寫的一行字:‘我將寫信給您,請等候著。卡。’全部情況就是這樣。

  「現在只用簡單的幾句話給你說一下。到了莫斯科,她們的情況變化得象閃電那樣快,象阿拉伯神話那樣出乎意料。她的近親將軍夫人,忽然一下子喪失了兩個最近的繼承人,兩個最親的侄女,——兩人在同一星期內出天花死了。深受打擊的老婦人看見卡捷琳娜,喜歡得象親生女兒,象出現了救星,立刻拉住她,改立遺囑指定她為繼承人,但是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先一下子給了她八萬現款,說這是給你的嫁資,你隨自己的意思去支配吧。這個老婦人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我後來在莫斯科看見過她。當時我忽然從郵局接到四千五百盧布,自然大惑不解,詫異得話也說不出來。過了三天,我收到她答應給我的信。這封信現在就在我這裏,我永遠帶在身邊,死也帶著它,——要不要給你看?你一定要讀一下:信裏提議做我的未婚妻,她自己主動提議的。她說:‘我瘋狂地愛您,不管您愛不愛我都是一樣,只要您做我的丈夫就行。您不必擔心,——我決不使你受到拘束,我願意做您的傢俱,做您踏腳的地毯。……我要永遠愛您,從您自己手裏拯救您自己。……’阿遼沙,我甚至不配用我粗鄙的話和我那經常帶在口頭老也改不掉的粗鄙的腔調,來復述上面的這段話!這封信到現在還刺痛我的心,你以為我現在心裏已經輕鬆了?今天心裏已經輕鬆了麼?我當時立刻給她寫了回信,——我實在無法親自到莫斯科去。我用眼淚寫了那封信。只有一點使我永遠覺得慚愧:我提到她現在有錢,還有嫁資,而我只是個貧困的大老粗——我居然提起了金錢!我本該忍住的,但它從筆尖上滑了出來。我當時還立刻給在莫斯科的伊凡寫了信,盡可能在信裏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一共寫了六張紙,並且打發他到她那裏去。你幹嗎露出這種眼色,幹嗎瞧著我?是的,伊凡愛上了她,現在還愛著,這我是知道的,據你們看來,按照世俗的見解看來,我做了一樁蠢事。但是也許這蠢事現在卻救了我們大家!唉!難道你看不出她如何尊敬他,如何看重他麼?難道她把我們兩人加以比較,尤其是在這裏發生了這種種事情以後,還能愛象我這樣的人麼?」

  「但是我相信她愛的是象你這樣的人,而不是象他那樣的人。」

  「她愛的是自己的貞節,而不是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近乎惡意地無意間脫口說了出來。他笑了,但是只過了一?那,他兩眼發光,滿臉通紅,用拳頭重重地敲著桌子。

  「我發誓,阿遼沙,」他帶著十分惱恨自己的真實心情嚷道,「信不信由你,但是就象上帝是神聖的,基督是神一樣,我敢發誓我雖然現在嘲笑她的高尚的情感,然而我知道自己的靈魂要比她低賤幾百萬倍,她的高尚的情感是天使般地真誠!悲劇就在於我對於這一點完全明白。一個人稍有點裝腔又有什麼關係呢;難道我不裝腔麼?但要知道我是真誠的,真誠的。至於伊凡,我也明白他現在對於人性是多麼憎惡,尤其因為他是那樣的聰明!看重了哪一個人呢?看重的是一個壞蛋,在這裏,訂了婚以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還不能止住荒淫的行為,——而且還是當著未婚妻的面,當著未婚妻的面!象我這樣一個人,居然被看中了,而他卻遭到擯棄。為什麼呢?就因為一個姑娘出於感恩,情願強姦自己的生活和命運!這真荒唐!這樣的意思我從來沒有對伊凡說起過,伊凡也自然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作過半點暗示。但命定的事總是會實現的,有價值的人將佔有他應有的位置,而無價值的人將永遠躲進小胡同,躲進他骯髒的小胡同,他心愛而且正適合於他的小胡同,並且就在那污穢和臭其中,心甘情願而且愉快地結束他的生命。我似乎有點瞎說八道,全是廢話,好象是信口胡說的,但是事情一定會象我所說的那樣。我將在胡同裏淹沒,而她將嫁給伊凡。」

  「哥哥,等一等,」阿遼沙又極為不安地打斷他的話,「這裏面總還是有一件事情你到現在還沒有對我解釋清楚。你是未婚夫,不管怎麼你總還是未婚夫吧?既然未婚妻不願意,那你怎麼可以解除婚約呢?」

  「我是正正式式的,受過祝福的未婚夫。這一切都發生在莫斯科,我到了那裏以後,舉行了隆重的儀式,還用神像,搞得很體面。將軍夫人祝了福,你信不信,甚至還給卡捷琳娜道喜,說,你選的對象很好,我看透了他。而且你信不信,她不喜歡伊凡,也不向他道賀。我在莫斯科同卡嘉談了許多次,我把我自己的情況老老實實,毫不走樣,誠誠懇懇地講給她聽。她傾聽了一切:

  曾有過可愛的嬌羞,

  有過溫柔的安慰。……

  當然,也有過高傲的話。她當時強迫我鄭重起誓,表示改過自新,我照做了。而現在……」

  「現在怎樣?」

  「現在我叫你來,今天(記住,今天!)我把你拉來,是想打發你去,今天就去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且……」

  「幹什麼?」

  「告訴她說,我從此再也不到她那兒去了,對她說,我囑咐你向她致意。」

  「難道這說得出口麼?」

  「我所以派你去,而不自己去,就是因為說不出口,要是我自己去,怎麼對她說呢?」

  「那麼你上哪兒去呢?」

  「到胡同裏去。」

  「那就是說到格魯申卡那裏去!」阿遼沙兩手一拍,悲痛地說。「難道拉基金說的果真是實話麼?我以為你只是到她那裏去走動走動就完了。」

  「一個訂了婚的人應該去走動麼?當著這樣的未婚妻,還當著大家,難道能這樣麼?我總還有良心吧。我一旦到格魯申卡家中走動,也就不成其為未婚夫和誠實的人了,這點我很明白。你看我做什麼?你知道,我起初是想去揍她的。我打聽出來,而且現在已經確實知道,那個上尉,父親的代理人,把我的一張借據轉給了格魯申卡,讓她出面追索,那樣一來我就可以老老實實地罷手了。他們想把我唬住。我跑去打格魯申卡。我以前曾偶爾瞧見過她。她沒有特別打動人的地方。我也知道那個年老的商人,他如今病奄奄地躺在床上,可是將來會留給她一大筆可觀的資產。我也知道她貪財,拼命撈錢,放高利貸,是一個毫無憐憫心的妻子和奸詐的女人。我跑去打她,卻留在她那裏了。瘟疫象暴風雨般襲來,從此我受了傳染,至今無法恢復。我知道一切全完了,我永遠不會再有別的出路。因果報應已經完成。這就是我的情形。當時仿佛鬼使神差似的,我這個窮人的口袋裏忽然有了三千盧布。我就同她去到離這裏有二十五俄裏的莫克洛葉,找來一幫吉卜賽男人,吉卜賽女人,還有香檳酒,把所有的農民,所有的村婦村女全用香檳酒灌得醺醺大醉,憑那幾千盧布大顯威風。過了三天,我揮霍得一乾二淨,卻成了一個英雄。你以為英雄達到什麼目的了麼?她甚至一點點指望也不給你。我對你說:她有曲線。那個壞東西格魯申卡身上有那麼一種曲線,這曲線也顯示在她那小小的腳上,甚至也反映在她左腳的小腳趾上。我看到過,親吻過,也只是如此而已,我敢賭咒!她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嫁給你。要知道你是個窮人。如果你答應不打我,許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那麼我也許會嫁給你。’說著,笑了。現在還笑著!」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幾乎狂怒般地站起身來,好象忽然喝醉了酒似的。他的眼珠突然充滿了血。

  「你果真打算娶她麼?」

  「只要她肯,我立刻娶她;如果不肯,我也要留在那裏;做她家看院子的。你…… 你……阿遼沙……」他忽然站在他面前,抓住他的肩膀,突然用力地搖撼他,「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天真爛漫的孩子,這一切全是惡夢,荒唐的惡夢,因為這裏面包含著一場悲劇!你要知道,阿曆克賽,我可能是下賤的人,具有下賤腐敗的欲望,卻永遠不會做賊做小偷,掏人家腰包,溜進人家前室去偷東西,我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是永遠做不出來。但是現在告訴你吧,我已經是一個小偷,一個溜門掏包的賊了!恰巧在我跑去打格魯申卡以前,就在那天早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叫我去,請我暫時不讓任何人知道,極端秘密地(究竟為什麼,我不知道,顯然她自有原因),到省城裏去一趟,從郵局往莫斯科彙三千盧布,彙給阿加菲亞·伊凡諾芙娜,所以要到省城去彙,就為了不讓本地的人知道這件事。我當時口袋裏就是裝著這三千盧布,到了格魯申卡家,然後又拿著這錢到莫克洛葉去了。事後我假裝已去過省城,卻沒有把郵局收條給她,只說錢已經彙出,收據就送來,至今沒有送,忘掉了。現在,你看怎麼樣,你今天就去,告訴她:‘他囑我向您致意,’她問你:‘錢呢?’你不妨對她說:‘他是個下流的色鬼,是色膽包天的卑鄙畜生。他當時並沒有把錢彙出去,卻把它胡花了,因為他象禽獸那樣不能自製。’不過你也還可以再補充一句:‘但是他不是賊,這是您那三千盧布,他叫我送還給您的,您自己彙給阿加菲亞·伊凡諾芙娜吧,他囑我向您致意。’但那時候如果她突然問:‘那麼錢呢?’」

  「米卡,你確實不幸!但也並不象你自己所想的那樣嚴重,千萬別絕望到活不下去,千萬別!」

  「你以為我還不出三千盧布,就會自殺麼?問題就在:我決不會自殺。現在我做不到,以後也許會,現在我要到格魯申卡那裏去,……別的我都顧不上!」

  「到她那裏做什麼?」

  「做她的丈夫,榮任她的‘外子’。情人來了,我會躲到別的屋裏去。我會替她的朋友們洗髒套鞋,升茶炊,跑腿辦事。……」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會理解一切的,」阿遼沙突然鄭重其事地說,「她會理解這一切不幸並加以原諒的。她心地高尚,她自己會看出,再也沒有比你更不幸的了。」

  「她完全不會原諒的,」米卡咧嘴笑了笑,「兄弟,在這方面有些事是任何女人都不會原諒的。你知道,最好應當怎麼辦麼?」

  「怎麼?」

  「還給她三千盧布。」

  「你從哪里去弄這筆錢呢?這麼吧,我有兩千盧布,伊凡也可以拿出一千,這就夠三千了,你拿去還了吧。」

  「可你這三千盧布什麼時候可以湊齊呢?再說你還是個未成年人!而你又必須要,必須要今天就去向她傳話訣別,不管有錢沒有錢,因為我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事情已到了這種地步。明天就晚了,晚了。你替我到父親那裏去一趟。」

  「到父親那裏去?」

  「是的,在見她以前先到父親那裏去。你向他要三千盧布。」

  「可是米卡,他決不肯給的。」

  「怎麼肯給呢,我知道他決不肯給的。可你知道麼,阿曆克賽,什麼叫做絕望?」

  「我知道。」

  「你要曉得:在法律上,他一文錢都不欠我。我全從他那裏取清了,全取清了,這我知道。但是在道義上,他還欠我,對不對?他是用母親的二萬八千盧布做本錢,賺到十萬盧布的。只要他從二萬八千盧布裏給我三千,只要三千,就可以把我的靈魂從地獄裏救出來,這可以贖清他許多罪惡!我呢,只要這三千盧布就算完了,我可以對你起個重誓,從今以後決不會再去囉嗦他。我最後一次給他一個做父親的機會。你對他說,那是上帝親自賜給他的一個機會。」

  「米卡,他無論如何不會給的。」

  「我知道他不會給,我完全知道。尤其是現在。不但這樣,我還知道:現在,才不多久,也許只是昨天,他剛剛正式打聽出來(注意這正式兩個字),格魯申卡也許確實不是開玩笑,真的想嫁給我。他知道她的性格,知道這只貓的脾氣,這樣,正當他自己也在瘋狂地迷戀她的時候難道他還會額外再給我錢,來促成這件事嗎?這還不說,我還可以再給你舉出一件事實:我知道他在五天以前取出三千盧布,換成一百盧布一張的鈔票,封在一個大信封裏,打上五顆印,上面用紅絲帶十字捆好。你看,我知道得多詳細!信封上寫著:‘如願親來,當以此獻與我的天使格魯申卡。’這幾個字是他背著人悄悄地寫的。除掉僕人斯麥爾佳科夫以外,誰也不知道他身邊有錢,他相信這僕人的誠實,和相信自己一樣。他已經等了格魯申卡三四天了,希望她會來取那個信封;他曾叫人通知格魯申卡,她也叫人回復:‘也許會去。’如果她真到了老頭子那裏,那麼我還能娶她麼?現在你明白了,我為什麼秘密地坐在這裏,在守候什麼?」

  「守候她麼?」

  「就是她。有一個叫弗馬的人在這兩個髒貨——這裏的女主人家裏租著一間小屋。他是從我們那個地方來的,在我們隊伍裏當過兵。他現在侍候她們,夜裏守更,白天出外獵松雞,就靠這生活。我就呆在他那裏,他和女主人們全不知道這秘密,不知道我在這裏守候著誰。」

  「只有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知道麼?」

  「他一個人知道。只要她到老頭子那裏去,他會來通知我的。」

  「關於信封的事是他告訴你的麼?」

  「正是他。一個極大的秘密。甚至伊凡都不知道這筆錢和其他的事情。老頭子想把伊凡支到契爾馬什涅去兩三天;有了買樹林的主兒,想用八千盧布的代價換得採伐一片樹林的權利,所以老頭子求伊凡:‘你幫幫忙,親自去一趟吧。’那就是說要去兩三天。他這樣是為了使格魯申卡到他家去的時候伊凡不在家。」

  「這麼說,他今天就在等候格魯申卡麼?」

  「不,今天她不會去,看得出苗頭來的。她一定不會去!」米卡忽然大聲說,「斯麥爾佳科夫也是這樣猜想。父親現在正在喝酒,同伊凡哥哥一道坐在餐桌旁。去吧,阿曆克賽,去問他要這三千盧布。……」

  「米卡,親愛的,你是怎麼回事!」阿遼沙嚷著,跳起來望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狂亂的神氣。這一瞬間他簡直以為德米特裏發瘋了。

  「你怎麼啦?我並沒有發瘋,」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聚精會神地,甚至有些莊嚴地望著他,說道:「我既然派你去見父親,我知道我說的是什麼話,我相信奇跡。」

  「奇跡?」

  「天意安排的奇跡。上帝知道我的心。他完全看到我的絕望。他看到了這全部情景。難道他會聽任可怕的事情發生麼?阿遼沙,我相信奇跡,去吧!」

  「我去。告訴我,你是在這裏等著我麼?」

  「我等著。我明白這不會很快,不能一到那裏就直捅出來!他現在喝醉了。我甚至可以等候三個鐘頭,四個,五個,六個,七個,但是記住,你一定要在今天,哪怕是半夜裏,也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帶錢也好不帶錢也好,並且對她說:‘他囑我向您致意’。我一定要你說出這句話:‘囑我向您致意。’」

  「米卡!萬一格魯申卡今天去了……即使不是今天,也許明天,或者後天去了呢?」

  「格魯申卡麼?我要窺探,闖進去,阻止他們……」

  「假如……」

  「假如那樣,我就殺。那是我決不能忍受的。」

  「殺誰?」

  「殺死老頭子。不會殺死她。」

  「哥哥,你說的是什麼話?」

  「我實在不知道,不知道。……也許不會殺,但也說不定會殺。我怕正在那時候他的臉會忽然引起我的痛恨。我恨他的喉結,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無恥的嘲笑。我感到有一種人身的厭惡。我怕的就是這個。就怕我會按捺不住……」

  「我要去了,米卡。我相信上帝會安排得十分妥當,決不致出現可怕的事情。」

  「我要坐在這裏,等候奇跡。如果它不出現,那麼……」

  阿遼沙心事重重地動身到父親那裏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5:14

第六節 斯麥爾佳科夫

  他進去的時候,父親果真還在吃飯。飯桌照例擺在大廳裏,雖然家裏本來有正式餐室。這間大廳是整個住宅裏最大的一間屋子,陳設得古色古香。傢俱極古,白色,蒙著舊的、半絲織品的紅色料子。窗戶之間的牆壁上掛著鏡子,鑲著古式雕刻的、精緻的、白色和金色的鏡框。在糊著白紙但許多地方已經破裂的牆壁上,赫然懸掛著兩幅大肖像:一幅是三十年前做過本地總督的公爵的像,另一幅是也已過世多年的某主教像。正對廳門的角上供著幾個神像,入夜就在像前點上油燈,……與其說是為了敬神,不如說是為在夜裏照亮這間屋子。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夜裏睡覺極晚,三四點鐘才上床,在這時間以前老在屋裏踱步,或坐在椅子上沉思。他這樣已成了習慣。他有不少時候只是自己一個人睡在一所房子裏,打發僕人們都回廂房去,但是大部分時候留僕人斯麥爾佳科夫在他那裏宿夜,睡在穿堂裏的長凳上。阿遼沙來到時,午飯已吃完,正端上果醬和咖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愛在飯後就白蘭地酒吃點甜的。伊凡·費多羅維奇也坐在桌旁喝咖啡。僕人們,格裏戈裏和斯麥爾佳科夫,站在一旁。主仆顯然都處於十分興高采烈的狀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不斷高聲大笑;阿遼沙從外屋裏就聽見他那尖利的、一向十分熟悉的笑聲,並且馬上從笑聲中猜到父親眼下還只在喝酒消遣,還遠遠沒到醺醺大醉的地步。

  「他來了,他來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叫起來,突然對阿遼沙的到來十分高興,「你快來跟我們坐到一起,坐下來,喝杯咖啡,——素的,這是素的,很燙,味道好極了!白蘭地酒不請你喝,你是吃齋的人。但是你想來點麼?來點麼?不,我看不如給你來點利口酒,上等的!斯麥爾佳科夫,你到櫃櫥去取一下,在第二格,靠右面,鑰匙拿去,快點!」

  阿遼沙表示不喝。

  「反正也要取來的,你不喝,我們也要喝,」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滿臉露出笑容,「等一等,你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阿遼沙說,實際上只是在院長的廚房裏吃了一塊麵包,喝了一杯酸汽水。「熱咖啡我倒是很想喝一杯。」

  「親愛的!好孩子!他要喝一杯咖啡。要不要熱一熱?不要緊,現在還滾燙。咖啡煮得好極了,斯麥爾佳科夫的手藝。我的斯麥爾佳科夫是煮咖啡做松餅的好手,當然,還有魚湯也是。等什麼時候你來吃魚湯,預先通知一聲……哦,等一等,等一等,我剛才不是吩咐過你今天完全搬回來,連被褥和枕頭都搬回來嗎?被褥拿來沒有?嘻,嘻,嘻!……」

  「不,沒有拿來。」阿遼沙也微笑了一下。

  「可是你嚇壞了?剛才嚇壞了?嚇壞了麼?唉,我的寶貝,我是不能讓你受委屈的。伊凡,你知道,我不能看他那種瞧著人笑的樣子。我不能。我會從心裏對他發笑,我真愛他!阿遼沙,讓我給你做父親的祝福。」

  阿遼沙站起來,但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馬上變了主意。

  「不,不,我現在只對你畫十字,好,就這樣,你坐下來吧。嗯,現在講件你會高興的事,又正是你喜歡的話題。你可以儘量笑一笑。我們那個巴蘭的驢?開口說話了,而且一說起來就沒個完!」

  ——

  注:?聖經神話中(見《舊約·民數記》第二十二章),魔法師巴蘭的驢能操人語。所謂「巴蘭的驢」指秉性沈默、突然多言的人。

  ——

  巴蘭的驢原來是指僕人斯麥爾佳科夫。他還是個年輕人,只有二十四歲。他出奇地孤僻,沈默寡言。並不是怕生或為了什麼事害臊,相反地,卻是性格高傲,似乎看不起任何人。但說到這裏,我們就不能不乘此講幾句關於他的話。他是由瑪爾法· 伊格納奇耶芙娜和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撫養大的,但是這孩子長大以後,正象格裏戈裏說他的那樣,並「沒有半點感恩的心思」。他成了一個孤僻的孩子,仿佛躲在角落裏冷眼看世上的一切。小時候,他就很喜歡把貓吊死,然後再為它舉行葬禮。他披上一條被單,作為法衣,一面唱,一面拿件什麼東西在死貓的頭上舞動,仿佛那就是牧師拿著的香爐。他十分秘密地悄悄做著這一切。格裏戈裏有一次撞見他正在幹這勾當,就用鞭子狠狠教訓了他一頓。有一個多星其他躲在屋角裏斜眼看著人。「他不愛你也不愛我,這個壞蛋,」格裏戈裏對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說,「什麼人他也不愛。你算是個人麼?」他忽然朝著斯麥爾佳科夫說,「你不是人,你是從澡堂的黴菌裏長出來的,你就是這種東西。……」事後證明,斯麥爾佳科夫永遠也不肯原諒他說的這幾句話。格裏戈裏教他識字,等他到了十二歲,開始教他讀聖經。但是這事很快就落空了。有一天,剛剛在教第二課或第三課的時候,這孩子忽然冷笑了一下。

  「你笑什麼?」格裏戈裏問,從眼鏡底下狠狠地看著他。

  「沒什麼。上帝在第一天創造了世界,在第四天創造了太陽、月亮和星星。那麼第一天的光亮是從哪里來的呢?」

  格裏戈裏呆住了。孩子嘲笑地看著教師。他的眼光裏甚至帶點傲慢的神色。格裏戈裏受不住了。「就是從這兒來的!」他大喊一聲,狠狠地打了學生一個耳光。孩子忍著揍,一句話也不分辯,卻又一連躲進角落裏好幾天。恰好過了一星期,他生平第一次犯了羊癲瘋,這病以後一輩子也沒離身。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得知了這事,似乎忽然改了對這孩子的態度。以前他對這孩子很冷淡,雖然從未罵過他,而且遇見的時候,總是給他一個戈比,遇到心裏高興的時候,有時還從飯桌上送點甜東西給這孩子吃。但當知道他生了這病以後,就立刻熱心關切他起來,延請醫生來治療,但是結果弄明白這病是治不好的。他的羊癲瘋平均每月發作一次,發一次時間有長有短。每次犯病程度也不同:有時輕些,有時很厲害。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嚴禁格裏戈裏責打這孩子,並且開始允許他到自己屋裏來。同時也暫且不讓教他讀什麼書。但是有一次,當孩子已經十五歲的時候,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看見他在書櫥旁邊徘徊,並且隔著玻璃讀書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書不少,有成百本,不過誰也沒有看見他讀過書。他立刻把書櫥的鑰匙交給斯麥爾佳科夫:「你念吧。就叫你管圖書,比在院子裏閒逛好得多。你坐下來念吧。你念這一本。」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給他抽出一本《狄康卡近鄉夜話》?來。

  ——

  注:?果戈裏的一部小說。

  ——

  孩子讀了,卻不喜歡,一次也沒笑,相反地,是皺著眉頭讀完的。

  「怎麼樣?沒有意思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問。

  斯麥爾佳科夫一聲不響。

  「說話呀,傻子。」

  「寫的全是些不實在的事。」斯麥爾佳科夫含糊地說,得意地笑笑。

  「去你的吧,你這奴才坯子。等等,給你一本斯馬拉格多夫著的《世界通史》,這裏寫的全是實事,你念吧。」

  但斯馬拉格多夫的書斯麥爾佳科夫沒念上十頁就厭倦了。於是書櫥又鎖了起來。不久,瑪爾法和格裏戈裏報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斯麥爾佳科夫身上忽然漸漸地出現一種可怕的潔癖:他坐下喝湯,先拿起勺子,在湯裏仔細尋找,彎下身子,細細的觀察,用勺子舀出一點來,放在亮處看。

  「難道有蟑螂麼?」格裏戈裏有時候問。

  「也許是蒼蠅吧。」瑪爾法說。

  這位愛乾淨的少年從來不回答,只是對於麵包、牛肉和其他一切食物也全都這樣:用叉子舉起一塊來,放在亮處,好象照顯微鏡似的端詳著,猶豫半天才終於決定往嘴裏送。「你看,竟出現了一個少爺。」格裏戈裏瞧著他,喃喃地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聽說了斯麥爾佳科夫這種新脾氣,立刻認為他應該做一個廚子,就送他到莫斯科去學習。他學習了幾年,回來的時候臉上變得很厲害。他似乎突然異乎尋常地變老了,甚至完全和年齡不相稱地生出了皺紋,臉色發黃,象個太監。在精神方面,他回來時卻和到莫斯科去以前幾乎完全一樣;一樣地孤僻,覺得毫無必要跟任何人交往。以後聽人說,他在莫斯科也永遠一言不發;對莫斯科本身,他好象十分不感興趣,因此他在那裏或許也知道了一些事,但對除此以外的事卻全不注意。甚至還上過一次戲院,但看完回來不高興地一聲不響。然而他從莫斯科回來時卻打扮得很好,穿起了乾淨的常禮服和白內衣,自己用刷子刷衣裳,刷得十分仔細,每天一定要刷兩次,漂亮的小牛皮的長靴最愛用特製的英國鞋油擦拭,擦得象鏡子一般光亮。他成了一個出色的廚師。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給他定了工資,這工資斯麥爾佳科夫幾乎全用在衣裳、雪花膏和香水這類東西上了。但是對女人他好象和對男人同樣輕視,對待她們十分穩重,幾乎是不可侵犯的樣子。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開始另眼看待他。原來他的羊癲瘋發作的次數逐漸增加了,每逢這些日子,飯食由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預備,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總是覺得不對口味。

  「為什麼你的病更常發了?」他有時斜著眼看看新廚師,打量著他的臉。「你最好娶一個老婆,要不要我給你娶?」

  但是斯麥爾佳科夫對於這類的話只是氣得臉色發白,卻一句話也不回答。費多爾· 巴夫洛維奇擺擺手,走開了。最重要的是,他相信他的誠實,相信他決不會拿一點東西,不會偷。有一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喝醉了酒,把三張剛剛取到的一百盧布的鈔票掉在了自家院子的爛泥裏,第二天才想起來;剛剛急忙想去摸索口袋,猛然發現那三張鈔票已經一張不少擺在他桌子上了。哪里來的呢?是斯麥爾佳科夫揀的,昨天就送來了。「哦,孩子,象你這樣的人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當時說了這樣一句,賞了他十個盧布。應該補充的是他不但相信他的誠實,不知為什麼,甚至還很愛他,雖然這小夥子總是也象對別人那樣地白眼看他,整天默不作聲。他難得開口說話。假使當時有人看著他,想知道:這小夥子到底關心些什麼,他心裏經常想些什麼,那麼只是瞧他的樣子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判斷的。而且他有時在屋裏,或者在院子裏和街上,會突然站住沉思起來,甚至站在那兒十分鐘之久。相法家端詳過他以後,一定會說他既不是沉思,也不是默想,而是一種冥想。畫家克拉姆斯科依?有一幅出色的名畫,題目是《冥想者》,畫的是冬日的林景,林中大道上孤伶伶地站著一個身披破爛長衣、腳穿樹皮鞋、在極端的孤寂中陷入狂想的農夫。他站在那裏,好象正在沉思,但他並不是在思索,卻是在「冥想」著什麼。如果推他一下,他一定會打個哆嗦,好象剛剛睡醒過來似的望著你,但是什麼也不明白。自然,他會立刻清醒的,但如果問他站在那裏想什麼,他一定一點也不記得,一定會把在冥想時所得的印象隱藏在心裏。這些印象對於他是珍貴的,他一定會不知不覺地、甚至自己毫不意識到地不斷把它們積聚起來,——為什麼,要達到什麼目的,自然也不知道。把這些印象積聚多年以後,他也許會忽然拋棄一切,到耶路撒冷去朝聖、修行,也許會把自己出生的村莊縱火燒掉,也許兩件事都會做出來。民間有很多冥想的人。斯麥爾佳科夫一定也就是這種冥想者中的一個,他一定也在貪婪地積聚印象,幾乎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

  注:伊·尼·克拉姆斯科依(1837—1887年),俄國傑出的寫生畫家。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5:40

第七節 爭論的問題

  但是巴蘭的驢忽然開口說話了。話題很奇怪:格裏戈裏早晨到商人魯吉揚諾夫的小鋪裏購物時,聽他說有一個俄羅斯士兵在遼遠的亞細亞的國境上,被亞細亞人擄去,人們強迫他放棄基督教,轉信伊斯蘭教,不然立即就要折磨死他,但是他不答應改變信仰,甘心承受非刑,被剝去身上的皮,在頌揚基督的聲中死去,——這件事蹟登載在當天收到的報紙上面。格裏戈裏在飯桌旁講起了這件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以前也愛在每次飯後吃甜食的時候說說笑笑,即使跟格裏戈裏扯幾句也是好的。這一次他正處在輕鬆歡暢的心情下。他喝了點白蘭地酒,聽別人講了這段新聞以後,說這樣的士兵應該立即超升聖徒,把剝下來的皮送到某個修道院去:「讓人和金錢全流水般地湧來該多好。」格裏戈裏看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點也沒受感動,還照著老脾氣開始褻瀆神明,就皺起了眉頭。正在這時,站在門旁的斯麥爾佳科夫忽然冷笑了一聲。過去也一向讓斯麥爾佳科夫可以時常到飯桌旁來侍候,自然是在飯快要吃完的時候。自從伊凡·費多羅維奇來到我們城裏以後,他更差不多每次都在飯桌旁邊侍立著。

  「你笑什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問,他立刻注意到這冷笑,自然明白這是對格裏戈裏而發的。

  「我是在想,」斯麥爾佳科夫忽然出乎意料之外地大聲說了起來,「雖說這位可敬的士兵的事蹟很偉大,但是據我看來,發生這種意外情形,就是放棄基督的名和自身的洗禮,保住自己的性命,以後極力行善,積多年的善行來贖自己的畏怯,也不見得有什麼罪孽。」

  「怎麼沒有罪孽?你在胡說。為這句話你就得下地獄,叫你象爆羊肉一樣受烙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介面說。

  就在這個時候,阿遼沙進來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象我們已經知道的那樣,對阿遼沙的來到非常高興。

  「正好是你的話題,正好是你的話題!」他快樂得笑不住聲,叫阿遼沙坐下來聽。

  「說到爆羊肉麼,那是不對的,那裏是決不會為了這事就那樣的,而且也不該那樣,如果說句公道話……」斯麥爾佳科夫一本正經地堅持著說。

  「竟講起什麼‘如果說句公道話’來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更加高興地嚷起來,用膝頭碰了阿遼沙一下。

  「他是個混蛋,一點也不假!」格裏戈裏忽然脫口而出,用眼睛惡狠狠地直瞪著斯麥爾佳科夫。

  「至於混蛋麼,還是請您等一等再說,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斯麥爾佳科夫安靜而沈著地反唇相譏,「您自己想想吧,如果我落在折磨基督徒的人手裏,做了俘虜,他們要求我咒?神明,背棄神聖的洗禮,既然這裏面並沒有什麼罪孽可言,那麼我自然有全權憑自己的理性做主。」

  「這個你已經說過了,用不著再三渲染,只要拿出論據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

  「小伙夫!」格裏戈裏輕蔑地嘀咕說。

  「說到小伙夫麼,也請您等一等再說,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您不必罵人,自己想一想吧。因為只要我對那些折磨者說:‘不,我不是基督徒,我咒?我的真正的上帝,’那麼我當時就會受到最高的上帝的裁判,立即遭到革出教門的特別詛咒,象異教徒那樣被神聖的教會所開除,而且甚至在那一?那間,——不是在開口的時候,而是在剛一動念的時候,甚至連四分之一秒鐘的時間也不到,我就已經被開除了,——是不是那樣,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

  他帶著毫不掩飾的愉快心情對格裏戈裏說,實際上完全是在回答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問題,而且自己肚裏也十分明白,但卻故意裝得這些問題好象是格裏戈裏對他提出來的。「伊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嚷道,「你附耳過來。他這一套都是鬧出來讓你看的,想要你誇獎他。你就誇獎吧。」

  伊凡·費多羅維奇完全認真地聽著父親這個興奮的提示。

  「等一等, 斯麥爾佳科夫, 暫時不要說話,」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嚷道,「伊凡,你再附耳過來。」

  伊凡·費多羅維奇重又帶著很認真的態度彎過身去。

  「我愛你,和愛阿遼沙一樣。你不要以為我不愛你。要不要白蘭地酒?」

  「給我吧。」伊凡·費多羅維奇注意地望著父親,心想:「但是你自己喝得已經很不少了。」同時,他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觀察著斯麥爾佳科夫。

  「你現在已經受詛咒了,」格裏戈裏忽然爆發了,「你這混蛋,居然還敢這樣大發議論,如果……」

  「你不要罵人,格裏戈裏,你不要罵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打斷他的話。

  「您等一等,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哪怕再等一小會,繼續聽下去,因為我還沒有說完。因為就在我立即受到上帝詛咒的時候,就在那個最崇高的一?那,我反正已經成了一個異教徒,我的洗禮已經從我的身上被解除掉,完全不再有效了,對不對?」

  「說結論,小夥子,快說結論。」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催著他,津津有味地從酒杯裏喝了一口。

  「既然我已不是基督徒,那麼在他們問我是不是基督徒的時候,我並沒有對折磨者們撒謊,因為我在對折磨者開口以前,僅僅由於動了念頭,就已經被上帝親自除去了我的基督教籍。既然我已遭到開除,那麼人家能用什麼方式,憑什麼道理,象對一個基督徒那樣地向我追究背叛基督的罪名呢?難道我不是只因為起了一點念頭,還在背叛以前就已經解除了我的洗禮麼!我既已不是基督徒,也就不可能背叛基督,因為我已經沒有什麼可背叛的了。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哪怕是在天上,誰還能因為骯髒的韃靼人生來就是非基督徒而追究他,誰還能為了這個而懲罰他呢?他們也知道,總不能硬要從雞蛋裏挑出骨頭來的。等韃靼人死後,就是全能的上帝還要究問,不能完全不懲罰他,那麼,我想也只會給他一些極輕的懲罰,因為明知他從骯髒的父母生下來就是骯髒的,這一層並不是他的錯。難道上帝還會硬揪住一個韃靼人,說他也曾經是一個基督徒嗎?要是那樣便等於全能的上帝說了真正的謊話。難道天上和地上的全能的主能說謊話,哪怕是一個半個字的謊話麼?」

  格裏戈裏愣住了,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位雄辯家。他雖然不大明白人家說了些什麼話,但是從這一切胡說八道裏還是突然明白了一點什麼,因此他站在那裏,好象被人迎頭打了一悶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口喝幹了杯裏的酒,發出尖聲的大笑。

  「阿遼沙,阿遼沙,你瞧怎麼樣!唉,你這個詭辯家!他准是在什麼地方加入過耶穌會了,伊凡。哎,你呀,你這個臭耶穌會教士,誰教會你的?但你是在胡說,詭辯家,你在胡說,完全是胡說!你不要哭,格裏戈裏,我們會立刻把他駁得體無完膚的。你對我說,驢子:就算你在折磨者面前理直氣壯了,但是你自己在心裏到底背

  棄了自己的信仰,你也承認當時就已受了革出教門的詛咒,既然是革出教門,那麼在地獄裏不會有人為這個撫摸你的頭的。這一點你以為怎樣,我的漂亮的耶穌會教士?」

  「這是沒有疑問的,我在自己心裏是背棄了,但那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罪,就算有點小罪,也是最平常的。」

  「竟還說是最平常的!」

  「胡說八道,你這該死的。」格裏戈裏啞聲說。

  「您自己想一下吧,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斯麥爾佳科夫沈著而且泰然地繼續說,感到自己已經勝利,似乎對被擊敗的敵人表示寬容似的,「你自己想想,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聖經裏不是說過,只要對於哪怕是極小的一粒芥菜籽有了堅定的信仰,那麼就是對一座山說,你挪到海裏去,它在一奉到了你的命令以後,也是決不會怠慢的。好吧,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既然我沒有信仰,而您那麼有信仰,所以竟那樣不斷地罵我,那麼您自己叫山挪動一下看,也不必叫它挪到海裏去,因為這裏離海太遠,只要叫它挪到我們的臭河溝裏去,就是到我們花園後面的那條河裏去,您就馬上可以看到,它是決不會動一動的,它還會完整地照舊呆在那裏,無論您怎樣叫喊也沒用。那就是說連您也沒有真正堅定的信仰,格裏戈裏· 瓦西裏耶維奇,只不過是千方百計地罵別人沒有信仰。還要弄清楚,在我們這個時代,無論什麼人,不但是您,甚至從最高的人物起,到最低的農民止,所有的人也都不能把山推到海裏去,也許全世界只有一個人,至多是兩個人例外,而這一兩個人可能也正在埃及沙漠中的什麼地方隱身潛修,根本就沒法找到他們,——既然這樣,既然其餘的人全都沒有信仰,那麼對於這其餘的一切人,也就是全世界的人,除去兩個沙漠裏的隱士以外,上帝是不是將全加以詛咒呢?以他那樣有名的仁慈,是不是對其中任何人都不加以饒恕呢?所以我相信,儘管發生過動搖,只要後來痛流懺悔之淚,就會被寬恕的。」

  「等一等!」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高興得發狂似的尖叫起來,「那麼那兩個能移山的人,你到底認為還是真有的了?伊凡,刻一個記號,記載下來:整個俄羅斯人的氣質就在這裏顯示出來了!」

  「你說得很對,這就是人民在信仰方面的特點,」伊凡·費多羅維奇帶著表示贊許的微笑同意說。

  「你同意嗎?既然你同意,那就是對的!阿遼沙,對麼?這不就是地道的俄羅斯人的信仰麼?」

  「不對,斯麥爾佳科夫完全不是俄羅斯人的信仰。」阿遼沙嚴正而且堅決地說。

  「我說的不是他的信仰,我講的是這特點,講的是那兩個沙漠裏的修行者,只就這一點來說,這豈不是俄羅斯式的,完全俄羅斯式的麼?」

  「是的,這特點完全是俄羅斯式的。」阿遼沙微笑了。

  「你的話值一個金幣,驢兒,我今天就賞給你,但是所有其他的方面你到底是在那裏胡說,胡說,胡說。你要知道,傻瓜,我們這裏大家不信仰上帝只是由於疏忽,因為我們沒有時間:第一層,事情多得煩死人,第二層,上帝給我們的時間太少,一天只規定了二十四小時,所以不但懺悔,連好好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可是你在折磨者面前,正當除了信仰再也沒有別的可想,又正當你應該表現自己的信仰的時候,卻放棄了信仰!是這樣麼?小夥子,我想得對不對?」

  「是倒是這樣,但是您自己想一下,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正因為這樣,才更使人的罪責減輕了。如果我當時象應有的那樣堅信那個真理,那麼不為自己的信仰忍受痛苦而改信了骯髒的伊斯蘭教,那的確是有罪的。但如果真是那樣,那也就根本不會吃什麼苦頭了,因為只要我在那一?那朝那座山說:你挪動一下,把折磨者壓碎,這座山居然挪動了,立刻象壓死一隻蟑螂那樣壓扁了他,我就可以沒事似的歌頌著上帝走開。假使我真在那個時候試驗這一切,誠心對山說:快把那些折磨者壓死,可是它並不去壓,那麼請問:那時候,尤其還正當處在生死關頭這樣極其恐怖的時刻,叫我怎麼能不疑惑它?就不疑惑我也早知道我進不了天國(因為山既不照我的話移動,那就是說上天並不怎麼相信我的信仰,也沒有很大的獎賞在等待著我),那麼我為什麼還要毫無益處地讓人家剝我身上的皮呢?因為即使我背上的皮讓人家剝去一半,那座山也仍舊不會照我的一句話或一聲呼喊移動的。到了那個時候,不但會發生疑惑,甚至會由於恐怖而喪失理智,那就連考慮也完全不可能了。這樣說來,假使我無論在哪兒都看不出會得到什麼利益和獎賞,因而只求至少能把自己的皮肉保住,這樣做我究竟有什麼特別的錯處呢?所以我十分信賴上帝的慈悲,相信我一定會得到完全的寬恕。……」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5:59

第八節 喝著白蘭地的時候

  辯論結束了,但奇怪的是,本來十分快活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到最後忽然皺起了眉頭。他皺著眉一口喝幹了白蘭地。這已經是過量的一杯了。

  「滾開吧,你們這些耶穌會教士,」他對僕人們喊道,「走吧,斯麥爾佳科夫!我答應給的一個金幣,今天就給你,你快走吧。你不要哭,格裏戈裏,到瑪爾法那裏去,她會安慰你,打發你睡覺。這些混蛋,不讓人家在飯後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在僕人們奉到了他的命令立刻退出去以後,他忽然惱恨地說,「斯麥爾佳科夫現在每次開飯的時候總要鑽到這裏來,這是因為你太吸引他了。你用什麼方法使他這樣和你要好的?」他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

  「根本沒什麼,」他回答,「是他自己忽然想起了要尊敬我,他是個奴才和下賤人。在日子到來的時候是一塊打衝鋒的活肉。」

  「打衝鋒的麼?」

  「也有另一類好些的,卻也有這類的人。打頭的是這類人,然後才出現好些的。」

  「那麼日子什麼時候到來呢?」

  「信號彈會燃起來的,但也許燃不到底。老百姓目前還不十分愛聽這些小伙夫的話。」

  「所以,孩子,這頭巴蘭的驢一個勁在想呀,想呀,鬼知道他獨自在肚裏會想出些什麼花樣來。」

  「他在積蓄思想。」伊凡失笑地說。

  「你瞧,我知道他十分看我不入眼,看所有的人也一樣;對你也差不多,雖然你覺得他‘自己想起要尊敬’你。阿遼沙更不用提,他看不起阿遼沙。但是他不偷東西,不造謠言,不多說話,不把家裏的醜事張揚出去。他會烤極好的魚肉餡餅。其他一切管他個屁。老實說,還值得提他的事麼?」

  「自然不值得。」

  「至於說到他心裏在胡想些什麼,那麼總的說來,俄羅斯的農民都該挨打。我永遠是這樣的主張。我們的農民全是騙子手,犯不上憐惜他,幸而現在有時還可以打他們幾頓。俄國的土地所以肥,是因為樺樹多。樹木伐盡,俄國的土地就完了。我贊成聰明人的話。我們停止毆打農民,是明智的,而他們還繼續自相毆打,也是好事。‘你們用什麼量器量給人,也必用什麼量器量給你們,’或者諸如此類的說法……總而言之,會量給我們的。俄羅斯是骯髒的。我的朋友,你要知道我多麼恨俄羅斯,……並不是恨俄羅斯,而是恨所有這些罪惡,……或許也是恨俄羅斯。 Tout Cela c’est de lacochonnerie?。你知道我愛什麼嗎?我愛的是機智。」

  ——

  注:?法語:一切都是骯髒的。

  ——

  「你又喝了一杯。夠了。」

  「等一等,我再來一杯,然後再來一杯,以後就不喝了。不,你別忙,你打斷了我的話頭。有次路過莫克洛葉的時候,我問過一位老頭子,他對我說:‘我們最愛揍被判罰打的姑娘,還讓年輕小夥子去揍。今天揍了這個姑娘,明天那小夥子就會把她娶來做媳婦,所以姑娘們自己對這個還挺滿意。這不就像是那些德·薩得侯爵?筆下寫的故事麼?不管怎麼說,那總是滿風趣的。哪天我們也去看看怎麼樣?阿遼沙,你臉紅了麼?別害臊,小娃娃。可惜我剛才沒在院長那裏坐下吃飯,不能把莫克洛葉的姑娘們的故事講給修士們聽。阿遼沙,你別生氣,因為剛才把你的院長得罪了。孩子,我是心頭一時火起。假使上帝是有的,存在的,……我自然不對,應該受過。假使根本沒有上帝,那麼還要他們,要你的那些神父幹什麼呢?那時候把他們的腦袋瓜子揪下來還算是輕的,因為他們妨礙進步。伊凡,你信不信?這一切都使我的心裏苦惱。不,你是不相信的,因為我從你的眼睛裏就看得出來。你相信人家說我只是一個丑角。阿遼沙,你相信我不單是一個丑角麼?」

  ——

  注:?德·薩得(1740—1814年),法國作家,以淫穢小說知名。

  ——

  「我相信您不單是一個丑角。」

  「我也相信你真是這樣相信,而且是誠懇地這樣說的。你誠懇地看人,誠懇地說話。伊凡卻不是。伊凡很傲慢。……不過儘管這樣,我還是很想叫你的修道院那一套徹底完蛋。應該把這套神秘玩意在整個俄羅斯各地一下子全清除掉,讓所有的傻瓜都徹底醒悟過來。那會有多少金銀送到造幣廠去!」

  「為什麼清除呢?」伊凡問。

  「就為了使真理趕快抬頭,就為了這個。」

  「可要是這真理抬了頭,首先第一個就要把您搶劫一空,然後……再清除掉。」

  「啊!你的話也許很對。我真是一頭笨驢。」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大聲嚷起來,輕輕地敲敲自己的腦袋。

  「好吧,阿遼沙,既然這樣,那就讓你的修道院呆在那裏好了。我們聰明人可以坐在暖和地方,亨受享受白蘭地酒。你知道,伊凡,這一定是上帝自己故意這樣安排的吧?伊凡,你說:到底有沒有上帝?等一等:你必須確切地說,認真地說!你幹嗎又笑?」

  「我笑您剛才自己還對於斯麥爾佳科夫相信有兩個會移山的長老存在的事,說過很機智的話。」

  「那麼現在我也象他麼?」

  「很象。」

  「這麼說,我也是俄羅斯人,我也有俄羅斯人的特點,而你這哲學家,也同樣可以抓住你有這一類的特點。如果你願意,我就可以抓住。我敢打賭,明天就可以抓住。可是你到底說一句,有沒有上帝?要正正經經地說!我現在希望說正經話。」

  「不,沒有上帝。」

  「阿遼沙,有上帝嗎?」

  「有上帝。」

  「伊凡,那麼有沒有靈魂不死的事,哪怕是很小的,一點點?」

  「也沒有靈魂不死的事。」

  「一點也沒有麼?」

  「一點也沒有。」

  「你是說絕對的零,還是稍稍有一點。也許稍稍有一點吧?總不是一點也沒有呀!」

  「絕對的零。」

  「阿遼沙,有靈魂不死麼?」

  「有的。」

  「上帝和靈魂不死都有的麼?」

  「有上帝,也有靈魂不死。靈魂不死就在上帝裏面。」

  「唔。伊凡大概是對的。天呀,只要想一想,人們獻出了多少信仰,有多少各種各樣的力量白白費在這幻想上面,而且一連幾千年!是誰在這樣開人的玩笑?伊凡,我最後一次堅決地問:有上帝沒有?我這是最後一次問!」

  「我也最後一次說沒有。」

  「誰在開人的玩笑呢,伊凡?」

  「大概是鬼吧。」伊凡·費多羅維奇笑了笑。

  「那麼有鬼麼?」「不,鬼也沒有。」

  「可惜。見他的鬼,如果這樣,我真對那個第一個想出上帝來的人什麼也幹得出來!把他吊死在苦楊樹上還嫌便宜了他。」

  「如果沒想出上帝來,就完全不會有文明的。」

  「不會有的麼?沒有上帝就不會有文明麼?」

  「是的。連白蘭地酒也不會有。不過這瓶白蘭地酒實在應該從您那裏拿開了。」

  「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親愛的,再喝一小杯。我得罪了阿遼沙。你不生氣麼,阿曆克賽?我的親愛的阿曆克賽,小阿曆克賽!」

  「不,我不生氣。我知道您的意思。您的心腸比腦子好。」

  「我的心腸比腦子好麼?天呀,這話是誰說的呀?伊凡,你愛阿遼沙麼?」

  「我愛的。」

  「你應該愛他。」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已經醉得很厲害了。「我剛才對你的長老做出粗野的舉動。但是我當時心裏很亂。這位長老很有點風趣,你以為怎樣,伊凡?」

  「大概有的。」

  「有的, 有的,il y a du Piron la—dedans?。他是個耶穌會教士,自然是俄國式的。他是個高尚的人,心裏一定在暗暗痛恨著自己必須做戲,……必須披上一件神聖的外衣。」

  「但是他是信上帝呀。」

  「一點也不信。你還不知道麼?他自己就在對大家說,自然不是對大家,而是對所有到他那兒來的聰明人說。他對省長舒爾茨就直截了當說過:credo?,但我不知道他信仰什麼。」

  「真的麼?」

  「一點也不錯。但是我尊敬他。他這人有點靡非斯托非勒斯?的味道,或者不如說,有點象《當代英雄》?裏的角色,……叫阿爾白寧,還是什麼,……那就是說,你知道,他是好色之徒;他好色到了極點,如果現在我的女兒或妻子到他面前去懺悔,我都要替她們擔憂。你知道,他講起故事來可真……前年他叫我們到他那裏去喝茶,還備有利口酒(女太太們常送給他利口酒),他天花亂墜地講起從前的事情來,把我們的肚子都笑破了,……特別是講其他怎麼治好一個虛弱的女人。他說:‘如果不是腳痛,我可以給你跳一個舞。’你瞧他多行!‘我年輕時玩過的把戲真不少’。他從商人傑米多夫那里弄到過六萬盧布。」

  ——

  注:?法語:他有點皮龍的味道。皮龍(1689—1773年),法國詩人、諷刺作家 。

  ?拉丁文:我信仰。

  ?歌德名著《 浮士德》裏的魔鬼名。

  ?萊蒙托夫的名著 。

  ——

  「怎麼,偷的麼?」

  「那個商人把他當成好人,把錢送到他那裏來,說:‘老兄,請你保存一下,我家裏明天有人來搜查。’他就收下來保存了。後來他說:‘你是捐給教會的呀。’我對他說,‘你真無恥。’他說:‘不,我不是無恥,我是豪放……’不過我想起來了,這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我錯攪到另一個人身上去了,……沒有注意。讓我再喝一杯就夠了;你把瓶子拿開吧,伊凡。我在胡說,你為什麼不攔阻我呢,伊凡?……你為什麼不說我在胡說?」

  「我知道您自己會停止的。」

  「你胡說,你這是因為恨我,完全是出於恨。你瞧不起我。你到我家裏來,就在我的家裏輕視我。」

  「我會離開的,白蘭地酒把您灌迷糊了。」

  「我用上帝基督的名義請求你到契爾馬什涅去一趟,……只要一兩天工夫,你偏不肯去。」

  「既然您這樣堅持,我明天就去。」

  「你不會去的,你要在這裏監視我,這是你心裏打的主意,你這壞心眼兒的傢伙,所以你不肯去吧?」

  老人還不肯甘休。他已經醉到那樣的程度,即使平素沉靜的人,這時候也一定會突然想要發脾氣,顯威風。

  「你看著我幹什麼?看你的眼睛什麼樣子?你的眼睛望著我,在那裏說:‘你真是一副醉漢嘴臉。’你的眼神可疑,你的眼神顯出輕蔑……你到這裏來是有你自己的算盤的。你瞧,阿遼沙看人的時候,他的眼睛是發亮的。阿遼沙不輕視我。阿曆克賽,你不要愛伊凡……」

  「您別對哥哥發脾氣了!不要再去氣他,」阿遼沙忽然堅決地說。

  「哦,那好吧。唉,頭真痛。伊凡,你把白蘭地拿開,我說了三遍了。」他沉思了一下,忽然露出長時間的詭詐的微笑。「伊凡,不要對衰弱的老人生氣。我知道你不愛我,但不管怎樣不要生氣吧。我確實也沒有什麼可愛的地方。你到契爾馬什涅去一趟,我自己隨後也要去,給你送個小禮物。我要到那裏指給你看一個姑娘,我早就看上她了。現在她還是一個赤腳姑娘。不要怕赤腳姑娘,不要看不起她們, ——她們是珍珠!……」

  他咂地吻了一下自己的手。

  「對我來說,」他忽然全身活躍起來,剛剛提到一個心愛的話題,就似乎一下子清醒了,「對我來說……唉,你們這些小孩子!你們這些小把戲,小豬崽!對我來說……甚至一輩子也沒感覺過哪一個女人是醜八怪,這是我的準則!你們能明白麼?你們哪兒能明白!你們的血管裏流的不是血,還是奶,你們還沒有脫皮去殼哩!根據我的準則,每個女人身上,見它的鬼,都可以找到一點極有趣的東西,是別的女人身上所沒有的,不過必須會找,巧妙就在這裏!這是一種天才!在我來說沒有醜女人。只要她是一個女的,那就已經有了一半,……你們哪里明白這個!即使在老處女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點東西,會讓你對那些傻瓜們發生驚奇:怎麼會讓她老到如今竟沒有注意到?赤腳姑娘和醜女人應該先使她們吃一驚,這是向她們動手的一種方法。你不知道麼?應該讓她吃驚到狂喜、心亂、害羞的地步,因為想到居然有一個老爺會愛上象她這樣的醜女人。十分有趣的是世界上永遠有奴隸和主人,那就永遠有擦地板女人,永遠有她的主人,而人生的幸福也就在這裏!等一等,……阿遼沙,你聽著,我永遠會讓你那去世的母親吃驚,不過那是另一種方式。我從來不和她親熱,只是一到了適當時間就忽然全身軟癱在她面前,跪在地上爬著,吻她的腳,弄得她總是,總是——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總是發出一種輕笑聲,一種斷續而清晰的,不高的,神經質的,特別的笑聲。只有她才會發出這樣的笑聲。我知道她一這樣就准要犯病了,第二天她就會大喊大叫地發起抽瘋病來,目前的這種輕輕的笑聲不見得有什麼歡樂,不過哪怕就是一種假像也總算是歡樂。這就是所謂懂得在一切東西裏找出特點來!有一個家道富有的美男子別裏亞夫斯基追求她,常到我家裏來。有一次,他忽然在我家裏,而且還當著她的面,打了我一個嘴巴。她這個本來象綿羊般的人竟那麼厲害地向我發起火來,——我甚至以為她為了這個要動手打我了,——她說:‘現在你是個挨過揍的人,挨過揍的人,你挨了他一巴掌!你把我賣給他了。……他怎麼敢當著我的面打你!你永遠也不要到我身邊來,永遠也不要到我身邊來了!你馬上就去,叫他出來決鬥。’……當時為了使她安靜下來,我把她帶到修道院裏去,由神父們開導了一下。上帝在上,阿遼沙,我從來沒有欺侮得罪過我的瘋癲女人!最多只有那麼一次,那還是在結婚的第一年上:她當時禱告得十分勤,特別嚴守聖母節的齋戒,還把我趕到書房裏去睡。我心想,讓我把她身上這種宗教神秘主義趕走吧!我說:‘你瞧,你瞧,這是你的神像,就在這裏,現在我把它摘下來。你瞧,你把它看作奇跡創造者,可我現在就當著你的面朝它吐唾沫,我也決不會因此出什麼事情的!……’當她看到我這樣做時,天呀,我想:她現在一定要打死我了,可是她只是跳了起來,兩手緊握在一起,後來忽然用手捂著臉,全身發抖,倒在地板上,……一下子倒了下去,……阿遼沙,阿遼沙!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老人嚇得跳了起來。阿遼沙自從父親開始講其他的母親來時,就漸漸變了臉色。他臉發紅,眼睛冒火,嘴唇哆嗦。……喝醉了的老人說得唾沫四濺,一點也沒有覺察出來,直到發現阿遼沙身上忽然出現了某種很奇怪的現象,也就是忽然重複起跟他剛才所講的「瘋癲女人」完全相同的舉動來。阿遼沙忽然從桌旁跳起來,和他母親一模一樣地兩手緊握在一起,然後用手捂住臉,一下倒在椅子上,象被砍倒似的,並且忽然在歇斯底里地發作的一陣突如起來的、戰慄的、無聲的飲其中,全身劇烈地哆嗦起來。這種和他母親異乎尋常地相象的情景,使老人特別吃驚。

  「伊凡,伊凡!趕快給他噴水。這很象她,簡直一模一樣,和她母親當時完全一樣,你用嘴朝他噴水,我對那一位也是這麼做的。他這是為了他的母親難過,為了他的母親……」他對伊凡叨嘮著。

  「據我想,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母親吧,您以為對不對?」伊凡帶著憤怒的輕蔑心情突然發作品來。

  老人看見他的冒火的眼光,哆嗦了一下。但這時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儘管只是一?那的事:老人似乎確實忘記了阿遼沙的母親就是伊凡的母親。……

  「怎麼是你的母親?」他莫名其妙地嘟囔著,「你這是幹嗎?你講的是哪一個母親?……難道她就是……哎呀,見鬼!她可不就是你的母親麼!哎呀,見鬼!這是一時的糊塗,從來還沒有這樣過,對不起,我還以為,伊凡……哈,哈,哈!」他住了口,一陣長時間的醉醺醺的、近于無意義的冷笑扭歪了他的臉。就在這一?那間,外屋裏忽然大聲喧嚷起來,傳來瘋狂的喊聲,門砰然地打開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闖進大廳裏來。老人嚇得跑到伊凡身旁。

  「他要殺死我,他要殺死我!你不要讓他,不要讓他殺我!」他叫喊著,兩手抓住伊凡·費多羅維奇衣服的下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6:10

第九節 色鬼

  緊隨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格裏戈裏和斯麥爾佳科夫也跑進了大廳。他們在外屋裏就糾纏著他,不放他進來(這是因為前幾天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就親自下過命令)。格裏戈裏利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闖進大廳時站下來向四周張望的機會,繞著桌子跑過去,把和外屋門相對的兩扇通到內室去的門關上,站在關緊的門前,叉開兩手,準備守衛門口,直到所謂流盡最後的一滴血為止。德米特裏見了這情形,不止是喊嚷,甚至似乎尖叫起來,向格裏戈裏沖去。

  「這麼說,她在裏面!把她藏在裏面了!滾開,混蛋!」他想拉開格裏戈裏,但是格裏戈裏推開了他。德米特裏氣得無法自製,揮起拳頭用全力打了格裏戈裏一下。老人象一堵牆似的倒了下去,德米特裏跨過他的身子,搶進門裏去。斯麥爾佳科夫正呆在大廳的另一頭,臉色慘白,身體戰慄,緊挨著站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身旁。

  「她在這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嚷著,「我剛才親眼看見她拐彎朝著這座房子走來,只不過我沒有追上。她在哪兒?她在哪兒?」

  剛才的「她在這裏」這一聲喊,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身上產生了不可思議的作用。他的全部懼怕都似乎突然消失了。

  「抓住他,抓住他!」他咆哮起來,跟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身後沖了出去。格裏戈裏這時已經從地板上爬起來,卻還好象沒有清醒過來似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跑去追父親,從第三間屋內忽然傳來響聲,似乎有什麼東西掉在地板上,砸碎了;原來在大理石的木架上有一個大玻璃花瓶(不很值錢的),被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跑過時撞倒了。

  「把他抓住,」老人喊叫,「救命呀!……」

  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終於趕上了老人,用力把他拉回大廳來。

  「你為什麼追他!他真的會殺死你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向父親生氣地嚷著說。

  「伊凡,阿遼沙,那麼說她一定在這裏。格魯申卡一定在這裏,他說他親眼看見她跑過來的。……」

  他氣都喘不上來了。他沒指望格魯申卡這時候會來,忽然聽說她在這裏,一下子使他的腦筋錯亂了。他渾身打戰,似乎發狂的樣子。

  「但是您自己看見她並沒有來呀!」伊凡叫道。

  「也許從那個門進來的。」

  「可那個門鎖上了,鑰匙在您那裏。……」

  德米特裏忽然又出現在大廳裏。他自然發覺了那扇門是鎖著的,而門的鑰匙的確是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口袋裏。各屋的窗戶也全都關著;所以格魯申卡既沒法進來,也不能跳出去。

  「抓住他!」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眼又看見了德米特裏,就尖叫起來,「他在我的臥室裏把錢偷走了!」他掙脫伊凡的手,重又向德米特裏沖去。但是德米特裏舉起兩手,忽然抓住老人的兩綹鬢邊僅有的頭髮,拽了一下,砰地一聲把他摔倒在地板上,然後還用靴後跟朝躺下的人臉上踹了兩三腳。老人刺耳地尖叫起來。伊凡·費多羅維奇雖然沒有象他哥哥德米特裏那樣有勁,還是兩手抱住他,用全力拉他離開老人。阿遼沙也用盡氣力幫忙,從前面抱住哥哥。

  「瘋子,你打死他了!」伊凡喊道。

  「這是他活該!」德米特裏喘吁吁地嚷著,「這次沒有打死他,下次還要打的。你們防備不了。」

  「德米特裏!馬上離開這兒!」阿遼沙威嚴地喝道。

  「阿曆克賽!你獨自對我說,我相信你一個人:她剛才到這裏來沒有?我親自看見她剛才從胡同裏沿著籬笆旁邊溜到這裏來。我喊了一聲,她跑了。……」

  「我對你起誓,她沒到這裏來過,這裏也根本沒人在等她。」

  「但是我看見她……那麼說她……我馬上就能打聽出她在哪兒。……再見吧,阿曆克賽!現在一個字也不必再對伊索提錢的事了,但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那裏你卻必須立刻就去一趟!‘囑我致意,囑我致意,致意!正是致意和道別!’把剛剛這出戲也講給她聽。」

  這時伊凡和格裏戈裏已把老人扶起來,坐在躺椅上面。他的臉上血跡斑斑,人卻很清醒,貪婪地傾聽著德米特裏的嚷叫聲。他始終還以為格魯申卡真的是在屋裏的什麼地方哩。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臨走時怨恨地看了他一眼。

  「使你流血我並不後悔!」他大聲說,「你當心點,老頭子。你應該小心收起你的幻想,因為我也有幻想!我親口詛咒你,完全和你斷絕關係。……」

  他從屋裏跑了出去。

  「她在這裏,她一定在這裏!斯麥爾佳科夫,斯麥爾佳科夫,」老人微弱地啞聲說,伸著一隻手指召喚斯麥爾佳科夫過去。

  「她沒在這裏,你這瘋老頭子。」伊凡恨恨地朝他嚷道。

  「他暈過去了!拿水來,手巾。快去,斯麥爾佳科夫!」

  斯麥爾佳科夫跑去取水。大家最後給老人脫掉了衣裳,抬到臥室裏,放在床上。用濕手巾裹住他的頭。他喝了白蘭地酒,經歷了強烈的激動,又挨了一頓打,身體十分衰弱,頭剛剛挨枕頭,立刻閉上眼睛,昏昏入睡。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回到大廳裏。斯麥爾佳科夫把打碎的花瓶碎片收拾出去,格裏戈裏站在桌旁,陰沈地垂下眼皮。

  「你要不要也頭上裹上濕毛巾,上床去躺一會?」阿遼沙問格裏戈裏,「我們會在這裏照看他的;我哥哥打得你很痛,……打你的腦袋。」

  「他對我無禮!」格裏戈裏陰沈而一字一頓地說。

  「他連對父親也‘無禮’,不要說你啦!」伊凡·費多羅維奇苦笑著說。

  「我曾在盆裏給他洗澡,……他竟對我無禮!」格裏戈裏又反復地說。

  「見鬼,我要是不拉開他,也許他真會殺死他的。這位伊索還禁得住多大勁?」伊凡·費多羅維奇對阿遼沙低聲說。

  「上帝保佑!」阿遼沙說。

  「保佑什麼?」伊凡繼續低聲地說,恨恨地做了個鬼臉。「一條毒蛇咬另一條毒蛇,兩個人都是活該!」

  阿遼沙哆嗦了一下。

  「我當然不能讓他們弄出兇殺案來,就象剛才那樣。阿遼沙,你留在這裏,我到院子裏去走一走,頭痛起來了。」阿遼沙走進父親的臥室裏去,在屏風後面床頭邊坐了大約有一個小時。老人忽然睜開眼睛,長時間沈默地望著阿遼沙,顯然在那裏回憶和思索。突然在他的臉上出現了不尋常的激動神情。

  「阿遼沙,」他畏畏縮縮地小聲說,「伊凡在哪兒?」

  「在院子裏,他頭痛。他在替我們守衛。」

  「你把小鏡子給我,就在那邊放著,拿來給我!」

  阿遼沙把放在抽屜櫃上的一面能合上的小圓鏡拿來遞給他。老人照了一下:鼻子腫得很厲害,左眉上面額頭上有一大塊紫血印。

  「伊凡說什麼?阿遼沙,親愛的,我唯一的兒子,我怕伊凡;我怕伊凡,比怕那個人還厲害。只有你一個人我不怕。……」

  「你也用不著怕伊凡,伊凡發了脾氣,但是他會保護你的。」

  「阿遼沙,那個人呢?他跑到格魯申卡那裏去了!親愛的天使,你說實話!剛才格魯申卡來過沒有?」

  「誰也沒看見她。那是誤會,她沒有來!」

  「可米卡真打算娶她,娶她!」

  「她不會嫁給他的。」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無論如何不會的!……」老人喜歡得渾身精神一振,似乎在這時候再不能比對他說這樣的話更令他高興的了。他喜歡得抓住阿遼沙的手,緊緊地把他貼在自己胸前。他的眼睛裏甚至閃出淚光。「我剛才講過的那個聖母像你拿去吧,你帶走吧。我也准你回到修道院去。……剛才我是開玩笑,你不要生氣。我頭痛,阿遼沙,……阿遼沙,請你安安我的心,做做好事,說句實話吧!」

  「你還要問她來過沒有麼?」阿遼沙悲傷地說。

  「不,不,不,我相信你,另外有一件事情:你親自到格魯申卡那裏去一趟,或是怎樣見她一面;你儘快向她問問明白,越快越好,你自己親眼判斷一下:她到底願意跟誰,跟我,還是跟他?好不好?怎麼樣?你能不能辦到?」

  「只要我見到她,會問的,」阿遼沙發窘地支吾著說。

  「不行,她不會對你說的,」老人搶過話頭說,「她是個不安分的人。她會吻起你來,說她想嫁給你。她是個騙子,沒廉恥的女人。不,你決不能到她那裏去,決不能去!」

  「再說,那樣也不合適,爸爸,很不合適。」

  「剛才他跑開的時候喊著:‘你去一趟’,他打發你到哪里去?」

  「打發我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

  「為錢麼?向她要錢?」

  「不,不是為錢。」

  「她沒有錢,一個錢也沒有。阿遼沙,讓我躺一夜,仔細想一想,你現在先走吧。你也有可能會遇見她。……不過明天早晨你一定要到我這裏來;一定要來的。我明天要對你說一句要緊話;你來不來?」

  「來。」

  「你如果來,要做出自己要來的樣子,自己來看我。不要對誰說是我叫你來的。對伊凡也一句都不要說。」

  「好吧。」

  「再見吧,天使,剛才你替我出頭,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我明天要對你說一句話,……不過還要想一想。……」

  「你現在覺得怎樣?」

  「明天,明天就起床下地,完全健康,完全健康,完全健康!……」

  阿遼沙走過院子,看見伊凡哥哥坐在大門邊長椅上:他在那裏用鉛筆在一本記事簿上寫著。阿遼沙告訴伊凡,老人醒了,神智很清,打發他回到修道院去睡。

  「阿遼沙,我很想和你明天早晨見一面,」伊凡欠身起來,客氣地說,這種客氣甚至有點完全出乎阿遼沙的意外。

  「我明天要到霍赫拉柯娃家裏去,」阿遼沙回答,「如果現在會不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話,也許明天還要到她那裏去。……」

  「你這會兒到底還是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是去‘道別,道別’麼?」伊凡忽然微笑了。阿遼沙不好意思起來。

  「剛才喊叫的話我好象全都明白了,以前的事也多少明白了一些。德米特裏大概是請你到她那裏去一趟,傳一句話,說他……唔……唔……總而言之,是‘告別’的意思,對不對?」

  「哥哥!父親和德米特裏兩人這些可怕的事情會弄成什麼結局呢?」阿遼沙大聲感歎說。

  「誰也說不準。也許什麼事也沒有;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這個女人是一隻野獸。無論如何,應該把老頭子留在家裏,不讓德米特裏進屋來。」

  「哥哥,容我再問一句:難道每個人都有權利決定別的人誰值得活下去,誰不值得再活下去麼?」

  「為什麼要扯到決定值得不值得的問題呢?人們的心裏在決定這個問題時,時常不是根據價值,而是根據其他比這更直截了當得多的原因。至於說到權利,那麼誰沒有希望的權利呢?」

  「怕不能包括希望別人死吧?」

  「即使是死又怎樣呢?為什麼當大家全這樣生活,也許根本不大能照另一種樣子生活的時候,要自己欺騙自己呢?你這樣問,是跟我剛才所說‘兩條毒蛇相咬’的話有關的,是不是?那麼讓我也問你:你是不是認為我也和德米特裏一樣,能夠使伊索流血——殺死他的呢?」

  「你怎麼啦,伊凡!我的腦子裏從來沒有生過這種念頭!就是德米特裏我也不認為……」

  「謝謝你至少還肯說這句話,」伊凡笑了笑,「告訴你,我永遠準備保護他。可是就願望來說,我卻保留著充分的自由。明天見吧。不要責備我,不要把我看作是壞蛋。」他微笑地補充說。

  他們互相緊緊地握手,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阿遼沙感到哥哥首先主動向他靠攏一步,是有所為而發的,這裏面一定有某種用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6:27

第十節 兩人在一起

  阿遼沙從父親家裏出來,心情比剛才走進父親家時更加失望和懊喪。他的腦子裏也似乎千頭萬緒,一片零亂,同時又感到自己怕理清這些頭緒,怕從今天所感受到的一切痛苦的矛盾中得出一個總的概念來。幾乎有點近於絕望,這是阿遼沙的心裏從來沒有過的。首先象一座山似的高踞在一切之上的,是一個解決不了的致命問題:為了這個可怕的女人,父親和德米特裏哥哥的事會弄到什麼結局?現在他自己已做了見證人。他自己身臨其境,親自看見他們狹路相逢。但是最後遭到不幸、成為徹底而可怕的不幸者的只會是德米特裏哥哥,確定無疑的災難正在等著他。這一切還會牽連到許多別的人,也許比阿遼沙以前可能想像到的還要多得多。甚至發生了某種近乎神秘的事。伊凡哥哥向他靠近了一步,這本是阿遼沙早就十分渴望的,可是現在他自己不知怎麼會感到,這接近的一步竟使他感到懼怕。至於那些女人呢?真奇怪:他剛才特別怕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現在卻毫不害怕了;相反地,還自己忙著到她那裏去,好象早就想向她尋求指示。但儘管如此,現在把受託的事轉達給她,顯然已比剛才更困難了:三千盧布的事已成定局,德米特裏哥哥現在既感到自己毫無信用,又失掉了一切希望,自然任何墮落的舉動都會幹得出來的。況且他還叫他把剛才在父親那裏所發生的那幕戲也講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聽。

  阿遼沙走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時已經七點鐘,天色黑了下來。她在大街上租了一所很寬敞舒適的房子。阿遼沙知道她和兩位姨母同住,其中一位只是她姐姐阿加菲亞·伊凡諾芙娜的姨母,平時在她父親家中是個不大作聲的角色,當她從學校回家時曾同她姐姐一塊兒服侍過她。另一位姨母雖然也是貧寒出身,卻是一位風度高雅、神態儼然的莫斯科太太。聽說她們兩人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什麼事都百依百順,伴在她身邊只是出於禮儀的需要。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只服從自己的恩主,將軍夫人。將軍夫人因病留在莫斯科,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必須每星期寄兩封信給她,詳細報告自己的一切情況。

  阿遼沙走進前室,請替他開門的女僕通報的時候,大廳裏顯然已經知道他的來到(也許從窗裏看到的),但阿遼沙還是忽然聽見一陣忙亂,聽見女人跑動的腳步聲,衣裳的窸窣聲,也許有兩三個女人跑了出去。阿遼沙覺得奇怪的是他的來到竟能引起這麼大的騷動。但儘管這樣,他還是立刻就被引進了大廳。那間屋子很大,擺設著華美而且件數極多的傢俱,完全不是外省的氣派。有許多沙發、躺椅和軟凳,大小茶几;牆上掛著畫,桌上放著花瓶和燈檯,有許多花,窗臺上還放著一隻金魚缸,暮色中屋裏有一點暗。阿遼沙瞧見在顯然剛剛有人坐過的長沙發上拋著一件絲綢短外套,沙發前面桌上有兩杯沒有喝完的巧克力茶,餅乾,一隻玻璃盤裏放著藍色的葡萄乾,另一隻放著糖果。她們在款待什麼人。阿遼沙猜到他正碰上了有客,就皺了皺眉頭。但正在這時簾子一掀,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急急地快步走了進來,帶著歡欣快樂的微笑朝阿遼沙伸出雙手。就在這時候女僕拿進兩支點著的蠟燭,放在桌上。

  「謝天謝地,您到底來了!我整天向上帝禱告,希望您來。請坐呀。」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美貌以前就曾使阿遼沙感到驚訝,那是在三個星期以前,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自己的特別要求之下,德米特裏哥哥曾初次把他帶到她家來,介紹他和她相見。可是那次會面時,他們倆沒怎麼談起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因為估計阿遼沙是十分害羞,所以似乎有意饒了他,一直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說話。阿遼沙不作聲,但卻清楚地看到了很多事情。使他驚訝的是這位傲慢的女郎的那種驕橫放肆和自以為是。而這一切都是明白無疑的。阿遼沙覺得自己並沒有誇張。他發現她那發光的黑色大眼睛十分美麗,同她那張蒼白的、甚至有點發黃的橢圓形臉配起來特別相稱。但是在這雙眼睛裏,正和在美麗的嘴唇的曲線裏一樣,有一點儘管可以使他的哥哥陶醉迷戀、卻也許不能長久熱愛的東西。德米特裏在那次訪問後曾纏住他,懇求他不要隱瞞他見到這位未婚妻後所得到的印象,他當時差不多很直率地對德米特裏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同她會幸福的,但是,也許……是不安靜的幸福。」

  「對呀,弟弟,有些人本來怎樣就永遠是怎樣,他們不會向命運屈服的。那麼你以為我不會永遠地愛她麼?」

  「不,也許你會永遠地愛她,但是同她也許不會永遠有幸福。……」

  阿遼沙當時說出自己的意見時,漲紅了臉,不滿意自己到底屈從于哥哥的請求,講出了這樣「愚蠢」的想法。因為他在說出來以後,立刻連自己都覺得這意見愚蠢到極點。而且這樣武斷地發表對一個女人的意見他覺得也未免有些慚愧。正因為這樣他現在乍一看到向他跑過來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時候就更為驚惶地感到也許他當時的看法是很錯誤的。這一次她的臉上流露出樸質而毫不虛假的善意和坦率而熱烈的真誠。以前使阿遼沙十分驚訝的「驕橫和傲慢」,現在卻只不過表現為一種勇敢而高貴的毅力和某種明顯而有力的自信。阿遼沙剛一看到她,聽她說出頭幾句話來,就明白她在與她如此愛戀的男人的關係方面所處地位的悲劇性,在她來說已不是秘密,她也許已經完全知道,肯定完全知道。但雖然這樣,在她的臉上仍然閃耀著光明,充滿著對於未來的信心。阿遼沙感到自己在她面前突然顯得仿佛是蓄意犯了嚴重過錯的人。他一下子就被征服了,被迷住了。除了這一切之外,他還從她說出的第一句話裏就看出她處於十分強烈的興奮狀態,——也許在她身上是很不尋常的興奮狀態,甚至近於某種興高采烈的心情。

  「我所以那麼期待您來,是因為我現在只有從您、從您一個人那裏才能打聽出一切實話來,——從別人那裏是無論如何得不到的!」

  「我來……」阿遼沙??地說,弄得語無倫次了,「我是……他打發我來的。……」

  「啊,他打發您來的,我早就預感到了。現在我全都明白,全都明白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大聲說,眼睛裏突然閃出了光芒,「您等一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先對您說清楚,為什麼我這樣期待著您來。您看,我也許甚至比您自己還遠遠知道得更多;我並不需要您告訴我一些情況。我要求於您的是:我需要知道您本身對他最近的個人印象是什麼,我需要您用極直爽而不加修飾的,甚至是粗魯(唉,不管怎麼粗魯都行!)的形式對我說說,您自己現在對他怎樣看,在同他今天相遇以後,對他的狀況怎樣看?這也許比我這個他已不願意再見面的人自己去找他談好一些。您明白了我希望於您的是什麼了嗎?現在,請告訴我他為什麼事打發您到我這裏來(我早就知道他會打發您來的!),——請您簡單扼要地說,只說他最要緊的話!——」

  「他囑咐我向您……致意,他說,再也不到您這裏來了,……向您致意!」

  「致意?他就是這樣說的,用這樣的話麼?」

  「是的。」

  「也許是一時不經意地說錯了話,用了不合適的詞吧?」

  「不,他正是囑咐我一定要轉達‘致意’這個詞兒。還要求了我三次,請我不要忘記轉達。」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現在請您幫我的忙,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我正需要您的幫助!我把我的想法對您說一說,您一定要告訴我,我想得對不對。假使他叫您向我致意是偶然的,並不堅持轉達這句話,不強調這句話,那麼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但是假使他特別堅持這句話,假使他特別要您不要忘記轉達這個致意,——那麼,他也許是處在興奮的心情下,是一時衝動吧?作出了決定,卻又害怕自己的決定!他不是邁著堅定的腳步離開我,而是從山上跳下去的。強調這個詞兒,只能說明是逞英雄。……」

  「對,對!」阿遼沙熱烈地表示同意,「我自己現在也這樣想。」

  「既然這樣,他還不是無可救藥!他只是處在絕望的境地,可是我還能救他。等一等:他沒有告訴您關於錢的事情,三千盧布的事情麼?」

  「不但說過,而且這也許還是最使他絕望喪氣的事。他說他現在已經喪失了名譽,什麼都無所謂了。」阿遼沙熱烈地回答,從心底裏感到自己的心裏又充滿了希望,他的哥哥也許真的還有出路和救星。「可是,難道您……已經知道關於錢的事情了麼?」他補充說,忽然呆住了。

  「我早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我曾發電報到莫斯科詢問,早就知道錢沒有收到。他沒有彙出去,但是我沒有吭一聲。上個星期我又打聽出來,他一直需要錢,現在還需要。……我這樣做所抱的唯一目的是想讓他知道,應該向誰開口,誰是他最忠實的朋友。可是不,他不願意相信我是他最忠實的朋友,不願瞭解我,他只把我當作一個女人看待。整整一個星期裏我都在焦灼地思慮著:用什麼方法才能使他不為了花去三千盧布而在我面前感到害臊?也就是說,他可以對所有的人,對自己,卻不必對我感到害臊。他對上帝不是會和盤托出而毫不感到羞慚麼。那他為什麼至今還不知道我可以為他而忍受一切呢?他為什麼,為什麼還不瞭解我,在經過過去的那些事以後,他怎麼還竟敢不瞭解我?我打算救他的一生。他應該忘記我只是他的未婚妻!可他卻居然在我面前為自己的名譽擔憂!他不是對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並不怕開誠佈公麼?為什麼我至今還夠不上這個資格呢?」

  最後的幾句話她是噙著眼淚說的:淚水已從她的眼睛裏溢了出來。

  「我應該告訴您,」阿遼沙也同樣用發顫的聲音說,「剛才他同父親中間發生的一樁事情。」他於是描述了那場戲,講他怎樣被打發去要錢,德米特裏怎樣闖了進來打了父親一頓,以後又特別堅持地要求他阿遼沙來向她「致意」。……「他到那個女人那裏去了,……」阿遼沙最後輕聲補充了一句。

  「您以為我不能忍受這個女人麼?他以為我不能忍受麼?但是他不會娶她的,」她忽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難道一個卡拉馬佐夫家的人燃燒起這樣的情欲後能夠維持長久麼?這是欲,不是愛。他不會娶她,因為她根本不會嫁給他。……」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又奇怪地笑了一笑。

  「他也說不定會娶她。」阿遼沙憂傷地說,低垂著眼睛。

  「他不會娶的,我對您說!這個姑娘是個天使,您知道麼?您知道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異常熱烈地大聲說,「她是一個世上最奇妙的人物!我知道她十分迷人,但我也知道她善良,堅定,而且高尚。您為什麼這樣看著我,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也許您對我的話感到奇怪,也許您不相信我麼?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我的天使!」她忽然對另一間屋子,對什麼人喊起來,「你快到我們這裏來。這個可愛的人阿遼沙來了。他對我們的一切事情全知道。您出來見見他吧!」

  「我就是在簾後等您叫我哩。」一個溫柔的,甚至有點甜蜜的女人的聲音說。

  簾子掀了起來,於是……正是那個格魯申卡本人,喜孜孜地帶著微笑走到了桌子跟前。阿遼沙的心裏好象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牢牢地死盯著她,簡直不能移開眼睛。啊,這就是她,那個可怕的女人,——那只「野獸」,象半小時以前伊凡哥哥想到她時脫口說出來的那樣。可是誰想到在他面前站著的,猛一看來竟好象是一個極普通、極尋常的人物,——一個善良、可愛的女人,也許是美麗的,但完全跟所有其他美麗而又「尋常」的女人一模一樣!她的確好看,甚至很好看,——俄羅斯式的美,使許多人為之傾倒的美。這個女人身材相當高,但卻比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矮些(卡捷琳娜完全是個高個子)。她的肌肉豐滿,行動輕柔,幾乎無聲無息,仿佛溫柔到一種特別甜蜜蜜的程度,也象她的聲音一樣。她走進來時,不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樣邁著爽快有力的步子:相反地,是不聲不響的。她的腳踏在地板上完全沒有聲音。她輕輕地坐在椅子上,輕輕地牽動華麗的黑綢衫發出一陣窸窣聲,溫柔地用一條貴重的黑羊毛圍巾裹住自己象水沫般潔白豐滿的脖頸和寬闊的肩。她年紀二十二歲,從面容看來也恰巧是這個年齡。她臉色很白,帶著兩朵粉色的紅暈。她的面部輪廓似乎稍闊了些,下頦甚至有點突出。上唇薄,下嘴唇微微撅起,分外飽滿,好象有點發腫。但是十分美麗而濃密的深褐色頭髮,烏黑的眉毛,帶著長長睫毛的美妙的藍灰色眸子,一定會使最冷淡和心不在焉的人甚至在人叢中、閒步時,在人頭擁擠處,也會在這張臉的面前突然止步,並且長久地記住它。最使阿遼沙驚訝的是這張臉上那種孩子般天真無邪的神情。她象孩子似的看人,象孩子似的為了什麼而喜悅,她正是「喜孜孜地」走到桌子跟前來,似乎正在懷著完全象孩子般迫不及待的、信任的好奇心,期待著立刻出現一件什麼事情。她的眼神可以使人心靈歡悅,——阿遼沙感到了這一點。她的身上還有一種東西他卻不能,或者說他沒法加以理解,但也許不知不覺間對他也產生了影響,那就是她軀體的一舉一動間那種嬌弱和溫柔,以及行動時那種貓一般的無聲無息。但儘管如此她的軀體卻是強健豐滿的。圍巾下隱約可見那寬闊豐滿的肩頭,高聳而還十分年青的乳房。這軀體也許預示著將會重現維納斯女神的風姿,雖然毫無疑問現在看來就已經有些比例過大之嫌,——這是一眼可以看出的。俄國女性美的行家看了格魯申卡,一定能正確地預言,這種新鮮的、還年青的美,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就會喪失和諧,身子發胖,連臉也變得肥腫,眼邊額頭將很快地出現皺紋,臉皮變得粗糙,也許發紫,——總而言之,那是短暫的美,轉眼即逝的美,正是一切俄國女人身上所常見的。阿遼沙自然沒有想到這層,但是他雖然著了迷,卻還是懷著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仿佛深為惋惜似的自問:她為什麼要這樣拉長腔調,不能自自然然地說話呢?她這樣做,顯然是在這音節和字音的拉長和做作的甜蜜腔調裏發見了美。這自然只是一種醉心於不良風度的不良習慣,說明著所受教育的低下,以及從小就養成的對於文雅的庸俗理解。但雖然如此,這樣的口音和語調在阿遼沙看來,跟臉上那種孩子般天真喜悅的神情,和眼裏那種象嬰孩般寧靜幸福的目光,簡直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矛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立刻把她讓在阿遼沙對面的沙發上,好幾次歡欣地吻她的嘻笑的嘴唇,簡直好象愛上了她。

  「我們是初次相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女主人狂喜地說,「我想認識她,見見她,我想到她那裏去,但是我剛一表示了這種願望,她就自己先來了。我早就知道我同她可以解決一切,解決一切的!我的心裏有這樣的預感。……有人勸我不要走這一步,但是我預感到了結果,而且果然並沒有弄錯。格魯申卡對我解釋了一切和她的全部打算;她象善良的天使那樣飛到這裏,帶來了安寧和喜悅。……」

  「您竟不嫌棄我,親愛的、高貴的小姐。」格魯申卡象唱歌似的拉長著調子說,臉上一直帶著可愛的、喜悅的微笑。

  「您不准對我說這種話,您這女魔法師,您這美人兒!能夠嫌棄您麼?我再吻一下您的下嘴唇。您的嘴唇好象有點發腫似的,那現在就讓它再腫些,再腫些,再腫些吧。……您瞧,她笑得多可愛,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瞧著這樣的天使,真是從心裏高興。……」阿遼沙臉紅了,發出看不出的、輕微的顫抖。

  「您寵愛我,親愛的小姐,可也許我根本不配消受您的愛。」

  「不配!她竟會不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又熱烈地叫了起來,「您要知道,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們有著愛幻想的頭腦,我們有著任性但卻非常非常驕傲的心!我們高尚,我們寬宏,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這您知道不知道?我們只是不幸。我們太輕易地就對一個也許毫無價值的或輕浮的人作出任何犧牲。有這麼一個人,也是軍官,我們愛上了他,我們把一切都獻給了他,那是很久以前,五年以前的事了,但是他卻忘掉了我們,另娶了妻子。現在他成了鰥夫,他寫信來說要到這裏來,——可是您知道麼,我們直到現在還是只愛著他一個人,而且終身愛著他!他一來,格魯申卡就又會有幸福了,而這整整五年中她是不幸的。不過誰能責備她,誰能自誇得到過她的青睞呢?只有那個瘸腿的老頭子,那個老商人,——可是他實際上還不如說是我們的父親,我們的朋友,保護人。他遇見我們時,正當我們處在絕望和痛苦中,被我們所愛的人遺棄的時候,……要知道她當時甚至想投水自殺,是那個老人救她的,是他救她的呀!」

  「您真會替我辯護,親愛的小姐,您在一切事情上都是那麼性急。」格魯申卡又拉長調子說。

  「我在辯護?難道我們有資格來辯護?再說我們這會兒還敢替您辯護麼?格魯申卡,天使,請您把手伸給我,您瞧這只胖胖的、美麗的小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看見這只手了麼,是它帶來了幸福,她使我復活,我現在要吻它,手腕,手心,這樣,這樣,這樣!」她仿佛陶醉了似的接連三次吻著格魯申卡那只確實極美的,也許太肥胖的手。而那一位呢,在伸出這只手來以後,輕輕發出神經質的、清脆動人的笑聲,望著這位「親愛的小姐」,對於自己的手被人家這樣吻著,顯然感到很愉快。「也許,太興高采烈了吧。」阿遼沙的頭腦裏閃出這個念頭。他臉紅了。他的心一直似乎特別地不安。

  「你當著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的面這樣吻我的手,親愛的小姐,真使我感到羞慚。」

  「難道我這樣做是想羞你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有點奇怪地說,「唉,親愛的,您真是太不理解我了!」

  「可您也一樣可能還並不十分瞭解我啊,親愛的小姐,我也許比您表面看到的要壞得多。我心裏是壞的,我喜歡任性。當時我把可憐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迷住,只是為了嘲笑嘲笑他。」

  「但現在您不又在救他了麼。您已經答應過。您要使他醒悟,您要對他直說,您早就愛上了別人,現在那人正向您求婚。……」

  「哦,不,我並沒有答應這樣說。這一切都是您自己對我說的,我並沒有答應。」

  「這麼說,我沒有瞭解您的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輕聲說,臉上似乎有點發白,「您答應過……」

  「哦,不,天使小姐,我一點也沒有答應過您什麼事情。」格魯申卡仍然帶著那快樂和天真無邪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輕輕打斷她的話頭。「現在就看得出了,高貴的小姐,在您面前的我這個人是個脾氣多麼壞和多麼一意孤行的女人。我想怎樣做就怎樣做。我剛才也許答應過您什麼,可現在又想:也許我突然又有點喜歡起他,喜歡起米卡來了,——我已經喜歡過他一次,甚至喜歡了幾乎一個鐘頭哩。也許現在我會立刻走去對他說,讓他從今天起就留在我的家裏,……瞧我是個多沒有常性的人。……」

  「您剛才……完全不是這樣說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勉強低聲擠出一句話來。

  「哦,剛才!可是我是個軟心腸的蠢女人。只要想一想,他為我受了多少罪!我回家後忽然憐惜他起來,那可怎麼辦呢?」

  「我料不到……」

  「唉,小姐,您對待我真好,您真是高尚。可現在,由於我這種脾氣,您也許要不愛我這傻女人了。請您把您可愛的小手伸給我,天使似的小姐。」她溫柔地請求,仿佛帶著崇拜的神情,握住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手。「親愛的小姐,我現在握住您的手,也要象您對我那樣地親吻它。您吻了我的手三次,我得吻您三百次才算還清。就這麼辦吧。以後的事全聽上帝的安排,也許我會成為您真正的奴隸,樂意一切都奴隸似的聽您的吩咐。上帝決定怎樣就怎樣吧,我們彼此根本用不著預先約定什麼,答應什麼!小手啊,您的小手真可愛極啦!您這可愛的小姐,您這讓人無法相信的美人兒!」

  她輕輕地把那只手端到自己的嘴唇邊, 真的懷著那個奇怪的目的:在接吻上「還清欠賬」。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沒有掙脫手:她怯生生地懷著一線希望聽到了格魯申卡最後所說的那句儘管也說得非常古怪的諾言:樂意「奴隸似的」聽她的吩咐。她緊盯著她的眼睛:她在這雙眼睛裏看到的仍舊是那種坦白、信任的表情,那種明朗的愉快心情。……「她也許太天真爛漫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心裏閃出了希望。這時候格魯申卡正在仿佛陶醉於那只「可愛的小手」似的,慢慢地把它舉近自己的唇邊。但是剛要到唇邊的時候,她忽然捏住那只手停了兩三秒鐘,似乎在那裏思索著什麼。

  「您猜怎麼著,天使小姐,」她突然用最最溫柔、甜蜜的聲音拉長著調子說,「您猜怎麼著,我偏不來吻您的小手。」她異常快樂地輕輕笑了起來。

  「隨您的便……您怎麼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吃了一驚。

  「請您留著這事當個紀念,那就是您吻過我的手,可是我沒有吻您的手。」她的眼睛裏突然閃出光來。她可怕地緊緊盯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

  「你這蠻不講理的女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說,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滿臉通紅。格魯申卡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

  「我還要馬上去告訴米卡聽,說您怎樣吻我的手,我卻完全沒有吻您的。他真會笑得不可開交呢!」

  「賤貨!滾!」

  「哎喲,真不害臊,小姐,真不害臊,您說出這樣的話來,未免太不象樣了,親愛的小姐。」

  「滾出去,出賣肉體的畜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吼叫了起來。她那完全扭曲了的臉上,每一根線條都在發抖。

  「還講起什麼出賣肉體的來了。您這個千金小姐在黃昏的時候跑到男人家裏去要錢,親自送上門去出賣色相,我是知道的。」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喊了一聲,正想朝她撲過去,但是阿遼沙拼命地攔住了她:

  「一步也別動,一個字也別說!您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回答。她會走的,馬上會走的!」

  正在這當兒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兩位親戚聽到喊聲跑進屋來,女僕也跑來了。大家都連忙奔到她身邊去。

  「我是要走了,」格魯申卡說,從長沙發上拿起了短外套,「阿遼沙,親愛的,送我一下!」

  「走吧,您快些走吧!」阿遼沙在她面前合著雙手懇求她說。

  「親愛的阿遼沙,送送我吧!我在路上要對你說一句很好聽、很好聽的話!阿遼沙,我是為了你才鬧出這場戲來的。送送我吧,寶貝兒,以後你會喜歡我的。」

  阿遼沙絞著兩隻手,扭過身去。格魯申卡清脆地朗聲笑著,從屋裏跑出去了。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犯起病來。她號啕大哭著,痙攣得死去活來。大家都在她身邊忙作一團。

  「我警告過您的,」大姨母對她說,「我不讓您走這一步,……您太火爆了,……怎麼能決心走這樣一步呢!您不知道這類東西的性子,這女人聽說比別的人更壞。……不行,您真是太任性了!」

  「她是一隻老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嚷道,「您為什麼攔阻我,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要狠狠打她一頓,打她一頓!」

  她在阿遼沙面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也許是根本不想控制。

  「應該抽她一頓鞭子,送到斷頭臺上,交給劊子手,當著眾人面前!……」

  阿遼沙退到門旁。

  「但是上帝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嚷叫起來,把兩手一拍,「他呢!他竟會那麼不正直,那麼沒人性!他竟對這東西講那件事情,在倒楣的、永遠可詛咒的那天所發生的事情!‘送上門去出賣色相,親愛的小姐!’她竟知道了!您的哥哥真是混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阿遼沙想說點什麼,但是沒有找出一句話來。他的心難受得都疼痛了。

  「您走吧,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覺得羞恥,我覺得可怕!明天……我跪著哀求您明天來一趟。您不要怪我,饒恕我吧,我不知道下一步拿自己怎麼辦!」

  阿遼沙走到街上,仿佛連腳步都邁不穩了似的。他也想和她那樣哭一場。一個女僕忽然追上前來。

  「小姐忘記把霍赫拉柯娃太太的信轉交給您,這信從午飯的時候就在我們這裏了。」

  阿遼沙機械地收下那個玫瑰色的小信封,下意識地塞進自己的口袋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6:41

第十一節 又一個失去了的名譽

  從城裏到修道院只有一俄裏路多一點。阿遼沙在這時已經行人稀少的路上匆匆地走著。天快黑了,三十步外就已看不清東西。在中途有一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一棵孤零零的柳樹底下看得出有一個人的身影。阿遼沙剛剛走到十字路口,那個人就一下沖出來,跑到他身旁,用兇狠的聲音喝道:

  「掏出錢包來,不然就要你的命!」

  「原來是你呀,米卡!」阿遼沙驚奇地說,被他嚇了一大跳。

  「哈,哈,哈!你沒有料到麼?我心想:上哪兒等你好呢?在她家附近嗎?從那裏出來有三條路,我會找不到你的。後來才想到上這兒來等,因為心想他一定會經過這裏,到修道院去是沒有別的路的。唔,你有什麼話直說吧。你壓扁我吧,象壓死一隻蟑螂似的……可是你怎麼啦?」

  「沒什麼,哥哥,……我是被嚇壞了。唉,德米特裏,剛才父親流的血……」阿遼沙哭了,他早就想哭,現在他的心裏忽然好象決了口。「你幾乎殺死他,……還詛咒他,……而現在……剛剛……你還開玩笑,……‘掏出錢包來,不然就要你的命!’」

  「那有什麼?不正經麼?不合時宜麼?」

  「不是的,……我只是……」

  「等等。你瞧這黑夜:你瞧,這是多麼陰沈的黑夜,滿天烏雲,起了多大的風!我躲在這棵柳樹底下等你,忽然心想(上帝作證!):為什麼還要這樣受苦下去,還等候什麼?這裏是一棵柳樹,有手帕,還有襯衫,立刻可以擰成一根繩子,還可以加上一條背帶,——幹嗎不讓世界少一個累贅,不再為了我這下賤生命丟臉!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你走了過來,——天呀!真好象有什麼東西忽然從天外飛來:這麼說,到底還有一個人是我所愛的,現在走來的正是他,正是這個小人兒,我的親愛的小兄弟,這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也是唯一愛著的人!我是那麼愛上了你,我在那一刻是那麼地愛你,所以我就心想:讓我立刻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可這時突然心生一個愚蠢的念頭:‘讓我逗他笑笑,嚇唬他一下子。’這樣我就象傻子似的喊起‘掏出錢包來!’請你原諒我這種愚蠢舉動,——這不過是胡鬧,其實我的心裏……也是很正經的。……算了吧。還是請你說說,那裏的情形怎麼樣?她是怎麼說的?刀劈也好!斧鋸也好!不要憐惜我!她氣極了麼?」

  「不,不是的。……那裏完全不是你想的這種情況,米卡。那裏……我在那裏剛才碰見了她們兩個人在一塊兒。」「哪兩個人?」

  「格魯申卡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去了。」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驚呆了。

  「不可能!」他嚷道,「你說夢話!格魯申卡會在她家裏!」

  阿遼沙把從他走進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的時候起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講述了一遍。他講了十分鐘左右,不能說講得十分流暢和有條有理,但似乎傳達得很明白,把握住了那些最主要的話和最主要的行動,而且還常常通過一言半語鮮明地傳達出了自己的感受。哥哥德米特裏默默地聽著,兩眼嚇人地直勾勾凝視著。但是阿遼沙明白他已經全都瞭解,已經領會了全部事實。不過隨著故事的進展,他的臉色不但越來越陰沈,而且仿佛還越來越可怕。他皺緊眉頭,咬緊牙根,他那呆板的目光顯得更加呆板、固執和可怕。……最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整個的臉,本來顯出憤恨和狂怒,一下子忽然又變了,變得想不到地那麼快,緊閉的嘴唇鬆開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之間發出了最毫不抑制而又毫不做作的大笑。他簡直被笑聲噎住了,笑得甚至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結果還是沒有吻手!還是沒有吻,就這麼跑走了!」他終於喊了出來,帶著一種病態的狂喜神情,——如果這種狂喜不是這樣的自然真率,那麼也可以稱之為無禮的狂喜,——「她竟大聲叫她老虎!真是母老虎!應該把她送上斷頭臺去麼?是的,是的。應該,應該,我自己就是這個意見,早就應該!你瞧,弟弟,送她上斷頭臺是可以的,但是首先自己應該恢復健康。我瞭解這位橫蠻無禮的女王,她的整個面目,整個面目全在這件吻手的事情上顯露出來了,這女魔!她是世界上可以想像得出來的一切女魔中的女王!這也能讓人感到一種特殊的痛快!那麼她跑回家去了麼?我立刻去……嗯……我要立刻跑去找她!阿遼沙,你不要罵我,我不是也同意,把她絞死都還嫌輕麼。……」

  「可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呢?」阿遼沙傷心地叫道。

  「那一位我也看透了,那一位我也從裏到外徹底看透了,而且從來沒有看得這樣清楚過!這簡直等於是發現全球的四大洲,說錯了,五大洲!走了這樣的一步!這正是那個女學生卡欽卡的本色,她為了拯救父親這樣一個慷慨的念頭,竟不怕跑到一個粗野無禮的軍官家裏去,甘冒被人家侮辱的危險!真是充滿驕傲,渴望冒險,渴望對命運挑戰,向無邊的深淵挑戰!你說那位姨母曾經阻攔過她麼?你知道,她那位姨母自己就是個專橫的人,她原是莫斯科的那位將軍夫人的親姐姐,她的鼻子翹得比別人還要高,但是丈夫被揭露侵吞公款,喪失了一切,連田產,和其他一切,於是這位驕傲的太太忽然降低了調門,至今也沒有提高起來。那麼說她曾阻攔卡捷琳娜,可是卡捷琳娜不聽。‘我能戰勝一切,一切都由我支配;只要我願意,也可以引誘格魯申卡上鉤,’——結果是……她過於自信,自負太甚,那怨誰?你以為,她是故意首先吻格魯申卡的手,是有狡猾打算的麼?不,她是當真的,她是真的愛上了格魯申卡,不是格魯申卡,而是自己的幻想,自己的美夢,——因為這是我的幻想,我的美夢!好阿遼沙,你是怎麼脫身逃出她們這些人的掌心的?是不是撩起修士服,溜之大吉?哈,哈,哈!」

  「哥哥,可是你卻好象毫不在意你對格魯申卡講了那天發生的事,而格魯申卡剛才竟當面沖著她說,‘您自己私下到男人家裏去出賣色相!’這是多麼對不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哥哥,還有比這侮辱再厲害的麼?」使阿遼沙感到最痛苦的一個念頭,是哥哥似乎高興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受辱,儘管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哎呀!」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可怕地皺緊眉頭,舉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雖然阿遼沙剛才已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怎麼委屈,怎麼喊:「你的哥哥真是個混蛋!」這一切事情全講了出來,可是他似乎現在才注意到。「真的,也許我確實對格魯申卡講過卡捷琳娜所說的那個‘倒楣’的日子的事情。對,是那樣,是講過的,我現在想起來了!那是在莫克洛葉,我喝醉了酒,吉卜賽女人在唱歌,……但是我哭著,當時我痛哭著,跪在地上,向自己心頭卡嘉的形象祈禱,格魯申卡是明白這意思的。她當時全都明白,我記得,她自己也哭著。……哎,見鬼!現在還能不這樣麼?當時哭泣,現在呢,……現在是‘當胸一劍’,女人都是這樣的。」

  他垂下頭,沉思起來。

  「是的,我是混蛋,毫無疑問是混蛋,」他忽然用陰沈的聲音說,「不管哭不哭,總是一個混蛋!你可以轉告她,我接受這個稱呼,如果這能使她解恨的話。夠了,再見吧,有什麼可談的?沒有快樂的事情。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也不願意再跟你相見,除非到某一個最後的時刻。別了,阿曆克賽!」他緊緊握了握阿遼沙的手,還是低垂著眼皮,頭也不抬,仿佛一下掙脫開一般,大踏步向城裏走去了。阿遼沙目送著他,簡直不相信他會這樣突然永遠離開了。

  「等等,阿曆克賽,還要坦白一點,只對你一個人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又回過頭來。「你看我,仔細看我:你瞧,這裏,這裏,這裏還正在孕育著一件可怕的不名譽的事情。」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面說著「這裏,這裏」,一面用拳頭捶著胸脯,神情很奇特,好象這不名譽的事情就潛藏在他的胸脯裏面,或是在某一地方,也許在口袋裏,或是密縫後掛在脖子上。「你已經知道我:我是壞蛋,公認的壞蛋!但是你要知道,無論我從前、現在或將來做過什麼事,它和現在,和眼前這一刻藏在我胸頭的這件不名譽的事比起來,在卑劣的程度上是簡直無法相比的。這件事就藏在這裏,這裏,它正在醞釀實現,而我本來是完全可以停止這事的進行的,既可以停止,也可以實行,你要記住這一點!但是我告訴你,我一定要實行它,決不停止。我剛才對你什麼都講了,卻沒有講這件事,因為連我也沒有那麼厚的臉皮說出它來!我還能停止;我一停止,明天就可以挽回整整一半已失去的名譽,但我不停止,我要實行卑劣的計畫,你可以預先做我的證人,證明我事先就清醒地對你說過這事!毀滅和黑暗!用不著再解釋,到那時候你自會知道。惡臭的胡同和女魔!別了。不必為我祈禱,我不配,也完全用不著,完全用不著,……我完全不需要!走吧!……」

  他突然走了,這一次是完全走了。阿遼沙也朝著修道院走去:「我怎麼會,怎麼會再見不到他了?他說的是什麼話?」他覺得奇怪極了,「明天我一定要去看他,尋找他,專門尋找他。他說的是什麼話!……」

  他繞過修道院,穿過松樹林,一直走進庵舍。雖然這時已到了不放人進門的時候,可是人家還是給他開了門。當他走進長老的修道室的時候,他的心戰慄了:「為什麼,為什麼他要走出去?為什麼長老要打發他進入‘人世’?這兒一片靜寂,這兒是神聖的地方,而那裏—— 卻擾攘不安,那裏是一片黑暗,會使人立即迷失方向,誤入歧途。……」

  見習修士波爾菲裏正在修道室裏,還有司祭佩西神父也在,他整天每隔一小時就來打聽一下佐西馬長老的健康。阿遼沙驚恐地聽到長老的病況愈來愈惡化了。甚至通常晚上和修士們的談話今天也不能舉行。照例每天晚上,做完功課以後,臨睡以前,修道院的全體修士都聚到長老的修道室裏,每人朗聲向他懺悔今天自己的過失,罪孽的幻想,念頭,一切誘感,甚至相互間的口角,如果有這類事發生了的話。有的人竟跪下來懺悔。長老加以寬赦,調解,訓示,判處悔罪,給予祝福,然後讓他們回去。反對長老制的人們所不滿意的也就是修士間的「懺悔」,說這是對作為一種聖禮的懺悔的褻瀆,幾乎犯了瀆聖罪,實際這完全是兩回事。他們甚至向教區主管方面提出,說這樣的懺悔不但不能達到良好的目的,而且確實會有意地把人引到罪孽和引誘中去。他們說修士中有許多人覺得到長老那裏去是樁苦事,只是因為大家都去,不願意使人家認為他們驕傲和具有反叛思想才勉強去的。有人說,修士中有些人在晚間去懺悔的時候,彼此事先約定:「我說我早晨對你發過脾氣,你就給我證實,」這是為了有話可說,為了能敷衍了事。阿遼沙知道,有時確曾發生過這類事情。他也知道修士裏有人還最恨按照慣例,甚至隱修者所收到的家信,也必須先送到長老那裏去,由他拆開來先看。自然,原來設想,這一切都應該自由、熱誠而真摯地進行,以求達到自願地服從和拯救性地施行訓誡的目的,然而實際上發生的情況卻是,有時非但弄得很不誠懇,相反地,只顯得做作和虛假。但是修士中輩分老的和有經驗的一些人堅持自己的主見,認為凡是誠懇地走進這牆裏來修行的,這類修持和苦行肯定可以使他們得救,給予他們極大的利益;但是相反地,如有人引以為苦,產生埋怨,那麼反正他們就好象已經不是修士了,本來就不應當來進修道院,這類人的位置是在俗世間。罪孽和魔鬼,不但在俗世裏,即使在教堂裏,也是無法回避的,所以完全不該對它們縱容姑息。

  「他衰弱得很,淨要睡覺,」佩西神父為阿遼沙祝福以後,輕聲告訴他,「很難叫醒他。不過也用不著去叫醒了。剛才醒過五分鐘,請求向修士們轉致祝福;請他們為他作晚禱。還打算明早受一次聖秘禮。又想起了你,阿曆克賽,問你出去了沒有,我們回答他說在城裏。‘我就是祝福他要他這樣的;他的位置是在那裏,目前還不是在這裏。’——這就是他提到你時所說的話。他想到你時總是流露著愛和關心。你明白自己是受到多大的恩惠麼?不過他為什麼決定你暫時應該到塵世裏去呢?他一定對於你的命運預見到了什麼!你要明白,阿曆克賽,即使你真回到塵世去,那也應當把它作為是去修長老指定給你的功課,而並不是去投身於空虛的浪遊,不是去追求塵世的享樂。……」

  佩西神父出去了。長老即將逝世一點,對於阿遼沙來說是毫無疑義的,雖然他也許還能活上一兩天。阿遼沙堅定而且熱烈地決定,雖然他曾答應和父親,霍赫拉柯娃母女,哥哥,以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等人會面,明天也決計不出修道院一步,一定要留在長老身旁,直到他去世為止。他的心中充滿了熱烈的愛,他痛心地責備自己,竟會在城裏有一個短暫的時間完全忘記了那個被自己遺留在修道院中的垂死的人,那個自己平素在世上最最敬愛的人。他走進長老的臥室,跪下來,向睡著的人叩頭。長老靜靜地,動也不動地睡著,輕微地呼吸著,均勻而且幾乎覺不出來。他的臉是安靜的。

  阿遼沙回到另一間屋子,——就是長老早晨接見賓客的那間,——脫下皮靴,幾乎和衣躺在堅硬狹窄的皮沙發上,——長久以來他就每夜經常睡在這裏,只加上一個枕頭。剛才他的父親叫嚷著提到過的褥子,他早已忘記了鋪墊。他只脫下修士袍,蓋在身上,代替被子。今天在臨睡之前,他急忙跪下來,祈禱了很長時間。他在熱烈的禱詞中,不求上帝為他消釋他的不安,只求給他那種欣悅的感動心情,以前,在他讚頌過上帝以後(這是他臨睡前禱詞照例的內容),時常有這樣的心情降到他心靈裏來。降臨他身上的這種快樂心情引他進入輕鬆安靜的夢鄉。今天也正在這樣祈禱的時候,他偶然間忽然在衣袋裏摸到那封小小的、玫瑰色的信,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女僕在中途追上來轉交給他的。他感到有點困惑不安,但仍舊念完了禱詞。 接著在遲疑了一會兒以後,便打開了信封。裏面有一封短信,署名「麗薩」,——這就是早上當著長老那樣取笑他的,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那個年輕的女兒。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寫道,「我瞞著一切人,也瞞著媽媽給您寫信,我知道這是很不好的。但是如果不對您說出我心裏產生的一切話,我就活不下去,這些話除去你我兩人以外,事先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但是叫我怎樣對您說出我十分渴想要對您說的話呢?據說,紙張不會臉紅,告訴您,這是不對的,紙張也臉紅得和我現在一樣。親愛的阿遼沙,我愛您,從兒童時代起就愛,從莫斯科起,那時您還完全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我終身愛您。我的心選中了您,我願意和您結合,白頭到老,同生共死。自然先決條件是您必須脫離修道院。關於年齡一層,我們可以等待法律允許的時候。到那時候我一定會恢復健康,可以走路,跳舞。這是用不著多說的。

  「您看,我是一切都想到了,只有一件事不能猜想:那就是您讀了這封信以後,會對我怎麼想?我愛笑,好淘氣,我剛才惹您生氣,但是我對您說實話,我在執筆以前,曾向聖母像禱告,現在還在禱告,幾乎哭泣。

  「我的秘密現在掌握在您的手裏了,明天您來時我不知道怎樣看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假使我象剛才那樣,看到您的臉時,又象傻瓜一樣按捺不住,大笑起來,那可怎麼辦呢?您一定會認為我是好取笑的壞女人,不再相信我這封信。因此我懇求您,親愛的,如果您對我有一點同情,在您明天走進來的時候,不要過於正面看我的眼睛,因為我的眼神和您相遇的時候,我一定會忽然大笑起來,何況您又穿著這種長袍。……現在,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就全身發冷,所以您走進來的時候,暫時請您不要看我,可以看母親或窗外。……

  「我居然給您寫了情書,我的天,我做出了什麼事情!阿遼沙,請您不要瞧不起我。如果我做了很壞的事,使您生氣,那麼請您饒恕我。現在,我的也許會永遠使我失去了名譽的秘密交在您的手中了。

  「我今天一定要哭。再見吧,直到那可怕的再見時刻。麗薩。

  「又及。阿遼沙,請您一定,一定,一定要來!麗薩。」阿遼沙不勝驚奇地讀完這封信,讀了兩遍,想了想,忽然輕聲而甜蜜地笑了。他不禁打了個哆嗦,在他看來這笑聲是有罪的。但是過了一會,他又那樣輕聲地、幸福地笑了。他慢吞吞地把信裝進信封,畫了十字,躺下來。他的心靈的紛擾忽然過去了。「上帝,願你寬恕這些人,保佑這些不幸的、心情不安的人們,給他們以指引。你掌握著道路:指給他們道路使他們得救吧。你就是愛。你給一切人送來歡樂!」阿遼沙喃喃地說,畫著十字,漸漸沉入了靜謐的夢鄉。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6:56

第二部

第一卷 折磨

第一節 費拉龐特神父

  阿遼沙在清早天還沒亮時被叫醒了。長老醒來,感到很軟弱,卻仍想離開床坐到靠椅上去。他神志極清;臉色雖然非常憔悴,卻是清朗的,幾乎是快樂的,眼神也是愉快、和藹而懇切的。他對阿遼沙說:「也許我活不過今天了。」後來他想懺悔,並且立刻行受聖餐禮。他象往常一樣向佩西神父作了懺悔。在完成這兩種聖禮以後,就開始行臨終塗油禮。司祭們到齊了,修道室漸漸聚滿了在隱修庵裏修行的修士們。這時天已大亮。修道院裏的人也陸續來了。儀式結束後,長老想和大家告別,——同他們親吻。因為修道室裏擠不下,先來的人陸續出去,好讓別的人進來。阿遼沙站在長老旁邊,長老這時又在靠椅上坐好了。他盡力所能及地說話,講道,他的嗓音雖然很低,但還十分堅定。「我給你們講道講了多少年,也就是出聲說了多少年的話,好象已經養成了動輒就說話,一說話就給你們講道的習慣,現在弄得沈默對我來說倒比講話似乎還要更難些,即使是現在,親愛的神父們和修士們,在我身體非常衰弱的時候也是這樣。」他說著笑話,親切地環視著聚在他身旁的人們。阿遼沙後來記住了一些他當時所說的話。但儘管說得很清晰,嗓音也相當堅定,他的話卻很不連貫。他講了許多事情,似乎想在臨死以前,把一生中沒有全說出來的一切一下子傾吐出來,再說一次,並且不單單是為了說教,而且仿佛是渴望無一例外地跟一切人分享自己內心的喜悅和歡欣,在自己一生中再一次吐露自己的胸臆。……

  「你們應該彼此相愛,神父們,」長老教誨說(據阿遼沙後來所能回憶起來的),「愛上帝的人民。我們並不因為自己來到了這裏,關在這個院子裏,因此就比俗世的人們神聖些,正相反,凡是來到這裏的人,正因為他來到這裏,就已經自己意識到他比所有俗世的人們,比地上的一切人都壞些,……一個修士以後住在這個院子裏越久,就應該越加深切地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就根本沒有必要到這裏來。只有當他意識到他不但比一切俗世的人壞,而且應該在世界上的一切人面前為人類的一切罪惡——不管是全體的或是個人的罪惡負責,那時我們才算達到了隱修的目的。因為你們要知道,親愛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對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負責,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這不但是因為大家都參與了整個世界的罪惡,也是因為個人本來就應當為世上的一切人和每一個人負責。這種認識不只是修道的人,而且也是世上一切人生活道路的終極目標。因為修士並不是特殊的人,而不過是世上一切人都應該做的那種人。惟有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的心才得到了感動,滋生了廣博無垠、充塞天地、不知饜足的愛。那時候你們每個人就會有力量用愛獲得全世界,用淚洗淨全世界的罪惡。……你們每人應該省察自己的心,不斷自行懺悔。不要怕自己的罪惡,即使已經覺察了以後也不要怕,只要有悔悟心就行,但是不應該和上帝講條件。我再說一遍,你們不應該驕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驕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驕傲。不要憎恨排斥你、侮辱你、責?你、誹謗你的人。不要憎恨無神派、教唆壞事的人和唯物論者,——不但對他們中善良的人,甚至對其中的惡人也不要恨,因為即使在他們裏面,也有許多的好人,尤其是在我們這個時代。你們要在祈禱中這樣提到他們:主,救一切無人替他們祈禱的人吧,甚至也救救那些不願向你祈禱的人們。而且還應該馬上補充說:主啊,我並不是因為高傲自大才這樣祈禱的,因為我自己比一切人都還要低劣。……你們應該愛上帝的人民,不要讓外來的人攪亂羊群,因為如果你們沉迷在怠惰和潔身自好的驕傲之中,尤其是陷在貪婪之中,就會有人從四面八方前來掠奪你們的羊群。要不斷地給人民講解福音,……不要敲詐勒索,……不要愛金銀,不要收聚它們。……你們應該信仰,舉起旗幟,高高地舉著。……」

  長老說的話比在這裏轉述的和阿遼沙後來記下來的要淩亂得多。他有時完全中斷了說話,似乎要歇一歇力,喘口氣,但卻仿佛一直心情十分高興。大家十分感動地聽著他,雖然有許多人對他的話感到奇怪,覺得它曖昧晦澀,……以後大家才又重新記起他的這些話來。阿遼沙中間偶爾從修道室走出來一會兒,他對於聚在屋內屋外的修士們普遍的激動和期待的神情感到很驚訝。有些人的期待幾乎是驚惶不安的,另一些人則是莊嚴肅穆的。大家全期待在長老圓寂後立刻會有偉大的事情發生。這期待從某種觀點看來幾乎是淺薄的,但是甚至最嚴肅的長老們也受了這種影響。其中司祭佩西神父的臉最為嚴肅。阿遼沙走出修道室,是因為拉基金從城裏回來了,暗地叫一個修士請他出來,交給他一封霍赫拉柯娃太太寫來的古怪的信。她告訴阿遼沙一件來得十分湊巧的很有意思的新聞。原來昨天曾來向長老膜拜、求他祝福的虔誠的平民婦女中有一個住在城裏的老婦人普羅霍羅芙娜,是個士官的寡婦。她的兒子瓦先卡由於職務關係遠行到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她已經有一年沒有接到任何資訊。她問長老:可不可以把她兒子作為死者在教堂裏追薦,祈禱他的亡魂安息?長老嚴峻地回答她,不准她做這樣的祈禱,說這等於是施行妖術。但接著因她的無知而寬恕了她,並解釋說這「好象看預言書一樣」(霍赫拉柯娃太太信裏這樣說),同時還安慰了她:「說她的兒子瓦先卡一定活著,他不是自己快要回來,就是快要寄信回來,所以她應該回家去等著。」結果怎樣呢?霍赫拉柯娃太太興高采烈地補充說:「預言竟一字不差地實現了,甚至還多些。老太太剛回家,人家就交給她一封已在等著她的從西伯利亞奇來的信。不但這樣,瓦夏在這封他中途從葉卡捷琳堡?寫來的信裏還通知他的母親,說他本人正在隨同一位長官一起返俄途中,在接到此信後三星期內即可‘指望擁抱自己的母親’。」霍赫拉柯娃太太堅決而且熱烈地請求阿遼沙立刻把這新出現的「預言的奇跡」 通知院長和全體修士,因為「這是應該使所有的人,大家都知道的!」她在信的末尾這樣感歎地說。這封信寫得匆忙潦草,每一行裏都流露出寫信人的激動的心情。但是阿遼沙已經用不著通知修士們了,因為大家已經全都知道:拉基金在打發修士去找阿遼沙的時候,還托他「恭敬地稟知佩西神父閣下說拉基金有事報告,但因極為重要,所以一分鐘也不敢延擱,為此惶恐地請求原諒他的冒昧」。因為修士在通知阿遼沙之前已先把拉基金的請求向佩西神父報告過了,所以阿遼沙出來讀了信以後,所能做的只不過是立刻把信轉交給佩西神父,作為一個證據罷了。連這位態度嚴峻、不肯輕信的人,皺著眉頭讀完關於「奇跡」的報告以後,也不能完全抑制住自己內心的激動。他的兩眼放光,嘴角忽然露出了莊嚴而熱切的微笑。

  ——

  注:?斯維爾德洛夫斯克的舊稱。

  ——

  「我們竟還能見到這樣的事麼?」他好象情不自禁地脫口說了出來。

  「我們還能見到這樣的事,還能見到這樣的事!」四周的修士們重複地說著,但是佩西神父重又皺起眉頭,請大家至少暫時不要向任何人聲張。「現在還有待於進一步證實,因為世俗人士中輕率的舉動太多了,況且現在這件事情也有可能是偶爾自然地發生的。」他謹慎地補充了一句,似乎是為了使自己安心,但幾乎連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所持的保留態度,這是旁邊聽著的人看得十分清楚的。與此同時,這「奇跡」自然也已傳遍了整個修道院,甚至傳到許多到修道院來參與彌撒的人們那裏。其中對這個新發生的奇跡最感到吃驚的,是昨天才從極北的奧勃多爾斯克地方來到這裏掛單的那個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的修士。他昨天站在霍赫拉柯娃太太身旁,向長老膜拜,曾指著那位太太的被「治癒」了的女兒,熱切地問長老:「您怎麼竟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問題是:現在他已經有點困惑不解,幾乎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還在昨天晚上的時候,他去見了修道院的神父費拉龐特。這位神父住在蜂房後面一間單獨的修道室裏。這次拜訪很使他吃驚,引起他強烈的、可怕的印象。費拉龐特老神父就是那個虛心持齋和發願保持緘默的年老修士,我們已經說到過他是反對佐西馬長老——主要是反對長老制的人,他認為長老制是一種輕浮而有害的新花樣。這位反對者雖然是緘默者,幾乎同誰也不說一句話,但卻是很危險的。他的危險主要在於有許多修士十分同情他,連到這裏來的世俗人士裏面也有很多人尊敬他,把他看作偉大的苦修者和有德行的人,儘管也無疑地看出他是一個瘋僧。但是正是這種瘋勁使人著迷。費拉龐特神父從不去見佐西馬長老。他雖住在庵舍裏,卻沒有人用庵舍的規矩去約束他,這也正是因為他的一切舉止常顯出瘋狂的樣子。他大約有七十五歲了,也許還要大些。他住在院牆角上蜂房後面一間差不多要倒塌的舊木頭修道室裏。這修道室是在多年以前,還在前一個世紀,為一個也是很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約納神父修建的。那個神父活到一百零五歲,關於他的苦行至今在修道院裏以及附近一帶還流傳著許多有趣的傳說。費拉龐特神父在七年以前設法也搬到這個平靜的小修道室裏來住,——這修道室簡直就是一間農舍,但是又很象鐘樓,因為裏面有許多捐獻的神像,神像前面還點著捐獻的長明燈,好象費拉龐特神父就是被派在那裏負責看管它們和點燃油燈的。聽說他三天只吃兩磅麵包,決不再多,——這是一點也不假的;一個就住在養蜂場裏看守蜂房的人每三天給他送一趟,但他就連跟侍候他的這個看蜂房的人也很少講話。四磅麵包連同禮拜天晚彌撒後院長准派人給這位瘋僧送來的聖餅,就是他一星期的全部食糧。罐裏的涼水每天給他換一次。他很少出來做彌撒。到修道院來膜拜的人們看見他有時整天跪著祈禱,不起身,也不朝旁邊看。有時即使同這些人對答幾句,也極簡單零亂,古裏古怪,而且常常近於粗魯。在極偶爾的情況下,他也會同外來的人談天。但多半隻說些奇特的字眼,給訪客一個啞謎,然後不管人家怎樣請求,也決不再加以解釋。他沒有教職,只是一個普通的修士。在一些無知無識的人們中間流傳著一種很奇怪的謠言,說費拉龐特神父和天神們有來往,只同他們談話,所以對人們沈默不語。偶然闖進養蜂場的那個奧勃多爾斯克來的修士,按照養蜂人(也是個十分沈默陰鬱的修士)的指點,向院牆邊費拉龐特神父的修道室裏走去。養蜂的人曾預先說過:「他也許會象同外來的人一樣跟你說話,也許完全不理你。」這位修士去的時候,正象他以後自己所說,心裏十分害怕。時間已經很晚。費拉龐特神父這次坐在修道室門旁一個矮長凳上。一棵很大的老榆樹在他的頭上簌簌作響。夜晚的寒氣襲來。奧勃多爾斯克的修士跪在這位瘋僧面前磕頭,請求祝福。

  「修士,你要我也跪在你面前磕頭嗎?」費拉龐特神父說,「快起來!」

  修士起來了。

  「你賜給祝福,也受了祝福。坐在旁邊吧。從哪兒跑來的?」

  最使這可憐的修士吃驚的是費拉龐特神父儘管無疑從事著艱巨的苦行,年紀又那樣老邁,樣子卻還是魁梧有力,腰背挺得筆直,並不彎屈,氣色極好,雖然顯得瘦削,卻很健旺,身上顯然也還有極大的精力。他具有大力士般的體格。他歲數雖大,頭髮甚至還沒有全白,過去是深黑色的鬚髮現在還很濃密。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大而發光,卻凸出得很厲害,能讓人嚇一跳。說起話來「O」字的音特別重。他穿著栗色的衣褂,是用以前叫做囚衣料子的粗呢做的,腰裏系著一條粗繩子。露著脖子和胸口。長褂裏面露出厚麻布做的幾乎完全發黑的襯衫,大概好幾個月沒有換洗了。聽說他在長褂裏面身上系著三十磅重的鐵鏈。赤腳穿著破爛的舊鞋。

  「從奧勃多爾斯克的小修道院,‘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來的。」外來的修士低聲下氣地回答,用好奇而有點畏怯的小眼睛匆匆打量著這個隱修者。

  「我到過你的西爾維斯特那裏。在那兒耽擱過。西爾維斯特身體好麼?」

  修士目瞪口呆。

  「你們全是些糊塗人!守的什麼齋?」

  「我們的齋按照古代修院的規則。在四旬齋的時候每逢星期一,三,五不開飯。星期二和星期四給修士們吃白麵包,蜜餞水果,野楊莓或者醃白菜外加燕麥糊糊。星期六是白菜湯,豌豆煮麵條,麥片稀粥,全加奶油。星期日那天,菜湯加上幹魚和煮麥片。在復活節前的一禮拜,從星期一直到星期六,一連六天都只吃清水和麵包,什麼煮熟的東西都沒有,就連麵包和水也吃得極少;在可能的範圍內不每天進食,和四旬齋的第一星期完全一樣。在聖星期五的那天,不許吃一點東西。在星期六,我們也要持齋到三點鐘為止,以後才吃一點麵包和水,喝一杯酒。在聖星期四,我們吃不放油的菜,喝點酒,或者就吃點乾糧。因為洛迪西雅宗教會議對聖星期四的規定是這樣的:‘不應在星期四鬆懈持齋,以玷辱整個的四旬齋。’這就是我們那邊持齋的情形。但是這怎麼能和您相比,偉大的神父,」修士補充說,膽子壯了一些,「您整年隻吃麵包和水,甚至在聖復活節的時候也是這樣,而且我們兩天的麵包夠您吃七天了。您這樣偉大的齋戒真是驚人。」

  「蘑菇呢?」費拉龐特神父忽然問,帶著濃重的土話口音。

  「蘑菇麼?」修士驚訝地反問。

  「是呀。我可以離開他們的麵包,完全不需要它,哪怕到樹林裏去靠蘑菇或野果就可以生活。他們這裏卻離不開麵包,所以就被魔鬼拴住了。現在有些骯髒的人說持齋是不必要的事。他們這種議論是驕傲的,骯髒的。」

  「不錯呀,」修士歎息說。

  「你在他們中間看到魔鬼沒有?」費拉龐特神父問。

  「在誰中間?」修士畏畏縮縮地問。

  「我在去年三一節的星期日到院長那裏去過,以後再沒有去。我看見有鬼坐在一個人的胸脯上面,藏在修士服底下,只有頭上的角露在外面;還有鬼從一個人的口袋裏往外張望,眼睛閃閃爍爍,懼怕我;還有鬼住在一個人的身子裏,最不清潔的肚子裏,還有懸掛在脖子上的,抓住脖子帶著走,可是自己看不見。」

  「您……看得見麼?」修士問。

  「我對你說,我能看見,看得清清楚楚。我離開院長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有一個鬼藏在門背後躲著我,身子很高,有一俄尺半,也許還高些,深棕色的尾巴又粗又長,尾巴尖恰巧落在門縫裏,我並不傻,突然把門一關,就夾住了它的尾巴。它尖叫著,想要掙脫,我朝它身上畫了三次十字,——就把它鎮住了。它當場就斷了氣,象個壓扁的蜘蛛似的。現在大概已經在角落裏腐爛發臭了,可他們卻看不見,聞不出來。我有一年沒去了。我只是告訴你一個人,因為你是外來的。」

  「您的話真可怕!偉大聖潔的神父!……」修士越來越膽壯起來,「您的名聲很大,連遠處都知道,據說您同天神不斷地有來往,真的嗎?」

  「他有時飛下來的。」

  「怎麼飛下來的?什麼樣子?」

  「象鳥的樣子!」

  「天神現身為鴿子麼?」

  「有天神,也有聖靈。聖靈也可以現身為別種鳥兒降下地來;有象燕子的,有象金絲雀的,也有象山雀的。」

  「但是您怎樣把他跟山雀分辨開呢?」

  「他能說話。」

  「怎麼說的?說哪種話?」

  「人的話。」

  「他對您說什麼?」

  「今天他通知說,有一個傻瓜來見我,問些不相干的話。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您的話真可怕,神聖、高貴的神父,」修士搖搖頭,在他的畏懼的眼睛裏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你看見這棵樹沒有?」費拉龐特神父沈默了一會,問道。

  「看見的,高貴的神父。」

  「你瞧是榆樹,我看來卻是另外一種景象。」

  「什麼景象?」修士默然空等了一會後,問道。

  「那是在夜裏發現的。你看見那兩根樹枝麼?在夜裏,那是基督的手向我伸來,用那兩隻手尋找我。我看得很清楚,不由得哆嗦起來。可怕,真可怕。」

  「既然是基督,有什麼可怕的?」

  「會抓住你,帶著飛走。」

  「活活帶走麼?」

  「關於伊裏亞的神靈和名聲,難道你沒有聽見過麼?他會抱住帶走的。……」

  這位奧勃多爾斯克的修士在談完話回到分派給他和一位修士同住的修道室裏的時候,雖然心裏甚至感到很困惑,但是他的心無疑地比較更傾向費拉龐特神父,而不是佐西馬神父。這位奧勃多爾斯克來的修士主張持齋最力,所以覺得象費拉龐特神父那樣一位偉大的持齋者能夠「看見奇跡」,似乎也並不奇怪。他的話儘管聽來很荒誕,但是上帝知道他的話裏含有什麼意義,而且迄今一切虔敬基督的瘋僧的言行還沒有看見過象他那樣的。對於夾住小鬼尾巴一事,他真心誠意地樂於相信它不僅是一種比喻,而且的確是事實。此外,他過去還沒來到修道院時,就對長老制有極大的成見,雖然在這以前他只不過聽說過,卻就已經隨著別的許多人一同把這制度完全看作是危險的新鮮玩意。到修道院後才過了一天,他就注意到幾個輕浮的、不贊成長老制的修士背後所發的牢騷。尤其因為他天性機靈而好管閒事,對一切事情都極為好奇,所以那樁重大的消息,說是長老佐西馬作出了一個新的「奇跡」,弄得他心亂如麻。阿遼沙以後記起,在擠到長老身邊和圍在修道室外邊的那些修士們中間,這位好奇的奧勃多爾斯克來的客人的身影曾經在他面前閃現過好多次,—— 他在各處人堆裏鑽進鑽出,什麼都留心,什麼都打聽。但是他當時沒大注意他,只是到了以後才全想了起來。……他當時也沒有工夫理會這事情,因為佐西馬長老又感到了疲乏,重新躺上床去,已經閉上眼睛,卻突然又想其他來,叫他到面前去。阿遼沙立刻跑過去。當時只有佩西神父、司祭約西夫神父和見習修士波爾菲裏三人在長老身邊。長老睜開了疲乏的眼睛,注意地瞧了阿遼沙一眼,忽然問他:

  「你家裏的人在等著你麼,孩子?」

  阿遼沙一時答不上話來。

  「有沒有需要你的地方?昨天答應過人家今天再去麼?」

  「答應過……父親,兩位哥哥,……還有別人。……」

  「你看。你一定要去的。不必難過。你知道,我不等你在場聽我在世上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會死的。我要對你說這句話,孩子,把它作為我對你的最後遺言。對你,親愛的孩子,因為你愛我。現在你先到你答應過的那些人那裏去吧。」

  阿遼沙立刻服從了,雖然離開他心裏感到很難過。但是長老答應對他說出在地上的最後一句話,而且更重要的是,把它作為對他的最後遺言,這使他的心歡欣得戰慄起來。他匆匆忙忙地出門,想一等到城裏事情辦完就趕緊回來。恰巧佩西神父也對他說了幾句臨別囑咐式的話,使他產生了意料不到的強烈印象。這是在他們兩人走出長老的修道室的時候。

  「你要經常記住,小夥子,」佩西神父並沒拐彎,開門見山地說,「世間的科學集結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特別是在最近的一世紀裏,把聖經裏給我們遺下來的一切天國的事物分析得清清楚楚,經過這個世界的學者殘酷的分析以後,以前一切神聖的東西全都一掃而光了。但是他們一部分一部分地加以分析,卻盲目得令人驚奇地完全忽略整體。然而這整體仍象先前一樣不可動搖地屹立在他們眼前,連地獄的門都擋不住它。難道它不已經存在了十幾個世紀,至今還存在于每個人的心靈裏和民眾的行動裏麼?甚至就在破壞一切的無神派自己的心靈裏,它也仍舊不可動搖地存在著!因為即使是那些拋棄基督教反抗基督教的人們自己,實質上也仍然保持著他們過去一直保持的基督的面貌,因為直到現在無論是他們的智慧或者他們的熱情,都還沒有力量創造出另一個比古基督所規定的形象更高超的人和道德的形象來。即使做過嘗試,結果也只弄出了一些畸形的東西。你要特別記住這點,年輕人,因為你已經被你那即將去世的長老派到塵世裏去。也許當你想起今天這個重大的日子來的時候,也會不忘記我作為衷心的臨別贈言對你所說的這些話的,因為你歲數還輕,而世上的誘惑很大,不是你的力量所能經受。現在去吧,我的孤兒。」

  佩西神父說完這些話以後,為他祝福。阿遼沙走出修道院,玩味著這些突如其來的話時,忽然意識到這位一向對他不假辭色的嚴肅的修士,竟是他的一個料想不到的新朋友和熱愛他的新導師,——就好象佐西馬長老在臨死以前把他遺交給他了。阿遼沙忽然想:「也許他們之間真的作了這樣的約定。」他剛才聽到的出乎意料的、有學問的議論,偏偏是這樣一種而不是別種議論,正足以證明佩西神父用心之熱誠:他已經忙著想武裝少年的頭腦以便和誘惑鬥爭,為遺交給他的少年的心靈修築一道他自己所能想像得到的最最堅固的長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7:10

第二節 在父親家裏

  阿遼沙最先到父親家去。走到的時候他想起父親昨天曾特別囑咐他要設法避開伊凡哥哥,悄悄地進來。「什麼緣故呢?」阿遼沙這時忽然想了起來,「假使父親打算私下對我一個人說點什麼,那也用不著叫我非悄悄兒進來不可呀?他昨天一定是在心慌意亂中原想說另一句話,沒有說上來。」他這樣判斷著。但儘管這樣,當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出來替他開門(格裏戈裏生了病,躺在廂房裏),他問她,她回答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已經出門兩個多鐘頭時,他心裏還是很高興。

  「父親呢?」

  「起來了,正喝著咖啡。」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有點冷淡地回答道。

  阿遼沙走了進去。老人獨自坐在桌旁,穿著睡鞋和舊外套,不大經意地審閱著一些賬目來消磨時間。只有他一個人在家裏(斯麥爾佳科夫也出去買中飯的菜了)。然而他的心並不在賬目上。他雖然一清早就起床,竭力振作精神,但面容還是顯得疲勞和衰弱。他的額頭上過了一夜腫起了幾個大紫血病,現在用紅手絹包著。鼻子也在一夜間腫得很厲害,上面也有幾塊紫血斑,雖然不很大,卻顯然使整個的臉增加了一種特別兇狠和氣惱的神色。老人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他對走進來的阿遼沙帶著敵意地看了一眼。

  「咖啡是冷的,」他厲聲說,「我不能請你喝。我自己,老弟,今天也只拿持齋時吃的清魚湯當飯,不想請任何客人。你光臨有什麼事情?」

  「看看您身體怎樣。」阿遼沙說。

  「對。說起來昨天是我自己囑咐你來的。可那全是廢話。你白勞駕跑了一趟。不過我也知道你會趕緊闖來的。……」

  他帶著深惡痛絕的心情說這些話。同時從座位上站起來,煩惱地朝鏡子裏看自己的鼻子(也許從早晨起已經看了四十次了)。又動手把額頭上的紅手絹整理得美觀些。

  「紅色好看些,包白色的就象住醫院,」他象在說格言似的,「你那裏怎麼樣?長老怎樣了?」

  「他很不好,也許今天就會死的。」阿遼沙回答,但是父親竟沒有聽到,把自己問的話立刻忘掉了。

  「伊凡出去了,」他忽然說,「他拼命奪取米卡的未婚妻,就為了這事才住在這裏的。」他狠狠地補充說,撇了一下嘴,向阿遼沙望望。

  「難道是他自己對你說的麼?」阿遼沙問。

  「是的,而且早就說過了。兩星期前就說過了。他到這裏來總不見得是為了來偷偷地暗殺我?那他總得是為了點什麼才到這兒來的吧?」

  「您怎麼啦?您幹嗎說這種話?」阿遼沙感到異常困惑。

  「不錯,他沒有向我要錢,可是他從我這兒就是要也一個子兒都得不到的。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還想儘量在世上多活幾天,你最好知道這點,所以每一個戈比都是我所需要的,而且越活得長,就越加需要它。」他繼續說,在屋裏從這個角落踱到另一個角落,手插在用黃色厚麻布夏衣料子做的肥大油污的外套口袋裏。「現在我總還算是個漢子,只有五十五歲,但是我願意再作二十年的漢子,等到老了,我會顯得醜陋可厭,她們不會甘願到我這裏來的,到那時候我就需要錢了。所以現在我專門為了我自己拼命地攢錢,想多越好,我親愛的兒子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你最好知道這點,因為我願意過我這種齷齪生活一直過到底,你最好知道這一點。過齷齪生活比較甜蜜;大家咒?它,可是誰都在過這種生活,只不過人家是偷偷地,而我是公開的。正因為我坦白,那些做齷齪事的傢伙就大肆攻擊起我來了。至於到你那天堂裏去,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是不願意的,你最好知道這一點,就算是真有天堂,體面的人到那裏去也不合適。照我看來,一覺睡去,從此不醒,就一切都完了,你們願意,就追薦我,不願意,就見你們的鬼去好了。這是我的哲學。昨天伊凡在這裏說得很好,儘管我們當時都喝醉了。伊凡愛吹牛,其實並沒有什麼學問,……也沒有受過什麼特別教育,一言不發,默默地訕笑你,—— 他就是靠著這個唬人。」

  阿遼沙默默地聽他說話。

  「為什麼他不大同我說話?即使說話的時候也總是裝腔作勢。你那個伊凡真是個卑鄙東西!我只要願意,立時就可以娶格魯申卡。因為有了錢,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伊凡怕的正是這個,所以看守著我,生怕我娶親,並且因此在後面鼓動米卡,讓他娶格魯申卡:想用這個方法讓我沒法再打格魯申卡的主意(他還以為我不娶格魯申卡,就可以把錢遺留給他!),另一方面,如果米卡娶了格魯申卡,那麼伊凡就可以把他的有錢的未婚妻搶到手,你看他的算盤多精!你那個伊凡真是個卑鄙東西!」

  「您真是愛找氣生。這是為了昨天的事情。您最好靜靜地躺一下。」阿遼沙說。

  「這是你在說這個話,」老人忽然好象剛剛想起來似的說,「你這樣說,我並不生你的氣,可是對伊凡,假如他對我說這句話,我是會生氣的。我只有同你在一塊才偶爾有心平氣和的時候,除此以外我完全是個性情毒辣的人。」

  「您不是性情毒辣的人,是脾氣越變越壞了。」阿遼沙微笑著說。

  「你聽著,我今天就想把米卡這個強盜關到監獄裏去,只是還沒拿定主意最後是不是這樣做。自然,在現在這個摩登的時代,連提起父母來都被看作只不過是成見,但是從法律上講,就是現在好象也不許就在父親的家裏,抓住父親老人家的頭髮按在地板上,用腳後跟朝臉上踹,甚至還誇海口說要再來殺死他,——而這一切還都是在眾人的親眼目睹之下。我只要願意,就可以讓他吃不消,可以為了昨天的事立刻把他關進牢裏。」

  「那麼你並不想去告狀,對麼?」

  「伊凡勸住了我。其實我可以不理伊凡那一套。不過我自己肚裏明白一件事,……」

  他向阿遼沙彎過身去,推心置腹地壓低了聲音繼續說:

  「假使我把那個混蛋關進牢裏,她聽說是我把他關進去的,就會馬上跑到他那裏去。但如果今天聽說他把我這衰弱的老頭子打了個半死,說不定就會拋棄他,反而跑來看我。……我們都是天生這一路性格,——總是愛擰著性子幹相反的事。我對她可瞭解得透徹哩!怎麼樣,你不喝點白蘭地麼?來一杯涼咖啡吧,我給你攙上小半盅酒,這是很不錯的,老弟,可以添滋味。」

  「不,不用,謝謝您。如果可以的話,我拿一個小麵包吧。」阿遼沙說,拿了一個三戈比一個的法國式小麵包,放進修道服的口袋裏。「白蘭地您最好也不要喝。」他望著老人的臉,畏怯地勸告說。

  「你說的老實話只能惹人生氣,不能帶來安慰。只不過喝一小杯,……我到櫃裏去取。……」

  他用鑰匙打開食櫃,倒了一小杯,喝下去,又把櫃子鎖上,鑰匙重新放在袋裏。

  「夠了。喝一杯不會要命的。」

  「您現在這樣就顯得和善多了。」阿遼沙微笑著說。

  「唔!我沒有白蘭地也是愛你的。可是一碰到混蛋,我也就是混蛋。伊凡不到契爾馬什涅去是為什麼?他是想窺探我的事情:假使格魯申卡來了的話,看我給她多少錢。全都是混蛋!伊凡完全不象我的兒子。這樣的人不知是從哪兒鑽出來的?心腸完全跟我們不一樣。好象我真會給他遺下什麼似的!我連遺囑也不留下來,你最好知道這一點!至於米卡,我要把他象蟑螂一樣碾死。夜裏我用睡鞋碾死黑蟑螂:一踩下去,就吱吱地發響。你的米卡也會吱吱地發響的。說‘你的’米卡,因為你愛他。儘管你愛他,我卻不怕你愛他。假使伊凡愛他,我就會為這點而替自己擔心。但是伊凡誰也不愛,伊凡不是我們的人,象伊凡那樣的人,老弟,可和我們不一樣,那都是些揚起來的灰塵,……風一吹,灰塵就沒有了。……昨天我吩咐你今天來一趟的時候,我是頭腦裏起了一個蠢念頭:我想通過你瞭解一下米卡的意思,如果我立時付給他一千盧布,哪怕兩千也行,這個乞丐和下流胚肯不肯完全答應離開這裏,離開五年,最好是三十五年,不跟格魯申卡在一起,完全和她分手?」

  「我……我去問問他,……」阿遼沙喃喃地說,「如果有三千盧布,他也許……」

  「胡說!現在你不用再去問,完全用不著!我改變主意了。我昨天是一時糊塗腦子裏鑽進了傻念頭。我一個錢也不給,一個小錢也不能給,我的錢我自己需要,」老人擺著手,「不用這個我也會把他象蟑螂似的壓扁的。你什麼話也不要對他說,要不然他又要生出希望來了。你在我這裏也沒有什麼事情了,你走吧。那個他把她藏得那樣嚴密,不讓我看見的未婚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肯不肯嫁他呢?你好象昨天到她家裏去過了?」

  「她是怎麼也不肯離開他的。」

  「你瞧,那些溫柔的小姐們總是愛這類人,浪蕩鬼和混蛋!我對你說,這些嬌弱的小姐都是賤骨頭,要是……嗯,我要是有他年青,加上我那時的面貌(我在二十八歲時可比他長得好看),我也會象他那樣情場得意的。他真是個騙子手!可是不管怎樣格魯申卡他總弄不到手,弄不到手!……我要把他搗成肉醬!」

  說到最後幾句他又變得怒氣衝衝了。

  「你也走吧。我這兒今天沒有你什麼事情了。」他厲聲地說。

  阿遼沙走過去辭別,吻了吻他的肩。

  「你這是什麼意思?」老人有點奇怪。「我們還會相見的。你以為我們不能見面了麼?」

  「完全沒這個意思。我只是隨便,出於無心的。」

  「我也沒有什麼,我只是隨便……」老人瞧了他一眼。

  「你聽著,聽著,」他朝他的背後大聲說,「你過幾天就來,來吃魚羹,我要做一個魚羹,特別的,不是今天那樣的。你一定要來的呀!最好明天,你聽見了麼,明天就來!」

  等阿遼沙剛一出門,他就走到櫃子前面,又喝了半杯。

  「再也不喝了!」他嘟囔說,清了清嗓子,重又把櫃門鎖好,仍把鑰匙放在口袋裏,然後回到臥室,疲乏地躺到床上,馬上睡著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7:22

第三節 和小學生們相第遇

  「謝天謝地,他沒有問我關於格魯申卡的事情,」阿遼沙離開父親的家,向霍赫拉柯娃太太家走去的時候,心裏這樣想,「要不然也許就要說出昨天同格魯申卡相遇的事了。」阿遼沙痛苦地感到,經過一夜,戰士們積蓄了新的力量,隨著白天的來到,他們的心腸變得更硬了:父親既氣惱又兇狠,他想出了什麼主意,堅決想貫徹它。德米特裏又怎樣呢?他過了一夜也堅強起來,也一定既氣惱又兇狠,自然也想出了某種主意。……啊,今天我無論如何要想法找到他。……

  然而阿遼沙沒能長時間思索下去:他在途中忽然碰到了一件事情,看來雖不很重要,卻使他十分震驚。他剛剛走過廣場,拐進胡同,預備走到和大街平行的米哈依洛夫街上去,這條街和大街只隔一條小河——我們城裏這樣的小河縱橫交錯,—— 這時他望見下面小橋跟前有一小堆學生,全是幼齡孩子,小的九歲,大的最多十二歲。他們放學回家,有的背著書包,有的掛著皮書包,用一條皮帶挎在肩上,有的只穿短襖,有的穿大衣,有的還穿著腳踝上起折的高統靴子,這類靴子是有錢的父親嬌慣的孩子們特別喜歡穿著出出風頭的。這一堆人在那裏討論得很熱鬧,顯然在商量什麼事情。阿遼沙從來不能漠然地從小孩子們旁邊走過,在莫斯科的時候他就時常發生這種情形,而且他雖然最愛三歲左右的孩童,但是十一二歲的小學生他也非常喜歡。所以現在他心裏無論怎樣有煩惱的事,還是忽然想拐到他們那裏去,和他們聊聊。他走近去的時候,注視著他們活潑紅潤的小臉龐,忽然看見他們每人手裏都捏著一塊石頭,有的還捏著兩塊。河那面,離這群小孩大約三十步遠,還有一個小孩站在圍牆旁邊,也是小學生,身上也背著一個書包,看他的身材,不過十歲,或者甚至還要小些,他臉色蒼白,帶有病態,小黑眼睛閃閃發光。他留神地專心盯著那結成一夥的六個小學生,不用說,這全是他的同學,和他一起剛剛走出學校,但他顯然同他們有什麼仇隙。阿遼沙走近前去,對一個金色頭髮、臉蛋紅潤、身上穿著黑短褂的男孩打量了一眼,開口說:

  「在我背著象你們這樣的書包的時候,我們是背在左邊的,好用右手立刻拿出東西來,可是你的書包卻背在右邊,這樣拿起來不大方便。」

  阿遼沙絲毫不用故意拐彎抹角的手段,開門見山就從這個實際的意見說起。大人如果想一下子就獲得小孩的信任,特別是一大堆小孩的信任,就非得這樣開頭不可的。一定要一開始就用正經和實際的態度談話,完全和他們站在平等的地位上;阿遼沙本能地懂得這一點。

  「可他是個左撇子,」另一個十一二歲伶俐健壯的男孩馬上回答。其餘五個男孩都一眼不眨地盯著阿遼沙。

  「他扔石子也用左手。」第三個孩子說。這時正巧一塊石頭落到人群裏,稍微擦著了一點那個左撇子男孩的身體,飛到一邊去了,雖然扔得還是很准、很有力。這是河那面的那個男孩扔過來的。

  「狠揍他,瞄準他,斯穆羅夫!」大家全亂嚷起來。但是左撇子斯穆羅夫用不著大家叫嚷也不會怠慢的,當時就進行了還報:他把石子朝隔河的男孩擲去,卻沒有擲准,石子落在了地上。隔河的男孩立刻又朝這一群人扔來一塊石頭,這一次是直接對準了阿遼沙,並且打中了他的肩,打得十分痛。隔河男孩的口袋裏裝滿了預備好的石子。他的大衣口袋鼓著,在三十步以外都看得很清楚。

  「他這是朝您,朝您,故意朝您扔的!因為您是卡拉馬佐夫,您是不是卡拉馬佐夫?」男孩們哈哈大笑地喊起來。「喂,大家一起朝他扔,放排炮!」

  大塊石子一下子從這堆人裏飛了出去。有一塊擊中了男孩的腦袋,他倒在地上,可是立刻又跳起來,咬牙切齒地用石子朝這群人還擊。雙方開始連續不斷地開起火來,原來這群孩子裏許多人的口袋裏也預備了不少石子。

  「你們怎麼啦!不害臊麼,先生們!六個打一個。你們會打死他的!」阿遼沙大聲喊道。

  他跳過去,迎著橫飛的石子站著,想用自己的身子擋住河那面的孩子。三四個男孩稍微停了一下手。

  「是他先開始的!」一個穿紅襯衫的男孩用生氣的孩子嗓音嚷道,「他是個混蛋。他剛才在教室裏用鉛筆刀紮克拉索特金,都流了血。克拉索特金只是不願意去告發。但是這傢伙是該挨揍的。……」

  「為什麼?你們一定先惹他了吧?」

  「你瞧他現在又朝您的背後扔石子了。他認識您,」孩子們嚷叫說,「他現在在朝您扔,不是朝我們扔。喂,大家再一起朝他扔!不要扔偏呀,斯穆羅夫!」

  又開始了互擊,這一次打得特別凶。隔河的男孩被石子擊中胸脯,啊地一聲哭了,向坡上的米哈依洛夫街跑去。孩子群裏亂嚷起來:「哈哈,他膽小了,跑了,這個樹皮擦子!」

  「您還不知道,卡拉馬佐夫,他可壞啦,打死他都便宜了他。」穿短褂的男孩小眼睛裏冒著火,看樣子比大家都年長。

  「他是怎麼個人?」阿遼沙問,「是不是好告狀的?」

  男孩們互相對看了一眼,似乎在訕笑。

  「您也往米哈依洛夫街那邊去麼?」這個男孩繼續說,「那麼您可以追上他。……您瞧,他又站住了,在那裏等著,瞧著您。」

  「瞧著您呢!瞧著您呢!」男孩們附和著說。

  「您可以問他,他喜歡不喜歡搓澡用的樹皮擦子,亂作一團的。聽見了麼,您就這樣問他。」

  掀起一陣哄笑。阿遼沙瞧著他們,他們也瞧著他。

  「您不要去,他會傷害您的。」斯穆羅夫大聲警告他說。

  「先生們,我不去問他是不是樹皮擦子,因為你們大概就是用這個去惹他的,我反倒要向他打聽打聽,為什麼你們這樣恨他。……」

  「您去打聽吧,您去打聽吧。」男孩們笑了。

  阿遼沙走過小橋,順著圍牆上坡,一直向那個被人排擠的男孩走去。

  「您小心點,」大家在後面警告他,「他不會怕您的,他會暗地裏突然紮您一下,……象紮克拉索特金似的。……」

  那男孩等著他,一動不動。阿遼沙走得很近的時候,看清這孩子最多不過九歲,屬於瘦小枯乾的一類,小小的長臉蛋蒼白而削瘦,烏黑的大眼睛惡狠狠地望著他。他穿著一件相當破爛的舊大衣,因為已經太小而顯得怪難看。兩手都赤露在袖子外面。褲子的右膝上有一塊大補釘,左腳的靴面上,就在大腳趾的地方,有一個大窟窿,看得出曾用濃濃的墨水塗沒過。他的大衣的兩個口袋鼓鼓地裝滿了石子。阿遼沙走到離他面前兩步的地方站住,帶著疑問的神色看著他。這男孩從阿遼沙的眼神裏立即猜到這人是不會打他的,所以也放下了氣勢洶洶的架勢,居然還自己先開了口。

  「我一個人,他們有六個,……我一個人能把他們大夥全打垮。」他眼睛閃著光突然說。

  「有一塊石子大概把你打得很痛。」阿遼沙說。

  「可是我打中了斯穆羅夫的頭!」男孩嚷道。

  「他們對我說你認識我,為了不知什麼事要向我扔石子,是嗎?」阿遼沙問。

  男孩陰沈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認識你。難道你認識我麼?」阿遼沙追問。

  「別纏著我!」男孩忽然發火地喊道,但還是站著不動,似乎一直在防備著什麼,眼睛重又惡狠狠地閃爍起來。

  「好吧,我就走,」阿遼沙說,「不過我不認識你,並沒有惹你。他們告訴我,他們怎麼惹你,但是我不想惹你,再見吧!」

  「穿綢褲子的修士!」男孩叫著說,還是用惡意和挑釁的眼光瞧著阿遼沙,而且拿好了架勢,以為這下子阿遼沙一定要撲上去的,誰知阿遼沙回身看了他一眼,仍舊走開了。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走上三步,男孩就把口袋裏最大的一塊石頭扔了過來,重重地打在他的背上。

  「你居然從後面下手?他們說你會下黑手,原來是真話!」阿遼沙又轉過臉來說。但這時男孩又兇惡地朝阿遼沙扔了一塊石子,這次是一直沖他的臉上扔來,但阿遼沙連忙用胳膊擋住,擋的正是時候,石子擊中了他的胳膊肘。

  「你怎麼不知道害臊!我對你做了什麼不對的事?」他喊了起來。

  男孩一言不發,只是一味好鬥地等著,以為阿遼沙這回一定要向他撲去了;當他見阿遼沙甚至現在也仍舊不撲上去時,就簡直氣得象一隻小野獸似的:他自己竄了過去,朝阿遼沙身上起來。阿遼沙還沒來得及動一動身子,那個兇惡的男孩竟低下頭去,兩手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地咬了他的中指一口。他的牙齒咬緊手指足有十秒鐘不放。阿遼沙痛得叫起來,拼命用力抽回手指。男孩終於放開了他,跳回到原來的距離上。手指正好在指甲的旁邊被很厲害地咬破了,咬得很深,一直咬到骨頭;血流如注。阿遼沙掏出手絹,緊緊地紮住傷手。他差不多包紮了整整一分鐘。男孩一直站在那裏等著。阿遼沙終於抬起平靜的眼光來看著他。

  「好吧,」他說,「你瞧,你把我咬得這樣厲害,大概總滿足了吧,對不對?現在你說一說,我對你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男孩驚異地看著他。

  「我雖然一點也不認識你,才頭一回看見你,」阿遼沙繼續平靜地說,「但看來我不會沒有對你做過不對的事情,不然你決不會無緣無故地讓我吃這麼大的苦頭。那麼究竟我做了什麼事?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了呢?請你說一說吧!」

  男孩並不回答,竟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並且突然轉身離開阿遼沙跑了。阿遼沙靜靜地跟著他往米哈依洛夫街走去,他很長時間還遠遠看見男孩頭也不回毫不停步地向前跑去,顯然一直還在放聲痛哭著。他打定主意只要自己有時間,一定要去找到他,弄清這個使他異常驚愕的啞謎。但現在他沒有工夫。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7:37

第四節 在霍赫拉柯娃家
  他很快走到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家,那是座石頭建的兩層樓私家住宅,式樣美麗,是本城最好的房子之一。雖然霍赫拉柯娃太太大部分時間住在她有大片地產的另一省裏,或是住在她有自己的房子的莫斯科,但她在我們城裏也有祖傳的房子。她在本縣擁有的地產還是她所有的三處地產中最大的,可是到現在為止她卻一直很少到我們省裏來。當阿遼沙走進外屋的時候,她就跑了出來。

  「您接到了沒有,接到關於新奇跡的信沒有?」她神經質地急急地說。

  「是的,收到了。」

  「宣傳過,給大家看過沒有?他把兒子交還給母親了!」

  「他今天就要死了。」阿遼沙說。

  「我聽說過,我知道的。唉,我真想找您談談!同您或是別的什麼人談談關於這一切事情。不,我要同您談,同您談!可惜我怎麼也沒法去見他!滿城的人全都很興奮,大家全期待著。但是現在……您知道不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現在就在我們這裏?」

  「啊,這真是好運氣!」阿遼沙叫了起來,「我可以在府上同她見面了,她昨天曾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到她家裏去一趟。」

  「我全知道,全知道。昨天在她家裏出的事情,……同那個……賤人發生的可怕的事情,……我已經詳細地聽說了。C’esttragique?,如果我處在她的地位上,——我真不知道我處在她的地位上該怎麼辦!令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人也真是,——唉,我的天!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可真把我弄糊塗了,您想想:令兄現在正在那裏,並不是那一個,昨天壞透了的那一個,而是另外一位,伊凡·費多羅維奇,正在同她談:他們正在鄭重其事地談話。……您決想不到他們中間現在正在發生的是什麼事,——那真可怕,我對您說,那簡直是折磨,簡直是叫人沒法相信的可怕的怪事:兩人都在無緣無故地毀滅自己,他們自己也明白,可偏高興這樣。我在等著您!我真盼著您來!……主要的是我不能忍受這種樣子。我馬上把一切講給您聽,可是現在先要講另一件最要緊的事,——唉,我甚至竟忘記了這才是最要緊的事。您告訴我,為什麼麗薩犯起歇斯底里病來了?她剛聽到您走進來,就立刻犯了歇斯底里病。」

  ——

  注:?法語:這真是悲劇。

  ——

  「媽媽,您才正在那兒犯歇斯底里病,可不是我,」麗薩嬌細的聲音忽然從旁邊屋子的門縫裏傳了出來。門縫極小,聲音有些發顫,就好象極想笑出來卻又竭力忍住的樣子。阿遼沙立刻看見了那門縫,麗薩一定是正坐在大椅子上從門縫裏朝他窺視,只是他看不見。

  「這也不奇怪,麗薩,也不奇怪,……就為你鬧的這些惡作劇,我也要犯歇斯底里病的。但是她真是有病,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鬧了一整夜,發燒,呻吟!我好容易才耐心等到天亮以後赫爾岑斯圖勃來。他說他一點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得觀察些時候再說。這個赫爾岑斯圖勃跑來總是說他什麼也不明白。您剛走近這房子,她就喊了一聲,犯了毛病,叫把她搬到她原來住的這間屋子裏來。……」

  「媽媽,我根本不知道他來,我完全不是為了他才想搬到這間屋裏來。」

  「這不是真話,麗薩,尤裏亞跑來告訴你說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來了,她是替你在外面望著風的。」

  「親愛的媽媽,您這可說得太不聰明了。如果您想要補救一下,馬上說幾句很聰明的話,親愛的媽媽,那就請您對剛來的這位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先生說,他在發生了昨天的事情以後,不顧大家的笑話,今天還敢到我們這裏來,光憑這一點就可以證明他這人太不機靈。」

  「麗薩,你太放肆了,我告訴你,我可早晚一定要給你點厲害看看了。誰在笑話他?我很高興他來,我正需要他,非常用得著他。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是多麼不幸啊!」

  「您這是怎麼啦,親愛的媽媽?」

  「唉,就為你這種任性的行為,麗薩,你的沒有常性,你的鬧病,那可怕的發燒的一夜,還有那個可怕的,老是這樣的赫爾岑斯圖勃,主要的是老是這樣,老是這樣,老是這樣!還有一切一切……甚至還有那奇跡!哦,這奇跡是多麼使我驚愕,使我震動,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還有客廳裏的這出悲劇,我真是不能忍受,預先告訴您說,我真不能忍受。也許是喜劇,不是悲劇。請問您,佐西馬長老還能活到明天麼?活得到麼?哦,我的天!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我常常閉上眼睛,就看出這一切全是瞎胡鬧,全是瞎胡鬧。」

  「我想請求您,」阿遼沙忽然插嘴說,「給我一塊乾淨的布,好讓我包紮手指頭。我把它弄傷得很厲害,現在痛得不得了。」

  阿遼沙打開被咬的指頭。手帕上全都是血。霍赫拉柯娃太太叫了一聲,眯起了眼睛。

  「哎呀,好厲害的傷,這真可怕!」

  但麗薩剛剛在門縫裏看見了阿遼沙的手指,就立刻用力把門推開了。

  「快進來,快到我這裏來,」她以命令的口氣堅決叫道,「現在別再說那些蠢話了!哎呀,老天爺,您為什麼這麼長時間站在那裏一聲不響?他會流血過多的,媽媽!您是在哪兒,是怎麼搞成這樣的?先取水來,先取水來!應該洗一洗傷,直接浸進冷水裏,就會止痛的,要浸著,老浸著。……快些,快拿水來,媽媽,盛在洗茶杯的盆子裏。快點呀。」她焦急不安地說。阿遼沙的傷使她大吃一驚,她完全嚇慌了。

  「要不要叫人去請赫爾岑斯圖勃來?」霍赫拉柯娃太太嚷道。

  「媽媽,您真是要我的命了。您的那位赫爾岑斯圖勃一來,就一定會說一點也不明白!水呀,水呀!媽媽,看上帝的分上,您自己去一趟,催尤裏亞一下,她也不知道在哪兒耽擱住了,老是不能快一點!快些,媽媽,要不然我要死了。……」

  「可是這算不了什麼呀!」阿遼沙被她們的驚慌嚇壞了,連忙大聲說。

  尤裏亞端著水跑來了。阿遼沙把手指浸進水裏。

  「媽媽,看上帝的分上,您去拿棉紗團?來,拿棉紗團來。還有那種抹刀傷用的混濁刺鼻的藥水,叫什麼名字?我們家裏有的,有的,有的。……媽媽,您自己知道那個瓶子在哪里,就在您臥室裏靠右面的櫃子裏。一個大玻璃瓶和棉紗都在那裏。……」

  ——

  注:?從舊布上扯下的棉紗,俄國舊時常用它代棉花作裹傷用。

  ——

  「我馬上都拿來,麗薩,只是你別嚷,別著急。你瞧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對他遭到的禍事多麼鎮定。您是在哪兒弄出這麼厲害的傷來的呀,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霍赫拉柯娃太太匆忙地出去了。麗薩早就在等著這樣一個時間。

  「首先請您回答這個問題,」她急忙地對阿遼沙說,「您是在哪兒把自己傷成這樣的?然後我還要問您另一件事。喂!」

  阿遼沙本能地感到,此刻她母親還沒有回來的這段時間,對她是十分寶貴的,就連忙把他奇怪地同小學生們相遇的情景講給她聽,講得十分簡單扼要,但卻很準確明瞭。麗薩聽了他的話,把兩手一拍:

  「您怎麼能,怎麼能同小學生們打交道,尤其是還穿著這種衣裳!」她氣衝衝地說,好象對他已經有了某種權利似的,「您做出這種事情來說明您自己就是個孩子,世上最小最小的孩子!但是您一定要給我打聽出這個壞孩子的來由,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因為這裏面一定有什麼秘密。現在,第二件事情。但是我先問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痛得這樣厲害,還能不能談論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而且談得清清楚楚?」

  「完全可以,再說我現在也不感到怎麼痛了。」

  「這是因為您的手指浸在水裏。應該立刻換水,因為它很快就會變熱的。尤裏亞,快到地窖裏去取一塊冰來,再另外去拿一盆水來。現在她走了,我可以談正事: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請您立刻把我昨天給您的那封信還給我,——快些,因為媽媽一會兒就要進來,我不願意……」

  「我身邊沒帶著信。」

  「不對,這封信在您身上。我早就知道您要這樣回答。它就在您的口袋裏。我為這個愚蠢的玩笑後悔了一夜。請您立刻把信還給我,立刻還我!」

  「那封信留在那裏了。」

  「但是在我寫了這封信,開了這樣愚蠢的玩笑以後,您不能再把我看作是一個小姑娘,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姑娘了!我請求您原諒開了這個愚蠢的玩笑,但是那封信請您一定送還給我,如果真不在您身邊的話,——今天就送來,一定的,一定的!」

  「今天無論如何辦不到,我回到修道院裏去,要有兩三天,也許四天不能到這裏來,因為佐西馬長老……」

  「四天,真是胡鬧!喂,您狠狠嘲笑我了麼?」

  「我一點也沒笑。」

  「為什麼呢?」

  「因為我完全相信這一切。」

  「你在侮辱我!」

  「一點也不。我一讀完後立刻就想到,事情正是會那樣的,因為佐西馬長老一死,我就要立刻離開修道院。以後我將繼續完成學業,一到合法年齡,我們就結婚。我會很愛您的。雖然我還沒有功夫細想,但是我覺得再也找不到比您更好的妻子了,而長老囑咐我一定要結婚。……」

  「可是我有殘疾,要靠人家用椅子推來推去的呀!」麗薩笑了,臉漲得通紅。

  「我要親自用椅子推您,可我相信到那個時候您會痊癒的。」

  「可您是一個瘋子,」麗薩神經質地說,「從一句玩笑話忽然引出這麼多胡說八道來!……哎呀,母親來了,也許來得正巧。媽媽,您怎麼總是那麼慢騰騰地,怎麼能耽擱那麼長時間呢?瞧,尤裏亞也取冰來了!」

  「唉,麗薩,你不要嚷,千萬千萬不要嚷。你一嚷我就……那有什麼辦法,你自己把棉紗團塞到別處去了,……我拼命找呀,找呀,……我疑心這是你故意搞的。」

  「我總不可能知道他一定會捧著一隻被咬傷的手指頭來的吧,要如果那樣,倒也許真的是我故意這樣做的。好媽媽,您說的話實在太聰明了。」

  「就算是太聰明吧,但是為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的手指和一切別的事,麗薩,我的心情是多麼激動啊!唉,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使我要命的不是某一樁別的事情,也不是什麼赫爾岑斯圖勃,而是所有這一切,整個的一切,我不能忍受的是這個。」

  「算了吧,媽媽,別再提赫爾岑斯圖勃的事了,」麗薩快活地笑了,「快拿棉紗團來,媽媽,還有藥水。這就叫醋酸鉛罨敷藥水,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我想起它的名字來了,這是很好的罨敷液劑。媽媽,您想得到麼,他半路上同小孩子們在街上打起架來了,這是一個男孩咬傷的。您瞧他不是個小孩子,他自己不也是個小孩子麼,這個樣子,媽媽,他還能和人家結婚嗎?因為您猜怎麼,媽媽,他還想結婚呢!您想想,他這樣要是結了婚,不是很可笑,很可怕麼?」

  麗薩一邊說一邊不斷發出神經質的、咯咯的笑聲,狡黠地望著阿遼沙。

  「什麼結婚不結婚的,麗薩,幹嗎說這些?你這話說得完全不合適……那個男孩也許不過是發了瘋。」

  「唉,媽媽!難道孩子有發瘋的麼?」

  「怎麼會沒有,麗薩,好象我說的是蠢話似的。您那個男孩也許是被瘋狗咬過,他就成了瘋孩子,自己也咬其他附近的人來。瞧她給您包紮得多好,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就從來包不到這個樣子。您現在還痛麼?」

  「現在不大痛了。」

  「您不覺得有點怕水麼?」麗薩問。

  「行了,麗薩!我也許剛剛確實不假思索地說了幾句關於瘋孩子的話,你馬上抓住做起文章來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聽說您來了,簡直就要撲到我身上來。她正急著想見您,急著想見您。」

  「哎喲,媽媽!您一個人先去吧,他現在不能去,他難受著哩。」

  「我一點也不難受,完全可以去。……」阿遼沙說。

  「怎麼!您就走麼?您竟這樣?您竟這樣?」

  「那有什麼?我等到那邊的事情一完,馬上就來,我們可以再談,談多少都行。我很想趕快去見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因為我今天無倫如何想盡可能早點回修道院。」

  「媽媽,請你把他帶走,趕快帶走。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在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以後就不必勞駕到我這裏來了,一直回您的修道院去吧,您就配這樣!現在我想睡覺,我整夜沒有睡覺呢!」

  「麗薩,你這自然只是開玩笑罷了。不過要是你果真睡一會該多好!」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麼……那我再留兩三分鐘吧,如果您願意,甚至五分鐘。」阿遼沙喃喃地說。

  「甚至五分鐘!您快把他帶走,媽媽,這人是個怪物!」

  「麗薩,你發瘋了。我們去吧,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今天太任性了。我怕惹她。哎呀,跟神經質的女人在一起真要命,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也許真的有您在跟前就睡得著覺了。您怎麼這樣快就能使她想睡了呢?——這真是幸運!」

  「媽媽,您可真會說話,為了這,媽媽,我要吻吻您。」

  「我也要吻你,麗薩!喂,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霍赫拉柯娃太太在同阿遼沙走出去的時候,顯出神秘而鄭重其事的神氣急促地低聲說,「我並不想給您什麼暗示,也不想去揭那個底。可是您一進去自己就會看出那裏所發生的一切,——這真是可怕,這真是難以想像的喜劇:她愛看令兄伊凡·費多羅維奇,卻拼命讓自己相信愛的是令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真是可怕!我同您一塊兒進去,如果他們不趕我走,我要等著看結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8:03

第五節 客廳裏的折磨

  但是客廳裏的談話,已經告終;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心情極為激動,儘管看來神色很堅決。阿遼沙和霍赫拉柯娃太太走進來的當兒,伊凡·費多羅維奇正站起來,預備出去。他的臉有點發白,阿遼沙不安地望著他。因為阿遼沙心裏的一個疑團,一個若干時間來一直在折磨著他的不安的啞謎現在終於就要解決了。還在一個月以前,已經從四面八方有人多次向他暗示,說伊凡哥哥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而且更要緊的是,他決心想從米卡手裏把她「搶奪」過去。直到最近以前,雖然阿遼沙對這事很覺不安,但卻覺得這是荒唐無稽的。他愛兩位兄長,他們中間這樣的競爭使他感到可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昨天忽然對他坦白說,他甚至很喜歡伊凡哥哥的競爭,這樣反倒對他,對德米特裏,有很大幫助。幫助什麼?幫助他娶格魯申卡麼?但是阿遼沙認為這事情是極壞的下策。此外,阿遼沙顯然直到昨天晚上還毫不懷疑地相信——不過只是在昨天晚上以前這樣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自己是強烈而執著地愛他的德米特裏哥哥的。而且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她不會愛象伊凡那樣的人,而只能愛他的長兄德米特裏,愛的就是他那種本來面目,雖然這愛情是很離奇的。但昨天,在目睹了格魯申卡的那一幕以後,他似乎忽然有了新的看法。霍赫拉柯娃太太剛才說出「折磨」這個字眼,使他幾乎渾身一哆嗦,因為就在昨天夜裏黎明前還在朦朧中的時候,他忽然好象針對自己的夢境似的出聲地說出:「折磨,折磨!」他整夜夢見的都是昨天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發生的那幕戲。現在霍赫拉柯娃太太又忽然直率而固執地堅持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愛的是伊凡哥哥,只是為了裝腔,為了自找折磨,才故意自己哄騙自己,用似乎出於感恩而對德米特裏所抱的造作的愛情來折磨自己。這些話使阿遼沙大吃一驚:「也許這話真的完全是事實!」但如果是這樣,那麼伊凡哥哥的處境又將如何呢?阿遼沙從某種本能上感到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這樣的性格是好發號施令的。但是她只能物件德米特裏那樣的人發號施令,而決不能對伊凡。因為惟有德米特裏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這甚至是阿遼沙所希望的)在她面前俯首就範,——雖然這需要很長時間,但是伊凡卻不能,他決不會在她面前甘心順從,何況這順從也不能給他帶來幸福。阿遼沙不知為什麼,不由自主地對伊凡產生了這樣的看法。現在在他走進客廳的一?那間,所有這些疑惑和想法全都在他的腦際飛快地閃過。突然,他又不由自主地閃過另一個念頭:「也說不定她誰都不愛,既不愛這一個,也不愛那一個吧?」應該說明的是,阿遼沙對於自己有這些念頭似乎感到不好意思,在最近一個月來每逢想到這些,就譴責自己。「我對於愛情和女人懂得什麼?我怎麼能下這樣的斷語。」——他在每次生出這樣的念頭或猜疑以後,就總要這樣自責。然而又無法不想。他本能地瞭解到,現在,對這兩位兄長的命運來說,這競爭是關係十分重大的問題,許多事情要受到它的影響。伊凡哥哥在昨天氣憤中談起父親和長兄的時候,曾經說過:「一條毒蛇咬死另一條毒蛇。」這麼說,德米特裏在他的眼睛裏是一條毒蛇,也許早就認為是一條毒蛇了吧?是不是從伊凡哥哥認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時候開始的呢?這句話自然是伊凡昨天無意中脫口而出的,但是正因為無意,就更顯得重要。既然如此,那還怎麼談得到和解呢?相反地,這不正增加了他們家庭裏仇恨和憎惡的藉口麼?重要問題是阿遼沙應該同情誰?希望他們倆每一個人怎麼樣呢?他對兩人都愛,但當他們彼此發生這樣可怕的矛盾時,他能希望他們每一個人怎麼樣呢?在這一團亂麻中,會使人完全不知如何才好,而阿遼沙的心是不能忍受曖昧不明狀態的,因為他的愛永遠是積極的愛。他不能消極地愛,一有了愛,就要立刻動手去幫助。但是要這樣就必須先確定一個目標,應該明確地知道,他們每人需要的是什麼,什麼對於他有好處,自然必須先確信目標是準確的,然後才能去幫助他們每個人。然而現在一切只顯得曖昧和混亂,卻沒有確定的目標。現在說出了「折磨」這個詞!但是就是對這種折磨,他又懂得什麼呢?對這整個亂七八糟的啞謎,他甚至連一個字也不懂!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看見了阿遼沙,欣喜地急急對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想走的伊凡·費多羅維奇說:

  「等一會!再呆一會兒。我想聽聽這個人的意見,他是我衷心信任的。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您也不要走。」她又對霍赫拉柯娃太太說。她讓阿遼沙坐在自己的身旁,霍赫拉柯娃太太坐在對面,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並坐。

  「這裏全是我的好朋友,在這世界上我僅有的好友,親愛的朋友們!」她熱烈地說了起來,聲音中飽含著真誠而痛苦的眼淚,阿遼沙的心一下子馬上又充滿了對她的同情。「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昨天是那件……那件可怕的事情的證人,看到我當時的情景。您沒有看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是看見的。昨天他對我有怎樣的看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如果今天,現在,再重複同樣的事,那麼我也一定會顯示出和昨天同樣的感情:同樣的感情,同樣的話語,同樣的行動。您總該記得我的行動,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自己還曾阻止過我的一個行動……」說這話的時候,她臉漲紅了,眼睛閃出光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對你聲明,我不能甘心忍受這一切。告訴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甚至說不準現在我愛他不愛。我開始可憐他,這是愛情有問題的證明。假使我愛他,繼續愛他,我也許現在不會憐惜他,相反地會恨他……」

  她的嗓音顫抖了,淚珠在她的睫毛上閃光。阿遼沙在內心裏哆嗦了一下:「這位姑娘是率直而誠懇的,」他心想,「她……她再也不愛德米特裏了!」

  「這是對的!這是對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

  「等一等,親愛的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我還沒有說出主要的事情,沒有完全說出我昨天決定的一切。我感到也許我的決定是可怕的,對我來說是可怕的,但是我預感到我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改變主意,一輩子也不再改變,就這樣了。我的親愛的,善良的,永遠忠實而好心腸的顧問和善於體察人心的朋友,我在全世界上僅有的,唯一的好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也完全同意我,並且稱讚我的決定,……他知道這個決定。」

  「是的,我贊成這個決定。」伊凡·費多羅維奇用沉靜而堅定的聲音說。

  「但是我希望阿遼沙——啊呀,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對不起,我不客氣地管您叫阿遼沙了,——我也希望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就當著我的兩個好友的面對我說,我對不對?我有一種出於本能的預感,那就是您,阿遼沙,我親愛的兄弟,——因為您就是我的親愛的兄弟,」她再一次滿心歡喜地說,並且用發燙的手一把抓住了他冰涼的手,「我預感到,您的決定,您的贊成,不管我受了多少痛苦,都會使我得到寬慰,因為在您說過話以後,我就會平靜下來,甘心順從一切,——我有這個預感!」

  「我不知您是在問我什麼,」阿遼沙漲紅著臉說,「我只知道我愛您,並且在這個時刻希望您有幸福勝過希望我自己!……但是我對這類事情實在是一點也不懂的。……」他突然不知為什麼急忙補充了最後這句話。

  「在這類事情裏,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在這類事情裏,現在主要的是名譽和義務,此外不知還有什麼,但也許還有一種東西甚至比義務還要崇高。我的心覺察到這種無法拒絕的情感,這種情感無比強烈地支配著我。不過可以用兩句話就說完這一切。我已經決定了:即使他甚至娶了那個……畜生,」她用鄭重其事的神氣說,「那個我永遠永遠也不能寬恕的畜生,我也決不丟棄他!從今以後,我永遠永遠也不丟棄他!」她竭力露出慘澹的強顏歡笑的神情說,「我並不要釘在他的後面,時時刻刻呆在他眼前,折磨他,——不,我要離開,走到隨便什麼別的城市去,但是我將一輩子、一輩子不斷地關注他。他和那個女人一定很快就會相處得很不愉快的,那時候他可以到我這裏來,他可以遇到一個朋友,一個姊妹,……自然只是姊妹,而且永遠這樣,但是他最後總會明白,這個姊妹確是一個愛他,而且終生為他犧牲的姊妹。我一定要做到這樣,我一定要使他最後終於理解我是怎樣的人,願意毫不羞愧地對我傾吐一切!」她幾乎瘋狂地喊了起來。「我將成為他崇拜祈禱的上帝,——這至少是他為了自己的變心,和為了昨天我為他所遭受的一切而欠我的債。讓他一輩子看到,儘管他不忠實,變了心,我卻仍然將終生忠實于他,忠實于我當時曾一度給予他的諾言。我將成為……我將變為他的幸福的手段,怎麼說呢,變為他的幸福的工具,機器,而且終生不渝,終生不渝,讓他一輩子看著吧。這就是我的全部決心!伊凡·費多羅維奇是完全贊成我的意見的。」

  她說得氣都喘不上來。她也許想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更高尚些,巧妙些,而且自然些,但結果說得太急躁、太露骨了。話中充滿年輕沉不住氣的意味,許多地方顯得只出於昨天的餘怒,出於想表示她的自豪,這是她自己也感覺得到的。她的臉似乎忽然陰沈了,眼神顯得極不愉快。阿遼沙立刻注意到這一切,他的心裏產生了憐憫。偏巧伊凡哥哥又在這時候開了口。

  「我只是表示了我的想法,」他說,「在任何一個別的女人身上,這一切都會顯得矯揉造作,在您身上可不是這樣。換了別的女人就會顯得無理,而您卻有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來說明這一點,但是我明白,您是十分真誠的,因此您是有理的。……」

  「但這只不過是現在一時的念頭。……一時的念頭算得了什麼!這都是因為昨天的侮辱,——才產生這種一時的念頭!」霍赫拉柯娃太太忽然忍不住了。她顯然不願插嘴,但是一時忍不住,忽然說出了很正確的想法。

  「是的,是的,」伊凡突然急躁地攔住她說,對於人家打斷他的話顯然很惱火,「是的,然而如果是別的女人,這一時的念頭只不過是昨天的餘波,僅僅只是一時而已,但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性格來說,這一時卻將要持續終生。在別人只是口頭的允諾,在她卻是永恆而沉重的,也許陰鬱、但卻永不中止的義務。她將靠自己履行了這個義務這樣一種感覺而活著!您的一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今將在痛苦地反省自身的情感,自身的苦行,自身的憂愁之中度過,但最後這痛苦終將減輕,而您的餘生,將從此用來欣慰地反省自己那已經徹底履行了的堅定而驕傲的志願,這種志願固然是驕傲的,至少可以說是破釜沉舟的,但它卻被您克服了,而這種感覺,最終將會使您得到極大的滿足,使您能和其餘一切事物融洽地相處下去。……」

  他說這些話時顯然帶著某種惡意,看來是有意這樣說的,而且也許還毫不想掩飾自己的動機,那就是故意要說這些話來加以訕笑。

  「哎呀,上帝,這可多麼不對頭啊!」霍赫拉柯娃太太又嚷起來。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說吧!我非常想知道您會對我說什麼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大聲說,忽然流下眼淚。阿遼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這不要緊,不要緊!」她一面哭一面說,「這是由於心情紊亂,由於昨晚的激動,但是在您和令兄這樣兩個好朋友身邊,我還感到自己很堅強,……因為我知道……你們兩位是永遠不會拋開我的。……」

  「不幸的是我明天也許就要到莫斯科去,離開您很久,……而且不幸,這是不可能改變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說。

  「明天到莫斯科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臉忽然整個變了樣,「但是……但是我的天,這真是謝天謝地!」她喊了起來,一下子聲音全變了,?那間眼淚全幹了,連一點痕跡也沒留下。就在這一?那間她心裏發生了奇怪的變化,使阿遼沙十分驚訝:剛才還因內心飽受折磨而痛哭的那個受了委屈的可憐姑娘,忽然一下子成了一位完全鎮定自若,甚至十分心滿意足,仿佛突然為了什麼而顯得興高采烈的女人。

  「哦,我說謝天謝地,並不是因為我將和您離別,自然不是的,」她忽然帶著那種社交場上的可愛的微笑更正說,「象您這樣一位好朋友是不會這樣想的。正相反,我喪失您是很不幸的。」她突然急急地走到伊凡·費多羅維奇面前,拉住他的兩手,熱烈地緊握著。「謝天謝地的是您可以在莫斯科當面對舅母和愛葛莎講我在這裏的情形,我現在的可怕的境況,對愛葛莎可以完全坦率地講,對親愛的舅母應該說得和緩些,這您自己是一定知道怎樣應付的。您簡直不能想像,我昨天和今天早晨是多麼不幸,真不知道該怎樣寫這封可怕的信,……因為這事在信裏是無論如何沒法說清的。……現在我卻很容易下筆了,因為您可以到她們那裏去,當面說明一切。哎呀,我真是高興!但是我只是為這一點感到高興,我再一次請您相信我的話。當然您本人的離開,在我來說是別人沒法抵補的。……我現在就跑回去寫信。」她突然結束了自己的話,甚至舉步就想離開屋子。

  「那麼阿遼沙呢?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的意見不是你特別想傾聽的麼?」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她的話裏流露出嘲笑和惱怒的語氣。

  「我沒有忘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站住說。「為什麼您在現在這樣的時刻這麼仇視我,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她帶著辛酸而強烈的責備說出這句話來。「我說過的話永遠算數的。我需要他的意見,不但這樣,我還需要他的決定!他說什麼,就照他說的辦。——您瞧我跟她所說的正相反,是多麼渴望聽到您的意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可您是怎麼啦?」

  「我從來沒有想到,也簡直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阿遼沙忽然悲痛地喊道。

  「什麼,想不到什麼?」

  「他到莫斯科去,您竟會嚷著說您很高興,——這是您故意這樣說的!以後又立刻解釋說,您並不是高興這事,而是相反地,十分惋惜……您喪失了好朋友,——但是這也是您故意裝出來的,……象在戲院裏演喜劇一樣!……」

  「象在戲院裏?怎麼?……這是什麼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驚訝地叫了起來,滿臉通紅,緊皺眉頭。

  「您儘管對他說,您惋惜喪失了他這個良友,但您卻還是堅決當面對他表示,他離開這裏對您是幸運的事。……」阿遼沙幾乎完全喘不過地說著。他站在桌旁,不坐下來。

  「您說的是什麼呀?我不明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好象忽然恍然大悟似的。……我知道我這樣說不大好, 但是我一定要完全說出來。 」阿遼沙仍舊用斷斷續續的發抖的聲音說下去。「我恍然大悟,您也許完全不愛德米特裏哥哥,……從一開始就這樣,……而德米特裏也許也同樣根本不愛您,……從一開始就這樣,……而只是尊敬您。……我真不知道我現在怎麼敢這樣說,但是總該有人說出老實話來,……因為這裏誰也不願意說實話。……」

  「什麼實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喊了起來,聲音裏有一種歇斯底里的味道。

  「實話就是這樣,」阿遼沙口齒不清地匆忙說,仿佛下狠心從屋頂上跳了下來似的,「您現在把德米特裏叫來,——我會找到他的,——讓他到這裏來,拉住您的手,再拉住伊凡哥哥的手,把你們的手聯結起來。因為您在折磨伊凡,只是因為您愛他。……您所以折磨他,是因為您出於自我折磨而硬要愛德米特裏,……並不是真正的愛,……而是您自己硬要自己相信您在愛……」

  阿遼沙的話中斷了,沈默了下來。

  「您……您……您是一個小瘋子,您就是這種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迸出這句話,臉色煞白,嘴角都氣歪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笑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帽子已經拿在手裏。

  「你弄錯了,我的好心的阿遼沙,」他說話時,臉上帶著一種阿遼沙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神情,其中流露出某種年青人的真摯、強烈而抑止不住的坦白心情,「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來沒有愛過我!她早就知道我愛她,雖然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這樣的話,——她知道,但是她卻並不愛我。我也從來沒有做過她的好朋友,連一天也沒有;這位元驕傲的女人並不需要我的友誼。她把我放在身邊,只是為了不斷地報復。她對我報復,在我身上報復她長時期以來每時每刻從德米特裏那裏經常不斷受到的一切侮辱,從他們兩人相遇的時候起就受到的侮辱,……因為就連他們最初的那次相遇,她也是把它作為一次侮辱藏在自己的心頭的。她的心就是這樣!我一向在她那裏只聽得她講自己如何如何愛他的話。我現在快走了,但請您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您確實只愛他。而且他越是侮辱您,您越是愛他。您內心的折磨就在這兒。您就是愛他現在這個樣子,您愛他正是為了他侮辱您。假使他改過自新,您就會馬上拋棄他,不再愛他。但您是需要他的,因為借此可以不斷地默察自己堅守忠實的苦行,同時責備他的不忠實。而這一切全是出於您的驕傲。是的,這需要甘受許多委屈和輕視,但是這完全是出於驕傲。……我年紀太輕,愛你太深。我知道我不應該對您說這種話,在我來說,簡單地離開您還顯得更恰當一些,那樣不至於使您感到這樣受辱。但是我將要遠遠地離開,而且永遠不再回來,永生永世不再回來。……我不想老是呆呆地守在折磨的旁邊。……不過,我真是不會說話,我全都說完了。……別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您不應該生我的氣,因為我所受的懲罰比您還厲害百倍:只拿從此不再能看見您這一點來說,就夠受懲罰的了。別了,我不想跟您握手。您那樣有意識地折磨著我,眼前我實在沒法寬恕您。以後會寬恕的,現在用不著握手。

  Den Dank,Dame,begehr ich nicht!?」

  ——

  注:?德語:太太,我不需要賞賜。這是席勒的歌謠《手套》裏最末的一句詩。

  ——

  他強笑著補充了這樣一句,證明他也能出人意料地把席勒的詩背得爛熟,這是阿遼沙以前怎麼也不會相信的事。他走出房間,甚至同女主人霍赫拉柯娃太太也沒有告別。阿遼沙激動得把兩手一拍。

  「伊凡,」他失魂落魄地在他身後喊著,「伊凡,快回來!哎,哎,他現在怎麼也不會回來的了!」他又痛心地恍然大悟說,「可是這全是我,全怪我,是我起的頭!伊凡的話說得很惡毒,很不好。既不公平,又很惡毒。……」阿遼沙象瘋狂似的大聲喊著。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走到另外一間屋裏去了。

  「您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您的舉動非常出色,象天使似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對悲苦的阿遼沙急促而高興地低聲說。「我要想盡辦法讓伊凡·費多羅維奇不離開。……」

  她臉上的喜色,使阿遼沙十分苦惱;但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回來了。她的手裏拿著兩張一百盧布的鈔票。

  「我拜託您一件事情,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用顯然是十分平靜而且不慌不忙的語調直接對阿遼沙開口說,仿佛剛才實際上並沒發生什麼事,「一個星期——對,大概是一個星期以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做了一件暴躁而毫無道理的事,很丟臉的事。此地有個名聲不大好的地方,一家小酒店。他在那裏遇見了那個退職軍官,就是令尊常常利用他辦什麼事情的那個上尉。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不知為什麼對這上尉發起火來,一把揪住了他的鬍鬚,當眾就這樣十分作踐人地把他拉到街上,還拉著他在街上走了好長一段路,聽說這時一個在此地一所小學裏讀書的還很小的男孩——就是那個上尉的兒子,看見了這情形,就一直跟在他們旁邊跑著,大聲哭泣,替父親哀告,撲向每個人,請求他們出來解救,可是大家全嘻嘻地笑著。對不起,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他這種可恥的舉動,我想起來就不能不氣憤,……這種舉動只有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個人在憤怒中,……並且是為了色情的緣故,才能做得出來!我簡直沒法講清這件事,我辦不到,……說得都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了。我以後打聽過受侮辱的人的情形,他是個很窮的人。他姓斯涅吉遼夫。他犯了什麼過失被撤職了,我不大講得清楚。現在他帶著他那可憐的一家子人,其中有害病的小孩和大概是瘋狂的妻子,一家大小正陷在可怕的貧困的境況裏。他已經住在這個城裏很久了,幹著點什麼工作,在什麼地方當錄事,現在忽然一個工資也不發了!我瞧著您……我心想,——不知怎麼回事,我說話有點亂了,——您瞧,我想求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的善心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求您到他那裏去一趟,找一個藉口上他們家裏,到這個上尉家,——唉,我的天!我說得多亂,——客氣地,謹慎地,正象唯有您能做到的那樣(阿遼沙突然臉紅了),想法把這點救濟款子——二百盧布交給他。他一定會收下的,……就是說要勸他收下來,……哦,不,該怎麼說呢?您明白,這並不是買他和解,讓他不告狀的代價(因為他似乎打算控告),這只是一點同情,一點幫忙的意思,這是我,是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未婚妻給他的,而不是從他那方面來的。…… 總而言之,您是會說的。……我本來可以自己去,但是您會辦得比我好得多。他住在湖濱路,小市民女人卡爾梅科娃的家裏。……看在上帝的分上,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替我辦這件事吧。現在……現在我有點……累了。再見吧。……」

  她忽然迅速地轉過身去,又隱到帷幔後面去了,使阿遼沙都來不及說一句話,—— 而他本來是很想說幾句的。他想請求原諒,責備自己,——總之想要說點什麼,因為他有滿肚子的話,他沒說出來,決不願意離開這屋子。但是霍赫拉柯娃太太拉住他的手,親自引他出去。在外屋裏,她又讓他站住,和剛才一樣。

  「她很驕傲,自己鞭策著自己,但卻是一個善良、優雅而寬宏的人!」霍赫拉柯娃太太用壓低了的聲音讚歎說,「唉,我真是愛她,特別是在某些時候,現在我對一切事情又感到非常高興了!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還不知道,告訴你吧,我們大家,——我,她的兩位姨母,以及所有的人,甚至連麗薩在內,整整一個月來都在一心希望並且祈禱,但願她同您所愛的那個既不想理解她,也一點不愛她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分手,就讓她和這個品學兼優,愛她勝過世上一切的青年人伊凡·費多羅維奇結婚吧。我們還在這件事上定出了整整的一套計畫,我到今天還不離開這裏,也許就是為了這件事。……」

  「但是她哭了;又受了侮辱!」阿遼沙說。

  「您不要信女人的眼淚,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在這類事情上,我永遠反對女人,贊成男人。」

  「媽媽,您是在那裏引他學壞哩!」麗薩嬌細的嗓音從門後傳了過來。

  「不,這一切都怨我,我真該死!」仍然于心不安的阿遼沙又重複說,對於自己的行為猛感到一陣痛苦的羞愧,羞愧得甚至用手捂住了臉。

  「正相反,您的行為象天使一樣,象天使一樣,這話我準備反復說上幾千、幾萬遍。」

  「媽媽,為什麼說他的行為象天使一樣?」又傳來了麗薩的聲音。

  「看了眼前這一切,」阿遼沙繼續說,似乎沒有聽見麗薩的話,「我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她是愛伊凡的,因此我就說了這麼一句蠢話。……現在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你們說誰?誰?」麗薩嚷著問,「媽媽,您一定是想憋死我啦。我問您,你不回答我。」

  正在這時女僕跑了進來。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很不好,……她哭著,……犯了歇斯底里,渾身發抖。」

  「怎麼回事?」麗薩喊了起來,聲音裏已經充滿了驚惶,「媽媽,倒是我就要犯歇斯底里了,不是她!」

  「麗薩,看上帝分上,不要嚷,別要了我的命。你的年紀還輕,有些大人們知道的事,你還不應該知道,我馬上就來,凡是可以告訴你的事情都會講給你聽的。唉,我的天呀!我馬上去,馬上去。……歇斯底里——這是吉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犯了歇斯底里,這是最好不過的事。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我在這類事情上永遠反對女人,反對這一切歇斯底里和女人的眼淚。尤裏亞,你快去說,我立刻就來。說到伊凡·費多羅維奇這樣子離開,那得怨她自己。但是他不會走的。麗薩,看上帝分上,不要嚷!哦對,你並沒有嚷,這是我在嚷,你原諒你的媽媽吧。但是我是高興極了,高興極了,高興極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注意到了沒有,伊凡·費多羅維奇剛才出去的時候,顯得是個多麼年輕的人,說完那些話,立刻就走了!我原以為他是一個那麼有學問的人,一位大學者,誰想他突然那麼激烈、坦率而年輕,又沒經驗,又年輕,而這一切都多麼好,多麼好,就跟您一樣。……還背出那首德文詩,也跟您一樣!但是我要走了,我要走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快去辦那件托您的事,快點兒回來。麗薩,你沒有什麼事吧,看上帝分上,一分鐘也不要耽擱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他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

  霍赫拉柯娃太太終於走了,阿遼沙臨走以前想開門上麗薩那兒去一下。

  「千萬別進來!」麗薩叫道,「現在千萬別進來!您可以隔著門說話。我只要知道,你幹了什麼突然會成了天使了?」

  「就因為幹了可怕的蠢事,麗薩!再見吧。」

  「不許您就這樣走了!」麗薩嚷道。

  「麗薩,我正有十分苦惱的事情!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但是我現在有十分、十分苦惱的事情!」

  他從屋裏跑了出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8:19

第六節 農舍裏的折磨

  他心裏真的有十分苦惱的事情,這是他以前很少感到的。他冒冒失失跳出來,「做了蠢事」,而且不是在別的問題,偏偏是在關於愛情的問題上!「可我在這類問題上懂得什麼?在這類事情上我能弄得清什麼?」他漲紅著臉,幾百次在自己心裏反復地說,「唉,羞愧倒不算什麼,那只是我應得的懲罰,最壞的是現在無疑地將因為我而造成新的不幸。……長老是打發我來給大家調解,使大家團結的。這樣能使他們團結麼?」想到這裏他又忽然記起自己是怎樣想要「聯結人們的手」的,這時他又感到羞愧極了。「雖然我做這一切都是出於誠意,但是以後還是應該更聰明些,」他忽然下了結論,對於這結論甚至一點不覺得可笑。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委託的事情得到湖濱路去辦,德米特裏哥哥就住在離湖濱路不遠的胡同裏,恰巧是順路。阿遼沙決定在到上尉家去以前,無論如何先上他那裏去一下,雖然預感到他將見不到他。他疑心德米特裏現在也許會故意竭力躲開他,——但是不管怎麼樣,他必須找到他。時間十分緊迫;對於快將圓寂的長老的掛念,他從離開修道院的時候起,一分、一秒鐘也沒有放下過。

  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托他辦的事情裏隱約出現了一個他自己也十分關心的情況: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提起有一個很小的男孩,小學生,上尉的兒子,跟在父親身邊邊跑邊哭,——阿遼沙當時就閃過了一個念頭,猜想這男孩大概就是那個小學生,剛才在阿遼沙問他什麼事情得罪過他的時候,竟咬了他的手指頭。現在阿遼沙幾乎完全確信是他了,雖然自己還不知道為了什麼。就這樣,他借著沉浸於其他的念頭來排遣心事,並且決心不去「思考」剛才他闖下的「禍事」,不用悔恨來折磨自己,一心辦實際事情,至於那件事,就聽其自然吧。想到這裏,他又振作起精神來了。他拐到胡同裏去找德米特裏哥哥的時候,感到餓了,就順便從口袋裏掏出從父親那裏取來的麵包,一路吃著。這使他增添了力量。

  德米特裏不在家。那所小屋子的房東——一個老木匠,他年老的妻子和他的兒子,甚至帶著懷疑的神色瞧著阿遼沙。「已經有三天沒有在這裏住宿,也許出門去了。」老人對阿遼沙的再三追問這樣回答。阿遼沙明白,他是接受囑咐這樣回答的。他問:「他是不是在格魯申卡家,或者又藏在弗馬那裏了?」(阿遼沙故意挑明瞭說,)幾個房主人甚至驚懼地看著他。「這麼說他們還愛他,他們在為他出力,」阿遼沙心想,「這是很好的。」

  他終於在湖濱路找到了小市民女人卡爾梅科娃的房子。這是一所舊得東倒西歪的小屋,臨街只有三個窗子,院子極髒,院子中間孤零零地站著一頭母牛。從院裏走進門是穿堂,穿堂的左首住著老房東太太和她的女兒——也是個老太婆,兩個人好象都是聾子。他反復問了幾遍上尉家住在哪里。其中一個女人終於明白問的是房客,這才伸出手指朝穿堂的那一面一點,指了指一間整潔的農舍式屋子的門。上尉的住宅的確只是一間普通的農舍。阿遼沙的手抓住鐵門閂,正預備開門,忽然察覺門裏邊特別寂靜,感到很驚奇。不過他聽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說過,退伍上尉是有家眷的人,他想:「不是他們全都睡了,就是他們或許聽見我來了,正等著我開門進去;最好我先敲一下門。」他敲了一下。聽到了答應,但卻不是馬上就應的。而是也許足足過了有十秒鐘。

  「誰呀?」有人用特別生氣的聲音大聲喊道。

  於是阿遼沙開了門,跨進門檻。他來到了一間農舍裏,這農舍雖相當寬敞,卻被人和一切家用的器具擠得滿滿的。左邊有一個俄國式大爐子。從爐子到左邊的窗戶那裏橫過整個屋子系著一根繩子,繩子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破爛衣服。靠左右兩邊牆各放有一張床,上面蒙著毯子。左邊那張床上摞著四個花布枕頭搭成的小山,一個比一個小。右面那張床上只看見一個很小的枕頭。屋子沖門的正上方有一小塊地方用布幔或被單攔著,布幔也是搭在一根橫過屋子系著的繩子上面。可以看到在這布幔後面也搭著一張鋪,是用長凳和椅子支起來的。一張簡陋的,農民用的木方桌被從屋子正上方推到了靠近中間窗戶的地方。三個窗戶,每個有四塊烏黑發黴的小塊綠玻璃,都關得嚴嚴實實,因此屋裏十分悶熱,也顯得陰暗無光。桌上放著一個鍋,裏面盛著吃剩下來的煎雞蛋,還有一片咬過的麵包,此外還放著一個小瓶,瓶底裏剩下了一點點燒酒。左面床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穿著花布衣裳,模樣很象個上等女人。她的臉又瘦又黃,兩頰深陷,使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她的病態。但是最使阿遼沙驚訝的是這個可憐的太太的眼神,——一種滿含疑問而又傲慢得可怕的眼神。當她自己還沒有開口,阿遼沙正在向男主人說明來意的時候,她一直帶著傲慢和疑問的神情,一雙栗色的大眼睛不住輪流看著兩個說話的人。在這位太太身旁靠近左邊窗戶站著一位面貌長得很不好看的年輕女人,頭髮稀疏,栗色,衣服著得很差,卻還整潔。她厭惡地望著走進來的阿遼沙。右邊床旁還坐著一位女性。那是一個很可憐的人,也是年輕的姑娘,有二十歲模樣,駝背,瘸腿,據以後別人對阿遼沙說,是雙足癱瘓。她的拐杖放在附近床和牆中間的角落裏。這個可憐的女郎那對十分美麗而善良的眼睛帶著一種安靜而溫順的神情瞧著阿遼沙。一位四十五歲的男人坐在桌旁,正在吃完剩下的煎雞蛋。他身材不高,體格孱弱,骨瘦如柴,淺栗色頭髮,長滿稀疏的栗色鬍鬚,很象一團亂糟糟的樹皮擦子(阿遼沙後來想起,不知為什麼他一看到這團鬍子,腦子裏就馬上閃現出這個比喻,尤其是「樹皮擦子」這個詞)。大概就是這位先生從門裏喊的「誰呀!」——因為此外屋裏沒有別的男人。但是當阿遼沙走進來的時候,他仿佛從桌旁的板凳上一下跳了起來,趕忙用一塊有破洞的飯巾擦著嘴,跑到阿遼沙身旁。

  「修士替修道院化緣來了,真找准了地方!」就在同時那個站在左邊角落裏的姑娘大聲開了口。

  但是朝阿遼沙跑來的那位先生一下子轉過身向著她,用激動而有點不連貫的聲音反駁她說:

  「不,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不是這麼回事,您沒有猜到!還是讓我來請問一聲,」他忽然又轉過身來向著阿遼沙,

  「什麼事勞您來親自拜訪……這個窩?」

  阿遼沙仔細打量著他。他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這人仿佛有點身上帶刺,性急,好發火。儘管看得出他剛才喝了點酒,但並沒喝醉。他的臉顯得極度地蠻橫無禮,同時又很奇怪地露出明顯的膽怯。他象那種長時期服從他人,吃了許多苦頭,卻有時又會忽然跳起來想表現一下自己的人。或者不如說更象一個很想打擊你,又生怕你來打擊他的人。在他的話語和十分尖細的聲音裏,有一種瘋瘋癲癲的幽默意味,一會兒是氣勢洶洶的,一會兒又是畏畏葸葸的,語調常常變化,語氣也不連貫。他發出那句關於「窩」的問話的時候,似乎渾身哆嗦了一下,瞪著眼睛,一直沖到阿遼沙的緊跟前,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這位先生穿一件灰暗、破舊的土黃布大衣,滿是補釘,油漬斑斑。他身上穿一條如今早沒有人穿的顏色極淺的褲子,料子很薄,大方格,褲腳揉得皺皺巴巴,因此往上縮起,好象小孩穿著已經太小了的衣服似的。

  「我是……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阿遼沙剛要回答。

  「我太知道了,」那位先生立刻打斷他,讓他明白不用他說,就知道他是什麼人,「我是上尉斯涅吉遼夫,但我還是很想請問,究竟什麼事情勞您……」

  「我只是順便來一趟。老實說,我有一句話想跟您談談,……如果您允許的話。……」

  「既然這樣,這裏有椅子,請就座吧。這是古代的喜劇裏常說的話:‘請就座吧。’……」上尉於是用飛快的動作抓了一把空著的椅子——農民用的簡陋的白木椅子,放在屋子的正當中;隨手給自己抓了另一把同樣的椅子,坐在阿遼沙的對面,照舊緊挨著他,兩人的膝蓋都幾乎碰到了一起。

  「尼古拉·伊裏奇·斯涅吉遼夫,前俄國步兵上尉,雖然犯錯誤丟了臉,卻到底還是個上尉。不應該說是斯涅吉遼夫上尉,而應該說是低三下四上尉,因為我從後半輩子起是低三下四地說話。低三下四是在屈辱中養成的。」

  「的確是這樣。」阿遼沙微笑說。「但究竟是不由自主地養成的呢?還是故意那樣?」

  「上帝知道,那是不由自主的。我過去從來不說,一輩子沒有低三下四地說話,忽然栽了跟頭,爬起來的時候,就開始這樣說話了。這是上天的意旨。我看出您對現代的問題很感興趣。但究竟什麼事會引起您對我這麼大的興趣的呢,因為現在我生活在連客人都無法款待的環境裏。」

  「我到這裏來……是為了那件事情。……」

  「為了哪件事情?」上尉急不可待地插嘴說。

  「就為了您同家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那一次相遇的事情。」阿遼沙拙笨地回答。

  「哪一次相遇?就是那次麼?跟樹皮擦子有關的,澡堂裏用的樹皮擦子?」他忽然挪近身子,這次膝頭完全撞在阿遼沙身上了。

  他的嘴唇有點異乎尋常地緊緊抿成了一條細線。

  「什麼樹皮擦子?」阿遼沙囁嚅地問道。

  「爸爸,他是來找您告我的!」阿遼沙已經熟悉的剛才那個男孩的尖細嗓音在布幔後面的角落裏喊了一聲,「是我剛才咬了他的手指頭!」

  布幔掀開了,阿遼沙看見他剛才的那個敵人正躺在角落裏神像下面長凳和椅子支成的床鋪上。男孩躺在那裏,身上蓋著他自己的大衣和一條舊棉被。他顯然不舒服,從那雙火灼灼的眼睛看起來,身上正發著寒熱。他現在看著阿遼沙,神色毫不畏懼,不象剛才那樣,好象說:「我現在在家裏,你不敢碰我。」

  「咬了什麼指頭?」上尉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是咬了您的手指頭麼?」

  「是的,咬了我的手指頭。剛才他在亍上同小孩子們互相拋石子;他們六個人朝他扔,他只有一個人。我走到他面前去,可他竟朝我扔了塊石子,接著又有一塊石子打在我的頭上。我問他:我對你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他忽然撲過來,狠狠地咬了我的手指頭,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立刻就揍他!現在就揍他!」上尉已經從椅上跳了起來。

  「但我完全不是來告訴這件事的,我只是說說,……我並不願意您打他。再說他現在好象有病。……」

  「您以為我會揍麼?我會把伊留莎拉過來,在你面前揍他一頓,讓你滿意麼?您想我馬上這樣做麼?」上尉忽然轉身對阿遼沙說,那副架勢就好象要向他撲過來似的,「先生,我為您的手指頭感到難過,但是您要不要我在揍伊留莎以前,為了公平地使您得到滿意,先當著您的面砍掉我這四個手指頭,就用這把刀子砍?我想四個指頭是夠您滿足復仇的渴望了,不再需要第五個了吧?」他忽然住了口,好象氣都喘不過來了似的,他臉上每一根線條都在抽搐扭動,目光帶著異常挑釁的神色。他似乎發狂了。

  「我現在好象全都明白了,」阿遼沙平靜而憂鬱地回答,仍舊坐著不動,「看來,令郎是個好孩子,很愛他的父親,他所以攻擊我,是因為我是侮辱您的人的兄弟。……現在我全明白了。」他沉思地反復說著。「但是家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對於自己的行為也很後悔,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只要能到府上來,或者最好在原地方再見一面,他將當眾向您請求寬恕,……假使您願意這樣做。」

  「那就是說,揪了鬍鬚,然後請求原諒,……意思是一切了結,大家滿意,對不對?」

  「不,相反地,他可以做一切您吩咐的,而且認為應該做的事情。」

  「如果我請他閣下就在那家字型大小叫做‘京都’的酒店裏,跪在我的面前,或者跪在廣場上面,他也會跪麼?」「是的,他甚至也會跪的。」

  「您真打動了我的心。您真讓我感動得落淚,打動了我的心。我這人太好動感情了。現在容我好好介紹一下:這是我一家人,我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我的小傢伙。我一死,有誰去憐惜他們呢?我活著的時候,除了他們以外,又有誰來愛我這個壞人呢?這是上帝為每一個象我這樣的人安排下的偉大的事業。因為即使象我這樣的人也總得有人來愛。……」

  「哦,這話對極了!」阿遼沙喊道。

  「算了吧,不要裝小丑了。只要有一個傻瓜到這裏來,您就叫我們丟臉!」窗旁的姑娘突然帶著厭惡和輕蔑的表情朝父親嚷起來。

  「您等等,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讓我來定方向。」父親向她喝道,雖然用命令的口氣,卻十分贊成地望著她。「我們就是這樣的性格。」他又轉身向阿遼沙說。

  「對天地間的一切,

  他都不願有所贊許。?

  ——

  注:?普希金《魔鬼》一詩中最後的句子。

  ——

  應該用陰性代詞:她都不願有所贊許。不過還是讓我把我的內人也給您介紹一下吧:阿裏娜·彼得羅芙娜,沒腿的女人,四十三歲,兩條腿勉強能走,但走不了幾步。她是平民出身。阿裏娜·彼得羅芙娜,莊重點兒:這位是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站起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他抓住他的手,用甚至料想不到會有的力氣,忽然把他拉了起來,「您和太太相見,應該站起來。孩子他媽,這並不是那個卡拉馬佐夫,就是……唔,如此這般的那一個,這是他的兄弟,是位非常謙遜有德的人。阿裏娜·彼得羅芙娜,讓我,孩子他媽,讓我先吻吻你的手。」

  他恭敬甚至溫柔地吻了吻他太太的手。窗旁的姑娘氣得扭過臉去不看這個場面。那位太太帶著驕傲的疑問神色的臉忽然顯出了少見的和藹。

  「您好呀,請坐,契爾諾馬佐夫先生。」她說。

  「卡拉馬佐夫,孩子他媽,卡拉馬佐夫。——我們是平民出身。」他又悄悄地對他說了一句。

  「好吧,管他是卡拉馬佐夫或是什麼,我總覺得是契爾諾馬佐夫。……請坐呀。他何必要拉你起來。他說我是沒腿的女人,腿是有的,但腫得象木桶,我自己卻乾癟了。以前我胖得很,現在好象吃了針線似的。……」

  「我們是平民出身,平民出身。」上尉又再次對他解釋說。

  「爸爸,唉,爸爸!」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的駝背姑娘忽然開口說了一句,並且突然用手帕掩住了臉。

  「小丑!」窗前的女郎脫口說。

  「您瞧,我們家有了什麼樣的新鮮事?」母親攤開手指著兩個女兒,「好象烏雲飄過;雲一散,我們的老樣子就又回來了。以前我們在軍隊裏的時候,有許多那樣的客人來。老爺子,我並不想作什麼比喻。誰喜歡什麼樣的人,就讓他喜歡好了。那時候教堂助祭夫人常來,說:‘阿曆山大·阿曆山德羅維奇是個好心腸的人,娜斯塔霞·彼得羅芙娜卻是地獄裏的怪物。’我回答她:‘這是各人各喜愛,你可真是喜歡無事生非的臭脾氣。’她說:‘你該恭敬點兒。’我對她說:‘哎呀,你這黑刀子,你跑來教訓誰呀?’她說:‘我要給你們放進點新鮮空氣來,你這人的氣味不清潔。’我回答她:‘你去問問所有的軍官先生們:是我身上的氣味不清潔還是別的人?’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把這事記在心裏。沒多久以前,我就象現在這樣坐在這裏,看見一位將軍走進來,他是到我們這裏來過復活節的。我對他說:‘大人,可以對一位體面的太太說要給她放點新鮮空氣進來麼?’他說:‘ 對,您這裏應該開一開氣窗或房門,因為這裏的空氣不很新鮮。’您瞧全是這一套!我的氣味幹他們什麼事?死人的氣味要難聞得多。我說:‘我不想染髒你們的空氣,我要穿上鞋子,離開這裏。’親人們,老爺子,不要責備你們的親媽媽!尼古拉·伊裏奇,老爺子,我雖不能討你的歡心,但是我有我的伊留莎,他從學堂回來,他愛我。昨天還拿回來一個萍果。請原諒,老爺子,請原諒,親人們,請原諒你們的親媽媽,請原諒我這孤孤單單的女人,為什麼你們討厭我的氣味!」

  可憐的女人忽然放聲痛哭起來,眼淚直流。上尉急忙跑到她身邊。

  「孩子他媽,孩子他媽,寶貝,得啦!得啦!你不是孤單的人。大家全喜歡你,全愛你!」他又吻起她的雙手來,用手掌溫柔地摸她的臉;他忽然抓起飯巾,去擦她臉上的眼淚(阿遼沙甚至覺得他的眼睛裏也閃爍著淚光)。「看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他忽然狂怒似的回過身來向著他,手指著可憐的瘋女人。

  「我看見了,也聽見了!」阿遼沙喃喃地說。

  「爸爸,爸爸,你幹嗎跟他……別理他吧,爸爸!」男孩忽然喊起來,在小床上欠起身來,通紅的眼睛望著父親。

  「你別再裝小丑,別再裝瘋賣傻了,永遠也得不到什麼好處的!……」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仍舊從那個角落裏怒氣衝衝地喊叫著,甚至跺著腳。

  「您這次發脾氣完全有理,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可以馬上滿足你的願望。請您戴好你的帽子,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讓我也拿著帽子,——我們一塊兒出去。有句正經話要對您說,不過要到這房子外面去。那個坐著的姑娘是我的女兒,尼娜·尼古拉耶芙娜,我忘了給你介紹——她是天使現身,……下降塵凡,……假使你能夠明白這個……」「你看他渾身發抖,好象害抽風病似的。」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很不滿意地繼續說。

  「那個現在對我跺腳說我是小丑的人,也是天使現身,罵得我極對。我們走吧,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應該了結一下……」

  他抓住阿遼沙的手,從屋裏一直把他拉到了街上。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8:46

第七節 在清新空氣裏

  「空氣真清新,但是在我們府上可真是不大新鮮,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這樣。先生,我們慢慢地走著。我很希望您能對我的話感到興趣。」

  「我自己也有一件要緊的事要對您說,……」阿遼沙說,

  「只是不知道怎樣開頭。」

  「我怎麼能不知道您有事找我?沒有事您決不會來看我的。難道真的來告小孩麼?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談起那個孩子!我在家裏不便對你細說,現在在這裏可以對你講講那個場面。您看見麼,一個星期以前這團樹皮擦子還要濃密些,——我說的是我的鬍鬚;人家把我的鬍鬚叫作樹皮擦子,主要是那些小學生們這樣叫。令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當時抓住我的鬍鬚,把我從酒店里拉到廣場,恰巧小學生們放學出來,伊留莎也和他們在一起。他看見我那種樣子,就撲到我的身邊來喊道:‘ 爸爸,爸爸!’抓住我,抱著我,想把我拉開,對侮辱我的人喊著:‘放開他,放開他,這是我的爸爸,饒了我的爸爸吧。’他的確是那麼喊的:‘饒了他吧!’他的兩隻小手還抓住侮辱我的人,抓住他的手,就抓住他的那一隻手,吻著它。……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那間他的小臉上的那副神情,沒法忘記,也永遠不會忘記!……」

  「我敢起誓,」阿遼沙大聲說,「家兄會用極誠懇極完滿的方式來表示懺悔,哪怕甚至跪在廣場上也可以。……我會讓他這樣做的,要不然他就不是我的哥哥!」

  「哦,那麼說這還只是一種打算。並不是直接出於他的授意,而只不過是您根據您自己的熱心腸所採取的一種高尚行為。您早應該對我這樣說明的。不,既然如此,那就容我再充分說說令兄當時那種十足騎士式和軍官式的高尚行為吧,因為他當時就表現了這樣一種行為。他抓住我那樹皮擦子把我揪了一段路以後,就放了我,說道:‘你是軍官,我也是軍官。如果你能找到一位正經的決鬥證人,你就打發他來,——我可以滿足你的願望,雖然你是一個混蛋!’他就是這麼說的。真是十足的騎士風度!那時我和伊留莎兩人連忙走開了,可是當時發生的景象就象世代相傳的家譜圖那樣,將會永遠銘刻在伊留莎的記憶中的。哦,不,我們哪配學貴族氣派。您自己想想好了,您剛才到我家去過,看見了什麼?三個女人坐在那裏,一個是沒有腿的瘋子,另一個是沒有腿的駝子,第三個有腿,可是太聰明,女學生,總是急著想再跑回彼得堡去,在涅瓦河畔探求俄國的女權。關於伊留莎我不必說,還只九歲。只有我一個人單槍匹馬。假使我一死,這一家子人將怎麼辦呢?我只問您這一點。既然如此,如果我叫他出來決鬥,而且他立刻把我打死了,那時候會怎樣呢?那時候所有這些人將怎麼辦呢?更壞的是如果他不殺死我,只是把我弄成殘廢:我既不能工作,卻留下了一張嘴,那麼誰來喂它,喂我的嘴,誰來喂他們大家呢?是不是讓伊留莎不上學,卻每天出去要飯呢?所以說,找他決鬥對於我沒有什麼意義,只是一句蠢話,不會是別的。」

  「他會對您陪罪,在廣場當中對您下跪的。」阿遼沙又帶著燃燒的眼光喊著說。

  「我想到法院去告他,」上尉繼續說,「但是請您翻一翻我們的法典,我會因為自己所受的人身侮辱而得到多大的賠償呢?而且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又忽然叫了我去,對我斥責說:‘連想也不許想!如果你到法院去告他,我會想法子讓全世界都知道他打你是因為你有欺詐行為,最後會弄得你自己上法庭受審的。’可是只有上帝明白,這個欺詐行為是從誰那裏來的,我這小角色是奉了誰的命令行事的,——還不是奉了她自己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命令?她又說:‘還有,我要永遠趕走你,你往後不要想再在我手裏掙一分錢。我還可以對我的商人說(她總是把她的老頭子叫做:我的商人),他也會把你趕走的。’我心想,假使商人也趕走我,那時候我到誰那裏去掙飯吃呢?現在我只剩了他們兩個人可以依靠了,因為令尊大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不但不再信任我,還想利用我寫下的收據,把我送上法庭去哩。因為這種種原因,所以我就只好軟了下來,而您也看見了我那個窩裏的情形。現在請問您:伊留莎剛才把您的手指頭咬得厲害嗎?在我那個尊府上,我不敢當他的面詳細問您。」

  「是的,很厲害。他很生氣。他因為我姓卡拉馬佐夫,所以替您報仇,我現在明白了。可是您沒看見他是怎樣跟那些同學們互相扔石子的!那真危險,他們會把他打死的,他們是孩子,不懂事,石子飛過來,會把腦袋打破的。」

  「實際已經打中了,雖不是腦袋上,卻也是胸脯上,在心口上方,今天被石頭打的,一片青紫,回家後就哭泣,呻吟,跟著就病倒了。」

  「您知道,是他首先攻擊他們大家的,他仇恨他們,他們說他剛才用鉛筆刀紮了一個叫克拉索特金的孩子的腰部。……」

  「我也聽說了,這很危險,克拉索特金的父親是此地的官員,也許還會惹出麻煩來哩。……」

  「我勸您,」阿遼沙熱心地繼續說,「暫時完全不要讓他上學去,等他冷靜一些,……他的怒氣平息了再說。……」

  「怒氣!」上尉接著他的話頭說,「的確是怒氣。一個這樣的小東西身上,竟有那麼大的怒氣。這裏面有許多情況您還不知道呢。讓我來專門講一講這段故事。那是在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小學校裏的學生們都開始逗他,叫其他樹皮擦子來。學校裏的小孩們是沒有同情心的人,單個分開,是天使,到了一起,尤其在學校裏,他們就常常變得毫無同情心了。他們開始逗他,逗得伊留莎發起性子來。換了一個平常的男孩,一個軟弱的兒子,——是會低聲下氣,為自己的父親而感到抬不起頭來的,但是這個孩子卻為了父親,一個人起來反對大家。為了父親,還為了真理和公道。在他吻令兄的手,對他說:‘饒了爸爸吧,饒了爸爸吧’的時候,他當時心裏是什麼樣的滋味,那只有上帝知道,還有我知道。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們,——不是你們的,是我們的,那些被人輕視但卻心胸高尚的窮人家孩子,還在九歲的時候就知道了世界上的真理。有錢人的孩子哪里談得到:他們一輩子也不會領悟得那樣深。而我的伊留莎,就在廣場上的那個時候,吻他的手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就透徹地瞭解了真理。這真理一進入他的心裏,就永遠把他壓扁了。」上尉激烈而又仿佛發狂了似的說著,用右拳猛擊左掌,似乎想生動地表現「真理」是怎樣壓扁伊留莎的。「就在那天他發了寒熱,說了一夜胡話。白天一整天也不大同我說話,甚至完全默不作聲,只是我發覺他從角落裏不時地看我,後來卻越來越經常地轉過身去對著窗,好象在溫習功課,但是我看出他的腦子裏並沒在想功課。第二天我借酒澆愁,我這作孽的人,醉得百事不知。老伴也開始哭個不停,——我是很愛她的,所以更愁得把最後一文錢也拿去喝了酒。先生,您不要看不起我:在俄國喝醉的人是最善良的。我們這裏最善良的人也就喝酒喝得最凶。我躺在那裏,不狠記得伊留莎在那天的情形,就是那天,學校裏的男孩們從早晨起來取笑他,對他叫嚷說:‘樹皮擦子,人家揪住你父親的樹皮擦子把他從酒店里拉出來,你還在旁邊跟著跑,請求饒恕。’第三天,他又從學校回來,我一看,——他面無人色,臉色灰白。我問,你怎麼啦?他不作聲。在我府上是沒法談話的,因為媽媽和女兒們會立刻參加進來,況且姑娘們已經全都知道,甚至在當天就知道了。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經開始嘮叨了:‘小丑,傻子,您還能做出有理性的事來麼?’我說:‘正是那樣,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們還能做出什麼有理性的事來麼?’我就這樣把這事敷衍過去了。到晚上,我領著男孩出去玩。你要知道,我同他每天傍晚總要出去散步,就是順著我同您現在走的這條路,從我們的家門口到那塊大石頭為止,那塊大石頭不就在籬笆旁邊象孤兒似的躺著麼?從那裏起就是本市的牧場:又空曠又美麗的地方。我同伊留莎走著,他的手照例握在我的手裏。他的手很小,指頭是細細的,冰涼的,——他的胸部有毛病。他說:‘爸爸,爸爸!’我問他:‘什麼事情?’我看到他的小眼睛冒著火,‘爸爸,他那天那麼對待你,爸爸!’我說:‘有什麼法子呢,伊留莎?’‘你不要跟他甘休,爸爸,不要跟他甘休。小學生們說:他為這事給了你十個盧布。’我說:‘沒有,伊留莎,我現在是無論如何不會接受他一文錢的。’他全身顫抖,兩隻小手抓住我的手,又吻起來。他說:‘爸爸,爸爸,你叫他出來決鬥,學校裏大家恥笑我,說你膽小,不敢叫他出來決鬥,還收了他十個盧布。’我說:‘伊留莎,我不能叫他出來決鬥。’當時我便簡單地把剛才對你講的那些話全說給他聽。他聽完了我的話,說道:‘ 爸爸,爸爸,一定不要和他甘休:我長大了,就自己叫他出來決鬥,殺死他!’他那小眼睛冒出火花,燃燒著。不管怎樣,我既然是父親,就應該對他說老實話。我說:‘殺人是有罪的,就是決鬥也一樣。’他說:‘爸爸,爸爸,等我長大的時候,我要用劍打掉他手裏的劍,沖上去,把他摔倒在地上,拿劍在他頭上比劃著,對他說:我本可以馬上殺死你,但是現在饒了你,去你的吧。’您瞧,您瞧,先生,在這兩天中他那小腦袋裏發生了什麼樣的念頭,他日思夜想的正是用劍復仇的事,也許夜裏說的夢話也是講這件事。不過他一副狼狽樣子從學校裏回來的情形,前天我才完全知道。您說得很對,我再也不叫他到那個學校裏去了。我一得知他一個人反對全班同學,主動向人家挑戰,首先發怒,滿肚子火氣,——我當時就很替他擔心。我們又出去散步。他問:‘爸爸,是不是有錢的人比世界上別的人都更有力量麼,爸爸?’我說:‘是的,伊留莎,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富人更有力量的了。’他說:‘爸爸,我會發財的,我去當軍官,打敗所有的敵人,沙皇會給我獎賞,我回家來,那時候就誰也不敢惹我們了。……’以後沈默了一會,他的嘴唇還是哆嗦著,說道:‘爸爸,我們的城市真不好,爸爸!’我說:‘是的,伊留莎,我們的城市是不大好。’他說:‘爸爸,我們搬到另一個城市裏去,好的城市裏去,到人家不知道我們的地方。’我說:‘我們要搬的,伊留莎,我們要搬的,——只是要等我攢一些錢下來。’我很高興得了一個使他擺脫那些陰暗心事的機會。我開始和他一塊兒幻想,我們將怎樣自己買一匹馬,一輛車,搬到另一個城裏去。我們讓媽媽、姐姐們坐在車裏,讓她們身上蓋得嚴嚴實實的,我們兩人在旁邊走,‘偶然讓你坐上去歇歇腿,我在旁邊走’,因為我們必須珍惜我們的馬,不能大家全坐上去。我們就這樣出門上路。他對這個非常著迷,主要的是因為可以有自己的馬,自己可以上去騎。大家全知道,俄國孩子生下來就是愛馬的。我們談了很長時間;謝天謝地,我心想,我把他的心事引開,使他安靜下來了。這是前天晚上的事,昨天晚上就又出現了新的情況。早晨他又上學去了,回來的時候臉色很陰沈,陰沈極了。傍晚我拉住他的小手,領他出去散步。他沈默著,一言不發。當時起了一點微風,太陽隱沒了,露出秋天的景象,天色已黑。我們走著,兩個人心裏都很憂鬱。我說:‘孩子,我們將來怎麼動身,’我想把他引到昨天的談話上去。他默不作聲。只覺得他的手指在我的手裏哆嗦。我心想,壞了,又有新的情況了。我們走到那塊石頭那裏,象現在這樣,我坐在石頭上。天上放起許多風箏來,發出嗡嗡和劈劈啪啪的聲音,看得見有三十個風箏。現在是風箏季節。我說:‘伊留莎,我們也該把去年的風箏放出去了。我來修理一下,你把它藏到哪兒了?’我的孩子一聲不響,側轉身朝著我,眼睛看著旁邊。當時風夾著沙子呼呼地響了起來。……他忽然一下撲到我的身上,兩手摟著我的頸子,緊緊地抱住了我。您知道,凡是平素沈默和驕傲的孩子,自己會長時間勉強憋住眼淚,在碰到特別傷心的事情時,才會一下子忍不住爆發出來,那時候眼淚不但流出來,還會象泉水似的滾滾直湧。當時他的滾滾熱淚一下子把我的臉全弄濕了。他號啕痛哭得象抽瘋似的,全身哆嗦,緊緊地抱住我,我坐在石頭上面。他嚷道:‘爸爸,爸爸,親愛的爸爸,他真是侮辱你呀!’我也哭了起來,兩人坐在那裏,擁抱著,全身顫抖。他喊著:‘爸爸,爸爸!’ 我喊著他:‘伊留莎,伊留莎!’當時沒有人看見我們,只有上帝一個人看見,也許會給我記載在履歷表上。請您向令兄道謝,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不過,我不能為了使您滿意,打我的孩子!’

  他說到最後又帶上了剛才那種惡毒和瘋狂的口氣。不過阿遼沙還是感到這人已經信任他,如果換個別人,這人決不至於同他這樣「談話」,也不會把剛才告訴他的一番話說出來。這使阿遼沙受到鼓勵,他的心靈由於流淚而顫抖起來。

  「唉,我真想和令郎和解一下!」他大聲說,「如果你能夠安排……」

  「當然可以,」上尉喃喃地說。

  「但是現在還先談不上這個,完全談不上這個,」阿遼沙接著說,「您聽著!我有一件別人托我的事,我的這位家兄德米特裏還侮辱了他的未婚妻,一位高貴的女郎,您一定聽說過她。我可以告訴您她受辱的事,我甚至必須這樣做,因為她一知道您受了氣,一打聽出您的不幸的情況,就委託我……剛剛委託我……立刻把她補助你的一點小意思送給您,……但這只是她的一點意思,並不是德米特裏——那個把她也拋棄了的人的,完全不是的,而且也不是我的,不是他自己的弟弟的,不是任何人的,而是她的,只是她一個人的!她懇求您接受她的幫助,……你們兩位受了同一個人的侮辱。……她只有在從他那面受了和您所受同樣的侮辱——同樣厲害的侮辱的時候,才想到了您!這等於是姊妹幫弟兄的忙。…… 她正是委託我勸你接受她的這兩百個盧布,象接受一個姊妹所給的那樣。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情,決不會發生任何不公正的謠言的。……這是二百盧布,我發誓,你應該收下來,不然的話……不然的話,世界上就真的只能互相都是仇人了!但是世界上還是應該有兄弟的。……您有著高尚的心靈,……您應該明白這一點,應該明白的!……」

  接著阿遼沙遞給他兩張花花綠綠的一百盧布一張的新鈔票。他們兩人當時正站在圍牆附近的大石頭旁邊,附近一個人也沒有。鈔票似乎對上尉產生了可怕的影響:他哆嗦了一下,起初似乎單單是出於驚詫:他從沒有料想到會有這種事情,他決沒有指望會有這樣的結局。有人會給他幫助,而且還是這樣大的數目,這是他甚至做夢也想像不到的。他接過鈔票,一下子幾乎連話都答不上來,有一種全新的表情在他的臉上閃過。

  「這是給我的,給我的,這是多少錢,二百盧布!老天爺!我已經有四年沒見過這麼些錢了,——老天爺!而且說是姊妹送的,……真的麼?這是真的麼?」

  「我向您起誓,我對您所說的全是真話!」阿遼沙說。上尉臉紅了。

  「您聽著,我的寶貝,您聽著,假如我收下來,我不會成為下流胚麼?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在您眼裏看來,我不會,我不會成為下流胚麼?不,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聽著,聽著,」他急忙說,不斷地用兩隻手碰碰阿遼沙,「你勸我收下,因為是‘姊妹’送來的,但是在我收下的時候,您內心裏不會暗地輕視我麼?」

  「啊,不,不!我用我的得救向您起誓:決不會!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只有我們:我,您,她,此外還有一位太太,她的知己朋友……」

  「什麼太太!喂,您聽著,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到了眼前這樣的時刻,您該仔細聽聽我的話了,因為您甚至根本想像不到,現在這二百盧布對我具有什麼樣的意義。」這個可憐的人繼續說著,漸漸地顯出了一種雜亂無章,近乎狂野的興奮心情。他似乎弄昏了頭,說話忙忙亂亂,好象怕有人不讓他說完話似的。「除了這是乾乾淨淨地得來的,一個這樣神聖可敬的‘姊妹’送來的以外,您知道麼,我現在還可以用這筆錢來醫治老伴和我那駝背的天使般的女兒尼娜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曾出於他的好心來過一趟,他整整地診察了她們倆一個小時,說:‘我一點也不明白。’不過本城藥房裏能買到的礦泉水(他給她開了方子)還是一定會對她的身體有好處,此外,也給她開了方子,用藥水泡腳。可礦泉水的價錢是三十戈比一瓶,也許要喝四十瓶。所以我只好拿了藥方,放在神像下面的架子上,就讓它那麼放著。他讓尼娜用一種藥水洗澡,化在熱水裏洗,還要每天早晚兩次。但是在我們府上,既沒有僕役,也沒有人幫忙,既沒有澡盆,也沒有熱水,叫我們怎麼去進行這樣的治療呢?尼娜全身患風濕痛,我還沒有對您說過,夜裏整個右半邊身子發痛,難受極了,但是您信不信,為了不使我們著急,她竟硬挺著,不發出呻吟,怕驚醒了我們。我們平時有什麼就吃什麼,能弄到點什麼就吃點什麼,她永遠取最後的一塊,只該扔給狗吃的那一塊;意思是說:‘我連這一塊都不配吃,我是剝奪了你們的口糧,我是你們的累贅。’這就是她那天使般的眼神裏流露出來的話。我們侍候她,她覺得難過:‘我是不配的,不配的,我是沒有價值的廢人,毫無一點用處。’她有什麼不配的,她用那種天使般的溫順態度替我們向上帝祈禱,沒有她,沒有她的平靜的話語,我們家將成為地獄,她甚至能使瓦爾瓦拉的性子也變柔和一些。至於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也是不應該責備的。她也是天使,也是受氣的人。她夏天到我們這裏來,身上帶了十六個盧布,是教書掙來,攢著做路費,預備在九月裏,就是現在,用這錢到彼得堡去的。我們把她的這一點錢也拿來維持了生活,現在她沒有錢回去了,您看弄成了這個樣子。而且現在也不能回去了,因為她象服苦役般地在替我們幹活,我們象給弩馬硬駕上轅似的使用著她,她侍候大家,修補,洗涮,擦地板,扶媽媽睡到床上去,而媽媽又是任性的,媽媽是好流淚的,媽媽是瘋狂的!……現在呢,我就可以用這二百盧布雇一個女僕了,您明白不明白,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可以著手給親愛的人治病,可以打發女學生到彼得堡去,買點牛肉,改換改換飲食。老天爺,這真是夢想!」

  阿遼沙很高興,他能使他得到這麼多的幸福,高興這可憐的人已同意讓人家把他變成一個幸福的人。

  「等一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等一等,」上尉又抓住了一個突然出現的新幻想,重又用發狂般的急促語調連珠炮似的說了起來,「您知道不知道,我同伊留莎現在真的可以實現幻想了:我們可以買一匹馬,一輛車,馬要栗色的,他一定要買栗色的馬,我們就動身離開這裏,照前天所描寫的樣子。我在K省有一個熟識的律師,從小的交情,他曾托可靠的人轉告我,如果我去,他可以在事務所裏給我一個書記的位置,誰知道,也許會給的。……那就可以讓媽媽坐下,讓尼娜坐下,讓伊留莎趕車,我徒步走路,把全家都載著走了。……老天爺,要是我把一筆長期欠我的債要到手,也許真可以!」

  「做得到的,做得到的!」阿遼沙說,「卡捷琳娜·伊凡諾美娜還可以再送來,隨便多少都行,您要知道,我也有錢,隨便你要多少都可以,就當是一個兄弟,一個朋友的心意,以後再還好了。……(您一定會發財的,一定會發財的!)您知道,您想到要搬到別省去,這真是再好也沒有的辦法了!這樣一來您就可以得救了,特別是對您的小孩來說,您知道,越快越好,在冬天以前,天冷以前。您可以和我們通訊,我們將成為兄弟。……不,這並不是幻想!」

  阿遼沙想擁抱他,他心裏滿意極了。但是他瞧了對方一眼,忽然止住了:上尉站在那裏,伸著脖子,噘著嘴唇,臉色狂亂而發白,嘴唇微微掀動,仿佛想說什麼話;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嘴唇卻不住地動,顯得十分奇怪。

  「您怎麼啦?」阿遼沙不知怎麼突然哆嗦了一下。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您……」上尉斷斷續續地嘟囔著,用好象一個下決心從懸崖上跳下來的人似的神情,古怪而且狂亂地死死盯著他,同時嘴唇似乎還在微笑。「我……您……要不要我馬上變個戲法給您看!」他忽然用急促而堅定的語調低聲說,所說的話已經不再零零亂亂了。

  「什麼戲法?」

  「戲法,一種巧妙的戲法,」上尉仍舊低語著;他的嘴歪到左邊,左眼眯縫著,一眼不霎地瞧著阿遼沙,好象釘在他身上似的。

  「您怎麼啦?什麼戲法?」阿遼沙非常害怕,喊起來了。

  「就是這個戲法,您瞧吧!」上尉突然尖聲叫道。

  他舉起剛才談話時一直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小心捏著一隻角的那兩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朝阿遼沙晃晃,突然用惡狠狠的神情一把握住,揉成一團,緊緊地攥在右手拳頭裏。

  「瞧見了嗎,瞧見了嗎!」他朝阿遼沙尖聲喊叫著,臉色發白,露出瘋狂的樣子,突然把拳頭高高舉起,一揮手用力把兩張揉皺的鈔票扔到了沙地上,「瞧見了嗎?」他又尖叫了一聲,手指指著鈔票,「就是這樣!……」

  接著他又忽然舉起右腳,狂怒地上前去拼命用靴跟踐踏它們,每踩一下,就喊一聲,呼呼地喘著氣。

  「你們的錢!你們的錢!你們的錢!你們的錢!」他忽然往後跳了一步,筆直地挺立在阿遼沙面前。他的整個臉上顯示出一種無法形容的驕傲。

  「請您告訴打發您來的人說,我樹皮擦子不能出賣自己的名譽!」他舉起一隻手來指點著,大聲嚷道。然後很快地轉過身去,拔腳就跑;但是還沒跑出五步,又轉過身來,突然對阿遼沙做了個飛吻的手勢。但是再跑上五步,他又最後一次回轉身來,這一次已沒有那種強顏歡笑的神情,相反地,滿臉都在淚水橫流中抖索。他用嗚嗚咽咽泣不成聲的急促語調大聲喊道:

  「如果我為我所受的恥辱拿了您的錢,叫我怎麼對我的孩子說話呢?」說完了這話,他就急急跑開了,這一次再也沒有回頭。阿遼沙目送著他,懷著無法形容的悵惘。唉,他明白,上尉直到最後的一?那,也還連自己都不曾料到會把鈔票揉皺扔下。奔跑的人一次也沒有回頭,阿遼沙也知道不會回頭的。他不願意去追他,叫他,他知道對方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在上尉的影子消失以後,阿遼沙揀起了兩張鈔票。鈔票只是很皺,有許多摺痕,陷進沙子裏去,但是還完全完整無缺,甚至在阿遼沙把它打開來抹抹平的時候,還窣窣作響,象新票子一樣。他把鈔票撫平,摺好,塞進口袋裏,就動身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報告她托他辦的這件事情的成績。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9:02

第二卷贊成和反對

第一節 婚約

  又是霍赫拉柯娃太太首先來迎接阿遼沙。她十分慌忙,發生了一件大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犯了歇斯底里以後竟昏厥了過去,隨後發生了「非常非常可怕的衰弱,她躺下來,閉上眼睛,開始說胡話。現在發了高燒,已經去請赫爾岑斯圖勃,又派人去請兩位姨母,姨母已到來,赫爾岑斯圖勃還沒有來。大家都坐在她的屋裏等候。她還在昏迷之中,一定會出什麼事情的。要是害了熱病才糟呢」!

  霍赫拉柯娃太太在這樣大呼小叫的時候,顯出異常驚懼的神色,每說完一句話,都加上一句:「這可真是嚴重!真是嚴重!」好象她以前碰到過的一切事情都算不上嚴重似的。阿遼沙帶著愁容聽她說完:開始把自己所遭遇的事情講給她聽,但是他剛講了頭幾句就被她打斷了,她沒有工夫,她請他到麗薩那裏「去坐一會,在麗薩那裏等她。

  「麗薩,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幾乎一直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麗薩剛才真叫我驚奇,卻也使我感動,所以我心裏現在已經全都寬恕她了。您想想看,您剛剛走,她忽然誠懇地表示懊悔,說昨天和今天不應該笑您,其實她並沒有譏笑,只是開開玩笑罷了。可是她很正經地表示後悔,甚至差點下淚,這真使我驚奇。她以前總是開玩笑式地笑話我的時候,從來沒正經地後悔過。而您也知道,她是時時刻刻在笑話我的。可是這次她卻一本正經,從頭到尾都一本正經。她特別重視您的意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假如可以的話,請您不要生她的氣,不要對她不滿。我自己也不得不時常寬恕她,因為她是那麼聰明,——您信不信?她剛才說,您是她幼年時代的朋友,‘我幼年時代最好的朋友,’您倒想想看,‘最好的 ’,那麼我呢?她在這上面有著非常嚴肅的感情,甚至回憶,尤其是這些話,這些詞句,這些完全出人意外的詞句,簡直是誰也料想不到,突然之間蹦出來的。比如最近關於松樹的一句話就是這樣。在我們的花園裏,在她還很小的時候,曾經有一棵松樹,也許它現在還在,所以其實用不著說‘曾經’。松樹不是人,是萬古長青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說:‘媽媽,我仿佛在睡夢惺忪中記起了這棵松樹。’哦,‘睡夢惺忪——松樹’,好象她不是這麼說的,因為這句話有點纏夾,松樹這個詞本來是很平淡的,可是她說了一句極別致的話,我簡直學不上來。而且也忘了。好了,再見吧。我激動極了,准得發瘋。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一生裏已經發了兩次瘋,後來都治好了。您到麗薩那裏去吧。鼓舞鼓舞她的精神,這點您是永遠做得很好的。麗薩,」她走到她門前喊道,「我現在把受過那麼大欺侮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領來了,可是告訴你,他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因為你這樣想,感到很驚奇!」

  「Merci,maman,?請進來吧,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

  注:?法語:謝謝,媽媽。

  ——

  阿遼沙走了進去。麗薩的神情似乎很窘,忽然滿臉通紅。她顯然為了什麼原因有點羞慚,所以象碰到這種情況時常有的那樣,照例很快很快地講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好象此刻她關心的只是這件無關緊要的事似的。

  「媽媽剛才忽然把那二百盧布和委託您……到那個可憐的軍官那裏去……的事情講給我聽,……把關於他怎樣受了侮辱的全部可怕的故事都講了,雖然她講得很不清楚,……老是跳來跳去的,……可是我聽著竟哭了。怎麼樣,您把錢送到了麼?這可憐的人現在怎麼樣?」

  「問題正是並沒有送到,這事說來話長哩。」阿遼沙回答,他也好象心裏只是想著沒有把錢送到這件事,但是麗薩很清楚地看出,他也是在眼望著別處,也是顯然在竭力說些不相干的事。阿遼沙在桌旁坐下,開始詳細講起來,不過在說了頭幾句話以後,就完全不再感到發窘,同時把麗薩的注意力也完全吸引住了。他說話時,受了強烈的感情和最近的不同尋常的印象的影響,所以講得又好又周到。他以前在莫斯科的時候,還在麗薩小的時候,就愛到她那裏去,有時講他剛剛碰到的事,有時談他在書上念過的事,有時回憶他所度過的童年生活。有時甚至兩個人一塊兒幻想,一塊兒編造整部的故事,但多半是快樂而且可笑的故事。現在他們倆似乎又忽然回到了過去,兩年以前在莫斯科的時代。麗薩很為他的敘述所感動。阿遼沙用熱烈的情感對她描述伊留莎的形象。而當他詳細講完那個不幸的人怎樣踐踏鈔票的那個場面時,麗薩把兩手一拍,抑止不住心中的激動地高聲嚷道:

  「那麼您竟沒有把錢交給他,您竟眼看著讓他跑走了!我的天,您應該親自追上去,追上他……」

  「不,麗薩,我不追上去倒好些,」阿遼沙說,從桌旁站了起來,煩惱地在屋裏踱步。

  「怎麼好些?好什麼?這樣一來他們就會沒有飯吃,就會餓死的。」

  「不會餓死的,因為這二百盧布早晚會到他們手裏去。他明天還是會收下的。明天一定會收下來的,」阿遼沙說,沉思地大步踱來踱去。「您知道,麗薩,」他忽然在她面前站住了,接著說:「我自己也犯了一個錯誤,但這錯誤卻帶來了好處。」

  「什麼錯誤?為什麼又帶來了好處?」

  「是這樣的:他很膽怯,是一個性格軟弱的人。他受盡了折磨,卻又心腸很好。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他忽然生起氣來,把錢扔在地上踐踏呢,因為您要知道,其實他到最後一?那也還不曾料到會去踐踏的。現在我覺得,他是因為在許多方面感到受了屈辱。……這處在他的境況下也是不足為怪的。……首先他就感到惱火,因為他當著我的面過分流露出見了金錢大喜過望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在我面前掩飾它。假使當時他雖喜歡而並不顯得特別,絲毫不露神色,也和別人一樣,一面接錢,一面裝腔作勢地做出為難的樣子,那時候他還有可能勉強收下來,但是他過於老老實實地顯露出喜歡來,這是很丟臉的。唉,麗薩,他是一個既老實又好心的人,他在這類事情上糟就糟在這裏!他當時說話的時候,嗓音老是那麼微弱無力,話又說得那麼急促,不斷小聲地又笑又哭,……他真的哭了,心情是那樣的喜悅,……當他講到他的女兒,……又講到他可以在別的城裏謀到一個位置的時候。……而他剛剛傾訴了一番真心話,就又忽然因為自己把整個心靈都向我袒露出來而感到了羞慚。因此他立刻恨起我來。他是那種非常害怕丟臉的可憐人。他最感到害臊的是那麼快就把我當成了自己的朋友,那麼快就對我放下了武器,剛剛還在攻擊我,威脅我,忽然看見了錢,就擁抱起我來了。因為他確實擁抱了我,不斷用手拍拍我。大概正因為這樣,他感到自己丟了臉,恰巧這時我又犯了錯誤,很嚴重的錯誤。我忽然對他說,如果他搬到別的城市去錢不夠用,還能給他,甚至我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錢給他,要多少都行。正是這句話使他忽然吃了一驚:幹嗎連我也要跳出來幫助他?您要知道,麗薩,受屈辱的人感到最難堪的就是忽然大家全以他的恩人的姿態來對待他,……我聽說過這種事情,長老對我說過的。我不知道怎樣形容,但是我自己也常常見到過這種情形的。而且連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更重要的是他雖然直到最後的一?那還不曾料想到真會踐踏鈔票,卻畢竟還是有這樣的預感,這是一定的。正因為他有這樣的預感,所以他特別高興。……這一切雖然很糟,卻一定會有好處的。我甚至想,再好也沒有了。……」

  「為什麼,為什麼再好也沒有了呢?」麗薩嚷道,極為驚訝地望著阿遼沙。

  「麗薩,因為假使他不踐踏,卻收下了錢,那麼回家以後,過了一兩個小時就會感到丟臉而痛哭起來,一定會這樣的。哭完了以後,也許明天天一亮就會跑到我那裏去,把鈔票扔在我面前,加以踐踏,象剛才一樣。現在他帶著勝利的心情走回家去,雖然也知道是‘害了自己’,卻會十分自豪。那麼至遲等到明天去讓他收下這二百盧布,就一定會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因為他已經表明了自己的人格,把錢扔過了,踐踏過了。……他在踐踏的時候是不可能知道我明天還會再送給他的。況且這錢他其實是迫切需要的。他現在雖然很自豪,但是甚至就在今天,他也會想到他是丟掉了多麼大的幫助。到了夜裏他會想得更加厲害,甚至做夢也會想到這事,到了明天早晨也許就會情願跑到我這裏來,請求原諒了。這時候我正好到了那裏,說:‘好了,您是個高傲的人,您已經用事實證明瞭,現在可以收下來,原諒了我們吧。’到那時候他自然會收下來的!」

  阿遼沙仿佛有點陶醉似的說出「他自然會收下來的」這句話。麗薩拍起手來。

  「啊呀,的確會這樣,我現在完全明白了!哎,阿遼沙,您怎麼會什麼都知道?這樣年輕,就已經瞭解人的心靈了。……我是永遠也不會想到的。……」

  「重要的是現在應該讓他相信,雖然他用我們的錢,他還是同我們大家平等的,」阿遼沙繼續陶醉地說,「不但平等,而且甚至還要高些。……」

  「‘還要高些’,——妙極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再說下去,再說下去!」

  「關於高些這句話……我說得似乎不大適當,……但是這沒有什麼關係,因為……」

  「哎呀,沒有關係,沒有關係,自然沒有關係!對不起,阿遼沙,親愛的,……您知道,我以前幾乎不大尊敬您,……尊敬是尊敬的,卻是從平等的地位出發,現在我卻要把您看得更高些地來尊敬您。……親愛的,您不要因為我說‘俏皮話’生我的氣,」她立刻極為熱情地接過他的話頭說,「我是可笑的孩子,可是您,您……噢,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在我們所談的這些話裏——那就是說,您所談的……哦,還是不如說,我們所談的這些話裏,有沒有對於他,對於這個不幸的人瞧不起的意思,……那就是說,我們現在這麼盡情地剖解他的心靈,有點居高臨下似的,……我們現在又這麼肯定他一定會接受這筆錢,唔?」

  「不,麗薩,沒有輕視的意思,」阿曆克賽堅決地回答,好象對這個問題早已胸有成竹似的,「我到這裏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想過這層。您想一想,這怎麼會有輕視的意思呢,既然我們自己也是和他一樣,大家全是和他一樣。因為我們確實是一樣的,並不更好些。就算好些,要是處在他的地位,也一定會一樣的。……我不知道您怎樣,麗薩,我自己心裏認為我在許多方面說來有著一個渺小的靈魂。而他的靈魂可並不渺小,相反地,卻是十分優美的。……不,麗薩,這裏面沒有一點對他輕視的意思!您知道,麗薩,我的長老有一次說:對待人應當象侍候小孩一樣,而對某些人更應當象侍候醫院裏的病人一樣。……」

  「啊,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親愛的,讓我們象侍候病人一樣地待人吧!」

  「好極了,麗薩,我準備這樣做,不過我準備得還不很充分;有的時候我很不耐煩,還有的時候我辨別不清。至於您就完全不同了。」

  「唉,我不相信!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是多麼快樂呀!」

  「您這樣說我真高興,麗薩!」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真好,但是有時候您好像是個書呆子。……其實您看,您根本不是書呆子。您到門邊去看一下,輕輕地推開門,看媽媽是不是在那裏偷聽。」麗薩忽然用一種神經質的語氣急促地低聲說。

  阿遼沙走過去,把門打開了一點,回報說沒有人在偷聽。

  「您走過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麗薩繼續說,臉越來越紅了,「伸過您的手來,就是這樣。您聽著,我應該對您坦白一件重要的事:昨天我給您寫那封信不是開玩笑,是正經的。」

  她用手捂上了眼睛。顯然她在這樣坦白時覺得很害羞。忽然她抓起他的手來,迅速地吻了三下。

  「哎,麗薩,這好極了,」阿遼沙快樂地叫起來,「可我卻一直確信,您寫信時是正經的。」

  「您看,居然說一直確信!」她忽然把他的手推開一點,但卻仍舊握著它沒有鬆開,臉更加紅得厲害了,輕輕地發出快樂的笑聲。「我吻他的手,他竟說:‘好極了。’」

  但是她責備得不公平:阿遼沙的心裏也很紛亂。

  「我永遠希望博得您的歡心,麗薩,但是不知道怎麼辦好。」他喃喃地說,也臉紅起來。

  「阿遼沙,親愛的,您這人真是又冷淡又無禮。瞧瞧他:選擇了我做自己的夫人,就此心安理得了!還一直確信,我寫那封信是一本正經的。瞧這樣子!這簡直是無禮極了!」

  「我這樣確信,難道有什麼不好?」阿遼沙忽然笑了。

  「唉,阿遼沙,恰恰相反,好得厲害。」麗薩帶著溫柔和快樂的神情望著他。

  阿遼沙站在那裏,手一直握在她的手裏。他忽然彎下身來,吻她的嘴唇。

  「這又是怎麼回事?您這是怎麼啦?」麗薩叫了起來。阿遼沙完全慌亂了。

  「哦,請原諒,如果有什麼不對。……我也許太愚蠢了。……您說我冷淡,所以我馬上就吻起您來。……看來這事做得很蠢。……」

  麗薩笑了,用手捂住了臉。

  「居然還在穿著這種衣裳的時候!」她邊笑邊說了這麼一句,但是忽然不笑了,變得一本正經,近乎嚴肅的樣子。

  「阿遼沙,我們還應該先慢點接吻,因為我們兩人都還不會做這種事情,我們還必須等很長時間。」她忽然不說下去了。「您最好還是告訴我,象您那樣既聰明,又有頭腦,又有眼力的人為什麼要我這樣一個傻瓜,這樣一個有病的蠢女人?唉,阿遼沙,我真幸福,因為我是完全配不上您的呀。」

  「配得上的,麗薩。我不久就要完全離開修道院。一踏進社會,就必須成家,這我是知道的。長老也這樣吩咐過我。我還能娶到比您更好的人麼?……而且除了您以外,誰又會要我呢?我已經仔細想過。首先,您從小就瞭解我,其次,您有很多我完全沒有的才能。您的心比我開朗,更主要的是您比我清白,我已經沾染了許多許多不好的東西。……唉,您要知道,我也是個卡拉馬佐夫家裏的人啊!至於您喜歡笑和開玩笑,也喜歡笑我,那又有什麼關係,正相反,您儘管笑好了,我喜歡這樣。……不過您象小姑娘那樣地笑,卻象殉道者那樣考慮問題。……」

  「象殉道者?這是怎麼回事?」

  「是的,麗薩,剛才您問:我們這樣剖析他的內心,有沒有對那個不幸的人輕視的意思,——這就是殉道者問的問題。……您瞧,我是決提不出這樣的問題來的,不過凡是會想到這種問題的人,常常自己也容易感到痛苦。您長期坐在輪椅上,大概現在就已經考慮各種問題考慮得很多了。……」

  「阿遼沙,把您的手給我,您為什麼把手縮回去了?」麗薩用由於幸福顯得柔弱無力的聲音說。「您聽著,阿遼沙,您將來離開修道院出來的時候穿什麼衣服?什麼式樣的?您不要笑,也不要生氣,這對於我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問題。」

  「關於服裝一層,麗薩,我還沒有想到,不過,您願意我穿什麼,我就穿什麼好了。」

  「我願意你穿藏青色天鵝絨的上衣,白嗶嘰坎肩,頭上戴灰色絨軟帽。……您告訴我,剛才我否認昨天的信的時候,您真相信我不愛您麼?」

  「不,不相信。」

  「唉,您這個人真叫人受不了!真是無可救藥!」

  「您瞧,我知道您好像是……愛我的,但是我裝出相信您不愛我的樣子,好讓您……覺得自在些。……」

  「這更加壞!更壞,但又非常好。阿遼沙,我真是愛您極了。剛才在您走進來的時候,我心裏在算卦:我要向他把昨天的信要回來,如果他安然地掏出來,交還給我(他是很可能會這樣做的),那就說明他根本不愛我,一點也沒有感情,只是一個愚蠢的,一錢不值的少年,那麼,我就算完了。但是您把信留在修道室裏了,這使我得到了鼓舞:您果真是因為預感到我會向您要信,所以才把它留在修道室裏,以便不交還給我的麼?對不對?是這樣的吧?」

  「哎,麗薩,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這封信現在還在我身上,剛才也在我身上,就在這口袋裏,您瞧!」

  阿遼沙笑著把信掏出來遠遠地給她看。

  「我可是不給您,要看就由我拿著看。」

  「怎麼,您剛才撒謊?您是修士還撒謊麼?」

  「也許是撒謊了,」阿遼沙也笑了,「為了不肯交還信,所以撒謊。這信對我是很珍貴的,」他忽然感情激動地說,臉又紅了,「而且永遠是珍貴的,我永遠也不肯把它交給誰!」

  麗薩喜悅地看著他。

  「阿遼沙,」她又悄聲說,「您到門口看看,母親是不是在那裏偷聽?」

  「好的,麗薩,我去看。不過,還是別看吧,好不好?何必疑惑您的母親做這樣卑鄙的舉動?」

  「怎麼卑鄙?有什麼卑鄙?她在門外偷聽女兒的說話,那是她的權利,不是卑鄙的舉動。」麗薩臉紅了。「您應該明白,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當我自己做了母親,有象我這樣的女兒的時候,我也一定要偷聽她的。」

  「真的麼,麗薩,這很不好。」

  「噴,我的天,這有什麼卑鄙?要是一種普通的、交際場上的談話,我去偷聽,那才是卑鄙的行為,可是這是親生的女兒和一個青年人關在一間屋子裏面……聽著,阿遼沙,告訴您,我們一結了婚以後,我馬上也要偷聽您說話的,還告訴您,您所有的來信,我也都要拆、要念的。……這一點您應該早有準備。……」

  「那自然是的,如果……」阿遼沙囁嚅地說,「不過這總不大好……」

  「唉,多麼清高!阿遼沙,親愛的,我們不要一開始就吵嘴,——我是覺得應當把心裏話全對您說出來更好些,因為,偷聽自然是壞事情,我的話自然不對,是您說得對,但是儘管這樣我還是要偷聽的。」

  「那您就這麼做吧。您發現不出我什麼事情來的。」阿遼沙笑了。

  「阿遼沙,您會服從我嗎?這也是應該預先講定的。」

  「我很願意,麗薩,而且一定服從,不過不是在主要的問題上。關於主要的問題,即使您不同意我的意見,我還是要按我的責任所在去做的。」

  「應該這樣。不過告訴您,我卻相反,不但在最主要的問題上準備服從,而且在一切事情上也要對您讓步,現在就可以對你起誓,在一切事情上,而且一輩子,」麗薩熱烈地說,「而且我這樣做感到幸福,感到幸福!不但這樣,我還要對你起誓,我永遠不偷聽您的話,一次也不偷聽,並且永遠不私讀您一封信,因為您說得對,我不對。雖然我會非常想偷聽,這我知道,但我還是不偷聽,因為您認為這是不高尚的。您今後仿佛是我的良心。……聽著,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為什麼您這幾天這樣憂愁,昨天和今天兩天;我知道您有許多麻煩的、不幸的事情,但是我看出來,此外您還有一種特別的憂愁,也許是隱憂,是不是?」

  「是的,麗薩,有隱憂,」阿遼沙陰鬱地說,「您猜得到,可見您是愛我的。」

  「什麼憂愁?愁什麼?可以說麼?」麗薩帶著畏怯的哀求的神情問。

  「以後再說,麗薩,……等以後……」阿遼沙局促不安地說,「現在也許不容易說明白。也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

  「我知道,此外您的兩位哥哥,您的父親也使您感到痛苦,是不是?」

  「是的,還有兩位哥哥。」阿遼沙似乎在沉思中說。

  「阿遼沙,我不喜歡您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麗薩忽然說。

  阿遼沙對這句話有點感到驚訝,卻沒有過分顯露出來。

  「哥哥們自己在害自己,」他繼續說,「父親也是的。還同時在害別人。這裏有‘卡拉馬佐夫式的原始力量’,象佩西神父前兩天所說的,——原始的,瘋狂的,粗野的……甚至是不是有上天的神靈在支配著這種力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也是卡拉馬佐夫。……我是修士,我是修士嗎?麗薩,我是修士嗎?您不是剛才說過我是修士麼?」

  「是的,我說過。」

  「可我也許連上帝都不信。」

  「您不信?您這是怎麼啦?」麗薩謹慎地輕聲說。但是阿遼沙沒有回答。在他這幾句過於突如起來的話裏,有某種十分神秘的,非常主觀的東西,也許連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但卻無疑已經在使他很感苦惱。

  「而現在,除了這一切以外,我的知己朋友,一個世界上最好的人就要離開我們,離開這世界了。您可知道,麗薩,您可知道,我同這個人是多麼心心相印,融洽無間!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要到您身邊來,麗薩,……以後我們要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在一起!從今以後,永遠一輩子在一起!喂,您吻我呀,我允許您。」

  阿遼沙吻了吻她。

  「現在去吧,願基督和您同在!」她朝他畫了十字。「快到他那裏去,乘他還活著的時候。我看得出,我硬把您留在這裏是多麼殘忍。我今天就要為他禱告,為您禱告。阿遼沙,我們會有幸福的!我們會有幸福的,是不是?」

  「大概我們會有的,麗薩!」

  阿遼沙走出麗薩房間時,不想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去,打算不辭而別,逕自離開她家。但是剛剛開了門,走到樓梯口,就不知怎麼一下看見霍赫拉柯娃太太就站在他面前。剛說了第一句話,阿遼沙就猜到她是特意在等他的。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這真可怕。這是孩子氣的空話,全是胡鬧。希望您千萬別誤以為……真愚蠢極了,愚蠢極了,愚蠢極了!」她立刻沖著他說起來。

  「只是請您不要對她這樣說,」阿遼沙說,「要不然,她會著急,對她目前的情況是有害的。」

  「這是一個明白事理的青年人的明白話。您的意思是不是:您所以同意她,只是因為憐憫她的病,不願意反對她,使她生氣?」

  「哦不,根本不是,我同她談的時候完全是認真的。」阿遼沙堅決地聲明。

  「對這件事認真是不可能的,毫無意義的,而且首先,我今後再也不接待您,其次,我要離開這裏,把她也帶走,您要知道這一點。」

  「那又何必,」阿遼沙說,「這又不是很近的事,也許還要等待一年半載哩。」

  「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這自然是實話,一年半載的時間裏你們也許會吵鬧一千次,最後兩人分手的。但是我真是不幸,真是不幸!就算這完全是胡鬧,但是到底使我傷心。現在我好象是最後一幕裏的法穆索夫,您是恰茨基,她是索菲亞,?而且您想想,我特地跑到樓梯上去等你,在那個戲裏也是一切不幸的事都發生在樓梯上面的。我全都聽到了,我差一點沒有摔倒。原來昨天一夜的可怕情景和不久前的歇斯底里發作,原因就在這裏。女兒有了愛情,母親只好死路一條,只好躺到棺材裏去了。現在再說第二件事,最重要的事:她寫給您的那封信是怎麼回事?馬上拿給我看,馬上!」

  ——

  注:?格裏鮑耶陀夫(1795—1829)的喜劇《聰明誤 》中的人物。

  ——

  「不,不必。請問: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健康怎樣?我很想知道。」

  「仍舊躺在那裏說胡話,昏迷不醒;她的姨母們在這裏,只會歎氣,還對我擺架子,赫爾岑斯圖勃來到以後,竟驚惶得連我都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怎樣去救他,甚至想請大夫來給他瞧瞧。後來用我的車子把他送走了。在這一切事情以外,您這裏忽然又發生了這封信的事情。是的,這事情還在一年半載以後。看在一切偉大、神聖的事物分上,看在您垂死的長老的分上,請您把這封信拿給我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給我,給做母親的看一下!如果您願意,您可以用手指捏著,我只從您的手裏念一下。」

  「不,我不能給您看,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即使她允許,我也不能給您看。我明天再來,假如您願意,我可以就許多事情好好談一談,現在呢,——再見吧!」

  阿遼沙說著沖下樓梯,跑到街上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9:17

第二節 斯麥爾佳科夫彈吉他

  他實在沒有工夫。還在同麗薩道別的時候,他心裏就閃出了一個念頭:怎樣用最狡黠的方法,堵住現在顯然正躲避他的德米特裏哥哥。天色已經不早,下午兩點多鍾了。阿遼沙滿心想早些趕回修道院,回到他那偉大的垂死者的身邊去,但是必須見到德米特裏哥哥的需要壓倒了一切:在阿遼沙的腦海裏,確信即將發生一種難以避免的可怕災禍的念頭一時比一時強烈。這災禍究竟是什麼,他想立刻對他哥哥說些什麼,也許他自己也講不明白。「即使我的恩人在我不在身邊的時候死去,至少將來我不至於終生責備自己在也許還能挽救的時候不加挽救,竟掉頭不顧,急於回去。現在我這樣做,是奉了他偉大的訓誨做的。……」

  他的計畫是出其不意地見到德米特裏哥哥,也就是象昨天那樣,越過籬笆,走進花園,悄悄掩入涼亭裏去。「假使他不在那裏,」阿遼沙想,「那麼就不必對弗馬和女主人說,躲在涼亭裏等候,哪怕一直等到天黑。如果他還象先前那樣在窺察格魯申卡的行蹤,那麼很可能他也會到涼亭裏去的。……」不過阿遼沙並沒有去多考慮計畫的細節,只是決定就去實行,哪怕今天不回修道院也可以。……

  一切都順利進行:他差不多就在昨天那個老地方越過了籬笆,悄悄地溜進了涼亭。他不希望被人發現,因為不管女主人也好,弗馬(如果他在家的話)也好,都可能會站在哥哥的一邊,聽他的命令,那就可能要麼不放阿遼沙走進花園,要麼預先告訴德米特裏說有人在找他、打聽他的。涼亭裏一個人也沒有。阿遼沙坐在昨天的位置上,開始等候。他瞧了涼亭一眼,不知為什麼,這次他覺得它比昨天陳舊得多;簡直窳敗不堪。然而天氣和昨天一樣晴朗。綠桌子上有一個圓印,大概是昨天那只滿溢出來的白蘭地酒杯留下來的。一些和正事不相干的無聊念頭鑽進他的腦子裏來,就象在煩悶的等待中常有的情形那樣,例如他為什麼剛才走進來以後,就恰恰坐在那天坐過的那個地方,為什麼偏不坐在別的地方等等。最後,他終於十分愁悶起來,為令人不安的前途迷惘而感到發愁。但是還沒坐到一刻鍾,忽然從很近的什麼地方傳來一陣彈吉他的聲音。有人在離他二十步遠的地方,決不會再遠,在樹叢裏什麼地方坐著,或者剛坐下來。阿遼沙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昨天離開哥哥,從涼亭裏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或者說偶然瞥見,在左面圍牆旁邊的樹叢中間,有一張低矮的綠色舊花園長椅。看來現在一定有人坐在那上面。誰呢?一個男人突然用甜膩膩的假聲唱起一支小調來,自己彈著吉他伴奏著:

  「用無法遏制的力量,我熱戀著親愛的姑娘。願上帝賜福——給我又給她!給我又給她!給我又給她!」

  聲音停止了。這是男仆式的歌喉和男仆式的怪腔怪調。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忽然說起話來,語氣溫柔而又有點怯生生的,但卻十分矯揉造作:

  「為什麼您好久不到我們這裏來,巴維爾·費多羅維奇,為什麼您老是瞧不起我們?」

  「沒有的事。」男人的聲音回答,雖然很客氣,但更明顯地帶著堅決的、毫不含糊的尊嚴口氣。看來是男的占著上風,女的在逢迎他。

  「那個男人大概就是斯麥爾佳科夫,」阿遼沙想,「至少從嗓音聽起來是他,那個女人大概就是這所房子的女主人的女兒,從莫斯科來的,穿著長長的連衣裙,常到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那裏去要湯……」

  「我真喜歡各式各樣的詩,只要合轍押韻。」女人的聲音繼續說。「您為什麼不繼續唱下去?」

  男聲重又唱了起來:

  「不稀罕皇帝的冠冕,

  但求我的愛人康健。

  願上帝賜福——給她又給我!

  給她又給我!

  給她又給我!」

  「上次唱的更好一些,」女人的聲音評論說,「唱到皇帝的冠冕時您唱的是:‘但求我的心肝康健。’這樣更加溫柔些,您今天一定忘掉了。」

  「詩全是胡鬧。」斯麥爾佳科夫不客氣地說。

  「哦不,我很愛詩。」

  「說到詩,那都是胡鬧。您想想:世上有誰合轍押韻地說話?如果我們說話都要押韻,即使是奉了上司的命令,我們也說不出多少話來,是不是?詩不是件好事,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

  「您怎麼幹什麼事都那麼聰明,對什麼都懂得那麼透?」女人的聲音越來越溫存了。

  「要不是從小就決定了我的命運,我會的還不止這一點,懂的也不止這一點哩。誰要是因為我沒有父親,是一個臭女人所生,就說我是下賤胚,我本可以和他決鬥,用手槍打死他,但是他們在莫斯科竟指著鼻子這樣說我,這全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從這裏散佈出去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責備我,說我反抗被生養出來:‘你把她的子宮都掙破了。’別說是子宮,只要能不生到這世上來,我甚至情願在娘肚皮裏就殺死我自己的。市場上有人傳說,連您的母親也極不客氣地對我說,她頭上長了糾發病,而且身材只有兩俄尺掛零。為什麼說掛零?本可以自自然然地說兩俄尺多,象一般人常說的那樣!她是有意想要說得眼淚巴巴的,這就是所謂鄉下人的眼淚,鄉下人的感情。難道俄國的鄉下人會比有知識的人更有感情麼?由於無知無識,他根本不會有任何感情。我從小只要一聽到什麼‘掛零’,就簡直氣得要在牆上一頭撞死。我憎恨整個俄羅斯,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如果您當了陸軍士官,或者年輕的驃騎兵,您就不至於說這樣的話了,那時您會拔出劍來保衛全俄羅斯的。」

  「我不但不願意做陸軍驃騎兵,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正相反,我但願取消一切士兵。」

  「但是敵人來侵犯的時候,誰來保衛我們呢?」

  「根本用不著保衛。一八一二年的時候,法國皇帝拿破崙一世,現在那一位的父親,大舉進攻過俄羅斯,如果當時我們被這些法國人征服了,那才好呢:一個聰明的民族征服和吞併了一個十分愚蠢的民族。那會出現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秩序了。」

  「難道他們自己的國家裏會比我們好些麼?我是就算拿我們的某一個美男子去換三個年輕的英國人也不願意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溫柔地說,大概在說話的同時還正在施展著最能撩人的眼色。

  「那要看各人的喜好了。」

  「您自己就象外國人,我說句不怕丟人的話,您一點不假地就象個高貴的外國人。」

  「您要知道,在傷風敗德的行為上,他們那兒的人和我們的人都是一樣的。大家全是騙子,不同的只是那邊的人穿著油光?亮的皮鞋,而我們的混蛋都窮得發臭,卻還滿不在乎。俄國人應該挨打,這話昨天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得很對,雖然他和他的孩子們全是瘋子。」

  「您自己說過,您很尊敬伊凡·費多羅維奇。」

  「但是他們把我看作臭僕人。他們認為我會造反,他們猜錯了。我的口袋裏如果有一筆錢,我早就不在這裏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行為和思想方面比任何僕人都壞,也更窮,又什麼也不會幹,可是卻得到大家的尊敬。我雖然只會煮湯,但是我只要走運,就可以在莫斯科彼得羅夫卡街上開一家咖啡館帶飯店。因為我能做一種特別的菜,在莫斯科,除了外國人,沒有人會做這樣的菜。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是個窮光蛋,但如果他要叫一位最最高貴的伯爵的少爺出去決鬥,那個人就會同他去決鬥的,可是其實他比我好在什麼地方呢?他愚蠢得根本不能和我相比。他白白糟蹋了多少錢呀。」

  「我想決鬥一定是很有趣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忽然說。

  「怎麼有趣?」

  「又可怕,又勇敢,特別是年輕的軍官們為了一個女人,拿著手槍,互相射擊。簡直是一幅圖畫。唉,如果讓姑娘們看的話,我真想去看看呀。」

  「自己瞄準人家的時候,自然很好,但是人家對您瞄準的時候,您就會覺得這真是蠢極了。您會拔腳逃走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

  「難道說您會逃走麼?」

  但是斯麥爾佳科夫不想加以回答,沈默了一分鐘以後,又傳來了吉他的聲音,假嗓子唱出最後的一段歌詞:

  「無論你怎樣勸說阻擋,

  我也要遠走他鄉,

  到京城去尋快樂生活,

  再不會煩悶悲傷,

  決不會再煩悶悲傷,

  也不想再煩悶悲傷。」

  這時候忽然發生了一個意外:阿遼沙突然打了個噴嚏;長椅那裏馬上寂靜了。阿遼沙站起來,向他們走去。那人確是斯麥爾佳科夫,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髮上抹過油,似乎還燙卷過,穿著雙雪亮的皮鞋。吉他放在長椅上。女的就是房東的女兒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身上穿的是一件拖著兩俄尺長的衣裾的淺藍色衣裳;她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姿色也不壞,但是臉滾胖發圓,雀斑多得驚人。

  「德米特裏哥哥快回來了吧?」阿遼沙盡力顯得若無其事地說。

  斯麥爾佳科夫慢騰騰地從長椅上站起來。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也欠身起來。

  「我怎麼能知道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事情呢?除非我是給他當保鏢的,那還差不多。」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清清楚楚毫不經意地回答。

  「我不過問問您知道不知道就是了。」阿遼沙解釋說。

  「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願意知道。」

  「可是哥哥恰恰對我說,是您把家裏的一切事情告訴他的,還答應等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的時候通知他。」

  斯麥爾佳科夫慢條斯理,而且泰然自若地抬起眼睛看看他。

  「這裏的大門在一個鐘頭以前就閂上了,您是怎樣進來的呢?」他問,凝神地望著阿遼沙。

  「我跳過胡同裏的圍牆,一直到涼亭裏來的。我希望您原諒,」他對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說,「我必須趕快找到哥哥。」

  「啊呀,我們怎麼能生您的氣呢,」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拉長著聲調說,對阿遼沙向她道歉感到很高興,「因為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常常用這種方式到涼亭裏來,所以我們有時都不知道他已經坐在涼亭裏了。」

  「我現在急於要找他,我急於想見到他,或者從您那裏打聽到他現在在什麼地方。有一件對他很重要的事情。」

  「他沒有告訴我們。」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囁嚅地說。

  「儘管我是到這裏來串門的,」斯麥爾佳科夫又說了起來,「他也總是不近人情地不斷逼著盤問我關於主人的事情,譬如說:他那裏情形怎樣?誰來了,誰去了?能不能告訴他一點消息?甚至兩次用死來威脅我。」

  「用死來威脅?」阿遼沙很奇怪。

  「難道這在他還算回事麼?他那樣的性格,您自己昨天也親自看到過。他威脅說,如果我把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放了進去,讓她在家裏住宿,第一個我就活不了。我很怕他,如果不是怕那樣做更有危險的話,我早就該報告官府了。真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情來!」

  「他前幾天曾對他說:‘我要把你放在石臼裏搗得粉碎。’」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補充說。

  「在石臼裏搗碎的話,也許只是隨口說說的。……」阿遼沙說。「要是我現在能夠見到他,我也可以跟他談談這件事。……」

  「我只能告訴您一點,」斯麥爾佳科夫好象突然才拿定主意說出來似的,「我是因為鄰居老相識的關係到這裏來的,我怎麼能不來呢?不過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伊凡·費多羅維奇今天天剛亮就打發我到湖濱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住所去,沒有帶信,只是口頭請他一定到市場上的酒店裏去,一塊吃午飯。我去了,但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沒在家,那時候已經八點鐘了。女房東說:‘在家過,可是又出去了。’好象在他們中間早已有什麼預約似的。現在也許他正和他弟弟伊凡·費多羅維奇坐在酒店裏,因為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回家吃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個鐘頭以前就一個人吃罷了飯,躺下睡覺了。但是我懇求您千萬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起我告訴您的事,因為他是無緣無故就會殺人的。」

  「伊凡哥哥今天叫德米特裏到酒店裏去麼?」阿遼沙急急地追問。

  「是的。」

  「到市場上的京都酒店去麼?」

  「就是那個酒店。」

  「這是非常可能的!」阿遼沙十分激動地說,「謝謝您,斯麥爾佳科夫,這是很重要的消息,我立刻就去。」

  「不要把我說出來呀。」斯麥爾佳科夫在他背後說。

  「哦,不會的,我裝作偶然到酒店裏去的樣子,您放心好啦。」

  「您往哪里走?讓我給您開門。」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連忙說。

  「不用,這兒近些,我還是跳過籬笆吧。」

  這消息使阿遼沙十分震動。他急忙趕到酒店裏去。他穿了這樣的衣裳到酒店裏去是不大合適的,但是他可以在樓梯上打聽,叫人們出來。但他剛走近酒店,一扇窗子就突然打開了,正是伊凡哥哥從視窗裏俯身朝他喊著:

  「阿遼沙,你要能馬上到這裏來一下,那我就太感謝你了。」

  「當然可以的,不過我穿著這種衣裳進來不知道好不好。」

  「我正好在一個單間雅座裏,你到門廊口去,我馬上就來接你。」

  過了一分鐘,阿遼沙就同哥哥坐在一起了。原來伊凡是一個人在那裏吃飯。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19:32

第三節 兄弟倆互相瞭解

  但是伊凡所占的並不是單間雅座。這只是靠近窗旁,用屏風擋住的一個地方,外人總算看不見坐在屏風裏面的人。這間屋子是進大門第一間,旁邊靠牆有一個碗櫃。侍役們不時在屋裏來來去去。只有一個客人,是個退伍的老軍人,在角落裏喝茶。然而別的房間裏卻滿是一般酒店裏常有的忙亂景象,聽得見叫人的聲音,開啤酒瓶的響聲,打檯球的撞擊聲,風琴嗚嗚的奏樂聲。阿遼沙知道伊凡差不多從來沒有到這酒店來過,並且平時根本就不喜歡進酒店;看來,阿遼沙心裏想,他進這酒店,只是為了和德米特裏哥哥約會見面。但是德米特裏哥哥並沒有來。

  「我給你叫一份魚羹,或是別的什麼東西,你總不能單靠喝茶過日子吧。」伊凡大聲說,顯然因為拉住了阿遼沙感到十分高興。他自己已經吃完了飯,在那裏喝茶了。

  「來一份魚羹,以後再來茶,我餓了。」阿遼沙快樂地說。

  「櫻桃醬要不要?這裏有的。你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多愛吃波列諾夫家裏的櫻桃果醬?」

  「你還記得這個?來一點果醬吧,我現在也愛吃。」

  伊凡按鈴叫侍役來,叫了魚羹、茶和果醬。

  「我全記得的,阿遼沙,我記得你十一歲以前的樣子,我那時候是十五歲。十五和十一,相差這個歲數的兄弟是永遠不會成為朋友的。我幾乎不知道我愛過你沒有。我到莫斯科以後,頭幾年甚至一點也想不起你來。以後,你自己也到了莫斯科,我們好象只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次面。現在在這裏,我已經住了三個多月了,可你我兩人至今沒正式談過一句話。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剛才坐在這裏,正在想:我怎麼能和他見一面,告別一下?恰巧這時你從這裏走過。」

  「你很願意看見我麼?」

  「很願意,我很想徹底瞭解瞭解你,同時也讓你瞭解一下我,然後分手離別。我覺得人們在臨離別以前是最容易互相瞭解的。我看出三個月以來你老在看我,你的眼睛裏有一種不斷期待的神情,這最使我受不了,也正因為這個才不願和你接近。但是到後來我學會了尊敬你:心想,這小人兒倒是堅定地站住了腳跟,你要注意,我現在雖然在笑,說的話卻是認真的。你確是很堅定地站住了腳跟,是不是?我愛這樣堅定的人,無論他站在什麼地方,即使他是象你這樣的小孩子。到了後來,我看到你的期待的眼神也一點不覺得討厭了;相反地,最後我倒愛上了你那期待的眼神。……你好象為了什麼原因愛著我,是不是,阿遼沙?」

  「是愛你,伊凡。德米特裏哥哥在談到你的時候說:伊凡守口如瓶。我卻說:伊凡是個謎。我覺得就是現在你也還是一個謎,但是我已經有一點瞭解你了,這是今天早晨才開始的!」

  「那麼你瞭解了我一些什麼呢?」伊凡笑著問。

  「你不會生氣麼?」阿遼沙也笑起來了。

  「說吧!」

  「那就是:你是個普通的青年,和所有別的二十三歲的青年一樣,同樣是年輕、活潑、可愛的小夥子,實際上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怎麼樣?你聽了不太生氣麼?」

  「相反地,真是巧得出奇!」伊凡快樂而熱烈地說,「你信不信,昨天我們在她那裏相見以後,我也老是自己琢磨著,我還是個二十三歲的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而你這會兒也很正確地看出來了,而且還正巧是從這一點談起。我剛剛坐在這裏,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即使我不相信生活,即使我對於心愛的女人失掉信心,對世間事物的秩序失掉信心,甚至相反地深信一切都是無秩序的,可詛咒的,也許是魔鬼般地混亂不堪的,即使我遭到了一個人灰心失望的種種可怕心境的打擊,——我總還是願意活下去,既然趴在了這個酒杯上,在沒有完全把它喝幹以前,是不願意撒手的。但是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即使還沒完全喝幹,我也一定會扔下酒杯,就此離開,——往不知什麼地方去。但是在三十歲以前,我深深知道,我的青春將戰勝一切:一切的失望,一切對於生活的厭惡。我多次反省:世上有沒有一種失望,會戰勝我心裏對於生活的這種瘋狂的、也許是不體面的渴求呢?每次我都斷定:大概是沒有的,這是說在三十歲以前,到了那時候以後,我覺得我就會自動不再渴求了。這種對生活的渴求,有些害癆病的幼稚道德家時常把它說成卑鄙,尤其是詩人們。的確,這種對生活的渴求,一定程度上是卡拉馬佐夫家的特徵,不管願意不願意,它也一定存在於你的身上,但為什麼它一定是卑鄙的呢?慣性力在我們這個地球上還是很強的,阿遼沙。我渴望生活,所以我就生活著,儘管它是違反邏輯的。儘管我不信宇宙間的秩序,然而我珍重到春天萌芽的帶著滋漿的嫩葉,我珍重蔚藍的天,珍重一些人,對於他們,你信不信,有時候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熱愛,還珍重一些人類的業績,對於這,你也許早就不再相信,但到底由於舊印象,還是要從心中產生敬意。瞧,魚羹端來了,你好好吃吧,這魚羹很美,做得不錯。我想到歐洲去一趟,阿遼沙,我就從這裏動身;我也知道我這不過是走向墳墓,只不過這是走向極其極其珍貴的墳墓,如此而已!在那裏躺著些珍貴的死人,每塊碑石上都寫著那過去的、燦爛的生命,那對於自己的業績、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奮鬥、自己的科學所抱的狂熱的信仰。我早就知道,我會匍匐在地,吻那些碑石,哭它們,但同時我的心裏卻深知這一切早已成為墳墓,僅僅不過是墳墓而已。我哭泣並不是由於絕望,而只是因為能從自己的淚水中得到快樂,為自己的傷感所沉醉。我愛春天帶著滋漿的嫩葉,我愛蔚藍的天,如此而已!這不是理智,不是邏輯,這是出於心底、發自肺腑的愛,愛自己青春的活力。……你多少明白一點我的這段謬論麼,阿遼沙?明白不明白?」伊凡忽然笑了。

  「我太明白了,伊凡,渴望出於心底、發自肺腑的愛,——你這話說得好極了,我很高興,你是這樣地渴望生活。」阿遼沙大聲讚歎說。「我以為,世界上大家都應該首先愛生活。」

  「愛生活本身甚于愛它的意義,是這樣麼?」

  「一定要這樣。應該首先去愛,而不去管什麼邏輯,象你剛才所說的那樣,一定要首先不管它什麼邏輯,那時候才能明瞭它的意義。我早就想到這一點了。你愛生活,伊凡,這樣你的事情就已經做了一半,得到了一半。現在你應該努力你的後一半,那樣你就得救了。」

  「你又來拯救我了,也許我並沒有毀滅哩!而且你所說的後一半又是什麼?」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人們復活,他們也許根本就沒有死。好了,拿茶來吧。我很高興我們能這樣談談,伊凡。」

  「我瞧你是心頭正充滿著靈感。我最喜歡這種……見習修士的Professionsde foi?。 ……你是一個堅定的人,阿曆克賽。你想離開修道院,真的嗎?」

  ——

  注:?法語:信仰的表白。

  ——

  「真的。我的長老打發我到俗世裏來。」

  「這麼說,我們還會在俗世裏相見,到三十歲我開始拋開酒杯之前還會相遇的。父親到了七十歲還不願意離開自己的酒杯,甚至還想到八十歲,這是他自己說的,雖然他是一個小丑,但他說這話是一本正經的。他把色欲當作磐石來作為立腳點,……不過在過了三十歲以後,也許除了這個以外,根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作為立足點的了。……可是到七十歲總不免有點卑鄙,最好是在三十歲:這樣還可以自欺欺人地保持點‘高尚的色彩’。你今天沒有看見德米特裏麼?」

  「不,沒有看見,可是我看見斯麥爾佳科夫了。」於是阿遼沙匆促而又詳細地把自己和斯麥爾佳科夫相遇的一段情節講給哥哥聽。伊凡突然很關心地傾聽起來,甚至還重複問了幾句。

  「不過他求我不要告訴德米特裏說他談起了他。」阿遼沙補充了一句。

  伊凡皺起眉頭,沉思了起來。

  「你是為了斯麥爾佳科夫的緣故皺眉頭的麼?」阿遼沙問。

  「是的,為了他。見他的鬼去吧。德米特裏我倒的確想見一見,但是現在不必了。……」伊凡不樂意似的說。

  「你真的想馬上就走麼,哥哥?」

  「是的。」

  「德米特裏和父親怎麼辦呢?他們會落個什麼結局?」阿遼沙擔心地說。

  「你老是講這一套!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是我的兄長德米特裏的保鏢麼?」伊凡氣惱地說,卻忽然又苦笑了一下。

  「這好象是該隱?關於他被殺死的兄弟向上帝所作的回答吧?也許你現在正是這樣想的?但是真見鬼,我總不能老呆在這兒等著他們呀!事情一了結,我就走。你大概以為我在吃德米特裏的醋,以為這三個月來我一直在奪他的美女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才見鬼哩,我是有我自己的事情。等事情一了結,我就走。事情剛才已經了結了,你就是證人。」

  ——

  注:?《聖經》故事,該隱是亞當的兒子,殺了弟弟亞伯,受到上帝懲罰。見《創世記》。

  ——

  「就是指剛才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麼?」

  「是的,在她那裏,一下子就徹底擺脫開了。可是那算什麼?德米特裏與我又有什麼關係?他跟這事是毫不相干的!我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之間完全是我們自己的事。你也知道,正巧相反,德米特裏做得好象他是在和我同謀似的。其實我絲毫也沒有請他這樣做,是他自己煞有介事地把她交給我,還為我們祝福。這真是可笑。不,阿遼沙,不,你真不知道我現在感到多麼輕鬆!現在我坐在這裏,吃著午飯,你信不信,我真想要一瓶香檳酒,來慶祝一下我剛剛得到的自由。唉,差不多有半年了,忽然一下子,一下子全都擺脫了。我甚至昨天都還想像不到,只要願意的話,了結這事是根本不費什麼的!」

  「你說的是自己的愛情麼,伊凡?」

  「如果你願意這樣說,就算是愛情好了。是的,我戀上了一個小姐,戀上了一個女學生。為她受了折磨,她也折磨了我。我長期廝守著她,……現在忽然一切全煙消雲散了。我不久前還滿腔熱情,可是剛一從那裏走出門來,就立刻恍然失笑了,——你相信麼?是的,我說的完全是真話。」

  「你連現在講起這事時也講得很快樂。」阿遼沙端詳著他那的確忽然開朗起來的臉說。

  「但是我怎麼會料到我是根本不愛她的呢!哈哈!結果卻證明的確是不愛她的。要知道我原先是多麼喜歡她呀!甚至在我剛才說那番慷慨激昂的話的時候,也還是很喜歡她,你知道麼,就是此刻我也還是非常喜歡她,可是同時我離開她又感到那麼輕鬆。你以為我在誇大其詞麼?」

  「不。不過這也許本來就不是愛情。」

  「阿遼沙,」伊凡笑了,「你別開口議論起愛情來!你這樣做是不合身分的。剛才,剛才你竟跳出來議論這個!啊喲!我還忘了為這事吻你一下。……她真是使我吃夠了苦頭,我真是守在折磨的旁邊。唉,她是知道我愛她的!她愛的是我,不是德米特裏!」伊凡愉快地斷然說,「德米特裏只是折磨。我剛才對她所說的話完全是千真萬確的真話。但是最主要的是,她也許需要十五年或者二十年才能覺悟到,她根本並不愛德米特裏,而只愛她折磨著的我。甚至也可能永遠不會覺悟,儘管取得了今天的教訓。所以最好是伸伸腿站起來,從此一走了事。順便問一聲:她現在怎麼樣?我走後那邊情形怎樣?」

  阿遼沙對他講了關於犯歇斯底里的情形,又說她大概現在還不省人事,說著胡話。「不會是霍赫拉柯娃瞎說麼?」

  「好象不會。」

  「應該探問一下。不過從來沒有人因為犯歇斯底里而死的。犯歇斯底里就犯歇斯底里吧,上帝賜給女人歇斯底里,是給她們的一種恩惠。我根本不想到那裏去。再鑽到那兒去有什麼意思。」

  「可是你剛才對她說:她從來沒有愛過你。」

  「我是故意這樣說的。阿遼沙,我們叫一瓶香檳酒來,為我的自由幹一杯吧。哎,你真不知道我是多麼高興!」

  「不,哥哥,我們還是不要喝吧,」阿遼沙忽然說,「再說我心裏正有點發愁。」

  「對,你早就在發愁,我早就看出來了。」

  「那麼你明天早晨一定要走麼?」

  「早晨?我沒說早晨,……不過也可能是早晨。你信不信,我今天在這裏吃飯,完全是因為不願意同老頭子一塊兒吃,他真使我討厭到了極點。單為了他我也早就該走了。可你幹嗎為我的走感到這麼不安?在動身以前你我還不知道有多少時間。整整一大段時間,無窮無盡的時間!」

  「如果你明天就走,那裏來的無窮無盡呢?」

  「這對你我又有什麼妨礙?」伊凡笑了,「我們總還來得及談完自己的事情,談完我們到這裏來要談的事情的,是不是?你為什麼用驚奇的神氣看著我?你回答一下:我們是為什麼事情到這裏相見的?為的是談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愛情?談老頭子和德米特裏?談外國?談俄國不可救藥的現狀?談拿破崙皇帝?是為了談這些事情麼?」

  「不,不是為了談這些。」

  「那麼說,你自己也明白是為了談什麼。有些人需要談某種事情,我們乳臭未乾的青年卻需要談另一種事情,我們首先需要解決永恆的問題,這才是我們所關心的。所有俄國的青年人現在全一心一意在討論永恆的問題,正當老人們忽然全忙著探究實際問題的時候。你為什麼這三個月來一直露出期待的神情瞧著我呢?就是為了想盤問我:‘你到底信仰什麼,還是壓根兒什麼也不信仰。’三個月來你的眼神不就是這個含義麼,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是不是這樣?」

  「也許是這樣。」阿遼沙微笑了。「你現在不是在譏笑我吧?」

  「我譏笑你?我是不想使我那三個月來一直那樣期待地瞧著我的小弟弟灰心喪氣。阿遼沙,你毫不客氣地瞧著我:我自己就跟你一模一樣,完全是幼稚的小夥子,所差的只是不是個小修士。俄國的小夥子,我指的是他們中間的一些人,是怎樣在活動呢?舉例來說,他們就聚集在這裏的髒酒店裏,坐在一個角落上。他們以前從來不相識,一出酒店,又會幾十年互不相見,但那有什麼,碰到在酒店相會的機會時,你看他們在討論些什麼?討論的不是別的,而是全宇宙的問題: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靈魂不死?而那些不信上帝的,就講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還有關於怎樣按照新方式改造全人類等等;結果還是一碼事,是同一個問題的兩面。今天我們這裏有許許多多極不尋常的俄國小夥子都在一心一意地談論永恆的問題。不是這樣麼?」

  「是的,在真正的俄羅斯人心目中,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靈魂不死的問題,或者如你所說另一面的問題,自然是最首要最嚴重的問題,而且這也是應當的。」阿遼沙說,還是含著平靜而帶有探究意味的微笑,注視他的哥哥。

  「你知道,阿遼沙,做個俄羅斯人有時候就根本不是件聰明事,但再不能想像有比現在那般俄國小夥子們在幹的更愚蠢的事情了。不過有一個俄國小夥子阿遼沙,我卻是非常喜愛的。」

  「瞧你得出個多妙的結論來!」阿遼沙忽然笑了。

  「好,你說吧,從哪里開始?全聽你吩咐。從上帝說起?先談上帝存在不存在,好不好?」

  「你願意從哪里說起就從哪里說起好了,即使是從‘另一面’說起也行。你昨天不是在父親那裏聲明過,上帝是沒有的麼。」阿遼沙探究地瞧了哥哥一眼。

  「我昨天在老頭子那裏吃飯的時候,是故意用這話來逗你,並且看見你的小眼睛冒火了。但是現在我不反對和你詳細談一下,而且是一本正經地談。我願意同你取得一致,阿遼沙,因為我沒有朋友,我願意試一試。嗯,你想想看,說不定我也會承認上帝的,」伊凡笑了,「你不感覺這很突然麼?」

  「自然是的,假如你現在並不是開玩笑。」

  「開玩笑?昨天在長老那裏人家說我是開玩笑。你知道,親愛的,十八世紀有一個老罪人, 他說如果上帝不存在,就應該把他造出來,s′il n′existaitpas Dieu il faudrait l′inven-ter?。而人也的確造出了上帝來。上帝果真存在倒不奇怪,不稀奇了,稀奇的是這種思想——必須有一個上帝的思想——竟能鑽進象人類這樣野蠻兇惡的動物的腦袋裏,而這種思想是多麼聖潔,多麼動人,多麼智慧啊,它真是人類極大的光榮。至於我呢,我是早就決定不去思考究竟是人創造了上帝還是上帝創造了人的問題了。自然我也就不想再去仔細研究俄國小夥子們關於這問題的時髦的原理,——那是完全從歐洲的假設中引伸出來的;因為在歐洲還只是假設的東西,到了我們俄國小夥子的心目中就立刻成了原理,不但小夥子們這樣,也許連有些教授們也是這樣,因為我們現在俄國的教授們也往往和俄國的小夥子們完全是一回事。所以我把那些假設一概略過不提。你我現在的任務究竟是什麼?那就是讓我儘快向你說清楚我這個人的實質,也就是:我是什麼樣的人?信仰什麼?抱著什麼樣的期望?對不對?因此我現在聲明:我直接而且簡單地承認上帝。但是應該注意到這一點:假如上帝存在,而且的確是他創造了大地,那麼我們完全知道,他也是照歐幾裏得的幾何學創造大地和只是有三度空間概念的人類頭腦的。但是以前有過,甚至現在也還有一些幾何學家和哲學家,而且還是最出色的,他們懷疑整個宇宙,說得更大一些——整個存在,是否真的只是照歐幾裏得的幾何學創造的,他們甚至還敢幻想:按歐幾裏得的原理是無倫如何不會在地上相交的兩條平行線,也許可以在無窮遠的什麼地方相交。因此我決定,親愛的,既然我連這一點都不能理解,叫我怎麼能理解上帝呢?我老老實實承認,我完全沒有解決這類問題的能力,我的頭腦是歐幾裏得式的、世俗的頭腦,因此我們怎麼能瞭解非世俗的事物呢。我也勸你永遠不要想這類事情,好阿遼沙,尤其是關於有沒有上帝的問題。所有這些問題對於生來只具有三度空間概念的腦子是完全不適合的。所以我不但十分樂意接受上帝,而且也接受我們所完全不知道的他的智慧和他的目的,信仰秩序,信仰生命的意義,信仰據說我們將來會在其中融合無間的永恆的和諧,信仰那整個宇宙所嚮往的約言,它‘和上帝同在’,它本身就是上帝,諸如此類,不可勝數。這方面想出來的說法太多了。我的說法好象也不錯,對不對?但是你要知道,歸根結蒂,我還是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即使知道它是存在的,我也完全不能接受它,你要明白,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上帝所創造的世界,而且決不能答應去接受它。我還要附加一句:我象嬰兒一般深信,創傷終會癒合和平復,一切可氣可笑的人間矛盾終將作為可憐的海市蜃樓,作為無力的、原子般渺小的、歐幾裏得式的人類腦筋裏的無聊虛構而銷聲匿跡,在宇宙的最後終局,在永恆的和諧到來的時刻,終將產生和出現某種極珍貴的東西,足以滿足一切人心,慰藉一切憤懣,補償人們所犯的一切罪惡和所流的一切鮮血,足以使我們不但可以寬恕,還可以諒解人間所曾經發生的一切。就算所有、所有這樣的情景終會發生,會出現,但是我卻仍舊不接受,也不願意接受!甚至即使平行線能以相交,而且我還親眼目睹,看見而且承認說:確乎是相交了,我還是不肯接受。這是我的本性,阿遼沙,這是我的信條。這話我是一本正經地對你說的。我有意讓我們這場談話以最笨拙不過的開場白開頭,但最後終於引出了我的自白,因為你所需要的正是我的自白。你需要的不是討論上帝,而只是需要知道你心愛的哥哥的全部精神寄託。我現在都說出來了。」

  ——

  注:?法語:如果上帝不存在,就應該把他造出來。(伏爾泰的話。)

  ——

  伊凡突然以一種特別的、意料不到的激動情緒,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

  「可為什麼你要用‘最笨拙不過的開場白’開頭呢?」阿遼沙沉思地看著他問。

  「第一,至少是為了保持一點俄羅斯語言的本色:俄國人談論這類題目的話永遠是說得很笨的。第二,越笨越近事實。越笨越明白。笨拙就是簡捷而朴質,聰明則是圓滑而又躲閃。聰明是下賤的,愚笨則直率而且誠實。我的話已經說到了絕處,所以我越說得笨拙,對於我越加有利。」

  「請你對我解釋,為什麼‘你不接受世界’?……」阿遼沙說。

  「自然要解釋的,這並不是秘密,我原來就是要往這方面談的。我的小弟弟,我不想把你引壞,使你離開你的立腳點,我也許是想用你來治療我自己。」伊凡忽然微笑了,完全象一個溫順的小孩。阿遼沙還從來沒有看到他有過這樣的微笑。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24:31

第六節 暫時還很不清楚的一章

  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分手以後,就動身回家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去。但是奇怪的是,他心頭忽然產生一種按捺不住的煩惱情緒,而且每走一步,越接近家門就越厲害。奇怪的事還不在煩惱,而在於伊凡·費多羅維奇始終弄不清煩惱的是什麼。他以前也時常發生煩惱,它在這時候出現本來也並不稀奇,因為明天,他在突然撇下了吸引他到這裏來的一切之後,又要重新來個急轉彎,準備走上新的、前途未卜的道路,重又成為完全孤獨的人,和以前一樣,抱著強烈的希望,卻不知究竟希望什麼,有許多,甚至過多對生活的期待,卻連自己也完全說不清究竟在期待什麼,甚至究竟想要些什麼。但儘管他的心靈裏確實有一種新的無名的煩惱,此刻使他感到痛苦的卻完全不是這個。「是不是對於父親的家的厭惡呢?」他自己尋思,「好象是因為這個,我實在厭惡到雖然今天是最末一次跨進這骯髒的門檻,也還是感到厭惡。……」但不,也不是這個。是不是因為和阿遼沙告別,還有剛才和他講的一番話呢?——「多少年來我對全世界保持沈默,不屑開口說話,今天卻忽然說出了一堆廢話。」——的確,也許這正是由於天真的缺乏閱歷和天真的虛榮心而引起的一種天真的懊喪心情,懊喪自己不善於發抒自己的意見,而且還是對著象阿遼沙那樣一個人,對於這個人他心裏無疑是抱著很大的期望的。自然,這種懊喪也是有的,甚至一定會有的,但是到底也還不是這個,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煩惱到難受的地步,卻弄不清楚究竟自己想要什麼。也許最好還是不去想它吧。……」

  伊凡·費多羅維奇試著「不去想它」,但是仍舊沒有什麼用處。尤其使這煩惱顯得可恨而刺激人的,是它好象具有一種完全是表面和偶然的性質;這是他感覺得到的。他感到似乎有某一個人或某一件東西老在什麼地方矗著,呆著,就好象有時有什麼東西老呆在眼前,在做事或熱烈談話時許久不會去注意到它,然而卻顯然仍在使你受著它的刺激,甚至幾乎受著它的折磨,一直弄到最後,才弄明白應該把某個惱人的東西去掉,而這東西卻原來常常是很無聊而且可笑的東西,例如忘了歸還原處的用具,掉在地板上的手帕,沒有放到架上的書籍等等。伊凡·費多羅維奇在最惡劣、最氣惱的心情下走到了父親的家,忽然在離開園子大約十五步遠的地方,向大門一望,才終於一下子明白了原來一直在使他煩惱和心神不定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僕人斯麥爾佳科夫正坐在大門旁的長凳上乘涼,伊凡·費多羅維奇一見他就立刻領悟到自己一直耿耿於懷的正是僕人斯麥爾佳科夫,正是這個人使他心裏簡直沒法忍受。忽然一切都搞通了,一切都明白了。剛才,還在阿遼沙敘說他和斯麥爾佳科夫相遇的情形時,就有某種叫人厭惡和不愉快的東西忽然鑽進他的心裏,立刻引起了他憎恨的反應。以後在談話的時候,斯麥爾佳科夫雖暫時被忘卻了,但卻仍舊還留在他的心底裏,而當他剛剛和阿遼沙一分手,獨自走回家去,那個被忘卻了的感覺就又立即飛快地露了頭。「難道這個下賤的混蛋竟會這樣使我不安麼?」他帶著按捺不住的怒氣想著。

  事實是伊凡·費多羅維奇近來的確非常討厭這個人,尤其是在最近的幾天裏。他甚至自己也開始覺察到了對這人有一種愈來愈強烈的近於仇恨的心情。也許,仇恨所以會變得這樣激化,是因為在伊凡·費多羅維奇剛來到這裏的時候,情況恰恰相反。那時候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於斯麥爾佳科夫有一種特別的、突如其來的好感,甚至認為他是個很獨特的人。他主動讓斯麥爾佳科夫習慣於和他談話,不過常常對於他的有點思想混亂,或者更確切些說是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情況深感驚訝,想不出有什麼東西會那麼經常不休地使「這個冥想者」心神不定。他們還談論哲學問題,甚至談到,既然太陽、月亮和星星是第四天創造的,為什麼第一天就有了光明,這應該怎樣去理解?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很快就認為,問題並不在於太陽、月亮和星星,太陽、月亮和星星雖然是有趣的東西,但對於斯麥爾佳科夫來說是次要的,他需要的完全是另外的東西。不管怎樣,總而言之,他開始表現出,或者說是暴露出一種無限的自尊心,而且是被侮辱了的自尊心。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於這個很不喜歡。他就從這裏產生了厭惡。以後家裏出了亂子,出現了格魯申卡,發生了關於德米特裏哥哥的事情,招來了許多麻煩,——他們也談到了這些,但是儘管斯麥爾佳科夫談起來時總是興奮激動,卻始終叫人弄不明白他自己在這些事上究竟抱什麼願望。他有時雖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某些永遠是曖昧不清的願望,但它們的雜亂無章和不合邏輯卻簡直使人吃驚。斯麥爾佳科夫經常刨根問底,發出一些顯然是故意想出來的拐彎抹角的問題,但究竟為了什麼,——他並不加以解釋,而且時常在詢問得最起勁的時候忽然住了口,或者完全扯到了另外的事情上去。但最後所以會弄得伊凡·費多羅維奇完全發了火而且產生了那麼強烈的厭惡,主要是因為斯麥爾佳科夫開始對他表現出一種討厭的、特別親昵的態度,而且越來越厲害。他倒並沒有讓自己放肆,露出不禮貌的樣子,正相反,他永遠畢恭畢敬地說話,但是事情也真怪,斯麥爾佳科夫不知為什麼顯然認為自己仿佛和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成了同謀似的,只有他們倆知道,而其他在他們四周瞎忙著的凡人甚至都不能瞭解。但即使這樣,伊凡·費多羅維奇也還是長期沒弄明白引起自己日見增長的反感的這一真正的原因,只是到了最近才終於覺察到是為了什麼。現在,他懷著惱怒厭惡的心情,打算默默地不看斯麥爾佳科夫一眼就走進園門,然而斯麥爾佳科夫卻已從長凳上站了起來,單從他站起來的這個舉動上,伊凡·費多羅維奇就立刻猜到他是想同他作一次特別的談話。伊凡·費多羅維奇看了他一眼,就站住了,他突然站住而並不象剛才打算好的那樣揚長走過,這件事本身就使他自己氣得直哆嗦。他憤怒而且厭惡地望著斯麥爾佳科夫太監般的、瘦削的臉,用木梳理平的鬢毛和卷起的短小的發綹。他眨著微微眯縫起來的左眼,嘲弄地笑著,好象說:「你幹嗎走著走著又停下了,可見咱們兩個聰明人有話要談哩。」伊凡·費多羅維奇哆嗦了一下。

  「滾開,混蛋,我同你是一類人嗎?傻子!」這話眼看就要從他的舌尖上飛了出來,可是使他十分驚訝的是從舌尖上飛出來的竟完全是另一種話:

  「父親現在怎麼樣,還在睡還是已經醒了?」他和氣地輕聲說,自己也覺得突如其來,接著又同樣完全突如其來地竟忽然在長凳上坐了下來。事後回想起來,他當時在一?那間幾乎都覺得有點害怕。斯麥爾佳科夫面對他站著,倒背著手,充滿自信,幾乎嚴厲地望著他。

  「還睡著呢,」他不慌不忙地說(好象心裏在說:「是你自己首先開口的,不是我」)。「我覺得您先生真奇怪。」他沈默了一會以後,又補充了這句話,還裝模作樣地垂下眼皮,把右腳向前伸出,搖動著漆皮鞋的鞋尖玩。

  「你奇怪我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急躁而嚴厲地說,用全力克制著自己,同時忽然厭惡地明白,他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好奇,在沒有得到滿足的時候,他是無論如何不會離開這裏的。

  「先生,為什麼你不到契爾馬什涅去?」斯麥爾佳科夫忽然抬起眼睛,親昵地微笑著說。而他的眯縫的左眼似乎在說:「既然你是一個聰明人,我為什麼微笑,你自己應該知道。」

  「為什麼我要到契爾馬什涅去?」伊凡·費多羅維奇驚訝地說。

  斯麥爾佳科夫又沈默了。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為這事甚至親自苦苦地求過你。」他終於開了口,口氣不慌不忙地,似乎自己也不重視自己的回答,仿佛是表示:我這樣用個次要的緣由搪塞一下,只是為了有話可說。

  「唉,見鬼,你說明白點,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生氣地嚷了出來,由溫和一變而為粗暴。斯麥爾佳科夫把右腳擱在左腳上面,挺直身子,仍然用那種若無其事的態度和淡淡的微笑瞧著伊凡。

  「沒什麼要緊的,……不過是談談。……」

  雙方又沈默了,幾乎沈默了一分鐘。伊凡·費多羅維奇知道他這時應該馬上站起來,發脾氣,但是斯麥爾佳科夫站在他面前,仿佛在等著他,心裏說:「我看你到底生氣不生氣。」至少伊凡·費多羅維奇這樣想。他終於搖晃了一下身子,準備站起來。斯麥爾佳科夫好象趕緊抓住時機。

  「我的處境真可怕,伊凡·費多羅維奇,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好。」他忽然用堅定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在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歎了一口氣。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又坐了下來。

  「兩個人都簡直好象發了瘋,兩個人都變得簡直就象兩個小孩子,」斯麥爾佳科夫繼續說,「我指的是您父親和您大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現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只要一起床,就一刻不停地纏著我問:‘怎麼還沒來?她為什麼還不來?’這樣一直到半夜,甚至過了半夜還是這樣。要是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還不來(因為她也許根本不想來),那麼明天早晨他又會沖著我喊:‘她為什麼還不來?為什麼緣故還不來?她什麼時候來?’好象在這件事情上我在他面前犯了什麼過錯似的。另一方面,又是那麼一套把戲:只要天剛一黑,甚至還沒有黑,您大哥就會手裏拿著槍在鄰近出現,對我說:‘你聽著,你這壞蛋,煮湯的廚子:如果你疏忽了沒看見她,以致她來了還不來告訴我,那我就首先要你的命!’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也會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樣,又開始拼命折磨我:‘她為什麼還不來?是不是快來了?’同樣又好象那位太太不來是我的錯處似的。他們倆一天比一天、一分鐘比一分鐘激怒得厲害,有時我真要害怕得自殺。先生,我真是對他們沒有辦法。」

  「你為什麼裹到這裏面去?你為什麼當初要替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做偵探?」伊凡·費多羅維奇生氣地說。

  「我怎麼能不裹進去?而且也根本不是我自己要裹進去,如果您想知道全部實情的話。我雖不敢駁回他,也從一開頭就沈默著不敢說一個字的,可是他硬要派我做他的奴才,做他的利喀斯?。從那時候其他翻來覆去只說一句話:‘假如你要放了過去,我殺死你這混蛋!’我覺得,明天我非發一次長長的羊癲瘋不可。」

  ——

  注:?希臘神話中大力士赫居裏斯的僕人。

  ——

  「什麼叫長長的羊癲瘋?」

  「一種長時間的發病,特別長。一連幾小時,也許延續一兩天,有一次我發了三天,那時是從閣樓上摔下來。抽瘋停了又發;我整整有三天沒清醒過來。當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請了這裏的醫生赫爾岑斯圖勃來。把冰放在我的頭上,還使用了另一種治療方法。……我差一點死去。」

  「不過聽說羊癲瘋預先不知道什麼時候發作。你怎麼知道明天發呢?」伊凡·費多羅維奇帶著特別的、含怒的好奇心問。

  「這確實是預先沒法知道的。」

  「再說你當時是因為從閣樓上摔了下來。」

  「閣樓是我每天都要爬上去的,說不定明天也會從閣樓上摔下來。不是從閣樓上摔下來,就是掉進地窖裏去,地窖我也是每天有事必須去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看了他好一會兒。

  「我知道,你是在那裏瞎編,不過我還有點看不透你,」他輕聲但卻帶著點威嚇的口氣說:「你是不是在故意裝腔,你是想從明天起發三天的羊癲瘋?是麼?」

  斯麥爾佳科夫眼睛瞧著地上,又搖起右腳的鞋尖來,隨後把右腳放下,換了一隻左腳朝前面翹起,抬起頭來,笑了笑說道:

  「就算我也會玩這一套,就是說會裝假,——因為有經驗的人做起來是並不太難的,那麼我也自有權利用這個方法來救我的命,因為如果生病躺下,就是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跑到了他父親那裏,他也總不能去責問病人:‘你為什麼不來報告?’那樣他自己會感到不好意思的。」

  「唉,見鬼!」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大聲說,臉都忿恨得變了樣子。「你為什麼總是擔心你的性命!德米特裏哥哥這些威嚇只是一句氣話,說說罷了。他不會殺死你;就是殺,也不會殺你的!」

  「他會殺的,象撚死一個蒼蠅一樣,而且要殺准先殺我。我最怕的還有一件事:生怕在他對他的父親做出什麼荒唐事來的時候,人家會把我當作是他的同謀。」

  「為什麼人家會把你當作同謀呢?」

  「因為我把那套極秘密的暗號告訴了他,人家會把我當作同謀的。」

  「什麼暗號?告訴了誰?見你的鬼,你說得明白些!」

  「我應該完全承認,」斯麥爾佳科夫用學究式的不慌不忙態度慢慢騰騰地說,「在這件事情上我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兩人有一個秘密。您自己也知道(要是您確實知道的話),他已經有好幾天,一到夜裏,甚至天剛黑,就立刻從裏面把門反鎖上。您最近每天很早就上樓去,昨天竟完全沒有下來,所以也許您不知道,他現在開始每到夜裏就小心地鎖上了門。就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進來,他也一定會等聽清他的口音以後,才給他開門。但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是不來的,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屋子裏侍候他,——這是他自從跟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搞這件勾當的時候起,就親自規定了的,而且現在每到夜裏,我也根據他的吩咐離開他,睡到廂房裏去,卻不准我在半夜以前入睡,叫我守著,常常起來到院子裏巡行,等著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因為他已經等了她好幾天,就象發了狂似的。他的說法是:她害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他叫他做米卡),所以只有深夜裏從後院進來找我。他說,你應當等她到半夜或者更晚。她一來,你就跑到門前,敲門,或者敲朝花園的窗子,先用手輕輕敲兩下,這樣子:一,二,接著立刻較快地叩三下:篤,篤,篤。這樣我就明白她來了,馬上輕輕地給你開門。他還告訴我另一種發生緊急情況時用的暗號:先快快地敲兩下:篤,篤,停一停,再重重地敲一下,他就明白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情,我必須要見他,他就會給我開門,我再走進去報告。這是為了防備或許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自己不來,卻派人來通知某種消息;還有,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或許會來,那麼也應該報告他,說他已到了附近。他很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所以即使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已經來了,他和她兩人正鎖在屋裏,而這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又在近處露面的話,我也必須馬上報告給他,敲門三下。就這樣,第一個暗號,敲五下,意思是:‘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了’;第二個暗號,敲門三下,意思是‘有急需報告的事情’。他曾親自反復做樣子教我,給我解釋。因為世上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知道這種暗號,所以他會毫不猶豫,而且不用答應(他很怕出聲答應)就開門的。可這些暗號現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全知道了。」

  「怎麼會知道的?是你告訴的嗎?你怎麼竟敢都給說出去?」

  「就是因為害怕。我怎麼敢瞞著他不說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天天逼著說:‘你騙我,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吧?我要砍斷你的兩條腿!’我只好把這種最秘密的暗號告訴他,讓他至少看出我對他真象奴才般忠實,因此相信我並不騙他,倒是竭力向他報告一切。」

  「要是你認為他真的要利用這些暗號進屋子,你不要放他進來。」

  「就算我明知道他那樣不顧死活,還敢不放他進來的話,可是我如果當時發病躺倒了,叫我怎麼還能不放他進來呢?」

  「唉,活見鬼!為什麼你這樣相信一定會發羊癲瘋呢,真是見你的鬼!你是不是在耍笑我?」

  「我怎麼敢耍笑您,而且在那麼怕人的時候,還能顧得上玩笑麼?我是預感到一定會犯羊癲瘋,我有這樣的預感,再說單單因為害怕,病也會發作的。」

  「唉,見鬼!如果你躺倒了,格裏戈裏會值夜的。你可以預先警告格裏戈裏一聲,讓他別放他進來。」

  「我沒有老爺的話決不敢把暗號告訴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的。至於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聽到他來不放他進來一層,恰巧他昨天就病了。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打算明天給他治病。剛才他們已經說定了。他們的治法挺有意思的: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泡一種藥酒,平時老準備在那裏,用烈性酒泡著一種藥草,這是一種秘方。她就用這秘方的藥酒每年給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治療三次,他每年總要犯三次病,犯起來時腰部不能動彈,好象半身不遂的樣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就取一塊手巾,用藥酒浸濕,擦他的整個脊背,約半個鐘頭,然後擦幹,擦得甚至完全紅腫起來,隨後把瓶裏剩下來的酒給他喝下,還說幾句禱詞,但是並不讓他全喝光,因為她也趁這少有的機會,給自己留下一小部分喝喝。我對您說,他們兩人本來是不會喝酒的,所以當時就醉倒,沉沉地睡熟,睡得很久。等到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醒來,差不多是病完全好了;但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醒來後總是頭痛。所以說,如果明天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照她原來想定的做,那麼他們就不見得能聽見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並且下放他進屋去。因為他們正在睡覺。」

  「真是胡說八道!好象一切都故意湊在一起似的:你犯羊癲瘋,他們兩人又都人事不知!」——伊凡·費多羅維奇叫道:「該不是你自己想要安排得這樣湊巧的吧?」他忽然脫口說出來,威嚇地皺緊眉頭。

  「我怎麼能這樣安排?……又幹嗎要去安排?一切事情全在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個人,全在於他怎麼想。……他想幹出什麼來,就會幹出來。如果不想,我又不能故意領他來,推他到他的父親那裏去。」

  「可他幹嗎要到父親那裏去,還要悄悄地突然去呢?既然你自己說,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根本就不會來,」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說,氣得臉色發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我在這裏呆了一段時間,也深信老頭子只是自己幻想,那女人是決不會到他這裏來的。既然她不會來,德米特裏還要闖到老頭子這裏來做什麼?你說吧!我倒要聽聽你的看法。」

  「您自己知道他為什麼要到這裏來,何必要聽我的看法?他來也許純粹是為了嫉恨,要不也許就是因為我生病而起了疑心。他疑心起來,就會迫不及待地跑來到各個屋子裏尋找,象昨天那樣:看她會不會乘他不注意偷偷兒跑來了。他也清楚地知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預備下了一個大信封,裏面封好三千盧布,打了三個火漆印,用絲帶捆著,上面親筆寫著:‘如願親來,當以此獻與我的天使格魯申卡,’過了三天以後,又添上幾個字:‘獻與我的小雞。’這些都是可疑的地方。」

  「胡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幾乎瘋狂地喊了起來。「德米特裏決不會來搶錢,更不會為了這個殺死父親。他昨天為了格魯申卡也許會把他殺死,象個氣得發瘋的傻瓜似的,但是決不會跑來搶劫!」

  「他現在十分需要錢,需要得太急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您簡直不知道他是多麼的需要。」斯麥爾佳科夫非常平靜地用十分明確的口氣解釋說。「況且他把這三千盧布簡直看作就像是自己的錢一樣,還曾親自對我這樣說過:‘父親還欠我整整三千。’除了這些以外,伊凡·費多羅維奇,還要請您考慮到另外一件完全明擺著的事實,應該說,這幾乎是確定無疑的: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如果自己願意,一定可以使他,就是說老爺,也就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她結婚,只要她自己願意,——而且也許她真會願意的。我說她不來,只是這麼一說,其實她也許很願意來,不止願意,還簡直想做這裏的女主人。我確實知道,她的那位商人薩姆索諾夫曾十分坦率地當面對她說過——這事倒很不壞哩,說著還笑了。她自己也並不傻。她決不會嫁給象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那樣的窮光蛋。所以現在如果把這事也考慮在內,伊凡·費多羅維奇,請您自己想一下,到了那個時候,不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連您和您的弟弟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都會在父親死後幾乎連一個盧布也得不到,因為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肯嫁給他,就為的是要把全部財產都改歸她;全部資金都轉到她的名下。如果現在在這一切還沒有發生時你們的父親一死,你們就可以立刻穩穩的每人分到四萬盧布,甚至他最恨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一樣,因為他還沒有立下遺囑。……這些全是德米特裏· 費多羅維奇知道得很清楚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的臉似乎有點扭曲打顫,他突然滿臉通紅。

  「那麼你為什麼,」他忽然打斷了斯麥爾佳科夫的話,「在看清了這一切情形以後,還勸我到契爾馬什涅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明明知道,我一走你們這裏會發生什麼事情的。」伊凡·費多羅維奇氣都喘不過來似的說。

  「完全對。」斯麥爾佳科夫帶著明理的態度輕聲地說,但同時卻目不轉睛地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怎麼完全對?」伊凡·費多羅維奇反問,眼裏冒著火,竭力控制著自己。

  「我這樣說是因為同情您。如果我處在您的地位,我會馬上扔下一切,……何必在這種情形下逗留下去。……」斯麥爾佳科夫回答,帶著極坦然的神色,望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冒火的眼睛。兩人都沈默了。

  「看來,你是個大傻瓜,自然也是……可怕的壞蛋!」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從長凳上站了起來。接著他打算立即就走進園門去,但忽然又站住了,朝著斯麥爾佳科夫回過身來。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情景: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之間好象抽瘋似的咬著嘴唇,握緊了拳頭,眼看再過一?那,就要撲到斯麥爾佳科夫身上去。斯麥爾佳科夫至少覺察了這點,哆嗦了一下,身子往後一縮。但是這一?那對於斯麥爾佳科夫來說終於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伊凡·費多羅維奇默默地,又好象有點惶惑不安地轉過身,向園門走去。

  「我明天到莫斯科去,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明天一清早就走,——就這樣!」他忽然滿腔怒氣一字一句地大聲說。事後自己也奇怪,他當時有什麼必要要把這話告訴斯麥爾佳科夫?

  「這是再好也沒有了,」斯麥爾佳科夫馬上說,好象就等他說這話似的,「不過要是出了什麼事情,這裏仍會打電報到莫斯科打攪您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又站住了,飛快地又朝斯麥爾佳科夫轉過身來。但情況又跟剛才完全一樣。斯麥爾佳科夫身上的親昵和滿不在乎的態度一下子飛走了;他的整個臉上顯出了異常注意和期待的神色,但已經是畏怯和卑躬屈節的樣子:「你也許還要說什麼話,補充點什麼吧?」從他目不轉睛一直盯在伊凡·費多羅維奇身上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這個意思來。

  「難道在契爾馬什涅就不會一樣來叫我麼,如果……出了什麼事情的話?」伊凡·費多羅維奇不知為什麼忽然可怕地提高了聲音,吼叫起來。

  「在契爾馬什涅也一樣會來……打攪您的。……」斯麥爾佳科夫幾乎耳語似的喃喃說,似乎有點張惶失措,但卻仍舊目不轉睛聚精會神地直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眼睛。

  「只不過莫斯科遠些,契爾馬什涅近些,你主張我到契爾馬什涅去,難道是為了憐惜盤費,或者是可憐我,怕我兜一個大圈子?」

  「完全對。……」斯麥爾佳科夫用抖抖索索的聲音囁嚅地說,卑賤地陪著笑臉,仍舊膽戰心驚地準備隨時倒退著躲避。但是使斯麥爾佳科夫奇怪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笑了,快步走進園門,繼續笑著。如果有人看到他的臉,一定會斷定他的笑並不是由於快樂。就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他在這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動作和行走都好象是在抽筋似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24:44

第七節 「跟聰明人談談也是有好處的」

  他說話也像是在抽筋似的。剛一進屋,他在大廳裏遇見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就突然對他揮手嚷道:「我上樓去,不是見您,再見吧。」就這樣走了過去,甚至竭力連看都不看他父親一眼。也許在這時候他真的恨透了老頭子,但是這樣無禮地表現出敵視情緒來,甚至連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感到突然。而老頭子這時顯然恰好很想趕快告訴他一點什麼,所以特地走到大廳裏來迎他,現在碰到這樣親切的招呼,就默默地站住了,帶著嘲弄的神色目送兒子走上樓梯到頂樓上去,直到看不見為止。

  「他是怎麼啦?」他連忙問跟著伊凡·費多羅維奇走進來的斯麥爾佳科夫。

  「在生什麼氣吧,誰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含糊地嘟囔說。

  「見鬼!讓他生氣去吧!把茶炊拿進來,自己趕快出去。快些!有什麼消息沒有?」

  接著就開始盤問起來,問的就是斯麥爾佳科夫剛才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訴苦的那些事,全是有關他久候著的那位女客的,在這裏我們不再囉嗦。過了半小時,屋門鎖上了,瘋狂的老人獨自在各個屋子走來走去,提心吊膽地期待著五下約好的敲門聲快快來到,還不時地朝黑暗的窗外窺望,但除了一片漆黑以外什麼也看不到。

  天已經很晚,伊凡·費多羅維奇還沒有睡覺,一直在那裏盤算著。這一夜他睡下時已經很晚,大約兩點鐘光景。但是我們不想去介紹他的整個思想活動,現在也不是深入探究他的內心的時候;將來自會輪到這一點的。而且就是我們想要試作介紹,也恐怕很難做到,因為那不是思想,而是說不出所以然的,主要是使人十分心煩意亂的東西。他自己感到喪失了方向。還有各種奇怪的,幾乎完全是突如其來的願望折磨著他,例如,已經過了半夜,他忽然堅決而按捺不住地想下樓,開門到廂房裏去痛打斯麥爾佳科夫一頓,但是你如果問他為什麼,他自己決說不出任何一個確切的原因來,只是覺得這個僕人是世上最嚴重地侮辱他的人,實在可恨。此外,還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可恥的懦怯在這夜裏一再襲上他的心頭,而且他感覺到,正是由於這種懦怯,使他甚至仿佛突然之間渾身失掉了力氣。他頭痛而眩暈。有一種仇恨的情緒緊緊攫住了他的心,仿佛他一心想要對誰進行報復似的。他甚至恨阿遼沙, ——在想起剛才同他那番談話的時候,有時他還十分痛恨自己。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幾乎聯想都忘記去想她,對於這一點以後他自己也感到十分奇怪,尤其是因為他深深地記得,還在昨天早晨,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面前滿不在乎地誇口說他明天要到莫斯科去的時候,當時他在心裏還暗自說:「這是胡扯,你決不會象你現在誇口地那樣輕易擺脫的。」許久以後,伊凡·費多羅維奇回想起這一夜的時候,總帶著特別厭惡的心情想起他曾怎樣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好象生怕有人在暗中監視他似的,悄悄地打開門,走到樓梯上,傾聽樓下房間裏的動靜,聽著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如何在樓下活動和來回踱步,聽了好久,足有五六分鐘,懷著一種奇特的好奇心,屏住呼吸,心撲通撲通地跳,至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傾聽,——當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以後一輩子把這「舉動」叫做「卑鄙的」,一輩子暗自在自己的靈魂深處,把這看作是他一生最下流的行為。在當時那一刻,他對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本人甚至絲毫也不感到任何怨恨,卻不知為什麼全神貫注地一味只覺得好奇:想知道他在樓下怎樣走路,現在大概在那裏做什麼事;推測和想像他這時一定在樓下時時朝黑暗的窗外窺望,又突然在屋子中央站住,一直等待著,等待著有人來叩門。伊凡·費多羅維奇走到樓梯上去幹這個一共有兩次。到兩點鐘光景,當一切都已靜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已經睡下時,——伊凡·費多羅維奇也躺了下來,渴望趕緊睡熟,因為他感到自己疲乏已極。果然,他很快就沉沉地睡熟了,連夢都沒有做,但醒得很早,還只七點鐘,天已經亮了。他睜開眼睛,奇怪地忽然感到自己身上異常地精力洋溢,他一躍下床,迅速地穿好衣服,然後就拉出自己的皮箱,毫不遲延地匆匆整理起來。襯衣恰好昨天早晨就都從洗衣婦那裏取來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想到一切都那麼順利,沒有什麼事耽誤他突然動身,甚至不由得發出了一絲微笑。這次出門的確是突如其來。雖然伊凡·費多羅維奇昨天說過(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阿遼沙,還有斯麥爾佳科夫),說他明天要走,但是他還記得很清楚,昨天躺下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想到動身的事情,至少完全沒有設想一清早醒來,第一個動作就會是趕忙去收拾皮箱。最後,皮箱和行李已經準備好了。已經將近九點,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走上樓來,象每天經常的那樣問他:「您在哪里喝茶,在這兒,還是下樓去喝?」伊凡·費多羅維奇走下樓去,雖然在他身上,在他的談話和舉動中似乎有點忙忙亂亂的樣子,但他的神情幾乎是很愉快的。他親切地向父親問了好,甚至還特地詢問他的健康,但是沒等父親的答話說完,就馬上宣佈他過一小時就要動身到莫斯科去,不再回來,請他打發人去叫馬車。老頭子聽到這個消息一點也不感到驚奇,而且十分不近人情地忘了對兒子的出門說些惋惜的話,反而慌慌張張地恰好突然想起了一件自己的緊要事情。

  「哎喲!你這個人!昨天不說,……不過沒什麼,現在也可以安排妥的。勞你駕幫我個大忙,我的小祖宗,順便上契爾馬什涅去一趟。你只要從伏洛維耶車站向左邊拐一下,只走十二俄裏光景,就到了契爾馬什涅。」

  「對不起,我辦不到。從這裏到鐵路有十八俄裏,到莫斯科去的火車晚上七點鐘就從站上開出,——剛剛來得及趕上車。」

  「你趕明天或者後天的車也來得及,今天先到契爾馬什涅去彎一彎。你讓我做父親的安一下心,又費得了你什麼!假使這裏沒有事,我早就自己去了,因為那邊的事情很緊急,而我這裏現在真沒有工夫。……你瞧,我在那兒,在白吉喬夫和賈奇金兩個地區的荒地上有片樹林子。商人馬斯洛夫父子只肯出八千盧布伐這些樹木,可剛剛去年還碰到過一個肯出一萬二的買主,他不是本地的,問題就在這裏。因為本地現在簡直找不到銷路:馬斯洛夫父子是大戶,百萬富翁,他們定了多少價錢,就只能照這個價錢,這裏的人誰也不敢跟他們去競爭。上星期四伊利英斯克的神父忽然來信說,郭爾斯特金到這裏來了,他也是個商人,我認識他,所好的就是他不是本地人,是從波格列鮑夫來的,所以他不會怕馬斯洛夫,就因為他不是本地的。他說,我可以給一萬一買那個林子,你聽見沒有?神父信上說,他在那裏只準備還呆一個星期。所以你最好去一趟,同他談定下來。……」

  「你可以寫信給神父,請他代為談定就是了。」

  「他不會幹,問題就在這裏。這位神父沒有眼光。他真是個難得的人,我願意馬上交給他兩萬盧布請他保存,連收據也用不著他打一張,但是他一點也不會看人,不但是人,就連烏鴉也能騙過他。可他卻是位很有學問的人,你想想看。這位郭爾斯特金樣子象個鄉下人,穿著件藍布褂,但生性卻是十足的壞蛋,這是我們大夥兒的倒楣事:他滿口撒謊,問題就在這裏。有時候他撒謊撒得簡直叫人奇怪,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前年他撒謊說他的妻子死了,他已經娶了續弦,可你想想看,其實完全沒有這麼回事。他的妻子並沒有死,現在還活著,而且每隔三天就打他一頓。所以現在也應該去弄弄明白:他想買,並且給一萬一,到底是說謊還是真的?」

  「可是我在這類事情上也會毫無辦法的,我也沒有眼光。」

  「等一等,別忙啊,你也會行的,因為我可以把郭爾斯特金的特點告訴你,我同他早就打過交道。你瞧:你只要看他的鬍鬚就行。他的小鬍子是栗色的,又稀又難看。如果他的鬍子打顫,他自己說話時怒氣衝天,那就說明情況很好,他是在說實話,誠心想做生意;假如他用左手捋鬍子,自己嘻嘻地笑著,那就是說,他想耍手腕騙你。你永遠不要看他的眼睛,看眼睛是什麼也看不透的,深奧莫測,真是個騙子手,你應該看他的鬍子。我替你寫個條子給他,你帶著拿給他看。他名叫郭爾斯特金,其實也不是郭爾斯特金,該叫‘獵狗’,可是你不要當面這樣叫他,他會生氣的。你要是和他講好,看出一切都很妥當,就立刻寫封信來。你只要寫一句話,就說:‘他並沒撒謊。’你堅持要一萬一,可以減去一千,再多就不行了。你想想:八千和一萬一,差三千哩。這三千盧布就算我白揀,找到好買主不是很容易的,我急著等錢用哩。你只要通知我,這件事是認真的,我就自己想法子勻出一點工夫來,跑去辦好一切。現在如果只是神父自以為是這樣,那我何必去跑一趟呢。怎麼樣,你去不去?」

  「唉,實在沒有工夫,你免了我吧。」

  「唉,替你父親幫一次忙吧,我會記得你的好處的!你們全都沒良心,就這麼回事!一兩天工夫對你有什麼要緊?你現在要去哪兒?是不是威尼斯?你的威尼斯不會在兩天以內就變成廢墟的。我本可以打發阿遼沙去,但是阿遼沙能辦這類事麼?我派你去,完全是因為你是個聰明人。難道我看不出麼?你並不做樹林子的生意,但是你有眼光。這裏所需要的只是看一看:那人說話是不是當真的。我對你說,你應該朝鬍鬚上看,小鬍子一打顫,——那就是當真的。」

  「您為什麼非把我弄到這該死的契爾馬什涅去不可呢?」伊凡·費多羅維奇大聲嚷著說,氣得苦笑。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沒有看出,或是不願意看出氣惱的神情,卻馬上抓住了這微笑:

  「這麼說,你肯去了,你肯去了麼?我立刻就給你寫便條。」

  「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去,我不知道,等我在路上再決定。」

  「幹嗎要到路上,現在就決定。我的寶貝,現在就決定了吧!你一談妥,就寫兩行字給我,交給神父,他立刻就會派人送到我這裏來。以後我就不耽擱你了,你儘管到威尼斯去。神父會用自己的馬車送你回伏洛維耶車站的。……」

  老人滿心歡喜,寫了一張便條,打發人去備馬車,又吩咐取來涼菜和白蘭地。老人一高興起來總是忘乎所以的,但是這一次似乎有所克制。譬如說,關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事,竟一句也沒提。對離別更完全無動於中,甚至好象找不出什麼話來說;伊凡·費多羅維奇特別明顯地覺察到這一點:「他一定很厭煩我了。」他心裏想。直到在臺階上送兒子的時候,老人才好象紛亂起來,想走過去和他接吻。但伊凡·費多羅維奇趕緊伸出手去預備握手,顯然想躲避接吻。老人馬上心裏明白,立刻自行克制住了:

  「好啦,願上帝和你同在,願上帝和你同在!」他站在臺階上反復地說。「你將來總還會來的吧?你來吧,我永遠是歡迎的。哎,願基督和你同在!」

  伊凡·費多羅維奇鑽進馬車裏去了。

  「別了,伊凡,別過分責怪我吧!」父親最後一次嚷著說。

  家裏的幾個人——斯麥爾佳科夫、瑪爾法和格裏戈裏全出來送他。伊凡·費多羅維奇賞他們每人十個盧布。當他已經在馬車上坐定以後,斯麥爾佳科夫跳上去整理毯子。

  「你瞧,……我要到契爾馬什涅去了。……」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脫口而出,又象昨天一樣,不知不覺地迸出這句話來,還發出一聲神經質的輕笑。

  他以後長時間沒忘記這個情景。

  「這麼說,人們說得很對,同聰明人談談也是有好處的。」斯麥爾佳科夫堅定地回答,熱忱地看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馬車動了,駛走了。出門人心緒十分紊亂,但是他貪婪地眺望著田地、山丘、樹木和高高地在明朗的天上飛過的群雁。他忽然覺得心情舒暢起來。他試著和車夫談談。那個鄉下人的回答裏有些話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但是過了一會,又覺得一切都只是耳旁風,他實際上並沒有明白鄉下人所回答的話。他不吭聲了,這樣也很好:空氣清新涼爽,天氣晴朗。阿遼沙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形象在他的腦際閃過; 但是他悄聲地笑了一笑, 輕輕吹散這些親愛的幻影,於是他們就飛走了:「他們的日子還長著哩。」他心想。車很快到了一個驛站,換了馬後,就直奔伏洛維耶去了。「為什麼同聰明人談談是有好處的?他這話有什麼含意?」忽然他屏住了呼吸。「我又為什麼要告訴他,我要到契爾馬什涅去呢?」馬車到了伏洛維耶站。伊凡·費多羅維奇從馬車裏走出來。一些車夫們馬上圍住了他。講好了雇私人馬車到契爾馬什涅去的價錢,要走十二俄裏的鄉間土路。他吩咐他們套車,然後走進驛站的屋子,四面看了看;望了那個驛站長的老婆一眼,忽然又回到臺階上。

  「不用到契爾馬什涅去了。夥計們,七點鐘趕到火車站還來得及麼?」

  「正好來得及。要不要套車?」

  「趕快套。你們這裏有人明天上城裏去麼?」

  「怎麼沒有,米特裏要去的。」

  「米特裏,你能不能幫幫忙?你到我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那裏去一趟,對他說我不到契爾馬什涅去了。你能不能去?」

  「幹嗎不能去,能去;我早就認識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我給你一點酒錢,因為他也許不會給你的。……」伊凡·費多羅維奇高興地取笑著說。

  「這一點也不假,」米特裏也笑了,「謝謝您,先生,我一定辦到。……」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伊凡·費多羅維奇走上火車,動身到莫斯科去了。「讓以前的事都過去吧,和以前的世界一刀兩斷,再不想聽到它的任何情況,任何消息,到一個新的世界,新的地方去,從此不再回頭!」但他的心裏不但不覺得歡快,卻反而突然籠罩上一片陰影,一種有生以來從未感到過的哀傷在心頭滋生。他一整夜都在沉思;火車飛馳著,直到清晨快到莫斯科的時候,他才似乎忽然清醒了過來:

  「我是個下賤的人!」他心裏暗自說。

  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送走了兒子以後,卻一直感到心滿意足。他整整有兩小時慢慢地啜著白蘭地,覺得自己幾乎是個幸福的人;但是家裏忽然發生了一樁對於大家都很討厭而且很不愉快的事,一下子就使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感到心煩意亂:斯麥爾佳科夫不知為什麼事到地窖裏去,從臺階頂上掉了下去。幸好那時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在院子裏,當時就聽到了。她沒有看見掉下去的情形,但是聽到了喊聲,一種特別的、奇怪的喊聲,但卻是她早就熟悉的,——一個羊癲瘋病人昏倒時的喊聲。是他在走下臺階的當兒犯了病,因此自然立刻失掉知覺掉了下去,還是相反地先掉了下去,由於震動才使他這誰都知道的羊癲瘋病人犯了病,這已沒法弄清楚,但是別人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在地窖的地上蜷曲著,渾身抽筋,不住掙扎,口吐白沫。起初以為他一定不是斷腿就是折了胳膊,摔傷了身體,可是「上帝保佑」,——正象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所說的那樣:絲毫沒有發生這樣的事,只是很不容易把他從地窖底下抬到上帝的世界上來。但他們請了鄰居幫忙,總算把這事辦妥了。在辦這件大事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始終親身在場,並且親自動手幫忙,他顯然駭得非同小可,幾乎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但是病人卻一直沒有醒過來:雖然發病曾暫時停止過一陣,以後卻又復發了,大家斷定這准又和他去年也是無意間從閣樓上摔下來時所發生的情形一樣。有人想起,當時曾把冰鎮在他頭上。地窖裏還有冰,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就照樣實行起來。到了傍晚,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打發人去請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來,他立刻就來了。他是個年高德劭的小老頭子,是全省最精細、最認真的醫生,他仔細檢查過病人以後,斷定這次發作是極厲害的,「也許會發生危險」,說他——赫爾岑斯圖勃——還沒完全看明白,但是現在給的藥如果到明天早晨還不見效,他決定另想辦法。病人被安置在廂房的一間小屋子裏,就在格裏戈裏和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的住所的隔壁。以後這一整天,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就接二連三碰到倒楣事:飯食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做的,湯和斯麥爾佳科夫所做的相比,就「等於泔水一樣」,小雞炸得太老,簡直怎麼也嚼不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對於主人雖有道理、卻很不客氣的抱怨,反駁說雞本來就是很老的,再說她也沒有學過烹飪。到晚上發生了另一件令人心煩的事情: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接到報告說,從前天起就得了病的格裏戈裏偏趕在這時病得幾乎完全起不了床,背部不能動彈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儘量早早地喝完了茶,一個人躲進屋裏鎖上了門。他懷著十分焦急不安的心情等待著。原因是正巧這天晚上他差不多滿有把握預料格魯申卡一定會來;至少還在清早斯麥爾佳科夫就幾乎向他切實保證過「她已答應了一定來」。這個固執的老人心跳得十分厲害,他在空蕩蕩的房子裏來回走動,側耳傾聽。應該把耳朵豎得尖尖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許正在那裏守候著她,因此只要她一敲窗子(斯麥爾佳科夫前天就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他已把該敲哪扇門窗告訴她了),就必須儘快開門,決不讓她在穿堂裏毫無必要地多耽擱一秒鐘,千萬可別使她因此受了驚嚇而逃跑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覺得心亂如麻,但是他的心還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充滿著甜蜜的希望:差不多可以十拿九穩地說,這回她一定會來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24:57

第三卷俄羅斯教士

第一節 佐西馬長老和他的客人
  阿遼沙焦急不安、心情痛苦地走進長老修道室的時候,幾乎驚訝得站住了:他生怕見到他時,他已到了彌留之際,也許已經失去了知覺,但現在他卻忽然看見他坐在安樂椅上,臉色雖衰弱疲憊,卻顯得愉快而振作,在客人們簇擁中,正在同他們安靜地閒談著。其實他只是在阿遼沙回來前一刻鍾才起床的;客人們老早就聚在他的修道室裏,等他睡醒過來,因為佩西神父曾堅決地保證說:「師傅一定會起來,和跟他心意相投的人們再談一談,這是他在早晨親口答應過的。」佩西神父對於即將死去的長老的許諾以至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總是堅信不疑的,堅信到即使看見他已經完全沒有知覺,甚至不再呼吸,也會因為曾得到過還要醒過來和他作別的諾言而對死亡本身都不肯相信,仍舊一直期待死者會醒過來,履行諾言。早晨,佐西馬長老在入睡以前,確實曾對他說過:「在還沒有同你們,同我心愛的人們再暢談一次,看一看你們的親切的臉,再向你們吐露一下我的真情以前,我是不會死的。」聚攏來聽這顯然是長老的最後一次談話的,都是多年來最忠實于他的朋友們。一共有四個人:司祭約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司祭米哈伊爾神父,隱修庵的住持,年紀還不很老,沒有多大學問,是平民出身,但是性格剛強堅定,抱有純樸的信仰,態度嚴肅,內心卻充滿深情,但他顯然有意隱藏著,甚至有些羞於流露。第四位客人是一個完全老邁而且憨厚的修士阿菲姆神父,出身于最貧苦的農戶,幾乎不大識字,平素舉止安靜,沈默寡言,甚至從來不大跟誰說話,是最馴順的人中間最馴順的人,看他的神氣,就好象是曾被某種超過他的頭腦所能理解的偉大而可怕的事物所永遠嚇呆了似的。佐西馬長老很愛這個好象永遠戰戰兢兢的人,永遠對他懷著異乎尋常的敬意,但也許一輩子同他說話比誰都少些,儘管有許多年曾和他兩人一起在俄羅斯各聖地雲遊。這是多年以前,已經過了四十年的事情了,那時候佐西馬長老剛在一個貧窮而不甚著名的科斯特羅馬修道院裏初次開始隱修的苦行,不久以後,又隨同阿菲姆神父出外雲遊,為他們的貧窮的科斯特羅馬修道院募化基金。現在賓主一起聚在長老的第二間屋子——也就是放著他的床鋪的那一間屋子裏,以前已經說過,這間屋子是相當狹窄的,所以四個人(不算照常在旁侍立的見習修士波爾菲裏)都勉強在長老的安樂椅周圍擠著坐在從第一間屋子裏端來的椅子上。天色已黑,屋子裏由神像前的油燈和蠟燭照亮著。長老看見阿遼沙走進來,站在門旁,帶著不安的神色,就快樂地向他微笑,伸出手來:

  「好呀,安靜的孩子,好呀,親愛的孩子,你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阿遼沙走到他面前,向他跪下,哭泣了。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心頭翻騰奔湧,他的心靈戰慄,他真想號啕地哭出聲來。

  「你怎麼啦,要哭還早哩,」長老微笑著說,右手放在他的頭上,「你瞧,我坐著談話,也許還能活二十年,就象昨天那個手裏抱著小女孩麗薩維塔從高山村趕來的可愛的善心女人對我所說的那樣。願上帝賜福給那個母親和小女孩麗薩維塔!」他畫著十字。「波爾菲裏,你把她的獻款送到我說的地方去了麼?」

  他是想起了昨天那個快樂的女信徒所捐的六十戈比獻款,是請他送給「比我還窮苦的人」的。這類款子是信徒們作為自己為了某一件事自願承受的懲罰而捐獻,而且總是從自己用勞力換得的錢中拿出來的。長老派波爾菲裏昨天黃昏時候到新近遭了火災的一個小市民婦女家裏去,——她是寡婦,還有子女,家被燒毀後只好出外行乞。波爾菲裏連忙報告說已經照辦了,把款子送了去,照所吩咐的那樣,說是「一個隱名善心女人」捐助的。

  「你起來吧,親愛的,」長老對阿遼沙接著說,「讓我看一看你。你到過自己家裏,見過你那位哥哥了麼?」

  他這樣堅定明確地只探問他哥哥中的一位,阿遼沙覺得很奇怪,但是到底是哪一位呢?看來,也許他昨天和今天打發他出去,都正是為了這一位哥哥。

  「看到了兩個哥哥中的一個。」阿遼沙回答。

  「我是說昨天那個,大的,我對他叩頭的。」

  「我只是昨天看到了他,今天怎麼也找不到。」阿遼沙說。

  「你趕快去找他,明天再去,越快越好,把一切事情扔下,趕緊去。你也許還來得及阻止住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我昨天是向他將要遭遇的大苦難叩頭。」

  他忽然默不作聲,似乎沉思了起來。這些話很奇怪。昨天親眼看見長老叩頭的約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對看了一眼。阿遼沙忍不住了:

  「父親和師傅,」他十分慌亂地說,「您的話太含糊了,……他將要遇到什麼樣的苦難?」

  「你不必探問。我昨天好象覺察到了某種可怕的事情,……就仿佛他的整個前途都在他的眼神中顯露了出來。他有那樣一種眼神,……使我看了心裏立刻就為這人正在替他自己醞釀的某種東西嚇呆了。我一生中有過一兩次看到一些人有這樣的臉色,……仿佛顯示出這些人的整個命運的臉色,可惜居然都應驗了。我打發你到他那裏去,阿曆克賽,是因為我覺得你的友愛的面容也許對他會起點作用。但是一切由於天命,我們的命運也都是這樣。‘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你應該記住這一點。阿曆克賽,你要知道,我一生有許多次心裏在暗中為你的容貌祝福,」長老帶著溫和的微笑說,「我對你的事是這樣想的:你應該離開這裏,到塵世中去象修士那樣地生活。你會有許多敵人,但就連你的敵人也會愛你的。生活將給你帶來許多不幸,但你會恰恰為了這些不幸而感到幸福,並且祝福生活,還使別人也祝福,——這是最重要的。你就是這樣的人。我的神父和師傅們,」他對客人們說,臉上帶著感動的微笑,「直到今天為止,我沒有說過,甚至沒有對他說過,為什麼這個年青人的臉在我的心裏會感到那麼地親切。現在我才對你們說:他的臉對我來說就好象是一種提醒和預告。在我的早年,還是小孩的時候,我有一位哥哥,在十七歲上,還很年青的時候,我就親眼看見他死去了。以後,隨著我的生命一年年度過,我漸漸地深信,我這位哥哥在我一生的命運裏就好象是一種上天的指示和感召,因為假如他不曾在我的生活中顯示,假如根本沒有過他,我想,我也許永遠不會當修士,走上這條寶貴的道路。這種最早的顯示是出現在我的童年時代,可是到了我一生的暮年,它又仿佛在我的眼前重現了。奇怪的是,神父和師傅們,阿曆克賽的臉和他雖不十分相象,只有一點點近似,可是在精神上我卻覺得相象極了,以致有許多次我簡直就把他當作是那個年青人——我的哥哥——在我一生將終時,作為一種提醒和感召,又神秘地來到了我的面前。我對我自己,對我有這樣奇怪的幻想,簡直都感到驚奇。你聽見麼,波爾菲裏,」他朝這位平素服侍他的見習修士說,「我有許多次看見你的臉上好象有不高興的神色,因為我愛阿曆克賽勝過愛你。現在你知道這是什麼緣故了,但你要知道,我也是愛你的,而且常常為了你的不高興而感到發愁。親愛的客人們,現在我想把這青年,我的哥哥的故事講出來,因為在我的一生中再沒有另外一種顯示比它更為寶貴、更為動人和富有預言意味的了。我的心深受感動。在這時候我反省我的一生,好象又一次重頭經歷了它。……」

  在這裏我應該聲明一下:長老同他生活中最後一天來訪的客人們所作的最後一次談話有一部分記錄了下來。那是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在長老去世幾天以後,憑著記憶追記的。然而這是不是完全是那天談的,或者是阿遼沙把他的師傅以前同他所談的話也加了些進去,我沒法判斷。而且在這記錄裏,長老的話似乎是不間斷的,似乎是在用說故事的形式向他的朋友們敘述他的一生,而根據以後的敘述來看,實際情況無疑並非如此,因為這天晚上是作一般的閒談,雖然客人們不大打斷主人的話,但他們也還是插進去談自己的想法,甚至或許也講了些自己的事情。況且這次敘述決不會這樣的不間斷,因為長老有時喘不過氣,說不出話來,甚至還躺到自己的床上休息過,儘管他並沒有睡,客人們也仍坐在原地沒有離開。有一兩次談話還被佩西神父誦讀聖經所打斷。有意思的是他們中間誰也沒有想到他當夜就會死去,尤其是因為他在這自己一生的最後一晚,經過白天睡了一大覺之後,忽然似乎獲得了一種新的力量,使他能夠從頭到尾堅持和他的朋友們所作的這次長談。這似乎是一種最後的愛,由於它才使他維持了一種幾乎不可思議的活力,但是時間極短,因為他的生命突然中止了。……不過這話容後再說。現在我要聲明的是我不打算把談話的詳情全寫下來,而僅限於長老所講的故事,象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所記錄的那樣。這樣可以簡短些,不那麼累人,雖然我還要重說一遍,有許多自然是阿遼沙從以往的談話裏取來,加在一起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25:59

第二節 已故司祭佐西馬長老的生平,阿曆克賽·費多羅維

         奇·卡拉馬佐夫根據他的自述編寫

  (傳略)

  1.佐西馬長老的哥哥

  親愛的神父和師傅們,我生在遼遠的北方某省B城,父親家是貴族,卻不是名門望族,也沒有出過大官。我兩歲上父親就去世了,所以我完全不記得他。他遺給我母親一所不大的木頭房子,還有一點資財,雖然不大,卻也足夠她同孩子們維持生活,不致窮困。我的母親只有兩個兒子:哥哥馬爾克爾和我——季諾維。哥哥比我大八歲,脾氣暴躁,愛生氣,但是心地善良,不會嘲笑人,沈默得出奇,在自己家裏,同我,同母親和僕人們尤其是這樣。他在中學裏讀書很用功,但是和同學們合不來,不過也不吵架,至少據母親說是這樣的。他是十七歲死的,在他死前的半年,他開始常常拜訪我們城裏一個離群索居的人,——他好象是個政治犯,因為懷抱自由思想,從莫斯科流放到我們城裏來的。這位被流放的人是一位大學者和著名的哲學家,在大學教書。不知為什麼,他愛上了馬爾克爾,開始接待他。這個青年整晚上坐在他家裏,一冬天全是這樣,直到這個被流放的人申請獲准,——因為他有靠山,——被重新召回彼得堡替政府服務為止。開始過四旬齋了,但是馬爾克爾不願持齋,他又罵又嘲笑,說:「這全是胡說,根本就沒有什麼上帝。」弄得母親和僕役們都大驚失色,連我這小傢伙也不例外,我雖然只有九歲,但是聽見了這話,也害怕得要命。我們的僕人都是農奴,一共四個,全是從一位我們相熟的地主的名下買下來的。我還記得,我母親後來把其中一個叫阿菲米亞的瘸腿老廚婦以六百盧布紙幣的代價賣掉了,另外雇了一個自由的農婦來代替她。在四旬齋的第六個星期上,哥哥忽然病了。他的身體一向是不健康的,胸間常隱隱作痛,體質衰弱,象有癆病的樣子;他的個子並不矮,但又瘦又弱,面容倒很清秀。他大概只著了點涼,但醫生來到後,立刻對母親低聲說,這是急性肺癆,活不到春天了。母親哭哭啼啼,開始小心婉轉地(主要是為了不讓他嚇著了,)勸哥哥到教堂去懺悔,行聖秘禮,因為他在那時候還能起床。他聽了以後,生起氣來,痛?上帝的殿堂,但心裏卻沉思起來:他立刻就猜到自己是病得很厲害,所以母親才打發他乘還有力氣的時候到教堂去懺悔和受聖秘禮。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早就有病,還在一年以前,有一次他在吃飯的時候就曾對我和母親不動聲色地說過:「我不是你們塵世上的人,也許連一年也活不到了。」誰知這話竟成了讖語。過了三天,復活節前周到了。哥哥從星期二早晨起出去懺悔。他說:「媽媽,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為了使你快樂,得到安慰。」母親又喜又悲,哭了起來,說:「你忽然變了脾氣,大概快要完了。」但是他到教堂去沒有很久,竟臥床不起了,所以只好在家裏舉行懺悔和聖秘禮。那年的復活節很晚,那幾天天氣晴朗,空氣中充滿芬芳。我記得他整天咳嗽,睡不好覺,早晨總是穿起衣服來,儘量到輪椅上去坐坐。我還記得:他不聲不響地坐著,態度恬靜,面露微笑,雖是病人,臉上卻顯得開朗而快樂。他精神上完全變了,——在他身上好象突然發生了一種驚人的變化!老奶媽到他屋裏,說:「好寶貝,讓我把你這裏神像前的油燈也點上吧。」以前他決不答應,甚至會吹滅它。這次他卻說:「點吧,親愛的,點吧,我以前攔阻你,真是混帳極了。你點上油燈,禱告上帝:我一邊高興地看著你,一邊也在禱告。這樣我們禱告的就是一個上帝。」我們聽到這些話覺得奇怪,母親回到自己屋裏一個勁地哭,只在走進他的房間的時候才擦幹眼淚,裝出高興的樣子。「媽媽,親愛的,不要哭,」他時常說,「我還要活很長時間,和你們一起快樂地過活,生活是多麼快樂,多麼高興呀!」「唉,親愛的,你還有什麼快樂,整夜發燒,咳嗽,幾乎咳得把你的胸脯都震裂了。」他回答說:「媽媽,你不要哭,生活就是天堂,我們大家都活在天堂裏,可是我們卻不願意知道這個,如果願意知道,那麼明天全世界就都會成為天堂了。」大家都奇怪他的話,他是說得那樣奇怪而堅決;大家都感動得哭了。朋友們到我們家裏來看望。他就說:「可愛的親人們,我有什麼值得你們這樣愛,你們為什麼愛我這樣的人,我以前又是多麼不懂得珍重這個啊!」他時時刻刻對走進來的僕人們說:「親愛的,你們為什麼侍候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麼?如果上帝開恩,讓我活下去,我也要親自為你們服務,因為大家應該互相服務。」母親聽了搖搖頭說:「親愛的,你因為有病才這樣說呀。」他說:「媽媽,親愛的媽媽,既然不可能沒有主人和僕人,那麼讓我也做我的僕人的僕人,就象他們做我的僕人一樣。我對你說,媽媽,我們大家在眾人面前都有過錯,尤其是我比別人更有錯。」母親甚至發笑了,一面哭,一面笑,說道:「你怎麼在眾人面前比別人更有錯?世上有的是殺人的、搶人的,你來得及幹哪一件,幹嗎要比別人更嚴厲地責備你自己?」他說:「媽媽,我的嫡親的媽媽,」——他當時出人意外地喜歡說起這些親熱的話來,「我的嫡親的,可愛的媽媽,你要知道,每一個人的確都在眾人面前對一切人和一切事擔有種種罪責。我不知道怎樣給你講明白,可是我痛切地深深感到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怎麼能活在那裏,生著氣,卻一點也不自覺這一點呢?」他每天醒來以後,一天比一天更顯得親切,愉快,心中洋溢著愛,一個老德國醫生埃森斯密特時常來,有時來了,他就和醫生開玩笑:「怎麼樣,大夫,我還能在世上再活一天麼?」醫生回答他:「不但一天,還能活許多天,——還能活幾個月,幾年。」他嚷起來:「幹嗎幾年,幾個月!用得著計算什麼日子,人只要有一天就可以體會到全部的幸福。親愛的,我們幹嗎要爭吵,互相誇耀,互相記仇:我們大家只應該到花園裏去,遊玩,嬉戲,互相親愛,互相誇獎,親吻,為我們的生活祝福。」「您的兒子已經不是這世上的人了,」在母親送醫生到臺階上的時候,醫生悄聲對她說,「他因為病,變得神經不正常了。」他的房間的窗子是朝花園的。我們家的花園很陰涼,有許多老樹,春天樹上正在發芽,早春的小鳥飛了過來,嘰嘰喳喳地鳴叫,在他的窗外唱歌。他望著,欣賞著它們,突然向它們也請求起饒恕來:「上帝的小鳥,快樂的小鳥,你們也饒恕了我吧。因為我在你們面前也犯過罪孽。」當時我們家裏誰也沒法理解這種話,但是他卻快樂得哭了。他說:「是啊,我的周圍全是上帝的榮耀:小鳥,樹木,草地,天空,只有我活在恥辱裏,糟踏了一切,完全沒有注意到美和榮耀。」「你竟把許多罪孽往自己身上攬。」母親說著就哭了。「我的親愛的媽媽,我哭是因為快樂,並不是因為悲傷,只是我不知道怎樣對你說才好,我是自己願意向他們認錯的,因為我不懂得應當怎樣去愛他們。儘管我在大家面前有罪,大家也會饒恕我的,這就是天堂。難道我現在不在天堂上麼?」

  還有許多事我都記不起來,也寫不下來了。只記得我有天一個人到他屋裏去,裏面一個旁人也沒有。那時候已將薄暮,天氣清朗,太陽已快要落山,斜暉照亮了整個屋子。他看見了我,向我招手,我走近去,他兩手抓住我的肩膀,溫存和藹地看著我的眼睛,不說一句話,只是看了我好大一會兒,然後說道:「好了,現在你去吧,去替我遊戲、生活下去吧!」我當時走出去玩耍去了。以後我一生裏有許多次含淚想起,他怎樣吩咐我替他生活下去。他還說了許多象這樣奇怪,美麗,但當時我們還不瞭解的話。他是在復活節後第三個星期去世的,死時神志清醒,雖然已不會說話,但是直到最後一刻神色也一點都沒有改變:快樂地看著周圍,眼睛裏充滿喜悅,目光尋覓著我們,向我們微笑,招呼我們。甚至城裏也有不少人談論起關於他死的事情來。這一切當時使我震撼,但並不很厲害,雖然殯葬的時候,我曾大哭一場。我那時很年輕,還是一個孩子,但是一種不可磨滅的印象,一種深藏的感情,卻一直留在我的心上。到了時候全會復活過來,發出迴響。後來真的應驗了。

  2.聖經與佐西馬長老的一生

  那時候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了。不久,有些好心的朋友對她說:現在你既然只有一個兒子,你又不是窮人,有點財產,為什麼不效法別人,打發令郎到彼得堡去,如果一直留在故鄉,也許你會使他喪失發跡的機會的。他們勸母親把我送到陸軍士官學校去,以便以後加入皇帝近衛軍。母親遲疑了許久,捨不得和最後一個兒子離別,但是為我的幸福著想,雖然流了許多眼淚,最後還是下了決心。她把我帶到彼得堡,送進陸軍士官學校,從此我再沒有看到她;因為她為我們兩人悲痛、思念了整整三年以後就去世了。父母的家裏給我留下的完全是寶貴的回憶,因為一個人再沒有比他在父母家裏所度過的幼年時代留下的回憶更為寶貴的了,而且只要家庭裏有一點點的愛情和和諧的氣氛,就差不多永遠這樣。甚至從最壞的家庭裏也會遺留下寶貴的回憶來,只要你的心靈本身懂得尋找寶貴的東西。在我關於家庭的種種回憶中,也包括關於聖經的故事的回憶,這當我在父母家裏,雖然還是孩子時,就已經很感興趣了。我當時有一本聖經故事書,其中附有各種精美的插圖,書名是:《新舊約故事一百○四則》,我就是從這本書開始學會讀書的。現在這本書還放在我這裏的書架上,作為珍貴的紀念起來保存。但是我記得,在我學會讀書以前,還在八歲的時候,某種靈感就已經初次降臨到我的身上。母親在復活節前的星期一,領我一個人到教堂去做彌撒(我不記得當時哥哥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天天氣晴朗。我現在回憶的時候,好象還能看見薰煙怎樣從香爐裏升起,靜悄悄地嫋嫋上升,陽光從圓頂上狹窄的小窗裏傾瀉到教堂中我們的頭上,而香煙彎彎曲曲地升上去,就好象融化在陽光裏一般。我感動地望著,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心靈裏有意識地種下了上帝的話語的種子。一位少年拿著一本大書,走到教堂中央,——那本書大得我當時覺得他甚至拿著都很吃力。他把它放在誦經臺上,打開來開始朗誦。當時我忽然第一次懂得了一點意思,有生以來第一次懂得了在上帝的殿堂裏讀的是什麼。在烏恩地方有一個正直、虔信的男子,廣有財產,有許多駱駝,許多驢羊,他的孩子們終日尋歡作樂,他很愛他們,替他們禱告上帝:因為他們這樣尋歡也許會犯罪的。魔鬼同神子們一塊兒來到上帝面前,對上帝說,他已經走遍地上和地下各處。「你看見我的奴僕約伯了麼?」上帝問他。於是上帝指著他的偉大而神聖的奴僕,對魔鬼誇獎起來。魔鬼聽了上帝的話,冷笑了一聲:「你把他交給我,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奴僕會發出怨言,詛咒你的名。」於是上帝把他所心愛的這個恪守教規的人交給魔鬼,魔鬼殺害了他的子女和牲畜,毀盡了他的財產,一切都是那樣突然,好象神的霹靂一般。於是約伯撕裂自己的衣裳,撲在地上,大聲喊道:「我赤身從母胎裏出來,再赤身回到大地。上帝賜與的,上帝又取了回去。願上帝的榮名千年萬世永受祝福!」神父和師傅們,請你們寬恕我現在的眼淚,——因為我的全部童年生活現在好象重新又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現在仿佛又象當時那樣以一個八歲小孩的胸脯呼吸,又跟當時一樣地感到又驚又喜又敬畏。當時那些駱駝是那麼引起了我的想像,還有哪個敢同上帝那樣說話的撒旦,那把自己的奴僕交出去受罪的上帝,以及他那喊著「不管你怎樣懲罰我,你的榮名將永受祝福」的奴僕。隨後就是教堂裏那寧靜而甜蜜的頌歌:「願我的禱詞得聞」,然後又是神父香爐裏的薰煙和跪地的祈禱!從那時期,每逢我重讀這篇聖者的故事就不能不流下淚來,——甚至昨天還是這樣。這裏面有許多偉大、秘密、無從想像的東西!我以後聽到過嘲笑者和褻瀆神明的人傲慢不遜的話:上帝怎麼能把他所愛的聖者交給魔鬼去供它取樂呢?還奪走他的子女,用疾病和毒瘡打擊他,使他用瓦片去擠身上的膿瘡,這是為了什麼?是不是單單為了在撒旦面前誇口說:「你瞧我的聖者能為了我受什麼苦!」但是偉大之處正在於這是一種神秘,——一個朝生夕死的塵世形象和永恆的真理結合在一起了。在地上的真理面前永恆的真理在顯示它的作用。這裏創世主就象在他創世的最初幾天,每天做完後總要誇獎:「我所創造的一切都是很好的」一樣,他看著約伯,重新又在誇獎他自己的造物。約伯讚美上帝的時候,不僅是在為他效勞,而且也是在為他千年萬世,一代又一代的造物效勞,因為他被創造出來時的天職就是如此。主啊,這一本書太好了,裏面有多少寶貴的教訓!聖經真是一部了不起的書,它帶給人多麼神妙的奇跡和力量!真是世界和人,以及各種人類性格的樣板,一切都在這裏面提到了,一切都給我們永遠指示出來了。裏面有多少神秘得到了解決和揭示:上帝重又恢復了約伯的地位,重又賜與他許多財產,又過了多少年,他又有了新的子女,另外的子女,而且他也愛他們。主啊!「在以前的那些子女已經沒有,已經被奪去以後,他怎麼還能愛這些新的子女呢?當想起以前的子女來的時候,儘管他也很愛新的子女,但是難道他跟他們在一起,能夠感到完全幸福,象以前一樣麼?」然而這是能夠的,能夠的:舊的悲愁,由於人生的偉大的神秘,會漸漸轉化為寧靜的、感人的歡樂,而年輕的、沸騰的熱血將由馴順的、明朗的暮年所取代;我祝福著每天的日出,我的心也依舊對它歌頌,但是我現在卻更愛日落,愛它那長長的斜暉和隨之而來的寧靜,溫馴,動人的回憶,整個漫長而幸福的一生中各種可愛的形象;而在這一切之上是上帝的使人感動、使人安慰並寬恕一切的真理!我的生命即將終結,我知道,也聽到了,但是在剩下的每一天中,我感到我的地上的生命已和新的、無盡的、不瞭解的、卻已十分臨近的生命相接觸。在預感到這新的生命時,我的心靈喜悅得顫抖,我的頭腦清澈,心中高興得流淚。……朋友們,師傅們,我屢次聽到,在最近一些時候以來更加時常聽到,我們的神父們,尤其是鄉村的神父們,到處哭哭啼啼訴說自己的薪俸太少,地位太低,公開地說,甚至寫成文字, ——我就曾親自讀到過,——說他們現在好象無法對人民講解聖經,因為他們的薪水太薄,假使有路德教徒和異教徒前來搶奪羊群,只好讓他們搶去,因為我們掙的錢太少。天呀!我心想,但願上帝把他們認為那麼寶貴的薪俸加多些吧,因為他們的抱怨也是有理的,但是說實話:如果誰在這件事上有錯的話,那有一半是錯在我們自己!因為即使沒有時間,即使他說全部時間都忙於工作和各種聖禮確是事實,但到底總還不是全部時間,他在一個星期中至少總還可以找到一兩個鐘頭來想想上帝的吧。而且也不是整年都有工作。他可以每星期一次,在晚上,起初只召集一些孩子們前來,——父親們聽到以後也會來的。做這事情也用不到建造什麼房子,只要在自己的屋子裏接待一下就行,用不著擔心,他們不會糟踏屋子的,因為集會總共只有一兩個鐘頭。他可以對他們打開這本書,就誦讀起來,不要講大道理,不要裝腔作勢,也不要露出高高在上的樣子,而是要帶著親切感動的態度,高興自己能為他們誦讀,高興他們喜歡聽,也聽得懂,而且要自己也愛所讀的那些話,只要偶爾停下來,把一些老百姓不大懂的話解釋一下,不必著急,他們全會瞭解,正教徒們的心是完全瞭解的!你給他們讀亞伯拉罕和薩拉的故事,伊薩克和麗碧卡的故事,讀雅各怎樣到拉朋去,夢中和上帝相鬥,說道:「這地方是令人敬畏的,」你就一定可以使普通老百姓虔信的心產生深刻的印象,你給他們讀,尤其應該給小孩們讀:幾弟兄如何把他們的親弟弟,一個可愛的少年,一個愛作夢的人和偉大的預言者約瑟夫賣去作奴隸,卻拿著他的血衣去對父親說,是野獸把他的兒子撕成碎塊了。給他們讀,後來這幾弟兄如何到埃及去找糧食,那時約瑟夫已成了偉大的帝王,可是他們沒有認出來。他折磨他們,治他們的罪,把弟弟便雅憫扣住,卻完全出於愛:「我愛你們,一面愛,一面折磨你們。」因為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他怎樣在酷熱的沙漠中,水井旁邊,被他們賣給商人,他怎樣擰著雙手,放聲哭泣,求弟兄們不要把他賣到陌生的地方去充當奴隸,現在過了許多年以後,看到了他們,重又無限熱愛他們,一面愛,一面加以折磨和壓迫。他後來離開他們,忍不住心中的痛苦,撲到床上哭了;後來他擦幹臉,喜喜歡歡地走出來,對他們說:「哥哥們,我就是約瑟夫,你們的弟弟!」然後再往下讀,老雅各得悉他的可愛的小兒子還活在人世,多麼喜悅,急著到埃及去,甚至拋棄了祖國,死在異鄉,在遺囑裏向後世說出了偉大的預言,一生秘密地藏在他的溫順畏怯的心裏的預言,說他這猶太族裏將出現宇宙的偉大的希望——調解人和救世主!神父和師傅們,請寬恕我,不要責怪我象小孩一樣談論你們早就知道,而且會更加巧妙而動聽百倍地宣講的東西。我只是由於高興才講這些的。請你們寬恕我的眼淚,因為我真愛這本書!讓他,上帝的牧師,也哭泣一下,他就可以看到聽他誦讀的人的心會怎樣受到感動。只需一個小小的子粒:只要他把它播進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心裏,它就決不會死去,而會一輩子活在他的心靈裏,在黑暗和他所犯的種種罪孽的污穢中,作為一線光明,作為一種偉大的警戒而潛藏在他的身上。而且完全不必多加解釋和教訓,一切他全會直接瞭解的。你們以為普通群眾不會瞭解麼?你們可以試試再對他們念一段動人的故事,關於美麗的以斯帖和驕傲的瓦實提的故事,或是先知約拿在鯨魚肚裏的奇妙的故事。還不要忘記讀神的寓言,尤其是讀《路加福音》裏的(我就這樣做過),以後是讀《使徒行傳》裏聖保羅的談話(這是一定要讀的,一定要讀的!),最後,也不妨讀讀《聖徒傳》裏神人阿曆克賽的行述,和最為偉大的快樂的殉難者,神的目睹者埃及來的聖母瑪麗亞的生平,你會使他們的心深深地被這些簡單的故事所打動,而這樣做只要每星期一個鐘頭就行,不管你的薪水多麼少,有一小時就夠了。他就會親眼看見,我們的民眾是厚道的,感恩的,會給予百倍的答謝。他們記住神父的關懷和他的感人的話,會心甘情願地到他地裏和家裏來幫他的忙,而且比以前更加尊敬他,——而這也就等於增加了他的薪水。事情是很簡單的,有時候我們甚至都害怕說出口,因為怕人家會笑你,然而這是完全真實的!凡是不信上帝的人,也不相信上帝的人民。相信了上帝的人民,就能明察上帝的神聖,雖然以前自己並不信它。唯有人民和他們的未來的精神力量可以使我們那些脫離故土的無神派產生信仰。沒有實例,基督的話還有什麼用?而人民要沒有上帝的話,會活不下去,因為他們的心靈迫切需要他的話和一切愉快美好的事物。在我年輕的時候,——這已經是好久以前,差不多有四十年了,我曾同神父阿菲姆長時間周遊全俄,為修道院募捐,有一次在一條可以通航的大河的岸旁和縴夫們一同過夜,一個面目清秀的青年農民和我們坐在一起。看他樣子已有十八歲。他要在第二天趕到一個地方去給貨船拉纖。我看見他用明朗柔和的目光朝前面望著。七月的夜是很明朗、寧靜、溫暖的。河面寬闊,水氣升上來,使我們感到涼爽,小魚輕聲戲水,小鳥沈默著,萬籟俱寂,無限美妙,一切都在向上帝祈禱。只有我們兩人沒睡,我和這青年談論這個上帝的世界的美麗和它的偉大的神秘。每根小草,每個昆蟲,螞蟻,金蜂,全都奇怪地知道自己應走的道路,雖然它們並沒有智力。它們為上帝的神秘作證,而且不斷地自己顯示這個神秘。我看出,這可愛的青年的心燃燒起來了。他告訴我,他愛樹林,愛林中的鳥;他是捕鳥的,瞭解它們的每一聲啼鳴,會召喚每一隻小鳥。他說: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呆在樹林子裏更好了,不過實在說,一切都很好。我回答他:「確實,一切都很好,一切都美妙,因為一切都是真理。你瞧那匹馬,站在人身邊的巨大的畜生,或是那頭低頭沉思著的牛,它替人做工,養活著人。你瞧瞧它們的臉龐:對於時常無情地痛打它們的人類是多麼溫順,多麼依戀,它們的臉上是多麼地不懷惡意,多麼地信任,多麼地美麗。甚至想想都覺得感動:它們是沒有任何罪孽的,因為一切都是崇高的,除了人類以外一切都沒有罪孽。基督遠在我們以前就和它們同在。」青年問:「難道它們也有基督麼?」我說:「怎麼沒有呢?因為話是為大家而說的。一切創造物,一切生物,每片樹葉都在傾聽著它,為上帝唱頌詩,對基督哭泣,藉著它們的無辜生活的神秘不自覺地完成這一切。你瞧,樹林裏有一隻可怕的狗熊徘徊著,既嚇人,又兇橫,可是它這樣卻並沒有什麼錯。」於是我講給他聽,有一次一隻狗熊走到一位在林中小修道室裏隱修的大聖徒那裏去。這位偉大的聖徒可憐它,不假思索地就走到它的面前,給它一塊麵包,說道:「你去吧,願基督和你同在。」這只兇橫的野獸竟服服貼貼地走開了,不加一點傷害。青年聽見它不加一點傷害地離開,顯然基督也和它同在的話,十分感動,說道:「這真好極了!神的一切是多麼好,多麼奇妙啊!」他坐在那裏,一聲不響地、恬靜地沉思著。我看出他悟解了。接著,他就在我的身旁純潔無邪、無憂無慮地睡熟了。願上帝賜福給青春!我臨睡以前,為他作了祈禱。主啊,願你賜給你的人們和平和光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26:50

  3.佐西馬長老棄俗以前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的回憶。決鬥

  我在彼得堡陸軍士官學校學習時間很長,差不多有八年,新的教育把兒童時代的印象淹沒了不少,雖然一點也沒有忘卻。學到了許多新的習慣,甚至新的看法,以致變得近乎野蠻、殘忍和乖僻了。在學會法語的同時,我學會了一套浮面的客氣和交際禮節,但我們卻把學校裏侍候我們的兵士完全當作畜生看待,我也並不例外,說不定還更加厲害些,因為我在全體同學之中對一切最為敏感。而到我們畢了業,充當了軍官以後,我們就一心準備為受到侮辱的部隊榮譽而流血,可是對於什麼是真正的榮譽,我們裏面卻似乎誰也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一定會立即首先加以嘲笑。酗酒、鬧事和大膽胡為幾乎被認為是值得驕傲的事。我不說我們是蠻橫惡劣的;所有這些青年人本性都是好的,但是他們的行為卻十分惡劣,而我尤其比別人厲害。主要的是因為我手頭有自己能動用的錢,所以盡情過愉快的生活,染上了青年人的一切嗜好,隨心所欲,毫無克制。最奇怪的是我當時也讀書,甚至極愉快地讀著;只有聖經我幾乎一次也沒有翻過,但卻永遠到處攜帶著,從不分離,真正是「每年每月,每日每時」都在小心珍藏著這本書,儘管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我這樣服役了四年以後,最後偶然來到了K城,當時我們的團駐紮在那裏。那個城裏的社交界人數眾多,各種人物都有,都很有錢,好客,會尋歡作樂。我到處受到極好的招待,因為我生性樂觀,而且人家都知道我不窮,這在社交界是個重要條件。當時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切故事都由此開端,我愛上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郎,她為人聰明,端莊,具有明朗而高尚的性格,父母是受尊敬的人。他們不是小戶人家,有財有勢,接待我的態度很和藹親熱。我覺得這女郎也對我有意,——我的心在產生這種幻想時不由得燃燒起來。以後我自己意識到,而且完全判斷清楚,也許我並不多麼愛她,只是欽佩她的聰明和崇高的性格,那是不能不令人起敬的。但一種自私心使我沒有立刻向她求婚,因為在這樣年紀輕輕的時候,加上又有錢花,就放棄自在放蕩的獨身生活的種種樂趣,在我覺得是痛苦而又可怕的事。固然,我曾做了一些暗示。但無論如何,我把採取決定性的步驟暫時地推遲了。可是突然,我奉命到外縣出差去了兩個月。兩個月以後回來的時候,我忽然得知這位姑娘已經結婚,嫁給離城不遠的一位有錢的地主。這人雖比我年長幾歲,卻還算年輕,在京城和最上等的社會裏有靠山,而我是沒有的,他既有禮貌又有學問,我卻完全沒有學問。我聽到了這個意外的消息,十分驚愕,甚至腦筋都混亂了。特別是我當時打聽出這個年輕的地主早就跟她訂了婚,我曾在她們家裏見過他多次,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個情況,因為自負蒙蔽了我的心。但是最使我感到難受的是:為什麼幾乎所有的人全知道,唯獨我一個人卻毫無所知呢?我忽然感到一陣按捺不住的惱怒。我面紅耳赤地回想起,我有許多次幾乎是對她明白吐露了我的愛情,既然她不阻止我,也不加以警告,那麼我覺得,這就說明她當時是在耍笑我。當然,後來我回憶起來,也覺得她一點也沒有耍笑我的意思,相反地,她曾用開玩笑似的方式打斷這類的談話,用別的話岔開,——但是當時我無法去理會到這一層,只一味渴望著報復。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奇怪,當時我自己對我的這種盛怒和報仇心情也是感到萬分的痛苦而且討厭的,因為我生性隨和,不能長時間對任何人生氣,因此我只好仿佛自己有意煽動起自己的火性來似的,這樣最後就變得十分荒唐可笑了。我一直在等待著時機,終於有一次在大庭廣眾前,我忽然藉口最不相干的原因,對我的「情敵」加以羞辱。當時他對一件極重要的事件(這是一八二六年的事情)發表意見,我就對他嘲笑了一番,而且據人家說,嘲笑得十分機智巧妙。這樣我就迫使他找我講道理,在講道理的時候我又是那麼蠻橫粗暴,使他只得接受我決鬥的提議,儘管我們彼此相差懸殊,因為我既比他年青,又人微言輕,官卑職小。以後我確鑿地得知,他接受我決鬥的提議,似乎也是由於對我有吃醋的情緒:他以前就曾為了他那當時還未成婚的妻子而嫉妒我;現在他心想,假使他太太知道他受了我的侮辱,而不敢接受決鬥的提議,她也許不由得會瞧不起他,因此動搖了她的愛情。我很快地找到了公證人,是一個同事,我們團裏的少尉。當時雖然嚴厲禁止決鬥,但是軍人間好象還認為這是時髦的舉動,——有時野蠻的偏見是十分根深蒂固的。那時是六月末,我們預定於第二天早晨七點鐘在郊外相見,——就在這當兒,我確實遇到了一件仿佛是命中註定的事。當晚回家時,我心情兇狠而惡劣,對我的勤務兵阿法納西大發脾氣,用全力照準他臉上狠狠揍了兩下,把他的臉都打出了血來。他侍候我還不久,我以前也曾打過他,卻從來沒有這樣野獸似地殘忍過。你們信不信,親愛的,已經過了四十年,我現在想起這事來還感到羞恥和痛苦。我躺下來睡了三小時,起身一看,天已經亮了。我突然起來,不想再睡,走過去打開了窗子,——我的窗子是朝花園的,一看,太陽已經升起,天氣溫暖美麗,百鳥爭鳴。我當時想,怎麼回事,我的心靈裏怎麼好象有一種羞恥和卑鄙的感覺?是不是因為將要去做流血的事情?不,我心想,似乎也不是因為這個。是不是怕死,怕被殺死?不,根本不是,甚至根本不是這個。……忽然一下子猜到是怎麼回事:那是因為我昨晚打了阿法納西!一切忽然重新在我的眼前出現,仿佛一切又重演了似的: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狠狠照著他的臉上直打,他的兩手卻垂直貼在褲縫上面,頭挺得直直的,瞪著眼睛,保持立正姿勢,每挨一下就哆嗦一下,甚至不敢舉手遮擋,——人居然到了那種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這真是罪惡!好象一根尖針穿透了我的整個心靈。我站在那裏,象呆子一般,但是太陽照耀著,樹葉歡跳著,閃爍著,小鳥在讚美上帝。……我用雙手捂住臉,倒在床上,放聲痛哭起來。我當時想起了我的哥哥馬爾克爾和他臨死前對僕人們所說的話:「親愛的,你們為什麼侍候我,為什麼愛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麼?」「是的,我配得上麼?」這個念頭忽然鑽進了我的頭腦。實在,我有什麼價值,配受別的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來侍候我呢?當時這個問題從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鑽進我的腦子裏去。「媽媽,我的嫡親的媽媽,每個人的確都在眾人面前對一切人擔有種種罪責,只是人們不知道罷了。如果知道了,——立刻就成為天堂了!」「天呀,難道這不也是千真萬確的麼——」我一面哭,一面想,「也許我真的比起旁人來更對一切人擔有罪責,我比世上的什麼人都壞!我忽然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全部的真實:我將要去幹什麼?我將要去殺死一個善良、聰明、正直而對我一點也沒有過錯的人,並因此永遠奪去他的夫人的幸福,使她受折磨而死。我俯伏在床上,臉趴在枕頭上,完全沒有注意到時間的過去。突然我的同事,那位少尉,拿著手槍跑來找我了,他說:「很好,你已經起床了,時間到了,我們走吧。」我當時心慌意亂起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好。但後來我們還是出門上了馬車:「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對他說,「我一會兒就回來,忘下了錢包。」於是獨自跑回寓所,一直走進阿法納西的小屋裏,說:「阿法納西,我昨天打了你兩下,你原諒我吧。」他竟哆嗦了一下,好象嚇了一跳,兩眼望著我。我看這還不夠,很不夠,就穿著全身整齊的制服,猛然向他跪下叩頭,說道:「饒恕我吧。」他當時完全愣住了:「大人,老爺,您是怎麼啦?……叫我怎麼承受得起。……」說著自己忽然哭了,就象我剛才一樣,雙手捂住臉,轉身向著窗子,哭得渾身發抖。我跑回到同事那裏,跳上馬車,叫道:「走吧。」「你看這勝利的人,」我對他大聲說,「他就在你的面前!」我心裏快活極了,一路上直笑,說呀,說呀,不記得說些什麼話。他看著我,說道:「老弟,你真是好漢,我看你能保住我們軍界的體面。」我們到了那個地方,他們已經在那裏等候我們。他們把我倆兩邊分開,互相離開十二步遠,讓他先放槍,——我高高興興地站在他面前,臉對著臉,眼睛也不眨,友愛地看著他,我知道我應該怎麼辦。他放了一槍,只稍微擦破了我的臉皮,擦傷了耳朵。我高聲說:「謝天謝地,沒有殺死人!」當時抓起手槍,回轉身去,高高地把手槍一拋,扔進樹林裏去,叫道:「滾你的蛋吧!」隨後又回過身來對仇人說:「先生,請原諒我這個愚蠢的青年人。都怨我,我侮辱了您,現在又迫使您向我開槍。我比您要壞十倍,也許還要多些。請您把這話轉告給您在世上最尊重的那位太太。」我剛說完這句話,他們三人全喊叫起來了。「對不起,」我的仇人說,甚至生起氣來了,「既然您不打算決鬥,何必又存心來挑釁呢?」我對他說:「昨天我還很蠢,今天已經聰明些了。」我這樣快樂地回答他。他說:「關於昨天的事我相信您的說法,但是今天的事,我卻很難得出象您這樣的結論。」「說得對,」我鼓鼓掌對他大聲說,「我也同意您這樣的看法,我是罪有應得的!」「先生,您究竟准不準備開槍?」我說:「我不開槍,您如果願意,可以再放一槍,不過最好您也別再放了。」兩個公證人也嚷了起來,特別是我的那位:「站在決鬥場上請求饒恕,這真是給全團丟臉。我早知道就不幹了!」我站在他們面前,斂起笑容,說:「先生們,難道在目前的時代遇到一個願意改正愚蠢舉動,自己當眾認錯悔過的人,竟覺得這樣奇怪麼?」「但是在決鬥場上決不能這樣。」我的公證人又嚷了起來。「對呀,」我回答他們,「事情本來奇怪,按說在我們剛來到這裏的時候,還在放槍以前,就應該自行認錯,這樣就不致於使他陷於不可饒恕的大罪,但正由於我們自己把我們在這世上的生活弄得那麼荒唐,以致要這樣辦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必須在我讓他在十二步外放過槍以後,我的話才能對他起點作用,假使在剛來到的時候,開槍以前,就那麼辦,那你們就只會說,這傢伙膽小,害怕手槍,就會不去聽他的話了。諸位,」我忽然誠懇地大聲說,「你們四下裏看看上帝的恩賜:晴朗的天,純潔的空氣,柔和的小草,鳥兒,美麗而無邪的大自然,但是我們,唯有我們不敬神,愚蠢,不明白生命就是天堂,因為只要我們願意明白,天堂會立即美麗地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就將互相擁抱,放聲痛哭。……」我還想繼續說下去,但是不行,我甚至喘不過氣來了,那樣地甜蜜,那樣地年輕,心裏是那樣地幸福,簡直是一生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這些話全很明智,也很虔城,」仇人對我說,「總之,你是一個古怪的人。」「您笑我好了,」我對他笑著說,「以後您自己會贊同的。」他說:「我現在就已經準備贊同您,請允許我和您握手,因為看來您的確是個誠實的人。」我說:「不,現在不用,等我以後變得更好些,值得您尊敬的時候,您再伸手,那就更好了。」我們大家動身回去,我的公證人一路上不住罵我,我卻吻他。同事們聽到了這消息,當天就聚集起來,裁判我。他們說:「他玷污了我們軍官的制服,讓他辭職好了。」也有替我辯護的人,說:「他到底敢於受槍擊。」「是的,但是他害怕再受槍擊,所以在決鬥場上求饒了。」「假如他害怕槍擊,」辯護的人們反駁說,「那麼在請求饒恕以前,可以先開槍的,但是他竟把實彈的手槍扔到樹林裏去了,不,這是另一碼事,新鮮古怪的事。」我聽著他們說話,瞧著他們,覺得很快樂:「親愛的朋友和夥伴們,」我說,「叫我辭職一節,你們不必操心,因為我已經做了,我已經遞上去了,今天早晨已經交到了團部,等到批准以後,我準備馬上就進修道院,我想辭職,也就是為了這個。」我剛說出這話,大家齊聲大笑起來;「你早就該明告訴我們,現在一切都解釋清楚了,修士是不能加以裁判的。」他們都忍不住笑個不停,而且並不是嘲笑,卻是親切快樂的笑,大家忽然全愛起我來,甚至連反對得最厲害的人也不例外。以後在整整的一個月裏,在辭呈沒有批准的期間,大家就好象把我捧在手心裏一樣。「你這個修士呀。」大家說。每人都對我說和藹的話,開始勸阻我,甚至憐惜我:「你何必這樣自尋苦惱?」他們又說:「他這人是勇敢的,他接受了槍擊,本可以用槍還擊的,但是他在第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夢,要他出家當修士,所以他才那樣做。」城裏社交場上也是同樣情形。以前沒有特別注意我,只是樂意招待;現在卻忽然都爭著和我結識,邀請我去作客:大家雖都笑我,卻都愛我。還要說明的是,當時雖然大家對我們決鬥的事情議論紛紛,但是上級卻把這事擱下了,因為我的仇人是我們將軍的近親,既然事情並沒有弄到流血的結局,似乎只是開了點玩笑,再說我又主動提出了辭呈,所以就真的把這件事當作玩笑了。我當時開始無所顧忌地高聲談論,不管人們怎樣嘩笑,因為到底那不是出於惡感,而是善意的笑。這一切談話大半發生在晚間太太們的交際場中,婦女們特別愛聽我談話,並且也強迫男人們聽。「怎麼能叫我替大家擔錯呢?」每人都當面這樣取笑我說。「比方說,難道我能替您擔過麼?」「當然,」我回答他們說,「當整個世界早就走上了偏路,把不折不扣的謊言當作真實,並要求別人也同樣地說謊的時候,你們怎麼能弄得清真假呢?比如我平生偶然一次不顧一切做了件誠懇的事,你們大家就竟認為我仿佛是個瘋子了:因為你們雖然愛我,卻總是在笑我。」「是的,象您這樣的人怎麼能不愛呢?」女主人對我大聲笑著說,當時她家裏聚集著許多客人。忽然我看見有一個年青太太從人群裏站起來,這就是我當時為了她提議決鬥,不久以前還想向她求婚的那一位,我沒有注意到她也到晚會上來了。她站起身來,走近我身邊,伸出手來,說道:「請允許我對您聲明,我第一個不笑您,反而含著眼淚感謝您,並且為了您當時的舉動向您致敬。」她的丈夫也走了過來,忽然大家全擁到我的身邊,幾乎全想吻我。我心裏真快樂,但是忽然看見一位老先生也走近我的身邊。我雖然以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從來沒和他交往過,一直到那天晚上為止,甚至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過。

  4.神秘的訪客

  他在我們的城裏做官已經很久,佔據著顯要的位置。他廣有錢財,為大家尊敬,樂善好施,給救濟院和孤兒院捐過許多錢,此外還隱名做過許多慈善事情,到死後才被人發現。他有五十歲模樣,態度近乎嚴肅,不大說話;他結婚不到十年,太太還年輕,生了三個子女,都還很小。就在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家裏,門忽然開了,這位先生走了進來。

  應該說明的是我當時已經不住在以前的寓所裏了,剛提出辭呈就搬了家,向一位老婦人,官員的寡妻,租下了房子,並由她的僕役照顧生活,我這次搬家完全是因為我在當天從決鬥場回來以後,就把阿法納西送回了連隊,因為在我不久以前那樣對待過他以後,在他面前未免覺得慚愧,——一個沒有修養的俗人,甚至對於極合理的事情都會感到慚愧的。

  「我在不少人家裏,」那位剛進來的先生對我說,「已經有好幾天一直在極感興趣地聽著您的談話,聽到後來,我很想能和您當面結識,以便再跟您詳細談談。親愛的先生,不知道您願意賞光麼?」我說:「行,我非常樂意,而且感到十分榮幸。」但是心裏卻幾乎有點害怕起來,他當時剛一開始就使我十分吃驚。因為雖也有人聽我說話,感到興趣,但是誰也沒有抱著這樣嚴肅和正經的態度來找過我。而這位先生卻竟然親自跑到我的寓所裏來了。他坐定以後,接著說道:「我看出您具有極堅強的性格,因為您敢在這種容易受到大家普遍輕視的事情上毫無畏懼地堅持真理。」「您也許過獎了。」我對他說。「不,我並不過分,」他回答我,「您要知道做這種舉動比您所能想像的要困難得多。我就是為了這一點才感到驚訝,所以才跑到您這裏來的。假使您對於我這種也許不太得體的好奇心不感到嫌棄的話,請您對我介紹一下,您是不是還記得,在決鬥場合您決定請求饒恕的那一?那間,您究竟有什麼感觸?請您不要把我這樣提問當作輕浮的舉動;相反地,我提出這樣的問題,自有我隱秘的目的,以後我也許可以對您說明原委,如果上帝願意使我們兩人再進一步接近些的話。」

  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凝神注視著他的臉,忽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信任心,同時我也對他發生了異乎尋常的好奇,因為我感到他的心靈裏一定有他自己的某種特殊的秘密。

  「您問我在向仇人請求饒恕的時候,究竟有什麼感觸,」我回答他說,「但是我最好先對您講一件還沒有對別人講過的事情。」於是我就原原本本告訴他我同阿法納西之間發生的事,和我怎樣對他叩頭的情形。最後我對他說,「從這上面您自己就可以看出,到了決鬥的時候我是感到比較輕鬆的,因為我在家裏就已經作出了開端,而一旦走上了這條道路,那麼以後的一切就不但不會困難,甚至會顯得高興愉快。」

  他聽完以後,善意地看了我一會,說道:「這一切非常有意思,我以後還想不止一次到您府上來拜訪。」從那時候起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到我這裏來。假使他也對我講一些他自己的狀況,我們還會親近得多。但是他從來一句也不提自己的事情,卻老是向我盤問關於我的事情。雖然這樣,我還是很喜歡他,把我心中種種情感全向他和盤托出,因為我心想:他的秘密對我有什麼關係呢?就這樣也可以看出他是個正直的人。更何況,他這人神態儼然,又和我年歲懸殊,卻時常跑到我這年輕人住處來,毫不嫌棄我。我從他那裏已學到許多有益的東西,因為他具有很高的才智。「生命就是天堂這一點,」他忽然對我說,「我早就想到了,」接著忽然又補充說:「我一直在想的也正是這事。」他看著我,微笑說:「我比您還更加相信這一點,您以後會知道這是什麼原因。」我聽見他這樣說,自己尋思:「他一定想對我說出什麼心事來。」他說:「天堂藏在我們每人的心裏,現在它就在我的心裏隱伏著;只要我願意,明天它就真的會出現,而且會終生顯現在我的面前。」我看出他是在帶著感動的心情說話,而且用神秘的眼色對我望著,似乎在詢問我。接著又說道:「關於每個人除去自己的罪孽以外,還替別人和別的事擔錯一層,您的想法是完全對的,可驚歎的是您竟能突然這樣完滿地把握這種思想。確實不假,一旦人們瞭解了這種思想,那麼對於他們來說,天國就不再是在幻想中來臨,而是實實在在地來臨了。」我當時向他傷心地感歎說:「可是這要在什麼時候才能實現?還會不會實現呢?不會僅僅只是幻想麼?」他說:「瞧,您都不相信了,您自己傳佈著的東西,自己卻不相信。您要知道,您所謂的這個幻想,是一定會實現的,這您必須相信,但還不是在現在,因為一切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法則。這事是屬於精神方面的,心理方面的。要想重新改造世界,必須使人們自己在心理上自己走上另一條道路。除非你實際上成為每個人的弟兄,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境界是不會實現的。人類永遠不會憑任何科學和任何利益輕鬆愉快地分享財產和權利。每人都嫌少,大家全要不斷地埋怨,嫉妒,互相殘害。您問,這一切什麼時候才能實現。實現是會實現的,但是必須先經過一個人類孤立的時期。」「什麼孤立?」我問他。「那就是現在到處統治人類精神的孤立,特別是在我們的世紀裏,但是它還沒有完結,它的末日還沒來到。因為現在每人都想儘量讓自己遠離別人,願意在自己身上感到生命的充實,但是經過一切努力,不但沒有取得生命的充實,反倒走向完全的自殺,因為人們不但未能達到充分肯定自己的存在,反而陷入了完全的孤立。我們這個時代,大家各自分散成個體,每人都隱進自己的洞穴裏面,每人都遠離別人,躲開別人,把自己的一切藏起來,結果是一面自己被人們推開,一面自己又去推開人們。每人在獨自積聚財富,心想我現在是多麼有力,多麼安全,而這些瘋子們不知道財富越積得多,就越加自己害自己地陷入軟弱無力的境地。因為他已習慣於只指望自己,使自己的心靈慣於不相信他人的幫助,不相信人和人類,而只一味戰戰兢兢地生恐失掉了他的銀錢和既得的權利。現在人類的智性已到處在帶著訕笑地不願去瞭解,個人真正的安全並不在於個人孤立的努力,而在於社會的合群。但是肯定總有一天,這種可怕的孤立的末日終會來到,大家都會猛然醒悟,互相孤立是多麼不自然的事。等到那樣的時代風氣一旦形成,人們將會驚訝為什麼會這樣長久地呆在黑暗裏,看不見光明。那時候人子耶穌的旗幟就要在天上出現。……但是在那個時候以前,到底還應該好生保衛這面旗幟,偶爾總還得有人哪怕是單人匹馬地忽然作出榜樣來,把心靈從孤獨中引到博愛的事業上去,哪怕甚至被扣上瘋子的稱號。這是為了使偉大的思想不致絕跡的緣故。……」

  我們兩人就這樣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地連續作著這種熱烈歡欣的長談。我甚至放棄了交際,很少出外訪友,同時,人人談論我的那陣時髦風氣也已漸漸成為過去。我說這話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因為人們還繼續愛我,歡迎我;我的意思只是說,大家應該承認,一種時髦風氣在這世上的確是常常會左右一切的。至於我對於這位神秘的來客,最後真到了五體投地的地步,因為除了欽佩他的智慧以外,還漸漸預感到他心中一定懷有某種意圖,也許正在預備幹出某種偉大的業績。我在外表上從不對他的秘密露出好奇,決不直接或用暗示向他探問,也許這一點也使他感到高興。但後來我看出他自己也似乎開始露出想告訴我什麼事情的迫切願望。至少從他開始每天來造訪我以後過了一個月,這種心情就已經清楚地顯示出來了。「您知道不知道,」他有一天向我,「城裏面對於我們兩人開始感到好奇,奇怪我時常到您這裏來;但是隨他們去吧,因為一切都會很快地水落石出了。」有時,他會忽然感到心情極度地激動,發生這種情形時他差不多總是馬上立刻起來走掉了。有時,他長時間似乎是鑽心透骨地注視著我,我心想:「他現在馬上就要說出什麼來了。」但是他又忽然打斷了念頭,談起已經熟悉的,尋常的話題來。他還時常說自己頭痛。有一天,完全不曾意料到地,在他熱烈地談了許多話以後,我看見他忽然臉色發白,蹙額皺眉,兩眼緊盯著我。

  「你怎麼啦?」我說,「是不是不舒服?」

  他是常常抱怨頭痛的。

  「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殺死過人。」

  說完以後,微笑了,臉色白得象紙一般。他幹嗎微笑?在我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這念頭忽然先鑽進了我的心裏。我的臉也發白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我對他嚷道。

  「您瞧,」他仍舊面無人色地微笑著回答說,「我費了多大力氣,才說出開頭的第一句話來。現在說了出來,似乎是走上路了。我可以往前走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27:05

  我好長時間不相信他,後來也不是一下子就信的,只是在他連到我那裏來了三天,把一切詳細情節告訴我以後我才相信。我曾以為他是瘋了,但是最後,顯然帶著極大的悲痛和驚訝,到底還是相信了他。十四年前,他曾對一個有錢的太太犯了極可怕的大罪,那是個地主的寡妻,年輕,貌美,在我們城裏有自己的住宅,以備進城時居住之用。他對她極為熱戀,向她表示愛慕,勸她嫁給他。但是她的心已屬於另一位出身高貴、職位顯赫的軍官,那時他在出征,但是不久就會回來。她拒絕了他的求婚,還請他不要再到她家來。他不再前去以後,因為熟悉她家裏房屋的佈置,冒著被人家發覺的危險,膽大包天地黑夜裏從花園爬上屋頂,溜進她的房間裏去。然而正象通常的情況那樣,凡是不顧一切大膽去幹的罪行反而時常可以成功。他從天窗裏爬進閣樓,順著閣樓的小梯子走到下麵她所住的房間裏去,他很清楚,小梯子下面那扇門由於僕人的疏忽,往往並不上鎖。他希望這一次也能遇到這樣的疏忽,而恰巧正被他遇上了。他溜進住人的正房以後,就在黑暗裏闖入她正點著燈亮的臥室。說來湊巧,她的兩個侍女正好未經稟明主人,悄悄到本街鄰居家赴命名日宴會去了。其餘男女僕人都睡在樓下的下房和廚房裏。他一看見沉睡的情人,欲火中燒,接著又被一陣渴望復仇的嫉恨情緒控制了他的心胸,他竟不顧一切,象醉人一般,走近前去,一下子用刀子直刺進她的心口,使她連喊也沒來得及喊一聲。隨後又用最奸狡的心計把一切佈置得使人家疑心到僕人身上去,甚至故意取了她的錢包,從枕頭底下掏出鑰匙,打開她的五屜櫃,取了一點東西,裝得正像是愚蠢的僕人所做的那樣,留下有價證券不取,只取現錢,又挑大的金器拿了好幾件,而對價值貴重十倍但卻體積較小的東西卻棄置不顧。他又取了一點東西,留作自己的紀念,——關於這點以後再說。他幹完了這件可怕的事以後,就從原路出去了。無論當第二天事發以後,還是在他以後一生中的任何時候,都沒有任何人對他這個真正的兇手起過疑心!況且就連他對她的愛情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因為他的性格一向就是沈默寡言,不肯向人多說的,而且他也沒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大家只是把他當作被害人的朋友,甚至還不是親近的朋友,因為他最近兩個星期中根本沒到她家裏去過。人們立刻疑惑到她的農奴僕人彼得,而且一切情節恰巧又都吻合,因為這個僕人知道,而且死者也不隱瞞,她看到他是單身一人,品行又不大好,想把他送去當兵,以作為她應派的農民應徵壯丁。人家還聽說他喝醉了酒,曾在酒店裏惡狠狠地揚言要殺死她。在她被害前兩天他又逃了出去,住在城裏某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凶案發生後的第二天,發現他醉得死沉沉地躺在城外的大道上,口袋裏裝著一把刀子,右手掌不知怎麼還沾滿血跡。他說是從鼻子裏流出來的,但是沒有人相信他。女僕們則坦白說她們曾擅自出去赴宴,直到她們回家以前門廊上的大門一直沒有閂好。再加以此外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跡象,因此竟把這無辜的僕人抓了起來。他被拘押,並開始加以審判,誰知一星期後犯人恰巧發了高燒,竟在醫院裏昏迷不醒地死去了。案子就算這樣了結,一切歸結為天命,所有的法官,上司,整個社會,大家全都相信這個已死的僕人就是真凶實犯。於是精神刑罰隨著開始了。

  這位現在已成了我的知己的神秘訪客告訴我,他起初甚至完全不感到良心的責備。他曾有許多時候感到痛苦,但不是因為這個,卻只是由於遺憾,因為他殺死了心愛的女人,她現在已不可復活,殺死了她,也就是斷送了他的愛情,而情欲之火還留在他的血管裏。然而對於流了無辜者的血,對於殺了人這一層,他當時幾乎沒有加以考慮。他一想到他的犧牲品竟能成為別人的太太,就感到無法忍受,因此他有很長時間衷心深信他實在不能不這樣做。僕人的被捕,起初使他有點不安,但是被捕者不久得了病,隨即死去,他也就安心了,因為十分顯然(他當時是這樣想的),他的死並不是因為被捕和懼怕,而是因為他在逃跑在外的幾天裏喝醉了酒,整夜睡在潮濕的地上,因此得了感冒所致。他所偷的東西和銀錢也不大使他感到慚愧,因為(他也仍舊是那樣想),他偷竊的動機不是為了錢財,而是為了躲避嫌疑。而且所偷的數目不大,他不久就將全部數額,甚至還外加了許多,捐給我們城裏創辦的救濟院。他特地這樣做,以便在犯了偷竊這件事上安慰自己的良心,有意思的是,據他自己對我說,他甚至有很長一個時期也的確暫時得到了安心。他當時一心撲在繁重的公事上,自己要求擔任困難、麻煩的差使,這差使占去了他兩年工夫,由於他性格的堅強,差不多忘掉了過去所發生的事;即使記起來的時候,也努力完全不去想它。他又動手辦起慈善事業來,在我們城裏創辦和資助過不少慈善機關,還到京城裏去活動,在莫斯科和彼得堡被選為各種慈善團體的董事。然而最後他到底還是懷著痛苦的心情沉思起來,終於沒有力量支持了。他當時愛上了一位既長得美麗又明白事理的姑娘,不久就娶了她,自以為結婚可以驅走孤獨的煩惱,在走上新的道路,盡心履行對妻子和兒女的義務以後,就可以擺脫舊日的回憶。但是恰巧發生了和預期相反的情形。在婚後第一個月裏,一個念頭就不斷地困擾著他:「妻子現在很愛我,但是一旦她知道了又會怎麼樣呢?」當她第一次懷了孕,並且告訴了他的時候,他忽然慚愧了:「我誕生生命,自己卻曾奪走過別人的生命。」孩子們一個接一個生下來了:「我自己做過殺人流血的事情,怎麼敢去愛他們,撫養教育他們, 怎麼去對他們談論道德呢?」孩子們出落得十分好看,他時常想愛撫他們:「但是我無法直望著他們那天真無邪、明朗清澈的臉:我是沒有這個資格的。」後來被殺的犧牲者的血,她那年青被害的生命和呼號著要求復仇的血,開始咄咄逼人、苦苦不休地時常出現在他的腦際。他開始做可怕的夢。但是因為他心腸堅硬,長期忍受住痛苦的煎熬:「我將用秘密的痛苦來清贖這一切。」但是這個希望也落空了,痛苦越來越加強烈。社會上因為他從事慈善事業,儘管十分懼怕他的嚴肅、陰鬱的性格,對他還是很尊敬,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覺得無法忍受。他對我承認,他曾經產生過自殺的念頭。但是,隨著又產生了另一個幻想,——他起初認為絕對不可能,認為是發瘋,而後來竟牢牢粘在他的心上,無從擺脫。他幻想著:挺身站起來,走到民眾面前,向大家宣佈自己殺了人。他懷著這個幻想過了三年,在各種不同的形式裏醞釀著這幻想。最後他完全相信,他在公開了自己的罪行以後,一定可以治好自己的心病,永遠安靜下來。但是相信了這一點以後,心裏又感到恐怖:到底怎樣實行呢?這時忽然發生了我在決鬥時的舉動。「我瞧著您,現在終於下定了決心。」我看了他一眼。

  「難道說,」我舉起雙手一拍,對他大聲說,「這樣一件小事會使您下定了決心麼?」

  「我的決心已經產生了三年,」他回答說,「您的事只是給它一點推動力。我看著您,既責備自己,又有點嫉妒。」他甚至沈著臉對我這樣說。

  「但別人不會相信您的,」我對他說,「都已經過了十四年了。」

  「我有證據,很大的證據。我要把它們提出來。」

  我當時哭了,吻著他。

  「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請您替我決定一下!」他對我說,好象現在一切都系在我的身上似的,「妻子和孩子們!妻子也許會傷心致死,孩子們雖然不會喪失貴族的頭銜和財產,——但是將永遠成為罪人的孩子了。在他們的心上會留下怎樣的創痕,怎樣的創痕啊!」

  我默不作聲。

  「而且要同他們分手,永遠離開他們,永遠,永遠地離開!」我坐在那裏,默默地祈禱著。最後終於站起身來,心裏覺得可怕。

  「怎麼樣?」他望著我。

  「去,」我說,「對人們宣佈吧。一切都會過去,唯有真理長存。孩子們長大會明白,您的偉大的決定中包含著多少高貴的精神。」

  他當時從我那裏走出去,似乎確已經下了決心。但是以後有兩個多星期他仍每晚連著到我家來,老是在準備做,老是不能決定。我的心被他折磨著。他來的時候意志堅決,感動地說:「我知道天堂即將對我降臨,我一宣佈以後,立即就會降臨。我已經在地獄裏過了十四年了。我願意受痛苦。我將接受痛苦,開始真正生活。一個人可能說著謊言在這世上度過一輩子,臨了再也無法追悔。現在我不但對鄰人,連對我的孩子都不敢愛。主啊,孩子們也許會理解我因受苦曾付出了多少代價,因而不再來責備我!上帝不在力量裏,而在真理裏。」

  「大家都會理解您捨身的行為,」我對他說,「即使現在不理解,以後也會理解的,因為您獻身於真理,獻身最高的、非塵世的真理。……」

  他離開我的時候,好象得到了安慰,但是第二天又惡狠狠地來了,面色蒼白,說話帶刺。

  「每次我走進來的時候,您總是露出好奇心看著我,似乎說:‘又沒有宣佈麼?’您等一等,不要太看不起人。這不象您所料想的那樣輕而易舉。而且我也還有可能根本不想實行哩。如果那樣您會不會出面去報告?」

  實際上我非但沒有帶著輕率的好奇心看他,甚至根本連看都怕看他。我痛苦得簡直象生了病,我的心裏充滿了眼淚。甚至夜間都失眠了。

  「我剛才從妻子那裏來,」他繼續說,「您明白不明白,妻子是什麼?我離開的時候,孩子們對我叫道:‘再見,爸爸,快回來給我們念《兒童讀物》。’不,您不明白這個!別人的災難是不容易瞭解的。」

  他的眼睛冒火,嘴唇打顫。突然用拳頭猛敲桌子,敲得桌上的東西都跳了起來。那樣和善的人,第一次發這樣的脾氣。

  「有必要麼?」他大聲嚷叫,「用得著麼?誰也沒有被判罪,誰也沒有因我受流放,那個僕人是病死的。至於我殺人流血,已經受到痛苦的折磨的懲罰了。再說人家也根本不會相信我的,我無論提出什麼證據來也沒人相信的。有宣佈的必要麼?有這必要麼?為了殺人流血,我準備繼續受一輩子折磨,只要不使妻子孩兒遭受打擊。讓他們和我一塊兒毀滅是合理的麼?我們不會做錯麼?真理在哪里?而且人們會瞭解這種真理,加以珍視和尊重麼?」

  「主呀!」我心想,「到了這種時候還想到人們的尊重!」我當時開始可憐他,真願意和他分擔命運,如果能使他輕鬆一些的話。我看他好象瘋了似的。我害怕起來,不但從理性上,而且從感性上瞭解這決心有多大的代價。

  「您決定我的命運吧!」他又向我喊道。

  「去宣佈吧。」我對他低聲說。我幾乎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但仍堅決地低聲這樣說。我從桌上拿過一本福音書,是俄文的譯本,翻出《約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節給他看。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我在他來訪以前剛好讀過這一節。

  他讀完了,說道:「說得對。」但是苦笑了一下。「是的,」沈默了一會,他又說,「在這種書裏可以找到許多可怕的東西,把它硬塞給人家是再容易不過了。而且這些話又是誰寫的?難道是人寫的麼?」

  「聖靈寫的。」我說。

  「說空話容易,」他又冷笑說,已經差不多懷著怨恨了。我又拿起聖經,翻了一下,把《希伯來書》第十章第三十一節給他看。他讀下去:

  「落在永生的上帝手裏真是可怕的。」

  他讀完後,把書一扔。甚至渾身哆嗦起來。

  「可怕的一節,」他說,「沒什麼可說的,您真算挑准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別了,我也許今後不會再來,……我們在天堂相見吧。這樣說來,我已有十四年‘落在永生的上帝的手裏’了,原來這十四年就是這麼回事。明天我就請求這只手放了我。……」

  我想擁抱他,和他接吻,但是不敢,——他的臉抽搐得那麼厲害,看著都叫人難受。他走出去了。「主啊,」我心想,「這人就要去幹出什麼事來呀!」我當時跪倒在神像面前,為他向聖母哭泣,向救苦救難的聖母哭泣。我含淚跪著祈禱,足足有半個鐘頭,這時已經是深夜,大約十二點鐘光景。門忽然開了,我一看,他重又進來。我驚訝起來。

  「您到哪兒去了?」我問他。

  「我……」他說,「我大概忘了什麼,……好象是手帕。……也許什麼也沒有忘,您讓我坐一會兒吧。……」

  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跟前。「請你也坐下。」他說。我坐下。坐了兩分鐘,他盯著我,忽然笑了笑,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接著他站起來,緊緊地抱我,吻我。……

  「你要記住,」他說,「我第二次怎樣到你這裏來的。喂,你要記住這一點。」

  他初次用「你」字稱呼我。說完,他就走了。我心想:「明天呀……」

  事情果真發生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第二天恰巧是他的生日。我在最近的幾天一直沒有出過門,所以一點也沒有聽人說起過。每年這一天他家裏有許多賓客,全城都聚集到那裏。這一次也是賓客滿堂。就這樣,吃過飯以後他走到屋子中央,手裏拿著一張紙——給上級長官的正式呈文。因為既然他的上級長官全在那裏,所以他就當場對全體賓客朗讀了那張呈文,裏面把他的犯罪的情節詳細寫了下來:「我要把自己當作一個魔怪那樣逐出人群,因為上帝降臨到了我的身上,」他結束這紙呈文時說,「我甘願受苦!」他當時把保存了十四年,自認為可以證明自己犯罪的東西拿出來全擺在桌子上:他為了脫卸嫌疑而偷走的被害人的金器,從她脖頸上摘下來,上面嵌著她未婚夫的肖像的金像章,十字架,還有一本日記,兩封信:未婚夫寫給她告訴他自己快要回來的信,和她的復信,——她剛開始寫,還沒有寫完,放在桌上預備第二天再寄的。他把這兩封信都拿走了,為了什麼?他為什麼把這信保存了十四年而不把它們作為罪證加以銷毀?當時的情況是:大家都十分驚訝,而且害怕,誰也不願意相信,雖然大家帶著異常的好奇聽完了一切,但卻都把他當作病人說的胡話,而且幾天以後大家都斷然肯定這不幸的人是發了瘋。上級和法院方面不能不偵查這案件,但是不久就停止了:雖然物件和信劄大有考慮的餘地,但仍然認為,即使證件是確實的,也不能單單根據這些證件決定提出控訴。此外,他既是她的朋友,那麼就是那些東西也有可能是她親自給他,或者托他代為保存的。其實我聽說經過被害人的許多朋友和親屬鑒定,那些東西確屬於她,並無疑問。但這件案子卻仍舊註定是永遠得不到澄清的了。過了五天以後,大家得知這個受痛苦的人得了病,有性命之憂。他得了什麼病,——我說不清,聽說是心律失調,但後來又聽說,由於他的夫人堅持,幾位醫生會診了他的精神狀態,得出的結論是確有瘋狂的徵兆。雖然大家紛紛跑來向我探聽,我一點也沒有敢洩露,但當我想要見見他的時候,卻很長時期遭到別人,尤其是他的夫人的禁止。「這是您把他弄得情緒失常的,」她對我說,「他以前已經十分陰鬱,最近一年來大家全看出他特別煩躁不安,還常有奇怪的舉動,恰巧又加上您,就把他給害苦了;那全是您向他傳道的結果,他整整有一個月沒有離開您左右。」真沒辦法,不但是他的夫人,甚至全城的人都攻擊我,責備我:「這全是您弄出來的。」——他們說。我沈默不響,心裏卻很喜歡,因為看出其中顯然反映了上帝對那反抗自身、懲罰自己的人所施的恩惠。至於說他發了瘋,我是決不能相信的。後來他們總算允許我去見他了,因為他自己堅決要求見我,以便和我作別。我一走進去,就看出他不但活不上幾天,連還能活幾個鐘頭也屈指可數了。他很衰弱,臉色焦黃,手哆嗦著,呼吸困難,但是神態既和藹又快樂。

  「做到了,」他對我說,「我早就渴望見到你。你為什麼不來?」

  我沒有對他說人家不許我見他。

  「上帝憐憫我,召喚我去。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但是多年以來還是第一次感到了快樂和平靜。我剛剛履行了應做的事,心靈裏就立刻出現了天堂。我現在已經敢去愛我的孩子們,吻他們了。他們不相信我,誰也不肯相信,無論是妻子和我的審判官都不相信。孩子們也永遠不會相信。我看出這裏面有上帝賜給我的孩子們的恩惠。我死後,我的名字在他們看來是沒有污點的。現在我已經預感到上帝,心象在天堂上似的快樂,……我盡了我的義務。……」

  他說不出話來了,喘著氣,熱烈地握我的手,一團火似的望著我。我們談得不久,他的夫人不斷進來張望。但是他還是抓緊時間悄悄對我談了要說的話:

  「你記不記得,我在半夜裏,第二次到你家去的情形?還囑咐你記住,有沒有?你知道我是幹什麼去的?我是去殺死你的!」

  我打了個哆嗦。

  「我那時從你家出來,走進黑暗裏,在街上徘徊著,心裏充滿了矛盾鬥爭。突然我對你憎恨起來,恨到忍不住的地步。我心想:‘他現在是唯一縛住我手腳的人,是我的審判官,我已經無法不去接受明天的懲罰,因為他全都知道了。’我並不是怕你告發,——連這樣的念頭也沒有產生過,但是心想:‘假使我不自首,叫我怎麼見他的面呢?’即使你遠在天涯,只要還活在世上,那麼每當我一想到你還活著,知道這一切,並且在那裏譴責我,也總是會感到無法忍受的。我恨你,好象你是造成一切的原因,一切全都怪你。我當時回到你那裏去,心裏記得你的桌子上放有一把匕首。我坐下來,還請你坐下,暗自尋思了整整一分鐘。假如我殺死了你,即使我不宣佈以前的罪行,就為這次的謀殺我也是要完蛋的。然而我當時並沒有這樣想,在那個時候也不願意想這點。我只是一味恨你,為了種種原因拼命想對你報復。然而我的上帝終於戰勝了我心靈裏的魔鬼。但是告訴你吧,你還從來沒有那麼近地面臨過死亡的威脅。」

  一星期後,他死了。全城的人送他的棺材直到墓地。大司祭的演說充滿了感情。大家痛惜著說這是可怕的疾病使他未盡天年。但全城的人在殯葬他以後都對我很有反感,甚至不再接待我。不過有幾個人,起初是少數,以後越來越多,開始相信他的供詞是實在的,就又開始紛紛來拜訪我,帶著極大的好奇和快樂的心情仔細打聽,因為人們看到一個正人君子身敗名裂總是幸災樂禍的。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不久就完全離開了這個城市,五個月以後終於蒙上帝恩准,走上了一條堅定和莊嚴的道路,衷心祝福著那只無形的手給我明白指出了這條光明大道。而這位受了許多苦難的上帝的奴僕米哈伊爾,也從此每天在我的禱詞裏被我提到。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27:36

第三節 佐西馬長老的談話和訓言


  5.關於俄羅斯教士及其可能的意義

  神父和師傅們,教士是什麼?在現在的文明世界裏,有些人已經在以嘲笑的口吻說這兩個字,另有一些人則簡直把它當作罵人的話。而且越來越多。唉,的確,教士階層裏的確是有許多遊手好閒、貪吃好色的人和流氓無賴。俗世裏有學問的人指著他們說:“你們是懶漢和社會上的廢物,你們靠別人的勞力生活,你們是些不知恥的乞丐。”然而在教士階層裏卻也有許多馴良、溫順的人,他們渴求隱修,渴望熱誠地獨自潛心祈禱。對於這類人人們就不大加以注意,甚至還故意一字不提,而且也一定會感到奇怪,如果我說,也許就靠著這類渴求隱修祈禱的溫順的人,俄羅斯有朝一日還會得到拯救!因為他們確乎“每年每月,每日每時”在潛心提高自己的修養。眼前,他們維護著那些最早的神父、使徒和殉難者們所維護的上帝的真理的純潔性,莊嚴而純正地保存著基督的形象,以備一旦需要,就把它顯示在塵世的動盪不定的信念之前。這是一種偉大的思想。這顆明星將要從東方升起來。

  這就是我對於教士的想法,難道說這種想法是不切實際、傲慢不遜的嗎?你們看一看那些凡夫俗子,和淩駕於上帝的子民之上的人吧,他們不是把上帝的面貌和他的真理都給歪曲了嗎?他們有科學,但是科學裏所有的僅只是感官所及的東西。至於精神世界,人的更高尚的那一半,人們卻竟帶著勝利甚至仇恨的心情把它完全摒棄、趕走了。世界宣告了自由,特別是在最近時代,但是在他們的自由裏我們看到了什麼呢:只有奴役和自殺。因為世界說:“你有了需要,就應該讓它滿足,因為你跟富貴的人們有同等的權利。你不必怕滿足需要,甚至應該使需要不斷增長。”這就是目前世界的新信條。這就是他們所認為的自由。但是這種使需要不斷增長的權利會產生什麼後果呢?富人方面是孤立和精神的自殺,窮人方面是妒嫉和殘殺,因為只給了權利,卻還沒有指出滿足需要的方法。有人說,世界正愈來愈趨於一致,因為距離縮短了,可以從空中傳達思想,所以友善相處的局面正在形成。唉,象這樣的所謂人們的一致你們不必去相信。當他們把自由看作就是需要的增加和儘快滿足時,他們就會迷失了自己的本性,因為那樣他們就會產生出許多愚蠢無聊的願望、習慣和荒唐的空想。他們只是為了互相妒嫉,為了縱欲和虛飾而活著。酒宴,車馬,官位,奴僕,被看作是那麼必不可少,以致可以不顧性命、名譽和仁愛之心,但求能滿足這種需要,假使不能滿足,甚至可以自殺。那些不富的人們,他們的情形也是如此,至於窮人,他們需要的無由滿足和妒嫉心,暫時還在借酗酒加以排遣。但是不久,血就將會代替酒的位置,他們正在被引到這條路上去。我問你們:這樣的人自由麼?我認識一個“為理想奮鬥的人”,他自己對我說,當他在監獄裏不能吸煙時,他曾因此感到那麼痛苦,以致單單為了求點煙抽,差點兒想出賣自己的“理想”。而這樣的人卻口口聲聲說“我要去為人類奮鬥”。但這種人能往哪里去?他能幹出什麼事情來呢?也許能逞一時之勇,卻決不能持久。因此毫不足怪,他們不能得到自由,只會陷身奴役,不但不能為友愛和人類的一致服務,反而會陷入紛爭和孤立,就象那個神秘的訪客和老師在我的青年時代對我所說的那樣。因此為人類服務的思想,人類博愛和團結的思想,在世上愈來愈銷聲匿跡,甚至被人嘲笑,因為既然一個人已習慣於滿足自己想出來的無數需要,那還怎麼能叫他放棄自己的習慣,這樣一個身不由主的人又能走向何處?他既已孤身獨處,人類的整體與他又有什麼相干。結果是:財物積得越多,快樂卻變得越少。

  教士所走的路就完全不同了。人們對修持、守齋和祈禱甚至加以嘲笑,其實唯有通過這些才能走上真正的、實在的自由的大道,因為只要我能戒除多餘的、無用的需要,壓制自私的、驕傲的意志,以修持來自行鞭策,就能借上帝的幫助達到精神的自由和隨之而來的精神的快樂。真正能理解偉大的思想,實際去為它服務的,究竟是那個孤立的富翁呢?還是從物欲和習慣的擺佈下解放出來的人呢?人們責備教士隱居說:“你在修道院裏隱居,拯救自己,而忘卻了友愛地為人類服務。”但是我們還要看一看究竟是誰最為友愛盡力?實際上隱居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然而人們看不到這一點。古來就從我們裏面產生民眾的領袖,為什麼現在就不會出現呢?也跟他們同樣馴良溫順的持齋者和沈默者有朝一日終將會站起來,建立偉大的事業。只有人民能夠拯救俄羅斯。而俄國的修道院從古以來就和人民在一起。人民隱居的時候,我們也隱居。人民象我們那樣地信仰上帝,沒有信仰的領袖,即使他的心很誠懇,他的智慧很出眾,在我們俄國也是一點事情都做不出來的。這一點你們應該記住。人民一旦起來迎戰無神派並且戰勝了他們,統一的、正教的俄羅斯就會出現。你們應該珍重人民,保護他們的心,靜悄悄不事張揚地教育他們。這就是你們教士的義務,因為人民的心中是有上帝的。

  6.論主與仆以及主仆間精神上能否成為兄弟

  主啊,誰會否認,人民裏面也有罪孽。腐敗的火焰甚至眼看著隨時在增加,在公開蔓延。人民裏也有了孤立的現象:出現了富農和高利貸者,商人也越來越想裝得體面些,實際什麼也不懂,卻拼命顯出有學問的樣子,因而卑鄙地忽視古老習俗,甚至把父輩們的信仰看作是丟人的。出入豪門,其實自己不過是一個忘了本的莊稼人。老百姓好酒貪杯,不能自拔。對待家庭,妻子,甚至孩子們十分殘忍,全是由於酗酒的緣故。在工廠裏,我竟看見過十來歲的孩子:彎腰駝背,瘦瘦的癆病樣兒,卻已經學會淫蕩。悶熱的廠房,喧鬧的機器,整天的工作,滿口的髒話,再加上酒、酒,難道這是一個小小孩子的靈魂所需要的嗎?他需要的是陽光,孩子的遊戲,普遍的好榜樣,以及至少是一點點愛撫。上述一切現象不應該再有了,教士們,不應該再有折磨小孩的事了,你們應該挺身而出,宣講這些,要趕快,趕快。但上帝是會拯救俄羅斯的,因為普通老百姓雖然已經腐敗,無法洗手不幹骯髒的罪孽,但是總還知道他們那骯髒的罪孽是受上帝詛咒的,他們的行為是不好的,有罪的。所以我們的人民仍舊相信真理,承認上帝,在感動地哭泣。上等社會的人卻不是這樣。他們隨在科學的後面,想單單依靠自己的智慧來建設合理的生活,而不象以前一樣依靠基督,他們已經宣告犯罪是沒有的,罪孽也是沒有的。按他們的想法這話也對:因為如果沒有上帝,還哪里有犯罪呢?在歐洲,人民用武力反對富人,人民的領袖到處領他們殺人流血,教訓他們說憤怒是應該的。但是“他們的憤怒是可詛咒的,因為是殘忍的”,唯有上帝能拯救俄羅斯,象他已經拯救過許多次那樣。拯救將來自人民,因為他們保持著信仰和謙恭。神父和師傅們,你們應該珍重人民的信仰。這不是幻想。在我們偉大的人民裏面,那種莊嚴真實的高貴品格使我終身感到驚愕,我親自看見過,親自可以證明。我看見過,並且感到十分驚異。雖然他們的罪孽深重,貧窮不堪,我還是看見了這一點。他們雖然做了兩世紀的奴隸,卻並沒有奴性。態度和舉止是自由的,沒有一點委屈的樣子。不記仇,不妒忌。“你有錢有勢,你聰明而有天才,——好吧,願上帝賜福給你。我尊重你,但是我知道我也是人。僅僅我尊敬你而不加妒忌這一點,就向你顯示了我做人的尊嚴。”實際上,即使他們不這樣說(因為還不會這樣說),他們也是在這樣做。我自己看見過,也經歷過。你們信不信:我們俄國人越窮,越低下,他們身上就越明顯地表現出這種莊嚴的真實,因為在他們當中,有錢的富農和高利貸者多半都墮落了,而這裏有大部分、大部分原因是由於我們的懶惰和不注意!但是上帝會拯救他的子民,因為俄羅斯由於謙卑,是偉大的。我嚮往著看見,而且仿佛已經清楚地看見了我們的未來:將來甚至最淫蕩的富人最終也會在窮人面前為他的富有感到羞慚,而窮人看到這謙卑,自會諒解,欣然對他讓步,以和藹的態度對待他的莊嚴的羞慚。你們應該相信,結果是會這樣的,因為情況正在朝這方面演變。平等只有在人的精神品格裏才能找見,而唯有我們能夠懂得這一點。是弟兄,才會有友愛情誼,而在還未出現友愛情誼之前,是永遠無法均分財產的。我們將保存基督的形象,它將象寶貴的金鋼石一樣,照耀著整個世界。……這是會來的,這是會來的!

  神父和師傅們,有一次我曾遇見一件感動人的事情。我在雲遊的時候,有一天在K省城裏遇見了我以前的勤務兵阿法納西。我和他已經分別八年了。他在市場上偶然看見了我,辨認了出來,天啊,他是那麼高興,急忙地跑到我面前,說:“老爺,是您麼?我難道看見的是您麼?”他把我領到家裏去。他已經退伍,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他同他的妻子在市場上擺攤度日。他所住的房子雖然狹小簡陋,卻很清潔,愉快。他讓我坐下,升起茶炊,打發人把妻子叫來,好象我到他家裏,對他是一件值得歡慶的大事。他把孩子們叫來,說道:“請您祝福他們,神父。”我回答說:“我哪里能祝福?我不過是普通的、卑微的修士,我將為他們祈禱上帝。至於對你,阿法納西·巴夫洛維奇,我從那天起,就每天為你祈禱上帝,因為一切都是從你引起的。”我就盡力對他解釋這事的原委。可你們瞧,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他望著我,總是不能想像,我,他以前的老爺,一個軍官,現在竟成了這個樣子,穿上這種衣服,在他的面前出現。他最後甚至哭了。“你哭什麼?”我對他說,“你這個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人,親愛的,你應該為我高興,因為我的道路是快樂而光明的。”他不說什麼話,只一味歎氣,感動地看著我搖頭。“您的財產呢?”他問。我回答說:“捐給修道院了,我們過著集體的生活。”喝完茶以後,我和他告別,他忽然塞給我半個盧布,是給修道院的捐款,另外又把半個盧布塞到我手裏,匆匆忙忙地說:“這是給您的,給游方修士的,您也許有用處。”我收了他半個盧布,對他和他的妻子鞠躬,歡歡喜喜地走了,一路心裏想:“現在我們兩人,他在自己家裏,我走著路,大概全在既歎息,又歡笑,心裏很高興,點著頭回想著上帝引導我們重逢的情景。”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我曾做過他的主人,他做過我的僕人,而現在我卻同他友愛地親吻,心靈十分感動,人和人發生了偉大的人類的團結。我對於這一點想了許久,現在我這樣想:這種偉大而純樸的團結,有朝一日定會在我們俄羅斯人中間普遍出現,難道這有什麼不能理解的麼?我相信一定會出現,而且時間已不遠了。

  關於僕人,我還要補充說幾句:我在年輕的時候常對僕人發脾氣:“廚婦端上來的菜太燙,勤務兵沒把衣裳刷乾淨。”但是那時候我親愛的哥哥的一種思想突然啟開了我的心竅,這就是我在童年時曾聽他講過的:“我配讓別人侍候我,而且就因為他們貧窮和無知無識,就該任意支使他們麼?”我當時很奇怪,為什麼這樣簡單的思想,清楚異常的思想,在我的腦筋裏會出現得這樣遲。世界上固然不可能沒有僕人,但是應該設法使你的僕人在精神方面比他即使不做僕人時還要更為自由些。為什麼我不能做我僕人的僕人,甚至讓他明白這一點,而且這樣做時在我沒有一點傲色,在他毫不產生猜疑呢?為什麼我的僕人不能就像是我的親人一樣,使我最後可以把他列為我家庭的一員,並且引以為快呢?甚至現在也可以做到這一點,作為將來的、人類偉大團結的基礎,在那個時候人將不再找僕人,而且不願再象現在的樣子,把同樣的人當僕人看待,相反地,將照新約的精神,盡力做大家的僕人。人最終將只在教化和慈愛的功業中尋到他的快樂,而不象現在那樣在殘忍的歡愉,例如貪食、淫蕩、虛飾、誇耀和互相嫉妒競爭中尋找快樂,難道這只是一個夢想麼?我深信決不是夢想,而且這樣的時間就要臨近了。有人會嘲笑地問:這樣的時間究竟什麼時候來到,而且確實像是要來到了嗎?我想我們和基督在一起總會完成這偉大的事業的。在人類的歷史中,世界上曾有過多少理想,甚至在十年以前還認為不可思議的,卻竟能在時間悄悄來臨的時候忽然出現,風行整個大地。我們這裏也一定會這樣,我們的人民將會赫然顯現在世界面前,所有的人們將會說:“一塊曾被建築師嫌棄的石頭竟成了基石。”我們倒要反問那些嘲笑的人自己:假如說我們是在那裏幻想,那麼你們究竟什麼時候才能不靠基督,只憑自己的智慧蓋起大廈,建立起合理的生活來呢?如果他們反而說他們才是在追求團結,那麼實際上只有他們當中最最頭腦簡單的人才會相信,因此我們只能對他們的這種頭腦簡單感到驚訝。實際上他們比我們更為幻想。他們想建立合理的生活,但一旦否定了基督,結果必將流血遍地,因為血可以召來血,動劍的人將被劍所傷。當初如果沒有基督的約言,人們一定會互相殘殺,直殺到世上只剩下最後的兩個人為止。就連這最後的兩人由於驕傲也不能克制,於是那最後的人將殘殺那倒數第二個人,然後再自殺了事。這本來是一定會應驗的,假使當初沒有基督的聖約,要求為了馴順謙卑的人們,讓這種勾當早日停止下來的話。當時我在決鬥以後,還穿著軍服的時候,就在社交場中談到主仆的問題,我記得大家都對我的話感到奇怪。他們說:“難道我們應該請僕人坐在沙發上,給他倒茶麼?”我當時回答說:“為什麼不能呢?至少有的時候為什麼不能這樣呢?”當時大家都笑了。他們的問題是輕率無聊的,我的答語也是不夠明確的,但是我想裏面多少有點真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27:49

  7.論祈禱、愛和與另一世界相連的問題

  青年人,不要忘記祈禱。在你的祈禱裏,如果它是誠懇的話,每次必定會閃現出新的情感來,而在這種情感裏,還會包含著你以前所不知道的,使你得到新的鼓勵的新的思想;這樣你就會明白,祈禱就是一種教育。你還要記住,每天,而且在一切可能的時候,你必須反復誦禱:“主,願你寬恕一切今天來到你面前的人。”因為每小時,每一?那間,都會有千百人失掉他們世上的生命,他們的靈魂將來到主的面前;而其中有不少人在離開地上的時候是孤獨而默默無聞的,他感到悲傷而煩惱,因為沒有人惋惜他,甚至完全不知道他究竟還是不是活著。這時你為他靈魂的安息所作的祈禱,也許會從天涯海角傳到上帝的座前,雖然你不知道他,他也不知道你。他那戰戰兢兢來到上帝面前的靈魂在那一?那間將怎樣欣慰地感到,終究還有一個為他祈禱的人,還有一個愛他的人留在地上。這樣上帝也將更加慈悲地望著你們兩人;因為假使你可憐他,那麼慈悲和憐愛超過你無數倍的上帝就更要可憐他了。他將看在你的分上寬恕他。

  兄弟們,你們不要害怕人們的罪孽,要愛那即使有罪的人,因為這接近於神的愛,是地上最崇高的愛。你們應該愛上帝創造的一切東西,它的整體和其中的每一粒沙子。愛每片樹葉,每道上帝的光。愛動物,愛植物,愛一切的事物。你如果愛一切事物,就能理解存在於事物中的上帝的神秘。一次有了理解,以後你就會無止境地一天天對它有更深一步的認識。最後,你就會以籠罩全宇宙的無所不包的愛,來愛整個世界。你們要愛動物,因為上帝曾給了它們初步的思想和無憂無慮的快樂。不要去攪亂它,不要折磨他們,不要奪去他們的快樂,不要違背上帝的意思。人,你不要對動物自高自大,因為它們並沒有罪孽,而你即使偉大,卻一出世就在玷污大地,並且在你的身後留下自己的污痕,——唉,差不多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你們尤其要愛小孩,因為他們也沒有罪孽,象天使一般,他們活在世上,好象是對我們的一種指示,使我們感動,使我們的心變得純淨。侮辱小孩的人是可悲的。阿菲姆神父曾教導我愛小孩:他生性和藹,在我們雲遊的時候沈默寡言,可是卻常用募化來的零錢買糖餅分給他們,他從來不能冷漠地從小孩的身邊走過而不動感情,他的性格就是這樣。

  一個人遇到某種思想,特別是當看見人們作孽的時候,常會十分困惑,心裏自問:“用強力加以制服呢?還是用溫和的愛?”你永遠應該決定:用溫和的愛。如果你能決定永遠這樣做,你就能征服整個世界。溫和的愛是一種可畏的力量,比一切都更為強大,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和它相比。你應該每天、每小時、每分鐘反省自己,留意使你的形象顯得莊嚴。你如果懷著恨恨的心情,惡狠狠地走過小孩的身邊,說出難聽的話,你也許不注意他,可是他卻看見了你,你那醜惡瀆神的形象就會留在他的嫩弱的小心眼裏。你還沒有覺察這一點,可是說不定你這樣就已經把不好的種子撒進了他的心裏,也許它還要生根長大,而這全是因為你在孩子面前不加檢點的緣故,因為你在自己身上沒養成積極而慎重體貼的愛。師兄們,愛是一個教師,但是必須懂得怎樣掌握它,因為它是不易掌握的,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下極大的功夫,還要經過長久的時間;因為不應該只是偶然一時地愛,而是要始終不渝地愛。偶然一時的愛是每個人都會的,連兇手也會。我年輕的哥哥向小鳥請求饒恕,這似乎是無意義的,但卻是真實的,因為萬物象一片海洋,一切都在流動,匯合,在一個地方觸動一下,就會在世界的另一端生出反響。就算向小鳥請求饒恕是無意義的,但是如果你能比你現在再莊重一些,哪怕是一點點也好,那麼就連小鳥也會感到輕鬆些,孩子和在你周圍的一切動物也都如此。我對你們說,萬物象一片海洋。這樣你就會向小鳥也虔心祈禱,滿懷著無所不包的愛,懷著喜悅心情,祈求他們也赦免你的罪。你必須珍重這種喜悅,無論人們覺得它多麼無意義。

  我的朋友們,你們要向上帝祈求快樂。要象小孩那樣,象天上的小鳥那樣快樂。不要讓人們的罪孽干擾你這樣作。不要怕它壞了你的事,使得它無法實現。不要說:“罪孽是萬能的,邪惡是萬能的,惡劣的環境是萬能的,而我們是孤獨的,無力的,惡劣的環境會妨礙我們,使我們的善行無法實現。”你們要擺脫這種氣餒,孩子們。自救之道唯有保持冷靜,使自己為人們的全部罪孽擔負起責任。朋友,這的確是應當的,因為你只要誠心地認為自己應對一切事物和一切人負責,你就立即會看出事實確實就是這樣,你確是對一切人和一切事物擔有過錯。相反如果你把自己的懶惰和無能推到別人的身上,結果你就一定會染上了撒旦的驕傲,對上帝產生怨艾之心。關於撒旦的驕傲,我以為我們在世上是很難看透它的,因此極容易失足,在染上它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其實我們的天性中有許多最強烈的情感和衝動,我們在地上暫時對它們還無法理解,因此你不要為它們所迷惑,以為它們可以作為你替自己辯解的理由,因為永恆的裁判者只過問你所能理解的東西,而不是你不能理解的東西,這一點你自己將來也會深信不疑的,因為那時候你已經能正確地看待事物,而不會再爭論抬杠了。我們在地上確實就像是在盲目遊蕩,假如我們面前沒有可貴的基督形象的話,我們真會完全迷路,遭到滅亡,就象洪水來臨前的人類一樣。地上有許多東西我們還是茫然無知的,但幸而上帝還賜予了我們一種寶貴而神秘的感覺,就是我們和另一世界、上天的崇高世界有著血肉的聯繫,我們的思想和情感的根子就本不是在這裏,而是在另外的世界裏。哲學家們說,在地上無法理解事物的本質,就是這個緣故。上帝從另外的世界取來種子,播在地上,培育了他的花園,一切可以長成的東西全都長成了,但是長起來的東西是完全依靠和神秘的另一個世界密切相連的感覺而生存的。假使這種感覺在你的心上微弱下去,或者逐漸消滅,那麼你心中所長成的一切也將會逐漸滅亡。於是你就會對生活變得冷漠,甚至仇恨。我是這樣想的。

  8.能不能做同類們的裁判官?
  論信仰到底

  應該特別記住,你不能做任何人的裁判官。因為沒有人能在地上裁判罪人,除非他自己覺悟到他和站在他面前的人同樣有罪,而他對站在他面前的人所犯罪行的責任也許比任何人都要大。只有當一個人悟到了這一層的時候,他才能成為裁判官。這話聽來雖然奇特,但卻是真實的。因為假如我自己是正直的,也許就不會有站在面前的罪人了。如果你能夠把在你面前受你良心裁判的罪人所犯的罪承擔過來,那你就應該立刻承擔下來,自己替他受苦,而把他赦免,不加責備。甚至即使法律派你做他的裁判官,你也應該在可能範圍內這樣做,因為他走了以後,會自行懲罰,比你們裁判還要重。假使他受到你的親吻後竟無動於衷地走開,並且還要笑你,那你也不必受這種現象所迷惑,因為那是說明他的期限還沒有到,而期限是自然會到的;即使不到,也是一樣,因為不是他,就有別人替他認罪受苦,並且責備自己,控訴自己,真理就實現了。你要相信這個,一定要相信,因為聖徒們的一切期望與信仰正是在這裏。

  你應該毫不間斷地做去。假如夜裏睡覺時想到:“我沒有做到應該做的事,”那就應該立即起身去做。如果你的周圍都是些惡狠狠而麻木不仁的人,不願聽你的話,你就跪在他們面前,請求他們饒恕,因為他們不願意聽你的話,實際上也是你的過錯。假如你實在無法同滿腔怨氣的人說話,可以默默地忍著羞辱為他們效勞,永遠不要絕望。假如大家離開你,用強力驅逐你,那麼到剩你一個人的時候,你應該跪下來,吻大地,用眼淚浸濕它。大地由於你的眼淚會生出果實,雖然你處於孤寂之中,誰也不會看見你,聽見你。你應該信仰到底,即使大家在地上迷了途,只有你一個人還堅守著信仰;即使那樣你也要呈上貢獻,獨自留在那裏頌贊上帝。如果有你這樣的兩個人聚在一起,那就是整個世界,生動的愛的世界,你們應該感動地互相擁抱,頌贊上帝;因為雖然只有你們兩個人,但是上帝的真理卻已在你們身上實現了。

  假如你犯了罪孽,自己在為自己的罪孽或意外的過錯悲痛得要死,那麼你可以替別人喜歡,替正直的人喜歡,慶倖你雖然犯罪,他的行為卻是正直的,並沒有犯罪。

  如果人們的惡行使你悲憤得無法克制,甚至產生了要想報復作惡者的願望,那麼你應該千萬對這種情感保持戒懼;你要立刻去自求受苦,就像是你自己對人們的惡行負有罪責似的。你要甘於受這種苦,耐心忍受,這樣你的心就會得到安慰,你就會明白你自己確也有錯,因為你本可以甚至作為世上唯一無罪的人,成為引導惡人的一線光明,但你卻並沒有做到。如果做到了,那麼你的光本可以給別人照亮道路,作惡的人在你的光照耀下也許就不至於做壞事了。即使你做到了,卻發現人們甚至在你的光照耀下也並沒有得救,那麼你也仍應該堅信不移,不要懷疑天上的光明的力量;你應該相信,現在不得救,以後必將得救。即使以後不得救,他們的兒孫也必將得救,因為你雖死而你的光不死。正直的人逝去了,他的光明仍將留存下來。人們總是在拯救他們的人死後才得救的。人類不承認他們的預言者,殘害他們,但是人們卻總是愛他們的殉難者,尊敬受他們磨難的人。你是在為整體而工作,為未來而盡力。你永遠不要要求獎賞,因為沒有這個,你在地上的獎賞已經很大了。那就是唯有正直的人才能得到的精神的喜悅。你不要怕貴人豪門,而要做一個明智的人,永遠保持莊重。你應該知道分寸,知道時間,要學會這個。處在孤獨中時,你應該祈禱。要樂於常匍匐在地,吻它。一面吻著大地,一面無休無止地愛,愛一切人,一切物,求得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用你欣喜的眼淚浸潤大地,並且熱愛你的眼淚。不要因為這種狂喜而羞慚,應該加以珍重,因為這是上帝的,偉大的賜予,它不賜與許多人,而只賜與被選擇的人們。

  9.論地獄與地獄的火——神秘的議論

  神父和師傅們,我老在想:“地獄是什麼?”我以為它是“由於不能再愛而受到的痛苦”。有一次,在無窮無盡,不能用時間和空間衡量的存在裏,有某一個有靈的生物,在他出現于世時被賦予一種能力,能自誇說:“我在故我愛。”一次,僅僅只有一次,他曾被賦予了一瞬間的積極、熱烈的愛,而且正是為此而賜給了他世上的生命,以及與此同時還有季節和時令,可是結果這幸運的生物卻擯棄了無價的賜予,不知珍愛,反加嘲笑,並變得永遠冷漠無情。這個人離開世上後,也看見了天國,和亞伯拉罕談了話,象在關於富人和拉撒路的寓言中所說的那樣。他也留心觀察了天堂,也可以到主面前去,但是使他感到苦惱的,恰恰是當他到主面前去的時候,卻明知自己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當他現在要去和那些曾經愛過人的人接觸時,他知道自己過去曾經輕視過他們的愛。因為這時他已經明白並且心中暗自說:“現在我已懂事,雖然已經渴望去愛,但是我的愛已經毫無功績,也毫無貢獻了,因為我地上的生命已經完結,亞伯拉罕再不會用一點點活命之水(那就是重新賜予以往那種積極的地上的生命)來稍稍舒解那渴求精神之愛的熾烈的火焰,這火焰現在在我心頭燃燒著,在地上時卻曾加以輕視;現在生命已經消逝,時間也不會再有了!即使願意為他人犧牲性命,也已不可能,因為可以為愛犧牲的生命已經過去了,現在在這生命和我目前的存在之間已存在著一道鴻溝。”人們談起地獄的火焰時常把它看作是物質的火焰;我不去探討這秘密,回避它,但是我以為即使那確是物質的火焰,也應該覺得高興,因為我這樣想,在物質的磨難裏,他們至少可以暫時忘卻那更可怕的精神的磨難。況且要使他們擺脫精神的磨難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磨難不是外在的,而是在人們的內心裏的。即使能以擺脫,我以為他們也會因此更加感到不幸。因為就算天堂裏正直的人們看見他們受磨難,會對他們加以寬恕,並且出於無邊的慈愛,仍召喚他們到自己的身旁,但因此卻將更增加他們的痛苦,因為這會反過來使他們心中燃起更強烈的火焰,渴望去從事積極的、感恩的愛,而這樣的愛現在已是不可能的了。不過以我這畏怯的心靈來想,認識到這種不可能,最後也會使他們心中稍感到輕鬆一些,因為接受了正直者們的愛,既不能有所償報,那麼由於這種恭順和感動心情的影響,他們終會找到以前在地上時所忽視的那種積極的愛的某種表現方式,做出某種和這種愛類似的行為。……我的弟兄和朋友們,可惜我不會把這個思想明白地說出來。但是地上自己殘害自己的人們是可悲的,自殺者是可悲的!我以為再沒有比他們更不幸的人了。有人對我們說,為他們祈禱上帝是罪孽的,教堂似乎也公開地責備他們,但是我在內心深處卻認為還是可以替他們祈禱的。基督決不會為了愛而生怒。我這一生內心裏經常為他們祈禱,我對你們懺悔,神父和師傅們,而且現在每天仍舊在祈禱。

  唉,有的人在地獄裏還是驕傲而且兇狠,雖然無疑地已經有所認識,也已經察覺了無可辯駁的真理;有些可怕的人完全接受了撒旦和他的驕傲的精神。對於這類人,地獄簡直是他們心甘情願、心嚮往之的;他們是自願的殉難者。因為他們詛咒上帝和生命,因而也就自己詛咒了自己。他們賴他們自己惡意的驕傲為生,就好象沙漠中饑餓的人喝自己身上的血。但他們永遠不會饜足,他們拒絕寬恕,詛咒召喚他們的上帝。他們永遠懷著怨恨看上帝,而且要求消滅創造生命的上帝,認為上帝應該消滅自身和他所創造的一切。他們將永遠在自己的怒火中燃燒,他們渴求死和虛無。但是他們得不到死。……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筆記到這裏完了。我再說一遍:這筆記不完整,並且是零零碎碎的。例如傳記的材料只限于長老很年輕的時代。他的這些教誨和意見雖然似乎聯成一個整體,但卻顯然是在不同時期內,出於各種不同的動機而說的。究竟哪些話是長老在死前最後的幾小時內親自說出的,沒有得到確定,這次談話的精神和性質,如果能同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從以前的訓話裏所摘記下來的兩相比較,就可以知道它的梗概。長老的最後去世是完全突如其來的。因為雖然那些最後一晚聚集在他身邊的人們十分明白他離死期已近,但也沒有料想到它會來得這樣突然。相反地,他的朋友們,我在上面已經說過,看到他那天晚上看來似乎那麼精神飽滿,娓娓健談,甚至還以為他的健康有了顯著好轉,雖然也知道僅僅只能維持極短的時間。以後大家驚奇地傳說著,甚至在他死前五分鐘也一點看不出就要死的跡象。他似乎突然感到胸內一陣劇痛,臉色發白,兩手緊緊按住心口。當時大家全從座位上站起來,奔到他的面前去;但他雖然感到痛苦,卻還含笑看著他們,輕輕地從躺椅滑到地板上,跪了下來,臉伏在地上,伸開兩手,似乎懷著欣慰喜悅的心情吻著地,祈禱著(正象他自己曾經教導的那樣),平靜而喜悅地把靈魂交給了上帝。關於他死的消息立刻傳遍庵舍,傳到了修道院。和死者親近的人和按教職應該出面的人,開始依照古禮收拾他的遺體,全體教士則都聚集到大教堂裏。以後聽說,天還沒破曉,長老逝世的消息就已傳到城裏。清晨時分,幾乎全城的人都在談論這件大事,有許多人紛紛湧到修道院來。但這事我們下一卷再說,現在只想預先說一句:那就是一天還沒有過去,就發生了對於大家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件,這事從它在修道院裏和全城範圍所產生的印象來看,似乎是那麼奇怪,那麼令人心慌意亂、迷惑不解,以至在過了許多年以後,直到今天,我們的城裏還對這曾使許多人心神不安的日子保留著極為生動的回憶。……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0:50

第三部


                第一卷

                阿遼沙

             第一節 腐臭的氣味

  已故司祭佐西馬長老的遺體預備照規定的儀式下葬。教士和隱修士死後照例不洗。聖禮全書上說:“教士赴上帝寵召時,由被選定的(也就是規定擔任這種職司的)教士用溫水擦拭他的遺體,先用天然海綿在死者額上、胸前、手足和膝上畫十字,別無其他手續。”這一切都由佩西神父親自辦了。擦拭後給他穿上修士服,外面蓋上教袍;為此照例先把教袍稍為剪開些,以便蓋成十字形狀。頭上戴修士頭巾,頭巾上有八角形的十字架。面罩是打開的,死者的臉龐用黑紗蒙住。在他手裏放了一尊救世主神像。快到清晨時就這樣把他入殮了,——棺材是事前早就預備好的。靈柩打算就停在修道室裏,就在去世的長老平時接見修士和俗人的外面一間大屋子裏,停放一整天。因為死者職位是司祭,所以司祭和助祭們在他身邊誦讀的不應該是讚美詩,而應該是福音書。在做完了追悼祭以後,約西夫神父立刻開始誦讀;佩西神父打算隨後親自誦讀整整一晝夜,然而這時他和隱修庵住持兩人正在既忙亂又操心,因為在修道院的教士中間和從修道院的客店裏以及從城裏來到的大批俗人中間,忽然開始出現一種前所未聞的,甚至“不適宜”的心情激動和急不可耐的期待情緒,而且這種情緒越來越強烈。庵舍住持和佩西神父想方設法,盡可能使這些騷亂激動的人們安靜下來。當天已大亮的時候,從城裏來的人中竟有攜帶病人,特別是生病的小孩子的,他們似乎專門在等待著這個時刻,期望會出現那種祛除百病的力量,並且深信它毫不遲延地馬上就會出現。到了這時才顯出,我們當地的人甚至在已故的長老還在世時,就已經把他看作是一位毫無疑問的偉大聖徒了。而且趕來的還遠非只是普通平民。這些信徒們所表現出來的強烈期待是那麼急切、坦率,甚至帶著迫不及待和近乎強求的樣子,在佩西神父看來這無疑是一種誘惑,這種誘惑雖然事前他早已有所預感,但是實際上竟遠超過了他的預期。當佩西神父和那些心情激動的教士們相遇時,他甚至責備他們,對他們說:“這樣強烈而且急切地期待立刻出現偉大事件的情緒實在是一種兒戲,只有俗人才會這樣,我們不應該如此。”但是沒有人聽他的,他也不安地看出了這一點,儘管就連他自己(如果一切都實話實說的話),雖然也對那種過分急不可耐的期望很感惱火,認為是輕浮和起哄的舉動,但暗地裏,在自己心靈的深處,卻也幾乎同樣在期待著那些騷亂的人們正在期待的東西,這是他自己不能不承認的。然而儘管如此,他所遇到的某些人還是使他感到特別地不愉快,而且出於某種預感,還引起了他很大的疑惑。比如他在死者的修道室裏擁擠著的人群中間,滿心厭惡地(為此他馬上深自責備)看見了拉基金和至今還住在修道院裏的那位遠方來的奧勃多爾斯克修道院的客人也混在裏面;這兩人佩西神父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都覺得有點可疑,——儘管可懷疑的其實也不止這兩個人。那個奧勃多爾斯克的修士在所有騷亂的人們中間顯得最忙亂;到處都可以看到他:他到處詢問,到處傾聽,帶著一種特別神秘的神色到處向人家切切私語。他臉上顯出一種極為急躁的神氣,甚至似乎有點惱火那久已期待的事至今尚未出現。至於拉基金,以後才知道是受了霍赫拉柯娃夫人的特別委託老早就到庵舍裏來了。這位心善而性格軟弱的女人,自己既不可能被准許走進庵舍,因此當她剛剛醒來,知道長老逝世的消息,忽然發生了熱烈的好奇心以後,就立刻打發拉基金代她到這兒來,要他觀察一切,並隨時把所發生的種種事情立即用書面向她報告,每半小時左右就報告一次。她把拉基金看作是一位極虔信的青年人,因為他很善於同一切人相處,還很會依照每人的喜好加以奉承,只要看出這人多少對自己有點用處。這一天天氣晴朗,許多到修道院來朝拜的人聚在庵舍的墳墓附近。這些墳墓散佈庵舍各處,但比較集中地聚在教堂的周圍。佩西神父在庵舍裏巡視時,忽然想起了阿遼沙,他差不多從前一天夜裏起,就很久沒有看到他了。但剛一想起他來,就立刻在庵舍最遠的一個角落裏看到了他,他坐在柵欄旁邊一個久已去世、曾以苦行著名的修士的墓碑上面。他坐在那裏,背朝庵舍,臉向柵欄,好象有意躲在這碑石後面似的。佩西神父走近去,看見他兩手捂著臉在哭泣,雖不出聲,卻極悲苦,哭得全身不住震顫。佩西神父在他身前站了一會。

  “得啦,親愛的孩子,得啦,好朋友,”他終於滿懷深情地說:“你幹嗎這樣?你應該喜歡,而不是哭泣。你不知道今天是他的日子裏最偉大的一天麼?現在,就在此刻,他在哪兒?你只要想一想就明白了!”

  阿遼沙看了他一眼,露出象小孩子那樣哭得發腫的臉,但是一句話也沒說,立刻扭轉身子,重新用兩手捂住了面孔。

  “也許這樣也好,”佩西神父沉思地說,“你就哭吧,這眼淚是基督賜給你的。‘你的傷感的眼淚只會使你得到精神的休息,使你可愛的心重獲快樂。 ’”他一面這樣自言自語地說著,一面從阿遼沙身邊走開了,心裏對他十分憐惜。但他還是趕快地離開了,因為感到再看他,也許自己也會哭起來。同時時間也不早了,修道院的禮拜和追悼儀式依次舉行。佩西神父看見約西夫神父還在靈前,就接替他繼續誦讀福音書。但是還沒到下午三點鐘,就發生了我曾在上一卷終了時提到的那件事情,這件事我們誰也沒有料到,並且和大眾的期望是那麼背道而馳,因而,我重說一句,關於這事的詳細而瑣碎的情節甚至至今還生動地留在我們城裏和四郊人們的回憶裏。我個人在這裏還要補充一句:這個無聊而令人迷惑的事件,本來只是毫無意義而又十分自然的事,我幾乎都討厭再去回想它,而且本來完全可以在我們故事裏忽略過去,不去提它的,無奈它在一定程度上強烈地影響到了我們小說裏最重要的,儘管是未來的主人公阿遼沙的心靈,幾乎成為他心靈發生轉折和激變的關鍵,使他的理智受到震撼,卻又在此後的一生中徹底地鞏固了它,使它從此確立了某種一定的目標。

  現在言歸正傳。還在天亮以前,當長老的遺體經過殯葬前的整飾後已經入殮,被抬到第一間屋子,就是以前的會客室裏的時候,在當時正在棺旁的人們中曾產生了一個問題:應該不應該開著窗子?但是這個經某人匆匆地偶然提出的問題,並沒有人回答,而且幾乎沒有人加以注意。也許只有某幾個在場的人注意到了,但也只是心裏暗想:認為象這樣一位死者的屍體會腐爛並發出腐爛的氣味,真是萬分荒唐,對於提出這個問題來的人的缺乏信仰和輕率魯莽,甚至只能深表惋惜,——如果說不是嗤之以鼻的話。因為大家期待的事完全與此相反。可是午後不久,就開始出現了某種跡象,起初進進出出的人們只是默默地放在自己心裏,甚至每人顯然怕把各自開始產生的念頭告訴別人,但是到了下午三點鐘光景,事情已經變得太明顯而且沒法否認了,以致這消息當時一下子就傳遍整個庵舍,傳進所有到庵裏來的那些朝拜者的耳朵,並且立刻傳到修道院裏,使修道院裏的全體教士十分驚訝,而在極短時間以後,也傳到了城裏,使所有的人無論是否信徒全都騷亂起來。不信上帝的人們很高興,而信徒們中間有許多人甚至比最不信上帝的人還要高興得多,因為“人們看到一個正人君子聲敗名裂總是幸災樂禍的”,——這是去世的長老在他的教誨中親自說過的話。原來從棺材裏開始漸漸發出了越來越被人們聞到的腐臭的氣味,到了下午三點鐘已經變得十分明顯,而且越來越強烈了。這事發生之後,甚至在教士們本身中間也立刻出現了一種粗魯放肆到別種情形下不可能有的迷惑,這在我們修道院的歷史中是早就沒有,而且根本想不起來曾經有過的事。直到後來,甚至過了許多年以後,有些明白事理的教士想起這一天的詳細情節的時候,還對於迷惑竟能達到這般程度,感到深為駭異。因為在這以前,也常有敬畏上帝的長老、生前度著人所共見的虔誠生活的教士死去,而從他們的儉樸謙卑的棺材裏面也和從死人身上一樣發出過自然出現的腐臭氣味,但這並不曾引起迷惑,甚至沒有引起一點點的騷亂。自然,在我們的修道院裏至今還生動地傳說著,古代也有一些死者,他們的遺骸據說並不發出腐臭,這使教士們感動和發生神秘的感覺,作為一樁奇跡般莊嚴的事情保留在大家的記憶裏,並把它看作一種誓約,預示著只要按上帝的意志時間一到,他們的墳陵還將產生更大的榮耀。其中特別被人們紀念的是活到一百零五歲的長老約伯,著名的苦修者,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他在本世紀的初葉就已逝世,修道院裏的人時常懷著特別的尊敬把他的墳墓指給第一次來的香客們看,還神秘地暗示對它所抱的一些偉大的希望(那個墳墓就是早晨佩西神父看見阿遼沙坐在上面的)。除去這位古代的長老以外,被人們同樣紀念著的還有較近逝世的偉大司祭瓦爾索諾菲長老,佐西馬長老就是接替他接受了長老的名位的。他在世時,到修道院裏來的香客們簡直把他當作神聖的瘋僧看待。據傳說以上這兩位躺在棺材裏就象活人一樣,下葬的時候完全不朽爛,在棺材裏他們的臉龐甚至好象發出光芒。有些人甚至堅持說,從他們的身體上顯然散出一陣陣的香味。但不管這些回憶多麼有說服力,總還是很難用以直接解釋目前這種情況:為什麼佐西馬長老的靈前竟會發生這種魯莽、荒唐甚至帶有惡意的現象。在我個人看來,我以為在這上面有許多同時產生著影響的種種其他原因。譬如說,其中甚至有對於長老制的根深蒂固的仇恨。在修道院許多教士的心靈深處,還仍舊暗暗把它看作是一種有害的新花樣。另外,最主要的一個原因自然是對於死者的神聖所產生的嫉妒。這種神聖在他的生前就已牢牢地確立,幾乎不容人們反駁。雖然去世的長老與其說是以奇跡、不如說是以愛吸引許多人,在他的周圍似乎建立了一個熱愛他的人的圈子,但同時,而且可以說恰恰因此,也產生了許多妒嫉他的人,以至明裏和暗裏激烈反對他的敵人,不但在修道院裏的人中間,甚至在俗人們中間也是如此。譬如說,他並未危害到任何人,但卻有人想:“為什麼大家把他看得那麼神聖呢?”而且單只是這一個問題,經過逐步不斷地反復出現,就終於產生了無數難以消解的仇恨。我想,正因為這樣,所以許多人聽說他的軀體上發出了腐臭的氣味,而且還發生得這樣快,——死去還不滿一天,——才會感覺無比的高興;而與此同時在忠於長老,並且始終十分尊敬他的人們中間,也立刻有一些人幾乎為這事感到氣惱,似乎受到了個人的屈辱。下面是這件事發生的前後經過。

  腐臭的氣味一發現後,從那些走進死者的修道室裏來的教士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他們是為什麼來的。一進來,只站一會兒,就連忙出去對正成群地等在外面的人證實這個消息。等候的人們裏面有的憂鬱地點點頭,另有些人則甚至毫不隱瞞他們在心懷惡意的眼神裏所明顯流露出來的喜悅。而且竟沒有人責備他們,沒有人出來說一句善良的話,這簡直是很奇怪的事情,因為在修道院裏對去世的長老懷著耿耿忠心的究竟還是多數;但看來顯然是上帝自己容許少數人在這次暫時占了上風。不久,一些外面來的客人,大多是有知識的,也都擺出這樣一副偵探的神氣到修道室裏來了。普通的老百姓雖然在庵舍門外聚了不少,進來的卻不多。毫無疑問,正是在三點鐘以後,外來的訪客越來越多,而且這正是由於傳出了這個使人迷惑的消息。有些人這一天本來也許根本不會來,也不打算來的,現在竟也特地跑了來;其中有幾個還是極有地位的。但是大家表面上總算還保持著禮節,佩西神父帶著嚴肅的臉色,也繼續堅定明晰地誦讀著福音,讀的聲音就好象全未注意到所發生的事,儘管他早就覺察到情況有些異常了。但就連他,也不由漸漸聽到了一些切切低語聲,開始時很輕,後來就逐步變得堅定而大膽起來。“可見上帝的裁判和人類的裁判是兩回事。”佩西神父突然聽到了這樣一句話。這是一個世俗人士、一位本城的官員最先說出來的。他已經是年邁的人,而且公認是個虔信的教徒,但他公開說這句話,其實只不過是把教士們早已在互相反復耳語著的話重複了一下而已。他們早就說出了這句極放肆的話,而且最壞的是在說出這話來以後,某種勝利的情緒幾乎隨時都在顯示並且有所增長。不久,甚至禮節也開始不大遵守了,就好象大家都感到自己有了不遵守禮節的權利似的。“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教士中有人說,起初似乎是惋惜的意思,“他的軀體瘦小枯乾,皮包骨頭,怎麼還會出來臭氣呢?”“那就是說上帝有意要作出指示。”別的人連忙補充說,而他們的意見也立刻毫無爭論地被大家接受了,因為他們以為假使和一般有罪的死人一樣,自然而然地發出氣味,那也總要發生得晚些,至少有一晝夜的工夫,不能這樣快,但是“這位竟趕在自然的前面去了”,那一定是上帝和他有意顯靈的手在起作用。他在指示著什麼。這個意見顯得是無可反駁的。死者生前最喜愛的掌圖書的司祭、忠厚的約西夫神父開始反駁幾個說壞話的人說,“不見得到處都是這樣看的,”高僧軀殼的不會朽壞並不是正教教會的什麼教條,只是一個意見,即使在正教最盛的國家內,例如在阿索斯,對於腐臭的氣味也並不怎麼大驚小怪,那裏的人並不把軀殼的不朽認作被拯救的人應受榮耀的主要表徵,而是在他們的軀殼躺在地下多年,甚至發爛了的時候,看他們骨頭的顏色來加以區別。“如果發現骨頭象蠟一般的黃,那才是上帝賜榮耀給去世的高僧的主要表徵,如果不是黃的,而是黑的,那就是說上帝沒有把這榮耀賜給他,——在從古以來正教保存得毫不動搖,而且十分純潔的偉大的阿索斯,就是這種情形。”約西夫神父最後這樣說。但是這位謙遜的神父的話只是白說,毫沒有教人信服,甚至還引起了嘲笑的反駁:“這全是學究氣和標新立異,用不著聽他。”教士們互相議論說。“我們還是守老規矩;現在出的新花樣不少,能全都模仿麼?”另一位人補充說。“我們這裏出的聖僧不比他們少。他們困居在土耳其人中間,什麼事都忘本了。他們的正教早就混雜不純,弄得連教堂的鍾也沒有了。”最好嘲笑的人也湊上去說。約西夫神父鬱鬱不樂地走開了,況且他自己表示的意見也並不很堅決,似乎自己也不大相信。但是他不安地看出,情況開始變得很不象樣,甚至桀驁不馴也開始抬頭了。一切明理的人都學著約西夫神父的樣逐漸緘口不言了。就象不約而同似的,所有熱愛已故的長老而且心悅誠服地支持建立長老制的人,都突然顯得心慌意亂起來,彼此相遇的時候只敢提心吊膽地互相呆望望。而把長老制看作新鮮花樣加以反對的人卻驕傲地昂首闊步起來。“已故的瓦爾索諾菲長老身上不但沒有臭味,還透出香味來,”他們幸災樂禍地提醒說,“但他所以能這樣並不是靠長老制,而是因為他自身是聖潔的。”隨著就有種種責備甚至譴責的話加到了剛逝世的長老身上:“他的說教是不正確的;他教訓人說,生活是極大的喜悅,而不是含淚的馴順。”——一些十分糊塗的人說。“他信奉時髦的信仰,不承認地獄裏有真的火。”——另一些比他們更加糊塗的人也附和說。“他不嚴格持齋,吃甜東西,常拿櫻桃糖醬就著茶吃,而且很愛吃,是太太們給他送來的。一個苦行修士應該喝茶麼?”——有些心懷嫉妒的人這樣說。“他高傲地坐在那裏,”——那些最幸災樂禍的人刻薄地回憶說,“自認為聖徒,人們跪在他面前,他當作理所應該的。”“他濫用懺悔的神秘禮。”——最激烈反對長老制的人惡意地低聲補充說,這句話竟出於輩分最老,對於禮拜上帝一事最嚴肅的教士口中,——他們全是真正的持齋者和緘默者,在長老活著的時候經常保持沈默,但是現在忽然開口大講了起來。這是十分可怕的事,因為他們的話對於年輕的,還沒有判斷力的教士們有巨大的影響。奧勃多爾斯克來的那個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的修士也注意傾聽著這些話,一面點頭,一面深深地歎息,心想:“是啊,顯然費拉龐特神父昨天的指摘是對的。”正在這時,費拉龐特神父又剛巧出現了。他的出現仿佛正是為了加深人們的震動。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1:05

  我前面已經提到過,他很少從蜂房旁的木頭修道室裏出來,甚至連教堂也許久未去,大家以瘋僧相待,對他一切寬容,不拿一般人普遍遵守的章程去拘束他。但是老實說,大家對他這樣寬容,實在也有幾分是出於不得已。因為對一位日夜祈禱的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甚至睡著了還跪在那裏),如果他自己不願服從,而別人強要他遵守普通的規則, 這簡直是有點說不過去的。那時候教士們一定會說,“他比我們大家神聖得多,他修行的艱苦遠超過教律所規定的。至於不到教堂裏去,那是因為他自己知道什麼時候該去,他有他自己的規律。”大概正因為怕引起這類議論和迷惑,所以別人對費拉龐特神父是一直聽其自然。大家全都知道,費拉龐特神父最不喜歡佐西馬長老;現在突然連他在自己的修道室裏也聽到了這樣的傳言:“可見上帝的裁判和人們的裁判是兩回事。”“甚至竟趕在自然的前面去了。”可想而知,這是那位昨天剛去拜訪過他,並且當離開時曾嚇得心驚膽戰的奧勃多爾斯克的客人首先跑去報告的。前面我也提到過,堅定而不動聲色地站在棺材前面讀著聖經的佩西神父雖然不能聽見和看見修道室以外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但心裏卻已準確無誤地料到了一切主要的情況,因為他對自己周圍的那班人瞭解得很透。他並不感到不安,卻在等著看還會鬧出些什麼事來,心裏毫不慌亂,只是用透徹的眼光注視著騷動的結果,這是憑他那內心的真知灼見早就預料得到的。忽然,過道裏傳來一陣公然不顧禮貌的異乎尋常的喧囂聲,使他吃了一驚。門一下大敞開來,門口出現了費拉龐特神父。在他身後,臺階下面聚集了許多跟他一起來的教士,裏面還夾雜著外界的人,甚至從修道室裏都看得很清楚。但跟他前來的人都沒有進來,也沒有走上臺階,卻站在那裏等著瞧費拉龐特神父往下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因為他們雖然乍著膽子,卻多少甚至有點驚恐地預感到他不是無所謂而來的。費拉龐特神父在門檻旁邊站住,舉起手來。那位奧勃多爾斯克的客人一雙尖銳、好奇的眼睛從他的右臂下窺視著。只有他忍耐不住,在極大的好奇心支配下,隨著費拉龐特神父從小臺階上走了進來。除他以外,別人在門砰地一聲敞開來的時候,由於突然的驚恐,反而擁擠著往後倒退。費拉龐特神父高舉雙手,忽然大喝一聲:

  “魔鬼退避!”然後立刻依次面向四方,用手對修道室的四牆和四角畫十字。跟費拉龐特神父前來的人們立即明白了他的這種舉動,因為他們知道他不管走到哪里總是這樣做,在不驅走魔鬼以前,是不會坐下來說一句話的。

  “撒旦,走開;撒旦,走開!”他每畫一次十字,就重複一遍,接著又高聲喝道:“魔鬼退避!”他穿著粗陋的修士服,用一根繩子系著腰。麻布襯衫底下露出他赤裸的胸脯,上面長滿了斑白的毛。腳完全光著。他一揮動雙手,在修士服裏面帶著的沉重的鐵鏈就抖動起來,叮噹作響。佩西神父停止了誦經,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等待著看他究竟要怎樣做。

  “你來有什麼事,正直的神父?你為什麼不守規矩?為什麼激動馴順的羊群?”他終於說,嚴厲地看著他。

  “我為什麼來?你問為什麼?你有什麼信仰?”費拉龐特神父瘋瘋癲癲地喊叫說。“我跑來趕走你的客人們,那些惡鬼。我來看看,我不在這裏,他們究竟聚集了多少。我要用樺樹掃帚把他們統統掃走。”

  “你想驅趕不清潔的魔鬼,可是也許自己正在為他效勞哩,”佩西神父毫不畏縮地繼續說,“誰能說自己‘我是神聖的’?你能麼,神父?”

  “我是不清潔的,我並不神聖。我決不坐在椅子上面,讓人家象對偶像似的膜拜!”費拉龐特神父又吼叫起來。“現在有些人在破壞神聖的信仰。去世的這位,你們的聖者,”他轉向人群,用手指著棺材說,“他不承認有鬼。他不驅趕惡鬼,卻給人吃藥。所以你們這裏就聚集了這麼多,象角落裏的蜘蛛似的。現在他自己也發臭了。我們看出這是上帝偉大的指示。”

  在佐西馬長老活著的時候,他說的事是確實曾經發生過的。教士中有一個人起初夢見不潔的魔鬼,後來白天醒著的時候也看見了。當他十分恐懼地把這事對長老說出來以後,長老勸他不斷地祈禱和更嚴格地持齋。但當這也並不見效時,他就勸他一面仍繼續持齋和祈禱,一面吃某種藥劑。當時許多人就大為迷惑,互相點頭示意,切切私議,其中最厲害的是費拉龐特神父,——因為當時就有幾個好指摘的人連忙跑去告訴了他長老這種十分少見的措施中的“不尋常”意味。

  “出去吧,神父!”佩西神父用命令的口氣說,“能夠裁判的只有上帝,而不是人。也許我們在這裏看到了一種‘意旨’,它是你、我和任何人都無法理解的。出去吧,神父,不要激動馴順的羊群!”他又堅決地重複了一句。

  “他不照規矩持齋,所以出現了指示。這是很明顯的,隱瞞它才是罪孽!”這個發起無法理喻的蠻勁來的狂信者不肯就此甘休,“他嗜好糖果,太太們在口袋裏帶來送給他吃,他又愛喝茶,崇拜肚子,用甜東西把它填滿,又用驕傲的思想裝滿他的頭腦,……所以才遭到了這種丟臉的事。……”

  “你的話太輕率了,神父!”佩西神父也提高了嗓門,“我對於你的持齋和苦行十分敬佩,但是你的話卻太輕薄,象外界浮躁而幼稚的少年所說的一樣。你出去吧,神父,我命令你。”佩西神父最後厲聲喝道。

  “我會出去!”費拉龐特神父說,好象有點發窘,但仍沒有去掉悻悻的神色,“你們這些學者!你們靠著你們的才智輕視我的寒酸。我來時就沒有什麼學問,到了這裏把所知道的一點也忘光了,全靠上帝自己保護我這個小人物,抵擋你們那絕頂的聰明。……”

  佩西神父昂然站在他面前,堅決地等候著。費拉龐特神父沈默了一會,突然神氣沮喪地用右手的手掌撫著臉,朝已故長老的靈柩望著,拉長著調子說道:

  “明天他們將在他身旁唱誦美妙的贊詩‘扶助者和保護者’,可等我死的時候,對我唱誦的只是一首小小的雅歌:‘生活如何甜蜜’?。”他眼淚汪汪,滿心不平地說。“你們擺著架子,神氣十足。這地方可真虛榮極了!”他忽然象瘋子一樣地嚷起來,然後揮揮手,迅速轉過身去,快步地走下了門廊前的臺階。下面等候的群眾動搖了;有的人立刻跟在他後面走了,但是另外還有些人逗留不走,因為修道室的門還敞開著,佩西神父跟著費拉龐特神父走到臺階上來,站在那裏觀察著。然而感情激動的老人還不肯完:他走了二十步路,忽然身向落日,高舉雙手,——好象有人把他砍倒似的猛地摔倒在地,大聲喊道:

  “我的主戰勝了!基督戰勝了落日!”他舉手向著太陽,拼命地喊著,然後臉伏在地上,放聲痛哭,象小孩一般,哭得渾身哆嗦,兩手全扒在地上。大家立刻都奔了過去,發出了感歎和同情他的哭聲。……所有的人都好象發了狂似的。

  ——

  注:?修士和苦修士的軀體從修道室裏抬到教堂裏去,在誦經以後再從教堂抬到墳地的時候,唱誦雅歌“生活如何甜蜜……”;如死者為司祭,則唱誦贊詩“扶助者和保護者……”。

  ——

  “這才是神聖的人!這才是虔誠的人!”有人已經無所顧忌地喊叫著。“這個人才應該充當長老。”另一些人更惡狠狠地附和說。

  “他不會做長老的。……他自己會拒絕,……他才不願去為討厭的新花樣效力,……不會去仿效他們的蠢事。”另一些人立刻介面說。這種情形最後會弄成什麼結局,簡直是難於想像的,但是恰巧這時候招呼做禮拜的鐘聲響了。大家忽然開始畫十字。費拉龐特神父也站起來,向自己畫著十字,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修道室走去,一面還繼續喊著,但喊的話已經完全混亂不清了。有幾個人跟他走去,人數不多,但是大多數的人全紛紛走散,忙著做禮拜去了。佩西神父把誦經的事情交給約西夫神父,自己從臺階上走了下來。他是不會被狂信者的瘋狂叫喊所動搖的,但是他的心卻突然變得煩惱起來,似乎為了某種特別的原因而感到鬱鬱不樂。他自己也覺察到了這一點。他站定下來,忽然自忖道:“我這種煩惱到精神頹喪的情緒是哪里來的?”接著立刻驚異地發現,他這種突如其來的煩惱,顯然是由於一個極小的、特別的原因而起:原來方才他在擁擠在修道室門前的一大堆騷亂的人群中,也曾發現了阿遼沙,而現在一想起他曾看見過他,立時就感到心裏似乎有某種痛苦。“難道這個年輕人會在我的心裏佔據著這樣重要的位置麼?”他突然驚異地詢問自己。這時候,阿遼沙正巧在他身邊走過,好象忙著要到什麼地方去,但卻不是朝著教堂的方向。他們的目光相遇了。阿遼沙趕快把眼光移開,垂向地上,單單從這青年人的神色看來,佩西神父就猜到他的心裏現在正在發生多大的變化。

  “難道連你也受到誘惑了麼?”佩西神父忽然喊了起來,“難道你也和那些信仰不堅定人站在一起了麼?”他傷心地補充說。

  阿遼沙停下了,有點遲疑不決地看了佩西神父一眼,但又很快地挪開眼睛,望著地下。他側身站立,臉不沖著問話的人。佩西神父留心地注視著他。

  “你忙著到哪兒去,正在敲鐘做禮拜哩?”他又問,但是阿遼沙還是不回答。

  “是不是要離開庵舍?為什麼連問都不問一聲,也不領受祝福呢?”

  阿遼沙忽然苦笑了一下。抬起眼光古怪地、非常古怪地望瞭望正在發問的神父,他以前的導師、以前的心靈主宰、他的心愛的長老臨死時曾將他託付給他的那個人,忽然擺了擺手,還是一句話也不回答,似乎甚至連禮貌也不想講了,就快步走向大門,逕自走出了隱修庵。

  “你還會回來的!”佩西神父喃喃地說,用傷心而驚異的眼光目送著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1:30

第二節 那樣的時刻


  佩西神父斷定他的“可愛的孩子”會再回來自然是不錯的,甚至也許已經抓住了,雖不是全部、卻總是極敏銳地抓住了阿遼沙的精神狀態的真正實質。但作者卻要坦率承認,我自己現在也很難明晰地傳達出這部小說裏這個為我所寵愛的年輕主人公一生中這個奇怪而前途未蔔的時刻的真實含義。對於佩西神父向阿遼沙提出的痛苦的問題:“難道你也和那些信仰不堅的人站在一邊麼?”我自然可以替阿遼沙明確地回答:“不,他並不和信仰不堅的人站在一邊。”不但如此,甚至正好相反:他所有的不安正是由於他的信仰堅定而產生的。但是不安總還是出現了,產生了,而且十分痛苦,甚至在過了許久以後,阿遼沙還把這苦痛的一天看作是他一生中最難堪而不幸的日子。假使有人開門見山地問:“他的一切煩惱和驚慌難道只是因為長老的軀體不但沒有立即顯示治病救苦的奇跡,反而過早地腐爛而起的麼?” 那麼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回答:“是的,確是這樣。”只是我要請求讀者不要過於忙著去嘲笑我這位年輕人的純潔的心。就我自己來說,不但不想替他求取原諒,不想用他年紀輕、以前讀書太少等等的話來為他的幼稚的信仰辯白求恕,反倒要做相反的事,堅決地聲明,我對於他的本性恰恰感到更加衷心的敬重。毫無疑問,有的青年人能小心接受內心的感受,已經善於對事物不產生熱烈的愛,而只限于溫和的愛,頭腦雖然清楚,但從年齡上來說卻有些考慮過多(因此也就顯得庸碌),我承認,這樣的青年人或許可以避免我的那位元青年人身上所發生的事,但是在某些情況下,一個人能夠被某種情感所衝動,即使這情感是無理性的,只要從偉大的愛所產生,那麼老實說,這比完全不受感情的衝動還要可敬些。在青年時代更是這樣,因為經常考慮過多的青年是靠不住的,也是不值價的,——這是我的意見!有理性的人們也許馬上要喊起來:“但是總不能讓每個青年人都這樣迷信呀,你的青年人是不足為訓的。”對於這點,我還是這個回答:是的,我的青年人有信仰,有神聖而不可動搖的信仰,但是我還是不想替他請求寬恕。

  你瞧,我上面雖曾聲明(也許聲明得太倉促),我不替我的主人公解釋,辯白,求恕,但是我看到有些事情還是必須說明一下,以便於讀者下一步理解我所講的故事。我要說的是這裏的問題並不是所謂奇跡。並不是急不可耐地輕率期待著出現奇跡。阿遼沙當時並不是為了某種成見的勝利,需要奇跡,完全不是如此,他並不為了以前的某種先入為主的觀念而一心盼望著它儘早取得勝利,——不,完全不是的;這裏對他來說首先、最主要的是面子,僅僅是面子,——他心愛的長老,他尊敬到崇拜地步的這位高僧的面子。問題是在於他的全部的愛,在當時和整個過去一年中深藏在這個純潔的青年的心裏的對於“萬事萬物”的愛,有時候,至少在熱情衝動的時候,幾乎全部專注在一個人(這也許甚至是不合理的)——他所衷心愛戴而現已逝世的長老的身上了。實際上,好久以來這個人在他面前已成為一個無可爭辯的典範,以致於他的全部青春的力量及其憧憬不能不專注地傾注在這個典範的身上,有時候甚至到了忘掉“萬事萬物”的地步。——他以後自己想起來,他在這痛苦的一天竟完全忘掉了他在前一天還是那樣關心和思念著的長兄德米特裏;還忘記了也是在前一天曾打算熱心履行的把二百盧布送給伊留莎的父親這回事。然而他所需要的不是奇跡,只是“最高的公理”,他認為如今公理已經遭到了破壞,而這使他的心突然感到受了殘酷的創傷。因此,哪怕僅僅是由於事態發展的需要,如果阿遼沙所一心期待的這種“公理”會表現為立刻希望從他所崇拜的導師的遺骸上產生出奇跡來,那麼這又有什麼可怪的呢?要知道修道院裏所有的人全在這樣想,這樣期待著,甚至阿遼沙平日極為崇拜他們的智慧的那些人,例如佩西神父,也是這樣。因此阿遼沙毫不曾用種種懷疑去苦惱自己,而使自己的幻想也採取了跟大家一樣的形式。再說他整整一年的修道院生活,也早已使他的心習慣於此,如今他的心已經習慣於期待這一類的事情了。然而他所渴望的仍舊是公理,公理,而不僅是奇跡!可誰想到這個人,在他的期望中本應被推崇為高於全世界一切人之上的,現在不但沒有得到他應得的名譽,卻竟然遭到了貶低和侮辱!為了什麼?是誰裁判的?誰竟會作出了這樣的評斷?這一連串問題立刻使他那沒有經驗的、處女般純潔的心受到了痛苦的煎熬。他無法不懷著怨恨的、甚至滿腔憤怒的心情,眼看這位高僧中的高僧竟受到那班淺薄的、品格遠比他低下的群眾的訕笑和惡毒的嘲弄。就算並沒有奇跡,沒有奇妙的現象顯示,就算急切期待著的事並沒有實現,—— 但為什麼要發生這樣的受辱和丟臉, 為什麼會有這樣過早的腐爛,象一些惡毒的教士所說的那樣,竟“跑到了自然的前面”?為什麼要有剛才他們同費拉龐特神父那樣得意洋洋地推斷出來的所謂“指示”,而且為什麼他們認為自己竟有權作出這樣的推斷?天道和神力究竟在哪里?為什麼它“在最需要的時刻”(按照阿遼沙的想法)竟藏起了自己的手,就好象它自願聽命於盲目無言而殘酷無情的自然法則?

  就為了這,阿遼沙的心中痛苦得流著鮮血,自然,正象我先前已經說過的那樣,這裏面最主要的是他在世上最愛的那個人的面子,它已蒙受了“恥垢 ”,已遭到了“辱沒”!即使我的青年人的抱怨是輕率淺薄而缺乏理智的,但是我還要第三次重複(我預先承認也許我自己這樣也是輕率淺薄的):我很高興我的青年人在這樣的時刻顯得不很理智,因為只要是個不太蠢的人,總有時間會變得理智的,假如在這樣不平常的時刻,青年人的心上還沒有湧現出愛,那它什麼時候才會湧現呢?但即使這樣,我也不願隱瞞不談在對阿遼沙來說是混亂痛苦的那個時刻裏,儘管曇花一現,卻確曾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的某種怪事。這隱約地新出現的某種怪事,就是指此刻不斷縈繞在阿遼沙腦際的昨天他同哥哥伊凡談話所得的某種痛苦的印象。而且正是在此刻。哦,這並不是說他的心靈裏主要的、或者說根本的信仰有什麼動搖。儘管對上帝突然產生了抱怨,他卻仍舊愛他的上帝,毫不動搖地信仰著他。但是從回憶昨天同伊凡的談話而來的某種模糊、痛苦而邪惡的印象,現在卻突然重又在他的心靈裏蠕動,在愈來愈壓制不住地向上湧起。在天色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拉基金從隱修庵穿過松林到修道院裏去,忽然看見阿遼沙趴在樹下,臉伏在地上,動也不動,仿佛睡熟了。他走近去喊他。

  “是你在這裏麼,阿曆克賽?難道你也……”他露出驚訝的神色說,但是沒有說完就停住了。他本來想說:“難道你也心亂到這種地步了麼?”阿遼沙沒有抬頭看他,但是從身上的某種動作來看,拉基金立刻猜到他聽見了自己的話,而且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你怎麼啦?”他仍舊驚訝地說,但是他臉上的驚訝,已逐漸開始越來越變成帶有嘲弄意味的微笑。

  “你聽著,我已經找了你兩個多鐘頭。你突然從那裏溜走了。你在這兒幹什麼?你發了什麼傻勁?你倒是看一看我呀!……”

  阿遼沙抬起頭,坐了起來,背靠在樹上。他沒有哭,可是他的面容顯得痛苦,而目光中還含有氣惱的神色。但他不瞧著拉基金,卻望著一邊。

  “你知道麼,你的臉色完全變了。你以前那種出名的溫和一點也沒有了。對誰生氣麼?有人欺負你麼?”

  “滾你的!”阿遼沙突然開口說,仍舊不看他,無力地擺擺手。

  “哎喲,我們竟變成這樣了!完全象一般凡人那樣大喊大叫起來。這真是天使下凡了!阿遼沙,你真叫我感到奇怪,你知道,我這是真心話。我早就對這裏的一切事情都見怪不怪了。可我總還把你當作有學問人看待的。……”

  阿遼沙終於望了他一眼,但卻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好象始終還不大明白他在說些什麼似的。

  “難道你只是因為你的老頭子發了臭所以才這樣的麼?難道你原來真的相信他會搞出什麼奇跡來麼?”拉基金嚷起來,又顯出當真十分驚訝的樣子。

  “我原來相信,現在也相信,而且願意相信,將來還要相信,你還要什麼?”阿遼沙發火地嚷道。

  “什麼也不要了,老弟。見鬼,現在連十三歲的小學生也不會相信這種事了。可是真見鬼,……那麼說現在你對你的上帝生了氣,造反了:因為他沒有抬舉你,沒有在節日賞賜給你勳章!唉,你們這些人呀!”

  阿遼沙微微眯縫起眼睛,長時間地看著拉基金,目光裏忽然閃爍著一點什麼,……但卻並不是對於拉基金的忿恨。

  “我並沒有對我的上帝造反,我只是‘不接受他的世界’罷了。”阿遼沙忽然苦笑著說。

  “什麼叫不接受他的世界?”拉基金對於他的答話尋思了一下,說。“你這是說的什麼胡話?”

  阿遼沙沒有回答。

  “好,別再說空話了,現在談正經的吧。你今天吃過東西沒有?”

  “我不記得……大概吃過了。”

  “從你的臉色看來,你真該吃點東西了。看著你都覺得可憐。你昨晚就一夜沒睡,我聽說,你們那裏有過聚會。以後又發生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看來,你大概只吃過一小塊聖餐麵包。我的口袋裏倒有點臘腸,是為了預備萬一,剛才從城裏動身到這裏來的時候帶在身邊的,但是臘腸你准又不肯……”

  “把臘腸拿來吧。”

  “嘿!你居然這樣了!那麼說,真的造反了,真刀真槍的!好吧,老弟,這類事不應該湊湊合合地。你到我那兒去。……現在我自己也想喝一點伏特加酒,真累得要命。伏特加恐怕你還不敢喝吧?……或許也想喝一點麼?”

  “伏特加也喝。”

  “你瞧!妙極了,老弟!”拉基金詫異之極地望著他說。

  “好吧,管它這樣那樣,管它伏特加酒也好,臘腸也好,反正都是一件有勁的事,大好事,千萬不能錯過!我們走吧!”

  阿遼沙默默地從地上站起來,跟著拉基金走了。

  “要是你哥哥伊凡看見了,那才驚訝呢!真的,令兄伊凡·費多羅維奇今天早晨動身到莫斯科去了,你知道麼?”

  “我知道。”阿遼沙漠不關心地說,心裏突然閃過大哥德米特裏的影子,但只是一下閃過,雖然使他想起仿佛有一件什麼事,一件一分鐘也不能再拖延的急事,一種可怕的義務和責任,但連這個念頭也沒有能引其他任何印象,還沒有深入到他的心坎裏,就立刻從腦際飛走,忘卻了。阿遼沙後來過了好久還記得這件事情。

  “令兄伊凡有一次議論我,說我是個‘庸碌無才的自由主義大草包’。你也有一次忍不住當面說我是個‘不誠實的人’,……隨它去吧!現在我倒要看一看你們的才能和誠實。”說到最後這句話,拉基金已經是在那裏低聲地自言自語了。“喂,你聽著!”他重又開始大聲地說起來,“我們繞過修道院,順著小路一直進城去吧,……唔?我恰巧還要到霍赫拉柯娃家裏去一趟。你想一想:我寫了一封信,告訴她這裏所發生的一切,她居然立刻就回我一封信,用鉛筆寫的,——這位太太非常愛寫信,——信上說她‘真料不到象佐西馬神父那樣可敬的長老竟會做出這樣的行為!’她的確寫的就是‘行為’這兩個字!看來她也發火了。你們都是這樣的!等一等!”他又突然嚷了一聲,忽然停步不走,抓住阿遼沙的肩膀,讓他也站住了。

  “你知道,阿遼沙,”他死死地看著他的眼睛,完全被他自己心裏忽然產生的一個突如其來的新念頭迷住了,儘管表面上還在笑著,但卻顯然害怕公開說出這個突如其來的新念頭,因為他對自己現在在阿遼沙身上所看到的那種使他感到奇怪而意料不到的情緒,始終還有點不敢信以為真,“阿遼沙,你知道我們現在最好上哪兒去?”最後他終於帶著討好的口氣畏畏縮縮地說。

  “隨便……上哪兒去都行。”

  “上格魯申卡家去,怎麼樣?去不去?”拉基金終於說了出來,懷著忐忑不安的期待心情,甚至緊張得全身發抖。

  “就上格魯申卡家去吧。”阿遼沙立刻平靜地回答,這個回答來得這樣迅速而平靜,完全出於拉基金的意料之外,以致使他幾乎倒退了幾步。

  “真的麼!……你瞧!”他驚訝得喊出來,但是突然緊緊抓住阿遼沙的手,迅速地領著他順小路走去,心裏還一直擔心,害怕阿遼沙會改變決心。他們默默地走著,拉基金甚至怕開口說話。

  “她一定會十分高興,十分高興的。……”他喃喃地說,但馬上又沈默了。其實他領阿遼沙到格魯申卡家裏去,根本不是想讓她高興;他是一個十分認真的人,只要對自己沒利,是任何事情也不會做的。現在他是抱著雙重的目的,第一是復仇,那就是要看看一個“正人君子的丟臉”,看看阿遼沙無可避免地“從聖徒墮落到罪人”,這種樂趣是他現在就可以預先體味到的;第二,他還有某種對於他十分有利的物質上的目的,這等到下面再詳細敘述。

  “如此說來,那樣的時刻來到了,”他心裏暗自幸災樂禍地想著,“我們自然要把它一把抓住,把握這個時機,因為它對於我們是十分有利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2:34

第三節 一棵蔥


  格魯申卡住在城裏最熱鬧的地方,教堂廣場附近,商人的寡妻莫羅佐娃的家裏,格魯申卡是租下了她院子裏一座不很大的木造的廂房。莫羅佐娃的房子很大,是石頭建造的,兩層樓,房子已陳舊,樣式也很不美觀。年紀已經很大的女房東自己杜門不出地住在裏面,身邊只有兩個侄女,全是老處女,也都已上了歲數。她並不需要把院子裏的廂房租出去,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在四年前收格魯申卡做房客,完全是出於討好格魯申卡公開的保護人,跟老太太有親戚關係的商人薩姆索諾夫。據說這個好吃醋的老頭子把他的“寵婦”放在莫羅佐娃的家裏,原意是想靠這位老太太的銳利的眼睛來監督新房客的行動。但是沒過多久就表明這雙銳利的眼睛根本並非必要,因此弄到後來莫羅佐娃甚至很少跟格魯申卡見面,並且最後根本不再實行什麼監督,來惹她討厭。當然,自從老人把這十八歲的畏怯而含羞、苗條而瘦弱、憂鬱而沉思的女郎從省城裏送到這所房子裏以來,時間已經過了四年,情況也已有了很大的變化。但我們城裏對於這位女郎的來歷始終知道得很少,說法也不一;而且直到最近,即使很多的人已開始對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四年來變成了這樣一位“絕代美人”大為注目,也仍舊沒有人知道得更多些。只有一些傳言,說她還在十七歲上就曾受了某人的騙,仿佛是一個軍官,以後很快就被拋棄了。這軍官離開了當地,後來在別處結了婚,而格魯申卡則從此陷在恥辱和貧困的境遇中。但又有人說,格魯申卡雖然確實是在貧困中被他的老頭子所收留的,然而她的家世卻很清白,似乎是神職家庭出身,一個教堂候補執事之類的人的女兒。想不到四年之間,這個多情失足,遭際可憐的孤女,卻一變而成為一個豐盈健美的俄國美人,一個大膽而富於決斷,高傲而無所顧忌的女人,擅長理財,善於經營,謹慎細心,錢抓得很緊,不管用正當或不正當的手段,反正象人們傳說的那樣,手裏已經積聚了自己的一小筆資財。只有一點是人所共知的:那就是格魯申卡這個女人很難接近,四年以來,除去她的保護人,那個老頭子以外,還沒有一個人能自誇博得過她的垂青。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因為想獲得她垂青的獵豔者,特別在最近的兩年以來,為數實在不少。但是一切的嘗試都白費勁,有些追求者由於受到這位性格剛強的年輕女人的堅定和嘲弄的拒絕,最後不得不自己打退堂鼓,甚至還落到了可笑和丟臉的下場。大家還知道,這個年輕女人,特別在最近一年中,還放手大幹起所謂“投機生意”來,而且在這方面居然還顯露了極大的才能,以致後來有許多人乾脆把她稱做十足的猶太人。她倒並不放高利貸,但是比如說,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個時期確曾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合夥,用賤價收買期票每一個盧布只給十戈比,後來卻從其中某些期票上花十戈比賺回一個盧布。薩姆索諾夫是個病人,最近一年來雙腿已腫得不能動彈。他妻子已死,對幾個已成年的兒子專制得象個暴君,家財百萬,卻生性吝嗇,毫不通融,起初對這位被保護的女人嚴加約束,百般苛刻,象那些嚼舌的人所說的:“只用素油餵養”她,但後來卻落到了被她所左右的地步。但格魯申卡一面求得了自身的解放,一面卻又讓他無限信任她對他的忠貞不貳。這位能幹的老商人(現在早已去世)也有著獨特的性格,主要是一錢如命,而且心如鐵石,雖然格魯申卡征服了他,沒有她他簡直生活不下去,——如最近兩年就確實如此,然而他卻仍舊不肯分給她一筆較大的資產,即使她以完全和他脫離相威脅,他也是不會改變初衷的。不過他總算給了她一小筆錢,連這事傳揚出去以後,大家也覺得出乎意外。“你是個不會吃虧的女人,”在他分給她八千盧布的時候,他這樣對她說,“你自己去利用這筆錢吧。但告訴你,除了每年的生活費照舊以外,在我死以前,你再也不能從我這裏拿到一文錢了,而且遺囑裏也不會再分給你了。”他的話也真說了算數:他死以後,當真把全部財產都遺給了那幾個連同妻兒一輩子都被他象奴僕般養著的兒子,關於格魯申卡遺囑裏甚至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這一切,人們是以後才知道的。不過他對格魯申卡如何利用她這筆“私房錢”曾幫了不少的忙,給她出主意,把做生意的“路子”指點給她。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卡拉馬佐夫最初為一件偶然的“投機生意”跟格魯申卡有了來往,結果連他自己也意料不到,竟不顧一切地戀上了她,甚至象發了瘋似的,這使當時已經病得很厲害的老人薩姆索諾夫大笑不止。值得注意的是格魯申卡在同她的老頭子相識以來的全部時間裏,對他一切完全公開,甚至似乎所有心事都能向他剖白,她這樣對待的大概在世上只有他一個人。到了最近,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懷著他的滿腔熱愛出現的時候,老人不笑了。相反地,他有一次曾神情嚴肅一本正經地勸格魯申卡:“如果要在父子兩人中選擇一個,那麼應該選老頭子,但是必須讓這老壞蛋娶你,而且預先至少要轉一筆財產到你的名下。同那上尉卻不要攪在一起,決不會有好結果的。”這是那位老色鬼親自對格魯申卡說的,當時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去死期不遠,而且在作了這番勸告以後,果真只過五個月就死去了。還要順便說一句,儘管當時在我們城裏,甚至有許多人都知道卡拉馬佐夫父子間以格魯申卡為目標的這場荒唐醜惡的競爭,但是她對於他們父子倆各人所抱態度的真正實情,卻很少有人瞭解。就連格魯申卡的兩個女僕,在發生了下面要詳細敘述的慘劇以後,也在法庭上供稱,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接待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僅僅是由於恐懼,因為他曾“威脅要殺死她”。她有兩個女僕,一個是年邁蒼蒼的廚婦,還是從父母的家裏帶來的,身體有病,耳朵幾乎也聾了,另一個是廚婦的孫女,年輕活潑的女郎,有二十歲左右,是伺候格魯申卡的貼身侍女。格魯申卡生活過得很節省,陳設非常儉樸。她所住的廂房只有三間屋子,擺著女房東的一堂已經很陳舊的紅木傢俱,還是二十年代的式樣。拉基金和阿遼沙走進她房裏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但是房間裏還沒有點燈。格魯申卡一人獨自躺在客廳裏一張仿紅木靠背的笨重的大沙發上,這張沙發很硬,上面蒙著的皮子早就磨出了窟窿。她的頭下墊著兩個白色的鴨絨枕頭,是從她的床上取來的。她臉朝天躺著,身子直挺挺地動也不動,兩手枕著頭。她打扮好了,似乎在等候什麼人,穿著黑綢長衣,頭上系著跟她很配稱的、輕盈的花邊發帶,肩上披著帶花邊的三角圍巾,用一隻沉甸甸的金別針別住。她真是在等候什麼人。躺在那裏,似乎感到煩悶和不耐,臉色有點蒼白,嘴唇和眼睛都仿佛在發光燃燒,右腳尖不耐煩地磕著沙發上的扶手。拉基金和阿遼沙剛一到,就發生了小小的騷亂:在外屋就聽見格魯申卡連忙從沙發上跳起來,忽然驚慌地叫道:“誰呀?”但是那個年青的女僕已經迎了出來,她立刻稟報太太說:

  “不是他,是另外的人,不要緊。”

  “她是怎麼啦?”拉基金一邊嘟囔著,一邊拉著阿遼沙的手走進客廳裏去。格魯申卡站在沙發旁邊,似乎還心魂不定。一股粗大的深褐色髮辮突然從發帶下掉落下來,落在她的右肩上,但是她只顧察看著來客們,辨清他們是什麼人而沒有注意到,也沒有去整理它。

  “哎呀,是你麼,拉基金?你把我嚇了一大跳。你和誰一起來了?跟你一起來的這位是誰?老天爺,你把這一位領來了!”她看清了阿遼沙,喊叫起來。

  “你倒是叫她們取蠟燭來呀!”拉基金用一種非常隨便的態度說,仿佛他是這家裏極親近的熟人,甚至有象主人般發號施令的權利似的。

  “蠟燭……當然得點蠟燭,……費尼婭,快給客人取蠟燭來呀!……哎呀,你竟在這時候領他到這裏來!”她看了看阿遼沙,又嚷了一句,就轉身對著鏡子,迅速地用兩手整理髮辮。她仿佛有點不高興。

  “難道我沒有巴結上麼?”拉基金問,幾乎立刻生了氣。

  “你嚇了我一跳,拉基金,並不是為別的。”格魯申卡說著又轉過身來微笑著對阿遼沙說,“你不要怕我,好阿遼沙,我真是十分高興你來,你是我意想不到的客人。拉基金,你可把我嚇壞了:我還以為是米卡闖了進來。你知道,我剛才騙了他,先要他起誓相信我,可是我卻對他撒了謊。我對他說,我要到我的老頭子庫茲馬·庫茲米奇家裏去整整一晚上,幫他一起算帳,一直要算到深夜。我是每星期要到他家裏去算一晚上帳的。我們鎖上門,他打算盤,我坐在那裏寫帳。他只信賴我一個人。米卡真相信我在那裏,其實我卻躲在家裏,——正坐在這兒等候一個消息。費尼婭怎麼會把你們放進來的?費尼婭,費尼婭!快跑到大門口,開開門四面探望一下,上尉在不在?他也許正躲在哪里監視哩,我真怕得要死!”

  “什麼人也沒有,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我剛才就四面張望過了,還隨時從鑰匙孔裏往外看看,我自己也害怕得發抖。”

  “百葉窗關上了沒有,費尼婭,還應該把窗簾放下來,——這就對了!”她自己放下沉重的窗簾,“要不然他一看見燈光就會跑進來的。阿遼沙,我今天真怕你的哥哥米卡。”格魯申卡大聲說,雖然露出驚慌,卻似乎又帶著一種近乎歡欣的心情。

  “為什麼你今天這樣怕米卡?”拉基金問,“你好象一向不怕他,他老是聽你擺佈的。”

  “我對你說,我正在等候一個消息,一個寶貴的資訊,所以這會兒不能讓米卡在旁邊。可他一定不會相信我是到庫茲馬·庫茲米奇那裏去了,這我料想得到的。他大概現在正一個人呆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花園的後門外看守著我。他只要守在那裏,就不會到這兒來,這樣更好些!庫茲馬·庫茲米奇家裏我倒真的去過,還是米卡自己送我去的,我說我要呆到半夜,讓他一定在十二點的時候來陪我回家。他走了,我在老頭子家裏坐了十分鐘,就跑了回來,哎呀,我真害怕,—— 我拼命地跑,怕遇到他。”

  “可你這麼一身打扮準備上哪兒去?瞧你頭上的這頂壓發帽真叫人好奇!”

  “你這人才真是好奇哩,拉基金!我對你說,我正在等候那麼一個消息。只要這個消息一來,我就馬上跳起身來,展翅高飛,立刻就從這兒跑掉。我這樣打扮,就為的是事先預備好。”

  “那你要飛到哪兒去呢?”

  “操心越多,老得越快。”

  “瞧你,真是滿身喜氣洋洋。……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你這樣。你打扮得就像是赴跳舞會似的。”拉基金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你對於跳舞會真懂得不少!”

  “那你懂多少呢?”

  “我可是看見過跳舞會的。前年庫茲馬·庫茲米奇娶媳婦,我一直在樓上的回廊上看著。拉基金,我怎麼淨同你說話,讓這樣的王子在一旁站著。這真是貴客哩!阿遼沙,好人兒,我瞧著你,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老天爺,你居然會到我家裏來!我對你說實話,我過去既不敢指望,也從沒料想,而且一直也不敢相信你真的會來。雖然現在已不是時候了,可是你來我還是高興得要命!你坐到沙發上來,就坐在這兒,對了,我的小月亮。說真的,我好象到現在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唉,你呀,拉基金,假如你昨天,或是前天領了他來就好了!……不過就是現在這樣我也高興。也許正是現在,在這時候,而不是前天來,反而更好些。……”

  她活躍地一下就挨著阿遼沙在沙發上坐下,帶著十分喜悅的神情看著他。她是真的象她所說的那樣非常高興,並不是說謊。她的兩眼放光,嘴角帶笑,但這是善意的、快樂的笑。阿遼沙甚至沒有料到她會有這樣善良的面容。……在昨天以前他很少遇見過她,對她懷有可怖的印象,昨天她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那番兇惡而狡黠的舉動更使他十分震驚,現在忽然看見她好象出乎意外地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感到非常驚奇。而且不管他怎樣受到自己悲苦心情的纏繞,他的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她緊緊地吸引住了。她的一舉一動似乎也完全變得跟昨天大不相同:語音裏幾乎完全沒有昨天那種可憎的甜蜜味道,也沒有了那種溫柔做作的姿態,……一切顯得單純而淳樸,她的行動輕快,直率,而且誠摯,不過她心情十分興奮。

  “說真的,老天爺,今天什麼事都趕在一塊了。”她又不停嘴地說起來。“可我為什麼那麼高興你來,阿遼沙,我自己都不知道。不信你問問我看,我真是不知道。”

  “你會不知道為什麼高興?”拉基金咧嘴笑笑說。“你以前總有什麼原因,才一直纏住我:你領他來呀,你領他來呀。你是有用意的。”

  “以前我另有用意,現在已經過去了,不是那時候了。我想請你們吃點東西。我現在心善了,拉基金。你也坐下,拉基特卡,幹嗎站著?你已經坐下了麼?我原說,拉基特卡是不會忘掉自己的。你瞧,阿遼沙,這會兒他正坐在我們對面生氣呢:為什麼我沒有在請你以前先請他坐下?我的拉基特卡真是愛生氣,真是愛生氣!”格魯申卡笑了。“你不要著惱,拉基特卡,今天遇到我脾氣好。你為什麼坐在那兒愁容滿面的樣子,阿遼沙,是不是怕我?”她帶著快樂的嘲笑神氣瞧著他的眼睛。

  “他有傷心的事情。沒有抬舉他。”拉基金沈著嗓門說。

  “什麼抬舉?”

  “他的長老發臭了。”

  “怎麼發臭?你亂嚼什麼舌頭?你一定是想說什麼難聽話。閉上嘴,傻瓜!阿遼沙,你讓我坐在你腿上,就這樣子!”她忽然冷不防地跳了起來,笑著坐到他的膝頭上,象一隻跟人親熱的小貓似的,右手溫柔地摟住他的脖子。“我要讓你快活起來,我的敬畏上帝的小乖乖!哦,說實話,你當真讓我坐在你的膝上,不生氣麼?只要你一發話,我就跳下來。”

  阿遼沙不吭聲。他坐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他聽到了她說的:“只要你一發話,我就跳下來”,但卻一聲不響,似乎呆住了。然而他的心裏並不象那個坐在一旁淫猥地瞧著他的拉基金所預料或想像的那樣。他心靈中的巨大悲傷吞沒了在他心裏可能產生的一切情感。假如此刻他頭腦清楚的話,他自己也會看出自己現在是穿著最堅強的甲胄,足以抵抗任何的勾引和誘惑。但話雖如此,他的心靈雖然處於這種麻木不仁的狀態,他的憂愁雖然壓得這樣重,他到底不由自主地對於在他心裏產生的一種奇怪的新感覺深表驚訝:這個女人,這個“可怕”的女人現在不但不使他產生以前每逢他心靈中偶爾閃過關於女人的某種遐想時,總會產生的那種恐懼,相反地,此刻正坐在他膝上,擁抱著他的那個他最害怕的女人,現在忽然引起了他完全異樣的,料想不到的,特別的情感,一種不尋常的,強烈而真誠的對她好奇的感覺,而且毫無懼怕,沒有一點點以前所感到的恐懼,——這就是最主要的而且不由自主地使他感到驚訝的地方。

  “你不要淨說空話,”拉基金大聲嚷了起來,“最好把香檳酒拿來,你自己明白你欠著債!”

  “真是欠著債!阿遼沙,我答應他,如果他把你領來的話,我首先要請他喝香檳酒。開香檳酒吧,我也想喝!費尼婭,費尼婭!把香檳酒拿來,米卡留下的那瓶,快一點!我雖然吝嗇,一瓶總還請得起,並不是為你,拉基特卡,你是一人蘑菇,而他是王子!雖然現在這個時刻我的心完全在別的事情上,但是無論如何我也可以陪你們喝一點,我願意耍耍酒瘋!”

  “你說的現在這個時刻究竟是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資訊’?可以問問嗎?或者這是個秘密麼?”拉基金又好奇地插進來說,盡力裝出沒注意對方一直給他碰的釘子。

  “唉,這不是秘密,你自己也知道的,”格魯申卡忽然心事重重地轉過臉去對拉基金說,身子稍稍離開阿遼沙一點,但還繼續坐在他的膝上,手抱著他的頸子,“軍官快來了,拉基金,我那個軍官快來了!”

  “我聽說已經動身,難道已經這樣近了麼?”

  “現在到了莫克洛葉,他會從那裏打發一個專人來,我剛剛接到他的信,他自己在信裏這樣說的。我現在正坐在這裏等著那個人來。”

  “原來這樣!為什麼到了莫克洛葉?”

  “說來話長,再說你知道這些已經夠了。”

  “現在米卡怎麼辦,——唉,唉,他知道不知道呢?”

  “知道什麼!完全不知道!如果知道,准會殺了我的。我現在一點也不怕這個,我現在不怕他的刀子。你閉嘴吧,拉基特卡,不要對我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他把我的心全撕碎了。而且在現在這時候我連想也不願去想這事。我只願意想小阿遼沙,看看小阿遼沙。……你儘管笑我好了,好人兒,儘管尋快樂,笑我的傻勁,笑我的快樂,……哦,真的笑了,笑了!你瞧他多麼和藹地看著人。你知道,阿遼沙,我老以為你為了前天的事,為了那位小姐生我的氣了。我當時真象個畜生,一點不假。……不過發生這樣的事例也很好。既糟糕,又好。”格魯申卡忽然沉思地笑了笑,在她的笑容裏突然閃過了一絲殘酷的神色。“據米卡說她叫嚷著:‘應該用藤條抽她!’那天我的確氣壞了她。她叫我去,想收伏我,用巧克力糖哄我。……是的,發生這樣的事倒也很好。”她又笑了笑。“我就是怕你生氣……”

  “一點不假,”拉基金忽然帶著真正驚奇的神情插嘴說,“她真是怕你,阿遼沙,怕你這只小雞雛。”

  “拉基特卡,對你來說,他才是只小雞雛,告訴你!……這是因為你沒有心肝,告訴你!可我,你瞧,我就從心底裏愛他,告訴你!你相信不相信,阿遼沙?我從心底裏愛你!”

  “哎呀,你這不要臉的女人!阿遼沙,她在對你談情說愛呢!”

  “怎麼樣,我是愛他!”

  “那麼軍官呢?莫克洛葉來的寶貴的資訊呢?”

  “那是一回事,這是另一回事。”

  “這真是女人的把戲!”

  “你不要惹我生氣,拉基特卡,”格魯申卡立刻激烈地介面說,“那是一回事,這是另一回事。我愛阿遼沙是另外一種不同的愛。阿遼沙,我以前的確對你打過狡猾的主意。我是一個下賤的人,性子很野,但是有的時候,阿遼沙,我把你看作我的良心。時常在想:‘現在我這樣壞,一定要被他看不起的。’前天我從小姐家裏回來的時候,就曾這樣想過。我早就注意你了,阿遼沙。米卡也知道,我對他說過的。米卡也瞭解這一點。你信不信,阿遼沙,真的,我有時看著你,感到慚愧,一直為自己感到慚愧。……我怎麼會想你,從什麼時候起的,我不知道,也不記得了。……”

  費尼婭走進來,端了一個盤子,放在桌上,盤子上面放著一瓶打開塞子的酒和三個斟滿了酒的高腳杯。

  “香檳酒拿來了!”拉基金嚷道,“你太興奮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興奮到有點忘了形。你快幹一杯,包你就會高興得想要跳舞。唉,她們連這點事也不會做,”他端詳著香檳酒說,“老太婆在廚房裏就給斟好了,瓶子也沒有塞上,而且也沒有冰過。好了,就這樣馬馬虎虎喝吧。”

  他走近桌旁,拿起杯子,一口氣喝幹,再斟滿一杯。

  “香檳酒是不大喝得到的,”他說,咂了咂舌頭,“喂,阿遼沙,端起杯子來,顯一顯自己的本領。我們為什麼乾杯?為了天堂的門,好不好?格魯申卡,你也拿起杯子,你也為天堂的門幹一杯。”

  “什麼天堂的門?”

  她端起杯子,阿遼沙也端起來,抿了一小口,就把杯子放下了。

  “不,最好還是不喝吧。”他溫和地微笑著說。

  “剛才還誇過海口呢!”拉基金叫道。

  “既然這樣,我也不喝,”格魯申卡介面說,“本來我並不想喝。拉基金,你一人把整瓶喝了吧。阿遼沙喝,我才喝呢。”

  “真體貼入微得有點肉麻了!”拉基金嘲笑起來,“還自己爬到他的膝上去坐著。他的心裏倒是有傷心事,你有什麼呢?他對他的上帝造了反,甚至還準備吃臘腸……”

  “怎麼啦?”

  “他的長老今天死了,神聖的佐西馬長老。”

  “原來佐西馬長老死了!”格魯申卡叫了起來。“老天爺,我還不知道哩!”她虔誠地畫著十字。“老天爺,我在幹什麼呀,我這會兒竟還去坐在他的膝頭上!”她忽然嚇壞了似的嚷著,一下子從膝上跳下,坐到沙發上去了。阿遼沙用驚異的眼光看了她好一會兒,臉上似乎現出了一種開朗的神色。

  “拉基金,”他忽然堅定地大聲說,“你別老嘲弄我,說我對我的上帝造了反。我不願對你心懷惡意,所以你也應該厚道一些。我喪失了十分珍貴的東西,那是你從來沒有過的,所以你現在也沒有資格來裁判我。你最好看一看她:你有沒有看見她是怎樣寬恕我的?我到這裏來原想遇到一個邪惡的心靈,——我自己這樣嚮往著,因為我當時懷著卑鄙、邪惡的心,可是我卻遇見了一個誠懇的姊妹,一個無價之寶——一個充滿著愛的心靈。……她剛才把我寬恕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我說的是你。你現在使我的心靈複元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2:50

  阿遼沙的嘴唇顫抖,呼吸急促。他停住不說了。

  “就好象她拯救了你似的!”拉基金惡毒地笑了起來。“她想吞吃你,你知道麼?”

  “等一等,拉基特卡!”格魯申卡忽然跳起來說。“你們兩人都不要說話。現在讓我全說出來:阿遼沙,你不要說話,因為你這類的話會使我感到慚愧,我是個邪惡的人,並不善良,——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呢,拉基特卡,你也不要說話,因為你淨說謊。我原來確實有過壞念頭,想把他吞吃了,可是現在你卻在那裏說謊,現在已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我以後再也不希望聽到你說那種話,拉基特卡!”格魯申卡帶著不尋常的激動心情,說出了這一段話。

  “瞧, 這兩個人都發瘋了! ”拉基金低沉地嗄聲說,驚奇地打量著他們倆,“兩個人都是瘋子,我好象進了瘋人院。兩個人互相弄得多愁善感,簡直馬上就會哭起來!”

  “我真的想哭,真的想哭!”格魯申卡說。“他稱我姊妹,我今後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不過有一點,拉基特卡,我雖然壞,卻到底還施捨過一棵蔥。”

  “什麼蔥?見鬼,真的發瘋了!”

  拉基金對他們的這種興奮心情深為驚訝,而且感到生氣,儘管他按理也應該能想像得到,就象生活中不常有的情況那樣,他們兩人現在是志同道合地恰巧遇到了使他們的心靈都感到震撼的事。但是拉基金對於牽涉到自己的一切固然感覺極為銳敏,對於理解別人的情感和感觸卻非常遲鈍,——這一部分是由於他年輕缺乏閱歷,一部分也是由於他的自私。

  “你瞧,阿遼沙,”格魯申卡忽然神經質地大笑著轉過臉來對他說,“我說我施捨過一棵蔥,這是對拉基金誇口,但我要對你說這話,卻不是對你誇口,而是另有用意。這裏有一個寓言,卻是個很好的寓言,還是我小時候我的瑪特連娜講給我聽的,她現在還在我家裏充當廚婦。這故事是這樣的:從前有一個很惡很惡的農婦死了。她生前沒有一件善行。鬼把她抓去,扔到火海裏面。守護她的天使站在那裏,心想:我得想出她的一件善行,好去對上帝說話。他記了起來,對上帝說道:‘她曾在菜園裏拔過一棵蔥,施捨給一個女乞丐。’上帝回答他說:‘你就拿那棵蔥,到火海邊去伸給她,讓她抓住,拉她上來,如果能從火海里拉上來,就拉她到天堂上去,如果蔥斷了,那女人就只好留在火海裏,仍象現在一樣。’天使跑到農婦那裏,把一棵蔥伸給她,說道:‘喂,女人,你抓住了,等我拉你上來。’他開始小心地拉她,已經差一點就拉上來了,可是在海裏的別的罪人看見有人拉她,就都抓住她,想跟她一塊兒上來。這女人是個很惡很惡的人,她用腳踢他們,說道‘人家在那里拉我,不是拉你們,那是我的蔥,不是你們的。’她剛說完這句話,蔥斷了。女人落進火海,直到今天還受著煎熬。天使只好哭著走了。這個寓言就是這樣,阿遼沙。我記得很熟,因為我自己就是那個極壞的農婦。我對拉基金誇口說我施捨了蔥,而對你就要換另一種說法:我一生只施捨了一棵蔥,我的善行只有這一點點。你以後不必誇獎我,阿遼沙,不要把我當作好人,我是邪惡的,很惡很惡的,你再加誇獎,就會弄得我十分慚愧。唉,我索性向你徹底坦白了吧。告訴你,阿遼沙:我真想引誘你到我身邊來,所以不住糾纏拉基特卡,假如他能把你引到我這裏來,我答應給他二十五個盧布。別忙,拉基金,等一等!”她快步走近桌旁,打開抽屜,掏出皮包,從裏面取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鈔票來。

  “真是胡說八道!真是胡說八道!”拉基金窘極了,大聲說。

  “你把債款收下來吧,拉基特卡。大概你總不至於拒絕,是你自己要求的。”說著把那張鈔票扔了過去。

  “還能拒絕麼?”拉基金咕噥地說著,顯然感到很窘,卻還故意裝出大模大樣的神氣來掩飾。“這錢對我大有用處。世上有傻子,就是為了使聰明人能得到好處。”

  “現在不許再說話了,拉基特卡。從現在起我要說的話都不是為說給你的耳朵聽的。你坐在一邊,不許作聲,你不愛我們,就別作聲好了。”

  “我幹嗎愛你們?”拉基金咬著牙說,已經掩飾不住恨恨的心情。他把二十五盧布的鈔票塞進口袋裏,在阿遼沙面前確實感到不好意思。他原來是打算事後才拿錢,好不讓阿遼沙知道,但現在卻弄得有點老羞成怒了。在這以前,他雖然受了格魯申卡許多譏刺,卻認為最好不要反唇相譏,因為顯然他對她是有幾分怕懼的。但是現在他發火了:

  “愛是有所謂而發的。你們兩人對我做了什麼好事呀?”

  “你應該無所謂而愛,象阿遼沙那樣地愛人。”

  “但怎麼見得他愛你?他對你有什麼表示,竟弄得你這樣醉心?”

  格魯申卡站在屋子中央,心情激動地說了起來,話音中流露出了歇斯底里的味道。

  “住嘴,拉基特卡,你一點也不明白我們的事情!以後再不許你對我稱呼‘你’,我不許你這樣,你憑什麼這樣放肆起來了!你就坐在一邊角落裏,不許作聲,就象我的僕人那樣。現在,阿遼沙,我要對你一個人說出真心話,讓你看清我是怎樣的一個下賤胚!我這話不是對拉基特卡說的,是對你說的。我想害你,阿遼沙,這是千真萬確的,已經完全打定主意了。我甚至用錢賄賂拉基特卡,讓他領你來。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阿遼沙,你是一點也不知道的。你看見我就扭過身子,垂下眼睛,走了過去。我卻望著你已經望了一百遍,一千遍,向每個人打聽你的情形。你的面容深深印在我的心裏。我心想:他瞧不起我,連看都不願意看一下。後來我實在耐不住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幹嗎我要怕這樣一個小孩子?我要把他一口吞下去,再盡情嘲笑他一頓。我簡直氣壞了。你相信不相信,這裏的人誰也不敢說他打算找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打什麼壞主意,連想也不敢想。我只有老頭子一個人,我只跟他在一處,賣給了他。這是魔鬼把我們結合在一起的,除他之外,再沒有別的人了。但是我一看到你,就下了決心:我要吃了他。我要吃了他,再嘲笑他。你瞧,我真是條惡狗,而你竟把我稱作姊妹!現在這個侮辱我的人又來了。我正坐在這裏,等著消息。可你知道這侮辱我的人在我的心上曾經是怎麼樣一個人?五年以前,庫茲馬剛帶我到這裏來的時候,——我老坐在那裏,躲著人,但願人家既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我瘦瘦的,傻裏傻氣的,坐在那裏直哭,整夜整夜不睡覺,心裏想:‘他現在在哪里,我的害人精?一定在跟別的女人一塊兒笑我,我只要能夠見到他,什麼時候遇見了,一定要報復他,一定要報復他!’我在夜裏暗地裏趴在枕頭上痛哭,翻來覆去地想,故意折磨自己的心,讓它充滿了憤怒:‘我一定要報復他,一定要報復他!’有時我甚至在黑暗裏這樣喊出來。後來突然想到我根本不能把他怎麼樣,而他現在卻正在笑我,也許根本忘掉了,不再放在心上,我就從床上滾下來撲到地板上,無可奈何地流淚痛哭,渾身哆嗦,直到天明。早晨起床的時候,心情比惡狗還狠毒,簡直想撕碎整個世界。以後你猜怎麼著:我開始一心攢起錢來,變得冷酷無情,身體也胖了起來,——你大概以為我變聰明了,是不是?才不是哩:全世界裏誰也不會看見,也不會知道,只要夜幕一降臨,我就仍舊跟五年以前還是小姑娘的時候一樣,時常躺在那裏,咬牙切齒,整夜哭泣。淨想著:‘我一定要報復他,一定要報復他!’我上面這些話你都聽到了麼?那麼你現在聽到我下面的話又會怎麼理解我。一個月以前,我忽然接到了剛才說的這封信:他已經動身前來,他死了妻子,希望和我見面。老天爺,當時我就連氣都透不過來了,這時我突然想到:他一來,對我吹著口哨喚我一聲,我就會象一隻挨了打的小狗一般,搖尾乞憐地連忙爬到他的面前去!想到這裏,我自己也懷疑起自己來:‘我到底是不是個下賤的女人?我到底跑去見他呢,還是不去?’在這整整一個月裏,我自己恨透了我自己,脾氣變得比五年以前更壞了。你現在明白了吧,阿遼沙,我是一個多麼凶蠻狠毒的人,我現在把實在情形全對你講了!我同米卡開開玩笑,是為了不致跑到另一個人的身邊去。你不許作聲,拉基特卡,你不配來裁判我,我沒有對你說話。我在你們沒有來以前,躺在這裏等候,想著心事,考慮自己今後的命運,你們是永遠不會知道我的心情的。阿遼沙,請你對你那位小姐說,請她不要為前天的事情生氣!……全世界沒有人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情,而且也沒法知道……我今天也許會帶一把刀子前去,但我還下不了決心。……”

  格魯申卡說出了最後一句“傷心話”,突然再也支持不住,沒等說完,就用手捂住臉,投身撲到沙發的枕頭上,象小孩一般號啕痛哭起來。阿遼沙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拉基金面前。

  “米沙,”他說,“你不要生氣。你受了她的委屈,但是你不要生氣。你聽到她剛才說的話麼?不能對一個人的心靈要求得太嚴,應該慈悲些。……”

  阿遼沙在一陣抑制不住的激動心情下說了這幾句話。他感到非說出自己的心情不可,所以他就對拉基金說了。假如沒有拉基金,他也會獨自喊出來的。但是拉基金嘲笑地看了他一眼,阿遼沙突然住了口。

  “這是昨天你的長老給你裝上的彈藥,現在你拿你長老的彈藥朝我身上亂放了,阿遼沙,你這上帝的人。”拉基金帶著深惡痛絕的微笑說。

  “你不要笑,拉基金,不要嘲笑,不要談論去世的長老: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高尚!”阿遼沙話音裏帶著哭聲喊道。“我不是用裁判者的資格對你說這話,我自己就是被裁判者中最渺小的一個。我和她相比算得了什麼呢?我抱著自暴自棄的念頭到這裏來,心裏說:‘管它哩!隨它去吧!’而這全是由於我灰心喪氣的緣故。但是她在忍受了五年的折磨以後,一當有個人主動跑來,對她說出一句誠懇的話,她就立刻寬恕了一切,忘掉了一切,哭泣起來!那個侮辱她的人回來了,召喚她,她便寬恕了他的一切,歡歡喜喜地忙著去見他,她不會拿刀子,決不會拿的!不,我就不是這樣!米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這樣,我卻不是這樣的!這是我今天剛剛得到的一個教訓。……她在愛人這一方面高出於我們之上。……你以前聽到過她現在所講的這一切麼?不,你沒有聽見過;假如你聽見過,那你一定早就會完全理解她了,……但願那前天受了侮辱的另一位女人也寬恕了她罷!她只要知道就會寬恕她的,……她一定會知道的。……這個心靈還沒有得到寧靜,應該寬宥她,……這個心靈裏也許有寶藏……”

  阿遼沙突然住了口,因為他氣都喘不過來了。拉基金雖然一肚皮氣,卻也十分驚奇地望著他。他從來沒有料到平常不大作聲的阿遼沙會發出這樣滔滔不絕的議論來。

  “跑出一位辯護律師來了!你愛上了她,是不是?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我們這位吃素持齋的人果真愛上你了,你把他征服了!”他猥褻地笑著大聲嚷了起來。

  格魯申卡從枕頭上抬起頭來,看了阿遼沙一眼,在她由於剛才啼哭流淚而突然顯得有點浮腫的臉上閃出一抹感動的微笑。

  “你別理他,阿遼沙,我的小天使,你瞧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吧,何必找這樣的人說話。我,米哈伊爾·奧西波維奇,”她朝拉基金說,“我本來想向你請求原諒,因為我罵了你一頓,可是現在又不想了。阿遼沙,你到我這裏來,坐在這裏,”她帶著喜悅的微笑向他招手,“就這樣,就坐在這裏,你告訴我,” 她拉住他的手,含笑端詳著他的臉,“你告訴我:我究竟愛不愛那個人?愛不愛那個侮辱我的人?你們沒有來之前,我在黑暗中躺在這裏,一直在追問自己的心:我究竟愛不愛他?你替我解決一下,阿遼沙。時間到了,你說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究竟饒恕不饒恕他?”

  “你不是已經饒恕了麼!”阿遼沙含笑說。

  “確實已經饒恕了,”格魯申卡憂鬱地說,“多麼下賤的心啊!為我的下賤的心幹一杯!”她忽然從桌上抓起一隻酒杯,一口氣喝幹,然後舉起杯子,一下把它扔在地板上。酒杯砰地一聲砸碎了。在她的微笑中隱約閃出了一種嚴酷的神情。

  “但是也許我還沒有饒恕呢!”她帶著威脅的口氣說,眼睛垂視地上,好象在自言自語。“這個心也許還只是剛剛準備要饒恕。我還要和它奮鬥一番。你瞧,阿遼沙,我簡直愛上了五年來沒有斷過的眼淚。……也許我只是愛我所受的委屈,並不是愛他!”“我可真不願意處在他的地位上!”拉基金低聲咕噥說。

  “你也根本不可能,拉基特卡,你決不會處在他的地位上的。你只配給我刷鞋,拉基特卡,我只想差你去做這類事情。象我這樣的人,你根本連見都不配見到,……也許連他也不配。……”

  “連他?那你為什麼還要打扮得這樣漂亮?”拉基金惡意地嘲弄她。

  “你不必拿打扮漂亮的話譏刺我,拉基特卡,你還沒完全知道我這個人的心!只要我高興,我會把漂亮的衣服撕掉,馬上就撕,現在就撕。”她昂然地大聲喊道。“你根本不知道,拉基特卡,我穿這身漂亮衣服是準備幹什麼?也許我會走到他跟前,對他說:‘你看見過我這種樣子沒有?’他丟下我的時候,我還只是個瘦伶伶象害癆病似的、好哭的十七歲小姑娘。我要坐在他身邊,媚惑他,引誘得他渾身發燒,對他說:‘你看見我現在的模樣麼?你這是活該,親愛的先生。到嘴的饅頭竟溜走了!’這身漂亮的打扮也許就是這個意思,拉基特卡。”格魯申卡惡意地笑著說。“我是兇狂的,阿遼沙,狠毒的。我要把我漂亮的衣服撕掉,把自己弄殘廢,毀掉我的美貌,燒壞我的臉,用小刀劃破,出去要飯。高興的話,我會哪兒都不去,什麼人也不去見;高興的話,我也許明天就會把庫茲馬送給我的一切東西和銀錢統統交還給他,自己一輩子去做零工!……拉基特卡,你以為我不會這樣做,不敢這樣做麼?我會做的,會做的,現在就可以做,只要惹火了我……那個人我也可以趕走他,蔑視他,不見他!”

  最後的那句話她是用歇斯底里的聲音喊出來的,但是忍不住,又用手捂住臉,趴到枕頭上,痛哭得全身哆嗦。拉基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是時候了,”他說,“天色已晚,修道院裏要不讓人進去了。”

  格魯申卡猛然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阿遼沙,難道你想走了麼?”她又驚訝又難過地喊叫起來,“現在你叫我怎麼辦:你弄得我全身激動,滿心痛苦,現在又讓我整夜一個人留在這裏。”

  “總不能讓他在你這裏過夜吧!不過只要他高興——也可以的!我一個人先走也行!”拉基金惡毒地嘲弄說。

  “閉嘴,你這惡鬼!”格魯申卡憤怒地對他吆喝,“你就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象他一來就對我說的那樣。”

  “他對你說了什麼話呀?”拉基金惱火地嘟囔說。

  “我不知道,一點也不明白他對我說的是什麼話,但這些話一直透進心裏,把我的心都翻了過來。……他是世上第一個憐惜我的人,唯一的這樣一個人!小天使,你為什麼不早些來呀,”她忽然跪在他面前,瘋狂似的說,“我一輩子等候著你這樣的人,等候著,我知道早晚總會有那麼一個人走來寬恕我的。我相信就是我這樣下賤的人也總會有人愛的,而且不單只為了那種可恥的目的!……”

  “我對你說過些什麼呢?”阿遼沙回答道,感動地微笑著向她俯過身去,溫柔地拉住她的手,“我遞給你一棵蔥,一棵極小的蔥,不過這樣,只不過這樣!……”

  說完,他自己哭了起來。正在這時候,過道裏忽然傳來響聲,有人走進了外屋;格魯申卡跳起來,好象嚇壞了似的。費尼婭吵吵嚷嚷地喊著跑進屋來。

  “小姐,小姐,帶信的人來了!”她快樂地喊著,氣都喘不過來。“一輛馬車從莫克洛葉派來接您了,馬夫季莫費依駕了三匹馬來的,現在正在換新馬哩。……信,信,小姐,這裏有一封信!”

  信就在她的手裏,可是她一面喊,一面一直不停地在空中搖晃著它。格魯申卡從她手裏一把搶下,湊近燭光去看。這只是一張便條,幾行字,她一下子就讀完了。

  “叫我呢!”她喊出來,臉色慘白,面容被一陣苦笑弄得扭曲了。“他吹口哨了!爬過來吧,小狗!”

  但是只有一小會兒她顯得仿佛有些猶豫不定,接著,血突然湧上了她的頭部,兩頰變得通紅。

  “我去!”她突然嚷道。“我那五年的光陰,告別了吧!告別了吧,阿遼沙,命運決定了!……去吧,去吧,你們大家全離開我吧,我不想再見你們了!……格魯申卡飛進新的生活裏去了。……你也不必記住我的舊惡了,拉基特卡。我也許正在走上死路!唉!我仿佛喝醉了!”

  她忽然撇下他們,跑到自己臥室裏去了。

  “哼,她現在顧不得我們了!”拉基金抱怨地說。“我們走吧。要不然,也許又要聽到那種娘兒們的大喊大嚷,我聽這些哭哭啼啼的喊嚷聲已經聽膩了。……”

  阿遼沙心不在焉地任別人領著自己走出了屋子。院子裏停著一輛四輪馬車,馬卸掉了,人們提著燈走來走去,十分忙碌。從敞開的大門外牽進來三匹新換的馬。阿遼沙和拉基金剛從臺階上走下,格魯申卡的臥室的窗突然開了,她以響亮的嗓音朝阿遼沙的背後喊道:

  “阿遼沙,替我向令兄米欽卡問好,告訴他,不要記我這壞女人的仇。你再把我親口說的話轉告他:‘格魯申卡跟一個壞人走了,而沒有跟你這位高尚的人!’請你再對他說,格魯申卡只愛過他一小時,總共只愛過一小時,他應該一輩子記住這一小時,你就說,格魯申卡囑咐他一輩子記住!……”

  她泣不成聲地說完了最後幾句話。窗子砰地一聲關上了。

  “呵呵!”拉基金笑著用含糊的聲音說,“砍了令兄米欽卡一刀,還要讓他一輩子記住。真是殺人不見血!”

  阿遼沙一句話也不回答,就跟沒有聽見似的;他在拉基金身邊快步行走,好象十分匆忙;他似乎出了神,只是機械地走著。拉基金仿佛突然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好象有人用手指觸動了他的新傷疤似的。剛才他把阿遼沙領到格魯申卡那裏去的時候,預期的情況完全不是那樣;結果卻發生了跟他非常想看到的情況完全不同的事。

  “他是波蘭人,她的那位軍官,”拉基金勉強自製著,又開口說起來,“再說他現在已經不是軍官了,他在西伯利亞海關上當差,在靠中國的邊境上。他大概是一個瘦弱的小波蘭人。聽說他已經丟了差使。是聽說格魯申卡現在有了錢,才回來的,——全部奧妙就在這裏。”

  阿遼沙還是仿佛沒有聽見。拉基金按捺不住了:

  “怎麼樣,拯救了那個女罪人?”他對阿遼沙惡毒地笑著說。——“把娼婦引上真理的路了?趕走了七個小鬼,是不是?你瞧我們這會兒正在期待著的奇跡竟在這裏實現了!”

  “住嘴吧,拉基金。”阿遼沙滿心痛苦地回答說。

  “那麼你現在是為了剛才那二十五個盧布在‘蔑視’我?意思是說把真正的朋友出賣了。可是實際上你不是基督,我也不是猶大。”

  “唉,拉基金,老實說,我連有這回事都忘記了,”阿遼沙喊了起來,“現在你自己提醒我,才記得有這回事。……”但是拉基金已經怒不可遏了。

  “讓鬼把你們這夥人統統捉去吧!”他忽然大喊大嚷起來,“真是見鬼!我為什麼同你打起交道來了,從今以後我連見都不願意再見著你。你一個人走你的路吧!”

  他猛地轉身走上另一條街,把阿遼沙獨自扔在黑暗裏。阿遼沙走出城外,穿過田野向修道院走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3:14

第四節 加利利的迦拿


  阿遼沙回到隱修庵時,照修道院平時的習慣說來時間已經算很晚了;看門人從另外一扇門放他進去。九點已打過,這是大家經過這紛擾的一天以後開始休息和平靜下來的時候。阿遼沙畏畏縮縮地開了門,走進長老的修道室,——現在他的靈柩就放在裏面。除去孤零零地在靈邊讀福音書的佩西神父和年輕的修士波爾菲裏以外,修道室裏其他一個人也沒有。波爾菲裏由於昨天聽談話熬了一夜,今天又忙亂一天,累壞了,已在另一間屋子的地板上睡熟,做著年輕人那種沉酣酣的好夢。佩西神父雖然聽見阿遼沙走了進來,卻連看都不朝他看一眼。阿遼沙轉身到門右首的屋子角上,跪下來,開始祈禱。他的心裏思潮紛繁,卻似乎茫無頭緒,沒有哪一種感覺特別鮮明突出,相反地是各種感覺就象在那裏悄悄反復迴圈似的,不斷一個排擠取代了另一個。然而心裏卻是甜滋滋的,而且說來奇怪,阿遼沙自己也並不覺得詫異。他又看見這個靈柩,和裏面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那個對他十分珍貴的死者,但是他的心靈裏已沒有象早晨那樣的哀慟、刺心、痛苦的悲戚心情。他剛走進來,就對靈柩下跪,象朝拜聖物一樣,但在他的腦海裏和他的心裏卻洋溢著快樂。修道室的一扇窗戶敞開著,空氣是新鮮、冷冽的,阿遼沙想:“既然決定打開窗戶,想來氣味一定是更加強烈了。”然而關於臭味的問題,不久前在他看來還是那樣可怕而且丟臉,現在想起來卻並沒有勾起他剛才那種煩惱和憤慨。他開始靜靜地祈禱,但很快自己也感到他是在近乎機械地祈禱著。各種思緒不斷在他的心靈裏閃過,象小星星一般,一亮就滅,又換上另一顆小星星,但同時卻也有某種總的堅定而使人慰藉的心情在主宰著他的心靈,而他自己也感覺到這一點。他有時開始熱烈地祈禱,渴望著感謝和愛,……但是剛一開始祈禱,心就突然又轉到什麼別的事情上,又沉思了起來,既忘了祈禱,也忘了究竟是什麼打斷了它。他開始聽佩西神父所誦讀的聖經,但是由於太疲倦,漸漸地打起盹來。……

  “第三日,在加利利的迦拿有娶親的筵席,”佩西神父讀著,“耶穌的母親在那裏。耶穌和他的門徒也被請去赴席。”

  “娶親?……這是怎麼回事,……娶親,……”這念頭象狂飆般在阿遼沙的腦海裏掠過,“她也有幸福,……已經赴筵席去了。……不,她沒有帶刀子,沒有帶刀子。……這只是一句‘傷心話’。……嗯……傷心話應該原諒,這是一定的。說說傷心話可以讓心靈得到點安慰,……沒有它,人們的悲傷就會重得受不了。拉基金走到小胡同裏去了。只要拉基金一味在想著他所受的委屈,他就總是要走進小胡同裏去的。……可是大路……明明有寬廣、筆直、光明的,象水晶一般的,它的前面就是太陽。……啊?……還讀著什麼?”

  “……酒用盡了,耶穌的母親對他說:他們沒有酒了。……”阿遼沙聽著。

  “啊呀,我竟聽漏了。我本來不想聽漏的,我很愛這一段。這是講加利利的迦拿,第一件奇跡。……哎,這個奇跡,這個有趣的奇跡!基督在初次創造奇跡的時候,他所頒給人們的不是悲傷,而是人們的快樂,他加強了人們的快樂。……‘凡愛人的必愛他們的快樂,……’逝世的長老時常反復說這句話,這是他的一個最主要的思想。……沒有快樂是不能生活的,米卡說。……說得對,米卡。……所有真實和美麗的東西永遠充滿了寬恕一切的精神,這又是他說的。……”

  “……耶穌說:婦人,這與你我有什麼相干?我的時候還沒有到。他母親對傭人說:他告訴你們什麼,你們就作什麼。”“作什麼,……給予快樂,一些窮人,赤貧的人們的快樂。……既然在娶親的時候都沒有酒喝,自然是窮人。……歷史家說格尼薩萊斯湖旁和附近地方,當時居住著極貧窮的人民,窮得無法想像的人民。……當時在場的另一個偉大的人物——他的母親——的偉大的心知道他的降臨並不單只是為了完成可怕的偉大業績。她知道他的心也能體會那些十分愚昧無知但卻胸無城府的人們的天真爛漫的快樂,——他們是那樣和藹地邀請他赴他們那疲乏的喜筵。‘我的時候還沒有到,’他說時帶著安詳的微笑——他准是對她溫順地笑了一下。……的確,他的降臨大地,難道就是為了讓窮人的筵席上增添葡萄酒麼?然而他就照著她的請求做了。……哦,他又在接著讀了……”

  “……耶穌對傭人說,把缸倒滿了水,他們就倒滿了,直到缸口。

  “耶穌又說:現在可以舀出來,送給管筵席的。他們就送去了。

  “管筵席的嘗了那水變的酒,並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只有舀水的傭人知道。管筵席的便叫新郎來。

  “對他說:人都是先擺上好酒;等客喝足了,才擺上次的。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

  “但是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屋子變得寬大起來。……哦,……這是在娶親,辦喜事,……當然羅。這兒是來賓,這是那年輕新婚夫婦坐在那裏,還有快樂的人群和……那位明智的管喜筵的在哪里呀?可他是誰呢?誰?屋子又更擴大了……是誰從大桌子後面站了起來?怎麼,……他也在這裏?他不是在棺材裏面麼,……可是他也在這裏,……站起來,看見了我,走了過來,……主啊!……”

  是的,他走過來了,他走到他面前來了,這位乾癟瘦小的老人,滿臉細小的皺紋,愉快而安詳地笑著。棺材已經沒有了,他仍舊穿著昨天客人聚集在他那裏談話的時候所穿的衣服。他的臉沒有遮住,眼睛閃著光。這麼說來,他也在喝喜酒,也被邀請來赴加利利的迦拿的喜筵了。……

  “親愛的,我也被邀請,我也被再三邀請來了,”他頭上響起了一個輕柔的聲音,“你為什麼躲在這裏,別人都看不見你,……你也到我們這裏來吧。”

  這是他的聲音,佐西馬長老的聲音。……明明是他在那裏呼喚,還能不是他麼?長老用手扶起阿遼沙。阿遼沙站了起來。

  “我們在那裏很快樂,”乾癟瘦小的老人繼續說,“我們在喝新的酒,新的、巨大的歡樂之酒,你看,有多少客人?那邊是新郎、新娘,那邊是明智的管筵席的,在嘗著新的酒,你為什麼對我感到詫異?我舍了一棵蔥,所以我也在這裏。這裏有許多人每人只舍了一棵蔥,只有一棵小蔥。……我們的事業是什麼?你,我的文靜、溫順的孩子,你今天也給了一個饑渴的女人一棵小蔥。開始吧,親愛的,開始做你的事業吧,溫順的孩子!……你看見我們的太陽,你看見他了麼?”

  “我怕……我不敢看……”阿遼沙喃喃地說。

  “你不要怕他。他的莊嚴顯得可怕,他的崇高使人畏懼,然而他懷有無限的慈悲。由於愛,他顯出和我們一樣的形象,同我們一起快樂,為了使客人們不致掃興,他把水化成美酒,等待新的客人,不住地召喚新的客人,而且在永恆地召喚。你瞧,又取來了新酒,取來了杯碗。……”

  阿遼沙感到心裏火熱,感到似乎突然有某種情感激動得使他的心裏發痛,歡欣的眼淚從他的心靈湧出。……他伸出雙手,喊了一聲,醒了。……

  還是棺材,敞開的窗,輕輕的、莊嚴而清晰的讀聖經的聲音。但是阿遼沙已經不去聽讀些什麼了。說來奇怪,他是跪著睡熟的,現在卻竟站立著。他忽然猛地離開原地,迅速而堅決地三腳兩步,一直走到棺材旁邊。肩頭甚至碰了佩西神父一下,也沒有理會。佩西神父的眼睛離開了書本,抬起來對他看了一下,但是立刻又移開了,知道這青年人的心裏發生了什麼怪事情。阿遼沙朝棺材看了半分鐘光景,朝那個渾身蓋得嚴嚴地一動不動挺臥在棺材裏的死者看著,——他的胸前放著聖像,頭上戴著有一個八角形十字架的修士帽。他剛剛還聽見過他的聲音,這聲音還一直在他的耳邊縈繞著。他又傾聽了一會,還在等著聽見說話的聲音,……但突然間,他猛地轉過身子,從修道室走了出去。

  他在門廊上也沒有停步,就迅速地走下了臺階。他那充滿喜悅的心靈渴求著自由、空曠和廣闊。天空佈滿寂靜地閃爍著光芒的繁星,寬闊而望不到邊地罩在他的頭上。從天頂到地平線,還不很清晰的銀河幻成兩道。清新而萬籟俱靜的黑夜覆蓋在大地上,教堂的白色尖塔和金黃色圓頂在青玉色的夜空中閃光。屋旁花壇裏美麗的秋花沉睡著等待天明。大地的寂靜似乎和天上的寂靜互相融合,地上的秘密同群星的秘密彼此相通。……阿遼沙站在那裏,看著,忽然直挺挺地仆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擁抱大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他這樣抑止不住地想吻它,吻個遍,他帶著哭聲吻著,流下許多眼淚,而且瘋狂地發誓要愛它,永遠地愛它。“向大地灑下你快樂的淚,並且愛你的眼淚……”這句話在他的心靈裏迴響。他哭什麼呢?哦,他是在歡樂中哭泣,甚至就為了在無邊的天空中向他閃耀光芒的繁星而哭,而且“對自己的瘋狂並不害羞”。所有從上帝的大千世界裏來的一切線索仿佛全在他的心靈裏匯合在一起,這心靈為“與另一個世界相溝通”而戰慄不已。他渴望著寬恕一切人,寬恕一切,並且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一切人,為世上的萬事萬物請求寬恕,而“別人也同樣會為我請求寬恕的”,——他的心靈裏又迴響起了這句話。他時時刻刻明顯而具體地感到有某種堅定的、無可搖撼的東西,就象穹蒼一般深深印入了他的心靈。似乎有某種思想主宰了他的頭腦,——而且將會終身地、永生永世地主宰著。他倒地時是軟弱的少年,站起來時卻成了一生堅定的戰士,在這歡欣的時刻裏,他忽然意識到而且感覺到了這一點。阿遼沙以後一輩子永遠、永遠也不能忘卻這個時刻。“有什麼人在這時候走進我的心靈裏去了。”他以後常常堅信不疑地這樣說。……

  三天以後,他離開了修道院,以便履行去世的長老命令他“到塵世上去生活”的遺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3:31

第二卷


                 米卡

           第一節 庫茲馬·薩姆索諾夫

  格魯申卡飛進新生活裏去的時候,囑咐阿遼沙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轉致最後的問候,並且請他一輩子記住她的一小時的愛,但對她的事還一點也不知道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那時候也正處於非常紛擾和忙亂的狀態。最近兩天,他的心情是那樣難以形容,正象他以後自己所說的,簡直差一點要得腦炎。阿遼沙昨天早晨沒找到他,伊凡哥哥當天也沒有能夠和他在酒店裏相見。他所住的小房子的房東嚴守他的命令,對誰也不說他的行蹤。在這兩天以內,他真是四面八方到處亂跑,象後來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和他的命運奮鬥,拯救自己”,甚至還出城去辦一樁急事有幾小時之久,雖然他怕離城一步,一分鐘也不敢放鬆對格魯申卡的監視。這一切以後都會在檔形式下非常詳細地弄清楚的,目前我們只想具體地把那個突然出現在他命運中的可怕的慘劇的前兩天,他一生中最可痛心的兩天中最必要的一些事情先說一說。格魯申卡確曾誠懇而真摯地愛過他一小時,這是事實,但與此同時,她有時折磨起他來也簡直是十分殘忍而不加憐憫的。最糟的是他一點也無法摸透她的真正心意,用軟騙硬逼的辦法都辦不到:她不但決不會上勾,反而只會生氣,完全不理他,這一點他當然是很明白的。他當時很正確地猜想到她自己也正處在某種內心鬥爭中,處於一種異常遊移不決的心情下,想下某種決心,卻始終拿不定主意。因此他不無相當理由地懷著戰慄的心情猜到,有的時候她對他和他的熱戀簡直感到憎恨。事實也許就是這樣,但是格魯申卡究竟為著什麼而煩惱,他卻始終還是不曾理解。就他自己來說,他所苦惱的全部問題僅僅只在於:“究竟是他米卡中選呢,還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談到這裏,必須順便說明一個肯定的事實:他完全深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定會向格魯申卡提議(說不定已經提議)和她正式結婚的,他決不認為這老色鬼會當真指望只花三千盧布了事。這個結論,是米卡因為深知格魯申卡和她的性格才得出來的。正因為這樣,所以他有時會覺得格魯申卡的全部痛苦和遲疑不決的心情只是由於她不知道應該選擇誰,誰對於她比較更有利。至於那位“軍官”,也就是格魯申卡一生命中註定的那個人快要回來,她正懷著十二分激動和恐懼的心情在等待著他的來臨,說來奇怪,他在那些日子裏竟連想也沒有想到。固然,格魯申卡最近幾天對他絕口不談這件事。但是她在一個月以前曾接到她那位以前的勾引者一封信,這是他聽她親口說起過的,而且也多少知道了些信中的內容。格魯申卡當時在氣頭上,曾把這封信給他看。但是使她驚訝的是他對於這封信幾乎毫不加以重視。很難解釋為什麼:也許就因為他為了這個女人和親生父親爭鋒,這件事的醜惡和可怕已把他完全壓倒,使他簡直不能設想有比這再可怕、更危險的事情了,至少在當時來說是如此。對於失蹤五年以後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鑽出來的未婚夫,他甚至根本不相信,尤其不相信他很快就會來。而且在米卡看到的那位“軍官”的第一封信上,關於這位新情敵回來的話寫得也很不明確:這封信通篇很模糊,很浮誇,儘是些多情善感的話。應該說明的是,那一次格魯申卡把那封信的最後幾行字掩住了沒給他看,在那幾行字裏關於回來的話就說得比較確定些。再說米卡事後還記得,當時似乎看到格魯申卡自己的臉上也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驕傲的看不起西伯利亞來的那封信的意思。以後,格魯申卡關於和這新情敵進一步聯繫的一切情節,就再也沒有對米卡提起過。因此他漸漸地甚至完全忘卻了這位軍官。他心裏只是想,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無論有什麼變化,他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正在臨近的最後衝突的時刻實在太近了,因此一定會比其他一切都更早地弄個水落石出。他戰戰兢兢地隨時都在期待著格魯申卡的決定,而且一直相信這個決定一定會心血來潮地突然作出。她會忽然對他說:“你把我拿去吧,我永遠屬於你了。 ”於是一切都會了結:他會一把抓住她,立刻帶她到天涯海角。立刻帶走,越遠越好,即使不是天涯海角,也要到俄羅斯的盡頭,和她在那裏結了婚,incognito?地安居下來,讓任何人,無論是這裏的人也好,那裏的人也好,或者任何別的地方的人也好,都從此不再知道他們的蹤跡。到了那時候,啊,那時候,就會立即開始過嶄新的生活!關於這不同的、革新的、“善良”的生活,(“一定要善良的,一定要善良的!”)他時時刻刻瘋狂地幻想著。他渴望這樣的復活和革新。他以往出於自己的意志而陷進去的這個污穢的泥沼,使他感到實在再也無法忍受。和很多處於這種境況的人一樣,他最相信環境的變更:只要不是這些人,只要不是這個環境,只要脫離這個可詛咒的地方,一切就可以復活,一切就可以重新做起!這是他所深信的,這是他日夜嚮往的。

  ——

  注:?義大利語:隱姓埋名。

  ——

  然而這只是問題的第一種解決方式,也就是圓滿的解決方式。也還有另一種解決方式,那就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結局了。她會忽然對他說:“你走吧,我已經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商量好了,我要嫁給他,不需要你了,”到了那時候,……到了那時候,……但米卡並不知道到了那時候將怎麼辦,直到最後的一刻他還不知道,這是該替他說句老實話的。他並沒有確定的打算,也並沒有想到要犯罪。他只是在那裏監視,偵探,自己苦惱,但又始終只指望著自己的命運能得到第一種圓滿的結局。他甚至趕走了一切別的念頭。然而這裏又開始碰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樁糟心事,出現了另外一個枝節的,卻也是事關重大而又無法解決的新問題。

  假使她對他說:“我是你的,你把我帶走吧”,那麼他將怎樣把她帶走呢?他哪里有錢,有必要的用費呢?多少年來一直不斷地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所給的那筆錢中陸續支給的生活用款恰巧在這時候全部支完了。自然格魯申卡有錢,但是米卡在這個問題上卻忽然發起可怕的驕傲脾氣來:他要自己把她帶走,用自己的錢和她開始過新的生活,而不願意用她的錢;他甚至想也不願意想他會用她的錢,一想到這裏就感到苦惱而不是滋味。我在這裏不想去渲染這件事,也不想去分析它,而只是指出,此時此刻,他的心情就是這樣。這甚至也說不定完全是由於他偷用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錢,間接而且似乎下意識地感到良心上的隱痛所致:“已經在一個女人面前做了壞蛋,立刻又在另一個女人面前做壞蛋,”他當時想,這是他以後自己承認的,“而且格魯申卡如果知道了,也是不會再要這樣的壞蛋的。”那麼究竟到哪里去籌這筆款子,從哪里去弄到這筆倒楣的錢呢?要不然,一切都將落空,什麼也辦不成,“僅僅因為沒有錢,唉,真是丟臉呀!”

  我得先說兩句:問題正在於他也許知道從哪里去弄這筆錢,也許知道這錢正在什麼地方現成地放著。這裏我不想說得更詳細了,因為以後一切都自然會弄明白的。但他的主要為難處究竟在哪里,這一點我還是要交代一下,雖然也許不見得能交代得很清楚:為了取用這筆正在什麼地方現成放著的款子,為了有權去取用它,必須先把三千盧布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要不然,“我就成了一個扒手,壞蛋,而我是不願意作為一個壞蛋去開始新的生活的。”米卡下了這樣的決心。因此,他決心在必要的時候鬧它個天翻地覆,無論如何也一定要首先把三千盧布歸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下這個決心的最後過程,——就這麼說吧,是發生在他生活中的最近幾個小時以內,那就是兩天以前的晚上,在格魯申卡侮辱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以後,他在大路上最後一次和阿遼沙相遇的時候;當時米卡聽了阿遼沙對他講述這件事,就承認他自己是一個壞蛋,還囑咐後者把這話轉告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聽,“假如這能使她多少輕鬆些的話”。就在當天夜裏,他和兄弟分手以後,他在瘋狂的心情下簡直覺得他甚至情願“殺人越貨,也必須償還卡捷琳娜的債”。“我寧願在被圖財害命的人面前成為兇手和強盜,寧願使眾人把我看作這種人,寧願流放到西伯利亞去,也不願讓卡捷琳娜有權說我對她變心,偷她的錢,卻用她的錢同格魯申卡一起逃跑去過善良的生活!決不能這樣!”米卡咬著牙自己對自己這樣說,有時候真的感到自己這樣下去一定要得腦炎了。但是他卻還是繼續在那裏內心鬥爭著。……

  說來奇怪:從表面看來,一旦做出這樣的決定,他除掉得到失望以外,就再不會得到別的了;因為一下子從哪兒去弄這麼大一筆錢呢,更何況是象他這樣的窮光蛋?然而當時他卻始終指望著他可以弄到這三千盧布,以為這筆款子會自己跑到或者飛到他手裏來,甚至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不過,所有象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樣的人本來也都這樣,因為他們一輩子隻會白白花錢,揮霍遺產,而對於怎樣才能賺到錢,是一竅不通的。前天他和阿遼沙分手以後,他的腦海裏立刻湧出了一大堆想入非非的念頭,把他的頭腦全攪亂了。結果是他首先第一步就採取了一個最最離奇的步驟。的確,也許這類人處於這樣的境遇之下,恰恰會覺得最不可能、最不實際的步驟反而是必須首先去做,而且可以得出結果的。他忽然決定到格魯申卡的保護人——商人薩姆索諾夫那裏去,對他提出一個“計畫”,而且就憑這個“計畫”從他那里弄到全部所需的款項;從生意的觀點來看,他對於自己的這個計畫是毫不懷疑的,只擔心薩姆索諾夫如果不願意單從生意方面著想,對於他的舉動不知會有怎樣的看法。米卡雖然和這個商人見過面,卻和他並不熟識,甚至一次也沒有交談過。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心裏甚至早就有一個信念:那就是這個老荒唐鬼眼下已經奄奄一息,假使格魯申卡想自己設法安排一種體面的生活,嫁給一個“靠得住的男子”,也許現在他是一點也不會反對的。不但不會反對,反而自己也希望這樣,而且如果有合適的機會,還會親自加以促成。不知是根據某種傳言呢,還是根據格魯申卡某句話的流露,他還斷定老人也許情願他娶格魯申卡,而不願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娶她。也許,讀這部小說的許多讀者會以為希冀這樣的幫助,打算——這樣說吧,從對方的保護人手裏贏得自己的新娘,這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說,未免是太粗魯太不擇手段了。對於這一點,我只能說在米卡看來,格魯申卡過去的一切已經完全過去了。他對這種過去抱著無限同情,並且以他烈火般的爽快脾氣決定,只要格魯申卡一旦對他說她愛他,而且準備嫁給他,那就立刻出現了一個嶄新的格魯申卡,而同時也就會出現一個嶄新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再不犯任何罪惡,只準備做種種善行:他們兩人將互相饒恕,開始過全新的生活。至於庫茲馬·薩姆索諾夫這人,他把他看作是格魯申卡過去一段已經完結的經歷中對她發生過不幸影響的人,她從來沒有愛過他,而且主要的是他自己現在已成為“過去”的人物,已經完結,因此也象其他事物一樣現在已不再存在了。更何況米卡現在甚至都無法把他當作一個人看待,因為城裏大家全知道他只是一個渾身是病的廢物,和格魯申卡保持著可以說是父女般的關係,已經和以前的情況完全不一樣,而且早已如此,差不多已有一年了。總之,米卡在這方面有許多憨厚的地方,因為他雖有不檢的行為,卻還是一個十分憨厚的人。正是出於這種憨厚,他竟深信老庫茲馬在快要爬進棺材的時候,會為了他和格魯申卡的那段往事而感到誠懇的懺悔,因而現在作為保護人和朋友,再沒有比這位無害的老人對她更忠實的了。

  米卡和阿遼沙在野外談話以後,幾乎整夜沒有睡,第二天,早晨十點鐘光景就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求見。這是一所很大的兩層樓房,十分陳舊,顯得陰鬱,院裏有些附屬建築物,有一所廂房。樓下住著薩姆索諾夫的兩個已成婚的兒子和他們的家眷,他的老姐姐和一個沒有出閣的女兒。廂房裏住著他的兩個夥計,其中一人的家庭也是人口繁多的。子孫和夥計們所住的房屋很擁擠,可是老人獨自占了整個樓上的房間,連服侍他的女兒也不放進去住,她只好在一定的時間裏,或者在他不定時的召喚下,一趟趟地從樓下跑到樓上,雖然她早已長期害著氣喘病。樓上有許多堂皇的大房間,裏面全是商人式的舊陳設,靠牆都單調地擺著一長排一長排笨重的安樂椅和紅木椅,頭上是蒙著布套的水晶掛燈,牆間嵌著陰暗的玻璃鏡子。這些房間全是空的,沒有人住,因為這多病的老人只躲在一間小屋裏面,——那是一間遠在一角的小臥房,由一個包著頭巾的老女僕和一個平時總坐在外屋的矮櫥櫃上伺候著的“小鬼”服侍他。老人因為腿腫幾乎完全不能行走,只是偶爾從皮圈椅上站起來,由老太婆架著他的胳膊,領他在屋裏走一兩圈。他甚至對這老太婆也極嚴厲,而且不大說話。當僕人通報“上尉”前來拜訪他時,他立刻吩咐回絕。但是米卡堅持要見,因而又再次去通報。庫茲馬·庫茲米奇詳細盤問小鬼:他是個什麼樣子?是不是喝醉了酒?有沒有撒潑胡鬧?得到的回答是:“人倒挺清醒,就是不肯走。”老人又吩咐出去回絕不見。米卡早就料到這一層,身邊特地揣著紙張和鉛筆,這時就在一張小紙片上整整齊齊地寫了一行字:“為了和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密切有關的極重要的事請見”,由僕人把這張紙送給老人。老人思索了一會,吩咐小鬼領客人到大廳裏去,還打發老太婆下樓叫他的小兒子立刻上來。這小兒子足有兩俄尺十二俄寸高,力氣極大,臉剃得光光的,一身德國式的服飾打扮(薩姆索諾夫自己卻穿著俄羅斯式的長褂子,還留著鬍鬚),他毫無二話地立刻就來了。他們大家在父親面前都是戰戰兢兢的。父親把這個大漢子叫了上來,倒並不是懼怕上尉,他不是膽小的人,只是預防萬一有什麼情況,可以有一個見證人在場。終於,他由小兒子和那個小鬼扶著,走進大廳裏來。可想而知,他也感到了相當強烈的好奇。米卡在那裏等候著的大廳寬大而陰鬱,使人心情煩悶,窗子有上下兩排,牆壁是假大理石的,有三架水晶大掛燈,全蒙著布套。米卡坐在門旁一張小椅子上,懷著神經質的焦躁不安心情等待著決定他的命運。等到老人剛從對面的門裏走出來,離米卡的椅子距離還有十俄丈時,米卡就突然跳起來,用一步跨出一俄尺遠的堅定的軍人式步伐迎上前去。米卡穿得很體面,常禮服的紐子扣得整整齊齊,手裏拿著圓筒禮帽,還戴著黑手套,和三天以前在修道院長老那裏,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兄弟們相見的時候一模一樣。老人站在那裏,用傲慢而嚴厲的神情等待著他。米卡立刻感到在他走過去的時候,老人對他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近來浮腫得十分厲害的庫茲馬·庫茲米奇的臉也使米卡吃了一大驚:本來很肥厚的下唇現在好象成了一塊搭拉著的煎餅。他神氣活現地默默對客人鞠躬,手指著長沙發旁邊的圈椅請米卡坐下,自己卻倚著兒子的手,一面發出痛苦的呻吟,一面慢吞吞地坐到米卡對面的沙發上。米卡看到他那種痛苦費力的樣子,心裏立刻為眼前自己在這位被他所打擾的莊重人物面前的猥瑣渺小,感到懊悔和由衷的慚愧之情。

  “先生,您有什麼貴幹?”老人坐下以後慢吞吞地說,字音清晰,態度既嚴厲又客氣。

  米卡哆嗦了一下,剛想跳起來,但又坐定了。接著就立刻大聲說了起來,說得匆促而帶神經質,指手畫腳,露出一副瘋狂的神氣。顯然這人已被逼到了絕境,走投無路,正在尋找最後一根稻草,如果尋不到,就只好立刻跳到水裏沉沒了事。大概,老人一下子就已看透了這個情況,儘管他的臉上仍舊冷冰冰地不動聲色,象個木頭人一樣。

  “尊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大概已經多次聽到過我同家父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之間發生的爭執,他剝奪了我母親留下給我的遺產,……全城都已經在喋喋不休談論這件事情,……因為這裏的人淨愛談些他們不應該談論的事情。……而且您也可能聽格魯申卡說起過,……對不住:我是說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我最敬愛的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米卡這樣開始說起來,頭幾句話沒說完就接不下去了。但我們不打算在這裏逐句介紹他的原話,只想談談它的梗概。據說問題是這樣的:米卡在三個月以前,就有意去諮詢過一位省城裏的律師(他用的是“有意”,而不是“特地”),“那是一位有名的律師,巴維爾·巴夫洛維奇·柯爾涅波洛多夫,您大概聽說過吧,庫茲馬·庫茲米奇?寬寬的額頭,幾乎有政治家的頭腦,……他也認識您的,……很誇獎您……”米卡第二次又接不下去了。但是他並沒因此而住口,他立刻跳了過去,竭力繼續說下去。這位柯爾涅波洛多夫先生在詳細盤問並研究了米卡所能提出的各項檔以後(關於檔的話米卡說得很含糊,還特別匆忙),認為契爾馬什涅莊園本來是母親遺給他的,的確可以提出訴訟,使這老惡棍毫無辦法,……“因為世上沒有打不開的門,法律永遠知道怎麼去找漏洞。”總而言之,還可以希望要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補付六千盧布,甚至是七千,因為契爾馬什涅不管怎麼說至少總值兩萬五,也許是兩萬八,“ 甚至值三萬,三萬,庫茲馬·庫茲米奇,但是您想想看,我從這個殘忍的人手裏拿到的竟還不到一萬七!……”當時我——米卡——把這件事暫時擱下了,因為我不懂法律,可來到這裏以後,卻被他提出的反控弄糊塗了(說到這裏,米卡又弄亂了,又跳了好幾句),所以,尊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可否請您接受我對於這惡徒的一切權利,您只要給我三千盧布就行。……您這樣做,決不會吃虧的,我可以用名譽來擔保,恰恰相反,您可以用三千賺到六七千。……主要的是這一切“最好在今天”就了結。“我可以到公證人那裏去,或是用別的什麼辦法。……總而言之,您要我怎樣做我就怎樣做,要我立什麼文書我就立什麼文書,我也可以在隨便什麼檔上簽字,……我們現在就可以立一個字據,如果可能的話,只要有可能的話,最好今天早晨就立。……最好請您當時就把那三千盧布付給我,……因為這城裏還有誰比您更有錢呢。……而且這樣一來,您還救了我,免得……總而言之,救了我這個可憐的傻瓜,使我可以去做一件最最高尚的事,一件可以說是非常崇高的事,……因為我對於一位太太懷有極高尚的感情,這位太太是您所深知,而且象慈父那樣照顧著的。如果不是象慈父那樣,我也不會到這裏來了。而且,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這裏面是三個腦袋頂了牛了,因為命運是可怕的東西,庫茲馬·庫茲米奇!面對現實,庫茲馬·庫茲米奇,只能面對現實!既然您早就應該除外,所以按我的說法,現在只剩下兩個腦袋了,也許我說得太赤裸些,可是我不是文學家。那就是說一個是我的腦袋,另一個是那個惡棍的。現在請您選擇吧:是選擇我,還是選中一個惡棍?現在一切都掌握在您的手裏了,——三個人的命運,只能有兩個人能得到幸福。……對不住,我越說越糊塗了,但是您會明白的,……我從您的可敬的眼睛裏,看出您已經明白了。……要是不明白,我今天就只好投河了!就是這樣!”

  米卡用“就是這樣”這幾個字中止了他的離奇的話,跳起身來,等候著對他這個愚蠢的建議的回答。說完最後的一句,他忽然失望地感到一切都弄糟了,主要的是他說了一大堆可怕的廢話。“真奇怪,到這裏來的時候,一切好象很有道理,現在聽來竟都像是胡說八道!”他的失望的頭腦裏突然掠過這個念頭。在他說話的整個時間裏,老人一直一動不動地坐著,瞧著他,眼睛裏露出冷冰冰的神情。但讓他急迫地等待了一會兒以後,庫茲馬·庫茲米奇終於用極堅決而冷淡的語氣說道:

  “對不起,我們不做這類生意。”

  米卡忽然感到他的兩腿發軟了。

  “叫我現在怎麼辦,庫茲馬·庫茲米奇?”他喃喃地說,臉上露出苦笑。“我現在完了,您明白嗎?”

  “對不起……”

  米卡一直站在那裏,瞪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忽然他覺察到老人的臉上露出了某種神色,他哆嗦了一下。

  “您瞧,先生,這一類生意我們做不來,”老人慢吞吞地說,“要打官司,請律師,麻煩透了!如果您願意,這裏倒有一個人,您可以找他去。……”

  “我的天!這人是誰呀?……您真是救了我的命,庫茲馬·庫茲米奇。”米卡口齒不清地連忙說。

  “他不是本地人,現在也不在這裏。他是個莊稼人出身,經營著木材生意,外號人稱‘獵狗’。他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接洽買你們契爾馬什涅的樹林子的事已經有一年了,兩方面價錢總是談不妥,也許您聽說了吧。他現在恰巧又來了,住在伊利英斯克村的神父家裏,離伏洛維耶驛站大概有十二俄裏。他為了樹林子的事也寫過信給我,和我商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想親自去找他。假使您趕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前面,把您剛才對我說的那件事向獵狗提出來,那麼說不定他……”

  “好主意!”米卡興高采烈地打斷他的話,“就是他,這對他正合適!他正在那裏討價還價,向他要的價錢很高,可現在那片地產的文書突然到了他手裏,哈,哈,哈!”米卡忽然發出短促的乾笑聲,來得那麼突然,甚至把薩姆索諾夫嚇得腦袋一哆嗦。

  “叫我怎麼感謝您,庫茲馬·庫茲米奇。”米卡滿腔熱情地說。

  “沒有什麼。”薩姆索諾夫低下頭來。

  “但是您不知道,您真是救了我,哦,是一種預感使我跑來找您的。……好吧,我就去找那個神父!”

  “用不著道謝的。”

  “我要馬上飛也似的趕去。我太讓您勞神了。我一輩子忘不了,這是我作為一個俄國人對您說的,庫茲馬·庫茲米奇,俄國人!”

  “好吧。”

  米卡抓住老人的手,正準備緊緊握它,但是老人的眼睛裏忽然閃出一種惡狠狠的神色。米卡連忙縮回手來,但立刻又責備自己多疑。“這是因為他累了。……”他的腦子裏閃過這樣一個想法。

  “為了她,為了她,庫茲馬·庫茲米奇!您明白,這是為了她!”他忽然響徹整個大廳地嚷了一聲,鞠了一躬,猛然轉過身去,仍舊用一步跨出一俄尺遠的大步子,頭也不回地迅速走出門去。他高興得渾身哆嗦。“眼看正要走到絕路的時候,忽然竟會有一個守護天使來搭救了我!”他的腦際掠過這個念頭。“這真是位極高尚的老人,多麼有氣派!既然是象他那樣的事業家指出的道路,那麼……那麼自然是一定會成功的了。現在馬上就趕去。不到夜裏就可以回來,哪怕要到深夜才能回來,但事情是一定能辦妥的了。難道老人還能和我開玩笑麼?”米卡在走回寓所去的路上這樣嚷著,他的腦子裏自然只會有這樣的想法:要麼這是一個精明的事業家的精明的勸告,——他是明白生意經,深知這位獵狗先生(真是奇怪的姓名!)的為人的。要麼,要麼就是老人對他開玩笑!可惜,他後面那個念頭恰恰是正確的!事後很久,在慘劇已經發生了以後,薩姆索諾夫老頭子笑著自己承認,他當時是和“上尉”開了個玩笑。他是個冷酷、惡毒、好嘲弄人的人,而且還有著病態的愛跟人作對的脾氣。老人當時的動機究竟是因為看到上尉的一團高興(因為這個“放蕩鬼”竟會愚蠢地深信薩姆索諾夫會被他那荒唐的“計畫”騙上勾),還是因為為格魯申卡而發的醋勁(這“臭要飯的”居然會跑上門來,用她的名義,拿出荒唐的計畫來要錢),我不知道;但是在米卡站在他前面,感到兩腿發軟,並且無意義地叫出“完了”的時候,——就在這個時候,老人懷著無比的惡意瞧著他,起了要和他開個玩笑的念頭。米卡出去後,庫茲馬·庫茲米奇氣得面色發白,叫兒子吩咐下去,以後再不許這臭要飯的進來,連院子裏也不許放進來,否則的話……

  他沒有說完他恐嚇的話,但是連看慣他發怒的兒子都嚇得打了個哆嗦。事後老人甚至整整有一個小時,氣得渾身發抖,到了早上便發了病,不得不請醫生來診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3:47

第二節 獵狗


  他必須坐馬車趕去,可是就連雇馬車的錢也毫無著落,一共只有兩個二十戈比的硬幣,過了多年舒適的生活以後,如今剩下來的竟然就只這麼一點點了!不過他家裏還放著一隻早就不走了的舊銀表。他連忙拿起它,送到一個在市場上開小鐘錶鋪的猶太鐘錶匠那裏。那鐘錶匠買了下來,給了他六個盧布。“連這也是出乎意外的!”興高采烈的米卡喊了起來(他一直懷著興高采烈的心情),拿起六個盧布,就跑回家去了。回家後他又向房東借了三個盧布湊湊數。房東們是那麼喜歡他,所以他們儘管拿出來的是自己最後僅有的幾文錢,還是很情願地借給了他。正在興高采烈心情下的米卡當時就坦白告訴了他們自己的命運即將決定,還詳細地,自然是非常匆忙地把剛剛他向薩姆索諾夫提出的幾乎整個“計畫”都講給他們聽,又說菩薩姆索諾夫最後怎樣勸告,他的未來的希望怎樣等等的話。他以前也常把他的許多秘密告訴房東們,所以他們拿他當自己人看待,完全不把他看作是一位驕傲的老爺。這樣,米卡一共湊了九個盧布,就打發人去雇驛站的馬車到伏洛維耶車站。但正因為這樣,就顯示出而且使人記住了這樣一件事實,那就是:“在某一個事件發生的前夜,正午的時候,米卡身邊一個小錢也沒有,為了等錢用,曾賣去了表,向房東借了三個盧布,而這一切都有證人在場。”

  我預先把這事實指出來,以後大家會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米卡坐馬車趕到伏洛維耶車站去的時候,雖然滿心高興地預感到他終於可以解決“這一切難題”了,但是他還是心驚膽戰地擔心著:此刻他不在跟前的時候,不知格魯申卡會不會出什麼事情?比如說,會不會恰巧在今天終於下決心去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正因為這樣,所以他動身的時候沒有對她說,並且吩咐房東們如果有人來找他,無論如何不要說出他到哪里去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他一面在車上顛簸著,一面反復這樣說,“也許最好把這獵狗拖到這裏來,……以便辦完手續。……”米卡提心吊膽地這樣幻想著,但可惜他的幻想是註定了不能照他的“計畫”實現的。

  首先,他離開伏洛維耶車站走上村道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那段路也不是十二俄裏,而是十八俄裏。其次,伊利英斯克的神父有事到鄰村去了,他沒有遇到。在米卡坐了原來的馬車,由已經十分疲乏的馬拉著動身到鄰村去找他的時候,夜幕差不多已經降臨了。那個神父是個矮小羞怯,面貌和藹的人,立刻向他說明這位獵狗先生雖然最初住在他家裏,但是現在已經到蘇霍伊村去了。他在那裏也要談一片林子的生意,所以今天就留宿在看林人的茅舍裏。米卡再三請求他立刻領他到獵狗那裏去,就算是“救他一命”。神父雖然起初有點猶豫不決,可是後來終於答應領他到蘇霍伊村去,顯然是產生了好奇心。但倒楣的是神父竟勸他“走幾步路”到那兒去,因為總共只有一俄裏“多一點點”。米卡自然同意,就邁開每步一俄尺的步伐走起來,弄得可憐的神父幾乎不得不一路小跑跟在他後面。這是個年紀還不算老,舉止卻十分謹慎的人。但米卡向他也立刻講起自己的計畫來,熱烈而且神經質地請他出主意應該怎樣和獵狗進行交涉,並且一路上說個不完。神父注意地聽著,卻不大出什麼主意。對於米卡的問話,他只含含糊糊地回答些“我不知道,唉,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等等的話。米卡提到他和父親為遺產鬧意見的時候,神父甚至害怕起來,因為他似乎有一些依賴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地方。他還驚奇地問他為什麼把這個做木材生意的莊稼人郭爾斯特金叫做獵狗,並且當時就殷勤地告誡米卡說,即使他真是獵狗,也不能管他叫獵狗,因為他聽到這個稱號會非常生氣,所以必須叫他郭爾斯特金,“要不然,您和他會什麼也談不成,他會連聽也不想聽的。”神父最後這樣說。米卡頓時怔了一下,說這是薩姆索諾夫自己這樣稱呼他的。神父一聽到這個緣由,就立刻岔開話頭不說下去了,儘管他本來應當當時就把心裏猜想的話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說出來,這就是:既然薩姆索諾夫自己打發他來找這個農民,卻又教他稱他為獵狗,那會不會是出於某種動機在有意跟他開玩笑,這裏面是不是有點不對勁的地方?但是米卡沒有工夫考慮“這種細節”。他忙著趕路,大踏步地走著,直等走到蘇霍伊村的時候才明白他們准走了不止一俄裏,一俄裏半,而是足有三俄裏路,這使他心裏很惱火,但是忍耐住了。他們走進了一所農舍,看林人,神父的朋友,占了農舍的一半地方,郭爾斯特金則隔著過道,住在比較潔淨的另一半。大家走進這比較潔淨的農舍,點著了一支牛油蠟燭。屋裏的火爐燒得很旺。一張松木桌子上放著已經熄滅了的茶炊,旁邊還有一個放著幾隻杯子的茶盤,一個喝光了的羅姆酒瓶子。以及一瓶還沒有完全喝光的伏特加酒,和吃剩下來的白麵麵包。那個屋裏的住客自己正叉手伸腳地躺在一張長凳上,把短大衣揉成一團枕在頭下作為枕頭,睡得鼾聲如雷。米卡十分為難地站著。“自然應該把他喚醒過來,我的事情非常緊要,我很忙,今天就忙著要趕回去的。 ”米卡著急了。但是神父和看林人默默地站著,不表示意見。米卡走近前去,自己去喚醒他,但費了很大勁,睡覺的人卻一直不醒。“他喝醉了,”米卡斷定說,“ 可是叫我怎麼辦,天哪,叫我怎麼辦!”他忽然急不可耐地開始拉睡覺的人的手腳,抓他的頭,把他架起來,讓他坐在一張長椅上。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所得的結果只是使那人含糊地嘟囔著,口齒不清地大聲罵起人來。

  “不行,你還是等一等吧,”神父終於開了口,“他好象實在醒不過來了。”

  “整整喝了一天的酒。”看林人附和說。

  “天啊,”米卡大聲嚷著,“你們不知道我的事有多要緊,我現在真是急得走投無路!”

  “不,您最好還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說吧。”神父又重複了一遍。

  “等到早晨麼?發發善心吧,這是絕對不行的!”他在絕望中幾乎又想撲上去叫醒醉鬼,但是明白這完全是白費勁,所以立刻就停止了。神父一言不發,沒有睡醒的看林人露出陰鬱的臉色。

  “現實給人們安排了一個多麼可怕的悲劇!”米卡在完全絕望中說出這句話來,臉上的汗直流。神父趁這個機會很有道理地譬解說,即使能把睡覺的人叫醒,但是既然喝醉了酒,恐怕也什麼都談不清,“您的事情又很重要,所以最好還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說。……”米卡把兩手一攤,只好同意了。

  “神父,我要點亮著蠟燭留在這裏坐等機會。只要他一醒,我就開始……點的蠟燭我會付你錢的,”他對看林人說,“住宿的錢也少不了你,你會記得我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的。神父,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安置您,您在哪兒睡?”

  “不,我要回家去。我就騎他的騍馬回去。”他指指看林人說。“那就再見吧,希望您的事得到十二分圓滿的結果。”

  他們就這樣決定了。神父騎了騍馬回家,心裏很高興,因為總算脫了身,但卻仍在那裏不安地搖著頭,考慮要不要明天就把這古怪的情況先報告恩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要不然萬一他知道了,生起氣來,會不再給我好處的。”看林人搔了搔頭皮,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農舍裏去。米卡坐在長椅上,象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坐等著機會。深沉的煩惱象濃霧一般籠罩著他的心靈。一種既深沉又可怕的煩惱!他坐在那裏想著,腦子裏卻什麼也想不進去。蠟燭上結了燈花,一隻蟋蟀在啾啾悲鳴,爐火燒得很旺的屋子裏悶熱得難受。他腦子裏突然幻想起那所花園,園外的小路,父親家的門神秘地開了,格魯申卡跑進了門裏去。……他從長椅上一下跳了起來。

  “悲劇!”他咬牙切齒地說,機械地向那個睡著的人走過去,瞧著他的臉。這是一個乾瘦的,年紀還不太老的農民,長長的面孔,褐色的捲髮,細細的、淡黃色的鬍鬚,身上穿著印花布襯衫,黑背心,銀表的鏈條從背心口袋裏露出來。米卡懷著切齒痛恨的心情打量這張臉,不知為什麼對他長著捲髮特別憎恨。最使他感到屈辱難忍的是他,米卡,作了許多犧牲,放下了許多事情,受盡辛苦,正帶著刻不容緩的急事站在他面前,而這個不勞而獲的懶漢,“這個現在掌握著我的全部命運的傢伙,卻竟呼呼大睡,滿不在乎,好象另一個世界上的人似的。”“唉,命運實在作弄人!”米卡叫出聲來,忽然按捺不住,重又拼命叫喚起那個酒醉的農民來。他象發了狂似的叫他,拉他,推他,甚至打他,但是忙亂了五分鐘,仍舊毫無結果,只好灰心喪氣地重又回到長椅上去坐了下來。

  “愚蠢!愚蠢!”米卡叫道,“而且……這一切是多麼丟臉!”他不知為什麼忽然又加了這麼一句。他感到頭痛得厲害;“要不拋下他,乾脆走掉算了?”他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不,等到明天早晨再說。非留下來不可,非留下來不可!不然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呢?況且也沒法走,這會兒怎麼走呢,唉,真是瞎說!”

  可是他的頭越來越痛了。他呆呆地坐在那裏,不知不覺打起盹來,忽然坐在那裏就睡熟了。他似乎睡了兩個鐘頭,也許還要多些。由於難忍的頭痛,難忍到了要叫喚出來地步的頭痛,他才醒了。他的太陽穴怦怦地跳,頭頂心疼得脹裂;他醒來以後,好長一會還沒能完全清醒,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麼了。最後才猜到這間生著火的屋子裏有了很重的煤氣,他差一點中毒而死。但是那個喝醉了的農民還是躺在那裏打呼嚕;蠟燭熔化了,快要熄滅。米卡喊了一聲,搖搖晃晃地穿過過道,走到看林人的屋子裏去。看林人立刻醒過來,聽說另一間屋裏有了煤氣,雖然馬上過來料理,但是對這個事故卻顯得出奇地無所謂,這使米卡感到又驚又氣。

  “他死了,他死了,那……那可怎麼辦呢?”米卡在他面前瘋狂地嚷著。

  門窗都打開了,煙囪門也打開,米卡從過道裏拖來一桶水,先把自己的頭淋淋濕,然後找來一塊破布,在水裏浸了一浸,敷在獵狗的頭上。看林人對這件事卻仍舊帶著幾乎滿不在乎的神氣,把窗子打開以後,沒精打采地說了聲:“這就行了。”就又去睡覺去了,把一盞點亮了的鐵燈留給米卡。米卡忙碌了半個鐘頭照料這中了煤氣的醉鬼,一直用濕布敷他的腦袋,已經打定主意整夜不睡了,但是實在累得精疲力盡,剛稍稍坐下來一會兒想喘一口氣,眼皮就一下子合上了,接著立刻就不由自己地躺倒在長椅上,象死人一樣沉睡了過去。

  他醒得非常晏,大概已經是早晨九點鐘了。太陽從農舍的兩扇小窗上燦爛地照進來。昨天那個捲髮的農民已經穿上了上衣,坐在長椅上。他面前放著一個新的茶炊和一大瓶新的酒。昨天那瓶舊酒已經喝完,新的也已經喝了一大半。米卡跳起來,頓時猜到這該死的莊稼漢又喝醉了,已經沉醉得無可救藥。他瞪著眼睛,瞧了他一分鐘。莊稼人卻默默地,狡黠地看著他,帶著一種令人氣惱的鎮靜神色,甚至象米卡所感到的那樣,還有點瞧不起人的傲慢態度。他跑到他面前。

  “對不起,你瞧……我……您大概已經聽這裏的看林人說過:我是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中尉,就是老卡拉馬佐夫的兒子,您正想要買下他的那片樹林子。”

  “你這是瞎說!”莊稼人突然平靜而堅決地說。

  “怎麼瞎說?您認識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麼?”

  “我可不認識什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莊稼人說,舌頭都有點轉動不靈的樣子。

  “樹林子,您正在想買下他的一片樹林子;您醒一醒,好好清醒一下吧。是伊利英斯克的巴維爾神父領我到這裏來的。……您還寫了一封信給薩姆索諾夫,他打發我來見您。……”米卡喘著氣。

  “你瞎說!”獵狗又一字一頓地說。

  米卡的腳都有點發涼了。

  “求求您,這不是開玩笑!您也許有點醉了。但您總還能說話,能聽懂吧,……要不……要不我可真不懂了!”

  “你是漆匠!”

  “求求您,我是卡拉馬佐夫,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有一件事情找您,……一個有利的提議,……很有利的……也就是關於樹林子的事情。”

  莊稼人神氣十足地捋著鬍鬚。

  “你包了工,卻專門賺錢騙人。你是個壞蛋!”

  “我跟您說,您弄錯了!”米卡絕望地絞著自己的手。莊稼人一直捋著鬍鬚,忽然狡黠地眨眨眼。

  “不,你給我指出來,你找出來,哪一條法律許可你做偷工減料的事?你聽見了麼!你是個壞蛋,你明白不明白?”

  米卡垂頭喪氣地退後了一步,忽然,象以後他自己形容的那樣,似乎“有什麼東西敲了他的額頭一下”,他的腦子猛地裏開了竅,仿佛“亮起了一根火把,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站在那裏,呆若木雞,怎麼也想不通:以他這樣總還算是個聰明的人,怎麼竟會醉心於這樣的蠢事,迷戀於這種冒險的舉動,還花了幾乎整整一晝夜的功夫忙著照料這個獵狗,用濕布敷他的頭。……“瞧,這人喝醉了,喝得爛醉如泥,而且還會狂飲爛醉一個星期的,——那等在這裏會有什麼用?要是這真是薩姆索諾夫故意打發我到這裏來的呢?要是她……唉,我的天,我做了多大的傻事呀!……”

  莊稼人坐在那裏,看著他,微微地笑著。如果換了一種情況,米卡也許真會由於怨恨而殺了這個傻子,但是現在他全身軟弱無力得就象個嬰兒一樣。他靜靜地走到長椅跟前,拿起大衣,默默地穿上,走出屋子去了。他走到另一間屋裏,看林人不在,那裏什麼人也沒有。他從口袋裏掏出五十戈比的零錢,放在桌上,作為過夜、蠟燭和打攪他的報償。他走出農舍,看到四周全是樹林,別的什麼也沒有。他信步向前走著,甚至不記得出了農舍該朝哪個方向拐,——向右呢,還是向左;昨天夜裏,他匆匆忙忙同神父趕到這裏來,並沒有注意道路。他此刻心裏對誰也沒有絲毫仇恨,甚至對薩姆索諾夫也一樣。他在狹窄的林中小路上,無意識地、茫然地走著,懷著“茫然若失”的心情,根本不理會正在往哪里走。他忽然變得身心全都疲倦到了極點,對面來一個孩子就可以把他打倒。但是他總算走出了樹林: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已被割去莊稼的光禿禿的廣闊田地。“周圍全是絕望,全是死亡!”他反復地說,一直大步地往前走著,走著。

  過路的人救了他:一輛馬車載著一個老商人在村道上馳過。馬車走近身邊的時候,米卡問了一下路,原來他們也是到伏洛維耶車站去的,商量了幾句,對方就讓米卡順路搭了上去。三小時以後他們到了。米卡立刻在伏洛維耶車站雇了一輛驛車進城,忽然感到自己已經饑餓到難忍的程度。在套車的時候,他叫了一份煎雞蛋。他一口氣就吃光了,還吃了一大塊麵包,一段現成的臘腸,喝了三杯伏特加。吃了東西以後,他的精神振作了一些,心情又開朗了。他坐車在大道上疾馳著,催車夫快趕,心裏忽然想出了一個新的,而且是“無可懷疑”的計畫,就是如何趁今晚以前弄到“這筆該死的錢”。“想想看,只要想想看,能為了這區區三千盧布毀了一個人的命運麼!”他輕蔑地說。“今天一定解決它。”如果不是不斷地想念格魯申卡,怕她出什麼事情,他也許又會十分高興起來。但是對她的想念時時刻刻象尖刀在刺他的心。後來終於到了,米卡立刻就向格魯申卡家跑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4:08

第三節 金礦


  米卡的這次拜訪就是格魯申卡懷著那麼恐懼的心情對拉基金講起的那一次。她當時正等候著“消息”,慶倖米卡昨天和今天都沒有來,而且希望老天保佑,在她動身以前也不會來,但是他竟突然闖進來了。以後的情形我們已經知道:她為了甩開他,立刻請他送她到庫茲馬·薩姆索諾夫家裏去,推說她必須到那裏去“算賬 ”,當米卡立刻送了她去,同他在庫茲馬家的大門口分別的時候,她要他答應在十二點鐘再來接她回家。米卡對於這個吩咐也很高興:“她既然呆在庫茲馬家裏,那就不會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去了,……只要她不是扯謊。”他立刻在心裏補充了這句話。但是據他看來,大概不會是說謊。他是屬於那樣一類好吃醋的男人,這類人和心愛的女人分手以後,馬上會造出不知道多少關於她在那裏做什麼事情、她怎樣“變心”的可怕的想像,但是當他帶著垂頭喪氣的樣子,肯定無疑地深信她已經變了心,又跑到她的面前的時候,只要一看她的臉,那個女人的嘻笑、歡樂、和藹的臉,就會立即又振作精神,立即拋掉了一切疑心,懷著又歡喜又慚愧的心情責?自己太好吃醋。他送過格魯申卡以後,就連忙跑回自己家去。哦,他今天還必須趕著辦多少事情啊!但是至少他的心上已經如釋重負了。“不過一定要趕緊向斯麥爾佳科夫打聽一下,昨天晚上出過事情沒有,說不定她真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來過了麼?唉!”他的腦筋裏又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因此他還沒有走到自己家裏,醋勁就已經在他的按捺不住的心裏蠕動了。

  醋勁!普希金說得好,“奧賽羅?並不好吃醋,他是信任人。”單單這句話就可以證明我們這位偉大詩人的見解是多麼異乎尋常地深刻。奧賽羅只是因為他的理想幻滅,所以他心碎了,他對事物的整個看法混亂了。但奧賽羅並不會去躲在暗中偵察,窺伺:他是信任人的。正相反,必須千方百計地引逗他,推動他,刺激他,他才會猜到變心上去。真正好吃醋的人卻並不是這樣。象好吃醋的人那樣絲毫不感到良心譴責就能安心幹出一切可恥和敗德的行為,說起來簡直是令人難於想像的。這些人並不一定都有一副卑鄙齷齪的心腸。相反地,他們會一方面懷著高尚的心,純潔的愛,充滿自我犧牲的精神,同時另一方面卻會去躲在桌子下面,收買卑鄙的人,安心地幹出種種偵探和偷聽之類骯髒下流的勾當。奧賽羅無論如何也不能遷就變心,——不是不能饒恕,而是不能遷就,——儘管他存心寬厚,天真無邪,有如赤子。真正好吃醋的人並不這樣。我們簡直想像不到一個好吃醋的人有多麼容易甘心,遷就,又多麼容易饒恕!好吃醋的人最容易饒恕,這是所有的女人都知道的。他們能夠,而且常常會非常之快地(自然在首先大吵大鬧一場之後)饒恕例如說幾乎確鑿有據的變心,他已經親眼目睹的擁抱和接吻等等,只要他同時能多多少少相信這是“最後一次”,他的情敵從此以後即將銷聲匿跡,遠走天涯,或是他自己能把她帶到某個地方,使那位可怕的情敵永遠不能跟蹤來到。自然這種相安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因為即使那個情敵果真消失了,明天他也可能發現另一個新的,而又對這新人吃起醋來。別人會覺得,那種必須加以監視的愛情究竟有什麼意思?那種必須盡力看守的愛情究竟有什麼價值?但是真正好吃醋的人是永遠不會明瞭這層的,可是說實話,他們中間甚至也不乏心地高尚的人。還有說來很有意思的是當這類心地高尚的人們站在一間樓閣裏偷聽和偵探的時候,雖然“其他們高尚的心地”也明白他們甘願去做的事情的可恥,但是在當時,至少在站在小屋裏的時候,是永遠不會感到內疚的。米卡一見格魯申卡就失去了醋勁,暫時變成了有信任心和高尚的人,甚至還為了庸俗的情感而鄙夷自己,然而這只是表明,在他對這女人的愛情裏,還包含著一點比他自己所設想的要高尚得多的東西,不僅僅只是情欲,不僅僅只是象他對阿遼沙所講的那種“身體的曲線”。但是只要格魯申卡一不在眼前,米卡就立刻又會疑心她的下賤和狡黠的變心。而且在這樣想時他並不感到任何良心的譴責。

  ——

  注:?莎士比亞同名劇中的主人公。

  ——

  就這樣,醋勁又在他心裏發作了。無論如何,必須趕緊去做。頭一件事是要想法至少先挪借一小筆零錢。昨天的十個盧布幾乎都花在這一趟出門上了,而身邊一點錢也沒有自然是寸步難行的。他剛才坐在車上的時候,在琢磨新計畫之外,就想到了怎樣去先挪借一點錢用。他有一對決鬥用的好手槍,還帶有子彈,他所以至今沒有把它當掉,就是因為他愛它勝過一切。他在“京都”酒店裏早就和一位青年官員有一面之識,而且在酒店裏就偶然知道這位有錢的單身官員酷愛武器,收買手槍、左輪槍、刀劍等物,掛在自己寓所的牆上,給朋友們觀看,大事誇耀,頭頭是道地講述左輪手槍的型號,怎樣裝子彈,如何射擊等等。米卡沒有多加思索,立刻到他家去,請求把他的手槍抵押十個盧布。那位官員看了很喜歡,勸他索性賣給他,但是米卡不肯答應。官員給了他十個盧布,聲明他一點利息也不要。他們分別的時候已成了好朋友。米卡忙著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後面的涼亭裏去,想叫斯麥爾佳科夫趕快出來相見。但是因此又確定了一件事實,那就是在下面我將講到的一件奇事發生以前的三四小時,米卡身邊一文不名,還把心愛的東西押了十個盧布,而忽然在三個鐘頭以後,他的手裏卻竟有了好幾千盧布。……不過這話我說得太早了些。

  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鄰婦瑪麗亞·孔特拉奇耶芙娜那裏,他得到了關於斯麥爾佳科夫生了病這樣一個使他十分驚訝而且不知所措的消息。他聽到了一段關於掉進地窖,後來犯了羊癲病,延請醫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如何忙著張羅的話;又打聽出兄弟伊凡·費多羅維奇已於今天早晨動身到莫斯科去了,這倒使他感到興趣。“大概是在我之前經過伏洛維耶車站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想,但是最使他擔心的是斯麥爾佳科夫:“現在怎麼辦?誰替我守候,誰給我通報消息呢?”他迫不及待地盤問那兩個女人:她們昨晚有沒有發現什麼情況?她們很清楚他打聽的是什麼,當時就給他解除了不少疑心。沒有一個人來過。伊凡·費多羅維奇睡在家裏。“一切都很正常”。米卡沉思了一下。今天一定還要偵察,但是在什麼地方偵察呢?在這裏還是在薩姆索諾夫家的大門旁邊?他決定兩方面都去,一切看情形而定。然而現在呢,現在呢……問題是因為現在在他面前擺著一個“計畫”,剛才他在馬車上想出來的那個新的、十分正確的計畫,這是再也不能耽擱的了。米卡決定豁出一小時的工夫去實行它,他決定:“在一小時內完全解決,完全瞭解清楚,然後,然後先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打聽格魯申卡在那裏沒有,馬上再跑回這裏來,在這裏呆到十一點鐘,然後再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接她,送她回家。”他決定就這麼辦。

  他飛也似的回到住所,梳洗了一下,把衣裳刷乾淨,穿好,就動身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去了。真可歎,他的“計畫”原來是建立在這裏。他決定向這位太太借三千盧布。尤其特別的是他似乎異想天開地突然產生了一種特別的信心,相信她決不會拒絕他。也許有人會奇怪,既然他這樣自信,那他為什麼不先到這個總算是同類人的家裏來,卻要跑去找薩姆索諾夫,找一個氣質完全不同的人,對這類人他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講話。但問題是他在最近一個月以來,和霍赫拉柯娃幾乎不相來往,而且以前也並不太熟識,再加以他也很明白她本人對他十分厭惡。這位太太從一開始就只因為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未婚夫而非常憎恨他,因為她不知為什麼緣故,深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拋棄他,嫁給“舉止優美、和藹可愛、象騎士般高雅的伊凡·費多羅維奇”。而對米卡的舉止她最為討厭。米卡甚至笑過她,有一次曾形容她,說這位太太“既活潑放肆,又毫無教養”。今天早晨他坐在車上,腦子裏突然產生了一個很清晰的念頭:“既然她那麼不願意我娶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而且強烈到那樣的地步(他知道她為這事甚至到了幾乎發作歇斯底里的地步),那麼她現在幹嗎不答應借給我三千盧布,使我能夠用這個錢和卡捷琳娜分手,永遠離開這裏呢?這類嬌生慣養的上流太太們,一旦執意要達到一個目的,是會不惜一切來達到使她們趁心的目的的。何況她還那麼有錢呢!”這是米卡所想到的理由。至於說到“計畫”,那還是原來的那一套,就是以他對於契爾馬什涅應得的產權作交換,——但已不是從做交易的角度考慮,象昨天對薩姆索諾夫所提出的那樣,也不拿花三千盧布取得雙倍利息(六七千盧布)的話去勸誘這位太太,象昨天對薩姆索諾夫所說的那樣,而只是把它作為借款的正當保證。米卡心裏發揮著這個新念頭,越想越興高采烈,但他每逢有了什麼新計畫,作了什麼突如其來的決定,也總是這樣的。他永遠總是對自己的每一個新念頭著迷到了極點。然而等到他登上霍赫拉柯娃太太家的臺階的時候,他突然一陣感到背上害怕得發涼:直到這一?那間,他才完全而且象數學公式般明白地感到,這是他最後一個希望了,如果在這裏也失敗,那麼在這世界上就毫無別的出路了,“除非為了這三千盧布去殺人,搶人,此外再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七點半鍾的時候,他按門鈴了。

  起初事情好象很有眉目:他一通報,主人就特別迅速地馬上接待他。“好象正在等我似的。”米卡的腦子裏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他剛被引進客室,女主人就幾乎跑著走了出來,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她正在等著他來。……

  “我正等著您,等著您!我本來決不能指望您會到我這裏來的,您說對不對?但是我確實在等著您來。您對於我的直覺也許會感到驚訝,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但是一早晨我總相信您今天會到我家裏來的。”

  “夫人,這的確是很奇怪,”米卡說,笨拙地坐了下來,“但是……我到這裏來是為了一件極重要的事情,……重要到不能再重要的事情,當然是對我來說,夫人,對我個人來說的,因此我急於……”

  “我知道是為了極重要的事情,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倒不是什麼預感,也不是頑固落後地想顯示奇跡(聽到佐西馬長老的事情了麼?),這裏是數學:您不能不來,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發生了這一切事情以後,您不能不來,不能不來,這是數學。”

  “實際生活的現實主義,夫人,可以這樣說!不過請您聽我講……”“的確是現實主義,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現在完全贊成現實主義,對於奇跡我已經受夠了教訓。您聽說沒有?佐西馬長老死了。”

  “沒有,夫人,我初次聽到。”米卡有點驚訝。他的腦子裏閃出阿遼沙的形象。

  “是在昨天夜裏,可是您可能想到……”

  “夫人,”米卡打斷了她的話,“我只想到,我處在絕望的境地。假使您不幫忙,那麼一切都將完蛋,我首先完蛋。請您原諒我說得粗俗,但是我現在非常著急,心急如火……”

  “我知道,我知道您非常著急。我全知道。您也不會有別種心情的。無論您想說什麼,我都已經預先知道。我早就在考慮您的命運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正在診察、研究您的命運。……哦,您要相信,我是一個有經驗的治心病的醫生,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夫人,如果您是有經驗的醫生,那麼我就是個有經驗的病人,”米卡勉強說著客氣話,“我預感到既然您這樣注意我的命運,那麼在它將要毀滅的時候您一定會幫忙的。但這就要請您務必讓我談一下我冒昧地跑來向您提出的一個計畫,……談談我想求您的一點事情。……我到這裏來,夫人……”

  “不必說了,這是不重要的。至於說到幫忙,受我幫助的您不是第一個,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大概已經聽說我有一位表妹別爾麥索娃,她的丈夫遭到了失敗,完蛋了,象您剛才生動地形容的那樣,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好吧,我當時指點他去經營養馬事業,現在他已經得意起來。您對於養馬在行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一點也不,夫人,哦,夫人,一點也不!”米卡大聲說,露出神經質的不耐煩的心情,甚至從座位上站起來了。“夫人,我只求求您聽我說完話,給我兩分鐘暢談的機會,讓我可以首先向您講明一切,講清我來求您的全部計畫。而且我急需爭取時間,我著急得不得了!……”米卡歇斯底里地叫嚷起來,因為覺得她眼看又想說話了,因此想用更大的嗓門壓過她,“我是實在無法可想,……實在已經無路可走才到這兒來,想請您借給我三千盧布,是借款,但有可靠的,極為可靠的抵押品,夫人,有極可靠的保證!請您讓我講一下……”

  “這個您以後再說吧,以後再說吧!”這回是霍赫拉柯娃太太朝他擺擺手打斷了他,“您要說什麼話,我早就知道,我已經對您說過了。您想借一筆款子,您需要三千盧布,但我要給您更多一些,多得多,我要救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但是您必須聽從我的話!”

  米卡又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夫人,想不到您的心真是那麼好!”他萬分感動地叫道,“天啊,您救了我。您救了一個人使他不致橫死,不致開槍自殺,……我對您永世感激不忘。……”

  “我要給您的比三千盧布多得數不清,多得數不清!”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露出滿心高興的微笑看著米卡歡欣的樣子。

  “數不清麼?但是我並不需要這許多。我只需要對我來說是性命交關的三千盧布。對於這筆款子,我可以給您保證,一方面自然對您無限感激,同時我要對您提出一個計畫,……”

  “夠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說到做到,”霍赫拉柯娃太太打斷了他的話頭,用一位女慈善家的那種謙虛的得意神情說,“我答應救您,就一定會救的。我會救您,就象救別爾麥索夫一樣。您對於金礦有什麼看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對於金礦麼,夫人!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可是我卻在替您想!反反復複地想著!我已經整整有一個月為這件事注意著您。每逢您走過的時候我就千百遍地看著您,心裏老是對自己說:這是一個有毅力的人,應該到金礦上去。我甚至研究過您的步伐,暗自肯定:這個人是會發現許多金礦的。”

  “根據步伐麼,夫人?”米卡微笑起來。

  “當然,也根據步伐。怎麼,難道您不承認從步伐上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自然科學也肯定這一點。哦,現在我成為現實主義者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從今天起,從修道院裏那段事情傷了我的心以後,就已經成了十足的現實主義者,願意投身到實際事業上去。我被治好了。‘ 夠了!’——象屠格涅夫所說的那樣。”

  “但是夫人,您那樣寬宏大量,答應借給我的那三千盧布……”

  “您放心好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霍赫拉柯娃太太立刻打斷他的話,“這三千盧布等於放在您的口袋裏一樣,而且不是三千,而是三百萬,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最短的時間內!我可以給您描繪一下您將來的美好理想:您會找到金礦,賺到幾百萬盧布,然後回來,成為一個事業家,並且激勵我們也一心向上。難道可以把一切事情全讓給猶太人去做麼!您可以蓋房子,創立各種企業。您可以幫助窮人,讓他們感謝您。現在是鐵路的時代,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會成為名人,成為財政部最需要的人物,現在它正處境十分困難。我們的鈔票貶值害得我覺都睡不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這方面的心情別人不大瞭解。……”

  “夫人,夫人!”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又打斷了她的話,心裏懷著某種不安的預感,“我很可能會十分,十分願意遵從您的勸告,您的聰明的勸告,夫人,很可能會到那邊去,……到金礦上去,……我可以將來再來和您談這件事,……甚至談許多次,……但是現在這三千盧布,剛才您那樣寬宏地……哦,這筆錢真可以解救了我。如果今天可以……您知道,現在我連一個鐘頭、一個鐘頭也不能耽擱……”

  “夠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夠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堅決地打斷他的話。“問題是您究竟去不去金礦?您是不是完全決定了?請您象數學公式那麼明確地回答我。”“去的,夫人,以後去的。……隨便您吩咐我到哪里去,夫人,我都肯去,……但是現在……”

  “您等等!”霍赫拉柯娃太太喊了一聲,跳起身來,跑到她那張有無數抽屜的漂亮的寫字臺邊去,開始一個一個地拉抽屜,在那裏尋找什麼東西,十分急迫。

  “三千盧布!”米卡想,連呼吸都屏住了,“而且立刻就拿出來,用不著寫任何契約、文書,……哦,這可真是紳士派頭!真是了不起的女人,只要不是這樣愛叨嘮就更好了。……”

  “就是這個!”霍赫拉柯娃太太回到米卡的身邊,高興地喊著,“我找的就是這個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銀質神像,用一根帶子系著,是人家有時連同貼身十字架一塊兒掛在身上的那一種。

  “這是從基輔請來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她虔誠地繼續說下去,“從大殉道者瓦爾瓦拉的骸骨上取下來的。讓我親自給您掛在脖子上,祝福您開始新生活和新事業。”

  她果真把神像給他套在頸上,還要把它塞進衣服裏去。米卡很窘地彎下身,幫著她一起塞,最後總算把那神像從領帶和襯衫的領子裏塞到了胸前。

  “這樣您就可以出遠門了!”霍赫拉柯娃太太說,得意洋洋地重又坐了下來。

  “夫人,我真感動極了,……我簡直不知道怎麼感謝……您這樣的盛意,不過……您要知道,現在時間對我來說是多麼寶貴!……那筆我十分指望您寬宏大量地借給我的款子……哦,夫人,既然您這麼好心,令人感動地對我這樣慷慨,”米卡忽然衝動地提高聲音說,“那麼我可以向您老實表白,……不過您是早就已經知道的,……我在這裏愛上了一個人。……我對卡嘉變了心……我是說,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變了心。……唉,我對她實在無情無義,但是我在這兒愛上了另外……另外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夫人,也許是您瞧不起的,因為一切情況您早就知道,但我卻怎麼也拋不開她,怎麼也拋不開,所以現在,這三千盧布……”

  “一切都拋開它,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霍赫拉柯娃太太用斷然的口氣打斷他說,“拋開它,尤其是女人。您的目標是金礦,女人是不能帶到那裏去的。在您取得了財富和名譽回來以後,您可以在最上等的社會裏找到一位心上人兒。一個現代的女郎,有知識,不迷信。到了那個時候現在還剛提出的婦女問題已告解決,就會出現了新的女性……”

  “夫人,問題不在這裏,不在這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合手央求起來。

  “正是在這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正是您所需要的,您所渴求的,只是您自己不知道。我並不反對現在討論的婦女問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婦女的發展以至於最近的將來婦女在政治上的地位,——這是我的一種理想。我自己也有女兒,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在這方面的心情別人也很少知道。關於這問題我曾寫信給作家謝德林。這位作家在婦女的天職方面給了我不少指導,不少啟示,因此去年我寄了一封匿名信給他,信裏只有兩行:‘我為了現代的婦女擁護你,吻你,我的作家。請您繼續幹吧。’下麵署名是:‘母親’。我本想署名‘現代的母親’,有點猶豫不決,但最後還是只署了‘母親’兩字,這樣顯得更富於道德上的美,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而且‘現代’兩字也容易使他想起《現代人》?來,在如今的圖書審查制度下,這種聯想對他來說也是很不愉快的。……哎喲,我的天,您這是怎麼回事?”

  ——

  注:?《現代人》是普希金創辦的俄國進步雜誌。

  ——

  “夫人, ” 米卡終於跳了起來,帶著絕望的哀求神情雙手合掌,面向著她,“夫人,您簡直要讓我哭出聲來了,假使您再拖延您那樣慷慨地……”

  “您哭吧,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儘管哭吧!這是高尚的感情,……因為您正要走上那樣一條道路!眼淚可以使您心情輕鬆些。將來回來以後,就會變得非常快樂。您會特地從西伯利亞趕到我這裏來,和我一同分享快樂的。……”

  “但是請您也原諒我,”米卡忽然大叫起來,“讓我最後一次央求您,請告訴我,我究竟能不能今天就從您這裏拿到您答應的那筆款子?假使不能,那麼究竟我什麼時候可以來取?”

  “什麼款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你答應借給的三千……您那樣慷慨地……”

  “三千?三千盧布麼?哎呀,我並沒有三千盧布。”霍赫拉柯娃太太說,露出一種平靜的驚訝神情。米卡愣住了。……

  “那您怎麼……剛才……您這樣說……您甚至說這筆款子就等於在我的口袋裏……”

  “哎呀,您沒有瞭解我的意思,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樣說來,您並沒有瞭解我的意思。我說的是金礦。……不錯,我答應您比三千盧布還要多,多到數不清,現在我全想起來了,但是我全是指金礦說的。”

  “但是錢呢?三千盧布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粗魯地嚷道。

  “假如您指的是錢,那麼我沒有。現在我根本沒有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現在正和我的總管吵架,自己不久前還向米烏索夫借了五百盧布。不,不,我沒有錢。而且您知道,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就算我真的有錢,我也決不給您,第一,我向來不借錢給人家。借錢等於吵嘴。但對您,對您我尤其不願意借,因為愛您,就更加不願意借給您,我的不借錢是為了救您,因為您需要的只是一樣東西:金礦、金礦、金礦!……”

  “哦,真是見鬼!……”米卡忽然狂喊起來,使勁用拳頭敲著桌子。

  “哎呀!”霍赫拉柯娃嚇得喊叫起來,飛也似的逃到了客廳的另一頭。

  米卡啐了一口,快步走出了房間,走出這所屋子,到了街上,走到了黑暗裏!他象瘋子一樣地走著,捶著自己的胸脯,就是兩天以前的晚上,在黑暗中,他和阿遼沙在大路上最後一次相見時所捶打的那個地方。這樣捶自己胸部的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想表示什麼?這暫時還是一樁秘密,是世界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他當時甚至對阿遼沙都沒有說過,但是在他看來,這秘密卻意味著比恥辱更糟糕的東西,意味著毀滅和自殺。如果他弄不到三千盧布去歸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借此從自己的胸脯上,“從胸部的那個地方”去掉他所懷著的,那樣沉重地壓迫著他的良心的那個恥辱的話,他就決心要那麼做。這一切以後都會對讀者作充分說明的。但是現在,在他的最後希望幻滅了以後,這個如此身強力壯的人剛剛走出霍赫拉柯娃家幾步,就忽然象嬰孩一樣地淚流滿面了。他一面走一面迷迷糊糊地用拳頭擦著眼淚。他就在這種狀態下一直走到廣場上,突然感到他的整個身子撞到什麼東西上了。發出了一個小老太婆的尖銳的叫聲,他幾乎把她碰倒在地上。

  “天啊,差一點把我撞死!你怎麼這樣走路,你這要飯的!”

  “哎呀,原來是您呀!”米卡在黑暗中打量了一下小老太婆,喊了起來。她就是侍候庫茲瑪·薩姆索諾夫的老女僕,昨天米卡看得很清楚。

  “可您是誰呀,先生?”老太婆馬上用另一種口氣說,“在黑處我認不出您來了。”

  “您不是在庫茲瑪·庫茲米奇家裏侍候他的麼?”

  “是呀,先生,剛才到普羅霍雷奇那裏去了一趟。……不過我怎麼還是認不出您來呀?”

  “請問您,老大娘,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現在在你們家裏麼?”米卡迫不及待地問。“剛才是我親自送她來的。”

  “來過了,先生,來過了,坐了一會就走了。”

  “怎麼?走了麼?”米卡嚷道。“什麼時候走的?”

  “當時就走了,在我們家裏只呆了一會兒。對庫茲瑪·庫茲米奇講了一段故事,把他逗笑就走了。”

  “你胡說,可惡的女人!”米卡大聲喊道。

  “哎喲!”小老太婆嚷了起來,但是米卡連影兒也不見了。他拼命向莫羅佐娃家跑去。這時候格魯申卡正坐著車去莫克洛葉,動身還不到一刻鍾,費尼婭同她的祖母廚婦瑪特連娜正在廚房裏坐著,“上尉”忽然闖了進來。費尼婭一看見他,就發出一聲絕叫。

  “你喊什麼?”米卡大聲吼著,“她在哪里?”但是還沒容嚇呆了的費尼婭回答一句話,他就突然跪倒在她的腳下:

  “費尼婭,看在基督的分上,告訴我,她在哪兒?”

  “先生,我一點也不知道,親愛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一點也不知道。您就是打死我也不知道,”費尼婭賭咒發誓地說,“剛才您自己同她出去的。……”

  “她回家來了!……”

  “親愛的,沒有回來,我可以向上帝起誓,還沒有回來!”

  “你胡說!”米卡大聲喊道,“單單從你害怕的神氣上看來,我就知道她在哪里!……”

  他跑出去了。嚇壞了的費尼婭非常慶倖這樣便宜地就混了過去,但她心裏很明白這只是因為他沒有工夫的緣故,要不然,她說不定會遭殃的。但話雖如此,他跑走的時候有一個完全出人意外的舉動,仍舊使費尼婭和老瑪特連娜十分吃驚。桌上放著一個銅研缽,裏面有一根小銅杵,只有四分之一俄尺長。米卡跑出去的時候,一手已經在開門,一手卻忽然順勢抄起缽裏的小杵,塞進自己旁面的口袋裏去,就這樣帶著它跑掉了。

  “哎喲,上帝,他想殺誰呀!”費尼婭緊握著雙手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4:23

第四節 在黑暗裏


  他跑到哪里去?很明顯:“她不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還能在哪里呢?現在事情已經很明白,她從薩姆索諾夫家一直跑到他那裏去了。全部的陰謀,全部的欺騙現在都已經是明擺著的了。……”這些念頭象旋風一般在他的腦子裏掠過。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院子裏他沒有去:“用不著到那裏去,完全用不著,……一點也不要打草驚蛇,……馬上就會去通風報信,出賣我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顯然是同謀,斯麥爾佳科夫也一樣,也一樣,大家都被收買了!”他腦子裏想好了另一個主意:他穿過胡同,圍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房子繞了一大圈。先經過德米特羅夫大街,然後跑過小橋,一直溜進後門外的那條僻靜胡同裏。那是一條空蕩蕩的、人跡罕見的胡同,一面是鄰家菜園的籬笆,另一面是堅固的高圍牆,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花園團團圍住。他當時選好了一個地方,根據他所知道的傳說,好象這裏就是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婭曾經越牆而進的地方。“既然她能越過,”天知道他腦子裏為什麼閃出了這樣一個念頭,“那我為什麼就不能越過呢?”果然,他跳了一下,立即設法用手抓住了牆頭,接著用力提起身子,一下子就爬了上去,騎在牆頭上。園內離這裏稍近處有一個小澡堂擋著,但是從圍牆上看得見正屋裏點著燈的窗子。“果然不錯,老頭子的臥室裏有亮光。她一定在那裏!”想著,他就從圍牆上跳進了花園。他雖然知道格裏戈裏有病,斯麥爾佳科夫也可能真的病倒了,不會有人聽見他的動靜,但是他還是本能地躲了起來,屏息不動,注意地傾聽。四下裏是死一般的沉寂,而且好象天意似的,萬籟俱靜,沒有一點微風。

  “‘只有寂靜在微語’,”他的腦子裏不知怎麼閃出這句詩來,“但願沒有人聽見我越牆的聲音;大概沒有人。”站了一分鐘以後,他輕輕地在園裏草地上走動起來。他躡手躡腳繞著大樹和灌木叢走了半天,每走一步都要側耳細聽一下。足有五分鐘,他才走到了燈火通明的窗子旁邊。他記得緊靠窗前有幾棵高大茂密的接骨木和雪球樹。屋子左側通到花園的門閂上了,他經過時特地去仔細察看了一下。最後他終於走到灌木叢邊,躲在後面。他連大氣也不敢出。“現在必須先等一會兒,”他想,“如果他們剛剛聽見了我的腳步聲,現在正在那裏側耳傾聽,那就讓他們安一安心,……只是但願不要咳嗽,不要打噴嚏。……”

  他靜等了兩分鐘光景,但是他的心跳得厲害,有時候跳得簡直仿佛喘不過氣來。“不行,心跳老不停,”他想,“我實在等不下去了。”他站在灌木叢後面的黑影裏,樹叢的前面一部分被窗內的燈光照亮著。“雪球花果,紅莓果,多麼紅呀!”他喃喃地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他悄然無聲地一步步走到窗前,踮起腳尖。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臥室清清楚楚地整個顯現在他的眼前。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當中用一道紅色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稱之為“中國式”的屏風把整間屋子隔開。“中國式的屏風,”米卡的腦子裏掠過這個念頭,“格魯申卡就在那屏風後面。”他開始觀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他穿了一件帶條子的新的綢睡衣,腰間系著一根帶穗的絲帶,米卡還從來沒有看見他穿過這件衣服。睡衣領口裏露出乾淨、講究的內衣,荷蘭細布襯衫,上面綴著金鈕扣。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頭上還是戴著阿遼沙看見過的紅頭巾。“打扮了一番。”米卡想。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站在窗旁,顯然在那裏凝想。他忽然抬起頭稍為傾聽了一會兒,沒有聽到什麼,就走到桌邊,從酒瓶裏倒了半杯白蘭地,喝幹了。隨後他發出了深深的歎息,又站了一會,無精打采地走到牆上的穿衣鏡前,用右手把紅頭巾從額上微微掀起一點,開始察看他那還沒有消下去的紫血印和創痕。“他一個人在家,”米卡想,“大概是一個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離開鏡子,忽然轉身向窗,朝外張望。米卡立刻跳到陰影裏去。

  “她也許在屏風後面,也許已經睡了。”他的心裏象被針紮了一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離開了窗子。“他是在窗前張望她,這麼說,她不在裏面;要不然,他為什麼往黑暗裏瞧呢?……看來心裏一定正在等得不耐煩。……”米卡立刻又跳過來,朝窗裏窺視。老人已經坐在小桌前面,顯然露出憂鬱的樣子,後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右掌托著腮。米卡貪婪地細看著。

  “一個人,一個人。”他又一次斷定。“假使她在這兒,他的臉色不會這樣的。”說來奇怪:他的心裏突然因為她不在而湧起一種奇怪而不可思議的懊喪。“並不是因為她不在,”米卡覺察到了這種心情,立刻自己解釋說,“而是因為這樣就仍舊無法確切地弄明白她究竟在不在裏面。”據米卡以後自己回憶,他當時的腦子是異常清楚的,對一切事情都能算得十分周到,不放過每一個細節。但是煩惱,由於看不清和捉摸不透而引起的煩惱,很快地在他的心裏變得越來越強烈。 “她到底在裏面不在裏面呢?”他的心裏急得發狠。他突然下定決心,伸出手去,輕輕地敲起窗框來。他敲出老人同斯麥爾佳科夫約定的暗號:先是兩下慢的,接著是三下快的:篤、篤、篤,這個暗號是表示“格魯申卡來了”。老人哆嗦了一下,猛地抬起頭,迅速跳了起來,跑到窗前。米卡立刻跳進了陰影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開開窗子,把整個頭都探了出來。

  “格魯申卡,是你?是你麼?”他用有點發抖的聲音悄悄地說,“你在哪兒,我的小乖乖,我的天使,你在哪兒?”他激動極了,連氣都喘不過來。

  “是一個人!”米卡心裏斷定。

  “你在哪兒呀?”老人又喊著,把頭更探出來些,連肩膀也伸在外面,向四面八方前後左右地張望著。“快來呀。我預備好了禮物。你快來,我給你看!……”

  “他指的是裝著三千盧布的那個信封。”米卡閃過這個念頭。

  “在哪里呀?……在門旁麼?我馬上就來開。……”

  老人幾乎要爬出窗子來似的,朝右面通花園的門那兒張望著,竭力向黑暗裏搜尋。眼看再過一會兒,他聽不到格魯申卡的回答,就要跑去開門了。米卡一動不動地躲在一旁望著。老人那整個使他十分討厭的側影,那整個松垂的喉結,他那在甜蜜的期待中顯露出笑意的鷹鉤鼻子,以及他那兩片嘴唇,這一切都被左面屋子裏斜射的燈光照得清清楚楚。米卡的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可怕的狂怒:“這就是他,他的情敵,折磨他、毀掉他的一生的人!”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復仇的狂怒,——對於這種怒氣,四天以前他在涼亭裏同阿遼沙談話的時候,當他回答阿遼沙“你怎麼能說你會殺死父親呢”這句問話時,他就曾仿佛有所預感似的公開提到過。

  “我實在不知道,不知道,”他當時說,“也許不會殺,但也說不定會殺。我怕正在那個時候他的臉會忽然引起我的痛恨。我恨他的喉結,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無恥的嘲笑。我感到有一種人身的厭惡。我怕的就是這個,就怕我會按捺不住。……”

  這種人身的厭惡增長到了無法忍耐的地步。米卡已經失掉了自製,他突然從口袋裏拿出銅杵來……

  ……

  “上帝當時在看顧著我。”後來米卡自己這樣說。恰巧在那個時候有病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在床上醒了過來。那天傍晚他正用斯麥爾佳科夫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講過的那種偏方作了治療:由他妻子幫助用伏特加酒攙一種神秘的濃汁遍擦全身,接著一邊把剩下的喝下去,一邊由他妻子為他低聲念著“某種禱詞 ”,然後躺下睡覺。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也喝了些。她本來不會喝酒,所以就在她的丈夫身旁沉沉地睡熟了。但完全出乎意外地,格裏戈裏忽然在夜裏醒了過來,他思量了一會兒,雖然馬上又感到腰際劇痛,還是在床上坐了起來。隨後又思索了一下,就下了床,匆匆忙忙地穿上了衣服。也許他是因為自己在睡覺,“在這種危險的時候”家裏沒人看守,因而感到良心有些不安。犯了羊癲瘋弄得精疲力竭的斯麥爾佳科夫正躺在另一間小屋裏, 一動也不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也沒有驚醒。“這女人醉垮了。”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看了她一眼,這樣想著,就一面哼哼,一面走到了門外臺階上。自然,他只打算站在臺階上看看,因為他沒有力氣走路,腰間和右腿實在疼得難受。但這時他恰巧忽然想起他晚上沒有把通花園的門鎖上。他是個凡事認真、一絲不苟的人,嚴格遵守已定的規矩和多年的老習慣。他痛得一歪一瘸地從臺階上下來,向花園走去。園門完全敞開著。他不加思索地走進了花園,也許是他產生了什麼幻覺,也許是因為聽見了什麼聲音,但他往左右一望,果然看見主人房間的窗子敞開著,空洞洞地,沒有人在窗前張望。

  “為什麼開著?現在已經不是夏天!”格裏戈裏想。突然,正在那個當兒,花園裏有某種異常的東西在他的眼前一閃而過。在他面前四十步遠的地方,黑暗中好象有一個人跑過,有一個黑影在很快地移動。“天啊!”格裏戈裏說著,不顧一切,也忘記了自己的腰痛,就拔腳奔過去攔截那正在跑著的人。花園裏的路徑顯然他比那個跑著的人熟些,他找了一條捷徑;那個人跑向澡堂裏,繞到澡堂後面,朝牆腳下跑去。……格裏戈裏毫不放鬆地兩眼緊盯著他,同時不顧一切拼命地跑著。他跑到圍牆腳下時,正巧那人已經在開始攀越圍牆。格裏戈裏一聲怒吼,直沖過去,兩手緊緊拉住了他的腿。

  果然如此,預感並沒有錯:他認出他來了,這正是他,那個“殺父的惡棍”!

  “殺父的人!”老人聲震四鄰地大喊一聲,但是剛剛喊出了這一聲,他就象被雷殛了一般地突然倒下了。米卡重又跳到花園裏,俯身去看被打倒在地的人。米卡的雙手還握著銅杵,他不加思索地順手把它扔到草地上,銅杵落在格裏戈裏身旁兩步的地方,但並不是在草叢裏,而是落在小徑上最明顯的地方。他對躺在他面前的人察看了好幾秒鐘。老人的頭上血跡模糊;米卡伸出手去摸索著他的頭。他後來清楚地記得,他那時候很想“弄明白”,他是砸開了老人的腦殼還是只用銅杵打中他的頭把他“打蒙”了。但是血在流著、流得怕人,一股熱血一下子就沾滿了米卡發抖的手指。他還記得他當時從口袋裏掏出自己雪白的新手帕,是為到霍赫拉柯娃家去拜訪特意帶在身邊的,他把它按在老人的頭上,毫無意義地竭力想擦幹他額上和臉上的血。但是連手帕也很快就被血全都滲透了。“天啊,我這是在幹什麼?”米卡忽然清醒過來,“要是當真砸破了,那還怎麼看得清楚,……不過現在反正也都一樣了!”他忽然絕望地說,“殺死了也就只好殺死了,……老頭子是自己碰上來,自己找死!”他大聲說了一句,突然奔向圍牆,縱身跳到胡同裏,拔腿就跑了。浸透了血的手帕揉成一團捏在他的右手裏,他一邊跑,一邊往上衣的裏面口袋裏塞。他拼命跑著,街上偶爾有幾個過往行人,在黑暗中和他相遇,以後還記得他們在那天夜裏遇見了一個沒命奔跑的人。他又飛奔著回到了莫羅佐娃家的房子。剛才費尼婭在他離開以後就馬上跑去找門房的頭兒納紮爾·伊凡諾維奇,哀求他“看上帝的分上”無論如何“不管是今天也好,明天也好,都不要再放上尉進門 ”。納紮爾·伊凡諾維奇聽完以後滿口答應了,但是不巧得很,他因為太太突然叫他,所以暫時離開,上樓去了,中途遇見了他的侄子,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新近剛從鄉里來的,便吩咐他在院裏呆一會,卻忘了交代關於上尉的事情。米卡跑到大門口,敲起門來。青年馬上認出了他,因為米卡曾不止一次給過他酒錢。他立刻給開了門,放他進來,還帶著愉快的笑容,連忙殷勤地告訴他說:“現在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可不在家呀。”

  “她在哪兒,波羅霍爾?”米卡突然站住了。

  “她剛才走了,大概兩個鐘頭以前,由季莫費依趕著車,到莫克洛葉去了。”

  “幹什麼去?”米卡大聲問。

  “這個我不知道,去找一位軍官,有人從那裏叫她去,還打發了馬車來……”

  米卡扔下他,幾乎象發瘋似的跑去找費尼婭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5:11

第五節 突然的決定


  費尼婭正同祖母坐在廚房裏,兩人都準備睡覺了。她們因為信賴納紮爾·伊凡諾維奇,所以仍舊沒有在裏面把門閂上。米卡沖了進去,撲到費尼婭面前,緊緊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快說,她在哪兒?現在正跟誰一起在莫克洛葉?”他瘋狂地喊著。

  兩個女人尖叫起來。

  “哎呀,我說,親愛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馬上都說出來,一點也不隱瞞。”嚇得要死的費尼婭連聲絕叫著,

  “她到莫克洛葉找那個軍官去了。”

  “找什麼軍官?”米卡吼道。

  “以前的那個軍官,就是那個,以前的那位,五年以前拋下她走的。”費尼婭又炒豆子般地連聲說。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鬆開了掐緊她脖子的手。他站在她的面前,臉色象死人那樣慘白,不出一聲,但是從他的眼睛裏看得出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剛聽她說了半句他就一切都已明白無遺,一切全都猜到了。當然,這時候可憐的費尼婭是顧不上去注意他明白了沒有的。他跑進來的時候,她正坐在櫃子上面,現在仍舊坐在那裏,渾身哆嗦著,把手擋在胸前,似乎想抵抗,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呆住在那裏。她那嚇壞了的,由於害怕瞪得老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死盯著他。而他當時又恰好兩手全沾滿了血。他在路上跑的時候大概用手摸過額頭,擦臉上的汗,因此在額頭上和右頰上也留下了紅色的血印。費尼婭眼看就會發作歇斯底里,而老廚婦則跳起身來,象瘋子一樣呆望著,幾乎嚇丟了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站了一分鐘,忽然木頭人似的一屁股坐在費尼婭身旁的椅子上。

  他坐在那裏,並不是心裏在作什麼盤算,卻似乎是完全被驚呆了。但一切是明擺著的:這位軍官——他是知道的,而且瞭解得很清楚,是格魯申卡親自告訴過他的。他也知道他在一個月以前寄來過一封信。這麼說,這事情直到這位新人來到以前,一個月中,整整的一個月中,一直完全瞞著他在暗中進行,而他竟連想也沒有想到他!但是他怎麼能,怎麼能不想到他?為什麼他居然會忘卻了這位軍官,剛一聽說就立刻忘在腦後了呢?這個問題象個怪物似的出現在他面前。他現在確實象被驚傻了似的呆望著它,簡直渾身冰涼。

  但突然間,他就象個安靜溫柔的孩子似的,溫順而小聲地對費尼婭說起話來,仿佛完全忘記他剛才還那麼厲害地嚇唬過她,侮辱過她,折磨過她。他忽然用以他目前的處境來說顯得過分而且出奇地精細的樣子開始盤問起費尼婭來。而費尼婭雖然嚇得要命地望著他那染血的雙手,卻也出奇地願意急忙回答他的每一個問題,甚至好象忙著對他掏出一切“最真實的心裏話”。她逐步地,簡直有點津津有味地講起全部詳情細節來,根本不想去折磨他,反而好象誠心地急於想盡力為他效勞。她十分詳細地對他講今天一天的情形,拉基金和阿遼沙如何來訪,她,費尼婭,怎樣留心守候著, 女主人怎樣動身,她怎樣從窗子裏對阿遼沙喊著叮囑向米卡問候,“讓他永遠記住她愛過他的一小時。”米卡聽到關於問候的話,忽然苦笑了一下,慘白的臉上泛起紅暈。這時候費尼婭已經一點也不害怕顯出她的好奇心來了,她對他說道:

  “您的手是怎麼回事,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怎麼全是血呀!”

  “是的。”米卡機械地回答,心不在焉地望瞭望自己的雙手,立刻就忘掉了它們,也忘了費尼婭的問話。他又陷入了沉思。從他跑進來到現在已過了二十分鐘左右。他剛才的驚惶已經過去,但看來他已充滿了一種新的、不可抵抗的決心。他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若有所思地微笑著。

  “老爺,您這是怎麼回事?”費尼婭又指著他的手問,而且帶著憐惜的神氣,就好象她現在是他遭到悲痛時最親近的人一樣。

  米卡又看了看他的手。

  “那是血,費尼婭,”他帶著奇怪的神情望著她說,“那是人的血。可是上帝,這又是為了什麼呢!不過……費尼婭,……有這麼一道圍牆,”他望著她,好象對她說出一個謎語似的,“一道高高的圍牆,樣子很可怕,但是……明天黎明,‘太陽升起’的時候,米卡就會跳過這道圍牆。……費尼婭,你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圍牆,但是不要緊,反正一樣,明天你就會聽到,而且全都會明白的。……現在再見吧!我不想去妨礙人,我會自己走開,我還能夠自己走開。好好活下去吧,我的心肝,……你愛過我一小時,那就請你永遠記住米欽卡·卡拉馬佐夫吧。……她是老管我叫米欽卡的,你記得麼?”

  他說完這些話,就突然走出了廚房。費尼婭覺得他出去時的這副神氣,幾乎比他剛才沖進來,撲到她身上時還要使她害怕。

  整過了十分鐘,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到了剛才他押手槍的那個青年官員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家裏。已經八點半鍾,彼得·伊裏奇在家喝了茶,剛剛重新穿好上衣,準備出門到“京都”酒店去打一會檯球。米卡正好在門口遇見了他。他一看見米卡和他那血污狼藉的臉,驚叫了一聲。

  “天啊!您這是怎麼啦?”

  “是這樣的,”米卡迅速地說,“我來贖我的手槍,拿錢來了。真是感謝得很。我很忙,彼得·伊裏奇。請你快些。”

  彼得·伊裏奇愈加感到驚奇起來:他忽然在米卡的手裏看到一大把錢,更主要的是誰也不會象他這樣把一大把錢在手裏攥著,而且就這樣走了進來。他把一整疊鈔票全攥在右手裏,手一直伸在前面,就好象給人家看似的。年青官員的小男仆曾在前屋裏遇見米卡,事後回憶說,他就是這樣手裏握著錢徑直走進屋裏來的,可以想見,他在街上的時候也是這樣右手握著錢伸在前面一直走來的。鈔票全是花花綠綠一百盧布一張的。他用沾滿血的手攥著。後來有關的人很晚才問起彼得·伊裏奇:一共有多少錢;他回答說當時很難一眼就估計出來,也許是兩千,也許是三千,但總之是很大的一疊,“厚厚的”。他事後還作證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自己當時“也好象完全是神不守舍的樣子,但並不是喝醉,卻似乎有點歡喜若狂,非常心不在焉,同時卻又好象在那裏聚精會神地想著,在那裏思索著什麼,而又拿不定主意。他很匆忙,回答別人的問話時很生硬,很古怪,有時候似乎並不發愁,卻反而顯得很快樂”。

  “您究竟怎麼啦?您現在究竟是怎麼啦?”彼得·伊裏奇又大聲嚷著,驚奇不已地打量著客人,“您怎麼會這樣渾身是血?是摔倒了麼?您看看!”

  他抓住他的胳膊肘把他拉到鏡子面前。米卡看到他的血污狼藉的臉,哆嗦了一下,惱火地皺緊了眉頭。

  “唉,見鬼;這還不夠受呀!”他恨恨地嘟囔了一句,把鈔票從右手迅速地換到左手,慌亂地從口袋裏抽出手帕來。但手帕上也全是血(他就是用這塊手帕擦格裏戈裏的頭和臉的),幾乎沒有一塊白的地方,不但已經幹了,而且還粘結成一團,簡直打不開來。米卡恨恨地把它扔在地上。

  “唉,真見鬼!您有沒有抹布什麼的,……擦一擦,……”

  “這麼說您只是沾來的血,並沒有受傷?那您最好還是洗一洗。”彼得·伊裏奇回答說,“那裏有洗臉盆,我來給您淋水。”

  “洗臉盆麼?那好,……不過這東西放在哪兒呢?”他顯出古怪的不知所措的神氣讓彼得·伊裏奇看他那一疊一百盧布的鈔票,還用詢問的神氣望著他,好象應該由彼得·伊裏奇來決定他怎樣處置自己的錢似的。

  “放在口袋裏,或者放在桌上,丟不了。”

  “放在口袋裏?對,放在口袋裏。這很好。……哦不,您瞧,這全是無聊!”他大聲說,似乎忽然集中了精神。“您瞧,我們應該先辦正事,那對手槍請您還給我,這是給您的錢,……因為我很需要,很需要,……可時間,時間一點也沒有。……”

  他從那疊鈔票裏拿出上面的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遞給官員。

  “可是我找不出那麼些錢呀,”官員說,“您沒有小一點的票子麼?”

  “沒有,”米卡說,又看了看那疊鈔票,似乎對自己所說的話不大有把握似的,用手指翻了翻上面的兩三張鈔票。“沒有,全是一樣的,”他補充了一句,又帶著詢問的神氣望了彼得·伊裏奇一眼。

  “您這是從哪兒發了那麼大的財呀?”官員問,“您等一等,我打發我那小傢伙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去一趟。他們關得很晚,——也許可以換來小票。喂,米莎!”他朝前室裏叫了一聲。

  “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去,——那好極了!”米卡也叫了起來,似乎想到了一個什麼念頭。“米莎,”他對走進屋裏來的小傢伙說,“我說,你快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去,對他們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問候他們,他自己一會兒就要去。……你聽著,你聽著:你吩咐他們在他回頭上那兒去以前預備好香檳酒,要三打,捆紮得好好的,就象那一次到莫克洛葉去那樣。……我那次從他們那裏要了四打,”他突然朝彼得·伊裏奇說,“他們是知道的。你放心,米莎,” 他又對小傢伙說,“你聽清楚:再叫他們預備乳酪,斯特拉斯堡餡餅,熏魚,火腿,魚子,還有各種各樣、只要是他們那裏有的,一共買那麼一百盧布,或是一百二十盧布的東西,就象那次那樣。……還叫他們不要忘記各種小吃食,糖果、梨,兩三個西瓜,四個也行,——哦,不必,西瓜有一個夠了,還有巧克力,水果糖,太妃糖,牛奶糖,——所有那一次到莫克洛對去帶過的東西,香檳酒要買三百盧布的。……總之,完全要象上次一樣。記住了,米莎,你是不是叫米莎,……他的名字是叫米莎麼?”他又問彼得·伊裏奇。

  “等一等,”彼得·伊裏奇插嘴說,帶著不安的神色聽他說話,仔細打量著他,“您最好自己去說,他會搞不清楚的。”

  “會搞不清楚的,我看也會搞不清楚的!唉,米莎:你替我辦了這件事,我要吻你一下。……如果你不搞亂的話,我賞你十個盧布,快去。……香檳酒,頂要緊的是讓他們把香檳酒取出來,還要白蘭地,紅葡萄酒,所有上次帶的那些東西。……他們知道那一次帶了些什麼。”

  “您聽我說!”彼得·伊裏奇不耐煩地插嘴說,“我說:讓他只是去把錢換來,告訴他們不要關門,然後您自己去說好了。……您把鈔票給他。快走,米莎!越快越好!”彼得·伊裏奇看來是在故意攆走米莎,因為他站在客人面前,瞪大眼睛呆看著他那血跡斑斑的臉和用顫抖的手指攥著一把鈔票的血污狼藉的手,只顧又驚又怕地張著嘴呆站在那裏發愣,一定沒聽進去多少米卡剛才吩咐他的話。

  “哦,現在我們去洗一洗,”彼得·伊裏奇嚴肅地說,“您把錢放在桌上,或是塞進口袋裏,……好,去吧。您把上衣脫下來。”

  他幫他脫衣服,忽然又喊了出來。

  “您瞧,您的上衣上也全是血!”

  “這個……這不是上衣上的。只是這兒在袖子旁邊有一點。……只是在靠著放過手帕的地方附近。從口袋裏滲出來的。我在費尼婭那裏的時候坐在手帕上了,血就滲出來了。”米卡立刻用一種令人驚奇的天真信任神氣解釋說。彼得·伊裏奇皺著眉傾聽著。

  “您幹了些什麼呀;大概同什麼人打架了吧。”他喃喃地說。

  他們開始洗手。彼得·伊裏奇拿起水罐子,倒出水來。米莎匆匆忙忙地,也沒有抹多少肥皂(彼得·伊裏奇以後想起:當時他的手不住哆嗦)。彼得· 伊裏奇立刻叫他多抹些肥皂,多擦一擦。這時候他似乎支配起米卡來,而且越往後越厲害。我們應該順便說一句:這青年是個性格頗為剛強的人。

  “您瞧,指甲下麵還沒洗乾淨;好,現在再擦一擦臉,這兒:鬢角上面,耳朵旁邊,……您就穿著這件襯衫去麼?您究竟要上哪兒去?瞧,您的右手袖口上全是血。”

  “是的,全是血。”米卡審視著襯衫的袖口說。

  “那麼應該換一件內衣。”

  “沒有工夫。您瞧,我……”米卡還是帶著那種信任的神情說,一邊用手巾擦臉和手,穿上上衣,“我可以把袖口挽進去,在上衣裏遮著是看不見的,……您瞧!”

  “現在請您告訴我,您到底幹了些什麼?同什麼人打架了麼?是不是又在酒店裏,象上次那樣?是不是又同那個上尉,象那一次似的,毆打他,拖著他走?”彼得·伊裏奇帶著責備的意味問。“您又揍了誰一頓,……要不把什麼人給殺了?”

  “別廢話!”米卡說。

  “什麼廢話?”

  “別介意,”米卡說,突然笑了一聲,“我剛才在廣場上把一個老太婆壓死了。”

  “壓死了?老太婆?”

  “老頭子!”米卡喊道,兩眼直望著彼得·伊裏奇的臉,一面笑,一面象對聾子說話似的大聲嚷著。

  “唉,見鬼,老頭子,老太婆,……究竟是真殺死人了麼?”

  “講和了。打了架——又講和了。在一個地方。臨分手成了朋友。一個傻子,……他饒恕了我,……現在一定饒恕了。……但他要是能站起來,就不會饒恕我了。”米卡忽然擠眉弄眼地說。“不過去他的,您聽見沒有,彼得·伊裏奇,去他的,不用管他!現在我不想去談它!”米卡堅決地說。

  “我的意思是說您幹嗎喜歡同每個人都打架,……就象那次為了一點小事情同那位上尉那樣。……您打完了架,又跑去喝酒取樂,您就是這種性子。三打香檳酒,何必要這麼多?”

  “妙極了!現在把手槍交給我吧。真的,我沒有工夫。我倒是很想跟你談談,親愛的,可是沒有時間了。而且也用不著,現在再談已經太晚了。哎呀!錢哪兒去了,我放在哪兒了?”他叫了起來,用手在口袋裏亂摸。

  “您放在桌子上了,……自己放的,……就在那裏放著。忘記了麼?您把錢真當垃圾和水一樣。這是您的手槍。真奇怪,剛才六點鐘的時候,還拿它抵押了十個盧布,可這會兒您手裏竟有好幾千,有兩三千,對不對?”

  “大約是三千吧。”米卡笑著說,把錢塞進褲子的旁邊口袋裏。

  “您這樣會弄丟了。您是開到了金礦還是怎麼的?”

  “金礦?金礦!”米卡拼命大喊著,縱聲大笑起來。“您想不想上金礦,彼爾霍金?有一位太太肯馬上塞給您三千盧布,只要您肯走。她就塞給我了,她是多麼愛金礦啊!你認識霍赫拉柯娃嗎?”

  “不認識,可是聽說過,也看見過。難道是她給您的三千盧布?真是她塞給您的麼?”彼得·伊裏奇不大相信地看著他。

  “那您等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當青春常在的斐勃斯神?起來頌禱上帝的時候,可以自己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去,當面問她:她給了我三千盧布沒有?您去打聽一下吧。”

  ——

  注:?即太陽神(Phoebus)。

  ——

  “我不知道你們的關係,……既然您說得這樣肯定,想必她是給了。……但是您錢一到手,並不到西伯利亞去。卻拿著所有這三千……可您現在究竟到哪兒去呀?”

  “到莫克洛葉去。”

  “到莫克洛葉去?現在這傢伙是夜裏呀!”

  “以前這傢伙是應有盡有,現在是兩手空空!”米卡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怎麼兩手空空?身上帶了幾千盧布還說是兩手空空麼?”

  “我不是說那幾千盧布。去他的幾千盧布!我講的是女人的脾氣:

  女人的心朝三暮四,
  容易變心,又充滿惡行。

  這是攸力棲茲?說的,我很同意。”

  “我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

  “我喝醉了,對麼?”

  “沒有喝醉,卻比喝醉更糟。”

  “我是精神上醉了,彼得·伊裏奇,精神上醉了,可是得啦,別說了。……”

  “您這是幹嗎?準備往手槍裏裝彈藥?”

  “往手槍裏裝彈藥。”

  ——

  注:?荷馬史詩《奧德賽》裏的英雄。

  ——

  米卡果真啟開了手槍匣子,打開火藥囊,仔細地往槍裏裝進了火藥,把它填緊。隨後取了一顆子彈,在裝進去以前,先用兩個手指捏著舉起來,放在蠟燭光前檢查一番。

  “您看子彈做什麼?”彼得·伊裏奇帶著不安的好奇心觀察著。

  “沒什麼。產生了一種想像。比如說如果你想把這粒子彈射進自己的腦袋裏,那麼在裝進槍裏以前,你看不看它一下?”

  “為什麼要看它?”

  “它就要射進我的腦袋裏,所以看一看它是什麼樣子,也很有趣。……不過這是胡扯,無聊的胡扯,”在推上子彈,用麻絮塞緊以後,他又接著說,“現在完了,彼得·伊裏奇,好朋友,這是胡扯,全是胡扯,您真不知道這簡直是什麼樣的胡扯啊!現在請你給我一小塊紙。”

  “這兒有。”

  “不行,要光潔的,寫字用的。這就行了。”米卡說著從桌上抓起鋼筆,很快地在紙上寫了兩行字,把紙疊成四折,揣在背心的口袋裏。他把手槍放進匣子裏去,用鑰匙鎖上,拿起了匣子。隨後長時間地,若有所思地微笑著,望瞭望彼得·伊裏奇。

  “現在我們走吧。”他說。

  “到哪兒去?不,等一等。……您是想把子彈送進您的腦袋裏去麼?……”彼得·伊裏奇不安地說。

  “子彈的話是胡扯!我想活,我熱愛生活!你要知道這一點。我愛金髮的斐勃斯和他那溫暖的光芒。……親愛的彼得·伊裏奇,你能自己走開麼?”

  “怎麼叫自己走開?”

  “就是讓出道路來,給可愛的人讓路,也給可憎的人讓路。把可憎的人也當作可愛的,給他們讓路!並且對他們說:願上帝與你們同在,你們只管自己走吧,至於我……”

  “你怎樣?”

  “得了,走吧。

  “我真得對什麼人說一下,”彼得·伊裏奇看著他說,“不能讓您到那邊去。您現在到莫克洛葉去做什麼?”

  “那邊有女人,女人。和你說得不少了,彼得·伊裏奇。你閉上嘴吧!”

  “您聽著,您這人雖然很野,但是我總覺得有點喜歡您,……我很擔心。”

  “謝謝你,老兄。你說,我很野。野蠻人,野蠻人!我自己就老這麼說自己:野蠻人!哦,米莎來了!我倒把他給忘掉了。”

  米莎拿著換來的一疊鈔票,急急忙忙地走進來,報告說,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大家“全忙開了”,在那裏搬瓶子,還有色,茶葉,——馬上都可以準備好。米卡拿了十個盧布,遞給彼得·伊裏奇,另外取了十個盧布,扔給米莎。

  “不行!”彼得·伊裏奇大聲說,“在我的家裏不能這樣,而且這樣胡鬧也很不好。請您把您的錢收好,放在這裏,幹什麼那樣亂花?到明天就會用得著了,說不定您還會來找我借十個盧布的。您為什麼淨往旁邊口袋裏塞?那樣您會弄丟的!”

  “你聽著,親愛的,我們一塊兒到莫克洛葉去好不好?”

  “我到那裏去做什麼?”

  “喂,要不要現在就開一瓶酒,為生活幹一杯!我很想喝,特別喜歡同你喝。我從來沒有同你喝過酒,是不是?”

  “大概是吧,一起上酒店裏去喝是可以的,我們走吧,我本來自己也正想到那兒去。”

  “上酒店裏去沒時間了,可以到普洛特尼科夫店裏的後屋裏去喝。我現在給你猜個謎好麼?”

  “猜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5:25

  米卡從背心裏掏出那張紙,打開來,給彼得·伊裏奇看。上面用粗大清楚的筆跡寫著:

  “我為我整個的一生懲罰我自己,我懲罰我自己的整個一生!”

  “真的,我一定要去對什麼人說一說,立刻就去說。”彼得·伊裏奇看完了那張紙以後說。

  “你來不及了,朋友,我們去喝酒吧!開步走!”

  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和彼得·伊裏奇家只隔一所房子,在大街的拐角上。那是我們城裏的闊商人所開的一家主要的食品鋪,鋪子裏的貨色很不壞。京城裏任何商店出售的食品,象“葉裏賽兄弟公司經銷”的酒,水果,雪茄,茶葉,糖,咖啡等等應有盡有。經常有三個夥計應付門市,兩個小夥計送貨。我們這一帶地方雖然已經衰落,地主們四散遷離,商業不振,但是食品業卻仍舊繁榮,每年的營業反而日見興隆,因為這類貨品是不愁缺少買主的。店裏的人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候著米卡。他們很記得他在三四個星期以前也象這回那樣一下子買了幾百盧布各色各樣的貨品和酒,用的全是現錢(自然,要賒帳賣給他任何東西店裏是決不放心的),也記得當時正和現在一樣,他的手裏攥著大把一百盧布一張的鈔票,胡花亂扔,毫不還價,不假思索而且也不願去費心思索,他買這許多食物,這許多酒有什麼用。以後全城哄傳他當時和格魯申卡兩人到莫克洛葉去,“一晝夜間一下子用去了三千盧布,狂飲作樂完了回來時身上分文不剩”。他當時召集了一大幫恰巧遊蕩到這裏來的茨岡人,他們兩天中間從他這個醉鬼身上偷走了無數的錢,喝掉了無數名貴的美酒。有人笑米卡,說他在莫克洛葉用香檳酒灌粗蠢的鄉下人,拿糖果和斯特拉斯堡餡餅給鄉下姑娘和村婦們吃。還有人,特別是在酒店裏,笑米卡(自然不是當面笑,當面笑他是有點危險的)自己當時曾當眾作過的公開自白,就是:他搞了這麼一場“無遮大會”,結果從格魯申卡身上得到的卻只是“允許他吻吻她的腳,別的一概不准”。

  當米卡同彼得·伊裏奇到小鋪的時候,看見門前已預備好了一輛三套車,車上蓋著毯子,馬身上掛著大大小小的鈴鐺,車夫安德列正候著米卡。店裏差不多已經把一木箱的貨物完全“配齊”了,只等米卡一來就準備釘上箱子,裝上馬車。彼得·伊裏奇感到很詫異。

  “怎麼你連三套馬車也準備妥了?”他問米卡。

  “我到你家裏去的時候,遇見了安德列,就讓他把車一直趕到鋪子門前來。時間不能浪費!上回我是坐季莫費依的馬車去的,這一次季莫費依已經‘噓——’的一聲,拉著一位女妖先走了。安德列,我們已經耽誤得太久了麼?”

  “估計他只會比我早到一個鐘頭,也許還不到,至多一個鐘頭!”安德列連忙應聲說,“是我給季莫費依套的車,我知道他是怎樣走法的。德米特裏· 費多羅維奇,他們的走法不能跟我們的走法比,哪能象我們這麼快。他們早到不了一個鐘頭的!”安德列熱烈地搶著說。他是個年紀還不算老的馬夫,淡褐色頭髮,瘦瘦的個子,穿一件束腰的長褂,左臂上搭著一件粗呢外套。

  “假如只差一個鐘頭,我給你五十盧布的酒錢。”

  “一個鐘頭的時間我是可以保證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嘿,也許不會讓他先到半個鐘頭,更不用說一個鐘頭了。”

  米卡雖然忙忙亂亂地張羅著,但是說話和吩咐的樣子有點奇特,東拉西扯,毫無條理。說了前面,忘了後面。彼得·伊裏奇覺得應當插手幫他安排一下。

  “要四百盧布的東西,不能再少,要跟上次完全一樣。”米卡吩咐著。“四打香檳酒,一瓶也不能少。”

  “你為什麼要這麼多?要那麼些幹嗎?慢著!”彼得·伊裏奇叫了起來。“這是一箱子什麼?都放了些什麼?難道這裏有四百盧布的東西麼?”

  正在忙著的夥計們立刻滿臉陪笑地向他解釋,在這第一個箱子裏只有半打香檳酒和“各種需要先上的食品”,如冷盤菜,糖果,太妃糖等等。至於主要的“必需品”,和上次一樣,弄好以後立刻單獨用另外一輛專門的馬車送去,也是套三匹馬的,一定會準時趕到,“至多只比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晚到一小時。”

  “不要過一小時,不許過一小時。太妃糖和牛奶糖儘量多放些。那裏的姑娘們愛吃的。”米卡起勁地強調說。

  “牛奶糖多些就多些吧。可你要四打香檳酒幹什麼?一打就夠了!”彼得·伊裏奇幾乎生起氣來。

  他開始跟他們講價錢,要他們開發票,爭個不休。但結果也只省下了一百盧布。最後的結論是所供全部貨品的價值不應當超過三百盧布。

  “見你們的鬼去吧!”彼得·伊裏奇仿佛突然醒悟了過來似的嚷著說,“這同我有什麼相干?你儘管亂扔你的錢去吧,既然是白掙來的!”

  “到這裏來,經濟學家,到這裏來,別生氣。”米卡把他拖進了店鋪的後屋裏。“他們馬上會給我們開一瓶來的,我們來喝它幾杯。哎,彼得·伊裏奇,我們一起去吧,因為你真是個可愛的人,我就愛這樣的人。”

  米卡在鋪著一塊骯髒桌布的小茶几旁的一張柳條椅子上坐了下來。彼得·伊裏奇勉強安頓在他的對面,香檳酒馬上送了過來。又問老爺們要不要吃蠣黃,“最好的蠣黃,剛剛運到的”。

  “滾它的蠣黃,我不吃。什麼東西也不要。”彼得·伊裏奇近乎發火似的悻悻說。

  “沒有工夫吃蠣黃,”米卡說“也吃不下去。你要知道,好朋友,”他忽然感歎地說,“我從來就不喜歡這種亂七八糟毫無秩序的事。”

  “誰喜歡呀!開三打香檳給鄉下人喝,對不起,這真有點叫人冒火。”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那種最高的秩序。我心裏就沒有秩序,最高的秩序。……不過,……這一切反正都過去了,犯不著再去追悔。已經晚了,那就見它的鬼去吧!我整個一生就是亂七八糟毫無秩序,現在該恢復秩序了。我是在說俏皮話,對麼?”

  “你是在說胡話,不是俏皮話。”

  “讚美世上最崇高的人,
  讚美我心中最崇高的人!

  這首小詩是從前某個時候發自我內心的肺腑之言。這不是詩,而是淚,……我自己作的,……但不是在我揪住上尉的鬍鬚的時候。……”

  “為什麼你忽然提起他來了?”

  “真的,我為什麼忽然提起他來?真是胡扯!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變得無所謂的。就是這麼回事。”

  “說真的,我一直在想著你那兩把手槍。”

  “手槍也是胡扯!喝酒吧,不用胡思亂想了。我愛生活,太愛生活,愛得太過分了,到了不知羞恥的地步。夠了!為了生活,朋友,讓我們為了生活幹一杯。我提議為生活乾杯!我為什麼自滿?我是卑鄙的,可是我對於自己感到滿足。但儘管這樣,我卻因為我的卑鄙和自滿而感到痛苦。我讚美造物,隨時都樂意讚美上帝和他的造物,但是……應該殺死一條毒蟲,免得它爬來爬去妨礙他人的生活。……讓我們為生活乾杯吧,親愛的老兄!還有什麼比生活更可貴的呢?沒有了,沒有了!為生活,為一位女王中的女王乾杯。”

  “那就為生活也為你的女王乾杯吧。”

  他們各自幹了一杯。米卡雖然興高采烈,而且感情洋溢,但同時卻又有點憂鬱。好象總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沉重心事梗在他的心裏。

  “米莎……走進來的是你的米莎麼?米莎,好米莎,你來,你給我喝了這杯酒,為明天早上金黃捲髮的斐勃斯乾杯。……”

  “你幹嗎要他喝!”彼得·伊裏奇生氣地嚷起來。

  “讓他喝吧,就讓他喝吧。我高興這樣。”

  “唉!”

  米莎喝了一杯,鞠了一躬,跑出去了。

  “他會記得長久些的。”米卡說。“我愛女人,女人!女人是什麼?地上的女王!我很憂傷,十分憂傷,彼得·伊裏奇。你記得不記得哈姆雷特的話:‘我真是憂傷,真是憂傷,荷拉修,……唉,可憐的悠裏克啊!’?也許我就是悠裏克。現在我是悠裏克,以後就成了骷髏。”

  ——

  注:?莎士比亞名劇《哈姆雷特》中,當哈姆雷特在墳楊上見到已死的小丑悠裏克的骷髏時所說的話。

  ——

  彼得·伊裏奇聽著,一言不發,米卡也沈默了。

  “你們這是只什麼狗?”他看見角落裏有一只好看的、黑眼睛的小哈叭狗,忽然用心不在焉的口氣問那個夥計。

  “這是我們女東家瓦爾瓦拉·阿曆克賽耶芙娜的小哈叭狗, ” 夥計回答說,“剛才她自己帶來的,忘在我們這裏了。一會兒得給她送回去。”

  “我也看見過這樣一隻,……在團裏的時候,”米卡沉思著說,“不過那只狗的後腿壞了。……彼得·伊裏奇,我想順便問你一句:你生氣曾經偷過東西沒有?”

  “這是什麼話?”

  “不,我是隨便問問。比如從別人的口袋裏,拿過人家的東西沒有?我不是指公款,公款是誰都在撈的,你自然也……”

  “滾你的吧。”

  “我說的是別人的錢:直接從口袋裏,從錢包裏偷,嗯?”“有一次偷過母親二十戈比的錢,那時候九歲,從桌子上偷的,悄悄兒拿了,緊緊攥在手心裏。”

  “以後怎樣了呢?”

  “沒什麼。在身邊藏了三天,感到羞恥,自己承認了,把錢交了出來。”

  “後來怎麼樣了呢?”

  “自然挨了一頓打。可你問這幹嗎?你自己沒有偷過麼?”

  “偷過的,”米卡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偷什麼?”彼得·伊裏奇好奇起來。

  “偷母親的二十戈比,九歲的時候,三天以後交了出來。”

  米卡說完這話,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現在該走了吧?”安德列忽然在店門外喊了一聲。

  “預備好了麼?走吧!”米卡忙亂起來。“還有最後的幾句話,就……馬上給安德列來一杯伏特加,喝了好上路!除了伏特加,再給他一杯白蘭地!那個匣子,裝手槍的,給我放在座位底下。別了,彼得·伊裏奇,有什麼得罪的地方,別放在心上吧!”

  “可你不是明天就回來麼?”

  “當然。”

  “那筆賬請現在付一付好麼?”夥計忙趕了過來。

  “哦,是的,那筆賬!當然!”

  他又從口袋裏拿出那一疊鈔票,抽了三張,扔在櫃檯上,就急急走出了店門。大家全跟著他出來,鞠躬送別,祝他一路順風。安德列剛喝下白蘭地,清了清喉嚨就跳上了駕車座。但米卡剛要坐上車去,完全出人意外地,費尼婭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現了。她氣喘吁吁著跑了過來,朝著地兩手一合,喊了一聲,就普通跪倒在他的腳前。

  “我的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好人,可千萬別害我的女主人!是我對您全講出來的!……也不要害他,他可是她以前的舊情人啊!他現在肯娶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了,特地為這個從西伯利亞回來的……我的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可別害人家的性命呀!”

  “哎呀,嘖嘖,原來是這麼回事!現在你到那邊會闖出什麼樣的禍來呀!”彼得·伊裏奇自己嘟囔說。“現在一切全明白了,還有什麼不明白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假如你還願意做一個人的話,請你立刻把手槍給我。”他對米卡大聲喊著。“你聽見沒有,德米特裏!”

  “手槍麼?等一等,老兄,我到路上扔到水坑裏去。”米卡回答說。“費尼婭,站起來,你不要趴在我的面前。米卡決不會害人的,從此以後這個愚蠢的傢伙再不會傷害任何人了。還有一件事情,費尼婭,”他已經坐上了車,大聲對她說,“我剛才侮辱了你,請你原諒我,饒恕了我吧,饒恕了我這個壞蛋。……如果你不饒恕,也無所謂!因為反正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走吧,安德列,快點趕!”

  安德列趕動馬車,小鈴鐺響了起來。

  “別了,彼得·伊裏奇!對你流了最後的眼淚!……”

  “並沒有醉,卻淨在那兒滿口胡言!”彼得·伊裏奇目送著他,心裏想。他本想留在那裏,看他們怎樣把其餘的食品和酒裝上三套馬車,因為他預感到他們會矇騙米卡,克扣貨物的。但是他忽然對自己生起氣來,啐了一口,就自顧到酒店裏打檯球去了。

  “一個傻子,儘管倒是個好人。……”他在路上嘟囔著。“格魯申卡的‘舊情人’,那個軍官,我是聽說過的。假如他來了,那麼……唉,這一對手槍!可是見鬼,我是什麼人,是他的老保姆還是怎麼著?讓他去好了!再說也不會出什麼事的。只是好說大話,沒有別的。喝醉了酒,打一場,打完了架,又講和了。這些人能認真幹出什麼事情來?什麼‘我要走開’,‘懲罰自己’,都是不會有的事!喝醉了會在酒店裏上千遍地嚷這種話。現在倒是沒有喝醉。‘精神上醉了 ’,這類厚臉皮的人就愛說漂亮話。我是他的老保姆麼?他不會沒打架,滿臉全是血。同誰呢?我到酒店去會打聽出來的。手帕上也滿是血……哎,見鬼,現在還扔在我的地板上,……管它哩!”

  他到酒店的時候心情很不好,立刻就打起球來。打球使他高興。打了兩盤,忽然同他的對手談起,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又有了錢,足有三千盧布,他親眼看見的,所以又坐車到莫克洛葉和格魯申卡喝酒作樂去了。這消息使聽到的人產生了意外的好奇。他們大家都談論起來,毫不嬉笑,倒有點嚴肅得出奇。甚至連打球也停止了。

  “三千麼?他從哪兒來的三千盧布?”

  大家進一步打聽起來。他們對關於霍赫拉柯娃的說法都覺得可疑。

  “會不會是搶了他老頭子的,問題在這裏!”

  “三千!這可有點不大對勁。”

  “他公開誇過口說要殺死他父親,這裏的人都聽見過的。他當時也恰恰說起過三千盧布。……”

  彼得·伊裏奇聽著,忽然對於人們的盤問支吾起來,不大願意作答,關於米卡臉上和手上有血這一層,連一個字也沒有提,而他到這裏來的時候本來是想對人講的。開始打第三盤球了,關於米卡的談論漸漸平息下去,但是彼得·伊裏奇打完第三盤以後再也不想打了,放了球杆,沒有象原來打算的那樣在這裏吃晚飯,就離開了酒店。走到廣場上,他困惑地站住了,甚至對自己感到驚奇起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此刻是正想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打聽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眼看只是胡說,我竟為了這事跑到別人家去把人吵醒,會鬧出笑話來的。呸,真見鬼,我是他們的老保姆還是怎麼的?”

  他滿心不痛快地逕自回家,忽然想起了費尼婭:“哎呀,見鬼,我剛才應該仔細問問她的,”他懊惱地想,“那就一切全都知道了。”他的心裏忽然執拗而且迫不及待地強烈渴望著想同她談一談,以便打聽一下,於是半路上一下轉向莫羅佐娃家,就是格魯申卡租住的房子走去。他走到大門口,敲了一下門。在靜寂的黑夜裏傳出的敲門聲忽然又好象使他清醒過來,而且引起了他的氣惱。加以房子裏大家全睡熟了,也沒有人答應。“我又要在這裏鬧出笑話來了!”他已經懷著一種痛苦的心情這樣想。但是他不但沒有轉身離開,反而忽然用全副力量重新又敲了起來。敲門的吵聲響徹了整條街。“不行,我一定要敲門,敲到使他們聽見!”他嘟囔說,每敲一下就更加發狂般地惱恨自己,但同時卻又更加使勁地猛敲起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7:25

第六節 我也來了!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馬車在大道上飛馳。從城裏到莫克洛葉有二十多俄裏遠,但安德列的三套馬車跑得很快,一個鐘頭零一刻就可以趕到。乘車疾馳似乎忽然使米卡恢復了精神。空氣清新而帶點涼意,一顆顆明亮的星星在明淨的天空中照耀。就是在這個夜晚,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刻,阿遼沙正撲倒在地上,“瘋狂地起誓要永遠地愛它”,而這時米卡的心裏卻正感到混亂,十分混亂。儘管現在有許多事情在使他苦惱,但是此時此刻,他的全身心卻只是不可抗拒地渴望著到她的身邊,到他的女王那裏去,現在他正飛也似的趕去,為的就是要最後看她一眼。我可以斷言的只有一點,就是他的心甚至連一分鐘也沒有躊躇過。如果我說這位愛吃醋的人對於這個新人,對這個從地裏鑽出來的新情敵,對這個“軍官”並不感到絲毫醋意,也許沒有人會相信。要是有任何別的人象這樣出現在他面前,他肯定會馬上對他大發醋勁,說不定還會再一次血染他可怕的雙手,——但是對於這位,對於這位“第一個舊情人”,他此刻在馬車上飛馳的時候,不但不感到嫉恨,甚至連一點敵意也沒有,——固然,他現在還沒有見到他。“這是沒話可講的事,這是她和他的權利;這是她的初戀,五年來一直沒忘;由此可見,五年來她心裏愛的只是他,那我為什麼,我為什麼要插身其間呢?我這是算什麼,又是為了什麼?走開吧,米卡,讓開路吧!再說現在我又算得了什麼?現在即使沒有那個軍官也一切都完了,即使他根本沒有來,也照樣會完結的。……”

  假如他還能清楚思考問題,那麼他大致也會用上面這段話來表達自己的心情的。然而他當時已經什麼問題也不能思考了。他目前的整個打算是沒有經過考慮突然決定的,是方才在費尼婭那裏,她剛剛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他就猛然想到而且連同其一應後果全部決定下來的。然而儘管他做出了決定,他的心裏仍舊十分混亂,混亂到痛苦的地步;他的決定並沒有使他完全平靜下來。有太多的往事橫在他的心上,折磨著他。有時候他簡直感到奇怪:他自己不是早已白紙黑字給自己寫下了判決書:“我懲罰我自己,並懲罰我自己的一生”;而那張紙已經準備停當,放在他的口袋裏;手槍早已裝上了子彈,他已決定自己明天將怎樣迎接“金髮的斐勃斯”的第一道暖洋洋的光線;然而儘管如此,他卻還是不能同以往的一切,同已成過去但仍在折磨他的一切徹底分手,他痛苦地感到這一點,這個念頭無可奈何地牢牢糾纏在他的心頭。在途中有一?那,他忽然想叫住安德列,從車上跳下來,拿起已裝上子彈的手槍就此了結一切,不再等候黎明。但是這一?那就象火星那樣一閃就逝去了。而且馬車也正在向前飛馳,“吞噬著空間”,隨著離目的地越來越近,想念她的心情,想念她一個人的心情又越來越強烈地攫住他的心靈,從他的心上趕走其他一切可怕的幻影。唉,他真想再看她一眼,哪怕是短促的一瞥,哪怕只是在遠處!“她現在同他在一起,我要看一看她現在同他、同以前那位情人究竟是怎樣的情形,這也就是我現在唯一的心願。”他心裏還從來沒有對他命中註定的這個女人湧起過如此強烈的愛,如此新穎的、從未體味過的感情,簡直連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感情,溫柔到了崇拜甚至在她面前仿佛自我消亡的感情。“而我也確實就要消亡了!”他忽然說,沉浸在一種歇斯底里的歡欣心情中。

  他們已經走了將近一小時光景。米卡沈默著,安德列雖然是個愛說話的漢子,也不發一言,好象不敢開口似的,只是拼命地趕著他的“瘦鬼”——那三匹雖然羸瘦卻極烈性的棗紅馬。米卡忽然懷著極度不安的心情喊道:

  “安德列!要是他們睡了可怎麼辦?”

  這念頭是忽然出現在他的腦子裏的,在這以前他完全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想來已經睡覺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米卡痛苦地皺起了眉頭:真的,他何苦飛奔似的趕了去,……懷著那麼強烈的情感,……可是他們卻管自己在那裏睡覺,……也許她也在那裏一同睡著。……一股怒火在他的心裏騰起。

  “快趕,安德列,快一些,安德列,使勁趕!”他瘋狂地喊了起來。

  “也說不定還沒睡哩。”安德列沈默了一會兒,議論說。

  “剛才季莫費依說他們在那裏聚了許多人。……”

  “在站上麼?”

  “不是在驛站上,是在普拉斯圖諾夫的客棧裏,那也等於就是私人的驛站。”

  “我知道。怎麼你又說有許多人?哪里來的許多人?什麼人?”米卡嚷著,他聽到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感到非常不安。

  “聽季莫費依說,都是老爺們:有城裏來的兩位老爺,是什麼人,——我不知道,季莫費依只說有兩位是本城的,還有兩位好象是外地來的,也許還有什麼人,我沒有詳細問他。他說,他們在那裏打牌。”

  “打牌麼?”

  “所以說,既然打起牌來,也許還不會就睡覺的。現在好象還不到十一點鐘,不會再晚了。”

  “趕吧,安德列,快趕吧!”米卡又神經質地叫嚷說。

  “老爺,我想問您,那是什麼意思?”安德列沈默了一會以後,重又開口說,“只是我怕惹您生氣,老爺。”

  “你指的是什麼?”

  “剛才費尼婭跪在您跟前,求您不要傷害她的女主人,和別的什麼人,……您瞧,老爺,現在是我把您送到那兒去的。……老爺,請您饒恕我,我是因為良心關係所以說這個話,也許說得有點愚蠢。”

  米卡忽然從後面抓住他的肩膀。

  “你是馬車夫麼?你是趕車的麼?”他瘋狂似的問。

  “是趕車的。……”

  “你知道應該給別人讓路麼?假如一個趕車的對誰也不肯讓路,只顧說,我的車來了,壓死人不管,那麼這個趕車的算個什麼樣的人呢?不,趕車的,不能壓死人!決不能壓死人,不能傷害別人的生命;如果傷害了生命,就應該懲罰自己,……只要傷害了別人的生命,毀了別人的生命,就應該自己懲罰自己,就此走開。”

  米卡喊出這些話來的神氣,就好象是發了歇斯底里病似的。安德列雖然覺得這老爺有點奇怪,但還是繼續說下去。

  “這是真話,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說得對,不應該壓死人,也不應該折磨人,對不管什麼畜生也是一樣,因為一切畜生全是上帝創造的,就拿對馬來說也不應該這樣,因為有的人就愛無緣無故地虐待它,連我們趕車的也有這樣的人,……什麼也管不住他,就這麼趕著車猛闖,不管你三七二十一就這麼硬闖。”

  “忙著下地獄麼?”米卡忽然插嘴說,並且突如起來地咯咯乾笑了起來。“安德列,你這個爽直的人,”他又緊緊地抓住他的肩膀,“你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會不會下地獄,據你看?”

  “我不知道,親愛的,一切全由您自己決定,因為您是……您瞧,老爺,當上帝的兒子被釘在十字架上死去以後,他從十字架上走下來,徑直就走到地獄裏,把正在受難的罪人全都釋放了。地獄直歎氣,因為它以為今後不會再有罪人到它那裏來了。於是主對地獄說:‘你不必歎氣,地獄往後會有許多大官,帝王,審判長和財主們到你這裏來,擠滿你的地方,就象自古以來常有的那樣,直到我再來的時候為止。’這是實話,他就是這麼說的。……”

  “鄉下人的傳說,妙極了!把左邊的馬抽一下,安德列!”

  “所以您瞧,老爺,地獄就是為這班人設立的,”安德列用鞭抽了一下左邊的馬,“可是您,老爺,簡直就跟小孩一樣,……我們是這樣看您的。……儘管您確實好發脾氣,老爺,但是上帝會看到您爽直的心而饒恕您的。”

  “可是你呢,你饒恕我麼,安德列?”

  “我饒恕您什麼,您並沒有對我做什麼壞事呀。”

  “不,我是說你一個人,替大家,替大家,現在,就在這裏,路上,能替大家饒恕我麼?你說吧,老實的莊稼人!”

  “哦,老爺!我給您趕著車,都覺得害怕,您的話有點奇怪。……”

  但是米卡已經不在聽他。他瘋狂地禱告,狂熱地自言自語著。

  “主,儘管我這麼無法無天,把我接受下來吧,千萬不要裁判我。不加裁判,就放過我吧。……不要裁判我,因為我自己裁判了自己,不要裁判我,因為我愛你,主啊!我是個下賤的人,但是我愛你。就是你把我送進地獄,我在那裏也仍舊會愛你,我會從那裏大聲呼喊,說我永生永世地愛你。……但是你讓我愛到底吧,……就在這裏,現在,愛到底,總共只不過五個小時,到你的溫暖的陽光出來以前。……因為我愛我心中的女王。我愛,我不能不愛。你是看透了我的心的。我將要趕去,跪倒在她的面前,說:“你離開我是對的,……別了,忘記你的犧牲品吧,永遠不必心懷不安!”

  “莫克洛葉到了!”安德列用鞭子向前一指大聲叫道。

  透過夜晚慘澹的黑幕,忽然隱約可見在廣大的原野上散佈著一大堆黑壓壓的建築物。莫克洛葉村有兩千人,但這時候都已經入睡,只是有些地方還偶爾有幾點燈火還在黑暗裏閃耀著。

  “快趕,快趕,安德列!我來了!”米卡大喊起來,象發著瘧子似的。

  “他們還沒有睡!”安德列又說,用鞭子指著普拉斯圖諾夫的客棧。這客棧就在村口上,六扇臨街的窗戶燈光通明。

  “沒有睡!”米卡快樂地介面說。“大聲趕過去,安德列,讓馬快跑,響起鈴鐺,轟隆隆地趕到門口。讓大家全知道誰來了!我來了!我也來了!”米卡瘋狂地嚷著。

  安德列拼命趕著疲乏的三匹馬,果真帶著極大的響聲趕到了高臺階前面,勒住那幾匹冒著熱氣、累得半死的馬。米卡從車上跳下,這時本來已經打算去睡的客棧老闆正巧好奇地跑到臺階上來,看看到底是誰這麼熱鬧地坐車來到了。

  “特裏豐·鮑裏賽奇,是你麼?”

  老闆俯身細看了一下,連忙從臺階上跑下來,顯出諂媚而興高采烈的神氣跑到客人前面。

  “我的爺,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居然又見到您啦!”這個特裏豐·鮑裏賽奇是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中等的身材,臉有點發胖,神色嚴峻,毫不寬容,特別是對待莫克洛葉的鄉下人,但卻善於在嗅到有利可圖的時候,很快地改變面色,換上一副極諂媚的表情。他穿著俄國式的衣裳,帶斜領的襯衫和緊腰的長外褂。他手裏很有幾文錢,但是還不斷地幻想著再爬高些。此地鄉下人多半在他的掌握之中,周圍一帶的人大家全欠他的債。他向地主租地,自己也收買,由鄉下人替他種,折錢抵債,而這債是永遠還不清的。他的妻子已死,留下四個成年的女兒;有一個已經守了寡,帶著兩個小外孫女住在他的家裏,象幫工似的替他幹活。還有一個女兒嫁給一個小官吏,供職多年的錄事員,在客棧一間屋子裏的牆上掛著的一些親族的小照之中,也可以看得到這位小官吏穿著制服,戴著文官肩章的照片。兩位小女兒,每逢教堂節日,或到別人家去做客的時候,就穿上天藍色或綠色的時髦衣裳,後面束得緊緊的,還帶著足有一俄尺長的拖地的衣裾,但一到第二天早晨,就和往常一樣,天剛亮就起身,拿著樺樹枝紮的笤帚,打掃房間,傾倒髒水,在店裏客人走後清除垃圾。特裏豐·鮑裏賽奇雖然已經賺到了好幾千盧布,還是很喜歡在大擺酒筵的客人身上敲竹槓。因為他還記得不到一個月之前,他曾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手裏,在他同格魯申卡一塊兒酗酒的時候,一晝夜賺到過沒有三百也足有二百多盧布,所以現在高高興興、急急忙忙地迎接他,只要從米卡這樣神氣活現地乘馬車來到他的臺階前面這一點,就可以料到又能大撈一把了。

  “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們又見著您了!”

  “等一等,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開口說,“先弄清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在哪里?”

  “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麼?”老闆立即明白,銳利地望著米卡的臉,“是的,她……她在這裏。……”

  “同誰?同誰?”

  “外地來的客人。……一個是官吏,從談話的口音聽來,大概是波蘭人,從這裏打發馬車接她來的就是他;另外一個同他一起來的是他的同事,或者是同路的人,誰弄得清;他們都穿的是便服。……”

  “怎麼樣?擺酒了麼?有錢麼?”

  “擺什麼酒?不大的角色,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不大的麼?還有另外的人是誰?”

  “還有兩位先生是城裏的,……從契爾涅依回來,耽擱在這裏。有一位年輕的,好象是米烏索夫先生的親戚,他的名字我給忘記了;……另外一位元大概您也認識,就是地主馬克西莫夫。他說,他剛到我們城裏的修道院裏去朝拜過,現在和那位青年——米烏索夫先生的親戚同路。……”

  “就是這幾個人麼?”

  “就是這幾個。”

  “行啦,別說了,特裏豐·鮑裏賽奇,你現在只告訴我最主要的事:她怎麼樣?在幹什麼?”

  “她剛才來到,同他們坐著呢。”

  “快活嗎?笑麼?”

  “不,好象不大笑……坐在那兒甚至很煩悶,給青年人梳梳頭發。”

  “給那個波蘭人,軍官麼?”

  “他算什麼青年人,而且也根本不是軍官;不,老爺,不是給他梳,是給那個青年人,米烏索夫的侄子梳,……偏偏把名字忘記了。”

  “卡爾幹諾夫麼?”

  “正是卡爾幹諾夫。”

  “好啦,讓我自己來看著辦吧。他們打牌沒有?”

  “打了一會兒就散了,喝了點茶,官吏要了杯甜酒。”

  “行啦,特裏豐·鮑裏賽奇,行啦,好人兒,讓我自己來看著辦吧。現在你回答最主要的事情:有茨岡人麼?”

  “現在完全看不到茨岡人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官廳把他們趕走了。但是猶太人這裏倒有,在洛日傑斯文施克村,能奏小提琴和鋼絲琴,這會兒去叫他們都行。他們會來的。”

  “去叫,給我去叫!”米卡嚷著說,“另外也象上次那樣,把姑娘們也叫來,特別要瑪麗亞,還有斯捷潘尼達和阿裏娜來。我出二百盧布,組成合唱隊!”

  “花這許多錢我可以把整個村上的人都給你召來,儘管他們這會兒都已經躺下睡大覺了。可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老爺,這裏的鄉下人,還有那些鄉下姑娘,犯得上給他們這麼大甜頭麼?那種低賤和愚蠢的樣子,還值得給這麼些錢麼?這些鄉下人哪里配抽雪茄煙,可是你卻送給他們抽。那些強盜胚,他們身上臭氣熏天。那些姑娘,不管哪一個,身上全長著蝨子。我可以把我的女兒們叫來,不用你花費,更不用說給這麼多錢了。儘管她們現在已經睡下了,我也可以用腳踢醒她們,讓她們唱歌給您聽。您上一次竟拿香檳酒給鄉下人喝,真可惜!”

  特裏豐·鮑裏賽奇替米卡惋惜是沒有道理的:那一次他自己也偷藏起了半打香檳酒,還在桌子底下撿到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悄悄攥在手心裏。後來那張鈔票就這樣一直留在他的手裏沒有交出來。

  “特裏豐·鮑裏賽奇,那一次我花了不止一千盧布吧,你記得嗎?”

  “是花了,親愛的,我怎麼能不記得,大概您在我們這裏總花了有三千盧布。”

  “好吧,現在我又帶著這個數目來了,你瞧。”

  他說著掏出那疊鈔票來,一直送到主人的鼻子前面晃了一晃。

  “現在你好生聽著:一小時以後,酒呀,涼菜呀,餡餅呀,糖果呀,都要送來了,——你立刻全都送到樓上去。安德列車上的那個木箱子,你現在也馬上搬上去,打開它,立刻把香檳酒端上來。……最要緊的是一定要把姑娘們,姑娘們,尤其是那個瑪麗亞……”

  他轉身回到車旁,從坐位下面取出他那只裝手槍的匣子。“安德列,把車錢拿去!給你十五盧布的車錢,還有五十盧布是酒錢,……酬謝你做事的殷勤,和對我的好意。……你好生記住卡拉馬佐夫老爺!”

  “我怕,老爺……”安德列心神不安地說。“五個盧布的酒錢就承您的情啦,多了我不敢收。特裏豐·鮑裏賽奇可以做見證。請您原諒我的話說得蠢。……”

  “你怕什麼?”米卡朝他打量了一下。“既然這樣,那就隨你見鬼去吧!”他大聲說,扔給他五個盧布。“現在特裏豐·鮑裏賽奇,你輕輕領我進去,讓我先悄悄地看他們一眼,不要讓他們發現我。他們在哪里?在天藍色的屋子裏麼?”

  特裏豐·鮑裏賽奇擔心地看了米卡一眼,但立刻就馴順地服從要求:小心地把他領到穿堂裏,自己先走進跟客人們坐著的里間相鄰的那個外間大屋子,把那裏的蠟燭取了出來。隨後他悄悄地領米卡進去,把他安置在一個暗角落裏,使他可以從那裏隨意地細細察看那幾個談話的客人,卻不致被他們看見。但是米卡看得並不久,而且他也根本無法細細察看:他一望見她,心就怦怦跳了起來,眼前一片模糊。她側身坐在桌旁的安樂椅上,那個面孔漂亮,年紀還很輕的卡爾幹諾夫坐在緊靠著她的一張沙發上。她拉著他的手,大概在那裏笑,但卡爾幹諾夫並沒有瞧她,卻似乎有點尷尬似的在那裏對隔著桌子坐在格魯申卡對面的馬克西莫夫大聲說話,而馬克西莫夫不知為什麼正在大笑。“他”坐在沙發上,另外有一個不相識的人坐在沙發旁邊靠牆的椅子上。懶洋洋仰靠在沙發上的那個人正在那裏抽煙鬥,米卡只匆匆得到個印象,仿佛他是個胖胖的,寬臉盤的小個兒,身材大概不很高,似乎正在為什麼事情生氣。這個人的同事,另外那個不相識的人,米卡覺得身材仿佛又特別地高;但是除此以外他實在無心細看了。他感到呼吸急促,簡直連一分鐘也忍耐不住了,就把匣子放在一個五屜櫃上,打著冷戰,屏住呼吸,逕自走進那間天藍色的屋子,向那幾個正在閒談的人走去。

  “啊喲!”格魯申卡首先看見他,嚇得尖叫了一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8:16

第七節 無可爭議的舊情人


  米卡邁開又快又大的步子徑直走到桌子前面。

  “諸位,”他大聲地開口說,幾乎像是喊叫,但是每一個字都是結結巴巴地出口的,“我……我沒有什麼!你們不要怕。”他說。“我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他突然轉身向著格魯申卡,她在安樂椅上正側身緊偎在卡爾幹諾夫的身邊,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我……我也來了。我在這兒呆到早晨。諸位,一個過路的旅客……可以不可以同你們在一起呆到早晨?最後一次,就在這間屋子裏,只到早晨為止。”

  最後一句話他是對坐在沙發上面叼著煙斗的小胖子說的。胖子神氣十足地從嘴邊取下煙斗,板著面孔說:

  “諸位,我們是自己人在這裏談談。另外還有別的屋子哩。”

  “是您呀,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幹嗎這樣說啊?”卡爾幹諾夫忽然介面說,“請一塊兒坐下吧,您好呀!”

  “您好,親愛的……可貴的人!我一直非常敬重您。……”米卡迫不及待地欣然回答,立刻隔著桌子跟他握手。

  “啊喲,您握得太緊了!簡直把我手指都要捏斷了。”卡爾幹諾夫笑了起來。

  “他永遠是這樣握手的,永遠是這樣的!”格魯申卡似乎突然從米卡的神色上料定他不至於鬧事,一面臉上還帶著畏怯的微笑,快樂地應聲說,一面帶著極度的好奇和不安端詳著他。他的身上有點什麼使她異常驚愕,同時她也完全料不到他會在這時候這樣走進來,而且這樣說話。

  “您好呀。”地主馬克西莫夫也從左面諂媚地搭了話。米卡也跑到他面前。

  “您好呀,您也在這裏。我真高興,您也在這裏!諸位先生,諸位先生,我……”他又朝叼煙斗的波蘭人說,顯然把他當作了這兒的主要人物,“我是飛也似趕來的,……我願意我最後的一天,最後的一小時,在這間屋子裏度過,就在這間屋子裏……我曾經熱愛過……我的女王! ……對不住,先生們!”他瘋狂似的說,“我一面飛也似的趕路,一面發誓……哦,你們不要害怕,這是我的最後的一夜!先生們,我們喝親善的酒!酒立刻就送來。……我帶來了這個。”他忽然不知為什麼用手掏出他那把鈔票。“請容許我,先生們,我需要音樂,唱歌,喧鬧,一切以前有過的東西。……可是這條蛆蟲,這條沒用的蛆蟲在地上爬過,以後就不會再有它了!我要在我最後的一夜,紀念我快樂的日子!……”

  他幾乎噎住了;他想說許多許多話,但說出的只是一些奇怪的感歎,波蘭人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的一把鈔票,又看看格魯申卡,顯然有點疑惑不解。

  “如果我的‘宇王’允許……”他剛開口說。

  “什麼‘宇王’,是不是女王?”格魯申卡突然打斷了他。“您說話我老覺得好笑。坐下吧,米卡。你在說些什麼?請你不要嚇唬人。你不會嚇唬人吧,不會吧?如果你不嚇唬人,我就很高興……”

  “我嚇唬人,嚇唬人麼?”米卡忽然舉起雙手叫道。“哦,你們只管從旁邊走過去吧,別管我,我不會來妨礙的!……”他忽然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也是出乎本人意料之外地撲倒在一張椅子上,掉轉頭面朝對面的牆壁痛哭流涕起來,雙手緊緊抓住椅背,好象在緊抱著它似的。

  “好啦,好啦,你這個人呀!”格魯申卡帶著責備的口氣說,“他時常這樣跑到我這兒來,突然說一些話,我一點也不懂是什麼意思。有一次也這樣哭了起來,現在又是一次,真不嫌害臊!你哭什麼?仿佛有什麼事值得你哭似的?”她最後忽然好象含著某種深意,生氣地一個字一個字說。

  “我……我不哭了。……哦,晚上好呀!”他一下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突然笑了,卻不是他平時那種乾澀短促的笑,而是一種聽不見的、神經質地渾身顫動的長笑。

  “瞧,這下又……好啦,快樂一下吧,快樂一下吧!”格魯申卡勸著他。“我很高興你來了,米卡,我很高興,你聽見沒有,我很高興!我要他和我們一塊兒呆著。”她用斷然的口氣,好象對大家說似的,其實顯然是在對坐在沙發上的人說。“我要,我要!他如果走了,我也要走,就是這樣!”她又加了這麼一句,眼裏突然閃出光來。

  “我的女王既然說了,就是法律!”波蘭人說,並且做出優雅的姿態吻著格魯申卡的手。“請這位先生跟我作伴吧!”他客氣地對米卡說。米卡又跳起來,顯然想再發表一通高論,但結果滿不是這麼回事:

  “我們來喝酒,諸位!”他並沒有說出什麼長篇大論,卻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大家全笑了起來。

  “天呀!我以為他又要來了哩!”格魯申卡神經質地叫起來。“你聽著,米卡,”她認真地說,“你不要再這麼跳起來。你帶來了香檳酒,那好極了。我也要喝,我喝甜酒已經喝膩了。尤其高興的是你自己跑來了,要不然真是太悶得慌。……你又跑來大擺酒筵了麼?你把錢裝到口袋裏去吧!哪里來的這麼多錢?”

  米卡的手裏攥著鈔票,當時引得大家,特別是那兩個波蘭人十分注意,這時他連忙不好意思地把它們塞進了口袋。他臉紅起來。這時正好老闆托著盤子,送進一瓶開了塞的香檳酒和幾隻杯子來。米卡一把抓起酒瓶,可是因為心裏正十分發窘,一時竟不知該怎麼才好。卡爾幹諾夫從他手裏接過瓶子,替他斟了酒。

  “再來一瓶,再來一瓶!”米卡對老闆吆喝著,也忘了同正在鄭重其事地請他一起幹一杯親善酒的波蘭人碰杯,忽然不等別人,獨自先一口把自己的那杯喝了下去。他的臉完全變了樣子。他走進來時那副莊嚴、悲壯的神氣完全不見了,臉上顯出了仿佛孩子般的表情。他似乎忽然變得完全安靜而謙卑起來。他畏怯而快樂地看著大家,時常神經質地嘻嘻笑著,作出一隻犯了錯的小狗又被放進屋來受人撫愛時那種感恩的態度。他好象什麼都忘了,只一味帶著孩子氣的微笑興高采烈地看著大家。他望著格魯申卡,不斷地笑著,把椅子一直移到了她的安樂椅旁邊。他也逐漸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兩個波蘭人,雖然還是不大看得透他們。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那副神氣的派頭,波蘭口音,特別是他的煙斗,引起了米卡的注意。“那有什麼呢?他抽煙鬥,也不錯。”米卡心想。這波蘭人的帶點浮腫的、近四十歲的臉,很小的鼻子,鼻子底下兩撇俗不可耐地染了色的極細、樣式粗野的溜尖小鬍子,同樣地也暫時還絲毫沒有使米卡感到有什麼不對頭。甚至他那在西伯利亞製成的蹩腳的假髮和鬢角上難看地梳得向前面翹起的鬈發也並沒有特別使米卡感到驚愕:“既然戴假髮,總是這副樣子的。”他繼續好心地尋思著。靠牆坐著的另一個波蘭人,比沙發上的那一位年輕一些,老用橫蠻挑釁的神情看著大家,還帶著瞧不起的樣子默默地聽大家談話。他使米卡吃驚的也只是個子特別高,和坐在沙發上的那一位很不相配。“要是站起來,總有兩俄尺十一俄寸長。”米卡的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他還想到,這位高個子波蘭人大概是沙發上那一位的朋友兼跟班,就仿佛是“ 他的保鏢”,那個叼煙斗的小個子波蘭人自然可以指揮這個高個子波蘭人。但是這一切在米卡看來也都是很好的,理所應當的。在小狗身上一切醋意都消失了,他對於格魯申卡,對她跟他說的那幾句話裏的神秘意味,還一點也沒有理解:他只知道一件事情,而且使他的心弦震顫,那就是她對他很和藹,她“原諒”了他,並且讓他坐在她的身旁。看見她端起杯子來喝酒,他就心花怒放,忘掉了一切。但儘管如此,在座的人的普遍沈默卻似乎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仿佛期待著什麼的目光朝大家環視了一下,“為什麼盡坐著?你們為什麼不做點什麼,先生們?”他那笑盈盈的眼神似乎在這樣說。

  “他盡在那兒瞎扯,招得我們大家全笑個不停。”卡爾幹諾夫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忽然開口指著馬克西莫夫說。

  米卡連忙瞧瞧卡爾幹諾夫,接著又看看馬克西莫夫。

  “他在瞎扯麼?”他馬上似乎高興起來,發出乾巴巴的短促笑聲,“哈,哈!”

  “是啊。您想想看,他竟說,我們的騎兵在二十年代的時候,全都娶波蘭人做妻子。這完全是信口開河,是不是?”

  “娶波蘭女人麼?”米卡又介面說,簡直開心極了。

  卡爾幹諾夫很明白米卡和格魯申卡的關係,也猜測到波蘭人的情況,但是他對這一切並沒有多大興趣,甚至也許完全不感興趣,他最感興趣的是馬克西莫夫。他同馬克西莫夫是偶然一起到這裏來的,也是生氣第一次在客棧裏遇見了這兩個波蘭人。格魯申卡是他以前就認識的,甚至還同某人到她家去過一次;當時她並不喜歡他。但是她在這裏竟十分溫存地望著他,在米卡沒有來到時甚至還對他很親熱,而他卻似乎始終無動於衷。他還是個很年輕的人,最多不過二十歲,衣服穿得很時髦,一張白白的,十分清秀的臉龐,一頭漂亮而濃密的淡褐色頭髮。但這張白白的小臉蛋上那一雙美麗的淺藍色眼睛,卻有一種聰明的、有時甚至是很深刻的表情,簡直和他的年齡不大相稱,儘管他說話和看人的神氣有時卻完全象一個小孩,而且即使他自己明知這一點,也絲毫不覺得不好意思。總而言之,他這人性格很特別,甚至有些任性,雖然態度總是和藹的。有時他的臉上會顯出一種固執死板的神氣:他望著你,聽你說話,卻好象老在固執地想著自己的那一套。有時候顯得懶懶散散,有時候又會突然激動起來,而且常常顯然是出於十分無謂的原因。

  “您想想,我已經把他拖在身邊四天了,”他繼續說,似乎有點懶洋洋地拉長著聲調,但是毫不裝腔作勢,完全是自然的。“您記得,自從令弟那一天把他從馬車裏推出去摔得老遠以後,我就因此對他產生了很大興趣,帶著他一起到鄉下去。可是他現在竟不停地胡說八道起來,弄得我同他在一起都感到害臊。我現在要把他帶回去。……”

  “您先生沒有見過波蘭女人,所以淨說些不可能的事。”叼煙斗的波蘭人對馬克西莫夫說。

  叼煙斗的波蘭人俄國話說得並不壞,至少比他故意裝出來的程度要好得多。他是在說俄國話的時候,偏偏要把它變成波蘭語的腔調。

  “但是我自己就娶了波蘭女人呀。”馬克西莫夫吃吃地笑著回答。

  “那麼難道您當時是在當騎兵麼?因為您講的是騎兵呀。難道您是個騎兵麼?”卡爾幹諾夫立刻截住他說。

  “是呀,當然羅,難道他是個騎兵麼?哈,哈!”米卡嚷道,他一直在貪婪地聽著,誰一開口他就趕快把好奇的眼光轉向他,好象期待著從每個人口中聽到不知多少有趣的事情。

  “不是的,您瞧,”馬克西莫夫朝他說,“我的意思是說……那些美麗的波蘭小姐……同我們的槍騎兵拼命跳瑪祖卡舞,……她同他跳完了瑪祖卡舞以後,就馬上跳到他的膝上,象一隻小貓,……白白的,……她的父母看著,竟允許她這樣做,……竟許她這樣做,……第二天槍騎兵就跑去求婚,……是的,就跑去求婚了!嘻,嘻!”馬克西莫夫說到最後嘻嘻地笑起來。

  “真是個無賴!”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忽然嘟囔著說,翹起一隻腿來架在另一隻腿上。米卡只瞥見了他那雙抹了油的大靴子和骯髒的厚靴底。總的看來,兩位波蘭先生身上的衣服都夠油膩的了。

  “居然說起無賴來了!他幹嗎要罵人呢?”格魯申卡突然生氣了。

  “阿格利皮娜小姐,那位先生在波蘭見到的是些女僕,決不是出身高貴的小姐。”叼煙斗的波蘭人對格魯申卡說。

  “可以想到的!”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輕蔑地說。

  “又來了!總該讓他說話啊。人家說話為什麼去妨礙他!同他們談談叫人高興。”格魯申卡發脾氣地說。

  “我並沒有妨礙呀,小姐。”戴假髮的波蘭人含著深意地說,對格魯申卡長時間地看了一眼,拿腔作勢地閉口靜默一會,重新又抽起煙斗來。

  “哦不,不,那位先生剛才說的是實話。”卡爾幹諾夫又興奮起來,仿佛在談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似的。“他並沒有到波蘭去過,怎麼能說波蘭的事情?我問你,您總不是在波蘭娶的親吧?”

  “不是的,是在斯摩棱斯克省。不過是有個槍騎兵先把她,把我的太太,未來的太太,從老家波蘭連同她的母親、嬸子、還有一個女親戚和她的成年的兒子,一塊帶出來,……後來再讓給我的。他是我們的中尉,一個很好的年輕人。起初他自己想娶,但是沒有娶,因為她是個瘸腿。……”

  “那麼您娶的是瘸子麼?”卡爾幹諾夫叫了起來。

  “是瘸子。當時是他們倆一塊兒瞞哄了我。我還以為她是喜歡跳跳蹦蹦,……她老是跳跳蹦蹦的,我還以為這是因為她心裏高興。……”

  “因為高興,所以嫁給了您麼?”卡爾幹諾夫用一種象孩子似的響亮聲音大聲嚷道。

  “是的,因為高興。但結果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後來我們結婚的時候,她在成親的當晚就對我坦白出來,而且用很動人的神情求我原諒,說是在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因為跳過一個水坑,傷了腳,嘻,嘻!……”

  卡爾幹諾夫發出完全象小孩子一般的笑聲,幾乎摔倒在沙發上。格魯申卡也笑了。米卡感到無上的幸福。

  “您知道,您知道,他現在說的倒確實是實話,他現在不是撒謊啦!”卡爾幹諾夫對米卡大聲說。“您知道,他曾娶過兩回親,他現在講的是第一個妻子,他的第二個妻子逃走了,至今還活著,您知道麼?”

  “真的麼?”米卡迅速地轉身向馬克西莫夫,臉上顯出異常驚訝。

  “是的, 逃走了,我確實有過這種不愉快的事。”馬克西莫夫謙卑地承認。“同一個法國人。更精的是開頭就把我的整個村子轉歸到她一個人的名下。她說,你是有學問的人,你自己會找到一碗飯吃的。她就這樣把我弄得毫無辦法。有一次一個可尊敬的主教對我說:‘你的太太一位是瘸腿,另一位腿太長了。’嘻,嘻,嘻!”

  “你們聽著,聽著,”卡爾幹諾夫興奮得手舞足蹈地說,“即使他撒謊,——他是時常撒謊的,——那麼他的撒謊也只是為了逗大家高興:這並不算下流,並不算下流吧?您知道,我有時很喜歡他。他是很下流的,但是他下流得很自然,對不對?你們覺得對不對?有的人做下流的事情,總是為了一點什麼,為了得到好處,但是他是自然的,他是出於天性。……比方說,他昨天跟我爭論了一路,硬說果戈裏在《死魂靈》裏寫的是他。你們記得不記得,那本書裏有一位地主,名叫馬克西莫夫,挨了諾慈特萊夫的打,後來這人被告到法庭:‘為他在酒醉下用鞭子對地主馬克西莫夫進行人身侮辱,’記得麼?你們瞧,他居然硬說那就是他,挨打的就是他!這可能麼?乞乞科夫的出遊最晚也總在二十年代的初期,所以從年代來說就完全不對。他總不可能那時就挨了打。決不可能的,決不可能的吧?”

  很難設想卡爾幹諾夫幹嗎要那麼激動,但是他的激動是真誠的。米卡熱誠地附和著他。

  “但是既然人家確實挨了打……”他一邊大笑,一邊嚷著。

  “並不是挨了打,是這麼回事,……”馬克西莫夫忽然插嘴說。

  “怎麼回事?究竟挨了打沒有?”

  “幾點鐘了?”叼煙斗的波蘭人帶著厭煩的神色問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那一位聳了聳肩作為回答,——兩人全沒有表。

  “幹嗎不聊聊天呢?總該讓人家聊聊。難道你覺得厭煩,別人也不應該說話了?”格魯申卡又嚷了起來,顯然是故意找岔。似乎有什麼東西初次在米卡的腦子裏閃過。這一次波蘭人帶著明顯的氣憤回答:

  “小姐,我不反對。我一句話也沒說呀。”

  “那好吧。你講下去呀。”格魯申卡對馬克西莫夫叫道。

  “為什麼你們大家都不作聲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值得講的,因為這全是無聊的事,”馬克西莫夫馬上介面說了起來,帶著顯然十分高興,而且有點裝腔作勢的神氣,“本來果戈裏書裏用的都是隱喻手法,因為他所起的那些姓名全是有所隱射的:諾慈特萊夫原來並不姓諾慈特萊夫,而是姓諾索夫,庫夫申尼洛夫甚至完全不象,因為他是施克沃爾涅夫。費拿提倒確實是費拿提,不過不是義大利人,而是俄羅斯人,姓彼得羅夫。費拿提小姐容貌很美, 腿上套著緊身褲,兩條腿十分漂亮,裙子是短短的,綴滿亮晶晶的‘鬼眨眼’。當眾飛快旋轉的就是她,但並不曾旋轉四小時,只轉了四分鐘,……就使大家都著了迷。……”

  “但是你究竟為什麼挨揍,人家揍你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呀?”卡爾幹諾夫大聲嚷著。

  “因為皮龍唄。”馬克西莫夫回答。

  “什麼皮龍?”米卡問。

  “就是法國的著名作家皮龍呀。當時我們有許多人聚在一起,就在這兒集市上的酒店裏喝酒。他們也請了我去。一開始我先念了段諷刺短詩:‘是你麼,布瓦洛??多麼可笑的服裝。’布瓦洛回答說,他正要去參加化裝舞會,實際上就是要去澡堂,嘻,嘻!他們竟認為我是在諷刺他們。我趕緊念了另外幾句辛辣的詩句,這是一般有學問的人都十分熟悉的。

  你是沙孚,我是法翁,我不加爭論,
  使我發愁的是
  你不知入海之門。

  他們更加生氣,並因此用很難聽的話罵起我來。該著我倒楣,為了挽回局面,說了一段關於皮龍的很文雅的故事,說人家如何不允許他入法蘭西學士院,他為了復仇,寫了這樣兩句短詩作為自己的墓誌銘:

  Ci-git Piron qui ne 楽fut rien
  Pas meme academicien.?

  他們動手就打了我一頓。”

  ——

  注:?十七世紀法國詩人和批評家,著有《詩藝》。
  ?法文:“此處皮龍長眠,他不值一文錢,甚至比學士院院士還要低賤。”

  ——

  “為什麼?為什麼?”

  “就因為我的學識豐富。人想打人還會缺少理由麼?”馬克西莫夫簡短地用格言式的話回答。

  “唉,夠了,這些事全無聊透頂,我不想再聽了。我原來還以為一定挺有趣的哩。”格魯申卡忽然打斷了話頭。米卡驚跳了一下,立刻不再發笑。高個子波蘭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帶著不屑為伍的傲慢神態,開始背著手在屋裏來回踱步。

  “哼,踱起步來了!”格魯申卡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米卡不安起來,同時又發覺沙發上的波蘭人帶著氣惱的神色看他。

  “先生,”米卡高聲說,“我們來幹一杯,諸位。請那一位先生也一起來幹一杯,諸位!”他一下子把三個杯子湊在一起,斟上香檳酒。

  “為了波蘭,諸位。我們為波蘭,為波蘭那個地方,乾杯!”米卡嚷著。

  “這使我感到很愉快,諸位,我們幹一杯,”沙發上的波蘭人神氣地帶著賞臉的樣子拿起杯子說。

  “另外那位波蘭先生,他姓什麼?喂,閣下,拿起杯子來。”米卡招呼著。

  “佛羅勃萊夫斯基先生。”沙發上的波蘭人插口說。

  佛羅勃萊夫斯基搖搖擺擺地走近桌旁,站著拿起酒杯。“為了波蘭,先生們,烏拉!”米卡舉起杯子高呼道。三個人全喝幹了。米卡抓起酒瓶,立刻又斟滿三杯。

  “現在為了俄羅斯,先生們,祝我們親如兄弟!”

  “給我們也斟上,”格魯申卡說,“我也要為俄羅斯幹一杯。”

  “我也要。”卡爾幹諾夫說。

  “我也想要……為俄羅斯,為我們這位老祖母幹一杯。”馬克西莫夫嘻嘻地笑著說。

  “大家都喝,大家都喝!”米卡嚷道,“老闆,再來一瓶!”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8:30

  米卡方才帶來的酒還剩三瓶,全拿來了。米卡逐一地斟滿杯子。

  “為俄羅斯,烏拉!”他又舉杯祝酒。除了兩個波蘭人以外,全都喝了。格魯申卡也一口氣喝幹了她的那一杯。可是波蘭人竟動也沒有動自己的杯子。

  “你們是怎麼回事,先生們?”米卡叫了起來,“你們怎麼這樣?”

  佛羅勃萊夫斯基拿起杯子舉了一舉,用響亮的聲音說:

  “為一千七百七十二年以前疆域的俄羅斯乾杯!”

  “這才對呀!”另一個波蘭人高聲嚷著,兩人一下子幹了杯。

  “你們真是傻瓜!”米卡忽然脫口而出。

  “先生!”兩個波蘭人象公雞似的沖著米卡威嚇地喊著,佛羅勃萊夫斯基特別冒火。

  “難道可以不愛自己的祖國麼?”他大聲說。

  “住嘴!別吵了!不許吵架!”格魯申卡用命令的口氣叫道,小腳頓著地板。她的臉通紅!眼睛閃亮。剛喝下去的那杯酒在她身上發作起來。米卡給嚇壞了。

  “先生,對不起!這是我不好,我下次不這樣了。佛羅勃萊夫斯基,佛羅勃萊夫斯基先生,再不這樣了。……”

  “你給我住嘴吧,坐下來,真蠢!”格魯申卡帶著惱怒和不以為然的口氣截住他說。

  大家坐下來,面面相覷,都不言語了。

  “諸位,這一切都怨我!”米卡又說了起來,一點也沒有領會格魯申卡那句話裏的含意。“哎,我們幹嗎坐著。我們該幹點什麼,……讓我們快樂起來,再快樂起來,好不好?”

  “唉,真鬧得不痛快。”卡爾幹諾夫懶洋洋地咕嚕說。

  “最好打牌,玩‘做莊’,象剛才那樣……”馬克西莫夫忽然嘻嘻地笑著說。

  “玩‘做莊’麼?妙極了!”米卡附和著說,“只要兩位先生……”

  “太安了,諸位。”沙發上的波蘭人似乎不大樂意地答道。

  “這是實話。”佛羅勃萊夫斯基附和說。

  “太安了?什麼叫太安了?”格魯申卡問。

  “那就是太晏了,小姐,太晏了,時間晏了。”沙發上的波蘭人解釋著。

  “他們老是嫌太晏,老是說什麼也不能幹!”格魯申卡惱恨得幾乎尖叫起來。“他們自己坐在那裏發煩,也要讓別人發煩。米卡,你沒有來以前,他們就老是這樣一言不發,找我的岔。……”

  “我的女神!”沙發上的波蘭人高聲說,“我看得出您對我不大滿意,所以我才發愁。我可以加入,諸位。”他轉過臉來向米卡說。

  “來吧,先生,”米卡介面說,從口袋裏掏出鈔票,把兩張一百盧布的票子放在桌上。

  “先生,我準備輸許多錢給你。你拿著牌做莊吧!”

  “應該用老闆的牌,先生們,”小個子波蘭人堅決而認真地說。

  “那是最好的辦法。”佛羅勃萊夫斯基也隨聲附和說。

  “向老闆要麼?好的,我明白,就向老闆要吧,你們說得對,先生們!拿牌來!”米卡吩咐老闆。

  老闆取來一副還沒有拆開過的紙牌,並對米卡說,姑娘們來了,奏鋼絲琴的猶太人大概也快來了,但是載食品的馬車還沒有趕到。米卡從桌旁站起來,立刻跑到隔壁屋子去安排。但是只到了三個姑娘,瑪麗亞還沒有來。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自己跑過來又幹什麼;他只吩咐他們從箱子裏取出水果糖和牛奶糖之類,分給姑娘們吃。“給安德列喝點伏特加,拿點伏特加來給安德列喝!”他匆忙地吩咐,“我方才得罪了安德列!”正說著,跟在他後面跑來的馬克西莫夫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

  “給我五個盧布,”他悄悄對米卡說,“我也想冒險賭一下子。”

  “好啊,妙極了!拿十個盧布去吧!”他又從口袋裏掏出全部鈔票,撿出了十個盧布。“輸掉了再來取,再來取。……”

  “好吧。”馬克西莫夫高高興興地低聲說,跑進大廳裏去了,米卡也馬上回到裏面,道歉說他讓大家等候了。兩個波蘭人已經坐下,拆開紙牌。他們的態度客氣得多了,幾乎是和藹的。沙發上的波蘭人重新裝了煙斗點上,準備分牌;他的臉上甚至顯出一種鄭重其事的樣子。

  “坐下來,諸位!”佛羅勃萊夫斯基宣佈。

  “不,我不賭了,”卡爾幹諾夫說,“我剛才已經輸了五十盧布給他們。”

  “先生剛才運

  氣不好,現在會轉運的。”沙發上的波蘭人對著他說。

  “下多少錢的賭本?雙方對等麼?”米卡興奮起來。

  “聽便,先生們,一百也行,二百也行,隨你下多少。”

  “一百萬!”米卡哈哈大笑說。

  “上尉先生也許聽說過波特維索茨基的事情吧?”

  “哪一個波特維索茨基?”

  “在華沙有人擺著莊,莊家和押方賭本對等。波特維索茨基跑了去,看見莊上有幾千塊金幣的本,就押了個滿注。莊家說:‘波特維索茨基先生,您押現金呢,還是憑信譽?’波特維索茨基說:‘憑信譽。’莊家說:‘那更好,先生。’說完擲了骰子,波特維索茨基贏了。‘拿去吧,先生。’莊家說著,就拉開抽屜,取出一百萬塊錢來,‘拿去罷,先生,這是你贏的錢。’原來這是一百萬塊錢的莊。波特維索茨基說,‘我原先不知道。’莊家說,‘波特維索茨基先生,你押注是憑信譽,我們賠你也憑信譽。’波特維索茨基就拿到了一百萬塊錢。”

  “這是說瞎話。”卡爾幹諾夫說。

  “卡爾幹諾夫先生,在體面人中間是不宜說這樣的話的。”

  “好象波蘭的賭徒會拿出一百萬塊錢來似的!”米卡說道,但是馬上又醒悟過來。“對不起,先生,失言了,我又失言了,會給一百萬塊錢的,會給的,憑信譽,憑了波蘭的信譽!你瞧,我的波蘭話說得怎樣,哈,哈!我現在押十個盧布,押傑克。”

  “我出一個盧布押皇后,紅心皇后,美麗的皇后,波蘭太太,嘻,嘻!”馬克西莫夫嘻嘻地笑著說,他拿到了一張惶後,好象要瞞住大家似的,把身子緊靠在桌上,急忙在桌子底下畫了個十字。米卡贏了。押一個盧布的這位也贏了。

  “押二十五個盧布!”

  “我再來一個盧布,我押的是孤注,小小的,小小的孤注。……”馬克西莫夫快樂地嘟囔說,因為贏了一個盧布興高采烈。

  “輸了!”米卡喊道。“押七點,賭注加倍!”

  又輸了。

  “不要再押了吧。”卡爾幹諾夫忽然說。

  “再加倍,再加倍,”米卡接連加倍押注,每次加倍,每次都輸了。但是押一個盧布的卻總是贏。

  “再加倍!”米卡發狠地大喊。

  “二百盧布全輸了,先生,再下二百的本麼?”沙發上的波蘭人問道。

  “怎麼。二百盧布已經輸光了?再來二百!一次全押上!”米卡從口袋裏掏出錢,剛扔下二百盧布押“皇后”,卡爾幹諾夫突然用手把它按住了:

  “算了!”他用他那清亮的嗓子喊了一聲。

  “您這是什麼意思?”米卡望著他。

  “算了,我不願意看這種樣子,您不必再賭了。”

  “為什麼?”

  “有原因。您啐口唾沫,走開吧。這就是原因。我不讓你再賭下去了!”

  米卡驚訝地看著他。

  “算了吧,米卡,他也許說得對;再說你已經輸了不少了。”格魯申卡說,話音裏有一稀奇怪的調子。兩個波蘭人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好象感到受了奇恥大辱的樣子。

  “你開玩笑麼,先生?”小個子波蘭人嚴厲地盯著卡爾幹諾夫說。

  “您怎麼敢這樣?”佛羅勃萊夫斯基也朝卡爾幹諾夫嚷叫。

  “不許嚷,不許大吵大嚷!”格魯申卡喊道,“你們這些火雞!”

  米卡挨個兒地望著他們;但是格魯申卡的臉上有一種什麼神情突然使他吃了一驚,同時在他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意外的新念頭,一種古怪的新的想法!

  “阿格利皮娜小姐!”小個子波蘭人氣得滿臉通紅,剛要開口說話,米卡忽然走近他的身邊,拍拍他的肩。

  “閣下,跟你說兩句話。”

  “你有什麼事,先生?”

  “到那間房裏去,上那間屋裏去,對你說兩句好話,最好的話。你會滿意的。”

  小個子波蘭人驚訝起來,害怕地瞧了米卡一眼,但還是立刻答應了,不過必須附帶一個條件,就是佛羅勃萊夫斯基也要同去。

  “保鏢麼?讓他也去,他也應當去!甚至非有他不可!”米卡大聲說。“開步走,先生!”

  “你們到哪里去?”格魯申卡驚慌地問。

  “我們馬上就回來。”米卡回答。他臉上顯出一種勇氣,一種意料不到的膽量,跟一小時以前他走進這屋子來的時候完全不同。他領兩個波蘭人到右首的屋裏去,不是合唱隊的姑娘們正在聚集並且正在那裏擺餐桌的那間大屋子,而是另外一間臥室,裏面放著箱籠衣櫃和兩張大床,每張床上有象小山似的花洋布枕頭。角落裏一張木板小茶几上點著一根蠟燭。波蘭人和米卡面對面坐在桌旁,大個子波蘭人佛羅勃萊夫斯基在他們的身邊,倒背著手。兩個波蘭人態度嚴峻,卻顯然帶著好奇的神情。

  “有什麼事情吩咐?”小個子波蘭人嘟囔說。

  “有一點事情,先生,我不必多說什麼話,我給你錢,”他掏出鈔票來,“想不想要三千盧布?你拿了以後,立刻離開這裏,走你的路。”

  波蘭人探究地望著,兩眼瞪得老大,目光死死地盯著米卡的臉。

  “三千麼,先生?”他同佛羅勃萊夫斯基對看了一下。

  “三千,先生,三千!你聽著,先生,我看你是一個懂事的人。你拿了這三千盧布,就給我滾蛋,——把佛羅勃萊夫斯基也帶走,聽見沒有?但要現在就走,立刻就走,而且永遠走開,明白了麼,先生,直接就從這扇門裏出去,永遠離開。你在那邊還有什麼東西:外套,皮大衣?我給你拿。馬上給你套好馬車,然後就——再見吧,先生!好不好?”

  米卡信心十足地等待著回答。他毫不懷疑。波蘭人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非常堅決的神情。

  “盧布呢,先生?”

  “盧布麼?先生,那好辦:馬上先給你五百盧布供你付車錢和作為定錢,另外兩千五百盧布明天在城裏交清,我可以用名譽擔保,一定會有的,我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把它弄到!”米卡大聲說。

  兩個波蘭人又對看了一眼,小個子波蘭人臉色變得很難看。

  “七百,七百,不是五百,立刻交到你手裏!”米卡感到有一點不妙,馬上增加了數目。“你怎麼啦,先生?你信不過麼?總不能把三千盧布一下子全給你呀。我交了給你,你明天又回到她身邊來了。……再說現在我手邊也不夠三千,錢在城裏,在我家裏放著,”米卡結結巴巴地說,越說下去越膽怯,越感到洩氣,“真的放在那裏,藏著。……”

  小個子波蘭人的臉上顯出了一種特別自尊的神氣。

  “還有什麼話?”他用諷刺的語調問。“呸,真不害臊!”他啐了一口。佛羅勃萊夫斯基也啐了一口。“你所以啐唾沫,先生,”米卡已經感到一切都完了,不顧一切地說,“就因為你想從格魯申卡身上弄到更多的錢。你們兩人全是閹雞,告訴你們!”

  “我受了極大的侮辱!”小個子波蘭人忽然臉漲得通紅,活象只龍蝦,怒氣衝天,好象不願意再聽下去似的,很快地就從屋裏走了出去。佛羅勃萊夫斯基搖搖擺擺地跟在他後面,米卡也跟著走了出來,滿臉慚愧和沮喪的神氣。他怕格魯申卡,他預感到波蘭人馬上會大喊大嚷起來。果真是這樣。波蘭人走進大廳,象演戲似的站在格魯申卡面前。

  “阿格利皮娜小姐,我受了極大的侮辱!”他剛要大聲嚷叫,但是格魯申卡似乎忽然完全忍不住了,好象有人觸動了她最疼的傷疤。

  “俄國話,說俄國話,一句波蘭話也不許說!”她朝他叫道,“你以前會說俄國話,難道過了五年竟忘了麼!”她惱怒得滿臉通紅。

  “阿格利皮娜小姐……”

  “我叫阿格拉菲娜,我叫格魯申卡,你說俄國話,要不然我不聽!”波蘭人因為丟了面子,氣得呼呼直喘,快速地用怪腔怪調的俄語傲慢地說:

  “阿格拉菲娜小姐,我跑來是為了忘掉過去的舊事,饒恕一切,忘掉今天以前所發生的一切。……”

  “怎麼是饒恕?你跑來饒恕我麼?”格魯申卡打斷他的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正是這樣,小姐。我不是軟弱,而是慷慨。但是我看見了你的情人,不免感到驚奇。米卡先生在那間屋子裏給我三千盧布,叫我離開。我照準他臉上啐了一口。”

  “怎麼?他給你錢買我麼?”格魯申卡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真的麼,米卡?你怎麼敢這樣?我是能化錢買賣的商品麼?”

  “先生,先生,”米卡大聲喊道,“她是光明純潔的,我也從來不是她的情人!你這是胡說……”

  “誰叫你在他面前替我辯護?”格魯申卡大嚷。“我純潔不是為了道德,也不是怕庫茲馬,而是要在遇到他時能對他昂頭挺胸,有權利罵他一聲混蛋。難道他竟沒有收你的錢?”

  “收了,收了!”米卡說,“不過想一下子拿到三千盧布,可是我只肯交七百定錢。”

  “不用說,他一定是聽說我有了錢,所以才跑來跟我結婚的!”

  “阿格利皮娜小姐!”波蘭人叫道,“我是騎士,我是貴族,我不是無賴!我跑來娶你,可是看到的是一個新的女人,不象以前那樣了,成了又任性又無恥的了。”

  “你從哪兒來,還是滾回哪兒去吧!我叫人馬上趕走你,他們會把你趕走的!”格魯申卡瘋狂地喊著,“傻瓜,我真是傻瓜,竟自己折磨了五年!而且也並不是為了他折磨自己,而是由於憤怒折磨自己!再說這也根本不是他了!難道他是這樣的麼?這倒像是他的父親!你從哪兒買來了這麼副假髮?那一個是鷹,這一個是蠢鴨。那一個是老笑,老給我唱歌的。……我,我還流了五年眼淚哩,我這個該死的傻瓜,我這個下賤、不害臊的女人!”

  她倒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臉。正在這時,左首房間忽然傳來終於聚齊了的莫克洛葉的姑娘們的合唱聲,——一支熱鬧潑辣的舞曲。

  “簡直是瞎鬧!”佛羅勃萊夫斯基突然氣衝衝地大吼起來,“老闆,把那些無恥的女人趕走!”

  老闆聽到喊叫的聲音,知道客人們吵了嘴,早就在門外好奇地張望,現在立刻走進屋裏來了。

  “你嚷什麼?想嚷破嗓子麼?”他用簡直叫人詫異的不客氣的態度對佛羅勃萊夫斯基說。

  “畜生!”佛羅勃萊夫斯基剛開口要罵。

  “畜生麼?我問你剛才賭的是什麼牌?我遞給你一副牌,你把它藏起來!你用作假的牌賭錢!告訴你,為了使用假牌我可以把你送到西伯利亞去,因為這跟造假鈔票一樣。……”

  他走到沙發邊,把手指伸進沙發背和靠墊中間,從那裏掏出一副沒有拆開過的紙牌。

  “這就是我的那副牌,還沒有拆開過!”他舉起牌來,給周圍的人看。“我在那邊看到他把我的這副牌塞進縫裏,拿出自己的一副來頂替。你是騙子,不是上等人!”

  “我還兩次看見那位先生偷換牌哩。”卡爾幹諾夫大聲說。

  “真可恥,真可恥!”格魯申卡緊握雙手,喊了起來,真的羞愧得臉都紅了。“天啊,怎麼成了這樣的人了!”

  “我也想到過。”米卡大聲說。但是他剛說完這句,就見佛羅勃萊夫斯基老羞成怒地朝格魯申卡舉拳威嚇,喊了起來:“你這婊子!”但是他的話還剛出口,米卡立刻沖到他面前,兩手抓住他,舉了起來,一轉眼就把他從大廳裏送進了右首的屋子,就是剛才他領他們兩人進去的那一間。

  “我把他摔倒在地了!”他很快回進屋來這樣宣佈,由於激動而喘著氣。“這混蛋,居然還敢打架。但是他回不來了!……”他關了一扇門,把另一扇開著,對那個小個子波蘭人喝道:

  “閣下,勞駕也到那裏去吧!請吧!”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的老爺子,”特裏豐·鮑裏賽奇說,“你把你輸給他們的錢收回來呀!那就等於是從你身上偷去的一樣。”

  “我不想收回我那五十盧布了。”卡爾幹諾夫忽然說。

  “我的二百也一樣,我不要了!”米卡說,“我無論如何不想收回了,讓他留著算作自我安慰吧。”

  “妙極了,米卡,真是好樣兒的,米卡!”格魯申卡叫道。她的聲音裏露出十分忿恨的語氣。小個子波蘭人氣得臉色發紫,卻一點也沒有放下他那副架子,他剛要向門裏走去,又停下來,忽然對格魯申卡說:

  “小姐,假如願意跟我走,就一塊兒去。要是不願意,那就再見吧!”

  說著,他一面由於惱怒和自覺傷了面子而不住喘著氣,一面大搖大擺地走進門裏去。這人的性格很特別,他在發生了這一切以後還沒有斷絕格魯申卡會跟他走的指望,他對自己的估計竟有那麼高。米卡等他走進去以後,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把門鎖鎖上。”卡爾幹諾夫說。但是從裏面發出嗒的一聲,他們自己把門鎖鎖上了。

  “妙極了!”格魯申卡又忿恨而毫不留情地嚷道,“妙極了!就該得到這樣的下場!”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9:00

第八節 夢囈


  一場幾乎是狂歡豪飲,誰都可以參加的宴會開始了。格魯申卡首先嚷著要酒喝:“我要喝酒,喝得爛醉,象上次一樣,你記得,米卡,你記得,上次我們在這裏是怎樣交上朋友的!”米卡自己也好象在夢囈裏一樣,預感到了“自己的幸福”。然而格魯申卡不時趕他:“去吧,去快樂一下,對他們說,讓他們跳舞,大家快樂一下,‘茅屋,你也跳吧,火爐,你也跳吧’,象上次一樣,象上次一樣!”她繼續叫嚷著,興奮得要命。米卡連忙跑去吩咐。合唱隊是聚在隔壁的屋子裏。他們自己一直坐著的這一間本來就不大,而且用花布的簾子隔成兩半,簾子裏面也放了一張大床,床上鋪著鴨絨褥子,同樣高高地堆著那樣的花洋布枕頭。這所房子裏的四個“上等”房間裏都有床鋪。格魯申卡緊靠門坐著,米卡把安樂椅給她移了過來:她“當時”第一次和他一起在這裏豪飲的那一天也是這樣坐的,她就坐在這裏聽唱歌看跳舞。召來的姑娘們和上次一樣。奏小提琴和三角琴的猶太人也來了,最後望眼欲穿的,載著酒和食品的馬車也終於趕到了。米卡忙亂起來。閒人也陸續走進屋來張望,這是一些農民和村婦,他們已經睡下,卻被吵醒了過來,料到跟一個月以前一樣,又有難得的美味在等著他們了。米卡回憶一個個人的臉,同相識的人打招呼,擁抱,打開酒瓶,給所有來的人都斟上酒。只有姑娘們最貪喝香檳酒,男人們更喜歡喝羅姆酒和白蘭地,尤其是滾燙的潘趣酒。米卡吩咐給全體姑娘們煮可哥茶,整夜不斷地燒旺著三隻茶炊,給每個來參加的人煮茶和潘趣酒:誰想喝就儘管喝。總而言之,出現了一個荒唐的、亂糟糟的場面,但是米卡卻正好象如魚得水,越是荒唐他的興致越高。任何一個農民如果在這時候向他借錢,他都會立即掏出他那一大把鈔票來,數也不數就隨手分散。大概正因為這樣,所以那個老闆特裏豐· 鮑裏賽奇為了保護米卡,差不多寸步不離地一直圍著米卡的身邊轉,好象已打定主意一夜不睡覺,但同時卻也不大喝酒——只喝了一小杯潘趣酒,決定按他自己的想法來密切照顧米卡的利益。 他在必要的時候會和藹而且諂媚地阻止他,勸他,不讓他象“上次”那樣,隨便分給農民們“雪茄煙和萊茵葡萄酒”,尤其是錢,他看見姑娘們喝利口酒,吃糖果,非常生氣。“她們全是些生蝨子的賤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他說,“我如果每人踢她們一腳,她們還要看作是榮幸,她們就是這樣的賤貨!”米卡又想起了安德列,吩咐給他送一杯潘趣酒去:“我剛才侮辱了他。”他用變得微弱而溫和的聲音反復這樣說。卡爾幹諾夫不想喝酒,而且起初很不喜歡姑娘們的合唱,但喝過兩杯香檳酒以後,竟十分快樂起來,到各個屋子裏轉來轉去走,不住地笑,對一切人和一切事都讚不絕口,既誇獎歌唱,也誇獎音樂。醉醺醺、樂呵呵的馬克西莫夫不離他左右。格魯申卡也有點醉了,指著卡爾幹諾夫對米卡說:“他是個多可愛、多有趣的孩子啊!”米卡聽了就連忙興高采烈地跑去跟卡爾幹諾夫和馬克西莫夫接吻。哦,他已經預感到了很大的希望。她還沒有對他說過什麼要緊的話,甚至顯然故意遲延著不說,只是用溫和然而熱烈的眼光偶然對他看一眼,後來她終於忽然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他到身邊來。她當時還坐在門旁安樂椅上。

  “你知道你剛才走進來時是什麼樣子麼?你是帶著一副什麼神氣進來的啊!……我真害怕。你是想把我讓給他麼?真的這樣想麼?”

  “我不想破壞你的幸福!”米卡快樂得口齒不清地對她說。但她其實也並不需要他回答。

  “唔,你走吧……去快樂一下吧,”她又趕他走,“你不要哭,我會再叫你的。”

  他就跑開了,而她又開始一邊聽歌唱,看跳舞,一邊不管他在什麼地方,始終用目光緊隨著他,但過了一刻鍾她又會叫他,他又連忙跑過來。

  “嗯,現在你坐在旁邊,告訴我,你昨天聽說我到這裏來,他們是怎樣對你說的?是從誰那裏首先聽到的?”

  米卡就開始詳盡地講了起來,毫無次序,也不相連貫,講得十分熱烈,但卻顯得有點古怪,時常忽然皺緊眉毛住口不說。

  “你為什麼皺眉?”她問。

  “沒有什麼,……把一個病人留在那裏了。假如他能好起來,假如知道他已經在好起來,我寧願自己少活十年!”

  “既然是病人,那就願上帝保佑他吧。難道你真想到明天自殺麼,你這傻瓜?到底為了什麼呢?可是象你這種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人,我倒真是愛。”她轉著有點沉重的舌頭喃喃地說,“那麼你為了我,什麼事情都辦得出來,是麼?你這傻瓜,難道真想明天自殺麼?不,你別忙,明天我也許要對你說一句話,……今天不說,明天再說。你希望今天就說麼。不,我今天不願意。……好,去吧,現在去吧,去快樂一下。”然而有一次她招呼他過來,似乎帶著疑惑和關心的樣子。“ 你為什麼發愁。我看出你心裏在發愁。……不,我看得出來的。”她又重複了一句,探索地盯著他的眼睛。“雖然你同農民們又接吻又叫嚷,但是我看得出來的。別這樣,你快樂一下吧。我很快樂,你也應該快樂才對。……我在這裏愛一個人,你猜是誰?……啊呀,你瞧:我的孩子睡著了,我的小心肝兒喝醉了。”

  她指的是卡爾幹諾夫。他喝了一杯酒,真的坐在沙發上一下子就睡熟了。他打瞌睡並不單單是因為喝醉,他是不知為什麼忽然感到悲哀,或是象他所說的“厭煩”起來。姑娘們唱的歌隨著鬧酒的程度變得越來越猥褻,放蕩,這也弄得他十分頭昏腦脹。她們的舞蹈也是這樣:兩個女子裝扮狗熊,活潑的姑娘斯捷潘尼達手拿棍子,扮做耍狗熊的人,開始把她們“耍給大家看”。“起勁些,瑪麗亞,”她吆喝說,“不然我要用棍子揍你了!”後來狗熊們全倒在地板上,露出很不雅觀的樣子,周圍緊緊圍住的一群農民和村婦哄堂大笑。“隨她們去吧,隨她們去吧,”格魯申卡臉上露出樂呵呵的神情譬解說,“他們好容易遇到了一個可以快樂快樂的日子,為什麼不讓他們樂個痛快呢? ” 卡爾幹諾夫卻望著,好象沾上了什麼髒東西似的。“這全都下流極了,全是鄉下土風俗,”他一邊走開,一邊說,“這是他們在夏天通夜明亮的時候搞的那種春賽會式的東西。”但是使他特別不喜歡的是一首配上熱鬧的舞曲調子的“新”歌,歌詞中唱到一位老爺怎樣跑來探問姑娘們的心意:

  老爺跑來探問,
  姑娘們愛他不愛?

  但是姑娘們覺得老爺是愛不得的:

  老爺會將人痛打,
  我可不能愛他。

  接著來了一個茨岡人,他也探問姑娘們:

  茨岡人跑來探問,
  姑娘們愛他不愛?

  但茨岡人也是愛不得的:

  茨岡人愛偷,
  那更使我發愁。

  還有許多人跑來探問姑娘們,甚至也有兵士:

  兵士跑來探問,
  姑娘們愛他不愛?

  但兵士也遭到了輕蔑的拒絕:

  兵士成天背著背包,
  我跟在他後面跑……

  底下是幾句極其淫穢的詞,竟公開地唱了出來,還引起了聽眾的喝彩。最後唱到了商人的頭上:

  商人探問姑娘,
  姑娘們愛他不愛?

  原來她們是很愛的,因為:

  商人經商賺錢,
  我就能神氣活現。

  卡爾幹諾夫甚至發火了:

  “這完全是陳腐不堪的歌曲,”他高聲說,“也不知是誰替她們編的!可惜鐵路人員和猶太人沒有跑來試探;他們准會大獲全勝的。”他仿佛受了冒犯似的,立即說他有些煩悶,坐在沙發上一會兒就打起盹來。他那漂亮的小臉蛋有點發白,歪在沙發的靠墊上面。

  “你瞧,他多麼好看,”格魯申卡領著米卡到他的身邊說,“我剛才給他梳頭,他的頭髮象亞麻一樣,又光又密。…她溫存地向他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額頭。卡爾幹諾夫立刻睜開了眼睛,瞧了瞧她,站起來,用極關切的神情問:馬克西莫夫在哪里?

  “他原來需要的是這個人。”格魯申卡笑了起來。“你同我坐一會。米卡,你跑去把他的馬克西莫夫找來。”

  馬克西莫夫竟離不開姑娘們了,他只偶爾才跑去斟一杯利口酒,另外還喝了兩杯可哥, 他臉通紅, 鼻子發紫,眼睛變得濕潤而甜蜜。他跑了來,說他一會兒將“在一個小曲兒的伴奏下”跳“薩波奇葉”舞。

  “這些高雅文明的舞蹈我是從小就學會了的。……”

  “去吧,你跟他一起去吧,米卡,我就坐在這裏等著看他怎麼跳舞。”

  “不,我也去,我也去看,”卡爾幹諾夫嚷著,用十分自然的方式拒絕了格魯申卡請他同坐一會的提議。大家全都去看了。馬克西莫夫真的跳了一個舞,但是除去米卡以外,誰也不感到特別有趣。舞蹈從頭到尾只是一面跳一面兩腿往旁邊踢,腳底朝上。馬克西莫夫每跳一次,就用手掌拍一下腳底。卡爾幹諾夫完全不喜歡,但是米卡喜歡得甚至和跳舞的人接了個吻。

  “謝謝你。跳累了吧?你找什麼?想吃糖麼?也許抽一支雪茄?”

  “紙煙。”

  “不想喝一點酒麼?”

  “我剛喝了點利口酒。……您沒有巧克力糖麼?”

  “桌上放著一大堆呢,你隨便挑選!我的可愛的人!”

  “不,我是要那樣一種……有香草味的……老人吃的……嘻,嘻!”

  “沒有,老兄,這種特別的沒有。”

  “您聽著!”小老頭兒忽然彎過身來把嘴一直湊到米卡的耳朵邊,“那個小姑娘,瑪麗亞,嘻,嘻!如果可能的話,我很想跟她結識一下,勞您的駕……”

  “瞧你居然想這種事!不行,老兄,你這是胡說八道。”

  “我從來也沒有對不起誰的地方。”馬克西莫夫沒精打采地喃喃說。

  “好了,好了。老兄,這兒只興唱唱歌,跳跳舞。……不過,見鬼,管它呢!你等一等……這會兒先吃一點,喝一點,快樂一下。你不用錢麼?”

  “以後也許要用的。”馬克西莫夫笑著說。

  “好吧,好吧。……”

  米卡感到頭昏腦脹。他經過穿堂,走到這幢房子內側俯臨院子的木頭圍廊上。新鮮空氣使他清醒了些。他獨自站在一個暗角落裏,突然用雙手捧住了自己的頭。各種零亂的思想忽然聯貫了起來,各種感覺融合在一起,仿佛一道光似的照亮了他的頭腦。但這是一道可怕的、難堪的光呵!“假如自殺,現在不動手還等到什麼時候?”他的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去把手槍拿來,就在這裏,就在這個骯髒漆黑的角落裏了結了吧。”他呆在那裏差不多有一分鐘之久,心裏猶豫不定。不久前,當他飛奔到這裏來的時候,他背負著恥辱,他已經偷竊了錢,還有那血,血……但是當時還比較輕鬆些,唉,輕鬆得多!因為當時一切都已經完了:他喪失了她,讓給別人了。她對於他來說已經不在這世上,消失了,——唉,當時死亡的判決對他來說還顯得輕鬆些,至少看起來那是必要的,避免不掉的了,因為他留在這世界上幹什麼呢?然而現在啊!難道現在的情況能夠和當時相比麼?現在至少一個幽靈,一個可怕的怪物消失了:她的那個“以前”的人,她的那個命中註定、無可爭議的人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可怕的幽靈忽然變成了渺小而滑稽可笑的東西!他被人抓住關進臥室,鎖了起來。他永遠不再回來了。她感到羞慚,現在他已從她的眼睛裏明顯地看出她愛的是誰。哦,現在真想活下去,想……然而不能活下去,不能。這真是可詛咒的事啊!“上帝,願你使在圍牆旁被打倒的人復活吧!把這杯可怕的苦酒從我嘴邊移開吧!主,你不是也對象我這般的罪人行過奇跡麼!假如,假如老人活著呢?哦,那時我將把其他醜事帶來的恥辱湔洗乾淨,我要歸還偷來的錢,哪怕上天入地也要弄到這筆錢,把它交回失主。……除了永遠銘記在我的心頭以外,恥辱的痕跡一點也不會留下!但是不,不可能,唉,這全是些不可能實現的懦怯的幻想!唉,真可詛咒呀!”

  但儘管這樣,他覺得黑暗中在他眼前似乎仍然閃現著一線光輝的希望。他急忙離開那兒,回到屋子裏去,——回到她那裏,重新回到她那裏,永遠回到他的女王的身邊去!“即使處在恥辱的折磨之下,她的一小時,一分鐘的愛情,不是也抵得過其餘的全部生命了麼?”這個荒唐的念頭緊緊抓住了他的心。“到她那裏去,到她一個人身邊去,看著她,聽她說話,什麼也不想,忘卻一切,哪怕只有這一夜,一小時,一?那!”他尚未跨進穿堂的門,還在圍廊上面就迎面碰見了老闆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覺得他帶著陰鬱和擔心的樣子,好象是走出來尋找他的。

  “你怎麼啦,鮑裏賽奇,你是來找我麼?”

  “不是的,不是找您,”老闆好象突然著了慌,“我找您幹什麼?可您……剛才到哪兒去了?”

  “你怎麼這樣悶悶不樂地?你是不是在生氣?再等一會,你就可以去睡覺了。……現在幾點鐘?”

  “已經三點鐘了。甚至三點都過了。”

  “我們就完,我們就完。”

  “不要緊的。隨便到什麼時候都可以。……”

  “他是怎麼回事啊?”米卡想了一下,就跑進姑娘們跳舞的屋子裏去了。但是她不在裏面。天藍色的房間裏也沒有;只有卡爾幹諾夫一人在沙發上打盹。米卡朝簾後張望了一下,——她在裏面。她坐在屋角的箱子上面,頭埋在手裏撲在旁邊的床上,哀哀地哭著,竭力克制著,壓低嗓音,不讓別人聽見。她看見了米卡,就招手叫他走過去,等他跑到跟前,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米卡,米卡,我是愛過他的呀!”她悄聲地向他說起來。

  “深深地愛著他,整整五年,一直,一直愛著他!我不是愛他,只是愛我自己的怨恨麼?不,是愛他!唉,是愛他!我說我只是愛我的怨恨,並不愛他,那是昧心話!米卡,我當時只有十七歲,他當時對我多麼溫存,多麼快樂!還唱歌給我聽。……也許那時不過是我這傻姑娘覺得這樣。……但是現在呢?天啊,現在這個人不是他,完全不是他。就連那張臉也不是他,完全不是他了。我從臉上都已經認不出他來。我坐季莫費依的馬車到這裏來時,心裏盡在想,一路上盡在想:‘怎麼跟他見面,說幾句什麼話,我們怎樣互相你瞧著我,我瞧著你,……’我的心都緊張得揪起來了,可是誰料到他竟好象把一盆髒水潑到了我的身上。他象個老師似的說話:說的全是些文縐縐的、一本正經的話,而且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神氣來見我,弄得我不知怎麼好。跟他連一句話都搭不上。我起初以為這是他在那個高個子波蘭人面前感到拘謹的緣故。我坐在那裏,看著他們,心裏想:為什麼我現在竟一句話也不會同他說了呢?你要知道,這是他的妻子把他弄壞的,就是他當時拋下我娶她的那個女人。……她把他改造過了。米卡,真是羞愧極了!唉,我真覺得羞愧,米卡,真是羞愧!唉,我要羞愧一輩子!真可詛咒呀,這五年是多麼可詛咒,多麼可詛咒呀!”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但是沒有放開米卡的手,緊緊地抓著他。

  “米卡,親愛的,你等一等,不要走,我想對你說一句話,”她輕聲說,忽然抬起臉朝著他,“你聽著,你對我說,我愛誰?我愛著這裏的一個人。這人是誰?你對我說呀。”在她哭腫了的臉上顯出了微笑,眼睛在半明半暗的朦朧中閃閃發光。“剛才一隻鷹突然走了進來,我的心猛然一沉,馬上悄悄地對我說‘你這傻瓜,你愛的就是這個人呀。’你一走進來,就使一切都變得明朗了。‘可是他在怕什麼呀?’我心想。看得出你在怕,非常怕,連話也不會說了。我心想,他怕的不是他們,——難道你還能懼怕什麼人麼?我心想,他怕的是我,只有我。費尼婭一定已經對你這小傻瓜說過,我怎樣隔窗對阿遼沙呼喊,說我愛了米卡一小時,現在動身去愛……另一個人了。米卡,米卡,我這傻子怎麼會想到,在愛你以後還能愛另一個人!你原諒我麼,米卡?原諒不原諒我?你愛嗎?你愛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9:14

  她跳起身來,兩手抓住他的肩膀。米卡喜悅得說不出話來,呆呆地望著她的眼睛,臉龐,她的微笑,接著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她,拼命吻起她來。

  “你饒恕我折磨你麼?我是由於怨恨才折磨你們大家的。我為了怨恨故意惹得那個小老頭子急得要發瘋。……記不記得,你有一次在我家裏喝酒,砸碎了酒杯?我清楚地記得這件事,今天我也砸碎了酒杯,我‘為我這下賤的心’喝了酒。米卡,你這個雄鷹,你怎麼不吻我?吻了一次,就放開了,只是望著我,聽著我。……聽我說話做什麼!你吻我,使勁地吻,就是這樣子。要愛,就真正地愛吧!現在我將做你的奴僕,一輩子做你的奴僕!做奴僕多麼甜蜜啊!……吻我!打我,折磨我,隨便你怎樣對待我。……唉,真應該折磨我。……慢著!你等一等,以後再說,我不想這樣……”她突然推開他,“你走開吧,米卡。我現在要去喝酒,要喝得爛醉,醉了就去跳舞。我要去,我要去!”

  她從簾子後面掙脫他跑了出來。米卡象醉人似的跟著她出來。“隨便吧,現在愛發生什麼事情就發生什麼事情,——為了這樣的一分鐘,我可以交出整個世界。”他的腦海裏這樣想著。格魯申卡果真一口氣又喝幹了一杯香檳酒,突然大醉了。她坐在原來的那把安樂椅上,帶著幸福的微笑。她的兩頰緋紅,嘴唇火燙,發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目光中充滿熱情,使人心醉。連卡爾幹諾夫也覺得心裏仿佛有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他走到她身邊來了。

  “剛才你睡覺的時候,我吻了你一下,別人告訴你了麼?”她口齒有點含糊地對他說,“我現在喝醉了,你瞧……你沒有醉麼?米卡為什麼不喝?為什麼你不喝,米卡?我喝醉了,你倒不喝。……”

  “我醉了,不喝就已經醉了,……我為你而醉,現在還想喝酒來醉一下。”

  他又喝了一杯,立刻,——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他直到喝了這最後的一杯才感到醉了,突然地醉了,在這以前他一直是清醒的,他自己記得這一點。從這個時候起,一切在他的周圍旋轉,象在夢囈裏一般。他走動,歡笑,同大家說話,而這一切都好象是不知不覺做出來的,另有一種牢牢不去的、火辣辣的感情在他的心裏不斷冒出來,據他以後回憶說,“就仿佛心裏有一團燒紅的炭似的”。他走到她跟前,坐在她的身旁,看她,聽她說話。……她變得異常好說話,不斷招呼各式各樣的人到她的身邊來,又忽然會把合唱隊裏的某個姑娘叫到跟前,或者吻吻她,就放她走,或者有時還舉手給她畫個十字。可是過一分鐘她卻又會哭起來。引得她十分高興的是那個“小老頭子”,——她這樣稱呼馬克西莫夫。他不時地跑來吻她的手和“每一個手指”,後來還自己唱著一首老的歌作為伴奏,又跳了一個舞。每唱到下面這段副歌的時候,他跳得特別起勁:

  “小豬兒說:吱,吱,吱,吱,
  小牛兒說:哞,哞,哞,哞,
  小鴨兒說:嘎,嘎,嘎,嘎,
  小鵝兒說:呷,呷,呷,呷。
  小雞兒在穿堂裏走,
  啾,啾,啾,啾地說開了話,
  啾,啾,啾,啾地說開了話!”

  “給他點什麼,米卡,”格魯申卡說,“送點什麼給他,他很窮。唉,那些可憐的受侮辱的人呀!……你知道麼,米卡,我要進修道院。不,真的,我總有一天要進修道院。今天阿遼沙對我說了些話,值得記住一輩子。……是啊。……不過今天讓我們跳一下舞。明天進修道院,今天先跳一下。好人們,我想淘一淘氣。那有什麼關係,上帝會饒恕的。要是我當上帝,我會饒恕一切人:‘我的親愛的罪人們,從今天起我饒恕大家。’我也要去請求饒恕:‘好人們,饒恕我吧,我是個愚蠢的女人,這是實話。’我是畜生,這是實話。但是我願意祈禱。我舍了一棵蔥。象我這樣的壞女人也是願意祈禱的!米卡,讓他們去跳舞,你不必攔阻。世界上所有的人全是好的,一律是好的。這世上真好。我們人雖然壞,可是世界是好的。我們又是壞的,又是好的,又是壞的,又是好的。……你們說說,我問你們,大家全走過來,我問一下:你們倒給我說說看,為什麼我這樣好?我是好人,我是很好的人,……那麼我為什麼這樣好呢?”格魯申卡嘟嘟囔囔說著,越來越醉了,最後還當眾宣佈她要親自跳舞。從椅子上站起來,就搖晃了一下。“米卡,你不要再給我酒喝,我要喝,你也不要給。酒不讓人安靜。一切全旋轉起來,連火爐也在轉,一切全在轉。我要跳舞。讓大家看我怎樣跳,……看我跳得多好,多美。……”

  這個念頭還是很認真的:她從口袋裏掏出一條白麻紗的小手絹,右手握住它的一角,預備跳舞時揮動。米卡張羅著,姑娘們靜了下來,預備只等一招手就齊聲伴唱起舞曲來。馬克西莫夫聽說格魯申卡自己想跳舞,高興得尖叫起來,走到她面前連跳帶唱:

  “腿兒圓,腰兒細,
  小尾巴繃得緊緊的。”

  但是格魯申卡朝他揮揮手絹,把他趕走了:

  “噓,噓!米卡,他們為什麼不來?讓大家全來……看一看。把那兩個關著的人也叫來。……為什麼你關起他們來?你對他們說,我要跳舞,讓他們也來看一看我怎樣跳舞。……”

  米卡醉醺醺地走到鎖著的門前,舉拳敲門。

  “喂,你們呀……波特維索茨基先生們!你們出來呀,她要跳舞,叫你們出來。”

  “混蛋!”波蘭人中有一個罵了一聲。

  “你是個小混蛋!你是下賤的小人,一點兒不錯。”

  “您別再拿波蘭人開玩笑了吧。”卡爾幹諾夫規勸地說,他也醉得動不了了。

  “住嘴,孩子!我罵他混蛋,並不是罵所有的波蘭人混蛋。波蘭不單單是由混蛋組成的。你別多嘴了,漂亮的孩子,吃糖果去吧。”

  “唉,這是些什麼人呀!他們簡直好象不是人,為什麼他們不想和解呢?”格魯申卡說著就走過去跳舞去了。

  歌唱隊一下子齊聲唱了起來:“唉,穿堂呀,我的穿堂。”格魯申卡仰起頭來,嘴唇半閉半開地微笑了一下,剛揮了一下手絹,身子就猛烈地搖晃了一下,突然在房間中央站住了,臉上顯出驚愕的樣子。

  “身子軟了,……”她用一種疲憊不堪的聲音說,“對不起,身子軟得很,不能跳了。……對不起。……”

  她向歌唱隊鞠躬,又朝四面逐一鞠躬:

  “對不起,……請原諒。……”

  “喝了點酒,這位太太喝了點酒,美麗的太太。”人們這樣議論著。

  “她喝醉了。”馬克西莫夫對姑娘們嘻嘻地笑著解釋說。

  “米卡,領我走,……把我弄走吧,米卡。”格魯申卡嬌弱無力地說。

  米卡急忙跑到她面前,雙手抱起她,就捧著他這個珍貴的獵獲物一塊到簾子裏面去了。“我現在該走了。”卡爾幹諾夫想著,就從天藍色的屋子裏走了出來,把身後的兩扇門全關上了。但是大廳裏的酒筵還在繼續,而且更加熱鬧了。米卡把格魯申卡放在床上,緊緊地吻著她的嘴唇。

  “別動我,……”她用哀求的聲音對他喃喃說,“不要動我,現在我還不是你的。……我已經說過是你的,但現在別動我,……饒了我吧。……在他們面前,在他們旁邊是不能這樣的。他在這裏。在這裏太骯髒了……”

  “我服從!……我什麼也不想……我崇拜你!……”米卡喃喃地說。“是的,這裏很髒,這裏是可恥的。”他抱住她不放,跪倒在床旁地板上。

  “我知道,你雖然是野獸,但是你是正直的。”格魯申卡費勁地說著。“這應該做得誠誠實實,……以後什麼事都應當誠誠實實,……我們也必須做誠實的人,必須做好人,不要做野獸,而要做好人。……你帶我走開,帶得遠遠的,你聽見沒有。……我不願意在這裏,我願意走得遠遠的。……”

  “哦,是的,是的,一定!”米卡用力摟緊她,“我帶你走,我們遠走高飛。……唉,我情願用整個一生來換取一年,只要能知道關於那血的事情!”

  “什麼血?”格魯申卡詫異地問。

  “沒有什麼!”米卡咬著牙回答說,“格魯申卡,你要一切都誠實,但是我是賊。我偷了卡嘉的錢。……真可恥,真可恥。”

  “卡嘉的錢麼?那位小姐的錢麼?不,你沒有偷。你還給她,拿我的錢去。……你嚷什麼?現在我的一切全是你的。錢對我們算得了什麼?我們反正要把它花光的。……我們這樣的人還能不花光麼。咱們倆不如去種地。我要用這兩隻手來掘土。我們應當勞動,你聽見沒有?這是阿遼沙吩咐的。我將來不是做你的情婦,我要對你忠實,做你的奴僕,替你幹活。我們要走到小姐面前,兩人一起鞠躬,請她饒恕,然後就離開這裏。她不饒恕,我們也要離開。你把錢給她送去,你應該愛我,……不要愛她。再也不要愛她。如果你愛她,我要把她掐死。……我用針把她的兩隻眼睛戳瞎。……”

  “我愛你,只愛你一個人,到了西伯利亞也要愛你。……”

  “為什麼到西伯利亞去?也好,你要到西伯利亞去,那就去吧,反正一樣,……我們可以在那裏工作。……西伯利亞有雪。……我愛在雪地上坐車趕路,……最好有小鈴鐺。……聽見沒有,鈴響了。……這是哪里鈴響?有人坐馬車來了,……現在不響了。”

  她筋疲力盡地閉上了眼睛,突然仿佛睡熟了一分鐘。遠處果然有小鈴鐺的聲音在響,忽然又不響了。米卡把頭枕在她的胸前。他並沒有注意鈴鐺停止不響了,但同時他也沒有注意到歌聲也突然停止,整個房子裏歌聲和酗酒的喧鬧聲忽然一變而為死一般的寂靜。格魯申卡睜開了眼睛。

  “怎麼,我睡著了麼?是的……那小鈴……我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好象我坐著馬車在大雪裏走,……小鈴鐺響著,我打著盹。好象是同親愛的人兒,同你一塊兒在坐車。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抱著你,吻你,緊偎在你的身邊。我好象覺得冷,雪光耀眼。……你知道,象這樣夜晚雪光耀眼、月亮照人的時候,我簡直好象不在人世間似的。……我醒了,親愛的人就在身旁,真好呀!……”

  “在身旁哩。”米卡喃喃說,吻她的衣裳、胸口和手。突然他感到有點奇怪:他覺得她的眼睛直視著前面,但不是看他,不是看著他的臉,卻是望著他的頭頂上面,而且目光凝聚、呆板得特別。她的臉上忽然現出詫異甚至幾乎是驚恐的神色。

  “米卡,誰在外面張望我們?”她忽然低聲說。米卡回頭一看,果真有人拉開了簾子,似乎在打量他們。好象還不止一個人。他跳起身來,趕緊走到張望的人面前。

  “來,請到我們這裏來。”有一個人聲音不大,但卻用堅定而且不由分說的語氣對他說。

  米卡從簾子裏走了出去,一動不動地站著。整個屋子都擠滿了人,但不是剛才那夥,卻全是新到的人。突然間他感到背上一陣冰涼,全身打了個哆嗦。這些人他都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個又高又胖的老人,穿著大衣,戴著帶徽章的制帽的是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雷奇。那個“癆病腔的”,打扮得衣冠楚楚,“永遠穿著刷得乾乾淨淨的皮靴”的,是副檢察官。“他有一個值四百盧布的表,曾給我看過的。”這個年輕的小個子,戴著眼鏡的,……米卡忘了他的姓名,但是他也知道他,見過他;他是預審推事,“司法界人士”,新近到差的。那個區員警所長,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他認識他,是很熟的朋友。可那幾個衣服上掛著小銅牌的人是做什麼的?他們來幹什麼?還有兩個莊稼人。……卡爾幹諾夫和特裏豐·鮑裏賽奇站在門口。……

  “諸位……你們這是幹什麼,諸位?”米卡剛開口說,但忽然好象身不由己地,自己也無法禁止似的高聲大喊起來,放開嗓子大喊道:

  “我明白了!”

  戴眼鏡的青年人忽然跨步向前,走到米卡面前,雖極威嚴,卻似乎有點匆忙似的開始說:

  “我們找您……一句話,請到這邊來,這邊,沙發這兒。……有一點緊急的事情,必須請您說明一下。”

  “老人!”米卡瘋狂地叫道,“老人和他的血!……我明白了!”

  他象猛然被斧砍倒似的,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了。

  “你明白麼?你明白了!殺父的禽獸!你的老父親的血把你告發了!”老警察局長走近米卡的身旁,突然大聲喊了起來。他氣得無法自製,臉漲得通紅,渾身哆嗦。

  “這是不可能的!”小個子青年人說。“米哈伊爾·馬卡雷奇,米哈伊爾·馬卡雷奇!這不對,這不對,……請您讓我一個人說話。……我怎麼也想不到您會弄出這麼個場面來。……”

  “可是這簡直是惡夢,先生們,簡直是惡夢!”警察局長叫嚷說。“你們看一看他:深更半夜,喝醉了酒,同淫蕩的女人在一起,手染著父親的血。……惡夢!真是惡夢!”

  “我全心全意請求您,親愛的米哈伊爾·馬卡雷奇,請暫且控制您的感情,”副檢察官急速地對老人低聲說,“要不然我不能不採取……”

  但是這個小預審推事沒有等他說完話,就用堅決、洪亮而且威嚴的聲音對米卡說:

  “退伍中尉卡拉馬佐夫先生,我有責任向您宣佈,您被控謀殺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事情就發生在今天夜裏……”

  他還說了幾句什麼話,檢察官也似乎插了幾句話,但是米卡已經聽不懂了。他睜大眼睛詫異地望著他們大家……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9:38

第三卷


                 預審

           第一節 彼爾霍金官運的開端

  前文已經提到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用全力敲莫羅佐娃家緊閉的大門,結果自然是敲開了。在兩小時以前曾經受過驚嚇,由於心神不寧和“放心不下”還沒有上床睡覺的費尼婭,聽見有人這樣拼命敲門,又嚇得幾乎要發作歇斯底里的地步:她還以為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又來打門,——雖然她是親眼看見他走的,因為除了他以外,誰也不會象這樣“魯莽”地敲門的。她連忙跑到看門人那裏,看門人已經醒了,正應聲來到大門前,她求他不要放人進來。但是看門人盤問了叩門的人一番,問明白了是誰,知道他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見費尼婭·馬爾科芙娜,終於決定給他開門。彼得·伊裏奇仍舊走進了前文提到過的那個廚房,見到了費尼婭,—— 由於“心中驚疑”,她要求彼得·伊裏奇同意讓看門人也一同進來。彼得·伊裏奇開始盤問她,一開頭就打聽到了最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跑去找格魯申卡的時候, 曾從銅臼裏抄走了小杵,回來時卻不見了小杵,滿手是血,“血還直往下滴,就從手上滴下來,滴下來!”費尼婭大聲說,這顯然是她那混亂的頭腦裏自己想像出來的情節。但是血污狼藉的手,儘管並沒有血直滴下來,是彼得·伊裏奇自己也已經見到過,還由他自己幫他洗乾淨的,而且問題也不在於手上的血究竟幹了沒幹,而在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抄了小杵到底是往哪里去,是否一定是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去,而且憑什麼能得出那麼肯定的結論。彼得·伊裏奇再三堅持追問這一點,雖然結果沒有打聽出任何確實的消息,但是終於可以深信,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除了到他父親家去以外,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所以那裏一定是發生了一點什麼。“當他重新回來,”費尼婭激動地補充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以後,我問他:‘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為什麼您的兩手全是血呀?’”他仿佛曾經回答她說:這是人血,他剛剛殺了人,“他說得很坦白,對我懺悔了一切,忽然又象瘋子一般跑出去了。我坐在那裏,開始想:他現在象瘋子似的跑到哪里去呀?我想:他一定到莫克洛葉去殺女主人了。我就連忙跑到他家去哀求他不要殺女主人,剛走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那裏,看見他已經就要動身,手上沒有血了。”最後一點費尼婭當時曾注意到而且清楚地記得。費尼婭的老奶奶盡她力之所及,極力證明小孫女說的一切屬實。彼得·伊裏奇又盤問了幾句,就走了出來,心裏比方才進來時還要紛擾不安。

  看來,最直截了當的辦法似乎是現在就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去,打聽出了什麼事沒有,如果出了事,究竟是什麼,在一切都已確有把握以後,再按彼得·伊裏奇堅決要做的那樣,去找警察局長。然而夜是那麼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大門那麼笨重結實,又必須去敲門,再說他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不大熟,如果他敲應了,人家給他開了門,卻突然什麼事也沒有,那樣一來好嘲笑人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明天一定會向全城當笑話散佈,說半夜裏有一個不相識的官員彼爾霍金闖進他家裏來,打聽他是不是被人謀殺了。那可真是出醜!彼得·伊裏奇在世界上最怕的是出醜。但是那股使他入了迷的感情是那麼強烈,所以他恨恨地跺了跺腳,又罵了自己一聲,還是馬上重新又上了路,但卻不是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而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去。他想,他要問她:她是不是曾在什麼時候給過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三千盧布?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就立刻去見警察局長,不必再先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了,如果情況相反,那就把一切事情擱到明天再說,逕自回家去。這裏,讀者雖然馬上會想到,一個青年人深更半夜,差不多十一點鐘時候,跑到一個完全不相識的上流社會的太太家裏去,甚至說不定要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就為了問她一個在當時情況下顯得十分離奇的問題,——作這樣一個決定,其中包含的出醜的可能,也許比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還要多。但是最精細冷靜的人,有時卻往往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來,特別在當時那種情況之下。彼得·伊裏奇在當時那一?那,簡直完全不是冷靜的人了!他以後一輩子都記得,當時有一種抑制不住的不安心情逐漸地支配了他,最後折磨得他萬分痛苦,甚至會使他幹出不顧一切的事來。當然,儘管這樣,他一路還是一直為自己到這位太太家裏去而責?自己,但是“我要做到底,做到底,”他成十遍地咬著牙這樣說,而且最後終於實行了自己的決心,——做到了底。

  他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時,正打十一點。他很快地被放進院裏去。但當他問:太太睡下了沒有?看門人卻不能確切地回答,只說在這樣的時刻照例是已經睡下了。“您可以到樓上去找人通報,如果肯接見您,就會接見,如果不肯,就不會接見。”彼得·伊裏奇走上樓去,但是到了這裏比較困難了。僕人不願意進去通報,後來總算喚了一個女僕出來。彼得·伊裏奇用客氣而堅決的口氣請她報告太太,說本地的一個官員彼爾霍金有特別要緊的事求見,如果不是這樣要緊的事,是不敢來的,“您就用這幾句話向她通報。”他求女僕說。她去了。他留在前室裏等候。霍赫拉柯娃太太本人雖然還沒睡下,卻已經進了臥室。她自從剛才米卡來訪以後,就感到心情不快,已經預感到在夜裏她免不了要發作品頭痛,——經常遇到這種情形時總是這樣的。她聽了女普通報,十分驚詫,雖然一個她不相識的“本地官員”在這種時候突然造訪,大大引起了她那太太們常有的好奇心,但她還是生氣地吩咐女起說她不能接見。但是這次彼得·伊裏奇竟固執得象一頭驢;他聽到拒絕接見以後,十分堅持地請女僕再去通報一聲,而且一定要轉達他“自己的原話”,那就是說他有“異常重要的事情,假使她現在不接見他,以後自己會感到惋惜的 ”。他以後自己對人說,“我當時真是破釜沉舟不顧一切了。”女僕驚異地向他打量了一眼,又再一次去通報。霍赫拉柯娃太太很驚愕,想了一下,問這人是什麼樣子,知道“他穿得很體面,年輕,而且非常客氣”。在這裏要順便插一句,彼得·伊裏奇是個十分漂亮的青年,而且他自己也知道。霍赫拉柯娃太太決定出去見他。她已經穿上家常的便服和睡鞋,但是在肩上披了一條黑色圍巾。當時請“官員”到客廳裏去,就是不久前接見米卡的那間屋子。女主人用帶著疑問的嚴肅神態出來見客,也不請他坐下,一開口就問:“有什麼貴幹?”

  “我決定來打攪您,太太,是為了我們兩人都熟識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事情。”彼爾霍金開口說,但是這名字剛一出口,女主人的臉上就忽然露出了十分氣惱的樣子。她幾乎尖聲叫起來,憤恨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為了這可怕的人受的折磨還不夠麼?還不夠麼?”她瘋狂地嚷道,“您怎麼敢,先生,您怎麼竟決定在這樣的時候,到一個不相識的太太家裏來打攪她,……而且所談的是這樣一個人,他就在這個客廳裏,剛在三小時以前,簡直要殺死我,最後跺著腳走了出去,從來還沒有人這樣離開一個體面的家庭的。跟您說,先生,我會去告您,不跟您善罷甘休的,請您立刻離開這裏。……我是做母親的,我馬上就……我……我……”

  “殺死麼?他連您也想殺死麼?”

  “難道他已經殺死了什麼人麼?”霍赫拉柯娃太太連忙問。

  “請您聽半分鐘,太太,我用兩句話就可以對您說明一切。”彼爾霍金用斷然的口氣回答說。“今天下午五點鐘,卡拉馬佐夫先生憑交情向我借去了十個盧布,因此我清楚地知道他沒有錢,可今天九點鐘的時候他到舍間來,手裏卻明晃晃地攥著一把一百盧布一張的鈔票,大概有兩千或者甚至三千盧布。他滿手滿臉全沾著血,神氣就像是發了瘋似的。我問他,這許多錢從哪里來的?他明確地回答說是剛剛從您這裏拿到的,您借給他三千盧布,好象讓他到金礦上去……”

  霍赫拉柯娃太太的臉上忽然現出異乎尋常的、病態的激動神情。

  “主啊!他這是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她舉起兩手緊緊握著叫道,“我沒有給過他一分錢,一點也沒有給過!唉,快跑,快跑!……什麼也別說了!快去救老頭子,快去看他的父親,快跑!”

  “太太,這麼說,您沒有給他錢麼?您的確記得您沒有給他一點錢麼?”

  “沒有給,沒有給!我拒絕了他,因為他不知好歹。他發狂似的走出去,跺著腳。他向我撲過來,我躲開了。……我還要對您說,因為我現在對您什麼也不想隱瞞了,他甚至朝我、朝我啐唾沫,您能想得到麼?可是我們幹嗎老站著?哎呀,請坐呀,……對不起,我……不過您最好快去,快去,您應該跑去把可憐的老人從可怕的死亡裏救出來!”

  “要是他已經殺死了他呢?”

  “唉,我的天,是呀!那麼現在我們怎麼辦?您想,現在該怎麼辦?”

  她說著讓彼得·伊裏奇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對面。彼得·伊裏奇簡單而十分明白地對她講了事情的經過,至少是今天他親眼目擊的那一段經過,還談到剛剛找過費尼婭,提到關於小杵的事。這一切細節使這位情緒激動的夫人萬分震驚,不時地手捂住眼睛叫喊起來。……

  “您瞧,這一切我全都預感到了!我有這種本領,無論我料想到什麼,結果總會真的發生的。我有多少次,多少次見到這個可怕的人,心裏總是想:這個人早晚會殺死我的。現在果然就發生了。……我是說,即使他現在殺死的不是我,卻是他的父親,那也是因為顯然有上帝的手在保護著我,再說他自己也覺得殺死我未免慚愧,因為我還親自在這裏,就在這個地方,給他在脖子上掛上了一個從大殉道者瓦爾瓦拉遺體上取下來的肖像。……那一會兒我的性命真是太危險了,我當時一直走到他面前,緊挨著他站著,他還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好讓我掛哩!您知道,彼得·伊裏奇(對不起,您好象說過您的名字是彼得·伊裏奇吧),……您知道,我並不相信奇跡,但是這個神像,現在我所遇到的明顯的奇跡,真使我十分震驚,讓我又要對不管什麼都願意相信了。您聽見佐西馬長老的事麼?……哦,我真不知道我現在在說些什麼。……您瞧,他居然帶著脖子上的神像對我啐唾沫。……自然只是啐唾沫,沒有殺死我,接著……接著就一下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但是我們上哪兒去,現在我們該上哪兒去,您打算怎樣?”

  彼得·伊裏奇站起身來,宣佈他現在要直接去找警察局長,把什麼全告訴他,以後怎麼辦,他會知道的。

  “對,他是好人,很好的人,我認識米哈伊爾·馬卡雷奇的。當然,正應該去找他,您真是會想主意,彼得·伊裏奇,您真是想得好;您知道,要是換了我不會想到這層!”

  “因為說起來我跟警察局長也是很熟的朋友。”彼得·伊裏奇說,還站在那裏,顯然想設法趕緊離開這位一直不讓他有機會告辭的感情衝動的女太太。

  “您記著,您記著,”她嘟嘟囔囔地說,“您一定要就來告訴我,您在那裏見到和打聽到些什麼,……發現了什麼,……怎樣處置他,判他流放到哪兒。請問,我們不是沒有死刑了麼?不管怎麼請您一定馬上來,哪怕半夜三點也行,哪怕四點鐘也行,甚至四點半也行。……您叫人把我喚醒,假如我不醒,把我推醒。……唉,天呀,我壓根兒也睡不著了。您說要不要,我也同您一塊兒去?……”

  “不必了,但是如果您現在親筆寫兩三行字準備著,聲明您並沒有借給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任何錢款,那倒也許不會多餘的,……有備無患。……”

  “完全對!”霍赫拉柯娃太太歡欣地跳到書桌旁邊。“您知道,您在這類事情上那樣會出主意,那樣能幹,真叫我驚奇,簡直是使我吃驚。……您在本地任職麼?聽到您在這裏任職,真是太令人高興了。”

  她一面繼續說話,一面迅速地在半頁信箋上草草寫了下面三行粗大的字:

  “我一生從未將今天的三千盧布借與不幸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
  拉馬佐夫(因為不管怎樣他現在總是不幸的),而且從來,從來不曾借給
  過他任何其他款項!我可以以世上最神聖的一切的名義起誓。

  霍赫拉柯娃簽字。”

  “這是我寫的字條!”她迅速轉身朝著彼得·伊裏奇說。“快去救他吧。這是您的偉大的功績。”

  她朝他畫了三次十字。她甚至跑出去一直送他到前屋。

  “我真感謝您!您簡直不會相信,我現在是多麼地感謝您,因為您首先到我這裏來。怎麼我們以前沒有見到過?以後如果您能常到我這裏來,我會感到非常榮幸。您就在本地任職,這真叫人高興。……您辦事那樣精細,那樣會出主意。……不過他們應該器重您,遲早應該瞭解您,只要我能替您幫忙,請您相信…… 哦,我真是喜愛青年人!我簡直愛上了青年人。青年人是現在我們這個苦難的俄羅斯的支柱,是它的全部希望。……哦,您去吧,您去吧!……”

  但彼得·伊裏奇其實已經在往外跑了,要不然她還不會這樣快放他走的。不過霍赫拉柯娃太太還是給他留下了極愉快的印象,甚至使他因為牽連進這樣糟糕的事而產生的恐慌心情也減輕了些。 人們的趣味是各不相同的,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她並不怎樣老,”他愉快地想,“相反地,我簡直會錯把她當成了她的女兒。”

  至於霍赫拉柯娃太太,她簡直是被這青年人迷住了。“多麼能幹,多麼井井有條,在我們的時代有這樣的青年人!還加上那種舉止和外表。有人說現在的青年人什麼事也不會做,這就是給他的一個反證”,等等,等等。因為盡這樣想著,她甚至連這個“可怕的事件”幾乎都忘卻了,直到她躺在床上,忽然重新想起自己當時“性命多麼危險”的時候,才又感歎道:“這真是可怕,這真是可怕!”但是說著立刻就沉入了十分深沉和甜蜜的夢鄉。不過,假如方才我描寫的一個青年官員和年紀還不算老的寡婦兩人間這次奇妙的相遇,以後不成為這個規矩細心的青年人一生事業的基礎的話,我是不會提這些不相干的細微末節的。這在我們的小城裏至今回想起來還使人不勝驚歎,而下文,在我們快要講完這個關於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長長的故事時,也許我們也還要特別就這件事說兩句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39:58

第二節 報警


  我們的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馬卡羅夫,以中校軍階退伍,改任七品文官,是一個死了妻子的老好人。他到我們這裏才來了三年,卻已經博得了普遍的好感,主要由於他“會聯絡人”。他家裏座上客不斷,好象沒有他們,他自己就不能生活下去似的。每天一定要有人在他家裏吃飯,哪怕只有兩個,甚至一個客人也行,沒有客人,他是不上桌子吃飯的。他還時常假借一切名目,甚至有時是意料不到的名目正式宴客。上的菜雖不精緻,卻很豐盛。魚餡餅做得極好,酒雖不能以質炫耀,但能以量取勝。一進門屋裏放著一張檯球案子,陳設得很體面,牆上甚至還掛著英國賽馬的圖畫,用黑框裝著,大家知道,這是每個單身漢家裏的檯球房所必不可少的點綴。每天晚上都有牌局,雖然只有一桌。但不僅如此,本城最上等的人物還時常帶著太太和姑娘們聚在這裏跳舞。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的妻子已經死去,但是他過的是家庭生活,身邊有一個早已守寡的女兒,她自己也有兩個姑娘,這就是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的兩個外孫女。姑娘們已經成人,修完了學業,外貌並不難看,天性活潑,雖然大家知道她們出門不會有什麼嫁資,卻還是能吸引我們城裏一些上等社會的青年人到家裏來。米哈伊爾·卡馬羅維奇在工作上能力並不強,但是盡職不比別的許多人差。坦白說,他是個不大有教養的人,甚至在理解自己的職權範圍上,也是隨心所欲,不求甚解的。目前當局所進行的某些改革他不但不能充分理解,而且還常用有時明顯是十分錯誤的看法去理解它們,這倒不是因為他特別無能,只是由於生性粗疏,老是沒有工夫去深入體會。正如他自己所說,“ 諸位,我的生性更適於當軍人,而不適於當文官。”甚至關於農民改革的確切原則,他好象也還沒有根本的明確認識,而可以說只是一年一年地在實際中不由自主地在逐步增添關於這方面的知識,而他卻還是一個地主哩!彼得·伊裏奇准知道,他今天晚上會在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的家裏碰見客人的,只是還料不定究竟是誰而已。可想不到這時候在局長家打牌的正巧是檢察官和縣醫生瓦爾文斯基——剛從彼得堡來的一位青年人,彼得堡醫學院的優秀畢業生。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其實是副檢察官,但是我們大家都稱他為檢察官)是我們這裏一個奇特的人,歲數不大,只有三十五歲,頗有害癆病的傾向,而他太太卻是個極胖的、養不出孩子的女人。他很自尊,容易生氣,但卻很有頭腦,甚至還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的性格的全部缺點似乎在於他自視比他的真正的品德略為高些。正因為這樣所以他時常顯得有點心神不寧。加以他還有些更高的,甚至是藝術上的自負,例如自認為善於分析心理,對人類心靈有專門的研究,在識別罪犯及其罪行方面有特別的才能。根據這些,他認為自己在職務方面是受了委屈,是遭到了忽視,總認為上峰沒有能賞識他,有人跟他作對。逢到心情陰鬱的時候他甚至威脅說要去開業當律師。突如起來的卡拉馬佐夫殺父案似乎使他渾身振奮起來:“這是一件可能會轟動全國的案子啊。”但是,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我們的年輕的預審推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涅留多夫這時也正同小姐們一起坐在隔壁房間裏。他從彼得堡到此地來只有兩個月。以後我們這裏有人甚至引為驚訝地說,這些人就像是有意在這“犯案”的當晚齊聚在一位行政官吏家中的。但是實際上事情很簡單,而且是極自然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的夫人牙痛了兩天,他必須到什麼地方去,以便躲開她的呻吟;醫生呢,實際上每晚都要到有牌可賭的什麼地方去的。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涅留多夫遠在三天以前就打算好了今天晚上到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家來,做出偶然串門的樣子,以便忽然狡獪地使他的大小姐奧爾加·米哈伊洛芙娜大吃一驚,因為他知道她的秘密,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可是她想故意瞞住大家,以免邀請全城的人前來跳舞。他還要在這天說出許多笑話和關於她的年齡的暗示,意思是說,她怕人發覺她的年齡,可是現在他既知道了她的秘密,明天就會對大家宣佈出去云云。可愛的青年人在這方面是很會淘氣的,我們的太太們就叫他做淘氣鬼,他似乎也很喜歡。其實他出身於上流社會,名門望族,受過很好的教育,有很好的感情,雖然好尋歡作樂,卻很天真,而且永遠有禮貌。他身材瘦小,體質纖弱。柔細而白皙的手指上永遠閃耀著幾隻極大的戒指。在執行職務時,神氣顯得特別莊重,似乎把自己的地位和自己的責任看得近乎神聖的地步。在審問平民中的兇手和其他惡徒的時候,他特別善於用話出其不意地把他們難住,這雖說還不足以引其他們對他的敬畏,卻也確實使他們多少產生了一些驚異。

  彼得·伊裏奇走進警察局長家裏的時候,簡直完全被驚呆了:他忽然看出大家好象全都已經知道了。的確,紙牌已經扔下不打,大家都站在那裏議論紛紛,甚至連尼古拉·帕爾費諾奇也從小姐們那裏跑了過來,擺出一副急於行動的戰鬥姿態。等著彼得·伊裏奇的是一個驚人的消息,那就是老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確確實實已於當天晚上在自己家裏被殺,而且是謀財害命。這件事剛剛得知,經過情形是這樣的:

  摔倒在圍牆旁邊的格裏戈裏的妻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在床上睡得非常熟,本來很可能會一覺直睡到早晨,但她卻突然之間醒了過來。這是躺在隔壁失了知覺的斯麥爾佳科夫那可怕的羊癲瘋的吼聲把她吵醒的,這吼聲是他每次發作時必然出現的前奏,它一輩子都使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聽了非常害怕,而且感到十分難受。她始終聽不慣這種聲音。她睡眼朦朧地跳下床來,幾乎下意識地沖到斯麥爾佳科夫的小屋裏去。但是裏面很黑,只聽見病人已開始在大聲喘氣和渾身抖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一下子自己也喊了起來,剛準備叫丈夫,忽然想到她起身的時候格裏戈裏好象並不在床上。她跑到床邊,又摸索了一陣,床上果真是空的。這麼說,他出去了。但是到哪里去了呢?她跑到臺階上,畏畏縮縮地叫他,自然沒有得到回答,卻在黑夜的靜寂中聽見仿佛從花園深處傳來一種呻吟聲。她傾聽了一下,呻吟聲又響了起來,顯然確是從花園裏發出來的。“天啊,簡直象當年麗薩維塔的情形一樣!”她那亂糟糟的腦子裏猛然閃過這個念頭。她畏畏縮縮地走下臺階,看見園門是開著的。“哦,我的親人,他一定在那裏。”她正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向園門走去,忽然清楚地聽到格裏戈裏在喚她,他用一種痛苦無力的可怕聲音叫著:“瑪爾法,瑪爾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小聲嘀咕道:“上帝啊,願你保佑我們免遭災難吧!”連忙朝發出呼喊的地方跑去,就這樣發現了格裏戈裏。但是他不在圍牆旁邊,不在他被打倒的地方,卻在離開圍牆二十步以外。後來知道,原來他醒過來後曾爬了一段路,大概爬了很久,中間幾次喪失知覺,重新暈了過去。她立刻注意到他滿身是血,就大聲極叫起來。格裏戈裏輕聲地、不連貫地喃喃說著:“殺死了……把父親殺死了,……你喊什麼,傻瓜,……快跑,叫人去。……”但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抑制不住,還是一直極叫,忽然看見主人屋裏窗子開著,窗裏有燈光,就跑過去叫起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來。但當她朝裏一看,卻看見面前是一幅可怕的景象,主人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動也不動。淺色的睡服和白色的襯衫胸前濺滿了血。桌子上的蠟燭把血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張呆板、僵死的臉照得清清楚楚。恐怖到極點的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連忙離開了窗子,跑出花園,打開了大門的門閂,拼命地向後面鄰居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家裏跑去。鄰家母女兩人當時都已經睡下,但是經不起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發狂似的拼命敲窗板和大聲呼喊,醒了過來,跑到了窗前。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一面大喊小叫,一面前言不搭後語地講著,但總算還是說出了重要的情節,並且請求幫忙。恰巧那天晚上那個老在外遊蕩的弗馬回來了,宿在他們家裏。因此立刻把他喚醒,三個人一起向犯罪的地方跑去。中途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記起剛才在九點鐘光景曾聽見花園裏有一陣可怕的、尖銳的喊聲傳出來,響徹四鄰。自然這就是格裏戈裏的喊聲,那時他正雙手抓住騎在圍牆上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腳,喊著:“殺父的兇手!”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一面跑,一面證實:“當時不知是誰孤零零喊了一聲,以後就忽然停止了。”到了格裏戈裏躺著的地方,兩個女人在弗馬的幫助下,把他抬進廂房裏去。點上燈,看見斯麥爾佳科夫還在小屋裏不住喘著氣,不斷地抽搐著,眼睛發斜,嘴裏流著白沫。他們用水攙著醋洗格裏戈裏的頭。經水洗後,他完全恢復了知覺,立刻問道:“老爺被殺死了沒有?”兩個女人和弗馬這才向主人屋裏跑去。他們走進園中,這一次見到不但是窗子,連從房子裏通花園的門也敞開著,這道門一星期以來每天一到晚上就由主人親自緊緊關上,甚至連格裏戈裏不管有什麼事情也不許去打門。兩個女人和弗馬看見了這扇敞開的門,立刻就害怕起來,不敢走進裏面去,“以免後來生出什麼麻煩來”。格裏戈裏見他們走了回來,就吩咐他們立刻去見警察局長。於是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跑來,把警察局長家裏所有的人全驚動了。她比彼得·伊裏奇早到五分鐘,所以當他來到的時候,就並不是只有一些猜想和推論,而是一個目擊的證人了,他的敘述更加證實了大家對於誰是罪犯的一致猜想(可是他自己在心靈深處卻直到此刻還一直不肯相信這事)。

  大家決定採取有力的行動。立刻下令本城副警長帶了四名見證人,按照一切合法手續(恕我這裏不作詳細描寫),進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屋裏,進行現場偵查。縣醫生是一個新到此地的人,火爆脾氣,幾乎是強求著硬要隨著警察局長、檢察官和預審推事一同前去。我只準備簡單地說兩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確被打死了,腦袋被砸開了。但是用的什麼兇器?大概就是以後用來打倒格裏戈裏的那個兇器。而大家聽了格裏戈裏講的情況以後,也果真找到了兇器。當時格裏戈裏已經過妥善的醫藥治療,說話聲音雖還軟弱無力,斷斷續續,但卻仍然很有條理地說出了他怎樣被打倒的一段經過。大家已點起燈來,開始到圍牆旁邊去尋找,結果發見一個銅杵就扔在花園的小徑上面最顯眼的地方。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躺著的屋裏看不出任何特別淩亂的情形,但是在屏風後面床旁的地板上卻撿到了一個象公函信封那麼大的厚紙大信封,上面寫著一行字!“如願親來,當以此三千盧布的薄禮獻與我的天使格魯申卡。”下面又補加了幾個字:“和我的小雞。”大概是後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添上的。信封上有三個紅色的大火漆印,但是信封已經撕破了,裏面是空的,錢已經被拿走了。地板上還找到一根紮信封的玫瑰色細帶。彼得·伊裏奇的證詞裏有一樁事實留給檢察官和預審推事極深的印象,就是估計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到天亮時一定要自殺,那是他自己決定的,親口對彼得· 伊裏奇說的,還當面把手槍上好了彈藥,寫了字條,放在口袋裏,等等,等等。當一直還不大相信的彼得·伊裏奇威嚇著說他要去告訴什麼人以阻止自殺的時候,米卡曾齜牙笑著回答說:“你來不及了。”這樣看來,應該趕緊趕到現場去,到莫克洛葉去,在罪犯還沒有下決心真的自殺以前,先捉住他。“這是很明顯的,這是很明顯的!”檢察官興奮異常地反復說,“這一類胡鬧的傢伙總是這樣:決定明天自殺,臨死以前先飲酒作樂一番。”關於他怎樣在小鋪裏要了許多酒和各種吃食的情況,只是使檢察官變得更加興奮些。“諸位,你們記得那個殺死商人奧爾蘇菲耶夫的小夥子嗎?他搶了一千五百盧布,立刻去燙頭髮,後來甚至沒等藏好,也是差不多攥在手裏,就去找姑娘了。”但是偵查進行得很慢,加上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搜查和其他形式上的手續等等,都需要時間,因此就派恰巧頭天早晨進城來領薪俸的區員警所長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施麥爾卓夫早兩個小時先到莫克洛葉去。當時給他的訓令是到了莫克洛葉以後不要聲張,嚴密監視“罪犯”的行動,一直到主管人員來到的時候為止,此外還要預備好見證人和召集村警等等。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當時遵命而行,一切在秘密中進行,只向他的老友特裏豐·鮑裏索維奇一人透露了一部分秘密。這事大致就發生在米卡在黑暗的圍廊上遇到了尋找他的老闆,並且看見他臉上和語氣忽然有點變化的時候。所以米卡和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有人監視他們;至於他的手槍匣子早被老闆偷走,藏在穩妥的地方。直到四五點鐘天將破曉的時候,主管人員——警察局長、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等才坐了兩輛三套馬車來到。醫生則留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預備天明後解剖死者的屍體,但他最感興趣的還是觀察害病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的情況。“這樣兇險,這樣長時間的羊癲瘋,連續兩晝夜不醒,是很少見的,這有待於科學方面的研究。”他興奮地對動身出城的同事們說,他們就笑著祝賀他得到了這樣重要的發現。同時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很清楚地記得醫生還用極堅決的口氣補充說,斯麥爾佳科夫活不到早晨。

  現在,經過大段看來是必要的說明以後,我們的故事就正好又到了前一卷結束時所停下來的那個地方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42:00

第三節 靈魂的苦痛 第一次磨難


  前面講到,米卡坐在那裏,睜大眼睛詫異地望著在場的人,不明白他們在對他說些什麼。突然,他站了起來,高高地舉起雙手,大聲喊道:

  “我沒有犯罪!對於這個血我沒有罪!對於我父親的血,沒有罪,……想殺他,但是沒有犯罪!不是我!”

  但他剛喊出這幾句話,格魯申卡就從簾子後面沖了出來,徑直跪倒在警察局長的腳下。

  “這是我,是我,是我這個該殺的,這是我的罪過!”她用撕心裂肝的聲音喊叫著,把手伸向大家,淚流滿面。“他是為了我殺的!……是我折磨他,才弄出這種事情來的。我還為了發洩怨恨,折磨那個可憐的死去的老人,才弄出這種事情來!是我的罪過,我是首先第一個有罪的人,是我的罪過!”

  “是的,是你的罪過!你是主犯!你這潑婦!你這個淫蕩女人!你是第一個有罪的人,”員警局長大叫大嚷著,還舉手威嚇她。但這次他被迅速而堅決地制止了。檢察官甚至用雙手緊緊抱住了他。

  “這完全是胡鬧,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他大聲說,“您簡直在妨礙偵查的進行,……把事情弄糟。……”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趕快採取措施,採取措施,採取措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發起急來,“要不然簡直弄不下去了!……”

  “一塊兒審判我們兩人吧! ” 格魯申卡繼續瘋狂地喊著,一直還跪在那裏。“把我們一塊兒判罪吧,現在哪怕是判死刑我也要同他在一塊兒!”

  “格魯申卡,我的生命,我的血,我神聖的人!”米卡也撲到她身邊跪下,緊緊地把她擁在懷裏。“你們不要相信她,”他喊道:“她一點罪過也沒有,對於任何人的血,對於一切事情她都沒有罪過!”

  他以後記得有幾個人用強力把他從她身邊拉開,又突然把她帶走了,當他神智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坐在桌子旁邊,一些衣服上帶著小銅牌的人站在他的身旁和背後。預審推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隔著桌子,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不斷勸他喝點桌上茶杯裏的水:“這可以使您頭腦清醒,平靜下來。您不要怕,不要著急。”他異常客氣地補充說。米卡記得,他忽然對於他的大戒指(一只是紫晶石的,另一隻鮮黃、透明而光彩奪目)發生了極大的好奇心。他事後很久還驚訝地記得,這兩隻戒指甚至在整個可怕的審訊過程中都不住吸引他的注意力,他不知怎麼,竟總不能把眼神移開,作為與自己的處境完全不合拍的東西把它忘掉。在米卡左首,晚上剛開始時馬克西莫夫坐著的地方,現在坐著檢察官,米卡的右邊,格魯申卡原來坐的地方,有一個臉蛋紅紅的青年人坐著,身上穿著一件很舊的仿佛是獵人服式的上衣,前面擺著墨水瓶和紙張。原來他是預審推事帶來的書記,警察局長現在站在房間另一端的窗前,卡爾幹諾夫的旁邊。卡爾幹諾夫則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喝點水吧!”預審推事第十遍這樣溫和地說。

  “喝了,諸位,已經喝了。……但是……諸位,請你們懲罰我吧,判決我吧,決定我的命運吧!”米卡叫道,用可怕地直勾勾呆瞪著的眼睛朝預審推事望著。

  “那麼您是斷然聲稱,您對於您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死,沒有罪麼?”預審推事用柔和而毫不含糊的口氣問。

  “沒有罪!對於別人的血有罪,那是另一個老人的,不是我父親的血。我現在為這事痛哭!我殺死了,殺死了一個老人,把他打倒在地,殺死了他。……但是為了懲罰這一次流血,而要我也對另一次流血,我並沒有犯罪的可怕的流血負責,那是我受不了的。……這真是個可怕的罪名,諸位,就好象當頭給了我一悶棍!但是誰殺死父親的?誰殺死的?不是我,誰會殺死他呢?真是怪事,不近情理,簡直不可能!……”

  “是的,誰會殺死……”預審推事剛開始說,但是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他是副檢察官,但是我們為了簡便起見,也準備稱他為檢察官)在跟預審推事交換了一個眼色以後,對米卡說:

  “您不必為那個老僕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擔心。告訴您,他還活在世上,醒了過來。儘管根據他的供詞和您現在自己所供的話,他是遭到了您的痛打,但他一定會活下來的,至少據醫生的診斷是這樣的。”

  “活著麼?他還活著麼?”米卡把雙手一拍,突然大叫了起來。他滿臉放光。“上帝,感謝你為了我的祈禱,對我這個惡徒和罪人做出了這麼大的奇跡!……是的,是的,這是憑了我的祈禱,我整整祈禱了一夜!……”他畫了三個十字,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們就從格裏戈裏那裏得到了跟您有關係的重要供詞……”檢察官正要繼續說下去,可是米卡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一分鐘,諸位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只要一分鐘;我到她那裏去一趟。……”

  “對不起!這時候無論如何不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發出尖叫,也跳起身來。胸前掛銅號牌的人抱住了米卡,但他自己已經又坐到椅子上去了。……

  “諸位,真可惜!我只想到她那裏去一小會兒,……想告訴她,整夜刺痛我的心的那個血洗淨了,消失了,我現在已經不是殺人的兇手了!諸位,要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啊!”他突然環顧著大家,用歡欣而崇敬的口氣說。“哦,多謝你們,諸位!你們一下子使我再生,使我又重新復活了!……這個老人,諸位,在我還只有三歲,被大家遺棄的時候,他是親手抱大我,在水盆裏給我洗澡的,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這麼說,您……”預審推事開始說。

  “勞駕,諸位,再等一分鐘,”米卡又打斷了他的話,把兩肘支在桌上,用手捂住臉,“讓我稍為定一下心,讓我喘一口氣,諸位。這一切對我的震動太大了,太大了,人總不是鼓皮呀,諸位!”

  “您再喝一點水,……”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喃喃地說。

  米卡把手從臉上移開,大笑了起來。他雙目炯炯有神,仿佛一?那間整個神氣都完全變了樣。他的語氣也不同了。現在坐在這裏的又是和所有這些人,所有這些他以前的朋友平等的人了,就好象昨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以前他們大家聚在某個交際場所一樣。不過,我們應該順便提一下,米卡在剛到此地時曾在警察局長家中受到熱誠的接待,但是後來,特別是最近一個月以來,米卡不大上他家去了,而警察局長每遇到他,例如在街上碰見的時候,也總是皺緊眉頭,只是顧全禮貌才向他答禮,這一點米卡是看得很清楚的。他同檢察官關係更加疏遠,不過對檢察官那位有點神經質的、富於幻想的夫人,他有時卻常極恭敬地前去拜訪,甚至自己也不大明白為什麼要上她那裏去,而她也總是和藹地接待他,不知為什麼,直到最近還仍舊對他十分關心。他和預審推事還沒有攀交,但是遇見過他,甚至同他說過兩次話,兩次都是談女人。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我看您是位極高明的預審推事,”米卡忽然快樂地笑著說,“但是我現在自己來幫您的忙。哦,諸位,我真是死而復生了,……所以你們不要責備我這樣隨便,這樣直率地對你們說話。而且老實對你們說,我有點醉了。我好象有幸……曾經有幸高興地見到過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舍親米烏索夫家裏。……諸位,諸位,我並不想自居平等地位,我也明白我在你們面前現在是什麼人。在我身上有……如果格裏戈裏對我提出了指控的話,……那麼我的身上就有——哦,當然就有了嚴重的嫌疑!這真可怕,真是可怕,我是明白這個的!但是諸位,我還是願意就談正事,而且我們馬上一下子就可以了結這件事,因為,你們聽著,聽著,諸位!既然我知道我沒有犯罪,那當然一下子就可以了結這件事了!對不對?對不對?”

  米卡急促而神經質地,滔滔不絕地說著,似乎真把聽話的人都看成是他的極要好的朋友了。

  “這麼說,眼前我們就這樣記錄下來:您絕對否認加在您身上的罪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加重語氣地說,接著就轉過身去對書記輕聲說明應該記錄什麼話。

  “記錄?您打算把這些話記錄下來?好吧,記錄吧。我同意,完全同意,諸位。……不過你們瞧,……等一等,等一等,你們這樣記吧:‘在胡作非為方面他是有罪的,在嚴重毆打可憐的老人方面他是有罪的。’此外在自己的內心裏,在心靈深處是有罪的,——但是這就不必寫了,”他突然轉身對書記說,“這完全是我的私生活問題,諸位,這與你們毫無關係,——我是說,這類心靈深處的問題……但是殺死老父親一層——沒有罪!這是荒唐的想法!完全是荒唐的想法!……我可以向你們證明,你們立刻就會相信的。你們會笑,諸位,你們自己都會對你們的懷疑哈哈大笑!……”

  “您平靜一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預審推事提醒他,顯然想用冷靜的態度懾服這個瘋子。“在繼續審訊以前,如果您願意回答的話,我很希望聽到您自己證實下面這樣一件事實,那就是您好象並不愛已故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經常不斷同他發生爭吵。……至少在這裏,一刻鍾以前,您好象就曾經說過甚至想殺他。您喊著說:‘沒有殺,但想過要殺死他!’”

  “我說過這句話麼?唉,也許是這樣,諸位!是的,不幸的是我曾想要殺死他,許多次想過要殺死他,……不幸得很,不幸得很!”

  “您想過。您能不能解釋一下,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您對然的父親抱著這樣切身的仇恨呢?”

  “有什麼可解釋的呢,諸位!”米卡陰鬱地聳了聳肩,低下頭去。“我並不掩飾我的感情,全城都知道這個,——酒店裏的人全都知道。新近在修道院裏,在佐西馬長老的修道院裏還公開說過。……當天晚上就打了父親,幾乎把他打死,並且起誓說一定要再來殺死他,當著證人的面這樣說的。……哦,證人有成百上千!整個月都在叫嚷,大家都是證人!……事實是明擺著的,事實會說話,會自己叫嚷出來, 但——情感,諸位,情感是另外一回事。你們瞧,諸位,”米卡皺著眉說,“我以為關於感情你們沒有訊問我的權利,你們固然是執行職務,我明白這個情況,但這是我的事情,我私人的內心的事情,不過……既然我過去就沒有隱瞞我的感情……比方說,在酒店裏對大家,對每一個人都說過,所以……所以現在我也不再把它當作什麼秘密。你們瞧,諸位,我也明白在這種情形之下,在我身上有嚴重的嫌疑:我對大家說,我要殺死他,正好他被殺死了,那還不是我麼?哈,哈!我可以諒解你們的,諸位,我完全諒解你們。我連自己都驚愕到極點,不是我,那麼究竟是誰殺死的呢?這不是實話麼?不是我,那是誰?誰?諸位,”他突然喊了起來,“我想知道,我甚至要求你們告訴我:他在哪里被殺死的?他怎樣被殺,用什麼兇器?告訴我吧。”他急促地問著,目光來回地望著檢察官和預審推事。

  “我們發現他仰面朝天地躺在他書房的地板上,腦袋被砸破了。”檢察官說。

  “這真是可怕,諸位!”米卡突然哆嗦了一下,把肘頭支在桌上,右手捂住臉。

  “我們繼續談下去。”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介面說,“那麼說,究竟是什麼使您產生仇恨感情的呢?您好象公開說過是吃醋的感情?”

  “是的,醋意,但不單是醋意。”

  “銀錢上的爭執?”

  “是的,也為了錢。”

  “好象爭執的數目是三千,似乎按照遺產還有這個數目沒有給夠您。”

  “什麼三千?多些,還要多些,”米卡嚷了起來,“六千以上,也許在一萬以上。我對大家這樣說過,對大家這樣嚷嚷過!但是我決計只要三千就算了結了吧。我急需要這三千盧布,……因而我知道他為格魯申卡準備著,就藏在他枕頭底下那個信封裏的三千盧布,我簡直根本認為那等於是從我手裏偷去的,是的,諸位,認為那是我的,簡直就好象是我的所有物。……”

  檢察官意味深長地和預審推事對看了一下,還悄悄擠了擠眼。

  “我們以後還要再談這個問題的,”檢察官立刻說,“眼下請您允許我們書面記錄下這一點,就是:您認為那個信封裏的錢簡直就是自己的所有物。”

  “記吧,諸位,我也明白這對我又是一個罪證,但是我不怕罪證,是我自己拿話把自己套住的。聽見嗎,是我自己!瞧吧,諸位,你們好象把我看作和我的本相完全不符的另一個人了。”他突然憂鬱而陰沈地加了一句。“同你們說話的是一個正直的人,最正直的人,主要地——請你們不要忽略這一點——是一個做了無數卑鄙的事,卻仍不失其高貴的人,是一個在內心,在心靈深處……總之,我不善於表達出這個意思。……我一輩子感到痛苦就是因為我一方面渴求正直,可以說為追求正直而受難,打著燈籠尋找它,打著戴奧吉尼茲的燈籠?,但另一方面卻一輩子隻做了一些骯髒事,象我們一切人一樣,……哦,只是我一個人,不是一切人,諸位,是我一個人,我錯了,我一個人,我一個人!……諸位,我有點頭痛。”他痛苦地皺著眉頭。“你們瞧,諸位,我不喜歡他的外貌,毫無誠意的樣子,大言不慚,輕侮一切神聖的事情,喜好嘲笑,沒有信仰。真是討厭,真是討厭!但是現在他死了,我對他的看法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

  “並不是不同,只是惋惜,我這樣仇恨他。”

  “感到悔恨麼?”

  “不,並不是悔恨,這個你們不必記下來。諸位,我自己也並不好,對,我自己也不很漂亮,所以沒有權利認為他可憎,就是這句話!這話是可以記錄下來的。”

  ——

  注:?戴奧吉尼茲(西元前422?—前323年),古希臘哲學家,輕視安樂,曾白晝點燈尋找正人君子。

  ——

  說完這句話,米卡忽然變得十分憂鬱起來。他在回答預審推事的問題的時候,神情早就越來越顯得陰沈了。恰巧這時候忽然又出現了一件突如起來的事。原來剛才雖然把格魯申卡隔開了,但是離得並不很遠,只是讓她呆在和現在舉行審訊的天藍色房間相隔一間的屋子裏。那是一間小屋,只有一個窗戶,就在夜裏跳舞飲酒的大廳的緊隔壁。她坐在裏面,只有馬克西莫夫一人作伴。他受了很大的驚嚇,害怕得不得了,緊緊地黏在她的身旁,好象尋求她的保護似的。他們的門前站著一個胸前掛著號牌的漢子。格魯申卡一直哭泣著,當哭到心中實在悲痛難忍的時候,突然跳起身來,拍著手,大聲喊了一句:“苦命啊,我好苦命啊!”就沖出屋子,朝著他,朝著她的米卡那裏跑去,而且來得那麼突然,竟誰也來不及攔住她。米卡聽到她的喊聲,猛地哆嗦一下,跳起身來,叫嚷著,飛快地迎著她跑過去,簡直什麼也不顧了。但是他們雖然互相見了面,卻還是到不了一塊兒。幾個人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他拼命掙扎,想要掙脫,三四個人好容易才把他攔住。她也被人抓住,他看見人家把她拉走的時候,她喊著向他伸出手來。在這個場面結束了以後,他又面對檢察官坐在桌旁原來的地方,神智重新清醒了過來,朝他們喊道:

  “你們想在她身上找到什麼?你們幹嗎要折磨她?她是無辜的,無辜的!……”

  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勸慰著他。就這樣亂了大約有十分鐘光景,方才離開了一會兒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又匆匆走進屋來,興奮地對檢察官大聲說:

  “她被拉走了,在樓下。諸位,請允許我對這不幸的人說一句話,好不好?當著你們,諸位,當著你們!”

  “請說吧,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預審推事回答說,“在目前情況下,我們一點也不反對。”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你聽我說,”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開始對米卡說了起來,他的整個激動的臉上流露出對這位不幸者的熱情的、幾乎近于慈父般的同情。“我親自把你的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送了下去,交給老闆的女兒們,現在那個小老頭兒馬克西莫夫也寸步不離地和她在一起。我已經把她勸說好了,你聽見麼,勸說好了,使她安靜了下來,讓她明白,你需要給自己辯護,所以她不應該來干擾,引起你煩惱,否則你心裏一亂,也許會做出對自己不相宜的供詞,你明白麼?總而言之,我一說,她就明白了。她是聰明人,老弟,是個好人,她還想來吻我這老頭子的手,替你求情哩。她自己叫我來對你說,叫你不要掛念,現在親愛的,現在你也應該安靜一下,讓我能夠跑去對她說,你已經安靜下來,也不再替她擔心了。所以你應該安靜,明白麼?我方才對不起她。她有著基督徒的靈魂,是的,諸位,她有溫順的靈魂,她是清白無邪的。現在怎麼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你能安靜地坐著麼?”

  這好人雖說了許多不相干的話,但是格魯申卡的悲痛,一個人的悲痛,確實深深印入了他善良的心裏,他的眼眶裏甚至都含著淚水。米卡跳了起來,跑到他面前。

  “對不起,諸位,允許我,哦,允許我說一下!”他大聲說,“您真有天使一般的,天使一般的靈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我替她向您道謝。我會安靜下來,我會的,我會快樂的。您既然這樣的好心,就請您轉告她,我很快樂,很快樂,甚至快樂得馬上會笑起來,因為知道有象您這樣的護身天使在她的身邊。我立刻了結一下,一抽出身子,馬上去找她:讓她等著,她會見得著我的!諸位,”他突然對檢察官和預審推事說,“現在我要完全向你們開誠佈公,把全部真情都講出來,我們一下子就會了結這件事,高高興興地了結它,——到末了我們都會笑起來的,不是麼?不過,諸位,這個女人實在是我心中的女王!哦,請你們允許我這樣說,這也是我對你們說的真心話。……我看得出,我現在是在跟一些極正直的人打交道,我告訴你們:她是我的光明,她是我心頭的瑰寶,這是你們簡直都難以想像的!你們都聽見她喊:‘哪怕是判死刑也要同你在一塊兒!’可是,我這個乞丐,窮光蛋,我給了她什麼?為什麼她這樣愛我?我這個愚蠢的、可恥的東西,丟盡了臉面,配受到她這樣的愛,甚至都情願和我一塊兒流放去麼?她剛才為了我,竟對你們下跪,她是那樣驕傲,那樣清白的呀!我怎麼能不愛她,不哭喊,不撲到她面前,象剛才那樣呢?哦,諸位,請你們原諒!但是現在,現在我得到安慰了!”

  他說著倒在椅子上,兩手捂住臉,痛哭起來。但這是幸福的淚。他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這使老警察局長很滿意,兩位司法官似乎也這樣,他們感到現在審訊會進入一個新階段了。米卡目送著警察局長走出去以後,簡直顯得心情十分愉快。

  “好吧,諸位,現在我一切都聽候吩咐。而且……要是不去扯那些瑣碎事的話,我們這會兒本來都已經談妥了。我又扯起瑣碎事來了。諸位,我聽候你們吩咐,但是老實說,必須要有相互間的信賴——你們對我、我對你們的信賴才行,——要不然我們會永遠談不清的。我這話是為你們著想才說的。現在我們談正事,諸位,我們談正事。主要是請你們不要那麼刨根問底探究我的內心,不要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折磨它,只問正事和實情,我馬上就可以讓你們滿意。那些瑣碎事就拋到一邊去吧!”

  米卡這樣嚷著。審訊重又開始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42:15

第四節 第二次磨難


  “您不知道,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這麼樂意答復問題,使我們也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摘下了眼鏡,興致勃勃地開口說,在他那鼓出的,雖大而十分近視的淺灰色眼睛裏露出明顯的愉快神色。“您剛才說我們應該相互信賴,這話很對,在這樣嚴重的案件上,要是受嫌疑的人真正願意、希望、而且能夠為自己辯白,那麼我們中間如果沒有互相信賴,有時簡直是不行的。從我們來說,我們將盡其所能努力去做,就是現在您也可以看出我們是在怎樣處理這件案子的。……您同意我的話嗎,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他忽然對檢察官說。

  “毫無疑問。”檢察官同意說,雖然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熱情相比,顯得有點冷淡。

  有一點我要在這裏交代清楚:新到此地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從接事之日起就對我們這位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十分敬重,而且差不多和他完全情投意合。幾乎唯有他絕對相信我們這位“職務上受委屈”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具有不尋常的心理學方面和辯論方面的天才,而且也十分相信他受了委屈。他在彼得堡時就聽人說起過他。在另一方面,年輕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是全世界唯一為我們“受委屈”的檢察官所衷心喜愛的人。他們倆在到此地來的途中就已經大致交換過意見,約定好關於辦案的步驟,現在兩人坐在桌旁,頭腦敏銳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能從一言半語、一個眼色或眼睛的一眨中,就迅速地抓住和理解他的老前輩的每一個指示和他臉上的每一種表情。

  “諸位,只要讓我自己講,不要用不相干的事和我打岔,我就可以一下子全都跟你們講出來。”米卡的精神振奮了。

  “好極了。多謝您。但是在聽您的陳述以前,最好請您先讓我再查明一件我們覺得極有意思的小事實:聽說您昨天五點鐘左右,用手槍作抵押,向您的朋友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借過十個盧布。”

  “是押的,諸位,押了十個盧布。還有什麼呢?剛剛出門回到城裏的時候押的,就是這樣子。”

  “您出門回來?您出城去了麼?”

  “出城去了,諸位,坐了四十多俄裏馬車,你們竟不知道麼?”

  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交換了一個眼色。

  “總而言之,您在開始敘述的時候,先從昨天早晨起把一整天有系統地描寫出來好嗎?比如,請您說說:您出城去有什麼事,什麼時候走的,什麼時候回來的,……以及一切諸如此類的事實。……”

  “您一開頭就應該這樣問了,”米卡大笑說,“假使您願意的話,不是應該從昨天說起,而是應該從前天,從前天早晨說起,那樣您就可以明白我到哪里去,怎樣去的,為什麼事情去的。諸位,我前天早晨到此地的商人薩姆索諾夫那兒去,向他借三千盧布,有最可靠的抵押做保證,——我是突然急需,諸位,突然急需……”

  “容我打斷您的話,”檢察官客氣地說,“為什麼您忽然這樣需要錢,而且恰巧是那個數目,是三千盧布?”

  “唉,諸位,不必扯那些不相干的事:如何,什麼時候,為什麼,為什麼恰巧需要這麼多錢,而不是那麼多錢,以及諸如此類的一大堆廢話。……照這樣三卷書也寫不完,還要加上一段後跋哩!”

  米卡說這些話時,用的是一個真心實意想說出全部真情來的人那種好意卻又不耐煩的親昵態度。

  “諸位,”他仿佛突然醒悟了過來,“你們別怪我愛鬧彆扭,我再次請你們相信,我是完全尊敬你們,也明白眼前的處境的。你們不要以為我喝醉了。我現在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即使酒醉,也並不礙事,我這人是這樣的:

  酒醒後聰明些——變得傻了,
  酒醉後愚笨些——變得聰明了。

  哈,哈,不過,諸位,我明白,現在在還沒有解釋清楚以前,就在你們面前說玩笑話是不合適的。我也應當保持自己的尊嚴。我完全明白眼前的差別:不管怎麼說我在你們面前總是一個犯人,和你們的地位並不平等,你們是奉命監督我的一切的,你們總不能為了格裏戈裏的事反而撫愛地摸摸我的頭,老實說砸破老人們的頭也確實是不能不加懲罰的,因為這事你們要把我送交法庭,判我蹲上半年或一年反省院,我不知道你們怎樣判,恐怕總不至於剝奪公權,不會剝奪公權吧,檢察官?所以,諸位,我是明白這個差別的。……但是你們也要明白,你們用這類‘這一步是在哪里跨的?怎麼跨的?什麼時候跨的?跨上了什麼路?’等等的問話,會把上帝都弄糊塗的。如果這樣下去,把我弄糊塗了,你們立刻一把抓住,記錄下來,那又會有什麼結果呢?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即使我現在胡說起來,也要讓我說完,你們諸位既是極有教養、極正直的人,就一定會原諒我的。歸根結底,我的請求還是:請你們諸位別再搞那種老一套的審訊辦法了吧,就是先從一點小事情,微不足道的事情開始:怎樣起床,怎樣吃飯,怎樣吐痰,然後,‘在麻痹了犯人的注意力以後’,突然用一個驚人的問題弄得他措手不及:‘殺死了誰?搶了誰的錢?’哈,哈,這是你們的老一套,這已成了你們的常規,你們的全部把戲就都在這裏面!你們可以用這類把戲麻痹鄉下人,卻麻痹不了我。我懂這一套,自己也擔任過公職,哈,哈,哈!諸位,請別生氣,你們會原諒我的狂妄無禮吧?”他大聲嚷著,用一種幾乎令人驚異的憨厚態度望著他們。“這是米卡·卡拉馬佐夫說的話,所以是應該原諒的,因為對聰明的人不該原諒,對米卡是應該原諒的!哈,哈!”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聽著也笑了。檢察官雖然不笑,卻銳利地、目不轉睛地端詳著米卡,好象不願意放過他的一句話、一個字、一點點動作以至臉上神情的一點點細微的變化似的。

  “可是我們一開始問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仍舊繼續笑著回答說,“就沒有用您早上怎樣起床、吃什麼東西等等的問題來打亂你,甚至一開頭就是從極重要的事情上問起的。”

  “這我明白,早就明白而且十分珍視,尤其珍視你們目前對待我的無比的好意,這正說明你們心靈的無比高尚。我們現在是三個高尚的人碰在一起了,讓我們把一切都建立在有教養、有共同的高尚出身和名譽的上流社會人士之間的相互信賴上吧。無論如何,請容許我把你們看作是在我一生的這一時刻,在我的名譽受侮辱的時刻的最好的朋友吧!諸位,你們不覺得這是冒犯麼?不覺得是冒犯麼?”

  “相反地,您這些話說得很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專用鄭重和贊成的態度表示同意。

  “至於那些瑣碎問題,諸位,所有那些故弄玄虛的瑣碎問題應該統統拋掉,”米卡興高采烈地說,“要不然鬼知道會弄出什麼事情來,對不對?”

  “我願意完全接受您的有見識的勸告,”檢察官忽然插嘴對米卡說,“但是我仍舊不能不提剛才的那個問題。我們認為十分有必要知道,為什麼您恰恰需要這個數目,——恰恰需要三千。”

  “為什麼需要?總是為了這個或者那個原因,……嗯,為了還債唄。”

  “還誰?”

  “這個我堅決拒絕回答,諸位!並不是因為我不能說,或是不敢說,或是怕說,因為這本來是小事,完全不相干的事,我不說,是因為這裏有個原則問題:這是我的私人的生活,我不許人家干涉我的私生活。這是我的原則。您的問題和案件無關,一切與案件無關的就屬於我的私生活範圍。我打算還債,打算還名譽擔保的債,至於還給誰——我不能說。”

  “那就請讓我們把這一點記錄下來。”檢察官說。

  “請吧,您就記錄說,我就是不能說,就是不能說。諸位,請你們寫下來吧,我甚至認為說出來是不名譽的。你們真肯費工夫來記這些事情呀!”

  “先生,容我警告您,假如您還不知道,我再提醒您一下,”檢察官用極嚴肅的特別強調的口氣說,“您完全有權利不回答現在對您所提出的問題,相反地,如果您出於某種原因拒絕作答的話,我們也沒有任何權利強迫您回答。這完全根據您自己的想法來決定。但是在逢到發生和現在相類似的情況時,我們有義務對您明白和詳細地說明您在拒絕作某一種供詞時,將給自己帶來多麼大的害處。現在請您繼續說下去。”

  “諸位,我並不生氣,……我……”米卡囁嚅地說,被這幾句話的強調口氣弄得有點心慌了。“你們知道,諸位,我當時去找的那個薩姆索諾夫……”

  我們自然用不著把他所講的那些讀者已經知道的事再詳細復述一遍。供述人急於想講得十分仔細,同時又想越快講完越好。但是因為一面供述,一面要記錄下來,所以不得不時常打斷他。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不滿意這辦法,但還是服從了,雖然生氣,卻暫時還保持著好脾氣。固然他有時嚷著:“諸位,這連上帝也會發瘋的,”或是:“諸位,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這完全是無緣無故招我生氣?”但是嘴裏儘管這樣嚷,卻暫時仍沒有改變他那友好熱烈的心情。因此,他供述了薩姆索諾夫前天怎樣“愚弄”他(現在他已經完全意識到他受了愚弄)。關於把表賣了六個盧布作路費的事,是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完全不知道的,這立刻引起了他們特別的注意,卻使米卡感到無比地生氣,因為他們竟認為必須把這一點詳細記錄下來,作為一項附帶的旁證,證明他頭天晚上就幾乎一個錢也沒有了。米卡漸漸變得陰鬱了。接著,在描述了他去找“獵狗”的那次旅行,和在煙熏的農舍裏度過的那一夜之後,又一直說到了他怎樣回城,說到這裏,他並沒有特別經別人請求,就詳細說其他為格魯申卡吃醋的苦惱感情來。大家沉靜而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著,特別注意地弄清了這樣一件事,那就是他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宅後,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家裏,早就設置了一個監視格魯申卡的嘹望哨,還有斯麥爾佳科夫替他傳消息;這事他們非常注意,並且記錄了下來。他熱烈而且全面地講到他的醋意;雖然他把自己極隱秘的情感暴露出來“被大家恥笑”,內心裏不免感到羞慚,但是為了做到真實不欺,顯然在儘量克制這種羞慚。預審推事,特別是檢察官在他供述時一直緊盯著他的目光中那種冷淡的嚴肅態度,最後弄得他心裏很不舒服:“這個小孩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我和他幾天以前還談論關於女人的傻話,還有那個癆病鬼檢察官,都不值得我對他們講這些事,”他的腦子裏憂鬱地這樣想,“真可恥!”“忍著吧!馴順下去,沈默下去吧!”他用這樣一句詩作為結束,不再想下去。但他仍舊再次振作精神,以便繼續講下去。當他改換話題開始講霍赫拉柯娃的事的時候,甚至重又愉快起來,甚至想特別講講新近有關於這位太太的一件與本案無關的小趣聞,但是預審推事止住了他,客氣地請他轉到“比較重要的話題”上去。最後,在描述了他大失所望的心情,講到他從霍赫拉柯娃家中出來,甚至想“就是殺個什麼人也要弄到三千盧布”的時候,人家又把他止住,記錄了他“想殺人”的話。米卡一聲不吭地聽任他們記錄。後來他講到他忽然知道格魯申卡騙他,他送她到薩姆索諾夫家去,她雖然親口說她在老人家中要坐到半夜,卻立刻離開了那裏,說到這兒他忽然迸出一句:“諸位,我當時沒有殺死那個費尼婭,只是因為我沒有工夫。”這句話也仔仔細細記錄了下來。米卡陰鬱地接著說下去,剛開始講他怎樣跑進父親的花園,預審推事忽然止住他,打開放在沙發上面他身旁的大公事皮包,從裏面掏出銅杵來。

  “您認識這個東西麼?”他給米卡看。

  “啊,是的!”他陰鬱地苦笑了一下。“怎麼不認識呢?讓我看一看……見鬼,不用了!”

  “您忘了提到它了。”預審推事說。

  “見鬼!我不應該瞞你們,想不提它是不成的,——您大概在這樣想吧?其實只不過是偶爾忘記罷了。”

  “勞您駕仔細講一講,您是怎麼用它作武器的。”

  “好吧,諸位,我可以勞駕。”

  於是米卡講他怎樣取了銅杵跑開。

  “可是您準備下這傢伙有什麼目的?”

  “什麼目的?一點目的也沒有!抓住就跑了。”

  “既然沒有目的,那拿它幹什麼?”

  米卡心裏氣往上沖。他盯了這“小孩”一眼,陰鬱而又恨恨地苦笑了一聲,——他對他剛才這樣誠懇而自願地對“這種人”講述他的吃醋的經過,越來越感到羞愧了。

  “這倒楣的銅杵!”他突然迸出這句話來。

  “但到底拿它幹什麼?”

  “為了防狗才拿它的。夜裏很黑,……防備發生萬一的事情。”

  “您那麼害怕黑暗,以前夜裏出門的時候,也帶著什麼武器麼?”

  “唉,真是見鬼!諸位,我簡直沒法子跟你們說話!”米卡惱火到極點地嚷了起來,轉身向著書記,氣得滿臉通紅,帶著一種瘋狂的口氣,迅速地對他說:

  “你就記錄下來,……馬上記錄下來,……‘抓起銅杵,預備跑去殺死我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當頭一下,’你們現在滿意了吧,諸位?開心了吧?”他用挑釁的神情盯著推事和檢察官說。

  “我們很明白,現在您的供詞是在對我們生氣並且對我們所提的問題發火的時候說出來的——這類問題您認為極瑣碎,實際上是很重要的。”檢察官冷冷地回答他。

  “噯呀,諸位!是的,我抓了一個銅杵,……是的,為什麼在發生這類事情的時候手裏要抓點什麼東西呢?我不知道為什麼。抓起就跑了。就是這樣子。真丟臉,諸位,passons?,不然我真要起誓不講下去了!”

  他用肘支著靠在桌上,手托著頭。他斜對著他們坐在那裏,眼望著牆,努力抑制心裏的惡劣情緒。他確實真想站起身來,宣佈他不再說一句話,“哪怕立即處死也不說。”

  ——

  注:?法語:就這樣。

  ——

  “你們瞧,諸位,”他忽然勉強地控制著自己說,“你們瞧。我一面聽你們說話,一面好象又做起夢來,……你們瞧,我有時睡覺的時候老做一個夢,……那樣一個夢,我時常做,時常重複,夢見好象有一個人追我,一個我極為懼怕的人,在夜裏、黑暗中追趕著,尋找我,我逃避他,躲在門後,或是廚櫃後面,不顧有失身分地躲起來。最糟的是他明知道我躲在什麼地方,但是故意假裝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以便再折磨得我長久些,拿我的恐怖取樂。……現在你們就是那樣的做法!就象那樣!”

  “您常做這種夢麼?”檢察官問。

  “是的,我常做這種夢,……您要不要記錄下來?”米卡佯笑著說。

  “不,不用記錄,但是您的夢是很有意思的。”

  “可現在已經不是夢!現在是現實,諸位,生活的現實!我是狼,你們是獵人,你們在那裏獵狼哩。”

  “您打這樣的比喻是多餘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十分溫和地正要說下去。

  “並不多餘,諸位,並不多餘!”米卡又暴躁起來,儘管顯然由於突然發洩了一頓怒氣,心裏好過了一點,語氣中逐漸恢復了善意。“你們可以不相信被你們的問題所折磨的犯人或被告,但是對於高尚的人,對於高尚的心靈流露(我要斗膽地這樣說!)你們不能不相信,……你們甚至沒有權利不相信,……不過:

  沈默吧,心兒,
  忍著吧,馴順下去,沈默下去吧!

  唔,怎麼樣?繼續說下去麼?”他陰鬱地打斷了話頭。

  “自然嘍!請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答。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44:03

第五節 第三次磨難


  米卡雖然供述時說得沒精打采,但是顯然更加竭力想不忘了、也不漏掉自己所講的事情裏任何一個細節。他講他怎樣越過圍牆,到父親的花園裏,怎樣走到窗前,後來又講了窗下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他確切、明白而口齒清晰地敘述了在花園裏那會兒使他心中激動的情緒,當時他渴望著弄清楚:格魯申卡究竟在不在父親家裏?但奇怪是,這回檢察官和預審推事聽著的神氣似乎完全不動聲色,目光很冷淡,提出的問題也比剛才少得多。米卡從他們臉上什麼也瞧不出來。“他們不高興了,生氣了,”他想,“那就隨它吧!”在他講到他怎樣決定給父親一個暗號,表示格魯申卡來了,讓他開窗子的時候,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簡直毫不注意“暗號”兩個字,好象完全不明白這兩個字具有什麼意義,這連米卡也注意到了。最後,他講到他看見父親探身出來,他心裏不由湧起了滿腔憎恨,從口袋裏掏出了銅杵來,說到這裏,他忽然似乎故意停住了。他坐在那裏瞧著牆壁,心裏知道他們的眼光正緊緊地盯在他的身上。

  “哎,”預審推事說,“您掏出了武器,以後……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以後麼?以後就殺死了……對準他的頭頂就是一下子,砸破了他的腦殼,……就是這樣,照你們說來一定就是這樣!”他的眼睛忽然冒起火來。剛熄滅了的全部怒火突然又異常猛烈地在他的心裏升了起來。

  “照我們說來是這樣,”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重複著他說的話,“那麼照您說來呢?”

  米卡垂下眼皮,沈默了好大工夫。

  “照我說來,諸位,照我說來是這樣的,”他輕聲說,“也不知是由於誰的眼淚呢,還是由於我的母親在向上帝禱告,或是由於光明的神在這時候吻了我一下,——我不知道,但是當時魔鬼被戰勝了。我猛然離開窗子,向圍牆那邊跑去。……父親嚇了一跳,這時才看到了我,他叫了一聲,急忙從窗前跳開,這是我記得很清楚的。而我這時正穿過花園,奔向圍牆,……就在我已經騎在圍牆上的時候,格裏戈裏追上了我。……”

  他終於抬起眼睛來看著聽話的人。他們好象正十分專心地注意看著他。米卡的心裏又掀起一陣憤激的波瀾。

  “諸位,你們這時候正在那裏笑我哩!”他突然打住了話頭。

  “為什麼您這樣想?”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問。

  “為什麼?就因為你們一句話也不相信我!我明白現在已經談到了要害問題上:老頭子現在躺在那裏,腦袋被砸破了,可是我在悲劇般地描寫了怎樣想殺死他,怎樣已經掏出了銅杵來以後,忽然又從窗前跑開了。……簡直是傳奇!簡直是做詩!這樣一個滑頭傢伙能憑空口白話相信他麼?哈,哈!諸位,你們都是些喜歡嘲弄的人啊!”

  他在椅子上劇烈地轉過身去,連椅子都嘎吱吱地響了。

  “您有沒有注意到,”檢察官忽然開口說,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米卡的激動情緒,“您從窗邊跑開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廂房另一頭的園門是不是開著?”

  “不,沒有開。”“沒開麼?”

  “正相反,是閂著的,而且誰會去開這門呢?對了,那扇門,等一等!”他似乎忽然醒悟過來,幾乎哆嗦了一下,“難道你們發現門開著麼?”

  “開著。”

  “如果你們自己沒開,那會是誰開的呢?”米卡忽然感到萬分地驚奇。

  “門是開著的,殺死您的老太爺的兇手一定是從這扇門進去,在行兇之後仍舊從這扇門出來的。”檢察官一字一句緩慢清晰地說。“我們看得很清楚。兇手顯然是在屋內動手,並不是隔著窗子殺的,這個可以從我們所作的偵查中,從屍體的位置上,從一切情況裏清清楚楚地看出來。這事是不會有任何疑問的。”

  米卡驚愕得什麼似的。

  “可這是不可能的,諸位!”他嚷起來,簡直完全被弄糊塗了。“我……我沒有進去,……我可以肯定,確切地告訴你們,我在花園裏,直到逃出花園為止的全部時間中,那扇門是關著的。我只是站在窗下,從窗裏看見他,僅僅只是這樣,只是這樣。……一直到最後一分鐘的情景我也記得的。即使不記得,也一樣知道,因為暗號只有我和斯麥爾佳科夫兩人知道,還有死者知道,不聽見暗號他是不會給世上任何人開門的!”

  “暗號?什麼暗號?”檢察官帶著貪婪的,差不多近於神經質的好奇心說,一下子把他那副冷靜、威嚴的姿態全忘掉了。他問話時,顯出一副提心吊膽的神氣。他嗅到了一個他還不知道的重要事實,立即感到恐慌得要命,生怕米卡也許會不願意完全說出來。

  “你們竟還不知道!”米卡對他擠了擠眼,露出嘲弄的、惡毒的微笑。“那麼假如我不說出來你們怎麼辦?你們向誰去打聽呢?知道暗號的只有死者、我和斯麥爾佳科夫,再沒有別人,還有上天知道,可它決不會告訴你們。而這件小事是極有意思的,誰知道在這基礎上可以構築出什麼樣的鬼玩藝來呀!哈,哈!你們放心吧,諸位,我會說出來的。你們的腦子裏儘是些蠢念頭。你們不知道在同誰打交道!你們面前的這個被告是會自己指控自己,自己做出不利於自己的供詞的!是的,因為我是捍衛榮譽的騎士,而你們不是!”

  檢察官默默容忍著這些帶刺的話,只是焦急得發抖地一心想要知道新的事實。米卡把有關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替斯麥爾佳科夫設計的暗號的一切事實,都詳盡明確地告訴了他們,講了每一種敲窗的含意,甚至還在桌上敲出這幾種暗號給他們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問他,在他敲老人的窗子的時候,是不是敲的正是“格魯申卡來了”那個暗號,他明確地回答他正是敲的這個暗號。

  “現在你們可以在這上面建造高塔了吧!”米卡收住了話頭,又帶著輕蔑的神氣轉過去背著他們。

  “知道這些暗號的的確只有您的去世的老太爺、您和僕人斯麥爾佳科夫麼?再沒有別人了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又問了一次。

  “是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還有天。把關於天的話也記錄下來;記錄下來不會是多此一舉。連你們自己也會需要上帝的。”

  自然記錄了下來。但在記錄的時候,檢察官好象完全是偶然想到了一個新念頭似的,突然說道:

  “既然斯麥爾佳科夫知道這些暗號,而您又根本否認在您的老太爺被害這件事上的一切指控,那麼會不會是他敲出了約定的暗號,使您的老太爺給他開門,然後就……幹下了這樁罪行?”

  米卡用嘲笑而同時又極為憎恨的眼光,深沉地盯著他看。他一聲不響地盯了很長時間,檢察官的眼睛不由得眨了一眨。

  “又捉住了狐狸!”米卡終於說,“踩住了這混賬東西的尾巴!哈,哈!我看透您的想法,檢察官!您一定以為我馬上就要跳起來,抓住您對我暗示的話,扯開嗓子大喊起來:‘哎呀,准是斯麥爾佳科夫,他就是兇手!’您承認您就是這樣想的吧,您承認了,我才繼續說下去。”

  但是檢察官並沒有承認。他默不作聲,仍舊等待著。

  “您弄錯了,我不會大喊大叫地指控斯麥爾佳科夫的!”米卡說。

  “甚至一點也不懷疑他?”

  “您懷疑他麼?”

  “也懷疑他。”

  米卡垂下眼睛望著地板。

  “開玩笑歸開玩笑,”他開始陰鬱地說,“告訴你們吧:從一開始,差不多還在我剛從簾子後面跑出來的時候,我就有過這個念頭:‘是斯麥爾佳科夫!’,等我坐在這張桌旁,大聲嚷著說我沒有犯殺人罪的時候,我心裏也一直在想‘是斯麥爾佳科夫!’,他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腦子。剛剛也忽然又想到了:‘斯麥爾佳科夫’,但是只有一秒鐘的工夫,就立刻想道:‘不,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這不像是他幹的事情,諸位!”

  “那麼,您還懷疑另外的什麼人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謹慎地問。

  “不知道是誰,是什麼人,是上天的手,還是撒旦的手,但是……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米卡堅決地說。

  “但您為什麼這樣堅決斷然地肯定不是他呢?”

  “根據我的確信。根據印象。因為斯麥爾佳科夫這人生性下賤,而且是個膽小鬼。還不單是膽小鬼,而是長著兩隻腳的世上全部懦怯性的總代表。他是母雞生的。他同我說話的時候,每次總打哆嗦,怕我要殺死他,其實我聯手都不曾動一動。他對我下跪,哭泣,他的的確確就吻我腳上的靴子,求我‘不要嚇唬他 ’。你們聽:‘不要嚇唬他’——這簡直是什麼話呀?我甚至還賞他錢。他是一只有病的小雞,害著羊癲病,腦子裏不健全,八歲小孩都可以揍他一頓。這還說得上有什麼性格麼?諸位,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幹的。何況他也不愛錢,從來不肯收我的賞賜。……再說他幹嗎要殺死老頭子?要知道他可能是他的兒子,他的私生子哩,你們知道吧?”

  “我們聽到過這個傳說。但是您不也是您父親的兒子麼,可您自己還對大家說過,您想殺死他哩。”

  “這是朝人家菜園裏扔石頭!而且是一塊卑鄙齷齪的石頭!我不怕!唉,諸位,你們當面對我說這樣的話未免太卑鄙了!所以說卑鄙,是因為那是我自己對你們說出來的:我不但想殺,而且也真有可能殺了他,我還自己給自己安上罪名,說我差點兒把他殺死了!但我到底並沒有殺死他,我的護身天使救了我,—— 可是對於這一層你們卻毫不考慮。……所以你們是卑鄙的,卑鄙的!因為我並沒有殺,沒有殺,沒有殺!檢察官,您聽著:我沒有殺!”

  他說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在整個審訊過程中,他還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

  “那麼他對你們又是怎麼說的呢,諸位,那個斯麥爾佳科夫?”他沈默了一會以後,忽然說,“我能問你們這個問題麼?”

  “您可以向我們詢問一切問題,”檢察官用冷淡嚴肅的態度回答,“一切有關本案事實的問題,至於我們,容我再說一遍,甚至有責任答復您的每一個問題。我們發現您所問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躺在床上,失去知覺,正在發著極厲害的羊癲瘋,也許已是接連第十次發作。跟我們一塊去的醫生檢查他以後,甚至對我們說他也許活不到早晨。”

  “這樣說來,是魔鬼殺死了父親!”米卡忽然脫口說出了這句話,似乎直到此刻還一直在自忖著:“究竟是不是斯麥爾佳科夫呢?”

  “我們以後再談這件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決定說,“現在請您再繼續您的口供好麼?”

  米卡請求休息一會。他們很客氣地允許了他。休息以後,他又繼續說下去。但是他顯然感到很痛苦。他已經飽受了折磨、屈辱和精神上的打擊。而檢察官現在又好象故意似的,老是糾纏一些“瑣碎事”來惹他生氣。米卡剛說到他怎樣騎在圍牆上頭,用銅杵打抓住他的左腿的格裏戈裏的頭,接著又連忙跳下來去看被打倒的人,檢察官立刻止住他,請他更詳細點說說,他是怎樣騎在圍牆上的。米卡感到很奇怪。

  “就這樣坐著,騎著,一隻腳在裏面,另一隻腳在外面。……”

  “銅杵呢?”

  “銅杵在手裏。”

  “不在口袋裏麼?這一點您記得很清楚麼?好吧,那麼您掄胳膊的時候用力很猛麼?”

  “大概很猛。您這是什麼意思?”

  “能不能請您就象那時騎在牆上那樣地騎在椅子上,而且為了弄清真象,請您給我們當面表演一下,您的胳臂是怎樣,朝哪里掄的,往哪個方向?”

  “您這不是拿我開心麼?”米卡問,傲慢地望著審訊者,但對方卻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米卡猛地轉過身子,跨在椅子上,掄了一下手臂。

  “就是這樣打的!就是這樣殺死的!您還要什麼?”

  “謝謝您。現在請您費神說明一下:您究竟為什麼跳下來,抱著什麼目的,有什麼用意?”

  “見鬼,……跳下來看被打倒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這可是在十分驚惶、正想逃走的時候啊?”

  “是的,是在十分驚惶、正想逃走的時候。”

  “您想救護他麼?”

  “什麼救護……是的,也許是想救護,我記不清了。”

  “當時就頭腦不清麼?那就是說,甚至處於一種茫然的狀態麼?”

  “不,完全不是茫然狀態,全都記得的,連一絲一毫的細節都記得。我跳下去看了一看,就用手帕擦他的血。”

  “我們看見了您的手帕。您希望讓被您打倒的人活過來麼?”

  “不知道希望不希望,只是想弄明白他活著沒有。”

  “哦,只是想弄明白?結果怎麼樣呢?”

  “我不是醫生,不能斷定。我逃走了,我以為已經把他打死了,但是他竟醒了過來。”

  “好極了。”檢察官最後說。“謝謝您。我就需要知道這一些。費心再繼續下去吧。”

  可惜,米卡竟沒有想到說出來,雖然他是完全記得的,他的跳下去是出於憐憫心,當他站在被害者跟前時,甚至還說過幾句傷心的話:“老頭子恰巧碰上了,有什麼辦法,只好讓他躺著吧。”檢察官卻只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個人“在這時候,這樣驚惶地”跳下來,只是為了想確切地弄明白:他的犯罪的唯一的證人還活著沒有?照這樣說來,這個人甚至在這種時候竟還有這樣的魄力、果斷、冷靜和精細的心思啊,……等等,等等。檢察官很滿意:“用‘瑣碎事’把這病態的人惹上火來,他果然就說漏了嘴。”

  米卡痛苦地繼續說下去。但這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又馬上打斷了他:

  “您的手上染滿了血,以後發現臉上也有,怎麼能跑去找費多霞·瑪爾科芙娜呢?”

  “可我當時並沒有注意到我身上有血呀!”米卡回答。

  “這也是可能的,常有這樣的情形。”檢察官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使了個眼色。

  “真是沒有注意,您這話說得很對,檢察官。”米卡也突然表示起贊許來。但以下接著說到米卡突然決定“自己讓路”和“讓幸運的人從自己身旁走過去”的這段經過時,他已經怎麼也下不了決心再象剛才那樣吐露自己的真心,講他“心靈上的女王”了。他對這些冷漠無情,“象臭蟲般叮著他不放”的人感到討厭。因此對他們反復提出的疑問,他只是用這樣幾句簡單而乾脆的話來回復:

  “我就是決定自殺嘛。還繼續活下去幹嗎?這是自然而然地提出來的問題。她的以前的那位無可爭辯的舊情人來了,他曾經錯待過她,但是五年以後又帶著愛情跑了來,準備以正式結婚來補償過錯。我就明白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完了。……而背後又有恥辱在威脅著我,再加上這個血,格裏戈裏的血。……再活下去幹嗎?於是跑去贖出抵押的手槍,裝上子彈,預備到黎明就把它打進自己的腦袋。……”

  “而夜裏痛飲一番?”

  “夜裏痛飲一番。唉,真見鬼,諸位,快些問完吧。我確實打算自殺,就在這村子後面不遠的地方,準備在早晨五點鐘了結我自己,口袋裏已藏好了一張紙條,是在彼爾霍金那裏裝手槍的時候寫的。這張紙條就在這裏,你們念一下吧。我的話不是專為騙你們而編的!”他突然輕蔑地補充了一句。他從背心口袋裏掏出那張紙條來,朝著他們往桌子上一扔;預審官們好奇地讀了一遍,照例把它歸了卷。

  “您甚至在走進彼爾霍金先生家裏去的時候,還不想把手洗洗乾淨麼?這麼說,您並不怕嫌疑?”

  “什麼嫌疑?有沒有嫌疑還不是一樣,我反正準備上這兒來,五點鐘就自殺,你們什麼也來不及幹了。如果不是出了父親的案子,你們一定還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會上這裏來的。唉,這是魔鬼幹的,魔鬼殺死了父親,你們也一定是靠了魔鬼才那麼快就知道的!你們怎麼這樣快就趕了來?真奇怪,真想不到!”

  “彼爾霍金先生告訴我們,您到他家裏去的時候,手裏攥著……在沾滿血的手裏攥著……您那些錢,……許多錢,……一大疊一百盧布的鈔票,侍候他的那個小男仆也看見的!”

  “是的,諸位,記得是這樣的。”

  “現在碰到了一個小問題。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特別溫和地開始說,“您從哪里忽然弄到這許多錢?從案情看,甚至按時間計算,您中間並沒有回家去過呀!”

  檢察官對於這樣直率地提出這個問題,略為皺了皺眉頭,但是並沒有打斷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話。

  “對,沒有回家。”米卡回答,顯然很鎮靜,但眼睛卻盯著地上。

  “既然這樣,容我再重問一句,”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好象在小心套出對方的話來,“您從哪里一下子竟弄到這樣大的數目?因為根據您自己承認的話,您在那天五點鐘的時候還……”

  “還為了缺十個盧布,向彼爾霍金抵押了手槍,以後又想向霍赫拉柯娃借三千盧布,她沒有給,以及如此等等的廢話。”米卡不客氣地打斷他說。“不錯,諸位,我缺少錢,但是忽然又有了幾千盧布,是不是?跟你們說,諸位,你們兩人現在正在提心吊膽:萬一不肯說從哪里來的,可怎麼辦呢?恰恰如此:我不肯說,諸位,你們猜對了,你們沒法知道的。”米卡忽然用異常堅決的口氣一字一句地說。

  預審官們沈默了一會。

  “您該明白,卡拉馬佐夫先生,這是我們必須知道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溫和地輕聲說。

  “我明白,但儘管這樣還是不說。”

  檢察官又插嘴了,他再度提醒說,被審訊的人如果認為這樣對自己最有利,自然也可以不回答提出的問題,但是嫌疑犯將因為沈默使自己蒙受極大的損害,特別是因為問題這麼重要。……

  “怎麼長怎麼短,怎麼長怎麼短!夠了,我已經聽見過這類告誡了!”米卡又打斷他說。“我自己也明白案情重大,這又是極要害的情節,但儘管這樣我還是不說。”

  “這對我們有什麼關係?這又不是我們的事,這是您的事,您會自己害了自己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有點沉不住氣地說。

  “諸位,你們瞧,玩笑歸玩笑,”米卡抬起目光直望著他們兩人,“我一開始就預感到,我們在這個關節上會頂牛的。但是方才我剛開始提出供詞的時候,一切還在遙遠的霧裏,一切都還模糊不清,我甚至還腦筋簡單到一開頭先提議‘相互間的信任’。現在我看出根本不會有這種信任,因為我們遲早要碰到這堵該死的牆的!現在果然碰到了!不成,算了吧!但是我並不責備你們,你們自然也不能只憑我的話就相信我,我很理解這一點!”

  他陰鬱地不作聲了。

  “您能不能一方面絲毫不違背您對主要情節保持沈默的決心,一方面仍多少給我們一點點暗示:究竟是什麼強烈的動機,竟使您在供到與您本身有極大利害關係的一個問題上,竟堅決不肯講?”

  米卡憂鬱而似乎有點沉思地笑了一笑。

  “我比你們所想的要善良得多,諸位,我可以告訴你們為什麼,可以給你們這個暗示,雖然你們並不值得我這樣做。諸位,我所以不肯講,是因為這是我的恥辱。在‘錢從哪里弄來的’這個問題的答案裏,包含著一個對我來說極大的恥辱,甚至即使我果真做了這殺父謀財的事,也不能和這個恥辱相比。這就是我不能說的原因。我是因為恥辱而不能說的。諸位,你們也想把這話記錄下來麼?”

  “是的,我們要記錄下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

  “你們不應該記錄關於‘恥辱’的話。我本可以不供的,只是出於好心才對你們供了出來,可以說是給你們的贈禮,可是你們立刻就抓住了。唉,你們寫吧,你們隨便寫吧,”他輕蔑而厭惡地說,“我不怕你們,而且……對你們感到自豪。”

  “您能說這是什麼樣的恥辱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低聲說。

  檢察官皺緊了眉頭。

  “不,不,c′est楽fini?,你們不必瞎費勁了。不值得弄髒了自己的手。就這樣我也已經為了你們弄髒了自己的手了。你們不配,你們也好,別的任何人也好都不配。……夠了,諸位,我不再說下去了。”

  ——

  注:?法語:到此為止。

  ——

  這些話說得十分決絕。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不再堅持,但是從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的眼神裏一下子看出他還沒有失去希望。

  “至少能不能請您說明一下!您手裏拿著那筆錢走進彼爾霍金先生家裏的時候,數目有多大?是多少盧布?”

  “這我也不能說。”

  “您好象對彼爾霍金聲明過您那是三千盧布,是從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拿到的?”

  “也許聲明過。夠了,諸位,我不會告訴你們是多少。”

  “既然這樣,就請您講一下,您是怎樣到這裏來的?來到以後做了些什麼?”

  “哦,這個你們可以問這裏所有的人。但是我也可以說一說。”

  他講了起來,但是我們不再復述他的話了。他講得很枯燥,很簡單。關於他愛情方面的歡欣心情根本就沒有講。卻說到因為“發生了新的事實”,他自殺的念頭打消了。他在供述中並沒有說出理由,並沒講詳情細節。預審官們這回也不大去煩擾他。顯然,他們也認為現在主要的關鍵不在這上面。

  “這一切我們會加以查核。在訊問證人的時候都還要再提到,那時候您當然也會在場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結束這段審訊時這樣說。“現在我對您有一個要求,把您身上所有的東西,主要是您現在還剩下的錢,全都取出來,放在桌子上。”

  “錢麼,諸位?好的,我明白必須這樣。我甚至奇怪,你們早怎麼沒有注意這點。當然,我一直當眾坐在這裏,也跑不了。好吧,這是我的錢,請數一數,拿去吧,大概全在這裏了。”

  他把口袋裏的錢全都掏了出來,連背心口袋裏的兩個二十戈比的錢幣也取了出來。數了數,一共八百三十六盧布四十戈比。

  “就是這麼些麼?”預審推事問。

  “就是這些。”

  “您剛才供述的時候說,在波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留下了三百盧布。給了彼爾霍金十個盧布,馬車夫二十個盧布,在這裏輸了二百,還有……”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把全部數目核了一遍。米卡很樂意地幫他計算。每個戈比都記了起來,加在賬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草草總結了一下。

  “加上這八百,您最初大約有一千五,是不是?”

  “大概是的。”米卡乾巴巴地回答說。

  “為什麼大家都說還要多得多呢?”

  “讓他們說去好了。”

  “您自己也說過。”

  “我自己也說過。”

  “這問題我們還可以根據其他尚未查問過的人的旁證來加以核對。您不必擔心您的錢。這些錢將會保存在適當的地方,等結束了整個……目前發生的事……以後,如果發現,或者說證明您毫無疑問對這些錢有充分權利的話,就會如數發還給您。嗯,現在呢……”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站起來,斷然地向米卡宣告,他“不得已必須”對他進行一次一絲不苟的詳細檢查,“既包括您的衣服,也包括其他一切……”。

  “好吧,諸位,我可以把所有的口袋都翻過來,假使你們願意。”

  他真的開始翻口袋。

  “甚至還必須脫下衣服。”

  “怎麼?脫衣服麼?見鬼!就這樣搜查好不好?不能這樣麼?”

  “無論如何不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必須脫下衣服。”

  “隨你們便吧,”米卡帶著陰鬱的神情服從了,“不過請不要在這裏,到簾子後面去。誰來檢查?”

  “自然在簾子後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點頭表示同意。他那張小小的臉甚至露出特別莊嚴的樣子。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44:16

第六節 檢察官捉住了米卡


  這是米卡完全意料不到,萬分驚異的事。他以前,即使在一分鐘以前也決想不到竟有人敢這樣對付他,這樣對付米卡·卡拉馬佐夫!最壞的是這裏面有一種使他感到屈辱,而他們卻可以“趾高氣揚,看不起他”的意味。脫去上衣還沒有什麼,但是竟請他還要繼續脫。而且並不是請他,實際上是命令他;這一點他很明白。出於驕傲和輕蔑的心情,他完全服從,一句話也不說。走進簾子後面來的除掉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以外還有檢察官,同時還有幾個鄉下人在場,“自然是為了實力警戒,”米卡心想,“也許還為了別的什麼。”

  “怎麼樣,難道連襯衫也要脫麼?”他沒好氣地問,但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沒有回答他:他和檢察官兩人正專心檢查上衣、褲子、背心和制帽,顯然他們兩人對於這次的檢查非常感興趣:“完全不講禮貌,”米卡心裏這樣想,“甚至連最起碼的禮貌也不顧了。”

  “我再一次問你們:襯衫究竟要不要脫?”他更加惱火和不客氣地說。

  “您不要急,我們會通知您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答說,甚至帶點命令式口氣。至少米卡覺得是這樣。

  這當兒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兩人正在全神貫注地小聲商量。上衣上面,特別是在左後背的衣裾上,發現了一大片血跡,又幹又硬,還沒有怎麼揉皺變軟。褲子上也有。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當著見證人在場,還親自用手指頭在領子上,袖口上,上衣和褲子的所有接縫上摸索起來,顯然在尋找什麼,——自然是錢。最壞的是他們對米卡並不隱瞞自己的懷疑,疑心他也許把錢縫在衣裳裏面了。“這簡直是對待賊,不是對待一位軍官。”他暗自嘟囔說。他們還當著他的面互相交換看法,坦率得出奇。例如,也在簾子後面忙忙碌碌獻殷勤的書記提醒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注意那頂已經摸過了的制帽:“您記得那個文書格裏堅科吧,”書記說,“ 夏天去領全體人員的薪俸,回來以後說喝醉了酒遺失了,——後來在哪里發現的呢?就在帽邊的這類縫腳裏,把一百盧布的鈔票卷成細圓筒,縫在帽邊裏。”格裏堅科的事檢察官和預審推事都記得很清楚,所以就把米卡的帽子也留下來,決定以後連同全部衣裳都要認真地再檢查一下。

  “請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看見米卡襯衫右手向裏卷起的袖口全都染上了血,忽然喊了出來,“請問:這是什麼,血麼?”

  “血。”米卡乾脆地回答。

  “可這是什麼血呀?……為什麼又把袖子卷在裏面?”

  米卡說他在張羅格裏戈裏的時候玷污了袖口,後來在彼爾霍金家中洗手的時候就把它捲進裏面去了。

  “您的襯衫也不能不留下,這是很重要的……物證。”米卡聽著臉脹得通紅,氣極了。

  “那叫我怎麼,光著身子麼?”他喊道。

  “您別著急,……我們會想法子解決的,現在勞駕脫下襪子來。”

  “你們這不是開玩笑麼?難道真的必須這樣?”米卡的眼裏冒出火來。

  “我們沒有心思開玩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嚴厲地反駁說。

  “好吧,既然是必需,……那我……”米卡嘟囔說,就坐在床上脫起襪子來。他感到難堪得厲害:大家都穿著衣服,只有他一個人光著身子,而且奇怪的是,他一脫了衣服,就仿佛自己也覺得在他們面前是有罪的,更壞是他幾乎自己也承認自己真的忽然變得比他們大家都卑下,現在他們已經完全有權瞧不起他了。 “大家都脫光了衣裳,並不害羞,一個人脫光了讓大家瞧著,——那可真是恥辱!”他的腦子裏反復閃過這個念頭。“就好象在夢中似的,我在夢中有時夢見過自己遭到這類的恥辱。”但尤其對於脫襪子他簡直感到十分苦惱:他的襪子很不乾淨,貼身內衣也是的,而現在大家全都看見了。尤其是他自己不喜歡自己的腳,不知為什麼,總認為他的兩個大腳趾太難看,而右腳上那個不知怎麼向下彎的又粗又扁的大指甲更特別難看,可是他們現在全都看見了。由於忍不住的羞慚,他突然變得更加粗暴了,甚至是故意顯得粗暴。他自動扯下了身上的襯衫。

  “要不要再在什麼地方搜一下,如果你們不害臊的話?”

  “不,暫時不必。”

  “怎麼,就讓我這樣光著身子?”他氣狠狠地說。

  “是的,暫時只好這樣。……暫時勞駕先坐下,可以從床上取一床被裹一裹,我……我馬上都安排好。”

  所有的東西全給見證們看過,寫下了檢查記錄,最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走了出去,衣服也由別人拿著跟了出去。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也出去了。只留下幾個鄉下人和米卡在一起,默默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米卡覺得冷,用被子裏住了身子。他的光腳露在外面,他怎麼也沒法用被子蓋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不知為什麼許久不回來,“等得使人心煩。”“他簡直把我當一隻小狗看待,”米卡咬牙切齒地說。“那個討厭的檢察官也走了,一定由於看不下去才走的,他看到光身的人感到難受了。”米卡一直還認為,他的衣服拿到什麼地方檢查過以後,一會兒就會送回來的。但使他生氣已極的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回來了,帶來了完全另一套衣服,由一個鄉下人跟在他後面拿著。

  “這是給您的衣服。”他輕鬆地說,顯然很滿意自己事情辦得很順利。“這是卡爾幹諾夫先生為這次有意思的事件自願提供的,還給了您一件乾淨襯衫,這些正巧在他的皮箱裏都帶著。貼身內衣和襪子您仍舊可以穿自己的。”

  米卡幾乎氣炸了:

  “我不要穿別人的衣服!”他惡狠狠地嚷道,“把我的拿來!”

  “辦不到。”

  “把我的拿來。滾卡爾幹諾夫的蛋!連他的衣服帶他自己都一塊兒滾蛋吧!”

  大家勸了他好一會。好不容易才讓他安靜下來。他們告訴他,他的衣裳因為沾滿了血跡,必須“收作物證”,現在他們“甚至沒有權利”還讓他穿這些衣服,……“因為還不知道這案將來究竟如何結局”。最後米卡總算有點明白過來。他陰沈地閉口不響了,開始匆忙地穿上衣服。只是在穿的過程中他又說這套衣服比他的那套闊綽,他不願“占人家的便宜”。而且“瘦得不象話,是不是讓我穿好了,扮一個丑角……供你們取樂?”

  他們又竭力對他說,他在這一點上也有點誇大了,卡爾幹諾夫先生雖然身材比他高,卻也只高一點點,只有褲子長些。不過實際上上衣的肩頭確實是太窄了。

  “見鬼,扣鈕子都費勁。”米卡重又嘟囔起來。“勞駕,立刻請你們對卡爾幹諾夫先生轉達,不是我向他借衣服穿,是人家要把我打扮成丑角模樣的。”

  “他很理解,而且很惋惜,……並不是惋惜他的衣裳,而是特別對這件事情感到惋惜。……”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剛開始喃喃地說。

  “誰管他惋惜不惋惜!現在上哪兒去?還是老坐在這裏?”他們又請他到“那間屋子”裏去。米卡走了出來,氣忿忿地緊繃著臉,儘量誰也不看。他穿了別人的衣裳,感到十分丟臉,甚至在那些鄉下人和特裏豐·鮑裏索維奇面前也是如此,後者不知為什麼突然在門口露了露面,又馬上不見了:“來看看我化了裝的模樣的。”米卡想。他仍在原來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有一種荒誕的惡夢般的感覺,覺得自己似乎有點神志不清。

  “唔,現在準備再怎麼樣,該用鞭子抽我了吧,別的招都已經使盡了!”他咬著牙狠狠地對檢察官說,對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他簡直不願意朝他轉過身去,似乎連和他說話都感到不屑。“他把我的襪子檢查得也太細緻了,這混蛋還吩咐人把它翻過來,他這是故意讓大家看看我的內衣有多麼髒!”

  “現在該開始訊問證人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好象是在回答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問題。

  “是的。”檢察官沉思地說,似乎也在那裏思索什麼事情。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們為您的利益著想,能做的都做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但是既然您完全拒絕對我們說明您身邊那筆錢的來源,現在我們就……”

  “您的戒指是用什麼鑲的?”米卡忽然打岔說,似乎剛從沉思中醒過來,手指指著戴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右手的三個大戒指中的一個。

  “戒指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驚訝地反問。

  “就是那個……中指上的,有花紋的,那是什麼寶石?”米卡似乎有點發脾氣的樣子堅持地問,好象一個固執的孩子。

  “那是茶晶,”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微笑著說。“要不要看看,我摘下來……”

  “不, 不,不用摘!”米卡暴躁地說,忽然醒悟過來,自己恨起自己來了。“您不必摘,不必,……見鬼,……諸位,你們侮辱了我的靈魂!難道你們以為如果我真的殺了父親,竟會瞞住你們,裝假,撒謊,躲藏麼?不,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不是這樣的人,他受不住這個,假使我有罪,我敢賭咒,我不會象起初打算的那樣等到你們來臨和太陽出山,我會不等黎明早就自殺的!我現在清楚地知道我一定會這麼辦。我在這該死的一夜裏知道了簡直活二十年都學不到的事情!……如果我真是個殺父的逆子,今夜,此刻,我跟你們在一起時,難道還會是這副樣子,還會這樣說話,這樣行動,這樣看著你們和世界麼。即使是不經意地殺害了格裏戈裏,也使我整夜不得安寧,——並不是因為恐懼,並不是僅僅因為懼怕你們的刑罰!是害怕恥辱!難道你們還要想叫我物件你們這樣好嘲弄人的人,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相信,鼠目寸光,只愛嘲弄人的人,更進一步坦白講出我的新的卑賤行為,新的可恥的事麼?即使這能挽救我免受你們的判罪也不行。我寧肯去服苦役!殺死我的父親,偷他的錢的是那個開了父親的房門,並且從這門裏走進去的人。這人是誰,我也正苦思苦想,捉摸不透,但決不是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你們記住這一點吧,——這就是我所能對你們說的一切。夠了,別再糾纏了,……隨你們判流放也好,處死刑也好,但求不要再惹我生氣。我不再說話了。你們叫你們的證人進來好了!”

  米卡說了這樣一段突如其來的獨白,好象下決心從此再不開口。檢察官一直觀察著他,等他說完以後,突然十分冷淡而平靜地仿佛用極其平常的口氣說:

  “說起您剛才提到的那扇敞開的門的事情,我們現在倒正好可以告訴您一段十分有意思,而且對於您,對於我們都極重要的證詞,是那個被您所傷害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所作的。他醒了過來,經我們盤問,明白而且堅持地說,他當時走到臺階上,聽見花園裏有什麼聲音,決定從已經敞開著的園門裏走進園內,他剛一進去,還沒有看見您在黑暗中快步跑開以前,——據您自己對我們說,是在窗裏看見了您的父親以後從敞開的窗前跑開的,——當時他,格裏戈裏,朝左右望瞭望,除了確實望見窗子開著以外,同時還在離開自己近得多的地方,望見那扇門也開著,但是這扇門據您所說在您留在園內的全部時間一直是關著的。我不瞞您說,瓦西裏耶維奇堅決地斷定,證明您一定是從門裏跑出來的,雖然並沒有親眼看見您怎麼跑出來,剛一看到您的時候您已經離他較遠,在花園中間,朝圍牆方面跑去。”

  米卡還在他剛說了一半的時候,就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胡說!”他這時忽然瘋狂地喊道,“睜著眼瞎說!他不會看見開著的門,因為當時是關著的。……他說謊!……”

  “我應該對您再說一遍,他的供詞是堅決的。他毫不動搖。他堅決地這樣認為。我們反復問了他好幾次。”

  “我的確問過他好幾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熱心地證實。

  “不對,不對!這不是對我的誣陷,就是瘋人的幻覺,”米卡繼續嚷道,“這完全是流血受傷以後神志不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生了幻覺,……所以他才說胡話。”

  “是的,但是他注意到洞開的門,不是在受傷醒過來的時候,而是在這以前他剛從廂房走進花園的時候。”

  “不對,不對,這是不會有的!這是他因為恨我,誣陷我的。……他不可能看見。……我並沒有從門裏跑出來。”米卡氣喘吁吁地說。

  檢察官轉身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鄭重其事地說:

  “您拿出來。”

  “這東西您認識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拿出一個厚紙的大公文信封放在桌子上,——信封上面還看得出三個遺留著的火漆印。信封是空的,一邊已被撕破。米卡瞪大眼睛注視著它。

  “這是……這一定是父親的信封,”他喃喃地說,“裏面裝有三千盧布的那個信封,……假使上面有字,讓我瞧瞧:‘我的小雞’……這兒還有:三千盧布,”他叫道,“三千,你們瞧見沒有?”

  “自然看見的,但是我們已經找不到裏面的鈔票,它是空的,丟在屏風後面床旁地板上。”

  米卡呆立了幾秒鐘,象挨了一悶棍似的。

  “諸位,這是斯麥爾佳科夫!”他忽然拼命喊了起來,“這是他殺死的,他搶的錢!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老人的信封藏在什麼地方。這是他,現在全明白了!”米卡簡直喘不過氣來了。

  “但您不是也知道信封的事,並且也知道它在枕頭底下麼?”

  “我從來也不知道,而且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它,現在才第一次看見,以前只不過聽斯麥爾佳科夫說過。……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老頭子把它藏在什麼地方,我並不知道。……”米卡簡直氣都喘不過來了。

  “不過您剛才自己供述,信封放在去世的父親的枕頭底下。您確實說了在枕頭底下,那麼說,您是知道放在哪兒的。”

  “我們就是這樣記錄下來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證實說。

  “胡說,簡直瞎扯!我根本不知道在枕頭底下。而且也許根本就不在枕頭底下。……我是隨口說在枕頭底下的。……斯麥爾佳科夫說什麼?你們問過他麼,他說放在哪里?斯麥爾佳科夫怎麼說?這是主要的。……我剛才是故意給自己硬編的。……我沒加考慮就對你們隨口瞎說信封在枕頭底下,可你們現在竟……你們知道,有時話到了嘴邊,就隨口說了出來。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知道,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沒有別人!……他甚至對我也沒有說過放在哪里!是他,是他!一定是他殺死的,我現在心裏雪亮。”米卡越來越瘋狂地叫嚷,不連貫地反復說著,越來越火,越來越憤激。“你們應該明白,趕快逮捕他,趕快。……就在我逃走以後,格裏戈裏昏迷地躺著的時候,他殺死的,現在這很明白了。……他敲出了暗號,父親給他開了門。……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暗號,沒有暗號父親是不肯開門的。……”

  “但是您又忘記了一個事實,”檢察官仍舊用審慎的口氣說,但卻似乎顯示了幾分得意的神色,“如果當您在那兒,當您在花園裏的時候,門就已經開了,那就根本用不著敲暗號了……”

  “門呀,門呀,”米卡喃喃地說,不聲不響地盯著檢察官,然後又無可奈何地倒在椅子上。大家沈默了。

  “是的,門!……那真是惡夢!上帝在跟我作對!”他茫然地兩眼向前面直視著說。

  “所以您瞧,”檢察官鄭重其事地說,“現在您自己想一想吧,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方面是那一段說您從開著的門裏跑出來的供詞弄得您和我們都很難辦;另一方面,您對於您手頭忽然出現的錢,又是那樣令人難解地、頑固到近乎冷酷地拒絕說出來源,同時您自己也供稱,在這筆款子出現前三個鐘頭,您還只為了拿到十個盧布而抵押了您的手槍!在這樣的情況下,請您自己想一想:我們能相信什麼,怎麼能拿得定主意?因此不要責備我們,說我們‘冷漠,玩世不恭,好嘲笑人’,不相信您高尚的心靈衝動。……您設身處地替我們想想……”

  米卡心情紊亂得無法形容,他的臉都發白了。

  “好的!”他忽然說,“我可以對你們說出我的秘密,說出從哪里弄來的錢!……把我的恥辱暴露出來,以便將來不致責備你們和責備我自己。……”

  “您應該相信,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用一種近于欣喜感動的聲音附和說,“您在現在所作的一切誠懇坦白的招供,將來都可能會對您以後的命運產生無比有利的影響,不但對您,甚至對……”

  但是檢察官在桌子底下輕輕捅了他一下,他趕緊收住了。實際上,米卡也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44:41

第七節 米卡的重大秘密


  別人對他發出噓聲

  “諸位,”他還是那樣心慌意亂地開始說,“這些錢,……我願意全說出來,……這些錢是我的。”

  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的臉都拉長了,他們完全沒有料到這句話。

  “怎麼是您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結結巴巴地說,“既然您自己承認,在下午五點鐘的時候……”

  “噯,管它那天五點鐘怎麼樣,我自己承認的又怎麼樣,現在事情不在這上面!這些錢是我的,是我的,我偷來的,……應該說,不是我的,是偷來的,我偷來的,一共一千五百盧布,放在我身邊,一直就在我身邊。……”

  “可您究竟從哪兒取來的呢?”

  “從脖頸上面取來的,諸位,從脖頸上,就從我的脖頸上面……這些錢就在我身上,脖頸上,用破布包著縫好,掛在脖頸上面,已經很長時間了,從我帶著羞愧和恥辱把這錢掛在脖子上,已有一個月了!”

  “但是您是從誰那裏……挪用的呢?”

  “您是想說‘偷來的’麼?現在把話直說出來好了。是的,我認為等於偷來的,如果您願意,也確實可以說是‘挪用’的。但是照我看還是偷來的。昨天晚上算是完全偷到了。”

  “昨天晚上麼?但是您剛才說您是一個月以前……拿到的!”

  “是的,但不是從父親那裏,不是從父親那裏,你們別著急,不是從父親那裏,卻是從她那裏偷來的。讓我說出來,不要打斷我的話。這是很難堪的。是這樣:一個月以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維爾霍夫采娃,我以前的未婚妻,叫我去……你們知道她麼?”

  “當然知道啦。”

  “我知道你們是知道的。那是極正直的人,正直人中最正直的人,但是早就恨我,早就恨,早就恨了,……而且恨得對,恨得有理!”

  “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恨你麼?”預審推事驚訝地反問。檢察官也瞪大眼睛望著他。

  “哦,不要隨便提她的名字了!我說出她來,真是該死。是的,我看出她恨我。……早就恨,從最初一次起,從那天在我的寓所裏……但是夠了,夠了,你們對這一點甚至都不配知道,這根本不用去說它。……要說的是她在一個月以前叫我去,交給我三千盧布,叫我彙到莫斯科,給她的姐姐和另一位女親戚仿佛她自己不能彙似的!)而我……那時正是我一生中命中註定的時刻,正當我……一句話,當時我剛愛上了另一個,就是她,現在的那個,此刻你們正讓她坐在樓下的格魯申卡。……我當時把她帶到莫克洛葉來,喝了兩天的酒,花去這該死的三千盧布裏的一半,就是一千五,而把其餘的一半留在自己身邊。就是我留下來的那個一千五,我一直帶在自己的脖子上,當作護身香囊,昨天才拆開來,拿來喝酒行樂。剩下的八百盧布現在就在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手裏,是昨天的一千五百盧布中剩下的。”

  “請問,這是怎麼回事,一個月以前您在這裏喝酒行樂就花去了三千,而不是一千五,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麼?”

  “誰知道這個?誰點過?我讓誰點過?”

  “對不起,您自己對大家說,當時您花去了整整三千。”

  “不錯,是說過,對全城的人都說過,全城的人也都這樣說,大家都這樣認為,這裏莫克洛葉的人也都以為花了三千。但儘管這樣我花的卻不是三千,而是一千五,其餘的一千五縫在護身香囊裏!就是這麼回事,諸位,昨天的錢就是從這裏來的。……”

  “這真是奇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

  “請問,”檢察官終於說,“您從前有沒有對誰說起過這件事?……就是一個月以前把一千五百盧布留在自己身邊的事?”

  “對誰也沒有說。”

  “這真奇怪。難道真的對任何人也沒有說麼?”

  “對任何人也沒有說。對誰,對任何人也沒有說。”

  “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守口如瓶?有什麼動機使您做得這樣秘密!我來說得確切些:您到底對我們宣佈了您的秘密,照您的說法,十分‘可恥’的秘密,雖然實際上,——自然只是相對來說,——這個行為,挪用,而且無疑地只是臨時挪用別人的三千盧布這個行為,至少照我看來只是一種十分輕浮的行為,並不算多麼可恥,而且也還應該考慮到您的性格如此。……至多可以說它是極失面子的行為,這我承認,但是失面子總還不是恥辱……我的原意是說關於您揮霍了維爾霍夫采娃小姐的三千盧布,最近一個月來有許多人不用您自己承認也猜到了,我自己就曾聽到過這個傳說……比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也聽到的。……所以說到底,這已經不是傳說,而是全城閒談的話柄。而且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也有跡象可以證明您自己就曾對人承認過,這錢是維爾霍夫采娃小姐的。……所以使我十分奇怪的是您至今,那就是直到此刻,竟把您自己說是留下一千五百盧布來的事情弄得這樣異乎尋常地秘密,甚至使這秘密簡直帶有一種恐怖的意味。……實在不可思議,坦白這樣的秘密竟會使您這樣痛苦,……因為您剛才甚至喊著寧願被流放,也不願坦白它。……”

  檢察官住口不說了。他發了火。他沒有掩飾他的惱怒,甚至忿恨,把積在心裏的氣全發洩了出來,甚至都不再顧到修辭,說得既不連貫,又有點亂。

  “恥辱不在於一千五百盧布本身,而在於我從三千盧布中留下了這筆錢。”米卡堅決地說。

  “那又有什麼?”檢察官惱火地苦笑說。“既然您這樣失面子地,或者象您所說的那樣,可恥地拿了那三千盧布,那麼按自己的打算,從中留下一半來,又有什麼可恥的呢?重要的是您挪用了三千,而不是怎樣支配它。順便問一下,您究竟為什麼這樣支配,要留出一半來?為什麼,您這樣做有什麼目的?您能不能對我們解釋一下?”

  “唉,諸位,關鍵就在目的上面!”米卡說,“留出來是出於卑鄙的念頭,也就是出於盤算心,因為在這種情形之下,盤算心就是卑鄙的行為。……而這卑鄙的行為延續了整整一個月!”

  “不明白。”

  “我覺得你們真奇怪。但是也許真的不容易明白,讓我再解釋一下。請你們用心聽我的話:我挪用了人家憑了我的名譽託付給我的三千盧布,用來喝酒作樂,全花光了,第二天早上跑到她面前,說:‘卡嘉,我錯了,我花光了你的三千盧布,’怎麼樣,好不好?不,不好,這是軟弱和不正派,說明我是畜生,行為不善於自製到了畜生般地步的人,對麼?對麼?但是到底還不是賊吧?總還不是真正的賊,不是的,你們應該同意這點!是浪吃浪用,但不是偷竊!現在再說第二種較好的情況,請你們注意我的話,我也許又說到別處去,頭有點暈。現在說第二種情況:我當時在這兒只花去了三千中的一千五,也就是半數。第二天,我到她那裏去,把半數送還說:‘卡嘉,你從我這混蛋和輕浮的下流胚手裏收下這半數吧,免得我再造孽,因為我浪吃浪用掉了一半,也會胡花掉另一半的!’這又怎樣呢?隨便算是什麼東西,野獸也可以,下流胚也可以,卻到底不是賊,不完全是賊,因為如果是賊,一定不會送還那剩下的半數,而會全部據為己有的。她馬上會明白,既然我這樣快地送回了半數,那麼其餘的錢,已經花去的錢將來也一定會補上的,我會一輩子去尋找,一輩子去工作,但一定會湊夠錢數全部還清的。因此儘管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不是賊,無論你們怎麼說,不是賊!”

  “就算是有點區別,”檢察官冷淡地笑了一笑說,“但是您在這裏面會看出那麼致命的區別,到底很奇怪。”

  “是的,我是看出有這樣致命的區別的!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卑鄙的人,實際上也可能都是的,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做賊,只有卑鄙到極點的人才會做。儘管我不會分別這些細緻的東西,……不過賊比卑鄙的人還卑鄙,這是我深信不疑的。你聽著:我整月把錢帶在身邊,認為明天我一定會下決心交出去,那樣我就不是卑鄙的人了,但是我下不了這個決心,雖然每天都想下決心,每天都在催促自己:‘下決心吧,下決心吧,卑鄙的人’,可是整整一個月還是下不了決心。就是這麼回事!你們以為這好麼?好麼?”

  “似乎不很好,這我很明白,我不想來爭辯,”檢察官審慎地回答,“關於這一切細緻的區別的爭論,留到以後再說,如果您願意的話,還是請您先談正題吧。現在的正題恰恰是,您還沒有對我們說明,雖然我們問過您:您一開始就把三千盧布分成兩半,一半花掉,一半藏起來,這是為什麼?究竟為什麼藏起來?您分出一千五百盧布來打算做什麼用?我堅持提出這個問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哦,的確!”米卡嚷道,敲著自己的腦殼。“對不起,我讓你們聽得都厭煩了,卻沒有說出主要的意思,要不然,你們一下子就會明白的,因為可恥就可恥在目的上,就在目的上!你們瞧,這全怨那個老頭子,那個死者,他淨纏住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不放,我當時心裏吃著醋,以為她對於選擇我還是他正遊移不定。我每天都在想:假如她忽然拿定主意,不再折磨我,對我說:‘我愛你,不愛他,你把我帶到天涯海角去好了。’而我手裏卻只有兩個二十戈比的小硬幣;用什麼來把她帶走呢?那時候叫我怎麼辦?那才糟糕呢。我當時不知道,也不瞭解她,以為她需要金錢,她不會饒恕我的貧窮。所以我就狡猾地從三千盧布裏數出一半來,不知廉恥地用針縫好,極有心計地把它縫好,在喝酒胡鬧以前就縫好,縫好以後,才拿著其餘的一半跑去喝酒胡鬧!不,這是卑鄙的事!現在明白了吧?”

  檢察官大笑,預審推事也笑了。

  “據我看來,您沒有完全花掉,留下一部分,甚至是有見識、有道德的舉動,”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吃吃地笑著說,“究竟這裏有什麼不好呢?”

  “就是因為偷了,就是這樣!天呀,你們這樣不能理解真叫我吃驚!這縫好的一千五百盧布掛在我胸前的時候,我每天,每小時都在對自己說:‘你是賊,你是賊!’我所以這一個月以來耍野蠻,在酒店裏打架,還痛毆父親,就因為感到自己是一個賊!我甚至對弟弟阿遼沙也不能下決心,不敢說出這一千五百盧布的事情,因為我是那麼深深地感到我真是卑鄙的人,真是扒手!但是告訴你們,我一面藏著這筆錢,一面又時時刻刻對自己說:‘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你也許還不是賊哩。’為什麼?就因為你明天就可以跑去,把這一千五百盧布交還給卡嘉。到了昨天,在從費尼婭那裏出來,走到彼爾霍金家去的時候,我才決定把我的護身香囊從脖子上摘下來,而在那時以前是一直還下不了決心的;但是這一摘下來,也就立刻成了完全肯定無疑的賊,一輩子成了小偷和不名譽的人了。為什麼?因為隨著扯下護身香囊,我走到卡嘉面前去說‘我是卑鄙的人而不是賊’的幻想也就一塊兒撕碎了!你們現在明白麼?明白了麼?”

  “為什麼您恰恰在昨天晚上下決心這樣做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打岔問道。

  “為什麼?問得好笑!因為我自己給自己判決了死刑,在早晨五點鐘,黎明時候在這裏執行!我想:‘死的時候做一個卑鄙的人或正直的人,反正是一樣的了!’可是不對,原來並不是一樣的!諸位,你們相信不相信?在這一夜裏使我最感痛苦的並不是當我想到自己殺死了老仆,有可能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時候,那麼是什麼時候呢?是正當我的愛情已告成功,頭上又重見天日的時候!唉,這真使我痛苦,但這仍舊不是最厲害的,仍舊比不上那個可惡的感覺,就是我到底還是把這些可惡的錢從胸前摘下來揮霍掉了,而正因為這樣現在也就已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賊了!哦,諸位!我再痛心對你們重複說一句:這一夜裏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我明白了不僅做一個卑鄙的人活著不行,連作為一個卑鄙的人而死也是不行的。……不對,諸位,死也應該死得正直!……”

  米卡臉色煞白。他的臉上露出憔悴而精疲力盡的神色,雖然他的情緒正極度地興奮。

  “我有點瞭解您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檢察官柔和而且甚至有些同情地慢吞吞說,“但是據我看來,請您恕我直言,這一切只是神經……由於您過度緊張的神經造成的,就是這麼回事。譬如說,為了排除壓在您心上的這許多痛苦,為什麼您幾乎整整一個月一直不去把這一千五百盧布交還原來托您辦事的小姐?既然您當時的情形是象您所描寫的那麼可怕,為什麼不在對她說明一切以後試一試自然而然會想到的一個謀劃?也就是說,為什麼不在對她坦白地承認自己的錯誤以後,試著向她借一筆您所需要的款子?她既然是那樣寬宏大量,看見您苦惱的心情,自然不會拒絕您的,何況可以寫下正式筆據,或者就以您對商人薩姆索諾夫和霍赫拉柯娃太太所提出的抵押作為保證。您不是現在也還認為這抵押品是有價值的麼?”

  米卡忽然臉紅了:

  “難道您竟把我當作這樣卑鄙的人麼?您說這話不會是正經的吧!……”他憤憤地說,直望著檢察官的眼睛,似乎不相信是從他口裏聽到的。

  “我敢對您保證,這是正經的話。……為什麼您覺得不是正經的?”檢察官也驚訝了。

  “啊,那才是卑鄙呢!諸位,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簡直在折磨我!既然如此,我就索性對你們全講出來,我現在把我惡魔般的劣根性全坦白告訴你們,這是為了使你們也感到慚愧,你們自己也會感到吃驚,人類情感欲望所產生的謀劃會達到多麼卑鄙的程度。對你們說吧,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謀劃,就是您剛才說的那個謀劃,檢察官!是的,諸位,在這可惡的一個月裏我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幾乎下決心要到卡嘉那裏去,瞧我竟卑鄙到什麼樣的地步!但是到她那裏去,對她宣佈我的變心,而為了這種變心,為了履行這種變心,為了需要錢來實現我的變心,竟向她,向卡嘉求借(求借,聽到麼,向她求借!),而錢到手後又立刻從她那裏出來,和另一個女人逃走,和她的情敵,和那個仇恨她、侮辱她的女人逃走,——算了吧,您簡直發瘋了,檢察官!”

  “不管發瘋沒發瘋,我剛才的話的確是隨口說出,沒有考慮到……關於女人吃醋的一層,……假使果真象您所說的那樣,會發生這種吃醋的事的話,……當然,這也許是有一點的。”檢察官失笑了。

  “那樣做真是太惡劣了,”米卡狠狠地舉起拳頭敲了下桌子,“那簡直仿佛有點發臭,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你們知道麼,她會給我錢的,會給的,一定會給的,為了向我復仇而給,為了體會復仇的滋味,為了鄙視我而給,因為她也是個有著魔鬼般的心靈的、怒氣極大的女人!可是我會收下錢,唉,會收下,會收下的,而那樣一來我一輩子……唉,天呀!對不起,諸位,我所以叫起來,是因為在不久以前,就在前天,我夜裏忙著對付獵狗的時候,然後是昨天,是的,昨天,整整一天都在想這個念頭,我記得的,甚至在發生這件事情以前還想到的。……”

  “在發生什麼事情以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好奇地追問,但是米卡並沒有聽見。

  “我對你們作了可怕的供認,”他陰鬱地說,“你們應該加以重視,諸位。不但重視,不光是重視,還應該加以珍視,如果你們把它當作耳邊風,那你們就是根本不尊重我,諸位,我應該對你們這樣說,而我就會因為對你們這樣的人供認而羞慚得要死!我要自殺!是的,我看出來,我已經看出來你們不相信我!怎麼,這話你們也要記錄下來麼?”他害怕得喊了出來。

  “您剛才所說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驚訝地瞧著他說,“就是您直到最後的一小時,還想到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那裏借這筆錢,……您應該相信,這對我們來說是極重要的供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是說對整個這件事情,……特別對於您,特別對於您是很重要的。”

  “可憐可憐我吧,諸位,”米卡緊合著雙手說,“至少這些話就別記錄了吧,你們不害臊麼!我在你們面前可以說把心都撕成兩爿了,而你們竟乘機用手指亂戳起這撕裂的心的傷疤來了,……天呀!”

  他絕望地用手捂住了臉。

  “您不必這樣著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檢察官說,“現在記錄下來的東西您以後聽人家念一下,要有不同意的地方,我們可以照您的話加以更改,現在我要第三次對您重複提出一個問題:難道真沒有人,的的確確沒有人聽您說起過縫在護身香囊裏這筆錢的事麼?我對您說,這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沒有人,沒有人,我以前已經說過了,要不然,您就是一點也沒有瞭解我的話!你們讓我安靜一下吧。”

  “好吧,這事情是應該說明白的,再說時間還有的是。現在請您想一想:我們也許有好幾十個憑據,證明您自己傳播,甚至到處大呼小叫,說您花去了三千,是三千,不是一千五。而現在,在拿出昨天的錢的時候,您也告訴許多人說您又帶來了三千。……”

  “不止幾十個,是有幾百個憑據在你們的手裏,二百個憑據,有二百個人聽見,一千個人聽見!”米卡嚷著說。

  “您瞧,大家都證明是這樣的。那麼這個大家的話終歸有點意義吧。”

  “一點意義也沒有,是我瞎說,大家跟在我後面瞎說。”

  “可您為什麼要這樣‘瞎說’呢?您怎麼解釋這一點呢?”

  “鬼知道。也許出於誇口,……就為了……表示花了這許多錢。也許是為了忘卻縫錢的事情,……是的,就是為了這個。……見鬼,……這問題您問了我多少次呀?就這樣,撒了謊。自然嘍,既然撒了謊,就不願意再去改正。人有時候撒謊,一定是為了什麼原因麼?”

  “人為什麼撒謊,這是很難判斷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檢察官加重語氣地說。“不過請您告訴我,您所說的那個掛在您脖子上的護身香囊到底大不大?”

  “不,不大。”

  “大概怎樣大小?”

  “一百盧布的鈔票折成一半,就是這樣大小。”

  “最好您能把撕開的香囊給我們看一下。它總在您身邊吧?”

  “唉,見鬼,……真胡鬧,……我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但是請問您:您在哪里,在什麼時候把它從脖子上摘下來的?您自己不是說沒有回過家麼?”

  “從費尼婭那裏出來,到彼爾霍金家去的時候,在路上從脖上摘下來,掏出錢來的。”

  “在黑暗中麼?”

  “還要點蠟燭麼?我用手指頭一下子就弄好了。”

  “不用剪刀,就在街上麼?”

  “大概在廣場上。為什麼用剪刀?一塊舊破布,立刻撕開了。”

  “以後您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當時就扔了。”

  “究竟在哪里?”

  “就在廣場上,反正出不了廣場!誰知道在廣場的什麼地方。您問它做什麼?”

  “這是異常重要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是對您有利的物證啊,您怎麼老不明白這層?一個月以前誰幫您縫的?”

  “沒有人幫忙,自己縫的。”

  “您會縫麼?”

  “兵士都應該會縫,而且縫這個也用不著會。”

  “您從哪里取來的材料?就是說,您從哪里取來的縫香囊的布?”

  “您當真不是在開玩笑麼?”

  “完全不是,我們根本不想開玩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不記得從哪里弄來的破布,總是在什麼地方取來的吧。”“好象連這個也不記得了。”

  “真是不記得,也許是撕了一小塊舊內衣。”

  “這真有意思:明天也許能在您的住宅裏找到這件東西,也許可以把您撕去一塊的襯衫找到。這塊布是什麼材料,麻布呢,還是棉布?”

  “誰知道是什麼材料。等一等,……我大概並沒有從什麼衣服上撕下來。它是細棉布的。……我好象是把錢縫在女房東的壓發帽裏。”

  “女房東的壓發帽?”

  “是的,我從她那裏揀來的。”

  “怎麼揀來?”

  “您瞧,我記得有一次真的曾經從她那兒揀來過一頂壓發帽,當作抹布用,也許拿來擦鋼筆,我沒有說就拿來了,因為那是一塊一點用也沒有的破布,這些破布在我那兒亂扔著,這次就隨手拿來縫了那一千五百盧布。……仿佛正是用那塊破布縫的。那是塊舊細布,洗過一千次了。”

  “您記得很清楚麼?”

  “我不知道清楚不清楚。好象就是用那頂破壓發帽。管它的哩!”

  “這麼說,您的女房東至少也會記起她丟了這件東西?”

  “不會的,她壓根兒沒去找。那塊舊布,我對你們說,那塊舊布一個小錢也不值。”

  “那麼針從什麼地方拿來的?還有線?”

  “我停止發言,我再也不願意說了。夠了!”米卡終於生起氣來。

  “說來總有點奇怪,您竟會完全忘記究竟在廣場的什麼地方扔掉這個……護身香囊的。”

  “你們明天可以下命令清掃廣場, 也許會找得到的。 ”米卡冷笑了一聲說。“夠了,諸位,夠了。”他用疲憊的聲音這樣決定說,“我很清楚地看出:你們不相信我!一點點也不相信!這是我的錯,不是你們,我根本不必多此一舉。我為什麼,為什麼把我的秘密直說出來,降低自己的身分呢?而你們聽了覺得很好笑,這我從你們的眼睛裏看出來了。檢察官,這全是您逗引我的!現在你們可以高唱凱歌了,只要你們能唱得出。……你們這些該死的刑訊者!”

  他垂下頭去用手捂上了臉。檢察官和預審推事默不作聲。過了一分鐘他抬起頭來,似乎茫然地對他們看了一下。他的臉流露出一種徹底的、死心塌地的絕望,他變得不聲不響,呆坐在那裏,似乎什麼都忘了。但是必須趕緊了結案件,立刻開始訊問證人。時間已經是早晨八點鐘。蠟燭早就熄滅。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和卡爾幹諾夫在審問的時候不斷走出走進,這次又從屋裏走了出去。檢察官和預審推事也露出非常疲乏的神色。早晨是陰雨的天氣,烏雲密佈,下起了傾盆大雨。米卡茫然地望著窗外。

  “我可以瞧瞧窗子外面麼?”他忽然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

  “隨您的便吧。”他回答。

  米卡站起來,走近窗旁。雨敲著小窗的綠玻璃。窗下看得見骯髒的街道,在雨絲朦朧的遠處,黑壓壓的一片貧窮難看的農舍,由於雨水更顯得寒酸陰暗。米卡想起了“金黃捲髮的斐勃斯”,想其他打算在旭日初升時就自殺;“在這樣的早晨也許更好些,”他苦笑了一下,忽然舉手從上向下一揮,轉過身來沖著“ 刑訊者”。

  “諸位!”他大聲說,“我看出我是完蛋了。但是她呢?請你們把她的事情告訴我,求求你們,難道她也要同我一塊兒完蛋麼?她是無罪的,她昨天是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嚷什麼:‘一切全是我的罪過’。其實她一點也沒有罪,一點也沒有罪!我同你們坐了一整夜,淨在那裏發愁。……你們能不能,可以不可以告訴我,你們現在要怎樣處置她?”

  “關於這層您完全可以放心,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檢察官顯然是連忙地加以回答,“我們現在沒有任何重大理由攪擾您十分關心的那位太太。在以後案件審理過程中,我希望也不至於這樣。……相反地,我們在這方面將盡我們的一切力量。您儘管放心好了。”

  “諸位,多謝你們,我也知道不管怎麼說,你們畢竟是正直公正的人。你們去掉了我心上的一塊石頭。……好吧,我們現在該幹什麼?我一切都準備好了。”

  “對,該趕緊點辦。必須馬上訊問證人。這一切應該當您的面前辦理,因此……”

  “先喝一點茶,好不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插嘴說,“似乎也該享受一下了吧?”

  他們決定,假使樓下有預備好的茶(因為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一定已經出去“喝一點”去了),那麼不妨每人喝一杯,以後再“連續不停地幹”下去。至於真正的茶和“小吃”,準備等到比較從容一點的時候再吃。樓下果然有茶水,立刻送了上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客氣地邀請米卡喝一杯,起初他拒絕了,後來又自己要喝,而且喝得極貪婪。總的說來,他的神色顯得特別疲憊。以他這樣強壯的體力,一夜的酗酒加上儘管是頗為強烈的激動,似乎又算得了什麼?但是他自己卻感到他勉強才坐得住,有時候一切東西簡直好象在他的眼前晃悠和旋轉起來。“再等一會,也許要說起胡話來了。”他暗自想。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44:54

第八節 證人的供詞。嬰孩


  開始傳訊證人。但是我們現在不再講得象以前那樣詳細了。因此我們準備略過不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如何警告每個叫上去的證人,叮囑他應該憑良心照實供述,因為將來他還要宣誓作證,重述他的供詞,後來,他又如何要求每個證人在供詞筆錄上簽名畫押等等。我們只想提一下,審問官的全部注意力主要還是集中在那三千盧布的要害問題上,那就是第一次,一個月以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莫克洛葉初次酗酒的時候,花掉了三千呢,還是一千五,昨天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第二次酗酒的時候,是三千呢,還是一千五。可惜,一切的證詞異口同聲都反對米卡,對他不利,有些證詞甚至提出了驚人的新事實足以推翻他的供詞中的說法。第一個被傳訊的是特裏豐·鮑裏賽奇。他站在審問官面前,沒有一點恐懼,反而顯出對於被告深惡痛絕的神色,因此無疑使他給人以一種為人可敬和說話極為可靠的印象。他說話少而有節制,等候發問,回答得確切而周到。他明確而毫不含糊地供稱,一個月以前米卡花去的錢不會少於三千,此地的鄉下人都可以證明他們從“米特裏·費多雷奇”自己嘴裏聽到過關於三千的話:“光是茨岡女人,他就在她們身上白扔了多少錢啊。光為她們大概就花了一千開外。”

  “我也許連五百也沒有給,”米卡陰鬱地說,“只是當時沒有數,喝醉酒了,真是可惜。……”

  米卡這一次側坐著,背朝簾子,陰鬱地聽著,帶著憂傷和疲乏的神色,似乎說:“唉,隨便你們怎麼供吧,現在反正是一樣了!”

  “花了一千以上,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特裏豐·鮑裏索維奇堅決地反駁說,“白白地扔掉,讓他們撿去了。這類人全是些賊騙子,他們是偷馬賊,他們從這裏被趕走了,要不然他們說不定自己也會供出賺了您多少錢。我當時親自看見您手上的錢,——數倒是沒有數,您沒有交給我數,這是對的,但是我記得,用眼睛估計,比一千五要多得多,……豈止一千五!我們也見過錢的,我們估計得出。……”

  關於昨天的錢,特裏豐·鮑裏索維奇乾脆地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從馬車上剛下來的時候,就自己對他聲明帶來了三千。

  “算了吧,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反駁說,“難道我真會明確宣佈帶來了三千麼?”

  “您說過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當著安德列的面說過的。現在安德列本人還在這兒,你們叫他來問好了。後來在大廳裏款待歌唱隊的時候,您更乾脆嚷著說,您準備在這裏扔下六千盧布,——那就是把上次的加在一起算,應該這樣解釋。斯捷潘和謝明都聽見的,彼得·福米奇·卡爾幹諾夫當時和您在一塊兒站著,他說不定也會記得的。……”

  審問官非常注意關於六千盧布的供詞。他們喜歡新的計算方法:三加三等於六,那麼當時是三千,現在又是三千,一共六千,一清二楚。

  他們傳訊了特裏豐·鮑裏索維奇提到的鄉下人斯捷潘和謝明,馬車夫安德列,還有彼得·福米奇·卡爾幹諾夫。鄉下人和馬車夫毫不含糊地完全證實了特裏豐·鮑裏賽奇的供詞。除此以外,還根據安德列所供,記錄下了米卡同他在路上的一段談話:“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將落到哪兒去呢:是進天堂還是下地獄?在另一世界裏我能不能蒙饒恕?”等等。“心理學家”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一直含著隱約的微笑傾聽著這一些話,聽完以後就主張把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將落到哪兒去的這段供詞一併“記錄在案”。

  被傳訊的卡爾幹諾夫走進來的時候顯得不大高興,持著陰鬱和固執的態度,同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談話就好象初次相遇似的,儘管實際上早就相識,而且是幾乎每天見面的熟人。他一開始就說他“一點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關於六千的話他也聽到了,並且承認他當時在旁邊站著。依他看來,米卡手裏的錢是“不知道有多少”。對於波蘭人賭牌搞鬼的事,他明確地加以證實。同時在反復盤問之下,他也說明了在波蘭人被趕走以後,米卡和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間的事的確好轉了,她還自己說了她愛他。他對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作了極為慎重而恭敬的評價,仿佛把她看作上等社會裏的太太,甚至一次也不肯放肆稱她為“格魯申卡”。不管這青年人多麼討厭供述,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還是訊問了他很長時間,而且只是從他那裏才打聽出關於米卡這一夜“浪漫史”的全部細節。米卡一次也沒有打斷過卡爾幹諾夫的話。最後他們終於放青年人走了,他退出去的時候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惱怒神情。

  波蘭人也被傳訊了。他們雖然已在自己屋裏躺下,卻整夜沒有睡著,官員們一來他們就趕緊穿好衣服,整理外貌,自己明白一定會被傳去問話的。他們帶著尊嚴的神態走進來,雖然不免有點恐懼。那個為首的小個子波蘭人原來是個退職的十二級文官,曾在西伯利亞充當獸醫官,姓穆夏洛維奇。另一位佛羅勃萊夫斯基原來是自行開業的牙醫。他們兩人一走進屋內,儘管是由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發問,卻立刻朝站在旁邊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答話,莫名其妙地把他當作這裏的主要官員和上峰,口口聲聲稱他:“上校先生”。一直等到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幾次加以指示,才知道應該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話。原來他們除了有些字還帶點口音以外,完全能很正確地講俄語。穆夏洛維奇開始熱烈而驕傲地講其他和格魯申卡以前和現在的關係來,使米卡立刻衝衝大怒,嚷著說他不許“這卑鄙的人”當著他的面這樣說話。穆夏洛維奇立刻指出“卑鄙的人”這句話,請求把它記進筆錄裏去。米卡簡直氣炸了。

  “就是卑鄙的人,卑鄙的人!把這記上去,再記上說,儘管要記入筆錄,我還是叫他卑鄙的人!”他嚷著說。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雖然把這事記進了筆錄,但是在這不愉快的情況下表現了極可讚揚的辦事能力和應變手段。他在對米卡嚴詞告誡以後,立即不再往下詢問那些羅曼蒂克的事而趕緊轉到實質問題上去。在實質問題上波蘭人所供的一段話特別引起了審問官們的好奇,那就是米卡在那間小屋裏對穆夏洛維奇進行收買,答應給他三千塊錢,七百是現錢,其餘的兩千三百“明天早晨在城裏”交清,並且起誓賭咒地說他在莫克洛葉沒有這許多錢,他的錢放在城裏。米卡急切中插口說他並沒有說過明天在城裏一定交錢的話,但是佛羅勃萊夫斯基一口咬定確是這樣,而米卡自己想了想,也皺著眉頭同意大概情況確實正如波蘭人所說,他當時心情急躁,所以的確有可能會這樣說。檢察官牢牢抓住了這段證詞,因為看來似乎已經偵查清楚(以後事實上也就這樣下了結論),就是米卡弄到的三千盧布裏的半數或一部分確有可能就藏在了城裏什麼地方,也許甚至就在莫克洛葉什麼地方,所以在米卡身上只找到了八百盧布這樣一樁在偵查上十分棘手的事實,也就得到解釋了, ——這事實至今儘管只是唯一的而且是極微小的證據,但多少總還算是對米卡有利的一點證據。現在連這唯一對他有利的證據也被推翻了。檢察官追問:既然他自己斷言只有一千五百盧布,但同時又以名譽向波蘭人保證一定付清,那麼他將到什麼地方去弄到其餘的兩千三百,以便明天付給波蘭人。米卡堅決地回答,他明天想付給“波蘭佬”的並不是現錢,而是轉讓對契爾馬什涅合法權利的正式檔,就是他對薩姆索諾夫和霍赫拉柯娃提出過的那項權利。檢察官對於這種“遁辭的天真幼稚” 甚至笑了起來。

  “您以為他能答應收下這種‘權利’用來頂兩千三百盧布現款麼?”

  “一定會答應的,”米卡懇切地回答,“你想一想,這裏不止兩千,有四千,甚至六千他都可以撈到!他立刻可以雇律師,不是波蘭人,便是猶太人,不但三千,就是整個契爾馬什涅都可以從老頭子手裏搶過來。”

  穆夏洛維奇的證詞自然極其詳細地寫進了偵訊筆錄。然後就放兩個波蘭人走了。關於賭牌搞鬼的事幾乎沒有提到;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已經十分感謝他們,不願再用瑣事煩擾,況且這也不算什麼,不過是酒後玩牌時愚蠢的爭執。這一夜酗酒和胡搞的事情還會少麼。……所以那兩百盧布就這樣留在波蘭人的口袋裏了。

  隨後傳了小老頭子馬克西莫夫進來。他邁著小步,畏畏縮縮地走進來,衣冠不整,滿面愁容。他一直躲在樓下格魯申卡的身旁,默然陪她坐著,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以後所說:“一不對勁就為她哭泣起來,用小方格的藍手絹擦眼睛。”因此反而弄得要她去勸他,安慰他。小老頭子一進來就立刻含淚承認自己有錯,因為他曾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手裏“因為窮而借了十個盧布”,但是準備歸還給他。……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直截了當地問他:他看沒看見,究竟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手裏有多少錢,因為他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借錢的時候,可以比誰都離得近地看清他手裏的錢。馬克西莫夫用極堅決的口氣回答,有“兩萬”盧布。

  “您以前曾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兩萬盧布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微笑著問。

  “自然看見過的,不過不是兩萬,而是七千,在我的太太把我的小莊園抵押出去的時候。她遠遠地給我看了一眼,在我面前誇耀一下。那是很大的一疊鈔票,全是一百盧布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錢也全是一百盧布的。……”

  他很快就被放走了。後來輪到格魯申卡。審問官們顯然怕她一來可能會使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產生強烈反響。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對他低聲勸慰了幾句,但是米卡只是以默默地低頭作答,表示“不會出亂子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親自領著格魯申卡進來。她走進來時,帶著嚴肅陰鬱的神色,外表看來幾乎很平靜,輕輕地坐在給她指定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對面的椅子上。她臉色慘白,似乎覺得冷,美麗的黑圍巾緊緊地裹住身子。當時她的確感到有些輕微的、瘧疾般的惡寒,——後來她長期的疾病就是從這一夜開始的。她的嚴峻的臉色,嚴肅而直視的目光和安靜的神態, 給大家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立即有點“著迷”了。他以後談起來的時候,自己承認從這一次起他才瞭解這個女人是多麼“美麗”,以前雖也見過她,卻總是把她當成 “小縣城的藝妓”一流人物。“她有著最上等社會婦女的姿態。”他有一次在一些太太們中間這樣讚歎不已地談到她。但是她們聽了他的話非常著惱,立刻罵他“淘氣鬼”,而他卻感到很得意。格魯申卡走進屋來的時候,仿佛只是隨便望了米卡一眼,米卡正在不安地看她,但是她的樣子立刻使他安下心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一開始先提了幾個必要的問題和作了必要的告誡以後,雖然有點口吃,卻仍舊保持極其客氣的樣子,問她道:“您和退伍中尉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什麼關係?”格魯申卡輕聲而堅決地說道:

  “他是我的朋友,在最近一個月裏他常以朋友的身分到我家裏來。”

  對於進一步尋根究底的問題,她完全公開而且直截了當地聲明她雖然“有時”喜歡他,但並不愛他,只是出於“我的卑鄙的洩憤心情”勾引他和那個“ 老頭子”。她看出米卡老為了她而吃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以及其他所有人的醋,但只是覺得有趣。她從來沒有想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只是和他開玩笑。“在最近這一個月裏,我的心思也根本不在他們兩人身上;我在等候另一個人,一個在我面前有過過錯的人。……不過我以為,”她結尾說,“你們不必對這件事情尋根究底,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回答你們的,因為這完全是我個人的事情。”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立刻照辦:同樣也不再去追問那些“羅曼蒂克”的情節,而直接轉到正經事情上去,還是追問那個關於三千盧布的要害問題。格魯申卡證實一個月以前在莫克洛葉的確是花了三千盧布,雖然自己並沒有數過錢,但是曾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自己嘴裏聽到是三千盧布。

  “他這話是對您私下裏說的,還是當著什麼人說的?或是您聽見他在您面前同別人說的?”檢察官馬上問她。

  格魯申卡聲稱她在眾人面前聽到過,也聽見他同別人說過,也在私下裏從他本人嘴裏聽到過。

  “私下裏聽到一次還是幾次呢?”檢察官又問,得到的回答是格魯申卡曾聽到過不止一次。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很滿意這個證詞。還從以後的問話裏瞭解到,格魯申卡知道錢的來源,知道它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手裏拿到的。

  “您連一次也沒有聽見過,一個月以前花去的不是三千,而要少一些,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曾替自己留下了一半麼?”

  “沒有,從來沒有聽見過這話。”格魯申卡證明。

  接著甚至還進一步發現, 米卡在這一個月以來反而時常對她說他手無分文。“他老盼著從他父親那裏拿到點錢。”格魯申卡說。

  “他沒有在您面前……或是偶然的,或是在生氣的時候,”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問,“說他打算謀害他的父親麼?”

  “唉,說過的!”格魯申卡歎了口氣說。

  “一次,還是好幾次?”

  “好幾次講過,總是在生氣的時候。”

  “您相信他會實行麼?”

  “不,決不相信!”她堅決地回答。“我對於他的正直的秉性是完全信賴的。”

  “諸位,請你們允許我,”米卡忽然大聲說,“請你們允許我在你們面前對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說一句話,只一句。”

  “請說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允許了。

  “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米卡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可以相信上帝,相信我:對於父親昨天被害的事情,我是沒有罪的!”

  米卡說完這話又坐下了。格魯申卡站了起來,虔誠地朝神像畫了個十字。

  “感謝你,主呀!”她用熱烈而深沉的聲音說,還沒等坐下,就又接著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道:“他現在所說的話,您應該相信他!我知道他:他的嘴遮攔不住,不是為了開玩笑就是出於固執,但是違背良心說瞎話,他是決不會的。他會直截了當說出實話來,你們相信他好了!”

  “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多謝你鼓舞了我的心!”米卡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關於昨天的錢的問題,她說她不知道有多少。但是聽見他昨天多次對人說他帶來了三千。關於錢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問題,他曾對她一個人說過,是他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偷來”的,當時她回答他說,他並沒有偷,這筆錢明天就去歸還。檢察官堅持追問,他說他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偷來的是哪一筆錢:昨天的那筆呢?還是一個月以前他在這裏花去的三千?她說他講的就是一個月以前的那筆錢,她是這樣理解他的話的。

  後來他們終於讓格魯申卡走了,而且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連忙告訴她,她可以立刻回城,要是他能夠幫忙的話,譬如關於馬匹的問題,或者需要伴送的人,那麼……他……在他這方面……

  “非常感激您,”格魯申卡對他鞠躬說,“我同那個小老頭子一塊兒動身,同那個地主,把他送回去。現在我想在樓下等一等,假使您允許的話,看你們對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怎樣決定。”

  她出去了。米卡很安靜,甚至帶著十分振作的神情,但是只有短暫的一會兒。他一直感到一種奇怪的肉體上的疲乏,越來越厲害。他的眼睛倦得閉了起來。證人的傳訊終於完了,他們著手為筆錄定稿。米卡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簾子後面角落裏,躺在蓋著地毯的老闆的大箱子上,馬上睡熟了。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同此時此地的境況完全不合拍的夢。他仿佛正在很早以前他還在軍隊裏服役時呆過的荒原上趕路,坐在一輛兩匹馬拉的大車上,由一個農民趕著車,雨雪交加。米卡身上覺得有點冷,是十一月初的天氣,下著大片的、濕漉漉的雪花,一落在地上,立即融化。農民趕得十分麻利,起勁地揮著鞭子,他的鬍鬚是淡褐色的,很長,有五十歲左右,還並不老,穿著鄉下人穿的灰色罩衫。一個村莊離得不遠,看得見許多烏黑的農舍,都已燒掉了一半,只剩下些燒焦的木頭矗在那裏。許多村婦成排地站在村口的路旁,身體瘦弱枯乾,臉都成了深褐色。特別是靠邊上有一個女人,瘦骨嶙峋,高個子,看來有四十歲,也許只有二十歲,一張又瘦又長的臉,手上抱著一個正在啼哭的嬰孩,大概她的乳房是那麼乾癟,連一滴奶都沒有了。這嬰孩哭著,哭著,伸著小手,光光的小手握著小拳頭,凍得膚色完全發青了。

  “他們為什麼哭?他們在哭什麼?”在馬車飛跑過她們面前的時候,米卡問。

  “娃娃,”馬車夫回答他,“娃娃哭呢。”

  使米卡驚訝的是他照鄉下人的口氣說著“娃娃”。他很喜歡聽這農民說“娃娃”兩個字:這樣更顯得充滿著憐惜。

  “他為什麼哭?”米卡象傻子似的追問不休,“手為什麼光光的?為什麼不把他裹好?”

  “這娃娃身上冷,衣服太涼,暖不過來。”

  “為什麼這樣?為什麼?”愚蠢的米卡還是不肯甘休。

  “窮呀,遭了火災,沒飯吃,只好求人賙濟。”

  “不,不,”米卡似乎還不明白,“你說,為什麼那些遭了火災的母親們站在那裏?為什麼人們這麼窮?為什麼這娃娃這麼窮?為什麼荒原上一片光禿禿?為什麼他們不擁抱接吻?為什麼不唱歡樂的歌?為什麼他們被黑暗的貧困災禍弄得這樣渾身黧黑?為什麼不給娃娃東西吃?”

  他自己感到他雖然問得有點發瘋,毫無理智,但是他一定要這樣問,而且必須這樣問。他還感到他的心裏湧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憐惜之情,他想哭泣,想要對大家做點什麼事情,讓嬰孩再也不哭,讓嬰孩的乾瘦黧黑的母親再也不哭,讓世上從此再也沒有人流淚,而且必須立刻去做,不要耽擱,不管任何障礙,帶著卡拉馬佐夫式的不顧一切的性兒。

  “我也要同你一塊兒去,我從此再也不離開你,一輩子同你一塊兒去。”他的耳旁響起了格魯申卡那可愛的感情洋溢的話。他的整個的心在燃燒,奔向某種光明,他想生活下去,生活下去,向前走,向前走,走上一條新的大路,走向新的,正在向他召喚的光明,越快越好,越快越好,現在就去,立刻就去!

  “什麼?到什麼地方去?”他喊著,睜開眼睛,在箱子上坐了起來,似乎從昏睡中完全醒來了,快樂地微笑著。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正站在他的面前,請他在聽人宣讀以後,在筆錄上簽字。米卡估計他睡了一個多鐘頭,但是他沒有去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話。他突然吃驚地發現他的腦袋下面有一個枕頭,在他疲憊地倒在箱子上的時候是沒有的。

  “誰在我頭下放了一個枕頭?誰這麼好心?”他懷著一種歡欣感激的心情用幾乎要哭出來似的聲音叫了起來,似乎人家賜給了他不知多大的恩惠。這好人後來始終沒有找出來,也許是見證人中的什麼人,或者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書記,出於憐憫心叫人家取一個枕頭來給他枕上的,但不管怎樣,他的整個心靈似乎由於流淚而戰慄了。他走近桌旁,宣佈他準備在不管什麼東西上簽字。

  “我做了一個好夢,諸位。”他用有點古怪的口氣說,露出一種新的,閃耀著喜悅的臉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48:15

第九節 米卡被帶走了


  筆錄簽字以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鄭重地向被告讀了“裁決書”,裏面說某年某月某日,在某處地方,某區法院預審推事,對被控某罪某罪(一切罪狀都詳細寫了下來)的被告某人(即米卡)進行了審訊,因被告堅不承認所控各罪,但未提出任何證據,以資辯白,而同時某某證人(一一列出),某某事實(一一列舉),又足以充分證明其罪狀,為此根據刑法某條某條,裁決如下:為預防某人(即米卡)逃避檢舉與審訊起見,將該被告予以拘押。本裁決書已向被告宣讀,抄件一份咨送副檢察官查照云云。一句話,他們宣佈米卡從即時起已成為罪犯,立即押解進城,送到一個很不愉快的地方去加以監禁。米卡注意地聽了以後,只是聳聳肩膀。

  “好吧,諸位,我不埋怨你們,我準備好了。……我明白你們不能不這樣做。”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柔和地對他說明將由現在恰巧在這村裏的區員警所長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立刻押他進城。……

  “等一等,”米卡忽然打斷了他,帶著一種抑制不住的感情對所有在屋子裏的人說,“諸位,我們大家全是殘忍的,我們大家全是惡魔,都在使人們,使母親們和嬰兒們哭泣,但是一切人裏面,——現在就這樣判定吧,——一切人裏面,我是最卑鄙的惡棍!隨它去吧!我一輩子都在每天自己頓足捶胸,決定改過自新,可是每天仍舊做些同樣的骯髒事。我現在明白象我這類人需要打擊,命運的打擊,用套索套住,靠外界的力量把他捆起來。否則我自己是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改邪歸正的!但是雷聲響了。我承受一切背著罪名公開受辱的苦難,我願意受苦,我將通過受苦來洗淨自己!也許我會洗淨自己的,對麼,諸位?但是你們最後一次聽清楚我的話:我沒有犯殺死我父親的罪!我承受刑罰,並不是因為殺死了他,而是因為想殺死他,也許果真會殺死的。……但是儘管這樣我還是打算同你們鬥爭一下,這是要預先告訴你們的。我將同你們鬥爭到最後的結局為止,在那以後就讓上帝來判決好了!再見吧,諸位,我在審訊的時候對你們叫嚷過,請你們不要生氣,那時候我還是很愚蠢的。……再過一分鐘我就要成為罪犯,現在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作為還是一個自由的人,最後一次對你們伸出他的手來。同你們告別!同大家告別!……”

  他的聲音發抖了,他真的伸出手來,但是站在旁邊最近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近乎抽搐似的,把手往後一縮。米卡立刻看見,哆嗦了一下。伸出去的手頓時垂了下來。

  “偵查還沒有結束,”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有點不好意思地喃喃說,“我們到城裏還要繼續下去,自然在我來說是願意祝您成功,……希望您證明無罪的。……其實對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永遠傾向於認為您與其說是有罪的人,不如說是一個不幸的人。……要是我能代表大家說話,我們這裏大家都準備承認您是一個本性正直的青年,可惜沉湎於某些欲望未免沉湎得有些過分了。……”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說到最後的時候,他那小小的身形顯出一副威嚴的神氣。米卡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仿佛這個“小孩”眼看著就會挽住他的胳膊,把他領到另一個角落,再繼續談他們不久前談過的“姑娘”問題。但也並不奇怪,甚至是被帶去處死刑的罪犯,有時也會閃過一些完全和眼前的事情無關的毫不相干的念頭的。

  “諸位,你們是善良的,你們是人道的,——我能不能見她一面,和她最後一次作別?”米卡問。

  “當然可以的,但是由於……一句話,現在不能沒有人在場……”

  “請你們儘管在場好了!”

  格魯申卡被領了進來,但是兩人的告別是短暫的,話也極少,使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感到頗不滿足。格魯申卡對米卡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說過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不管他們判處你到哪兒,我永遠跟著你走。再見吧,平白無辜地毀了自己的人!”她的嘴唇顫抖,眼淚潸然而下。

  “原諒我吧,格魯申卡,原諒我的愛情,原諒為了我的愛情把你也害了。”

  米卡還想說什麼話,但是忽然打住,走了出來。周圍立刻擠滿了人,眼光全牢牢盯在他身上。在昨天他坐著安德列的三套馬車象響雷般疾馳過來停靠在那裏的門廊下面,停著已經預備好的兩輛大車。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矮壯結實,滿臉起褶,正在不知為出了一件什麼意外的亂子而生氣,又叫嚷又發火。他帶著過分嚴肅的神情請米卡上車。“以前我在酒店裏請他喝酒的時候,這人的臉完全不是這樣。”米卡一面想,一面爬進去。特裏豐·鮑裏索維奇也從臺階上走了下來。大門旁擠了許多人,有農民,村婦,車夫們,大家都盯著看米卡。

  “再見吧,信奉上帝的人!”米卡忽然從車上向他們喊了一聲。

  “再見吧!”響起了兩三個人的聲音。

  “你也再見吧,特裏豐·鮑裏賽奇!”

  但是特裏豐·鮑裏賽奇甚至頭也沒回,也許他很忙。他也在那裏叫嚷著,張羅著。原來第二輛車,伴隨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同行的兩名村警所坐的那輛車,還沒有預備妥當。那個被派趕第二輛車的農民一面穿罩衫,一面激烈地爭辯說不應該他去,應該由阿基姆去。但是阿基姆不在,已經有人跑去找他;農民堅持己見,要求等一等。

  “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我們這裏的鄉下人全都不要臉!”特裏豐·鮑裏賽奇嚷道,“阿基姆前天給了你二十五戈比,你喝酒花光了,現在又吵了起來。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您對待我們這裏這些可惡的鄉下人這樣好,真叫我吃驚,這話我不能不說!”

  “為什麼要用第二輛車子?”米卡說,“我們可以坐一輛車,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我決不至於進行抗拒,離開你脫逃的。要護送的人幹什麼?”

  “先生,要是您還不懂得怎樣同我說話,請您好好學一學。您不能對我稱‘你’,別跟我你呀你呀的。至於您的好意,請您留到下次再說吧。……”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突然惡狠狠地對米卡說,好象正好借此發洩一下自己的怒氣。

  米卡不吭聲了,他滿面通紅。過了一會,他忽然覺得身上發冷。雨停了,但是陰沈的天空仍舊遮滿著烏雲,陣陣寒風直撲到臉上。“我身上發了寒戰還是怎麼的?”米卡想著,扭動了一下兩肩。最後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終於爬到車上,沉重地坐了下去,占了很大地方,好象毫不在意似的,緊緊地擠著米卡。確實,他心裏不痛快,對於派到他頭上來的這趟差使很不高興。

  “再見吧,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又叫了一聲,自己感到這次喊叫已不是出於善意,卻是懷著惡意,言不由衷地喊出來的。但是特裏豐·鮑裏賽奇傲慢地倒背手站著,眼睛直盯著米卡,帶著嚴肅和惱怒的神情,一句話也沒有回答米卡。

  “再見吧,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再見吧!”忽然傳來卡爾幹諾夫的聲音。他不知突然從什麼地方跑了出來。他跑到車旁,向米卡伸出手來。他連帽子也沒有戴。米卡連忙抓住他的手緊握著。

  “再見吧,親愛的人,我永不忘記你寬厚的心腸!”他熱情地說。但是車子動了,他們的手分了開來。鈴鐺響了,米卡被帶走了。

  卡爾幹諾夫跑進外屋,坐在角落裏,低下頭,手捂住臉哭了。他這樣坐著,哭了許久,哭得就象還是個小孩子,而不是已經二十歲的青年人。唉,他幾乎肯定相信米卡是有罪的!“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呀?這以後,還怎麼做人呢!”他雜亂無章地感歎著,心情悲苦憂鬱到幾乎絕望的地步。他在這時候甚至都不想再活在世上。“值得活下去麼?值得活下去麼?”這位痛心的青年人叫嚷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48:32

第四部


                第一卷

                男孩子們

           第一節 柯裏亞·克拉索特金

  十一月初。我們這裏的溫度已經降到零下十一度:霜凍來臨了。在封凍的田野上,夜間落了一些幹雪,“乾澀而尖利”的風把它揚起來,在我們小城裏沉寂的街道上刮來刮去,而以市場上刮得最為厲害。早晨天色混混沌沌,但是雪已停住。離市場不遠,波洛特尼科夫小鋪附近,有一所小小的、裏外都很整潔的房子,是官員的寡婦克拉索特金娜的產業。省府秘書克拉索特金早已去世,差不多已有十四年了,但是他的寡婦,這位三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太太,卻一直住在那所清潔的房子裏,靠“自己手頭的錢”過著日子,她的生活規矩謹慎,性格溫柔而十分樂觀。丈夫死的時候,她只有十八歲,同他只同居了一年左右,剛給他生下一個兒子。自從他死以後,她專心致力於教育他的愛子柯裏亞。十四年來,她固然愛他愛得忘掉一切,但是為他所受的痛苦恐怕比她所享到的快樂還要多得多,幾乎每天戰戰兢兢,提心吊膽,惟恐他生病,著涼,淘氣,爬到椅子上跌下來等等。在柯裏亞入小學接著又升初中的時候,母親連忙同他一起學各門學科,以便幫他的忙,和他一塊準備功課。她又跑去結交教師們和他們的太太們,甚至去和柯裏亞的同學們親熱,誇獎他們,為的是好讓他們不去碰柯裏亞,不去嘲弄他,打他。她這樣一來,那些男孩子們反倒說他是媽媽的寶貝兒子,真的取笑他、捉弄他起來。但是這男孩是會自己保衛自己的。他是一個勇敢的孩子,“力氣大得嚇人”,——這樣一種名聲在班裏傳開,很快就確立起來。他舉動靈活,性格固執,膽大而富於進取精神。他的功課很好,甚至傳說:他的數學和世界史能夠壓倒教師達爾達涅洛夫。這男孩雖然翹著小鼻子傲視一切人,卻和同學們感情很好,並不顯得驕橫。他雖把同學們對他尊敬看作是理所當然,但對他們仍抱著很友善的態度。特別是他知道分寸,在適當的時候會自行克制,對待師長從不越過某種不可觸犯的最後界限,某種行為超越了這種界限,就會變得不能容忍,就變成搗亂、反抗和不法行為了。但他同時又象最壞的孩子那樣決不放過一切方便的機會拼命淘氣,不僅淘氣,還要賣弄點小聰明,做出點古怪行為,給人“吃點苦頭”,顯一手,露一露臉。主要的是,他非常自尊。他甚至能把自己的媽媽也弄得對自己百依百順,對待她的態度幾乎近於專橫。她也肯服從,甚至早就服從了,只有一個念頭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那就是這小孩“不大愛她”。她總是覺得柯裏亞對她“沒有感情”,時常神經質地流著眼淚,嘮嘮叨叨地責備他的冷淡。孩子不愛這個,人家越要求他熱情流露,他就越仿佛故意不肯這樣。其實這在他說來並不是故意的,而是身不由己的,——他就是這樣的性格。母親領會錯了,他很愛他的母親,只是不願象他用小學生的“行話”所說的那樣 ——表現“牛犢般的溫柔肉麻勁兒”罷了。父親死後留下一個書櫥,裏面藏了一些書籍;柯裏亞愛看書,已經自己拿了幾本讀過了。母親並沒有感到不安,只不過有時覺得驚訝,為什麼一個男孩子不去玩耍,卻一連幾個鐘頭呆在書櫥旁邊讀一本什麼書。因此柯裏亞就讀了一些在他的年齡本來還不該讀的東西。但在最近,雖然他在淘氣方面並不想越過一定的界限,卻開始做出了一些使母親嚇得非同小可的頑皮行為,這些行為固然還並非下流不道德,卻是膽大包天、不顧死活的。恰好那一年七月放暑假的時候,母子兩人動身到七十俄裏外的另一個縣裏一位遠親家中去盤桓了一個星期,這位遠親的丈夫在火車站上任職(就是離我們的城市最近,一個月以後伊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從那裏去莫斯科的那個車站)。柯裏亞到那兒後起初是在仔細觀看鐵路的情況,瞭解它的各種規矩,預料回家以後可以在本校的同學們中間炫耀一下他的新知識。但恰巧當時那裏還有幾個男孩,跟他不久就認識了;他們有些住在車站上,有些住在附近地方。這些年紀從十二歲到十五歲的少年,共有六七個人,其中有兩個也是從我們的城市去的。這些小孩在一起遊戲,淘氣。就在到車站作客的第四天,也許是第五天,這群愚蠢的少年中間打了一個很不象話的賭,賭兩個盧布的東道。事情是這樣的:柯裏亞在這夥人裏面差不多是最小的一個,因此年長的孩子有點瞧不起他。他出於一種自尊心,或是出於不顧死活地想充好漢,自動提議他可以在夜裏十一點鐘的火車經過的時候,臉朝下地躺在軌道中間,一動也不動地一直躺到火車開足馬力在他頭上開過去。固然他事先曾研究過,看出的確可以在軌道中間伸直和匍伏著身體躺在那裏,火車可以飛越過去,碰不到躺著的人。但儘管這樣,哪能真去躺在那裏!可柯裏亞堅持說他可以躺下去。起初大家笑他,說他是個撒謊鬼,牛皮家,這更激惱了他。主要是那些十五歲的孩子對他太翹尾巴,起初甚至不願把他引為同伴,把他當作“小傢伙”看待,這使他感到難堪到極點。於是決定晚上動身到距離車站一俄裏路以外的地方去躺著,因為火車開出站以後到那裏已經可以開足馬力了。孩子們聚集在一起。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裏,不僅是暗,簡直是漆黑一片。到時間,柯裏亞就跑去躺在軌道中間。其餘五個打賭的人在路基下面樹叢裏等候著,起初屏息凝神,後來就感到恐懼而後悔。從站上開出的火車終於遠遠地響了起來。黑暗中閃出兩盞紅燈,逐漸駛近的怪物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快跑,快離開軌道!”嚇得要死的男孩們從樹叢裏對柯裏亞喊叫起來,但是已經晚了:火車賓士過來,又飛馳過去了。男孩們跑到柯裏亞跟前:他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裏。他們開始搖他,扶他起來。他忽然自己站起來,默默地從路基上走了下來。到了下面,他對人們說他躺在那裏好象失去了知覺是故意裝的,想嚇唬他們。其實他是真的失去了知覺,在過了很久以後他自己對他的母親這樣承認了。從此以後他就永遠得了個“不顧死活的人”的名聲。他走回站上回到家裏的時候,臉色白得象紙。第二天,他稍微發了點神經性的寒熱,但是精神十分愉快,既高興又得意。這件事情當時並沒有被人發覺,直到回城以後才在中學裏傳開來,並且傳進了學校當局的耳朵裏。但這回柯裏亞的母親連忙跑去找學校當局替她的孩子求情,最後連那位德高望重的達爾達涅洛夫老師也出來為他說話,替他求情,事情才算好象什麼也沒發生似的敷衍過去。這位達爾達涅洛夫是個單身人,還不太老,多年來熱烈地愛著克拉索特金娜夫人,一年以前,曾有一次用畢恭畢敬的態度,陪著小心,戰戰兢兢地冒昧向她提出求婚,但是她一口回絕了,認為答應了就是對不起孩子,雖然也許從某些神秘的跡象上看來,達爾達涅洛夫甚至有理由可以幻想,這位溫柔美麗而過於堅貞的小寡婦並不十分討厭他。柯裏亞瘋狂的淘氣似乎打開了千年的冰河,達爾達涅洛夫的說情竟換來了有希望的暗示。固然希望還是遼遠的,但是達爾達涅洛夫本身就是純潔和體貼的典範,所以僅僅這一點暫時也就足以使他感到十分幸福了。他愛這個孩子,儘管他認為討孩子好是有失身分的,所以在課堂上對他毫不容情,要求嚴格。但柯裏亞對他也總是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功課預備得很好,成績是全班裏第二名,對達爾達涅洛夫態度冷淡,而且全班同學還堅信柯裏亞對世界史一門極為擅長,甚至可以“壓倒”達爾達涅洛夫本人。的確,有一次柯裏亞問他:“建立特洛伊的是什麼人?”達爾達涅洛夫只能泛泛地回答他是什麼民族,他們的活動和遷移,又講到時代的久遠和神話傳說等等,而對於建立特洛伊的究竟是什麼人,也就是說,究竟具體是誰,卻回答不出來,甚至認為這個問題有點無聊而不能成立。但是學生們卻深信是達爾達涅洛夫不知道誰建立了特洛伊城。柯裏亞是從父親留下的書櫥中保存的斯馬拉格多夫的書裏讀到過關于建立特洛伊的人們的歷史的。結果是甚至使全體孩子都發生了興趣:究竟是誰建立特洛伊的?但是克拉索特金不肯宣佈他的秘密,於是博學的名聲又不可動搖地落在他身上了。

  在鐵路上的事件發生以後,柯裏亞對母親的關係有點變化。安娜·費多羅芙娜(克拉索特金的寡婦)得知她兒子那番事蹟以後,驚得幾乎發瘋。她犯了嚴重的歇斯底里病,連著幾天斷斷續續地發作,這一來把柯裏亞嚇壞了,他對她發出真心誠意的誓言,保證以後決不再犯這類的淘氣行為。他跪在神像面前起誓,而且按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要求,還向死去的父親起了誓。而這位“大丈夫氣概”的柯裏亞也不免“多情善感”而哭得象六歲的小孩。這一天母子兩人整天互相擁抱著,哭得渾身打顫。第二天柯裏亞一覺醒來,照舊“沒有感情”,但卻變得沈默、謙遜一些,也顯得更為嚴肅而且深思。固然在一個半月以後,他又於出了一件淘氣行為,甚至使本地的調解法官也知道了他的大名,但是這次淘氣行為已完全屬於另一類,甚至有點可笑而且愚蠢,而且後來查出來,這事也不是他自己做下的,他只是被牽連進去罷了。不過這還是等以後再說吧。母親繼續渾身戰慄,滿心痛苦,達爾達涅洛夫則隨著她的驚慌程度的加深,更加抱有了希望。應該說明的是柯裏亞早已看出和猜透了達爾達涅洛夫的這種心思,而且不用說,自然深為他的這種“多情善感”而瞧不起他;以前他甚至還曾在母親面前不客氣地表示過這種輕視的態度,隱約地對她暗示他明白達爾達涅洛夫要達到什麼目的。但是在發生了鐵路上的事件以後,他對這件事也改變了態度:絕不再做任何暗示,哪怕是極隱約的暗示,在母親面前談起達爾達涅洛夫來口氣也比較恭敬了,敏感的安娜·費多羅芙娜立刻感到了這一點,而且心中無限地感激,但是只要有一個什麼不相干的客人當著柯裏亞偶然說一句關於達爾達涅洛夫的話,她就會忽然臊得臉兒通紅,活象一朵玫瑰。遇到這種時候,柯裏亞會或者皺緊眉頭,望著窗外,或者細看自己的皮靴是不是開了口,或者厲聲大叫“彼列茲汪”!這是一隻長毛蓬鬆、滿身污穢的大狗,他在一個月以前忽然不知從哪里把它揀來弄到家裏,也不知為什麼嚴守秘密,藏在屋內,不讓任何同學看。他拼命擺佈它,教它學各種本領和把戲,把那只可憐的狗弄得每當他上學去不在家的時候就悲聲哀嗥,等他一回家,就又歡欣得尖叫,發瘋似的亂蹦亂跳,聽他指示,躺在地上裝死等等,一句話,做出一切教會它的花樣,而且還不是出於人的命令,而完全是出於它一時勃發的歡欣和感激之情。

  順便說一句:我竟忘了提起,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就是被讀者已經熟悉的那個男孩伊留莎用鉛筆刀戳中大腿的那個小孩。伊留莎那次戳他是因為小學生們罵他的父親退職上尉斯涅吉遼夫為“樹皮擦子”而替他父親復仇。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48:53

第二節 小孩子


  且說,在十一月裏一個冰天雪地寒風凜冽的早晨,男孩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呆在家裏。那天是星期日,沒有功課。已經打了十一點鐘,他有“一樁極緊要的事情 ”必須出門,但是全屋子裏只剩他一個人,所有那些年長的住客都為了一樁緊急而古怪的事情出門去了,所以只能由他來看守這所房子。寡婦克拉索特金娜的房子裏,除去她自己佔用的住所以外,隔著過道還有唯一的一套兩個小房間的住所,出租給一位醫生太太和她的兩個年幼的子女居住。這位醫生太太和安娜·費多羅芙娜同歲,是她的要好女友。醫生已在一年前離家,起初到奧連堡,以後又到了塔什干的什麼地方,已經有半年音信全無,假如不是同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友誼稍微沖淡一些這被遺棄的醫生太太的憂愁的話,她簡直會被這種憂愁弄得整天泡在淚水裏。但就好象她還不夠倒楣似的,竟又出了一件這樣的事,那就是昨天星期六的夜裏,醫生太太的唯一的女僕卡捷琳娜忽然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對她說自己明早就要養小孩子了。怎麼事先竟誰也沒發覺呢?這對大家來說簡直是一樁怪事。驚愕不置的醫生太太想最好趁時間還來得及,把卡捷琳娜送到本城一個專接這類生意的助產婆那裏去。因為她十分看重她的這個女僕,因此立刻實行這個計畫,親自送了她去,並且還留在她身邊。接著到了早晨克拉索特金太太不知怎地也感到必須給予友誼的關心和幫助,以便在這件事上代為求人辦事,幫忙作主。這樣,兩位太太都已出門,克拉索特金太太自家的女僕阿加菲亞又上市場去了,所以柯裏亞臨時成了沒人照管的“小寶寶”的保護人和看守人,這“小寶寶”就是醫生太太的男孩和女兒。柯裏亞並不怕看家,何況還有彼列茲汪在身邊,他吩咐它在前屋的長凳底下趴著,“不許動一動”。柯裏亞在屋裏踱著步,每次走進前屋的時候,它總要把腦袋抖一抖,討好地把尾巴朝地板上使勁地甩兩下,但可惜總沒聽到召喚的哨聲。柯裏亞威嚇地朝這可憐的狗看了一眼,它立刻又一動不動地作出聽話的僵臥姿勢。唯一使柯裏亞不安的就是那兩個“小寶寶”。他對於卡捷琳娜的意外事自然極為輕視,但是他對這兩個失去父親的小寶寶非常喜愛,已經把一本兒童讀物送給他們去看。大一點的女孩娜斯佳已經八歲,會讀書,較小的那個小寶寶,七歲的男孩柯斯佳,很愛聽娜斯佳給他讀書。自然,克拉索特金還可以和他們玩得更有趣些,比如讓他們並排站好,同他們作士兵的遊戲,或者跟他們滿屋子地捉迷藏。這事他以前做過好幾次,而且並不感到厭煩,以致有一次連他們班上也紛紛傳揚,說是克拉索特金在自己家裏和小房客做跑馬的遊戲,自己扮作一匹幫套的馬,歪著腦袋跳躍,但是克拉索特金驕傲地反駁這種責備,表示“在這年代”和年齡相仿的人們,和十三歲的小孩們作跑馬的遊戲的確丟臉,可是他是為“小寶寶”們作的,因為他愛他們,而對於他的感情誰也不應該加以過問。正因為這樣,所以這兩個“小寶寶”也很愛他。然而這一次卻沒有工夫遊戲。他有自己的一樁很重要的,甚至顯得有點神秘的事情等著去辦,但是時間不停地過去,可以把孩子交托給她的那個阿加菲亞竟還不肯從市場回來,他已經好幾次穿過過道,推開醫生太太家裏的門,關心地張望“小寶寶”們。他們正遵照他的吩咐,坐在那裏看書,每逢他一開門,就默默地對他張開嘴微笑,希望他走進來,做一點快樂、有趣的事。但是柯裏亞心裏正亂,沒有走進來。最後終於打了十一點鐘,他堅決徹底地下了決心,如果再過十分鐘,“該死的”阿加菲亞還不回來,他就不再等候,逕自出門了,自然先要對“小寶寶”們說好,叫他們在他不在家的時候不要害怕,不要淘氣,不要嚇得啼哭。他一邊想,一邊穿上有貓皮領子的冬天的棉大衣,然後把書包挎在肩上。不管他母親以前怎樣屢次懇求,讓他在“這麼大冷天”出門的時候一定要穿上套鞋,他走過外屋時,還是只輕蔑地看了它一眼,就只穿著皮靴走出去了。彼列茲汪看見他穿好衣裳,就使勁地用尾巴拍打地板,神經質地扭動著整個身軀,甚至發出可憐的嗥叫。但是柯裏亞看見狗這樣迫不及待,認為哪怕只差一分鐘,也是違反紀律的,所以硬要它仍舊呆在長椅底下,直到開了通過道的門,這才突然吹了一下口哨。狗象發瘋似的跳了起來,興高采烈地沖出去跑在他前面。柯裏亞穿過過道時,開門看了看“小寶寶”們。兩人仍舊坐在小桌旁邊,但不再看書,卻在那裏熱烈地辯論。這兩個小孩時常互相辯論日常生活中各種使人興奮的問題,每次都是娜斯佳這位比較年長的占了上風;柯斯佳如果不同意她的看法,幾乎總是跑到柯裏亞·克拉索特金面前去上告,經他一判決,便成為兩造絕對的裁決。這一次“小寶寶”們的辯論有點使克拉索特金發生了興趣,他就站在門前聽著。小孩們看見他聽著,便更加熱烈地繼續爭辯起來。

  “我永遠不相信,永遠不相信,”娜斯佳熱烈地叨嘮說,“小孩子是助產婦在菜園子的白菜地裏找來的。現在已經是冬天,不會再種白菜,所以助產婦也沒法給卡捷琳娜帶一個女兒來。”

  “嘿!”柯裏亞不由得心裏暗笑了一聲。

  “也許是這樣:她們是從別的什麼地方找來的,不過只帶給那些出嫁的女人。”

  柯斯佳聚精會神地望著娜斯佳,用心地一邊聽一邊想著。

  “娜斯佳,你真是傻瓜,”他終於堅定而不慌不忙地說,“卡捷琳娜既然沒有出嫁,怎麼會有小孩呢?”

  娜斯佳十分激動起來。

  “你一點也不明白,”她生氣地搶著說,“也許她有丈夫,不過關在監獄裏,所以她生孩子了。”

  “她的丈夫難道真關在監獄裏麼?”凡事認真的柯斯佳一本正經地問。

  “或許是這樣。”娜斯佳急忙打斷了他的話,完全拋開並且忘掉了她的第一個假定。“她沒有丈夫,這話你說得對,但是她想出嫁,所以開始想起她怎樣出嫁的事情來,一直想啊想啊,想來想去,結果沒有想出丈夫來,卻想出了一個孩子。”

  “嗯,也許是這樣的,”完全被說服了的柯斯佳同意了,“可是你以前沒有說這個,叫我怎麼能知道呢。”

  “喂,孩子們,”柯裏亞一邊跨進屋子,一邊說,“我看你們真是些危險的人哩!”

  “彼列茲汪跟您一塊兒來了麼?”柯斯佳咧開嘴笑著,開始彈手指,召喚彼列茲汪。

  “小寶寶們,我現在很為難,”克拉索特金鄭重地開始說,“你們應該幫我的忙,阿加菲亞准是摔斷了腿,因為直到現在還沒有來,這是沒錯的了。可我又必須出門去。你們可以放我走麼?”

  孩子們擔心地互相看了一眼,咧開嘴笑著的臉上顯出了不安。然而他們還不十分明白要求他們的是什麼。

  “我不在家,你們不淘氣麼?會不會爬到櫥櫃上面,摔折了腿?會不會嚇哭了?”

  孩子們的臉上顯得十分煩惱。

  “我可以給你們看一件小玩意,一個小銅炮,可以裝上真正的火藥開炮。”

  孩子們的臉立刻開朗了。

  “快把小炮拿來看。”滿臉喜色的柯斯佳說。

  克拉索特金把手伸進書包,掏出一尊小銅炮,放在桌子上。

  “‘拿來看’,‘拿來看’!你瞧,還安著輪子哩,”他把玩具在桌子上滾著,“還可以開炮。裝上鉛子,就放出去。”

  “打得死人麼?”

  “什麼人都打得死,只要瞄準了。”於是克拉索特金給他們說明哪兒裝火藥,哪兒裝鉛子,又給他們看象炮門似的小洞,並且說發射的時候炮身還會後座。小孩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聽著。特別使他們感到難以想像的是炮身竟會後座。

  “您有火藥嗎?”娜斯佳問。

  “有的。”

  “那把火藥也拿給我們瞧瞧呀。”她帶著懇求的微笑說。克拉索特金又朝書包裏摸,掏出一個小瓶,裏面果然裝著一些真正的火藥,在一個紙包裏還有一些鉛子。他甚至打開小瓶,倒了一點火藥在手掌上。

  “只是一定要留神火,要不會一下爆炸起來,把我們都炸死的。”克拉索特金為了加強渲染,還特地警告說。

  孩子們懷著一種更增強了他們樂趣的敬畏心情細看著火藥。不過柯斯佳更喜歡的還是鉛子。

  “鉛子不會燒起來麼?”他問。

  “鉛子燒不起來。”

  “送給我一點鉛子吧。”他用哀求的聲音說。

  “鉛子可以送給你一點。拿去吧。不過在我沒有回來以前,不許給你媽媽看,要不然她會以為這是火藥,嚇得要死,把你們抽一頓的。”

  “媽媽從來不用鞭子抽我們。”娜斯佳立刻說。

  “我知道,我這麼說只是為了順口。你們本來決不應該騙媽媽,但是只有這一次——瞞到我回家以前吧。現在,小寶寶們,我可以出去麼?沒有我,不會嚇得哭麼?”

  “我們——要哭——的。”柯斯佳拉長了聲音說,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我們要哭的,一定要哭的!”娜斯佳又膽怯地急忙附和著說。

  “唉,孩子們,孩子們,你們這個年齡真叫人難辦啊!沒有法子,小家雀,只好陪著你們不知還要再呆多少時候。可時間呀,時間呀!”

  “那您吩咐彼列茲汪裝死。”柯斯佳卡請求說。

  “真沒有法子,只好找彼列茲汪幫忙。來,彼列茲汪!”於是柯裏亞開始對狗下命令,它就表演它所會的一切。這是一隻長毛狗,和尋常看家狗大小相同。毛色灰中帶紫。右眼是斜的,左耳上不知怎麼有個刀痕。它尖叫著,蹦跳著,聽從指使,用後腿走路,仰翻在地,四腳朝天,一動也不動就象死了過去似的躺著。正在表演最後一手的時候,門開了,阿加菲亞出現在門口,這個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女僕胖胖的,四十多歲,一臉麻子,手裏拿著滿滿一籃買來的食品從市場上回來了。她站在那裏,左手捧著籃子,瞧起狗來。柯裏亞儘管等阿加菲亞等得那麼急,卻並沒有停止表演,仍讓彼列茲汪裝了一會兒死相,才向它吹了一聲口哨:狗跳起身來,因為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歡喜蹦跳不止。

  “瞧這只狗!”阿加菲亞用教訓的口吻說。

  “你這女人,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晚?”克拉索特金嚴厲地責問。

  “女人麼?咦,你這個小東西!”

  “小東西麼?”

  “就是小東西。我晚了,關你什麼事?就算晚了,也是有原因。”阿加菲亞嘟囔著,在火爐旁邊張羅起來,但說話的口氣完全沒有什麼不滿意或者生氣的意味,相反地倒顯得很滿意,似乎有機會和快樂的小少爺鬥鬥嘴感到很高興。

  “你聽著,你這輕浮的老太婆,”克拉索特金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一邊說,“你能不能對我賭咒,用世界上一切神聖的東西再加別的不管什麼東西的名義對我賭咒,你在我離開的時候一定好生照看這兩個小寶寶?我要出門去。”

  “我為什麼要對你賭咒?”阿加菲亞笑了起來,“本來我也會照看的。”

  “不行,必須用你的靈魂永遠得救的名義賭咒。要不然我就不出去。”

  “那你就不出去好了。這跟我有什麼相干。外邊冷極啦,你在家裏呆著吧。”

  “小寶寶們,”柯裏亞對小孩子們說,“在我回家以前,這女人陪你們在一起,或者只等你們媽媽回來就行,因為按說她早已經該回來了。還有,她會給你們吃早飯的。你能給他們一點東西吃吧,阿加菲亞?”

  “這倒行啊。”

  “再見吧,小家雀們,我現在可以安心地出門了。至於你呢,大娘,”他走過阿加菲亞身邊時,鄭重其事地輕聲說,“我希望你不要象平常那麼老婆子嚼舌似地,對他們瞎說一些關於卡捷琳娜的傻話,你應該顧到小孩子的年齡。來,彼列茲汪!”

  “去你的吧,”阿加菲亞真的生氣了,立刻反唇相譏說,“你這可笑的孩子!告訴你吧,你說這種話,自己就該先挨一頓揍。”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49:10

第三節 小學生


  但是柯裏亞沒有聽見。他終於可以出門了,他走出大門,四面望望,聳了聳肩,說了聲:“好冷!”就一直順大街走去,然後向右拐,走進通市場的胡同。走到離市場最近的倒數第二所房子,他在大門前站住,從口袋裏掏出哨子,用力吹了一聲,似乎是發出約定的信號。他等候了不到一分鐘,大門裏忽然跳出一個臉蛋紅潤的十一歲光景的男孩來,他穿著暖和、清潔,甚至有點漂亮的小大衣。男孩名叫斯穆羅夫,在預備班裏讀書(柯裏亞·克拉索特金當時已經比他高兩班了),是個有錢的官員的兒子。他的父母大概因為克拉索特金是出名的膽大包天的淘氣鬼,不許斯穆羅夫跟他一起玩,所以他現在顯然是偷偷兒跑出來的。假如讀者還沒有忘記的話,兩個月以前隔著河溝向伊留莎扔石子的那群小孩裏就有這個斯穆羅夫,而且當時就是他把伊留莎的事情講給阿遼沙·卡拉馬佐夫聽的。

  “我已經等您整整一個鐘頭了,克拉索特金。”斯穆羅夫用堅決的神氣說著。兩個小孩向廣場上走去。

  “耽誤了一會兒,”克拉索特金回答說,“有點事情。你同我在一塊兒,不會挨揍麼?”

  “得了吧,我怎麼會挨揍?彼列茲汪也帶來了麼?”

  “帶著彼列茲汪!”

  “你也把它帶到那邊去麼?”

  “也把它帶去。”

  “哎,要是是茹奇卡就好了。”

  “茹奇卡是不可能的。茹奇卡已經不存在了。茹奇卡已經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哦,能不能這樣子,”斯穆羅夫突然站住了,“伊留莎不是說,茹奇卡也是長毛的,也是煙灰色的,和彼列茲汪一樣。能不能說它就是茹奇卡。也許他會相信的?”

  “小同學,應該討厭說謊,這是第一層;即使做的是好事,也是這樣,這是第二層。主要的是,我希望你沒把我要去的事情說出去。”

  “當然決不能說,這我還不明白?但是彼列茲汪安慰不了他。”斯穆羅夫歎了一口氣。“你知道,他的父親,那個‘樹皮擦子’上尉,對我們說今天他要送一隻小狗給他,真正的獒犬,黑鼻子;他以為這可以使伊留莎心裏痛快些,其實不見得吧?”

  “他本人怎樣?伊留莎本人怎樣?”

  “很糟糕,很糟糕!我想,他得的是癆病。他的神志很清楚,只是老喘氣,喘得很不好。有一次他要人家給他穿上靴子,帶他走一走,剛走了一步,就栽倒了。他說:‘唉,爸爸,我對你說過的,我這雙靴子原來就太壞。以前我穿著就不合適。’他以為他是因為那雙靴子才栽倒的,其實只是因為身子軟弱。他一星期也活不下去了。赫爾岑斯圖勃常去看病。現在他們又富了,他們有許多錢。”

  “全是些騙子。”

  “誰是騙子?”

  “就是那些醫生,所有那些瞧病的江湖騙子,我說的是一切醫生,特別是這個醫生。我反對醫學。那全是一套毫無用處的東西。讓我自己去看看再說。可是你們為什麼幹出這種多愁善感的舉動來?你們大概是全班的人都去了吧?”

  “不是全班,每次只有十個人去,每天總是這樣。這沒有什麼。”

  “在這件事上使我最奇怪的是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的舉動:他的哥哥明後天就要為了犯那麼大的罪受審判了,他反倒有時間同小孩們一起幹起這種多愁善感的事情來!”

  “這根本說不上什麼多愁善感。你自己現在不也要去和伊留莎講和麼?”

  “講和?可笑的說法。而且我也不許任何人來分析我的行為。”

  “可是伊留莎看見你會多麼高興啊!他聯想都想不到你會去的。你為什麼,為什麼那麼長時間一直不願意去呢?”斯穆羅夫突然熱烈地大聲說。

  “親愛的孩子,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我是自動去的,因為我自己要去,而你們大家都是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拉去的,這就大不相同了。而且你怎麼料得定,也許我根本不是去講和的呢?真是糊塗的說法。”

  “並不見得是卡拉馬佐夫,並不是他。完全是我們自己要去,自然最初是同卡拉馬佐夫一塊兒去的,而且一點也沒有什麼,一點也沒有弄出什麼蠢事來。起初一個人去,後來另一個也去了。他父親十分歡迎我們。你知道,如果伊留莎一死,他簡直要發瘋。他看出伊留莎會死的。他看見我們同伊留莎講和,高興極了。伊留莎時常問起你,卻沒多說什麼話。問一下,就不再說了。他父親會發瘋或者上吊的。他以前就曾瘋瘋癲癲過。你知道,他是一個正派人,當時是鬧了點誤會。這全是那個打他的殺父兇手的錯處。”

  “不過卡拉馬佐夫我始終覺得是一個謎。我早就可以和他認識了,但是在有些事情上,我喜歡保持點傲氣。而且我對他有一種看法,還需要瞭解瞭解,弄弄清楚。”

  柯裏亞神氣活現地沈默不響了,斯穆羅夫也不作聲。斯穆羅夫顯然很崇拜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和他處於平等的地位是連想也不敢想的。現在他感到極大的興趣,因為柯裏亞說他是“自動去的”,既然這樣,那麼柯裏亞現在,而且偏偏是今天忽然要去,那一定有什麼啞謎在裏面。他們在市場上走著。這時候那裏停著許多外來的大車,還有許多趕來賣的家禽。一些城裏的女人在棚裏出賣麵包圈、棉線等物。在我們的小城裏,這種星期天的市場大家淳樸地管它叫集市。這種集市每年有很多次。彼列茲汪心情十分愉快地跑著,不斷地東嗅嗅西聞聞。它和別的狗相遇時,總是特別高興按照狗的規矩,渾身上下互相聞個夠。

  “我喜歡觀察現實世界,斯穆羅夫,”柯裏亞忽然說,“你注意到沒有,狗相遇以後,總要互相聞來聞去!在這件事上它們之間一定有一種共同的自然法則。”

  “是的,一種很可笑的法則。”

  “並不可笑,你這話說得不對。不管人抱著他們的偏見怎麼看法,自然界裏是沒有一點可笑的地方的。假如狗會議論和批評,那它們一定會覺得在它們的主子——人類相互的社會關係裏有同樣多的它們認為可笑的東西,——也許更多得多都很難說;我要引用這話,是因為我深信我們的蠢事要多得多。這是拉基金的見解,一個很有意思的見解。我是社會主義者,斯穆羅夫。”

  “可社會主義者是什麼?”斯穆羅夫問道。

  “那就是要大家平等,財產公有,沒有婚姻,宗教和一切法律都隨大家的便,此外還有別的許多主張。你還沒有長大到能夠明白這些,你還早。可是好冷呀。”

  “是的,零下十二度。剛才我父親看過寒暑表。”

  “你注意到沒有,斯穆羅夫,在深冬季節,雖然到零下十五度,甚至十八度,好象也並不很冷,並不比現在初冬的時候,就象現在這樣,突然來了霜凍,只有零下十二度,雪還很少的時候那麼冷。這就是說人們還沒有習慣。人們在一切事情上都憑習慣,甚至在國家大事和政治方面也都這樣。習慣是主要的動力。可是這農民的樣子真可笑。”

  柯裏亞指著一個身材高大,面貌善良,穿著皮襖的農民,正在大車旁邊冷得不住拍打戴著無指手套的手。淺褐色的長須凍得掛上了一層白霜。

  “莊稼佬的鬍子結冰了!”柯裏亞經過他身旁的時候,故意尋事似的大聲嚷著。

  “鬍子結冰的人多著哩。”農民不慌不忙教訓他似的回答。

  “你別惹他。”斯穆羅夫說。

  “不要緊,他不會生氣,他是好人。再見吧,馬特維。”

  “再見。”

  “你難道真是馬特維麼?”

  “馬特維。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是隨便猜的。”

  “你瞧你。你是學生吧?”

  “學生。”

  “老師打你麼?”

  “並不怎樣,有時也免不了。”

  “痛不痛?”

  “那還用說。”

  “唉,這生活呀!”農民真誠地歎了一口氣說。

  “再見吧,馬特維。”

  “再見吧。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夥子,跟你說吧。”兩個少年向前走去。

  “這是個很好的農民,”柯裏亞對斯穆羅夫說,“我愛同鄉下人說話,總喜歡對他們抱著公平的態度。”

  “為什麼你對他撒謊,說我們這裏有挨打的事?”斯穆羅夫問。

  “該使他安心呀!”

  “這怎麼會使他安心呢?”

  “跟你說,斯穆羅夫,我最不喜歡人家不能一下就明白,老是刨根究底地問。有的人是簡直沒法給他們講清楚的。在鄉下人的頭腦裏,學生總是挨打而且應該挨打的。不挨打,那還算什麼學生?我要是突然對他說我們並不挨打,他聽了就會不痛快的。不過你不會懂得這些事。同鄉下人應該會說話。”

  “不過請你不要惹火他們,要不然又要出亂子,象上次那只鵝的事情。”

  “你怕什麼?”

  “你不要笑,柯裏亞,我真害怕。我父親很生氣。他嚴禁我和你一塊兒出門。”

  “你不要擔心,這一次不會出什麼事情的。你好呀,娜塔莎。”他對棚子裏的一個女商販招呼說。

  “我怎麼成了娜塔莎,我叫瑪麗亞。”女商販嚷著回答。這是個年紀還不算老的女人。

  “你是瑪麗亞,那也好,再見吧。”

  “哎喲,你這小調皮!腦袋離地還不高哩,就要來這手!”

  “我沒工夫,我沒工夫跟你一塊聊,下個星期再聽你說吧。”柯裏亞揮著手,好象不是他去糾纏她,倒是她跟他糾纏似的。

  “下個星期我有什麼跟你說的?是你自己找上來,又不是我,你這淘氣鬼,”瑪麗亞大叫大嚷著,“應該揍你一頓才是哩,是的,你是個有名的搗亂鬼!”

  在瑪麗亞旁邊攤子上做生意的許多女販中間傳出了一陣笑聲,忽然從鋪子門前的拱廊下冷不防地跳出一個怒氣衝衝的人來,有點象譜子裏的夥計,但不是城裏的商人,而是外來的。他穿著長襟的藍外褂,戴著鴨舌帽,年紀還輕,一頭深褐色的捲髮,一張蒼白而有麻點的長臉。他帶著一種傻裏傻氣的激動神氣,立刻舉拳威嚇起柯裏亞來。

  “我知道你的,”他怒衝衝地喊道,“我知道你的!”

  柯裏亞定睛望了他一會。他怎麼也記不起來什麼時候同這人發生過衝突了。不過他在街上跟人衝突的事還少麼,當然不能全都記得。

  “你知道麼?”他譏笑地問他。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的!”小市民象傻子似的反復說。

  “那就更好。我沒有工夫,再見吧!”

  “你搗什麼亂?”小市民嚷道。“你是不是又來搗亂了?我知道你的!是不是又來搗亂了!”

  “我搗亂,老兄,也不關你的事。”柯裏亞站住了說,繼續打量他。

  “怎麼不是我的事?”

  “自然不是你的事。”

  “那麼是誰的事?誰的事?究竟是誰的事?”

  “眼前,老兄,這是特裏豐·尼基季奇的事,不是你的事。”

  “哪一個特裏豐·尼基季奇呀?”那漢子盯著柯裏亞,雖然還是那樣暴躁,卻露出傻子似的驚訝的神情。柯裏亞傲慢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到升天教堂去過沒有?”他忽然用堅決嚴厲的口氣問他。

  “到哪個升天教堂?為什麼?不,沒去過。”那漢子有點弄楞了。

  “薩巴涅耶夫你認識麼?”柯裏亞繼續用更加堅決嚴厲的口氣問。

  “你說哪個薩巴涅耶夫?我,我不認識。”

  “哦,既然這樣,那就去你的吧!”柯裏亞突然不客氣地說,猛然向右一轉身,快步地管自己往前走去,似乎再也不屑和那個連薩巴涅耶夫都不認識的蠢材說話。

  “喂,你站住!什麼薩巴涅耶夫?”漢子清醒過來,又變得火氣十足地。“他說的是什麼?”他突然轉向女商販們說,傻呵呵地望著她們。

  女商販哈哈大笑起來了。

  “真是個古怪孩子。”有一個女人說。

  “他說的是什麼,什麼薩巴涅耶夫?”漢子還是氣衝衝揮著右手反復地問。

  “這想來是說在庫茲米喬夫那裏幹活的那個薩巴涅耶夫,想來大概就是說他。”一個女人突然猜想到。

  漢子迷惑不解地瞪著她。

  “庫茲米喬夫那裏麼?”另一個女人重複了一句。“他怎麼叫特裏豐?他叫庫茲馬,不叫特裏豐。那個小夥子說的是特裏豐·尼基季奇,看來,並不是說他。”

  “他不叫特裏豐,他不是姓薩巴涅耶夫,他是姓齊若夫。”第三個女人忽然介面說,她原來一直一聲不響,一本正經地在聽他們說話。“他的名字叫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齊若夫。”

  “他是姓齊若夫。”第四個女人堅決地證明說。

  弄得莫名其妙的漢子一會兒瞧瞧這個女人,一會兒瞧瞧那個女人。

  “可他為什麼這樣問,他問這話幹麼,請問諸位好心人!”他幾乎絕望地喊著。“‘薩巴涅耶夫你認識麼?’鬼知道薩巴涅耶夫是個什麼人!”

  “你這缺心眼的,對你說不是薩巴涅耶夫,是齊若夫,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齊若夫。”一個女販向他大聲呵叱道。

  “什麼齊若夫?什麼人?你既然知道他,你快說。”

  “高高個子,流鼻涕的,夏天常坐在市場上。”

  “可你那齊若夫跟我有什麼關係,好人們?”

  “我怎麼知道齊若夫跟你有什麼關係。”

  “誰知道他跟你有什麼關係,”另一個女人介面說,“既然你這麼瞎嚷嚷,你自己總該知道你想要拿他幹嗎。他是對你說的,不是對我們說,你這傻瓜。你真的不知道麼?”

  “誰啊?”

  “齊若夫。”

  “讓鬼把齊若夫和你都抓去吧!我要揍他一頓!他耍笑我!”

  “你想揍齊若夫麼?也許他會來揍你哩!你是一個傻子,告訴你吧!”

  “不是齊若夫,不是齊若夫,你這沒安好心的壞女人,我要揍那個小孩!把他抓來,把他抓來,他耍笑我哩!”

  女人們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柯裏亞已經臉上帶著勝利的神情走得很遠了。斯穆羅夫在他身旁走著,不住回頭瞧著遠處這群正在吵吵嚷嚷的人。他也覺得很快樂,雖然心裏還在擔心,不要跟著柯裏亞鬧出亂子來。

  “你問他哪一個薩巴涅耶夫?”他問柯裏亞,其實他已經猜得出他會回答什麼。

  “我哪里知道是哪一個?現在他們會在一塊吵嚷到晚上了。我喜歡把社會上各個階層裏的傻子們撩得吵嚷起來。這裏還站著一個傻瓜,就是這個莊稼佬。你要知道,人家說:‘再沒有比愚蠢的法國人更蠢的了’,但是俄國人的臉上也常常露出蠢相來。瞧這個莊稼佬臉上不也充分顯露出他是一個傻子麼?”

  “放過他吧,柯裏亞,我們走我們的得了。”

  “我怎麼也不願意放過去,我現在就幹。喂,你好呀,鄉下人。”

  一個身強力壯的農民正慢吞吞地走過來,生著一張樸實的圓臉,鬍鬚斑白,大概已經喝了點酒。他抬起頭來,看了小夥子一眼。

  “你好,你不是開玩笑吧!”他不慌不忙地回答。

  “要是開玩笑又怎麼樣呢?”柯裏亞笑了起來。

  “要是開玩笑那就開吧,上帝保佑你。不要緊,這是可以的。開開玩笑總是有的。”

  “對不起,老兄,我確實是在開玩笑。”

  “上帝會饒恕你的。”

  “你自己饒恕麼?”

  “我完全饒恕。你走吧。”

  “你瞧,你呀,你大概是個聰明的鄉下人。”

  “比你聰明些。”農民出乎意料之外地,還是一本正經地回答。

  “不見得吧。”柯裏亞有點愕然了。

  “我說得很對。”

  “也許是這樣。”

  “是的,老弟。”

  “再見吧,鄉下人。”

  “再見吧。”

  “鄉下人也有各種各樣的,”柯裏亞沈默了一會以後,對斯穆羅夫說,“我哪里知道會碰上聰明人。我總是高興承認鄉下人的聰明的。”

  遠處教堂的鍾打了十一點半。男孩們加緊了腳步。到斯涅吉遼夫上尉家剩下的很長一截路他們走得很快,差不多話也不說。來到離那所房子有二十步遠時,柯裏亞站住了,吩咐斯穆羅夫先進去,叫卡拉馬佐夫出來。

  “應該先嗅一下。”他對斯穆羅夫說。

  “為什麼叫他出來,”斯穆羅夫不以為然地說,“你就這樣進去,他們會非常非常歡迎你的。幹嗎要在冰天雪地裏認識新朋友呢?”

  “我為什麼要叫他到達外面雪地裏來我自然知道。”柯裏亞用專制的口氣斷然地說(他最喜歡這樣對付這些“小孩們”),斯穆羅夫便連忙跑去執行命令。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49:28

第四節 茹奇卡


  柯裏亞臉上一本正經,斜靠在圍牆上面,等候阿遼沙出來。是的,他早就想同他相見了。他聽那些男孩子說過不少關於他的話,但直到現在為止,在人家向他講起他的時候,他總是表面顯出一副冷淡輕視的神色,甚至在聽完別人所講的那些事情後,還對阿遼沙“批評”一番。但是心底裏他卻非常非常想和他結識,因為在他所聽到的關於阿遼沙的一切情況裏,都有某種令人產生好感的吸引人的東西。因此,現在的時刻是極為重要的:首先應該不丟面子,顯示出有獨立性;“要不然他覺得我只有十三歲,會把我和這些小孩一樣看待的。他跟這些孩子在一塊混有什麼意思?等我和他熟悉以後我要問他。可是氣人的是我的個子這麼矮。圖濟科夫比我歲數小,但是高半個腦袋。不過我的臉是聰明的;我不漂亮,我知道我的臉難看,但是聰明。另外,也應該不過分真情流露,假如一下子就和他擁抱起來,他要以為……假使被他看不起,那是多丟人!……”

  柯裏亞的心裏很慌亂,努力作出瀟灑獨立的姿態。特別使他煩惱的是他的矮小的身材,——與其說是他那“難看”的臉,不如說是他的身材。他在家裏牆角落上,從去年起就用鉛筆畫好了一道表示他的身高的線,從此以後,每隔兩個月就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比量一下,看長了多少。但是實在令人悲歎!他長得太慢,有時簡直使他感到絕望。至於臉,其實並不太“難看”,相反地,還相當招人喜歡,白淨,秀氣,有點雀斑。不大而極機靈的灰眼珠勇敢地看人,時常顯得很富於情感。顴骨寬寬的,小嘴的嘴唇不很厚,卻很紅,鼻子很小,明顯是翹起的:“我是翹鼻子,完全是個翹鼻子!”柯裏亞照鏡子時總是這樣嘟嘟囔囔,帶著懊惱的心情離開鏡子。“臉也不見得聰明吧?”他有時甚至對於這層也疑惑起來。但是不要以為對於面貌和身材的關心會佔據他整個心靈。相反地,他在照鏡子的時候無論怎樣心裏發狠難熬, 但卻很快就會忘記, 甚至很長時間都不再記得,他對自己的事業下斷語說:“要把自己完全獻給理想和實際生活。”

  阿遼沙很快就出來了,急忙地向柯裏亞跟前走來。還在幾步以外,柯裏亞就看出阿遼沙似乎一臉高興的神色。“難道真是喜歡我麼?”柯裏亞愉快地想著。說到這裏我們要順便提一提,阿遼沙自從前文我們把他擱下的時候起已經改變得很多:他脫下了修道服,現在常穿著一身裁制得很好的常禮服,一頂細軟的圓盆帽,頭髮也剪得短短的。這一切把他修飾得十分漂亮,顯得完全是一個美男子。他的俊秀的臉總帶著快樂的神氣,但是這快樂是溫柔而恬靜的。使柯裏亞驚訝的是阿遼沙就穿著坐在屋裏時的衣服出來見他,沒有戴帽子,顯然是急忙跑來的。他一見面就馬上向著柯裏亞伸出手來。

  “您到底來了,我們大家多麼盼著您來呀。”

  “有一點原因,您立刻就會知道的。不管這麼說,我很喜歡同您認識。我早就在等候機會,還聽到許多關於您的話。”柯裏亞喃喃地說,呼吸有點急促。

  “就不是這樣我同您也早就該互相認識了,我也聽到過許多關於您的話,但是您一直遲遲不到這裏來。”

  “請您說一說,這裏的情形怎麼樣?”

  “伊留莎的病很不好,他一定快要死了。”

  “您說什麼?卡拉馬佐夫,您必須同意,醫學是卑鄙的東西!”柯裏亞激烈地叫了起來。

  “伊留莎時常提起您,時常提起的,您知道,他甚至在夢中說胡話的時候還提起您。可見過去您在他心目中是很寶貴的,很寶貴的,……在那件事情……動刀子的事情以前。這裏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請問,這是您的狗麼?”

  “是我的。名叫彼列茲汪。”

  “不是茹奇卡麼?”阿遼沙同情地看著柯裏亞的眼睛。“那只狗從此就失蹤了?”

  “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想找到茹奇卡,我都聽說了。”柯裏亞神秘地笑了一笑。“您聽著,卡拉馬佐夫,我要把一切情況對您說說明白,我主要是為這事而來的,也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叫您出來,在走進去以前,預先對您說明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他興奮地開始說。“您知道,卡拉馬佐夫,伊留莎在春天進了預備班。大家都知道,我們學校的預備班淨是些小孩子們。他們立刻欺侮起伊留莎來。我比他高兩班,所以自然只站在旁邊遠遠地看著他們。我看出,這孩子很小很弱,但卻決不肯服輸,甚至還敢同他們打架,氣昂昂地,小眼珠冒著火。我喜歡人們這樣。但是他們卻為了這個更加欺侮他。主要的是因為他穿的大衣很壞,褲子短得吊起著,皮靴上全裂了口。他們就因為這個侮辱他。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於是立刻出頭幫他忙,好好教訓了他們一頓。我雖然揍他們,但是他們崇拜我,您知道不知道,卡拉馬佐夫?”柯裏亞帶著炫耀的神氣誇口說。“我一向是愛小孩的。眼下我家裏就有兩隻小‘家雀’騎在我的脖子上,甚至今天還耽誤了我許多時候。就這樣,伊留莎後來就歸我保護,沒人再打他了。我知道,他是一個驕傲的小孩,這一點我可以對您說,他是驕傲的,但是結果竟象奴隸般對我忠心,執行我的一切命令,象服從上帝似的聽從我的話,還模仿起我來。在課間休息時立刻來找我,我同他一塊兒走來走去。星期日也是這樣。我們的中學裏每逢有年紀大的學生同小孩要好的時候,大家會加以嘲笑,但這是偏見。我高興這樣做,管它幹嗎,不對麼?我教他讀書,啟發他的腦筋,——請問:既然我喜歡他,為什麼我不能教導他呢?卡拉馬佐夫,您不是也同這些小傢伙們很要好麼?那就是說您想感化少年,教導他們,作些對他們有幫助的事情,對不對?說實話,我聽到您有這樣一種性格,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不過還是講正事吧:我看出這孩子身上越來越滋長出一種溫情脈脈、多愁善感的脾氣,可是您知道,我卻跟那種牛犢般的溫柔勁勢不兩立,從我生下來就是這樣。此外還有矛盾:他很驕傲,卻奴隸般對我忠誠,但儘管奴隸般忠誠,卻忽然會瞪起眼睛,甚至不願贊成我的話,爭論不休,火冒三丈。我有時說出各種想法,他並不是不贊成,看得出,他是對我本身反抗,因為我用冷淡對待他的溫柔。為了鍛煉他,他越溫柔,我越冷淡,故意這樣做,這是我的信念。我的用意是要訓練他的性格,弄得堅強一些,把他培養成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您大概一聽就會明白我的意思的。突然間,我看出他一連三天心裏苦惱,怏怏不樂,但已經不是為了渴望溫柔,而是為了另外的什麼更高、更強烈的東西。我心想,出了什麼悲劇吧?我竭力盤問他,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不知怎麼和當時還活著的已故令尊大人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認識了,那傢伙給這傻子出了一個壞主意,一個野蠻的主意,卑鄙的主意,——就是拿一塊軟心的麵包,裏面插上一個大頭針,扔給看家狗吃,而且要扔給那餓得連嚼也不嚼就吞下去的狗吃,以後看它會怎麼樣。他們當時預備好了這麼一塊東西,就扔給了現在大家都在議論的那只長毛狗茹奇卡吃。它是一家院裏的看院狗,那一家根本沒人喂它,它只好整天迎風嗥叫。(您喜歡聽這種愚蠢的狗叫麼,卡拉馬佐夫?我簡直受不了。)它當時跑過來,一口吞了下去,就身子打轉,狂叫起來,接著就拼命地跑了,一邊跑,一邊叫,從此就失蹤了。——這是伊留莎親自對我講的。他一面對我坦白, 一面不停地哭著,擁抱我,全身哆嗦著反復地說著這樣一句話:‘一邊跑,一邊叫,一邊跑,一邊叫。’那種景象真把他嚇壞了。我看出,他的良心受了譴責。我把這事看得很嚴重。尤其是因為為了以前的種種事情我早就想教訓教訓他了,所以說實話,我當時耍了個狡猾的手腕,假裝比實際更加生氣似的。我說:‘你做了一樁下流事,你是個壞蛋,我自然不會給你說出去,但是我要暫時同你斷絕關係。等我好好考慮過後,再叫斯穆羅夫(就是今天同我一塊兒來的那個孩子,他永遠是對我十分忠實的)來通知你,是繼續同你做朋友呢,還是永遠拋棄你,把你當作混蛋看待。’這使他十分震驚。說實話,我當時就感到也許對他太嚴厲了,但是有什麼辦法,當時我是這樣想的。過了一天,我派斯穆羅夫轉告他,我以後跟他‘不再說話’,我們這裏兩個同學絕交的時候,總是這樣說的。實際上我心裏只是想用這個來考驗他幾天,等看到他懺悔了,再向他伸出手去。這是我打好了的主意。但是結果您猜怎麼著:他聽到斯穆羅夫的話,忽然瞪起眼睛,嚷道:‘請你轉告克拉索特金,我現在要把帶針的麵包扔給所有的狗吃,所有的,所有的!’我心想:‘居然犯起性子來了,應該想法清除它。’我就對他表示徹底的輕蔑,每逢碰見的時候不是扭身不理,就是嘲諷地冷笑。不久忽然又發生了他父親的那件事,就是那個‘樹皮擦子’,您記得麼?您要知道,他就這樣已經眼看要大發脾氣了,因為孩子們看見我和他絕交,就攻擊他,‘樹皮擦子呀,樹皮擦子呀’地直逗他。這樣他們之間不久就開了仗,我對這事感到十分遺憾,因為他有一次大概被揍得很厲害。有一回,大家剛下課出來,他在院子裏一個人向大家撲去,我恰巧站在十步以外看著他。我可以賭咒,我不記得我當時笑過他,正相反,我當時十分、十分地可憐他起來,眼看再過一會兒就要跑過去幫他的忙了,這時他突然遇到我的眼光,我不知道他究竟產生了什麼錯覺,但是他竟摸出一把鉛筆刀朝我撲來,一刀戳在我的大腿上,就戳在這兒,右腿上。我動也不動,說實話,我有時是很勇敢的,卡拉馬佐夫,我只是露出輕蔑的神色,眼光中似乎在對他說:‘為了報答我對你的友誼,你還要再戳一下麼?我可以使你滿足。’但是他並沒紮第二下,他受不住,自己害怕了,把刀子扔掉,哭出聲來,跑了。我自然沒去告發他,叫大家也不要作聲,免得傳到學校當局那裏,甚至對母親也在傷好以後才說出來,再說那傷也算不了什麼,只擦破了一點皮。以後我聽說就在那一天,他亂扔石塊,還把您的手指咬傷了。但是您要明白,他當時是處在一種什麼境況啊!有什麼辦法,我做了極愚蠢的事:他有病的時候,我沒有前去饒恕他,——就是說,去和他和解,現在真感到後悔。但是我另有目的。這件事整個前前後後就是這樣,……只不過我的行為大概很愚蠢。……”

  “啊,真可惜,”阿遼沙激動地喊道,“我以前不知道您同他有這種關係,要不然我早就會到您那裏去,求您同我一起去看他。您相信不相信,他在病中,發燒說胡話的時候還老念叨您的名字。我竟不知道他這樣重視您的友誼。難道說,難道說,您竟沒有找到茹奇卡麼?他的父親和所有的孩子找遍了全城。您相信不相信,他生病的時候有三次當我的面含著眼淚對他父親反復地說:‘爸爸,我生病是因為我弄死了茹奇卡,這是上帝懲罰我。’無論如何也扭轉不了這個念頭!假如現在能把這只茹奇卡找到,給他看一看,它並沒有死,還活著,大概他會高興得復活過來的。我們大家都對您抱著希望哩。”

  “請問:你們為什麼希望我能找到茹奇卡,為什麼偏偏我能找到呢?”柯裏亞問,露出非常好奇的樣子,“為什麼你們偏偏指望我,而不指望別人呢?”

  “聽說你可以找到它,而且一找到就會送到這裏來。斯穆羅夫就說過這類話。主要的是,我們盡力使他相信茹奇卡還活著,有人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它。孩子們不知從哪里給他弄來了一隻活兔,他剛看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就請他們把它放到野外去。我們就照他的意思做了。方才他父親剛回來,給他帶來一隻小獒犬,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想借此使他得到安慰,可是結果好象更壞。……”

  “再請問您一件事,卡拉馬佐夫:他的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他,但是據您的判斷,他是什麼樣的人?小丑?裝瘋賣傻?”

  “哦,不是的,有一種人有著很深的感情,但是卻因為某種原因受到了壓抑。他們的小丑行為就仿佛是對人們的狠狠的嘲諷,因為他們對這些人長期低聲下氣,不敢當面說實話。克拉索特金,您要相信,這類的小丑行為有時是很可悲的。他現在把一切,把世上所有的一切,全寄託在伊留莎身上了。伊留莎一死,他不是傷心得發瘋,就是自殺。我現在看著他,幾乎深信這一點!”

  “我明白您的意思,卡拉馬佐夫,我看出您是懂得人心的。”柯裏亞熱誠地補充說。

  “我一看見您帶了狗來,還以為您是把那只茹奇卡領來了哩。”

  “別忙,卡拉馬佐夫,也許我們真會找到它的。不過這只狗是彼列茲汪。我現在放它進屋去,也許會使伊留莎比看到小獒犬高興些。您等一等,卡拉馬佐夫,您立刻會看出一點什麼來的。哎,真是要命,我為什麼老把您拖住在這兒呀!”柯裏亞忽然著急地喊了起來,“天這樣冷,您光穿著一件便服站在外面,我還老拖住您;您瞧,您瞧,我真是自私的人!我們全是些自私的人,卡拉馬佐夫!”

  “您不要著急,天雖然冷,我是不大會著涼的。不過我們還是進去吧。順便請問大名,我知道您叫柯裏亞,但是全名叫什麼呢?”

  “叫尼古拉,叫尼古拉·伊凡諾維奇·克拉索特金,或者象人們打著官腔稱呼那樣,是克拉索特金少爺。”柯裏亞不知為什麼笑了一下,但忽然補充說:

  “我當然恨我的‘尼古拉’這個名字。”

  “為什麼?”

  “俗氣,還有官氣。……”

  “您今年十三歲麼?”阿遼沙問。

  “十三歲多了,過兩星期就是十四歲,很快的。我先向您坦白一個弱點,卡拉馬佐夫,這是只在您的面前說,好讓您在初次跟我結識時就馬上看出我的整個天性來:我最恨人家問我的歲數,恨得最厲害,……還有……比方說,有人糟蹋我,說我在上星期同預備班的學生們做強盜的遊戲。我做遊戲是不假,但是說我為自己而遊戲,為了自己找愉快,這根本就是糟蹋人。我有理由認為這話已經傳到您的耳朵裏去了,但是我做遊戲並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那些小孩們才做遊戲的,因為他們沒有我就什麼也想不出來。我們這裏總是傳播一些無聊的話。我可以對您說,這是一個造謠的城市。”

  “即使是為了自己找快樂而做遊戲,又有什麼關係呢?”

  “嗯,為了自己……可是您總不至於做跑馬的遊戲吧?”

  “您應該這樣想一下,”阿遼沙微笑著說,“比方說,大人們常上戲院裏去,但是在戲院裏演出的也都是各種英雄的冒險故事,有時也有強盜和戰爭, ——難道這不是只不過方式不同,實質卻一樣的麼?學生們在課間休息時做戰爭的遊戲,或者做強盜的遊戲,這也正是萌芽狀態的藝術,是年輕的心靈中正在開始誕生的對藝術的需要,這類遊戲有時編得甚至比戲院裏的表演還好些,只有一點區別,就是人們上戲院去看演員表演,而在這裏,少年人自己就是演員。不過,這恰恰只顯得自然。”

  “您以為這樣嗎?這是您深信不疑的看法麼?”柯裏亞凝視著他說。“您知道,您說出了一個十分有意思的看法;我要回家去,把這個問題好好琢磨一下。說實話,我早就估計到我能從您這裏學到一點什麼。我是來跟您學習的,卡拉馬佐夫。”柯裏亞用誠摯而熱情洋溢的口氣最後說。

  “我也跟您學習。”阿遼沙微笑著說,緊緊地握握他的手。柯裏亞很滿意阿遼沙。使他驚奇的是阿遼沙完全平等待他,和他說話象和“真正的大人”說話一樣。

  “我現在要給您表演一出戲,卡拉馬佐夫,也是一場舞臺表演,”他神經質地笑著說,“我是為這件事來的。”

  “先到左邊房東那裏去,你的同學們都把大衣放在那裏,因為屋裏又擠,又熱。”

  “哦,我只呆一會兒,我可以穿著大衣進去坐一下。叫彼列茲汪先留在過道裏裝死不許動:‘噓,彼列茲汪,你躺下,死過去!’——你瞧,它就裝著死過去了。我先走進去,觀察一下情況,然後,到了必要的時候,就打個口哨:‘噓,彼列茲汪’——您瞧,他會立刻象瘋子似的飛跑進來。只有一件,斯穆羅夫可不要忘記到時候開開門。讓我來佈置一下,您就可以看到一出好戲啦……”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51:23

第五節 在伊留莎床邊


  在住著我們所知道的退伍上尉斯涅吉遼夫一家的那間我們已經熟悉的屋子裏,這時因為人很多,又悶又擠。有幾個男孩子坐在伊留莎床邊,他們雖然也都象斯穆羅夫一樣,會極口否認是阿遼沙把他們領來和伊留莎言歸於好的,但是事實卻確是這樣。他對於這件事情的全部藝術就在於他把他們一個個陸續領來和伊留莎和解,毫不渲染那套“牛犢般的溫情”,卻似乎完全不是有意這樣做,而是出於偶然的。這大大地緩和了伊留莎的悲哀。他看見所有這些以前都是他的死對頭的男孩們,對他顯示那樣近乎溫柔的友誼和同情,很為感動。只有克拉索特金一人沒有來。這象一塊大石頭似的壓在他的心上。在伊留莎的痛心的回憶裏,如果說有什麼最痛心的事,那就是和他原來唯一的知己和保護人克拉索特金鬧翻,竟用刀子刺了他這件事。首先來和伊留莎和解的聰明的男孩斯穆羅夫也是這樣想的。但當他婉轉地告訴克拉索特金,說阿遼沙“有一件事”想要來找他的時候,克拉索特金立刻打斷並且堵住了他的口,叫他馬上去轉告“卡拉馬佐夫”,說他自己知道應該怎麼辦,不想聽任何人的勸告,如果想去見病人,那麼自己知道在什麼時候前去,因為他“自有打算”。這還是這個星期日以前兩星期的事。因此阿遼沙沒有按原來的想法自動前去。但他一方面雖在等候,一方面仍舊曾兩次打發斯穆羅夫到克拉索特金那裏去。可是克拉索特金兩次都以極不耐煩的、斷然的拒絕作答,叫斯穆羅夫向阿遼沙轉達,如果阿遼沙自己前來,那他決定永遠不去見伊留莎,請他不要再來麻煩了。甚至直到最後一天,斯穆羅夫也不知道柯裏亞決定要在今天早晨到伊留莎家去,只在頭一天晚上,柯裏亞和斯穆羅夫作別的時候,才突如其來地斷然告訴他,讓他明天早晨在家裏等他,因為他要同他一起去斯涅吉遼夫家,但是不許他把這消息通知任何人,因為他想出人不意地前去。斯穆羅夫聽從了他的話。至於斯穆羅夫所以產生克拉索特金會把失蹤的茹奇卡帶來的幻想,那是根據克拉索特金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他說:“他們全是笨驢,既然那只狗還活著,怎麼會找不到它。”但當斯穆羅夫找個機會畏怯地暗示了一下自己關於狗的猜想時,他突然大發脾氣地說:“我自己有我的彼列茲汪,還要到全城去找別人家的狗,難道瘋了麼?而且一隻狗吃了大頭針,還能幻想它活在世上麼?那是牛犢的溫情,沒有別的!”

  伊留莎那時已有兩星期沒有下過他在屋角上神像旁的那張小床了。就從他和阿遼沙相遇,咬了他的手指頭以後,他就沒有去上過課。他從那天起就得了病,不過頭一個月裏還能偶然起床,在屋裏和過道上稍稍走幾步。後來就完全沒有力氣了,沒有父親的幫助竟不能動一動。父親為他膽戰心驚,甚至滴酒不喝了,生怕他的孩子會死了,擔憂得幾乎發狂。他時常,尤其在攙扶著孩子在屋裏走幾步重又把他放在床上以後,會忽然跑到過道上的暗角落裏,頭頂著牆,嗚咽出聲,渾身戰慄地痛哭起來,盡力壓低聲音,不讓伊留莎聽見。

  回到屋裏後,通常他總要想點什麼出來,給他的寶貝孩子消遣解悶,給他講童話,可笑的故事,或者表演他所遇見的各種可笑的人們的樣子,甚至模仿動物怎樣可笑地嗥叫。但是伊留莎很不喜歡他的父親出洋相,裝小丑。這孩子雖然竭力不顯出不愉快的神色,卻總是痛心地意識到他的父親在社會上受人輕視的地位,永遠忘不了“樹皮擦子”的外號和那個“可怕的日子”的情景。安靜而溫順的尼娜,伊留莎那個瘸腿的姐姐,也不喜歡父親出洋相。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早已動身到彼得堡繼續上大學去了。只有半癡呆的母親很開心,每逢她丈夫扮演著什麼,或是做出某種可笑的姿勢來的時候,竟會從心底裏笑出聲來。只有這事能稍微使她散散心,其餘的時間她不斷地嘟囔,哭泣,說現在大家不睬她,沒有人尊重她,大家給她氣受等等的話。但是在最近的幾天裏,連她也仿佛突然之間完全變了。她開始不斷向角落裏的伊留莎望著,沉思默想起來。她變得沉靜多了,也不大鬧了,即使哭也是輕輕的,不使人家聽見。上尉看出她的這種變化,感到既憂愁又不解。孩子們的到來,她起初非但不喜歡,而且生氣,但是逐漸地孩子們快樂的大呼小叫和談談說說使她感到有趣,到後來甚至十分喜歡,如果這些孩子不上門來,她反而覺得非常煩悶。孩子們講述些什麼,或是做什麼遊戲的時候,她總是拍手笑著。她還把幾個孩子叫到身邊來,吻吻他們。她尤其喜歡男孩斯穆羅夫。至於上尉,孩子們到他家來給伊留莎解悶的事一開始就使他滿心喜歡,甚至希望伊留莎從此將不再煩悶,也許因此會很快地好起來。他雖然為伊留莎萬分擔憂,但直到最後,他也從來不懷疑他的男孩一定會突然痊癒。他帶著崇敬的心情迎接小客人們,在他們身邊轉來轉去,侍候他們,非常樂意把他們背在身上,甚至當真會背他們,但是伊留莎不喜歡這種遊戲,所以沒有實行。他給他們買糖果、餅乾、胡桃等吃食,預備茶水、夾心麵包。應當說明的是這些時候他的錢沒有斷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當時那筆兩百盧布的款子,他真是一絲不差地照阿遼沙推測的那樣收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後來進一步弄清了他們的境況和伊留莎的病情之後,親自到他們家來,和全體家屬見面,甚至使那個癲狂的上尉夫人也著了迷。從此以後,她的手頭從來沒有吝嗇過錢,上尉因為被孩子快要死去的念頭嚇壞了,忘掉了以前的驕傲,馴順地接受了別人的賙濟。這一段時間以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約請,經常按時來診視病人,隔一天一次,不過他的診視效果很少,而給他開的藥卻多得嚇人。但是這一天,也就是在這個星期日的早晨,上尉家裏正在等候著一位新從莫斯科來,在莫斯科十分有名的醫生,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花了很多錢特地寫信從莫斯科把他請來的,這倒不是為了伊留莎,而是為了另一個物件,這在下文適當的時候再說,但是既然來了,就請他也去給伊留莎瞧一下,這上尉事前就得到了通知。關於柯裏亞·克拉索特金的到來,他卻完全沒料到,雖然早就盼望這個使伊留莎朝夕苦苦思念的男孩趕快來到。在克拉索特金開門出現的當兒,上尉和男孩們都正圍在病人的小床旁邊看那只剛剛拿來的小獒犬,它昨天才生下來,但是上尉早在一星期以前就已定好,想要來給伊留莎消愁解悶,因為他一直念念不忘那只早已失蹤而且自然已經死掉了的茹奇卡。伊留莎在三天以前就聽說了要送給他一隻小狗,並且還不是尋常的小狗,而是一隻真正的獒犬(這自然是很重要的),但儘管他出於細緻的體諒心情,表示對於這禮物十分喜歡,他父親也好,孩子們也好,仍都明顯地看出,這只新狗也許反而會更加強烈地在他那小心眼兒中引起對被他折磨的那只不幸的茹奇卡的回憶。小狗躺在他身旁蠕動著。他露出病懨懨的微笑,用他細瘦、蒼白而乾枯的小手撫弄著它,甚至看得出他很喜歡這條狗,但是……茹奇卡到底沒有找到,這到底總不是茹奇卡,如果茹奇卡也能和小狗在一起,那才能感到完滿的幸福!

  “克拉索特金!”有一個孩子首先瞥見柯裏亞走了進來,忽然喊了一聲。大家顯然頓時激動起來,孩子們讓開了路,分站在小床的兩頭,這樣就使伊留莎的全身突然呈現了出來。上尉急忙跑上前去迎接柯裏亞。

  “請進,請進,……真是貴客!”他含糊不清地對他喃喃說著。“伊留莎,克拉索特金先生看你來了。……”

  但是克拉索特金匆匆地和他握了握手,馬上就顯出他是十分熟悉上流社會的禮節的。他立刻最先轉身面向坐在安樂椅上的上尉太太(她這時候正滿心不高興,嘮嘮叨叨地說男孩們遮住了伊留莎的床,以致她看不到那條新來的小狗),在她面前非常客氣地兩足一併,立正行禮,隨後轉向另一位女士尼娜,同樣有禮地朝她鞠了一躬,這種客氣的舉動給有病的太太留下了特別愉快的印象。

  “立刻可以看出,這是受過很好的教育的青年人,”她攤開兩手大聲說。“至於別的客人是一個騎著一個進來的。”

  “孩子他媽,什麼叫做一個騎著一個,這是什麼意思?”上尉嘟囔著,雖然口氣和藹,卻有點擔心她亂說。

  “就是騎著進來的。在過道裏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肩上,就這樣走進高貴的家庭裏來。這是什麼客人?”

  “誰?誰?孩子他媽,誰騎著進來的?誰呢?”

  “就是這個男孩,今天騎在那個男孩身上走進來的,還有這一個,騎在那一個……”

  但這時柯裏亞已經站在伊留莎的床旁。病人顯然臉色發白了。他在床上欠起身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柯裏亞。柯裏亞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過他以前的小朋友,現在來到他面前,一下子完全驚呆了:他簡直想像不到會看到這麼一張黃瘦的臉龐,在瘧疾般的高燒中變得這麼通紅而且似乎大得可怕的眼睛,這樣精瘦的小手。他又悲傷又詫異地注意到伊留莎是那麼深沉而急促地呼吸著,他的嘴唇是那麼乾枯。他向他跨近一步,伸出手來,幾乎完全張惶失措地說道:

  “怎麼樣,老頭兒,……你好麼?”

  但是他的聲音哽住了,實在再裝不出瀟灑自如的神氣,臉似乎忽然扭曲了,嘴唇也有點哆嗦起來。伊留莎滿臉病容地朝他微笑了一下,還沒有力氣說話。柯裏亞忽然舉起一隻手,不知怎地用手掌撫摸起伊留莎的頭髮來。

  “不——要——緊的!”他對他輕聲說,也許是鼓勵他,也許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說這話。雙方又沈默了一會兒。

  “怎麼,你有了一隻新的小狗麼?”柯裏亞忽然用毫不經意的口氣問。

  “是——的!”伊留莎拖長聲調輕得象耳語似的回答,喘著氣。

  “黑鼻子,一定厲害,得用鏈子拴著。”柯裏亞一本正經鄭重地說,似乎當前唯一的大事就是這條小狗和它的黑鼻子了。但其實主要的是他還在那裏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不要象“小孩子”般地哭出來,卻還始終有點克制不住。“長大以後,必須用鎖鏈拴結實,這我是知道的。”

  “它會長得很大!”那群小孩中的一個喊著。

  “獒犬自然是大的,有這樣大,象一頭小牛。”突然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象小牛,象真正的小牛,”上尉連忙湊上來說,“我特意找的這種狗,最厲害的,它的父母也是極大極厲害的,離地有這麼高。……您請坐下來,就坐在伊留莎小床上,或者坐在長凳上也好。請坐,請坐,貴客,盼您好久了。……同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一塊兒來的麼?”

  克拉索特金坐在床上,伊留莎的腳邊。他也許在路上就預備好怎樣瀟灑自如地開始談話,但是現在卻連話頭都想不起來了。

  “不……我是帶著彼列茲汪一塊兒來的。……現在我有一隻狗,名叫彼列茲汪。一個斯拉夫的名字。它在外面等著,……我一打口哨,它就會飛跑進來。我也有狗,”他忽然朝伊留莎說,“老頭兒,你記得茹奇卡麼?”他突然把這問題向他提了出來。

  伊留莎的臉扭曲了。他帶著痛苦不堪的神色看了柯裏亞一眼。站在門邊的阿遼沙皺緊眉頭,偷偷地對柯裏亞搖頭,叫他不要提起茹奇卡,但是柯裏亞沒看見,也許是故意不看見。

  “茹奇卡……在哪兒?”伊留莎用嘶啞的嗓音問。

  “老弟,你的茹奇卡——已經完了!您的茹奇卡早完蛋了!”

  伊留莎不作聲了,但又定睛望了柯裏亞一眼。阿遼沙遇到柯裏亞的目光,又盡力對他搖頭,但是他又移開眼睛,裝作仍然沒有注意。

  “跑到什麼地方,就完蛋了。吃了這樣一頓好東西還能不完麼?”柯裏亞毫不容情地說著,自己不知為什麼也仿佛有點呼吸緊迫起來。“但是我有彼列茲汪。……斯拉夫的名字。……我給你送來了。……”

  “我不要!”伊留莎忽然說。

  “不,不,你要的,你一定要看一看。……你會感到有趣的。我特地領來,……也是毛茸茸的,和那條狗一樣。……夫人,您允許叫進我的狗來麼?”他突然朝斯涅吉遼夫太太說,露出一種完全不可理解的激動神色。

  “不要,不要!”伊留莎聲音悽楚地叫道。他的眼睛裏顯出了責備的神氣。

  “您最好……”上尉從牆邊原來坐的箱子上突然跳了起來說,“您最好……下一次再說。……”他喃喃地說,但是柯裏亞抑制不住自己似的什麼也不聽,突然匆匆忙忙地對斯穆羅夫喊道:“斯穆羅夫,開門!”門剛一開,他就吹了一聲哨子。彼列茲汪立刻飛也似的奔進屋來。

  “站起來呀,彼列茲汪!拜拜!拜拜!”柯裏亞從座位上跳起來,大聲喊著,那條狗用後腳支地,在伊留莎的床前筆直地站了起來。出現了誰也料不到的情景:伊留莎哆嗦了一下,忽然全身用力朝前挺起,俯身就著彼列茲汪,好象丟了魂似的望著它。

  “這是……茹奇卡啊!”他忽然用悲喜交集的戰慄聲音喊道。

  “不是它是誰呀?”克拉索特金放開嗓門響亮而快樂地大聲嚷著,接著彎下身去抱住那條狗,舉到伊留莎的面前。“你瞧,老頭兒,瞧見麼,眼睛是斜的,左耳被割破過,和你對我講的特徵一模一樣。我就是按這特徵找到它的!當時不久就找到了。它是沒有主的,沒有主!”他解釋著,迅速地轉身望望上尉,上尉夫人,阿遼沙,後來又向著伊留莎,“它常呆在費多托夫家後院裏,就在那兒做窩了,可是他們並不喂它,它是逃來的,從鄉下逃來的。……我就把它找到了。…… 你瞧,老頭兒,它當時並沒有咽下你的那塊麵包。假如咽下,自然要死的,那是當然的!它既然現在還活著,那就一定已經吐了出來。不過你沒有看到它吐。它吐了出來,但舌頭還是被紮了一下,因此汪汪地叫喚起來。一邊跑,一邊叫,你卻以為它完全咽了下去。它大概叫喚得非常厲害,因為狗嘴裏的皮肉是很嫩的……比人嫩,嫩得多!”柯裏亞狂熱地大聲說著,兩頰通紅,滿臉放光。

  伊留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用一雙瞪得似乎可怕地鼓了出來的大眼睛望著柯裏亞,嘴張開著,臉白得象紙。克拉索特金一點也沒有覺察,假如他知道這樣一個時刻會對病人的健康發生多麼痛苦而致命的影響,那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做出現在這種把戲來的。然而在屋裏懂得這一點的也許只有阿遼沙一個人。至於上尉,他簡直好象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孩子。

  “茹奇卡!它就是茹奇卡麼?”他樂呵呵地大聲喊著。“伊留莎,這就是茹奇卡,你的茹奇卡!孩子他媽,這就是茹奇卡啊!”他幾乎哭出來。

  “可我竟會沒有猜到!”斯穆羅夫難過地說。“克拉索特金真行!我說他會找到茹奇卡的。真的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另外一個孩子喜悅地應聲說。

  “克拉索特金是好漢!”第三個聲音說。

  “好漢,好漢!”孩子們全大聲喊著,拍起手來。

  “你們別忙,你們別忙,”克拉索特金努力用壓過大家的聲音說。“我來對你們講這是怎麼回事,要緊的是怎麼回事,而不是別的什麼!我把它找到以後,帶回家去,立刻藏了起來,鎖上房門,不給任何人看,直到最後一天。只有斯穆羅夫一個人在兩星期以前知道這事,但是我告訴他這是彼列茲汪,他並沒有猜出來。就在這期間,我教會了茹奇卡各種玩藝,你們可以看看,可以看看,它學會多少玩藝!我教它,就預備等把它養肥、養懂事以後送給你,對你說:‘老頭兒,瞧你的茹奇卡現在成了這樣的了!’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小塊牛肉,它立刻可以做出一個把戲,會使你們笑死的。——牛肉,只要一小塊,你們有沒有?”

  上尉連忙穿過過道,向房東住的屋子跑去。上尉家也在那裏做飯。柯裏亞為了不空耽誤寶貴的時間,迫不及待地忙對彼列茲汪叫道:“死呀!”那只狗突然翻身躺下,四腳朝天,一動也不動地死了過去。男孩們笑了,伊留莎仍舊用他那種帶著痛苦的微笑瞧著,但最高興看到彼列茲汪表演死過去的是“孩子他媽”。她朝那只狗哈哈大笑,還彈著手指喚著:

  “彼列茲汪!彼列茲汪!”

  “它怎麼也不會起來的,怎麼也不會起來的,”柯裏亞顯出應有的驕傲,得意洋洋地說,“即使全世界的人叫它也沒有用。只要我一喊,它就會立刻跳起來!噓,彼列茲汪!”

  狗馬上一躍而起,歡蹦亂跳,高興得尖叫。上尉拿了一塊煮熟的牛肉跑了進來。

  “不燙麼?”柯裏亞接過那塊肉的時候,匆忙而且鄭重其事地問,“不,不燙,狗是不愛燙的。大家都看好!伊留莎,你看呀,你看呀,老頭兒,你為什麼不看?我領了來,他反而不看!”

  新的玩藝是叫那條狗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伸長它的脖子,把那塊好吃的牛肉放在它的鼻子上面。可憐的狗必須泥塑木雕般站在那裏,鼻子上放著那塊牛肉,聽候主人的吩咐要站多久就站多久,動也不許動一動,哪怕有半小時也不許動。但這次彼列茲汪只被考驗了短短的一分鐘。

  “接著!”柯裏亞喊了一聲,那塊肉頓時從鼻子上飛進了彼列茲汪的嘴裏去了。觀眾們自然都大為讚歎。

  “難道,難道您就是為了訓練這條狗才一直不來的麼?”阿遼沙不由自主地帶著責備的口氣問。

  “就是為了這個,”柯裏亞毫不在意地大聲說,“我想把它教練得非常出色再帶來給大家看。”

  “彼列茲汪!彼列茲汪!”伊留莎忽然彈著精瘦的手指召喚著狗。

  “你用不著這樣,讓它自己跳到你床上來好了。噓,彼列茲汪!”柯裏亞用手拍拍床,彼列茲汪立刻象箭似的跳到了伊留莎的身邊。伊留莎連忙用兩手抱住它的頭,彼列茲汪立刻舔他的臉。伊留莎緊緊偎著它,在床上躺平了,把臉藏在它長長的毛裏,不給大家看見。

  “主啊,主啊!”上尉感歎了起來。

  柯裏亞又在伊留莎的床上坐了下來。

  “伊留莎,我還要給你看一個玩藝。我給你把小炮帶來了。你記得,我那時候就曾對你談起過這尊小炮,你說:‘唉,我也真想看一看它!’瞧,現在我就把它帶來了。”

  柯裏亞說著連忙從書包裏掏出那尊銅炮來。他所以那麼匆忙,是因為他自己也感到十分高興。換了別的時候他一定會再等一等,讓彼列茲汪所引起的效果完全過去了以後再說,但是現在性急得連一分鐘也不願耽誤了,“既然這樣高興,那就再讓你們更加高興一點!”他自己也十分陶醉了。

  “我早就在官員莫羅佐夫那裏看上了這東西,為了你,老頭兒,為了你。這玩意是他的哥哥送給他的,在他那裏白白地放著,我用爸爸書櫃裏一本叫做《穆罕默德的親戚或開心的笑話》的書和他交換。這部胡扯八道的書是一百年前在莫斯科出版的,那時還沒有書刊檢查制度。莫羅佐夫最喜歡這類東西。還向我道謝哩。……”

  柯裏亞舉起小炮來向著大家,以便誰都可以看見它,欣賞欣賞。伊留莎微微欠起身子,右手繼續抱住彼列茲汪,高興地仔細打量著這個玩具。柯裏亞宣佈他有火藥,立刻可以射擊,“如果這不會嚇了太太們的話”。當時的轟動簡直達到了最高潮。“孩子他媽”馬上要求給她拿近一點仔細看看這個玩具。這要求當時就照辦了。她極喜歡這尊裝著小輪子的銅炮,開始放在膝上滾來滾去。關於要求她允許射擊的事,她滿口答應,但卻並不明白請求的是什麼。柯裏亞取出火藥和鉛子。上尉過去是軍人,所以就親自動手裝火藥,只裝了極小一撮,並且請求把鉛子留到下一次再說。炮放在地板上,炮口朝著空的地方,把三小粒火藥塞進炮門裏,用火柴點著。發出了極像樣的轟鳴聲。孩子媽嚇得一哆嗦,但立刻高興地笑了起來。孩子們露出無言的狂喜神色,而最為快樂的是看著伊留莎的上尉。柯裏亞舉起炮來,立刻就同鉛子和火藥一起送給伊留莎。

  “這是給你的,給你的,我早就為你準備下了。”他反復地說,感到十分幸福。

  “哎,送給我吧!不,最好還是把那尊炮送給我!”“孩子他媽”忽然象小孩似的請求起來。她滿臉流露出擔心不安的神色,生怕人家不肯送給她。柯裏亞感到很尷尬。上尉驚惶激動起來。

  “孩子他媽,孩子他媽!”他趕忙跑到她面前說,“那尊炮是你的,你的,但是讓它放在伊留莎那裏吧,因為那是贈送給他的,那也跟是你的一樣。伊留莎隨時會給你玩玩的,它算是你們公共的,你們公共的……”

  “不,我不要公共的,我要完全是我的,不是伊留莎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51:35

  孩子他媽繼續說,簡直要哭出來了。

  “媽媽,你拿去吧,你拿去吧!”伊留莎忽然喊道,“克拉索特金,我可以不可以把這炮送給媽媽?”他忽然用哀求的樣子問克拉索特金,似乎怕克拉索特金怪他把禮物轉送給別人。

  “完全可以!”克拉索特金立刻同意了,並且從伊留莎的手裏取了小炮,自己交給這位太太,還極客氣地鞠了一躬。她感動得甚至哭了起來。

  “伊留莎,親愛的,這才真是愛他的媽媽哩!”她快樂地說,又立即在膝頭上滾起炮來。

  “孩子他媽,讓我吻吻你的手。”丈夫一下子跳到她面前,而且立即按他所說的做了。

  “要說還有誰是最可愛的小夥子,那就是這個孩子!”感激不盡的太太手指著克拉索特金說。

  “伊留莎,我以後可以不斷地給你送火藥來,要多少都行。我們現在自己會製造火藥。博羅維科夫知道它的成分:二十四份的硝,十份硫黃,六份樺木炭,一塊兒搗碎,加上水,攪成一團,放任鼓皮裏研磨過,——就成了火藥。”

  “斯穆羅夫對我講過你的火藥,但是爸爸說這不是真正的火藥。”伊留莎應聲說。

  “怎麼不是真正的?”柯裏亞臉紅了。“我們的火藥能著。不過我也不大懂……”

  “不,我沒有說什麼,”上尉忽然跳了過來,露出做錯了事的樣子。“我的確說過真正的火藥並不是這樣做的,但是這沒有什麼,也可以這樣。”

  “我不大懂這個,您更懂一些。我們在裝髮蠟的石頭瓶裏點著過,燒得很好,全都燒盡了,只剩下極小一點灰。但這是說那塊軟團,如果在鼓皮裏研磨過,那就更加……不過您知道得清楚些,我不大懂。……布林金就為了弄我們的火藥,還挨了他父親一頓打,你聽說了沒有?”他忽然對伊留莎說。

  “我聽說了。”伊留莎回答。他帶著無窮的興趣和愉快聽柯裏亞說話。

  “我們做了一整瓶的火藥,他把火藥就藏在床底下。他父親看見了,說是會炸的,當時就打了他一頓,想到中學裏來告我。現在他被禁止同我來往,現在已經誰都被禁止和我來往了。 斯穆羅夫家裏也不放他和我來往。我出了名。大家說我是‘不顧死活的人’。……”柯裏亞輕蔑地笑了一笑。“這全是從鐵路的事件引起的。”

  “哦,我們聽說過您的那一次冒險!”上尉嚷著說。“你是怎麼敢躺著的?你躺在火車底下的時候,難道完全不害怕麼?你覺得可怕麼?”

  上尉在柯裏亞面前做出一副阿諛逢迎的樣子。

  “並不特別可怕!”柯裏亞漫不經心地回答。“倒是那只可惡的鵝把我的名譽糟蹋得最厲害了。”他又對伊留莎說。他說話的時候儘管一直裝作隨隨便便的樣子,但總是有點把握不住自己,似乎說著說著就走了調似的。

  “哦,關於鵝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了!”伊留莎笑了起來,滿臉發出光彩。“人家對我講過,可我總沒有弄明白,難道法庭真審判過你麼?”

  “最瑣碎無聊的傻事,在我們這裏都照例會被編成了一樁大事情。”柯裏亞用毫不在意的口氣說。“有一天我在市場上走過,恰巧有一群鵝趕了來。我停下來在那裏看鵝。忽然本地的一個小夥子,現下在普洛特尼柯夫的鋪子裏當送貨員的維什尼亞科夫看我一眼,說道:‘你瞧著鵝幹嗎?’我一看他有二十多歲,圓圓的腦袋,傻呵呵的,你知道,我是從來不嫌棄平民老百姓的。我愛同老百姓在一起。……我們比老百姓落後了,這是定論,你好象在笑,卡拉馬佐夫?”

  “不,哪能這樣,我正專心在聽您說話。”阿遼沙用極坦白的神氣應聲說。敏感的柯裏亞一聽,就馬上又提起精神來了。

  “卡拉馬佐夫, 我的學說是簡單明瞭的, ”他立刻又很快樂地忙著說下去,“我相信老百姓, 永遠願意公平對待他們,但也絕對不去嬌慣他們, 這是 sinequa?。 ……不錯,我講的是關於鵝的事情。我當時對這傻子說:‘我正琢磨著,鵝在想些什麼。’他癡癡地瞧著我,說:‘那鵝到底在想什麼呢?’我說:‘你瞧,一輛載著大麥的車子停在那裏。大麥從麻袋裏撒出來,一隻鵝正伸長脖子到車輪底下去啄麥粒吃,——你瞧見了沒有?’他說:‘我看得很清楚。’我說:‘那麼,如果現在那輛車稍微往前挪動一下,車輪會不會壓折鵝脖子呢?’他說:‘那准會壓折的。’說著就已經咧嘴笑起來,非常開心。我說:‘小夥子,那麼我們來試一下。’ 他說:‘來吧。’我們用不著費多大腦筋:他已經不知不覺地站在馬籠頭旁邊,我站在側面引那只鵝。剛好這時候那個鄉下人全神貫注和旁人講話去了,所以我也完全用不著去引,那只鵝已經自動把脖子伸到車輪底下去吃起麥粒來,我對那小夥子使了個眼色,他牽了一下籠頭,咯嚓一聲,把鵝脖子壓成兩截!恰巧這時候旁邊的鄉下人全看見了我們,大家一下子全喊了起來:‘你是故意的!’‘不,不是故意。’‘是故意的!’大家嚷著說:‘上調解法官那兒去!’把我也抓住了。‘你站在這裏,從中幫忙,整個市場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為什麼,的確是整個市場都知道我。”柯裏亞自負地加了一句。“我們大家全擁到調解法官那裏,那只鵝也拿了去。我一看,我的那位小夥子嚇哭了,真的,哭得象女人一樣。販雞鴨的人叫道:‘用這種方法會把所有的鵝全壓死的!’自然還有證人在場,調解法官三言兩語就了結了這件案子:賠一個盧布給販雞鴨的人,那只鵝就由小夥子帶回去。以後不准再鬧出這種玩笑來。那個小夥子繼續象女人似的哭著,還指著我說:‘這不是我,這是他教我幹的。’我十分冷靜地回答,我並沒有教他,我只是說出了基本的想法,只是出了個主意罷了。調解法官涅費多夫笑了,但又立刻為此生起自己的氣來,對我說:‘我要立刻通知你們學校當局,以後不許再不讀書,不做功課,卻來出這類主意。’他後來並沒有通知學校,那是說著玩的,但是事情倒真的傳揚了出去,傳到學校當局的耳朵裏:我們這裏人的耳朵是很長的!那個古文教師柯爾巴斯尼科夫特別嚷得凶,但達爾達涅洛夫又出來替我辯護。現在柯爾巴斯尼科夫對我們大家全氣虎虎地,就象一隻強驢似的。伊留莎,你大概聽見過,他結了婚,得到了米哈伊洛夫家三千盧布的陪嫁,但是新娘子是天下第一的醜婆娘。三年級學生立刻編了一首打油詩:

  三年級學生聽到了驚人的新聞,
  邋遢漢柯爾巴斯尼科夫結了婚。

  往下更加可笑。我以後把這首詩拿來給你看。我對於達爾達涅洛夫沒有話可說:他是個有知識的,的確有真才實學的人。我尊重那類人,這倒不是因為他出頭為我辯護。……”

  ——

  注:?拉丁文:先決條件。

  ——

  “但是關於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那個問題,你可把他難倒了!”斯穆羅夫忽然插嘴說,他很喜歡那個關於鵝的故事,這時候十分為克拉索特金而感到自豪。

  “真的難倒了麼?”上尉討好地附和說。“是關於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的事麼?這事我們聽說過,真把他難倒了。伊留莎當時就講給我聽過。……”

  “爸爸,他什麼都知道,在我們這些人裏,他比誰都知道得多!”伊留莎也介面說。“他只是假裝成這樣,其實他在學校裏各門功課全考第一。……”

  伊留莎帶著無限幸福的神色望著柯裏亞。

  “關於特洛伊的問題只是無聊的瞎說八道。我自己認為這個問題是不重要的。”柯裏亞用得意的謙遜姿態說。他已經完全恢復了自如的神氣,雖然心裏還是有點不安:他感到自己過於興奮,例如關於鵝的故事,他講得有點太熱心了,況且阿遼沙在他講的時候一言不發,態度十分嚴肅。這個自負的少年開始漸漸地心緒不寧起來:“他所以沈默,是不是因為看不起我,以為我在這裏等他誇獎?假使他敢這樣想,那我……”

  “我一直認為這問題是不重要的。”他又傲然地說。

  “我知道什麼人建立的特洛伊。”一個以前幾乎沒有說過話的男孩完全出人意外地忽然開了口。他生性沉靜,顯然露出靦腆的樣子,面貌很好看,有十一歲,姓卡爾塔紹夫。他坐在緊靠門的地方。柯裏亞帶著傲慢驚異的樣子瞧了他一眼。原來:“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的問題在各班都成了一種秘密,誰要想探明這秘密,就必須讀斯馬拉格多夫的書。但是斯馬拉格多夫的書除了柯裏亞以外誰也沒有。有一天,在柯裏亞轉過身去的時候,卡爾塔紹夫匆忙中偷偷翻開插在許多書中間的斯馬拉格多夫的著作,恰好翻到了講述特洛伊城建立者的地方。這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他總感到有點心虛,不敢公然宣佈他也知道誰建立了特洛伊,恐怕出什麼亂子,受柯裏亞的羞辱。現在不知為什麼忽然忍不住,竟說了出來。但實際上他也早就想說了。

  “哦,什麼人建立的?”柯裏亞用高傲的神氣轉身問他,一看臉色就猜到他的確知道,所以當然立刻就作好了一切思想準備。這時,在大家的情緒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所謂的不協調。

  “建立特洛伊的是丘克爾,達爾丹,伊留斯和特羅斯。”男孩一口氣說了出來,小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紅得看著可憐。但是孩子們全盯著他,看了整整的一分鐘,隨後所有這些盯著他的眼睛一下子忽然又都轉到了柯裏亞身上。柯裏亞露出輕蔑而又冷淡的神情,繼續用眼睛打量著那個不遜的孩子:

  “怎麼是他們建立的?”他終於開口說,“而且一般地說,建立一個城市或國家,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是他們跑了來,每人砌上一塊磚頭,是不是?”

  傳出了笑聲。做錯了事的小孩的臉色從玫瑰變成了血紅。他一聲不響,眼看就要哭出來。柯裏亞讓他這樣繼續被折磨了一分鐘。

  “議論這樣的歷史事件,比如一個民族的建立等等,首先必須弄清這是什麼意思。”他一字一句用教訓口氣說,“不過我對於這一類娘兒們的神話一向不大重視,而且一般說,我壓根兒就不很尊重世界史。”他忽然不經意地朝著在座的全體又補充了這麼一句。

  “不尊重世界史麼?”上尉似乎突然吃了一驚似的問。

  “是的,世界史。那只是研究人類幹的許多蠢事,別的什麼也不是。我尊重的只有數學和自然科學。”柯裏亞誇誇其談地說,一邊悄悄朝阿遼沙瞧了一眼:他在這裏只害怕阿遼沙一個人的意見。但是阿遼沙還是沈默著,照舊露出嚴肅的態度。假使現在阿遼沙說上一句什麼,事情或許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是阿遼沙沈默著,而“沈默也許就是表示瞧不起”,於是柯裏亞實在忍不住火了。

  “現在我們那些古典文學也是的:完全是發瘋,其他什麼也不是。……您好象又不贊成我的話吧,卡拉馬佐夫?”

  “我不贊成。”阿遼沙含蓄地微笑著說。

  “要是您問我對於這些古典文學的根本看法的話,我要說,那簡直就是一種員警手段,只是為了這個用意才設下這些課程的。”柯裏亞忽然又漸漸地呼吸急促起來。“設這些學科就是為了使人沉悶,為了消磨人的才能。本來已夠沉悶,還儘量想法怎樣弄得更加沉悶些?本來已經夠蠢笨,還想法怎樣弄得人更加蠢笨些?於是就想出了古典文學。這是我對它們的根本看法,我希望我永不會改變這種看法。”柯裏亞斷然地說出他最後的結論。兩頰上露出塊塊紅暈。

  “這是對的。”專心傾聽著的斯穆羅夫忽然用響亮而且堅信的聲調表示贊成。

  “可他自己還是在拉丁文上考第一!”那群男孩中的一個忽然嚷了一句。

  “是的,爸爸,他這樣說,可他自己的拉丁文在我們全班裏考第一。”伊留莎也附和說。

  “那有什麼?”柯裏亞認為不能不自衛了,雖然他對於這些誇獎的話也感到很高興。“我背熟拉丁文,因為必須去背熟,因為我答應母親讀完這門課,而我一向主張既然動手做一件事,就必須把它做好,但是我心裏卻深深厭惡古文課和所有這一類卑鄙的玩藝。……您不贊成麼,卡拉馬佐夫?”

  “何必說是‘卑鄙玩藝’呢?”阿遼沙還是笑著說。

  “要知道,所有的古典文學都已經譯成了各種文字,所以說,他們設拉丁文課並不是為了研究古典文學的需要,僅僅是一種員警手段,為了消磨學生的才能。既然這樣,怎麼不是卑鄙的呢?”

  “哦?這一切是誰教您的?”阿遼沙大聲說,終於驚訝起來。

  “第一,我自己也能瞭解,不用人家教,第二,您要知道,關於我剛剛對您講的古典文學已經翻譯出來這一層,那是教師柯爾巴斯尼科夫自己對三年級全班學生說過的。……”

  “醫生來了!”一直沈默著的尼娜突然喊道。

  果真有一輛屬於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馬車駛近大門來。一早晨都在等候醫生的上尉拼命向大門口跑去迎接他。孩子他媽也振作品精神來,作出莊嚴的樣子。阿遼沙走到伊留莎跟前,給他整理枕頭。尼娜在安樂椅上不安地注意他怎樣整理床鋪。孩子們匆忙地告別,有幾個人答應晚上再來。柯裏亞朝彼列茲汪喊了一聲,它從床上跳了下來。

  “我不走,我不走!”柯裏亞忙著對伊留莎說,“我在過道等著,等醫生走後,再進來,帶著彼列茲汪進來。”

  但是醫生已經走了進來,他樣子很神氣,穿著熊皮大衣,留著深色長髯,下頦卻刮得挺光滑。他跨過門檻,突然站住,似乎簡直驚呆了;他一定覺得他是走錯了門:“這是怎麼回事?我到了哪兒?”他喃喃地說,既沒脫皮大衣,也沒摘下他那頂帶帽檐的海狗皮帽子。一大群人,房間陳設的簡陋,角落裏繩上晾著的衣服,把他弄糊塗了。上尉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個躬。

  “就是這裏,就是這裏,”他諂媚地嘟囔說,“您就是到這裏,到我家裏,到捨下來……”

  “斯涅——吉——遼夫麼?”醫生傲慢地大聲說。“斯涅吉遼夫先生就是您麼?”

  “就是我。”

  “啊!”

  醫生嫌髒似的又朝屋裏掃視了一下,把皮大衣脫下。脖子上掛著的威嚴的勳章亮晶晶地射進眾人的眼裏。上尉趕緊接過皮大衣,醫生又把帽子摘了下來。

  “病人在哪兒?”他大聲而且堅決地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51:53

第六節 早熟


  “您以為這醫生會對他說什麼?”柯裏亞急促地說。“可是那副嘴臉真討厭,對不對?我最討厭醫學!”

  “伊留莎快死了。我覺得這已經沒有疑問了。”阿遼沙憂鬱地回答。

  “騙子!醫學全是騙人的!不過我很高興認識了您,卡拉馬佐夫。我早就想認識您了。只可惜我們是在這樣淒慘的景況裏見面的。……”

  柯裏亞很想說得再熱烈些,再感情洋溢些,但是似乎有點難於出口。阿遼沙看出了這一點,微笑著握握他的手。

  “我早就知道了應當尊重您,把您看作一位稀有的人物。”柯裏亞又喃喃地說,越說越亂。“我聽說您是神秘論者,進過修道院。我知道您是神秘論者,但是……這並沒有引起我反感。接觸了現實以後,您就會擺脫那些的。……象您這樣的人常常是這樣。”

  “您叫我神秘論者是什麼意思?我要擺脫什麼?”阿遼沙有點驚訝了。

  “就是上帝等等的玩藝。”

  “怎麼,難道您不信上帝麼?”

  “正相反,我並不反對上帝。自然上帝只是一種假設,……但是……我承認他是需要的,為了秩序,……為了世界的秩序,等等,……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應該把它造出來。”柯裏亞補充了這句話,有點臉紅起來。他忽然覺得,阿遼沙馬上會認為他是想要賣弄知識,裝“大人”。“可我根本不想在他面前賣弄我的知識。” 柯裏亞不高興地想。他突然感到十分惱恨。

  “說實話,我最不高興參加所有這類的辯論,”他說,“不相信上帝同樣可以愛人,您以為怎樣?伏爾泰不信仰上帝,卻愛人類,不是麼?”(他心裏想:“又來了,又來了!”)

  “伏爾泰是信仰上帝的,但似乎信仰得不多,不過他對人類好象也愛得不多。”阿遼沙平靜,含蓄而又十分自然地說,似乎是在和自己同年齡的人,或者甚至同年長於自己的人談話。最使柯裏亞驚愕的是阿遼沙似乎並不太確信他自己對於伏爾泰的看法,仿佛要把這問題交給他小柯裏亞來解決似的。

  “您難道讀過伏爾泰的書麼?”阿遼沙最後又問他說。

  “不,不能說讀過。……不過我讀過俄文翻譯的《贛第德》……蹩腳可笑的舊譯本。……”(“又來了,又來了!”)

  “您懂麼?”

  “是的,全懂的,……那就是說……可為什麼您以為我會不懂呢?自然,有許多淫穢的地方。但我自然能夠懂得,這是一部哲學小說,為了宣傳理想而寫的。……”柯裏亞簡直不知所云了。“我是社會主義者,卡拉馬佐夫,我是個死也不回頭的社會主義者。”他說了這麼一句,突然沒頭沒腦地住了口。

  “社會主義者?”阿遼沙笑了,“您怎麼來得及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您似乎還只有十三歲哩!”柯裏亞的身子有點蜷縮起來。

  “第一,我不是十三歲,是十四歲,過兩個星期就是十四歲,”他漲紅了臉說,“第二,我完全不明白,這跟年歲有什麼關係?問題在於我有什麼信念,而不在於我有多大歲數,不對麼?”

  “等您年紀大些,您就自己會明白年齡對於信念有多大的影響。我還覺得,您說的不是自己的話。”阿遼沙平靜而謙遜地回答,但是柯裏亞激烈地打斷了他。

  “得啦吧,您就喜歡齋戒修行和神秘主義。您總該承認,比如說,基督的教義只是為有錢有勢的人服務,以便繼續奴役下等階級的,對不對?”

  “唉,我知道您這是從哪兒讀來的,而且一定有人教您的!”阿遼沙叫了起來。

  “您算了吧,為什麼一定是讀來的?也根本沒有人教我。我自己也能夠……而且您要知道,我並不反對基督。他是一位極講人道的人物,他如果活在現代,簡直會參加革命黨,也許還會起顯著的作用,……這是一定的。”

  “哎呀,您是從哪兒、從哪兒學來這一套的?您同哪一個傻子來往?”阿遼沙大聲說。

  “得啦,真相是瞞不住人的。我自然為了一件事情,時常和拉基金先生談談,但是……聽說別林斯基老人也說過這句話。”

  “別林斯基麼?我不記得。他無論在哪兒也沒有寫過這樣的話。”

  “即使沒有寫過,聽說他還是說過的。有一個人告訴我……但是管他哩!……”

  “您讀過別林斯基的著作麼?”

  “您瞧……沒有……我沒怎麼讀過,但是……關於塔季雅娜的一段,為什麼她不跟奧涅金?走的一段,我是讀過的。”

  “為什麼不跟奧涅金走?難道這您已經……懂得了麼?”

  “得啦,您好象把我當成是那個小孩斯穆羅夫了。”柯裏亞生氣地強笑著說。“但是請您不要以為我是激烈的革命派。我的意見時常和拉基金先生不合。即使我談到塔季雅娜,我也並不主張婦女解放。我承認女人是應該服從人的東西,應該聽人家的話。象拿破崙說的,Les femmes tricottent?。”

  柯裏亞不知為什麼笑了一下。“至少在這句話上我完全贊成這個虛假的大人物的見解。另外我還認為,比方說,離開祖國到美國去是卑鄙,比卑鄙還壞,——是愚蠢。既然在國內也可以做許多有利人類的事業,為什麼要到美國去?現在正有一大堆積極的工作等人去做呀。我就是這樣回答的。”

  “怎麼回答?回答誰?難道已經有人請您到美國去麼?”

  “說實話,有人鼓動我,但是我拒絕了。這事自然只能您我知道,卡拉馬佐夫,您不要對任何人透露一個字。這事我只對您說。我並不願意落進第三廳?的手裏,在鏈橋旁邊學功課。

  ——

  注:?俄國一八六二年設立的政治密探機關。
  ?法語:女人應該搞編織。
  ?塔季雅娜和奧涅金都是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主人公。

  ——

  您應該記得,
  鏈橋旁的大廈!

  您記得麼?妙極了!您笑什麼?您以為我是在對您瞎編麼?”(“要是他知道我父親的書櫃裏只有一期《鐘聲》?,此外的我全沒有讀過,那可怎麼辦呢?”柯裏亞頭腦裏儘管一閃即逝但卻心驚膽戰地想。)

  ——

  注:?一八五七至一八六七年赫爾岑和奧加廖夫在國外出版的報紙,它“極力提倡了解放農奴的主張”(列寧語)。

  ——

  “哦,不,我並沒笑,也並沒有想到您在對我瞎編。問題正在於我不會那麼想,因為可歎得很, 這一切全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請問,普希金的著作您讀過沒有?《奧涅金》讀過沒有?……您剛才不是提過塔季雅娜麼?”

  “不,我還沒有讀,但是想讀一讀。我是沒有成見的,卡拉馬佐夫。我願意聽聽這一方面,也聽聽那一方面。您為什麼問這話?”

  “沒有什麼。”

  “請問,卡拉馬佐夫,您很看不起我麼?”柯裏亞突然說,全身在阿遼沙面前挺得很直,好象擺好了架勢一樣。“請您直說,不要拐彎抹角。”

  “看不起您麼?”阿遼沙驚異地瞧了他一眼。“這是為什麼?我發愁的只是象您這樣優秀的天性,還沒有開始生活,就已經被所有這些淺薄的胡說八道引誘壞了。”

  “關於我的天性您不必擔心,”柯裏亞用有幾分自負的口氣打斷他說,我這人多疑倒是真的。我多疑到愚蠢淺薄的地步。您方才笑了一下,我就覺得您似乎……”

  “哎呀,我笑的是完全另外的事情。你猜我笑什麼:我新近讀到一個在俄國住過的德國僑民批評我們現在的青年學生的文章。他寫道:‘你拿一張星圖給俄國學生看,即使他以前對這種圖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第二天他也會把它修改過以後才交還給你。’無知無識而又狂妄自負,——這就是那個德國人批評俄國學生的這段話中所含的意思。”

  “哎呀,這話可完全說得對啊!”柯裏亞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簡直對極了,一點也不錯!德國人真是行!可是這德國佬沒有看到好的一方面。您以為怎樣?自負就自負吧。這是由於年輕,只要需要糾正,是可以糾正的,但正因為這樣,也就幾乎從小就富於獨立的精神,在思想和信念上有大膽的精神,而不是象柯爾巴斯尼科夫式的崇拜權威的精神。……不過儘管這樣這德國人還是說得很好!德國人真行,雖然德國人是該殺的,他們的科學雖然好,但是到底必須掐死他們。……”

  “為什麼要掐死他們?”阿遼沙微笑著問。

  “也許我在信口開河,我承認。我有時真是要命的孩子氣。在有什麼高興事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要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起來。不過我說,我同您兩人在這裏閒聊,那個醫生不知怎麼在那兒呆了那麼長時間。哦,也許他在那裏就便也給‘孩子他媽’和那個瘸腿的尼娜瞧瞧。您知道,我很喜歡這個尼娜。我走出來的時候,她忽然對我悄悄地說:‘您為什麼早沒有來?’說時還帶著責備的口氣!我覺得,她是非常善良而且又很可憐的。”

  “是的,是的!以後您常來,就會看出她是怎樣的一個人。這類人物您多認識幾個很有益處,借此可以學到怎樣珍視別的許多事物,因為這些事物是只有在和這類人物交往中才能發現的。”阿遼沙熱心地說,“這會把您改造得更好些。”

  “唉,我沒有早來,真是覺得可惜,只好自己罵自己!”柯裏亞難過地感歎說。

  “是的,很可惜。您自己看到了,您給這個可憐的孩子帶來了多麼喜悅的心情!他在渴望您來的時候,心裏是多麼焦急!”

  “您快別這樣說了!您這樣更叫我心裏難受。但這也是我應得的報復:我不來是由於自負,一種利己主義的自負,和卑鄙的倔強任性,這是我一輩子也改不了的脾氣,雖然一輩子都在竭力想要改正。我現在看出了,我在許多方面是卑鄙的,卡拉馬佐夫!”

  “不,您的天性是優秀的,儘管有點被引壞了。因此我很能理解,為什麼您能在這個正直的、有著病態的敏感的男孩身上發生這樣大的影響!”阿遼沙熱烈地回答。

  “您竟這樣誇獎我!”柯裏亞嚷著說,“可您一定想像不到,我心裏還以為——已經有好幾次,而且現在在這裏還以為——您看不起我!您要知道我是多麼重視您的意見啊!”

  “以您這樣的年齡,難道真的這樣多疑麼?您知道,正是當您在屋裏談話的時候,我看著您,心裏想到您大概是十分多疑的人。”

  “已經這樣想過了麼?您瞧,您瞧,您的眼力多厲害!我可以打賭,這准是在我講鵝的故事的時候。我恰巧也就是在這個當兒懷疑您心裏在十分看不起我,因為我急於要裝好漢,這時我甚至突然因此恨起您來,這才說出一篇傻話。以後,剛才在這裏當我說到‘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應該把它造出來’的時候,我就想我過於忙著賣弄自己的學問了,何況這句話是我在書本上讀來的。但是我敢對您賭咒,我的急於表現自己,並不是由於虛榮,而是不知不覺,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是由於快樂吧,的確,似乎是由於快樂,……儘管一個人因為快樂就摟住不管誰的脖子,那是一種十分可恥的脾氣。這我知道。但是我現在深信,您並沒有看不起我,這一切是我自己憑空想像的。唉,卡拉馬佐夫,我太不幸了。我有時不知道為什麼心裏總以為大家在那裏笑我,全世界在那裏笑我,在那種時候,我簡直準備摧毀世上的一切常規。”

  “同時還折磨周圍的人。”阿遼沙微笑。

  “還折磨周圍的人,尤其是母親。卡拉馬佐夫,您說,我現在是不是很可笑?”

  “別去想這種事情,完全別去想它!”阿遼沙說,“再說什麼叫可笑?一個人有時顯得可笑,或者似乎顯得可笑,這有什麼稀奇呢?現在差不多所有有才幹的人都怕成為可笑的,因此才感到不幸。我只是驚訝您這樣年輕就感到這個,雖然我早已注意到這點,而且也不止在您一個人身上注意到。現在甚至所有的孩子都開始犯這個毛病。這幾乎成為一種瘋狂的潮流。魔鬼化身為自負,鑽到了所有這一代人的身上。一定是魔鬼。”阿遼沙又補充了一句,一點也沒有笑,象目不轉睛盯著他的柯裏亞所料想的那樣。“您和大家一樣,”阿遼沙最後說,“也就是說,跟很多很多的人一樣,但要緊的正是不該跟大家一樣。”

  “甚至不管大家全是這樣麼?”

  “是的,儘管大家全是這樣,您自己也可以成為不是這樣的。實際上,您就已經並不和大家一樣了:您現在並不害臊,肯自己說出壞的、甚至可笑的地方來。現在誰能這樣承認呢?一個也沒有。甚至對自我譴責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麼必要了。但願您別跟大家一樣;即使只有您一個人,也不要變得那樣。”

  “妙極了!我沒有看錯您。您是會安慰人的。唉,我是多麼想奔到您的面前來呀,卡拉馬佐夫,我早就在尋找和您見面的機會了!難道您也想過我麼?剛才您說,您也想過我的。”

  “是的,我聽見過您的事情,也想過您的,……您現在問這句話,即使有一部分出於自負心,那也是不要緊的。”

  “您知道,卡拉馬佐夫,我們的互相交心真有點象表白愛情了。”柯裏亞用一種微弱而羞怯的語調說。“這不可笑麼,不可笑麼?”

  “一點也不可笑,即使可笑,也不要緊,因為這樣很好。”阿遼沙爽朗地微笑著說。

  “您知道,卡拉馬佐夫,您應該承認,現在您自己跟我在一起也顯得有點害羞。……我從眼睛裏看得出來。”柯裏亞帶著有點狡獪,但卻幾乎是充滿幸福的神情笑了。

  “有什麼可羞的呀?”

  “那麼您為什麼臉紅呢?”

  “這是您弄得叫我臉紅的!”阿遼沙笑著說,果真滿臉全紅了,“是的,有點害羞,天知道為什麼,真不知道為什麼。……”他喃喃地說,幾乎感到很窘。

  “哦,這會兒我真愛您,珍視您,正因為您也跟我在一起感到有點害羞!因為您也正跟我一樣!”柯裏亞滿心歡喜地嚷著說。他的兩頰緋紅,雙眼放光。

  “順便說,柯裏亞,您同時也會終身是個很不幸的人。”阿遼沙不知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我知道,我知道。您怎麼預先都會看得出來的?”柯裏亞立即同意他的話。

  “但是在大體上您還是會讚美生活的。”

  “就是這樣!烏拉!您是先知!卡拉馬佐夫,我們會合得來的。您知道,最使我喜歡的是您對我完全以平等相待。但是我們不是平等的,不,我們不是平等的,您高得多! 不過我們會合得來的。您知道,我在最近一個月以來老是對自己說:‘我不是和他一下子成為永遠的知己朋友,就是立即分手,成為仇敵,直到進棺材為止!’”

  “您這樣說,自然已經愛我了!”阿遼沙快樂地笑著說。

  “愛的,愛極了,愛您,也想您!您怎麼預先都會看得出來的?噢,醫生出來了。天啊,他會說些什麼呀!您瞧他臉上那副神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52:05

第七節 伊留莎


  醫生從小屋裏出來的時候,已經重新身上裹著皮大衣,頭上戴著皮帽。他的臉上表情幾乎是生氣的,厭惡的,似乎他總怕被什麼東西弄髒了。他向過道瞧了一眼,嚴厲地望了阿遼沙和柯裏亞一下。阿遼沙朝門外的馬車招了招手,載醫生來的馬車就趕到大門口來了。上尉慌忙地跟在醫生後面跳出來,躬身哈腰,幾乎像是在他面前哀哀求告似的,攔著請他再說最後的一句話。這不幸的人臉上滿是愁容,眼神帶著驚惶:

  “閣下,閣下,……難道是真的麼?……”他剛開口說了一句,就說不下去了,只是絕望地緊緊合著雙手,儘管臉上還帶著最後的哀求的神情望著醫生,好象只要醫生現在說一句話,還可以改變對這個可憐的孩子的判決。

  “有什麼法子?我又不是上帝。”醫生漫不經心,但卻仍舊帶著已成習慣的威嚴語調回答說。

  “大夫,……閣下,……已經快了麼,快了麼?”

  “你就——作好——一切準備吧。”醫生毫不含糊,一字一頓地說,接著就垂下眼睛,準備跨出門口,向馬車走去了。

  “閣下,看在基督的分上!”上尉又驚慌地攔住他說,“閣下!……那麼難道一點也沒有,難道竟一點也沒有,現在一點也沒有法子救他了麼?……”

  “現在我是無能為力了,”醫生不耐煩地說,“但是,嗯——”他突然停了一下, “如果您能,比如說……把您的病人……送到……立刻就送,一點也不耽誤(“立刻就送,一點也不耽誤”這句話,醫生說得不僅嚴厲,幾乎是怒氣衝衝的,竟使上尉打了個哆嗦),送到敘——拉——古——紮去,那麼……由於新的,適宜的氣候條件,……也許可以發生……”

  “到敘拉古紮去!”上尉叫道,似乎還一點也沒聽懂是怎麼回事。

  “敘拉古紮在西西里島。”柯裏亞忽然大聲說明。醫生看了他一眼。

  “到西西里去!老爺子,閣下,”上尉弄得不知所措了,“您不是看見了麼!”他用手朝周圍一掃,指著自己的環境,“還有孩子媽呢?一家人呢?”

  “不,家裏人不要到西西里去,您的家屬應該在早春的時候上高加索去,……把令愛送到高加索去,至於您的太太……因為她有風濕病,也要到高加索去進行礦泉水治療,……然後再立即送到巴黎,精神病醫生列彼爾季耶的醫院裏去,我可以寫一封信給他,那樣……也許會發生……”

  “大夫!大夫!您不是看見的麼!”上尉忽然又揮著雙手,絕望地指指過道兩側光禿禿的圓木壘成的牆。

  “哦,這就不是我的事情了,”醫生笑笑說,“您問還有什麼最後的辦法,我只是說出了科學所能提供的答案,至於其他,……十分遺憾……”

  “您別擔心,郎中,我的狗不會咬您的。”柯裏亞看到醫生正有點擔心地望著站在門口的彼列茲汪,就不客氣地大聲說。他的語氣裏露出怒意。他不說“醫生”而叫“郎中”,是故意的,後來他自己對人講,是“為了侮辱他才這樣說的”。

  “這是怎麼回事?”醫生抬起頭來,驚訝地盯著柯裏亞說,“他是誰?”他忽然問阿遼沙,似乎要他給說明一下。

  “我是彼列茲汪的主人,郎中,至於我是什麼人您就不必操心了。”柯裏亞又毫不含糊地說。

  “什麼茲汪?”醫生反問,不明白彼列茲汪是什麼。

  “他簡直摸不著頭腦了。再見吧,郎中,我們到敘拉古紮見面吧。”

  “他是什麼人?什麼人?什麼人?”醫生突然大發脾氣。

  “他是這裏的一個學生,大夫,他是個頑皮孩子,您別在意。”阿遼沙皺著眉頭,很快地說。“柯裏亞,不要再說啦!”他對克拉索特金喊了一聲。“不必在意,大夫。”他有點不耐煩的樣子又重複了一句。

  “揍他,應該揍他一頓,揍他一頓!”醫生不知為什麼氣得簡直要發狂似的頓起腳來了。

  “您知道,郎中,我這只彼列茲汪也說不定會咬人的哩!”柯裏亞臉色煞白,眼睛冒火,用顫抖的聲音說,“噓,彼列茲汪!”

  “柯裏亞,您要是再說出一句話,我就和您從此絕交!”阿遼沙威嚴地喝道。

  “郎中,全世界只有一個人可以命令尼古拉·克拉索特金,那就是這個人,”柯裏亞指著阿遼沙說,“我服從他,再見吧!”

  他馬上離開原地,打開房門,快步走進屋裏。彼列茲汪也緊隨著他跑了進去。醫生望著阿遼沙,呆若木雞地又站了五秒鐘光景,然後突然啐了一口,迅速走到馬車前面去,反復地大聲喊著:“這個,這個,這個,我不知道這叫個什麼!”上尉跑過去扶他上馬車。阿遼沙跟著柯裏亞走進屋裏。柯裏亞已經站在伊留莎床旁。伊留莎正握住他的手,呼喚父親。過了一分鐘,上尉也回來了。

  “爸爸,爸爸,您到這裏來,……我們……’伊留莎異常興奮地喃喃說著,但是顯然無力繼續說下去,突然把兩隻乾瘦的小手朝前一伸,盡他的力量把柯裏亞和爸爸兩人一起緊緊抱住,把他們聯在一起,自己也緊偎在他們身上。上尉忽然渾身顫抖,無聲地嗚咽著,柯裏亞的嘴唇和下頦哆嗦了起來。

  “爸爸,爸爸!我真可憐你,爸爸!”伊留莎悲苦地呻吟著。

  “伊留莎,……親愛的,……醫生說……你的病會好的,……我們會幸福的,……醫生……”上尉開始說。

  “唉,爸爸!我知道新來的醫生關於我對你講了些什麼,……我全看見啦!”伊留莎喊著,又用盡所有的力量,緊緊地抱住他們倆,把自己的臉偎在爸爸的肩頭上。

  “爸爸,你不要哭,……等我死了,你可以再另外弄一個很好的男孩子,……你可以從所有的男孩子中間,親自挑選一個好的,管他叫伊留莎,象愛我一樣愛他。……”

  “住嘴吧,老頭子,你會好起來的!”克拉索特金仿佛生氣了似的,突然喊道。

  “可是,爸爸,你永遠別忘了我,永遠別忘了我呀,”伊留莎繼續說,“你要常到我的墳上來,……爸爸,咱們倆不是常到一塊大石頭那裏去玩嗎?你就把我埋葬在那塊大石頭旁邊吧,傍晚的時候,你要跟克拉索特金常到那裏去看我,……還要帶著彼列茲汪。……我要等著你們去。……爸爸,爸爸!”

  他的話音中斷了,三個人擁抱在一起,大家都默默無言。尼娜坐在安樂椅上悄悄地哭泣;母親看到大家都在哭,也突然流下淚來了。

  “伊留莎!伊留莎!”她喊道。

  克拉索特金突然從伊留莎的擁抱中脫出身來。

  “再見吧,老頭子,我媽等我吃飯哩。”他很快地說。“真可惜,我沒有預先通知她!她一定會很惦念的。……但是,吃過飯以後,我馬上到你這兒來,呆一整天,呆一整晚上,我有多少、多少事要講給你聽啊!我現在把彼列茲汪帶走,來的時候再把它帶來,因為我不在,它就會嗥叫起來,妨礙你休息。再見吧!”

  說罷,他就往過道裏跑去了。他不願意哭出來,但一到過道裏,他還是哇地一聲哭起來了。阿遼沙正撞見了他這種情況。

  “柯裏亞,你一定要說話算話,千萬要來。要不然,他心裏會非常難過的。”阿遼沙正色地說。

  “我一定來!唉,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來。”柯裏亞哭著嘟囔說,他已經不為哭而覺得難為情了。正在這時候,上尉忽然好象逃也似的從屋子裏跑了出來,馬上掩上了門。他顯出滿臉發呆的神情,嘴唇顫抖著。他站在兩個少年的面前,把兩隻手向上一舉。

  “我不想要好的男孩!我不想要另外的男孩!”他咬著牙,發狂似的低聲嘟囔道。“如果我忘掉了你,耶路撒冷,讓我的舌頭……”

  他沒有說完,好象連氣都接不上來了,接著就渾身軟癱似的跪倒在木頭板凳前面。他兩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腦袋,號啕痛哭起來,夾著發狂似的尖叫,不過,他還是竭力克制著自己,不讓屋裏聽見他的聲音。柯裏亞沖出了大門。

  “再見吧,卡拉馬佐夫!您也來嗎?”他對阿遼沙生氣似的厲聲喊道。

  “我晚上一定來。”

  “他講的耶路撒冷是什麼意思。……這又是什麼花樣?”“這是聖經上的話:‘如果我忘掉了你,耶路撒冷’,意思就是說如果我為了別的什麼而忘掉了我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懲罰我吧。……”

  “行啦,我明白了!您可要來呀!噓,彼列茲汪!”他用簡直有點暴躁的口氣對狗大聲吆喝著,邁開大步,很快地回家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52:24

第二卷


             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

            第一節 在格魯申卡家裏

  阿遼沙到教堂廣場商人的寡婦莫羅佐娃家去見格魯申卡。她一清早就打發費尼婭到他那裏,堅請他來一趟。阿遼沙問起費尼婭,才知道小姐從昨天起就顯得極為驚惶不寧,不同往常。米卡被捕後兩個月以來,阿遼沙時常到莫羅佐娃家去。有時出於自動,有時是受了米卡的委託。米卡被捕後第三天,格魯申卡病得很厲害,躺了幾乎有五個星期,其中有一個星期簡直人事不知。她雖然已經下地差不多有兩個星期,可以出門了,臉色卻變得很多,焦黃精瘦。但是據阿遼沙的眼光看來,她的臉似乎更加動人了,而且每當他走進去的時候,很高興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了一種堅定的、明白事理的神情。顯示出了一種精神上的變化,有了某種隨時隨刻溫順恬靜但又善良而堅定不移的決心。額上兩眉間出現了一條垂直的細細的皺紋,給她可愛的臉添上了一種專心沉思的表情,乍看起來,甚至顯得有幾分嚴厲。以前的輕浮一類神色一點痕跡也不剩了。阿遼沙還覺得奇怪的是,雖然這可憐的女人是一個男子的未婚妻,而他正當成為她的未婚夫的時候,由於可怕的罪行而被捕,她遭到了巨大的不幸,雖然她以後害了病,現在又面臨著法庭即將宣佈的幾乎不可避免的判決,但她卻仍舊沒有喪失過去那種青春的快樂。她以前驕傲的眼睛裏,現在閃爍著一種寧靜的光彩,儘管……儘管當她一想到那個非但沒有在她心裏沉寂下去,反而越發滋長起來的煩惱念頭時,她的眼裏偶然還要射出一種不祥的凶光,這種煩惱的物件仍舊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甚至當格魯申卡臥病在床的時候,她在說胡話的時候還曾提起過她。阿遼沙明白她是為了米卡和她吃醋,為了囚犯米卡,儘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次也沒有到監牢裏去看過他,而她本來是隨時都可以辦得到的。這一切對阿遼沙成了一個難題,因為格魯申卡只對他一個人表露心事,不斷地和他商量;而他有時卻完全無力對她提出什麼忠告。

  他憂心忡忡地走進了她的寓所。她從牢裏探望米卡回來已經半小時,從她在桌旁安樂椅上跳起來迎接他的那種迅速動作上,他斷定她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候他。桌上放著紙牌,看來剛發了牌在玩“捉傻瓜”。在桌子另一邊的皮沙發上打了一張臨時鋪,馬克西莫夫正穿著晨服,戴著棉織的小帽,斜靠在上面。他雖然甜甜地微笑著,卻顯然有病,身體十分衰弱。這個無家可歸的小老頭兒,在兩月以前同格魯申卡從莫克洛葉回來以後,就在她身邊留了下來,而且從此一直住在她家裏,一步也沒離開過。他當時和她一塊兒冒雨進城,渾身淋得精濕,又受了驚嚇,坐在沙發上,帶著畏縮而哀懇的微笑一直默默地盯著她。格魯申卡正在非常憂傷的時候,而且已經開始發寒熱,進城後最初半小時裏由於各種忙亂的事情,幾乎忘掉了他,最後才突然偶爾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露出可憐而慌亂的樣子,看著她嘻嘻地笑了一聲。她叫費尼婭拿點東西給他吃。他在那裏坐了整整一天,幾乎動也不動;天色已黑,關上百葉窗的時候,費尼婭問女主人:

  “小姐,難道他宿在這裏麼?”

  “是的,給他在長沙發上鋪上被褥。”格魯申卡回答說。

  格魯申卡詳細盤問他,才知道他現在果真完全沒有棲身之處,“我的恩人卡爾幹諾夫先生賞了我五個盧布,乾脆對我說,以後不再收留我了。”“好吧,上帝保佑你,那你就留在這裏吧。”格魯申卡煩惱地決定,用憐憫的神色朝他微笑了一下。她這一笑一直透進了老人的心。他的嘴唇哆嗦著,感激得哭了起來。從此以後這個流浪的食客就留在她家裏。甚至在她鬧病時,他也沒有離開。費尼婭和她的母親,格魯申卡的廚婦,並沒有驅逐他,繼續給他東西吃,替他在長沙發上鋪床。以後格魯申卡竟跟他混熟了。她病剛好,甚至沒有等到復原就去看米卡,從他那裏回家以後,為了排遣愁悶,常坐下來和“馬克西穆什卡”談談各種空話,免得去想自己的傷心事。原來這小老頭兒有時倒也很善於講點什麼,所以到後來他甚至成了她一個必不可少的人了。除阿遼沙以外,格魯申卡幾乎任何人也不接待,而阿遼沙也不每天來,來了以後又永遠不久坐。她的老商人這時病已很重,象城裏人們議論的那樣,“要歸天了”。後來果然在審判米卡的案子後不過一星期就死了。死前三星期,他感到自己死期已近,把自己的兒子、媳婦和孫兒們喚上樓來,吩咐他們不要再離開他。從那個時候起,他嚴囑僕人們不許放格魯申卡進來,如果上門來,就對她說:“他盼您長命百歲,快快活活,把他忘掉了吧。”但是格魯申卡還是幾乎每天打發人去問他的健康。

  “可盼來了!”她把牌一扔叫了一聲,高興地招呼著阿遼沙,“馬克西穆什卡盡嚇唬我,說你也許不會來。我真需要你!你坐到桌子跟前來吧;要什麼,要咖啡嗎?”

  “也好,”阿遼沙在桌旁坐下說,“餓極了。”

  “真是的;費尼婭,費尼婭,拿咖啡來!”格魯申卡喊著,“咖啡早已煮好,等候著你呢。把烤餡餅也拿來,要熱的。你聽著,阿遼沙,為了餡餅今天又鬧得天翻地覆。我給他送到監獄裏去,你信不信,他竟扔還給我,怎麼也不肯吃。還把一個餡餅扔到地板上,踩得稀爛。我說:‘我把它留在看守那裏,要是你到晚上還不吃,那麼你的心也就太狠了!’我就這樣走了。你信不信,我們又拌嘴了。一見面就拌嘴。”

  格魯申卡很激動地把這一大堆話一古腦兒全說了出來。馬克西莫夫立刻膽怯地陪笑,垂下了眼皮。

  “這一次為什麼事拌嘴呢?”阿遼沙問。

  “我完全料不到!你想一想,他竟為了‘以前那位’吃醋,意思是說:‘你為什麼要養活他?你又開始供養起他來啦?’他老在吃醋,整天老為我吃醋!連睡覺吃飯的時候也在吃醋。上星期有一次甚至還為了庫茲馬吃醋。”

  “他不是知道‘以前那位’的事情麼?”

  “可不是麼。他從一開始直到今天一直都是知道的,可今天一覺醒來,忽然就罵起來了。他講的那些話,說出來都讓人害臊。傻瓜!我出來的時候,拉基金到他那裏去了。說不定正是拉基金在那兒挑嗾呢?你以為怎麼樣?”她似乎心不在焉地隨口說。

  “那說明他愛你,十分愛你。現在又正是特別煩惱的時候。”

  “明天要開審,還能不煩惱麼?我去就是為跟他說說關於明天的事情,因為,阿遼沙,明天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我聯想著都覺得害怕。你剛才說他煩惱,可不知道我有多煩惱哩!但他卻淨講波蘭人的事情!真是傻瓜!也許他只對馬克西穆什卡才不會吃醋。”

  “可我太太也淨為了我吃醋哩。”馬克西莫夫插了這麼一句。

  “哦,為了你!”格魯申卡不大樂意地笑了起來,“為了你,和誰吃醋呢?”

  “和娘姨們。”

  “哎,住口吧,馬克西穆什卡,我現在沒有心思說笑話,我正滿腔怒火哩。你不要緊盯著餡餅,我不能給你吃,這對你是有害的。燒酒也不能給你喝。我還要來看護他;仿佛我家開了養老院,真的。”她說著笑了。

  “我是不配享受您的恩惠的,我是個卑賤的人,”馬克西莫夫仿佛要哭出來似的說,“您不如把您的恩惠施給比我有用些的人。”

  “唉,每個人都是有用的,馬克西穆什卡,誰知道誰比誰有用些呢。阿遼沙呀,就是根本沒有這個波蘭人,他今天也心血來潮,突然要犯病了。我也到那個人那兒去過。我現在還要故意送餡餅給他。我本來沒送過,但是米卡硬說我送過,所以現在偏要故意送去,故意的!哦,費尼婭拿著一封信進來了!一點不錯,准又是波蘭人寫來的,又是來要錢!”

  莫夏洛維奇先生果真送來了一封長得出奇,而又照例極富於辭令的信,向她告貸三個盧布。信裏還附了一張收據,寫著三個月內歸還的話;佛魯勃萊夫斯基也在上面簽了名。同樣性質的而且同樣附著這類收據的信,格魯申卡已經從她的“以前那位”那裏收到了許多。最初是從兩星期以前格魯申卡病癒的時候起開始來信的。但她又聽說兩個波蘭人在她生病期間就已經常來探問她的病情。格魯申卡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很長的,寫在大張的信紙上,蓋著很大的一個家族印章,寫得含意晦澀,充滿滔滔辭令,格魯申卡唯讀了一半就丟開了,一點也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加以她當時也沒有心思看信。接著這第一封信,第二天馬上又來了第二封。在這封信上莫夏洛維奇先生向她借兩千盧布,答應短期內歸還。格魯申卡對這封信也沒有答理。以後就一封接一封地來了一大批信,每天一封,全是那麼一本正經,富於辭令,但所借的數目逐步地降低,直降到一百盧布,二十五盧布,十盧布,後來格魯申卡突然接到一封信,兩位波蘭先生只向她借一個盧布,還附了兩人共同簽字的收據。格魯申卡當時忽然可憐其他們來,就在薄暮時分自己到他們那裏去跑了一趟。她發現這兩個波蘭人落到赤貧的境地,幾乎一貧如洗,沒有飯吃,沒有柴燒,沒有煙抽,欠了女房東許多房錢。他們在莫克洛葉從米卡那裏贏來的二百盧布很快就花光了。使格魯申卡驚訝的是兩位波蘭先生見到她時還是一副傲慢自大、神氣十足的樣子,而且繁瑣多禮,誇誇其談。格魯申卡忍不住大笑起來,給了她的“以前那位”十個盧布。她當時就把這事情笑著告訴了米卡,他也沒顯出吃醋的樣子。但是從那時期,兩個波蘭人就抓住了格魯申卡,每天用借錢的信向她進攻,她也每次總是應付他們一點。可是今天米卡卻竟突然大大地吃起醋來。

  “我這傻子,今天到米卡那裏去的時候,也曾到他那裏去了一下,只去了一分鐘, 因為我以前的那位,他也病了。”格魯申卡又用匆忙零亂的口氣講了起來。“我一邊笑,一邊對米卡說,我那個波蘭人居然想到彈起吉他琴對我唱起以前的山歌來,以為我會大受感動而決定嫁給他。但是米卡竟跳腳大罵起來。……不行,我非把餡餅送給波蘭人去吃不可,費尼婭,他們是不是打發那個小姑娘來的?你給她三個盧布,用紙包好十個餡餅送給他們。你呢,阿遼沙,你一定給我去告訴米卡說,我把肉包子送給他們吃了。”

  “我無論如何不會去說的。”阿遼沙微笑著說。

  “唉,你以為他心裏難過嗎?其實他是故意裝作吃醋,實際上他是無所謂的。”格魯申卡傷心地說。

  “怎麼是故意裝的?”阿遼沙問。

  “你真傻,阿遼沙。告訴你吧,儘管你很有頭腦,你對這些事一點也不懂。他為我這樣一個女人吃醋,我並不生氣;假使根本不吃醋,那才使我生氣哩。我就是這樣的脾氣。我決不為吃醋生氣。我自己的心也是殘酷的,我自己也愛吃醋。使我生氣的是他並不愛我,現在是故意在那裏裝吃醋,就是這麼回事。難道我是瞎子,看不出來麼?他現在忽然老對我說起卡捷琳娜來,說她這樣,說她那樣,說她從莫斯科特地給他請來一個醫生,打算救他,還請來了最有學問的第一流的律師。他既然當我的面誇獎她,瞪著他那雙十分無恥的眼睛誇她,那就說明他是愛她的!他自己在我面前犯了過錯,所以纏住我,說我先對他有錯,然後好把一切事情推到我一個人身上,意思是說:‘你在我以前就和波蘭人有關係,所以我也可以同卡捷琳娜來一手。’就是這麼回事!他想把一切錯處推到我一個人身上。他故意糾纏我,故意這樣,我對你說,可是我……”

  格魯申卡沒有說完她將怎麼樣,就用手帕捂上眼睛,號啕痛哭起來。

  “他並不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阿遼沙肯定地說。

  “哼,愛不愛,我自己很快會知道的,”格魯申卡帶著威嚇的語調說,把手帕從眼睛上拿了下來。她的臉變了樣。阿遼沙悲苦地看出,她的臉忽然從溫順恬靜,一下變成了陰鬱而惡狠狠的神氣。

  “不必再談這些傻事了!”她忽然說,“我叫你來並不是為了這個。阿遼沙,好人兒,明天,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這才是最折磨我的事!只折磨我一個人!我看大家誰也沒有想這件事,任何人都認為這事與自己無關。你究竟想不想這事呢?明天就要開庭了!你對我說說,他們會怎樣裁判他?這是那個僕人,僕人殺死的,那個僕人!主啊!難道他要替那個僕人受刑罰,竟沒有人替他出頭說話麼?他們一點也沒去打攪那個僕人,是不是?”

  “他受了嚴厲的審訊,”阿遼沙憂鬱地說,“但是大家斷定不是他。現在他病得很厲害。就從那個時候起病倒的,就從發了羊癲瘋起的。他確實是病了。”阿遼沙補充說。

  “主啊,你最好自己到那個律師那裏去一趟,當面跟他談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不是聽說他是從彼得堡花了三千盧布請來的麼。”

  “我們三個人花了三千,我,伊凡哥哥,還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至於那個醫生是她自己花兩千盧布從莫斯科請來的。費丘科維奇律師本來要的報酬還要多,但是因為這案子已經轟動全俄,各種報章雜誌上都在談論,已經很出名了,費丘科維奇多半是為了掙名聲,所以答應前來的,我昨天已經見過他了。”

  “怎麼樣?你對他說了麼?”格魯申卡急忙問道。

  “他聽了半天,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說他已經有了一定的看法。但是答應把我的話加以考慮。”

  “什麼叫做考慮!唉,他們真是騙子!他們要害死他的!但是那個醫生,她請那個醫生來做什麼?”

  “那是個專家。他們想斷定哥哥是發了瘋,在神智錯亂中殺了人,自己也不知道幹了什麼,”阿遼沙微微笑了一下,“不過哥哥不贊成。”

  “唉,假使是他殺死的,這話倒說對了!”格魯申卡叫道。“他當時確實是神智錯亂,完全神智錯亂了,而那是我,我這個卑鄙的女人造成的!只是他並沒有殺死人,他沒有殺!大家全以為他殺死,全城的人都這樣說。甚至那個費尼婭,連她的供詞也好象證明是他殺死的。還有小鋪,還有那個官員,還有以前酒店裏的人,都聽他說過要殺人!大家,大家全吵吵嚷嚷,全指控他。”

  “是的,供詞積累了許多。”阿遼沙陰鬱地說。

  “還有那個格裏戈裏,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咬定說門是敞開的,死死地說他親眼看見的,簡直沒有法子說動他,我到他那裏去過,親自同他談過。他還罵人哩。”

  “是的,這也許是對哥哥最厲害的一個證詞。”阿遼沙說。

  “至於說到米卡是瘋子,那麼他現在也真是這遼沙,我早就想對你說這句話了,因為我每天跑去看他時,簡直感到驚奇。你說說,你是怎麼看的:他現在說的全是些什麼話?他說呀說的,——我可是一點也不明白,我還以為他是在說什麼聰明話,我心想,好吧,我很傻,當然聽不明白;但是他忽然又對我說起小孩的事情來,說的是某一個小孩,‘為什麼娃娃這樣窮?’‘現在我就是為了這娃娃到西伯利亞去,我並沒有殺人,但是我應該到西伯利亞去!’這是什麼話?什麼娃娃?——我真是一丁點兒也不明白。不過他說話的時候我總要哭起來,因為他說得非常好,自己也哭著,所以我也哭了,他還突然吻我一下,舉手畫著十字。這是怎麼回事,阿遼沙?你告訴我,那是什麼‘娃娃’?”

  “這大概是因為拉基金不知為什麼忽然常到他那裏去的緣故,”阿遼沙微笑著說,“不過……這不像是從拉基金方面來的。我昨天沒看見他,今天要去一趟。”

  “不,這不是拉基特卡,這是他的弟弟伊凡·費多羅維奇在攪亂他的腦子,是因為他去見過他的緣故,肯定是這樣。……”格魯申卡說了這幾句,忽然止住了口。阿遼沙兩眼瞪著她,有點驚呆了。

  “他去過麼?他難道到他那裏去過麼?米卡親口對我說,伊凡一次也沒有去過。”

  “哦……哦……瞧我這個人,竟說漏了嘴!”格魯申卡忽然滿臉通紅,發窘地說。“你等等,阿遼沙,你先別吵,我既然漏了出來,也就隨它去,我把實話全說出來吧。他曾見過他兩次,第一次在他剛剛回來以後,——從莫斯科趕回來以後,我那時還沒有病得躺倒,第二次是一個星期以前去的。他不讓米卡對你說起這事,一定不讓說,而且不讓對任何人說,他是秘密地去的。”

  阿遼沙坐在那裏,深深地沉思著,考慮著什麼。這消息顯然使他吃了一驚。

  “伊凡哥哥沒有同我談過米卡的案子,”他慢吞吞地說,“在這兩個月裏,他簡直同我很少說話,我去見他,他總是不大高興,所以我有三個星期沒有到他那裏去了。哦……要是他一星期以前去過,……那麼……在這一星期裏米卡的確發生了一點變化。……”

  “有變化的,有變化的!”格魯申卡馬上介面說,“他們中間有秘密,他們中間有秘密!米卡自己對我說是秘密,而且你知道,還是那麼重要的秘密,竟使得米卡簡直坐立不安。以前他是很快樂的,就連現在也還是快樂的,但是你知道,他只要那麼搖搖頭,在屋裏來回一走,用右手指搓鬢角的頭髮,我就知道他的心裏有什麼心事了,……我知道!……可以前他是快樂的;其實今天也還是快樂的!”

  “你剛才不是說,他在生悶氣嗎?”

  “他是在生悶氣,但同時也很快樂。他常常煩惱,可只是一會兒,過一會兒就又快活了,然後忽然又煩惱起來。你知道,阿遼沙,我一直看著他真覺得奇怪:眼前有那麼可怕的事,他卻有時還為了一點小事情哈哈大笑,簡直就象一個小孩。”

  “他真是不讓你對我講伊凡的事情麼?明確地說了不許講麼?”

  “是說了不許講出來。主要的是他,米卡,很怕你。因為這裏有秘密,他自己說是秘密。……阿遼沙,好人兒,你去一趟,探聽一下,他們有什麼秘密,再來告訴我。”格魯申卡忽然大聲哀求著。“你讓我這不幸的人安一安心,讓我知道知道我自己可詛咒的命運!我就為了這件事叫你來的。”

  “你以為這是跟你有關的事情麼?要是那樣,他就不會在你面前提到這個秘密了。”

  “我不知道。也許他想對我說出來,但又不敢說。所以預先警告一下,說有一個秘密,至於是什麼秘密,——他可不說出來。”

  “你自己怎樣看?”

  “我怎麼看?我的末路到了,這就是我的看法。我的末路是他們三個人一起準備的,因為有卡嘉在裏面。這全是卡嘉,全是她搞出來的事。他總說:‘ 她怎樣,她那樣’,那麼說,我就不怎麼樣了。這話他是在預先說給我聽,預先警告我。他想把我拋棄,這就是全部秘密!他們,米卡、卡嘉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三個人想出了這個主意。阿遼沙,我早就想問你:一星期以前他忽然告訴我伊凡愛上了卡嘉,因為他常到她那裏去。他這是實話麼?你憑良心說,儘管照實說吧!”

  “我不會對你撒謊。伊凡並不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我是這樣看的。”

  “我當時也是這樣想的!他是在對我說謊,這不要臉的東西,就是這麼回事!他現在對我發醋勁,預備以後好把什麼事都推到我頭上。但是他是一個傻瓜,連裝假都裝不象,他是個直筒子。……不過我一定要給他點厲害瞧瞧,給他點厲害瞧瞧!他說:‘你相信我殺了人。’他竟對我說這樣的話,說這樣的話,用這樣的話來責備我!願上帝保佑他吧!等著瞧,在法庭上我要給卡嘉苦頭吃的!我要說出一句話來,……我一定要在法庭上全說出來!”

  她又痛哭了起來。

  “我可以對你堅決說這樣的話, 格魯申卡, ”阿遼沙一面站起來,一面說,“首先,他愛你,愛你甚於世上的一切,只愛你一個人,這你應該相信我。我是知道的。我肯定知道的。其次,我要對你說,我不願意向他探聽秘密,但如果他今天自己要對我說出來,那我就要直截了當告訴他,我是答應了一定照實把話告訴你的。而且我今天就會跑來,說給你聽。不過……我覺得……這裏面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無關,一定是另外的什麼秘密。一定是這樣的。完全不像是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有關的事情,我這樣想。現在再見吧!”

  阿遼沙握了握她的手。格魯申卡還在那裏哭泣。他看出她不大相信他安慰她的話,但是她把她的憂愁傾吐了出來,說出了心裏話,這樣她至少會覺得痛快些。他很不忍在目前這樣的情況下離開她,但是他很忙。他還有許多事情等著要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52:43

第二節 病足


  第一件事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裏去。他匆匆走著,預備趕緊辦完事,就到米卡那裏去,不要耽誤。霍赫拉柯娃太太身體不適已經有三個星期,她的腿不知怎麼腫了,雖然沒有臥床不起,但是白天穿著漂亮而極得體的睡衣,斜躺在自己的起居室裏的長沙發上。阿遼沙有一次注意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雖然生病,卻幾乎經心打扮起來,用了些發帶、絲結、小罩衣之類,不由得露出了無邪的笑容。他也揣摸到她為什麼這樣,雖然把這念頭當作無聊的事情,馬上從心上趕走了。在最近的兩個月裏,除了其他客人之外,那個年輕人彼爾霍金也開始常常前來拜訪霍赫拉柯娃太太。阿遼沙已有四天沒來,今天一進門,就忙著一直去找麗薩,因為他原是來找她的:麗薩昨天就打發小丫頭到他家去,堅持請他立即去一趟,說是有“極要緊的事情”,而由於某些原因,阿遼沙對這個情況也發生了一點興趣。但是在小丫頭走進去向麗薩通報的時候,霍赫拉柯娃太太已經不知從什麼人那裏知道他來了,趕緊打發人來請他到她那裏去“一小會兒”。阿遼沙斟酌了一下,認為還是先順應母親的要求好,否則在他坐在麗薩那裏的時候,她會不斷地派人來催請的。霍赫拉柯娃太太躺在長沙發上,仿佛過節似的打扮得特別漂亮,顯然處於過分的神經質的興奮狀態中。她興高采烈地嚷著迎接阿遼沙。

  “許多世紀,許多世紀,簡直有許多世紀沒有看見您了!大概有整整的一個星期吧,哦,不,四天以前您還來過的,在星期三那天。您是來看麗薩的,我相信您一定打算踮著腳尖,一直到她那裏去,不讓我聽見。親愛的,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真不知道她是多麼叫我操心啊!但是這個以後再說。這固然是極重要的事情,但是放在以後吧。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把我的麗薩完全託付給您了。在佐西馬長老死後,——願上帝安慰他的靈魂!”她畫了個十字,“我把您當作一位繼他之後的苦行修士看待,雖然您穿著這套新裝漂亮極了。您在這裏哪兒找來這樣好的裁縫?可是不,不,這不是主要的,這等以後再說吧。請原諒,我有時乾脆就叫您阿遼沙,我是老太婆了,別人怎麼也不會見怪的。”她甜甜地笑了一笑。“不過這也以後再說。主要的事,我不應該忘記主要的事。勞駕,請您主動提醒我一下,每逢我話說離了題的時候您就說:‘可主要的事情呢?’唉,不過我怎麼知道現在什麼是主要的事情啊!那一次麗薩向您收回了她的諾言,一種孩子氣的諾言,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就是說要跟您結婚,您自然明白,這只是一個久坐在椅子上的有病的女孩子好玩的幻想。現在幸而她已經能走路了。那個卡嘉新從莫斯科請來的醫生,來瞧您不幸的令兄的,他明天就要……哎,何必提明天的事!我一想到明天的事就要急死!主要的是由於好奇。……一句話,這位醫生昨天到我們這裏來,給麗薩瞧過了。……我付了五十盧布的診費。不過這都是不相干的事,又說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您瞧,我現在完全弄糊塗了。我老是很忙。忙什麼呢?我說不清。我現在真是什麼也說不清。我腦子裏什麼都攪成一團了。我真怕您會聽得心煩,一下子跳起來逃開我的,可我還剛剛見著您哩。哎呀,我的天!我們為什麼光這麼坐著,首先該來一杯咖啡,尤裏亞,格拉菲拉,拿咖啡來!”

  阿遼沙連忙道謝,並且說明他喝了咖啡還不久。

  “在誰家喝的?”

  “在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那裏。”

  “這麼說……是在這個女人家裏!哎,就是她把大家害了的。不過我弄不清楚,聽說她變成了聖人,雖然晚了一點。最好早些,那時還有用,現在可有什麼益處呢?不要說,您先別說話,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因為我要對您說很多很多的話,可是好象一句也說不清了似的。那可怕的審判……我一定要去,我準備好了,叫人用椅子抬我進去,我能坐得住,會有人照顧我的,而且您知道,我還是證人哩。我要怎樣發言,怎樣發言呢!我不知道我要說些什麼。是不是還必須宣誓,對不對?”

  “對的,但是我看您不見得能去。”

  “我能坐得住的;唉,您盡打岔!這次審判,這樁野蠻的罪行,以後這班人要到西伯利亞去,有的人還要結婚,這一切都會很快,很快地過去,萬物都在變,最後是四大皆空,大家都老了,眼睜睜等著進棺材。隨它去吧。我也瞧夠了。這是卡嘉,Cette charmante personne?,是她打破了我的一切希望:現在她要追隨您的一位哥哥到西伯利亞去,您的另一位哥哥就追在她後面,住在鄰近的城市裏,大家你折磨我,我折磨你,這真叫我急得發瘋,最壞的是弄得沸沸揚揚,彼得堡,莫斯科,所有的報紙上都成千上萬遍寫這件事。哦,您想想看,連我也被他們寫上了,說我是令兄的 ‘膩友’,這種難聽的話我真不願出口。您想想看,您想想看!”

  “這簡直不能想像!登在哪兒?是怎麼說的?”

  ——

  注:?法語:這位可愛的姑娘。

  ——

  “我立刻給您看。是昨天收到,——昨天剛讀到的。就登在這張彼得堡的《流言》報上。這種《流言》報是從今年起開始出版的,我很愛聽流言,所以訂了一份。現在弄到自己頭上來了:這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樣的流言。就在這一張上,這個地方,您念一念。”

  她把一張放在她的枕頭下麵的報紙遞給阿遼沙。

  她不僅是心煩意亂,簡直弄得似乎有些喪魂落魄似的,也許她的腦子裏果真攪成一團了。報上這段報導寫得很有特色,而且無疑是會使她頗受刺痛的,但也許對她說來十分幸運,她這時候簡直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說不定過了一分鐘甚至會忘記那張報紙,完全跳到別的事上去。至於這個可怕的案件名聲已經傳遍全俄這一點,阿遼沙是早就知道的,而且天呀,這兩個月以來,除了一些忠實的報導外,他讀到了多少關於他哥哥,關於卡拉馬佐夫一家,甚至關於他自己的聳人聽聞的新聞和通訊啊。有一張報上甚至說,他在他哥哥犯罪以後,嚇得接受了苦行戒律,閉門隱修去了;另一張則加以否認,反而登載他和他的佐西馬長老結夥砸開修道院的錢箱, “從修道院逃之夭夭” 了。現在這張《流言》報上的新聞標題是:《斯科托普裏貢斯克(唉,這就是我們這個小城的名字?,我把它隱瞞了好久沒說)特訊:關於卡拉馬佐夫案件》。那段新聞是很短的,沒有直接提到霍赫拉柯娃太太的名字,而且所有提到的人都是隱名的。只是報導說,現在就要開審的、轟動一時的要案罪犯是個退伍陸軍上尉,無賴成性,好吃懶做,頑固擁護農奴制,喜歡作偷香竊玉的勾當,對某些“孤寂難捱的太太們”有著特別的吸引力。有這麼一位“獨守空房的寡婦太太”,雖然女兒已經成人,卻還人老心不老,竟被他牢牢迷住,在罪案發生前兩小時,還答應給他三千盧布,要他立即和她一同逃奔到金礦上去。但是這惡徒妄想能逃脫法網,寧願殺死父親,搶劫他父親的恰恰也是三千盧布,也不願守著這位孤寂的太太那四十歲婦人的徐娘風韻,老遠地跑到西伯利亞去。這篇遊戲文章照例以對於?父的暴行和以前的農奴制表示高尚的憤慨作為結束。阿遼沙好奇地讀完以後,把報紙折好,還給了霍赫拉柯娃太太。

  ——

  注:?按這個虛構的地名隱含有“畜欄”的意思。

  ——

  “怎麼不是我呢?”她又嘟囔說,“正是我,正是我在差不多一小時以前曾提議他上金礦,可現在忽然給我來了一句‘四十歲婦人的徐娘風韻’!難道我是為了這個麼?這是他故意這樣說的!願永恆的裁判官饒恕他那句四十歲婦人徐娘風韻的話,那麼我也饒恕他,但要知道這是……您知道這是誰幹的事?這是您的朋友拉基金。”

  “也許,”阿遼沙說,“雖然我還一點也沒有聽說過。”

  “是他,是他,用不著什麼也許!我把他趕了出去,……您知道這一段經過麼?”

  “我知道您請他不要再上您的門,但是究竟為什麼,——這個我……至少從您這裏沒有聽說過。”

  “這麼說,您從他那裏聽說過了!他怎麼說,罵我麼,拼命罵我麼?”

  “是的,他罵您,但他本來對所有的人都常常在罵的。至於為什麼您拒絕他上門,——這一點我卻並沒聽他說起過。而且我現在也根本很少和他見面。我們不是好朋友。”

  “既然這樣,我就把一切事情都講出來。沒有法子,我應該承認錯誤,因為這中間有一個過節,也許應該責備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小小的過節,極小極小,所以也許根本算不上一回事。您瞧,好人兒,”霍赫拉柯娃太太突然做出一副頑皮的神色,嘴角掛上可愛而有點神秘的微笑,“您瞧,我有點疑心……您原諒我,阿遼沙,我象母親一般待您,……哦不,不,正相反,現在我對您就象面對我的父親那樣,……因為在這件事上說母親是完全不合適的。……對,我就象向佐西馬長老懺悔似的,這樣說最正確,這話很合適:我剛才不是就把您叫做苦行修士了麼。就是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您的好朋友拉基金(主啊,我簡直沒法對他生氣!我是生氣而且憤恨的,但是不怎麼厲害),一句話,您簡直想像不到,這個輕浮的年輕人忽然心血來潮,好象戀上了我。我是以後,以後才忽然注意到的,但一開頭,也就是打從一個月以前,他就已經開始常到我這裏來了,幾乎每天來,以前我們雖也認識,卻並不是這樣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忽然我仿佛靈機一動,竟開始吃驚地注意到了。您知道,我在兩個月以前開始招待一個謙遜可愛而又正直規矩的青年,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他是此地的一個官員。您也見過他許多次。他是一個嚴肅正派的人,是不是?他每隔三天來一次,並不是每天來(儘管即使每天來也沒關係),永遠穿得極整齊,而我,阿遼沙,總是喜愛有才能而又謙遜的、就象您這樣的青年的。他幾乎有政治家的頭腦,又那麼會說話,我一定,一定要替他向別人推薦推薦。他是未來的外交家。他在那天那個可怕的日子,深夜到我家裏,簡直把我從死裏救了出來。可是您那位好友拉基金走進來的時候卻老是穿著那麼雙長筒靴,橫在地毯上面,……總而言之,他甚至開始對我有所暗示,忽然有一次,臨走的時候,他還拼命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就打他握我的手開始,我的腿就忽然痛起來了。他以前也在我家裏遇到彼得·伊裏奇,您信不信,他總對他冷嘲熱諷,老是冷嘲熱諷,一直為著點什麼對他惡聲惡氣的。我看著他們兩人相遇的情形,心裏直笑。後來突然有一天,我正一個人坐在那裏,不對,我當時已經躺倒了,我正一個人躺在那裏,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來了,而且您想想看,還帶來他寫的一首小詩,很短,是寫我的痛腳的,那就是用詩句描寫我的痛腳。您等等,它是怎麼說的?

  纖足,纖足,
  痛得可惡。……

  還有什麼句子,——詩我老是怎麼也記不住的,——就在我那兒,我以後再給您看。不過寫得很有趣,很有趣,而且您知道,那不單是談腳的,還有道德教誨,美妙的理想,不過我忘記了。一句話,簡直可以收進詩集裏去的。我自然向他道謝,他也顯得很得意。我還沒來得及說完道謝的話,彼得·伊裏奇忽然走了進來,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就一下子臉色陰沈得什麼似的。我看出彼得·伊裏奇有點妨礙了他,因為我已經預感到,拉基金一定有什麼話想在獻詩之後就向我說的,偏巧彼得·伊裏奇走了進來。我忽然把這首詩拿給彼得·伊裏奇看,並沒有說是誰做的。但是我深信,我深信,他當時已經猜到,雖然至今還沒有承認,一直還說是沒有猜到;但這是他故意的。彼得·伊裏奇當時立刻哈哈大笑,批評起來。他說這是一首極壞的歪詩,大概是哪個教會中學的學生寫的,而且您知道,說得那麼起勁,那麼起勁!這時您那位好朋友非但沒有採取笑笑就算了的態度,反而發瘋似的狂怒起來。……天啊,我以為他們要打架了。他說:‘這是我寫的。我本來是寫著玩的,因為我認為寫詩是下流的事情。……不過我的詩是很好的。你們那位普希金寫詩讚美女人的腳,有人還想給他立碑,我的詩卻是有寓意的。您自己是農奴制的擁護者;您沒有人道的觀念,您沒有任何現代的、文明的情感,您還一點沒有受進步潮流的影響,您是個官僚,只知道貪污受賄!’我聽到這裏就喊了起來,求他們不要吵鬧。這時,您知道,彼得·伊裏奇並不是膽小的角色,卻忽然做出極體面的姿態:嘲笑地望著他,一面聽著,一面道歉說:‘我不知道。我假如知道,就不會說了,我還會誇獎的。……詩人們全愛生氣。……’一句話,在極體面的態度之下,表達出嘲笑的意思。他自己以後對我解釋,這幾句話都是嘲笑,我還以為他是真的。不過我躺在那裏,就象現在在您的面前一樣,心裏突然想到:假如我因為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在我家裏對我的客人這樣不客氣地吼叫,突然把他趕走,這究竟對不對呢?您信不信:我躺在那裏,閉上眼睛,心裏想,這是對呢?還是不對?卻始終不能決定,翻來覆去,苦惱不堪,弄得心都怦怦直跳,心想:我嚷起來呢?還是不嚷?一個聲音說:你嚷吧,另一個聲音說:不,別嚷!可是這另一個聲音剛說完,我就突然嚷了起來,接著就暈倒了。嗯,不用說,自然產生了一場忙亂。我忽然站起身來,對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說:我向您說這話覺得很難過,但是我不願意再在我的家裏接待您了。就這樣把他轟了出去。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呀!我自己知道我做得很糟,我口不應心,其實我並不生他的氣,主要的是我忽然覺得這樣很好,弄出這樣一個場面來。……不過您信不信,這場面總算還很自然,因為我甚至還痛哭了一場,以後又哭了好幾天,但後來有一天下午,突然之間又把它全忘了。他現在已有兩個星期沒到這裏來,我心想:難道他真會從此不登門麼?這還是昨天的事,晚上忽然收到了這份《流言》報。我讀了以後,不由驚叫了一聲。這是誰寫的,當然是他寫的,他當時回家以後,就坐下來,寫了這篇東西,寄了出去, ——人家就給登了出來。前後恰巧有兩個星期。但是阿遼沙,我是不是在一味胡說,盡說些不該說的話。唉,這都是自然而然地冒出來的。”

  “我今天特別急著要及時趕到哥哥那裏去。”阿遼沙支支吾吾說。

  “對,對!您正好提醒了我!請問:什麼是精神錯亂?”

  “什麼精神錯亂?”阿遼沙驚訝了。

  “司法上的所謂精神錯亂。只要是精神錯亂,就一切罪都可以赦免。無論您做出什麼事情,——立刻會赦免您的。”

  “您說這個是指什麼事?”

  “是這樣的:那個卡嘉……唉,她真是個可愛的、可愛的人,不過我怎麼也摸不准她愛誰。前不久她在我家裏,我一點口風也探不出來。加以她現在只跟我保持泛泛的關係,一句話,只問候問候我的健康,別的什麼也不談,甚至還用那麼一副腔調。我就對自己說,隨您的便吧,願上帝保佑您。……哦,對了,現在再講那個精神錯亂:那位醫生來了。您知道不知道,來了一位醫生?您怎麼能不知道,就是那個會診治瘋子的,本來是您請來的,哦,不是您,是卡嘉!全是卡嘉幹的事!您看:一個人坐在那裏,並不發瘋,卻忽然發生了精神錯亂。他也有記性,也知道正在做什麼事,但是他的精神錯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定也是得了精神錯亂的病。自從設立了新法院,立刻就弄明白了所謂精神錯亂問題。這是新式法院的德政。這位醫生到這裏來過,盤問我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是關於金礦的事情:意思是說那時候他是什麼樣子?既然一來就喊:錢呀,錢呀,三千盧布呀,拿三千盧布來,然後就忽然跑去殺了人,這怎麼還不是精神錯亂?他說,我不打算殺人,我並不打算殺人,卻又忽然殺了人。就根據這種情況也會把他赦免的,就根據他本不想殺,卻竟殺了人。”

  “但是他並沒有殺人呀。”阿遼沙多少有點不客氣地插嘴說。他的心情越來越變得不安和不耐煩了。

  “我知道,是那個老頭子格裏戈裏殺的。……”

  “怎麼是格裏戈裏!”阿遼沙叫了起來。“是他,是他,就是格裏戈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剛打了他,他躺倒了,可以後又爬起來,看見門敞開著,就跑進去,殺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就因為得了精神錯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打破了他的腦袋,他醒過來,就精神錯亂了,跑去殺了人。他自己說沒有殺,他也許不記得了。不過你瞧:最好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殺的,那樣要好得多。我雖然說是格裏戈裏,但是實際上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殺的,一定是他,這樣要好得多,好得多!我倒不是說兒子殺父親是好事,我並不贊成,相反地,孩子應該尊重父母,但是假使是他,到底好些,那時您也不必哭,因為他的殺人是自己也不明白的,或者說全都明白,可是說不清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是的,他們應該饒恕他。這是合乎人道的,還可以借這事讓人看到新式法院的德政。我本來不知道,其實聽說早已經在實行了。等我昨天一知道,不由大吃一驚,想立刻打發人來請您。哦,要是他被赦免了,可以一直從法庭把他帶到我這裏來吃飯,我再去邀請些朋友,我們一同喝幾杯酒,慶祝新式法院。我並不擔心他會鬧事,何況那時我要請來許多客人,要是他幹出什麼事情來,隨時都能把他弄出去的。以後他可以在別的城裏充任地方調解法官,或是別的什麼職位,因為一個人自己遭受過不幸,就會比別人裁判得好些。主要的是現在有誰不是精神錯亂呢?您呀,我呀,大家全有精神錯亂症,要舉例子有的是:一個人坐在那裏唱小曲,忽然有點不高興,就拿起手槍,把遇到的隨便什麼人殺死了,但是以後大家全寬恕了他。這事我剛剛從書報上讀到過,所有的醫生都證實了。現在醫生們會證實的,他們會證實一切。您看,我的麗薩就得了精神錯亂症,我昨天還為了她哭了一場,前天也哭過,今天才猜到她不過是犯了精神錯亂症。唉,麗薩真使我生氣!我以為她完全發瘋了。她叫您來有什麼事情?是她叫您來的,還是您自己來找她的?”

  “對,是她叫我來的,我現在就要去見她。”阿遼沙堅決地站起身來。

  “哎,親愛的,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也許最主要的問題就在這裏。”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忽然哭了。“上帝證明,我是誠心誠意把麗薩託付給您的。她瞞著母親叫您來,這也沒有什麼。但是對不起,我可不能把我的女兒那麼輕易地托給您的哥哥伊凡·費多羅維奇,雖然我仍舊認為他是最有騎士風度的青年人。可是您想想看,他忽然跑來見麗薩,我竟一點也不知道。”

  “怎麼?怎麼回事?什麼時候?”阿遼沙十分驚訝。他不再坐下,站在那裏聽著。

  “我來告訴您,也許我就是為這事請您來的,因為我已經不知道究竟為什麼請您來的了。事情是這樣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從莫斯科回來以後一共到我家裏來了兩次,第一次是朋友拜訪的性質,第二次是最近,卡嘉坐在我這裏,他知道她正在我這裏,就來了。我明知他現在事情本來很忙,Vaus com-prenez,cette affaire et la mort terrible de Votrepapa,?自然並不要求他常來拜訪。但是現在忽然聽說他又來過一次,不過沒有到我這裏,卻到麗薩那裏。這已經是六天前的事了,他到這裏坐了五分鐘,就走了。過了三天以後我才從格拉菲拉那裏得知這件事,這簡直是給了我當頭一棒。我立刻把麗薩叫來。她一直笑著。她說,他以為您已經睡下了,所以到我這裏來問候您的健康。自然,事情是這樣的,不過麗薩,麗薩,天啊,她真讓我生氣!您想一想,忽然有一天夜裏,——那是四天以前,就在您最後一次來過那天,——忽然夜裏她發起病來,又喊又叫,犯了歇斯底里病。為什麼我永遠不發歇斯底里病呢?以後第二天又發,第三天又發,到了昨天,到了昨天就犯精神錯亂症了。她忽然對我說:‘我恨伊凡·費多羅維奇,我要求您以後不接待他,不許他再登我家的門!’我被這突如起來的事情弄得愣住了,就反駁她說:這樣正派的青年,這樣有知識,還遭到了這樣的不幸,我怎麼能不接待他呢?——我說不幸,因為這一切到底是不幸,而不是幸福,對吧?她聽了我的話,忽然哈哈大笑,您知道,笑得真是可氣。但是我很高興,心想我到底把她逗笑了,這回不會再發病了。正好我自己也想不再接待伊凡·費多羅維奇了,因為他沒得到我的允許,私自作古怪的訪問,我還想要向他提出責問哩。可是今天早晨麗薩醒來,忽然對尤裏亞大發脾氣,竟打了她一下嘴巴。這未免太不象話了,我對於我的女僕永遠是客客氣氣的。可是過了一小時以後,她忽然又抱住尤裏亞,吻她的腳。她還打發人來對我說,她不願到我這裏來,以後也永遠不再和我相見了。但是等我自己跑去找她時,又迎上來吻我,還哭了起來,吻完以後,就一句話也不說,把我推出屋外,因此我始終也鬧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我的一切希望都寄託在您的身上,不用說,我的一生的命運也都攥在您的手裏了。我只請您到麗薩那裏去,向她打聽明白這一切,這事只有您一個人才辦得到,然後再請您來對我,對我這個做母親的說一說,因為您要明白,要是照這樣下去,我活不了啦,我簡直要死,不然就只好逃出這個家。我再也受不了啦。我本來有耐心,但是我會耐不下去的,那時候……那時候真是可怕。唉,我的天呀,彼得·伊裏奇您可來了!”霍赫拉柯娃太太一看見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走進來,就突然滿臉放光地喊了起來。“您遲到了,您遲到了!好吧,請坐。您說吧,解開我的心病吧。這律師到底怎麼說?您到哪兒去,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

  注:?法文:您明白,這件案子,加上令尊可怕的被殺。

  ——

  “我去找麗薩。”

  “啊,對!您可是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我拜託您的事情。這是關係命運,關係命運的!”

  “自然我不會忘記,只要有可能……可是我確實已經晚了。”阿遼沙喃喃地說,急忙想要脫身。

  “不行,一定要來的,不要說‘只要有可能’,要不然我會死的!”霍赫拉柯娃太太朝他的背後大聲嚷叫,但是阿遼沙已經走出屋子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0:53:02

第三節 小魔鬼


  他走進麗薩屋裏,看見她正斜躺在以前還不能走路時用來推她的那張輪椅上。她並沒起身相迎,但是銳利的眼神卻緊緊盯著他。她的目光熾烈,臉色發黃。阿遼沙吃驚的是她在這三天中變了許多,甚至人也瘦了。她沒有向他伸出手來。他自己伸手碰了碰她那靜靜地擱在身上的修長纖細的手指——隨後默默地面對著她坐了下來。

  “我知道您忙著要到監獄裏去,”麗薩厲聲說,“可母親拖住了您兩個鐘頭,剛才還對您講我和尤裏亞的事情。”

  “您怎麼會知道的?”阿遼沙問。

  “我偷聽的。您為什麼盯著我?我想偷聽就去偷聽,沒有什麼壞的地方。我不會請求原諒的。”

  “您心裏有點不痛快麼?”

  “正相反,我很快樂。只不過我剛才心裏又在盤算,已經盤算了三十遍了:我拒絕您,不肯做您的妻子是多麼幸運。您不能當丈夫:如果我嫁給您以後,忽然交給您一封信,讓您送給一個我婚後又愛上的人;您也會收下來,替我送去,甚至還一定會把回信也帶回來。您就是到四十歲,還會替我送這種信的。”

  她突然笑了。

  “您這副神氣仿佛既憤恨,又坦率。”阿遼沙對她微笑著說。

  “所謂坦率;那就是我對您不害臊。其實不但不害臊,而且還不願意害臊,正是在您的面前,對您,我不覺得害臊。阿遼沙,為什麼我不尊重您呢?我很愛您,但是我不尊重您。如果尊重,和您談話就不會這樣一點也不害臊了。是不是?”

  “是的。”

  “您相信我對您不覺得害臊麼?”

  “不,我不相信。”

  麗薩又神經質地笑了;她說得又快,又急。

  “我送了點糖果到監獄裏去給您哥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阿遼沙,您知道,您真是美極了!我因為您這樣快地允許我不愛您,反而更加愛您了。”

  “您今天叫我來有什麼事麼,麗薩?”

  “我想把我的一個願望告訴您。我願意有人折磨我,娶了我去,然後就折磨我,騙我,離開我,拋棄我。我不願意成為有幸福的人!”

  “您愛混亂的生活麼?”

  “是的,我盼望混亂。我淨想放火燒房子。我老想像著我怎樣走過去,偷偷兒地點著它,一定要偷偷兒點著。人們在忙著滅火,而房子還在那兒燃燒。我心裏知道,卻一句也不說。唉,全是胡說!可真是無聊啊!”

  她厭煩地揮著手。

  “您過的生活太富裕。”阿遼沙輕聲說。

  “那麼,還是做窮人好些?”

  “要好些。”

  “這全是您那去世的教士給您灌的。這話不對。即使我有錢,大家全貧窮,我也仍舊吃我的糖果,奶油,誰也不給一點。唉,您別說,一句話也別說,”其實阿遼沙並沒有張嘴,她還是不住擺手,“這一套您以前已經全對我說過,我都能背得出來了。真是無聊。要是我窮,我一定會殺死什麼人,即使有錢,說不定也會殺人的!——幹嗎閑坐著!您知道,我真想去割莊稼,割黑麥。我嫁給您以後,您做一個農民,真正的農民!我們要養一匹小馬,好不好?您認識卡爾幹諾夫麼?”“認識的。”

  “他淨跑來跑去,不停地幻想。他說:幹嗎要過真實的生活,還不如幻想的好。可以幻想出極快樂的事情來,而現實生活卻是沉悶的。可他不久卻就要結婚了,他還對我表示過愛情哩。您會轉陀螺麼?”

  “會的。”

  “他就象陀螺一樣:你得把他轉一下,放到地上,狠狠地抽,抽,用鞭子抽;我如果嫁給他,就要一輩子象抽陀螺似的抽得他轉。您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不覺得害臊麼?”

  “不。”

  “我不講神聖的事情,您一定氣得要命。我不願意做聖人。犯了滔天大罪,到了另一世界會怎樣處置?您大概知道得很清楚吧。”

  “上帝會責罰的。”阿遼沙盯著她。

  “我就盼望這樣。我一到那裏,人家責罰我,我突然當面對他們大笑起來。我真想點著房子,阿遼沙,點著我們家的房子。您還是不相信我麼?”

  “為什麼不相信?甚至有十二歲左右的孩子,非常想燒著什麼東西,竟真的會點起火來。這是一種病。”

  “不對,不對,不管小孩怎麼樣,但是我說的跟那個不一樣。”

  “您把壞事當作好事,這是一種精神上暫時的危機,也許這是您以前的病留下的後果。”

  “您真是看不起我!我就是不想做好事,我只想做壞事,這跟病根本沒什麼關係。”

  “為什麼要做壞事呢?”

  “就為的是希望什麼都不剩下。唉,要是能什麼都不剩下,那才好呢!您知道,阿遼沙,我有時想幹出許許多多壞事和最不象話的事情來,長期偷偷地幹下去,最後又突然被大家發現了。大家把我團團圍住,用手指點著我,但是我卻瞪眼看著大家。這是非常愉快的事。為什麼這樣愉快,阿遼沙?”

  “就是這樣。產生一種渴望,想破壞一些好的東西,或是象您所說的,用火點著它。這也是常有的事。”

  “我不但是說說,我還要做。”

  “我相信。”

  “唉,就為您肯說出‘我相信’這句話來,我是多麼地愛您呀。您一點兒,一點兒也沒有撒謊吧。也說不定您以為我是在故意說這些話,是逗著您玩的?”

  “不,我並不認為那樣,……儘管說不定你也確實有點這種渴望。”

  “有一點的。我決不對您撒謊。”她兩眼閃爍發光地說。

  最使阿遼沙驚愕的是她那嚴肅的態度:她這會兒臉上沒有絲毫嘲弄和玩笑的意味,儘管以前就是在她最“嚴肅”的時候也總少不了帶點快樂和玩笑的神氣。

  “人有些時候是愛犯罪的。”阿遼沙沉思地說。

  “對呀,對呀!您說出了我的意思,愛的,大家都愛,什麼時候都愛,並不是‘有些時候’。告訴您,大家就仿佛什麼時候約定好了說謊,於是從那時候起大家就都說起謊來。大家全說他們憎惡壞事,暗地裏卻都愛它。”

  “您還在讀壞書麼?”

  “讀的,媽媽讀這類書,藏在枕頭底下,我就偷來看。”

  “您這樣毀您自己,不感到慚愧嗎?”

  “我願意毀我自己。此地有一個小孩,他躺在軌道上面,讓火車從上面開過。真是幸運兒!跟您說吧,現在令兄因為殺死了父親受審判,大家就都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了。”

  “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

  “是的,大家全愛他!大家嘴上說可怕,但是私下裏都非常愛他。我首先愛。”

  “在您講到大家的話裏也確實有幾分實情。”阿遼沙輕聲說。

  “您居然有這樣的想法!”麗薩高興地尖叫起來,“教士也有這類思想!您沒法想像,我是多麼尊重您,阿遼沙,因為您永遠不說謊話。噯,讓我只對您一個人講講我的那個可笑的夢吧:我有時夢見小鬼,仿佛我在黑夜裏拿著蠟燭正呆在屋裏,忽然四處都是小鬼,四個屋角和桌子底下全有,它們還把門打開了,門外也站著一大群,想進來抓我。眼看已經走過來了,就要抓住我了。我忽然畫了個十字,它們全懼怕起來,往後退走,但是並不完全走開,站在門旁和角落裏,等候著。我忽然很想出聲罵上帝,剛罵出口,它們忽然又成群湧到我的面前,歡天喜地,眼看又要抓住我,我忽然又畫了個十字,——它們又走了。這真讓人痛快,痛快得透不過氣來。”

  “我也常做這個夢,完全一樣。”阿遼沙忽然說。

  “真的麼?”麗薩驚訝地嚷道,“您聽著,阿遼沙,您不要笑,這是極重要的:難道兩個不同的人會做一樣的夢麼?”

  “大概會的。”

  “阿遼沙,我對您說,這事非常重要,”麗薩帶著一種大驚小怪的神氣繼續說,“重要的不是夢的本身,而是您能夠做和我一樣的夢。您永遠不會對我說謊,現在也不要說謊:這是真的麼?您不是笑我麼?”

  “是真的。”

  麗薩好象幾乎驚呆了,有半分鐘沒吭聲。

  “阿遼沙,要常來,常到我這裏來。”她忽然用哀懇的聲音說。

  “我一輩子都要常來的。”阿遼沙堅定地回答說。

  “我只對您一個人說,”麗薩又開口了,“我對自己說,還對您說。整個世界只對您一個人說。對您說比對自己說還高興。我在您面前完全不感到害臊。阿遼沙,為什麼我在您面前完全不害臊,一點也不害臊呢?阿遼沙,聽說猶太人在復活節的時候偷人家的小孩宰殺,真的嗎?”

  “不知道。”

  “我有一本書,我在裏面讀到講什麼地方一次審判的情形,說有一個猶太人把四歲小孩兩隻手上的指頭先剁了下來,然後把他釘在牆上,用釘子釘住,釘死了。他以後在法庭上說小孩死得很快,過了四小時就死了。真是快!他說:孩子呻吟著,不住地呻吟著,他卻站在那裏欣賞。真是好!”“好麼?”

  “好的。我有時甚至想像是我自己在動手釘他。他懸掛在那裏,呻吟著,而我坐在他的對面,吃蜜餞鳳梨。我最愛吃蜜餞鳳梨。您愛麼?”

  阿遼沙默不作聲,望著她。她的焦黃的臉突然變了樣,眼睛閃著光。

  “您知道,我剛一讀到這個猶太人的故事,整夜流著眼淚渾身哆嗦。我想像著這個小孩怎樣哭喊呻吟,——四歲的小孩已經懂事了,——同時我老是擺脫不掉關於蜜餞鳳梨的念頭。到了早晨我給一個人寫了一封信去,請他務必到我這裏來一趟。他來了,我忽然對他講述關於男孩和蜜餞鳳梨的故事,全都說了,全都說了,還說:‘這真好。’他忽然笑了起來,說的確很好,說完站起來就走了。只坐了五分鐘。他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您說,您說,阿遼沙,他是不是看不起我?”她在椅子上挺直身子,眼睛閃爍著。

  “請問,”阿遼沙激動地說,“您自己叫他來的,叫這個人來的麼?”

  “我自己。”

  “送了一封信給他麼?”

  “一封信。”

  “就是問這件事情,問小孩的事情麼?”

  “不,並不是為這件事情,完全不是。可是他一進來。我立刻問其他這件事情來。他回答以後,笑了一笑。站起來就走了。”

  “這個人對您的態度很誠實。”阿遼沙輕聲說。

  “他是瞧不起我麼?笑我麼?”

  “不,因為他自己說不定也相信蜜餞鳳梨。他現在也病得很厲害,麗薩。”

  “是的,他相信的!”麗薩的兩眼放光。

  “他並不是瞧不起什麼人,”阿遼沙繼續說,“他只是不相信任何人。既然不相信,自然也就瞧不起了。”

  “這麼說,也瞧不起我麼?瞧不起我麼?”

  “也瞧不起您。”

  “這很好,”麗薩咬著牙說,“他走了出去,笑了一聲,我就感到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被剁下手指的小孩是好的,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

  她看著阿遼沙的眼睛,似乎既惱恨又激動地笑了起來。

  “您知道,阿遼沙,您知道,我想……阿遼沙,您救救我吧,”她忽然從椅上跳起來,跑到他面前,緊緊地用兩手抱住他。“救救我吧,”她幾乎象呻吟似的說。“我對您說的一切話,難道我會對世上任何人說麼?我說的是實話,實話,實話!我要自殺,因為我覺得一切都是討厭的。我不願意再活下去了,因為我覺得一切都可憎!我覺得一切都討厭,一切都討厭!阿遼沙,您為什麼一點也不愛我,不愛我啊!”她發狂地說。

  “不,我愛的!”阿遼沙熱烈地回答。

  “您會不會哭我,會不會?”

  “會的。”

  “不是哭我不願意做您的妻子,而是單純地哭我,哭我。”

  “我會哭的。”

  “謝謝!我只需要您的眼淚。至於其餘的一切人,讓他們儘管懲罰我,用腳踐踏我吧,所有、所有的人,沒有一個例外!因為我不愛任何人。您聽見了麼,我不愛任何人!相反的,我恨他們!您走吧,阿遼沙,您該到哥哥那裏去了!”她突然離開了他身邊。

  “但是怎麼能讓您就這樣一個人呆著呢?”阿遼沙幾乎是心驚膽戰地說。

  “您到哥哥那裏去吧。監獄快要關門了,快去,這是您的帽子!替我吻米卡,快去,快去!”

  她幾乎強迫似的推阿遼沙出門。他帶著苦惱驚疑的神情望著她,忽然感到她塞了一封信在他的右手裏,一張小小的信紙,疊得整整齊齊,而且封上了火漆。他一眼就看到了地址:“伊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先生收啟。”他迅速地看了麗薩一眼。她的臉上幾乎顯出威脅的神色。

  “轉交給他,一定要轉交給他!”她瘋狂地命令說,全身顫抖著。“今天就送去,馬上就去!要不然我就服毒自殺!我叫您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她說著迅速地關上了門。鐵門閂響了一下。阿遼沙把信放進口袋裏,一直走下樓梯,並沒有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去,甚至都忘記了她。麗薩在阿遼沙剛走後,立即拔開鐵門閂,開了一點兒縫,把手指伸進門縫裏,關上門,拼命用力夾它。十秒鐘以後,她才抽回手,悄悄兒地慢慢走到她那張輪椅跟前,挺直著身體坐下來,她瞪眼望著發黑的指頭和從指甲裏擠出來的血。她的嘴唇哆嗦著,急促地低聲自言自語說:

  “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34:45

第四節 讚美詩和秘密


  十一月的天是不長的,時間已經很晚,阿遼沙才去敲監獄的門。天色甚至已黑了下來。但是阿遼沙知道會順利地放他進去見米卡的。我們城裏的情況,也和別的地方完全一樣。當然起初,在偵查剛全部結束以後,親戚和另外的一些人要獲准探望米卡,還需要辦好各種必要的手續,可是到了後來,倒也不是手續放鬆了,但至少對於常到米卡那裏去的某些人,似乎自然而然形成了某些例外。有時甚至到了可以在指定的屋裏和米卡單獨會晤的地步。但是這類人很不多:只有格魯申卡,阿遼沙和拉基金三人。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對於格魯申卡特別優待。這老頭兒一直記得,他在莫克洛葉曾對她怒叱了一頓。等到弄明白了全部真相以後,他就完全改變了對她的看法。奇怪的是雖然他深信米卡是罪人,但是自從他被監禁以來,他對他的態度顯得越來越溫和:“也許原本是個心腸不壞的人,只是由於好酒和胡鬧,就象個可憐蟲似的完了!”在他心裏,以前的恐怖換成了憐惜的情感。至於阿遼沙,警察局長很愛他,早就和他相識,而最近老是來探望的拉基金,則是“局長小姐們”——象他稱她們的那樣——的最親近的朋友,他每天都在她們家裏鬼混。看守所長忠於職守,卻也是一個善良的老人。拉基金曾在他家裏教過功課。阿遼沙也是看守所長特別要好的老友,他愛和阿遼沙海闊天空地談論各種“高深的哲理”。對於伊凡·費多羅維奇這樣的人,看守所長就不光是尊敬了,他對他,主要是對他的意見,甚至有點敬畏,儘管他自己也是個很大的哲學家,——自然是“無師自通”的哲學家。但是他對於阿遼沙卻有一種強烈的好感。最近一年來,老人正在著手研究福音書,時時把自己的感想告訴他這位年輕朋友。以前甚至還到修道院找他,同他和司祭們一談就是好幾個鐘頭。一句話,阿遼沙即使在很晚的時刻到監獄來,他只要去找一下看守所長,事情永遠可以順利解決的。此外,監獄裏所有的獄卒都和阿遼沙熟悉了。門崗呢,只要上級准許,自然也不會來多加留難。米卡在有人叫他的時候,總是下樓來,到指定接見的地方去。阿遼沙進屋的時候,恰巧和拉基金相遇,他正從米卡那裏離開。他們兩人大聲說話。米卡一面送他,一面不知為什麼笑得很厲害,拉基金卻似乎在嘟嘟囔囔。拉基金特別是最近以來,很不願意見到阿遼沙,幾乎不和他說話,甚至點頭打招呼也是很勉強的。他現在看見阿遼沙走過來,特別皺緊眉頭,眼睛望著別處,似乎只顧扣他那件又大又厚的皮領大衣的鈕子。後來又馬上去找他的陽傘。

  “可別忘了自己的東西。”他喃喃地說著,只是為了找句話說說。

  “你也別忘了別人的東西呀!”米卡開玩笑,立刻對自己的俏皮話哈哈大笑起來。拉基金頓時發急了。

  “你這句話可以去對你們卡拉馬佐夫家這些農奴主崽子們說,不必對我拉基金說!”他忽然大聲嚷著,氣得渾身戰慄。

  “您怎麼啦?我只是說著玩的!”米卡叫了起來,“呸,真見鬼!他們全是這樣的,”他朝迅速走出去的拉基金擺了擺頭,對阿遼沙說,“一會兒坐在那裏發笑,很高興,一會兒忽然發起脾氣來!甚至對你頭也不點一下,你們是不是拌嘴了?你為什麼來得這樣晚?我等了你整整一早晨,渴望你來。哎,不要緊!我們可以現在補轉來。”

  “他為什麼老來看你?你和他很要好了麼?”阿遼沙問,也朝拉基金走出去的門擺了擺頭。

  “和米哈伊爾要好麼?不,還不至於,他簡直是一隻豬!他以為我是個……惡棍。他們連開玩笑也不懂,——這是他們最糟糕的地方。從來不懂得玩笑。他們的心是乾巴巴的,平直而乾巴,就象我剛走進監獄時看到的牢牆的樣子一樣。不過他是個聰明人,聰明。唉,阿曆克賽,現在我好象把自己的頭腦都弄丟了!”

  他在長椅上坐下來,讓阿遼沙坐在自己身邊。

  “對了,明天就要開審了。難道你完全不抱希望了麼,哥哥?”阿遼沙帶著膽怯的心情說。

  “你在說什麼?”米卡似乎有點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啊,你說的是開審!見鬼!直到今天我和你淨談些無聊的話,淨講開審的事,卻沒有跟你講到最主要的問題。是的,明天就要開審,不過我說我的頭腦弄丟了,並不是指開審的事。頭腦並沒有丟失,而是在頭腦裏裝著的東西遺失了。你為什麼露出那麼不以為然的神氣瞧著我?”

  “你說的是什麼,米卡?”

  “思想,思想,就是說這個!倫理學。你知道倫理學是什麼?”

  “倫理學麼?”阿遼沙驚異地說。

  “是的,那是不是一種科學?”

  “是的,有這樣一門科學,……不過……說實話,我沒法對你解釋清楚那是什麼科學。”

  “拉基金知道的。拉基金知道得很多,見他的鬼!他不想做教士。他準備到彼得堡去。他說,他要加入評論界,不過是要搞高尚正派的評論。好吧,他也許可以做出點有益的事,自己也名利雙收。唉,他們這些人全是追求名利的能手!去它的倫理學吧!我算是完了,阿曆克賽,我算是完了,你這個虔誠的人!在所有的人當中我最愛你。瞧著你,我的心都會跳起來。卡爾·伯納德是誰?”

  “卡爾·伯納德?”阿遼沙又驚訝起來。

  “不,不是卡爾,等一等,我說錯了;是克勞德·伯納德。他是誰?是化學家麼?”

  “大概是一個學者,”阿遼沙回答,“不過說實話,關於他的情況,我也說不出多少。只聽說他是學者,至於什麼學者,就不知道了。”

  “見他的鬼去吧,我也不知道,”米卡罵起來了,“大概總是個混蛋,十有八九是的。這班人全是些混蛋。但是拉基金是會爬上去的,拉基金會鑽縫子,也會成個伯納德的。哎喲,這些伯納德!他們現在到處都是!”

  “你到底是在說些什麼?”阿遼沙堅決地問。

  “他打算寫一篇關於我和我的案子的文章,借此在文壇上初露頭角。他就為了這件事跑來跟我說明一切。他想寫得有點道德寓意,意思是說:‘他不可能不殺人,他是被環境所毒害的’等等,他對我這樣解釋過。他說他要帶點社會主義的色彩。見他的鬼去吧!帶色彩就帶色彩,我反正是一樣。他不愛伊凡,他恨他,對你也沒好話。我不趕走他:因為他是個聰明人。但是他的態度十分傲慢。我剛才對他說:‘我們卡拉馬佐夫一家不是卑鄙的人,卻是哲學家,因為所有真正的俄國人全是哲學家。你雖然讀過書,卻並不是哲學家。你是個俗人。’他笑了,一副懷恨在心的樣子。我對他說:‘de ideabus non est disputandum’?這句俏皮話妙不妙?至少我也冒充了一下古典派。”米卡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

  注:?拉丁文:思想問題是沒法辯論的。

  ——

  “為什麼你的頭腦丟失了,象你剛才所說的那樣?”阿遼沙插嘴問道。

  “為什麼我的頭腦丟失了?唔!實際上……總的說來,——是因為惋惜上帝,就為了這個!”

  “怎麼惋惜上帝?”

  “你想一想:在神經裏,頭腦裏,那就是在腦子中的那些神經裏(真見它的鬼!)……有那樣一些小尾巴,神經上的小尾巴,只要它們一哆嗦,……也就是說,我抬眼望一望什麼東西,就這樣望一望,那些小尾巴就哆嗦起來,……而哆嗦起來,就出現了一個形象,不是立刻出現,是等一?那,等那麼一秒鐘,就仿佛出現了那麼一個契機,哦,不是契機,——去它的契機,——是形象,那就是說一個物體,或者一項事件,——咳,真見鬼!這就是為什麼我能看,還能想的緣故,……是因為有那些尾巴,而並不是因為我有靈魂,我就是那種形象和模型,那全是蠢話。兄弟,這是米哈伊爾昨天對我講的,當時我好象被火燙了似的。阿遼沙,科學真是偉大!一種新的人就要出現了,這我明白。……但是到底惋惜上帝!”

  “但這也很好嘛。”阿遼沙說。

  “你是說惋惜上帝麼?化學,弟弟,化學!那是沒有辦法的,教士大人,請你稍為靠邊挪一挪,化學來了!拉基金不愛上帝,完全不愛!這是他們大家最要害的心病!但是他們隱瞞看不說,他們撒謊,他們裝假。我問:‘怎麼樣,你會把這種想法帶進評論界去麼?’他說,‘自然不會讓我這麼公開說的。’說著笑了。我問他:‘不過這樣一來,既沒有上帝,也沒有來生,人將會變成什麼樣呢?那麼說,現在不是什麼都可以容許,什麼都可以做了麼?’他說:‘你還不知道麼?’他又笑了。他說:‘聰明的人是什麼都可以做的。聰明的人也知道該怎麼做,可是瞧瞧你殺了人,卻陷了進去,在監獄裏爛掉!’這話是他對我說的。真是頭臭豬!以前我會把這樣的人攆出去的,現在卻只是聽著他說。他說的許多話都很有道理。寫得也不錯。他一星期前曾對我讀過一篇文章,我當時特地抄下了三行,等一等,就在這兒。”

  米卡匆匆忙忙地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念道:

  “‘欲解決此問題,須先將自己的人格與自己的現實處境分開。’你明白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阿遼沙說。

  他好奇地一面偷偷瞧著米卡,一面聽他說話。

  “我也不明白,又含混,又不清楚,卻很聰明。他說:‘現在大家都這樣寫,因為潮流風氣就是這樣。……’他們害怕潮流。這混蛋,他還會寫詩,讚美霍赫拉柯娃的纖足,哈,哈,哈!”

  “我聽說過了。”阿遼沙說。

  “你聽說過麼?聽過那首詩麼?”

  “沒有。”

  “我這裏有,讓我念給你聽。你不知道;我還沒有對你講過,這裏有整整一大段故事。真是個混蛋!他三星期以前忽然挪揄起我來,說:‘你為了三千盧布,象傻瓜似的陷了進來,但是我卻可以撈到十五萬,娶一個寡婦,到彼得堡去買一所石頭大廈。’他對我講他怎樣追求霍赫拉柯娃,她在年輕的時候就不聰明,四十歲上簡直就變得瘋瘋傻傻。他說:‘而且她還很多情,我就要利用這點把她弄到手。我娶了她以後,就把她帶到彼得堡去,在那裏辦一張報紙。’他說時嘴唇上竟還帶著下流的、貪婪的涎水,——他的涎水並不是為霍赫拉柯娃流的,卻是為了這十五萬。他自吹自擂,向我誇口;老上我這裏來,每天都來,對我說:她上鉤了。臉上一臉的喜色。誰料到他會突然被趕了出去;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占了上風,真是好樣的!為了她把他趕了出去,我真想要好好吻吻這位傻太太!當時他到我這裏來,編了這首詩。他說:‘我是生氣第一次弄髒我的手寫起詩來,為了奉承,也就是為了做有益的事。我把錢從一個傻女人手裏搶過來,以後可以造福社會。’所有一切卑鄙齷齪的事情他們都可以找到這種造福社會的藉口的!他說:‘無論如何,我比你的普希金總寫得好些,因為我能在一首滑稽的小詩裏也塞些憂國憂民的公民感進去。’他是在指普希金的什麼,——這我明白。假使他果真是有才華的人倒也罷了,可他卻只會描寫女人的小腳!他還對他那些打油詩很自負哩!他們這種人的自尊心,自尊心啊!他想出了這麼一個題目:《祝我意中人的病足早日痊癒》,他真是個滑稽角色。

  纖足生來真美好,
  腫得實在不大妙!
  請位醫生來診治,
  越包越紮越糟糕。

  纖足並非我所好,
  普希金才寫這一套。
  我所愛的是頭腦,
  只愁它不大愛思考。

  剛剛有些開了竅,
  又被足疾來打攪!
  為使頭腦能清明,
  但願腳痛早點好。

  “下流胚,真是下流胚!但是這壞蛋做得倒很巧妙!果真塞了些‘公民感’進去。在他被攆走時候,可一定氣壞了。簡直咬牙切齒了吧!”

  “他已經報了仇,”阿遼沙說,“他寫了一普通訊造霍赫拉柯娃的謠。”

  於是阿遼沙匆匆地把在《流言》報上刊出那普通訊的事講給他聽。

  “那是他,是他!”米卡皺著眉肯定說。“那一定是他!這類通訊……我是知道的,已經寫了不少這種下流的東西,譬如講格魯申卡的事情的!……還有講她……講卡嘉的。……哼!”

  他煩惱地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哥哥,我不能在這裏久留,”阿遼沙沈默了一會以後說,“明天對於你是一個可怕的、重大的日子:上帝的裁判臨到你頭上了,……可我真奇怪,你踱來踱去,不談正事,不知道說些什麼……”

  “你不必驚訝,”米卡急躁地打斷他的話說,“難道還叫我談那只臭狗,談那個兇手麼?你和我已經談得夠多了。我不願意再談論這臭人,臭麗薩維塔的兒子!上帝會殺死他的,你往後瞧吧!你別響!”

  他帶著激動的心情走到阿遼沙面前,忽然吻了他一下。他的眼睛閃著光。

  “拉基金不會懂得這個的,”他開始說,似乎興高采烈起來,“至於你,你卻全都明白。所以我渴望你來。你瞧,我早就想在這裏,在這剝落的牢牆裏面,對你傾吐許多話,但是卻還一直閉口沒談最主要的一件事:時間似乎還沒有到。現在總算等到了最後的時刻,好對你吐露我的心裏話了。兄弟,我在最近這兩個月裏感到自己身上產生了一個新人。一個新人在我身上復活了!他原來就藏在我的心裏,但是如果沒有這次這一聲晴天霹靂,他是永遠也不會出現的。真可怕!說到我今後會到礦山裏去用鐵錘挖二十年的礦,那有什麼,我並不怕這個,我現在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我就怕那個復活的人又離開了我!就在那裏,礦山裏,地底下,自己的身邊,在同樣的囚犯和兇手的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顆人類的心,和它融合無間的。因為在那邊也可以生活,也可以愛和悲傷的!可以使囚犯身上僵化了的心復活起來,可以花費許多年的光陰來照顧他,最後終於從黑暗的深淵中培育出高尚的心靈,慈悲的胸懷,讓天使再生,使英雄復活!他們這類人很多,有成百上千,我們這些人都是對不起他們的!我在那樣一個時刻夢見了‘娃娃’,‘娃娃為什麼這樣窮?’那是什麼意思呢?這是在那樣一個時刻對我昭示的預言!我要為著‘娃娃’ 而去流放。因為大家都應當為一切人承擔罪責。為一切的‘娃娃’,因為既有小的孩子,也有大的孩子。大家全都是孩子。而我將要為大家而去,因為必須有人為大家而去。我沒有殺死父親,但是我應該去。我甘願接受!我是在這裏才想到了這一切的,……就在這剝落的牢牆裏。他們是很多的,那裏有成百上千這樣的人,在地底下,手持著鐵錘。是的,我們將身帶鎖鏈,沒有自由,但是那時,在我們巨大的憂傷中,我們將重新復活過來,體味到快樂,——沒有它,人不能生活下去,上帝也不能存在,因為它就是上帝給予的,這是他的特權,偉大的特權。……上帝啊,人應該在祈禱裏忘記自己!我到了地底下,如果沒有上帝,那怎麼能行呢?拉基金是在胡說八道。如果人們真要把上帝從地上趕走,那我們會在地底下迎接他!罪犯是少不了上帝的,甚至比非罪犯更少不了他!那時候,我們這些地底下的人將在地層裏對上帝唱悲哀的讚美詩,對給予快樂的上帝唱!上帝和他的快樂萬歲!我愛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34:59

  米卡講完這一番古怪的話,幾乎氣都喘不過來。他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眼裏滾出淚水。

  “不,生命是無所不在的,生命在地底下也有!”他又開始說,“阿遼沙,你想像不出我現在是多麼想生活下去,就在這剝落的牢牆裏,我心中產生了對於生存和感覺的多麼強烈的渴望!拉基金不明白這個,他只想蓋房子和出租。但是我等候著你。痛苦算什麼?我不怕它,儘管它多得不計其數。以前我怕,現在我不怕。你知道,也許我在法庭上連問題都不願回答。——我覺得現在我身上力量多麼充沛,我可以克服一切,克服任何的悲哀,只要能隨時對自己說:‘我存在著!’在千萬種苦難中——我存在著,儘管在苦刑下渾身抽搐——但我存在著!儘管坐在一根柱子頂上苦修,但是我存在著,我看得見太陽,即使看不見,也知道有它。知道有太陽——那就是整個的生命。阿遼沙,我的智慧天使,我真被各種各樣的哲學害苦了,真是見鬼!伊凡弟弟……”

  “伊凡哥哥怎麼樣?”阿遼沙連忙問,但是米卡沒有聽見。

  “你瞧,我以前從來不曾產生過這一類懷疑,但它們其實一直隱藏在我的心裏。也許就因為有這些不自覺的念頭在我的心裏翻騰,所以我才酗酒,打架,發狂。我的打架就為的是平服它們,把它們消除,壓滅。伊凡弟弟不是拉基金,他把思想隱藏在心底裏。伊凡弟弟是獅身人面的怪物,他默不作聲,永遠默不作聲。但是我卻被上帝問題折磨著。老是被它折磨著。假如沒有上帝,那可怎麼辦?假使拉基金說它是人類憑空想出來的。假使他的話是對的,那該怎麼樣呢?要是沒有上帝,人就成了地上的主宰,宇宙間的主宰。妙極了!但是如果沒有上帝,他還能有善麼?問題就在這裏!我一直想著這個。因為那時候叫他——人——去愛誰呢?叫他去感謝誰?對誰唱讚美詩呢?拉基金笑了。他說,沒有上帝也可以愛人類。只有流鼻涕的傻子才能這樣說,我是簡直沒法理解。生活對拉基金來說是很輕鬆的。他今天對我說:‘你還是去鼓吹擴大人權,或是主張牛肉不得漲價好,這些哲學造福於人類更簡單些,更直接些。’我信口回敬他說:‘而你呢,如果沒有了上帝,你自己就會胡亂抬高牛肉的價錢,只要對你有利,你會拿一個戈比去賺一千盧布。’他生氣了。歸根結底道德是什麼?你說說,阿曆克賽。我有我的道德,中國人自有中國人的道德。可見這都是相對的。對不對?不是相對的麼?這真是叫人撓頭的問題!我要是對你說,我為這個問題兩夜沒睡著,你不要笑!現在我奇怪的只是人們在那裏生活著,卻一點也不去想它。真是無謂空忙!伊凡沒有上帝。他有思想。我比不上。但是他不作聲。我以為他是共濟會員。我問過他——他也默不作聲。我想在他的泉水裏喝一口水,——可他默不作聲。只有一次說了一句話。”

  “說什麼?”阿遼沙連忙追問。

  “我對他說:既然這樣,是不是什麼都可以幹了呢?他皺著眉頭,說道:‘我們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只豬玀,但是他的想法是正確的。’這是他信口說的話。只說了這一句話。這簡直比拉基金更徹底了。”

  “是的。”阿遼沙難過地承認。“他什麼時候來看你的?”

  “這話以後再說,現在先說別的事。我直到現在差不多還一點也沒有對你談起過伊凡。我要等到最後再說。等到我這裏事情了結,作了判決以後,我有些話要對你說,全對你說出來。這裏有一件極可怕的事情,……在這件事情上你將是我的裁判官。現在你先別提起,一聲也別響。你方才說起明天的事情,開審的事情,你信不信,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同那個律師談過麼?”

  “律師有什麼用!我對他全說了。他是一個外貌溫和的光棍,京城裏的滑頭,伯納德。他一點也不相信我。他深信是我殺死的,你想想看!這我是看得出來的。我問:‘既然這樣,您為什麼跑來替我辯護呢?’這種人真是該死。又去請醫生來,想證明我是瘋子。我不答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打算把‘自己的責任’盡到底。真是費了大勁!”米卡苦笑了笑。“貓!殘忍的心!她知道了我在莫克洛葉曾說過她是一個‘火氣極大’的女人!有人轉告了她。是的,證詞簡直象海灘上的沙子那麼越積越多了!格裏戈裏一口咬定他的說法,格裏戈裏是誠實人,但卻是一個傻瓜。有許多人所以誠實,就因為他們是傻瓜。這是拉基金的想法。格裏戈裏是我的對頭。有些人做你的對頭比做朋友對你來說還更好些。我這是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唉,我真怕,我真怕她在法庭上說出借了四千五百盧布以後跪下來叩頭的事情。她是要還清人情,一文不欠。我不願意她這樣自我犧牲!這樣會使我在法庭上無地自容!我又不能不想法忍受。阿遼沙,你到她那裏去一趟,求她在法庭上不要說出這件事來。能不能?不過見鬼,隨它去吧。我總可以忍受下來的!我並不可惜她。她自己甘願這樣。 自作自受。阿曆克賽,我也會有我的話要說。”他又苦笑了笑。“不過……格魯申卡,格魯申卡,天呀!她現在為什麼要忍受這種苦刑呢?”他忽然含著眼淚叫了起來。“格魯申卡真要我的命。一想起她來,就真要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她剛到這裏來過……”

  “她對我說了。她今天對你很生氣。”

  “我知道。我的脾氣真是要命。我竟大發起醋勁來!她走的時候,我後悔了,吻了她。卻沒有請求饒恕。”

  “為什麼不請求?”阿遼沙驚詫地說。

  米卡忽然幾乎是快樂地笑了起來。“上帝保佑你吧,可愛的小孩子,你可任何時候都千萬別向心愛的女人請求饒恕自己的錯處!特別是向心愛的女人,無論你怎樣對她有錯!因為女人,弟弟,鬼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對她們至少是懂得一點的!只要一開始在她面前認錯,說:‘對不起,我錯了,請你原諒,’那麼責備的話立刻就會象大雨似的傾盆而下!她決不肯直截了當、幹乾脆脆地輕易饒恕你,一定要把您糟蹋得一文不值,連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都會數落出來,什麼都會想起來,什麼都不會忘記,還要添枝加葉,一定要這樣,最後才會饒恕你。這還是她們中間最好,最好的哩!她會搜出種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來,統統都往你的頭上扣。我對你說,她們生著一副活剝人皮的性子,他們全都是這樣的,這些天使們,可是沒有她們,我們卻活不下去!好弟弟,我對你直截了當地老實說吧:每個體面的男人都應該怕一個女人。這是我的信念,哦,不是信念,是感覺。男人應該寬宏大量,這是不會使男人丟臉的。甚至也不會使一位英雄丟臉,使愷撒丟臉的!但儘管這樣,還是不要請求饒恕,永遠不要,無論如何也不要。你要記住這個規矩,這是你的哥哥米卡,為女人而毀了一生的米卡教給你的。不行,我不去請求饒恕,我要對格魯申卡做點對得起她的事情。我崇拜她,阿曆克賽,我崇拜她!但她卻看不見這一點,她永遠嫌愛她愛得不夠。她折磨我,用愛情來折磨我。以前算得了什麼!以前折磨我的只是那魔鬼般的肉體曲線,現在我是整個兒拿她的心當作了我自己的心,並且靠了她,我自己也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了!他們會許我們結婚麼?如果不結婚,我會嫉妒得要死的。我每天做夢都在疑神疑鬼。……她對你說我什麼了?”

  阿遼沙重述了格魯申卡剛才所說的那番話。米卡仔細聽著,反復地問了幾次,很滿意。

  “這麼說,我吃醋,她倒並不生氣。”他感歎說。“真是個女人!‘我自己的心也是殘酷的。’唉,我倒是愛這類殘酷的人,不過如果他們對我懷疑吃醋,我是不能忍受的,不能忍受的!我們會時常打架。但是我仍舊會無限地愛她。他們會許我們結婚麼?流放犯可以結婚麼?這是個問題。可沒有她,我簡直活不下去。……”

  米卡皺緊眉頭,在屋裏來回地走。屋裏幾乎全黑了。他突然露出十分焦慮的樣子。

  “她說其中有秘密,是不是?我們三人合謀反對她,連卡嘉也攪在裏面麼?不對,好格魯申卡,不是這麼回事。你這是瞎想了,是用你那種傻女人的心思瞎想了!唉,我的好阿遼沙,管它哩!我就把我們的秘密對你講出來吧!”

  他四下裏張望了一番,迅速地湊近站在他面前的阿遼沙,用神秘的神氣對他悄聲說起來,雖然實際上沒有人能夠聽見他們說話:那個看守的老頭兒正在角落裏長凳上打盹,站崗的兵士是完全聽不見的。

  “我對你講出我們的全部秘密來!”米卡匆忙地低聲說。

  “我本來以後也要講的,因為沒有你,我能作出什麼決定來呢?你是我的一切。我雖然說伊凡高出我們之上,但你是我的智慧天使。惟有你的決定才能算數。也許最高的人是你,而不是伊凡。你瞧,這事牽涉到良心,最高的良心,——這個秘密那麼事關重大,我自己無法決定,一直擱著想等你來解決。但現在作出決定的時間還早,因為應該等候判決:等到判決一下,你就來決定我的命運吧。現在你不必作什麼決定。我對你說。你聽著,但不必作什麼決定。你站在那裏,靜靜聽著。我不全對你講。我只對你講講總的想法,不講細節,你別作聲。別提出問題,別作出什麼舉動,你同意麼?不過天啊,叫我拿你的眼睛怎麼辦呢?我就怕你的眼睛會說出你的決定來,儘管你並不作聲。哎,我真怕呀!阿遼沙,你聽著:伊凡弟弟建議我越獄逃走。詳細情節我不必說,一切都想到了,一切都可以事先安排好。你別作聲,暫時先別決定。同格魯申卡一起到美國去。要知道我沒有格魯申卡是活不下去的!要是他們不讓她跟我一起去流放可怎麼辦呢?流放犯能結婚麼?伊凡弟弟說是不能的。沒有格魯申卡叫我還怎麼拿著鐵錘到地底下去?我只好用那鐵錘敲碎自己的腦袋!可見另一方面,良心上又怎麼辦呢?那樣就等於逃避苦難!本來已經有了良心的指示,卻把指示拒絕了。有一條贖罪的大道,卻拐彎走上了別的路。伊凡說,在美國,只要有‘善意’,比在地底下能作更多有益的事。但是我們那地底下的讚美詩又上哪兒去唱呢?美國有什麼!在美國也仍舊不過是無謂空忙!我想蒙哄欺詐的事情美國也不少。我不過是逃避了上十字架!阿曆克賽,我對你說,除了你以外,沒有人能理解這個。我對你所講關於讚美詩的話,在別人看來全是蠢話,胡鬧。別人會說,你不是發瘋,就是傻子。可我既沒發瘋,也不是傻子。伊凡也理解關於讚美詩的話,唉,他理解,可只是不回答,一聲不響。他不相信讚美詩。你別說,別說。我看出你的眼裏的神氣:你已經決定了!別決定,可憐可憐我吧,我沒有格魯申卡是活不下去的。你等到審判以後吧!”

  米卡象瘋子似的說完了這段話。他兩手抓住阿遼沙的肩膀,用熾烈的、如饑似渴的目光緊緊盯著阿遼沙的眼睛。

  “流放犯能結婚麼?”他用哀懇的聲音,第三次重複問道。

  阿遼沙異常吃驚地聽著,受了很大震動。

  “我只問你一句話,”他說,“伊凡是不是堅決這樣主張?這究竟是誰先想出來的?”

  “是他,是他想出來的,他堅決主張這樣做!他一直不來見我,一星期以前忽然到這裏來,開口就談起這件事情。他非常堅決地主張這樣。他不是請求我,而是命令我。雖然我把所有的心裏話都對他倒了出來,象對你似的,並且也講起了讚美詩,他卻仍舊毫不疑惑我會聽他的話。他對我講了應該怎樣安排,還探問清楚了一切情況,但這話以後再說。他渴望這樣做,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主要問題是錢。他說,需要有一萬盧布做越獄的費用,兩萬盧布到美國去的路費。他說,有一萬盧布我們可以安排一次極出色的越獄行動。”

  “他絕對不許你轉告我麼?”阿遼沙又問。

  “絕對不許我轉告任何人。尤其是你:無論怎樣也不能告訴你!他一定是怕你成為仿佛是我的良心,使我不肯那樣做。你不要對他說我轉告了你。唉,千萬不能說!”

  “你說得對,”阿遼沙斷定說,“在法庭判決以前是不可能作出決定的。審判以後你自己就會作出決定;那時候你一定會在自己身上發現一個新人,他會作出決定的。”

  “新人也好,伯納德也好,他反正會作出伯納德式的決定來的!因為看起來似乎我自己就是卑鄙的伯納德!”米卡露牙苦笑著說。

  “可是哥哥,哥哥,難道你竟對宣告無罪完全不抱希望了麼?”

  米卡痙攣似的聳了聳肩,表示否定地搖搖頭。

  “阿遼沙,好人兒,你該走了!”他突然著忙起來。“看守所長在院子裏叫呢,立刻就要走進來了。太晚了,違反了規章。你快點擁抱我,吻吻我,給我畫個十字,好人兒,為明天的考驗畫十字。……”

  他們擁抱著接吻。

  “伊凡還提議逃走,”米卡忽然說,“儘管他深信是我殺的哩!”

  他的唇上露出了一絲傷心的苦笑。

  “你問過他相信不相信麼?”阿遼沙問。

  “不,沒有問。我想問,可是不敢問,沒有勇氣。但問不問都一樣,我從眼睛上就能看出來的。哦,再見吧!”

  又匆匆地吻了一下,阿遼沙已經要走出去了,米卡突然又喊住了他:

  “你站在我的面前,就這樣。”

  他又緊緊地用兩手抓住阿遼沙的肩膀。他的臉突然變得煞白,連在黑暗中也看得很清楚。嘴唇扭歪了,兩眼緊緊盯著阿遼沙。

  “阿遼沙,你對我完全說實話,就象在上帝面前那樣:你相信不相信是我殺死的?你,就說你自己,究竟相信不相信?完全講實話,不要撒謊!”他發狂似的對他喊著。

  阿遼沙覺得似乎眼前的東西一陣搖晃。他感到仿佛有一把尖刀猛地在他的心上紮了一下。

  “算了吧,你這又是何苦。……”他喃喃地說,不知怎麼辦才好似的。

  “全部實話,全說出來,不要撒謊!”米卡重複著說。

  “我從來連一分鐘也沒有相信過你是兇手。”阿遼沙用顫抖的聲音發自肺腑地突然迸出了這樣一句話,同時舉起了右手,似乎是請上帝來做這句話的證人。米卡立刻滿臉現出了幸福的光輝。

  “多謝你! ” 他拉長著聲音說,好象在昏暈蘇醒過來以後發出的一聲長歎。“現在你使我再生了。……你相信麼?我直到今天一直不敢問你,因為問的是你,問的是你啊!好了,你去吧,你去吧!你使得我明天有了力量,願上帝賜福給你!好,你去吧,你要愛伊凡呀!”米卡最後又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阿遼沙走出來時淚流滿面。米卡會疑惑到這種程度,甚至對他,對阿遼沙也會不敢相信到這種程度,——這一切忽然使阿遼沙看清了他不幸的哥哥心靈裏那種毫無出路的深沉憂傷和無比絕望,這是他以前所從來沒有想到的。他心中霎時充滿了無限的深深哀憐之情,使得他萬分痛苦。他的被刺穿的心痛得厲害。“你要愛伊凡!”他忽然想起米卡剛才所說的話來。他現在正是要去找伊凡。他在早晨就很想見一見伊凡。伊凡的事折磨他本來不亞于米卡,現在,和米卡見面以後,更加厲害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35:33

第五節 不是你!不是你!


  他到伊凡那兒去,路上經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所住的房子。窗裏有亮光。他突然站住,決定走進去。他本來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看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了。但是他現在想到的是,伊凡也許會在她家裏,特別是在這樣一個要緊日子的前夕。他按鈴以後,走上有一盞中國式掛燈黯淡地照亮著的樓梯,看見一個人從樓上下來,走近以後,才知道正是他哥哥。這麼說,他已經訪問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要走了。

  “哦,原來是你呀,”伊凡·費多羅維奇冷淡地說,“好,再見吧。你找她麼?”

  “是的。”

  “我不勸你進去,她心裏正亂,你會使她更加煩惱的。”

  “不,不!”樓上突然從一下子打開的房門裏傳來了喊聲。“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從他那裏來麼?”

  “是的,我剛到他那裏去過。”

  “有話帶給我麼?您進來吧,阿遼沙。您也進來,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您聽見了麼!”

  卡嘉的聲音裏露出那麼強烈的命令口氣,以致伊凡·費多羅維奇儘管遲疑了一會,最後仍舊決定同阿遼沙一起重新上樓。

  “還偷聽哩!”他生氣地低聲自言自語著,但是阿遼沙聽到了。

  “請允許我穿著大衣呆一會兒。”伊凡·費多羅維奇走進客廳的時候說。“我也不坐下了。我留在這裏不超過一分鐘。”

  “請坐,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說,自己卻還站在那裏。這些日子以來她的面容並沒有多大改變,但是她的烏黑的眼睛裏卻閃著不祥的光芒。阿遼沙以後記得,他覺得她這時候顯得特別美麗。

  “他讓您轉達什麼話?”

  “只有一句話,”阿遼沙直率地望著她說,“請您憐惜一下自己,不要在法庭上供出任何……”他有點躊躇地說,“你們中間的事情,……在你們初次相識的時候,……在那個城裏。……”

  “哦,是指為了那筆錢叩頭的事!”她接過話頭說,發出一陣苦笑。“怎麼樣,他是替自己害怕?還是替我害怕?他說讓我憐惜一下,憐惜誰?他呢?還是我自己?你說呀,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阿遼沙盯著她,竭力想弄清她的意思。

  “既包括您自己,也包括他。”他輕聲說。

  “可不是。”她恨恨地說,忽然臉漲得通紅。“您還不瞭解我,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惡狠狠地說,“連我也不大瞭解我自己。也許您在明天審判以後,會氣得想用腳來踹我的。”

  “您會誠實地作證的,”阿遼沙說,“需要的也就是這一點。”

  “女人時常是不誠實的,”她咬著牙說,“我在一小時以前還覺得自己簡直很怕去碰這個惡人,……象怕碰毒蛇一樣,……可其實不是,他在我心目中還仍舊是一個人。再說究竟是他殺的麼?殺人的真是他麼?”她突然迅速地轉向伊凡·費多羅維奇,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

  阿遼沙立刻明白這個問題她已經對伊凡·費多羅維奇提出過,也許就在他剛到以前的一分鐘,而且不是第一次,已經成百次了。結果是兩人發生了口角。

  “我自己也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過的。……可是你,你卻竭力讓我相信他是殺父兇手。我只相信了你!”她仍舊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著。伊凡·費多羅維奇似乎勉強地笑了笑。阿遼沙聽到她說“你”字,打了一個寒戰。他從來沒有想到他們間會有這樣親密的關係。

  “但是夠了,”伊凡斷然說,“我走了。明天再來。”他立刻轉身走出屋子,一直走向樓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用一種命令的姿勢抓住阿遼沙的兩手。

  “您快跟他去!追上他!一分鐘也不要讓他一個人呆在那裏,”她急促地低聲說,“他瘋了。您不知道他發瘋了麼?他發燒,神經性的發燒!醫生對我說的。你快去,快跑,追上他……”

  阿遼沙連忙跳起來,跑去追趕伊凡·費多羅維奇,當時他還沒有走出五十步遠。

  “你幹嗎?”他看見阿遼沙追他,突然回身問道。“她吩咐你來追我,因為我發了瘋。這一套我全都背得出來了。”他又氣惱地補充說。

  “她自然有點誤會,但是她說你有病是對的。”阿遼沙說。“我剛才在她那裏看見你的臉。你的臉色很不好,很不好,伊凡!”

  伊凡不停步地走著。阿遼沙跟著他。

  “你知道,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人是怎麼發瘋的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平靜地問,口其中已完全沒有氣惱的意味,卻突然顯出極坦白的好奇心。

  “不,我不知道;我想,發瘋大概有許多種。”

  “能自己覺察到自己要發瘋麼?”

  “我想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是不能明白看清自己的。”阿遼沙驚異地回答。伊凡沈默了半分鐘。

  “假如你想同我說什麼,你儘管轉換話題好了。”他忽然說。

  “有一封信先給你吧,免得忘記。”阿遼沙有點膽怯地說,從口袋裏掏出麗薩的信來,遞給他。他們恰巧走到街燈下邊。伊凡立刻認出了筆跡。

  “這是那個小鬼的信!”他惱恨地笑了起來,連信封也沒有拆開,就突然把它撕成幾片,迎風拋去,碎片飛散了。

  “好象十六歲還沒有到,卻已經要獻身給人家了!”他輕蔑地說,繼續沿著大街走去。

  “獻身給人家是什麼意思?”阿遼沙驚詫地說。

  “自然就象那些淫蕩的女人獻出肉體一樣。”

  “你怎麼啦,伊凡,你怎麼啦?”阿遼沙苦惱而又激烈地辯護起來。“她還是孩子,你是在侮辱一個孩子!她有病,她病得很重,她也許也要發瘋了。……我不能不把她的信轉交給你,……甚至還想聽聽您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好救救她。”

  “我沒什麼話要告訴你。就算她是一個孩子,我也不能做她的保姆。你不要作聲,阿曆克賽。別再談這件事了。我甚至想都不願去想它。”

  他們又沈默了一會兒。

  “她現在要整夜祈禱聖母,求她指示明天在法庭上該怎麼辦才好了。”他忽然又尖酸而惱恨地開口說。

  “你……你說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麼?”

  “是的。不知她究竟是米卡的救星呢,還是災星?她現在要為這個去祈禱,求上天給她啟示了。您瞧,她自己還不知道,還沒有拿定主意。也把我當作保姆,希望我哄哄她!”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是愛你的,哥哥。”阿遼沙很難過地說。

  “也許。不過我對她並不感興趣。”

  “她很痛苦。為什麼你對她說出……有時你說出……那類使她抱希望的話呢?”阿遼沙用有點畏怯的責備口氣繼續說。“我知道是你給她這種希望的。請你原諒我這樣說。”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不能隨自己的意思做,我不能立刻決裂,對她直說出來啊!”伊凡氣惱地說,“必須等一等,等到對這兇手的判決下來以後。假如我現在和她決裂,她為了對我報復,明天就會在法庭上毀了這個壞蛋的,因為她恨他,並且明白自己恨他。這些事全是虛偽,虛偽又虛偽!現在呢,只要我還沒有和她決裂,她還抱著指望,就不會害這個壞蛋,因為她知道我多麼想把他從災難裏救出來。就不知這可惡的判決什麼時候才能下來呀!”

  “兇手”和“壞蛋”這類話使得阿遼沙的心裏十分刺痛。

  “可她有什麼手段能毀了米卡哥哥呢? ” 他問,一面沉思著伊凡所說的話,“她能供出什麼話來,可以直接毀了米卡呢?”

  “你還不知道這個。她的手裏有一個憑據,是米卡親筆寫的,象數學公式那麼清楚地證明是他殺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這是不可能的!”阿遼沙叫道。

  “怎麼不可能?我自己讀到的。”

  “這樣的平據是不可能有的!”阿遼沙激烈地重複說。“不可能有的,因為兇手不是他。不是他殺死父親,不是他。”

  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站住。

  “那麼照您看來,誰是兇手呢?”他用顯然是冷冰冰的口氣問,在這問話裏甚至含有一種傲慢的聲調。

  “你自己知道是誰。”阿遼沙低聲而深沉地說。

  “誰?你講的是關於那個羊癲瘋的白癡的神話,是不是?講的是斯麥爾佳科夫是不是?”

  阿遼沙突然感到渾身發抖。

  “你自己知道是誰。”他喘著氣,無力地迸出這句話來。

  “誰?誰?”伊凡突然失掉了一切自製,幾乎是凶蠻地喊了起來。

  “我只知道一點,”阿遼沙還是近乎耳語似的說,“殺死父親的不是你。”

  “‘不是你’!‘不是你’是什麼意思?”伊凡愣住了。

  “不是你殺死父親,不是你。”阿遼沙堅定地重複著。

  沈默了大概有半分鐘光景。

  “我自己也知道不是我,你說的是什麼胡話?”伊凡黯然地強笑了一下。他似乎兩眼緊盯著阿遼沙。兩人又在一盞街燈下站住了。

  “不,伊凡,你有好幾次自己對自己說,兇手是你。”

  “我什麼時候說的?……我在莫斯科。……我什麼時候說的?”伊凡完全不知所措地喃喃說。

  “你已經對自己說了許多次,在這可怕的兩個月裏你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阿遼沙仍然輕聲而明確地說,但他說時好象是不由自主的,仿佛並不是出於自己的意志,而是服從著某一種不可抗拒的命令。“你責備自己,並且自行承認兇手就是你自己。其實殺人的不是你,你弄錯了,兇手不是你。你聽見我的話了麼,不是你!上帝讓我來對你說這句話的。”

  兩人全沈默了。這沈默整整繼續了長長的一分鐘。兩人站在那裏,彼此直望著對方的眼睛。兩人的臉色全是慘白的。伊凡忽然渾身顫抖,緊緊抓住了阿遼沙的肩膀。

  “你到我那兒去過!”他咬著牙低聲說,“夜裏他來的時候,你也在我那裏。……你照直說出來吧,……你看見他了麼,看見了麼?”

  “你說的是誰?……說的是米卡麼?”阿遼沙困惑不解地問。

  “不是他,跟這壞蛋有屁關係!”伊凡瘋狂地喊著。“難道你知道他到我那裏來麼?你怎麼知道的,你說吧。”

  “他是誰?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阿遼沙吃驚地嘟囔說。

  “不,你知道的,……要不然你怎麼能……你不會不知道的。……”

  但是忽然他似乎控制住了自己。他站在那裏,好象有所思索。一個奇怪的苦笑把他的嘴唇都扭歪了。

  “哥哥,”阿遼沙又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對你說這話,是因為你會相信我的話的,我知道這個。我可以一勞永逸地告訴你這句話:不是你!你聽見了麼,我可以一勞永逸地告訴你這句話。是上帝指示我對你說這句話的,哪怕你從此永遠恨我也不要緊。……”

  然而伊凡顯然已經完全掌握住自己了。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他微微冷笑說,“我不能忍受那些預言家和瘋癲病人,尤其不能忍受什麼上帝的使者,您是很知道的。從現在起我和您斷絕關係,而且大概是永遠的。請您就在這十字路口立刻離開我。況且您回自己的住處去也應該走這條路。尤其請您小心今天別上我那裏去!您聽見了麼?”

  他轉身邁開堅定的腳步,頭也不回地逕自走去。

  “哥哥,”阿遼沙在他後面喊著,“要是今天你發生什麼事情,首先請你要想到我呀!……”

  但是伊凡沒有回答。阿遼沙站在十字路口的街燈下,直到伊凡在黑暗裏完全消失為止。他轉過身子,慢吞吞地順小胡同回家。他和伊凡·費多羅維奇都單獨住在外面,各有各的寓所,兩人誰也不想住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空下來的房子裏。阿遼沙在一個小市民家裏租了一個帶傢俱的房間。伊凡·費多羅維奇住得離他很遠,在一位官員富孀的漂亮住宅裏,租下了寬敞而頗為舒適的廂房作為住所。但在整個廂房裏伺候他的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小老太婆。她全身筋骨痛,晚上六點鐘睡下,早晨六點鐘起身。伊凡·費多羅維奇這兩個月以來生活上變得出奇地隨和,很喜歡一人獨處。連他所住的那一間屋子也由他自己收拾,至於其餘的房間甚至連腳都很少踏進去。他走到自己的家門口,已經想拉鈴,忽然又止住了。他感到全身還在氣得發抖。他突然不去拉鈴,啐了一口,掉過頭來又快步向城裏完全相反的另一頭,離自己的寓所約有兩俄裏遠的一座傾斜欲倒的小木頭房子走去。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住在這裏。她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以前的鄰居,常到他的廚房裏要湯吃,斯麥爾佳科夫當時還曾彈著吉他對她唱過歌。她把以前的那所小屋子賣掉了,現在和母親住在幾乎象農舍似的屋子裏。病得快死的斯麥爾佳科夫從費多爾· 巴夫洛維奇一死就搬到她們那兒去住了。現在伊凡·費多羅維奇被一個突如其來的不可克制的念頭所驅使,就是動身去找他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35:50

第六節 跟斯麥爾佳科夫的第一次晤面


  伊凡·費多羅維奇從莫斯科回來,跑去和斯麥爾佳科夫談話,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在慘劇發生以後,他回來的當天就第一次和他見了面並且談了話,過了兩星期,又去看了他一次。但是第二次以後,他就不再同斯麥爾佳科夫會面,所以現在已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幾乎一點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伊凡·費多羅維奇直到父親死後第五天才從莫斯科回來,恰巧在他回來的前一天已舉行了殯葬,因此連靈柩也沒有看到。他遲到的原因是阿遼沙對他在莫斯科的地址不大清楚,為了打電報給他,就跑去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但她也不知道確實的住址,就發電報給她的姐姐和姨母,以為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到莫斯科,總會馬上到她們家去的。但是他在到後第四天上才去。一讀到電報,他自然心急火燎立即趕回來了。到了這裏以後,他首先遇見阿遼沙。但談了一會以後,他很驚訝,因為阿遼沙對於米卡甚至連疑惑也不疑惑,卻直截了當指責斯麥爾佳科夫是兇手,這和我們城裏其他人的意見完全不同。以後在見到警察局長和檢察官,瞭解到被控和被捕的一切詳細情節之後,他對於阿遼沙更加覺得奇怪起來,認為他所以抱這樣的看法完全是出於他對米卡無比強烈的手足之情和同情心,——伊凡知道阿遼沙是很愛米卡的。這裏,我們順便只用兩句話來說明一下伊凡對於兄長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感情吧:他根本不愛他,有時曾對他十分同情,但也攙雜著幾乎近於憎惡的極大的輕蔑。他對於米卡整個人,甚至對於他的外表都感到極不愉快。對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愛米卡,他更特別感到忿懣。不過他在回來後的當天,倒也立刻就去和犯罪受審的米卡見了面。這次見面不但沒有減弱他對於米卡有罪的看法,倒反而更加加強了。他看到他的兄長正處在痛苦不安和病態的激動心情中。米卡當時說話很多,但卻顯得心不在焉,東拉西扯。他說出很尖刻的話,指控斯麥爾佳科夫,但是說得非常混亂,盡說那三千盧布,說這是死者從他手裏“偷走”的。“錢是我的,那是我的,”米卡反復地說,“即使我偷了,也是有理的。”對於一切反對他的證據,幾乎不想加以分辯,即使從對自己有利的角度來說明事實的時候,也說得亂七八糟,荒誕離奇,——總之,似乎根本不願在伊凡或任何人面前為自己辯白,相反地,只是生氣,對於被控告的罪名傲然不屑一顧,一味發火,謾?,對於格裏戈裏所供門是敞開著的話,只是發出輕蔑的一笑,說這是“鬼開的門”,而對於這樁事實卻不能提出任何有頭有尾的解釋。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甚至還侮辱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毫不客氣地說,那些主張“什麼都可以做”的人根本就不該來懷疑他和盤問他。一句話,他這一次對伊凡·費多羅維奇採取了極不友好的態度。就在這次晤見米卡以後,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去找了斯麥爾佳科夫。

  還在從莫斯科回來的火車上,他就已經一直在想斯麥爾佳科夫在他臨走前夕對他的最後一次談話了。有許多事情使他不安,有許多跡象他覺得可疑。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向預審推事作證時,暫時沒有講到那次談話。他要等到和斯麥爾佳科夫晤面以後再說。斯麥爾佳科夫當時在市立醫院裏。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和伊凡·費多羅維奇在醫院裏見到的醫生瓦爾文斯基,經伊凡·費多羅維奇堅決地詢問,都斷然回答,斯麥爾佳科夫的羊癲瘋是無可懷疑的,對於他提出的“他會不會在出事的那天是假裝發病?”這個問題甚至十分驚訝。他們對他說,這次的發作甚至和尋常不同,反復地連發了幾天,因此病人曾有生命危險,現在用盡了種種方法,才能肯定地說,病人還可以活下去,但是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補充說,也許他的理智將有部分失常,“即使不是一輩子,也會持續一個很長的時間。”伊凡·費多羅維奇不耐煩地問:“那麼,他現在是不是瘋了?”醫生回答說:“還不完全是,但是可以看出某些失常的地方。”伊凡·費多羅維奇決定自己去看看他究竟失常在哪里。醫院裏立刻讓他進去會晤。斯麥爾佳科夫躺在隔離病房的床上。在他旁邊還有一張病床,躺著一個衰弱的本城的小市民。他得了水腫病,渾身發腫,顯然明後天就要死去。他是不會妨礙他們談話的。斯麥爾佳科夫看見了伊凡·費多羅維奇,不信任地咧嘴笑笑,在最初的一?那,似乎甚至露出了膽怯的神氣。至少伊凡·費多羅維奇心裏是這樣感覺的。但是這只是一?那的工夫,相反地,在其餘的時間裏,斯麥爾佳科夫那種鎮靜的態度幾乎使他十分吃驚。第一眼看見他,伊凡·費多羅維奇就無疑相信他的確是病得很重的:他十分衰弱,說話遲緩,似乎轉動舌頭都很困難;他的臉色也焦黃精瘦,在二十分鐘的會晤時間內,他一直在抱怨頭痛,四肢酸疼。他的太監似的乾癟的臉似乎變得那麼小了,鬢髮蓬亂,原來額頭的捲髮只剩了細細的一綹在那裏翹著。但是那只眯縫的、似乎有所暗示的左眼,顯出他依然還是以前的那個斯麥爾佳科夫。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想起了“同聰明人談談是有好處的”那句話。他坐在他的腳旁的凳子上。斯麥爾佳科夫在床上非常吃力地挪了挪身子,卻沈默著,並不首先開口,而且顯得仿佛不大關心的樣子。

  “可以同我談一談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問,“我不會讓你感到疲乏的。”

  “當然可以。”斯麥爾佳科夫用微弱的聲音說。“您早就來了麼?”他又寬容地補充了一句,就像是在鼓勵感到有點不好意思的來客似的。

  “今天才到,……來對付你們這裏這堆亂七八糟的事。”

  斯麥爾佳科夫歎了口氣。

  “你歎什麼氣?你不是料到了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斯麥爾佳科夫莊嚴地沈默了一會。

  “怎麼沒料到呢?早就明擺著的了。但是誰能想到竟會鬧成這樣呢?”

  “鬧成這樣?你別吞吞吐吐地!你不是預言過,你一爬進地窖,立刻就會發作羊癲瘋麼?你恰恰提到了那個地窖。”

  “您在偵訊中已經供出這句話來了麼?”斯麥爾佳科夫淡然地露出好奇的神氣問道。

  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生氣了。

  “不,還沒有供出,但是一定要供的。你呀,老弟,現在應該立刻對我說明許多問題,而且告訴你,我是不允許別人同我開玩笑的!”

  “我為什麼要跟您開玩笑,我是把一切指望都寄託在您身上,就象指望上帝似的!”斯麥爾佳科夫說,還是那樣毫不著急的樣子,只是稍微閉了一會兒眼睛。

  “首先,”伊凡·費多羅維奇開始說,“我知道羊癲瘋是不能預先知道的。我問過別人,你別想支吾過去。日期和時刻決不可能預測的。怎麼您當時竟會預先說出日期和時刻,還知道是在地窖裏呢?假使你不是故意假裝發病,你怎麼會預先知道你一定會發起病來,掉進地窖裏去?”

  “地窖是時常要去的,甚至一天去好幾次。”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說。“一年以前我也這樣從閣樓上跌下來過。自然羊癲瘋不能預先知道日期和時刻,但是預感總是會有的。”

  “但是你預先指出了日期和時刻!”

  “關於我的羊癲瘋病,先生,您最好去問問這裏的醫生:我的病究竟是真的呢,還是假的?別的我也沒什麼跟您說的了。”

  “地窖呢?地窖你怎麼會預先知道的?”

  “您竟死咬住那個地窖!我當時一鑽進地窖裏去,心裏就又害怕,又嘀咕;最怕的是您走了以後,我在整個世界上就再得不到任何人的保護了。我當時爬進地窖,心想:‘它馬上就要來了,會不會突然發病,摔了下去呢?’就因為這一嘀咕,那種老是逃避不開的抽筋就突然發作,就象一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就失足掉了下去。所有這一切事情,還有前次和您的談話,就是頭一天晚上,在大門旁,我對您說出我的恐怖,又講起那個地窖,——這一切我都已經詳細報告過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和預審推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他們全部記錄在案了。這裏的醫生瓦爾文斯基先生在他們大家面前堅決認為, 這都是因為思慮而起的,都因為心裏嘀咕著‘會不會掉下去’。這樣一想這病果然就發作了。因此他們就記載下來說,這一定就是那麼回事,純粹是因為我的害怕才發生的。”

  斯麥爾佳科夫說完後,似乎累著了,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這些你在證詞裏都已經說了麼?”有點愣住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問。他本來想用宣佈他們中間的談話來嚇他一下,結果是他已經自己全都講了出來。

  “我怕什麼?讓他們把全部事實真相記下來好了。”斯麥爾佳科夫堅定地說。

  “關於我和你在大門旁的談話,你也一字不漏地講了麼?”

  “不,並沒有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你當時對我誇口,說你會假裝發羊癲瘋,也說了麼?”

  “不,這個也沒有說。”

  “現在你對我說,你當時為什麼勸我到契爾馬什涅去?”

  “我怕您到莫斯科去;契爾馬什涅到底近一些。”

  “你胡說,是你自己勸我動身的。你說,您走開吧,離開罪孽遠些。”

  “我當時說這話,完全是出於我對您的好意,出於我的一片忠心,預感到家裏就要發生災禍,有點憐惜您。但是我憐惜自己總比憐惜您更關心些。所以我就說:您應該離開罪孽遠些,為的是使您明白家裏就要出事,因此就會留下來保護您的父親。”

  “那你應該說得直率一些呀,傻瓜!”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漲紅了臉。

  “我當時怎麼能說得更直率呢?我不過是心裏有些擔心,而且直說您也會生氣的。當然,我或許有點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會鬧出亂子來,把那筆錢拿走,因為他一直把這筆錢認為是自己的;可是誰想到結果會弄到殺人呢。我原以為他只會偷去放在被褥底下用信封裝好的三千盧布,料不到他竟殺死了人。就是您也怎麼能猜到呢?”

  “既然你自己也說猜不到,那麼叫我怎麼能猜到,還留下來呢?你幹嗎盡說些前後矛盾的話?”伊凡·費多羅維奇沉思地說。

  “您從我勸您到契爾馬什涅去,而不讓您到莫斯科去,就可以猜到的。”

  “那怎麼猜得到呢?”

  斯麥爾佳科夫好象很疲乏,又沈默了一會兒。

  “您本來可以猜到,我既然勸您別到莫斯科去,而到契爾馬什涅去,那就是說莫斯科太遠了,我希望您留在盡可能近些的地方,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知道您離得不遠,就不至於那樣膽壯了。再說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您也能趕快回來保護我,因為我當時也告訴了您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有病,還說明我怕會發羊癲瘋。我又對您說過那些敲門的暗號。憑著這些暗號可以走進死者的屋裏去,可是我已經把這些暗號透露給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了。我以為您自己當時就可以猜到他一定會幹出點什麼勾當來的,因此您不但不會到契爾馬什涅去,反而會根本留下不走。”

  “他說話很有條理,”伊凡·費多羅維奇想,“儘管有些支吾其詞。哪有一點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所說的智能失常的跡象啊?”

  “你和我耍滑頭,你這鬼東西!”他生氣地嚷道。

  “說實話,我當時以為您已經完全猜到了。”斯麥爾佳科夫顯得十分坦率的樣子辯護說。

  “假使猜到,我會留下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又發起火來。

  “我可以為您是猜到了一切,所以才趕緊動身,躲開罪孽,連忙跑到什麼地方去,在驚惶中只求拯救您自己的。”

  “你以為別人也和你一樣,都是膽小鬼麼?”

  “對不起,我以為您也是和我一樣的。”

  “當然,本來應該能猜到,”伊凡心煩意亂地說,“而且我也的確曾經猜想你會做出什麼卑劣的舉動來的。……不過你那句話又是撒謊,又是撒謊,”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喊了出來,“你記得,你當時走到馬車前面,對我說‘同聰明人談談總是有好處的’。你既然誇獎我,那麼,一定是高興我離開了,對不對?”

  斯麥爾佳科夫又連著歎了兩口氣。他的臉上似乎露出紅潤。

  “就算我高興,”他有點喘息地說,“那也是因為您不到莫斯科去,而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這到底近些;不過我那句話並不是誇獎您,卻是有責備的意思。您沒有弄清楚這一點。”

  “責備什麼呢?”

  “那就是您預先感到就要發生災禍,竟會拋下自己的父親,也不願意保護我們,要知道人家為這三千盧布會把我拉進去,說是我偷的。”

  “你這鬼東西!”伊凡又罵了起來,“你等一等,你已經把這些暗號,敲門的暗號,全都告訴預審推事和檢察官了麼?”

  “全都告訴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心裏又感到暗暗吃驚。

  “如果當時我想到了什麼,”他又開始說,“那也只是想到你會做出什麼卑鄙舉動來。德米特裏會殺人,但說他會偷錢——我當時是不相信的。……相反地我以為你是什麼卑鄙舉動都會做得出來的。你自己就對我說過,你會假裝發羊癲瘋,你為什麼要說這話呢?”

  “那純粹是因為我天真無知。其實我一輩子從來沒有故意假裝發羊癲瘋過,也就為了在您面前誇一誇口,才這樣說的。這只是傻氣。我當時心裏很敬愛您,所以才隨便和您說說。”

  “哥哥卻直截了當說是你殺了人,你偷了東西。”

  “他不這麼說還能說什麼呢?”斯麥爾佳科夫咧嘴冷笑說。“有了這許多證據,能相信他麼?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看見門敞開著的,那還有什麼話說。隨他說去吧!他正急著要救自己哩。……”

  他靜靜地沈默了下來,忽然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補充說:“還有一層:他想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說這像是我幹的勾當,——這話我已經聽說了。就拿我會假裝發羊癲瘋來說吧。假使當時我果真有意謀殺您的父親,我會預先對您說我會假裝麼?假使我果真有意謀殺,哪里有這樣的傻子,會預先把不利於自己的憑據說出來,還是對被害者親兒子說的呢?能有這樣的事麼!正相反,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事的!就象現在我倆的這番談話吧,除去上帝以外,沒有人會聽見的,但要是你去對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了,那也正好等於徹底替我作了辯護:因為一個人既然預先這樣坦白,那怎麼可能是兇手呢?他們是一定會這樣判斷的。”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從座位上站起來。他被斯麥爾佳科夫提出來的最後的理由堵得沒話說,不想再談下去了。“我並不懷疑你,甚至認為對你提出指控是可笑的,……相反地,我很感謝你,因為你使我安了心,現在我走了,但下次還要來。再見吧,希望你早日恢復健康。你不需要什麼東西麼?”

  “真是感謝得很。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沒有忘記我。我需要什麼,她仍舊那麼好心,總是竭力辦到。一些好心的人每天都來看望我。”

  “再見吧。關於你會裝假的話,我可以不說出來,……我勸你也不必供認。”伊凡忽然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

  “我很明白。您既然不供出來,那麼當時我們在大門旁的談話,我也不說。……”

  當時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走了出來,順著走廊已經走了十來步,才忽然覺得斯麥爾佳科夫的最後那句話裏包含著一種侮辱的意思。他幾乎想再轉回去,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說了聲:“無聊!”就趕緊從醫院裏走了出去。主要的是他覺得確實感到了心安,而原因恰恰是由於有罪的不是斯麥爾佳科夫,而是他的兄長米卡,雖然照理似乎應該反過來才對。為什麼這樣,他當時不願意加以分析,甚至十分厭惡去深入追究自己的感情。他似乎想趕緊忘卻一點什麼。在以後的幾天裏,當他把所有不利於米卡的證據進一步仔細而切實地研究過一番以後,他更是完全相信米卡有罪了。有些供詞是最無關緊要的人作的,但卻簡直令人觸目驚心,例如費尼婭和她的母親的供詞;至於彼爾霍金,小酒館和普洛特尼科夫小鋪裏的人,以至於莫克洛葉的證人們,那就更不必說了。最致命的是某些細節。秘密“ 敲門”暗號的透露,幾乎也跟格裏戈裏所供門是開著的話同樣使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吃驚。格裏戈裏的妻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直截了當地回答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盤問說,斯麥爾佳科夫整夜就躺在他們屋裏的隔板後面,“離我們的床不到三步遠”,她自己雖然睡得很熟,但是醒了許多次,都聽見他在那裏呻吟:“一直在呻吟,不斷地呻吟。”他又和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談了話,對他說自己疑惑斯麥爾佳科夫並不象發了瘋,只是身體軟弱罷了。他這話只是引起了老人的微笑。“你知道他目前在專心幹什麼嗎?”他問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在那裏背法文單字,枕頭底下放著一個本子,不知誰替他用俄文字母把法文單字拼了出來,嘻,嘻,嘻!”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放棄了所有的疑惑。他一想到兄長德米特裏就不由得不憎惡。不過終究有一件事十分奇怪,那就是阿遼沙繼續堅持認為殺人的不是德米特裏,而“十分可能”是斯麥爾佳科夫。伊凡一向覺得阿遼沙的意見對自己來說是很寶貴的,因此現在心裏十分困惑不解。同樣感到奇怪的是阿遼沙並不找機會來同他談米卡,自己永遠不先開口,只是回答伊凡的問題。這也引起伊凡·費多羅維奇深切的注意。然而那時候他正被一樁完全與此無關的事弄得著了迷:他從莫斯科回來後,頭幾天裏就全副身心、死心塌地地瘋狂熱戀上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伊凡·費多羅維奇的這次新的熱戀,以後將影響到他的整個餘生,這裏沒有時間去細說它,它完全可以作為另一個故事,另一部長篇小說的基礎,然而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一天著手去寫它。但儘管如此,我在這裏也不能不提一下,如前面所說,當伊凡·費多羅維奇夜裏同阿遼沙離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在街上走著,對他弟弟說:“我對她並不感到興趣”的時候,他完全是撒謊:他瘋狂地愛著她,雖然有的時候的確也恨她到甚至可以殺死她的地步。這種情況是由許多原因湊合而成的:她因米卡的事件受到極大的震動以後,把重新回到她身邊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仿佛看作了自己的一個救星。她在情感上曾受到了一次委屈、傷害和淩辱。現在重又出現了她心中明知過去就已經深深在愛著她的那個人,這個人的智慧和心地,她從來就認為是遠遠超越於自己之上的。但這位嚴肅認真的女郎並沒有毫無保留地獻身給他,不管她這位愛人的願望是多麼富於卡拉馬佐夫式的不顧一切的狂熱,具有怎樣使她迷戀的魔力。同時她因為對米卡變心,不斷地受著悔恨的折磨,每逢和伊凡發生可怕的口角的時候(這種口角又是很多的) ,甚至把這話對他直說出來。他和阿遼沙談話的時候說到的“虛偽又虛偽”,所指的就是這個。自然這裏的確有許多虛偽,這是最使伊凡·費多羅維奇氣惱的地方。……但是這一切以後再說。總而言之,他有一段時間幾乎忘卻了斯麥爾佳科夫。但是在他第一次會晤以後,過了兩星期,過去那些同樣的古怪思想又開始折磨他。簡單地說就是,他不斷地自己問自己:為什麼他當時在臨出門的前夕,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屋子裏,象小偷一般,輕輕地走下樓梯,傾聽父親在那裏做什麼事情?以後為什麼又厭惡地念念不忘這個情景,為什麼第二天早晨在路上忽然那樣煩惱,而當到達莫斯科的時候,又對自己說:“我是個卑鄙的人!”最近他有一次曾想到,由於所有這些痛苦的念頭,他說不定甚至準備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完全忘掉,因為這些念頭實在是過於強烈地突然又牢牢佔據了他的心頭!有一次他正想到這裏的時候,恰巧在街上遇見了阿遼沙。他立刻攔住他,突然對他提出下面的問題:

  “你記得,那次飯後,德米特裏闖進屋來,揍了父親一頓,我隨後在院子裏曾對你說,我給自己保留‘希望的權利’,你說說,你當時想沒想過,我是希望父親死去!”

  “我想過的。”阿遼沙輕聲回答。

  “當時確是這樣的,連猜都用不著費心去猜。可是你當時是不是也想過,我恰恰是在希望‘一條毒蛇吞噬另一條毒蛇’,那就是希望德米特裏殺死父親,越快越好,……甚至我自己也不惜加以促成呢?”

  阿遼沙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默默地望著哥哥的眼睛。

  “你說呀!”伊凡說,“我迫切想知道你當時想的是什麼?我一定要知道;你講真話,講真話!”他沉重地出了一口氣,已經預先帶著惡意地望著阿遼沙。

  “請您原諒我,我當時也想到這個了。”阿遼沙輕聲說罷,就默不作聲了,連一句“緩和語氣的話”都沒有加。

  “謝謝!”伊凡說完就扔下阿遼沙,迅速地逕自走開了。從那時候起,阿遼沙就覺察到,伊凡哥哥似乎開始決然地疏遠他,甚至厭惡他起來,所以後來他自己也不再到他那裏去了。但這一次,當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相遇以後,他並沒有回家,忽然又動身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36:05

第七節 再訪斯麥爾佳科夫


  斯麥爾佳科夫那時候已經出了醫院。伊凡·費多羅維奇認識他的新住處:就在那所歪斜的小木頭房裏,房子裏面一明兩暗共三間。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和母親住一間,斯麥爾佳科夫單獨住在另一間。誰也不知道他憑什麼住在她們家裏,是白住呢還是出租金。以後人家猜想:他是以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未婚夫的身分住在他們家裏,而且是白住的。母女倆都很敬重他,把他看作是比她們自己高一頭的人。伊凡·費多羅維奇敲開門後走進外屋,依照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指示,一直走進左面斯麥爾佳科夫所住的“上房”裏去。屋子裏有一個磁磚砌成的火爐,燒得很旺。牆上糊著淡藍色的花紙,都已破碎,有許多壁蟲在花紙底下的裂縫裏爬,不住發出沙沙的聲音。傢俱是很簡陋的:兩面靠牆各有一隻長凳,桌旁放著兩把椅子。桌子雖然是白木頭的,但是鋪著一塊玫瑰色的花桌布。兩個小窗臺上各放著一盆天竺葵。角落裏有一個神像龕。桌上擺著一個撞得坑坑窪窪的小銅茶炊,還有一個盤子,裏面有兩個茶杯。但是斯麥爾佳科夫已經喝完了茶,茶炊已熄滅了。……他正靠著桌子坐在長凳上,一面看著一個本子,一面用鋼筆畫著什麼。旁邊放著墨水瓶和一隻低矮的生鐵蠟燭台,但上面卻插著一根洋蠟。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斯麥爾佳科夫的臉上立刻看出,他的病已經完全復原。他臉色好得多了,也胖了些,額頭捲髮高聳,鬢角也梳得光光的。他穿著花花綠綠的晨衣,但已經穿得很舊,而且破得不象樣了。鼻子上架著眼鏡,是伊凡·費多羅維奇以前沒有看見過的。這件無所謂的小事卻似乎憑空使伊凡·費多羅維奇怒氣倍增:“這樣一個畜生,居然還戴眼鏡!”斯麥爾佳科夫慢吞吞地抬起頭來,隔著眼鏡打量走進來的人;然後輕輕摘下眼鏡,從長凳上站起來,但是似乎並不十分恭敬,甚至是懶洋洋的,單只是為了遵守最起碼的、幾乎是必不可少的一點禮貌。這一切在?那間都落在伊凡的眼裏,他毫無遺漏地全注意到了,尤其是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神,完全是惡狠狠,不愉快,甚至是傲慢的,好象在說:“你為什麼又來了,那次已經全都談好,又來了幹什麼呢?”伊凡·費多羅維奇勉強控制住自己:

  “你這裏真熱。”他說著,還站在那裏,把大衣的鈕扣解開。

  “脫了吧。”斯麥爾佳科夫表示允許地說。

  伊凡·費多羅維奇脫下大衣,扔在長凳上,用發抖的手抓過一把椅子,迅速地把它推近桌邊,坐了下來。斯麥爾佳科夫還比他先坐到凳子上。

  “先說說, 我們是不是單獨在這裏? ”伊凡·費多羅維奇嚴肅而急促地問,“沒有人聽得見我們說話麼?”

  “沒有人聽得見。您自己看見了:隔著一間外屋。”

  “你聽著,老弟:上次我在醫院裏離開你的時候,你曾胡說什麼假如我不說你會假裝發羊癲瘋,那麼你也不對檢察官供出我們兩人在大門旁的全部談話,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全部?這究竟指的是什麼?你是威嚇我麼?意思是我和你結成了某種同盟麼,我是在怕你麼?”

  伊凡·費多羅維奇怒火沖天地說了這一堆話,顯然故意讓對方知道他根本不屑於拐彎抹角耍什麼手腕,而要把一切全都亮到桌面上。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睛惡狠狠地閃著光,他眯了一下左眼,儘管照例還是帶著從容鎮定的樣子,但仿佛是立刻針鋒相對地作了回答,意思是說:“你要打開窗子說亮話,就給你打開窗子說亮話吧。”

  “我當時所以說這話,以及話中所含的意思,就是指您預先知道你的親生的父親將被謀殺,竟聽憑他犧牲;而我為了不讓別人知道這些情況後,斷定您有什麼不好的心思,甚至想到別的更壞的事情上去,所以當時答應不向司法當局報告。”

  斯麥爾佳科夫說這話時,雖然不慌不忙,而且顯然很能自製,但是在他的嗓音裏還是能聽出一種堅定果斷,惡毒而又傲慢挑戰的意味。他桀驁不馴地兩眼緊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後者一時簡直氣得兩眼發花:

  “怎麼?這是什麼意思?你的腦子正常麼?”

  “完全正常。”

  “難道我當時知道會發生謀殺案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喊了起來,用拳頭猛敲著桌子。“‘別的更壞的事情’是什麼意思?你說,你這下流胚!”

  斯麥爾佳科夫沈默著,繼續以傲慢的眼光打量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你說,你這臭娘養的,別的事情是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咆哮著。

  “我剛才說的別的事情,就是指著您在當時,大概也非常希望令尊大人死去。”

  伊凡·費多羅維奇跳起來,用全力朝他的肩膀揍了一拳,竟使他猛地仰倒在牆上。他頓時淚流滿面,說了一句:“打一個軟弱的人是可恥的,先生,”就忽然用一塊很髒的藍格布手絹捂著眼睛,輕輕地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

  “夠了!別哭了!”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厲聲命令,又坐到椅子上。“不要讓我失去最後的耐性!”

  斯麥爾佳科夫把那塊抹布從眼睛上挪開。他的皺皺巴巴的臉上每一小道線條都表現出剛剛受到的侮辱。

  “那麼你這下流胚當時竟以為我想串通德米特裏殺死父親麼?”

  “我不知道您當時心裏有什麼念頭,”斯麥爾佳科夫氣憤憤地說,“我當時在您走進大門的時候,所以攔住你,就是要用這問題試探您。”

  “試探什麼?什麼?”

  “就是這樣一件事:您到底願意不願意您的父親早日被殺?”

  最使伊凡·費多羅維奇生氣的是斯麥爾佳科夫老是不肯放棄的那種傲慢不遜的語氣。

  “就是你殺死他的?”他突然叫道。

  斯麥爾佳科夫輕蔑地冷笑了笑。

  “您自己明明知道不是我殺死的。我以為對聰明人來說,這話簡直是用不著多說的了。”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你當時對我有了這樣的疑心呢?”

  “您也知道,這完全是因為擔心害怕。因為我當時的心情是害怕得心驚膽戰,所以對大家都起疑心。我決定也來試探您一下,因為我心想,假使你也和你的哥哥懷著一樣的念頭,那麼事情就算完了,我自己也會象蒼蠅一般完蛋的。”

  “你聽著,你兩星期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我在醫院裏和你說的話,也含有這樣的意思,不過我以為,不用對您多說,您也會明白的。您既然是極聰明的人,自己也不願意談得太露骨的。”

  “真想得出來!但是你給我回答,你給我回答,我一定要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究竟有什麼會在你這下賤的心裏引起對我這樣卑鄙的疑心!”

  “要說殺人,您自己是無論如何不會,也不想去幹的,至於說願意讓別的人動手去殺,那您確實是願意的。”

  “瞧他說得多滿不在乎,多滿不在乎!可是為什麼我願意?有什麼根據說我願意?”

  “怎麼叫做有什麼根據?遺產呢?”斯麥爾佳科夫惡毒地,甚至仿佛報復似的馬上介面說,“您的父親死後你們三弟兄每人將近可以得到四萬盧布,也許還要多,但要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娶了那位太太,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那麼結婚以後她立刻會把全部資產轉到自己的名下,因為她不是一個傻子,那樣一來你們三弟兄在父親死後恐怕連兩個盧布也得不到了。那時候離結婚還有多遠呢?只差一根頭髮絲罷了。只要那位小姐用小指頭在他面前招一招,他立刻就會耷拉著舌頭,跑著跟在她後面上教堂去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痛苦地勉強控制住自己。

  “好極了,”他終於說,“您瞧,我不跳起來,不揍你,不殺死你。你再說:據你看來,我正是等著德米特裏哥哥去做這事,指望他動手?”

  “您怎麼能不希望呢?他如果殺了人,就會把他的各種貴族權利、身分和財產都剝奪,流放到遠方去。那時候他應得的一份父親遺產可以由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和您兩人平分,那時候每人可以得到的已經不止四萬,是六萬了。您當時一定是在這樣指望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

  “我真拼命忍著才能不揍你!你聽著,你這混蛋:假使我當時真指望什麼人去動手,自然是指望你,而不會去指望德米特裏。我可以賭咒,我甚至預感你會幹出點什麼卑鄙勾當來的,……那時候……我還記得我的印象!”

  “我當時也想到過這個,想過很短的一會兒,想到您的確也在希望我去做,”斯麥爾佳科夫咧嘴嘲笑地說,“這更使我當時看清了您的心思,因為既然你事先已懷疑到我,同時自己卻又動身離開了,那就等於您已借此告訴了我:你可以殺死父親,我並不阻攔。”

  “下流胚!你竟這樣理解麼?”

  “這全是因為契爾馬什涅而起的。對不起!您準備到莫斯科去,您的父親一再請您到契爾馬什涅去一趟,您都堅決拒絕!但只憑我說了一句傻話,您卻忽然竟答應了!可您為什麼當時要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您既然不到莫斯科去,卻只由於我說了一句話,就無緣無故地到契爾馬什涅去,那麼可見您自然是希望我幹出點什麼事情來的。”

  “不,我賭咒,不是的!”伊凡氣得咬牙切齒地叫了起來。

  “怎麼不呢?如果不是這樣,您既是您父親的兒子,聽了我當時所說的那些話,應該首先把我送警察局,揍一頓,……至少當場打我一個耳光,但對不起,您正相反,非但一點也不生氣,還立刻好心地完全照我十分愚蠢的傻話做,當時就動身走了。這是十分荒誕的事,因為您本應該留在這裏,保護您父親的生命的。……根據這些,我怎麼能不下這樣的斷語呢?”

  伊凡皺眉蹙額地坐在那裏,兩手痙攣地握著拳緊抵著膝頭。

  “可惜當時沒有打你的耳光。”他苦笑著說。“當時我不能把你送警察局:因為沒有人能相信我,再說叫我告你什麼罪名呢?但是耳光是可以打的,……可惜我沒有想到,雖然打耳光已被禁止,但是我一定要把你的狗臉打得稀爛。”

  斯麥爾佳科夫幾乎愉快地看著他。

  “在生活中一般的情況下,”他用一種自以為是的學究口氣說,有一次他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飯桌旁伺候,同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辯論起信仰的問題來,逗得他生氣的時候,也是用的這種口氣,“在生活中一般的情況下,打耳光現在的確被法律禁止了,大家不再打人。但是在特殊的情況下,不但是我們這裏,就是在全世界,連最地道的法蘭西共和國,也還是照樣在打人,和亞當夏娃的時代一樣,而且將來也永遠不會停止。可是,您竟連在當時那樣特殊的情況下也不敢。”

  “你為什麼在學法文單字?”伊凡朝放在桌上的練習本揚一下頭。

  “為什麼我不能學學這個,來增進我的學問呢,將來有一天也許我也可以到歐洲那些令人快樂的地方去去的。”

  “你聽著,你這壞蛋,”伊凡兩眼冒火,全身發抖,“我不怕你告發,隨便你怎樣招供去好了。我現在不把你揍死,只是因為我疑心這次罪案是你犯的,一定要把你送上法庭。我早晚會把你揭露出來的!”

  “我覺得您還是閉嘴不說好。因為我完全清白無罪,您能告我什麼?誰能相信您?您只要一開口,我就全說出來,我幹嗎不為自己辯護呢?”

  “你以為我現在怕你麼?”

  “即使我剛才對您說的話法院不相信,可是大家會相信,會使您沒臉見人。”

  “這又是‘同聰明人談談是有好處的’麼?”伊凡咬牙切齒地說。

  “您說的正對。您還是做個聰明人吧。”

  伊凡·費多羅維奇站起身來,氣得渾身打著顫,穿上大衣,再也不答理斯麥爾佳科夫,甚至看也不看他,很快就走出了木屋。晚上的新鮮空氣使他感到精神一爽。這是個月明之夜。恐怖的噩夢般的念頭和感觸在他心裏沸騰。“現在就去告發斯麥爾佳科夫麼?但是有什麼可告發的呢,他弄到結果還會是無罪的。相反地,他可以反控我。真的,我當時為什麼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為什麼?為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問,“是的,我自然在等待發生什麼事情,他的話是對的。……”他又再一次想起了他在父親家中最後一夜在樓梯上偷聽的情景,這樣想起來已經有無數次了,但這一次卻感到心情特別痛苦,甚至使他象被刀紮了一下似的猛一下站住了:“是的,我當時確在期待這樣的事,這是真的!我希望,我確實是在希望發生謀殺!我真的是希望發生謀殺麼?……應該把斯麥爾佳科夫幹掉!……假如我現在不敢幹掉斯麥爾佳科夫,就簡直不配再活下去!……”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回家,卻徑直奔到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家裏。他的出現使她嚇了一跳,因為他的神氣簡直象發了瘋。他把他和斯麥爾佳科夫談話的情形告訴了她,完全說了出來,連小過節也不漏。無論她怎樣勸他,他也不能平靜下來,不住地在屋裏走,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古怪的話。最後他終於坐了下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撐著頭,說出這樣幾句奇怪的警句來:

  “如果殺人的不是德米特裏,而是斯麥爾佳科夫,那麼我當時自然是和他同謀的,因為是我嗾使他去做這件事的。是不是我嗾使的,我還不知道。但是假使是他殺死的,而不是德米特裏,那麼我自然也是兇手。”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聽了這句話,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書桌旁邊,打開放在桌上的小盒,掏出一張紙來,放在伊凡面前。這張紙就是後來伊凡·費多羅維奇對阿遼沙宣佈確認德米特裏殺死父親的“象數學公式那麼清楚的證據”。那是米卡醉後寫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一封信,是阿遼沙在卡捷琳娜家看到格魯申卡侮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情景以後,回修道院去,在田野裏和米卡相遇的那個晚上寫的。當時米卡和阿遼沙分了手,就急忙跑到格魯申卡那裏去;誰也不知道他見到她沒有,但是夜裏他竟出現在“京都”酒店裏,喝了不少的酒。醉後他要了紙筆,塗寫了一張對於自己很重要的文件。這是一封瘋狂的,話很多卻又前言不搭後語的信,完全是一封“醉書”。好象是一個醉鬼回家後,特別激烈地對妻子和家裏的什麼人講述他剛才怎樣被人侮辱,侮辱他的是個多麼卑鄙的人,他自己相反地是多麼好,他一定要給那個卑鄙的人一點厲害瞧瞧,——這一套話總是又長又不連貫的,說得滿腔激動,不住用拳頭敲桌子,流著醉淚。酒店裏拿給他的紙是張破爛骯髒的普通的信箋,質地惡劣,反面還寫了一篇賬目。顯然這張紙容納不下醉人的一大堆嘮叨。米卡不但把上下所有空白的地方寫滿,最後的幾行甚至還交叉重疊著寫在已經寫過的字句上。那封信的內容如下:“我的要命的卡嘉!明天我就設法弄到錢,把你的三千盧布還你,從此就再見吧,火氣極大的女人!再見吧!我的愛情!我們從此一刀兩斷!明天我將從所有的人手里弄錢,假如在別人手里弄不到,我敢對你起誓,我要到父親那裏去,砸破他的腦袋,從他的枕頭底下拿到手,不過但願伊凡離開了。我寧願去服苦役,也一定要把三千盧布還給你。請原諒吧。我要對你長跪叩頭,因為我在你面前是個卑鄙的人。你饒恕我吧。不,還是不必饒恕好,這樣你我都輕鬆些!我寧願被判苦役,不願接受你的愛情,因為我愛著別人,你今天已經深深地認識她了,那麼你怎麼還能饒恕我呢?我要殺死偷我東西的賊!我要離開你們大家,到東方去,好讓別人都不認識我。我也要把她遺忘,因為不但是你一個人,連她也是折磨我的人。再見吧!

  “再啟:我雖寫的是詛咒的話,但是十分崇拜你!我聽得出我胸中的聲音。還留著一根弦兒,在錚錚地發響。最好把心切成兩半!我將自殺,但首先一定要殺死那條狗。從他那裏搶下三千,扔給你。雖然我在你面前是一個卑鄙的人,但決不是賬!你等候著那三千盧布吧。在那條狗的被褥底下,玫瑰色的絲帶。我不是賊,而是要殺死偷我的賊。卡嘉,你不要輕蔑地看我:德米特裏不是賊,卻是殺人的兇手!為了站住腳跟,不看你的傲慢的顏色,我殺死父親,毀了我自己。為了不愛你。

  “三啟:我吻你的腳,再見吧!

  “四啟:卡嘉,你禱告上帝,使人們能拿出錢來。我可以不至於流血。如弄不出錢。就要流血了!你殺死我吧!

  你的奴隸和仇人
  德·卡拉馬佐夫。”

  伊凡讀了這個“檔”,立刻完全相信了。這麼說,殺人的是哥哥,不是斯麥爾佳科夫。既不是斯麥爾佳科夫,也就不是他伊凡。這封信在他的眼裏突然具有數學公式般的意義。他對於米卡的有罪,再也不會有任何懷疑了。此外,伊凡從來沒有懷疑米卡會串通斯麥爾佳科夫一起幹,那樣和事實也不符。伊凡完全安心了。第二天早晨,他想起斯麥爾佳科夫和他的嘲笑時,心裏只是感到輕蔑。過了幾天,竟奇怪自己怎麼會因為他的疑心而感到那樣苦惱屈辱。他決定不去理會他,把他忘掉。這樣過了一個月。他不再向任何人打聽斯麥爾佳科夫的事,但是有兩次偶然聽到他病得很厲害,而且神志不大正常。“早晚會發瘋的。”年輕的醫生瓦爾文斯基有一次這樣談到他。伊凡當時很注意這句話。在這個月的最後一周裏,伊凡自己也開始感到不很舒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請來的醫生在開審不久前從莫斯科來到,他曾去請他診視過。就在這時候,他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關係緊張到了極點。這是兩個互相愛戀著的仇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對於米卡的那種儘管短暫、但卻強烈的戀舊心情,把伊凡激得完全狂怒了。我們前面曾描寫過阿遼沙從米卡那兒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裏去的時候所遇到的最後那一場戲,奇怪的是,在這場戲發生之前,整整的一個月裏,伊凡一次也沒有聽到她對米卡的犯罪有過什麼懷疑,儘管她不時對米卡產生那種使他最為憤恨的戀舊之情。同時還值得注意的是,他雖感到自己對米卡的憎恨日益加深,但心裏卻明白他的恨他,並不是為了卡嘉對他戀舊,卻是因為他殺死了父親!他完全自己覺察到,而且意識到這一層。雖然如此,他在開審的前十天,還是到米卡那裏去,對他提出了一個逃走的計畫,——這計畫顯然是他早就想好了的。在這件事上,除了促使他採取這一步驟的主要原因以外,還有一個他心中沒有平復的創痕也起了作用,這就是斯麥爾佳科夫所說的那句閒話,仿佛米卡被控是對伊凡有利的,因為那樣一來他和阿遼沙兩人應得的亡父遺產,數目將從四萬增加到六萬。他決定自己一人就拿出三萬來,作為設法使米卡逃走的費用。當時他從他那裏回來,心裏感到十分煩悶而且慚愧:他忽然開始覺得,他的希望米卡逃走,不但為了犧牲三萬盧布以平復他心上的創痕,還由於別種原因。他自己問自己:“是不是因為我在心靈上同樣是兇手?”有一種隱約但卻炙人的東西在刺痛他的心。尤其是在整整的這一個月內,他的驕傲受到重大挫傷,但是這話以後再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在和阿遼沙談話以後,已經準備拉自己住所的門鈴,突然又決定要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這時候他是受到一種在他胸中突然沸騰起來的特別憤恨的情感的支配。他忽然想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才當著阿遼沙喊道:“可是你,你竭力讓我相信他(也就是米卡)是兇手!”伊凡想起這句話,甚至愣住了:他從來也沒有讓她相信米卡是兇手過,正相反,當他從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回來的時候,他還曾在她面前懷疑過自己哩。相反地,正是她,是她取出那張“文件”給他看,來證明他哥哥有罪的!可現在她忽然說起:“我自己也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過的!”什麼時候去的?伊凡一點也不知道。這麼說來,她並不十分相信米卡有罪!斯麥爾佳科夫會對她說些什麼?他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可怕的怒火在他的心裏燃燒。他真不明白他怎麼會在半小時以前把這句話放了過去,不當時就嚷起來。他不再去拉門鈴,拔腳就向斯麥爾佳科夫那裏跑去。“這一次我也許要殺死他,”他在路上想。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37:24

第八節 跟斯麥爾佳科夫的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晤面


  走到半路上,刮起了和那天清早一樣的尖利而乾澀的風,撒下厚厚一層細碎而乾燥的雪。雪落在地上並不粘住,風一卷,馬上成了十足的暴風雪。我們城裏斯麥爾佳科夫所住的那一帶幾乎連路燈也沒有。伊凡·費多羅維奇摸黑走著,不去理會大風雪,本能地辨認著道路。他感到頭疼,太陽穴拼命跳著,自己感覺得到手腕直抽筋。離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小屋不遠的地方,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遇到一個孤獨的醉鬼,這是個小個子農民,穿著打補釘的外套,一溜歪斜地走著,口中喃喃地罵人。他忽然停止了辱?,用嘶啞的醉漢的聲音唱起小曲來了:

  唉,萬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但他每唱到第二句上就突然打住了,重又罵起人來,接著又忽然唱起這個老調子。伊凡·費多羅維奇在腦子根本還沒有轉到他身上去的時候,心裏就已經產生了一股無名的怒火,這時突然又注意到了他,立刻忍不住要想一拳把這傢伙打倒。恰巧在這一剝那他們走到了一起,農民的身體搖晃得厲害,忽然沉重地一頭正撞在伊凡的身上。伊凡狂怒地猛推了他一下。農民立即兩腳離地,象塊木頭似的噗通一下摔在凍土地上,只是痛苦地叫了一聲:“啊——啊!”就不出聲了。伊凡走到他跟前。他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失去了知覺。“會凍死的!”伊凡這樣想了一下,就大步向斯麥爾佳科夫家走去了。

  拿著蠟燭跑出來開門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還在外屋裏就對他悄聲說,巴維爾·費多羅維奇(那就是指斯麥爾佳科夫)病得很厲害,不但臥床不起,幾乎好象神智也失了常,甚至吩咐把茶也拿走,不想喝。

  “怎麼,他還動蠻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粗暴地問。

  “哪里,正相反,完全安安靜靜的,不過您不要和他談得太久呀。……”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請求說。

  伊凡·費多羅維奇推開門,走進小屋裏。

  象上次一樣,爐火升得正旺,但是看得出屋裏顯出有了一點變化:旁邊的一條長凳搬了出去,在原地擺了很大的一張假紅木的舊皮沙發。沙發上鋪好被褥,上面放著十分乾淨的枕頭。斯麥爾佳科夫坐在沙發上,還穿著那件晨衣。桌子挪到了沙發前面,所以屋子裏顯得很擠。桌上放著一本黃皮面的厚書,但是斯麥爾佳科夫並沒有讀它,看來坐在那裏,什麼也沒幹。他用長時間沈默的注視迎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於他的到來顯然並不驚訝。他的臉色變得很厲害,又黃又瘦。眼睛塌陷進去,下眼皮發青。

  “你真的病了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站住了。“我在你這裏不多坐,甚至大衣也不用脫。什麼地方可以坐一坐?”

  他從桌子的另一頭走過去,搬一把椅子到桌子跟前,坐了下來。

  “你為什麼瞧著我一聲不吭?我只有一個問題。我對你起誓,我得不到你的回答決不走開。那位小姐,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到你這裏來過沒有?”

  斯麥爾佳科夫長時間沈默著,依舊靜靜地看著伊凡,但是忽然揮了一下手,把臉扭開不看他了。

  “你怎麼啦?”伊凡問。

  “沒有什麼。”

  “什麼叫沒有什麼?”

  “她來過了。這與您有什麼相干?您讓我安靜會兒吧。”

  “不,不能讓你安靜!你說,她什麼時候來的?”

  “我早忘記她了,”斯麥爾佳科夫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忽然又轉臉向著伊凡,重新用一種恨得發狂的眼神盯著他,和一月以前那次會晤時盯著他的眼神一模一樣。

  “您自己好象也有病,兩腮陷了進去,簡直臉無人色。”他對伊凡說。

  “你不要管我的健康,回答問你的話。”

  “為什麼您的眼睛發黃,眼白全黃了。您心裏感到很苦惱麼?”

  他輕蔑地笑笑,忽然完全縱聲笑了出來。

  “你聽著,我已經說了,我得不到你的回答決不走開!”伊凡怒氣衝天地嚷著。

  “您為什麼總糾纏我?您為什麼折磨我?”斯麥爾佳科夫苦惱地說。

  “哼,魔鬼!我不管你怎麼樣。你回答了問題,我立刻就走。”

  “我沒有什麼可以回答您的!”斯麥爾佳科夫垂下了眼皮。

  “告訴你吧,我能叫你回答!”

  “您為什麼這樣著急!”斯麥爾佳科夫突然瞧著他說,但是眼神中的輕蔑已經幾乎變成了厭惡。“是因為明天法院要開審麼?不會有您什麼事情的,放心好了!您回家去,安安靜靜地躺下睡覺,一點也不用擔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怕什麼?”伊凡奇怪地說,忽然果真有一種恐懼象冷風似的吹進他的心裏去。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睛溜了他一下。

  “您不——明——白麼?”他拉長聲音,帶著責備的口氣說。“聰明的人何必裝出這種演喜劇的樣子來呢?”

  伊凡默默地瞧著他。單單他以前的這個僕人現在對他說話時所用的這種意料不到的口氣,傲慢得簡直難以想像的口氣,就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了。甚至上次也沒有過這樣的口氣。

  “我對您說,您不必害怕。我決不告發您。沒有佐證。你瞧,手都發抖了。您的手指幹嗎直動彈?您回家去吧。不是您殺死的。”

  伊凡打了個哆嗦。他想起阿遼沙來。

  “我知道,不是我……”他喃喃地說。

  “您——知——道麼?”斯麥爾佳科夫又介面說。

  伊凡跳起身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全說出來,你這毒蛇!全說出來!”

  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不懼怕。他只是用瘋狂的仇恨目光緊緊盯著伊凡:

  “要說,就是您殺死的。”他憤恨地低聲說。

  伊凡仿佛想到了什麼事情,頹然坐到椅子上。他恨恨地苦笑了一下。

  “你還是指那天所說的事?上次所說的事麼?”

  “上一次您在我面前就全都明白了,現在您也是明白的。”

  “我只明白你是瘋子。”

  “一個人怎麼會這麼不怕囉嗦?我們幹嗎要面對面地坐著,互相捉迷藏,演滑稽戲呢?您是不是還想把一切全推到我一個人身上,當面推給我?是您殺死的,您就是主犯,我只不過是您的走卒。我做了您的忠實的李查德,是依照您的話做了這件事的。”

  “‘做了’?那麼難道真是你殺的?”伊凡覺得一陣渾身冰冷。

  他的腦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崩潰了,他渾身哆哆嗦嗦地打著寒戰。這下斯麥爾佳科夫倒望著他奇怪起來:大概是伊凡那毫不做作的張惶失措,終於使他吃驚了。

  “難道您果真一點不知道麼?”他不信任地嘟囔說,強笑著直望著他的眼睛。

  伊凡一直瞪著他,他的舌頭好象被拔掉了。

  萬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那支歌忽然在他腦子裏迴響。

  “你知道麼:我怕你是一個夢,你是坐在我的面前的一個幻影。”他喃喃地說。

  “這兒什麼幻影也沒有,只有你我兩個,此外還有一位第三個。這第三個人,他現在顯然就在我們兩人中間。”

  “他是誰?誰在這裏?第三個人是誰?”伊凡·費多羅維奇驚惶地問道,環視著四周,眼睛匆促地向四個角落裏搜尋什麼人。

  “第三個人就是上帝,天神,它現在就在我們身邊,不過不必找他,您找不到的。”

  “你說是你殺的,那是撒謊!”伊凡瘋狂地喊了起來。“你不是瘋了,就是拿我開心,象上次一樣!”

  斯麥爾佳科夫仍象剛才那樣,一點也不慌張,只是緊緊地盯著他看。他怎麼也無法消除他的不信任,他總以為伊凡“全都知道”,只是裝腔作勢,要“當著他的面,把一切推到他一個人身上”。

  “您等一等。”他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說,忽然從桌子下面抽出左腿,把褲腿往上捋起。他的腳上穿著高腰白襪和拖鞋。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地摘下吊襪帶,手指深深地伸進襪筒裏去。伊凡·費多羅維奇望著他,忽然全身顫抖,感到一陣劇烈的恐怖。

  “瘋子!”他大喊一聲,迅速地從座位上跳起,往後倒退,背撞在牆上,全身緊張地挺得筆直,就象粘牢在牆上似的。他懷著瘋狂的恐怖,瞪著斯麥爾佳科夫。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不在乎他的驚慌,繼續在襪子裏面搜尋,似乎竭力想用手指在裏面抓住什麼東西,把它拉出來,最後終於抓住,開始往外拉。伊凡·費多羅維奇看見那是一些紙,或是一疊紙。斯麥爾佳科夫把它們拉了出來,放在桌子上。

  “這不是麼!”他輕聲說。

  “什麼?”伊凡顫抖著問。

  “請你瞧瞧吧。”斯麥爾佳科夫還是輕聲地說。

  伊凡走近桌旁,拿起那一疊東西,動手打開來,但是忽然把手一縮,好象是碰到了一條憎惡可怕的毒蛇。

  “您的手指不住哆嗦,抽筋似的。”斯麥爾佳科夫說,自己不慌不忙地打開紙包,原來紙包裏面是三疊一百盧布的、花花綠綠的鈔票。

  “全在這裏,三千盧布,您用不著點,收下來吧。”他用頭向鈔票揚一揚,請伊凡收下。伊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臉白得象一張紙。

  “你掏襪筒的時候……把我嚇住了。……”他說了一句,古怪地笑了笑。

  “難道說,難道說你始終不知道麼?”斯麥爾佳科夫又問。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是德米特裏。唉,哥哥呀,哥哥!”他突然兩手捧住了自己的頭。“你對我說:是你一個人殺的麼?哥哥不在內?還是和哥哥一起幹的?”

  “只是同您在一起,同你在一起殺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是清白無辜的。”

  “好的,好的……關於我以後再說。為什麼我老是哆嗦……話都說不出來。”

  “當時您多勇敢,您說:‘什麼都可以做’,但是現在竟嚇成這樣!”斯麥爾佳科夫詫異地嘟囔說。“你要不要喝點檸檬水?我就叫他們拿來。它很能振作精神的。不過這些東西得先遮蓋一下。”

  他又點頭指指那一疊鈔票。他想站起來朝門外喊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讓她弄一點檸檬水進來,但先想找點什麼東西蓋住錢不讓她看見,他先掏出手帕來,但因為它實在太髒,就只好拿起桌上唯一的那本黃皮書,——就是伊凡走進來時看到的那本書,——壓在鈔票上面。這本書的名稱是《聖父伊薩克·西林語錄》。伊凡·費多羅維奇下意識地讀了一下這個書名。

  “我不要喝檸檬水。”他說。“關於我以後再說。你坐下來說說:你是怎麼做這件事情的?你全說出來。……”

  “您最好把大衣脫下來,要不然您會出一身汗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似乎現在才想起來,他沒有離開椅子,剝下大衣,就扔在長凳上。

  “你說呀,請你說呀!”他似乎平靜下來了。他滿有把握地等著,相信斯麥爾佳科夫現在一定會把一切情況全都說出來。

  “您問我是怎樣幹的嗎?”斯麥爾佳科夫歎了口氣說,“用最自然的方式幹的,照您的話……”

  “關於我的話以後再說。”伊凡又打斷他,但是已經不象以前那樣大喊小叫了,他說話的語氣很堅定,似乎已完全恢復了自製。“不過你一定要詳細講一講,你是怎樣幹的?按順序全說出來,一點也不要遺漏。細節,最要緊的是細節。我請求你。”

  “你動身以後,我當時就掉進了地窖裏。……”

  “發了羊癲瘋還是假裝的呢?”

  “自然是假裝的。一切都是假裝的。安安靜靜地沿著階梯下來,一直走到下面,安安靜靜地躺下,就立刻叫喊起來。並且哆嗦掙扎著,直到人家抬我出去。”

  “你等一等,以後,直到進了醫院,也全是假裝的麼?”

  “完全不是。第二天一早,還沒進醫院,一次真正的多年沒見過有那麼厲害的羊癲瘋就發作了。整整兩天完全失去了知覺。”

  “好的,好的。接著說下去吧。”

  “人家讓我躺在鋪板上面,我就知道是在隔板後面,因為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每逢我生病的時候,總是把我放在他們自己的房間的隔板後面。他們從我生下來的時候起,總是對我很親切的。夜裏呻吟著,只是聲音很輕。一直在等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等什麼?等候他到你那裏去麼?”

  “幹嗎到我那裏去。我等候他到宅裏來,因為我毫不懷疑他當夜准會來的。因為他見不到我,得不到任何消息,就一定會自己爬牆進來的,他會這樣做,而且准會幹出點什麼事情來。”

  “要是不來呢?”

  “那就什麼事也不會有了。他不來我是不敢的。”

  “好,好……你說得明白些,不要忙,最要緊的是什麼也不要遺漏!”

  “我等著他殺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是准會發生的。因為我已經使他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在最近的幾天以來,……主要的是他已經知道那些暗號。以他的疑心病和這幾天來攢的一肚子氣,他一定會用這些暗號闖進屋裏去的。這准毫無疑義。我就是指望著他這樣幹的。”

  “等一等,”伊凡插嘴說,“假使他殺死了,他就會自己拿了錢逃走。你一定會想到這一點吧?這樣你還能得到什麼呢?我不明白。”

  “他決不會找到錢。錢放在被褥底下的話,是我告訴他的。但是這話不確實。以前錢是在一隻小匣裏,是放在那裏的。但以後我,——他在世上只相信我,——勸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這錢包挪到角落裏神像後面去,因為放在那裏是完全沒有人會猜到的,特別在匆忙地進來的時候。因此這錢就被放在他房間角落裏神像的後面了。放在被褥底下本來是很可笑的,放在小匣裏至少還能鎖上。可這裏這會兒大家都相信仿佛錢的確是放在被褥底下。真是愚蠢的見識。所以,要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真的殺了人,在找不到什麼以後,他不是惟恐弄出什麼響動來,——兇手永遠是這樣的,——因此匆忙地逃走,就是被人抓住。那麼我完全可以在第二天上,甚至在當天夜裏,隨時伸手到神像後面把錢拿走,而一切事情都可以推到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身上。這是我萬無一失准可以這樣指望的。”

  “但是假如他沒有殺,只是揍一頓,又怎樣呢?”

  “假如沒有殺,我自然不敢取錢,那就什麼都白操心了。但也還有那樣一種估計,就是打得昏了過去,那樣的話,我也有機會把錢拿走,以後再報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這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毆打了他以後,把錢偷走的。”“慢著,……我弄糊塗了。這麼說,到底還是德米特裏殺死的,你只是取了錢,對不對?”

  “不,不是他殺死的。我現在本來還可以對您說,他是兇手。……但是我不願意在您面前撒謊,因為……因為即使您果真一直不明白,並不是在我面前裝假,想把自己的明顯的罪行瞪著眼睛往我身上推,那也得由您對一切過錯負責,因為您心裏知道這次謀殺,並且交給我去幹,自己卻明明知道而仍舊離開了此地。所以我今天晚上要當面向您證明,您才是這個案子裏的唯一的元兇,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從犯,雖然是我殺死人的。您正是那個法律上的兇手!”

  “為什麼,為什麼我是兇手?唉,我的天呀!”伊凡終於忍不住,忘記把自己的一切放到最後再說的話。“還是指去契爾馬什涅的事麼?等一等,你說說,就算你把我到契爾馬什涅去的事看作表示同意,但你究竟又為什麼需要我的同意呢?這你現在怎麼解釋?”

  “我既然相信得了你的同意,我就知道您回來以後,對於丟失的這三千盧布,即使官廳方面為了什麼原因不懷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而懷疑我,或者疑惑我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同謀,您也決不致叫嚷出來,相反地,是會替我向別人辯護的。……您在拿到遺產以後,會給我獎賞,一輩子會給我,因為您畢竟由於我才拿到遺產,如果一娶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您會落得一場空的。”

  “啊!您打算以後一輩子折磨我!”伊凡咬牙切齒地說。“假如我當時不離開,反而把你告發,可怎麼辦呢?”

  “當時您能告發什麼呢?說我嗾使您到契爾馬什涅去麼?那是廢話。再說在我們談話以後,您不是離開,就是留下。假使您留了下來,就什麼事也不會出,我就知道您不高興出這種事,我也就會乾脆什麼都不去做了。假使您離開,那就等於告訴我您決不敢向法院告發我,對於這三千盧布也會不予追究。而且您以後也根本不能來追究我,因為那樣的話,我會在法庭上全盤說出來,並不說我偷錢或殺人的事情,——這個我是不說的,——卻說您自己嗾使我偷錢,殺人,而我沒有答應。所以說,我當時需要您的同意,就是為了使您不能逼我,因為沒有證據在您手裏,而我卻永遠有法子逼您,因為我發現了您渴望父親去世,老實告訴您,社會上大家都會相信的,那樣您就一輩子沒臉見人。”

  “我有,我真是有這樣的渴望麼?”伊凡又咬起牙來。

  “您當然有的,而且您表示了同意,也就等於您當時默許了我去幹這件事。”斯麥爾佳科夫堅決地看了伊凡一眼。他的身體很衰弱,說得又輕又無力,但是有某種內在的,隱秘的東西在支持著他,他心裏顯然懷有著某種目的。伊凡預感到了這一點。

  “繼續說下去,”他對他說,“接著說那天夜裏的事情。”

  “往下有什麼可說的!我躺在那裏,聽見主人似乎喊了一聲。在這以前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已經忽然起床走了出去,他突然大喊一聲,以後就又一切靜寂,一片漆黑。我躺在那裏等候著,心跳得厲害,實在忍不住了。最後終於站起身來,走了出去,我看見他房間左面朝花園的窗戶開著,就又朝左拐了幾步,悄悄地聽他是不是還活著,我聽見主人踱來踱去,連連歎氣,這麼說是活著的。我心裏歎了一聲:‘唉!’就走到窗前,向主人喊了一聲:‘這是我呀。’他對我說:‘來過了,來過了,又跑走了!’那就是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過了。‘他把格裏戈裏殺死了!’我低聲問:‘在哪兒?’他也低聲回答:‘在那邊角落裏。’我說:‘您等一等。’我就跑到角落裏去尋找,就在牆邊碰到了那個躺著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他躺在那裏,渾身是血,失去了知覺。這麼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過的話是確實的,我腦子裏立刻閃過一個念頭,而且當時就決定,乾脆把這件事情了結了吧,因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即使還活著,也失去了知覺,完全不會看見。只有一個危險,那就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突然醒過來。這一點我當時是感到的,但是那種渴望當時控制了我的全身,使我的呼吸都緊了。我又走到主人的窗前,說道:‘她在這裏,她來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了,她要見您。’他象個孩子似的全身一哆嗦,說:‘在哪兒?在哪兒?’ 一直在那裏喘氣,卻還不信。我說:‘她就在那兒,您開門吧!’他從窗裏看了我一眼,半信半疑,還是不敢開門,我心想,他連我都怕了。說來可笑:我當時突然想到把表示格魯申卡來到的那種暗號,就當著他的面,在窗框上敲了起來;他對說話似乎還不大相信,但一聽到我敲出了暗號,卻立即跑出來開門。門開了,我剛要走進去,可是他站在那裏用身子擋住不放我進去。‘她在哪兒?她在哪兒?’他不住哆嗦著,瞧著我。我心想:既然這樣怕我,事情可不妙!這時我甚至兩腿都有點發軟,生怕他不放我進屋,或者嚷了起來,或者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跑了來,或者說不定還會生出什麼別的事情來。我現在已經不大記得,大概當時我站在那裏,臉色煞白。我對他低聲說:‘她就在那裏,就在窗外,您怎麼沒有看見?’他說:‘你領她進來,你領她進來!’我說:‘她怕,剛才的喊聲嚇壞了她,她躲到樹叢裏去了。您從書房裏叫她一聲就好了。’他跑到窗前,把一支蠟燭放在窗臺上,叫道:‘格魯申卡!格魯申卡!你來了麼?’他叫時還不敢探身窗外,眼睛不敢離開我,他已嚇得心驚膽戰,因此對我也很害怕,不敢不留神提防著我。我走近窗前,自己把身子探了出去,說道:‘那不是她麼,她在樹叢裏對您發笑哩,您看見沒有?’他忽然相信了,竟渾身哆嗦起來,他實在愛得她太厲害了。他當時也就把整個身子探出窗外。我立刻拿起那個鐵鎮紙,您記得不記得,這鎮紙就放在他的桌子上,總有三磅重,我從身後用棱角對準他的腦袋就給了他一下。他甚至喊也沒有喊一聲。只是突然坐了下去,我又來一下,又來了第三下。在第三下上感到把他的腦殼砸破了。他忽然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臉上全是血。我檢查了一下:我身上沒有血,沒有濺上。我就把鎮紙擦乾淨,仍舊放在桌子上,走到神像那裏,從信封裏把錢掏出來,把信封扔在地板上,玫瑰色的綢帶也扔在旁邊。我走進園裏去,全身哆嗦著。一直走到有窟窿的萍果樹那裏,——那個樹窟窿您是知道的,我早就察看好了,在裏面早就預備下了舊布和紙張;把那筆款子用紙包好,然後再用布包上,深深地塞了進去。那筆錢就在那裏面整整放了兩個多星期,從醫院裏出來以後才去掏出來。我回到自己床上,躺了下去,擔心地尋思:‘要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真的死了,那事情一定會變得很糟,要是沒有死,蘇醒過來就好了,因為他可以做證人,證明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過,那麼准是他殺了人,還搶了錢。’我當時感到疑惑不定,急不可耐,就呻吟起來,以便快點兒吵醒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後來她終於起了床,先跑到我這裏來,忽然發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不在那兒,就跑了出去,接著聽見她在花園裏喊了一聲。往下就鬧了一夜,我是完全安心了。”

  他講到這裏停住了。伊凡一直在屏息靜氣地聽他說話,身子動也不動,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斯麥爾佳科夫講述的時候,只是偶然瞧他一眼,大多數時間是斜著眼朝旁邊看。他講完以後顯然自己感到心神激動,深深地喘著氣。他的臉上沁出了汗珠。但卻猜不出他所感到的究竟是不是懺悔。

  “你等一等,”伊凡沉思地介面說,“門呢?假使他只給你開了門,那麼格裏戈裏怎麼會在你以前看見門敞開著呢?格裏戈裏不是在你以前看見的麼?”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37:41

  值得注意的是伊凡問的時候聲調非常平和,甚至好象完全換了一種口氣,完全不是惡狠狠的口氣,假使現在有人開了門,從門口看看他們,一定會斷定他們是坐在那裏和和氣氣地談論一個有趣而平常的問題。

  “關於那扇門,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好象看見它敞開著,那全是他的幻覺。”斯麥爾佳科夫撇著嘴笑道。“我對您說,他這人不是人,簡直就是頭強驢子:他沒有看見,但是他覺得他看見,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動搖他了。他想出了這一套來,那是你我的運氣,因為這樣一來最後就一定會歸到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頭上去。”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好象心裏又惶亂起來,努力在那裏盤算著,“你聽著,……我還想問你許多話,但是想不起來了。……我老是記性不好,顛三倒四的。……對了!比如說,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把信封拆開,扔在地板上?為什麼不乾脆就連著信封拿走。……你剛才講述的時候,我覺得你談到這個信封,好象就應該這麼辦似的,……可為什麼這樣,我不懂。……”

  “我這樣做自有道理。因為假使是一個深知內幕,熟悉一切的人,就象我這樣的,事先看見過這筆錢,也許就是自己把錢裝進信封,親眼看見把信封封好,題上字的,那麼這個人假使殺了人,在殺完以後,就是不看也明知錢一定在信封裏面,他在那樣匆忙的時候,又何必要拆開信封呢?相反地,假使我就是偷錢的人,一定會把那信封一點也不拆開,順手塞進口袋裏面,趕快逃走的。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就不同了:那個信封的事他只是聽人家這樣說,並沒有看見過原物,所以比如說,假如他從被褥下面找到了它,就一定會連忙當時拆開,查看一下:裏面是不是真的有那筆錢,而信封就一定會隨手扔在那裏,沒工夫去想到它會留下來成為他的一個罪證,因為他是個不熟練的小偷,以前顯然從來沒有偷過東西,他是世襲的貴族,即使現在決定偷竊,那也仿佛不是偷竊,只是來取回他自己的財產,因為這事他事前早就通報了全城,甚至還預先在大家面前公開誇過口,說他要跑去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索回自己的財產。達意思我在審訊的時候並沒有向檢察官明白地說出,只是用暗示引到那上面去,裝出自己並不明白,是他自己想到這裏,而不是我對他提示的樣子,——檢察官聽了我這個暗示甚至涎水都流出來了。……”

  “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你當時在現場想出來的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叫了起來,詫異得不知說什麼好。他又驚懼地看了斯麥爾佳科夫一眼。

  “哪里,怎麼能在那樣匆忙之中想得這麼周全呢?這都是預先想好的。”

  “那麼, ……那麼這全是鬼幫你的忙! ”伊凡·費多羅維奇又驚歎了一聲。“不,你並不傻,你比我所料想的聰明得多。……”

  他站起身來,顯然想在屋內走動走動。他這時心中十分煩惱。但是因為桌子擋住路,在牆壁和桌子中間很難走得過去,他只好轉了一圈,又坐下了。他也許由於無法走動,忽然生了氣,所以幾乎又象剛才那樣狂怒起來,突然叫道:

  “你聽著,你這倒楣的下賤東西!難道你不明白,我到現在還沒有殺死你,只是想留你到明天的法庭上去招供麼?上帝明鑒,”伊凡舉起手說,“也許我是有罪的,也許我果真懷著難以見人的願望,希望……父親死去,但是我可以對你起誓,我並不象你所想像的那樣有罪,也許我也並沒有嗾使你!不,不,我確實並沒有嗾使你!但是不管怎樣,我要把自己供出來,明天,在法庭上供出來,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完全說出來,完全說出來。但我要同你一起出首!你在法庭上無論說我什麼話,無論你怎樣作證,——我都準備接受,不怕你,我自己全承認!但是你也必須在法庭前自首!必須,必須這樣,我們一塊兒去!就是這樣辦!”

  伊凡用鄭重而堅決的態度說出這些話來,單從他那冒著怒火的目光裏就可以看出,事情確實是要這樣辦了。

  “我看您有病,病得很厲害。您的眼睛全黃了。”斯麥爾佳科夫說,但是完全沒有嘲笑的意思,甚至似乎有點憐惜。

  “我們一塊兒去!”伊凡又重說一遍,“你不去,我也會獨自供出來的。”

  斯麥爾佳科夫沈默了一會兒,似乎在那裏沉思。

  “這樣的事一點也不會發生,您也不會去的。”他終於斷然地說。

  “你不瞭解我!”伊凡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您如果一切照直供認出來,您會感到太丟臉的。而且這也沒有好處,完全沒有好處,因為我會直截了當地說,我從來沒有對您說過這類的話,您不是有了病,——這也實在有點象,——就是為了憐惜您的哥哥而犧牲自己,至於您所以扳出我來,那是因為您一輩子始終把我只當一隻蒼蠅,而不當作人看。誰能相信您?您哪兒拿得出一個證據?”

  “您聽著,你現在把這些錢拿出來給我看,自然是為了使我相信。”

  斯麥爾佳科夫把伊薩克·西林的書從那疊鈔票上挪開,放在一旁。

  “這些錢你帶了走,拿了去吧。”斯麥爾佳科夫歎了一口氣。

  “自然我要帶走的!但是你既然為了它殺人,幹嗎要給我呢?”伊凡懷著絕大的驚異看著他。

  “我並不需要這個。”斯麥爾佳科夫用戰慄的聲音說,還搖了搖手。“我以前倒有一個念頭,就是帶著這些錢到莫斯科或者甚至到外國去謀生,確有過這樣的理想,特別是因為‘什麼都可以做’那句話。這的確是您教我的,因為您當時對我說了許多這類的話:既然沒有永恆的上帝,就無所謂道德,也就根本不需要道德。這話您說得很對。我就是這樣看法的。”

  “你是靠自己的智慧理解到的麼?”伊凡做了一個強笑。

  “靠您的指導。”

  “現在你把錢交還,一定信仰上帝了吧?”

  “不,不信。斯麥爾佳科夫輕聲說。

  “那麼你為什麼還呢?”

  “算了,……不必提了!”斯麥爾佳科夫又揮了揮手。“您當時一直說,什麼都可以做,但是現在為什麼自己又這麼驚慌呢?甚至打算去自首,……不過這是不會有的事情!您不會去自首!”斯麥爾佳科夫又堅決而且確信地說。

  “你看著吧!”伊凡說。

  “不會有這事的。您很聰明。您愛錢,這是我知道的,您也愛榮譽,因為您很驕傲,您過分地愛女人的美貌,尤其愛平靜舒適地過生活,對任何人都不必低頭,——這一點最重要。您決不願在法庭上遭受這樣的恥辱,毀了您的一生。您最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他的幾個孩子裏面您最象他,和他是一個心眼的。 ”

  “你不傻。”伊凡說,似乎吃了一驚,血湧到臉上來。“我以前以為你傻。你現在是極嚴肅的!”他說,似乎忽然用新的眼光瞧了斯麥爾佳科夫一眼。

  “您因為自高自大才以為我是愚蠢的。您把錢收下來吧。”伊凡拿起三疊鈔票全都塞進口袋,完全不用什麼東西包裹。

  “明天交到法庭上去。”他說。

  “誰也不會相信您,您現在有的是錢,從小匣裏拿了出來,就交上去了。”

  伊凡站起身來。

  “我對你再說一遍,我現在不殺死你,僅僅是因為明天我用得著你,你應該記住這層,不要忘記!”

  “那有什麼,您殺就是了。現在就殺。”斯麥爾佳科夫忽然古怪地說,用古怪的神氣看著伊凡。“您連這也不敢,”他說著,譏刺地笑了一笑,“您什麼也不敢做的,你這以前的勇士!”

  “明天見!”伊凡說,想動身走了。

  “您等一等,……再給我看一眼。”

  伊凡掏出鈔票來,給他看。斯麥爾佳科夫端詳了它十秒鐘。

  “嗯,你去吧。”他說著,揮了揮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忽然在他身後喊道。

  “你有什麼事?”伊凡一面走,一面回頭說。

  “告別了吧。”

  “明天見!”伊凡又說了一聲,從木屋裏走了出來。暴風雪還在繼續猖獗。最初幾步他走得很猛,但是忽然似乎有點踉蹌起來。“這是身體疲乏的關係。”他心裏想,笑了笑。這時仿佛有一種快樂心情湧現在他的心頭。他自己感到無比堅定:近來把他折磨得異常痛苦的動搖心情已經結束!已經做出了決定,“再也不會變更的了,”他高興地想。就在這時他忽然絆在一個什麼東西上面,幾乎摔倒。他站住了,辨認出自己腳下橫著的就是被他摔倒的那個農民,他還是躺在原來的地方,人事不知,動也不動。雪落了他一臉。伊凡忽然抓住他,拖著他走。他看見右面小屋子裏有燈光,就走過去敲窗板。小屋的主人,一個小市民,應聲出來。他請他幫忙把農民抬到警察局去,答應給他三個盧布。小市民穿好衣服出來了。我不再詳細描寫伊凡·費多羅維奇怎樣達到目的,把農民安頓在警察局,還安排好馬上請醫生來給他瞧,而且又一點也不吝惜地花錢“打點”。我要說的是這件事情差不多花去了一小時的工夫。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感到很滿意。他頭腦裏漫不經心地想著,突然愉快地想到:“要是我沒有對明天的行動下了堅定的決心,我是決不會去耽擱整小時的工夫來照管這個農民的,一定會從他身邊走過,才不管他凍死不凍死哩。……不過話說回來, 我是多麼有力量觀察自己呀! ”他同時以更愉快的心情想道:“可他們還認為我發了瘋哩!”他走到自己家附近的時候,忽然站住,產生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要不要現在就去見檢察官,告發一切?”接著又回身向門口走去,心裏決定:“明天一起解決吧!”他暗自低語說,奇怪的是所有的快樂,所有的自滿情緒一?那間幾乎全都沒有了。他走進屋裏時,心裏忽然產生一種冰冷的感覺,似乎是回憶到,說得正確些,似乎是提醒他,在這屋裏有某種痛苦的、討厭的東西,現在正存在著,而且以前也存在過。他疲乏地倒在沙發上。老婦人送來茶炊,他沏了茶,但是沒有動一動;把老婦人打發走了,讓她明天再來。他坐在沙發上,感到頭昏腦脹。他覺得不舒服而且無力。他似乎要睡過去,但又馬上不安地站起身來,在屋裏踱步,以趕走睡魔。他有的時候感到自己正在陷入夢魘。但他最關心的卻不是生病;他又坐下來,不時向周圍環顧一下,似乎在察看什麼東西。這樣看了幾次。後來他的眼光聚精會神地落在一點上。伊凡笑了一笑,但是臉上卻佈滿了怒氣。他久久地坐在那裏,兩手緊緊地捧著腦袋,眼睛仍舊溜著原先的那一點,朝著靠在對面牆上的沙發斜看著。顯然好象那兒有什麼招他生氣,有什麼東西使他不安,折磨著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41:25

第九節 魔鬼 伊凡·費多羅維奇的夢魘


  我不是醫生,但是我覺得已經到了必須對讀者交代一下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病的時候了。我在這裏只想事先說明一點:他今天晚上恰巧處於發作腦炎的前夜。他的身上早已種了病根,不過一直還在頑強抵抗著,現在終於完全被疾病壓倒了。我對於醫學完全外行,只能冒昧地推測,也許他借著非常的意志力,的確曾暫時擋住了病魔,並想完全戰勝它。他知道他身體不舒服,但是在這時候,在一生中將要來臨的這個性命交關的時刻,正當必須親自出頭,勇敢而且堅定地說出自己的話,並且“在自己面前證明自己無罪”的時候,他特別厭惡生病。但他還是到莫斯科新來的醫生那裏去了一次,——這醫生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為了想實現她的一個幻想特地請來的,這在上面已經提到過。醫生聽了他的敘述,並經過檢查,斷定他的腦子甚至好象有點失常, 對於他懷著厭惡心情承認出來的一些話一點也不驚訝。 “在您的情況下,產生幻覺是完全可能的,”醫生肯定說,“雖然必須加以驗證,……總而言之,必須開始認真治療,一分鐘也不能耽誤,要不然一定會有嚴重的後果。”但伊凡·費多羅維奇從他那裏走出來以後,沒有按他的明智的勸告做,不肯躺下來就醫:“我還可以走路,暫時還有力氣,如果倒下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時再讓人家愛怎麼治療就怎麼治療去吧。”他擺了擺手就這麼決定了。他現在坐著,幾乎自己覺得自己正在陷入夢魘,象上邊已經說過的那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牆沙發上面的什麼東西。那裏忽然發現坐著一個人,誰知道是怎麼進來的,因為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回來進屋的時候,他還沒有在屋裏。那是一位老爺,或者不如說是俄國的某一類紳士,年紀已經不輕,正如法國人所說的那樣,“quifrisait la cinquantaine”?,深色的,還顯得又長又密的頭髮裏,以及修剪過的小尖鬍子裏都夾著不多的幾縷銀絲。他穿一件褐色上衣,顯然是上等裁縫做的,但是穿破了,大概是兩年前做的,已經完全不合時髦,這類衣裳在富裕的上流社會裏已有兩年沒人穿了。襯衣和象圍巾似的長領帶,全和一般漂亮的紳士一模一樣,可是如果近看一下,就可以看出襯衣是骯髒的,寬闊的圍巾是十分破舊的。客人的那條帶格的褲子很合身,但也是顏色太淺,又似乎太瘦,現在已經沒有人穿了,就象那頂柔軟的白絨帽一樣,這位客人現在還戴著這麼頂帽子未免太不合時令了。一句話,那是在囊中羞澀情況下維持的體面外表。這紳士很象屬於在農奴制時代曾興旺得意的那種遊手好閒的地主。他顯然見過世面和上等社會,曾經有過廣闊的交遊,也許至今還保持著,但是在度過了青年時代無憂無慮的生活以後,再加上農奴制新近被廢除,漸漸變得貧窮,似乎變成了一位高等食客,經常出入於一些好心的老朋友家裏,人家之所以樂意接待他,是因為他性格隨和,易於相處,也因為他總還算是個體面人,甚至不管到誰那兒,總還可以占一席地,不過自然是只能敬陪末座。這類性格隨和的上流食客善於講閒話,陪打牌,卻決不喜歡別人硬要托他們去辦任何事情。他們通常是孤身一人,或是光棍,或是鰥夫,也許有子女,但總是在遠地的某嬸嬸、姨母處撫養著,——對於他們,這位紳士幾乎從來不在上流社會裏提起,仿佛是有點為這樣的親戚害臊。他們逐漸地和子女們完全隔閡了,只是偶爾在過生日和耶誕節的時候得到他們的賀信,有時甚至也回答一兩封。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不僅溫厚而且隨和,按照情況需要,隨時準備作出種種親切有禮的臉色來。他身上沒有表,但是戴著系在黑色綢帶上的玳瑁邊夾鼻眼鏡。右手的中指上赫然戴著一隻厚重的金戒指,上面鑲著塊不太貴重的蛋白石。伊凡·費多羅維奇不高興地沈默著,不願意開口說話。客人等候著,坐在那裏,正象一個食客,剛從樓上專門騰給他住的房間裏走下來,和主人作伴,但因為主人正心裏有事,皺眉想著什麼,所以只是安分守己地沈默著,但是只要主人一開口,就隨時準備作各種親切的閒談。忽然,他的臉上似乎露出一種關心的神氣。

  ——

  注:?法語:年將半百。

  ——

  “喂,”他開始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請別見怪,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是為了打聽關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事情,但是你卻一點也沒有打聽出什麼就回來了,一定是忘了。……”

  “啊,是的!”伊凡忽然脫口說,臉色變得焦慮而陰沈。“是的,我忘記了。……但是現在反正一樣了,一切到明天再說吧。”他自己嘟囔著說。“至於你,”他生氣地對客人說,“這是我自己馬上會想起來的,因為我正是為這事煩惱!你現在闖了進來,難道我就會相信你,說這是你提醒的,不是我自己想起來的麼?”

  “那你就別相信好了。”紳士和氣地笑笑說。“強制信仰算什麼?而且在信仰上是任何證據也不起作用的,特別是物質上的證據。多馬所以相信,並不是因為他看見了復活的基督,而是因為他原來就想這樣相信。例如那些迷信招魂術的人,……我很喜歡他們,……你想一想,他們以為他們是起了維護信仰的作用,因為他們看見魔鬼從另一世界裏向他們露出了尖角。他們說:‘這可以說就是物質的證據,足以證明另一世界是存在的。’既是另一世界,又是物質證據,唉,這些人的腦子啊!再說即使證明了有鬼,也還不知道是否就證明著也有上帝?我真想加入唯心主義者學會,在他們裏面和他們作對,跟他們說:‘我是現實主義者,卻不是唯物主義者’,哈,哈!……”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從桌邊站起來,“我現在好象是在發夢囈,……自然是在發夢囈,……你儘管胡說好了,我都無所謂!你不會再象上次那樣引得我狂怒了。我只是有點慚愧。……我想在屋裏走一走。……我有時不象上次那樣看得見你,甚至聽不到你的聲音,但是永遠猜得到你亂嚼的是什麼,因為這是我,我自己在那裏說話,而不是你!我只是不知道,我上次是睡熟的時候還是醒著的時候見到你的?我現在一用冷水浸濕手巾,敷在頭上,你也許就要無影無蹤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走到角落裏,拿起手巾,照他說的做了,於是頭上纏上了濕手巾,在屋裏踱來踱去。

  “我很高興,你我彼此直接用‘你’來稱呼了。”客人開口說。

  “傻瓜,”伊凡笑著說,“我還會和你用‘您’來稱呼麼?我現在很高興,只不過太陽穴很痛,……後腦勺也痛,……但我請你別象上次那樣講哲學。你要是不能走開,就該聊些快樂的事情。你可以瞎編一點人家的閒話,你本來就是食客,可以談一談東家長西家短。唉,這夢魘真煩人!但是我不怕你。我會戰勝你,不至於被送進瘋人院去的!”

  “食客, C′est charmant?。是的,我就是這類人。在這世上我不是食客又是誰呀?順便說說,我聽你講話,覺得有點奇怪:說實話,你仿佛漸漸地有點把我當作了什麼真實的東西,而不象上次那樣地堅持著只把我當作你的幻想了。……”

  ——

  注:?法語:妙極了。

  ——

  “我從來也沒把你當作真實的東西。”伊凡近乎狂怒地喊了起來。“你是謊言,你是我的一種疾病,你是幻影。我只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你消除,明白我必須忍受你一個時期。你是我的幻覺。你是我的化身,但只是我某一方面的……思想和情感的化身,而且是最卑劣最愚蠢的一個方面。從這一點來講,你甚至對我來說是很有意思的,只要我有工夫和你混。……”

  “等一等, 等一等, 讓我來戳破你:剛才在路燈下邊,你朝著阿遼沙大喊:‘你是從他那裏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他到我這裏來呢?’的時候,你是想起了我吧。這麼說,有短短一會兒你是相信的,你相信我是實在有的。”紳士溫和地笑著說。

  “是的,這是天性的弱點,……但是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我上次睡著還是醒著。我也許當時僅僅在夢裏見到你,並不是在清醒的時候。……”

  “你剛才為什麼對他,對阿遼沙那樣嚴厲?他是可愛的:我在佐西瑪長老的事情上,是對他有錯處的。”

  “你不許提阿遼沙!你居然敢這樣說,你這奴才!”伊凡又笑了。

  “你一邊罵,一邊笑,這是好兆頭。其實,你今天對我比上次客氣多了,我明白為什麼緣故:是因為那個重大的決定。……”

  “不許你提那個決定!”伊凡蠻橫地嚷著。

  “我明白,我明白,C′est noble,C′est charmant?, 你明天又要去替哥哥辯護,犧牲自己,……C′est chevaleres—que?。……”

  “住嘴,不然我要給你一下子!”

  “從某一點說來,我會很高興,因為那樣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既然給了我一下,那就是說你承認我是真實的,因為對於幻影根本就沒法給他一下子。好,說正經的吧,我是無所謂的,你要罵就罵,不過最好能稍微客氣一點,甚至同我也應該客氣一點。要不然,傻瓜呀,奴才呀,象什麼話!”

  ——

  注:?法語:這很高尚,很好 。
  ?法語:這是騎士風度。

  ——
  “罵你就是罵我自己!”伊凡又笑了。“你就是我,就是我自己,不過面孔不同罷了。你所說的話都是我心裏想的,……你根本不可能對我說出什麼新鮮話來!”

  “假如我的思想和你一樣,這只會使我感到榮幸。”紳士嚴肅而有禮貌地說。

  “不過你淨拾取我的壞思想,主要的是愚蠢的念頭。你愚蠢而且庸俗。你愚蠢極了。不,我簡直受不了你!叫我怎麼辦呢?叫我怎麼辦呢?”伊凡咬著牙說。

  “我的好朋友,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做一個紳士,而且希望人家也這樣看待我。”客人開始說,做出一副純粹食客式的、溫和而預先留有退路的自尊神氣。“我窮,但是……我不說我很誠實,但是……社會上普遍公認我是個墮落的天使,這已成為不言而喻的事了。說實話,我真想不到,我什麼時候曾經是個天使。即使曾經做過,也已經很久,不妨把它忘掉了。現在我只珍重一個體面人的名譽,湊湊合合地生活著,努力做個討人喜歡的人。我誠懇地愛別人,——唉,人家有許多話是糟蹋我的!我有時寄住在你們這裏,我的生活就過得仿佛實際了些,這是最使我喜歡的。我自己和你一樣,也苦於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我愛你們地上的現實主義。你們這裏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是定理,全是幾何學,可是我們卻全是些不定方程式!我在這裏走來走去,一味幻想。我愛幻想。而且在地上我變得迷信了,——請你不要笑我:我最喜歡迷信。我在這裏接受你們的一切習慣:我愛上商界澡堂,你想得到麼,愛和商人和神父們一塊兒洗蒸氣浴。我的幻想就是化身為一個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並且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這幻想是能實現的,不過但願它能一勞永逸地徹底實現。我的理想就是走進教堂,誠心誠意地插上一支蠟燭,說實話真是這樣。那時候我受苦就到頭了。我也愛在你們那裏治病:春天天花流行時,我跑到育嬰堂去給自己種了牛痘,你要知道,那一天我是多麼心滿意得,因為我給斯拉夫兄弟會捐了十個盧布!……哦,你沒有在聽我說話。你知道,你今天樣子很不自在。”紳士沈默了一會。“我知道,你昨天到那位醫生那裏去過了,……你的健康怎樣。醫生說什麼?”

  “傻瓜!”伊凡喝道。

  “你真聰明。你又罵人了麼?我說這話,並不是表示同情你,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你盡可以不必回答。現在風濕病又流行了。……”

  “傻瓜。”伊凡又說了一句。

  “你淨說這些話!我去年得了一場風濕病,至今還心有餘悸哩。”

  “鬼也得風濕病麼?”

  “既然我有時化身為人,怎麼會沒有呢?我化了身,就得承受它的結果。撒旦說, sum et nihil humanumame a lie-numputo?。”

  “什麼?什麼?撒旦說,sum et nihilhum a num……,一個鬼能引用這話,倒真不算蠢!”

  “我很高興,我到底博得你的喜歡了。”

  ——

  注:?拉丁文諺語:我是人,關於人的一切我沒有不熟悉的。

  ——

  “你這話不是從我這裏學去的,”伊凡忽然停住,象驚呆了一般,“我的腦筋裏從來沒有想到這層,這真奇怪……”

  “C′est du nouveau,n′est ce pas??這一次我要誠懇待人,我可以對你解釋一下。你好好聽著。在睡夢中,特別在發夢魘的時候,由於腸胃的失調或其他什麼原因,有時人會做極曲折離奇的夢,夢見那麼豐富多彩的現實情景,那麼重大的事件,甚至一連串的事件,而且編排成那麼巧妙的情節,有種種意想不到的細節,從你最高尚的行為表現一直到襯領上的最後一個紐子,我敢賭咒,這是連列夫·托爾斯泰也編不出來的。而且做這夢的有時並不是文學家,卻是最普通的人,官員,小品文作者,神父們。……這甚至完全成了一個謎:有一位大臣甚至親自對我承認,他的一切好見解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得到的。此刻也就是這樣。我雖然是你的幻覺。但是就象在發夢魘的時候一樣,我說的淨是些你腦子裏還沒有出現過的新奇的念頭,所以我並不是重複你的思想。我只是你的夢魘,並不是別的。”

  ——

  注:?法語:這很新鮮,不是麼?

  ——

  “你撒謊。你的目的就是讓我相信你是獨立存在的,並不是我的夢魘,可你現在又自己斷言你是個夢了。”

  “我的好朋友,我今天採取了一種特別的方法,我以後再對你解釋。慢著,我剛才說到什麼地方?是的,我當時著了涼,不過不是在你這裏,還在那邊……”

  “那邊是什麼地方?你說,你是不是要在我這兒呆很久,不準備走開麼?”伊凡幾乎絕望地喊了出來。

  他不再踱步,坐在沙發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緊按著腦袋。他把濕手巾從自己頭上摘下,懊惱地把它扔在一邊:它顯然沒有什麼用處。

  “你的神經失常了。”紳士說,帶著隨隨便便、漫不經意,但卻十分親切的神色。“你甚至只因為我也會著涼而生我的氣,但實際上這次著涼是發生得極自然的。我當時忙著赴一個彼得堡的高級貴夫人的外交晚會,她正在籠絡那些大臣們。不用說,得穿晚禮服,白襯衫,戴手套等等,但我當時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為了到你們大地上來,還必須飛過一大段廣闊的空間,……自然這只是一會兒的事,但要知道光線從太陽射來也要走整整的八分鐘時間,你想想看,我要穿上晚禮服和敞口的背心。鬼靈是不會著涼的,但是在化了身以後,那就……一句話,我一時大意,就動了身,在遼闊的空間,在乙太裏,在穹蒼上面的水中,非常冷,……那種冷簡直不能光叫做冷了,你想想看:竟到零下一百五十度!大家知道,鄉下姑娘有一種惡作劇: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氣下叫一個不知好歹的人舔斧子。舌頭一下子就凍住了,結果那上當的人被血淋淋地粘去了一層皮;但這還只是零下三十度,如果到零下一百五十度,我想只要把手指往斧子上面一放,那只手指就會沒有了,只要……那兒有斧子的話。……”

  “那麼那兒會有斧子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心不在焉而憎厭地插嘴說。他拼命抗拒著不去相信自己的夢囈,以免最後完全陷入瘋狂裏去。

  “斧子麼?”客人驚訝地反問。

  “是的,斧子在那裏會變成什麼樣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用一種蠻橫而一味固執的態度喊了起來。

  “斧子在遼闊的空間將成為什麼樣的? Quel leidee?!它假使落得遠些,我以為它會繞著地球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成了一個衛星。天文學家們將計算斧子在地平線出沒的時間,高德左格將把它記進曆書裏,就是這些。”

  ——

  注:?法語:這是什麼念頭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41:52

  ——

  “你真是愚蠢,你真愚蠢透頂!”伊凡脾氣暴躁地說,“你瞎扯也該扯得巧妙些,不然我不願意再聽下去。你想用現實主義來制服我,讓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是我不願意相信你存在著!我不能相信!!”

  “我根本不是瞎扯,全是實話;可惜實話幾乎永遠是不聰明的。我看你是一心指望在我身上看到什麼偉大的,也許是出色的東西,這很可惜,因為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

  “不要玩弄哲學,驢子!”

  “玩弄什麼哲學,當時我的整個右半邊身子都麻木了,我在那裏痛苦呻吟。我到各種醫生那裏都去過:他們很會辨明病情,象扳著手指頭那樣把你所有的病症都對你歷數出來,但是卻不知道怎麼治好你的病。還遇到這麼個熱心的醫學生。他說:‘即使您會死,但那樣一來您總會清楚地知道,您是得什麼病死的了!’他們還有一個習氣,就是把病人推到專家那裏去,他們會說,我們只是診斷,您可以到某某專家那裏去,他一定會治癒你的。我對你說,以前那種能治百病的醫生完全絕跡了,現在只有一些專家,而且大家全在報上大登廣告。你的鼻子有了病,會把你介紹到巴黎去:那裏有歐洲的專家專治鼻子。於是你到了巴黎,他診察了你的鼻子,說道:我只能給你治右鼻孔,因為我不治左鼻孔,這不是我的專業,您以後可以到維也納去,那裏有一位特別的專家可以治好你的左鼻孔。有什麼法子?我只好去找土法偏方來治療,有一位德國醫生勸我在澡堂的蒸架上面用鹽攙在蜜裏遍擦全身。我就抱著反正只是多上一趟澡堂罷了的心情去到了澡堂,把全身弄得一塌糊塗,但是一點好處也沒有。我無法可想,只好給米蘭的馬迭伯爵寫信:他寄了一本書和藥水來,願上帝保佑他!但是你想得到麼:結果卻是霍夫的麥芽精發生了效力!我偶然買到,喝了一瓶半,一下就藥到病除了,起來跳舞都可以。我動了感激之情,決定登報向他‘鳴謝’。但是你想得到麼,這立刻又招來了另外的麻煩:無論哪一家報館都不肯刊載! 他們勸我說:‘這太開倒車了,誰也不會相信的,le diablen′existe point?,你最好匿名登報吧。’既然匿名,那還‘鳴’什麼‘謝’。我和報館的辦事員笑著說:‘在現在這個時代信仰上帝是開倒車,我是魔鬼,相信我總可以吧。’他們說:‘我們很明白。誰不相信魔鬼呢?但到底不能這樣辦,這會有礙於報紙的方針的。作為笑話來登怎麼樣?’我心想,得了,作為笑話可並不怎麼可笑。於是就沒有登出來。你信不信,這事甚至老使我耿耿於懷。我的最好的情感,比方說,感激心,竟單單為了我的社會地位而橫遭禁阻。”

  ——

  注:?法語:現在已經沒有魔鬼了。

  ——

  “又談起哲學來了!”伊凡憎恨地從牙縫裏說。

  “哪能這樣?但有時候可實在叫人不能不抱怨?我這人已經被人家糟蹋夠了。你就不住地說我愚蠢。一看就知道是青年人。我的好朋友,事情不在於聰明不聰明。我的天性就是良善和快樂的,‘我也曾寫過各種小喜劇’。你好象完全把我當作白了頭的赫列斯達可夫?了。但是我的命運嚴肅得多。自從開天闢地以來,就給我加上了一種我一直不能理解的使命,讓我專門去‘否定’,但實際上我秉性善良,完全不擅長否定。‘不,你一定要去否定。無否定即無批評。如無“批評欄”,還能成為雜誌麼?沒有批評,就只剩了“和散那”?了。但是對於生活來說,單單讚美是不夠的,讚美必須經過懷疑的熔爐的考驗。’如此等等。然而我本來並沒插身這些事,不是我創造的,不應該歸我負責。可他們卻選了我作替罪羊,硬要我去寫那種批評欄的文章,這樣就湊成了生活。我們是懂得這出喜劇的:例如說,我直截了當地要求消滅自己。他們說,不行,你應該活下去,因為沒有你將一無所有。假使地上一切都合情合理,那就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了。沒有你就不會有任何事件,但地上是必須有事件的。這樣,我就只好違心地服務,使世上產生事件,奉命幹出些荒唐的事情來。人們儘管有無可否認的智慧,他們卻把這出喜劇當成了什麼嚴肅的東西。他們的悲劇就在這上面。自然也受痛苦,但是……到底大家全生活著,現實地,而不是幻想地生活著;因為痛苦也就是生活。沒有痛苦,生活裏還有什麼愉快;那就會完全變成沒完沒了的祈禱儀式,這固然神聖,但未免有點無聊。至於我呢?我受痛苦,卻始終沒有活過。我是不定方程式的X。我是某種生命的幻影,已經沒有任何開端和結尾,甚至自己也忘了應該叫自己什麼。你笑……不,你並不笑,你又生氣了。你永遠生氣,你只需要智慧,但是我還要對你重複一句,我可以放棄整個天上的生活,一切職位和榮譽,只求能化身為那個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靈魂,在上帝的神座前插上蠟燭。”

  ——

  注:?果戈裏喜劇《欽差大臣》裏的主人公。
  ?聖經中的讚美詞(原意為“上帝是可讚頌的”)。

  ——

  “連你也不信上帝麼?”伊凡憎恨地笑了笑。

  “叫我怎麼對你說呢,假如你這是認真的……”

  “到底有沒有上帝?”伊凡又帶著蠻橫的固執態度嚷著。

  “那麼你是認真的麼?我的好人,老實說我真是不知道,瞧,我這是說了句非同小可的話。”

  “你不知道,可你不是看見過上帝麼?不,你不是獨立的,你是我,你就是我,別的什麼也不是!你是無聊的東西,你是我的幻想!”

  “換句話也可以說, 我和你信奉的是同一種哲學,這倒是真話。Je pen—se,donc je suis?,這我很知道,其餘在我周圍的一切,這整個世界,上帝,甚至撒旦本身,這一切在我看來都還未經證實,它們究竟是不是獨立地存在著,或者只是我的分出物,是從來就單獨存在著的‘自我’的邏輯的發展。……一句話,我得趕快停止,你好象馬上要跳起來跟我打架似的。”

  ——

  注:?法國哲學家笛卡兒(1596—1650)的名句:“我思故我在。

  ——

  “你最好還是說點故事!”伊凡痛苦地說。

  “故事倒有一個,而且恰巧跟我們的話題有關。其實並不是故事,而是一段神話。你責備我沒有信仰:‘你看見了卻不信’。但是我的好朋友,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我們現在大家都弄糊塗了,這全是由於你們的科學造成的。當還只有原子,五種感覺,四大原素的時候,萬物總還算能夠勉強湊合在一起。因為原子是在古代就有的。但是我們一聽說你們那裏已經發現了‘化學分子’和‘原生質’以及其他鬼知道還有什麼東西的時候,當時就搭拉下了尾巴。簡直什麼都被弄得混亂動搖了。尤其是迷信和謠言;我們這裏的謠言和你們那裏一樣多,甚至還要稍微多一些。此外還有告密,我們那裏也有一個機關,收集某種‘情報’。現在我要說的這個荒唐的神話還是屬於我們的中世紀的,——是我們的中世紀,不是你們的。現在甚至我們那裏也沒有人相信這神話了,只除了七普特重的商人老婆以外,——這也不是指你們的,而是指我們的商人老婆。你們所有的一切我們也有,我這是由於友誼才對你透露我們的秘密,雖然這是被禁止的。這是個關於天堂的神話。說的是在你們地上有那麼一個思想家和哲學家,他‘否定了一切,包括法律,良心,信仰’,尤其是否定了來世的生活。他死了,以為自己准會直接進入黑暗和死亡裏去,但不料來世的生活竟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驚訝而且憤慨了。他說:‘這不合我的信念。’他就因此受到處罰,……你瞧,你應該原諒我,我只是轉述我聽到的一切,這只是一個神話,……您瞧,他被判處在黑暗裏走億萬兆公里的路,——我們那裏現在也改用公里了,在走完億萬兆公里以後,就會為他打開樂園的大門,寬恕他的一切。……”

  “在你們的世界裏,除了億萬兆公里以外還有什麼苦刑?”

  伊凡顯出一種奇怪的興奮心情插嘴說。

  “什麼苦刑麼?唉,你簡直不必再問:以前是種類齊全,現在卻越來越講起道德的刑罰來了,所謂‘良心的譴責’呀,以及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這也是從你們這裏學去的,因為‘你們的風俗規矩變得軟些了’。但是誰占了便宜?得便宜的只是一些沒良心的人,因為他們既然沒有良心,還談得到什麼良心的譴責呢?倒楣的是一些還剩有良心和名譽感的正派人。……那些在不成熟的基礎上實行的,而且還是從別人的體制中抄襲來的政策,——只能產生害處,還不如古代的火好些。當時那個被判決走億萬兆公里路的人站了一會,看了看,就在道路當中躺下了,說道:‘我不願意走,根據原則我不能走!’你把一個俄國有教養的無神派的靈魂,和在鯨魚的肚子裏生了三天三夜悶氣的預言者約拿的靈魂攙和在一起,——就成了這個躺在道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他究竟安心躺在什麼上面呢?”

  “總能安心躺在點什麼上面的吧。你不是在發笑麼?”

  “真是好漢!”伊凡嚷著說,仍舊顯出那種奇怪的興奮心情。現在他是懷著一種意想不到的好奇心在聽下去了。“怎麼樣?現在還躺著麼?”

  “問題就在他不躺了。他躺了幾乎一千年,以後就站起來走了。”

  “真是笨驢!”伊凡嚷道,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似乎一直在那裏用心思考著什麼。“永世躺著,或是走億萬兆公里的路,還不都是一樣?這總得要走十億年吧?”

  “甚至還要多得多,可惜沒有紙筆,要不然可以計算一下。但是他早就走到了,故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怎麼,走到了?他哪里來的這十億年?”

  “你只要想想我們現在的大地。現在大地的本身也許就重複過十億次了,衰亡,冷卻,破裂,粉碎,分化為構成它的各個元素,然後又是‘穹蒼上面的水’,又是彗星,又是太陽,以後又從太陽化出大地,——這種發展也許已經重複了無數次,而且老是一個樣子,分毫不爽。真是難堪到極點的乏味事。……”

  “得了,得了,他走到以後,又出了什麼事呢?”

  “天堂的門為他打開,他剛進去以後,還沒有過兩秒鐘,——這是照鐘錶的時間,照鐘錶的時間(雖然據我看來,他口袋裏的表早就應該在路上化為元素了),還沒有過兩秒鐘,他就感歎道,為了這兩秒鐘,不但值得走億萬兆公里,甚至可以走億萬兆的億萬兆公里,再乘上億萬兆次方!總而言之,他不但唱了‘讚美’詩,甚至還添油加醋,所以有些思想方式比較正直的人,起初甚至聯手也不願意和他握,覺得他搖身一變成了保守派,也變得太快了。這全是俄國人的脾氣。我重說一句:這是一個神話。怎樣販來的就怎樣賣出去。你瞧我們那裏如今對於這類問題還抱著什麼樣的見解。”

  “這回我把你抓住了!”伊凡叫道,甚至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歡樂,似乎他終於完全想起來了,“這個億萬兆年的故事是我自己編出來的!我那時是十七歲,在中學讀書,……這個故事我當時編好,講給一個姓柯羅夫金的同學聽,這還是在莫斯科的時候。……這段故事十分特別,我決不會是從任何地方引用來的。我幾乎已經忘記它,……但是現在無意中想起來了,——是我自己想起來的,不是你講的!有成千上萬樁事情有時是無意中想起來的,甚至是在被綁赴刑場的時候,……在夢裏想起來的。你就是這樣一個夢。你是夢,實際是不存在的!”

  “從你否認我時這副激動的神氣看來,”紳士笑著說,“我確信你總還是相信我的。”

  “一點也不!連百分之一都不信!”

  “但總還有千分之一的相信,‘順勢療法’醫派的極微劑量也許是最強烈的。你應該老實承認你是相信的,即使是一萬分之一的相信。……”

  “決不!”伊凡憤恨地叫道。“不過,我倒是很願意相信你的!”他忽然又奇怪地補充了一句。

  “哎!這才是老實的承認!不過我是心善的,在這問題上也願意幫你的忙。你聽著:是我把你抓住了,不是你把我抓住!我是故意把你自己已經忘了的故事講給你聽,好讓你徹底不相信我。”

  “你這是胡說!你出現的目的就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就是呀。但是遊移,不安,信仰和不信仰間的鬥爭,有時成為象你這樣有良心的人的一種磨難,簡直到了寧可上吊的地步。我正因為知道你有一點相信我,所以講出這個故事,讓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輪流地一會兒把你引向信仰,一會兒引向不信仰,我這樣自有我的目的。這是一種新的方法。如果你真完全不信我了,你就一定會立刻當面向我保證說我不是夢,是實有其人。我知道你的。這樣我就能達到目的了,我的目的是正直的。我只要把一小粒的信仰撒到你身上,就會長出一棵橡樹,而且是那麼大一棵橡樹,你坐在它上面,就會想充當起‘沙漠的苦修者和神聖的貞女’來,因為你內心深處非常非常想當這個。你將靠吃蝗蟲為生,千辛萬苦到沙漠裏去苦修以拯救自己的靈魂!”

  “那麼你這混蛋,是在竭力拯救我的靈魂麼?”

  “有時候總得做些好事呀。你又生氣了,我看出你又生氣了!”

  “小丑!你曾經引誘過那些靠食蝗蟲為生,在不毛的沙漠裏祈禱十七年,身上長滿了苔蘚的人們麼?”

  “我的好人,我正是一直在做這種事情。你會忘記整個世界和一切世界,而戀戀不捨這樣一個人,因為他是一顆無價的寶石,這樣的一個靈魂有時抵得上整個星座,——我們自有我們的數學。勝利是寶貴的!他們中間有些人學識實在不比你差,儘管你不會相信。他們能夠同時一眼看穿信仰和不信仰的奧秘,弄得人有時似乎簡直只差一點點就會‘摔個倒栽蔥’,象演員戈爾布諾夫所說的那樣。”

  “怎麼樣?碰了一鼻子灰走的麼?”

  “我的好朋友,”客人含義深長地說,“碰一鼻子灰,有時總比完全沒有鼻子好,新近有一個害病的侯爵(大概是專門醫生治療的),對他那位耶穌會士的懺悔神父懺悔時就這樣說過。我當時也在場,——那真是妙透了。他說:‘請您還我的鼻子吧!’他捶胸頓足地說。‘我的兒子,’神父搪塞說,‘一切事情都會按照不可測的天命發展,看得見的不幸有時會帶來儘管是看不見的,但卻是不尋常的好處。如果說嚴峻的命運使你喪失了鼻子,那麼您的好處就是您這一生再沒有人敢對您說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父,這並不能給我安慰!’那個絕望的人叫道,‘相反地,我高興一輩子每天碰一鼻子灰,只要它能呆在我臉上原來的地方!’ 神父歎了一口氣說,‘我的兒子,美滿的幸福是不能一下子求到的。您這已經是對於天道的一種抱怨了,可是就這樣它也沒有忘掉你,因為既然你象現在這樣大聲哭喊,說你情願一輩子碰一鼻子灰,那麼你的願望等於已經間接地達到了:因為你喪失了鼻子這件事也就是碰一鼻子灰。’”

  “呸,真是蠢話!”伊凡嚷道。

  “我的好朋友,我只想逗你笑一笑罷了。但是我敢賭咒,這是真正的耶穌會士式的詭辯;我敢賭咒,這件事一字不差就象我對你所敘述的那樣。它發生得不久,給我找了不少麻煩。這不幸的青年人回家後當夜就用手槍自殺了;這以前我一直寸步不離地呆在他跟前,直到最後的一刻。……至於那些耶穌會士的懺悔室,那真是我在發愁時最有趣的解悶的地方。還有一件事情,完全是最近發生的。有一個諾爾曼女人,一個二十歲的金髮女郎,跑到老神父那裏。她的美貌,身段,性格,都簡直會使你流涎水。她彎下身子,朝著小洞對神父悄聲說出了自己的罪孽。‘怎麼?我的女兒,你怎麼又墮落了?……’神父說。‘O,Sancta Maria?,我聽到的是什麼話呀?這一次又不是那個男人了。這還要繼續多久呢?你怎麼不害臊呢! ’ ‘Ah, mon pere?,’女罪人滿臉流著懺悔的淚水回答說:‘Caluisait tant de plaisir et a moi si peudepeine!?’。你想想看,竟會有這樣的回答!當時連我都倒退了一步:這是自然本身的呼喊,這可以說比最純潔的清白還好!我當時就赦免了她的罪,正要轉身走開,但是立刻又不能不回過身來,因為我聽到神父在小洞裏和她約好了在晚上相會。這個老頭子象燧石一般堅硬,卻竟一下子就墮落了!自然,自然的本性終於得了勢!怎麼?你又轉過臉去?又生氣了麼?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博得你的歡心。……”

  ——

  注:?拉丁文:哦,聖母瑪麗亞。
  ?法語:唉,我的神父。
  ?法語:這能給他許多快樂,卻只費我很少的力氣。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7-24 11:42 編輯 》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4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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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離開我吧。你在我的腦子裏糾纏得就象無法擺脫的夢魘似的,”伊凡痛苦地呻吟著,在自己的幻影面前束手無策,“我同你一起感到乏味,厭煩,痛苦極了!只要能把你趕出去,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重複一句:只要你別要求太多,別向我要求‘一切偉大、出色的東西’,你就可以看到你我會親密地相處下去的。”

  紳士強調說。“你對我生氣,其實是因為我不在紅光中出現,不帶‘雷鳴和閃電’,也沒有燒焦了的翅膀,卻是一副寒傖相。你首先是在審美感上覺得受了屈辱,其次是在自豪感上,意思是說,這樣庸俗的鬼怎麼能去見那樣偉大的人物?你的心裏總不免有早被別林斯基狠狠譏笑過的浪漫主義的氣息。有什麼法子,青年人。我動身來見你的時候,想開開玩笑,扮成一個曾在高加索服務過的退職的四級參議官,晚禮服上掛著‘獅子與太陽’的寶星勳章,但是我很擔心你會揍我一頓,就因為我膽敢在禮服上僅僅掛‘獅子與太陽’,而不是至少掛一顆‘北斗星’,或‘天狼星’勳章。你淨說我愚蠢。但是我的天呀,我並不想和你比較智力。靡非斯脫斐利到浮士德那裏去,證明自己希望作惡,而行的卻總是善事。?但是這隨他去好了,我是完全相信的。我也許是整個宇宙間唯一愛真理而且誠懇地希望行善的人。當在十字架上死去的‘人子’懷中帶著被釘死的悔悟的強盜的靈魂升到天上的時候,我正在那裏。我聽見小天使們歡欣呼喊,唱著和喊著‘和散那!’還有上級天使們雷動的歡呼聲,使天地和整個宇宙都為之震動。我可以用一切神聖的事物的名義賭咒,我想加入這合唱隊,和大家一起高喊‘和散那!’話音眼看就要出口,眼看就要發自肺腑,……你知道,我是易動情感,並且富於藝術感受力的。但是常識——我的天性中最不幸的本質——卻在這種情況下也仍舊使我保持著分寸,於是我就錯過了時機!我當時心裏想:在我喊出了‘和散那’以後,將得到什麼結果呢?世界上的一切會立即消失,再也不會發生任何事件。因此單單由於職責,並且根據我的社會地位,我也不能不壓下自己心裏善良的因素,仍舊為非作歹。別人把善良的榮譽全都搶走,留給我幹的全是壞事。但是我並不著慕靠欺詐為生的榮譽,我不是好名的。為什麼世界上一切生物中間只有我一個人註定要受所有正派人的咒?,甚至挨他們的皮靴踢呢?因為每當我化為人形時,就時常不能不承受這樣的後果。我知道其中大有秘密,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把這秘密對我公開,因為一旦我猜到怎麼回事,也許就會大聲喊出‘和散那’來,那個必要的負數就將馬上消滅,明智就將在全世界出現,不用說,隨之而來的也就是一切的完結,甚至連報章雜誌也在內,因為那時候誰還會去訂閱它們呢?我也知道,我最後總會安靜下去的,我也會走完我的億萬兆公里的路,知道這個秘密的。但是在這一切以前,我會做出乖戾的舉動,違反本意,執行我的任務;毀掉千千萬萬人,使一人得救。比方說,必須毀滅多少靈魂,糟蹋多少誠實的名譽,才能樹起一個正義的約伯來,為了他,在古時候他們曾怎樣嘲弄過我啊!不,在沒有揭開秘密以前,對於我存在著兩種真理:一種是他們的,我暫時毫不理解的,另一種就是我的。現在還不知道到底哪一種乾淨些哩。……你睡著了麼?”

  ——

  注:?見歌德的《浮士德》。

  ——

  “那還用說麼!”伊凡恨恨地呻吟著。“我的天性裏一切愚蠢的東西,早就在我的頭腦裏反復體味、琢磨過,而且象死屍一樣扔棄了的,——你又給我端上來,當作新鮮東西!”

  “又不配你的胃口!我還一心想用我的文學敘述拍你的馬屁哩。真的,我那段關於天上的‘和散那’的故事不算壞吧?現在幹嗎又用起那種海涅式的嘲諷語調來,對麼?”

  “不,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奴才!為什麼我的心靈會生出象你這樣的奴才來呢?”

  “我的好朋友,我認識一個非常可愛而迷人的俄國年輕紳士,青年思想家,文學和藝術的極大愛好者,一篇極有希望的史詩的作者,史詩的題目是《大宗教法官》……我指的正是他呀!”

  “我不許你提起《大宗教法官》。”伊凡叫道,羞愧得滿臉通紅。

  “還有《地質學上的激變》呢?你記得麼?這該算是一首小史詩了!”

  “住嘴,不然我要殺死你!”

  “你說要殺死我麼?不,對不起,讓我說出來吧。我來到這裏,就為了使我自己享受這種快樂。我真是愛我的那些年青、熱烈、渴求生活的朋友們的幻想!‘那裏有新的人物,’你在去年春天動身到這裏來的時候,曾這樣斷定說,‘他們打算毀滅一切,從吃人肉做起。傻瓜,他們竟不問我一下!據我看來,什麼也不必毀滅,只要毀滅人類關於上帝的觀念就行了,人們正應該從這一點著手去幹!只應該從這一點、從這一點著手,——你們這些一點也不懂事的盲人呀!只要人類全都否認上帝(我相信這個和地質時代類似的時代是會來到的),那麼不必吃人肉,所有舊的世界觀都將自然而然地覆滅,尤其是一切舊道德將全部覆滅,而各種嶄新的事物就將到來。人們將聯合起來,從生活中汲取可能的一切,但目的必須是純粹為了謀取他們在現實世界上的幸福和快樂。人由於神和泰坦?式的驕傲精神而顯得偉大,成為人神。人藉自己的意志和科學的力量,無限制地不斷戰勝自然,因而不斷感到高度的愉快,以致在他心目中,這種愉快終於完全取代了過去一切關於天國的愉快的嚮往。每個人都知道他總難免一死,不再復活,於是對於死抱著驕傲和平靜的態度,象神一樣。他由於驕傲,就會認識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暫,而會去愛他的弟兄,而不指望任何的報酬。愛只能滿足短暫的生命,但正因為意識到它的短暫,就更能使它的火焰顯得旺盛,而以前它卻總是無聲無臭地消耗在對於身後的永恆的愛的嚮往之中。……’還有許多許多諸如此類的話。真是妙極了!”

  ——

  注:?希臘神話中的巨人,曾統治世界。

  ——

  伊凡用手捂著耳朵坐在那裏,眼睛望著地下,但卻渾身打起哆嗦來。那話音仍接著說下去。

  “我的年青的思想家又想道:現在的問題在於這種時代究竟會不會來到?假使會來到,那就一切都解決了,人類就會徹底走上了軌道。但由於人類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許再有一千年還上不了軌道,所以對於每個目前已經認識真理的人,可以允許他完全隨他的意思用新的原則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在這意義上,他是‘ 什麼都可以做的’。不但這樣:即使這個時代永不來到,但既然上帝和靈魂不死總是沒有的事,所以新人是可以被容許成為人神的,甚至整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也可以,而且不用說,他憑著他這種新的身分,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毫不在乎地越過以前作為奴隸的人所必須遵守的一切舊道德的界限。法律對於神是不存在的!神站在哪兒,哪兒就是神聖的地方!我站立的所在,立刻就成為顯赫的所在,……‘什麼都可以做’,這就完了!這一套說法很有趣。但是既然你想騙人,又何必要真理批准呢?我們現代的俄羅斯人就是這個樣子:不經批准是連騙人的勾當都不敢幹的。愛真理竟到了如此地步。……”

  客人說著話,顯然對自己的辯才感到得意,越來越提高嗓音,嘲笑地瞧著主人!但是他沒有說完,伊凡忽然從桌子上抄起一個杯子,舉手向雄辯家身上砸去。

  “Ah, mais c′est bete enfin!?”客人嚷道,從沙發上跳起來,用手指拂去身上的茶漬,“想起路德的墨水瓶來了!他自己把我當作一個夢,卻用茶杯朝夢扔去!這是女人的行為!我早就疑心,你只是裝出捂住耳朵的樣子,其實是在聽著。……”

  突然傳來有人從院子裏用力堅決地敲窗框的聲音。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聽見了麼,你最好開門去吧,”客人嚷道,“這是你的兄弟阿遼沙,他一定有最出人意外的有趣消息,我對你說!”

  “閉嘴,騙子,我比你先知道這是阿遼沙,我早就預感到是他,而且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來的,自然有‘消息’!……”伊凡狂怒地叫嚷。

  “開門呀,給他開呀。外面有暴風雪,他又是你的兄弟,Monsieur,sait——il le temps Qu′il fait? c′est anepas mettre un chien dehors!?……”

  ——

  注:?法語:唉,這才是愚蠢哩!
  ?法語:先生,你知道不知道,天氣多壞?好主人是不會放狗上街的。

  ——

  敲窗聲繼續響著。伊凡想跑到窗前去,但突然似乎有什麼東西捆住了他的手腳。他就好象拼命想掙脫鐐銬似的,但是辦不到。敲窗的聲音越來越緊,越來越響。鐐銬終於忽然斷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他狂亂地向四周望望。兩支蠟燭幾乎燃盡了,剛才扔在他的客人身上的茶杯還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對面沙發上什麼人也沒有。敲窗框的聲音雖然仍持續不停,但是並不象他在夢中感到的那樣響,相反倒是很輕的。

  “這不是夢!不,我敢賭咒,這不是夢,這都剛剛真的發生過!”伊凡·費多羅維奇大聲說,奔到窗前,打開了小氣窗。

  “阿遼沙,我說過不許你來了!”他對兄弟蠻橫地嚷道。

  “只許三言兩語,你有什麼事?只許三言兩語,聽見沒有?”

  “一小時以前,斯麥爾佳科夫上吊死了。”阿遼沙在院子裏回答。

  “你到門廊上去,我馬上給你開門。”伊凡說著,跑去給阿遼沙開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43:14

第十節 “這是他說的!”


  阿遼沙走進來以後,告訴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個多小時以前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跑到他的寓所去,報知斯麥爾佳科夫已經自殺。“我走進他屋裏去收拾茶炊,見他吊死在牆上的鐵釘上面。”阿遼沙問她:“向官廳呈報過沒有?”她回答說哪兒也沒有去呈報,“首先就跑來找您,一路上拼命地跑。”據阿遼沙說她簡直象個瘋子一樣,渾身哆嗦得象一片樹葉似的。阿遼沙和她一塊兒跑到她們的木屋裏去,看見斯麥爾佳科夫還吊在那裏。桌上放著一張字條:“我自覺自願地消滅自己的生命,與他人一概無涉。”阿遼沙仍舊把字條留在桌上,自己徑直到警察局長那裏去報告一切,“以後就從那裏直接上你這兒來了。”阿遼沙最後說,兩眼緊盯著伊凡的臉。他在講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身上,似乎對他臉上的神色十分吃驚。

  “哥哥,”他忽然叫了起來。“你一定病得很厲害!你看著我,卻好象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你來了很好,”伊凡似乎沉思地說,好象完全沒有聽見阿遼沙的喊聲似的,“不過我已經知道他上吊了。”

  “誰告訴你的?”

  “不知道是誰。但是我知道。我真知道麼?是的,他對我說了。是剛才對我說的。……”

  伊凡站在屋子中央,一直那樣出神地說著話,眼睛瞧著地上。

  “他是誰?”阿遼沙問,不由得向四周看了一下。

  “他溜走了。”

  伊凡抬起頭來輕輕地笑了笑。

  “他怕你,怕你這鴿子。你是‘純潔的小天使’。德米特裏管你叫小天使。小天使。……六翼天使們雷動的歡呼聲!六翼天使是什麼?也許是整個星座的名字。也許整個星座全是某種化學分子。……有獅子與太陽星座,你知道不知道?”

  “哥哥,坐下來!”阿遼沙驚慌地說,“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坐到沙發上。你在那裏說胡話。你靠在枕頭上。就這樣。要不要用濕手巾敷敷頭?也許會好一些。”

  “你把手巾拿來。就在椅子上面。我剛才扔在那兒的。”

  “這裏沒有手巾。你別管了,我知道手巾放在哪里。那不是麼!”阿遼沙說,在屋子另一頭伊凡的梳洗桌上找到了一塊疊得方方正正還沒有用過的乾淨手巾。伊凡奇怪地看了手巾一眼:好象一下子恢復了記憶。

  “等一等,”他從沙發上欠身起來,“剛才,一小時以前,我從那裏拿過這塊手巾,用水浸濕。我把它按在頭上,以後又扔在這裏,……怎麼會是幹的?我沒有第二塊手巾啊!”

  “你曾把這塊手巾按在頭上嗎?”阿遼沙問。

  “是的,我還在屋裏踱步,一小時以前。……為什麼蠟燭都點完了?現在幾點鐘?”

  “快十二點了。”

  “不,不,不!”伊凡忽然叫起來,“這不是夢!他到這裏來過,他坐在這裏,就在那張沙發上。你敲窗以前,我朝他扔茶杯,……就是這個茶杯。……等一等,我剛才是睡熟了,但是這個夢不是夢。以前也發生過這類事。阿遼沙,我現在常做夢,……但是那並不是夢,清清醒醒的:我走路,說話,還看得見,……可是卻睡著在那裏。不過他確實坐在這裏過,他來過的,就坐在這張沙發上面。……他很愚蠢,阿遼沙,愚蠢極了。”伊凡忽然笑了,開始在屋裏踱步。

  “誰愚蠢?你說的是誰?哥哥!”阿遼沙又煩惱地問。

  “魔鬼!他竟上門來訪問我。來過兩次,甚至有三次。他逗我,說我對他生氣只因為他是一個普通的鬼,而不是燒焦了翅膀,從雷聲和閃電中出現的撒旦。可是他不是撒旦,他這是撒謊。他是冒充的傢伙。他只是一個鬼,不值錢的小鬼。他常上澡堂。假使脫去他的衣裳,一定可以找到一條尾巴,長長的,光滑的,象丹麥的狗似的,有一俄尺長,黃棕色。……阿遼沙,你凍僵了,你剛才在雪地裏走路。要不要喝茶?怎麼?冷的麼?要不要吩咐他們生火?c′est a n e pasmettre un chiendehors?。……”

  ——

  注:?法語:好主人是不會放狗上街的。

  ——

  阿遼沙快速地跑到臉盆那裏,把手巾浸濕,勸伊凡重新坐下來,用濕手巾給他紮在頭上。他自己坐在他身邊。

  “你前不久對我講起麗薩,是什麼意思?”伊凡又開始說,他變得極愛說話了。“我喜歡麗薩。我當你面說了她幾句壞話。我那是撒謊。我是喜歡她的。……我為明天的卡嘉擔心,這是我最擔心的事。為未來擔心。明天她將拋棄我,用腳踐踏我。她以為我為了吃醋陷害米卡!是的,她這樣想!但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明天是十字架,卻不是絞刑架。不,我決不上吊。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永遠不肯自殺的,阿遼沙!這是因為我生性卑鄙麼?我不是膽小鬼!我是為了渴望生活!我怎麼知道斯麥爾佳科夫上吊?是的,這是他對我說的……”

  “你深信有人坐在這裏麼?”阿遼沙問。

  “就在角落裏的沙發上面。要是你就會把他趕走的。其實你已經把他趕走了:你一出現,他就消失了。我愛你的臉,阿遼沙。你知道不知道,我愛你的臉!他就是我,阿遼沙,就是我自己。我身上全部下流的東西,全部卑鄙、下賤的東西!是的,我是‘浪漫主義者’,他看出來了,……雖然這也是譭謗。他愚蠢極了,但這反使他得到好處,他狡猾,象野獸般狡猾,他知道怎樣激怒我。他老戲弄我,說我心裏相信他,並藉此使我聽他說話。他象哄小孩似地騙我。但是他對我說的許多關於我的話卻是實在的。這些話我對自己是決不會說的。你知道,阿遼沙,你知道,”伊凡用極其認真,而且好象是推心置腹的態度補充說,“我很希望他確實就是他,而不是我!”

  “他把你折磨苦了!”阿遼沙說,用憐惜的眼光望著兄長。

  “他逗我!你知道,他逗得很巧妙,很巧妙:‘良心!什麼是良心!良心是我自己做的。我幹嗎要受它折磨?那全是由於習慣。由於七千年來全世界人類的習慣。所以只要去掉這習慣,就能變神了。’這是他說的,這是他說的!”

  “不是你麼?不是你麼?”阿遼沙坦率地看著兄長,忍不住喊了出來。“不過別去管他了。把他丟開,忘了他吧!讓他把你現在所詛咒的一切統統帶走,永遠不要再來!”

  “是的,但是他很惡毒。他取笑我。他十分無禮,阿遼沙。”伊凡氣得發抖地說。“但是他譭謗我,說許多譭謗我的話。他當著我的面造我的謠言。‘你就要去幹一樁了不起的善行,供認是你殺死了父親,僕人是受了你的唆使把父親殺死的。’……”

  “哥哥,”阿遼沙打斷他說,“你應該自加檢點;不是你殺死的。這是不確實的話!”

  “這是他說的,他說的,他知道這個。‘你要去幹一樁了不起的善行,可是你卻並不相信善,正是這個緣故,才使你煩惱,使你生氣,使你這樣怒氣衝天。’這是他當我面講我的話,但他講這話是胸有成竹的。……”

  “這是你說的話,不是他說的!”阿遼沙痛心地感歎說,“而且你是在病中說的,你是在那裏說胡話,折磨你自己!”

  “不,他講這話是胸有成竹的。他說,你將要由於驕傲而挺身而出。你將站起來,說道:‘是我殺死他的,為什麼你們嚇得縮成一團。你們是在那裏胡說!我才不在乎你們的看法, 不在乎你們的大驚小怪。 ’他這是指著我說。他忽然又說:‘你知道麼,你希望人家誇獎你:一個罪犯,一個兇手,竟有這樣慷慨的感情,打算救他的哥哥,自己坦率招認了!’阿遼沙,這才是造謠呢!”伊凡忽然兩眼冒火地大聲說。“我不要那些壞蛋誇獎我!這是撒謊,阿遼沙,他這是撒謊,我可以對你賭咒!就為這,我用茶杯向他身上砸去了,在他的狗臉上砸得粉碎。”

  “哥哥,你安靜些,別說了吧!”阿遼沙懇求他。

  “不,他是會折磨人的,他是殘忍的,”伊凡不聽勸,繼續說下去。“我一開始就預感到,他是為了什麼來的。他說:‘即使你由於驕傲而前去自首,但是總還抱有希望,就是最終總會揭穿斯麥爾佳科夫有罪,把他判處流放,米卡被宣告無罪,而你只得到道義上的譴責,’他說到這裏,竟笑了!‘還因此會受到別人誇獎。但是斯麥爾佳科夫死了,上吊死了,現在法庭上有誰會相信你一個人的話呢?但是你會去的,你會去的。你仍舊會去的。你已經決定前去。事情已經這樣,你還要前去,那是為了什麼呢?’這真可怕,阿遼沙,我不能忍受這樣的問題。誰敢對我提出這樣的問題!”

  “哥哥,”阿遼沙搶過話頭說,恐怖到心驚膽戰的地步,但仍竭力希望使伊凡清醒過來。“他在我沒有來之前,怎麼能對你說關於斯麥爾佳科夫自殺的事呢,那時候誰都還不知道這件事,誰都還來不及知道這事!”

  “他說過的,”伊凡毫不容人懷疑地堅決說,“甚至可以說他一直就是在說這個。他說:‘如果你真相通道德,那是很好的,不管人家怎樣不信你去自首是為了維護你的原則。但是你是一隻小豬,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樣,你管什麼道德不道德?假使你的犧牲對什麼都沒有好處,你為什麼還要瞎沖上去呢?這正是因為你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唉,你真情願付出很大的代價,只求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哩!你以為你決定了麼?你還沒有決定!你將整夜坐在那裏,考慮你去還是不去。但是你到底會去,並且知道自己會去,你知道無論自己怎樣決定,這決定其實也是不由自主的。你所以會去,就因為你不敢不去。為什麼不敢,——這由你自己去猜,這是給你打的一個啞謎!’他站起來走了。你來了,他就走了。他把我叫做膽小鬼, 阿遼沙!Le mot de I′enigme?就是我是膽小鬼!‘這類的鷹是不配在地上翱翔的!’他補充了這樣一句,這是他最後補充的話!斯麥爾佳科夫也說過這樣的話。應該殺死他!卡嘉看不起我,我已經看出這一點有一個月,連麗薩也開始有點看不起!‘你要去,就為了使人家誇獎你,’這是卑鄙的造謠!你也看不起我,阿遼沙。現在我又恨起你來了!我也恨那個混蛋,恨那個混蛋!我不願意救這混蛋,讓他葬身在流放地吧!他唱起讚美詩來了!明天我要去,站在他們面前,當他們的面啐他們!”

  ——

  注:?法語:謎底。

  ——

  他瘋狂地跳起來,扔掉頭上的手巾,重又開始在屋裏踱起步來。阿遼沙想起他剛才的話來:“我好象睜著眼睛做夢似的,……我走路,說話,看得見,可是睡著了。”現在似乎正是這個情景。阿遼沙一步也不離開他的身邊。他忽然想到,應該跑去請醫生來診治,但是又怕留他哥哥一個人在這裏:沒有別的人可托。伊凡終於漸漸地完全喪失了知覺。他一直繼續說話,不停地說話,卻說得完全沒有條理。甚至吐字也不清楚了,身子忽然使勁搖晃了一下,幸好阿遼沙及時扶住了他。伊凡聽任阿遼沙把他架到床旁,胡亂地給他脫了衣裳,服侍他躺下。阿遼沙又陪在他旁邊坐了兩個鐘頭。病人睡得很沉,動也不動一下,靜靜地、均勻地呼吸著。阿遼沙拿了個枕頭,和衣躺在沙發上。臨入睡的時候,為米卡和伊凡祈禱了一會。伊凡的病情他有點瞭解了:“作出高傲的決定的痛苦,深刻的良心譴責!”他所不信仰的上帝和他的真理,把還在倔強不馴的心制服了。“是的,”已經躺在枕頭上的阿遼沙心裏想著,“是的,斯麥爾佳科夫一死,就沒有人相信伊凡的供詞了;但是他會前去自首的!”阿遼沙靜靜地微笑了一下:“上帝總會戰勝的!”他心想。“他不是在真理的光明下站起來,就是……為自己曾獻身於自己所失掉信仰的東西而對人對己進行報復,最終在仇恨中毀滅了自己。”阿遼沙繼續難過地想著,又為伊凡祈禱起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43:36

第三卷


               錯判的案子

             第一節 致命的一天

  在我上文所述的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早晨十點,我們的區法院開庭審理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一案。

  我要預先鄭重地聲明:我並不認為自己能把法庭上所發生的一切傳達得十分完滿,甚至也無法傳達得很有條理。我總覺得假使全都記述下來,再加上必要的解釋,那要寫整整一本書,甚至是一大部書。因此請大家不要責備我只介紹使我本人吃驚,並且特別牢牢記住的那一切。我也許會把次要的當作了首要,甚至會把最必要的顯著特點完全忽略了。……但是我看大可不必道歉。我將盡我所能的做去,讀者自己會明白我只能做我所能做的。

  首先,在我們走進法庭大廳以前,我要提一提這一天使我特別驚異的那些事情。驚異的並不單只我一人,以後發覺,原來大家都十分驚異。大家知道,這案子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家都急不可耐地等候著開庭,我們當地的社會裏有許多人談論、驚歎和幻想了整整兩個月。大家也知道這案子在全俄出了名,但是到底不曾想到它會使所有的每一個人震驚到如此深重、如此激動的程度,而且不僅是我們這裏的人,還包括各處的人,象在這一天的法庭上所表現出的那樣。在這一天趕到我們這裏來的人裏不但有從本省省城來的,還有從俄國其他城市來的,也有從莫斯科和彼得堡來的。來了一些律師,甚至來了幾個要人,還有貴夫人。旁聽券全部發完。甚至非同尋常地把法官坐的桌子後面那塊地方騰了出來給特別體面高貴的男賓們坐。在那裏出現了整排的安樂椅,坐著各方面的重要人物。這種情形是以前我們這裏從來不許有的。婦女特別多:有本城的,有外來的,我想至少占全體旁聽者的半數。單單從各處趕來的律師就多得不知道往哪里安插,因為所有的旁聽券都已發完,被人硬討軟求地要光了。我親自看見在大廳的頭上,講臺後面,臨時匆忙地安了一個特別的柵欄,把所有趕來的律師放了進去,而他們還認為能站在那裏聽也是幸運的事,——因為為了多騰些地方出來,預先把椅子從這柵欄裏完全挪走了,於是聚在裏面的一堆人就擠成了緊緊一團,摩肩接踵地一直站在那裏聽完這件“ 案子”。有些太太,特別是外地來的,打扮得特別講究地出現在大廳的樓座上,但是大多數的太太簡直都顧不得服飾了。在她們的臉上可以看出歇斯底里的、貪婪的,甚至病態的好奇心。在所有聚在大廳裏的社會人士中間,有一個重要特點是必須加以指出的,那就是後來從許多方面可以證明,幾乎全體婦女,至少是絕大多數的人都站在米卡的一邊,希望他能被判無罪。這也許主要的是因為他享有善於征服女人的心的名聲之故。大家知道將有兩位女情敵出現。其中的一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特別引起大家的注意,因為已經流傳了許多關於她的不平凡的事情,說她如何熱愛米卡,甚至儘管他犯了罪也在所不顧,還流傳了許多奇怪的故事。特別提到她的驕傲,——她差不多沒有拜訪過我們城裏的任何人家,——她的“貴族親友關係”。有人說她打算請求政府准許她跟罪人一起上流放的地方去,在礦井下面成婚。大家也懷著同樣激動的心情等待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情敵——格魯申卡在法庭上出現。大家帶著無法忍耐的好奇心等候兩個情敵在法庭前相遇,——一個是貴族派的、驕傲的女郎,一個是“高等娼妓”。但是我們的太太們對於格魯申卡還比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熟悉些。這個“害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不幸的兒子的女人”,我們的太太們以前就曾見過,而且幾乎異口同聲地全感到驚訝,為什麼這樣一個“極平常的,甚至完全不漂亮的俄國市井婦女”會使父子兩個熱戀到如此程度。一句話,議論是很多的。我確切地知道,在我們城裏為了米卡甚至還發生了幾起嚴重的家庭口角。許多太太因為對於這件可怕案件見解的不同,和她們的丈夫激烈地吵了起來,不消說,這樣一來所有這些太太的丈夫來到法院大廳的時候,不但對於被告沒有好感,甚至還切齒痛恨他。總之,可以肯定地說,正和婦女們相反,所有男性旁聽者都是懷著反對被告的情緒的。看得到一些嚴肅而皺眉蹙額的臉,有些還簡直是惡狠狠的,而且大多數人是如此。這裏面有不少人,米卡自到我們城裏以來都已親身得罪過,這也是實際情況。自然,旁聽者中間有些人甚至很快樂,對於米卡的命運根本不關心,但對於這樁在審理中的案件本身卻並不如此。大家都注意它的結果,大多數的男子迫切希望罪人得到懲罰,也許只除了那些律師以外,——他們所關心的倒並不是案件的道德方面的因素,而是關心所謂現代法律精神。使大家騷動的是著名的費丘科維奇的光臨。他的才能已經到處聞名。他到外省辯護大刑事案件也不是初次了。經他所辯護過的這一類案件永遠是聞名全俄,使大家長久牢記不忘。還有幾個笑話是關於我們的檢察官和法院首席法官的。大家說我們的檢察官一想到他要碰到費丘科維奇就渾身打戰,說他們是早在彼得堡開始幹這一行時就已結下的舊仇人。我們的極其自負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從彼得堡的時候起,就認為自己總是受到別人的委屈,因為他的才能沒能得到人們應有的重視,現在他正振作起全副精神來對付卡拉馬佐夫的案子,甚至滿心想藉這樁案子重振他已趨沒落的前途,而唯一使他害怕的就是費丘科維奇。但是關於在費丘科維奇面前感到發抖的說法是不十分公正的。我們的檢察官生來決不是那種在危險面前洩氣的性格,相反地,他是那種危險越大自負心越強的人。總之,應該指出的是我們的檢察官性子太暴躁,富於病態的敏感性。他時常把自己整個心靈放在某一件案子上,好象他的全部身家性命都系在這案子的最後裁決上似的。司法界有些人拿他這一點當作笑柄,因為我們的檢察官正是靠著這種性格甚至博得了一些名氣,雖然並不是到處聞名,但是以他在我們的法院裏那種卑微的地位來說,這實在已經是出人意外了。大家特別笑他對於心理分析的偏愛。據我看來,大家都是不對的:按我們的檢察官的為人和性格來說,我看,他比許多人所想的要嚴肅的多。但是這個病態的人,還在剛開始幹這一行的時候起,從最初一開步就那麼不善於想法出人頭地,而在以後的一生中也仍舊毫無起色。

  至於講到法院的首席法官,只能說他是個有教養,近人情,具有辦事經驗和極富於現代思想的人。他自視甚高,但不很關心自己的前途。他生活的主要目的在於做一個進步的人士。但同時他也有財產,有有勢力的親友。事後表明,他對卡拉馬佐夫一案是看得很重的,但僅僅只是從一般意義上來說。他感興趣的只是本案的現象和它的類別,把它作為我們的社會基礎的產物,作為俄國人性格的典型寫照應該怎樣加以看待等等。至於對案件中個人的性格,它的悲劇,以及被告和所有有關的人的個性,他都抱著抽象而漠不關心的態度,也許這是最適宜的。

  在法官們沒有出現以前,大廳上已擠滿了人。我們法院的大廳是城裏最好的,寬敞,高大,音響也好。法官席設在一個稍稍高起的平臺上,在他們右首預備了一張桌子和兩排供陪審員坐的椅子。左面是被告席和辯護律師座。大廳中央,靠近法官席,有一張放“物證”的桌子。桌上放著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染血的白綢睡衣,那用來進行假定的兇殺的、倒楣的銅杵,米卡的袖上被血玷污的襯衫,他那當時因為把一條滲透了血的手帕塞進口袋裏去,因而在後面近口袋處全是血清的上衣,這塊滿染血污,現在已經完全發黃變硬了的手帕,米卡為自殺用,在彼爾霍金家裏裝上了子彈,而在莫克洛葉被特裏豐·鮑裏索維奇偷偷取走的手槍,那個用來裝給格魯申卡預備的三千盧布的,題著字的信封,那根系過信封的玫瑰色絲帶,還有其他許多東西,我不準備一一列舉了。稍稍隔開一段距離,在大廳的深處就是旁聽席,但在欄杆的前面還放著幾把椅子,是為證人們供述後繼續留在大廳時坐的。十點整法官們出場了,三人中一位是首席法官,一位是法官,另一位是名譽調解法官。檢察官自然也立即出現。首席法官是身軀短小粗胖的人,比普通中等身材矮些,有五十歲左右,一副灰黃色的面孔,深黑中夾著銀絲的,剪得極短的頭髮,掛著紅綬帶,——不記得戴的是哪一種勳章了。我覺得,——不僅是我,大家都覺得,檢察官的臉色煞白,簡直近於發綠,似乎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在一夜之間突然消瘦了下去,因為前天我還看見過他氣色完全正常。他一開始先問法庭執達吏:陪審官們是否已經全到齊了?……然而我看我不能繼續照這樣講下去,至少是因為有許多事我根本沒有聽清楚,有的事沒去太注意,還有的事是忘了提起,但主要是因為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如果把所說的、所發生的一切全記下來,我的時間和篇幅一定是不夠的。我只知道辯護律師和檢察官兩方面對陪審員資格提出異議的不很多。這十二位陪審員我倒還記得:有四個是我們城裏的官員,兩個商人,六個是本城的農民和小市民。我記得,社會上,特別是太太們,還在開庭前許久就有人頗為驚異地詢問:“難道這樣微妙、複雜,牽涉到心理學問題的案件可以交給一些官員,甚至農民去作出生死攸關的決定麼?這些官員,尤其是農民,能懂得些什麼呢?”這四個被選為陪審員的官員果真全是低級小官吏,頭髮都斑白了,——只有一個稍年輕些,——這些人在我們的社會上默默無聞,他們靠微薄的薪俸度日,多半有上不了場面的老婆,還有一大堆說不定甚至是赤著腳的子女,在公餘閒暇的時候總是以到什麼人家打小牌為消遣,自然從來沒有讀過一本書。兩個商人雖然樣子體面,但卻有點沈默和呆板得出奇:內中一個剃光了鬍鬚,穿著德國式的服裝,另一個蓄著灰白的鬍鬚,脖子上掛著紅綢帶,系著一個不知什麼獎章。至於那幾個小市民和農民更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們城裏的小市民幾乎和農民一樣,甚至也有種地的。其中兩個也穿著德國式的服裝,也許因此比其他幾個更顯得骯髒而且不順眼。因此真會產生一個念頭,就是我在剛剛見到他們的時候,也生出這樣的念頭:“這類的人怎麼能夠理解這個案件呢?”然而他們的臉卻給人一種出奇地顯赫而且近乎威嚴的印象;它們都滿臉嚴肅,皺緊眉頭。

  首席法官終於宣佈審理退職九等文官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被殺案,——他當時的原話我記不全了。吩咐執達吏把被告帶進來,於是米卡出現了。大廳裏肅靜無聲,蒼蠅飛都可以聽得見。我不知道對於別人怎樣,米卡的樣子給我一個極不愉快的印象。主要的是他打扮成一個十足的紈?子弟,穿著剛裁制好的新服裝,我後來知道,這套新裝是他特地為這一天到莫斯科去定制來的,是向一直還保存著他的衣裳尺寸的熟悉裁縫定做的。他戴一雙新的黑漆皮手套,穿著講究的襯衣。他邁著他那一俄尺長的大步走進來,一眼不眨地直視著前面,顯出毫不畏懼的神色走到自己座位前落了坐。同時那位名律師費丘科維奇也緊接著出現了,大廳裏似乎立刻傳遍了一陣壓低著的嘁喳聲。他是個身材瘦長的人,長著兩條又細又長的腿,蒼白而纖細的手指,刮光臉沒留鬍鬚,頭髮十分短,梳得極樸素,薄薄的嘴唇偶爾扭曲著露出一種又象嘲弄又像是微笑的神色。他看樣子有四十歲,一張臉本來可以算是好看的,可惜他那雙眼睛本身既不大,也沒有表情,卻又互相距離得出奇地近,中間只隔著一條細長的鼻子上的細細的鼻樑骨。一句話,這張臉帶有一種觸目的鳥兒般的神氣,使人看了有點驚奇。他穿著晚禮服,系著白領結。我記得首席法官首先訊問米卡的話,是關於他的姓名等等。米卡厲聲回答,但聲音大得有點出人意外,甚至使首席法官的腦袋一哆嗦,幾乎驚異地看著他。以後又讀了一張以證人和專家身分被召喚到庭的人的名單。名單很長,證人中有四個未到:米烏索夫現在已經到巴黎去了,但是他的證詞還在預審時就錄過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和地主馬克西莫夫因病不到;還有斯麥爾佳科夫已經暴卒,有員警方面出具證明。關於斯麥爾佳科夫的死耗引起了大廳裏強烈的騷動和竊竊私語。自然,旁聽的群眾裏有許多人還不知道這個突然自殺的情況,但是特別使人驚愕的是米卡的舉動:剛一宣佈了斯麥爾佳科夫的事,他忽然從自己的座位上向整個大廳叫喊道:

  “狗就該象狗那樣地死!”

  我還記得,他的律師怎樣急忙跑到他身邊去,首席法官如何威嚇說如果再發生這類舉動要嚴厲處置。米卡點著頭,卻似乎並不懺悔,只是斷斷續續地好幾次對律師反復低聲說:

  “我不啦!我不啦!這是脫口而出的!再也不啦!”

  自然,這個短短的插曲在陪審員和旁聽的觀眾中產生的印象是於他不利的。性格顯示了出來,自己暴露了自己。就在這樣的印象之下,書記宣讀了公訴書。

  這公訴書十分簡短,但卻頗為切實。只陳述了一些主要的理由,說明為什麼應拘捕某人,為什麼應該把他交付法庭審判等等。但是這檔給了我強烈的印象。書記讀得清晰準確,聲調鏗鏘。全部的悲劇似乎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那樣地突出,那樣地凝聚,帶著那樣致命的、無可挽回的色彩。我清楚地記得首席法官在宣讀終了以後怎樣大聲而莊嚴地問米卡:

  “被告,你承認自己有罪麼?”

  米卡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說:

  “在酗酒和放蕩方面,我承認自己有罪,”他還是用那種有點出人意外的、近乎發狂的聲音嚷著,“在懶惰和胡鬧方面是有罪的。正當我立志永遠做一個誠實的人的時候,卻突然遭到了命運的打擊!可是對於老人的死,我的仇人和父親的死——是沒有罪的!關於搶去他的財產這件事,不,不,我是沒有罪的,也不可能會有罪:因為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

  他喊完了這幾句話,坐了下來,顯然在渾身打顫。首席法官重又對他發出簡短而帶有訓斥口氣的警告,要他只回答問題,不許毫不相干地亂髮一些瘋狂的感歎。他接著下令開始進行審訊。證人們全體被叫進來宣誓,我當時就一下子全看見了他們。但是被告的兄弟們被准許出庭作證,無需宣誓。經過神父和首席法官一番訓諭之後,證人們又被引走,盡可能把他們彼此隔離開。隨後就開始一個個陸續傳喚他們上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44:20

第二節 危險的證人


  我不知道首席法官是不是已把檢察官和辯護律師雙方的證人分成兩攤,並且規定了召喚他們的程式。大概這一切是有的。我只知道他首先召喚的是檢察官方面的證人。我要重複一句,我不打算一步步依次描寫全部的審問過程。何況那樣我的描述一部分會是重複多餘的,因為在檢察官和律師辯論時的演詞裏,所有提供和聽取的證詞的整個情況及其全部含意,將會仿佛都集中到一點上,加以鮮明而突出的說明的,這兩段出色的演詞我至少在許多部分都作了完整的記錄,到時候自會向讀者轉述;此外還有一樁完全意料不到的非常事件我也記了下來,——這事還是在法庭的辯論開始以前突然發生的,對於這次審判的可怕而不祥的結局無疑發生了影響。我唯一要指出的是,這個案件有一種異常的特點,從開庭後最初的幾分鐘就鮮明地顯示出來並被大家所覺察到了,那就是公訴方面的力量比起辯護方面所擁有的手段來,簡直要強大得多。這一點,當各種事實在威嚴的法庭上集中聚攏起來,全部的恐怖和血腥漸漸地鮮明呈露出來的時候,大家一下子就感覺到了。也許僅僅只進行了最初的幾步,大家就已開始明白,這簡直是完全無可爭辯的事情,這裏面毫無疑義,實際上根本不必進行什麼辯論,辯論只是走走形式,罪人是有罪的,顯然有罪,完全有罪的。我甚至以為就連那些太太,儘管全體一致迫不及待地渴望著這個有趣的被告被宣告無罪,但同時卻也完全深信他確實有罪。不但如此,我覺得,如果他的有罪不得到如此確切的證實,她們甚至要表示憤慨的,因為那樣一來最後就不會有有罪的人被宣告無罪那樣強烈的效果了。至於他將被宣告無罪這一點,奇怪的是所有的太太們,幾乎直到最後一分鐘還一直是完全深信不疑的,理由是:“他有罪,但是出於人道的動機,按照現在流行的新思想,新感情,他是會被宣告無罪的。”就因為這個,她們才那麼急不可耐地紛紛聚集在這裏。男子們最感興趣的卻是檢察官和鼎鼎大名的費丘科維奇之間的鬥爭。大家奇怪,而且暗地問自己:對這樣一件無望的案子,這樣一個空蛋殼,即使費丘科維奇再有才幹,還能幹出什麼來呢?因此他們全神貫注一步不漏地密切注視著他如何干這樣一件大事。但是費丘科維奇直到最後起來發表他的那篇演詞以前,在大家眼中始終顯得象一個謎。有經驗的人們預感到他自有一套,他已經擬定了什麼計畫,他眼前抱有一個目的,不過到底是什麼樣的目的,卻簡直無法猜到。但他的自信和自恃卻是一目了然的。此外,大家立刻愉快地看出,他在逗留我們城裏的極短時間內,也許只有三天工夫,竟能使人驚奇地把這案件弄得清清楚楚,並且“作了細緻入微的研究”。例如,以後大家愉快地談論,他怎樣把所有檢察官方面的證人及時地引“上鉤”,盡可能地把他們窘住,主要的是給他們的道德名譽抹黑,這樣自然也就給他們的證詞抹了黑。不過大家以為,他這樣做,大半是為了遊戲,可以說是為了維持某種法律場面,表示絲毫也沒有疏忽任何律師慣用的辯護手法,因為大家相信,用這類“抹黑”的辦法並不能得到某種決定性的重大好處,這一點大概他自己比誰都明白,其實他一定心裏還暗藏著某種想法,某種暫時還隱藏不露的辯護手段,只等時機一到,就會忽然把它拿出來。儘管這樣,但由於他感到自己胸有成竹,所以暫時始終仿佛在那裏遊戲,鬧著玩似的。所以,舉例來說,當審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貼身僕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在他作關於“通花園的門是開著的”這一最有分量的證詞的時候,一輪到律師發問,他就緊緊抓住不肯放鬆。應該指出的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一來到審判廳,並不因法庭莊嚴,旁聽人數眾多而露出一點點驚慌,他顯出一副安然而且近乎莊重的神態。他作證時口氣那麼自信,簡直好象是在同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私下裏談話,只是稍為恭敬些。把他難住是不可能的。檢察官先長時間盤問他卡拉馬佐夫家的詳細情況。一幅家庭的圖畫鮮明地擺了出來。聽得出,也看得出證人是直率而沒有偏心的。儘管他對他去世的主人極為尊敬,但卻仍然聲稱,比如說,主人對待米卡頗不公平,而且“不大關心教養兒子。這小孩如果沒有我,會被蝨子咬死的”,他在講到米卡的兒童時代時候這樣補充說。“父親在母親遺下來的祖傳財產上欺瞞兒子,這也是不應該的。”檢察官問,他有什麼根據,可以證明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賬目方面欺騙了兒子,使大家驚訝的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並沒有提出任何切實的證據, 但卻堅持說,他和兒子所算的賬是“不公平”的,他“應該補出幾千盧布來”。順便說一下,這個問題,——就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否真的沒付清米卡款項的問題,——檢察官以後曾特別孜孜不倦地向所有可能知道的證人提了出來,連阿遼沙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也在內,但是沒有從任何一個證人那裏取得一點點確切的回答。大家全證實這事實,但沒有人能提出一點點明顯的證據。當格裏戈裏描述了正在吃飯的時候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闖進來揍了父親一頓,還威嚇說要回來殺死他的那幕活劇時,全場的人都普遍產生了一種極壞的印象,尤其因為老僕人講得口氣平靜,沒有廢話,用語別致,結果卻顯得極有說服力。至於米卡對他的冒犯,當時揍他的臉,把他打倒在地,他說他並不生氣,早就原諒他了。對於去世的斯麥爾佳科夫,他一面畫十字,一面表示他是一個能幹的小夥子,只是傻裏傻氣,遭受病魔的折磨,尤其更壞的是,他是無神派,這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的大兒子教的。但對斯麥爾佳科夫的誠實不欺,他卻幾乎熱烈地加以證實,立刻講到,斯麥爾佳科夫有一次揀到主人掉下的錢,並沒有藏起來,卻交還給主人,主人因此“賞給他一個金幣”,而且以後什麼事情都很信任他了。關於通花園的門是開著的這一層,他用十分堅持的態度予以證實。他們盤問他的事情太多,我也不能全都記清楚了。最後由律師發問。他一開口就詢問信封的事情,——就是“據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曾把三千盧布藏在裏面預備給“某一位太太”的那個信封。“您這個多年在您主人身邊伺候的人,究竟親眼看見過它沒有?”格裏戈裏回答他沒有看見,而且“直到大家紛紛談論起它來之前”,也從沒有聽誰說起過關于這筆錢的話,關於信封的問題費丘科維奇也對證人中凡是可以詢問的人都不斷地提出來,就象檢察官提出分產問題來一樣,而從大家那裏得到的也只有同樣的回答,就是誰也沒有看見過信封,儘管有許多人都聽說過它。律師對於這個問題的堅持探詢大家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

  “現在我能不能對您提出一個問題,假使你容許的話,”費丘科維奇突然完全出人意外地問道,“從預審上查明,您在那天晚上臨睡以前,曾用一種鎮痛劑,或者說藥酒,擦你發痛的腰,希望用它治病,那東西是用什麼做的?”

  格裏戈裏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發問者,沈默了一會,喃喃地說:

  “裏面有番紅花。”

  “只有番紅花麼?您不記得還有別的什麼東西麼?”

  “還有車前草。”

  “是不是還有胡椒?”費丘科維奇好奇地問。

  “也有胡椒。”

  “以及其他等等的東西。全泡在燒酒裏麼?”

  “泡在酒精裏。”

  大廳裏輕輕傳出了一陣笑聲。

  “你瞧,還泡在酒精裏。你擦完了腰,一邊由您太太念著只有她知道的虔誠的禱詞,一邊就把瓶裏剩下的一點喝掉了,對麼?”

  “喝掉了。”

  “喝得多麼?大概多少?有一兩酒盅麼?”

  “總有一玻璃杯。”

  “甚至有一玻璃杯。也許有一杯半麼?”

  格裏戈裏不作聲。他似乎有點明白了。

  “一杯半純酒精,那倒真不壞,您以為怎樣?連‘天堂的門敞開著’都會看得見,不用說通花園的門了,對不對?”

  格裏戈裏還是不作聲。大廳裏又傳出一陣輕輕的笑聲。首席法官挪動了一下身子。

  “您是不是可以肯定,”費丘科維奇越加追得緊了,“您看見通花園的門是開著的時候,到底是醒著還是在睡著?”

  “我兩腳站在地上。”

  “這還不能證明你不是在睡著。”大廳裏又一再發出輕笑聲,“如果在那個時候有人問你什麼話,比方說,今年是哪一年?——你能夠清楚地回答麼?”

  “這我不知道。”

  “那麼今年究竟是哪一年,基督降生後哪一年,你知道麼?”

  格裏戈裏茫然失措地站在那裏,兩眼呆呆地盯著自己的折磨者。說來叫人奇怪,顯然他好象果真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

  “大概您總還知道,你的手上有幾隻指頭吧?”

  “我是奴才,”格裏戈裏忽然大聲而且清楚地說,“既然官長想取笑我,我也只好忍受下去。”

  這似乎使費丘科維奇有點愕然,這時首席法官也過問了,他用警告的口氣提醒律師,應該提出比較合適的問題。費丘科維奇聽了以後,莊嚴地鞠了一躬,聲明他的發問完了。自然,這一來旁聽者和陪審員們心裏都可能留下了一點小小的疑竇,懷疑這個在進行某種治療的狀態下甚至會“看見天堂的門”,而且連今年是基督降生後多少年都不知道的人,他的供詞到底是否屬實;因此律師所抱的目的畢竟還是達到了。然而在格裏戈裏退席之前發生了一個插曲。首席法官向被告詢問:對方才提出的證詞他有沒有話說?

  “除去門以外,他說的全是實話。”米卡大聲說。“為了他替我逮蝨子,我感謝他。為了他原諒我打他的事,我感謝他。老頭子一輩子誠實可靠,對我父親忠心耿耿,就象七百條吧兒狗那樣。”

  “被告,你說話要加檢點。”首席法官嚴厲地說。

  “我可不是吧兒狗。”格裏戈裏也嘟囔了起來。

  “那麼我是吧兒狗,我是!”米卡大聲說,“既然這話是侮辱人的,那就由我自己來承受,並且請求他原諒:我是畜生,過去對他太狠了!我對伊索也太狠了。”

  “對什麼伊索?”首席法官又厲聲問。

  “哦,對小丑皮埃洛……對父親,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首席法官重又一再莊重而且更加嚴厲地對米卡說,請他出言吐語要謹慎些。

  “您這樣是自己在損害審判您的人對您的看法。”

  律師向證人拉基金發問的時候也弄得十分巧妙。我這裏要說明,拉基金是最重要的證人之一,無疑是極為檢察官所倚重的。原來他什麼全知道,知道的事出奇地多,他到所有的人那裏去過,看見過一切,同一切人說過話,清楚地知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卡拉馬佐夫一家人的履歷。誠然,關於裝著三千盧布那只信封的事,他也只是從米卡口裏聽說過。但是他詳細描述了米卡在“京都”酒店裏所幹的好事,所有不利於後者的言語和舉動,還講了斯涅吉遼夫上尉被喚作“樹皮擦子”的那段故事。但是關於那特殊的一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地產賬目上,是不是還欠米卡錢,——甚至連拉基金也說不出什麼來,只能用一些泛泛的輕蔑之詞搪塞過去:“以卡拉馬佐夫一家那種誰也說不清弄不明的一團糟狀態,誰還能辨得清楚他倆究竟誰對誰不對,誰欠誰呢?”他把目前正在審理的這樁罪案的全部悲劇,說成是農奴制的舊習俗,和俄國因缺乏適當的體制而陷於無秩序狀態的產物。一句話,他被容許發表了一點意見。拉基金先生在這訟案上初露頭角,被人家所注意。檢察官知道證人正在為雜誌寫一篇關於現代犯罪問題的論文,他在我們下文可以讀到的演詞中,就曾引用了這評論文中的某些意見,因此可以證明他是看過這評論文的。證人口中所描繪出來的這幅圖畫顯得陰暗而且險惡,這有力地加強了“公訴”的分量。總的說來,拉基金這番話由於它見解的獨立不羈和罕見的深遠高尚,使旁聽者都為之傾倒。甚至還聽到了兩三次突然爆發的掌聲,這正是在當他講到農奴制,講到俄國正陷於無秩序狀況的時候。但拉基金到底還年輕,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立刻被律師巧妙地利用上了。他在回答關於格魯申卡的某些問題的時候,由於被他無疑自己也意識到了的成功,以及他心中一時激起的那種高尚無比的心情所陶醉,竟冒失地用有幾分輕蔑的語調,把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說成是“商人薩姆索諾夫所豢養的情婦”。他事後情願付出極高的代價來贖回這句話,因為費丘科維奇立刻在這句話上抓住了他。這是因為拉基金完全料不到律師會在這樣短短的時間內把案件弄得這樣熟悉,竟會知道這樣隱秘的細節。

  “請問一下,”輪到律師提問的時候,他帶著極為客氣甚至恭敬的微笑開始說,“您自然就是那位拉基金先生,寫過一本曾由教區當局發表的小冊子,叫做《已故長老佐西馬的隱修生活》,裏面充滿深刻的宗教思想,書上還有呈獻給主教的虔誠而出色的題詞,我新近曾經愉快地讀了一遍。”

  “我寫這個東西,並不想發表,……以後他們給印了出來,”拉基金囁嚅地說,似乎突然不知為什麼有點慌亂甚至羞愧起來。

  “哦,寫得好極了!以您這樣的思想家,大概而且甚至必定對於一切的社會現象抱著十分寬大的態度。您那本有益的小冊子,由於主教的贊助,得以暢行,而且產生了相當的好影響。……但是我現在主要想好奇地問您一聲:您剛才聲明,您和斯維特洛娃小姐是相當熟識的, 是不是?”(Nota bene?:格魯申卡的姓原來是“斯維特洛娃”,這我是直到這一天在審案的過程中才初次知道的。)

  ——

  注:?拉丁文:按。

  ——

  “我不能對我的一切交往負責。……我還是個青年人,……而且誰還能對一切他所交往的人負責呢?”拉基金的臉漲得通紅。

  “我明白,我很明白!”費丘科維奇說,好象自己也感到慚愧,連忙道歉似的,“您也和其他任何人一樣,對於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婦女相結識感到極為有趣,而且這婦女也樂於接待本城的優秀青年,但是……我只想探問一下:我聽說斯維特洛娃在兩月以前極想和最小的卡拉馬佐夫·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相識,叫您就在他當時還穿著修道服的時候把他帶到她家裏去,她答應只要您把他帶到,就給您二十五個盧布。後來知道,這件事正好就在構成本案的那件慘劇發生的那天晚上實現了。您把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領到了斯維特洛娃小姐的家裏,是不是當時就從斯維特洛娃手裏領到了這二十五個盧布的獎賞,我想要向您打聽的就是這件事。”

  “這是開玩笑。……我看不出,為什麼這件事情會引起您的注意來。我收下這錢只是為了開開玩笑,……準備以後再歸還……”

  “這麼說,你確是收下了。但是您至今還沒有歸還呀,……或者已經交還了麼?”

  “這太無聊了,……”拉基金嘟囔說,“我不能回答這類問題。……我自然要歸還的。”

  首席法官開始干涉,然而律師宣稱,他對拉基金先生的詢問已經結束。拉基金先生離場的時候,多少有點被抹黑了。他那番高尚無比的話所博得的印象到底被摧毀了,費丘科維奇目送著他下去,似乎在指著他對觀眾說:“瞧吧,你們這些正直的控訴者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我記得,這一次米卡也還是免不了引起了一段插曲: 他被拉基金形容格魯申卡時所用的口氣氣瘋了,突然從座位上大喊了一聲:“伯納德!”當問完拉基金以後,首席法官問被告有沒有話要說的時候,米卡響亮地喊道:

  “他在我被控犯罪以後還向我借過錢哩!他是個卑鄙的伯納德和名利熏心的傢伙,不信上帝,哄騙主教!”

  米卡自然又因為說話魯莽,受了一番訓誡,但是拉基金先生卻到底是徹底完蛋了。斯涅吉遼夫上尉的作證也不大順當,但完全是由於另一個原因。他出場時渾身襤褸,穿著骯髒的衣裳,骯髒的皮靴;儘管採取了一切預防措施,還事先經過“專門檢查”,還是突然發現,他完全喝醉了。關於米卡對他的侮辱的問題,他忽然拒絕回答。

  “不必提它了。伊留莎不許。上帝會補償我的。”

  “誰不許您說?您指的是哪一個人?”

  “伊留莎,我的小兒子,他坐在大石頭上時說過:‘爸爸,爸爸,他多麼作踐你呀!’現在快要死了。……”

  上尉忽然號啕痛哭起來,一下撲倒在首席法官的腳下。在觀眾的笑聲之下,連忙把他帶下去了。檢察官事先指望的效果完全沒有實現。

  律師卻繼續利用一切手段。他對於案情之熟悉使大家越來越感到驚奇。例如,特裏豐·鮑裏索維奇的供詞本可以引起極強烈的印象,自然對於米卡來說是極為不利的。他幾乎扳著指頭計算出,米卡在發生慘劇的前一月第一次來到莫克洛葉的時候,所花的錢不會在三千以下,或者“只是稍為少一些。單單在那些茨岡女人身上就花了不知多少!賞給我們那些身上長蝨子的農民並不是每人‘隨手扔給半盧布’,起碼是二十五盧布一張的鈔票,再少是不會給的。何況當時還公然從他手裏偷去多少錢啊!那些偷的人,是不會留下收據的。既然是他自己隨隨便便地拋擲,哪里還能抓住賊呢!我們的鄉下人全是強盜,誰也不講良心的。至於姑娘們,落到我們那些鄉下姑娘們手裏的又有多少啊!我們那兒的那些人竟從此發了財,一點都不假,可原來都夠窮的。”一句話,他把全部用費都一一報了出來,仿佛開了一筆清單似的。這樣一來,關於只花去一千五百盧布,而把其餘的款子留在護身香囊裏的那種說法就顯得毫不可信了。“我親自看見的,親眼目睹他手裏拿著三千盧布,就好象看見他只拿著一個戈比那麼清清楚楚,我們這些人還會不識數麼!”特裏豐·鮑裏索維奇大聲說,竭力想討好“官長”們。但是輪到律師問的時候,他幾乎一點也不想去駁倒證詞,卻忽然講起,在被捕的前一月,初次酗酒的時候,馬車夫季莫費依和另一個農民阿基姆曾在莫克洛葉客棧過道的地板上,揀到過米卡喝醉酒掉下的一百盧布,交給了特裏豐·鮑裏索維奇,他當時賞給他們每人一個盧布。“這一百盧布您當時還給卡拉馬佐夫先生沒有?”特裏豐·鮑裏索維奇無論怎樣支吾,經過盤問鄉下人,也只好承認發現一百盧布的事,但是他說當時就把原款交還給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了,“老老實實地交了給他,不過他當時自己完全喝醉了酒,不見得會記得的。”因為他在傳喚鄉下人作證以前一直否認找到一百盧布的事,所以關於他還款給喝醉了的米卡的供詞自然也極為可疑。因此檢察官方面推出來的一個危險的證人退場的時候也蒙了嫌疑,名譽上遭到很大汙損。波蘭人也出了同樣的事情。他們上堂的時候十分驕傲而且神色自如。他們大聲說,第一層,兩人“ 曾為皇室服務”,“米卡先生”對他們提議,想用三千盧布收買他們的名譽,他們是曾經看見他手裏有過許多錢的。穆夏洛維奇說話時夾雜了許許多多的波蘭話,他看見這反能在首席法官和檢察官的眼裏抬高他的身分,就精神大振,最後完全用波蘭話說起來。但是費丘科維奇也把他們抓進網裏了:無論重新又傳喚上來的特裏豐·鮑裏索維奇怎樣閃避,最後也不能不承認他的一副紙牌確被佛魯勃萊夫斯基偷換了,而穆夏洛維奇做莊的時候,曾不住偷牌。這一點在當時卡爾幹諾夫提供的證詞中就曾加以證實,於是兩位波蘭老爺甚至在觀眾的哄笑之下相當丟臉地退走了。

  隨後所有那些最危險的證人幾乎全發生了這類情況。費丘科維奇使每個人都在道德上遭到了抹黑,把他們弄得灰溜溜地才放他們下場。那些法律專家和精通此道的人都很欣賞,只是仍舊感到不解,這一切究竟能產生什麼重大的根本效果,因為我重說一句,大家全覺得那可悲地變得越來越強有力的指控實在太無懈可擊了。但是大家從那位“偉大的魔術家”的自信上看得出他是心安理得的,因此大家都期待著,因為“這樣的人”不會從彼得堡白來一趟的,這人是不會毫無所得而回去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44:36

第三節 醫生鑒定和胡桃一磅


  醫生的鑒定同樣沒有幫被告什麼忙。以後看得出來,費丘科維奇自己對它大概也不抱多大希望。這事其實只是由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堅持主張才進行的,她特地為此從莫斯科請來了一位著名的醫生。辯護自然決不會因此而遭到什麼損失,碰巧了也許還可以得到一點好處。但結果卻竟發生了幾乎有幾分滑稽的情況,那就是幾個醫生的意見有點不一致。這些專家們裏面有別處來的著名大夫,有我們城裏的醫生赫爾岑斯圖勃,還有年輕的醫生瓦爾文斯基。後面兩位也列在由檢察官傳喚的普通證人之列。首先以專家身分被傳問的是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他是七十歲的老人,頭髮雪白,已經禿頂,中等的身材,體格還很健壯。我們城裏大家都很重視他,尊敬他。他是一位正直的醫生,是個很好、很虔信的人,是位“赫恩胡特”派,或“莫拉維亞兄弟”派的教徒,——我知道得不太清楚。他住在我們這裏已經很久了,平時神態特別莊嚴。他為人良善,愛人如己,免費醫治窮人和農民,親自到他們的破房木屋中去,留下錢買藥,但是脾氣固執得象一頭驢。他的腦袋裏要是抱定了一個念頭,你要加以推翻是不可能的。順便說一句,城裏大家幾乎都已經聽說,這位外來的著名醫生到這裏才兩三天,就對赫爾岑斯圖勃醫生的才幹說了幾句十分不敬的評語。事情是因為這位莫斯科的醫生雖然出診費至少需二十五盧布,但是我們城裏有些人仍樂於乘他到這裏來的機會,不惜金錢,趨之若鶩地去請他診治。在他沒有來以前,這些病人自然都是由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治療的,於是這位名醫生就到處苛刻地批評他的治療方法。以後甚至一到病人家,就乾脆問:“唔,原來是誰在這兒胡搞的?是赫爾岑斯圖勃麼?哈,哈,哈!”這一切情況自然全都傳到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耳朵裏。現在這三位醫生先後地上堂來作證。赫爾岑斯圖勃醫生直截了當地聲明,“被告智力的失常是顯而易見的。”他接著提出的一些看法,我在這裏略去不提了。最後他又補充說,這種失常不但主要地可以從被告以前許多行為上看到,就是現在,甚至眼前也可以看出。等到人家請他解釋現在、眼前可以看出些什麼來時,這老醫生用坦白直率的態度指出,被告在走進大廳時,“有著一副對於周圍環境很不尋常的古怪態度,一直大步向前走著,象兵士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瞧著前面,其實他本應該朝左邊看,那邊旁聽席上坐著一些太太們,因為他是女性的極大愛好者,必然會念念不忘太太們現在會說他一些什麼的。”小老頭兒最後用這麼一番很特別的話來作為結束。這裏還應當補充說明一句,他常說俄國話,而且很喜歡說,但不知怎麼他的每句話都帶著德國調子,但他卻還永遠毫不在乎,因為他一輩子有那麼個毛病,就是認為自己的俄國話是標準的,“甚至比俄國人還好 ”,他還常愛用俄國的諺語,老是告訴人家,俄國的諺語是世界上所有諺語中最好、最有表現力的。還要指出,不知是由於精神不集中還是什麼原因,他在談話中時常忘記極平常的、他完全知道卻忽然不知為什麼從腦子裏逃走的詞兒。不過他在說德國話的時候也常有這種情形,而且每當這時他總在自己的面前揮舞著手,仿佛想找到並捉住丟失了的字眼似的,而在他還沒有找到丟失的詞兒以前,誰也不能強迫他把已經開了頭的話繼續談下去。他說被告走進來的時候,應該瞧著太太們,這句話引起了旁聽者中間嘻笑的低語。我們這裏的太太們很愛這小老頭兒,也知道他打了一輩子光棍,是虔信而行為端正的人,把女人看作高尚的、理想的人物。因此他這番出乎意外的話使大家覺得非常奇怪。

  莫斯科的醫生在上堂問話時斷然而不客氣地表示他認為被告的腦子是不正常的,“甚至已達到極嚴重的程度”。他巧妙地說了許多關於“精神錯亂”和 “癲狂”的話,並且得出結論說照所有收集到的證據看來,被告在被捕前好幾天,無疑地就已處於病態的精神錯亂狀態之下,儘管犯了罪,但即使也有感覺,卻幾乎是身不由己的,完全沒有力量克服當時控制著他的病態的精神衝動。但在精神錯亂以外,醫生還看出了癲狂,據他說,這預示著將來進一步會直接發展到完全瘋狂的地步(按我這裏是用自己的話傳達醫生的話,至於他當時卻是用極為科學的專門術語來加以解釋的)。“他的一切行動是同常識和邏輯相反的,”他繼續說,“姑且不說我沒有看見的一切,也就是作案本身和整個慘劇的前前後後,即使在前天和我談話的時候,他的眼光也是那樣莫名其妙的呆板。在完全不該笑的時候,發出意外的笑聲。常常沒來由地發火,說一些奇怪的話,如‘伯納德’,‘倫理學’以及諸如此類不必要的話。”不過醫生認為最能說明這種癲狂狀態的是,被告一提起他認為自己受了欺騙的那三千盧布,就不由得要爆發出某種不尋常的火氣來,而對自己所有其他的失敗和屈辱的事情,說起來和想起來都顯得十分平淡。此外,事後還查明,在這以前,每逢一提到這三千盧布,他也總是會弄到幾乎要發狂的地步,可是別人都證明,他這人是並無利欲心,也並不貪婪的。“至於說到我那位學術上的同行的意見,”莫斯科的醫生在結束發言的時候,嘲諷地說,“被告上堂的時候,應該目視女人,而不應直瞪著前面,我只能說這樣的意見除了含有開玩笑的性質以外,還是根本錯誤的;因為儘管我十分贊成被告走進決定他的命運的法庭大廳的時候,不應該這樣呆板地直瞪著前面,這的確可以認作是他在這時精神不正常的徵象,但同時我要肯定地說,他不應該朝左邊看太太們,相反地,應該向右邊看,用眼睛尋找他的律師,因為他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律師的幫助上,他的全部命運現在都要依靠他的辯護。”醫生陳述自己這個意見時語氣斷然,十分堅決。但最後被傳喚的瓦爾文斯基醫生的出人不意的結論,給兩位有學問的專家之間的不同論調增添了特別滑稽的意味。據他的看法,被告在現在和以前的精神狀態都是完全正常的,雖然在被捕以前他的確顯出了神經質的、過度興奮的心情,但是這可能是產生於許多極明顯的原因,譬如嫉妒,憤怒,不斷的喝醉酒等等。但是這種神經質的狀態絕不會含有剛才所說的任何特殊的“精神錯亂”成分。至於說到被告走進大廳的時候應該向左看還是向右看這一點,“據他的鄙見”,被告正應該在走進大廳的時候向前直視,象他實際所做的那樣,因為首席法官和法官們正坐在他的前面,他的命運完全握在他們的手中,“所以他向前直視,恰恰足以證明這時候他的腦子是處於正常狀態。”這位年輕醫生最後帶著幾分激烈的情緒結束了他自稱為“鄙見”的供詞。

  “妙極了,郎中!”米卡從座位上嚷著,“就是這樣!”

  自然人家把米卡攔住了。但是年輕醫生的意見對於法官和旁聽的人們都起了極大的影響,因為隨後表明,大家全都贊成他的話。然而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又以證人的資格被傳訊,卻忽然完全出人不意地說了于米卡有利的話。他是這城裏的老居民,早就知道卡拉馬佐夫家的情形,在提出了幾種對於“公訴”很有意義的證詞以後,忽然似乎想起了什麼,又補充說:

  “但是這個可憐的青年人本可以得到比現在好得多的命運的,因為無論在兒童時代還是在以後,他的心腸一直都很好,這我是知道的。不過俄國諺語說:‘如果一個人有一個頭腦,那很好,如果還有一個聰明的人到他家裏來作客,那就更好,因為那時就有兩個頭腦,不只一個……’”

  “‘一人多智好,兩人多智就更妙’。”檢察官不耐煩地幫著他說清楚,他早就知道老頭兒有說話說得又慢又長的習慣,一點不在乎他的話給人的印象如何,也不在乎人家等得多麼著急,正相反,他還很重視他那遲鈍、平淡無奇而又永遠自鳴得意的德國式俏皮話。小老頭兒是愛說些俏皮話的。

  “哦,對,對,我說的正是這句話,”他固執得馬上介面說,“一個頭腦好,兩個頭腦就更加更加好。但是另一個有頭腦的人沒上他那兒來,他卻把自己的腦子又放出去……這話是怎麼說的,放到哪兒去了?那個詞兒——他把自己的腦子放到哪兒去,我忘記是怎麼說的了,”他用手在自己的眼前比劃著繼續說,“ 哦,是的,去Spagiren?。”

  “遊蕩麼?”

  ——

  注:?德語:遊蕩。

  ——

  “是的,遊蕩,我說的就是這句話。他的腦子跑出去遊蕩,跑得太遠,迷了路了。但是他是一個知道好歹的、敏感的小夥子,我清楚記得他還很小的時候,被拋棄在父親的後院裏,光著腳在地上跑著,小褲上只有一個紐扣……”

  這個正直的小老頭兒的話裏突然出現了一種多情善感、深深激動的音調。費丘科維奇渾身哆嗦了一下,似乎有所預感,馬上緊緊抓住不放過去。

  “是的,我當時自己還是一個青年人,……我……不錯,我當時只有四十五歲,剛剛來到這裏。我當時很可憐這男孩,心中暗地問自己,為什麼我不能給他買一磅……是的,一磅什麼?我忘記它叫什麼啦,……一磅小孩子們很愛吃的,那叫什麼,那叫什麼,……”醫生又比劃起手來。“樹上結的,有人摘下來,大家都拿它送人。……”

  “是萍果麼?”

  “不,不!一磅,一磅,萍果是十個十個算的,不論磅,……不,這東西很多,全是小的,放在嘴裏,喀拉一響……”

  “是胡桃麼?”

  “不錯,就是胡桃,我說的就是這個,”醫生不動聲色地證實說,好象根本沒有想不起詞兒似的,“我送給他一磅胡桃,因為從來還沒有人送給這孩子一磅胡桃過。我舉起了一隻手指,對他說:‘孩子!Gott der Vater,?,’他笑了,也說:‘Gott der Vater,Gott der Sohn?。’接著他又笑了, 又口齒不清地說:‘Gott der Sohn,Gott derheilige Geist?.’隨後他又笑了,儘量學著說:‘Gott derheilige Geist.’ 我就走了。第三天走過那裏,他主動朝我喊道:‘叔叔,Gott der Vater,Gott der Sohn’,單只忘了Gott der heilige Geist ,但我一提醒他就記得了,我的心裏又十分憐惜他起來。但是他後來被帶走了,我再也看不見他。這事已經過了二十三年,我的頭髮全白了,有一天早晨正坐在我的診療室裏,忽然走進一個象一朵鮮花似的青年人,我怎麼也認不出他來,但是他舉起手指,笑著說:‘GottderVater (注:德語:聖父),Gott der Sohn  (注:德語:聖子) und Gott der heiligeGeist (注:德語:聖靈)!我剛剛回來,特地來謝謝您送給我一磅胡桃,因為當時從來沒有人給我買過一磅胡桃,只有您一個人給我買了一磅胡桃。’於是我想起了我的幸福的青春時代和沒有靴子穿、在院子裏跑的可憐的小孩,我的心感動了。我就說:‘你是一個很識好歹的青年人,因為你一輩子記著我在你的兒童時代送給你的一磅胡桃。’我抱住他,為他祝福。我竟哭了。他笑著,笑著,也哭了,……因為俄國人是時常在應該哭的地方發笑的。但是他竟哭了,我看到的。可是現在,唉,真是可歎!……”

  “我現在也在這裏哭,德國人,現在也在這裏哭,你這聖者!”米卡忽然從自己的座位上嚷道。

  無論如何,這段小故事使聽眾產生了一點于米卡有利的印象。但是對米卡有利的主要印象卻是由下文就要講到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證詞引起的。而且總的說來,在adecharge證人,也就是由律師方面傳喚的證人開始上堂的時候,命運似乎突然地,甚至是明顯地朝米卡微笑了,——而且最有意思的是這甚至都出於律師的意料之外。不過,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之前,阿遼沙先被傳上去。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實,看來甚至是對於公訴方面一個重要論點顯然不利的明證。

  ——

  注:adecharge 法語:為被告辯護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44:56

第四節 幸福對米卡微笑


  這在阿遼沙本人也是完全出於偶然的。他被傳喚作證,免予宣誓。我記得從詢問的開頭幾句話上,各方面就對他異常溫和而且同情。顯然事先關於他就傳揚著極好的名聲。阿遼沙的證詞十分謙虛而且拘謹,但是其中明顯地流露出對於他不幸的哥哥的熱烈同情。在回答一個問題時,他形容哥哥的性格也許是暴躁而耽於情欲的,但同時卻是正直、驕傲、寬容的人,只要需要,甚至會樂意自我犧牲。他承認他的哥哥在最近的日子裏,因為對於格魯申卡的迷戀,因為和父親吃醋爭風,處於難堪的狀態之下。但是他氣憤地斷然否定那樣一種推斷,就是說他的哥哥會為了圖財而害命,固然他也承認這三千盧布幾乎成了使米卡發狂的一塊心病,因為他認為這是父親用欺騙的方法沒有給夠他的遺產,他本來對於錢財並不貪婪,然而一提起這三千盧布來,卻總要暴怒得發狂。對於兩位“女太太”(如檢察官所稱的),那就是格魯申卡和卡嘉之間爭風吃醋的事情,他回答得含糊躲閃,對於其中一兩個問題甚至完全不願回答。

  “不管怎樣, 您的哥哥曾對你說起過他想殺死他的父親沒有? ”檢察官問。“您可以不回答,假如你認為必要的話。”他補充了這句話。

  “沒有直接說。”阿遼沙回答。

  “怎麼?是間接的麼?”

  “他有一次對我說過他對父親有一種切身的憎恨,並且害怕……怕……在極端的情況下,……在感到極端憎惡的時候,……也許有可能殺死他。”

  “您聽到以後,相信他的話麼?”

  “我怕說出我是相信的。但是我永遠深信有一種高尚的情感總會在致命的時刻挽救他的,實際上也真的挽救了他,因為殺死我父親的不是他。”阿遼沙用洪亮得使全場都聽得見的聲音堅定地結束了他的話。

  檢察官哆嗦了一下,象一匹戰馬聽到了軍號聲。

  “請您相信,我完全相信你的想法是十分誠懇的,並不把它歸因於您對您不幸的哥哥的感情,或者把它們混為一談。您對於自己家庭裏釀成的這整個悲劇抱有獨特的看法,這是我們從預審中就知道的。不瞞您說,這種看法十分特別,而且和檢察方面所得到的其他各種證詞大相矛盾,因此認為有必要切實地請問您:您究竟是以什麼事實作為依據,使您徹底深信您的哥哥並沒犯罪,而是別人犯的罪,象您在預審時直率地指出來的那樣。”

  “在預審的時候我只是回答問題罷了,”阿遼沙平靜而輕聲地說,“我並沒有自己對斯麥爾佳科夫提出指控。”

  “但是您到底指出了他。”

  “我是由於德米特裏哥哥的話才這樣說的。我在被傳喚以前就已聽人說到他被捕時所發生的一切情形,還講起他自己當時曾指出斯麥爾佳科夫來。我完全相信哥哥是無罪的。假使不是他殺死,那麼……”

  “那麼就是斯麥爾佳科夫麼?……為什麼一定是斯麥爾佳科夫?為什麼您這樣堅決地相信你的哥哥沒有犯罪呢?”

  “我不能不相信我的哥哥。我明白他不會對我撒謊的。我從他的臉上看得出他沒有對我撒謊。”

  “僅僅是從臉上看出來的麼?您的證據僅僅只是這個麼?”

  “我再也沒有別的證據了。”

  “關於斯麥爾佳科夫的犯罪,除了您哥哥說的話和他的臉色以外,你也沒有任何一點點別的證明作為根據,是不是?”

  “是的,我沒有別的證據。”

  檢察官停止了訊問。阿遼沙的回答使旁聽的群眾感到極為失望。在開庭以前,我們這裏就已經有人談到斯麥爾佳科夫,有人聽到什麼風聲,還有人指出某種事實來。有人說,阿遼沙已搜集到一些對於他哥哥有利並且可以證明那個僕人有罪的非同尋常的證據,但結果是,什麼也沒有,除去一些道德上的信念以外沒有任何證據,從他是被告的同胞弟兄的關係上看來,這信念是很自然的。

  但費丘科維奇也開始訊問了。他問什麼時候被告對阿遼沙說他憎恨父親,有可能會殺死他,是不是在慘劇前最後一次會晤的時候聽到他說這句話的,阿遼沙在回答的時候,忽然似乎哆嗦了一下,好象現在剛想起並且注意到一件什麼事情。

  “我現在記起一件事情來,是連我自己也已完全忘記了的,當時我對這件事不大明白,現在卻……”

  阿遼沙顯然現在才猛然想起。他興奮地講起他和米卡最後一次會晤,在晚上去修道院的路上,一株樹下面,米卡捶著自己的胸,“捶著胸脯的上部”,對他幾次反復地說,他有恢復他的名譽的手段,這手段就在這裏,這地方,在他的胸脯上。……“我當時以為他捶自己胸脯是指自己的心,”阿遼沙繼續說,“說他可以在自己的心裏找到力量,以避免一樁什麼可怕的恥辱,這恥辱正臨到他的頭上,他甚至對我也不敢講出來。說老實話,我當時以為他講的是父親,他一想到他要到父親那裏去,做出什麼野蠻的舉動來,就感到羞恥得發抖,可實際上他當時就似乎指的是胸前的一件什麼東西,我記得我的腦子裏當時曾閃過一個念頭,覺得心根本不在胸脯的那個部位,而是在下面,他捶的地方太高,就在頸子的下面,他一直指著這個地方。我當時覺得我的念頭是愚蠢的,可是也許他當時就是指的那個裏面縫著一千五百盧布的護身香囊!……”

  “就是的!”米卡忽然從座位上嚷道。“就是這樣,阿遼沙,就是這樣的,我當時就是用拳頭捶在那上面。”

  費丘科維奇急忙跑到他跟前,懇求他安靜一點,接著就立刻緊緊釘住了阿遼沙不放。阿遼沙自己也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熱烈地說出了他的猜想,他以為這所謂恥辱,很可能就是指米卡身上既帶有一千五百盧布,本可以還掉他欠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債務的一半,但卻仍然決定不還,而把它用在別的上面,也就是作為帶走格魯申卡的用費,假使她答應的話。……

  “就是這樣,准是這樣,”阿遼沙帶著突如起來的興奮叫道,“我哥哥當時正是對我這樣說,他本可以把一半、一半的恥辱(他當時幾次說出‘一半’兩個字!)立刻從自己身上卸下去,但不幸他的性格是那樣軟弱,竟辦不到,……他預先知道他不會這樣辦,也沒有力量這樣辦!”

  “你堅定而且清楚地記得他捶的就是胸脯的那個部位麼?”費丘科維奇急切地問。

  “清楚而且堅定,因為我當時就想到心的部位極低,為什麼他捶得那麼高,我當時還覺得我的念頭是愚蠢的,……我記得我覺得自己是愚蠢的,……我的腦子裏當時這樣想了一下。因此我現在立刻想起來了。我怎麼會一直沒想起來呢?他說他有辦法,但他不肯交還這一千五百盧布,指的就是這個護身香囊!我知道,別人轉告我說:他在莫克洛葉被捕的時候,曾經大聲說,他認為自己終身莫大恥辱的就是本來有方法可以把一半的債務(正是一半!)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她面前洗去賊名,然而他卻到底沒有能下決心去還,寧可在她的眼裏成為小偷,也不願放棄錢!可他為了這筆債務心裏曾感到多麼痛苦,多麼痛苦啊!”阿遼沙最後感歎萬分地說。

  檢察官自然也出面干預了。他請阿遼沙從頭敘述一下這事的前後情況,還好幾次堅持地問:被告捶胸脯的時候,是否真的仿佛確有所指?或許是單純地用拳頭捶捶自己的胸脯?

  “並不是用拳頭!”阿遼沙說,“恰恰是用指頭指著,指著這個很高的地方。……我怎麼會一直沒想起來呢!”

  首席法官問米卡,他對於這個證詞有什麼話要說?米卡證實這事就是這樣的,他正是指著在他胸前,就在脖子底下的一千五百盧布,自然這是一個恥辱,“無法否認的恥辱,是我一輩子最恥辱的行為!”米卡大聲說。“我能還而不還。寧願在她的眼裏做一個小偷,卻不肯還錢。而且最主要的恥辱就在於預先知道自己不肯還錢!阿遼沙說得很對!謝謝你,阿遼沙!”

  阿遼沙的傳訊結束了。重要而且值得注意的是總算找到了一樁事實,總算有了一件證據,儘管只是一件小小的證據,幾乎只是對於證據的一點暗示,但它總還是可以稍稍地證明這個護身香囊是的確存在的,裏面有一千五百盧布,被告在莫克洛葉預審的時候聲稱這一千五百盧布是“我的”,他並沒有撒謊。阿遼沙很高興;他漲紅了臉,走到給他指定的座位上去。他許久還不住自己對自己說:“我怎麼會忘記了!我怎麼會忘記了!怎麼剛剛現在才突然想了起來!”

  開始傳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她剛一出現,大廳裏就顯出了某種不尋常的氣氛。太太們拿起帶柄眼鏡和望遠鏡,男子們挪動著身子,有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想看得清楚些。以後大家全證實說,她剛走進來,米卡的臉就忽然慘白得“象一張紙”。她穿一身黑衣裳,十分謙恭,幾乎近於畏怯地走到指給她的那個位置上去。從她的臉上看不出她有心神紛亂的樣子,倒是一種果斷的神氣在她陰鬱的黑眼睛裏流露出來。應該指出的是以後許多人說她在這時候的容貌特別美麗。她說話聲音很低,但字句清晰,整個大廳都聽得見。她的口氣異常平靜,或者至少努力顯得平靜。首席法官開始謹慎而且特別有禮地發問,似乎生怕觸及“某些心弦”,並對重大的不幸表示體諒的樣子。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自己一開口回答人家所提出的問話,就堅定地宣稱她是被告正式訂過婚的未婚妻,“直到他自己拋棄我為止。……”她輕聲補充說。在人家問她關於她托米卡把三千盧布彙給她的親戚那件事的時候,她堅定地說:“我給他這筆錢,並不讓他馬上彙出去。我當時已感到他正迫切需要錢,……在當時那個時候,……我給他這三千盧布,以他在一個月內彙出去為條件。以後他本犯不著為這筆債務白白折磨自己的。……”

  我不想轉述所有的問題和她詳細的回答,只準備傳達她的證詞中主要的意思。

  “我堅信他早晚會彙出這三千盧布的,只要他從父親那裏一拿到款子。”她繼續回答問題說。“我始終相信他的不貪婪和他的誠實,……高度的誠實,……在銀錢一方面。他深信可以從父親那裏拿到三千盧布,這一點他對我說過好幾次。我知道他和父親不和睦。我永遠相信,而且至今還相信,他是受了父親的委屈。我不記得他對父親有什麼威脅的話。至少他在我面前一句話也沒有說,任何威脅的話也沒說過。假使他當時到我這裏來,我立刻會平息他為了虧空我那筆不幸的三千盧布而感到的不安的,但是他沒再到我那裏去,……而我自己……正陷於那麼一種處境,……不便去叫他來。……何況我也沒有任何權利為了這筆債務對他認真計較,”她忽然補充說,話音裏流露出一種堅決的口氣,“有一次我自己也從他手裏借過一筆錢,比這三千還多些,我拿了這筆錢,儘管當時簡直無法想像什麼時候才能歸還這筆債。……”

  在她的語調裏似乎有一種挑戰的意味。就在這時候,該費丘科維奇發問了。

  “這事不在這裏,是在你們開始認識的時候,是不是?”費丘科維奇當時就預感到這裏面有某種有利的情況,便謹慎地繞著彎子介面說。這裏應該附帶說明一下,儘管他部分地可說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彼得堡聘請來的,但卻一點也不知道當初米卡在另一個城裏借給她五千盧布和“跪地叩頭”這一段事情,她隱瞞著,沒有對他說!這是很奇怪的。完全可以猜想,連她自己在最後一?那以前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在法庭上講出這段故事,只好到時候由靈感來決定。

  唉,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這個時刻!她開始講述起來,把米卡對阿遼沙講過的故事全都講了,既包括“下跪”,也包括事情的起因,講到她的父親,也講到她到米卡家裏去的情形,但卻沒有一句話,一個暗示,提到米卡通過她的姐姐,提議“打髮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到他家去取錢”的事。她慷慨地隱瞞了這一點,竟不惜把事情說得好象是她,是她自己當時憑著一時的衝動,抱著某種指望,跑到一位年輕的軍官那裏去,希望……從他手裏借錢。這真是使人震驚。我聽著,身上發冷,打顫,整個大廳的人全屏住呼吸,不放過每一句話。她說的這種事是少有的,因此即使以她這樣敢作敢為,傲視一切的女郎,人們也幾乎不敢想像她會作出這樣極端坦率的供詞,這樣勇於獻身,自我犧牲。而這又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完全是為了拯救一個對她變心並且侮辱了她的人,引起于他有利的良好的印象,以便能哪怕稍稍幫一點忙,有助於使他得救!的確,一個青年軍官,把他最後的五千盧布,他在世上僅有的一切拿出來給人,並且恭恭敬敬地對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姐鞠了一躬,——這形象是很令人同情,引人好感的,但是……我的心卻難過得發痛了!我感到以後會發生謠言的!(而以後也果真發生了,發生了!)後來,全城的人都帶著惡意的訕笑流傳說,她所講的故事,在講到那個軍官把女郎放走時,“好象只朝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的地方,也許並不十分確實。大家暗示,在這地方有一點事實被“遺漏”了。“即使沒有遺漏,即使全是實事,”甚至我們最可敬的太太們也這樣說,“一個小姐就算是為了救她的父親而做出這樣的事來,也很難說是否是極為正當的!”難道說,以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那種聰明,那種病態的敏銳感覺,會預先想不到人們會這樣議論麼?一定是預先感到,卻還是下決心全說了出來!自然,對於所講情況是否實在的這一切下流的懷疑是以後才開始的,而在最初的一?那間大家全都受了感動。至於那幾位法官,更是帶著一種虔敬的,甚至可以說是慚愧的沈默傾聽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話。檢察官在這個問題上沒有敢作任何進一步的盤問。費丘科維奇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哦,他甚至露出了幾分勝利的神色。收穫是很多的:一個人激於高尚的熱情能把自己最後的五千盧布拿出來給人,以後卻會為了三千盧布深夜裏去殺死自己的父親,這兩件事簡直是有點難以相容的。至少,費丘科維奇現在可以把搶劫的一層撇開了。“案子”仿佛突然給人以一種新的印象。彌漫開了某種對於米卡有利的同情氣氛。至於他呢,……人家說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作證的時候一再從座位上跳起來,然後又倒在長凳上,雙手捂住了臉。但在她說完的時候他忽然把兩手朝她伸出來,用嗚咽的聲音說道:

  “卡嘉,你幹嗎毀了我!”

  說著就用全場都聽得見的聲音失聲痛哭了起來。但接著馬上又自己忍住了,大聲喊道:

  “我現在是永劫不覆了!”

  隨後,他就似乎呆呆地僵化在那兒,咬著牙,兩手交叉緊按在胸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大廳裏留了下來,坐在給她指定的椅子上。她坐在那裏,臉色蒼白,低垂著頭。坐在她旁邊的人們後來說她全身哆嗦了半天,象發瘧疾似的。這時格魯申卡來接受傳訊了。

  我現在就快要寫到那樁也許確實毀了米卡的突如其來的災難性事件了。因為我相信,所有的律師們以後也說,如果不發生這段插曲,罪人是至少可以得到從寬處理的。不過這話以後再說。現在先說兩句關於格魯申卡的事情。

  她上堂的時候也穿著一身黑,肩上罩著她那塊美麗的黑色圍巾。她從容地邁著她那輕柔無聲的腳步,微微地擺著身子,就象有時一些豐滿的女人走路時常有的那樣。她走近欄杆,凝視著首席法官,一次也不左顧右盼。據我看來,她這時顯得非常美麗,臉色並不慘白,象一些太太們以後硬說的那樣。她們還說她臉上一副專心致志的、惡毒的神色。我以為她不過是十分氣惱,由於那些渴望瞧熱鬧的旁聽的群眾把輕蔑好奇的眼光盯著她而感到難堪。她具有驕傲的性格,不能忍受人們的蔑視。她這種人只要疑心到有人對她輕視,就會立刻爆發怒火,渴望報復。自然還帶著畏怯和暗中為這畏怯而感到的羞慚,因此她說起話來不免有點喜怒無常:一會兒憤恨,一會兒輕蔑而又特別粗魯,一會兒又忽然露出真心誠意自怨自艾的口氣。她有時說話就好象懷著破釜沉舟的心情似的:“無論出什麼亂子,反正一樣,我一定要說……”關於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來往的一層,她厲聲說:“這全是不相干的事。他硬要纏住我,難道是我的錯處麼?”可一會兒以後又說:“這全是我的錯,我拿他們兩人開心,既取笑老頭子,又取笑這一位,——把他們兩人弄到這種地步。都因為我弄出這些事來。”說話中不知怎麼又提到了薩姆索諾夫。“這跟人家有什麼相干?”她立刻用一種蠻橫的挑戰口氣反駁起來。“他是我的恩人,當我家裏把我趕了出來的時候,是他把我這個光著腳的人收留下來的。”首席法官還十分客氣地對她說,應該直接回答問題,不要扯到無關的細節上去。可格魯申卡卻臉漲得通紅,眼睛冒出火來。

  她沒有看見裝鈔票的信封,只從“壞蛋”嘴裏聽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有一個信封,裏面裝著三千盧布。“不過這全是蠢事,我笑得要死,怎麼也不會到他那裏去的。”

  “您剛才說的‘壞蛋’是誰?”檢察官問。

  “就是那個僕人,斯麥爾佳科夫,殺死了他的主人,昨天又自己吊死了的。”

  人家自然馬上問她:她有什麼根據這樣堅決地指控,但是她也同樣沒有任何根據。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自己對我說的,你們相信他就是了。那個拆散別人的女人害了他,一點也不錯,她一個人是這一切禍事的根源,一點也不錯。”格魯申卡又加了這麼一句,忿恨得似乎渾身哆嗦,嗓音裏流露出惡狠的聲調。

  人家問她這指的又是誰。

  “就指的是那位小姐,那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她當時叫我到她家去,給我吃巧克力糖,想拉攏我。她這人很少真正的廉恥心,就是這話。……”

  這次首席法官嚴厲地阻止了她,請她檢點自己的話。但是一個發了醋勁的女人已經滿心火冒,甘心破釜沉舟,什麼也不顧了。……

  “在莫克洛葉村裏執行拘捕的時候,”檢察官回憶起來,問,“大家看見,而且聽見您從另一間屋子裏跑出來,嚷著說:‘一切都怨我,我們一塊兒去服苦役!’這麼說,那時候您已經相信他是殺父的兇手,不是麼?”

  “我不記得當時我的心情是怎樣的,”格魯申卡回答,“當時大家叫嚷他殺死了父親,所以我才感到這是我的錯處,他是為我而行兇的。等到他說他沒有犯罪,我就立刻相信他,現在還相信,而且將來也永遠相信,他不是那種撒謊的人。”

  輪到費丘科維奇發問。除了其他事情外,我記得他問起了拉基金和二十五個盧布的事情,“為了他把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領到您那裏來。”

  “他拿我的錢,有什麼奇怪的,”格魯申卡輕蔑地冷笑說,“他常到我這裏來要錢,每月總要拿走三十盧布,差不多全是用在尋歡作樂上,他的吃喝是不用我幫助的。”

  “為什麼緣故您要對拉基金先生這樣大方呢?”費丘科維奇不管首席法官怎樣作出不耐煩的姿勢,搶著問道。

  “他是我的表弟呀。我母親和他的母親是嫡親姊妹。不過他總央求我不要對這裏的任何人說,怕為了我丟人。”

  這個新的事實對於大家來說都是完全意料不到的,全城,甚至修道院裏,至今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情況,連米卡也不知道。有人說拉基金當時坐在椅子上羞慚得滿臉通紅。格魯申卡不知怎麼還在走進大廳以前就已知道他作了反對米卡的供詞,所以生起氣來。這一下拉基金先生剛才的整個那一番宏論,其中的全部高尚義憤,他關於農奴制,關於俄國人散漫混亂的大膽論調在公眾的印象中都徹底完蛋,全部破產。費丘科維奇很高興:上帝又意外開恩了。整個說來,格魯申卡被傳訊的時間不很長。她自然也不能說出什麼特別新鮮的事情來。她給旁聽的觀眾留下了極不愉快的印象。在她作證完畢,在大廳裏離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很遠的地方坐下時,幾百雙輕蔑的眼睛集中在她身上。她被傳訊的全部時間內,米卡一聲也不響,好象變成了僵硬的化石似的,垂眼瞧著地上。

  證人伊凡·費多羅維奇出現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45:11

第五節 突如其來的災難


  需要說明一下,他本來應該在阿遼沙之前被傳訊的。但是法庭執達吏向首席法官報告,證人由於身體不適或者疾病發作,目前不能到庭,只要一見痊癒,就準備隨時應召作證。但這話不知怎麼當時沒有人聽見,到以後才知道。他的出現起初幾乎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主要的證人們,特別是兩位女情敵已經被傳訊過了。好奇心暫時得到了滿足。旁聽的群眾甚至感到了疲乏。但是還要聽幾個證人的供詞。鑒於前面講過的事情已經不少,估計他們大概也講不出什麼特別的事情來。時間已經晚了。伊凡·費多羅維奇進場時仿佛走得特別慢,對誰也不看一眼,甚至低著頭,似乎正在皺眉思索什麼事情。他穿得整整齊齊,但是他的臉至少使我感到好象是有病:看起來仿佛面有土色,有點象垂死的人的臉。他的眼光是朦朧的;他抬眼慢吞吞地朝廳上掃視了一下。阿遼沙忽然從椅子上跳起身來,痛苦地喊了一聲:“哎呀!”我記得這情景。但是這也很少有人注意到。

  首席法官一開始先對他說,他是免予宣誓的證人,他可以作供,也可以沈默不答,但是凡是所供的自然都應該按照良心,以及其他等等。伊凡·費多羅維奇聽著,茫然地瞧著他,但是忽然他慢慢地展顏微笑起來,首席法官驚訝地看著他,剛把話說完,他忽然笑出了聲來。

  “還有什麼?”他大聲問。

  大廳裏完全靜寂了,似乎產生了某種預感。首席法官不安起來。

  “您……也許還不大健康麼?”他說,眼睛尋覓著執達吏。

  “你不要著急,閣下,我十分健康,可以對您講一點有意思的事情。”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完全平靜而且恭敬地回答。

  “您有什麼特別的情況要提出來麼?”首席法官繼續說,還是帶著不放心的樣子。

  伊凡·費多羅維奇低下頭,遲疑了幾秒鐘,重又抬起頭來,有點結結巴巴地回答:

  “不,……我沒有。沒有什麼特別的。”

  開始對他提出問題。他似乎很不樂意回答,說得特別簡短,甚至越來越顯出厭煩,但畢竟還是回答得有條有理。他對許多事情都回答說不知道。關於父親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之間的賬目他一點也不清楚。“我不注意這類事情。”他說。關於威脅要殺死父親的話,他從被告那裏聽到過。關於信封裏的錢,他聽斯麥爾佳科夫說起過。……

  “全是老一套的話,”他忽然帶著疲乏的神色打斷了話頭,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對法庭說。”

  “我看您身體不大好,我也理解你的感情。……”首席法官開始說。

  他正想向檢察官和律師兩方面說,請他們提出他們認為必要的問題,忽然伊凡·費多羅維奇用疲憊不堪的聲音請求道:

  “請放我走吧,閣下,我感到身體很不舒服。”

  他說完這句話,不等允許,忽然自己扭頭就向大廳外走去。但是走了四步就站住了,似乎忽然想起一些事情,輕輕笑了一下,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閣下,我就象那個鄉下姑娘,……你知道,她說:‘我願意,就站起來,不願意,就不起來。’人家拿著長袍和綢裙,讓她站起來,預備打扮好了送到教堂去結婚。她卻說:‘我願意,就站起來,不願意,就不起來。’……這仿佛已成了我們的一種民族性。……”

  “您說這話是指什麼?”首席法官嚴厲地問。

  “就指這個,”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掏出了一疊鈔票。

  “這是錢,……就是原來放在那個信封裏的,”他把頭朝放物證的桌子點了點,“父親就是為了它被殺死的。放在哪里?執達吏先生,請您交上去。”

  執達吏收下那疊鈔票,交給了首席法官。

  “這筆錢怎麼會到您手裏的,……假如這果真就是那筆錢的話?”首席法官驚異地說。

  “昨天從斯麥爾佳科夫那個兇手那裏拿到的。在他上吊以前,我到他家裏去過。殺死父親的是他,不是我哥哥。是他殺死的,但是我教他殺的。……誰不希望父親死呢?……”

  “您的頭腦清醒麼?”首席法官不由得脫口說。

  “問題就在於頭腦是清醒的,……而且是卑鄙的頭腦,和你們一樣,和你們這副……嘴臉一模一樣!”他忽然轉身向旁聽的觀眾們說,“我的父親被人殺死,大家裝得象嚇壞了的樣子,”他帶著憤恨而輕蔑的神色咬牙切齒地說,“大家互相裝腔作勢。全是些假惺惺的人!大家都希望我父親死。一條毒蛇總想咬死另一條毒蛇。……要是不出這兇殺案,——大家會怒氣衝衝,恨恨地走散的。……一出好看的戲!‘麵包和馬戲’?!可是我也夠瞧的!你們有水沒有,讓我喝一點水,看基督的分上!”他忽然捧住自己的頭。

  ——

  注:?出自拉丁文“Panem et circenses”,原為羅馬各政黨吸引市民群眾的一個口號。

  ——

  執達吏立刻走到他跟前去。阿遼沙忽然跳起來,嚷道:“他有病,不要相信他。他害了腦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下從椅子上站起,嚇得一動不動,呆望著伊凡·費多羅維奇。米卡站起來,臉上掛著一抹古怪的苦笑急切地望著兄弟,聽著他說話。

  “你們安心吧,我不是瘋子,我只是兇手!”伊凡又開始說,“要求兇手說得頭頭是道是不可能的。……”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又加上一句,作了一個苦笑。

  檢察官顯然帶著紛亂的心情向首席法官湊攏過去。幾位法官互相忙亂地耳語。費丘科維奇留心地側耳傾聽著。全場懷著期待的心情一片寂靜。首席法官忽然仿佛醒悟了過來。“證人,你的話不好理解,這是不能成立的。請您儘量安靜一下。假如果真有什麼話要說,……請您再講下去。假如您說的不是胡話,……您用什麼來證實這種供詞呢?”

  “問題就在沒有證人。斯麥爾佳科夫那條狗是不會從另一世界把供詞寄給你們的,……裝在信封裏。你們腦子裏想的就是信封,只要有一個就滿意了。我沒有證人。……或許除去那一個以外。”他沉思地笑了笑說。

  “誰是您的證人?”

  “帶尾巴的,閣下,有點不合規格!Le diable n′existepoint?!別去管他!他是個一文不值的小鬼,”他補充說,忽然不再發笑,說得似乎十分機密,“他一定在這裏什麼地方,就在那張陳列物證的桌子底下。他不呆在那兒能呆在什麼地方呢?你要知道:我對他說過:我不願意沈默,但是他卻講起地質學上的大變動來,……真是蠢透了!你們把這壞蛋釋放了吧,……他還唱過讚美詩哩,那是因為他感到輕鬆!這就象那個醉鬼扯開嗓門唱‘萬卡上了彼得堡’一樣,可我卻寧願付出億萬兆年,但求能取得兩秒鐘的快樂。你們不瞭解我!唉,你們這些人怎麼全那麼愚蠢!得啦,你們放了他,把我逮捕起來吧!我跑來總不是無緣無故的。……為什麼,為什麼一切都這樣的愚蠢!……”

  ——

  注:?法語:魔鬼並不存在!

  ——

  他又慢吞吞地,若有所思地向大廳環視。但是全場都騷動了。阿遼沙想從自己的座位那裏跑到他跟前去,但是執達吏已經攥住伊凡·費多羅維奇的手。

  “這又是怎麼回事?”伊凡·費多羅維奇叫道,盯著執達吏的臉,突然抓住他的肩膀,憤恨地把他打倒在地。衛兵們趕上前來,把他抓住。他立刻發出瘋狂的尖叫。在人家把他帶出去的時候,他尖叫著,喊出一些不連貫的話。

  全場都亂成了一片。我無法順次記住一切,我自己也心情紊亂,不能留心觀察。我只知道,在一切都已平靜下來,大家明白了怎麼回事以後,執達吏受到了申斥,雖然他很有理由對上司解釋,證人一直很健康,在一小時以前他身上感到輕微的不舒適的時候,醫生曾去診察過。他在未走進大廳以前,說話一直是有條有理的。因此不可能想到會出什麼事。而且正相反,他自己也堅持一定要來作證。然而在大家稍微安靜一下並清醒過來以前,緊接著這一幕戲立刻又發生了另一幕戲: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歇斯底里發作了。她大聲尖叫,嗚咽地痛哭,但是掙持著不肯離開,求人家不要把她拉走,接著她突然對首席法官叫道:

  “我還有一個供詞應該說出來,馬上……馬上就說!……這裏有一張紙,是封信,……請您拿去快念一念,快念一念!這封信是這個壞蛋寫的,就是這個人,這個壞蛋!”她指著米卡,“是他殺死了他的父親。您立刻看得出來。他寫信告訴我要殺他的父親!至於那個病人,那個病人,他發了腦炎!我看出他發了腦炎已經有三天了!”

  她忘乎所以地這樣喊著。執達吏接過了她遞給首席法官的那張紙。她倒在椅上,手捂住臉,開始抽風似的無聲地嗚咽著,全身顫抖,拼命壓制著呻吟,生怕人家把她趕出大廳去。她交出來的那張紙就是米卡從“京都”酒店裏寄給她的那封信,伊凡·費多羅維奇曾把它稱做有“數學公式般”重要意義的證件。可惜大家也果真認為它有這種數學公式般的意義。沒有這封信,米卡也許還不會完蛋,或者至少不會完結得那麼慘!我要重說一句,要巨細無遺地留心到全部詳情細節是很難的。這一切我現在還覺得是那樣地淩亂。首席法官大概當時就把這新的證件拿給法官、檢察官、律師和陪審員們看了。我只記得隨後開始對女證人進行質詢。首席法官溫和地問她:現在她感到平靜下來沒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急忙嚷道:

  “我準備好了,我準備好了!我完全能夠回答您的問話。”她又加了一句,顯然還唯恐人家為了什麼原因不肯聽她說。人家請她較詳細地解釋一下:這是封什麼樣的信?她是在什麼情形之下接到這封信的?

  “我就在兇殺案的前一天接到了這封信,他是再前一天在酒店裏寫的,那就是說,在他犯兇殺案的前兩天,——你瞧,這封信寫在一張帳單上面!”她氣都喘不過來似的喊著。“他當時恨我,因為他自己做了下流事,追在這賤貨的後面,……又因為他欠我那三千盧布。……他出於自己的卑鄙心胸,為了這三千盧布感到沒臉!……這三千盧布是這樣的,——我請您,我懇求您聽完我的話。還在他殺死父親的三個星期以前,他一天早晨到我這裏來。我知道他需要款項,還知道是做什麼用的,——就為了引誘這賤貨,把她帶走。我當時就知道他對我變了心,想拋棄我,所以我自己把這錢交給他,裝作自動請他代彙給莫斯科的姐姐,——在交出款子的時候,看著他的臉,告訴他隨便什麼時候彙出去都可以,‘哪怕過一個月也行’。他怎麼能不明白,怎麼能不明白我簡直仿佛在那裏當面對他直說:‘你需要錢來和你的賤貨私姘,偷偷地對我變心。現在我給你這筆錢,我自己交給你。你拿去吧,如果你竟不要臉到願意收下來!’……我想揭破他的真面目,結果怎樣呢?他竟收下了,收下來,拿走了,並且一夜之間和這賤貨兩人就把這筆錢在那兒全花光了。……但是他明白,他明白我全都知道。他當時就明白,我交給他這筆錢,只是試探他:他會不會這樣不要臉,拿我的錢?我直看著他的眼睛,他也看著我的眼睛,心裏完全明白,完全明白,但還是拿了,拿了我的錢,帶走了!”

  “說得對,卡嘉!”米卡忽然大聲嚷道,“我看著你的眼睛,明白你想讓我丟臉,但到底還是拿了你的錢!你們對於卑鄙的人儘管看不起好了,儘管看不起好了。我是罪有應得的!”

  “被告,”首席法官大聲喝道,“再說一句話,——我就吩咐他們把你攆出去。”

  “這筆錢使他感到痛苦,”卡嘉性急慌忙地繼續說下去,“他想歸還我,想還,這是實在的,但是他也需要錢來供給這個賤貨。因此他才殺死了父親,可還是沒有還我錢,卻同她一塊兒到鄉下去,就在那裏被捕。他在那兒又花掉了從被他殺死的父親那裏偷來的錢。就在殺死他父親的前一天,他給我寫了這封信,喝醉了酒寫的!我當時立即看出,是為了洩憤而寫的,並且知道,肯定知道,即使他殺了人我也不會把這封信拿出來給任何人看。要不然他是不會寫的!他知道,我不願意對他報仇,毀了他!但是請您讀一下,細心讀一下,請細心一些,您就可以看出他在信裏一切都寫了出來,預先全都寫到了,怎樣殺死父親,他的錢在哪兒放著。你瞧,請不要忽略過去,信裏有一句話:‘只要伊凡一離開這裏,我就殺死他’。這就是說,他預先想好了怎樣殺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用惡毒而幸災樂禍的口氣向法庭上指出來。可見她是多麼精細地反復閱讀過這封不幸的信,研究過裏面每一個字的意義。“他不喝醉不會給我寫的,但是你瞧,信裏面全都預先寫了出來,和以後他殺人的情形一模一樣,簡直是一份計畫!”

  她忘其所以地喊叫著,顯然已不顧一切可能對她自己產生的影響,儘管這也許還在一個月以前她就早已預見到了,因為說不定她當時就已忿恨得渾身哆嗦,心裏一直在想:“要不要在法庭上讀出來?”現在好象一塊石頭滾下山坡,再也收攔不住了。我似乎記得,就是在這時,書記把這封信當堂朗誦了出來,引起了使人震驚的印象。堂上問米卡:他是否承認這封信?

  “是我寫的信,我寫的信!”米卡大聲說。“不喝醉是不會寫的!……我們兩人為許多事情互相仇恨,卡嘉,但是可以賭咒,我可以賭咒,我儘管恨你卻也愛你,可是你卻一點也不愛我!”

  他頹然倒在他的座位上,絕望地擰著雙手。檢察官和律師開始提出質詢,主要的意思是:“什麼原因促使您剛才隱瞞這個檔,而作出完全不同傾向和語調的證詞?”

  “是的,是的,我剛才是撒謊,完全撒謊,違背名譽和良心,但是我剛才是想救他,因為他是那樣地恨我,看不起我!”卡嘉象瘋子似的嚷著。“啊,他太看不起我,一直看不起我,您知道,您知道,——他從我當時為了那筆錢對他下跪的時候起,就看不起我。我看出了這一點。……我當時就立刻感到了這一點,但是我很長時間不相信自己。我多少次在他的眼睛裏看到:‘無論怎麼說,你當時總是自己跑到我這裏來的。’唉,他不明白,他一點也不明白,我當時究竟為了什麼跑去,他是只會猜疑到卑鄙的行為上去的!他以己度人,他以為大家全和他一樣。”卡嘉憤恨地咬著牙說,仿佛完全瘋了的樣子。“他所以想娶我,只是因為我得到了遺產,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這個!我永遠疑心是為了這個!啊,他是一個畜生!他一輩子相信我因為當時上他那裏去,會終身在他面前羞愧得發抖,他可以永遠為這件事情而看不起我,並且因此占著上風,——他就因為這個才想娶我!就是這樣,完全是這樣!我曾試想用我的愛情,用無限的愛情扭轉他,甚至想忍受他的變心,但是他一點也不理解,一點也不理解。其實他能理解什麼!他是一個壞蛋!這封信我在第二天晚上才接到,酒店裏給我送來的,可是就在早晨,就在那天的早晨,我還想原諒他的一切、一切,甚至他的變心!”

  當然,首席法官和檢察官竭力讓她平靜下來。我相信他們也許連自己都覺得利用她的瘋狂狀態聽取這樣的口供,實在有點不好意思。我記得,我聽見他們對她說:“我們明白您多麼痛苦,請您相信,我們是能夠體會得到的,”以及諸如此類的話,但卻畢竟還是從那個發歇斯底里病的瘋狂女人那裏套出了供詞。最後,儘管處在那樣激動的心情狀態下,她卻仍能儘管短暫,但卻時常地用異常鮮明生動的口吻,形容伊凡·費多羅維奇怎樣在這兩個月以來,為救那個“混蛋和兇手 ”哥哥而急得幾乎發瘋。

  “他自己折磨自己,”她大聲感歎說,“他一直想減輕哥哥的罪,對我承認他自己也不愛他父親,說不定自己也希望他死。這是一個深沉的,深沉的良心!他用良心折磨自己!他全都對我說了出來,全都說了出來,他每天到我這裏來,和我說話,就象和他唯一的朋友說話那樣。我做了他的唯一的朋友,感到榮幸!”她忽然大聲說,好象挑戰似的,眼睛閃著光。“他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過兩次。有一次他跑來對我說:如果殺人的不是他的哥哥,卻是斯麥爾佳科夫(因為這裏大家都在傳播著斯麥爾佳科夫殺人的謠言),那麼也許我也有罪,因為斯麥爾佳科夫知道我不愛父親,也許會以為我希望父親身死。我當時掏出這封信給他看,他這才完全相信,是他的哥哥殺的。這使他受了很深的打擊。他對於他的親哥哥成了殺父兇手,感到不能忍受!還在一星期以前我就看出他為這事生了病。在最近幾天,他坐在我那裏,說著胡話。我看出他精神錯亂了。他一邊走,一邊說胡話,有人看見他在路上也這樣。前天我請一位外地來的醫生給他看病。醫生說他快得腦炎了。完全是因為他,完全是因為這壞蛋!昨天他聽說斯麥爾佳科夫死了,這使他受驚得發了瘋,……這全是為了這壞蛋,全是為了想救這壞蛋!”

  唉,自然,這樣說話,這樣坦白供述,一生中只會有一次,例如,在走上斷頭臺臨死的時候。但是卡嘉的性格就是這樣,也正遇到這樣的時刻。這就是那個當時為救父親居然跑到一個青年浪子那裏去的急躁的卡嘉;這就是那個剛才當著眾人露出驕傲和純潔的樣子自我犧牲,不顧處女臉面講敘“米卡的高尚行為”以求稍為減輕他的噩運的卡嘉。現在她又同樣作出了自我犧牲,但卻已經是為了另一個人,也許直到現在,直到這個時刻,才初次感到而且完全明白這另一個人對於她是多麼的珍貴!她是因為替他擔憂而犧牲自己的,因為她忽然想到他供出殺人的是他,而不是米卡,那就是害了自己,因此她決定犧牲自己來救他,救他的名譽!不過這時人們心裏會閃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她說到過去她對米卡的態度的時候,是否說了謊,這是一個疑問。不,不,在她說出米卡因為她下跪而輕視她的時候,她並不是有意捏造!她自己確實相信是這樣,她深信,也許從下跪的時候起就深信,那個直率的、當時還崇拜她的米卡已經在那裏笑她,看不起她。她只是出於自尊,竭力用一種歇斯底里的、強做出來的愛情來把自己和他維繫在一起。這全是出於一種受傷的自尊心,因而這愛情並不象愛情,倒像是復仇。唉,這種強做出來的愛情說不定有朝一日也會成為真正的愛情,也許卡嘉所希望的也就是這個,但是米卡的變心實在傷透了她的心,使她從心底裏再也無法饒恕。復仇的時刻出乎意外地來到了,於是在這被侮辱的女人的心胸裏痛苦而長期地鬱積著的一切,一下子出乎意外地爆發了出來。她背叛了米卡,也背叛了自己!因此難怪她剛剛把話說完,興奮的心情一下鬆弛,她就感到了滿心羞愧。歇斯底里又發作了。她倒了下來,一邊哭,一邊喊。人們把她抬了出去。正當人們抬她出去的時候,格魯申卡從座位上哭喊著撲到米卡跟前,甚至阻攔她都來不及。

  “米卡!”她大聲喊著,“你的那條蛇把你害了!瞧,她對你們現出原形來了!”她氣得渾身發抖地又向法官們大喊。在首席法官的指揮之下,人們把她抓住,從大廳裏帶出去。她不服,拼命掙脫身子要跑回米卡身邊去。米卡也大喊著想奔到她面前來。人家把他按住了。

  是的,我猜想我們那班看熱鬧的太太們總該滿足了,因為這出戲真十分熱鬧。接著,我記得那位新來的莫斯科醫生出場了。首席法官似乎事前就打發執達吏出去,以便照顧伊凡·費多羅維奇。醫生報告堂上,病人發作了嚴重的腦炎症,必須立刻把他送走。他回答檢察官和律師的問話,證實病人前天曾親自到他那裏去過,他當時就警告說快發作腦炎了,但是他不願接受治療。“他的腦子完全不正常,自己對我承認說他醒著就看到各種幻影,在街上遇見一些已死的人,魔鬼每晚到他家裏訪問,”醫生最後這樣說。這位名醫作證以後,就退了出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交出的信件放在物證一起。法官們在商議以後決定繼續審訊,把兩項意外的證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和伊凡·費多羅維奇的證詞——記錄在案。

  下面開庭的情形我不再敘述了。其餘的證人的供詞不過是重複和證實以前的話,雖然也各具特色。但是我要重複一句,這一切都將歸納在下面就要開始敘述的檢察官的演詞內。大家都十分興奮,都觸電似的受了最後急轉直下的局面的刺激,急不可耐地一心只希望趕快看到結局,聽兩方面的演詞和判決。費丘科維奇顯然被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供詞所震撼。檢察官卻非常得意。在聽取完證人的口供以後,宣佈休息,這次休息將近延續了一小時。最後首席法官終於宣佈重新開庭。當我們的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開始公訴人演說時,大概是下午整八點。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45:25

第六節 檢察官的演說


  性格分析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開始公訴人演說的時候,渾身神經質地顫抖起來,額頭和兩鬢間冒出病態的冷汗,全身感到忽冷忽熱。這一點他自己以後也對人說過。他自認為這篇演說是他的chef d’ oeuvre?,一生的chef d’o-euvre,是他的天鵝之歌。在九個月以後,他真的得了急性肺癆病死了,因此,假如他當時真的預感到自己末日將臨的話,他倒的確有資格把自己同那死前唱出最後的歌來的天鵝相比。他在這篇演詞中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竭盡了他所有的全部智慧,出乎意料之外地表明,至少在我們這位可憐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的頭腦所能容納的限度內,在他的心底裏是既有公民的感情,也不乏對那些人類“永恆”問題的思考的。他的話主要是以誠懇取勝。他誠懇地相信被告有罪,對後者提出公訴並不僅僅只是等因奉此,履行職務。他主張“報復”的時候,的確是滿懷著“挽救社會”的願望。甚至那些歸根結底對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是抱著敵視心理的女聽眾們,也承認他的話產生了強烈的影響。他開始說話時聲音斷續嘶啞。但以後他的聲音很快就堅定起來,響徹了整個大廳,而且一直維持到結束。可是剛一說完,就差一點要昏暈過去。

  ——

  注:?法語:傑作。

  ——

  “諸位陪審員,”公訴人開始說,“本案已經轟動全俄。但看來似乎有什麼可驚異的,有什麼特別可怕的地方呢!尤其是對我們來說,對我們來說!我們都是對這一切已經見慣不怪的人了!可怕的地方正在於這種陰森森的案件對我們來說幾乎已經不再是可怕的了!可怕的正是這個,正是我們這種見慣不怪,而不是這個人或那個人個別的惡行。我們這種漠不關心的原因在哪里?我們對於這類案件,對於這類向我們預示著不值得欣羡的未來的時代特徵,為什麼沒有多大熱情?這原因是不是在於我們的犬儒主義,在於這個未老先衰的社會裏智慧和想像力的過早的衰頹?是不是在於我們的道德原則已連根動搖?或者也許根本就沒有?我不能解答這些問題,但是它們是極痛苦的,每個公民不但應該,而且必須為它們感到痛苦。但是我們剛剛初創的,還有些膽怯的報紙已經對於社會有所貢獻,因為要不是它們,我們就決不可能較完全地知道關於任性胡行和道德敗壞的種種恐怖情形,這些情形報紙正不斷地在自己的版面上對大眾進行報導,使不僅是常到目前當局所頒行的新式公開法庭來旁聽的人才能知道。那麼我們幾乎每天都能讀到些什麼呢?唉,我們經常讀到甚至會使現在這個案件都為之減色的東西,而且它們幾乎成了家常便飯。但最主要的是許多俄國的,我們民族的刑事案件,恰恰標誌著某種普遍的東西,某種普遍的災難,它已經在我們身上生了根,而且就象一種無所不在的惡勢力那樣,已經很難加以克服。比如說,有一個上流社會出身的年輕有為的軍官,剛踏上生活和事業的前程,就卑鄙地,毫無任何良心責備地悄悄謀殺了一個某種程度上還是他以前的恩人的小官員,以及這個官員的女僕,以便偷走自己所寫的借據,順便也竊取了官員的銀錢,‘作為我在上等社會上享樂和將來進行鑽營的費用’。他殺死了兩個人,臨走還在兩個死屍的頭底下墊上了枕頭。還有一個青年英雄,由於勇敢領過十字勳章,卻象強盜似的在大路上把他的上司和恩人的母親殘殺了,在勸同伴一起下手的時候竟說:‘她愛他如親生的兒子,所以會聽從他的一切勸告,不作任何戒備的。’他固然是惡徒,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敢說他只是個別的惡徒了。別的人即使不殺人,但是思想感情卻正和他一樣,心術卑鄙也和他一樣。他在暗地裏和自己的良心獨處的時候,說不定還會問自己:‘名譽算什麼?流血豈不是小事?’ 有人也許會叫起來反對我,說我是病態的、神經質的人,在那裏駭人聽聞地惡意造謠,滿口胡說,任意誇大。隨他們說去吧!隨他們說去吧!天呀,其實我是首先第一個但願如此!哎,你們可以不相信我,把我當作病人,但是儘管這樣仍舊請你們記住我的話:如果在我這番話裏有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的真實,也就夠可怕的了!你們瞧,諸位,你們瞧,我們的青年人是怎樣輕易自殺,而毫無哈姆雷特式的問題:‘到了那裏是怎樣的?’連這類問題的影子也沒有,好象關於我們的精神和死後的一切在他們心目中早就被一筆抹去,安葬入土。你們再瞧一瞧我們的荒淫無恥,瞧瞧那些色鬼們。本案中不幸的犧牲者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比其他們中的某些人來幾乎還可以算作是天真無邪的赤子。而他怎麼樣我們大家都是知道的,‘他曾生活在我們中間’。……是的,我們的和歐洲的第一流思想家將來也許會研究俄國人犯罪的心理,因為這題目是值得研究的。但是這種研究要到以後從容一點的時候才會進行,那時候離我們這時代的悲劇性的混亂狀態已經較遠,一定可以研究得比象我這樣的人更加聰明而且公正無私一些。現在呢,我們不是震駭,就是假裝震駭,一方面自己卻在看熱鬧,就象一般愛好強烈而又稀奇的刺激的人們那樣,因為這些刺激可以撩動一下我們厚顏無恥、閒暇懶散的心情,要不然就象小孩一樣,用手驅趕可怕的幻象,在可怕的幻象消散以前,把頭藏在枕頭底下,但隨後卻立刻就在遊戲作樂之中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但總有一天我們也該開始清醒而深思熟慮地生活了,我們也應該用看待社會的眼光來看待我們自己,我們也應該對我們的社會境況有所瞭解,或者開始有所瞭解。前一個時代的一位偉大作家在他畢生傑作的結尾中,把全俄羅斯比作一輛向著未知的目的地勇猛疾馳的俄羅斯三套馬車,他讚歎道:‘嘿,三套馬車呀,象鳥兒似的三套馬車呀,是誰把你想出來的!’隨後帶著自豪的喜悅心情補充說,全民族都對低頭猛馳的三套馬車恭敬地讓路。諸位,這隨他們去吧,隨他們去恭敬地或者不恭敬地讓路,但是據我的罪孽眼光看來,這位天才的藝術家所以這樣結束他的全書,不是出於孩子般天真的樂觀,就是幹跪只為了害怕當時的圖書審查制度。因為如果他的三套馬車上只套著他那些英雄,如梭巴開維支,羅士特來夫和乞乞科夫之流?,那麼無論讓誰去充當馬車夫,這樣的馬也是拉不到任何有意義的地方去的!而這還是以前的馬,比現在的還差得遠,我們現在的更簡直是……”

  ——

  注:?這裏所指的作家是果戈裏,三個人名全是他的名著《死魂靈》中的人物。

  ——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講到這裏,被掌聲所打斷了。這種對俄羅斯三套馬車所作的嘲弄形容受到了歡迎。固然,掌聲只有兩三下,所以連首席法官都認為用不著對觀眾作“離開法庭”的威嚇,只是嚴厲地朝鼓掌人的方向瞪了一眼。但是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仍然受到了鼓舞,因為以前從來沒有人對他鼓過掌!一個多少年來誰也不愛聽的人,現在竟突然有了使全俄側耳傾聽的機會!

  “其實,”他接著說,“這卡拉馬佐夫一家究竟是怎麼回事,居然會值得突然間這樣悲慘地名聞全國?也許我太誇大,但是我以為在這個家庭的畫面裏似乎現出了我們現代知識社會的一些共同的基本因素,倒並不是所有的因素,而且只是極小的一點實例,象‘一滴水中見太陽’似的,但總是反映出了一點什麼,顯露出了一點什麼。你們看這個不幸的,放浪淫蕩的老人,這個‘一家之主’,那樣悲慘地結束了他的生命。一個世襲的貴族,以窮食客起家,偶然通過意料不及的婚姻關係,抓到了一筆不大的嫁資。他本是一個小騙子,會拍馬的丑角,有著從娘胎裏帶來的,並不見得太薄弱的智力,而且更主要的還是一個放高利貸的人。隨著歲月的逝去,隨著資本的增加,膽子也越大了。低聲下氣和逢迎拍馬的性格不見了,留下來的只有好嘲笑的、惡毒的犬儒主義和色情狂。精神方面的一切已經消磨殆盡,但是對於生活享受的渴望卻十分強烈。結果是除了情欲的享樂以外,他看不見其他生活的目的,並且也這樣教導他的兒子們。他沒有一點做父親應有的道義責任。他笑他們,從小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後院裏教養,高興有人帶走他們。他甚至完全忘記了他們。老人的全部道德原則就是apres moi le deluge?,這和公民責任的概念正巧相反,完全和社會脫離甚至仇視社會:‘哪怕全世界著了火,只要我一個人好就行。’他感到極好,他十分滿意,他渴望再這樣活上二三十年。他欺騙親生的兒子,始終扣住兒子的錢,兒子的母親的遺產,就用這錢奪他的兒子的情婦。不,我不願把替被告辯護的責任讓給那位從彼得堡來的多才多藝的律師。我自己也要說出實話,我自己也明白他在他兒子的心裏釀成的一團怒火。但是夠了,關於這不幸的老人的事情說得夠了,他已經得到了懲罰。但是我們要記住,他是父親,現代的父親之中的一個。我說他是許多現代的父親中的一個,會不會使社會感到侮辱?哼,要知道,現代的父親中許多人只是不象這個人那樣公開說出一些無恥的話,因為他們受過比較良好的教育,比較文明,而其實他們的哲學幾乎是和他一樣的。就算我是悲觀主義者,就算是這樣吧。我們已經預先說好,你們會原諒我的。我們預先約好:你們可以不相信我,可以不相信我。我說我的話,你們不必相信。但是你們一定要讓我說出我的話來,無論如何其中的某些話你們是不會忘記的。現在你們看這個老人,這位一家之主的孩子們:其中有一個正在被告席上面對著你們,關於他,要說的話還在後面。至於別的孩子,我只是順便說兩句。另兩個孩子,年長的是那些現代青年中的一個,受過極好的教育,有著極聰明的頭腦,但卻對一切都沒有信仰,否定和抹殺世間許許多多事物,正和他的父親一樣。我們大家都聽過他的言論,他在我們的社會裏受到友好的接待。他並不隱瞞自己的意見,甚至正相反,完全相反,正因為這樣,才使我此刻有勇氣多少坦率地談一談他的事情,自然不是把他作為個人,而只是把他當作卡拉馬佐夫家庭中的一員來看。昨天有一個和本案極有關係的人,一個有病的白癡,在城郊自殺身死。他是費多爾· 巴夫洛維奇的僕人,也許還是私生子。他姓斯麥爾佳科夫。他在預審的時候神經質地流著眼淚對我說,這個年輕的卡拉馬佐夫,伊凡·費多羅維奇,那種精神上的放蕩不羈如何使他感到害怕:‘據他看來,世上無論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將來什麼都不應加以禁止,——他盡教我這一套。’這白癡大概就是受了他所教的那種學說的薰染,以致完全發了瘋,儘管不用說,他的羊癲瘋和家裏爆發的可怕的災難也可能促成了他的精神失常。然而這個白癡曾說過一句非常非常有意思的話,這樣的話本該出於比他更聰明些的觀察者之口,因此我才在這裏提起它來。他對我說:‘如果兒子中間有誰性格上最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話,那就是伊凡·費多羅維奇!’ 我對他的性格分析,就說到這裏為止,再說下去就太不客氣了。哎,我並不想再下進一步的結論,象烏鴉似的對一個年輕人的命運咶咶地一味預報不祥。我們今天在這法庭上看到,真理的直接的力量還活在他的年輕的心裏,家庭間的親人手足之情還沒有被他的無信仰和道德上的犬儒主義所淹沒,——那些東西多半是遺傳而來的,不見得是真正的思想鬥爭的結果。現在還有一個兒子,他還年輕,地虔信上帝,性格溫順,和他的哥哥的陰沈而有腐化作用的世界觀相反。他在尋找道路,以便附和所謂‘人民的理想’,換言之也就是我們那些有思想的知識階層的理論界人士用這個聰明的名詞所稱呼的一切。你們瞧,他投奔了修道院。他幾乎當了修士。我覺得,他的心裏似乎是無意識地,而且那樣早期地表現出一種膽怯的絕望。我們可憐的社會裏現在有許多人因為怕犬儒主義和它的腐化作用,把一切罪惡都錯誤地歸咎于歐洲文明,於是就抱著這樣的絕望心情,投到所謂‘家鄉的土壤’上去,投到所謂家鄉土地的慈母懷抱中去,象受了幻影驚嚇的小孩一般,但求在衰弱的母親的乾癟的胸前安安靜靜地睡一覺,甚至睡一輩子,只要能看不見那些嚇唬他們的可怕的東西就好。就我來說,我希望這位善良而有才能的青年前途無限,希望他的年輕人的樂觀和對於人民理想的渴慕,以後不要在精神上變為蒙昧的神秘主義,在政治上變為頑固的沙文主義,象事實上時常發生的那樣。神秘主義和沙文主義這兩種東西對於民族的流毒,也許比盲目抄襲和歪曲誤解歐洲文明而迅速產生的腐化作用更加厲害,他的哥哥正是中了這種腐化的害。”

  ——

  注:?“在我死後,隨它陸沉也罷。”法王路易十五的話。

  ——

  說到沙文主義和神秘主義的時候,又傳出了兩三下掌聲。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顯然也說得忘了情,說的話幾乎都與本案無關,而且還說得十分不著邊際,但是這個癆病型的、憤激的人太想發表意見了,哪怕一生只有一次發表的機會也好。以後有人說,他這樣分析伊凡·費多羅維奇的性格,甚至是出於一種不體面的動機,因為伊凡曾有一兩次在辯論的時候當眾給過他難堪,伊波利特·基裏浴維奇記住了這個仇,現在想乘機報復,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下這樣的結論。總而言之,這一切還只是一個引子,以後才較直接地接觸到案子的本身。

  “但現在還是來講這個現代家庭的家長的另一個兒子吧,”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繼續說,“他坐在被告席上,他就在我們的面前。他的成就,他的一生和他的事業,也都擺在我們的面前,時間一到,一切就都抖落出來,都暴露無遺了。他和他兩個兄弟的‘歐化’和‘人民的理想’相反,似乎代表著地道的俄羅斯,——噢,不是全部的俄羅斯,假使是全部的,那才糟糕哩!但是現在擺在面前的就是我們親愛的俄羅斯——我們的母親,完全是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哎,我們是毫不做假的,我們是善與惡的奇妙的交織體。我們愛啟蒙和席勒,同時也在酒店裏酗酒,揪斷我們醉鬼酒友的鬍鬚。哎,我們有時也性情優良,行為正直,但是只在別人也對我們性情優良行為正直的時候。我們的胸膛裏甚至還洶湧著——正是洶湧著——高尚的理想,但是以這些理想自行從天而降為條件,主要的是必須不付代價,唾手而得。我們最不愛付出代價,卻極愛取得,而且在每件事情上都是這樣。哦,只要把各式各樣的人生幸福都給我們(一定要各式各樣的,打點折扣都不行),特別是一點也不要違拗我們的脾氣,那我們也可以顯示出,我們是能夠性情優良行為端正的。我們並不貪婪,決不,只要你們給我們錢,多多地給,越多越好,你們就會看到我們是多麼豪爽大方,對於儻來之物怎樣毫不在乎,一夜之間就能在狂飲無度中把它揮霍殆盡。但如果不給我們,我們就會顯示出,在我們十分需要錢的時候是如何善於弄到它。不過這一層以後再說,我們要按部就班地來講。最初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不幸的、被遺棄的男孩,‘被扔在後院,沒有鞋穿,’ 我們的尊貴而受敬重的同胞——可惜是外國出生的——剛才這樣形容過!我還要重複一遍,我是不肯把為被告辯護的事讓給任何人的!我是公訴人,我也是辯護人。是的,我們也是人;我們也能估量童年時代和家庭間的最初印象會對性格發生怎樣的影響。但以後這個男孩已一步步成為少年,成為青年,成為軍官,由於他的狂暴的舉動,和跟人家決鬥,被流放到我們美好的俄羅斯的某一個邊遠的小城。他在那裏服役,他在那裏酗酒。自然,船大吃水也深,他需要金錢,首先是金錢,於是他同他父親在經過了長期的爭論以後,決定最後拿六千盧布清賬。這款子當時寄給他了。請你們注意,他立了一張字據。他寫過一封信,其中實際上聲明他不再要求其他款項,就以這六千盧布徹底了結他和父親間關於遺產的爭端。當時他和那位性格高尚,才智超群的年輕小姐相遇。哦,我不想再冒昧詳細復述,你們剛才已經聽到了。這裏有榮譽,這裏有自我犧牲,我沒有話可說。一個輕浮荒唐,但在真正的高尚情操和崇高思想之前低首下心的青年人的形象,在我們的面前一時顯得是非凡地可愛可敬。但是忽然在這以後,就在這個法庭上,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又突然來了個大翻個。我還是不敢冒昧地隨意亂加猜度,不想去分析其中的原因。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其中總是有原因的。就是這位小姐,臉上流著久久隱藏心中的憤恨的眼淚,對我們宣佈,是他,正是他首先因為她做出了那次也許流於輕率急躁,但總不失為高尚慷慨的衝動行為而看不起她。但是正是他,正是這位小姐的未婚夫,首先現出嘲諷的冷笑,這冷笑偏偏從他的臉上發出來,是使她受不了的。她知道他已經變心,——他一面變心,一面還深信她非得忍受他的一切行為,甚至包括他的變心不可,她知道這個,卻故意給他三千盧布,並且明顯地,十分明顯地對他暗示,她給他這錢恰恰是供他作變心之用的。‘看你會不會收下來!看你是不是那樣無賴!’她用裁判官似的、試探的眼神默默地對他說。他看著她,完全瞭解她的意思(他剛在大家面前承認過他是完全瞭解的),但他卻毫不遊移地揣起這三千盧布,兩天的工夫就和他的新寵一塊兒把它揮霍光了!究竟應該相信什麼?是相信最初的傳說,相信把最後的活命之資拿出來,在美德之前低首下心的那種高尚正直的激情舉動?還是相信事情的背面,那樣令人厭惡的另一方面?人生一般總是在兩種互相矛盾的真理之間尋找中庸,在這件事情上這樣卻不見得行得通。大概在第一件事情上他是真實不欺地高尚正直,而在第二件事情上也是真實不欺地無恥卑鄙。為什麼?正就是因為我們具有那種寬闊的、卡拉馬佐夫式的性格,——我說話的本意就在這裏,——能夠相容並蓄各式各樣的矛盾,同時體味兩個深淵,一個在我們頭頂上,是高尚的理想的深淵,一個在我們腳底下,是極為卑鄙醜惡的墮落的深淵。你們可以回想一下一位青年觀察者,對卡拉馬佐夫一家曾作過深刻而切近的考察的拉基金先生不久前剛談過的一個極精彩的思想:‘對這類放蕩不羈的天性來說,墮落受辱的感覺和高尚正直的感覺一樣,都是他們所需要的。這是實在話:他們正是時常而且不斷地需要這種不自然的混合。兩個深淵,諸位,同時體味兩個深淵,——沒有這個,我們是不幸的,也是不滿足的,我們的生存是不完美的。我們的天性寬大,和我們的母親俄羅斯一樣,無所不包,同一切都能相安!諸位陪審員,我要順便說一句:我們剛剛提到了那三千盧布,讓我稍為提前一點來說說吧。你們想一想,他,這位人物,在剛剛收下了這筆錢,而且是在怎樣一種情況下收下來的,受到那樣的羞辱,在最嚴重的屈辱下收了下來,——可是你們想一想,據說他居然能在當天分出一半來,縫在護身香囊裏,而且有決心把它掛在脖子上整月不動,不顧一切的誘惑和極度的急需!並且不管是在酒店裏酗酒的時候,還是在他不得不趕出城去,向不知什麼人設法張羅他極需要的錢,以便把他的情人帶走,脫離他的情敵和父親的誘惑的時候,他都沒有勇氣去動一動這個護身香囊。即使單只為了不使他的情人受他所嫉妒的老人誘惑,他也應該拆開護身香囊,留在家裏,寸步不離地看守他的情人,等候她一說:‘我是你的’,就立刻和她遠走高飛,離開現在這個不幸的環境。但是不,他並沒碰他的聖物,他的理由是什麼呢?我們說過,首先第一個理由就是在人家對他說:‘我是你的,你可以把我帶到隨便什麼地方去’的時候,他可以有現錢把她帶走。但是根據被告自己的說法,這第一個理由顯然遠遠不如第二個理由。據他說:在我身上懷著這筆錢的時候,‘我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因為我永遠可以走到被我侮辱的未婚妻面前,把從她那裏起來的那筆款子的一半交給她,永遠可以對她說:‘你瞧,我花掉了你的款項的半數,因此證明我是理智薄弱、不講道德的人,如果你願意這樣說,還是一個卑鄙的人(我用被告自己說的話),但是雖然我是卑鄙的人,卻並不是賊,因為假使我是賊,就決不會把留下來的一半錢交還給你,一定會和前一半一樣,把它吞沒花光’。這真是對事實的一種奇怪的解釋!這個瘋狂而脆弱的人,不能拒絕在如此恥辱的情況下收下三千盧布的誘惑,竟忽然會在自己身上出現這樣堅決的自製,脖子上掛著幾千盧布,卻不敢動它一動!這和我們所分析的性格有一點符合的地方麼!不,所以我要大膽對你們講講真正的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假如真的曾經決定把錢縫在護身香囊裏的話,他在這種情況下將會作出怎樣的行動。在他已經把這筆錢的半數同他的情人兩人花光了以後,只要一遇到誘惑,哪怕就是為了博他的新寵的歡心,他也一定會解開他的護身香囊,從裏面分出——唔,第一次就算只分出一百盧布好了,因為何必一定要交還半數 ——一千五百盧布呢,有一千四百也就夠了;因為事情仍舊是一樣的,也就是說:‘我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因為到底把一千四百盧布交了回來,賊是要全部拿走,不會交還的。’然後過一些時候,他又會解開護身香囊,又會拿出第二個一百盧布,以後再取一百,再取一百,不到月底便取出了倒數第二個一百,他會說,即使只交還一百,事情也還是一樣,我到底‘只是一個卑鄙的人,而不是賊。花去了兩千九百,到底交還了一百,賊是連這也不會還的。’最後,在花掉了倒數第二個一百盧布以後,看了看最後的一百,會對自己說:‘乾脆連這一百也不必還了,把它也花掉了吧!’我們所知道的,真正的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是會這樣做的!至於關於護身香囊的說法,那簡直再沒有更比它和現實相矛盾的了。其他一切都可以設想,卻沒法設想這樣的事情。但這我們留到以後再說吧。”

  在依次闡明法庭偵訊所調查到的關於父子間財產爭執和家庭關係的一切詳情,一再作出推論說,根據已知的事實,在遺產分配問題上絲毫無法判定誰欺騙了誰、誰欠了誰之後,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在談到象強迫觀念似的牢據在米卡的腦子裏的那三千盧布時,又講起了醫生的鑒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45:41

第七節 歷史的觀察


  “醫生的鑒定竭力向我們證明,被告腦子錯亂,是一個狂人。我以為他的腦子是健全的,但是這樣更壞,因為假使腦筋果真錯亂,也許還要聰明些。至於說他是狂人,我還可以同意,但是只限于一點——醫生鑒定時指明的一點,那就是被告對於這三千盧布的看法,把它認作父親沒有付清給他的款子。不過也許還可以找到一種比說他有瘋狂的傾向更接近事實的看法,以解釋被告對於這筆錢為什麼總是露出瘋狂的態度。我十分贊成那位青年醫生主張被告現在擁有、而且以前也擁有完全正常的智力,只是處於激動憤慨之中的意見。原因是被告時常表現狂怒,起因並不在於三千盧布,並不在於這筆款子的本身,卻在於其中有引起他的憤怒的特殊原因。這原因就是嫉妒!”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說到這裏,廣泛地描繪了被告對格魯申卡所產生的那種不幸的熱戀。他首先說起被告到這“年輕的女士”家裏去“揍她”,—— 據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解釋,這用的是被告自己的說法,——“然而不但沒有動手,反而拜倒在她的腳下了,——這就是愛情的開端。恰恰這時,被告的老父親看上了那位女士,這是一個奇怪的、註定的巧合,因為雖然以前兩人都認識而且也常見這位元女士,卻偏在這時兩顆心才忽然同時燃燒起來。同時燃燒起完全抑止不住的、卡拉馬佐夫式的熱情來。現在我們再看她自己供認的話。她說:‘我同時取笑他們兩人。’是呀,她也忽然想同時取笑起他們兩人來;以前並沒有想,這時卻忽然心血來潮起了這個念頭,——結果是兩人都被她征服了。那一向視財如命的老人,這時立刻預備下三千盧布,只求她到他家裏來一趟,不久以後,甚至更進一步,只要她肯做他的正式妻子,就情願把他的名譽和他的全部財產都呈獻在她的腳下,並把這當作無上幸福。對於這層,我們有確實的證據。至於說到被告,他的悲劇是明顯的,完全擺在我們面前。但這位年輕女士正是要這樣‘耍著玩兒’。這位迷人精甚至不肯給不幸的青年人一點點希望,因為那希望,最後的希望,是直到他跪在他的折磨者的腳下,朝她伸出那雙殺死父親兼情敵的血手來的最後時刻才得到的:他就在這情形下被捕了。‘讓我,讓我也同他一塊兒流放去吧,是我把他弄到這個地步的,我是最大的罪人!’這就是這個女人在他被捕時懷著真心的悔恨自己喊出來的話。我已經提過的天才青年拉基金先生著手描寫這個案件時,曾用簡單扼要的幾句話形容了這個女主人公的性格:‘早年的失望,早年的受騙和墮落,引誘她的未婚夫的變心和遺棄,再加上貧窮,遭到誠實家庭的咒?,最後受一個她直到現在仍把他看作恩人的富翁的保護,這一切使一個也許曾含有許多優點的少女的心裏,過早地就積蓄起了憤怒,養成了貪錢財而好計算的性格,養成了好嘲笑和對於社會復仇的性格。’聽了這樣的性格分析之後,就可以明白她能單單為了遊戲,為了惡作劇而同時取笑兩個人。被告在這一個月內,除了毫無指望的愛情,道德上的墮落,對未婚妻的變心,侵吞人家託付給他的錢財之外,還由於不斷地嫉妒,而且還是對自己父親吃醋,幾乎已達到了暴怒和瘋狂的地步!特別是那個發癡的老頭子竟蠱惑勾引起他的意中人來,——而且用的就是那三千盧布,就是被告認為是母親遺留下來,他責備父親扣留不給的那筆款子。是的,我同意,這是難於忍受的!這是甚至會激得人發狂的。問題不在金錢,而在於別人就用這筆錢,那樣下流無恥地打破了他的幸福!”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接著進而分析被告心裏怎樣漸漸產生了殺父的念頭,並據事實來加以層層剖析。

  “起初我們只是在酒店裏叫嚷,嚷了整整一個月。哎,我們是愛生活在人們中間的,並且喜歡把一切事情,甚至是最惡毒可怕的念頭向人家和盤托出,我們愛跟別人推心置腹,而且不知為什麼,立刻就要求別人對我們馬上報以完全的同情,關心我們所焦慮和擔心的一切,隨聲附和我們,毫不違拗我們的性子。不然,我們就要勃然大怒,把整個酒店都掀翻。”這裏,接著就講了講關於斯涅吉遼夫上尉的故事。“在這個月看見過被告,聽見過他說話的人終於感到這裏面也許已不僅僅是對於父親的叫嚷和威嚇了,看他那瘋狂的樣子,威脅也許真會變成事實。”這時檢察官描寫了修道院裏那次家庭聚會,和阿遼沙的談話,還有被告飯後闖進父親家裏動武的那一幕醜劇。“我不想強言斷定,”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繼續說,“被告在演出這幕醜劇之前,就已經周密而有意識地決定把父親殺死了事。但是這念頭已經有好幾次橫梗在他的心頭,他曾經詳細地審察過,這我們有事實、證人和他自己的供詞為證。說實話,諸位陪審員,”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補充說,“ 我甚至在今天以前還猶豫不定被告是否確實完全有意識地蓄謀犯了指控他的罪名。我深信他的心裏已多次想見未來這個不幸的時刻,但只是想見,只是心裏想到了這種可能性,還沒有決定實行的日期和在什麼情況下實行。然而,我只是在今天以前,在維爾霍夫采娃小姐今天向法庭呈出那張決定性的檔之前,才一直猶豫不定。諸位,你們親耳聽見了她的喊聲:‘這是計畫,這是謀殺的計畫!’這就是她對於這位不幸的被告那封不幸的醉後來信所下的定義。真的,這封信也確實具有計劃和預謀的含義。它是在犯罪前兩天寫下的,因此我們現在確切地知道,在實行這個可怕的謀劃前的兩晝夜前,被告曾罰神賭咒地宣稱,假使他明天弄不到錢,就要把父親殺死,搶走他枕頭底下的錢,‘裝在系著紅綢帶的信封裏’,‘只要伊凡離開了這裏’。你們注意:‘只要伊凡離開了這裏’,由此可見,一切都已謀劃好,一切情況都已考慮到,而且果然,以後也都照所寫的實行了!預謀和經過深思熟慮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犯罪的目的就是為了謀財,這是坦率宣告,形諸文字,而且簽字署名的。被告並沒有否認他的簽字。有人會說:這是他在醉後寫的。但是這一點絲毫不能減輕問題的嚴重性,卻反而更顯得重要,因為他在醉後寫了清醒時所謀劃的一切。清醒時沒有謀劃,就不會在醉後寫出來。也許有人會說,他何必在酒店裏把他的計畫信口亂說出來呢?一個人如果預謀幹這種事,一定會秘而不宣,放在心裏的。這話不錯,但他叫嚷的時候是還沒有計劃和預謀好,只有一個願望擺在那兒,還只是形成了一個意向。以後他就叫嚷得少些了。在寫這封信的那個晚上,他在‘ 京都’酒店裏喝得爛醉,一反往常地沈默不言,不打彈子,坐在一旁,不同人說話,只把此地商家的一個夥計從座位上趕了開去,但這幾乎是無意識的,出於好吵嘴的習慣,他一進酒店就不可能不吵嘴。不錯,在下最後的決心的時候,被告的腦子裏應該會產生一個顧慮,就是他在城裏預先叫嚷得太多了,在他實行計畫以後,很可能會成為他受到揭發和指控的佐證。但是有什麼辦法?公開宣揚的傻事已經做了,就沒法收回,再說,他以前曾靠運氣混了過去,現在也可能混過去。諸位,我們是相信我們的照命星宿的!我應該承認,他做了許多事情,企圖逃避那不幸的時刻,他盡了很大的力量來避免造成流血局面。‘我明天要去向所有的人告借三千盧布,’他曾用他那種別致的言語寫道,‘如果借不到錢,只好流血。’這也是在喝醉的時候寫的,同樣也是在清醒的時候照計施行了!”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說到這裏,開始詳細描述米卡怎樣努力弄錢,以圖避免犯罪。他講出他在薩姆索諾夫家裏的行動和去找獵狗的那次旅行,一切全有檔為證。“他挨饑受累,飽受嘲笑,還賣掉了鍾來支付這趟外出的用費。(但據說身上還帶著一千五百盧布,——據說!)最後,懷著留在城裏的意中人可能乘他不在那裏時跑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去的擔心嫉妒,終於回到城裏來了。謝天謝地!她竟沒有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他親自送她到她的保護人薩姆索諾夫那裏。(奇怪的是他對薩姆索諾夫並不嫉妒,這是這件案子裏十分突出的心理特點!)接著他就跑到‘後門’的監視崗哨上去。到了那裏,才知道斯麥爾佳科夫發了羊癲瘋,另一個僕人也生了病。時機正好,‘暗號’又已經掌握在他手裏,——這是多麼引誘人呀!然而他到底還在那裏抵抗。他到受大家尊敬的、此地的臨時住戶霍赫拉柯娃夫人那裏去。這位元太太早就對他的命運發生同情,向他提出一個極有益的勸告,就是戒除酗酒的習慣,放棄胡鬧的愛情,不再到酒店裏閑坐,白白浪費青春的精力,而動身到西伯利亞找金礦去:‘那是您那旺盛的精力,您渴望奇遇的浪漫性格的一條出路’。”接著在描述了談話的結局和被告忽然得知格魯申卡並沒有在薩姆索諾夫家裏時的情景,又描述了這個滿腹醋意、被神經過敏所折磨的不幸的人一想到她居然欺騙他,現在已經到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時,怎樣頓時期得發狂之後,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又請大家注意一個偶然情況所起的致命影響:如果女僕當時來得及對他說,他的愛人正在莫克洛葉,和‘以前的’、‘無可爭議的’那一位在一起,那就什麼事情也不會有了。但是她竟嚇得愣住了,開始發誓賭咒,被告當時不殺死她,只是因為他正急如星火地要去追他的負心的女人。不過請注意:他無論怎樣氣忿,到底還把一個銅杵抄在手裏。為什麼偏偏要抄這個銅杵,為什麼不拿別的什麼兇器呢?假如我們已整整一個月經常默想到這幅圖畫,心裏已有所準備,那麼我們只要看見有什麼象兇器的東西在眼前閃過,就一定會馬上抓起來當兇器使用的。至於哪一類東西可以當兇器用,我們已經設想了整整一個月了。正因這樣所以才這麼一?那間就毫不猶豫看出它可以當作兇器!所以他在拿起這個倒楣的銅杵時,畢竟並不是無意識的,並不是隨便拿的。於是,他到了父親的花園裏,——時機正巧,在深沉的夜中,沒有一個證人,只有黑暗和嫉妒。他疑心她在這裏,正在他的情敵的懷抱裏,也許這時候還在笑他,這使他喘不過氣來。何況這已不僅是疑惑,——現在還有什麼疑惑,欺騙是明白而且顯然的事:她就在這裏,就在這間有燈光的屋子裏,就在他的屏風後面,——這時候人們想讓我們相信:這個不幸的人踮著腳走近窗旁,恭敬地朝裏面窺看,善良地低聲下氣,懂事地走開,連忙遠離這是非之地,不使危險而不道德的事情發生。但是我們知道被告的性格,而且根據種種事實,瞭解他正處在什麼心理狀態,最主要的是他已經知道那立刻可以叫開門進去的暗號!”說到“暗號”一層,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暫時擱下他對被告的指控,認為必須就斯麥爾佳科夫的事情做一個詳細說明,把關於斯麥爾佳科夫有殺人嫌疑的一段插曲完全分析透闢,以便徹底撇開這種想法。他說得十分詳盡,因此大家都明白,儘管他口頭表示那種猜想不置一駁,但畢竟還是認為它十分重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7-24 11:45:58

第八節 對於斯麥爾佳科夫的研究


  “首先,這種懷疑是怎麼來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一開始先從這個問題入手。“首先嚷嚷說斯麥爾佳科夫殺人的是被告自己,就在他被捕的時候。但是從他嚷出第一聲,一直到目前法院開審為止,沒有提出一件事實來證實他的指控,不但事實,甚至連多少符合人類理性的對某種事實的暗示都提不出。在這以後,支持這項指控的只有三個人:被告的兩個兄弟和斯維特洛娃小姐。但被告的二弟直到今天,在病中,在發作了無可置疑的瘋狂和腦炎的時候,才說出這個懷疑來,以前整整兩個月內,我們清楚地知道,他完全贊同他的哥哥有罪的看法,甚至根本不試圖找理由來辯駁。不過這一點,我們以後還要再專門談它。同時,被告的三弟剛才也自己對我們說過,他並沒有任何一點點事實可以證明他認為斯麥爾佳科夫犯罪的想法,這只是從被告自己的話裏,‘從他的臉色上’加以判斷。是的,這個驚人的證據剛才從他的兄弟嘴裏說出了兩次。也許,斯維特洛娃的說法甚至更加驚人:‘被告對你們說什麼話,你們相信他好了,他不是撒謊的人。’這三個跟被告的命運密切相關的人用來指控斯麥爾佳科夫的事實證據,不過如此。但儘管這樣對於斯麥爾佳科夫的指控卻還是廣為流傳,以前有人贊成,現在也還贊成,可是對這種指控能夠相信麼?能夠想像麼?”

  說到這裏,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認為必須把已故的、“瘋病發作時結束了自己生命的”斯麥爾佳科夫的性格稍稍介紹一下。他描繪他是個智力貧乏的人,有一點模糊的知識,但被那些他的頭腦所無法理解的哲學思想弄得迷迷糊糊,並且為一些關於責任和義務的現代學說所唬住了,——這學說是他在現實生活裏從去世的主人,也許還是他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不規則的生活上學來的,至於理論方面則從他主人的次子伊凡·費多羅維奇和他所作的各種奇怪的哲學談話裏得來。伊凡·費多羅維奇很樂意作這種消遣,——大概是由於煩悶,或者是由於想要嘲笑而又找不到適當的物件。他自己對我談到過他在主人家裏最後幾天的精神狀態,”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解釋說,“別人也作出同樣的證詞:如被告本人,他的兄弟,甚至僕人格裏戈裏,全是照理很熟悉他情況的人。此外,斯麥爾佳科夫受著羊癲瘋的折磨,‘膽小得象只母雞’。‘他對我下跪,吻我的腳。’被告自己這樣向我們說,那時候他還沒有感到他這樣聲明對於自己多少有點不利。他用他那種特別的話形容說:‘他是一隻害羊癲瘋的母雞。’被告自己供出,他就是挑了這樣一個人來作自己的心腹,把他威嚇得只好答應做他的偵探和送信人。他充任這種埋伏在家裏的暗探,背叛他的主人,把他有一包鈔票的事,和怎樣闖進主人屋裏的暗號,統統都告訴了被告。不過他又怎麼能不告訴呢?‘他會殺人的,我完全看得出,他會殺死我的。’斯麥爾佳科夫在預審的時候說,甚至當那時嚇唬他的折磨者自己早已被捕,不能跑來懲罰他的時候,他在我們面前還是怕得渾身發抖。‘他隨時都在疑心我,而我自己在滿心害怕和戰戰兢兢的情況下,為了不讓他生氣,只好連忙把所有的秘密全告訴他,使他看出我在他面前是多麼忠實,好讓我活下去。’ 這是他親口說的話,我記錄下來,記住了:‘他有時朝我一吼,我當時就在他面前跪下來了。’顯然,作為一位本來天性十分誠實,並因此獲得了主人信任的年輕人,——主人在他交還失落的鈔票那件事情上看出他的誠實來了,——不幸的斯麥爾佳科夫的心裏不免感到萬分痛苦,懊悔不該背叛了自己尊作恩人的主人。根據有經驗的精神病醫生的證明,害嚴重羊癲瘋的人總是有不斷的,自然是病態的自怨自艾的傾向。他們時常為了在什麼人面前,為了什麼事情‘犯了錯處’而感到痛苦,受到良心的煎熬,老是憑空誇大,甚至沒來由地給自己想出各種的錯處和罪名。而現在這樣一個人果真出於害怕,又因為受人家的恐嚇,犯了罪,做了錯事。此外,他還深深地預感到,從正在他面前出現的情勢看來,也真可能會發生什麼禍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次子伊凡·費多羅維奇恰在災禍發生以前動身到莫斯科去的時候,斯麥爾佳科夫哀求他留下來,但是由於他的膽怯的習慣,不敢用堅決明確的方式對他表示自己的全部擔心。他只能作一點暗示,但是人家沒有瞭解他的暗示,應該注意的是他把伊凡·費多羅維奇看作他的保護人,似乎是只要他在家,就可以有保障,不會發生災禍。你們記得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的醉後來信裏的詞句:‘我要殺死老頭子,只要伊凡離開了這裏。’由此可見,伊凡·費多羅維奇的在家似乎對大家來說都是家裏平靜無事的保障。現在他走了,斯麥爾佳科夫差不多在小主人走後只一小時,就立即發作了羊癲瘋。但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這裏應該說明的是斯麥爾佳科夫受到恐懼和某種絕望心情的折磨,在最近幾天裏特別感到自己有馬上發作羊癲瘋的可能,因為這病以前也總是在他精神上緊張和震驚的時候發作的。發作的日子和時刻自然無法預測,但是每個羊癲瘋病人都有可能預先感到發作的傾向。醫學上是這樣說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剛坐車離開院子,斯麥爾佳科夫在所謂孤立無援的感覺之下,為家務事下地窖去,一邊走下臺階,一邊心想:‘我會不會發病?如果現在一發作,可怎麼辦呢?’就是由於這種情緒,由於疑慮,由於上面這樣的問題,喉嚨裏突然痙攣起來,這是羊癲瘋的先兆,接著他就一下子跌到地窖底上,喪失了知覺。而現在有人竟想在這極自然的事情上挖空心思找出一點疑竇,一點跡象,一點暗示來,說他是故意裝病!但假如是故意的,那麼立刻會發生一個問題:為什麼?抱著什麼打算?出於什麼用意?關於醫學方面我暫且不講,人家要說,科學是難以為憑的,科學常有錯誤,醫生不能辨明真實和裝假,——好吧,好吧,但是請你們回答一個問題:他為什麼要裝假?是為了他預謀殺人,所以偏要用發作羊癲瘋來儘早預先引起家裏人的注意麼?諸位陪審員,你們注意到沒有,在發生犯罪的那個夜裏,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家裏,前後一共有過五個人:第一個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但他總不會自己殺死自己,這是很明顯的事;第二個是他的僕人格裏戈裏,但是他自己就幾乎被殺死了;第三個是格裏戈裏的妻子——女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但說她是她主人的兇手簡直是可恥的。這樣說來,就只剩下兩個人——被告和斯麥爾佳科夫了。但既然被告竭力說他沒有殺,那麼不用說,一定是斯麥爾佳科夫殺的,再沒有其他出路,因為再找不到別的任何人,舉不出任何別的兇手來了。顯然,對於這個不幸的、昨天自殺的白癡所作的那種‘巧妙’的、驚人的指控,就是這麼來的!恰恰就只是因為沒有別人可以檢舉!只要對於任何別人,對於第六個某人,有一點嫌疑的影子,我相信連被告自己也會認為指控斯麥爾佳科夫是可恥的事,必定要指出那第六個人來的,因為指控斯麥爾佳科夫殺人實在是太荒唐了。

  “諸位,我們拋開心理學,拋開醫學,甚至拋開邏輯,只研究事實,單單只研究事實吧,我們可以看看事實對我們說什麼?假定是斯麥爾佳科夫殺的,可是怎樣殺的呢?是自己一個人,還是和被告同謀?我們先看看第一種情況,就是說是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殺的。自然,既然殺了人,總得為了點什麼,為了某種利益。但是既然象被告所有的那些謀殺的動機,如仇恨、吃醋等等,斯麥爾佳科夫是連一點影子都沒有,那麼毫無疑問,他只能是為了錢財而殺人,為了劫取他親眼看見主人裝在信封裏的那三千盧布。可是他既然起意謀殺,卻還對別人,——而且偏偏是象被告那樣有切身利害關係的人,——說出關於銀錢和暗號的一切情況:信封放在什麼地方,信封上寫了些什麼,用什麼包紮的,而且特別是,特別是關於進主人屋裏去的‘暗號’。難道說,他這樣做,是故意為了把自己暴露出來?或者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競爭者,讓對方也想進去取得那個信封麼?是的,有人會說,他所以告訴別人,是因為害怕。可是那是怎麼回事?一個能不眨眼地作出這種肆無忌憚的野蠻罪行的計畫,以後並予以實行的人,竟會把世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只要他不提起便決沒有人會猜得到的情況告訴別人麼?不會的,一個人無論怎樣膽怯,只要起意要做這樣的事,決不會對任何人說出這類的話,至少是不會說出關於信封和暗號來的,因為這等於預先把自己出賣。即使人家死逼他說出情況來,他也會設法想出些別的什麼,撒一兩句謊,而把這類的話瞞住不說的!反過來說,我還要重複一下,只要他不暴露關於銀錢的事,那麼殺人劫財以後,整個地球上就決沒有人會指控他,至少沒有人會指控他為謀財而殺人,因為除他以外誰也沒有看見過這筆錢,誰也不知道家裏會有這樣一筆錢。即使有人指控他,也一定會認為他是出於別的什麼動機而行兇的。但既然事先誰也看不出他懷有這樣的動機,卻反而看出他被主人所寵愛,為主人所信任,因此不用說,別人最不容易懷疑到他,而最容易懷疑到那些具有這樣的動機,自己也嚷嚷有這樣的動機,而且毫不隱瞞地向眾人訴說這些動機的人,一句話,會懷疑被害者的兒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樣,斯麥爾佳科夫殺了人,劫了財,而死者的兒子被指控,這對於殺人的斯麥爾佳科夫來說不是正得其所哉麼?可現在斯麥爾佳科夫在起意殺人以後,卻竟事先會把關於銀錢、信封和暗號的事情偏偏都去告訴德米特裏,這合乎邏輯麼?這能叫人弄得明白麼?

  “斯麥爾佳科夫預謀殺人的日子到了,可他卻假裝發羊癲瘋,摔了跤,為了什麼?莫非首先是為了好讓本來打算自己治病的僕人格裏戈裏看見沒人看守,只好延期治療,親自來看守?其次是為了好讓主人自己看見沒有人保護他,生怕兒子進來(這點他並不隱瞞),因此加深疑懼,更加強戒備?最後,尤其是為了好讓人家立刻把為羊癲瘋所苦的他,斯麥爾佳科夫,從他一向遠離別人獨身居住,並且另有出入口的廚房,搬到廂房的另一頭,格裏戈裏臥室裏的隔板後面,離他們兩人的床只三步遠的地方麼?——因為每當他犯了羊癲瘋,出於主人的吩咐和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的慈悲心腸,老早以來就一直是這樣做的。他躺在隔板後面,為了裝病裝得象些,自然多半要不住呻吟,弄得他們倆整夜醒著(據格裏戈裏和他的妻子所供實際上也正是這樣),——而這一切,這一切莫非會更便於他突然從床上起來,跑出去殺死主人麼?

  “但有人會對我說,他所以裝病,也許正是為了使人家把他當作病人,不想到他頭上來,而他把關於銀錢和暗號的事告訴被告,也正是為了好讓被告忍不住自己跑來殺人,而等到他殺人劫財,逃之夭夭,也許還弄得沸反盈天,吵醒證人之後,那時候斯麥爾佳科夫就好起身離床,走了出去,——嗯,出去做什麼呢?就是走出去再把主人殺死一次,再去取已經被拿走的銀錢!諸位,你們覺得好笑麼!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做這樣的假設,但是你們能想像得到麼,被告所咬定的卻正是這話。他說:在我已經從屋裏走出來,把格裏戈裏打倒,鬧了亂子以後,他起床走出去,殺了人,劫了財。我也不必說斯麥爾佳科夫怎麼能預先全都算到,全都未卜先知,對一切都瞭如指掌,而且恰恰算到這個惱火得發狂的兒子跑來以後,會單單只為了恭恭敬敬地向窗內張望一下,儘管知道暗號,卻仍退了出去,卻把到口的食全留給了斯麥爾佳科夫!諸位,我現在嚴肅地提出一個問題:斯麥爾佳科夫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作的案?請你們指出這個時間來,因為不這樣就不能指控他。

  “‘也許羊癲瘋是真的。病人忽然醒了過來,聽見了喊聲,就走了出去。’嗯,那又怎樣呢?是不是他看了一下,就對自己說,讓我去殺死主人?但是他怎麼會知道裏面所發生的情形,既然他在那時以前還一直躺在那裏,人事不知?諸位,你們知道,幻想也總得有個限度!

  “‘也許是這樣,’細心的人會說,‘但要是他們兩人同謀,一塊兒殺人分贓,那又怎樣呢?’

  “是的,這的確是個很有分量的問題,而且首先,馬上就可以拿出支持這個疑問的極大的佐證:一個動手殺人,承擔一切,另一個同謀者蜷臥在床,假裝發羊癲瘋,——就是為了預先引起大家的疑惑,使主人、格裏戈裏提心吊膽。有趣的是這兩個同謀者到底出於什麼動機會想出這樣瘋狂的計畫來呢?但是,也許這共謀在斯麥爾佳科夫來說並不是主動的,而可以說是被動的,不得已的。也許受了恐嚇的斯麥爾佳科夫只答應對於謀殺不阻擋,但因為預感到人家會指控他縱容謀殺主人,不呼喊,不抗拒,——所以預先請求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允許他到時假裝羊癲瘋發作,躺在那裏,‘你儘管去殺你的罷,與我不相干。’但即使果真如此,那也同樣因為羊癲瘋一發,家裏一定會引起慌亂,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預先見到這一層,也是無論如何不會同意這個主意的。……不過我可以暫且讓步,就算他能同意;但是結果仍是一樣的,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終歸是兇手,直接的兇手,是他起意殺人,而斯麥爾佳科夫只是被動的參與者,甚至還不是參與者,而只是由於懼怕才違背自己的意旨加以縱容。法庭是一定會區別對待的。但是擺在我們面前的情況是怎樣的呢?被告剛一被捕,就一下子把一切都推到斯麥爾佳科夫一人身上,只對他提出指控。並不指控他和自己同謀,卻只指控他一個人,說這是他一個人做的事,他殺人越貨,是他一手幹的!既然兩人立刻互相對咬,那又算是什麼同謀呢?這是永遠不會有的事。而且你們應該注意,這在卡拉馬佐夫是極冒險的事:他明明是主謀,而斯麥爾佳科夫卻不是,只是縱容者,作案時正躺在隔板後面,而他竟想把一切推在一個躺倒的人身上!那個躺著的人一生氣,單單為了自衛也很可能會馬上把事實真相說了出來。他會說,這是兩個人都參與幹的,不過我沒有殺人,只是因為害怕才准許和縱容了他。因為斯麥爾佳科夫會明白,法庭一定會馬上辨清他的犯罪的程度,因此他可以指望即使自己受到懲罰,也一定會比打算把一切推到他身上的主犯所得的刑罰要輕得多。但要是果真這樣,他不用說是一定會直供出來的。然而我們並沒有看見這種情形。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沒有露出同謀的話,儘管兇手曾堅決地把他指控出來,一直指控他是唯一的兇手。不但如此:斯麥爾佳科夫在預審的時候反而坦白說,是他自己把關於裝錢的信封和暗號告訴被告的,要是沒有他,被告將毫無所知。假使他果真同謀犯罪,他會不會在預審的時候這樣輕易地說出這話,說一切都是他自己告訴被告的呢?相反地,他必然會一味抵賴,把事實加以歪曲和縮小。但是他既沒有歪曲,也沒有縮小。只有無罪的人,不怕人家指控他同謀的人,才能這樣做。現在他由於羊癲瘋和不久前爆發的這樁禍事,害起了病態的憂鬱症,竟在昨天上吊自殺了。死後留下了用他那種特別的文體寫的一張紙條:‘我出於自覺自願,消滅了自己的生命,與他人無涉。’是的,最好他在紙條上再添上一句:兇手是我,不是卡拉馬佐夫。但是他並沒有添上。他的良心對一件事情敢做,而對於另一件事情卻不敢麼?

  “可怎麼回事呢,剛才又有三千盧布繳到了法庭上,據說,‘這就是原來裝在物證桌上放著的那只信封裏的錢,是昨天從斯麥爾佳科夫手裏拿到的。’ 但是諸位陪審官,你們自己也記得剛才那幅悲慘的圖畫。詳細情形我不再復述,但我要挑選其中兩三個最不重要的情節來說一說我的看法,——正因為它們不重要,所以不是每個人想得到,而且是容易忽略的。第一,還是那套話:斯麥爾佳科夫由於受良心譴責,昨天把錢繳回,自己懸樑自盡了(因為沒有良心的譴責,他是不會交出錢來的)。而且不用說,他自然是在昨天晚上才第一次對伊凡·卡拉馬佐夫承認他的犯罪,就象伊凡·卡拉馬佐夫自己宣稱的那樣,要不然後者為什麼一直緘口不言呢?那麼說,他確實是作了坦白,但我又要重複一句,既然這樣,既然他明知明天就將對無辜的被告進行可怕的審訊,那他又為什麼不在他臨死的那張字條裏向我們宣佈出全部的事實呢?光是鈔票不能算做證據。比方說,我和在這大廳裏的另外兩個人,就在一星期以前完全偶然地得知一樁事實,那就是伊凡·費多羅維奇· 卡拉馬佐夫曾把兩張年息五厘的五千票面的庫卷,一共一萬盧布,寄到省城裏去兌現。我說這話的意思是錢在一個時期內是大家都可能有的,繳出三千盧布,並不能完全證明它就是那筆錢,就是從某個抽屜或信封裏拿出來的錢。還有,伊凡·費多羅維奇在昨天從真正的兇手那裏得到那樣重要的消息,卻竟會抱著若無其事的態度!為什麼他不立刻告發呢?為什麼他要拖延到第二天早晨呢?我以為我有權這樣猜測:一星期來他的健康失調,曾對醫生和他的親近的人承認他常看見幻影,遇到已亡故的人們,他當時已處於發作腦炎的前夜,而今天果真發作了。在這種情況下出其不意地聽到斯麥爾佳科夫自殺的消息,便突然產生了這樣一種想法:‘人已經死了,可以把事情推到他身上來拯救兄長。錢我有,只要拿出一疊來,說這是斯麥爾佳科夫臨死時交給我的就行了。’你們會說,這是不光明的事;雖然誣賴的是死人,撒謊總是不光明的,即使是為了救兄長也一樣。這話也對,但如果他的撒謊是無意識的呢?可能他自己就這樣認為,因為他由於僕人暴卒的消息已完全喪失了理智。你們剛才看見過那幅情景,看見過這人處在什麼狀態下。他站在那裏說話,但是他的理性在哪里?就在這腦炎病人的供述以後,出現了一個檔——被告給維爾霍夫采娃小姐的信,是他在犯罪前兩天所寫,把犯罪的詳細計畫都預先說了。這樣,我們為什麼還要去尋找另一個計畫和它的編制者呢?事情是完完全全照著計畫實行的,而實行的人就是它的編制者,決不是別人。是的,諸位陪審員,‘完全照所寫的那樣實行了!’他根本沒有恭敬而小心地從父親房間的窗戶那裏跑開,尤其是因為他深信他的情人就在房裏。是的,說他走開了是荒誕不經的,他確實走了進去,把事情了結了。他大概剛一看見他不共戴天的情敵,就怒火中燒,在激怒中殺了他,他也許是一下子,一揮手,用銅杵殺的。但殺了之後,經過詳細的搜查,雖明白了她並不在那裏,卻仍舊不忘記把手伸進枕頭底下,拿出裝錢的信封,它的撕碎了的空套現在就和其他物證一起放在桌子上。我說這話的意思是讓大家注意到據我看來極具特徵的一樁事實。假使他是有經驗的兇手,蓄意劫財的兇手,他會把空信封留在地上,象在屍首附近發現時的那個樣子麼?假使這是斯麥爾佳科夫為了劫財而謀殺的,他一定會直截了當把信封帶走,不必費事站在屍首旁邊把它拆開來,因為他早就知道信封裏是錢,——那本來是當著他的面裝進去封好的,——假如他把信封完全帶走,那就誰也不會知道是不是發生過劫財的事了。我問你們,諸位陪審員,斯麥爾佳科夫會不會這樣做,他會不會把信封留在地板上呢?不,會這樣做的正是一個已經失了理性的發狂的兇手,這兇手不是賊,在這以前從來沒有偷過東西,現在從床鋪下搶走錢時也並不象在偷東西,而只是在向偷東西的賊那裏拿回自己的東西,——因為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對於這三千盧布恰恰是這樣想的,這種想法使他達到了瘋狂的程度。所以現在他抓到了他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信封時,就撕了開來,看看裏面有沒有錢,然後就把錢朝口袋裏一揣,跑了出去,甚至想也沒有想到他在地板上給自己留下了極大的罪證,就是那個撕碎了的空信封。原因全在於那是卡拉馬佐夫,而不是斯麥爾佳科夫,所以才會沒有想到,沒有考慮到。他哪里還顧得到這些!他跑了出去,他聽到追他的僕人的呼喊,僕人抓到他,阻攔他,但被銅杵打倒了。被告出於憐憫的情感跳下來看他。請想想看,他竟忽然告訴我們他當時跳下來是出於憐憫,出於一種同情心,為的是看一看能不能救護他。請問,那是表現這種同情心的合適時刻麼?不,他所以跳下來,就是為了弄明白:他的罪行的唯一的證人是不是還活著?一切別的情感,一切別的動機都是不自然的!你們要注意,他在格裏戈裏身邊忙了好一會,用手帕擦拭他的頭,在確信他已經死了以後,才象喪魂失魄似的,帶著滿身血污,又跑到他的情人家裏去。——他怎麼會不考慮到自己滿身血污,會立刻被人發覺呢?但是被告自己告訴我們,他甚至毫沒有注意到自己滿身血污。這是可以相信的,這是十分可能的,在這種時候犯罪的人總是這樣。一方面精明得象魔鬼,另一方面又毫無頭腦。在這時候他念念不忘的只是她在哪里。他必須趕快知道她在哪里,因此他跑到她家去,才知道了一個對他來說是突如起來的驚人消息:她到莫克洛葉去會她‘以前的’‘無可爭議的’那一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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