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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鳳歌]滄海[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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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15:50
標題:
[鳳歌]滄海[全文完]
滄海
作者:鳳歌
三百年前,“西昆侖”梁蕭攜妻花曉霜遠走大洋;二百年前,梁思禽只身返回中土,敗群雄,奪元柄,復漢室,一華夏;也曾轟轟烈烈;但其后的“抑儒朮,限皇權”卻遭慘敗,敗走西域的梁思禽抱恨而死,臨終前留下了西城八部和八幅祖師畫像,“八圖合一,天下無敵”的遺訓,成為西城最大的祕密和動亂的根源。八圖合一之后,到底會出現什么?財寶?武功?學問?神兵?二百年后,驚天的祕密徐徐揭開,絕代宗師、天才少年、六大劫奴、八部高手……各種人物,將要開始了一次謎團重重、壯麗驚險的遠征。
從《昆侖》發端,鳳歌已構建了一個宏大的框架,名為“山海經系列”——“山”是《昆侖》,“海”是《滄海》。《滄海》是鳳歌磨礪多年的又一鴻篇巨著。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8-5 22:12 編輯 》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17:09
正文 第1章 祖孫
一枚銅錢,外圓內方,翻轉落定,銅綠間透出嘉靖二字。
擲錢的是一名賬房,戴一頂破破爛蘭四方巾,穿一襲青里泛白舊布袍,衣雖凋敝,人卻丰神,雙目如炬,盯著那枚銅錢沉吟,頭頂古槐正茂,槐花點點,細白如星。
几個閑漢在旁賭錢,一個老漢連輸兩鋪,掉頭笑道:“寧先生,這銅錢有什么好玩,還不如借給小老兒翻本。”
那賬房搖頭道:“此乃卜卦,不是玩兒。”
那老漢笑道:“你又欺姓陸的沒見識,補褂子當用針線,哪用得著銅錢呢?”伸手便去拿錢,卻被那寧先生撥開,冷冷道:“不是我欺你沒見識,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縫衣服。”
那老漢道:“算命?那又算到什么了?”
那寧先生道:“算到一個乾卦。”那老漢笑道:“錢卦?好啊,但凡沾到這個錢字,必是大富大貴的命了……”別的閑漢聽到這話,紛紛笑起來:“陸大海你輸瘋了,一心只想到錢?”
寧先生笑笑,道:“這話卻也不差,雖說此乾非彼錢,但乾者天也,《易經》卦辭有云:‘乾,元亨利貞’,元亨利貞,也就是大富大貴的意思。這一卦,變爻落在初九:‘潛龍、勿用’,乃是陽氣潛藏之勢,便如神劍在鞘,光焰斂藏,不出則已,出則威服四方、蕩平天下。”
一干閑漢聽得瞠目結舌,陸大海定一定神,道:“管他什么銅錢卦,元寶卦,這錢嘛,贏到手才算真的。”自褡褳中搜出兩文錢,喝道,“爺爺豁出去了,都押小。”
當庄的閑漢嘻嘻一笑,正要搖骰,陸大海卻道:“且慢。”那庄家道:“怎么,怕了?”
陸大海怒道:“放屁,爺爺怕誰?我一抬頭,天也捅個窟窿,跺下腳,地也得抖三下,想當年我出海去流求、去扶桑、去高麗、去蘇門答剌的時候,你小娃兒還在媽肚子里撒嬌呢?”
那庄家被一番搶白,臉脹通紅,几欲發作,但想此老脾性雖壞,賭品卻高,從不賒債,若是破了臉,沒的斷了一條財路,只得冷笑道:“陸大海你厲害,屆時輸了,別向我小娃兒借錢。”
陸大海一聽,頓覺后悔,但大話出口,便如覆水難收,無奈哼了一聲。忽聽寧先生問道:“老爺子出過海嗎?”
“干過好几年呢。”陸大海陡然來了精神,“只是后來鬧起倭亂,海路受阻,賠光了本錢。好容易回到中土,朝廷又厲行海禁,殺了無數船家,剩下的船家,要么投奔倭寇,要么做了海賊。小老兒一無本錢,二來不想為賊為寇,只好當個窮打魚的。不過俗話說得好,縮頭烏龜命最長,想我那些同伴,要么被朝廷抄家殺頭;要么被賊寇劫了,丟到海里喂魚;算來几十個人,活到如今的,也只得小老兒我了。”
寧先生嘆道:“老爺子這話深合聖人‘無為保身’之道。競利逐名,本是殺身之由,安貧樂道,方為遠禍之法。”
陸大海道:“寧先生你說的都是大道理,小老兒不懂。但先生會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兒這一鋪是輸是贏?”
那寧先生將手中銅錢連撒六次,說道:“這次為坤卦?變爻在上六,爻辭曰:‘上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他見陸大海不解,便解釋道,“這就是說,陰氣一旦過于旺盛,勢必威逼陽氣,陰陽二氣難免大戰一場。只不過,自古陽者為君,陰者為臣,陰不勝陽,邪不壓正,老爺子這一鋪敗多勝少,若寧某卦象無差,當敗在六五之數。”
陸大海聽得驚疑,眾閑漢卻已嚷著下注,那庄家抓起竹筒一陣搖,驟然掀開,眾人屏息一瞧,卻是一個六點,兩個五點,再大不過。眾人無不吃驚,陸大海更是傻眼,那庄家一面收錢,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寧先生真是鐵口直斷,哈哈,陸大海,還賭么?”
陸大海一翻褡褳,卻是空空,轉頭望去,那賬房不知何時,青衫飄飄,去得遠了,陸大海恨恨啐了一口:“晦氣,這酸丁竟生了一張烏鴉嘴。”
“你先別罵。”那庄家笑道,“這寧先生可惹不得。你說,姚家多大的家業?家里的金山銀山,几個賬房也算不清,誰又沒挨過胭脂虎的嘴巴。可自從來了寧先生,那算盤上就似住了神仙,一個月不到,別的賬房統統卷鋪蓋滾蛋。如今姚家流水般的銀子,都從他十個指頭上過去,絲毫也不差哩。你說,如此一來,姚大官人還不當他是寶貝?你敢罵他,當心胭脂虎聽到,撕你的嘴?”
眾閑漢皆笑。陸大海卻琢磨著如何向眾人借錢翻本。這時間,遠處鼓樂大作,眾閑漢一聽,鼓噪起來:“姚家的戲班來啦,去瞧,去瞧。”將賭具一卷,一哄而散。
陸大海翻本無望,提起魚簍,悻悻走了一程。俄爾云色轉濃,東南風起。他多曾出海,善辨風色,急向一棵李子樹下趨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激起淡淡煙塵。
雨正急,忽見一名灰衣漢子披發袖手,背負一個包裹,孤零零蹣跚而來,陸大海心熱喚道:“朋友,緊走兩步,來這里躲避。”
那人聞如未聞,仍是不緊不慢,來到李子樹前,卻不躲藏。
陸大海心中奇怪,那灰衣人猛然抬頭,露出面目,只驚得陸大海倒退半步,只見來人兩眼空洞,面目蒼白浮腫,絕似一具水中浮尸,半分生氣也無。
那灰衣人一字一頓,嘶啞道:“姚家庄還遠么?”
陸大海暗忖這人不僅模樣怪異,嗓子里也透出一絲鬼氣,便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兩眼一輪,似有銳芒閃過,忽又轉身,蹣跚去了。
陸大海呆望那人背影,驀地驚覺,這人雖行走雨中,衣發鞋襪卻是干爽挺刮,了無濕痕,再一定神,忽見他身后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如走龍蛇,但凡雨水滴落,轉瞬無跡。陸大海驚得目定口呆,直待那灰衣人消失在風雨之中,也未還過神來。
那雨本為陣雨,來去均快。不多時云開日出。陸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走了兩步,驀地想起一事,轉身來到李子樹下,攀住樹干,嘩啦啦搖下十几個又青又大的李子,塞入褡褳。
收拾甫定,忽聽咭的一笑,脆如鶯啼。陸大海一驚轉身,卻見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膚綠發,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陸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几個夷女,但如此美貌者,卻是頭一次見過,但見那夷女容貌雖奇,卻著一身江南時興的紅羅衣裙,懷抱一只波斯貓,通體賽雪,慵懶可愛。
“老人家。”那女子一口官話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庄么?”
陸大海聽得暗暗稱奇,口中答道:“不遠,往西五里。”
那夷女笑道:“多謝。”一邊說,一邊輕撫那波斯貓的頸毛,那波斯貓側頭瞧了陸大海一眼,藍幽幽的眼珠里,竟有几分陰鷙。
陸大海沒的心頭一寒,卻聽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師門,別擰淘氣。”說著伸手在貓兒頸上撓了撓,那貓兒吃癢縮身,耷下眼皮。陸大海心頭那股寒氣至此方散,惟覺心頭迷糊。
那夷女又笑了笑,道:“老人家,再給你提個醒,這路邊的李子吃不得。”陸大海怪道:“怎么吃不得?”那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去,她舉步舒緩,落足之時,卻在一丈之外。陸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時,那夷女竟已不見蹤影。
陸大海驀地驚出一身冷汗:“乖乖,難道姓陸的流年不利,白日里遇上女鬼?”想到這里,心頭大犯迷糊,不知為何,竟無法凝聚精神。
如此恍恍忽忽走了一陣,穿過一條小道,暖風咸濕,陣陣吹來。陸大海舉目望去,煙波浩蕩,滄海無極,云垂天外,如龍飲水,不自禁心懷大曠,縱聲長嘯。
嘯聲未絕,便聽有人笑道:“爺爺回來了么?”
陸大海一轉眼,只見長沙遠岸,危崖聳峙,崖上搭著一座茅屋,屋前一個布衣少年正修補漁網,見了他,放下活計,起身迎來。
陸大海訕笑道:“漸兒,你好。”那少年十七八歲,膚色微黑,眉清目秀,聞言皺眉道:“我很好,爺爺這么客氣,卻有些不太好了。”陸大海被他盯著,如芒刺在背,渾不自在。
那少年又道:“賣魚的錢又輸光了么?”
“哪里話?”陸大海掙紅了臉,“我換錢回家,走在路上,忽見有賣李子的,便給你買了几個解渴。”說著從褡褳里掏出一顆李子,塞在少年手里。那少年遲疑接過,咬了一口,但覺酸苦難言,几乎吐將出來。原來,那李樹生在路邊,無數行人經過,果實卻丰碩如故,究其緣由,皆因太過酸苦,以至于無人采摘,任其生長。
陸大海目不轉睛望著少年,見他眉頭微皺,繼而舒展開來,一顆心始才落地,只聽那少年嘆道:“這錢都換了李子么?”
陸大海呵呵大笑,摸著少年后腦,說道:“漸兒就是聰明,一猜便著。怎么樣?李子好吃么?”
那少年點頭道:“這李子又大又甜,實在好吃,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兒,你給我買兩塊。”
陸大海一愣,強笑道:“不錯,你瞧我這記性,興頭一來,錢都換了李子,竟忘了買米。”那少年默不作聲,自去補網。
陸大海袖手閑了半晌,忽聽腹中雷鳴,望著滿袋李子,不覺滿口生津,心想孫兒說了這李子好吃,不妨吃兩個充飢。當即掏出一個,剛塞入口,老臉便蹙成一團,忙將果肉吐了出來。
那少年聽到動靜,回頭一看,失聲笑起來。陸大海只恨入地無門,羞了時許,尋話道:“漸兒,錢的事咱們暫且不提,一提便覺俗氣。卻說今兒回家的時候,我遇見兩件奇事,跟你說說。”那少年頭也不抬,道:“這次是猩猩搶衣服,還是夜叉逼賭?”
陸大海早年出海游歷,見過許多珍怪奇物,是以每次輸光了錢,不免借些奇聞怪事來搪塞,譬如某次輸光了衣褲回來,便說猩猩模樣像人,更愛穿人類的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一群猩猩搶劫,不僅衣褲不保,錢也一并遺失了;要么便是路過海邊,突然波分浪裂,躍出一只夜叉,一意逼賭,陸大海抗不過,只得慨然與之一搏,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廣大,自家輸個精光,也是理所當然的了。除此之外,還有海鷗成群,啄光了換來的米面;蛟龍聚寶,專一偷人錢袋,拖到洞窟收藏。總而言之,也難為這老東西鬼話連篇、層出不窮了。
故聽此少年一說,陸大海面皮微微發燙,幸喜膚色黝黑,蓋住羞色,正想說那兩件事,忽覺腦中空空,究竟何事,怎么也想不起來,苦思良久,忽地一拍額頭,大叫道:“糟糕,爺爺年紀大了,好端端的事,怎么就想不起來了?”
那少年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但這祖父生性無賴,他已見怪不怪了,只是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陸大海飢餓難忍,掀鍋搜灶,粒米未見,忍不住道:“漸兒,沒吃的么?”
那少年道:“等你買米下鍋呀!”陸大海一噎,支吾道:“有魚么?”那少年道:“你不是賣了嗎?”
“你不用跟老子嘔氣。”陸大海惱羞成怒,“把網給我,我去撈兩條魚,好歹填飽肚皮。”
那少年道:“你沒瞧見網被魚鑽破了嗎,正補著呢。”陸大海無計可施,氣哼哼踱了兩步,忽而一拍手,笑道:“不打緊。我聽鎮上人說啦,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壽期。姚大官人大擺壽筵,咱們去道個賀,沒准能賺到一頓好的。”說到這兒,仿佛壽筵上那些山珍海味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連吞口水。
那少年搖頭道:“姚家的人又凶又壞,從不正眼看人,他會讓你入庄才怪。”
陸大海道:“今時不同往日,只要老漢我說兩句‘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再作兩個揖、磕兩個頭,就算坐不上正席,得些殘羹剩飯,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花子么?”那少年皺眉道,“我可不去。”
陸大海怒道:“裝什么清高,你是太子爺嗎、是公子哥嗎?”一頓足,獨自去了。
那少年也不理他,埋頭織網,待陸大海去遠,方才放下漁網,自懷里取出一串用貝殼結成的項鏈,鏈上貝殼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貝,均被細細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潤澤,那少年瞧了半晌,從腳邊取來一塊白石,將一塊略顯粗糙的海螺,蘸了水,在石面上小心碾磨,不多時,額上便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碾磨未畢,忽聽扑翅之聲,有人尖聲叫道:“陸漸,陸漸。”那少年抬頭望去,只見挂漁網的撐杆上停著一只白鸚鵡,生得素羽流輝,喙若涂丹,兩眼有如黃玉點漆,一轉之間,水光流動,靈意逼人。
“練劍啦,練劍啦。”那白鸚鵡叫著飛出丈余,見少年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塊礁石頂上,歪著頭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笑道:“傻鳥兒,別催啦。”將那貝殼項鏈對日照了照,露出一絲歡喜,然后起身走到屋后,在一塊礁石下摸索片刻,抽出一口木劍,劍長三尺,多有缺痕,卻是久經磨損的一樣舊物。
那白鸚鵡飛在前面引路,陸漸挂劍在腰,跟隨在后,行了數里,遙見一座密林,含煙抱石,林秀濃郁。
陸漸越是近那林子,越是心頭慌亂,步子不覺慢了下來。白鸚鵡嫌慢,歇在一棵樹上,催促道:“陸漸,陸漸。”
叫聲才起,樹林中白影晃動,閃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膚勝雪,發如堆鴉,年未及笄
,容貌已是極美,著一身白碾光絹珠繡金描挑線裙,束一條白玉鑲翠彩鳳文龍帶,釵如天青而點碧,珥似流銀而嵌珠,便是一雙繡鞋,也是金縷銀線,繞著五色牡丹,華貴難言。
那白鸚鵡一扑翅,落在那少女肩頭,家禽美人,相映成趣。
陸漸不覺面紅心跳,支吾道:“小蘭,你好。”那少女嘴角微翹,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啦。你是不是不想見我?走得慢騰騰的,還要白珍珠催你。”
陸漸急道:“哪里話,我,我做夢都想見你。”小蘭含笑道:“當真?”
“當真。”陸漸說著,低眼瞧著腳尖,不敢與那女子對視。
“傻子。”小蘭瞪他一眼,“還不進來?”
二人來到林間空地,只見一株大槐樹下倚了一口木劍,制式與陸漸的木劍相類,只是多出一條物色劍穗,劍旁擱了一個大紅葫蘆,油漆閃亮。
小蘭拿起葫蘆,問道:“你渴不渴?”陸漸點頭道:“有一點兒。”小蘭撇嘴一笑,將葫蘆遞給他道:“給你。”
陸漸接過,拔塞一嘗,露出驚訝之色,小蘭笑道:“怎么樣,好不好喝?”陸漸怪道:“這水怎么甜咪咪、酸溜溜的,還有一股香氣,嗯,像是桃子,又像梨……”
“傻子。”小蘭拍手笑道,“這是桃兒膏和著蜂蜜水兌的,自然是甜咪咪、酸溜溜的了。”陸漸臉一紅,放下葫蘆,道:“喝水就喝水,還用這么多彎曲嗎?”
小蘭啐了一口,罵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飯。”陸漸微一猶豫,道:“小蘭,我……我……”手伸到懷邊,欲摸項鏈。
不料小蘭一整容色,拾起那口木劍,淡然道:“廢話少說,今天我學了几記新招。你瞧仔細了,千萬別轉眼請。”當下擺處一個式子,左畫三圈,又刺一劍,說道,“這一招叫‘偷雞摸狗’。”陸漸久未進食,氣力虛弱,但為討好這少女,強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蘭又道:“再瞧這一招‘刺麻雀’。”說罷高高躍起,凌空刺出四劍,飄然落地,說道:“這一劍練得好,一縱之間,能刺一十六劍。”
陸漸依樣跳起,才刺一劍,第二劍尚未刺出,便以墜地,只羞得面紅耳赤,偷眼看去,但見小蘭覺著紅馥馥的小嘴,杏眼里大有嘲意,不覺更是羞慚。
卻聽小蘭輕哼一聲,說道:“陸漸,你怎么總是慢騰騰的。走路慢,使劍更慢,我早跟你說過了,這路劍法一定要快,快到斬斷流水才能稱好,像你這樣,連一根牙簽都斬不斷呢!”
陸漸遭她一頓數落,唯有點頭城市,卻聽小蘭又道:“這些天你全無長進,再這樣,怎么陪我練劍?”陸漸聽得心急,脫口道:“我一定用心。”
小蘭白他一眼,冷冷道:“也罷,我再相信你一次。”說著又演四招,分別為“蘑菇大叔”、“吹風下雨”、“馬毛鳥羽”,一招快似一招,陸漸忍著飢餓,凝神瞧罷,依樣畫葫蘆,一一學來。
天幸這四招并不甚難,故而未曾丟臉,小蘭見他練罷,說道:“今天就教這六招,你回家好生練習。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練得怎么樣?”陸漸道:“都練好了。”小蘭笑道:“很好,咱們來拆解拆解。”
兩人擺好架勢,對起劍來,小蘭出劍如風,一招未絕二招又出,陸漸被她的快劍逼得手忙腳亂,半晌工夫,連中三劍,木劍雖不致命,但中劍之處仍很疼痛。又拆數招,小蘭一劍刺來,陸漸揮劍去格,篤的一聲,兩劍相交,陸漸忽覺小蘭劍上生出一股黏勁,頓時虎口酥麻,木劍脫手飛出。
小蘭咯咯笑道:“怎么樣,你服不服?”陸漸忙道:“心服口服。”小蘭聽了,綻顏而笑,陸漸見她眼波流動,玉頰生輝,心中也覺歡喜。
“陸漸。”小蘭忽又露出憂色,“五天前你還能擋我五十招,這次怎么只能接三十招呢?”陸漸想了想,說道:“你出劍快了,力氣也變強了。”
“胡說八道!”小蘭呸了一聲,“不是我快了強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偷懶耍滑,沒好好練劍,對不對?”陸漸忙擺手道:“不對,我,我天天練的。”
“那就是你練得不夠勤。”小蘭說道,“從今日起,你須得加倍練習。”
陸漸遲疑道:“我要打魚補網,又不能讓爺爺看見……”小蘭嗔道:“你是不是不想陪我練劍了?”陸漸見她露出刁蠻神色,無可奈何,唯有低頭不語。
忽聽一聲嘻笑,有人說道:“好奸猾的丫頭,小小年紀,就恁地會騙人。”
小蘭聞言色變,不由得仗劍喝道:“是誰?”轉眼四顧,卻不見人,但聽那聲音清軟,卻是一個女子,
卻聽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為何五天工夫,就忽然快了強了?”陸漸道:“她練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強了。”
那女子嘆了一口氣,說道:“傻小子,你真是傻得可以,她雖然比你練得勤,卻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將家傳的‘玉髓功’練到了第二重,內功有成,自然快了強了。她教你練劍,卻不傳你內功,傻小子,你難道不知道:‘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么?”
她說話之時,小蘭持劍循聲飛奔,但那聲音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始終游移不定,小蘭追蹤不得,氣惱萬分,聽到這里,忍不住掉頭喝道:“陸漸,捂住耳朵,別聽她胡說。”
“你才是胡說呢,”那女子笑道,“你教這傻小子的劍朮,不過是讓他做你練劍的靶子。你說,你跟他說的話,又有几句是真的?”陸漸聽得迷糊,卻見小蘭跌足嗔道:“你胡說,有本事就不要做縮頭烏龜。”
那女子輕聲冷笑,倏爾紅影一閃,兩人眼前已多了一個綠鬟朱顏、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懷抱一只波斯貓,雙頰生暈,似笑非笑。
“番婆子。”小蘭喝道:“是你在說話?”
那夷女笑道:“是呀,怎么著?”
“吃我一劍。”小蘭倏地縱起,挽劍便刺。那夷女笑道:“刺麻雀么?”話音才起,小蘭虎口劇痛,咔嚓一聲,木劍折為兩段。
小蘭縱身后掠,定睛瞧時,卻見半截木劍嵌在一棵大樹上,不由好生驚愕,心想自己明明刺那夷女,怎么會刺中樹干,她慌忙掉頭,卻不見了夷女的影子,只聽笑語遙遙傳來:“傻小子,你可留心啦,不要被這丫頭賣啦,還幫她數銀子。”
小蘭花容慘變,驀地失聲叫道:“你,你會妖朮?”那夷女咯咯嬌笑,笑聲漸遠,倏爾不聞。
小蘭恨恨一頓足,瞪著陸漸道:“你信她還是信我。”陸漸不假思索道:“自然信你了,我又不認得她。”小蘭見他答得如此爽快,心滿意足,破顏笑道:“還算你老實。”她想了想,又問道,“我明明刺那個番婆子,怎么會刺在樹上呢?你在旁邊,可瞧見什么?”
陸漸道:“你明明是刺樹,又哪里刺人了?”小蘭奇道:“你說我出劍之時,便是刺樹?”陸漸點頭。
小蘭沉思半晌,始終不得其解,只得道:“那個番婆子果然會妖朮。”說罷拾起一根樹枝,說道:“咱們再來拆招。”忽見陸漸兩眼呆滯,神不守舍,心中一時好生不悅。
原來,陸漸比過一輪劍,越發飢餓,他正當成年,食量本大,此時身子便如掏空了一般,提不起半分力氣,直待小蘭用樹枝捅了兩下,他才勉力提劍,但不出三招,就被小蘭敲掉木劍,抵住咽喉。
小蘭不喜反怒,將樹枝一擲,叱道:“陸漸,你不耐煩陪我練劍么?好呀,我尋別人去。”說罷眉眼泛紅,掉頭便走,陸漸慌道:“小蘭,我……我……”情急間脫口而出,“我沒吃飯,沒,沒氣力呢。”
小蘭驟然止步,回頭瞪了他半晌,忽地扑閃雙眼,咯咯咯笑了起來。陸漸羞得手足無措,怒道:“有什么好笑?”
小蘭喘息已定,才說道,“傻哥哥,你別生氣,既然餓了,怎么不早說?”陸漸道:“我若說沒吃飯,不比劍,豈不掃了你的興?”小蘭道:“你大可先吃飯,再比劍呀。”陸漸咬了咬嘴唇,搖頭道:“我沒飯吃。”
小蘭望著陸漸,秀眉微顰,她出生豪富之家,從不知食不果腹是何滋味,但見陸漸神態可憐,芳心一軟,嘆道:“罷了,你隨我來。”陸漸道:“去哪里?”小蘭將那只白鸚鵡招來,說道:“你別多問,隨著我便是。”
陸漸不敢多問,隨她走了里許,出了密林,遙見飛檐聳壁,不覺訝道:“這不是姚家庄么?”小蘭道:“你呆在這兒,哪兒也別去。”陸漸答應,小蘭走了几步,又回頭道:“你須得記住,與我相會練劍的事決不能告訴別人,若然說了,我一輩子也不理你。”
陸漸笑道:“這話你說了一百遍了,我對天發誓你還不信嗎?”
小蘭微微一笑,繞過一帶圍牆,消失不見。陸漸閑著無事,便坐下來,想到小蘭臨走時的笑靨,心中溫暖,忽又想起,認識小蘭已有兩年,記得還是前年中秋,陸大海喝多了酒,早早睡熟。陸漸獨自一人,百無聊賴,順著海灘漫步,忽見海邊有一道人影晃動,定睛看時,卻是一名沖齡少女,在圓月之下,迎風舞劍,姿態曼妙無比。陸漸瞧得入神,忍不住也拾起一根枯枝,學著她縱躍刺擊。
這么一個舞,一個學,驀然間,那少女收劍轉身,嫣然一笑,佯嗔道:“臭小子,你若再偷瞧我練劍,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哩。”
陸漸原本只是童心偶發,隨意玩耍,但那少女笑容之美,竟是他生平未見。一時間,只覺圓月失色,群星黯淡,大海波濤也似悄然無聲。陸漸所能做的,便是那么呆呆站著,望著那少女,久久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一晚,陸漸知道了少女名叫小蘭,喜歡練劍,卻苦于沒人拆招。陸漸聽了,頭腦一熱,便自告奮勇,陪她練劍。從此之后,小蘭的劍法越來越好,和陸漸比劍,總是勝出。久而久之,陸漸也并非沒有取勝之機,只是即便發覺小蘭的破綻,也不忍將木劍加諸其身。
如此多則月余,少則數日,兩人總要相會一次。初時,總是小蘭趁陸大海不在來尋陸漸,后來她養了一只白鸚鵡,取名‘白珍珠’;臨會時,便讓鸚鵡來喚。而陸漸也慢慢明白,小蘭與自己不同,她出身豪富,每次出現,總是華服燦爛,珠玉滿身。只不過,這妮子口風極緊,從不吐露家在何處,家有何人;她既不說,陸漸也不便多問。
想到這里,陸漸伸手摸著懷中項鏈,心頭不覺忐忑起來,尋思道:“小蘭見慣了珠玉寶石,這條貝殼項鏈不值一文,她若見了,會不會笑我呢?”一念及此,他暗暗發愁,几乎忘了飢餓,直待有人拍他肩膀,方才醒轉。抬眼望去,卻是一個小丫環,見他抬頭,便將手中朱漆食盒重重一擱,努嘴道:“諾,給你的。”
陸漸奇道:“小蘭呢?”
“誰是小蘭?”小丫環見他衣衫破舊,面露嫌惡之色,退后兩步方道,“這是廚房的朱大嬸讓我給你的。”
陸漸莫名其妙,又問道:“是小蘭讓朱大嬸托你給我的?”
“小蘭小蘭?”小丫環啐道,“什么亂七八糟的,朱大嬸就是朱大嬸,不是什么小蘭。還有,這兒是姚家庄的墓園,庄外人不許久待,當心胭脂虎把你當成盜墓的小賊,打斷你的狗腿。”
陸漸掉頭四顧,果見許多土冢石碑,心頭沒的生出一陣寒意,忍不住問道:“你是姚家庄的人么?”小丫環道:“是又怎么著?”陸漸心一熱,几乎問出一句:“小蘭也是姚家庄的么?”但終究忍住,眼瞧著那小丫環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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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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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17:31
. 陸漸揭開食盒,香氣扑鼻而來。細瞧時,雞鴨魚肉菜蔬俱全,鴨子涂了蜂蜜,鰻魚雕成花瓣,做法考究,生平未見,正想動箸,忽又想起祖父,一時忍住,提盒向庄前走去,還未走近,便見一群閑漢圍在庄門前,陸大海也在其中,只是年老體衰,被眾閑漢擋在外面。
陸漸扯住他衣角,叫了一聲。陸大海回頭見他,怒道:“作甚么?”陸漸道:“還沒坐上席么?”陸大海怒道:“坐個屁,姓姚的狗眼看人低,不讓我進去。”陸漸道:“殘羹剩飯也沒有?”陸大海道:“筵席還沒開,哪來的殘羹剩飯?”說到這里,一吹胡須,瞪著陸漸道:“你這猴兒,是來瞧我的笑話么?”
陸漸笑道:“我哪里敢,我是接你回家吃飯的。”陸大海露出狐疑之色:“不是說沒飯吃嗎?”陸漸舉起食盒,陸大海兩眼發亮,奪過一瞧,垂涎三尺,撕下一塊鴨肉,放在嘴里大嚼,几個相識的閑漢回頭瞧見,發聲喊,便圍上來。陸大海慌忙抱住食盒,拔腿便跑,沒跑兩步,忽被人在腳下一勾,扑地便倒,食盒盡數打翻。
陸大海摔得鼻青臉腫,但望著一地佳肴,心中之痛更勝臉鼻,不由吼一聲:“賊厮鳥,絆你祖宗。”一骨碌爬其來,正要揮拳,忽地目定口呆,拳頭停在半空,再也送不出去。
陸漸趕將上來,只見前方六個青衣庄丁圍著一個體態丰滿的濃妝婦人,那婦人容貌平常,頜下生一顆豆大黑痣,三角眼精光游移,透著濃濃戾氣。
陸大海被她一瞥,頓時軟了,彎腰笑道:“管家奶奶,您好。”
“你倒是罵呀。”那婦人笑瞇瞇地道:“誰是賊厮鳥,誰又是祖宗了?”
陸大海忙笑道:“賊厮鳥自然是小人,祖宗不用說,正是奶奶。”那婦人道:“我有那么老嗎?”陸大海笑道:“奶奶怎么會老,剛才乍一晃眼,我還當遇上誰家的大閨女呢。”那婦人失笑道:“你倒會轉圜。”
陸漸識得這婦人是姚家庄的總管,方圓百里內第一個跋扈人物,刁鑽蠻橫,無所不為,因她待人狠如老虎,故而人稱“胭脂虎”,叫得久了,至于她本身姓名,竟是無人記得了。陸漸雖知這胭脂虎的厲害,但見祖父一副奴才嘴臉,深感氣悶,一拽陸大海,低聲道:“爺爺,我們走。”
“往哪兒走?”胭脂虎微微冷笑,喝道,“把那食盒拿起來。”身邊庄丁拾起食盒,遞到她面前。胭脂虎瞧了,冷冷道:“陸大海,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去年傷了人,坐了牢,也不知悔改,今天倒好,竟來太歲頭上動土?”
陸大海莫名其妙,撓頭道:“奶奶這話,小人卻不明白?”
胭脂虎拿過食盒,指著蓋子上一個朱砂小字道:“這個字你認得嗎?”陸大海賠笑道:“奶奶這是考較小人了?說到認字,小人只認得自家姓氏,這個字既不像陸,也不像大,更加不是一個海字,您說,小人如何認得。”
胭脂虎笑道:“你這老滑頭卻會裝呆,也罷,我指點你一下,這是個姚字,姚家庄的姚,至于這個食盒,卻是我庄里的東西,只不知你是怎么偷出來的?”
陸大海臉色發白。陸漸也是頭中嗡的一聲,憑空大了數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陸大海笑道:“這食盒確是小老兒從貴庄偷來的,既然被奶奶發覺了,要打要殺要報官,小老兒全憑處置。”
陸漸大驚,正要說話,忽被陸大海劈頭一掌,打了個趔趄,只聽他厲聲叱道:“死猴兒,拽著老子作甚,還不滾回家去。”
陸漸一呆,忽聽胭脂虎冷哼一聲,道:“你這老家伙跟我裝光棍么?把他給我捆起來。”
几個庄丁轟然答應,擁將上來。陸漸腦中空白一片,眼見几只手抓到祖父身上,心一急,忘了身在何處,拔出木劍,使一招“蘑菇大樹”,身子下蹲,劍往上撩,耳聽得几聲慘哼,那几個庄丁齜牙咧嘴,紛紛縮手,其中一人卻也悍勇,左手縮回,右手仍是狠狠一拳,打向陸漸面門。
陸漸退后半步,雙手握劍,右手大拇指按著劍柄,將木劍撥得微微左偏。那庄丁一拳打來,拳頭就似送到劍尖上一般,不由得大叫一聲,向后躍出,低頭看時,中劍處竟然鮮血長流。
眾庄丁如夢初醒,倏地散開,將陸漸圍在當心,卻不敢貿然上前。陸大海眼見一禍未平,一禍又生,不覺驚惶失措,連聲道:“有話好說……”話音未落,便聽胭脂虎喝道:“且慢。”
她分開眾人,面上如罩寒霜,厲聲道:“小子,這兩招劍法,誰教你的?”
陸漸雖然得手,一顆心卻是扑通亂跳,聽這一問,無以回答。心想小蘭千萬叮囑,不可說出與她相會之事,那么就算斧鉞加身,自己也決不能泄漏一句。但他不善撒謊,支吾半晌,方道:“沒人教我,我隨手亂刺的。”
胭脂虎冷笑道:“這第一招是‘芝蘭玉樹’,第二招則是‘明珠彈雀’,都是‘斷水劍法’的招數,你欺我不認得嗎?”
“不對不對。”陸漸擺手道,“這第一招叫做‘蘑菇大樹’,第二招叫做‘泥丸子打蒼蠅’。什么斷水劍法,我沒聽說過。”
胭脂虎怒極反笑:“好小子,不但偷學了劍招,還變著法兒侮辱我姚家的劍法。好啊,我今天便剖開你的肚子,瞧你有几個膽子。”
陸漸見她三角眼中精光轉動,沒由來只覺周身發冷,他不知這是對方殺氣涌來所致,但因練劍已久,情急間雙手把劍,劍尖微挑,斜指東南。
胭脂虎冷笑道:“這一招是‘射斗牛’。”
陸漸搖頭道:“這叫做‘舉棒打牛’。”胭脂虎又好氣又好笑,罵道:“臭小子,你倒會消遣老娘,誰教你這么些混帳名兒。”
陸大海見事情越鬧越大,若是任由陸漸使性弄氣,只怕會惹出更大禍事。心一急,猛然扑向陸漸。陸漸一心提防胭脂虎與眾庄丁,萬沒防著祖父,忽覺虎口一震,已被陸大海攥住木劍,他急忙回奪,奈何雖擅劍朮,氣力卻是不濟,只一下,便被拽了個踉蹌。
眾庄丁見狀,一擁而上。陸漸不能用劍,便與常人無異,只一合便被按住。陸大海也被兩個庄丁摁在地上,大叫道:“管家奶奶,小孩子不懂事,要打要殺,沖我老漢來……”直到被一個庄丁狠狠抽了几個嘴巴,始才清淨。
胭脂虎冷笑道:“壽筵在即,諸事繁忙,先將這兩個泥腿子押到庄內關押,待我稟明庄主,再來拷問。”說罷扭腰擺臀,揚長去了。
眾庄丁聞令,便用腰帶將陸氏祖孫捆了,推入庄內。庄丁們多少吃了陸漸的虧,心有怒氣,紛紛飽以老拳,揍得陸漸渾身青腫,嘴角淌血。
二人被帶到一座房前,眾庄丁將之掀入,關上鐵門。陸大海湊到門前,大叫冤枉。陸漸又餓又疼,說道:“爺爺,不要叫了,這也算不得冤枉。”
“不冤枉么?”陸大海怒道,“難不成你真的偷了食盒,還會什么斷腿斷手的劍法?”
陸漸低頭不語,心道:“倘若這劍法真是姚家庄的劍法,小蘭又是從哪里學來的?難不成她是姚家庄的人,但她若是姚家的人,又為何將劍法教給我呢?”想到這里,他連連搖頭,心道:“不對,姚家沒一個好人,小蘭怎會是姚家庄的人?再說,她傳我的劍招名稱又和胭脂虎說的完全不同,決不是什么斷水劍法。”一時間,陸漸心亂如麻,渾然理不清頭緒。
陸大海見他神色愁苦,忍不住問道:“孩子,莫非你有什么事瞞著我?”陸漸抬頭欲言,但想到小蘭囑咐,又把話咽了下去。陸大海問那食盒的來歷,陸漸也不肯說,陸大海知道這孫兒自小倔強,他若不肯說,任是如何打罵,也難讓他吐出一個字來,問了兩次,只得作罷。
不多時,忽聽有女子在外說道:“總管奶奶說了,把這兩個泥腿子押到書齋去,老爺要親自拷問。”
負責看守的庄丁嘻嘻笑道:“六兒姑娘,就這么走啦?也不陪我多說几句兒。”那丫環啐了一口:“別來動手動腳的,當心管家奶奶瞧見了,剁了你的狗爪子。”那庄丁笑道:“如此說,索性我求求管家奶奶,把你賞給我暖被窩好了。”那丫環冷笑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你敢打這種混帳主意,我跟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兩人調情打諢,鬧了一陣,待那丫環去后,庄丁才提出二人。經過几道院門,未至書齋,早有小丫環迎出來,說道:“老爺說,將老的放了,小的交給我帶進書房去。”
陸大海急道:“干么先放我?他不走,我也不走。”說罷蹲在地上,那庄丁大怒,腳踹手拖,連聲呵斥。
卻聽那丫環又道:“老爺還說,前庄人多,出入不便,從庄后側門出去就好。”那庄丁一心在這丫環前逞威,大聲應了,連打帶罵,拖著陸大海前往庄后不提。
陸漸見祖父被釋,心懷大寬:“如此正好,今日的事全都怪我,不可連累了爺爺。”
那小丫環道:“臭小子,你放老實些,若想逃走,瞧我怎么收拾你。”陸漸冷笑道:“大不了一死罷了。”昂首邁步,卻聽那丫環在身后罵道:“你死到臨頭,還充什么好漢?”
到了書齋前,那丫環推門喝道:“進去。”
陸漸踉蹌入門,只聽砰的一聲,那門又從后關上。他定一定神,但見一縷天光,自頭頂天窗射入,照在書桌邊一人臉上,那人手捻鬢發,美目含笑,這笑容陸漸再也熟悉不過,頓時驚喜交迸,脫口叫道:“小蘭,是你?”
“傻哥哥。”小蘭嘆道:“若不是我,你就死啦。”說罷給他解開束縛。
陸漸恍兮忽兮,如在夢里,喃喃道:“小蘭,你教我劍法、給我食盒的事,就算他們打死我,我也不會說的。”
小蘭流露出一絲感激之色,嘆道:“陸漸,你陪我練劍,又替我保守祕密,我……我著實很承你的情。”
“這算什么。”陸漸笑道。“你吩咐的事,我死也要做到的。”
小蘭望著他,秀目中倏爾聚起蒙蒙水光,忽地別過頭去,陸漸見她香肩微顫,似在哭泣,不由慌了神:“怎么啦,我做錯事了么?你,你別哭,都是我不對。”
小蘭伸袖抹淚,道:“你有什么不對,不對的是我,你可知道我為什么難過?”陸漸搖頭。小蘭嘆道:“只因你對我太好,我,我卻對你不盡不實。”她見陸漸神色茫然,便道,“我本姓姚,姚家庄主姚江寒便是我爹,小蘭這個名字,是我編來騙你的。”
陸漸聽得這話,心頭微亂,但瞬間又平靜下來,心中許多疑竇豁然貫通,不覺笑笑。小蘭怪道:“我騙了你,你也不生氣嗎?”陸漸搖頭道:“無論你是誰,在我心里,你都是教我練劍的小蘭。即便你騙了我,我也不怪你。”
小蘭心中悲喜交集,好容易忍住淚水,說道:“陸漸,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如今我有一個大對頭,須得你幫我對付,原本我還想再等一些日子和她了斷,如今卻來不及了。”
陸漸聽得滿頭霧水,小蘭轉身從書案下抽出一口明晃晃的寶劍,說道:“以往我們用的是木劍,今天卻要用真劍。”陸漸接過,但覺入手極沉,不知怎的,心中一陣不安。
小蘭說道:“你人小劍重,須得雙手把持,待會兒若有人來,你便藏在書架后,萬莫作聲,待我喝一聲‘刺’,你便以‘射斗牛’起手,用‘長空擊鷹’刺她后背。”
陸漸吃了一驚,擺手道:“怎么使得,這是真劍,會刺死人的。”小蘭嗔道:“你不是說了嗎?我吩咐的事,你死也要做到的?怎么才一會兒,就變卦了……”說到這兒,眼圈兒一紅,看著又要落淚。
陸漸見狀,心頭如被針刺,無奈道:“你別哭,我聽你的便是。”小蘭這才破涕為笑。陸漸又道:“只是,姚,姚……小姐……”小蘭白他一眼,嗔道:“不許叫我小姐。我單名一個晴字,你以后便叫我阿晴好了。”
陸漸心想:“這個名字比小蘭可好聽多了。”又說道:“阿晴,你說的招數,我還沒學過呢。”
“我一急,卻忘了。”姚晴微微笑道,“這兩招便是‘舉棒打牛’和‘刺麻雀’。”
陸漸道:“原來不止你的名字是假的,劍招的名字也是假的。”姚晴羞怒交集,狠狠瞪他一眼。陸漸見她生氣,不敢再說,想了想,忽地囁嚅道:“阿晴,我,我有件東西,想要給你。”
姚晴兩眼瞧著房門,漫不經意地道:“什么東西?”陸漸自懷里取出那條貝殼項鏈,吃力地道:“送、送給你的呢!”
姚晴接過,微感愕然,定定瞧了那項鏈半晌,忽地抬頭,強笑道:“這,這是你自己做的么?”陸漸點頭道:“是啊,可惜不值錢,你不嫌棄,就放在那里瞧瞧,戴與不戴,都沒關系的。”
姚晴望著項鏈,神色如痴如醉,輕輕地道:“誰說不值錢,我見過的首飾里面,數這個最貴重的。”陸漸笑道:“你說笑,這個一文錢也不值的。”姚晴嘆道:“是呀,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與真心相比,錢又算什么呢?”說到這里,她眼中淚光滾出,順著嬌嫩雙頰滑落下來。
陸漸聽著這一番話,只覺雙頰滾燙,渾身發熱,一顆心扑扑亂跳,恨不得將眼前的流淚的少女摟在懷里,但見她華服麗裳,又覺膽怯,躊躇間,忽聽腳步聲響,姚晴將貝殼項鏈揣入懷中,急將陸漸推到書架后,順手塞給他一枚綠豆軟糕。
陸漸接到點心,好不感激,暗想小蘭,不,阿晴竟還記著自己久未進食,可見心里始終挂念自己。想到這里,只覺那綠豆糕入口,滋味奇佳,竟是絕世無雙的美味。
那腳步停在門外,忽有人道:“庄主在么?”陸漸聽得大吃一驚,敢情正是那胭脂虎的聲音,卻聽姚晴略一沉默,說道:“爹爹不在,你有事么?”
胭脂虎咦了一聲,嘻嘻笑道:“庄主自然不在了,他今日在前廳會客,從未離開。只不過,假傳庄主之令、取走囚犯的人竟是小姐,真叫人意想不到。”
姚晴道:“什么囚犯,我可不知?”
“小姐消遣婢子么?”嘎吱一聲,胭脂虎推門而入,“要不我找來周六兒那丫頭,咱們對對質。”
姚晴微一默然,忽道:“不必了,是我假傳爹的號令,但那兩個人我已放了。”胭脂虎哦了一聲,笑道:“放了便放了吧,誰叫他們是小姐的朋友的呢?”
姚晴道:“我一個深閨小姐,哪會有這種朋友?我只是瞧他們可憐罷了。”
“先不說這個。”胭脂虎笑了笑,“婢子方才將那陸家祖孫關押之后,便去查証了一件事,小姐可知道是什么事嗎?”
姚晴道:“大總管的事,我怎么知道?”
胭脂虎嘻嘻一笑:“婢子去廚房問了一下那只朱漆食盒的來歷,送食盒給那窮小子的是小金釧,食盒里的菜卻是朱大娘做的。于是婢子便將朱大娘拿下,才抽兩鞭子,那老貨便已屎尿齊流,供出是玉瓶那丫頭吩咐的。我想啊,玉瓶是小姐的貼身丫環,若要盤問,也得先跟小姐知會一聲,小姐若不在書齋,我還打算去閨中拜訪呢。”
“就算我送他食盒,難道犯了王法?”姚晴冷笑一聲,“何況這庄子怎么說也姓姚,可不姓陳,姓姚的好歹是主子,姓陳的再跋扈,也只是個奴才,主子送人飯吃,又管奴才什么事?”
胭脂虎本姓陳,她雖自稱婢子,其實地位超然,即便是庄主姚江寒,也從不以奴婢視之,聽了這話,三角眼精光迸出,笑容卻絲毫不改:“敢情這么多年,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這樣一張利嘴。可惜了,你只是個千金閨女,若是個公子哥兒,憑你這才思,還不寫八股,當狀元去?”
姚晴冷冷道:“是呀,只因我是千金閨女,不但寫不得八股,當不了狀元,就算是祖傳的斷水劍法,我也不能學。”
胭脂虎咯咯一笑,說道:“如此說,‘斷水劍法’真是小姐傳給那窮小子的啰。只不過,恕婢子糊涂,小姐的劍法,又是從哪兒學的呢?”
姚晴道:“爹爹每天練劍,我便不能瞧么?”
胭脂虎道:“這么一說,婢子卻想起來了,老爺練武的時候,你常給他端茶奉水,我還當你是乖巧孝順呢,敢情另有他圖。只不過,婢子還有一事不明,每次你送茶水的時候,婢子都瞧在眼里,時間又短,你哪里來得及學呢?”
姚晴淡然道:“我今天瞧一招,明天瞧一招,日子一長,慢慢的就多了。”
胭脂虎目不轉睛望著姚晴,倏爾笑道:“婢子讓庄主不教你武功,原也是為你好。你一個女孩兒家,使刀弄槍太不雅觀,將來嫁到夫家,多惹是非。只不過,你若真的要學,只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他心腸一向很軟,必會答應于你,你又何苦處心積慮,費這許多手腳呢?”
姚晴忽地抬頭,與她四目相對,一字一句道:“我若真的向爹央求,只怕活不到今天。”
胭脂虎眼中閃過一道厲芒,忽又笑道:“難不成會有人如此膽大,敢來陷害小姐?”姚晴啐了一口:“你心里明白,何必問我?”
胭脂虎默然半晌,嘆了口氣,尋一張太師椅坐下,幽幽地道:“原本婢子當小姐是個伶俐乖巧的孩子,是以吃穿用度,予取予求,從不曾薄待過你。只盼小姐將來風風光光嫁個好人家,我也對得起你死去的娘了。唉,如今看來,小姐不僅不算乖巧伶俐,反而乖戾多疑,叫婢子好傷心呢。”說罷攢了袖子,在眼角擦拭。
姚晴卻驀地杏眼瞪圓,厲聲道:“姓陳的,你還有臉提我娘?”
“原來如此。”胭脂虎輕輕一笑,抬起頭來,睨著姚晴,半晌方道,“我只是奇怪了,那件事萬分隱祕,除了我別無人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那時年紀雖小,卻也問過大夫。”姚晴恨聲道,“我娘原本只是傷風,吃兩付藥發發汗便好了,怎么會一病就是一年,雖然服藥無數,可直到去世也沒好轉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很蹊蹺。”
胭脂虎嘆道:“那是你娘體質嬴弱,那大夫又誤用了狼虎之藥,是故大傷元氣,以至于積重難返,臨去的時候,精血耗竭,枯瘦如柴呢。”
姚晴冷冷道:“當時大夫也是這么說,我卻偏偏不信。那時候,你是娘的貼身丫環,湯藥都是你一手煎制,我不敢找你索要湯藥,便將你給娘煎藥后的藥渣偷了出來,從新煎過。你還記得,我那時養了一只白色的西洋犬么?”
“怎么不記得?”胭脂虎笑道,“你叫它猧兒,不知為何,沒活几天便死了。死的時候,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說到這兒,她忽地打住,輕輕咦了一聲,目有驚色。
“你想得不錯。”姚晴忽地縱聲嬌笑,笑聲中透出苦澀之意,“猧兒它,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樣。那只因為,我天天給它喂那用藥渣煎過的水。結果……”說到這里,嗓子哽咽,無法再說。
胭脂虎耷拉眼皮,沉默片刻,莞爾道:“這事卻是婢子大意了,早知道,那些藥渣要么丟在海里,要么就該埋在地下的。”
姚晴一雙秀目噴出火來,切齒道:“這么多年,你到底認了。”
胭脂虎笑了笑,從容道:“說起來,那藥也沒什么古怪,婢子只是將其中的兩味藥加重了些分量。自古這用藥便如治國,有的藥是君,有的藥卻是臣,若是君強臣弱,自然國泰民安,但若是君弱臣強,大權旁落,那可要天下大亂了。那兩味藥本是藥中的臣子,分量一旦加重,便將一副好端端的良方,變成了傷人元氣的狠藥。只不過,這藥力雖狠,卻也算不上毒藥,天下間除了寥寥几個醫國聖手,那是誰也瞧不出這其中的玄機的。”
姚晴聽得渾身顫抖,心道:“她這話明里說用藥,暗地里不是說她和娘么?她是娘的婢子,卻處處逞能;娘雖是主子,卻時時受她擺布,最后竟然遇害枉死,可說是臣強君弱,大權旁落。”她越想越恨,大聲道:“胭脂虎,你是我娘陪嫁過來的丫環,我娘待你有如姊妹,你,你為何要狠心害她?難不成良心都被狗吃了?”
胭脂虎搖頭嘆道:“你是千金小姐,又是天生麗質,許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會明白。說到聰明能干,我勝過你娘十倍,說到武功,我也強她十倍。可她生來就是千金小姐,我卻只能做陪嫁丫環;她能得到你爹的歡心,做姚家庄的女主人,而我無論怎樣費盡心力,也頂多做一個總管,換了是你,你能甘心么?不過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害了你娘,為何不向你爹說明呢?”
姚晴身子不住發抖,語氣卻忽地冷靜下來:“我爹劍法雖高,人卻糊涂,他把你視為心腹,言聽計從;我一個小女孩兒,說的話他會信么?再說,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只怕我才露出恨意,便已遭了你的毒手。”
胭脂虎微一默然,忽而嘆道:“小姐當真聰明了得。只可惜,你若像你娘一樣蠢笨,也就不會死了。”姚晴不覺倒退半步,厲聲道:“好呀,你這么說,是要殺我了。”
“婢子豈敢?”胭脂虎微微一笑,“殺你的另有其人呢!”
以姚晴蘭心蕙質,聞言也是一愣,忽見胭脂虎身形微晃,陡然縱起。姚晴早有防備,嬌喝一聲,袖間銀光吐出,卻是二尺長一口軟劍。胭脂虎咯咯一笑,身形扭動,姚晴一劍刺空,便見胭脂虎身形翩折,掠到書架之后。
“陸漸當心。”姚晴失聲驚呼,忽聽陸漸慘叫一聲,已被胭脂虎揪了出來。
原來陸漸躲在書架后,聽著二人對答,不覺目定口呆,心神悸動,是故胭脂虎突然發難,也不及應付,被她扣住頸項,奪過劍去。
姚晴面如死灰,澀聲道:“你早就知道他在書房,是不是?”胭脂虎笑道:“你既然知道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便當知道,那些小丫頭一個都靠不住,即便玉瓶也是如此。她一見了我,便什么都說了。”陸漸聽她二人對答,恍然明白,玉瓶便是帶自己進書齋的丫環,也是姚晴的貼身丫環。
胭脂虎一抖劍,輕輕笑道:“如今的情形明白極了,這小賊偷學斷水劍法,闖進書齋圖謀不軌,害死小姐;婢子湊巧趕來,將這小賊擊斃,為小姐報了仇,雪了恨。”她瞧瞧陸漸,又瞧瞧姚晴,笑瞇瞇地道:“二位不妨商量一下,我是先幫小賊殺小姐,還是先幫小姐殺小賊呢?”
姚晴眼珠一轉,張口欲呼,胭脂虎只恐她叫喊起來,驚動他人,驀地點倒陸漸,揮劍疾刺。姚晴叫喊不及,唯有舉劍相迎,她雖練過“斷水劍法”,但修煉不全,火候甚淺,被胭脂虎一輪快劍,逼得連連后退。
陸漸躺在地上,欲要伸手,卻覺雙手仿佛不屬于自己,欲要抬足,雙腿卻似被牢牢縛住。他不知這是點穴之故,只覺仿佛陷入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惡夢里,明知道姚晴深陷絕境,自己偏偏動彈不得。一時間,真恨不得立時死了。
此時間,屋頂白影忽閃,房梁上探出一個雪白的貓頭,藍眼珠發出深邃幽光。不知為何,陸漸與它四目一交,頭頂百會處突地一跳,滾滾熱流涌遍全身。剎那間,他發覺自己手足動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18:03
第2章 水火
陸漸不及動念,翻身爬起,只見姚晴已被逼到屋角。
胭脂虎連出狠招,均未湊功,心中也覺訝異,忽覺姚晴劍上余勁綿綿,久而不絕,不由恍然笑道:“原來‘玉髓功’也被你偷學了。”驀地勁蓄劍上,嗡的一聲,將軟劍絞住,喝一聲:“脫手。”
姚晴虎口劇痛,軟劍從掌心一彈而出,悠晃晃插在書案上。胭脂虎一聲厲笑,長劍正要刺下,忽聽嘩啦一聲,側眼瞧去,一排書架迎面壓來。
這一變故出乎胭脂虎意料,只見書頁亂飛,狀若飄雪,令她南辯東西,慌亂間身側風起,竟被人攔腰抱住。胭脂虎被這一抱,身法頓滯。姚晴趁隙縱到案前,拔回軟劍。胭脂虎又驚又怒,低頭望去,來人卻是陸漸,當即掉轉劍鋒,向下刺出,不料長劍刺出之時,心頭倏迷,那劍鬼使神差,不中陸漸,反而奪的一聲,刺在身后牆上。
胭脂虎驚疑萬分,不及拔劍,背心倏地一涼,一截軟劍透胸而出。她失聲慘哼,旋身揮掌,姚晴手刃大仇,喜不自禁,竟然忘了防備,被這一掌掃中,雖有“玉髓功”護體,仍覺痛不可當,軟劍再度脫手。
胭脂虎抬腳踢開陸漸,低頭瞧著那截明晃晃、亮晶晶的劍尖,只覺一陣暈眩:“我便要死了么……”再瞧四周,不止這書房,偌大的姚家庄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己倘若死了,這辛苦得來的一切,豈不盡都化為泡影。
剎那間,她滿心恐懼化為不甘,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叫,不顧軟劍尚在體內,跌跌撞撞奔將出去,尖聲叫道:“救命,救命……”她一猜到姚晴偷學“斷水劍法”,便生殺機,欲要置陸、姚二人于死地。又怕二人叫喊起來,引來旁人,是故進入書齋之前,便借故將四周奴婢遣開,此時她雖然連聲叫喊,卻是無人答應。回頭一瞧,卻見姚晴從后追來,只嚇得亡命狂奔。
那一劍雖未致命,卻已刺穿肺部,胭脂虎一旦奔跑叫喊,那血水便從傷處咝咝亂冒,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線,姚晴腳力雖有不如,但循血追趕,始終不曾落下。胭脂虎平時待人刻毒,積威甚重,那些下人忽見她披頭散發,渾身浴血,胸背還插了一口軟劍,無不戰戰兢兢,望著她奔跑呼救,卻無一個膽敢上前。
姚晴見胭脂虎如此悍戾,心中驚怒,但她為報殺母之仇,多年來忍辱負重,一朝得手,豈容此獠脫命,當下只顧咬牙猛追。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前廳,忽見廳中快步走出一名都雅男子,雙目微陷,眉棱高挑,身著大紅蘇綢壽袍,見狀面露驚色。胭脂虎一見那男子,一把扯住他衣袖,叫道:“江寒,江寒,小姐要殺我呢……”
這都雅男子正是庄主姚江寒,胭脂虎在他發妻死后,趁虛而入,多年來與他頗有曖昧,當此性命交關,竟然忘了身份,喚出平日私密時的昵稱來。姚江寒聽得眉頭大皺,忽聽姚晴叫道:“爹爹,別聽她胡說,她本領那么大,女兒怎么殺得了她?必是她失血太甚,腦子也糊涂了。”
姚江寒掉頭望去,但見女兒俏立遠處,儀態嬌弱,不覺疑惑道:“小陳,阿晴說的是,她不會武功,怎么殺得了你?”
胭脂虎急道:“她……”忽覺創口劇痛,竟說不出下去。姚晴瞧出便宜,忙道:“爹爹,你糊涂了么?阿姨傷這么重,還不快給她止血包扎。”
姚江寒見她關切神態,更無懷疑,定睛一看,只見那一劍刺穿左肺,氣血噴涌,已無生理,不覺心頭一慘,嘆道:“小陳,究竟是誰害了你,我給你報仇。”
胭脂虎重傷奔跑,血流殆盡,又傷在肺部,難于說話,只得指著姚晴,奮力欲言,不料姚晴搶先道:“我知道了,阿姨是說,傷她的賊人往那個方向逃了。”邊說邊對著身后胡亂指畫,又向庄丁道:“呆著做什么?還不去追……”眾人也不知究竟,順她所指,沒頭蒼蠅般亂碰。
胭脂虎怒急攻心,只覺眼前發黑,拼命鼓起余力,欲要吐聲,姚晴早已踅上前來,淒然道:“爹爹,再不救,阿姨就活不成啦……”說罷握住劍柄,咻的一聲,將軟劍抽了出來,胭脂虎中氣陡泄,創口血濺三尺,只聽得姚晴尖叫一聲:“爹爹,止血。”繼而頭腦一空,再無知覺。
姚江寒放下胭脂虎,惡狠狠瞪著女兒,厲聲道:“蠢丫頭,中劍之人,拔劍即死,你不知道嗎?”姚晴也似乎驚得呆了,顫聲道:“怎么,她死了?是,是我害了她?”言畢秀目一轉,竟滾下兩行淚來,“我,我只當若不拔劍,怎么止血……”
姚江寒聞言醒悟:“是了,這孩子不會武功,對這些打殺之事更是一竅不通,我怪她作甚。”當即拍拍她肩,嘆道:“罷了,不知者無罪。再說你便不拔劍,她傷得太重,也活不了啦,早些拔劍,也是解脫。”
姚晴仍是啜泣,姚江寒瞧得暗暗點頭:“小陳平日對她關懷有加,這孩子為她傷心落淚,足見有情有義,不負小陳教誨一場。”殊不知姚晴此時大仇得報,喜極而泣,繼而想起亡母的冤屈,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她越是大放悲聲,淚如雨落。
姚江寒天性涼薄,對胭脂虎之死,初時有些難過,但片刻也就淡了,見姚晴久久哭泣,甚覺不耐,揚聲喝道:“那位朋友,敢來我姚家庄殺人,真有膽的,便出來與姚某見個高下。”他這一聲蓄足內力,端地全庄皆聞。
許久無人回應,他身旁一名藍袍道士拈須道:“姚施主高估這凶手了,試問當今武林,有几人敢捋‘千江不流’的虎須,施主若不叫他出來,也還罷了。這一叫,只怕那凶手反倒嚇得落荒而逃,跑到几十里外去了。”
眾賓客皆笑道:“不錯不錯。”姚江寒被這道士的馬屁拍得心中舒服,佯嘆道:“清玄道長過獎了,姚某這手微末劍法,豈能入嶗山高人的法眼。至于‘千
??不流’這四個字,更是江湖朋友的謬贊,各位再也休提。”
清玄道人笑道:“姚施主過謙了,施主身為江南第一快劍,一劍既出,千江絕流,那是武林同道的公認,與和闐‘百日無光’裴玉關的‘滅焰刀’可謂并轡當世,各占春秋。”
姚江寒淡淡地道:“姓裴的不過一介蠻夷,會兩招三腳貓刀法,便自號‘百日無光’,分明是沖著姚某來的,若然有暇,姚某倒想去和闐走一遭,見識一下塞外風情。”
場中一靜,眾賓客面面相覷,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負,自己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忙笑道:“雖說裴玉關與庄主齊名,本事卻未必相當。只說兵器,劍者雍容華貴,為兵中之君,乃是資兼文武、君臨天下的王者之器,至于刀么,雖說號稱兵中之帥,但將帥再驍勇,也不過是君王手中的棋子。裴玉關以刀為兵器,與庄主一比,氣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籌。”
眾人見他轉口之間,不僅將前言的過失輕輕補上,抑且馬屁工夫更進一層,心中均感佩服。姚江寒更覺身心俱爽,哈哈笑道:“那么道長使槍,又是什么?”
清玄道人還沒張口,姚江寒已截口笑道:“槍是兵中之賊,正配得上你這伶牙俐齒的老毛賊。”
眾人哄然大笑。清玄道人心中大怒,但轉念又想,這姓姚的若不將自己當成了至交親信,決不會如此言語無忌,再想此人家財丰厚,威名遠播,與他親近大大有利。一念及此,心意頓平,也隨著眾人大笑。
姚江寒忽地面色一沉,朗聲道:“所謂兵來將當,水來土掩。雖說有對頭來了,咱們卻不能失了氣度,茶照喝,話照說,戲照看,瞧他***還有什么伎倆。”
當下吩咐庄丁收了胭脂虎的尸體,大馬金刀當堂一坐,又命姚晴在身邊看茶,以示無所畏懼。眾人無不惴惴,但見他氣度傲岸,也只得分頭坐下。
姚江寒啜一口茶,笑道:“這戲班是姚某專程從昆山重金請來的,曲妙人美,諸位可得瞧仔細了。”又問身旁小厮,“下一折戲是什么名目。”那小厮道:“虎牢關。”
“好戲。”姚江寒笑道,“三英戰呂布,方顯我江湖豪杰的氣概。”
姚晴卻心知并無什么對頭,她大仇得報,再無牽挂,只念著陸漸尚在書齋之中,也不知道他是否機靈些,趁亂走了,只苦于脫身不得,無法去瞧。
發愁間,忽見對面戲台上不鼓不樂,出來一個白甲小生,手持畫戟,走路一步一拖,慢慢悠悠。
“這就是呂布?”姚江寒大大皺眉,“聽說那厮也是條好漢,怎么演得死樣活氣的。”
清玄道人笑道:“呂布三姓家奴、無義匹夫。雖說在馬上能征慣戰,但若到了馬下,卻也未必是庄主的敵手。”
“那是自然。”姚江寒點頭道,“就算是馬上,道長的追魂槍他也未必敵得住。”清玄道人哈哈大笑,連稱過獎。他二人借著古人,彼此吹捧,眾人雖覺好笑,卻無人敢掃二人之興。
只見那台上靜悄悄的,“呂布”仍在轉圈,他步子奇怪,左腳向前大大跨出,右腳再慢慢拖上,直到與左腳并攏,繼而右腳又跨一步,左腳再慢慢跟上。
台下諸人越瞧越覺驚詫,姚江寒怒道:“怎么回事?既是三英戰呂布,三英呢?既是唱戲,鼓呢,鑼呢?”
話音方落,那“呂布”忽地躍起丈余,刷的落在台下,仍以怪異步法,向廳中走來。
廳前的庄丁一瞧,紛紛鼓噪起來:“反了反了,演戲的怎么演到台子下面來了?”
廳中豪杰卻無不失色,這“呂布”一躍丈余,遠非戲子所能。清玄道人騰地站起,喝道:“拿槍來。”一伸手,身旁道童將一條爛銀長槍遞到他手心。
那“呂布”越走越快。“攔住他。”眾庄丁哄然大叫,不料那“呂布”驀地張口,吐出一道銀練也似的水箭,正中一名庄丁額頭。那庄丁身子一抖,目光忽變呆滯,如那“呂布”一般,拖著步子,向廳內走來。
只見“呂布”頻頻張口,庄丁但凡近身,均被水箭射中,繼而神情怪異,步履整齊,隨著他走進大廳。
廳中豪杰見此情形,不禁臉色發白,唯有姚江寒力持鎮定,高聲道:“閣下有何貴干?”
那些拖步之人聞言足下一頓,齊齊張口發聲:“不空,不空。”聲音喑啞,迥異人聲。姚江寒聽得寒毛豎起,喝道:“不空?什么不空?”。
“裝神弄鬼!”清玄道人忽地抖槍,槍尖譬如毒蛇,悄沒聲息洞穿那“呂布”的胸膛。
眾豪杰原本心存畏懼,沒料清玄道人一槍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見那“呂布”面露詭笑,口唇翕張,眾人均叫:“道長當心。”
清玄道人早有防備,槍尖退出,如風后掠。不料那“呂布”并未噴出水箭,只是體內嘩嘩有聲,仿佛水流晃蕩,中槍之處卻是空洞洞的,竟無鮮血流出,
眾人被這異像驚得呆了,忽見兩道清泉自“呂布”口中、創口先后泄出,轉眼流了一地,那“呂布”就似被抽干的皮囊,肌膚五官,慢慢塌陷下去。
這情形較之以前詭異十倍,眼瞧著地上清水并未四面流淌,卻似被某種無形之力沖激,筆直如線,向著清玄道人流來。
清玄道人槍法雖強,卻只能刺殺有形之物,面對這無形之水,不覺傻眼,忽聽姚江寒喝道:“快退,別碰那水。”清玄如夢初醒,騰地后躍,不料那水如影隨形,須臾到他足前。清玄躲避不及,情急生智,猛然縱起,奪的一聲,銀槍釘入地里,然后一個筋斗,單足立定槍尾,雙袖凌風,形如一只展翅蒼鷹。
眾人見他想出如此奇法,不由得齊叫一聲好。清玄驚魂初定,聞得喝彩,微感得意,正想躍往房梁,忽覺腳心一涼,微有潮意。
眾人見清玄立在槍端,就似定住了一般,動也不動。而那“呂布”眼珠窩陷,枯萎肌膚如一張薄紙貼在身上,越顯得狀如骷髏,唯有創口水流不絕涌出。驀然間,他扑通后仰,人倒泉絕,地上流水卻似有靈性,仍是綿綿前涌,聚于槍下。
姚江寒眼力過人,忽覺不對,那水流到槍尖,便不再流,初以為順著槍眼滲入土地,此時才覺那水竟是逆流而上,直至槍尾。只因槍為銀槍,與流水同色,一時竟未察覺。
姚江寒暗叫不好,忽聽波的一聲,清玄腰帶斷裂,身子如充了氣一般鼓脹起來,頃刻之間,寬大道袍已被撐滿。
刷,姚江寒拔劍。
蓬,清玄如鼓足了氣的皮球,爆裂開來,血雨四濺,鋪天蓋地。
但姚江寒更快,他號稱“千江不流”,劍法之快,冠于江南。頃刻間劈出六劍,那射來的血雨似被無形堅壁阻了一阻,簌簌彈開,在他身前散成一個半圓。
這六劍几乎耗盡姚江寒平生所學,縱然自保,仍覺渾身虛軟。轉眼一觀,不由面無血色,廳中親友無聲無息,已然盡數倒斃,渾身上下如中無形箭鏃,布滿細密血洞。
姚江寒驚懼交集,厲聲叫道:“是誰?是誰?與姚某有何仇恨,不妨出來,見個高下。”他仗劍團團亂轉,如瘋如狂。姚晴在他身側,得他六劍之力,也躲過一劫,卻已驚得魂飛魄散,忽見父親如此情形,急道:“爹爹,快逃。”
姚江寒打個哆嗦,喃喃道:“不錯,快逃。”轉身拉著姚晴,向廳外飛奔,忽見廳前庄丁散成半圓,走將過來,一個個面孔腫脹,目光呆滯,與那“呂布”神色相近。姚江寒有清玄道人的前車之鑑,豈敢再刺,抱住女兒,從庄丁頭頂掠過。落到廳外。
腳才落地,姚江寒忽生警兆,一掉頭,只見四面八方立滿了人,中有庄丁護院,丫環仆婦,甚至從蘇州請來的戲子也在其中,一個個神色呆滯,如行尸走肉般拖步行來。
姚江寒胸中劇痛,情知庄內已生絕大變故,再一抬頭,卻見庄門不知何時,緊緊閉合,几把大鎖,從內鎖起。
姚晴也覺駭然,忽見父親神色怔忡,手中劍緩緩垂了下來,忙道:“爹爹,快走呀?”
姚江寒慘笑道:“走?哪里走?沒瞧見么?人家是要滅了咱們姚家庄呢。”姚晴心中咯噔一下,生出徹骨寒意:“為何胭脂虎剛死,便出現如此怪事?據說惡人死后,就會變成惡鬼,莫非胭脂虎這大惡人死后也化身厲鬼,向我報仇么?”她平日雖不信鬼神,但眼前情形太過詭異,無法解釋,不由得銀牙一咬,大聲道:“胭脂虎,殺的你的人是我,冤有頭債有主,你變鬼索命,不要連累別人。”
姚江寒吃驚道:“阿晴,你說什么?”姚晴淒然一笑,說道:“胭脂虎害了娘,我殺了她償命,她背上的劍是我刺的。”
姚江寒怒道:“難怪小陳說你殺他,你娘是病死的,關她什么事?小陳與你娘親如姊妹,怎么會害她?”姚晴冷笑道:“你這個大糊涂蛋,什么都不知道。”
姚江寒勃然大怒,厲聲道:“死丫頭反了?左右一死,我先殺了你,清理門戶。”他素來驕狂,忽然遭此挫折,不覺心性大變,只覺人人可恨,人人該殺,長劍一擺,竟向女兒刺下。
姚晴不料父親不顧父女情分,狠下毒手,只驚得呆了,休說躲閃,眨眼也是不及。才覺劍風飆起,那劍鋒已貼頸而過,寒氣森森,砭肌刺骨,剎那間,忽覺有人將她奮力一拉,向后拖出。
姚晴回頭望去,卻是陸漸,他身旁立著那懷抱波斯貓的紅衫夷女。再瞧父親,見他瞪著自己,面目凶狠,舉劍嗖嗖疾刺,可惜出劍之時便已偏了,怎么也刺不到自己身邊。
陸漸怪道:“仙碧姊姊,他怎么了?”那夷女嘆道:“我用‘亂神’之朮擾亂了他的神智,他看得見,卻刺不著。”
“陸漸!”姚晴驚魂初定,又覺憤怒,“你竟然勾結妖女。”
陸漸訕訕道:“阿晴,仙碧姊姊不是妖女,剛才多虧她救你,要么……”
“誰希罕她來救?”姚晴大聲道,“我被,我被爹爹殺了更好。”說到這里,淚水卻順著雪白的雙頰,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仙碧冷笑道:“我也不希罕救你,只瞧著陸漸的面子。”姚晴聽了這話,沒來由心頭一酸,氣道:“陸漸,你再叫她一聲姊姊,我從此再不理你了。”陸漸瞧瞧仙碧,見她含笑不語,再瞧姚晴,卻是秀目含嗔,心中好不為難,說道:“阿晴,仙碧姊姊救過我的命,若不是她,你也殺不了胭脂虎的。”
姚晴露出迷惑之色,正要細問,卻聽仙碧淡淡地道:“陸漸,別說廢話。”陸漸嘆了口氣,再不多言。
原來,陸漸見姚晴追趕胭脂虎,欲要跟隨,卻覺頭暈目眩,他推倒書架、抱住胭脂虎,几乎耗盡平生氣力,更被胭脂虎踢中膝蓋,疼痛難起。正覺焦急,忽見紅影閃動,一名女子玉立身前。
陸漸識得是那林中曾見的紅衫夷女,好不奇怪,問道:“你怎么來的?”
“我怎么不能來?”那夷女笑吟吟地道,“姚家庄又不是什么龍潭虎穴。”陸漸掙了一下,卻爬不起來,急得眼里淚花兒亂滾。
“傻小子!”那夷女嘆道,“你真那么喜歡這個阿晴?”陸漸面紅耳赤,訥訥地說不出話。那夷女搖頭道:“這少女年紀雖小,但心機深,手段狠,許多大人也比不上,你若喜歡她,將來一定會吃大虧。”
陸漸搖頭道:“我不怕。”那夷女道:“她騙你,你也不怕?”陸漸仍是搖頭。那夷女又道:“若要殺你呢?”陸漸猶豫一下,問道:“她怎么會殺我?”那夷女道:“人心有時候奇怪的很,這阿晴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若她發覺有比你更重要的物事,說不准就會害你。”
陸漸似懂非懂,想了想,嘆道:“要是這樣,我便讓她殺好了。”
那夷女望著他,眼神微微散亂,忽地嘆道:“真是傻子。只不過,若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這世上也不會有那么多可憐的女子了。”說罷流露淒涼之色,又嘆一口氣,扶起陸漸,陸漸只覺得后心被她按住的地方熱乎乎、麻酥酥的,忽地一股熱氣鑽進去,禁不住啊的一聲叫喚起來。夷女笑道:“別怕,起初有些難過,以后卻很舒服。”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18:22
. 陸漸只覺那股熱氣在體內鑽來鑽去,漸漸有了力氣,膝蓋上的痛楚也似乎消散了,直待那夷女撤手,他舒展手足,但覺遍體舒泰,不由喜道:“姊姊果真不騙人。”
那夷女道:“那也未必,但我只騙聰明人,不騙傻子。”陸漸委屈道:“人人都說我傻,我真的傻么?”夷女笑道:“你就算不傻,也太老實。”說罷招招手道:“北落師門。”
梁上應聲跳下一只雪白的波斯貓,鑽進夷女懷里。陸漸奇怪道:“它叫北落師門?”夷女點頭笑道:“它是南天眾星之王,最亮的北落師門。”陸漸道:“它是貓,又不是星星?”夷女笑道:“它和星星一樣了不起,方才若不是它,你就活不了啦,它救了你的命,你可得好好謝它。”
陸漸恍然大悟,想到方才自己動彈不得,這波斯貓突然出現在房梁上,然后自己便能動了。若非如此,自己與阿晴絕難活命。雖然不知這小貓如何救了自己,但夷女這么說了,那就必然不假。當下恭恭敬敬向那貓兒鞠了一躬,說道:“北落師門,謝謝你了,待我幫完阿晴,就打最好的魚給你吃。”
說罷又向夷女鞠了一躬,轉身便走。夷女笑道:“你去幫那小丫頭么?”陸漸嗯了一聲。夷女道:“你知道她們去哪里?”陸漸不覺搖頭。夷女嘆道:“真是傻子。”說罷托住他肘部,陸漸渾身一輕,蹈虛而起,奇怪間,一陣風迎面吹來,陸漸眼中倏迷,張眼之時,身子已在書房門外。
陸漸奇道:“姊姊,你做什么?”那夷女笑道:“帶你去找小丫頭呀。”陸漸好不感激,說道:“姊姊,我叫陸漸,你叫什么名字。”夷女笑道:“我叫仙碧。”
陸漸奇道:“你的名字好怪,跟你的模樣一般,都很奇怪。”仙碧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出生在很遠很遠的西方,你若去哪里,人家也覺得你很奇怪呢。”陸漸想了想,問道:“是波斯還是大秦?”仙碧咦了一聲,怪道:“你年紀小,知道的卻不少。”陸漸道:“我爺爺是一位海客,他說西方最遠的是大秦,第二就是波斯。”
仙碧嘆道:“我的故鄉可要遠許多。你們大明的官兒,在萬國地圖上稱它英吉利。”
陸漸不覺神往:“將來我有了海船,定去姊姊的家鄉看一看……”忽覺身形一頓,抬眼望去,但見仙碧神色驚詫,正欲發問,忽被仙碧捂住了嘴,她的手溫暖柔軟,手上幽香如蘭,;聞起來十分舒服。
仙碧閃到假山后,輕聲道:“陸漸,你不覺得奇怪么,走了這么遠,也不見人。”
她如此一說,陸漸也想起來,沿途行來,果然不見有人。忽聽仙碧道:“噤聲。”陸漸只聽得嘩嘩輕響。透過假山縫隙望去,但見兩個丫環從左方走來,步子奇怪,一腳跨出,另一腳慢慢拖上。
仙碧待丫環去遠,皺眉道:“我來晚了。”話音方落,忽地攙著陸漸,縱身躍起。只聽波的一聲,一道銀亮水箭射中假山,水花四濺,石屑紛飛。陸漸回頭望去,卻是一個青衣庄丁,面皮浮腫,眼神呆滯,忽又抬頭,口中吐出一道水箭。仙碧落在假山頂上,一揮袖,那道水箭在半空中似被無形之力裹住,變成一團亮晶晶的水球,滴溜溜凌空旋轉,竟不墜下。
那青衣庄丁口中水箭綿綿不絕,勢成一道水柱,與那水球相連,以至于水球不斷膨脹,漸有頭顱大小,始終懸空,不曾下墜。陸漸卻覺仙碧的身子滾燙起來,抬頭望去,她雪白的雙頰不知何時染了一層明麗的霞色,碧眼流光,燦若星斗。那庄丁的肌膚卻眼瞧著干枯下去,陸漸見此奇景,不由驚叫起來。
兩人一上一下,僵持了數息工夫,那水球便漲到栲栳大小,仙碧忽吸一口氣,水球遽然下沉,水球旋轉跳躍,似欲掙脫墜勢,但那地里仿佛蘊藏絕大吸力,水球越轉越小,頃刻之間,盡數化入土中,只留下一點濕痕。與之同時,那庄丁向前一扑,再不動彈。
仙碧抹去額上細汗,低聲道:“好險。”陸漸心子扑扑直跳,指著那庄丁,道:“他怎么了?”仙碧道:“死了。”
陸漸一驚,卻聽仙碧喃喃道:“今日糟了。”陸漸奇道:“你說什么?”仙碧嘆道:“陸漸,我幫不了你啦,庄里來了一個大惡人,我應付不了,這個庄子怕要毀了。”
陸漸吃驚道:“他跟姚家有仇嗎?”仙碧搖頭道:“仇卻沒有,但他此次前來,全為搶奪一件緊要物事,卻又害怕搶不到手,于是便用了一個極惡毒的法子,不惜陪上庄里所有人的性命。”
陸漸心跳更劇,吃力地道:“全庄的性命,那……那阿晴呢?”仙碧淡然道:“她么,怕是已經死了。”陸漸臉上血色盡失,大聲道;“我不信……”
仙碧道:“我騙你作甚,我本也為那件物事而來。但那個大惡人知道我來了,便借這庄丁示威,讓我知難而退,他若不用這等惡毒法子,有北落師門助陣,我還能一戰。如今留在這里,只會與這庄丁一般下場……”
她忽覺陸漸奮力掙扎,不由生氣道:“你明知白白送死,也要去么?”陸漸眼眶一紅,驀地流下淚來,咬牙道:“她若死了,我也不活……”
仙碧不解道,“那小丫頭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為她送命?”
陸漸臉一紅,低頭道:“我也不知為什么,只要見了她,便覺十分歡喜,若不見她,心中便空空的,好像丟了什么。”
仙碧聽到這里,不由嘆了口氣,心道:“若是那人對我有這孩子對那丫頭一半,我也不枉此生了。”
她想到此處,忽一咬牙,嬌叱道:“北落師門,亂神。”那波斯貓輕叫一聲,黝黑的瞳仁變成一道細縫。
仙碧托起陸漸,飛身縱起,嗖嗖兩聲,兩道水箭凌空射來,彼此撞在一處,晶光四溢,仙碧一拂袖,將那團水花掃落,只見銀光閃動,又有十余道水箭激射而來。但無一中的,紛紛落在近旁。仙碧喝道:“坤元。”北落師門的瞳子應聲收縮,銳如針尖。
剎那間,陸漸身周氣流急速旋轉起來,屋頂青瓦似被無形異力牽引,沖天而起,密密層層,結成兩道屏障。
忽見黑影閃動,七個仆婢竟爾躍上房頂,矯捷若飛,碗口粗細的水箭從口中吐出,水箭近身,屋瓦皆碎。北落師門喵的一聲,頸毛豎將起來,仙碧臉色倏地煞白,一頓足,躍起丈余,飄若紙鳶,落在那些仆婢身后,袖間吐出一道銀虹,陸漸只聽破空銳響,回頭望去,只見那些仆婢的頭顱骨碌碌滾將下來。
陸漸駭然道:“你,你怎么殺人?”仙碧手中多了一口細長軟劍,喘氣道:“別大驚小怪,他們不過是活死人,一旦成了水鬼,人便算死了。”說話間,又有十個仆婢躍上房頂。
仙碧緊了緊手中之劍,露出一絲苦笑。方才那七道“水魂之劍”聚合了七名“水鬼”的渾身精氣,威力奇大,仙碧雖然擋下,內息卻大受震蕩,一時被逼出劍。但“水魂之劍”變化莫側,無孔不入,只有她本身所修的內功方可抵御,若以尋常兵刃應敵,稍不留神,便為所乘。
為難間,忽見遠處火光沖天,一閃即滅,那些“水鬼”若受無形召喚,紛紛縱身下房,一躍丈余,向遠處奔去。
仙碧面露喜色,攙起陸漸向前飛奔,她料想胭脂虎若要求援,必尋姚江寒,當下直奔前廳。奔走間,忽見許多“水鬼”也向前廳奔去,不由暗暗吃驚,忽聽一聲悶響,不由花容慘變,失聲叫道:“敗血之劍!”足下一急,搶到前廳房頂,探頭一瞧,卻見姚氏父女被水鬼團團圍住,正在爭論什么。
仙碧見姚晴無恙,不覺松了口氣,陸漸更覺歡喜,正要叫喊,忽見姚江寒面露殺機,舉劍便向姚晴刺出。
仙碧身經百戰,一瞧姚江寒神色,便覺不妙,急急發動“亂神”之朮。姚江寒心神震動,一劍刺偏,仙碧飛身縱下,始一落地,陸漸便冒死搶出,將姚晴拉回。
誰知姚晴傷心之余,竟將滿腹怨氣發在仙碧身上。仙碧冒險救人,反落得如此下場,真是哭笑不得,一時也懶得分辯,只是冷笑。
姚晴見父親舉止癲狂,又是傷心,又覺難過,忍不住道:“妖女,快解了我爹的妖朮。”仙碧越發氣惱,心道:“若不是我的妖朮,你能活么。”賭氣之下,解開亂神之朮。
祕朮方解,精芒電閃,姚江寒忽地一劍掣空,直刺而來。他號稱“千江不流”,仙碧雖有奇能在身,倉猝之間,也躲不過如斯快劍,只來得及讓過胸口要害,血光乍現,肩頭已被貫穿。
原來姚江寒心神被擾,雙耳猶聰,眾人所說,均然聽見,只疑這種種怪事,都是仙碧所為,心道擒賊擒王,是以祕朮一解,揮劍便刺。
仙碧長劍及體,便應勢后掠,長劍脫出體外,痛得她几乎昏了過去,卻見姚江寒二劍又至,又聽陸漸失聲驚呼,當下奮力一滾,滾到一名“水鬼”身后。
那些“水鬼“不知為何,聚在那里動也不動。姚江寒心有所忌,長劍繞過水鬼,再刺仙碧。仙碧連滾兩滾,肩窩血如泉涌,忽覺懷中一空,北落師門已跳了出去。
姚江寒專注仙碧,渾不防那只波斯貓躬身翹足,頸毛直豎,眼中發出幽幽藍光。姚江寒正想使一招“偷龍轉風”,不料腦中一空,竟忘了如何使法。他呆了呆,劍勢一緩,又被仙碧脫出劍底,急變招“長空擊鷹”,但使了半招,竟又忘了下半招如何繼續。姚江寒驚怒交迸,再變“芝蘭玉樹”、“疾風驟雨”、“白駒過隙”、“吉光片羽”……不料每招均只使得小半,后面大半怎也想不起來。“斷水劍法”原有七十二招,待得姚江寒使到第七十二招時,猛然發覺,自己一招完整的“斷水劍法”也想不起來了。
陸漸見仙碧遇險,正想拼死救護,誰知姚江寒一招“偷雞摸狗”使了半招,忽又變成“刺麻雀”,“刺麻雀”使了不足一半,又變成“蘑菇大樹”,總之直到“馬毛鳥羽”,每一招陸漸都認得,但每一招姚江寒均未使足,長劍居空揮舞,總不刺出。
陸漸瞧得驚訝,姚晴也睜大秀目。忽見姚江寒步履踉蹌,長劍下垂,眼中茫茫然一片。仿佛失了魂魄。陸漸搶上前去,扶起仙碧。姚晴也扶住父親,卻被姚江寒使勁摔開,只見他擰著眉頭,似乎遇上莫大難題,口中喃喃道:“下一招呢,下一招是什么呢?”
姚晴急道:“爹爹,你怎么啦?”
仙碧止住血,回過氣來,臉色慘白如紙,聞言嘆道:“他中了絕智之朮,一身劍法已經廢了。”見姚晴不信,心中冷笑,揚聲道:“陰師兄,你志在火部的祖師畫像,小妹如今無力再爭,還望陰師兄放小妹一條生路。”
忽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嘎嘎笑道:“仙碧師妹說這話晚了些。‘水魂之陣’,一入陣中,便為水鬼。你不但闖陣,還擾亂為兄的陣法,以致寧不空火遁逃匿,當真罪不可赦。嘿嘿,不過為兄憐香惜玉,暫不殺你,待會兒閑下來,再跟你說几句體己話兒。”那人語聲飄忽,仿佛每說一字,便換一個方位,說完這番話,竟換了數十個方位
仙碧聽出他話中淫褻之意,心頭打了個突,冷笑道:“你有什么好話,還不是打我‘地部’祖師畫像的主意。”
那姓陰的笑道:“仙碧師妹聰明,畫像自然要的,但師妹天生美貌,更有異域風情,為兄也是傾慕已久了。”
仙碧啐道:“少說這些不尷不尬的廢話。你今日也太過惡毒。‘水魂之陣’是水部禁朮,當年城主滅你水部,便是因為此陣以活人化劍,太傷陰德。再說,姚家庄的‘斷水劍法’源自先天八劍的‘坎劍道’,論起來也算你水部旁支,你竟不念香火之情,滅他滿門。”
那姓陰的冷冷道:“這姓姚的既是我部旁支,劍法卻叫‘斷水’,綽號又叫‘千江不流’,大干老子之忌,水若斷,江不流,我水部神通如何施為?哼,滅他滿門,也是活該。至于那姓萬的老鬼,還說他作甚?就算他仍在人間,我‘水魂之陣’已成,他又能奈我何?”
仙碧嗤的一笑:“水部始終改不了井底之蛙的脾性,城主已通天道,周流六虛,法用萬物,水部螢火之光,豈能與皓月爭輝。”
那姓陰的略一沉默,冷冷道:“你自尋死路,可怪不得人。”
仙碧神色陡變,一手按地,喝道:“坤元。”地上青磚陡然掀起,筑成一道內凹外凸、密不透風的堅壁。同時間,水鬼們齊齊張口,“水魂之劍”四面射來,青磚粉碎,水箭紛紛彈開。
仙碧身受重傷,使出一次“坤元”,已無力再使,正當此時,忽聽一串爆鳴,西北角三棵垂柳齊齊著火,騰起數丈烈焰,卻只一霎,水箭噴至,烈焰頓滅。
那姓陰的冷冷道:“寧不空,你的‘火龍子’又少了三顆?”數十道“水魂之劍”忽地射出,擊中一面牆壁,牆壁碎裂,火光迸出,一名青衣人跳將出來,渾身霧氣蒸騰,情狀狼狽。
那姓陰的哈哈笑道:“妙啊,又少一顆。”
忽聽仙碧喀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肩窩鮮血不絕流出,雪白的雙頰透出青灰之色。陸漸將她扶住,急道:“仙碧姊姊,你,你怎么了。”
仙碧搖搖頭,慘笑道:“寧師兄,可惜,功敗垂成。”那青衣人青衣方帽,儀容丰偉,聞言點點頭,臉上卻冷冷淡淡,殊無喜怒。
姚晴瞧得青衣人,吃驚道:“寧賬房,是你?”
那青衣人正是姚家的賬房,聞聲瞥她一眼,淡然道:“晴小姐受驚了。”姚晴奇道:“你就是寧不空?”那寧賬房不再理她,揚聲道:“陰九重,出來吧,我不信你全無損傷。”
那姓陰的哼了一聲,眾人眼前一花,庄門前多了一名灰衣人,他面目腫脹,神色呆滯,與那些水鬼竟無二致,只是衣衫上多了几個燒焦的孔洞。
“寧不空。”陰九重冷冷道:“就是這几個破洞,也虧得有地部的娘兒們幫你。”
原來寧不空施展火遁,藏在暗處。陰九重雖也知他便在附近,卻不知詳細方位,故也隱匿蹤跡。二人一時勢成僵持。仙碧深知其理,故意出言激怒陰九重,陰九重即便說話,也用上“流音朮”,不令人捉摸到聲音來源,可一旦發動“水魂之陣”,氣機流轉,頓時暴露藏身之處。
寧不空見機,連發三枚火龍子,本指望一擊必殺,只需陰九重一死,這“水魂之陣”立時告破。此時忽見陰九重衣衫雖破,身子卻是無損,不由得暗暗納悶。忽聽仙碧低聲道:“寧師兄,他練成了‘無相水甲’。”
寧不空恍然大悟。陰九重嘿然道:“仙碧師妹見識雖然超卓,卻不夠機變,你天賦異稟,身兼兩家之長,‘坤元’、‘亂神’、‘絕智’,都是當世絕學,且有北落師門相助,若是趁我與寧不空交手,逃之夭夭也非不能,但為何坐以待斃?這其中原由,為兄好生不解。”
仙碧冷笑道:“你這等草菅人命的敗類,當然不知其中原由了。”
陰九重瞧了瞧仙碧,又掃視陸、姚三人一眼,忽地拍手大笑:“有趣,地母娘娘的女兒,西城城主的義女,竟然轉性要做大俠?哈哈,有趣,有趣!”他面目浮腫,這一笑將起來,竟比哭還難看。
寧不空冷冷道:“陰九重,你既然練成‘無相水甲’,方才是有意引我出手吧?”
“不錯!”陰九重道,“若我所料不差,你身上的‘火龍子’已然告罄了。”
寧不空道:“何以見得。”
陰九重森然笑道:“方才機會難得,你必然傾力一擊,是故一發三枚。但以你奸猾之性,必會留下一枚,防我傷重反噬。可惜我練成‘無相水甲’,你一擊無功,又遭反擊,不得已,剩下的那枚火龍子只好用了,火部絕學,無器不發,而今你火器告罄,還有什么法子?”
寧不空不置可否,皺眉道:“奇怪,你何以認定,火部的祖師畫像,定會在寧某手里?”
陰九重道:“瑤池一戰,八部中火部損失最慘。據我所知,火部高手,逃脫大劫者,只有寧師兄一人,畫像若不在寧師兄手里,豈不怪哉?”
“陰九重。”寧不空眼中精芒一轉,“你欺我火部無人?”
陰九重笑道:“自古弱肉強食,火部衰微,自然成了他部魚肉;想當年,我水部為萬老賊重創,人丁單薄,你火部不也趁機下手,搶奪我部的畫像么?”
寧不空沉默半晌,從袖間取出一支卷軸。陰九重見了那支卷軸,呼吸一緊,呆滯的眼中閃過一絲神采。
“陰九重,‘火龍子’我是沒有了。”寧不空手撫卷軸道,“但你猜一猜,我若運轉‘周流火勁’,這畫像會當如何?”右手所過之處,那卷軸盡變焦黃。
陰九重厲喝道:“住手。”
“怎么?”寧不空哈哈笑道,“陰師弟猜到了么?”
陰九重澀聲道:“寧不空,你是要玉石俱焚了?”
寧不空道:“以圖換命,寧某絕不做賠本生意。”陰九重搖頭笑道:“我只要畫像,要你性命作甚么?”寧不空搖頭道:“水無常形,水部的人最為善變,你要我怎么信得過你?”
陰九重道:“那師兄說如何?”寧不空道:“你須得立個水部的絕誓,再讓這些水鬼后退五丈,空出大門。”
陰九重面上怒意閃過,但終究笑道:“好,我陰九重對列代祖師立誓,取圖之后,不得傷害寧師兄,若有違背,令我御物不成,反為物噬,借水不得,反為水滅。”
姚晴聽這誓言并非十分惡毒,心中納罕,卻不知水部高手修煉一生,以水為劍,深知“善泳者溺”的道理,這個誓言對其而言,乃是絕誓。
陰九重立誓已畢,手一揮,眾水鬼紛紛后退,留出大門。陰九重笑道:“寧師兄,要不要師弟給你開門。”
“那倒不必。”寧不空道,“你既然立了誓,我便信你一次。”仙碧見狀,急道:“寧師兄當心,這人喪心病狂,不可深信。”
寧不空搖搖頭,正要拋出畫像,陰九重擺手道:“且慢,你將畫像丟在地上。”寧不空笑道:“你還怕我弄鬼么?”當即將卷軸拋出,仙碧心頭一涼,頓覺大勢已去。
陰九重卻不親自上前,招來一名水鬼,拾起卷軸展開,但覺無詐,方才接住,笑道:“寧師兄真是信人。”話音方落,忽見那卷軸上出現一點焦痕,急速擴大。陰九重陡然變色,欲要丟棄,卻又不甘,但這火不同凡火,火勢離奇,他稍一遲疑,那卷軸騰地燃燒起來,陰九重疾喝一聲,兩道水流循腕而出,阻擋火勢。
仙碧也不防如此奇變,轉眼望去,只見寧不空右手掌心攥了一顆拳頭大小的水晶圓球,對准日光,華彩逼人。
仙碧脫口叫道:“天火珠。”
寧不空驀地收起火珠,掠上戲台,一發力,折下一根支撐戲台的木柱,大喝一聲,向陰九重擲去。此時陰九重專注運轉水甲,救那畫像,冷不防木柱撞來,當即運起一道水劍,這道水劍來自他附身之水,威力之強,絕非“水魂之劍”可比,一擊之下,足以將台柱擊得粉碎,剎那間,木水相交,轟然巨響,那截台柱迸裂作千百細碎火光,奪人眼目。
陰九重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倒退數步,撞中身后大門。他衣褲盡毀,簌簌飄落,渾身赤條條的,道道流水交織成網,如貼身鎧甲,從臉至足流轉自如,正是陰九重所倚仗的“無相水甲”,只需這層水流,刀劍火器,均不能傷。
“好一個木中藏火,力碎千軍。”仙碧露出驚畏之色,“寧師兄不愧為火部奇才,竟練成了失傳百年的‘木霹靂’。”
寧不空擲出台柱,倒退數步,盯著陰九重,呼吸濁重不堪。他方才借“天火珠”聚光成火,點燃畫像,逼得陰九重運轉附體之水滅火。但凡水部高手,必有附體之水作為水引,引動天下之水。附體之水一動,“無相水甲”必生破綻,寧不空折柱擲出,木柱中蓄有無匹火勁,乍看無奇,一遇外力,火勁迸發,木柱崩裂,勢如天雷轟擊。
這引火、斷柱、蓄勁、擲木,寥寥數下,包含寧不空平生武功智能,若然無功,有死無生。
陰九重身周“水甲”越轉越快,清亮水流卻漸成淡紅。仙碧心頭一喜:“傷著他了。”
水甲變紅,正是鮮血入水所致,寧不空不由吐了一口氣,他方才有意示弱,隱匿“天火珠”與“木霹靂”神通,正是待這致命一擊。如今一擊得手,已立于不敗之地。
陰九重既悔且怒,目光陰戾。眾水鬼忽地拖著步子,齊齊向寧不空奔來。
寧不空又折斷一根柱子,注入火勁,奮力擲出,撞中一名水鬼,化作滿天火雨。水鬼倒下一片。繼而寧不空取出“天火珠”,引燃前廳,火部神通盡得于火,旁人遇火避之不及,而火部高手火勢越強,越是如魚得水,以火為劍,足以焚殺諸天。
須臾間,四周屋宇樹木均被點燃,化作一片火海,陰九重“水甲”被破,身受重傷,“水魂之陣”全憑他內力作引,方能運轉,此時自然威力大減。之前水強火弱,寧不空備受壓制,而此時陰九重一著不慎,反被寧不空占得先機,強弱之勢瞬間逆轉,雖說水能克火,可一旦水弱火強,火亦能克水。寧不空引火為劍,火光縱橫,織就道道火網,盤空掃出,一名水鬼著火,身周水鬼無不隨之燃燒,滿地亂滾,只因神智已失,唯有呀呀哀嚎,情狀慘不可言。
仙碧只覺身周急劇增溫,心知火部絕學一經展開,燎原焚林,威力之大更勝水部。雖有“坤元”護體,仍覺炎氣逼人,當即叫道:“陸漸,快走。”
陸漸點頭道:“阿晴,我們走吧。”姚晴也知形勢緊迫,急扯父親衣袖道:“爹爹,走吧。”不料姚江寒仍是喃喃自語:“下一招,下一招是什么呢?”
要知他一生苦練劍法,不料所有劍招忽然忘記,怎也想不起來。如此劇變,就是天崩地坼,也難相比,是以竟然變得傻了,四周雖是水火交煎,他卻只管凝神苦思,無論姚晴怎生拉扯,也不動彈,陸漸上前相助,姚江寒驀地一聲大叫,掙脫二人,反向庄內奔去。
姚晴雖恨父親糊涂自大,信任宵小,令母親沉冤多年。但終究父女連心,血濃于水。情急間隨之奔出。卻見姚江寒神智混亂,竟向火勢最盛處奔去,一道火光凌空閃過,姚江寒渾身火起,淒聲慘叫。
此時寧不空以火為劍,抵擋水鬼,但凡活物近身,便引火焚燒,忽覺來人近身,當即發出一記火劍。這火蘊有他的“周流火勁”,一星一點,足以致命,姚江寒渾身火光熊熊,扭曲數下,便即扑倒。
姚晴見父親被焚,尖叫一聲,飛身扑上,忽覺身后一涼,一股濕意沁入后心,頓時渾身虛軟,頭腦迷糊,但覺有人抱住自己,繼而一股熱流循頭頂注入,體內那股濕意微微消散,頭腦略清,欲要叫喊,卻又無法出聲,只聽得陸漸急道:“仙碧姊姊,她怎么啦?”仙碧嘆道:“她中了水毒。”話音未落,姚晴心頭又是一迷,倏爾昏了過去。
仙碧不料節外生枝,姚江寒被燒死,姚晴又被“水魂之劍”擊中,眼看陸漸眉眼通紅,不禁喝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許哭哭啼啼。”
陸漸被她一喝,按捺傷心,問道:“姊姊,如今怎么辦好?”仙碧道:“土能克水,如今之法,唯有送她去昆侖山,求家母救治,但當務之急,卻是先出庄子。”她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傾出一顆龍眼大小的淡紅色藥丸,納入姚晴口中,說道:“這是城主當年賜我的‘亢龍丹’,能激發她自身潛能,抗拒水毒,再以我的內力護持,或能挨到昆侖山。”
陸漸心下稍安,但想若是無法解救,姚晴就會變成那些水鬼一般。想到這里,端地揪心無比。
仙碧見庄門緊閉,石牆高聳,換在平時,越牆而過,不在話下,而今內外皆傷,又有陸、姚二人,此法不可再行,當即探了探牆角,尋到一塊土壤松軟之地,運氣凝神,雙掌按地,叱聲:“坤元。”
掌下泥土應聲旋轉,須臾間露出一個大洞,恰供一人進入。仙碧哇的一聲,又吐了一口血,喘氣道:“陸漸,你和阿晴先走。”
陸漸心知情勢危急,但那地洞狹窄已極,唯有拖著姚晴前進。地道長約丈余,通到庄外。陸漸跳出地道,仙碧也隨后鑽出。
遙聽得人聲鼎沸,不少鄉人擁在庄前,捶打大門。但因姚家庄近海,故而修筑之時,為防倭寇海賊,無論門牆,均修得高大堅固,易守難攻,故此大門緊鎖,反而阻擋了救火之人。
眾鄉人只在門前喧鬧,未曾瞧見三人從地道出來。陸漸正想招呼,仙碧忽道:“陸漸,別聲張。”陸漸不解,仙碧道:“我不想見外人,再說人心險惡,我和阿晴均是女子,又受重傷,若是遇上歹人,無法自保。”
陸漸只得攜了二人閃入一片草叢。方才坐定,仙碧驀地驚道:“陸漸,你,你瞧見北落師門了嗎?”
陸漸四處瞧瞧,道:“沒見到呀。”仙碧倏地變了臉色,哆嗦道:“糟啦,我,我只顧逃命,竟將它丟下了。”話未說完,已是淚眼朦朧。陸漸自與她見面以來,從未看見她如此驚惶難過,忙道:“或許它先跑出來了。”
仙碧一邊落淚,一邊搖頭道:“不會的,北落師門若非迫不得已,必會與我同生共死,不會獨自離開。”說到這里,欲要掙起,奈何傷勢太重,又以坤元之朮打通地道,此時几近脫力,站了一半,又支撐不住,坐倒在地。
陸漸一轉念,道:“仙碧姊姊,你代我看護阿晴,我去找北落師門。”仙碧急道:“怎么成,庄內險惡,你連武功也不大會,一旦進去,如何自保?”陸漸不答,起身向庄子奔去。仙碧欲要阻攔,但苦于渾身無力,只得勉力按捺心神,運轉玄功,力求恢復。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18:59
第3章 浮槎
陸漸鑽過地道,但覺灼浪扑面,酷熱難耐,地上遍是焦枯尸體,陣陣惡臭,中人欲嘔。
陸漸嘴唇干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見所聞,真如神魔相斗,匪夷所思,就是祖父胡吹的那些海上奇遇也無法與之相比。但仙碧屢次冒險相救,恩義深重,陸漸見她傷心,也覺十分不安,是以雖然心懷恐懼,仍是拼死前來。
他不知庄內情形,不敢冒然闖入,唯有縮在地道盡頭,游目四顧,但見火勢已弱了不少,只是煙霧彌漫,不知北落師門身在何處。忽聽有人笑道:“陰九重,還要斗么?”
陸漸聽出是那寧不空的聲音,又驚又怕,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煙火中若有兩道人影。一站一跪,遙遙對峙。俄爾一陣風吹來,煙光散去,那站著的正是寧不空,跪著的卻是陰九重。
陰九重已不復先前威風,渾身赤裸,那層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無蹤,肌膚之上布滿燒灼痕跡,他雙手撐地,喘息道:“寧師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誼,放過小弟,師弟我感激不禁。”
寧不空哦了一聲,道:“你這副樣子,拿什么來感激我?”
陰九重道:“水部的祖師畫像如何?”
寧不空哼了一聲,并不答話。陰九重又道:“那么,再加山部的祖師畫像呢?”寧不空一怔,陰九重不待他說話,急道:“若還不成,加上澤部的如何?”
寧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陰師弟好本事,沒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師畫像在你手里。”
陰九重笑道:“陰某這點兒伎倆,比之寧師兄遠遠不如,但不知師兄對這些畫像,有無興致?”
“興致卻有!”寧不空笑道,“但師弟一絲不挂,又哪來什么畫像?”
陰九重嘆道:“小弟縱有百十個膽子,與‘火仙劍’寧師兄交手,也不敢將畫像帶在身上,要么一把火燒了,豈不晦氣。”
寧不空道:“陰九重,你又來跟我耍花槍?是不是想說,那些畫像還在昆侖山的水部老巢?”
“小弟不敢。”陰九重笑道,“方才師兄命小弟現身之前,小弟便將畫像埋在東北牆角之下,寧師兄大可去取。”
寧不空若有喜色,繼而眼珠一轉,淡然道:“一事不煩二主,既是師弟埋下的,仍由師弟取出的好。”
陰九重知他謹慎,怕有機關,便親自轉往牆角,埋首片刻,當真挖出一個包袱。
寧不空道:“解開瞧瞧。”陰九重解開包袱,果然是三卷畫像,紙質泛黃,色澤古舊。
寧不空微微一笑:“還有我火部的呢?”陰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畫像他一直攥在手里,惡戰已久,竟爾忘了,當下與其他三幅畫像放在一起。
寧不空頷首笑道:“陰師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棄,你我不妨攜手同心,將其他四幅畫像弄到手如何?”
陰九重喜道:“多謝師兄。”繼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蹤,回去一說,天、地、風、雷、山、澤六部必定高手齊出,前來搶奪畫像,咱們勢單力薄,怕是難以對付。”
“她有傷在身,不會走遠。”寧不空道,“待會兒我趕將上去,將她連帶那對少年男女一并殺了。”
陸漸聽得渾身發抖,越發不敢動彈,心中自怨自艾:“陸漸你這個膽小鬼,自告奮勇來找北落師門,怎么事到臨頭,卻只會躲在地道里裝死。”他雖不斷自責,卻仍無爬出地道的膽氣。
陰九重笑道:“寧師兄,這些畫像,請先收好。”說罷雙手捧上,寧不空笑笑,手中接住畫像,袖間驀地火光一閃,陰九重發聲慘叫,身上騰起滾滾烈焰,淒聲叫道:“寧不空,你出爾反爾?”
寧不空倒退兩步,望著陰九重渾身浴火,東倒西歪,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還不明白?你不過落了下風,來行緩兵之計,待你緩過氣來,豈有不殺了寧某、取回畫像之理……”正要轉身,忽聽陰九重牙縫里發出咝咝之聲,身子充氣般鼓脹起來,轉眼間長成一團火球,向他迎面滾來。
寧不空臉色劇變,拼力后掠,卻聽波的一聲悶響,陰九重全身化作滿天血雨,夾雜點點火光,籠罩而來。寧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個正著,發出一聲慘叫,隕石般墜落在地,滾動几下,便不動彈。
陸漸瞧得心驚肉跳,大氣也不敢出。過了半晌,見無動靜,才從地道中爬出,四面瞧瞧,學著貓兒,喵喵叫了兩聲,卻不聞有應,正覺喪氣,忽聽高處傳來一聲貓叫。陸漸大喜抬頭,只見北落師門踞在一棵燃燒的大樹巔上,下方烈火熊熊,眼見燒到樹巔。
原來,北落師門終是獸類,天性怕火,一見火起,便躥到樹上躲避,不料混戰之時,大火點燃樹木,自下直燒上去,北落師門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致無法落地。
陸漸急道:“北落師門,快跳下來。”北落師門被困在樹巔,萬分焦躁。陸漸又叫兩聲,北落師門眼見火焰燒至,避無可避,驀地縱將起來,尾巴直豎,當空落下,陸漸搶上兩步,將它一把接住,連聲喜道:“好貓兒,好貓兒……”
正覺歡喜,忽覺肩上一沉,搭上一只僵硬大手,陸漸心頭沒的涌起一股寒意,忽聽寧不空啞著嗓子,緩緩道:“小家伙,你來了多久啦?”
陸漸沒料他竟還活著,心頭寒意更重,顫聲道:“我,我剛來?”
寧不空吐了口氣,語聲緩和了些:“是么,仙碧師妹呢?她在哪里?”陸漸正要回答,忽又想起他說過的話,不由尋思:“他說了要害姊姊,我怎能讓他知道姊姊在哪里?”當下說道:“仙碧姊姊已經走了。”
寧不空嘆道:“小家伙你哄騙我么?北落師門還在,她怎么會走?你是不是聽到我方才說的話,當我要害她。”但聽陸漸默不作聲,心中益發篤定,說道,“我與仙碧師妹交情極好,她不也叫我師兄么?那些話都是我編來騙陰九重那個大惡人的,怎能當真呢?再說了,仙碧師妹受了重傷,若是沒我救治,難以治愈。”
陸漸將信將疑,心想仙碧確然傷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說道:“姊姊在庄子外面。”
寧不空道:“很好,你帶我去見她。”陸漸便向前走,但覺寧不空的手始終搭在肩上,不曾放松,心中一時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說道:“從這里爬出去。”
寧不空澀聲道:“爬出去?哼,忒也麻煩,小家伙,圍牆還有多遠?”陸漸心中奇怪,尋思道:“牆有多遠,你為何問我?”當下用腳伸量道:“比一步多些,比兩步少些。”寧不空又道:“牆有多高?”陸漸估了估:“比兩個人高些,比三個人矮些。”
寧不空忽地摟住陸漸,飛身縱起,陸漸只覺耳邊風響,身子疾速上升,眼見離牆頂不遠,忽又遽然下沉,只聽寧不空悶哼一聲,手臂陡長,五指扣住牆頂,將二人懸在半空。
“小家伙。”寧不空喘氣道,“你說的圍牆高矮,有些不准。”陸漸更覺奇怪,心想我便說錯了,你自己不會瞧么。想到這里,忍不住偷眼回瞧,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但見寧不空臉上血糊糊的,難辨五官,不由忖道:“莫非,莫非他瞧不見?”
這個猜測太過大膽,陸漸也覺難以置信,欲要再瞧,卻聽寧不空喝道:“起。”驀地一個筋斗,越牆而過,飄然落在地上,說道:“仙碧在哪里?”
陸漸心中忐忑:“這人善會說謊,那個陰九重就是被他騙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姊姊,豈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來,便與陸大海相依為命,陸大海本是個說謊精,尤其輸錢之后,總能編出許多幌子,陸漸被騙得久了,也琢磨出一套法子,試探陸大海話中真偽。姚晴雖也曾經哄騙過他,但一則手段高明,二則陸漸情根深種,對她言無不從,從來不疑有它。
而此時他瞧這寧不空,只覺處處可疑,譬如雙目失明,卻不肯直言道出,這其中分明有詐,當下心念數轉,忽道:“你隨我來。”
他邁開大步,有意繞過仙碧藏身之處,向東走了約莫三里,在一棵大樹前停下,定了定神,大聲道:“仙碧姊姊就在前面。”
寧不空呵呵一笑:“仙碧師妹,為兄瞧你來啦。”
陸漸心道:“敢情好,他果然看不見。”
寧不空說罷這句,久久不聽人回答,不覺疑道:“仙碧師妹,你怎么不說話。”陸漸心念疾轉,忙道:“她傷得重,說不得話、”
寧不空哦了一聲,忽地問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離我五步的那個是她么?”
“不是。”陸漸硬著頭皮道,“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樹下。”心中卻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騙了他,待會兒再向他賠罪就是。”
心念未絕,忽聽寧不空輕輕一笑:“十步么?”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擲出,正中大樹樹干,暴鳴聲中,木屑亂飛,咔嚓一聲,碗口粗的樹干竟爾折斷。
剎那間,陸漸只覺渾身熱血涌到臉上,心中驚駭之余,更覺興奮。驚駭的是,寧不空果然滿嘴謊話;興奮的是,自己將計就計,竟然試出了他的真偽。
寧不空擲出木霹靂,卻不聞有人慘叫,微覺不妙,忽地心念電轉,手中一緊,厲聲道:“好小子,前面沒人吧?”
陸漸吃痛,慘哼道:“你要害姊姊,我,我才不帶你去見她。”
寧不空怒道:“小子爾敢。”手上加勁,陸漸劇痛難忍,大叫道:“你殺了我好了。”
寧不空心機深沉,怒氣一涌,又按捺下去,凝神尋思:“只怪我事到臨終,疏忽大意,不防陰九重使出‘敗血之劍’,不惜化身為劍,臨死反擊。如今我傷勢不輕,更壞了雙目,也不知有治無治?若然無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傳出,別部高手勢必齊至……”想到這里,驀地冒出一個念頭,“不好,仙碧、陰九重既然能發現我的藏身之處,其他五部高手,只怕也在路上……”
想到這里,不覺出了一身冷汗,自度雙目已盲,留在此地,無異砧上魚肉,略一沉吟,呵呵笑道:“也罷,仙碧的事就此算了,小子,如今給你兩條路走:要么我一把火將你燒成枯炭;要么你做我的眼睛。”
陸漸怪道:“做你的眼睛?”寧不空道:“不錯,你能想出這個法子騙我,必然知道我瞧不見東西。如此你便做寧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見的,你代我去瞧。”
陸漸聽得發怔,懷中忽地一輕,北落師門被寧不空擰了頸皮,拎將過去。陸漸急道:“把它還我。”
寧不空卻不理會,撫著那貓,悠悠嘆道:“北落師門,多年不見啦?”北落師門仍是懶洋洋的,只閉眼打盹。
寧不空露出一絲追憶之色,忽而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見,亂指道路,引我入彀,或是想要逃走,這貓兒怕是再也見不著主人。”
陸漸又氣又急,卻又無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給你做眼睛,你別為難北落師門。”
“你這小子倒講義氣。”寧不空笑道,“一言為定,你若乖乖聽話,我便不為難它。”當即命陸漸向東南走。陸漸無奈,依言前行,寧不空則將手搭在他肩上,從后跟隨。走了几步,陸漸回頭望去,但見姚家庄紅光沖天,已成一片火海,想到姚晴、仙碧,忽地眼眶一濕,落下淚來。
走到海邊,寧不空又命陸漸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寧不空不肯住棧,偏要棲宿岩穴,他雙目雖盲,卻取食有法,先讓陸漸告知叢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燒林木,驚起林中鳥獸,而后聽聲辨位,擲出木霹靂,無論巨獸飛鳥,無能幸免。這法子雖然果了二人之腹,卻也大有弊端,一則殺戮過濫,多焚樹木;二則獵物骨肉中往往嵌有細碎木屑,咬在嘴里,頗不是滋味。
傍晚時,寧不空尋到一處泉水,洗淨創口,他退得及時,皮肉之傷并無大礙,唯獨雙眼卻被血箭濺入,毀了瞳子。
寧不空痛楚難忍,夜里不絕呻吟。陸漸聽在耳里,也無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生死難料,便是心如刀絞;再想她即便痊愈了,但父親故去,家園焚毀,又不知如何傷心;再想仙碧身負重傷,也不知好轉與否,又能否帶著姚晴前往昆侖山,治療水毒;最后想到祖父,也不知他現在何處,唯有求神拜佛,希望姚家庄遇劫之時,他已被趕出庄外,逃過大難。
陸漸思緒紛紜,想到難過處,忍不住低聲抽泣。他哭聲一起,寧不空卻止了聲,直待他平靜下來,才又重發呻吟。如此呻吟哭聲反復交替,直待東方漸白,碧海爍金,陸漸才朦朧入睡,睡不多時,便被催起南行。
姚家庄原本地處山東淮揚交界之處,二人向南行走,漸入蘇境,沿途海風淒淒,船舶絕跡,唯見悠悠遠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廣大、身世渺小之感。
如此又走了大半日,寧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逐漸適應失明之苦,專注于鍛煉耳力,聽聲辨位,無有不中。
陸漸聞聲止步,寧不空又道:“在礁石后面,你去瞧瞧。”陸漸爬上礁石,俯身窺視,但見一抹碧藍海灣,崖聳沙白,狀若彎月,一艘狹長海船泊在岸邊,隨波跌宕。沙灘上圍坐了十多個人,個個矮小精悍,身著寬大錦袍,紋花繡雀,華美異常,前發高高豎起,額頭光亮如鏡,腦后則盤著古怪發髻。
那十几人說說笑笑,喝酒吃魚,奇的是那魚并不烤熟,只用小刀切成薄片,蘸醬生食,語音也很怪異,語調平板,殊無起伏,陸漸聽了片時,竟然聽不懂一句。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19:28
寧不空聽說了礁后情形,沉吟道:“這是真倭。”陸漸道:“什么叫真倭?”
寧不空道:“近年來倭寇禍亂東南,你想必也聽說過了。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來自東方倭國的島夷便是真倭,真倭雖少,但殘忍嗜殺,刀法凌厲,官軍聞風喪膽。故而許多華人海賊也常常打著真倭的旗號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陳東、麻葉并稱四大寇,又稱假倭。假倭人多且雜,危害之烈更勝真倭十倍。聽你描述,這群人光頭和服,言語平板,當是真倭無疑。”
陸漸自幼便聽鄉人提過倭寇,傳說中這些倭人狀如魔鬼,無惡不作,抑且精通各種妖朮,官軍遇之辟易,不料此時竟在眼前,頓覺膽戰心驚,氣不敢出。
寧不空又道:“共有几個倭人?”陸漸數了數,道:“十七個。”寧不空沉吟道:“你引我去見那些倭人。”陸漸吃驚道:“他們是倭寇呢,你不怕么?”寧不空冷哼一聲,喝道:“他們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還不快去。”
陸漸無奈,只得繞過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眾倭談笑正歡,忽見來人,驚得紛紛起身,待得看清只有兩人,而且一者年少,一者眼瞎,頓又放下心來,相顧大笑。
一名蓄滿絡須的矮胖倭人走上前來,操著生硬華語道:“你們來做什么?滾得遠遠的,要么的送命。”
陸漸一顆心咚咚直跳,正不知進退,忽聽寧不空笑道:“區區是位相士,與敝外甥流落江湖,算命糊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問問運程么?”
那倭人好不驚奇,自來華人見了自己,避之猶恐不及,這二人不僅不避,還敢來兜攬生意,不由得來了興致,嘻嘻笑道:“你的會算命?好呀,你算大爺的命好不好?”
寧不空掏出三枚銅錢,他雙目已盲,擲錢之時,便以手指觸摸反正,投罷六次,嘆道:“足下命犯離火,有些不妙,只怕頃刻之間,便有火光之災。”
那倭人雙眉倒豎,罵道:“你的胡說,我好好的,怎么會有火光的災?”啐了一口,“死瞎子騙人,滾滾開。”話音未落,忽聽身后同伴紛紛叫道:“鵜左衛門,著火啦,著火啦。”
那倭人轉身道:“著火?著什么火?”陸漸一瞧,果見那倭人身后衣褲火苗上竄,轉眼燒到衣領。那倭人也感覺灼痛,哇哇亂叫,舞著雙手向同伴跑去,眾倭人圍上來,扑救不及,索性將他抓起,齊發一聲喊,扔進海里。
待那倭人濕漉漉爬上岸,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燒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紅,同伴圍上來,大聲詢問,那倭人流露茫然之色,半晌摸摸腰間,驀地眉飛色舞,對著同伴們連說帶比,十分興奮。
眾倭神色古怪,將信將疑,不一陣,均擁到寧不空身前,鵜左衛門說道:“你的厲害,竟能算准我身上的打火袋會走火,燃起來?”
寧不空笑道:“區區一介相士,算命糊口,若算不准,豈不要餓肚子?”眾倭人都露出驚奇之色,陸漸卻知寧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這點兒小火不過雕虫小技,可笑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來傳說中這些倭寇有如魔怪,實則也與常人無異,無怪寧不空自稱為倭祖宗了。
那些倭人嘰里咕嚕,交談一陣,鵜左衛門說道:“大伙兒想考考你,你若算到,便重重的有賞。”
寧不空笑笑:“請便。”
那些倭人脫下和服,圍成一圈,須臾散開,卻見和服層層堆積。鵜左衛門道:“這和服下藏了一樣東西,你猜猜是什么?”
寧不空不覺莞爾,這覆蓋猜物之朮,古人稱之為“射覆”,在華夏流傳已久,漢武帝曾與東方朔射覆取樂,唐代李商隱也曾有詩道:“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臘燈紅”。射,即猜測的意思;覆,便是覆蓋之物。筵席之上,賓主盡歡之時,一人便將席上之物,偷偷用絹帕杯盤覆蓋,是為覆;另一人則以蓍草、銅錢起卦,推算覆蓋何物,是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寧不空心想:“果然是倭夷小國,不知我華夏智朮精深博大,這等射覆小道,也來難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舉了,鄙人雙目已盲,蓋不蓋衣服,均是一般。”眾倭恍然大悟,咧嘴憨笑。
寧不空占了一卦,道:“這一卦為澤火‘革’,九四為變爻,正變兌卦,且互巽互乾。巽為木,乾為金,兌也為金,離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蓋之物,也為木短金長,中有烈火。”說到這里,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錯,正是一支貴國的鳥銃。”
眾倭嘩然變色,鵜左衛門揭開和服,赫然躺著一支鳥銃。鳥銃即是火繩槍,傳自西方,后經佛郎機人(按:西班牙或葡萄牙人)傳入倭國種子島,遂成利器,能洞鎧甲,可穿錢眼,飛鳥在林,也是一擊而落,故名鳥銃。寧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對此火槍并不陌生。
陸漸見那鳥銃前有細長鐵管,后有粗短木柄,果然應了“木短金長”的預言,也是嘖嘖稱奇。群倭兀自不服,又覆了几樣物事讓寧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寶、有竹簪、有象牙,均被寧不空漫不經意,一一道破。
如此不僅群倭聳動,陸漸也是驚佩。鵜左衛門和同伴商議几句,說道:“就這么賞你,太便宜了你,你的再算一卦,算完再賞。”
寧不空見這些倭人小氣不堪,心生鄙夷,冷然道:“但問無妨。”
鵜左衛門說道:“我們這次來大唐貿易,不久便要歸國,你的算一算,這一路上平安不平安?”
寧不空起卦道:“這一卦為天水‘訟’,并無變爻,且從卦辭,卦辭曰:‘不利涉大川’。”鵜左衛門奇道:“甚么意思?”寧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說,你們倘若出海,必然遇險翻船,落入大海。”
眾倭聽鵜左衛門翻譯了寧不空之言,無不神色慘變。先前寧不空斷事如神,他們早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風云變幻,凶吉難料,聽得這么一說,無不驚恐,其中孱弱愚笨的,竟然低聲哭泣起來。
寧不空笑道:“諸位莫怕,雖然凶險,卻也并非沒有補救之法。”
鵜左衛門又驚又喜,忙問道:“怎么的補救?”寧不空道:“人的命相雖然天定,但運勢卻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這一卦壞在無所變化,只需有所變化,就能免劫。”鵜左衛門道:“怎么變化才好?”
寧不空說道:“你們現今有多少人?”鵜左衛門道:“十七個。”寧不空道:“那就是了,若再加上兩人,人數變化,運數也隨之變化。十七加二,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余數得一,故而變爻為一,訟卦第一爻說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終吉’,意思便是,鄙人雖然說了些不好的話,但諸位終究還是大吉大利。”
鵜左衛門將這話告訴同伴,眾倭聽得糊涂,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兩人出海,湊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當下議論紛紛,商量去何處找兩個人來。鵜左衛門卻是雙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別處去找,這里不是現成的嗎?”眾倭人聞言,紛紛笑起來:“不錯不錯,算命先生一個,小孩子一個,不多不少,正好兩個。”
鵜左衛門忙問道:“先生愿意跟我們回國嗎?”寧不空眉頭微蹙,忽地嘆道:“我舅甥窮困潦倒,正愁無處可去,各位若能讓我們吃飽穿暖,哪里也去得?”陸漸大驚,正要駁斥,忽被寧不空狠狠扣住后頸,痛得呲牙咧嘴,牙縫里咝咝冒氣。
眾倭皆大歡喜,鵜左衛門笑道:“吃飽穿暖容易,我們是尾張國的武士,先生你未卜先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歡。”
寧不空道:“如此甚好,但卦象顯示,今日務必出海歸國,倘若晚了,又有風險。”
鵜左衛門對之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眾人頓時緊張起來,紛紛收拾上船,扯起風帆。寧不空落在后面,低聲道:“小子,你敢壞我的大事,我叫你生死兩難。”
陸漸恍然大悟,寧不空此番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計收服這些倭人。他先以“射覆”之法令之敬服,然后故作危言,令之驚惶,最后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九人出海不可的言語。無怪他起初便問眾倭人數,原來其志在此。
陸漸越想越氣,但被寧不空制住要害,不敢多言,唯有心中暗罵。
眾倭人對寧不空極為尊重,將之引到前艙,好酒好菜服侍,間或還有人請寧不空算命,寧不空一一打發。待到掌燈時分,艙中方靜下來,陸漸透過窗口望去,暮色蒼茫,籠罩如靛大海,海岸如一條細長黑蛇,蜿蜒遠去,陸漸不禁悲從中來,眼淚有如珠串,滴在窗櫺。
忽聽寧不空冷笑道:“你在哭么?”
陸漸心頭一驚:“這大惡人的耳朵好靈。”當下抹了淚,哼聲道:“我才沒哭。”
寧不空道:“男子漢大丈夫,敢愛敢恨,敢笑敢哭,偶爾哭一哭,也沒什么丟臉的。”頓一頓,又道,“小子,你識字么?”
陸漸搖頭道:“不認識。”
“很好。”寧不空道,“此去倭國,尚要時日,我便教你識字習武。”陸漸怪道:“我干么要識字習武?”
“問得好。”寧不空緩緩道,“這世上的強者說來也不過兩種,第一種人,便是識字習文的,苦讀十載,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種人,便是學武的,要么一刀一槍,在戰場拼個出身;要么占山為王,奪人錢財,取人性命。你是想做強者,還是想做弱者呢?”
陸漸道:“我都不做,我只想天天晒網打魚,若是……若是阿晴不嫌棄我,我就和她一起晒網打魚。”
寧不空沉吟道:“阿晴?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陸漸道,“是呀,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寧不空嘿然道:“你喜歡她了?”陸漸默不作聲。
“不言之言,便算默認。”寧不空冷冷一笑,“若你喜歡晴小姐,更須識字習武,成為世間強者。那丫頭天生的美人坯子,人又聰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這晒網打魚的尋常人,她瞧得上嗎?再說了,她自幼錦衣玉食,會跟你晒網打魚,過窮苦日子嗎?”
陸漸聽得心中茫然,過得許久,才喃喃自語道:“是呀,她怎么會跟我晒網打魚,過窮苦日子呢?”
“怎么樣?”寧不空露出不耐之色,“學是不學?大丈夫一言而決。”
陸漸心生疑惑,皺眉道:“寧先生,你何時變得這么好心了?”
寧不空一愣,面色稍緩,嘆道:“我讓你背井離鄉,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教你學文習武,也算是一些補償。”
陸漸盯著寧不空,見他容色冷淡,無喜無怒,全沒有半點端倪,不由忖道:“原來他也并非壞到極點。”便說道:“我若學文習武,阿晴就不會嫌棄了我嗎?”
寧不空破顏笑道:“自古佳人愛才子,你若學得好,她自然會喜歡你了。”陸漸大喜。寧不空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認得自己的姓名吧。”
陸漸道:“名字我會認的。”寧不空奇道:“你叫什么名兒?”
“我叫陸漸。”陸漸道,“陸字是爺爺教的,漸字卻是天生就會認的?”
“胡說八道。”寧不空喝道,“哪有天生會認字的道理?”
陸漸道:“我生下來時,前胸就有一個胎記,爺爺瞧著像一個字,便請人來識,識字的人說是一個漸字。爺爺就給我取名陸漸,所以說這個漸字是天生的,脫了衣服就能瞧見。”
寧不空搖頭道:“胎記怎么會像文字?想必是令祖文上去的,然后再來哄騙你。”
陸漸咬定是天生的,兩人爭辯一番,寧不空眼瞎,無法親見,只得道:“是否胎記,暫且不論。但這個漸字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漸’卦。漸卦中九三爻的爻辭說得好:‘鴻漸于陸。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凶,利御寇。’你名叫陸漸,暗合‘鴻漸于陸’這一句,后面‘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凶’一句,
便是說,丈夫出征沒有回來,妻子懷孕卻不生育,乃是大凶之兆。至于末一句‘利御寇’,則是說雖然凶險,卻利于抵御賊寇。”
說到這里,他忽嘆一口氣,說道:“陸漸,你須牢記我今日的話,雖說人生多變,絕非只言片語能夠料中,但這小小一個漸字,或許便是你一生的斷語。”
此話說完,二人均是陷入沉思,艙中一陣寂然,唯聞濤聲悠遠,若斷若續,忽而啪的一聲,燈花爆裂,陸漸恍然驚醒,哼了一聲,說道:“那寧先生的名字又有什么含義?”
“小小年紀,哪來這么多好奇?”寧不空喝道,“過來,我教你識字。”當下教授陸漸識字,船上沒有筆墨,寧不空便用水在漆桌上寫字,待陸漸認識,運火勁烘干,再寫新字。
陸漸縱然有心逃走,但此時大海孤舟,欲逃無門,唯有聽之任之,學學識字,也算消愁解悶,只是時時想念祖父和姚晴,未免分心。
寧不空卻熱心之至,一日十二個時辰,五個時辰都在教授陸漸。眾倭間或來瞧,見狀也都回避。
轉眼六日已過,這一日,寧不空忽道:“陸漸,你知道時至今日,你認識多少字了?”
陸漸搖頭道:“記不清了。”寧不空道:“算上今日這几個,你只認得四十二字。”陸漸不以為意,問道:“是多還是少呢?”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但凡小娃兒啟蒙就學,不算學后遺忘的。聰明者,每日能識二十來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學上八九個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學几個字?”陸漸扳著指頭算了半晌,道:“似乎能識七個字,這么說,我算愚笨的啰。”
“混帳東西!”寧不空勃然大怒,“給我滾出去。”
陸漸見他無端發怒,心中委屈,說道:“滾出去就滾出去。”又招手道,“北落師門,咱們出去玩兒。”離岸之后,寧不空不再阻止陸漸與北落師門玩耍,那貓兒聽了陸漸招呼,卻是懶洋洋,正眼也不瞧他。
陸漸心中氣惱:“你這壞貓兒也不理我。”氣呼呼出了艙門,走了兩步,忽聽船尾喧嘩,舉目望去,卻是倭人們在釣魚。陸漸久在艙中,頗是氣悶,便向一個倭人要了釣具,垂餌釣魚。他精于此道,海中魚群正丰,不一陣,便釣起三條。
正自得其樂,忽聽有人道:“小孩,你很會釣魚呀。”陸漸回頭瞧去,只見倭人們都圍在身邊,瞧著自己,說話的卻是鵜左衛門,只聽他又道:“咱們來打賭釣魚,我的贏了,你做我的仆人,你的贏了,我將這小刀給你。”說著從腰間抽出太刀,在陸漸眼前搖晃。
陸漸搖頭道:“我不賭。”鵜左衛門眼露凶光:“不賭不行。”陸漸遲疑間,有倭人說道:“鵜左衛門你太狡猾了,一把太刀便賭一個人,太便宜了。”另有倭人說道:“是呀,賭你的鳥銃,才算公平。”鵜左衛門呸了一聲,道:“好啊,小孩你贏了我,我將這把鳥銃給你。”陸漸道:“我要了有什么用?”
鵜左衛門取下鳥銃,灌入鉛丸火藥,燃上火繩,瞄准一只海鳥,砰然發銃,海鳥應聲而落,在海中掙扎數下,便被浪濤吞沒。陸漸瞧得心驚。鵜左衛門得意笑道:“小孩,厲害嗎?”
陸漸仍不愿賭,但鵜左衛門連哄帶嚇,乃至于揮刀逼迫。陸漸無法可想,只好答應。兩人議定:以一個時辰為限,魚多者勝。
鵜左衛門是釣魚高手,眾倭無人可比,見陸漸釣技不弱,頓起爭競之心。陸漸為勢所逼,也只得全神應對,他自幼追隨祖父捕魚,但論及分辨水流,揣測魚勢,陸大海也不如他,是故陸漸垂釣總是站著,絕不枯坐一隅,常隨魚勢轉移,因此落鉤之處,必然魚群丰美,不多時,便連番釣起大魚。鵜左衛門則自恃釣技,枯坐待收,自然落了下乘,眼見陸漸連連得手,不由得方寸大亂,接連錯失良機,放走几條大魚。
一個時辰轉眼即過,陸漸釣起十六條魚,鵜左衛門僅得八條,算是慘敗,鵜左衛門又驚又怒,卻聽眾倭人幸災樂禍,都叫道:“愿賭服輸,不許撒賴。”鵜左衛門無奈,只得將鳥銃給了陸漸。
陸漸終究年少,贏了賭局,興奮無比,接下鳥銃,又提了一尾魚,匆匆轉回艙內,將魚給了北落師門,自己坐下來把玩鳥銃,那銃管為精鋼鍛制,管口黝深,吐出森然寒氣,銃后木托紋理分明,刷了一道清漆,油光可鑑。
正想這一管黑鐵何以有此威能,忽聽寧不空冷冷道:“你光贏了鳥銃有什么用?若無火藥鉛丸,便是一具廢物。”陸漸大為驚訝,想他雙目俱盲,怎的自己一舉一動,均然瞞不過他。
寧不空又道:“小子,你識字愚笨,釣魚卻不差,竟比這些常年航海的倭人還要強些。”陸漸難得受他贊譽,大為得意,便將自己辨水流、察魚勢的法子說了一遍。
寧不空微一沉吟,怪道:“你這小子聰明算不上,卻也不笨,竟懂得這等謀定后動的法門?誰教你的?”陸漸道:“半是爺爺教的,半是我自己想的。”
寧不空道:“你爺爺是誰?”陸漸道:“他叫陸大海。”
“那個老東西?”寧不空失笑道,“敢情他是你爺爺?嘿嘿,難怪了,他那等老蠢材,才會生下你這等小蠢材。”陸漸聽得氣惱,但他不善與人爭辯,只哼了一聲,撅嘴自生悶氣。
寧不空忽地嘆道:“你既然不耐煩學文,那咱們先學武如何?今日起,我便傳你一門內功”
陸漸奇道:“內功?”寧不空道:“武學根基,要在內功,既然學武,便從根基學起。但法不傳六耳,晚上夜深人靜,我再傳你。”他如此一說,陸漸自也無如之何。
子丑時分,寧不空功聚雙耳,聽得眾倭入睡,才喚起陸漸,說道:“學內功者先學脈理,你聽過經脈穴道之說么?”陸漸如實道:“沒聽說過。”
“沒聽說也不打緊,我從頭教你。”寧不空擠出一絲笑來,“人體經脈之行,法于天象。周天星象,不離三垣二十八宿。三垣者,為紫微、太微、天市。故而人體與之對應,也有紫微脈、太微脈、天市脈,共稱為三垣帝脈;星象又分二十八宿,是故除了三垣帝脈,人體尚有二十八支脈:角、亢、氐、房、心、尾、箕均屬東方蒼龍七脈;奎、婁、胃、昴、畢、觜、參屬西方白虎七脈;井、鬼、柳、星、軫、張、翼屬南方朱雀七脈;斗、牛、女、虛、危、室、壁則屬北方玄武七脈。”
寧不空所說的均為天文朮語,陸漸聽得頭大如斗,吃吃地道:“蒼龍、白虎、朱雀、玄武,我像是聽過,但身子里也有這些怪東西嗎?”
寧不空搖頭道:“這些名稱來歷玄奧,不必深究。你只需明白,人體共有三十一條經脈,每條經脈,方位各有不同。”說罷握住陸漸右手,道:“這只手屬東方蒼龍七脈。”他話未說完,陸漸便覺右手被握之處若有銳針鑽入,在食指與手掌交接處扎了一下,酸癢酥麻痛五感交迸,不由得失聲慘叫。
“如何?難受了么?”寧不空笑了笑,“難受便對了,這難受的地方叫做‘左角穴’,屬蒼龍七脈的‘角脈’。你要記住了,因為今晚咱們就從這‘角脈’練起。”
寧不空一邊說,一邊以內勁點刺陸漸的“角脈”諸穴,除了“左角穴”,還有右角、大角、天門、天田等穴,陸漸只覺寧不空那股如針氣勁每刺一下,都仿佛刺在體內至深至祕之處,牽魂動魄,不自禁涕淚交流,極為狼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19:46
. 寧不空指點完穴道,再傳授陸漸存神煉氣之法,命他逐穴修煉。但陸漸每練一穴,便覺該穴位仿佛一個無底深淵,周身氣血均隨神意所聚,自那穴下瀉走,身子一時虛若空殼,奇癢難煞。每當此時,便覺寧不空向穴內打入一小股真氣。不知怎地,真氣一旦入體,不僅那苦狀煙消云散,抑且身心充滿極大喜悅。
這種奇感,陸漸生平未遇,只覺忽而難受無比,忽而快感如潮,以至于修煉之時,他無時無刻不盼望寧不空注入真氣,若不然,便覺心中空虛,周身奇癢,難受到骨子里去。
待到四更時分,二人練完“角脈”,寧不空說道:“今日到此為止,明日你且將‘角脈’練熟,后天我再教你修煉‘亢脈’。”
陸漸回到床上,忍不住再運神意,修煉“角脈”,一經修煉,那奇癢空虛便洶涌而來,繼而快感又生,兩種異感勢如水火,逐穴交替,直到走完“角脈”,始才消散。陸漸對那空虛奇癢之感又恨又怕,而對那喜悅滿足、飄飄欲仙的快感卻又極為迷戀,以至于運功不輟,徹夜不眠。
到得次日正午,鵜左衛門忽又闖入艙內,滿臉怒氣,打斷陸漸練功,嚷著與他再賭。這次的賭注卻是隨身長刀,專賭那支輸掉的鳥銃。陸漸見他氣勢洶洶,欲拒不能,當下兩人各持釣具到舷邊垂釣,其他倭人仍為見証。
陸漸無心釣魚,只想早早釣完,回去練功,但不知為何,他今日感覺銳利,水流微有波動,便能知覺。結束之時,鵜左衛門輸了十尾魚之多,輸掉長刀。
鵜左衛門大怒,逼迫陸漸再賭,此次賭注為太刀一柄、鉛丸一袋、火藥一斤。陸漸只好以長刀、鳥銃下注,又釣一個時辰,鵜左衛門的刀丸火藥盡數輸了,不覺紅了眼,還要設法逼賭,忽見寧不空踅出艙來,喝令陸漸回艙識字。鵜左衛門對寧不空甚為忌憚,只得悻悻作罷。
回到艙中,陸漸識字之時,仍想著練功。寧不空察覺道:“你想煉功么?”陸漸一怔,訥訥地道:“你怎么知道?”
“也罷,你先去練功。”寧不空淡然道,“待練完了,再來識字。”
陸漸喜不自禁,坐回床上修煉,隨那體內異感忽憂忽喜。但隨著他不斷修煉,那空虛奇癢之感越發長久,而快感又越發短促,練到第六遍時,倏地快感全無,盡陷于空虛奇癢之中。陸漸忍不住失聲慘叫,忽覺右手一熱,一股暖流涌入“角脈”,立時快感又生,壓住那股奇癢。
陸漸心知必是寧不空出手相救,只盼他勿要撒手,不斷注入真氣。卻聽寧不空冷哼一聲,說道:“知道厲害了么?平日若無寧某護法,不可妄練此功。”當下撤了真氣,喝道,“來識字吧。”
陸漸本想求他多度一些真氣,又覺難以開口,無奈之下,只得下床識字。
到得次日,寧不空仍是待到入夜,才將“亢脈”的煉法教給陸漸。陸漸每煉一脈,那般大苦大樂便增長一分,修煉進程也與“角脈”一般,初時苦樂交替,繼而苦多樂少,乃至于有苦無樂,非得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不知不覺間,陸漸對寧不空怨恨盡消,大生依賴之心,每次見他,便覺欣喜。其后兩日,陸漸足不出戶,練功不輟,是以進境極快,漸漸練至“蒼龍七脈”的“尾脈”,這期間的苦樂相生,委實無以言表。
這日清晨,陸漸尚在夢中,便聽喧嘩,張眼一瞧,忽見鵜左衛門領了几個倭人進來。三日不見,鵜左衛門兩眼泛青、雙頰凹陷,越顯得容貌猙獰。
忽聽寧不空道:“來做什么?”鵜左衛門忙道:“先生,我們找小孩出去玩。”寧不空沉默片刻,說道:“也好,早去早回,我還要教他識字。”
鵜左衛門大喜,拽著陸漸出門,獰笑道:“小孩,再去釣魚。”陸漸搖頭道:“我不跟你賭了,鳥銃、長刀都在,你拿回去就是。”
鵜左衛門大怒,喝道:“我是大和武士,輸了的就要堂堂正正贏回來,你再說這話,我砍你的頭。”他長刀、太刀均已輸光,便從同伴手里借了刀,在陸漸眼前比划。
陸漸被他凶焰所懾,只得答應再賭。鵜左衛門這才轉怒為喜:“小孩子的這才聽話,但今天咱們的要大賭,還要先立規矩,既然釣魚,就不許走來走去,只許坐在原地,若是起身走動的,那便算輸,”說罷咧嘴大笑。原來鵜左衛門連輸兩場,不但輸光了兵器,還被同船伙伴恥笑,可說顏面盡失。他羞憤欲死,便細想為何屢賭屢輸,苦思了三天兩夜,終被他想出了症結所在,敢情釣魚之時,陸漸總是走來走去,每換一個地方,便有大魚上鉤,反之自己枯坐一地,久久無魚咬餌了。
鵜左衛門一朝想通,欣喜欲狂,立意掙回面子,故而立下規矩,迫使陸漸不得更換釣位,又道:“今日的賭注要下大些,我的賭注是這條船上歸我的那份唐綢,還有我的兒子。我輸了,唐綢的歸你,兒子給你做仆人。”
陸漸嚇了一跳,忙擺手道:“綢緞和你兒子,我統統不要。”
“不要的不行。”鵜左衛門兩眼瞪圓,“我的賭注有物有人,你的賭注也要有物有人,物品就是我前几次輸給你的東西,人就是你自己,你輸了,要做我的仆人。”鵜左衛門賭性極大,為挽回面子,不惜押上兒子,也要將陸漸連人帶物一并贏過,一則可以大大羞辱陸漸一番,以消敗北之恨;二來也好在同伴面前大大風光一次,掙回所丟面子。
陸漸見這鵜左衛門如此蠻橫,又氣又急。鵜左衛門見他愁眉苦臉,心中得意,用倭語對同伴說道:“小孩害怕了呢,他一害怕,便釣不起來魚,今天我鵜左衛門必勝。”眾倭紛紛拍手大笑。
為表公正,鵜左衛門又命人寫了兩份賭約,強摁著陸漸按了手印。繼而兩人在船舷坐定,各垂釣餌。鵜左衛門今日運氣大好,旗開得勝,先釣一條,眾倭人齊聲叫好。
陸漸卻是心神不定,一則此次賭局事關自身,關心則亂;二來這釣法拘泥呆板,既不能分辨水流,又不能猜測魚勢,勢難如以前那般輕易取勝。鵜左衛門卻是手風極順,不一陣,便接連釣起大魚,心中得意無比,再瞧陸漸一條也沒釣上,便嘻嘻笑道:“小孩子沒本事啦,早點認輸,做我的仆人挺好,天天給你吃飯團,喂得你白白胖胖的,像小豬一樣。”
陸漸被他如此譏諷,血涌雙頰,好勝心起:“我就不信,會輸給你這個又矮又胖的大胡子。”當即屏息凝神,觀看浮子,不料半晌無魚咬餌,反之鵜左衛門連連得手,每釣一條,便拿言語奚落,擾亂陸漸心神。
陸漸大覺奇怪,仔細一瞧,恍然大悟,敢情鵜左衛門用的餌與自己的餌看似均為蝦餌,實則不然,鵜左衛門用的是活蝦,給自己的餌卻是已經發臭的死蝦,相較之下,海中的魚自然都咬活餌了。
陸漸沒得心頭一亂,他有生以來,從未遇上過這種情形,不但賭約關系自身自由,抑且對手使詐弄鬼,存心要讓自己大敗虧輸,一時委屈至極,雙眼酸楚,微微泛紅。眾倭人見狀均想:“輸了就哭,到底是小孩子。”紛紛相顧大笑,放聲嘲諷。
陸漸雖聽不懂倭語,但瞧眾人神情,便知在笑話自己,不由將心一橫:“你們都想瞧我哭,我偏偏不哭。”展袖抹淚,繼續垂釣。此時鵜左衛門已釣上八條大魚,勝券在握,望著他嘻嘻直笑,陸漸只當不見,專注精神垂釣。驀然間,他心頭微動,生出怪異之感,握竿的雙手分明感到:海水幽邃,搖光掠影,魚群斑斕如錦,在餌邊徘徊不定。
這種景象并無奇特之處,奇的是,這景象并非陸漸雙眼所見,也不是他心中所想,而是來自雙手的感覺。大凡人等,若想在心中浮現種種情景,要么是眼睛瞧見的,要么是憑空想象出來的,而用手去“瞧”一副圖景,卻是常人永生未有的感受。這種感受怪異絕倫,無法以言語形容,陸漸初時驚詫,繼而不敢相信,待他驚醒時,鵜左衛門已釣起十條大魚,勝券在握,望著陸漸滿面笑容。
陸漸此時即便釣上魚來,時間也已不及,當下吸一口氣,閉眼凝神,倏忽間,他的雙手又“瞧見”了海中情景,千真萬確,歷歷分明。陸漸忍不住微微晃動蝦餌,送到一條海魚嘴里,餌既到嘴,那只海魚張口便吞,陸漸急忙舉竿,嘩啦一聲,一條尺許鯛魚跳浪而出。
陸漸垂釣已久,釣起一條魚來,也不足為怪,群倭有心搗亂,紛紛發出噓聲,想擾得他釣不上第二條。
陸漸卻是又驚又喜,再度挂上魚餌,拋入海中,控餌遞到海魚嘴邊。魚類乃無知之物,口邊之食無有不吃之理,須臾間,陸漸連連得手,釣起三條大魚。鵜左衛門瞧得目定口呆,咕噥几聲,專注精神,欲要再釣几條,拉開二人差距。
陸漸見狀,靈機一動,將浮子栓得更高,并取下發髻上的一支鐵簪,系在鉤上,如此一來,魚鉤便可沉得更深。他將鉤餌遠遠拋出,沉在鵜左衛門的鉤餌附近,但凡有魚要咬鵜左衛門的餌,陸漸便搶先控餌,送到海魚口中,釣走該魚。
原本鵜左衛門用的活餌,更易吸引海魚,但不料陸漸忽然身具控餌神技,鵜左衛門所用的活餌,盡都變成了陸漸的誘餌,來吃活餌的海魚越多,落入陸漸圈套的也就越多。反之鵜左衛門再難得手,半個時辰也沒釣起一條,眼睜睜望著陸漸不斷釣起大魚,心中大呼邪門。但任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何緣故,眼見陸漸身邊魚數漸多,超過自己,不由焦躁起來,罵道:“小孩的,你用了什么詭計。”
陸漸笑道:“有什么詭計,魚兒愛吃我的餌,不愛吃你的。”鵜左衛門聽得一愣,心中納罕:“莫不成這些魚轉了性,瞧著又蹦又跳的活蝦不吃,專愛吃發臭的爛蝦?”欲向陸漸借餌,又覺無法開口,但想既然魚挑誘餌,莫如轉個地方,以免與陸漸的魚餌犯沖,方要起身,忽又想起立下的規矩:“只許坐在原地,起身走動,那便算輸。”若是起身,豈非輸了。
焦慮間,忽聽同伴在耳邊低聲道:“一個時辰已經到啦,怎么辦?”鵜左衛門忙道:“拖延一陣,容我再釣几條。”他二人均用倭語對答,陸漸聽不明白,也不去管,他既已有了辦法,時間拖延越久,釣起的魚也就越多,鵜左衛門卻仍是難有所獲。此消彼漲,初時鵜左衛門還只輸三尾四尾,隨著光陰流逝,已輸了十尾之多,眼見己方作弊,仍是無力回天,鵜左衛門心中絕望,終于按捺不住,罵聲“八嘎”,將釣魚竿一扔,起身去了。
倭人面色均很難看,默然散去,陸漸見鵜左衛門發怒離開,頗是怔忡,他數了數雙方所釣之魚,方信自己當真勝了,不由大大松一口氣。
他大獲全勝,心中喜悅,轉回艙中,見寧不空坐在桌邊,正想告知喜訊,寧不空已開口道:“你今日贏得蹊蹺么?”他未卜先知,陸漸好不驚訝,遲疑道:“是呀,我還當輸了呢,不想竟然贏了。”
寧不空道:“你釣魚之時,身上可有什么古怪。”陸漸心想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古怪,當下定一定神,才將自己釣魚時的奇特感覺說了。
寧不空雙眉擰起,久久不語,忽而嘆道:“原來你不過是個‘四體通’的坯子。”話中頗為失望。
陸漸奇道:“什么叫四體通。”寧不空自覺失言,掉轉話頭道:“你贏了鵜左衛門,固然是好,但禍福相生,只怕他輸紅了眼,動了殺機。”
陸漸哼了一聲,道:“他自己要跟我賭的”
“少說廢話。”寧不空森然一笑,“你最好隨身帶刀防范,省得落到大海里喂魚。”陸漸不信,一笑置之。
是夜寧不空又傳授陸漸“白虎七脈”的心法,只是說話度氣,遠不如以前那么熱切。陸漸卻貪求練功時那分快感,學會心法,便苦練不已。
練到半夜,寧不空不耐,自顧睡去。因有前車之鑑,無他護法,陸漸也不敢貿然修煉。躺了片刻,但覺尿急,便出門來到船舷邊,正想方便,忽覺脖子驟緊,被一雙青筋暴突的大手從后掐住。
陸漸欲要喊叫,但氣息受阻,叫喊不出,不覺兩眼翻白,雙手亂抓,湊巧抓住那雙手,四手一觸,陸漸便覺出那人雙手軟弱之處,兩手奮力一扳,咔嚓一聲,身后那人右手小指竟被折斷,驀地松手,喉嚨里發出一聲悲鳴。
陸漸轉過身來,面門一痛,先挨了那人一拳,滿面流血,几乎昏了過去,他情急低頭,雙手前伸,扣住那人雙肩,只一扣,便覺出來人肩頭最為薄弱處,
那人正想運勁將他摔開,忽覺肩窩劇痛,陸漸十指好似鋼錐,死死扣住他肩井穴,那人渾身酸軟,几乎癱在地上,急起左腿,踢中陸漸小腿,雖然要害被制,氣力大減,仍令陸漸十分疼痛,松手后退。
那人一聲低喝,縱身虎扑,將陸漸按倒在地。陸漸一心自保,雙手亂抓,他雖不懂點穴,手上觸覺卻異于常人,黑暗之中目不能視,益發靈敏,一碰那人身子,便知何處軟弱,何處要害。兩人只一交,那人便慘哼一聲,被陸漸扣住腰眼“氣戶穴”,又癢又痛,氣力盡瀉,身子一軟,反被陸漸挺身壓住。陸漸十指所向,盡為要害,左手扣住他脖子,右手則摳向他的雙眼。
那人雙眼劇痛,不由駭然大叫:“饒命,饒命……”卻是生硬華語,陸漸一愣,住手道:“你是鵜左衛門。”那人道:“是我,是我,你的饒命,我下次不敢了。”
陸漸一呆,沒料寧不空一語成讖,鵜左衛門竟當真來殺自己,至于此次如何反敗為勝,更是莫名其妙。鵜左衛門但覺陸漸食中二指頂著雙目,只消用力一戳,自己不死即盲,不由得膽氣盡喪。他素來小氣,今日釣魚大敗,但又迫于顏面,不敢當面撒賴,左思右想之下,頓起殺心,心想只需陸漸一死,賭債無人追索,豈不就此作罷,至于長刀鳥銃也成了無主之物,大可伺機取回。當下徹夜不眠,伏在艙外,果見陸漸出來方便,本想這少年孱弱不堪,只需一把扼死,再丟入海中,到時候即便寧不空問起來,也可說他深夜方便,失足落海,孰料殺人未成,反為陸漸所制。
陸漸驚懼交迸,驀地惡向膽邊生,發起狠來:“狗倭寇,你還害不害我?”鵜左衛門忙道:“不敢了,不敢了。”陸漸厲聲道:“你再害我,我挖了你的眼睛,掐斷你的脖子。”說罷指下加勁,鵜左衛門慘叫道:“我的死也不敢啦。”
陸漸這才松手,怕他反擊,起身便即跳開。鵜左衛門趴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才落荒逃了。
陸漸待他走遠,才覺喉嚨、面門、腰脅、背脊,周身上下無處不痛,方知此番凶險之至,若非這一雙手,今日死得必是自己。他喘息良久,但覺一番搏斗之后,尿意全無,只得忍痛挪回艙內,想到方才放下的狠話,又覺后怕,將贏來的太刀緊緊抱在懷里,始敢入睡。
是夜陸漸不敢睡沉,東方初白,便已驚醒。起床后,仍是刀不離身,其后數日,他又瞧見鵜左衛門几次,鵜左衛門包了右手,兩眼烏黑,卻似變了一個人,一改跋扈之態,對他點頭哈腰,恭敬之至,如此劇變,反令陸漸十分迷惑。
其后十余日,陸漸逐次練完白虎七脈,又習練南方朱雀七脈。這日清晨,忽聽船頭倭人歡聲迭起,忍不住起床觀望,只見倭人們紛紛立在船頭,指點遠方。陸漸循勢眺去,遙見天穹蒼碧,凍云不翻,云下陸地沉沉一線,清晰可見。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
寧不空不知何時來到船頭,口中若吟若嘯,若哭若歌,回蕩在長天碧海之間,分外蒼涼,倭人們聽了,止住喧嘩,回頭望來。
陸漸雖不知歌中之意,卻覺韻律優美動人,便問道:“寧先生,你唱的什么歌?”
寧不空道:“這不是歌,而是一首唐詩,詩中的日本便是倭國,倭人尊烈日為神,認為所居海島乃日出之地,故名日本。唐朝時有個了不起的倭人,名叫阿倍仲麿,因為心慕大唐盛世,作為遣唐使到了長安,取名晁衡,與李白做了朋友。后來,阿倍仲麿乘船歸國,遇上海難,李白誤以為他已身故,便做了這首《哭晁衡詩》祭奠他。”
陸漸雖不懂詩歌,但李白詩篇,光照萬古,販夫走卒也好,山野村夫也罷,無不知其大名。陸漸也莫能外,聞言贊道:“能和李白做朋友,這個倭人真了不起。”說罷瞧了寧不空一眼,嘆道:“寧先生,你那么聰明,又知道這么多學問,也很了不起的。”寧不空冷哼一聲,道:“我若當真了不起,也不會流落到這荒島小國了。”
不多時,海船入港。港口屬西國的毛利氏,尾張船只入港,便被征以重稅。眾倭人繳完了稅,罵罵咧咧回來。寧不空問起,方知當前倭國形勢混亂,天皇早被束之高閣,足利幕府雖然當政多年,但近年來大權旁落,到將軍義輝之時,小小島國已四分五裂,諸侯林立。毛利是西國的大諸侯,尾張不過是京畿附近的小國,惹不起毛利氏,唯有乖乖繳稅。
“亂世之中,必出英雄。”寧不空問道,“方今日本,那方諸侯堪稱英雄?”
鵜左衛門道:“相模的北條氏康、越后的上杉謙信、甲斐的武田信玄、西國的毛利元就,都是很了得的大諸侯、大英雄。”
寧不空道:“這些人為何能稱英雄?”鵜左衛門便將眾將的性情、兵力、領土、戰績一一說了。
寧不空搖搖頭,卻不置言,又問道:“那么尾張國的國主呢?”鵜左衛門搖頭道:“老主公三年前剛去世,現在的小主公年紀輕,英雄算不上,卻是個呆子。”
寧不空奇道:“怎么個呆法?”鵜左衛門道:“比方說,小主公十三歲時,打扮成仙女的模樣,圍著火盆跳女舞,竟讓許多男子為他動心;稍大一些后,有百姓說尼池里有大蛇怪,他就脫光衣服,銜了短刀潛入尼池,潛了很深,也沒發現蛇怪,這才浮上來;還有一次,有個叫甚兵衛的人家里遭劫,事后凶手被抓,官府舉行‘火起請’,讓這凶手手握燒紅的鐵斧,若是心無暗鬼,能走上三步,就算無罪,要么便判有罪。可是這凶手只走了一步,鐵斧便當啷落地,但不料他買通了官府,即便鐵斧落地,官府仍然裁決他勝訴。小主公這時候也在場,便起身說道:‘若我握著燒紅的鐵斧走三步,就算他敗訴如何?’說罷,果真握著鐵斧走了三步,場上的人都聞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兒,這時小主公才放下鐵斧,說道:‘這樣就成了吧。’官府沒辦法,只得判凶手敗訴。你說,這不是呆子是什么?”
寧不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鵜左衛門又道:“更可氣的是,老主公死后,治理喪事,在家寺中誦經超度,故朋親友也都來了,誰知身為喪主,小主公竟久久不來,最后來是來了,卻不穿喪服,反而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披散頭發,進了靈堂,一句話不說,便拈起一炷線香。大伙兒當他要給老主公上香,不料他竟將線香往佛祖臉上一扔,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當時不止賓客們驚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氣壞了,都說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王。”
寧不空聽完,哈哈大笑,鵜左衛門奇道:“先生,你笑我們的呆子主公嗎?”
“我笑的是你們這些呆子。”寧不空冷笑道,“穿女裝,跳女舞,足見此人不拘小節,繞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見他天性好奇,大膽無畏;手握火斧,可見他處事公正,敢于擔當。至于身穿破衣,褻瀆靈堂,第一,可見此人天生鐵石心腸,絕不會受制于常人的情感;第二,可見他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間一切規矩,對他不過狗屁而已。嘿嘿,那些僧人知道什么,佛法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佛法是什么?規矩又是什么?全都是留給人來破的。”
說到這里,他臉上流露出一絲慨然:“鵜左衛門,你那小主公叫什么?”
鵜左衛門聽他如此怪論,只驚得呆了,咕噥道:“他,他姓織田,大號信長。”
“織田信長么?”寧不空微微一笑,“我記下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20:18
正文 第4章 黑天書
眾倭人卸貨下船,載車向東。陸漸忍不住道:“寧先生,還要跟著他們嗎?”寧不空道:“而今日本正處亂世。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我雙目已盲、你又沒什么本事,若要活命,須得找一位日本最強的諸侯,作為依靠。”
“最強的諸侯?”陸漸怔忡道,“寧先生找到了嗎?”寧不空笑了笑:“也許。”
陸漸心中納罕,隨車隊進發。沿途寺院眾多,法宇千重,寶相森嚴,梵音縹緲,想必因為亂世艱辛,世人盡都沉溺于佛法,以求內心解脫。至于倭國民舍,俱為木造,矮檐蓬戶,人畜雜居,相形于寺廟,至為簡陋
須臾出城,遠野山青,淡云舒卷,如美人雪白嬌靨上一抹籠煙黛眉。溪水縱橫,明秀多石,水上橫跨若干唐橋,彎曲無欄,如虹霓噴吐。田中耕作的倭人,個個矮小黧黑,衣不遮體,田間道旁,殘矛斷箭隨處可見。
一行人出了西國,經京都取道向東,途中關卡林立,稅貲甚多,盜賊蜂起,屢有苦戰,天幸寧不空以火部絕學暗中護持,才得有驚無險。如此早起晚宿,車馬倥忽,日子雖然艱難,陸漸識字練功卻未擱下,識字多虧寧不空監督,至于練功,陸漸但凡荒廢一日,便覺空虛,益發渴望修煉時那分奇妙快感。煉完朱雀七脈,再煉玄武七脈,抵達尾張國界時,他已煉至三垣帝脈的“紫微脈”,雙手異感隨那修煉,越發明顯:撫摸牛馬,便知牛馬血流緩急、疲憊與否;碰觸樹木,便知樹內汁液流動,或枯或榮。陸漸被這種種奇妙感覺擾得坐臥不寧,每次詢問寧不空,寧不空卻都裝聾作啞,默然以對。
這一日,終至尾張國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規模遠不及西國與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練,瞧見車隊,無不喜極狂呼,丟了槍矛奔將上來,鵜左衛門急命隨從圍住箱籠,以防對方偷搶。
一個中年倭漢走上前來,將手一拍鵜左衛門,哈哈笑道:“你這只水耗子,一走一年,總算回來啦,大伙兒還以為你鑽來鑽去,鑽到海里去了呢。”
鵜左衛門識得來人是織田家的家臣久佐間信盛,連忙問安,又道:“主公呢?”
久佐間皺眉道:“那個呆子么,帶著鷹打獵去了。”鵜左衛門又道:“柴田大人在嗎?我將貨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庫房里,待主公回來支配。”
“勝家卻在。”久佐間眨眨眼,“有我的份嗎?”
鵜左衛門笑道:“哪能忘掉大人的,除了珠寶金銀,還有上好的唐綢和茶葉,另有几樣絕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間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鵜左衛門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將,鵜左衛門几被拍趴在地上。
原來,鵜左衛門在尾張武士中水性最佳,善于航海,更兼通曉華語,故而尾張的貴族家臣紛紛出資,委托他前往中國走私貿易,鵜左衛門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眾武士瞧過几樣珍物,開了眼界,須臾散去。鵜左衛門向寧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的與主公說來,再請先生。”
寧不空搖頭道:“無功不受祿,我二人之事,你也不必告訴令主公。你只需為我們在城中當街處買一間房舍便是。”
“買房子?”鵜左衛門吃驚道,“但買房的錢……”
寧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賭,不是輸掉了綢緞嗎?我估算過了,那些綢緞換的錢,買一間房舍綽綽有余,買房后剩的錢歸你,作為牙錢。”
鵜左衛門愁眉苦臉,諾諾應了,將貨物交割之后,便買了一間當街的房屋給了寧、陸二人。寧不空要來筆墨木牌,寫上“不空算館”四字,挂在門前。
城中軍民見了,都覺稀奇,紛紛前往觀瞻。寧不空絕頂聰明,來倭途中便留心學說倭語,到得清洲已然粗通,此時便為倭民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計者少,但覺寧不空算無不中,一來二去,竟將之奉為神明,為求一卦,紛紛前來繳錢納米。
陸漸白日在算館打雜,入夜識字煉功,三垣帝脈與二十八支脈不同,進境緩慢,多有驚險,天幸寧不空護法,方能履險如夷。半月過去,“紫微脈”練完,陸漸體內空虛奇癢之感也與日俱增,便不練功,也會不時發作,非要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寧不空卻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應,陸漸難受之時,也不救護,反而以此為要挾,逼迫他識字,陸漸每日若不識滿足夠字數,或是違背自己心意,寧不空便不予他真氣,無論陸漸如何痛苦,均是聽之任之。
如此經歷几次,陸漸對寧不空又恨又怕,寧不空但有所令,無不戰戰兢兢,全力以赴,生恐得罪于他。饒是如此,那詭異內功仍是無法不練,只因痛苦增長,修煉時的快感也隨之增長,叫人難以割舍。
時光迅疾,過去月余。這一日,鵜左衛門攜了一個少年前來,見了陸漸,垂頭喪氣道:“這是我的兒子,船上輸給你的。”
陸漸早將此事忘到爪哇國去了,不想鵜左衛門事隔多日,重又提起,心中好不驚訝,忽聽寧不空道:“陸漸,你將所立賭約給他,算是兩清。”陸漸只得找出所立契約,已是皺巴巴一團。鵜左衛門接過契約,頭也不回,轉身便走。
陸漸奇道:“寧先生,人是你要來的嗎?”寧不空點頭道:“從今日起,你別有要事,館中雜務,都交給這少年打理。”
陸漸只覺怒氣上涌,大聲道:“你這不是拆散他人父子、傷天害理嗎?”
寧不空驀地轉頭,森然道:“你說什么?”他雙目被毒血所傷,眼球萎縮,深陷顴下,有如兩口深井,黑洞洞十分怕人。
陸漸心頭打了個突,不敢再言,再見那少年身形瘦小,衣褲簡陋,兩眼狠狠盯著自己。
陸漸想他父子離散,心生憐憫,他這些日子也學了几句倭語,便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咬牙道:“倉兵衛。”說到這里,他脖子一揚,嘰里咕嚕迸出一串話來,瘦削小臉掙得通紅。陸漸忙問道:“寧先生,他說什么?”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他說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將來要殺了你,追隨織田國主。”又冷笑道,“陸漸,這小畜生絕非善類,你別把他當人便是。”
陸漸不忿道:“你又瞧不見,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壞?他被你逼得離開父母,說几句氣話也是應該。”
寧不空冷笑一聲,道:“我眼睛看不見,心卻瞧得見,你不聽我話,必吃大虧。”當下以倭語喝令倉兵衛打掃挑水,燒火砍柴。說來奇怪,倉兵衛對陸漸凶狠,對寧不空卻畏懼無比,低眉順眼,連聲答應。陸漸瞧得驚訝,見倉兵衛拿著掃帚,便欲相幫,卻聽寧不空喝道:“少管閑事,給我滾進來。”
陸漸不敢違拗,隨他入房,但見寧不空端坐桌旁,桌面擺了兩把新制的算盤。寧不空道:“今日我教你珠算,你須得用心了。”陸漸瞧過寧不空用這珠盤運算過,便道:“我學它做什么?我又不做賬房。”寧不空冷笑道:“你隨著我寧不空,若不懂算,豈不叫人笑話?”
陸漸隨他日久,只聽語氣,便知寧不空這話言不由衷,但他性情隨和,既來之,則安之,何況倘若違命,寧不空必又借口此事,不予真氣了。
當下寧不空口說手比,傳授算法口訣,陸漸依法而行,不知為何,一旦撥算,竟覺那算珠便如生在指頭上似的,撥打起來十分如意。
兩人一教一學,時光如飛,到晚間方才停下,二人出門時,卻見倉兵衛手持斧頭,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寧不空聽到鼾聲,面色一沉,提了干柴,不問青紅,狠狠將倉兵衛抽打一頓。倉兵衛匍匐在地,嗚嗚大哭,卻不敢動。寧不空抽打已畢,徑自去了,陸漸上前安慰,那知倉兵衛目光凶狠,沖著他大叫大喊。
陸漸想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自己一紙賭約,淪為奴隸,不但不以為忤,反而更添憐憫,只恨言語不通,無以表達心中善意,當下找到寧不空,學說倭話。寧不空問明緣由,不覺冷笑道:“你對這小畜生好,還不如將心思花在狗身上。”話雖如此,卻仍是傳他倭語。
如此一來,陸漸一日之中,練功識字之外,更添上學珠算、學倭語。可喜的是,他珠算天分極高,精進神速,十指間若有神助,甚至于連陸漸也疑心這算盤自己往日學過。寧不空卻不以為怪,陸漸算完一題,他便不動聲色,再給一題。
又過几日,寧不空開始出題,與陸漸比算,瞧誰當先算出結果。他算道精深,自是占盡上風;但陸漸算法雖不如寧不空簡便,卻因手快,拙能勝巧,竟也不落下風。
這一晚,兩人比算,陸漸略快半分,僥幸勝出。歡喜間,忽聽寧不空冷冷道:“你的‘天市脈’已練完了嗎?”天市脈是“三垣帝脈”最后一脈,陸漸沉溺珠算,竟忘了練功進度,聽他一說,才醒悟道:“對呀,昨日剛剛練完。”
寧不空道:“這就是了,這算盤也沒白打。”
陸漸怪道:“練內功和打算盤有什么干系?”
寧不空道:“這干系大了,你內功精進越快,雙手便越靈巧,雙手越靈巧,算盤自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盤打得越快,你這雙手便越靈巧,而你練的內功,也就精進越快。所以說,打算盤乃為練你雙手,練你雙手卻是為了你內功速成。要么,憑你初學珠算,如何能勝過我寧不空?”說到這里,他干笑兩聲,陰聲道,“小子,恭喜恭喜,你終于練成《黑天書》。”
陸漸皺眉道:“《黑天書》是什么東西?”
“《黑天書》便是你所練內功。”寧不空道,“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寧不空的劫奴。”
“黑天書、劫奴?”陸漸越聽越覺糊涂,“都是什么?我不明白。”
寧不空自離中國之后,難得心中暢快,不由得呵呵笑道:“《黑天書》乃是一部武經。但凡修煉者,須得有人以本身真氣相助,方可練成。可一旦練成,給予真氣者便是劫主,修煉者則為劫奴,若無劫主真氣,劫奴便無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什么是‘黑天劫’么?那便是你每次修煉時,奇癢空虛、痛不欲生的那種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便要聽我的話,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陸漸對寧不空的話似懂非懂,卻恍惚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極大的圈套,不由得慌張起來,吃吃地道:“你讓我做什么?我干么要做?”
寧不空見他如此不開竅,臉色一沉:“你若不做,我便不給你真氣,你不害怕么?”陸漸心口仿佛挨了一拳,張口結舌。
寧不空冷笑道:“從今以后,我若向東,你便不得向西,你就算是死,也要護著我。只因‘黑天劫’之苦,這世間唯有寧某的真氣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內力再強,修為再高,也不管用;這就是《黑天書》‘有無四律’的第一律:無主無奴。意即是,若無劫主,必無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無疑。”
陸漸腦中嗡嗡作聲,似有千百蚊虫扑翅噬咬,禁不住捧頭大叫:“不對,不對,你騙人,你騙人……”
“我騙你做什么?”寧不空冷笑道,“從今之后,你就是寧不空的影子,今生今世,也休想與我分開。”
陸漸聽得渾身發冷,卻說不出一句話。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時睡去,醒來時,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蒼白無力。
“想通了么?”忽聽寧不空冷冷說道,“‘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無寧某的真氣,你便是死,也要經歷世間最可怕的折磨。”
陸漸心頭怒氣一涌,大聲叫道:“那我寧可死了。”
“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懼?”寧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心與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見嗎?”
剎那間,陸漸心頭浮現出姚晴的動人嬌靨,每天對她的思念,就像《黑天書》一樣,既給他無窮的快樂,也給他難忍的痛苦。陸漸呆了許久,驀地死念頓消,伏在床頭,放聲痛哭。寧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勸慰,也不斥責。
陸漸大哭一場,暗暗立誓,再也不練那《黑天書》,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體,若是不練,發作更頻,反之若是持續修煉,“黑天劫”便可來得緩慢許多,十天半月方才發作一次,只是發作之時,比修煉未成時更加猛烈。
陸漸明白此理,滿腔雄心盡皆化為烏有,遂然聽天由命,默認了這劫奴身分。寧不空見他屈服,便也待他溫和了許多。他見陸漸珠算嫻熟,便讓他為城中豪門富戶經理帳目,收取若干費用,此時珠算雖已流入日本,但方興未艾,粗通者極少,精通者絕無,后世所謂的東洋“和算”更未開創。加之諸侯割據,尾張東陸小國,更無一人見過這神妙算具。陸漸理過几家帳目,名聲大噪,但他心有怨氣,全數發泄在算盤上,不足十日,便打壞三張算盤。寧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轉而請高手匠人鑄了一副黃銅算盤,這銅算盤一旦撥打太快,銅珠摩擦銅杆,便會滾燙如火,陸漸被灼傷几次,方知自己的智計與寧不空相比,委實天差地遠。
這一日,陸漸在房中算帳,忽聽庭中嗬嗬有聲,推門一瞧,卻是倉兵衛手持竹槍,練得滿頭大汗。倉兵衛瞧見陸漸,眼神凶光一閃,驀地舉起竹槍,向他面門狠狠戳來,陸漸不防他突下毒手,轉念不及,雙手已不由自主伸將出去,握住竹槍,耳聽咔嚓一聲,竹槍被擰成兩截。
陸漸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槍,又何以折斷槍杆。倉兵衛更是萬分驚駭,他本來以為這次偷襲,陸漸不死即傷,不料對方如此高明,未及還醒,眼前竹影閃過,臉上已狠狠挨了一記,抽得他半臉麻木,嘴里腥咸,跌退兩步,瞪著陸漸,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
陸漸丟了那半截竹槍,望著雙手,神色怔忡,忽見倉兵衛的左臉發面也似的腫了起來,不覺好生歉疚,說道:“倉兵衛,對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這手不聽使喚。”
這事委實荒誕,別說陸漸不解,倉兵衛更是不信,對陸漸越發憎恨,破口大罵。陸漸已能聽懂不少倭語,聽他罵得惡毒,心中微微動氣:“都是這雙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的。”不想念頭才生,雙手便揮將出去,噼里啪啦,連抽倉兵衛四個耳光,陸漸收斂不住,驚怒交迸,連聲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時,倉兵衛已被打得如風車亂轉,捂著臉哇哇大哭,連滾帶爬奔將出去,耳聽得陸漸叫喚,卻哪敢回頭。
陸漸瞧著雙手,納罕不已,忽聞飯香扑鼻,才覺飯已煮好,只因打跑了倉兵衛,無人照管,當下取下蒸籠盛了飯菜,給寧不空端去。
今日算館甚是冷清,兩人用飯已畢,忽見風驟云濃,雷霆大作,傾盆大雨刷刷落下。陸漸想到倉兵衛,頗為擔心,欲要出門尋找,寧不空問明原由,冷笑道:“不用理他,他挨了打,當是去他老子鵜左衛門那里哭訴去了。”陸漸知他料無不中,只得作罷,又想起雙手自發自動、不受控制的事,便詢問寧不空,寧不空聽了,淡然道:“這勁在意先,乃是武學高手夢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輕易達到,可喜可賀。”
陸漸還想細問,寧不空卻道:“今日雨大,料是沒人來了,你關上門,回房去吧。”
陸漸應了,正要關門,忽聽如練大雨中傳來腳步之聲,兩道人影如風奔來,須臾便到眼前。
那兩人均打著描花的紙傘,當頭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細長眉毛,丹鳳眼飄逸有神,體格挺峭,著一身尋常短衣,褲腳高挽,腰間挂著青瓷水壺,還掖了一塊白布手帕。他身后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個子瘦小,俊俏白皙,雙頰至頸光潔如瓷,衣著卻很拘謹,褲腳濺濕也不挽起
“伙計。”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這么早就關門了嗎?”
陸漸點頭道:“雨大,沒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誰說沒客人,我們就是客人。”
陸漸微感遲疑,放入二人,后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門時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陸漸也報之一笑,那少年忽地雙頰緋紅,低下頭去。
那青年大剌剌當堂一坐,拔開水壺塞子,大口喝水。寧不空端然靜坐,神色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寧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個瞎子?”
陸漸見這人出言無狀,微微皺眉。寧不空卻是笑了笑,道:“我雖是瞎子,卻不是呆子。”
那青年聳然變色,忽又哈哈大笑,指著陸漸道:“不錯,這伙計呆里呆氣的,活脫脫一個呆子呢。”陸漸從未見過如此無禮的客人,不覺目有怒色。
寧不空面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聰明卻在心里。有的人眼前漆黑,心頭卻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寧不空也笑道:“不敢當,閣下卻有些外傻內精,就如織田國主一般。”
吧嗒一聲,那水壺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縮,目光銳利如鷹:“你不是瞎子!”
寧不空閑閑地道:“足下當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當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聽著,目光卻緩和下來,一抹笑意從嘴角化開,溫暖和煦,如二月春風:我只是好奇,先生怎么瞧出來的?
寧不空道:“迅雷疾電,怒雨橫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時。非常之時來我算館者,必然求問非常之事,求問非常之事者,必為非常之人。常人當此天威,心膽俱寒,藏身匿形猶恐不及;而當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為之人,史書有載:‘舜入于大麓,烈風雷雨而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風過雨而來,仍能氣定神閑,調笑諸君,此等氣度,現于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聽得這番話,容色百變,似驚訝,似惱怒,又似無奈,終于化為一團欽佩,嘆道:“先生過獎了,但這世間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斷定我就是織田?”
寧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聽你這句話,卻漲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愿聞其詳。”
寧不空道:“其一,當年你入池尋蛟,足見生性好奇,但凡無法理解之事,必然尋根問底;其二,你擲香佛面,是因為你對佛法難以理解,但凡無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這世間的能人著實不少,但如你這般窮究根底、自以為是的人物,卻是少有得很。織田信長,你說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話,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國主的名字。”聲音嬌脆,竟是女聲。
寧不空微笑道:“令妹也來了么?”那矮小少年大驚失色,繼而雙頰泛紅,艷若明霞,織田信長也訝道:“先生就算聽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斷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寧不空道:“貴國女子素來拘謹,舉動若合符節,若是妻妾,隨足下外出,戰戰兢兢,猶恐觸犯你織田國主,豈敢胡亂插嘴?唯有國主至親至寵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聞國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國主嬌慣,料來便是這位了。”
織田信長苦笑道:“看來我兄妹二人易裝前來卻是多此一舉,先生不能視物,反而不會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觀人,透過表象,直入本來。”
“國主謬贊,實不敢當。”寧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國主前來,有何指教?”
織田信長笑道:“既來算館,自然是算命了。”寧不空哦了一聲,道:“要算什么?”
織田信長目光倏爾一凝,口中卻閑閑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張國的國運吧!”
寧不空啞然失笑,輕捻指間銅錢,卻不作聲。
織田信長見狀,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長適才試探先生,多有得罪。鵜左衛門早已提過先生。信長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貿然拜訪,一則,信長對先生的才干尚存懷疑;二則,信長內外交困,城中布滿了敵人耳目,只怕連累了先生。直待這場大雨,算館無人問津,才敢前來請教,還請先生不計前嫌,指點于我。”
寧不空冷冷一笑,擱下指間銅錢,問道:“你的志向是什么?是尾張嗎?”
織田信長不覺一怔,這個問題,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問起,不覺沉吟道:“不是。”
寧不空道:“是東陸嗎?”織田信長搖頭道:“不是。”寧不空道:“加上北陸呢?”織田信長仍是搖頭。寧不空道:“西國、京都?”織田信長仍是搖頭。
“好大的野心!”寧不空不覺莞爾:“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織田信長笑笑,不置一辭。
寧不空嘆道:“自古取天下者,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尾張四戰之地,無險可據,可謂地利全無;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織田家內斗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
織田信長點頭道:“不錯。”
“不過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屬次要。”寧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搶奪來的;治國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無從預測,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時。孟子曾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過是儒生的無稽之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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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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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20:44
. 織田信長心頭一震,探身道:“還請先生指點。”
寧不空道:“我且問你,若論國土、兵力、戰功、聲望,你與北條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謙信、毛利輝元相比如何?”
織田信長道:“信長遠遠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們卻不如你。”寧不空聲調轉沉,“那便是尾張國地處近畿,威逼京都。尾張小國,若要一統日本,須得借天時于京都。”
織田信長喃喃道:“借天時于京都?”
寧不空頷首道:“唐人有兩句話,第一句話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挾天子以令諸侯’。當今之勢,可先除內患,安定尾張,然后遠交近攻,聯姻于甲斐的武田氏,與之東西夾擊今川氏,共分其國,而后北聯朝倉,西聯淺井,南破齊藤。待到你疆土日廣,威名漸長,必定有聞于京都。足利幕府暗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黨挾制,無時無刻不想擺脫自立。其他諸侯縱然兵多將廣,但遠離京都,無法增援。你大可打著扶植幕府、護佑天皇的旗號,擊潰三好黨,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討四方。”
織田信長野心素著,饒有雄才,一聽此言,心領神會,方要致謝,卻聽寧不空冷冷道:“不必著急,這只不過是天時之一。”
織田信長動容道:“還有之二嗎?”
寧不空道:“你的對手各有所長。武田、上杉擅長馬戰,毛利一族精于水戰,你織田氏又精于何種戰法?”
織田信長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鳥銃,不知可否算一種戰法?”
寧不空搖頭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統日本,非得五千支鳥銃不可。”他說到這里,長嘆一口氣,悠然道,“五行輪轉。金的世代快要完結了,火的世代即將到來,誰用好了火,誰就可以縱橫天下。是故天時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為號,卻不重火器,真是可笑。聽說佛郎機、英吉利西方諸國火器犀利,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識見識。”
織田信長聽罷,呆然良久,驀地神色一整,沉聲道:“不空先生,信長以一半俸祿,請你做我的軍師。”
“我乃唐人,不當做你倭人的官兒。”寧不空淡然道,“何況今日不過紙上談兵。將來真要統一天下,尚有無窮變數,稍有遲疑,只怕你一腔壯志,盡皆化為泡影。”
織田信長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夢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寧不空之能,也不覺動容:“你年紀輕輕,便如此看輕生死,絕非大吉之兆。輕生則無畏,無畏則少防備,是故能破強敵,難防小人啊。”
織田信長一笑轉身,忽又回頭道:“不空先生,信長還有一問。”
寧不空道:“但問無妨。”
織田信長道:“敢問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寧不空雙眉陡立,冷笑道:“華夏縱橫萬里,人民億萬,寧某這點微才,算不得什么。”
織田信長奇道:“難道有人比先生更聰明?”
“若論智謀。”寧不空神色一黯,“確有一人勝過寧某,若不是他,我也不會流落異邦了。”陸漸聽得一驚,心想竟有人智謀勝過寧不空,卻不知這人是何樣子,莫不成有兩個腦袋?
織田信長想了想,又道:“他會來日本么?”
“那倒不會。”寧不空搖頭道,“他今生今世,也不會來到日本。”
織田信長露出釋然之色:“今晚我便派人來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准備一下。”
寧不空失笑道:“你要強逼我做軍師?”
織田信長微笑道:“其實天時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為京都,二為火器,三則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長豈敢大意。”又鞠一躬,攜著阿市,撐開紙傘,悠然去了。
二人方才離去,便有武士冒雨而來,守住大門。陸漸瞧得心驚,問道:“寧先生,我們真要去織田府么?”
寧不空頷首道:“這信長厲害得很,我若不能為他所用,他必然殺了我們。”
“他這樣蠻橫么?”陸漸氣道,“寧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們去別的藩國。”
“陸漸。”寧不空忽地莞爾,“你不覺得,這織田信長很有趣么?”陸漸道:“凶霸霸的,有趣什么?”
“你懂什么?這才叫霸者之風。”寧不空嘆道,“我不是說過嗎?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這座算館,只不過是寧某的魚餌,釣的正是織田信長這條能吞掉日本的大魚啊!”
他說到這里,忽覺門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風含潤,破門而來,檐上積水如縷,瀉在石階之上,滴答有聲,細碎空靈。
是夜,寧、陸二人遷入織田官邸,倉兵衛晚間回來,聽說此事,只喜得抓耳撓腮。只有陸漸悶悶不樂,總覺不妥,但探究緣故,卻又無法道明。
織田信長得寧不空輔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戰,陸續打敗叔伯兄弟;同時設立商隊,大行貿易,又行“一錢法”,百姓盜一錢者斬,尾張風氣為之一整。寧不空親自改良火器兵甲,將鳥銃加長六尺有余,較之尋常鳥銃,射程倍增,可至兩百余步,雄于日本。
陸漸被寧不空派為賬房,為他計算尾張全國財物出入,他眼見寧不空為織田家治國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說,不覺憂心忡忡:“織田家怎么說也是真倭,寧不空幫助真倭,豈不成了假倭?”他雖明知寧不空如此作為,禍害深遠,卻因《黑天書》修煉已久,沉溺太深,心中雖然憂慮,卻不敢多言,生怕寧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氣。
櫻花開落,鷗鳥來去,轉眼間過去兩年。這一年,又是櫻花爛漫時節,織田信長終于一統尾張,前往京都覲見將軍義輝,窺探京中形勢。寧不空雖為信長謀主,卻始終拒為織田家臣,兩年來超然幕后,故而不便隨其入京,留在尾張,終日閉門不出。
這一日,陸漸向廚房要了一尾鮮魚,來喂北落師門,到了房中,卻見北落師門懶洋洋趴在地上,身旁不知何時多了几只小貓,圍著它爭相取寵。陸漸瞧得好笑,笑罵道:“這個土皇帝,倒會享樂。”
當下將魚用盤盛了,放到北落師門面前,北落師門揮揮爪子,示意群貓先用,然后起身踱到門外,翹首凝望西方,小小的身子處在天穹之下,頗是落寞。
陸漸不覺心生憐意,抱起它道:“北落師門,又想仙碧姊姊么?都怪我沒用,不能帶你回去。”北落師門仍是懶洋洋的,毫不理睬。
忽聽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您別急呀,小眉一定還在府里,咱們再找找看。”另有一個女子嗔怪道:“都是你不小心,一轉身,就把小眉丟啦。”說到后面,竟微微哽咽,先說話的女子連忙低聲安慰。
陸漸心中詫異,織田府的女子平素都在內殿,除了出門禮佛,從不出現于外宅。怔忡間,忽見兩個女子分花拂柳,鑽將出來,一個年紀稍大,侍女打扮,微微發胖,圓圓的臉上雙目細長;另一人年紀甚輕,寬大華麗的和服也掩不住苗條體態,雪白雙頰淚痕未干,眉眼卻是出奇的俊俏,不止倭人中絕無僅有,便是放之華夏,也是出色的美人。
兩人驀然瞧見陸漸,均是一怔,那侍女張口便罵:“你這漢子,哪里來的,你那雙賊眼珠子,可不要亂瞧。”陸漸心想你們自己突然出現,卻來問我,再說不瞧便不瞧,誰又希罕了。當下別過臉去。
那美貌少女卻目不轉睛瞧著他,忽地笑道:“信子,你別罵了,我認識他。”她見陸漸迷惘,便笑道,“你是‘不空算館’那個呆呆的小伙計,對不對?”
陸漸聽她一說,恍然大悟:“你,你是那個什么,什么……”一時卻想不起名字。那少女大為不悅,說道:“我叫阿市,你不記得了?”陸漸笑道:“對了,阿市,好久不見,你長這么大了。”
信子見他出言無狀,正待呵斥,阿市卻莞爾道:“你也長高了,比哥哥還高呢。”陸漸雖高大許多,卻不自知,聽阿市一說,不覺微感疑惑,低頭自顧。
信子冷眼旁觀,忽道:“公主,你瞧這個呆子懷里的貓兒怪俊的,既然找不到小眉,不妨把那只貓兒要來。”
阿市瞧了北落師門一眼,說道:“這種貓兒我聽說過,是西方波斯的異種。奇怪,他怎會有這么名貴的貓兒。”信子笑道:“不管名不名貴,找他要來就是,他敢不給,我便叫橋本君跟他要,還怕他不給。”
阿市搖頭說,“這樣不妥,再說,我只要我的小眉。”
信子碰了釘子,悻悻訕笑。阿市又輕聲叫道:“小眉,小眉。”叫得兩聲,忽聽喵的一聲,從房內躥處一只黃白相間的母貓。阿市喜道:“小眉。”將那貓一把抱住,憐愛不已。
忽聽北落師門輕叫一聲,小眉聽了,猛地掙脫阿市懷抱,跳到陸漸腳下,轉來轉去。陸漸恍然大悟:“敢情這貓兒是北落師門拐來的。”忙道:“北落師門,你又淘氣了。”
阿市也感驚訝,問道:“信子,小眉怎么了?”信子啐了一口:“小畜生思春啦,不中留的東西。”
阿市伸手去抱小眉,小眉卻竭力掙扎,沖著北落師門淒聲叫喚。阿市大急,對陸漸說道:“小伙計,我的貓兒喜歡上你的貓兒啦,你把貓兒送給我好么?”
若是尋常貓兒,陸漸送人自無不可,但這北落師門委實干系重大,只得搖頭道:“不成,這貓兒不能送你。”
“大膽。”信子喝道,“公主的話你也不聽?”
陸漸尷尬道:“這貓兒我不能送人的。”
阿市自幼美貌,深得父兄寵愛,凡事予取予求,從未遭人拒絕,此刻被陸漸所拒,面色陣紅陣白,驀地輕哼一聲,轉身便走。信子急忙跟上,走了兩步,轉身對陸漸啐道:“不識時務的小子,你死定了。”
陸漸無端受此奚落,大感無趣,一回頭,忽見倉兵衛悄然立在身后,望著阿市身影,怔怔出神。便問道:“倉兵衛,你今天不去練劍?”原來入府之后,倉兵衛想跟府內武士練劍,寧不空初時不允,后來陸漸為他說情,方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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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21:00
. 倉兵衛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沒好氣道:“練完了。”說著瞧了北落師門一眼,神色陰沉。陸漸還想與他說兩句,倉兵衛早已掉頭去了。
陸漸呆了一會兒,將北落師門放下,倍覺孤寂,寧不空要么忙于軍政,要么閉門靜坐,倉兵衛則極少與他說話,至于織田府中,武士們各分派別,抱成一團,并無一個交談之人。
當下嘆了口氣,回賬房處理帳務,至晚方閑,找來鮮魚,叫喚北落師門。叫了一陣,卻不聽回應,四處搜尋,也沒見著。正焦急間,忽見倉兵衛滿臉笑容,迎面走來,忙上前問道:“倉兵衛,你瞧見北落師門了嗎?”
倉兵衛大不耐煩:“沒瞧見,誰知道呢?說不准去田里捉老鼠了。”陸漸道:“不對,北落師門從來不捉老鼠,它只吃魚。”
倉兵衛道:“貓兒不捉老鼠,算什么貓兒?丟了也是活該。”陸漸聽得眉頭大皺,轉眼間,忽見倉兵衛手上有五道血痕,似被獸類抓過,不由臉色一變,捉住他手,喝道:“這是什么?是不是北落師門抓的,你把它弄哪兒去了。”
他說話之時,手中便覺倉兵衛心跳加劇,血流變快,分明心慌緊張,但倉兵衛臉上卻仍鎮定,大叫道:“胡說,我沒見過貓兒,你放開我。”陸漸又氣又急,喝道:“你不把北落師門還我,我,我……”一時卻想不出什么有力的法子,逼他就范。
倉兵衛見狀,膽氣更粗,挺起胸脯,大聲道:“反正我是你的仆人,你有本事打死我呀,打死我,我也不怕。”陸漸哭笑不得,道:“我打你做什么,你把北落師門還給我……”
忽聽有人冷笑道:“小伙計,我便知道你小氣。”陸漸轉眼望去,只見阿市容色冷淡,俏立遠處,懷中一只波斯貓,正是北落師門。倉兵衛神色大變,匍匐在地,顫聲道:“公主殿下安好。”
陸漸又驚又喜,扑將上去,伸手便奪那貓兒,不防北落師門伸出爪子,倏地抓來,若非陸漸手快,几被抓著,不由詫道:“北落師門,你怎么啦?”那貓兒仍是懶洋洋的,正眼也不瞧他,阿市瞧陸漸一臉呆相,矜持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陸漸正覺不解,忽聽寧不空嘆道:“陸漸,讓它去吧,這貓兒是出了名的勢利,一旦有了女主子,再也不會理你的。”
陸漸回過頭來,只見寧不空微微佝僂,悄立檐下,不由問道:“為什么?”
寧不空道:“它的第一個主人便是女子,或許日子久了,已經習慣。從沒男子能做它的主人,你陸漸也不例外。”
阿市聽得眉開眼笑,心道:“天下間還有這么乖的貓兒,只認女子,不認男子。”想著瞅了陸漸一眼,含笑示威。陸漸望著北落師門,見它蜷在阿市懷中,一派恬然,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為它出生入死,事到如今,卻被它輕輕拋棄,沒的心生酸楚,恨不得大哭一場。
阿市見他眼角泛紅,芳心一沉,想將貓兒還他,又覺這貓兒如此依戀自己,若是給他,這貓兒豈不又傷心了,躊躇間,忽聽寧不空道:“阿市公主,你身為女眷,當在內殿,擅來外宅,有違家法。”
阿市臉色發白,輕哼道:“我是來還貓兒的,別人不肯送我,我也不要。”說罷瞪了陸漸一眼。
寧不空道:“陸漸不肯送你,自有道理。但北落師門既然擇你為主,你就好好待它。只不過,這貓兒非比尋常。若有一天,它離你而去,你也不要難過。”
阿市聽得似懂非懂,忽聽寧不空揚聲道:“公主請回內殿,寧某不送。”阿市身份雖然貴重,卻知這人乃是兄長軍師,權重尾張,是故不敢違背,小嘴一撅,轉身去了。
待阿市走遠,寧不空忽又喝道:“倉兵衛,你為討好阿市,偷盜北落師門,該當何罪?”倉兵衛面無人色,只是拼命磕頭。陸漸瞧得不忍,說道:“北落師門總算無恙,便饒了他吧。”
寧不空怒道:“渾小子,你還替他說話?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倉兵衛,我罰你跪到明天日出,膽敢起身,斷你雙腿。”說罷又向陸漸喝道,“渾小子,給我進來。”
陸漸隨他進屋,寧不空關門落坐,神色略緩,嘆道:“陸漸,你為人朴實,隨我三年,極少違拗于我,這是很好。除開《黑天書》的干系,你我身在異國,相依為命,也算是彼此間最親近的人!”
陸漸見他一反常態,溫言說出這番話來,大覺驚訝,但回想這三年情景,確然又是如此。
“既然這樣。”寧不空道,“我想給你瞧一樣東西,你瞧見什么,要半點不漏地跟我說,決不能有所隱瞞。”
陸漸應了。寧不空從床頭取來一個包袱,解開看時,卻是四幅卷軸。寧不空取了一軸,徐徐展開,乃是一幅圖畫,畫中一男一女,男子端坐椅上,劍眉入鬢,容貌俊朗,美中不足的是左頰一道傷疤,自顴骨划到嘴角。女子立在椅后,懷抱一只波斯貓,雙目脈脈含情,望著那男子,她相貌雖非極美,但風姿楚楚,溫柔可親。
那畫筆法精湛,畫工傳神,尤其波斯貓那雙藍眼珠,慵懶迷離,如張似閉。陸漸瞧得眼熟,訝道:“這貓好像……”
寧不空冷道:“好像北落師門么?”陸漸道:“是呀,像極了。”寧不空哼了一聲,道:“除了貓還有什么?”陸漸道:“還有一對男女,卻不知是誰?”
寧不空道:“那是當年名震天下的一對神仙眷侶。咳,你就別問了,把畫中人的樣子說給我聽,半點也莫遺漏。”
陸漸按捺疑惑,將畫中人特征一一說了,又道:“除了這對男女,右角還有七個大字。”說罷一字字念道:“有——不——諧——者——吾——擊——之。”
寧不空聽到這兒,身子一顫,半晌方道:“還有呢?”
陸漸道:“這行字的左下方有一枚三角印章,三角中有一方形,方形中又有一個圓圈,可惜沒字。”寧不空不耐道:“這個也無須再說,還有什么?”
陸漸詳細描述所見,連軸承的紋理色彩也都說了,寧不空更是不斷詢問,直到問無可問,才道:“就這些么?”陸漸道:“沒別的啦。”
“豈有此理!”寧不空露出疑惑之色,“難道八幅祖師畫像一模一樣?”
他沉思一陣,將剩下三幅畫像展開,問道:“陸漸,你瞧這四幅畫像有何不同?”陸漸凝神觀看,說道:“畫像、文字、印章,均是一樣,只是左下腳的記號不同。”
寧不空道:“什么記號?”陸漸道:“第一幅畫的記號是三道橫杠,但第一道橫杠從中斷開,變成兩道短橫。”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這個記號代表先天八卦中的‘兌’,乃是澤部標記,我派共分八部,這四幅畫像分屬澤、火、水、山四部,自也有兌、離、坎、艮四種標記,除了標記不同,還有什么異樣?”
陸漸道:“定要說異樣,那么從左數起,第二幅畫被火燒過,還被水浸過,畫中女子的臉被燒壞了,畫上的顏色也因為浸了水,渾濁不堪。”
寧不空不覺苦笑,這一幅正是火部的祖師畫像,當日在姚家庄,寧不空以畫像誘敵,擊敗陰九重,是故畫像先被火燒,后被水浸,留下諸多印跡。
寧不空嘆道:“陸漸,燒過的,浸過的,都不去管它,除此之外,還有什么不同?”陸漸唔了一聲,此時天色已晚,便燃起燈火,專心辨認。
燭影搖紅,光陰如流,陸漸久無聲息,寧不空不由得絕望起來,他逼陸漸識字,就為讓他辨識畫上文字;教他《黑天書》,也是為了讓這少年死心塌地效忠自己,如此一來,就算陸漸瞧破畫中祕密,也無法離開自己。這計謀環環相扣,可謂滴水不漏,陰毒深長。
饒是如此,寧不空仍不甘心將這四幅圖示與陸漸,想憑一己之力尋出其中奧祕。卷軸的木軸,畫紙的夾層,這三年中他反復摸索,均無異樣,看來畫像的奧祕終究還是在圖文之上,而看圖識字,又非明眼人不可,寧不空雙目俱盲,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劫奴,故此這几日他在房中擺弄畫像未果,無奈之下,只好叫來陸漸辨認。
但萬沒料到,這四幅畫像竟然一模一樣,倘若如此,當年的那句讖語,豈不是欺人之談?而火部同門豈非白白死了?至于自己這雙招子,豈不也白白瞎了么?
寧不空心中忽而忐忑,忽而悲憤,忽而絕望、忽又自憐自傷。驀然間,只聽陸漸咦了一聲,道:“寧先生,這幅圖被燒焦的地方,似乎有字。”
寧不空露出狂喜之色,一把攥住他手,顫聲道:“什么字,快,快念給我聽。”陸漸凝眸辨認,一字字地念道:“之——上——長——薄——東——季——握——穴。”
“紙上藏帛,冬季臥雪?”寧不空沉吟道,“冬季臥雪卻也易解,說的是冬天躺在雪里;但這紙上藏帛,卻有些古怪了。”陸漸笑道:“先生錯了,不是這八個字。”當下一字一字,說給寧不空聽。
“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寧不空一陣茫然,“這句子好生不通。”他思索良久,又問道:“這八個字大小如何,在畫像的什么地方。”陸漸道:“這八個字又小又淡,在三角印章的下方。”
“諧之印的下方么?”寧不空沉吟道,“陸漸,你將澤部的畫像抬起來,用燭火烘烤印章下方,但須小心,不要燒壞了卷軸。”
陸漸舉燈烘烤半晌,除了紙質變黃,并無字跡顯現。寧不空想了想,又道:“你且瞧瞧,那八字所在之處,可有水浸痕跡?”
陸漸定睛一瞧,那枚印章微微發毛,果然被水浸過,便道:“有的。”寧不空含笑道:“你取一碗水來,先將印章下方潤濕,再用燭火烘烤。”
陸漸依法潤濕畫像,再行烘烤,待得水盡紙燥之時,紙面上果然浮現出一行字來。寧不空聽說,狂喜不禁,拍手道:“原來如此,此處必然涂有藥物,須得水浸火烤,方能顯形。陰九重啊陰九重,多虧有你,哈哈,若是無你,我又怎么勘得破這祖師畫像的祕密。”他狂笑一陣,又命陸漸念出顯現字跡,卻是“大下白而指歷珠所”八字。
寧不空默念八字,引經據典,仍然思索不透,又命陸漸將其他畫像的字跡顯現出來,水部畫像上寫的是“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部畫像則寫著“以旌也雪樹皆渦屋”。
寧不空思索片刻,先用諧音重讀之法,瞧這几行字是否用了諧音,繼而又轉換字序,瞧這些字是否調換了順序,若將其重新排列,能否讀出通順句子。
寧不空本是少有的聰明人,一旦陷入此等謎題,必然冥思苦想,廢寢忘食。陸漸見他念念有詞,甚覺無味,當下出門,卻見倉兵衛孤零零跪在花圃前,一動不動,不由暗嘆,尋來一張蒲團,說道:“倉兵衛,你跪在上面,舒服一些。”
倉兵衛啐了一口,恨聲道:“我死了,也不要你可憐。”陸漸氣得說不出話來,罵道:“誰想可憐你了,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說罷將蒲團扔到他面前,轉身便走,忽聽得倉兵衛在身后發出低低的啜泣聲,不覺胸中一痛,雙眼酸熱。
他躺回床上,尋思道:“倉兵衛雖然可憐,但怎么說也有父母,我卻只有爺爺,現在連爺爺也沒有了,倉兵衛有我可憐他,誰又來可憐我呢?”想著想著,眼淚不絕滑落。還記得那些海外奇談,雖是陸大海的胡編,此刻想起,卻是別有趣味;又還記得,那年他去賣魚,被几個鎮上的小潑皮搶走了魚,按在泥地里往死里打。事后陸漸帶著一身泥,哭著回家,陸大海聽說了,二話不說便出了門,可很久都沒回來,直到傍晚,陸漸才知道,爺爺打斷了一個小潑皮的腿,被衙門抓去,打了三十大板,關在牢里。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又累又餓,渾身疼痛,心里卻默默發誓,以后不論爺爺怎么說謊,怎么輸錢,自己也不會怪他,不會跟他吵鬧。那一夜,他忽然長大了,開始織網、打魚,擔負起家中的生計。
這天晚上,陸漸不知為何十分傷心,竟是哭著睡去的。第二天醒來,推門一瞧,卻發現倉兵衛倒在地上,渾身滾燙,陸漸忙將他抱回房內,找來大夫,診斷之下,卻是受了風寒。陸漸去見寧不空,卻見他神色呆滯,口中念念有詞,似乎說什么“八圖合一”。陸漸叫喚,他也不理,只得自作主張,叫來鵜左衛門,讓他帶倉兵衛回家休養。
送走倉兵衛,院子里越發冷清,陸漸算帳之余,寂寞無聊,削了一把木劍,重新練起“斷水劍法”,當他使劍之時,忽然發覺,自己念頭方萌,木劍早已刺出,有時心中才想到十招,手上已使到十五六招上下,一把木劍如風中枯葉,飄忽迅疾,超乎想象。
陸漸心中驚訝,猜測必是《黑天書》之故,不覺嘆了口氣,遙想姚晴往昔總是埋怨自己出劍太慢,若是看到今日這般快劍,也不知有何感想。想到姚晴,他胸中大痛:“三年不見,也不知她變成什么樣子,仙碧姊姊給她解了毒么?她住在哪里?她父母雙亡,家園被焚,孤零零的一個人,會不會傷心寂寞。”
一時間,陸漸望著碧空流云,不覺痴了。忽聽咯咯笑聲,有人道:“小氣男,丟了貓兒,還在傷心嗎?”陸漸回頭瞧去,只見阿市和服色白如雪,雙袖和兩膝處點綴了几點粉紅櫻花,懷中的北落師門與白衣混同一色,若非碧藍雙瞳,几乎難分彼此。
“這樣吧。”阿市笑道,“貓兒還是算你的,我幫你養著,要是將來它不喜歡我了,我便還給你。”陸漸搖頭道:“貓兒原本就不是我的,它另有主人的。”阿市想到寧不空的話,忍不住問道:“那個主人也是女子么?”
陸漸點點頭,阿市道:“她生得美不美?”陸漸道:“很美。”阿市小嘴一撇,輕哼道:“難怪你這么傷心,是不是怕丟了貓兒,就沒法去討好那個大美人兒呢。”
陸漸一怔,失笑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啊。”他將阿市與仙碧相比,本無他意。阿市卻俏臉微紅,低頭輕撫懷中貓兒,嘆道:“美又怎樣,又沒人為我傷心。”
陸漸不解她小女兒的心思,想了想,問道:“你一個人來外宅,家里人就不擔心嗎?”阿市搖頭道:“我爸爸媽媽都去世了,兄長里就大哥和我最好,這次大哥去京都,那些侍女們整天圍著我,這也不讓做,那也不讓做,悶死人了。”她偷瞧陸漸一眼,笑道:“小伙計,你叫什么名字?”
陸漸說了,阿市怪道:“你的名字好怪。”陸漸道:“我是唐人,自然用唐人的名字。”阿市歡喜道:“我見過雪谷先生的山水畫,畫的就是大唐的山水,那是很好很好的。”
陸漸撓頭道:“我在海邊長大,天天瞧著的都是海,山水什么的,卻沒見過。”
阿市露出失望之色,歪著頭想了想,笑道:“陸漸,你陪我‘跳麻’玩兒!”
“跳麻?”陸漸奇道,“怎么玩兒?”阿市嫣然一笑,忽地拉住他手,一陣小跑。陸漸從沒與女子牽過手,雖與姚晴練劍多日,也未有過肌膚之親,但覺阿市小手滑膩溫軟,心頭不禁砰砰亂跳,到得一堵牆前,腦子里才有知覺,卻見牆邊一樹櫻花,枝干扶疏,斜出牆外。
阿市將北落師門背在身后,脫去木屐,系在腰間,露出一雙白生生的嫩足,然后雙手摟樹,矯若狸貓,爬到大樹分岔處,向陸漸招手道:“快來。”說罷涌身一跳,消失在牆外。陸漸大驚,忙爬上樹,舉目望去,卻見牆外乃是一片麻田,麻苗初露,長勢喜人。忽見阿市在田中招手道:“快下來呀。”
陸漸見這圍牆頗高,但阿市尚能躍下,自己堂堂男子,也不能輸給她,當下縱身躍下,來到田間。
“這些麻苗快一尺高了,”阿市道,“我每天都來跳,麻苗長得很快,一尺、兩尺、三尺,不斷長高,最后能長到一人高,若是懈怠,就跳不過去,人就輸給了麻。”
說罷她脫下和服,露出貼身衣褲,褲腳僅僅及膝,露出一段雪白光潤的小腿。阿市吸一口氣,從第一株麻苗上越過,腳才落地,又是一縱,從第二株麻苗尖上掠過,如此跳完一行麻苗,又跳下一行,初時尚能身輕若燕,但隨體力漸衰,雙足不斷碰著苗尖。
“跳不過啦。”阿市呼呼喘氣,晶瑩汗珠順額而下,衣衫濡濕剔透,益顯出曼妙身段,陸漸瞧得面紅心跳,忙轉過頭去。
“一個人跳也沒意思。”阿市笑道,“以前都是大哥陪我跳,今天你來陪我跳吧。可不要輸給麻哦。”陸漸不敢正眼瞧她,嗯了一聲,放下木劍,學著阿市的法子,跳過諸麻,這一跳,才知其中的難處,初時几株尚稱容易,但越跳越累,跳到后面,便是半尺高的麻,也跳不過了。阿市能跳四行麻,陸漸卻兩行也跳不過,當真無地自容,只覺無論如何,不能輸給體態嬌小的阿市,于是鼓足精神,全力以赴。
一日跳罷,陸漸回到房中,雙腿酸痛,伸屈艱難,是夜不敢再行他事,蒙頭就睡。不料次日醒來,雙腿酸痛竟然消失無蹤。陸漸大喜。到得午后,阿市又來相邀,誰知不過一夜,陸漸強了許多,連跳兩行,方才乏力。
阿市奇道:“你腿不痛么?我第一次跳麻,雙腿可痛得厲害,十几天也沒下床。”陸漸撓頭道:“也不知怎的,我昨晚痛得厲害,今早卻全好了。”阿市凝眉思索,卻猜不透其中奧妙,眼見那麻一日日長高,陸漸也越跳越高,越跳越快,麻苗長成五尺高的麻杆兒時,阿市早已無法躍過,陸漸卻能輕輕一縱,躍過兩株麻杆兒,身法飄忽,翩若驚鴻。阿市瞧得出神,待陸漸跳罷,問他緣由,陸漸卻又張口結舌,說不上來。
“那就是天生的了。”阿市不禁感嘆,“大哥常說,天生的本領,不是學得了的。”
這一日,陸漸將麻田中的麻杆盡都跳罷,意猶未足,見阿市含笑袖手,立在一旁,不由怪道:“阿市公主,你怎么不跳啦?”
阿市白他一眼,嗔道:“大白痴,我又跳不過去。”陸漸笑道:“那我明天再來。”阿市搖頭道:“明天不用來了,麻長到這么高,不會再長了。”
陸漸道:“這么說……”
“沒錯。”阿市不待他說完,拍手笑道,“你沒有輸給麻,勝過它啦。”陸漸恍然大悟,也笑起來。阿市說道:“陸漸你大獲全勝,想我怎么獎賞你呢?”
陸漸道:“我也不知道,你愛賞什么都成?”阿市微微一笑:“好呀,我想好了,便來找你。”說罷抱著北落師門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21:39
第5章 天神宗
陸漸回到房中,作罷當日帳務,天色已晚,吃了飯正要就寢,忽聽篤篤之聲,有人敲窗。陸漸開門一瞧,但見阿市身著緋色和服,左手抱著北落師門,右手提著方盒,見了陸漸,綻唇一笑,燭光搖曳下,當真齒若細貝,美眸流輝,說不出的明艷照人。
陸漸奇道:“阿市公主,這么晚了,你來做什么?”阿市氣道:“不愿我來么?”陸漸不知從何答起,阿市將方盒遞在他手里,陸漸懵然接過,掌心忽又一暖,卻是阿市握住他手。
“快來。”阿市不由陸漸分說,拉著他跑到附近的佛堂邊,但見一架木梯直通房檐。阿市拉著陸漸爬上房頂,笑道:“這里清淨,沒人打擾。”說罷當先一跳,輕輕落在屋脊前。
這等跳躍,自不能與跳麻相比,陸漸如法施為,也躍到屋脊前。阿市將他拉到身邊坐下,笑道:“陸漸,你打開盒子。”陸漸打開盒子,但聞香氣扑鼻,乃是滿滿一盒天麩羅。
“這是給你的獎賞,我親手做的。”阿市目不轉睛瞧著他,“你嘗嘗看?”
陸漸嘗了一只,說道:“這是蝦。”又嘗一只,道:“這是魚。”
阿市笑道:“好吃嗎?”陸漸點頭道:“好吃。”阿市一笑,忽又嗔道:“真是大白痴。”
這座佛堂專供府內武士素日參拜,為外宅最高處,此時坐在屋頂,益覺四周房舍低小,此處離天猶近。阿市舉頭望去,但見明月半缺,星光迷離,不覺微微出神。陸漸見狀道:“你看到南天那顆最亮的星嗎,那就是北落師門,也是這貓兒的名字。”
阿市回頭瞧來,雙眼含笑,陸漸被她瞧得不好意思,連忙低了眼皮,忽聽阿市嘆了口氣:“不知怎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開心,就算這么坐著,不說一句話,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飛起來。”
陸漸奇道:“難道與其他人在一起,就不開心?”阿市搖頭道:“媽媽死得早,我都忘了跟她在一起是什么樣子。其他見過的女子,都是侍女,膽小怕事,多嘴多舌;至于男子,就更不成話,要么凶霸霸的,叫人害怕,要么低三下四,讓人厭惡。以前喜歡大哥,可是大哥也變了,變得越來越像爸爸,瞧他的眼神,就想發抖;何況,就算跟以前的大哥在一起,也沒這么開心,想要飛起來似的。”說罷,她將北落師門放在膝上,迎著晚風張開雙袖,如一只緋色的大蝶,在月光下展開美麗的雙翅。
陸漸呆了呆,正想說話,阿市忽地雙臂一合,輕輕將他摟住,陸漸一驚,顫聲道:“阿市公主。”卻聽阿市輕輕地道:“別說話,我,我只想這樣抱抱你呢。”
陸漸感覺她的身子火熱起來,滾燙的臉頰貼著自己的臉,細白的牙齒似在輕嚙自己的耳垂,這般耳鬢厮磨令他難以自持,神魂顛倒間,腦中驀地閃過一張笑臉。
阿晴!陸漸悚然而驚,急道:“阿市公主。”方欲推開阿市,定睛瞧時,卻又詫然,只見阿市雙眼微閉,竟已含笑睡去了,長長的睫毛便似兩張烏黑的小扇子,在白玉般的雙頰上輕輕顫動。
陸漸見她睡態可掬,不忍喚醒,伸手將她抱起,走到檐前,這一瞧,忽地大驚,敢情那上房的木梯竟已不去向。此時阿市已然驚醒,但覺身在陸漸懷中,羞不可抑,微微掙動。陸漸覺出,忙將她放下。阿市聽說梯子被拆,也不由失色,驚疑間,忽見遠處火光閃動,向這方涌來。
陸漸游目四顧,忽見遠處生有一株大樹,高及屋頂,他靈機一動,說道:“阿市公主,你藏在房頂,不要露面,我取梯子過來。”阿市心中慌亂,依言伏在屋脊邊,但見陸漸長吸一口氣,飛身躍出,不由脫口輕呼。不料數月間,陸漸苦練“跳麻”,此時顯出非凡腳力,這一躍丈余,他半空中雙臂伸直,嘩啦一聲,已攀住枝椏,繼而兩腿勾住樹干,慢慢滑落。他一旦落地,見木梯躺在近處,正想上前扶起,接引阿市,忽見前方火光大亮,腳步聲急,倉兵衛領著十余名武士匆匆走來。
陸漸心中咯噔一下,放下木梯,高叫道:“倉兵衛,你上哪兒去?”倉兵衛見了他,只一愣,便露出狠厲之色,轉頭對一名武士道:“橋本師父,就是他,拐了公主。”
那武士年約四旬,體格敦實,胡須根根豎起,有如一蓬鋼針,聞言皺眉道:“倉兵衛,你說的都是真話嗎?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句句都是真話。”倉兵衛大聲道,“橋本師父,我親眼見他將公主騙到房頂上去的。”陸漸望著倉兵衛,口中苦澀難言,心知木梯也必然是這小子拆的,倘若自己沒練過跳麻,無法下房,豈不被人捉個正著,自己生死事小,若因此壞了阿市的名節,豈不成了罪人。
橋本喝道:“圍住他。”呼啦一下,眾武士將陸漸圍在正中,陸漸念頭疾轉,忽地大聲道:“橋本師父,公主自在內殿,怎么會來外宅呢?她那么聰明嬌貴,又怎會被我哄騙上房呢?”
橋本但覺有理,點頭道:“說得也是……”倉兵衛急道:“橋本大人,你別信他的,我拆了上房的梯子,他能下來,公主卻不能的,一定還在房頂上。”
橋本眉頭大皺,此事雖說匪夷所思,卻也非同小可,倘若屬實,不止敗壞門風,貽羞諸國,自己身為織田武士之首,護衛不力,也脫不得干系,當下揮手道:“你們上房去瞧。”
兩個武士應聲去搬木梯,陸漸情急,驀地一縱,自二人之間穿過,刷刷兩聲,從兩人腰間拔出刀來,擱在兩名武士頸上。
兩武士面色慘白,橋本更是一驚:“這人好快的手。”口中喝道:“大膽,你做什么?”
陸漸道:“這梯子誰也不許碰。”
倉兵衛興奮得臉頰通紅,大聲道:“橋本師父,你瞧見了嗎,他心虛得很,不敢放人上去。”橋本一巴疑惑更甚,揚聲道:“公主真的在房頂嗎?”
陸漸道:“沒有。”橋本怒道:“那你為何怕人上房。”陸漸無言以對,只得胡謅道:“這梯子是壞的,人一踩就斷了。”倉兵衛厲聲道:“你說謊,這梯子好端端的,你分明是怕人瞧見公主。”
橋本點頭道:“年輕人,你空手奪了我兩名弟子的刀,本事很好。這樣吧,我上房去瞧,公主若不在,我嚴懲倉兵衛,給你出氣。”倉兵衛一聽,臉色發白,但眼神仍然倔強,死死盯著陸漸。
陸漸搖頭道:“公主不在,各位請回吧,若要上房,除非踏著我上去。”他終是不善說謊,這話欲蓋彌彰,橋本不由嘿嘿直笑,忽聽兩聲厲叱,兩名武士一左一右,揮刀劈向陸漸腰脅。
兩人均是用刀好手,出刀快狠,陸漸若不撤刀自救,即便殺了身前二武士,也難逃腰斬之厄。他本無傷人之心,更不愿兩敗俱傷,雙足一頓,使出“跳麻”之朮,倏地拔起六尺。叮的一聲,足下雙刀彼此交斫,火星四迸。
“好!”橋本鼓起掌來。掌聲方起,忽見陸漸一個倒翻,猶未落地,兩支朱槍閃電刺來。陸漸雙刀一分,刀槍相交,剎那間,陸漸已明了對方勁力走向,雙手自發自動,左刀下壓,右刀上挑,啪的一聲,一支朱槍被左刀壓在地上,另一支朱槍則被右刀挑飛,嗖的躥起丈余。
陸漸起落之間,連挫四名好手。橋本眉頭大皺,上前一步,接住下墜朱槍,揮手止住眾武士,沉聲道:“鄙人橋本一巴,織田家槍朮教師,請教大名。”
陸漸猶豫一下,道:“我叫陸漸。”橋本一巴奇道:“陸漸?莫不是不空先生的外甥?”陸漸無可抵賴,硬著頭皮道:“就是我了。”
橋本一巴眉頭微皺,暗忖寧不空是國主眼下紅人,這人則是他親屬,若然得罪,頗是不妥,但眼前騎虎難下,一挺槍,喝道:“橋本一巴請教。”眾武士齊齊變色,叫道:“橋本師父。”
陸漸不喜爭斗,但稍有退讓,阿市名節勢必受損,只得將心一橫,見橋本一巴挺槍刺來,便后退一步,揮刀探出,貼上槍杆,卻覺槍上勁力渾厚,無隙可趁。惶惑間,橋本長槍搖動,當心刺來。
錚,陸漸未及動念,雙刀已交,他竟借橋本搖槍之勢,離地而起,貼著橋本槍尖,急速旋轉。這一轉,半是借了橋本槍勢,另一半則來自“跳麻”中練出的騰挪之功。
眾武士從旁瞧得,只當橋本已將陸漸挑在槍尖,無不叫好。橋本卻是有苦自知,陸漸連人帶刀,壓住槍尖,重逾百斤,眼見槍勢運轉不靈,不由喝一聲“咄”,氣貫槍尖,猛然送出。
陸漸應槍后掠,忽覺足尖抵上硬物,不由驚悟,橋本這一槍,是要將自己逼到牆角,一槍釘死,當即雙足一撐,蹴中牆壁。一霎那,陸漸身若驚鶻,已在半空,左刀倏晃,右刀破空,向橋本迎面劈落。
這撐縱晃劈,均是自發自動,絕非陸漸本意,橋本一巴槍在外門,勢難抵擋。陸漸不禁大駭,卻如當日掌摑倉兵衛,想要收手,也是不及。
嗡的一聲,紅影驟閃,陸漸刀勢受阻,虎口劇痛,右手長刀把持不住,脫手射出,身子被那大力推出丈余,尚未撞壁,左手刀如風后刺,噌的沒入牆壁,剎住退勢。
陸漸抬眼一瞧,但見橋本橫持朱槍,噔噔噔連退五步,面上涌起一股血色。眾武士一擁而上,紛紛道:“橋本師父,你沒事嗎?”
橋本一巴雙手微微發抖,心中駭然不勝,他槍朮之強,無敵于尾張,但眼前這年輕人刀法莫測,方才若非千鈞一發撤回朱槍,勢必被他劈成兩半,不由長吸一口氣,壓住胸中血氣,嗡的一聲挺直朱槍,喝道:“再請賜教。”
陸漸一心維護阿市的名節,絕無退理,反手拔出長刀,他從未使過倭國長刀,出刀全憑本能,當即身形下蹲,左足前探,目光飄忽,刀鋒向后。橋本一巴一瞧,便覺破綻百出,絕非高手風范,生怕是誘敵之策,故而徒自挺槍瞪視,卻不敢先刺。
他不動,陸漸也不敢動,兩人目光如錐,凌空交接。場中氣氛沉如鉛鐵,在旁武士均覺承受不住,呼吸轉促,汗水順著額角流淌下來。
“咄。”橋本一巴大喝一聲,壯如獅吼,身旁大樹為之一顫,枝葉簌簌而落。
此乃大將交鋒,震敵之朮,對手聞聲按捺不住,必然應聲出手,橋本覷其破綻,便可一槍挑之。誰料陸漸不善爭斗,不敢先攻,仍是下蹲不起。
橋本一聲喝罷,不料對手無動于衷,他與陸漸正眼對峙,極耗精神,只覺體內精力消逝得飛快,背上熱汗滾滾而落,對方的精力卻似源源不絕,對峙已久,仍然兩眼明澈,靜若深潭。久而久之,橋本一巴身心俱疲,雙腿微微抖將起來。
正要按捺不住,率先出槍,忽聽有人拍手大笑,橋本一巴精神松弛,收槍后退,道:“主公。”
只見織田信長便服小帽,手搖折扇,帶著几個隨從,含笑道:“橋本一巴、尾張一虎,槍下沒有一合之將。沒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敵手。”橋本一巴嘆道:“獻丑啦。主公怎么來了?”
織田信長皺眉道:“內殿里不見了阿市,這孩子怕是頑皮,四處玩兒,我找了一遭,卻沒見著,聽到橋本的喝聲,便來瞧瞧。”
場中人無不變色,陸漸更覺心頭狂跳。織田信長見氣氛有異,便問緣由。橋本一巴不敢隱瞞,如實說了,又道:“這年輕人守在房前,不讓屬下上房察看。”
織田信長瞧了陸漸一眼,點頭道:“橋本你現今可以上去瞧了。”
眾武士正欲上前,忽見陸漸微抿嘴唇,掉轉刀鋒,殺氣如浪洶涌襲來,一時紛紛止步。橋本一巴一搖槍,喝道:“好,我再來會他。”
“慢來。”織田信長搖扇笑道,“持刀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陸漸道:“我叫陸漸。”
“我想起來了,你是不空先生的小伙計。”織田信長笑道,“你為何不讓人上房?這么說,阿市真的在房頂上啰。”陸漸咬牙不語。
“阿市這孩子,動了春心呢。”織田信長嘆道,“真是麻煩的事呀。”又問道,“陸漸,我們這么多人,你不害怕?”
陸漸道:“自然害怕。”織田信長奇道:“既然害怕,為何不讓開呢?”陸漸搖頭道:“我再害怕,也不能讓開。”
織田信長微微一笑:“你真的寧可戰死,也要保住阿市的名節嗎?”陸漸不禁張口結舌。
“我說中了吧。”織田信長擊扇大笑,忽地揚聲道,“阿市,你下來吧,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計較。”
眾武士面面相對,織田信長久不聞答應,笑道:“這孩子面嫩,橋本,你去請她下來吧。”橋本一巴應了,扶起木梯,見陸漸仍然緊握長刀,不覺遲疑。
忽聽一聲長嘆傳來。“不空先生。”織田信長莞爾道,“你來得正好。”
寧不空冷哼一聲,自暗處踱出,面向陸漸,月光下一對眼窩陰森森的,極為瘆人。只聽他冷冷道:“織田國主,君無戲言,你說不計較,須得算數。”
織田信長笑道:“不空先生小瞧信長了,阿市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他二人若真有染,她斷不會留在房頂,不與我一個交代;而這年輕人即便一死,也要守護阿市的名節,足見是守義之人,但凡守義之人,又豈會干出苟且之事?”
寧不空道:“很好。陸漸,你退下吧。”陸漸心神一弛,癱軟在地,敢情這番對峙,委實耗盡心力,方才的他,不過虛有其表罷了。
橋本一巴親自架梯上房,許久不聞動靜。驀然間,只聽嗒嗒嗒下梯之聲,分外急促,橋本一巴落地,左手提了一個方盒,右手則拿著一張素箋,說道:“房頂沒人,只見這些。”陸漸一驚,心道阿市分明就在,怎說沒人,欲要掙起,卻覺雙腿虛軟,提不起力氣。
織田信長揭開盒子,瞧見天麩羅,嘗了一個,笑道:“這是阿市的味道呢。”再持箋一瞧,眼神微變,許久方道:“柴田勝家,你念給大伙兒聽。”
身后一名武士接過素箋,大聲道:“刀鋒生鏽,鐵甲朽穿,十年無敵寂寞哀嘆;得到美人、心中歡喜,小小尾張不堪一擊。受今川義元之托,北海天神宗敬上。”柴田勝家越念面色越是蒼白,聲音發起抖來。
織田信長皺眉道:“這天神宗是什么人呢?”柴田勝家定一定神,說道:“我也是聽傳聞,這個人似乎不算是人。”
織田信長奇道:“不算是人?”柴田勝家道:“關于他最早的傳說來自十五年前的北伊勢,據說他手持九尺長刀,渾身騰起地獄之火,面對一向宗的僧兵,獨自斬殺千人。從此以后,比睿山和本愿寺稱他為‘九尺刀魔王’;而他卻自稱天神宗,意即天神的宗長。其后五年,他都在北陸和西國流浪,受雇于不同的諸侯。但不知為何,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了。”
“他為何要與一向宗作對?”織田信長又犯起了窮根問底的毛病,“他既然十年不出,為何今天出現?若他受雇于今川義元來刺殺我,為何只擄走阿市呢?”
柴田勝家道:“這個勝家也不明白,只聽說天神宗十分好色。他在紙條上說‘得到美人,心中歡喜’,或許是因為……”說到這里,他嗓子一堵,已說不出下去。
“或許因為迫不及待要享用美人吧。”織田信長冷笑道,“不過,這無知狂徒卻也不是全無好處,他告訴了我一個很要緊的消息:今川義元的大軍恐怕已在來尾張的路上。”眾人聞言皆驚,柴田勝家失聲道:“為什么?”
織田信長道:“天神宗此次前來,是受今川之托來暗殺我,他既是千人斬的魔王,絕無失手之理。我若一死,國內混亂,今川大可趁機吞并尾張。以今川義元的急性子,這會兒他必然已在行軍路上。”說到此處,他喝道,“佐久間,你帶人增強邊境守備;林通勝,你派人出境,探察今川軍虛實。勝家,你加強府中戒備,召集所以家臣,到大堂商議軍事。”
眾將火速領命而去,織田信長正要轉身,橋本一巴忙道:“國主,公主怎么辦?”織田信長搖搖頭,嘆道:“沒辦法,那是她的命運。”
“國主!”倉兵衛驀地叫道:“陸漸是天神宗的奸細。”織田信長哦了一聲,斜眼望他道:“你是誰?”
“我是鵜左衛門的兒子鵜左倉兵衛。”倉兵衛伏地說道,“國主您想,陸漸為什么一定守在這里,不讓我們上房呢?可見他伙同外敵,將阿市公主騙到房頂,好讓天神宗輕易擄走公主,誰知被我發現,故而負隅頑抗;再說,他一個賬房,怎么能使長刀對付橋本師父的無敵槍法呢,定是他投靠了天神宗,從九尺刀魔王那兒學來的本領。”
陸漸聽說阿市被惡人所擄,已然心如刀割,悔恨交迸,心想自己若不是將阿市一人留在房頂,或許不會發生這種事。此時聽得倉兵衛之言,更覺字字椎心。
織田信長沉吟道:“倉兵衛說得有理,陸漸你跟此事難脫干系,你還有什么要申辯的?”
陸漸欲要開口,忽覺一股鑽心奇癢從“天市脈”里冒出來,迅速擴散到全身,剎那間,空虛無力洶涌而來,陸漸瞪大了眼,張了張嘴,卻只發出咿呀的聲音。
眾人望著他,均感訝異。“你在說話么?”織田信長眉頭微皺,卻見陸漸面如血染,兩手抓胸,蜷在地上口吐白沫,顯然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倉兵衛冷笑道:“他無話可說,就裝瘋賣傻,國主,應該將他抓起來,狠狠拷問。”織田信長見陸漸抽搐掙扎,形容淒慘,不覺皺眉道:“不空先生,你說呢?”
寧不空漠然道:“他雖是我的外甥,但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無論他是否勾結天神宗,此事他都難脫干系,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殺倒未必。”織田信長道,“關起來拷問卻不可少,橋本一巴,這件事交與你處置。”橋本大聲答應。
忽聽寧不空道:“既然出了此事,在敝侄澄清罪責之前,與今川的戰事,寧某理當回避。”織田信長瞥他一眼,皺了皺眉,向倉兵衛道:“你叫倉兵衛嗎?你很機靈,從今天起,就做我的侍童吧。”倉兵衛又驚又喜,趴在地上連連磕頭。織田信長也不多瞧,拂袖去了。
橋本一巴等人一擁而上,將陸漸拎了起來,但覺他渾身顫抖,毫無抵御之能,心中都覺驚訝。忽聽寧不空道:“橋本兄,入牢之前,寧某想單獨與他說上几句。”橋本一巴道:“這個不成,拷問之前不得串供,不空先生見諒。”
“你是信不過寧某人了?”寧不空冷冷道,“但他這個樣子,你怎么拷問?”
橋本一巴遲疑道:“不空先生能治好他?”寧不空道:“我自有法子,但卻不能叫你們瞧見。”
橋本一巴想了想,道:“不空先生,你若耍弄手段,橋本手中的槍不會答應。”說罷喝散眾人,遠遠退開。
寧不空走到陸漸身前,冷笑道:“難受么?你可知道是何緣故。”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22:03
. 陸漸口不能言,唯有兩眼朝天,死命搖頭。
“這便是《黑天書》‘有無四律’的第二律——有借有還。”陸漸耳中嗡鳴,寧不空語聲空漠,仿佛來自天外,“《黑天書》修煉的力名為劫力,既不同于體力,也不同于內力、心力。劫力無內無外,無陰無陽,也正因為它無內無外,無陰無陽,反而能轉化為天下任何體力、內力、心力。劫力練成,通常聚于人體某處,譬如你的劫力便聚于雙手,故而你有了一雙世間最奇妙的手,用死餌釣魚勝過鵜左衛門;初學珠算,便能勝我半分,甚至于讓你瞬間領悟倭刀的刀性,對敵橋本。
“可惜,劫力縱然神妙,也僅能用之于雙手,用之于別處,便須得向雙手去借。好比你用之于雙腿,能夠一縱丈余;用之于眼,能與橋本一巴正眼對峙。但這些內力、外力乃至心力,都是腿和眼向你的雙手借去的。但凡借了,都要償還。
“借用不多,倒也罷了,你煉過《黑天書》,劫力自生自長,慢慢還與雙手;但若借用太多,償還不及,勢必引發‘黑天劫’。你不知如何練成出眾腿力,今日大用特用不說,又與橋本正眼對峙,耗盡心力,以至于借用劫力太多,無法償還。”
說到這里,寧不空嘆道:“原本你惹出這等事,死也活該。但念在你我主奴一場,我暫且解了你的‘黑天劫’,至于你能否逃脫織田家的大牢,全看你的造化。”說到這里,陸漸只覺一股熱流自頭頂灌入,痛苦煙消,化為無邊極樂。
橋本等人瞧見陸漸起身,紛紛上前,橋本一巴笑道:“不空先生好本事。”命人將陸漸捆了,陸漸走了几步,忽地回頭,大聲道:“寧先生,求你救救阿市公主,只有你能救她了。”
寧不空漠然無語,橋本一巴厲聲道:“胡說,天神宗是千人斬的刀魔,不空先生一介文士,怎能救出公主?”眾武士連推帶打,陸漸只是拼命大叫,寧不空卻不理會,轉過身,背脊佝僂,慢慢隱沒在黑暗里。
織田家的地牢陰冷濕暗,惡臭刺鼻。陸漸身上被踢打之處有如火烤炙。只因怕天神宗再犯,府內武士都被調撥了去守衛府邸,橋本一巴為武士之首,自然擔負起統領之責,暫停拷問,先將陸漸鎖在牢里。
陸漸呆坐于地,心間不時閃過那張雪白秀麗的臉龐——“今天你來陪我跳吧,可不要輸給麻哦……你沒有輸給麻,勝過它啦……這是給你的獎賞,我親手做的……好吃嗎……真是大白痴……我跟你在一起,就很開心,就算這么坐著,不說一句話,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飛起來……”不知怎的,陸漸的眼淚忽就流下來。
“阿市,阿市……”陸漸用頭猛撞牢門木柱,發出空洞的悶響,但大牢冷清如故,只有回音寂寥,悠悠傳來。
陸漸撞了十几下,頭暈眼花,傍著牢門無力坐下,咧嘴大哭。
“喵”,貓叫聲又輕又細,從身后傳來。陸漸一驚,回頭望去,不由狂喜道:“北落師門。”
北落師門雪白的影子,從黑暗中凸現出來,嘴里叼著一串鑰匙。它驀地一躍,鑽入牢里,將鑰匙塞到陸漸手里。陸漸鑰匙在手,十指勾轉,打開手足鐵鎖,繼而又開牢門。
北落師門當先引路,兩人循通道而出,忽聽得鼾聲響亮,但見通道口橫七豎八躺了几個武士,刀槍丟擲,睡得正酣、
“北落師門。”陸漸訝道,“這都是你干的?”
北落師門伸出爪子,將地上的刀推向陸漸,“你要我用刀?”陸漸迷惑間,拾起刀來。一人一貓走到通道口,陸漸推開圓門,但見夜色如晦,遠處火光明滅。北落師門又叫一聲,縱上一棵大樹,回頭望來,藍眼珠幽幽閃亮,恰如兩粒寒星。
陸漸猛然想起,當時北落師門和阿市一起留在房頂,阿市被擄了,它卻回來。陸漸如夢初醒:“它帶我去救阿市?”這念頭令他渾身火熱,但見北落師門眸子光芒遽盛,倏地一跳,上了圍牆。
陸漸將長刀別在腰間,展開“跳麻”之朮,縱上牆頭。北落師門形如鬼魅,走得悄沒聲息,陸漸身形微伏,緊隨其后。
“咻”,一支銳箭從后襲來,陸漸始才知覺,手已動了,長刀如流星曳尾,磕飛來箭。
“刺客。”那名武士一箭不中,大叫起來。
北落師門陡然折回,只一縱,跳到陸漸頸上。
“鳥銃,鳥銃。”四面八方叫聲迭起,。
發銃聲密如炒豆,四面響起,陸漸舞起長刀,他也不知刀有多快,只聽見叮叮叮鉛丸彈飛之聲,難分先后。隨他刀勢變急,雙手分明感受得到每一粒鉛丸攪起的氣流軌跡。
頃刻間,燈籠火把齊至,照得庭院亮如白晝,荷槍實彈的武士們擁到圍牆前,卻見一道黑影在牆頭輕輕一閃,便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陸漸在野地里全力飛奔,前所未有的疲憊陣陣襲來,方才逃出清洲,几乎耗盡他所有力氣,熟悉的空虛感陣陣襲來,驀地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北落師門,我跑不動啦……再跑下去……會死掉。”陸漸大口喘氣。忽覺后頸劇痛,不禁慘叫一聲:“北落師門,你咬我?”北落師門連聲咆哮聲,似乎極為焦慮。
驀然間,陸漸心中呈現出一幅圖景,阿市目光驚恐,直挺挺躺在朱紅的供桌上,刺耳的狂笑如滾滾驚雷,令他頭腦暈眩。不知怎的,陸漸忽就明白了,阿市身處何方,面臨何事,不禁掙扎起來,以刀撐地,蹣跚而行,走了兩步,只聽身后蹄聲如雷,轉身望去,但見四騎人馬飛馳而來,當先一人橫著朱槍,須發戟張,正是橋本一巴。
陸漸筋疲力盡,難敵奔馬,索性站住,握刀挺立。
“真的是你。”橋本一巴勒住馬,神色訝異,“你怎么逃出地牢的?”
陸漸心念疾轉,驀地叫道:“橋本師父,你想救公主嗎?”
橋本一巴冷笑道:“廢話,怎么不想救?”陸漸道:“我帶你去。”橋本一巴奇道:“你知道公主在哪里?”
陸漸道:“我知道,你敢去嗎?”橋本一巴神色一變,驀地哈哈大笑:“好得很,我正想去會會那天神宗。”隨行的武士道:“橋本師父,不回去找幫手嗎?”
橋本一巴冷笑道:“害怕的,都可回去。”
三名武士互視一眼,大聲道:“情愿拼死跟隨橋本師父。”
“好。”橋本一巴喝道:“公主何在?”
陸漸喜道:“東南方五十里。”橋本一巴哈哈大笑:“你這小子如此清楚,當真是奸細了,就算你有埋伏,老子長槍在手,又有何懼?”一伸手,將陸漸抓上馬鞍,打馬狂奔。
不一陣,前方密林中現出燈火,絲竹之聲伴著女子笑語,隨風飄至。陸漸道:“到啦。”
“前面是一座廢棄的神社。”一名武士疑惑道,“怎會有人?”
“管他是人是鬼。”橋本一巴道,“上去再說。”
此時月華深藏,夜如濃墨,大地升起蒙蒙嵐藹,浮在密林深處,令那燈火也縹緲起來。
橋本一巴策馬到神社之前,將陸漸扔給屬下,厲聲道:“看住他,公主不在,便砍他腦袋。”翻身下馬,提槍上前。
神社內酒香醉人,鋪錦堆繡,几個妖艷女子玉體橫陳,繡衣半遮,肌膚若隱若現,手足交纏如蛇,淫靡香艷之處,令一眾武士目定口呆。
神龕前紅火翻騰,一只初生牛犢,剝皮去臟,涂滿濃厚醬汁,在火上烤得滋滋有聲。
一尊巨人盤坐龕內,即便坐著,也有一人來高,戴石盔,披石甲,遮得密不透風,乍一瞧,几疑為一尊石像,唯有盔后兩點紅光,閃爍不定。
“阿市公主!”陸漸脫口大叫。眾人之中,唯有他沒被艷姬巨人所迷,一眼便瞧見阿市,她目光呆滯,躺在石甲人身前的供桌上,四肢攤開,被鐵鏈綁在供桌的四腿上,秀發后披,發梢水珠滴落,衣衫被血紅的液體浸得濡濕。
石甲巨人哈哈大笑,笑聲洪亮,屋瓦皆震,他驀地舉起一只斗大金碗,在身旁一尊黃銅大缸內,勺起如血液體,碗傾水落,淋在阿市的臉上,阿市緊閉雙眼,發出呀呀哭聲。
几名武士頭發上指,拔刀欲上,橋本一巴喝道:“別擔心,那只是葡萄酒。”他一揚聲,“你是天神宗嗎?我是織田家槍朮教師,橋本一巴。”
石甲人笑道:“你來干么,來瞧我跟你家公主親熱嗎?”
橋本一巴面色丕變,喝道:“好狂徒!”一挺槍,欲要縱出,忽見精芒一閃,堂中有微風掠過,嚓的一聲輕響,槍尖墜地,半截槍柄兀自握在橋本手中,他微微怔忡,低頭望了望槍杆,又瞧了瞧左脅,忽覺眼前的景物無端動了。
倏忽間,橋本一巴從頸至脅,半片身子保持著顧看姿勢,斜斜滑落,鮮血自他身前身后,噴涌而出。
“橋本師父。”眾武士淒聲驚叫。
天神宗的右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柄九尺長的黑沉倭刀,左手拈著金碗,勺起一碗猩紅酒液,直灌入喉。“痛快。”酒一入肚,他目中妖光更戾,“哈哈,痛快。”
剩下的三名武士手握長刀,自小腿起不住顫抖,漸漸有若篩糠,當啷一聲,一名武士長刀落地,轉身便跑,身下二人如法仿效,丟刀便逃。
又是一道冷電,掠過大殿。那三人一前兩后奔出四步,忽地從頭至胯,齊整整分成六片,殘軀兀自向前躥出丈余,方才仆倒,腑臟鮮血,遍撒殿前。
“哈哈,痛快。”天神宗又勺一碗酒,望著陸漸笑道,“你怎么不跑,人小鬼大的小子,想瞧我跟你們的公主親熱嗎?”他刀橫膝上,慢慢撫摸阿市的臉。
陸漸臉色蒼白,嗓子發干,一股冷氣亙在胸腹之間,令他几乎直不起腰來,但見天神宗的手移向阿市胸口,也不知從哪來的氣力,驀地喝道:“拿開你的手。”
“哈哈。”天神宗抬起頭,瞇眼瞧來,“十年來,你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唔,上次那個,好像是個城主吧,我跟他老婆親熱的時候,他也這么說。”
陸漸被那一雙妖目凝視,寒毛直豎,雙腿有虛軟之感,竭力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名字叫天神,既然是神仙,就不該行凶作惡。”
天神宗笑道:“這話不對,我既是神仙,那么天下凡人都是我之奴隸,不只他們是我的,他們的金銀珠寶、嬌妻美妾都是我的,做一個神,就該無法無天,為所欲為。”
陸漸心目中的神仙都是從年畫上瞧來的,無非相貌和藹的壽星公公與姿容美麗的麻姑仙子,聞言大覺不解,忽見天神宗舉起長刀,奮力劈下,這一斬之勢,足將偌大神社斬成兩半,落下之時,卻只在那烤牛腿上割下其薄如紙的一片精肉,送入口中,細細咀嚼。
陸漸一顆心几要跳出,眼見天神宗頻頻揮刀,每一刀都是力道千鈞。落下之時,卻只割下一片烤肉,他每食烤肉一片,必飲紅酒一碗。
天神宗雖不正眼瞧來,陸漸卻覺那刀隨時都會劈來,每次割中烤牛,如中己身,這般折磨,猶勝摧殘肉體。
須臾,酒干見底,烤牛見骨,陸漸卻近乎虛脫。
天神宗驀地側耳,笑道:“露姬,取信長人頭的人回來了,帶他們進來。”
一名艷姬起身出殿。不一陣,帶了兩個蒙面黑衣人進來,那兩人各抱一具尸體,其中一具尸身焦黑,手足俱無,另一具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天神宗冷哼一聲:“信長的頭呢?”那兩人齊齊跪倒,澀聲道:“有辱使命,請宗主責罰?”天神宗怒道:“信長府中,還有人擋得住你們虎豹鹿蛇嗎?”
一名蒙面人道:“我們本已潛到信長身邊,眼看得手,不料飛來兩道火光,轟然炸裂,虎、豹二人當場斃命,我們不知敵蹤,不敢久待,只好帶了尸體回來。”
天神宗沉聲道:“將尸體放下。”兩名蒙面人放下尸體。天神宗瞧了一回,喃喃道:“這是西城八部中的火部神通,而且一擊必殺,莫非昆侖山來了高手?”說罷一陣沉默。
陸漸卻是心頭一沉:“難怪寧不空不肯來救阿市,竟是為了守衛信長。”
忽聽那蒙面人道:“看來信長的頭,還得宗主親自去取。”天神宗冷笑道:“我只因找到這個美人,又見織田家防衛松懈,才讓你們四個廢物去殺信長,沒料到兩個死了,另兩個還敢回來。”那二人身子倏震,顫聲道:“還望宗主從輕責罰。”
天神宗擺手道:“罷了,如今正當用人之際,且饒過你們小命。信長的頭我明日去取。適才飛來五只蚊子,被我拍死四只,還剩一只,你們替我打發了。時辰不早,我要和美人們睡覺取樂了,來來來,露姬、風姬,給小公主寬衣。”那兩名艷姬嘻嘻蕩笑,碎步上前,褪去阿市外衣。
陸漸兩眼噴火,忽見那兩名蒙面人挺身站起,左方那人取出一根狀若鹿角的拐杖,說道:“我是鹿。”另一人則抖出一根烏黑光亮的鏈子槍,說道:“我,是蛇。”
那鹿道:“我們兩個,你喜歡死在誰手里?”他這話問得狂妄已極,陸漸不由瞠目以對。
“既不答話,那就是鹿了。”鹿嘿嘿一笑,“蛇老弟,對不住,搶走你的樂子。”那蛇輕聲冷哼,手指微動,鏈子槍縮進袖里。
一點星芒,來自鹿角拐端頭的精鋼銳刺,忽地在陸漸眼前急劇擴大,鋼刺下的黝黑孔洞清晰可見。
陸漸出刀,切中鋼刺,刀刺相交,他驀地感知,那拐竟是空的,不自覺猛然低頭。
“砰”,煙火迸出,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味,神社的朽壁露出一個大洞。
鹿角拐竟是一支偽裝起來的鳥銃。
鹿的必殺一擊落空,微感怔忡,便聽一聲貓叫,手腕倏涼,鹿角拐當空一轉,帶著一只斷手跌落在地。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22:20
. 鹿一聲慘叫,同時烏光噴薄,蛇的“烏蛇槍”動了。
陸漸長刀上削,烏蛇槍若有靈性,倏然下沉,絞住長刀,槍頭一昂,繞過長刀刺向陸漸。
陸漸撒手棄刀,抓起一段織錦,凌空抖出,槍刺織錦,竟被絞住。陸漸縱身前扑,左手攥起地上的龍角拐,只一送,噗的一聲,插入蛇的小腹。
蛇的喉間喀喀有聲,面肌扭曲,眼中布滿驚恐之色。
“啊呀!”鹿的左手多了一柄長刀,縱身劈下,陸漸擰腰拔背,烏蛇槍繃直,嗡的擋下刀勢,雙足力撐,一頭撞在鹿的胸口。
鹿倒退三步,定住時,忽地滿目刀光勝雪,刀氣掣空,蕭蕭有如幼時在森林聽過的風聲,眼前的景物急劇變幻,忽而屋頂變成地板,忽而地板變成屋頂,最后,他聽到自己的頭顱在地上滾動的骨碌聲。
神社內一陣岑寂,夜風從鳥銃擊穿的孔洞灌入,淒厲如哭。斑斕錦繡間,立著浴血的少年,掌中雙刀迎著燭火,寒光刺目,一只波斯貓踞在肩頭,幽幽藍眼迸出駭人凶光。
“喵——”北落師門一聲長叫,風、露姬二手足俱軟,癱倒在地。
“痛快!痛快!”天神宗大笑鼓掌,“我錯了,哈哈,老子閱人無數,竟走了眼!”
陸漸渾身發軟,嗓子似著了火,額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也不知何以如此之快,只知稍有遲疑,便會送命。此番是他首次殺人,但不殺人,人便殺己,生死只在霎息。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天神宗笑撫膝上長刀,“此刀長九尺五分,重三百四十六斤,黑鐵鍛脊,精鋼成鋒,度人無數,是名‘慈航’,小劍客,記住了么?”
“記住了。”陸漸點頭道,“你放了阿市,大家兩相罷手,豈不更好?”
“罷手?”天神宗縱聲大笑,“慈航”刀光芒一熾,映亮大殿。刀鋒未出,刀氣已泄,裂帛聲起,殿內錦緞無征而裂。
陸漸手中刀沉,心更沉,如潮疲意洶涌而來,恨不得就此睡去,唯雙手尚有知覺,感知慈航刀的刀氣,判別著它的走向。
天神宗并未坐著,第一刀揮出,他已在三丈高處。他是無敵劍客,精于審敵,深知遇上如此快刀,絕非坐能致勝。
陸漸連退三步。只此三步,天神宗精准入微的一刀,只劈中他足前兩分,刀氣排空,一道十丈裂縫如龍蛇蜿蜒,貫穿整座神社。
陸漸衣衫盡裂,左手刀卻已探出,觸到“慈航”。那一瞬,陸漸心中澄澈,忽地高高縱起,大喝一聲,右手刀奮力斬下,劈中“慈航”柄下四尺七分八厘三毫。
慈航刀是倭刀,但就倭刀而言,太長太沉,雖有天神宗神力駕馭,本身卻難承受如此揮動,陸漸刀鋒所向,正是天神宗神力所聚、慈航刀至脆至弱之處。
四尺七分八厘三毫,“慈航”刀斷,天神宗墜地,轟然一聲,數百斤的石甲令他雙足深陷。
陸漸雙刀輪轉,左刀探其虛實,右刀批亢搗隙,如解全牛,在石甲的縫隙間游走。眨眼間,一輪快刀使罷,他前躥丈余,搶到阿市身前,大喘一口氣,回頭望去,天神宗猶然佇立,仿佛定住了。
吧嗒,一小塊石甲落地,霎時間,天神宗周身石甲有如雨墜,筋肉虯結的裸背上白印縱橫,血跡全無。
“沒傷著他么?”陸漸目定口呆。
天神宗抖了抖,身周殘甲紛落,他慢慢摘下頭盔,轉過頭來。陸漸第一次看清這怪物的臉龐,鼻直口方,細目長眉,竟然甚為英俊,只是兩眼血絲密布,倍增凶狠,他的身量高得出奇,修長剽悍,筋肉間似乎蓄有無窮精力。
“痛快。”天神宗雙目微瞇,紅光更熾,“十年來,你是第一個將我逼到天上,又從天上逼到地下的人。”
陸漸雙刀撐地,氣喘如牛,絕望已令他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我何以要穿這千斤石甲、使九尺重刀么?”天神宗微微一哂,“只因唯有這石甲重刀,方能限制我的神力,神力受限,我的殺戮之心才會平靜。”
他赤手空拳,大步走來。“小子,你大可以此自傲。”天神宗聲如冰錐寒箭,“你讓北伊勢的神魔醒來了,那一次,我斬殺千人。”
陸漸一聲低喝,縱身,出刀。他蓄力而發,刀速如故,而天神宗卻快了數倍不止,左手二指拈住右刀,右手攥住左刃。
丁當不絕,左刀粉碎,右刀寸折,無儔巨力自天神宗雙手涌來,咔嚓兩聲,陸漸雙臂齊肘而斷,發出慘哼。
天神宗縱聲長笑,右拳一舒,細亮鋼屑簌簌而落。
“你會死得很舒服。”天神宗獰笑道,“我先斷你四肢,吊在梁上,讓你親眼瞧著我如何擺布這位小公主,然后再細細碎了你,丟在山溝里喂狗。”
“陸漸……”阿市的聲音微不可聞,陸漸的心卻似沉到千尋谷底。他感到阿市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骨骼斷了,但肌膚的知覺仍在,剎那間,無名的悲涼涌上心來。
天神宗跨出一步,陸漸不自覺閉上眼睛。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下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不知何時,殿外傳來悠悠的誦經之聲,竟非倭言,而是華語。
陸漸忍不住睜眼瞧去,卻見天神宗的腳似被釘住了,臉上露出驚怒神氣。
“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那誦經聲綿綿而至,天神宗破天荒露出煩躁之色,驀地喝道:“洗足,洗足,洗你媽的大臭足……”罵的竟也是極粗野的華語。
陸漸聽得吃驚,忽見天神宗操起一截斷刃,嗖地擲向門外,門外那誦經聲兀自不絕:“……敷坐而坐。”天神宗怒道:“坐你老母,魚和尚,有種的滾進來。”
“……時長老須菩提,在大眾中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左膝著地……”隨著念經之聲,一個白眉灰袍的瘦小老僧左手豎立,右手二指捻著一截斷刃,步子舒緩,飄然而入。
“左膝著地,哈哈,照啊,”天神宗笑道,“爺爺就是佛,魚和尚,你見了爺爺怎么不左膝著地?”
那魚和尚面容枯槁,聞言白眉微挑,淡然道:“大言無忌,不知所謂。不能啊不能,你不過是佛身上的一只跳蚤罷了。”
天神宗冷笑道:“誰是不能?老子叫天神宗,天神之長,萬佛之宗。魚和尚,你這十多年逼得老子好苦,今晚難得有點兒樂子,你又來壞我好事。”
“不能,這十多年來,你奸淫擄掠,殺人無數。”魚和尚嘆道,“自九如祖師、花生大士以降,我門中從未出此妖孽,若不能將你度入無間地獄,和尚也無法解脫。”
“想殺老子?嘿嘿,怕有點難處。”天神宗笑道,“這兩年來,老子的大金剛神力已有大成,力扛九鼎,超越三界,你這把老骨頭怕是經不住拆。”
魚和尚嘆道:“你若當真大成,又何必穿石甲、使重刀,強行壓制體內大能?分明是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頂多是個‘一合生相’。何況佛門善法,無相無法,無休無止,何來大成之說?”
天神宗冷笑道:“魚和尚,你就是嘴巴厲害。當年遇上萬歸藏,還不是被他三下五除二趕來東瀛,做了個縮頭烏龜?在比睿山,你持無法無相、無我無佛之說,舌燦蓮花,三日三夜間,辯折千僧,將一向宗、真宗、日蓮宗千余倭僧斬于舌下。結果如何,還不是被那幫東瀛和尚稱之為目無佛祖的“佛敵”,下令天下信徒追殺。哼,老子便不吃那一套,嘴巴再厲害,也是空的;刀子砍頭卻是實的,辯折千僧算什么,在北伊勢,我刀斬千人,殺得血流成河,從此之后,東瀛佛門聞風喪膽,若不是你處處作梗,老子早就直上比睿山,殺他個雞犬不留。”
“罪過,罪過。”魚和尚嘆道,“不能,你入魔太深。”
天神宗笑道:“你不是常說無法不破,一切善法均有破綻,是故有法不如無法。既然都有破綻,佛法、魔法又有什么分別?與其行佛法行到你這個田地,還不如大行魔法,殺人放火搶女人,圖個眼前痛快。嘿嘿,說起來,老子這也算無法,如來說法,名為無法無相,老子說法,叫做他爺爺的無法無天,我與如來,也算殊途同歸了。”
“佛有道,魔亦有道,道臻無極,本無參差。”魚和尚嘆道,“故而佛法可破,魔法亦可破,佛有無相之說,魔亦有無窮之變化;佛魔之別,只在初衷。當日,世尊眼見眾生經歷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盛種種苦狀,心憐憫之,苦求無上妙諦,解脫眾生苦難,故于菩提樹下經歷諸方魔劫,創設古今未有之法。佛之初衷,在于眾生。而你則不然,為圖一己之私欲,置眾生于水火,殺人放火、淫辱婦女,無非圖自身之享樂,故而你的初衷,在于我。只此一念,已入萬劫不復。”
天神宗呸了一聲,道:“你這么會說,怎么還是輸給萬歸藏了?他為一己私欲,殺人如麻,算不算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的‘大金剛神力’怎么就破不了他的‘周流六虛功’?”
魚和尚道:“既然無法不破,破與非破只在剎那。和尚的法尚未臻至空明圓覺之境,為萬歸藏所破,也是應當,若是花生大士今日尚在,萬歸藏豈能橫行天下?”
天神宗哈哈大笑:“鬧了半天,總是強者為王,咱們還是拳頭上見高低罷。”說罷一拳揮出,這一拳并不迅捷,相反很慢,陸漸似乎生出錯覺,時光隨他巨拳推移,竟也變得緩了。
魚和尚神色凝重,也慢慢送出一拳。兩只拳頭,一只瘦小干枯,一只碩大丰滿,撞在一起,偌大神社倏地一震,房頂塵埃瓦屑簌簌而下。陸漸心頭便似壓了一塊巨石,几乎喘不過氣來。
兩人紋絲不動,慢慢收拳,另一拳又緩緩打出,兩拳未交,堂中已如颶風卷過,屋瓦嘩啦啦跳躍有聲,艷姬們面色驚恐,紛紛閃至牆邊。陸漸驟然驚悟,忽地掙起,擋在阿市上方,他雙臂已斷,無力支撐,竟壓在阿市身上,阿市輕哼一聲,陸漸見她淚水滾動,不由窘道:“對不住。”話音未落,屋瓦墜如雨落,打在陸漸頭頸后背,陸漸疼痛難忍,連連慘哼。
“陸漸。”阿市眼淚終于流下來,“你別管我,快走呀。”她飽受驚嚇折磨,聲音極輕極細,陸漸若不與她面面相對,也難聽見,當下忍痛笑道:“不打緊的,我一定救你出去。”
忽聽天神宗悶哼一聲,倒退一步。兩人見狀,均是一喜。
“和尚早已說過。”魚和尚踏上一步,“你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傷敵八千,自損一萬,終究難入神妙之境。”
他說一句,送一拳,天神宗則退一步,步步后退,已近牆角,驀地他長臂后伸,抓住風姬,嘻嘻笑道:“這娘兒們皮肉細嫩,滋味絕佳,咱們師徒理當有福同享!”說著將風姬迎向魚和尚。大金剛神力至大至剛,血肉之軀身當其間,便與螻蟻無異,魚和尚勁力疾縮,變拳為抓,接住風姬,但覺巨力涌至,頓時倒退一步,再瞧風姬,已是肋骨寸斷,口吐鮮血,竟被天神宗趁勢震死,不由得口宣佛號,流露悲憤之色。
天神宗哈哈大笑,一回身又抓住露姬,笑道:“這美人雙腿渾圓修長,床第之間妙不可言,也請師父笑納。”說罷驟然擲出。
魚和尚無可回避,仍只得接住露姬,但天神宗將無儔大力注入露姬體內,魚和尚接人,頓受莫大撞擊,低頭瞧時,露姬口溢鮮血,香消玉隕。不由白眉倒立,厲聲喝道:“無恥孽障!”
天神宗反手又抓一女,笑道:“此女眉眼生動,媚態天然,哈哈,也是難得尤物呢。”揮手擲向魚和尚,一時間他將諸女當做兵器,借物傳功,以大金剛神力撞擊魚和尚。魚和尚心憂諸姬安危,不敢運動抵御,連遭撞擊,只覺喉頭發甜,眼前金星亂迸。那些姬女本是天神宗擄來,長久生于淫威之下,心膽已喪,此時驚得傻了,靠在牆邊,如待宰羔羊,瑟瑟發抖。
陸漸瞧得心急,用倭語叫道:“你們快逃啊。”眾女子耳中雖然聽見,雙腿卻止不住發軟。天神宗出手如電,擲一人,殺一人,頃刻間六名姬女盡數斃命,他驀然掉頭,瞧見陸漸、阿市,面露獰笑,縱身掠來。
驀地人影驟閃,魚和尚口噙鮮血,攔在前方,兩人齊喝一聲,四拳相交,魚和尚噔噔噔倒退三步。
“師父承讓!”天神宗獰聲狂笑,一拳打中魚和尚心口,忽覺這一拳中體,并無骨骼粉碎之勢,魚和尚的心口反而生出極大黏勁,將他拳頭黏住,一股熱流順著手臂急涌而來,熱流所至,天神宗筋脈脹痛,竟難提起氣力,不由得駭然色變:“這是……”
“斷生入滅,萬象俱空,以我此軀,化彼紅蓮。”魚和尚長嘆道,“不能,你也當聽說過‘紅蓮化身斷滅大法’。”
天神宗厲聲道:“死和尚,你要跟我同歸于盡?”
“善哉善哉。”魚和尚嘆一口氣,眉間忽地流露淒涼之色,“你一身武功,由我而來,你之罪孽,也由我而起,今日你我師徒同歸于盡,天意昭昭,合當如是。”
原來,魚和尚被天神宗以姬女為武器,連番重創,心知無法再與此獠抗衡,當下毅然施展“紅蓮化身斷滅大法”,將渾身血肉化為無儔大能,注入天神宗體內。魚和尚固然難免血肉化盡、枯敗而死,天神宗也必被那絕世怪力沖破周身經脈,與魚和尚同歸于盡。
忽聽天神宗狠啐一口,道:“死和尚,你想得美!”驀地大喝一聲,拼死跨出一步,魚和尚傷損之軀,又展大法,馬步竟被拖動。天神宗身高臂長,一伸手已按住陸漸后心,厲聲道:“死和尚,你,你不撤功,老子,老子一掌震死他們。”
魚和尚白眉緊蹙,陸漸此時伏于阿市身上,天神宗若撇了性命不要,大力一吐,這對年輕男女必然雙雙斃命,但若就此放過此獠,固然放虎歸山,自己三人也絕無幸理。魚和尚不覺好生為難。
天神宗卻覺氣力漸衰,心知再拖下去,必死無疑,心一橫:“老子先震死這個男的,死和尚慈悲為懷,必然心軟,他心一軟,便有機可趁。”他曾為魚和尚的弟子,深知此老性情,算計已定,正待吐勁,忽覺頭頂一沉,多了一個毛茸茸的物事,還未還過神來,左眼劇痛鑽心,不由厲聲慘叫。
“北落師門。”陸漸驚呼一聲,但見那波斯貓趴在天神宗頭頂,前爪血淋淋的,攥著一只眼球,敢情它這一抓,竟將天神宗的左眼掏了出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22:56
第6章 桶狹間
天神宗痛極而呼,不覺撒手,掃向頭頂。但北落師門一抓得手,早已躍往遠處。天神宗一掃落空,哇哇怒叫,陸漸趁機滾下供桌,伸嘴叼起一截斷刃,以斷肘夾緊,向前一探,噗的刺入天神宗腰間。
天神宗先前連遭重創,金剛不壞身早已告破,只覺后腰一涼,渾身氣力陡瀉,再也抵不住“紅蓮化身斷滅大法”,眼耳口鼻,但凡孔竅之中,盡皆噴出數尺血泉,骨骼咔咔亂響,被魚和尚的大力擠得粉碎。
陸漸眼瞧著天神宗九尺雄軀,頃刻化為血肉模糊一個肉團,只驚得倒退几步,扑通一聲,再度跌倒。
魚和尚晃了晃,趺坐于地,長嘆道:“北落師門,三十年不見,沒料到今日重逢,便欠了你一條性命。”
陸漸聽得心頭一震:“這位大師竟也認得北落師門?他說三十年不見,這貓兒豈不活了三十歲?”但想以貓類壽命而言,絕難活到如此年歲,一時好生不解,舉目望去,卻見那波斯貓也疲累至極,懶懶趴在地上,幽藍雙眼黯淡無神。
陸漸欲要掙起,又覺乏力,但見魚和尚慢慢起身,走到阿市身前,伸出二指,輕輕捻斷她四肢鐵鏈,將她抱到一處錦緞上,度入真氣,阿市面頰漸趨紅潤,眼中也有了神采,想是安了心,一會兒便閉眼睡去。
魚和尚安頓好阿市,又給陸漸接好斷臂。陸漸稱謝,魚和尚注視他良久,眼中忽有悲憫之色,嘆道:“此地藏垢納污,不可久留,這些姬女都是孽徒不能擄來,命運淒慘,若是暴尸此地,荒野孤魂,更添悲涼。還請小檀越助貧僧一臂之力,讓她等入土為安。”
陸漸道:“大師說得是。”當下二人一起動手,將眾姬女和橋本等人埋在神社附近,魚和尚口誦經文,為之超度。
事畢,兩人返轉神社,瞧見天神宗的殘骸,魚和尚說道:“孽徒雖作惡萬端,但終究曾為沙門,當以佛門之法荼滅。你帶這位小姑娘先到神社外面等候。”
陸漸抱起阿市,又將北落師門放置肩頭,出了神社未遠,便見身后火光沖天,燃燒起來,遙見魚和尚足不點地,飄然而至,忙道:“大師。”
魚和尚點點頭,道:“大家先找一地歇息。”
當下三人在曠野中燃起篝火,魚和尚問起阿市如何被虜,以及陸漸如何救援,不禁訝道:“你竟然斬斷‘慈航刀’,破了不能的石甲?”
陸漸撓頭道:“我也覺奇怪,也不知怎樣做到的。”
魚和尚微一沉吟,含笑道:“也不奇怪,只因你從頭至尾,便非一人作戰。”陸漸奇道:“還有誰?”魚和尚瞧了萎靡不振的北落師門一眼,嘆道:“那便是它了。”
陸漸茫然不解,魚和尚道:“北落師門乃是天下罕有的靈獸,能激發你體內的潛能,若你只有五成本領,北落師門便能令你發揮十成。只是,它從來只受女子駕馭,不認男子為主,此次與你并肩作戰,卻是奇哉怪也。”
陸漸將北落師門認阿市為主的事說了。魚和尚嘆道:“難怪了,它雖是獸類,但情急護主,也懂得事急從權的道理。”
陸漸點點頭,正要詢問魚和尚為何認得北落師門,忽覺一股鑽心奇癢伴隨著巨大的空虛自“紫微”、“太微”、“天市”三脈同時涌起,急速擴至全身,來勢竟是前所未有的猛烈,陸漸腦中巨響如雷,只來得及大叫一聲,便失知覺。
恢復知覺時,陸漸感到身子很輕,几失重量,眼前的一切卻漸漸清晰起來,他發覺自己身處一個奇特的地方,一面光明耀眼,一面黑暗深沉,而他則處于黑暗和光明之間,身體若無形質,縹緲不定,既不能歸于黑暗,也無法融入光明,唯有在光與暗的交界處悠然穿行。
“我死了么?”陸漸迷惑起來,黑暗中若有光芒閃爍,逐次明亮起來,陸漸認得那是點點星光。無邊的黑暗里,龐大的星圖逐漸清晰,紫微、太微、天市、東方蒼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西方玄武,微茫眾星以洹沙之數,斗轉星移,永不停息。
驀然間,南方一顆星灼亮起來,仿佛一團火球,刺傷了他的眼睛。
“北落師門。”陸漸大叫一聲,光明、黑暗、星辰,驀地消失,只覺足下一虛,墜入萬丈深淵。
陸漸大聲慘叫,忽覺背脊觸到實地,眼前微微朦朧,忽又清晰起來,近在咫尺的,是一張美麗絕倫的臉,雙頰挂淚,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阿市。”他忽地清醒了,身子卻依然空蕩蕩的,全無氣力,“我活著還是死……”阿市忙掩住他的口,含淚笑道:“當然是活著了,多虧大師救你。”
陸漸欲要起身,卻連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你別妄自用力。”魚和尚慢慢走來,他的容色越發枯槁,眼角皺紋也更見深刻,“我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脈’,暫且延緩了‘黑天劫’。”
陸漸詫道:“大師,您也知道‘黑天劫’?”
“略知一二。”魚和尚道,“只因你遇上生平未有之強敵,借用劫力太甚,故而劫力反噬也極厲害,几乎要了你的性命。”
陸漸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忍不住問道:“大師,你神通廣大,能幫我消除‘黑天劫’嗎?”他二人以華語對答。阿市雖聽不懂二人所說何事,但她冰雪聰明,察言觀色,猜出是一件關系陸漸生死的大事,禁不住雙手合十,向魚和尚冉冉跪倒,說道:“愿大師大發慈悲,救救陸漸!”
魚和尚雙目微閉,良久道:“孩子,你既是劫奴,劫主是誰?”陸漸說了。魚和尚嘆道:“果然是八部中人。‘火仙劍’寧不空乃火部罕見奇才,并非易與之輩。”
說罷這句,他再不多言,跏趺而坐,合十冥想。
陸漸、阿市均是疲憊不堪,阿市伏在陸漸胸前睡去。陸漸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入眠,到得黎明之際,忽覺地皮震動。魚和尚雙目陡張,雙手各拎一人,縱身躍上道邊大樹,藏入繁密枝葉。
不一陣,便見隊隊人馬經過樹下。阿市觀其服飾,怪道:“這些士兵不是織田家的。”
魚和尚嘆道:“這是今川義元的大軍,看來沓縣已被攻破,這些兵馬是往鷲津、丸根兩城去的,聽說今川此次攻打尾張,號稱三萬大軍,織田家的敗亡已不可避免了。”
阿市聽得俏臉發白,顫聲道:“今川義元?大哥與他無怨無仇,他干么要攻打我們?”
魚和尚道:“春秋無義戰。亂世交戰,利字當頭,既無道義,更無道理可言。令兄織田信長雖然并未開罪今川家,但他統一尾張、西入京都,風頭太勁,已深為各方諸侯所忌。今川家稱雄東海,生恐信長坐大。前几日尾張東部遭遇海嘯,今川義元趁機出兵,正是想要落井下石,一舉滅亡尾張,拔除心頭之刺。”
阿市聽得悲憤難抑,眼中淚光閃動,忽聽蹄聲如雷,百騎人馬呼嘯而來,隊中多人披戴盔甲,手提朱槍,后背插滿小旗。阿市認得這是護衛國主的旗本,待得近了,又見那旗上寫著今川的名號,不覺呼吸一緊,心兒突突直跳。
只聽一個蒼勁的聲音叫道:“凌晨趕路辛苦,在樹下歇一會兒,將養馬力。”那隊騎士勒馬停住,一名戴著牛角頭盔的武將躍下鞍來,早有隨從展開軟凳,那武將也不解甲,就勢坐了。另有几名武將也下了馬,圍之端坐。眾旗本則橫槍立馬,將樹下圍得如鐵桶一般。樹上三人一時屏息,不敢輕動。
那牛角武將手持折扇,呼呼扇道:“這天氣邪門得很,才五月工夫,怎就這樣熱啦?要么就是近來打仗太少,心寬體胖,耐不住炎熱了。”眾將皆笑。
那武將又道:“前田利家,有信長的消息嗎?”一名高瘦武將答道:“回義元公,只聽說他率軍離開清洲,現在何處卻不清楚,我派出的十多名探子,竟然沒有一個回來。”
阿市恍然明白,樹下所坐的持扇武將,便是尾張大敵今川義元,頓覺心跳加快,纖纖十指攥捏成拳,身子不自禁發起抖來。
“信長了不起啊!”今川義元嘆道,“統一尾張,降服道三。晉見將軍時,義輝也稱贊他聰明賢能。這樣的人物,是睡在我今川榻邊的老虎,若不趁他熟睡未醒,將之滅亡。只怕將來后悔也來不及了。”
他頓了頓,又問道:“家康,你和信長是幼時的朋友,你說說,他到底是甚么樣的人?”
一名矮個武將道:“他是個怪人,做事從不依循常理,喜歡玩印地打(按,擲石游戲),還愛跳舞,最愛跳的是敦盛一番之舞,因為他說人生五十年,不過夢幻而已。”
眾將均覺有趣,一時哄笑,今川義元卻悠悠哼起曲子:“人間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哼到這里,拍扇笑道,“信長是位通達的人啊,能取下他的首級,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眾將齊聲道:“愿為義元公效此微勞。”
“好。”今川義元笑道,“聽說信長有一位妹子名叫阿市,長得很美,你們誰取到信長的首級,我就將阿市賞給他。”
阿市聽得大惱,忽覺陸漸輕拍自己肩頭,回首望去,見他連連搖頭。不禁淡淡一笑,心道:“大白痴,你當我會下樹去跟人拼命么,我才沒那么傻。”想著在黑暗里摸索到陸漸的手,緊緊握住,雖然身在險境,心中也覺無邊喜樂。
忽聽今川義元又道:“說起來,天神宗還沒消息呢,那怪物夸下海口,要在昨晚把信長的首級送來。哼,全是大吹牛皮,只可惜了那些黃金美女。”
眾將紛紛稱是。今川義元又道:“天神宗不能取,咱們自己去取,料得信長見我兵威,決不敢輕舉妄動,我大可放開手腳,以重兵攻城。德川家康,你率五千人攻打丸根,前田利家,你率五千人攻打鷲津,毛利河內、魚住隼人,你們各帶三千人馬,尋找信長的主力決戰。我率余部,在桶狹間掌控全局。義元在此約定,后日傍晚,在清洲城與諸位痛飲。”
眾將紛紛起身,轟然道:“后日傍晚,在清洲城與主公痛飲。”
這一聲威武雄壯,阿市聽得心神激蕩,禁不住身子搖晃,觸動枝條,葉片簌簌而落。
今川義元咦了一聲,厲聲道:“樹上有人嗎?”阿市嚇得面無血色,瑟瑟發抖,陸漸不由將她緊緊抱住,只怕她一不小心,落下樹去。
卻聽前田利家笑道:“主公多慮了,約莫呼聲太響,驚了樹上鳥雀。”
今川義元冷哼道:“管他是人是鳥,鳥銃伺候。”嘩啦一聲,眾旗本取出鳥銃,燃起火繩。陸漸、阿市心中絕望,雙雙閉眼,忽聽耳邊傳來魚和尚細若蚊蚋的聲音:“向左歪倒,到我身后來。”阿市已嚇得動彈不得,反是陸漸奮起余力,拉著她向左歪斜。
銃聲大作,陸漸耳邊風聲勁急,鉛丸中樹的嗤嗤聲連綿不絕,但覺阿市手心汗津津的,卻無絲毫熱氣,如一塊寒冰也似。
過得片刻,忽聽今川義元嘆道:“真的沒人么?看來我年紀越大,膽子卻更小啦。各位早早出發,一戰而勝,誓滅尾張。”
眾軍齊聲應道:“一戰而勝,誓滅尾張。”紛紛上馬,如一陣旋風,呼嘯著去得遠了。
今川大軍陸續經過,足有半個時辰,四野方才安靜。魚和尚拎著二人躍下,將衣袍一抖,抖落許多鉛丸。敢情他以大金剛神力擋下鳥銃,解了當時之困。
“大師!”阿市淚涌雙目,驀地屈膝合十道,“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尾張國運將終,阿市不能獨生。”
魚和尚白眉微皺,向陸漸道:“孩子,你說呢?”
陸漸道:“我的‘黑天劫’發作,不回去也是死。既然阿市要回,無論生死,我都陪著她。”阿市心中滾熱,眼淚奪眶而出,漸自泣不成聲。陸漸見狀,掏出手帕給她,阿市卻不接下,抱住他大放悲聲,陸漸只道尾張將亡,她心懷恐懼,忙道:“別怕,有我呢。”
魚和尚嘆道:“既然如此,和尚便送你們前往清洲,只是你們須得答應和尚一件事。”阿市道:“大師請說。”
魚和尚道:“你們須得發誓。回到了家,他人問起脫難經過,你們不得說出和尚,便只當從沒見過和尚一般。”
“那怎么成。”陸漸急道,“天神宗是大師所殺,別人問起,我們又怎么說?”
魚和尚搖頭道:“誰說天神宗是和尚殺的,他分明死在你和北落師門手里。若以和尚的性情,不但殺不了他,死在他手里也說不定。”想到那時若非北落師門損了天神宗一目,自己或許當真收手,落得個全軍覆沒,不覺嘆了口氣,又道:“你們二人若不答應,和尚便不去了。”
陸漸、阿市對視一眼,心知前方今川大軍密布,若無魚和尚護持,絕難回到清洲,只得道:“便依大師。”
商議已畢,三人向清洲城行去,陸漸身子虛弱,此時反賴阿市扶持。魚和尚走在前面,不住咳嗽。途中遇上好几股今川的人馬,均被魚和尚制服,但隨人馬增多,三人只得繞道而行,盡往今川軍不及處行走。
行了一日,天色漸晚,三人便在一道小溪邊歇足。魚和尚始終咳嗽不絕,陸漸則渾身滾燙,躺在地上胡言亂語,說的均是華語,阿市無法聽懂,只聽他話中反復出現“阿晴”二字,心中一時怪怪的,但何以如此,卻不甚了然。
阿市原本嬌生慣養,但到此時,也想方設法,竭力救治,她取了手帕,沾濕了水,給陸漸擦拭身子,忽見魚和尚坐在溪邊,咳嗽之時,有團團猩紅順著小溪流下,不由驚道:“大師,你受傷啦?”
魚和尚微笑道:“不打緊,舊傷而已。”說罷盤膝打坐,調理氣息。
阿市給陸漸喂了些清水,抱膝坐在他身邊,心想一生之中,從沒有經歷這么多事,走過這么多路。低眼再瞧陸漸,心中更是喜悅無比,不由忖道:“我這一生之中,也從沒遇上這么值得托付的男子。”她撫著陸漸的額頭,凝視著他烏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瘦削的雙頰、還有那蒼白的嘴唇,似乎永遠也瞧不夠,真想一生一世,都這樣瞧下去。
看著看著,她困倦起來,伏在陸漸身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忽然間,流水聲將她驚醒,抬眼望去,四野昏黑,不由一陣心悸,失聲道:“大師,大師。”卻不聞人應,阿市慌亂起來,撫摸身下,卻覺陸漸好端端的,呼吸平穩,燒也似乎退了許多。不由略略定心,驀然間,前方火光一閃,伴有人語。
阿市轉身摸到一根樹枝,心想:“陸漸拼命救我,現在他生病了,輪到我拼命救他了。”想罷挺身而起,將樹枝橫在胸前,默想以往兄長教過的劍朮,揣度第一下如何出手。
作者: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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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23:22
. 眼見火光人語越來越近,阿市的心也越跳越急,忽見几個穿戴盔甲的人從樹從中鑽出來,當即嬌叱一聲,縱將上去,但事到臨頭,所有劍朮統統忘掉,只顧高舉樹枝,拼命抽打。那几人猝然遭襲,抱頭大叫。阿市抽打几下,便覺力乏,一個疏失,被一人抓住樹枝,大叫道:“公主,公主,是我呀,我是勝家。”
阿市一怔,借著火光瞧去,不由驚喜道:“柴田大人,你怎么來啦?”柴田勝家捂著額上淤青,苦笑道:“我巡夜的時候,有個聲音忽在耳邊響起,說公主你在這里。我到處瞧了,卻不見人,也不知道是妖是神,但又怕公主萬一在此,豈不錯過了?沒料到公主果真在此,看來真是神靈顯聖了。”
阿市舒了口氣,心道:“那傳話的必是魚和尚[狠讀小說網整理]大師了。”又問道:“大哥呢?”柴田勝家道:“國主在前方不遠的善照寺。”阿市指著陸漸道:“你們將他扶起來,帶我去見大哥。”
柴田勝家定睛一瞧,失聲道:“這個不是跟天神宗勾結的小子嗎?”
阿市怒道:“什么叫跟天神宗勾結?”柴田勝家便將前情交代了。阿市氣得臉色發白,說道:“若不是他殺了天神宗,我也不會在這里了。”
“他殺了九尺刀魔王?”柴田勝家目定口呆。阿市急催他前往善照寺,柴田勝家不敢違抗,讓一名武士將陸漸背起,又將自己的馬給阿市騎上。
阿市一路上見眾人悶悶不樂,不由怪道:“柴田,你們怎么不高興?打仗不順利嗎?”
“打仗?”柴田勝家嘆道,“這仗怎么打?今川有三萬人馬,咱們才不過兩千,打不打都是輸,剛才聽說丸根、鷲津兩城都丟了,現在的清洲城就像脫光了衣服的女人……咳……公主恕罪,勝家一急,說話就不大文雅了。”
阿市面紅耳赤,輕輕啐了一口,心卻漸往下沉:“尾張真的要亡了么?”又問道:“大哥怎么說?”柴田勝家嘆道:“國主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個節骨眼上,還在跟不空先生下圍棋。”
阿市奇道:“不空先生是個瞎子,怎能下棋?”柴田勝家壓低嗓子道:“公主,我老是覺得,那人的瞎子是裝的,不但能下棋,我離開的時候,國主已輸了兩盤呢。”
談論間,已到善照寺,早有人入內通報,織田信長快步迎出,兄妹二人劫后重逢,喜不自勝,阿市更是放聲痛哭。
眾人入寺坐定,信長問明脫難經過,驚詫不已,又聽說陸漸拼死苦戰,先斬鹿、蛇,再殺天神宗,心中既是駭異,又生感動。
忽見寧不空拄杖而出,織田信長嘆道:“不空先生,我真是臨事糊涂,几乎錯怪你的外甥了。”
寧不空一震,澀聲道:“那小子也回來了,在哪兒?”信長將阿市之言略略轉述,又道,“陸漸受了傷,犯了重病,我讓醫官給他瞧瞧。”
寧不空道:“那卻不必,我也通些醫朮,先待我瞧過再說。”當下走到陸漸身前,把他脈門,忽地眉頭緊蹙,將他扶起,度入真氣。他真氣一旦入體,陸漸精力漸復,蘇醒過來,與諸人見過。
織田信長笑道:“陸漸啊,你救了阿市,功勞很大。我論功升你為奉行,隨侍我左右如何?”
陸漸不由一呆,阿市此時已換過衣衫,在堂后聽到二人對答,奔出喜道:“陸漸,還不快些拜謝大哥。”
陸漸搖頭道:“我不做奉行。”織田信長不悅道:“你嫌官位太小嗎?”
陸漸道:“爺爺從小便對我說過,無論如何,不能做海賊倭寇,織田家雖不是倭寇,卻是倭人。我乃唐人,絕不做倭人的官兒。”
說到最后兩句,陸漸嗓音陡揚,滿堂皆震。眾家臣紛紛低了頭,偷覷信長,但見他雙手握扇,面色陰沉已極。阿市花容失色,忙道:“哥哥,你,你別怪他,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待我慢慢地開導他,他就答應啦。”
織田信長聞言,神色稍緩,笑嘆道:“也罷,陸漸,難得阿市這般看重你,盡說你的好話,我將她嫁給你如何?這樣你便可做我織田家的家臣了吧。”
眾家臣盡皆變色,阿市罕有絕色,眾人無不垂涎,只恨無緣得手,不料竟被陸漸奪魁。霎時間,數十道怨毒目光投射在陸漸身上,恨不能將之扎出几個窟窿,有人更想:“大好一塊雀兒肉,卻掉進了狗嘴里。”
阿市羞喜交迸,啐道:“大哥你盡會拿人尋開心,從今以后,我不理你了。”織田信長笑道:“好呀,你既然不答應,我便收回成命……”阿市羞急萬分,猛地起身,跌足道:“大哥壞死了,大壞蛋,我,我……”一急之下,眼淚已掉下來。
織田信長暗暗嘆氣,他原想將阿市嫁與別國少主,以便連橫諸侯。但此時見她對陸漸情深如此,若是擇郎另許,只怕會鬧出事來。他本是狂放不羈之徒,雖說依照俗法,阿市與陸漸家世天差地別,不能婚配,而世俗常法在他眼里,全都一錢不值。何況此人能殺天神宗,若得此人,勝得千軍,他從來惟才是舉,當即慨然許婚,眼見阿市發急,不覺笑道:“罷了,我跟你鬧著玩呢。”阿市這才止住哭泣,心知大事已成,狂喜難禁,忙忙轉身入內,卻又忍不住躲在屏風后偷聽。
卻聽織田信長笑道:“怎么樣,阿市配你綽綽有余,陸漸你也無話可說了吧。”
卻聽陸漸始終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暗罵道:“大白痴,歡喜傻了么?”忽聽陸漸吐了口氣,阿市芳心可可,扑通亂跳,但聽他澀聲道:“織田國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會是這句,只覺雙目一眩,几乎栽倒,天幸侍女及時扶住,隱隱聽得陸漸囁嚅道:“我有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誰也不娶……”阿市心頭似被萬箭穿過,口中隱有腥咸血氣,驀地兩眼一黑,失去知覺。
佛堂中寂靜如死,織田信長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懾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誤世人。”寧不空忽地開口,“唐人有詩道:自古多情空余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屬,更何況我這外甥另有所愛,與阿市公主難諧鴛夢,不足為奇。國主乃是通達之人,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織田信長喝道:“這個容易,將那個女子找來殺了,瞧他娶不娶阿市?”
寧不空失笑道:“這個怕難了些,那女子遠在大唐,國主如何殺她?”織田信長怒極欲狂:“那便殺了這蠢小子。”寧不空道:“殺他卻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傷心。”
織田信長聽得有理,雖在狂怒之際,竟也努力鎮定下來,咔嚓一聲,將手中折扇折為兩段,厲聲道:“陸漸,你這顆首級暫且留下,別再叫我瞧見你,更不許出現在阿市眼前。”
陸漸拒絕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轉身離開,忽又想起一事,說道:“織田國主,我和阿市回來時,瞧見了今川義元。”便將今川義元的話略略說了,似乎說出這些話,心中歉疚便能少上几分。
織田信長聽罷,沉吟道:“桶狹間么?”寧不空笑道:“勝敗之機已現,國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時。”
這時間,一名家臣霍然站起,陸漸識得是佐久間信盛,只聽他厲聲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國主的事,輪得到你說嘴嗎?如今丸根、鷲津都已陷落,今川三萬大軍,正向清洲殺來,此時出兵,難道是嫌尾張國亡得不夠快嗎?”
寧不空道:“佐久間,你這話可沒志氣。”
佐久間冷笑道:“你們唐人,當年被蒙古人打敗了,又有什么志氣呢?蒙古人兩次征討日本,卻都被我們打敗了,說到志氣,我日本比你大唐強得多了。就好比當年那個明太祖朱元璋,寫信給我良懷親王,要我國稱臣,結果良懷親王回信挑戰,全不賣朱元璋的賬,朱元璋縱然生氣,卻也無可奈何。”眾倭人聽得本朝快事,盡都連連點頭。
寧不空卻不著惱,微微笑道:“說到良懷給我朝太祖的那封回書,佐久間大人還記得嗎?不妨念來聽聽。”
佐久間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寫得,哪記得那么清楚?難道你又記得了。”
“不巧的很。”寧不空笑道,“寧某恰好記得,要我背給你聽么?”佐久間信盛漲紅了臉,叫道:“好呀,你背呀,背不出的是狗屎。”說罷狠啐一口。
寧不空笑笑,徐徐起身,悠然道:“臣聞三皇立極,五帝禪宗,惟中華之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作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遠弱之倭,褊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華之主,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余,封疆百萬里,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夫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昔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
“臣聞天朝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御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銳之師,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備,豈肯跪途而奉之乎?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涂炭,拯黎庶之艱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國圖之。”
他朗誦已畢,佛堂中落針可聞,佐久間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無不汗顏,自以為得意的良懷回書,座中倭人無人記得,反被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堪稱奇恥大辱。
但聽寧不空續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于隴畝,卻將蒙古數十萬鐵騎逐出中原,光復華夏,日月永照,威德遠邁漢唐。良懷當時一介親王,既非將軍,也非天皇。卻敢下書向我太祖挑戰,不論成敗,膽識委實過人。其中有兩句話說得很好:‘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來說,今川義元號稱‘東海第一名將’,以十倍兵力來攻,倘若滅了尾張,也不過理所當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張國所滅,卻是貽羞千年的大笑話。當年我太祖并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般遭遇神風,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變成你國的笑話和談資,卻是大明朝永難洗刷的羞恥。”
他掃視諸將,揚聲道:“大伙兒都認為尾張國運將終了嗎?既然如此,寧某倒愿豁出性命,直搗今川腹心,或許一戰成功,讓今川義元留下無法洗刷的羞恥。這就叫做: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說得好。”織田信長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來,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
“人間五十年,與天地相比,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夢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
此即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見敦盛郎之首級……”
跳罷此舞,織田信長貫甲躍馬,獨自飛奔而去,諸侍童、家臣無不大驚,跨馬跟隨,緊跟著的是二百士卒。
織田信長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兩千兵馬,于次日午時,突然出現在桶狹間的狹長谷地,屢屢得勝的今川大軍志得意驕,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馬,不及提槍發銃,便被織田軍沖得七零八落,尸橫遍野。是役,桶狹間的今川大營全軍覆沒,四十二歲的今川義元被織田信長取下了首級。二十七歲的織田信長則以少勝多,一戰成名,開始了統一日本的漫長戰爭。
佛堂中,織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盡,寧不空卻紋絲不動。陸漸忍不住問道:“先生不去嗎?”
寧不空淡然道:“勝負已分,我又何必去湊那個熱鬧?”陸漸奇道:“勝負已分,誰勝誰負?”寧不空道:“自你告訴今川大本營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雖不愿做織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于織田一家,卻是遠勝眾人。”
陸漸聽得發呆,忽聽寧不空道:“你隨我來。”說罷拄杖漫步而行,陸漸不知他心意,心懷忐忑,默然跟從。
走到寺后密林深處,寧不空駐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撫著陸漸的頭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聽我話,必然不會騙我罷?”
陸漸道:“我怎么會騙先生呢?”寧不空嘆道:“陸漸啊,你越來越不老實了。天神宗號稱日本第一劍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殺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還,要殺天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別說你修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夠了,倉促間償還不了,你也早已死了,怎么還能回到善照寺呢?”
陸漸雖知寧不空精明無比,卻不料他疑心動得如此之快。但覺那手移至喉間,微微一緊,不覺慌道:“先生,我答應過人的,不能說出他。”
“連我也不能告訴么?”寧不空森然道,“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脈’的人寥寥可數,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只不過,陸漸啊,你若不告訴我實話,便是對我不忠,你若對我不忠,我又怎么放心留你在這世上呢?”
陸漸左右為難,但魚和尚的諄諄告誡尚在耳邊,自己若是說出他,豈不成了無信無義之輩。一念及此,揚聲道:“寧先生,并非我不老實,我發過誓,死也不能說出那人的。”
寧不空嘿笑道:“若要一死,還不容易。”手上驟然加勁,陸漸頸項欲斷,氣出不能,耳中嗡嗡作響,伸手欲抓那大手,卻又提不起氣力,只覺眼前金星漸漸化為一片白光,渾身勁力一瀉而出。眼見斷氣,忽聽佛號震耳,四野皆響,陸漸頓覺頸上一輕,寧不空放開了手,陸漸終能吸氣,禁不住捂頸蹲下,大口喘息。
“西城之主,東島之王,金剛怒目,黑天不祥。”寧不空呵呵一笑,“當今天下,有能為封住“三垣帝脈”的人,除了區區這個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號,當是‘金剛怒目’魚和尚了。”
陸漸舉目望去,但見魚和尚霜眉枯容,悄立遠處,合十嘆道:“足下動輒殺人,未免太狠。”
寧不空笑道:“若不行此苦肉計,哪能賺得大師現身?大師隱身暗處,還不是想趁機算計寧某?”
魚和尚道:“你算計他人在先,和尚為何不能算計于你。你只需根除這孩子身上的‘黑天劫’,和尚便不與你為難。”
陸漸恍然大悟,原來魚和尚讓自己與阿市不得說出他,竟是想藏在暗處,一舉制服寧不空,逼他解除“黑天劫”,不由好生感動。
寧不空笑了笑,答非所問道:“大師當年與城主天柱山一戰,竟能幸免,足見佛法精深。”
魚和尚搖頭道:“慚愧,天柱山上,貧僧僅接下萬城主三招。事后被迫流落異邦,可謂落魄之人。”寧不空神色一黯,嘆道:“大師何必自謙。倘若城主尚在人世,方今天下,誰又能接他三招?”
魚和尚驚道:“萬城主正當盛年,怎會不在人世?試問天下,誰能勝他?”
寧不空苦笑道:“城主縱然天下無敵,卻敵不過天意。”魚和尚動容道:“敢問其詳。”
寧不空道:“十五年前,城主與大師相會于天柱山,事后返回西城,召集地、火、風、雷、山、澤六部,共商掃滅東島余孽之事。”
魚和尚嘆道:“萬城主一統八部,屢敗東島,后又放逐貧僧,已是武功蓋世,何苦還要造就如此殺孽?”
寧不空冷笑道:“城主雄才大略,又豈是你空門弟子所能領會。”
魚和尚道:“雄才也罷,大略也罷,均如夢幻空花。但為何只得六部聚會,卻無天、水二部。”
寧不空道:“天部沈師兄行走不便,是以留在東南,監視東島余孽;水部則因修煉禁朮‘水魂之陣’,城主一怒之下,出手殲滅。是故當時只有六部在彼。大會前夜,城主命六部首腦進入‘擲枕堂’,說道:‘天部來了消息,東島余孽六月下旬要密會于靈鰲島,以往他等倚仗茫茫大海,與我大捉迷藏。今次既然聚齊,定要將之一網打盡,不叫走脫一個……’當時寧某恰也在場,聽到這里,忽見城主眉頭緊皺,嘴唇顫抖,面肌微微抽搐。地母也瞧見了,她是西洋夷人,心直口快,便問城主身子是否有恙。當時大伙兒心中,還當城主與大師一戰,受了暗傷,不料城主勃然大怒,破天荒呵斥地母說:‘你這番婆子羅里羅嗦,知道什么?’竟將地母逐出‘擲枕堂’,罰其終身不得入堂議事。哪知地母去后,他那顫抖更為厲害,竟至于說不出話,只得讓眾人先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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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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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23:38
. 魚和尚口宣佛號,連連搖頭。卻聽寧不空續道:“到了次日,眾人正式聚會。城主卻似已康復,神采煥發,交代完殲滅東島之事,忽又說道:‘我近日修煉‘周流六虛功’,頗有所得,今日便演示一番,讓諸位開開眼界。’說罷運轉玄功,果然是周流六虛、法用萬物,令我等眼花繚亂,不想突然之間,城主的真氣劇烈攪動起來,繼而土裂山崩,水火驟起,城主先后遭遇土掩、火焚、水浸、風裂、石雨、雷殛六劫,當著六部弟子,化為飛灰。”
魚和尚聽到此處,一時默然,良久嘆道:“八大天劫,萬城主竟然身遭其六,死得未免太苦。但他這般猝然亡故,西城八部豈非陷于莫大混亂?”
“大師神算。”寧不空嘆道,“城主一死,天部西返,水部余孽也死灰復燃。可是,八部中誰也不服誰,新任城主遲遲無法選出。每次聚會,均起惡戰,殺得天昏地暗,八部高手死傷慘重,最后一次戰于天山瑤池,我火部原本占盡上風,不料卻中了詭計,全軍覆沒,唯有寧某僥幸逃脫,几經輾轉,流落倭國。”說罷不勝黯然。
魚和尚思索片刻,忽道:“寧施主對和尚說了這么多內情,不知是何用意?”
“大師果然智慧淵深。”寧不空微微一笑,“大師乃是與城主齊名的高手,當年被迫離開中原,必然心懷怨恨。如今八部混亂,正是可乘之機。大師何不與寧某聯手,返回中土,橫掃西城,出一口當年的惡氣。”
魚和尚搖頭道:“和尚乃出家人,怨恨只是過眼煙云,豈能放在心上?”
寧不空微一沉默,忽而笑道:“如此說,大師是不愿與寧某攜手了?”
魚和尚道,“當日我挑戰萬城主,不過因他自恃神通,殺孽太重,比武是虛,勸說是實。如今若聽你之言,豈非又造無數殺孽?別說八部之中藏龍臥虎,高人輩出,和尚未必能勝?就算和尚武功再強十倍,又豈會做你手中之刀,為你殺害同門?”
寧不空面沉如水,嘿嘿陰笑。魚和尚又道:“和尚今日前來,只為這姓陸的孩子,寧不空,這‘黑天劫’你解還是不解?”
“解除‘黑天劫’?”寧不空哈哈大笑,“大師怕是高估寧某了。”
魚和尚皺眉道:“何為高估?”寧不空道:“大師可曾瞧過《黑天書》么?”魚和尚搖頭道:“《黑天書》乃西城祕傳,和尚略有所聞,卻未親眼瞧過。”
寧不空道:“《黑天書》開篇明義,便定下‘有無四律’。第一律叫做無主無奴,說的是劫主與劫奴的干系。但凡劫奴,不能離開劫主,劫主亡則劫奴亡;第二律,叫做有借有還,說的是劫力非借不用的道理,這一律傳說至廣,大師料來也有耳聞;第三律知道的人便少了許多,叫做無休無止。”
魚和尚白眉一挑:“無休無止?”
“不錯。”寧不空道,“《黑天書》暗合天象,諸天星斗依時運轉,無休無止;敢問大師,就算如來再世,又能否法逆天地,讓諸天星斗停止不動呢?”
魚和尚道:“決然不能。”
寧不空道:“《黑天書》也是如此。三十一脈煉成之后,便不修煉,體內劫力也會如諸天星斗,自行運轉。既然劫力永不消亡,那么‘黑天劫’也就永無休止,大師雖能封住這小子的‘三垣帝脈’,但也只得一時,他體內的劫力遲早沖破禁制,重新墜入無邊天劫。”
陸漸聽得心如冰凍,魚和尚長嘆道:“西城八部以如此魔功煉奴,真是莫大罪過。不過,既是‘有無四律’,第四律卻是什么?”
寧不空笑笑,淡然道:“第四律無關緊要,不說也罷。”
魚和尚尋思道:“只怕這第四律便是解脫‘黑天劫’的關鍵。此人狡獪陰狠,必不肯說,莫如另想法子。”思索片刻,一晃身,已到寧不空身側。寧不空目雖不見,心卻有覺,輕飄飄點出一指,魚和尚并不回頭,自袖中脫出手來,食指如法點出。二人指尖一觸,寧不空微哼一聲,飄退丈余。魚和尚也是一晃,伸手扶起陸漸,嘆道:“可惜,足下的‘周流火勁’出神入化,卻不用之于正途。”
寧不空冷笑道:“魚和尚,你想怎的?”
魚和尚道:“當日我在天柱山敗北之后,被迫立下誓言:只需萬歸藏在世,便終身不履中土。如今萬城主既已仙逝,誓言自當失效,我要帶這孩子前往昆侖山,尋求‘黑天劫’的解脫之法。”
寧不空神色陰沉,半晌方道:“如此說,大師定要與我為難了。”魚和尚道:“寧施主何苦執拗,我帶走這孩子,你不過少了一名劫奴,于你本人并無損害。‘有無四律’第一律是無主無奴,卻非無奴無主。”
寧不空靜默須臾,忽而笑道:“大師所言極是,寧某便瞧大師面子,放了這名劫奴。”
魚和尚心頭一喜,合十道:“難得寧施主有此悲憫之心,雖只一念之善,也得無上菩提。”
寧不空笑笑,轉身欲行,拂袖間,袖中白光一閃,疾奔魚和尚面門。魚和尚一皺眉,左手揚起,五指如拈花枝,將那白光拈住,陸漸定睛一瞧,卻是一支嵌有鋼刺的白木短箭,頓時驚叫道:“大師當心。”
“不打緊。”魚和尚微微一笑,“這‘木霹靂’還奈何我不得。”陸漸瞧那木箭并不爆裂,心中好生納悶。
寧不空干笑兩聲,說道:“大師舉手之間,便將‘周流火勁’化為無形,當真叫人敬佩。”說罷自袖間取出一張諸葛連弩,笑道,“但若一發八箭,大師接得住么?”
話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來,每一支均蘊有‘周流火勁’,抑且嵌有鋼刺,一經炸裂,木屑與鋼刺齊飛,更具威力。
魚和尚嘆息一聲,雙手齊出,在空中划了半道圓弧。那八支白木箭如乳燕歸巢,自行鑽入他指縫之中。同時間,‘大金剛神力’已如悠悠涼水,將木箭中的火勁輕輕滅去,木箭無法爆炸,便與尋常弩箭無異。
嗖嗖嗖,第二輪木箭又至,魚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搶前一步,又將八箭接住,誰知木箭入手,竟是火勁全無,鼻中隱有硝磺之氣。
轟隆一聲,八支木箭齊齊炸裂,煙霧飛屑將魚和尚一時籠罩。寧不空長笑道:“大師莫怪,這次可不是周流火勁,而是貨真價實的火藥了。”
原來,寧不空知道魚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勁”,故此當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靂”。魚和尚連接兩次,已存定見:“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此后八箭卻是特制火箭,箭杆中藏有火藥。前九箭不過是惑敵之計,后八箭才是致命殺招。
陸漸悲怒莫名,正要扑上與寧不空拼命,忽見煙塵倏然四散,魚和尚的聲音悠然淡定:“寧施主無須客氣,還有何種伎倆,不妨一并使出來吧!”
陸漸又驚又喜,定睛望去,只見魚和尚衣衫雖然破爛,肌膚卻無絲毫傷損。
寧不空贊道:“如如不動,萬魔降服,大師好神通。”談笑間,弩箭盡發,密如飛蝗,其中或有“木霹靂”,或是特制火箭,交相混雜,難分難辨。
魚和尚卻不再接箭,雙腿分開,擋在陸漸身前,雙拳神力所至,帶得箭雨彼此撞擊,一時間,落在陸漸眼中,有如在丈余之外,筑起一面無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絢爛猶勝焰火。
倏爾火雨驟歇,寧不空拋開弩箭,后退兩步,撐著一棵大樹,微微喘氣。陸漸心頭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魚和尚搖頭嘆道:“寧施主,帶走這名劫奴,于你雖無好處,也無損害,你何苦執著至此?”
“大師以為贏定了么?”寧不空手按大樹,微微笑道,“要知木中藏火,進此林來,已入無邊煉獄。”
魚和尚白眉軒舉,恍然道:“原來如此,寧施主布局可謂深遠。”陸漸正覺不解,忽聽寧不空一聲長笑,身邊一棵合抱大樹猛然炸裂,木屑飛濺。魚和尚大袖疾揮,擋開木屑,身子卻被氣浪沖擊,晃了一晃。
霎時間,四周樹木紛紛爆裂,魚和尚雙拳越掄越快,陸漸只覺兩股絕大氣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內,彼此撕扯,自己身處其中,大受其苦。他漸漸明白魚和尚話中的“布局深遠”意在何指,敢情寧不空將自己引入密林,便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靂”之能,密林中的樹木枝葉交纏,盤根錯節,“周流火勁”又是無遠弗屆,只需借一株樹木傳功,便可經由枝葉根結,引爆整座密林。
火光沖天,暴鳴迭起,魚和尚雖憑“大金剛神力”將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隨寧不空內勁波及,細枝碎葉盡成火器,在魚和尚拳勁外游走,時時尋隙而入,便如一團巨大火球,裹著魚、陸二人,熊熊燃燒。不一陣,東南風起,火借風勢,其勢更強,灼人氣浪滾滾而來,“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越見收縮,片刻之間,已縮至六尺。
忽聽暴鳴聲中,傳來寧不空的笑聲:“大師也當知道,‘周流六虛功’共有五要——時、勢、法、朮、器。如今東南風起為天時、地處密林為地勢、‘木霹靂’為功法、寧某的計謀為心朮,雖無絕強火器,卻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無敵,大師還不認輸,更待何時?”他說話之時,“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已被壓迫至五尺之內,陸漸如處無邊煉獄,口舌干燥,毛發焦枯,端地酷熱欲死。
忽聽魚和尚嘆了口氣,道:“萬城主……”
寧不空冷笑道:“大師熱昏頭了嗎?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做甚?”
魚和尚聞如未聞,仍是淡淡地道:“萬城主,你若出手,只須三要,和尚便已拱手認輸,又何須四要?火部寧施主雖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機。”
寧不空聽了,沒來由焦躁起來,喝道:“失心風的老和尚,有什么可趁之機,有膽給寧某瞧瞧。”
魚和尚嘴角微有笑意,喝一聲“有”,忽地右拳繞身,蕩開火勢,左手食指當空一划,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空撕破,透出一個行書的“有”字。
寧不空若有所覺,失聲道:“你……”不待他說完,魚和尚又喝一聲:“不。”在火幕中再寫一個“不”字。只聽他喝一聲,寫一字,食指如走龍蛇,由‘有’字起始,從上而下,在火幕中連綿寫出七個大字。“大金剛神力”經久不絕,一氣寫完,字字兀自透火而出,體格怪譎,筆勢雄奇,真如快劍斬陣,強弩破軍,岳聳浪峙,雷霆相爭。
陸漸定睛一瞧,赫然竟是:“有不諧者吾擊之”。
“啊呀……”這七字寫在火上,卻如寫在寧不空心頭,他目不能見,卻似生了一雙心眼,瞧得清楚無比,忍不住慘叫一聲,“城主……”叫罷驚惶已極,雙手亂揮,驀地淒聲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們……不是我,都是他們……”他大喊大叫,如癲如狂,跌跌撞撞向前飛奔,便是火燎衣發,也不駐足,頃刻間消失在密林深處。
那火無人操縱,火勢頓弱。魚和尚拳勁所至,光焰無不泯滅,只見他左拳滅火,右手提起陸漸,大步行到無火之處,盤膝坐下,臉色灰白中透出濃重黑氣。
陸漸回過一口氣,忽見魚和尚面色有異,脫口叫道:“大師,你沒事么?”
魚和尚睜眼笑道:“和尚不礙事,孩子,你真愿跟我走么?”
陸漸點點頭。魚和尚嘆道:“實話說,解開‘黑天劫’,和尚并無十足把握。”陸漸大聲道:“我寧肯死了,也不再做寧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這劫奴的身分,只是以往一人計短,無力對抗寧不空,此時魚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絕望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只覺從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對“黑天劫”,是故畏懼大減,勇氣倍增。
魚和尚點頭笑道:“很好,你是個有骨氣的孩子,自從聽了你和織田信長的對話,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為劫奴,也不會屈服于寧不空的淫威。‘黑天劫’名為天劫,實為心劫,若無絕強心志,勢難免劫;若你沒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陸漸這才明白,魚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試探自己的意思。忽聽木屐聲響,轉眼望去,但見一眾侍衛侍女擁著阿市走了過來,想是被方才的爆炸聲引來。
陸漸一見阿市,便覺愧疚,欲要說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默默對視良久,陸漸終于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聽著,眼神漸漸淒楚起來。好半晌,她輕輕放下北落師門。那波斯貓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瞧了阿市一眼,終于來到陸漸身前,陸漸俯身將它抱起,驀地瞧見,兩點晶瑩的淚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頭時,那白衣女子已轉過身去,瘦削雙肩微微顫抖,有如風中落葉。
陸漸咬咬牙,站起身來,卻見魚和尚已在遠處相候,他長吸一口氣,向前走去。走了約莫十步,忽聽身后傳來一聲淒楚的叫喚:“陸漸!”
陸漸身子一震,卻沒有勇氣回頭,舉目望去,前方林莽幽遠,尚有火后的余燼,明明滅滅,照亮夜里的前程,而身后的叫喊,卻終于化作斷續的哭聲。
陸漸不知道,在這個戰亂頻仍的國度,這位嬌弱的女子,會面臨何種莫測的命運,他只知道,從今以后,無論何種劫難,自己再也無法和她并肩面對。
想到這里,陸漸只覺得心頭空落落的,一種無可名狀的傷感涌了上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星漢天流,曉寒尤輕,夜幕下大地微微跌宕,連綿無盡。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長,魚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東方微白之時,兩人在一處山坳歇了下來。魚和尚閉目入定,陸漸則感傷離別,無心言語,加之連夜苦戰,須臾便即睡去。
睡夢間,忽覺周身激靈,陸漸猛地掙起,卻見曙色中,三道人影,一靜兩動,在遠處糾纏。那兩名動者快得出奇,繞著那靜者飛速盤旋。陸漸識得那靜者正是魚和尚,見他被人圍攻,一驚之下,操起身邊一根樹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見那兩名敵人身法一滯,微微踉蹌,身形忽矮,消失不見。
陸漸匆忙搶上,卻見魚和尚低眉佇立,腳邊多有刀痕足跡,只不見了那兩名敵人,不由得扭頭四顧,卻聽魚和尚嘆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賀的忍者,一擊不中,早已遠遁了。”
陸漸聽得詫異,忽聽魚和尚又道:“陸漸,你扶我到那塊石頭上去。”陸漸聽他聲音發顫,更覺訝異,轉身扶著魚和尚,坐到一塊岩石上。魚和尚掩口咳嗽,陸漸分明看到殷紅鮮血自他指間涌出,不由駭道:“大師您受傷了么?是方才的忍者嗎?”
魚和尚搖頭道:“伊賀忍者算不了什么,還傷不了和尚。”陸漸道:“那便是天神宗,要么就是寧不空。”
魚和尚道:“天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寧不空神通雖強,卻也無法傷我到這地步,我這傷,可久遠得很了。”
陸漸見他神色黯然,不便多問,只得道:“大師,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何寧不空一見火中的那七個字,便嚇成那樣?”
魚和尚道:“那七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萬歸藏的筆跡寫的,然后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將筆意滲透到寧不空心里。和尚原本只想借萬歸藏的神威,震懾寧不空,令他的火部絕學露出破綻。不想他一見那七字,便嚇得落荒而逃,委實可怪。和尚至今也沒想得明白。”
陸漸道:“那‘有不諧者吾擊之’是什么意思?我在寧不空的祖師畫像上也曾瞧過。”
魚和尚吃驚道:“你瞧過西城的祖師畫像?”陸漸道:“火部、水部、山部、澤部的畫像,我都瞧過。”說罷便將當日聽命寧不空、察看畫像的經過說了。
“原來如此。”魚和尚嘆道,“難怪寧不空情愿與和尚一決生死,也不肯放過你,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殺你一途了。”
陸漸驚道:“為什么?”魚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師畫像中藏有一個絕大的祕密,寧不空無論如何,也不想讓你泄漏出去。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無法顯露圖中隱語,若非寧不空雙目被毀,你也無法看到這四幅畫像了。”說著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時,他忽地張眼笑道:“孩子,你愛聽故事么?”
“怎么不愛聽?”陸漸也笑起來,“以前爺爺常給我說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卻很有趣。”
魚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約有四日路程,我便給你講四個故事,這四個故事橫跨三百余年,牽動億萬蒼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實可悲可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25:02
第7章 故事
魚和尚說罷,抬頭望去,東方霞光初明,微云猶暗,一行白鷺,冉冉向西飛去。
“這第一個故事,說的是一樣武器。”魚和尚悠悠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個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機宮,宮中藏書億萬,宮中的能人,多被稱之為算家。他們學究天人,智慧超卓。可惜,這智慧并沒讓他們永世無憂,終有一天,引來了絕大災禍。
“那時恰是宋滅元興之際,戎馬當道,衣冠委地。天機宮憑著奇技異能,敵國之富,成為復興漢室的唯一希望,天機宮的弟子中有許多杰出之輩,在南方屢興義軍,對抗元廷。但因為宮中出了奸細,元廷終于知道了天機宮的所在,派了水陸大軍攻打。那一役至為慘烈,元軍五萬精甲死傷過半,甚至元朝皇帝的兒子也戰死宮中。但終究寡不敵眾,天機宮的億萬藏書到底焚于熊熊劫火,化為灰燼……”
陸漸忍不住問道:“那宮里的人呢?”
魚和尚道:“天幸宮中先輩早有防范,留有一條祕道,是故宮中的人大多逃出來了。”陸漸松了口氣,連連點頭。
“當時中土胡虜橫行,那些幸存的算家無法立足,只得乘船退到東海的一座島上。這些算家智慧出眾,此時又身懷毀宮之仇,一致決意向元人報復。而在這一眾算家之中,又有一位大算家最為了得,此人才智武功,俱通天道。可惜,他在毀宮之時身負重傷,待得傷愈,復仇之事已然定下了。
“這位大算家深知冤冤相報、永無了之,本不愿參與此事,但他為人甚重情義,几經周折,終于抗不過親友苦求,加入復仇之列。此時元人勢力如日中天,而天機宮新遭重創,若以人力對抗,不啻于以卵擊石。是故那位大算家深思熟慮之后,提議建造一樣威力絕大的神兵利器。而這一造,便花了十五年。”
陸漸吃驚道:“十五年?這樣久么?”
“這也不算久。”魚和尚說道,“春秋之時,越王勾踐復仇,尚且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前后花了二十年光陰。天機宮比之當日越國,尚且弱小許多。何況那武器規模龐大,構造精密,縱然智者云集、名匠薈萃,急切間也難造成。”
陸漸好奇問道:“那武器究竟是什么樣子呢?”
魚和尚搖頭道:“和尚也沒瞧過,只是聽先代祖師隱約提起,據說它能令地下泉眼迸裂,陸上江河逆流,形成滔天洪水,吞沒都市,還能激發龍卷颶風,從海面刮到陸地,更能聚云成雨,數月不止。”
陸漸聽得目瞪口呆,這些話若不是從魚和尚口中說出,他必然當做是陸大海所說的那些海外奇談,縱然有趣,卻不真實。但此時魚和尚一派肅然,可見絕非誑語,而是確有其事了。
魚和尚續道:“那一日,武器終于完工,在海上牛刀小試,一口氣摧毀了三座無人荒島。十五年之功終有大成,眾人無不歡呼雀躍。唯獨那位大算家悶悶不樂,他自設計武器之始,便覺猶豫,因為這武器威力太大,一旦運用,死傷必然驚人。但他既是絕世智者,沉溺于探究智慧之中,明知如此,仍然忍不住想要造出武器,一窺究竟,此時一瞧,不覺心生恐懼。
“武器既成,眾人當即決意以牙還牙,首先摧毀元人的京城大都,大都若被蕩平,天下必亂,屆時便可趁機復興漢室。要知道,元大都軍民百萬戶,那武器一旦運用,城中几乎無人能夠幸免。只可惜,當時眾人執著于復仇之念,早已顧不得這些了。”說到這里,魚和尚不禁長嘆一口氣。
陸漸忍不住問道:“這武器真的用了嗎?”
魚和尚道:“若是你,你會用嗎?”陸漸搖頭道:“我不會。”魚和尚道:“你縱不用,別人終歸是要用的,若是如此,你又如何應付?”
陸漸想了想,道:“我要么將武器毀了,要么將它藏起來。”
魚和尚沉默半晌,嘆道:“難得你有這份見識,與那位大算家不謀而合。他一見武器威力,便動了毀掉之念,但十五年心血,終究不忍一朝毀棄。他矛盾再三,與妻子商議之后,設下一個騙局,將眾人騙離武器。然后,他夫妻二人駕馭武器,離島遠去。當時眾人發覺上當,紛紛乘船追趕,但那武器一旦運轉開來,任是何種沖舟巨艦,都休想靠近,眾人唯有眼睜睜瞧著他們駛向遠方,從此之后,再也沒有回來。”
陸漸聽罷,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心中卻是悵然,遙想那對夫婦,背棄親友,遠別故土,也不知懷有何種心情。想了一陣,又問道:“那對夫婦帶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再沒造一個嗎?”
“造是造了。”魚和尚道,“但那位大算家臨走之時,帶走了所有圖紙。更何況,沒有他的神妙計算,眾人所造武器,威力全無。又過了十多年,島上眾人一事無成,終于心灰意冷,放棄復仇之念。只不過,那位大算家從此背上無數罵名,終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魚和尚說到這兒,再不多言,起身向西。兩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陸漸遙見路旁有一所旅舍,竹牆矮檐,門前冷清,當下提議在此歇息。
魚和尚答應,二人來到門前,陸漸見屋內昏暗,便揚聲道:“有人么?”連叫兩聲,門內方才走出一個老嫗,腰背佝僂,皺紋滿面,兩眼渾濁不堪,似乎有些畏光,瞧了兩人一眼,便退后半步,縮到檐下,嘎聲道:“原來是討吃的和尚?”要知倭國崇信佛法,僧人行走于國中,永無餓餒之患,是故那老嫗一見魚和尚裝束,便知來意,哼了一聲,說道:“進來吧。”
魚和尚施禮道:“女施主,有擾了。”老嫗默然后退。二人入內,鼻間一股陳腐之氣,裊繞不去,料是久無人來,窗沿壁角遍布灰塵。忽見那老嫗從內室出來,端了一個竹盤,盤上擱著几個雪白飯團。
陸漸見這老嫗如此窮苦,尚且殷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几枚制錢,遞到她手里,說道:“嬤嬤收下。”
那老嫗捏住錢,眼也不抬,嘀咕道:“由來只有和尚要錢,竟有給錢的和尚嗎?”陸漸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給錢。”老嫗一指魚和尚,道:“你不是和尚,他卻是的,你跟著和尚,就是和尚。”陸漸見她年老昏聵,無從辯解,見那老嫗退開,便伸手取了一個飯團,飯團入手,陸漸心頭忽驚,眼看魚和尚也要去取飯團,急道:“大師,這飯團吃不得。”
魚和尚聞言錯愕,忽見陸漸將飯團在桌上一摔,飯粒迸散,內中爬出一條三寸蜈蚣,顏色紫中透金,顯是劇毒之物。
魚和尚面色微沉,轉眼瞧那老嫗,卻見老嫗臉上流露一絲詭笑。陸漸大喝一聲,抓起一個飯團,向她擲去。飯團擊中老嫗,只聽刷的一聲,那老嫗的身子竟應著飯團來勢,塌縮下去,變成薄薄一片。
陸漸從未見過如此詭異之事,大吃一驚,搶步上前,卻見地上僅存一套衣褲、一張人皮面具。陸漸拾起面具,入手濡濕,轉過一看,几欲嘔吐,敢情那面具之后血肉模糊,竟是剛從人身上剝下來的。
“當心。”魚和尚一聲驟喝,陸漸后頸一輕,已被他提了起來,眼角余光到處,一道雪亮刀光正破土而出,自己倘在原地,勢必這一刀斷去雙足。
繼而身下一沉,已到梁上,轉眼望去,魚和尚正目視下方,面色凝重。陸漸手按木梁,忽有所動,叫道:“橫梁是空的。”
叫聲方落,數道精光透梁而出,魚和尚聞聲,已然有備,拂袖將三支鋼鏢掃飛,右拳勢如雷霆,擊中橫梁。
木梁粉碎,一道黑影激射而出,重重撞在牆上,豁剌一聲,竹牆被撞出一個大洞,那黑影只一閃,便即不見。
橫梁既毀,魚和尚與陸漸也墜之于地,尚未立定,土中白光驟閃,長刀已候在那里。魚和尚大喝一聲,不閃不避,左足踏中刀尖,當啷啷一陣碎響,長刀節節寸斷。魚和尚雙足直直入地半尺,偌大旅舍竟震了一下,土里傳來一聲慘哼,驀地一道黑影從兩丈外破土躍出,疾如閃電,飛奔而去。
陸漸拔足欲追,魚和尚拉住他,搖頭道:“不必追了,去內室瞧瞧。”陸漸只得隨他轉入內室,方才入門,便覺血腥扑鼻。定眼瞧時,只見近門處仆著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尸體,男尸之畔,則是一具老嫗尸體,老嫗全身赤裸,面皮從額至頸已被剝去。
陸漸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扶著門框,嘔吐起來。魚和尚也連稱罪過。陸漸心神甫定,怒道:“這些人可惡得緊,大師認得他們么?”
“和尚認得。”魚和尚露出淒然之色,“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殘忍至斯,竟連老人也不放過。”
陸漸望著魚和尚,滿心疑惑,正想細問,魚和尚已道:“先讓這二人入土為安。”陸漸應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尸體,方才觸及那人衣衫,忽生異感。霎時間,那尸體也動了,一抹刀光,從尸體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陸漸小腹。
陸漸異感一生,已施展跳麻之朮,一縱數尺。刀光掠空,那尸體卻一個筋斗翻轉過來,竟是一個蒙面男子,正要轉刀直刺魚和尚,不防陸漸凌空一腳,重重踢在他腕上。
詐死男子吃痛,長刀脫手。他見勢不妙,只一矮,半個身子便已入地,忽聽耳畔疾喝,腰腹微涼,繼而劇痛難忍,上半身貼地滾出,當的一聲,重重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著魚和尚,嘶聲道:“和尚你殺我……你竟然殺我……”叫喊間,鮮血如泉,從口中咕嘟嘟冒了出來。
魚和尚搖頭嘆道:“忍三郎,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那男子忍痛轉眼,但見陸漸手持長刀,鮮血順著刀刃點點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慘笑道:“你是誰?能殺我忍三郎?”
陸漸道:“我叫陸漸。”忍三郎道:“好漢子,請為我介錯。”介錯即是為剖腹將死的倭國武士砍掉頭顱,助其往生。陸漸從未為人介錯,微一猶豫,忽見忍三郎兩眼上翻,臉色漸灰,頭一歪,便已斷氣。
魚和尚與陸漸四處察看,見再無敵人,方將室內的尸體埋了,又尋到一些米面,暫且果腹。用過飯,兩人啟程向東,途中魚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發,陸漸猜想他必是惱怒自己殺人,但想當時情景,自己義憤填膺,若不出刀,反而有悖于本性,魚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入夜時分,二人尋了一處洞穴容身。魚和尚盤坐良久,開口嘆息道:“陸漸,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便如多欠了一筆債務,依照《黑天書》的第二律,將來勢必償還,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發作之時,便越是痛苦。”
陸漸道:“這我知道的,寧不空說過。”
魚和尚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出手殺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陸漸不假思索,脫口便道:“這些人恁地殘忍,連老婆婆都不放過,若不殺死,豈不害死更多人?就算‘黑天劫’再可怕十倍,遇上這等事,我也不能瞧著。”
魚和尚搖了搖頭,苦笑道:“陸漸啊,你終是塵世中人,太過執著善惡之念。也罷,和尚傳你一門功夫,將來若是遇上強敵,或許能夠憑此保命。”
他站起身來,兩臂交叉,左手反轉過來,直到右腋之下,右手則筆直向下,握住右膝。陸漸見他身子這般古怪扭曲,端地目瞪口呆。
只聽魚和尚徐徐道:“你記住了,這是‘我相’。”說罷又擺一個怪異姿勢,右足反踢后腦,右手向下,抓拿左足頸部,說道,“這叫‘人相’。”其后又扭轉肢體,陸續變化出‘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白毫相”、“諸天相”等十六種相態,演示已畢,命陸漸照此練習。
陸漸初時修習,甚覺艱難,但劫力所至,漸漸便覺容易起來,到了半夜,已學會一十二相。魚和尚忽道:“今日到此為止,睡去吧。”陸漸正當興頭,便道:“再練兩相,再睡也不遲。”
魚和尚淡然道:“《黑天書》一旦練成,無論練功、動武,入手均是極快。比如這一十二相,即便天資卓絕,練來也須數年,而你三個時辰便有小成,全因借了《黑天書》的劫力。依照‘有無四律’的第二律,你體內劫力已然空虛,亟待償還,雖說‘三垣帝脈’被封,黑天劫不致發作,但再練下去,于你身子終然有損。”陸漸只得作罷,調息片刻,倒頭睡去。
睡夢中,陸漸忽覺身子發輕,飄飄搖搖,離地飛升,好半晌才漸趨清明,舉目望去,竟又來到那個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獨“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團灰白迷霧籠罩,模糊不清。
“陸漸……”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陸漸聽得耳熟,懵懂間四面望去,卻不見人,只聽那聲音又叫道:“陸漸……”陸漸忍不住循聲向前,只聽那叫聲不絕,忽上忽下,忽東忽西。陸漸隨之茫然行走,也走了不知多遠,忽聽一聲貓叫,陸漸低頭望去,卻見一只波斯貓蹲在足前,靜靜望著他。
“北落師門?”陸漸奇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陸漸……”那呼喚聲又響起來,几乎同時,北落師門一聲長叫,這聲貓叫鋒銳如刀,竟將那叫聲切割成無數片斷,霎時間,四面八方均是“陸——陸——陸——漸——漸——漸——”的斷續之音,漸輕漸細,終如柳絮隨風,飄然散去。
陸漸神志稍凝,抬眼望去,忽見北落師門不知何時竟長大百倍,高如山岳,藍瑩瑩的雙目,如日月一般照著自己。
陸漸肝膽欲裂,失聲慘叫,驀覺天旋地轉,光與暗、星辰與巨貓盡皆消失,雙足重又落回實地,他張眼望去,但見四周漆黑,樹影參差,如魑魅潛行,身上盡被冷汗浸透,倏爾一陣晚風拂過,不覺打了個冷噤。
他狠狠擰了一把大腿,甚覺疼痛,方信此時并非夢境。回想起來,自己當在山洞中酣睡,卻不知為何,竟然到此。正覺不解,忽又聽一聲貓叫,舉目望去,卻見北落師門蹲在遠處,自顧自舔著爪子。陸漸疑惑不已,自語道:“我怎么到了這里?”
忽聽魚和尚的聲音悠悠傳來:“你狂奔二十余里,難道還不自知么?”陸漸回過頭來,只見魚和尚立在丈外,面帶憂慮,不由怔怔地道:“大師,我,我一直做夢呢,夢里有人叫我,我就跟著那聲音走了。”當下將夢境里的事情仔細說了。
魚和尚道:“叫你的聲音你還記得么?”陸漸沉吟道:“聽著耳熟,就像,就像……”驀地臉色煞白,瞠目結舌。
魚和尚見他神色,問道:“像誰?”陸漸吃力地道:“像……像寧不空。”
作者: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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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25:27
. 魚和尚卻不驚訝,點頭道:“果然是‘召奴’之朮,依照《黑天書》的第一律‘無主無奴’,劫主生則劫奴生,劫主死則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險,可以神識召喚劫奴來救。這法子我雖有耳聞,卻沒親眼見過。這會兒,寧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
陸漸聽得冷汗直冒,吃驚道:“那他豈不是隨時都能召我回去。”
魚和尚搖頭道:“也不盡然,我自有法子破他。”
陸漸心神初定,半晌問道:“可,可我怎會在夢里遇見北落師門?”魚和尚沉吟道:“此事和尚也不明白。這只靈貓太多古怪,譬如它本來只認女子為主,為何會跟隨于你?如今又進入你的夢境,破去寧不空的‘召奴’之朮,端地讓人無法理解。”
陸漸不覺心生敬畏,抱起北落師門,嘆道:“北落師門,多謝你啦。”那貓兒仍是懶懶的,只顧舔舐細軟白毛。
忽聽魚和尚又道:“你說夢里瞧見了‘三垣’帝星么?”陸漸點頭道:“是呀,只是被濃霧罩著,瞧不太清。”
魚和尚低眉沉思半晌,嘆道:“很好,回去吧。”
二人返回洞穴,陸漸重又臥下。他夢中狂奔二十里,疲憊不堪,須臾入睡,此番再無異夢,隱隱覺得一股浩大暖流在體內徐徐流轉,十分舒服。
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轉。抬眼望去,但見魚和尚背對自己,端坐遠處,覷其背影,益發干枯瘦小。
“你醒了么?”魚和尚便似腦后生眼,“今天我們來說第二個故事,這個故事,講的是一門武功。”
陸漸奇道:“武功?”
魚和尚道:“要說這門武功,須得從一對男女說起。其中的這位男子,綽號‘鏡天’,天生聰慧,集合數家之長,在他三十歲時,天下已沒了敵手;至于那位女子,卻是昨日說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時人稱之為‘風后’。鏡天、風后并稱于世,若論武功,鏡天略勝一籌,但不幸的是,他偏偏戀上了那綽號‘風后’的女子。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鏡天’愛慕‘風后’,風后心中卻另有所屬。可也很不幸,她所傾慕的,卻是已然婚配的師父,是故這段情緣有如鏡花水月,自也是永無著落。后來,也不知因何緣故,‘風后’與‘鏡天’的親友發生極大的沖突,初時她師父尚在中土,還能壓制她的心魔。不料那位大算家為了消除神兵之劫,終于告別故土,和妻子遠走海外。‘風后’那時遠在西域,事后得知,悲痛欲絕,繼而由悲轉恨,一口咬定是‘鏡天’的親友逼走師父。雙方言語不合,大打出手,‘鏡天’的親友無人可敵‘風后’,好几人身受重傷。‘鏡天’迫不得已,親自出手。兩人一場激斗下來,‘風后’終于敗落,但‘鏡天’卻無法對她施以殺手,甚至不惜得罪親人,將她縱走。”
陸漸聽到這里,心想這“風后”聽起來也是一個聰慧女子,但為何恁地固執;至于那位“鏡天”,卻是一位痴情之人。想到這里,不由思念起姚晴來,設想自己若是“鏡天”,姚晴卻是“風后”,面對如此窘況,又當如何?
他神思翩躚,沉浸于想象之中,忽聽魚和尚道:“孩子,你在想什么呢?”陸漸一驚,卻見魚和尚已轉過身來,注視自己,不由面色一紅,囁嚅道:“沒,沒想什么。”
魚和尚道:“這個故事與你干系極大,你務必用心細聽。”陸漸奇道:“與我有什么干系?”
魚和尚卻不回答,笑了笑,續道,“且說‘風后’敗北之后,心中不忿,苦練武功,其后又几次挑戰‘鏡天’,卻都輸了。‘風后’羞怒之下,決意另辟蹊徑,新創一門武功,出奇制勝。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隱脈’。”
陸漸忍不住問道:“什么叫隱脈?”
魚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煉內功,練的都是少陰、少陽、太陰、太陽、厥陰、陽明等十二經脈和奇經八脈;天竺與吐蕃武學練的則是‘三脈七輪’,名稱雖有不同,但大體相通,并無太多差異,是以這些經、脈、輪,都可統稱為‘顯脈’。只不過,萬事萬物,有正必有反,有顯達必有隱微。如果說‘顯脈’是陸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么‘隱脈’便是地底深處的暗流陰河,迥異于‘顯脈’中的任何一經、一脈、一輪,自成體系,藏于人體至深至祕之處,自古以來,從未有人發現,也不載于任何醫家典籍。”
陸漸聽得入神,問道:“既然沒人發現,‘風后’又怎么發現的呢?”
魚和尚道:“這卻不是‘風后’發現的,而是她師娘發現的。她師娘是一位大神醫,精于經脈之學。她在偶然之間,發現于尋常經脈之外,另有隱微脈流,當下一路探究,先后發現三十一條隱微脈流,因其脈性與尋常經脈截然不同,故而稱之為‘隱脈’。她的丈夫,便是那位大算家聽說之后,認為這‘三十一隱脈’暗合天數,便以‘三垣二十八宿’為之命名。”
陸漸聽到這里,不覺心子狂跳,呼吸也緊促起來,敢情魚和尚這番話,說的不是別的,正是《黑天書》的來歷。
卻聽魚和尚續道:“那女神醫醫道通神,當世無兩。她深知‘隱脈’與‘顯脈’互為克制,若是輕易開啟‘隱脈’,有害無益,是故縱然發現,卻祕不外宣,只是記在一部醫書的空白處,以便將來查用。不料這部醫書,鬼使神差,竟落到‘風后’手里。她屢敗之下,便設法開啟‘隱脈’,想要練出一門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過,以她的天資才智,仍不足以獨自創立這門奇功,而天下唯一有資質者,除了她的師父,便是能勝過她的‘鏡天’了。
“‘風后’深知‘鏡天’對自己情意深重,便約他一同參詳,尋找開啟‘隱脈’之法。‘鏡天’為情所困,不疑有它,此人也是不世奇才,兩人齊心協力,終于找到開啟‘隱脈’的法門,記載下來,也就是后來的《黑天書》。”
他說到這里,住口不言,陸漸忍不住問道:“后來呢?”
魚和尚搖頭道:“后來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曉。和尚只知道,從那之后,鏡天風后,絕蹤匿跡,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陸漸大失所望,本以為能從故事里尋到‘黑天劫’的解脫之法,不想竟是如此結局。但轉念一想,又覺欣慰,說道:“或許鏡天、風后經此一事,終于做了夫妻,再也不用拋頭露臉。”
魚和尚搖頭道:“怕只怕,他二人并非夫妻,而是主奴。”陸漸心頭一沉,猛然想到《黑天書》的第一律,《黑天書》既是兩人合創,那么二人未必就能逃脫這一鐵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劇。
魚和尚說完故事,便即動身,他行走之時,步履沉滯,不如往日輕快,陸漸卻是神氣充足,三兩步便搶到他前面,回頭笑道:“大師,你昨晚沒睡足么?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
魚和尚笑笑:“和尚年紀大啦,不如你年少力強。”
陸漸嘻嘻直笑,忽聽北落師門在懷里叫了一聲,便道:“北落師門,你餓了嗎?待會兒有小河小溪,我逮魚給你吃。”話音未落,北落師門又叫兩聲,不知怎的,陸漸便覺毛骨悚然,這等異感,當日營救阿市時也曾有過。
陸漸轉念之間,猛然有悟,脫口叫道:“大師當心。”叫罷向后疾躍,將魚和尚撞倒在地,耳聽暴鳴聲迭起,兩人早先立足之處,激起點點煙塵。
“鳥銃!”陸漸心念電閃,挽起魚和尚,發足狂奔。身后鳥銃聲此起彼落,驀然間,魚和尚身子一震,變得十分沉重,但陸漸不及多想,只顧奔跑。
耳聽那鳥銃聲漸漸稀落,前方忽而傳來嘩嘩水聲,繞過一片翠綠竹林,但見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練,日光耀水,迸出萬點碎金。
陸漸喘了口氣,回頭望去,不由大驚失色,只見魚和尚右腿被鮮血染紅,血漬中彈孔分明。要知此僧身負大金剛神力,金剛不壞,當日曾以血肉之軀,擋下今川家的鳥銃攢射,不料今日竟擋不住一發鉛丸。陸漸又驚又悲,不由脫口道:“大師,你怎么……”
魚和尚不待他說完,截口笑道:“不礙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聽北落師門又叫一聲,陸漸心頭異感又生,慌忙雙手觸地,驀地知覺:四人八足,正以細碎腳步奔近,將近之際,忽地分做兩隊,左右掠出。
陸漸閉眼默數:“兩個上了竹子,一個在土里,還有一個……”念頭未絕,一聲水響,一道黑影從河中躥出,手中倭刀迎頭劈落,敢情倏忽之間,敵人竟已繞到二人身后。
但他快,陸漸更快,并非向前,而是迎著刀鋒向后撞出,那忍者不料刀未劈下,眼前敵人已失,繼而胸口被重重一撞,喉頭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陸漸肩上。
陸漸慘哼一聲,雙手上舉,握住忍者雙手。咔嚓兩聲,那人淒聲慘叫,兩根小指被陸漸擰斷,長刀脫手,陸漸一把接過,想也不想,奮力擲出,正中魚和尚右側三尺,齊柄而沒。剎那間,一股血泉順著刀柄噴涌而出,那地動了一動,驀地破開,躍起一名蒙面男子,后心露出一截刀柄,他歪歪斜斜走了兩步,砰然伏地,再不動彈。
此時陸漸已落入水中。他長于海畔,平素摸魚捉蝦,潛游盞茶工夫也是尋常,一旦入水,便與那忍者扭打起來,那人水性并非極好,深感縛手縛腳,急欲了結對手,便騰出手來,想取兵器。陸漸憑借雙手,水下情景了如指掌,一覺那人意圖,便搶先自他腰間摸走兩支鋼鏢。那人一摸落空,忽覺腰間劇痛,兩支鋼鏢已然入體,當即忍痛去摸后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后腰又是一痛。
一時間,陸漸憑著手快,料敵先機,在那人全身亂摸,但凡摸到匕首、鋼菱,無不刺在那忍者身上。直待刺到第七下,那忍者再不動彈,瞪著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為何自家好端端的兵器,盡都落到對方手里。
陸漸鑽出水面,只覺一陣虛脫,遙見魚和尚坐在岸邊,正向水中張望,見他出水,方才松一口氣。陸漸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師,還有兩個在竹林里。”
魚和尚嘆道:“忍者均是刺客,一擊落空,勢必遠遁,你殺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陸漸定眼望去,只見那地上尸體的衣角處繡了一個銀色的“二”字,當是所說的忍二;至于水中那人,想必便是忍十一了。陸漸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殺,不覺雙手發抖,驀地鼻間酸楚,伏地大哭起來。
魚和尚知他連殺二人,心中內疚,便撫著他頭,嘆道:“好孩子,別哭,別哭。要知道,這些忍者,你不殺他,他便殺你,生死之間,原本顧不得許多的。”
陸漸哭了一陣,方才平靜,抹淚問道:“大師,這些忍者為何要追殺你?”
魚和尚嘆道:“那是第四個故事。”說著舉目眺望那條大河,說道,“今日暫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們說第三個故事。”
陸漸自那忍者背上拔出長刀,將魚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魚和尚也取了一枚無毒鋼鏢,自腿上起出鉛丸,用布包了,忽見陸漸又從林外回來,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几只大魚,不覺笑道:“你捉魚的本領卻不差。”
陸漸道:“不知為何,練了《黑天書》,我不需用眼,用手便能知覺水下情形,有魚經過,一刺便著。”
魚和尚點頭道:“若無‘黑天劫’,這《黑天書》可說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經了。”
兩人烤魚吃了,陸漸見魚和尚氣色衰敗已極,便道:“大師你睡一陣子,我給你把風。”
魚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覺睡去,再也醒不來了。”忽見陸漸面露驚色,雙目泛紅,忙道,“孩子,別擔心,和尚說笑呢,難道你不想聽這第三個故事么?”
陸漸見他談笑風生,這才放下心來,說道:“自然想聽的。”
魚和尚道:“這第三個故事,說的是一座城。”說到這里,輕輕一嘆,“兩百年前,元人無道,終于惹起紅巾百萬。那時候,義軍[狠讀小說網TXT整理收藏]蜂起,偌大中土陷入極大混亂。元人軍隊固然凶殘可惡,義軍之中也是良莠不齊。你見過天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無所不為;當時的義軍首領也大多如此,胸無大志,只圖一己之私欲,從不好生約束士卒。有道是‘師行如火’,軍旅若無紀律約束,比燎原之火還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軍剛剛屠戮焚燒,義軍的烏合之眾又蜂擁而至,恣意搶掠。那時的老百姓,日子過得很苦很苦。”
陸漸忍不住道:“難道沒有好的義軍嗎?”
魚和尚道:“好的義軍并非沒有。但亂世之中,法朮詐力遠比仁義道德管用。若無過人的實力,僅憑德行,無以生存;那些有仁有義的義軍首領,沒死于元人之手,卻先死在同袍、部將的手里,委實令人痛心。就如此,几經征戰,涂炭了千萬生靈,終于換來些許轉機。”
他頓了頓,問道:“陸漸,你還記得第一個故事里的那座東海島嶼么?”陸漸道:“記得。”
魚和尚說道:“那海島上的大宋遺民自宋亡之后,無時無刻不在圖謀恢復漢室。元末大亂方興,島上弟子便在東南起兵,攻破州縣,割據一隅,有名的便有張士誠與方國珍。可是歷經數代,這些遺民后裔,早已忘記先人初衷,一味貪圖權勢,自以為是,不但不想著匡定社稷,解民于倒懸,反而各逞私欲,互相攻打,以至于被元軍各個擊破。最后,元朝大丞相脫脫親率百萬大軍,將張士誠圍困于高郵城,准備一戰而定東南,徹底肅清南方義軍。
“當此生死絕境,東海島嶼上的智者高士被迫盡棄前嫌,連成一氣。所有的東島弟子,無論親疏貴賤,紛紛赴援高郵。那一戰,可說是驚天動地、日月無光。元軍人多勢眾,高郵外城几被蕩平,內城也是岌岌可危。誰知東島弟子不僅視死如歸,抑且制造了許多可怕武器,屢屢重創元軍。雙方拉鋸苦戰,足有月余,元朝大軍終于潰敗,脫脫也被免職。從那之后,元廷再也無力聚集重兵,被迫放棄東南,退守北方。
“倘若此時,東島弟子仍能齊心協力,大可乘勝北伐。誰知道,強敵方退,島內又因功賞不一,生出齟齬。轉眼間,南方再次陷于混戰,百姓重又落入水深火熱之中。也就在這時,一個年輕人駕乘孤舟,自海外悄然歸來,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陸漸脫口道:“是那位大算家么?”
魚和尚笑道:“若算年紀,那位大算家已過百歲,如何能稱年輕人呢?”
陸漸微覺羞赧,訕訕道:“那便是那位大算家的后人了?”
魚和尚道:“許多人也都如此認為。但因種種緣由,這人的生世始終成謎,就算多年以后,他對來中土之前的往事,也是絕口不提,甚至于他的姓名,也沒有几人知曉。當年和尚年少好事,聽到師尊談論此人,甚是景仰,四處搜尋他的生平,乃至于偷入皇宮大內,翻閱文獻。
“偷入皇宮大內?”陸漸失聲道,“大師膽子好大!”
魚和尚搖頭道:“皇宮大內,也不是什么龍潭虎穴。說到膽子,和尚和那年輕人一比,可差得遠了。為了查清他的生平,和尚先后出入大內七次,終于有所發現,在一本殘舊奏章中,提到他時,稱之為‘梁逆’,可見他與那大算家同姓;此外,又有奏折稱他為‘賊思禽’,足見他姓梁名思禽了。”
陸漸喃喃念道:“梁思禽么?”
魚和尚點頭道:“卻說這位思禽先生回到中土,目睹戰亂之慘,心如刀割,遂動了匡定天下的念頭。但他性子沖淡,并無王霸野心,通觀南方群雄,大多貪婪暴虐,唯有本朝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胸懷大志,待百姓多有善政,只苦于地勢不利,被東島群雄所包圍,首尾難顧,形勢十分不利。
“思禽先生見狀,便投入洪武帝帳下,助其治軍整武,建造攻守利器,陸續打敗東島弟子。東島群雄感覺不妙,二度聯合起來,圍殲洪武帝。一時間,雙方各自建造龐大可怖的武器,征發數十萬大軍,打得難解難分;但思禽先生終是智高一籌,東島無論運用何種機關計謀,均被破解,加之洪武帝又雄才偉略,經歷几次大戰,終將東島群雄逼入絕境。這時間,東島中人方才知道是思禽先生從中作梗,并猜出他的來歷,雙方百年舊仇,又添新恨,當下依武林規矩,寄刀留簡,約在八月十五,靈鰲島上,比武論道,一決生死。”
魚和尚說到這里,不覺嘆了口氣,道:“說起東島一脈,原本智慧淵深,武功通玄,若是用之于正道,乃是蒼生之福。但他們入世太深,一朝涉及權力財富,便不能克制私欲,逐漸腐化而不自知,所有的才智武功,反而成了禍害天下的利器。甚至于到此地步,還想憑借武力,維系本島權勢,可謂走火入魔,至死不悟了。”
陸漸深以為然,連連稱是。
“靈鰲島一戰,不僅關系天下興衰,抑且關乎武林運勢。我派大苦祖師也曾有幸觀戰。據說當時,東島的絕頂高手傾巢而出,先行布下陣勢,准備讓思禽先生有來無回。直到夜色將闌,圓月西墜,思禽先生也未露面,東島諸大高手皆認為先生不敢來了,正在議論紛紛,忽聽海上傳來洞簫之聲,思禽先生一人一簫,踏著一葉扁舟,飄然而至。”
陸漸吃驚道:“他一個人么?”
魚和尚道:“他在中土并無親友,縱有遠親,也在東島。只不過,東島縱然人多勢眾,卻沒料到一事。”
陸漸急道:“什么事?”
“那便是‘周流六虛功’!”魚和尚道,“這門武學,在靈鰲島上,第一次橫空出世,令東島中人措手不及。尋常武功,不過憑借兵刃拳腳,但這‘周流六虛功’,卻可駕馭天地間諸般大能,天地山澤,風雷水火,無不成其利器,可說已不是人間的武功。這一戰,東島對‘周流六虛功’無法可施,被思禽先生連敗九大高手,最后群起而攻,依然一敗涂地。這一戰之后,思禽先生在島邊石崖上裂石成紋,寫下:‘有不諧者吾擊之’。從此之后,這七字威震武林,而東島卻是一蹶不振,再也無力爭奪天下。
“此后,洪武帝再無敵手,陸續平定南方,并以破竹之勢,揮師北伐,滅亡元朝,恢復大漢衣冠。然而就當此時,洪武帝與思禽先生之間,卻有了極大分歧,終至于反目成仇。”
陸漸訝道:“思禽先生幫了洪武帝那么多忙,交情一定很好,怎么會生出分歧呢?”
魚和尚嘆道:“對帝王而言,交情再深,也不及權勢要緊。當時,思禽先生說了兩句話,大犯洪武帝之忌。”陸漸問道:“哪兩句話?”
魚和尚道:“第一句叫做‘抑儒朮’、第二句則是‘限皇權’。”陸漸聽了,也不覺有什么奇處,渾不知為何這區區兩句話,會令昔日朋友反目成仇。
魚和尚瞧出他的心思,說道:“這兩句話雖只有寥寥六字,卻牽涉到我華夏自古以來的兩大弊端。自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朮’以來,考評人才,均以儒學作為准繩。而思禽先生卻認為,儒學褒古貶今,愚民心智,理當加以抑制,便趁著新朝初創、制度未成之際,提出科舉選士不能只以儒學為准繩,須得另設算科、格物科、天文科、醫科、樂科、畫科、商科、齊民科、百工科等九科,分門別類,挑選人才。”
陸漸喜道:“這樣挺好呀,比如出海打魚,就有許多門道,按理說,還該設一個‘出海打魚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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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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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25:42
. 魚和尚搖頭道:“若那樣划分,卻也太細。只此九科,便已震動朝野。不只洪武帝慍怒,朝中儒生,更是群起而攻之,就連開國名臣,如徐達、李善長、劉伯溫也加入反對之列。雙方當廷辯論數次,均無結果。思禽先生性情孤傲,憤激之下,竟私自開館授徒,并在館中設立九科。如此一來,更惹儒生怨恨。這也罷了,真正觸怒洪武帝的卻是后一句‘限皇權’。
“要知道,自古以來,君權天授,這天下便是一家一姓的東西。老子是皇帝,兒子也必然是皇帝,做了皇帝,自也就能為所欲為。開國之主,或許允稱英明,而后世子孫,往往聰明能干者少,暴虐無道者多。比如秦二世、隋煬帝,都是任意妄為、不恤民力的千古暴君。思禽先生有鑑于此,認為皇權若無限制,必然禍害國家,于是提出‘法自民出,君權法授’,也就是說,由‘士、農、工、商’四民之中挑選德高望重者,訂立律法,律法一成,即便貴如帝王,也當信守,若不信守,當可依法廢黜。”
陸漸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這可糟了。”魚和尚奇道:“那你說說,怎么糟了?”陸漸道:“若是如此,洪武帝一不小心犯了律法,豈不也要被廢黜了。”
魚和尚嘆道:“這一語正好切中肯綮。陸漸,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么?”陸漸搖頭道:“這是寧不空說的,他常跟信長說,當皇帝,最不能放松的就是權力,權力一失,必然沒命。”
魚和尚嘆道:“寧不空說的也并非全無道理。何況這位洪武大帝,雖說雄才大略,卻是古往今來第一個視權如命的皇帝,一瞧思禽先生的奏章,龍顏震怒,當場駁回。若是換了他人,必然知難而退,誰知這位思禽先生卻有些不同凡俗的呆氣,竟將奏章重抄一分,再次送上,還請求群臣廷議。如此一來,洪武帝大生疑心,懷疑思禽先生意欲借此律法,奪取他的權柄。但他忌憚先生神通,表面上不露聲色,反而在宮中設下酒宴,宴請先生。思禽先生不疑有它,欣然赴宴,不料洪武帝已在宮中埋伏三千甲兵,同時在先生酒里,下了見血封喉的絕毒。”
陸漸失聲道:“豈有此理?”
魚和尚苦笑道:“這還不算什么,洪武帝晚年疑心更重,几將昔日功臣殘殺殆盡,僅是胡惟庸、藍玉兩件逆案,便牽連殺害四萬人之多。嗯,閑話休提,且說思禽先生應召入宮,他自來好飲,酒到杯干,并不推辭。半晌工夫,便連盡三壺……”
“不對。”陸漸急道,“大師不是說酒中有毒嗎?他怎能連盡三壺?”
魚和尚微微一笑:“你這一問,恰也是朱元璋當時的疑惑。他只恐是手下太監糊涂誤事,拿錯了酒,便命再添毒酒。就這般,眾人從未時喝到亥時,宮中祕藏的毒酒俱已告罄,思禽先生桌上的空酒壺也多了十余個,卻始終談笑風生,只是除他之外,其他人無不變了臉色,洪武帝更是如坐針氈。
“思禽先生卻是從容不迫,喝完最后一壺,忽地笑問道:‘朱國瑞,還有酒嗎?若還有酒,不妨再喝。’國瑞是洪武帝的字,思禽先生直呼其姓字,可見殊無敬意。洪武帝何等聰明,一聽便知陰謀拆穿,當下作聲不得。這時候,思禽先生才徐徐起身,說道:‘朱國瑞,我要殺你,易如反掌,但你縱然自私狠毒,終不失為蓋世梟雄。如今天下初定,你若一死,這世上只怕又會陷入戰亂,但若有你一日,天下百姓,便可多享一日太平。你既不肯授權于民,還請效法古之聖王,自省自律,好自為之。’說罷將杯一擲,飄然而出。
“洪武帝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羞怒交迸,見他去遠,摔杯為號,三千甲兵一時俱出,但思禽先生的‘周流六虛功’出神入化,上天入地,遇水化龍,甲兵雖眾,卻摸不著他的影子。
“思禽先生逃出宮城,召集情愿跟隨的九科門人,殺出南京。洪武帝派兵追趕,思禽先生邊戰邊走,一路向西,雖有千軍萬馬圍追堵截,還是被他逃了。洪武帝聞訊大怒,他對思禽先生的算學機關至為忌憚,深知先生的才智來自九科,倘若天下人人均如先生一般,他朱家的江山豈能穩坐?當即下召,捕殺未及逃離的九科門人,已逃走者,滅其滿門,同時禁絕九科,連隋唐以來便有的算科也一并廢了,代之以八股取士。從此以后,天下的讀書人盡都沉溺于四書五經之中,再無新知銳見,大多成了不知變通的腐儒。”說罷,魚和尚悠然長嘆,流露遺憾之色。
“后來呢?”陸漸忍不住問道:“思禽先生怎么樣了?”
魚和尚道:“思禽先生經歷連場血戰,逃到西域時,身邊除了七名弟子,便只剩一名貼身小婢。思禽先生見狀,傷心難過,不覺潸然淚下,于是將‘周流六虛功’一分為八,變化為‘天、地、風、雷、山、澤、水、火’八種神通,分別授予八人,并創立八部,命八人各領一部,以八部神通,在昆侖山建起一座恢弘巨城。城池竣工之日,先生號之為‘帝之下都’,意即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而武林中人,卻將其比之東島,稱為西城。
“從此之后,思禽先生隱居城中,再不入世,終日精研算道、窮究物性,悠然度過三十年光陰。這一日,他將八部中人喚到堂中,說道:‘我當初少年意氣,從海外返回中土,想以胸中才學造福萬民,恰逢元末喪亂,蒼生多苦,故而違背祖訓,濫用智慧,造成無邊殺戮。后來雖然天下一統,卻也只填了獨夫的欲壑,‘抑儒朮、限皇權’的大道,終不可行。
“他說罷,取出精研算學、物性所作的筆記書稿,說道:‘如今八股取士,愚弄萬民。然而民智一旦封閉,欲要重新開啟何其難哉。先祖說得好,智慧一物,只可用于適當之時,適當之地,若不然,就好比春開秋菊,冬放桃李,成了不合節令的妖紅。方今民智不開,尚不足以運用我之智慧,若然落入歹人之手,徒添無窮禍害。違天者不祥,我今已知之,天機一脈,絕于今日。’說罷將筆記書稿等畢生心血付之一炬。望著熊熊火光,思禽先生忽地拍手大笑,連道:‘妖紅已謝,天下太平,妖紅已謝,天下太平……’
“燒完筆記書稿,他又取出八幅畫像,分授八名弟子,說道:‘這八幅祖師圖像,各部須要好生收藏,不可遺失。若非萬不得已,決不可將八圖合一,只因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切記,切記!’說到這里,思禽先生忽地拍床太息,‘惜乎后世之人,不復知我也;惜乎后世之人,不復知我也……’如此連叫三聲,驀地抓起身畔軟枕,猛擲于地,竟有火光迸出,巨響如雷。雷火之后,這一代奇人,盤坐而逝。”
魚和尚說到這里,久久無語,陸漸也沉浸于故事之中,忘了言語。
過了半晌,魚和尚方道:“陸漸,你聽了這個故事,有何感想?”陸漸想了想道:“這位思禽先生的做法奇怪得很,叫人無法理解,比方說,他為什么要將自己畢生心血燒掉,還拍手大笑?”
魚和尚道:“這拍手大笑,卻比那號啕痛哭更絕望十倍。當思禽先生發覺,自己一意推崇的‘抑儒朮、限皇權’的大道,在這世上終究無法施行,而大道不行,與這大道相合的智慧,不但難以推行,反而會成為帝王獨夫的工具。與其貽害世人,不如毀之于烈火。他口中雖笑,心中之痛卻鮮有人知,是故臨終時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復知我也’。這一句話,才是他的心聲。”
陸漸聽了,仍是不盡明白,欲要再問,忽生警兆,伸手扶住一根翠竹,翠竹中空,根連大地,將二里方圓的動靜纖毫傳來,但覺有几人伏在竹上,忽遠忽近,游移不定。
陸漸略一沉思,揮刀砍下几根竹枝,削成竹箭,向著一人藏身之處奮力擲出,但僅擲二十來步,便即墜地。
魚和尚猜到他的心思,說道:“你用‘我相’試試。”陸漸又取一支竹箭,依照“我相”扭轉身形,蓄力已畢,猛然擲出。
銳響排空,那竹箭去似驚電,在林中一閃,便聽一聲慘叫,綠竹上墜下一人,黑衣蒙面,肢體扭曲,額上猶見竹箭箭尾。
陸漸本只想驚走來人,誰知竟然射死一人,當真目定口呆。耳聽得竹林颯然,剩下的那些忍者被竹箭驚嚇,轉眼逃得遠了。
魚和尚也甚吃驚,嘆道:“此乃意外,和尚也沒想到。”陸漸一日之中連殺三人,心中極不痛快,發了一陣呆,才選了根粗壯竹子,舉刀砍削。
魚和尚奇道:“你做什么?”陸漸說道:“爺爺說過,大江大河,必通大海。我先造一個竹筏子,到了夜間,咱們悄悄順水航行,到達海邊。那些忍者一定料想不到。”
魚和尚默默點頭,尋思陸上步步危機,隨處皆是忍者陷阱,若是改走水路,可收出其不意之效。眼見竹竿粗大堅韌,陸漸砍伐費力,几度被竹竿反彈,崩得長刀歪斜,便道:“你以‘壽者相’出手,刀至竹身,再變‘猴王相’。”
陸漸依法施展,刀鋒所向,斷竹有如割草,變得十分容易,只是身子扭來扭去,甚為別扭。
魚和尚道:“初習‘三十二相’,須得借用各種相態,激發勁力。將來練得久了,相態盡被化去,僅存神意,神意一動,勁力自生,即便端坐也可傷人,到那時,也不會如此別扭了。”
陸漸砍了十多根大竹,削去枝椏,并破開其中一根,切割成條,搓制竹索。魚和尚便教他用“諸天相”結索,以“多頭蛇相”捆縛竹筏,果然事半功倍。陸漸不時感知四周情形,眾忍者料是損兵折將,一時再無人來。
待得入夜,陸漸將竹筏拖入水中,扶魚和尚坐在筏首,撐著篙順流而下。
其時星月無光,水聲如幽人嗚咽,低微淒涼,兩岸傾崖危岩,在天邊勾勒出纖細模糊的影子,或如渴驥,或如奔麟,或如雄獅,或如餓虎,千姿百態,莫可名狀。
陸漸一顆心始終懸著,生怕嘩啦一聲,又從水中鑽出人來。好在大半夜過去,也無動靜,眼見天色將明,方才確信計謀成功,便坐了下來,正要打盹,忽聽魚和尚咳嗽一聲,以倭語高聲說道:“陸漸,你可知道,忍者殺人,大有學問,若無必殺把握,決不輕發。如今危險才剛開始,你千萬不可大意。”
陸漸騰地站起,脫口問道:“有敵人嗎?”
魚和尚聲音一揚:“忍朮的要旨只在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他如何動手,何時動手,被你猜著,便不算高明。至于時機,必在你最無防范之時。而常人最為疏忽的時候,正是天亮之時。”
話音未落,忽聽左岸傳來一聲低嘯,几道黑影倏然縱起,如淡淡輕煙,縹緲逝去。陸漸不覺冷汗迸出,他自以為得計,不料這一眾忍者早已尾隨,料是定在黎明動手,卻被魚和尚一口喝破,只得暫且放棄。
陸漸當下奮起精神,力撐數篙,將竹筏撐得駟馬難追,卻聽魚和尚嘆道:“你且坐下,我有話說。”陸漸只得拋開竹篙,坐了下來。
魚和尚道:“如今暫無危險,咱們來說第四個故事。這個故事,說的卻是和尚自己。”陸漸精神為之一振,凝神細聽。
卻聽魚和尚悠然道:“和尚我隸屬禪宗。我派中人云游四方,從不大開山門,也不屬臨濟、云門、溈仰、曹洞、法眼等禪門五宗,自成一派,消遙自在。
“自從九如祖師開啟宗門、花生大士發揚光大以來,三百年間,已傳六代。每代均是一師一徒,單脈獨傳。何以如此?只因‘大金剛神力’練成之后,得如大力菩薩,超越三界,倘若所傳非人,必然造成無邊罪孽。到和尚這一代,武林大勢已生劇變,東島西城遙相對峙,勢如水火。
“想當年,思禽先生坐化之后,因為他終生不偶,并無兒女。是故依照先生遺法,西城城主由八部公選,十年一換,輪流統領西城……”
陸漸奇道:“思禽先生怎會沒有兒女?”
魚和尚道:“此事也頗蹊蹺,或許因為他厭惡父子相傳的陋習,有意終生不娶,也未可知。但東島挫敗之后,始終懷恨,思禽先生在世之時,他們無如之何,先生一去,便大舉進攻西城。雖說思禽先生將‘周流六虛功’一分為八,仍是非同小可,几次交戰,東島均沒占到便宜。可這爭端一啟,東島西城,一斗便是兩百多年,為了取勝,無所不用其極。一百年前,西城不知從何處得到了《黑天書》,為了對抗東島,竟妄顧天理,開始蓄養劫奴……”
陸漸脫口道:“從百年前開始蓄奴,劫奴豈不是很多?”
魚和尚黯然點頭,續道:“經過多年爭斗,東島也好,西城也罷,都是死傷慘重,仇恨一代一代,自也越結越深。不料四十年前,西城之中,出了一個名叫萬歸藏的天部弟子,只因他天資卓絕,機緣巧合間,竟被他從本部絕學之中,發現了‘周流六虛功’的奧祕,從而貫通八部絕學,周流六虛,法用萬物,達到了思禽先生的境地。但他不僅悟性超凡,野心也不凡,先憑武力廢去公選的城主左夢塵,強行登上城主之位,其后更全力攻打東島。東島弟子几被滅絕,幸存者紛紛逃往海外避難。和尚雖是世外人,也覺瞧不過去,畢竟東島西城,三百年前本為一家,如此趕盡殺絕,有悖情理,是故約了萬歸藏,在天柱山相會,勸他罷手。
陸漸擔心道:“此人如此殘忍狠毒,大師見他,豈不危險得緊?”
魚和尚嘆道:“未見萬城主以前,和尚也以為他必是驕狂自大、凶狠暴戾之徒。但當真見了,卻大謬不然。這萬歸藏不僅瀟灑如神,風度超逸,而且才智高絕、言語可親,與之相交,如品千年醇釀,不飲自醉。和尚縱是空門弟子,也是一見心折,相談歡洽。也可以說,和尚未曾交戰,氣度上已先輸給他了。
“既然相談甚歡,和尚便勸他放過東島殘部,不料竟被一口回絕。勸說已久,終不免大動干戈;但‘周流六虛功’已破天道,和尚用盡全力,也只接下三招。從此之后,不但功力僅存一半,抑且傷勢始終無法恢復。”
陸漸心中大震:“大師的舊傷,竟是萬歸藏所為?大師如今功力減半,仍然這么厲害,當年全盛之時,卻不知怎樣了得?即便如此,也只接下三招。那萬歸藏真不知是何種人物?”
思忖間,卻聽魚和尚嘆道:“和尚既敗,自然束手待死。卻不料萬歸藏說道:‘貴我兩派,淵源甚深。金剛一門,又是一脈單傳,你這小徒弟神功未成,道兄一死,花生大士香火斷絕,小弟九泉之下,無顏面對本派祖師。東島則不然,與我派爭斗兩百年,仇深似海,若非一派滅絕,永無休止,是故唯有以殺止殺。道兄若瞧不過眼,大可遠離中土,要么神通精進,有能為勝過小弟,否則小弟有生之日,還請莫要回來。’
“他說得客氣,實則已將和尚放逐。但以他斬草除根的手段,能放和尚一條生路,確是瞧了花生大士與他祖師的交情。足見此人縱是一代梟雄,卻也并非無情之人。”
陸漸見魚和尚被萬歸藏重傷放逐,言語間仍處處替他開脫,心中端地好生不解。
卻聽魚和尚嘆道:“和尚聽了這話,無話可說,只好攜了小徒不能,遠赴東瀛。到達之時,卻發現這小國烽火連天,正處亂世。這也罷了。不曾想,東瀛的佛法處于亂世,竟也墮落不堪。出家的僧人,不事修行,反而倚仗信徒眾多,驕奢淫亂,娶妾生子,蓄養孌童;甚至于強奪民田,橫征暴斂。佛法本為濟世之法,到了此間,竟成了奸徒們愚弄世人、圖謀私利的騙朮。
“和尚目睹種種罪惡,忍無可忍,與小徒前往比睿山,與東瀛僧人理論。比睿山號稱東瀛的佛法王城,住了許多所謂的高僧。和尚便在比睿山上,與眾僧辯論佛法,辯了足足三日三夜。那些僧人沉湎于享樂,佛法粗淺,如何能當和尚的機鋒,理屈詞窮之下,惱羞成怒,竟宣布和尚為‘佛敵’,派出僧軍追殺。
“事既至此,和尚雖不介意,小徒不能的心中卻有了極大變化。他原本心地純淨,根性猛利,卻壞在過于崇尚武力,見和尚敗給萬歸藏,便對佛法生出極大動搖。到了東瀛,他目睹戰亂,倭人殘忍好殺的劣性與他的崇武之心一拍即合,再見東瀛眾僧縱情享樂,他不但不以為恥,反而暗暗羨慕。
“那一年,我師徒被一向宗僧兵追殺,逃到北伊勢時,和尚舊傷發作,無力逃走,被僧兵堵在木曾川邊。那僧兵首領乃是一名力士,使一口號稱‘日本第一大刀’的九尺長刀,耀武揚威,將我師徒視為砧上魚肉。不能被他百般羞辱,終于忍無可忍,他那時神通已成,只一招便擊斃那首領,奪下長刀,然后不顧和尚喝止,殺入陣中。那一戰他魔性大發,將千余僧兵殺得一個不留,連木曾川的河水也被染紅。事后他攜刀而去,自號天神宗,橫行日本,無惡不作。
“和尚待得傷勢稍愈,便去尋他,那孽障自知不敵和尚,四處躲藏,甚至十年之中,也不敢公然作惡。可恨,和尚那時也麻煩多多,北伊勢之后,比睿山雖不派出僧兵,卻買通伊賀忍者,懸以巨賞,刺殺和尚。這些忍者手法詭異,耐力絕強,十多年來不舍不棄,我几度遇險,也多次制住他們,但終究不忍殺害。誰知他們知道和尚不殺,益發肆無忌憚,和尚不勝其擾,以致于無法騰出手來尋那劣徒,讓他造成更多罪孽……”
說到這里,魚和尚氣血上涌,咳嗽几聲,喘息道:“陸漸,你要明白,武力并非久恃之道,黷武者必亡于武。萬歸藏如此,不能也是如此。這些忍者縱然可惡,卻均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你再與他們交手,須得心存慈悲,萬不可像不能一般,因為一時之怒,墜入不復魔道。”
魚和尚說話聲中,陸漸忽覺他一手按在頭頂,霎時間,一股絕大熱流奔騰而下,陸漸叫喊不及,腦間轟隆隆一聲巨響,頓失知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26:31
第8章 九變龍王
醒來時,已是朝陽如火,大河流金,陸漸舉目望去,魚和尚盤膝坐在筏首,雙頰一改枯槁,澄澈瑩潤,微微透明,不覺詫道:“大師,你方才做了什么?”
魚和尚淡淡一笑:“陸漸,和尚要去了。”
陸漸奇道:“去哪里?”魚和尚道:“去西方極樂世界,參見我佛。”
陸漸呆了呆,恍然驚道:“那不就是死么?”魚和尚搖頭笑道:“這不是死,死者必入六道輪回。和尚這一去,卻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陸漸心中大痛,不覺流出淚來,悲聲道:“大師,你不是說好了,要帶我去昆侖山,解開‘黑天劫’嗎?”
魚和尚嘆道:“這几日,你體內的劫力反噬越來越強,和尚所設的禁制卻越來越弱,此消彼長,所以寧不空才能用‘召奴’之朮召你。若我無傷,倒也罷了,但與不能交手之后,我內傷復發,神通日減,已然無力封閉‘三垣帝脈’。如此下去,不待離開日本,‘黑天劫’便會發作,斷送你的性命。和尚思來想去,唯有以‘紅蓮化身斷滅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脈’處強行設下三重禁制。這三重禁制,足以支撐你回歸中土,尋找‘黑天劫’的解脫之法……”
說著,他勉力抬起手來,輕撫陸漸頭頂,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著你,你要好生保重。還須牢記那四個故事,或許,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物,你都會遇上的。”
他說到這里,陸漸已泣不成聲,不甘道:“大師,咱們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魚和尚嘆道,“‘紅蓮化身斷滅大法’一經施展,渾身精血均會化為神通。當初在神社,我曾想用這法子與不能同歸于盡,只因北落師門,方才苟存性命。如今卻不同了,和尚此身已如空殼,只怕輕輕一碰,便會破碎。正所謂‘斷生入滅,萬象俱空’,這大法行完之際,也就是和尚入滅之時。”
陸漸終于明白,為何魚和尚的身子會越來越弱,不但無法抵擋鳥銃,連走路也會輸給自己,全因他這兩日為壓制黑天劫,自損佛體,以至于神通盡失。陸漸越想越悲,哭道:“大師,你為什么不早跟我說?”
魚和尚笑道:“你是個好孩子,和尚倘若說了,只怕你寧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心意。”說到此處,他舉目望西,悠悠道,“時辰到啦。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將和尚焚化了,所余舍利,攜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說罷,口頌一偈:
“劫因欲生,苦因樂苦,霜飛眉上,劍由心出;世間瘡痍,眾生多苦,煢煢菩提,寂寂真如。”偈中滿是落寞悲憫,吟誦已畢,溘然化去。
陸漸不禁號啕大哭,只覺今生今世,也從沒如此難過。他雖不通佛法,心中卻已將這佛門高僧看成祖父一般的長者,若是沒有這位長者,今生今世,他也沒有勇氣對抗寧不空,更無法抗拒《黑天書》的鐵律,必然甘心為奴,在這倭夷小國了此殘生。雖只寥寥數日,魚和尚卻教會了他何為勇,何為信,何為蒼生,何為慈悲。直到最后,竟為了這個無親無故的年輕人付出生命。
陸漸傷心之余,又覺茫然,魚和尚在時,凡事均有他作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何去何從。昆侖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里?誰又能解開“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須他獨自面對,莫名的恐懼涌上心頭,令他越發悲愴起來。
驀然間,雙手又生異兆,陸漸一驚止淚。悄沒聲息間,水中探出一條長槍,直奔他下身。這一槍陰毒刁轉,陸漸大怒,反手攥住槍杆,使一個“神魚相”,弓背彎腰,嘩啦一聲水響,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開槍杆,陸漸又變“人相”,反足后踢,正中那忍者心口。那忍者口噴血雨,飛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動手,便聽鳥銃連響,陸漸一頓足,竹筏一頭下沉,一頭豎起,有如一面大盾,擋開鉛彈。
竹筏豎起,陸漸也立足不住,背負魚和尚的法體,縱身入水。法體入手,輕飄飄竟無几許分量,陸漸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覺悲從中來。
傷感之際,人已入水,但覺冥冥河水中,數張漁網,四面兜來,網上魚鉤密布,在水底微微閃亮。
陸漸恍然大悟,忍者開銃,是想將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漁網活捉。當即一沉身,奮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變得渾濁不堪。眾忍者視力受阻,陸漸卻憑借雙手,洞悉入微,當下牽了西邊漁網,纏住南邊漁網,又扯東邊漁網,裹住北邊的忍者。眾忍者牽扯不清,卻均以為抓住陸漸,奮力捫扯,被漁網裹住者猶為辛苦,魚鉤入體,鑽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氣泡咕嚕嚕亂冒。
趁著混亂,陸漸身如游魚,從漁網縫隙鑽出,沿途踢起河沙,掩護身形,欲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念道:“大師,得罪了。”當即放手,將魚和尚的法體托出水面。
岸上忍者瞧見浮尸,低聲呼哨,立時有人拋出長索,鉤住法體,拖向岸邊,卻不料陸漸藏在法體下,亦步亦趨,隨之前行。
頃刻法體近岸,眾忍者正要拉上,忽聽嘩的一聲,一道水幕迎面扑來。眾忍者大驚,紛紛發銃,不料水幕落下,竟無人影。驚疑間,又聽一聲水響,陸漸破浪而出。鳥銃只得一發,再裝彈藥,已然不及。
陸漸一旦上岸,使“神魚相”貼地滾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諸天相”將他擲入河中,再以“馬王相”翻身一腳,將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發鏢,不料鏢未出手,陸漸一展快手,搶先接住,反手扎在他腰上。那忍者至為剽悍,竟不慘叫,退后半步,反手抽刀。陸漸大喝一聲,飛身施展“大須彌相”,一肩撞在他胸口,那忍者巨力加身,叫喊不及,閉氣昏厥。
陸漸撞倒此人,轉眼一瞧,卻見河中那名忍者濕淋淋爬上岸來,抱著魚和尚法體飛奔,轉眼便至五十步外。陸漸情急,自那昏厥忍者背上抽出刀來,使一個“我相”,如發射竹箭般奮力擲出,那刀去如流星,嗡的貫穿忍者小腿,將他釘在地上。
那忍者淒聲慘叫,轉手拔出刀來,一瘸一跛,還欲再逃,忽覺腦后風響,已著了陸漸一記刀鞘,兩眼發黑,昏死過去。
陸漸重又背起法體,忽聽貓叫之聲,遙遙望去,但見竹筏已翻了個身,北落師門濕淋淋蹲在筏頭,順水漂下。陸漸暗呼慚愧,心道怎將它忘在竹筏上了,慌忙轉身奔回,拾起忍者慣用的長索,沿岸奔跑里許,擲向竹筏。索前鐵爪勾住筏尾,竹筏前行,將那長索繃得筆直,北落師門也頗乖巧,順著長索一溜飛奔,縱入陸漸懷里。
陸漸正舒一口氣,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擊落一支鋼鏢。轉眼望去,數道黑影正掠過來,急忙發足奔逃。卻見身周不時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面兜截而來。原來,眾忍者所畏懼者,只有魚和尚,一見魚和尚坐化,再無所忌,一反常態,公然跳將出來。
忍者人多,奔跑迅捷。只一陣,陸漸便被圍在一片河灘上,眾忍者目中凶光畢露,步步進逼。
忽聽一名忍者沉聲道:“不要爭功。”眾忍者聞聲駐足,陸漸定眼望去,但見那人裝束與眾忍相同,唯獨衣角繡了一個銀色的“太”字,不由忖道:“這些忍者以數字為名,既有忍二忍三,這人當為忍太了。”
忽聽那忍太道:“年輕人,放下尸體,我饒你性命。”
陸漸搖頭不語。忍太揚聲道:“我們都很敬重大和尚的為人,他兩次捉住我,都放我性命,饒命之德,終生不忘。他待你不薄,我們也不想為難你。”
陸漸揚聲道:“既然如此,你們為何還要苦苦追殺他?”忍太嘆道:“為人有信,我們先已答應比睿山,不能食言。”
陸漸冷笑一聲,道:“什么為人有信,怕是為了賞金吧?比睿山有錢有勢,大師卻只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和尚。”
忍太被他一語道破心機,瞳子遽然收縮,他本想騙陸漸不戰而降,誰知計謀落空,當下冷哼一聲,厲聲道:“無論如何,和尚的尸體,我都要帶回比睿山。”
陸漸眼中露出輕蔑之色,放下法體,攥緊刀鞘,揚聲道:“那便試試。”猛地踏上一步,呔然大喝,扭身揮鞘,劈向忍太,出手之時,用的是‘壽者相’,鞘到半途,卻已變成‘猴王相’,正是魚和尚所傳的劈竹法門。
忍太見他大開大合,姿態怪異,微感吃驚,又見他只持刀鞘,當即揮刀迎出,仗著刀鋒銳利,存心先斷刀鞘,再斬陸漸。
刀與鞘擊,空響震耳,忍太只覺大力涌至,胸一悶,倒退兩步,耳聽吱嘎細響,定睛一瞧,只見刀鋒裂紋如絲,擴散開來。
這口倭刀乃祖傳寶刀,切金斷玉,如割腐竹,此時竟被一柄木鞘震裂。忍太心驚之余,又是心疼,不及多想,陸漸扭身揮鞘,二度劈來,忍太欲要躲閃,卻不知為何,但覺那木鞘一揮之間,涵蓋八方,來勢竟無可避,驚怒間,只得揮刀再迎。
又是一聲空響,伴隨當啷之聲,忍太斷刀、吐血,木鞘其勢不止,擊中他左腿,咔嚓一聲,忍太腿骨折斷,向后跌倒。
忍者們見首領敗落,嗚嗚號叫,揮刀扑來。陸漸卻不管來者多少,均當成竹林中的竹子,先一個“壽者相”,再一個“猴王相”,木鞘揮轉,如掃千軍,無法可避,無法可當。
忍者以偷襲為主,正面相搏非其所長,陸漸每揮一次刀鞘,便有忍者折刀斷腿,場中二十名忍者,頃刻間倒了一半,忍太又驚又怒,急道:“快躲起來,發鏢……”話未說完,不防陸漸回身一鞘,正中太陽穴,當即昏了過去。
眾忍者群龍無首,被陸漸一鞘一個,敲斷手足,雖不致命,卻失了行動之能。一時間,除了三兩個忍者見機得快,溜之大吉,眾忍者無一幸免,紛紛躺在河灘上哀嚎。
陸漸環顧四周,也覺驚奇,本當必有一場生死惡戰,誰料勝得如此輕易。他不知是“三十二相”威力太大,還只當這些忍者太過不濟,不由忖道:“如此也好,大師叫我心存慈悲,今日一人未死,也算不違大師吩咐。”嘆了口氣,再也不瞧眾人一眼,背起法體,順河岸走去。
入夜時,陸漸尋到一處干淨空地,收拾柴火,將魚和尚法體焚化,望著熊熊火光,陸漸又不免大哭一場。待到火熄,上前收殮骨殖,卻見灰燼中許多珠子,小如米粒,大如尾指,或者紅如血滴,或者白如冰雪,晶瑩剔透,色澤輝煌。
陸漸尋思:“這該是魚大師所說的舍利了。”細細一數,共有二十一顆,便用布小心包了,貼身收藏。他在林中睡了半宿,待到天明,方才漫步向西。走到午間,便瞧見茫茫大海。陸漸久處深宅,此時沐浴海風,大生感慨。
他沿著海灘走了半日,傍晚時分,漁火星散,海港在望。打探之下,得知港內有不少船只前往中土,正想如何混上船去,忽聽一個大嗓門以華語呵斥道:“羅小三,讓你找通譯,怎么盡找這么些半通不通、只會要錢的東西,誤了老爺的大事,仔細你的皮。”
陸漸乍聞鄉音,倍感親切,回首望去,只見遠處站了几人,均是唐人裝束。其中一人身材高壯,紫袍玉帶,蹬一雙鹿皮快靴,衣飾可謂華美考究,卻又貪圖舒服,戴一頂道士用的網帽,故顯得不倫不類,此時正吹須瞪眼,訓斥一個年輕伙計。
陸漸聽那紫袍漢子所言,似乎是沒有找到合用的通譯,心念一動,上前施禮道:“諸位大叔安好?”那紫袍漢子睨他一眼,皺眉道:“你是唐人?”陸漸道:“對,你們要雇通譯嗎?”紫袍漢子露出警惕之色:“你偷聽老爺說話?”
陸漸笑道:“只是順耳聽見。我會說倭語,大叔你雇我好么?”紫袍漢子眉頭大皺,眼中疑惑揮之不去,說道:“光會倭語可不成,我們是來倭國做買賣的,你不但要會華語、倭語,還要通曉經濟買賣。”
陸漸沮喪道:“經濟買賣,我卻不會。”轉身便走,忽聽紫袍漢子叫道:“回來。”陸漸回頭道:“什么?”
紫袍漢子笑道:“你這孩子倒也誠實,做買賣,最難得的就是誠信二字。你我素不相識,你若說自己通曉經濟買賣,我也不會知道。難得你竟不撒謊,那是很好。我們這些到外國走海貨的,最怕就是到了地方,卻遇上不老成的經濟牙子,跟通譯兩相勾結,三兩下騙得你血本無歸。嘿嘿,若做通譯,你要多少錢?”
陸漸驚喜交加,忙道:“我不要錢,你們回中土的時候,捎上我一個便好。”紫袍漢子未料竟有如此好事,又生疑惑,皺眉道:“我帶你回中土不難,但錢也不能少你,三兩銀子如何?”陸漸志不在錢,當下便道:“也好。”
三兩銀子,不及尋常通譯雇銀的十分之一。紫袍漢子大喜過望,拍著陸漸肩頭,呵呵大笑。攀談之下,陸漸才知這紫袍漢子姓周名祖謨,閩北人氏,以往出海,去的都是南洋,來倭國卻是頭一次,正愁沒有合適通譯。找了几個,要么要價太高,要么華語粗疏,言不達意,難得陸漸送上門來,解了燃眉之急。
周祖謨大約占了便宜,心中歡喜,說起話來,東一句,西一句,頗有些不著邊際。陸漸笑笑,問明他一行販來貨物,卻是綢緞茶葉、瓷器藥材,還有若干玉石。
陸漸曾隨寧不空做過賬房,尾張一國的財物進出,大都經由他之手,是故這一船貨物,仔細想來,竟也不算什么。
他以倭語問明行情,如實告知周祖謨,周祖謨權衡之下,再選擇交易。其間,陸漸又代他計算得失,兩日交易下來,斬獲頗丰。
周祖謨不料尋了個廉價通譯之外,更白賺了一個精細賬房,端地喜不自勝。次日入夜時,細問陸漸出身,知道他是被人挾持來倭,不由一拍大腿,罵道:“他***,定然是狗倭寇干的好事。”
陸漸道:“卻不是倭寇,劫我來的是唐人。”周祖謨道:“那就是假倭了,操他祖宗,哼,這些狗漢奸的祖宗怕也沒臉見老子。”
陸漸不由奇道:“周大叔既然如此痛恨倭人,怎會來倭國做買賣?”周祖謨皺了皺眉,神色頗不自在,左顧而言他道:“那些臭小子呢?難不成又去逛窯子了?”
陸漸一瞧,果然不見了几個船工,便問道:“逛什么窯子?”周祖謨瞧他一眼,露出古怪之色,嘿嘿笑道:“逛窯子么,便是去女人成堆的地方,花錢挑上一個,跟她大行周公之禮。”
他見陸漸懵懂,一拍他肩頭,笑道:“你有三兩銀子的佣金,要不老爺帶你去逛逛,挑一個中看的姐兒開葷?天南海北的窯姐兒我也見得多了,唯獨這倭國的還沒見識呢。”周祖謨一介粗人,興致一來,大談生平艷遇,聊得興起,色心大動,見陸漸不去,便另叫兩個伙計,上岸快活去了。
片刻人去船空,僅留三兩個護衛照看貨物,閑極無聊,聚在艙中賭錢。陸漸一貧如洗,自然無人叫他。陸漸無所事事,想到所學的“十六相”,尚有四相未能練成,便自到船尾苦練,子夜方告成功,心道:“大師說的三十二相,我只學了一半,卻不知另一半上哪兒學去?”想到魚和尚,思念之余,又覺黯然。
次日,陸漸又和周祖謨上岸交易,將存貨賣了七七八八,再覷行情,低價購入硫黃、蘇木、刀扇、漆器等東瀛土產,打算運歸中土。
料是買賣順暢,周祖謨甚是心寬,每晚都與眾海客去妓樓尋歡,黃昏上岸,凌晨方回。陸漸則苦練十六相,漸漸貫通,只是遠未達到魚和尚所說的“化盡相態,僅存神意”的地步。
這一日傍晚,周祖謨忽道:“小陸,你今晚隨我們去吧。”陸漸吃驚道:“我可不去。”
周祖謨笑道:“讓你去,不是逛窯子,而是做通譯。”陸漸道:“通譯什么?有買賣嗎?”
“怎么沒買賣?”羅小三笑道,“周老爺新近勾搭上一個倭妓,想給她贖了身,帶回去做小老婆。你說,這算不算買賣?”
周祖謨笑罵道:“死猴兒,盡會子虛烏有,損你老子。但說起來,那些倭婆子嘰里呱啦的,也不知多收了老子的過夜錢沒有。陸漸你今晚去了,定要給我弄明白了,省得大叔盡花些糊涂錢。”
眾海客你一句我一句,盡拿妓樓中的勾當說事。陸漸聽得面紅耳赤,作聲不得。周祖謨卻不容他多想,連唬帶哄,拖他上岸。
一行人吆喝笑鬧,行了一程,轉入一個小巷,巷內昏暗幽深,檐角風燈搖曳、珠箔飄轉,映得眾人的面孔忽明忽暗,巷子里氣息頗是污濁,濃得化不開的脂粉氣混合了一股奇特的腐敗味道。兩側的小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偶爾能從門縫間瞧見一張素白如絹的臉。
走到巷子盡頭一扇漆門前,周祖謨止步道:“你們在附近守候,我跟小陸進去。”眾人一反嬉笑神態,肅然轉到檐下。
陸漸但覺奇怪,卻見周祖謨走到漆門前,敲了几下,漆門打開,露出一張敷滿白粉的婦人圓臉,左眼下一粒朱砂小痣,分外惹眼。
只聽那婦人道:“你們找誰?”陸漸一怔,卻聽周祖謨道:“小陸,你告訴她,我們來找龍崎先生。”陸漸說了,那婦人露出疑惑之色。周祖謨忽地取出一大塊銀子,塞到她手里,那婦人怔了怔,退后關門。
兩人立了半晌,那漆門忽又敞開,那婦人出門鞠躬道:“對不住,龍崎大人問有什么事?”周祖謨聽了通譯,舉起手來,嘴里發出砰砰砰的聲音。
那婦人一呆,又關上門,半晌方出,說道:“龍崎大人有請。”周祖謨咧嘴一笑,當先入內,進門時還毛手毛腳,在那婦人身上摸了一把,驚得她后退兩步,低聲咒罵。周祖謨左右聽不懂倭語,裝聾作啞,揚長去了,陸漸跟在后面,卻連挨那婦人几個白眼。
漆門雖小,門內卻別有乾坤,方一入門,便見回廊曲柱,圍著一簇高及兩丈、七孔八竅的峻峭湖石,回廊四角,朱燈流轉,映照出奇花異卉,花香幽幽,彌漫中庭。
那曲廊十步三折,穿行其間,難辨東西,時見山石嶙峋,池沼溶溶,睡鶴驚起,寒鳧飛渡。周祖謨不禁罵道:“這狗倭寇倒會享受,竟把蘇杭的園林也搬來了。”
咒罵間,二人被領到一所小廳,那圓臉婦人一拍手,進來兩名年少女子,身著短衣,眉眼清秀。那婦人道:“請二位更衣。”
陸漸吃了一驚,周祖謨聽了通譯,笑道:“這些倭人倒也謹慎。小陸你告訴她,更衣不必,若要搜身,大可搜來。”
陸漸說了,那圓臉婦人點點頭,示意二女上前。周祖謨乃是風月老手,放開四肢,任其摸索,面上露出陶醉之色。
陸漸卻覺那少女緊貼自己,嬌軀火熱,呼吸微聞,十指所過之處,有如蟻附蛇行,不自禁頭皮發麻,渾身燥熱,當那少女摸到大腿根時,他再也忍耐不住,猛然后躍。那少女初時一怔,繼而掩口輕笑,轉身跟那圓臉婦人議論。那婦人不時瞥視陸漸,眼角聚滿笑意,陸漸越發羞赧,几乎抬不起頭來。
搜身已畢,那婦人當先帶路,又轉過兩道曲廊,忽見遠處一座花廳燈火通明,笑語時來。
那婦人走到廳前,躬身道:“龍崎大人,人帶來了。”廳中一寂,有人以倭語高聲道:“誰要買鳥銃呀?”陸漸定眼望去,說話的是一個矮胖倭人,光頭無須,大肚腆出,乍一瞧,絕似一尊彌勒佛象,他身周坐了几個美貌倭女,媚眼顧盼,向著二人打量。
卻聽周祖謨笑道:“小陸,別只顧瞧娘兒們,那人說什么來著?”陸漸含羞說了。周祖謨笑道:“你告訴他,我買鳥銃。”陸漸大吃一驚,瞪眼望他。周祖謨拍拍他肩,嘆道:“小陸,什么都別問,自管通譯便是。”
陸漸滿心疑惑,將周祖謨的話說了。那龍崎道:“你是唐人,按本國律法,不能賣鳥銃給你,若是賣了,便有莫大風險。”
周祖謨笑道:“一分生意三分險,三分險中十分利,沒有風險,不成生意。風險越大,利就越多,龍崎先生想必也懂這個道理。”
龍崎道:“話是這么說,但若命都沒了,再多的利也沒用了。”周祖謨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要不傳出去,誰又會要你的命?”
龍崎沉默半晌,問道:“你要多少支?”周祖謨道:“一千五百支。”陸漸吃了一驚。龍崎聽了通譯,也是駭然變色:“什么?這么多?”
周祖謨笑道:“我這几天在附近的妓樓里打聽清楚了,這個數目,別人拿不出來,但對龍崎先生而言,卻不算什么?”
龍崎搖頭道:“我只是一個賣銃的商人,并非造銃的豪強。一千五百支,委實太多,須得花時間湊齊,嗯,你給什么價錢?”
周祖謨伸出四個指頭,道:“我給現銀,四兩銀子一支。據我所知,這個價全日本也沒有過。”
龍崎沉吟道:“不成,你是唐人,要數又多。一口價,五兩銀子一支,還要先付三成定金。”
周祖謨心中狗倭寇、死胖子一陣大罵,臉上卻笑嘻嘻地道:“好說,一言為定。待會兒我便讓人送定金過來。”
龍崎眉開眼笑,忙擺手道:“不慌不慌,來,來,大伙兒喝兩杯,敘一敘。”
周祖謨笑道:“我有事在身,便不叨擾了。龍崎先生何時能湊足鳥銃?”龍崎沉吟道:“五天左右。”
周祖謨點頭道:“好,我五日后再來。丑話說在前頭,鳥銃須得支支精良,若有一支次貨,休怪周某無禮。”龍崎笑道:“你放心,本處的鳥銃,全為名匠鍛造,無論銃力准星,都是絕好的。”
周祖謨笑笑,拱手告辭。他出了漆門,滿肚皮怒氣才發作出來,大罵龍崎。眾海客一聽五兩銀子一支,也都氣憤,豬狗畜生一陣亂罵,直罵到船上,方才消氣。
陸漸心存疑惑,問道:“周大叔,你買那么多鳥銃作甚?而且七千五百兩銀子,賬面上哪來這么多。”周祖謨擺手道:“小陸,此事你不要問。只需知道,我買這些鳥銃,并不是為非作歹就是了。”言罷,命人抬出兩口鐵箱,揭開一瞧,盡是白花花的官銀。
周祖謨稱足二千三百兩,對羅小三道:“你和小陸帶人送到龍崎那里,多出的五十兩銀子,就說是周某送給他身邊姑娘的脂粉錢,望他笑納。”
“送他娘的棺材錢。”羅小三怒道,“那奸商占了恁大便宜,干么還要多給他銀子?”
周祖謨正色道:“罵人歸罵人,做生意歸做生意。我受先生重托,這筆買賣只許成,不許敗。我瞧那龍崎眼神游移,性情奸詐,若不多賠些銀子,怕是栓不住他。”
羅小三將信將疑,招呼兩個伙計,與陸漸扛了銀子,送往龍崎府上。路上陸漸忍不住問道:“羅大哥,你們不像是來做生意,倒像專門來買鳥銃似的。”
羅小三苦笑道:“是啊,早先那些生意都是順手買賣,做做樣子。這批鳥銃才最緊要;可惜買得太多,尋常商人供給不起,我們在妓樓里厮混了好几天,才知道龍崎這條途徑……”說到這里,他自覺失口,忙道,“小陸,你別太好奇,乖乖做你的通譯。要么此事涉入太深,將來想脫身也難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26:46
. 陸漸不禁默然,兩人將銀子送到龍崎府上,領了收條,方才回船。
其后几日,周祖謨似乎忘了買銃之事,仍令陸漸賣出存貨,購入土產;初時周祖謨尚且自己經手,后見陸漸誠實可靠,便樂得輕閑,放手讓他交易。陸漸卻知這周祖謨外表粗魯不文,實則內心精細,錙銖必較,當下不敢怠慢,每筆交易都做得勤勉小心,貨比三家,始敢下手。但他心中卻始終惦記那一批鳥銃,心道數目如此之巨,便是尾張一國,也不曾有過,但周祖謨一擲萬金,購入恁多,真不知作何用途,倘若行凶做惡,那可大大不妙了。
疑慮間,五日過去。這日入夜,一個倭人找上船來,說道:“龍崎大人的貨已備齊了,讓你們帶好銀子,隨我去取。”周祖謨聽了,點頭道:“你等一陣子,我們點齊銀子就來。”
當下轉入內艙,周祖謨取出四口銀箱,裝齊銀兩,又加了兩口空箱,命眾海客從各自房里取來刀劍弓弩、短槍盾牌等物,藏在箱內。
陸漸看得發楞,卻見周祖謨神色鄭重,沉聲道:“咱們只防小人、不防君子。倭狗若守信用,那也罷了。若是不講信用,大伙兒也不要跟他客氣。”又對羅小三道,“若動起手來,你看好小陸,莫讓人傷了他。”羅小三笑道:“包在我身上。”
眾海客扛箱出艙,隨那倭人走了三里路程,到了海邊一排木房前。還未走近,便見那龍崎光頭腆肚,走出門來,笑道:“終于來啦。”寒暄兩句,問道:“銀子帶來了嗎?”
周祖謨揭開一口銀箱,龍崎瞧得整齊銀錠,眼中流露貪婪神氣,招呼手下人驗了成色,方笑道:“足下果然守信。”言畢引入庫中,但見庫內疊放百十口木箱,龍崎撬開兩口,箱內均是簇新鳥銃,周祖謨取了一支細看,果然鍛造精良,又隨意抽查兩箱,質地數目也無差池。
龍崎道:“每箱十支,共有一百五十箱,快些點完數目,咱們兩清。”周祖謨命眾海客各擇一處清點,點完數目,在陸漸處匯總。
周祖謨聞報不差,大拇指一蹺,笑贊道:“龍崎先生好本事、好信用。”龍崎嘿嘿一笑,率人扛起四箱銀子,揚長而去。
周祖謨對三名手下道:“此處離船甚遠,不好搬運,你們几個回去將船開過來,咱們就在這里裝貨。”那三人應了,徑自回船。
羅小三皺眉道:“周老大,這買賣未免太順了些,我總覺得蹊蹺。”
周祖謨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咱們給的銀子足,自然事半功倍。”眾海客聽了,紛紛點頭。
不一陣,海面燈火飄近,正是那海船來了。眾海客嘴里說得輕松,貨沒上船,一顆心終究懸著,此時見狀,不約而同,歡呼起來。
歡呼才起,忽見船上燈火盡數熄滅,整艘船暗沉沉的,僅余一個朦朧輪廓,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微微搖晃。
周祖謨不禁罵道:“這些直娘賊干什么勾當?黑燈瞎火的,怎么裝貨上船?”
話音未落,船尾一燈如豆,又燃起來。周祖謨瞧得不耐,逐一叫喚船工姓名,卻不聞答應,頓時心頭一沉,忽聽羅小三顫聲道:“周老爺,你瞧那燈,似乎不大對頭。”
周祖謨皺眉瞧去,那盞孤燈如被陣風吹送,輕飄飄掠過船舷,飛到船頭,驀地凌空一躍,在空中畫出一道絢麗火光,落在岸上,又向這邊飄了過來。
海客們見那火光逼近,神為之奪,周祖謨驀地大喝一聲:“操家伙。”眾海客紛紛取出兵器,布成陣勢。周祖謨見那燈火越飄越近,心頭一緊,厲聲叫道:“什么人?”
燈火微微一亮,映出一個男子形影,衣若純金,雙頰雪白,鷹鼻鳳眼,眉挑如飛,雖然俊美,卻不知為何,始終透著一股莫名邪氣。他的衣袖很長,右袖拖地,左手則穿袖而出,五指修美,輕輕拈著一盞黃銅油燈。
周祖謨澀聲道:“你是誰?怎的在我船上?”那男子輕輕一笑,說道:“我姓犬火狄,你或許聽說過。”
周祖謨喃喃道:“姓狄?”驀地渾身一震,失聲叫道:“九變龍王,東島狄希?”那男子笑道:“好見識。”
剎那間,周祖謨只覺心跳如雷,嗓子干澀,張了張嘴,卻吐不出聲。
狄希笑了笑,道:“是沈瘸子派你來的么?天部似乎沒有姓周的高手。”
周祖謨被他道破來歷,心頭又是一震,努力定一定神,冷笑道:“周某只是天部的小卒,算不得高手。”
狄希搖頭道:“萬歸藏一死,八部越發良莠不齊了。竟連奸商淫棍,也都成了天部中人?”
周祖謨怒啐道:“老子縱然奸猾好色,也比你東島勾結倭寇、貽羞祖先的好?”
“誰說我東島勾結倭寇了?”狄希神色一冷,“沈瘸子就會想方設法,污我東島名聲。”
周祖謨膽氣稍壯,高聲道:“你若不是勾結倭寇,怎么會來這里?是不是龍崎叫你來的?他想財貨兩吞嗎?”
狄希笑道:“你卻不笨。只不過也算不得勾結,龍崎原本就是我布在東瀛的棋子,他做買賣的本錢是我給的,賺的錢大半也是我的。這些年叫沈瘸子吃足苦頭的鳥銃,也都是我讓他買來的。沈瘸子不愧為天部之主,詭計多端,竟讓你這痞子奸商冒充海賊,偷來東瀛購買鳥銃。只可惜,他心氣太高,竟想一次購齊千銃,是故尋來尋去,竟尋到龍崎那里。哈哈,也罷,難得沈瘸子不惜血本,幫我收購鳥銃,狄希若不笑納,豈不辜負了他的美意。”
眾人無不變色,周祖謨厲喝道:“大家并肩子上。”眾海客各持兵刃,方要動手,忽見狄希身形離散,幻化出十几道身影,重重疊疊,狀如金龍搖尾,掠過當場,只聽當啷之聲不絕,三名海客刀劍落地,兩眼發直,額上多了一個小孔,血流如注。
一聲輕笑,那幻影散而復聚,又合為一人,狄希手拈銅燈,立身原地,氣度悠閑已極。
周祖謨失聲叫道:“龍遁?”
狄希笑道:“不愧是天部的小卒,挺有見識。”他笑語晏晏,一雙鳳眼輝光流轉,落到眾海客身上,眾人無不徹骨生寒,毛發倒豎。
周祖謨臉色鐵青,眼珠一轉,忽地揚聲叫道:“九變神龍,你是東島五尊之一,‘龍遁’之法威震天下。我卻只是天部一名小卒,武功低微得很。但老子武功不濟,卻不怕死,今天倒要跟你賭上一場。”
狄希笑道:“賭什么?若是賭逛窯子,那就免了。”
周祖謨面皮一熱,呸道:“老子跟你賭武功。聽說‘龍遁’是世間無雙的身法,老子偏不服氣,就賭你十招之內,抓不住我。”
狄希笑容漸斂,冷冷道:“你命在我手,憑什么跟我賭?”
周祖謨道:“憑你九變神龍的威名。你若不敢賭,將來傳出去,江湖中人必然說,堂堂東島五尊,害怕我這個天部的小卒;即便你丟得起人,東島三百年聲威,也只怕毀了。”
狄希失笑道:“你這厮不愧是痞子奸商,真會強詞奪理。但你放心,今晚之事,一星半點都不會傳出去的。”眾人均是心頭一沉,深知狄希此言一出,已存了殺光眾人之心。
周祖謨計謀落空,額上冷汗迸出。忽又見狄希微微一笑,閑閑地道:“只不過,狄某卻有些好奇,想瞧一瞧,你怎么逃過這十招?”
周祖謨喜出望外:“你答應賭了?”
“不錯。”狄希道,“我若勝了,那便休提。你若勝了,我饒你不死。”周祖謨搖頭道:“不成,我若勝了,在場的人都須活著離開,這批鳥銃,我也要帶走。”
狄希眼神數變,忽而笑道:“也罷,若你真能接我十招,人貨雙收,也是理所應當。”
周祖謨干笑兩聲,將手掖在腰間。狄希笑意不改,掌心燈火微暗,身形倏然而散,一疊金色幻影若有若無,掃了過來。
周祖謨驀地抽出手來,掌心迸出一蓬白光,那白光射到半空,化作千百細絲,凌空交織,勢成一張無朋巨網,罩向那重重幻影。
“敢情沈瘸子把‘天羅’傳了你?”狄希輕輕一笑,“好,這算第一招。”倏爾幻影俱無,又歸一人。那些白光也遽然收縮,化為蠶繭大小一團,在周祖謨右掌心游走。
周祖謨背上冷汗淋漓。這“天羅”是天部絕學,以“周流天勁”注入蠶絲,織就大網,一旦罩住對手,“周流天勁”一生二,二生三,“天羅絲”籠罩越廣,韌性越強,韌比牛筋,堅如精鋼,被罩之人若不懂破解之法,勢難脫身。
周祖謨的“周流天勁”修煉未深,支撐如此絕學,端地辛苦。但他卻知“龍遁”身法不僅包含輕功,更有極精妙的數朮、幻朮,多年來讓西城高手吃盡苦頭。狄希此時的幻影,也是一種幻朮,雖不知他如何施展,但你若將它當做幻影,幻影立時化為真人;你若當他是真人,真人又會變成幻影,其中的虛虛實實,叫人無從捉摸。是故唯一之法,不管它是真人也好,幻影也罷,均以這張“天羅”一網打盡。
忽聽狄希笑道:“第二招!”
周祖謨心神一凝,只見火光搖曳中,狄希幻影又生,當即張手,“天羅”滿天罩出,倏忽間,狄希人影盡被籠住。
周祖謨但覺網內一沉,心中大喜,“天羅”瞬間收縮。卻聽一聲慘叫,定睛一瞧,網中之人,竟是一名隨從海客。驚疑間,忽聽狄希輕笑一聲:“第三招。”后腦銳風陡起,破空襲來。
原來狄希在“天羅”將收未收之際,憑著絕頂身法,偷梁換柱,抓了一個伙計擲入網中,騙得周祖謨收網。自己則轉到他身后,周祖謨變招不及,“天羅”就此破了。狄希計謀得逞,一指刺向周祖謨后腦,不料身側風起,忽地一只拳頭,橫空擊來。
狄希但覺拳風凝若實質,雄渾無匹,心中暗驚,一轉手,食指點中來拳,借勢飄退兩丈,定眼望去,卻是一個衣衫粗陋的年輕男子,雙拳緊握,神色頗為緊張。
周祖謨見了那人,不覺一呆,吃驚道:“小陸?是你?”陸漸點頭道:“周大叔,你沒事么?”周祖謨神色一灰,望著狄希,慘然道:“我輸了”
眾海客驀地躁動起來,忽有兩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發足狂奔。狄希一聲長笑,身形左右分散,化出兩疊幻影,一疊向東,一疊向西,有如金鵬展翅,同時掃中二人,那兩人腦后血如噴泉,扑地便倒。
那兩疊幻影向內一收,合二為一,又向在場眾人掃來。陸漸見勢危急,不及多想,迎著幻影,變一個“半獅人相”,屈膝蹲身,左拳后勾,右拳前送。
那幻影如被拳風激蕩,向右一折,陸漸正要隨之轉身,忽生警兆,忙變一個“雀母相”,矮身疾轉,但覺一道銳風自左襲來,擦過耳輪,火辣辣生痛。
狄希一指落空,咦了一聲,忽見陸漸高高縱起,以肩撞來,不覺吃驚,心道此人竟能在幻影離合之間,辨出自己的真身,真是奇哉怪也。但覺這一撞重如山岳,剛猛異常,當下不敢怠慢,右手托住陸漸肩頭,足下陡轉。
“龍遁”之法,不但能以身法躲避天下任何招式,而且能以身法化解天下任何勁力。陸漸只覺這一個“大須彌相”仿佛撞在空虛之處,狄希疾風斗轉間,竟如抽絲剝繭,將這一相中所蓄的勁力絲絲抽去。陸漸心知勁力抽盡之時,便是狄希反擊之機,急使“諸天相”,雙手齊出,去纏他右手。不料狄希隨他雙手來勢,身法轉折,總不讓他纏著。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變化雖繁,落到眾人眼中,卻是快如電閃。才見狄希實形虛影,散聚無方;轉眼之間,又見陸漸被狄希一手抄住,懸空飛旋起來。
眾人瞧得眼花繚亂,唯獨周祖謨眼力最強,瞧出若干變化,心中驚詫萬分,萬不料這朴實青年,竟然身負如此神通,又見陸漸竭力去捉狄希右手,總不能夠,不由為之心急。驀然間,忽見陸漸雙手再伸,狄希也隨之轉折,卻不料陸漸右腳倏地反踢,這一踢直達肩頭,狄希若不脫手,必被踢中手背,無可奈何,只得放手縱開。
陸漸這一踢,正是出自“人相”。“人相”反踢可至后腦,踢中肩頭只是等閑。他情急間想到這一變相,先以“諸天相”虛晃一槍,再行反踢,果然一舉脫身,墜地之時,又以“神魚相”翻滾變化,以防狄希趁虛施襲。但這一輪變相,几令他耗盡氣力,若非劫力源源補充,早已累趴在地。
翻滾數匝,陸漸起身瞧時,卻見幻象盡消,狄希又歸于一,拈燈含笑,身形若聚若散,莫知所出。
陸漸見此情形,心念微動,驀地雙手撐地,拿個大頂,倒立起來。
眾人均感奇怪:“這小子瘋了么?這當兒還有拿大頂的心思?”狄希也是微露訝色。
陸漸閉目凝神,劫力透過雙手,密布數丈方圓,狄希雙足所至,當即可知。如此一來,種種幻象,均然破滅,在陸漸心中,僅余實相。
故此狄希一動,陸漸亦動,狄希幻影才生,陸漸便以“大自在相”翻轉過來,左掌揮出,以“壽者相”出招,“猴王相”收勢,刷的一掌,狄希左手燈火倏滅,重重幻影一時盡消。
狄希幻朮被破,但覺掌風扑面,冷哼一聲,揮手抓出。陸漸吃過苦頭,心知一旦被他沾身,身上勁力勢必被他借力打力,盡數化去,當下火速變相,縮手后退。
周祖謨不由贊了聲:“好。”再見燈火一滅,幻影虛像均然不見,不覺嘆道:“原來幻朮的根源竟在這盞油燈,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眾人聽了這話,恍然大悟,要知人眼喜光,畏懼黑暗,故而黑夜中一盞孤燈,往往能吸引眾人心神。狄希正是借這孤燈光影,以身法與之配合,幻化出重疊虛影,擾得眾人眼花繚亂,再施殺手。
狄希悄立半晌,忽地冷冷道:“小子,你能瞧破我的真身,確是不凡?不過,九變龍王,本有九變,你破了我的‘光明變’,卻不知我還有‘無色變’。”
陸漸皺眉道:“無色變?”狄希笑道:“沒錯,你瞧明白了。”話音方落,人影驟失,陸漸但覺身周風起,慌忙變相。霎時間,連變三相,方才避過這一擊。
一時間,眾人借著星月光芒,瞧不見狄希的影子,卻只見陸漸獨自一人,手舞足蹈,四肢飛速扭轉,仿佛正與瞧不見的對手激斗,不由得目瞪口呆,連呼古怪。
陸漸只覺身周勁風掠來掠去,疾逾閃電,身子時被掃中,雖借變相化解,仍是疼痛難當,忽聽狄希一聲輕笑,火光一閃,那盞油燈又被點燃,將場中情景照得分明。
陸漸一怔,忽覺冷風吹來,胸背發涼,低頭望去,不由大驚,敢情那件衣衫千瘡百孔,經海風一吹,竟然片片散去。駭然間,下體又是一涼,慌忙低頭,但見褲子四分五裂,處處見肉,陸漸急忙攥住褲帶,生恐一陣風來,將這褲子也吹沒了。
“怎么樣?”狄希笑吟吟地道,“再這么下去,你可要光著屁股跟我打了。”
陸漸面紅耳赤,怒道:“你,你不要臉。”狄希笑道:“害羞什么?你若光了屁股跟我打,我也不會笑話你的。”
他說不笑話,嘴里卻哈哈大笑。陸漸又羞又惱,偏又不敢挪身。狄希瞧他羞怒神色,心中快意,正想貓玩耗子,殺掉之前,再捉弄這少年一番,忽聽周祖謨冷冷道:“狄希,你可記得,方才你和這位小陸兄弟交手,用了几招?”
狄希道:“三四十招,怎么?”周祖謨冷笑道:“三四十招么?嘿嘿,你跟我約的可是十招。”
狄希笑容一斂,緩緩道:“我和你約了,卻沒跟他約。”
周祖謨道:“我是天部的小卒,他卻是我的小卒。厲害呀厲害,堂堂東島五尊之一,對付天部小卒手下的小卒,也要用上三四十招,厲害,當真厲害。”說罷大拇指一蹺,哈哈大笑。
狄希冷笑道:“姓周的,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這小子的本事強你多多,又豈會是你手下的小卒?”他對周祖謨了如指掌,對其手下海客也略知一二,唯獨陸漸是新進通譯,又從不隨眾人冶游浪蕩,是故狄希對他一無所知。
周祖謨笑道:“你若不信?大可問他。”狄希瞧著陸漸,皺眉道:“小子,你說。”陸漸點頭道:“我確是周大叔手下的通譯,幫他交易貨物。”
狄希神色陰沉,半晌道:“以你的本事,何必做這奸商手下的小卒?不如入我東島,不出十年,狄某包你飛黃騰達,躋身五尊之列。”
周祖謨聽得臉色大變。陸漸此時只需點頭,便是東島中人。狄希再也不用顧惜身份,便可大開殺戒。
眾海客也知此理,紛紛盯著陸漸嘴唇,大氣也不敢出,忽見他搖頭道:“我答應了周大叔,做他的通譯。既然答應,就不能反悔。”此話一出,自周祖謨以下,眾人無不松了口氣。
狄希眼中怒意一閃即逝,冷笑道:“如此說,你真的自甘下賤,做這色鬼奸商的小卒了?”陸漸點頭道:“就算是了。”
“好個就算是了?”狄希冷笑一聲,“周祖謨,算你厲害,藏了這么一步好棋。他既是你手下小卒,狄某十招不能敗他,也算輸了……”說到這里,他瞥了陸漸一眼,長袖一拂,飄然去了。
眾海客驚喜交集,周祖謨見狄希走遠,方才嘆道:“久聞五尊之中,‘九變龍王’最為清高自負,看來果真如此。若是換了別人,這激將法必不管用。”又瞧陸漸一眼,嘆道,“小陸,你真人不露相,連周某也被你騙過了。”
陸漸大窘,一手捏著褲帶,一手連擺道:“我不是存心欺瞞大叔的。”
周祖謨點頭道:“這我知道,小陸你為人朴實,雖有大本事,大神通,也不會炫耀。”言罷,命眾人收拾殉難海客的尸體,又上船察看,船上六名海客無一幸免,當下就地焚化了,只取骨殖歸國,然后指揮眾人,將鳥銃搬運上船。
忙碌已畢,羅小三嚷著要尋龍崎報仇。周祖謨喝道:“叫嚷什么?那厮恐怕早就躲起來了,何況有姓狄的給他撐腰,你這點貓狗把式,只合給他塞塞牙縫。”他生怕有變,下令連夜開船,離開東瀛。
升帆起航,眾人轉身回艙。才入艙門,忽見艙內燭火明亮,燭旁放置一座金絲鳥籠,籠中棲著一只信天翁,白羽間黑,有如雪中烏炭。鳥籠邊,一人手持書卷,正瞧得入神。
眾人見了那人,無不傻眼,周祖謨失聲叫道:“狄希,你,你做什么?”
狄希聽了這話,抬眼笑道:“看書呀,你沒瞧見么?”周祖謨怒道:“誰問你看書了?所謂愿賭服輸,你既然認輸,就當守信。”
狄希笑道:“你我約定的是,我若輸了,便饒你一船性命,讓你帶走鳥銃,對不對?”周祖謨道:“不錯。”
“那就是了。”狄希道,“約定里可曾說了,狄某不能搭你家的船么?”
周祖謨腦中嗡的一聲,頓時混亂不堪,吃吃地道:“你,你要搭、搭船?”
“然也。”狄希笑道,“這間內艙歸我了,要睡覺的,都去別處。”說罷旁若無人,仍是低頭看書。
眾人面如土色,灰溜溜出門,到了船尾,方才咬牙切齒,低聲咒罵。周祖謨苦著臉,跌足道:“只怪我未曾想得周全,如今這災星上了船,大伙兒遲早被他害死。”眾人一時寂然,默默點頭。
其后的日子,端地難過無比。狄希儼然以船主人自居,對眾海客頤指氣使,呼來喚去。船上的底細他仿佛全都知道。茶非明前龍井不飲,酒非紹興花雕不喝,魚非肚尾活肉不食,水非至純至淨不用。船上炎熱,便命周祖謨打扇,夜間出恭,就喚羅小三提壺。
眾海客叫苦不迭,背著無不罵娘,商議之后,也曾想過几個法子,比如在茶里下毒,不料剛端上桌,狄希卻一反常態,將茶賜予那位上茶的老兄,非看著他喝完不可,喝完之后,又慢慢盤問他出身來歷,眼望著那位老兄的臉色由白變青,由青變黑,方才笑著放他出門,那位老兄事后雖服解藥,保得小命,卻從此歪嘴斜眼,臥床不起。也有海客趁狄希不在,在他床上埋伏機關,倒插匕首數把,不料回房睡覺之時,由股至臀,均被匕首扎穿,成了瘸子。事后查驗,正是他當夜所埋匕首,只不過匕首長了腳,從狄希那里,跑到他自己床上。
總而言之,但凡眾人設計暗算,狄希總能以人之道,還施彼身。眾海客又恨又怕,偏又無可奈何。
如此航行十余日。這一日,陸漸到船尾釣魚,卻見狄希立在舷邊,望著遠方出神,腕上立著那只信天翁,忽一振臂,那鳥躥入青天,盤旋數匝,向西去了。
陸漸奇道:“你做什么?”狄希笑了笑,說道:“這鳥兒關久了,也該放放風了。”忽見北落師門蹲在陸漸肩頭,不覺笑道:“你這貓兒卻也有趣。”伸手去摸,不料北落師門身子后縮,眼露凶光,嗚嗚咆哮不已。
狄希皺眉道:“這畜生好大脾氣。”陸漸不想與他多說,自顧坐下釣魚。
狄希卻不走開,微微一笑,說道:“小陸,你當真不想加入我東島么?”陸漸搖頭道:“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狄希嘆了口氣,連道可惜,又問道,“你的武功跟誰學的?”陸漸心道《黑天書》不算武功,唯有魚和尚傳的勉強說得上,便道:“是一位大師。”
狄希道:“你的武功本也不壞,可惜不成氣候,那天若非我沒盡全力,別說三四十招,你能接三四招,也不錯了。”
“是呀。”陸漸點頭道,“你僅用一只手,我也打不過你的。”
“卻不是這個緣故。”狄希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以身法見長,一只手、兩只手對我而言無甚分別。我說沒盡全力,是因為我沒用袖。”陸漸聞言,細看他雙袖,但見那袖盤在腕上,褶皺重重,顯然極為長大,只不知他所說的用袖,是何用法。
他心中迷惑。狄希卻不再說,蹺腿坐在船舷,眺望遠空。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忽見遠方多了一個小黑點,須臾變大,正是那只信天翁。狄希伸手接住,從鳥足上取下一截竹管,從中抽出一卷紙條瞧了,失笑道:“這老東西真是螞蟥見了血,來得好快。”說罷轉頭道,“小陸,我不想見這老東西,可要走了。”陸漸道:“你回艙嗎?”
“不回艙了,”狄希烏黑的眉毛向上一挑,露出一絲詭笑,“我回家去。”陸漸一愣。狄希口唇忽張,發出尖銳鳴聲,有如鋼錐刺耳。陸漸耳鼓欲裂,不禁哎呀一聲,捂住雙耳。
眾海客聽到叫聲,紛紛奔來。狄希止聲長笑,朗朗道:“諸位保重,黃泉不遠,狄某就不送了。”說罷縱身一躍,竟向海中跳去,眾海客又驚又喜,驚的是這人莫非瘋了,竟然跳海自盡,喜的是老天有眼,竟讓這大禍害自尋死路。
誰知狄希雙足落海,并不下沉,反而蹈浪起伏。眾人均是駭然:“這人難道是入水不沉的活神仙?”驚疑間,忽見狄希足下冒出几只大魚,灰背尖喙,體形修長,在水中載沉載浮,狄希輪番踏著大魚背脊,廣袖凌風,奔騰若箭,轉眼間消失在海天交際之處。
眾人瞧得目定口呆。陸漸吃驚道:“那是什么魚?”
“這魚我見過。”一個老海客嘆道,“南海邊的土著叫[狠讀小說網整理收藏]它海豬,文一點的則叫它海豚,剽悍善泳,能斗鯊魚。這姓狄的好厲害,竟能將之馴化至此。”
忽見一名船工奔來,高叫道:“周老爺,有船過來了?”
狄希才走,便有船來。周祖謨心生不祥之感,搶到高處眺望,但見兩艘黃鷂快艦如飛駛來,進到五里許時,當頭一艦,打起一面旗幟,白底黑字,寫了一個大大的“獄”字。
周祖謨神色大變,疾喝道:“快,加速,左舷。”
眾船工聽令,將風帆扯滿,向左擺舵。但那兩艘快艦輕便快捷,須臾迫近,艦首立了三人,個個黑布裹頭,其中一人將手一揮,艦首木炮霹靂聲響,投出一個頭顱大小的圓球,正中甲板,蓬然炸開,化為一團煙霧,近處的船工一但沾著,扑地便倒。
周祖謨厲聲道:“大伙兒屏住呼吸。”但那兩艘快艦輪番發炮,不住投來圓球,整座海船盡被煙霧籠罩。陸漸只覺四周扑通扑通,不住傳來人體倒地之聲,心頭一慌,不慎吸入一絲煙氣,但覺頭暈眼花,耳聽得周祖謨兀自大喊大叫,但那叫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輕,驀然間,陸漸兩眼一黑,失了知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27:21
第9章 囚徒
陸漸醒來之時,頭痛欲裂,睜眼也覺乏力。但覺被人撬開了嘴,灌入一股冰涼液體,辛辣刺鼻,似是酒水。那液體一旦入口,陸漸越發昏沉,倏忽間又睡過去。
如此將醒未醒,總有酒水灌入,陸漸深感四肢乏力,耳邊人語細微,如蚊蚋嗡鳴,無論如何,也沒法聽清。
渾渾噩噩中,忽覺身子一震,似被人重重慣在地上。陸漸背脊欲裂,驟然清醒,努力張眼望去,眼前卻是漆黑一團,也不知身在何處。
陸漸長吸一口氣,忍著頭痛,閉目冥思,昏迷前的情景漸漸憶起,不覺掙了一下,但覺四肢空虛,怎么也聚不起力氣。須臾間,昏沉之感再度襲來,陸漸生怕又是一睡不醒,狠咬一下舌尖,銳痛入腦,略略清醒。
正難受的當兒,眼角邊忽有亮光閃過,接著便是門軸互相摩擦,嘎吱有聲。
一扇門忽然開了,那道亮光直射到陸漸面上,陸漸久處黑暗,驟遇強光,一時睜不開眼,只聽有人說道:“這個人是新抓來的,沙師父你瞧瞧,他資質如何?”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用瞧了,畢箕,這人交給你。先練‘蒼龍七脈’,練完之后,我再來看。”
先前那人答應了,又道:“但他服了太多‘七煞破功酒’,昏睡不醒,怕是沒法好生練功。”
“蠢材。”那老者怒哼一聲,“跟你們說了多少次,《黑天書》練的是隱脈,‘七煞破功酒’破的是顯脈中的功夫,跟隱脈有何干系?”
那畢箕諾諾連聲,隨后一陣腳步聲響,似乎有人去了。猛然間,陸漸只覺“蒼龍七脈”的“左角穴”一痛,耳聽得畢箕吃吃笑道:“這下醒了吧?”
陸漸睜眼望去,借著燈光,但見一張臉龐稚氣未脫,嘴尖額寬,卻是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不由問道:“這是哪里?”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吃驚,不知何時,他的聲音竟變得沙啞無比,几難聽見。
畢箕笑笑,說道:“這是東海獄島的煉奴室。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劫奴了。”
陸漸真是哭笑不得,問道:“你是西城的人嗎?”畢箕目有詫色,說道:“誰是西城的人?我是東島的人。”陸漸道:“由來只有西城煉奴,東島何時也煉奴了?”
畢箕皺眉道:“要勝西城,我們東島自也要有自己的劫奴;若不然,將來斗起來,豈不吃虧?”說到這里,他露出警惕之色,冷哼一聲,“小子,莫非你知道何為煉奴?”
陸漸嘆了口氣,合眼道:“我知道的。”
畢箕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入了獄島,便只有兩條路能夠出去。要么你死了,尸體會送到島外的鯊池里喂鯊魚;要么成為第一流的劫奴,將來隨我出島,到江湖上威風。”
陸漸默不作聲。畢箕笑道:“好死不如賴活,我先后煉過三個劫奴,他們都不喜歡喂鯊魚,你想必也一樣吧。”說罷開始解說《黑天書》的脈理,讓陸漸修煉“角脈”。
《黑天書》陸漸早已練過,再練一遍,也無不可。但他一想到世人為求私利,總想奴役他人,便不由得心灰意冷,再無修煉之意。
畢箕解說完脈理,仍是按部就班,不住向“角脈”諸穴打入真氣。陸漸但覺那真氣入體,再沒有向日那種喜悅滿足之感,不由深感詫異,轉念一想,旋即明白。原來,“有無四律”第一律便是‘無主無奴’。寧不空一日為主,終身為主,普天之下,惟有他的真氣能與陸漸的隱脈相感應,其他人的真氣均不管用,是故一名劫主可以煉制數名劫奴,但一名劫奴卻只能終生依附一名劫主,既有寧不空在前,畢箕此時所作所為,不過是白費氣力。
陸漸本想告訴畢箕,但心念一動,又將話咽了回去。畢箕卻頗愛說話,又瞧陸漸年紀相仿,故而不時詢問他生世來歷,但陸漸心有所想,無心交談,往往畢箕問上八九句,他才敷衍一句。
畢箕不悅道:“你這人呆里呆氣,就像一塊大石頭,我以后叫你石頭人好了。”繼而又道,“石頭人,你如今或許還憎恨我,但若你將《黑天書》煉到一定地步,你喜歡我還來不及呢,只怕時時刻刻都想見我。”說罷哈哈大笑,笑了一陣,又道,“我教你的心法,你須得狠命苦練,才能成為第一流的劫奴。若不能成為第一流的劫奴,便出不了這獄島,要么幽死在煉奴室里,要么將來劫奴多了,石室不夠,你就得去喂鯊魚。”
陸漸越聽越怒,咬牙合眼,不發一言。畢箕討了個沒趣,指點完“角脈”諸穴,便自去了。
陸漸寧定心神,觸摸衣衫,發覺魚和尚的舍利尚在,始才放下心來,尋思脫身之法,忽地想到那“沙師父”的話,不由忖道:“那老人說‘七煞破功酒’破的是‘顯脈’中的功夫,與‘隱脈’并無干系。如此說來,或許我體內的劫力依然可用。”不覺精神一振,默察體內,但覺隱脈之中,劫力果然若有若無,流轉不絕。
依照“有無四律”第三律“無休無止”。《黑天書》一經練成,只需劫奴不死,劫力運轉便無止歇,即便顯脈受損,隱脈受制,也無法消滅劫力。
劫力性質奇特,無陰無陽,無內無外,能夠轉化為人體任何力量。是故陸漸感知到劫力尚在,驚喜難抑,當下咬緊牙關,努力施展“十六身相”,將劫力轉化為內力外力,又因他的“三垣帝脈”被禁,大可長久借用劫力,無須擔憂“黑天劫”之患。
此時他渾身乏力,便有劫力可借,變相依然艱難,花了一個時辰,才變完“我相”,又花兩個時辰,才變完“人相”。而他每變一相,便覺劫力在隱脈中的流動快了一分,化為內外精氣,注入顯脈之中。
正覺氣力漸復,忽聽腳步聲響,陸漸一轉念,低低呻吟起來。嘎吱一聲,室門大開,畢箕哈哈笑道:“怎么,石頭人,難受了嗎?”蹲下身來,向“角脈”中注入真氣。陸漸練過《黑天書》,修煉中的諸般情景均曾領受,一覺真氣入體,便裝出歡喜之色。
畢箕不疑有詐,注入真氣已畢,說道:“知道厲害了吧?方才那痛苦,普天之下,唯我能解。方才的快活,也只有我能賜予。你只要乖乖聽我的話,我便常給你真氣,若不然,嘿嘿……”他說到得意處,放下一個食籃,“你且吃些東西。石頭人,只需你乖乖煉完二十八支脈,我便給你‘七煞破功酒’的解藥,到那時,你就不會這樣軟綿綿的了。”
畢箕一邊說笑,一邊喂他湯飯,那眼神舉止,仿佛將陸漸當做小貓小狗,恣意調笑。陸漸心中卻知,若是練完二十八支脈,早已欲罷不能,屆時就算沒有“七煞破功酒”,這少年也大可從心所欲,控制劫奴,一念及此,他心中暗怒,恨不能一拳打斷畢箕的鼻子。
畢箕喂食已畢,又命陸漸修煉一遍“角脈”,陸漸少不得裝模作樣一番。畢箕瞧得心滿意足,收拾食籃,關門去了。
陸漸吃飽,精力漸長,陸續施展變相,轉化劫力。每過三個時辰,畢箕便會前來一次,傳授《黑天書》,卻不知陸漸體內已生極大變化,內外精力,漸趨充盈,待到畢箕教完“蒼龍七脈”,陸漸已將“十六身相”變了兩次,精力如滾滾洪流,將“七煞破功酒”的藥力沖刷得干干淨淨。
陸漸氣力一復,本想一舉制住畢箕,但轉念又想:“須得先問他周大叔一行和北落師門的下落,一出此地,便去營救。”
耐心等待半晌,畢箕又至,陸漸便問周祖謨等人下落。畢箕素來多嘴饒舌,最恨無人攀談,難得這“石頭人”發問,精神為之一振,嘻嘻笑道:“這個我卻不大明白,這島上關了几百號人,有犯了島規的東島弟子,也有被俘的西城部眾,還有被擄來的海客。至于誰人關在何處,卻只有島上的主腦才知道。”
陸漸聽得暗暗發愁,又聽畢箕問道:“你那些同伴多大年歲?”陸漸道:“這跟年歲有什么干系?”
“干系大了。”畢箕說道,“若和你年紀相仿,多半進了煉奴室;若是年過三十,先天之氣虧蝕,不能煉奴,便會進入尋常牢獄。怕只怕,你那些同伴,既不能煉奴,又無甚拷問價值,沙師父一不耐煩,統統拉去喂了鯊魚。”
陸漸聽得又驚又怒,忽聽畢箕又道:“石頭人,待會兒沙師父要來巡視,你好生應對,若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言下頗有關切之意。陸漸聽得心軟,竟然狠不了心,對他下手了。
過了一會兒,忽聽遠處傳來呼喝之聲,間雜淒厲慘叫。陸漸聽得毛骨悚然,忽聽畢箕低聲道:“沙師父來啦,你當心些。”
那呼喝慘叫響了片時,腳步聲響,似有人來,畢箕出門叫道:“沙師父,這名劫奴的‘蒼龍七脈’也練完了。”
只聽來人哼了一聲,似乎頗不耐煩,旋即一名干瘦老者走了進來,只見他深目高顴,削頰薄唇,長相頗為刻薄,他打量陸漸一眼,冷冷道:“你練完‘蒼龍七脈’,有什么感受嗎?”陸漸心念疾轉,隨口道:“我的雙手奇怪得很,放在地上,竟能知覺遠處的人走來走去。”
那干瘦老者目光一凝,流露出專注之色,問道:“除此之外,還有什么?”陸漸搖頭道:“沒有了。”
那干瘦老者沉吟良久,頷首道:“如此看來,你或許能夠練成‘四體通’的‘補天劫手’。”
畢箕忙問道:“沙師父,這‘補天劫手’厲害么?”
干瘦老者冷笑道:“既然號稱補天,豈會不厲害?八十年前,西城天部曾煉出過一雙‘補天劫手’,但自那劫奴死后,便再沒有過。至于有多厲害,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為了殺死那名劫奴,‘東島五尊’死了兩個。”
畢箕聽得又是吃驚,又是不服,忍不住道:“但我們東島還是殺了那劫奴,對不對?”
“殺死卻未必,不過……”干瘦老者嘿嘿一笑,“這劫奴委實死在東島手里,你可知道為什么?”
畢箕沉吟道:“既不是殺死,又委實死在我們手里?”驀然雙眼一亮,脫口道,“我們殺了他的劫主。”
干瘦老者露出贊許之色,點頭道:“你須知道,無論劫奴有多厲害,劫主一死,劫奴亦死。是以你身為劫主,須得當心自身安危。”說罷微微一頓,又道,“畢箕,你從今日起,專一修煉此人,另外三名劫奴,便不用管了。”
畢箕吃驚道:“為什么?”干瘦老者道:“那三人沒什么出奇的本領,只會白白浪費你的真氣。”畢箕失聲道:“但若他們‘黑天劫’發作……”干瘦老者冷冷截口道:“發作更好,早早死了,去喂鯊魚。”
為那三名劫奴,畢箕花費不少心血,聽得此言,心中不覺一陣難過。忽聽陸漸寒聲道:“劫奴便不是人么?”干瘦老者瞥他一眼,笑道:“你說得對,做了劫奴,便不算人……”話音方落,忽覺勁風扑面,他心頭一驚,縱身后掠,不料陸漸忽自“大自在相”變為“諸天相”,搶到他身側,左手纏住他左臂,右手已勒住他咽喉。
那干瘦老者面紅氣促,呲牙道:“畢箕這蠢貨,你給他服了‘七煞破功酒’的解藥么?”畢箕乍遇如此變故,兩眼發直,伶牙俐齒一時俱無,結結巴巴地道:“哪,哪里會?解,解藥都在您手里呀。”那干瘦老者一聽有理,但怎么也想不出陸漸何以能夠恢復氣力。
陸漸厲聲道:“姓沙的,帶我去找周大叔。”那干瘦老者怒道:“我沙天洹死則死矣,從不受人威脅。”陸漸怒道:“你真當我不敢殺你,大不了同歸于盡。”說罷右手一收,沙天洹頸骨喀喀作響。畢箕忙道:“沙師父,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暫且服輸,事后再跟他計較。”
沙天洹話不能出,只能嗚嗚直叫,畢箕瞧他神色,忙道:“沙師父答應了。”陸漸手臂略松,寒聲道:“當真么?”沙天洹啐了一口,罵道:“小畜生下手好毒。”陸漸冷笑道:“再毒也不及你們煉人為奴。”
沙天洹冷哼道:“你方才說要找誰?”
陸漸道:“上次你們不是劫了一只海船嗎?船上的海客,現今都在哪里?”沙天洹想了想,恍然道:“是狄希說的那艘船么?”
陸漸一聽這名字,便覺有氣,說道:“不錯,就是那無信小人做得好事。”
沙天洹驀地怒道:“我也上了那厮的當,他給我送信,說是有一船二十人,都是煉奴的上好材料。害我火速派了兩艘黃鷂快艦,浪費了几十枚‘幻蜃煙’,誰知到頭來,卻只劫了一船廢物,除了你,沒一個人管用。”
陸漸驚怒道:“你殺了他們?”沙天洹道:“那卻沒有。我一怒之下,本想將那些廢物都喂鯊魚。不料事后狄希又送來一封信,說是連人帶船暫且留下,他有大用。哼,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我跟他說了,讓他找二十個適合煉奴的年輕人給我,一個換一個。”
陸漸聽得亦喜亦怒,喜的是周祖謨一行尚在人間,怒的是這沙天洹喪心病狂,念念不忘煉人為奴,當下喝道:“帶我去見他們。”
沙天洹命操人手,無可奈何,只得在前引路。陸漸見畢箕欲要跟上,怕他從旁偷襲,便道:“你留在煉奴室,不許出來。”畢箕見沙天洹被擒,主意盡失,只得乖乖留下。
煉奴室內昏暗無比,室外巷道卻每隔十步便有火炬,火光幽幽,照得巷中景物若隱若現。巷道兩側的石室中,不時傳來呻吟之聲。陸漸深知必是某位劫奴“黑天劫”發作,一時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厲聲道:“沙天洹,你將這些人盡都放了。”
沙天洹嘿嘿笑道:“放卻不難,但只怕我將門打開,他們也不肯走。除非,你將島上的劫主也都帶走,嘿嘿,劫主遍布島上,你本事再大,又能將整座獄島都搬走嗎?”
陸漸聞言,不禁默然,深知以自己一人之力,確乎無法帶走這些劫奴,就算帶走,也會白白害死他們,不覺悲憤難抑,恨不得手臂一收,將沙天洹的細瘦脖子擰成兩截。
好容易按捺住心中殺機,卻見迎面走來几名獄卒,見狀無不瞠目。陸漸心一緊,將沙天洹的脖子勒得更緊,忽覺地勢漸高,驀地踩中一級石階,不禁喝道:“怎么回事?”
沙天洹道:“這座地牢在獄島下方,煉奴室是第二層,你那些伙伴都關在島面上,若不上去,怎么相見?”
陸漸將信將疑,一面走路,一面默數石階級數,但覺那石階忽直忽曲,忽高忽低,約莫走了三百余步,驀地白光刺眼,已到出口。
陸漸走出地牢,但覺天朗氣清,世界廣大,舉目望去,卻見島面上光禿禿的,不但草木稀少,一所樓宇也無,絕似一座無人荒島,不由大為訝異,問道:“這島面上沒有人住嗎?”
沙天洹冷笑道:“此乃韜光隱晦之法,你小子又懂什么?獄島的所在本是東島絕祕,故而隱蔽第一,倘若千檐萬宇,華廈參差,海船過境,一瞧便知,還有什么祕密可言?如今這副樣子,一瞧便是無人荒島,自也沒人有興登臨了。”
陸漸默默點頭,茫茫大海中,如此一座無人荒島,確是叫人無法想到,在這荒島之下就是地牢。想著心中生疑,問道:“既然如此,周大叔怎么會在島面上?”
沙天洹支吾道:“島面上也有几處土牢,關一些不打緊的犯人。”他指著遠方近海處一塊大礁石,道:“就在那邊。”說罷當先走去,陸漸只得跟隨。
走了半晌,離那礁石尚有百步,沙天洹忽地一折,沿海邊沙灘行走,走了約莫丈許,忽聽沙天洹低喝一聲:“陷!”陸漸足底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向下墜去。
陸漸不料此地竟有陷阱,大吃一驚,方欲掙扎,卻覺下方粘稠無比,若有莫大吸力,向下拉扯。
霎時間,陸、沙二人雙雙陷沒,四周充滿粘稠淤泥。陸漸呼吸不得,但覺沙天洹身如泥鰍,只一掙,便從他手底脫出。陸漸伸手急抓,扣住沙天洹手腕,卻覺滑不留手,難以扣緊,慌亂間,忽覺沙天洹身子一震,被無形之力向上推送,另一股絕大吸力,卻將陸漸向下拉扯,陸漸只覺掌心一滑,沙天洹手臂脫出,他卻被那吸力一扯,直墜下去。
那股吸力凶猛異常,陸漸墜落極快,身周的淤泥也越來越黏,仿佛永不見底。淤泥向著眼耳口鼻洶涌灌入,陸漸渾身血液似要迸出,心肺几乎爆炸開來,禁不住手舞足蹈,不經意間,忽覺四周淤泥向外輕輕一彈,那束縛略有放松。
陸漸緩過一口氣,劫力由雙手擴散開去,知覺到東北角的淤泥略為稀薄,當下奮力向那方沖突,但只一瞬,淤泥再度八方壓來,堵塞七竅。
陸漸心知如此下去,必死無疑,不覺回憶方才。那時手足亂揮,無意間變出若干相態,而將淤泥彈開的,正是“神魚相”。
他無法呼吸,顯脈氣力已衰,唯有隱脈中劫力未絕,當即借力,變出一個“神魚相”,四周淤泥又被彈開。陸漸稍一掙脫,連使兩個“神魚相”,沖向東北角,但覺前方亙著一塊大石。
陸漸絕處求生,雙手奮力一撐,但覺那塊大石略有松動,便使一個“大須彌相”,撞在石塊上,那石塊驟然向外脫落,露出一個大洞,淤泥忽地得了宣泄之處,循洞口一泄而出,將陸漸沖將出去。
陸漸壓力一輕,一股腥咸洪流迎面涌來,竟是來到海里,回頭望去,那洞口仍是不絕涌出渾濁淤泥。
四面海水冰冷黑暗,顯見此處已然不淺。陸漸精力耗竭,全憑劫力封住口鼻,才不令海水灌入。正想借力浮出海面,忽覺一股激流自左涌來,陸漸兩眼雖難視物,雙手仍能清楚知覺,來者是一條龐然大魚,長有丈余,巨口尖牙,樣子十分凶惡。
陸漸忙變一個“神魚相”,翻轉之間,閃過那大魚的利齒,正要浮上,忽覺左上方又有一頭大魚張口咬來,只得再度變相。那魚自他身下掠過,擺尾之際,掃中陸漸腰脅,令他几乎岔氣,嗆入一口海水。
“鯊魚。”陸漸猛然驚醒,只覺前后左右,數頭巨鯊蜂擁而來。他驚駭欲絕,反復變化“神魚相”。這一相,在海水之中大有奇效,變相一生,海水辟易,是故陸漸運動奇快,連番避過鯊魚利齒,但群鯊既多且猛,更有增多之勢。陸漸拼死潛出一程,但覺身邊海水激蕩,也不知有多少鯊魚在追趕堵截,直覺那些森然利口越逼越近,就在咫尺。絕望間,雙手忽地知覺,附近礁石上有一個洞穴,似能容人。
此時他只求逃脫鯊吻,也顧不得洞中有無危險,一頭潛入。洞中逼仄,僅容一人,陸漸才鑽入內,便覺后方水流沖激,傳來群鯊撞擊洞口的聲聲鈍響。
陸漸聽得魂飛膽裂,但覺那洞并非死穴,似有通道,于是奮起余力,變化“神魚相”,沿著通道潛去。
那通道時寬時窄,曲折向上,也不知游了多遠,就當陸漸劫力耗盡、行將就斃的當兒,水壓驀地一輕,一股潛流從下涌來,猛地將他托出水面。
陸漸連嗆了几口水,還未明白自己如何爬到岸上,便覺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昏沉之際,仿佛神魂離體,又來到那個光暗交錯的地方,形若無質,在黑白間穿行,抬眼望去,黑暗的一邊,二十八宿一一顯現,唯獨“三垣帝星”所在的地方,多了三道血色的光環,層疊縱橫,如是灼亮,以至于“三垣”諸星盡失光芒。
驀然間,其中的一道‘血環’慢慢黯淡了。陸漸正覺驚詫,忽見那道“血環”有如破碎的瓷器,迸出一道最后的閃光,終于繽紛消散。
血環消散的一剎那,陸漸驟然驚醒,心頭砰砰亂跳,他深知這夢絕非尋常幻夢,每次出現,均與體內的隱脈大有關系。而那三道“血環”,分明表征魚和尚設下的三道禁制,如今一環破碎,正是暗示,三道禁制已去其一,只剩兩道了。
陸漸想到這里,不覺悵然,猜想這禁制被破,多半因為此次連遇奇險,几次瀕死之際,全賴劫力方得脫困,但畢竟借用太多,劫力大舉反噬,終究毀掉了魚和尚的一道禁制。
陸漸悔恨交迸,暗罵自己愚蠢,若非輕信沙天洹,豈會落到如此田地。然而轉念一想,換了他人,遇此奇險,早已死了多次,自己能夠苟活,全賴魚和尚的遺澤,只是尚未回歸中土,先損一道禁制,未免辜負了這位高僧的心意。
想到這里,陸漸按捺心中懊惱,向著魚和尚的英靈默禱片時,感知隱脈,果是劫力微弱,几不可覺,足見此次消耗太巨,短時內無法恢復。
內視已畢,他舉目四顧,漆黑不見五指,伸手觸摸,卻摸到一片岩石,冰冷潮濕。陸漸恍然有悟,自己所處的地方,乃是獄島之下的一個洞穴。這類洞穴,要么是海島生而有之,要么便是海水長年侵蝕而成。陸漸叫喊一聲,卻聽那叫聲七轉八折,陣陣傳回,經久不絕,足見洞穴龐大,絕非海水侵蝕可得,而是天生洞穴了。
穴中絕無光亮,天幸尚有空氣流入,不至于令人窒息。陸漸目不能視,但有一雙妙手,摸索四周,但覺所處之地,乃是一個兩人來高、數丈方圓的石窟,石窟下方,便是來時的水道,連通大海,有若一眼深潭。深潭向海一面,是嶙峋石壁。與石壁相對,則是一個半人來高的洞口,不知通向何處。
潭邊還有若干實地,可供坐臥。陸漸調息片時,飢餓起來,那潭中海魚甚多,料來均如陸漸一般,為了躲避群鯊,逃來此間,只可惜時運不濟,才脫了群鯊之口,又入了陸漸之腹。
陸漸生食數條海魚,尋干爽處美美睡了一覺,養足精神。洞中無日月,也不知睡了几多時候,醒來時,忽聽沙沙之聲,極輕極細,但傳于空穴之中,分外清晰。
陸漸心頭一驚,欲要凝神細聽,那聲音卻又歇了,辨其來向,似乎來自身后洞口。陸漸不覺心悸神搖,汗毛倒豎,可轉念又想,此時精力俱足,就算洞中有甚怪物,也未必強過海中群鯊,與其不見天日,坐地待死,莫如豁出性命,一探究竟,如能找到出路,豈非大妙。
當下鼓足勇氣,鑽入洞中。那洞內十分幽深,地勢始終向下,越走越低,通道則高低寬窄,時有不同,寬大高曠處可并行十人,低矮逼仄處,卻唯有匍匐爬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約莫是降到海面以下,漸有水流浸入洞中,越往下去,空氣漸濁,潮濕越重,到后來頭頂生出積水,不絕如縷,在足下聚成片片水窪,陸漸以雙手承接積水,嘗了一嘗,但覺微咸還淡,遠不如海水那般苦澀,不由心中大喜,飽喝一頓。
再往下走,水窪也隨之變深,由足至脛,由脛而膝。陸漸一度猶豫不前,但那沙沙聲時斷時續,始終不絕,令他的好奇之心難以克制。
待到水漫至膝之時,陸漸終于聽清,那聲音并非沙沙之聲,而是有人正用某種堅硬銳物,刮擦石頭,只因這洞穴結構奇特,有擴音之能,故而將之遠遠傳出。
陸漸不料此地竟會有人,歡喜得几乎窒息,循那聲音奔跑十步,驀地腳趾劇痛,踢到一面石壁,方知那刮擦之聲正是從石壁中傳來。
陸漸循著石壁來回摸索,想要發現門戶,誰知那石壁高大寬廣,嚴絲合縫,當真無隙可入。
陸漸沮喪萬分,忍不住高叫道:“有人嗎?有人嗎?”叫了半晌,也無人應,那刮擦聲卻停了,陸漸正要再喊,忽聽一個細弱的聲音道:“向左走,到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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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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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27:36
. 陸漸驚喜無比,踉蹌向左,卻聽那聲音反復道:“在這邊,在這邊。”陸漸循聲摸索,驀地摸到一絲極窄極細的裂縫,聲音便是從中傳來。
陸漸喜極而泣,叫道:“你,你是誰?”那人道:“你呢?你又是誰?是人,還是鬼?”陸漸忙道:“我是人,我是人。”
那人沉默一陣,忽地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半晌,才道:“你分明是個冒失鬼,突然一叫,我都被你嚇著了。以為要么是心生幻覺,嘿嘿,那可是發瘋的前兆;要么就是遇上鬼了。如此說來,你那邊不是海了?”
陸漸說了几句話,激動心情稍微平復,長吸一口氣,說道:“不是海,是一個很大的洞窟。”
“洞窟?”那人一陣默然,忽地喜道,“我知道了,這座獄島本就奇特得很。島下中空,既無岩石填充,也無海水灌注,是故多有巨穴深洞。其中暴露在外的几個,都被鑿成地牢,至于別的洞穴,深藏島下,還沒被發現呢?”說罷哈哈大笑,似乎特別開心。
陸漸道:“你說得不錯,可我怎么過來。”那人笑道:“你想過來么?哈哈,我還想過去呢。”陸漸奇道:“你想過哪里去?”那人笑道:“到你那里去呀。”陸漸道:“我這里也出不去。”那人道:“絕無可能,你若出不了洞,又怎么能進洞來呢?”
陸漸便將自己掉入沙天洹的陷阱,好容易脫險,又被群鯊所迫,鑽入石穴,來到這洞中的情形,一一說了。
那人靜靜聽罷,方道:“你說的那個沙天洹,是不是干癟瘦小,長相刻薄?”陸漸拍手道:“正是這個樣子。”
“那就是了。”那人道,“不過,你被他陷害也不冤枉。只因你不知道他的來歷,若是知道了,有了提防,也就不會這樣倒霉啦。”
陸漸奇道:“他有什么來歷?”
那人道:“沙天洹本是西城澤部的高手,當年爭奪澤部之主,敗給別人,故而一怒之下轉投東島。他陷你入泥沼,用的就是澤部的‘陷’法。據說在沼澤中動手,澤部絕學,天下無敵。他們所練的‘周流澤勁’,既能讓他們在淤泥之中行動自如,又能將敵人陷入淤泥深處,束手就死。”
陸漸不解道:“但那沙灘上怎么會有泥沼呢?”
那人呵呵笑道:“沙天洹是澤部高手,若無泥沼時常修煉,本部神通勢必荒廢。那泥沼便是他驅逐劫奴、私自建造的練功處。只是這老東西為人刻薄小氣,生怕別人知道了泥沼的所在,偷瞧他的獨門功夫,故而平素若不修煉,便用沙石覆蓋,偽裝成尋常沙地;但若遇上強敵,便設法誘至該處,破開沙石,將之陷入泥沼。一入泥沼,便是他的天下,任你是誰,也多半沒命。”
陸漸聽他說得有如親見,忍不住問道:“沙天洹建造泥沼的時候,你也在嗎?”那人道:“不在。”陸漸怪道:“那你怎么這樣清楚,就像親眼瞧見似的?”
那人輕笑一聲,說道:“我雖不是親眼所見,卻也猜想得到。所謂‘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便在于舉一反三,聞一知百,憑借一星半點的消息,推斷出天下大勢。況且沙天洹那點豆腐腦子,也裝不了什么高明主意,我用腳趾頭一想,便想得出來。”
陸漸聽得佩服,說道:“他便不高明,我也想不到的。”
那人道:“你能逃出泥沼,擺脫鯊魚,足見本領高強。是了,你怎么到這島上來的?”
陸漸便將自己如何做了通譯;如何幫周祖謨購買鳥銃,遭遇“九變龍王”,又如何為救眾人,與之苦斗;乃至于狄希如何不守信用,將海船出賣給獄島;自己又如何憑借劫力脫困,挾制沙天洹,但終究功虧一簣,遭其暗算。
那人聽完,笑道:“原來你是一名劫奴,也難怪了。但你說狄希不講信用,卻不盡然。他若不守信,大可將你們一口氣殺光,除了老天爺,誰又知道?只是形格勢禁,他雖不愿違約,卻也不能讓這批[狠讀小說網整理收藏]鳥銃落到天部手里,是以想出了這條‘借刀殺人’的毒計,借沙天洹之手收拾你們。你們所立賭約,只限于狄希,他不親自動手,便不算違約。這個周祖謨自作聰明,定個賭約卻漏洞百出,真不知道,他這大半輩子的生意,又是怎么做出來的?”
陸漸沒料這一紙賭約,竟有這么多彎曲,不覺好生感慨,嘆道:“是啊,若有你在,我們也不會上那狄希的當了。”
那人笑道:“即便有我,也未必能成。東島五尊之中,‘九變龍王’的武功不算最高,城府卻是一等一的深沉。訂約之時,后續的種種變化他怕是都已料到了,是故你們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說到底還是實力不濟,一旦對手厲害太多,你們的退路也就有限得很了。”
陸漸悵然道:“如此說,無論怎樣,我們都逃不掉的了?”
那人笑道:“那也未必。”他言辭飄忽,忽東忽西,陸漸聽得頭昏腦脹,吃吃地道:“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那人笑道:“你們落到這步田地,只因一開始便犯下了大錯。做生意便如奕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若換了是我,身處異國他鄉,言語不通,風俗大異,更當小心謹慎。購買千支鳥銃,乃是少有的大買賣,容易驚動他人,這些人中有不相干的商家,更有敵人對頭,輕則遭到暗算、賠光本錢,重則惹來殺身之禍。是故高明商人,每每成就大事,都會大事化小、變整為零,大生意若是能夠分化成若干小生意,生意變小,風險自也隨之變小了。
“按此道理,周祖謨貪多求快,只買龍崎一家的鳥銃,便是大錯特錯。換了是我,如此買賣,理當化整為零,分別以不同面目,向不同地方的不同倭商購買,每次不過百支,分時分批購入。如此一來,即便買了龍崎的鳥銃,也不會惹他生疑,乃至于驚動狄希。狄希若不知道此事,后來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陸漸恍然大悟,拍手道:“若是如此,那就萬無一失啦。”
“也不盡然。”那人冷笑一聲,說道,“這天下絕沒有萬無一失的生意。即便分地分人分時分批購入,仍有偌大風險。賣鳥銃的倭商雖然不少,但倭國之中,制造鳥銃的地方卻數得出來,據我所知,只有三處。一是種子島,二是雜賀,三是堺城。我來此之前,聽說尾張國的國友村也開始大批制造鳥銃,不知道真也不真?既然貨源如此有限,每年造出的鳥銃數目也就很好計算。龍崎身為鳥銃商人的魁首,一旦發覺大批鳥銃不知去向,勢必多方查探,以他的人脈本領,未始不能發覺真相。那時候麻煩就大了。”
陸漸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話中之意,點頭道:“你說得對。”
那人嘆了口氣,說道:“所以說,購買鳥銃終是下策。上上之策,莫如招攬造鳥銃的倭人工匠,自己制造鳥銃。”
陸漸道:“倭國人小氣得緊,有點兒本領,也不外傳。你去招攬,他未必會跟你走。”那人哈哈大笑,罵道:“笨小子,那些工匠不跟你走,你就不會強行抓上几個,綁架回國么?”
陸漸聽得一驚,忙道:“這樣做,可有些不好。”
那人笑道:“有什么不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又不殺害他們,只需逼著他們交出造銃的祕訣,再放他們回國便是。”說到這里,他驀地住口,沉默半晌,喃喃道,“奇怪,奇怪。”陸漸問道:“怎么奇怪了?”
那人道:“你說周祖謨是受天部差遣,到日本采購鳥銃的嗎?”
陸漸道:“狄希和周大叔交談時,便是這么說的。”那人道:“這就奇怪了,這筆鳥銃買賣可說是破綻百出。他***,沈瘸子何等人物?怎么會下這么一手屎棋?”
陸漸忍不住道:“你們常說那沈瘸子,這人很厲害么?”那人冷笑一聲,道:“他的綽號叫做‘天算’,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你說厲害不厲害?”
陸漸心頭咯噔一下,喃喃道:“確是厲害。”
那人道:“正因為如此,此事才奇怪得很。西城之中,姓沈的智算第一。以他的心計,怎么會棄上策而取下策,來做這筆鳥銃買賣?即便要做,也當派一個穩妥之輩,又怎能派周祖謨這個蠢材?即便派了這個蠢材,也當學那諸葛孔明,給他几條錦囊妙計,怎能讓他隨意胡來,買個鳥銃也買得驚天動地,世人皆知。”
那人說罷,又連道奇怪。陸漸嘆道:“再聰明的人也會犯糊涂,我認識一個極聰明的人,因為一時大意,雙眼都被人弄瞎了。”
那人哦了一聲,道:“這話卻也在理,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或許姓沈的財大氣粗,本就沒將這筆生意放在心上,成了固然是好,敗了也無所謂。”
陸漸與此人隔壁共語,只覺他心思縝密,談吐多智,對各方掌故了然于胸,想來必是一位久經世事的前輩人物,忍不住問道:“這位前輩,你那邊是什么地方?”
“我這邊么?”那人笑道:“你說你在煉奴室呆過,那里是地牢的第几層?”陸漸道:“第二層。”
那人道:“我這里是第九層,獄島地牢的最底一層。”陸漸失聲道:“什么?”那人又問道:“你從煉奴室到島面,走了多久。”陸漸想了想道:“三刻鐘罷。”
那人笑道:“我從島面來到這里的時候,彎彎曲曲,走了三個時辰。所以說,我每天只能吃一頓飯,因為那送飯的一來一去,便要六個時辰,一天工夫就算過去了。那幫小幺兒嫌麻煩,有時一次送几天的飯菜,嘿嘿,如此一來,就能偷上好几天的懶了。”
陸漸吃驚道:“那些飯菜豈不壞了,不能吃了?”那人輕笑道:“壞了的飯菜算什么?若要活命,蛤蟆蛆虫也得吃。唔,二層還有燈火吧。”陸漸道:“有的。”
那人沉默許久,嘆了口氣道:“第七層便無燈火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么樣子,哪怕一眼便好。”
陸漸聽得這話,不知怎的,心頭一酸,澀聲道:“前輩,你在這兒呆了多久啦?”那人道:“若按送飯次數來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幺兒們偷懶的工夫,須得再加一倍,嘿嘿,已有八百多天了。”
陸漸吃驚道:“你在這里呆了兩年半?”那人道:“怎么不是呢?”陸漸怔忡半晌,嘆道:“想必他們抓你來,也是為了將你練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煉成劫奴,我也謝天謝地了。”陸漸驚訝無比,脫口道:“成為劫奴,是天底下最為不幸的事,你怎么還能謝天謝地呢?”
“你別憤激,且聽我說。”那人道,“被練成劫奴,有三大好處。第一,若為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說話解悶,不致如此寂寞;第二,只需有人跟我搭話,我便有了說服他的機會,若能說服他,便能脫困;第三,若有劫力在身,不僅身負異能,且能轉化為內外之力,那么我脫困之時,又多了几分勝算。”
陸漸聽得目定口呆,半晌方道:“難道這兩年半的時間,沒有人跟你說話。”
“鬼都沒有一個。”那人冷哼一聲,“那些人并非不愿跟我說話,而是不敢,只怕被我言語蠱惑,放我出去,是故當初便有嚴令,與我搭話者,割舌穿耳。來送飯的人都是一次兩個,互相監督,而且還用棉花塞了耳朵。
“所以啊,我起初身在此間,半點聲息也無,几乎發了瘋。后來不知怎的,突然就冷靜下來。我害怕日子久了,不會說話,便自己和自己說話。”
陸漸奇道:“自己怎么能跟自己說話?”
“怎么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編了故事,講給自己聽,要么想一些艱深問題,自問自答。哈哈,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陸漸忍不住道:“但你不知,做了劫奴,便沒有自由,要終身受制于劫主了。”那人輕輕一笑,說道:“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聰明了得,未始不能駕馭劫主。你說,古今的皇帝權力大不大,還不是常常被聰明的臣子擺布愚弄。故而事在人為,什么‘無主無奴’,都是大放狗屁,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將劫主騙得服服帖帖的,乖乖給我出力。”
陸漸聽得哭笑不得,卻又覺這人的話不無道理,再想到他在這不見天日、寂無聲息的地方呆了兩年半,心中大生同情,問道:“既不是為了煉奴,這些人與前輩有什么深仇大恨,要這樣對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這個說來話長了,將來有暇,咱們再說。”一頓又道,“我這邊巨石堅壁,門戶重重,你那邊總算還有一條出路。你能否幫我一幫,讓我過去?”
陸漸遲疑道:“這石壁厚實得很。”
“厚實卻罷了!”那人道,“可恨的是,這石頭比他姥姥的精鋼還硬,我用瓷片挖了兩百多天,也只挖了碗口大一個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夠。”
“原來我聽到的聲音,是你用瓷片在挖石頭。”陸漸恍然道,“不過瓷片跟石頭一比,還不夠硬,若有鐵钎鐵錘就好了。”
“鐵钎鐵錘?”那人冷笑道,“想得倒美。當初我剛進牢房,不但吃飯用的是木碟木碗,就連拉屎拉尿的便盆,都是木頭做的,老子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頭呀?是故便想了個法子,但凡他們送飯送水,我都假裝憤怒,將木碗木盆敲得稀爛。日子一長,他們總不能每天都用新的木碗木碟吧。終于有一次,想是木器都被我砸光了,送飯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了。我吃完飯后,也照樣砸碎,瓷片堅硬鋒利,用來挖洞,強了許多。你想一想,几塊瓷片都來得恁地艱難,更何況鐵钎鐵錘了。”
這人兩年來無人說話,難得遇上陸漸,一時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恨不能將兩年憋下的陳言絮語一口氣說完。陸漸聽了半晌,漸覺飢餓,便暫且告辭,那人一聽他要走,忙道:“你什么時候再來?”
陸漸道:“我吃飽了再來。”那人松了一口氣,又促聲道:“你一定要來,我等著你。”陸漸嗯了一聲,轉身回去,卻聽那人大聲叫道:“你一定要來呀,我等著你呢……”
走了好遠,那叫聲仍是不斷傳來,陸漸不由得暗暗嘆氣。想來那人身處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獄之中,兩年半來,不見光明,不聞人聲,心中的孤獨苦悶,遠非世人所能想象,此時忽然有了說話之人,那分眷戀之情,端地無以言表。
陸漸返回深潭旁,捉了海魚果腹,又睡了一會兒,方才鑽入洞中,返回石壁之前,大聲道:“前輩,我回來啦。”話音方落,便聽那人歡喜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哈哈,等死我了,哈哈,我,我當你不回來了呢……”說到這里,聲音一沉,竟微微有些哽咽了。
陸漸也很感慨,嘆道:“前輩,咱們想個法子,打破這面石壁。”
那人沉默片刻,問道:“你那邊可有刀劍或是別的鐵器?”陸漸道:“沒有,這邊只有石頭。”
那人嘆道:“若無刀劍鐵器,便只有兩個法子可以破壁。”陸漸奇道:“哪兩個法子?”那人道:“第一個法子是練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朮’,只消這石壁生有裂紋,便可運勁裂解。”
陸漸嘆道:“可惜我不會這個。”
“你若會了,那還了得。”那人笑道,“至于第二個法子,便是你練成‘大金剛神力’,金剛不壞,無堅不摧,將這層岩壁強行震碎。不過,天下會這功夫的人,就跟會打鳴的母雞一樣多。”
陸漸奇道:“這話怎么說?”那人笑道:“你見過母雞打鳴么?”陸漸搖頭道:“沒見過。”那人笑道:“不只你沒見過,這天下誰也沒見過,所以會‘大金剛神力’的人可說沒有。”
“不見得。”陸漸嘆道,“我倒見過一個。”那人咦了一聲,頗有些意外,問道:“他在哪里?”陸漸嘆道:“那位大師已經坐化了。”
那人頹然道:“便不坐化,也是遠水難救近渴。”二人均是陷入沉默。陸漸心道:“事在人為,無論成功失敗,終須一試。”當下將雙手按上石壁,凝聚精神,劫力從雙手涌出,密布石壁之上。不一陣,他便知覺出這面石壁最為薄弱之處,當下尋來一枚尖銳石塊,施展“我相”,變相發力,奪的一聲,砸在那薄弱之地。
那人正在苦思如何破壁,忽聽聲響,不由脫口問道:“你做什么?”陸漸道:“用石塊砸牆。”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蠻牛,用石塊砸牆,怎么能成?”卻聽陸漸啊呀一聲,叫道:“碎了。”那人道:“什么碎了,手里的石塊嗎?”陸漸驚喜道:“不是石塊,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塊。”
那人喜道:“你怎么做到的?”陸漸道:“那位會‘大金剛神力’的大師教了我變相,我用來砸石壁,本只試試,沒料還真管用。”那人驚喜道:“變相?莫不是‘三十二身相’?這可是‘大金剛神力’的根基呢。”
陸漸道:“大師也說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勢急迫,只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砸破石壁,就是好的。”
陸漸道:“但愿如此。”于是依次變相,錘擊石壁,漸漸將堅石砸出一個小坑,手中石塊卻完好如故。
陸漸心中奇怪,卻想不通其中緣故。其實這道理便如當日,他用一柄中空刀鞘,擊碎忍太的寶刀,當時忍太也覺駭異,卻不知這“三十二身相”乃是“大金剛神力”的入門功夫,陸漸于變相之時,不知不覺,已將體內劫力轉化為“大金剛神力”,注入刀鞘,雖不如魚和尚那般威能,卻已略具摧堅之勢,是故能碎寶刀,而刀鞘不壞。而如今以石破壁,也是這個道理。
敲擊許久,那石坑已有數寸之深,陸漸備感疲乏,當下辭別那人,回到潭邊,將養精神。待得精神漸復,又去石壁捶打,如此反復敲打數次,那石坑已深達尺許,敲擊過去,再不如先前那般沉實,漸有空洞之聲。
陸漸心中喜悅,但疲累感也與時俱增,這日敲打半晌,忽覺“三垣帝脈”一跳,劫力微滯,那一相竟變不下去,不由得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氣。
那人見他久無動靜,忍不住道:“你怎么啦?”陸漸長吸一口氣,方能出聲道:“沒,沒什么,就是疲憊了些。”那人關切道:“若是累了,便去休息,這事不用太急。”
陸漸此時全身乏力,欲要變相,也是不能,只得返回潭邊,尋思道:“必是這几日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甚,第二道禁制有了松動之象,若要保住禁制,唯有就此罷手……”但一念及此,心中大為慚愧:“我陸漸能活到如今,全是魚和尚大師所賜。大師舍身為我,不顧性命;我又怎能貪生怕死,不救這個身處絕境的可憐人?”
想到這里,豪氣頓生,養罷精神,又去破壁。連砸兩次,這一日,忽聽豁剌一聲,手底一空,那石壁終被洞穿,一股濁臭之氣透過孔洞,扑面而來,陸漸慌忙讓開。
只聽那人哈哈大笑道:“妙極,就是小了些,須得再大一些,我才能出來。”石壁既被洞穿,孔洞周邊的岩石也都龜裂,再行敲擊,容易許多,那人也在對面用瓷片撬開裂縫。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日。這一日,陸漸正覺疲憊,忽聽那人叫了一聲:“成了,你退開些。”陸漸后退兩步,但覺那洞中伸出一只瘦骨棱棱的手來,繼而便是頭與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陸漸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掙,嘩啦掉進水里。
陸漸將他扶起,但覺他渾身皮包骨頭,不覺心酸,嘆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這是我故意餓的,若不瘦些,怎么鑽得過來?”
陸漸聽得訝異,忽聽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陸漸道:“我叫陸漸,陸地陸,水斬漸,前輩你呢?”
“你問我嗎?”那人道,“我若編一個假名字騙你,你會不會生氣?”陸漸奇道:“你干么要騙我?”那人冷哼一聲,忽道:“你這種濫好人,這世上少得可憐,也最討厭。”
陸漸莫名其妙,便道:“前輩你不愿說名字,那也罷了,何必生氣。”
那人微一沉默,冷笑道:“有什么愿不愿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谷名縝,谷雨清明之谷,玉縝則折之縝。”
陸漸聽得糊涂,問道:“什么魚針?只有魚鉤魚刺,哪來魚針呢?”
谷縝呸了一聲,道:“玉是白玉無瑕的玉,才不是你這木魚腦袋的魚。縝是細膩溫潤的意思。這個字是我媽取的,說是出自顏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蘭薰而摧,玉縝則折’,意思是說,蘭花太香,容易凋謝,玉質太細,容易折斷。”
陸漸羨慕道:“谷前輩,你媽媽真好,竟懂這么許多學問,不似我,身上有什么胎記,就取什么名字。”
“狗屁學問?”谷縝冷冷道,“那臭婆娘就會傷春悲秋,她那些調調,我不喜歡。”
陸漸吃驚道:“你怎么能罵,罵……”谷縝冷笑道:“罵我媽是么?她本來就是個臭婆娘,不說也罷。”不待陸漸反駁,話鋒一轉,笑道,“你說有什么胎記,取什么名字,卻又是怎么回事?”
陸漸便將身上胎記形似“漸”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說了。谷縝聽得哈哈大笑,拍手道:“你那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該如此,無須太多彎曲。很好,你這名字得之于天,比我這假斯文的來歷好得多了。”
陸漸自小就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誰知這谷縝雖有母親,卻不尊重,心中好生不以為然,正想勸導他几句,忽聽谷縝笑道:“這里果然好過地牢,竟有這么多水洗澡。”耳聽嘩啦之聲,他竟就著地上積水,梳洗起來,足見此人入牢之前,當是好潔之輩。
梳洗已畢,兩人來到潭邊,谷縝道:“我餓得慌,有吃的嗎?”陸漸遞過生魚,谷縝也不挑剔,抓著便吃,邊吃邊笑道:“好久沒吃肉了。”吃完之后,便呼呼大睡。
睡了許久,谷縝方才醒來,說道:“陸漸,你說這潭下有一條水道,直通大海,對不對?”陸漸道:“不錯,這水道又長又窄,若無過人水性,難以潛過。即便僥幸潛過,洞口又有許多鯊魚守著。”
谷縝嘆道:“但也只有這條出路了。”陸漸道:“地牢的門是什么做的,我用變相,或許能夠砸開。”
谷縝嘿笑一聲,冷冷道:“是精鋼鑄的,厚有三尺,而且不止一道,前后三道,均是千斤鐵閘,憑借機關控制。只是那機關設得極為歹毒,開第一道門的機關在第二道門后面,開第二道門的機關卻在第三道門后面,被困者要開前一道閘門,非得先開第二道不可。嘿嘿,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連開三道閘門,后面還有無數守牢的劫主劫奴,等著你送死呢?”
陸漸悲憤難抑,以拳擊地,喝道:“谷前輩,這些東島中人為何如此惡毒?”
“且不說這些。”谷縝淡然道,“這條水路可說是你我唯一生路,你當初怎么來的,須得仔細說與我聽,不要漏掉半點。”
陸漸仔細說了。谷縝沉吟道:“如今看來,你能活著到此,全憑劫力。不過聽說借用劫力之后,必遭反噬,為何你卻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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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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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逃亡
陸漸嘆了口氣,將魚和尚的來歷和他舍身設下三道禁制的事說了。
谷縝聽罷,冷冷道:“那魚和尚跟你一般,太過老實蠢笨,所以處處吃虧。”
陸漸聽到這里,不覺怒氣上涌,大聲道:“谷前輩,你這話說得糊涂,若沒有魚和尚大師,我固然尸骨早寒,你也不能坐在這里,跟我說話。”
說罷一怒起身,向那地牢走去,設法將壁上洞口擴大,鑽入牢中。察其情景,果然與谷縝說的一般,陸漸以石塊捶打鐵閘,卻震得石塊粉碎,虎口流血。
陸漸沒奈何,鑽回洞穴,忽聽谷縝的聲音傳來道:“這座地牢,名叫九幽絕獄,乃是東島前輩花費十年光陰,苦心建造。兩百年來,除了我,便只關過兩人,那兩人都是驚天動地的人物,武功勝我百倍,最后也都幽死獄中。只不過,建造牢獄的前輩也好,被困牢中的前輩也罷,都沒料到,在這石壁之后,竟有這么一座洞窟,若非你來,我也不會知道。”
他說到這里,悠悠嘆了口氣,說道:“陸漸,我方才的話過了些,你多包涵。不過,我想到一個要緊事,或許能讓我們出去。”
陸漸見他認錯,便也不放在心上,問道:“什么事?”谷縝笑道:“我先問一聲,倘若沒有鯊魚,我們脫身的把握,能有几成?”陸漸想了想,道:“五成。”
谷縝擊掌笑道:“妙極,妙極。”陸漸心中奇怪,問道:“我們如何引走鯊魚?”
谷縝笑道:“若是我倆,血肉鮮活,只會招來鯊魚品嘗,引走它們萬萬不能。只不過,有人卻能夠。”陸漸奇道:“誰這么好心?”
“他們也非好心,而是迫不得已。”谷縝道,“這獄島形勢,我未來之前,略知一二。獄島分為內島和外島,內島便是你我所處的這座島嶼,內島上一無房舍,二無船舶,絕似一座荒島。”
陸漸想起當日所見,連連點頭。卻聽谷縝又道:“內島不設船舶,一則為了隱蔽,二是為了防止犯人奪船逃走,是故船只都在百里之外的外島,若有要事,內島首腦可用信天翁聯絡外島,調遣外島船只。但即便如此,也難防萬一,要知道,獄島關押的囚犯,不乏武功絕倫、桀驁不屈之輩,為防這些要犯鳧水逃離內島,東島的前輩在內島四周圍上重重鐵網,并陸續捕獲了几百頭鯊魚,放養在內島和漁網之間,形成一圈環島的鯊池;若有人膽敢以身涉水,任他武功如何了得,也會被鯊群吞噬。
“這些前輩設想雖妙。卻沒料到,這些鯊魚凶殘成性,食量驚人,鯊池中的魚蝦遠遠不夠它們果腹,于是紛紛拼死破網,乃至于同類相殘。眼看鯊魚逃的逃,死的死。無奈之下,外島只好每日打撈几船鮮活魚蝦,按時投放到鯊池之中。故而投放魚蝦之時,鯊群必會聚到船邊,爭搶食物,我們正可趁著這段時光脫身。”
陸漸聽了,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問道:“谷前輩,你知道他們什么時辰給鯊魚喂食嗎?”
谷縝笑道:“這我卻不知,但也并非不能查探出來。”
“怎么查探?”陸漸發愁道:“這里不見天日,連時辰也不知道。”忽聽谷縝嘻嘻一笑,伸手拿住自己脈門,不由問道,“谷前輩,你做什么?”谷縝道:“給你把脈。”陸漸道:“我又沒病,把脈做什么?”
谷縝道:“我不是給你瞧病,而是瞧時辰。”陸漸怪道:“把脈也能瞧時辰?”
谷縝笑道:“醫書中有一段醫訣大大有名,叫做‘子午流注’。說的是在不同日子,不同時辰,人體氣血會經過不同穴位,好比甲日庚辰之交,血氣會注入‘陽溪’穴,而乙日己丑之交,血氣會經過‘太沖’穴。高明醫者,往往依據這‘子午流注’之法,逐日按時,選擇不同穴道,治療不同疾病。但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只需我精通脈理,便能根據氣血經過哪一個穴位,反推出人體處于何日何時。是故人體就如一具精巧無比的時鐘,不但能告訴你我時辰,還能告知你我日期,這一點,便是西洋鐘也及不上。”
陸漸不禁笑道:“那谷前輩這一把脈,知道是什么時辰了嗎?”
“本人神醫也,豈能不知?”谷縝笑道,“如今你的氣血正經過少商穴,按照‘子午流注’的醫訣所載,‘辛日卯時少商本’,此時正當辛日的卯時。”
兩人似乎天生投緣,須臾間嫌隙盡無,說說笑笑,返回潭邊。谷縝將“子午流注”之法,教授給陸漸,陸漸雙手附有劫力,只需明白脈理,感知經脈運轉,十分容易,不消三四個時辰,便即學會。
谷縝笑道:“如今計算時日已無問題,最叫人為難的是,你我須得輪流潛過那條水道,去礁石入口,窺探鯊群的動靜。”
陸漸嘆道:“這可難了,我憑借劫力,或許還能一來一回,但你沒有劫力,怕是不成。”
“陸漸,你不要小瞧人?”谷縝冷哼一聲,“我雖無劫力,但水性不比你差,潛到入口全無困難。難的是,游回來有些乏力,但也無須擔心,山人自有妙計。”
陸漸喜道:“什么妙計?”谷縝道:“咱們將衣褲盡數撕成細條,結成一條長索,一頭系在下水的人腰上,另一人則執了另一頭,留守潭邊,下水之人若要潛回,便扯長索三下,潭邊留守之人知覺后,用力拽索,助他一臂之力。”
陸漸猶豫道:“如此豈不赤條條的。”谷縝笑道:“兩個大男人,黑咕隆咚,怕個什么?嘿嘿,你若是個娘兒們,這法子倒有些麻煩。”
陸漸怒道:“你才是個娘兒們呢。”當下兩人脫了衣褲,撕扯成條,結成一條十來丈的長索。陸漸將魚和尚的舍利,用布纏了,挂在頸上,他自恃劫力護身,一意當先下水,順水下潛,果然比逆流而上容易許多,但離那入口尚有數丈之遙,繩索便已放盡,陸漸遙見入口處水光幽藍變幻,卻無法看清鯊群動向,當下轉身,連扯長索三下,谷縝知覺,將他扯回。
聽陸漸說罷,谷縝沉默半晌,忽地尋了一枚尖薄石塊,將滿頭長發齊根截下,口中笑道:“頭發啊頭發,你辛苦長了兩年半,我正嫌你太多太長,不想今日機緣巧合,竟能派上如此用場。”他拖腔拖調,一番話說得如唱戲文。陸漸聽了,不禁大笑,也將頭發截了,合二人頭發,又編了四丈長一段繩索。
陸漸再次下水,離那入口又近了一些,但見幽藍水光中,修長黑影縱橫交織,匆匆來去,正是群鯊游弋。過得片刻,他但覺氣促,扯動繩索,游回潭邊,谷縝系上繩索,未潛入水,陸漸關切道:“谷前輩,你別太勉強,若是氣緊,馬上扯繩。”
谷縝微一默然,忽地笑道:“你放心,我大事未了,絕不想逞能送命。”當下潛入水中,約莫過了一刻工夫,便扯繩潛回。
一時間,兩人輪番入水,查探鯊群動靜,約莫申時左右,陸漸下水,忽見幽藍入口景物明潤,除了几叢海藻縹緲搖動,鯊魚身影許久也無,不覺又驚又喜,扯繩返回。
谷縝聽了,也潛入瞧過,方道:“果然是申時投食,但時辰甚為短促,我方才游回,那鯊群已回來了。前后不到兩刻工夫。若要逃走,頗有不夠。”
兩人沉默半晌,谷縝道:“須得再瞧一瞧。”次日二人繼續查探,不料這一日酉時方才投食,令二人大為困惑,但第三日又回到申時,第四日則又轉為酉時,第五日再轉為申時。
“據我推測。”谷縝沉吟道,“投食喂鯊的當有兩班人馬,一班出海捕魚,二班則到鯊池投食,交替而行。但兩班人捕魚的漁場不同,來去耗時也各不相同,是故一班申時投食,第二班卻須得酉時前后,才能趕回鯊池。抑且兩班人馬要么船只不同,要么捕魚的能耐各異,第二班捕魚較多,鯊魚每次都能多吃半刻工夫,此時若走,憑添几分勝算。所以我們明日申時三刻動身,仍是一人潛水,一人留守,一旦瞧見投食開始,便扯繩索四下,召喚留守之人入水。”
是夜,二人想到次日冒險,都是輾轉難眠,各自手按脈搏,謹記時刻。次日申時三刻,陸漸當先入水,方到入口,未用雙眼瞧看,雙手便覺出鯊魚正紛紛掉尾,向海面去了。情知投食開始,當即力扯繩索四下,當先沖出入口,升向海面。
海水一如既往,陰寒刺骨,海水的顏色卻隨著陸漸上升,漸次明亮起來。陸漸不禁生出一種破殼重生的感覺,并隨著他接近海面,越發強烈。
也不知升了多高。猛然間,陸漸忽覺遠水激蕩,波浪擴散開來,他這几日窺探鯊群動向,對群鯊活動再也了解不過,心知此時投食已畢,群鯊開始四面分散,追逐投入海中的活魚活蝦,心頭頓時一緊,奮力划水,忽覺白光刺眼,耳中水鳴聲驟然消失。
浮出海面,陸漸長吸一口氣,抖擻精神,向內島游去。不一陣,便近海灘。內島島眾多在地下,鮮少來到島面。況且其時已近傍晚,殘陽入海,晚霞黯淡,沙灘上悄無人聲,一片沉寂。
陸漸爬上沙灘,手握腰間繩索,劫力順著長索,傳遞入海,清晰知覺到谷縝將繩索栓在腰上,奮力向著這方潛來。陸漸暗贊谷縝機靈,只需有繩相連,二人便不會失散,萬一力竭,陸漸可借劫力,谷縝卻可借陸漸之力。
谷縝離岸還有十丈,陸漸心頭忽動,但覺海水波動隱隱有異,凝神傳出劫力,但覺兩頭巨鯊,由遠處向谷縝火速逼來。
谷縝毫無所覺,只顧划水。陸漸大驚之下,急收繩索。不料那繩索乃是破布發絲結成,屢經浸泡拉拽,已然松脫,驟然遭受大力,僅收丈余,便即斷絕。陸漸情急間縱身入海,變化“神魚相”,辟開海水,向著谷縝游去。
俄爾間,水波激蕩,潛流暗涌,陸漸與一頭巨鯊几乎同時搶到,陸漸一把拽住谷縝,將他在水中掄了一個半圓,谷縝的左腳貼著巨鯊背脊掠過,只覺又冷又滑,驚訝之下,不由吐出一串水泡。
陸漸救下谷縝,但覺身側水響,另一頭巨鯊搶至,他不及轉念,一肘頂出,正中那巨鯊上腭,那巨鯨被頂的一偏,利齒划過陸漸肘尖,帶起一溜血光。
兩頭巨鯊長年飢餓,此時嗅到人體血氣,俱都發狂,轉身沖向陸漸。陸漸手抓一人,無法變相,但覺身周海水急劇翻騰,有如沸了一般。正沒主意,忽覺手中一空,谷縝奮力掙脫,攪起無數水花,向一旁游去,那兩頭鯊魚感知水波,轉而直奔谷縝。
陸漸緩過氣來,變相趕上,雙手急出,拽住了一頭巨鯊的尾鰭,鯊皮雖然光溜,但陸漸雙手附有劫力,瞬間尋著尾鰭虛弱之處,正是巨鯊尾骨與脊椎間的縫隙,陸漸猛一運勁,咔嚓一下,竟將巨鯊尾鰭扯斷。
巨鯊雖無痛感,但尾鰭忽被扯斷,仍覺大不自在,只見那鯊尾軟垂無力,巨鯊也隨之偏來倒去,仿佛失了舵的船只,無法控制航向,欲要向西,游動之時,偏又向東去了。
陸漸重創惡鯊,未及歡喜,忽覺另一頭鯊魚閃電轉回,張口咬來。他躲閃不及,卻覺那鯊魚似被重重撞了一下,貼身而過,一口咬空。劫力傳出,心知來得正是谷縝,眼見那巨鯊轉身要咬谷縝,急變一個“大須彌相”,合身撞在巨鯊背上。
那巨鯊被撞沉丈余,陸漸趁機拉著谷縝,奮力向島上游去,那巨鯊不死心,從后追來。瞧它趕到,兩人又度分開,巨鯊去咬陸漸,卻被谷縝從側一腳,几乎踢破肚皮,轉身欲咬谷縝,卻被陸漸一肘,頂得暈頭轉向,方想撕咬陸漸,谷縝又踢過來。
一時間,那頭巨鯊成了二人的皮球,踢來踢去,顧此失彼,竟不知咬誰才好,糾纏之中,二人一鯊已近沙灘。那頭巨鯊終于筋疲力盡,無奈放棄獵物,轉回大海。
兩人爬上海岸,回頭望去,一根尖利鯊鰭正緩緩沒入水中,不由得相視大笑,此時天色尚未全暗,這一照面,陸漸不禁張口結舌。谷縝卻似忘了適才凶險,得意非凡,抓起石頭,連番投入海中,大罵道:“死臭魚,吃你爺爺?哈哈,門都沒有。”說罷又是忘形大笑。
陸漸呆了呆,吃吃地道:“谷……谷縝,你,你不是前輩……”
谷縝回過頭來,借著蕩漾波光,只見他眉濃眼亮,寬額鼻挺,雙唇輪廓分明,有若刀削,一笑間露出雪白牙齒,觀其相貌,竟是一個與陸漸相若的英俊青年。
“我說了我是前輩么?”谷縝笑道,“你自己要叫,我有什么法子?”
陸漸又氣又急,跌足道:“你這人,你這人……”谷縝手指勾勾,嘻嘻笑道:“乖后生,叫前輩,快叫前輩。”陸漸怒哼一聲,轉身便走,谷縝笑道:“小和尚,你光溜溜的,往哪里去?”
陸漸聞言驚覺,自己全身赤裸,頭發盡無,絕似一個赤身裸體的小和尚。不覺面紅耳赤,雙手掩住下身。谷縝哈哈笑道:“當務之急,便是先找一身衣褲。”
陸漸道:“去哪里找衣褲?”谷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然去地牢找了。”陸漸皺眉道:“才出地牢,又要進去?”谷縝道:“只是出了地牢,沒出獄島,便不算贏。”說到“贏”字,他的眼中銳芒一閃,流露興奮之色。
待得天色黑盡,兩人潛到地牢入口附近。谷縝拉住陸漸,耳語道:“你不覺奇怪么?這地牢何等緊要,入口處卻一個人都沒有?”
陸漸道:“確是有些古怪。”谷縝道:“這附近必有暗樁。”陸漸奇道:“暗樁?”谷縝道:“便是潛伏在暗處的高手。”
陸漸略一思索,雙手按地,劫力擴散開去,低聲道:“西北方十丈處有四個,東方十丈處有三個,東南方十丈有兩個。”谷縝笑道:“這便是你身為劫奴的異能么?你怎么做到的。”
陸漸說了。谷縝笑道:“妙極,如今之法,避強擊弱,先活捉東南方那兩個。”兩人躡足繞了一個大圈,到那兩個暗樁附近,那兩人正藏在一塊巨石后,屏息以待。
谷縝運指在陸漸掌心寫道:“我做魚餌,你做魚鉤。”
寫了兩遍,陸漸兀自怔忡,谷縝倏地縱出,躬身躡足,自那二人藏身處急掠而過,足下有意弄出細微聲響。那兩人聽到,驀然起身,一左一右扑向谷縝,眼見得手,卻不防腦后巨力涌至,頓時頭暈眼黑,雙雙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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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28:35
. 谷縝轉身,和陸漸一人一個,將這二人拖到海邊,方笑道:“真有你的。”陸漸怨怪道:“你當真冒失,若我趕不上,豈不糟了。”谷縝笑道:“你若趕不上,我便認栽,只因你若無這個膽識能耐,不但我們出不了這獄島,你也不配做我的合伙之人。”
陸漸奇道:“什么合伙之人?”
谷縝嘿嘿一笑,答非所問:“先穿衣服再說。”當下扒了一名暗樁的衣褲,穿在身上。陸漸如法炮制。
谷縝道:“陸漸,我要審犯人,你須得答應我。不論我說何話,做何事,你都不許插嘴,也不許當真。”陸漸心中奇怪,隨口答應。
谷縝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陸漸道:“那是自然。”谷縝嘿嘿笑道:“好個君子。”當下點了兩名暗樁穴道,先令一人昏睡,再用海水澆醒另一人。那人懵懂之中,先挨了谷縝兩個嘴巴,方要叫喊,卻被谷縝捂住嘴,厲聲道:“我問一句,你須得答一句,待會兒再問你的同伙,若是供詞不符,哼,一處不符,我割你鼻子,兩處不符,我挖你雙眼,三處不符,我把你一寸寸剮了,去喂鯊魚。”
陸漸聽得倒吸一口冷氣,但有言在先,只得緘口靜觀。卻聽谷縝道:“你答應的,就眨眨眼。”
那暗樁被他氣勢所懾,眼睛連眨,谷縝放開他嘴,問道:“外島來內島的給養船只,何時才來?”那人道:“通常都是午時。”谷縝道:“船有多大?有几艘?”
那人道:“四人的黃鷂快艦,共有三艘。”谷縝哼了一聲,道:“獄島島主在內島還是外島?”那人道:“島主常在外島,鮮少到內島來。”谷縝冷笑道:“內島自不如外島快活,葉梵這厮依然好逸惡勞,本性難改。”
那人奇道:“你認得葉島主?”谷縝笑道:“何止認得,我還叫他葉叔叔呢。”那人吃驚道:“你,你是?”谷縝笑道:“我叫谷縝。”
那人一呆,失聲道,“你,你不是在……”谷縝截口笑道:“在九幽絕獄是么?可惜,老子神通廣大,已經出來了。”那人駭然欲呼,谷縝早已出掌,將他打昏。
谷縝又叫醒另一人,連哄帶嚇,同樣問了一遍,核實無誤,足見這兩名暗樁保命第一,絕不是悍不畏死之輩。
谷縝將第二人也打昏了,搜索二人隨身物品,尋到兩口短劍,兩塊腰牌,若干飛鏢暗器,還有一些過夜的干糧、清水,更有一條牛皮索,顯然是捆人之物;
谷縝不覺笑道:“照啊,應有盡有。”用牛皮索捆住兩人雙手雙腳,又用布條封住二人嘴巴,方道:“陸漸,你帶這兩人藏到礁石后面,好生看守。我有要事,去去就來。”說罷拿起一口短劍,徑自去了。
陸漸看守二人,餓了便吃少許干糧,渴了便喝一點清水,眼望著天光漸白,不覺擔心起來,不知谷縝所說的要事卻是何事?若是孤身偷入地牢,未免太過凶險。又想起谷縝詢問兩名暗樁的話,不由尋思道:“他如此問法,莫不是要奪下運送給養的快艦,逃離海島。”
正自胡思亂想,忽見谷縝持劍回來,容色疲憊,也不多說,吃了些干糧清水,倒頭便睡。
不一陣,忽聽遠處傳來呼叫聲:“李甲,孫弓。”陸漸一驚,谷縝也醒過來,笑道:“他們發現設下的暗樁不見了。”陸漸見他當此之時,仍是滿不在乎,心中大為別扭。
那些人齊叫了几聲,有人大罵道:“這兩個兔崽子,必是偷偷溜回去,找間空牢房偷懶睡覺去了。”另有人也高聲道:“是呀,吹了一晚上的海風,這守夜的暗樁真不是人干的,這一夜值完,老子要大睡三天。”一行人罵罵咧咧,須臾去得遠了。
陸漸回頭望去,但見李甲、孫弓已然醒轉,四只眼睛骨碌碌亂轉,聽得同伴遠去,盡皆流露出恐懼絕望之色。
谷縝拍拍二人臉頰,嘻嘻笑道:“放心,好歹大家也有几分香火之情,待我逃走時,自然放了你們。”他笑容可掬,那兩人眼中驚懼卻無絲毫減少,仿佛面對鬼怪妖魔一般。
其后間有島卒巡島,四人隨勢轉移,卻也又驚無險。眼見日頭漸高,谷縝忽地低聲歡呼,手指遠處,陸漸舉目望去,但見海面出現三艘黃鷂快艦,向內島飛速駛來。
谷縝望著李甲孫弓,森然一笑,那二人頓覺毛骨悚然,繼而腦后一震,各挨谷縝一掌,昏了過去。
谷縝打昏兩人,向陸漸低喝道:“快走。”陸漸道:“去奪船嗎?”
“奪個屁。”谷縝拉著陸漸,飛奔到一塊礁石后,在沙里一掏,扯起一個尺許方圓、草莖編成的蓋子,露出黝黑洞口,谷縝喝道:“跳下去。”陸漸遲疑道:“為什么?”谷縝急道:“下去再說。”
陸漸只得跳下,但覺其內沙土猶濕,竟是一個新挖出的沙窟,頓然明白,谷縝夜里出去,凌晨方回,正是為挖這個沙窟。但覺谷縝也跳入沙窟,入窟之后,抓了兩把沙,撒在蓋子上,方才小心蓋上,笑道:“洞挖小了點,湊合湊合。”
陸漸忍不住問道:“為何要藏起來?”谷縝笑道:“你以為我問那兩個笨蛋的話,是想奪下運送給養的快艦,逃離內島么?”陸漸道:“難道不是?”
谷縝道:“就算能奪下快艦,那能載几人的小船,又能穿越茫茫大海,返回中土嗎?”陸漸明白過來,搖頭道:“只怕不能。”
谷縝道:“別說船小不能渡海。就算咱們奪下快艦,也只得一艘。到時候外島几十艘快艦圍追上來,你還逃得了嗎?”
陸漸苦笑道:“逃不了的。”
“那就是了。”谷縝說道,“所以說,運送給養的快艦,我才不奪。若要逃命,須得奪一條戰艦。這艘戰艦不僅要大,還要覆蓋鐵甲,能擋炮擊,抑且載有多門佛郎機火炮,足以擊沉任何追趕船只。”
陸漸吃驚道:“有這等海船?”谷縝道:“有的,那船我坐過。”陸漸疑惑道:“但你怎么拿定,那艘船會來內島。”
谷縝笑道:“雖不說十拿九穩,但七穩八穩,還是有的。”他頓一頓,又道,“你還記得我跟那個暗樁的對話么?我向他報了真名,對不對。”陸漸道:“不錯,他似乎吃驚得很。”
谷縝嘿嘿一笑,道:“不吃驚才怪,竟有人從九幽絕獄逃出來,抑且這個人還是獄島第一要犯。你說,這會不會驚動獄島島主呢?”
說罷,但聽陸漸久久不語,不覺怪道:“你怎么不答話?”卻聽陸漸長吐了一口氣,澀聲道:“你是東島第一要犯?到底犯了什么大罪?”
谷縝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有人要陷害你,定個罪名還不容易。”陸漸釋然道:“如此說,你是被人陷害的了?”
谷縝道:“這件事我也說不清,這次出去,就是要弄明白。”他這話模棱兩可,陸漸原本以為明白,這一聽,又覺糊涂了,卻聽谷縝道:“我跟暗樁的對話,其實只是一個局。我是故意讓他知道,再通過他的嘴告知眾人:我谷縝不但逃出了九幽絕獄,還有可能混入了運送補給的黃鷂快艦,逃到了外島,伺機奪船遠走。”
陸漸恍然大悟,點頭道:“不錯,想必人人都會如此想。”
谷縝笑道:“如此一來,獄島上下必然要做兩件事:第一便是封鎖海路;第二,就是大肆搜索外島,以防我奪船逃逸。但我根本沒逃,他們若搜不到人,又會怎么樣呢?”
陸漸沉吟道:“若換了是我,會去九幽絕獄求証,瞧你還在不在?”
“你還不是木魚腦袋呢,”谷縝輕笑道,“不過要開九幽絕獄,只有一個人可以,那就是獄島島主,東島五尊之一,‘不漏海眼’葉梵。”
陸漸駭然道:“又是東島五尊?”谷縝笑道:“不錯,這葉梵不僅是五尊之一,而且五尊之中,數他武功最高,而咱們要做的事,就是奪下他的座船。”
陸漸聽到這里,不由得呻吟起來。谷縝吃吃笑道:“乖后生,你被九變龍王嚇破膽了吧。”陸漸想到自己叫他前輩之事,惡向膽邊生,使個“諸天相”,將谷縝雙手反擰,恨聲道:“你有多大,再敢叫我后生,哼……”沙窟窄小,谷縝騰挪不開,吃痛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陸漸哼了一聲,松開兩手,忽被谷縝反手一肘,頂得痛徹心肺,當即甩頭,一個“雄豬相”撞在他嘴上。谷縝嘴破血流,慘哼一聲,頓足踩中陸漸腳趾。陸漸痛得倒抽一口冷氣。他雖有劫力在身,但谷縝所用招數均極陰狠,除了踩腳趾,便是戳眼挖鼻,擰耳朵,掏下陰,當此逼仄之處,在所難防,陸漸武功便高許多,一時也制他不住,反而吃了些許暗虧。
厮打正烈,忽聽遠處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兩人猛然住手,待那一串腳步聲過去,陸漸才低聲怒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可是你說的?”谷縝冷笑道:“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小人既要動口,又要動手。”
陸漸大怒,正要再斗,忽聽遠處有人道:“葛老弟,我好像聽到人聲。”
窟中兩人一時間噤若寒蟬,哪敢再動,卻聽另一人哈哈笑道:“哪有人了?這島上鳥不拉屎,龜不生蛋的,你怕是呆久了,憋出病啦。嘿嘿,是不是想嫂子了,待挺過這兩天,換了班,回了外島,有你們樂的。”先前那人笑道:“你就會瞎扯,你光棍一個,哪知道什么夫妻之樂?”
兩人說笑一陣,徑自去了。谷縝吁了一口氣,沉聲道:“大家逃命第一,不要再打,我也不叫你乖后生啦。”頓了一頓,又問道,“是了,你有几歲?”陸漸道:“我二十。”
谷縝咦了一聲,道:“你竟大我兩歲,算起來我十八。”陸漸吃驚道:“這么說,你十五歲半就被關起來了?你那么大一點兒年紀,能犯什么罪?”谷縝嘿笑不語。
陸漸知他斷不肯說,便轉過話頭,說道:“你那計謀怕是行不通。若是獄島島主比九變龍王還厲害,我們怎么能奪他的座船?”
谷縝道:“他若在船上,再加十個你我,也是有去無回。不過,他既然來了內島,又怎么會呆在船上?”陸漸恍然道:“不錯,他一定會去九幽絕獄。”
谷縝笑道,“不止他會去。如此大事,島上三個總管多半也都會去。只消姓葉的不在船上,事情便輕易許多。那艘船是葉梵從紅毛海賊手里奪來的,炮多船快,來去如風。”
陸漸猶豫道:“若他此來不乘座船呢?”
“絕無可能。”谷縝道,“東海五尊,或大或小都有怪癖。好比九變龍王清高自許,而這‘不漏海眼’卻最好排場,每日出行,非絲竹管樂不歡,若是行于陸地,非駟馬香車不乘,若是行于江海,必然要乘坐那艘紅毛戰船,一則顯擺威風,二來只憑這一艘戰船,獄島方圓百里發生任何變故,他均能應付自如。”
說到這里,兩人也無他法,唯有在沙窟中苦候。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忽聽附近有人叫道:“不好啦,有人逃啦,不好啦,有人逃啦。”陸漸聽出是李甲的聲音,不由一驚,卻聽谷縝吃吃笑道:“這個蠢貨,我在綁他的牛皮索上輕輕割了一劍,足以令他掙開,他竟然現在才知道?”
不一時,那聲音變成兩人,料是李甲掙脫皮索,也解開了孫弓的束縛,兩人邊叫邊跑,頃刻去遠,繼而便聽遠處有人高聲響應,一眾人狂呼亂叫,島上喧嘩一片,谷陸二人只覺附近腳步聲大作,似有無數人在上方來回跑動。
二人緊緊擠在沙窟里,均能感覺對方心跳加劇,要知此時不被島卒發覺則已,一旦發覺,二人這般處境,除了束手就縛,再無他途。
天幸那些腳步響了一陣,便即寂然。須臾間,忽聽鳥鳴聲起,谷縝行險將蓋子掀開一條細縫,向外張望,只見數只信天翁掠空而過,向著外島翩然飛去。
谷縝掩上蓋子,縮回窟中,笑道:“成了一半。”陸漸聞言,大為振奮。
又過兩個時辰,漸已入夜。谷縝不時掀起蓋子張望,他所選地勢,正對外島,若有來船,便可瞧得十分清楚。
陸漸久處窄洞,渾身酸痛,正覺難受,忽聽谷縝低笑道:“來啦。”忙問道:“什么來了?”
谷縝道:“葉梵的座船。”陸漸又驚又喜,不覺佩服起來,贊道:“谷縝,你真是神機妙算。”谷縝嘻嘻笑道:“若要活命,便得多花心思,其實我此次脫困,最難的地方倒是那面石壁,若是沒你,我一百年也出不來。”
陸漸道:“這得多謝魚和尚大師,若不是他……”
谷縝冷冷截口道:“魚和尚已經死了,就算他活著前來,也未必會救我,但你卻著實救我一命,他是他,你是你,我谷縝今生今世,只感激你一個,那個死和尚關我屁事。”
陸漸聽得大惱,卻又想不出話來駁他。忽聽絲竹之聲,悠然悅耳,繼而便聽谷縝輕聲道:“這船來得好快,照啊,停下來了……唔,葉梵下船了,嘿嘿,這厮號稱‘不漏海眼’,滴水不漏,如今也急了,看來老子的面子當真不小……***,沙天洹這老小子,扯什么淡,有話不能邊走邊說么?”他一邊偷看,一邊低聲咒罵,忽然輕輕歡呼一聲:“好啊,進地牢了。”
陸漸微微一掙,谷縝知覺,怪道:“你做什么?”陸漸奇道:“不奪船嗎?”
谷縝呸道:“哪有這么快,須得再等兩個時辰,那時葉梵下到地牢的七八層,聞訊返回,也來不及了。何況這么大一只海船,你跟我開得走嗎?”
陸漸卻沒想到此節,不覺傻眼,脫口道:“那怎么辦?”谷縝笑道:“我自有法子。”
陸漸知他詭計無窮,便也懶得多問,只覺但凡勞心用智之事,盡數交與此人即可。
谷縝計算時辰,料得差不多了,忽道:“可以走了。”二人躍出沙窟,卻見天色昏暗,眾星寥落,陸漸不由問道:“如今怎么辦?”谷縝笑道:“去地牢啊。”陸漸失聲道:“什么?怎么進去?”
谷縝笑道:“自然是走進去了,難道我們這身服飾,不是獄島弟子嗎?”說罷拍去衣褲上的沙粒,將腰牌挂上,大步前行。
陸漸瞧得咋舌,心道藝高人膽大,此人武功委實平平,卻真有包天之膽,這世上的事,怕是沒有几件他不敢做的。
方走二十來步,陸漸忽有所覺,沉聲道:“有人來了。”谷縝笑道:“知道了。”不待前方人影顯現,驀地大喝一聲:“口令。”來人微微一愣,隨口答道:“福祿壽喜。”
谷縝嗯了一聲,笑道:“老哥也是來巡島的么?”那島卒道:“是啊,這島上几十年都沒出過這等越獄的怪事,總須裝裝樣子。”谷縝道:“獄島如此森嚴,我卻不信那犯人逃得了。”那島卒嘆道:“難說得很,那畜生打小便難纏,要么怎么會關在九幽絕獄?二位兄弟,你們巡完了,要回地牢么?”
谷縝笑道:“不錯,剛逛了一圈,回去交差。對了,這位老哥,你瞧過那逃犯的樣子沒有?”陸漸聽得這話,不覺心驚肉跳,但瞧谷縝,卻是嘴角含笑,倒像是說的別人。
卻見那島卒笑道:“他入獄時我瞧過一眼,可惜他滿臉血污,沒瞧真切。”
谷縝嘆道:“可惜兄弟來晚了些,無緣瞧見。”那島卒冷哼道:“不見也好,這等衣冠禽獸,瞧了晦氣。”谷縝嘿嘿一笑,道:“老哥說的是。”
三人擦肩而過,谷縝對陸漸低聲道:“我們只有兩個時辰,須得抓緊。”步子一急,直奔地牢入口,尚未近前,便聽有人低喝道:“口令。”谷縝笑道:“福祿壽喜。”
那人又道:“腰牌。”谷縝摘下腰牌,故意拿到偏暗處,晃了一晃,那暗樁也沒瞧得真切,唔了一聲,便即寂然。
谷縝笑道:“老哥們辛苦啦。”便與陸漸大搖大擺進了入口。因是地牢首層,多為島上司職者居住。是故沿途火把甚多,亮如白晝,忽聽喧嘩之聲,轉過一道門,但見一大群獄卒正鬧哄哄圍著吃飯,瞧見二人進來,也不在意。
谷縝扯住一人,低聲道:“老兄,島主船上的一個兄弟不慎打破了一枚‘幻蜃煙’,迷暈了好几人,急著要解藥,叫我來取,我剛來不久,不知道哪兒有呢。”
那獄卒愣了愣,道:“這個解藥總管才有,但總管都下到九層去了。”谷縝一笑,彎眉露齒間,竟有些勾人魂魄,只聽他恭聲道:“方才有兄弟說沙總管還在,他住哪里呢?”
那獄卒見他笑容可親,不自覺大生好感,也不疑有他,笑道:“是么,難不成他有事先回了。你從這里走,過去轉彎第二間鐵門就是。”
谷縝謝過,與陸漸快步走到鐵門前,卻見門上一根鐵閂粗過兒臂,上面挂了三把大銅鎖。
谷縝覷得左右無人,手一晃,指間多了一根極細極韌的黑絲。陸漸奇道:“這是什么?”谷縝道:“這是一根烏金絲,可剛可柔,入獄前我一直藏在頭發里,以備不時之需。不料入獄之后,全是千斤閘門,并無門鎖,這東西根本派不上用場。”
說話間,他將烏金絲插入門鎖,略一撥弄,便一一打開,沉聲道:“你在門外放風,我去去便來。”陸漸答應,靠在門外不遠,覷看四周,過得半晌,忽聽谷縝在門內詢問是否有人,便答“無人”。谷縝閃身出來,手中提著一口木箱。
陸漸怪道:“你真去拿解藥么?”谷縝詭祕一笑,尚未說話,忽聽腳步聲起,似有几人前來,谷縝忙鎖上門,與陸漸并肩而立。
忽聽來人一聲厲喝:“你們是誰手下的,到處亂跑?”谷縝張口便道:“我們是沙總管的手下。總管去九幽絕獄前,吩咐我們給那幫海客送一點兒藥,誰知這地牢繁復,我們又剛來不久,竟然迷了路。”
忽聽另一人怪道:“你們也是沙師父的手下?”陸漸聽得心中咯噔一下,几乎站立不住,敢情這人竟是畢箕。
谷縝卻快步迎上,嘻嘻笑道:“敢情遇上前輩,晚輩見過前輩。”說罷便鞠一躬,陸漸原本心懷鬼胎,見狀求之不得,忙也隨之鞠躬。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28:51
. 畢箕見二人如此恭謙,心中受用,笑道:“免禮免禮,我怎么沒瞧過你們?”谷縝道:“我們几日前方從外島來的。”畢箕將信將疑,瞥了陸漸一眼,陸漸低著頭,不覺心跳如雷,誰知他一頭短發,服飾也變,畢箕瞧了一眼,竟未辨出,只笑道:“你們怎么像兩個和尚?”
谷縝笑道:“我們做過兩天和尚,難得葉島主收容。”畢箕肅然起敬,正色道:“敢情是葉島主派來的。”轉頭問同伴道:“他們說的海客,莫不是上次抓了沒殺的那几個,你們知道在哪兒么?”
一個同伴道:“我倒是送過一次飯,向前走,逢路口就左轉,連轉兩次,左手第一到第九間牢房都是。怎么,你說送藥,難不成是他們病了?”谷縝笑道:“是呀,聽說病了好几個。”畢箕笑道:“箱子里都是藥吧。”谷縝忙道:“前輩要不檢驗一下。”
畢箕擺手笑道:“說笑了,怎可如此生分?我叫畢箕,大家以后有的是見面機會呢。”說罷抱拳施禮,與同伴談笑去了。
谷、陸二人不敢言語,一路快走,待到無人處,陸漸方才顫聲道:“谷縝,方才好險。”谷縝道:“險什么?”陸漸低聲道:“那個畢箕認得我,想是我光了頭,才沒認出來。”谷縝笑道:“你這也算險?他若開箱驗貨,那才叫慘。”陸漸奇道:“怎么?這里面是什么,難道不是藥。”谷縝嘿嘿笑道:“藥也是藥,只是并非解藥。”
陸漸聽得詫異。兩人快步如風,頃刻已到牢房附近。谷縝沉聲道:“從今開始,一旦見人,全力出手,不可留情。”
陸漸一點頭,剛過轉角,便見兩個獄卒,當即沉喝一聲,縱身扑上,變化“半獅人相”,擊倒一人,另一人不及叫喊,陸漸再變“雄豬相”,一頭撞出,正中那人胸口,那人一聲叫喊堵在嗓子眼里,兩眼翻白,昏了過去。
陸漸擊昏二人,谷縝卻小心放下木箱,取出烏金絲,撬開一扇牢門,忽聽門內有人厲聲道:“又是哪個王八蛋?”
陸漸聽得清楚,喜道:“羅三哥。”那人正是羅小三,啊呀一聲,顫聲道:“你,你是小陸。”說話間,谷縝陸續打開余下牢門,從懷里取出一支瓷瓶,說道:“陸漸,這是‘七煞破功酒’的解藥,一人一粒,你來喂他們。”陸漸接過瓷瓶,訝道:“你怎么拿到的?”谷縝笑道:“我不是進了沙天洹的房間么?”陸漸又驚又喜,繼而又擔憂道:“這藥不會有錯吧?沙天洹房里可沒什么好東西?”
谷縝笑道:“你放心,‘七煞破功酒’的解藥,我六歲就認得了。”陸漸聽得怪訝,但不及細問,轉身給眾人服下。眾海客解藥入口,虛弱之感頓消,紛紛站起身來,詢問陸漸何以至此。
谷縝接口笑道:“待會兒敘舊不遲,咱們先得出去。”他又取出一支瓷瓶,道:“這里的藥丸,你們一人一粒,含在嘴里,待會兒我叫一聲‘屏息’,大伙兒千萬閉住呼吸。”
眾海客聽得奇怪,紛紛含上藥丸,由陸漸率領沖出。沿途遇上几名獄卒,均被陸漸變相擊倒。不多時,接近入口,忽被几名獄卒瞧見,叫喊起來,霎時間,自兩旁奔出二三十人來。陸漸見守衛如此之多,斗不勝斗,正感頭痛,忽聽谷縝大喝一聲:“屏息。”倏地從木箱中取出兩枚圓球,奮力擲出,圓球著地,煙霧彌漫巷道之中。
陸漸瞧那煙霧眼熟,轉念間,猛然驚悟:“是那日迷昏我的毒煙。”原來,谷縝扔的,正是從沙天洹房中搜出的“幻蜃煙”,如今情狀,與那日船上情狀仿佛,只是敵我掉了個兒,獄卒們紛紛兩眼翻白,昏厥摔倒,海客們卻因為事先含有解藥,均然無恙。
谷縝不斷擲出“幻蜃煙”,巷道中濃煙滾滾,直噴出巷道之外,入口暗樁也受波及,眾海客沖出巷道,竟無一人阻攔。
谷縝指著遠處海邊一艘大船,叫道:“大伙兒快沖,拿下那艘船。”眾海客絕處逢生,無不勇氣倍增,紛紛發足,向那船沖去,若干巡島弟子遠遠瞧見,奔來阻攔,卻被陸漸一拳一個,盡數打倒。
海船上的人聽到動靜,紛紛出艙。這些人均是島主隨從,武功不凡,正要上前阻擋,不料谷縝將所剩的几枚“幻蜃煙”盡數擲出。黑夜之中,濃煙騰起不易察覺。眾隨從吸入煙氣,紛紛倒地,空負一身本事,卻用不上半分。眾海客跟隨陸漸蜂擁上船,有兩名隨從尚能站立,方要抵擋,卻被陸漸先一個“我相”,投擲石塊,擊昏一個;再一個“馬王相”,飛起一腿,將余者踢昏。
眾海客受盡關押之苦,紛紛扑上,想殺掉這些隨從出氣,陸漸卻喝道:“不得妄殺,將他們丟下船去。”
他屢屢顯露武功,眾海客均有畏懼之心,周祖謨忙道:“大伙兒都聽小陸的話,將這些人扔下船去。”眾海客雖不甘心,也只得扔隨從下船。
谷縝笑道:“大伙兒勿要耽擱,快快開船,返回中土吧。”
眾人驚喜交迸,轟然應名。他們都是航海的慣家,當即扯帆的扯帆,起錨的起錨,擺舵的擺舵,這艘船乃是紅毛海賊船,共有八桅十炮,艦頭既高且利,船體流暢自如,須臾遠離內島。谷縝終于脫困,心中快美無比,立身船尾,縱聲長笑。
“你先別自顧開心?”陸漸出艙叫道,“周大叔問你,現今往哪里去?”
谷縝手舞足蹈,哈哈笑道:“如今炮艦在手,老子進退自如。既然如此,索性轉守為攻,徹底斷絕追兵。”說罷一聲令下,將船駛往外島。
外島半晌即至,夜色中島影崔嵬,如一頭洪荒猛獸,雄踞波濤之上,較之內島,果然壯闊許多。其時已是深夜,島左港口燈火闌珊,水中霧氣升騰,籠罩得港內船只若隱若現。
外島眾人不知底細,瞧見島主座船返回,紛紛出來迎接。谷縝命將船上十門佛郎機大炮填滿火藥,繼而爬上桅杆,瞧得遠近得宜,一聲令下,左舷四炮,火光迸出,港中海船頓被擊沉几只。
島上諸人大驚,紛紛狂呼大叫,走散躲避。另有悍勇者,急乘黃鷂快艦沖突過來,谷縝發聲號令,將那戰艦轉到右舷,又是一輪火炮,將來船擊沉,船上島眾紛紛慘叫落水。陸漸瞧得不忍,高叫道:“谷縝,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走了便是,何必這樣。”
“婦人之仁!”谷縝冷笑道,“你放了他們,他們放得過你么?”話音未落,兩艘黃鷂快艦迫近發炮,正中船身鐵甲,偌大戰艦,為之一震。
谷縝冷笑道:“瞧見了嗎?”繼而喝道:“船頭,發炮。”兩聲炮響,將那兩艘快艦擊成粉碎。陸漸望著那快艦殘骸打著旋兒,沉入海底,不由暗暗嘆氣:“難怪魚和尚大師臨死前說:‘世間瘡痍,眾生多苦’。只不過,這些瘡痍苦難,大多是人自找來的。”想著不勝黯然,不忍再看炮擊慘狀,悶悶返回內艙。
谷縝頻頻發令,十門火炮烈焰噴吐,有如火龍肆虐,將港口船只盡數擊沉,然后環島航行,見有船只,便發炮轟擊。直到繞島一周,外島再無一艘完好船只,谷縝這才發令起航。眾海客紛紛立在船尾,望著外島,猶自恍惚迷離,如在夢幻,直待外島燈火消失在蒙蒙海霧之中,始才深信終于脫困,歡呼雀躍,欣喜無及。
周祖謨對谷縝一蹺大拇指,笑道:“這位兄弟,你年紀不大,但指揮艦船,卻比咱們這些几十年的老海客還要老道。”
谷縝從桅杆上飄然縱下,含笑道:“過獎了。”周祖謨見他笑容明爽、舉止瀟灑,不覺心折,拱手笑道:“區區周祖謨,足下貴姓?”
谷縝濃眉一揚,笑道:“免貴姓谷,名縝。”周祖謨一團笑容僵在臉上,兩眼瞪著他,如見鬼魅,驀地一個激靈,脫口叫道:“你,你是東島少主。”眾海客俱是駭然,呼啦一聲,圍將上來。
此時陸漸正巧出艙,見狀訝道:“周大叔,你們做什么?”周祖謨心神略定,叫道:“小陸當心,這人是東島的人。”
谷縝的身份,陸漸早已猜到几分,只是無法確定,聞言也無太多驚訝,點頭道:“東島中人,并非都如狄希一般,谷縝是我的朋友,你不要為難他。”
周祖謨跌足叫道:“小陸你不知道,別的東島中人也就罷了,但這小子是東島少主,他老爹就是東島之王,靈鰲島主谷神通。”
陸漸對東島西城的恩怨雖略知一二,但到底如何,卻不甚了然。轉眼望去,卻見谷縝負著雙手,俊目清亮,嘴角似笑非笑,滿是嘲諷之意,不由嘆道:“周大叔,此次若非谷縝,咱們也沒法逃出獄島。冤家宜解不易結,如今同舟共濟,不妨將往日恩怨撇開。”
周祖謨怒哼一聲,道:“久聞東島少主狡計百出,一等一的難纏,誰知道他不是假意示恩,背地里卻藏有歹毒陰謀。小陸,我乃天部中人,與東島余孽誓不兩立,你想好了,幫我還是幫他?”說罷,兩眼直勾勾望著陸漸,大有希冀之色。
陸漸眉頭緊蹙,搖頭道:“周大叔你待我不薄,但谷縝與我卻曾同生死、共患難,乃是生死之交。”周祖謨變色道:“你要幫他?”陸漸仍是搖頭。
“好啊。”周祖謨喜道,“你只需兩不相幫便好。”他自忖人多勢眾,對付谷縝不在話下,不料陸漸眉間一舒,揚聲道:“我雖兩不相幫,但誰敢動手挑釁,休怪我翻臉無情。”
他此言一出,船上為之一寂,陸漸容色雖然平和,眾人卻均能感知他身上那股迫人氣勢。周祖謨無法可施,恨恨一跌足,回艙去了。
眾海客悻悻散去。陸漸雖然鎮住眾人,卻知從此與這些朋友生出芥蒂,不復昔日情誼,不覺心中黯然,信步踱到船頭,望著蒼茫大海,怔怔出神。
忽聽谷縝在身后笑道:“你說咱們是生死之交,只怕是一廂情愿吧。”陸漸道:“我當你是就成了,至于你如何想,那是你的事。”
谷縝默然一陣,忽地笑道:“你這人端地固執,不過,卻很對我的脾胃。哼,你別瞧那周祖謨人多,真斗起來,他十九要吃大虧;你今日不是幫我,卻是幫了那蠢材。”他見陸漸望著遠處,呆然不語,不由笑道:“你想什么?嘿嘿,想姑娘么?”
陸漸搖頭道:“我想北落師門。”谷縝怪道:“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嗎?”陸漸道:“不是星星,而是一只靈貓,我被沙天洹抓住后,再沒見它,也不知它流落到何方去了。可惜,獄島太大,我不及去尋它了。”說到這里,心中傷感之情,溢于言表。
谷縝見他竟為一只畜類傷情,大為好笑,但見他神色慘然,卻忍不住安慰道:“那貓兒只需活著,機緣所至,必能再見,你也無須如此煩惱。”
陸漸點頭道:“北落師門聰明機警,必有自救之法。”雖如此說,心中仍是耿耿。忽又問道:“谷縝,你真是東島的少主?”
谷縝笑道:“以前算是,現在卻不是了,如今我是東島第一逃犯,人人得而誅之,你不怕被我連累嗎?”陸漸失笑道:“我已被你連累了,況且我見過的東島中人大都邪僻狠毒,你做他們的逃犯,或許是好人也說不定。”谷縝不覺拍手大笑。
陸漸打量他一眼,嘆道:“我真服了你,不論坐牢也好,逃亡也罷,總能笑得如此開心。”谷縝撓撓頭,道:“這卻是天生的了,我從小便愛笑,小字便叫笑兒。但怕我的人,卻叫我笑面老虎。”說到這兒,兩人皆笑,陸漸只覺與這生死朋友在一起,心中輕快無比,便有再大難處,也能化解了。
那戰艦堅甲利炮,一無阻礙,乘風破浪,日行兩百余里,不几日便將近中土。
這一日,陸漸正在熟睡,忽覺有人拍打,睜眼望去,卻是谷縝,但見他豎著食指,示意噤聲,便爬將起來,又見谷縝向他招招手,當先出去。陸漸懵懂之間,起身尾隨。
兩人躡足而行,走到一面艙壁前,谷縝將耳朵貼在壁上,陸漸如法施為,但聽細微人聲隱約傳來,竟是周祖謨,只聽他道:“如今丟了鳥銃,沈先生追究起來,大伙兒都不好受。唯一之計,便是將這艘戰艦奪下,這艘船犀利無比,獻給先生,或能將功贖罪。”
卻聽羅小三接口道:“但就怕那姓谷的不答應,這兩日他在咱們面前指手畫腳、陰陽怪氣的,瞧著便叫人生氣。”
周祖謨道:“姓谷的武功平平,并不足畏。最可慮的卻是小陸,若能制住他,姓谷的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生擒東島少主,不止可以將功贖罪,更是大功一件,沈先生一高興,日后我在天部的地位也必然不同了。”
陸漸聽得心驚,卻聽艙中沉寂片刻,羅小三又道:“但小陸著實厲害,如何制得住他?”
“那個不識時務的小子。”周祖謨森然道,“我瞧過了,底艙里尚有十几壇好酒,料得再過兩日,便可抵達中土。到時候,我們借口慶祝歸國,邀那姓陸的小子喝酒,灌他個爛醉。雖然最好生擒活捉,若遇抵抗,大伙兒便一起動手,將他宰了。”
陸漸聽得這話,如遭晴天霹靂,半晌也沒還過神來,卻聽羅小三遲疑道:“周老爺,他兩次救過我們性命,如此恩將仇報,似乎不妥。”
周祖謨道:“他雖救過我們,卻與東島余孽同流合污。東島的朋友,便是我天部的敵人,對待敵人,豈可手軟。但念在救命之恩,即便不殺他,也須挑斷他的手足筋脈,廢去他一身武功。”
羅小三欣然道:“這個法子最妙。”周祖謨道:“這兩日大伙兒見了小陸,不但要不動聲色,還要假裝笑臉。正所謂的‘兵不厭詐’,就是如此。”
眾海客紛紛贊道:“還是周老爺高見。”周祖謨大為得意,呵呵直笑。
谷縝轉身拉住陸漸,但覺他掌心汗透,肌膚冰冷,不由暗嘆一口氣,將他拉回艙中,說道:“陸漸,這世上的人,多數只認名利,淡漠感情。周祖謨不過是個不成器的奸商,自然處處只為私利,此時但求抵消丟失鳥銃的罪責,恩將仇報不足為怪。天幸我及早料中,他那些伎倆也就不足為懼了。”
他說完,見陸漸仍是呆怔,不由忖道:“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將人心想得太好,容易遭人算計。”想著又嘆一口氣。
其后兩日,陸漸興致萬分低落,每每瞧見眾海客虛偽笑臉,便覺心頭如遭針刺。這日午間,已能望見大陸輪廓,羅小三與兩名海客果然來請,羅小三笑道:“小陸,今日便可到中土了,周老爺說了,傍晚在海寧上岸,還說此次能夠活著歸國,多虧小陸你屢次相助,是故定要請你喝上兩碗,以表謝意。”
陸漸瞧他滿臉堆笑,想到那晚所聽言語,心中苦澀無比,正想回絕,忽聽谷縝笑道:“這酒該喝,不過須得算我一份兒。”羅小三一呆,卻見門口人影一閃,谷縝著一身月白長衫,飄然而入,他久處絕獄,不見日光,故而肌膚白皙如玉,兼之這几日飲食無憂,漸趨丰盈,尤顯得玉樹臨風,清俊不凡。
不待羅小三開口,谷縝又笑道:“羅兄,你們得出東海獄島,區區便無功勞,也有苦勞。你們為何只謝陸漸,卻不謝我?如此忘恩負義,豈不成了白眼狼么,”他這一句戳中羅小三的心病,羅小三面皮滾燙,哆嗦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谷縝一拉陸漸,笑道:“走,喝酒去。”竟不顧羅小三,徑自前往周祖謨艙中。
周祖謨正設宴以待,見二人同來,不覺一怔。谷縝笑道:“周兄好,谷某適逢其會,也來叨擾兩杯。”說罷大馬金刀坐了下來,反客為主,提起酒壇,將桌上酒碗一一斟滿,笑道“來來來,先干三碗,再敘情誼,若不喝的,都是我孫子。”說罷先干一碗。
他這話說得極為歹毒,眾海客只為不當孫子,也不能不喝,三碗喝罷,面上均染酡紅,谷縝卻面色如故,又將眾人碗里斟滿,笑道:“大家這几日同舟共濟,都很辛苦,尤其是周老大,勞苦功高,就象那詩里說韻什么來著,對了,‘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若不喝下這碗,就是瞧不起周老大。“”
海客中誰敢擔上瞧不起周老大的名聲,也只得無奈喝了,周祖謨心頭暗急,正想設計,勸陸漸多唱几碗,不料谷縝將碗一擱,臉上露出狂醉迷亂之色,喝道“喝喝,不喝就是我孫子……”邊說邊舉起板凳,對著那一排酒壇,手起凳落,稀里嘩啦,將酒壇砸碎大半。周祖謨又驚又怒,喝道:“你做什么?”
不料谷縝醉醺醺地兩眼一瞪,咄咄喝道:“你問老子嗎,老子是地藏菩薩、托塔天王,奉玉皇大帝聖旨,前來消滅爾等。”說罷舉起板凳,作勢欲砸。周祖謨大驚,方欲躲閃,不科谷縝板凳來勢一轉,又將剩下酒壇敲了稀爛,醇酒流得遍地都是,艙中酒香彌漫。
酒壇破碎,周祖謨毒計落空,心中痛不可當,跌足怒道:“這厮瘋了,你們還不拿下他。”陸漸卻知緣由,不覺莞爾,起身道:“罷了,他只是醉了發酒瘋,我扶他回去。”說罷去抓谷縝胳膊,不料谷縝掙開他,兩眼瞪直,大喝道:“我乃諸葛孔明是也,且看我登台作法,借來東風吹旌旗,燒光曹營百萬兵。”邊說邊自手舞足蹈,不知怎地,忽從袖間抖出一枚火折子,只一晃便點燃了,丟在地上。滿地醇酒遇火即燃,一時間火苗亂躥。
眾海客無不驚恐,盡喊救火,不料火勢未滅,谷縝又扔出兩枚火折子,火勢益發猛烈,竟至于不可收拾。谷縝丟完火折,趁著混亂,拉著陸漸轉身出艙,又瞧火炮邊有几桶火藥,便丟了一個火折子過去,兩人遠遠跑開,耳聽得身后一聲巨咱,戰艦被炸了一個大窟窿,熊熊燃燒起來,眾海客東邊救火,谷填西邊縱火,整艘戰艦一時間陷入濃煙烈焰之中。
谷縝縱聲大笑,與陸漸搶上甲板,取了一艘救生小艇,擲入海中,雙雙縱身跳上。
陸漸望著艦上沖天煙火,嘆道:“谷縝,你這把火放得太狠了些。”谷縝仍是一副醉相,笑嘻嘻地道:“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人喝醉了,無論做什么事,都是自然而然的,我既然喝醉了,燒他們也是自然而然的。”陸蕭呸道:”哪兒有這種歪理?”
兩人將小艇划出數里遠,忽見那些海客跌跌撞撞,紛紛奔上甲板,搶奪救生小船,有的更拆了甲板,抱在懷里,縱身入海。不多時,便聽戰艦內發出一聲如雷悶吶,滾滾氣浪破船而出,偌大戰艦須臾間四分五裂,變成一堆鐵木碎屑。敢情那把火蔓延至存放火藥的艙內,引爆火藥,將戰艦炸得粉碎,眾海客雖然逃生,但灰頭土臉,至為狼狽。
谷縝哈哈笑道:“陸漸,我是瞧你面子,知道你不喜歡殺人。若不然,昨天夜里,我便放火燒船,這幫王八蛋,要么喂了魚蝦,要么成了燒雞。”
划了半晌,兩人棄舟登岸,陸漸回望那群尚在海中掙扎的海客,嘆道:“我不想再見他們,走吧。”
谷縝笑道:“你今后有何打算?”陸漸道:“我想先回故里,探望祖父,然后將魚和尚大師的舍利,送到天柱山安放。”
谷縝道:“天柱山鐘靈毓秀,禪宗祖庭,我也想去瞧瞧,可惜始終不得其便。如今我尚有几件大事,要去南京了斷,你不如與我一同辦完了事,我陪你先去探親,再往天柱山如何”
陸漸尋思此間地處浙江,家鄉卻在蘇魯交界,此去南京也是必經之地,當下欣然應允。
商議已定,陸漸急要動身,谷縝卻擺手笑道:“不忙,海寧城就在不遠,咱們先去打打秋風,躇几個盤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29:30
第11章 金龜
兩人玩花賞景,來到海寧城外,谷縝道:“城里烏煙瘴氣的,不入也罷。我知道一個絕好的去處。”
當下二人在錢塘江邊、入海口處,尋到一座酒樓,樓名“觀海”,軒敞宏偉,高有三重,當門處是一副書寫工麗的對聯:“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只此一聯,將這滿樓海天氣象,烘托無余。
谷縝指著那對聯笑道:“聽說這兩句,是唐人駱賓王寫的,那會兒他跟咱們一樣,都是剛剛逃過大獄的光頭和尚。”陸漸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過,這詩氣魄很大,那個駱什么王的,很了不起。”谷縝拍手笑道:“對對,那個駱什么王的,真是了不起。”陸漸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懶得計較。
兩人漫步登上三樓.當面海處坐下。谷縝指點山川,說道:“這海寧城南濱大海,西南有赭山,錢塘江貫穿其間,東接蒼茫大海,故而又謂之海門。”
陸漸訝道:“這些你也知道”谷填道:“我曾在這一帶經商。行商者,不知天時地理,不知風俗人情,必然要賠本遭殃呢。”
陸漸更覺驚訝,說道:”你在牢里關了兩年多,按理說當年不過十四五歲,這么小的年紀,便做生章了?”
谷縝微微一笑:“有志不在年高,何況經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學文習武好玩多了。”
這時鄰桌有几個儒衫文土,正在把酒吟風,聽得這話,大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這少年人光著腦袋,不僧不俗,說的話怎么也離經叛道?想當初,孔聖人的弟子中,顏回從文,子貢經商,怎么沒人說子貢比顏回更好?子貢也說自己不如頗回,顏回聞一以知十,自己不過聞一以知二;你這小子,自己沒本事從文,就不要信口雌黃,有辱聖賢。”
谷縝哈哈大笑。那文土怒道:“你笑什么?”
谷填忽地朗聲吟道:“師與商孰賢?顏與回孰富?多少窮烏紗,皆被子曰誤。”
眾文土聽得一呆,這口句詩分明說的是為師與經商誰更好,先看看于貢和頗回誰更富,子貢富比王侯,顏回卻是活活窮死,但古今多少讀書人,都被孔子對二人的評語騙了,落到窮困潦倒的地步。
眾文士初時怔忡,隨即大怒,紛紛啐道“有辱聖賢,有辱聖賢。”
谷縝笑道“你們說我有辱聖賢,敢問那顏回一輩子做過什么?除了讀書,便是論道,于家無用,于國無益,白白賺了個‘亞聖’的名聲,死了卻連棺材也沒有。而子貢出使四國,先后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這五國大勢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怎樣了,孔子死后,還不是他出錢料理后事嗎?皇帝老兒自然希望你們都做顏回,大家安貧樂道,他一個人逍遙快活;但若呈個個都像子貢,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難坐了。”
他手指著一干文土,笑道:“你們這些讀書人,不是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頗如玉’嗎?可見滿嘴的仁義道德,骨子里還不是想錢想女人?你們誰若真能跟顏回學窮,死了連棺材都沒有,我便佩服。商人賺的錢雖不怎么干淨,但比起那些貪贓枉法的臭官兒,卻要干淨千萬倍不止。”
那干文士被駁得張口結舌,唯有連罵:“荒唐,荒唐。”
谷縝卻不理會,叫道:“伙計過來。”那伙計為人四海,眼神機靈,一瞧谷縝氣派,便知不凡,聽他跟眾文士辯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聽叫喚,忙道:“小爺有吩咐么?”
谷縝道:“有紙筆墨硯嗎,”那伙計笑道:“有,有。”當下取來。眾文土先前被谷縝駁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道:“這厮莫不是還想作兩首歪詩?若是作出來,一定臭不可聞。”
谷縝笑道:“老子歪詩沒作出來,先聞到兩聲臭屁了,雖然臭不可聞,但爺爺氣量大,再臭也笑納了。”也不顧眾文士怒目相向,飽蘸濃墨,在紙上寫道:“旅途困頓,銀兩短缺。”寫罷署上姓名,交給那伙計,笑道:“你拿這個去海寧城狀元巷吳朗月府上,交給看門的老鐘,再找他要二十兩銀子,做跑路費用。”
那伙計聽得目瞪口呆,吃吃地道:“您、您說的吳朗月莫不是吳大官人?”谷縝笑道:“敢情他現在叫官人了,不錯,就是這厮。”那伙計一怔,又道:“但,但他怎么會給我那些銀子?”善縝笑道:“你若賺少,再要便是,一百兩之內,都沒關系。”
那伙計聽得暈暈乎乎,脫口道:“二十兩能到手就不錯了,夠,夠我開一家小店呢。”
那几個文士聽了,一人冷笑遭:“你這伙計不守本分,竟來聽這個江湖騙子的攛扭,到時候上當挨罵,可別后悔。”
那伙計不覺猶豫起來。善縝笑道:“送一張字條,又不是去劫法場。伙計,你不妨賭一鋪,若是賭對了,就是几十兩雪花銀子,若是賭錯了,也不過挨上吳家門房的几記白眼,又能吃什么大虧?”
那伙計笑道:“小爺說得是。”當下雙手捧了那紙,將濃墨細細吹干,然后足底生風,飛也似去了。
谷縝睨了那幫文土一眼,笑道:“你們要不要也幫我送條子?士農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讀書人,這跑路費自當翻倍。”
那几人大怒,一人叱道•“你這厮也太放肆,辱罵聖賢在先,戲悔我等于后,當心我告到官府,治你個褻瀆斯文之罪。”
谷續做出耳背模樣,接口道:“你敢再說一遭,治我什么罪?”
那人血氣上涌,大聲道:“怎么不敢說,治你個褻瀆斯文之罪。”
谷縝笑道:“說得好,大家都聽真了。”那人冷笑道:”聽真了又如何?”
“你這個罪名可謂稀奇古怪。”谷縝笑了笑,從容道:“《大明律》三十卷,四百六十條,我條條都能背出來,唯獨沒有聽說過這‘褻瀆斯文’之罪。《大明律》中《刑律》十一卷,中有罵詈八條,也止于子不罵父、妻不罵夫、臣不罵君,卻沒說過老百姓不能罵聖賢、罵書生。這《大明律》是太祖皇帝所定,難不成各位比太祖皇帝還高明,竟生生定下一條‘褻瀆斯文’之罪。”
那几個文土一聽這話,無不面如上色,這‘篡改《大明律》’的罪名有如泰山壓頂,任是誰人,也擔當不起。他們原本以為,這光頭青年不過是個尋常百姓,只須抬出官府,隨意羅織一條罪名,便能輕易將之壓服。不料今日命逢太歲,遇上的竟是訟師一流的人物,不只口才犀利,抑且精熟律法,反過來給他們扣上一頂足以抄家滅族的大帽子。
谷填見諸生神色張皇,兩眼紛紛盯著樓梯口,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卻大叫道:“樓上的人都聽到了,這几人篡改《大明律》,罪不容誅。掌柜的,這几個人你都認識么?給我把他們的名字寫下來,若有欺瞞,我便告到官府,治你個通逆包庇之罪。”
此時“觀海樓“的掌柜聽到喧嘩,早巳趕來,聞言暗暗叫苦,莫知所出。那几個文士更是渾身發抖,其中一人膽怯體弱,心急之下,竟昏了過去。
谷填還要再鬧,陸漸卻瞧不過去,說道“谷縝,罷了,何苦為了几句閑話來害人。”
谷縝瞪他一眼,冷笑道:“就你心軟。”轉向那几十文士喝道:“算你們運氣,我瞧這位陸爺的面子,放你們一馬,還不過來謝過陸爺。”
那几個文士轉悲為喜,也顧不得什么尊嚴,紛紛起身,向陸漸躬身作揖,口稱陸爺,陸漸漲紅了臉,慌忙起身回禮。
谷縝哈哈大笑,將手一揮,喝道:“都紿我滾吧。”諸生哪敢有二話,匆匆會鈔,下樓去了。
谷縝笑道:“這幫酸丁一去,這樓里真少了三分酸臭,多了七分清淨。”陸漸嘆道:“難怪東島的人都害怕你,你處處都要爭個輸贏,誰不害怕,谷縝正色道:“我跟別人都爭轄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
陸漸搖頭苦笑。谷填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罷,我說話可是算數的。”
坐了一時,忽聽“噔噔噔”上樓之聲,卻是那送字條的伙計回來,只見他滿臉通紅,雙眼發亮,手中提著一個包袱,氣喘吁吁跑到桌前,道“小爺,小爺您真是通天的手眼。”
谷縝笑道:“賺了多少梭子?”那伙計攤開包袱,盡是一塊塊的整銀,喘聲道:“二百兩。我,我原本只要二十兩的,誰知鐘老門房送了字條進去,回來便說,‘老爺說了,你給谷爺辦事,只給二十兩,太過寒磷,少說也得給二百兩,才夠意思’。還說了,谷爺一應所需之物,吳大宮人備好之后,全都親自送來。”他興奮難抑,說罷這几句,人都几乎癱軟了。
谷縝笑笑,道:“將包袱收起來,當心銀子太白大亮,扎了別人的眼睛。”伙計轉眼一瞧,果見一樓人瞪著自己,眼珠子都似要掉出來,心頭一驚,忙將包袱裹好,卻不走開。谷縝笑道:“怎么?還嫌少嗎?”
那伙計驀地放下銀子,扑通跪倒,大聲道“小人寧可不要這些銀子,也情愿跟隨谷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年近三十,卻對年少的谷縝稱爺下跪,樓中人無不霓出鄙夷之色。
谷縝莞爾道:“你這伙計,算盤打得忒精,今日若放過我,不過能得二百兩銀子;但若能跟我扯上一星半點的干系,來日賺的,可遠不止這些了。”
那伙計被他道破機心,訕訕道:“谷爺神算,小的這點私心,可瞞不過你。”
谷縝點頭道:“經商之道,一在慧眼識人,你不畏他人譏諷,為我出力,是你的眼光;二在自身坦誠,你方才這句話,足見你不是遮掩之輩,三在舍小求大,當機立斷,你能不被這二百兩銀子耀花了眼睛,可見目光長遠。就此三點,讓你做個酒樓伙計,太也委屈。好,再拿文房四寶來吧。”
那伙計大喜,忙捧來筆墨,谷績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伙計道:“小的姓陳名雙得。”
谷縝贊道:“好個一舉雙得的名字。”他運筆如飛,刷刷寫滿一紙,道,“我有事在身,先荐你到吳朗月那里,仍從伙計做起,你做不做?”
陳雙得笑道:“就算谷爺要我做叫花子,我也照做不誤。”谷縝一笑,將荐書遞到他手上,陳雙得如獲至寶,雙手不自禁微微發抖。
谷鎮道:“那二百兩銀于,你連著這紙荐書,一并交給吳朗月。”陳雙得也是機靈人,渾知還銀之舉在于取信于人,當即連連點頭。
谷縝瞇眼望了望天,笑道:“時辰還早,陸漸,咱們打一局雙陸吧。”陸漸撂頭道:“我不會。”谷縝笑道:“這個東西不比圍棋象棋,勞心費時,而呈全在一個運氣,下一盤,便會了。”
陳雙得不勞他說,早巳端來棋具。谷縝演示道:“這黑于是我的,白子是你的,都是一十五枚。咱們先擲骰子,若是擲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擲到二,便走兩步,誰的十五枚棋子先過對方邊線,誰就算贏。”
陸漸一瞧,果然易行,當下二人打起局來,光陰盡忘,直待樓上客人走盡,華燈初上,忽聽樓下馬蹄如雷,似來了無數兵馬。陸漸心中怪訝,眉頭微蹙,谷縝卻專注棋盤,眼皮也不稍抬。
又聽細碎腳步,須臾間,樓口銀釭紅燭,映出十二名絕色女子,華衣繽紛,眼似秋水,玉簪棲鸞,步搖飛鳳,纖纖素手托著朱漆食盒,須臾擺出一桌絕品盛宴;只見象鼻鯊翅,猴腦駝峰,油鯧勝鱘,巨蝦如龍,火肉艷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點金,龍鼎燃麝,百果爭鮮,名吞滿樓,玉盤團團賽月,碧鐘奇巧如峰。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0:04
. 設宴已畢,一名絕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語道:“大官人就在樓下,無谷爺叫喚,不敢擅自上來。他托我轉告谷爺,車馬備齊。馬四匹,均為大食名駒車一乘,為安南沉香雕成,車內有黃金萬兩,明珠十斗;千套換洗衣衫,用的都是蘇州織造的內用織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師親手縫織,百年佳釀一十八壇,紹興花雕六壇,貴州茅台六壇,川中竹葉青六壇。至于此間女子,谷爺可任挑六人,作為侍婢。”
陸漸聽得心驚,忽聽谷縝笑道:“陸漸,你輸啦。”陸漸定神一瞧,谷縝的棋子果然都已通過邊線。
谷縝歡喜道“好,再來一局。”他口中說話,手里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那女子卻始終低眉含笑,絲毫不以為窘。
陸漸心中疑惑,耐著性子再下一局,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卻是陸漸贏了。
谷縝推盤大笑,轉眼望那女子,溫言道:“美人兒,你站著不累么?”那女子笑道:“能為谷爺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覺累。”
谷縝笑了笑,點頭道:“告訴吳朗月,車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黃金明珠拿走,給我三十兩銀子。權作盤纏,至于美女佳肴,統統不要。陳雙得!”
陳雙得早巳目瞪口呆,聞言慌忙答應。谷縝道:“你讓廚房給我們烙兩只煎餅,煮兩碗清水挂面、鹵五斤黃牛肉,再去馬車上取兩壇花雕。”
那絕色女子也不驚訝,聽了這話,只一笑,招呼眾女收拾菜肴,下樓去了。
過了半晌,那女子又裊裊登樓,施禮道:“吳大官人極想面見谷爺,不知谷爺意下如何。”
谷縝一碗面吃得稀里嘩啦,揮手道:“今日罷了,來日再說。”那女子不覺面有難色,踟躇半晌,方才下樓。不一陣,使聽樓下馬蹄聲響,如風去了。
陸漸嘆道:“谷縝,你這樣做故太不近人情。人家對你畢恭畢敬,又送你這么多東西,你竟連面也不見。”
谷填喝光一碗酒,笑道:“陸浙,你瞧了這些事,似乎不覺奇怪。”陸漸搖頭道:“我是見怪不怪了。”
谷縝道:“好個見怪不怪。”又飲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漬,笑道:“你不知道。四年前,這吳朗月還是我手下伙計,如今卻是一跺腳、便震動三州八府十六縣的狠角色。這等人財大氣租,狡計百出。我這兩年囚于深獄,他們無人管束,就如出籠的猛虎、斷鎖的蚊龍,不知做了多少混賬事。你當他的東西好吃好用么,他給你萬兩黃金,他吞沒的黃金,少說也有三萬;他給你明珠十斗,他污掉的明珠,少說也有八斛。至于美人香車、華服佳饌,那都是叫人神魂顛倒、暈眩迷糊的玩意兒,你一早陷進去,還有狗屁工夫跟他算賬?”
他頓一頓,笑笑又道:“吳朗月百般示好,求見于我,難道因為老子生得好看,嘿嘿,只因我若見他,便意味羞既住不咎,我不見他,他就麻煩大了。不過,我收了他的車馬美酒,也就是說,以前的事雖不一筆勾銷,卻可從輕發落。即便如此,吳大官入今晚也睡不好了。”
陳雙得忍不住嘆道“谷爺年紀輕輕,竟將世事看得如此通透。”
谷縝笑道:“那只因為,吳朗月之流,縱然多財善賈,卻是手中有錢,心中也有錢;唯獨我手中有錢,心中無錢。心中有錢,易為金錢所駕馭,淪為錢奴,心中無錢,則可以錢為奴,駕馭天下之錢。”
陳雙得聽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錢,心牛無錢。”
谷縝搖頭道:“雙得,你便聽了這話,也做不到的。我九歲時便聽人說了.卻直到半年之前,才悟通這個道理。”
陸漸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還在九幽絕獄么,”卻聽陳雙得嘻嘻笑道:“那這位陸爺,卻又是有錢無錢?”
谷鎮瞧了陸漸一眼,笑道:“我這鼻子最靈,但凡人身上有一絲銅臭,不論是手上,還是心里,我都嗅得出來。唯獨在這陸爺身上,我一點兒都嗅不到,足見他手中無錢,心中也無錢。”陸漸失笑道:“這話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窮光蛋一個。”
谷縝搖頭道:“你這窮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敵國容易,窮可敵國卻難。我雖然譏笑孔子顏回,但這等聖賢之人,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師。得一人,勝得一國,這就叫做窮可敵國。”
陸漸末及答話,忽聽樓下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好個窮可敵國,乖孫子入獄几年,果真長了見識。”
谷縝眼神微變,忽而笑道:“贏爺爺,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里數錢,卻來這兒做什么?”
“這個錢字再也休提。”那老者嘿嘿笑道,“爺爺那點兒家當你又不是不知,給乖孫子你塞牙縫還不夠呢。”
他一邊說,一邊走上來,似乎蒼老無力,三步一歇。谷縝莞爾道,“贏爺爺來得挺快,我還當第一個來的必是九變龍王,不料烏龜爬得比龍還快。”
“乖孫子。”那老者呵呵一笑,”你雖然奪了葉梵的紅毛戰艦,但再快的船,也快不過天上的飛鳥,你頭一天出獄島,爺爺第二天便接到傳書。大伙兒沿海守著,碰碰運氣。爺爺只是運氣好,就在附近,你找吳朗月,又鬧出這么大動靜,我就算是只真烏龜,也該聽到了。”
說話聲中,自樓口轉出一個耄壹老者,彩衣黃發,長眉低垂,腰背佝僂如弓,手持一報綠竹杖,逍遙而來。
谷續笑道:“雙得,還不看座,”陳雙得機靈得緊,不待他出聲,已端了坐椅,放在桌前。谷縝又道:“雙得,此間無事,你下去吧。”
陳雙得應了一聲,方要下樓,那黃發老者呵呵笑道;”這個是乖孫子新收的伙計嗎,果然精乖,來,爺爺賞你一枚銅錢。”說丟慢騰騰伸手入懷,摸出一枚泛青的銅錢來。
陳雙得正要伸手,谷縝驀地雙眉倒立,厲聲道:“贏萬城,你還想不想要錢?”
那黃發老者一怔,收回銅錢,笑道:“想,怎么不想,”陳雙得卻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門關前轉了一遭,手伸了一半,大為尷尬,忽聽谷縝笑道:“雙得,這位老前輩逗你玩呢,還不快走?”
贏萬城聞言,渾濁老眼中精光一轉,轉眼望去,忽見陸漸吐出一口氣,身子松弛下來,不覺暗暗心驚:“這小子什么來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殺氣。”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孫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絕獄都困不住你,正應了那句老話,叫什么來著,是了,咸魚翻身。呵呵,若不是爺爺我,這天下又有熱鬧可瞧了。”
谷縝笑道:“贏爺爺這話,是吃定我了?”
沒有芭蕉扇,敢過火焰山么?”贏萬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于練武,若你有谷神通一半的本事,爺爺這把老骨頭,豈敢送上門
谷縝笑到:“贏爺爺的‘龜鏡’神通,我自來佩服,想當年我抓周的時候……”話未說完,贏萬城冷哼一聲,接口道“事過多年,還有什么好說的?”
谷續笑道:“這么有趣的事,我朋友還沒聽過呢。陸漸,你想不想聽?”
陸漸笑道:“你小時候的事嗎,說來聽聽。”贏萬城重重哼了一聲,老臉陰沉
谷縝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時我剛生不久,我老爹丟了許多物事給我抓,說是抓到什么,將來一定和那東西有緣,就好比捉筆從文,抓刀從武。而這贏爺爺卻會一門厲害本領,叫做‘龜境’,不但能猜到對手的心思,就連小娃兒的心思,他都曉得。他當時就跟我爹打賭,說是我一定會抓算盤,賭注是一百兩金子,對不對,贏爺爺?”
贏萬城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難道你沒抓算盤,”谷縝笑道:“算盤我是抓了,所以說贏爺爺的‘龜鏡’神通,不是吹出來的。不過,一百兩金子是誰贏了?”
贏萬城面肌抽搐一下,露出痛心之色,悻悻遭“你爹贏了。”
谷縝笑道:“陸漸,你猜猜,為何贏爺爺明明猜中算盤,卻輸了金子?”
陸漸想了一會兒,搖頭笑道:“我猜不出來。”
“這個簡單得很。”谷縝道,“因為他只猜中了一半。”
陸漸訝道“怎么說?”谷縝道:“尋常小孩,都是一手抓周,但我卻是兩手齊出,右手抓了算盤,左手卻抓了一艘玩具木船;而且兩只手不分先后。贏爺爺以常理度之,自然只猜中一半,輸了一百兩黃燦燦的金子。”
贏萬城聽得煩躁起來,竹杖一頓,喝道“什么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也拿來說嘴”
“贏爺爺會錯意了吧,”谷縝冷冷一笑,目中厲芒大盛:“我說這事,并非敘舊。而是要你知道,從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龜’贏萬城的克星,除非你見面就將我殺了,要么一定要倒大霉。”
贏萬城老眼一瞇,將他打量一番,嘻嘻笑道:“爺爺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著美貌女人,也是興致全無,唯獨愛一些黃白之物,這東西乖孫子你最多了,爺爺喜歡你還來不及,怎么舍得殺你?”
谷縝冷冷道:“你要多少?”
“爺爺最不貪心了。”贏萬城嘆道,“什么萬兩黃金,明珠十斗,爺爺統統不要,爺爺只要一枚翡翠戒指,你給了我,我便冒天下之大不韙,放你一馬。”
“我當是什么好東西?”谷縝啞然失笑,“翡翠戒指,容易得很,我這就寫張條子給吳朗月,你去他得珠寶齋挑,要几個有几個。”
蝦之需黑宅盅黯岩二黜鬃旨意苧
贏萬城瞇起雙眼,森然一笑,露出黑洞洞的一張嘴“乖孫子,你明知爺爺不要這些。爺爺要的戒指,普天之下只有一枚: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
“有這種寶貝?”谷縝訝道,“我怎么沒聽說過?”
“胡說。”贏萬城將竹杖狠狠一頓,哧的一聲,竟貫穿五寸木板,“若沒有那財神指環,以你這點几年紀,怎么可能號令天下豪商,調動世間財貨?”
叱咤之間,贏萬城一雙老眼云翳盡去,澄如冰雪,兩道冷芒,直逼而來。谷縝雙眼也亮得駭人,四目相對,有如雷電交擊,陸漸忽覺身周一冷,身子有如弓弦,不由自主繃緊起來。
葛然間,谷縝又是一笑,這一笑,凝重氣氛如遇夏日暖風,倏而冰消。只聽他淡然道:“這件事,是吳朗月說的嗎?”
贏萬城干笑道:“這點小事,爺爺自有辦法知道,何勞他說。”
谷縝道:“他虧空不小,我又不放過他,是故狗急跳牆,編造謊話,陷害于我。贏爺爺,你既有‘龜鏡’神通,何不在我心里照照,有沒有財神指環,還不是一照可知?”
贏萬城搖頭道:“乖孫子,你明知‘龜鏡’只能照今,不能鑑古,只能猜到你當前的念頭,卻無法知道你的記憶。更何況,天下間,能克制自身記憶、不去想起的人寥寥可數,乖孫子你正好就是其中之一。爺爺上你的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幸好,我上一次當,學一次乖,這次你想糊弄我,嘿嘿,那是休想。”
谷縝笑笑,斟酒入碗,一口飲盡,他此時已干了十碗陳釀,眼神卻是越喝越亮,殊無醉色。
“贏爺爺”谷縝忽道,“咱們來賭一次,你勝了,給你戒指,我勝了,你放我走路。”
贏萬城兩眼一翻,說道“賭什么?”
谷縝一字字道:“就賭‘金龜三關’。”
贏萬城雙眼瞇起,笑道:“好,你若能破我的三關,爺爺也沒臉難為你。”
谷縝道:“那就先賭第一關,設覆。我是魚餌,你是魚鉤。”贏萬城一愣,道:“魚餌,魚鉤?這話怎講?”谷縝笑而不語,贏萬城但覺蹊蹺,以“龜鏡”探查,谷縝的思緒已向別處去了,不由冷笑一聲,道“你先還是我先?”
谷縝道“我先。”贏萬城背過身子,運轉“龜鏡”默查,但覺谷縝將一枚雙陸棋子扣在碗下,隨即又覺他轉過頭來,笑道:“好了,贏爺爺,你射這酒碗下覆的是什么?”
贏萬城盯著那碗,瞇眼道:“是雙陸棋子吧。”谷鎮微微一笑,掀起
贏萬城轉身盯著那碗,瞇眼道:“是雙陸棋子吧。”谷鎮微傲一笑,掀起酒碗,贏萬墟不覺愣住,敢情碗下覆的,并非棋子,而是一枚骰子。
他一轉念,厲聲喝道“臭小子,你使詐。”谷縝笑道:“我怎么使詐,”
贏萬城怒道:“我跟你射覆,卻不是和他射覆。”說罷一指陸漸,冷笑道,“乖孫子,你明知爺爺的‘龜鏡’只能猜度一人的心意,不能同時窺探兩人,是故先將棋子扣入碗中,其后轉頭不瞧,任由這小子將碗中的棋子換成骰子,‘龜鏡’只能照出你的心思,你都不知他換了什么,‘龜境’自也無法照出了。”
谷縝陸漸對視一眼,搖頭道:“贏爺爺說得有理。但口說無憑,你有何証據,証明是他換了骰子?難道就不會是‘龜鏡’神通出了差錯?”
贏萬城不禁默然,只怪一時大意,明知二人弄鬼,卻沒拿住証據,既無証據,也就無如之何,只得道:“好,輪到我了。你們若猜不著,這一關也只算平手。哼,你們兩個,都給我轉過頭去。’
谷、陸二人依言轉頭,須臾便聽贏萬城道:“轉過來吧。”二人轉身,但見贏萬城身前,反扣一只酒碗。谷縝微微皺眉,再瞧陸漸,但見他兩眼緊閉、雙手按桌,忽而抬起左手,輕輕搖擺,谷填心念一動,脫口叫道:“碗下是空的,什么也設有。”
贏萬城神色大變,谷縝瞧他神色,哈哈笑道“如何,我射中了吧?”
贏萬城狠狠瞪著他,也不揭碗,忽而陰森一笑,漫不經心地道:“這一關,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關,藏物。”
說罷取出一枚銅錢,稍一猶豫,折成兩半,一半遞給谷縝,說道:“將這半枚銅錢,藏在你身上,若是離身,便算你輸。”
谷縝將錢擱在桌上,搖頭道:“不用了,無論我藏在何處,都桃不過你的‘龜鏡’。這一關我只盼打平,猜到贏爺爺藏在哪兒便可以了。”贏萬城不料他有此一著,微覺詫異,又見他自信滿滿,不幽暗自納悶,只好將剩下的半枚銅錢握在手里,張手之時,那銅錢已然不見。陸漸見狀,雙手按桌,劫力順著桌腿傳遞而下,又經過樓板,傳到贏萬城足下,須臾間,便覺那半塊銅錢貼著贏萬城的肌膚急速滑落,嗖地鑽入他左腳鞋底。正想設法暗示谷縝,忽見贏萬城長眉一軒,目光狠狠逼來。
谷縝一瞄,便知贏萬城動了疑心,此番將“龜鏡”用到了陸漸身上,忙笑道:“贏爺爺,你瞧我朋友做甚?跟你賭斗三關的,可是我谷填。”
贏萬城冷哼一聲,道:“我算是知道何為魚餌,何為漁鉤。敢情乖孫子你這個魚餌只是擺擺樣子,當真跟我斗法的卻是這小子。但我有些奇怪,他是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難不成他也練了‘龜鏡’?”話音方落,竹杖忽抬點向陸漸,陸漸急欲閃避,卻被贏萬城照出心意,半途變招,嗖地點中他期門穴。
陸漸顯脈被制,隱脈劫力一涌,轉化為內力,又將顯脈沖開。贏萬城方欲收—杖,忽見陸漸稍一滯澀,便即動了,左手內勾,右拳直送,勁力重疊如山,奔涌而來。
贏萬城措手不及,橫杖一攔,便覺虎口發熱,綠竹杖几乎躍出掌心,不由得縱身后躍,才消去這“半獅人相”的拳勁,心中駭異,一轉念,厲聲道:“好小于,你是劫奴?”
陸漸被他喝破自身隱祕,也是一驚。忽聽谷縝擊掌笑道:“贏爺爺高見。”贏萬城冷笑道:“乖孫子,劫主是你嗎?”
谷縝笑道:“我若說不是,爺爺你信不信?”他這話模棱兩可,贏萬城越發狐疑不定,忽一抬手,綠竹杖直刺陸蕭眉心。他抖敵先機,陸漸躲閃不及,索性使個“白毫相”,下退反進,以頭相迎。佛經有言:“如來放眉間白毫相光,照東方萬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這一相,能將周身神力聚于眉間,贏萬城一杖點中,如中生鐵,竟然無法戳入。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0:22
. 贏萬城雖有料敵之能,卻科不到陸漸竟能以血肉之軀,硬擋自身兵刃,杖不及收,陸漸已忍著眉間劇痛,變化“諸天相”,雙手齊出,將竹杖捉住。
贏萬城大喝一聲,勁傳竹上,那竹杖嗡嗡劇顫,陸漸雙手如遭電擊,頓時撒手,但他右手奇快,方被震脫,又將竹杖握住,眼見贏萬城腰腿破綻微露,急變“馬王相”踢出。但腿腳方抬,右手劫力卻經由竹杖,知覺出贏萬城體內種種情景,此刻贏萬城“帶脈”中精氣流轉,“手太陰肺經”內真氣驟增,依照脈理,正是身形右閃、五指下插的征兆,陸漸這一腿若然踢實,勢必被他銳如刀劍的五指貫穿小腿。
這念頭只一閃,陸漸便由“馬王相”變為“大自在相’,生生收回腿腳,大喝一聲,左掌成刀,先交“壽者相”,再變“猴王相”,以破竹之勢,奮力劈出。
這一劈氣勢驚人,勁風滿樓。贏萬城縱然料到,也無法閃避,只得揮掌擋出。兩掌交接,勁風陡溢,贏萬城皺臉上閃過一抹潮紅,陸漸卻覺胸悶心跳,忽又覺贏萬城的“手太陽小腸經”中氣機有變,后一招當是氣貫食指,點刺自己“曲池穴”,當即先下手為強,左手變“多頭蛇相”,一轉一折,纏絞贏萬城五指,贏萬城知覺陸漸心意,又驚又怒,無奈撤勁變招,但他一變,陸漸亦變。
一時間,兩人各持竹杖一端,贏萬城用的是“龜鏡”神通,測陸漸心思,但只須他出招,陸漸便憑借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勁力走向,變相應對。贏萬城感覺陸漸心思有變,急又變招,但他內息方動,陸漸又已知曉,這般形勢反復,竟成不了之局。
谷縝從旁瞧著,見那二人手舞足蹈,卻無一招當真送出,端的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但陸漸只會一十六相,反復施展,難免窮盡,贏萬城卻是招式幻奇,變化無方,漸漸占得上風。陸漸情急之下,索性感知贏萬城的內勁走向,予以模仿,一時間,贏萬城抬腳,他亦抬手,贏萬城舉手,他也舉手,贏萬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鏡子之前,鏡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舉止均是一般無二。
谷縝也瞧得笑容漸斂,訝然道:“陸漸,你怎會我東島的功夫,這一招是‘捕鯨手’,那一招是‘無定腳’,哎呀,怪事,怪事。”
贏萬城更是又驚又怒,任他如柯變招,陸漸總能依葫蘆畫瓢,照搬無誤,如此一來,更是永無了之。但他縱然惱怒,卻想不透其中緣由。要知道,“龜鏡”神通雖強,卻有一個極大的破綻,那便是能照出顯脈的功夫,卻無法感知隱脈的運轉。贏萬城心急之下,忍不住厲聲叫道:“臭小于,瞧你好頭好臉的,為何定要為虎作倀,幫助這個奸妹弒母、勾結倭寇的孽障?”
陸漸聽得一驚,失聲道:“你說什么?”贏萬城本只是情急泄憤,但見陸漸如此驚詫,“龜鏡”一照,便知根底,嘿嘿笑道:“你莫非不知道?”這姓谷的小畜生,逼奸了妹妹,奸情被母親發現,又惱羞成怒,刺傷母親。更有甚者,他勾結汪、徐、麻、陳四大倭寇,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將太好江南,變成修羅屠場…”
說到這里,陸漸不覺松開竹杖,“噔噔”連退三步,兩眼發直,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怎么、怎么沒給我說?”贏萬城冷笑道‘“這等天大丑事,他怎么說得出口?若是尋常的罪責,他會被投入九幽絕獄嗎?少年人,你也不笨,用心想想,便能明白。”
陸漸呆了呆,回頭望去,但見谷縝目光低垂,似乎不敢與自己正眼相對。剎那間,之前的種種情景一一掠過,在他心頭豁然貫通:為何谷縝小小年紀,便會被投入無底深獄,為何他會辱罵親生母親,為何他始終不肯告訴自己犯了何罪――只因這罪惡之大,端的天理不容。
陸漸想到此處,仍不死心,澀聲道:“谷縝,他說的都是真的?”谷縝嘆了口氣,微微苦笑。
陸漸望著他,只覺胸中劇痛,要知道,經過重重劫難,他已將此人當作今生無間至友。卻不料到如今,竟是如此結局。
陸漸悲憤難抑,忍不住厲聲道:“谷縝,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寧可死在洞窟之中,也不會將你救出來。”說到這里,猛地抬拳,擊向谷縝,但拳到中途,卻終究收回,重重擊在身旁木桌,砰的一聲,將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亂如麻,一拳打罷,快步下樓。陳雙得在樓前守候,見狀道:“陸爺,你去哪兒?我給你安排車馬。”
陸漸一言不發,飛也似只顧狂奔,也不知跑了多遠,忽覺雙腳又冷又濕,始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奔到了海邊,潮水陣陣涌來,淹沒至膝。
陸漸舉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濤不住翻滾。霎時間,他心中又浮現出谷縝的那張臉,那張笑容明淨爽朗,略帶孩氣,雙眼望著自己,總有說不出的真誠。
“我做魚餌,你做魚鉤......我從小便愛笑,小字便叫笑兒......我跟別人都爭輸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那一字一句,猶在耳畔。陸漸郁憤難解,忍不住將頭沒入海中,任憑冰冷咸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氣盡,方才拔出,尋思到:“看谷縝的樣子,聽他的說話,又怎會是那樣的惡人?若這都是贏萬城的污蔑,他又為何不出言辯解?他聰明絕倫,怎么到了這個時候,卻成了一個傻子?”
陸漸心意難平,只覺若不弄個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猛然轉身,又向“觀海樓”奔去。尚未奔盡,不覺心頭一沉,奔到樓前,樓門已然緊閉,不由得心急如焚,舉手敲打。敲了兩下,便聽陳雙得道:“是陸爺么?”說著拆開門板,走了出來。陸漸脫口道:“陳大哥,谷縝呢?”
陳雙得苦笑道:“陸爺你折殺我了,‘大哥’二字萬不敢當,您還是隨谷爺叫我雙得吧。至于谷爺,他和那個老爺子乘馬車走了兩個時辰了,臨走時跟我說,您一定還會回來,讓我在這等您。”
陸漸聽得一愣,卻見陳雙得轉身取出一個包袱,說道:“谷爺說,您要回鄉,不能沒有盤纏,他讓我將這一百兩因子給您,還說這些銀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賺的,干干淨淨。”陸漸接過包袱,只覺沉甸甸的,心中沒的一酸,忍不住問道:“雙得你說,谷縝象是一個大惡人么?”
陳雙得聽的一愣,搖頭道:“我這雙招子,南來北往的人也見得多了,看人雖不說百發百中,卻也能瞧出一些端倪。谷爺外表有些邪氣,但內心坦蕩,決不是什么奸惡之徒。要不然,,他怎么會跟陸爺您做朋友呢?聽他說話,便知道他很欣賞陸爺的風骨,我陳雙的若能得到谷爺如此賞識,就算眼下死了,也是甘愿。”
陸漸默然半晌,忽道:“谷填和那老人住哪方去了?”陳雙得道:“當是西北方。”陸漸拱手道:“多謝。”說罷轉身發足,向西北方奔去。
陸漸在夜色中狂奔數十里,仍沒見到馬車的影子。要知那挽車之馬,皆是大食名駒,神駿無比,豈是人力可及。陸漸直跑到筋疲力盡,方才駐足,望著茫茫四野,沮喪至極。
歇息半晌,他無可奈何,只得漫步向前,沿途詢問路人,卻沒有半點消息,直走了一百多里,陸漸忽地明白,要不就是自己追錯了方向,要不就是贏萬城詭計多端,沿途消滅蹤跡。總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到二人,已是絕無可能。
陸漸灰心喪氣,只得轉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見荒村處處,人煙稀少,許多大好良田,杞棘叢生。詢問幸存農夫,方知此地迭遭倭亂兵禍,初時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后官兵又來,這些官兵一聽倭寇之名,十九望風而遁,對待百姓卻是心狠手辣,無惡不作,更有甚者,專殺無辜百姓,取了首級,冒充倭寇邀功。
陸漸越聽越怒,叫道:“難道便沒有王法么?”那農夫呸遭:“什么王法?有刀槍的就有王法。”陸漸道:”這些官兵,便沒有將領約束嗎?”
那農夫道:“將領多的是,約束土兵的卻沒得几個。除了俞大猷俞老將軍,他的兵就很好,從不侵犯百姓,但只有他一個好將軍,又濟什么事?跟你打個比方,倭寇來了,就像梳子梳頭發,總還能留下一點兒頭屑;這官兵過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針線,什么都不給你留…”
說話間,忽聽有人叫道:“官兵來啦。”那農夫臉色大變,跟隨同伴發足狂奔,鑽入山林,頃刻不見。
陸漸轉眼望去,但見一隊官兵氣勢洶洶,拍馬趕來,其中一名軍官怒道:“這些泥腿子越來越奸猾了,就像成了精的耗子,一見老子就溜了個沒影,今日若不取上几顆首級,怎么向大帥交代?”
他一眼瞧見陸漸,呸了一聲,道:“還有一個不怕死的,可惜只有一顆腦袋,淒不了數。”陸漸胸中怒氣勃發,但聽這人腔調,不似浙人,方覺疑惑,忽見那軍官夾馬趕來,揮刀便砍。陸漸夾手奪過鋼刀,將他揪下馬來,再變個“多頭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開弓,連抽他十几個嘴巴,打得那軍官眼前金磚亂飛,卻又摸不著半個。
陸蕭打罷,重重一擲,將那人摔得昏死過去。眾官兵一瞧,無不大驚,駐叫道:“倭寇,媽呀,是倭寇。”
陸漸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見那些官兵掉轉馬頭,便要鼠竄,當即縱聲長嘯,施展跳麻之朮,從眾人身側一一掠過,雙手變化“諸天相”,此起彼落,將那些官兵揪下馬來,遠遠擲出,摔得那干人頭破血流,手足折斷,躺在土[狠讀小說網傾情手打]壟水田之間,嗷嗷慘叫。
陸漸擲飛最后一人,趁勢坐上馬鞍,厲聲道:“你們身為大明官軍,不敢抗擊倭寇,只知欺凌百姓,可惡至極,今日暫作小懲,來日再若行凶,管教爾等人頭落地。”
一聲喝罷,拍馬便走,而這一路行去,處處皆有烽火余燼,真如那農夫所言,“賊過如梳,兵過如篦”,江南繁華之地,屢經倭亂兵荒,竟成鬼蜮之鄉,大城緊閉,小城嚴守,城外荒煙蔓草,萬分淒涼。
陸漸眼望著沿途慘狀,不禁淚如雨落,忽想起魚和尚臨終偈語,尋思道,“劫因欲生,苦因樂苦,霜飛眉上,劍由心出;世間瘡痍,眾生多苦,煢煢菩提,寂寂真如。難怪大師坐化前那般悲憫不忍,這天底下的蒼生,真的好苦。
他一念及此,看著這悲慘世界,竟有些憤世嫉俗起來。當下信馬由缰,向北而行。這日傍晚,來到一座無人荒村,下馬歇足。入夜間,尚未睡熟,忽被響動驚醒,張眼跳起,將破爛窗牖掀開一線,但見窗外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潛入村內,一個個躡足躬身,行止詭異。
陸漸瞧得心驚,忽聽有一人用倭語道“這村子里怎地拴了馬?”另一人則道:“村里有人嗎,”陸漸心頭一跳:“來的竟是倭寇。”
只聽前一人轉用華語,低喝道:“你們進房搜搜,若是有人,立時殺了。”另有几人以華語應了,四面搜索。
陸漸尋思道“這些人一會兒用倭語,一會兒又用華語,到底是真倭呢,還是假倭呢,”疑惑間,忽聽嘎吱輕響,一道黑影掀開門,悄然潛入。陸漸不待他搜索,急閃而上,一掌斬在他頸上,那人哼也沒哼,便即扑倒。
陸漸將他拖到牆角,忽聽戶外腳步急晌,有人用倭語促聲道“稟毛君,那支官兵追上來了。”
“奇怪。”那毛君笑道,“這支官兵也不知星誰帶的,恁不怕死。大伙兒都埋伏好了,待官兵進村,聽我鳥鉸發號,便一齊殺出。”有人道:“但這馬蹊蹺得很,搜索的人還沒回來。毛君斷然道“兵貴神速,顧不得了。”
說罷,四周歸于沉寂,料是眾倭寇都藏于暗處,埋伏起來。
陸漸掀開窗牖,凝神望去,遙見遠處火把閃動,腳步雜沓,似有許多人來。陸漸正猶豫是否提醒來人,忽聽一聲鳥鉸暴鳴,遠處一聲慘叫,火把滅了一支。隨即便聽得鳥鉸之聲密如炒豆,砰砰亂響,不時有人中彈,淒聲慘叫。
鳥欽聲中,一群倭寇嘴里嗚嗚哇哇,從牆角鑽出,從屋頂縱下,倭刀長矛舞得呼呼生風,忽聽官軍那方一個清勁的聲音喝道“不得后退,結兩翼雁行陣。”叫喊未絕,便聽金鐵交鳴,雙方已成肉搏之勢。
陸漸久住蘇魯交界,聽出那聲音竟是山東口音,不由推門而出,遙遙望去,只見眾倭好似虎入羊群,將那支官兵沖得七零八落,其中几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長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長短兼施,殺入官兵陣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萊一般。
那隊官兵抵擋不住,退到村外,忽又聽一聲喊,上百名倭寇從村邊竹林鑽將出來,斷了官軍退路,一個個跳躍出刀,勢不可當。
官軍陣中,那清勁聲音兀自沉穩,連連喝叫:“盾牌,向左,東邊弓箭,長槍手,列四方陣”但眾士兵本就貪生怕死,此時兵敗如山倒,哪還顧得什么盾牌弓箭,一個個如失魂魄,要么趴地等死,要么倒拖長槍,亡命狂奔,但早有倭寇縱身趕上,一刀一個,盡數劈翻,前后不足三炷香工夫,官軍几乎死傷殆盡。
陸漸瞧得目瞪口呆,他對倭寇官兵均無好感,原本立意兩不相幫,但這些官軍如此不濟,卻是大出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軍分明人多,誰知以眾敵寡,竟被倭寇頃刻全殲,不曾走脫一個。
驚疑間,忽聽倭寇陣中,齊齊喝一聲彩。陸漸心頭奇怪,縱身上房,奔出二十來丈俯視,但見倭寇們圍成一圈,瞧著兩人激斗。一人呈倭人裝束,左手太刀,右手長刀,刀光如驚風吹雪,飄忽絕倫,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人則是蟒袍鱗甲的明將,體格修偉,長須飄飄,頰上濺了几點鮮血,他使一口長劍,劍招朴實無華,但每一劍均是狠辣刁鑽,往往能干如雪刀光中窺出破綻,攻敵必救,那侵入雙刀雖快,卻也一時奈他不得。
眾倭人想是難得遇上如此對手,瞧得興奮,指指點點,其中一個漢人裝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么啦,這半晌還勝不了,要么我來戰他?”
那倭人怒哼一聲,刀法加緊,但刀法一快,破綻便生,那明將瞧得真切,讓過長刀,抖手一劍,正中辛五郎大腿,卻不防辛五郎左手太[狠讀小說網傾情手打]刀如電擲來,沒入他的肩頭。
兩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蹌倒遇几步,長刀拄地,單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稱雄,雙刀蹈陣,從無傷損,不料今日竟然中了一劍,心中又是驚怒,又覺佩服,以生硬華語叫道:“來將通名!”
那明將反手拔出肩頭太刀,聞言晒道“我乃大明參將戚繼光。”
辛五郎見他任憑肩頭血流如注,眉不皺,色不改,不覺心中詫異,掙起身來,皺眉道:“戚繼光,這名字沒聽說過。敢情你不是俞大猷嗎?聽說俞大猷劍法高強,乃是中華第一劍客,我早就有心一會,不想除他之外,還有英雄。”
那漢裝倭寇笑道:“他再英雄又如何?手下的兵都是膿包,不堪一擊。喂,戚參將,你膽子忒大了,別的將領都不敢來追我,你倒有種,帶著這么一幫膿包,也敢追上來,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誰?”
戚繼光笑笑,淡然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誰,你義父是四大寇之首的汪直,你叫毛海峰,綽號‘寸草不生’,逢寨屠寨,遇城屠城,你這次連犯樂清、瑞安、臨海,殺人近萬,我若不追你,天理何存?”
“說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來毛某威名遠播呢。不過,戚參將,你明知追來是輸,就不怕死么?”
戚繼光濃眉一揚,徐徐道:“國家遭難,此身何惜?”
“原來戚參將還是一個忠臣。”毛海峰哈哈笑道:”對付忠臣,毛某最愛把他們的心子掏出來,瞧瞧是不是紅的。”
眾倭無論能否聽懂,盡都跟著毛海峰大笑。戚繼光冷笑一聲,高叫道:“廢話少說,誰再上來?”
辛五郎面色一沉,方要掙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道:“辛五郎,你腿腳不便,還是罷了,這一陣,交給我吧。”辛五郎露出羞怒之色,但眼下情形,勢不容他再戰,只得一跛一瘤,退到一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長刀,越眾而出,長笑道:”戚參將,來生再當將軍,一定要記好了,帶兵就帶些好的,千萬別帶一幫膿包。”
戚繼光捏了個劍訣,微笑道:”足下放心,足下這樣的兵,戚某是萬萬不會帶的。”
毛海峰目中冷電閃過,怒哼一聲,雙膝微曲,便欲縱上出刀,不料一聲大喝,如霹靂天降,眾倭還沒明白何事,一根長大翠竹破空掃來,三名倭寇被掃得橫飛數丈,筋摧骨斷,霎時斃命。
陸漸一掃得手,信心大增,將手中翠竹舞得風雨不透,一路掃將過去,仍是以“壽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勢。那竹子是他從村外竹林中連根拔起的,長有四丈,生得枝繁葉茂,一旦舞開,十丈之內,無人可以立足。
陸漸見過這些倭寇的本領,個個驍勇善戰,遠非只會偷襲的忍者可比,當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長竹所至,眾倭寇湯著便死,碰著便傷,其中傷者多被竹枝拂中,傷口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倭寇縱然剽悍頑強,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覺束手無策,無論長矛也好,長刀也罷,與那竹子一碰,均被磕飛。毛海峰眼見部下死傷慘重,不由得大喝一聲,倏地縱起,矯若飛燕,落在那長竹之上,竟爾踏著竹枝竹干,向陸漸奔來。
陸漸吃了一驚,猛地搖動長竹,奮力一抖,這一招乃是他從贏萬城那里偷師學來的,當日贏萬城几度用此法抖動竹杖,想要震脫陸漸的右手。陸漸固有劫力,感知到他內勁變化,几次下來,竟然記住。此刻依法一搖一抖,內勁順那竹干竹枝傳將出去,毛海峰只覺一股酥麻之感從雙足傳到頭,三魂七魄都似被這一抖,離體而出,不由得慘叫一聲,跌落下來。陸漸見狀,竹子一沉,壓向毛海峰,不防一人飛身搶上,長刀從下挑中長竹。
這一刀力道甚強,陸浙虎口發熱,定神一瞧,來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厲聲大喝,手中竹干再抖,辛五郎長刀頓被磕飛,但只此間歇,他已將毛海峰攙起,兩人相互扶持,齊齊向后縱出,避過陸漸一掃。
陸漸暗道可惜,見那戚繼光就在左近,便叫道:“戚將軍,走吧。”
戚繼光瞧了瞧遍地的官軍尸首,長嘆一口氣,舞起長劍,向著陸漸奔來,几名倭寇欲要阻攔,卻被陸漸將長竹東抖一下,西抖一下,抖得那些倭寇如放飛的風箏,高高飛起,遠遠跌出,落地之時,不死即傷。
陸戚二人合在一處,且戰且走。眾倭不敢近身,紛紛扯起弓箭,填充鳥鉸,但那長竹枝葉繁茂,著陸漸施展抖勁,震顫之間,絕似一面密不透風的大盾牌,竟連羽箭、鉛彈也盡數彈飛。
陸漸退到村子正中,見馬匹尚在樹上,便道:“戚將軍,你騎馬先走,我來斷后。”
戚繼光笑道:“小兄弟,你小瞧人了。戚某縱是敗軍之將,卻也不是獨自逃生的懦夫。咱們走一起走,死一起死。”
陸漸聽得豪氣頓涌,叫道:“好,將軍你來牽馬,我在后面,但瞧他們有什么法子?”
戚繼光一笑,牽馬在前,陸漸倒拖長竹,大步緊隨。眾倭[狠讀小說網傾情手打]欲進不能,欲退又覺不甘,唯有遠遠叫罵。戚、陸二人瞧得痛快,相對大笑。威繼光揚聲道“毛海峰,今日這一陣暫且記下,來日再會,戚某必當報償。”
毛海峰渾身酥軟未消,全賴屬下扶持,聽得這話,羞怒難當,偏被陸漸一根竹子難住,空有滿腹怒氣,卻又全無法子。
兩人走了二三十里,臨近城池,眾寇不敢再追,悻悻收兵而去。戚繼光見敵人遇去,身子微微一晃,徐徐移步,在一塊大石上坐下,神色說不出的委頓。
陸慚瞄他肩頭創口甚深,半片征袍盡被鮮血染濕,當下拋了竹子,把他脈門,劫力傳出.感知戚繼光經脈虛實,再將劫力轉化為內力,注入經脈之中,虛則補之,實則瀉之。
如此真氣數轉,戚繼光創口血止,精力漸旺,只是失血太甚,面色顯得蒼白,含笑道:“在下戚繼光,字元敬,今日一敗如水,多蒙閣下拯救,敢問尊名?”
陸漸沮喪道,我叫陸漸,字什么的卻沒有。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我只當倭寇壞,官兵更壞,明知倭寇埋伏,也不想理會。若早知道是你這樣的好將軍,我搶先動手,你們也不會全軍覆沒了。”
戚繼光望著他,奇道“你為何說倭寇壞,官兵更壞?”
陸漸將沿途所見所聞說了,又道:“這就叫做‘賊過如梳,兵過如蓖’,老百姓怕倭寇,更怕官兵,不少人甚至投奔四大寇,專跟官兵作對。”
戚繼光起身踱了兩步,嘆道“你說的事,我雖然來浙不久,也有耳聞,但沒料到竟至如此地步。這一來,我軍不只與倭奴為敵,更與東南百姓為寇仇,豈有不敗之理,可恨,這些倭寇竟比我大明官軍更得民心,無怪能夠屢蹶屢起,始終無法蕩平了。”
兩人默然半晌,陸漸說道“聽口音,戚將軍是山東人嗎?“
戚繼光道:“戚某山東蓬萊人氏,將軍二字就不要提了,戚某虛長几歲,你若不棄,叫我一聲大哥好了。”
陸漸笑道“我家鄉離山東很近,戚大哥,你既是山東人,為何來浙江當官打仗呢?”
戚繼光道:“浙閩倭亂最為猖獗,本地官軍又御寇無力,朝廷因此抽調天下精兵,增赴浙閩。就說浙境之內的官兵,近的來自山東江西,遠的來自兩粵川貴,我原在山東防倭,前兩年才來此間,至于帶兵打仗,更是不久前的事了
”說到這里,他若有所悟,眉頭一皺,忽地陷入沉思。
陸漸見他驟然不語,怪道:“戚大哥,你想什么?”
戚繼光吐出一口氣,嘆道:“我忽地想起一件重大之事。陸兄弟,你武藝高強,力敵千人。倘若現有兩股倭寇,一股侵犯你的家鄉,一股侵犯左近鄰鄉,你是先救家鄉,還是先救鄰鄉?”
陸漸脫口道:“自然先救家鄉了。”戚繼光道:”為什么?”陸漸道:“因為家鄉里有我的爺爺,還有許相識的鄉親,若見死不救,豈不是沒天理么?”
戚繼光點頭道:”說得對,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有些難聽,卻是人之常情。能審度天下大勢的人,畢竟不多;鄉村百姓面臨災禍,自救尚且不暇,豈能顧及他人,浙境官兵軍紀敗壞,便壞在官兵多是來自外鄉,這些人的父母子女、親戚朋友都在家鄉,自覺浙閩百姓的死活,便與自己沒有關系,打起仗來,無不貪生怕死。加之[狠讀小說網熬夜手打]將官約束不力,更有無恥之徒,仗著遠在異鄉,無人督促,所作所為,更比倭寇可惡十倍。”
陸漸恍然大悟,脫口道:“對啊,我一路上,瞧見的作惡官兵,說的話都不是吳越方言,南腔北調,哪里都有。”
戚繼光點頭道:“所以說,若要用兵,莫過于用本地鄉親,他們雖不懂什么國家大義,但若是守鄉衛土,父母妻子的安危近在眼前,陸兄弟,換了是你,你當如何?”
陸漸慨然道:“我自當拼死苦戰,決不后退半分。”
“說得好。”戚繕光拍手道,“這就叫做‘打虎還要親兄弟,上陣須得父子兵’。要平倭寇,首要之事,便是遣散四方兵馬,練就一支浙地的子弟兵,若有這樣一支精兵在手,倭奴宵小,何足道哉。”
陸漸聽得心潮起伏,一時也不知說什么才好。忽見戚繼光因為過于激動,牽動傷口,面露痛楚之色,慌忙搶上,度入內力。戚繼光痛苦略減,含笑道:“陸兄弟,生受你了。”
陸浙躊躇一陣,紅著臉道:“戚大哥,我雖不是浙人,但也能隨你打倭寇,救百姓么?”
戚繼光一愣,哈哈笑道:“怎么不能,大哥我也不是浙人啊。其實出身何地,并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有這份拯濟蒼生的胸懷。戚某方才所言,不過是紙上空談,但若有陸兄弟相助,戚某這顆心可是定了許多。”
陸漸喜道:“好啊,我就做戚大哥魔下的第一個小兵,待我回鄉稟過爺爺,就來會你。”
戚繼光微微一笑,把住陸漸之手,說道:“戚某落難之時,能得陸兄弟這般義烈之士相助,真乃天授。陸兄弟若不嫌棄,你我二人不妨結為異姓兄弟,同甘苦,共患難,蕩平倭寇,重致太平。”
陸漸又驚又喜,威繼光拉著他跪下,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兩人互敘年紀,戚繼光三十二歲,為兄,陸漸二十歲,為弟。
三拜之后,戚繼光并不起身,說道:“兄弟,哥哥還有一件事,想請你作個見証。”陸漸道:“大哥請說。”
戚繼光戟指上天,揚聲道:“我戚繼光對天立誓,今日之敗,為我此生量后一敗,來日戚某若能用兵,終此一生,永不言敗。”說罷鄭而重之,對天三拜,方才起身。
陸漸聽得又是吃驚,又是擔心,戚繼光立下如此毒誓,無疑已將自身逼入有勝無敗的絕境。此人行事,真也如那谷縝一般,無時無地不透著几分不凡。
兩人歇息片時,待得天亮,戚繼光返回駐扎在樂清縣城的軍營,陸漸瞧他傷重未愈,害怕有失,當下力請同行。走了一陣,方見樂清城郭,就看前方奔來一隊官兵,瞧見二人,有人叫道“戚參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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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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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30:59
第12章 六朝金粉
戚繼光揚聲道:“正是戚某,前面是盧游擊么?”那隊官兵奔近,一個蓄了兩撇八字須的將官打量二人,訝然道:“參將大人怎的如此狼狽?其他人呢?”戚繼光嘆了口氣,將全軍覆沒的事說了。
那盧游擊嘆道:“戚參將,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明知來的是那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的這支賊兵最為精悍,你怎么還追上去呢?若跟大伙兒一樣呆在城里,豈不甚好。”
戚繼光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破賊蕩寇,乃是元敬職責所在。我若守在城里無所作為,放他過去,豈不是將戰火引到其他城池?更何況,若是任由這幫賊寇一路洗蕩過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盧游擊冷笑一聲,道:“好啊,咱們都是不守職責,就你參將大人了得。嘿嘿,如今鬧了個全軍覆沒,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么交代。”
戚繼光不禁默然,盧游擊幸災樂禍,大搖大擺,帶著一干人馬去了。陸漸不禁怒道:“他這會兒出城做什么?倭寇都跑得沒影了,難道又是去找百姓,割頭請功。”
“這卻不至于。”戚繼光道,“這人膽子甚小,素來講究無過即是功,雖不擾民,遇上打仗,卻總是落在后面,綽號便叫‘鑽地老鼠’,若是瞧見倭寇,就算眼前有條地縫,他也立馬鑽得進去。”
他說得一本正經,陸漸卻聽得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來,繼而又擔心道:“聽他說,大哥吃了敗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繼光笑笑不語,入了軍營,向監軍道明戰況,又讓軍中大夫包扎了傷口。兩人吃過飯,泡了兩杯清茶,在帳中靜坐,戚繼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時,便聽帳外腳步聲急,陸漸心有不祥之感,騰地站起,忽見帳幕拉開,大步走進几個官差,當頭一人厲聲道:“台州參將戚繼光何在?”
戚繼光早已有備,擱了茶,徐徐起身道:“我便是。”那官差厲聲道:“給我拿下。”左右官差“嘩啦”一聲抖出鐵鏈,便要上前。陸漸大怒,搶前一步,雙手分撥,正中兩條鐵鏈,那兩名官差只覺鐵鏈上大力永至,不由得腳下踉蹌,雙雙橫跌出去。當頭的官差哇哇大叫,不料陸漸身形一閃,右手已捏住他后頸,喝道:“你們憑什么拿人?”
戚繼光不待官差答話,喝道:“陸漸,不得放肆,我喪師辱國,理當接受軍法處分。”陸漸一怔,松開那官差,脫口道:“若是這樣也要受罰,以后誰還帶兵打仗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繼光嘆道:“將軍用兵,但求必勝,一旦敗了,便會斷送許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罰,如何面對那些送命的將士?”
陸漸被他兩眼盯著,無可奈何,右手漸自松開。那官差原本面無人色,見他氣餒,頓又囂張起來,怒道:“好啊,戚繼光,你竟然率眾拒捕。”
“差爺言重了。”戚繼光搖頭道,“我這義弟不懂官場規矩,還望見諒。”
那官差冷笑道:“要見諒也可以。”說罷將手一伸,喝道,“拿來。”
戚繼光一怔,道:“什么?”那官差睨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腦袋么?非要差爺說透不成?”
戚繼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參將,官也不小,除了俸祿,平素又時時刮那些老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積蓄沒有千兒也有八百,我也不要多,百兩即可。”
戚繼光一皺眉,轉身入內,取出一個木箱,打開看時,只有若干碎銀,不禁苦笑道:“戚某手里就這几兩銀子,差爺喜歡,盡都拿去。”
官差臉色一變,劈手便將木箱打翻,碎銀撒得滿地都是,他厲聲喝道:“戚繼光,你好大膽子,喪師辱國、公然拒捕不說,竟然還敢賄賂官差,可謂罪加二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里,我要你好看……”
戚繼光濃眉一挑,目中涌出怒色,陸漸驀地踏上一步,從桌邊拿起自家包袱,冷笑道:“不就要銀子么?拿去。”那官差接過包袱,但覺十分沉重,打開一瞧,盡是白花花的官銀,不由得眉開眼笑,遞給屬下,又親自躬身,將滿地碎銀一一拾起,揣進袖里,呵呵笑道:“好說好說,銀子夠了,什么都好說。”轉身招呼眾差人道,“將這位參將大人鎖了,別鎖太緊,松動一些。”
眾差人哄然應諾,將戚繼光鎖了,拉出帳外,此時帳前聚滿了將士,立在兩旁大瞧熱鬧,見了戚繼光出來,無不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陸漸見這些官兵恁地沒心沒肺,不由得悲憤莫名,一咬牙,大步隨在官差之后。出了營地,那官差頭目見陸漸仍是尾隨,不由怒道:“你去哪里?”陸漸道:“我去南京。”那頭目疑惑道:“放屁,我們去南京,你怎么也去南京。”
陸漸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走我的,有礙你什么事了?”那頭目吹起胡子,叱道:“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陸漸道:“我若要劫人,憑你們几個廢物,擋的住嗎?”
那頭目大怒,欲要喝罵,但想起陸漸的身手,不覺又將滿嘴狠話咽了回去,瞅了陸漸一眼,頗有些惴惴。但聽戚繼光嘆道:“兄弟,你不是說要回鄉么?就不要跟來了。”
陸漸搖頭道:“我回不了啦,剛才的一百兩銀子,就是我回鄉的盤纏,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們上南京,沿途還可蹭官爺們几頓飯吃。”那官差氣得眉歪眼斜,恨不能黑陸漸几個嘴巴,卻又自忖無此能耐,唯有在心里想想解氣。
戚繼光卻知陸漸明說沒了盤纏,實則是怕自己傷勢未愈,路上再吃這些官差的暗虧,有意沿途護持。不覺心中感動,長嘆一聲,任他去了。
眾人一路走去,沿途但凡吃飯,若要魚肉雞鴨,陸漸便搶先動手,奪給戚繼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陸漸便搶過杯勺,給戚繼光享用。
眾官差又氣又急,破口大罵,陸漸笑道:“我不是送了差爺們一百兩銀子嗎?差爺們財大氣粗,不妨再買好菜,再開好房,干嗎跟做囚犯的一般見識。”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況且眾官差先前不該收了銀子,拿人的手短,縱然憤怒,卻也不好徹底翻臉。戚繼光卻瞧得皺眉,沉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于事無補,何苦跟哥哥受這些罪。”
陸漸道:“大哥和我結拜時,不就說了同甘苦、共患難嗎?這點兒旅途之苦,又算什么?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們待大哥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闖進牢里,將大哥劫出來,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遙快活去。”
戚繼光正色道:“萬萬不可,我戚家自開國以來,六代將門,世受國恩,生為明臣,死也當為明鬼。何況我敗績在前,就算胡大人斷我一個砍頭受剮,也是應當。劫獄逃走之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斷義絕,為兄再也不人你這個義弟。”
陸漸聽他這話說得如此之重,不覺啞口,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獄的法子,統統派不上用場,情急間不由忖道:“若谷縝在這里,必然能想出一舉兩得的法子。可他如今也不知到哪兒去了?”想到自己那日因為嬴萬城一面之詞,真相未明,便棄谷縝而去,心中又是后悔,又覺難過。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這一日,忽見前方一座涼亭,亭邊有竹蓬茶社,招待遠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時,眾官差鬧起來,快步到了亭間,討了茶水牛飲。
戚繼光手足被縛,行動難以自如,陸漸端來兩碗茶水,一碗給他,一碗自飲。正飲間,忽聽轱轆之聲,轉眼望去,但見迎面推來一輛雙輪小車,車上坐著一名青衣文士,長方臉膛,天庭飽滿,丹唇墨須,宛若圖畫中人。
陸漸瞧得心動,但減此人似曾相識,轉念間猛然想起,敢情這人與那祖師畫像上的男子頗有几分神似,只不過畫中男子臉有疤痕,神采飛揚,較這文士豪邁許多。
推車的是一戴笠男子,麻衣草鞋,與一個老者并行,那老者頭大頸細,臉額之間皺紋密布,身上本著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穿的短衣,不士不仆,不倫不類。
陸漸瞧這二人,不知為何,心中隱覺不安,恨不得跳將起來,跑得越遠越好。好容易按捺住這怪異沖動,卻見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雖俊朗,年紀實已不輕,眼角布滿魚尾細紋,坐在車上,卻不見雙足著地,唯有長衫飄飄,隨車擺蕩。
陸漸瞧得,心中大為感慨:“這人大好書生,竟是個無腿廢人?”忽又聽見嗡嗡鳴響,轉眼再瞧,卻是那大頭老者雙唇翕動,念念有詞。唯獨那麻衣人始終藏于斗笠之后,不見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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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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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31:29
. 那青衣文士來到亭中,松了口氣,說道:“未歸,給我一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車后取出一對茶壺,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傾壺間,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淨,綠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過茶,品了一口道:“這碧螺春還是初泡時好,如今涼得久了,余香已,滋味不再也。”
那大頭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稱洞庭山茶。唐代陸羽《茶經?八之出》曾有言:”蘇州長州生洞庭山‘。據近人《隨見錄》有載:“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細,味甚而香,俗呼為’嚇煞人‘,產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說完,叱道:“又來胡說,我不過隨口說說茶味,又沒問茶的來歷。”
那大頭老者道:“宋徽宗《大觀茶論》有道:夫茶以味為上,香甘重滑,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間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說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頭老者截口道:“仍衣上文《大觀茶論》:”茶有真香,非龍麝可擬。要須蒸及熟而壓之,及千而研,研細而早,則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權《茶譜》所載’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當花盛開時,以紙糊竹籠兩隔,上層置茶,下層置花,宜密封固,經宿開換舊花。如此數日,其茶自有香氣可愛……“
那文士心知任他揮發下去,勢必將泱泱華夏千年茶經從頭背出,不覺苦笑道:“莫乙,閉口吧,非我有問,不得再吐一字。”
那大頭老者悻悻閉嘴,那麻衣人則忽地房下茶壺,轉身即走,只一步,便在兩丈之外,再一步,已過四丈,初時尚是行走,轉眼便成奔跑之勢,從一個人影,化為一點流光,從濃而淡,倏忽不見。
茶社眾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夢中,要么如何能見這等怪事。陸漸更是震驚,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師門相助,也決然無法匹敵如此腳力,此人動將起來,遠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飛鳥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覺搖頭嘆氣,打量戚繼光一眼,忽而笑道:“你這將官,瞧著長大威武,怎么卻被鎖起來了,是犯了軍法,還是貪贓納賄……”
那莫乙不待他說完,又插嘴道:“軍法者,早見于《周禮?夏官司馬第四》,后有《司馬法》曰……”青衣文士皺眉道:“誰問你了?”莫乙撓撓稀疏的頭發,訕訕低頭。
戚繼光笑笑道:“貪贓納賄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為倭寇所敗,算是犯了軍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窮寇莫追……”莫乙忙接口道:“這一句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孫子曰,凡用兵之法……”興致正濃,忽聽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聲,心一驚,慌忙閉嘴。
戚繼光擺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窮寇,而是精銳未戰之寇。只因諸將之中,無人敢于出兵迎戰,只是固守堅城,坐看賊焰張天。戚某年輕氣盛,率師追擊,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寇一鼓擊破,叫人汗顏。”
那青衣文士沉默時許,微笑道:“所謂‘銳卒勿攻,餌兵勿食’,你連犯兵家兩條大忌,焉能不敗?”
戚繼光平生好武,但有閑暇,無時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時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書生,與自己議論兵法,不覺心懷大尉,長笑道:“先生句句不離《孫子兵法》,卻不知《孫子兵法》十三篇,字句雖多,當真中用的,卻不過一句而已。”
那文士啞然失笑,哦了一聲,說道:“照你這樣說,除了這一句,孫武的蓋世兵法,大多都是廢話嗎?”
“戚某豈敢有辱先賢。”戚繼光嘆道,“只不過,孫武這兵法寫出來,不是給他自己瞧的,而是給尋常王侯將相看的,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極高,所以孫武怕他們不懂,言辭務求精祥。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載,一板一眼,布陣行兵,就算是中人之資,也不會大敗虧輸,但如此拘泥呆板,卻也不是常勝不敗之發。自古常勝不敗之法,無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難行,故而能每戰必克,勝無僥幸,又豈會拘泥于兵法,死與言下?”
那文士笑道:“說得倒好聽,但不知你說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繼光微微一笑,揚聲道:“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
文士不及答話,莫乙已接口道:“這是《孫子兵法》第六篇‘虛實篇’倒數第二句話。”
“足下好記性。”戚繼光嘆道,“當真臨陣決機,生死只在一線,統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無非是料敵虛實、隨機應變而已;戚某讀兵書無算,但當真記得的,也只有這一句了。”
“好一個‘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敗軍之將,這番話說來,倒也動人。”
戚繼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罷,文道:“怎么,泄氣了嗎?聽你所言,當是深諳兵法,為何卻不能料敵先機,明知不敵,也要追趕上去,子取其辱呢?”
戚繼光搖頭道:“我與足下所論,不過是兵家小道,而追與不追,卻是國家大義。倭寇橫行東南,所向無敵,并非他們本身如何厲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貪生怕死,望賊風而先遁,見倭形而膽裂。當此諸將束手、萬民哀號之際,戚某倘若愛惜一己性命,守城縱敵,龜縮養寇,豈非豬狗不如嗎?戚某雖不是儒生,卻也知道先聖有言:”子反而縮,雖千萬人無往矣‘,千萬人尚無所懼,何況區區數百倭奴?“
那文士聽罷,低眉沉吟,久久也無話說。這會兒眾官差也歇息夠了,嚷著走路,那文士忽從袖間取出一塊碎銀,笑道:“諸位官爺,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須臾便回,我想與這位將官對飲一杯。”
眾官差拿到銀子,自無不可。戚繼光嘆道:“不勞足下破費,舊京非遠,戚某也想快快趕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斷。”
那文士笑笑,一指遠處道:“瞧,他不是來了么?”
眾人望去,但見道窮處,一點褐影如風掠來,頃刻間形狀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見他手提一只錫壺,轉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于如此狂奔之際,說停就停,陸漸更覺駭異。
那文士笑道:“斟兩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壺,取出兩只瓷杯,注滿茶水。
戚繼光接過茶,見那茶水碧綠,沸騰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細泡,不覺訝道:“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
麻衣人一言不發,那文士卻笑道:“這茶是回城取來的。”
“窮酸你少唬人了。”一個官差笑道,“這里去南京城少說也有十里,來回就是二十里,這點兒工夫,從城里端茶回來,怎么能夠,就算能夠,這茶怎么可能還是沸的。”
戚繼光卻笑道:“世間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為怪。”說罷輕輕吹開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贊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魯,不通茶道,說不出好在何處。”
那文士笑道:“這茶細若雀蛇,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質清甘,為無錫惠山寺的頑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與君勉之,來日將軍若能脫出囚籠,還請牢記今日之言,千萬不要忘了。”
戚繼光氣宇恢宏,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強,灑然一笑,轉身去了。陸漸隨他身后,走得兩步,忽覺背脊生寒,驀得轉眼,但見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閃過一道厲芒,有若刀鋒划過。陸漸眼中刺痛,慌忙轉眼,卻見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詞,雙眼卻目不轉睛望著自己。
陸漸心中一陣狂跳,不禁快走兩步,緊緊隨在戚繼光身后。而那背脊寒氣始終不散,直待走出數里,料得那麻衣人與莫乙再也瞧不見他,方才散去。
戚繼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臉色怎么如此難看?”陸漸道:“我也不知為什么,就覺心里難受。”戚繼光只當他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聽天由命而已。”
陸漸默然不答,眼前卻始終閃動著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著想著,額上忽地流下汗來:“那兩人到底是誰?為何我見了他們,就覺難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氣逃到千里之外去。”陸漸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間已近城池。
一行人從鳳台門入城,果見通衢十里,縱橫棋布,朱門萬戶,滿城星羅;悲風清寒,凋殘舊日宮闕,明湖沉碧,徘徊今時云影;東有珍怪琳琅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畢會,商賈齊集,仿佛江南繁華,盡于此地。
來到總督衙門,差官交割完畢,戚繼光入牢候審。分別在即,陸漸心中難過,不覺握住戚繼光的手,兩眼泛紅。戚繼光嘆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今生今世,也無法忘記。”
牢頭催促起來,二人無法,只得灑淚而別,陸漸望著戚繼光走入牢門,心也隨之沉了下去,他在總督府前徘徊良久,瞧著拖朱曳紫的官員進進出出,卻不知該求誰幫助才好。來回走了半晌,但覺飢餓,一摸身上,卻無盤纏,方才想起,包中銀子盡已給了官差,一時好不喪氣,轉身走在街上,望著兩旁酒館,嗅著飯香肉味,不由得大吞口水。
正自亂逛,忽覺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以陸漸的神通靈覺,身入萬眾熙攘之中也是進退自如,被人在小腿敲上一下,覺無此理。驚訝間回頭一看,卻是“金龜”嬴萬城,只見他額頭上貼了一塊膏藥,雙頰頸上各有几道血痕,陸漸不由驚喜道:“怎么是你,谷縝呢?”
嬴萬城面色陰沉,怒哼一聲,道:“難道他沒來找你?”陸漸怪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嗎,怎么會來找我?”嬴萬城運起“龜鏡”神通,兩眼在陸漸臉上轉了几轉,嘿嘿笑道:“你這小娃兒很好,比谷縝那兔崽子老實多了。難得咱們有幸再見,去酒摟喝兩盅如何?”
陸漸微感猶豫,但一心打聽谷縝下落,只得答應,忽見嬴萬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跛一跛,竟然瘸了。
陸漸瞧他渾身是傷,心中驚疑:“他武功如此高強,又有‘鬼鏡’神通,誰能傷他到此地步?他明明跟谷縝在一起,他在這兒,谷縝卻又上哪兒了呢?”
嬴萬城在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壯觀酒樓,領陸漸上了二樓,大剌剌一坐,招呼伙計道:“老爺點菜。”那伙計見他袍服華麗,心中先敬三分,忙笑道:“老員外請說。”
嬴萬城道:“先來個三白三鮮,一蒸二燉。”那伙計一愣,賠笑道:“老員外請說明白些?”
嬴萬城冷笑道:“虧你還是大酒樓的伙計,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銀魚、白財魚、白蝦,三鮮是長江三鮮,刀魚、鰣魚、河豚。白蝦、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魚都用燉的。”
那伙計遲疑道:“這是六道菜,分量不少。”嬴萬城冷笑道:“怎么?怕老爺吃不了。老爺吃不了也兜著走。”那伙計只得應了,正要轉身。嬴萬城喝道:“慢著,還有呢。臥龍鳳雛湯一碗……”
那伙計大犯其難,訕訕道:“老員外,這湯沒聽說過,怎么個做法?”
嬴萬城笑道:“用二兩重的活鮑兩只,去臟取肉,再將五只雛雞脯翅的尖兒碎切成絲,這兩樣加上椒料、蔥花、香菜之類,花半個時辰揭成清湯,干的丟掉,只留湯汁。鮑魚是臥龍,雛雞為鳳雛,故有此名,你被跟老爺耍花槍,材料不對,老爺一嘗就知。”
那伙計忙笑道:“我們百年老店,豈敢弄假。”
嬴萬城點點頭,續道:“還要鐵板鵝掌一對,活燒甲魚一只,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筍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紅燒江珧柱一碗,瓦楞蚶、江珧柱非台州鮮貨不可,別處的老爺不要。還要浦江的火肉,至于蟹嘛,江蟹老爺吃膩了,山陰的河蟹且蒸四對;漠北駝峰一只,用蜂蜜蒸煮;遼東熊掌一只,以山東大蔥爆炒即可,三江的大白蛤,給老爺醉兩對。嗯,老爺怕刑,活吃猴腦就免了。果脯粘牙,也罷了,且煉兩碗西瓜膏解暑,這膏汁里的西瓜要杭州的,一點點搗得細爛,不得留有一瓤一絲,再去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攪糖細煉,記得這煉膏的次序,千萬莫要錯了。”
說拔,又點陳年狀元紅一壺,川貴名酒兩壺。他如數家珍,那伙計卻寫得滿頭大汗,待他點完,方哆嗦道:“這里面許多物事小店也不齊,須得去別的酒樓支借,萬不會錯了老爺的。”
陸漸道:“這么多物事,吃得完么?”嬴萬城冷笑道:“吃不完,丟了喂狗。”那伙計見此人如此闊綽,端地喜出望外,一溜煙往柜台去了。
一時間,那菜流水般將上來,大半時辰方才上齊。陸漸餓得久了,狼吞虎咽,吃了三道菜便已飽足,嬴萬城卻這里拈一箸,那里取一勺,慢嚼細咽,每菜必嘗,但無論菜也好,湯也罷,均不過一箸一勺,絕不多吃,他吃得考究,那河蟹剝得尤為精細,蟹甲瓦解齊整,八片胸甲,片片巧如飛蝶,若是拼湊起來,大可拼成一只空殼整蟹。
陸漸瞧得不耐,忍不住問道:“嬴前輩,谷縝到底在哪里?”嬴萬城正嘗醉蛤,聞言支吾道:“跑了。”陸漸一怔,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這老頭滿身的傷,卻是因為谷縝的緣故。”一想到谷縝如何捉弄這只金龜,陸漸便覺忍俊不禁,低頭暗笑。
嬴萬城怒哼一聲,說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几次差點兒捉到他,都被著兔崽子用奸計擺脫,哼,如今他躲在這滿樓人群里,老子一時半會兒,倒也抓不住他。”
陸漸心中略頂,忽地想起一件事情,問道:“嬴前輩,我有一事請教,你見多識廣,或許有些法子?”
嬴萬城捧著西瓜膏,徐徐吸啜,睨了陸漸一眼,問道:“什么事?”陸漸道:“我有一個結拜大哥,打倭寇時吃了敗仗,下在牢里,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出來?”
嬴萬城豎起兩個指頭,笑道:“這個容易,只需兩個字。”陸漸奇道:“哪兩個字?”嬴萬城嘿嘿笑道:“銀子。”
陸漸不解道:“這話怎么說?”嬴萬城道:“你若有銀子,先往牢頭手里送五十兩,你那大哥在牢里,就永無皮肉之苦;再望總督府的門子那里送一百兩,托他見著府內總管,送總管三百兩;通過總管,再送給師爺三百兩;再由師爺,送給總督二千兩,再通過總督,總給監軍的太監二千兩,嘿嘿,前后只需四千七百五十兩銀子,別說吃了敗仗,就是偷了皇帝老子的親娘,也能遮掩得過去。”
陸漸搖頭道:“要銀子,我可沒有。”嬴萬城笑道:“你沒有,谷縝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別若四千兩銀子,就是四萬兩銀子,還不是在九牛一毛么?”
陸漸冷笑道:“你就想讓我去尋他,你好在后面跟著,我可不上當。”
“小娃兒精怪得很。”嬴萬城笑道,“可惜,你不找谷縝,你那位勞什子大哥就得掉腦袋啦。”說罷,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來,那伙計忙上前笑道:“老員外,結帳么?”
“放屁。”嬴萬城兩眼一瞪,“誰說是老爺結帳?”手一指陸漸,笑道:“這位是財神爺,你找他結帳才是。”
陸漸驚得目瞪口呆,那伙計瞧陸漸衣衫敝舊,心生疑惑,猛地拽向嬴萬城。但嬴萬城身具“龜鏡”神通,料敵先機,不待他抓到,哈哈一笑,縱出丈余,向酒樓下墜去。落地之時,他竹杖著地一撐,卸去墜勢,然后一跛一跛,跑得飛快,一轉眼便沒了影子。
那伙計臉都綠了,抓不著嬴萬城,唯有死死揪住陸漸,大叫道:“我被你們害死了,被你們害死了……”說著不禁哭起來,陸漸若要掙扎,一百個伙計也揪不住他,但見這伙計一哭,心一軟,站立不動。此時酒樓的伙計聽說有人白吃,紛紛扛了掃把板凳沖上二樓,向著陸漸劈頭便打,陸漸不好還手,唯有傻傻站著。
先前那伙計怕眾人打死陸漸,無人會鈔,忙道:“先別打,讓他給錢。”陸漸苦笑道:“大哥,我一文錢都沒有,怎么給你?”那伙計聽了,身子忽地癱軟,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陸漸心中也難過已極,雖說中了嬴萬城的圈套,但這頓飯自己也確是吃了,只得道:“這位大哥,你先別急,我給酒樓當伙計賺錢賠你。”
忽聽有人冷笑道:“當伙計賺錢?這頓飯足足值五百兩銀子,你就算當八輩子伙計,也還不清。”眾人轉眼瞧去,卻是掌柜的上來了,一時紛紛讓開,地上那伙計害怕責罵,哭得越發厲害。有人道:“既然給不出錢,就拉他見官去。”
那掌柜一張方臉,三綹長須,不怒自威,聞言冷笑道:“這人窮光蛋一個,見官就能還我銀子嗎?來人,給我綁起來,先拖到地窖關他三天,再讓他做工賺錢。”
眾伙計聞言,抖擻精神,拿麻繩將陸漸捆了,拖到地窖,關了起來。
陸漸坐在地窖里,不禁苦笑,心想捆他的是麻繩,一掙即斷,那門也是木制,一拳便可粉碎,但若是如此,豈不是與嬴萬城那老賊一般,成了個無恥無信之徒。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從哪兒能找五百兩銀子,看來終此一生,只有在這酒樓做伙計還債了。但想到戚繼光,又不覺悲從中來。
光陰漸逝,陸漸慢慢飢餓起來,計算時辰,已是深夜。那酒樓掌柜大約怒氣正盛,想餓他几頓,故而也不令伙計送飯來。陸漸又餓又累,靠著一個酒壇,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動靜傳來,陸漸悚然驚醒,循聲望去,忽見一點火光從左邊牆上破壁而出,繼而燈光大亮,一面牆壁翻轉過來,竟是一道暗門。地窖中竟有暗門,陸漸驚奇無比,忍不住一縱而起,卻見暗門中走出一人,借著燈火,他瞧清那人面容,失聲叫道:“掌柜?”
來人正是那方臉長須的酒樓掌柜,他掌著一盞油燈,含笑道:“陸爺受苦了,多有得罪,還望見諒。”陸漸莫名其妙,囁嚅道:“掌柜的,你,你說什么,我不明白。”
那掌柜取出一把小刀,割開繩索,沉聲道:“此地危機四伏,閣下不要多言,快隨我來。”說罷掌燈先行,鑽入暗門之中,陸漸只得尾隨。暗門之內是一個地道,低矮潮濕,僅容一人矮身行走,陸漸心中驚疑,忍不住問道:“掌柜的,有什么危險,你又為什么放我?”
那掌柜道:“嬴萬城就守在酒樓外面。”陸漸怒道:“好啊,這無恥老賊,我正愁尋不著他。”說罷就要轉身,那掌柜慌忙拽住他道:“萬萬不可,這南京城不止他一個東島高手,酒樓之外,除了嬴萬城,少說還有三個,東海五尊,便來了兩個。”
陸漸聽得一驚。那掌柜嘆道:“陸爺還不知道,自你入城,便被盯上了,他們不來找你,是想用你作餌,引出那人。”
陸漸恍然道:“谷縝么?”那掌柜默然點頭。陸漸道:“如此我更該出去,,跟他們大打一場,好叫谷縝知道對頭來了,可以遠遠躲開。”
那掌柜笑道:“你小瞧谷爺了,說到武功,或許那些東島高手厲害,但說到斗智,誰又斗得過谷爺?”陸漸眉頭一皺,訝然道:“你是谷縝的人?”
那掌柜點頭道:“要么嬴萬城怎會選在這酒樓陷害閣下,他也疑心這酒樓與谷爺的干系,是故有意先讓你欠債,然后從旁窺伺,若有蛛絲馬跡,便可順藤摸瓜,找到谷爺。他唯一沒料到的,或許就是這地窖的祕道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2:07
. 陸漸聽得心驚,只恨自身大意,竟成了嬴萬城的棋子,不由問道:“現在我們去哪里?”
那掌柜笑笑,道:“去了便知。”說罷躬身前行,陸漸只好尾隨。那祕道又窄又長,曲折難行,抑且多有岔路,令人莫辨方向,走了七八里,前方路盡,出現一面牆壁。
那掌柜在牆上摸索一陣,向前一推,牆壁應手翻轉,牆后是數級台階,緣階而上,又是一道暗門,那掌柜推門之時,一股濕冷河風灌將近來。陸漸鑽出門外,驚覺自己身處在一座拱橋下,頭頂磚石拱曲,苔蘚叢生,腳下河水潺潺,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悠然遠去。
那掌柜擊掌三次,便見一艘小船從黑暗中鑽將出來,停在橋下,船上立著一人,蓑衣斗笠,悄無聲息。
那掌柜拱手道:“趙某就送到這里,陸爺請上船。”陸漸忙道:“掌柜的,那銀子……”趙掌柜笑道:“酒樓都是谷爺的,閣下還用擔心銀子么?”
陸漸略略放心,又道:“那位伙計大哥,掌柜的也莫要責備他。”趙掌柜嘆道:“閣下真是厚道人,您放心,此事趙某自有分寸。”
陸漸拱手上船,那蓑衣人搖櫓擊水,順流而下。
行出里許,陸漸回頭望去,那座拱橋已湮沒在誨暗夜色中,再也不見。和風陣陣,迎風吹來,兩岸初時燈火闌珊,漸漸繁密爛漫,勝如星河,燈火熾亮處,不時傳來琴瑟蕭管,男女笑語。河面上游舫飄然來去,舫中燈燭隨風搖曳,流光如織。
那蓑衣人忽地停櫓,恭聲道:“請上岸。”陸漸一瞧,船邊乃是一排石階,當即告辭,踏階而上,驀地眼前一亮,出現一座壯麗大宅,燈火輝煌,人聲喧嘩,詫異間,身邊黑暗里鑽出一個男子,低聲道:“是陸爺嗎?”
陸漸懵懂點頭。那人道:“隨我來。”說罷快步在前,陸漸隨他身后,繞牆而走,來到一道側門前。那人敲開門,門內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衣著華麗,淡施薄粉,雖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在,她開口先笑,脆生道:“陸爺么?”素手一招,道,“隨妾身來。”
陸漸心中糊涂,只覺今晚之事,處處透著詫異。雖如此想,卻不由自主隨那婦人腳步,亦步亦趨,走了數十丈,也不見人,忍不住問到:“這位大嬸,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那婦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轉,未語含情,陸漸只覺那一雙眸子直有勾婚奪魄之能,心頭大震,慌忙低頭,卻聽那婦人笑道:“原本不該我來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爺賞識的人是什么樣子?”陸漸奇道:“你也是谷縝的人?”
那婦人掩口笑道:“你真人說話真是,什么叫也是谷縝的人?我倒一百個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陸漸見他舉止妖嬈,媚態橫生,絕然不類尋常婦人,不自禁紅透耳根,心道:“她怎么一會兒自稱是妾身,一會兒又自稱老娘,一會兒叫谷爺,一會兒又叫小兔崽子,最后這一個,口氣倒與嬴萬城相似。”想到這里,不覺狐疑起來,問道:“這是要去哪里?”
那婦人笑而不答,裊裊前行,陸漸雖然懷疑,但抗不過好奇之心,快步跟上。
兩人上了一條長廊,長廊兩側,紅燈高挑,搖光曳影,間或還挂著鍍金鳥架。方要轉角,前方急匆匆奔來一個女子,她只顧低頭快走,手足不住,一下撞在那婦人身上,手上托盤歪斜,當的一聲,摔碎一只瓷杯。
那婦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么?”劈手便是一掌,向來人刮去。
陸漸眉頭大皺,伸手攔住,說道:“罷了,不過一只瓷杯,也犯得著打人么?”轉眼一瞧,那摔杯女子正抬起頭來,這一瞧,陸漸不禁駭然,卻不為別的,只為那女子生得太丑,膚色黃腫,嘴角裂開,左眼眉毛也無,歪斜成一條細縫,不見眼白;右臉眉眼雖在,卻生了一顆碩大膿瘡,尚未愈合,抑且背脊佝僂,雙膝彎曲,無法伸直,似乎患了軟骨之症,總而言之,那模樣叫人瞧上一眼,絕不想瞧第二眼。
那女子與陸漸四目一對,右眼若有異彩閃過。陸漸但覺這神采似曾相識,但何處見過,卻又想不起來,正待細看,卻見女子眼中神采一暗,眼皮聳拉下去。
“好啊。”那婦人喝道,“又是你這丑奴兒。你知道么?這杯兒是官窯的上品,一只的價錢,頂你十倍的賣身錢。”
那丑奴兒瞧著腳尖,低聲道:“何媽媽,對不住。”聲音如繩鋸木,喑啞難聽,令人無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那婦人面露厭惡之色,啐道:“若不是你有這么一份天上有、地上無的丑模樣,我才懶得留你,不只敗興,更會敗家。”
陸漸瞧那丑奴兒低著頭,雙肩顫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聲憐憫,不忿道:“大嬸說話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誰有愿生得難看了?”
那何媽媽哼了一聲,揮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陸爺,算你運氣。要不然,我打死你這丑貨。”
那丑奴兒如蒙大赦,飛也似去了。何媽媽笑道:“這小蹄子真是掃興,原來留著她,專為對付那些胡攪蠻纏的客人,不料竟沖犯了陸爺?”陸漸怪道:“怎么對付胡攪蠻纏的客人?”
何媽媽一笑,答非所問道:“那邊的人想是等得急了。”說罷便走,兩人曲折數轉,忽聽男女笑聲,何媽媽走到一間房前,房門大開,紅光滿室,內有屏風遮擋,因為正當盛夏,故而屏風上臨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圖”,畫中冰雪之氣扑面而至,大減當前暑熱。
忽聽屏風后一個女子嬌聲道:“好弟弟,這盤你輸了,給我什么好處?”一個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難買一笑,什么好東西沒有,何苦還來算計我?”陸漸聽這聲音,不覺一愣,敢情說這話的,正是谷縝。
卻聽另一個女子呸了一聲,脆生生地道:“菡玉姐,這小混蛋又想混賴了,這一遭你千萬別心軟饒了他,定要罰他學三聲狗叫。”話音未落,又一個女子“扑哧”笑道:“秋痕你這才叫心軟,你又不是不知他的德性,這小混蛋什么混帳事不敢做的?別說學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當街學狗爬,怕也難不住他。我來出個題目,這盤若是輸了,就罰他以身相許,今晚誰在菡玉房里。”
那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么,他家那個母老虎凶得很,你別瞧平素威風八面,心里怕著呢,上次他灌了几杯黃湯,不知東西,涎著臉要我賠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結果等我梳洗了回來,哪還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有這等事么?”谷縝似乎頗為吃驚,“我怎么不記得了?”
“又跟我裝呆?”菡玉冷笑道,“不過這回我有証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親耳所聽,親眼所見,是不是?”只聽一個女子嗯了一聲,道:“我也不記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盡護社他?”球痕笑道:“素琴姐姐不護著他,誰護著他?也難怪,他倆一見面,就關在房里不出來,一關一天,都談論什么詩呀詞的。”
眾女一聽,都咯咯咯笑將起來,婉娘喘著氣道:“秋痕你這個促狹鬼,素琴的詩詞固然是極好的,但這小混蛋又懂什么詩呀詞的。素琴,你不說明白,可了不得,你聽秋痕的口氣,醋勁大著呢。”
那素琴淡淡地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們別以小人之心,胡亂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們都是浪蕩小人,你會吟詩彈琴,我們就只會唱唱艷曲。”
谷縝見眾女言辭不睦,咳嗽一聲,正要勸解,何媽媽卻忍不住出聲道:“谷爺,陸爺來了。”
谷縝啊了一聲,笑道:“快請進。”陸漸微一猶豫,轉過屏風,卻見谷縝戴一頂青紗方帽,披一襲青布長袍,神采俊逸,更勝從前。他坐在紫檀桌几前,正與一名美人打著雙陸。那女子貪涼,羅襪盡脫,輕紗半籠,露出兩彎雪臂,兩人身周還坐了三位麗人,其中二女與那打局的女子衣衫相若,一個倚床磕著瓜子,另一個則蹺腿閑坐,雙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獨一女衣飾嚴整,坐姿端庄,大約就是那素琴了。
谷縝含笑推枰道:“四位,這位陸漸,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轉睛望著陸漸,均有好奇之色。
陸漸何曾見過如此陣仗,不禁面色漲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打局女子菡玉笑道:“谷縝,我認識你也有四五年了,卻沒聽過你叫過誰朋友,真是奇怪了。”婉娘也笑道:“是呀,難怪了,料是咱們的谷爺,不好女色,專好男……”風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這為陸公子是正大之輩,不可亂說。”
那婉娘將手里瓜子一丟,輕輕哼了一聲,拍手道:“罷了,人家來了朋友,雙陸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們了,你們怎么樣,我可走了,文大官人還等著我呢。”說罷一扭腰,當先去了,眾女有的含笑,有的嬌嗔,一忽兒,便都散了。
谷縝待眾女走盡,方才笑笑,示意陸漸坐下。兩人相對無話,好半晌,谷縝才道:“我只當觀海樓一別,便是永訣,每料到你我還有重逢之日。”
陸漸也覺感慨,嘆了口氣,他心中雖有無數疑問,卻又不敢貿然開口,只怕這一問,兩人的交情就此決裂,再無絲毫轉圈余地,忍了半晌,方迸出一句:“這里是什么地方?”
谷縝一笑,淡然道:“這里是萃云樓,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陸漸駭然道:“你竟然做這等生意?”
谷縝失笑道:“你會錯意了,這天下的生意,我什么都做,唯有兩樣不做,第一是賭,第二是嫖。我呆在此間,只為逃避仇敵,這里的几為媽媽姑娘,早年受過我的恩惠,交情頗厚,所謂大隱于市,藏在這里,遠比別處安穩。”
陸漸望著他,不知說什么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總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我求你一件事。”
谷縝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陸漸將戚繼光被囚是事說了,遲疑道:“嬴萬城說要救大哥,須得銀子,你能否借我五千兩銀子?我好去疏通關節,至于銀子,我將來一定設法還你。”
“五千兩銀子算不得什么。”谷縝沉吟道,“不過這行賄救人,換在兩年之前,官貪吏橫,或許還能成事,如今只怕不成了。”陸漸驚道:“為什么?”
谷縝道:“去年中,江南明軍換了總督,如今的總督名叫胡宗憲,極為了得。四大寇中,陳東、麻葉先后死在他手里,剩下的汪直、徐海處境也萬分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厲害,如何會被區區金銀收買?”
陸漸泄氣道:“這么說,大哥當真沒救了。”谷縝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這得瞧那胡總督是諸葛亮,還是秦穆公了。”陸漸奇道:“這跟諸葛亮、秦穆公有何關系?”
“關系大了。”谷縝道,“一樣是全軍覆沒,馬謖兵敗街亭,被諸葛亮一刀斬了,結果三國之中,蜀國先亡;而孟明兵敗崤山,不止全軍覆沒,甚至做了晉國的的俘虜,結果秦穆公非但不殺他,然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夠先敗晉國、再服西戎,開創秦國六世霸業;若胡大總督是諸葛亮,戚將軍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恰好相反了。”
他見陸漸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們要不要賭一把,我賭這胡宗憲是秦穆公。”陸漸不禁破顏而笑,嘆道:“這我可不賭,若我賭他是諸葛亮,豈不是咒大哥送命么?”說罷,欲言又止,谷縝瞧他一眼,微笑道:“我瞧你有餓有累,不妨先吃些東西,睡上一覺,有什么事,待你醒后,再來問我。”
說罷,他叫人送來晚點,陸漸胡亂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著滿室熏香,倦意涌上,朦朧睡去,其間迷糊醒了一次,隱約瞧見谷縝伏在桌上,奮筆疾書,桌邊堆了高高一疊帳簿。
第二次醒來,那疊帳簿已不知去向。谷縝負著手,踱來踱去,似乎頗為煩惱,見陸漸起身,轉愁為笑道:“這么快就醒了么?”說罷遞給他一襲白緞披風,說道,“我們去河邊逛逛。”
兩人出了門,天色未明,順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邊,此時殘月西墜,曉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歡笑卻已休歇,只有寥寥數點燈火,在河面上漂泊。谷縝嘆道:“如今還亮著燈的,這燈下的女子可不太好過。”
陸漸問起緣由,谷縝道:“若還亮著燈,足見今晚沒有客人,若沒有客人,賺不了錢,必然要挨鴇母的叱罵,龜奴的毒打了。”說罷拍拍手,忽自暗處快步走出兩個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見容貌。
谷縝道:“魚傳、鴻書,你二人拿銀子去有等貨的船上,若有姑娘沒客人,便給他五十兩。”那二人應了,躬身退入黑暗之中。
谷縝笑指著遠處一座三層小樓,說道:“高處清寂,正好說話。”陸漸默然點頭,去那小樓只有五十來步,須臾可至,但不知為何,他心里卻盼著這短短一程,永遠也走不完。
兩人逍遙登樓,憑欄遠望,可見南京城重檐疊字,好比萬千飛鳥展翅高翔,樓下一條墨玉也似的長河,殘月余照,給河面上抹了一層淡淡的霜色。
谷縝指著那河,說道:“那條是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淚之河。”陸漸奇道:“什么叫流金?什么又叫流淚?”
谷縝道:“這里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賈、才子官紳,無不一擲千金,是可謂流金之河,而這浮華之后,卻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淚,故而又稱流淚之河。”
陸漸皺眉道:“當初是誰在這里開設這么多青樓妓館呢?”
谷縝笑道:“若算起來,這始作俑者,卻是本朝太祖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這秦淮河邊開設官娼,本意是想天下豪商都來這里風流快活,他好大賺特賺,以充國庫。卻不料,商賈之輩,錢財來之不易,花銷起來,自也頗多顧忌。倒是他手下那些文武大臣趁之若騖,夜夜來此,至于花的銀子,自然都是國庫中的公銀了。這樣一來無異于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請臣子們荒唐,偷雞不著拾把米,成了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頭。”
“到了他兒子朱棣,因為是奪取侄兒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后,便大肆誅除異己,先有‘誅十族’、后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殺了兩萬不止,至于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部流放到這秦淮河邊,削籍為娼,任由天下男子侮辱。說起來,這位成祖皇帝,也可謂子承父業,將這秦淮河發揚光大了。”
谷縝初時尚且笑著,那笑容卻漸漸變冷,以至于有若寒冰。陸漸聽得驚心,脫口道:“這兩個皇帝,真,真不是……”谷縝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后話,笑道:“真不是東西么?這話卻不然,這兩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勁,但若論治國才干,均是一時英主,只不過他們的子孫,倒是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一個比一個荒唐。”
陸漸搖頭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說下面的臣子了。”
谷縝搖頭道:“這昏君佞臣倒也罷了,最讓我思索不透的,卻是這天下逆來順受、任由昏君佞臣擺布的百姓。唐太宗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有什么樣的水,就有什么樣的船,有什么樣的百姓,便會出什么樣的皇帝。這么多年,只見載舟的水,卻不見覆舟的浪了。“
陸漸聽了,心生怪異之感,但如何怪異,卻又說不出來,忽聽谷縝又道:“陸漸,我知道你想問我什么,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說,但今夜我說出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只須記住,這些事,普天之下,我只告訴你一個。”
陸漸吸一口氣,點頭道:“好,你說。”
谷縝笑笑,說道:“我五歲時,我親媽便跟人跑了。故而現在的是繼母,至于妹妹,也是繼來的,小我半歲……”陸漸脫口道:“即便這樣,你也不該……”
谷縝擺手道:“你聽我說完。”陸漸點頭默然。
卻聽谷縝道:“我媽走時,我年紀還小,只知道第二天醒過來,她就不見了,爹說她跟別的男人跑了,然后天天喝得爛醉。如此過了一年,他又娶了一個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機更深,面子上對我很好,骨子里卻厭惡得緊,她以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但我年紀小,心卻明白得很,所以從小我就跟她不和,但她很回偽裝,計謀又多,每次跟她斗氣,爹爹都是罰我。八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鬧一場,事后挨了爹的打,氣憤不過,就偷偷混上來中土的船,到了江南,想去找我親媽,可是人海茫茫,我一個小孩兒,哪里找得到她?身上錢用光了,漸漸淪落成一個小乞兒,受盡世人的白眼。
說到這里,他露出一絲苦笑,嘆了口氣:“不過,我最倒霉的時候,卻遇上了一個人。那人見我跟被的小乞丐打架,即便不能力取,也能智勝,便覺得我很聰明,將我帶離那群乞兒,讓我學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卻有通天之能,說他富可敵國也不為過,他教我如何斷事,如何用人,如何轉運貨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雖大,身體卻不好,過了五年,便退隱幕后養病,將一切生意交給我打理,我從一個小乞兒,一變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時也忘了天高地厚,返回東島,在繼母妹子面前大大炫耀了一番。我爹見我有了出息,也不覺另眼相看,決意立我為嗣,接任東島之王,可這件事,卻給我帶來莫大的麻煩……”說到這里,谷縝露出一絲苦笑,聲音也沉了下去:“那一天,是爹的壽辰,我送了他許多珍寶,又喝了許多酒,酩酊大醉。不料,醒來之時,發覺自己竟在妹子的閨房里,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絲不挂,躺在旁邊流淚。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頭空白一片,只想逃走,便披上衣服,跳下床來,方要沖出門外,我那繼母去突然跑進來,見這情形,尖叫一聲,身手便從袖間抽出一口短劍。我只當她要殺我,驚得傻了,動也不敢動,不料她反手一劍,刺在自己腿上,然后大喊救命。
當時壽筵尚未散去,這一叫,頓時引來了許多人。那婆娘口口聲聲,硬說我逼奸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劍殺她。我爹聽了,雖然震怒,卻又覺那妹子與我并無血緣,若要遮丑,唯有將她嫁我,至于弒母,畢竟只傷了她,并未鬧出人命。因此他發怒之后,便想取消我少主名號,重重懲罰一番了事。誰知這時間,他忽又瞧見地上散落了一封書信,上面寫著‘縝弟殷鑑,兄汪直拜上’,拆開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寫給我的親筆信,約我劫掠松江府。東島島規之中,勾結倭寇劫掠乃是死罪,眾人大驚之下,搜我房間,又發現好几封信,分別是徐海、陳東、麻葉寫給我的,有的信是噓寒問暖,有的信卻是約我侵略洗劫,或是走私財貨。
要知道,當時我有敵國之富,但這財富從何而來,卻始終成謎,只因傳我財富的那人生性沖淡,不許我泄露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絕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書信,無不恍然大悟,認為這些財富全是勾結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們不知從何處找來四大寇的筆跡,一一查對,証明這些信是那四人親筆所寫,而信中那些劫掠之事,經過核實,也都曾一一發生。我既不能說出那名恩公,又無法說明這些書信的來歷,如此一來,便犯下了奸妹、弒母、勾結倭寇三大罪行,論理應當處死,當眾人卻覺處死我太過便宜,理當將我囚禁于九幽絕獄,經受那不見天日的折磨,讓我發瘋發狂,孤寂而死。“
這等事匪夷所思,陸漸只聽得發愣,半晌還過神來,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必然是你那繼母和妹子合謀算計你,你為何不想你爹說明?”
谷縝搖頭道:“她們有備而發,這些陰謀環環相扣,又豈會留下把柄。要知道我素來任性妄為,又跟繼母斗氣已久,用這等惡毒法子報復她們,也并非全無可能。既然我是如此凶毒之徒,那么勾結倭寇,肆虐華夏,也就順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倭寇信件,在場的人竟無一個心存懷疑,事后無論我怎樣辯駁,也沒人再肯相信于我。只不過,我那繼母為了將我治死,不惜賠上女兒的清白,這等膽識決斷,我谷縝好生佩服。”
說到佩服二字,谷縝眼中寒光迸出,陸漸瞧得心驚,說道:“你和她母女早有仇怨,那也罷了,但四大寇與你又有什么仇恨?為何要合謀算計你?”
谷縝淡然道:“我與他們不但有仇,而且這仇結得非同一般。只不過事關他人,說來不妥。陸漸,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說。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若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陸漸盯著他,雙拳緊握,陣陣發抖,好半晌才慢慢松開,沉聲道:“你有什么法子,可証清白?”
“有!”谷縝道,“有兩個法子,第一,就是讓我的繼母妹子當眾說出真相,但一來迫于倫理,我不能逼迫她們,二來全套陰謀出自她們之手,又豈會當眾說出?這個法子,可說難比登天。”
陸漸道:“那第二個法子呢?”
谷縝道:“第二個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個,當中証明他那書信純屬污蔑,那么其他三人的書信也都不攻自破。再說了,我那繼母既能得到四大寇的書信,足見當真勾結倭寇的是她,只要抓住一個,就能供出她來。到那時,我跟她的境遇,須得掉一個個兒來。”
陸漸道:“若那四個人不肯招供呢?”谷縝森然一笑,冷冷道:“我自有法子叫他們招供。如今首要之事,并非他們招供與否,而是能否捉住他們,即便捉住,怕也未必是活的。”
陸漸皺眉道:“什么意思?”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么?”谷縝長嘆道,“陳東、麻葉已被胡宗憲殺了,我原有四次機會洗雪沉冤,如今只剩兩次。別說四大寇中,以汪直、徐海最強,不易活捉,而且現在打他們主意的人,除了我,還有胡宗憲大總督,以及我那繼母。”
陸漸脫口道:“你繼母?”隨即醒悟道,“不錯,她要自保,便須得殺人滅口,除掉四大寇。”
谷縝望他一眼,苦笑道:“陸漸,你當真相信我了?”
陸漸搖頭道:“我也不知該不該信你,但當務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若你果真冤枉,那是最好,若不然,我會親手取你性命。”
谷縝嘆道:“若要死,我寧可死在你手里。但如今我強敵無數,或許未等沉冤昭雪,便已死了。以防萬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說罷湊近陸漸耳邊,低聲道,“若我死了,你去南京舊皇宮東安門外,從門左的鎮門石獅開始,向東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里有一株老槐樹,老槐樹有六根老根裸露在外面,從正南邊那跟老根往西數,第三條老根下埋有一個鐵盒。你打開盒子,后面的事自然明白。”
陸漸不悅道:“你別老提這個死字,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什么事做不了嗎?”
谷縝望著他,雙目微微一紅,忽地別過臉去,大笑道:“不錯,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雙目事做不了嗎?”
笑聲未落,忽而一陣疾風吹過,從河對岸的屋宇間飛出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萃云樓而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2:45
第13章 風刺鱗
樓上二人見狀,均是一驚忽見那片白色物事隨風飄轉,宛若流云,饒過小樓,消失在萃云樓中。
陸漸吃驚道:“那個像是一大群蝴蝶,奇怪,夜里怎么會有蝴蝶。”轉眼間,咦了一聲,俯身從檻欄尖拈起一只被木縫夾注的白色蝴蝶,說道:“這里有一只……”入手之際,猛然驚覺,脫口道:“這是紙的。”定神細瞧,那紙蝶為雪白硬紙折成,精巧之至,乍一瞧,宛然如生。
谷縝接過那紙蝶,雙眉緊鎖,驀然間,小樓中拂來一陣微風,那紙蝶雙翅震動,竟似活了過來,谷縝一怔,松開二指,那紙蝶翩然飛起,伴著那一陣風,向夜空中冉冉飛去。
兩人循著那紙蝶,舉目望去,遙見對岸屋檐邊,不知何時立了一個白衣白發、手撐白綢傘的男子,他的臉龐有如白玉雕成,俊美絕倫,眉也是霜白的,白發長可委地,被夜風吹得飛舞不定。
紙蝶飛到白發男子指尖,展翅歇住。那男子瞥了樓中二人一眼,忽而一步邁出,蹈向虛空,陸漸几要脫口驚呼,但呼聲方到喉間,卻又噎住,卻見那男子并不下墜,反而停在半空,白發被風吹得筆直,雙腿忽高忽低,悠然凌空,向著萃云樓走來,片刻間跨過一河之遙,逍遙一縱,便消失在圍牆之后。
這情形委實太過詭異,陸漸瞧得大氣也不敢出,待那白發男子沒在牆后,方才顫聲道:“谷縝,這、這便是鬼么?”
谷縝笑笑,道:“這把戲世人第一次瞧見,大半都會嚇著,但若知道他是誰,便不足為怪了。”
陸漸奇道:“你認識哪個鬼……嗯,人么?”谷縝道:“我雖不認得,卻聽說過。你可聽過‘一智一生二守四攻’這句話么?”陸漸搖頭。
“這句話說的便是西城八部。”谷縝的神色正中起來,“一智便是天部,天部之主,智識最高,為西城的謀主;一生是地部,地部之主常為女子,稱為地母,據傳醫朮極高,能生萬物;二守,說的是山、澤兩部,這兩部常年鎮守‘天之下都’,極少離開昆侖山;而最讓我東島頭痛的,就是這所謂的四攻。水、火、風、雷四部均主攻擊,這兩百年來,東島的高手大多死在他們手里,其中的風部十分奇特,修煉‘周流風勁’到了一定地步,就會出現黑發變白的異相,白發越多,功力越強。”
陸漸恍然道:“方才這人,敢情是風部高手?”
谷縝道:“此人發白如雪,持傘蹈虛,足見‘周流風勁’練到出神入化。而看他的容貌,卻年紀不大,俊美非凡,由此便可以猜見他的身份。”他略略一頓,眉見竟流露一絲愁意,徐徐道,“此人當是風部之主,‘風君侯’左飛卿。”
陸漸吃驚道:“風部之主?風君侯?”
谷縝嘆道:“左飛卿竟離開昆侖山,來到南京。莫非東島西城,又要開戰了?”
陸漸想到魚和尚說過的東島西城的恩怨,不由皺眉道:“難道打了兩百年,還不能化解仇恨么?”
谷縝搖頭道:“東島西城,仇深似海,若要化解,何其之難。我曾祖父死于水部神通,我祖父死于雷部神通。我大伯、二伯都被萬歸藏殺死,就說萬歸藏,他的父母兄弟,盡都死于‘龜鏡’神通。你說,這般血海深仇,如何才能化解?”
陸漸道:“那你想為親人報仇么?”谷縝笑了笑,淡然道:“我自保尚且不能,還報什么仇呢?”說罷當先下樓。
兩人并肩漫步,沿途但凡有風之處,均見紙蝶飛舞,走上長廊,兩側的燈籠盡已不見,廊間漆黑一團。
陸漸隱覺不按,想起當日姚家庄的‘水魂之陣’,不由擔心起萃云樓的安危來,也不知那左飛卿來到這里有何目的。
忐忑間,二人走到臥室前,室內燈火如故,轉過屏風,二人忽地愣住。只見檀木桌前,端坐一人,銀衫黑發,雙頰窩陷,凝視桌上燭火,眼神凌厲。
“回來了么?”那銀衣人目不稍轉,聲如寒冰。
谷縝嘆了口氣,笑道:“明叔叔好本事,竟尋到這里來了。”
銀衣人道:“多虧有他。”說著抬起手來,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重重放在桌上。
陸漸瞧那人頭方面長須,不由失聲叫道:“趙掌柜。”谷縝面色也是一變,雙眼透出沉痛之色。
那銀衣人挺身站起,冷笑道:“谷笑兒,你知道,我明夷跟嬴萬城不同。”
谷縝苦笑道:“不錯,‘金龜’愛財如命,‘鯊刺’疾惡如仇,嬴萬城想要我的錢,你卻只想要我的命。”
“我早說過一刀宰了你,但他們偏要將你關起來,結果只是養虎為患。”明夷目中厲光一閃,一枚三尺白刺脫出袖外,冷冷道:“識得這個么?”谷縝笑道:“寒鯊刺,誰不認得?”
“好。”明夷冷道,“是死是活,你接我一刺。”話音方落,陸漸忽聲異感,但覺明夷人雖站在那里,卻似憑空消失了,呼吸、心跳、脈搏,但凡生機無不靜止,屋子里唯有死寂。
霎時間,四周房間在陸漸眼前急速擴大,直至大如天海,明夷卻只好相反,隨那房間變大,身子急劇縮小,由七尺之軀,化為針尖一點,轉瞬之間,便消失在房間里,了無痕跡。
陸漸駭然已極,既而迷惘起來,就當此時,忽聽門外傳來當啷一聲,似有瓷器碎裂。
響聲入耳,陸漸渾身激靈,神智陡轉清明,分明瞧見一枚細長白刺破空刺來,銳利的尖端,離谷縝咽喉僅有寸許。
陸漸援救不及,變‘半獅人相’,左手內勾,右拳急送,‘大金剛神力’卻怒潮洶涌,直奔明夷。
瓷器摔碎已是突然,而這一拳勁力之雄,更出乎明夷意料。他渾沒料到,真正的對手并非谷縝,而是陸漸。
接連失算,明夷唯有收刺,變招,再刺,刺向陸漸。但谷縝卻跳起來,拉住陸漸,猛然后躍,背脊撞上屏風,屏風倒地,明夷腳下五尺方圓,應勢偏轉。
這一下,也出乎明夷意料,雙足一虛,直墜下去。
谷縝、陸漸去勢不止,只躥到門外。陸漸轉眼望去,忽見丑奴兒正呆立門前,手持一個托盤,地上盡是瓷杯碎片。
“快走。”谷縝喝道,“這翻板困不住他。”
陸漸指著丑奴兒道:“她怎么辦?”谷縝皺眉道:“帶她一起走。”身手欲拉,但見丑奴兒的丑怪模樣,又覺遲疑,陸漸忽地伸手,將丑奴兒抱在懷里,飛奔起來;谷縝搖頭苦笑,耳聽得身后一聲巨響,心知明夷破困而出,頓時足下一緊,哈哈笑道:“姓明的,老子在這里,有種來追呀。”
三人仗著地勢熟悉,頃刻來到河邊,谷縝躬身抓起兩塊大石頭,一前一后扔進河里,石頭落水,發出兩聲悶響,然后他一拽陸漸,閃到一面牆后。陸漸未明其意,正要發問,卻被谷縝捂了嘴,耳聽明夷一聲冷哼,接著又是扑通一聲,似有重物落水。
過得片刻,再無東經,谷縝這才放開陸漸,捂腰大笑,卻又不敢出聲,直憋得眼角流下淚來。
陸漸也吃驚道:“那人當真跳下河了?”谷縝笑道:“是呀,這‘鯊刺’在五尊之中,可說最不好騙,也可說最為好騙。”
陸漸搖頭道:“這話叫人糊涂了。”
“你不知道他的性子。”谷縝笑道,“這位明大刺客最為魯莽,一見對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刺。天底下躲得過這一刺的人不多,是故無論你有多少計謀,遇上了他,也用不出來,所以說最不好騙。但他直腸直肚,想事情懶得拐彎兒,若有機會,騙過他卻也不難,因此一聽水聲,他便以為我們跳河逃走,這會兒只怕正在河里摸呢,這河里屎尿齊全、污泥橫流,待會兒明大刺客上岸,可要臭名遠揚了。”
三人邊說邊跑,七彎八拐,來到一條巷道盡頭,谷縝道:“如今沒事了,你將這女子放了吧。”陸漸放下丑奴兒,那丑女畏畏縮縮,靠在牆邊,兩腿不住發抖。陸漸忙道:“你別怕,我們不是壞人。”
谷縝失笑道:“就是壞人,見了她這模樣,也都嚇走了。她就是萃云樓專門養來嚇人的。”陸漸道:“什么叫專門養來嚇人。”
谷縝道:“萃云樓里常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客人,死纏著樓里的姑娘不放,但有些姑娘是賣藝不賣身的,還有的紅牌姑娘別有貴客。這時候,鴇母便叫這丑女進房,端茶送水,那些混帳客人一瞧她這模樣,任是欲火萬丈,也立馬熄滅了。若他還不知趣,這丑女就再送點心,再若不成,就送手帕。通常一個客人瞧到第三次,往往溜之大吉,回到家里,還得再做兩次惡夢,才能消停。”
陸漸望著丑奴兒,嘆道:“如此說來,她當真可憐。”谷縝道:“她可憐什么,身在那種地方,美貌是禍,丑陋反而是福了,至少沒哪個王八蛋會打她的主意。”
陸漸道:“無論如何,那等地方,也不是女子該留的。更何況,若不是她打碎瓷杯,我也無法從那幻覺中驚醒,看清明夷的招式。”
谷縝道:“你說的幻覺,是不是房間突然變大,明夷突然變小,就像一粒米落入茫茫大海,再也瞧不見他。”陸漸點頭道:“對。”
谷縝道:“這種心法,乃是東島祕傳,叫做‘一粟’。出招者一旦使出,便可令對手生出幻覺,空間瞬間變大,出招者卻瞬間縮小,小如滄海一粟,不可捉摸。等你明白過來,他的寒鯊刺已刺進你的脖子里。而這一心法,最忌施朮之時,突遭打擾,故而丑奴兒打碎瓷器,恰好破了他的心法。”說罷瞥了丑奴兒一眼,皺眉道:“你為何會在門外的?”
丑奴兒澀聲道:“我,我正巧經過。”谷縝道:“這么晚了,你還沒睡?那些茶杯,你又是給誰送的?”丑奴兒支吾道:“給,給一個姑娘……”
陸漸見谷縝咄咄逼人,丑奴兒甚是窘迫,不忍道:“谷縝,無論有意也好,無意也罷,她也救了你我性命。”谷縝瞧他一眼,笑道:“難不成你要給她贖身?”
陸漸道:“若能贖身,那最好不過了。”谷縝笑道:“若贖了身,你又如何安置她?要娶她做老婆么?”忽見陸漸面色陡沉,忙道,“我說笑呢,也不用花錢贖身,我跟何巧姑說一聲便是。”
陸漸嘆了口氣,對丑奴兒道:“你有家么?”丑奴兒搖頭。谷縝大皺眉頭,道:“她這么柔弱,又無家可歸,怎能跟我們逃命?還不如先回萃云樓的好。”
陸漸聽得有理,不料丑奴兒連連搖頭,嘶聲道:“我不回去!”谷縝怪道:“為什么?”丑奴兒道:“我,我打碎了茶杯……”谷縝失聲笑道:“這也算回事?几個茶杯算什么?”
陸漸卻想起丑奴兒打碎茶杯后,那何媽媽的凶狠,便道:“既然出來,就不當再回萃云樓了,若無上好去處,我們先帶著她吧。”
聽到這話,丑奴兒獨眼之中,流露感激之色。谷縝瞧著她,眉頭微皺,隨即舒展開來,笑吟吟地道:“好啊,那就帶著。”
陸漸扶著丑奴兒,隨谷縝奔出二十來步,丑奴兒忽地哎喲一聲,歪身便倒。陸漸訝道:“你怎么了?”丑奴兒道:“我扭了腳。”
陸漸向谷縝道:“且等一下。”谷縝露出不耐之色,哼了一聲,止步不前。陸漸將丑奴兒扶到街邊,伸手摸她右腳傷處,但覺足踝肌膚滑膩如絲,不覺忖道:“這丑女雖丑,卻也并非全身皆丑,總有美好之出。”想到這里,探她傷勢,忽地一愣,未及說話,便聽谷縝壓低嗓子道:“噤聲。”
陸漸抬頭望去,但見空曠大街上,飄來四只白皮燈籠,燈籠皮上還寫著“萃云樓”三個大字。
陸漸識得那燈籠乃是萃云樓后園所挂,此時不知為何,竟來這里,隨那燈籠飄近,陸漸不禁目瞪口呆,敢情那四只燈籠竟是無人把持,凌空飄來。
陸漸心頭劇跳,雙腿一陣發軟,眼看那燈籠火光就要照至,谷縝忽地將他一拽,三人縮到街邊一堆雜物后面。
那四只燈籠在空中東飄西蕩,几度照到三人頭頂,但終究無功,又飄飄搖搖,向遠處去了。
谷縝吐了口氣,道:“好險。”陸漸澀聲道:“這,這是什么鬼東西?”
谷縝道:“這是風部神通‘照魂燈’,方才大約是‘風侯君’左飛卿在御燈巡視。據說被這燈籠照到,就會不由自主吐露身份。比方說,照到你時,你就會稀里糊涂自報姓名。你報名還罷了,我若報上姓名,左飛卿聽見,我就死了。”
陸漸嘆道:“東島西城的武功,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谷縝笑道:“斗了兩百多年,除了‘周流六虛功’破不了,其他的武功,不奇怪的都被破了,破不了的一定奇怪。只不過,我也覺得奇怪,這左飛卿不像沖著我來的,倒似急著找別的什么人。”說罷沉吟片時,忽道,“陸漸,你的身手比我敏捷,先去前面探探路,瞧瞧還有沒有‘照魂燈’。”陸漸點頭道:“好,你瞧著丑奴兒,我去去就來。”說罷猱身躥出,須臾間沒入夜色之中。
待得陸漸走遠,谷縝驀地轉過臉來,瞧著丑奴兒冷笑道:“好你個丑八怪,裝得倒像。”丑奴兒獨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谷縝冷笑道:“還裝么?你若去唱戲,定是名動兩京的紅角兒,演什么像什么。”
丑奴兒啞聲道:“我,我不懂你說什么。”
谷縝道:“少跟我耍花槍,陸漸為人善良老實,那些宵小就愛耍小聰明糊弄他。老子可不同,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跟他遇險時經過房門,本就可疑;后又不偏不倚,在明夷出手時打破瓷杯,破了他的‘一粟’神通,這時機未免太巧。”
丑奴兒囁嚅道:“我聽到他的話,以為他要殺你們,一嚇著,就摔破杯子。”
谷縝道:“好,這事算你蒙混過去。但你明知我和陸漸前途凶險,呆在萃云樓里,反而安穩許多,為何定要跟著我們歷險?”
丑奴兒道:“你們是好人。我,我也不想回那個不干淨的地方。”
谷縝呸了一聲,道:“但方才那一下,我和陸漸均沒發現‘照魂燈’,貿然前進,必然照著。這時你卻又恰好扭了腳,讓我們停下。陸漸給你治傷,他雖沒說出口,但瞧他神情,我就猜到,你的腳根本沒傷。只因你早料到左飛卿會用‘照魂燈’,始終提防,是故比我二人更先發現那燈過來,才設計讓我們停下。”
說到這里,他目光一凝,森然道:“左飛卿找的人便是你吧,他先去萃云樓,逼得你走投無路,便跟我二人逃出來,如今他知你逃了,追了上來,是不是?”
丑奴兒仍是一派迷惘,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說什么。”谷縝笑道:“還不承認?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臉。”話沒說完,忽地猛扑過去,抓那丑女面門,不料丑奴兒身子一縮,動若脫兔,竟躲過這一抓。
谷縝冷笑道:“好婆娘,狐狸尾巴露了么?”張牙舞爪,正要再扑,忽聽陸漸的聲音遠遠傳來:“谷縝,你要做什么?”
谷縝兩手定在半空,干笑道:“我們在玩兒捉迷藏呢,丑奴兒,對不對?”丑奴兒縮在角落里,獨眼晶亮,微微點頭。陸漸大為不解,說道:“這個時候,你倆還有閑心胡鬧?”又道,“前面沒有照魂燈,咱們走吧。”
丑奴兒聞言,搶上兩步,拽住陸漸衣袖。谷縝望著他微微冷笑。三人快步前行,穿過一條長街,正要轉彎,忽覺身后旋風陡起,谷縝暗叫不好,回頭望去,但見左飛卿手撐白傘,從天飄落,衣發流轉,有若下界仙人。
陸漸但覺丑奴兒十指用力,將自己衣袖拽得更緊。左飛卿望著三人,淡然道:“將女的留下,你們兩個,滾的越遠越好。”
谷縝眼珠一轉,嘖嘖笑道:“閣下容貌不凡,品味也不凡,這么丑的女人,你也喜歡?”
左飛卿冷哼道:“我數三聲,要命的,就給我滾。”陸漸聞言,瞧了丑奴兒一眼,但覺她渾身發抖,似乎極為恐懼,也不禁疑惑起來,忽聽左飛卿冷笑道:“一……”
話音方落,便聽谷縝笑道:“二三四五六,后面的老子幫你數了。”這一下不知左飛卿白眉微蹙,丑奴兒眼中也有詫色。
“你這厮。”左飛卿嘆了口氣,“真不怕死么?”
“怕,怎么不怕?”谷縝笑道,“但這女人再丑,也是一個人,不是個玩意兒,你說留下便留下么?你又算什么玩意兒,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白得跟兔兒爺似的。”
他這話罵得至為刻毒,左飛卿眼神遽然收縮,銳如鋼針,雙袖間呼啦啦一聲響,飛出白茫茫一片,紙蝴蝶成百上千,伴著疾風,洶涌而來。
谷縝躲避不及,兩只紙蝶掠身而過,不覺失聲慘哼。陸漸大喝一聲,先變“壽者相”,再變“猴王相”,雙掌掄出,勁風陡起,紙蝶被掌風沖散,卻不落地,順著陸漸的掌風飛舞,若有靈性,抵隙而入。
陸漸大驚,唯有反復變相,不讓那紙蝶近身,轉眼望去,卻見谷縝腰肋左胸各有兩道創口,血如泉涌,不由嘆道:“谷縝,我當你有什么計謀,才這么嘴硬……”
谷縝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能過過嘴巴癮罷了。”
陸漸用盡全力,也無法將紙蝶掃落,眼見紙蝶越來越多,不由暗暗叫苦。忽聽谷縝喝道:“擒賊擒王,別管蝴蝶,對付本人。”
這一語驚醒陸漸,他大喝一聲,連番變招,掃開漫天紙蝶,沖向左飛卿。方要逼近,左飛卿倏爾輕笑一聲,足不抬,手不動,持著傘向后飄飛,一陣狂風平地而起,紙蝶飛舞更疾,陸漸但決手臂一痛,已被紙蝶割中,鮮血飛濺,染濕衣衫。
谷縝眼見敗局已定,心中大急,他計謀雖多,武功卻非所長,遇上“風君侯”這等絕頂任務,深感束手,連想了十几個法子,均不管用。抬眼一瞧,忽見那群紙蝶分作兩股,一股圍住陸漸,另一股卻向這方飛來。
谷縝大驚,喝道:“丑奴兒,快走。”回身一抓,卻抓了個空,轉眼望去,哪還有那丑女的影子。
谷縝心往下沉,眼下之勢,既無法抵擋,又不能棄陸漸而逃,正覺兩難,忽地眼角邊晶芒閃動,半空中飛來一蓬銀雨,正正迎上群蝶,只聽哧哧聲不絕于耳,前方紙蝶紛落,不成漏掉一只,最近一只,距谷縝僅有尺許。
谷縝身子劇震,卻如泥塑木偶,竟爾定住了。只聽左飛卿輕輕嘆道:“姑娘姓王?還是姓施?”說話間,剩余紙蝶倏而聚攏,有若一團乳白云氣,鑽入他雙袖之中,十里長街,復歸明朗。
陸漸渾身疼痛,也不知中了多少紙蝶,衣衫盡被鮮血浸透,忽見紙蝶散去,不覺身子一軟,單膝跪倒,耳聽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我姓施。”
陸漸回首望去,遠出裊裊走來一位女郎,銀綃飄渺,宮髻高挽,容貌嬌美絕倫,烏黑細眉微微挑起,益顯得清貴高華,英氣逼人。她左手挽著一只竹籃,籃身上編了一只跳波鯉魚,搖頭擺尾,躍躍欲活。
左飛卿道:“施浩然是你什么人?”那女子道:“他是我爹。”左飛卿道:“令尊還好么?”那女子黯然道:“家父已經作古了。”
左飛卿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已是五尊之一了。”那女子點頭道:“妾身施妙妙,忝列尊位,著實汗顏。”
左飛卿笑了笑,道:“你爹見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你卻有膽子,敢來惹我?”
施妙妙默然片刻,輕嘆道:“情勢所迫,不得不爾。”
“好個情勢所迫。”左飛卿悠悠嘆了口氣,眼中透出惆悵之色,“一晃八年,風蝶之朮,終于又遇上了‘千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3:05
. 施妙妙默默探手,從竹籃中取出一只銀色的小鯉魚,一揚手,銀鯉騰空,倏爾解體,化為點點銀鱗,滿空閃爍。
紙蝶也從左飛卿的袖間呼嘯而出,好似無窮無盡,狂風陣陣,向著施妙妙吹來,激得她裙裾紛飛,仿佛站立不住。
銀鱗、紙蝶凌空交接,竟如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對兒厮殺起來,剎那間,細碎響聲不絕,銀鱗分墜,片片紙蝶,化為齏粉。
陸漸恍然大悟,風蝶也好,千鱗也罷,均是主人以無上神通,凌空駕馭。故而這些暗器已非死器,而已是有知活物。
一剎那,施妙妙連射出十五只銀鯉,初時一發一只,接著一發兩只,然后一發三只,終至于一發五只,驀然間,銀光劇盛,施妙妙擲出六只銀鯉,銀雨如麻,霎時破開紙蝶陣勢,射向左飛卿。
陸漸又驚又喜,正要喝彩,忽見左飛卿倒轉白傘,凌空一轉,猛然間旋風如輪,數百點銀光叮叮落地。
施妙妙一愣,再發六只銀鯉,左飛卿綢傘一轉,復又擋開,微笑道:“一鯉百鱗,十鯉千鱗,敢情你只練到六鯉之數,遠未大成。施浩然沒告訴你么?若無千鱗,破不了我的‘風魔盾’。”
施妙妙心往下沉,她并非不知此理,風部與“千鱗”一脈素為死敵。兩百年來,雙方交手多次,各有攻防之發。但左飛卿的“風魔盾”出神入化,自己的‘千鱗’卻未練成,對方攻守俱強,已立于不敗之地。正覺心急,忽見街道兩側布幌微微搖動,不由大吃一驚,失聲叫道:“糟糕,起風了。”
左飛綮一聲長笑,順風掠出,施妙妙發出六鯉,盡被擋開,谷縝驀地喝道:“陸漸,別讓他占住上風。”
陸漸聞聲縱上,正要變相,卻被一群紙蝶裹住,欲出不能。左飛卿飄然落在上風處,長笑道:“施姑娘,如今我占得天時,周流五要,已得其四。你到了陰曹地府,別忘了代我向令尊問候一聲。”揮手之間,漫天紙蝶驟然變疾,叮叮之聲不絕于耳,銀鱗墜得滿地。
施妙妙但覺頭頂一輕,一只紙蝶突破“千鱗”陣勢,將他束發綢帶割破,青絲如瀑瀉落。施妙妙一咬牙,丟開竹籃,纖腰微擰,所披銀綃褪到左手,正要揮出,忽見自那紙蝶陣中,身出一只手來,死死攥住了左飛卿的右腕。
左飛卿微覺吃驚,但覺大力涌至,只得運勁抵御,這時間,又覺右足一沉,一只雪白纖手,自地底破土而出,攥住他的足頸。剎那間,兩股外力齊齊攻至,左飛卿顧此失彼,白玉般的雙頰涌起一陣潮紅,猛然掙脫那兩只手,清風也似掠上房頂,那群紙蝶也如風吹云散,隨他身后,冉冉消失在屋宇之間。
谷縝絕出逢生,有若夢寐,待得紙蝶散盡,正要叫喊陸漸,卻見長街空曠,哪有陸漸的影子,唯有一他灘鮮血,在月光下分外刺眼。谷縝驚急交迸,但只一瞬,復又冷靜下來,皺眉沉思。
忽聽輕哼一聲,轉眼望去,只見施妙妙足下踉蹌,扶住街邊木柱,搖搖欲墜。谷縝搶上兩步,脫口道:“妙妙……”方欲攙扶,忽覺喉頭一痛,已被一枚鋒利鱗片抵住。
谷縝望著施妙妙冷若冰雪的眸子,皺眉道:“妙妙,被開玩笑。”施妙妙冷哼道:“誰跟你開玩笑,你敢用那雙臟手碰我一下,我立馬割斷你的脖子。”
谷縝額上冷汗流出,強笑道:“好,好,我絕不碰你,你把這勞什子拿開。”施妙妙眼中露出嘲諷之色,冷笑道:“你這不要臉的壞東西,也會怕死?”
谷縝笑道:“不要臉的人,未必就不要命。”忽覺喉頭又痛,忙道:“妙妙,你若要殺我,又何必救我呢?”
施妙妙寒聲道:“我救你便是為了殺你。”谷縝忍不住道:“放屁……”方才罵出,喉間又疼,眼間施妙妙美目中怒火噴出,忙道,“妙妙,我豈敢罵你,這個屁是我自己放的,你……你把這個玩意兒挪開些,有話好說……”
施妙妙苦笑不得,罵道:“你這壞東西,若,若我有力氣,眼下便一寸寸割下你的肉來。”谷縝笑道:“我的肉有什么好,又酸又臭,又不能吃。”
施妙妙怒道:“你才吃人肉呢。”谷縝望著她,忽地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妙妙,我好想你,若能再抱一抱你,就算死了,我也甘心。”
施妙妙一怔,眼神微微散亂,倏爾雙目泛紅,咬牙道:“你別想說好話來哄我,這一次,我便不親手殺你,也要將你押回靈鰲島,交與島王處置。”話未說完,忽見谷縝望著自己,似笑非笑,不覺心慌起來,怒道,“你,你再這樣瞧著,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
不防谷縝猛然伸手,攥住皓腕,施妙妙方要將銀鱗刺下,卻又不忍,稍一遲疑,已被谷縝緊緊抱在懷里,耳聽得他輕笑道:“東島五尊,各有怪癖,金龜愛財鯊刺莽直,葉梵好排場,狄希假清高,至于你這條小‘銀例’,最大的怪癖,就是喜歡我這個壞東西,別人殺我還好,你要殺我,我死也不信……”
施妙妙又氣又急,欲要掙扎,卻不知為何,被他一抱,嗅著那熟悉的男子氣息,竟然渾身發軟,氣力俱失,兩行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罵道:“你這個大壞蛋,臭流氓,害人精,我恨死你,恨死你……”雙拳齊出,一邊罵,一邊捶打谷縝肩頭,谷縝任她打罵,默不作聲。
施妙妙這兩年多來身心備受煎熬,打罵一陣,疲倦起來,伏在谷縝肩上哭個不住。谷縝忽地笑道:“你這只傻魚兒,別哭啦,再哭下去,我可要親你了。”
施妙妙雙頰一紅,氣道:“你敢胡來,我,我殺了你……”話未說完,臉上已被谷縝親了一下,頓時面如火燒,方要發怒,卻被谷縝橫抱起來,不禁急道:“壞東西,我,我的籃子。”
谷縝笑道:“我倒忘了,‘銀鯉’吃飯的家伙莫要對了。”說罷將他放開。施妙妙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狠狠白他一眼,拾起籃子,將籃口傾斜,十指微顫,地上散落銀鱗竟也隨她十指顫動起來,仿佛活了一般,接二連三,魚貫跳入籃子,一眼望去,就似一條細長銀線,被一寸寸收回籃里。
谷縝從旁瞧著,忽道:“妙妙,風部神通總不離風,故而左飛卿的‘風蝶朮’我也能夠想通,但這‘千鱗’神通卻是什么道理?你為何能駕馭這么多細小鋼鱗?”
施妙妙沒好氣道:“你不是很聰明么?干嗎問我。”
谷縝笑道:“你考較我么?其實我已經猜到了。這道理跟船上的指南針差不多,靠的都是磁力吧,妙妙,你練的內力是不是跟磁力有關?”
施妙妙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姓施還是姓王?我干嗎要告訴你?哼,在我眼里,你不過是一個獄島的重犯罷了,如今我就要抓你回去。”
谷縝冷笑道:“好呀,敢情你跟葉梵姘上了。”施妙妙面色陡變,厲聲道:“你說什么?”
谷縝道:“鎮守獄島是"不漏海眼"的事。你若不是葉梵的姘頭,干嗎興沖沖幫他捉我?”話未說完,已重重挨了一記耳光,谷縝的左頰眼瞧著腫起來,卻仍是笑瞇瞇的,眼睛也不眨一下。
施妙妙恨聲道:“我,我真恨我自己,那一天知道你的惡行,我就該將你殺了,省得你著大禍害到處害人。”
谷縝呸了一口,大聲道:“你沒聽說過"禍害遺前年"嗎?你要殺么,老子就在這里。你施大小姐本事大,我反正打不過你,十魚千鱗,好啊,你今天若不把這一千個鱗片一個不落地釘到我身上,什么狗屁"千鱗",從此江湖除名。”說罷轉身就走。
施妙妙望著他,渾身發抖,驀地心算難抑,雙腿發軟,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谷縝聽到哭聲,沒的心頭一軟,轉身走回,掏出手絹,在施妙妙臉上亂抹。
施妙妙見他走回,心神稍安,奪過手絹,罵道:“蠢材,手絹都不會用?”谷縝笑道:“是手絹么?我還以為是抹布呢。”施妙妙几乎笑出來,好容易忍住,狠狠打他一拳。
谷縝吃痛怒道:“姓施的,你可是練過武的,我又不是你練拳的木樁,隨便亂大。”施妙妙輕哼一聲,抹完眼淚,忽覺那手絹香得出奇,忍不住借著熹微晨光細瞧,但見手絹上鏽了一對鴛鴦戲水圖,圖邊還有一句艷詞:“敢做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施妙妙越瞧越覺不對,狐疑道:“這手絹又是哪個狐狸精的?”這手絹本是谷縝從菡玉那里隨手要來揩嘴的,聞言心虛,笑道:“狐狸精那么多,一天七八十只,我怎么數得過來,也不知是哪一只揣在我這兒的。”
他索性夸大其詞,施妙妙反而不信,將手絹扔還給他,呸道:“你少在這里臭美。”眼見天亮,只怕街上人多,惹來麻煩,便牽著谷縝衣角,轉到僻靜處,低聲道:“你那朋友呢?怎么不見了,方才我見了你,一生氣就忘了,若不是他冒死傷了‘風君侯’,今天你我必然無幸。”
谷縝搖頭道:“我也不知,一轉眼便不見他,只瞧見一灘血,想是被人趁亂帶走了。”
施妙妙遲疑道:“你是說地里那人?看那人的身手,像是地部的高手。”
“是啊。”谷縝嘆道,“這丑奴兒真是身藏不露,為了躲避仇家,竟不惜自毀容貌,藏在妓院里做一個最下賤的奴婢,這份忍勁耐性,真是令人佩服。”
施妙妙一聽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盡都忘了,一把擰住谷縝的耳朵,恨聲道:“你說什么妓院?你去過,是不是?”
谷縝痛叫道:“你好歹也是五尊之一,怎么還像個小娘兒們?”施妙妙想了想,點頭道:“不錯,我現在是五尊了,不能再擰你的耳朵了。”說罷松手,瞪著谷縝,叱道:“你若不說清楚妓院的事,便試試我‘銀鯉’施妙妙的千鱗。”說罷氣呼呼拿起一只小銀鯉。
谷縝一時傻眼,忙道:“妙妙,事有輕重,我那朋友死活還不知呢,咱們須得先去尋他。”施妙妙被著一岔,不自覺間放下銀鯉,皺眉道:“不錯,可你的朋友自來都是狐朋狗黨,從沒一個好東西,怎么又會有這種重義輕生的豪士?”
谷縝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還不是人云亦云。”施妙妙呆了呆,淒然道:“是呀,我確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問個明白。”
谷縝望著她半晌,忽地嘆道:“那我說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也怔怔望著他,淒然搖頭道:“那些事証據確鑿,鐵案如山。更何況,就算別的事是冤枉的,但你睡在萍兒的床上,還有那被單上的落紅,卻是怎么也賴不掉的……”說到這里,她嗓子發顫,眼中淚水一轉,滾將下來。
谷縝頭大如斗,坐在身旁石階上,望著遠空發愣。施妙妙望著他,目光漸漸柔和起來,嘆道:“阿縝,你是絕頂的聰明人,當知道大錯難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可我于公于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寧可沒有遇上你……”
谷縝冷冷道:“少來說這些假惺惺的廢話。我若回去,必死無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得嫁給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時候你有了孩子,記得叫他偶爾給我上上墳,免得老子一個人在下面,冷冷清清。”
施妙妙臉上紅了又白,驀地拈起一枚鱗片,割下一縷青絲,澀聲道:“谷縝,我是‘千鱗’唯一傳人,不能輕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斷發明誓,你若死了,我終身不嫁,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谷縝笑道:“這種誓言,你該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說,我一無天部神通,二無雷部電勁,怎么打你,怎么劈你?再說了,這等誓我從小就是發著玩兒的,當得了真么?若是誓誓應驗,我早就雷劈了几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發下的誓言被他說得形同兒戲,又羞又急,不自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么?這次回到東島,你死了,我也不活,這下……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也不成。”谷縝搖頭道,“若我爹大發慈悲不殺我,又將我關起來呢?”施妙妙倒未想到這點,不覺愣住。
谷縝笑道:“這樣吧,我若被關起來,你也要陪我坐牢,咱們兩個老囚犯在牢里閑著沒事,大可聊聊天,說說話,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兒……”
施妙妙羞紅了臉,啐道:“誰跟你生小囚犯玩兒。”谷縝盯著她,笑道:“好啊,說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關起來,然后嫁給他人。”
施妙妙急道:“我哪有這種念頭?”谷縝面色一寒,冷笑道:“若是沒有,為何我在九幽絕獄三年,也沒見你來救我?”
施妙妙不覺呆住,驀地流下淚來,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好呢?我沒法下手殺你,但若將你帶回去,又跟殺了你有什么分別?死谷縝,我,我該怎么辦好呢?”
谷縝望著她,忽地嘆了口氣,道:“你問我嗎?”施妙妙點點頭,大聲道:“我就問你。”
谷縝徐徐起身,搖頭道:“傻魚兒,你為何一定要殺我抓我,難道就不能幫我洗雪這莫須有的奇冤么?”
施妙妙一怔,脫口道:“難道,難道你真是冤枉的?可那些証據……”谷縝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若要害一個人,或許還能編造出更多更毒的証據。妙妙,你跟我一起長大,難道就不知道我的為人,只會聽他人的一面之詞么?”
施妙妙一愣,卻聽谷縝續道:“再說了,以我的心計,若要奸妹,會讓繼母撞見么?若要弒母,會讓她有空叫喊么?若要勾結倭寇,又怎會留下一大疊書信?你這個傻魚兒,不但將我想得太壞,更將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聽了,大覺有理,脫口道:“這些話,你當年為何不說。”谷縝冷冷道:“當時有人肯聽我說話么?”施妙妙回想當時情景,確是群情激憤,就是自己,瞧見谷萍兒的樣子,也是傷心欲絕,恨不得將谷縝一刀殺死。
想到這里,她不覺默然。谷縝淡淡地道:“妙妙,你若不愿幫我,還請瞧在往日交情,放我一馬。若我谷縝不死,終有一天會真相大白。你今日的誓言……我統統都沒聽見,若我死了,或是日子太久,你也不必等我,嫁人生子,我也絕不怪你。”說到這里,他眼眶沒地一熱,急忙轉過頭,大步前行,走到二十步時,淚水卻終于忍耐不住,奪眶而出。
谷縝走到街口,不見施妙妙追來,方才抹去淚水,暗罵道:“***,不就是個傻女人么,天下女人多的是,老子又何必為她流淚?再說我跟她并無婚姻之約,她嫁不嫁人,關我屁事?”
想到這里,他心下稍安,望著繁華起來的街市和早起的行人,一種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仰首望天,喃喃道:“陸漸啊陸漸,你又在哪里呢?”
陸漸又來到那個無形世界,黑白分明,星斗漫天,穿行在黑白的邊界,望著漫天星斗,他又迷惘起來,這一次,沒有了詭異的叫聲,也沒有了巨大的貓靈,“三垣帝脈”處,血環如故,只是其中一環,正在他的眼前慢慢淡去,終于,再也瞧不見了。
血環消失的一剎那,陸漸忽然醒來了,周身傷口疼痛難當,又似乎涂抹了某種藥物,一般涼意透肌而入,不時緩解那種痛苦。
陸漸定一定神,但覺身上包扎了許多布條,身下晃蕩不已,忍不住脫口道:“這是哪里?”
“這是船上。”一個喑啞的聲音傳來道,“你還痛么?”
陸漸脫口道:“丑奴兒?”那丑女揭開船幃,鑽了進來,獨眼中透著關切。陸漸道:“丑奴兒,谷縝呢?”丑奴兒道:“他跟那個銀衫女子走了。”
“走了?”陸漸心中茫然,驀地想起那個女子自稱東島五尊之一,不由驚道,“遭了,他又被東島捉住了。”說罷便欲掙起,卻被丑奴兒按住,道:“你傷得重,不能動的。那個,那個谷縝很狡猾,定有逃跑的法子,你先養好傷,再去找他。”
陸漸聽得有理,不好違拗她,搖頭嘆道:“只有一道環了。”丑奴兒奇道:“什么一道環?”陸漸不愿意惹旁人憂心,當下含笑不語。丑奴兒沉默一陣,說道:“你的體質好奇怪,那么多怕人的傷口,一夜間都愈合了,加上我的藥,想必將來好了,連疤痕都不會留下。”
陸漸心知定是劫力的緣故,但此次自己受創太深,恢復時借用劫力太多,劫力反噬,竟將魚和尚第二道禁制沖破了。如今三大禁制去了兩道,自己卻連昆侖山的方向也不知道,若是就此遭劫身滅,豈不有負魚和尚的厚望。然而這世間許多事,即便禁制盡破,萬劫不復,也是不能不做的。
想到這里,陸漸不覺嘆了口氣。卻聽丑奴兒又道:“不過你好厲害,遇上‘風君侯’的‘風蝶之朮’,雖然傷得厲害,卻避開了所有要害,要是刺中頸項,或是刺中心口,就算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陸漸笑笑,問道:“丑奴兒,真奇怪,‘風君侯’竟是來找你的,你跟他有什么仇?”丑奴兒淡淡地道:“你猜呢?”陸漸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丑奴兒道:“你可真笨,若換了那個谷縝,一早就猜出來了。”陸漸點頭道:“谷縝神機妙算,跟他相比,我真笨得很,丑奴兒你說得對。”說罷,望著丑奴兒,呆呆出神。
丑奴兒怪道:“你這人好奇怪,別人瞧見我這鬼樣子,跑都來不及,你卻一點兒也不怕,還敢一只瞧我。”
陸漸道:“瞧著你,總讓我想起一個人。”丑奴兒道:“想到誰呢?”
陸漸嘆掏:“想到一個相識的女孩兒,這些年,我總想著她,念著她,連夢里也夢著她。”丑奴兒道:“是你的情人嗎?她也跟我一樣難看?”陸漸搖頭道:“她很美。”
“你打趣我么?”丑奴兒道,“她是美人兒,我怎么能比?”
陸漸道:“雖這么說,可你的右眼,和她真像。”丑奴兒呆了呆,道:“是因為我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救我的嗎?”
陸漸笑道:“這卻沒干系,你不也救了我和谷縝么?這就是所謂的投之以什么報之以什么的……”
丑奴兒接口道:“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陸漸笑道:“對,還是你有學問。”丑奴兒道:“你這話可不對,木瓜是平凡之物,瓊瑤卻是難得美玉,難道說我救你們不足挂齒,你們救我就了不起了?”
陸漸不好意思道:“這個,我不是沒學問么?”說著轉過話題,笑道,“丑奴兒,你怎么從來不笑?”
丑奴兒淡淡笑道:“我這個樣子,笑起來會嚇死人的。”陸漸道:“你不笑怎么知道。”丑奴兒獨眼中光芒一閃,忽地起身,出艙去了。
陸漸養了一日,得劫力相助,疼痛大減,但心中挂念戚繼光和谷縝的安危,總覺無法安寢,便掙扎著爬出艙外,但見四周煙水茫茫,一條遼闊大江,浩蕩東去,身處的小舟系在岸邊的一棵柳樹樁上,岸上垂柳依依,翠華感人,是一個極幽謐的地方。
不一會兒,便見挎了一個籃子,穿過林子,快步回來,瞧見他,啞聲道:“你出來做什么?當心著涼。”說罷從籃子里取出殺好的雞魚,就著船頭的爐灶,將姜絲、椒料細細切碎,和著雞燉得爛爛的,又在魚身上割出細密齊整的刀口,用黃酒浸過,撒滿蔥蒜辣椒等調料,在鍋里煎得香氣四溢。兩道菜出鍋,陸漸一嘗,竟比當日酒樓上嬴萬城點的菜還要美味几分,不由贊道:“丑奴兒,你真是好手藝。”
丑奴兒道:“這魚是西南的吃法,略帶辛辣,但你失血太多,胃口不好,吃一點,也好下飯。”陸漸嗯嗯連聲,風卷殘云,將湯菜都吃了。丑奴兒又熬了補藥遞上。陸漸喝罷,說道:“丑奴兒,你代我去城里總督府的牢獄前問問,有沒有我一位大哥的消息。”說罷交代了戚繼光的姓名官銜。
丑奴兒道:“我明天就去問,你安心養傷才是。
兩人歇息一夜,次日凌晨,丑奴兒便去了,至午方回,說道:“牢獄前人多眼雜,我怕風君侯發現,沒敢上前。但聽城里人說,這兩日,那胡大總督要問斬几個帶兵不力的將官,也不知有沒有你那位大哥。”
陸漸大吃一驚,急道:“你怎么不問清楚,不成,我要進城去瞧。”說罷起身,卻又牽動傷口,呻吟起來。
丑奴兒道:“你傷得這么重,怎么能去?我留些風險,再去問問吧。”陸漸搖頭道:“不成,事關重大,我定要親自去一趟。”
丑奴兒想了想道:“要去也成,我先化化妝。”手罷鑽入艙內,半晌出來,竟成了一個滿頭白發、容貌丑陋的老婆婆,手里提著一個包袱,說道:“給你也化化妝。”說罷從包袱里取出假發假須,諸般顏料,不多時化妝已畢,陸漸對水照影,只見水中倒影著一個須發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不覺愣住。
丑奴兒又道:“你身子傷疲,腳步虛浮,學老人家倒挺像,但嗓子卻太清亮,到時說話,定要壓低一些。八部之中,風部的追蹤朮最為了得,有捕風捉影之能,那天晚上你也見識過了,所以一切小心,聽我吩咐。”
陸漸暗中尋思,但覺這丑奴兒渾身透著古怪神祕,人雖丑陋不堪,但心思靈巧多慧,抑且她一個青樓賤婢,又怎會跟威震天下的“風君侯”結下梁子?但她不說,陸漸也不好多問,只點點頭。
丑奴兒又折了兩跟樹枝當做拐杖,兩人拄杖出林,敢情此地處于南京郊外,遙遙可見崔嵬城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3:25
第14章 貴公子
兩人沿官道走了數里,忽見遠處來一對車馬,那車青布小篷,駑馬二駕,但隨從馬匹無不神駿非凡,銀絡金鐙,雕鞍嵌玉。為首的一名公子,目若朗星,眉若刀裁,雙頰白里透紅,十分俊美,他身周的四名仆役均是錦服皮靴,額纏珠玉,唯獨他一身素雅青衫,尤為醒目。
那對車馬行到陸漸與丑奴兒近前,兩人讓至道旁,那青布小篷忽的掀開一線。傳出一個柔美的聲音道:“秀兒,先停一會,讓老人家先過。”那青衫公子笑道:“好啊。‘一揮皮鞭,眾仆役讓到一旁,陸漸聽到那篷中女聲和藹動聽,心有所動,微微出神,被丑奴兒拉了一把,方才還醒過頭來,低頭便走。
忽又聽那柔美聲音道:“這位老公公似乎身子不妥,老人家年級大了,又有病在身,日子必然艱難,秀兒……”那青衫公子笑道:“媽,我知道了,孫貴,給這兩位老人家五十兩銀子。”說罷,一個錦服仆人跳馬下來,取了一封銀子交到陸漸手上。
陸漸不由呆住了,捧著銀子,竟爾忘了說話,卻聽那篷內女子嘆道:“好孩子,難得你這份心意。恤老愛幼,乃是自古相傳的美德,你定要好好記住,一善一功德,平日要多行善事,方能得到佛祖菩薩的庇佑。”
那公子笑道:“媽,這話您都說好多次了,您說我又哪一次沒聽您的話?”那女子欣慰到:“好孩子,你心這么好不僅媽喜歡,佛祖也會保佑你的。”那公子笑笑,又道兩位老人家快走吧,我媽還急著上妙化庵禮佛呢,再耽擱,可趕不上用齋飯了,“陸漸和丑奴兒諾諾連聲,加快步子。
那女子埋怨道:“秀兒你催什么?老人家別走快了,當心摔著。”那公子笑道:“是我錯了,我怕您餓著。”那女子嗯了一聲,再不多言。
待陸漸二人走過,那隊車馬方才出發。陸漸走了一程,回頭望去,輕輕嘆了口氣,丑奴兒問道:“你怎么了,傷口又痛了?”陸漸搖頭道:“不是,我是羨慕這對母子,母親慈愛,兒子孝順,而且都這么好心腸,老天爺定會保佑他們的。”
丑奴兒冷哼一聲,道:“你沒聽過嗎?‘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自古以來,老天爺就不保佑善人,專幫惡人。”
陸漸雖覺不服,但仔細一想,自己所見的大富大貴者,如姚江寒,織田信長多是不仁,真正的好人如魚和尚,戚繼光卻窮困潦倒,難得好報;更有陰九重,寧不空,天神宗之流為求一己私欲,無惡不作,更不用說那些虐民自稱的官軍了。惟有古縝能做到富貴而不據,可他雖然自稱怨望,但若無法洗脫罪名,也終不過是人皆可殺之徒。
他邊走邊想,對這世道不禁深深絕望起來。走路約摸十里,忽聽身后馬蹄聲響,須臾間,一匹高頭駿馬掠身而過,擋在道前,兩人一抬頭,正是那青衫公子的仆役孫貴。
孫貴一揮馬鞭,獰笑道:“拿出來。”丑奴兒奇道:“什么?”孫二瞧她一眼,露出嫌惡之色,喝道:“丑老婆子,滾開些。”馬鞭一指陸漸,冷笑道,“公子給你的銀子呢?拿給我來。”
陸漸一怔,丑奴兒忍不住道:“這銀子是你家公子施舍的,你憑什么要回去?”孫貴呸了一聲,道:“這不過十公子爺做作樣子,討老夫人歡心罷了。就算買棺材,這些銀子也可以買几十副了,你們兩個老東西,消受得起嗎?再說一次,銀子拿來,若不然,我拆了你們的骨頭,扔到亂墳崗喂狗。”
陸漸聽得怒從心起,沉聲道:“你說清楚些,到底是你要銀子,還是你家公子要銀子?”孫貴笑道:“我要又如何,公子要又如何?你管得著么?”說罷四顧無人,便跳下馬來,眼中殺機閃動。丑奴兒吃驚道:“你、你要做什么?”
孫貴哈哈大笑,搶前一步,右手奪過銀子,左掌揮出,向陸漸胸口拍下,丑奴兒一驚,方要阻攔,卻見陸漸微微搖頭,示意她不可妄動。
陸漸但覺孫貴掌中胸口,一股寒氣直透心脈,當即運轉勁力,將之化解,卻又故作姿態,“哎呀”一聲,跌倒在地。丑奴兒急道:“你怎么了?”身手抓住陸漸,這時孫貴第二掌依然飄飄按向她后心,陸漸早已算准時機,握住丑奴兒之手,將劫力轉化為內力,護住她后背,孫貴掌力一至,便被化解。
孫貴將兩人一上一下,匍匐不動,只當已被這兩掌擊斃,當下右足探出,在陸漸身下一挑,將兩人挑落在路邊草叢之中,呵呵一笑,上馬去了。
兩人躺在草中,不敢動彈,陸漸但覺丑奴兒腰肢細軟,觸之光滑,渾不似臉上那般粗丑,正覺驚疑,丑奴兒忽地推開他,啞聲道:“你干嗎裝死?”陸漸道:“這惡奴委實可恨,我想跟著他瞧瞧,若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便告訴那位公子,狠狠懲戒他一番。”丑奴兒冷道:“若是那公子的主意呢?”陸漸默然一陣,搖頭道:“應當不是。”
丑奴兒冷哼一聲,見陸漸縱身起來,欲要奔跑,忙道:“你傷還沒好呢!”說罷趕上陸漸,伸手扶住他肘,發足飛奔。陸漸耳畔風風生,訝道:“丑奴兒,你……你好輕功!”
兩人循著孫貴馬蹄痕跡,奔跑一程,遙遙已見孫貴騎馬身影,他想必是殺人取財后悠然自得,馬跑得并非極快,須臾來到一座庵寺前,他將馬系在庵外,繞著寺牆來到后門,推門而入。
陸漸和丑奴兒卻是翻牆而入,眼見孫貴穿過兩道小門,來到一座廂房前,房中隱約傳來淫聲浪語似有男女在內歡好。
陸漸聽得雙頰發燒,心中驚異,想這等佛門淨地,怎會有如此之事,那孫貴卻似乎不敢打擾,傾耳聽著,面露艷羨之色,半晌聽得房中云雨收歇,方才舔舔嘴唇,笑道:“我是孫貴,那……那事辦妥了,銀子也拿到了……”
但聽房中嗯了一聲。不多時,房門大開,走出一人,陸漸一瞧,大驚失色。只見出門的正是那青衫公子,他臉上笑吟吟的,身后跟出一個眉眼秀麗的年輕女尼,僧袍凌亂,雙頰春潮未褪。孫貴見狀,不覺咽了口唾沫,遞上銀封。
那青衫公子接過,遞給那女尼,笑道:“法淨,這點兒銀子你且收著,平素買些點心。”那女尼幽幽瞧他一眼,嗔道:“我不要你的臭銀子,我只要你這個人。你答應過,今年讓我還俗、娶我過門的,怎么老不見東經,這‘妙化庵’就是一座墳,住在里面,跟行尸走肉似的。”
那青衫公子笑道:“我不是來瞧你了么?還俗迎娶的事,我老頭聽了,不大歡喜,還須得我再下些水磨工夫,定要磨到他答應為止,這銀子你先收著,別淘氣。”那女尼這才接過銀封,道:“你可不要騙我,要么我便告訴夫人。”那青衫公子笑道:“哪里會?我疼你還來不及,哪兒會騙你?你先回去歇著,晚上我再來疼你。”那女尼白了他一眼,含笑去了。
那青衫公子待他去遠,笑容倏逝,淡然道:“銀子拿到了,人呢?”孫貴笑道:“照老規矩,一掌一個,全都了帳。”
青衫公子點頭道:“萬莫留下把柄,叫我媽知道了,可不太妥。咱們做兒女的,孝心最為要緊,事事總要順從她一些,只不過照她這么樂善好施,見人就給銀子,就算金山銀海也填進去了,故而咱們做兒女的,也須得想發補救補救,總不能她做活菩薩,咱們做叫花子吧。”
孫貴笑道:“公子高見。”那青衫公子又道:“法淨這妮子一心鬧著還俗,太也麻煩。本想給她些銀子,讓她自生自滅,誰知她竟有些痴氣,非我不嫁……”
孫貴接口笑道:“誰叫公子有潘安之貌、謝安之才,天底下哪個女人不喜歡。”青衫公子笑道:“你這馬屁精,這馬屁越拍越順了。哈哈,潘安之貌,謝安之才,虧你說得出來,不過也算精當,但你說說,這法淨如此胡纏,該當如何對付……”
孫貴欲言又止,嘿嘿直笑。那青衫公子瞧他一眼,笑道:“罷了,不用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又道,“陳子單約我申時在燕子磯會面,你們須得准備准備。”
這時間,忽有一個小婢急匆匆走來,說道:“夫人禮佛完了,讓你去用齋飯。”青衫公子笑道:“我知道了。”說罷整整衣發,儀態瀟灑,隨那小婢去了。
陸漸在暗處瞧得目眦欲裂,几欲沖出,卻被丑奴兒扯住。待得孫貴去遠,陸漸悶生道:“丑奴兒,你干嗎攔著我,這公子哥兒真是衣冠禽獸。”
丑奴兒冷冷道:“他武功很高,你又有傷,只怕對付不了。”陸漸道:“武功高就可以胡作非為么?”丑奴兒道:“不錯,若你武功天下無敵,自然可以為所欲為。”
陸漸聽得氣惱,起身便走,走了一程,忽又道:“丑奴兒,那公子哥兒待會兒與人在燕子磯見面,會不會做什么可惡事,我們須得瞧瞧。”
丑奴兒道:“燕子磯便在不遠,我識得路。”
二人沿江而行,來到燕子磯附近,伏在遠處觀望。過不多久,便見孫貴領著三名錦衣奴前來,背負刀箭弓弩,瞧瞧四周,便各自散開,藏在木石之后。陸漸瞧得咬牙,心道:“這些人果然想做壞事,也不知是算計誰人,我可不能袖手旁觀。”
不一陣,又見一個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飄然而來,站在磯前,左右顧望,神色破是焦慮。忽聽有人笑道:“子單兄,久等了。”陸漸掉頭望去,只見那青衫公子手搖羽扇,牽一匹駿馬,笑吟吟走了過來。
那陳子單見了他,松一口氣,笑道:“沈秀老弟,你果然守約。”沈秀笑道:“子單兄有約,小弟豈敢不來?不知子單兄有什么事?”
陳子單苦笑道:“老弟就會打趣,我來還不是為了徐海大人么?不知胡總督意下如何,能否寬赦徐海大人的性命,容他將功補過?”陸漸聽得心中一震:“他們說的徐海,是否就是四大寇之一呢?”一想到與谷縝洗脫冤屈大有干系,便不由豎起耳朵,仔細凝聽。
沈秀笑道:“你的話,我跟胡大人說了,你的銀子珍寶,我也給了箍大人。”
陳子單笑道:“箍總督怎么說?”
沈秀抿了抿嘴,眼角厲芒一閃,嘻嘻笑道:“胡大人說,徐海縱橫半生,怎么突然想起投靠朝廷?如今陳東、麻葉都被朝廷殺了,四大寇只剩其二,徐海若能將汪直和他的義子毛海峰獻給朝廷,或能將功補過,在朝廷中混一個出身。”陸漸聽得心頭突突直跳,心想這徐海果然是四大寇之一,這么說這陳子單也是倭寇一流,而這沈秀是何身份,聽其言辭,與這陳子單似敵非敵,似友非友,渾叫人捉摸不透。
陳子單沉默片刻,作難道:“老弟,實不相瞞,汪直對徐海大人有知遇之恩。再說,那老狐狸年老成精,手下能人無數,要想賺他,難如登天。至于徐海大人為何投靠朝廷,一則懾于胡總督的虎威、沈先生的智計,自知無法抵敵;另則,徐海大人有一個對頭,久在深獄,如今逃出生天,他一出來,海上的生意就難做了,唯[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有借朝廷的威勢,方能與之抗衡。”
沈秀笑道:“竟有如此人物?他叫什么?”陳子單搖頭道:“這個只有徐海大人知道,我也不知。”
沈秀面色一沉,寒聲道:“你既是徐海的謀主,怎會不知?”陳子單尷尬道:“老弟休怒,此事陳某委實不知,徐海大人的事,我也不是事事皆知的。”
沈秀眼珠一轉,笑道:“那么徐海如今在哪里?”陳子單道:“大人就在乍浦。”
沈秀笑道:“子單兄能道出令主上的駐地,果有誠意,但歸降之事細節繁瑣,待我稟告胡大人,再行定奪。”陳子單忙作揖道:“全賴沈秀老弟周旋。”沈秀笑道:“為避嫌疑,不能同行,子單兄請先走一步。”
陳子單笑道:“那是應當。”一拱手,掉頭便走,未走丈許,沈秀忽一張手,掌心迸出一蓬白光,倏將陳子單渾身罩住,竟是一張蠶絲大網。陳子單大驚,欲要掙扎,那絲網遽然收縮,纖細蠶絲變得堅逾精鋼,一跟跟陷入他的肉里。陳子單慘叫一聲,欲要舌頭,孫貴早已搶到,“吧嗒”一下,卸了他的下巴。沈秀嘆道:“子單兄,對不住。沈某笑納了一八萬兩銀子,也只有等子單兄下輩子再還了,但依子單兄做的孽,下輩子多半只能做豬做狗,既然做豬狗,沈某這銀子自也不用還了。”說罷哈哈大笑。
此時陳子單已被捆綁起來,兩眼望著沈秀,無比怨毒。沈秀伸出一跟食指,忽地前送,陳子單喉間發出艱澀聲音,左眼流下血來。
沈秀掏出手絹,拭去指尖血漬,笑道:“我最不愛別人瞪我,留你一只眼珠子,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怕爹怨我下手太狠,只知威壓,不知懷柔。你也知道,老人家年紀越大,嘴巴越碎,心也變得慈悲了。”
陸漸雖厭惡這沈秀笑里藏刀、陰陽怪氣,但這陳子單假倭出身,生平作惡無算,受此折磨,也算罪有應得,當下懶得多管,任由那些錦衣仆抬起陳子單,塞入一輛馬車。
沈秀將染血手絹丟入滾滾江水,翻身跨上馬匹,笑道:“孫貴,今晚我陪媽歇在庵中,你將人帶回城里,交給我爹。”說罷,揮扇夾馬,悠閑如踏青游客,向“妙化庵”而去。
待磯上眾人散盡,陸漸嘆了口氣,搖頭道:“真是惡人惡報,那陳子單是惡人,但遇上沈秀這等惡人,也算倒霉。”又問道,“丑奴兒,你知道乍浦是哪兒?”丑奴兒搖頭道:“不大清楚。”
陸漸皺眉道:“谷縝也在到處找徐海,這個消息,須得叫他知道。”丑奴兒冷哼一聲,道:“你當陳子單說的話是真的?”陸漸吃驚道:“不是么?”
丑奴兒道:“自然不是,你當他白痴么?這陳子單也是狡猾人物,只是不知為何鬼迷心竅,竟然相信了這個沈秀。這姓沈的別的本事也罷了,這騙人信任的本事可是厲害得很。”
陸漸不是滋味,悻悻道:“厲害什么?就知道騙他媽、騙尼姑。”丑奴兒道:“你別不服氣,這也是他的本事,你做得了么?”陸漸怒道:“我做不了,也不會去做。”
丑奴兒道:“做不了卻是真的。”陸漸瞪她一眼,道:“你這個丑奴兒,怎么老將人想得這么壞。”丑奴兒道:“你若去妓院里呆大半年,你也一樣。這世上便沒几個好人,就有几個,也活不長的。”
陸漸本就煩心此事,丑奴兒這話更如雪上加霜,令他一時沒了言語,低了頭,悶悶走路。進了城門,二人來到總督府附近監牢,果見牢前人多,有官有民,有提審犯人的,也有探望親人的,陸漸正想打聽一下,卻聽有人在身后嘻嘻一笑:“老爺子,要喝酒么?”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4:15
第15章 斗奴
陸漸回頭一瞧,但見身后街邊坐了一個閑漢,竹笠遮臉,捧著一手瓜子,每磕一顆,瓜子皮便吐得老遠,專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面上,可說百發百中,惹來陣陣喝罵。
卻聽那閑漢嘻嘻笑道:“老爺子,喝酒啊,沒聽見么?”陸漸微覺遲疑,那閑漢卻又站起身來,拍手笑道:“我是魚餌。”
陸漸雙眼一亮,見那閑漢當先便走,當即拄著拐杖跟上,丑奴兒卻摸不著頭腦,也只得跟上。
三人轉過几條小巷,那閑漢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丑奴兒一瞧,不覺大驚。陸漸也扯掉偽裝,笑嘆道:“谷縝,我們都化了裝,你又怎么瞧出來的?”
谷縝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這么亮的?”又瞥了丑奴兒一眼,笑道,“也沒有哪個老婆婆像你這么丑的。易容這玩意兒,只能騙騙傻子,遇上我這雙賊眼,怎么都能挑著破綻,就好比看貨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話不離本行。”陸漸苦笑道,“但你怎么知道我們會來這里?”
谷縝笑道:“因為要斬失職將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守在這里。我知道你這個人,只要沒死,一聽消息,立馬會來。”說到這里,一把抱住陸漸,嘆道,“陸漸,我真怕你死了。”
陸漸但覺他身子微微發抖,也不覺心生波瀾,嘆道:“谷縝,你就知道變著法兒嚇唬我。”谷縝放開他,搖頭道:“我沒嚇你,斬將之事,確實有之。”
陸漸大驚,谷縝挽住他手,笑道:“先別說這敗興之事,咱們生死重逢,我方才說了要喝酒的。”忽聽丑奴兒冷哼道:“他傷還沒好,不能喝酒。”
谷縝瞥她一眼,笑道:“陸漸,敢情你選了個管家婆?嘿嘿,就是丑了點兒。”但見丑奴兒獨眼中銳芒透出,便笑道:“氣什么?既然傷重,那么他舉杯,你喝酒如何?”丑奴兒呸了一聲,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
谷縝哈哈一笑,拉著陸漸,來到巷子盡頭一個竹篷前,篷下一張朱漆方桌,四條白木長凳,一個中年男子衣善襤褸,搖著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鐵鍋前煎魚,他每一鏟均是極慢,兩眼全神貫注,盯著那魚,眉間充滿苦惱神氣。
陸漸瞧得奇怪,說道:“這個先生奇怪,不似煎魚,倒似繡花。”
“好家伙!”谷縝一蹺起大拇指,“你不說則已,一說便中。這魚就叫繡花鱸魚,你瞧他這樣子好笑么,但凡人全心投入某件事中,便是這個呆樣。所以這里的每條魚煎出來,枯嫩酸辣麻苦,條條滋味大不相同,卻又都是美味無比。”
陸漸訝道:“以他的本領,去大酒樓做廚子還不更好,為何呆在這窮街陋巷呢?”
谷縝搖頭道:“大酒樓的廚子,男菜北菜,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這位老板卻只會一道菜,那就是煎魚,而且只會煎揚子江里的鱸魚。”
陸漸搖頭嘆息,谷縝笑笑,道:“你也不用為他惋惜,在我眼里,普天之下,追逐潮流,看人做菜,給他提鞋也不配,這世上最難得的,就是‘專一’二字。”
陸漸贊道:“這話說得妙,你我相識以來,數這句話最妙。”
谷縝搖頭笑道:“我覺得最妙的一句不是這個,而是那句:”我是魚餌‘,要不然,我怎能將你釣到這里來。“
陸漸大笑,轉眼望去,但見丑奴兒還站在遠處,便道:“丑奴兒,別慪氣了,快來吃魚。”丑奴兒哼了一聲,走上來道:“可是你求我來的,是不是?”陸漸嘆道:“是,算我求你。”
谷縝斟滿兩杯酒,遞給丑奴兒一杯,笑道:“來來,大家恩怨兩清。”丑奴兒接過酒杯,瞧了瞧,忽地抬手,盡都潑在谷縝臉上,陸漸不禁喝道:“丑奴兒,你今日是怎么了?”
谷縝卻面不改色,擺手笑道:“不妨,這杯酒算是丑奴兒親手敬的,我谷縝用臉喝的。”
丑奴兒冷哼一聲,道:“人不要臉,萬事可為。”
谷縝搖頭道:“不對不對,自古不要臉的人多了,但能用臉喝酒的卻只有我一個。”谷、陸二人均是大笑,丑奴兒卻不笑,只冷冷瞧著谷縝。陸漸也不知二人為何如此針鋒相對,但見氣氛凝重,便轉移話題,將來路上所見所聞說了。
谷縝道:“沈秀么?我聽說過,是新出道的風流人物,綽號‘小神算’。不過丑奴兒說的對,那陳子單沒說真話。沈秀那厮也知道,所以才立意活捉他。”
說到這里,他眉頭大皺,喝了兩杯酒,方道:“這事越發糾纏不清了,我還當讓四大寇陷入困境的是那胡宗憲,不料天部的人也卷進來了。”
陸漸聞言,猛地想起一事,脫口道:“是了,沈秀擒陳子單,用的是天部的‘天羅’。”
“那沈秀算個鳥。”谷縝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
陸漸訝道:“他老子。”想到這里,他心中電光一閃,脫口道:“沈瘸子么?”
陸漸點頭道:“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憚的,只有兩個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個便是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虛。”
陸漸訝道:“他真那么厲害?”
谷縝道:“他不厲害誰厲害,他曾做過萬歸藏的軍師,差點滅掉東島。后來在生意場沙鍋內,我遇上過他一次,前后三筆生意:第一筆,我陪了三十萬兩銀子;第二筆,我陪了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第三筆,我賺回了一百六十萬兩銀子,但終究虧了十五萬。不過他在第三筆生意上也算吃了個大虧,原以為還有一場好斗,卻不知為何,這人忽地銷聲匿跡,不再經商,我正納悶呢,誰知他竟然入了官場。”
陸漸對斗智之道一竅不通,聽了也不覺如何了得,便道:“那斬將之事,到底如何?”
谷縝道:“你走后,我買通牢中牢子。聽他們說,如今東南軍紀太壞,胡宗憲有心整頓,決意斬殺几名將官,以正軍法。”
陸漸急道:“那大哥呢?”谷縝嘆道:“聽牢子說,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銜本就不小,又是七世將門,若然斬了他,可收震懾眾將的奇效。”
陸漸聽得氣憤難言,狠狠灌了兩大杯酒。谷縝瞧他神色,說道:“陸漸,牢中大小官員,我都已買通,只須你一句話,我就能將他救出來。只不過,如此一來,戚將軍再也做不得朝廷命官,只有跟咱們一道,做一個江湖亡命之徒了。”
陸漸聽到這里,不覺流下淚來,搖頭道:“戚大哥寧可死了,也不會如此做。”谷縝搖了搖頭,道:“所以說,忠臣最難做,岳武穆便是這么死的。”
這時,那中年男子已端著托盤,慢慢踱來,口中道:“魚、魚,來了。”谷縝學著他的口氣笑道:“你、你,走了。”
那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臟兮兮的圍裙上抹抹手,退到竹篷邊一張小板凳上坐下,望著天際流云,呆呆出神。
丑奴兒瞧了那魚一眼,但覺色澤焦黑,并無香氣,不由冷道:“這魚顏色難看,連香味也無,又有什么好吃的?”
谷縝笑道:“你有所不知,尋常的煎魚,必定香傳數里,引人垂涎,但殊不知如此一來,魚肉精華外泄,隨風飄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而這繡花鱸魚的香味始終不曾泄露半分,全都藏在魚肉里,是故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說著瞥了丑奴兒一眼,笑道,“這倒和姑娘有些相似,丑陋其外,美質暗藏。”
丑奴兒呸了一聲,掉過頭去。谷縝又笑道:“陸漸,如此美味,普天下沒几人嘗得到,民以食為天,若不吃飽,怎么救人?”說畢舉筷夾了一小塊魚肉,送入口中,閉目搖頭,露出陶醉之色。
陸漸心事重重,無意中也夾了一塊,送入口中,繼而眼中慢慢透出驚色。丑奴兒忍不住道:“怎么樣,比我做得煎魚還好吃么?”
陸漸目光有些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頭都要化掉了。”
丑奴兒見他神色如此古怪,心中好奇難抑,也舉筷拈起一塊魚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肉汁,便覺一時之間,千百種奇妙滋味在舌尖紛紜迸散,既有她嘗過的,也有她沒嘗過的;既有她想得到的,也有她想不到的,諸般滋味糅合一處,卻又層次分明,無有不諧,變化之神氣,令她几乎喘不過氣來,真如陸漸所說,不止舌頭快要化掉了,甚至于全副身心,也隨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丑奴兒才略微清明一些,只覺嘴里淡淡的,方才那種神奇滋味卻似乎仍在舌尖盤旋,忽感身上沉重,用力一掙,當啷作響,竟是被粗大鐵鏈鎖住。
卻聽陸漸嘆道:“丑奴兒,你醒了么?”丑奴兒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卻是一個茅竹小廬,堂中一張小木桌上燃著一盞油燈,奄奄欲滅,不覺問道:“這是哪里?”
忽聽一個聲音道:“這、這是我家。”說話中,那煎魚男子推開竹扉,走了進來,右手提著一柄寒光閃閃的菜刀,卻見他走到燈下,就著一塊磨刀石,慢慢磨起刀來。
霍霍之聲響在小屋之中,分外刺耳,被鎖三人不禁毛骨悚然。谷縝強笑道:“老板,我和你也是老交情了,你怎么今天卻來算計我。”
那男子手中磨刀不輟,口中閑閑地道:“我、我們交情雖好,但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是誰。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是主人的敵人。”
谷縝望著他,驀地脫口道:“你是劫奴么?你的劫主是……”那男子點頭道:“我、我的主人就是沈舟虛,你是他的敵人,也就是我的敵人。”
谷縝苦笑道:“我早該想到了,這世上怎么會無故出現你這種煎魚的大宗師。聽說山呢舟虛有六大劫奴:嘗微聽几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你是……”
那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嘗微’秦知味。”
陸漸聽得心頭一震,谷縝卻奇道:“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么?”
秦知味搖頭道:“我、我沒死,知識有些厭倦了。我綽號‘嘗微’,是因我的劫力聚在舌頭,能分辨人世間最微妙的滋味。十年前,我學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東至東瀛,西至大食,人間至味,無不嘗遍,世上美食,無不通曉。然、然后,我就開始殺人,羅浮山人你知道嗎?”
谷縝點頭道:“他是羅浮派的棄徒。”秦知味道:“他、他是吃我做的‘道菜’撐死的。太行十虎你知道嗎?”
“聽說過。”谷縝道,“是十年前有名的巨盜。”
秦知味道:“他、他們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撐死的。”他說著放下菜刀,扳起指頭,說道,“還、還有海南的殘指頭陀,粵南的死夫人,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川娥眉的老淫翁……”說到這里,他搖搖頭,“還、還有好多好多人,我都記不清啦。就看他們使勁吃呀吃的,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圓鼓鼓的,往上一挺,砰的一聲,就破了……”
三人聽得臉色發白,谷縝苦笑道:“秦老板不會也想把我們撐死吧。”
秦知味搖頭道:“其、其實我也不想殺人的,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后來忽然有一天,我覺得厭倦了,就算將一萬道菜做出一萬種美味,又算什么呢?最好的廚子,該是將同一道菜做出一萬種美味。于是我就不再殺人,躲在這窮巷子里煎鱸魚。天幸主人心好,也不為難我,讓我在這里煎了五年魚,常來吃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主人,另一個就是你,你不但慧眼識人,而且有一條天生的好舌頭,能吃出煎魚的好來,說心里話,我真不想害你,你若死了,誰來品嘗我的魚呢?”
谷縝道:“既然如此,何不放了我們?”
“不、不成!”秦知味道,“我是劫奴,不能背叛主人。”他望著陸漸道,“你也是劫奴吧,你說對不對?”
陸漸吃驚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劫奴?”
“劫、劫奴見面,劫力必生感應。”秦知味道,“可、可惜,你是四體通,是劫奴中的下品,不能像我一樣收斂劫力,是故你瞧不出我是劫奴,我卻能瞧出你來。”
陸漸冷哼一聲,道:“我就算是劫奴中的下品,卻不怕劫主。”秦知味聽得這話,目瞪口呆,搖頭道:“你、你胡說,你是劫奴,怎么能不怕劫主呢?無主無奴,天經地義。”
陸漸瞧他惶恐神色,知他必是為奴已久,自尊盡失,不由得嘆了口氣。卻聽谷縝道:“秦老板,我跟沈舟虛沒什么梁子的,你大約是誤會了。”
秦知味搖頭道:“你、你姓谷,跟主人的大對頭同姓,總是可疑的。我還是將你們送給主人妥當。”
這時間,忽聽門外傳來馬嘶聲,秦知味道:“車、車來了,我送你們去主人那兒。”說罷出門,領進一個車夫,扛起薩那人,放在馬車上,放下帘子。
車廂里漆黑一團,忽聽谷縝嘆道:“丑奴兒,你若一硬到底,不吃這魚便好了。”丑奴兒怒哼一聲,道:“你不是神機妙算,未卜先知么?還不是被人捉了。”
谷縝嘻嘻一笑,并不言語,陸漸忽覺一雙手摸索身上鐵鎖,一聲細響,鐵鎖頓開,陸漸心頭一驚,欲要說話,卻被一知手捂住。丑奴兒警惕道:“方才是什么聲音?”谷縝笑道:“老子放了個屁,你也聽到了?”
丑奴兒又氣又急,慌忙憋住呼吸,生恐車廂狹窄,傳來臭氣。
那馬車行了一程,卻聽有人喝道:“什么人?”但聽秦知味道:“我、我是沈先生的仆人,這是入府的令牌,我、我姓秦,你對一對牌。”
不多時,馬車又動,行了一盞茶工夫,倏而停下,秦知味掀開車帘道:“抬、抬他們下來。”那車夫應了,兩人第一個扛的是丑奴兒,其次是谷縝,扛到陸漸時,陸漸忽地探出雙手,拍在兩人后腦,那車夫應手而倒,秦知味卻向前一躥,悶哼一聲,方才扑倒。
谷縝身子一抖,擺脫鐵鏈,嘻嘻直笑,拿起鐵鏈,反將秦知味和那車夫鎖住,用布條封了嘴,丟在車上,轉眼見陸漸抓住丑奴兒的鐵鎖,欲要扯斷,便笑道:“且慢。”說罷伸手,將陸漸撥開,但見丑奴兒獨眼中噴出火來,當下笑道:“放你也不難,但你須得發誓,在這總督府中,處處聽我調遣。要不然我便將你丟在這里,不一會兒就有人來。”
丑奴兒一咬牙,忽道:“好,便依你。”谷縝這才從右手中指上解下一根細韌烏絲,撥開鐵鎖。陸漸恍然大悟,脫口道:“烏金絲?”谷縝笑道:“不錯,這玩意兒又救了你我一命。”
丑奴兒冷笑道:“怕沒這么簡單,你是不是早就設好了局,故意讓秦知味擒了,好讓他引我們進總督府。”谷縝瞇眼笑道:“你猜呢?”丑奴兒跌足嗔怒,只是身在險地,欲呼不敢。
陸漸不解道:“你們兩個為何總是斗氣?”
谷縝道:“你這位管家婆聰明厲害,以往都是她設計算人,不料遇到了我,反被我算,你說,他該不該生氣?”忽見丑奴兒又要發作,便道,“記得你發的誓,這里鬧起來,大家吃虧。”
丑奴兒只得忍氣吞聲。陸漸道:“現今去哪里?”谷縝道:“去救你戚大哥。”陸漸一怔,道:“去牢里么?”
谷縝搖頭道:“不,去胡宗憲那里,既然戚將軍不肯越獄,那只能讓胡總督改變心意了。”說罷從懷里抽出一冊文書,說道,“這個冊子里,有百來個將官劫掠百姓,謊報軍情、貪贓納賄的証據,比起戚將軍偶爾兵敗,可謂罪加十等也不止。胡宗憲若要正軍法,就該拿這些敗類開刀。只不過,這里除了俞大猷,東南叫得出名號的統兵大將,几乎人人有份,胡宗憲若都殺了,豈不成了光杆兒總督?我只須將這冊子在胡總督的書案上一放,這斬將之事唯有作罷,即便要斬,也輪不到戚將軍了。”
陸漸又驚有喜,道:“這冊子你哪里來的?”
谷縝笑笑:“我不是很有錢么,錢可通神,更可通天。”丑奴兒哼了一聲,道:“你果然早有預謀。”
“罷了。”谷縝笑道,“就算我早有預謀。其實,我几年前就猜到這魚漢子是‘嘗味’秦知味。但這總督府外有天部高手守護,若不設計,怎么進來?再好所,以我這點貓狗把式,就算混進來,還須金剛門人助拳,地部高手開路。”
陸漸心中怪異:“我算是金剛門人,但地部高手在哪里?”正想詢問,忽聽丑奴兒接口道:“但若秦知味不想留活口,在魚里下毒呢,你豈不是弄巧成拙?”
谷縝道:“秦知味是烹飪一道的大宗師,豈會干出這等下毒的勾當,若不能憑煎魚的滋味迷倒你,便不算本事。再說他和我頗有交情,不會親手殺我;再不成,那魚肉我本就沒吃,秦知味就算要下殺手,我也能夠臨時變計。”
丑奴兒道:“不對,你明明吃了魚的。”谷縝笑道:“我在舌頭上裹了一層紙,只須舌不沾魚,那滋味就迷不住我,我瞧你們吃魚的樣子,有樣學樣,還騙不過秦知味那痴漢么?”
丑奴兒獨眼中流露出迷惑之色:“這么說,你在竹篷里說的話,做的事,都是在演戲了?”谷縝笑瞇瞇地道:“你猜呢?”
丑奴兒猜測不透,唯有怒哼道:“你這厮定是狐狸投胎。”谷縝道:“狐狸也分公母,我是公的,你就是母的。”
陸漸也覺此事匪夷所思,但當務之急,卻是救出義兄,便道:“先別斗嘴,找胡總督要緊。”谷縝道:“我瞧過總督府的地形圖,此地既是停車之處,書房當在那邊。”說罷一指東南方向。
三人躡足而行,繞過守衛,須臾可見書房燈火,行得近了,但見房前守著兩個小厮,一個丫環。
谷縝低聲道:“胡宗憲還在房內,咱們繞到房后去。”三人潛至房后,卻是一片花圃,花木間點綴几竿修竹,房后開了一扇圓窗,想是房中人勞累之后,留為觀話賞竹、消乏解疲之用。
谷縝輕輕戳破窗紙,但見房內案卷堆積,燈下坐了一名五旬老者,華發便服,正伏案奮筆,批閱公文。
谷縝猜到此人便是胡宗憲,正想設法引開他的注意,將冊子丟上書案,忽聽車輪轱轆之聲,那丫環挑帘進來,恭聲道:“大人,沈先生來了。”胡宗憲“哦”了一聲,擱筆起身。
窺伺三人均是大驚。就瞧珠帘高挑,一個青衣文士推著輪椅倏然入內,陸漸一見此人,几乎驚叫起來,敢情來人正是城外茶亭中所遇的殘廢文士,不料此人竟然是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虛。
胡宗憲迎上笑道:“這么晚了,沈先生還來書齋作甚?”沈舟虛也笑道:“這么晚了,大人還在書齋做甚?”
胡宗憲哈哈大笑,命小厮上茶,兩人相對而坐。沈舟虛從袖間取出一卷文稿,說道:“那昏君祭祀東皇的青詞我已寫好了,大人照抄一遍即可。”
胡宗憲喜動顏色,展開瞧過,贊道:“好詞,文氣郁郁,華而不俗。”繼而微露愁容,嘆道,“聖上不恤民情,卻一心向道,日日煉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說,還要大臣們每月寫一篇祭神的青詞,這大明朝長此以往,豈不成了一座道觀么?”
沈舟虛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
胡宗憲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隨口說說罷了,自從先生屈尊為我幕僚之后,胡某再也不敢犯那剛疾之性。”
沈舟虛點頭道:“大丈夫立世,當以天下百姓為重,不羞污君,不辭小官,治亦進,亂亦進。縱然皇帝荒唐淫亂,不修國事,但身為臣子,卻當踏踏實實,為天下蒼生辦事。只不過,在昏君手下為官,尤須忍辱負重,投其所好,方能獲取權柄,以性善政。為官者,切忌做剛疾死忠之臣,輕生重義,于國于家皆無好處。而當如魏征所言,做一代良臣,良臣者,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鴻鵠之志,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憲拍手道:“先生所言極是,宗憲受教了。想來,若無先生指點,只怕胡某至今還是一介縣令。”
沈舟虛搖頭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只是當年剛直了一些,備受壓制,如今頭角盡去,正是一飛沖天之時,只是大人切記,不要和嚴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憲怪道:“當年依附嚴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么又變了?”
沈舟虛嘆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萬古不易之真理。嚴嵩雖是巨奸大惡,但卻是權傾朝野,無可撼動,大人當年若不依附于他,決然無法獲得兵權,鎮守東南。只不過,時不同而勢不同,老賊如今年事已高,聖眷日薄,嚴世藩那小賊縱然小有智謀,卻不成大器。若我所料不差,數年之間,嚴架必敗。嚴家一敗,新寵上台,來日肅清嚴家黨羽之時,大人躲得過么?”
胡宗憲不禁默然,半晌嘆道:“我當如何免劫?還望先生指點。”
沈舟虛道:“第一,須得與嚴家日漸疏遠;二,要借此數年間歇,火速平息倭亂,若有此等大功,將來就算受到嚴家牽連,也不至于丟了性命;第三點最為要緊,須得提前找到那位倒嚴的新寵,極力拉攏于他。”
胡宗憲皺眉道:“前兩條倒也罷了,但這第三條卻太難,就好比一場豪賭,走錯一步,滿盤皆輸。”
沈舟虛望著他,笑道:“大人真不知道那位新寵是誰么?”胡宗憲喜道:“莫非沈先生猜到了。”
沈舟虛笑笑,道:“兩人同行,行藏在我。這八字之中,便藏了他的姓氏。”
胡宗憲喃喃道:“兩人同行,雙人旁也,行藏在我,我者余也,哎呀,莫非是徐……”
沈舟虛嘆道:“不錯,倒嚴者必徐階也,只不過,這許階陰謀有余而正氣不足,終究不是一掃積弱、中興明室的人哩。”說罷又從袖間取出一張紙來,“這是此次入京的禮單,那昏君喜歡祥瑞,尚白色,壺而我列了一對白鹿,一頭白獅,昏君見了,必然高興。至于嚴嵩那老賊那邊的財禮,我扣下四分之一,你暗地里送給徐階,將來他就算有心害你,也不會致你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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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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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34:49
. 胡宗憲頹然靠在椅背上,嘆道:“這官場真是淒涼,也不知什么時候,便掉了腦袋。”
沈舟虛徐徐道:“但能肅清倭寇,安定東南,生死榮辱,何足道哉。”
胡宗憲神色一正,點頭道:“先生說的極是,胡某一己榮辱,與東南百姓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沈舟虛笑了笑,又道:“我此來還有一事。”胡宗憲道:“先生請講。”沈舟虛道:“聽說大人要斬几名將官,以正軍法。”胡宗憲起身,取來一本奏章,道:“我擬訂了几人奏上去,本想明日與先生商量的。”
沈舟虛掃了一眼奏章,推車來到桌前,援起狼毫,在奏章沙鍋內勾了一筆,還給胡宗憲。胡宗憲一瞧,皺眉道:“戚繼光?先生為何獨獨將這人勾去。”
沈舟虛道:“此次就算將江南的統兵大將殺光,也不可殺這戚繼光。”
“為何?”胡宗憲脫口道,“他一介敗軍之將……”
沈舟虛擺手道:“他這一敗,情有可原。其一,他帶兵不久,所率部下,又都是衛所里的世襲官兵,多年來養尊處優,最為怯戰;其二,他所遇之敵乃是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這支最為狡詐精悍。戚繼光這一戰,便如驅群羊而斗虎狼,豈有不敗之理。”
胡宗憲道:“但明知不敵,他為何還要追戰?”沈舟虛笑道:“若是人人遇上強寇,便袖手躲避,只怕四大寇的人馬,早已經攻進南京城了。”
胡宗憲搖頭道:“即便如此,沈先生也未免高估他了,難道他一人勝過江南所有大將?即便他勝過旁人,但又勝得過俞大猷么?”
沈舟虛一哂,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此人之才,可比白起、韓信、李衛公,若其得志,必為常勝不敗之將。如今俞大猷雖然慣戰,但年事已高,用兵又務求謹慎,少了一股無堅不摧的膽氣。殊不知用兵奇正相合,方可所向無敵,而善用奇兵之將,須有包天之膽。這位戚將軍不止將略不輸于俞大猷,更有俞老將軍所缺少的將膽,狹道相逢,將勇者勝。”
胡宗憲沉默半晌,瞥了沈舟虛一眼,苦笑道:“先生為何不早說?早知如此,也不必將他關在牢里。”
沈舟虛笑道:“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此人鋒芒太露,難免招人嫉恨,讓他坐兩天牢,挫一挫銳氣,也是好的。”說罷哈哈大笑,推著輪椅,徐徐向屋外去了。
谷縝見沈舟虛去了,將陸漸拽離書房,低聲道:“沈瘸子真有識人的慧眼,你那大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陸漸喜不自勝,點頭道:“不錯,這位沈先生真是好人。”谷縝冷笑道:“你只知他的好,卻不知他的可惡。”又低聲道,“咱們現今須得跟著沈舟虛。”
陸漸詫道:“做什么?”谷縝嘆道:“徐海。”陸漸恍然大悟,心知他想要知道徐海的下落。當下三人繞過書房,但見沈舟虛獨自推著輪椅,緩緩前行。
三人追蹤里許,來到一座小院,忽見一人提著燈籠匆匆迎來,鞠了一躬,道:“父親。”
陸漸識得來人正是那沈秀,不覺吃驚,心道他說了夜宿妙化庵,怎么又來到這里。又見他此知一副溫良恭讓的樣子,越覺得此人虛偽透頂,心中好不厭惡。
卻聽沈舟虛冷冷道:“去書房說。”沈秀轉到車后,小心翼翼推車而行,兩人進了院落,尚未入房,忽見一盞燈籠從東邊移來,一個柔美的聲音道:“舟虛。”
叫聲傳來,陸漸便覺身畔的谷縝身子一顫,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卻見沈舟虛掉頭笑道:“清影,你也回來了?”
那婦人道:“你忽然召秀兒回來,我怕你又責怪他,便跟著回來了。”沈舟虛笑道:“我怎么會責怪他呢,難道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這卻沒有。”那女子道,“但你前兩日無端罰他,我怕你又亂發脾氣,傷著孩子。”
沈舟虛苦笑道:“這孩子,都被你寵壞了。”
“他哪里有壞了?”那婦人道,“今兒我們在路上遇上一對窮苦老人,他還給人家五十兩銀子呢。這等事平素他做得多了,只是這孩子謙虛恭讓,不告訴你罷了。”頓了頓,又道,“舟虛,我給你沏了一壺龍井,還有几樣點心。”說罷上前兩步,來到光亮處,陸漸定睛細看,卻見那婦人衣飾簡淨、溫婉靜美,年紀雖已不輕,笑容卻娟秀非凡,依稀透著昔日無雙風韻。
陸漸瞧著這婦人,便覺心中說不出的溫暖舒服,一時瞧得入神,忽覺谷縝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似乎激動難抑。
方覺奇怪,只聽那婦人又柔聲道:“你父子倆也別說太久,早早歇息;舟虛你尤其當心,別涼了雙腿。”沈舟虛含笑道:“我理會得,你先回吧。”那婦人道:“時辰還早,我去佛堂念一會兒經。”
沈舟虛嗯了一聲,那婦人與丫環攜著燈籠去了。沈家父子入了書房。陸漸三人移到附近,忽聽沈舟虛冷冷道:“那陳子單我已審過了,據說徐海竟躲在沈庄,倒令人意想不到。”
沈秀笑道:“要不孩兒帶人將他擒了?”沈舟虛道:“此事我自有決斷,不過陳子單說,他和你曾經義結金蘭,事后又托你送十萬兩銀子和各色珍寶給胡總督,是不是?”
沈秀道:“確有其事,孩兒若不如此,怎賺得他上鉤?”
沈舟虛冷道:“銀子和珍寶呢?”沈秀道:“珍寶還在,但銀子……銀子我已花光了。”
“混帳。”沈舟虛怒道,“誰讓你花的。”沈秀笑道:“左右那銀子也不干淨,花了也不違天理,再說,除一個大倭寇,十萬兩銀子的酬勞也不算貴。”
沉默半晌,沈舟虛徐徐道:“聽說妙化庵有一個尼姑,名叫法淨,你認得么?”沈秀似乎愣了一下,嘻嘻笑道:“孩兒陪娘上過几次香,似乎記得有這么一個人。”
沈舟虛冷笑一聲,道:“你須得明白,我對你處處容讓,只是怕惹清影傷心,她若知道你那些禽獸之行,只怕會難過而死。但你別以為我罪戾不說,心里便不知你的事,你那點小聰明,騙清影還成,騙我沈舟虛,還差得遠。”
說罷頓了一頓,淡然道:“后日午時之前,將那十萬兩銀子送到我這里,若不然,就拿你腦袋來抵。”
沈秀失聲道:“可那銀子……”沈舟虛冷冷道:“你回去吧。”
卻見沈秀悻悻退出房門,神色陰鷙,略一思索,低頭去了。沈舟虛忽地輕輕嘆了口氣,道:“薛耳,你聽清了么?門外有几只耗子?”
一個尖利的嗓音道:“三只。”
陸漸聞言大驚,卻聽沈舟虛道:“全都捉了,但不要驚動清影。”
陸漸慌忙拉著丑奴兒,縱身后躍,方才躍出院子,忽覺不對,掉頭一瞧,竟不見了谷縝的影子,不由怪道:“丑奴兒,谷縝呢?”
“誰知道呢?”丑奴兒冷笑道,“她屬狐狸的,多半見勢不妙,撒腿溜了。”陸漸心中疑惑,只覺谷縝應當不是棄友而逃的無義之徒,但此人心機多變,確是叫人捉摸不透,若說他搶先逃走,也并非絕無可能。
迷惘之際,他已被丑奴兒牽著衣袖,發足狂奔,約摸百步,忽聽冷哼一聲,從暗處走出一個人來,麻衣斗笠,眼中精芒,閃爍如電。
陸漸吃驚道:“是他。”丑奴兒怪道:“你認識他?”陸漸點頭道:“當心,他腳力很強。”
丑奴兒脫口道:“腳力很強,莫不是‘無量足’燕未歸?”
那麻衣人冷冷道:“正是燕某。”
“燕”字出口,燕未歸倏地消失,“某”字吐出,他的左腳已至陸漸面門。
陸漸竭力后掠,雖避過來腳,卻避不過凌厲腿風,只覺疾風扑面,肌膚欲裂,四周狂沙猛起,花葉碎散,繞著燕未歸足尖急速飛旋。
一腿未盡,燕未歸右腿又到,陸漸沉喝一聲,由“壽者相”變為“猴王相”,一掌掃出,忽聽丑奴兒喝道:“不要硬接。”話音未落,掌腿相交,“咔嚓”一聲,陸漸小指、無名指齊根而折。燕未歸也哼了一聲,吃痛縮腳,右腳在地上不住畫圓。
陸漸二指方斷,劫力便生,骨骼輕響,竟爾復位。
“你的劫力在手。”燕未歸冷哼一聲,“我的劫力卻在腳。你沒聽說過‘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么?”
陸漸吸一口氣,變化“諸天相”,雙掌來回重疊,綿密無間,忽見燕未歸足下如有機簧,陡然彈起,一腿掃來。陸漸出掌本是虛招,見勢倏變“馬王相”,一腳迎出。
丑奴兒暗叫糟糕,心念方轉,陸漸已慘哼一聲,向后飛出,落地時,先變“神魚相”著地一滾,再變“雀母相”,才消去那一腿之力,忽聽丑奴兒叱道:“我先走了。”說罷一縱身,向遠處掠去,陸漸見他獨自逃生,大感錯愕,忽見燕未歸稍一猶豫,飛身發足,追丑奴兒而去。
陸漸瞧得發呆,忽聽有人嘻嘻笑道:“有什么奇怪的?一條獵犬總不能同時追兩只兔子。”
陸漸聽得這話,猛然醒悟,原來丑奴兒見對手太強,故意縱身遠走,燕未歸如果一心對付自己,便會放走丑奴兒,權衡之下,若要活捉兩人,自是先放過受傷的陸漸,攔截丑奴兒要緊。
丑奴兒此舉純屬誘敵。陸漸想到這里,心中大急,方要追趕,不料眼前人影忽閃,一人攔住去路,笑道:“不用追啦,你的對手是我,我叫薛耳,綽號‘聽己’。”
燕未歸一旦動身,迅若閃電,不出三十步,已搶到丑奴兒身后,一把抓住,揪住她頭發,孰料那頭發應手而脫,燕未歸深感意外,忽見丑奴兒身子一縮,嗖地沒入土里。
燕未歸有吃一驚,定神瞧那假發,但見那假發發梢連著一張面皮,那面皮丑怪之至,令人不忍目睹。燕未歸恍然大悟:“這丑女的臉是假的。”又見丑奴兒入土之處,竟是一個深穴,不覺心生忐忑,怕丑奴兒破地偷襲,當下縱到一棵樹上,居高四望。驟然間,忽見東北方的土地微微一動,當即低喝一聲,右腿蹴出,勢如雷霆,直沒入地。
這一蹴之力,深至丈許,煙塵四散,大地震動,丑奴兒只須被這腿力波及,不死即傷。
但燕未歸足才入土,便覺有異。他這雙腿注滿劫力,不止奔躍如飛,抑且堅逾精鋼,百毒不侵,但此時土中既無刀劍,也無毒刺,卻似有一張大網猛力牽扯。他轉念不及,便見數十條粗藤破土而出,沿著腿“刷刷刷”纏繞上來。
此等事怪譎至極,燕未歸一聲斷喝,掙斷七八根藤蔓,但藤蔓一斷,翠綠汁液流出,斷口處復又生出新藤,斷裂之藤則落地再生,故而燕未歸越是掙扎,那藤蔓生長越多,一時間越纏越密,仿佛永無休止,燕未歸一代強奴,竟被裹在藤蔓之中,動彈不得。
燕未歸驚怒交迸,奮力一掙,但覺四周地面也是隨之一動,藤蔓卻無絲毫松動,還欲再掙,忽聽丑奴兒微微喘息道:“不用白費氣力了,你聽說過厚德載物、化生草木么?”
燕未歸大吃一驚,失聲道:“你,你是‘地母’娘娘?”
丑奴兒冷哼一聲,道:“我若是地母,你還能張嘴說話?”燕未歸不解道:“你若不是‘地母’,何以能夠施展‘化生’之朮?”
丑奴兒冷笑道:“難道非得地母,才能練成‘化生’?”燕未歸道:“但你練成‘化生’,不是‘地母’,也是未來的地母。說起來,我是天部的劫奴,你是地部少主,也算同出一門。”
“少來套近乎。”丑奴兒低喝道,“在你身周,我都種下了‘孽因子’,隨時都會生出‘孽緣藤’,這藤根布十丈,除非你能將方圓十丈、數以萬斤的泥石拔起,否則休想脫困。”
燕未歸略一沉默,忽道:“這‘孽緣藤’全靠你的‘周流土勁’,才能斷而續生。所以我既被困住,你也須得陪著,咱們就此耗下去,看誰的耐力更好。”
丑奴兒聽的默然,她的“化生”之朮遠未大成,僅能困住燕未歸,不能傷他,抑且燕未歸說得不錯,“孽緣藤”若要保持威力,便須源源不絕吸納她的“周流土勁”。丑奴兒功力尚淺,遭遇如此強敵,無奈之余,才貿然使出“化生”,此時但覺內息點滴消逝,不由得焦急起來。
這時間,忽聽嘻的一聲笑,沈秀要著羽扇,從前方的牆角邊笑吟吟轉了出來。
陸漸定睛望去,眼前之人個子中等,不胖不瘦,眼鼻均小,唯獨一對耳朵大得出奇,隨他說話,扇動不已。
如此大耳怪人,陸漸生平未見,先是吃驚,繼而忍不住問道:“你的耳朵腫了嗎?”
薛耳目有怒色,叱道:“胡說,我這耳朵好端端的,怎么叫腫了?”陸漸奇道:“若不是腫了,怎么長得像豬,豬……”
他雖不好說出“耳朵”二字,薛耳卻已明白他的意思,氣得哇哇叫道:“死小子,你敢取笑爺爺。”說著眼中透出怨毒之色,“我最恨別人跟我提這個豬字,本來只想活捉你,如今你可死了。”
陸漸想到丑奴兒被燕未歸追逐,凶多吉少,不耐與他糾纏,說道:“你就耳朵大些,有什么了不起的?”
說罷縱身奔出,誰知舉步之際,不曾向前邁出,卻是身不由主,向后方大大退了一步。陸漸心中駭異,掉頭望去,但見薛耳左手一個金色木魚,右手一支銀亮短棒,但棒打木魚,竟無聲息。
陸漸莫名其妙,舉步再行,不料心中想著舉步向前,出腿之時,卻又大大后退一步。
陸漸正感捉摸不透,卻聽薛耳嘻嘻笑道:“你猜我為什么叫‘聽几’嗎?這里的‘几’可不是几斤几兩的意思,而是細微無比的意思。‘聽几’,就是我能聽見十分細微、尋常人聽不見的聲音,就好比蝙蝠的鳴叫、千里外的地震,還有人之心跳、脈搏震動。”
陸漸驚疑道:“可是我為何明明前進,卻,卻……”
“卻變成后退么?”薛耳接口道,“只須我用這跟‘驚魂棒’敲打這‘喪心木魚’,想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說罷兩眼一翻,冷笑道,“方才你取笑爺爺的耳朵是不是?罰你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邊,再打右邊。”
說著銀棒一敲,陸漸應勢抬起左手,高起低落,重重抽了自己一記耳光,方覺頭暈;薛耳再敲,陸漸右手倏起,右頰又挨一下。一時間,陸漸左起右落,右起左落,雙手輪番摑打雙頰,八個耳光打畢,只覺眼前金星亂迸,雙耳嗡鳴,雙頰一片麻木,已然沒了痛覺。
“知道厲害了嗎?”薛耳嘻嘻笑道,“再給我翻兩個筋斗。”連敲兩下木魚,陸漸身不由己,連翻兩個筋斗,尚未落地,便聽薛耳喝一聲:“趴下。”
陸漸凌空栽落,一頭搶地,摔得頭破血流,四肢仿佛不屬自己,撐在地上,怎也無法動彈。
薛耳笑道:“你還笑爺爺的耳朵像,像那個,如今你跟一跳司狗有何分別啦?本想讓你磕一百個響頭解恨,哼,爺爺心好,饒過你了。不過你現在說,爺爺的耳朵好看不好看?”
陸漸心中氣急,沖口而出:“不好看,像豬耳朵一樣。”
薛耳小眼中凶光暴出,哇哇怒叫,正要狠下殺手,忽聽遠處一個女子淡淡地道:“罷了,何苦折磨人?你被人叫豬耳朵,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叫一次氣一次,你不怕被氣死么?”
薛耳露出憂愁之色,喃喃道:“凝兒你也來取笑我,沒天理了。你當我想長這么一對耳朵嗎?”
那女子道:“大耳是福,三國時的劉皇叔不是雙耳垂肩么?還有廟上的佛祖菩薩,耳朵也很大。”
薛耳眉透喜色,繼而又發愁道:“但怎沒人說他們是豬耳朵呢?”那女子似被問住,一時寂然。
陸漸趁二人說話,暗暗尋思:“那奴于分明有鬼,但既敲木魚,怎地豬耳朵和這女子都沒事,可見這木魚只是針對我。不過,這木魚敲著,何以卻無聲息?是了,豬耳朵號稱‘聽几’,能聽見細微至極、常人無法聽到的聲音。蝙蝠的叫聲我沒聽過,千里外的地震也跟眼下沒關系,但這豬耳朵說能聽見人的心跳,脈搏振動。難不成,這木魚能發出和心跳、脈搏一樣細微的聲音,以致我無法聽見。”
想到這兒,他默運劫力,轉化為內力。薛耳雙耳微動,若有所覺,忽地冷笑一聲,重重一敲沐浴,陸漸內力盡散,血氣生出異樣波動。
陸漸不禁生疑:“這木魚果然與我本身氣血有關。”他雙手按地,劫力涌出,順著大地傳到薛耳足底,又由足底上傳,抵達薛耳雙手,再由雙手抵達木魚。
陸漸雖然聽不見木魚聲響,卻能感知木魚振動,當下將木魚振動,與自身脈搏相印証,果覺兩種振動遙相呼應,如出一轍。
陸漸恍然大悟。原來,薛耳有“聽几”之能,能聽到陸漸的氣血流動,而那木魚所發的振動,卻能引發陸漸氣血共鳴,改變氣血運轉。比方說陸漸心中想著邁步向前,薛耳聽見,敲打木魚,木魚發出振動,陸漸體內氣機隨之振蕩,氣血之行立時逆轉,變為撤步后退了。
薛耳聽那女子久久不答,不由急道:“凝兒,你怎么啦?干嗎不答話。”那凝兒冷冷道:“我不管你這小心眼了。”只聽沙沙之聲,似乎去了。
薛耳一呆,瞪著陸漸道:“臭小子,都是你不好,害我被凝兒取笑,再罰你自打二十拳,先打左,再打右。”當下猛敲木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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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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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35:15
. 陸漸應勢揮起左拳,打在左頰,頓覺顴骨欲裂,口中腥咸,情知這二十拳打罷,不昏即死。當下凝神內視,感知舉拳時的血氣流動,待得右拳方舉,忽將劫力轉為真氣,振動血脈五臟,倏忽之間,將周身氣血沖得大亂,如此一來,氣血自行自流,不受薛耳掌控,陸漸的右拳頓又得了自由,舒展開來。
薛耳聽得吃驚,疾敲木魚,欲要重新駕馭陸漸周身氣血,但方一得手,又被陸漸沖亂。
薛耳萬沒料到陸漸不但猜出木魚玄機,更不惜傷損身子,自亂氣血。但如此一來,陸漸的氣血忽快忽慢,已全無節律可言,薛耳無從捉摸,木魚的節律也因之大壞,再難掌控由心,眼見陸漸的面色不定,雙目盡赤,一只右拳忽而舉到臉上,未及打落,又徐徐放下,倏爾再舉,倏爾又落,起起落落,斷地怪異之至。
如此較量數次,薛耳愈發聽不透陸漸的血行節律,漸處下風,手中猛敲木魚,額上卻不住滲出汗來。霎時間,忽見陸漸猛地抬足,大大邁進一步,這一步,全然超乎木魚節律,乃是陸漸自發之舉。
薛耳驚惶失措,雙足一撐,抽身便退,忽覺眼前人影晃動,左頰重重挨了一拳,打得他暈頭轉向,繼而手中一空,木魚已落到陸漸手里。
陸漸本就有傷,此時自亂氣血,經脈內腑受創不輕,雖然拼死奪下木魚,眼前卻是昏天黑地,倏地喉頭發甜,咯地吐出一口血來。
薛耳木魚離手,又驚又怒,大叫道:“還我木魚,還我木魚。”雙手亂抓,扑向陸漸。
陸漸閃身讓開,喝道:“這等害人之物,不要也罷。”將木魚擲之于地,一腳踹上,只聽“哐啷”一聲,那木魚變成一堆碎片。
薛耳呆呆望著那堆碎片,猛地扑上來,一把捧起,失聲道:“我的木魚,我的木魚……”忽地兩眼向天,張著嘴哇哇大哭起來。
陸漸正要轉身離開,忽見此人哭得如此悲痛,暗暗吃驚,說道:“誰讓你用木魚害人的?壞了也活該。”
薛耳仿若未聞,坐在地上,一手抓著木魚碎片,一手抹淚,哭得傷心無比,就似一個孩子丟了最心愛的玩具。陸漸瞧他如此模樣,不覺嫌隙盡去,暗聲愧疚,伸手拍拍他肩,道:“對不住,方才被你害得太苦,一怒之下,便下了重手,來日我去廟上找一個陪你。”
薛耳抽噎道:“廟上的有什么用?這喪心木魚天下只有一個,被你弄壞啦。主人會打死我的。”說到這里,他哭得更是傷心,“主人也不須打死我,只消不給我內力,我就死啦。”
陸漸聽得感同身受,心中苦澀,一皺眉,嘆道:“好了,你先別哭。待我幫同伴脫了身,就跟你去見你的主人,木魚是我打壞的,讓他找我好了。”
雙方僵持之際,忽見沈秀,燕未歸大喜,丑奴兒卻是大驚。
沈秀目不轉睛,望著丑奴兒,眼里異彩漣漣。忽聽燕未歸喝道:“少主,你給她一掌。”
沈秀瞥他一眼,冷笑道:“你這蠢奴才,沒長眼么,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你也叫我給他一掌?奴才就是奴才,一點兒憐香惜玉之心也沒有。”說罷拱手一揖,笑嘻嘻地道,“在下天部沈秀,這位地部的師妹不知如何稱呼?”
他見丑奴兒不答,又笑道:“天地二部向來交好,何苦兵戎相見?不知溫黛師姐如今可好,來日有暇,我定去西城拜望她老人家。”
但見仍是冷冷地不發一言,沈秀不覺微笑,尋思道:“這位師妹卻是個冷美人兒,待我逗逗她。”當下搖扇漫步,笑道:“哎喲,師妹流了好多汗,衣衫都濕了呢。”
丑奴兒此時苦苦支撐,汗如泉涌,是故衣衫緊貼肌膚,體態盡露,聞言羞惱交迸,叱道:“閉上你的狗眼,不許亂瞧。”
沈秀卻不閉眼,反而目不轉睛盯著她,嘴叫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丑奴兒被他這等眼神瞧得忒不自在,潛運內力,忽自土中刷地躥出一跟“孽緣藤”,纏住沈秀小腿。燕未歸驚道:“少主快躲。”
沈秀卻一動不動,任憑那藤如靈蛇般順勢而上,將他周身縛住,臉上卻依舊笑瞇瞇的,眉也不皺一下。
丑奴兒見他不掙不動,心中怪訝,冷笑道:“你不怕死么?被藤纏住,也不知躲。”
沈秀笑道:“這‘孽緣藤’是師妹的絕技,平素都不會輕易用的,沈秀能被纏上一纏,何幸之有。再說這藤名為‘孽緣’,大有深意,沈秀情愿被藤纏上一輩子,若能如此,豈不是我與師妹間莫大的緣分……”
丑奴兒聽他話語曖昧,心中氣惱,罵道:“你這厮盡會胡說八道,你信不信,我用藤絞斷你的舌頭。”說話聲中,他藤尖一長,抵在沈秀的牙齒上。
沈秀吸一口氣,將藤尖吹開,兩眼定定望著丑奴兒,嘆道:“師妹真是好看,就是罵人的樣子,也勝過常人百倍,還有師妹的罵聲,嬌若黃鶯,脆似銀鈴,沈秀若能再聽兩聲,別說舌頭絞斷,就算碎尸萬段,我也甘心。”
丑奴兒同時困住兩人,兼顧不暇,忘了運勁變聲,故而方才這一罵,竟吐出本來嗓音。此時聽得沈秀如此夸贊,雖然明知此人劣行,仍是忍不住芳心激動,瞥他一眼,忖道:“這厮本也可惡,但人卻生得好俊,這雙眼睛就似能說話一般,再加上這條吐蓮花的舌頭,難怪連清修的尼姑也會被他騙著。”
卻聽沈秀又道:“師妹,這樣下去,你徒自耗真氣,也無益處。你既是地部同門,我天部豈能為難你。不如我數三聲,大家就此罷手,師妹何去何從,還請自便。”
以丑奴兒之能,困住二人,實為勉強,想了一想,便點頭道:“也罷,我信你這次。”
沈秀笑笑,數了三聲。丑奴兒應聲撤勁,那“孽緣藤”頃刻枯萎敗落、化為飛灰,真可謂生也倏忽、敗也倏忽。
燕未歸一旦脫困,陡然縱出,一腿如風,掃將過來。
丑奴兒也有防備,雙手按地,“坤元”發動,泥土陡然拱起,被那腿風一掃,頃刻瓦解,但丑奴兒卻借這一阻,飄然后掠。
燕未歸你擰身,第二腿正要踢出,忽地一片白光罩了過來,纏住他的足頸,燕未歸識得是“天羅”之朮,吃了一驚,收勁道:“少主,這是為何?”
“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少主么?”沈秀冷笑道,“我說放了她,怎么還要動手?”
燕未歸道:“她是主人吩咐捉的,我是劫奴,一切唯主人之命是從。”沈秀氣得臉色青白,揚聲道:“好啊,你要捉她,先須勝我。”
燕未歸脫口道:“我怎敢與少主交手?”沈秀道:“你既不敢與我動手,那就放了她。”
燕未歸左右為難,卻見丑奴兒冷哼一聲,道:“誰要你們放來放去的,本姑娘說來便來,說走便走,誰又攔得住么?”當下轉身欲行,忽聽沈秀笑道:“敢為師妹芳名?”
丑奴兒淡然道:“我叫秀葉,秀麗的秀,葉子的葉。”
沈秀笑道:“好名兒,這個秀字,與在下大是有緣。”丑奴兒一笑,快步疾行,頃刻不見。
沈秀望著她窈窕背影,想著她如花嬌靨,一時神魂顛倒,喃喃念道:“秀葉,秀葉……”驀然間,他臉色大變,失聲道,“好丫頭,竟然占我便宜。”
燕未歸怪道:“占什么便宜?”沈秀臉色鐵青,拂袖而去,燕未歸將那“秀葉”兩字念誦兩遍,恍然大悟,脫口道:“秀葉?秀爺!這女的竟然自稱少主的爺爺?”忽見沈秀轉過頭來,目有怒色,忙轉口道,“但人逃了,如何跟主人交代?”
“你放心。”沈秀微微一笑,“我遲早帶她回來。”
薛耳聽得陸漸之言,張大了嘴,澄瞪著陸漸,忽地大耳連搖,道:“我不相信,你有這樣好心?”
“這與好心無干。”陸漸嘆道,“總不能因為我,害你遭受‘黑天劫’的折磨。”
薛耳見他一臉誠懇,不覺有几分相信起來,又搖頭道:“你要幫朋友逃走,只怕不成。燕未歸是出了名的狗腿子,跑得有快,下腳又狠,你那個丑女朋友一定凶多吉少。”
陸漸聽得心急,忙道:“所以我去救她,你稍等一會兒,我送她出府,就去見你的主人。”
薛耳將信將疑,道:“你真的回來么?不要騙我。”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陸漸正色道,“我若騙你,天打雷劈。”
薛耳聽了,露出感動之色,點頭道:“那好,我就在這里等你。”陸漸一點頭,轉身便走,忽聽薛耳又道,“你一定要回來哦,我就在這里等著。”
陸漸回頭望去,但見薛耳呆呆立在那里,乍眼瞧去,竟有些伶仃可憐,不覺嘆了口氣,加快步子,邊走邊低聲叫喚丑奴兒。
走了几百步,忽聽一個聲音道:“我在這兒!”那聲音字一叢美人蕉后傳來,陸漸又驚又喜,上前道:“丑奴兒,你逃掉了嗎?那個燕未歸呢?”丑奴兒道:“他走了。”陸漸正要上前,忽聽丑奴兒喝道,“你別過來。”陸漸聞聲止步,一轉念,吃驚道:“丑奴兒,你受傷了?”
“我沒受傷!”丑奴兒道,“總之你別來,待會兒我先走,你跟在后面,不要搶上前來,瞧我的臉。”陸漸道:“為什么?你雖然不大好看,但我不怕的。”
丑奴兒澀聲道:“我知道你心好,但我說的話,你務必要聽。”陸漸嘆了口氣,忽道:“丑奴兒,我不能跟你出府了。”
丑奴兒吃驚道:“為什么?”陸漸嘆道:“你也知道,我是一個劫奴。”
丑奴兒微一沉默,道:“我聽秦知味說過的。”
“但你知道什么是劫奴么?”陸漸苦笑道,“劫奴是普天之下最可憐的人,受人奴役,還要時時遭受‘黑天劫’之苦,生不如死。我借用劫力太多,又背叛劫主,原本早該死了,但一位高僧用性命化為神通,封住了我的‘三垣帝脈’,我才活到現在,而那位高僧的三道禁制,如今已破兩道,剩下一道,也不知何時就破,禁制破掉之時,也就是我喪命之時。所以說,我本就活不久的。”
丑奴兒驀地喝道:“我不許你這么說。”
陸漸道:“黑天書的‘有無四律’不可抗拒,便不想死,也沒法子。如今好了,戚大哥出牢有望,徐海下落已明,谷縝洗雪冤仇也有望,你又逃出了燕未歸的追蹤,以你的本事,出府也不難。只是我還有薩那個心愿未了,真是遺憾得很。”
丑奴兒澀聲道:“什么心愿?”
陸漸道:“第一個心愿是我爺爺,他叫陸大海,住在蘇魯交界的姚家庄,你若有暇,代我瞧瞧他好么?”
丑奴兒道:“這個不難,第二個心愿呢?”
陸漸從貼身處取出魚和尚的舍利,道:“這舍利是救我的那位高僧所留,請你代我送到天柱山祖寺安放。”說罷將放舍利的小包,送到美人蕉前。
丑奴兒伸手拾起,輕輕嘆了口氣,悵然若失,悠悠道:“那,那第三件事呢?”
陸漸道:“你還記得我在小船上說過的女孩子么?”
“記得。”丑奴兒道,“你說她的眼睛和……和我很像。”
陸漸露出惆悵之色,嘆道:“她叫姚晴,三年前,一場大難毀了她家,她也身中水毒,被人帶到昆侖山的西城醫治。我這次回到中土,本想去瞧她的。丑奴兒,你我結識一場,將來若有暇去昆侖山,不妨代我看望她。若她還活著,你便告訴她,一個叫陸漸的人,臨死前都想著她的……”
他說到這里,半晌不聞丑奴兒答應,不由嘆道:“罷了。那昆侖山也不知遠在何方,你還是不去得好。”
陸漸說罷轉身便走,丑奴兒忽道:“你,你去哪兒?”陸漸道:“你別問了,快快去吧。”
丑奴兒驀地怒道:“你這傻子,我問你去哪兒?”陸漸忽聽這喝聲清亮如玉石交擊,迥異丑奴兒的嘶啞嗓音,甚為耳熟,不覺訝道:“丑奴兒,是你在說話么?”丑奴兒又是默然。
陸漸心中雖疑,但也顧不得多想,一狠心,快步去了。丑奴兒望他背影去遠,不禁咬牙頓足,轉了出來,正要追上,忽見一只雪白的紙蝶翩翩而降,立在美人蕉的葉尖上,雙翅微顫,有若一朵奇葩,在夜色中冉冉綻放。
陸漸與丑奴兒一番死別,心神激動,走了百十步,忽覺四周景物不對,仔細一瞧,忙亂間竟然走錯了道路,方要轉回,忽聽遠處傳來細微的木魚聲,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喪心木魚”,心有所感,忍不住循聲走去。
躡過一道圓門,遙見燈火微明,檀香氤氳,卻是一座佛堂。
陸漸透過雕窗,恍惚瞧見一個丫環沒精打采,敲打木魚,而那名為“清影”的溫婉美婦,雙手合十,正對著一尊觀音塑像,低聲念誦。
陸漸不敢打擾,立在庭角,而那柔和的誦經聲卻漫如涼水,悄然淹來:“……婦還,睹太子獨坐,慘然怖曰:‘吾兒如之,而進獨坐?’兒常睹吾以果肉,奔走趣吾,躃地復起,跳踉喜笑曰:‘母歸矣!飢兒飽矣!’今兒不來,又不睹處,卿以惠誰?可早相語。禱祀乾坤,情實難云,乃致良嗣。今兒戲具泥牛、泥馬、泥豬、雜巧諸物,縱橫于地,睹之心感,吾且發狂。將為虎狼、鬼魅、盜賊吞乎?疾釋斯結,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那美婦念到這段經文,語聲悲切,漸至語不成聲,陸漸默默聽著,雖然不大明白經文含義,心情卻隨那語調起伏,悲苦莫名。忽聽那丫環吃驚道:“主母,你怎么又哭啦?”
陸漸恍然驚醒,但覺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盡是淚水,不由暗暗自責:“陸漸你可真沒出息,聽几句經文也要流淚么?”
卻聽那美婦沉默半晌,嘆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懺悔,再也沒有別的法子。”那丫環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么會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那天下就沒有好人了。”
那美婦道:“這世上有些罪孽并非你親手所為,卻是因你而起。那些罪孽不是今生所有,卻是前世里帶來的。唉,或許我前世里做下許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報。孩子,我流淚的是,你別跟舟虛和秀兒說,省得他們擔心。”
那丫環對這番話似懂非懂,只得道:“主母放心,我理會得。”
這時間,忽聽西北角的暗處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以為求神拜佛就成了么?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了。”
陸漸聞言吃驚,那說話的正是谷縝。佛堂中二人也大為吃驚,那美婦起身道:“來者是誰?”谷縝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拋棄過一個孩子,對不對?”
商清影玉容慘變,失聲道:“你,你怎么知道?”谷縝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總而言之,你別以為求求佛祖,念念經,就能安心。我告訴你,不止佛祖不會原諒你,那個孩子也會恨你一輩子,此罪此孽,你來生再世,也休想解脫……”
商清影身子輕輕一晃,澀聲道:“你,你究竟是誰?”谷縝冷道:“你連我是誰都聽不出來?果然是棄子淫奔、下流無恥的賤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脫口道:“你,你是縝兒……”忽地掙脫丫環,奔出佛堂,大聲道:“縝兒,是你么?縝兒,你是縝兒么……”
庭中卻是寂然無聲,商清影張著手,在黑暗中四處摸索,邊摸邊叫:“縝兒,縝兒……”嗓子漸自哽咽。陸漸聽到衣袂破空之聲,心知谷縝已然離去,暗暗嘆一口氣,也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來步,還能聽到商清影淒切的叫喚聲。
陸漸本想追上谷縝,問個明白,忽覺身后異樣,若有人尾隨盯視,回頭望去,卻不見人,再轉頭時,那種異感卻又消失了。
陸漸尋思谷縝狡計百出,必有出府之法,自己與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當下瞅准方向,來到與薛耳預約之地,誰想卻不見人,正感奇怪,遙見遠處沈舟虛的書齋燈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聽書房中傳來重重一聲冷哼,只聽沈舟虛喝道:“你們三個,倒有臉回來?”
卻聽燕未歸悶聲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
沈舟虛哦了一聲,卻聽沈秀笑道:“此事確是孩兒作主。孩兒以為,這三人深夜潛入總督府,本應擒捉。但怕的是他們別有同伙,若這三人就擒,同伙生出警覺,不易盡殲。故而莫如欲擒故縱,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蹤,找到這干人的巢穴,將之一網打盡。”
沈舟虛沉吟道:“有理,安排追蹤人手了么?”沈秀笑道:“安排了。”
沈舟虛嗯了一聲,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么丟的?”
莫乙正是陸漸當日所見的大頭怪人,只聽他嘟噥道:“我追的人是個小子,膽子很大,竟想潛進內宅,我便攔住他,報上名號,先使了一招金山寺鎮絕招‘蛟龍出窟’,左手虛晃,彎腰屈膝,頭向左擺,右手化掌為指……”話未說完,沈秀扑哧一聲笑將出來。
沈舟虛冷冷道:“罷了,莫乙你只須說出招式名稱即可,至于招式變化,便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應了一聲,“那小子長得高大,功夫卻稀松得很,被我一指戳中腰肋,頓時蹲了下去,打一個滾,還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絕招‘飛鷹三踢’,將他連踹了三個筋斗。”
沈舟虛道:“如此說,你是占盡上風了?為何又被他逃了。”
莫乙嘆道:“那小子連挨三腳,卻不著腦,笑嘻嘻地說:‘你說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說:‘是又怎樣?’那小子笑道:‘聽說‘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記性超凡,無書不讀,過目不忘,區區一向很是佩服。’我聽得高興,便說:‘既然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見主人。’不想那小子卻說:‘不成,你說你是不忘生,難道我就信了?傳說‘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背誦天下任何書籍,能一招不落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個風流倜儻、文質彬彬的人物,你這個頭大頸細、相貌猥瑣的家伙,怎么會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虛聽到這里,冷哼一聲,道:“這小子忒也詭詐。這些話都是引你入套的先招。”
莫乙嘆了口氣,道:“現在想來也是,但我當時卻不知道,一聽之下,便覺氣憤,說道:‘如此說,你怎么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往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說:‘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應無書不讀,過目不忘,是不是?’我說:‘那是自然。’那小子說:‘那么天底下無論什么書,你都能背出來了?’我就說:‘我的劫力生在頭腦里,過目不忘,無論何種書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著說:‘好啊,我這里恰好有一本書,你若背得下來,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聽背書,便覺歡喜,說道:‘好呀,是什么書,你說名字,我立馬背出。’那小子就從懷里取一個冊子來,說道:‘這本書名叫《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能背么?’我一聽,頓時傻眼,搜腸刮肚想了半天,終是沒想出有這么一本書來。”
沈秀接口道:“蠢奴才,天底下哪有這么一本書,定是他自己胡亂編寫的,你沒瞧過,又怎么背得出來?”
莫乙呸了一聲,道:“你才蠢呢,這一點我又不是沒想到,但事先夸下海口,到了這時,怎么能夠反悔?只好說:‘這本書我沒瞧過,自然背不出來。但我只須瞧過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
沈秀頗是悻悻,哼了一聲,沈舟虛嘆道:“這話答得雖然不錯,卻又不知不覺,落如他第二個圈套了。”
莫乙嘆道:“是啊,他一聽這話,便笑起來,說:‘好啊,你拿去瞧,但瞧這一遍須多長時間?’我說:‘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頁,這冊書不過一百多頁,一盞茶的工夫就夠了。’那人笑道:‘好,給你瞧。’說罷邊便將那書給我,我拿到近亮處,須臾瞧完,轉過頭來,正要背給他聽,不料這一瞧,竟不見了他的人影了。”
沈秀哈哈笑道:“你還說自己不蠢么?換了是我,便會先點了他的穴道,再來看書。”
莫乙氣哼哼地道:“好呀,你聰明,敢跟我比背書么?這書房里的書,大伙兒隨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這奴才就會背死書,卻不知活學活用,所以才會上當吃虧。想當年,宋太祖的宰相,只通半部論語,便能治理天下,可見讀書不在多,而在于能否舉一反三,領悟書中的精神。”
莫乙呸了一聲,道:“好呀,說到宋太祖,趙普、《論語》,咱們就來背《宋史》的《太祖本紀》、背《趙普傳》、背《論語》、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虛接口道:“罷了,莫乙,沈秀的話不無道理,但你身為劫奴,背書無算,只為我若有遺忘,隨時詢問,而不是要你炫耀學問。只不過,沈秀的話也有不妥,那小子詭計多端,未嘗不能因人定計,他對付莫乙用這一條計策,若是對付你,或許別有計謀了。”
沈秀笑道:“我哪兒有這么好騙?”沈舟虛淡然道:“斗智更甚斗力,輕敵者必敗無疑。”沈秀略一沉默,嘻嘻笑道:“父親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別信他,他嬉皮笑臉的,嘴里說知錯,心里卻一點兒都不服。”沈秀怒道:“姓莫的,我不惹你,你倒來惹我了……”
“夠了!”沈舟虛沉喝道,“莫乙,那書冊還在么?”莫乙道:“在這兒,我都背下來了。”
書房內沉寂時許,忽聽莫乙驚道:“主人,你怎么將冊子燒了?”沈舟虛淡然道:“這《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一個字都不許泄露出去,知道么?”莫乙囁嚅道:“知道了。”
沈秀道:“但那厮潛入內宅,萬一……”沈舟虛冷道:“不妨,有凝兒在,他一舉一動,都在掌握之中。”沈秀笑道:“凝兒素來心軟,只怕……”沈舟虛道:“那厮讓他去了,我暫且不想拿他。”沈秀吃驚道:“莫非父親猜到他的身份。”沈舟虛道:“此事不用多問。”
沈秀嗯了一聲,意下頗為悻悻。卻聽沈舟虛徐徐道:“薛耳,你有‘喪心木魚’,劫奴之中,神通僅次于凝兒,怎么也把人丟了?”
只聽得薛耳嗚嗚哭道:“主人,我該死,我遇上的那人壞得很。他奪了我的木魚,一腳踩碎,后來又騙我說他送走同伴,就跟我來見主人抵罪,沒想到我等了好一會兒,他都沒來,恰好主人有召,我只好回來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讓你等著,你就傻傻等著?現如今,他只怕溜之大吉,已在几十里外了。”薛耳抽抽搭搭地道:“我只當他是好人,不會騙我的。”
沈舟虛沉默半晌,道:“凡事必有賞罰,燕未歸與沈秀欲擒故縱,以觀后效;莫乙雖然大意縱敵,但拿道《實錄》,功過相抵;至于薛耳,不但失了至寶‘喪心木魚’,更加妄信敵言,縱走強敵,罪不可恕,罰你經受兩個時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叫一聲,一迭聲道:“主人饒命,主人饒命。”沈舟虛冷哼一聲,道:“都散了吧。”
陸漸屏息聆聽已久,忽聽得薛耳撕肝裂肺的尖叫聲,忍不住朗聲道:“且慢。”一聲叫罷,邁開大步,走入書房。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5:48
第16章 玄瞳
在場眾人瞧得陸漸,均有訝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陸漸,呵呵笑道:“你沒跑,你沒跑。”又對沈舟虛道,“主人,我說的人就是他。”
陸漸點頭道:“擅闖貴宅的是我,踏壞喪心木魚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罰薛耳,他丟了木魚,并非褻職,只是實力不及,輸給我罷了。”
沈舟虛端起桌上茶杯,吹開茶末,啜了一口,向陸漸笑道:“咱們好像見過,那天在十里亭,你就在戚參將身邊。”
陸漸道:“戚將軍是我結義大哥,多謝沈先生替他說情。”說罷拱手一揖。
沈舟虛點頭道:“你混入總督府,便是為了戚繼光么?”陸漸道:“不錯。”沈舟虛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干么又要回來?”陸漸道:“我答應過薛耳,要幫他抵罪,豈能言而無信?”
沈秀聽到這里,冷笑一聲,道:“真是蠢材一個。”沈舟虛神色陡變,厲喝一聲:“你懂什么?”沈秀不料父親突發雷霆之怒,呵斥自己,只得耷拉眼皮,低頭不語,心中卻將陸漸恨到十分。
卻聽沈舟虛又道:“你與薛耳是敵非友,為何要幫他抵罪?”陸漸微微苦笑:“因為陸某同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得安寧。”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著陸漸,各自露出古怪神氣,薛耳瞪著小眼,一雙大耳朵呼呼連扇;莫乙嘴里念念有詞,雙眼卻眨巴眨巴,好像是進了灰塵;燕未歸的臉仍被斗笠掩著,斗笠下那兩道目光卻越來越亮。
陸漸揚聲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殺要剮,你盡管向著我來。”
沈秀瞧得眾劫奴的神情,不知為何,心中滿不是滋味,接口冷笑道:“你如今逞什么英雄,若有本事,就正大光明闖入總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潛入,說到底,不過是一介無膽鼠輩。”
陸漸瞥他一眼,淡然道:“我就算是無膽鼠輩,也勝過你殘殺老弱、勾引尼姑。”
沈秀心頭咯噔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污蔑沈某?”陸漸冷笑道:“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明白。”
沈秀心中慌亂,面上卻不動聲色,冷冷道:“你這人胡言亂語,約莫是瘋了。”不待陸漸說話,便向沈舟虛拱手道:“父親,此人污蔑孩兒,委實可恨,孩兒想親自出手懲戒他。”
沈舟虛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輸了呢?”沈秀一怔,卻聽莫乙道:“輸了也活該,這次大家都不要幫沈秀,狗腿子,聽到沒有?”他兩眼瞥著燕未歸,燕未歸怒道:“書呆子,你罵誰?不幫就不幫,誰希罕么?”
薛耳也道:“還有凝兒,你也不許幫沈秀。”只聽夜色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我才不會幫他呢。”
沈秀聽得血涌雙頰,冷笑道:“誰要你們幫了?我會輸給這鄉巴佬么?真是笑話。”說罷向陸漸一招手,喝道:“到院子里來。”說罷撩起衣袍,出門來到庭院之中。
陸漸微覺遲疑,莫乙卻道:“不用怕,跟他打,輸了不過一死,贏了卻是白賺。”薛耳拍手道:“說得極是。”忽聽沈舟虛嘆道:“你們兩個,到底是誰的劫奴?”莫、薛二人聞言一驚,四只眼瞅著沈舟虛,卻見他容色淡漠,渾不知他心中打著什么主意。
陸漸皺了皺眉,來到庭中,卻見沈秀垂著雙袖,目光凶狠,不由忖道:“這厮會‘天羅’,可惜上次周祖謨用時,我沒瞧清,要么此時對付起來,倒有几分把握。”
正思索如何對付“天羅”神通,忽見沈秀吐個架子,喝道:“愣什么?”雙掌一分,刷地劈將而來,他掌勢又快又疾,變化奇絕,只一晃,陸漸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痛徹心肺。
莫乙驚道:“不好,他學了‘星羅散手’。”薛耳急道:“什么叫星羅散手?厲害么?”莫乙苦著臉道:“這是當年‘西昆侖’的絕技,你說厲不厲害?”薛耳張大了嘴,跌足道:“‘西昆侖’的絕技?怎么能讓他學了呢?”莫乙道:“是啊,就仿佛好雨灑在荒地里,好肉都被狗吃了。”說罷連連嘆氣。
沈秀忍不住怒道:“你們兩個狗奴才,給我閉嘴。”只見他掌勢繁如星斗,疾如飛光,陸漸連挨數掌,驀地穩住陣腳,“壽者相”變“猴王相”,呼呼呼連番出掌,大金剛神力崩騰四溢,密布身周,沈秀掌力與之一觸,便覺疊勁如山,難以深入,只得變招,高躥低伏,尋隙再攻。
“星羅散手”本為天部祕傳,當年“西昆侖”梁蕭挾此絕技,打遍四方,罕逢敵手,乃是登峰造極的絕學。倘若陸漸此時面對的是昔日“西昆侖”,恐怕一招之間,便已敗落。但沈秀為人輕浮多詐,學文習武均是流于表象,不肯深究,而這“星羅散手”雖是第一流的武功,但包容天文,須得學問精深,方能從容駕馭,更須內力雄渾,才可顯其威力,沈秀對天文知見尚淺,內力也難稱精純,故而即便偶爾得手,也難與陸漸以重創。
兩人一巧一拙,一攻一守,一時間勢成僵持,旁觀眾人均覺詫異,莫乙怪道:“星羅散手我認得,但這人的武功卻怪得很,來來去去就是這么兩下,為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
沈舟虛淡然道:“這是金剛一門的‘大金剛神力’,三百年來一脈單傳,不見于世,你沒瞧過,怎么認得?”
莫乙聽得驚喜,目不轉睛望著陸漸,默記他的招式,但記來記去,陸漸總是先一個“壽者相”,后一個“猴王相”,雖然樣子別扭難學,卻也了無新意。莫乙正覺不耐,忽見陸漸出招變快,雙臂幻化,如有六臂,這樣一來,先時使一招的工夫,如今能使六招。沈秀壓力陡增,唯有隨之變快。
原來,陸漸自嫌變招太慢,前招后式,總會留出縫隙,被沈秀趁虛而入,斗得久了,索性先變“諸天相”,“諸天相”化自諸大天神的法相,施展起來,如三頭六臂,同時再變“壽者相”、“猴王相”,果然快了許多,雖仍不及沈秀,但招式間隙卻盡能補上,便有絲毫縫隙,也如電光倏現,不容把握。
如此一來,攻守生變,初時沈攻陸守,漸至于互有攻守。陸漸扭轉劣勢,心中酣暢,斗得興起,漸漸將“諸天”、“壽者”、“猴王”三相合一,連出兩掌,猛地跨出一步。莫乙、薛耳瞧見,忍不住齊聲叫好。
沈秀連連變招,也難挽頹勢,心中驚怒,聽得莫、薛二人叫好,更是恨滿胸膛,几乎被陸漸一掌掃中。
沈舟虛瞧得皺眉,忽道:“星羅散手,法于天象。要知道周天星斗,自古如恆,太空瀚宇,浩大無極。這門武學之強,如洗天河,如轉北斗,氣魄之雄偉,不在‘大金剛神力”之下,怎么偏偏你使出來,盡是這般小家子氣,好比流星經天,一瞬即滅,奇巧變化有余,卻無浩大永恆之氣象。如此下去,‘西昆侖’祖師的一世威名,豈不敗在你的手里?”
沈秀聽得這話,恍然有悟:“是了,我一心求奇求變,卻忘了‘星羅散手’也有雄渾浩大的招式。”驀地沉喝一聲,掌指間勁力陡增,舉手投足,雖不如沈舟虛說的那般神威,也顯出堂堂之勢,再輔以詭招,倏爾間便扳回劣勢。莫乙、薛耳心中不忿,低低發出噓聲。
陸漸遇強則強,對手越強,越是激發他胸中堅韌之氣,諸般變相源源而出,“須彌相”肩撞、“雄豬相”頭頂、“半獅人”拳擊、“馬王相”足踢,“神魚”飛騰,“雀母”破局,一時越斗越勇,渾身上下皆可傷敵,甚至于拾起石塊枯枝,不時以“我相”擲出,勢如飛箭,逼得沈秀手忙腳亂,步法斗轉,想繞到陸漸身后,又被陸漸“人相”一腳反踢,几中小腹。
沈秀不料對手如此難纏,又驚又怒,眾劫奴卻是驚喜交迸,暗暗喝彩。
兩人又拆十來招,陸漸忽由“大自在相”變為“半獅人相”,一拳送出,沈秀被拳風掃中,慘哼一聲,仰天便倒。陸漸見狀,收勢道:“你輸了。”話音未落,忽地一蓬白光迎面罩來,陸漸周身一緊,落入絲網之中。
莫乙、薛耳見沈秀翻身站起,面露獰笑,均是氣憤難當,叫道:“不要臉,分明都輸了。”沈秀大笑道:“怎么輸了?本公子詐敗誘敵而已,再說了,這次又不是分勝負,而是決生死,誰叫他大意了?”說著掌中“周流天勁”綿綿傳出,蠶絲網越收越緊,陸漸舊傷被絲網勒破,血如泉涌,沈秀嘻嘻笑道:“鄉巴佬,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服氣了么?”
陸漸咬牙不語,心念疾轉,劫力自雙手間涌出,順著那千百縷蠶絲傳遞開去。
沈秀見他不答,眼神一凝,厲喝道:“還不服么?”天勁周流,蠶絲再度收縮,他被陸漸逼迫,若非使詐,不能獲勝,如此仍不解恨,手上運勁,右腳忽地飛起,向陸漸心口踢去。
他這一腳存心取人性命,眾劫奴瞧在眼里,未及驚呼,忽見蠶絲網中伸出一只手來,攥住沈秀足踝,只一擰,沈秀關節脫臼,發出一聲慘叫,剎那間,蠶絲寸斷,陸漸破網而出。
“天羅”神通被破,眾人無不詫異,沈舟虛也不禁放下茶盅,眉頭微皺。
沈秀慘叫聲中,獨腳后躍,叫道:“你怎么出來的?”陸漸道:“你這張網再強,也不會每一根蠶絲都強,總有一根弱的?”沈秀一呆,脫口道:“你怎么知道哪一根弱,哪一根強?”
“我怎么知道與你何干?”陸漸眉毛一挑,揚聲道,“既是決生死,你就接招吧。”
沈秀面如死灰,欲請救援,卻又羞于啟齒。猶豫間,陸漸一拳打來,沈秀跛了一足,閃避不及,被這一拳擊中面門,倒飛出去,爬起來時,已是口鼻流血。
陸漸這一拳實已留情,要么沈秀不死也得重傷,但想到這公子哥兒的劣行,不覺怒火難抑,眼見沈秀掙扎而起,當下飛身搶上,揪住沈秀衣襟,方要舉拳再打,忽聽有人嬌喝道:“住手。”
陸漸回頭望去,但見商清影面色蒼白,死死盯著自己,美目中噴出火來。
陸漸為這目光所懾,不自禁放開沈秀。商清影疾步奔來,扶著沈秀,但見他滿臉是血,心中有如刀割,兩行淚水奪眶而出,盯著陸漸,厲聲道:“你是誰?為何,為何傷我秀兒?”
不知怎地,陸漸被她一喝,竟有几分心虛,又見商清影一改溫婉之態,滿臉怒容,更是有口難言。
莫乙忙道:“主母……”商清影不待他說完,已自斥道:“你們這些人,都沒良心嗎?一個個都只會站著,瞧別人欺負秀兒。”莫乙還想爭辯,商清影已喝道:“閉嘴。”眾劫奴從沒見她如此生氣,一時無不沮喪,低頭不敢再說。
商清影淚眼迷離,望著沈舟虛,淒然道:“舟虛,你呢?你也這么坐著,瞧著別人打秀兒?”沈舟虛嘆道:“他二人約好單打獨斗的,我若插手,有違道義。”
“道義?”商清影冷笑道,“當年你也是為道義拋下我,如今又為了道義,坐看別人打你的兒子。”沈舟虛微露尷尬之色,說道:“清影,秀兒太過驕狂,讓他受些懲戒也是好的。”
商清影咬了咬嘴唇,忽道:“好呀,你自己懲戒秀兒、打他罵他還不夠,還讓別人來懲戒他,你怎么不干脆稟告胡大人,把秀兒明正典刑,一刀殺了。沈舟虛,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你是這世間最狠心的人。”說到這里,勾起滿腹傷心往事,忍不住淚如雨落。
沈舟虛雙眉顫動,半晌嘆道:“未歸、莫乙,你二人將這人關在北廂房,再聽發落。”
燕、莫二人不敢違命,取來鐵鎖,莫乙向陸漸低聲道:“兄弟,對不住了,誰叫你運氣不好,若是悄悄地打,打死這厮也好,但被主母撞見,算你倒霉。”商清影隱約聽見,皺眉道:“莫乙,你說什么?”莫乙干笑道:“沒什么,我背書呢。主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不背書,心里就不舒服。”說罷也不敢抬頭,將陸漸反剪雙手,牢牢鎖住。
商清影心中怨氣稍解,說道:“你們也不要虐待這年輕人,即便關著,也要讓他吃飽睡好。”莫乙連連稱是。
商清影轉頭望著沈秀,撫著他臉上的青腫,心疼道:“還痛么?”沈秀嘻嘻笑道:“原本很痛,但媽你一來,不知為何,就不怎么痛了。”商清影哭笑不得,嘆道:“你這孩子,就愛讓我擔心,以后不許跟人打架了,若再受傷,怎么是好?”沈秀笑道:“我倒想多受几次傷,讓媽多疼我几次才好。”
“就不說一句好話。”商清影白他一眼,“先去我房里,我給你敷藥。”說罷牽著沈秀,慢慢去了。
陸漸望著二人背影,聽著沈秀笑聲,不知怎的,心中竟有几分酸楚。黯然一陣,由燕未歸帶著,來到北邊廂房。
這數月來,陸漸迭犯牢獄之災,先被織田家囚禁,后又流落獄島,其后再被趙掌柜關在地窖,算起來這次已是第四次。想到這里,既覺好笑,又覺悲涼,繼而又想到商清影望著沈秀的眼神,那分慈愛憐惜,竟是自己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從小他便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但從沒有一次如今日這般渴望。
靜坐半晌,忽聽門響,繼而火光一亮,沈秀擎了一支紅燭,笑嘻嘻立在門口。
陸漸心往下沉,卻見沈秀漫步走來,哈哈笑道:“大英雄,大豪杰,方才的威風去哪里啦?”走到陸漸身前,又笑道:“這樣吧,你叫我十聲好祖宗,給我磕十個響頭,再從我褲襠下面鑽過去,小爺心情一好,說不准饒你這次。”
陸漸懶得多說,只是冷冷瞧著他。沈秀忽地揪住陸漸頭發,擰得他顏面朝上,將紅燭微傾,笑道:“我想知道一件事,若是這燭淚燒熱之后,滴在你瞳子里,你會不會變成瞎子?”說罷將那燭淚在燭芯四周輕輕搖晃,邊搖邊笑道:“你想清楚了,是叫祖宗,還是變瞎子?”
陸漸咬牙不語,沈秀驀地眼露凶光,正要傾下蠟油,誰知那燭火一暗,倏地熄滅,沈秀咦了一聲,燭芯一閃,忽又點燃,但剛一燃,再又熄滅,如此明明滅滅,反復三次,沈秀不覺露出一絲苦笑,嘆道:“凝兒,你又淘氣了,是顯能耐呢,還是玩把戲給我瞧。”
只聽門外一個聲音道:“我既不顯能耐,也不是玩把戲給你瞧。主人吩咐了,要我看著他,你若傷他,我便不客氣。”
沈秀一轉眼,笑道:“好凝兒,難得見你,我正想跟你說几句體己話兒呢。”
他聽門外那女子不吱聲,便又道:“凝兒,我對莫乙他們凶,是因為他們古古怪怪的,總是跟我慪氣。但你說說,從小到大,我什么時候又對你凶過,小時候我吃果子,總是分你一半,長大了,我哪次出門,沒給你帶衣服首飾,可你卻心狠,近年來不但老是躲著我,我跟你說話,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們跟你說了我許多壞話,你將我當成了壞人?”
那凝兒冷冷道:“你是好人壞人,跟我什么干系?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分,你不用對我那么好,我一個奴才,受不起的。只盼你不要傷害這人,省得主人罰我。”
沈秀笑道:“你不許我傷害他,但他打我的時候,你怎么就不來幫我?難道我們十多年的交情,還不如一個外人么?”凝兒道:“我是劫奴,聽命行事。”
“凝兒。”沈秀長嘆一口氣,“你對我真是生分多啦,到底莫乙他們跟你說了什么?”
那凝兒沉默良久,忽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還不知道么?”沈秀臉色紅了又白,嘴里卻笑嘻嘻地道:“難道凝兒你信他們,就不信我?”
凝兒略一沉默,淡然道:“原本你是好是壞,就與我全無干系。”沈秀哼了一聲,慢慢松開陸漸的頭發,陰沉沉瞧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凝兒,我就不信,你能整晚守著他,不眨一下眼睛。”說罷哈哈一笑,出門去了。
陸漸避過一劫,按捺心跳,揚聲道:“這位姑娘,多謝相救。”
話音方落,門外火光乍閃,一位青衣少女左挾竹籃,右擎燭台,飄然而入。她容色秀麗清冷,雙眼如墨玉深潭上寒煙籠罩,透著淡淡的迷茫之意。
少女將一個竹籃放在桌上,冷冷道:“你餓了么,這里有些吃的。”陸漸揚了揚手上鐐銬,苦笑道:“姑娘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那少女也不正眼瞧他,接口道:“這個好辦。”說罷從籃子里端出一碗羊肉羹,用湯匙勺了,輕輕吹了一口氣,送到陸漸嘴邊。
陸漸不覺耳根羞紅,訕訕道:“這個,姑娘,怎么敢當……”不待他說完,那少女已將肉羹乘隙塞進他嘴里,待陸漸咽下,又勺一匙,輕輕吹冷,送入他口中,她舉止雖然溫柔,神色卻萬分冷漠,仿佛眼前之事與自身毫無干系。陸漸卻是生平第一次由女子如此喂食,不覺心跳轉速,几度欲要致謝,但瞧那少女冷若冰霜的神氣,卻又覺無法開口。
如此一個喂,一個吃,房中寂然無聲,唯見燭光搖曳,人影轉折。待得羹盡,那少女放碗入籃,又取一壺茶,將壺嘴送到陸漸口邊,陸漸喝了兩口,終于忍不住道:“多謝姑娘。”
那少女淡然道:“你不用謝我,這飯是夫人讓我送來的,你若要謝,便謝夫人。”說罷并膝靜坐,眼神望著門外,空茫無神。
陸漸忍不住問道:“你也是劫奴么?”少女嗯了一聲。陸漸道:“聽說天部有六大劫奴,嘗微聽几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我已見過四個,只有兩個沒見,你是玄瞳還是鬼鼻。”那少女道:“我是玄瞳。”
陸漸暗暗點頭,心道:“無怪她眼神奇怪,難不成她的劫力在雙眼?”想著嘆了口氣,那少女道:“你嘆氣做什么?”陸漸道:“那沈舟虛可真狠心,竟將你這么一個女孩子也練成了劫奴。”那少女冷笑道:“那又怎樣?我是主人養大的,夫人又待我挺好,我做劫奴,也算報答他們。”
陸漸皺眉道:“難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嗎?”那少女輕輕嘆了口氣,道:“無主無奴,就算不甘心,又能怎的?”陸漸脫口道:“自然是想法解除黑天劫,回復自由身了。”那少女轉過眼來,露出奇怪神情,打量陸漸半晌,忽道:“你要么是瘋子,要么就是傻子。”
陸漸一愣,卻見那少女又轉過頭去,冷冷道:“你既是劫奴,你的主人就沒告訴過你,《黑天書》一旦練成,就無休無止,永無解脫么。”陸漸道:“他雖然說過,我卻不信。”
那少女怪道:“竟有你這么不聽話的劫奴,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樣,要么是瘋子,要么是傻子,若不然,怎會讓你這么胡來?”
陸漸搖頭道:“他既不瘋,也不傻,又精明又厲害,不比你的主人差!”那少女道:“我不信,我家主人號稱‘天算’,智謀天下無雙,你那主人怎么比得上?他有名號么?”陸漸道:“他叫寧不空。”
“寧不空?”那少女抬起瑩白細嫩的小手,托腮沉吟道,“奇怪,這個名字耳熟得緊,像是在哪里聽過的。”陸漸道:“他是火部的高手,你是天部的劫奴,在同門那里聽到過也說不定。”
“或許如此。”那少女點頭道:“難得他還與我同姓。”陸漸奇道:“姑娘也姓寧么?”那少女道:“我叫寧凝。”陸漸笑道:“我叫陸漸。”
寧凝頭也不回,冷然道:“你叫什么名字,與我有什么相干?”陸漸羞得無地自容,一時悶著頭,再不吭聲。
寧凝目視燭火,坐了一陣,忽地取出一塊手絹,將桌面上的灰塵拭去,雙手枕著臉頰,睡了起來。不一時,想是漸入夢鄉,呼吸變得輕細勻長,燭光在黑暗中將她的半片面龐勾勒出來,輪廓竟是奇美,長長的睫毛也被燭光染了一層融融的金色,衣領微微后褪,露出半截修頸,瑩白細膩,宛如牙雕玉琢,也被那橘黃色的燈光浸染,有著說不出的溫柔韻致。
陸漸望著這女子睡靨,只覺心中和馨安寧,倏爾燭火搖晃,卻是晚風清涼,破門而來,陸漸怕寧凝著涼,微微挪身,擋住風勢,那女孩兒睡夢中若有所覺,蛾眉輕顰,更是堪憐。
咻,一只白羽短箭忽地破門而入,直奔陸漸面門。陸漸大吃一驚,未及躲閃,那羽箭波的一聲凌空粉碎,碎片化作點點火光,墜落于地。
陸漸轉眼望去,卻見寧凝已然醒轉,俏立桌邊,雙眼注視門外,一掃茫然,亮若冰雪。
卻聽門外嘻的一聲,沈秀笑道:“好凝兒,你什么時候也學壞啦?方才裝睡騙我出手,是不是?”寧凝道:“是又怎樣?你若再來胡攪蠻纏,當心我的‘瞳中劍’。”沈秀干笑兩聲,語調忽而轉柔:“凝兒,你越是這個樣子,我心中便越疼。你這么清靈如水的女孩兒,正當摘花為簪,斗草前庭,何苦做出這么一本正經、凶神惡煞的樣子,不但辜負了大好韶光,更傷了天下男兒的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6:12
. 寧凝默默聽著,目光漸漸柔和起來,悠然坐下,輕嘆道:“你走吧,別在這里甜言蜜語的,我不想聽。”沈秀幽幽地道:“也罷,我不說了。好妹妹,能不能讓我陪你坐一會兒,看一看你的樣子,就算,就算一句話不說也好。”
“免了。”寧凝冷冷道,“你的好姐姐好妹妹不計其數,你大可挨個兒瞧去,又看我做什么?你若踏入門中一步,左腳進來,我傷你左腳,右腳進來,我傷你右腳。”
“好狠的心。”沈秀嘻嘻笑道,“不過我倒是明白了,你這么恨我憎我,不為別的,敢情是吃醋。”寧凝道:“呸,誰吃你的醋,你就算找一千個一萬個女人,我也不希罕。”
沈秀嘆道:“那些女人就算再多,也不過是朝云暮雨、落花流水,又怎及得上你我青梅竹馬之情?就算有一千一萬,也及不上你一個的。”
寧凝聽了這話,不覺蛾眉緊蹙,沉吟不語。陸漸瞧她神色,似乎被沈秀的言語說動,不由得心頭暗急,脫口道:“寧姑娘,你別信他的花言巧語,他根本就是個大奸大惡之徒。”
寧凝也不瞧他一眼,冷冷道:“我信與不信,他是好是壞,又與你什么干系?”陸漸不禁語塞,卻聽沈秀拍手笑道:“說得好,這厮真是討厭,死到臨頭,還多管閑事。”頓一頓,又笑道:“凝兒,我可進來了……”話音方落,忽然悶哼一聲,沈秀驚怒道:“凝兒,你、你用‘瞳中劍’傷我?”
陸漸又驚又喜,轉眼望去,但見寧凝秀眼大張,青色的瞳仁在燭光中流轉不定,朱唇輕啟,緩緩道:“我不是說過么?你敢進門,我便傷你。”
沈秀恨恨地道:“好狠心的妮子。”這時間,忽聽遠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沈秀輕哼一聲,破風聲起,向遠處去了。
寧凝輕輕吐了一口氣,闔上雙眼,臉上流露出几分倦容。那腳步聲越來越近,須臾便見一個小丫環挑了盞氣死風燈,引著商清影進來,商清影瞧見寧凝,訝然道:“凝兒,舟虛讓你照看他么?”
寧凝站起來,點了點頭,商清影將她摟入懷里,嘆道:“這個舟虛,真不曉事,深更半夜的,怎么能讓一個女孩兒家來看守囚犯?”說罷撫著寧凝的面頰,眉間流露憐愛之色。寧凝臉一紅,輕聲道:“夫人,還有外人在呢,別讓他笑話。”
商清影瞥了陸漸一眼,笑道:“怕什么?你雖不是我的女兒,但也跟女兒沒什么分別?做娘的疼愛女兒,也會有人笑話么?”寧凝低眉不語,商清影注視她半晌,嘆道:“我真想你永遠留在我身邊。”寧凝點頭道:“我也想終生伺候夫人。”
“是么?”商清影笑道,“那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想好沒有?”寧凝雙頰漲紅,低聲道:“什么事?”商清影笑道:“害羞什么?男婚女嫁,天經地義。你不記得了,我提點你一下,就是,就是你和秀兒的親事……”
寧凝螓首垂得更低,輕輕道:“我是劫奴,他卻是少主,主奴之間,豈能婚配?”商清影道:“話雖如此,但主奴通婚,西城中并非沒有先例。你若配了秀兒,就能長伴我左右呢。”
陸漸聽得心中狂跳,想那沈秀梟獍之性,倘若這女孩兒嫁給他,只怕備受苦楚,欲要出聲阻止,卻又覺他人家事,自己階下之囚,怎可妄加評斷,一時間欲言又止,好生氣悶。
忽聽寧凝道:“夫人恕罪,寧凝此身已為劫奴,乃是天譴之人,豈能再連累少主。凝兒情愿孤獨一生,終生不嫁……”商清影慌忙捂住她嘴,眼圈兒一紅,淒然道:“你別這么說,你若不嫁人,舟虛的罪孽豈不是更大?他當年喪心病狂,將你煉成劫奴,已是罪孽深重,若因此害你終生,我,我……”說到這里,已是淚如雨落。
寧凝淒婉一笑,攢了袖,給她拭淚道:“這事再議不遲,夫人你深夜來,有事么?”商清影止淚道:“你若不說,我都忘了,我想了好半天,還是覺得,放了這孩子的好。”
陸漸吃了一驚。寧凝也奇道:“主人知道么?”商清影搖頭道:“他已睡了,你先將人放了,舟虛問起,一切由我擔當。”寧凝稍一遲疑,取出鑰匙,將陸漸的鐵鎖解開。
此事太過突兀,陸漸枷鎖雖解,卻愣在那里,回不過神。商清影嘆道:“你這孩子,看相貌,也不像是什么凶惡之徒,怎么就任性妄為,欺負秀兒呢?經過這次,望你好好做人,莫再逞勇斗狠,惡意害人?”
陸漸聽得哭笑不得,起身一揖,卻不知說什么才好。商清影道:“凝兒,相煩你送他出府去。”
寧凝嗯了一聲,向陸漸點頭道:“隨我來。”陸漸隨她走了十來步,轉眼望去,但見商清影立在門首,形容依稀,不知怎的,他心中竟覺一陣酸澀,只想立在當地,多瞧這女子几眼,但此情此景,終究不容他心愿得償,不得已輕嘆一聲,隨在寧凝身后,曲曲折折走了一程,忽見前方透來光亮,定眼一瞧,竟是莫乙、薛耳提了燈籠迎面走來。
四人狹路相逢,八只眼睛兩兩對視,均有驚色。僵持有頃,莫乙忽道:“豬耳朵,你且看看,前面有人么?你也曉得,我是個青光眼,天一黑,便瞧不見東西?”
薛耳怪道:“你是青光眼,我怎沒聽你說過……”話未說完,忽被莫乙一腳踩在腳背,薛耳負痛咧嘴,倏爾有悟,忙道:“不巧的很,你是個青光眼,我卻是個近視眼,前面有沒有人,也瞧不真,那兩個東西直愣愣的,倒像是兩根死木頭。你說嘛,這看園子的怎么這樣不小心,把兩根死木頭矗在路上,撞著行人怎么得了?”
他一口一個“死木頭”,寧凝聽得氣惱,啐道:“你罵誰?你才是死木頭呢。”
莫乙側起耳朵,假意道:“奇怪了,豬耳朵,死木頭好像在說話呢。你耳朵好,聽到沒有?”薛耳笑道:“沒聽見,料是耳屎太多,你聽到了什么?”莫乙道:“我也聽不清楚,嗡嗡嗡的,像蚊子一樣。”薛耳道:“晚上就是蚊子多,也不曉得是公是母,只盼別要叮我才好。”
兩人一唱一和,氣得寧凝秀目瞪圓,兩人卻裝聾做瞎,一邊說,一邊笑嘻嘻繞過二人,迤邐去了。陸漸始終憋著,待二人去遠,忍不住笑出聲來。寧凝冷冷瞥他一眼,道:“有什么好笑,你才是死木頭,是臭蚊子。”陸漸忍笑道:“是啊,我既是木頭,又是蚊子,姑娘卻是天上的仙子,跟這些臟東西毫不相干。”
寧凝盯著他,冷冷道:“瞧你老實巴交的,怎么也會耍貧嘴?看起來,但凡男子,就沒一個好東西。”說著露出輕蔑嫌惡之色,轉過頭去。
陸漸不覺苦笑。兩人走了一程,來到府邸后門,寧凝取了腰牌,對守衛道:“我是沈先生的屬下,出門公干。”守衛驗了牌,放二人出門。
宅后是一條悠長巷落,寧凝將陸漸送到巷口,說道:“你去吧,走得越遠越好,若不然,夫人救你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說罷娉娉裊裊,轉身去了。
陸漸欲要稱謝,但見她神氣孤高,宛然對自己不屑一顧,一時自慚形穢,出聲不得。望她背影消失,方才打起精神,走了几步,忽聽頭頂上傳來細微響聲,不由得縮身檐下,屏息望去。但見一道黑影從總督府牆頭一掠而過,飄然落地,卻是一個黑衣蒙面之人,背扛一只布袋,走得飛快。
陸漸心中暗驚:“誰人如此大膽,竟敢在總督府里盜竊?總督府內外均有天部高手守護,又怎會如此疏忽?”他既生義憤,又覺好奇,忍不住施展身相,遙遙尾隨,那黑衣人轉過兩條巷道,見四周無人,方才放下布袋,解開繩索,布袋中鑽出一人,陸漸遠遠瞧見,不覺吃驚,敢情那人正是徐海的軍師陳子單。
陳子單探出頭來,拱手道:“足下是誰,為何營救陳某?”那黑衣人嘿嘿一笑,扯去面罩,陸漸、陳子單均是大驚,這蒙面人不是別人,正是沈秀。陳子單尤為錯愕,失聲道:“怎么是你?”
沈秀笑道:“子單兄受苦了。”陳子單神色一變,寒聲道:“你又有什么詭計?”沈秀笑道:“詭計不敢當,只是有個消息,承望子單兄傳與令主。”
陳子單冷道:“什么消息?陳某不希罕。”沈秀笑道:“明日凌晨,胡宗憲將親自提兵出城,前往沈庄剿滅令主徐海。這個消息,你也不希罕?”
陸漸聞言大驚,他雖知沈秀輕薄無行,但沒料到此獠竟不顧國家大義,出賣重大軍機,一時憤怒已極,恨不得縱身上前,但轉念又平定下來,立意聽二人說些什么。
陳子單聞言也吃一驚,皺眉道:“你叫我怎么信你?”沈秀笑道:“這個消息不是白給,我賣你十萬兩銀子。”陳子單望著他,獨眼中冷光閃爍,良久徐道:“我怎么相信這消息是真的?”
沈秀笑道:“你若不信,那也罷了。”說罷轉身就走,陳子單脫口道:“且慢!”沈秀止步笑道:“怎么?”陳子單沉吟道:“你知道胡宗憲的行軍線路么?”沈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要我說,須得先見銀子。”陳子單道:“你給我行軍線路,我給你銀子。只是十萬兩太多。”
“十萬兩也算多?”沈秀哂道,“你得了這個消息,便可在行軍路上設下伏兵,一舉除掉胡宗憲。只消此人一死,放眼江南,誰還是令主的敵手?屆時你們一氣攻破几座大城,別說十萬兩銀子,一百萬兩也輕易賺回去了!”
陳子單搖頭道:“但陳某不明白,你好端端的,為何要出賣胡宗憲。”沈秀笑道:“你還不知我這個人么?若是銀子足夠,就是皇帝老子,親生爹媽,我也照賣不誤。”
陳子單狐疑不定,半晌道:“既然如此,你為何又要抓我傷我?”沈秀笑道:“若不用這種苦肉計,怎么騙得了胡宗憲親自出征?”
陳子單心亂如麻,驀地咬牙道:“好,給我三個時辰籌措銀兩。三個時辰后,仍是燕子磯相見。你拿行軍圖來,大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沈秀拍手笑道:“成交,子單兄果然爽快。”又道,“我須得早早回去,牢里丟了囚犯,我若不在府中,家嚴勢必疑到我身上。”說罷蒙了面,飛縱上房,踏瓦去了。
陳子單微一沉吟,四面望望,拔步疾走,陸漸心道:“半夜三更,城門緊閉,他又去哪里取銀子?莫非城中還有他的巢穴。”一念及此,縱身跟上,卻見陳子單三步一回頭,曲折走了一程,在一扇朱門前停下,陳子單一輕一重,扣環十下,那朱門洞開,有人低聲道:“陳先生么?”
陳子單一點頭,閃身入內。陸漸抬頭一看,隱約瞧見朱門上一塊漆銀匾額,上寫“羅宅”二字,陸漸度那圍牆高矮,展開跳麻之朮,躍上門前石獅,再一縱,已至牆頭,他沿屋脊疾走,只見陳子單被一名仆人挑燈引路,急匆匆繞過影壁,來到一座大廳,廳上燃著火把,端坐三人。
陳子單一膝拜倒,沉聲道:“拜見主公。”
陸漸雷震一驚,心道:“他的主公不是徐海么?”定眼望去,但見廳中正面一人高鼻長臉,須發濃密,戴一頂飛魚八寶攢珠冠,著一身白緞紋龍繡金袍,五尺倭刀光華流轉,橫放膝上,聞言皺眉道:“你怎么來了?咦,你的眼睛怎么了?”
陳子單恨聲道:“被沈秀那小畜生壞了?還被他關在總督府里。”那白袍人吃了一驚,挺刀而起,厲聲道:“你被捉了?怎么又逃出來?”陳子單慘笑道:“卻是沈秀那小畜生放出來的。”
白袍人臉色陰沉,徐徐道:“這就怪了,他既然捉了你,怎么又放你出來?莫不是欲擒故縱?”陳子單道:“我已留了心,并無跟蹤之人,本也不想來此面見主人,但軍情緊急,不能不來。”
白袍人哦了一聲,稍稍放下心來,道:“你說。”陳子單道:“胡宗憲已然中計,決意明日凌晨,親自提兵偷襲沈庄,擒拿主人。”
白袍人目光閃動,徐徐落座,笑道:“是么?那是再好不過了。這消息你從何得來?”陳子單道:“那姓沈的小畜生貪得無厭,放我之時,告知于我。還與我做了一筆交易,開價十萬兩銀子,出賣胡宗憲的行軍路線,嘿嘿,但他萬沒料到,主人就在南京城中。”
白袍人拍手大笑道:“妙極,妙極,我讓你去貢獻詐降,就是要慢其心,驕其志,讓胡宗憲以為我徐海只會固守山寨,坐以待斃,然后率軍出城,去圍那個沈庄或是乍浦,萬不料老子早已潛入南京城中,只待胡宗憲兵馬出動,城內空虛,咱們就四面縱火,血洗此城,屆時就算胡宗憲不死,但這失了南京的大罪,也足以讓他丟了腦袋。”眾倭寇均是狂笑。
徐海又轉向一人道:“霍老六,汪老在城外的人馬埋伏好了么?”那霍老六道:“埋伏好了。”徐海道:“屆時城中火起,你便率人搶到三山門外,殺光守軍,打開城門,將汪老的人馬放入城來,里應外合,盡情燒殺。”霍老六大聲應命。陸漸聽得心跳如雷:“好險,沒料到這賊子恁地狡詐,若非我無意知曉,豈不斷送了這一城百姓。”
卻聽徐海又道:“子單,你本是此次我放出去的死間,原以為此去有死無生,不曾想你還能活著回來。可見上蒼眷顧,不忍分離你我兄弟。”陳子單哭拜道:“主公對我恩重如山,屬下唯有以死報之。”
徐海嘆一口氣,溫言道:“你這一日一夜里勢必受了許多苦楚,徐某全都記在心里,待得城破之日,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千刀萬剮,給你報仇。但沈秀那邊還需你走一趟,先拿銀子買下行軍圖,饜其貪欲,以免此人起了疑念,叫我功敗垂成。”
陳子單道:“此事屬下義不容辭。”徐海頷首道:“這次你帶几個好手去,若有必要,殺掉那姓沈的,也無不可……”
陸漸聽到這里,忽生警兆,繼而一股疾風自后襲來,疾風中夾著一股淡淡的腥甜腐臭之氣。陸漸躲避不及,急使一個‘雀母相’,身子縮如雀卵,讓過要害,卻被那一掌擊在肩胛,掌力雖被變相卸去許多,陸漸仍覺劇痛徹骨,急變“神魚相”,貼著屋瓦滾出丈余,眼前驀地一陣昏黑。
來人一掌未能將之擊斃,咦了一聲,猱身縱上,又是一掌,來如雷轟電至,陸漸翻身抬手,向上迎出,二掌相交,鼻尖那股腐臭之氣倏爾變濃,巨力如山,壓得陸漸百骸欲散,足下嘩然巨響,屋瓦皆碎,身不由主墜了下去。
陸漸未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許高手,自他練成十六相以來,從未在掌力上落此下風。身在半空,忽覺頭頂風響,那人竟沉身追來,凌空擊下。陸漸不敢硬接,左手變“多頭蛇相”,繞過那人掌勢,纏他手腕。
那人哼了一聲,右掌后縮,左掌擊出,陸漸欲抬右掌拆解,忽覺右臂麻木,竟然不聽使喚,情急間疾疾縮身,使“大自在相”貼地翻出,不待那人落地,翻身站起,大喝一聲,左掌使一個“壽者相”,忽變“猴王相”。那人乃是高手,一見陸漸出手氣勢,便知厲害,一旋身飄開數尺,方欲順手反擊,不料陸漸忽又從“猴王相”變“半獅人相”,一拳送出,轟隆巨響,牆壁應手坍塌,露出一個大窟窿。
那人不料陸漸出掌乃是虛招,本意卻是揮拳破壁,驚覺之時,陸漸已鑽垣而出,發足狂奔。奔跑間,但覺右肩中掌處麻木之感漸漸擴散開去,須臾間擴至半身,他張口欲呼,卻覺舌頭僵硬,叫不出來,也不知跑了多遠,驀地雙腿一軟,向前跌出,驟然失了知覺。
昏沉之際,忽覺周身刺痛,陸漸未及張眼,便聽有人道:“不要妄動。”陸漸努力抬眼望去,但見沈舟虛雙眼若不波深潭,靜靜望著自己,數百根蠶絲自他袖里吐出,半數蠶絲將自身懸在半空,剩余蠶絲則刺入自己周身穴道,一反雪白晶瑩,漆黑沉暗,有如墨染。
沈舟虛見他醒來,頷首道:“醒了?”陸漸驚懼交迸,方欲掙扎,沈舟虛搖頭道:“別動,你中了‘尸妖’桓中缺的‘陰尸吸神掌’,天幸遇到老夫,若不然,就算你是劫奴之身,也要送命。”
陸漸望著他,心中疑惑不定,又望著那些黑色蠶絲,更覺駭異。沈舟虛瞧出他的心意,微笑道:“我用‘天羅’神通,將蠶絲刺入你經脈之中,吸取‘陰尸吸神掌’的尸毒,這些蠶絲變黑,正是尸毒離體的征兆。”
陸漸體內毒質減弱,身子漸漸有了知覺,但覺那蠶絲入體,如百蟻鑽動,癢麻無比,一時咬牙苦忍。忽聽有人怒哼一聲,道:“父親,此人壞了咱們的大事,你干么費力救他?”
陸漸聽出是沈秀的聲音,舉目望去,但見他立在沈舟虛身側,怒目而視。沈舟虛嘆道:“這宅邸中到底有何玄虛,咱們都沒瞧見,此人既被‘妖尸’打傷,必是瞧見了什么緊要之事。”
陸漸聞言,定神一瞧,但見自己身處之地,正是那“羅宅”的正廳,不由吃驚道:“你們,你們怎么在這里?”沈秀怒哼道:“這話當由我來問才是。”
沈舟虛淡淡一笑,撤去蠶絲,說道:“我早已疑心倭寇在南京城內設有巢穴,窺探我軍動靜。是以此番假意讓秀兒劫牢,正是欲擒故縱,讓那陳子單逃來此處,然后縱兵合圍,抓住這撥間諜。不料你貿然跟蹤陳子單,打草驚蛇,我等進來時,這所宅邸已是人去樓空了。”
陸漸聽得羞慚,但覺身子已能動彈,只是兀自酸軟,當下起身道:“陸漸愚鈍,誤了閣下大事,如何懲戒,悉聽尊便。”
沈舟虛搖頭道:“你先說說,在這屋內瞧見什么?”陸漸將所見所聞一一說了,在場眾人無不變色,沈舟虛也露出几分訝色,說道:“我真小瞧這徐海了,不料他膽識恁地了得,竟敢親身犯險,奇襲南京?”
陸漸道:“但那埋伏城外的汪老是誰,他卻沒有說明。”沈舟虛冷笑道:“還有誰?自然是汪直汪五峰了,很好,該來的都來了,也省得我天涯海角一個個去尋他。”
這時忽見燕未歸、薛耳、莫乙帶著一眾甲士,走入堂中,燕未歸道:“宅子里和附近民宅盡都搜過,并無一人。”薛耳道:“這里的梁柱牆壁、地板灶台我都聽過了,沒有地道,也沒有夾層。”
沈舟虛皺眉道:“如此說來,這伙賊子逃得好快。”他自來算無遺策,但一夜之間,兩度失算,不由得沉吟良久,方才問道:“莫乙,這座宅子是誰的?”
莫乙道:“這個宅子曾是紹興武舉陳三泰的私邸,四年前以三千兩銀子賣給一個名叫羅初年的鹽商。”
“不消說。”沈舟虛道,“這羅初年必是倭寇的化名。”沉吟片刻,他眉頭一舒,徐徐道:“沈秀,你去義庄里尋一具尸首來,服飾、體態與這陸小哥相若,再將面孔染成青黑,放在當衢之處。”
沈秀怪道:“這是做甚?”沈舟虛道:“而今第一件事,須得讓那些倭寇以為,這位小哥中了‘陰尸吸神掌’,奔跑未久,毒發身亡,死在當街之處。”
沈秀恍然大悟,應命退下。沈舟虛又道:“未歸,你附耳過來。”燕未歸移近,沈舟虛在他耳邊低語片刻,燕未歸一點頭,撒開雙腿,一陣風去了。
沈舟虛喝退眾甲士,轉過頭來,含笑道:“陸漸,你方才說了,誤我大事,由我懲戒,對不對?”陸漸點點頭。沈舟虛道:“很好,如今我要你更衣易容,留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陸漸吃了一驚,但有言在先,無法回絕。當下沈舟虛命薛耳拿來一套衣衫,給陸漸換過,又取了張人皮面具,給他罩上,說道:“無論見到什么,聽到什么,你只管裝聾作啞,待我破了汪直、徐海,自然放你。”
陸漸心性朴直,雖猜不透其中玄奧,但聽如此能破倭寇,也就聽之任之了。
卻聽沈舟虛道:“推我回府。”薛耳應聲上前,沖陸漸咧嘴一笑,便推著沈舟虛出了宅邸,陸漸無法,只得尾隨。
此時天色已明,行不多時,便見燕未歸大步流星,趕將回來,躬身道:“主人吩咐,均已辦妥。只是應天府今早遇上一件奇案,迫不得已,來請主人相助。”
沈舟虛道:“什么案子,竟能難住應天府的差官?”燕未歸道:“聽說閱馬校場的旗斗上挂了三具尸體,那旗斗離地二十丈,也不知怎么挂上去的?應天府的差官既無法取下尸體查驗,又害怕那凶手太過厲害,故而只有請主人出馬。”
沈舟虛道:“確有几分奇處,你去府里叫凝兒來。”燕未歸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天時尚早。”沈舟虛笑了笑,“薛耳、莫乙,咱們去校場瞧瞧熱鬧。”
車輪轱轆,沈舟虛閉目觀心,行了半晌,忽聽薛耳道:“主人,到了。”
沈舟虛張眼望去,但見近處曠地冷清,黃塵不起,遠處閣樓崢嶸,托起半輪紅日,一竿杏黃大旗凌風招展,直入霄漢,旗下挂著三具尸首,隨著高天罡風,搖晃不定。
陸漸見那尸體,暗自心驚,尋思天下間誰有這般能耐,竟能攜著數百斤的尸首,攀到如此高處。此時早有捕快上前相見,寒暄兩句,一名老捕快道:“今早天亮,喂馬的老軍出來鍘草,抬頭瞧見尸首,是以來報。可恨小人能耐低微,無法取下尸首。沈先生手下能人眾多,屢破奇案,必有法子取下尸首,捉拿凶手……”
談論間,燕未歸與寧凝聯袂而來。沈舟虛便道:“凝兒,你放尸首下來;未歸接住尸首,別要摔壞了。”
寧凝一點頭,微闔雙目,向著那旗斗凝神片刻,驀地睜開,陸漸只瞧她雙眼玄光流轉,若有實質,只瞧旗斗上火光一閃,尸首頸上繩索頃刻燒斷。要知道那些尸首拴成一串,一繩斷絕,三具尸首有如隕石,齊齊墜落。
燕未歸覷得真切,如風掠上,雙足一頓,騰起三丈,左手接下一具尸首,左足凌空探出,勾住旗杆,疾如車輪般呼地一轉,右手又將第二具尸首抓住,此時第三具尸首才到他眼前,燕未歸手中兩具尸首左右一合,將之夾住,縱身落地,嚓的一聲,雙腳入地近尺。
陸漸瞧得心跳神馳,這三具尸首本有數百斤重,加上墜落之勢,何止千鈞,燕未歸不但一一抓住,更以無儔腳力,將千鈞墜力引入地下。換了他人,就算有能為接住尸首,落地之時,也勢必雙腿齊斷,腰身扭折了。
燕未歸放下尸首,躬身退到一邊,沈舟虛又道:“莫乙,你去瞧瞧,這三人如何死的?”莫乙上前翻看一遍,回道:“這三人外表無甚傷痕,但淚腺微腫。《內經》有言:‘微大為心痺引背,善淚出’,足見這三人是心臟麻痺而死,但何以心臟麻痺,奴才卻瞧不出來。不過,這三人我都在官府文書上見過。”他指著一個五官俊秀、身著黃衫的年輕人道,“此人名叫竺森,綽號‘玉黃蜂’,乃是崆峒派棄徒,采花無數,在京城也犯下好几件大案,刑部懸賞八千兩花銀捉拿。”又指著一個黑臉猙獰、體格魁梧大漢道,“此人名叫路仲明,江西巨匪,嘯聚山林,無惡不作,曾有大員矢志拿他,卻被他率眾闖入官邸,滅了滿門,如今刑部懸賞一萬兩花銀捉拿。”
說到此處,那些老少捕快,均露驚色,莫乙語氣一頓,望著那具道士尸首,遲疑道:“至于這個道長,來歷卻有些不同。他本是當朝國師陶仲文的大弟子,道號元元子,特奉皇上旨意,來江南物色秀女,送往京師,不想竟死在這里?”那些捕快聽了這話,無不面如土色。
沈舟虛移車上前,審視那具尸首,那些捕快忽地紛紛跪倒,磕頭叫道:“沈先生救命,沈先生救命……元元子道長是欽差,死了欽差,我等如何交代?”
沈舟虛望著尸首,沉吟半晌,搖頭道:“這些人外表均無傷損,乃是心臟麻痺而死,但如何麻痺,卻叫人想不明白;至于這旗杆,離地二十來丈,誰又有能耐將尸首送上去呢?故而只有兩種可能。”
眾捕快忙問道:“有哪兩種可能?”
沈舟虛嘆道:“殺人的要么是鬼怪,要么是神仙。元元子道長乃是國師高足,他家就是神仙,神仙又怎么會殺他呢?所以說,這三人多半是遇上鬼怪,嚇得心臟麻痺而死,然后又被那鬼怪送上旗杆高處。”
眾捕快初時聽得發愣,但聰明的轉念就明白過來,沈舟虛這話,正是教自己如何編造故事,敷衍朝廷。此事本就不可思議,若說是鬼怪作崇,那是再也恰當不過了。一時間,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均說是鬼怪殺人。
沈舟虛微微一笑,推車出了校場,寧凝忍不住道:“主人,真是鬼怪作崇么?”沈舟虛見她神色不安,不禁笑道:“傻丫頭,恁地膽小?我說鬼話騙那些蠢材,你也信了?”
“如此說沒有鬼怪了?”寧凝輕輕舒了一口氣,“那么這三個大惡人是誰殺的呢?”沈舟虛道:“自然是人殺的。”他揮了揮手,道:“未歸,你去城中的酒肆中瞧瞧,若有什么奇聞怪事,便來報我。”燕未歸答應一聲,一溜煙走了。
不多時,燕未歸飛步趕回,促聲道:“昨晚玄武湖畔的‘吟風閣’上有人喝了一夜酒,如今正在打架鬧事。”
沈舟虛不覺啞然失笑,嘆道:“罷了,你推我過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6:54
第17章 雷
一行人迤儷來到吟風閣前,閣樓臨湖,晨景正好,一片波光LL,几抹朝霞流轉,和風悠悠
沈舟虛止住車輪,注視湖光水景,吟道:"游絲欲墮還重上,春殘日永人想望.花共燕爭飛,青梅細雨枝.離愁終未解,忘了依前在.擬待不尋思,剛眠夢見伊.....
莫乙接口道:"這是杜安世的<<菩薩蠻>>,是說女孩兒的春愁,主人念出來不合適."
沈舟虛苦笑道:"這詞本是清影喜歡的,我見這景致,怎而想到罷了."
話音未落,忽聽"咔嚓"一聲大響,吟風閣上窗破欄毀,掉下一個人來,那人旋風般翻個筋斗,情急間手中竹竿一撐,卻忘了下方便是一湖碧水,"嘩啦"一聲,連人帶仗掉入水中,濺起几尺高白浪."
只聽閣樓上一個豪邁的聲音大笑道:"贏老龜,你這招取什么名字?是猴子翻筋斗,還是王八戲水?"
湖中那人濕淋淋的怕上岸來,十分狼狽,陸漸認出是"金烏龜"贏萬城,心中又是吃驚,又覺好笑,不料這老狐狸威風八面,竟也落到這步田地.
贏萬城面色通紅,仰首向樓上厲叫道:"姓虞的,我東島清理門戶,你又干嘛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不是說了?"那人笑道:"你東島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你東島的朋友就是我的敵人,來來來,小兄弟,莫管他們,有人說得好"夫田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如夢,為歡几何?"故而天大地大,莫如酒大,喝了這碗,再說其他."
"虞兄高論"另一人接口道:"也有人說得好"日高月高,酒品最高,敬酒不喝,就是膿包"話音入耳,陸漸心頭一動,這答話之人正是谷縝.
那"虞兄"奇道:"我說的"有人"大大有名,詩仙李太白是也,你說的有人卻是哪個,恁地有見識?"
"不是別人"谷縝呵呵笑道:"正是區區小弟,小弟什么都做,就是不做膿包."那姓虞的將桌子拍得山響,說道"說得好!說得好!"
二人雖不見人,但一番對白,卻是旁若無人,贏萬城氣得一頓足,還要再罵,沈舟虛悠爾笑道:"贏道兄,多年不見,尚無恙否?"
贏萬城回頭一瞧,如見鬼魅,面色變得摻白,失聲道:你.......你......"只說得兩個你字,卻再也說不出話來,突然轉身,"噌"地一下躥上樓去,叫道:"不好,不好,沈瘸子來了,沈瘸子來了......."
那姓虞的"哦"了一聲,淡然道:"沈師兄來了?"沈舟虛訕道:"虞師弟所到之處,總是驚天動地,才到南京,就先把老天捅了一個窟窿."
"你說的是元元子那了賊吧?"那姓虞的笑道:"他奉了昏君旨意,強搶民女,老子瞧不過去,小小彈了他一指頭,沒料到這老小子不經挨,竟被彈死了,晦氣晦氣."
沈舟虛道:"天下經得起你"雷帝子"虞照一彈的,又有几個?"他漫不經心的彈出數縷蠶絲,纏住屋檐,只一縱,如飛鳥投林,連人帶椅,飛入二樓."
他平時舉止疏慢,弱不禁風,突然顯出這般神通,樓上樓下均是一驚,眾劫奴更怕有失,也快步登樓,陸漸定眼望去,樓上三三兩連坐了几名客人,主人店家早已不知去向.
谷縝當窗臨湖,身邊牆壁上一個窟窿,料是贏萬城落水之處,身前一張方桌,橫七豎八,擱了許多酒壇,迎面坐了一條大漢,骨骼極大,國字臉膛,如飛劍眉壓著一雙虎目,灰布長裳赫然打著兩個補丁,腳下一雙麻耳草鞋,眼見便要破散.
陸漸尋思:"這人就是那雷帝子虞照么?"思忖間,虞照干了一碗酒,目光掃來,眾人被他一瞧,如刀槍穿胸,平生一股寒意.
"沈師兄"虞照笑道:"來一碗如何?"
"虞師弟取消了."沈舟虛嘆道:"你明知道沈某只會喝茶,不會飲酒."虞照唾道:"忸扭捏怩,恁不爽快."又斟滿一碗道:"還是小兄弟豪氣."谷縝笑笑,兩人碗盞相碰,雙雙飲盡.
虞照又道:"贏老龜老當益壯,演了一出王八戲水,你這小姑娘我卻沒見過,但瞧你這一籃子破銅爛鐵,料是新晉的"千鱗"高手,只可惜虞平生不打女人,算你運氣."
陸漸轉眼望去,施秒秒端坐一隅,愁眉不展,不瞧虞照,卻望著谷縝,目光流轉,(不會打眼睛的意思)子深處,似乎蘊藏著某種事物,復雜難明.
虞照看看施秒秒,又瞧瞧谷縝,忽而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笑聲中,忽地舉手,在谷縝肩頭一拍,施秒秒花容摻變,不及驚呼,一抖手,一把銀雨向虞照射來.
虞照目不斜視,舉手輕揮,漫天銀雨距他尚有三尺,便"叮叮"墜地,片片鱗甲,鋒口向上,"嗚嗚嗚"顫動不己,施秒秒神色又是一變,脫口道:"周流電勁."
虞照笑道:"小姑娘,你家大人沒告訴你么?"千鱗"之朮全靠"北極天磁功",這門內功遇上"周流電勁",就會七折八扣,彼此抵消,故而見了虞某,須得小心,呵呵,罷了,再教你一個乖吧."說罷,食指下引,銀鱗應指跳躍,片片相屬,連成一柄銀光四射的軟劍,刺向施秒秒的咽喉.
施秒秒飄身后退,踢起一條長登,那銀劍佼佼昂動,"刷"的一聲把那長登劈成兩截,施秒秒悄臉發白,霎時扣住六只銀鯉,清亮雙目,死死盯著虞照.
谷縝目光一轉,忽而笑道:"虞兄,小弟敬你."說著雙手捧晚,一氣飲盡,虞照怔了怔,點頭道:"好!好!"一揮手,"叮叮"不絕,銀劍解體,散落一地.
虞照喝罷,又道:"小姑娘,你本領本來有限,如今又怕誤傷了小情人,心存猶豫,出手軟弱,打將下去,吃虧不下,還是快快退了吧."
施秒秒面漲通紅,斥道:"胡說八道,誰,誰是我的小情人.......?"虞照盯著她,目光如炬,施秒秒被他一盯,頓覺心中機密盡被洞悉,一時欲言又止,面色越發羞紅,色似胭脂,嬌比海棠.
虞照見她半羞半惱,嬌態可愛,心中大覺有趣,嘻嘻笑了兩聲,突然揚聲道:"明夷,你這厮不學好,偏學贏老龜縮頭縮腦,你的"一栗"心法虞某聞名已久,今天正要領教領教."
忽聽角落里哼了一聲,明夷沉著臉,從暗處跺步出來,贏萬城忙道:"明老弟,別上當."
明夷怪道:"上什么當?"贏萬城干咳一聲,徐徐道:"如今強敵環視,你我三人理當攜手御敵,千萬莫要受了這姓虞的挑戰,被西城的賊子各個擊破."
"強敵環視?"明夷目光一轉,卻停在沈舟虛,身上,徐徐道:"你說他呢?"贏萬城點頭道:"不錯,就算他手下劫奴,可謂敵眾我寡,咱們若不齊心協力,只怕不能生離此地."
虞照皺了皺眉,喝了一碗酒,笑道:"沈師兄,看來你名聲不好,有你掠陣,誰敢跟我對放?沈師兄若知情識趣,走得遠遠的,小弟自是感激不盡."
他出言不遜,眾劫奴均有怒色,挺身欲罵,沈舟虛一皺眉,揮袖攔住,笑道:"虞師兄此言差矣,東島西城,勢不兩立,而今東島五尊來其三,師弟雖是我西城第一流的人物,以一敵三,未必能勝,若有閃失,平白折我一員大將,不若沈某助你一臂之力,將這三人就地擒殺,挫一挫東島的威風如何?"
東島豬人均是變色,虞照聽罷,升出食指,輕彈酒壇,叮叮當當,清亮悅耳,彈罷問道:"沈師兄,這聲音聽來如何,沈舟虛皺了皺眉說道:"還成罷."
虞照道:"師兄有所不知,這酒壇在說話呢?",沈舟虛笑道:"虞師弟說笑了."
"你不相信么?"虞照呵呵一笑道:"這酒壇說了,八部之中,就數沈舟虛這厮最不是東西,道理有三,其一,這世界上最可恨者,莫過于煉奴,而這厮不僅煉奴,還煉了六個,真是混帳到頂,其二,大伙兒一拳一腳,分個高低,豈不甚好?偏這沈舟虛不要臉之極,盡玩些陰謀詭計,便是勝了,也叫人很不痛快,最可氣的還是第三,別人喝酒,這厮卻偏偏喝茶,專門跟人唱對台戲."
眾劫奴無不溫怒,沈舟虛卻從容自若,含笑道:"沈某天性不能飲酒,也算是過錯?"虞照嘻嘻笑道:"這個虞某就不知了,這酒壇啊,就是這么說的."
沈舟虛尚未答話,燕未歸已忍耐不住,厲聲道:"姓虞的,你敬酒不吃吃罰酒么?主人好心待你,你倒污蔑于他."
虞照哈哈笑道:"妙極,虞某人什么酒都吃過,就沒吃過罰酒,來來來,你有本事,請我吃一盅如何?"燕未歸斗笠下厲芒掠過,突然騰空而起,左腿掃出,樓中如有旋風掠過,碟兒碗兒叮當做響.
眾人未及轉念,旋風斗止,唯有碗碟窗戶,顫動不絕,定睛再瞧,燕未歸左腿已被虞照空手拿住.
陸漸曾與燕未歸交鋒,深知這一腿威力奇大,不想竟被虞照信手接住,霎時間,燕未歸怪叫一聲,右腿忽的高高掄起,勢如大斧,奮力劈下.
就當此時,眾人耳里只聽"赫"的一聲,有若裂錦,燕未歸斗笠飛出,露出蒼白面皮,一條刀疤從額自頸,批肉翻卷,深可見骨,如一條怪蛇盤在臉上.
燕未歸定在半空,一腿被拿,一腿高舉,身形凝固也似,雙目瞪得老大,面肌不斷抽搐,面頭發絲根根如鋼絲一般,沖天豎立.
"去!"虞照一聲長笑,燕未歸身若陀螺,骨碌碌摔將回來,莫乙,薛耳大驚失色,雙雙搶上前去.
"接不得"沈舟虛一聲疾喝,薛耳指尖已觸及燕未歸衣裳,一股酸麻感透指而入,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咔咔"兩聲,身側一股大力將他一拽,薛耳一個踉蹌扑倒在地,斜眼望去,莫乙也同時扑倒.臉色煞白,眼中透著恐懼之色.
未及還醒,莫,薛二人身子忽又無端而動,一個筋斗直立起來,傀儡般飄退三尺,兩人各各低頭,只見腰間均是系了一縷蠶絲,遙遙連著沈舟虛.
沈舟虛十指間捻滿蠶繭,掌法飄飄,()帶飄揚,使得正是一路"羅星散手"端的神傲無方,變化出奇,勝過沈秀何止十倍,指間蠶繭隨他掌勢,忽左忽右,簌簌射出蠶絲,有如天孫織錦,玉女投梭,頃刻間勾梁搭拄,在燕未歸身后織成四重大網,同時間射出兩縷細絲,淡如流煙,盤桓飄渺,刺向虞照.
眾人雖知西域八部之主無一若者,此時仍覺劾異,沈舟虛以"星羅散手"施展"天羅"神通,瞬息間,拉莫乙,拽薛耳,編制絲網,反擊虞照,一心四用,變化無窮.
崩裂之聲,不絕于耳,燕未歸撞破三張大網,終被第四張網裹住,渾身抽搐,如遭極大痛苦.
虞照右手端酒快飲,左手飄然出掌,逼得那兩縷蠶絲無法及身,含笑道:"沈師兄好本事,竟練成"天羅繞指劍"惹得虞某技癢,很想討教討教."將碗一擱,正要起身,突然臉色微面,只一慌,便繞過蠶絲,身如大鳥,飛到寧凝頭頂.
"手下留情"沈舟虛蠶絲用盡,救援不急,不由脫口驚呼.
叫聲未絕,便見人影一閃,一人抱住寧凝,貼地滾出.
霎時間,一件長長的白色物事,自虞照掌心射出,如光如氣,凌空一繞,落在寧凝先前站立處,"赫"的一聲,方圓尺許,盡變焦黑.
"雷音電龍?"沈舟虛面露訝色,虞照一拂袖,煙灰四散,樓板上露出一個大洞.
"好個"瞳中劍",沈師兄,你教的好劫奴."虞照冷笑兩聲,肩頭一點慢慢沁紅,初如針尖,轉眼便有銅錢大小,眾人恍然大捂:"他怎么受傷了?"
虞照忽又瞇眼望著地上,笑道:"兀那小子,抱也抱了,摸也摸了,還不起來,更待何時!"眾人循他目光望去,但見一個男子兀自抱著寧凝,為那掌力震懾,傻了一般.寧凝驚醒過來,羞怒交迸,抬手就是一耳光,不想這一巴掌,竟將那人的臉皮刮將下來.
寧凝看清來人,吃驚道:"怎么,怎么是你?"那男子正是陸漸,他人皮面具被打飛,心中慌亂,匆忙拾起,重又帶戴上.眾人見狀轟笑起來.虞照罵道:"蠢小子,都穿了幫拉,戴這勞什子還有什么用?"
陸漸羞紅了臉,定一定神,揚聲器道:"雷帝子,你這人說話不算話."虞照楞了一下,皺眉道:"我怎么說話不算?"陸漸手指寧凝,說道:"你說平身不打女人,方才你這一下,不是要她的命么?"
虞照濃眉一挑,不見他抬足轉身,一伸臂,便口住陸漸肩頭,提將過來,陸漸空負"一十六身相".劫奴神通,竟無閃避之能,不由大驚失色,虞照笑道:"我不打女人,卻打男人.你既要充好漢,代她接我三掌如何?"
此話一出,寧凝花容摻變,瞳子里玄光一轉,虞照輕輕一笑,左手扣人,右手輕輕揮灑,寧凝視線盡數封死,只聽"劈啪"有聲,二人之間,火光四濺,"瞳中劍"撞到虞照的掌力,無不化為烏有,寧凝連發數劍,身子一晃,臉上血色全無.
沈舟虛推車到她身邊,扶住她嘆道:"凝兒,你的"瞳中劍"能夠傷他,全因他沒有防備,既有防備,你有豈是對手?"隨他說話,寧凝面色慢慢紅潤,長吸一口氣,出聲道:"可是,他,他......?"盯著陸漸雙頰越是緋紅,明艷照人.
沈舟虛皺了皺眉,淡然道:"虞師弟,你雖然疾惡如仇,卻從不欺負弱小,"雷音電龍"身坐不動,十步殺人,你若真要殺他,何苦等到現在,方才那一下,凝兒與這少年都難免劫,你故意嚇退他們,方才出手,不為別的,只為給我顯擺威風吧."
虞照方才確無殺心,掌力擊下,半是嚇唬寧凝,半是向沈舟虛示威,但聽沈舟虛一說,卻是一陣冷笑,心道:"就你沈瘸子精乖,會算中老子的心思.!"當既臉一沉,揚聲道:"沈師兄凡事講一個理字,我好端端的坐著喝酒,你手下的劫奴卻是"無量足".又是"瞳中劍",踢的踢,刺的刺,又算什么道理."
沈舟虛道:"敝扑有失調教,過在沈某."
虞照笑道:"你是本門師兄,我不與你動手.這樣吧,這少年既然無辜,我不動他,你讓寧凝出來,是死是活,受我一掌了事."
沈舟虛露出苦笑,寧凝細眉一挑,大聲道:"好我受你一掌,但,但你須先把他放了."
虞照哈哈大笑,正笑時,忽覺陸漸肌膚收縮,滑不溜手,一瞬間,竟然被他脫出手底,虞照"一"了一聲,手掌圈轉,飄然轉落,欲要將他捉回.不料陸漸就地一滾,若脫劍之劍,貼地竄出,虞照不由贊了一聲好.
陸漸以"大自在相"脫出虞照手底,又以"雀母相"竄到寧凝身前,寧凝驚喜不勝,俯身欲要扶他起來,不料胸口小腹一麻,渾身頓軟.
陸漸制住寧凝,將她扶起放到一邊,寧凝又氣又急,道:"你,你.....干什么?"陸漸低聲道:"寧姑娘,對不住."說罷轉身,向虞照大聲道:"我來受你一掌."
虞照盯著他,似笑非笑,搖頭道:"不成,你是男的,女的一掌,男的三掌."
陸漸一呆,想他剛才一掌之威,自己別說三掌,一掌也未必接得下來.虞照見他默默不語,不覺笑道:"怎么,怕了,怕了就別沖好漢!"
陸漸一咬牙,道:"好,就三掌."虞照道:"秒啊,事先說好,受這三掌,不許還手,要么便不算數."寧凝急道:"不成......."嗓子忽窒,雙目淚水一轉,奪框而出.
眾奴無不露出悲憤之色,莫乙高叫道:"陸漸兄弟,你放心吧,你若死了,咱們一定為你報仇."薛耳接口道:"你如此仁義,何不代他去受這三掌,"莫乙臉一白,言山言山道:"
虞照目不轉睛的盯著陸漸,驀地抬掌,"啪啪啪"的在他肩上拍了三下,然后轉著陸漸,拎小雞也似的拎到桌邊,嘩啦啦的倒了一碗酒,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來來來,干了這碗."
陸漸莫名其妙,呆呆怔怔,不知如何是好,谷縝卻笑道:"我便知道虞兄不會傷害我這位好朋友的."
虞照訝道:"你和他是朋友,難怪難怪."見陸漸兀自發楞,不由笑道:"不會喝酒么?"陸漸微一遲疑,捧起酒碗,虞照舉碗,一氣喝光,陸漸量淺,喝了半碗,便擱下道:"虞先生,那三掌還打么?"
虞照一哂,谷縝已笑道:"陸漸,方才虞兄不是拍了你三掌么?"
陸漸奇道:"那也算數?""怎么不算?"虞照道:"我只說了三掌,可沒說是輕輕的拍,還是重重的拍."說罷又笑,陸漸逃過此劫,亦驚亦喜,也陪著他憨笑.
寧凝一顆心始才落地,想到方才情急落淚,羞慚不勝,低聲罵到:"什么雷帝子,分明是雷瘋子!"沈舟虛苦笑道:"背地里這么叫他的卻也不少."
忽見虞照兩眼一翻,大聲道:"明夷,還沒想好?打個架哩也婆婆媽媽的,跟個娘們似的."明夷大怒,縱身欲出,卻被贏萬城拉住手腕,沉喝道:"莫要中他激將法."
明夷臉色醬爆豬肝也似,怒道:"贏老,這厮辱人太甚."贏萬城到:"一個對一個,你有几分勝算?"明夷一楞,沉吟道:"五成."
贏萬城面沉如水,淡然道:"就算五層吧,你勝了還罷,若是敗了,我與妙妙便要二對二,老夫年到體衰,不復向日之勇,妙妙年紀尚幼,絕學未成,你說,我二人又有[狠讀小說網收藏]几分勝算?"明夷又是一楞,低眉不語.
贏萬城老眼中精芒閃動,驀地厲聲道:"三花一影陣."明夷,施妙妙應聲散開,立在贏萬城身側,沈舟虛,虞照見此,均是皺眉.
"陸漸你看."谷縝道."他三人這么一站,可有什么玄機?"陸漸瞧了一陣,搖頭道:"瞧不出來,"谷縝笑道:"你別瞧人,先瞧影子.?"
陸漸定神一看,只見三人雖然站得稀落,影子卻重疊在一起,有如一人,谷縝又道:"三花一影,三人一心.這是東島的奇陣,只要影子不散,三人的本領便能融會如一,發揮出絕大威力,就算天雷,二主聯手,也未必能勝."
陸漸見狀驚奇,果見三人影子緩緩挪動,始終保持人影相疊,不使分散,施妙妙卻是又驚又氣,瞪著谷縝,柳眉倒豎,:"你,你這壞東西,居然泄露本島機密."
谷縝笑笑,贏萬城卻道:"妙妙這話差了,第一此陣變非機密,他便不說,天雷二主也都知道,第二就算知道,也未必能破,就算能破,也是摻勝,咱們若死兩人,天雷二主至少一死一傷,沈舟虛,你說對不對?"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7:46
. 沈舟虛拈須不答,虞照則大碗喝酒,喝了一碗又是一碗,喝到三碗時,驀地一拍桌子,叫道:"***,這個鳥陣子,我破不了,沈師兄,瞧你的了."
眾人聞言,均是驚奇,寧凝輕哼一聲,道:"你這個雷瘋子,也有認輸的時候?"虞照道:"這有什么奇怪.人貴自知,不知道敵人的斤兩還罷了,不知道自己的斤兩,那是死無其所,虞某縱然猖狂些,卻還不笨."
沈舟虛徐徐道:"你我聯手,還可試試."虞照笑笑,淡然道:"那有什么趣味?"
四下一時悄然,忽聽贏萬城高聲道:"我三人來此,變非找你們麻煩,只為擒捉本島敗類,二位如此相逼,欺人太甚,若是有膽,大伙兒索性玩個大的."
虞著笑道:"玩什么大的?"
贏萬城將竹仗重重一頓,森然道:"九月九日,論道滅神."
虞照縱然桀驁狂放,聽得這話,也是濃眉一挑,遲疑不答,贏萬城道:"雷帝子,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和那人在小鏡湖一戰,勝負未分."虞照目光一閃,道:"不漏海眼也來了?"
贏萬城道:"他雖不在南京,卻一向挂念你得緊."虞照道:"彼此彼此."
贏萬城道:"聽妙妙說,風君侯也來了南京,更聽說地部高手也來了,至于蔽島島王與沈道兄仇深四海,也正好借這論道滅神做個了斷."
虞照低頭想想,掉頭道:"沈師兄,你怎么說?"沈舟虛閉目拈須,微微笑道:"贏道兄是欺我西城內訌已久,四分五裂吧."
"不敢!"贏萬城道:"萬歸藏兩次東征,東島精英死傷盡,十多年難復元氣,若非如此,我這糟老頭子怎么還能濫竽充數,竊居這五尊之位?如今水火兩部雖滅,但你西城仍然廣有六部,是以說到元氣大傷,大伙兒也算半斤八兩."
沈舟虛沉吟半響,嘆了口氣,道:"好,既然如此,大伙兒便趁此機會,了一了宿怨."贏萬城陰陰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回稟島王,兩位也早早知會同門,九月九日,贏某在靈鰲島上,灑掃以待."
東島西城兩百年來,多次高手會戰,漸成制度,名為"論道滅神",一方挑釁,另一方勢必迎戰,三言兩語定下日期場地,隨后便是腥風血雨,是故雙方說到此處,均知一戰難免,再無多話.贏萬城瞧了谷縝一眼,嘿然道:"乖孫子,瞧你抱西城的大腿抱到几時?"說罷冷哼一聲,一明夷快步下樓,唯獨施妙妙落在最后,幽幽望了谷縝一眼,嘆了口氣,飄然去了.
酒樓中一時寂然,虞照氣悶難當,朗聲道:"聯絡諸部之事就交給沈師兄了,若要商議,虞某隨叫隨到."繼而一手挽著谷縝,說道:"走走走,咱們換個地方喝酒說話."方要下樓,谷縝忽又道:"稍等."擺脫他手,揚聲道:"沈舟虛,商清影是你妻子么?沈舟虛道:"不錯,正是()()."
"很好"谷縝點頭道:"將來我若要殺你,也不冤枉."眾人均是吃驚,沈舟虛道:"足下與沈某有仇?"
谷縝道:"你不知道?"沈舟虛搖頭道:"沈某縱橫天下,仇家無數,哪記得這許多?"谷縝笑笑,徐徐道:"我叫谷縝,我爹便是谷神通."此言一出,虞照也是變了臉色,他雖知谷縝是東島之人,卻當他是個普通島眾,不料他竟是東島少主.
沈舟虛眉峰聚攏,目光銳如綱針,刺在谷縝臉上,谷縝卻如不絕,又笑道:"你也不用這樣瞪我,今天若不殺我,來日我勢必殺你,你我之間,總要死上一個,這一點你須得牢記在心,莫要忘記."
說到這里,他又轉向虞照,笑道:"虞兄,你如今知道我是誰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虞照濃眉抖挑,樓中氣氛驟然一冷,陸漸不自覺氣貫全身,心道:"糟了,這姓虞的武工太高,他若要殺谷縝,除了以死相抗,別無他法."他心念已絕,注意虞照,嚴加堤防,不料虞照一皺眉,忽地嘆道:"谷老弟,為何還要表明身份,你若不說,我也不會問的."
谷縝道:"你和我無親無故,卻陪我吃了半夜悶酒,為我排憂解難,更加不問一字,你便替我擋了東海三尊,人以真心待我,我豈能以假意待人?難道你虞照是好漢,我谷縝卻是怕死鼠輩."
虞照注視他半晌,忽地搖頭道:"沈兄弟,這小子很投我意,若我殺他,有些為難."沈舟虛微微一笑,淡然道:"不打緊,但憑師弟處置."
虞著望著他,流露疑惑神情,忽而笑道:"既然師兄如此好心,虞某便告辭了."方要舉步,谷縝又道:"虞兄,谷縝還有一事相求."虞照道:"什么事."
谷縝道:"沈瘸子與我有仇,我朋友留在這兒,勢必受害,虞兄若能將他一并帶走,谷縝感激不盡."虞照道:"理當如此,他是條好漢子,不能收辱于人."
說罷,也不待沈舟虛答應,便左挽谷縝,右挽陸漸,一陣風下了閣樓,沿湖走了一程,遠離吟風閣才撒手放開兩人,自己坐在一塊湖石上,愁眉緊鎖.
谷縝道:"不喝酒了么?"虞照搖頭道:"今天闖禍了."谷縝笑道:"那必是因為"論道滅神"吧?"
虞照點點頭,嘆道:"我一時意氣,竟然挑起這場賭斗,大戰一開,不知要死傷多少人?若被那娘們兒知道了,豈不又要嘮叨我三天?"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遠遠傳來:"哪個娘們兒,要嘮叨你三天?"
三人轉眼望去,但見一個紅裳綠發,膚若瓊脂的美貌夷女,撐著一葉扁舟,從湖面上悠悠飄來,見了三人,便停住竹篙,抬手掠了掠耳邊的鬢發,玉頰生暈,朱唇噎笑:"眸子碧若湖水,凝注在虞照臉上.
虞照露出悻悻之色,咕隆道:"晦氣."那夷女脆聲道:"誰又惹你晦氣拉?"虞照大聲道:"除了你還有哪個?"
那夷女目中透出怒色,只一杆便已近岸,縱身躍到三人身前,瞪著虞照道:"你說,我又怎么惹你晦氣了?"
虞照梗起脖子,高聲道:"我說話說得好好的,你來插什么嘴?"那夷女冷笑道:"你背著我說壞話,我怎么不能插嘴."
虞照怒道:"我說了什么壞話了?"那夷女道:"你罵我"娘們兒",算不算壞話?"
虞照道:"呸,天下娘兒們多的是,我說娘兒們,就是說你么?"話一說完,忽見那夷女雙目微微泛紅,淚光浮動,頓是露出不耐之色,道:"哭什么?你就算哭,我也不怕你."但神色雖然可恨,口氣卻已軟了好多.
那夷女望著他,忍不住笑起來,虞照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臉上又沒開花?"那夷女忍不住道:"你嘴里說不怕,心里卻怕我哭是也不是?"
虞照被她說到心虛處,老羞成怒,揮手道:"去去去,你怎么樣與我什么相干?"
那夷女卻也不惱,淡然道:"既然我怎么樣都不與你相干,你干嗎巴巴的跑到江南來?要不干脆輸給左飛千,讓我嫁給他吧."
虞照瞪了她一眼,臉上露出古怪神氣,既似憤怒,又似傷心,忽一轉頭,悶悶不答.
那夷女別嘴微笑,目光一轉,忽地瞧見虞照肩頭血跡,不由驚道:"哎喲,你受傷了?:"
"大驚小怪."虞照一揮手,冷笑道:"擦破點皮,過兩天就好了."那夷女道:"不成,你解開衣裳給我瞧.
"虞照又羞又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胡鬧什么,不害臊么?"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那夷女不急不惱,慢慢道:"柳下惠坐懷不亂,你不過露一點肌膚,又怕什么?難不成你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心思,見了我,連衣服也不敢脫?"
虞照虎目圓瞪,一時語塞,那夷女卻不理會,伸手給他解開衣服,露出半邊肩膊,虞照渾身僵直,臉上卻罩了一層紅步也似,先前他面對諸大高手,有如狂龍惡虎,不可一世,此時遇上這個夷女,卻儼然成了小貓小蛇,被她任意玩弄,谷縝瞧在眼里,恨不得背過身去,大笑一場.
那夷女見傷口約有兩分來深,略帶焦灼,不由訝道:"你遇上火部高手了么?但又不像,火部誰能傷你?寧不空?"虞照不耐道:"寧不空算只鳥.是天部的人!"
那夷女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是玄瞳吧?"虞照別著嘴,哼了一聲.
那夷女知他心高氣傲,對受傷深以為恥,心中暗笑,從藥囊里取出一枚白瓷瓶,一疊白紗布,一把小剪刀,又從瓷瓶里傾出若干淡紅粉末,點在傷處,用白紗精心纏好,剪斷之時,順手打了一個蝴蝶結兒.
谷縝看到這里,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聲,笑出聲來.
"這算什么?"虞照窘迫已極,瞪了瞪那蝴蝶結,又抬眼望著那夷女,眼里几欲噴火.那夷女故做不見,給他拉上衣裳,拍拍他臉,笑瞇瞇地道:"好拉,這才乖拉."虞照氣得七竅生煙,偏又發作不得,鼓起來腮,眼里似要噴出火來.
那夷女又問道:"啊照,這兩人是誰呢?"虞照呸了一聲,"什么啊照,叫得肉麻兮兮的,"那夷女道:"那不叫你啊照,難道叫你啊貓啊狗?"
虞照說她不過,瞪了一會眼,忽似泄了氣的皮球,軟將下來,嘆道:"這個是東島少主谷縝."那夷女聞言吃驚,未及細問,虞照又指著陸漸道:"這人,這人,咳,我也不知他的名字..."
陸漸上前一步,作個揖:"仙碧姐姐,別來無恙."原來他乍見仙碧,心中一時驚濤駭浪,恨不得立馬相認,但又見仙碧與虞照斗嘴,不便相擾,此時見問,才出手相認."
仙碧面路訝色:"你,你是...."陸漸低聲道:"我是陸漸呀!"仙碧驚喜交迸,既而又疑惑道,你的樣子,怎么變拉?"陸漸道:"因為一件大事,我戴了面具."說帶這里,他忍不住道:"姐姐,阿晴......"仙碧不待他說完,忽笑道:"諸位請上船,先去我的衡行水榭,慢慢說話."
陸漸心壞疑惑,一眾人上船,飄行數里,遠見一左曲欄精舍,鄰水依林,吞吐煙云,榭邊几名靚妝少女,正在洗衣打鬧,瞧見仙碧,均是歡笑招呼.
虞照大皺其眉,憤然道:"地部怎么盡招些女孩兒?"每次聚會都鬧得跟麻雀一樣.再說了,地部神通不離土性,一群女孩兒玩泥巴,成何體統."
"你這個死腦筋,才不成體統拉."仙碧道:"聽說天劫之后,女蝸娘娘造化萬物,便是以水和泥,捏做一個個小人小獸,再吹一口仙氣,那些泥人啊泥獸啊,都活過來了.女蝸娘娘是女孩兒,是故女孩兒玩泥巴,自古有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虞照冷笑道:"強詞奪理,胡說八道."仙碧道:"你呢?頑固不化,憤世嫉俗."
兩人一邊斗嘴,一邊棄舟登岸,來到精舍中,仙碧笑道:"陸漸,這里沒人瞧見,你可以摘下面具了吧?"
陸漸摘下面具,仙碧凝視他半晌,拍手笑道:"這孩子,也生俊了呢!"轉頭對虞照道:"這就是我要姚家庄遇上的那位少年,他冒死去找北落師門,卻一去不回,那把火將姚家庄燒成白地,我還以為他未能幸免.難過了好久.
虞照點頭道:"原來是他,怪不得."轉頭對谷縝道:"你交的朋友很好,理應浮三大白,."谷縝笑道:"好啊,我奉陪,."
虞照大聲到:"我量大如海,別說三大白,三百大白也是小事一樁,谷老弟我也能擔保,不過....."望了陸漸一眼,驀地泄氣,咕隆道:"這小子倒是難說得很."
仙碧唾道:"我這好弟弟人最老實,我才不擔心他呢?卻是你們兩個我不放心."虞照悻悻坐下,見有少女捧來清茶,他賭氣昂頭,瞧也不瞧一眼.
陸漸道:"姐姐,阿晴........."不料仙碧又搶先一步,問起他逃生經過,陸漸只得將自己被寧不空所擒,前往日本,又如何被煉成劫奴,在織田家苦熬,最終遇上魚和尚,逃出寧不空的魔掌,回到中土,陸漸只怕仙碧與虞照生出誤會,忽略了谷縝被囚之事.
饒是如此這一段曲折凶險,谷縝聽過還罷,仙碧和虞照卻是聽得入神,聽到陸漸被煉成劫奴,仙碧臉上瞬間血色盡失,虞照更是大怒,拍岸喝道:"虎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寧不空這鳥賊,走到哪兒都是禍害."
再說魚和尚左化,二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虞照嘆刀:"晦氣,這世間的良心又少了一顆."
陸漸說完,汗顏道:"北落師門隨我流落天涯,多年來相依為命.誰知將到中土,還是將他丟了,"仙碧也覺難過默然半晌.悠悠道:"如此說來,你既是金剛門人,又是寧不空的劫奴了?"
陸漸點頭道:"魚和尚大師臨終前讓我去西域求取解脫"黑天劫"之法,仙碧姐姐,虞大先生,你們是西城中人,知道那法子么?"
仙碧神色一暗,顧視虞照,見他臉色極為沉重,不覺嘆道:"好弟弟,魚和尚雖是,一代奇僧.對<<黑天書>>卻知之甚少,自這本武經成書以來,三百年間,從無劫奴能夠解脫...."
陸漸日思夜想,雖也料到這也結果,卻始終抱有一線希望,此時聽了,心中一根玄好似猛然崩絕,震得雙耳嗡嗡做響,仙碧后面的話,他一句也不曾聽見.
".........<<黑天書>>流毒無窮,即便是西城之中,也屢次被禁絕,到我這一代,山,澤,地,雷,風五部均已禁奴.只恨人心詭異,這煉奴之事,始終無法斷絕."仙碧說到這里,忽見陸漸兩眼發直,如痴如呆,不由得心如刀割,輕輕推了虞照一把,低聲道:"你呆著做什么,還不想想法子."
"說到法子,倒有兩個."虞照徐徐道:"第一,便是回帶寧不空身邊繼續為奴,只笑寧不空活著一天,你便可不死."
虞照目透嘉許之色,點頭道:"第二個法子,便是從今往后,不再借用劫力,依照第二規律,若不有意借力,黑天劫的發作便緩和些.魚和尚一代宗師,神通廣大,他以姓名設下的禁止非同小可,可惜你頻繁借力,連破兩道,但饒是如此,只需從此不再借力,僅憑這一道禁止,活上兩年,也不是難事."
眾人無不變色,仙碧失聲道:"只有兩年?"虞照點頭道:"再若借力,今年也活不過去."忽見仙碧秀目微紅,淚光閃動,不覺心軟,嘆道:"其實還有一個法子,只是太不可靠."
仙碧喜道:"什么法子?"
“你記得那句話嗎?”虞照一字字地道,“西城之王,東島之主,金剛怒目,黑天不詳。”
仙碧恍然道:“是啊,除了節主,世間還有這三個人能封住”三恆帝脈“。如今萬歸藏仙逝,魚和尚坐化,這世上能救陸漸的,便只有一個人了。”說到這里,三人的目光具都投在谷縝身上。谷縝皺眉道:“你們是說我爹?”
虞照嘆道:“谷神通若能出手,在雨和尚的禁制破掉之前,在設兩道禁制,陸兄弟或許還有救。”
陸漸見谷縝木然無語,深知他的難處,便笑了笑,嘆道:“多謝各位好意,人活多久,強求不來,我只活了20年的光陰,能交到這么多朋友,卻也不枉了。”
仙碧聽得心中大動,流下淚來,忽然陸漸又道:“仙碧姐姐,阿晴她……她還好么?”
仙碧拭了淚,嘆道:“你這傻弟弟,真是痴絕。我几次想要岔開這件事,終究是岔不掉的。”陸漸失色道:“難道她……”
“你別瞎猜。”仙碧道,她中的水毒已被家母解了,事后她入我地部,做了一名女弟子。“陸漸轉憂為喜,拍手道:”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你先別高興。“仙碧冷冷道,那妮子雖入我西城,卻不是安分之人,她面上裝的老實,心里卻將焚庄殺父之仇算給西城。數月前,她忽然發難,打傷同門,盜走地部祕籍《太歲經》和祖師畫像,逃出西城,一路向東而來,眼下怕是就在南京。”
陸漸聽得吃驚,一想姚晴便在南京,心神大亂,恨不得立馬去找,可一轉念,又想到自己壽命不久,見到姚晴,徒增悲傷。想著想著,他默默起身,信步走出房門,來到湖邊,倚著那一排朱紅欄杆,遠遠眺去,只見湖邊林莽慘碧,水上煙霧淒迷,偌大的玄武湖無處不透著几分悲涼之意。
不多時,忽傳來仙碧的嬌叱聲:“你整天就知道喝酒鬧事,招惹是非,這次闖禍了么?這么多年,家母一直避免輕啟戰端,不和東島決戰,如今就品你几句話,10年之功,毀與一但。
虞照哼了一聲,悻悻道:“我說你定要嘮叨我三天。”仙碧氣倒:“你還有理拉?”虞照接口道:“沒理。他如此一答,仙碧反倒無話可說,只是忽忽嬌喘,余怒難消。
忽聽腳步聲響,卻是谷縝過來,與陸漸并肩依欄,嘻嘻笑到⒈:”那邊吵起來拉。“上著瞥他一眼,說道,:不開心么?實在不成,我去求我爹。”
陸漸搖頭道:“你如今冤屈未雪,只怕救不了,反將你自己陷進去。”
谷縝望著陸漸,眸子清亮逼人,忽而笑笑,嘆道:“這么說,你我當真成了生死之交拉,若我不了冤屈,便救不得你,不同同生,便要共死了。”
陸漸啞然失笑,轉念間,將無意中發現徐海的情形說了。谷縝喜得手舞足蹈,大聲道:“真是送上門的買賣,若不做成,豈非不給老天爺面子。”
陸漸道:“但我打草驚蛇,如今那賊子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谷縝擺手道:“不打緊,蟹有蟹路,蝦有蝦有,徐海怎么也在地上,不會飛上天去。如今棘手的是:我如何搶險一步,在沈舟虛之前拿住此賊。”
陸漸皺眉道:“可惜,我若不能借用劫力,便和廢人無異,幫不了你!”
谷縝未及答話,便聽一個嬌脆的聲音遠遠道:"劫力雖不能借,卻可以用的!"兩人轉眼望去,仙碧與虞照并肩行來,一個嬌美嫵媚,一個英武豪邁,聯決之間,真私一對壁人.陸,谷二人見了,心里均是喝了聲采.
仙碧問道:"陸漸,你的劫力聚在哪里?"陸漸道:"在雙手."
雙手么?仙碧沉呤未決.虞照已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劫朮應是補天劫手.仙碧吃驚道:"你能斷定.虞照道:"不會錯,我瞧過他出手.仙碧知他眼力極高,言不輕發,不覺又喜又驚.
陸漸聽得茫然,心道;"沙天也曾說過這補天劫手的名字,卻不知道有何玄機?
仙碧看出他心中迷惑,便道:"補天劫手是一門劫朮,黑天書的劫力分為四體通和五神通,四體通強在力量,一旦成就,上天入地,力大無窮.
陸漸恍然大悟道:"就象燕未歸?”
"他算一個!仙碧道:"無量足日行千里,踏水無痕,已是四體通里頂尖的角色.至于五神通,奧妙在于神意,嘗微聽几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天部六大劫奴中,除了燕未歸,其他五人均得五神通.四體通得來容易,五神通極為難得,某些劫朮百年難得一見,而沈周虛一人便練成無種,可說當今劫奴之強,不出天部.
谷縝笑道:"那几人我大多見過,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這話不對.仙碧道:"若說打斗,或許五神通沒什么了不起.但五神通的神奇,卻大多不在打斗上,這種劫奴,往往身負絕世異能.好比嘗微烹飪之朮古今無雙,聽几能聽世間任何聲音,鬼鼻蘇聞香嗅覺通玄,不忘生過目不忘,至于玄瞳,世人當她只會瞳中劍,卻不知她畫得一手神秒丹青.
仙碧說到這里,輕輕嘆了口氣,“只不過,‘補甜劫手’卻有些與眾不同。”虞照點了點頭,長聲道:“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奇道:“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當年一位天部前輩對‘補天劫手’的評語。”仙碧道,“‘補甜劫手’,說它是‘四體通’也可,說它是‘五神通’也不錯,因為‘補天劫手‘出手奇快,指力驚人,這是‘四體通’吧。但它僅憑雙手,能知水中游魚,能之地下虫,練到神妙處,遠方鳥飛虫動,俱能感知,這分明又是‘五神通’。故而說它‘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沉默半晌,喃喃道:“怎么這些事情,寧不空都沒說過?”
虞照冷笑一聲:“這厮巨奸大滑,保藏禍心。‘補天劫手’威力極大,他若讓你練成,將來勢必難制,顧而便藏私瞞著你。”
陸漸回向前事,每次談到自己雙手異感,寧不空要么裝聾作啞,要么含糊其辭,總不肯對自己解釋明白,或許當真如虞照所說因為心存忌憚,故意藏私。
想到這里,聽得虞照又道:“《黑天書》共有三篇。第一篇總綱,闡述‘有無思律‘;第二篇‘元體’講的是如何修煉劫力;第三篇‘玄用’講的是如何運用劫力。你如今不過練成劫力,對運用法門一無所知,動輒形成借力之勢,不但極易引發‘黑天劫’,也不能發揮‘補天劫手’的威力。”
陸漸奇道:"這是什么意思啊?
"這是當年一位天部前輩對補天劫手的評語.仙碧道,"補天劫手,說它是四體通也可,說它是五神通也不錯,因為補天劫手出手奇快,指力驚人,這是四體通吧.但它僅憑雙手,能知水中游魚,能知地下虫,練到秒處,遠方鳥飛虫動,具能感知,這分明又是五神通.故而說它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沉默半餉,喃喃道:"怎么這些事情,寧不空都沒說過?
虞照冷笑一聲:"這厮巨奸大猾,包藏禍心.補天劫手威力極大,他若讓你練成,將來勢必難制,故而便私藏著你
陸漸拱手道:“還請先生指點。”虞照大笑,目視仙碧,仙碧半笑半珍道:“傻弟弟,你真沒眼力,他就是嘴巴會說,又知道什么運用法門了?說到運用劫力,姐姐我才是大行家呢。”說罷瞪了虞、谷二人一眼,笑罵道,“呆站著做甚?法不傳六耳,還不給我滾到十萬八千里外去。”
虞照一笑,挽著谷縝道:“聽說之蘅荇水榭里釀了一種蓮子酒,酒味淡薄,卻勝在風味獨特,咱們到去偷一大壇嘗嘗。”谷縝笑道:“偷字太難聽,不如叫做二人一月刀。”
虞照一愣,拍手笑道:“好,好,咱們就去二人一月刀。”
兩人嘻嘻哈哈,一路去了,仙碧望著兩人背影,皺眉道:“這位東島少主當真不凡,阿照從來目無余子,竟也和他恁得投契。”陸漸笑笑不語,心道:“他不凡的地方你還沒全瞧見呢。”
仙碧低頭想了一會兒,忽地問道:“陸漸,你聽說過‘定脈’么?”
“定脈?”陸漸道,“是一種經脈么?”
“不是。”仙碧搖頭道,“你且閉上眼,感知你體內‘劫力’現在何處?”
陸漸閉眼凝神,默查半晌,方道:“全身上下,無處不在。”仙碧問道“你知道這是什么緣故嗎?”陸漸茫然搖頭,仙碧微微一笑,說道:“這是因為你的劫力散亂無章,如行云流水,殊無定質,顧爾才會全身上下,無所不在。”
陸漸道:“這樣不好么?”
陸漸回想前事,每次談到自己雙手異感,寧不空要么裝聾作啞,要么含弧其詞,總不肯對自己解釋明白,或許當真如虞照所說,因為心存忌憚,故意藏私.
作者: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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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0:38:07
. 想到這里,聽得虞照又道:"黑天書共有三篇.第一篇總綱,闡述有無四率,第二篇元體,講的是如何修煉劫力,第三篇玄用,講的是如何運用劫力.你如今不過是[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練成劫力,對運用法門一無所知,動輒形成借力之勢,不但極易引發黑天劫,也不能發揮補天劫手的威力.
陸漸拱手道:"還請先生指點.虞照大笑,目視仙碧,仙碧半笑半怒道:"傻弟弟,你真沒眼力,他就是嘴巴會說,有知道什么運用法門了?說到運用劫力,姐姐我才是大行家呢.說罷,瞪了虞,谷二人一眼,笑罵道:"呆站著做甚?法不傳六耳,還不給我滾到十萬八千里外去.
虞照一笑,挽住谷縝道:"聽說這水榭釀了一種蓮子酒,酒味淡薄,卻勝在風味獨特,咱們倒去偷一大壇嘗嘗.谷縝笑道:"偷字太難聽,不如叫做二人一月刀.
虞照一愣,拍手笑道:"好,好,咱們就去二人一月刀.
“大大的不好。"仙碧不緊不慢,娓娓道來,“劫力無內無外,無陰無陽,是故小者密布體內,大者充斥天地,很是容易分散。但自古用力,力聚則強,力分則弱,況且劫力本就奇特,若是離開隱脈,散入顯脈,氣血一動,就會轉化為內力外力,根據第二律‘有借有還’,這個算是借力,必要償還的。”
陸漸想了想,問道:“如此說,只要劫力留在隱脈,便不算借力?”仙碧笑道:“你還算不笨哩。”陸漸訕訕笑道:“但怎樣才能讓劫力不離開隱脈呢?”
“這就需要‘定脈’功夫。”仙碧道,“劫奴越強,‘定脈功夫就越強。所謂‘定脈’就是將劫力盡數納入隱脈,不令之散入顯脈。這個功夫,‘五神通’先天較強,四體通則弱了許多,但任何劫奴,只需依法修煉,均能做到。”
說罷,先碧便用心傳授陸漸“定脈”之法,陸漸依法吐納凝神,散漫于全身的劫里慢慢聚攏,一點一滴納入三十一條隱脈中。
仙碧見他精進神速,喜道:“‘定脈’的法子雖然不難,“定脈”的念頭卻絲毫不能松懈,便是激斗之中,也要時刻不忘,要不然劫力一散,可就糟啦!”說到這里,他招收笑道,“你隨我來。”
兩人來到一刻茂密大樹下,仙碧又問道:“陸漸你說,人體之中,哪兒是隱脈的樞紐呢?”陸漸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三桓帝脈’了。”
“大錯特錯。”仙碧搖頭道,“你這念頭還是拘泥于‘顯脈’的道理!顯脈的樞紐是丹田,在臍下三分,無論誰人,都是一樣。而隱脈的樞紐呢,卻是因人而異。比方說,你的樞紐便在雙手,一左一右,共有兩個,而‘嘗微’秦知味的樞紐則在舌頭,只有一個。這樞紐,正是《黑天書》中一再提到的‘劫海’。”
“劫海?”陸漸皺了皺眉。仙碧笑著點頭,說道:“若說丹田是顯脈的‘氣海’,匯聚了人體內大半的真氣,‘劫海’呢匯聚了一大半的劫力。”
陸漸沉吟道:“淡淡填補力臍下三分,‘劫海’卻因人而異,修煉劫力,豈不是多出許多變化?”
“這話問的聰明。”仙碧頷首笑道,“若說修煉‘顯脈’的要旨在于換鉛汞,練丹田,那么《黑天書》的要旨便在于修煉‘劫海’劫奴‘劫海’,眼耳口鼻,四肢五臟,各各不同,是故運用劫力的法門,也就因人而異、無有常法,‘劫海’在哪兒,就練在哪兒!”
陸漸道:“這么說,補天劫手就練手嘍!”
仙碧微微一笑,忽地舉掌拍中樹干,這一掌看似輕飄,那株合抱大樹卻是猛然一震,落葉簌簌,有如雨落,仙碧飛身縱起,十指縱橫,落地時,十指間拈滿了翠綠葉片。
陸漸瞧的佩服,拍手暫道:“好功夫。”仙碧隨手灑落,搖頭道:“這算什么好?我只是給你做做樣子。從今兒起,在這些樹葉落地之前,你要用十指將他們全都拈住,不得錯過一片。而且只許用劫力,不許借力,更不許用魚和尚教你的武功。”
陸漸聽得發呆,但見仙碧神色肅然,方知并非戲言。
仙碧忽一揚聲:“燕蟬。遠處有人應了一聲,一個粉衣少女急匆匆奔出,怪道:”仙碧姐姐,人家玩得好好的,你叫我做什么?
死丫頭就知道玩兒。仙碧佯怒道:“就不怕我的家法么?燕蟬笑道”怕,怕的要死呢!仙碧沒好氣,伸指在她雪白的臉上彈了一下,罵道:“你們這些死丫頭,口是心非的,快去,拿一個籮筐來。
燕蟬一溜煙去了,半響提來一個大竹筐,說道:“沒見籮筐,就看見一個空籃子。
盡會偷懶。仙碧瞪了她一眼,忽又嘆道:“也罷,丟在這里,玩你的去吧。燕蟬道:”我們在抹骨牌,你也來玩么?仙碧道:“你眼睛長到后腦勺了?沒看見我有事嗎?燕蟬撅起嘴道:”不來就算了,干嗎挖苦人?說著瞧了陸漸一眼,露出好奇之色,繼而一陣小跑去了。“陸漸。仙碧將竹籃擱在地上,”你拈了落葉,便丟在籃子里,便于記數。但出手之時,須得不忘定脈。
陸漸點點頭,望著那滿樹綠葉,忽覺面紅心跳,無由地緊張起來。仙碧乁抬手,拍中樹干,掌力所及,落葉亂墜,陸漸一邊用心定脈,一邊揮指拈葉,不由得手忙腳亂待得樹葉落盡,也只抓了三四片,太眼望去,只見仙碧抿嘴直笑,心中好不羞愧。
仙碧嘆道:“你太著意與雙手,劫力反而難以發揮。須記得,出手之時,不可老想著拈几片葉子,而要順其自然,心念在若有若無只間,比是以心欲手,而是以手欲心哩!
陸漸心頭一動,喃喃道:“以手欲心。忽見仙碧揮掌擊樹,慌忙出手,此次卻多拈了十片葉子。
如此這般,仙碧反復震落樹葉,陸漸則反復拈取,但覺雙手后來知覺漸敏銳,每片落葉下墜時的軌跡,他均能清晰感知,初時尚且笨拙慌亂,練了一陣,手揮目送,漸漸從容起來。
不覺到了午飯時間,陸漸匆匆用了飯,繼續苦練,練到后來,只覺舒展開來,再不是身心帶動雙手,卻是雙手帶動身心,身隨手轉,勁在意先,往往信念沒動,手已搶出,拈里好几片葉子,心中才明白過來。
又練時許,忽聽仙碧笑:“且慢。陸漸應聲住手,仙碧叫來燕蟬,將地上的落葉掃盡,又將籃中的葉子倒空,說道:”這次我將一樹的葉子都震落,瞧你能否一片不落拈到籃子里,若是能夠,算你厲害。
陸漸抬頭望去,樹上綠葉奚落,經過這一陣修煉,樹葉落了大半。
仙碧一整容色,圈轉手臂,肩肘關節發出輕微響聲,凝時片刻,如風打出,勁力四通八達,傳至樹捎,只聽然一震,滿樹葉子不分先后,齊齊下落。
素手中樹,陸漸心中便生異感,但覺每片葉子離數之時,便已落入掌握之中,一飄一磚,了然于胸。霎時間,那光陰也似的凝固了,滿天落葉如被無形之力托在半空,悠悠飄落,等著他一一拈取。
一轉眼,陸漸拈取大半樹葉,忽漸前方七片離地不遠,正要躬身去撈,不料一陣疾風掃來,樹葉應風落地,陸漸情急間知搶到兩片,轉眼望去,仙碧正笑吟吟收回掌去。
陸漸怪道:“仙碧姐姐,這是做甚……”仙碧斂了笑意,正色道:“好弟弟,你須記住,這葉子是死的,敵人卻是活的,可不會像樹葉一般,呆在那兒等你來捉。”
陸漸恍然道:“姐姐說的是,我收教了。”仙碧望著他,暗暗贊許:“我這弟弟人雖老實,氣量卻不窄。”便又笑道:“你瞧,這次地上落了几片葉子?”
陸漸低頭望去,只有八點綠色,竟不滿十,心中頓時驚喜交迸,忽聽一陣掌聲傳來,轉眼瞧去,卻是虞照和谷縝走了過來。
虞照笑道:“‘補天劫手’果然了得,動轉如電,去萬物如拈草芥,不但極快,而且極准。”陸漸只顧專心習練,是塊是慢,全無所覺,聞言訝道:“是么?”谷縝笑道:“雷帝子的評語,必然不虛。”
仙碧冷笑一聲,道:“拈上一兩百片葉子算什么?何況還漏掉多多。陸漸,你還要苦練,一我看來,須用光三百棵大樹上的葉子,‘補天劫手’才算小成呢。”
虞照“嗤”了一聲,道:“危言聳聽。”仙碧白他一眼,道:“總比你信口胡夸,引人自滿要好。”
虞照冷笑道:“我怎么心口胡跨了?”仙碧輕哼一聲,正要駁斥,忽聽陸漸道:“仙碧姐姐,你對劫力運用知道的這樣多,以前也練過劫奴么?”
仙碧笑了笑,反問道:“你瞧我是養劫奴的人?”陸漸想了想,搖頭道:“不大像,你對燕蟬她們都很和氣,據我所見,練奴的人多半心狠。”
“算你會說話。”仙碧笑道,“也難怪你心疑,我雖不練劫奴,本身卻是半個劫奴。”
陸漸、谷縝均是大驚,谷縝更奇道:“既是劫奴,怎么會是半個?”仙碧笑道:“你們知道‘有無四律’的第四律么……”話未說完,虞照忽道:“仙碧,罷了。”仙碧瞥他一眼,微微皺眉,正要說話,虞照又道:“羅里羅唆,外面還有人找你呢!”
仙碧奇道:“誰找我?”虞照道:“是個小尼姑,想要見你。”仙碧笑道:“這卻奇了,本姑娘素來不和空門眾人交往,怎么會來尼姑?”當下來到正廳,還沒進門,便聽到嚶嚶哭聲。
仙碧更覺奇怪,入門時,卻見一眾女****笑嘻嘻圍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尼姑,那小尼姑一把鼻涕一把淚,正哭得傷心。
仙碧輕輕哼了一聲,呵斥道:“燕蟬,你又欺負人家?”燕蟬委屈道:“才沒有呢,是虞師兄嚇哭她的。”虞照怒哼一聲,森然道:“小丫頭,說話當心。”仙碧見燕蟬臉色發白,不覺瞪了虞照一眼,說道:“燕蟬,不用怕他,老實跟我說。”
燕蟬這才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看虞師兄慌慌張張跑進來,叫我們來陪這位小師傅,我們來時,她就在哭,定是虞師兄嚇唬她了。”仙碧臉色一沉,冷冷望著虞照,虞照一皺眉,卻不作聲。
“仙碧姑娘誤會啦!”谷縝忽地笑嘻嘻道,“我和虞兄本在門前喝蓮子酒,邊喝邊聊,忽見這小尼姑鬼鬼祟祟走過來,趁人不備,就往水榭里鑽,虞兄便攔住她說:”光天化日,私闖民宅么?‘小尼姑便說:“我找人。’虞兄問:”找哪個?‘小尼姑氣哼哼的,說道:“反正不是找你,我找一個頭發墨綠,眼睛藍藍的女施主,又漂亮又干淨,才不像你這么臟兮兮的,師傅說的臭男人,一定就是你這個樣子。’……”
說到這里,眾女子紛紛掩口偷笑,虞照惱羞成怒,目生厲芒,地部眾女被他目光一掃,個個花容失色,噤若寒蟬。
仙碧也是莞爾,問道:“那虞照怎么說?”谷縝搖頭道:“虞兄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像方才瞧各位姐姐一般,瞧了小尼姑一眼,不想就把她嚇哭了,邊哭還邊埋怨:‘原本來找女施主,沒想到碰到了兩個臭男人。’說完還連叫師父,虞兄失了法度,還是我好勸歹勸,才將這小師父勸到客廳來的。”
仙碧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嗔怪道:“虞照,我說了多少次?你眼神太厲,尋常人受不起。”虞照怒道:“我生來如此,又什么法子?難道將眼珠子挖了出來?”
仙碧罵道:“又說渾話。”說著走到那小尼姑身邊,溫言道,”小師父,你找我么?”那小尼姑抬起頭,淚汪汪看她一眼,精神陡振,拭淚道:“你頭發拭碧綠的,眼睛又是藍藍的,一定就是仙碧女施主了。”
仙碧含笑道:“我便是。”那小尼姑從袖間取出一個鑲銀的四方木盒,說道:“貧僧是無樓庵的淨修,這是一位神仙大哥托貧僧轉交給你的。”眾女見她稚氣未脫,卻口口聲聲自稱貧僧,頗是不倫不類,忍不住又笑了一回,虞照卻是目光生寒,凝住在那盒子上,臉上破天荒地露出緊張之色。
仙碧秀眉微蹙,接過盒子,問道:“那位神仙大哥,是不是白衣白發,還撐著一把白傘?”
“是呀是呀!”淨修露出傾慕之色,歡喜道,“他一塵不染,從天上飛下來,給了貧僧這個盒子,讓貧僧轉交女施主,然后一撐傘,又飛走了。”仙碧問道:“他一個人嗎?”淨修搖頭道:“不是的,還有一個蠻漂亮的女神仙,撅著嘴巴,看起來不高興。”
此言一出,虞照臉色忽變得煞白。仙碧微一沉吟,忽向燕蟬道:“你備些齋飯給這位小師父,用完了飯,再送她十兩銀子,派馬車送她回去。”
淨修合十道:“齋飯貧僧可以吃些,至于銀子,神仙大哥已經施舍過了。”忽聽虞照冷笑一聲,道:“那個不男不女的假神仙,竟花錢讓尼姑送信?端地莫名其妙。”
淨修偷偷望他一眼,怯懼之外,還有几分氣惱,嘴里嘀咕道:“神仙大哥說了,仙碧女施主生性好潔,若派男子送信,開口便是一股男人地濁氣,勢必沖犯了她,若派女子來,又怕仙碧施主對神仙大哥生出莫須有的誤會,至于貧僧出家之人,又是女身,既無沖犯,也不會生出誤會,神仙大哥說的話,一定沒錯。”她邊說邊瞅虞照,那意思儼然便是,神仙大哥沒錯,自然都是你大錯特錯了。
虞照越發惱怒,冷笑道:“那厮就是滿肚子花花腸子,送個信也這么多彎曲。哼,男人是一股濁氣,他就不是男人了?濁氣,濁氣,分明是滿嘴放屁。”
眾女聽得無不皺眉,仙碧笑了笑,嗅了嗅空中,說道:“我濁氣沒見著,卻有好大一股醋酸氣,要熏死人呢。”
虞照臉上陣紅陣白,跌足便走,卻被仙碧扯住,說道:“先開了盒再走。”虞照呸了一聲,怒道:“他給你得盒子,跟我什么相干?”仙碧面色陡沉,喝道:“你真個不聽?”虞照揮手道:“孫子才聽。”說著大步去了,仙碧望他背影,只氣得淚花亂滾。
“這盒子是風候君送的嗎?”谷縝忽地湊上前來,瞧著那盒子,嘻嘻笑道,“久聞西域‘傳音盒’大名,不知能否有幸一觀?”仙碧瞧他一眼,碧眼中閃過一絲異彩,笑道:“好啊,你和陸漸,都隨我來。”
三人來到內室,仙碧將盒子放在桌子上。那盒子為紫檀雕成,嚴絲合縫,六面均有細銀絲勾勻描繪,每面凸出一個銅質方塊,分別鐫著“甲、乙、丙、丁、戊、已?六個天干數字。
仙碧道:“這盒子名為“傳音”,其實叫‘藏音盒’更貼切。盒里藏了人聲,若要聽時,便放出來。不過聽聲一放,須得事先知曉說話者得暗碼,若不知暗碼,不僅聲音無法放出,強行開盒,聲音還會消失,西域同門時常約定一組暗碼,或是‘甲乙丙’,或是‘丁戊已’,一方接到‘傳音盒’,便可依照暗碼,按下相應銅塊,放出聲音。
“好設計。”谷縝由衷贊道,“姑娘和風君候也有一組暗碼吧?”
“有是有的。”仙碧道,“但我也不知道,這盒子當不當開?”谷縝笑道:“仙碧姑娘多慮了,虞兄脾氣雖大,心眼卻不小。”
“若是心眼小,倒也好些。”仙碧神色一暗,“只因當初左飛卿與我有約,擒住姚晴,便送‘傳音盒’給我,可是……唉,但若他擒住姚晴,取回《太歲經》和祖師畫像,依照諾言,我就得嫁給他。”
陸漸、谷縝聽得目瞪口呆。谷縝笑道:“無怪虞兄那么憤怒。”陸漸卻想:“姚晴竟然落到風君候的手里?”想到這里,不禁如坐針氈,恨不得立馬趕將過去,將姚晴救出來。
谷縝沉吟道:“這其中的來龍去脈,仙碧姑娘可否相告?”
“說來話長。”仙碧嘆息道,“我和虞照、左飛卿自幼一起長大,相處如舊,不免生出情愫。這十年來,左飛卿多次向家母提親,家母每每問我,都被我婉言謝絕。”谷縝笑道:“這么說,姑娘心中喜歡的還是虞兄了?”
仙碧雙頰泛起一抹霞紅,語調轉沉:“若論人才風華,左飛卿天下少有,但說到性情,我和虞照更加投緣一些,可恨造化弄人,虞照偏偏是雷部之主。”
陸漸奇道:“雷部之主又怎樣?”仙碧道:“八部之中,數雷部的‘周流電勁"最難修煉,煉成之后,還有一個極大的弊端……”說到這里,欲言又止。
谷縝眼珠一轉,說道:“我來猜猜,是不是有關男女之事?”仙碧面上又是一紅,啐道:“只有你這個不正經的小子,才會一猜便著。不錯,若有‘周流電勁’在身,便不能親近女色。如今虞照雖已養成‘雷音電龍’,但我與他……”說到這里,不禁語塞。
谷縝想了想,問道:“有無解救之法?”仙碧道:“有是有的,但很難辦。”陸漸不由問道:“什么法子?”
“那便是散去一身‘周流電勁’!”仙碧道,“只消電勁一失,便可回復如初,但虞照疾惡如仇,平生仇家無數,若是沒了武功,必有性命之憂。再說雷部群龍無首,爾虞我詐,雷部又人丁單薄,虞照一去,勢必淪為他部魚肉,故而散功之法,萬不可行。”
谷縝道:“因為如此,二位才拖延至今,不能琴瑟相諧嗎?”仙碧苦笑道:“此次姚晴反出西域,家母十分震怒。恰遇左飛卿又來求婚,便許諾,只要他拿住姚晴,便讓我嫁給他,只因姚晴是我帶回的,她惹下大禍,我難辭其咎,家母這么說,我也無法。”
“我明白了。”谷縝笑道,“你此番前來南京,是想在風君候之前抓住姚晴,好讓這婚約不能實現,誰知風君候神通廣大,仍是占了先手。”
仙碧瞪他一眼,道:“讓你來商量,你倒好,只知道嘻嘻哈哈的,幸災樂禍。”說到這里,眼眶倏地紅了。
谷縝忙道:“好姐姐莫惱,山人自由妙計,包管轉敗為勝。”仙碧又驚又喜,忙問道:“什么妙計?”
谷縝道:“我去叫虞兄來,徐圖商議。”仙碧搖頭道:“他稟性高傲,既說了不聽傳音盒,死也不會來的。”
谷縝笑道:“這一計若沒了虞兄,就好比炒菜無鹽,砍柴無刀,那是萬萬不成的,你放心,我去叫,包他前來。”說罷出門去了。
仙碧、陸漸正覺疑惑,忽見人影晃動,虞照一陣風闖了進來,瞪著仙碧,初時一驚,隨即轉為惱怒之色,厲喝道:“谷縝,你給我滾進來。”這一喝有如雷霆,偌大房舍為之一震。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8:22
第18章 情惑 上
谷縝背著手,進門笑道:“虞兄找小弟作甚?”虞照額上青筋暴突,雙拳攅緊,瞪著他怒道:“你竟敢騙我,說什么仙碧一聽盒子,便傷心昏倒?"
“我若不這樣說,你會來么?”谷縝笑道,“你一個人躲著喝悶酒,便是醉死,也于事無補。”
虞照寒聲道:“虞某的事,與你有什么相干?”谷縝笑道:“與我是不相干,卻與仙碧姑娘相干,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酒忍心讓她嫁給別人?”
這話說中虞照心底痛處,氣勢大餒,沉默一陣,搖頭道:“事已如此,還有什么法子?何況我已耽誤她多年,這樣也算是個了結。”
仙碧聽得眼眶一紅,朱唇顫抖。谷縝冷笑一聲,道:“這個了結只是你的了結,你光棍一個,死活干淨,仙碧姑娘卻要嫁給不愛之人,將來的痛苦可說無窮無盡,哪有什么了結?"
虞照怒道:“那你說怎樣?人已被他捉住了,難道還搶回來不成?”谷縝道:“不錯,正要如此。”
虞照臉一沉:“這是地母娘娘親口許諾,仙碧也已答允,左飛卿捉到晴丫頭,便要嫁給他。人生在世,豈能言而無信?”
谷縝搖頭道:“虞兄忒古板了,并沒說讓你去搶,而是我和陸漸去搶,嘿嘿,或許不該叫搶,而該叫救。”他轉向陸漸,笑道,“姚晴是你的心上人,對不對?”陸漸臉漲得通紅,搖頭道:“我配不上她。”
“配不配且不說。”谷縝道,“如今她犯了大錯,回到西域必受嚴懲,你救不救她?”陸漸正為此事煩惱,說要救吧,自身本事不濟,說不救吧,豈非眼瞧著姚晴受苦。此時忽地被谷縝挑破心事,頓時瞠目以對。
“一二三。”谷縝數罷三聲,笑道,“你不說話,便是默認。我和你是生死之交,自要幫你。虞兄被人橫刀奪愛,難免憤怒,自要找左飛卿打架解氣,打他個斷手斷腳,才叫痛快。”
虞照道:“呸,虞某豈是這等市井無賴?”谷縝道:“那你眼睜睜瞧著仙碧姑娘嫁給左飛卿,就是英雄好漢?”虞照道:“放屁。”谷縝哈哈大笑。
“我聽明白了!”仙碧忽道,“谷縝你是讓虞照尋事挑釁,引開左飛卿,你和陸漸趁機救人?”
“姑娘英明!”谷縝笑道,“這一計叫做‘聲東擊西’,又叫‘調虎離山"。何況陸漸是為救他的心上人,師出有名,跟地母和姑娘的許諾全無干系。”
“你想的美!”仙碧喝道,“你借我西域的兵,放走我西域的叛徒,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谷縝兩眼一翻,冷笑道:“那好,姑娘盡管嫁給風君候好了。”
仙碧與虞照均是氣結,對視一眼,皆想:“左飛卿既已得手,我二人囿于本門約定,自不能從他手里強人,若要破除婚約,唯有仰仗外力,把水攪渾……”想到這里,不禁黯然。
谷縝察言觀色,笑道:“一二三,二位不說話,也算默認這條計一箭雙雕,成就兩對神仙眷侶,小子真是功德無量。”
“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仙碧啐道,“計謀訂了,再做什么?”谷縝道:“自是先打開‘傳音盒’。”
仙碧望了虞照一眼,見他點頭,便拿起木盒依照“丁乙甲戊”的順序按四鍵,只聽盒中咔咔數聲,忽地傳出風君候的聲音:“霸王自刎,雨在天上,十人之家,寸土必爭。”
眾人聽得大大皺眉。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么話?再放一遍聽聽。”
虞照冷笑道:“這厮行事,從來藏著掖著,忒不爽快。”仙碧道:“他天生喜歡猜謎,就跟你天生喜歡喝酒一樣,你們兩個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說罷凝神思索解迷。
谷縝微微一笑,說道:“若是喜好猜謎,本人和風君候算是同道中人。所謂霸王自刎,霸王者,項羽也,自刎,卒也,羽卒相加,是一個翠字;所謂雨在天上,天上之雨,云也;所謂十人之家,一人一口,十口相加,是一個古字;至于寸土必爭,寸土相加,是一個寺廟的寺字。若將這四個字合起來,當為翠云古寺。”(編者按:“云”為繁體字)
“小子厲害!”虞照一蹺大拇指,“這些鬼明堂,我是一個也猜不出來。”谷縝笑道:“那寺廟我知道,便在東郊,廢棄多年,事不宜遲,咱們立馬出發。”
四人心急如焚,離了水榭,打馬出城,向東奔了十里,遙見崗巒起伏,碧樹成陰,一處山坳中飛出寶塔檐角。谷縝遙指道:“那便是翠云古寺了。”
四人將馬留在山下,沿石徑走了一程,尚未進寺,一陣風來,拂過滿山松林,松濤陣陣,節律宛然,只一陣,忽又聽叮當之聲,鳴珠碎玉,引商刻羽,與這松濤相應和,完若一人鼓琴,萬眾吟哦。
陸漸禁不住抬眼望去,那叮當聲來自寺中坍塌小半的六合寶塔,鐸鈴因風,搖曳交擊。
正覺驚奇,忽聽谷縝朗朗笑道:“好一曲《鳳求凰》!”仙碧瞥他一眼,心道:“你也聽出來了?”虞照卻是冷哼一聲,神色頗不自在。
陸漸奇道:“什么叫《鳳求凰》?”谷縝笑道:“你不覺的這松濤塔鈴之聲,湊合起來,便是一支極好聽的曲子么》”陸漸點頭道:“是呀,這風怪得很,竟吹出曲子來。”
“不怪不怪。”谷縝笑道,“這是風君候知道我們來了,特意引風飏動樹,呼風搖鈴,奏出這一曲《鳳求凰》,寓意男子對女子得愛慕之情。想當年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彈的便是這支曲子,風君候這一曲,大有效仿古人的意思。”說到這里,眼中含笑,望向仙碧。仙碧瞪他一眼,心中暗罵:“這小子太可惡,再瞧,哼,我挖出你的眼珠子。”
卻聽虞照冷笑道:“有道是‘千金難買相如賦’,左飛卿自命風流,論到才學,又哪能比得上司馬相如?”仙碧見他吃醋,心中歡喜,口中卻漫不經心道:“他比不上,你又比得上么?”
虞照高叫道:“彈琴作賦,我比不上司馬相如,喝酒打架,他比不上我。何況虞某堂堂八尺男兒,自當橫行天下,又何必拾古人的牙慧,學彈什么求黑求黃。”
陸漸猶豫已久,終于忍不住道:“司馬相如是誰?”眾人一時大笑,谷縝道:“司馬相如既是大色鬼,又是馬屁精,專拍皇帝老兒的馬屁,專騙年輕寡婦的歡心。”
陸漸吃驚道:“如此說來,竟然不是好人?”虞照聽得痛快,一拍他肩,正色道:“說得對,就不是好人。”仙碧白他一眼,道:“陸漸,你別聽他胡說。司馬相如才冠一時,名重兩漢,乃是了不起得大才子,大文豪。”陸漸恍然,點頭道:“難怪,難怪。”
虞照雙眉斜飛,縱聲長笑:“左飛卿,你這曲子奏得平平,因風為琴卻上佳手段。這么看來,你的‘周流風勁’已練到十層以上了?”
他這一番話,字字如吐驚雷,山鳴谷應,經久不息,最末一字吐出,第一個字音還在山間因繞不去。
話才說完,便聽左飛卿笑語吟吟,順風傳來:“不敢不敢,恰好十二層。”語調沖和,遠在數里之外,卻如對人耳語。
“好家伙。”虞照嘖嘖道:“強過你老子左夢塵了。”說話間,四人已近寺前,那山門殘破,半開半闔,門上塵封未淨,挂著几縷蛛絲。
虞照正要入門,忽聽左飛卿笑道:“且慢。”虞照道:“怎么?”左飛卿道:“我請仙碧妹子來,可沒請你,更沒請這兩個不相干的外人。”
虞照道:“這破廟又不是你家的產業,虞某就不能進來瞧瞧?”正要破門而入,忽聽左飛卿冷笑道:“虞兄且看腳下。”
虞照低頭一瞧,不知何時,足前竟多了一層細沙,似被微風吹拂,若聚若離。仙碧神色微變,喃喃道:“沉沙之陣。”
“左飛卿。”虞照冷笑道:“你設陣對付虞某?”
“虞兄高估自家了。”左飛卿笑道,“晴丫頭詭計多端,我這陣本是設來困她,只要虞兄不恃能闖入,左某決不為難。”
虞照道:“你這是威脅我了?”左飛卿笑道:“虞兄這么想,就算是了。”
仙碧見他二人尚未見面,已是劍拔弩張,忙道:“常言道‘來者是客’,大家既然來了,便是客人,左兄如此拒之門外,不是待客之道哩。”
左飛卿沉默時許,嘆道:“仙碧妹子,你知道我素來好靜,除了你,不大想見外人。但你既然說了,我也不能不近人情。罷了,我出四個謎語,你們解開一個,便進來一人,若不然,別怪我發動陣勢。”
仙碧回望谷縝,見他含笑點頭,便道:“好吧,左兄請出題。”
左飛卿道:“第一個謎是打一個字,謎題為:‘驅除炎熱,掃蕩煙云,九江聲著,四海威行’。”
眾人聽了,不及思索,谷縝已笑道:“這不是尊駕的大號么?”眾人均是恍然:“不錯,微風驅暑,狂風蕩云,江風厲叫,若是海風,自然四海威行了,說來說去,都離不開一個‘風’字。”
左飛卿道:“好,仙碧妹子請進。”仙碧方要入內,谷縝笑道:“姑娘何必著急,四個謎語解罷,大伙兒一塊兒進去。”仙碧當即止步不前。
略一沉默,左飛卿又道:“第二個謎仍是打一個字,謎題為‘卷尾猴’。”
谷縝聽了,扑哧笑道:“虞兄,他罵你呢。”虞照道:“與我何干?”
谷縝道:“十二生肖的猴對應十二支中的哪一個?”虞照道:“申猴酉雞,對應申。”谷縝道:“不錯,若申字當中一豎變成彎勾呢?”虞照道:“是個‘電’字。”
谷縝道:“這個‘電’字,不就是猴子卷尾巴么?雷部修煉‘周流電勁’,他出這個謎語,豈非罵雷部高手都是卷尾猴子?”
虞照氣量恢弘,不至于受此挑撥,聞言冷哼一聲,方要撇開,忽見谷縝對自己擠眼,不由醒悟過來:“是了,我來這里,便為挑釁,這不正是借口?”當下揚聲道:“左飛卿,你竟然辱我雷部。很好,咱們久未切磋,虞某倒想領教領教。”
“隨時奉陪。”左飛卿道:“那么第二謎算虞師兄過關。至于第三謎,是打一種怪物,謎題是‘下飲黃泉’。”
谷縝搖頭嘆道:“虞兄,他不死心,不但罵你,連我也罵了。”虞照道:“怎么罵的?”谷縝笑道:“下飲黃泉,黃泉之下只有鬼魂,在黃泉之下飲酒的鬼,都是酒鬼。說到酒鬼,咱倆都算,他卻說是打一種怪物,豈非罵咱們都是怪物?”
仙碧含笑道:“這卻罵得不錯。”虞照佯怒道:“這一罵我也記下了,呆會兒一并算賬。”
左飛卿冷笑一聲,道:“解謎的,這次算你身旁小子過關。第四個謎……”谷縝笑道:“慢來。”
左飛卿道:“怎么?”谷縝道:“第四個謎,咱們不妨換換,我來出題,你來猜謎,你若猜不著,我便進了這寺門,你若猜得著,我撒腿就跑。”
左飛卿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小子倒也有趣,也好,你來出題。”谷縝道:“我這謎也是打一個字,謎題是‘正二三月風月無邊’。”
左飛卿聞言,一時默然,虞照知道他必被難住,大感快意,笑道:“怎么,猜不出來了?若猜不出來,就快認輸。難不成你今天也猜不出來,明天又猜,明天猜不出來,明年再猜,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你猜出來,虞某都該抱重孫子了,哈哈。”
左飛卿聽得大怒,倉促間卻又猜測不出,只得道:“好,算我猜不出來,兀那小子,謎底是什么?”谷縝笑道:“謎底就在你身上,你再想想。”左飛卿怪道:“我身上?難道是手?不對。是眼么?也不對……”
胡亂猜測間,谷縝笑道:“罷了,我告訴你吧,正二三月,是什么季節?”左飛卿道:“春季。”
谷縝道:“故而‘正二三月’是一個春字,至于‘風月無邊’,卻要用到拆字法,‘風’字沒了邊框,是一個虫字,‘月’字沒了邊框,是一個二字,合起來便是‘虫二’,反過來便是‘二虫’。兩只虫加上之前的一個春,你說是什么字?”
不待左飛卿答話,虞照已道:“當然是一個大大的‘蠢’字,無怪說謎底就在某人身上,這么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不是蠢材是什么?”
左飛卿大怒,但有言在先,不便發作,只得強壓怒氣,冷冷道:“好,諸位請進!”
虞照在谷縝肩頭一拍,悄聲道:“這個謎語解氣。”說罷哈哈大笑,當先進門,另三人緊隨其后,陸漸甫一進門,便覺得足下柔軟,低頭望去,地上鋪了數寸厚一層細沙,伴著微風,盤桓起落。
庭院幽曠脫俗,若干石龕石鼎殘破歪倒,佛像聖獸缺手少足,一株臥槐枝干焦枯,火痕猶在,唯獨不見風君侯的影子。
虞照濃眉上揚,厲喝道:“左飛卿,藏頭縮腦,算什么本事?”
忽聽一聲輕笑,清風掠地,沙塵漠漠,忽一瞬,風息沙沉,左飛卿衣發飛揚瀟灑出塵,飄飄然立在眾人之前。
陸漸見他神出鬼沒,暗暗吃驚,定神四顧,卻不見姚晴,不覺心如火燒,流露焦慮之色。谷縝瞧在眼里,微笑道:“急什么,定然還你個活蹦亂跳的姚妹妹。”陸漸聞言,面皮發燙,心中卻是一定。
忽聽虞照冷哼一聲,揚聲道:“聽說你捉到晴丫頭,人呢?”
左飛卿淡然道:“我捉沒捉到,與你什么相干?”虞照神色陡厲,嘿然道:“姓左的,虞某一向瞧你礙眼,來來來,咱們大戰五百回合,再說別的。”
左飛卿卻不著惱,笑道:“仙碧妹子就要嫁我了,你心中一定難過。但左某平生不愛打落水狗,你在‘情’字上已經輸了,若在武功上再輸,豈非可憐得緊?”
仙碧聞言,心往下沉,轉眼一瞧,虞照虎目陡張,目光如無形神鋒,暴射而出,仙碧與之一觸,便覺心驚肉跳,慌忙閉眼。
虞照身周凌厲之氣如千針萬箭,八方迸出。陸漸、谷縝在他身旁,肌膚如被針刺,不覺后退兩步,心弦緊繃,呼吸轉促。但覺殺氣宣泄,卻聽虞照徐徐道:“左飛卿,從我五歲那年開始,我便討厭你了,無論說話也罷,練功也好,都是不男不女,討厭至極。”
“彼此彼此。”左飛卿溫文含笑,目光悠然,漫如潮水生暈,閑似流云飛卷:“左某再是不堪,也比不上你雷瘋子又臟又臭,酗酒無賴,不只雷部蒙羞,就連我西城千百弟子,也沒有一個不慚愧的。”
“你神氣個屁!”虞照冷冷一笑,徐徐道:“你長到四歲,都還尿床,誰臟誰臭,不問可知。”他一字一涂,每吐一字,雙眸便熾亮一分,亮至極處,如紫電耀霆,穿云裂水,端地威不可當。
“不敢當,總好過你長到八歲,還光著屁股,滿山亂闖。”左飛卿笑語晏晏,目光卻漸漸凝聚,初如凝云為水,繼而凝水為珠,混沌瑩潤,無鋒無芒。但任憑對方眼神如何凌厲,與之一交,便如殘電夕照,鋒芒盡失。
仙碧又好氣又好笑,可真想笑時,卻又笑不出來。他深知二人正眼對視,渾身精氣系于雙目,縱未交手,目光已如長鋒大盾,遙相攻守,尋覓對手破綻,此時看似你一言,我一語,有如閑聊一般,互揭幼時隱祕,實則卻是故意為之,亂敵心神,只需一方心神擾亂,目光松懈,便是輸了大半。
仙碧越看越驚,挺翹的鼻尖沁出點點汗珠,欲要出聲,但一口氣堵在心口,欲出不能。
虞照主攻,更費精神,目光亮之極處,漸轉衰弱,眸子含光斂神,威芒大減。左飛卿眼中混沌之意卻有如實質,徐徐吐出,如千鈞鈍物,壓住虞照心神。
虞照蓄神養氣,守了一陣,驀地一聲沉喝,目光倏地一掙,復又熾亮,將左飛卿目光頃刻逼回。但只片時工夫,虞照神氣又衰,左飛卿目中混沌再度壓來,但不過數息,虞照目光又盛,又將攻勢奪回。
兩人目光這般進進退退,時攻時守,忽如兩劍交鋒,忽如交矛破盾,時而示弱,時而逞強;變化之奇,尤勝刀劍。
反復數合,虞照忽到大喝一聲,左腳如負千鈞,慢慢跨出,左飛卿應勢飄退,高高縱起。
“去。”虞照雙掌相抵,一道雪白煙光,矯若神龍,橫空射出。
情急間,左飛卿運起“風魔傘”,舉傘一擋,“哧”的一聲激鳴,白傘化為齏粉。
兩人甫一交手,立成生死之勢。仙碧不由忘了來意,失聲叫道:“快住手,別,別打啦。”
傘屑紛飛,狀若雪霰,左飛卿身形墜至半途,滿頭白發颯然展開,千絲萬縷彎曲成弧,如一片雪白的飛羽,將他輕輕承住。
“白發三千羽!”虞照忽地瞇起雙眼,“左飛卿,你藏了這一手?”
“那又怎地?”左飛卿冷笑一聲,“你不也偷養了一條‘雷音電龍’?”
仙碧見二人無恙,心才落地,忙道:“大家點到即止,這一陣算平手罷了。”
“平手?”左飛卿眼神一變,大喝道,“還早得很呢!”大袖一甩,風蝶如一陣狂風,繞著虞照疾轉,聚若堂堂之陣,散若雪霰滿天,或是沉舟一擊,或是乘隙搗虛,遮天蔽日,橫斷煙云。
“雷音電龍”十步之內,莫可抵御,十步之外,煙光變淡,威力驟減。左飛卿深明此理,始終遠離十步,遙控風蝶,虞照的電勁卻難及遠,不由怒道:“左飛卿,有種的到地上來打。”
左飛卿冷笑道:“你怎么不到天上來?”
虞照長嘯一聲,縱起數丈,電勁以騰龍之勢夭矯飛出,左飛卿不敢硬擋,飄然后退。虞照騰挪雖強,卻無法如他一般久凌虛空,頃刻之間,復又落下。
這般忽起忽落,僵持數回,左飛卿得隙一瞥,臉色忽變,只見仙碧身邊,谷縝、陸漸蹤影全無。
“上當了!”左飛卿心神微亂,一揮袖,欲要飛向后院,虞照大笑道:“想走么?留几文買路錢來。”飛身縱起,射出兩道電勁,將左飛卿擋了回去。
陸漸、谷縝趁兩人相搏,潛到后院,陸漸沿途叫道:“阿晴……”連叫三聲,忽聽左邊禪房里一個微弱的聲音道:“陸、陸漸,是,是你么?”
陸漸又驚又喜,呆了呆,顫聲道:“是,是我,阿晴……”搶到禪房,門未上鎖,他猛力一推,不料那門被一股大力從內抵住。陸漸情急間,忘了“不可借力”的訓誡,以“大須彌相”猛力撞出,不料那門只一晃,姚晴卻發出一聲慘哼。
陸漸心急,還想再撞,谷縝拉住他,沉聲道:“不要莽撞,這里面有古怪。”陸漸愕然收勢,谷縝撫摸那門,露出奇怪神色,說道:“你也瞧瞧。”
陸漸伸手摸去,但覺門扇上似有一股極大潛力,稍一運勁,手指便被潛力彈開。
谷縝繞著禪房轉了一圈,說道:“這股潛力密布禪房四周,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莫非房里有人守衛?”
忽聽姚晴有氣無力道:“沒、沒人守衛,這、這潛力是我的真氣。”房外二人吃了一驚。谷縝道:“難道你自己困住了自己?”
“這個法子是風部神通,名叫‘清風鎖’。”姚晴虛弱道:“左飛卿將我的真氣引到這禪房四周,布成屏障,你要救我,須得先破去我的真氣,但我真氣一破,勢必送命。如此一來,左飛卿不費一繩一鎖,便讓我自牢自困。陸漸……你這傻子,方才一撞,害死我啦……”她中氣不足,說著便輕輕咳嗽起來。
陸漸驚道:“阿晴,你受傷了?”姚晴氣道:“都怪你這傻子……”陸漸愧悔交迸,忙道:“好阿晴,你怎么罵我都成,但而今怎么才能救你呢……”姚晴呸了一聲,道:“我若知道,早就出來了,還用你救么……”
陸漸無言以對,瞪著谷縝道:“你一定有法子,對不對?”
谷縝苦笑道:“不是我夸口,不管鐵鎖銅鎖,只消是有形有狀、有模有樣的鎖具,我一根烏金絲在手,均能打開。但這‘清風鎖’以真氣為鎖,看不見,摸不著,分明是一種武功,你也知道,說到武功,小弟的見識有限得很……”
忽聽姚晴冷笑道:“陸漸,你別信他,他賊頭賊腦,定有法子,你先狠狠揍他一頓,揍到他想出法子為止。”
陸漸楞了一下,谷縝卻大笑道:“好毒的婆娘,你這叫公報私仇。”
陸漸奇道:“你和阿晴沒見過,談何私仇。”谷縝笑道:“你還不知道么?她就是……”姚晴驀地喝道:“臭賊閉嘴。”谷縝道:“閉嘴也成,那你還揍不揍我?”姚晴啐道:“算你厲害。”
谷縝臉上帶笑,心里卻甚著急,眼看成功,誰知左飛卿竟留了后著,發愁間,忽聽有人輕笑道:“要破清風鎖么?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
陸漸、谷縝回頭望去,卻見仙碧不知何時,來到二人身后,姚晴忽地恨聲道:“是你?”仙碧笑道:“姚師妹,你好。”
姚晴冷哼一聲,道:“拜你所賜,我好得很,你這一風一雷兩條狗腿子,好不忠心,任我如何設法,都逃不過去。”
仙碧嘆道:“當日我為求自保,使出絕智之朮,亂了令尊的神志,委實抱歉,但你若要報仇,盡管沖著我來,為何要打傷同門,盜走祕籍畫像?”
姚晴冷哼一聲,道:“這還不簡單?我盜走《太歲經》,便是要學會里面的神通。至于盜走祖師畫像,更是明白極了,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只需我湊齊八幅圖像,便可無敵于天下,將你們這些八部高手殺個干淨,再放一把火,燒了那座西城,讓你們也嘗嘗毀家滅族的滋味。”
這一番話怨毒之深,聽得房外三人毛骨悚然。仙碧沉默半晌,忽地嘆道:“姚晴,你入魔了。:
姚晴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是呀,我是魔女,你卻是菩薩,要么怎地那樣好心,給我解毒,還救我性命?你后悔啦?現在還來得及,今日不殺我,終有一天,我會先滅地部,再毀西城。”
陸漸忍不住問道:“阿晴,你怎么這樣說話?”姚晴冷冷道:“我怎么說話了呀?是不是說了你的仙碧姐姐兩句,你就心疼啦?”陸漸又羞又急,痴痴地道:“我,我……”仙碧皺了皺眉,忽道:“陸漸,不要說了,你先放她出來。”
“胡說八道!”姚晴冷哼道:“他一個傻子,又怎么救我出來?”
陸漸也道:“是呀,我糊里糊涂的,怎么能放她出來?還是仙碧姐姐大顯神通的好。”
“我沒這能耐。”仙碧搖頭道:“這里的四人,要破這‘清風鎖’,非你的‘補天助手’不可。”
陸漸吃驚道:“補天助手?”仙碧道:“我來問你,天可補么?”陸漸沉吟未決,谷縝已笑道:“天者清虛,無來無往,無殘無缺,既無殘缺,如何彌補?”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8:40
第18章 情惑 下
仙碧道;“正是。”因而向陸漸道:“‘清風鎖’的道理接近天道,看似渾成,其實也有縫隙。你且用雙手虛按牆壁,以劫力感知壁上真氣,找出真氣流轉的間隙,出手切入,真氣受阻,‘清風鎖’便算破了。”
陸漸大喜,正要動手,忽聽姚晴冷冷道:“陸漸你別上當,這女人好生歹毒,她要借刀殺我呢。”陸漸吃驚道:“什么?”姚晴道:“她說得天花亂墜,但誰又知道真氣受阻,會有什么后果?倘若真氣受阻,我便死了呢?”
陸漸聞言一怔,卻聽姚晴續道:“我若死了,她必然會說,因為你本領不濟,還沒感知真氣縫隙,便倉促出手,故而弄巧成拙。如此一來,她既不用擔上殺我的名聲,又可以讓我死在你手里,叫我九泉之下,也不甘心。”
陸漸想了想,搖頭道:“仙碧姐姐不是這樣的人。”
“仙碧姐姐?”姚晴冷哼一聲,“叫得好甜呢!這么說,你是寧肯信她的鬼話,一心害死我了……”說到這里,嗓子一啞,微微帶上哭腔。
陸漸驀地一咬牙,揚聲道:“你放心,無論你是生是死,我都陪著你。”
那屋子里一陣沉默,過了片刻,姚晴一字字道:“好,你要出手,須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陸漸道:“你說。”姚晴澀聲道:“我若死了,你務必要殺了仙碧這賤人,給我報仇。”仙碧不待陸漸答話,微微笑道:“你放心,你若死了,我自盡以謝。”
陸漸聽得這話,更無遲疑,雙手隔了寸許,虛按門扇,劫力涌出,一時間,他清晰知覺禪房四周的真氣,有如道道水流,縱橫交織,間或几道真氣交匯處,果真若有若無,露出絲毫間隙。
剎那間,陸漸雙目陡睜,右手食指點向門扇左側一處間隙。一指點中,毫無阻塞,門上真氣卻被他手指一阻,陡然斷絕,陸漸食指輕輕前送,嘎吱一聲,禪房門戶洞開。
谷縝一摸牆壁,笑道:“妙極,‘清風鎖’變成‘無風鎖’了。”陸漸更是驚喜交集,飛身搶入,但見室內幽暗,隱隱可見一名女子盤膝而坐,陸漸望著那朦朧形影,眼眶倏熱,顫聲道:“阿晴,你,你還好么?”一聲未畢,眼淚已流下來。
“哭什么。”姚晴冷冷道,“你過來。”陸漸拭淚上前。姚晴又道:“我雙腕各有一枚銀針,刺入要穴,針尾一條細絲遠遠拖出,沒入地下。
陸漸才拔出銀針,姚晴便一躍而起,但她被囚已久,身子虛弱,雙腿一軟,又坐下來,陸漸將她扶住,但覺她身子溫潤,有若一塊暖玉,軟綿綿靠在自己肩上。
“你呆著作甚?”姚晴忽地輕聲喝道,“還不扶我出去?”
陸漸還過神來,只覺此情此景有如夢寐,恨不得今生今世就這樣扶著她,永不分離,然而轉念一想,自己劫奴殘生,性命不過兩年,若是執著于這分愛慕,豈不誤了姚晴的終生。
想到這里,他輕嘆一口氣,將她扶起,卻聽姚晴道:“你嘆氣作甚?”
陸漸心如刀割,強笑道:“沒什么?几年不曾見你,心中許多感慨。”姚晴心細如發,聽出他這話較之方才淡漠許多,不由微感氣惱,方要呵斥,忽覺眼前一亮,已至門外。
借著天光,陸漸望向懷中佳人,數年不見,她已出落得越發秀美,有若盛放牡丹,不只美貌勝過當初,更添了几分傾倒眾生的風韻。
陸漸心跳難抑,又怕克制不住欲念,情火重熾,只瞧一眼,便掉過頭去,卻見谷縝笑嘻嘻望著自己,一臉促狹,不由得面紅耳赤,几乎抬不起頭來。仙碧目視二人,眼神忽而凌厲,忽而猶豫,終于又柔和起來,輕輕嘆道:“姚師妹,你將《太歲經》和畫像留下,我放你離開,至于家母那里,由我擔當。”
姚晴冷笑道:“假仁假義,我才不領你的情。再說《太歲經》和祖師畫像本就不在我身上,怎么給你?”
仙碧變色道:“難道左飛卿拿到了?”姚晴露出一絲鄙夷:“他若拿到,怎么還會將我關起來?只怕早就向你邀功去了。”仙碧松了口氣,道:“我便知道,以你的心機,不會將那兩樣物事帶在身邊的。”
姚晴不置可否,一掠鬢發,淡然道:“陸漸,我站累了,你小心扶著我,讓我在門檻上歇歇。”
陸漸扶她坐下,躬身之際,忽聽姚晴在他耳邊低聲道:“在你內衣左襟里有一個小袋,取來給我。”陸漸伸手一摸,但覺左襟鼓起一塊,還有寸許長一條破口,恰可探入食指。陸漸驚疑不定,探入破損處,從內扯出一個細絹小袋,袋中盛滿米粒大小的圓珠,陸漸大感糊涂,正想詢問,姚晴又道:“別作聲,偷偷給我。”
陸漸對她素來順從,當下側身擋住谷縝、仙碧的視線,將那袋小珠交到姚晴手心。谷縝見他二人交頭接耳,如膠似漆,不覺大皺眉頭:“這位老兄平日老實,怎地這會兒恁地猴急,身在險地,還有心調情?”
念頭未絕,忽聽一聲大吼,如天公震怒,雷霆飆發,不只眾人心跳目眩,房舍樹木也是瑟瑟發抖。
仙碧神色陡變,掉頭一望,空中沙塵密布,有如一個碩大蒼黃的羊角,驟然間,轟隆一聲,六合塔本已朽壞,被這“羊角”催逼,頓時坍塌。
“沉沙之陣!”仙碧顧不得姚晴,縱向前庭。谷縝也道:“虞老哥有難了,我去瞧瞧,陸漸,你帶她先走。”說罷尾隨仙碧而去。
陸漸微一遲疑,說道:“阿晴,我扶你出寺。”姚晴冷笑道:“誰說我要出寺了?”說罷徐徐起身,“你扶我到前面去。”
陸漸失聲道:“那怎么成?”姚晴道:“你不去么,好,我自己去。”摔開陸漸,徑向前庭走去。
陸漸大驚,伸手便想拉她回來,不料手在半途,忽地一束白光射來,纏他手腕。
“補天劫手”自發自動,陸漸心念未轉,五指一縮一勾,已將那束白光攬住,竟是數縷蠶絲。他掉頭望去,只見沈秀立在遠處,目光閃爍,若有驚色。
陸漸見得此人,又驚又怒。姚晴也皺眉道:“你怎么來了?”沈秀將蠶絲一拋,笑嘻嘻地道:“秀葉師妹,哈哈,不對,該叫姚師妹才對,姚師妹,我找得你好苦!”姚晴冷冷道:“找我做什么?”
沈秀笑道:“姚師妹有所不知,昨晚我私自放走了你,擔了莫大的干系!”
“那與我喲什么相干。”姚晴掉頭就走,沈秀疾走兩步,隨在她身側。姚晴不由嗔道:“你跟著哦作甚?”
沈秀嘆道;“因為縱走師妹,家父怪罪,小可如今有家難回,除了追隨師妹,別無去處了。”說話間,雙眼凝視姚晴笑容,似笑非笑。
姚晴見他神色曖昧,不由微微蹙眉,輕哼道:“不怕死你便跟著。”沈秀呵呵笑道:“若能死在師妹手下,也是小可的福分。”說畢回眼望去,見陸漸神色沉重,跟在后面,不由目射寒光,冷笑道:“師妹,這鄉巴佬死纏著你,好不礙眼,要不我代你打發了他。”
姚晴一言不發,足下不停,沈秀一來未得佳人首肯,二來自忖單打獨斗,難言必勝,便瞪了陸漸一眼,快走兩步,緊緊隨在姚晴身邊。
陸漸自從知道“黑天劫”無法可解,便一心斬斷情絲,誰知見了姚晴,胸中波瀾激蕩,怎也無法克制,是故望著沈、姚二人并肩而性,真如毒蛇噬心,痛苦難禁。心忖陪伴姚晴的男子若是聰明正直,倒也罷了,自己縱然抱恨,也大可心無牽挂,尋一個深山幽谷,了卻殘生;但這沈秀淫邪狠毒,實非善類,姚晴若是被他糾纏,凶多吉少。
想到這里,他身不由己,尾隨二人來到前庭,只見狂沙亂飛,疾如勁鏃,以左飛卿為軸,嗚嗚厲嘯,結成一股龍卷颶風,一陣陣卷向虞照。
“呵!”虞照又是一聲大吼,聲如巨雷,狂沙才到,被這一喝,如撞無形牆壁,簌簌散落。
沈秀臉色發白,脫口道:“好一個‘天雷吼’,雷帝子威名,果然不虛。”他一邊炫耀見識,一邊斜眼偷瞧,卻見姚晴凝視斗局,聞若未聞,心中一時好不失望。谷縝聞聲看來,看見姚晴、沈秀,目有驚色,又見陸漸神色落寞,頓時眉頭大皺。
此時飛沙走石,電閃雷鳴,虞照與左飛卿已殺紅了眼,仙碧連聲喝止,二人只是不聽,左飛卿久戰不下,頻頻發動‘沉沙之陣’,激起龍卷狂沙,沖擊虞照護體電龍。虞照雖然接連發出“天雷吼”,想要震散那道狂沙,卻始終難以奏效,沙子散而復聚,越發猛烈。
仙碧急得頓足,心知“沉沙之陣”一旦發動,不死不休,要么虞照送命,要么左飛卿力竭而亡,心急之下,不由得雙手按地,潛運“周流土勁”,驀地雙眼一亮,高叫道:“地下有水。”
話一出口,虞照一聲厲吼,“天雷吼”威力所至,風沙迸散,忽見他雙手交叉,聚起電勁。左飛卿正要后退,不想虞照雙掌并未上推,反是下一送,那道電龍嗤的一聲,鑽入土中。
左飛卿心道不好,耳聽得地底咔咔有聲,若有頑石迸裂,剎那間,磚裂土分,一股渾濁泉水沖天而起,沙塵遇水,嘩啦啦有如雨下。
左飛卿無沙可用,不得已向后飛退。虞照以“雷音電龍”擊穿地底泉眼,破了“沉沙之陣”,不待左飛卿重整旗鼓,呼呼雙掌,將泥水攪得漫天飛濺。
左飛卿疾疾閃開,忽見虞照一俯身,掏起大把泥沙,和水捏成團狀,“嗖”地擲來。左飛卿慌忙再閃,卻被虞照猜中方位,一把泥沙迎面飛來,正中左飛卿白袍下擺,左飛卿望著袍上一點泥印,几乎氣昏過去,漲紅了臉,正想還以顏色,不料虞照一著占先,再不饒人,左右開弓,泥團雨點般擲來,左飛卿左閃右避,顛而倒之,有如一個陀螺,滿天亂轉。
左、虞二人自幼一起長大,左飛卿有潔癖,素來風勁繞身,不令半點塵土沾染白袍。虞照卻從小頑皮胡鬧,慣愛無事生非,少時與左飛卿玩耍,專愛找些污泥,弄臟他的袍子小臉,害他哭泣,故而兩人從小結怨,除了因為仙碧,便是為這緣故,此時虞照占盡上風,心中得意,呵呵怪笑。
仙碧見兩人適才都得你死我活,一轉眼又玩起兒時把戲,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放要開口勸解,忽地足下一動,十余根粗大藤蔓破土而出,刷刷刷將她纏在其中。
仙碧大驚,奮力一掙,竟未掙開,忽聽姚晴冷道:“你想死么?”
仙碧心念一動,失身道:“你練成了‘化生’?”姚晴道:“算你有[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見識。”說到這里,驀地高叫道:“虞照、左飛卿,你們還要不要這番婆子的性命?”
虞、左二人掉頭望來,無不變色,陸漸也忍不住道:“阿晴,你不要胡來。”
姚晴瞪他一眼,喝道:“不關你事。”陸漸被她一瞪一喝,作聲不得,沈秀卻笑道:“師妹高明,這‘孽因子’什么時候種的,沈某竟然毫無察覺。”說罷蹺起大拇指,眉飛色舞。
虞照濃眉大皺,左飛卿也飄落地上,喝道:“晴丫頭,你的‘孽因子’已被我搜盡,怎么還有?”
姚晴面露輕蔑之色,哂道:“本姑娘又不是傻瓜,會把‘孽因子’全都放在自己身上?”話音未落,便聽谷縝笑道:“所以你藏在陸漸身上。”
姚晴臉一沉,喝道:“臭狐狸多嘴。”谷縝笑笑,陸漸卻聽得糊涂,忍不住道:“谷縝,什么放在我身上了?”
谷縝道:“你方才扶她坐下時,是不是給了她什么物事。”陸漸道:“我給了她一包珠子,只是奇怪,這小包竟藏在我的內衣衣襟里。”
谷縝笑道:“那就是了……”姚晴接口道:“你閉嘴。”谷縝笑道:“你若不想我揭穿此事,便放了仙碧姑娘。”
姚晴眼神數變,忽地冷哼道:“你揭穿又如何,我才不怕。”谷縝一怔,笑道:“好啊。”轉向陸漸問道,“你的內衣,是誰給你換的。”
陸漸道:“是受傷后丑奴兒換的……”說到這里,他望著姚晴,忽地目瞪口呆。姚晴面色微微一紅,別過頭去。
“明白了么?”谷縝笑道,“姚晴便是丑奴兒,丑奴兒便是姚晴。”陸漸心神大亂,失聲道:“她,她為何要扮成那樣?”
谷縝道:“她的心思跟我一般,只當躲在那等下九流的地方,自污自晦,便能逃過對頭的追蹤。可惜她生得太美,若不易容,在那風月場中,不只會暴露身份,一不留神,還會被登徒浪子算計。故而她將心一橫,索性扮成個奇丑女子,你說,誰會用心去看一個丑八怪呢?如此美人變丑,已是出人意料,更何況還是妓院里的下等賤婢。”
他說到這里,見陸漸仍有疑惑,便道:“你大約在想,她為何見了你,仍不肯卸了偽裝,把你當猴耍?”陸漸點頭。谷縝搖頭道:“這個緣故,我也想不明白,要么是她自覺丟臉,要么是她自知仇家太強,不愿將你牽扯進來,姚大美人,我說得對么?”
姚晴白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谷縝又道:“這丫頭狡猾無比,救你之后,她怕萬一落入風君侯手里,再無翻身機會,便將這怪藤的種子分出些須,藏在你身上。哼,她算計不差,這一著當真派上用場。”
陸漸聽了這番話,心神一陣恍惚,不知怎的,他竟對姚晴生不出絲毫怨恨,反而望著她,倍感酸楚,想她千辛萬苦逃出西城,一路上遭受多方追捕,以至于走投無路,不惜藏身青樓,其中的辛苦無奈,豈是言語所能形容?陸漸越想越是難過,雙眼倏熱,几乎流下淚來。
左飛卿忽地白眉一軒,揚聲道:“仙碧妹子,不用怕,我和她交過手,她的‘化生’還沒練全,只能困人,不能殺人。”
仙碧將信將疑,姚晴卻冷笑道:“我也不消殺她,只用‘孽緣藤’在他粉嫩嫩的臉蛋上蹭几下,叫她皮破血流便是。”此言一出,虞、左二人齊齊變色,均想:“仙碧自來珍惜容貌,如此一來,豈非生不如死?”想到這里,虞照揚聲道:“晴丫頭,我認栽,你怎么才肯放人。”姚晴笑道:“到底是雷帝子爽快,我別的不要,只要風、雷二部的祖師畫像。”仙碧急道:“不成……”姚晴暗暗催勁,藤葛縮緊,迫得她出聲不得。
虞照卻是想也不想,探手入懷,取出一個卷軸,隨手扔來,喝道:“拿去。”
姚晴忌憚雷部電勁,待得卷軸落地,才敢拿起。左飛卿望了虞照一眼,忽地露出一絲苦笑,嘆道:“老酒鬼,我左飛卿從小到大便沒服過你,但今日今時,左某委實佩服。”說罷也自廣袖間取出畫軸,拋將過來。原本這祖師畫像十分緊要,風雷二主萬里東來,君是隨身攜帶,姚晴一討,便即討來。
仙碧見此情形,雖然不能出聲,心中卻是感動已極,不由得雙眼一閉,流下兩行清淚。
姚晴拿到畫像,歡喜不盡。虞照卻不耐煩道:“畫已拿到,還不放人?”姚晴兩眼一轉,微笑道:“小女子神通低微,不及二位呼風引電的大能,若是放了人,難保你們不會將這畫像奪將回去,那時我人財兩空,豈不倒霉?”
虞照皺眉道:“你這丫頭,恁多心眼兒。虞某答應你,只消放了仙碧,七日之內,我不動你一根寒毛,更不向你討回畫像,七日之后,你好自為之。”
姚晴笑道:“雷帝子一言九鼎,小女子豈敢不信,但你還須代這番婆子立個誓,這七日之內,她也不能與我為難。”
虞照望了仙碧一眼,見她點頭,便道:“好,我代她立誓,七日之中,也不與你為難。”
姚晴笑道:“風君侯意下如何?”左飛卿目視遠處,冷冷道:“我讓你先逃七日,這七日之中,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這個不勞君侯關心。”姚晴抿嘴笑道:“既然如此,姚晴先行告辭。”說罷撤去周流土勁,“孽緣藤”頃刻萎落。
姚晴后退兩步,便要出寺,忽聽仙碧道:“姚師妹,你什么時候練成‘化生’的?”
“就在逃亡的路上。”姚晴笑道,“怎么,我練成‘化生’,你心里難受啦?”她時時不忘刺痛仙碧,仙碧卻不在意,溫言道:“師妹,這三十年來,地部弟子中,唯有你練成‘化生’,只消你痛改前非,家母一定會寬宥你的過失,將來地母之位,也會傳你……”
姚晴一言不發,眼中滿是譏嘲之色,不待仙碧說完,已轉身出門,沈秀快步趕上,滿臉堆笑,不住口吹捧姚晴的神通機智。
西城三大高手面面相覷,虞照忽地哈哈大笑,仙碧、左飛卿瞪眼望他,仙碧碰了個釘子,正覺羞怒,不由打他一拳,嗔道:“你還笑得出來?”
虞照嘆道:“這就叫‘三十老娘倒崩孩兒’,咱們几個枉稱高手,竟栽在一個小丫頭手里,傳至武林,還不笑死人么,與其被他人恥笑,虞某還不如自己先笑個痛快。”
“那倒未必。”左飛卿冷冷道,“七日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左某人先放她七日,再抓回來便是。”倏地散開白發,飄然不見。
虞照、仙碧相視苦笑,陸漸忽地拱手道:“仙碧姐姐,虞大先生,我有一些俗事,暫且告退。”仙碧明白他心思,默默點頭。谷縝也笑道:“虞兄,我也告辭,下次見面,再來痛飲。”虞照縱然不舍,卻也不好強留,只叮囑道:“好兄弟,見到美酒,可別忘了哥哥。”
陸漸、谷縝出了寺門,走了一程,遙見姚晴、沈秀,谷縝怒道:“那小子是誰?”陸漸方要開口,谷縝已擺手道:“容我猜一猜,是不是沈舟虛的烏龜兒子。”但見陸漸無語,忍不住大喝一聲,“你還不趕上去?不怕他拐走姚晴嗎?”
陸漸嘆了口氣,道:“谷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谷縝道:“你說。”陸漸望著他,神情既似期盼,又似淒涼,如此變換几次,方才嘆道:“我想托你照顧阿晴,無論如何……不能讓她落到沈秀手里。”
谷縝眉毛一挑,吃驚道:“你這是什么意思?”陸漸苦笑道:“你也知道我命不久長,將來一旦死了,阿晴孤身流落世上,無人看顧,豈不可憐。如今不只西城高手與她為敵,沈秀更對她糾纏不清,此人心性狠毒,又喲一張好面孔,慣會奸騙女子……”
谷縝道:“因為如此,你更該趕將上去,不讓那厮得手。”陸漸搖頭道:“不是說了么,我性命不久,就算能得到阿晴歡心,又能怎樣?好兄弟,我仔細想過,無論容貌計謀、財富家世,你都是那沈秀的對手……”
谷縝啞然失笑:“你要我去追求姚晴?”陸漸點頭道:“好兄弟,你瞧我面子,萬莫推辭。阿晴聰明美貌,正是你的良配……”
谷縝嘿嘿一笑,說道:“這個主意,我有四個字答復你。”陸漸道:“哪四個字?”
谷縝道:“狗屁不通。”說罷,忽見陸漸臉色鐵青,一跌足,掉頭便走。谷縝見他如此自暴自棄,也是大為惱怒。故而兩人互不理睬,走了一程。將近城池,谷縝忽地嘆了口氣,嚷道:“罷了,拗不過你,這事雖然混帳,但瞧你面子,我且試試。”陸漸一楞,脫口道:“你,你答應了?”谷縝眼珠一轉,笑道:“只是在此之前,你我須得分開一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9:10
第19章 脫身 上
姚晴、沈秀來到城中市集,已近黃昏,眼見市終人散,店鋪行將打烊,姚晴忽道:"沈兄,你有銀子么?"沈秀道:"怎么沒有。"說罷得意洋洋,取出沉甸甸的錢袋,在手中掂量,黃金白銀躍躍欲起,閃閃發亮。
姚晴嫣然一笑,柔聲道:"沈師兄,我挑几件衣裳好么?"沈秀望她笑X,不覺神魂出竅,笑道:"師妹,師妹請便。"
姚晴一笑,進了成衣鋪子,一氣挑了十身好衣裙,十條繡花手帕,五對名貴香囊,而后眼睛也不眨,又如一陣旋風,沖入珠寶齋,笑瞇瞇大挑首飾香粉,她出身豪富,見識過人,所挑珠寶,無非上釵簪指環,須臾便挑了一堆,受理放不下,便丟在沈秀懷里。
沈秀在她身后會鈔,眼見銀袋漸空,臉色越是難看,禁不住咳嗽,賠笑道:"好師妹,你不累么?天也晚了,要不尋一家酒樓用飯?"
姚晴瞥他一眼,笑道:"好啊,買了這條項鏈,就去用飯。"說罷拿起一條項鏈,鏈上珍珠圓大瑩潤,顆顆均勻,下墜一塊杏子大的天青寶石,皎若明月,光華逼人。
沈秀心知名貴非常,正感心驚,忽見姚晴含笑瞧來,又只得乖乖掏出錢袋,付帳了事。珠寶齋的掌柜伙計不料打烊之時,竟憑空掉下這等冤大頭來,一個個狂喜不禁,連連打躬作揖,恨不得趴在兩人腳前,再不起來。
沈秀心中卻是另一番光景,望著姚晴如花笑X,摸著軟塌的錢袋,真個恨得牙癢,一待姚晴轉身,便尋了熟人,去家中支取銀兩救急。
兩人逛巴市集,姚晴選了南京城最貴的福臨客棧歇足,上房的定金自是沈秀支付,姚晴入房沐浴更衣,讓沈秀在門外守候。
沈秀死乞白賴,暗示鴛鴦共浴,誰知說干了嘴舌,也只換來佳人一笑,便被轟出大門。沈秀忍不住繞到窗邊,欲要偷將進去,不了姚晴事先布下"孽因子",沈秀翻窗時一不留神,竟被"孽緣藤"纏住手腳,腦袋卡在兩根藤間,動彈不得,耳聽房中嘩啦水聲,嬌娃低吟,想象那其中情形,胸中真如百爪撓心一般。
几番掙扎,好容易擺脫那些臭藤,鑽入房中,但見姚晴已梳洗完畢,一身繡衣寶帶,珠玉琳琅,眉不描而秀,粉不施而白,星眸流轉,媚態天然。
沈秀只氣得目定口呆,再瞧那一身華服美飾,既覺驚艷,又感心痛,自忖生平勾引女子無數,還不曾下過如此本錢,若非忌憚地部神通,他早已武力相向,先來個霸王硬上弓,在這美人身上討還公道。
姚晴見沈秀翻窗而入,卻不吃驚,笑嘻嘻地道:"沈師兄,晚上去哪兒用飯?"
沈秀見她如此鎮定,反覺驚疑,要知別的女子遇上這等事,多少有些驚惶羞澀,沈秀自來視情場如戰場,深信兵法所云:"怒而擾之,卑而驕之。",只需女子驚羞,或是歡喜,那便有機可乘。而姚晴這般從容自若,反叫他無法可施,不覺對這眼前女子生出几分佩服,心中愛意欲火,也更添几分,當下笑道:"四美庄臨湖,太湖船菜別具滋味,乾坤軒菜品最丰,廚子的手藝堪稱佳秒。。。。。。"
姚晴嫣然一笑:"光吃飯有什么好玩,咱們去萃云樓吃酒如何?"
沈秀傻眼,支支吾吾地道:"那個,那個……"姚晴接口道:"那個不就是妓院么?難道你沒去過?"說罷露出鄙夷之色。
沈秀啞口無言,若說去過吧,未免自污名聲,若說沒去,又未免矯情,再說那里的鴇兒妓女,沈秀無一不熟,到了地頭,勢必露了老底。
沉吟間,姚晴笑笑出門,徑直向萃云樓走去,沈秀見狀嘖嘖稱奇,心道:"她都不怕,我怕什么?風月場中,色做膽,酒為媒,最好干事了。"想著歡天喜地,隨在姚晴身邊,縱情說笑。二人男俊女俏,引得無數行人回頭駐足。如此行了一程,在秦淮河邊乘船,兩人吟賞晚景,不多時來到萃云樓中,要了一間雅座,設酒取樂。
樓里的鴇兒姑娘見沈秀帶來一名絕色女子,均感奇怪,背地里議論紛紛,胡亂猜測。姚晴妙目一轉,笑道:"奇怪,何巧姑呢,怎么不在?"沈秀一翹(原文用了蹺字)大拇指,贊倒:"好師妹,你連何媽媽的小名也知道,難不成你也來這里……哈哈,那個過……”他將一個"嫖"字硬生生咽了回去,辛苦得很。
"嫖過是么?"姚晴舉杯一笑,“小妹向來貧寒,哪有這種雅興?難得今晚良辰美景,又有沈師兄這等闊同門陪著,小妹不才,便放手嫖一回如何?"
沈秀聽到"闊同門"三個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若是這小娘皮心一狠,專叫名妓,自己豈不大大破財,發愁之際,忽見姚晴舉杯喝酒,又覺大喜,妙妙妙,只需你肯喝酒,那便好辦,我先灌倒了你,任你有什么能耐,都得任我擺布了。"當下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放出風月場上的手段,一心騙姚晴喝醉。
姚晴卻是嘴角含笑,任他如何勸說,總是一口一口,喝得慢條斯理,期間反倒弄些痴言軟語,哄得沈秀神魂顛倒,多喝了七八杯,俊臉上一片醉紅,心中還自以為得計,咧嘴憨笑不已。
談笑間,何巧姑聞風而來。姚晴招手笑道:"好媽媽,過來些。"
何巧姑驚疑不定,打量她笑道:"哎呦,這位美人是誰家的姑娘,媽媽我眼拙,竟不認得。"當下挨到她身邊坐下,一對三角眼在姚晴身上骨碌碌亂轉,心中暗贊:"這丫頭煙視媚行,天生的狐狸精坯子,若能讓我調教几天,還不得將這一河的姑娘都壓下去?”又想到是別家的姑娘,真是既妒又羨。
姚晴飲了兩杯酒,雙頰添了一抹艷色,越發勾魂蕩魄,她伸出纖纖素手,斟滿一盅酒,雙手送到何巧姑嘴邊,嘻嘻笑道:"媽媽請喝。"
何巧姑笑瞇瞇正要去接,不想姚晴手一抖,潑了她滿臉滿身。何巧姑失聲尖叫,姚晴笑道:"哎呀,對不起。"伸手幫何巧姑拭去酒漬,卻趁亂指尖發力,在何巧姑丰滿的胸脯上狠狠掐了一把。
何巧姑殺豬般一聲慘叫,反手一掌,便向姚晴刮來,不料姚晴早已有備,左手輕輕撥開來掌,右手掄圓,狠狠一個嘴,左手輕輕撥開來掌,右手掄圓,狠狠一個嘴巴抽在何巧姑臉上,口中喝道:"好賤人,敢對客人無禮?"
可憐何巧姑柔弱女子,身無長力,被這一巴掌抽得翻了個筋斗,當場昏了過去。
沈秀原本望著兩人巧語媚笑,真個心癢難煞,誕水長流,手里一杯酒淋在褲襠里也不自知。誰知變起頃俄,姚晴忽然行凶,打得何巧姑人事不知。沈秀先是一驚,繼而又驚又氣,心道這何巧姑一樓之主,與自己頗有交情,姚晴如此一鬧,自己今后如何還能來此玩樂。
這時間,一眾龜奴打手感到,但見沈秀在桌,盡皆泄氣。這城中的秦樓楚館,沒有不認得這沈少爺的,均知他功夫了得,又通官府,是故眾奴才縱然趕到,卻一個個縮頭縮腦,只在門邊張望。
姚晴卻若無其事,笑斟一杯酒,潑在何巧姑臉上。何巧姑被冷酒一激,醒了過來,爬起想逃,卻被姚晴拽著肩膀,笑瞇瞇按回桌邊,說道:"好媽媽,頗有得罪,莫要見怪。"
何巧姑生平翻手云雨,將天下男女玩弄于鼓掌之間,誰知今天竟遇上這喜怒無常的主兒,恰似老鼠遇了貓,不由煞白了臉,戰戰兢兢,臉上的五道抓痕由紅變紫,由紫變青,高高腫起,便似烙上去一般。
姚晴笑瞇瞇將她摟在懷中,一邊喂她喝酒,一邊又對她又親又摸,上下其手,便如男子一般戲弄。若是當真換了男子,倒也罷了,何巧姑正好撒嬌悲泣,發泄心中委屈,但此時被姚晴這般玩弄,卻是欲哭不敢,欲笑不能,忍氣吞聲飲了一巡酒,倒似吃了呂太后三千個筵席。
沈秀見姚晴這般反復無常,也是不明所以,呆坐一旁,忘了言語。
忽聽一聲輕笑,他轉眼望去,只見谷縝笑吟吟挑帘而入,沈秀一皺眉,騰地站了起來。
谷縝笑笑,擺手倒:"足下少安毋躁。"說著撩袍坐下,眼中帶笑,望著姚晴。何巧姑見了他,如得救星,顫聲道:"谷爺。。。。。。救,救我。。。。。。"
谷縝沖她點點頭,笑道:"姚大美人,你打她一巴掌,又嫖她這一回,當日被她欺侮的怨氣也該出夠了吧。"何巧姑驚慌道:"谷爺你怎么也來鬧我?這位姑娘皇后般的人兒,給我一千個膽子也不敢欺侮她的。”
谷縝笑而不答,姚晴卻怕被他道破丑奴兒的身份,便笑道:“好媽媽,你去忙吧。”當下放開何巧姑。何巧姑如蒙大赦,飛也似去了。
姚晴瞧了谷縝一眼,冷冷道:“你來做什么?”谷縝笑道:“來給你提個醒兒?”姚晴只是冷笑。
“不信么?”谷縝笑道,“你瞧窗外。”姚晴一轉身,透過圓窗,只見左飛卿白衣勝雪,抱膝而坐,舉頭望月,儀表超然。
姚晴咬著朱唇,目透殺機。谷縝自斟自飲,從容笑道:“風君侯十六歲時,為一個牧羊女報仇,追殺一群馬賊,從天山北麓一直追到貝爾加湖,那群馬賊沿途換嗎,日夜狂奔,逃了整整十天十夜,最后三百來人只活了一個,聽說還是因為累餓交加,驚懼發狂,左飛卿不屑殺他,方才逃得性命。”
此事在江湖流傳甚廣,姚晴、沈秀自然聽過,姚晴道:“那又怎樣?”
“還不明白么?”谷縝笑道,“風君侯少年之時,神通未成,便能十天十夜、不眠不休追殺馬賊,如今自也能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守著姑娘你了。”
姚晴端起一杯酒,冷笑道:“你來就為說這些廢話?”谷縝搖頭道:“自然不是,只因我有法子,叫你逃過風君侯的追蹤。”
姚晴瞧他一眼,眼里滿是得色。谷縝露出一絲苦笑:“你不用恁地開心,我知道上了你的當。只需你有難,陸漸勢必拼死相幫,我是他的朋友,若要幫他,就須幫你。可恨,明知是你的圈套,卻只能跳進來了。”
姚晴輕哼一聲,臉上隱隱透出一絲笑容,口中卻淡淡地道:“姑娘我本來就比你臭狐狸高明,你上當吃虧,也是應該。”
谷縝瞅著她,微微冷笑。沈秀見他二人只顧交談,渾不將自己放在眼里,心中氣惱,忍不住喝道:“兀那小子,這是爺爺花錢取樂的地方,你坐在這里,不嫌礙眼嗎?”
谷縝瞧他一眼,笑道:“足下今晚取樂,共花了三千二百一十六兩七錢五分銀子,還知道你在南京有四所宅子,無錫、杭州各有兩所大宅,蘇州有一座園林。這九座宅子里養了九個女人,三個是倭寇送的,三個是拐來的,還有三個是從妓院里贖出來的……”
“你放屁。”沈秀面若濺朱,騰地站起,目中透出森森殺氣。
“慢來慢來,還沒完呢。”谷縝擺手笑道,“你在南京還有一座大倉,屯了三萬五千石谷米,想要等到荒年,囤積居奇。在蘇州有六戶織紡,紡出的生絲賣給蘇州織造,織出的綢緞,走私給西北蠻族,另有一家妓院、兩家賭坊,還有二萬兩銀子,常年利滾利放貸周轉……”
沈秀初時怒容滿面,但隨谷縝娓娓道來,臉上由怒轉驚,又由震驚轉為陰鷙,目光雪亮懾人,忽見姚晴目光移來,不由得厲聲道:“師妹,你別信他胡說八道……”
姚晴朱唇邊泛起一抹笑意:“是么,卻叫人失望得很,你若真有這么大一份家當,倒是叫人羨慕。”沈秀望著她,一時驚疑不定,忽地皺了皺眉,徐徐坐了下來。
姚晴又問道:“臭狐狸,你說了一大堆,卻值几多銀子?”
谷縝扳著指頭道:“只算本金,不算利息,這沈大公子的家當暫且值二十萬兩銀子。”
姚晴聽出他話中有話,忍不住笑道:“什么叫暫且?”谷縝道:“所謂暫且,就是今天值二十萬兩,再過几個月,或許一個錢也不值。”
沈秀聽得驚疑不定,谷縝對他的明暗財物了如指掌,估算價值,也誤差微小,但聽他說到“一個錢也不值”,忽覺心驚肉跳,但何以如此,卻想不明白,只不過再沒了飲酒作樂的興致,望著谷縝,不住尋思道:“這人究竟是誰?”
要知道他發跡揚名,只是這兩年的事,在此之前,谷縝已被關入獄島,是故沈秀不知他名頭,此時自也猜不透他的底細。
谷縝從容起身,踱到窗邊,逍遙望去,遠處河面上,冉冉升起一盞蓮花燈,寶光流輝,亮若星月。谷縝轉身笑道:“大美人,該啟程了。”
姚晴一笑起身,沈秀忙道:“師妹你去哪?”姚晴笑道:“多勞師兄破費,小妹暫且告辭。”
沈秀大怒,狠狠瞪著谷縝。谷、姚二人卻不理會,并肩出房。沈秀羞怒難忍,驀地擲下酒錢,哈哈笑道:“好師妹,不是說了么?我因你得罪家父,無家可歸,你就忍心丟下我不理?”
姚晴秀眉微顰,沈秀卻不管她情愿與否,快步搶上,將她與谷縝隔開。姚晴不由嘆道:“沈師兄,你可真纏人。”
沈秀笑道:“若要怪,便怪師妹生了一雙勾魂奪魄的眸子,那日只一眼,便將我這三魂七竅勾去了,唉,如今師兄我便似一具行尸走肉,唯有跟著你到天涯海角,寸步不離了。”
姚晴聽了,淡淡一笑,谷縝卻說:“如此說,我倒有一個還魂法兒,也不知靈不靈驗?”
沈秀調情正歡,忽地被他打斷,頓時怒目相向。姚晴卻笑道:“什么法兒?快教教我。”
谷縝道:“先用黑狗血一盆,給這位沈兄洗頭淨手,再將他丟在糞坑里浸上三天,別說三魂七竅,就是七魂八魄,也給招回來了。”沈秀未及發怒,姚晴已皺眉道:“好你個臭狐狸,你不但咒他中邪,還罵我施邪法哩。”
谷縝笑道:“豈敢豈敢,我這純屬一片好心。”姚晴冷笑道:“你若是好心,這天下便沒有壞心了。”
谷縝哈哈一笑,拱手道:“得姚大美人櫻口一贊,我也快成行那個尸,走那個肉了。”忽見沈秀瞪視過來,便笑道:“沈兄放心,‘行尸走肉’這四個字是兄台專用,普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小弟縱然心向往之,也不敢亂拾兄台的牙慧,污了兄台的美名。”
他這番話娓娓道來,卻無一字不險惡陰毒,沈秀氣得臉都白了,心中雖然恨死了谷縝,卻礙于姚晴,不好大打出手。
正覺氣悶,忽見門外行來一撥商賈,居中一人大腹便便,笑臉團團,聽著身周眾人諛詞如潮。沈秀雙目一亮,急忙趕上兩步,拱手笑道:“洪老爺,幸會幸會。”
那“洪老爺”瞇起細長雙目,睨他一眼,卻不回禮,只笑道:“沈小哥嗎?好久不見了,今晚瞧上哪個姐兒?洪某人請客如何。”
沈秀笑道:“洪老爺好意,敢不領受?只是沈某有事在身,先走一步?”轉頭向姚晴笑道:“我給你介紹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這位洪老爺別號‘投銀斷江’,他家的銀子若是丟在長江里,能把江水都阻斷啰!”
姚晴淡淡一笑,卻不言語。那洪老爺望著她,肥臉上露出色迷迷的神情,流著涎水道:“這,這位是新來的姑娘嗎?沈小哥好福氣……”
沈秀得意非凡,正想客氣几句,忽聽谷縝笑道:“小洪,你好閑的心呢!”
那洪老爺聞聲,肥軀一震,轉過頭來,驀地瞧見谷縝,只一呆,臉上肥肉抽搐几下,猛地掙開兩邊侍兒,活似一個大元寶,骨碌碌滾到谷縝腳下,連聲叫道:“谷爺好,谷爺好,小的瞎了眼,竟沒瞧見您老,該死該死。”
一時間,眾人無不傻眼。這洪老爺適才威風八面,誰知一見谷縝,竟矮了半截,沈秀更是吃驚,他深知這洪老爺富甲一方,自己拍馬不及,如今竟對這個毛頭小子如此敬畏,端的不可思議。
谷縝伸出手,摸著洪老爺的胖大腦袋,笑嘻嘻地道:“小洪,聽說你名號也改了,叫做‘投銀斷江’,好威風呢?”洪老爺忙道:“那都是道上的朋友胡亂叫的,小的哪有這么威風。”
“是么?”谷縝笑道:“你雖然斷不了長江,但阻斷這小小的秦淮河確是綽綽有余的。”
洪老爺渾身大汗淋漓而下,浸得衣裳盡濕,顫聲道:“小的,小的來這里只是,只是陪几個朋友。下次,下次再不敢了。”
話音未落,忽聽樓上有女子吃吃發笑,谷縝抬眼望去,但見菡玉、婉娘、秋痕倚著朱欄,正向這邊觀望。
谷縝不覺莞爾,嘆道:“小洪起來吧,別讓人笑話。”洪老爺起了身,抹了抹額上的汗水,道:“谷爺要不要去敝舍坐坐,喝兩杯清茶,瞧瞧賬目。”
谷縝搖頭道:“我有事在身,過几日再來。我來之前,你要好好反省一下。”洪老爺陪笑道:“再不敢了,下次谷爺再在這里瞧見小的,只管抽我的筋,扒我的皮,大卸八塊,丟了喂魚。”說罷唱了個諾,也不顧大肚辛苦,彎腰立在一邊,眼皮也不敢抬。
谷縝轉身,忽見那三名女子均在樓頭向他微笑,倏爾一陣琴聲飄來,婉轉悠揚,若醉若嘻,卻是一折《幺篇》。廳內眾人無不吃驚,均知“萃云樓”中,素琴名如其人,琴藝獨步秦淮,卻又清高自許,從不輕調弦柱,是故琴音雖好,王公貴冑也難得一聽,今日忽有所奏,無怪眾人驚詫了。谷縝聞弦歌而知雅意,微微一笑,忽地拍手唱道:“想那等塵俗輩,便似糞土牆。王弘探客在籬邊望,李白捫月在江心喪,劉伶荷鋤在墳頭葬。我則待朗吟飛過洞庭湖,須不曾搖鞭誤入平康巷。”
他唱罷這曲,哈哈大笑,拱手道:“素琴姑娘以琴相諫,谷某心領了。”話音方落,只聽琴聲驟歇,幽幽傳來一聲嘆息。
沈秀瞧在眼里,心中妒火熊熊,萃云樓四大名妓,他拋擲了無數金銀,也不過見得兩三面,尚未能一親芳澤,此時瞧這情形,谷縝分明已做了四女的入幕之賓,若非眾目睽睽,沈秀早已使出“星羅散手”,三拳兩腳,打他個稀爛。
谷縝笑罷,逍遙出門,沿途無論男女,均是低頭袖手,神色恭謹,沈秀被這一陣壓得風頭全無,胸中恨苦,滿心只想著如何羞辱谷縝,出一口惡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39:29
. 出門之時,夜闌月明,滿河流星,遠遠一盞蓮花燈高懸夜空,尤為奪目。谷縝笑吟吟正要開口,驀地臉色慘變,張大了嘴,再也合不攏來。
沈、姚二人心中大奇,尋他目光瞧去,只見沿堤的長街上走來一名挽著竹籃的銀衫少女,秀美絕俗,難描難畫。
沈秀一見這少女,便覺胸口滾燙,心尖也發起癢來,若非姚晴在側,定要立馬勾搭。卻見那少女走到三丈外,悄然駐足,兩眼直勾勾盯著這方,那神色既似傷心,又似絕望。
沈秀轉頭一瞧,見那目光正落在谷縝身上,心頭一沉,欲念頓滅,妒意陡生,忽見谷縝吐了一口氣,笑嘻嘻地道:“妙妙,真巧,你也來出恭嗎?”
施妙妙聞言一愣,繼而臉漲通紅,啐道:“胡說八道,出什么呀,什么恭呀?”谷縝驚異道:“你既不出恭,來做什么?”
施妙妙恨怒欲狂,喝道:“我正要問你,你來做什么?”
“說來話長。”谷縝嘆道:“適才我走在街上,忽然內急。你想,我這等斯文人,總不能當街胡來吧,故而瞧見這房子,便一頭撞進去,出恭半晌,這陣子才出來呢。”
施妙妙聽他口口聲聲內急出恭,說得羞人答答的,叫人難以開口細問,紅臉半晌,又問道:“這里大街小巷的,都不干淨,你不在別的街上走,干什么來這里走呢?”
谷縝心中叫苦,想這丫頭平日嬌憨老實,怎地一遇上這等事,確是智比諸葛,計壓張良,但他素有急智,接口便道:“怎么不干淨了?我一心走路,卻不知東西……”說罷左顧右盼,忽地咦了一聲,失聲道:“這里莫不是煙花之地?該死該死,我怎么到這里來了?”
他做唱具佳,倒叫施妙妙真假難辨,怒色轉薄。沈秀忽地一聲清笑,插嘴道:“姑娘千萬莫上谷老弟的當,他是這里的熟客,別說這萃云樓,就是這條秦淮河,上至鴇兒,下至龜奴,沒有不認得他的……”
谷縝又驚又怒,眼瞧著施妙妙臉色發白,秀目若有火光迸出,頓時心叫不好。焦慮間,忽見施妙妙恨恨瞪著沈秀,喝道:“瞧你這厮油頭粉面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谷縝以前好好的,都是你們這些狐朋狗黨教壞了。”沈秀被這一罵,莫名其妙。谷縝卻暗叫:“乖妙妙,罵得好。”
施妙妙目光一轉,又見姚晴艷裝盛服,便將她當成了風塵女子,冷哼道:“還有你這賤貨,不知廉恥,就知道勾引男人。”
姚晴臉一沉,揚聲道:“你罵誰?”施妙妙不料這“賤人”膽敢頂撞,更覺氣惱,喝道:“罵你又怎的,我還要殺你呢。”說著之間多了一枚小銀鯉。
谷縝急道:“當心……”話未落音,施妙妙玉手倏揚,空中星星點點,下了一陣銀雨也似。
“千鱗”一出,鋪天蓋地,對面三人躲避不及,紛紛失色。
忽然間,一道人影從旁掠至,雙手一輪,滿天銀光倏爾消失。
谷縝虛驚一場,定眼望去,自背影認出來人正是陸漸,卻見他雙手一分,指間精芒閃動,驀地十指撒開,銀鱗叮叮當當落了一地。
除了谷縝,在場之人無不吃驚,施妙妙更沒料到,竟有人以空手接下“千鱗”,心一沉,又扣住三枚銀鯉,咬著嘴唇,氣呼呼盯著陸漸。
陸漸一心讓谷縝追求姚晴,是故谷縝讓他來此,他也不肯同行,只是暗中尾隨,直待施妙妙出手才被迫現身。但他的“補天劫手”尚未大成,接下一枚銀鯉已自勉強,遑論對付三枚銀鯉;谷縝卻知施妙妙脾氣固執,此番因為惱恨自己,遷怒眾人,倉促間平復她心中殺機,難之又難,正自發愁,忽聽頭頂有人笑道:“施姑娘,別來無恙么?”
施妙妙抬眼望去,只見左飛卿不知何時,已立在房頂,沖著自己微笑。
施妙妙心一沉,厲聲道:“風君侯,待我殺了這些無恥之徒,再來會你。”
左飛卿搖頭道:“你要殺人,我管不著,但你搶了左某的獵物,左某卻不答應。”施妙妙皺眉道:“什么獵物?”左飛卿道:“這四人中,有一人是我七日之后必要活捉的,七日之內,誰若動她,便是與我為敵。”
谷縝一聽,喜出望外,遙見那盞蓮花燈縹緲近岸,當即不待施妙妙答話,一扯陸漸,低聲道:“快走。”
陸漸不明所以,被他扯著飛奔,姚晴、沈秀也快步跟隨。施妙妙又驚又怒,一揚手,三枚銀鯉散做滿天寒星,射向四人。左飛卿一拂袖,紙蝶后發先至,[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將銀鯉擋住。霎時間,這兩大高手竟然不管不顧,在大庭廣眾之下斗起神通。只驚得滿街行人屁滾尿流,紛紛鑽入妓樓畫舫,龜縮不出。
谷縝搶到挂燈的畫舫前,當先跳入,陸漸、姚晴緊隨其后,沈秀正要踏上跳板,不防谷縝一腳踩在彼端,跳板忽地彈起,沈秀只覺勁風扑面,急住后仰,饒是如此,仍被木板刮中下巴,熱辣辣作痛,不禁怒道:“好小子,敢算計爺爺?”
谷縝松腳放下跳板,哈哈笑道:“玩笑玩笑,沈兄請進。”沈秀見他一派大方,反覺狐疑,不敢再走跳板,自恃輕功,飄身縱上船頭。谷縝拍手贊道:“好輕功。”沈秀雖然恨得牙癢,卻也不愿失了風度,冷冷一笑,淡然道:“謬贊了。”
說罷鑽入艙內,見陸漸、姚晴并肩而坐,不免心生醋意,搶上坐在姚晴身邊,目光如刀,瞪視陸漸。
忽聽一聲笑,谷縝端著酒菜,挑帘而入,擺好杯盞,先給沈秀斟了一杯酒,笑道:“方才多有得罪還敬沈兄一杯。”說罷自斟自飲,干了一杯。
沈秀望著杯中清酒,只恐有詐,躊躇不決。谷縝笑道:“感情沈兄不會飲酒?”搶過酒杯一口喝了,繼而又斟三杯,與陸漸、姚晴對飲,再不給沈秀斟酒。沈秀被他輕易排擠到一邊,惱怒萬分,但早先敬酒未飲,此時也不便再喝,望著三人說笑,心中真如刀割一般。
卻聽姚晴道:“臭狐狸,你這就算擺脫了風君侯么?”谷縝笑道:“還早著很呢,你且瞧我大變戲法兒。”姚晴冷笑道:“要是跳到這河臭水里洗澡,本姑娘敬謝不敏。”
左飛卿與施妙妙交手兩合,勝負未分,他無心戀戰,見那畫舫遠去,便棄了施妙妙,施展“白發三千羽”,飄臨河上,凌虛眺望。施妙妙并無這等神通,見他想走便走,除了跌足嗔怒,別無他法。
左飛卿凝視畫舫,些微動靜也不放過,只見那畫舫駛了二里有余,忽有八艘畫舫迎面駛來,均挂著一色蓮花燈,將姚晴所乘畫舫圍在河心,燈影交錯,亮如白晝。
左飛卿見那九艘畫舫式樣一般,燭火宛然,一時又是吃驚,又覺好笑,尋思道:“這必是晴丫頭的詭計,想要魚目混珠,讓這些船來擾亂左某視線,也難為她尋了這么多一模一樣的船來。”想著凝神淨慮,雙目牢牢鎖住姚晴等人所乘畫舫,其他八艘畫舫均如不見。
不一陣,九盞蓮花燈重又點燃,九艘畫舫也分散開來,有的向北,有的向南,有的靠東,有的靠西,姚晴所乘的畫舫卻趁亂掉了個頭,原路返回上流。左飛卿瞧得暗笑,悄然縱上一處房頂,借著屋宇遮掩,信步追蹤。
那畫舫慢悠悠駛了十里左右,不多時到了秦淮盡處,左飛卿只當姚晴必要停棹上岸,不料那畫舫忽又調轉回來,駛向下游。
左飛卿心頭疑云大起,忍不住飄落舫頭,喝一聲:“晴丫頭。”卻無人應。左飛卿搶上一步,撩開珠帘,卻見艙內空空,哪還有半個人影。
谷縝走在長街上,仰望天空一輪皎月,驀地笑出聲來。陸漸奇道:“你笑什么?”谷縝笑道:“你猜我見了這白花花的月亮,便想到誰了?”陸漸抬眼一瞧,也笑起來:“風君侯嗎?”
“正是。”谷縝拍手大笑:“左飛卿自負聰明,眼里只有船,卻忘了船里的人竟是長了腳的,只顧追那空船,卻不知我已趁暗換到別船,這一計貌似‘魚目混珠’,實為‘偷梁換柱’,計中藏計,叫他防不勝防。”
姚晴見他這副嘴臉,便覺生氣,冷笑道:“你何時弄來這么多一模一樣的畫舫?難不成真如沈師兄說的,這條河上的鴇兒龜公都認識你?”
谷縝笑道:“他們雖不認得我,卻認得我的銀子。”姚晴恍然道:“原來是你花錢雇來的。”
“別高興太早。”沈秀哼了一聲,冷不丁道:“風君侯捕風捉影,天下知名,若以為這點小把戲便能瞞過他,不啻于白日做夢。”
谷縝瞧他一眼,笑道:“如此說,沈兄必有脫身的妙計了?”沈秀一怔,他雖恨谷縝搶了自身風頭,但說到設計擺脫風君侯,卻有不能,當下皺眉垂目,假裝沉思,不想谷縝存心掃他臉面,始終笑嘻嘻望著他,見他不言,又追問道:“沈兄還沒想出來么?”
沈秀被他頂心頂肺,嘴里支吾,心中羞怒。姚晴瞧出玄機,忍不住道:“臭狐狸,這會兒不是賭氣的時候,有話便說,不要拖拖拉拉。”
“大美人有命,小子膽敢不從?”谷縝微微一笑:“若有一個地方能讓沈舟虛也找不到,你說,能不能逃過風君侯的法眼?”
沈秀冷笑道:“胡說八道,天底下哪有這等地方?”谷縝笑道:“不巧,這里就有一個。”他倏地頓足,遙指前方一座宅邸。其他三人舉目望去,陸漸、沈秀均吃一驚,感情那宅邸門首,赫然鐫著“羅宅”二字,正是早先倭寇藏身之地,宅門已封,守著兩名甲士。
沈秀皺眉道:“這里會有藏身之地?”谷縝笑笑,轉向姚晴,笑道:“還請大美人送我進去。”姚晴道:“你沒長腳么?”谷縝道:“在下不比各位,輕功不濟。”
姚晴無法,只得放出一根“孽緣藤”,緣牆而走,鑽入宅內,谷縝慢騰騰緣藤爬進,陸漸緊隨其后,沈秀、姚晴輕功高明,縱身掠牆而入。
宅中黑沉沉的,谷縝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根蠟燭點燃,東摸摸,西瞧瞧,興致盎然。沈秀冷笑道:“這里的牆壁檁柱、假山花圃,均被薛耳聽過,絕無密室地道,你就不用白費氣力了。”
谷縝笑道:“既然如此,為何卻沒抓住徐海?”沈秀眼中厲芒一閃,寒聲道:“這還得問問陸老兄了。”陸漸面皮發燙,多虧夜色深濃,無人瞧見。
谷縝笑道:“沈舟虛素來謹慎,他既然布下人馬拿人,必然上天入地,處處設防,豈會叫人逃脫?但為何昨夜明明圍住羅宅,卻沒能抓住徐海。足見徐海并未出府,而是從府內密道遁走,只不過,沈舟虛沒能找出罷了。”
沈秀冷笑道:“就算有密道,家父都找不到,你能找到么?”
“沈舟虛都找不到,那才算好!”谷縝笑道:“天部之主都找不到的密道,左飛卿還不束手無策嗎?”
“什么。”沈秀臉色陡變,失聲道:“你要借倭寇的密道躲避風君侯?”谷縝笑道:“不錯。”
這一計匪夷所思,不只沈秀吃驚,陸漸也是駭然,姚晴更是莫名所以,忍不住拉住陸漸詢問,陸漸將來龍去脈說了,姚晴大為驚疑,問道:“臭狐狸,你篤定能找到密道?”谷縝笑道:“若是篤定找到,豈非無趣。”
說話間,四人來到廳后花園,園中久無人理,雜草叢生,牆角有一口八卦井。谷縝在園中逛了一圈,來到井邊,向內探望,但見井水映月,波光蕩漾。
谷縝審視半晌,忽而笑道:“是這里了。”他見眾人疑惑,便道:“這井上的轱轆,別的井都是木質,這口井的轱轆卻是鐵的。”
沈秀道:“鐵轱轆井也不希罕。”谷縝道:“這么說,鐵井繩也不希罕了?”說著伸出指頭,撥開井繩上的一層麻線,赫然露出指頭粗細,鏽跡斑斑的鐵鏈來。
沈秀眼中掠過一抹驚色,嘴里卻道:“這也算不得什么,麻繩容易朽斷,鐵鏈就結實多了。”
谷縝道:“若是如此,又何必在鐵鏈上纏麻繩?再說一桶水不過二三十斤,用粗麻繩吊起足夠,即便麻繩朽斷,也須十年八年,但若是百斤重的人體,卻非有鐵鏈不能承受。沈舟虛雖然智謀深遠,卻壞在腿腳不便,難以親自察看,唯有倚仗劫奴,劫奴雖有劫朮,眼力卻平常得很。”
沈秀神色陰晴不定,忽地冷冷道:“既然你篤定密道在井里,只管下去。”谷縝搖頭道:“若要下去,你我四人都須下去,要么騙不了左飛卿。”
沈秀又驚又怒,轉眼一瞧,只見姚晴默默望著井下,顯然已被說動,自己若不從眾,不止失了佳人芳心,更只怕成為眾矢之的。想到這里,不覺后悔色迷心竅,卷入此事。
谷縝笑道:“怎么樣,下不下去?”沈秀心念數轉,吐出一口氣來,冷笑道:“下去便下去,但這井口只容一人上下,你先下,我們隨后就來。”
陸漸心一沉,這井下既是倭寇藏身之地,先下者必然身當其鋒,當即叫道:“不成。”沈秀瞥他一眼,正待反唇相譏,谷縝擺手笑道:“若爭先后,有傷和氣,不如咱們來比一比本事運氣。”
沈秀道:“怎么比法?”谷縝道:“還借大美人的珍珠項鏈一用。”姚晴秀眉微皺,接下珠鏈,谷縝接過一拉,貫珠金線斷絕,珍珠迸散,落了一地。
沈秀瞧得心疼,不禁喝道:“這項鏈不姓谷,你就不知道愛惜么?”谷縝笑笑不答,將天青寶石還給姚晴,拾起珍珠,掬滿手心道:“這里有三十顆珍珠,大伙瞧明白了。”
沈秀道:“那又如何?”谷縝道:“咱們三人雙手將珍珠拋起,再用手背接住,誰接的珍珠多,誰就后下,誰接的少,誰就先下。”
姚晴恍然道:“這是抓子兒?”谷縝笑著點頭。原來鄉下小孩閑來無事,常抓石子玩耍,先將石子拋起,再用手背承接,接住石子多者為勝。只是石子方圓不定,質地粗糙,故而容易接住,這些珍珠卻是又大又圓,沾著便溜,碰著即走,較之抓石子,難了十倍不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40:11
第19章 脫身 下
“慢來。”沈秀皺眉道:“怎么只有三人?”谷縝道:“咱們堂堂男子,豈能讓女子先下,這個賭約只限于男子,姚大美人最后下去。”陸漸點頭道:“正當如此。”
沈秀不料三言兩語,反顯得自己氣量狹窄,一時怒極反笑:“好,沈某先抓。”搶過珍珠,睨了陸漸一眼,心道:“這厮空手接‘千鱗’,不容小覷;這姓谷的攀藤入宅,笨手笨腳,分明不會什么武功。”
盤算已定,沈秀吸一口氣,雙手捧珠,凝聚精神,忽將珍珠拋起。要知他練有“星羅散手”,手上功夫高強,待得珍珠落下,便潛運內勁,珍珠一沾肌膚,沈秀肌肉內陷,便生吸力,將珍珠牢牢吸住,鮮有滑落,事后一數,竟有二十六顆之多。眾人見了,無不流露驚嘆之色。
沈秀假意拾回落地珍珠,暗以巧妙手法,將五顆珍珠勾入衣袖,再將剩余的二十五顆珍珠遞給陸漸,說道:“輪到你了。”他自忖如此一來,陸漸即便一顆不落,也算輸了。結果必是谷縝先下,陸漸次之,自己與姚晴在后,那時只需找個機會制住姚晴,然后割斷井繩,堵住井口,不管他徐海也好,陸漸、谷縝也好,若是井下別無出路,必定死絕。
沈秀心里打定算盤,冷眼瞧著谷縝,卻見他一無所覺,仍是笑嘻嘻地道:“陸漸,千萬不要輸了。”沈秀暗自冷笑,將袖中珍珠抖落手心。
陸漸瞧了沈秀一眼,不知怎的,胸中便似燃起一團火,競爭之心大起,一咬牙,拋起珍珠,雙手翻轉,珍珠紛落,與之同時,沈秀趁谷、姚二人關注陸漸,偷偷將手中珍珠撒在地上,以免屆時計數,露出馬腳。
撒過珍珠,沈秀抬眼一瞧,卻是呆了,只見陸漸雙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疊起幻影重重,有如一張大網,將滿天珍珠兜在上方,任其蹦跳起落,竟無一顆落地。相形之下,地上的五顆珍珠白慘慘,亮晶晶,扎眼之極。
沈秀不料陸漸竟有如此神技,又驚又急,厲聲道:“這算什么?踢踺子么?”谷縝、姚晴低頭一瞧,谷縝笑道:“感情沈兄私藏了珠子。”
沈秀面皮一熱,強辯道:“誰私藏了,這分明是他漏掉的,哼,他不讓珍珠落下,怎么計數?”
姚晴瞧過地上珍珠,淡然道:“還計什么數,即便他一顆不落,也是輸了。”沈秀假意沒有聽見,別過臉去。
谷縝也沒料到沈秀恁地無恥,眉頭一皺,正想如何應付,陸漸卻道:“無妨。”說著雙手一挑一錯,珍珠彈跳驟止,在他右手背上如疊羅漢,壘成一座流光溢彩的珍珠塔尖塔。谷縝、姚晴見了,又驚又喜,齊齊喝彩。
沈秀瞧得面如死灰。谷縝一數珍珠,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五顆,不由笑道:“陸漸一手接下二十五顆,兩只手便能接下五十顆。地上這五顆珍珠,何足道哉?沈兄以為如何?”
沈秀緩過神來,心道:“輸給這小子也是應該,但姓谷的斷無此能,我怎么也算第二。”又見姚晴頗有不悅之色,害怕失了佳人芳心,索性大度道:“陸兄神乎其技,沈某輸得心服口服。”
“好。”谷縝拾起珍珠,笑道:“那么沈兄是想第一個下去,還是第二個下去呢?”沈秀冷哼一聲,道:“你有本事,便叫我第一個下去。”
“如君所愿。”谷縝一笑轉身,從花圃里掏了一把黏土,和著珍珠捏成一團,沈秀吃驚道:“你做什么?”谷縝道:“咱們約定是雙手將珍珠拋起,再用手背接住,對不對。”沈秀道:“不錯。”谷縝道:“可曾說了,不許用泥巴裹珍珠?”
沈秀不禁瞠目結舌,眼瞧著谷縝將泥團子一分為二,左右拋起,翻過手來,輕輕接住,珍珠被泥土黏住,斷無滾動之理,三十顆珍珠,自也無一落地了。
以姚晴之驕矜,見這情形,也是掩口而笑,不得不承認谷縝古靈精怪,別出心裁。
沈秀面皮漲紅如血,咬了咬牙,驀地低喝一聲:“這個不算,這是作弊!”谷縝笑道:“我哪兒作弊了?你且說說。”姚晴也道:“沈師兄,愿賭服輸,若不然被人小看。”
沈秀急道:“師妹你不知道,他們是要害我呢!”姚晴道:“就算有倭寇守在祕道前,以師兄的能耐,也不足為懼。”沈秀道:“若是井下沒有祕道呢?這兩個賊子嫉恨我與師妹交往親密,屢屢跟我作對,我若下去,難保他們不會割斷井繩,封住井口,那時沈某豈不做了個冤死鬼。”
“絕無此理。”姚晴皺眉道,“我在上面,豈容他們胡來。”沈秀嘆道:“師妹武功雖高,但雙拳難敵四手……”姚清心知此人秉性多疑,總而言之,就是不肯下去,正覺煩惱,忽聽見谷縝笑道:“罷了,我先下去吧。”
陸漸吃驚道:“那怎么成,還是我先下去!”谷縝搖頭道:“我自有分寸。”陸漸知他計謀多端,既敢先下,必有几分把握,況且也正好叫他一顯威風,壓住沈秀,想到這里,便不再勸。
谷縝從袖里抽出一口匕首,笑道:“我第一,沈兄必須第二,若不然,姚大美人、陸漸,你們把他給我塞下去。”沈秀冷笑道:“你放心,若是真有祕道,沈某決不后人。”
谷縝點點頭,銜住匕首,緣繩下降。上面三人屏息以待,過得好半晌,也無聲息,三人心中驚疑,借著月色波光,定睛細看,卻哪有谷縝的影子。
陸漸忍不住道:“我下去瞧。”翻身便要下井,卻被姚晴扯住,說道:“不用急,先后有序。”說罷望著沈秀,冷冷道:“沈師兄,輪到你了。”
沈秀再無退縮之理,只得硬著頭皮下入井中,但覺森森寒氣自腳底涌來,砭肌刺骨,不覺周身戰栗,心生恐懼。
他故意放慢,徐徐滑了五丈有余,忽覺足底一涼,浸入井水,但不知為何,始終不見祕道入口,只不過當此情景,斷不容他無功而返,只得繼續下沉,沿途用腳撥打四壁,沉到約莫齊腰深處,腳下一虛,忽地探到一個洞口。
沈秀精神大振:“原來這祕道竟在六丈深的井下,無怪以薛耳之能,也無法聽到。”但想若能湊巧抓住徐海,不失為大功一件,便將心一橫,沉身下潛。
入了洞中,才發覺所謂洞口,乃是一道齊人高的小門,門后有階梯向上,水勢甚淺,才走兩級,便已出水。
沈秀怕祕道內伏有敵兵,是故身在水中,便蓄勢待發,誰料出水之后,四周寂寂,漆黑不見五指。他摸索著走了六級石階,來到一個甬道,甬道高過一人,地面牆上砌有方磚,揣摩方位,當已越過羅宅圍牆,到了圍牆外的街道下方。
一想到谷縝先入祕道,沈秀毒念陡生:“那厮詭計雖多,卻不會武功,如今祕道中只有我和他兩人,大可出手將他弄死,再嫁禍給倭寇……”想到這里,他心中狂喜,但覺天賜良機,不可錯過,當下屏息聆聽,誰知祕道中絕無聲息,過了片刻,忍不住壓低嗓子,溫言喚道:“谷兄弟,我來了,你在哪里?”
連喚兩聲,也無人答,沈秀焦躁起來,生怕陸漸、姚晴趕到,破了殺局,不由得上前几步,輕言細語,又喚一聲,叫聲未絕,忽聽叮的一聲輕響,仿佛玉佩撞著牆壁。
沈秀吃吃一笑:“谷兄弟跟我捉迷藏么?”口中說笑,身子如風般掠到聲響處,左腳方落,忽覺一陣鑽心刺痛自足底涌來,沈秀慘哼一聲,右腳懸空,右手撐向身旁甬壁,試圖穩住身形,不料又是一陣劇痛,直直穿透手掌。
沈秀几乎痛昏過去,但他到底是天部少主,自幼浸淫智朮,雖遇如此危險,心中仍有一線清明,尋思四周漆黑無光,也不知還布有多少厲害機關,當下之計,莫如以不變應萬變,靜待救援,若是妄動,自己手足受傷,決難活命。
想到這里,縱然痛不可當,他兀自咬牙苦忍,只覺得鮮血順著那傷口源源流出,氣力衰減,受傷手腳陣陣發抖。更有甚者,沈秀發覺,那錐刺竟然生有倒鉤,勾住骨肉,欲要拔出,竟不能夠。
時光點滴流逝,雖然只有片刻,沈秀卻似乎經過了千秋萬載,他拼命理清思緒,回想方才情景,但覺谷縝進入祕道時間甚短,理應不及布設機關,但若是倭寇布下,谷縝也必不免劫,為何卻聽不到他痛叫呻吟,莫非他已中了更厲害的機關,當即斃命。
想到對頭已死,沈秀雖在痛苦之中,也覺快慰,繼而更生恐懼,害怕自己稍一動彈,便牽動那凌厲機關,落得與谷縝一般下場。
谷縝笑道:“若讓大美人跳水逃命,豈非焚琴煮鶴,大煞風景,這等臭事,本人決然不做。”姚晴瞪他半晌,卻瞧不出端倪,只得輕哼一聲,不再言語。
左飛卿與施妙妙交手兩合,勝負未分,他無心戀戰,見那畫舫遠去,便棄了施妙妙,施展“白發三千羽”,飄臨河上,凌虛眺望。施妙妙并無這等神通,見他想走便走,除了跌足嗔怒,別無他法。
左飛卿凝視畫舫,些微動靜也不放過,只見那畫舫駛了二里有余,忽有八艘畫舫迎面駛來,均挂著一色蓮花燈,將姚晴所乘畫舫圍在河心,燈影交錯,亮如白晝。
左飛卿見那九艘畫舫式樣一般,燭火宛然,一時又是吃驚,又覺好笑,尋思道:“這必是晴丫頭的詭計,想要魚目混珠,讓這些船來擾亂左某視線,也難為她尋了這么多一模一樣的船來。”想著凝神淨慮,雙目牢牢鎖住姚晴等人所乘畫舫,全不受其他畫舫迷惑。
忽然間,九盞蓮花燈齊齊熄滅,河面上陷入一團漆黑,唯有幢幢船影穿梭亂轉,有入走馬。但左飛卿運起神通,無論陰暗,眼里只有姚晴那艘畫舫,其他八艘畫舫均如不見。
不一陣,九盞蓮花燈重又點燃,九艘畫舫也分散開來,有的向北,有的向南,有的靠東,有的靠西,姚晴所乘的畫舫卻趁亂掉了個頭,原路返回上流。左飛卿瞧得暗笑,悄然縱上一處房頂,借著屋宇遮掩,信步追蹤。
那畫舫慢悠悠駛了十里左右,不多時到了秦淮盡處,左飛卿只當姚晴必要停棹上岸,不料那畫舫忽又調轉回來,駛向下游。
左飛卿心頭疑云大起,忍不住飄落舫頭,喝一聲:“晴丫頭。”卻無人應。左飛卿搶上一步,撩開珠帘,卻見艙內空空,哪還有半個人影。
如此胡思亂想,患得患失,沈秀精力流逝更快,渾身血汗交流,濕透衣衫,恨不得狂呼大叫,卻又怕被倭寇察覺,徒自送命。正覺筋疲力盡,忽聽細微水響,他身處恐懼之中,感官異常敏銳,任何聲響落在耳中,均被放大數倍,不由得嘶聲叫道:“救,救命。”
只聽咦的一聲,正是陸漸,沈秀一聽來的竟是這個對頭,渾身機靈,不由噤聲。這時間,又聽水響,接著便聽姚晴道:“陸漸,怎么啦?”沈秀一陣狂喜,忙道:“姚師妹,救我。”
原來陸漸與谷、沈二人不同,入井后發現入口,便大聲告知姚晴,姚晴怕風君侯趕到,更不遲疑,飛速下井,是故二人前后相繼,几乎同時進入祕道。此時聽得叫聲,雙雙搶來。
尚未逼近,忽見前方火光一閃,谷縝笑嘻嘻燃起一支蠟燭,將甬道照得通亮。沈秀見他迎面走來,目定口呆,吃吃地道:“你,你……”
谷縝嘖嘖笑道:“沈秀好辛苦,這當兒還練金雞獨立呢!”
陸漸、姚晴借著燭光,也看清沈秀的怪樣,只見他左腳著地,右腳蜷起,卻有几分“金雞獨立”的架勢,但定睛細看,不由失色,只見他身周的地面牆壁,密密麻麻插滿生有倒鉤的細長鋼錐。
沈秀見谷縝毫發未損,心中豁然雪亮:“是了,必是這厮先設下機關,再將我引入此間陷害。”想到這兒,他倏地冷靜下來,死死盯著谷縝,神色十分嚇人。
姚晴也猜到個中緣由,秀眉蹙起,陸漸瞧得不忍,上前拔出鋼錐,將沈秀放下,沈秀不料落難之時,竟得此人搭救,一時又驚又愧,澀聲道:“多謝。”
陸漸本想幫他起出鋼錐,但鋼錐貫穿手掌,兩端皆有倒鉤,若要拔出,勢必扯下血肉,正感為難,姚晴忽道:“你且讓開。”她取出一個盒子,從中拈起一把小銀剪,與仙碧的銀剪一模一樣。原來“地部”主生長,部內弟子未學傷人之朮,先學救人之法,必然隨身攜帶醫具。
那小銀剪鋒銳異常,鋼錐有如麥稈,應剪而斷。但沈秀腳底那枚鋼錐并未貫穿足背,倒刺陷在骨里。姚晴在銀剪上涂了一層青色藥粉,鍥入創口,沈秀初時痛極,隨后便覺傷口發麻,痛覺全無,方知那藥粉乃是極烈的麻藥。
沈秀經此數劫,汗透重衣,虛脫間,忽見燭光之下,姚晴神色專注,更顯得嬌媚萬方,撩人遐思,沈秀瞧了片刻,禁不住淫情汲汲,心如火燒,竟而忘了傷痛,在她耳邊輕輕道:“師妹相救之恩,沈秀今生結草銜環,不足以報。”
說到這里,他的嘴唇故意觸碰姚晴耳垂,姚晴頓時雙頰發燙,生怕他再說瘋話,匆匆挑出鋼錐,胡亂包扎了傷口,便即起身。
谷縝前后均然瞧在眼里,只是冷笑,忽見姚晴瞪視過來,喝道:“你先前來過這里,是不是?”
“哪里話?”谷縝漫不經意地道,“我第一次來的。”
“當面說謊。”姚晴叱道,“這些鋼錐就是你布下的。”谷縝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這分明是倭寇布下的陷阱,與我何干?”
“還想抵賴么?”姚晴秀目生寒,咬牙道,“若不是你事先布置,為何沈師兄傷了手腳,你卻一點兒事也沒有。”
“我也覺得奇怪呢!”谷縝仍是笑嘻嘻的,“難道說這些鋼錐日久通靈,專扎壞人,不扎好人?”沈秀大怒,正要咒罵,卻聽姚晴冷笑一聲,道:“這么說,我把你丟在鋼錐上,瞧你是好人還是壞人。”谷縝接口笑道:“好啊,不妨試試。”
陸漸不料二人一言不和,,劍拔弩張,急忙搶上一步,隔開二人,揚聲道:“大伙兒身在險境,理應同舟共濟。”
“同舟共濟?就是設陷阱陷害人么?”姚晴雪白的雙頰涌起一陣紅暈,“陸漸你讓開,今天我非揍扁這臭狐狸不可。”谷縝哈哈一笑,眼里滿是譏諷之意,姚晴更覺氣惱,縱身欲上,卻被陸漸攔住。陸漸夾在兩人之間,左遮右擋,好不為難,原指望他們一雙兩好,自己也能安心死去,萬不料這對男女竟似天生的冤家,始終各不相讓。
姚晴瞪視陸漸半晌,見他全無讓路之意,不由一跌足,恨聲道:“好呀,你跟他是朋友,我記住了。”轉身扶起沈秀,沈秀見她為自己出頭,心中其甜如蜜,故意裝得虛弱不堪,靠在她肩上。陸漸瞧得口唇顫抖,欲言又止。
姚晴扶著沈秀跳過鋼錐,走在前面,陸漸呆了一陣,來到谷縝身邊,低聲道:“你別在意,她氣一陣就好。”
谷縝冷哼一聲,搖頭道:“我本意釘死那姓沈的鳥賊,可恨閻王爺不收他。”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這機關真,真是你布的?”
“記得入城時,你我分開時許嗎?”谷縝道,“那時我便起疑心這羅宅中另有祕道,故而前來探詢,不料真的被我找到了。”他說到這里,大為得意,呵呵笑道,“只不過是探路,陷阱卻是這次布下的。”
陸漸皺眉道,“既然這里是倭寇巢穴,你一人前來,豈不凶險?”
谷縝道:“你不擅騙人,若是早知道此間祕密,必然流于形色,惹人生疑。若論凶險,哼,你我何時何地不在凶險之中,真要怕死,就該找個烏龜洞藏起來。”
陸漸默默點頭,望著那些鋼錐,又疑惑道:“你手勁平常,時間又短,怎能在磚上插入這么多鋼錐?”谷縝笑道:“記得在獄島時,我進過,沙天洹的房間嗎?”陸漸:“記得。”
“那一次我可找到不少寶貝。”谷縝眉飛色舞,“除了‘幻蜃煙’,還有一種‘化石水’,抹在磚上,能讓磚石變軟,待得藥水干透,才又變硬。當年東島前輩曾用這藥水開辟獄島地牢。我深明祕道,回去后便帶了藥水鋼錐,一進祕道,先把藥水抹在磚上,磚石變軟,插入鋼錐十分容易,而等沈秀進來時,藥水卻已干透了。”
陸漸微感吃驚,默然半晌,方道:“這么說,你打一發現祕道,便已打算殺他?”谷縝冷笑一聲,道:“沈秀那厮一進祕道,便起殺心,我不殺他,他便殺我。”
陸漸嘆一口氣,道:“如此鉤心斗角,什么時候才時個了局。”谷縝笑道:“陸漸,你既要我追求姚晴,拿就少說多看,但瞧鄙人耍猴便是。”說罷哈哈大笑,灑然前行。陸漸搖頭苦笑,隨在其后。
走了一程,忽見姚晴、沈秀坐在牆邊歇息,谷縝視若無睹,徑從二人身邊走過,姚晴忽地伸腳,運勁上挑,谷縝立足不穩,跌了一跤,摔得鼻破血流。沈秀瞧得歡喜,拍手大笑。
谷縝爬將起來,伸袖揩去鼻血,笑道:“流年不利,走路也被狗咬了。”姚晴目光一寒,跳將起來,伸手便向他臉上刮去,不料一只手橫來,一勾一捺,竟將她脈門按住。
姚晴一掙未能掙開,驚怒道:“陸漸,你定要幫他?”陸漸苦笑道:“我不是幫他,只想大家和和氣氣。”
姚晴望著他,連道了兩聲“好”,澀聲道:“以前你幫仙碧,如今又幫著他,只消是我的對頭,都是你的朋友。”陸漸聽得渾身發抖,卻又不知說什么好。
沈秀冷笑一聲,忽道:“姚師妹,這鄉巴佬傻里傻氣,跟他說話,有辱尊口。”姚晴忽地掉頭,冷冷道:“誰是鄉巴佬?”沈秀怔了一怔,訕訕道:“師妹,你,你怎么啦?”姚晴道:“他以前住在海邊,離我家不過五里,他是鄉巴佬,我又是什么?”
沈秀一怔,笑道:“他豈能和師妹相比?”
姚晴輕哼一聲,轉身道:“臭狐狸,你方才要上哪兒去?”谷縝道:“我想瞧瞧,這條祕道通往何方?”姚晴點頭道:“你來扶沈師兄,我來探路。”沈秀一聽忙道:“好師妹,還是你扶我的好,這人不安好心。”
姚晴道:“他若害你,我給你報仇。”沈秀心道:“我若死了,報仇還有屁用?”忽見谷縝走來,心頭沒地一寒,卻見他笑嘻嘻地道:“沈兄放心,有姚大美人護著你,我縱有十個膽子,也不敢使壞。”說著真的將他扶起,沈秀手臂搭上他肩,毒念又生:“我只消手臂一緊,便能扭斷他的頸子。”想到這兒,忽覺背脊生寒,掉頭望去,只見陸漸雙眼炯炯,瞪著自己,沈秀只得收起殺心,忍氣吞聲,由谷縝攙扶。
姚晴接過蠟燭,走了百余步,忽地停住。定眼望去,只見幽幽燭光照出兩個黑洞洞的入口,竟是兩條岔路。
姚晴瞧了半晌,忽道,“臭狐狸,該走哪一條。”谷縝笑道:“我哪里知道?”姚晴瞧他一眼,心道對付此人,不用武力,難以湊效,正想動手,忽聽陸漸咦了一聲,說道:“阿晴,你瞧腳下。”姚晴低頭一看,只見地面方磚上刻了一條飛龍,奮爪擺尾,宛轉升騰。姚晴瞧了片刻,忽道:“沈師兄,你家學淵源,可知道這圖形的含義?”
沈秀也無主張,敷衍道:“想是地磚上的裝飾。”谷縝嗤的一笑,說道:“那為何沿途均無裝飾,偏偏這里有了?”沈秀理屈,抗聲道:“那你說是什么?”谷縝道:“還用說么?既在岔路之前,這條飛龍便是路標。”
沈秀冷笑道:“這算勞什子路標?”谷縝道:“你是西城天部少主,不會沒讀過《易經》吧?”沈秀素來輕浮浪蕩,貪圖享樂,對學問敷衍了事,經此一問,不禁語塞。
姚晴恍然道:“八卦之中,震挂為龍,莫非這條龍指代震位。”谷縝笑道:“還是大美人聰明,敢問震位在何方?”姚晴道:“震在東北。”谷縝道:“那么東北方的祕道便是出路。”
姚晴道:“這里不見天日,哪知什么東南西北?”沈秀吃了一只大鱉,正覺氣悶,聞言忙道:“不錯,不錯。”忽見谷縝微微一笑,探手入懷,取出一面羅盤來。
姚晴瞧得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笑罵道:“呸,你果然早有准備。”谷縝笑道:“不敢,這只是常年必備的玩意兒,不足挂齒。”
姚晴一百個不信,冷笑一聲,忽又皺眉道:“奇怪,倭寇挖出這條祕道已是了得,竟還能想出這種路標,足見倭寇之中,也有能人。”
“倭寇算什么東西,也配稱作祕道主人?”谷縝冷冷道,“他們不過是碰巧發現祕道,鳩占鵲巢,怕只怕,他們根本沒瞧出這路標奧妙,一味瞎鑽亂竄罷了。”
眾人均是大奇,谷縝一改嬉笑之色,肅然道:“這條祕道該叫迷宮才對,四通八達,歧路無窮,遍布南京城下。陸漸,你記得酒樓下那條祕道么?”陸漸道:“記得。”
谷縝道:“那是迷宮的旁支,但比之這條祕道,十分粗糙,多有死路,更無指引路標。依我看,酒樓下那條祕道尚未完成;而眼下這條,才是迷宮主人苦心經營的正道,若是循著路標一路走去,必能揭開他的祕密。”
說到這里,他目光掃去,只見陸漸神色茫然,姚晴若有所思,唯獨沈秀目光閃爍,露出貪婪之色。
谷縝笑笑,轉動羅盤道:“出路在左邊。”他上前兩步,摸索左邊洞口,忽而笑道:“不出我所料。”姚晴將燭火移近,但見洞口左下角,有一個用刀刻成的箭頭,,便問道:“這是什么。”谷縝道:“這是倭寇的路標。”
“這就奇了。”姚晴道:“倭寇又怎么尋到出路?”谷縝答道:“笨人有笨法,他們人多,每條路走上一回,多半也能發現出路的。”
姚晴明知前途凶險,卻敵不過心中好奇,當先進入左方甬道,四人魚貫走了兩百余步,又見三條岔路。谷縝在右牆角尋到一枚磚上的浮雕,細腰尖吻,恰是一只獵犬,便道:“狗為艮,出路應在艮位,艮西北。”
他一轉羅盤,舉目瞧去,忽見姚晴婷婷立在西北入口處,面露譏笑。
谷縝一怔,起身笑道:“算你厲害。”陸漸奇道:“怎么?”沈秀接口冷笑道:“這位谷兄不開竅,既然倭寇留下標記,又何必再找什么龍呀狗的。”陸漸恍然大悟。
這次的甬道極長,四人走了一程,忽見前方火光隱隱,姚晴滅掉蠟燭,躡足走去。行走未遠,便聽細微人語,又走數步,前方豁然開朗,兩扇鐵門正對甬道,緊緊閉合,火光人語,均自門縫泄出。
姚晴動若靈貓,悄然移近,只聽有人道:“……傍晚確有一支明軍出城,為首的便是俞大猷,他騎一匹白馬,馬后有一乘馬車,胡宗憲應當就在車里……”
那門內沉默時許,另一人道:“依照子單的線報,本該是凌晨才會發兵,但今早沈瘸子包圍羅宅,我雖逃脫,卻讓他動了疑心,惹得胡宗憲提前出兵了。”陸漸心頭一動,聽出說話的正是徐海。
先前那人陰笑道:“主公只管放心,那闖宅之人已被我擊斃,就算沈瘸子神機妙算,也料不到主公的計謀。”陸漸聞言忖道:“這人當是‘尸妖’桓中缺了。”
卻聽徐海道:“桓先生,事關重大,來人中了掌,當真會死?”
“決然不假。”桓中缺道,“他肩頭中我一掌,‘陰尸毒’入體,神仙難救,我入夜時打探過了,離羅宅半條街外,卻是死了一人,聽街坊說,那尸體面皮烏黑,正是中了尸毒的征兆。”說罷嘿嘿直笑,頗為得意。
“好!”徐海忽一揚聲,“官府將大伙兒逼到這個地步,再無退路,唯有拼個魚死網破,成敗只在今晚,諸位,請了……”說罷只聽杯盞相撞,咕嘟嘟飲酒有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40:33
. 姚晴聽到這里,正想后退,忽聽谷縝哈哈一笑,朗聲道:“好個成敗只在今晚,徐兄真是豪氣。”
此言一出,門外眾人無不失色,門內倏爾一靜,接著便傳來哐哐當當、瓷器破碎之聲,嗆嗆啷啷、刀劍出鞘之聲,鏗鏗鏘鏘、鐵甲撞擊之聲,踢踢踏踏、奔跑跳躍之聲。谷縝聽了,拍手大笑。
姚晴猛可間明白谷縝的詭計,氣得俏臉發白,不計發作,便聽轟隆一聲,鐵門中開,門內人頭聳動,刀甲耀眼,眾寇倉促之間,布成陣勢。
“有趣,有趣。”谷縝嘻嘻笑道:“這就是徐兄的待客之道么?”
徐海寒聲道:“足下是誰?”谷縝道:“徐兄當年不吝賜信于小弟,小弟感佩萬分,承兄美意,小弟在獄島住了兩年,這几日靜極思動,特來與徐兄喝喝酒,敘敘舊,談談心事。”
徐海忽地咦了一聲,道:“你是谷……”谷縝接口笑道:“正是小弟。”
徐海微一沉默,忽地呵呵大笑,朗聲道:“稀客稀客,就你一個人嗎?”
“小弟還有三位同伴,”谷縝笑道:“第一位是西城新任地母……”話未說完,桓中缺忽地厲聲道:“西城新任地母?溫黛死了么?”
姚晴氣急,狠狠瞪了谷縝一眼,谷縝假裝不見,又笑道:“第二位是天部少主。”此言一出,倭寇陣中生出一陣騷動,有人恨聲道:“沈秀老弟,你也來了么?”
沈秀面如土色,硬著頭皮道:“子單兄,你好。”陳子單嘿然道:“托你的福,我再好不過了。”谷縝呵呵一笑,又道:“至于第三位,是區區做生意的合伙人,并無什么名氣。”
徐海道:“東島西城,誓不兩立,你是東島少主,怎會和西城的人攪在一起?”
谷縝笑道:“多虧兄台成全,小弟既在東島無法立足,便唯有投靠西城了。”說罷又道,“既然兄台不肯相見,沒奈何,小弟只有打道回府。”說罷便要轉身。
“且慢。”徐海喝道,“放他進來。”眾倭寇聞言,散開一條路來,谷縝微微一笑,向陸漸低聲道:“戴上面具。”陸漸點點頭,將人皮面具戴上。
谷縝跨入門中,有如閑庭廣步,穿過人群,不時左顧右盼,笑瞇瞇點頭致意,眾倭寇何曾見過如此對手,一個個拿著刀槍,面面相覷。
陸漸卻知谷縝純屬虛張聲勢,心中苦笑,緊隨其后。姚晴此時進退兩難,退回地面,難逃風君侯的追蹤,若是進門,必有一場惡戰,兩相權衡,還是倭寇更容易對付,便也隨在其后。沈秀手腳受傷,不能獨自逃生,也只得一瘸一拐,,踅入門中。
門內是一座巨石壘就的大廳,上下三丈,長寬二十余丈,四壁打磨平整,嵌有八只鐵鑄獸頭,形態各異,下方鐵環插有火把,照得廳中有如白晝。
徐海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面色陰沉,左右各站一人,陸漸認出左邊的是陳子單,右邊一人從頭至頸包裹布條,僅露口鼻雙眼,望著姚晴,目光怨毒,姚晴甚是奇怪,也不由多瞧了他几眼,暗自運功堤防。
四人入內,眾倭寇轟然大叫,兩名力士舉起鐵閂,哐當一下將門抵住。一時間,群寇舞刀跺腳,呼聲震耳,竟如兩軍對峙,氣勢洶洶。
谷縝卻似虎入狼群,顧盼自若,走到大廳中央,在一條長凳上從容坐下,提一壇酒,探底朝天,大口喝將起來。群寇見狀,無不驚疑,倏爾之間,那呼喝怒叫竟隨著咕嘟嘟的飲酒聲稀落下去。
谷縝喝罷,將酒壇扣在凳上,揩嘴笑道:“徐兄,咱們多久沒見面啦?”
徐海望著他,面露陰笑,淡然道:“三年了吧!”
“可惜,可惜。”谷縝笑道,“當年小弟眼福不濟,未能親睹尊顏,只遠遠望見兄台背影。想那時徐兄親操舟櫓,望風而遁,小弟拍馬也是不及。”
他這話似褒非褒,聽得眾人滿心糊涂,忽見徐海面皮漲紫,額上青筋跳動,手攥刀柄,似欲站起,但只一瞬,忽又于盛怒間平靜下來,微笑道:“老弟過獎了,當年你沉我寶船,害我兄弟,這筆血債徐某牢記在心,須臾不敢忘記。”
眾人聽得莫名其妙,陸漸確是狂喜難禁:“谷縝與這大倭寇果然是敵非友。那么他的冤屈也是真的了。”想到這里,心中如卸千斤巨石,長吐一口氣,腰背挺得筆直。姚晴覺出他心情變化,忍不住瞧他一眼,心道:“這小子又有什么傻念頭?怎么突然來了精神?”但轉念又想:“他有什么念頭,與我什么相干?傻小子盡跟我作對,氣死人了,今生今世,休想我理他一下。”
正自賭氣,忽聽谷縝打個哈哈,道:“徐兄言重了。有道是‘財色動人心’,誰叫你搶了那么多寶貝,大張旗鼓運回東瀛?小弟見了,不免眼饞,本只想借几船寶貨玩玩,徐兄偏又不肯,小弟沒奈何,只好小小用些武力。再說了,徐兄殺百姓,小弟殺徐兄,既然都是殺人,又分什么前后對錯了,徐兄如此氣憤,大可不必。”
他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徐海一攥刀柄,騰地站起,瞪視谷縝片刻,忽又慢慢坐了下來,冷笑道:“老弟想惹我生氣,我偏偏不氣。你當我不知道么?如今東島高手遍天下尋你,就算你今日生離此地,也逃不過東島五尊的手底,徐某只跟活人計較,對于必死之人,素來寬大得很。”
“徐兄這話說到點子上了。”谷縝一拍大腿,高聲道:“小弟此來,不為別的,只求徐兄一紙書信,說明上次給小弟的書信是假非真,也好洗刷小弟的冤屈。”
徐海瞧他一眼,冷冷道:“你做夢么?”谷縝搖搖頭道:“徐兄何必如此決絕,小弟想與你做一筆交易。”徐海皺眉道:“什么交易?”
谷縝道:“那日徐兄寶船上的貨物,最多不過一百五十萬兩白銀,如今我賠你兩倍的銀子,換你為我伸冤如何?”
話一出口,眾皆嘩然,倭寇無不露出驚訝貪婪之色,沈秀則是一臉不信,陸漸更覺疑惑,左思右想,也猜不透谷縝的心思,只是無論如何,又豈能與這大倭寇作交易。
徐海也是一愣,驀地冷笑道:“銀子多就了不起嗎?你殺了我兩千多名弟兄,銀子再多,買得了人命嗎?”說著抬起手來,眾倭寇弓身持刀,鷹視四人,只待徐海手臂落下,便要放手圍攻。
陸漸、沈秀、姚晴見狀,無不運功蓄勢,谷縝卻雙手連擺,笑道:“徐兄這筆賬算得真糊涂。”徐海冷笑道:“我怎么糊涂了?”
谷縝道:“有道是:‘人多好辦事,人少好分贓’。徐兄的弟兄已經死了,別說人死不能復生,就算能夠復生,多活轉一人,便多一人來分這三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若是憑空多出兩千人來,徐兄算算,須得分去多少銀子?”
眾倭寇烏合之眾,利字當頭,聽得這話,嘴里不說,心中均是大大贊同,莽撞些的,竟然面露傻笑,連連點頭。徐海瞧得吃驚,不想谷縝三言兩語,竟攪得自己一方軍心大亂,若不以理服之,必然生變,當下微一沉吟,拈須道:“人在江湖,不為求名,便為求利,若真有如許銀兩,你我舊怨大可一筆勾銷。但你憑什么拿出這許多銀子?”
谷縝笑道:“憑我谷縝二字,還不夠嗎?”說到這里,他徐徐轉身,“若不然,憑這枚指環如何?”說著伸出右手,不知何時,他中指上多了一枚豪光四射的翡翠戒指,三縷血紋貫穿戒身,醒目非常。
“財神指環。”廳中響起几聲驚呼,數十道貪婪目光匯聚在那戒指上。
要知倭寇中不乏商賈出身,許多人或多或少,聽說過那個江湖傳聞,是故一瞧戒指,無不吃驚。“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徐海望著那戒指,喃喃自語,神色有些恍惚,他身旁的陳子單和蒙面人也是死死盯著谷縝,身子呈前傾之勢。
谷縝笑了笑,忽地抬手,用那指環敲擊酒壇,叮叮有聲,嘻嘻笑道:“諸位,這玩意兒可不大結實!”眾人聞言一驚,心知若是搶奪,谷縝隨手便可毀掉指環,只得勉力吞下饞涎,收斂貪念。
徐海一定神,揚聲道:“足下若真是‘財神指環’的主人,三百萬兩銀子確實不算什么。但你如何叫徐某相信,,這枚指環就是真的?”
谷縝笑道:“敢問徐兄有何高見?”徐海漫不經意地道:“你把指環給我,我瞧過真偽再說。”
“好主意。”谷縝笑道,“那么再問徐兄,臉和臀比,是上面的皮厚呢,還是下面的皮厚?”徐海不耐道:“問這些閑話作甚?自然是下面的厚了。”
“那就奇怪了。”谷縝笑道,“照我看來,徐兄上面的皮更厚一些,難道是長反了?”
徐海面皮漲紫,眼中凶光迸出,陳子單忍不住喝道:“兀那小子,你污辱我家主公,就不怕碎尸萬段么?”
谷縝笑道:“誰叫你家主公臉皮厚,貪圖我的戒指?”陳子單道:“只是瞧瞧真偽……”
“廢話少說。”谷縝面色一沉,“要么作交易,我沉冤得洗,諸位也有錢可賺。嘿嘿,要么大家放開手腳,拼個魚死網破!”
群寇面面相顧,徐海想了想,忽地露出決然之色,沉聲道:“就做交易。”谷縝拍手大笑,忽地又道:“還有一件事。我再添一百萬,買你在東島中的內奸。”徐海搖頭道:“什么內奸,徐某不知。”
“那就奇了。”谷縝笑道,“若沒內奸,你怎么能將假書信送到我的臥室里來?”
徐海沉默時許,忽地陰陰一笑,點頭道:“也罷,你若能給我五百萬兩銀子,我便告訴你誰是內奸。”谷縝不假思索,拍手笑道:“好,好,五百萬兩,成交,成交!”
“爽快!”徐海大笑起身,“這么說,咱們就算一家人了。桓先生,你來倒酒,我要與谷兄弟痛痛快快喝上一碗,結為盟友兄弟。”
“不錯,不錯。”谷縝拍手道,“這世上三種酒不能不喝,第一種合巹酒,可惜徐兄是個男的……”徐海啼笑皆非,呸道:“廢話!”谷縝又笑道:“第二種是斷頭酒,對于徐兄這等人,不大吉利。”
斷頭酒是死囚犯臨刑前喝的絕命酒,徐海大賊巨寇,落到官府手里,不免喝這一盅,徐海聽得大怒,谷縝卻若不見,又嘻嘻笑道:“唯有這第三杯結盟酒,我跟徐兄共飲,才算合情合景,最恰當不過。”
徐海心道:“這厮哪來這么多廢話?”臉上卻轉怒為喜,笑道:“不錯,不錯。”一揮手,那蒙面人上前兩步,拖過一張木桌,放在徐海,谷縝之間,又命人取來兩只大碗,放在桌上,然后捧一壇酒,汩汩注滿兩碗。
陸漸冷眼旁觀,忽向谷縝耳語道:“這人就是‘尸妖’桓中缺。”谷縝點了點頭,瞥向姚晴,只見她兩眼望天,微微點頭,當即笑了笑,端起酒來。
徐海也舉碗笑道:“請。”谷縝口中道:“請……”話音未落,忽地抬手,碗中酒水化作一道晶瑩水箭,射向徐海。徐海躲閃不及,陳子單離他最近,伸手一擋,酒水四濺,霎時間,便瞧陳子單一只左手由白變青,由青變紫。
陳子單不料這毒發作如此迅烈,忽覺左手麻癢,頭腦暈眩,耳邊只聽桓中缺一聲厲喝:“好賤人。”便覺重重束縛自腳底涌來,几根粗大藤蔓,纏住身子。
陳子單被藤蔓一纏,越發酸軟無力,只聽得喝叫謾罵,此起彼落,他聽得奇怪,茫然望去,一轉眼的功夫,石廳內仿佛已成洪荒密林,無數藤蔓破地而出,如怪蛇厲蟒,將兩百倭寇盡數纏住,陳子單初時一驚,繼而心神恍惚:“是幻覺么?是了,一定是幻覺……”念頭數轉,忽地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擒賊擒王。”谷縝一聲疾喝,陸漸如脫弦之箭,一把抓住徐海胸口要穴。
就在此時,滿廳的孽緣藤盡數化為飛灰,姚晴倒退兩部,臉上血色全無。
原來,谷縝虛張聲勢,說了許多廢話,全為轉移群寇心神,讓姚晴從容布下“孽因子”。
姚晴也知谷縝千方百計將她騙來,是為借她神通,此時共御強敵,不容她袖手旁觀,是以自進門開始,便悄然布下“孽因子”,谷縝與徐海虛與委設之時,她已將“孽因子”布好。她手法奇妙,廳內火光搖曳不定,眾寇又被谷縝吸住心神,是以無人察覺。
眾寇之中,唯有徐海深知谷縝厲害,是故也是一團虛假,再見“財神指環”,更生殺人奪寶之心,當下假意交易,與谷縝共飲“結盟酒”,暗中卻示意桓中缺下毒。
桓中缺雙手蘊有尸毒,隨時都能逼將出來,斟給徐海那碗,酒未沾手,是以無毒;斟給谷縝時,他將大拇指上挪几分,扣住酒壇邊緣,酒水注下時掠過拇指指尖,沾染尸毒,故此酒到碗中,已是劇毒。
桓中缺的手法神不知鬼不覺,谷縝一方無人瞧出破綻。但他萬沒料到陸漸中掌未死,認出他來,谷縝料到他的身份,知道他必會下毒,至于如何下毒,也就無須理會了。
雙方均為口是心非,暗伏殺機,敬酒時齊齊發難。但姚晴內功尚淺,“化生”又極耗真氣,團住兩百來人委實太難,只一瞬,全身“土勁”盡被抽空,“孽緣藤”失了真氣支撐,群寇束縛陡然消失。
陸漸方才抓住徐海,便覺腥甜之氣狂涌而來,他不敢硬接,一閃身,將徐海擋在身前。桓中缺變掌為爪,扣住徐海左臂,左手則繞過徐海身子,忽地抓向陸漸面門。
陸漸向后急仰,桓中缺一爪抓空,中指從他額上掠過,怪叫一聲,正要運勁奪回徐海,忽聽谷縝喝道:“瞧暗器。”一蓬酒水迎面潑來,原來谷縝留了心眼,只將毒酒潑了半碗,剩下半碗,以防萬一。
桓中缺也是血肉之軀,雖憑獨門內功,雙手能駕馭尸毒,但雙眼要害,仍不敢叫這毒酒濺著,當下放開徐海,轉手護住面門。
陸漸趁機后掠,將徐海遞給谷縝,忽聽桓中缺怪叫一聲,再度揮爪扑來,他既然失了徐海,便想擒住陸漸,迫谷縝換人。
陸漸避無可避,揮手迎出,左手迎上桓中缺的右爪,右手抵上桓中缺的左掌。兩人四手一交,陸漸左手二指忽地勾住桓中缺的無名指,卡嚓一聲,將指節拉脫。
桓中缺未及感覺痛楚,陸漸已勢如破竹,噼里啪啦將他雙手骨節一一卸脫,繼而又卸脫雙腕,直卸到兩肘之間。桓中缺拼死后縱兩丈,才算擺脫這雙怪手,但到此時,他從指到肘,盡成了一堆碎骨,牽筋引絡,痛不可當,不由得仰天跌倒,翻滾哀嚎,臉頸上的布條隨他掙扎滾動,寸寸散落。眾人一瞧,無不駭然,只見他從額至頸布滿細小孔洞,孔洞四周皮肉枯縮,漆黑入墨。
姚晴咦了一聲,露出訝色。陸漸卻站在那里,呆若木雞,他方才性命交關,無意中用上了“補天劫手”,不料只一招,便廢了桓中缺雙手。雖說桓中缺多半敗于輕敵,但這門劫朮之強,委實超乎陸漸想象,以至于他一時半會兒,也回不過神來。眾倭寇被這奇變驚得呆了,但只一瞬,便又醒悟過來,哇哇怒叫,舞刀扑上。
谷縝喝道:“誰敢過來。”手握一口明晃晃的匕首,抵在徐海胸前。
一時間,徐海被擒,陳子單中毒昏迷,桓中缺雙手被廢,三名首腦均陷困境。眾倭寇一時間沒了主張,紛紛收刀瞠視。
桓中缺忍住奇痛,勉力坐起,死盯著陸漸,厲聲道:“臭小子別得意,你中了老子的毒,去死不遠了。”
陸漸怪道:“中什么毒?”桓中缺森然道:“你額頭被我手指划了一下,是不是又痛又麻?”陸漸一驚,急忙凝神默察。
徐海見狀大喜,哈哈笑道:“古老弟,‘陰尸吸神掌’中者必死,你若放了徐某,我讓桓先生給你解藥。”
谷縝心頭一沉,目視陸漸,眉頭大皺,姚晴也望著陸漸,眼神百變,欲言又止,沈秀見勢不妙,急道:“萬萬不可放人。”搶上一步,擋在谷縝之前,眼露凶光。
陸漸凝神片刻,忽地搖頭道:“既不痛,也不麻。”說著扯下面具,但見中指之處,有一道淡淡的烏痕,不由心頭恍然:“好險,這面具隔住毒質,救了我一命。”一抬眼,忽見桓中缺呆呆瞧來,驀地叫道:“你,你是昨晚那個小子,你沒死?”陸漸點頭道:“你打我一掌,我廢你雙手,大家扯一個直。”
桓中缺氣恨交迸,心想陸漸既然沒死,那么偷襲南京之事十九敗露,如此一來,更不容這干人離開。
轉念間,忽聽谷縝笑道:“徐兄,我不想殺你,只想問你一件事。”徐海見陸漸無恙,失望已極,聞言冷道:“若問東島內奸,徐某寧死不說。”谷縝笑道:“不問這事,只問一件私事,因為事關隱私,若被令屬下聽見,頗為不妥。”徐海皺眉道:“你又有什么詭計?”
“詭計不敢當。”谷縝笑道:“還請徐兄下令,讓手下退出大廳,免得你跟我交談,被人聽見。”
徐海大為疑惑,但怕谷縝鋌而走險,只得道:“好,你們退到祕道中去。”
桓中缺心道:“這祕道只有一個出口,我守住通道,不怕他們飛上天去。”便也點點頭,由同伴扶著起身,雙眼瞪著陸漸,恨不得將他囫圇吞將下去。
忽聽姚晴脆聲道:“桓中缺,你被蛇牙荊傷過么?”桓中缺身子一震,回頭望來,臉上有狂怒之色,咬牙道:“不錯,都拜那賤人所賜。”姚晴莞爾道:“地母溫黛?”桓中缺道:“不是她是誰?”
姚晴又笑一笑,說道:“她沒殺你,真是奇怪!”桓中缺忽地淒然大笑,雙目噴出火來,厲聲道:“她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十多年不敢以臉示人,這跟殺了我又有何分別?”
姚晴目不轉睛望著桓中缺,仿佛那一張丑臉大有耐看之色,一邊注視,一邊點頭。沈秀瞧得心生妒意:“姚師妹天仙般的人兒,瞧這丑八怪做甚。”恨不得伸出兩手,將他雙眼捂住,要么叫她轉過頭來,多瞧瞧自己,也是好的。
桓中缺率眾退至祕道,谷縝揚聲叫到:“退后些,再退后些。”桓中缺心中疑云大起,駐足不動。谷縝喝道:“退是不退?”又將匕首在徐海頸上抹來抹去,桓中缺縱有野心,也不敢擔上逼死徐海的名聲,無奈揮眾再退,兩百多人擠在狹窄甬道里,接踵摩肩,叫苦不迭。
谷縝見狀,忽地喝道:“陸漸,關門。”陸漸聞聲縱上,雙手分合,咣當一聲,關上鐵門,然后奮起神力,將鐵閂重重挂上。
眾寇不料有此一著,擠在通道間,進退兩難,桓中缺若不受傷,尚有能為阻止,此時唯有眼睜睜瞧著鐵門緊閉,心中納悶不已,想這大廳四面巨石,谷縝關上鐵門,不是作繭自縛么。
沈秀也不由怒道:“姓谷的,你若要尋死,自己死去,干么拿我墊背?”谷縝笑而不語,徐海卻忍不住喝道:“姓谷的,你要問爺爺什么鳥事,有屁快放。”
谷縝從懷中取出羅盤,呵呵笑道:“徐兄且猜一猜,這是什么?”徐海怒道:“還用猜么,這是羅盤。谷縝笑道:“羅盤有什么用呢?”徐海見他盡問一些廢話,大為惱火,冷哼一聲,道:“既是羅盤,不是指方向,便是瞧風水了!”
“正是正是。”谷縝笑道,“小弟正想給徐兄瞧一塊好風水,保佑你斷子絕孫呢!”
徐海大怒道:“姓谷的,士可殺不可辱。”
“少給自己貼金。”谷縝笑道,“你一個草寇,大字不識几個,也配稱士?”說罷找來繩索,將徐海五花大綁,又扯一塊衣料,將他嘴巴牢牢封住。
忽聽門外倭寇撞擊鐵門,砰砰有聲。姚晴不耐道:“臭狐狸快些,這次走哪一方?”谷縝走到一面牆壁前,摸著牆上鐵鑄獸頭,笑道:“這是什么獸?”姚晴一瞧,見那獸彎角巨眼,鐵環穿鼻而過,不由恍然道:“是牛頭。”
谷縝道:“牛為坤,坤位在南,路在南方。”轉動羅盤,尋南走去,徑直來到另一尊獸頭前,那獸頭如獅如虎,口銜鐵環,形容猙獰。
谷縝取下火把,抓住鐵環奮力一擰,一陣刺耳聲響,那獸頭應手轉動起來,轉到四轉,忽聽石壁嘎吱作響,獸頭下一方千斤巨石徐徐向內退去,露出一個陰森森的大洞,徐海見狀,口中嗚嗚,眼里露出驚恐神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41:02
第20章 迷宮
此時撞門聲更沉,谷縝道:“陸漸,你帶這厮先入。”陸漸帶著徐海鑽入洞中,沈秀其次,姚晴正要跟入,忽見谷縝取下廳中火把,一一踩滅,不由恍然:“是了,洞內必有機關讓鐵獸頭恢復舊觀,卻無人將火把插回去,倭寇若是破門,聰明者憑這一點破綻,便能猜到獸頭玄機,唯有將火把盡數打滅,方能叫這干賊子捉摸不透。”
想到這里,深恨自己總是后知后覺,忍不住暗罵一聲:“臭狐狸。”方才氣忿忿鑽入洞中,谷縝隨之爬入,入口雖窄,其內漸寬,谷縝摸索一陣,又摸到一枚鐵環,擰了四轉,便聽嘎吱之聲,那塊巨石重又合上。
“谷兄厲害。”沈秀忽地陰聲道,“沈某想不佩服,也都難了。”谷縝聽出他話中嫉恨之意,便笑道:“不知沈兄傷勢如何,還要小弟攙扶么?”
“不勞谷兄費力。”沈秀冷冷道,“沈某好得多了。”經此一事,他對谷縝忌憚到十分,害怕他借攙扶暗算自己,寧可忍痛自行。
谷縝也落得清閑,走在旁邊,間或皮里陽秋,調侃沈秀受傷手腳,沈秀此時落于下風,面上冷笑,心中卻暗暗發狠:“臭小子,到了地面上,叫你知道爺爺的厲害。”
如此但見岔道,便尋路標,眾人在迷宮中走了半個時辰,忽被一堵石壁阻住去路。
姚晴正要尋找路標,驀地尖叫一聲,蠟燭落地,甬道中一片漆黑。陸漸、沈秀齊聲道:“怎么了?”姚晴渾身哆嗦,卻說不出話來。
谷縝俯身摸到蠟燭,重新點燃,一眼望去,牆角躺著一具死尸,料是死了多年,僅余骷髏,乍一瞧,委實駭人。
谷縝回頭望去,見姚晴臉色慘白,美目中余悸未消,不由笑道:“大美人也有害怕的時候么?哈哈,妙極,妙極。”
姚晴咬牙道:“臭,臭狐狸,作,作死么?”嘴上雖硬,終是受驚非輕,雙腿陣陣發軟,几乎難以支撐。
谷縝笑了几聲,忽而戛然而止,望著那骷髏,目有驚色。陸漸也怪道:“這人怎么死在這里?”谷縝蹲下身子,端詳枯骨上那件袍服,忽道:“這件袍子是皇家之物。”眾人聞言,均是一驚,谷縝撩起袍子道:“你們瞧,這底子本是明黃色,可說不只是皇家之物,更是皇帝才能穿的服色。”
眾人更驚,陸漸道:“難道他是皇帝?”谷縝不答,伸手在那骷髏身上摸索一陣,摸到一個黃絹布包,展開時,只見一方玉印,龍鈕金鑲,晶瑩通透,,被燭光一耀,毫光四射,照徹一室。
眾人見此情形,均是明白過來,想當年城破國滅,建文帝帶著親信侍衛,經由祕道逃出宮城,不料這惡奴臨時改變心意,圖謀背叛,想要抓住建文,交給朱棣。一時間,素性文弱的皇帝與心懷叵測的侍衛在這陰森地道里殊死搏斗,最終惡奴被祕道中的機關所傷,建文帝卻中了一掌,雖然勉力發動機關,將惡奴擋在身后,卻終因傷重不治,淒涼而死。
想象當時的驚險慘烈,眾人無不唏噓,唯獨姚晴一見死尸,便想起若干往事,大覺煩惡,催促道:“管他皇帝奴才,死人有什么好瞧的,還不快走?”
陸漸道:“但這尸首如何處置?”谷縝道:“帝王也好,惡奴也好,一旦身死,都只是無知白骨。這迷宮規模宏大,不啻于皇陵地宮,做他們的墳墓,倒也合適。”當即舉燭向前,姚晴只怕還有尸骸,再也不敢與他爭先。
如此走了半晌,忽有石階向上,近乎垂直,走了三十步,便見穹頂,谷縝摸到一根粗若兒臂的鐵銷,抽開一掀,穹頂洞開,微風灌入,帶著一股清新涼意,谷縝抬頭望去,夜空寥廓,星芒璀璨,心中不禁涌起無邊豪情。
眾人出了祕道,除了徐海,臉上多少都有喜色。只見四周花草芬芳,樹搖影動,遠處殿宇重重,在月色中投下崔巍暗影。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么地方?”
谷縝道:“這是南京的舊宮城。”陸漸大吃一驚,姚晴也蛾眉微蹙,沈秀嘿嘿一笑,道:“妙啊,只需叫喊一聲,大家全都沒命!”谷縝瞧他一眼,笑道:“那你不谷縝轉過頭來,望著那出口,搖頭道:“有道是:‘明見萬里,不能見眉睫,燭照天下,不能照足下。’朱棣為找建文帝,搜遍中國,七下西洋。卻沒料到,這位對頭,竟就在南京宮城的下面。”說到這里,他頓了頓,又道:“這條祕道,當是朱元璋修筑南京時所造,可惜他沒用上,卻留給了孫子。”說罷蓋上出口石板,石板下設有機關,一旦合上,鐵銷便從內扣住。
出口在御花園中,夜色已深,人跡不至,唯有寒虫低鳴,一陣一陣,扣人心弦。姚晴見谷縝封閉祕道,問道:“臭狐狸,如今怎么辦?”
谷縝道:“這宮城大極了,我們不妨找一處冷僻宮殿,好吃好睡,躲上几天。”姚晴搖頭道:“左飛卿的追蹤朮十分邪乎,在一地待久了,必被找到。這七日中,我要離開南京,走得越遠越好。”
沈秀忽地笑道:“如此說,我卻有一條‘渾水摸魚’的妙計。今日天亮前,南京城將有一場大戰,趁著混亂,師妹便可瞞過風君侯,輕易逃出南京。”
姚晴奇道:“什么大戰?”沈秀向徐海努努嘴,笑道:“他和汪直約好,里應外合,攻打南京,卻不料家父事先知道,將計就計,要將這干倭寇一網打盡。”
姚晴美目一亮,問道:“什么時候?”沈秀望了望天,笑道:“快了,當在寅時。”姚晴喜上眉梢,說道:“好,這就去。”說罷凝視陸漸,陸漸尚且猶豫,谷縝已笑道:“二位請了,咱們就此分道揚鑣,恕不遠送。”
姚晴見陸漸面有難色,眼中閃出一絲怒色,咬咬朱唇,轉身去了。沈秀向谷縝嘿嘿一笑,陰聲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谷兄需得當心。”說罷蜷起傷足,一跳一跳,隨在姚晴之后,忽聽谷縝在身后笑道:“陸漸你瞧,他這跳來跳去的,像不像一只癩蛤蟆?”陸漸道:“這么一說,真有一些像,就是比癩蛤蟆俊些。”妨試試。”沈秀哼了一聲,目光極為陰沉。
沈秀大怒,心中想了几十條酷刑,將二人慢慢折磨至死。他一邊想像,一邊咬牙,姚晴卻嫌他太慢,拖住他肘,縱躍如飛,避過宮中警衛,來到一處宮牆前,姚晴種下“孽因子”,生出一條長藤,兩人尋藤攀過牆頭,經御水河出了宮城,姚晴忽地笑道:“沈師兄,就此別過?”
沈秀大吃一驚,忙道:“師妹什么話,我離了你,又去哪兒呢?”
姚晴望著他,剪水雙瞳勾魂奪魄,輕輕笑道:“師兄還是別頑了,回家治傷要緊,要不然,真成了瘸子,沈師伯豈不心疼?”說罷轉身便走,沈秀不死心,叫道:“師妹慢走……”
姚晴應聲掉頭,眨眼笑道:“是了,還有一件事忘了說。”沈秀心中燃起一絲希冀,忙笑道:“好師妹,我便知道,你舍不得離開我的?”
姚晴嘻嘻一笑,搖頭道:“師兄既然瘸了腿,這一下,我無論去哪,你都追不上啦。”說罷伸出玉手,向他招了招手,又做一個鬼臉,倏地展開身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沈秀望她背影,心里又愛又恨,爽然若失,不覺咬牙道:“這小妖精,哪天落到少爺手里,瞧我怎么炮制你。”說罷,傷口又痛起來,心道:“小妖精說得是,眼下治傷要緊。”當即一跳一跳,向總督府去了。
待沈秀走遠,從宮城陰影里踱出兩人,正是陸漸、谷縝,陸漸亦驚亦喜:“谷縝,又被你猜中了,你怎么知道阿晴會離開沈秀?”
谷縝笑道:“就憑她看你的眼神,若我所料不差,姚晴喜歡的是你,不是沈秀。”陸漸一呆,不信道:“你說她喜歡的是我?”
谷縝道:“她方才問你,分明想你陪她,故而我便想試她一試,她若喜歡沈秀,出了宮城,勢必與他同行同止,這等水性女子,不要也罷;她若喜歡的是你,卻不耐與沈秀糾纏了。”
陸漸望著他,流露出古怪之色,谷縝推他一把,笑道:“瞧我做甚?還不去追她?”陸漸道:“可是,可是……”
“可是黑天劫么?”谷縝道,“不打緊,我已逮住徐海,冤屈不日可伸,之后我便求我爹封了你的隱脈。好兄弟,別再把我配給姚晴了,你不知道,我家那頭母老虎發起威來,就是諸天神佛,也要卷堂大散哩。”
“你家的母老虎?”陸漸露出訝色,谷縝笑道:“你不是接過她的暗器么?”陸漸恍然道:“是那位姑娘,她是……”
谷縝接口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他一想到沉冤得洗,便覺樂不可支,抓起徐海,笑道:“我要去審問這厮,你若找我,便來敲城東滄波巷左首第二間大門。”說罷哈哈一笑,袖挽流風,頭戴星月,步履逍遙,飄然去了。
陸漸被這一番話說得心神不安,又擔心起姚晴的安危,當即邁開大步,追趕姚晴。
他趕了一程,卻不見人,心一急,施展“跳麻朮”,嗖地縱上一所房頂,居高望去,透過一片房舍,忽見遠處隱隱有火光射出,陸漸一驚:“失火了么?”
他一見災厄,頓然忘我,當即踏著屋頂,趕將上去,還沒走近,便聽刀劍交鳴,喊殺震天。陸漸俯身一瞧,前方正是“羅宅”,兩百余名倭寇身披鎧甲,手持刀槍,正與數百明軍浴血巷戰。
眾倭寇到此地步,也是為勢所迫,方才好容易撞破鐵門,攻入石廳,誰知卻不見人,眾寇疑神疑鬼,一片嘩然,桓中缺無法可想,先救醒陳子單,陳子單頗負智計,猜測廳中必有暗道,但以他的智識,仍不足尋出機關,眼看起事在即,敵人又從祕道走脫,耽擱下去,勢必被人瓮中捉鱉,全軍覆沒,當下號令兩百寇軍,爬出深井,自羅宅殺了出來。
沈舟虛雖沒找到祕道,卻料到倭寇巢穴就在左近,是故設下伏兵,倭寇一旦露面,四下警哨大作,頃刻聚集數百兵將,雙方殺成一團。
這群倭寇是徐海手下精銳,明軍則是沈舟虛訓練的甲士,雖說武藝精強,勝過衛所官軍,但氣勢紀律,比起這群百戰老寇,仍有不足。
眾倭寇抱成一團,陣如龜形,分進合擊,進如尖槍穿甲,無堅不摧,退如漏斗流沙,陷敵于無形。明軍縱然四面涌至,但陣勢單薄,兵力分散,人數雖多,卻被倭寇橫沖直撞,各個擊破,一眨眼的功夫,便倒了七人。
陸漸心中大急,眼見桓中缺與陳子單深處陣心,喝叫不已,頓時將身一長,厲聲道:“桓中缺,你瞧我是誰?”
桓中缺一抬頭,忽覺黑影如山,惡風壓頂,他雙手被廢,無法抵擋,死命將身一躬,貼地滾出。
陸漸飛落陣心,一個“大須彌相”,撞得一名倭寇口吐鮮血。陳子單一聲厲叫,雙手握刀狠狠劈來,陸漸側身讓過,左手探出,咔嚓兩下將他雙腕卸脫。
陳子單慘叫一聲,倭刀脫手。陸漸順手接住,霎時間,一股熟悉之感涌上心頭,似又回到那晚,神社破敗,冷月無聲,天神宗石甲長刀,面目猙獰。
“呵!”兩把倭刀,三條朱槍,挾著烈風血氣,猬集而來。
刀柄入手,倭刀長短厚薄、軟硬輕重,陸漸無不了然于心,仿佛此刀鑄成,便與他相伴相生,渾然一體。于是乎,便依這口倭刀之性,從左至右,繞身畫了一個圓圈。
叮當交響,刀槍落地,五名倭寇齊齊慘哼,雙腕上鮮血淋漓,腕上筋絡均被挑斷。
陸漸雙眼圓睜,縱起倭刀破入敵陣,長刀所向,眾倭寇手腕濺血,兵刃紛墜,慘叫聲此起彼落。
眾甲士原本已呈潰勢,不料陸漸如飛將軍從天而降,更從倭寇陣心殺出,殺得敵陣七零八落,頓時振奮起來。
這批倭寇多是日本浪人,崇尚武士之道,悍不畏死,雖處劣勢,仍是苦苦頑抗。奈何陸漸一把刀東飄西蕩,專挑彼方手筋。眾倭人刀槍脫手,便如毒蛇拔呀牙,猛虎斷爪,空有一腔斗志,也是任人宰割,不一陣便死傷大半,剩下十几人心慌意亂,忽發一聲喊,四下潰逃,明軍圍追堵截,眾倭要么被生擒活捉,要么被亂刀砍死。
陸漸望著一地死尸,驀地心中一慘,垂下刀來,游目望去,尸體中卻不見桓中缺。他微感訝異,仔細搜過,仍無所得,正覺納悶,忽見兩名將官快步趕來,拱手道:“天幸得壯士相助,敢問大名??????”
陸漸搖頭道:“微名不足挂齒……”話未說完,忽見道路盡頭一人飛奔而來,他識得是燕未歸。心想此人一來,沈舟虛也必然尾隨,若是相間,難保他不舊話重提,要自己留在身邊,別的倒也罷了,若是耽誤了尋找姚晴,卻是不妥。
一念及此,陸漸丟下倭刀,轉身便走,那兩名將官大驚,忙道:“壯士留步……”兩人越是叫喚,陸漸步子越快,轉過長街,消失不見。他倏然而來,又倏然而去,兩名將官一時面面相對,驚疑萬分。
陸漸發足飛奔,在大街小巷中四處搜尋,只盼天可憐見,遇上姚晴,誰知姚晴不曾見到,卻見四處皆有明軍把守,警衛森嚴。
陸漸心想大戰將起,與之遭遇,必被當成倭寇奸細,只得垂頭喪氣,來到城東,輾轉找到滄波巷,此巷臨近外郭滄波門,故而得名。
陸漸來到左首第二間門前,門首一對燈籠,照得門扇漆亮,門上有黃銅饕餮一對,口銜銅環,陸漸舉環扣門,須臾門開,有人低聲道:“陸爺好。”
陸漸奇道:“你認得我?”那人將他迎入,又關上大門。陸漸一瞧,那漢子約莫四旬,布衣小帽,五官平平,唯有雙目中間或光芒一閃,方可見其崢嶸。
“我叫魚傳。”那人恭謹道,“那晚在翠云樓,有幸見過陸爺。”
陸漸一拍額頭,笑道:“我記起來啦,谷縝讓你給那些畫舫送銀兩么。”魚傳道:“陸爺好記心。”他談吐亦如樣貌,雖然不失禮數,但從頭至尾,再也平淡不過。
陸漸正色道:“魚兄,你別叫陸爺,我聽著別扭。”魚傳搖頭道:“我不叫魚兄,我叫魚傳,陸爺是谷爺的朋友,魚傳是谷爺的伙計,魚傳叫谷爺谷爺,就該叫陸爺陸爺??????”
陸漸聽得暈頭轉向,忙轉過話頭道:“魚……魚傳兄,谷縝在做什么?”魚傳道:“谷爺在生氣!”陸漸道:“因為徐海不肯吐實,惹他生氣么?”魚傳搖頭道:“徐海死了,谷爺才生氣的。”
陸漸雷震一驚,失聲道:“徐海死了,誰殺的?”魚傳道:“小人不知,谷爺與徐海呆在書房,派我在這等候陸爺,忽就聽一聲銃響,我趕到書房,徐海便已死了。”陸漸心中一陣慌亂,失聲道:“谷縝沒事么?”魚傳搖頭道:“谷爺沒事,就是生氣得很。”
“帶我見他去。”陸漸走向內宅,魚傳搶到前面,秉燭引路。片時來到書房。陸漸一推門,便嗅到一股血腥之氣,定神細看,地下散落許多破碎書頁,一方端硯四分五裂,几支狼毫也被折成兩截。
再一抬頭,卻見谷縝氣呼呼坐在椅上,死死盯著前方。陸漸順著他目光望去,只見徐海手足被縛,坐在一張紫檀椅上,臉面朝天,軟答答向后歪著,鮮血浸濕頭發,已然凝結。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41:31
. 陸漸心往下沉,上前細瞧,那尸首面白如紙,兩眼大張,眉心一個血洞,流出紅白之物。
“不用瞧了。”忽聽谷縝嘆道,“鳥銃打的。”陸漸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均能瞧見對方臉上苦笑。
陸漸呆了時許,問道:“到底放生何事?”
谷縝起身踱了兩步,徐徐道:“我在書房中盤問這厮,問誰是東島內奸,又如何陷害我?這厮初時嘴硬,抵死不說,后來被我軟硬兼施,才略略松動,正當這時,鳥銃卻響了??????”說到這里,他走到窗前,指著窗紙上一個圓形小孔,圓孔周圍裂紋如絲,清晰可見。
“這是鉛丸入戶的彈孔。”谷縝又掀開窗扇,陸漸舉目望去,窗戶正對一幢小樓,樓上一團漆黑,不由點頭道,“那凶手必是在樓上發銃了。”
谷縝道:“若是這樣,這人的銃朮真是通神,僅憑投在窗紙上的人影,便擊中了徐海眉心。即便光天化日,無所遮攔,要想一銃命中眉心,也是極難。鴻書那時守在房外,聽到銃響,趕上樓時,卻不見人。”
陸漸沉吟道:“你能猜到來頭么?”谷縝道:“徐海是倭寇魁首,倭寇必會救他,官府必會捉他。唯獨一方,卻是非殺他不可!”
陸漸點頭道:“東島內奸么?”谷縝點頭道:“但有一事我卻想不明白。”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方道:“若是東島內奸,理當殺我而后快。我背對窗戶,離樓更近,殺我更為容易。但怎的偏不殺我,卻殺徐海呢?”
陸漸也思索難解,便道:“或許他本意殺你,卻因人影投在窗上,扭曲閃爍,以致失手擊中徐海。”谷縝搖頭道:“若是誤殺,也未免太巧了。”
說到這里,二人均感迷惑,沉默一陣,谷縝問道:“姚晴呢?沒和你一塊兒來?”陸漸道:“我追丟啦!”
谷縝神色錯愕,忽地一拍桌子,大笑道:“追丟了?真有出息。”陸漸臉漲通紅,谷縝拍拍他肩,說道:“罷了,她若心中有你,你不找她,她也回來找你的。”陸漸嘆道:“她心中有我又如何?徐海已經死了……”
谷縝聽出他言外之意,雙眉一挑,笑道:“徐海死了,還有汪直呢!”說到這里,他臉上忽地陰霾盡去,神采煥發,一如往日自信滿滿,笑嘻嘻地道:“陸漸,你知道這汪直么?此人字五峰,當過監生,做過行商,倭人叫他老島主,官府卻稱他倭寇之王。”
說到此處,他挽著陸漸,踱出書房道:“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許多,捉他原本極難,可巧他也來襲南京。汪直是蚌,沈舟虛是鷸,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咱們就是漁翁。”
陸漸道:“你說得輕易,這兩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鷸蚌,而是猛虎,一招不慎,你我兩個,不夠他們吃的!”
谷縝看他一眼,笑道:“你可聰明多了。這兩人確是猛虎,但二虎相爭,一死一傷,咱們這次須得親臨戰場,伺機而動。”
陸漸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親臨戰場?”谷縝道:“這個容易。”一拍手,暗處閃出一人,年過三旬,嘴尖腮陷,一雙小眼中透著精悍之氣。。谷縝說道:“鴻書,你去買兩副官軍的盔甲來,官銜越大越好。”那人一躬身,快步去了。
陸漸吃驚道:“官軍的盔甲也能買?”谷縝笑道:“不過兩副盔甲,又不是皇冠龍袍,怎么不能買?”
陸漸漲紅了臉,怒道:“豈有此理,做將軍的都不理會了么?”谷縝笑道:“他們只理會銀子。”但見陸漸兀自不平,便又笑道:“如今離寅時尚有半個時辰,咱們不如一邊吃飯,一邊等候。”
陸漸悶悶不樂,隨谷縝來到一座廳堂,堂外一庭蘭草,雖不在花期,卻也清氣襲人。
堂外有匾,字跡晦暗不明。堂內玉燭高燒,楠木為梁,烏木為櫺,地下一溜檀木桌椅,桌上設蟠龍香案,置一尊古爐,椅背刻有烏蟒銜芝圖,椅側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兩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錢。正牆上一幅淡墨大畫,畫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面色超然,一旁落款:鴟夷子皮,若虛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畫左右是兩片烏木鏨銀聯牌,右是“沖盈虛而權天地之利”,左是“通有無而一四海之財”,筆力雄健,氣吞古今。
二人落座,谷縝道:“這座‘若虛堂’連帶宅子都是老頭子的。我有三四年沒來,如今看來,梁園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
陸漸道:“漁傳鴻書,都是你的伙計?”谷縝道:“那也是老頭子留下的,忠心無二,精明能干,只可惜不會武功。”
陸漸道:“那枚財神指環呢?”谷縝笑了笑,入懷取出那枚翡翠戒指道:“你說這個?”陸漸定神細看,那指環色澤深碧,三縷血痕貫穿指環首尾,粗細不一,仿佛流動不居,環身上方較大,如一方玉印,刻有彎曲字跡,不由奇道:“這是什么字?”
“這是石鼓篆字!”谷縝道,“首尾念做‘財神通寶’,意即是天上財神爺的寶錢,凡間的錢遇上它,就好比孫子遇上爺爺,只有乖乖聽話了事。”陸漸吃驚道:“這么說,那些人說的‘財神通寶,號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相信這些話?”谷縝莞爾道:“我送給你好了。”陸漸臉一紅,擺手道:“我才不要。”谷縝審視他片時,忽而笑笑,將指環收入懷里。
陸漸沉吟一會兒,忽地嘆道:“谷縝,無論如何,我今日都很歡喜。”谷縝笑道:“喜從何來?”陸漸道:“沒料到你非但沒有勾結倭寇,還是打敗倭寇的大豪杰,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聽見徐海那番話,你的冤屈也就沒了。”
“你想錯啦!”谷縝搖了搖頭,“我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對付倭寇,只因他們不守規矩。”他見陸漸神色疑惑,便站起身來,指著那個楹聯道:“你瞧過這副對聯么?聯中的‘沖盈虛’,通‘有無’,說的都是商道,所謂商道,就是商場里的規矩。
他說到這里,望著那幅大畫,沉吟良久,悠悠道:“國人自古鄙視商人,卻不知商道即是天道。聖人云:‘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商人運轉貨物,也是以有轉無,逐十一之利。打個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買茶,運到北方賣出,取南方之有余,補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陸漸道:“是!”
谷縝道:“可惜,商道雖是天道,奈何商人卻是俗人,為求財利,不擇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攙雜了人道。‘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余’。專一劫貧濟富。比方說,蘇浙閩廣四省經歷多年倭亂,人民流離,耕種不時,官倉連年賑濟,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飢荒??????”
陸漸吃驚道:“這話當真?”谷縝淡淡一笑,說道:“這事不止我明白,許多富戶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轉無的道理,就該未雨綢繆,去湖廣四川買來多余糧食,填補蘇浙閩廣之不足。但據我所知,這些人非但不屈別處購糧,反而將本地的糧食搜刮起來,囤積居奇,想等到荒年,大賺一筆。倘若任其所為,不到明年,米價貴如珠璣,不知要餓死多少百姓。”
陸漸不岔道:“朝廷就沒法治他們么?”谷縝冷笑一聲,道:“嘉靖老兒天天修道成仙,百姓死活關他屁事。至于別的官兒,都與這些奸商大有干系,好比沈秀,仗他老子的勢,也囤了一大倉谷子。”
陸漸遲疑道:“沈舟虛,似乎,似乎不象那等人。”
谷縝道:“他便不是那等人,也有縱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等兒子,就該一棒打死。”他說到這里,有些激動起來,來回踱了几步,高聲道:“商道之中,天道強于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強于天道,必成歪門邪道。而這些邪門歪道中,最可恨的,莫過于殺人越貨的無本買賣,好比倭寇,洗劫我中華百姓,在將贓物運到東瀛,或者賤價出賣,或者白白送人。如此一來,東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蘇繡瓷器盡皆饜足。其他商人辛苦購來的貨物,運到東瀛,要么一錢不值,要么大大虧本??????”
陸漸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么?怎么還能將貨物運往東瀛。”谷縝呸道:“什么狗屁海禁,都是那幫官僚的混帳主意,再說大明海疆萬里,又禁得住么?”
陸漸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谷縝不耐道:“縱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兒逼出來的,海上生意利潤最丰,若無海禁,他大可設立有司,征以稅銀,征到的稅銀,在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的。嘉靖老兒有錢不賺,真是他***大蠢蛋。”
谷縝從來笑嘻嘻的,陸漸極少見他動怒,此時忽見他面紅耳赤,不由好笑。
谷縝自覺失態,沉默時許,反身坐下,徐徐道:“倭寇專做這等無本買賣,初時小打小鬧,后來越做越大,最盛時,竟有兩萬人來華劫掠。如此一來,別說東瀛沒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華之物,也盡能在倭寇手中賤價買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買賣,海禁以來,大伙兒生意十分艱難,倭寇再這么一鬧,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見這情形,私下尋思,既然官府無能,不如設法自救,便用重金征集了十艘紅毛戰艦,埋伏在倭寇返歸東瀛的路上。倭人又貪又蠢,回國時船舶滿載贓物,吃水極深,突然遭襲,別說逃跑,船只轉身都難。我將戰艦分為兩隊,輪番發炮,圍追堵截,用了三個時辰,將倭船盡數擊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陸漸聽得血為之沸,拍案叫道:“這件事如此轟轟烈烈,令尊就不知道?”
谷縝搖頭道:“那一戰倭人死亡殆盡,汪直等人棄眾逃命,事后怕倭人親眷怪罪,便詐稱遇上颶風,船毀人亡。他們不說,我也無心夸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敗亡,隨船擄來的百姓也落海喪生。沒活几人??????”說到這里,他忽地住口,望著廳外沉沉夜色,長嘆一口氣。
陸漸也是發呆,尋思倭寇與被擄百姓同乘一船,是殺是救,端的為難,換了自己,決不能如谷縝一般果決。驀然間,他望著谷縝,忽覺眼前之人,竟有几分陌生起來。
此時魚傳端來飯菜,寥寥几盤,卻是糟鰣魚、燜火腿、紅腐乳,另有兩般果子。谷縝笑道:“我飲食但求方便,你莫嫌寒磣,將就一二。”陸漸笑道:“我小時候常常挨餓,便是這些飯菜,做夢也吃不到的。”他本就餓了,當下盛了飯,狼吞虎咽。
谷縝望了陸漸,忽有些悶悶不樂,放下筷子,斟一碗酒,喝一碗,再斟一碗,如此連喝三碗,方才舉筷進食。
用罷飯,鴻書正好捧來兩副鎧甲,均是哨官服色,另有兩口腰刀,陸漸忍不住問道:“這些值多少銀子?”鴻書應道:“每副三百兩,賣家與我相熟,故而甲冑之外,奉送兩把腰刀。”
陸漸啼笑皆非,搖頭道:“這些官軍好不荒唐,難怪盡打敗仗!”谷縝見他忿忿不平,暗自好笑,說道:“他們若不荒唐,便不叫官軍了。”
兩人換甲挎刀,信步出門。路上只見人馬銜枚,往來無聲,長街漆黑,火光飄忽,遠遠聽著戰靴霍霍有聲,時來時去。
兩人混在一隊士兵后面,來到三山門外。但見內城與外郭之間,搭著一座十丈木台,四周堆滿柴草,不知有何用途。
二人溜上城樓,沿著城牆,正一溜兒架著數十尊火炮,垛箭鳥銃弓箭。軍士搬運器具,悄然來去,間或几聲低語,被狂風一卷,倏爾散去。
兩人職銜不低,站在那里,尋常士兵均不敢問。陸漸為這氣氛所奪,正自出神,忽被谷縝拽入譙樓,爬到頂層。谷縝解下一副鉤撓,飛挂樓檐,翻身上了瓦面。陸漸也縱身掠上,吃驚道:“你做什么?”谷縝笑道:“登高望遠,看場好戲。”
陸漸愣了愣,舉目眺去,明月西落,曉星漸沉,長風東來,卷得人衣發飛卷,肌膚生寒。這里已是南京絕頂,夜色未闌,萬戶蕭索;大江東去,破開沉沉夜色;鐘山疊嶂,于天地間分外蒼莽。
忽聽人語傳來,低頭望去,几名軍士扛著一乘步輦來到城頭,沈舟虛坐在輦上,手拈羽扇,指點東方,胡宗憲隨在一旁,容色冷峻,不住頷首。
陸漸恍然道:“胡宗憲沒有出城?”谷縝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所謂胡宗憲出城,不過是沈瘸子的詭計。”說到這里,他盯著沈舟虛,流露深切恨意。
“谷縝。”陸漸忍不住道,“你和沈舟虛之間,到底有什么仇恨?”谷縝皺了皺眉,寂然半晌,徐徐道:“那個商清影,你見過么?”陸漸道:“見過。”谷縝吐了一口氣,一字字道:“她是我生身母親。”
陸漸不覺目定口呆,回想起來,那晚在佛堂前,谷縝說的那番話,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拋棄自己,而他口中的“臭婆娘”,也必是那婦人無疑了。
霎時間,陸漸心內眾多疑感豁然貫通,但見谷縝低頭不語,欲要勸說几句,卻又自恨口拙,想不出精當的話來,二人一時沉默下去,唯有罡風呼嘯,掠身而過。
驀然間,那木台下火苗一躥,騰地燒了起來,外郭上響起一陣喧嘩,伴著叫聲,木台漸被火焰吞沒,火光燭天,十里可見。
陸漸甚是奇怪,轉頭望去,城中起了五六處火頭,不覺吃驚道:“怎么回事?”谷縝道:“火是沈舟虛放的,汪直在城外,瞧見火起,聽見喊聲,必然以為徐海在奪取城門……”
忽聽轟隆一聲,吊橋放下,城門洞開,城頭喊聲更急。
城郊黑沉沉的,悄無動靜,忽地火光一閃,亮起一支火把,暗若螢火,跳動几下,便如同瘟疫蔓延,漫山遍野涌起火光,密如繁星,匯聚成流,向著城中蜿蜒淌來。
“這么多人?”陸漸瞧得倒吸一口冷氣。谷縝也覺驚訝:“麻煩大了,倭寇人數向不滿千人,這里看來,來者何止萬人?”舉目望去,只見沈、胡二人神色凝重,附耳交談,不由心中快意:“沈瘸子設的狐狸套,卻來了一頭惡獅子,不,嘿嘿,一頭大象才是,妙極,妙極,瞧是你捉它,還是他吃你?”
那火流壓地而來,隨風傳來倭寇咆哮吼叫之聲,初如松濤起伏,漸有山崩海裂之勢。城頭明軍無不變色,兩股戰戰,立足不穩。
火光越近,當先倭寇面目可辨,有的身披重鎧,頭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面,赤足狂奔。千百口長刀冷光四射,寒氣沖天。
沈、胡驀地止聲,深深對視一眼,臉上均有堅毅之色,目光雙雙投往城外。城開如故,倭軍擁入,就當此時,忽聽一聲厲叫:“有伏兵,快退,快退……”那嗓子又高又細,如鋼錐灌耳。陸漸一抬眼,只見一人站在外郭,披頭散發,瞪著血紅雙眼,如一頭惡狼,向天哀號。
“桓中缺。”陸漸几乎脫口叫出。忽見沈舟虛羽扇一指,令旗陡舉,箭雨飆出,桓中缺被罩了個正著,身中數十箭,型如刺猬,從城頭墜下,重重跌在倭寇陣前。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41:55
. 事變倉促,當先倭寇望著眼前一堆血肉,驚得呆了,不及后退,身后倭寇已洶涌而至。
依照沈舟虛之計,先除城內倭寇,再于外郭內城之內布下圈套,虛開城門,誘入汪直圍殲。誰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虛無奈提前發動,羽扇再指,炮銃齊鳴,百余名倭寇首當其沖,嗷嗷慘嚎,血流滿地。
陸漸瞧得心悸魄動,几乎喘不過氣來,忽聽谷縝一聲冷笑,說道:“沈瘸子打仗卻是外行。”陸漸奇道:“怎么說?”
谷縝道:“前方倭人聽見桓中缺的叫聲,目睹他的死狀,因而生亂,倘若放任自流,勢必向后反沖,擾亂本軍陣腳。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敵制敵。眼下好了,沈瘸子圖一時之快,一輪炮將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傷,替汪直除去大患,我若是胡宗憲,先定他一個‘指揮不力’之罪,打他三百軍棍。”他賣弄智謀,眉飛色舞,仿佛當真按住沈舟虛,大打軍棍。
忽聽倭陣中鑼聲大作,鳴金退兵。這支倭軍,大半是來自東瀛的真倭,有大隅、丰后諸島的漁民,也有薩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權威,只虛統帥一下令,是戰是退,絕無二話;華人“假倭”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么統帥三軍,要么專為向導,險惡之處,尤勝真倭。
銅鑼一響,几排倭人持盾搶上,抵擋城頭炮石,余下倭軍整而不亂,從容退向城外。几輪炮石打過,倭人盡已退到城外。
陸漸正覺可惜,忽見沈舟虛羽扇再指,城頭放起一盞孔明燈,悠悠蕩蕩,飄至半空。霎時間,倭軍陣后燃起點點火光,如一陣疾風,席卷而來。倭軍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敵,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陸漸訝道:“倭寇背后也有官軍?”谷縝道:“那是俞大猷。”陸漸醒悟過來:“是了,徐海也曾說,俞大猷出城了。”
谷縝道:“他明里帶兵出城,前往沈庄。倭寇當他中計,自然放心攻城。萬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殺了個回馬槍,轉而埋伏在倭軍身后。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這一條連環計,端的歹毒。”說罷又瞪著沈舟虛,咬牙切齒。陸漸看得奇怪,問道:“你到底幫誰說話?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倭寇呢?”
“我誰也不為。”谷縝冷冷道,“為我自己罷了。”陸漸不覺默然,心道谷縝如此聰明,卻怎的解不開這個心結,換了自己,生母總是生母,恨得一時,也不能恨一世的。但他想來容易,卻不知這世上人越是聰明,心事越多,千絲萬縷,盤根錯節。谷縝縱是灑脫,也不能免俗了。
嗚嗚嗚,一陣海螺聲起,激越蒼涼,在城池上空沖決回蕩。既而咚咚咚戰鼓雷鳴,倭軍一掃頹勢,忽又向城內奔來。奔至城門,隨那鼓聲,倏爾分為三隊:
一隊五千,密集成陣,在門前阻擋俞大猷。一隊三千,牽制內城明軍;剩下兩千精銳,沿著石階,直扑外郭。
霎時間,雙方進退攻守,如犬牙交錯,驚呼迭起,慘嚎刺耳。外郭明軍箭石傾落,倭軍死傷枕藉,箭石鉛丸撞擊鐵甲鐵盔,叮叮之聲,急如驟雨。
谷縝不由贊道,“汪老直有些門道!”陸漸問道:“什么門道?”谷縝將手一指,說道:“你看,倭寇攻下外郭,會當如何?”
陸漸凝目一觀,臉色忽變,失聲道:“不好。”谷縝道:“怎么不好?”陸漸道:“外郭淪陷,倭人就能將俞大猷擋在門外,這前后攻夾之勢,豈不破了。”
“好見識。”谷縝瞧著陸漸,微露訝色,笑道:“但還不止如此,外郭失守,明軍地利盡失,汪直進可攻,退可守,乃是反客為主、死中覓活的殺著。這老賊不愧混世魔王,更能于如此混亂中瞧出勝負之機、死生之地。故而今日之戰,誰得外郭,誰是贏家!”
說到這里,通向外郭的石階,已然血流成河。攻城倭軍列陣仰攻,頂牛角鐵盔、戴鬼怪假面,五尺長刀一旦舞開,上下皆白;后排倭軍,布衣光頭,使二丈朱槍斷后,遠遠挑刺,不令城下官軍逼近;居中則是兩隊鳥銃手,一隊填藥,一隊射擊,但聽號令,忽而射前,忽而擊后,雷鳴電飛,斷不虛發。官軍雖占地利,仍敵不住如此攻勢,眼瞧著倭軍步步進逼,迫近城樓。
陸漸看得口中發苦,嘆道:“沈舟虛號稱天算,怎沒算到這個?”
“他算到又如何?”谷縝冷笑道,“城上的官軍不下一萬,城下的官軍約有兩萬,再算上城外俞大猷的五千人馬,官軍超過三萬,倭寇一萬有余。依人數算,以三敵一,萬無不勝。只可惜,沈舟虛的計謀中,卻有一個不得已的苦衷。”
陸漸道:“什么苦衷?”谷縝道:“若是俞大猷鎮守外郭,倭軍休想攻克;但沈瘸子這一計,偏要示弱誘敵,俞大猷威名遠著,若不親眼見他出城,汪直斷然不敢進城;他若出城,卻又無人鎮守外郭,可說兩難。沈瘸子雖以兵力補其不足,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看起來,除了俞大猷,無人能夠守住外郭……”
話未落音,忽聽一聲呼喊,勢如天崩。二人循聲望去,城門前那隊倭寇騷動起來,豁開一個缺口,呼啦拉突出一騎。那騎士身形魁偉,滿身重鎧,花白的胡須上沾滿鮮血,手中一口大關刀刃口盡缺,鮮血長流。
“俞老將軍!”城上城下,歡聲如雷,外郭官軍氣勢一陣,竟將攻城倭軍逼退兩丈。
忽聽一聲悲嘶,俞大猷坐下白馬驟失前蹄,歪倒在地。俞大猷關刀一頓,支主身形,低頭望去,那馬從頭至腳血如泉涌,染紅雪白皮毛,一雙大眼黯淡下去。
“雪玉龍!”俞大猷失聲驚喝。這愛馬隨他出生入死,歷經百戰,既是坐騎,也是密友。方才他見勢不妙,當機立斷,率精銳突入城中,欲要守住外郭。不料突圍時隨從戰死,白馬身中十余創,撐到入城,終于倒斃。
俞大猷按捺悲痛,舉目一瞧,倭軍登城過半,當即擲下關刀,一聲龍吟,拔出劍來。
“俞大猷么?”倭軍響起一聲怪叫,“他在哪里?”一道黑影急逾閃電,掠過人群,忽地落在俞大猷身前,厲聲道:“你就是俞大猷?”
俞大猷劍朮高絕,豪邁任俠,當年在嶺南之時,一人一劍,斬蘇青蛇,破康老賊,平服七十二峒,其后鎮守東南,劍下游魂無數,倭人聞之喪膽,尊之為“中華第一劍”。此時聞言,濃眉一軒,頷首道:“正是俞某,你是誰?”那人厲笑一聲,生硬道:“我乃東瀛大隅島主辛五郎,特來領教。”
俞大猷關注戰事,頗為不耐,揮手道:“你先出刀吧!”辛五郎一愣,驀地跳將起來,怒叫道:“誰要你讓,誰要你讓……”俞大猷濃眉一挑,喝一聲:“好。”
話音方落,刀芒劍影如長電裂空,一交而沒。
霎時間,場中一寂,兩方兵將,均被這光影奪去魂魄。
噔噔噔,俞大猷足不點地,直奔外郭;辛五郎兩眼發直,長刀指地,喉中咔咔有聲,一縷血水繞過衣襟,滴落腳前。
辛五郎一招殞命,倭人三軍氣奪,俞大猷奮起神威,直透倭陣,掌中劍光忽明忽暗,明如虹霓,暗如秋水,身周長刀紛墜,朱槍歪斜,箭矢如潮水涌來,猬集在鐵甲之上,密密麻麻,莫可勝數。
一時間,長云如陣,天風更急,月沉西陲,東方未明;沉沉夜色如鉛似鐵,低壓城頭;天地間鑼鼓喧天,搖魂蕩魄,其中夾著一縷細細的海螺,嗚嗚咽咽,如泣如訴。
官軍不耐久戰,只一陣,便即退卻。唯獨俞大猷殺至外郭之下,方欲登上,忽而迎面風起,長槍刺來。俞大猷但覺有異,揮劍挑出,誰知這一槍勁力沉雄,沛然莫當。
俞大猷一劍未能挑開來槍,只得閃身避過,定眼瞧去,來人身高不足五尺,八字眉,塌鼻梁,面容愁苦,手中長槍杆如爛銀,纓如雪染。
“足下也是倭人?”俞大猷說話聲中,刷刷刷又是三劍,刺翻三人,身周倭寇驚懼不已,驀地發一聲喊,齊齊后退,勢成圓陣,將俞大猷圍住。
那矮子默默望著俞大猷殺人,既不進擊,也不后退,只徐徐道:“我不是倭人!老將軍請退,再進一步,只恐得罪。”
俞大猷皺眉道:“足下高姓。”那矮子道:“落魄之人,若提姓名,有辱祖宗。”俞大猷道:“既知羞恥,為何還要助紂為虐?”
那矮子沉默時許,忽兒嘆道:“一日為寇,終身為寇。”俞大猷濃眉挑起,長劍一橫,大笑道:“既如此,出招吧!”
那矮子目光星閃,語氣仍是不緊不慢:“老將軍的劍法,一半出自武當太極劍,一半得自‘先天八劍’的震劍道。將軍天賦超群,融會二者,卓然成家,故而快若掣電,慢如抽絲,剛有乘龍之威,柔有隨云之勢。但縱是如此,也勝不得區區這條長槍,還是退了的好。”
俞大猷瞧他見識過人,方才一槍,更有宗師氣象,如此人物,投入倭寇,端的叫人費解。正感疑惑,忽聽有人叫道:”樊老三,汪老讓你殺個人,怎地這樣婆婆媽媽?“聲如洪鐘,將喊殺聲一時壓住。
俞大猷聞言心動:“你姓樊,莫不是‘幻神槍’樊家的傳人?”那矮子神色越發愁苦,忽地壓低嗓子道:“將軍快走。”
俞大猷一怔,忽聽那洪亮的嗓音哈哈大笑:“沒錯,他就是‘幻童子’樊玉謙。”俞大猷回頭望去,身后一個胖漢,身高七尺,腰圍卻有五尺,手提一對碩大銅錘。他身邊立了一個俊秀男子,面如傅粉,目光詭譎,左臂纏繞金鏈,右肩擔著一把金色巨鐮。
谷縝遠遠看見,咦了一聲,皺眉道:“竟是他們?”陸漸奇道:“你認識他們?”
“我不認得,卻聽說過。”谷縝道,“這朱衣人叫‘金勾鐮’,胖子叫‘銅瓜錘’,矮子叫‘點鋼槍’,合稱龍門三煞,名號俗氣,但卻是北方巨寇,縱橫無敵。汪直請來這三個煞星,俞大猷怕是有難了??????”說到這里,忽聽屋瓦輕響,轉眼一瞧,身畔空空,陸漸人影俱無。
谷縝這一氣非同小可,心中大罵蠢材,但罵了一陣,定神細想,這陸漸若然不去,卻也不似他的為人。想著嘆了口氣,望著城下戰場,想起其中勝負來,但覺得這一役無論誰勝,均是慘勝,對自己大大有利。只不過汪直若勝,會當如何,難以預料。倘若趁勝退出,卻也罷了;但以如此死傷,換不來金珠寶貨,這老狐狸不能服眾,勢必大權旁落,唯有大肆燒殺,方能出去倭人心中一口惡氣。
谷縝越想越驚,心忖沈舟虛若敗,固然害苦百姓;但若汪直敗北,沈舟虛又揀了莫大便宜;唯有二人同歸于盡,才算是好。
正自盤算,谷縝寒毛陡豎,忽有所覺,他回頭一看,頓時渾身僵直。只見一個人黑衣蒙面,如鬼如魅,靜悄悄立在屋脊后方。
譙樓屋頂便如一個大大的“人”字,以屋脊為界,谷縝在左,半坐半臥,蒙面人在右,半蹲半立,故而谷縝能瞧見來人胸腹以上,蒙面人一則沒料到屋頂有人,二則心系他處,竟沒瞧見谷縝。
一旦明白此理,谷縝頓時屏息凝神,竭力按捺心跳,生恐心跳太快,被來人聽出動靜。
不一時,那人一躬身,自背后卸下一支鳥銃,向下瞄准。谷縝看得奇怪,探頭望去,大吃一驚,那銃口所指不是別人,正是沈舟虛。
蒙面人瞄了片刻,想銃口灌入火藥,用搠杖筑實,他雙手沉穩,目光專注,凝視銃口,几乎忘我。
谷縝望他施為,氣不敢出,心跳轉劇,心道:“如今官軍形勢險惡,俞大猷又被困住。沈舟虛名為幕僚,實為統帥,他若一死,無人指揮,官軍勢必潰亂??????”想到這里,心中百味雜陳,忽見蒙面人筑藥已畢,又灌入鉛丸,再已搠杖夯實。
谷縝也不知怎的,嗓子里一陣干澀,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心中似有一個聲音高叫道:“奪母之仇,不共戴天。這人為你報仇,你感激他也來不及,又擔心什么?哈,為誰擔心,沈瘸子么?你要么瘋了,要么傻了!至于那些百姓,死呀活呀,又關你什么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商清影私奔時,想過你么?流浪江湖時,受人欺辱,又有誰可憐你了?世人大多自私可惡,多死几個,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谷縝長吸一口氣,心中稍安,轉眼一瞧,那蒙面人已取出火繩,從容安好。谷縝不覺又想:“就算我肯就沈瘸子,也要陪上自己性命。死了不打緊。我一身冤屈尚未洗刷,就算死了,也要背上天大臭名??????”
想到這里,他抬眼望去,天邊霞光微露一線,正在如墨的云層中掙扎、扭動,滲透,侵蝕,漸漸變得亮若劍刃,划破沉沉夜色。谷縝忽覺一陣燥熱,渾身汗出如漿。轉眼一瞧,蒙面人已點燃火繩,蹲將下來,長長的銃管烏黑發亮。
谷縝只覺頭疼欲裂,太陽穴突突亂跳,心道:“我當真傻了瘋了。這等事,有什么好想的?只消一下,沈瘸子完蛋大吉,我大仇得報,何樂而不為?至于那些百姓,又于我什么相干,既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媽,呸,晦氣,又想那臭婆娘了,她怕是正在做夢呢,若是做夢,她,她會不會夢著我呢??????”
想到這里,他忽覺渾身虛脫,心中煩亂不堪,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一抬頭,火繩上一點紅光急速下沉,行將燒盡。霎時間,不知為何,谷縝只是頭腦一熱,抓起一塊瓦片,大叫一聲:“看招!”嗖地一下,向那蒙面人擲去。
俞大猷環顧三人,點頭道:“好啊,一個個來,還是一起上?”金勾鐮陰陰一笑:“俞老將軍一代名將,劍道宗師,一人服侍,豈不怠慢?說不得,只有一起上了。”
俞大猷仰天大笑,笑聲未絕,驀地精光閃動,叮的一聲,長劍刺中巨鐮。俞大猷一擊不中,身形忽轉,長劍歪歪斜斜,順勢一帶。金勾鐮虎口發熱,巨鐮竟被蕩開寸許,只怕俞大猷趁虛而入,當即縱身后躍,誰知俞大猷并不追擊,立地陡轉,刷的一劍,刺向銅瓜錘。
金鐵交鳴,銅瓜錘的左錘間不容發擋下來劍,大喝一聲,右錘下擊,正中劍身,長劍當啷落地,俞大猷卻不進反退,一拳正中銅瓜錘面門。
銅瓜錘一對銅錘尚在外門,頓被打得倒飛出去,他不待摔倒,忽又一個翻身,雙錘拄地,跳將起來,臉上紅通通的,鼻血長流。
俞大猷足尖挑起長劍,把在掌中,微微皺眉。適才那三劍一拳,看似簡單,實已用上他平生本事。俞大猷慣經沙場,善于審敵,一見三人,便瞧出金勾鐮最弱,銅瓜錘次之,樊玉謙最強。故而依照兵法,先擊弱敵,乘剛一劍,不中時,又使柔勁挑偏巨鐮,眾人均以為他要趁虛刺入,誰知他出其不意,轉而刺向銅瓜錘。
銅瓜錘卻也了得,竟能左錘擋劍,右錘砸劍,萬不料已在俞大猷算中,是故銅錘一落,俞大猷棄劍出拳,這一拳是天柱山三祖寺的“一神拳法”,壯如牯牛,也是一拳斃之。
這几下拳劍中融入兵法,奇詭莫測,本無不勝。萬不料銅瓜錘中了一拳,竟無大礙。只伸手揩下鼻血,吐舌舔盡,古怪笑道:“很好,很好。”他鼻子紅腫,說話時瓮聲瓮氣,聽來十分滑稽。
金勾鐮瞇眼咧嘴,嘿嘿笑道:“老將軍有所不知,我這二弟從小銅皮鐵骨,最能挨打哩!”“打”字吐出,巨鐮呼地揮出,攔腰劈來,俞大猷舉劍挑開,忽覺身側風響,銅瓜錘面容猙獰,一錘掃至。
錘大力沉,俞大猷不便硬接,身如游龍,使開一輪快劍,勢如狂風,專在巨鐮、銅錘間覓隙搶攻。
二人不料他年過半百,尚能使出如許快劍,心中大為凜然,手中兵刃上下遮攔,只守不攻,偏偏俞大猷劍上帶有太極圓勁,綿綿不盡,巨鐮、銅錘又極沉重,被他順勢挑帶,往往收勢不住,顯露破綻,若非兩人相互救援,只怕頃刻之間,便有人步那辛五郎的后塵。
如此以快打快,長劍輕靈,游刃有余,鐮、錘沉重,漸覺不支。樊玉謙卻始終槍尖點地,冷眼旁觀。忽見俞大猷覷個破綻,一劍飆出,刺向金勾鐮左肋,刷的一下划破衣衫。金勾鐮竭力閃避,俞大猷劍尖順勢拖回,在他脅上划出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淋漓。
金勾鐮慘哼一聲,高叫道:“老三,還愣著做甚?”樊玉謙一呆,金勾鐮瞪著他,獰聲道:“你要小嫣做寡婦么?”
樊玉謙驀地露出頹唐之色,嘆道:“老將軍當心了。”長槍一抖,刺向俞大猷左腿。俞大猷運劍一攔,槍上如有雷電,震得他虎口發麻。俞大猷吃了一驚,疾轉手腕,順那槍勢,化解那股奇勁。
嗡嗡聲有如蜂鳴,自那槍上不住發出,越來越響。俞大猷額上汗珠漸密,他深知那杆槍看似不動,實則不住畫圓,抑且越畫越快,只不過弧度極小,不足半分。畫圓時,槍上勁力一波波沖擊長劍,只要劍上內勁稍懈,長槍立成破竹之勢。
故此常人眼中,槍劍相交,動也不動,殊不知兩人正憑借手中兵刃,大斗內勁,凶險之處,比之槍來劍往,凶險十倍。
金勾鐮、銅瓜錘瞧得有趣,金勾鐮笑道:“老三逢上對手了。”銅瓜錘瓮聲道:“要么我給他一下,打他個紅白齊流。”
“不好不好。”金勾鐮笑道,“他這顆頭值錢得很,你一錘打爛了,辨不出面目,汪老不認賬,豈不白白丟了几萬兩銀子。”說罷抖開金鏈,將那巨鞭嗚嗚嗚甩將起來。
俞大猷聽得心驚,卻又無法擺脫槍勁。須知花槍高手,自古難防,有道是:“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槍法越強,槍法抖得越小越快,斗大的槍花,勁力分散,反而不難對付。俞大猷身經百戰,使槍的高手也會過不少,所見的槍花,最小只不過半尺,如樊玉謙這這等槍花從沒見過,任是誰人,若將渾身之力聚于這半分之間,均能無堅不摧,只是平常之人,就算練上一輩子花槍,也不能達到如此境界。
樊玉謙出身槍法世家,幼稱神童,十歲時,槍花收到一尺之內,十五歲時,槍花已不足三寸,人稱“幻童子”,名動北方。但他十八歲時,樊家遇上一個極厲害的對頭,縱有絕世槍法,仍遭滅門,樊玉謙僅帶妹子樊小嫣逃脫。危難時,幸得金勾鐮收留,樊小嫣一時情熱,嫁入金家。不料金勾鐮貌似翩翩公子,實為江洋大盜,便以樊小嫣為質,逼迫樊玉謙入伙。樊玉謙家世清貴,初時不愿落草自污,奈何兄妹情深,他不入伙,金勾鐮便對樊小嫣百般欺辱,樊玉謙槍法雖高,性情卻很懦弱,為了妹子,只得跟隨金勾鐮,干下許多違心勾當。
此時他一槍困住俞大猷,心中甚是矛盾,但俞大猷劍法亦強,稍一退讓,死的便是自己,故此斗到間深處,渾然忘我,槍勁如水銀瀉地,專尋俞大猷破綻攻入。
“嗚”,巨鐮顫響,向俞大猷后頸割來,刀刃未至,勁氣已然壓體。俞大猷不由得雙目大張,沉喝一聲,樊玉謙頓覺劍上內勁一弱,當即長槍直入,嗖地刺入俞大猷左腿。
俞大猷忍痛收劍,反手一挑,叮的一聲,巨鐮向后彈出,俞大猷卻身子一歪,左膝著地,跪了下去。
樊玉謙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索性一槍,又將俞大猷右腿刺傷。俞大猷倒退一步,將手中長劍奮力擲出。銅瓜錘搶上一步,一錘磕飛長劍,右錘劈面砸來,俞大猷一拳送出。錘拳相交,二人同時一震,俞大猷噴出一口鮮血,跌將出去。銅瓜錘也是胸口一熱,錘向后甩,竟有些把持不住,忽聽金勾鐮喝道:“老二讓開。”銅瓜錘轉眼一瞧,那支巨鐮在空中斜畫一個半圓,呼的一下,又向俞大猷掃來。
驀然間,黑影閃動,場中多出一人,麻衣斗笠,動轉如電,槍在巨鐮之前,背起俞大猷,拔腿便走。
金勾鐮眼見煮熟的鴨子便要飛了,驚怒交迸,大喝一聲,手一緊,那巨鐮去得更快,勢要將俞大猷與麻衣人劈成兩截。但那麻衣人足力驚人,似與飛鐮賽跑,鐮刀雖疾,卻與他相距尺許,始終無法逼近。
“老三。”金勾鐮情急大喝。樊玉謙嘆了口氣,抖出長槍,刺中巨鐮,那巨鐮被他槍勢一激,忽而變快數倍。
那麻衣人正是燕未歸,忽覺身后風聲變勁,躲閃不及。危急時,又聽嗡的一聲,身后狂風大作,似有若干勁力奔騰交擊。
乘此勁風,燕未歸去得更快,飛出數丈,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一名年輕哨官卓然而立,那巨鐮有如一道流光,反向樊玉謙掃去。燕未歸認出來人陸漸,驚喜交迸,張口發出一聲長嘯,直奔內城。倭軍大呼小叫,朱槍林立,向他凌空亂刺。燕未歸卻是長嘯不絕,不閃不避,雙足踏著如林槍尖,逝入淡淡輕煙,飄入官軍陣中,只一閃,便已不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42:45
第21章 攻守
蒙面人正凝神瞄准,忽聽叫聲,大吃一驚,閃身讓過擲來瓦片.便聽一聲暴鳴,銃口火光噴出,但因准星已失,鉛丸偏出,沒擊中沈周虛,卻擊中一名軍炮手.那蒙面人怒極,轉身來,眼露凶光,但瞧見谷縝,卻是一愣.
谷縝一躍而起,雙拳緊握,死死盯著對方,忽見他眼神變化,心頭頓時一動,隱約明白什么.忽然間,那蒙面人瞳子深處泛起一抹笑意.谷縝見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連轉几個念頭,未有決斷,忽見那人將鳥銃一扔,身子下蹲,行影驟失.谷縝又驚又喜,虛張聲勢,大叫道:"哪兒逃?"趕上兩步,探頭一瞧,卻見瓦面上孤零零躺著那支鳥銃,此外別說是人,半片衣腳也無.谷縝心中一疊聲叫苦起來,正想轉身下樓,忽覺后心一痛,有人低聲道:"不許動."谷縝苦笑道:"動不得,動不得."來人咦了一聲,叫道:"是你?"谷縝肩井酸麻,被來人扣住,扭轉過來,定眼一看,來人大頭細頸,頭發稀疏,不由笑道:"莫乙莫大先生,好久不見."
莫乙狠狠瞪著他,氣哼哼地道:"好久不見,半點也不久,臭小子,瞧你還有什么花招哄騙我莫乙莫大先生."他吃了一塹,長了一智,點了谷縝几處大穴,才拾起那鳥銃,喝道:"下去!"抓住谷縝,縱到樓下,帶到沈周虛身前,才解開他的穴道,高叫道:"主人,這小子帶著鳥銃躲在樓上,圖謀不軌."說著扑扑兩腳,踹在谷縝膝后,叱道:"跪下說話."誰知谷縝才一跪,雙手一撐,又慢慢站了起來.莫乙大怒,又是兩腳,但谷縝才被踹倒,復又怕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脖子,向下摁倒,不防古縝扯起嗓子高叫一聲:"站在我面前的,娶老婆戴綠頭巾,生兒子沒屁眼."
這話惡毒萬分,眾官兵哄然閃避,胡,沈二人也是忙忙錯身,生恐受他一拜,中了咒語.莫乙氣得兩眼瞪圓,正想揮起老拳,狠揍這小子一頓,忽聽沈周虛道:"莫乙,你先帶他下去,勝了這一仗,再來拷問."莫乙收了拳,提起谷縝,順勢踢他兩腳,谷縝人被踹得東倒西歪,臉上卻笑嘻嘻,笑道:"沈瘸子,你這叫自欺欺人,你以為這一仗能勝嗎?"沈周虛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亂我軍心,立斬不饒."谷縝道:"豈敢豈敢,依我來看,完弄陰謀詭計,你是一把好手.但說到臨陣用兵,卻不是你的專長,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憲臉色一變,喝道:"與我斬了."几名小校揪住谷縝,按倒地上,一人拔出刀,方要砍下,沈周虛忽道:"且慢."說著目視谷縝,笑道:"你有取勝的法子?"谷縝左臉貼地,笑道:"兵行水勢,勝敗無常,兩軍相遇,哪有必勝的法子?不過我有一個點子,讓你平添几分勝算."沈周虛道:"你說來聽聽,若是有理,我饒你不死.""只饒命不行!"谷縝道,"一口價,我給你出點子,你放我走人!"沈周虛目光轉厲,哼了一聲,刀軍狠狠砍了下去.
巨鐮上附有金鉤鐮的內力,樊玉謙的槍勁,忽被來人逆轉,二人均吃一驚.樊玉謙不及細想,舉槍便挑,槍尖挑中鐮身,巨鐮嗖地一聲,重又掃向陸漸.他槍尖勁力驚人,曾兩槍挑起兩只銅獅,一槍洞穿百斤石鼎,故而勁至鐮上,金鉤鐮虎口頓熱,鐵鏈几乎脫手.陸漸一招"半獅人相"蕩回巨鐮,只覺得喉間發甜,眼冒金星,尚未還過神來,巨鐮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頭蛇相"握住巨鐮.不知怎的,巨鐮入手,這奇門兵仞的種種特性,陸漸便已明了,不待驚訝,一股烈風扑面而至,卻是樊玉謙槍勢不止,徑直挑來.陸漸此時無法可想,單求包命,索性便依槍尖,便覺痛麻之感迭浪涌來,自虎口傳到頭頸,震得他几欲昏厥.
半昏半醒間,陸漸心苗之上,發生一種怪異念頭,金鉤鐮的巨鐮加上樊玉謙的槍,勾連一處,儼然變成了一件兵刃,只不過形狀古怪,不倫不類,為古今之所無.這奇感來逝如電,陸漸不覺頭腦一清,霎時間,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應用,各種念頭如電光火石,連綿閃現.于是乎,陸漸因那長槍震蕩之勢,將鐮刀輕輕撥了撥.樊玉謙的"半分槍"以槍畫圓,因而槍上勁力生生不息,無堅不摧.哪知陸漸這一撥,非但沒有遏制槍勁,反而施加奇巧內勁,引得長槍畫圓越來越快,霎時間快了數倍,勢如一條活龍,在樊玉謙掌心搖頭擺尾,跳躍欲出.一時間,樊玉謙面色由白變紅,由紅變紫,驀地一聲嗡鳴,震耳欲聾,樊玉謙長槍離手,被陸漸奪了去.樊玉謙丟了家伙,只嚇得傻了,兩眼瞪直,忘了進退.忽見銅瓜錘一言不發,繞到陸漸身后,揮錘擊落.樊玉謙大驚,方要喝止,卻見槍鐮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極長大極怪的兵刃,凌空一旋,槍尾擊中來捶,那槍上樊玉謙余勁未消,被陸漸加引導,勢如倍增.銅瓜錘虎口巨痛,大錘嗖地脫手,又被陸漸奪了過去.
"你***."銅瓜錘怒叫一聲,將余下的一只銅錘擲向陸漸,陸漸手中的槍,鐮,錘彼此勾連,彎折如北斗七星,一牽一挂,又將錘輕輕巧巧挂在其中.不過彼此兩個照面,點鋼槍丟了槍,銅瓜錘丟了錘,金鉤鐮瞧在眼里,手忙腳亂,不禁將鏈子一拽,想要奪回巨鐮自保.陸漸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牽直,糾纏不清.今鉤鐮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令他大喜,當即持鏈一抖一送,將四股大力,順著這鏈傳將出去.饒是金勾鐮內力再強一倍,也不能抵擋.便覺胸口一痛,如遭重錘,才想松開鐵鏈,忽又見手中一虛,抬眼望去,只見銅錘,長槍漫天飛舞,向他掃來.金鉤鐮驚得魂飛魄散,免力擋開一鐮,避開一錘,騰挪間,忽覺左胸冰涼,不由得嘶聲慘叫,兩眼瞪圓,帶著那杆穿胸而過的長槍,蹌踉數步,仰倒在地.
才奔了數步,忽然聽到一陣鑼響,五輕一重,連想三通,城頭的倭軍應著鑼響,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敢情這鑼響正是退兵號令,倭寇浴血奮戰,好容易登上外郭,忽然被招回,端的悲憤莫名,只恨紀律森嚴,上方有令,莫敢不從,無奈含恨拔旗,退下城來。
誰知才退半途,鼓聲又起,三輕一重,卻是進擊號令。眾倭人莫名其妙,紛紛剎住退勢,東瞧西看,又奔城頭。不料,才沖上去,鑼響,中倭寇不辨真偽,復又轉身下城。誰知鼓聲又起,催促前進,但方要前進,鑼聲又作。只聽咚咚咚,當當當,此起彼落,數千倭人如沒頭蒼蠅,忽而奔聲,忽而跑下,暈頭轉向,氣喘吁吁,不由得破口大罵起來。
陸漸心中奇怪極了,忍不住停下步子,游目四故,驀地眼前一亮,只見一個倭寇手提鑼,腰挎戰鼓,在陣里東一鑽,西一鑽,雖是倭寇裝束。一對大耳朵卻不老師,從頭盔里掙將出來,左右招搖。陸漸雖處鐵血戰場,見這情形,也是莞爾。
這倭寇不是別人,正是聽几薛耳,他善于聽律,過耳不忘,聽見倭軍進退號令,便牢記在心,偷換了倭袍,提了鑼鼓,混入倭人陣中。
兵法云:“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為銅鑼之類,鼓為戰鼓,古人用兵,擂鼓為進,鳴金為退。又道:“夜戰多火鼓。”夜戰時,無法看見旌旗,鑼鼓好比軍隊耳目,但被薛耳如此一鬧,倭軍可說是眼花耳聾,看不清,聽不明,進退失據,丑態百出。
倭人也發覺出了奸細,只氣得哇哇大叫,紛紛舞刀弄槍,圍將上來。
薛耳雖善聽音,武功卻是平平,“喪心木魚”又被陸漸所毀,此時眼見敵人四來,頓時亂了方寸,向著內城飛奔,邊跑邊喊:“凝兒救我,凝兒救我.....”跑了几步,忽被尸體拌了一跤,扑地便倒。三名倭人縱身搶到,惡狠狠的揮刀劈下。
刀至半空,忽然見一縷白光閃過,挂住刀身,那鋼刀被帶得一偏,貼著谷縝的鼻子?聖人云,鼻子是天地之根,玄之門,那是十分要緊,不能亂動的。”(有個字找不到了,漏了)
沈周虛道:“這話怎么說?”谷縝道:“我一個人死,黃泉路上孤孤單單的,雖然害怕極了;若有胡大總督和南京的全體將官相陪,大伙一起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熱熱鬧鬧的,那呀沒什么不好的。”
胡宗憲臉色一沉,正要發做。沈舟虛卻使了一個眼色,將他止住,想了想,揮手道:“將他放了吧。”
谷縝起身撣去灰塵,望著沈舟虛,笑而不語。沈舟虛卻坐在那里,目光閃爍,似乎心神不屬。驀然間,一陣風起,城頭多了一人,卻是燕未歸被了俞大猷回來了。
胡宗憲不由搶先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聲道:“俞老將軍..........”俞大猷昏沉中蘇醒過來,勉力睜眼,苦笑道:“屬下失職,該死...”
忽然一口氣上不來,又昏了過去。
胡宗憲站起來,神色愴然,驀地望著沈舟虛,徐徐道:“沈先生,事到如今,惟有放棄外城,守住內城要緊。”
沈舟虛聚起眉峰,沉吟時許,忽地叫了聲“好”,朗生道:“谷小子,沈某答應你,你若有計破敵,我讓你毫發無損,生離南京。”
谷縝笑道:“此話當真?”沈舟虛道:“軍中無戲言,”
“成交。”谷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交擊,連擊三次。谷縝才笑道:“我的計謀容易的很,便是舉荐一人,代你指揮官兵。”沈舟虛道:“誰?”谷縝笑道:“那人你也認識,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虛與胡宗憲對視一眼,胡宗憲吃驚道:“你說戚繼光?”谷縝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將軍。”
胡宗憲大怒道:“胡鬧,他是囚徒,怎么能帶兵?”
“囚徒又怎么樣呢?”谷縝笑道:“管仲是囚徒,齊國稱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字儀是囚徒,中興搪室。常言道:‘使功不使過’,戚將軍不能立功,再殺我不遲,”
胡宗憲還要呵斥,沈舟虛卻搖起羽扇,漫不經心地道:“你著小子,篤定戚繼光就能破敵?”谷縝笑道:“不錯,我用小命壓寶,你敢與我賭嗎?”
沈舟虛瞧他片刻,忽地笑道,向胡宗憲使了一個眼色,胡宗憲稍一遲疑,忽向身畔的親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繼光來此見我、。”
薛耳危殆,陸漸遠離20丈,救援不及,情急間,大喝一聲,擲出巨鐮,鉤住一杆朱槍。鐮槍相交,陸漸心中奇感又生,這飛鐮,朱槍連在一起分明是一般奇怪兵刃,當即依照這般兵刃的天性用法,潛運奇勁,那倭寇胸口一熱,朱槍便已經易主。
陸漸手腕再轉,鐮端朱槍刷的伸出,又搭上一杆朱槍,輕易奪來。朱槍長約二丈,兩杆連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龍也似,向前再探,又搭上一杆朱槍,復又奪下。如此反復施為,陸漸一口氣奪下九杆朱槍接成20丈的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繞過人群,抵達薛耳身邊,“叮”的一下,撞著一名倭人長刀。
那人正自揮刀劈下,誰想手中忽空,長刀離手,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及還醒,眼前黑影閃過,又是“叮叮”兩聲,兩名同伴的長刀又被奪了去。
三人兩手空空,傻在當地,瞪著朱槍,長刀勾連,如龍如蛇,來回擺動。這等詭異情形,三人有生以來,從所未見。
驚駭間,忽然見薛耳手足并用,爬地而逃,三人驚怒,紛紛伸手去捉。陸漸正巧趕到,見狀拆散那件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杆長槍。他雖然沒學國槍朮,槍一入手,心中便已通明,嗖的一槍刺出,或前或后,穿過三名倭寇腰帶。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槍斜斜串成一串,乍一看,仿佛串在鐵簽上的三個紅薯,只急的扭腰擺臀,哇哇大叫。
陸漸趕上一步,見薛耳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不由心驚:“莫非死了?”急得拍他肩,忽聽薛耳尖叫起來:“大爺饒命,大爺饒命.....”邊叫邊縮手縮腳,蜷做一堆。
陸漸哭笑不得,說道:“你睜開眼看看,我是誰?”薛耳聽的耳熟,瞇眼一瞧,不由驚喜難抑,一把揪住陸漸,樂不可支。
陸漸道:“你自己來的嗎?”薛耳苦著臉道:“主人讓我來的,不來不成的。”陸漸一怔,心知沈舟虛派這劫奴入陣,只想拖延時間,并沒想讓他活著回去。一念及此,不覺慘然嘆道:“你隨著我吧!”薛耳道:“去哪里?”陸漸道:“去外郭!”薛耳聞言,臉色刷的雪白。
忽聽颼颼兩聲,兩口長刀劈來,陸漸巨鐮一攔,鐮上若有吸力,奪下來刀,勢成十字,滴溜溜的飛轉。
薛耳驚奇道:“你變戲法呢?”陸漸一笑,方要前行,忽見薛耳身子顫抖,兩眼死死的盯著某處
陸漸心中奇怪,循他目光望去,忽見遠處寧凝手舞長劍,被一群倭人圍住,群倭見他是個女子,嘻嘻哈哈,狎笑不絕.(鳳歌為啥這么寫男人)忽然間,兩個倭人大叫一聲,丟了刀槍,捂住面目.群倭一驚,怪叫扑上.寧凝雖以瞳中劍傷人,手中劍卻并不高明,不几下,便左支右絀,全賴劫朮救命.陸漸見狀,但覺一股怒氣涌上頭來,不禁張口長嘯,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鐮,不顧仙碧告誡,借力一縱,越過眾寇頭頂.倭軍見狀,刀槍并舉.(還是用手機打字爽)
陸漸身在半空,忽而變相,由"壽者相"變為"猴王相"巨鐮被他大力一掄,畫個半弧,凌空掃出,一時間當啷亂響,長至朱槍,短如鳥銃,均被飛鐮奪走,數十件兵刃爭先恐后串上高空,煞是狀觀.寧凝一呆之際,陸漸已然殺到,巨鐮有如風魔,掃東蕩西,殺得血花飛濺,人頭亂滾.薛耳腳未著地,便先叫喚起來:"凝兒,凝兒……"倏地掙脫陸漸手底,搶到寧凝身前,喜滋滋地道:"凝兒你真有義氣,我喊你來救我,你就來了."寧凝瞪著他,拄劍于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忽見她花容慘淡,吃驚道:"你受傷了么?"說罷繞著她左瞧右瞧,轉個不停.
寧凝瞧了一眼,蛾眉微蹙,輕輕搖了搖頭.薛耳這才松了一口,忽又發急,扯住陸漸道:"快,快送她回去."陸漸稍一猶豫,回頭望去,心頭沒的咯噔一下.敢情就這工夫,倭軍又已攻上外郭了,城下倭軍則如潮水般退往城腳,欲要背倚外郭,結成陣勢,不令官軍逼近.陣勢若成,數千人聚集一處,陸漸縱然神通蓋世,也休想再近外郭.情急間,他目光一轉,忽地瞧見,那座高聳木台燃燒已久,形如通天火柱,照得城下有如白晝.平時間,若無危難,陸漸溫厚有余,機變不足,但每逢奇險至難,卻往往顯露非凡智勇,此時一見木台,他心中忽有所動,驀地高叫一聲:"先隨我來."當先掄起巨鐮,奔向木台.
馬蹄聲急,遠遠傳來.谷縝轉眼望去,那親兵于一名布衣漢轡來到城下,翻身下馬.那漢子容色甚是落泊,但腰背挺直,威言具足.谷縝見了,不覺點頭:"陸漸說得不假,這戚繼光端的有些意思!"兩人登樓,引至眾前,戚繼光掃視眾人,神色迷惑,方要施禮.胡宗憲已把住他手,來到垛前,說道:"俗禮免了,你且瞧瞧,可有應對之法."戚繼光莫名奇妙,但定眼一望,便即了然,沉吟道:"恕小將多言了,我軍畏戰,賊軍驍勇,很難將之擊破,但如今最棘手的,還是外郭危殆,若是丟了,即便趕走賊軍,也無法全殲…"胡宗憲輕哼了一聲,冷冷道:"這不過是些常理,也沒什么好說的…"戚繼光露出訝色,拱手道:"督憲見諒,依小將所見,兵法便是常理,用兵違常理,必敗無疑."
胡宗憲再也不瞧他,只是瞥了沈舟虛一眼,忽地兩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來極准,這次卻是錯了."沈舟虛笑笑無話,手拈胡須,望著腳前.戚繼光但覺氣氛有異,但異在何處,卻又說不上來,再瞧沈舟虛,竟是郊外見過的那名殘廢文士,只不知他何以在此,真是奇怪,但這些均是末節,城下戰事急迫,卻是刻不容緩,想了想,拱手道:"小將不才,愿率一支精兵,拼死奪回外郭."胡宗憲冷哼一聲,道:"拼死奪回?說來好聽,你死了容易,若又敗了,該當如何?"戚繼光聽得一楞,心道:"不錯,我死不足惜,但不慎敗了,豈不是壞了大局.唉,戚繼光敗軍,不足言勇,督憲如果信不過我,卻也難怪."想著露出一絲苦笑,谷縝見狀,心中叫苦不迭,轉了十几個念頭均不管用,忽見胡宗憲將袖一拂,冷然道:"將戚參將押回大牢,再聽發落…"
那親兵聞言,方要上前,忽聽城下"咔嚓"一聲巨響,眾人轉眼望去,那座木台四根支柱斷了一根,搖搖欲墜,一個明軍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閃動,"咔嚓"聲響,木台支柱再斷一根.眾人尚未明白過來,那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轟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將霹靂,壓向倭陣.倭人驚呼亂跳,芒命躲閃,無形中讓出一條路.那哨官長嘯不絕,帶了一對男女,沿那空隙,直奔外郭,他手臂高高舉起,掌中鐵鏈將一把巨鐮舞得風車似的,木台上燃木落下,均被勾中.也不知他用了何種法子,巨鐮上如有吸力,燃木一但落下,便一根接著一根,連綿不絕.是故待他奔至外郭,已結成十丈一條"火龍",以哨官為軸,鞭笞四方.那哨官長嘯不絕,"火龍"烈焰騰騰,向下滾落,這一砸一碾,倭軍要么渾身浴火,要么頭破血流.那哨官趁勢搶上石階,翻翻滾滾,殺向城頭.
戚繼光瞧的驚佩,脫口道:“這人是誰?好生了得。”胡宗憲也是暗暗稱奇,渾然想不到軍中何時有此人物,唯有沈、谷二人認得分明,谷縝笑道:戚將軍!別人還罷,結拜兄弟你也不認得了?戚繼光神色驚疑,定神細瞧,驀地尖聲叫道:“哎呀,當真是我陸漸兄弟。”
胡宗憲也甚吃驚,問道?“這人是戚參將的結拜兄弟?”戚繼光又驚又喜,擊掌道:“錯不了,錯不了。”胡宗憲望他一眼,默默點頭,他對這戚繼光原本心懷疑慮,此時觀感為之一變,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當更勝一籌。沉吟間,忽聽戚繼光道:“有我陸漸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賊軍無險可據,唯有在平地上與我決戰,如此一來,大可以長制短,擊破他的軍陣。
胡宗憲道:“何謂‘以長制短’”
戚繼光想著城下,雙手比划:“賊軍長刀五尺,比我軍刀劍為長,朱槍兩丈,比我軍槍矛為長,鳥銃射程百步,比我軍鳥銃射程為長。”
眾人紛紛點頭。戚繼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長,一寸強’,以長制短,乃是兵家取勢之法。如今之計,莫如將敵軍之長,變為敵軍之短。”胡宗憲微微皺眉:“唔”了一聲。
戚繼光又道“城頭旌旗,旗杆超過兩丈,正好克制對方的朱槍……”胡宗憲忽地揚聲道:“傳我將令,撤下城頭所有旗杆,另選伍佰軍士,列陣等候。”
戚繼光又道:“敵方鳥銃射程雖遠,卻不及佛朗機火炮,城上佛朗機火炮足有十門,不如將炮打到城下,用馬車裝好。
“至于五尺長刀,更易對付。”戚繼光續道:“我軍槍矛雖短于敵軍槍矛,但比倭刀為長,我軍鳥銃射程數十步,比敵軍鳥銃為短,但比倭刀,卻又為長。依小將之見,應以槍矛陣當其刀鋒,鳥銃隨后設計,遠近相得,敵軍長刀一鼓可破。”
“這主意甚好。”沈舟虛驀地抬起手來:“如此一來,敵軍有三般陣勢,我也有三般陣勢,抑且般般長于敵軍,以長制短,絕無敗理。只不過,雖有必勝的陣勢,還需高明將帥,才能駕馭,戚參將可有上好人選么?”
戚繼光一愣,忽地緊握雙拳,長嘆一聲。沈舟虛道:“戚參將何故嘆息?”戚繼光正覺懊惱,聞言沖口而出:“嘆我此身不祥,不能為國殺敵。”
胡、沈二人相視而笑,胡宗憲忽道:“戚繼光聽令。”戚繼光一愣,拜伏于地。
胡宗憲徐徐道:“我明尼統率三軍,對敵汪直,若能破敵,免你兵敗之罪。”
戚繼光聽令,只疑身在夢中,嗓子一堵,几乎落下淚來。但他心志剛毅,須臾便有決斷,長吸一口氣,徐徐吐聲道:“請恕小將無禮,我戴罪之身,統率三軍,何能服眾?還請大人不吝,賜我斬將之權!”
沈舟虛不覺失笑:“好家伙,擔此重任,非但不加謙讓,竟還得寸進尺么?”戚繼光道:“先生此言差矣,為國為民,又何須謙讓?”
“好個為國為民,何須謙讓!”胡宗憲微微一笑,從腰間摘下一口長劍,說道:“這口尚方寶劍是聖上所賜,本督轉借與你,若有將令不服調遣,與我臨陣斬殺,無需寬赦。”
戚繼光鄭而重之,拜了三拜,借過尚方寶劍,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去。
天色漸亮,隱隱雞聲中,景色漸次分明起來。野曠山遠,滿目皆綠;云樹生花,若幻若真,一條碧水曲折如帶,繞過城池,宛然東流。
然而南京外郊上,確實激戰方酣。陸漸守著石階,左握巨鐮,右握鐵鏈,要么左鐮奪兵,右鏈傷人;要么右鏈奪兵,左鐮傷人。交替施為,所向披靡。金鉤鐮即便做夢,也料不到自家兵刃,竟能發揮如此威力。
寧凝得陸漸護佑,刀槍劍弩,均不能近,當下游目四顧,但凡瞧見鳥銃,便發出“瞳中劍”,倭人要么銃管炸裂,要么火繩自燃;更有甚者,正填彈丸,銃口對著臉面,忽來一聲暴鳴,后果可想而知。薛耳依舊操練本行,倭將擊鼓,他便敲鑼,倭將敲鑼,他便擊鼓,擾得倭軍叫苦不迭,偏偏號令早已習練精煉,交換不及。
這三人從未配合,這當兒結成一隊,卻如天造地合,倭軍每每攻上城頭,又被盡數趕下,反復數,始終寸步難進.外郭上官軍敗卒本已潰不成軍,見此情愿狀,大受鼓舞,紛紛引弓挺矛,重振旗鼓.倭軍困獸之斗,舌命拼死.卻不料陸漸身處生死戰場,拼斗越是越激烈,對這"奪兵之朮"領悟越深,初時只是奪人兵器,斗之彌久,不但奪取兵器,更能運用敵方兵器,反轉傷敵.再斗時許,他又發奇想,敵人本身手握兵器,實則與兵刃相連,對手,敵刃,我刃,三者相連,豈不又是一件全新"兵刃"
念頭一起,陸漸便加嘗試,勾住一把長刀,潛運奇勁,力圖駕努對手,但見那持刀倭軍應著自己心意,仿佛醉酒一般,身不由己撞翻几人,一個蹌踉,跌下城去.陸漸妙想成真,喜不能禁,反復施為,越覺奇趣盎然,酣暢無比.如此一來,倭軍更難取勝,士氣大挫,忽地發一聲響,如潮水般退將下去.陸漸傲立城頭,望著倭軍退卻,不由松了一口氣.這時間,忽覺大腿肩膊熱辣辣的,他隨意一摸,竟然滿手是血.陸漸大為吃驚,定了定神,才恍然明白過來,自己縱然神乎奇技,身處這般混戰,也難保不受傷損,只是酣戰之中,未能查覺罷了.但這一痛將起來,竟是不可收拾,陸漸咬牙挪到城垛邊坐下,撕開褲管,正想查看,忽聽細碎足音,眼前多了一雙繡鞋,鵝黃緞面上點綴著几朵雪白小花.陸漸不覺抬起頭,只見寧凝眼似秋水,正靜靜望著自己.
陸漸急忙捂住傷處,欲要起身,寧凝卻伸手將他輕輕按住,從袖間取出一方手帕,俯身攢去傷口血污,陸漸羞不可抑,忙道:"寧姑娘,臟,臟得很,我,我自己來."寧凝低頭不語,眉間頰上卻染上一抹嫣紅,就如出水荷花,秀麗天然.拭去血污,她又撩起衣衫,撕下雪白內衣,包扎傷口,治完腿傷,再治肩膊,從頭至尾,她始終一言不發,陸漸便要婉拒,也不知如何開口,只得任她擺布.待得包扎完畢,他已出了一身漢,比起身死博殺,這一陣似乎更費心力,當下支吾道:"寧,寧姑娘,多,多謝……"話音剛落,寧凝忽地起身,走到石階前,望著遠方,靜靜出神.此時旭日光華,灑遍城頭,這女子籠罩其中,渾身也似發出淡淡光芒.陸漸瞧在眼里,忽覺哀婉不勝:"我這粗蠢男子也罷,這樣的女子,怎么也是劫奴?"想到這里,對沈舟虛好感全無,竟有几分痛恨起來.
忽聽城下倭軍喧鬧,陸漸定眼望去,數百倭人手持朱槍,登將上來.陸漸一縱越起,叫道:"寧姑娘,快到我身后."寧凝轉眼瞧來,目光盈盈,步子卻不稍動.陸漸急道:"你不害怕么?"寧凝輕哼道:"你呢,你害不害怕?"兩人相遇,她始終默然,突發此問,陸漸甚覺訝異,想了想道:"我也怕的,但朋友說,誰得外郭,誰是贏家,我怕倭寇會贏,即便害怕,也顧不得了!"他說得一本正經,眉宇間卻流露出几分憨氣.寧凝見了,也不禁莞爾,恰如羞花初綻,玉鏡新磨,分外明艷動人.陸漸與她相識,頭一次見她流露如許歡容,不覺瞧了一呆.寧凝還醒過來,雙頰如染蔻丹,輕輕啐道:"你,你這人呀,真是討厭……"陸漸大惑不解:"我怎么討厭呢!"此時間,忽見倭軍奇刷刷停在二十步外,一掄胳膊,百十根槍矛如狂蜂出巢,洶涌射來.陸漸搶上一步,擋在寧凝身前,巨鐮一掄,矛槍近身便被奪下.倭人擲罷標槍,忽又一蹲,身后冒起百余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來.
陸漸右手鐵鏈畫了一個大圈,左手鐮刀畫了一個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疊,箭便被奪去.陸漸也被打出火氣,驀地叫道:"射夠了嗎?也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槍,使了一個"我相"扭轉身形,嗖的一下,朱槍貫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勢不衰,又刺中身后倭人,連接洞穿五人,槍勢才衰.那五人被串成一行,雖已殞命,兀自佇立.群寇面面相覷,石階上倏地鴉雀無聲.陸漸又抓起一杆長矛,方要作勢,倭軍忽發一聲喊,逃走了.陸漸望著群倭背影,呆了呆,驀地大笑.寧凝奇道:"你笑什么?"陸漸笑道:"我笑我自己呢,我竟沒想到,他們也會怕死的!"寧凝聽了,默然不語,只是身子輕顫,陸漸不由轉頭去瞧,卻見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冷不防陸漸回頭,不覺轉喜為怒,狠狠瞪他一眼.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43:02
. 忽聽一聲炮想,抬眼望去,內城中殺出一飆人馬,當先一人跨坐馬上,甲冑鮮明,挺直如槍.陸漸瞧得清楚,端的又驚又喜,脫口叫道:"戚大哥."此時天光大亮,兩軍對圓,陣勢分明.倭軍旌旗搖晃,嘩啦千支朱槍奇舉,茂若密林.官軍不過數千,陣勢很是奇怪,有的拿著長長旗杆,有的拿著鳥銃長矛,還有几匹戰馬,拉著鐵炮,看上去參差不奇,不倫不類.最奇的卻是大小將官身邊,均有一名小校.戚繼光馬一盤旋,令旗忽舉,哄然聲響,手持旗肝的官兵沖出陣外,兩人一旗,向著倭軍朱槍陣亂攪亂捅,旗杆長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霎時間,兩軍一交,倭軍盡被捅翻.倭軍害怕薛耳搗亂,鼓不鳴,鑼不響,只敢揮舞旗幟,只見旌旗一揮,几對鳥銃手趕上來,火藥上膛.不料戚繼光令旗再揮,旗杆軍分出一條路來,載炮馬車到前方,調轉過來,車尾火炮早已點燃,一聲雷鳴,直如鳥銃陣中,鳥銃手死傷慘重,亂成一團.戚繼光令旗再揮,火炮再想,血肉橫飛,三般陣勢變化如神,有如一支長劍,刺入倭軍陣中,旗杆,火炮好比劍刃,長矛,弩箭好比劍鍔,數十名刀斧手則為劍柄,頭紅巾,手持大刀,驅趕眾將,稍有后退,立斬不饒.眾將平日玩忽職守,得過且過,這次卻關自己,故而盡都豁將出去,拼死沖殺,
倭軍原分三部,勢成鼎足,一部五千人,牽制內城軍官,此時首當其沖,被沖了個七零八落.戚繼光將其沖散,卻不盡殲,翻翻滾滾,殺近城門,猛攻城門前那支倭軍.這倭軍三千有余,雖然勇猛,卻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精兵,城內是戚繼光的新銳之師,背腹受敵,頃刻潰亂,城外五千虎狼之師突入城內,追殺敗寇,有如砍瓜切菜一般.戚繼光不待盡殲余寇,令旗再揮,轉至外郭城外,那里倭軍不過兩千,屢被陸漸所阻,士氣低落,一擊即潰.陸漸見機,與寧凝,薛耳率城頭官兵沖下,夾擊倭軍.陸漸心神激動,高叫:"大哥出獄了?"戚繼光也遙遙答道:"好兄弟,戰場相見,不容細敘,待我破敵,再與你細說!"
說話間,二人逼近,一在馬上,一在平地,舉手相握,均能感覺對方手掌溫暖.陸漸到:"大哥,我不會帶兵,這些兵丁,交給你好么?"戚繼光奇道:"那么你呢?"陸漸一指寧凝,薛耳,道:"我送他們回去."戚繼光點頭道:"也好,你只管去."
戚繼光在前方瓦解倭寇軍陣,沈虛舟隨后麾軍進擊,將分散倭軍包圍分割.戰場上厮殺聲,慘叫聲此起彼伏,難分彼此.陸漸一路走去,只見刀光血影,竟辯不出誰是汪直了.
來到內城下,陸漸止了步,拱手道:"寧姑娘,薛兄,二位保重."說罷轉身便走,忽聽寧凝叫道:"留步."
陸漸回頭一瞧,寧凝目光清亮,注視他道:“你,你上哪兒去。”陸漸不料有此一問,皺眉道:“我也不知......。”寧凝一怔,又問道:“你沒有家么?”
陸漸道:“有的,但很遠。”寧凝望著他,欲言又止,終是一跺腳,轉身去了,薛耳忙叫道:“凝兒,等我一下。”一顛一顛,緊隨其后。
陸漸不知寧凝為何詢問這些,思索不透,便不多想,當下放開步子,走了一程,待那厮殺聲漸漸微弱,方才止步,回望城樓,心道:“斗了許久,也不知谷縝如何,須得想個法兒,神不知,鬼不覺,將他接下樓來。”
陸漸回頭一瞧,寧凝目光精亮,注視他道:”你,你上哪兒去?陸漸不想有此一問,皺眉道:”我也不知.....”寧凝一怔,又問道:”你沒有家嗎?”
正想轉回,忽聽有人叫喚自己,轉眼望去,谷縝正在一堵牆后招手。陸漸不勝驚奇,問道:“你怎么在這里?”谷縝笑道:“說來話長,快來,快來。”
兩人摸到一條小巷中,一邊脫去官兵甲冑,谷縝一邊將前事說了。陸漸聽說他遭遇刺客,大為吃驚,又聽說他為救沈舟虛,暴露身形,更覺意外,再聽說戚繼光竟然得他舉荐,只覺世事之奇,莫過于此,不由得縱聲大笑。
谷縝也笑道:“我本也是病急亂投醫,賭一賭自己的小命,卻不料戚大將軍憑地了得,被我賭個正著,但沈瘸子守信放我,卻有些叫人意外了。”陸漸笑罷,又問道:“汪直敗局以定,下一步該當如何?”谷縝沉吟道:“眼下戰事混亂,沈瘸子又看的額緊,于亂軍中擒抓此人,額為不易。戚將軍如此本領,不如讓他先抓汪直,占個頭功,我們再從大牢里將他偷出來。”
陸漸聽了,欣然答應。谷縝便就近挑了一家客棧,與陸漸吃飯更衣。這客棧本是他的產業,故而掌柜見了二人,分外殷勤。
沐浴已畢,二人換了一身干淨衣衫,又用過几樣精細早點,覓一間臨街上房宿下。陸漸苦戰一夜,困倦已極,倒榻便睡,渾忘時日。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歡呼聲驚醒,起身望去,谷縝倚在窗前,嗑著瓜子,正瞧熱鬧。陸漸便也上前,只見長街兩側聚滿百姓,街心官兵押著隊隊俘虜,逶迤而來。
東南百姓對倭寇恨之入骨,眼見官軍得勝,欣喜欲狂,紛紛對一眾俘虜大吐口水,飽以拳腳,不少俘虜被活活打死。
瞧了一陣,忽見戚繼光騎著馬遠遠行來,滿身血污,容色疲憊。谷縝招來棧中伙計,耳語兩聲,那伙計飛也似下樓,跑到戚繼光馬前,說了兩句。
戚繼光聽了,跳下戰馬,徑向客棧走來。片時登樓,陸漸快步迎上,二人呼兄喚弟,把臂大笑。谷縝也拱手笑道:“戚兄今日得出樊籠,便立奇功,假以時日,必然威震寰宇了。”
戚繼光曾在城頭與他見過,見他在此,也覺驚奇,當即笑道:“足下過譽了,兄弟,這位是誰,還不引見么?”陸漸便為二人引見了。戚繼光豪氣干云,資兼文武,谷縝性情瀟灑,風神絕出,兩人交談數句,心中均是生出一般念頭:“這陸漸向來厚道,怎么結交的人如此精明?”
谷縝心細,料到此時,早已吩咐掌柜,備好酒菜,此時一一將上。戚繼光見了,笑道:“吃喝就免了,我還要去總督府交割兵權,若是遲了,只怕見責。”
谷縝笑道:“暫飲兩杯無妨。”戚繼光也不勉強,便笑道:“就喝兩杯。”三人坐下,酒過一巡,戚繼光道:“不滿兄弟,昨夜四更時,為兄才被提出大牢。誰想趕到城頭,便是一場惡戰,至今縱然勝了,也是稀里糊涂,不知何以有此咄咄怪事。”
陸漸,谷縝對視一眼,心中暗笑,卻不說透。
“是了。”戚繼光目視陸漸道:“兄弟你何時從了軍,還做了軍官?”陸漸一呆,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支吾道:“不滿大哥,我并未從軍,那身軍服,卻是買來的。”
戚繼光吃了一驚,拈須不語。谷縝不料陸漸如此老實,引得戚繼光生疑,忙岔開話題,笑道:“戚兄,汪直那厮可曾捉住?”
戚繼光嘆了口氣,流露遺憾之色,說道:“那厮和是了得,帶了一小股悍賊,拼死竄出城了。”
陸漸,谷縝聽得這話,臉上頓無血色。戚繼光還不覺有異,再飲一杯,起身笑道:“無論身份如何,兄弟你今日功勞殊大,不如隨為兄去見督憲,求個出身,立功軍中,也勝過你漂泊江湖,老死鄉里了。”
陸漸心亂如麻,脫口道:“大哥,我,我不能隨你去了。”戚繼光怪道:“這是為何?”
陸漸有苦難言,只得道:“小弟,小弟有些要事,立馬就要出城。”戚繼光盯著他,神色間大為疑惑。谷縝嘆了口氣,說道:“戚兄勿怪,那事確然緊急,還忘戚兄見諒。”
戚繼光久經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當下也不多問,微微一笑,道:“無妨,來日方長,你先辦事,下回見面,你我再敘不遲。”說罷與陸漸雙手一握,灑然去了。
陸漸目送戚繼光下樓,便與谷縝向棧里支了盤纏衣服,又要了兩匹馬,出了客棧,直奔城外。
不想戰事方歇,官軍搜捕倭寇余孽,城門許久不開。挨到正午時分,始才出城。郊野晴翠方好,雀鶴飛鳴,牯牛飲水,牧童吹笛,兩人回望城郭,數日間種種遇合,與眼前景象一比,真如大夢一般。
谷縝料得汪直必然竄入東海,向東追了十理,卻又聽說辰未時分,倭寇官軍在附近激戰一場,倭寇敗走,不知所蹤。但后又聽說,沿海有大隊官軍攔路,焚毀一概大小船只,倭寇殘部無法入海,向西退去了。
谷縝道:“沈瘸子倒有先見之明,早早斷了海路。倭寇離了海,威風可要折半。”
兩人打馬向西,一路上全無頭緒。行不多時,二人馬力漸乏,雙雙噴吐星沫,喘如雷鳴,眼瞧著慢了下來。谷縝本就煩悶,不由道:“這掌柜該死,竟然敢給我兩匹駑馬,將來回了南京,管叫他脫了一層皮。”
陸漸聽得不忍,說道:“這世上總是少好馬,駑馬多。那位掌柜倉促間尋不著好馬,也是有的。”眼見遠處山復水繞,綠樹環村,便到村邊溪流飲馬,將養馬力。
谷縝也只得下馬,恨恨來到溪邊,說道:“你所不知,我手下那幫猢猻,個個難制,這几年在牢中,許多人事我盡都荒廢了,我若不對他們凶狠,不能駕奴。”
陸漸嘆道:“你的事若不傷天害理,我便不管多,若不然,這朋友做不成。”谷縝目光閃動,忽然笑道:“那你說說,什么叫天理?”陸漸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
谷縝道:“這個弱小卻如何看待。弱小好人,欺負了自然不好,弱小壞人,欺負一下也不無不可。陸漸你知道嗎?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
陸漸道:“哪四大?”谷縝道:“第一好酒,本人無酒不歡;第二好雙陸;第三嗎,卻是我沒過門的媳婦兒,只是這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萬不要傳出去,她若知道自己只排第三,我便死了.........”
陸漸忍俊不禁,問道:“第四呢?”谷縝道:“便是惡人,其人越奸惡,我越是喜歡。“陸漸道:“奇了。”
“你有所不知。”谷縝道:“這惡人乃是天下間最好玩的。小貓小狗,縱然惹人喜歡,卻是無知蠢物,玩弄久了,難免無聊:至于好人,一則十分稀少,二則婆婆媽媽,心吃手軟,戲弄起來,不但于心有愧,而且無樂趣......”陸漸瞧著谷縝,心中疑云大起:“這話倒似饒著彎在罵我了?”卻聽谷縝續道:“所以說,唯有大奸大惡之徒,沒臉沒皮,沒心沒肝,不但智計過人,而且性情堅忍,與之爭斗,好似龍頷探珠,火中取栗,興味無窮,大有奇趣。只可惜,這世間大惡之人少之又少,小惡之人多如牛毛,一時遇不上大惡之人,只好揀些小惡人欺負欺負,消悶解乏,也是好事。”陸漸聽了,回想起自己平生所遇的奸惡之徒,無不與谷縝所言暗合,只不過自己應付起來,一向辛苦,吃虧不少,既談不上什么興趣,更無消悶解乏之功效。故而惡人這種“玩意兒”,也只有谷縝消受得了。谷縝說了一通,眼看溪水清瑩照人,俯身欲飲,不料忽然射來一塊石頭,激得水花四崩,濺了他滿身。谷縝大怒抬起頭,卻見一個少女白衣勝雪,碧環金叉,背著青綢包裹,俏生生的立在對岸。
陸漸也吃了一驚,失聲道:“阿晴.......”姚晴白了他一眼,向著谷縝道:“不知所謂,胡吹大氣,你說你最愛欺負惡人,如今又怎么說呢?“
谷縝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負了,如今衣服濕了,切容鄙人一晒。”說罷作勢寬衣接帶,姚晴怒道:“姓谷的,你甩流氓。”
谷縝道:“沒天理了,連晒衣服都不許?”姚晴蠻橫道:“我說不許,就是不許。”谷縝笑笑,忽地扯了扯耳朵,又蹲下來在沙灘寫了一個大大的“為”字,兩人方覺得奇怪,卻見她掬起一捧水,澆向姚晴。谷縝笑道:“哎呀呀,本領不濟,報不了仇呢?”姚晴冷然哼了一聲。“阿晴。”陸漸忍不住問道,“你合適來的”姚晴淡然道:“你不情愿我來么?”陸漸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說情愿吧,未免有些羞澀,若說不情愿,卻又違背本心了。
谷縝瞧出他的窘迫,笑道:"哪里話,他一百個情愿,昨晚我聽他說夢話,沒口子叫"阿晴,阿晴"!"
陸漸面漲通紅,急道:"你,你......."谷縝道:"我也曉得,聽人說夢話是不對,但你叫聲太響,我便不想聽,那也難了."陸漸指著谷縝道:"你......"谷縝道:"我都聽見了,你賴也賴不脫的."
他快嘴快舌,陸漸遮攔不住,端的氣結.姚晴看了二人一陣,輕哼道:"陸漸,我這次來,是因為想起一件事物忘了還與你."陸漸道:"魚和尚的舍利子?"姚晴搖頭道:"那舍利丟了."
陸漸知道丑奴兒是姚晴后,本想討回舍利,誰知姚晴始終不提此事.陸漸左思右想,也不敢開口,平白惹她不快.此時一聽,只急得跳了起來,叫道:"怎么,怎么弄丟了?"
“你叫什么?”姚晴白了他一眼,道:“誰叫你就交該我的?才交給我,鳳君侯便來了,我身上的東西全被他搜去了,又有什么法子?后來憑仙碧向他討來畫來,誰知一時喜歡,卻忘了討還舍利,你那時也在,怎么就不提醒我了?”她說的振振有詞,仿佛丟了舍利,反而是陸漸的不對。陸漸心亂如麻,呆呆怔怔,出聲不得。
”妙呀,妙呀!”谷縝忽地拍手大笑,“從昨自今,足有一夜,古人過目不忘,大美人一夜全忘了,比起古人,也算各有千秋。”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然道:“臭狐狸,本姑娘說正經話,誰跟你插科打諢?”
“我也說正經話。”谷縝道,“你當時忘了,事后怎么不想起?但你就是不說,借此栓住陸漸,讓他去惹左飛卿,拼個同歸于盡。”
“那你呢?”姚晴寒聲道,“你千方百計哄騙陸漸,為你捉這個捉那個,出生入死,你又安的什么心?”話音方落,忽見陸漸嘆了口氣,轉身便走,姚谷二人齊聲道:“你到哪里去?”
陸漸苦笑道:“魚和尚大師對我恩重如山,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討回他的舍利。”
谷縝皺眉道:“你要找風君候?”陸漸點頭。谷縝見他神色絕決,不由嘆道:“罷了,你要去,我陪著你便是。”
姚晴冷笑道:“你不要假惺惺裝好人,風君候在哪兒,你知道么?”谷縝道:“莫非你又知道了?”姚晴道:“蠢材,我不去找他,他不會來找我么?”
陸漸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我明白了,祖師畫像在你這兒,風君候早晚來尋。姚晴點頭道:“這次你還算不笨。”
谷縝笑道:“我也明白了,總而言之,你機關算盡,就是要咱們做你的馬弁,閑來牽馬墜鐙,忙來擋災賣命。”姚晴啐道:“你若不想做,大可滾蛋,本姑娘才不希罕。”
谷縝心道:“從來都是我牽別人的鼻子,這次卻被這小娘皮牽了鼻子,實在可氣。”他心里暗罵,臉上卻嘻嘻笑道:“哪里話,旅途寂寞,有個美嬌娘陪說陪笑,也算是賞心樂事。”
陸漸見姚晴俏臉發白,杏眼噴火,只怕兩人鬧將起來,無法收拾,忙道:“閑別吵嘴,咱們下一步有何打算?難道說,坐在這兒等風君候來?”
谷縝搖頭道:“取回舍利并非急務,能否捉住汪直,卻關乎你我生死。”
“狐狸尾巴露出來了么?”姚晴冷笑道:“讓他做打手,了私怨,才是你的本意。”谷縝笑道:“如此說來,你我也算是半斤八兩,一路貨色,很好很好,這就叫做志同道合。”姚晴雙頰又是一紅,啐道:“志你個大頭鬼!”谷縝大笑。
陸漸沉吟一陣,忽道:“汪直的事并非谷縝的私怨,于我也有莫大牽連,啊晴,你肯和我們一塊兒去么?”
姚晴望著溪中斑斕卵石,寂然不語。谷縝對她的心事洞若觀火,不覺失笑,嘆道:“老兄,你又迂了。這話何必問?舍利是她弄丟的,冤有頭債有主,討還之事,自也落在她身上。她若不去,綁也要綁去的。”
姚晴眼中生寒,喝道:“你敢來綁我試試?”谷縝雙手一攤,笑道:“舍利是你丟的,卻不假吧?”姚晴輕哼一聲,轉身從身旁的樹林里抽出一匹大青馬來,翻身坐上,趟過小溪,忽地甩開馬鞭,刷地抽中谷縝左頰。
谷縝臉上多了一道淤痕,吃疼怒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姚晴呸了一聲,“你才是小人呢,連罵我一句,也不敢光明正大。”谷縝心中“咯噔”一下,強笑道:“我什么時候不夠光明正大了?”
“當我不知道么?”姚晴道:“你先扯耳朵,這個耳取其諧音,應為爾汝之爾,其后又在沙上寫了個為字,連起來就是爾為,再后來捧水潑我這個婦道人家,這就叫做潑婦吧。首尾相連,不就是爾為潑婦嗎?”
陸漸見二人費勁心思,盡爭這些閑氣,只覺好笑。谷縝卻不大自在,心忖這小娘兒們不似想象中那般好欺,日后須得小心應付,方能不落下風。“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43:34
第22章 戰書 上
三人各懷心思,乘馬西行,一路無話,偶遇一農夫,詢問之下,方知不久之前,有許多官兵追著一伙客商向北去了。谷縝大喜,打馬西進,沿途不時瞧見尸首,有官兵裝束,亦有客商裝束,所謂客商,布衣下卻藏著魚鱗軟甲。想是這群倭寇拌作百姓,欲要蒙混過關,卻被官兵覺察,追戰至此。谷縝仔細查看尸首,不見汪直,心中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又追十余里,忽聽道邊山谷中傳來喊殺之聲。三人下了馬。奔上左邊山頭,一眼望去,只見數百官兵圍著十多個“客商”苦斗,官兵是沈舟虛遣來的精銳,膽藝俱高,進退有期,倭寇以寡敵眾,漸覺不支。
斗不多時,忽聽陣中一陣吼叫,竟是殘余倭寇眼見突圍無望,紛紛調轉倭刀,切腹自殺。谷縝大叫其苦,悲憤之余,忽又見兩人并未自殘,奮力沖破重圍,向這方向死命奔來。
二寇方才突圍,陸漸便即認出,二人不是別人,一為樊玉謙,一是銅瓜錘,銅瓜錘血染衣衫,雙腳拖地,全賴樊玉謙攙扶,方能行走。
兩員明將緊追不舍,忽而趕上,挺槍便刺,樊玉謙卻如腦后生眼,回身一槍,搭在兩槍之上,二將戶口倏熱,長槍墜地,樊玉謙大喝一聲,長槍挺出,二將滿眼寒光點點,紅纓亂飛,只嚇得魂不附體,身子后仰,咕碌碌滾下山去。
滄海12
陸漸見樊玉謙本可刺死二將,槍到半途,卻有放生之意,不覺心中怪呀:“這人似乎不是嗜殺之輩。”一念至此,見他逼近,也不阻攔。
樊玉謙且戰且走,須臾越過山頭,鑽入一片樹林。官兵自持人多,也揮舞刀槍,向山上趕來。
谷縝微一沉吟,靠近姚晴,低語几聲。姚晴秀眉為顰,搖了搖頭,谷縝又說兩句,姚晴面露訝色,瞧了陸漸一眼,神色迷惑,電了點頭。
眾官兵快步如飛,一路趕來。不想才到山頭,當先几人腳下一拌,跌倒在地,須臾見,粗大藤蔓一涌而出,將那几人纏得有如粽子一般。后方官兵見次怪事,無不駭異,先是后退兩步,繼而縱上前來,揮刀亂砍。不料砍而復生,越砍越多,砍藤之人卻被藤蔓纏住,只驚得哇哇亂叫。
倏爾間,眾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角色女子,衣衫勝雪,廣袖飛舉,秀目澈似秋水,嬌靨白如凝脂,通身若有淡淡光華。
如此麗人,眾官兵從所未見,不覺意亂神迷。恍惚間,只見那女子櫻口未啟,忽有語聲傳來:“吾乃本善女鬼,爾等范我山林,褻瀆勝景,限爾等速速離開,違者橫死。”
她姿容曼妙,語聲卻低沉如男子,眾官兵正覺奇怪,忽又聽見一陣怪笑,那笑聲淒厲萬端,似男非女,似從這女子身上發出,卻又似在她身后,漸漸忽東忽西,忽遠忽進,繚繞山中,盤旋不去。
饒是一眾將官深經白戰,也不由毛骨悚然,心跳如雷,忽聽見笑聲倏歇,白衣女鬼高叫一聲:“還不肯走,那就死吧!”說著素手輕揮,地下又生出一根長藤,向眾人卷來。霎時間,眾官兵唬得魂飛魄散,哇哇大叫,轉身便逃。
地上被縛官兵動彈不得,早已嚇得半死不活,忽又聽那女鬼說道:“滾吧。”再一回手,藤蔓化為煙塵,眾人一得自由,連滾帶帕,只管逃命去了。
那女鬼目視官兵去遠,驀地素面一沉,喝道:“臭狐狸,滾出來。”聲音一反低沉嘶啞,脆如黃鸝,嫩如雛鶯。
只聽得嘻嘻一笑,谷縝從草叢中鑽將出來,擊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戲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玉頰緋紅,怒道:“少來敷衍。我問你,誰是女鬼啦?既是做戲,又干嗎笑得那么難聽,跟,跟殺豬似的。”
敢情二人約好,姚晴出面,谷縝出聲,女相男聲,嚇退那些官兵。官兵雖被唬退,姚晴卻恨谷縝趁機使壞,一待事畢,便尋他晦氣。
谷縝見她有動武之勢,自忖不敵,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兩人跑得遠了,若不快追,前功盡棄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暫且記下,到時再與你算帳。”
銅瓜錘受了傷,沿途留下點點血跡。三人循跡追趕,不多時,忽聽前面傳來哭聲,正是樊玉謙,哭了几聲,忽聽銅瓜錘虛弱道:“老三,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大丈夫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妹過日子,再莫惹這些閑事,你一心向軟,殺人不多,老天爺讓你多活几年,也未可知。。。。。”
樊玉謙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帶你走的。”銅瓜錘怒道:“滾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追上來。”
谷縝聽到這兒,“噗哧”一笑。“誰?”樊玉謙發出厲喝,枝碎葉飛,尖槍掄起斗大紅嬰,自樹叢中躥將出來。”
谷縝早有防備,發笑之前快步后退。樊玉謙一槍刺空,跳出樹叢,見了三人,只一愣,便認出陸漸,頓時臉色發白,厲聲道:“是你么?”挺槍便刺,陸漸讓過,正要反擊,忽聽谷縝叫道:“且慢。”
樊玉謙對陸漸甚是忌憚,自度交手起來,勝算不多,是以谷縝一喝,他便借坡下驢,就勢停住,說道:“你有什么話說?”谷縝笑道:“官兵已經退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我們來,是想問足下几句話。”
樊玉謙將信將疑道:“什么話?”谷縝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還是活著?”樊玉謙一愣,未及答話,忽聽有人悶聲道:“不許說……”說話聲中,只見銅瓜錘從林子里蹣跚走出,一手捂著小腹,面色慘白。
谷縝打量他一眼,笑道:“這話耐人尋味。倘若死了,說與不說,均是無妨,但若不許說,那汪老鬼定還活著了。”
銅瓜錘冷笑道:“活著又怎地?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么?老子偏不告訴你!”谷縝略一沉默,嘆道:“是不是你們向北邊引開官兵,汪老賊趁機脫身?”銅瓜錘“哼”了一聲,背靠一棵大樹坐了下來,瞪著谷縝,呼呼喘氣。
谷縝眼珠一轉,笑道:“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受了重傷,若不趁早醫治,必死無疑。這位使槍的老兄槍法碎妙,卻未必勝的過我這位朋友,當日在南京城下,也是較量過的。故而眼下形勢,對二位十分不利。這樣好了,說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們走路,若不然,只怕有傷和氣。”
他這話意在威脅,樊玉謙性子優柔,無甚主意,向銅瓜錘道:“二哥。告訴他們么?”
“放屁!”銅瓜錘目光凶狠,口角滲出縷縷血絲,“汪老待我鄧恩深意重,咱們也應允汪老,為他引開強敵,既然如此,又怎能出賣他?”
樊玉謙聽了,訕訕無話,谷縝冷哼一聲,道:“他若當真對你恩深意重,就當帶你同行,又為何支使你引敵?所謂引敵,不過送死罷了。”銅瓜錘昂然道:“引敵之事是老子自愿,并非誰人指使。”
谷縝哭笑不得,心道:“早聽說汪老賊極會蠱惑人心,如今開來著實不假。這無知蠢漢,也不知受了他什么好處,竟然這般死心塌地給他賣命。”沉吟間,又聽銅瓜錘道:“老三,死便死了,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咱哥兒倆寧可死了,也不能出賣朋友,你說是不是?”樊玉謙嘆道:“二哥說得是。”
谷縝努哼一聲,向陸漸使個眼色,示意動手。不料陸漸沉默片刻,搖頭道:“這兩人守信重義,我若以武力相逼,豈非叫人出賣朋友?”
谷縝大感意外,愣了一會兒,皺眉道:“陸漸,你可想好了,放過他們,有何后果。”陸漸道:“若為了自身安危,壞了他人信義,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別?”谷縝不料他恁地迂腐,只氣得面色鐵青,怒道:“什么狗屁信義,好,好,你要做大菩薩,大聖人,由你去好了。”轉身坐到一塊石頭上,盯著眾人,咬著牙冷笑。
銅瓜錘與樊玉謙面面相覷,猜不透對方心思。陸漸也望著谷縝,心中暗嘆:“若以武力相逼,這二人誓死不說,也唯有一刀殺了。但殺人容易,救人卻難。魚和尚大師曾囑我慈悲為懷,憐憫世人。這二人雖不是好人,也并非一無是處,若能令其棄惡從善,也是莫大功德。即便谷縝怪我,也沒法子。”想到這里,說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銅瓜錘冷笑道:“那得瞧什么事。倘若事關汪老,休想老子吐一個字的。”
陸漸見他神情,沒地涌起一絲厭惡,冷然道:“你龍門三剎做盡壞事,倫理該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尚還留有余地,不至喪盡天良。我要你二人對天立誓,從今往后,不得為惡。若再為惡,只要入我雙耳,雖在萬里之外,我也勢必趕來取你二人狗命。”
銅瓜錘和樊玉謙聽得如墜云里霧里,只覺得此人要么是瘋子,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有什么詭計,若不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樊玉謙權衡情形,對方若不放行,自己雖能脫身,卻不能將銅瓜錘活著帶走,當即將心一橫,朗聲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從今往后,不再為惡,若不然,有如此樹。”長槍一揮,掃中碗口粗細一顆大樹,“卡插”一聲,那樹應勢而折。
銅瓜錘見樊玉謙立了誓,也只得悻悻道:“不做惡便不做惡,若有違背,叫我千刀萬剮便是。”
陸漸聽了,點頭道:“很好,你們既能為汪直守信,想也能不負自家然諾。”說著將手一揮,朗聲道:“去吧!”
二人見他當真放行,均是一愣,樊玉謙轉身扶著銅瓜錘,向前走去。谷縝望著二人背影,當真心冷如冰,一弗袖,轉身便走。陸漸望著他背影,自覺愧疚,嘆了一口氣,遙遙尾隨,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飄然隨在二人身后。
寂然走了一程,忽聽得有人道:“請留步!”三人轉過身來,忽見樊玉謙提槍奔來。谷縝不耐道:“又有什么鳥事?”
樊玉謙在丈外停住,囁嚅道:“陸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陸漸道:“情說!”樊玉謙道:“昨晚在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一些,未及盡展所學,未君所敗,竊以為憾。今日別后,相見無期,還望陸兄不吝賜教,見個高下。”
陸漸甚是驚訝,搖頭道:“刀槍無眼,還是免了吧!”樊玉謙嘆道:“怕不能夠,我妹夫金鉤鐮死在你手里,我方才仔細想想,若不替他報仇,無法對我妹子交代。”
縝怒極反笑:“你這矮子確然無恥,早先不說,如今藏好同伴,才來提這報仇的事情。”樊玉謙面皮一熱,支吾道:“我與二哥是結拜之交,與家妹卻是兄妹之情。陸兄乃仁義之示,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陸漸略一默然,嘆道:“如此說,只有一戰了。”姚晴久不作聲,驀地喝道:“糊涂虫,你發瘋了么?”陸漸不防她突然發難,甚感錯愕,說道:“他為妹夫報仇,也是合乎情理。”姚晴冷笑道:“那么你被他殺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陸漸見她如此作惱,不覺默然,樊玉謙怕他反悔,忙又道:“還望陸兄千萬成全。”
陸漸不覺苦笑,嘆道:“啊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的。”又向樊玉謙道:“足下少待,動手之前,還望我制作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謙道:“陸兄請便。”
陸漸走到一棵柏樹下,向谷縝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谷縝拋來匕首,陸漸接過,信手一揮,砍下四尺長一根樹枝,坐在屬下,削枝去葉。
谷縝瞧了片刻,轉眼望去,姚晴也正望著陸漸,神色中似有三分氣惱,三分憂慮,余下的卻是不盡關切。谷縝暗自稱奇:“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著實少見。妙妙縱然凶一些,確勝在敢愛敢恨,心性直白……”這時間,忽見姚晴雙目一亮,若有驚色。
谷縝心覺奇怪,掉頭望去,只見陸漸削罷枝葉,又削樹皮。谷縝最初不覺,瞧得時許,忽覺有異,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乎某種至理,快一分則太疾,慢一分則太遲,進一分則太左,退一分則太右,可謂不快不慢,不偏不依,若合符節,暗藏玄機。
谷縝心頭一動,仿佛從中悟出什么,但宣之于口,卻又說不出來。轉眼望去,樊玉謙也在望著那把匕首,隨那匕首起落,目光閃爍不定。
不多時,陸漸停下匕首,手中一根木杖彎曲自如,渾圓光潔,一眼望去,仿佛造物天成,決無余贅。
陸漸將木杖隨意一指,說道:“成了。”樊玉謙盯著木杖,神色似喜還悲,忽地嘆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說罷又嘆一口氣,長槍下指,說道,“我家幻神槍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當伏輸。”說話間,長槍顫動起來,地下枯葉有如江河入海,向他槍尖匯聚,蘊積成團。
樊玉謙一聲清嘯,長槍倏舉,敗葉成陣,向陸漸如箭射來,正是幻神槍第一路聚散星斗。這一式練到絕處,能引塵埃土屑為我所用,聚散破敵。
陸漸身形稍側,木棒迎著葉陣,漫不經心地畫了一個圓圈,那杖端如有吸力,漫天碎葉散而復聚,盡被粘在頂端。
這路聚散星斗分為外一式與內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塵埃、碎葉等迷惑對手,內一式則是本身槍花緊隨敗葉之后,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內外呼應,變化無窮。
樊玉謙內一式未曾展開,外一式已被陸漸的奪兵之法破去,槍至半途,急變一路北燕南飛,長槍斜指蒼穹,如牧業飛鴻,飄逸出塵。
陸漸杖端敗葉被樊玉謙槍風一激,紛然四散,當即木杖直進,輕飄飄搭在槍尖之上,他有補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器到他手中,均能隨機生變,使出合情合理的招數,更何況這木杖是他有意削來克制樊玉謙的長槍。樊玉謙但覺木杖搭住長槍,虎口疏熱,與昨夜情形仿佛,生恐又被奪去,慌忙收槍,使出一路“僧繇畫龍”。
這一路槍法極為狂放,霎時間,偌大樹林金風蕭蕭,寒氣匝地,漫天碎葉尚未落下,又被卷得沖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葉儼然生出頭尾鱗爪,如一條狂龍裹著二人,盤旋飛騰。姚晴見勢,不禁上前一步,將“孽因子”拈在指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43:55
. 南朝時,大畫師張僧繇曾與寺壁上畫龍,卻不點睛。有人問之,張答道:“點睛必飛去。”時人固請點之,張僧繇只得答允,但一點睛,雷霆大作,所畫之龍當真破壁而飛。樊玉謙這一路槍法其意,“畫龍”是虛,“點睛”為實,槍勢亂舞,不過是亂人耳目的虛招,點睛一槍,才是奪人性命的殺招。
此時敗葉狂飛,槍如電滾,常人深處其間,勢必神馳目眩,不辨東西。但陸漸以手代目,不為聲勢奪氣,不為落葉障眼,木杖不離樊玉謙槍尖左右,有如大鷹攫雀,任那槍尖如何躥高扑低,總是無法擺脫,更不要說使那點睛一槍了,點睛不成,畫的龍再是精彩,也不過是一條死龍。
樊玉謙久斗無功,忽有一變,化為一路天花亂墜,槍花朵朵,忽東忽西,遮云弊日,漫天皆是。按理說,這般虛實不定的槍法必然厲害,只可惜陸漸并不細看槍花,不論他有多少槍花,只尋他槍尖了事。
“僧繇畫龍”、“天花亂墜”虛招極多,頗耗內力,況且還要時時防備陸漸奪走兵器,故而饒是樊玉謙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覺得丹田漸空,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聲,槍花驟斂,槍尖指地。陸漸木杖飄然指出,與那長槍一交,忽覺那槍竟是紋絲不動。陸漸的奪兵之發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謙的長槍或是前送,或是后縮,又或是抖出槍花,陸漸均能因之奪下,但眼前這條長槍,卻似生在樊玉謙身上,凝如剛、堅如石,不動如山,令陸漸空負神技,也覺無隙可乘樊玉謙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來.這一路"頑石點頭"他其實并為練成,其實除了創這槍法的祖師,樊家也從無一人練成過.樊玉謙雖是奇才,輕易練成前面四路,但這最后一路,卻始終半通不通,無法大成.顧名思意,"生公說法,頑石點頭",這一路槍法含有極深的禪機,禪門機用,要么如如不動,要么一觸即發,其中几微,莫可言道.樊玉謙雖諳于槍朮,但性子暗弱,留戀紅塵,遠談不上什么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這"頑石之勢"出自禪道,二十年來,也只能勉強練到"人槍合一,如動不動"至于應機捷發,卻是不能.若不然,當年那強敵來襲,也必然做他槍下之鬼,不至于毀家滅門,浪跡天涯.
此時此刻,樊玉謙雖有頑石之勢,卻無法"點頭"反擊,不多時,他周身熱氣滾滾,汗水如小溪縱橫,渾身衣褲均被濕透.谷縝,姚晴瞧出便宜,雙雙露出笑意.陸漸也深知樊玉謙的窘境,但他心地仁厚,素不愿強人所難,眼見樊玉謙面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勢必脫力而死.當下嘆了口氣,后躍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戰算做平手,你雖沒輸我,也無法勝我,你這般告訴令妹,算不算是個交待.
樊玉謙倒退兩步,呆呆佇立.谷縝越瞧越是生氣,冷笑道:"又被你占了便宜,還不快滾."樊玉謙深深望了陸漸一眼,驀地長槍一抖,在地上簌簌畫了几道,默默轉身去了.谷縝望了地上槍痕,驀地眼亮,趕將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罷不覺莞爾,釋然道,"妙極,妙極."陸漸道:"這些字有何含義?"谷縝道:"徽州乃汪直貫籍,是他生長之地."陸漸吃驚道:"難不成他逃回家鄉了?"谷縝笑道:"大有可能,這叫出其不意,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徽州官府勢大,風險亦大,但汪直生于當地,一草一木無不熟悉,躲起來反而容易.換了是我,或許也走這步險棋."說道這里,他眉間舒展開來,抱拳笑道,"慚愧慚愧,看我武力威逼終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這姓樊的服氣.你放他兩次,他心存感激,終究吐露了實情."
姚晴不覺破顏一笑,輕哼道:"你也有服輸的時候么?"谷縝笑道:"那看是誰了,對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輸的."姚晴神色一變,喝道:"誰希罕么?"于是三人續向西行,入夜時分,在一戶農家借宿.陸漸這几日晝夜奔波,疲累已極,飯后沐浴一番,便即睡去.睡得正香,忽聽敲門之聲,陸漸披衣起身,掌燈一瞧,門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釵環,素面朝天,較之白日,別有一番淡雅韻致.陸漸訝道:"你,你沒睡么?"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著一些事,睡不著."陸漸道:"什么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著說話么?"
陸漸這才醒悟過來,慌忙將她迎入屋來.姚晴坐下,只因農家貧寒,有床無凳,陸漸放好油燈,只能站著.姚晴瞧著眼里,心中生出溫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聲道:"過來坐吧,不知道的還當我罰你呢!"二人重逢之后,這般溫柔神色,陸漸首次見著,不覺心生詫異,如言坐下.姚晴盯著燭火出了一會而神,忽地幽幽道:"這些年來,你過得好么?"陸漸一愣,笑道:"也說不上好壞,總是過來了吧""你不是問我想什么嗎?"姚晴定定坐下,慢聲道,"我在想,你怎么會變成劫奴?又怎么認識了谷縝?又為何要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縝又為什么說,若不捉汪直,你便活不長--他若不這樣說,我也不會替他去嚇唬那些官兵."
睛說罷,轉過眼來,秋波流轉,關切不盡。陸漸暗自埋怨谷縝,不該對姚睛說出這些,惹她擔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頭皮道:“這些話,說來就長了。”姚睛嘆了口氣,道:“那你就長話長說,從我們分別后說起,一點兒也不許漏過。”
她言語溫柔,落入陸漸耳中,不知怎地,陸漸鼻間竟是微微酸楚,舉目望去,姚睛恰也瞧著他,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著一層談談的煙氣。
這神情,二人相識以來,陸漸只在姚家書房里見過。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后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來。
那日的情形記憶猶新,歷歷皆在眼前,陸漸不勝慨然,理了理給紛亂思緒,慢慢說出三年遭遇:黑天書、寧不空、織田信長、阿市、祖師畫像、天神宗、魚和尚、谷縝……事無巨細,纖毫畢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過于羅唆,即便如此,卻又打心底里不愿隱瞞姚睛半分。
姚睛始終安靜聆聽,唯有聽到阿市的時候,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迷惑。陸漸心中慌亂,側目看時,卻見她神色談談的,并無怒色,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述說。
也不知說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里一團漆黑。直到遠處傳來長長的雞鳴,陸漸始才說完,屋子里靜了下來,沉默中,他忽覺一只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順著那手滲來,讓他周身熱乎乎的,不由囁嚅道:“阿、阿睛……”話未說完,忽覺水珠點點,濺在手背,猶有余溫。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阿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驀地吐一口氣,澀聲道:"寧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變成劫奴,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饒過他……"陸漸沒料她竟說出這句話,呆了呆,驀地忘忽所以,伸出手指,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發絲,撫著滾滾的雙頰,玲瓏的耳珠,雖說夜間不能視物,但透過"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一時間,陸漸胸中柔情蕩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這三年,又怎么樣呢……"姚晴身子微微一顫,她素性剛強,即便流淚,也不愿哭出聲來.可不知怎地,這會兒,感受著陸漸溫暖的手,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姚晴卻沒來由一陣虛軟,驀地眼眶滾熱,將臉貼在他懷里,慟哭起來.其實這一哭,不只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淒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陸漸見他哭得恁地傷心,甚敢愕然,連聲道:“怎么啦,怎么啦……”不料他每問一句,姚晴內心的悲苦便增添几分。
她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身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樂,無不斂入內心深處,偶爾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為何,或許是前世的冤孽吧,每當對著陸漸,她便不能克制心情,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氣,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曾几何時,她也想斬斷情絲,可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取舍.那一天,真如夢魘一般:烈火,水鬼,還有滿身火焰,跳躍掙扎的父親.可是一覺醒來,家園,親人…什么都消失不見,眼前只有碧云黃土,和那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
仙碧始終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西行路上,兩個人竟沒說過一句話.她水毒纏身,輾轉床榻,生不如死,卻不曾呻吟一聲,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笑話.旅途真是又遠又長,有大河高山,有沼澤沙漠,最后總算是到了一個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討厭,但她的母親卻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見她無家可歸,又讓她做了地部的地子.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的恨意也少了許多,然而經歷種種慘變,她的個性更是孤僻,從來不笑,也不愛說話.同門的女孩都討厭她,排擠她,對她呼來喚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就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著無日無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著,卻暗暗咬牙,仿佛一條冬眠的蛇,蟄伏在泥沼深處,等待著來年春暖,冰雪融化.
眾女疾余之蛾眉兮。以姚晴這樣的絕世容顏,如何不惹眾女的嫉妒?何況仙碧不喜歡她,以仙碧的直性子,很快就流露出來了。
那些女****外表天真爛漫,內心誰沒長几個心眼,仙碧是地母娘娘的親女、自然爭著討好,姚晴為仙碧所不喜,自然可以排擠欺負她。
所以仙碧說“將來地母之位也會傳你”時,姚晴面露鄙夷之色,她在地部從沒過得好,哪里會稀罕地母之位?
昆侖山一望無際,山風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的亮.她時常獨坐山巔,聽著狂風呼嘯,望著漫天星斗,感受著無邊的寂寞.有時候,她想起從前,卻發覺,自從母親死后,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濃濃的黑夜里,盡管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親,狠毒的胭脂虎,見風使舵的奴婢,都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有時覺得,死了比活著好,也曾將白綾挂上了橫梁,只因為上吊的那一剎那,想到母親臨死的慘狀,才斷去輕生的念頭.是啊,一直過得好好的,直到那天,陸漸出現在海邊,拍手叫好.他的純朴善良,是她從未見過的,而他的貧窮土氣,卻又讓她很是不屑,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他,更不許自己動這個念頭.然而在昆侖山,望著星光,她卻驀地發現,在那無邊無際的黑夜里,這個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會拍手大笑,才會嘰嘰咯咯說個不停.每次瞧見他劍法精進,她便十分開心,比自己精進還開心,只要他不思進取,她便生氣,比自己練不好還要生氣,只不過,讓這個又窮又土的少年勝過自己,那又是萬萬不能的.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几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么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庄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云樓遇到陸漸的時候几乎是叫了起來,事后躲在牆角里發呆了很久.再后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里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離不開他,只有配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后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几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几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么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庄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云樓遇到陸漸的時候几乎是叫了起來,事后躲在牆角里發呆了很久.再后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里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離不開他,只有配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后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几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那一剎那,就如鬼神驅使,她又來到他面前,雖然冷漠如故,心里卻是慌亂極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個謊.其實,風君侯搜去的是"孽因子",至于舍利子,還好好地在她身上呢……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復下來,眼淚仍是止不住流了下來.她不由心想:"或許,這淚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沒流盡吧."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要是就這樣在他懷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覺雙頰發燙.四下無聲,窗紙慢慢明亮起來,忽而傳來几聲鳥啼,啼完之后,越發幽寂,以至于能聽到陸漸的心跳身,一下一下,沉重有力."天亮了呢."陸漸驀地嘆了口氣.姚晴慢慢起身,亦羞亦怒,默不作聲.陸漸也沉默一會兒,幽幽嘆道:"阿晴,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許多苦?"
"胡說."姚晴悶聲道,"那兒有那么多苦?"陸漸道:"若沒有苦,你為何哭得這樣傷心呢?"姚晴心頭著惱,冷冷道:"我哭與不哭與你何干?"說罷頓了頓,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許第三人知道,尤其不許告訴臭狐狸,他若笑話了,我便拿你是問."陸漸為人好善惡惡,卻也并非愚鈍,深知姚晴自負,凡事都要勝人一頭,但在哭與不哭也要爭個高下,卻讓他搖頭.沉默時許,姚晴忽又道:"你說祖師畫像上隱有字跡,可是當真?"陸漸道:"當真."姚晴道:"那些字你還記得嗎?"陸漸道:"記得."姚晴起身出門,不一陣又推門回來,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盞油燈,然后從背上取下青綢包袱.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樹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開時,除了三軸祖師畫象,還有一把玉尺,瑩白通透,如被燭光照徹.
姚晴燃起燈,依照陸漸所說的法子,水浸火烤,在地部畫像顯出的字跡是"持共和若擁下于白",雷部畫像是"還顛有菲柄日自株"風部畫像是"周白響質吟昔之根"姚晴望著三部畫像喜憂參半,喜字顯露,憂不知什么意思.她想了一會兒,取出那玉尺,隨手一展,玉尺竟爾攤開,變成一張薄薄書頁.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冊玉簡,只是制作精絕,乍一瞧,絕不知其中奧妙.姚晴又取出一根鋼針,刺破手指,雪白的指間沁出一滴殷紅血珠.陸漸急道:"你做什么?"握住她手,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姚晴見他神色,心中歡喜,嘴里卻罵道:"傻小子,別搗亂."掙開他手,說道,"你將寧不空那四幅畫像上祕語說給我聽."
陸漸呆了呆,只得說道:"火部畫像是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姚晴將字一一問明,用針蘸了血水,寫在那玉簡上,說也奇怪,血跡染上玉簡,須臾消逝,玉簡重又回復瑩潤本色."這是為何?"陸漸大奇.姚晴道:"這玉簡便是《太歲經》,上面書有歷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鮮血,不能書寫,一但書寫,字跡便會消失."陸漸道:"那要觀看呢?""什么時候這么好奇拉?"陸漸不由訕訕,姚晴笑道:"好拉,我告訴你,這玉尺以化生之朮催發,便能看到."她見陸漸不信,左手握簡,默運玄功,玉簡上慢慢浮現出血色字跡,文辭簡約,筆跡各異,顯然不是一人所書.末尾處,分明寫著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八個蚊足小字.
接著姚晴又讓陸漸說出其它三句祕語一一寫在玉簡上,然后將地風雷三部畫像祕語反復吟誦,牢記心上.已畢,她想了想,取出火盆,將燈油淋在三部畫像上,丟在火盆中點燃,化為灰燼.陸漸瞧得目瞪口呆,失聲道:"你干嗎燒了…"姚晴急忙捂住他嘴,低聲怨道:"你想滿世界都知道么?難道寧不空就沒告訴你?西城八部的祖師畫像中藏有極大的祕密,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據我猜度,或許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武功,練成之后,天下無敵."她說到這兒,烏黑尖細的眉毛舒展開來,注視陸漸,若嗔若笑:"我燒了這三幅畫像再也無人能夠集全八幅畫像的隱語,那么當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練成其中武功…我若練成,自會教你,或許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
姚晴瞪著他,只覺得不可理喻,沉默一陣,驀地搖頭道:"這么活著,又有什么趣味呢?"說道這里,兩人再無多話,默默對坐,各忖心思.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嘻笑,姚晴悄然起身,將窗戶掀開一線,卻見谷縝正在庭院里逗弄房東家小男孩兒.忽見他摸摸他胖忽忽的腦袋,忽而擰擰他粉嘟嘟的小臉,忽而將他褲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轉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奮力追趕,掙得小臉漲紅,滿頭是汗.谷縝見狀,忽又轉身,將他抱起,高高拋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歡喜."阿晴你瞧,"陸漸不知何時走上前來,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許多樂趣."姚晴猝然而驚,心頭一空,呆了呆,"有什么樂不樂,這只臭狐狸,盡知道欺負小孩子!"陸漸微微苦笑,瞧了谷縝一眼,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縝是冤枉么?"
姚晴冷笑道:"這個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別?"陸漸搖頭道:"這個分別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惡不赦,我…"說道這里,嗓子一堵,眼中閃過痛苦之色.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云樓,我恰好也在,那些個名妓成天與他厮混,好得蜜里調油一般.臭狐狸嘴里也是嘻嘻哈哈,說了許多瘋話,可是一連几日,就我所見,卻不曾碰過那些女人一根指頭.萃云樓里龍蛇混雜,入內的話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偽君子,我呆了几個月,臭狐狸這樣的,我還是第一個見到.他對風塵女子尚能這樣,又怎么會害自己的妹妹呢?"陸漸大喜,將手一拍,說道:"是啊,谷縝原本不壞,你何苦與他慪氣呢?"姚晴怒道:"你就為他說話.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為何輕饒…"話音未落,忽聽門外傳來一縷樂聲,似笛非笛,宛轉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卻見谷縝正對著房門坐著,將小孩放在膝上,吹奏一片樹葉,欲罷一曲,又笑著教那小孩兒.姚晴驀地疑云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里,故意堵著門,不讓我出去?"想著心中暗恨,轉身對陸漸道:"待我出去,你再開門,千萬謹記,不許跟臭狐狸說我來過."不待陸漸答話,將身一縱,翩然上了屋梁,掀開瓦片,鑽將進去.
陸漸莫名奇妙,眼見屋瓦掩好,才推門而出.谷縝見他,叫了聲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聽見你房里咿咿呀呀,好像是有人哭."陸漸心懷鬼胎,面皮一紅,顫聲道:"哪里哪里有人,你,你聽錯了吧"谷縝目不轉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沒有人,定是鬧耗子,人哭我聽過,耗子哭卻第一次聽到呢."姚晴遠遠聽見,恨得牙癢,偏又無法反駁,心中郁悶極了.忽聽陸漸支吾道:"你,你這話不通,耗,耗子怎么會哭?"谷縝笑道:"這耗子不只會哭,還會寫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難道我將畫像隱語寫入《太歲經》,他也瞧見了."想到這里,雙目生寒,心頭涌起殺機.陸漸也覺得不可思議,搖頭道:"豈有此理?"谷縝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轉回己屋,捧來一紙素箋,笑道,"先瞧這個."陸漸接過,箋白如雪,上書一色遒勁字跡:谷兄雅鑑:人謂智有高下,運有窮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敗之道也;足下自負小才,欲洗沉冤,誠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螻蟻,不堪一捻,然吾慈悲為念,賜汝生機.而今陳,麻先死,徐海后亡,幸存一汪,竄于故土,吾邀君競而逐之,勝者生,敗者死,料君倜儻,必不相拒.東島內奸拜上!
陸漸瞧得吃驚,半尚道:"這是怎么來的?"谷縝笑道:"不知道阿,我一覺醒來,就在桌上了.說罷目視陸漸,意味深長道,"這是有人跟我叫陣呢!""奇怪了."陸漸說道,"這人既能入房投貼,為何不順手加害于你?"谷縝笑道:"這叫貓捉耗子,先玩后吃,這人如此張狂,倘若將我輕輕殺了,豈不少了許多樂趣……"忽聽姚晴冷笑一聲,說道:"說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奸又壞的大耗子."走上前來,劈手奪過素箋,看上一眼,漫不經心道,"這是男人寫的."谷縝道:"何以見得?""女子行文,溫柔款款,怎會這樣硬邦邦的?"姚晴素手指點字跡,"再說你瞧,這些字跡,剛勁有力,絕似男子手筆.""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縝搖了搖頭,笑道,"區區几句留言,又何必親自書寫?倘使這人是個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說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這酸溜溜的調子,說事之前先發一通議論,不像江湖之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換了是我,就應該這么寫了:姓谷的聽好,你小子賤命一條,老子動動指頭,就能將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個臭屁,也能將你熏死.如今給你一條活路,看你運道如何,四大寇還剩個汪老鬼,誰捉到誰贏,輸了的先叩十八個響頭,再抹脖子了帳.嘿嘿,這才叫江湖中人的豪言壯語.姚晴一時語塞,雙頰陣紅陣白,咬牙道:"誰似你這么多花花腸子."五指一揮,素箋颯地飛出,將谷縝臉面蓋個正著.谷縝手忙腳亂,扯下素箋,忽就聽陸漸一聲大叫,兩人轉頭望去,只見他慌張道:"這下糟了,你們瞧這一句'幸存一汪,竄于故土',這么說內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去了?"谷縝,姚晴兩人啞然失笑.谷縝點點頭:"這封留書中,這句話最叫人迷惑!敢問內奸大人說的話,誰敢深信!就算目下他說了真話,回頭告訴汪直一下,汪老鬼也能臨時變計,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內奸也能搶先一步,將他宰拉.最厲害的莫過于敵人竄通一氣,布下圈套,咱們一去,豈非自投羅網.總而言之,依照紙上所寫,跟他來個'競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陸漸道:"怎么說?"谷縝道:"十九是輸."陸漸心往下沉,姚晴卻"呸"了一聲,不屑道:"說了半天盡是廢話!"陸漸也嘆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
谷縝笑笑,屈指一彈額頭,說道:"陸漸,你那奪人兵器的法兒,很管用嗎?"他答非所問,陸漸望著他,滿心忙然.又聽谷縝道:"你是怎么做到的?"陸漸抓了抓頭,說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就好像,就好像…"說到這里,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里,我都會用,我的兵器碰到別人的兵器,立時就能奪回來,至于此中緣故,卻叫人十分糊涂."姚晴凝住陸漸,神色疑惑,谷縝卻將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補天劫手'的關系,很好很好,我送你一個名號,就叫'天劫奴兵法'.天劫者,'補天劫手'是也;奴兵者,不但駕馭自身兵刃.你看如何?""天劫奴兵法?"陸漸念了兩遍,欣然道,"這名字很好,但你問這件事做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縝眼里閃過一絲厲芒,"倘若有這'天劫奴兵法',就算徽州是龍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姚陸二人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姚晴失聲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不錯."谷縝點頭道,"你以為是圈套,內奸不自為是圈套?他留下這話,就是要唬我不敢西向,繼續背污名,如此一來,豈不是不戰而勝?哼,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好事?世人都當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0:44:28
第22章 戰書 下
姚晴“呸”了一聲,道:“你有什么兵法,還不是全靠陸漸,至于那個‘天劫馭什么法’,說了半天,我是半點兒也不信的。”見近處有一根晾衣竿,取來折成兩截,左手一揚,叫道:“接著。”“嗖”地擲給陸漸。
陸漸接過竹竿,微微一愣。姚晴望著他,手持竹竿,若有所思,忽地問道:“陸漸,你還記得‘斷水’劍法么?”
陸漸聞言心動,眼前驀地浮現出那個迎著海風、翩然起舞的白影,不禁感慨萬千,笑了笑,說道:“怎么不記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姚晴聽了,冷俏的臉上隱露笑意,恰似冰雪初融,春水微暈,陸漸見了,心跳不覺快了几分。
姚晴笑容只一現,忽又斂去,淡然道:“既然如此,今天我就用斷水劍法,看你能否奪下我的竹竿。”
陸漸愣了一下,姚晴卻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劍,忽使一招“吉光片羽”,刺將過來。陸漸下意識應了一招“疾風驟雨”,卻不料他悟出“天劫馭兵法”,與人交手,便自然而然融入招式,故而竹劍刺出,形雖似而神已非,兩劍相交,姚晴便覺虎口發熱,手中竹竿如活了一般,躍躍欲出。
陸漸一招得手,頓然知覺,生恐贏了姚晴,叫她臉上難堪。忙將竹竿旁移,消去奪兵之勢。姚晴忽見他劍勢偏轉,露出破綻,便使一招“射斗牛”,竹影一閃,電摯光轉,刺向陸漸心口。
陸漸自得仙碧點撥,學會“定脈”之法,劫力聚于“劫海”,雙手越發奇巧。若說當日與贏萬城交手,還只能知覺對手內息變化,因敵變化而變化,那么如今這知覺日益敏銳,已然變化為一種直覺,不自覺間,就能因應對方氣機,借人之力,奪人之兵,乃至于駕馭敵手本身。
然而他神通未足,縱有奇能,卻也不能收放自如,與人交手,盡憑直覺,是故姚晴竹竿刺來,陸漸也不及多想,竹竿轉回,當胸一攔。
姚晴不料他回劍如此之快,哪兒還像當年個半飢半飽、有氣無力的笨小子?“嗒”的一聲,姚晴劍勢被阻,几乎全無征兆,她掌中竹竿遽(ju)爾脫手。
陸漸不自覺又用上“天劫馭兵法”,不喜反驚,暗叫一聲“苦也”,手腕急轉,復又將竹竿挑回姚晴手里,這一奪一送疾逾閃電。姚晴芳心了然,抬眼望去,陸漸漲紅了臉,目光閃爍不定。姚晴心知若是比劍,自己算是輸了,但若就此認輸,卻不丟盡臉面?又想谷縝武功淺薄,眼力差勁,縱然旁觀,也不能看清自己丟劍,既然如此,不如支撐到底,總不能叫這臭狐狸笑話。
想著厚了臉皮,緊咬銀牙,仗著陸漸不敢來奪兵器,右手竹竿“刷刷”一通亂刺,左手卻拈了一枚“孽因子”,覷(qu)准方位,屈指彈出,“孽因子”入土,“周流土勁”也自她足底涌出。這真氣性質奇特,與土相合,更生奇變,地面微微一拱,“刷”的一聲,一根青灰藤蔓破土而出,見風就長,須臾粗逾兒臂,纏住陸漸雙足,“簌簌”繞將上來。
陸漸本領全在雙手,腳底功夫稀松平常,故而一纏便著。姚晴趁他無法動彈,左刺右刺,只不與他竹竿相交。陸漸初時還能勉力揮竹竿,虛應故事,但隨“孽緣藤”漸纏漸密,從頭到腳捆個結實,別說出劍,張嘴說話也成難事,被姚晴一劍抵住胸口,微笑道:“認不認輸?”
陸漸有心認輸,無力說話,口中嗚嗚,兩眼骨碌碌亂轉,谷縝“呸”了一聲,冷笑道:“這算勞什子比劍,有本事撤了藤,重新比過。”
姚晴見陸漸辛苦,心中不忍,散去藤蔓,憋著谷縝道:“但使能勝,用劍用藤有何分別?‘孽緣藤’有六般變化,這種‘長生藤’是最不傷人的,其它的什么‘蛇牙荊’呀、‘惡鬼刺’呀,無不要命。你不是瞧見了么,桓中缺的臉就被‘蛇牙荊’扎傷過,變成那么個怪樣子。”陸漸聽了,想到方才藤蔓纏身的光景,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姚晴“哧”了一聲,又說道:“你道這個‘天劫什么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谷縝卻面不改色,呵呵笑道:“陸漸自不能打遍天下,一個好漢三個幫,若無大美人襄助,憑我二人,斷乎不能成事。”
姚晴心中十分受用,嘴里卻冷冷的道:“少拍馬屁,我就算去,也是為了陸漸的性命。哼,跟你臭狐狸一點兒關系也沒有。”谷縝笑道:“自然,自然。”
姚晴轉眼望去,見陸漸定定望著自己,雙目泛紅,隱有淚光,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暗嘆,牽著他衣袖,走到屋后,低聲責怪道:“傻小子,男子漢大丈夫,怎么能哭?你看臭狐狸,臉皮比地皮還厚,何時服軟過?”
陸漸聽了,忍住淚,澀聲道:“阿晴,為了我,累你冒險,我、我心里難過極了……”嗓子不覺哽咽了。
姚晴胸中滾熱,情難自禁,牽著陸漸的手,盈盈坐在一處斷垣上,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輕笑道:“只要你心里想著我,念著我,就算再險再累,我也不怕……”這話沖口而出,頓時又覺害羞,心道:“傻丫頭,你怎地變得心軟啦?近作些小女人的勾當,說些不尷不尬的話,不害臊么……”
她心中不住自責,卻怎也鼓不起勇氣,將臉從陸漸肩上移開,唯有昏昏默默,一聲不吭,心里只盼這段光陰去得越慢越好.
陸漸我著那白嫩小手,隔著肩衣,感覺到那張芙蓉臉兒滑如凝脂,心中不覺熱流洶涌,跌若生情.縱然如此,卻也不敢去看姚睛,只覺得此情此景,就但如此,倘若偷看一眼,也褻瀆了這難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覺光陰之逝,忽聽一聲悠長悅耳的口哨,繼而便聽谷縝哼哼唧唧,唱起曲子來:“我把你半亸(duǒ)的肩兒憑,他把個百媚臉兒擎。正是金闕西廂叩玉扃,悄悄回廊靜。靠著這招彩鳳、舞青鸞、金井梧桐樹影,雖無人竊聽,也索悄聲兒海誓山盟……”
陸漸未知所云,姚晴出身豪室,自幼聽多了戲曲,心知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楊玉環交頸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谷縝偷看了這邊情形,故意調侃,一時又羞又氣,離了陸漸,頓足起身,陸漸不明所以,也茫然起身。
一時轉回庭院,只見谷縝抱著雙手,背靠大樹,笑瞇瞇望著二人,說道:“抱歉則個,并非小弟有意打擾攪,只怕二位光陰苦短,一坐一日,可就不妙了。”
陸漸這才明白谷縝唱曲的旨意,羞得面紅心跳,几乎要覓地而入。姚晴也是霞染雙頰,瞪著谷縝,眼里几欲噴出火來。
用罷早飯,三人啟程上路,那小男孩萬分不舍,扯著谷縝衣袖,眼淚汪汪。谷縝摸摸他頭,塞給他一塊大銀子,小孩不識,怪問道:“這是什么呀,亮閃閃的,是糖么?”谷縝笑道:“不是糖,給你爹娘,將來供你讀書用。”房東夫婦瞧見,歡天喜地,推謝兩句,也就笑納了。
三人別過房東,拍馬直趨徽州,姚晴馬快,陸、谷二人馬慢,她素來好勝,不是跑出去老遠,掉過頭來,撅著小嘴,向二人躍馬,惹得谷縝心中暗罵:“直娘賊,早知如此,還不如找兩頭山西毛驢兒騎著痛快。”
這不快轉頭即逝,瞧著沿途勝景,谷縝驀地意興大發,笑談風物。他胸中神氣鬼博,各方地理風俗、傳說土產,莫不信口道來,引人入勝。不知是陸漸聽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馬力,雖在一旁,聽得入神,只覺許多事兒,竟是從沒聽過的。
行了兩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來到徽州地界,眼見峰巒連綿,疊青瀉翠,倒影江中,竟將一川煙水染成溶溶碧色。
谷縝觸景生情,揮鞭笑指道:“這徽州當得起物華天寶四字,西北就是黃山,七十二峰巧奪天下之美;這條新安江則是黃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練,清寒侵肌。有道是‘徂(cu)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這黃山松、新安水,有變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黃金易得,徽墨難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還有這水染的絲緞也極好,至于三潭的枇杷、黃山的木耳,那也都是難得的珍品了……”
說到這里,他目光一轉,見路邊有几個賣果子的小販,不覺笑道:“是了,我忘了這個。”翻身下馬,須臾買了一捧干果,笑道,“這榧子是此間土產,來來來,咱們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過,并不稀罕,陸漸卻覺新鮮,見那榧子模樣平常,剝開一嘗,卻是滋味甘美。谷縝道:“這榧子有詩說得好,`味甘宣郡峰雛蜜,韻勝雍城駱乳酥,一點生春流齒頰,十年飛夢統江湖`,我就愛最末一句,`十年飛夢統江湖`,若能再將湖上自由自在,遨游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說罷縱聲大笑,豪情意氣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進一步危機四伏,谷縝卻談笑風生,若無其事,這份瀟灑氣度,饒是姚晴也覺心折,微笑道:"臭狐狸,徽州還有一樣出產,你卻忘了說!"
谷縝道:"什么出產?"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產."谷縝一笑,嘆道:"自然也算!但這徽州不只出了汪直,還出了一個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道是誰?"姚晴冷哼道:"是誰?"谷縝道便是督憲江南的胡宗憲胡大人了."
陸,姚二人均是驚訝,谷縝撫掌嘆道:"這一州之中,竟出了兩個勢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說笑間,入了城門,谷縝引著二人,在城中轉了几轉,來到一處大宅,宅門上書"墨仙坊",門首一方石碑,鐫有隸書兩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谷縝瞧了,失笑道:“這老程,自拍馬屁的功夫越發高明了。”才說罷,忽聽有人遠遠應道:“這小谷,話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馬,哪兒來的馬屁,既無馬屁,又和來自拍之理?”
三人聞聲望去,一個寬袍峨冠老者背了一匣書,笑瞇瞇騎著毛驢,逍遙而來。谷縝將手一攤,笑道:“老程,你好。”那老者翻身下驢,一把抱住谷縝,笑逐顏開:“小谷,好几年不見,你躲哪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兒們,便忘了老友了。”
“哪里話?”谷縝笑道,“娘兒們沒有,卻遇上几只臭虫,叮得我滿頭是包,不得已來你宅上避避風頭,順道借几錠墨使。”老程笑容一斂,正色道:“避風頭可以,這墨錠么,只賣不借。”
谷縝嘿嘿一笑,說道:“老程,三年不見,還是恁(nen嫩)的摳門。”老程道:“跟你谷少爺打交道,若不摳門些,豈不沒活路了?”兩人相視大笑,攜手入門,早有仆童出來牽馬引路。
入堂就座,谷縝為雙方引荐,說到老程時笑道:“這位程老哥大號公澤,自承祖業,制墨為生,先前我說的名墨‘清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確然當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贊語。”
程公澤與谷縝說笑不禁,對陸、姚二人卻甚是端方,聞言趕忙謙讓兩句。谷縝又道:“這世間我對頭不少,朋友也有几個,卻不甚多,老程就是其中之一了。”程公澤聞言,眉間大有喜色。
這時間,下方奉上茶來,谷縝啜了小半口,一轉眼,忽見程公澤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神色頗為緊張,不覺失笑道:“這茶入口恬淡,余味清奇,大有孤絕凜冽之氣,莫不是黃山絕壁上采來的野茶?”
程公澤喜上眉梢,嘖嘖道:“鬼靈精,鬼靈精,就你品得出來,就你品得出來……”谷縝笑道:“你這老程,還有什么寶貝,不要吞吞吐吐,一股腦兒獻出來吧!”程公澤笑呵呵轉回后堂,拿來几件玉玩字畫,以及一個制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谷縝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時,笑道:"這是`碾玉樓`洪得意的新手藝吧?几年不見這老洪毫無長進,改天我去罵他."又拿起一軸畫,展開一瞥,嘖嘖道:"韓干的<<牧馬圖>>,不是贗品,是真跡!沒天理了."他縱然嬉笑怒罵,品評起來卻是毫不含糊,程公澤聽得拈須微笑,連連點頭.忽見谷縝拿起檀木盒子,揭開時,卻是一方墨綻.谷縝反復把玩,又用鼻嗅,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程公澤見了,神色又緊張起來.
谷縝放回墨綻,忽道:"這墨綻制藝精絕不消多說,卻有一樣,不如從前."程公澤嘆道:"真被你瞧出來了."谷縝道:"這墨綻的香氣為何差了許多?"
"說起來,要怪小谷你了!"程公澤苦笑道,"這几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竟然斷了,南海異香來不了中土.徽墨的微妙,一般妙的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異香不能入貢,只能用些其他的香料充數,香氣自然差得遠了."
谷縝笑道:"不打緊,這點小事,我來設法."程公澤大喜道:"全賴老弟了,不過口說無憑......."
谷縝瞪眼道:"去你的,得寸進尺,要我簽軍令狀么?"程公澤撓頭直笑,他專于制墨之藝,一嘆道制墨,便有几分痴氣.
谷縝又道:"就這几樣?"程公澤笑道:"還有一樣寶貝,卻是程某最愛,你猜是什么?"谷縝目光一轉,拍手笑道:"不消說,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澤哈哈笑道:"雪煙出來吧!"
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從堂后轉出,螓首低垂,嬌弱不勝,向眾人打個萬福,眼角稍抬,怯怯道:"谷少爺好!"
谷縝打量她一陣,笑道:"人道女大十八變,三年前還是小不點兒,如今卻出落成美人兒了.但這少爺二字叫的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稱,你該叫我谷叔叔才是."
程雪煙俏臉漲紅,咬著嘴唇,卻不吱聲.谷縝又轉向程公澤笑道:"怪侄女有婆家了么?"程公澤道:"還沒呢,小丫頭眼角高,瞧不起人,都怪我慣壞了."谷縝笑道:"豪門公子,書香子弟我認得几個,但大多不是東西.若不然倒不妨做個媒人."
姚晴冷眼旁觀,見程氏父女意興闌珊,心中雪亮,便淡淡說道:"臭狐狸,少說几句,會憋死你么?"谷縝眼珠一轉,嘻嘻笑道:"好好,不說了.但有一件正事還要擺脫老程."
程公澤道:"兄弟請講."谷縝道:"你是此間商魁,眼線廣闊,且幫我査件事."說這讓他附耳過來,嘀咕几聲,程公澤神色數變,點一點頭匆匆下堂去了."
程雪煙說道:"還請谷少爺去后面用膳."谷縝笑道:"好說,好說."三人隨她來到后院,只見石秀水區,茂竹幽深,卻是好一個清淨去處.
程雪煙將三人引至園中小廳,自己張羅膳食,她看似嬌怯,支使家中仆婦,卻是不卑不亢,井然有序,不像弱齡少女,倒似一家之主.奈何谷縝口角風流,調笑無忌,几番撩得她面紅耳赤,不侍張羅完畢,便慌張去了.
用罷飯,谷縝自去廂房睡覺.陸,姚二人則坐著說話,不多時丫環來報"香湯燒好".姚晴好潔,沐浴一番,神清氣爽,當下回房小睡,不想睡至半
夜,回憶夢中烈火焦尸,姚睛心顫神搖,呆坐許久,待得披衣出門,已是深夜時分.閑云掩月,園內寂靜,惟有一燈如豆,撩人幽思.
姚睛近前,透過窗紗,綽約可見女子倩影,她識的正是程雪煙,心中不由奇怪:"這女孩兒夜半不眠,卻在做甚?"縱上房頂,揭瓦瞧區,只見程雪煙在案前,信筆書寫.姚睛定神細看,竟是吃了一驚,敢情那宣紙上大大小小,寫的全是"谷縝"二字.
如此寫滿一紙,程雪煙又發了一陣呆,將字紙引燃,丟入火盆,然后嘆一口氣,坐回床邊,向著那堆灰燼呆呆出神.
姚睛不由暗自嘆息,尋思道:"臭狐狸又造孽了,至于這女子,哼,卻也白痴得緊,流水無意,落花又何必有情?"但下既恨谷縝輕薄無聊,又對這程雪煙充滿鄙夷.
蓋上屋瓦,方要下房,驀地瞥見向月處閃過一道黑影,輕若云絮,飄然而飛.
姚晴吃了一驚,縱身追趕,那人十分機警,姚晴一動,便覺出有人追蹤,足下加緊.姚晴自也隨之加快步子.這般一前一后,越過程家圍牆,在城中屋宇間攀桓走壁,你追我趕.過了時許,兩人始終相距三丈,那人既不能拋下姚晴,姚晴也不能追上.從后望去,那人窄肩細腰,窈窕多姿,分明是個年輕女子,如此一來,姚晴更憋足了一口氣,提氣輕身,緊追不舍.
不多時,她身子發熱,呼吸漸轉急促,這時間,忽見那女子高高縱起,身姿曼妙,落在一處屋頂上,將身一縮,貓在暗處.
姚晴只怕對方暗算,也徒然止步,伏在左近,只見那女子一雙眸子映射月華,在黑暗里閃閃發亮,忽而哧哧輕笑,笑聲嬌媚入骨,如一縷細絲,在人心尖兒上撩撥.姚晴聽得心癢,捏下一塊碎瓦,嗖地射去.
兩人相距數丈,那碎瓦射去,卻如時沉大海,那女子眸子清亮如故,只多了一絲笑意.姚晴暗暗吃驚,正要施展"坤元"神通,忽見那眸子下燃起兩點綠火,飄忽不定.
姚晴見此異象,心神大震,土勁蓄足,卻忘了發出,忽聽那女子咯咯笑道:"粉獅子,別淘氣,你弄癢我了."
姚晴莫名其妙,那女子又笑道:"還你",說著勁風襲來.姚晴一揮袖,輕輕裹住來物,正是那塊碎瓦,方要反擊,忽覺不妙,"坤元"所至,掌下屋瓦旋起,在身前布成屏障,只聽"叮叮"急響,青瓦上迸出點點火星.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25:31
. 姚晴暗呼好險,原來這女子十分狡猾,先將碎瓦擲回,姚晴接下,但覺她受勁甚弱,便生輕視之心,誰料那女子擲瓦不過是迷惑對手,隨那瓦片,突然射出凌厲暗器,又多又狠,若非姚晴機智,必為所乘.
姚晴一揮手,細碎聲響過,漫天瓦片如有靈性,重疊如故,不曾驚動屋主,她舉目望去,滿城房舍重疊不盡,那女子所伏屋頂卻是空空蕩蕩,就似從來不曾有人停留.
姚晴迎著晚風,默立半晌,撕下一塊衣衫,裹住手掌,俯身摸索,摸到几枚寸許長的三棱細錐,對著星光一映,微微泛藍,顯是有劇毒.
姚晴大惱,忖想這女子端地歹毒,對手若非自己,十九沒命.欲要窮追,又忌憚著棱錐暗器,是以猶豫良久,怏怏而回.
回到程家,已是天色微亮,遙見谷縝房中燈火通明,走近時,卻聽門內有人說話,推門一瞧,卻是谷陸二人坐在桌旁,谷縝手持一張素筏,眉頭微皺.
姚晴心頭一沉,叫道:"又有留書?"二人見她,均有訝色,谷縝笑著招呼道:"大美人早,我昨晚聽到動靜,驚醒時,便見到這個了."姚晴接下一看,筆上墨跡未干,歪歪扭扭寫了八個大字:"大禍將至,速離徽州."
谷縝道:"這字丑怪不堪,曲如春蚓,盤如秋蛇,依我看應是左手書寫.留字人想是老相識了,故意反手留字,叫我看不出他的身份."
姚晴冷笑一聲,將素筏擲還給他,道:"什么老相識,是老相好才對."
陸谷二人對視一眼,陸漸道:"阿晴,怎的這樣說?"姚晴將夜里的遭遇說了一遍,又將那棱錐丟在桌上,說道:"分明就是這女子投書,你且想一想,生平哪位相好,有這樣的好心?"
谷縝盯著棱錐,審視了一會兒,忽道:"你說那女子語聲又媚又軟?"姚晴倒:"比萃云樓的姑娘還媚還軟呢!"
谷縝眼中閃過一絲恍惚.驚覺時,忽見姚陸二人望著自己,意似詢問,不覺笑道:"看我做甚?"陸漸道:"你猜到是誰了?"谷縝搖頭道:"有個人選,卻拿不准."姚晴"呸"了一聲,道:"什么叫拿不准?老相好太多了么."谷縝苦笑道:"只因那人沒有這么好的武功,與我半斤八兩罷了."姚晴一愣,也不再問.
三人呆坐到天亮,程雪煙備好早點,前來相邀.用了飯,三人正品香茶,忽見程公澤滿頭大汗,跑了進來,眉間大有喜色.谷縝一見,郁悶煙消,笑道:"必有好消息了."
程公澤跑得急了,端碗茶一氣喝光,笑道:"我查了一夜,發覺兩件事情,跟你吩咐的有關,第一件,是黃山西南柏壽村富戶劉正德家失竊了十石新米兩口肥羊,昨日報官,官差去查,見地上有米粒散落成線,向山里去了,官差怕是山賊所為,不敢深入:第二件,是黃山東南方的泰光鎮,鎮里的'福齡堂'丟了若干藥材,我派人問了,卻是砒霜.小谷你說可怪不可怪?""砒霜?"谷縝沉吟一陣,百思不解,當下拱手笑道,"多勞程兄了,小弟叨擾一夜,也當告辭."程公澤吃驚道:"怎不多住兩天?"谷縝道:"我仇家很多,又很厲害,再住下去,會給你惹來莫大災禍,越早告辭,越無后患."
程公澤終不是江湖中人,聽得臉色發白,怔忡無語.谷縝討了些干糧美酒,又換了兩匹好馬.其間程雪煙再未現身,直待三人臨行,才來相送,雙目微微紅腫,低頭不語.姚晴瞧在眼里,不禁看了陸漸一眼,暗自慶幸:"還好他土頭土腦,言語無味,沒有拈花惹草的本事."
一陣風出了城外,谷縝忽地勒住馬匹,說道:"陸漸,這一去,有兩件事,一好一壞,你先聽哪個?"姚晴冷哼道:"故弄玄虛."陸漸則想了想,說:"先聽好的吧."谷縝笑道:"汪老鬼必然藏在黃山,這是好事."陸漸精神一振,說道:"壞事呢?"谷縝道:"壞事么,那就是東島高手已至徽州."陸漸吃了一驚,默然半晌,道:"此話當真?"谷縝道:"八九不離十,如今之計,若要洗刷我的冤屈,就須在徽州逗留,若要保命,那就逃得越遠越好."
陸漸,姚晴對視几眼,陸漸皺眉道:"若是逃了,你我又能活么?"谷縝道:"多活几天,也說不定."陸漸也笑了笑,淡然道:"這么說,逃與不逃,均是不免一死,既然如此,我選不逃."谷縝注視他道:"你不后悔?"陸漸略一遲疑,回望姚晴,姚晴露出不耐神色,扭頭道:"瞧我做甚,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陸漸心中一陣激動,谷縝不覺嘆了口氣,拍馬走在前面.
奔突不久,忽聽蹄聲,只見前方道旁,一左一右,弛出兩匹白馬,毛羽光亮,騎士均為英俊少年,一色如雪白衣,背上劍柄紅櫻飄展,英姿颯爽.見了三人,驀地調轉馬頭,原路弛回.
谷縝眼神一變,哼了一聲.再行一里,忽又見迎面奔來兩匹黑馬,通體烏黑如碳,騎者是兩名娟秀少女,墨綠衣裙,各背一面金燦燦的琵琶,見了三人,忽又掉轉馬頭,原路弛回.
姚晴奇道:"這些人弄什么玄虛?"谷縝笑笑不語.
再進里許,忽又見兩匹黃驃馬馳騁而來,馬上坐著一對黃衫少年,各背一張古箏,仍是不到近前,便即轉回.陸漸姚晴越瞧越奇.其后再行一里,又來兩騎棗紅馬,鬃毛飛揚,如烈焰翻騰,兩名紅衣少女,一帶玉蕭,一佩玉笛,見了三人,打個轉兒,又奔了回去.
姚晴凝視谷縝,狐疑道:"臭狐狸,你知道緣故,是不是?"
"我自然知道."谷縝笑道:"這叫做‘八駿迎君歸’。”陸漸道:“迎君歸?歸哪兒去?”谷縝笑容一斂,徐徐道:“歸閻羅地府,十八地獄。”
“什么話!”姚晴啐了一口,怒道,“我不受他迎接,他又怎地?”谷縝搖頭道:“被‘不漏海眼’看上的人,哪兒是說逃就能逃的?”陸漸心神劇震,沖口而出:“‘不漏海眼’,獄島葉梵?”谷縝笑道:“不錯,葉老梵親臨中土,給足了谷某面子,倘若不去,大大失禮。”
姚晴輕哼一聲,道:“什么漏眼不漏眼的,本姑娘不受他牽制,他向西迎,我偏向北。”將鞭一揮,便向道邊歧路疾走。才奔數丈,忽聽“咻”的一聲,姚晴坐騎猛然下沉。她反應竒快,將身一縱飄然掠出丈余,回頭望去,那馬癱倒在地,耳邊一個小孔,血水如注,竟是一擊入腦,當即殞命。
姚晴呆了呆,縱身上前,在那馬頭上一拍,勁力所至,小孔里滾出一顆血淋淋的松子,她心頭一沉,轉眼望去,四周林木森森,煙云霏霏,云林深處,杳不可測,似有無數鬼怪妖物藏身其中,以姚晴包天之膽,也覺陣陣發怵。
谷縝朗朗一笑,揚聲道:“葉叔叔,你何苦這般猴急?”話音未落,又是“咻咻”兩聲,谷縝坐騎應聲倒斃,將他顛下馬來。
陸漸也沒看清暗器來勢,但他神通在手,見與不見,全不相干,銳響一起,他手揮出,驀覺掌心一痛,几被貫穿。與此同時,“天捷馭兵法”應勢而生,掌肌凸凹,筋脈流轉,倏爾抵消來勢,陸漸攤掌一瞧,掌心一粒綠松子,余勢不盡,滴溜溜轉個不停。
忽聽左方林子里有人贊道:“好身手。”“手”字落地,復歸沉寂。谷縝側耳聆聽,笑道:“好個葉老梵,藏頭露尾,著實憊懶。”陸漸微一沉吟,跳下馬來,一拍馬臀,那馬原路奔回。谷縝道:“怎么不要馬了?”陸漸嘆道:“無辜畜類,何苦讓它隨我送命?”谷縝笑道:“說得極是。”回望姚晴,見她臉色慘白,緊咬下唇,不由笑道:“大美人,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呢。”
姚晴雙頰血色一涌,叱道:“臭狐狸再胡說,我打你老大耳刮子。”谷縝哈哈大笑,邁步前行。陸漸瞧他背影,忽地嘆了口氣。姚晴扯他衣袖一下,小聲道:“你害怕么?”
陸漸搖頭道:“怕是不怕,但這樣處處受制于人,當真悶煞人了。”說罷深深望她一眼,摹地伸手握住她手。
姚晴芳心一顫,雙頰泛紅,驀然記起相識以來,陸漸第一次主動來拉自己。霎時間,一股暖意蕩過心胸,頰上綻出溫柔笑意,陸漸也報之一笑,二人攜手并肩,尾隨谷縝而去。
又行了二里,遠處山前樂聲大作,有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蕭管嗚咽,笛聲清揚,古箏慢如流水,琵琶亂如碎玉.其間叮叮錯雜,仿佛有人擊劍一般.走得進了,遙見山前空地上鋪了一方波斯地毯,花紋艷麗,繁復耀眼,上置一張矮榻,臥著一名三旬男子,他眉目英挺,長發披落,絲袍蔚藍如海,織有云龍戲鰲圖,隨他舉手投足,絲光流轉,龍游鰲戲,栩栩如生.八名少年男女均各在座,鼓箏吹笛,撥弄琵琶,兩名白衣少年舉劍對舞,舞姿清妙,有如兩只玉蝶,翩然來去.
陸漸尋思:"這藍袍人當是葉梵了."想起松子斃馬之事,心中有氣,驀地轉身,搶到兩名白衣少年中間,那二人恰好揮劍對刺,收勢不及,眼看刺穿陸漸腰腹.陸漸駢起食中二指,雙手一分,間不容發地捺住二人劍尖."天劫奴兵法"原本得自"補天劫手",并非要兵刃才能."嗡嗡"兩聲,二少年長劍脫手,陸漸喝一聲起,手臂倏震,兩道劍光沖天而起,凌空轉折,如電墜下,兩名少年轉念不及,便聽"噌噌"兩聲,長劍雙雙貫如鞘中.這奪劍還劍,勁力之巧,拿捏之准,端地驚世駭俗.二少年瞪大眼睛,擊劍姿勢殊無變化,屈膝探身,光陰仿佛凝滯一般.絲竹聲也忽然消失,眾少年男女望著陸漸,人人面無血色.
陸漸雙手奪劍,兩眼卻不離葉梵,見他從頭到尾,眼不眨,手不抬,悠哉悠哉,滿臉笑意,不覺甚是困惑,心道這人要么冷血無情,混不在意屬下生死,要么就是看穿自身武功,奪劍還劍均是意料中事,故而無須出手.一念及此,他雙拳緊臥,不覺沁出汗來.谷縝微微一笑,忽道:"葉老梵,你這排場太過老套怎么不換句阿新的?"葉梵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好呀,你說說,換什么新的?"谷縝道:"比方道,男人辦女人,女人辦男人,至于'八駿迎君歸',卻不防改為'八駿騎人歸',人不騎馬,馬來騎人.”
眾少年聽了,暗叫苦也,無不瞪視谷縝,露出氣憤之色.葉梵卻是雙眼一亮,一拍大腿,笑道:"你這猴兒,鬼點子多."說到這里,又生疑惑,皺眉道:"這人騎馬容易,馬騎人么…"身形忽閃,將一匹白馬扛了起來.陸漸瞧得目定口呆.那白馬本是難得良駒,體重千斤,驟然被人舉起,驚得四蹄亂蹬.葉梵任其掙扎,屹然不動,驀地足不點地,繞場飛奔一周,才將馬放下,拍拍手道:"趙武,你也來試試."趙武煞白了臉,哆嗦兩下,扑通倒下,流淚道:"主人,屬下能力低微,哪能擔如此重任."葉梵皺了皺眉,怒哼一聲,又對令一白衣少年道:"錢嘉,那么你來."錢嘉面如死色,身子前傾,兩腳死死釘在地上.葉梵不耐,又將白馬扛起,"騰騰騰"直奔過來.
錢嘉見那駿馬嚇得半死,大叫一聲,轉頭就跑.葉梵緊追不舍,沒口子叫:"別怕,別怕…"錢嘉怎能不怕,跑得十多步,忽覺背后風急,心知葉梵趕到,不覺雙腿一軟,攤倒在地,葉梵見錢嘉蜷在地上,渾如一堆爛泥,一時大皺眉頭,又望四周,見眾屬下擁成一堆,神色驚恐,見他目光掃蕩來,俱往后退.葉梵大為不悅,放下馬匹,悻悻道:"可惜,主意是好,這幫奴才卻不爭氣."姚晴陸漸又是好笑,又覺得吃驚,谷縝卻苦忍笑意,一本正經說:"不怪別人,怪只怪葉老梵你不知變通,這世上原本還有個法子,不須費力,也能馬騎人的."葉梵道:"小子又想騙人,世上哪有這等便宜法子?"谷縝攤手笑道:"你若不信,我也沒法."葉梵好出風頭,生平最愛干些招搖驚聳,嘩眾取寵的勾當,以顯得與眾不同.此時一時想到八名屬下扛馬開路,世人瞠目結舌的場面,便覺心癢,當即轉怒為笑,和顏悅色道:"好啊,你說來聽聽."
谷縝笑道:"有道是'法不空取',要我告訴你法子也成,你須得告訴我一件事,若不然,我寧死不說."葉梵道"什么事?"谷縝道:"你先說說,你是怎么找來徽州的?"葉梵漫不經心道:"這個么,卻是別人告訴我的."谷縝心頭一動,問道:"是誰?"葉梵笑了笑,說道:"非說不可?"谷縝道:"不說不行!"葉梵一字字道:"那就是你老子谷神通了."谷縝身子微震,沖口而出:"你說謊."葉梵皺眉道:"我騙你做甚.前日傍晚,我收到他的手書,說你就在此間,我趕了一晝夜,方才趕到."谷縝伸手道:"手書拿來."葉梵失笑道:"你糊涂了嗎,忘了島上的規矩?"谷縝猛可想到,東島規矩,收到傳書,看完即毀.葉梵見谷縝神色疑惑,不覺笑到:"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谷神通不忍心親手拿你,故而委托我.嘿嘿,你還是乖乖聽話,跟我回去,換一個從輕發落,若不然…"谷縝沉吟半晌,忽地笑著打斷他道:"葉老梵,你想知道馬騎人的訣竅嗎?"葉梵道:"那是自然."谷縝道:"很好."轉向趙武招手道,"你騎上馬去."趙武莫名奇妙,但覺只需不被馬騎,一切好辦,當即乖乖上馬.葉梵摸摸下巴,疑惑道:"這個還是人騎馬,哪里馬騎人?"
快拉,快拉!"谷縝笑道,煩情葉叔叔豎個蜻蜓."葉梵二話不說,頭下腳上,豎了個蜻蜓,問道:"再要怎的?"谷縝哈哈大笑,大聲道:"葉老梵教你個乖,正著看是人騎馬,倒著看就是馬騎人,從今往后,不要忘了."誠然,葉梵倒著身子望過去,趙武豈不是馬騎人.聽到這話,葉梵勃然大怒,翻轉過來,厲聲道:"臭小子,你敢戲弄長輩?"谷縝笑道:"誰叫你不說實話,載贓給我老爹."葉梵聞言,目光斗歷,陸漸見狀,橫身攔住.葉梵瞥他一眼,笑道:"你就是那個陸漸?陸漸不料他以五尊之身,也知道自己姓名,微感訝異,點了點頭.葉梵笑道:"你的武功有點意思."身形忽閃,"刷刷"兩聲,葉梵雙手持劍,轉回原處.趙武錢嘉回手一摸,背后劍鞘空空如也.葉梵道:"你來奪我劍試試."說著雙手舉劍,慢慢刺出.陸漸素來謹慎,見他身法,暗自稟然,此時見他出劍雖慢,自也不敢大意,當即注視劍尖,凝眸不動.眼見劍越逼越進,驀地駢起二指,揮指捺出.指劍相交,陸漸便覺一股絕強內勁自劍身傳來,指掌劇痛.當下運轉"天劫奴兵法",化解內勁,進而反擊.不料他手勁一變,葉梵內勁亦變,正好克制陸漸的勁力,陸劍無法,"天劫奴兵法"隨之生變.如此一來,二人勁力遙相克制,如潮來去,激得那劍身如流水波動,顫吟不絕.陸漸吃驚無比,劫力所至,細察葉梵體內真氣,但覺浩然奔涌,變化莫測,渾不覺其凝滯之處."天劫奴兵法"縱是發揮到極至,也占不到絲毫便宜.不多時,陸漸滿臉漲紅,汗水順著發梢滴落,呼吸慢慢拙重起來,他自悟這法門以來,無往不勝,從未遇到如此敵手,葉梵內勁變化之奇,几乎可說"敵不變,我不變,敵若變,我先變"正當陸漸絕望之際,忽聽葉梵縱身長笑,內勁忽收,陸漸手中壓力陡輕,"錚錚"兩聲奪回雙漸,他不及欣喜,葉梵一只左掌,已然抵在胸前.陸漸功夫在手,卻被雙劍牽制,葉梵棄劍用掌,頓時抵擋不及,只覺腦中轟的一聲,變成空白.姚晴遠遠瞧去,渾身冰涼,欲咱呼喊,卻被一口氣堵在喉間,無法出口.誰料葉梵掌力含而不吐,凝視陸漸,忽地微笑道:"奇怪,你的本領竟然只在雙手,別的地方很是差勁,嘿嘿,葉某高估你呢."這時間,忽聽谷縝道:"葉老梵,那艘紅毛戰艇,你還要不要?"葉梵目光一寒,怒道:"我也正想問你,乖乖說出,少頓板子."
古縝笑道:“那你先撤掌,我就告訴你艦船的下落。”陸漸心中奇怪極了,“紅毛戰艦已經沉入大海,還有什么好說的?”卻見葉梵神色變幻,墓地撤掌,后退兩步道:“好,你說。”
姚晴忍不住縱身奔上,握住陸漸之手,急道:“你沒事么?”
陸漸搖頭道:“我沒事。”
姚晴道“先吐納三次,看看有無異樣。”
陸漸如法做了,又道無事。姚晴這才松了一口氣。
谷縝笑了笑,拍掌道:“几年不見,葉老梵內功越發高明了,當真浩如大海,收放自如。”
“少來這套。”葉梵不耐道,“快說紅毛戰艦下落。”谷縝摸摸下巴,說道:“說也無妨,但這紅毛戰艦,需得小小改動一字。”葉梵道:“什么字?”谷縝道“將紅字改成無字。”
“無毛戰艦?”葉梵大皺眉頭。“是呀是呀。”谷縝一本正經道:“那戰艦已經沉入大海,別說紅毛,一根毛都沒留下,故而叫做無毛戰艦。”
葉梵眉峰顫動几下,驀地怒極反笑:“谷笑兒,你真當我不敢殺你?”谷縝笑道:“你的鯨息功獨步天下,殺我容易無比,太過容易的事,你葉老梵是不屑做的。”
葉梵愛聽好話,聽了怒意稍平,冷哼道:“死罪可免,活罪難繞,即便不殺你,也得打斷你兩條狗腿,給我的寶船報仇。”將手一招,叫道:“乖乖過來受罰,若讓我出手,除了雙腿,外加兩手。”
陸漸心頭一震,驀地調轉常見,刷刷刺向葉梵。葉梵眼也不轉,輕哼一聲,雙腳凝立不動,舉起右手,按中陸漸左手劍脊,向前一推、
陸漸一覺內勁用來,天劫馭兵法立時運轉,卻不料葉梵這輕輕一推,卻用上了鯨息神通中的滔天(上無下四點水),勁力前后相疊,少說也有十重,陸漸化解一重,又來一重。正自應接不暇,葉梵又舉左手,推中他右手長劍。
這先后兩推,勁力迥然大異,方向也各不同。陸漸身不由己,雙劍偏轉,倏地刺向姚晴。
這一下,陸姚二人均感意外。姚晴愣在那里,睜著一雙妙目,渾然忘了抵御。陸漸情急間左劍搭上右劍,雙手運轉天劫馭兵法,左劍馭右劍,右劍馭左劍,互消去勢。眼看距離姚晴不過半尺,雙劍遽爾下沉,哧哧兩聲,刺入土里。
陸漸雖然扭轉劍勢,身子仍是不能自主,手舞足蹈,直扑姚晴。姚晴方要閃避,又怕他摔倒,猶豫間,已被陸漸抱個正著。葉梵的鯨息功余勢不衰,姚晴足下踉蹌,也被帶倒,兩人相擁著滾了一匝,方才停住,均是滿面羞紅,疾疾分開。
葉梵見了,雙手按腰,哈哈大笑。
姚晴一咬牙,雙手按地,土破藤出,縛住葉梵雙腳,她方才趁著葉梵說話,早將孽因子布下,只待時機發動。
葉梵眼見藤蔓繞身,微露訝色,繼而笑道:“好一個化生妖朮,一晃多年,溫黛那妖婦竟有了傳人。”他嘴里說笑,身形不動,任那藤蔓纏繞,直至姚晴將化生朮崔到極致,再也無法多纏一匝。那藤蔓糾纏縱橫,將葉梵囫圇裹在正中,離地而起,懸在半空,形如一個青灰色的碩大虫繭。
姚晴胸口起伏,汗如雨落,喘一口氣,正想歇息,忽聽那藤繭中葉梵輕輕笑一聲,瓮聲瓮氣道:“纏好了么?我要出來了!”
姚晴聞聲變色,只覺手下驟緊,所有藤蔓同時繃緊,那藤繭向內微微一縮,遽爾鼓脹起來,砰的一聲,節節寸斷,一道藍影沖天而起,葉梵發出一聲長笑,高叫道:“小的們,奏起樂來。”
眾少年紛紛坐回原地,各操樂器,趙武問道:“奏何樂曲,還請主人明示。”
葉梵身法翩然,凌空轉折,笑道:“先奏一曲《秦王破陣樂》,壯我聲威。”趙武應一聲是,將劍一揮,眾少年絲竹齊鳴,威武雄壯,直如陣馬突出,萬眾齊呼。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25:54
第23章 兄妹 上
葉梵哈哈大笑,身未落地,雙掌一翻,兩道掌風分擊陸,姚二人。
陸漸借力使了一個“雀母相”,挽著姚晴向后掠去。葉梵掌力劈空,黃塵激揚,口中訝然道:“好小子,竟然藏了私。”
姚晴緩過一口氣,雙手內勁涌出,兩根藤蔓鑽出地表,纏向葉梵。葉梵笑道:“黔驢擠窮也!”一揮袖,藤蔓被勁風所激,反向姚晴掃來。
陸漸只恐傷著姚晴,不顧傷害,飛身縱上,出手如風,橫拽藤蔓,不料藤蔓上附有葉梵的“滔天”,勁力重疊,雖被陸漸拽著,其勢依然不衰,藤尾凌空圈轉,好似兩條鞭子,“啪啪”抽中陸漸雙頰。陸漸頭昏眼花,口中腥咸,自忖臉頰也必腫脹,但怕脫手傷及姚晴,忍著疼痛拽著不放,竟被那藤蔓拖得向后倒退。
情急間,陸漸心頭忽動,這兩根長藤蔓雖是木質,卻又何嘗不是一種兵刃,既是兵刃,“天奴劫兵法”足以奴之,當即一拔一送,長藤來勢陡止,盤空一繞,忽又轉回。
葉梵微感詫異,左掌正欲抵擋,不料那長藤驀地生長數尺,將他左脘牢牢纏住。葉梵雙目一轉,露出微笑,掌勢前送,直直拍向姚晴。
陸漸身形陡轉,雙手如彈箏鼓瑟,在藤上忽挑忽撥。葉梵手腕陡沉,驀地不聽使喚,掌力歪斜,砰的一聲,姚晴身邊塵土翻飛,多出一個凹坑。
“好!”葉梵大笑一聲,“這樣子才有意思。”他抖手掙斷藤蔓,騰空縱起,弓肘運掌,正欲吐勁。陸漸雙手又是一挽,雙藤非起,見風就長,刷的纏住葉梵足踝,雙手運轉“天奴劫兵法”。葉梵身在半空,頓時失去平衡,一招“滔天”再度偏出,擊中丈外大樹,“轟隆”一聲,大樹居中而折。
急管繁弦,樂聲漸高,那笛聲尤為軒昂,上沖霄漢,嘯風凌云,勢如一騎破陣,所向披靡。樂聲中,葉梵手舞足蹈,凌空亂轉,連連出掌,卻無一掌擊中,只覺得漫天揚塵。眾少年一邊演奏,兩只眼睛也隨著他滴溜溜亂轉,心中驚訝之情無以加復,不料忽來一掌正中眾人前方,“轟隆”一聲,攪得演奏之人灰頭土臉,樂聲氣勢也不由得弱了几分。
“周流土勁”自姚晴雙手雙腳涌出,遠至八方,源源不絕,“長生藤”斷而復續,越變越多,越變越長。而這藤蔓越是糾纏,越合陸漸之意,他左一撥,右一捺,以“天奴劫兵法”駕奴諸藤,十余根長藤如蛇怪亂發,伴隨葉梵左右,纏繞其手足,擾亂其招式。
葉梵武功之強,在東島僅一人之下,單打獨斗,陸姚二人遠非其敵。不料化生之朮配合“天奴劫兵法”,竟爾生出奇效。葉梵初時輕敵,此時越斗越覺得縛手縛腳,几度陸漸樹藤齊下,拉扯得下盤虛浮,手腳不穩,不自覺焦躁起來,打起精神,雙掌翻飛,“旋渦勁”“滔天”“陷空力”“陰陽流”“生滅道”“滴水勁”,奇勁橫生,怪力猛起,如惡獸利牙,撕扯萬物。
陸漸肌膚如受刀割,呼吸維艱,又覺藤蔓屢被扯斷,斷而復生,越變越多,漸漸難以駕奴。姚晴真氣有限,藤蔓一多,力氣也由此分散,當即叫道:“阿晴,藤少些好。”姚晴心領神會,化去若干藤蔓,僅剩六根,六道青芒行如一只碩大章魚揮舞腕足,忽伸忽縮,忽直忽曲,盤空纏繞,無所不至。
藤蔓減少,陸漸左彈右弄,越發得心應手,使到瀟灑處,大有手揮五弦,目送歸鴻之概。谷縝瞧得舒服,拍手叫好。
葉梵久斗不下,忽聽谷縝叫好,怒從心起,不自禁縱身長嘯,將滿場絲竹暫時壓住。
“小的們。”葉梵高聲厲叫,“先將谷縝拿下,別叫他跑了。”八少年得令,齊向谷縝扑來。谷縝嘻嘻一笑,向著八人辦個鬼臉,轉身便跑。陸漸匆忙中分出兩根長藤,卻只纏住最末一對男女。輕輕一撥,那二人身不有己離地飛起,不由得失聲尖叫。
藍影驟閃,葉梵破空搶到,奪下二人,遠遠擲出。兩人有如騰云駕霧,急飛數丈,雙足落地確是十分輕緩。兩人一松口氣抬眼望去,只見葉梵被三根藤蔓纏住手腳,朗朗大笑,那三根藤蔓如遭火焚,啵的一聲化為飛灰。
這一下出其不意,姚晴渾身巨震,陸漸又牽兩根藤蔓,分纏葉梵腰身,大腿。不料方一纏上,又化灰,不由駭然:“阿晴,這是怎么回事?”
姚晴俏臉發白,苦笑道:“他看穿我的真氣。”陸漸一楞,道:“看穿又怎地?”
姚晴道:“他若看穿,便能克制我的周流土勁,化生之朮就算破了。”
葉梵飄然落地,朗朗笑道:“八部神通,變化雖多,卻跳不出周流八勁。若無這八種真氣支撐,任你何種神通,均是無用。可笑世人常為水火分雷的表象所迷惑,卻不會克制其中真氣。至于你這丫頭,學了一丁點化生的皮毛,就來賣弄,豈有不被看穿之理.....”說著大袖一拂,絲光流轉,如海浪起伏,口中卻笑道,但能練成化生,必然就是來日的地母。東島西城誓不兩立,今日相間,斷不容你活在世上。”
谷縝奔跑半晌,轉頭一瞧,身后六人越逼越近,心知逃脫無望,索性轉身,拱手笑道:"各位師兄師姐,何必如此辛苦,小弟認輸就是."那六人見他恁地輕易服輸,一時面面相覷,驚愕不勝,趙武叫道:"還不束手就擒."谷縝雙手一伸,笑道:請縛,請縛!這位趙武兄真是人如其名,英資神武,燕趙毫士所能不及,小弟若不束手,豈非有眼無珠?"
趙武聽得受用,點頭笑道:"你若老老實實我就不綁你."錢嘉道:"當心,聽說他狡猾的很."一個綠衣女子瞧他一眼,露出輕蔑之色,撅嘴道:"就算他狡猾,武功卻不怎么樣,也不怕他跑了."谷縝瞧這女子一眼,尋思:到底好是女孩子心軟!當即笑道:"我這几年身陷幽獄,孤陋寡聞,不想今日見得六位人中之龍,幸何如之.這三位師姐貌如仙,容光照人.別說我武功低微,就算高強,也不敢亂動一下.若不留神,碰著三位姐姐,豈不唐突佳人?理應剁手砍腳,拉去喂狗的."但凡女子,無不愛人贊己美貌,即便對方虛情假意,心中也覺得熨貼,是以三女聽到最后兩句,無不面露微笑.谷縝見那三名男子神色不豫,忙笑道:"三位師兄能與三位師姐并轡行走江湖,真是莫大福分."這話即捧眾女也捧群男,那三男聽得這話,多少有几分得色.惟有錢嘉機警,見谷縝大獻殷勤,隱覺不對,咳聲道:"主人還等著呢,快快回去."
五個人醒悟過來,忙道:“是呀。”押著谷縝回走,谷縝假意老實,低頭走了兩步,忽地抬頭,向一名紅衣少女笑道:“這位師姐的脂粉好香,是在縛玉齋買的嗎?”那紅衣少女咦了一聲,道:“你怎么知道?”谷縝笑道:“那家的香氣與眾不同,我一嗅便知,師姐這個還不算極好,大約是掌柜的狗眼瞧人低,見你不是大家小姐,不拿上品出來。”三女均是凝聽,聞言怒道:“竟有此事?定然與他好瞧。”谷縝又道:“那是敷玉齋除了脂粉,還有一樣寶貝,名叫"百煉碧芝去繭膏",任是何種繭,一抹便脫,光滑柔膩,就和沒生繭子一樣。”這話看似無心,實則正是三女心病,三女平日練劍,手上留下若干繭子,雖說只在虎口掌心,外人不易看見,但平時瞧著摸著,總覺美中不足,聽得這話,興致大起,各各止步,圍住谷縝詢問行情。谷縝笑嘻嘻道:“那老板和我很熟,旁人要時,寸金難買,我若去討,不收分文。師姐們若要,回島去,我順道去討几貼就是。”
三女真是不勝之喜,谷縝仿佛漫不經意,又問起她們畫眉的黛墨,身著的裙子,一染不褪,哪兒的衣裙繡鞋質料好,樣式如何風流,至于首飾,谷縝更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行家,几日几夜說不完的。谷縝鑑賞本精,見識奇博,一張巧嘴,更能將活人說成死人,死人說活,三女几曾遇到這種妙人,不覺得聽如迷,半步不肯挪動。這些都是女孩子頂有興趣的勾當,三名男子從旁聽得,自然不大耐煩,連聲催促。三女心知回到葉梵那里,管束一嚴,必然無法放肆議論,當下沖耳不聞,只圍著谷縝,又聽又問。趙武只怕回去晚了,葉梵責怪,屢催無效,忍不住推了一把谷縝,誰料谷縝應手而倒,大聲呻吟起來。三女又驚又怒,嘰嘰喳喳罵道:“你這人好狠毒!”“良心給狗吃拉?”“出手也不知輕重,是蠻牛還是野豬?”趙武被罵的抬不起頭,自忖方才并未使多大力氣,終不成內勁由心生,自然涌出,傷了此人,倘若如此,豈不是功力大增?一時間望著雙手亦憂亦喜,好不迷惑。其他二人見狀,只作壁上觀,要知四男四女終年同行,暗生情愫,爭風吃醋,也是等閑之事,此時見趙武大失芳心,旁觀之下,甚感快意。
三女罵了几聲,見谷縝口吐白沫,在地上翻來滾去,驀地一滾,滾到那名綠衣女子腳下。綠衣女子大動柔腸,忍不住俯身去扶,說道:“究竟怎么......”話未說完,后心一痛,頸項生寒。谷縝翻身躍起,一手扣住她備心要穴,一手把著明晃晃的匕首,勒住她脖子。其他五人目定口呆,那綠衣女子道:“你沒受傷?”谷縝笑道:“師姐得罪,捉不住我,你大不了挨一頓臭罵,我被捉了,可就死路一條了。”他挾著她步步后退,大聲道:“請各位留步。”不料五人雙目噴火,竟然一步不讓,步步逼進。谷縝心中暗罵,錢嘉盯著他,寒聲道:“你這厮雖然狡猾,卻打錯算盤,她不過是主人的婢子,死了也不打緊,但你殺了她,我卻有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谷縝皺眉瞧著他,又看看懷中女子,驀地一笑,道:“我干嗎殺她?”松手將那女子放開,那女子一番好意,反遭惡報,心中怒極,一得自由,心頭惡起,反手一肘,頂得谷縝痛徹肺腑,大叫一聲,跌倒在一株大樹下趙武目射寒光,大聲道:“主人說了,要打段他雙腿,給紅毛戰船報仇。咱們索性順著主人的意,將他雙腿打折了,看他還弄鬼?”其他五個人均恨谷縝狡猾,紛紛點頭。趙武面露獰色,跳上前去,提起右腿,對准谷縝膝蓋,方要狠狠踩下,誰知眼角余光所至,忽見林中寒星閃動,扑面而來趙武大驚失色,急往后越,不料那寒星甚多,有如群蜂出巢。趙武肩頭大腿各是一痛不由得大叫,栽倒。一陣麻癢來自傷處,頓時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眼看葉梵步步逼近,陸漸嗓子發干,雙腿顫抖,驀地大步搶上,擋在姚晴身前,揚聲道:“你若碰她,先將我殺了,你不殺我,就,就別想碰她一下。”姚晴身子一顫:“你....你....”嗓子一啞,說不下去。葉梵目光流轉,笑道:“好一對同命鴛鴦。若要殺你,又有何難?”左腳一撐,身形陡轉,忽地一掌拍將過來。陸漸使招“半獅人相”蹲身出拳。不料二勁方交,葉梵內勁忽向后縮。陸漸拳勁打空,便覺得一股絕大吸力扯得他馬步虛浮,直直向葉梵撞了過去。葉梵左掌使“陷空力”,拖動陸漸身行,右掌則蓄滿“滔天”正擬送出,忽見姚晴銀牙微咬,雙手相合,齊齊按在地面,霎時間,一根藤蔓破土而出,旋風般向他小腿卷來。葉梵心中冷笑,他已洞悉"長生藤"的變化,藤蔓一旦著身,便會被他內息焚化,故而任其來纏,心神貫注掌上,立意將陸漸斃于掌下。“嗖”,藤蔓纏至,葉梵左掌勁力將吐未吐,小腿忽地刺痛。情急下,逆轉掌勢,向下一揮,劈斷藤蔓,飄退丈余.立足未穩,忽覺一股痛癢由痛處直躥上來。“有毒...”葉梵心念一轉,目光投向那半截殘藤,那藤兀自纏繞腿上,上面尖刺根根怒張,行如毒蛇利牙,在日光中泛著淡淡金光。“蛇牙荊!”葉梵又驚又悔。他深知這荊棘厲害,不敢大意,當即運功震斷藤蔓,將毒素逐分逼出。
陸漸死里逃生,踉蹌站定,尚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心頭一片茫然,忽聽姚晴顫到:“快快…”陸漸掉頭望去,見她面色滄白,几近透明,肌腹下一股淡淡青氣浮現隱沒,嘴角弧線忽而向上,忽而向下,說不出的怪異。陸漸不曾見姚晴如此伸態,心中吃驚,疾縱上前,問道:“你說快快什么啊?”姚晴口唇顫抖,費盡氣力,驀地吐出一聲:“快逃…”話音未落,鮮血奪口而出,兩眼一閉,昏了過去。陸漸大驚失色,扭頭望去,谷縝蹤影全無,若是依照姚晴的話,豈不是丟下朋友,不顧義氣。再瞧葉梵,雖是凝立不動,眼中卻有厲芒浮動,仿佛噬人猛獸,隨時都將扑來。陸漸無端心頭一寒,雖不知這東島高手發生何事,但他身上殺氣卻是越來越濃,遠隔數丈,仍是扑面來。陸漸不由打個寒噤,低頭看了姚晴一眼,驀地有了決斷,將她負在背上,發足狂奔。葉梵全力逼毒,不敢緊追,眼見對手遠遁,端地怒不可遏,縱身長嘯,上決浮云,聲聞數里。陸漸只覺嘯聲如在耳邊,心頭惶惑,只有一個念頭:“快逃。”不知不覺使用馬王相,大力金剛神力貫注腿上,不辨方向,只顧狂奔。
濃云漸起,籠山蔽林,間有微分徐來。不多時,斜雨疏疏,裹著點點細煙,蒙蒙煙雨中,不時傳來歸鳥的扑翅聲。姚晴身子顫抖,越來越劇烈,陸漸心中焦慮萬分,透過嵐靄雨幕,極目望去,忽見道邊濃陰里有檐角飛出,當即大步趕上,卻是一座荒廢神廟。塑像殘缺,匾額無蹤。陸漸見識粗淺,也不知供的是山神水神,還是土地菩薩。所幸廟內干爽,便將姚晴放在神龕前,見她臉上青氣濃重,身子冰冷顫抖,呼吸已卜,種種傷感自責涌上心頭,淚水驀地奪眶而出,點點滴在姚晴臉上。過了一會兒,忽聽一聲輕嘆,陸漸急忙抹淚,定眼望去,卻見姚晴眼帘微動,慢慢張開,眸子雖然暗淡下來,但仍是黑白分明,神采流轉,有如秋水剪成。陸漸驚喜不勝,一時間手足無措,含淚笑道:“你醒拉?阿晴,你別嚇我,我經不起的…”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地笑笑,嘆道:“傻小子,哭什么,自古以來,誰無一死呢?”陸漸一時未能聽真,心年數轉,驀地明白過來,但覺如雷轟頂,張口結舌,吃吃道:“你,你說誰,誰,誰會死...”
姚晴輕輕吐了口氣,慢慢道:“黑天書有黑天劫,周流六虛功也有八大天劫,若是,若是超越本身修為,強用神通,必遭反噬,我的周流土勁修為不到,卻強用第二變蛇牙荊,土勁反噬,活不久了。”這話字字如針刺,扎得陸漸心頭滴血,又如巨雷,轟得他雙耳嗡鳴,頭昏腦沉,呆了好一會兒,驀地如夢初醒,一把攥住姚晴,失聲叫道:“阿晴,你騙我嗎,你定是騙我的。你,你從來就愛騙我,害我擔心。”叫著叫著,不知不覺,眼淚順著雙頰淌下來。姚晴微微苦笑,搖頭嘆道:“我,我以往常常騙你,這次卻不騙…”說到這里,烏黑的眉毛輕輕顫抖,面上青氣越來越濃。陸漸悲痛莫名,低頭攥拳,喉間發出嗚咽之聲,牙齒咬著下唇,唇破血流,點點鮮血和著眼淚,滴在野寺青灰色的地磚上。姚晴輕輕一笑,細聲道:“別哭啦,你且摸我腰間,有,有一個小囊…”陸漸伸手去摸,觸到一個小小錦囊,拉開一看,卻是魚和尚的舍利,不由詫道:“這個,這個不是在左飛卿那兒嗎?”“你呀,真叫人沒法子!”姚晴微微苦笑,眼里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我說的話,這世上唯有你才會每一句牢記在心深信不疑的,唉,陸漸呀,你傻乎乎的,谷縝完了,我又去了,你,傻乎乎的,會不會受人欺負呢…”說到這里,她雙眼一闔,抿嘴發抖,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流淌下來。陸漸心中大痛,按捺不住,嗚地痛哭起來,邊哭邊道:“你騙人…阿晴你又騙我是不是?從今往后,你說什么我都不信…”哭泣中,忽聽姚晴又嘆一樓氣,道:“你扶我起來…”陸漸只得忍淚將她扶起,抱在懷中,姚晴忽地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我告訴你風,雷,地三部隱語,你記好了,將來破解畫像祕密,修成神功,為我報仇…”陸漸淚水模糊雙眼,泣不成聲,腦子里亂轟轟的,聽姚晴念了一遍,三句隱語也不過記得半句,忽地覺得懷中女子微微一震,低頭望去,姚晴正慢慢閉上眼睛。陸漸并非第一次面對生死,魚和尚死了,他難受極了,舉頭望天,號淘大哭,然而與如今相比,那時的悲傷就如滄海一粟,不及此時之萬一。他只覺得身子空蕩蕩的,血肉魂魄似都在這一霎那融了化了。眼淚剛才還流個不住,此時卻忽地停了。陸漸身平第一次明白,悲傷至極,反而漠然,越是想哭,越是不能出聲,當痛哭之意沖塞胸膛,竟連眼淚也擠不出一滴。
人生至悲,莫過于此。
淅淅瀝瀝,風雨如晦,倏爾一陣狂風,將雨卷入廟里,賤在陸漸后頸,冰涼徹骨。他打個寒戰,驀地清醒過來,心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大喊:“不成!不成呀!阿晴不能死,不能死…她若死了,你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這里,陸漸將姚晴盤膝放置,倏爾變相,將隱脈劫力化為內力,度入姚晴體內。“人相”“我相”“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十六相變完,再變一次。姚晴體內殊無動靜,就與死人一般,陸漸卻如瘋子一般,不斷注入內力。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隨他內力注入,姚晴身子里涌起一股寒氣,從任脈起始,迂于周行,抗拒入體內力。陸漸也漸漸覺察到了,雖不知這股真氣來自何處,但即有一絲真氣,有一線生機,陸漸狂喜不勝,便只顧轉化內力,壓制那股陰寒之氣。由“任脈”到“督脈”,由“奇經八脈”到“十二主脈”,兩股真氣逐脈爭奪,陸漸的“大金剛神力”渾厚不絕,似乎正是那陰寒之氣的克星,那寒氣雖然強勁無比,卻被逐脈逼入死角,勢如毒蛇盤曲,抵死頑抗。
雨聲冷冷,光陰無聲。陸漸與那寒氣苦斗,但時光忽快忽慢,快的時候,仿佛只有一瞬,慢的時候,卻似乎過去一生一世,不由得心力交瘁,疲乏欲死,空虛感陣如潮水,涌上心頭,不知覺間,周圍的景物變了:無天無地,黑白交融,身前的姚晴也不見了,唯有無涯虛空,橫亙眼前。陸漸呆了呆,驀地明白發生何事,當下慢慢起身,舉目望去,黑暗中,三垣帝星正透過逐漸淡去的血色霧氣,發出微微光芒。
云松吐靄,怪石餐霞,鳴泉簌石,宛然若琴,落在谷縝耳中,令他腦中一清,只覺胸口中肘處仍是隱隱作痛。一張眼,溫熱的水汽扑面而至,谷縝眼里發酸,合眼片刻,才又睜開,卻見不遠處是一眼溫泉,素汽云浮,白煙氤氳。
一名黑衣女子坐在泉邊,懷抱一只波斯貓,秀發高聳,縮成海螺形狀,面籠一抹青紗,僅露雙目,瞳子烏亮有神,流盼間媚態橫生,勾魂奪魄。谷縝哼了一聲,又閉上雙眼。那蒙面女子咯咯輕笑,忽地問道:“你不奇怪么?”谷縝道:“不奇怪。”蒙面女眼珠一轉,又道:“人家就你性命,你也不謝一聲。”谷縝道:“多謝。”
蒙面女似乎愣了一下,搖頭道:“你這人呀,什么時候這樣聽話啦?”谷縝道:“我本來就聽話。”
蒙面女嬌笑起來:“你谷大少若是聽話,這世上就沒有不聽話的人啦。”谷縝道:“你說得極是。”他始終閉眼,那蒙面女說一句,他應以句,不冷不熱,不咸不淡;那蒙面女老大沒趣,沉默許久,方才嘆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的。”谷縝接口道:“你說得極是。”
蒙面女眉眼一紅,側過身子,向著溫泉,削肩微聳,初時無聲無息,漸至于嚶嚶啜泣起來。谷縝聽到聲音,沒的心頭一軟,張眼嘆道:“有什么好哭得?落到你手里,我他娘的才該大哭特哭!”
那蒙面女沒的轉過身來,氣呼呼地道:“誰哭啦,誰哭啦……”面紗卻被淚水浸濕,貼著臉龐,凸現出丰頰尖頷,櫻口翹鼻。谷縝打量一陣,忽而笑道:“谷萍兒,你帶這勞什子作甚?你的丑樣,我又不是沒見過。”
那蒙面女臉一紅,白他一眼,掀去青紗,露出一張甜美可人的臉來。谷縝點頭道:“人倒是變美了,站起來給我瞧瞧。”谷萍兒倒也聽話,應聲站起。谷縝又點頭道:“人也長高啦,就不知心變沒變,是不是還是那樣惡毒?”
谷萍兒得他夸贊,原本滿心歡喜,可聽到最后一句,雙眼又是一紅,谷縝不耐道:“哭就免了。我這穴道你解是不解,不要以為你武功強了,就欺負為兄。”
谷萍兒不覺莞爾,走上前來,挨著谷縝坐下,柔聲說道:“我怎么會欺負你呢?我只是害怕。”谷縝皺眉道:“害怕什么?”谷萍兒將頭靠在他肩上,幽幽嘆道:“我怕一旦解了穴道,你就會離我而去,若不解穴,你是委屈一些,但,但我卻能試試瞧著你,聽你說話。”
“狗屁狗屁!”谷縝怒叫道,“若不解穴,我從今起,既不睜眼,也不跟你說話了。”當即賭氣閉眼,一言不發。
谷萍兒流露悵然之色,呆了一會兒,忽地輕哼道:“好呀,不說就不說。”她站起身,走到溫泉邊,放下那只貓,忽又軟語笑道:“人家背你來,流了好多汗,身子黏黏的,洗一洗才好。”
谷縝心中咯噔一下:“這小妖精好半晌裝傻僑痴,如今現出原形了。”欲說不好,卻恨事先放了話,不便言語。但聽一陣寬衣之聲,不多時,便聽谷萍兒“咯咯”笑道:“好哥哥,你何不索性睜大了眼睛,這樣瞇著眼偷看,很是不對哦!”雖是誣陷,但笑聲嬌媚,語語勾魂,字字奪魄,谷縝聽得心癢,几欲罵聲“放屁”,但想到誓言,卻又苦苦忍住。
忽又聽谷萍兒輕輕笑道:“好哥哥,你一貫敢做敢為,無法無天,怎么突然變成道學先生啦?說起來,萍兒的身子你又不是沒瞧過?那天、那天你喝醉了酒,可放肆呢,萍兒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歡喜……”
谷縝只覺一股怒氣直沖胸臆,脫口叫道:“胡說八道,不知羞恥……”
“哎呀。”谷萍人笑道,“你可說話了?”谷縝一愣,不由心頭大恨:“只怪我太在意此事,終被賺了。”卻聽谷萍兒又笑道:“好哥哥,我還能叫你睜眼,你信不信?”谷縝道:“放白湘瑤的屁。”
白湘瑤是谷萍兒的生母,亦是谷縝的繼母,谷縝故有此罵。谷萍兒卻不著惱,吃吃輕笑,忽聽水響,料是她沉入水中,溫泉水滑,谷萍兒肌膚嬌嫩,不自禁呻吟呢喃起來。她天生媚骨,又得母親調教,隨著年紀見長,漸成一代尤物,顰笑呼吸,媚艷無雙。谷縝縱然定力了得,也被擾得心煩,忍不住道:“你這小鬼,好的不學,偏學你媽勾引男人,不羞,不羞。”
谷萍兒笑道:“人家學媚朮又怎么啦,這世上,我只勾引你一個,別的男人啊,我睬也不睬……”谷縝聽了,喝也不是,罵也不是,但凡男子,多少有些虛榮,谷縝也莫能免,明知這話乖戾不常,但聽在耳中,深心里仍有三分受用。正自默然,忽聽谷萍兒一聲尖叫,似乎遭受極大的恐怖。
谷縝心神劇震,不自禁張眼望去,卻見谷萍兒懷抱那只貓兒,坐在泉邊,笑嘻嘻望著自己,衣衫嚴整未脫,只赤了雙腳,露出白嫩小腿,輕輕踢水嬉戲。
“上當了。”谷縝羞奴難當,不由得怒目而視。
“好哥哥。“谷萍兒嘻嘻笑道,“我便知你打心底疼我愛我,生恐我遇上危險,對不對?”谷縝瞪眼道:“對白湘瑤個槌子。”
谷萍兒笑笑,取手巾抹淨纖足,穿上繡鞋,走上前來,瞧了谷縝一會兒,忽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谷縝穴道被制,躲閃不得,不由怒道:“你做什么?”谷萍兒笑道:“人家,人家心里喜歡你呀。”
谷縝道:“抹我一臉口水,也叫喜歡?”谷萍兒收斂笑容,側身坐下,淡淡地道:“你還不是抹妙妙姐姐一臉口水。難道你就不喜歡她?”谷縝道:“她和你不同。”谷萍兒眼圈兒一紅,驀地叫起來:“哪兒不同了,我哪兒又比不上她?”
谷縝道:“你是我妹子,她不是,再說他也不會誣蔑我,陷害我。”谷萍兒盯著他,眉間露出淒楚神色,沉默良久,忽道:“那一天,我見你和她躲在礁石后面,你抱著她,親她的臉……“
谷縝截口道:“這與你有什么相干?“谷萍兒淒然一笑,望著溫泉上空變換莫測的水汽出神半響,幽幽嘆道:”若沒見就罷啦,可我偏偏看見了,那時候,我心里真是難受極了,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又恨不得跳進大海,一了白了。我后來就想呀,無論如何,我也不做你的妹子了,我要做你的妻子,讓你一輩子那樣親我抱我……”
谷縝狠道:“所以你就陷害于我?對不對?”谷萍兒微微一笑,道:“你想套我的話,我才不說,我說了,你就沒命了……”谷縝一愣,呸道:“這與我有什么相干?”谷萍兒深深看他一眼,說道:“你能活到現在,著實僥幸得緊,在南京,徐海死了,你為什么活著?在那戶農家,你本也活不了的……”
谷縝恍然有悟,等著她道:”難道是你……”谷萍兒道:“這是一個約定,我不說,別人也不會殺你……”
谷縝心中豁亮,點頭道:”料是你說過了,若她殺我,你就向我爹告發她,是不是?”
谷萍兒撫著懷里貓兒,注視蒸騰水汽,淡淡地道:”我不知你說什么,我也不會答你.”
谷縝仿若不聞,自語道:”既然不能親自殺我捉我,她便下了戰書,她知道以我的性子,必會前來徽州迎戰,是以她又放出風聲,將葉梵引來徽州;我逃出獄島,五尊之中,數"不漏海眼"最想抓我回去,以他的武功,我也萬無逃脫之理.哼,這一招借刀殺人,用得也不怎么高明……”谷縝一邊說話,一邊察言觀色,谷萍兒卻只是低頭撫弄那貓兒,笑而不語.谷縝瞧了半響,也瞧不出半點端倪,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萍兒,我待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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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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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1:26:18
第23章 兄妹 下
谷萍兒側過身子,纖手托腮,望他笑道:”你呀,凶巴巴的,裝出一副兄長的樣子,其實心里卻很疼愛我的.小時候吃福柑,柑子少,小孩子又多,大家都搶著吃,你卻總把自己那份讓給我,后來你回東島,見我的耳環磕壞了,就配一枚絕好的給我;還有啊,那年我患了寒疾,要五種罕有藥材,你不僅不辭辛苦為我配藥,又聽說白狐皮能治這病,就專門去極北買來白狐皮袍給我……你對我的好,我一點一滴都記在心里的……”
谷縝提起舊誼,原本是想動之以情,策反谷萍兒,不想谷萍兒說起往事,竟若得他思緒萬千,沉默半響,嘆道:”萍兒,你和白湘瑤不同,我雖很她,卻把你當親妹子……”谷萍兒秀眉微蹙,忽地別過頭去,冷冷道:”你這么說,我不歡喜……”谷縝道:”你不歡喜,也沒法子,我今生若要娶妻,也只會娶妙妙一個.”
谷萍兒轉眼望來倏爾淚盈雙目,身子微微發抖.谷縝硬起心腸,與她四目相對.谷萍兒咬了咬嘴唇,顫聲道:”就算,就算有了那事,你也要娶她?”谷縝搖頭道:”大不了,我既不娶她,也不娶你,孤單一輩子.”谷萍兒狠狠道:”哼,你可真狠心.”谷縝道:”你知道就好.”
谷萍兒眼里掠過一絲厲芒,漫不經意道:”那么,妙妙姐死了呢?”谷縝心一沉,厲聲道:”萍兒,你瘋了?”谷萍兒搖頭道:”你放心,我不會殺她,但別人要殺她,我可半點兒法子也沒有.”
谷縝道:”誰要殺她?”谷萍兒道:”要殺她的人多啦,什么風君侯啊,雷帝子啊,天算啊,地母啊,就算沒有人禍,也有天災,或許她坐船的時候.不小心掉進海里淹死;睡覺的時候,不小心失火把自己燒死;上山的時候,運氣不好,被毒蛇咬死;這種種死法,誰又說得准呢?”她神情淡淡的,說的雖是可怖可懼之事,卻如閑談便道一般.
谷縝瞧她半響,忽地哈哈大笑:”好,好,不愧是白湘瑤的女兒.”谷萍兒瞧他一眼,嘆道:”你心里怨恨我么?我早就想好了,若不能叫你愛我疼我,就索性叫你狠我怨我,總而言之,要你一輩子都記得我,做夢也忘不了的.”
谷縝驀地瞪圓雙目,喝道:”若你不是我親妹子,我定然吐你一臉口水.”谷萍兒側著半邊嬌靨,吃吃笑道:”你親親我就成,吐就免了.”谷縝瞪了她半響,忽地笑了笑,說到:”你點了我穴道,我怎么能親你.”
谷萍兒歪頭瞧他片刻,微微笑道:”我知道的,你臉上笑嘻嘻的,心里就在打壞主意.但我不怕,這三年來,我武功好了很多,你呢,還是老樣子,我一根指頭,也能將你打倒.”說著伸指在他額上戳了戳,又親他一下,才解開谷縝的穴道.
谷縝起身瞧瞧四周,忽地尋一塊石頭坐下,笑道:”萍兒,你當年武功還不如我,忽忽兩年,怎么就成了高手?”谷萍兒道:”我和你一樣,也討厭練武,可這兩年,我為練武功,吃了許多的苦……”谷縝道:”干嗎要吃苦呀,大伙武功一般多好,你這樣恃強凌弱,太不公平.”
谷萍兒微露淒涼之色,嘆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苦練武功,全是為去獄島救你……”谷縝見她說著說著,眉眼微紅,不由憐意大生,但又提醒自己,這女子有其母之風,掩袖工讒,擅長坐戲,倘若就此心軟,大勢去矣,當下說道:”如此說來,我豈不是大有功勞?”谷萍兒瞧他一陣,輕輕嘆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信的.”
“先不說這個.”谷縝道,”現在我落到你手里,你要怎么對我?”谷萍兒“先不說這個。”谷縝道:“現在我落到你手里,你要怎么對我?”谷萍兒道:“你在中原不能立足,我們不妨遁入南海蠻荒,遠涉九譯絕域,避世而居,你說好不好?”她注視谷縝,神色間極是期盼。
“不好!”谷縝搖頭道:“我若走了,豈不便宜了那幫害我的孫子?”谷萍兒道:“你若不走,要么死路一條,要么又被關回獄島。”谷縝道:“事關白湘瑤,你兩面為難,不肯說出真相,我不怪你。但我要洗刷冤屈,你又何必攔我?這樣吧,你我賭斗一場如何?”谷萍兒道:“賭斗什么?”
谷縝道:“你武功大進,我武功差勁,咱們就來比武。我勝了,你容我去捉汪直,你勝了,我隨你去九譯絕域。”谷萍兒一怔,心頭涌起一陣狂喜,拍手道:“哎呀,你說真的?”
谷縝道:“絕無戲言。”谷萍兒想了想,搖頭道:“你定有詭計,若真比武功,你非輸不可。”谷縝笑道:“我有什么詭計?只不過,你我出身武學世家,倘若拳來腳去,刀來劍往,豈不成了當街賣藝的笨伯,白白丟了祖宗的臉面。”
谷萍兒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了。爹爹常說,學武之人,第一流者,勝在胸襟氣度;第二流者,勝在內功真氣;最末流者,才比拳腳招式。難道說你要和我比胸襟氣度?”
谷縝笑道:“胸襟氣度,縱然想比,也不知如何比法,我們還是比第二流,內功真氣。”谷萍兒聽了,驀地“咯咯咯”笑彎了腰,谷縝道:“你笑什么?”
谷萍兒好容易忍住笑,說道:“若說比划拳腳,我還有几分相信。但說到內功真氣,確是好笑得很。哥哥你從小就是個猴兒性子,讓你打坐練功,比登天還難,爹爹為此打了你無數次,你卻總有歪理,說什么:‘武功只是小道,諸葛亮也不會武功,照樣帶兵打勝仗;你這個東島島王,不見得比諸葛亮還厲害吧?’氣得爹爹當場給你一巴掌,打得你臉都腫了。”
谷縝被她說起幼時糗事,不覺摸了摸鼻子,尷尬笑道:“那是往事了,我被關在獄島,無處可去,練了兩年內功,或許也不輸于你。”谷萍兒望著他,將信將疑,說道:“那怎么比法?”
谷縝道:“內功比拼,至為凶險,咱們兄妹之間,何必生死相搏,自然還是文比。”谷萍兒點頭道:“是比內勁碎石,還是摘葉飛花?”谷縝心中驚疑,尋思:“這小妮子定是吃了什么速成的靈藥,若不然,怎地三年光陰就能內勁碎石、摘葉飛花了?”心中如此想,臉上卻若無其事,搖頭笑道:“那些太尋常,咱們比泡溫泉如何?”
“泡溫泉?”谷萍兒露出疑惑之色,心想內勁碎石、摘葉飛花尋常,難道你這泡溫泉的主意就不尋常了?
谷縝瞧出她疑惑,笑著解釋道:“這個泡并非沐浴,而是將全身浸入熱水中,不得露頭換氣,誰泡的時間更長,誰就勝出。”谷萍兒雙頰微紅,咬了咬唇,含笑道:“你這個主意……可不老實。”
谷縝心知她是說自己想趁機看她沐浴,當下也不辯駁,只是笑笑,取來一根樹枝,插在地上,且在四周刻上時辰,說道:“這個且做日晷,計算時辰,如今是卯時一刻,誰先下水?”谷萍兒尋思:“若我先下水,難保他不趁機搗鬼,拿走我的衣服,那時可就糟糕極了;若他先下水,我在上面,先瞧他是否真有高明內功,若是內功平平,我點了他穴道再下去,可保萬一;若是當真內功高明,我也好做防備。”心念數轉,笑道:“你先下。”
谷縝道:“好,你先轉過身去。”谷萍兒疑惑道:“做什么?”谷縝道:“脫衣服啊,你喜歡看光屁股男人么?”谷萍兒輕哼道:“誰知道你是否趁機想逃?”谷縝道:“我這點能耐,又能逃到哪里去?你聽見水響,立馬轉身,料想時間也不會長。”
谷萍兒雖覺疑惑,一時卻想不到什么破綻,只得轉過身。谷縝一邊瞧她,一邊飛也似褪去衣褲,將一只褲腳系住褲帶,又用褲帶拴住一只衣袖,兩者均打活結,如此一來,衣褲相連,便有一丈多長,再將剩下那只褲腳放在溫泉邊,用一塊百斤大石壓住,又在百斤大石下方墊了一塊小石,讓大石塊對著泉水,搖搖欲墜。做好機關,谷縝自攥著剩下那只衣袖,躡手躡腳,退入泉邊樹叢,邊退邊笑道:“我要下水了,不許偷瞧!”谷萍兒“哼”了一聲,道:“這句話,呆會兒原話還你……”
谷縝小心鑽入樹叢,屏息伏下,忽將衣袖猛力一拽,活結頓脫,衣袖、褲腳分開,卻由是牽動一丈開外的大石,“扑通”一聲,大石前傾落水,水花四濺。谷萍兒怕他弄鬼,立時轉身,眼見衣褲鞋襪四處散落,頓時莞爾,心道:“男人們都是這邋遢樣子。”
她絕料不到谷縝能在一丈多遠的樹叢中引動百斤大石,當下小心將衣褲收攏疊好,來到溫泉邊,定眼望去,卻見蒸氣浮于水面,若聚若散,潭下物事模糊不清,隱見亂石中栲栳大一團黑影,料是谷縝,便忖道:“他必然憋不久的。”就傍潭邊坐下,拈著鬢發,撫著那貓兒,雪白的雙頰微微含笑,籠罩在溫泉氤氳中,倩影隱現,宛如林中仙子。
谷縝赤條條蜷在樹叢中,屏息注視谷萍兒,心中七上八下。不想山中清寒,冷風陣來,吹得他渾身瑟瑟,几欲大抖特抖,只恨谷萍兒便在丈外,稍有動靜,必為所覺,故而蜷成一團,咬牙苦忍。忽見谷萍兒懷中的波斯貓懶洋洋睜開眼睛,綠瑩瑩的眼珠一轉,似向這方看來,谷縝被它一瞧,身子如遭針刺,心中老大的不自在,暗自疑道:“這畜牲難不成瞧見我了?”
谷萍兒卻專注溫泉,渾不料谷縝就藏在身后樹叢。坐了一時,她瞧瞧日晷,忽覺有些不對,起身揮出數掌,拂去水面白氣,定神細察,池底只見大小石塊,卻不見人。谷萍兒身子一顫,叫聲不好,舉目望去,卻見那溫泉由這深池瀉出,沖刷出一條小河溝,穿過叢叢荊榛,蜿蜒遠去。
“哎呀,我忘了這個!”谷萍兒一跺腳,奔出兩步,忽又想起什么,反身折回,抄起地上衣褲,急匆匆展開身法,沿那小河溝奔去。
谷縝料定谷萍兒聰明有余,精細不足,有意設下這個局,讓她自以為自己水遁,谷萍兒情急之下,勢必沿溝追趕,這時他便可鑽出樹叢,好整以暇穿上衣褲,逍遙而去。卻不料谷萍兒心思盡在他身上,生恐谷縝出水受涼,一時多事,竟然帶走了衣褲。
谷縝渾身赤裸,叫苦不迭,卻又不敢久呆,雙手抱胸,鑽入一片樹林,山風迎面拂來,霧嵐清冷侵肌,凍得他渾身哆嗦,心中只道:“他……他***,若……若這……這時候跳出一只老……老虎,可……可是方便,老……老子渾身光溜,就……就似脫……脫了毛的公雞……”奔得太急,一不留神,踩中一根荊刺,腳掌鑽心疼痛,只得坐倒,伸手拔刺,正思索如何找些樹葉,遮蓋羞處,忽聽見“咭”的一聲嬌笑,空中下雨也似,落下一陣衣褲鞋襪來。
谷縝一愣,皺了皺眉,慢慢穿好衣褲,抬眼望去,只見谷萍兒懷抱波斯貓,站在參天大樹上,踩著一根細枝,玩耍也似上下起伏,見他望來,嘻嘻笑道:“好哥哥,這次算誰贏了?”谷縝道:“自然是我贏了,你不待我從溫泉里出來,就擅自離開,分明是見我閉氣功夫了得,自知不勝,臨陣脫逃。”
谷萍兒飄然落下,伸指刮刮臉頰,說道:“不羞不羞,你連水都沒下,卻來編這些鬼話。”她面皮薄嫩,纖指過去,留下几道紅痕。谷縝卻正好相反,勝在臉皮厚實,嘿嘿笑道:“你不認輸,我又有什么法子?”
谷萍兒道:“既然如此,再行比過?”谷縝眼珠一轉,冷笑道:“再比你也穩輸不贏,這樣好了,咱們再比輕功如何?”谷萍兒笑道:“你又有什么詭計?”谷縝道:“我自有神通,何用詭計?你瞧見遠處那棵歪脖子松樹嗎?誰先到那樹下,誰就算贏。”谷萍兒道:“好吧,就再比一比,你可不許賴了。”
“誰賴了。”谷縝呸了一聲,說道:“我數到三,你我二人同時舉步,一,二,三……”谷萍兒將身一縱,逝如煙云,杳若孤鴻,須臾掠出十丈,斜眼望去,只見谷縝才奔兩丈,不覺暗笑,飛身又奔數丈,轉頭再瞧,忽然不見了谷縝的影子。谷萍兒心下一沉,卻并不立馬追趕,而是縱上一棵大樹枝丫,如一只黑羽飛鳥,凌空俯瞰,這一下,方圓數里盡收眼底,只見谷縝躡手躡腳,鑽入一片灌木叢中。
谷萍兒微微一笑,展開輕功,輕點枝頭,飄落到另一棵大樹上,只須數縱,便到了谷縝頭頂,翩翩如仙子謫塵,落在谷縝身前。
谷縝忽受驚嚇,不自覺一拳打出。谷萍兒笑道:“好啊,還是要比拳腳么?”一手抱著那貓,一首使個“雪鴻爪”,勾住谷縝來拳,腳下使絆,欲要將他絆到,可方才出腳,卻又不忍,當即收腳,使出“千浪千疊手”,轉到谷縝身后,倏忽間,伸手在他肩頭背上輕拍十下。
谷縝曾如未覺,轉過身來,揮拳又打。谷萍兒搖頭道:“哥哥,點到即止,你已輸了。”谷縝聞如未聞,仍是拳打腳踢,不成章法。
谷萍兒心中微微有氣,使一招“無定腳”,將谷縝絆了一個筋斗,鼻子撞著一塊石頭,鮮血長流。谷萍兒見了,心中慌亂,伸手去扶,卻被谷縝反手一拳,狠狠打在腰間,雖有內勁護體,不甚疼痛,谷萍兒心頭卻如被刀割了一下,難受極了,正想說話,忽見谷縝爬將起來,咬牙瞪眼,滿臉是血,手揮腳舞,如癲如狂。
谷萍兒瞧得又是害怕,又是難過,勉力拆了十几招,每到欲下重手,卻又不覺心軟,驀地后躍丈余,叫道:“我,我不跟你打了……”一手捂住面頰,蹲在地上,哇地哭了出來。
谷縝呆了呆,驀地一跤坐倒,瞪著眼呼呼喘氣,罵道:“臭丫頭,叫你跟我打,叫你臭丫頭打我……”忽覺鼻酸眼熱,當下揉了揉眼,才不致落下淚來。
谷萍兒哭了一會兒,將淚一抹,起身叫道:“好,你定要去洗刷什么冤屈,我也由得你。”不由分說,挽起谷縝,向山中奔去。谷縝怒道:“你做什么?”欲要掙扎,卻被谷萍兒拿住“曲池穴”,無法使力,轉眼望去,谷萍兒臉色蒼白,淚痕猶新,小嘴緊緊抿著,只顧向前。
走了一會兒,忽聽谷萍兒道:“到了!”谷縝定眼一瞧,前方松石錯雜,抱著一座天然石室石室上書“軒轅洞”四字(為什么是四?)。原來這里地處黃山光明頂下,相傳光明頂是軒轅黃帝得道飛升之所,故而這石室也被冠以大號,認為是皇帝修仙處所。
谷萍兒又道:“汪直大約就在里面。”谷縝將信將疑,瞥她一眼,谷萍兒扭過頭去,不與他正眼相對。
谷縝知她心情繁復,不覺微嘆。谷萍兒忽地將他一拽,縱近石室門戶,向內窺視,入目情景,卻叫二人大吃一驚,但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具尸首,居中火堆燃盡,余燼散落,一口大鐵鍋已然打翻,鍋內洋肉湯濺得滿地。
谷縝見室內并無活人,當下細查尸首,卻見個個面色青黑,神情扭曲,嘴角沁出絲絲黑血,觀其容貌兵刃,正是倭寇無疑。谷縝心頭一動,尋思:“這分明是中毒跡象,卻是誰下的手?”又想到程公澤所說“偷盜砒霜”之事,這死狀確是服食砒霜所致,這二者間必有關聯。再看群倭容貌,卻無汪直在內。
谷縝滿腹疑竇,反身坐在一塊大石上沉思,谷萍兒卻不做聲,抱著波斯貓悄立門首。不多時,忽見谷縝起身,拾起一口倭刀,出了門,在遠處挖了一個方圓丈余的大坑,挖畢已是汗流浹背,谷萍兒怪道:“你做什什?”
谷縝道:“不可叫倭奴污了我軒轅先跡。”說罷將倭人尸首一一拽出,丟入坑中掩埋。谷萍兒默默望著他,目光星閃,若有所思。
谷縝埋好尸首,忽又問道:“你怎么知道他們躲在這里?”谷萍兒道:“我聽來的。”谷縝道:“聽誰說的?”谷萍兒搖頭道:“這個,我可不能說,但他們送命,卻與我一點干系也沒有。”谷縝哼了一聲,瞪著他,滿臉怒色。谷萍兒見他神情,心中一酸几欲吐露實言,然而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谷縝正覺米化,忽聽一個女子道:“理應在這附近。”另一女子接口道:“夫人拿得定么?”二人齊齊變色,未及閃避,兩名女子已經穿林而出。一旦照面,來人也是一驚,其中一女正是銀鯉施妙妙,另一個卻是美貌婦人,素衣裹體,妍麗妖嬈,舉手投足,無不流露媚態。
谷萍兒靠近谷縝,牽著他的衣袖,嘻嘻笑道:“妙妙姐,媽,你們怎么來啦?”施妙妙瞪視二人,臉色慘白如死。那素衣美婦卻是半嗔半笑:“還不是為了你這個調皮的小鬼,不說一聲,就到處亂跑,害我和神通好不擔心。”
這美婦正是谷縝的繼母白湘瑤了。
谷萍兒笑道:“我都長大啦,媽還擔心什么?再說,有縝哥哥陪著我,日夜呵護,天下哪兒去不得?”谷縝見她故作親昵,言辭曖昧,心中大為惱火,又見施妙妙秀目瞪來似有極深怨恨,谷縝心中氣苦:“這傻魚兒屢屢做出絕情的事,說出絕情的話,如今又來恨我。我又何必一廂情愿,給她好臉色看?”想到這里,神色淡淡的,既不分辨,也不多瞧施妙妙一眼。白湘瑤見谷縝神態,美目中微露疑色,卻聽谷萍兒道:“媽,你怎么和妙妙姐在一起啊?”白湘瑤道:“原本和神通一同來的,未想到中途遇上一件事情,他值得先去辦理,又恐你孤身一人,遭遇不測,就讓妙妙陪我來找你。”
“神通?神通!”谷縝哼了一聲,道:“你怎么找來這里的?”白湘瑤笑道:“我們母女之間,私底下有一些隱祕標記互通消息,萍兒沿路留了標記,我順著找來,也不對么?”
谷縝縱然不信,但涉及其母女之私,卻也不便多問。谷萍兒又道:“爹爹遇上了什么事?”白湘瑤道:“西城高手傷了你贏萬成贏公公,神通身為島王,不能坐視。”谷萍兒笑道:“許久沒見爹爹出過手了,可惜這次也沒眼福!”
施妙妙見谷縝正眼也不瞧自己,但覺眼前昏黑,喉間微甜,驀地晃晃身子,扶住身旁樹木,眼淚也几乎落下來,唯有不住提醒自己:“別哭,別哭,你若哭了,只會惹他笑話……”雖然如此,眼眶仍是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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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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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1:26:39
. 谷縝雖故作姿態,眼角與光卻始終落在室妙妙身上,忽見她神情恍惚,身子搖晃,心頭軟了七分,欲要上前,不想腰間一麻,竟被谷萍兒制住“氣戶穴”,動彈不得,谷縝大怒,側目一瞧,卻見谷萍兒神色淒惶,目光落向遠處。
白湘瑤瞧得分明,眼珠一轉,溫言道:“妙妙,你不舒服么?”施妙妙見問,勉力收拾心情,搖頭道:“我好好的啊。”白湘瑤笑道:“沒事就好,是了,你是東島五尊之一,地位勝過我和萍兒,這里的事,還是你來做主。”
施妙妙道:“夫人言重了,妙妙年紀小,見識又淺,位列五尊,已自勉強了。凡事還是由夫人決斷為好。”白湘瑤笑嘆道:“妙妙啊,你不是為難我么?我和這小子一直不大好,我若捉他,別人會疑心我懷有私念,萍兒又忒不懂事,如何處置縝兒,我還真沒法子……”
谷縝大怒,心道:“好你個賊婆娘,拐彎抹角,竟逼妙妙抓我。”當即冷笑一聲,大聲道:“白湘瑤,你少來鬼話連篇,今日落到你母子手里,算我倒霉,施姑娘,你也不要客氣,要打要殺,谷某人一根眉毛也不會皺的。”施妙妙聽了,芳心一痛,心頭無比淒涼:“他竟叫我施姑娘,竟叫我施姑娘了么?”想著眼圈兒泛紅,浮現出瑩瑩淚光。
谷萍兒聽得心急,啊呀叫道:“這可不成,縝哥哥說什么也是重犯,須得爹爹親自審理,方能定奪,妙妙姐,你說是不是?”
施妙妙深吸一口氣,嘆道:“萍兒說得是,無論他犯下何種罪孽,也須島王做主。”白湘瑤搖了搖頭,神色黯然,低下頭去。施妙妙忍不住道:“夫人怎么啦?”白湘瑤苦笑道:“我知識為神通難過,他只有這一個兒子,雖然不肖,但若又他親自處置,情何以堪?”
施妙妙尚未接口,谷萍兒已笑道:“媽,你既然這樣說,就該替縝哥哥多說几句豪華,叫爹不要重重罰他。”白湘瑤猛然抬頭,目光中閃過一道銳芒,忽又淡淡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怎能干預島務?神通才智過人,自有決斷。”谷萍兒笑道:“既然爹爹自有決斷,那就見了爹爹,再說不遲。”
母女倆含笑對視,白湘瑤忽地軟語道:“萍兒,祭天不見,你的嘴巴越發伶俐了。”谷萍兒笑道:“是呀,我好歹也是您的女兒,若沒几分口才,媽豈不是白生了我。”白湘瑤似乎一呆,舉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亂顫,谷萍兒也笑,母女二人遙遙相對,恰似竟媚斗妍一般,谷縝不覺暗罵:“真是龍生龍,鳳生鳳,狐狸精生狐狸精。”
白湘瑤笑了一會兒,桃頰蘊紅,美眸流光,端的情若不勝,連連擺手道:“哎啞啞,不與你這丫頭胡纏了,咱們歇一陣,再去找你爹爹。”說著揀塊大石,冉冉坐下,其他三人也各懷心事,坐了下來。
谷萍兒又問道:“爹爹去哪兒了?”白湘瑤道:“我也不知,他追西城的高手去了,或許向西,或許向南,但終須留些標記,方便我們尋找?”谷萍兒道:“爹爹一貫懶散,未必會這么心細。”白湘瑤道:“他手了,若尋不著他,就先回東島。”
娘兒倆你一言我一語,谷縝與施妙妙卻出奇的沉默,均是目光飄忽,偶爾四目相對,也一觸即分。谷縝冷靜下來,有心解釋,然見施妙妙神色冷漠,心也隨之冷了大半,唯有暗嘆:“傻魚兒心里定然恨死我了。唉,也怪我太過瞄睨世俗,舉止不常,惹來許多非議;施浩然這老頭兒又過于方正,將女兒調教得如同道學先生一般。哼,莫不是月下老兒喝醉了酒,系錯了紅繩?要不然,我怎么會喜歡這條傻魚?”
他胸中愛恨交織,忍不住狠狠瞪向施妙妙,施妙妙瞧見,大為惱怒,忖道:“這個不要臉的壞東西,還敢這樣瞪我?哼,我就不能瞪你嗎?”便也瞪去,兩人目光相逼,僵持了數息工夫。谷縝面對所愛女子,怒氣總如閑云流水,無法久住,怒氣一去,又不覺愛意涌起,倏爾擠眉弄眼,連做几個滑稽怪相,施妙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白湘瑤母女側目來瞧,施妙妙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谷萍兒卻料到其中故事,暗自做惱,輕輕哼了一聲。
白湘瑤笑了笑,忽道:“萍兒,你什么時候養貓啦?”谷萍兒道:“這本是葉叔叔一名屬下的,可它一見了我,就很親近,葉叔叔說我與它有緣,便送給我啦。”白湘瑤哦了一聲,道:“聽說西城地母養了一只波斯貓,叫做北落師門,壽命極長,神奇無比,與這貓兒看來倒有几分相似。”
谷萍兒一陣嬌笑,說道:“那是地母娘娘的寶貝,怎么會落到我這里?我給它取名粉獅子,您說好不好?”白湘瑤道:“它若是凡貓,這名字卻也配得上。”谷萍兒抿嘴一笑,撫著那貓兒頸毛,甚是憐惜。
白湘瑤又笑了笑,說道:“抱來給我瞧一瞧!”谷萍兒欲要上前,但瞧谷縝一眼,又生猶豫。白湘瑤笑道:“你怕他跑了么?”別怕,他逃得過我們娘兒倆,也逃不過‘千鱗’的,妙妙,我說得對么?”說罷顧盼施妙妙,施妙妙瞧了瞧谷縝,稍一猶豫,點頭道:“那是自然。”
谷縝深知白湘瑤時時挑撥,要讓施妙妙與自己情人相殘,她好坐看消化,可說天下人心之毒,莫過于此,他雖恨得牙癢,卻也不敢當真妄動,生恐施妙妙一時沖動,真將自己射成篩子。
谷萍兒也明此理,笑吟吟將貓抱過去,白湘瑤接過,輕輕撫弄片時,忽地起身笑道:“走吧!”竟沒有將貓還回的意思。
谷萍兒臉色微變,叫道:“媽,你,你……”白湘瑤笑道:“我怎么?還不帶你縝哥上路?”谷萍兒跌足道:“媽……”白湘瑤臉色微沉,淡然道:“你不聽我話?”說著拇指、食指按在那貓兒頸上。原來知女莫若母,谷萍兒(后面又看不清了,本人臆斷,望整編時修改好)自小喜歡貓狗,倘若貓狗不慎夭亡,必然哭得死去活來,白湘瑤見她喜愛這只波斯貓,便故意騙來,挾制于他,逼她不敢輕易放走谷縝。
谷萍兒深知乃母之風,心中為難極了,一邊是心愛寵物,一邊卻是心愛男子,此時卻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不覺呆在當地,眼圈紅了。忽聽谷縝哈哈大笑,起身叫道:“上路就上路,臭婆娘,怕你我就是你養的!”說著一拂衣袖,大步前行,口中高聲唱道:“大江東去浪錢疊,引得這數十人,駕這一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這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這一出《關大王赴單刀會》,專道關云長單刀赴會的故事,谷縝唱得高低起伏,一波三折,以此自況,竟不將前途危局放在眼里。白湘瑤心中暗恨,嘴里卻笑道:“關云長義薄云天,事嫂如母,可不似有的人奸妹弒母,大逆不道。”谷縝看她一眼,淡然道:“誰是我母親呀?我媽姓商,可不姓白,要做我媽,修十輩子再說。”
白湘瑤聽慣了他這套說辭,一笑了之,施妙妙卻是憤憤不平,喝道:“谷縝你太無禮了.....”谷縝笑道:“你倒說說,我怎么無禮了?”施妙妙道:“常言道: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就因為你平時小節不修,不敬長輩,愛討口舌便宜,一致于后來乖戾無道,犯下大錯.....”言語間,想到傷心處,眉見泛紅,嗓子一自哽咽。谷縝皺眉望她,心中暗罵:“你這條傻魚兒,將來落到我手里,先打你一頓扳子。“再瞧瞧白湘瑤含笑注視,心中更怒,哼了一聲,甩袖便走。
四人步行出山,遙見前方車馬,兩名東島弟子迎上來,眼見不但找到谷萍兒,更捉到谷縝,二人皆大歡喜。谷萍兒道:”大伙都坐車嗎?縝哥哥怎么辦?”白湘瑤笑道:“他也坐車,但須有防備。”說著從袖間取出一團小指粗細的透明繩索,說道:“這小子善于開鎖,尋常瑣具捆不住他,這根玉蛟索相傳用蛟筋煉制,寶刀莫傷,妙妙,你看是否捆他一捆。”
施妙妙若答不,無疑自承認對谷縝余情未斷,若答是又覺不忍,正自躊躇間,谷萍兒已笑道:“還是我來捆吧。”
“不成!”白湘瑤斷然道:“這人太狡猾狠毒,你心腸太軟,易受鼓惑,最好離他遠些。”谷萍兒正要撒嬌,卻見白湘瑤目射寒光,又捏那粉獅子的脖子,頓時氣勢一軟,撅嘴不樂。
施妙妙稍一猶豫,接國繩索。谷縝瞧的生氣,將手一伸,笑嘻嘻道:“施大小姐,請了。”施妙妙見他嘲諷神色,心如刀割,咬牙將他雙手縛上,忽聽谷縝在耳邊恨聲道:“捆得好,憑這份捆人的本事,可以去獄島當島主夫人了。”施妙妙原本心中不安,聽得這話,滿懷不安盡數化成怒氣,狠狠將那玉蛟索收緊,打上死結,痛得谷縝齜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氣。
一路上,谷萍兒笑咪咪的纏著谷縝說話,谷縝有一句無一句,隨口答應。施妙妙則縮在車廂一角,雙手抱膝,心中其亂如絲,不敢正眼去瞧谷縝,偶爾看他手腳束縛,又不覺亦背亦憂,尋思道:“我方才或許弄痛了他,這樣捆的久了,會不會傷了手腳呢?”忐忑不已,漸漸后悔起來。
這般行了一程,白湘瑤忽地叫停,說道:“天色已晚,且在這鎮上歇足一晚,再說其他。”眾人下車,谷縝手腳束縛,行動不便,全靠兩名東島弟子抬出,便笑道:“妙極,妙極,坐轎舒服抬轎苦,有勞二位師兄了。”他這當兒不忘討口舌便宜,且故意下墜扭動,已增自身分量。
客棧內客人不少,乍見這三位絕色美女徜徉入客棧,均是眼前一亮,又見抬進一個人來,更覺得驚奇。棧中伙計著意巴結,騰出一張空座。谷縝落座,便大聲叫道:“伙計點菜。”
白湘瑤知他又有名堂,微微一笑,并不打斷。店中伙計見他囚徒身份,假裝不聞,徑自向三女點頭哈腰,谷縝怒道:“我把你這伙計的招風耳撕了下酒,爺爺叫你,你沒聽見么?”伙計大怒,正要反唇相譏,谷萍兒卻笑道:“罷了,他既要點菜,你由他就是.....”
店伙計無奈,只得轉過身來,賠笑道:“客官點什么?”谷縝道:“只怕爺爺要的你這里沒有?”店伙計道:“絕無次理,本店的酒菜白里聞名的。”
“好!”谷縝道,“那就先來個六月飛雪。”店伙計怪道:“這是什么菜?”谷縝道:“這個還不容易懂嗎?就是將六月的雪化做一杯冰水,給爺爺消消暑熱。”店伙計賠笑道:“爺爺糊弄小的,六月里哪能下雪?”谷縝倒:竇娥含冤,六月飛雪,你沒聽過嗎?“店伙計耐著性子道:”戲本上的勾當,豈能當真……“
谷縝呸了一聲,道:“做不出來就做不出來,哪兒來這許多廢話?什么百里聞名,百里聞臭還差不多。“店伙計怒極,若非瞧那三位佳人份兒上,早已一巴掌打過來,一時間憋紫了臉,忍氣吞聲道:‘是,是,爺爺明斷,這個,這個小店確實做不出來。”
“知錯就好。”谷縝又道,“既無‘六月飛雪‘,那就來個‘人間三毒’。”店伙計聽得一呆,這名兒不只未曾聽過,抑且取得凶險至極,不由吃吃道:“什么三毒?”谷縝笑道:“沒聽說過么?有道是:‘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由可,最毒婦人心’,故而這人間三毒,乃是三道菜,第一是烏雞燉青蛇;第二是紅油炸馬蜂;第三則是清炒婦人心。”
店伙計聽得臉色發白,青蛇馬蜂還罷了,但相比“婦人心”,這兩樣均不算什么,忙笑道:“爺爺取笑了,小的拼死,也給你捉蛇取蜂,但至于這‘婦人心’么,怎么取得?殺人償命,爺爺不是要小人的命么?”
谷縝笑罵道:“不知變通的蠢材,你就不能用豬心、狗心么,反正也差不多。嗯,記住了,無論豬心、狗心,都要三顆,少一顆都不行。”
他含沙射影,罵得惡毒,白湘瑤面色微沉,谷萍兒則抿嘴不語,斜望他處,唯獨施妙妙性急,拍桌而起,叫道:“壞東西,你沒個完么?”谷縝道:“我自點菜吃飯,關你什么事?”施妙妙瞪他一眼,罵道:“雞腸小肚的臭賊。”谷縝道:“我雞腸小肚,總比狼心狗肺的強。”施妙妙怒道:“你罵人?”谷縝笑道:“我罵狼、罵狗,就不罵人。”
施妙妙忍無可忍,驀地出手,狠狠打了谷縝一個嘴巴,大得他翻到在你,口角流血,哈哈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悲憤之意,溢于言表。施妙妙一掌打過,不覺悔從中來,望著谷縝呆了呆,眼眶一熱,驀地流下淚來,罵道:“壞東西……你,你不得好死……”罵完再也忍耐不住,驀地以手掩口,沖出棧門,飛也似去了。
棧內客人見此情形,無不議論紛紛。谷萍兒扶起谷縝,見他左頰高腫,心中大痛,暗罵施妙妙兩句,取了手絹給他揩拭嘴角血跡。白湘瑤卻是笑笑,說道:“伙計,這位客官頭腦不清,他點的菜便不要了,你揀店內拿手的做几樣,能下飯就好。”店伙計求之不得,聞言大喜,連連稱是。
谷縝沉著臉一言不發,不多時,忽聽棧外轱轆聲響,一陣笑語,從門外走進一群人來,為首公子青衫飄飄,丰神俊朗,見了谷縝,驀地臉色微變,驟然止步。谷縝見了,露出一絲笑意,揚聲道:“沈兄好。”
來人正是沈秀,他見谷縝雙手被縛,又與兩位明艷女子同坐,心中大為驚疑,眼珠一轉,笑吟吟道:“谷少主好。”谷縝一笑,又瞧見沈秀身后之人,便笑道:“周老爺,多日不見,甚念甚念。”周祖謨立在沈秀身后,躲躲閃閃,誰想谷縝眼賊,還是瞧見自己,當下露出羞怒之色,呸了一聲,道:“念你娘的屁。”
谷縝心道:‘原來如此,這周祖謨竟是沈秀的手下,他前往東瀛后買鳥銃,大約也是沈秀的授意,無怪我總覺此事不似沈瘸子的作為。周祖謨口中的‘沈先生’,自也是這小瘸子了。是了,東瀛鳥銃,制藝甚精,射擊頗准,勝過中華土產,日本五兩一支,轉賣到中土,便能賣到二十兩以上,縱有風險,余羨卻很可觀。“他隨在難中,仍然不忘算計,心念數轉,忽見沈秀拄著拐杖,一步一縱,坐到一張桌邊,同行五人也占了兩桌。沈秀目光陰鷙,不時掃視這方。
菜已將上,谷縝無法動筷,谷萍兒便將菜肴盛在碗中,一口口喂他進食,沈秀嘿嘿笑道:“谷兄好福氣,無論走到哪里,均有佳人相伴。”言下頗有些酸溜溜的意思。谷縝心情煩悶,冷笑不答,谷萍兒卻低聲道:“你認識這人么?他的眼神可真討厭。”谷縝轉眼一瞧,只見沈秀一雙眼只在白湘瑤與谷萍兒身上游移,不由尋思:“這小瘸子仍是不改本性。”便低聲道:“這人不是好貨,須得提防。”
谷萍兒眼珠一轉,笑道:“我去去就來。”轉身入了棧內,半晌才出,又喂谷縝進食。谷縝正覺奇怪,忽見沈秀等人所要酒菜流水般上來,想是路途困頓,腹內飢餓,一時只聽稀里嘩啦的飲食之聲。
吃不多時,忽聽其中一人皺眉按腹,呻吟起來。周祖謨道:“老錢,你怎么了……”話未說完,便覺一股濁氣在腹內游走,咕嚕作響,周祖謨急運內勁彈壓,誰知越壓越有絞痛之勢,轉眼一瞧,同桌之人無不蹙眉抿嘴,神色怪異。驀地有人起身,叫道:“伙計,茅房何在?”伙計一愣,指明方位,霎時間,數道人影破空而出,直奔茅房,沈秀雖瘸了一足,仍是翩若寒鴉,矯若水蛇,一瘸一拐,便搶在眾人之前,扎入茅房,砰地一聲將門閉緊。
眾人氣急敗壞,卻又不敢與首領爭先,有的急往棧外覓地方便,內功稍差者則屎尿齊滾,當場不恭起來。一時間棧內臭氣熏天,眾食客食欲大減,紛紛叫罵。沈秀部下雖然都是蠻橫之輩,但此時忙于內務,耳聽罵聲,也無暇理會了。
谷縝瞧得心頭一動,輕笑道:“是‘五谷通明散‘?”谷萍兒頷首微笑。谷縝道:“用了多少?”谷萍兒道:“半瓶!”谷縝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好丫頭,真有你的。”
原來這“五谷通明散”是東島祕藥,服食者非得瀉足三日三夜,將體內五谷濁氣瀉盡,然后吞津服氣,飽填以先天真元,從而臻至辟谷養氣的境界。說來本是良藥,但藥性稍嫌霸道,服食分量太多,又無相應內功輔佐,必然大瀉特瀉,直至虛脫。
客棧里齷齪不堪,亂成一團,白湘瑤好潔,露出煩惡之色,微微皺眉,向掌柜要了兩間上房,自去歇息。谷縝與兩名東島子弟同處一室,谷縝一會兒嚷著方便,一會兒又要水喝,折騰得兩名弟子叫苦不迭,到后來索性再不管他,大被捂頭,只顧睡覺。
谷縝自覺無趣,蜷在床上睡了一陣,忽覺有人在解手腳束縛,谷縝渾渾噩噩,不及睜眼,脫口便道:“妙妙?”張眼一瞧,卻間谷萍兒神色淒楚,呆呆望著自己。
谷縝心中好一陣失望,嘆道:“敢情是你?”谷萍兒几乎流下淚來,別過頭去,忍了半晌,方恨聲道:“你,你做夢也想著她?”谷縝沉默不語。谷萍兒又道:“可她只知道打你、罵你,卻不會來救你。”忽見谷縝狠狠瞪來,額上青筋暴出。心知自己說中他心底痛處,一時緘口,默默解開“玉蛟筋”,谷縝也不做聲,轉眼望去,那兩名弟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谷萍兒道:“我點了他們的穴道。”
谷縝點點頭,步出門外,谷萍兒跟隨在后,懷里抱著那只波斯貓,想是她設法從母親那兒偷回來的。白湘瑤人雖多詐,卻無什么武功,谷萍兒明里不好違背她,暗里使寫手腳偷來,并不太難。
谷縝除了客棧,走了一程,見谷萍兒始終跟著,不由皺眉道:“你跟著我作甚?”谷萍兒偷瞧他一眼,低聲道:“我放了你,回去必受責罰的。”谷縝見她神情淒婉,形影孤單,心中真是又氣又憐,想要罵她几句,又出不了口。只得哼了一聲,方要舉步,眼前銀光忽閃,施妙妙從天飄落,美目晶亮,盯著二人,神色頗為驚疑。
三人默默對視半晌,施妙妙緩緩道:“你們上哪兒去?”谷縝淡然道:“哪兒去不得?”施妙妙皺了皺眉,搖頭道:“難道你真想這樣躲躲藏藏,過一輩子么?”谷縝笑道:“這么說,你要攔著我了?”施妙妙望著谷縝,由那眉眼笑容間,仿佛能想見往日的種種情愛溫存,可人雖如是,情已昨非,眼前的男子再也不同以往了,想到這里,只覺芳心劇痛,柔腸寸斷,一咬牙,道:“不錯,有我在此,你休想跨出半步。”
谷萍兒微微色變,谷縝卻含笑如故,說一聲“一”,舉起右腳,緩緩跨出一步。
“叮!”金芒藍電相交,雙雙跌落在谷縝腳前,卻是一枚銀鱗、一枚尖錐。谷縝望著那銀鱗,一時怔住。忽聽施妙妙道:“萍兒,你別逼我用‘千鱗‘,你的’無相錐‘只有三分火候,敵不過我的。”
谷萍兒咬了咬嘴唇,大聲道:“打不過也要打,總之……總之,你要抓他,先殺我好了……”施妙妙呆呆望著她。心中莫名其妙,說道:“【萍兒,你忘了么,他當年如何害你……”谷萍兒愣了愣,捂耳道:“我不聽,我不聽。”施妙妙幽幽道:“萍兒,你定是被他花言巧語迷惑住了。”
谷萍兒身子微顫,兩眼一閉,驀地流下淚來,施妙妙見狀,也覺一陣鼻酸。忽聽谷縝道:“施妙妙,你真要殺我么?”施妙妙竭力忍淚,咬了咬牙,澀聲道:“你不逃走,我便不傷你。”谷縝哈哈大笑,驀地向前跨出一步,施妙妙一愣,怒道:“壞東西,你不要命了?”谷縝微微慘笑,又跨一步,施妙妙不覺心跳如雷,谷縝雖然武功低微,但此時予她的壓力,尤勝絕代高手,眼看他步步進逼,不自禁攥住一只銀鯉。秀目瞪圓,厲聲道:“你,你再進一步,我真不客氣了。”
谷縝深知施妙妙此時已如箭在弦,自己在若侵逼,她勢必出手,想到這里,驀地一陣心灰意冷,尋思:“我一心想洗脫冤情,大半還不是為了你傻魚兒么,若不然,我何不遠涉九譯絕域,終生不返中土?可你這傻魚兒,一再如此對我。罷罷罷,這般活著,真不如死了。”想著慘然一笑,第三步正要跨出,忽覺腰間一麻,渾身僵直,這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張口欲罵,又出不得聲。
只聽谷萍兒嘻嘻笑道:“妙妙姐,你的‘千鱗’固然厲害,我敵不過你,但徒手功夫卻不知如何?萍兒倒想討教几招。”施妙妙見谷萍兒制住谷縝,解了僵局,不覺大大松了口氣,聽了谷萍兒說的話,微一怔忡,道:“若我勝了呢?”谷萍兒道:“你若勝了,我們乖乖回去,我若勝了,你須得放過縝哥哥。”
施妙妙聞言,只覺酸氣沖鼻,眼淚几乎奪眶而出,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叫道:“我何嘗不想放他,若我死了,就能洗刷他的罪孽,我寧可死了的好。”想到這里,她沉默時許,點頭道:“好,我便不用千鱗。”
谷萍兒道:“我也不用無相錐。”當即從腰間取出一個鹿皮囊,丟在一邊,又將谷縝扶到一旁坐下,將波斯貓放在他膝上,深深看他一眼,徐徐起身,轉眼望去。施妙妙已將竹籃擱在一邊,悄然佇立。
谷萍兒輕喝一聲,雙手如波浪起伏,揮灑而出,正是“千浪千疊手”,施妙妙不敢大意,也應以本門“指南拳”。“千浪千疊手”招式幻妙迅捷,講求心勁相疊,雙手看似各自攻敵,實則互相牽引激發,比方說左手出招,招式方出,勁力未消,右手勁力早已跟上,右手勁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勁,故而勁力相疊,相生不窮,練到絕頂處,直如驚濤千疊一般。
“指南拳”卻是不同,直來直去,鮮有機巧,但拳隨身轉,招招不離對手周身五處要穴,攻敵所必救,有如磁針指南,故而得名。
二女均是絕色,玉貌花容,襟帶當風,此時斗將起來,雖然招招凶險,旁人瞧來,卻如蝴蝶對舞,黃鶯相戲,說不出的曼妙動人。谷萍兒的武功是谷神通親傳,無一不是當世一流,只是修習日短,難得大成,施妙妙卻是自幼習武,內外兼修,“北極天磁功”已有相當根底,勁與意會,意與神合,舉手投足,自見威力。谷萍兒“千浪千疊手”無功,又連變五六種絕學,離奇變換,令人目不暇接,但施妙妙卻只以一路“指南拳”應對,始終不落下風。斗到七十余招,二人內力修為漸漸分出高下,施妙妙出手仍是神完氣足,谷萍兒卻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出聲道:萍兒,你認輸吧。”
谷萍兒咯咯一笑,后躍五尺,望著施妙妙道:“妙妙姐,你好狠心,非贏我不可么?”施妙妙微微苦笑,道:“你又為何定要幫他?”谷萍兒輕哼一聲,驀地將手一招,看似將要拍出,忽地袖中寒星點點,射向施妙妙。
原來,谷萍兒自知比拼暗器,絕非“千鱗”之敵,是故以比拼徒手功夫為名,騙得施妙妙放下銀鯉,她卻偷偷藏了几枚“無相錐”,斗到緊要關頭,突然發難。這一招十分狠毒,如非強仇大恨,不能施為。谷萍兒也是愛極生妒,又百計周護谷縝,故而狠起心腸,欲置施妙妙于死地,至于此后谷縝如何怨怪,那也是顧不得了。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暗器得手,施妙妙身形忽轉,身披銀綃隨風飄轉,退到手心,一揮間,那几點寒星急遽隱沒,施妙妙又將銀綃一展,那几枚鋼錐貼在綃上,藍汪汪精芒逼人。
原來這銀綃名叫“軟金紗”,是“千鱗”一脈自古相傳的寶物,織紗的絲線并非蠶絲棉線,而是由一種奇特精金中抽煉而出,織成后刀槍莫入,抑且只須貫注“北極天磁功”,便能生出莫大磁力,專收各種微小暗器。
這“軟金紗”施妙妙極少運用,谷萍兒也只有耳聞,此時一瞧,不由吃驚。施妙妙見她用出這等毒招,心中氣惱,正要斥責,忽見谷萍兒臉色發白,口唇顫抖,哇的一聲,蹲地大哭起來。施妙妙見她哭得真切,也被牽動衷腸,不自禁恨意煙消,憐意大起,抖落鋼錐,上前撫著她背,柔聲說道:“萍兒,姐姐知道你心軟,以德抱怨,可他罪孽太深……也是沒法子的事……”說到這里,傷感不勝,正想扶萍兒起來,忽覺腰脅一麻,身子頓然僵直,施妙妙大驚,卻見谷萍兒抬起頭來,臉上淚珠宛然,笑嘻嘻地道:“我就知道,妙妙姐你心腸最好,也最好騙。”施妙妙怒道:“你,你……裝哭騙我。”
谷萍兒冷冷道:“為救哥哥,我什么也肯做的,我且受著你,待哥哥去得遠了,再放你離開,這么一來,你怎么也捉不到他了,對不對?”施妙妙不勝驚疑,見她神情,心念一動,驀地生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這谷萍兒對
谷縝的情感,分明已超過兄妹之情,成了別樣情愫。這念頭一起,施妙妙不由生出一身冷汗,忙將這念頭按捺下去,但越是克制,這念頭卻越是強烈,仔細想來,這一路上,谷萍兒眉梢眼角,無不流露出對谷縝的愛慕之情,只是自己囿于兄妹倫理,雖已察覺,卻始終不愿往這方面深思。
施妙妙越想越驚,一時心跳加劇,瞪著谷萍兒道:“你,你……”谷萍兒笑道:“我怎么?好了,我先放了哥哥,再與你說話兒。”當即將施妙妙挾起,縱回安置谷縝之處,這一瞧,谷萍兒失聲驚呼,面上血色全無,只見地上空空,谷縝也好,粉獅子也罷,均已沒了蹤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26:56
第24章 絕望 上
陸漸猛地驚醒,四周幻象盡消,眼前的景物由蒙眬變得清晰起來,耳邊似乎有人叫喊自己,他使勁搖了搖頭,才略略清醒。轉眼望去,卻見姚晴定定注視自己,眼角殘留几點淚痕。
陸漸見她活轉過來,驚喜不勝,欲要掙起,又覺渾身無力,歡喜道:“阿晴,你真的好了,我不是在做夢吧?”姚晴搖頭道:“不是夢,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壓制住我體內的‘土勁’,現今我真的好了。”她望著陸漸,遲疑道,“你又怎么啦?方才臉色灰白,連呼吸也沒了。”
陸漸心知體內有了極大變故,禁制將破,去死不遠,但怕姚晴憂心,也不多說,只是笑笑,說道:“我沒事,大抵用勁過度,一時昏過去了。”姚晴盯他半晌,忽道:“你瞧著我的眼睛……”陸漸與她四目相對,驟然心虛,急忙轉過眼去。
姚晴輕輕哼了一聲,說道:“你從小就不會撒謊,嘴里說假話,眼睛卻不會說謊,你到底有什么大事瞞著我?”陸漸搖頭道:“沒,沒什么事。”姚晴微露惱色,冷笑道:“那好,你站起來給我瞧瞧。”說著將他放開。
陸漸點點頭,長吸一口氣,欲要起身,身上確實酥軟如泥,無法使勁,當下一點點挪到牆邊,扶著牆壁,慢慢撐起。但連撐兩次,都受制于氣力,撐到一半,復又坐下,轉眼望去,見姚晴正定眼望著自己,心知自己若不能站起來,必然惹她擔心。想到這兒,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奮力一撐,竟顫巍巍站起來,兩手扶牆,雙腿猶自陣陣發抖,嘴里卻笑道:“阿晴,你看,我這不是站起來了么?”
姚晴呆呆望著他,驀地眼眶一紅,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個人呀,看著傻傻的,骨子里卻倔強得很……”走上前來,將他扶到桌邊坐下,低著頭,默不作聲。陸漸瞧他神色忽而猶豫,忽而氣惱,也不知她想些什么。
兩人各懷心思,坐了一會兒,忽聽一陣腳步聲,竟向廟中來了。姚晴不知來者是敵是友,自己雖逃過一劫,但修為尚未恢復,陸漸又渾身無力,微一思忖,便扶著陸漸,轉到神龕后面。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聽來似有兩人,須臾入廟,一個聲音道:“父親,這山雨可真奇怪,山那邊還是晴好天氣,翻過山頭,便下起雨來了。”陸漸只覺耳熟,未及細想,便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嗯了一聲,心不在焉道:“這雨來得真不是時候,且歇一陣,再走不遲。”
二人坐下,那年少者道:“父親,我只是奇怪,咱們拼死沖他娘的,入海便了。何苦繞這么大個圈子,先往西,再往南,沿途還要故布疑陣。”
“海峰啊,你有所不知!”那蒼老者嘆息道,“這次的對手非同小可,沈瘸子沿海布下羅網,你我若是強入東海,正中了他的奸計,且我還有一個極大的擔心……”聽得這話,陸、姚均是一驚,隱隱猜到來人身份。
卻聽那年少者切齒道:“你說的是那厮……”那老者道:“不錯,那厮接足利幕府之命,誘逼我與徐海偷襲南京,實在是一條借刀殺人之計。你想,我們即便攻破南京,除掉沈瘸子,也必然元氣大傷。是以勝也好,敗也好,我方均會大大削弱,那時候他再趁機消滅我等,豈非不費力氣。”
那年少者半晌道:“他為何這樣做?”那老者冷笑道:“那厮野心極大,我們一死,他憑借足利幕府的幌子,就能將海上討生活的倭人招至麾下。別人叫我汪直‘倭寇之王‘,其實不然,陳東、麻葉、徐海與我明合暗分,各有地盤。但若我們四人全都死了,偌大的東海不就是他的么”那時候他才是真正的‘倭寇之王’。常言道:‘天無二日,國無二王。’為此緣故,他必不容我活在世上。”
陸漸與姚晴聽得這一番對答,心中突突直跳。原來這二人一個是汪直,另一個卻是其義子毛海峰。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陸漸猛提勁力,卻覺周身經脈空空如也,半點兒氣力也無,不由心中大急,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廟里沉默半晌,汪直忽道:“海峰,你在想什么?”毛海峰嘆道:“不滿父親,我在想那些死在黃山的弟兄,他們對我們忠心耿耿,卻死得如此冤枉。”汪直略一默然,徐徐道:“你我要想保命,隨從的人越少越好,知道你我行蹤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不得以毒死他們,畢竟這世上,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
話未說完,忽聽廟外傳來一聲長笑,有人以生硬華語道:“二位原來在這里!”汪直父子齊齊啊了一聲,隨即傳來金刃破空之聲,那風聲嗚嗚作響,掠來掠去,足有三四個來回,突然“當啷”一聲,似有刀劍斷裂,接著毛海峰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淒厲無比,叫人毛骨悚然。
忽聽汪直驚叫道:“海峰,海峰……”卻不聞有人答應,汪直忽地淒聲叫道:“他死了,他死了……”來人哈哈笑道:“當然死了,人被砍成兩截,還能不死么?汪先生,我家主人交代我留你姓名他一會就到,你千萬聰明一些。你也知道,將人砍成兩截容易,連成一個就難了。
汪直沉默一陣,忽道:"鵜左先生,你若放我一馬,金銀財寶,你要多少都行."那人嘻嘻直笑,卻不答話.
陸漸聽到"鵜左"二字,心頭不由一動,再聽那人語調,猛可間想起一個人來.轉念一想,又覺難以置信,尋思:"他來中原做什么?怎地又和汪直認識?"沉吟間,忽地如刺在背,寒毛豎起,這怪異感覺在南京城外曾經有過一次,可說刻骨銘心,但此時這種異感,較之當日更勝三分.猛可間,他抬頭一看,几乎叫出聲來,只見屋梁上蹲這一個怪人,身體瘦小,穿一件黃布短衫,肌膚上生
有寸許黃毛,瞪著一雙碧螢螢的小眼,正惡狠狠盯著自己.
姚晴初時不覺,忽見陸漸神色有異,不覺抬頭,瞧見那人,不由花容慘變,一則因為來人形貌怪異,二是此人如鬼似魅,來到頭頂,她竟無所察覺.
那怪人眼珠一轉,身形忽蜷,黃影閃動,凌空扑向二人.姚晴欲要閃避,奈何此人來勢太疾,自己便能躲開,陸漸也難免厄,情急間忽地一掌拍出.
那怪人來勢迅猛,但被掌風掃中,卻出人意料,吱地一聲就地滾出,嗖地抱住一根柱子,手足并用,疾如風火,簌溜一下又爬回梁上,望著二人咬牙切齒.
姚晴也不料來人如此不濟,微感吃驚,忽聽有人粗聲粗氣道:"鼠大聖,你爬上爬下做什么?"那黃衫怪人尖聲道:"螃蟹怪,有人,有人!"那個粗莽的聲音叫到:"是么?"
話音方落,便聽"咔嚓"一聲,塵土飛揚,神龕不知遭何物沖擊,橫著斷成兩截.姚晴慌忙扶著陸漸橫掠而出,忽覺頭頂風響,揮袖掃出,那物被風一卷,飛出老遠,粘在牆上,仔細一看,卻是一口濃痰.那鼠大聖縮在房梁一隅,桀桀直笑,姚晴心中煩惡至極,罵道:"臭老鼠,有本事不要用這些無賴招數."
"果然有人啊!"一個聲音響如洪鐘.姚晴循聲望去,前方立著一個褐衣怪人,粗壯剽悍,相貌堂堂,與常人無甚異樣,惟獨一雙手臂極粗極長,超過兩膝,垂到足背,如同螃蟹的一雙大螯.
姚晴見他體格怪異,甚是吃驚,忽聽陸漸在她耳邊低聲道:"當心,他們都是劫奴."姚晴心往下沉,目光再轉,見地上躺著一具尸體,攔腰斬斷,血流滿地.血泊中立著兩個男子,一人年約六旬,須發花白,神色頹喪,料來便是汪直;另一人卻是華服少年,身子瘦小,兩眼死盯陸漸,面皮由白變紅,由紅變紫.
"倉兵衛!"陸漸皺眉嘆道,"果真是你,你什么時候來中土了?"這華服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做過陸漸仆人的倭國少年,鵜左倉兵衛了.
倉兵衛生平最大恥辱,便是做了陸漸的仆人,近來他風頭漸長,旁人均以"先生"稱呼,此時忽聽陸漸叫出自身名字,一腔恥辱涌上心頭,將手一揮,喝道:"將男子殺了,女子任由你二人處置."
螃蟹怪聽了,咧嘴怪笑,左臂呼地揮出.姚晴已然布下"孽因子",見狀運起神通,誰想那藤蔓才生數寸,便即化為飛灰.姚晴心叫不好,深知自己神通未復,不能將"化生"之朮運用自如.無奈之下,只得攙著陸漸向后縱出.
螃蟹怪左臂掃空,轟地劈中地面,竟如巨斧大犁,穿石破土,留下偌大一個凹槽.姚晴驚魂未定,忽又覺身后風起,心知定是鼠大聖從后偷襲,急忙回掌掃出。
鼠大聖身法敏捷詭異,膽量卻極小,不敢與人硬碰,故而這一下志在騷擾,眼見姚晴回攻,縮身便退,躥到梁上爬來爬去,桀桀怪笑,擾人心神.螃蟹怪卻仗著一雙如鋼似鐵的怪臂,橫掃豎劈,攪得滿室狂風大作.姚晴不敢硬擋,招招后退,同時還要防備鼠大聖的偷襲,顧此失彼,大感狼狽,兜了數圈,忽被逼到牆角,耳聽得鼠大聖尖聲怪笑,螃蟹怪手臂高舉,重重劈下。
姚晴銀牙一咬,放開陸漸,力貫雙臂,欲要硬擋.陸漸看在眼里,斜剌里伸出右手,捺著螃蟹怪的手腕,輕輕一撥.這一撥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暗合"天劫馭兵法".螃蟹怪不由自主,手臂偏出,砰地擊穿牆壁,泥土四濺.姚晴見螃蟹怪手臂陷在牆中,無法拔出,趁機出指,戳他"檀中"穴,孰料如中鋼板,手指劇痛.
姚晴忍痛縮手,卻見螃蟹怪形若無事,拔出手來,轉過身子,眼里凶光迸出.姚晴心中吃驚:"這人難道是鐵打的身子不成?"轉念間,扶著陸漸斜奔數步,退到寬敞之地,微微喘氣.忽聽陸漸在耳邊低聲道:"阿晴,這人我來對付,你留心汪直."
姚晴一呆,但見他身子雖然虛弱,卻是目光炯炯,神情堅毅,當下心念電轉,點頭道:"千萬當心."放開陸漸,退后几步,默運真氣,回復神通.
陸漸轉過身子,靠著一根木株慢慢站直,臉色蒼白,眼見螃蟹怪大步流星,要追姚晴,便揚聲叫道:"螃蟹怪,你敢不敢和我決一勝負?"
螃蟹怪聞聲轉過頭來,饒有興致看他片刻,驀地哈哈大笑.陸漸道:"你笑什么?不敢和我打么?"螃蟹怪冷笑道:"看你嬌怯怯的,象個娘們兒似的,別說受我一下兩下,就是一陣風也將你吹走了……***,鼠大聖,再學老子,我扒了你的老鼠皮."
原來他說一句,房梁上的鼠大聖便跟著學一句,可到了最后兩句,忽又變做:"***,螃蟹怪,再學老子,我剝了你的螃蟹殼."這人鼠頭鼠腦,卻半點也不肯吃虧.
螃蟹怪氣得暴跳如雷,但他雖然身如鋼鐵,臂力驚人,騰挪縱躍,卻非所長.鼠大聖藏在梁上,叫他無法可施.鼠大聖得意至極,在梁上躥來躥去,桀桀桀笑個不停.
陸漸皺了皺眉,淡然道:“原來你這人只會動嘴,不敢動手的。”螃蟹怪拿鼠大聖無法,一腔怒氣正好發在他身上,臉上橫肉亂顫,厲叫道:
“好,我先將你砸成肉泥,再捉住那小娘皮,玩個痛快。”當即左臂一揮,呼地掃向陸漸。
陸漸說話之時,已運用定脈之法,將散亂劫力匯聚在雙手劫海。此時身上雖然乏力,卻已不似最初那般軟弱,只是縱躍跳彈,仍有不能,故而特意靠著木柱,穩住身形。眼見螃蟹怪掃來,雙手迎上,輕飄飄抱住那條巨臂,當作一件兵刃,運轉“天劫馭兵法”,一挑一送,螃蟹怪手臂頓熱,不由自主向上一跳,堪堪掠過陸漸額角,辟了個空。
螃蟹怪不明所以,呆了呆,大吼一聲,右臂縱向劈落,陸漸仍以“天劫馭兵法”應對,只是變挑為捺,螃蟹怪右臂陡沉,斜斜落下,砰地砸中陸漸身邊地面,石屑四濺,泥土翻飛。
螃蟹怪撓一撓頭,大呼邪門,鼠大聖也停了嬉戲,瞪圓小眼,查看發生何事。螃蟹怪一咬牙,驀地雙手齊出,心中發狠:“你動我右手,老子左手劈你,你動我左手,老子右手劈你,總之將你劈成兩半。”
陸漸不動聲色,觀其來勢,雙手忽如分花拂柳,左手拂他右手,右手拂他左手,螃蟹怪一雙手臂同時跳起,當空交擊,扑的一聲悶響,如中敗革。饒是他雙臂[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若鐵,如此以硬碰硬,仍覺痛徹骨髓,哎呀大叫一聲,后躍三尺,瞪著陸漸道:“你,你會邪法?”
鼠大聖也叫道:“你,你會邪法?”叫完捧腹大笑,道:“沒用,沒用,死螃蟹沒用。”螃蟹怪亮色青了又紅,嚴重凶光閃爍。要知他練成這“千鈞螯”以來,罕逢敵手,方才三合劈了毛海峰,威力十足。此時卻莫名其妙,屢屢受挫,這一口氣著實無法下咽,罵道:“老子就不信邪。”雙臂狂舞亂劈,扑向陸漸。
陸漸手上勁力極弱,能夠抵御螃蟹怪的鐵臂,全憑劫力運轉“天劫馭兵法”。但只有劫力,缺少本力,用這法門抵擋螃蟹怪的神力,便如一發懸千鈞之石,一葉負萬斛之糧,凶險絕倫,稍有不慎,對方勁力瀉出,傳至陸漸身上,以陸漸身子之弱,有死無生。此時螃蟹怪風魔也似一輪亂劈,陸漸出手也隨之變快,體力流逝自也因此加快,漸至于眼前暈眩,雙腿發軟。
倉兵衛冷眼旁觀,看出其中關竅,忽地大聲道:“螃蟹怪,你將柱子劈斷,他一定站不穩的。”螃蟹怪恍然大悟,應聲轉到陸漸身后,手臂若大斧長戟,欲要劈斷木柱,陸漸不容他得逞,螃蟹怪一轉,亦隨之挪步,雙手揮灑,又將來勢化解。
螃蟹怪一劈不成,又繞陸漸身后,陸漸被他牽制,只得以柱子為軸,不住轉動,始終與之正面相對,不讓他尋機折柱。可是如此以來,陸漸體力消耗更劇,不多時,便覺兩眼發黑,雙耳嗡鳴。
倉兵衛心中得意,哈哈大笑,笑聲未絕,忽見姚晴秀眼之中,寒光射來。倉兵衛微微一驚,忽覺足下一動,兩根藤蔓破地而出,將他雙腳纏住。倉兵衛何曾見過如此怪事,駭然大叫,忽見姚晴縱身掠上,當即拔出長刀,大喝一聲,迎面劈出。姚晴輕輕巧巧,閃身讓過,一章劈中他肩頭。倉兵衛吃痛,啊呀一聲,長刀落地。
姚晴原本見她支使兩大劫奴,若非劫奴,必然身懷奇功,是故蓄足神通,才敢動手,誰料倉兵衛如此不濟,一招便被震落長刀,不覺一呆,大感啼笑皆非,當下出指點中他“膻中穴”。汪直見狀,大喜過望,轉身便跑,姚晴欲要追趕,忽聽陸漸悶哼一聲,轉眼望去,卻是他出手稍慢,螃蟹怪一成劫力繞過“天劫馭兵法”,傳到他身上,身后木柱簌簌動搖,陸漸喉頭腥甜,吐出大口鮮血,臉色變成慘灰之色。
姚晴驚駭欲絕,厲喝道:“住手。”挑起長刀,擱上倉兵衛脖子。螃蟹怪雙螯高高舉起,本想一鼓作氣結果陸漸,聽見喝聲,轉眼一瞧,卻見倉兵衛被刀架了脖子。螃蟹怪不驚反喜,嘿嘿笑道:“你這小鬼頭仗著主子的勢,一路上對老子呼呼喝喝,很得意么?這一下,看你怎么活命!”
姚晴聽得疑惑,皺眉道:“你不怕我殺了他?”螃蟹怪未答,卻聽鼠大聖咭咭笑道:“你殺了他也沒用,他的主人又不是我們的主人。”姚晴臉色一變,舉刀喝道:“誰跟你們說笑,我真的殺了他。”話音未落,忽聽身后有人陰森森地道:“你且試一試。”
姚晴只覺那聲音突然響起,如在耳畔,不由大吃一驚,揮刀橫掃,忽覺刀鋒一緊,被來人拿住,既而刀柄變得熾熱無比。姚晴疾疾放開長刀,橫掠數尺,轉眼一瞧,失聲叫道:“寧不空!”
寧不空身著月白單衣,神色蕭索,手拄一根拐杖,右手食中二指捏著長刀刀鋒,刀身暗紅,如蓄火焰。他忽地掉轉刀身,貼著倉兵衛的身子轉了一轉,那些藤蔓節節寸斷,化為灰燼。他這般輕描淡寫,似乎渾不費力,但知道“化生”之朮者,卻只其中的難處。孽緣藤斷而復生,絕無一刀切斷之理,寧不空如此輕易斬絕,正是破去了藤中的真氣所致。
姚晴臉色蒼白,呆呆望他施為,心中忽地涌起一陣絕望,想自己歷盡辛苦,練成神通,但與這大仇人一比,仍是天差地遠。
寧不空又一拂袖,拍開倉兵衛的穴道,方才轉身,凹陷的眼窩對著姚晴,森然道:“地母溫黛是你什么人?”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冷道:“什么人也不是?”
寧不空沉吟到:“不可能,你會化生之朮,定是地部高足了。”
姚晴冷笑道:“我姓姚,你也認識的。”寧不空身子微微一震,唔了一聲。
倉兵衛道:“不空先生,她是陸漸的朋友。”
“是么?”寧不空微微一笑,道:“陸漸也在?”
陸漸見了寧不空,心知大事去矣,嘆道:“寧先生,陸漸在此!”
寧不空點頭道:“很好很好!”陸漸道“先生什么時候來的中土?”
寧不空微笑道:“來了几日了?順手辦了兩件事情。”
這時忽聽一聲怪笑,門外又走進一個人來,手中尚且提了一人。陸漸一眼便認出來人正是獄島總管沙天橫,他手中之人,則是汪直
沙天橫將汪直拋到地上,呵呵笑道“寧師弟,你真算無遺策,猜到他必然從這條路上逃生。”寧不空面無表情,只是點點頭,道“辛苦沙老弟了!”
汪直怒道“寧不空,我已如你所言,偷襲南京,結果損兵折將,落到如此地步,你為何還要害我?”
寧不空笑了笑,隨口道“我讓你偷襲南京,你就偷襲南京了?你就這么聽話?說到底,還是你覺得寧某的計謀可行,又急于拔掉胡宗憲這根心頭刺,故而利另智昏,慘遭敗績。”
汪直默然一陣,大聲道“你要怎的?”寧不空笑道“我要兩樣東西,第一,你寫一封信,讓你后丰,大隅等五島島眾從此聽命于我;第二,這些年你劫掠東南各省,收獲丰厚,那些金銀珠寶,我也很喜歡。”
汪直無法,冷哼一聲,道:“若我做了這兩件事,你就肯放過我了?”寧不空笑道“那是自然!”
汪直思索片刻,說道:“好,拿紙筆來。”
倉兵衛取來紙筆,汪直寫了一封書信,又畫了一幅地圖,說道:“這樣就行了嗎?”沙天橫拿到手中,瞧了一遍,笑道:不錯,成了。”寧不空點點頭“很好”忽將長刀向前一送,一聲輕響,穿透汪直咽喉。刀鋒入喉,汪直一時竟不覺痛楚,盯著寧不空,口唇顫動,眼里流露茫然之色。寧不空拔出刀來,笑罵道“蠢材,到了這步田地,還奢望活命。所謂倭寇之王,不過爾爾。”
汪直此時已說不出話來,口中血如泉涌,扑到在地,再無聲息。
寧不空突然出手,之前毫無征兆,待得汪直喪命,陸漸才還過神來,盯著汪直尸首,如墜冰窟,渾身大汗淋漓,想到這些日子,GC與自己歷盡奔波辛苦,九死一生,然而寧不空只一刀,便將這所有辛苦、所有希望,抹殺的干干淨淨。
陸漸欲哭無淚,臉上涌起一抹紅潮,猛地身子前傾,哇的吐出一口鮮血,身子傍著木柱,慢慢委傾下去。姚晴見狀吃驚,搶上前去,道“你怎么了?”陸漸本想說“我沒事”,但氣息太弱,這句話只在心頭轉來轉去,竟然說不出來。
姚晴瞧出他的意思,眼眶一熱,顫聲道“到這時候,你還要說‘我沒事’么。。。。”說著說著,流下淚來。
陸漸吸一口氣,勉強笑笑,伸出手,給她拭去淚水,忽地在她耳邊低聲道“你,你別管我了,快,快走。。。。”
姚晴咬牙瞪他一眼,卻不作聲。
“生離死別,真是感人“寧不空嘆道“瞎子我也感動得很吶,恩,陸漸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你不背叛我,豈不是什么事都沒有了?”
陸漸搖頭道“背叛你的事,我。。。。。從來都沒后悔過!”寧不空哼了一聲,面色陰沉下去,拐杖篤的一頓,向前走了一步,徐徐道“你既然死不悔改,我便成全你吧”
姚晴情急生智,叫道“寧不空!”寧不空嘿嘿笑道“姚大小姐,你叫我么,不急不急,我收拾了陸漸這孩子,再來跟你說話。”
姚晴大聲道“你有四幅祖師畫像,是不是?”寧不空眉頭一皺,道“這件事他也跟你說了?這姓陸的小東西,真不曉事,難道他便不知道,你知道了這件事,就非死不可么?”
姚晴冷哼道“可惜,你怎么也集不全其他的四幅畫像了。”寧不空道“為什么?”姚晴道“因為風,雷,地三部畫像,都被我燒了”
寧不空身子微震,略一沉沒,幕地哈哈大笑,森然道“小丫頭,你撒謊也須瞧瞧對象,難道你不知老夫是誰?”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27:20
第24章 絕望 下
姚晴道“誰撒謊了,你若不信,大可問問風君侯、雷帝子。。。。看他們的畫像在誰手里?”
寧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舉刀,忽聽沙天橫急道“寧師弟且慢,萬一她說的是真的呢?”寧不空道“怎么可能?一個小女娃娃,也能從風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搶走畫像?沙師兄,你太糊涂。”
沙天橫輕咳一聲,干笑道“聽來雖然不可思議,但若萬一是真的,豈不糟糕。寧師兄,此番我叛出獄島,跟你前來中土,可全是為了這祖師畫像;若有閃失,大家都是前功盡棄。”
寧不空聽了,稍一沉沒,嘆道“那好,姚小姐你說你燒了畫像,卻是為何?”
姚晴道“因為我已記下了這三副畫像的隱語,燒了畫像,這世上就只有我一個知道這隱語了”寧不空冷哼一聲,道“胡吹大氣,寧某憑什么信你?”
姚晴微一冷笑,幕地揚聲道“持共和若擁下白。”寧不空楞了楞,幕地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說什么?”姚晴道“這是地部畫像的隱語,還有風雷二部的隱語,你想不想聽?風部是’周白響質。。。”
寧不空不自禁屏住呼吸,惻耳傾聽,不料姚晴說到‘質’字,幕地冷笑一聲,道“你想聽么?本姑娘卻不想說了。”
寧不空雙眉一挑,臉上涌起一股殺氣,食中二指拈著衣襟,微微捻動,過了半晌,神色忽又和緩下來,呵呵笑道“好吧,姚小姐,你有什么要求,先提出來,咱們合計合計”
“這還差不多”姚晴點頭道“第一,你須得放過陸漸,從今往后,不得為難于他”
寧不空冷笑一聲,徐徐道“若我不答應呢”姚晴臉色微白,咬了咬牙,揚聲道“你若不答應,我立馬自給,你終此一生,也休想湊齊畫像中的隱語。”陸漸大驚失色,急道“不可。。。”他原本虛弱,此時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鮮血,昏了過去。
寧不空臉色陰沉,仿佛密云不雨,兩只瞎眼宛如兩口小井,凹陷得愈發深了,正猶豫未決,忽聽沙天橫低聲道“寧師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答應她,也沒什么損害,不答應么。。。。將來或許后悔”
寧不空皺了皺眉,尋思陸漸始終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親手將其折磨致死,難以發泄心中怒氣,但仔細想想,這小子已是將死之人,眼下不殺他,陡然增添他几天痛苦。
權衡片時,寧不空露出一絲笑意,徐徐道“姚小姐舍命救情郎,這份痴情,寧某欽佩之至,嘿嘿,很好,我便放過陸漸,成全你一番美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將發作,你須得給他真氣,延他性命”
寧不空笑道“這卻不難”走到陸漸身邊,按住他頭頂,度如真氣。姚晴從旁瞧著,生恐寧不空趁機弄鬼,當真提心吊膽,但瞧陸漸蒼白臉上漸漸浮起一抹血色,心知寧不空真氣奏效,這才松了口氣。過了半晌,寧不空撤掌道“我給他的真氣,足夠他支撐月余工夫,這下可好?”
姚晴雖覺月余工夫太短,但此時形格勢禁,也無他法,能挨一日,變算一日,只得嘆道“好了吧”寧不空道“那么你將隱語寫出來。”姚晴搖頭道“我若寫出來,你豈不是立馬就會殺掉我們,我可不做汪直第二。”
寧不空笑道“那么你說如何”姚晴道“我跟著你走,三日之后,再告訴你隱語”心想若有三日工夫,陸漸自當遠引,寧不空想殺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寧不空略一思忖,幕地點頭道“三日也不算長,如你所言便是。”說罷拄著拐杖,飄然出廟去了。
姚晴柔腸百結,淒惶不勝,蹲下身子,伸出纖纖細指,拂起陸漸額前亂發,深深望著他憔悴的面龐、緊閉的雙眼,知道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這樣瞧他了。一念及此,她便覺心酸難抑,只盼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禱告“傻小子,你要活得好好的,無論如何,都要活得好好,若你死了,我決不饒你。。。。。”
沙天橫瞧得不耐,摹地歷喝道:“磨蹭什么,還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跨出廟門,隨著那一眾人遠遠去了。
野廟沉寂,瓦當上殘雨點點,滴在階前,滴滴答答,格外清晰。几只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繾綣,乘著雨后清風,悠然來去。俄而風起,燕雀驚飛,一道人影疾如閃電,穿入廟內,瞧見地上汪直的尸首,叫道“糟了”再見靠著柱子的陸漸,又是一驚,伸手探他的鼻息,氣息雖弱,卻未斷絕。
忽聽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車輪之聲,有人朗聲道“未歸,有消息么?”先前那人肅然道“稟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轱轆聲起,一名文士推著輪椅,飄然入內。
這文士正是天部之主沈舟虛了。他見了汪直尸首,不由嘆道“終究來遲一步,瞧見凶手了么?”之前那人正是“無量足”燕未歸,聞言道“沒瞧見,卻看見這人”說著一指陸漸。
此時又進來四人,除了寧凝、薛耳、莫乙,另有一個中年漢子,體格高瘦,細長的眉眼下,生著一個極大的鼻子,狀若鷹鉤,鼻翼上筋絡交織,呈青黑之色。
四人見這情形,均露驚容,寧凝心頭一急,不自禁快步搶上,俯身探視陸漸,細黑的眉毛微微顫抖。沈舟虛推車上前,把了把陸漸之脈,搖頭道“他還沒死”
寧凝舒了一口起,露出釋然之色。沈舟虛注視陸漸,想了想,在其“玉枕”處度入一股真氣。不多時,忽聽陸漸啊呀一聲,睜眼叫道“阿晴,阿晴。。。。”他頭暈眼花,雙臂一張,將寧凝緊緊樓在懷里,大哭道“阿晴,阿晴。。。。”
寧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又羞又驚,欲要將他推開,但聽他叫聲淒惶,又覺心軟,怔了怔,尋思道“阿晴是誰?是男的還是女的。。。”想到這里,芳心微冷,忖道“若是女子,卻是他什么人呢”想到這里,幕地驚慌起來,忙將陸漸推開。
陸漸心神稍定,一被推開,便發覺懷中的并非阿晴,而是寧凝,頓時羞紅了臉,道“寧姑娘,我,我。。。。”寧凝狠狠瞪他一眼,默默站起,退到沈舟虛身后。沈舟虛望著陸漸,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么在這兒啊?這汪直是誰殺的?”
陸漸如實道“寧不空!”沈舟虛雙目陡張,眉間騰起一股青氣,沉默半晌,慢慢道“他為何要殺汪直”陸漸懵懵懂懂,也不甚明白這其中的詭譎,只是憑著臆測,猜到一些,便說道“聽他說,是想殺汪直,要他的人馬和金銀。。。”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陸漸四面瞧瞧,不見姚晴,心慌起來,忍不住道“你們,你們看見阿晴么?”沈舟虛道“誰是阿晴?”陸漸道“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子,十七八歲,穿一身白衣,頭上束著金環,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鐲子。。。。”
寧凝見他急切的神情,聽著他的話語,心中酸酸的,尋思“原來他早就有心上人么?難怪那天對我冷冷淡淡,問他家鄉在哪,他也不肯說。”想到這里,一股酸熱之氣直沖雙目,眉眼不覺紅了。
沈舟虛盯了陸漸半晌,見他不似作偽,便搖頭道“我們是追趕汪直來的,沒見那個女孩”陸漸吃了一驚,失聲叫道“糟糕了,她,她定然被寧不空捉去了。”猛地掙起,誰想內傷未愈,這一掙,胸中劇痛,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寧凝原本沉寂在傷感只情,忽瞧陸漸吐血,心頭一慌,脫口道“你,你別著急啊。。。”從袖里取出手絹,欲要上前,卻被沈舟虛揮手攔住,瞥她一眼,輕哼一聲,自她手里取過手絹,交到陸漸手里。寧凝心知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自己的心思,頓時羞慚不勝,紅臉退到一旁,久久也抬不起頭。
陸漸接過手絹,不住咳嗽,鮮血不住涌出,將手絹洇濕。沈舟虛一皺眉,道“聞香,還有几支紫靈還魂香?”那鷹鼻怪人道“兩支”沈舟虛道“這人傷了心肺,且給他燃一支。”那怪人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支修長錦盒,展開時,盒中盛滿個色線香,他從中取出一支紫黑線香,插在地上點燃。隨著一點紅火明滅,奇香馥郁,沁入陸漸肺腑。說也奇怪,陸漸嗅了一會,痛楚漸消,咳血漸漸止了,瞧那手絹,歉然道“寧姑娘,對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干淨,再還給你好么?”寧凝當此情形,既不能說好,也不便說不好,只低著頭,一言不發。
沈舟虛又問道“寧不空為何要捉那個阿晴”陸漸道“寧不空有四幅祖師畫像,阿晴有三副,阿晴燒了三副畫像,將畫中的隱語記在心里,寧不空若是想將畫像上的隱語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說出三句隱語,所以才捉走阿晴的。。。。”說到這里,他眉眼泛紅,咬著牙,緊緊攥著雙拳。
陸漸口才平平,說得甚是不通,但沈舟虛聰明絕頂,略一推測,便理出其中頭緒,胸中驚駭之情,無以復加,不覺長眉連聳,喃喃念道“竟有七幅祖師畫像出世了?”陸漸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畫像了”
沈舟虛嘿了一聲,忽地笑了笑,淡然道“看起來,短時間內是回不得南京了,聞香,你瞧一瞧,有什么線索。”那鷹鼻怪人點點頭,俯下身子,碩大的鼻子微微抽動,如狗兒一般趴在地上,逐寸逐分嗅將過去。
陸漸瞧得奇怪極了,忍不住問道“這位兄台,你不是瞧線索么,這又作甚?”莫乙接口笑道“他在聞臭屁呢”陸漸訝到“屁也可聞。”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豈有嗅聞之理。
不料那鷹鼻怪人蘇聞香爬起來,一本正經道“若有屁聞,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賤東西,聞什么不好,偏要聞屁?”蘇聞香仍是不急不惱,說到“書呆子你不知道,每個人的屁,氣味都不相同,聞過屁的氣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轉,笑道“有一個人的屁,你就算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蘇聞香道“是誰呀?”莫乙道“蘇聞香”蘇聞香一楞,皺眉道“蘇聞香?”莫乙道“是啊是啊,你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能不能夠找到?”
蘇聞香喃喃道“我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找蘇聞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誰,蘇聞香又是誰?誰是蘇聞香,我是誰。。。”他自言自語,將“誰是蘇聞香,我是誰。。。”反復念誦,越念越快,目光漸漸呆滯起來,定定望者牆壁,仿佛痴了一般。
沈舟虛眉頭一皺,幕地一聲斷喝“你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你!”這一喝蓄有無上內勁,蘇聞香身子劇震,雙腿酥軟,癱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是呀,我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就是蘇聞香。。。。”一邊說著,一邊拭去額上冷汗,神色疲憊,形同虛脫。
寧凝忍不住埋怨道“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痴,怎么盡說一些繞彎子的話,引他難過”
薛耳原是寧凝的跟屁虫,見寧凝開口,也裝模作樣責怪莫乙道“書呆子,你太可惡,上次攛掇我聽街上的人放屁,再將那放屁之人叫出來,結果惹惱人家,給我一頓好揍,這次又哄蘇聞香聞屁,劫奴之中,數你最壞了。。。。”
莫乙聽了責怪,不以為忤,反而裂嘴直笑,模樣十分得意。沈舟虛揮了揮手,不耐道“聞香,能追到那伙人么?”蘇聞香道“能夠的”沈舟虛點頭道“很好很好,你在前帶路,務必追上寧不空!”
寧凝微一遲疑,忽道“他怎么辦?”沈舟虛皺眉道“誰?”但見寧凝雙耳羞紅,目光有意無意飄向陸漸,不由得冷哼一聲,說道“他也隨著我們,晤,未歸,你背他出去”
燕未歸點頭,將陸漸負在背上,走出廟外,廟前卻停著一輛馬車,三匹駿馬。陸漸隨沈舟虛乘車,莫乙駕車,寧凝、薛耳、蘇聞香三人騎馬。燕未歸則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趕月,疾逾奔馬。蘇聞香騎在馬上,將頭扭來扭去,左嗅嗅,右聞聞。他嗅聞之時,呼吸尤為奇怪,呼吸至為短促,吸氣卻極為深長,仿佛只這一吸,便要將四周空氣吸得涓滴不剩,然后便指點方向,但有許多氣味因風水流去,蘇聞香追蹤起來,也偶爾生不差錯,走些錯路,幸喜錯而能改,大致方向不曾有誤。
如此馬不停蹄,忽東忽南,行了兩日,次日入幕,蘇聞香忽讓眾人止步,來到道邊樹林,趴在地上嗅了一會兒,神色迷惑,回稟道“稟主人,這撥人奇怪極了,在樹林中分開,有一個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卻向西南去了。”
沈舟虛下車,推著小車來到樹林中,審視良久,伸指從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澤紫暗,沈舟虛湊到鼻尖嗅嗅,皺眉道“這土有血腥氣。”又問蘇聞香道“向南去的那人是男還是女”蘇聞香道“從體氣嗅來,是女的。”
沈舟虛略一沉思,說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給你”
“物件”陸漸微微一楞。沈舟虛道“好比手帕,香囊什么的,總之是那姑娘貼身之物”陸漸尋思姚晴從未贈給自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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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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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1:27:36
. 貼身之物,正想說無,忽地眼神一亮,急從懷里掏出那盛舍利的錦囊,說道“這只錦囊,阿晴攜帶許久,不知道有沒有用?”
蘇聞香接過,嗅了又嗅,道“不錯,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正有這個香氣,這香氣在林子中忽東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好玩極了”說罷將錦囊還給陸漸。
沈舟虛聽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了,那位阿晴,或許已經脫身了”
陸漸又驚又喜,蒼白的臉上涌起一抹血色,咳嗽一陣,急道“沈,沈先生,你為何這樣說?”沈舟虛道“寧不空一行曾在這林子里歇足,
約莫歇足之時,那位阿晴姑娘突然發難,與寧不空等人斗了一場,然后故布疑陣,引得寧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趕,她卻向正南方去了。”
陸漸聽得睜大了眼,問道“沈先生,此言當真?”
“不會錯”沈舟虛徐徐道,“這是聞香從氣味上嗅到的,八九不離十”
蘇聞香也點頭道“眼睛會騙人,氣味卻不會騙人的。這個,這個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種體香,十分好聞,几十萬個人中也遇不到一個,几乎和凝兒差不多,她經過的地方,一下子就能聞到”
寧凝忽地呸了一聲,罵道“蘇聞香,你胡說什么?她的氣味好不好聞,與我有什么相干?干什么拿我來說嘴?”蘇聞香皺眉道“我,我只是隨口說說。。。”寧凝道“隨口說說也不許,我就是我,干什么要和人家比。。。”說到這兒,眼圈泛紅,扭過頭去。
蘇聞香不料她如此氣惱,大為不解,撓了撓頭,訕訕道“凝兒別氣,我,我以后不說你就是啦”寧凝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陸漸心憂YQ,不曾留意寧凝的心思,急聲道“蘇先生,你快些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兒了”蘇聞香恩了一聲,邊走邊嗅,穿過樹林。
陸漸身子虛弱,行動無力,幸喜寧凝隨在一旁,順手攙扶。
蘇聞香走了一陣,爬上一處高坡,抽抽鼻子,皺眉道“這里有那位姑娘的氣味,也有其他人的氣味”陸漸轉念見臉色大變,失聲道“難道,難道阿晴又被他們捉住了?”
蘇聞香不置可否,彎著腰默然向前。陸漸心急如焚,連催YWG跟上,道路兩旁叢林幽深,怪石懸空,或如餓虎局高俯視,或如長戟森然下刺,但陸漸兩眼凝注在蘇聞香的鼻端,除此之外,其他人事均然不覺,一時間倒也不曾感受這山中的陰森氣氛。
光影移轉,日漸入暮,眾人爬了一程,忽聽水聲轟隆,行得近了,卻是兩片山崖夾著一道深澗急流,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蘇聞香四處嗅嗅,又皺眉道“奇怪,奇怪”陸漸忙道“蘇先生,又怎么奇怪啦”蘇聞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氣味了,其他人的氣味卻還在,沿著山澗,下山去了”
陸漸一楞,急聲問道“這,這是什么緣故?”蘇聞香道“只有一個原由,能叫我嗅不到氣息,那就是這位姑娘掉進山澗,澗水湍急,將她
留下的氣味沖刷一盡,若是這樣,我也沒有法子。。。”
陸漸聽得心子陡沉,水聲入耳,化作嗡嗡鳴響,他恍恍惚惚,探首望去,澗深百尺,亂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上天,澗水經過之時,
便被切割成絲絲縷縷,更添湍急。想象人若落水,被這急流一卷,撞在這亂石之中,血肉模糊,哪能活命。。。霎那間,陸漸心頭一空,既似傷心,又似迷糊,幕地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奪口而出,只聽得身畔寧凝失聲驚呼,便即知覺全無了。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陸漸張眼看是,眼前四壁精潔,懸琴挂劍;陣陣香風飄至,送來几聲鳥語。陸漸循聲掉頭,窗外卻是一座花園,花木繁茂,鳥聲啾啾,百囀不窮。
花叢中几雙蛺蝶,來來往往,比翼而飛,陸漸瞧見,幕地深深羨慕起來,想這蝴蝶尚能成雙飛舞,而自己或許從今往后,只能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世間,真是好不可憐。
想到這兒,他胸口窒悶,不由得劇烈咳嗽,掙得滿面通紅,忽覺嘴里腥咸,舉手承接,盡是血水,心中好一陣淒涼“我要死了么?唉,死了也好,這般活著,委實太苦”
傷感間,忽聽門響,寧凝推門而入,手捧托盤,盤中盛著一碗湯藥,見他咳血,流露驚色,上前坐到陸漸身前,給他拭去血水,端起藥碗,舀了一勺,吹得涼了,送到他嘴邊。陸漸咬牙閉眼,微微搖頭。
寧凝心里微微有氣,叫道“你不吃藥,病怎么會好?”陸漸仍是雙目微闔,一言不發。寧凝見他面容悲苦,心知他心痛太甚,生念全無,是故不肯吃藥。
一時間,她望著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雜陳,那一點點怨氣卻慢慢散去了。
怔忪一會兒,寧凝收拾心情,軟語道“你知道么?主人派人去山澗下游查探過了,并未發現尸首,或許那位阿晴姑娘依舊活著。她若活著,你死了豈不冤枉。”
陸漸身子一顫,張眼道“寧姑娘,你,你不騙我?”寧凝只覺一股莫名怒氣蕩漾過心頭,將碗重重一擱,叫道“誰騙你了,你這人,真是,真是討厭。。”
說到這里,雙眼一熱,只恐再呆這兒,便要當場落淚,一轉身,便向外走。陸漸忙道“寧,寧姑娘,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我,我喝藥便是。。。”
捧起那碗藥,咕嘟嘟一氣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陣咳嗽。
寧凝心中越發難受,冷冷道“陸大爺你言重了,我只是一個劫奴,沒爹沒娘,我,我又配生什么氣。。。。”
陸漸愣了一下,搖頭道“寧姑娘,你這話不對,我也是劫奴,我也沒爹沒娘;恩,我還有爺爺,他雖然愛賭博,心里卻疼愛我的,可你也不錯啊,那個姓商的夫人,對你就很好很好的。”
寧凝微一沉默,偷偷拭去淚水,低頭轉身,端起藥碗,推門而出。陸漸心中迷惑,望著她的背影,嘆了一口氣。他心神恍惚不定,這般躺了一會,又昏睡過去。
睡夢中,陸漸嗅到一股奇香,睜眼看時,卻見床前放了一尊香爐,爐中燃著紫黑線香。陸漸隱約記得這線香名為“紫靈還魂香”,香氣吸入,胸中痛苦大減,甚感舒服。陸漸當下支起身子,見香爐旁又有一碗湯藥,只怕又被寧凝責罵,便不待她來,捧起喝了。
不多時,燃香焚盡,陸漸胃里空空,虛弱難受,瞧得房中無人,便披了衣服,慢慢挪下床,扶著牆踱出門外,一眼望去,園中繁華將盡,流光點點,透過枝椏,印在地上。
陸漸心胸為之一暢,走了兩步,忽見話叢中倩影依稀,定眼細看,正是寧凝,她坐在繁花叢中,身前支了一張矮几,几上鋪了大副宣紙。寧凝提一支羊毫,點蘸丹青,對著滿園花草凝思一會,在紙上添一兩筆,然后再想一陣,又添兩筆。
陸漸悄然走到她身后,局高下望,只見紙上粗粗畫著几叢珍珠蘭,寥寥數筆,盡得清雅神韻;左側則繪了一枝芍藥,渲染入微,艷麗無方,與蘭花相映成趣,各擅勝場。
陸漸瞧得舒服,不禁贊了一聲“好”。寧凝不料他來,吃了一驚,筆尖輕顫,在宣紙上落下几點污墨。
陸漸哎呀一聲,叫道“糟了”寧凝急急起身,背著身子擋住畫兒,雙頰白里透紅,兩眼盯著陸漸,目光清澈,透著几分惱意。陸漸撓撓頭,尷尬道“對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擾了你畫畫了”
寧凝盯著他,似乎有些惱怒,說道“你這人,怎么不好好躺著,卻跑出來了”陸漸不覺微笑,說道“我一個大男人,怎么能老躺在床上?”寧凝瞪他一眼,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無論老少賢愚,面對美麗女子,難免都會有些賴皮。陸漸人雖老實,有意無意,也難免俗,聞言不僅不回房去,反而坐在一塊石頭上,笑道“我就坐一會,透透氣也好”
寧凝寧凝望著他,有些無可奈何,嘆了口氣,正要收拾畫具,陸漸卻道“怎么不畫啦?”寧凝寧凝瞥他一眼,尋思“你這么瞧我,我怎能畫得下去?”
卻聽陸漸道“這幅畫很好看,若不畫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驚一咋,污了你的好畫。”
寧凝寧凝見他一臉愧疚,心生不忍,臉上微微一紅,說道“雖然是你不好,這畫卻不算污了”當即攤開宣紙,揮筆將一點墨污略加點染,便成一只青蠅,細腰輕翅,破紙欲飛;其他三點污墨則連綴勾勒,描成一只翩翩大蝶,穿梭花間,瀟灑可愛。
寧凝寧凝將未竟花草一一勾完,問道“你說,這畫取什么名兒?”陸漸想了想,說道“就叫‘蝴蝶戲花圖’,好不好?”寧凝寧凝聽了,雙頰一熱,心道“瞧你老老實實的,取個名兒卻不老實。”雖如此想,仍依陸漸所言,書下畫名。
陸漸瞧著畫,贊不絕口。寧凝寧凝聽得好笑,說道“你只說好,到底好在哪,你卻說說?”陸漸張口結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于好在哪,我是粗人,卻說不出來。”
寧凝寧凝微微一笑,道“好個粗人,只消這兩個字,便推得干干淨淨了。恩,這幅畫有個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來么?”陸漸又是一愣,撓撓頭,支吾道“我是個粗人。。。”
寧凝寧凝不覺莞爾,說道“這兩樣花原本花期不一。芍藥是晚春開放,珍珠蘭卻長在夏日;我將它們畫在一起,實在是大大的胡鬧,你偏說畫得好,果真是一個粗人。。。。”說著注釋陸漸,嘴角含笑,眼里大有促狹之色。
陸漸臉漲通紅,咳嗽兩聲,不服道“不管怎樣,就是好看,有人曾經說過,你的劫力在雙眼,所以畫得一手好丹青”寧凝寧凝奇道“是誰呀?”陸漸道“仙碧姐姐,她是地部高手,她的話一定不錯”
寧凝寧凝默然半晌,輕哼一聲,道“你認識的女孩子卻挺多”陸漸不防她說出這么一句,正不知其意,又聽寧凝寧凝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畫得一點也不好,有時候,我心里想得很好很好,畫出來時,卻總是不妥,怎么看也不滿意,唉,比起古往今來的大畫家,我可差得遠了”
陸漸心目中,對畫的念頭只分“好看”與“不好看”,說到“眼高手低”這些道道,卻是一竅不通。當即也不作聲。寧凝寧凝則盯著那畫,痴痴出神,不料那朵芍藥鮮麗逼真,竟惹來一只蜜蜂,繞著那花,嗡嗡亂轉,卻又不知如何下口。
陸漸笑道“我說好吧,你還不承認,這下連蜜蜂都引來了”寧凝寧凝聽他反復說好,初時不以為意,聽得多了,卻有几分信實,心里微微得意,破顏而笑。但見陸漸又咳兩聲,神色頹敗,便道“醫書上說‘廣步于庭’,既然出來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對你身子或許有些好處”當即扶起陸漸,在花中小徑中漫步行走。
陸漸忍不住問道“寧姑娘,這是哪里?”寧凝寧凝道“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園子”陸漸道“沈先生他們呢,怎么只有你一個人在。”
寧凝寧凝道“他們打聽寧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來,主人對這件事很發愁”陸漸哦了一聲,說道“那也難怪,寧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恆相幫,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見了沈先生,千萬提醒于他,讓他當心”
寧凝寧凝沉吟片刻,搖頭道“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寧不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聽過。”陸漸道“你們都姓寧,寧什么寧什么,聽得慣了,自然耳熟了。”
寧凝寧凝瞧他一眼,笑道“你這次卻還不苯”
陸漸咧嘴笑笑,但莞爾之間,笑容盡失,輕輕嘆了口氣,止住步子,望著一叢烏絲菊呆呆出神。寧凝寧凝怪道“你怎么了”陸漸眼神一陣恍惚,忽得嘆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會夸我‘還不笨’,你這會的口氣,和她,和她真是很像”
寧凝寧凝心中微酸,沉沒一陣,強笑道“你別擔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報,一定沒事的”陸漸磚頭望著她,眉眼通紅,幕地握住她手,顫聲道“寧姑娘,你這一句吉言,我一輩子都記得。。。。”
寧凝寧凝默默抽回手,低眉不語。陸漸方才自覺失禮,訕訕無話。過了一會,寧凝寧凝問道“你說過,寧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么成了劫奴的?”
陸漸便將經過說了,問道“你呢?”寧凝寧凝道“我是個孤兒,主人收留我的時候,我年紀很小,什么都不懂。后來主人讓我練《黑天書》,我也就練了,說起來,卻沒有你這么曲折的”
陸漸嘆了口氣,道“沈先生別的還好,這煉奴的事,真是可惡之極”寧凝寧凝淡然道“習慣了便好”說到這兒,她注視陸漸,忽而笑道“我卻忘了,你這個劫奴啊,一點也不聽話”
陸漸道“人生天地間,活的不是一口氣么?”話音未落,忽聽一陣喧鬧聲,二人轉眼望去,卻見莫乙、薛耳行入園內。寧凝寧凝怕人閑話,忙將陸漸手肘放開。
薛耳遠遠嚷到“凝兒,瞧我們給你帶什么來啦”說著手拿一支畫軸,趕上前來。寧凝寧凝接過,展開一瞧,哎呀一聲,驚喜道“是文同的‘雪竹圖’,你們哪兒弄來的”
薛耳道“主人剛從一個寒士手中買來的,花了二百兩銀子”
寧凝寧凝微微點頭,對那畫中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頭一點一捺比畫起來。陸漸好奇道“這文同是誰”寧凝寧凝笑道“他是北宋畫竹的名家,與蘇東坡還是親戚,他畫的墨竹或是瀟灑俊逸,或是氣勢驚人,可謂疑風可動,不苟而成,不足一尺,卻有萬丈之勢。文同的墨竹、王維的山水、吳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鳥、趙孟拂的駿馬,都是我極喜歡的”
“且慢”陸漸叫道“你說的宋徽宗,不是一個昏君么?”寧凝寧凝道“那有什么關系,他做皇帝不好,畫卻是很好很好的。”陸漸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畫不學也罷”
眾人面面相對,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來。陸漸心中老大不服,說道“你們笑什么?難道我說錯了?”寧凝寧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尋思“他年紀不大,卻迂腐得很。”幕地想起一事,問道“薛耳,你們不是去查寧不空的下落么,怎么回來了?”陸漸聞言,忙側耳傾聽。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說到‘兵貴神速’,便追上去了,并讓我們來接你”
寧凝寧凝奇道“找我作甚”轉眼望著陸漸,皺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說,他若沒死,不妨一同去”陸漸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寧凝寧凝知他心系YQ生死,蛛絲馬跡也不會錯過,不禁心中黯然,再不多言。
四人出了園子,雇一輛馬車,轱轆向南,寧凝寧凝問道“去南方了么”莫乙點頭道“是啊,看情形,那性寧的也在追什么人”陸漸驚喜不勝,拖口道“追人,莫不是。。。”想著雙拳緊握,身子發抖,流露激動之色。莫乙接口道“你先別高興,主人也只是猜測哩”
寧凝寧凝莫不做聲,凝神揣摩著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游物外,對這些話渾然不覺。陸漸聽了這話,卻是大生希望,心情隨著那馬車顛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勞心,思索一陣,不覺咳嗽起來,牽動肺腑,咳出一口血來。
寧凝寧凝吃了一驚,忙將墨竹卷起,道“莫乙,XE,快找地歇一歇”莫乙掀開帘子瞧瞧,說道“前面有一處茶社”當即招呼車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車入社,寧凝寧凝討了些滾燙茶水,給陸漸飲下,又叫來几品細軟點心。陸漸吃了兩塊乳餅,又喝了几口熱茶,肺腑里舒服許多,對著寧凝寧凝笑了一笑。寧凝寧凝則望著他,眉見大有愁意。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停在社外,社內的茶客則悄聲議論起來。陸漸轉眼望去,只見葉梵搖著一炳折扇,飄然而入,身后八名隨從中,有六人挂彩,裹手纏腳,神色委頓。陸漸不見谷縝,心中微動,尋思“莫非他聰明機智,逃過一劫”想著暗暗歡喜。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28:07
第25章 同行
葉梵看到陸漸,目光閃動,大馬金刀一坐,叫一壺茶,慢飲細品,兩眼則始終一瞬不瞬,盯著陸漸。寧凝看在眼里,又見陸漸神色大不自在,心知不妙,匆匆會鈔,攙陸漸出了茶社。馬車啟動,寧凝才問道“陸漸,你認得方才那人?”陸漸道“我認得,他叫葉梵”眾人齊齊變色,莫乙失聲道“不漏海眼?”
話音方落,車身嘎的一聲,厄爾停住。只聽馬車夫“駕駕”連聲,連抽拉車馬匹,兩匹馬奮力向前,几乎四蹄騰空,馬車卻是動也不動。
車上人無不臉色發白,只聽有人笑道“都下來吧”四人對望數眼,下了馬車,只見葉梵立在車旁,笑吟吟手拽車輪,任那兩匹馬如何奔跑,車輪始終紋絲不動。
他先聲奪人,露了這一手神功,眾人無不惴惴。陸漸咬了咬牙,揚聲道“葉先生,得罪你是我,與他人無干”
葉梵哼了一聲,緩緩道“谷縝呢?”陸漸聽得這話,越發篤定谷縝脫身,心中大定,搖頭道“我沒見他”葉梵目光一寒,冷笑道“那個地母傳人呢”陸漸道“我與她失散了”
葉梵兩眼陡張,眉間涌起濃濃戾氣,幕地長笑一聲,叫道“好”手掌微沉,嘩啦一聲,那馬車如草紙糊就,應聲化為一堆木屑,勁力卻不停止,沿著缰繩傳至馬身,那兩匹馬發聲悲鳴,搖搖晃晃沖出數丈,幕地雙雙跌倒,眼耳口鼻,流出血來。
眾人臉色慘變,那車夫更是又驚又怕,雙腿一軟,癱在地上。葉梵一手按腰,望天冷笑道“臭小子,我再問一遍,谷縝和地母傳人在哪里?”
陸漸見那車夫淚眼汪汪,渾身發抖,心中大是不平,尋思這葉梵一掌斃了自己,卻也罷了,此時為了立威,毀車斃馬,豈不斷了此人的生計。想到這里,血往上沖,不顧寧凝牽扯自己衣袖,大聲叫道“別說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休想我吐一個字”
葉梵盯他一陣,忽而笑道“小子,你知道我為何做了獄島之主?”陸漸搖了搖頭。葉梵森然一笑,徐徐道“只因五尊之中,葉某折磨人的手段最高,任是鐵打的漢子,落到我手里,葉某也能化成一灘清水”說著大笑一聲,踏上一步,五指箕張,抓向陸漸。
莫乙心知陸漸無力抵擋,硬起頭皮,右拳虛晃,左掌由肘下穿出,尚未擊到,葉梵手腕略轉,飄風般斜斜抓出,扣住莫乙手腕。莫乙知見雖博,功力卻平平無奇,斗將起來,也只能欺負谷縝之流。忽覺手腕驟緊,劇痛涌來,喀嚓一聲,左臂竟被齊肩卸脫。
莫乙慘叫一聲,翻著兩眼,昏死過去。薛耳與莫乙交情極好,見狀大叫揮拳,扑向葉梵。葉梵丟開莫乙,一伸手擰住薛耳的大耳朵,將他提得雙腳離地,薛耳不由得嗷嗷慘叫,葉梵哈哈笑道“你這小怪物,信不信,我擰下你的耳朵喂狗。”薛耳痛不可忍,葉梵說一句,他便慘叫一聲,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陸漸悲憤莫名,不由叫道“葉梵,你也是成名高手,欺負弱小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折磨我好了。”葉梵冷笑一聲,道“我偏要折磨他。哼哼,識相的,就說出谷縝和地母傳人的下落”
陸漸無法可施,心道“大不了一死”猛地咬牙,將頭一低,狠狠撞向葉梵。葉梵見他用出如此拙劣的招式,當真啞然失笑,一揮手,捏住陸漸脖子,喝道“跪下”陸漸身子無力,應聲跪倒。
葉梵原本對他的“天劫奴兵法”有些忌憚,萬不料一招便將此人制住,頓時志得意滿,仰天大笑。正當此時,忽覺雙手刺痛,如被火灼。葉梵臉色一變,放開二人,一轉眼,望向寧凝,兩人目光一觸,葉梵急急掉頭,眼角仍是微微一痛。
葉梵一不留神,几被“瞳中劍”灼傷雙眼,驚怒難當,厲聲道“賤人找死?”只一晃,便到寧凝身邊,二指如錐,刺向她雙眼,陸漸情急間,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向前一扑,抱住葉梵左腿。葉梵方才探過陸漸經脈,深知他身受內傷,形同廢人,是故未將他放在心上,不料他情急拼命,竟有能力抱住自己,不覺微微一驚,怕他弄鬼,氣貫于腿,左右則在陸漸后心一拍,陸漸雙臂發軟,馳然松開,當即大叫一聲,大張了嘴,一口咬住葉梵足踝。
葉梵真氣護體,渾不懼他啃咬,但這情形委實尷尬,不由怒道:“狗東西,信不信老子踢死你。"陸漸已存拼死之心,兩眼血紅,直不松口。葉梵伸腳欲踢,卻又怕一腳踢死他,失了谷縝與姚晴的下落,正自猶豫,寧凝再發”瞳中劍“。葉梵厲喝了一聲,揮掌擋開。寧凝無法可施,挺身上前,舉起手中卷軸狠狠打起。葉梵抬臂一格,寧凝只覺得大力涌來,身不由己倒飛數丈,撞在道旁一棵樹上,昏死過去。
葉梵震昏寧凝,俯身抓起陸漸,將他臉面朝下按在泥里,冷冷笑道:“你咬牙,咬啊,哈哈,泥巴好不好吃,石子好不好吃。”葉梵鎮守獄島,常年轄制囚犯,鍛煉得鐵石心腸,折磨起來尤為殘忍。陸漸氣出不得,扭動數下,即便昏厥。
那車夫眼見葉梵行凶,下的雙腿發軟,渾身篩糠,連逃跑的勇氣也為。薛耳原本怯弱,見狀既不敢上前相幫,又不肯丟下眾人逃命,只是縮在一旁,嗚嗚直哭。
哭得兩聲,他雙耳極聰,忽聽遠處傳來腳步聲,瞪瞪蹬來勢驚人,薛耳聽到時遠在兩里,念頭一轉便在里內。薛耳正想轉頭去瞧,忽聽忽地一聲,若有勁箭從頭定義掠而過,直奔葉梵。
葉梵聽到風聲,回掌疾掃,那物與他掌力相撞,波的一聲,紛然四散,竟是一團泥土。葉梵手掌發麻,心中暗驚,方欲轉身,便聽一聲大喝,聲若巨雷。他不及轉念,放開陸漸,反向一掌,呼地迎向來人。“砰”的一聲,兩股奇勁凌空相交,期間若有白光迸出。葉梵失聲悶哼,挫退兩步。薛耳微感詫異,定眼望去,只見身前一人高大魁梧,目光凜凜,不是雷帝子虞照是誰。
虞照左掌迫退葉梵,右手抓起陸漸,向后拋出,喝道:“你瞧瞧他。"薛耳正要驚呼,忽見一道紅影破空掠出,將陸漸輕輕接著,落地時卻是一名紅衣夷女。這夷女正是仙碧,他看陸漸滿臉是血,氣息若縷,當真又驚又氣,揚聲道:”虞照別繞這厮,陸漸他,他快要死了。”說道這里,眼鼻一酸,兩眼通紅。虞照濃眉斗挑,臉上涌起一股怒血,叫罵道:“姓葉的狗王八,先受我三百掌,再說其他。"不由分說,便是兩掌。葉梵閃過來,運掌反擊道:“姓虞的,你背后偷襲,算什么好漢。”虞照呸了一聲,道:“你這狗王八,也配與我論好漢。”
二人本是當世宿敵,之前屢次交鋒,難分勝負。這兩年,一個豹隱昆侖,一個龍潛東海,九不見面,此番相見各有進益。虞照練成“雷音電龍”雷光電合,攻守自如;葉梵的“鯨息功”已臻化境,六大奇勁分合由心。這兩門奇功威力均是極大,舉手投足,無堅不摧。旁人只見管道上一籃一灰兩道人影,均如狂風糾纏,攪得礦砂沖天,掌風相交,轟隆隆如兲鼓震動,掌力掃過地面,留下道道凹痕,如打鐵鏟鏟過一般。
往來行人見這方情形,心驚膽顫,哪敢進前,紛紛遠離數里,遙遙觀望,其中好事者欲要捕捉二人形影,但只瞧得須臾,便覺得兩眼昏花,胸中煩惡,移開目光,才略略舒泰。
虞照忽地高叫道:“葉梵,這里地處官道,驚世駭俗,你敢不敢與我找一處深山,斗他娘的三天三夜!”夜飯冷笑道:“葉某正有此意,不分生死,決不罷休!”虞照道:“妙極,妙極。"葉梵道:“走走
兩人邊走邊打,猶如閑聊,一邊說,一邊翻翻滾滾,掠入道邊樹林,咔嚓之聲不絕入耳,沿途樹木摧折,骨牌般一路倒過去。
仙碧望著二人遠去,心中牽挂著虞照的勝負安危,愁眉不展,再瞧陸漸,愁意更上心頭,當即從隨身包袱中取了几瓶丹藥,混在一起,給陸漸服下,同時潛運真氣,度入陸漸體內,催化藥性。
八部之中,地部主“生”,地母以下,均擅醫朮,仙碧對症下藥,真氣又極純厚,流轉一周天,陸漸氣息漸漸粗了,脈搏漸洪。可仙碧這一度氣,卻發覺陸漸體內有了更大變故,當即柳眉一挑,臉色凝重,沉吟間,忽聽呻吟之聲,卻是莫乙醒了過來。
仙碧起身上前,為莫乙接好斷臂,用樹枝綁好,又給他服了几粒鎮痛藥,莫乙連聲道謝。仙碧又走到寧凝身前,俯身查看,薛耳心中關切,上前問道:“凝兒沒事么?”仙碧見他雙耳異象,心念微動,含笑道:“你叫薛耳,是不是?”薛耳吃驚道:“你認識我?”仙碧點頭道:“你是薛耳,這位姑娘想必就是寧凝,那個大腦袋是莫乙。。。。”瞧那車夫,卻有些猜不出,遲疑道:“他是秦知味么?”
薛耳搖頭道:“他不是秦老頭,他是個趕馬的。”仙碧一愣,自嘲笑笑,說道:“我叫仙碧,來自地部。”薛耳聽得這話,神色訝異,繼而流露出崇敬神色,說道:“原來是仙碧小姐,令尊還好么?”
“難為你還記得他!”仙碧笑道:“家父很好,他很挂念你,常說江湖險惡,怕你不能自保。”學而露出感動神色,抽了抽鼻子,說道:“上次見令尊,年紀很小,但他對我卻很好。。。。。。”
仙碧見她眼眶四潤,不覺嘆道:“別難過,將來一定還能見到的。”薛耳點了點頭,收拾心情,又問道:“凝兒還好么?”仙碧道:“葉梵手下留情,他只是閉了氣。”說著抱起寧凝,推拿一陣,寧凝吐出一口氣,睜開雙眼,忽覺得自己躺在一個陌生女子懷抱里,微感羞赧,說道:“你。。。。。。”
薛耳接口道:“她是仙碧小姐。”仙碧在西城劫奴中名聲極大,寧寧雖沒見過,卻久聞其名,當即掙起,欠身施禮,瞧著這位傳奇人物,目光里頗為好奇。仙碧也瞧著她,忽而笑道:“早聽說玄瞳寧凝是位每人,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寧凝雙頰漲紅,羞道:“姊姊才美呢!”目光一轉,間陸漸滿臉血污,昏睡不醒,也不知他傷如何,不由得急在心里,又怕仙碧瞧頗,不敢詢問,目光卻凝注在陸漸漸身上。
仙碧久處情關,深諳男女情意,微一留意,便瞧出寧凝的心思。頓時峨眉微蹙,暗自發愁:“這女孩兒對陸漸的關切可不一般,可他二人同為劫奴,依照第四律,怎能結合?唉,我這陸漸弟弟,福分真是太薄。”
想到這里,喟嘆一聲,對薛耳道:“你去抱我陸漸弟弟。”又從包袱里取出了若干銀兩,給兩位車夫,道:“這些銀兩算是賠償你的車馬。”那車馬夫接過銀子,亦驚亦喜,一跌聲道謝去了。
仙碧與眾人暫到附近人家歇息,歇下不久,陸漸轉醒過來,與仙碧見過,得知此番幸得她與虞照相救,更是感激,問道:“虞先生與姊姊怎么也來了。”
“還不是為了你那個啊晴。”仙碧嘆道:“如今七日之約已經過了,祖師畫像定要奪回來。”陸漸苦笑道:“姊姊不必費心了,啊晴如今面對強敵,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仙碧詢問其故,陸漸說了。仙碧聽說寧不空沙天洹返歸中土,秀目緊蹙,又聽說姚晴落入深澗,生死難料,便搖頭道:“你放心,她還活著。”
陸漸呆了呆,心頭涌起一陣狂喜,失聲道:“你見過她?”
“我沒見過!”仙碧道,“但有地部弟子,昨日在一家客棧的牆上發現姚晴留下的地部暗語,大意是說遭遇強敵,要去天柱山躲避。”
陸漸即喜且疑,沉吟道:“她怎地給地部弟子留話?”仙碧微微冷笑:“我起初也覺得奇怪。可聽你一說,我卻明白了:寧不空要捉他,左飛卿我和虞照也要拿她,兩方強敵,都難應付。是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挑撥我們和寧不空斗上一場,斗個兩敗俱傷。只沒想到天部也卷了進來。”說著嘆了口氣。
“姊姊。”寧凝忍不住問道,“這啊晴姑娘為何別處不去,偏去天柱山呢?”仙碧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女孩子的心思,慣是難猜。”她注視寧凝,不由尋思:“比起那姚晴,這女孩可愛多多,他如非劫奴,卻是陸漸的良配。。。。”
陸漸聽的這話,卻別有一番心思:“我要送舍利去天柱山,啊晴是知道的。她放出風聲去天柱山,豈不是暗示我傷好之后便去相會?”想著心跳加快,額上滲出細密汗珠,說道:“姊姊也去天柱山嗎?”
仙碧望著他搖頭苦笑,說道:“你一聽她去了,便急著去么?”陸漸笑而不答,寧凝默默看著她,心道:“她找道啊晴姑娘之日,便是我與他離別之日么?”又尋思,“既然都是離別不如早離。”便道:“姊姊,你陪著陸漸,我和莫乙薛耳還要去追主人,助他對付寧不空。”
仙碧身子一顫,盯這她道:“沈周虛要對付寧不空?”寧凝道:“主人讓我去,除了對付寧不空,還要做什么?”仙碧雙眼凝視她,神色忽而悲憫,忽而氣憤,忽而又有些傷感,驀地握住寧凝纖纖玉手,肅然道:“寧凝,你聽姊姊的話,無論如何,不要去見沈舟虛,更不可對付寧不空。”
寧凝迷惑到:“姊姊這話什么意思?”仙碧淒然一笑,嘆道:“至于其中緣由,我不便多說,但你聽我的話,千萬別去。"但瞧寧凝神色倔強,似有不服,正要再勸,忽聽門外傳來一聲嘆息,仙碧心頭微動,叫道:“飛卿么?”奔出門外,卻見門外大樹的樹皮揭去一塊,露出雪白樹肉,書上刻有几行小字:“谷神通已至中土,告知虞照,速速回避,勿要逞強。"
仙碧神色淒變,環顧四周,又叫道:“是飛卿么?”不想四野空寂,絕無人應,仙碧微感惆悵,忽聽身后動靜,轉頭一瞧,眾劫奴紛紛出門,連陸漸也由寧凝攙了出來。
仙碧也不及細說,促聲道:“如今糟了,形勢緊迫,我要告會虞照。你們千萬在此等我,不要前往天柱山。"說著頭也不回,如一陣清風,飄然去了。
陸漸見仙碧恁地驚慌,大感疑惑,看過樹上所刻字跡,問道:“這谷神通很厲害么?”卻聽無人答應。回頭一看,其他三人也盯著留字,臉色微微發白。
沉默時許,莫乙,皺了皺眉,嘆道:“西城之主,東島之王,萬歸藏城主仙逝之后,天下第一高手就是這"谷神不死"谷神通了。"
"谷神不死?”陸漸奇到,"什么意思?”薛兒接口道:“這個我知道,只因他三次逃脫萬城主的追殺。"
陸漸倒吸一口涼氣,心到:“魚和尚接了萬歸藏三招,便受不治之傷,谷縝的爹爹竟三次逃脫萬歸藏的追殺,又是何許人物?”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本是<<道德經>>里的話。"莫乙說道,"當年萬城主第二次追殺谷神通不果,曾說過一句話:“谷神不死,東島不亡。"此言傳出,谷神通便得了這個綽號,主人也曾說過,東島若無谷神通,早就亡城了,多虧有他,東島才得死而復生。原本萬城主死后,大家都當他會反攻西城,但不知為何,十多年來,他竟沒踏出東島半步。這次忽來中原,說出來,真是十分驚人。"
陸漸心知谷神通此來中原,必與谷縝有關,想到二人父子相仇,構成世間悲劇,不覺搖頭嘆息。寧凝思索片刻,忽道:“莫乙,這谷神通會不會對主人不利?”莫乙苦著臉道:“還用問么?他和主人仇恨可大了。"寧凝吃驚道:“什么仇恨?”莫乙遲疑道:“這個么,主人不讓我說。"不說罷了。"寧凝冷哼一聲,道,"既是主人的對頭,我們是不是該知會主人,讓他有所防備。"
莫乙道:“雖然這樣說,但有個累贅,我們猴年馬月也追不上主人了。。。。。。。。。。"說著向陸漸努了努嘴。
寧凝見莫乙神情,微微有氣,說道:“書呆子,誰是累贅,你可說清楚些。"莫乙道:“還有誰呢,就是這個姓陸的,他本事不濟,仇家又多,剛才几乎害死我們。還有薛耳你說說,主人怎么說他的。"
薛耳性子天真,不知莫乙志在嫁禍,張口便道:“主人說,他已是一個廢人,活不了几天的。"莫乙道:“對啊,帶著這么一個半死之人走路,不是累贅是什么?”
這些話本在陸漸意料之中,是以他聽后只是自憐自傷,也不覺極大悲苦。寧凝卻是心如刀絞,淚水涌出,在眼眶里轉來轉去,驀地舉拳,狠狠打向薛耳,罵道:“你胡說八道,你才活不了几天。"
薛耳頭上挨了几下,哇哇痛呼,躲到莫乙身后,探頭叫道:“凝兒這都是主人說的,你干嗎淨打我。。。。。。。"忽見寧凝呆呆站立,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兩點淚珠順頰滑落。
薛耳見狀,甚覺過意不去,忙道:“凝兒,你別哭呀,算我胡說好了。你要打就打,我決不再躲。”說著當真挺身出來,閉上雙眼。
陸漸見寧凝竟為自己落淚,既是感動,又覺迷惑,心想這女子與自己相交甚淺,說的話也不過二十來句,何以對自己如此之好?當下說道:“寧姑娘,陸某微賤之軀,不值你為我擔心。你們不妨先給令主報信,我在這戶人家慢慢靜養,等待仙碧姐姐。"
寧凝望著他,雙頰漲紅,眉頭微微顫抖,驀地揚聲道:“誰擔心你了?你的死活,與我有什么關系?”狠狠一拂袖,轉身便走。莫乙向陸漸嘻嘻笑道:你好好在此養病,等我們辦完了事,再來看你。"說罷和薛耳跟隨寧凝去了。
陸漸目視三人去遠,微覺惆悵,思索片刻,轉頭詢問屋主,得知去天柱山的道路不止一條,寧凝三人走的是近道,另有兩條路,地處荒野,迂遠難行。當下問明路途,謝過主人,尋思:“我留在這里,徒自等死。阿晴去天柱山,正是望我前去相會。我死期將至,不承望能與她長相厮守,但在臨死之前,能夠見她平平安安,當真雖死無憾。"念到這里,抖擻精神,邁步向天柱山行去。
他虛弱至極,每走數里,便要歇息許久,這般停停走走,日漸西斜,天色向晚,樹影搖動,恍如魑魅潛蹤,山巒跌宕起伏,有如一尊尊雌伏巨獸,在月光里投下詭異倒影,叢林中怪聲不窮,既有梟鳥,又似寒鴉,還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聲音,陰森可怖,叫人寒毛直聳,叢林深處,點點綠光漂浮不定,似乎藏了無數怪物,正向著這方窺視。
陸漸又累又餓,四周卻越來越暗,濃蔭蔽月,不見五指。他扶著樹木,挪到一塊大石頭邊坐下,不自禁咳嗽起來,喉間涌起溫熱腥咸的液體
“大約趕不到天柱山了。”陸漸自忖道,“造化弄人,沒想到我死在這里。”想著自嘲苦笑,靠著石塊喘息片刻,倦意如潮涌來不覺睡了過去。
昏沉之際,忽地渾身戰栗,若有所覺,陸漸努力張眼望去,不遠處十余點綠光游弋不定。陸漸頭皮發麻,雙手著地亂摸,卻只摸到一根細小樹枝。
那綠光越逼越近,腥臭扑鼻,暗中黑影憧憧,竟是几頭惡狼。陸漸屏住呼吸,握緊手中小枝。欲要揮出,忽覺手臂虛軟無力,竟是無法抬起。眼見那當頭惡狼前爪刨地,嗚嗚咆哮,它看出陸漸虛弱,一扭身,正要扑來,黑暗中忽地火光一閃,那狼的毛發騰地燃燒起來,它灼痛難忍,嗚嗚慘嚎,就地打個滾,熄滅火焰,轉身便逃。群狼吃驚后退,驀然間,火光再閃,又有兩頭惡狼身子著火,頓時一陣嗚嗚嗷嗷,群狼一哄而散,夾著尾巴鑽進樹林。
“寧姑娘?”陸漸不由嘆了口氣。黑暗里輕哼一聲,細碎腳步聲來到他身邊,一雙溫軟小手將他扶起。陸漸苦笑道:“我又欠了你一條性命,真不知如何報答。”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28:34
寧凝默不作聲,扶著他穿林繞石。曲折而行,竟如在白晝中行走。半晌停下,陸漸只聽一陣細響,忽地火焰騰起,燃起一堆篝火,照亮四周,卻是一個洞穴。寧凝坐下,低頭撥火一言不發。
陸漸訕訕笑道:“寧姑娘,你沒與莫兄、薛兄一道么?怎么來這里了?”話音未落,寧凝將手中樹枝狠很一敲,激得火星四濺。陸漸便是再愚笨十倍,也覺出她心中怒氣,頓時吟若寒蟬,作聲不得。
二人對火坐了半晌,陸漸又困倦起來,昏昏入睡。迷糊間,忽聽得呻吟之聲,陸漸一個機靈,張眼望去,只見寧凝蜷在地上,雙手捂眼,渾身顫抖,似乎極為痛苦。
陸漸極為驚訝,扶著牆壁,挪到寧凝身前,問道:“寧姑娘,你怎么了?”
寧凝顫聲道:“你,你別過來。”陸漸怪道:“你哪兒痛么?”寧凝再不作聲,身子卻抖得越發厲害,只是竭力苦忍,再不肯呻吟一聲。
陸漸蹲下來,瞧著她痛苦情形,卻是束手無策。正自忐忑,寧凝卻慢慢平復下來,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落。頭發衣衫均被濡濕,半晌抬起頭,雙眼又紅又腫,恰似胡桃一般。
陸漸吃驚道:“你、你的眼睛。“寧凝依著洞壁,淒然一笑,道:“我很難看是么?”陸漸一愣,不覺莞爾,心忖她到底是女孩兒,至此關頭,首先記挂的卻是自身容貌,當下說道:“哪里話,你很美啊,哪兒難看了。”
寧凝咬了咬嘴唇。輕哼道:“你撒謊,我的眼睛又紅又腫,一定難看極了。’陸漸道:“有點兒腫不假,想是害火眼,用清水洗洗就好。”說著起身向洞外走去,忽聽寧凝叫道:“你、你去哪兒?”語氣甚是驚慌。陸漸道:“我去找些泉水,給你清洗眼睛。”
寧凝急道:“你別去,外面黑漆漆的,你瞧得見么?”陸漸道:“你方才來,不也瞧見了,我摸索著就是了。”
“你傻了么?”寧凝輕輕嘆道,“我的劫力在雙眼,能夠夜視,白天黑夜,對我并無分別。”陸漸心中恍然,尋思道:“無怪她方才在黑暗中行走自如。”當下道:“不礙事,我一會兒就回來。”正要邁步,寧凝急了,失聲叫道:”你、你別走,我、我瞧不見東西。”
陸漸這才一愣,止步回頭,望著她紅腫雙目,疑惑道:“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寧凝抿嘴喘息一陣,苦笑道:“痛得厲害,一個月總有那么兩三次,過一陣就好。”
陸漸道:“怎么會這樣?”寧凝抿了抿嘴,幽幽道:“練成‘瞳中劍’之后,常常這樣,或許過不了几年,我就會變成瞎子。”陸漸一驚,忙道:“你別說這么喪氣的話。”這并不是喪氣,”寧凝搖頭道,“修煉‘瞳中劍’的劫奴,無一例外,都成了瞎子。”陸漸失聲道:“這是為何?”寧凝搖頭苦笑,輕輕道:“‘瞳中劍,并非我自身的劫朮,而是當年一位天部高手想出來的,威力很大,有些心狠的劫奴,練成之后,能一下子將對手的雙眼燒壞。”
“這卻不然。”陸漸接口道,“我見你用過几次。怎沒燒壞別人的眼睛?”
寧凝搖頭道:“我每次不能視物,心里就很難受。何況我也遲早會變成瞎子,主母常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又何苦去害他人呢?今日我本想燒壞葉梵的眼睛,可事到臨頭,還是下不了手。”
陸漸注視寧凝,她面龐秀美絕倫,映著火光,發出柔和恬淡的神采,縷縷青絲也被火光映照、仿佛鍍了一層絢麗的金色。過了良久,陸漸嘆了口氣,說道:“寧姑娘,難道你沒有別的劫朮,定要用這個‘瞳中劍’?”
寧凝搖頭道:“不是說了么‘瞳中劍’不是我本身的劫朮,‘五神通’里,劫力在眼的劫奴,均能修煉。我本身的劫朮卻叫‘色空玄隴’,能夜視、辨色、識圖,但卻不能傷人,也無法自保,于是主人便讓我修煉‘瞳中劍’,這個本事很是霸道,反噬起來也極厲害,能叫人痛得死去活來,直至失明為止。”
陸漸憤然道:“如此凶險,干嗎還練。”寧凝輕輕慘笑道:“主人讓我練的,又有什么法子。”陸漸氣得發抖,禁不住咳嗽起來,好一陣才緩過氣,沖口說道:“這個沈舟虛……咳咳。。。。真是……咳……真是大大的混蛋。”
寧凝吃驚道:“你、你怎么罵我的主人?“陸漸道:“就是咳咳……就是罵他……他可惡透頂……分明……咳咳……分明就不把你當人。”寧凝怔寧凝怔忡一會,搖頭道:“我是主人養大的,主母帶我像親生女兒一樣。即使我的眼睛真的瞎了,那也很好,算是我報答他們的恩情。”
陸漸憤然道:“你,你……真實個糊涂虫,他們養你教你,只為利用你。”寧凝聽了,心里有氣,大聲道:“你難道就不是糊涂虫嗎?病成這樣子,還要去天柱山;在荒郊野外歇息,也不燃火,几乎就被狼吃了;你說我糊涂,你,你比我糊涂十倍。”
陸漸見他神情憤怒,但卻絲毫不見凶狠,反而頗為可愛,不覺啞然失笑,寧凝無法視物,心里卻敏銳如故,疑惑道:“你,你在笑什么呢?”陸漸不愿說謊,便道:“沒什么,看著你就想笑。”寧凝沉默時許,恨聲道:“我知道了,你笑我眼睛難看,是不是?”
陸漸愣了愣,說道:“哪里話?”寧凝驀地轉身,面朝洞壁,怒道:“你坐遠一些,我不想再見你了。”陸漸微微苦笑,挪開半尺,寧凝知覺,喝道:“再坐遠一些,越遠遠好。“陸漸嗯了一聲,又挪了寸許,始終不離寧凝左右。
篝火燃燒,畢剝有聲,火前的男女卻寂然不語。時光慢慢流去,也漸漸逝去,天亮前,陸漸打了一個盹。醒來時,天光大白,自洞外射來,照著一堆灰白余燼,陸漸轉頭一瞧,不見寧凝,頓時人驚,踉踉蹌蹌奔出洞外,叫道:“寧姑娘,寧姑娘……”
叫聲未絕,忽聽昂的一聲,陸漸嚇了一跳,掉頭望去,卻見寧凝牽著一頭大水牛,逍遙而來,陸漸定眼細看,只見寧凝雙眼紅腫已退,但眼白仍然布滿血絲,當即責怪道:“寧姑娘,你眼睛還沒好,怎么能夠亂走?”
寧凝瞪他一眼,道:“你不是要去天柱山嗎?”陸漸道:“是啊。”寧凝道:“你走著去?”陸漸道:“對呀。”寧凝冷笑道:“你走得動么?”
陸漸一怔,不禁默然。卻聽寧凝冷冷道:“你騎這頭牛去。”陸漸遲疑道:“這牛……”寧凝道:“是我向農家買來的。”又從牛背上取了一個紗布包裹,掀開時,麥香扑鼻,卻是几個白面饃饃,寧凝遞給陸漸,又從牛頸下摘下一罐米漿,均是從農家討來的。
陸漸結果饃饃‘米漿,呆了一呆,驀地狼吞虎咽,大吃起來。寧凝見他吃得很香,不覺削道:“有那樣好吃么?”陸漸眼睛紅紅的,嘴里塞滿食物,嗚聲道:“這,這是我吃過最好的飯了,什么,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
寧凝一呆,眼眶倏熱,嘆了口氣,掉過頭去,只見遠方重巒疊嶂,孤峰聳翠,山林幽曠深邃,若與天接,几片薄薄的云朵,仿佛畫在碧藍色的天幕上。
正瞧得出神,忽聽陸漸道:“寧姑娘,你不吃么?”寧凝搖頭道:“我路上吃過了。”陸漸笑道:“我也吃飽了。”寧凝深深看他一眼,笑道:“既然吃飽了,就上牛背來,我牽著你走。”
陸漸搖了搖頭,挺身道:“不成,我是男子漢,怎么能讓你牽著拉著。”寧凝呸了一聲,道:“生病了,就不算男子漢。”陸漸呵呵笑道:“不是古詩有說,活著是男子漢,死了也是男子漢么?更別說生病了。”寧凝道:“你哄人吧,哪兒有這樣的詩?”陸漸道:“一定有的,只是原話未必這么說。”寧凝想了想,失笑道:“是不是‘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陸漸撓撓頭,笑道:“對,對,就是這個,文縐縐的,我老記不住。”
寧凝莞爾道:“這次你可失算了,這首詩卻是我們女子作的。”陸漸吃了一驚,道:“是么?”不覺語塞,半晌讜道,“那這樣好了咱們輪流騎坐,只是我騎,叫人過意不去。”
他一再堅持,寧凝無奈,勉強應承。陸漸有斷然以她為先,寧凝爭他不過,只的翻上牛背,真覺的哭笑不得,忖道:“千方百計給他找來的坐騎,卻讓我來用。”
可不知怎地,她坐在牛上,望著前方的陸漸,內心深處,卻有一絲說不出清,道不明,的甜蜜之意,化將開來。
陸漸身子乏力,行走不久,便又咳嗽起來,寧凝急忙下來,將他扶上牛背,自己牽牛而行。陸漸喘息稍定,深感愧疚,說道:“寧姑娘,真對不住。”寧凝道:“你乖乖坐著,就很對得住我了。”陸漸道:“我這樣坐著,忒不自在,你給我找點兒事情做?要不然,我可真是成了一個廢人。”
寧凝不覺莞爾,說道:“你這樣不老實,就講几個故事,給我消悶解乏。”陸漸大喜道:“講故事么,我可擅長了。”便滔滔不絕,將陸大海講給自己的海外奇談說給寧凝聽,可惜他口才平平,不似陸大海那么神吹胡侃,那些幻奇怪談,經他一說,竟然變得淡而無味,絲毫不覺有什么神奇之處了。寧凝聽了几個,說道:“這些有什么好聽的?還不如說說你自己的故事呢。”陸漸撓頭道:“我自己的故事,更加不好聽了。”寧凝道:“你不說出來怎么知道不好聽?”陸漸想了想,說道:“我小時候日子很是平常,只和人打過兩次架,可惜都打輸了。”寧凝奇道:“你為何與人打架?”陸漸道:“第一次是去鎮上賣魚,几個小潑皮搶了我的魚,我一生氣,就跟他們打,他們人多,把我按在泥塘里,几乎悶死。”
寧凝呸了一聲,不忿道:“這些人可真壞,后來呢?”陸漸道:“后來爺爺給我出頭,打傷了其中一人,被衙門關了好几天呢。”寧凝沉默半晌,又問道:“第二次呢?”陸漸道:“第二次也是為了賣魚,那時鎮上有個姓黃的漁霸,大家都叫他大黃魚。他見了我的魚,就要強買,價格給得很低。我不肯賣,他就打了我一耳光,我當時正巧握著扁擔,熱血上涌,就狠狠一下,打的大黃魚頭破血流,可他的幫手多啊,一哄而上,拳腳齊下,若不是爺爺趕來及時,我定被活活打死了。事后爺爺賠了無數小心,設了筵席,還請了很有面子的大戶說情,才將這事平息下去,但從那以后,爺爺便不讓我賣魚了,罵我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只會給他惹禍添亂。”
“你爺爺好不講理。”寧凝哼了一聲,說道,“分明都是人家的不對,為何偏偏罵你呢?”
陸漸道:“爺爺說,窮人在世上,很是渺小,不忍耐就活不下去的,可我偏偏忍耐不住,受了欺侮,就覺得心中不平,覺得不平,就要與人硬抗,生也好,死也罷,總不肯輕易屈服的:爺爺說,我這性子若不改,定然活不長的,唉,卻不料真被他說中了。”當下抬頭望天,悠悠嘆了口氣。
寧凝心中大痛,默然前行。過了時許,陸漸又徐徐道:“后來,我遇上了阿晴,便發生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竟是常人一輩子也沒經歷過的。”寧凝身子一顫,步子不由自主,變的慢了。
陸漸仿佛自言自語,絮絮說到如何遇上姚晴,如何練劍,如何鋤奸……不只說故事,還講到與姚晴練劍時的悲喜,與她分別時的痛苦,變成劫奴后流落東瀛的苦悶,與阿市的糾纏不清,還有與魚和尚死時的傷心絕望,以及和谷縝脫出獄島時的歡欣鼓舞……這種種心情并非杜撰,均是他親身經歷,此時娓娓道來,自然而然,朴實感人。或許是自知壽命不永,陸漸說起這些,心中忽地生出奇妙這感,仿佛所思所憶,宛在目前,就如人之將,回顧平生一般。
這樣一個說,一個聽,二人一牛,穿過羊腸小道,行走于茫茫原野,白云深處,傳來牧童的短笛,嗚嗚咽咽,悠揚婉轉,寧凝聽著聽著,不知怎地,忽就流下淚來。
江南煙雨,不期而至,入晚時分,雨說來就來,細如絲,輕如煙,彌漫天地,山巒曠野,平添几分傷心碧色。
附近全無人家,寧凝只得覓了一處岩角躲避,夜里風雨如晦,雷聲隱隱,陸漸內傷沉重,又遭風寒,頓時不住痛咳,几次昏厥,容色越發憔悴,眉間透著一股死黑之氣。寧凝難過至極,几度欲勸他別去天柱山,可一想到他對姚晴的刻骨情意,便不由住口,心中百味雜陳,道不出是何滋味。
次日風息雨霽,二人重又上路,陸漸已是無法行走,欲要一逞男子氣概,也是有心無力,唯有伏在牛背上不住咳嗽,間或咳出血來。
走不多時,忽聽寧凝驚叫一聲,陸漸舉目望去,只見前方道路上灰乎乎,毛茸茸一片,定眼細看,不覺駭然,原來大大小小全是老鼠,如溪如河,盡向一個方向奔去,道路兩旁的田野中,不時還有老鼠跳出來,加入其中。
陸漸楞了楞,轉眼一瞧,寧凝緊攥牛繩,雙頰雪白,雙眼大睜,身子仿佛定住了,心知她到底是女孩兒家,害怕小小動物,忙叫道:“到牛背上來。”這一句驚醒夢中人,寧凝情急間,也顧不得羞澀,縱身躍上牛背,望著眼前異象,渾身發抖。
陸漸道:“聽說老鼠都是地理鬼,能預知天災,避禍趨福,這附近或許發生了什么災禍。”說道災禍,寧凝不覺想起陸漸的病情,瞧他一眼,不勝煩憂,問道:“那該怎么辦?”
陸漸道:“老鼠既是躲避災禍,我們跟著它們,就能平安。”寧凝略一遲疑,點頭道:“也好。”二人同乘一牛,呼吸可聞,心中均是怦怦直跳,當下遙遙跟著鼠群,緩緩而行。
行了約摸半個時辰,忽聽前方山谷里傳來:“嗚嚕嚕,嗚嚕嚕”的怪聲,二人聽的心中煩惡,遙遙望去,只見那座山谷石多樹少,瘦石嶙峋。寧凝心覺有異,將陸漸扶下牛背,藏好水牛,饒過山嶺,爬到崖頂,向下俯看。
不看則已,這一瞧,二人均是駭然。但見山谷中烏壓壓,黃乎乎,盡是老鼠,頭爪相疊,擠得水泄不通,仿佛十几里內的老鼠不約而至,在此聚會一般。
寧凝惡心至極,扭頭不看。陸漸膽量教大,定眼望去,只見鼠群中蹲中一個人黃衫怪人,又瘦又小,黃毛黃發,嗚嚕嚕怪亂叫不已。陸漸奇道:“原來是他。”寧凝道:“你認得他?”陸漸道:“別人叫他‘鼠大聖’,也是一個劫奴。”寧凝哦了一聲,道:“這就難怪了,瞧他能發聲馭鼠,應該是‘五神通’中的‘馭獸奴’了。”
忽聽那鼠大聖停住怪聲,桀桀笑道:“螃蟹怪,你服不服氣?再撐下去,你就要改名字了。”只聽見有人呸了一聲,悶聲道:“改你娘的屁,改叫什么名字?”陸寧二人循聲望去,卻不見人,心中甚是驚奇。鼠大聖嘻嘻笑道:“改叫螃蟹殼。至于肉么?都被我的乖乖門吃光了。”另外那人沉默半餉。驀然怒道:“***,算你小子有種,老子認輸,但是否老大,卻不是我說了算。”
鼠大聖笑道:“你認輸就好。”又嗚嚕嚕叫了兩聲,灰黃鼠群退開一隅,露出一個人來,遍體鱗傷,一躍而起,卻是個精壯漢子,雙臂又粗又長,直垂到地,神色十分沮喪。陸漸識得此人正是螃蟹怪,不由付道:“這兩人既然在此,寧不空必然就不遠了。”
忽見鼠大聖抬起頭來,怪叫道:“石守宮,你怎么說?”只聽見一個陰沉沉的聲音說道:“你又能把我怎么樣?你的乖乖們會爬牆么?
陸漸循聲一瞧,卻見一片光溜溜的石壁,正覺奇怪,石壁上一處凸起忽地動了動,陸漸定神細看,不覺吃驚,敢情石塊非石,而是一個灰衣裹滿身子的怪人,形如壁虎,鑄在石壁上也似。
石守宮一擺頭,驀好展動四肢,動如閃電,在岩壁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飛也似爬將起來,鼠大聖綠豆也似的小眼里流露出緊張神色,一瞬不瞬,死死盯著他,隨他進退,左右躲閃。
石守宮繞著山谷石壁爬了兩圈,速度之疾,換位之速,令人眼花繚亂,驀然間,他鼓起兩腮,噗地吐出一物,細長如縷,足有十丈,去如尺虹飛星,正中鼠大聖臀部。鼠大聖尖叫一聲,捂著后臀,歪倒在地,那細長之物伸縮如電,嗖地一聲,又縮回石守宮口中。石守宮伸出細長舌頭,舔去嘴邊血漬,嘻嘻笑道:“你知道的,我這‘靈舌鏢’有毒,中者只有一刻好活,你若不服我,可是沒救。”
鼠大聖渾身僵冷,出生不得,欲要點頭,脖子卻僵如石頭,石守宮笑道:"你若服了,就眨三下眼."鼠大聖活命第一,忙將小眼連眨三峽.石守宮方從袖里取出一個小瓶,傾出一顆藥丸,他雙手取藥,雙腳和腹部仍然貼在壁上,紋絲不動,喝道:"張開嘴來."鼠大聖勉力將嘴唇張開一線,石守宮將藥丸噙在口中,鼓腮噴出,那藥丸化作一點流光,在鼠大聖唇間一閃而沒.
這一噴力道十足,准頭更是奇佳,陸家見了,不覺凜然.
鼠大聖服了解藥,爬將起來,悻悻道:"石守宮,你不過占了地勢的便宜."石守宮陰陰道:"你反正輸了."鼠大聖哼了一聲,揚聲道:"赤嬰子,你怎么不作聲?"
只聽從東邊崖頂傳來一個細弱的聲音:"我這么小,這么弱,哪兒能和你們爭呢?"鼠大聖焦躁道:"去你媽的,你這小不點兒,慣愛扮豬吃老虎,再不出頭,我可認石守宮為首了."
那人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如此,我且試試."忽聽展翅聲響,崖頂騰起一只大鶴,體格出奇,足比凡鶴大了一倍,飛在天上,有如一片長云.
石守宮臉色不變,一張口,"靈舌鏢"噗地射向那巨鶴.他口舌極為有力,那鏢去勢勁急.那鶴卻若有靈性,展翅盤旋,讓過來鏢,雙翅驟斂,落在石壁上一顆松樹上,這時間,陸漸方才看清那鶴背上有一個小人兒,坐著不足兩尺,身子瘦小,故顯得腦袋極大,雖似小兒"臉上卻又皺巴巴的.仿佛年紀不輕.只見他盯著石守宮笑了笑,陸漸與他延伸一觸,便覺微微暈眩.
石守宮鼓起兩腮,正要再發"靈舌鏢"驀地四肢發軟,啪嗒一聲,脫離石壁,掉落在地,張嘴蹙額,雙手亂揮,似在與某以無形之物搏斗,那白鶴發聲清唳,俯身沖下,兩爪按住石守宮,石守宮吃痛,如夢初醒,急欲掙扎,那白鶴伸著長喙,閃電般在他肩上啄了一下,石守宮立時慘叫一聲,忙叫道:“我服了,服了。”
那小孩兒模樣的赤嬰子嘻嘻笑道:“我這么小,這么弱,你也服我?”石守宮呸了一聲,道:“贏了就贏了,說什么便宜話,說到底,你還不是靠這只扁毛畜生。”赤嬰子臉色一變,那鶴猛地探喙,又啄石守宮一下,石守宮才叫道:“我認輸了,還要怎地?”赤嬰子冷冷道:“你罵我的鶴兒什么?”石守宮忙道:“是是,它不是扁毛畜生,它是鶴爺爺,鶴祖宗。”
赤嬰子這才露出笑容,說道:“這么說,你們真的服我了?”他目光掃過去,螃蟹怪鶴鼠大聖的臉色均是一變,轉過目光,不敢與他相對。紛紛道:“愿賭服輸,先說好了,誰勝了,以誰為首。”
赤嬰子笑道:“這么說,從今往后,我就是獄島劫奴的首領了?”其他三人齊聲道:“不錯,不錯。”赤嬰子笑道:“那么從今往后,我是老大,石守宮老二,鼠大聖老三,螃蟹怪老四。所謂蛇無頭不行,呆會兒對付“天部六大劫奴”,諸位都要聽我指揮,齊心協力,將他們一網打盡。”
四人對答之時,那巨鶴不住俯頸啄食地上的老鼠,頃刻吃了十多只,鼠群騷動起來,又無人挾制,頓時紛紛逃散.赤嬰子不由笑道:"鶴兒,這些東西不干淨,少吃些."說著摸那巨鶴頸項,誰料那鶴猛然掉頭,伸喙啄來.赤嬰子不待它啄到,目透異光,那鶴與他目光一交,頓時彎曲長頸,低低哀鳴.赤嬰子于是摸摸它頸,笑道:"對啊,這才是乖鶴兒."敢情這巨鶴被赤嬰子馴服未久,凶野之性未泯,時而反噬,若非赤嬰子身負異能,也難駕馭.陸漸瞧在眼里,暗暗發愁,尋思:"這些怪人竟然是獄島里練出來的劫奴,不只厲害,而且惡毒.聽這話,他們死要對付天部劫奴.天部劫奴除了燕未歸,均是`無神通`不善打斗,如何抵擋這些怪人?又不知阿晴能否躲過這些人的追蹤...."他越想越愁,轉眼望去,卻見寧凝神色淡定,似乎并不如何憂慮.
忽聽一聲長長的厲嘯,從不遠處傳來。那死人一齊住口,紛紛道:“主人叫喚了,快去,快去。”赤嬰子控鶴飛舉,冉冉當先飛去。剩下三人望影興嘆,惺惺徒步尾隨。
陸漸道:“寧姑娘,形式急迫,我們追趕上去。”寧凝瞥他一眼,冷冷道:“你這樣子,即便趕上,又能濟事么?”陸漸苦笑道:“便不濟事,也能知道阿晴的下落。”寧凝嘆了口氣,半響道:“那就追趕好了,但須得小心,不可被他們發覺,若不然,這几人不好應付。”
陸漸應允,二人下山,牽出水牛,只因地上時有鼠類出沒,寧凝心虛,也只得騎上牛背。兩人躡呵責蹤跡,想那嘯聲發起出行去,繞過一處山脊,忽地眼界大開,但見群峰簇簇,松石巧設,乍一瞧,有如千山萬壑,杳無盡藏,透著一股洪荒以來,便不曾改易的蒼茫古拙,其中一峰尤為高峻,插入云端,仿佛支撐天地的一根巨柱。
陸漸瞧得心胸為之一暢,痛楚也減了几分,尋思:“這莫不就是天柱山么?好壯觀的景象。”
寧凝一拉陸漸的衣袖,扶他下了牛背,鑽入一片長草,低聲道:“敵強我弱,咱們遠遠瞧著。”二人窺望那片平地,陸漸一眼認出寧不空白衫醒目,拄杖而坐,他左手立著倉兵衛,右手立著沙天洹。沙天洹面前一字排開,立著赤嬰子、石守宮、螃蟹怪、鼠大聖。殺天洹一臉怒氣,正在大聲呵斥
陸漸見人群中并無姚晴,微覺歡喜,但苦于無法聽見聲音,流露焦急之色。寧凝目力特異,不只所見極遠,抑且能由沙天洹口唇翕動,讀出他的話來,當下一一轉述。原來沙天洹正罵四名劫奴不服調遣,擅自離開。四劫奴不敢說出爭奪首領之事,故而任是狗血淋頭,也不吱聲。沙天洹甚是煩躁,罵一陣劫奴,又罵姚晴,原來他從東島帶來的几名劫主劫奴,均被姚晴的“化生”所傷,無法前來赴約
寧不空默然半晌,忽地連道兩聲慚愧,說道:“沙兄,你雖不服。這女子卻真是奇才。這一路斗下來,越來越強,初時她只會用‘長生藤’困人,不料兩百里后,竟然使出了‘蛇牙荊’,自古地母,由‘長生藤’至‘蛇牙荊’,非得五年苦功不可。其后沒過一天,她竟又使出了‘惡鬼刺’,這一下寧某也失了算,故而吃了大虧。依我所見,這女字必有什么神奇遇合,要不然,短短几日,接連堪破‘化生’玄機,突飛猛進?”
沙天洹仍是怒氣不減,接著又罵溫黛、沈舟虛、虞招、左飛卿、沙天河、崔岳、仇石……他在西城極不得意,被迫投靠東島,故而除了火部,將其他七部之主一一罵遍,口中污言穢語,曾出不窮。
正胡亂罵時,忽聽東邊一聲郎笑,沈舟虛手推輪椅,帶著四名劫奴轉過山坳,飄然而至,微微笑道:“沙師兄何以這般憤激?小弟自忖與你無仇,何苦連小弟也罵了。”
沙天洹啐了一口,怒道:“西城八部,喪心昧德,全無公正,個個該罵,人人該死!”
沈舟虛微微一笑,淡然道:“你是兄長,沙天河是弟弟,若依長幼之序,澤部該有你來做部主。但你貪鄙狠毒,生性懶惰,不好好用功修煉神通,卻只會干些下三爛的臭事。以至于推舉部主時,沒有一人支持于你;后來賭斗神通,又慘敗給了沙天河。古人道‘知恥近乎勇’,既然敗了,你就應當發憤圖強,力改前非;誰知你不怪自己本領不濟,只恨他人有眼無珠,竟在澤部的宴會上偷偷下毒,想要一舉毒殺所有同門,天幸溫黛師姐發覺,你才未
能得逞。呵呵,以你的所作所為,又憑什么來罵別人?”
沙天洹面皮陣紅陣白,怒哼道:“這些陳谷子爛芝麻沒什么好說的,今天約你來,是要與你斗奴。哼哼,我在獄島多年,煉了不少絕妙劫奴,今日定叫你天部六奴,從此除名。”
“恭敬不如從命。”沈舟虛笑了笑,說道,“可惜玄瞳,嘗微不在,只有四個奴,沙師兄也要斗么?”沙天洹道:“怎么不斗?”沈舟虛微微一笑,轉目向寧不空,笑道:“寧師弟,多年不見了,可相忘否?”
寧不空陰陰一笑,徐徐起身道:“哪里話?沈師兄音容笑貌,刻骨銘心,十多年來,寧某須臾不敢忘記。”沈舟虛靜靜瞧他片刻,忽而笑道:“寧師弟眼睛壞了?呵呵,火部神通怕是要打折扣的。”
寧不空森然道:“我瞎了眼,沈師兄不也瘸了腿么?如今咱們算是扯一個直,誰也占不了便宜。”
沈舟虛拍手大笑,連聲道:“說得是,說得是。”
沙天洹不耐喝道:“哪來的這么多廢話,咱們主對主,奴對奴,打了再說”將手一揮,螃蟹怪歷喝一聲,縱身上前,雙臂疾揮,直掃沈舟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28:50
第26章 劫中劫
沈舟虛見那巨臂掃來,面露微笑,端坐不動。只聽他身側“呔”的一聲大喝,聲如悶雷,麻影閃動,燕未歸忽已鑽到螃蟹怪身后,縱身騰起,一腳掃向螃蟹怪后腦。
螃蟹怪但覺歷風襲腦,如利刃劈落,不敢怠慢,回臂后掃。一聲悶響,如中敗革,螃蟹怪橫著跌出丈余,兩臂撐地,轟隆一聲,地上出現兩個凹坑。螃蟹怪翻身站定,面色酡紅如醉,搖搖晃晃,踉蹌几步。忽地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燕未歸卻如一只大鳥,掠出丈于,一個筋斗,輕飄飄落在一棵大樹頂上,腳才枝丫,如雀立樹梢,紋絲不動。
兩人這一交手,“無量足”,“千鈞螯”高下立見,螃蟹怪終是差了一籌。
“咻!”全無征兆,一抹細影破空而至,燕未歸心中暗驚,閃身避過,轉眼望去,卻不知那暗器來自何方。原來只此須臾,石守宮已悄悄隱身于山石林木之間,泯然不見。他不僅如履平地,且精于隱蔽。
“咻!”銳聲再起,這次卻來自燕未歸身后,一點虛影直奔他后心。燕未歸躲閃不及。這當兒,火光忽起,“靈舌鏢”似被某物擊中,倏又縮了回去。
薛耳,莫乙齊齊叫一聲:“凝兒來了。”
眾人轉眼望去,只見寧凝扶著陸漸,從亂草間婷婷立起,高叫道:“東北方。”
燕未歸聞言轉身,此時石守宮正爬到東北方一棵大樹的濃陰間,聞聲疾轉,竄到西邊一面山崖上,靜伏不動。他隨身攜帶各色布料,處在濃陰叢間,使用綠褐色遮蓋身子;若在亂石間,便用灰色偽裝;落到地上,則用砂土色麻布偽裝;總之百變不窮,叫人極難發覺。
寧凝的“色空玄瞳”對顏色極為敏銳,石守宮縱然偽裝,在她眼中,與周邊色彩仍然大異,當即一眼瞥出,趕上前來,抓起一快石頭,嗖地擲向石守宮。石守宮被他瞧破,吃了一驚,疾疾閃避。只此慌亂,燕未歸居高臨下,已看見他分身動彈,飛身縱起,一腿蹴出。
石守宮疾疾仰頭,嗖地吐出“靈舌鏢”,燕未歸閃身讓過,脫下笠帽,凌空一抖,將那“靈舌鏢”纏住,定眼瞧時,卻是極細極柔的鋼索,一端連著一枚細廠棱錐,一端則與石守宮口中相連。凌空一抖,將那“靈舌鏢”繃住,定眼瞧時.卻是一條極細極柔的鋼索一端連著一枚細長棱錐,一端則與石守宮口中相連。
燕未歸心頭微動,飄然向后掠出,將那細索拉得筆直,石守宮慘哼一聲,隨著燕未歸快步前奔。原來“靈舌鏢”的鋼索纏著他的舌根,一被燕未歸牽扯,若不隨之奔走,必被他將舌頭活活拔出。
燕未歸心知其理.故意躥高伏低,他縱身上樹,石守宮也只褥上樹,他下樹,石守宮也只得隨之跳下,他在地上轉圈,石守宮也隨之打轉,真比牧童所牽枯牛還要聽話。饒是如此,石守宮仍是舌根劇痛,兩眼翻白,轉了几圈几欲昏厥。天部眾人見狀,紛紛大笑。沙天沮羞怒萬分,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燕未歸奔走正疾,忽覺頭頂風響,抬眼一瞧,天日忽暗,卻是赤嬰子控鶴扑來,巨鶴兩爪,劈面抓下,端的勁風猛惡。燕未歸閃身避這,正要反擊,忽聽寧凝叫道:“別瞧他的眼睛。”
話音未落.燕未歸雙目已被赤嬰子雙目吸住,但覺頭腦一沉,忽地心生茫然,啊呀一聲.放開斗笠,立在那里,神色呆滯。石守宮好容易奪回“靈舌標”,忙收回口中,他恨透燕末歸,當即鼓起兩腮,正要射出毒標,不料眼前白光一閃.竟被一張白色大網罩住。
沈舟虛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蠶絲罩住石守官,天勁所至,“天羅繞指劍”嗤嗤鑽入石守宮七竅。石守宮兩眼發直,七竅中鮮血汩汩流出,沈舟虛一揮手,捫斷蠶絲,石守宮身子癱軟若泥,吧嗒一聲,扑倒在地。
沙天沮眼見劫奴喪命,心痛堆遏,厲叫道:“沈痛子暗算傷人?”呼呼兩掌劈將過來。沈舟虛微激一笑,展開“天羅繞指劍“,縷續蠶絲忽吞忽吐;忽直忽曲.流轉自如,綿綿不絕。沙天洹枉自雙掌亂揮,卻無力破開他的劍勢。薛耳、莫乙則趁機搶出,將燕未歸搶回,一掌拍醒。
寧不空始終側耳凝聽,這時冷冷一笑,縱身上前,驀地探出手杖,搭在那蠶絲之上,“火勁”所至,“天羅繞指劍”化為漫天飛灰。寧不空一閃身,掠至沈舟虛身前,手杖如電,直直刺下。
這時間,“嗚嚕嚕、嗚嚕嚕”怪聲大作,鼠大聖蹲下身子,張口怪叫,不多時,無數老鼠從四面八方,黑潮也似涌將上來,吱吱亂叫,扑向天部中人。
寧凝花容慘變,拉著陸漸,轉身便逃。蘇聞香卻一皺眉,從懷里取出盛滿線香的盒子,從中抽了一支淡黃色的線香點燃,插在腳前。霎時間,一股刺鼻異香彌漫開來,鼠群頓時生出一陣騷動,尖聲鳴叫,紛紛掉頭狂奔。
鼠大聖又驚又怒,口中怪聲更急,饒是如此,鼠群仍無回頭之意,頃刻間逃得不見蹤影,鼠大聖見此情形,不覺呆了。。
寧凝松一口氣,奇道:“這是什么香?”蘇聞香道:“這叫‘五鬼驅鼠香’。”
話音未落,鶴鳴驚起.那頭巨鶴雙翅如輪,利爪宛如鐵鉤鑄成,破空抓來。蘇聞香疾從盒中取出一支青色線香,倏爾點燃,裊裊香煙,迎向巨鶴。那鶴一對鐵爪離蘇聞吞頭頂不足二尺,被那煙氣一熏,陡然發出一聲哀鳴,雙翅連拍,在空歪歪扭扭,盤旋半匝。扑通一聲,率落塵埃。
赤嬰子身在鶴背,頓被顛了下來,額頭摔了一個烏包,頭許腦脹,極為狼狽。那鶴甚是剽悍,一但摔倒,忽又掙起,一瘸一拐,拍翅欲飛,奈何為那香所制,筋酸骨軟,唯有原地打轉,無力翱翔了。
寧凝瞧得好奇,問道:“這又是什么香。“蘇聞香道:“這叫‘驚禽折羽香’,能制各種鳥雀。”
這時赤嬰子爬將起來,雙眼盯著蘇聞香,射出異芒,蘇聞香心神一迷,竟忘了下面意欲何為,呆呆怔怔,恍恍惚惚,手中線香,飄然落地。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莫乙忽地搖頭晃腦,口中吟詩,腳下不停,几步踱上前來,攔在蘇聞香之前,正巧隔住赤嬰子的視線。蘇聞香哎喲一聲,跌坐在地,瞪著兩眼,仍有茫然之意。
“停杯投著不能食……大家統統都閉眼……拔劍四顧心茫然……心茫然…“莫乙眉頭緊蹙,雙目如炬,對著赤嬰子兩眼異芒,嘴里卻是吟詩不絕,“心茫然,心茫然…“
蘇聞香此時總算緩過神來,雙眼緊閉,不敢睜開,口中大叫道:“各位小心,這人是五神通’中的‘絕智奴’,萬不可和他兩眼相對。“叫了兩聲,卻聽莫乙將“心茫然”三字念了七八遍,心中著急,.忍不住喚道:“書呆子,撐得住么?”
莫乙雙目不瞬,口中念念有詞:"……心茫然,誰怕誰,哈哈,他是絕智奴,我是不忘生……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寧凝、陸漸、蘇聞香、薛耳聽他背出后面兩句.均是松了一口氣。
赤嬰子的劫朮正是“絕智”之朮,對手倘若沒有絕強定力,目光與他相接,必定短暫失憶,痴痴呆呆,忘乎所以。如此一來,赤嬰子大可乘虛而入,為所欲為,或以巨鶴又啄又扑,或以刀匕加諸其身,對手往往死了,也是糊里糊涂,不知何以如此。
莫乙的劫朮卻恰好相反,叫做“不忘”之朮,“劫海”蘊于腦部,任何事物,過目不忘。這兩般劫朮各有玄妙,互為克制。“不忘生”莫乙是劫奴中的聞人,赤嬰子久聞其名,見他主動上前,便已猜到其來歷,一時凝神雙目,絲毫不敢怠慢。
兩人一個力求對手失憶一個力求自身不忘,心力所聚,盡在莫乙背一腳橫掃,薛耳按主赤嬰子,奪過匕首,叫道:"殺了么?"
眾人面面相覷,陸漸道:"大家都是劫奴,何苦互相殘殺,這人也是可憐之人,還是饒了他的好."
莫乙點頭道:"饒他可以,但須捆起手腳,蒙住眼睛."
薛耳便扯下腰帶,將他雙手捆上,又撕下衣衫,蒙住赤嬰子雙眼."
忽聽一聲爆鳴,眾人轉眼望去,燕未歸背負沈舟虛,趨退若電,沈舟虛雙手連連發出"天羅繞指劍",細絲漫空,如斜雨連綿,無出不在,無孔不入.將寧不空,沙天洹罩在其中,欲出不能.
澤部神通需要特殊地勢,方能顯見奇功,此時無澤沼,故而三人之中,沙天洹最弱,几度被困.天幸寧不空的周流火勁正是天羅克星,所過皆焚,屢救沙天洹,但也因此緣故,反被縛住手腳.寧不空不勝其煩,忽地取出那張小弩,聽聲辨位,發出木霹靂,只見火光焰焰,巨響騰空,夾雜著漫天細絲,乍眼一瞧,真是蔚為奇景.沈舟虛抵擋數合,忽地一聲長嘯,奴使燕未歸向后掠出,退回眾劫奴站立之處,坐回輪椅之中.寧不空搶上前來,方要扳機發箭,沈舟虛驀然喝道:"且慢."
寧不空當下凝而不發,冷笑道:"怎么?"
沈舟虛笑道:"寧師弟的木霹靂委實厲害,再斗下去,沈某一定不是對手."
寧不空靜靜而立,聞言一哂,冷冷道:"你這算求饒么?這卻奇了,并不似沈瘸子的作風."
沈舟虛也笑了了,沈某何時求過饒來?"
寧不空眉峰一聳,冷笑道:"即然如此,那就先分勝負,莫要廢話."
沈舟虛搖頭笑道:"寧師弟,你何苦這么心急,我讓你住手,卻是一番心."
寧不空哦了一聲,淡然道:"你也會有好心?"
沈舟虛道:"你這一發木霹靂射過來,本也傷不得沈某,只不過,若是誤傷了此間一人,寧師弟卻要懊悔終身了."
寧不空皺了皺眉,冷笑道:"你打什么啞迷?"
沈舟虛笑了笑,忽地曼聲道:"凝兒你多大年紀了?"
寧不空聽得這話,臉色驟然陰沉,濃眉緊蹙,行成一個川字.寧凝也是愣了愣,答道:"回主人,凝兒今年十六,再過兩月便滿十七了;
沈舟虛微微一笑,說道:"寧不空你看如何?"
寧不空臉上閃過茫然之色,驀地厲聲喝道:"沈瘸子你也算一帶智宗,西城謀主,怎也用出這種下三爛的詭計?方凝帶著孩子,早已死在落雁峽,難不成你黔驢計窮,用起計來,連死人也不放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29:18
第27章 劫中劫(續)
沈舟虛嘆了口氣,徐徐道:“越方凝越師妹確已過世了。那年,你火部憑仗火器精強,濫施殺戮,欲要一統八部,結果惹得七部聯手,瑤池、落雁峽兩戰,殺得火部全軍覆沒……”寧不空咬了咬牙,森然道:“全拜沈師兄所賜……”
沈舟虛搖頭道:“火部先有自敗之道,方才會為人所敗。若你當時不一逞野心,濫殺西城同門,妄圖以武力統一西城,又豈會惹來七部聯手。七部若不聯手,以沈某微薄武功,小巧陰謀,又怎能覆亡偌大火部。如今你定要歸罪沈某,那也由得你去。”寧不空怒哼一聲,搜腸刮肚,卻是無話一可答。
沈舟虛又道:“當日落雁峽中,隕石若雨,死傷狼藉,出入峽谷的路途均被封死。一七部中,地母心腸最軟,經此一戰,心灰意冷,返歸西城,從此再不出世;而風、雷、水、山、澤五部高手為報前仇,傾巢而出,追殺寧師弟等火部殘眾。我行動不便,義恐谷中還有火部弟子幸存,尋思落雁峽中寸草不生,水食俱無,只需靜待几日,谷中人即便不死,也會餓得奄奄一息,故而便率天部弟子守衛四日,方才開峽視看,這一看,峽中情形,果真慘烈。雖說火部行事狠辣,但終究也是我西城同門……”
“住口!”寧不空厲叫一聲,臉色鐵青,“少來假惺惺的裝好人,那一天,落雁峽中,四分之一,都是火部弟子的家人……”
沈舟虛神色微微一黯,悠悠嘆道:.‘沈某人稱‘天算’,并非當真智比天高,而是沈某用起計來,有如渺渺上蒼,無私無情,六親不認。既然決意滅你火部,自當斬草除根、不留后患。寧師弟也是少有的明白人,倘若你我換個位置,你贏我輸,料來你也不會放過我的家人吧!”
寧不空森然道:“那是自然。”
他二人這番對答,旁人聽在耳內,無不膽戰心驚,進出一身冷汗,寧凝更是忐忑不安,隱隱覺得有一件大事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身子不自禁發起抖來。
卻聽沈舟虛續道:“我率眾檢視峽中,并未發現一個活人。正想掩埋尸體后離開,忽聽一陣小兒哭聲,雖然微弱,卻很清晰。沈某循聲前往,只見越師妹背靠岩壁,已然斷氣,雙腿折斷,兩臂布滿刀痕,模樣十分可怖。而那啼哭聲恰是來自她身后。我命人將越師妹遺骸挪開,卻見她身后有一個小小凹穴,穴中藏了一個不到兩歲的嬰兒,小臉煞白,已是奄奄一息……”
說到這里,沈舟虛頓了一頓,凝目望去,只見寧不空臉色鐵青,額上青筋暴起,右手握著小弩,陣陣發抖,左手則緊攥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里,聽他停頓,忍不住上前一步,厲聲道:“后來,后來又怎樣?”
沈舟虛嘆了口氣,繼續道:“我當時便很奇怪,滿峽的大人都已喪命,為何這小孩兒卻還活著。細細查看,方知緣由:越師妹不愧是火部之秀,神通不凡,當時峽上炮石齊卜,她也并未立時喪命,只被落石砸斷了雙腿。那孩子身子幼小,被她藏在凹穴之中,竟也逃過一劫。當時峽中的火部弟子不是立時送命,便是身負重傷,很快死去;眾人之中,倒以她傷勢最輕,只是火部突遭襲擊,事先也沒准備干糧飲水,峽中又盡是石塊,絕無水草。越師妹初時尚能以乳汁喂養那嬰兒,日子一長,她身受重傷,又未進食,乳汁也隨之沒了。那孩子飢餓起來,啼哭不休。越師妹心急之下,竟想出一個非常法子,用匕首割破血脈,以自身鮮血喂養那嬰兒……”
說到這里,眾人齊齊驚呼,寧凝臉色更是煞白如紙,寧不空神色陰沉如故,面肌跳動數下,驀地仰首向天,嘎嘎怪笑,笑聲中怨毒之意,充塞四周,令人不寒而栗。
“饒是越師妹內力精深,這放血飼兒也是要命之舉。”沈舟虛仍是不動聲色,從容續道,“但不知因何緣故,她竟然支撐了足足四日,直聽到峽口木石滾動,方才斷氣,想是彌留之際,頭腦不清,又怕我們傷害女兒,是以心中猶豫,竭力挪動身子,擋住了岩穴,天幸那孩子餓得厲害,哭將起來,才被沈某發現。越師妹死時,雙臂布滿刀痕,有几條刀痕宛然新割,可卻是白慘慘的,半滴鮮血也沒流出,可以說,越師妹并非死于落石,而是死在失血太多,若不然,以她的內力修為,撐過四日,并非難事。唉,說起來,沈某一生,當真佩服過的只有兩人,第一個便是萬歸藏萬城主,第二個么,便是越方凝越師妹了。”
說到這里,他轉過身子,直直盯著寧凝,一字一句道:“所謂舍身救女,大義感人,凝兒,若無令母舍身相救,你這小小嬰孩,早就死在落雁峽了。”
寧凝面白如紙,小口微張,忽地微微一晃,便軟了下去。陸漸在她身邊,急忙將她扶住。寧凝定定望著沈舟虛,虛弱道:“主……你,你說什么?”
沈舟虛一指寧不空,笑道:“還不明白么?這位寧先生就是你生父。你名叫寧凝,只為紀念令母罷了。”
寧凝身子輕顫,轉頭望去,只見寧不空面色灰敗,死壞眼珠在眼皮下連連滾動,心中顯然激動已極。沙天垣注視寧凝半晌,忽地嘆道:“寧師弟,這孩子的眉眼,真肖似越師妹呢……”
寧不空聽到這里,身子微動,几欲一步跨出,可終究止住,吐了一口氣,那張弩緩緩垂下去,冷冷道:“沈瘸子,你將她……煉成劫奴?”
沈舟虛淡淡一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與寧師弟交手,沈某豈能不留后著?”
寧不空深知“無主無奴”的道理,今日即便占得上風,殺死沈舟虛,卻也無異于殺死女兒。沈舟虛這一計端的狠到極處,令自己有仇難報,反為所制,饒是他智計百出,此時內心也如千絲牽連,混亂不堪,面色青白不定,身子僵如石雕一般。
陸漸只覺寧凝身子冰涼,伴著陣陣顫抖,心知她胸中的悲苦激動,已非言語所能形容,不由既憐且怒,轉眼怒視沈舟虛,心里對這瘸腿男子厭惡至極。沈舟虛此舉,原木不過是要擾亂寧不空的心境,但為這一點陰謀,竟不惜將寧凝置于絕境。要知十多年來,寧凝對沈舟虛夫婦敬愛有加,甘為劫奴,報答養育之恩,誰知這所謂的恩人,卻是害死母親、計自己骨肉分離的人仇大敵,這一來,不膏于天翻地覆,任是誰人,也難承受。
猛然間,陸漸只覺寧凝奮力一掙,將他推開。陸漸一怔,只見她踉踉蹌蹌,往山中狂奔。陸漸急叫一聲:“寧姑娘……”競然不顧傷勢,奮力追趕下去。
沈舟虛眉頭微皺,喝道:“攔住他們!”余下四名劫奴與寧凝索來友好,乍逢此變,心中既是震驚,又暗暗為她不平,是故聽到號令,均是裹足不前,眼瞧著寧凝、陸漸一先一后,消失不見。
陸漸一邊追趕,一邊呼喊,寧凝卻不曾回頭。這么追趕兩里,山路越發迂深,行來不勝艱難。陸漸心跳氣促,熱血貫腦,雙腿如灌陳醋,又酸又沉,驀地踢著一根藤蔓,咚地栽倒,爬起時,竟已不見了寧凝的影子。
陸漸心急如焚,尋思道:“寧姑娘傷心欲絕,會不會自尋短見?”一念及此,不知哪里來的氣力,猛地撐起,鑽出一片樹林,卻見空山寂寂,白云相逐,鳥獸藏蹤,人跡也無,偌大一座天柱山,也不知寧凝去了哪里。
陸漸身子發軟,扶著樹木,連連咳嗽,心中暗恨身子不濟:“也不知我還有几口好活,唉,可恨死也罷了,卻有許多心事未了,叫人不能甘心。”想著咳嗽一陣,竟又咳出血來,陸漸慘然一笑,不由暗嘆:“我自身難保,別人如何如何,又哪兒管得了許多?”可一轉念,又想道:“若無寧姑娘,我尸骨已寒。如今她遭受這般變故,我怎能棄她而去?即便無力幫她報仇,說几句安慰的話兒,也是好的。”想著又打起精神,扶著樹木山石,向前挪去。
如此漫無目的,走了時許,陸漸腿沉如鉛,沿途咳出大口鮮血,頭腦漸漸迷糊起來,唯有一個念頭縈繞不去:“我死了么?死了,死了……”這時間,一陣梵鐘傳來,震山蕩谷,余韻悠長。陸漸頭腦為之一清,不自覺循聲走去,穿過一座山谷,忽見群巒涌翠,流泉噴珠,山水之間,擁著一座巍然古寺。
陸漸見水,頓覺口巾十渴,走到水邊,正要俯身,不期然眼前暈眩,一頭扎入泉水,再無知覺……
不知過了几時,那洪鐘忽又長鳴震耳。陸漸神志略清,睜開雙眼,入眼處卻是一張丑怪面皮,頭腦光光,雪自長眉垂至顴骨,鼻子原本挺直飽滿,如今卻只剩半個,一道刀疤如血紅虹蚓,從鼻至嘴,整張臉也被拉扯得歪了。
那怪人見他醒來,不勝歡喜,咧嘴直笑,那張臉自也越發丑怪。陸漸吃驚道:“你,你是誰?”
那人卻不答話,雙手亂揮,眉開眼笑,陸漸見他舉止怪異,不覺怔忡,又見他灰袍光頭,一派僧人裝扮,想到昏迷前所見廟宇,心想這人當是廟中僧侶,或許白己昏倒泉邊,便是得他搭救,當即肅然道:“多謝大師相救。”
那老僧盯著他嘴唇翕動,神色茫然,想了想,從旁拿起兩個黑乎乎的窩頭,送到陸漸嘴邊,這窩頭氣分是面,七分是糠,本就難吃已極,陸漸傷后脾胃又弱,吃了半口,便吐將出來。
那老僧呆了呆,揮揮手,忽又一陣風奔出門外。陸漸有一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沉吟片刻,欲要起身,卻又覺身子無力,只得躺下。
不一時,忽聞桂花香氣,轉眼瞧去,那老僧快手快腳鑽進房里,手捧一大碗熱騰騰的自米粥,來到床前,以湯匙喂入陸漸口中,陸漸嘗了半口,但覺滋味甜美,摻雜細碎蓮米,粥內糖水是桂花蜜制,甜美之外,別有一絲馥郁香氣。
那老僧見陸漸咽下,張嘴直笑,這時陸漸驀地發覺,老僧口中舌頭只剩半截,頓時大悟:“無怪他不說話,敢情競是啞巴。”心道這老僧也不知因何緣故斷了舌頭,不由深深憐憫起來。
那老僧渾不覺陸漸的心事,只顧舀了甜粥,送入陸漸嘴里。陸漸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便已飽足,當下說道:“大師,弟子飽了。”那啞僧轉動眼珠,仍舀米粥,送入他日,陸漸不便推拒,又吃兩口,胸腹脹撇,委實不能再吃,只得又道:“大師,在下飽了。”
那啞僧仍如不聞,笑瞇瞇又勺粥送來。陸漸無奈,閉口不納,那啞僧無法送入,便轉過碗,如風卷殘云,將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轉身,又出門去。
陸漸躺了一陣,忽聽咔嚓之聲。他此時精力稍復,起身挪到門邊,見那啞僧正在門前劈柴。陸漸尋思此地乃是柴房,無怪如此簡陋,舉口再瞧,附近重檐疊宇,氣象森嚴,槐陰蔽屋,漫如翠云。
陸漸瞧了時許,在門檻坐下,沉思數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輕輕嘆了口氣。傷感之際,忽聽瞪瞪瞪腳步聲響,陸漸抬頭一瞧,四名僧人陰沉著臉走將過來,其中一僧搶在前面,劈手奪下那啞僧柴刀,一掌將他推倒,四僧圍上,拳腳齊下,扑扑扑著肉有聲。
陸漸又驚又怒,俯身抓起兩根木柴,打中其中兩僧背脊,縱然傷重無力,那二僧仍覺痛麻,立時轉身,向陸漸怒喝一聲,雙雙扑來。陸漸屢經大敵,心志日益堅強,臨危不亂,雙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達轉“天劫馭兵法”,那二僧一左一右竄將出去,咚咚兩下,各自撞中門柱,哇哇大叫。
剩下兩僧聽得叫喊,放了啞僧,扑上前來,陸漸凝立不動,覷其來勢,雙掌左右撥出,正中二人肘下,兩人頓時身如陀螺,立地打了個轉,扑通一聲,坐倒在地。
四僧狼狽不堪,爬將起來,一人怒道:“你是誰,干么打人?”陸漸一手按腰,揚聲道:“這話當山我來問,你們又干么打人?”那僧怒容滿面,呸了一聲,掉頭便走,其他三僧也齊齊啤了一口,亦然尾隨。
四僧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陸漸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啞僧,又吃一驚,卻見他滿身泥土,卻渾若無事,抓起柴刀,又咔嚓咔嚓砍起柴來。陸漸忍不住間道:“老人家,你沒傷著么?”
那啞僧不理不睬,黑鐵柴刀忽起忽落,砍柴不輟。陸漸見他舉止如常,不似受傷,心道:“這是什么寺廟?寺里的和尚要么胡亂打人。要么挨了打也不吭聲?”
正自驚疑,忽聽大呼小叫,轉眼望去,十來個僧人手持棍棒,快步趕來,將陸漸團團圍住,當先一名赤紅臉膛的中年僧人厲聲叫道:“你是誰?怎么混進寺里來的?”
陸漸如實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邊,這位大師救我來的。”那中年僧人見他面皮蠟黃,瞳子無光,眉間一團黑氣聚而不散,確實病入膏育之相,愣了愣,神色稍緩。卻聽一個少年僧人道:“心悟師兄,這老蠢貨真是莫名其妙,上次將一只瘸腿野狼帶進寺里,結果咬傷了心藏師弟,這次又將陌生人帶進寺里,也不知是好是夕。”
陸漸冷笑道:“你們毆打一個老人,又是好是歹了?”心悟皺了皺眉,轉頭道:“心緣,你們又打老蠢貨作甚?住持不是叮囑過么,叫你們別打他了。”
心緣便是先前四僧的首領,此時怒氣未消,大聲道:“心悟師兄你不知道,前几日香積廚里鬧賊,丟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師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餅,性明師伯的玉修羹,最可惡的是,性海師叔身子向來不好,要六和人參湯調養,這湯六蒸七濾,熬來不易,競也被人喝了個碗底朝天。為此,廚房里的師兄弟都被性明師伯責罰,各打一百戒尺。咱們氣不忿,整晚守候,不僅一無所獲,點心茶湯丟失如故。于是大伙兒疑神疑鬼,有的說來了狐狸人仙,有的說是怨鬼作祟。我卻有些疑心,三祖寺禪宗祖庭,怎么會來這些妖邪……”
心悟點頭道;“這話說得極是。”心緣得他夸贊:聲調越發激憤:“師兄也知道,這老蠢貨一貫鬼鬼祟祟。我原本就對他有些疑心,只苦于沒有証據。方才可好,心通師弟親眼瞧見他蹩進廚房,將為性海師叔准備的桂花蓮子羹偷了出來,這一卜算是人贓并獲,他害咱們挨打,咱們打還他,又有什么不對?”說罷搶上兩步,從地上檢起那個自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贓物在此,師兄請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氣猶存,頓時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蓮子羹,老蠢貨真的作賊了,須讓明慧師叔知道,好作定奪。”
陸漸心中不勝吃驚:“無巧不巧,我竟到了三祖寺中?”瞥了瞥那啞僧,心頭又沉:“早知那羹是盜來之物,我也不吃了。這老人作賊,全是為我,如何讓他受罰?”便一揚聲,向心悟道:“這位大師,能否商量。”
心悟道:“商量什么?”陸漸正色道:“蓮子羹是這位大師偷的,卻是我吃了,他年紀老人,經不起折磨,若要責罰,只管罰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大有疑色,忽而冷笑道:“你這人真是濫好心。依寺規,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獲愜的,別說三十棍,兩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說了,責罰與否,我說了不算,還需戒律院作主。”
陸漸道:“那么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師商量。”眾僧見他懲地固執,均露詫色,心悟皺眉道:“也罷,你們看著他倆,我去戒律院察告。”說完徑自去了。
群僧拄棍而立,虎視耽耽。那啞僧卻如不覺,又舉刀劈柴。心緣冷笑道:“老蠢貨,還劈個屁柴?老實呆著,過陣子有你好看。”但見那啞僧砍柴不輟,不覺心中氣惱,舉起棍子,去掃他立起的木柴,誰知那木柴看來細弱,卻似從地里長出來,心緣連掃兩下,競然紋絲不動。那啞僧卻抬起頭,沖他咧嘴直笑。
心緣本是寺內火工僧人,不修禪理,性子粗鄙,只當那啞僧嘲笑自己,怒從心起,陣道:“老蠢貨,敢笑你爺爺?”一棒掃將過去。陸漸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緣虎口倏熱,棍子立時脫手。他莫名所以,驚叫道:
“小雜種撒潑,大家并肩子上。”
眾僧人哄叫一聲,舞起棍棒,扑了上來,陸漸正要抵擋,不期然一陣乏意涌上來,身軟難禁,眼睜睜瞧著棍棒揮來,自己手不能抬,足不能動,連中兩棒,翻倒在地。
心緣見打翻了他,驚喜不勝,叫道:“這老蠢貨害咱們挨板子,先揍他出氣。”眾僧哄然應命,亂棒齊下,那啞僧連挨數棒,卻苦于不能叫喊,唯有雙手抱頭,身子亂滾。
陸漸目呲欲裂,也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蠻勁,碎然掙起,張臂攔在啞巴老僧身前,霎時棒如雨落,盡落在他頭上肩上,陸漸胸中血氣上沖,一股腥甜涌至喉間。
這當兒,他忽覺小腹丹田處微微暖熱,旋即一股如火勁氣騰地升起,如火山進發,擴至全身。身后眾僧不知有異,棍棒紛落,擊中陸漸背脊,驀然間,驚呼聲迭起,眾僧虎口劇痛,棍棒如出巢的鳥兒,爭先恐后,竄上半空。眾僧人卻如斷了線的風箏,拋飛丈外,掙扎不起。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29:37
. 棍棒及身,陸漸不覺痛楚,心中驚訝,轉身望去,但見眾僧躺了一地,咧嘴呻吟。他也不知發生何事,掉頭再瞧,卻見那啞巴老僧抱手坐在牆角,張口大笑,逍遙看戲。
陸漸正覺不解,數丈外大棟樹后傳來一聲輕咳,似乎藏有他人。陸漸趕到樹后,卻又空空如也,不由忖道:“莫非有高人藏在樹后,出手相助?”
驚疑間,忽聽一聲厲喝:“發生什么事?”陸漸掉頭望去,心悟與一名身著白袍的少年僧人快步如飛,趕了過來。
心緣不待陸漸開口,搶先叫道:“心悟師兄,這賊子想帶老蠢貨逃走,大伙兒攔不住他。”陸漸見他公然顛倒黑白,怒不可遏。心悟卻是信以為真,瞪視陸漸,驀地后退一步,左掌橫胸,右手下垂,擺出一個拳架。
那白袍僧瞧了地上眾人一眼,合十嘆道:“偷盜已是罪過,事后潛逃,傷害守者,可謂罪加兩等。”陸漸氣惱已極,叫道:“大師,我……”話音未落,那白袍僧手掌碎翻,向他心口抓來。
這一下碎然而發,十分狠辣,但陸漸也非吳下阿蒙,一瞥之間,已將爪勢看清,方要拆解,不料那酸軟感不早不晚,二度涌至,陸漸手抬一半,便覺無力,被那白袍僧一爪制住要穴,周身麻痺,不能動彈。
“好一招‘雕龍爪’!”心悟撤去拳架,呵呵笑道,“心空師弟精進神速,可喜可賀。”
“師兄過譽了。”白袍僧偷襲得手,心內卻甚為不解,方才他見地上眾僧情形,只當陸漸必有驚人藝業,是故這一招“雕龍爪”藏有許多奇妙后著,此時一抓而中,反而出乎意料。心空驚疑之余,微感失落,略一思索,說道:“心悟師兄,若只是偷盜飲食,戒律院懲戒便可,如今傷了這許多同門,須得告知住持才是。”
心悟知道這師弟年紀雖輕,卻是戒律院首座的得意弟子,深受長輩看重,當下著意巴結,笑道:“貧僧唯師弟之命是從。”
心空瞥他一眼,微笑道:“別人自稱貧僧還可,心悟師兄掌管寺中廚膳,私房最多,又何必自輕。”心悟面皮微紅,苦笑道:“師弟怎也來取笑貧僧?”心空笑道:“怎么取笑?上個月下山買人參……’,
心悟忙接日笑道:“那筆賬已過去了,這樣罷,好師弟,改日我備兩盅素酒,咱們好好聊聊。”心空一笑,心道:“還算你有見識。”當即不再多說,俯身察看眾僧情形,卻見個個筋骨酸軟,氣力全無,心空猜測不透,驚疑起來,盯著陸漸道:“你用了什么武功?”
陸漸道:“我沒用武功,原本是他們毆打這位老人家,我看不過去,用身子擋了兩棒,但他們為何變成這副樣子,我也不知。”
心空不覺失笑,問道:“這么說,他們打你,反倒傷了自己?”陸漸點頭道,“適才我聽見那棵樹后有人咳嗽,或許是那人出的手。”
心空、心悟相視而笑,均是一般心思:“這人模樣看來老實,卻會編些兔話兒騙人。”當下心空叫來几名戒律院弟子,將陸漸用鐵鏈鎖了,又叫人扶了受傷弟子,押著啞僧,共往方丈。啞老僧始終一臉僧懂,左顧右盼,不明所以。
到了方丈,心空先入稟報,才將眾人引入。方丈內四壁皆空,僅設一榻一几。檀木矮几土燃一爐香,沏一壺茶,碾一硯墨,攤一卷經。几后坐一老僧,須發半白,清癯慈和,他左側也坐一名老僧,體格魁偉,目光凌厲。
心空先將前情后果說了,采用的自然是心緣的說法,陸漸山他話中聽出,清癯老僧是三祖寺住持性覺,魁偉老僧則是戒律院首座性明。
性覺不動聲色,默然聽罷,忽道:“帶傷者來。”心悟將心緣帶到他面前,心緣淚眼婆要,歪嘴茸眼,模樣兒甚是叫伶。性覺將手搭上他經脈,長眉一挑,若有訝色,想了想,伸掌按上他頭頂,心緣但覺百會穴突地一跳,一股熱流走遍全身,頓時酸癢難耐,啊呀一聲,高高跳起。
性明脾性暴烈,見狀喝道:“孽障,住持面前,也敢放肆?”心緣唬得面如土色,竟忘了身子已能動彈,雙腿發軟,扑通跪倒。
“不怪他。”性覺搖了搖頭,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沖擊五臟,震動奇經,故而癱軟不起,我以內力為他導引經脈,牽動五臟,故而有此異征,不足為怪。”
性明神色稍緩。性覺又道:“心悟.你將其他傷者帶至藥師院性智師弟處,傳我法旨,請他療治。”心悟領旨去了。性覺轉眼顧視陸漸,半晌不語。
性明卻忍不住高聲道:“住持,此事如何裁奪,還請示下?’
性覺微微一笑,道:“師兄乃戒律院首座,執掌刑罰,你先說說,如何定奪。”性明道:“依老鈉看來,聾啞和尚屢犯偷戒,理應重責三十戒棍,以做效尤。至于這少年人,大膽行凶,傷我僧眾,但因為不是本寺中人,當以繩索捆綁,移交官府處置。”
他這番判詞十分嚴厲,殊無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陸漸心中不平,欲要申辯,卻義覺此事太過古怪,欲辯忘言,甚是煩惱。性覺卻笑了笑,搖頭嘆道:“性明師兄,你好糊涂。”性明一愣,道:“住持此話怎講?”
性覺道:“偷盜之事,我方才知道。盜亦有道,由偷盜之物,足見偷盜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餅,玉摻羹、六和人參湯,均是珍貴茶點,這偷兒專偷此類,足見于飲食一道鑑賞頗精,乃是一位雅賊。”
“雅賊?”性明濃眉軒舉,微微驚訝。
“不錯!”性覺道,“何止是雅賊,活脫脫就是一位愛挑嘴的干金小姐。
眾人皆知,聾啞和尚再也粗蠢不過,即便入廚偷食,也是見飯吃飯,見粥喝粥,哪有這么挑剔的?故而依老袖看來.桂花蓮子羹或許是聾啞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几樣茶點,卻末必算在他頭上。”
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見,難道賊子另有其人?”
性覺道:“老鈉也是猜測,但有疑點,便不可倉促定罪。”
性明點頭道:“住持言之有理。”
陸漸不由暗暗點頭,心道這性覺身為住持,確有過人之處,剖析斷案,合情合理。轉眼再瞧,聾啞和尚渾無所覺,只將手伸入懷中,拈出一只只虱子,掐死了丟在地上,陸漸不覺暗嘆:“敢情這和尚不只是啞巴,更是聾子,委實可憐極了。”
性明見聾啞和尚公然們虱于方丈之中,傷生害命,污穢禪門,端的肆無忌禪,他心中侃怒已極,開口欲罵,忽又悟及此公兩耳俱聾,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鳴,狂暴驟主,于他也不過蕙風和雨,渺不沾身。想到這里,這一口氣竟發泄不得。
這時忽聽方丈外傳來一陣咳嗽,撕心裂肺。性覺不禁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師弟么?好久不見,快請進來。”
伴隨咳嗽之聲,方丈外踱進一名僧人來,須眉稀疏,骨瘦如柴,面皮白里透青,他胸日起伏一陣,勉力合十道:“性海,咳.問,問住持安好。’性覺溫言笑道:“這兩月我忙于寺務,不曾探望于你,你的病可好些了么?’性海苦笑道:“老樣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覺也嘆一口氣,道:“師弟不要灰心,請坐一坐,容我問几句話兒,再和你一敘。’
性海坐下時,有意無意,瞥了陸漸一眼,復又茸下眼皮,輕輕咳嗽。性覺也注視陸漸半晌,慢慢道:“小檀越與魚和尚有何干系?”方丈中人聽得這話,均是心頭劇震,目光齊刷刷射向陸漸。
陸漸微覺驚訝,但也并非十分意外,點頭道:“住持也識得那位大師么?”性覺點頭道:“金剛一門,自花生大士以降,均曾駐錫我一寺,輝耀三祖道庭。老鈉早年曾蒙色和尚點化,略識金剛神通。方才小檀越制住心緣一干人,用的正是‘大金剛神力’,這門神通,一脈單傳,小檀越既已學會,必和魚和尚大有干系?”
陸漸大為不解,尋思:“我傷病纏身,怎泛、還能使出‘人金剛神力’?即便是‘大金剛神力’,我也只練成一十六相,如何能夠一招不發,便震飛僧人的棍棒,封住他們的經脈?”他越想越驚,呆怔無語。性覺注視他半晌,又問道:“小檀越,可有什么苦衷么?”
“苦衷卻沒有。”陸漸嘆了一日氣道,“魚和尚人師于我確有大恩,他坐化前,托我將他的舍利帶到貴寺安放。”
霎時間,眾僧均露震驚之色。“什么?”性海失聲道:“魚和尚死了……”驀地逆氣上沖,連聲咳嗽,一張青白面皮漲成紫色。性覺眼中訝色卻是一閃即逝,寂然半晌,說道:“心空,你解開檀越枷鎖。”
心空入寺較晚,不知魚和尚是何方神聖,但瞧眾前輩神情,心知此人必然不凡,陸漸倘若與之有關,便是本寺貴客,自己唐突了他,大大不妙,心中惴惴不安,慌忙解開陸漸的鐵索。
陸漸自懷中取出盛放舍利的錦囊,捧至几前。性覺伸出瘦骨棱棱的五指,撫摸錦囊,一雙長眉微微顫抖,驀地閉了雙眼,嘆一口氣,道:“這位植越,如何稱呼。”
陸漸道:“小子陸漸。”
性明冷哼一聲,驀地高叫道:“金剛神通,一脈單傳,按理說,魚和尚坐化,應由他徒弟不能和尚送回舍利,怎么卻是你來?’,眾僧均露疑色。
陸漸搖頭道:“不能和尚已經死了。”當下將不能和尚叛佛入魔,終被誅滅的經過說了。說罷,方丈內一陣沉寂,過得半晌,性覺幽幽嘆息,連連搖頭,問道:“陸檀越,除了送舍利來本寺,魚和尚還有什么交代?”
陸漸搖頭道:“再沒有啦。”性覺目光一閃,復又黯然。性海則捂著嘴,咳嗽不已,陸漸聽他咳嗽,胸中亦隱隱作痛,當即起身道:“舍利送到,魚和尚大師遺愿已了,小子也當告辭了。”說著站起身來,瞧了聾啞和尚一眼:見他兀自摸索虱子跳蚤,眉開眼笑,自得其樂,不覺心中難過,施禮道:“性覺大師,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大降慈悲,應允則個。”
性覺目視舍利,心神不屬,聞言抬頭道:“檀越請說。”陸漸道:“這位聾啞大師偷取桂花蓮子羹,全是為我,請你不要責罰于他,倘若定要責罰,小子情愿代他受罰,挨這三卜戒棍。”他此時身子極弱,若挨三十戒棍,必然送命,但他既知道絕症無救,自輕自賤,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故此不惜送掉性命,也要替這老僧頂罪。
性覺神色似驚非驚,注視陸漸半晌,忽而笑道:“這乃小事爾。性明,金剛一脈對本寺有恩,沖魚和尚的面子,聾啞和尚偷盜之事,從此不予追究。’,性明合十道:“謹遵法旨。”
陸漸大喜,施了一禮,正要告辭,性覺忽又道:“陸植越,你有傷病在身么?”
陸漸一怔,點頭道:“確有一些小病,但也不打緊。”他自知沉病不治,索性稱是小病,免得他人為自己擔心。
性覺卻笑了笑,說道:“所謂小病大治,我藥師院首座性智師弟精于岐黃之朮,陸檀越不遠萬里,送來魚和尚大師的舍利,叫我闔寺僧眾好生相敬。常言道:‘既來之,則安之’,檀越既來了,就不妨多住兩日,讓性智師弟瞧一瞧,一來養病,二來也看看這千年古剎,禪宗祖庭。”
陸漸心憂姚晴、寧凝,又知本身痼疾無治,徒費工夫,當即拱手道:“抱敬則個,小子確有要事,不能停留。”
“什么要事?”性覺道,“不知老鈉能否相助?”陸漸尋思姚晴之事,關系西城八部,凶險絕倫,性覺倘若牽涉進來,有害無益,而寧凝之事,又事關她身世祕辛,更不能為外人道,便搖頭道:“住持好意,小子心領了。”
性覺道:“植越何苦推脫,只去藥師院一遭,讓我師弟看過,就算不及煎藥服用,就開上一兩副藥方,也是好的。”
他越是殷勤,陸漸越是為難。他性子沖和,不善拒絕他人,性覺又是一番好意,卻之不恭,再說自己本為不治之症,看不看病,本無分別,性智若真是精于醫朮,必能看出此病無救,那時再行告辭,也不為遲。當下點頭應允下來。
性覺輕吐一口氣,額首笑道:“心空,你帶陸檀越去,傳我法旨,這位陸植越和魚和尚淵源甚深,著性智務必將他治好。”心空領旨,合十為禮,為陸漸引路。聾啞和尚渾渾噩噩,不知發生何事,見陸漸起身山門,便也跟隨而出。
陸漸道:“大師,我去瞧病,你先回吧。”一聲說罷,忽聽心空嘿嘿直笑,頓時憬悟,這老和尚雙耳失聰,自己說什么他也無法聽見.不由自嘲而笑。
又走數步,心空見聾啞和尚兀自緊隨,焦躁起來,驀地轉身,伸手按在他肩頭,內勁迸發,聾啞和尚身不由主,平平跌出丈余,坪然落卜。心空用的乃是巧勁,聾啞和尚雖不覺痛,仍是吃了一驚,爬起來瞪著二人,眼珠骨碌碌一轉,跌跌撞撞,一道煙去了。
心空哈哈笑道:“這老蠢貨不會聽人話,唯有給他兩下,才能懂事。”轉眼瞧去,卻見陸漸眉頭緊登,眉間隱有怒色,心空頓時住口,微微冷笑不已。
一時無話,二人曲折行了百步,遠遠傳來藥香,轉過牆角,便見一處院落,入院處,几個小沙彌或站或坐,搗藥、煎藥、制丸,神情專往,兩人入內,也不抬頭。心空驀地朗聲叫道:“性智師叔,性智師叔。”
“叫什么叫,叫什么叫?”里屋內一個聲音甚不耐煩,繼而一名自須老僧挑帘而出,掃視二人一眼,目光忽地凝注在陸漸臉上,微露驚色。陸漸見狀,淡淡一笑,心道:“這位大師好本事,一眼就瞧出來了。”卻聽心空道:“住持法旨,著師叔務必治好這位陸檀越。”
“務必治好?”性智白眉軒舉,望著陸漸,神色驚疑。心空又道:“住持還說了,這位陸檀越與魚和尚淵源甚深,不遠萬里,將魚和尚的舍利送回三祖寺。”
性智聽到魚和尚三字,身子微顫,怔忡片時,旋即對陸漸點頭微笑,合十道:“金剛傳人大駕光臨,失敬失敬。”
陸漸忙回禮道:“大師誤會,魚和尚人師并未收我為徒,金剛傳人,小子可當不起。”性智微微一愣,忽又擺于笑道:“無妨無妨,魚和尚當年對老鈉有恩,你送回他的舍利,便是我性智的恩人,無論如何,老鈉也要將你治好。”
陸漸嘆道:“大師,我這病……”性智不待他說完,挽住他手,笑道:“里屋安靜,老鈉與你好好瞧瞧。”陸漸無法,只得暫且跟入。
內屋陳設精潔,方桌上一疊醫書,桌后藥櫥,瓶瓶罐罐雖多,卻是井然有序。二人坐定,性智命心空退下,伸手搭上陸漸脈門,拈須沉吟,半晌無聲,唯有屋外篤篤篤搗藥之聲,悠悠傳來。
性智忽嘆一口氣,抬眼注視陸漸道:“若依尋常醫理,檀越傷在肺部,傷勢雖重,卻也并非無救。只不過,檀越體內有一股奇特潛力,不住蠶食檀越生機,倘若放任白流,必成大患。”
陸漸見他所言無差,心巾佩服,嘆道:“實不相瞞,小子不幸淪為劫奴,大師說的,正是‘黑天劫’發作的征兆。”
“黑天劫?”性智白眉聳動,吃驚道,“‘西城’的煉奴祕朮?“陸漸奇道:“大師也知道西城煉奴。”性智嘴角抽搐數下,嘿然道:“是啊,多年前我曾碰見一位劫奴,聽說了《黑天劫》的厲害。”陸漸苦笑道:“有無四律,無法可破,故而此乃絕症,大師救不了的。’,
性智若有所思,起身踱了兩步,搖頭道:“那也未必,當年那位劫奴曾經告訴老袖,《黑天書》并非沒有破解之法。”
“此言當真?”陸漸不由得騰地站起,脫口道,“敢問,敢問大師,是,是什么法子?”性智斜眼睨著他,微笑不語。
陸漸原木心灰意冷,了無生意,但見性智如此神情,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希冀,腦子里如電光掠影,閃過許多人來……陸大海、姚晴、谷續、魚和尚、寧凝……剎那間,他心中對這生命生出一股無以言表的眷念,顫聲道:“大師,大師若能告知我脫劫之法,陸漸永志不忘……”話音未落,身子一躬,拜了下去。
“檀越快起,快起。”性智急忙扶起他道,“折殺老衲了。”扶起陸漸時,只見他雙眼微微泛紅,目中淚光浮動,身子陣陣顫抖,儼然激動不已。
性智盯著陸漸,眼角跳動數下,忽而目光轉向窗外,嘆道:“可惜,那可惜那法子雖然神妙,這世上卻已失傳了。”
陸漸一顆心本已提到嗓子眼上,聞言陡然下沉。如此大喜大悲,別說他絕症纏身,就是尋常人也難承受,陸漸只覺胸口劇痛,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性智急忙扶住他,在他后心度入真氣,一迭聲自責道:“怪我,怪我,這話說得太過。”
陸漸回過氣來,苦笑道:“不怪大師,只怪我痴心妄想,竟想破解《黑天書》。”性智正色道:“《黑天書》確然能破,天下本有一門武功,就是它的克星。”
“什么武功?”陸漸又是一喜,嗓子發起抖來。性智盯著他雙眼,神色肅穆,一字一句道:“你可曾聽說過‘大金剛神力’么?”
陸漸心頭咯瞪一下,愣在當地,出了一會兒神,方才遲疑道:“魚和尚大師顯示過‘大金剛神力’,但他卻未說過能破《黑天書》。”
性智搖頭道:“這是西城劫奴告知老鈉的,或許魚和尚身懷寶物而不自知。”
陸漸心跳變快,尋思:“魚和尚大師確實不知(黑天書》的許多內情,再說,大金剛神力若無絕大神通,又怎能封住‘三垣帝脈’?”想到此間,不覺釋然。
性智始終瞧著陸漸,見他面露喜色,便道:“陸檀越,魚和尚坐化之前,你始終與他在一塊兒?”陸漸點了點頭,性智又道:“那么他可曾與你提過“大金剛神力’?”
“提過。”陸漸道:“他還傳了我十六種身相。”
“十六種身相。”性智奇道,“不是三十二身相么?”陸漸搖頭道:“當時情勢險惡,大師來不及傳我其他身相。”
性智哦了一聲,忽又道:“那十六身相你可記得?”陸漸道:“記得。”性智道:“那你使給我瞧瞧,老袖參詳參詳,看這其中有何高明之處,為何能夠破解黑天書?”
“大師見諒。”陸漸苦笑道,“我傷得厲害,無法借力變相。”性智臉上閃過一絲陰霎,沉默片時,忽而笑道:“不妨,不妨,你畫在紙上也成。”興沖沖攤開一張宣紙,筆蘸濃墨,遞在陸漸手上。
陸漸胸無塊壘,見性智一番好心,當即不疑有他,便在紙上畫將起來。誰知他出身寒微,從沒學過繪畫,對丹青之道一竅不通,心有所思,落筆時卻大大走樣,人頭畫得像只燒餅,眼睛就如燒餅上兩粒芝麻,四肢猶如木柴棍兒,長短參差,糾纏一起,分不出手腳來。
一十六相畫完,陸漸已是滿頭大汗。性智鄭重接過,凝神瞧了半晌,怎么也瞧不出所以然來,不由露出狐疑之色,瞥了陸漸一眼,說道:“陸檀越,這真是一十六相么?”
陸漸道:“是啊。”性智嘿了一聲,驀地放下那張鬼畫符,嘻嘻笑道:“老鈉卻忘了,檀越渴了么,待我泡杯茶去。”言訖匆匆出門,捧入一杯茶水,笑道:“廟小和尚窮,粗茶一杯,慎莫見笑。”
陸漸畫了這一通,猶似與人打了一架,身心俱疲,口中干渴,于是捧茶便喝,但覺茶水濃釅,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出身貧寒,喝茶素來不辨濃淡,解渴便好,當下一氣喝干。不料方才放下茶盅,便覺一陣暈眩,抬眼望去,眼前朦朦朧朧,天眩地轉,性智笑瞇瞇的,注視自己。
陸漸隱覺不對,欲要詢問,眼皮卻慢慢沉重起來,驀地向左一歪,失了知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0:05
第28章 天生塔
迷糊間,鼻間傳來草藥香氣,耳邊人語切一切,字字入耳。陸漸神智略清,張眼望去,四周昏黑,石壁森森,泛著品亮水光,石縫裡爬出蒼黃苔辭,濃重的濕氣環繞身周,絲絲縷縷,滲入肌膚,直冷透心脾,不由打了個哆嗦。顫抖之際,忽覺身有重物,定眼一瞧,身上竟然帶有極沉重的鐵枷。
陸漸又驚又怒,卻不知究竟發生何事,定神細聽,那人聲甚是耳熟,正是性智,聲調壓抑中藏有兒分惱怒:「……都在這裡了,你還要怎的?」
忽聽另有人哼了一聲,道:「這就是十六相?你不怕褻瀆佛祖麼?」聲音溫和中透著幾分威嚴,儼然便是性覺。
陸漸心中迷惑極了,再聽時,卻聽性智呸了一聲,悻悻道:「你少跟老子談什麼佛啊祖的?老子不信這個。」
性覺道:「罪過罪過,當心佛祖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錢。」
性智哈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錢,去後山養李寡婦嗎?」
性覺嗓音陡沉,喝道:「少與我說嘴,當心下阿鼻地獄。」
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獄,你也在我前面。」
陸漸聽得心神振蕩,幾乎懷疑身在夢裡,這兩名「高僧」的對答,哪有半點出家人的口吻?驚駭間,只聽性覺沉聲道:「這幅畫亂七八糟,誰也瞧不明白,這小子底打什麼啞謎?」性智道:「他就在裡面,一問便知。」
性覺冷笑一聲,道:「這小子面相老實,其實滑頭得很。明明會大金剛神力,卻裝得病懨懨的,以為我瞧不出來,明明會三十二相,卻說只會十六相;讓他畫一十六相,他又裝瘋賣傻,畫出這麼一幅東西,真是豈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遲疑道:「性覺,當年魚和尚也救過你我性命,並傳了性字輩『鎮魔六絕』,對咱們也算有恩,這樣對待他的傳人,是否過了些。」
「說你沒見識,你還不認。」性覺森然道,「倘若你我會『大金剛神力』,又何須他魚和尚救命?至於什麼『鎮魔六絕』,不過是『大金剛神力』的皮毛罷了。哼。想來便可恨,這金剛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脈單傳。再說了,即便要傳,也該傳給你我,那魚和尚偏又有眼無珠,傳給不能那小賊,結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賊手裡……」
性智呵呵一笑,說道:「我一見那小賊,就知道不是東西。魚和尚卻把他當塊寶,真是愚蠢之至……」
陸漸聽到這裡,委實忍耐不住,驀地喝道:「胡說八道。」話音方落,便聽嘎吱一聲,石壁掀開一線,性覺、性智手持燭火,踱了進來。性智笑瞇瞇的,雙眼如兩條細縫,閃爍光芒。性覺卻是寶相莊嚴,合十道:「陸檀越醒了麼?」
陸漸見他還在裝模作樣,心中怒不可遏,啐了一口,只恨傷後不能及遠,只啐到性覺腳前。性覺微微一笑,悠悠歎道:「真人面前不打誑語,事己至此,陸檀越也當明白老衲的意思,只需你乖乖說出『大金剛神力』的秘訣,老衲擔保,立馬放你出去。」
陸漸心中一股怒氣如火焰升騰,身子滾熱,似要爆炸開來,聞聲呸了一聲,高叫道:「別說我不會『大金剛神力』,即便會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覺搖了搖頭,笑道:「檀越還與老衲打誑語麼?你若不會大金剛神力,又怎能先震飛心緣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們的奇經?」這件事陸漸也是百思莫解,此時見問,不覺瞠目結舌。
性覺注視著他,自覺得計,面上露出笑意,溫言道:「檀越但請三思。我佛普度眾生,大金剛神力既是佛門大法,就當不分內外親疏,傳給芸芸眾生。魚和尚挾技自珍,大違佛理……」
陸漸心中有氣,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計,將我鎖在這裡,又符合哪一條佛理了?」
性覺笑笑,淡然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何,怪只怪施主太過固執,處處隱瞞,不肯吐露神通秘訣,老衲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檀越放心,魚和尚對本座有恩,本座絕不傷害檀越,只是請檀越說出秘訣……」陸漸截口道:「我若不說呢。」
性覺歎了口氣,一字字道:「那說不得,還請檀越常住本寺。十年不說,就住十年,一百年不說,就住一百年好了。」說罷一拂袖袍,與性智雙雙退出,合上石門。
陸漸怒極,大叫一聲,欲要掙到門前,不料四肢驟緊,前進不得。他這才發覺,四肢鐵枷連著粗大鐵鏈,牢牢釘在身後石壁上,別說他「天劫」纏身,病弱不堪,即便康健如初,也休想脫身。想是性覺、性智對他琢磨不透,怕他當真身具佛門神力,故而特意用這鐵鏈捆鎖。如此一來,陸漸更是逃脫無望,唯有張口大罵,可惜從小他便不會罵人,罵來罵去,無非「賊和尚,臭和尚、狗和尚……」罵了一陣,胸口悶痛難當,不覺身子乏力,躺在地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去幾時幾刻,忽聽嘎吱門響。陸漸張眼望去,石門敞開一道縫隙,性智手捧托盤,笑嘻嘻鑽將進來,托盤裡幾隻大碗,有飯有菜,還有一壺素酒,性智笑道:「陸檀越,想得如何?」
陸漸閉了眼,懶得理會,性智卻自顧自笑道:「陸檀越,你可別怪貧僧,捉你關你,都是性覺的意思。這廝看起來慈眉善眼,其實一肚皮花花腸子。他和貧僧有句暗號,若說『務必治好某人』,那就是讓貧僧下藥、留下來人的意思。貧僧雖也不願,卻恨身為寺眾,不敢違背住持,故此得罪之處,還望檀越諒解。」說罷鄭而重之,合十作揖。
這和尚方纔還與性覺狼狽為奸,一轉眼盡說性覺壞話,陸漸初時將信將疑,然而吃一塹長一智,凝神默想,便猜到這和尚欲借低毀性覺,騙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之意,仍在「大金剛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語。
性智見他神情,便知計謀不授,心中大失所望,面上卻不流露,心道來日方長,嘿嘿一笑,正要退出石室,驀然間,一股勁風從後襲來,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驚,略略側身,避過要害,肩膀中了一下,劇痛入腦,身子平平向前跌出丈餘,幾乎撞在陸漸身上。陸漸舉目望去.石室門前人影驟晃,閃進一人,黑衣蒙面,蒙面巾下,一雙眼睛精芒倏忽。
性智口角沁血,怒喝一聲,身子扭轉,呼地一掌擊向來人。那人左手一招,拆開來掌,右拳直直送出,性智只覺拳風有異,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面色慘變,瞪著來人,吃吃道:「你,你……」話音未落,便身不由主,蹬蹬蹬連退三步,背脊抵著牆壁,骨骼猶如炒豆啪啪作響。蒙面人嘿的吐氣開聲,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如箭噴出,身軟如泥,貼著牆壁滑了下去。
變起倉促,陸漸未知福禍,正覺忐忑,忽見那蒙面人俯身從性智身上解下鑰匙,大步走來,打開鐵枷,將陸漸負在背上,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隱約照見一捆捆藥材,原來石室之外,卻是藥師院的藥材庫房,無怪陸漸時時嗅到草藥氣息。他不由暗暗憤怒:「藥材是救人之物,誰知藥材之後,竟是陷害他人的牢房,這性覺、性智,真是可惡已極……」
他心中思忖,那蒙面人卻足下不停,奔出庫房。陸漸忍不住道:「足下是誰?」那人噓了一聲,示意陸漸禁聲。
陸漸遊目四顧,但見禪房參差,黑沉沉不知終始,也不覺心中惴惴,再無多言。那人背著他在寺宇間曲折穿梭,殊無停頓,儼然對寺中地形十分熟悉。不一時,便越過寺牆,奔了約莫數十里,爬上一處高坡,才放下陸漸,雙手撐地,急劇咳嗽起來,背脊顫抖不已,十指深深陷入泥裡。
陸漸一愣,問道:「你還好麼?」那人擺擺手,四肢著地,爬到一棵大樹下,靠著樹幹慢慢坐定,重重喘息兩聲,伸出一手,扯下面巾。
藉著朦朧月色,陸漸看清那人容貌,心頭一震,失聲叫道:「性海大師。」
那蒙面人正是性海,聞言露出慈藹之色,悠悠歎道:「本寺不幸,藏垢納污,累檀越受苦了。」
陸漸驚喜不勝,感動非常,合十道:「大師拯救之恩,陸漸生受了。」
性海搖搖頭,說道:「性覺、性智與我同門,他們作孽,貧僧救人,功過相抵,何談恩惠?」說罷又是一陣咳嗽。
陸漸見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道:「大師病了麼?」
性海歎道:「老毛病了。」
陸漸點點頭,又想一想,問道:「那位,那位性智怎麼樣了?」
性海道:「他受我一擊,三月內絕難動武,只不過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煩。」
陸漸恍然道:「大師方才用的本門武功?」
「不是。」性海搖頭道,「性智人雖不堪,武功卻不含糊,若以本門武學相搏,貧僧未必穩勝,貧僧方纔所用武功,檀越原也會的。」
「我也會?」陸漸露出疑惑之色,卻見性海慢慢站起,兩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握住右膝,身子古怪扭曲。
陸漸但覺眼熟,念頭一轉,驀地失聲叫道:「我相?」
「原來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勢,兩眼望天,喃喃道:「那麼這個呢?」說著右足反踢後腦,右手抓拿左腳足踝陸漸道:「這叫 人相,不過……」
性海收了勢,轉過頭來,注視他道:「不過怎的?」陸漸稍一猶豫,說道:「大師這兩種相態,雖然大體近似,卻有些地方很不對頭,比方說,『我相』左手按腋,還應向後兩寸,右手則應握住膝下三分,大師卻按在膝蓋上方了。」
性海點頭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陸漸奇道:「大師也知道不對?」
性梅道:「貧僧只是猜測,不敢斷定。檀越這兩句話,卻解開了貧僧多年的疑惑。」他看陸漸神色迷惑,微微一笑,說道:「不瞞檀越說,這三十二相,乃是貧僧當年一時貪心,偷學得來,不想中了對方的圈套,十多年病魔纏身,幾成廢人。」
陸漸詫道:「大師向誰偷學的?魚和尚大師麼?」
性海搖頭道:「不是。」
陸漸更覺疑惑:「大金剛神力一脈單傳,還有誰人……」想到這裡,腦中電光一閃,脫口叫道:「難道是天神宗?」「天神宗?」性海微感迷惑。
陸漸道:「就是不能和尚,天神宗是他後來的綽號。」
性海微微苦笑,額首道:「檀越說得是,我這身相,正是向他偷學來的。」說到這兒,性海露出追憶之色,望著黑沉沉的暮色,悠悠道:「那十多年前,有一晚,子夜時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後林中漫步散心,不巧聽見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發生何事,便偷偷上前,由樹枝望過去。只見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樣子十分古怪。魚和尚師徒當時正在我寺掛單,平日我也與不能和尚熟識,知道他是金剛傳人,見他如此模樣,不由想到傳說中的『三十二身相』。貧僧一向仰慕『大金剛神力』的神威,只為金剛一脈師徒單傳,無緣習得,這時看見不能練功,不覺鬼迷心竅,也不驚動於他,就在暗中偷學起來。然而至今想來,我那時候自以為藏得隱秘,實則早被不能和尚察覺,但他心性詭詐,察覺之後,並不喝破,反而將計就計,故意變化出錯誤身相,引得貧僧誤入歧途。於是多年來,貧僧苦不堪言,一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學他人絕技,終究是武林大忌,貧僧縱然辛苦,也恥於告訴別人犯病緣由。」
說到這裡,他長吐一口氣,目視陸漸,緩緩道:「陸檀越,今日對你說出這事,也算了結貧僧一件心事。」說罷又咳嗽起來。
陸漸一時默然,心想這性海偷學他人絕技固然不對,但人人均有上進之心,習武之人見了高明武功,難免想學想練。而這天神宗心腸狠毒,卻是罕見罕聞,發現有人偷瞧,不將之揭發,反而以錯誤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這性海的性命。同樣身懷痼疾,陸漸看見性海咳嗽辛苦,如同身受,同情之心大起,不禁問道:「性海大師,難道就沒有解救之法麼?」
性海略一沉吟,搖頭道:「法子卻有一個,那便是習練正確無誤的『三十二相』,正誤相剋,或許能治好我的內傷。」
這番話正與陸漸設想吻合,當下說道:「那些相態變化我知道一二,大師且將錯誤相態施展出來,給我瞧瞧。」
性海一愣,驀地流露出熱切感激之意,鬚髮顫抖,半晌方才合十道:「先時貧僧在柴房前見到檀越捨身護住聾啞和尚,便知檀越慈悲為懷,正是我道中人。」
陸漸聞言一驚,脫口道:「樹後那人便是大師?」
性海點頭道:「貧僧正巧路過。」
陸漸喜道:「那麼出力救我、制服心緣和尚的也是大師了?」
性海一愣,盯了陸漸片時,搖頭道:「那伙僧人不是陸檀越所傷麼?」
陸漸迷惑已極,忖道:「性海大師既然做了,為何不願承認,是了,想是他為人謙退,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於人。如此看來,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覺、性智大大不同。」想到這裡,對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層,口中並不點破,微微一笑,說道:「既然如此,還請大師變化相態,容小子一觀。」
性海謙了兩句,將錯誤相態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謬誤百出。陸漸熟悉前面一十六相,當即一一指正。卻見性海變相之時,舉手抬足,勁力奔騰,陸漸瞧了一會兒,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態有誤,性海照此習練,依然練成了一身神通,只不過神通增長一分,體內內傷也隨之增長一分,二者共生共長,終於積重難返了。
不一時,性海變到「雄豬相」,這一相以左腳勾盤右邊小腿,左手環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傾,性海卻恰好使得相反,右腳勾纏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傾,反而微微後仰。 陸漸瞧了,正想指正,忽見性海身後長草一動,悄沒聲息,鑽出一個人來。
陸漸大吃一驚,定一定神,看清來人正是那聾啞和尚,不由驚喜叫道:「大師。」
性海只當是叫自己,愣了愣,問道:「檀越有何話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0:37
. 陸漸方要說出,忽見聾啞和尚扭轉身形,做出一個姿勢,儼然就是「雄豬相」,相態變化,半
點不差。陸漸嚇了一跳,瞪著聾啞和尚,目瞪口呆。
性海見陸漸面色古怪,死死盯著自己,不覺奇怪,低頭看看自己,並無異樣。性海略一沉吟,驀地轉頭望去,不料聾啞和尚隨他扭頭,相態不變,身子如一片枯葉,隨風飄蕩,橫移數尺,轉到性海身後。性海一無所見,復又回頭,聾啞和尚隨他問頭,身形再轉,仍是在他視線之外。
性海迷惑起來,盯視陸漸道:「檀越瞧什麼?」陸漸也是一頭霧水,方欲張口,忽又見聾啞和尚伸出一手,衝他連連搖擺。
陸漸心中大奇:「他一貫呆滯,這會兒怎麼不糊塗了?他這手勢,卻不是叫我禁聲麼?」心想聾啞和
尚如此作為,必有道理,當下閉口不言。
性海注視陸漸許久,見他面色忽而驚奇,忽而迷惑,忽而又有會於心,性海不勝驚訝,忍不住又瞧身後兩眼,仍無所見,才放下心來,說道:「檀越留心了,且看貧僧這一相如何?」
陸漸聞聲,如夢方蘇,但見性海變化出一個「大自在相」,其左手卻舉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雙腿蜷得太過,頭顱則抬得太高,總之錯誤不少。而就在他變相之時,聾啞和尚亦隨之變化,所變相態,與當日魚和尚所傳,分毫不差。陸漸微微征忡,方將性海變相中的謬誤道出。
性海歡喜不禁,打起精神,將餘下相態一一變化出來。但他每變一種錯誤相態,聾啞和尚便將真
實相態變化出來。兩人一前一後,如影隨形,只是正誤有別,姿態自也不同。性海初時所變相態,均是陸漸學過,十六相之後,陸漸便陌生起來。所幸聾啞和尚亦在變相,陸漸心知他所變相態必然無誤,便索性看得清楚比照其變化,指點性海。
性海依照陸漸所言變相,週身筋骨血脈和美通泰,全不似往日那般滯澀酸痛,三十二相變過,身上大汗淋漓,猶如伐毛洗髓、脫胎換骨一般。性海驚喜無比,一鼓作氣,將所有相態再練一遍,體內精力越發充足,澎湃激蕩,似要衝破肉身。性海胸中快美自得,驀地縱聲長笑,笑聲震動林木,集鳥驚飛。
一聲笑罷,性海轉過頭來,哂道:「多謝陸植越指點。」
陸漸搖頭道:「你不要謝我,當謝的另有其人。」
性海一怔,笑了笑,道:「不錯,不錯,當謝的是魚和尚,若無他傳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轉授於我。」
陸漸正要說出聾啞和尚之事,忽又見聾啞和尚在性海身後擺手,頓時欲言又止。這時間,忽見性海目光斜眺,面露驚色,陸漸不由得隨他目光瞧去,尚未看清發生何事,小腹忽就一痛,頓時軟倒。陸漸驚怒難忍,抬眼望去,只見性海目不轉睛盯著自己,面露詭笑。
陸漸心往下沉,驚怒道:「你,你……怎麼……」
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剛傳人,料想知道一個規矩。」陸漸道:「什麼規矩?」
性海道:「金剛神力,一脈單傳,從古至今,不曾變過。」
陸漸道:「這我聽說過。但你為何暗算我?」
「檀越還不明白嗎?」性海哈哈一笑,拈鬚道,「既是一脈單傳,就當只有一個傳人,如今金剛傳人,卻有了兩個?你說怎麼是好?」陸漸皺眉道:「兩個?」
「不錯。」性海點了點頭,指了指陸漸,又指了指自己,笑道,「一個是檀越,一個則是貧僧,這算不算壞了九如祖師、花生大士留下的規矩?」他說到這裡,雙目中厲芒閃爍,面龐漸漸佈滿濃郁殺氣。
陸漸縱不願以惡意揣度他人,這會兒也明白了性海的算盤:現今魚和尚坐化,天神宗伏誅,自己若一死,這世間會「大金剛神力」的人,便唯有性海一人了,然後他仰仗神通,自可為所欲為,無人能管。此人心腸之毒,著實少有,陸漸深恨自己有眼無珠,一時心熱,竟將佛門神通傳於這般惡徒,不禁恨悔無及,大聲道:「魚和尚大師從未收我為徒,我不算金剛傳人。」
性海搖了搖頭,笑道:「你學會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剛門人。說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傳我神通,恩惠不淺,貧僧決不讓你多受痛苦。」說畢徐徐舉起右手,對準陸漸天靈。
陸漸悲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遙掛,萬籟無聲,聾啞和尚靜悄悄立在性海身後,在夜嵐中忽隱忽現,料是他雙耳俱聾,目光縱然清朗,身子卻如無知木石,一動不動。
倏爾陣風捲至,長草低伏,性海手掌碎翻,如電拍落。陸漸心中長歎:「罷了!」
這此間,性海忽覺一股洪沛力道從衣袖傳來,手臂一緊,手掌頓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湧來,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風般翻了個觔斗,頭臉向下,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陣酥麻。
性海情急生變,使「倒坐蓮花相」,雙肘後撐,煞住落勢,腰腹向內彎曲,雙腿連環踢出,不料足脛驟緊,如中鐵箍,劇痛難忍。性海不由慘哼一聲,被那股巨力凌空牽扯,彭的一聲人響,正面向下,深陷土中,從額頭到下體,無處不痛。
性海連吃大虧,卻不見對手面目,心中駭然已極,身一落地,便扭轉身形,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擺脫來人。那人卻不與他糾纏,放任其翻滾。
性海翻得兩轉,縱身躍起,扭頭四顧,仍不見人,正覺惶恐,身後勁風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後踢,不料腳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人力借勢前送,嘮的一下,踢中後腦。
性悔頭腦欲裂,鼻間酸楚,幾乎兒昏厥過去,剩下一足連跳兩跳,才卸開那一腳之力,向前仆倒,使一個「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轉。原來他自知不是來人對手,便想臨敗之前,瞧瞧對手模樣,也好輸得甘心。
不想那人隨他轉動,始終在他視線之外,性海連轉數轉,唯見形影飄忽,始終不見那人面目,驚怒間,肩頭吃了一腳,大力湧至,性海形如皮球,噢地破空射出,卡嚓嚓一陣響,撞斷三棵大樹,落地時性海已然四肢癱軟,兩眼翻白,扭動幾下,便不動彈。
性海身在局中,了無知覺,陸漸身在一旁,卻瞧得清楚極了。那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聾啞和尚了,他輕描淡寫,有如逗弄嬰孩,一舉手,一抬腳,便將性海拋來踢去,耍得團團亂轉。
陸漸目睹如此神通,瞠目結舌,心中更覺無比疑惑,不知這聾啞和尚何以變得惚地厲害,與早前判若兩人。
聾啞和尚一腳踢昏性海,轉過頭來,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斷舌乍隱乍現,煞是駭人。聾啞和尚笑罷,一抬腳,便至陸漸身前,數丈之距竟如咫尺。
陸漸驚喜過望,叫道:「大師……」聾啞和尚搖搖頭,拍開他的穴道,負在背上,馳足狂奔。
山風灌耳,涼意漫生,兩側景致被月光浸潤,如流霜長河,杳然逝去。
陸漸如處夢中,回想這幾日所見,委實驚奇怪譎,生平所無。抬眼望前,前路濃黑如墨,有如重重謎團,無法揣度,不可預測,他想著想著,不由深深迷惑起來。
聾啞和尚在山崖間縱躍奔騰,有若跳丸飛星。陸漸雖已隱約猜到他的來歷,卻仍有許多不解之疑,欲要詢問,卻又想到這和尚又聾又啞,既不能聽,也不能答,問了也是白費氣力,當下歎了口氣,任他去了。
約莫奔了數十里山路,天將破曉,山嶺木石漸次分明起來。驀然間,陸漸心子猛然一提,身子卻陡往下沉,他探頭一瞧,不覺失聲驚呼。
原來聾啞和尚形如飛鳥,跳在半空,前後均是千尺斷崖,森然對峙,上方天光一線,乍明還暗,下方巨壑深谷,幽玄冥暗,窈不見底。
陸漸不知這和尚為何從山頂跳下,自尋死路,正自驚慌,身子忽又一頓,心子上竄,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驀見聾啞和尚拽住一根粗長老籐,右足撐著崖壁,如鞦韆蕩起,橫移十丈,不偏不倚,鑽入對面山壁上一個洞穴。
那洞穴高約一人,寬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仄,寒氣森森,從洞穴深處湧來,陸漸肌膚上不覺起了一層栗子。
正自難耐,眼前忽亮,二人穿穴而出。陸漸雙眼被那光亮所奪,幾乎無法睜開,瞇眼片時,才看清眼前景物。此地正處山腹,離地百丈,上下均是青白山石,光潤如玉,谷底方圓二十丈,向上逐漸收攏,至頂尖處,僅有方寸小孔,遙與天通,一線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鏡也似的石壁上反覆映射,光影錯落,霓彩煥爛,人在谷中,如處琉璃世界,目眩神迷。
聾啞和尚放下陸漸,來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鑲有多枚石環,石環上一丈處,銀鉤鐵劃,撰有八個斗大字跡:「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許,瘦硬絕倫。
陸漸雖不知這八字出自《金剛經》,寓意精微,蘊含佛理。只瞧那字跡,便覺胸口一熱,肅穆之感汕然而生,當下扶著崖壁,額巍巍站眾起來,雙手合十,不勝恭謹。
聾啞和尚亦是雙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懷中取出一隻小小錦囊。陸漸看得分明,失聲叫道:「魚和尚大師的舍利……」
聾啞和尚雙耳俱聾,陸漸叫聲迴盪谷底,他卻一無所覺,只是徐徐伸手,摸住一枚石環,轟然抽出兩尺見方一口石匣,匣中藏匣,大中藏小,小石匣縱橫五寸。聾啞和尚將囊中舍利傾入小匣中,注視良久,微微張口,若有渭然之意,繼而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復如初。
聾啞和尚又自袖裡摸出一枚鋼錐,在石匣下方,嗤嗤刻畫,石屑紛飛,顯出「魚和尚」三字。陸漸這才驚覺,收藏魚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石環下均有字跡,從右至左,依次為:「九如祖師」、「花生大士」、「洲頭陀」、「大苫尊者」、「沖大師」,魚和尚的名號,排在第六。
陸漸恍然有悟,這奇特山谷並非別處,正是金剛一派六代禪師的安息之所。想到這裡,陸漸熱血貴張,雙膝跪倒,向著那面石壁,拜了三拜。
拜畢起身,抬眼時,陸漸忽地發現「九如祖師」的石匣上方,顯現出若干痕跡。他心生好奇,上前一步,凝目細看,卻是一尊僧人小像,揮袖抬足,舉目含笑,畫像雖小,筆力卻雄健異常,下決地紀,上決浮雲,吞吐星漢,菠晚眾生。
陸漸瞧得兩眼,心頭忽地一陣狂跳,不覺尋思道:「這像莫不就是那九如祖師?端的好不張揚。」目光一轉,又見「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筆畫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頑童塗鴉,然而細細品味.卻是生機駘蕩,一派天真,彷彿此人有生以來,便不曾沾染絲毫塵俗穢滓,始終保有赤子童心。
陸漸一一瞧去,其餘四口石匣,也無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態不同,風度迥異。
「淵頭陀」的小像筆力沉著,意韻深遠,清寒寂寥,深邃無極;「大苦尊者」則鈍拙滯澀,若尖錐在石壁上鑿出無數細孔,連綴成形,神態間如濕灰焦木,了無生氣;「沖大師」的小像則筆法瀟灑,圓潤皎潔,無慎無笑,宛如一尊玉人;然而到「魚和尚」處,意境又是一變,樸實渾成,凝如山嶽,眉梢
眼角,無不流露慈悲。
陸漸身具佛性,觀看半晌,不知不覺與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應,但覺那小像舉手抬足,一顰一笑,無不玄微奧妙,意思深長。久而久之,他浸淫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學著那石壁上的人像,縱情舞蹈起來。
這一舞開,陸漸便覺五臟沸騰,呼吸艱難,渾身經脈肌膚,彷彿寸寸撕裂。陸漸暗叫糟糕,欲要停止,誰知四肢身軀,似被某種力量驅使牽扯,自發自動,哪裡停得下來。
陸漸驚駭已極,正自叫苦,忽覺後頸一熱,多了一隻大手,手心熱流洶湧灌入,他尚未明白發生何事,便覺腦中轟隆一聲,知覺全無。這昏迷來去均快,只片一刻,重又回復神志,陸漸欲要掙起,卻發覺身子僵如石塊。天幸後頸那股暖流源源不絕,讓他慢慢鬆弛下來,轉頭望去,聾啞和尚正盯著自己,神色嚴厲。
陸漸莫名其妙,不由問道:「大師,發生了什麼事……」話一出口,忽又覺悟,眼前這神秘僧人又聾又啞,如何聽得見自己說話,想著不覺苦笑。
聾啞和尚瞧他半晌,取出鋼錐,在石地上簌簌簌刻畫起來,陸漸定神望去,但見地上一行字跡:「祖師本相,學不得,學不得……」
陸漸心中驚奇,想了想,接過鋼錐,刻道:「什麼叫祖師本相?」
聾啞和尚寫道:「壁上人像即是。」
陸漸仍不明白,又刻道:「這是什麼地方?」
聾啞和尚信手一揮,刷刷刷寫下三字:「天生塔。」陸漸抬眼上望,不覺恍然:「這裡下方寬圓,上方尖細,像極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寶塔,老天造物,真是神奇。」於是又寫道:「敢問大師尊號。」
聾啞和尚又寫道:「渾和尚。」陸漸暗暗稱奇:「這位大師好不奇怪,『渾』是罵人的言語,他怎的當成了法號。」當下又寫道:「大師也是金剛傳人?」
渾和尚瞧了,搖了搖頭。陸漸心中奇怪,寫道:「大師不是金剛傳人,怎會三十二身相?」渾和尚轉過身來,指著石壁上那八個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這八字極是精微,陸漸揣摩不透,想了一會兒,又寫道:「敢問大師和魚和尚大師有何關係?」渾和尚寫道:「他主我僕。」
陸漸一愣,又寫道:「既然如此,大師為何不隨魚和尚前往東瀛?」渾和尚搖搖頭,寫道:「他身負重傷,怕不能回歸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剛傳人。」一寫到這裡,他指了指「金剛傳人」四字,又指了指陸漸,面露微笑。
陸漸一怔,寫道:「你說我是金剛傳人?」渾和尚應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剛傳人。」
陸漸看到這裡,心頭釋然:「無怪魚和尚大師讓我前來三祖寺,敢情早有安排。」想到這裡,魚和尚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勝感傷,歎了日氣,寫道:「小子不是佛門中人,稱不得金剛傳人。」
渾和尚搖搖頭,寫道:「見性成佛,不拘佛門內外。」陸漸微微苦笑,驀地想起自身困擾,心急如焚,咳嗽幾聲,寫道:「我要去尋兩名女子,還望大師帶我速離此地。」
渾和尚瞧了瞧地上字跡,又瞧了瞧陸漸一眼,神情頗為迷惑,過了半響,搖了搖頭,寫道:「紅粉骷髏,骷髏紅粉。」
陸漸怔了怔,瞥渾和尚一眼,微微沉吟:「這和尚在三祖寺裝瘋賣傻,心中其實明白極了。但由這一句話看,他對天下女子大有成見。莫非他斷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他心中胡亂猜測,卻不忍詢問證實,以免勾起渾和尚的傷心往事,只寫道:「形勢緊迫,還望大師成全。」
渾和尚長眉微瞪,搖搖頭,又寫道:「紅粉骷髏,骷髏紅粉。」陸漸見他想地固執,微微有氣,奪過鋼錐,重重刻道:「還望大師成全!」
渾和尚流露慍色,兩眼瞪視陸漸,陸漸也張大兩眼,一轉不轉。如此對視半晌,渾和尚眼中掠過一絲無奈,背起陸漸,鑽出洞外。一根兒臂粗細的老籐垂在洞前,渾和尚攀籐而上,將至崖頂,撐足蕩出,陸漸只覺勁風撲面,風息之時,已至對崖。
渾和尚放下陸漸,俯身運指,在土中寫道:「往何處去?」陸漸也寫道:「我也不知。」渾和尚長眉微皺,寫道:「我在寺前溪邊救你,還送你回去?」陸漸略一思索,寫道:「甚好。」渾和尚瞪了瞪他,鼻間哼了一聲,又將陸漸背起,快步急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0:54
奔走不久,忽聽細微人語,渾和尚碎然止步,一跌足,悄沒聲息,鑽入古木枝椏間。陸漸越過他肩頭望去。驀地驚喜不勝。原來前方林子裡,寧凝與蘇聞香並肩而行,向著這方走來。
一夜不見,寧凝愁容慘淡,秀眉斂憂,走了兩步,忽而輕歎道:「蘇兄,你斷定他從這條路走過麼?」
「錯不了!」蘇聞香一抽巨鼻,「還有他的氣味呢!」寧凝猶豫道:「可他、他的身子那麼弱,走兩三里還罷了,從三祖寺來到這兒,幾十里山路,又怎麼走過來呢?還有,這裡陰森森的,要是遇上野獸,他又怎麼抵擋?」說到這裡,她眼圈兒微微泛紅,澀聲道,「都怪我不好,一難過,就那麼走啦……他
若有不惻,我,我……」陸漸再遲鈍於倍,也聽出寧凝話語中的「他」便是自己,想到她為自己憂愁難過,心中好一陣感動。
「凝兒別急。」蘇聞香抽了抽鼻子,又道,「除了他的氣味,還有一股氣味,又酸又臭,夾雜乾柴味道。那位陸……陸……」寧凝道:「陸漸。」
「是,是!」蘇聞香說道,「那位陸漸必定好端端的,和那個又酸又臭的人在一起的。」
陸漸一吸氣,果然發覺渾和尚身帶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陸漸不拘小節,對方若是親友,便往往只見其長,不見其短,更不在意對方是髒是臭,蘇聞香若不提及,只怕他十年八年,也不會發覺此事。
寧凝看了蘇聞香一眼,淒然一笑,輕聲道:「蘇兄,多謝啦,沒想到你在這時候,還肯幫我。」
「什麼話,什麼話。」蘇聞香雙手連擺,大聲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無論何時,我們都要幫你的。」
寧凝呆怔時許,不覺流下淚來,搖頭道:「蘇兄,從昨日起,我再也不是天部劫奴,只怕將來,你我再見之時,不是同伴,而是仇敵。」說著說著,淚如走珠,不住滾落。
蘇聞香亦不覺流露矛盾之色,繞著寧凝踱來踱去,使勁撓頭道:「凝兒,凝兒,別哭,別哭。書獃子、狗腿子、豬耳朵和我,四個人商量好啦,無論如何。決不和凝兒你為難,大不了,大夥兒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寧硯垂頭望著地面枯枝敗葉,心中忽喜忽悲,忽冷忽熱,起伏難定,縱是淚如泉湧,也難以宣洩心中之情,驀然間,小嘴一張,雙袖掩面,哇地哭了出來。
蘇聞香心性癡頑,哄女孩兒開心非其所長,見狀大失主張,兩手互握,焦急道:「凝兒,你別哭呀,別哭呀……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話沒說完,當真癟嘴抹眼,哭將起來。
陸漸身在樹上,看著這劫奴間的情誼,既是感動,又覺難過,眼前淚水模糊,忍不住高叫道:「寧姑娘,我在這裡呢……」話音未落,身子陡震,一個趔趄,栽下樹來,行將落地時,上方忽有大力牽扯,令他墜勢一緩,是以身子著地,不覺疼痛。爬起來時,只見寧凝、蘇聞香快步趕來,寧凝秀靨上淚痕未乾,神色亦驚亦喜,扶起陸漸,不待他說話,劈頭便問:「摔痛了嗎?」
陸漸道:「還好!」寧凝卻流露嗔色,呵斥道:「好什麼好?你身子這麼弱,怎麼爬那樣高?」
陸漸一愣,道:「我……」掉頭望去,卻見樹梢空空,渾和尚已然不知去向。陸漸心知他不願以真身示人,不覺微微歎氣。
寧凝注視陸漸,些微神色變化亦不放過,見他惆悵歎息,便問道:「歎什麼氣呢?」陸漸搖頭道:「沒什麼,能再見到你,我心裡很歡喜。」
寧凝心頭一跳,雙頰滾熱,欲要笑笑,但不知為何,反是冷冷地道:「有什麼好歡喜的?」
陸漸道:「我怕你傷心太過,苦了自己,如今見你平安,自然歡喜。」
寧凝瞧他一眼,心中氣苦:「原來你只為這個歡喜?早知這樣,我還不如跳崖自盡,讓你難過才好。」
原來,寧凝乍聞噩耗,傷心欲絕,茫然不辨道路,發足狂奔,直奔到一座高峰之上,望著茫茫雲海,心中情緒也一如眼前,翻滾起伏。種種悔恨、羞慚、悲傷洶湧而至,她不由得大放悲聲,哭聲隨風送出,悠悠蕩蕩,消逝在雲天之際。
寧凝哭到身軟,望著點點淚珠兒,消失在千尋谷底,益發情懷跌宕,難以自己:「媽媽為我而死,我卻效命仇人,恩仇不分,真是大底下最不孝的女兒;沈舟虛那賊子害死媽媽,又害爹爹雙眼失明,流落異國,更將我煉成劫奴,對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殺了他,誓不為人……」
霎時間,她心中第一次充滿怨毒,銳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來。多年來,她雖為劫奴,卻從不自怨自艾,可此時此刻,卻深深痛恨起自身來,恨不能一陣是風吹來,將這個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滿天飛灰,散落天涯海角,永不復聚。
天不從人願,風勢漸柔,如一雙纖手,拂起她亂絲也似的秀髮,掃過面龐,冰冰涼涼,微有濕意,剎那間,寧凝心神悸動,掠過一個秀麗溫婉的影子:「主母……」寧凝心兒似被紮了一下,「啊不,那商清影也知道我的身世麼?這麼多年,她對我的恩情也是假的麼……」寧凝眼中矇矓,商清影的身影若隱若現;夜裡寒時,總是這女子為自己拉上裳被;渴時餓時,總是她端來佳餚清茗;白己穿的第一條羅裙,是她親手繡的,自己第一次畫眉,也是她親手所描;識的第一個字,唱的第一支曲,繡的第一朵花,繪的第一張畫,無不來自那個溫婉的女子;從記事起,寧凝便將她當做親生母親,愛她敬她,撒嬌弄癡,依偎說笑,牽手嬉戲;甚至於夜夜入夢,都能夢見她的樣子……
「母女……仇人……」寧凝芳心寸寸碎裂,眼前發黑,喉間微微發甜,「我真要報仇麼?殺了沈舟虛,只會惹她傷心,不殺沈舟虛,媽媽在天之靈,又怎能安息?」想到這兒,她舉目望天,白雲深處,似有一張芙蓉素面,含笑凝娣,「媽媽……」一股甜美之意湧上心頭,而只剎那,寧凝忽又發覺,那幻
影赫然便是商清影的樣子。
「我連媽媽的樣子都不記得……」寧凝一陣茫然,任由山風漸厲,吹得她衣裙飄舉,有如遺世仙子,孤寂無依。
「與其這麼為難,還是死了的好……」這念頭如電閃過,寧凝忽地鬆了一口氣,望著雲海深谷,定定出神,心想只需縱身一跳,便能一了百了。然而這時,她心底深處,忽又掠過一張面孔。
「陸漸……」寧凝嬌軀輕顫,依稀想起,自己奔跑時,陸漸一直在身後叫喊,而那時自己神志昏亂,什麼顧不得了。
想到這裡,寧凝驀地驚慌起來,什麼愁苦怨恨盡皆拋在腦後,當即掉轉身形,狂奔下山。下至山腳,忽見蘇聞香快步走來,寧凝心慌已極,不問由來,扯住他道:「你看見陸漸了嗎?」
蘇聞香見了寧凝,滿面喜色,聽這一問,卻流露幾分錯愕,反問道:「他沒跟著你麼?」寧凝心下一沉,急問詳情,得知陸漸果然追趕自己。寧凝深知他的病情,不由芳心大亂,死念盡消,拉著蘇聞香四處尋找。
兩人沿途交談,寧凝又得知寧不空終於沒和沈舟虛交手,黯然退去。
寧凝知道父親退卻,全為自己,心中悲喜莫明,亦暗暗鬆了一口氣。於是又問蘇聞香來意,知道他奉命追蹤姚晴,走到半途,擔憂寧凝,於是聞香識途,追蹤而來,與她邂逅。寧凝感動之餘,心中矛盾又添幾分。
如此走走停停,二人經三祖寺向天生塔一路尋來,天可憐見,終於讓他們找到陸漸。
這其中的曲折,寧凝自憐自傷,斷不會向陸漸吐露,此刻看陸漸容色枯稿,一日不見,竟又消瘦許多。不由心中酸楚,欲要抬手為他拂拭面頰,然而手指方動,又無力垂下。
陸漸見寧凝無恙,滿心喜悅,說道:「寧姑娘,沈舟虛如此惡毒,將來必有報應。你千萬別因為這種惡人,做出什麼傻事。」
寧凝心道:「你才傻呢,世上那麼多惡人,又有幾個得到報應的?唉,罷了,若你不是這股傻氣,我也懶得惦記你。」想到這裡,悄悄瞥了陸漸一眼,雙頰微微發燒。
卻聽蘇聞香道:「凝兒,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尋那姓姚的姑娘了,若不然,主人可不饒我。」
寧凝芳心微沉,轉眼一看,陸漸果然露出專注神色,盯著蘇聞香道:「姓姚的姑娘是誰?」蘇聞香胸無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澗的那位,她沒死,還活著呢。」
陸漸慘白的臉上湧起血色,眉飛色舞,拽住蘇聞香,疾道:「她在哪兒?快,快帶我去,帶我去。」
蘇聞香道:「方纔經過三祖寺時,我嗅到了她的氣味。奇怪,難道她一個女孩兒家,竟然躲在和尚廟裡?」
陸漸心想姚晴曾經隱身青樓,躲在和尚廟中,何足為怪。一念及此,不由心神激盪,竟將寧凝忘在一邊,握住蘇聞香手臂,急道:「蘇先生,快帶我找她去。」
蘇聞香略一猶豫,當先引路。陸漸緊隨其後,走得二里,便覺雙腿沉重,跟不上蘇聞香的步子,焦急間,忽覺一隻手握住右腕,酥暖之意徐徐湧入,陸漸如浴春風,無端精神大振。轉頭一瞧,寧凝神色冷清,抿著嘴,直視前方。陸漸笑道:「多謝寧姑娘。」寧凝咬咬嘴唇,眼角閃動淚光。
陸漸驚訝道:「你,你哭什麼?」寧凝哼一聲,扭過頭去。陸漸莫名其妙,卻也不好再問。
不多時,便至三祖寺外,忽聽寺內喧嘩,循聲行去,只見幾個僧人退過來,其中兩人腰腿間血肉模糊,大聲呻吟。
陸漸奇道:「寺裡發生何事?」
一僧見他三人貌似香客,便叫道:「快快下山,寺裡出了妖邪,正在藏經閣行兇呢!」他說話時,受傷僧侶「啊喲、啊喲」連聲叫喊,十分淒慘。陸漸大生義憤,忘了自身頑疾,加快腳步,直奔藏經閣。
將近閣樓,便聽人聲如佛,遙遙望去,性明率領百餘僧眾手持棍棒槍矛,圍著藏經閣,大聲齊念《般若波羅密心經》,怯除心障,邪魔不近。
性覺站在眾人之後,微露愁容,性智則氣色頹敗,由兩個小沙彌攙扶而立。陸漸見這二人,心中不勝鄙夷。覺、智二人忽見陸漸,也是一愣,流露驚惶之意,不待陸漸說話,性覺已合十道:「檀越昨日不辭而別,老鈉惶恐不勝。若有怠慢之處,還望檀越量如大海,寬宥則個。」他這話不無講和之意,陸漸雖覺這和尚陰險偽善,但關押自己時,並未以武力逼迫,比起性海,多了一點兒良心,是以冷哼一聲,便不說破昨日之事。二僧見狀,略鬆一口氣。
陸漸目視閣樓,皺眉道:「那上面當真有妖邪害人?」性覺點頭道:「這魔頭藏在樓上,不時潛出,盜竊茶點飲食,性明師弟跟蹤發覺,卻被她行凶,傷了好幾名僧侶,更在閣樓四周布下邪術,人不能近。」
此時性明念罷經文,召集眾僧悄聲商議:「心悟,你帶一隊人手,從正面樓梯攻入,引開邪魔注意;心空,你帶幾個輕功了得的弟子,潛到附近屋頂,破窗而入。」心悟、心空應了,各率人手,分別行事。
心悟率數十僧人手持兵刃,直衝閣樓。尚未衝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出幾根粗籐,籐上尖刺密佈,只一卷,便聽兩聲慘叫,當頭兩名僧人跌倒在地,捂腿慘叫。心悟眼見籐來,將身一縱,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籐,誰想那籐見風就長,籐上生籐,刺上生刺,籐蔓漸粗,尖刺漸長,如此衍
生反覆,須臾化為一張巨網,呼的一下,將心悟罩個正著。
心悟淒聲慘叫,砰然落地,渾身血肉模糊,滾得兩下,即不動彈。性明驚怒交集,正想親自衝上,忽聽一聲大響,卻是心空撞破窗扇,闖入閣內,隨即便聽閣中傳來呼喝打鬥之聲。同時,樓前怪籐忽生異變,嗤的一下化為飛灰。
性明喜不自勝,提起棍棒,跳入樓中,一時間,閣樓中乒乒乓乓,打鬥更劇,只聽性明怒叫道:「不是妖怪,是人,是人。」眾僧聽了,又驚又喜,哄然湧入樓中。驀然間,樓頭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屋簷。
性覺將身倏晃,縱上房頂,一拳送出,正是「鎮魔六絕」中的「一神拳」。
那白衣人好容易脫身,到此時一口氣已衰,忽覺拳風剛猛,如山壓來,頓時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頂。
「哪裡走?」性覺一聲厲喝,運爪扣向白衣人肩頭。他身為一寺之主,修為冠絕,這招「雕龍爪」精奇刁鑽,白衣人半空中無所憑借,眼看難避,不料身旁風聲疾起,一條棍棒騰龍起蛟,唆地刺向性覺。
性覺微一側身,大袖拂出,捲住木棒。這一記「大梵袖」亦是六絕之一,威力奇大,碗口粗細的樹木,若被捲住,亦不免連根拔起。性覺本想奪下木棒,不料袖棒相交,那木棒忽生巧勁,雖然輕微,卻恰到好處,帶得性覺身不由主,歪歪斜拼,橫移尺許,「雕龍爪」頓時抓空。
性覺像慈交透,掉頭望去,陸漸持棒而立,兩眼圓睜,高叫道:「阿晴,快走。」
原來陸漸一見那怪籐,便猜到樓中人必是姚晴,只恨身子虛弱,無力分開人群,入樓相救。焦急間,忽見姚晴遁出樓外,性覺上前阻截,便使「天劫馭兵法」,奪下身邊一根棍棒,點向性覺,性覺舉袖來拂,「天劫馭兵法」再度運轉,拖動性覺身形,破了他的爪勢。
姚晴乍見陸漸,眼裡掠過驚喜之色,當即縱身趕來。性覺不容二人相聚,緊隨其後,沉喝一聲,方要出拳,忽覺臉面劇痛,如被火炙,頓時啊呀一聲,捂著臉倒退幾步,重重撞在性智身上。性智傷後無力,連著兩個侍兒,被掩了個四腳朝天。
眾僧見住持、長老吃虧,紛紛上前扶持,姚晴趁機拉著陸漸,奔出寺外,寧、蘇二人也尾隨其後。
奔出寺門,鑽入一片山林,姚晴放開陸漸,蹙眉道:「你怎麼來了?」這一陣狂奔,陸漸幾乎窒息,劇咳一陣,歎道:「我,我來找你的……」定神打量,卻見數日不見,姚晴雲鬟蓬亂,白衣鞋襪濺滿泥污,多有破損,看來甚是落魄。陸漸瞧到這裡,不由輕輕歎息,心知她這些日子必定受盡艱辛,以至於無暇整飾容貌,更換衣衫了。
寧凝對姚晴聞名已久,此次初見,也不覺凝神打量,見她粗頭亂服,不掩國色,端的明麗無鑄,艷光四射。寧凝雖是女子,也覺心動。不由得想到:「無怪陸漸對她恁地癡心,她,她真是很美……」
姚晴見寧凝怔怔望著自己,目中神色複雜難明,不由心中疑雲大起,冷冷道:「陸漸,他們是誰。」陸漸道:「這位是寧凝寧姑娘,這位是蘇聞香蘇先生?」
姚晴流露警覺之色,秀眉微皺,冷冷道:「原來是天部劫奴?你們也是為了祖師畫像而來?」陸漸忙道:「阿晴,你誤會了……」
「我誤會什麼?」姚晴冷笑道:「寧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虛想抓我,左飛卿、虞照、仙碧,都想捉我……陸漸,你若也要抓我,趁早動手,我皺一下眉頭,便不姓姚……」說到這兒,雙目泛紅,湧起晶瑩淚光。
陸漸目瞪口呆,愣了一會兒,搖頭道:「阿晴,你這麼說,不如殺了我的好。」姚晴冷笑道:「這麼說,你不是來抓我的?」陸漸瞪著她,面色漲紅,一言不發。
姚晴見他慍怒,語氣稍軟:「那好,你將這兩人殺了。我便信你。」
「怎麼成?」陸漸失聲道,「寧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姚晴掃視二人,頃刻印證心中所想,冷冷道,「敢情你的朋友都是漂亮姑娘?」
陸漸莫名其妙,皺眉道:「你,你說什麼話?」姚晴道:「先是仙碧,如今又是什麼寧姑娘,看不出你又蠢又笨,卻是艷福齊天呢。」
她目如寒冰,聲音更是冷淡,陸漸氣得說不出話來,寧凝也聽出弦外之音,她此時萬念俱灰,亦無心久留,苦笑道:「蘇兄,走罷。」蘇聞香點點頭,二人轉身要走。
姚晴驀地喝道:「想走麼?哪有這麼容易。」瞳孔驟然收縮,寒光如刺,迸射而出。
陸漸深知姚晴的手段,見她神情,心叫不妙,當即湧身一躍,撲了過去。姚晴已動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心神全在寧、蘇二人,萬不料到陸漸會來阻攔,頓時腰身一緊,竟被他牢牢抱住。二人相識已久,陸漸始終謙謙守禮,忽而如此,姚晴當真措不及防,男子氣息撲面而至,令她身子發軟,愣在那裡,發出「土勁」亦有不能,只聽得陸漸大聲叫道:「寧姑娘,快走,快走……」寧凝回頭瞧他一眼,面色蒼白,宛如冰雪,細眉輕顫,驀地掉頭,與蘇聞香匆匆去了。
姚晴望著二人去遠,又氣又急,然而身子卻軟軟的不聽使喚,怎也聚不起氣力掙開陸漸,不由忖道:「這個臭小子,對我用了什麼邪法?臭小子,臭小子……」要知多日來,她迭遇大敵,心力交瘁,枕戈待旦,明裡雖不承認,心底裡卻無時不在想著陸漸,只盼他守在身邊,讓自己放下一切,沉沉睡去。故
而一旦心願得償,不自禁殺心頓去,疲憊感油然而生,再也提不起爭強鬥狠的心思,任由陸漸緊緊擁在懷裡,雙眼微合,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喃喃道:「臭小子,你還沒死麼……」
陸漸一愣,道:「我……」忽覺一陣腿軟無力,竟然傍著姚晴,慢慢滑落。原來他方才情急之下,用力太甚,再度引發劫力,身子倍感空虛。
姚晴將他扶起,坐到一棵大樹根旁,目視陸漸,只覺多日不見,他越發孱弱了,臉上的黑氣忽也消散了,蒼白的雙頰微微透明,泛著別樣神采,仿佛血肉已被劫力煉化了,僅餘一具軀殼。
「迴光返照麼?」姚晴心底湧起一股苦澀,望著陸漸,不覺癡了。
「阿晴!」陸漸緩過一口氣,苦笑道,「寧姑娘救過我,你,你不能傷她的。」姚晴盯著他,目光星閃,忽地緊咬朱唇,站起身來,快步如飛,向著林子深處走去。
陸漸只當她仍在惱恨白己放走寧、蘇二人,心中大急,欲要掙起,卻不能夠,眼見她消失林中,不由高叫道:「阿睛,別,別走……」
姚晴步子不停,逕直向前,陸漸心中委屈已極,驀覺酸熱之氣直衝雙眼,脫口叫道:「阿晴,我快死啦……」多日來,這句話在他心中響了千百遍,可是面對他人,從不吐露,然而這會兒不知怎的,竟然衝口而出,一聲叫罷,眼淚已流了下來。
姚晴驀地止步,林中寂靜如死,偶爾微風吹葉,沙沙細響,一本無名小花,隨風搖曳,花瓣無聲零落。姚晴望著落花,肩頭顫個不住,驀地伸袖拂面,轉過身來,雙眼微紅,死死盯著陸漸,似有極大恨意,一步步走了過來。
陸漸見她神色駭人,吃了一驚,眼看姚晴走近,不由說道:「阿晴,寧姑娘她救過我的……」話音未落,姚晴驀地抬起纖手,呼地刮向他的左頰。
陸漸眼見手來,渾忘躲閃,誰知那手來到頰邊,竟又停住了,輕輕撫著他的面頰,暖意透入肌膚,沁人心脾。姚晴口唇翕動,眸子漸漸矇矓,右手落下,扣住陸漸肩頭,指甲入肉,陸漸眉頭一顫,吸了一口涼氣。
姚晴臻首低垂,淚珠點點,在枯葉上留下淡淡的水痕。一剎那,陸漸望著她,竟忘了肩頭刺痛,而是深深怨恨自己來,恨自己太笨,不解這少女的心思,姚晴就似一個謎,或許,自己一生一世也解不透的。
「我不許你死。」姚晴驀地抬頭,雙頰淚痕斑斑,神色間卻極是緊張,「你也不許再提這個字。」
陸漸皺了皺眉,搖頭道:「人的死活,哪兒由得自己?」姚晴怒道:「我說不許,就是不許。」陸漸見她近乎蠻橫,真不知如何回答。正自迷惑,姚晴忽地將他背起,快步而行。
陸漸道:「阿晴,你做什麼?」姚晴一言不發,低著頭只是飛奔。
陸漸虛弱已極,伏在佳人背上,埋首秀髮之間,幽香若有若無,透鼻而入,陸漸忽然之間,便覺渾身燥熱,綺念叢生,心道:「蘇先生說阿晴身上有一種體香,十分好聞,幾十萬個人中也遇不上一個,難道就是這個麼?」當下不住吸氣,如饑似渴,嗅那香氣,心中隱隱盼望永遠這樣伏著,嗅一輩子才好。他性命危如累卵,卻仍有這等不軌之心,姚晴倘若知曉,必然啼笑皆非。但她此時心如亂麻,渾不覺陸漸的異樣心情,奔走片刻,遙見前方山坡上,矗立一座茅草房屋,當即上前,推門而入。
那房子廢棄已久,空空如也,姚晴將陸漸放下,低聲道:「你在這兒等我,待會兒,我一定帶那救命法兒回來……」
陸漸訝道:「救命,救誰?」姚晴深深望著他,驀地淒婉一笑,緩緩起身,向著那扇柴扉走去。 陸漸暈暈乎乎,只覺這情景似幻似真,眼見姚晴離去,頓時魂魄回身,叫道:「你去哪兒?」
姚晴默不作聲,開門,出門,閉合柴扉,小屋中陷入黑暗裡。陸漸心生不祥,忍不住大叫姚晴的名字,叫聲前後相疊,迴盪屋寧之問,許久方才安靜下來,陸漸臉上冰涼濕潤,不知何時,已然掛滿淚水。
這時間,忽聽「嘎吱」一聲,柴扉洞開。陸漸猛然抬頭,耀眼的強光中,一個身影若隱若現。陸漸喜不自禁,沖口叫道:「阿晴……」
「哈哈。」來人大笑,「怎麼,又把姚人美人弄丟啦?」陸漸身形陡震,恍惚間,只見谷縝笑吟吟踱入房中,眉飛色舞,神采照人。陸漸不由大睜雙眼,谷縝嘻嘻笑道:「你死瞪我作甚?我像鬼麼!」
陸漸驚喜已極,語塞半晌,喃喃道:「你還活著啊?」
「好傢伙。」谷縝嘖嘖道,「你竟敢咒我死了?」三兩步走上前來,揪起陸漸,狠狠一拳,打在他肩頭,不料牽動陸漸傷勢,惹得他一陣咳嗽。
谷縝咦了一聲,住手道:「你怎麼了?」陸漸吐一口氣,擺手道:「我不礙事,你怎麼來的?」
谷縝望著他,笑容漸收,眉間閃過一絲愁意,半晌說道:「我老遠聽見有人打噴嚏,特來瞧瞧。」
「打噴嚏?」陸漸微微皺眉。
「正是。」谷縝點頭道,「若不是打噴嚏,怎麼老『阿嚏、阿嚏』的?」
陸漸一愣,恍然有悟,「阿晴」、「阿嚏」甚是諧音,自己大叫「阿晴」,恐怕外人聽來,還當自己正打噴嚏。陸漸本來愁緒滿懷,這一下,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忽聽門外一個脆生生的嗓音叫道:「谷縝,你到底弄什麼鬼?」陸漸訝道:「還有人?」谷縝笑笑,點頭道:「不但有人,還多得很呢!」陸漸聽了,越發迷惑起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1:13
第29章 北落師門
那一夜,谷縝被谷萍兒制住,望著施、谷二女交手,心感滑稽,心道這老天爺約莫發了瘋,將這世事盡數顛倒了:自己愛的女子要捉自己,害過自己的女子,偏偏又百般護著自己,真是顛七倒八,不成樣子。
谷縝想著,斜瞅身邊波斯貓,不覺暗嘆:“貓啊貓,若有來世,我也向閻王老兒請求做貓,省得太多煩惱……”一念及此,那貓兒一雙湛藍瞳子凝注過來,一瞬不瞬。谷填有生以來,從未被一個畜生這般注視,不覺心中發毛:“這賊貓兒瞧我作甚?我又不是耗子……”
心念未絕,那貓將身一縱,跳到他腿上,沖他衣袂嗅了又嗅,然后伸出一只前爪,在谷縝腰間撓來撓去。
雖然隔了几重衣衫,谷縝仍覺貓爪過處,奇癢難煞,然而欲笑不能,一股氣只在胸臆間沖突翻滾,驀地心口發熱,“哈”的一聲,沖口而出。
只笑了半聲,谷填便即打住,盯著那貓兒,驚詫極了。原來他被谷萍兒封住要穴,出聲不得,此時不但笑出聲來,抑且從手至腳,均能動彈。
谷縝長于應變,只一愣,便抱了貓兒,站將起來。舉目望去,施妙妙與谷萍兒正斗到緊要關頭,無暇他顧。
谷縝暗自好笑:“我大好男兒,竟然做了娘兒們的賭注?他***,管他誰勝誰敗,我先拍馬走人。”
心意已決,谷縝屏息走了十來步,瞧那懷中貓兒,又忖道:“這賊貓兒竟會給爺爺解穴?很好很好,萍兒那丫頭害我不淺,我虜走她的貓兒,害她擔心難過,也是報應。”想著越發心安理得,泡著那波斯貓,放開步子,跑將起來。
這波斯貓正是北落師門,當日與陸漸在海上失散,几經輾轉,到了葉梵一名侍女手里,隨她來到中土,其間又被葉梵轉送給谷萍兒。
北落師門性子靈通,一心尋找舊主仙碧,故而才會一反常態,與陸漸同行。一日回到中土,它尋主之念越發強烈,若能尋到仙碧最好,既然不能尋到,就想先找陸漸,由他再尋仙碧。谷縝與陸漸相處已久,不經意間,衣衫上留下陸漸的氣息,北落師門嗅見,不音于發現尋主線索,立時施展異能,解開他的穴道。
谷縝卻不知自己懷抱西城靈獸,一脫人難,歡天喜地,對北落師門一口一個“貓兄”,分外親熱。北落師門原本重女輕男,跟隨男子,實不得已,聽這少年胡言亂語,心中大為厭煩,當下瞇眼假寐,懶得理會。
谷縝怕后方追來,跑到身子虛脫,才一跤坐倒,心道:“老子這一下子魚入大海,鳥上青霄,勞什子東島五尊,都該吃我的屁了。”想著歡喜不禁,在草地上打兩個滾兒,見北落師門死樣活氣,不由笑道:“貓兒都是晝寢夜醒,深更半夜,你還睡得著?還不起來捉老鼠么?”說著頑皮心起,便去揪它頸皮,不料北落師門兩眼陡張,呼地抓來,谷縝手背劇痛,多了五道血痕,不由怒道:“賊貓兒,抓你老子?”揮舞巴掌,方要拍下,忽見北落師門冷冷瞧來,目光極是陰沉。
谷縝呆了呆,倏爾轉怒為笑,罵道:“賊貓,敢瞪你老子?”手掌在北落師門頭頂掠來掠去,卻不當真拍落。北落師門本想待他手來,給他一下狠的,不料谷縝乖覺,竟不真打,瞧了一會兒,又覺厭煩,閉眼打盹不提。
谷縝興奮勁一過,倦意陡生,尋思:“須得找個地方,睡他娘的。”即刻漫步向前,尋找人家借宿。
不想他方才急于逃命,盡往偏僻處行走,不知不覺已入深山,夜濃林深,早已迷路,走了數十里,也不見燈火,腿腳酸軟,等一塊人石,坐下歇息,尚未坐熱,忽然平地一陣風起,隱含絲絲腥氣。
谷縝一個激靈,寒毛陡聳,掉頭望去,大驚失色,但見一頭白額猛虎雄踞身后,銅鈴巨眼,凶光畢露。
谷縝雖有偷天換日之計,卻無降龍伏虎之能,遭遇險惡之徒,還可設計弄詭,如今遇上一頭猛虎,真叫無法可施,剎那間,負不至癱軟如泥,卻也腿腳僵硬,寸步難移。
虎嘯低沉,那虎前掌一按,便要扑來,谷縝卻覺懷中一動,北落師門竄將出來,悄然落地,藍瑩瑩的眸子對上惡虎雙睛。
那虎本來專注谷縝,這當兒卻被這只小貓吸引住了,頓時煞住扑勢,移步換形,鼻子抽動,神色頗為困惑。
北落師門一派悠閑,蹲在地上,舔爪子,撓頸毛,片刻立起,一抖身子,長毛如雪,四散飄揚。那虎不由吃了一驚,后挪半尺,低聲吼叫。北落師門卻瞄的一聲,驀地邁開細碎步伐,繞著那虎轉起圈子。
野獸弱肉強食,常處生死邊緣,故而直覺敏銳,超過人類。那虎深感不妙,不由自主,隨著北落師門原地轉圈,雙睛始終不離那對貓眼,前爪著地,咆哮連連。
谷縝僵立一旁,既是吃驚,又覺有趣,這兩只獸類,一個龐大凶惡,花紋斑斕;一個小巧恬靜,雪白可愛;這么一大一小彼此對峙,真是奇怪極了。
“是了。”谷縝心念急轉,“賊貓兒纏住大老虎,正是老子逃命良機。”方要轉身,忽又忖道:“不對,不對!賊貓兒兩次救我,我棄它而去,豈非不講義氣。”想到這兒,心中不覺好笑:“老子莫不是瘋了?跟這貓兒狗兒,一也講起義氣來了?”雖然心中自嘲,卻不再娜動半步。
只見北落師門小碎步越行越急,轉到第三圈,一陣風來,樹搖葉晃,颯颯細響,猛然間,驚天動地一聲虎嘯,谷繽眼前陡暗,那猛虎騰空而起,如飛來山岳,擋住星月。
白光乍閃,北落師門先向左帘,忽轉右縱,虎形貓影,凌空交錯。
“喵!”一聲貓叫,淒厲絕倫,撕心裂肺。
“賊貓兒……”谷縝心頭劇震,脫口驚呼,繼而一聲虎吼貫耳,長草偃伏,樹葉振落,那頭白額虎四爪著地,如癲如狂,搖頭擺尾,高起低伏,兩行鮮血自它眼窩流下,點點滴滴,灑落在地。
谷縝驚疑不定,凝神望去,北落師門蜷若一只雪白毛球,四爪如鉤,扣住虎頭,任那老虎如何跳躍掙扎,只是不動。
“吧嗒”脆響,虎頭進裂,那老虎的天靈蓋被北落師門活活掀開,露出熱騰騰的腦髓。老虎形如醉酒,搖晃著走了几步,終于砰然歪倒,再無動彈。
谷縝望著虎尸,怔忡時許,再瞧那波斯貓,早已蹲在一旁,精心舔溉爪土血跡,須臾舔罷,踱將過來。谷縝望著這小小貓咪,忽覺心驚肉跳,拱手笑道:“貓兄,救命之德,多謝多謝。”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步步后撤。
北落師門見他畏畏縮縮,大不耐煩,白影閃動,谷縝便覺肩頭多了個毛茸茸的物事,頓時冷汗迸出,手足僵硬。直待了片時,不覺那貓兒異動,方才定心,苦笑道:“古有武松,今有貓兄,谷某真是見識了,日后還請多多指教,若有息慢之處,擔待一二。”
他也不知這貓兒能否聽懂,總之胡言亂語,討其歡心,以免“貓”顏震怒,給自己一爪半爪,可是大大不妙。
既有神貓在肩,谷縝行走林中,膽量陡增,只管橫沖直撞,肆無忌憚,多時尋到一個山洞,鋪上枯枝敗葉,躺下歇息。
歇了半宿,次口醒來,忽覺胸悶,定神一看,北落師門蜷在胸口,呼嚕嚕睡得正熟。谷縝心中暗罵:“賊貓兒卻會享福,把老子當床了?”卻不敢公然叫罵,小心將之抱起,踱到洞外,忽見洞前擱了兩只野兔,均是眼珠被挖,頭骨被揭,一瞧便是北落師門的手筆。
谷縝恰好飢腸轆轆,頓時眉花眼笑,找來一塊尖石,尋溪水將野兔洗剝了,在溪邊烤得金黃流脂,揀些細嫩的喂貓,其他的狼吞虎咽,盡數填入五臟廟中。
誰知地處深山,四溢肉香,竟引來一頭蒼狼。北落師門吃飽喝足,正想舒展筋骨,一牢一縱,落在蒼狼頸卜,咬著頸皮,嗚嗚直叫。
那狼瘋了也似,又蹦又跳,欲要掀下貓來,但卻步了昨晚猛虎的后塵,空費氣力,受制如故,不多時,便夾起尾巴,哀鳴乞命。北落師門這才跳下。那頭狼也甚狡繪,后頸一輕,轉身便逃。
北落師門嘎地搶在前方,左竄右縱,騰空一跳,又伏在蒼狼疏上。蒼狼掙扎一時,復又乞命。北落師門重又將它放了,蒼狼再逃,北落師門一如前法,又將其擒住。這般捉了放,放了捉,反復施為,不厭其煩。
谷縝從旁看戲,瞧出北落師門縱然通靈,卻難脫貓類本性,有道是:“靈貓戲鼠,玩過再吃。”它卻將蒼狼當做玩物,悠意玩弄。如此瞧了一陣,谷縝忽有所悟,原來這波斯貓昨夜伏虎,今日戲狼,所用伎倆并無二致,均
是先向左竄,引岔敵心神,然后右竄,騰娜間跳上對手頭頸,挖其眼,破其顱,首腦一破,任是何等對手,無有不敗。
這几下看似簡單,卻屢試不爽。谷縝好奇心起,留意觀摩,只覺那波斯貓左竄時并非極快,右縱時轉疾,旋即騰身掠空,復又變慢,覷敵方位,八方下落。這般竄縱騰扑,四般舉動連貫如一,內中包含精微節奏。
谷縝悟及此理,陡然來了興致,起身學著北落師門,奔竄起落,但覺那身法簡單,微妙之處盡在節奏,谷縝蹦跳之時,轉折太速,忽地一個不慎,雙腳互纏,摔了一跤。好在他臉皮甚厚,不以為恥,反以為樂,趴在地上,嘻
嘻直笑。
北落師門為谷繽舉動吸引,放了蒼狼,凝目注視,碧藍眸子熠熠生輝。
谷縝爬起來,拱手笑道:“還請貓兄多多指教。”即又邁步,左竄右跳。但他素來行事,便不愛循規蹈矩,幼時讀書,明明記得一字不差,背誦時卻故意增刪詞句,添上自家見解,島上西席為之萬分頭痛。后來學武,亦復如是,不愛一招一式,招式練到一半,驀地憑空編造花招,將大好絕學,練得輕桃無比。谷神通大為震怒,逼他改正,誰料谷縝不僅不改,反而自恃智朮,鄙夷武力,又嫌習武辛苦,再不肯專心武道。
直至近口,因為武功低弱,屢吃大虧,尤其見過谷萍兒后,谷縝思痛,生出向武之心。此時學這靈貓奇步,開始一板一眼,漸次舊病復發,自作卞張,胡亂改易,添加諸般花巧,扭腰擺臀,競然將一路靈獸殺著,變成了樂伎舞蹈,賣弄風騷了。
北落師門這路身法,原是與禽獸搏殺中練成,全以獵殺對手為要,斷不容些微花招存乎其中。谷縝胡鬧正歡,肩頭陡沉,北落師門跳將上來,伸了爪子,在他臉卜拍打。谷縝吃痛,忙道:“貓兄,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北落師門輕叫一聲,跳將下來,鑽入林中,不一陣,擒來一只狐狸,放而又捉,捉而又放。狐狸詭話,遠勝蒼狼,不住聲東擊西,然而北落師門應以奇步,那狐狸任是如何騰挪,總是,一招就擒。
谷縝一瞧,即知這靈貓當面演示招朮,意在調教自身,不覺亦驚亦愧,收起嬉鬧之心,凝神關注起來。
他一旦用心向學,穎悟之速,勝于常人。不多時,便窮盡北落師門的扑擊之朮,只可惜體力不足,施展起來,絆手絆腳,失之矯捷。又想北落師門如此了得,不是貓中之仙,便是貓中之王,昔口東島有武功名叫“仙猬功”,占了個“仙”字,這里不妨便用“王”字,起名“貓王步”,再妙不過。
是日習練稍熟,次日清晨,谷縝將醒未醒,忽聽野獸咆哮,他睡意陡消,張眼望去,只見洞前伏著一頭惡狼,前爪刨地,怪眼如炬,口角涎水長流。
谷縝大駭,騰地跳起,再瞧時,北落師門蜷成一團,踞伏狼頸之上。谷縝方才松一口氣,不防北落師門忽然躍下,那狼發聲低吼,如箭扑來。谷縝碎然遭襲,險被扑翻,疾使“貓王步”繞至狼后,奔出洞外,手腳并用,爬上一株大樹。
才爬至半,忽覺手背劇痛,抬眼望去,北落師門已搶至上方,爪子揮舞,嗚嗚吼叫,那貓爪雖小,力量卻大,谷縝臉上挨了兩記,眼目暈眩,頓時滑下樹來。
谷縝至此醒悟,這頭惡狼竟是北落師門驅使來對付自己的,頓時驚怒交進,大罵“賊貓”,但只恨惡狼在側,無暇多罵,唯有硬了頭皮,以“貓王步”與之周旋。一人一狼,盤桓追逐,生死互搏,攪得塵土翻飛。
惡斗半響,谷縝逮住破綻,繞到狼后,一個虎扑,將之撂倒,咔嚓一聲,折斷狼頸。
林中寂寂,枝柯微微搖晃,日光泄地,如鋪碎金,谷縝伏著狼尸,疲乏欲死,但覺有生以來,便不曾這么累過,一時只顧喘氣。他手腳腰背均被抓傷,衣褲也被撕成條狀,露出道道爪痕,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喘息初定,谷縝爬起來,抬眼一瞧,北落師門正趴在樹上,舔爪理毛,悠哉游哉。谷縝心中恨極,雙手叉腰,“臭貓,賊貓”一陣大罵。北落師門理也不理,只顧瞇眼晒著太陽。
谷縝罵了一通,也無別法,便將余怒發泄在死狼身上,扒皮烤肉,大啃大吃,心里卻將之想象成北落師門,叫聲“賊貓兒”、便咬一日,直至飽足,才恨恨作罷,這時左右一瞧,卻不見了北落師門。
谷縝余怒未消,暗自尋思:“這賊貓可惡,從來只有我算計人的,今日卻被這畜生算計了,不成,不能就這樣算了;定要想個法子,報復報復。”正咬牙發狠,忽聞一股異香,似酒非酒,沁脾暖心。谷縝這兩日不曾飲酒,頓
時咽了一口唾沫,轉眼望去,北落師門銜著一枚紫色靈芝,悄然走近,擱到谷縝腳前,便去一旁蜷著睡覺去了。
谷縝驚疑不定,拾起紫芝打量,見那芝草巴掌大小,明潤剔透,莖葉中若有紫光流轉,更妙的是,紫芝香氣馥郁,有如醇酒,勾起他肚里酒虫,當即咬了一口,甜如醋,潤如酥,入口即化,下至腹中,便化為酒杯大小一團暖意,聚而不散。
谷縝几口吃罷,身心快美,意猶未盡,瞥了北落師門一眼,怨氣頓時消了大半,心道:“算你賊貓兒有良心,送來這等好東西,咱們暫且兩清。”一念及此,忽覺睡意涌來,眼皮沉重。谷縝心頭奇怪,連連搖頭,卻怎也無法
驅散睡魔,他何等聰明,轉眼瞪向北落師門,只見那小小白影漸漸模糊起來,谷填心中既驚且怒,不由喃喃道:“賊貓兒,你好,你好,又來算計老子……”謾罵尚未出口,早已是眼皮合攏,知覺全無了。
這一覺無思無夢,醒覺時,谷填神氣清爽,即刻躍起,走了几步,忽然不覺傷日痛楚,低眼望去,身上傷口不知何時盡數彌合,僅余淡淡紅痕。
谷縝吃了一驚,旋即明白是那紫芝之功,頓時喜不自勝,叫道:“貓兄,貓兄。”飛奔出洞,腳步未停,樹叢颯然一響,竄出兩頭大狼,張牙舞爪,猛扑上來。
谷縝滿心歡喜化為一團憤怒,無奈之下,只得施展“貓王步’招架。然而此次多了一頭狼,應付起來越發驚險。苦斗半晌,總算制服二狼,誰知北落師門不容他喘息,又陸續趕來更多野狼、豺狗,乃至于花斑大豹,與谷縝搏殺。谷縝若然傷疲,它便銜來紫芝,谷縝食后,沉睡如死,可是一覺醒來,又必然傷愈力復,更勝往昔。
叢林中弱肉強食,競以武力取勝,谷縝素日的聰明機巧,面對如許猛獸,無所用之,唯有鼓起智勇,保命求生。好在他性喜挑戰,樂于冒險,越到生死關頭,越能激發自身潛力,是故初時氣憤,几次爭斗下來,反而生出莫
大興趣,對這“貓王步”的神妙節奏領悟益深,伏獸制強,漸有余力。尤其服食紫芝之后,日覺體健身輕,精力鼓蕩,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揮拳出腳,無不沉猛。只苫了這一山的虎豹豺狼,短短數日間,死傷不迭,即不死傷,也被谷縝一頓拳腳打得昏頭漲腦,夾尾而逃。
這一日,谷縝周旋良久,總算趕走一頭猛虎,身子疲憊已極,四顧不見北落師門,便坐將下來,閉眼假寐。坐了片刻,睡意正起,谷縝心頭忽地一動,這兒日他與野獸對面相搏,對叢林中的危機漸漸生出異常靈覺,當即猛然睜眼,卻見北落師門悄立丈外,口銜一枚紫芝,眼中藍光湛湛,極是陰沉。
“賊貓兒。”谷縝松一口氣,笑道,“又送吃的來的?”話未說完,心跳忽劇,一股寒意走遍全身。谷縝猛然掉頭,便聽一聲銳響,既似雛雞啞啼,又如堅帛撕裂,霎時間,從十丈外的草叢中鑽出一個蛇頭,大如笆斗,后面帶著水桶粗細的蛇身,通休紫鱗,長達七丈。
谷縝几不信天下間竟有如此惡物,饒是他鎮定過人,也不由兩眼大睜,氣為之閉,眼見那條怪蟒嗤嗤吐信,旋風般盤起一座蛇陣,上下兩丈,蛇眼血紅,靜靜盯著北落師門。
作者: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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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1:31:27
第29章 北落師門(續)
谷縝几不信天下間竟然有如此惡物,饒是他鎮定過人,也不由兩眼大睜,氣為之閉。眼見那條怪蟒哧哧吐信,旋風般盤起一座蛇陣,上下兩丈,蛇眼血紅,靜靜盯著北落師門。
北落師門忽地松口,前爪倏挑,那枚靈芝遠遠飛出。哧的一聲銳響,蛇頭驟晃,噬向紫芝。
北落師門忌憚蛇頭高昂,不易躍上是故拋出靈芝,誘那蟒蛇低頭,蛇頭甫動,它便縱奇步,跳上蛇頭,方欲抓落,狂飆陡起,粗大蛇尾祭掃而至。北落師門立足未穩,便被千鈞之力遠遠拋出。它亦甚是了得,凌空翻身,悄然落地,身如彎弓,尖聲厲叫,雙眼凶光迸出。
就當此時,那蟒蛇忽又掉頭,死死盯著谷縝,蛇信吞吐,哧哧尖嘯,大有憤怒之意。
谷縝不知這怪蟒何來此尋釁,但稍一轉念,便知必和北落師門和紫芝有關,不由瞪了那貓兒一眼,心中大罵。
原來谷縝所服紫芝,本是天地間一件寶物,受山水靈氣,日月之精,經歷數百歲月,始才形成,能益氣輕身,固本培元,治不治之症,愈不愈之傷。也因其神異,芝成之日,禽獸覬覦,一場爭斗下來,終被這怪蟒所占。
北落師門亦是靈獸,放來此間,既道紫芝所在,仗著小巧多智,趁怪蟒外出覓食,前往偷食。怪蟒先是不知,豈料北落師門貪得無厭,不但自吃,抑且送人。紫芝本就珍稀,不出數日,便所剩無几。那怪蟒知覺之后,怒不可遏,不吃不喝,終日潛伏在巢窟附近,北落師門再去,頓時與之遭遇。
怪蟒千年壽元,靈異無比,北落師門使盡解數,也難取勝,但這貓兒行事強梁,不占便宜就絕不罷休,既然不能取勝,便于蛇吻下掠走一枚紫芝。怪蟒豈肯罷休,遠離巢窟,一路追來。谷縝亦曾服食紫芝,沾染紫芝香氣,怪蟒嗅到,憤怒欲狂,巨口猛張,露出一對長劍般的尖牙,驀地將頭一晃,閃電般噬來。
谷縝疾使貓王步,讓過一擊,翻身躍上蛇頸,大喝一聲,伸拳欲擊。不料那蛇頭一甩,谷縝遍體皆麻,骨頭几欲散架,凌空躍出兩丈。所幸他經國數日錘煉,矯健許多,落地疾滾,又閃過一記蛇尾,尚未起身,蛇口又至,腥風毒氣,中人欲吐。
危急間,北落師門閃身躍上蛇背,猛抓蛇身,但那蛇鱗堅厚,只留下五道淡淡白痕。但相較谷縝,怪蟒對波斯貓更為忌憚,立時棄了谷縝,頭尾齊至,北落師門不敢硬檔,只得跳開。
雙方疾如旋風,往來纏斗,那蟒力大無窮,攻守靈動,以一敵二,竟然不落下風;而這三者之中又以谷縝最弱,迭遇驚險,不由得心念疾轉,尋思道:“《孫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具至。’這條蛇大約就是率然之類,所盤蛇陣暗含兵法,首尾呼應,難以攻破,當務之急,便是破掉它的蛇陣。‘一念及此,忽見那枚紫芝在側,只因怪蟒專注對手,無暇顧及。在一轉眼,遙見一株參天檜樹,三人合抱,高出林表,大有凌云之勢。
谷縝當即發動,使出貓王步,貼地抄起紫芝,直奔檜樹而去,那怪蟒發出哧哧尖嘯,奔行如風,隨后追趕。不料北落師門從旁襲擾,怪蟒且斗且走,追到檜樹之下,谷縝早已爬到樹腰。怪蟒纏繞樹干,疾游上樹,須臾便至谷縝身后,谷縝在前攀爬,哧哧蛇嘯,越逼越近,不由得手足發軟,攀爬無力。這時間,忽聽一聲貓叫,北落師門跳上蛇頭,只一爪,怪蛇左眼流出血來。
原來怪蟒盤繞樹干,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首尾不能呼應,蛇陣自然破了,既不能搖頭甩掉對手,亦不能擺尾攻敵,要害之處盡皆暴露在北落師門爪下。此時它左眼受損,一時痛極,欲要退回地面,不防北落師門將口對准眼角傷口,身子鼓脹數倍,毛發聳起,旋即收縮如初,乍脹乍縮,頓時將一口氣吹入傷口之中。霎時間,蛇頭鼓起一個大泡,抑且越脹越大,怪蟒尖嘯不已,身子拼命扭動,似乎遭受了極大痛苦。
谷縝看見,暗暗稱絕。原來那蛇年歲已久,鱗甲堅厚,北落師門縱有裂骨分筋的手段,也難傷它,此次能夠抓破蟒蛇眼角,全因為蛇陣被破,出其不意,一旦怪蟒閉眼,落回地面絕難傷它。不料北落師門忽然出怪招,由細微傷口鼓入空氣,竟令怪蟒頃刻間皮肉分離,遭受重創。
一時間,北落師門有如一口風箱,不待怪蟒退至樹下,身子忽脹忽縮,將氣不住地鼓入蟒蛇體內。那蟒眼瞧著膨脹起來,倏爾松開樹干,重重跌落,激起泥土四濺。北落師門得勢不讓,任它如此翻滾,始終抱住蛇頭,大力鼓氣,那蟒身亦是越脹越粗,縱然落地也不能如以往一般扭曲翻騰,體內痛苦難當,恨不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說盤成蛇陣了。
不多時,那蟒脹粗一倍有余,腹大如鼓,眼珠迸出。北落師門這才跳開,蜷縮一旁,呼嚕嚕喘氣。谷縝卻怕怪蟒臨死反噬,不敢向前,過了一個時辰,見其不動,始才滑了下來,撥弄蟒身,卻已死去多時了。
谷縝松了一口氣,望那死蛇,不覺尋思;這几日與禽獸為伍,離塵絕俗,頗得隱士之樂。可是沉冤未洗,LJYQ又生死不明,的確不是逸樂游玩之時。如今貓王步小成,又有這靈貓相助,上古異蛇尚且授首,各方強敵,何足為懼。
想到此處,谷縝豪氣陡生,稍事歇息,便將北落師門挑在肩上,向著南方大步走去。
行走一夜,晨曦初露,雞聲報曉。谷縝立在山坡上,吉姆眺望,平林漠漠,煙云如織,茅廬炊煙淡如水墨,在穹窿中畫出數點蒼痕,阡陌水渠則如棋盤縱橫,將原野分割成無數細小方塊,一望無際。
谷縝數日來首次見到塵俗景象,心頭忽生感慨:“大千世界何嘗不就是一方廣大棋盤,其中的芸芸眾生,不過是造物者手中的雙陸棋子,任由擺布罷了......”想到這里,縱聲長笑,笑聲遠遠送出,在身后群山中久久回蕩。
下了山岡,谷縝摸索周身,分文也無,敢情被擒之后,隨身物品均被白湘瑤搜去,所幸他早有防備,將傳國玉璽,詔神指環藏在別處,才免一劫。當下谷縝詢問路人,得知桐城就在不遠,不由忖道:“這几年桐城趙守真江船之姚中行,哥哥大發橫財,老子若不打打抽丰,豈非不講義氣。”
他想著哈哈大笑,邁步前行,不久入了桐城,問明路徑,來到城東“真字綢庄”。這貨棧是桐城首富趙守真開設,從生絲到繡貨,無不收羅轉賣,方圓數百里的蠶農織戶均知趙大官人的大名。此時綢庄門庭若市,客商進進出出,落到谷縝眼里,這些客商分明不是人,而是一個個大元寶,骨碌碌進庄內,谷縝一旁瞧著,心中十分愜意。
立了片刻,谷縝走上前去,門前早有伙計看見,瞧他衣衫臟破,當即攔道:“叫花子,做什么?”
“能做什么?”谷縝笑道,“自是買綢緞了."那伙計心中狐疑,瞧了谷縝一眼,道:“本庄只做大批買賣,少于一百斤生絲,五十匹緞子的生意,斷然不做。若要買緞子做衣服頭巾,奉勸你沿街直走,左邊第三間便是一家綢緞鋪."
谷縝間伙計眼角勢力,便笑了笑,道:“所謂狗眼瞧人,你怎么知道爺爺不做大批買賣。怕只怕,我買的起,你賣不起。”
那伙計鼻子里哼了一聲,一副懶得理人的模樣。谷縝看他一眼,徑直入內,那伙計伸手便攔,谷縝將身子一晃,伙計攔空,谷縝已經到了他身后,快步穿過人群,驀地跳起,往柜台上一坐,叫道:“掌柜,掌柜。”
滿堂皆驚,一眾伙計掌柜叫罵起來,盡往前擁,谷縝一只泥腳踩住柜台,高叫道:“怎么,這庄子是賣緞子的鋪子,還是打架的武官?”
眾人均是一愣,那掌柜分開人群,上前道:“閣下要買緞子?”谷縝笑道:“不錯,先買五萬匹緞子來揩腳。”
那掌柜慍色,喝道:“你這漢子太無禮。別說小庄沒有五萬匹緞子的存貨,就算是有,哪有賣給你揩腳的道理?”
“到底是小本經營!”谷縝笑道,“也罷,便不為難你了。這樣吧,我先買一匹緞子,你怎么也要賣我。”
那掌柜不耐道:"好好,伙計,給他一匹,打發他出門。”果有伙計拿來一匹緞子,谷縝瞧也不瞧,丟在一邊,笑道:“打發叫花子么?爺爺要的緞子與眾不同。”
那掌柜間他衣衫歲破,言談舉止卻不同凡俗,微覺奇怪,忍不住道:“怎么不同?”谷縝道:“我要的緞子,長五丈,寬四尺,重半兩,你庄里有么?”
那掌柜臉色微變,目光閃爍半晌,搖頭道:“哪有這種緞子,五丈長,四尺寬的緞子,少說也有一斤來重,若說只重半兩,聞所未聞。敝庄店小貨貧,更無這等寶貝。”
谷縝笑了笑,說道:“你沒有,趙守真有啊."
那掌柜臉色有時一變,遲疑道:’敢問足下是.....”谷縝笑道:“你管我是誰,只管告訴趙守真,有人向他討‘天孫錦’來了,若不給,便拿兩萬兩銀子出來。”
那掌柜心中七上八下,驚疑不定。原來趙守真確有一幅“天孫錦”,長五丈、寬四尺,絲質奇特,不足半兩,織造之美,巧奪天工。趙守真引為鎮宅之寶,知者極少,這人公然來討,要么是仇家,要么便是趙守真極要好的朋友,若是朋友,眼下可得罪不得。當下他不敢怠慢,只得道:“足下若不報身份,我怎么與主人稟告?”谷縝笑道:“你只管跟他說,八字頭的爺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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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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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1:31:40
第29章 北落師門(續二)
掌柜微一怔忡,目有怒色,但他久歷商海,不知谷縝底細,不敢妄動,當即找來一名伙計,交代兩句。
那伙計去后,谷縝仍翹腿坐在柜上,嘻嘻哈哈,綢庄內外,凡人均比他矮了一頭,就像柜台上供著的一尊菩薩,引得人人側目。
谷縝鬧了一陣,玩心稍頹,正覺無聊,忽見門外進來三人,老少不一,三人見谷縝坐在柜台,也是愕然,隨即微微皺眉當先一人叫道:店家,給我六十匹上好彩緞。“
谷縝眼利,三人一來,便瞧見他們腰上均繡了三道銀線,正是先天”乾“卦的圖案。谷縝認得這圖案是西城天部的標志,但凡西城弟子,部主以下分微金銀紫青四品,這三人帶繡銀絲,品位不低,現身此處,必有所圖。
思良間,掌柜調來錦緞,那三名填補弟子付了帳,將錦緞搬上備好的馬車,打馬去了。
谷縝心中好奇,尋思,天部沈瘸子以下,沒一個好活貨,如此鬼鬼祟祟,料頁無甚好事。想著跳下柜台,步出門外,忽見一人一騎飛奔而來,淺見他便高叫道:谷爺,谷爺.谷縝笑道:你來這么叫,令愛怕是不大高興,那人讀音不准,谷讀成平聲,聽起來就如”姑爺“一般,
那人啼笑皆非,跳下馬來,罵道,你這人真是天生的強盜,又要我寶貝,又要我銀子,如今還打我女兒的注意,可惜這主意打岔了,趙某連生三個,都是兒子,說罷哈哈大笑。庄內的掌柜國際均從堂內出來,向那人行禮,來人正是綢緞庄主人趙守真,谷縝微微一笑,說道;寶貝銀子暫且不說,先借你的寶馬一用,說罷奪過缰繩,翻身上去,笑道:兩萬兩銀子暫且記下了待我忙過這一陣,再來領取免費,趙守真目瞪口呆,張口欲問,谷縝早已揮鞭打馬,比箭還疾,一溜煙鑽出南門去了,搖搖望見那輛馬車奔馳正疾,谷縝遠遠尾隨,行了約莫務實里地,馬車停在道邊,道旁蒼松錯列,綠意森森,林前聚了二三十名天部弟子,為首一人,正是沈秀,他儼然領袖打扮,襟帶逍遙,料來腳傷未愈,左手拄杖,右手搖著一把羽扇,左右揮指,念念有詞.
谷縝遠遠下馬,藏在草中,見狀輕啐一口,暗罵道:這龜孫子盡學他烏龜老子,羽扇綸巾,當自己是諸葛孔明么,有想,這厮從來不安好心,這會召集部眾,不知有甚陰謀,心念未絕,忽見一名天部弟子疾逾奔馬,沿官道奔道沈秀身前,訴說几句,沈秀將手一揮,天部弟子呼的散入兩旁松林,立時大道空曠,寂無一人,谷縝正奇,忽停鸞鈴聲響,掉眼望去,遠處來了一行人馬,舉重馬車錦幄繡缰,兩名駕車男子均為東島弟子,施妙妙,谷萍兒各騎白馬,一左一右,護著馬車,谷縝頓時了悟,沈秀設伏在此,必是針對這東島一行,而瞧目下情形,施妙妙等人全然不覺。
一念及此,谷縝心中大急,暗忖若是露面提醒,不啻于自投羅網,若是留書提醒,又為時勢不容,雖說施妙妙無情,谷萍兒無義,但要他眼睜睜瞧著二人落入沈秀陷阱,卻又十分不忍。眼見馬車逼近,谷縝忽將北落師門丟在一邊,低聲道:賊貓兒,藏在此間,不要出來,那貓瞥他一眼,蜷在草中,瞇眼瞌睡。
,谷縝見它聽從,舒一口氣,募的跳入附近水田,只一滾,便滿身滿臉都是污泥,又將頭發披下,搭在臉上,而后跳至道中,哇哇大哭,邊哭邊滿地亂滾,泥灰裹身,益發贓污難辨。東島諸人吃了一驚,一名東島弟子喝道,臭乞丐,你瘋了么?
谷縝披頭散發,渾身泥漿,絕似落魄乞兒,聽到罵聲,只是哭著翻滾,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始終占住道路,不令東島馬車經過。
那弟子大怒,跳下馬來,取鞭欲抽,忽聽施妙妙道:住手,縱身下馬,看看谷縝,皺眉道,你這人,哭什么,言語間大有憐憫之意,谷縝聽得心頭一暖,借勢裝瘋,大叫道:我不活拉,不活啦,
施妙妙怪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不活啦?
谷縝道:我爹媽死了,媳婦兒根人家跑啦,妹子不給我飯吃,趕我出來,我不活啦,不活啦,.....說著又哇哇大哭,初時不過做戲,誰料這一哭,竟而引動愁腸,想起這些年的遭遇,淒慘猶有過之,不覺自憐自傷,真個淚如泉涌,大放悲聲,施妙妙聽得心酸,嘆口氣,取了塊銀子,塞到谷縝手里,溫言道:男子漢大丈夫,怎能輕易言死,乖乖的,別哭了,谷縝左手攥住銀子,右手把鼻涕,止住了哭,憨憨的道:姐姐,,這各白花花的我家里爺又,能還好多果子糖吃,
施妙妙間他傻里傻氣,不禁啞然,卻聽谷萍兒冷笑道,這人分明是個傻子,無怪丟了媳婦,還悲妹子趕出家門,哼,他若也算男子漢大丈夫,我就是玉皇大帝,如來佛祖!
施妙妙聽得滿心不是滋味,轉身道:萍兒,他這么可憐,你還笑他?谷萍兒撅嘴道:他自己傻,怪的了誰?妙妙姐,你時心好,換了我,先給他兩個嘴巴子,將他打的清醒些。
施妙妙心中微微有氣揚聲道:萍兒,你心有怨氣,沖我來便是,干嘛撒在別人身上?谷萍兒俏臉一沉,高聲道:是呀,我又怨氣又怎地,哼,他,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做鬼也不饒你......施妙妙瞪著她,臉色發白,朱唇顫抖,睫毛微顫,留下兩滴眼淚。
忽聽馬車里也有女子溫言道:好啦好啦,有什么好爭的,趁早趕路找人才是。谷萍兒沒好氣道:趕什么路?找了兩三天,連個人影也沒有....說道這里,嗓子一哽,也留下淚來。
白湘瑤撩開車帘,將谷萍兒扶下馬,摟在懷里,輕嘆道”;他或許逃進深山,怕人追捕,不敢出來....谷萍兒經她一勸,越發哭得厲害,伏在白湘瑤肩上,身子顫抖,嗚咽道:山里,山里那么多野獸,他又沒本事......
施妙妙聽得心中酸溜溜的,驀地賭氣道:那種人啊,被野獸吃了,也是活該......谷萍兒轉過頭來,狠狠瞪他,施妙妙也不回避,四目相對,若有火花迸出。
白湘瑤微露淺笑,嘆道:萍兒,別淘氣了,咱們再找一天,再尋不到,那也是天意,你們誰也不許怪罪誰了,施妙妙聞言,黯然垂下頭去,谷萍兒卻瞪著母親,柳眉挑起,撅著嘴[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神情極是倔強,忽聽一名東島弟子怒道:臭乞丐,拿了銀子,還不快滾?谷縝道聲:好,重又滾來滾去,仍是遮道攔路,那弟子怒道:叫你滾那,谷縝道:這不是滾了么?
那弟子氣得臉色發白,喝道:誰讓你這么滾了,讓你滾一邊去,給爺爺讓路。谷縝停下來,嘻嘻笑道:你要去前面的樹林是不是?你也去玩藏貓貓么?那弟子更怒,罵道:我藏你爺爺.....谷縝笑道:我爺爺藏在一個土包包下頭,你要是也藏那兒,別人一定找不到的。東島弟子皺眉道:什么土包包?另一個弟子笑道“楊青,這傻子咒你死那,土包包就是墳墓,他爺爺造死啦,你藏土包包下面,哈哈,有趣,有趣.....
楊青惱羞成怒,抬腿便踢,施妙妙一伸手,扣住他肩井,楊青身子僵硬,腳在半空,竟踢不出去,
施妙妙向谷縝道:這位大哥,你讓開路,我們瑤過去。谷縝道”你也玩藏貓貓?施妙妙見他纏夾不清,微覺不耐,皺眉道:我們不藏貓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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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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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1:31:53
第29章 北落師門(續三)
你也別胡鬧。谷縝啊呀了一聲,說道:你們不玩,過去作甚?前面的人玩的好好的,你們去了,就藏不成了眾弟子莫名其妙,白湘瑤母女卻饒有心機,聞言均是一凜。谷萍兒抹了眼淚,含笑道:這位傻..恩大哥,你說前面有人玩藏貓貓,是些什么樣子的....話沒說完,谷縝卻怕他走近瞧破,愛酷小說論壇整理.又故意撒瘋,滾來滾去,又哭又叫。谷萍兒連問几句,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出來,心中有氣,回頭與白湘瑤換了一個眼色,驀的高聲道“前方來的哪方同道,何必藏頭露尾的,若是有膽量,不妨出來一見..
天部眾人按奈不住,前方一片寂然,谷萍兒微一冷笑,又大聲道:媽,有道是‘逢林莫入’,前面這么大一片林子,好不凶惡,咱們不如繞道而行....話音未落,忽聽沈秀哈哈一笑,天部眾人從林中奔將出來,緞匹紛紛展開,五顏六色,在日光下斑斕奪目。
東島諸人同時變色,谷萍兒見了沈秀,便想起‘五谷通明散’來,當即抿嘴一笑:唉,又是你呀?沈秀見他玉雪肌膚,媚態入骨,心中一陣癢癢:“我閱女無數,如此妖媚女子卻是少見,姚師妹也算美人,但說道這個"媚"字,這小妞兒卻是更勝一籌."當下搖扇笑道:"小子沈秀,忝為天部少主,谷夫人與小姐國色天香,小子心甚向往,只恨福緣淺薄,卒難親近,如今奉家父之命,與二位相會此間,可謂天賜巧緣,不容錯過,還望谷夫人與小姐屈移芳駕,盤桓數日,以解小子可慕之情."他言詞輕佻,語含猥褻,谷萍兒笑容?斂,眼中透出冷冽之色,白湘瑤卻是一笑,眉飛眼動,目光脈脈,惹得沈秀神之為飛,忽聽她淡然道:"沈舟虛是你爹?"沈秀忙笑道"正是家父."白湘瑤點頭道:久聞沈瘸子行事不擇手段,他奈何不得神通,便讓你為難我們這些婦孺,擾亂他心神,是不是沈秀嘻嘻一笑,不置可否,一轉眼,忽見施妙妙目光冷冷,素手把玩兩枚銀鯉,便笑道:施姑娘的"千鱗"縱然厲害,但是雙拳難敵四手,還是不要妄動的好."
施妙妙哼一聲,驀的抬手,漫天銀雨,射向沈秀,沈秀笑搖羽扇,身旁卻搶出兩名天部弟子,抖出錦緞,結成遮天大幕,銀鱗射在幕上,簌簌而落.
沈秀搖扇輕笑道:"柔能克剛,施姑娘不知這個道理么?"
施妙妙花容微變,一張手,四枚銀鯉化雨飄出,霎時間,四名天部弟子涌上,手中彩綢翻飛,哪知立足未定,銀光閃沒,兩名弟子失聲慘叫,丟了綢緞,栽倒在地.
原來鱗至半空,施妙妙潛運磁勁,若干銀鱗去勢陡變,繞過錦緞,持緞的天部弟子猝不及防,頓吃大虧.
沈秀俊臉陡沉,高叫道:"布好陣勢,勿要輕敵."天部眾人齊齊應命,紛紛散開,施妙妙見其三三兩兩,錯落有致,分明是一路奇門陣法,當即凜然,握住六枚銀鱗,微一揚手,銀雨漫天.
天部眾人隨著沈秀呼喝,或是奔前,或是后退,或是高高縱越,或是滾地向前,紛紛以綢緞遮蔽同伴,"千鱗"之朮縱然奇詭多變,但對方遮攔緊密,鱗片即便繞過一道錦障,后續錦障也會補上,"千鱗"力道雖勁,也不能一一穿透.
施妙妙屢屢無功,攥著銀鯉,不覺額間見汗,眼瞧著錦浪翻騰,緩緩逼來,"施姑娘何苦來哉?"沈秀微微笑道,這"天機云錦陣"是家父特意創來對付你這"千鱗"的,只可惜,陣法雖成,"千鱗"之朮卻是后繼無人.相當初,施、王二姓,高手輩出,一代之中,"十鯉"高手便不下十人.那時候萬鱗齊發,何其壯觀.只可惜萬城主兩次東征,千鱗高手凋零殆盡,施浩然一死,便只剩一個只"
他故意出聲,擾亂施妙妙心神,施妙妙卻抿嘴默然,傾聽沈秀聲音來處,驀地飛身縱起,一抖手,發出"六鯉".錦障紛紛攔至,然而施妙妙這一擊蓄力而發,去勢驚人,哧哧細響,接連射穿兩層錦障,始才衰弱,叮叮叮落在沈秀身前.
沈秀逬出一身冷汗,后移兩步,冷笑道:"施姑娘好本事,可惜"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在說了,姑娘這一輪下來,籃中的"銀鯉"怕亦不多了."
施妙妙揮袖飄落,色冷如冰,輕輕一掠秀發,冷然道:楊青,鄭自然,"兩名東島弟子齊齊答應,施妙妙道"你們兩個,護送夫人小姐先走."
二人同是一驚,齊道:"施尊主."施妙妙道"事關我島興衰,不得抗命!"她語調雖然平和鎮定,卻自有一種威嚴,叫人無法抗拒,楊,鄭二人鋼牙緊咬,流露出悲憤之色.
谷萍兒忽的一聲冷笑,道:妙妙姐,你不要小瞧人了."攸的掠出,雙手一分,撒出兩把"無相錐",又趁天部弟子移陣抵擋,奔近錦障,左手白光一閃,哧的一聲,一幅錦障裂成兩段。
沈秀吃了一驚,定眼望去,只見谷萍兒掌中一口短劍寒氣森森,沉如秋水,竟是一口寶劍,心知若是任她一路划去,勢必將這"天錦陣"割的七零八落,不成樣子,當即縱身上前,隱身一幅錦障之后,張手射出一蓬銀絲.
谷萍兒膽識雖佳,江湖閱歷卻潛,臨危涉險,應變能力不足,雖賭氣闖入"天機云錦陣",但瞧見錦繡翻飛,五光十色,頓覺目不暇接,心神為之迷亂,那隱私優勢無聲而至,谷萍兒猝不及防,頓被裹住,心神越發慌亂,舉劍便划,她掌中短劍名為"分潮",分濤裂浪,鋒利絕倫,只一划,便划斷數十莖蠶絲,沈秀卻不容她寶劍再揮,"天羅"又發,纏住她手,只一扯,谷萍兒短劍脫手,眼前銀絲流動,第三張"天羅"如風罩來,將她層層縛住。
谷萍兒又驚又氣,奮力掙扎,不想那張網越掙越緊,沈秀哈哈大笑,正要上前擒捉,眼前銀光忽閃,沈秀吃驚,放開天羅,疾往后撤,身旁弟子見機奇快,錦障掩至,哧哧几聲,攔下數百銀鱗.
施妙妙逼退沈秀,俯身扶起谷萍兒,谷萍兒絕處逢生,喜不自勝,叫聲"妙姐姐",便流下淚來,施妙妙見她淚臉,亦氣亦憐,目光閃動,但見錦障蔽天,絲光起伏,形如湖波縱涌,海濤倒立,心知自己若是在陣外,憑借"千鱗"遠攻,未必會敗,此時身入陣中,卻不帝于自投羅網,"千鱗"威力更難發揮!
沈秀亦知其理,嘻嘻笑道"施姑娘,如今你深陷陣中,插翅難飛,若不投降,更待何時."
施妙妙不作一聲,凝神尋他藏身之處,但沈秀學的精乖了,使出"流音朮",聲音忽左忽右,難以捉摸,施妙妙正覺心急,疾風陡來,兩面錦障如兩道軟牆,翻轉逼來.
施妙妙嬌叱一聲,撒出六只銀鯉,左方錦障后一聲悶哼,有人受傷,來勢亦是一頓,右邊錦障卻如云墜天傾,直直壓來.
施妙妙心知一被罩住,大勢去矣,挽著谷萍兒飛身后掠,不料兩幅錦障從后擋來,施妙妙嬌叱一聲,揮掌劈中錦障,卻覺柔韌萬端,似有一股潛勁,將她掌勁卸開,施妙妙吃了一驚,暗叫道:"周流天勁?"什么意思?"周流天勁"為天部神通之源,非禽獸毛發蠶絲蛛縷不能傳遞,這些錦緞均是蠶絲織成,運用者又是天部弟子,"周流天勁"修為精深,注入錦中,便將這數十匹錦緞化為一張張"天羅",柔韌無比,無怪以"千鱗"之利,也難攻破.
施妙妙一明此理,心下微亂,尋思谷萍兒若有"分潮"劍在手,尚可一戰,如今卻又被沈秀掠去,真可謂雪上加霜.
二女左沖右突.均被錦障攔回,不多時香汗淋漓,嬌喘微微,四周彩浪越發翻滾不定,騰挪間隙更加逼仄,只聽沈秀又笑道:"二位姑娘美如天仙,我見猶憐,何苦冥頑不化,若是猶個好歹,傷著二位凝玉般的身子,沈某豈不心疼...."
他心中得意,一面指揮圍堵,一面風言風語,擾亂二女心神.
施妙妙果然中計,越聽越怒,忽地縱起,徑向聲起處奔襲,一不留神,沈秀窺空兒發出"天羅",施妙妙避讓不開,腳腕竟被纏住,未及掙脫,眼前忽的一黑,錦障罩下,將她重重裹住,一時錦緞掀開,但見沈秀盯著自己,...
沈秀嘻嘻笑道:"施姑娘,幸會幸會."說罷伸手來摸她臉,施妙妙怒極,迎面啐了一口唾沫,沈秀讓過,笑道:"姑娘不讓我摸,我偏要摸摸."說罷故意慢慢身過手來,雙眼一霎不霎,凝視施妙妙.
施妙妙望著那只臭手,羞怒至極,眼前一陣昏黑,沈秀見她神色,越發得意,正想大施淫猥,身旁一名衣帶繡金地老者忽道:"秀少主,部主命我等擒拿谷神通地妻女,卻沒吩咐少主別的."
沈秀眉頭大皺,目有惱色,瞥那老者一眼,再瞧其他弟子,大多數一臉不以為然,當即眼珠一轉,笑嘻嘻地道:"谷夫人,只剩你啦."
施妙妙聞言一驚,轉眼望去,但見谷萍兒也被几匹緞子裹成粽子一般,見她望來流淚道:"妙姐姐,都怪我害了你.."
見她自責,不覺苦笑,心道:"這會兒說這些話又有什么用,怕只怕,落到這些惡人手里,便求一死,也不得清白...."心頭驀地閃過谷縝地笑臉,胸中劇痛,兩行熱淚滾落雙頰.
那兩名東島弟子武功雖強,較之施妙妙卻差了不止一籌,此時不覺對視一眼,均有拼死之心,各自拔出刀劍,護在白湘瑤兩側.白湘瑤搖了搖頭,說道:"楊青,鄭自然,放下兵刃."二人一愣,大覺不解,但既得令,也不敢違背,當啷兩聲,拋下刀劍,沈秀亦是奇怪,笑道:"谷夫人搖親自出手么?很好很好,沈某正想領教."白湘瑤微微一笑,搖頭道:"哪里話,沈公子少年英俊,奴家一介弱女子,豈敢以卵擊石,冒犯虎威."
眾人越發糊涂起來,沈秀笑道:"小子愚鈍,還請夫人明言,"白湘瑤道:"還用說么,事已至此,奴家也只有任憑沈公子處置啦,"說話間,眼波流轉,如水光漣漣,沈秀瞧在眼里,癢在心里,聽到:"任憑沈公子處置"一句,更是筋骨酥軟,身子也輕了几斤,哈哈笑道"夫人果真是長了几歲,甚識時務."白湘瑤微微笑道:"奴家雖然任憑處置,卻有一言相告,沈公子要不要聽?"沈秀笑道:"請說,請說."
白湘瑤收斂笑意,徐徐道:"拙夫性子不是很好,若是我等受了委屈,只怕不但天部覆滅,西城除名,沈公子想得到一具全尸,也很不容易."她神態溫柔,言語淡定,但不知為何,話中之意卻令沈秀心頭突地一跳,干笑道:"夫人嚴重了,谷島主威震寰宇,小子素來敬畏,只要夫人小姐不與小子為難,小子又豈敢讓令母女受半點委屈."
白湘瑤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我便隨你去見沈虛舟便是."楊青,鄭自然聞言大驚,失聲叫道:"夫人,"白湘瑤搖頭道:"眼下形勢,彼強我弱,若是爭斗,徒添死傷,你二人速速離開,告知島王,神通自有主張。"
楊鄭二人均露出悲憤之色,站立不動,白湘瑤驀地秀目一寒,叱道:"還不快走?"二人淚如雨落,雙雙一揖,轉身便走,沈秀有意讓消息傳出,威懾東島,是故笑吟吟任其離開,并不阻攔.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2:38
第30章 心碎
白湘瑤見二人遠去,方要轉身,忽覺有人拉扯自己衣襟,低頭一看,卻是那名乞丐,他滿手污泥,頓在白湘瑤衣襟上留下一個黑乎乎地手印,白湘瑤大皺蛾眉,忍氣道:“你做什么?”谷縝憨憨道:“我要說話。”白湘瑤心中怪訝,問道:“說什么話?”
谷縝道:“我什么話都會說,人話,狗話,豬話,鳥話,樣樣都會地。”天部眾人均是大笑,均想:“這傻子答地有趣。”沈秀生平最愛戲弄弱者,當即笑道:“你會說豬話,狗話,會不會學狗爬?”谷縝傻笑道:“會呀會呀,我爬給你看……”說著當真手腳著地,如狗兒般爬向沈秀,邊爬邊笑。眾人見狀,齊齊發笑,沈秀志得意滿,見了這么一個活寶,有心取樂,搖扇笑道,“好好,乖狗兒,再叫我一聲好爺爺,我給你糖吃。”
谷縝嘻嘻笑道:“我爺爺又老又丑,公子哥哥卻長地好看,就像我媽一樣……。”
沈秀初時聽這傻乞丐贊自己好看,甚是得意,但聽到后面一句,卻是一愣,隨即四周一寂,天部眾人忍俊不禁,哄然大笑,沈秀臉色陡沉,怒道:“臭乞丐,你想死么?”谷縝笑道:“我不想死,我想騎大馬,公子哥哥,你借我騎一騎好不好?”
沈秀勃然大怒,飛起一腳,想要踢死谷縝,不料谷縝忽往左閃,沈秀一腳踢空,暗叫不好,目光方轉,那“乞丐”恰似換了一個人,身如疾電,已向右縱,兩旁天部弟子阻攔不及,抬眼之時,谷縝已跨在沈秀頸上,左手扣住沈秀咽喉,右手二指如鉤,扣住沈秀雙目。
沈秀雙目劇痛,耳聽谷縝哧哧笑道:“公子哥哥動不得,你若一動,可就成了瞎子。”這几句話,谷縝沒再掩飾嗓音,沈秀聽得耳熟,心念一轉,脫口叫道,:“是,是你!"
谷縝笑道:“是我,是我"話音方落,沈秀"天突穴"一痛,身子麻軟,心中悔恨交加,亦覺意外,不知谷縝從何而來,又為何這副裝扮,竟然騙過自己。
谷縝這一擊醞釀已久,時機把握更是精准,正是沈秀志得意滿,心神松懈之時,然后又一面裝瘋賣傻,撩得沈秀心浮氣躁,彩突然使出"貓王步"。沈秀從未見過此等怪招,措手不及,竟被制住。
谷縝哈哈大笑,施妙妙,谷萍兒亦聽出是他,喜極而呼,一個叫:“壞東西”,一個叫:“縝哥哥”谷縝沖二人笑笑,向沈秀道:“沈兄,還不放人?”沈秀怒道:“放屁還差不多。”
谷縝早已看穿此人,知道他嘴里雖硬,骨子里卻最為貪生怕死,當即笑道:“既然如此,先借沈兄一只眼睛。”沈秀不由打個哆嗦,怒道:“眼睛也能借么?”谷縝笑道:“不打緊,我先借來把玩把玩,再還給沈兄便是。”
沈秀臉色發白,胸口急劇起伏,呼呼喘氣半響,怒道:“我放了這兩個女子,你須得放我。”谷縝笑道:“要不這樣,我借你[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兩只眼睛吧,你什么時候放人,我什么時候還你,方一人,我還一只,放兩人,我盡數奉還。沈兄,如此可算公道?”
"去你媽的……”沈秀風度盡失,破口大罵,污言穢語不絕于口,天部眾人無不皺眉,谷縝卻任他謾罵,笑嘻嘻不出一聲,沈秀罵了半響,未見回應,氣勢大餒,恨恨啐道:“我若放了人,你如何對我?”谷縝笑了笑,道:我保你不死。”
沈秀略一沈默,驀地咬牙道:“好,放人。”
天部弟子不敢違命,稍一遲疑,放開施妙妙谷萍兒,谷萍兒搶上前來,奪回"分潮劍"舉手便刺沈秀心口。谷縝攔住道:“我答應不殺他,“谷萍兒小嘴一撅,怒哼道:“跟這種人,將什么信義。”谷縝笑道:“心意卻是其次,你殺了他,誰能破這“天機云錦陣”?說著轉頭笑道:“白湘瑤,你那“玉絞索”還在么?白湘瑤半嗔半喜,注視他片時,微微一笑,從袖里取出“玉絞索”擲將過來
谷縝結果,將沈秀攢馬蹄似得綁了,丟在馬背上,笑道:“有道是‘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兄弟歷來知道,沈兄是難得的好人,最愛助人為樂,擲可惜兄弟俗人一個,與佛無緣,是以沈兄也不必送到西天,但送個三五百里,我就歡喜不盡了。”
沈秀怒目以對,谷縝笑笑,叫道:“賊貓兒,出來"只聽路邊樹林里喵的一聲,北落師門跳將出來,谷縝張手去抱,不想北落師門忽使“貓王步”,將他繞過,扑入谷萍兒懷中,谷萍兒驚喜不勝,撫著它凌亂長毛,連聲叫道:“粉獅子,粉獅子,“北落師門輕叫兩聲,添著谷萍兒嬌嫩臉頰,逗得她咯咯直笑,谷縝甚是悻悻,心中暗罵:“這賊貓兒不要臉,欺負我也夠了,見了女子便人卻裝好貓。"心中憤憤不平,哼了一聲,牽了馬匹,當先帶路,白湘瑤母女坐上馬車,施妙妙卻向一名天部弟子道:"把籃子還我."她被擒之后,銀鯉籃子被奪走.那人只得將籃子送回,余下弟子卻布下錦障,嚴加防備,怕她一得兵刃,便翻臉傷人.
施妙妙本也存此心,但想方才沈秀欲對自己無禮,天部弟子亦曾仗義執言,便微微冷笑,收了銀鱗,躍上馬背.
谷縝四走了百十里,天部弟子始終不即不離。施妙妙回頭瞧瞧,道這群人老是跟著,太也可惡,"谷縝笑道這位沈兄若是死了還好,他們可以放開手腳,為他報仇如今既然活著,他們勢必千方百計救他脫難,若不然,無法回去交差。。
谷萍兒道你想個法兒,將他們拋下”谷縝搖頭道‘不成,不成。”谷萍兒怪道‘為什么不成"谷縝道‘后有追兵,你們就頂多些顧慮,沒7這個顧慮,你們全力對付本人,那就糟糕極了。
谷萍兒皺了皺眉,再不作聲,施妙妙心頭卻是一亂。她于危難之際重見谷縝,得他相救,驚喜不勝,沿途沉浸于喜兌之中,此時經谷縝一說,才想起他仍是東島逃犯,自己身為五尊,始終是水火不容。想到這里,心中的喜悅便被沖淡了大半。
入夜時,四人人宿客棧,谷縝將沈秀交給其他三人,自去沐浴更衣,回來時,但見沈秀滿臉青腫,谷縝故作驚訝道“沈兄的臉怎么啦’誰這么大膽,竟敢欺侮沈兄?說出來,我給你出氣。”
沈秀低頭咬牙,面色陰沉。谷萍兒卻咯咯笑道“是我打的。瞧你怎么出氣?"谷縝瞥她一限,忽地伸手,將她頭上玉營摘下,轉身便走,谷萍兒嬌嗔追趕,兩人繞著桌子,嬉鬧起來。
沈秀瞧在眼里,几乎氣炸肚皮。施妙妙亦覺心中酸澀,咬咬嘴唇,轉頭不瞧。唯獨白湘瑤坐在桌邊,含笑注視。
谷縝忽而停下,谷萍兒一頭撞在他懷里,奪過玉簪,卻就勢偎著,拈看簪子笑道“哥哥,你摘下了,就須給我戴上。"谷縝瞥一眼施妙妙,見她神色冷淡,心中氣惱,便笑道:‘好呀,戴就戴。”說罷給谷萍兒戴上玉簪。
施妙妙見兩人舉止親昵,意態溫存,哪還有半分兄妹的樣子,不由得騰地站起,喝道。你們!你們-,話未說完,眼已紅了。谷縝不覺心軟:放開谷萍兒,嘆道:"妙妙,你別當真..."說著便去拭她淚水,施妙妙卻是怨恨難消,打開他手,喝道“別以為你做了一點兒好事,便能抵消之前的罪孽”說到這里,滿腹委屈驟然進發,眼淚如決堤一般流了下來。
谷縝望著施妙妙,心中忽悲忽怒,不覺呆了。這時忽又聽啜泣之聲,轉回頭望去,卻見谷萍兒扁著小嘴,臉上滿是淚水,不覺皺眉道:"萍兒,你又哭什么?"谷萍兒哽咽道:"我,我也不知為什么,就,就是想哭...
谷縝暗暗皺眉,忽見沈秀斜眼望著自己,滿臉幸災樂禍,當即反手,給他一個嘴巴。沈秀眼冒金星,怒道:"姓谷的......”谷縝笑道:“沈兄莫怪,方才見你右臉上有只蒼蠅,又黑又大,難看極了,忍不住幫你趕一趕......哎呀,不好,又飛到左臉上了......"手起手落,沈秀左頰劇痛,方知身在敵手,不容逞強,當即垂頭喪氣,在不作聲。
谷縝在沈秀那里出過了氣,轉眼瞧著白湘瑤,見她氣度雍容,捧著茶盅,逍遙細品。谷縝盯她片刻,忽而笑道:“白湘瑤,我知道你嘴里不說,心里卻開心極了,但你記住一句話,老子必定能夠洗刷冤屈,重返東島的。”說到最末一句,目中光芒乍現,有如閃電划過。
白湘瑤淡淡一笑,曼聲道:“也不知道你說什么。不管以前有何恩怨,你今日都是救我一命,湘瑤謝過!”說罷盈盈起身,向谷縝施了一禮。谷縝皺了皺眉頭,掉頭啐了一口。
這時忽聽敲門之聲,施、谷二女一驚收淚,谷縝左手捏住沈秀后頸要穴,笑道:“進來。”門開時,卻是一名天部弟子,手持一支竹管,進也不是,推也不是。谷縝道:“你有何事?”
拿弟子道:“部主傳書,交給少主。”谷縝一笑,道:“你取信出來,由我轉交便是。”那弟子目視沈秀,見他點頭,當即抽出管內紙條,一揮手,紙條為掌風所激,飄至谷縝身前,懸在半空,久久不落。
諸人均是一凜,不想區區一名東島弟子,竟有如此掌力。谷縝卻不以為意,信手接過紙條,念道:
“地部叛逆囊括祖師七圖,寧不空重現中土,事出非常。速率弟子來天柱山與事會合,勿得稽遲。”
谷縝念罷,尋思:“地部叛逆,必是姚大美人無疑,這么說她竟在天柱山?她在天柱山,陸漸亦在不遠。寧不空為陸漸劫主,七圖的禍亂之源,加上葉梵那厮,諸難并作,陸漸危矣。朋友有難,我谷縝豈能坐視?”
當下他沉吟片刻,抬眼望去,風那天部弟子顧視屋內,目光閃爍,不覺笑道:“你告訴沈舟虛,沈兄立時趕往天柱山。”
那弟子一愣,看了看沈秀,咬咬牙,轉身欲走。谷縝卻笑道:“且慢。”轉身道,“白湘瑤,借你鐲子一用。”
白湘瑤一笑,挽起衣袖,露出如玉皓腕,腕上一支羊脂玉鐲,凝乳鑄雪,點瑕也無,卻是一樣寶物。白湘瑤摘下,遞給谷縝。谷縝笑道:“你不心痛?”白湘瑤笑道,“給兒子用,有什么心痛?”
谷縝冷笑道:“誰是你兒子?”轉頭向那天部弟子喝道:“接著。”將鐲子拋將過去。那天部弟子接下鐲子,意甚懵懂。谷縝笑道,“寒夜露重,這屋前屋后,房頂上的弟兄們等得久了,甚是辛苦。且拿這枚鐲子換几壇好酒,暖暖身子。”
天部弟子目瞪口呆,面皮漲紅。原來他此次接口送信,實欲趁機救回沈秀,他在門前吸引谷縝一行注意,另有十余名金銀二品的好手,埋伏上下四周,只待屋內眾人松懈,立時一起殺入房中,搶回沈秀。然而谷[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縝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防范森然,另其無隙可入。此時谷縝先喝破詭計,再隨手賜予寶鐲。那弟子不覺方寸大亂,望著谷縝笑臉,拿鐲子的手也微微發抖,知道谷縝揮手道:“去吧去吧”才醒過神來,悻悻去了。
那人一去,谷萍兒便忍不住叫道:“哥哥,你瘋了?那鐲子你不知道么?若是換銀子,買下十座這樣的客棧也有多的。”谷縝漫不經心道:“不就是一塊石頭么?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谷萍兒噘嘴跌足,大發嬌嗔。這鐲子是白湘瑤祖傳之物,她喜愛已久,几次討要,白湘瑤也不曾給,谷縝卻討了送人,叫她心中十分氣悶,嚷道:"媽,你方才干嗎給他?"
白湘瑤笑了笑,道:"縝兒說得是.這鐲子不過是一塊石頭,沒什么了不起的.媽不給他,他會笑媽小氣,索性給了他,省得他嘲笑."谷縝拍手笑道:"好脾氣."白湘瑤淡然一笑,并不作聲.
施妙妙卻蛾眉微蹙,若有所思,忽地抬眼,盯著谷縝,遲疑道:"你怎么知道房屋上下四周有人潛伏?難道你當真得了奇遇,功力大進,耳力也非同一般了?"原來她修煉暗器,耳力極充,但方才亦僅聽見些微動靜,足見來的都是一流好手,而以谷縝之能,絕難聽見.
谷縝笑道:"我聽不見,卻猜得到."施妙妙冷笑道:"唬人么?"谷縝道:"聲東擊西,趁機救人,不過是最尋常的伎倆,何必聽了動靜,才能知道.都怪你平時不學無朮,只知蠻干,故而老是吃虧."眼見施妙妙秀眼瞪圓,便擺手道:"罷了,你早早歇息,明天還要去天柱山呢."
施妙妙呸了一聲,道:"誰去天柱山了?我才不去."谷縝搖頭道:"那可不成,你們非去不可."
施妙妙怒道:"這是什么話?"谷縝道:"我今天救了你是不是?"
施妙妙一愣,悻悻道:"是又如何?"谷縝道:"我救了你,便是于你有恩.你老爹施浩然不是說過,受人滴水之恩,要涌泉相報,是不是?"
施妙妙隱覺又入了谷縝的圈套,心中氣急,偏又無法可施,只得恨恨道:"不想你竟是施恩圖報的小人."谷縝嘻嘻笑道:"不錯,不錯,我就是小人.難道說,你這位大君子,還要忘恩負義不成?"
施妙妙急道:"你放,放....哼,誰忘恩負義了."
谷縝卻不讓她反悔,笑道:"那你怎么報答我?"施妙妙道:"我,我..."忽一咬牙,道"我賠你性命好了."谷縝搖頭道:"你死了,千鱗豈不失傳?"施妙妙氣道:"那你說怎么辦?"忽見谷縝笑容詭誱,忙又道:"你若有非分之想,我寧死不從."
谷縝奇道:"什么非分之想?我年紀小,什么都不懂的."話未說完,谷萍兒已笑出聲來.施妙妙羞怒難當,頓足要走,卻聽谷縝道:"你若走了,即是忘恩負義."施妙妙驟然止步,怒道:"你想我怎樣報答,要說便說,何必廢話."
"說得是"谷縝笑道,"我一向不貪心,既是報答,第一件事,便是隨我去天柱山."施妙妙無法,只得道:"還有第二件?"
"不錯"谷縝笑道,"第二,不許將我當作勞什子重犯叛逆,動輒打呀殺的."
施妙妙哼了一聲,心里卻松了一口氣:"如此也好,我便尋這個借口,不親手捉他,至于別人怎樣,我也管不得許多..."
谷縝見施妙妙呆呆出神,臉上時喜時憂
,頓時猜到她心意,不覺暗喜:"這傻魚兒,還有點良心."當下又道:"至于第三么..."
"什么?"施妙妙叫起來,"壞東西,你沒個完么?"
谷縝笑道:"至于第三么,我還沒想好呢,待我想好,再與你說."施妙妙氣極,張口欲罵,卻被他一雙眸子牢牢盯著,仿佛心中隱祕盡被洞悉,頓時心如鹿撞,啐了一口,匆匆轉身,入房去了.
谷萍兒撇嘴道:"哥哥,我也要去天柱山."骨折揮手道:"去去去,你小孩兒家,回島玩去."谷萍兒騰地站起,瞪著他,眼里淚花直轉,谷縝瞧得心軟,又瞥白湘瑤一眼,笑道:"白湘瑤,你去不去?"
白湘瑤笑了笑,道:"我們母女孤弱,弱無妙妙保護,難免又為人所制,聽說天柱山風光獨好,又是禪宗祖庭,去瞧一瞧,也是好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3:17
谷縝微微冷笑,心知這婦人靜待時機,等著算計自身.但眼下自己占了上風,并不怕她,再說一路上,多一個對手比斗智謀,亦是賞心樂事.只不過多了這對母女,自己不能與施妙妙單獨同行,未免美中不足,當下笑道:"也罷,既然如此,大家明早一路好了."一轉眼,見谷萍兒仍是低著頭,悶悶不樂,當下笑道:"答應你了,還不開心?"谷萍兒默不作聲,抬頭看他一眼,神情幽怨,繼而轉身,入內去了.
白湘瑤亦冉冉起身,含笑道:"夜色亦深,你也早早休息."谷縝瞧她一眼,笑道:"這些虛情假意,早早收起來吧."白湘瑤眼中閃過一絲陰翳,笑了笑,轉身去了.
谷,沈二人獨守外屋,沈秀四肢被捆,血流不暢,又痛又麻,被谷縝兄妹打傷之處,更是隱隱做痛,當即閉眼假寐,一心盼著谷縝睡熟之后,設法脫身.不多時,身畔傳來鼾聲,沈秀心中大喜,張眼瞧去,卻是一愣,感情谷縝正笑嘻嘻望著自己,神采奕奕,殊無睡意.
沈秀情知中計,心中暗恨,又假寐片刻,再聽谷縝呼吸均勻,儼然睡熟,當即張眼,卻又見谷縝望著自己,不由怒道:"你這厮,不睡覺么?"谷縝笑道:"沈兄不睡,小弟萬不敢睡."
沈秀咬牙切齒,再度閉眼,其后但聽谷縝忽而呼吸均勻,忽而鼾聲大作,然而他每每聞聲張望,谷縝總是笑瞇瞇盯著他,雙眼眨也不眨.沈秀不勝其詐,不自覺放棄逃走之念,任是聽到何種聲息,也懶得睜眼,終于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內室中,白湘瑤獨寢一床,妙、萍二人同床共眠。施妙妙輾轉反側,心中老是浮現出谷縝的音容笑貌:幼時的天真頑皮,情竇初開時的繾綣情深,以及那噩夢般的晚上,那張布滿血污的臉和憤怒絕望的眼神......一切清晰如昨,仿佛深深烙在靈魂深處,一旦想到,便疼痛難忍。
施妙妙不由坐起身來,肌膚上密布細汗,竟有几分虛脫。呆坐良久,忽覺身畔谷萍兒輕輕顫抖。施妙妙伸手摸去,撫著谷萍兒滑嫩面頰,濕漉漉,熱乎乎,施妙妙一驚,輕聲道:“萍兒,你怎么啦?”話音方落,谷萍兒驀地轉身,手中精光乍閃,分潮劍逼在施妙妙頸上,劍氣森冷,激得施妙妙肌膚戰栗,駭然道:“你、你怎么了......”
谷萍兒細齒如貝,嚙著紅唇,美目中淚光迷離,流轉著極復雜的情意。
二人默默對視,寒夜深深,心跳可聞。谷萍兒淚如走珠,大顆大顆流下來。“妙妙姐。”谷萍兒的嗓音極輕極細,微微顫抖,“你說,若是你死了,哥哥會喜歡我么?”
施妙妙心頭一空,望著谷萍兒,說不出一句話。谷萍兒神色悽惶起來,又道:“妙妙姐,你說呀?”
施妙妙心口隱隱作痛,慘笑道:“難道說,你真的愛上谷縝了么?”谷萍兒淚如雨落,點點頭。施妙妙又呆了呆,喃喃道:“可是、可是他是你哥哥呀。”
谷萍兒淒然道:“別說不是親生的,就是親生的,我愛上他,也沒有法子的。”施妙妙印証日前所想,心亂如麻,閉上雙眼,胸中方寸之間,有如千百根鋼針刺扎。
“妙妙姐。”谷萍兒聲音忽而柔和起來,有若夢囈,“我若殺了你,你會不會怪我?”
施妙妙身子激靈,張眼望去,但見谷萍兒的眸子神采渙散,漸漸迷亂起來,先是一驚,繼而心灰意懶,苦笑道:你真要殺我么?就殺好了。”
谷萍兒定定望著她,神色迷茫至極,過了半晌,嘆了口氣,黯然道:“若是殺了你,就能讓哥哥喜歡我,那就好啦......”說著徐徐放下短劍,怔怔落淚。
施妙妙心中混亂至極,眼前這個少女身陷情海,不可自拔,而她愛上的偏又是自己心愛的男子。當日谷縝與之有染,施妙妙始終以為是谷縝放蕩無恥,故而對谷萍兒倍加憐惜,抑且越是憐惜,就越痛恨谷縝,越痛恨谷縝,就越覺這少女可憐。如今看來,當日的情形只怕并非如此。若是谷萍兒愛慕谷縝,以身相許,那么逼奸之事便無法成立,只能說是二人情投意合,暗通款曲,至于那賊子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全都是虛情假意了......
想到這里,施妙妙五內如焚,心中涌起一股恨意,恨不能谷縝就在眼前,立即使出“千鱗”,將他射成篩子。
谷萍兒低著頭,攥著衾被,嚶嚶哭出聲來,施妙妙不知怎的,心中憐意又生,按捺胸中波瀾,將谷萍兒攬入懷中,輕嘆道:“萍兒,別哭啦,姐姐明白的,你是個好女孩兒,從小到大,連螞蟻都不曾踩死一只,又怎么會殺我呢?這些事不怪你的,若要怪,只怪谷縝無恥下流......”
話說完,谷萍兒推開她,怒道:“你,你討厭透啦......”施妙妙一楞,皺眉道:“萍兒,你說什么,我不明白。”
谷萍兒瞪著她,恨恨道:“你什么都不明白,枉費哥哥這么對你,你卻從來都不曾明白過他。哼,真、真叫人不服!”施妙妙之中微微有氣,說道:“我不明白谷縝,難道你卻明白?”
谷萍兒恨恨地道:“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可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卻偏偏要和你好,叫我好恨......”說到這里,眉間露出淒惶不甘之色
施妙妙聽到這里,心頭豁然一動,似喜還疑。喜的是谷萍兒親口道出谷縝對自己的情意,疑的是既然谷縝對自己有情,又如何會逼奸谷萍兒,抑且谷萍兒本就深愛谷縝,谷縝若要行苟且之事,她亦不會拒絕,為何那日在東島,谷萍兒神色那般委屈痛苦。
重重謎團涌上心頭,施妙妙不禁迷惑起來。這時忽聽白湘瑤慵懶道:“萍兒,妙妙,明日還要趕路呢,你們這么晚啦,還嘀咕什么呢?”谷萍兒身子微一哆嗦,嗯了一聲,倒聲睡下,施妙妙雖也躺下,卻再也無法入眠了。
沈秀醒來時,已是東方微曙,張眼一瞧,谷縝躺在長凳上,睡得正香。沈秀暗暗一喜,正要用勁挪動身子,冷不防谷縝一只腳橫空飛來,蹬在他臉上。
沈秀既怒且懼,卻又不敢動彈。過了良久,谷縝張開眼,笑道:“沈兄,昨晚睡得可好?”沈秀心中將谷縝十八代祖宗罵遍,嘴里卻淡淡道:“托谷兄的福,睡得再好不過了。咳,還請谷兄挪開尊足。”
谷縝咦了一聲,笑道“失敬失敬,我正夢見踢到城牆上,腳趾生痛,不想卻是蹬著沈兄的臉皮。”說罷起身摸摸沈秀的臉,笑道,“果然、果然,比城牆還厚還硬。沈兄天賦異稟,佩服佩服。”
沈秀心中恨極,臉上卻不動聲色,冷冷道:“谷兄過獎了。”
谷縝有一句無一句地調笑沈秀。待到天亮,內室三女相繼出來,谷縝一瞧,便笑道:“谷萍兒,你賣核桃么?”谷萍兒奇道:“哪兒有核桃了?”谷縝笑道:“怎么沒有,左眼一個,右眼一個,不多不少,正好兩個。”
谷萍兒急忙取鏡一照,果真兩眼紅腫,頓時叫起來,“媽,糟啦糟啦,快想法子。”白湘瑤皺眉道:“一點兒小事,也大驚小怪的。”找來涼水,給她敷眼,忙了半晌,方才消腫。谷萍兒又嫌秀發凌亂,雙頰蒼白,催促母親為自己整理發髻,涂染胭脂。
谷縝笑著旁觀,又見施妙妙坐在一旁,偶看自己眼,隨即蛾眉緊鎖,若有所思,不覺起了玩心,笑道:“乖妙妙,你老瞧我作甚?莫不是要相老公?”
施妙妙美目一瞪,伸手欲打,然后手至半途,忽又放下,喝道:“你少貧嘴,放尊重一些。”谷縝笑道:“你若溫柔一些,我便尊重一些。”施妙妙見他眼神笑意。心知若是接口,他勢必說出更多瘋話,最妙不過不予理會,當即容色變冷,正襟危坐。谷縝大覺沒趣,果然閉口。
整裝已畢,片刻上路,谷縝愛人在旁,不耐寂寞,不時風言風語,撩撥施妙妙。不料施妙妙始終冷冷淡淡,既不羞澀,也不惱怒,有時候分明惱了,卻也只漲紅了臉,狠狠瞪他一眼。谷縝十分無趣,語鋒一轉,對准白湘瑤,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白湘瑤卻對他的性子再也明白不過,任他如何惡言相向,不過淡淡一笑,從始至終,不還一語。
谷縝不能快意情仇,大感憋悶,頓將怨氣發泄在沈秀身上,遍尋由頭尋他晦氣,走了不足三十里地,沈秀挨了不下十記嘴巴,雙頰高腫,有如豬頭。但他隱忍功夫極好,任憑打罵,默不作聲,唯有目光偶閃,透出濃濃恨意。天部眾人見少主受辱,均是敢怒不敢言,遙遙跟隨,尋機救人。
正午歇息之時,施妙妙遠引一旁,手拈鬢發,低頭沉思。谷縝遠遠見她明秀容顏,心如火焚,難受至極。
過了一會兒,施妙妙微微點頭,忽有決絕之意,驀地起身道:“谷縝,我有話說。”免
谷縝聞言心喜,道:“什么話?”施妙妙道:“這里不便多說,你我尋一個偏僻之處,好好商量。”
谷縝笑道:“妙極。”當即起身。二人走了數步,谷萍兒忽地起身,大聲道:“什么話不能在這里說,鬼鬼祟祟的。”谷縝方欲反唇相譏,施妙妙已道:“萍兒你別擔心,我與他清清白白的。”
谷縝也笑道:“你乖乖守著這位公子哥哥,他是咱們的保命法寶,不可放走了。你娘武功平平,應付不過來。”谷萍兒又氣又急,一跌足,恨恨坐下。
谷、施二人并肩而行,繞過一片樹林,但見流泉淙淙,如奏笙簧,溪岸平沙,一片野花紅紫雜糅,有如錦繡堆積。谷縝探身摘下一朵杯口大小的鵝黃野花,拈在指間,微笑道:“妙妙,這朵花配你正好。”說著漫不經心,插在施妙妙云髻之上。施妙妙出奇地沒有閃避,凝眸溪水,望著水中倒影,人花相映,妙麗無方,益襯得兩眉間清愁可挹。
施妙妙瞧著瞧著,淚如泉涌,順頰滴落溪間,清漪四散,轉眼又隨清溪流去。
谷縝嘆了口氣,臉上再無嬉鬧之色,注目遠山,悠悠道:“妙妙,還記得么?那次,咱們還小,在海邊拾貝殼,比誰的好看,我每次都輸,但輸了又比,總不服氣。”
施妙妙苦笑道:“那是因為萍兒做裁判,她總是向著我。”谷縝微微一笑,道:“那個小鬼,夏日炎炎,鬧著要冰吃,你我去‘風穴’取冰,我差點兒被風吹下懸崖,虧你拉著我,才沒摔死。”
施妙妙流露追憶之色,幽幽道:“記得你那時膽量又大,人又倔強,試了好多次,冰還是被你取到啦。”
谷縝瞧她一眼,笑道:“多虧你幫我,你待我的好,我永遠都記得。”施妙妙目光離散,神色微微恍惚,喃喃道:“你也是呀,爸爸死后,世上只剩我一個,那時我傷心極了,常常躲在礁石后面哭,可你每次都能找到我,哄我開心。”
谷縝沉默片刻,徐徐道:“妙妙,這世上別人不信我無辜,我都不在乎,唯獨你不信我,讓我格外心痛。”
“我信你又如何?”施妙妙露出淒然之意,“或許今生今世,你我注定無緣的。”
谷縝面色陡變,驀地扣住施妙妙雙肩,擰得她面朝自己。施妙妙目光一轉,瞧向遠處,始終不和他四目相對。“妙妙。”谷縝澀聲道,“我不信什么緣不緣的,我認定的事,必然要做到,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就一定會娶你的。”
施妙妙轉過頭來,凝視他道:“那么萍兒呢?她怎么辦?”
谷縝一楞,皺眉道:“我當她是妹子......”施妙妙截口道:“你若論實,你們卻是夫妻,何況她原本就喜歡你。”
谷縝胸口如中巨錘,倒退兩步,雙眼睜得極大,流露痛苦之色。
施妙妙輕輕嘆了口氣,道:“谷縝,萍兒從小就依戀我,叫我姐姐,我也很疼愛她。我只想她歡歡喜喜,不受煩惱。從前,我不知她的心意,見她受你欺負,十分生氣,如今可好,她對你情愛已深,你們……你們正好可以結成一對鴛侶......”她說著,忽見谷縝目有怒色,額上青筋突突直跳,不由得嗓子微滯,竭力按捺心中激動,續道,“你有罪也好,無辜也罷,瞧萍兒的面子,我從此不再追究,你,你帶著她,走得遠遠的,去西極也好,南海也罷,好好過日......”
谷縝忽地啐了一口,怒道:“狗屁狗屁,都是狗屁......”驀見施妙妙眼中淚光閃閃,泫然欲泣,又覺心中不忍,怒氣消了大半,苦笑得,“妙妙,你真要把我送人?”
施妙妙轉過臉去,默然半晌,一字字道:“此情悠悠,此恨綿綿,木已成舟,情斷義絕。”
谷縝臉色倏無血色,呆呆望了施妙妙半晌,驀地揚聲大笑,道:“好好,好個木已成舟,情斷義絕!”驀地將袖一拂,又是一聲慘笑,飄然穿過樹林,轉回休憩處,默然而坐。谷萍兒見他神色淒苦,心中暗奇,欲問緣由,卻又不知怎么開口,隨即又見施妙妙郁郁轉回,臉色蒼白,雙眼泛紅。谷萍兒既是好奇,又覺妒忌,輕輕哼了一聲,撅嘴不樂。
其后,谷縝神色頹敗,再無多話,只是低頭默想,這一路上自然清淨不少。少了他插科打諢,眾人反覺旅途寂寞,十分不慣。
次日抵達天柱山,下馬步行,入山不久,忽聽前方傳來叱咤之聲,谷縝心頭一沉,淡然道:“我去瞧瞧。”當下循聲趕去,轉過一片樹林。只見葉梵守在一座山洞前,八名手下正在洞前堆積柴草。葉梵一手按腰,冷笑道:“洞里的人,再不出來,當心葉某放火了。”
話音未落,忽聽洞內一個嬌脆的聲音冷笑道:“姓葉的,你也算是東島五尊么?不敢光明正大攻進來,盡使些下三流的手段。”
“仙碧,你來說廢話。”葉梵冷笑道,“你那點兒本事,七拼八湊,不過爾爾。你老子的‘亂神’、‘絕智’固然厲害,你卻只得了五成。葉某氣凝神固,又豈是你能動搖?至于溫黛妖婦的‘化生’你沒學會,‘坤元’朮又是個半吊子。要不是你運氣好,遇上天部的‘玄瞳’‘鬼鼻’,一個用‘瞳中劍’,一個用勞什子臭香......”
只聽洞里一個怯怯的聲音道:“不是臭香,是‘散魄香’......”
“名字取得臭屁,其實亦不過如此。”葉梵傲然道,“若是真能散人魂魄,老子怎么還是好好的?”
卻聽仙碧冷冷道:“‘不漏海眼’該換名號了吧?”葉梵道:“什么名號。”
仙碧道:“改作‘不漏海口’才是,要不然怎么盡夸海口,不敢當真來攻?”
“錯了,錯了。”洞內一個粗重的聲音道,“該叫‘不漏屁眼’,憋了一肚皮狗屁,盡從嘴里放出來......”
谷縝聞言大樂,心道:“這不是虞兄么,他怎么也在?”又聽虞照不住喘息,儼然中氣不足,心中頓覺訝異。
葉梵臉色陡沉,冷冷道:“虞照,我敬你是個人物,本想留你一個全尸,現如今,只怪你自己不知趣。”
虞照呸了一聲,道:“果然是滿嘴放屁。有種的,你不要借他人之力正大光明嬴我一回。倘若如此,虞某倒還敬你一分半分的。”
葉梵目光陰沉,驀地揚聲道:“點火。”眾隨從點燃柴火,濃煙騰起,葉梵呼呼兩掌,激得滾滾濃煙灌入洞里,洞里頓時傳來一陣咳嗽,不多時,洞中躥出四條人影。葉梵長笑一聲,雙聲橫推,兩股狂飆卷了過去。
紅影倏晃,仙碧運起“坤元”之朮,地上泥土墳起,勢如長劍,刺向葉梵。葉梵大袖一拂,內勁所至,“土劍”頹然崩解,仙碧隨后搶到,刷的一掌劈向葉梵。
葉梵濃眉擰起,掌勢微吐,仙碧掌力卻是微微一縮,身如狸貓,疾向右掠,嬌叱一聲:“起。”
葉梵前后左右,泥土應聲拱起,如四面牆壁,擠壓過來。葉梵心知這些泥土之中蘊含“周流土勁”,連綿不斷,生生不絕,一被裹住,甚難擺脫,當即長笑一聲,飛身縱起,掌如雷霆,凌空擊下。
仙碧潛運“坤元”,四面濃牆倏爾聚攏,波的一聲,紛紜迸散,密如箭鏃,撞上葉梵的掌力。仙碧借勢,如風掠出。
葉梵哈哈一笑,勁力內縮,“滔天勢”變“陷空力”。漫天泥土為他內勁反復吸引,待得葉梵落地之時,早已聚成一個四尺見方的泥球。葉梵大喝一聲,推動泥球,勢如狂風,撞向仙碧。
那泥球之中附有葉梵的“陷空力”,滾動之際,不斷吸附裹挾地上泥土,如滾雪球,越滾越大,滾到仙碧身前,直徑已不下丈余。
仙碧不料葉梵使出如此奇招,頓時連連后退,同時摧動“坤元”,結成土障。不料葉梵一心逞能,欲以泥土擊敗“地部”高手,日后傳為武林美談,故而使得興發,加上“渦旋勁”,引得那泥球忽而橫轉,忽而直滾,忽而立地疾旋,所過之處,聲如悶雷,泥土橫飛,仙碧結成的土障與之遭遇,要么崩解,要么被卷走。仙碧几度以“坤元”神通摧敗泥球,卻覺得泥球中內勁渾涵,收攏堅密,無法攻入
東島五大神通之中,西城諸部最忌憚的便是“鯨息功”。只因這門武功與“周流六虛功”同源異流,頗有相通之處。當年“西昆侖”梁蕭客居靈鰲島,為了重振天機宮,將之傳給妻弟花鏡圓。花鏡圓之后,歷代修煉者又屢加改進,時至今日,這門武功變化之奇,威力之大,較之梁蕭之時,猶有勝之。但因為修煉不易,東島修煉者多,成功者少,然后練成之后,內勁渾成浩瀚,變化隨心所欲,往往能夠克制西城的“周流八勁”。八勁為西城神通之本,一但受制,八部的奇技異能便會大打折扣。
故此葉梵憑借這門神通,以土制土,竟然壓住“坤元”,几個來回,那泥球脹大一倍,兩丈余高,形如小山,然后滾動之勢卻越來越快,帶起烈風陣陣,刮得仙碧面皮生痛,只有躲閃之能,全無還手之力。
虞照面如臘黃,由寧凝、蘇聞香攙扶著觀戰,瞧到此時,濃眉陡聳,一晃身,寧、蘇二人不由自主,被推開數尺。
虞照如同醉酒,左搖右晃,向葉、仙二人慢慢走去,每走一步,均極艱難。那八名隨從見狀,各掣兵刃,齊齊攻來,虞照兩臂一分,左手抓住一面琵琶,右手攥住一管玉蕭,喀嚓兩聲,琵琶粉碎,玉簫寸絕,兩名少年跌倒出去,臉色慘白,坐地不起。
虞照左手斜揮,錚錚數響,兩面古箏長弦齊斷,十余根琴弦為勁力所激,分作五路,反彈而回,抽中五名男女額角,那五人不及哼上一聲,隨即昏倒。
虞照霎時連敗七人,身形一滯,面上閃過一股青黑之氣。剩下一名少年原已膽寒,方要退走,此時見狀驚喜,縱劍直刺虞照心口。劍將及身,虞照身形忽偏,長劍自他腋下穿過。虞照手臂下垂,將長劍挾住,那少年一抽不動,左拳揮出,擊向虞照心口,不料虞照雙眉陡揚,目如懸鏡,呔地一聲大喝,有如天降巨雷,在那少年耳邊迸發。那少年拳頭停在半空,瞪圓雙睛,身子抖動數下,雙腿忽軟,癱在地上,口中流出縷縷白沫。
虞照震昏少年,亦是一陣暈眩,當即取了腋下長劍,以劍拄地,撐住身子,舉目一眺,敢情只此須臾,仙碧已被葉梵逼到一片山崖下,進退不得。
虞照眉峰微聳,揚聲道:“葉梵,老子還沒死呢,你欺負娘兒們,算什么好漢!”
葉梵聞聲陡止。那泥球距離仙碧不過半尺,仙碧背靠石壁,面色艷紅,嬌喘連連
葉梵轉過身來,拍手笑得:“雷帝子就是雷帝子,到了這步田地,依然旗幟不倒,佩服、佩服。”
虞照卻不瞧他一眼,向仙碧高聲道:“你站著干什么,還不快滾?老子瞧了你,便覺心煩。”
仙碧秀眉微顰,喝道:“你這瘋子,又發什么瘋。”虞照道:“老子有手有腳,何必你管?況且大丈夫馬革裹尸,戰死疆場,死在他人拳腳之下,總好過死在娘兒們的懷里......”
仙碧氣得臉色發白,喝道:“還說瘋話!”
“老子瘋又如何。”虞照冷笑道,“總好過你用情不專,三心二意......”仙碧愣了愣,脫口道:“你......你胡說八道。”
虞照冷冷道:“你當我不知道?你三心二意,左右逢源,一會兒向著左飛卿,一會兒向著我,將我二人耍得團團亂轉,你卻好從中漁利。老子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你的詭計,所以未予揭發,全瞧著地母的面子罷了。”
他這話至為決絕,仙碧又驚又氣,又是不解,不由睜圓妙目,一雙黛眉如飛蛾扑翅,顫動不絕。
葉梵見二人內訌,樂得看戲,微笑著負手而立。但見仙碧面色紅白不定,一字字道:“虞照,你這話,可是當真?”
虞照道:“那還有假?”
仙碧呸了一聲,道:“你當自己很聰明么?你那點豬腦子,能想出什么主意?哼,你想激我離開,自己送死,是不是?”
虞照被她道破心曲,又見她狠狠瞪來,秀目噴火,頓時面皮發燙,大聲道:“你罵誰是豬腦子?”仙碧哼了一聲,咬咬朱唇,沉吟片時,忽道:“左右這些混帳話我都記下了,待我宰了這姓葉的,再和你好好算帳......”說著呼地一掌,劈向葉梵。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3:36
. 葉梵略偏身形,一轉泥球,隔開仙碧掌勢,順勢縱送,泥球帶起一股疾風,力壓向前。仙碧運掌阻擋,卻被葉梵以“旋渦勁”一帶,搖動馬步,斜竄而出,雪玉雙頰閃過一股血紅,惟獨眼中倔強如故,嬌叱兩聲,反身又拍兩掌。
虞照見仙碧并不受激,反而放手強攻,大有以死相拼之意,頓時心急如焚,一跌足,欲要上前,偏又身軟無力。他本是急性之人,怎受得這般煎熬,情急之下,破口大罵。這回罵得卻是葉梵,先罵他偷雞摸狗,慣做小賊;又罵他賭博輸了褲子,光屁股在街頭招搖;更說他鎮守獄島,專一收容女犯,以抒淫欲......
芽梵縱然性情薄涼,卻是大高手身份,行事大張旗鼓,惟恐世人不知,至于苟且偷賭之事,決然不為。更何況,獄島三百年來,從不收容女犯,東島女弟子犯了島規,別有關押處所,虞照所言,盡是信口雌黃,肆意污蔑。然而一瞥眾人,大多目光怪異,儼然信了几分,尤其寧凝、蘇聞香性子天真,一聽之下,便即深信,各各目視葉梵,驚奇鄙夷之色,流露于臉上。
葉梵氣得七竅生煙,驀地大喝一聲,旋轉泥球,逼開仙碧,內勁驟然前送,那泥團比箭還疾,直向虞照撞去。
虞照千方百計,正要引得戰火燒身,見狀叫聲“好”,拋開寶劍,奮起余勇,欲要硬擋泥球。不料仙碧后發先至,如風掠至,挽著他橫飄丈余,泥球堪堪掠過二人身畔,激起一陣狂風。虞照只覺青絲拂面,香澤微聞,縱在千萬危險之中,仍不由心湖蕩漾,對方才的口出惡言,深深后悔起來。
忽聽葉梵撮口長嘯,厲如老猿清啼,左手擋開寧凝的“瞳中劍”,右手捏成兩枚泥丸,嗖嗖兩聲,射中凝、蘇二人膻中。兩大劫奴頓時跌倒在地,軟麻不起,眼睜睜望著葉梵雙手忽推忽撥,將泥球馭得如一陣狂風,雷奔星馳,東旋西撞,逼得仙、虞二人甚是狼狽。
這時間,忽聽一聲輕笑,眾人轉眼望去,只見遠處草木分開,踱出一個人來,不但形容俊逸,襟帶瀟灑,眼中更是笑意如春,溫潤和煦。
虞照驚喜交集,叫道:“好兄弟。”那人也笑道:“好虞兄。”葉梵眼神卻是微微一變,厲聲道:“谷笑兒,你來得好,老子正想找你呢。”
“彼此彼此。”谷縝笑道,“葉老梵,不過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葉梵道:“怎么說?”谷縝笑道:“不想你在‘鯨息功’之外,另外練成一門厲害神功。”
葉梵倏地住手,向他打量,狐疑道:“什么神功?”谷縝笑了笑,漫不經心道:“我管叫它‘屎殼郎神功’,不知葉老梵你中意不中意。”
眾人無不愕然,卻是仙碧最先會意過來,忍俊不禁,咯地笑出聲來,虞照亦是哈哈大笑。
原來屎殼郎本是一種小虫,生有怪癖,愛將牛馬糞便團成球狀,滾來滾去,葉梵推滾泥球之舉,與這行經頗為近似,是以谷縝接來譏諷。
葉梵怒血噴涌,面如血浸,驀地重重一哼。虞照傷勢雖重,見識仍在,見葉梵目光閃爍,分明流露殺機,當即叫道:“谷縝小心……”語音未落,葉梵形如鬼魅,飄然掠出,屈手成爪,拿向谷縝心口,存心親手捉住谷縝,抽上五六個嘴巴,打得他牙落血流,發泄心中憤怒。
以葉梵的心思,谷縝這等妖魔小丑,手到擒來,全不費力,不料一爪拿下,谷縝身子微躬,忽然不見。
葉梵心頭一沉,但他身經百戰,絕非沈秀可比,猝然收手,帶起袖袍,向后拂出。谷縝“貓王步”尚未變足,便覺一股勁氣如飛來峰岳,騰空壓來,令他氣促身重,哎呀一聲,變換步伐,又向葉梵左側攻去。
葉梵身不轉,步不移,雙腳仿佛釘在地上,左袖飄拂,勁力所至,袍子褶皺厲如刀劍鋒刃,直指谷縝。谷縝但覺大力驟至,無法可擋,急使“貓王步”遁走,不料葉梵右袖飄然拂來,袖上勁力如同蟒蛇,竟然半路拐彎,當空一繞,將谷縝擋了回來。
這一來,葉梵雙袖或是左拂,或是右引,袖風所至,如同兩道無形枷鎖,遮攔阻截。谷縝每次步法未曾變足,便被袖風帶動,左右閃避,漸漸的,竟然從葉梵身后徐徐向他身前轉去。
谷縝伏怪蟒、擒沈秀,不免志得意滿,自以為這“貓王步”雖不說橫行天下,也可讓任何對手頭痛一時,何嘗想到強中自有強中[狠讀小說網全本TXT整理收藏]手,時下眼前,竟受如此戲弄。葉梵卻極得意,他被谷縝遁出爪下,心中耿耿,故意不轉身抵擋,而是憑借袖風,圈轉攔截,將谷縝逼回身前,再從容擒捉。
仙碧見勢不妙,飛身縱出,扣住谷縝肩膀,徑向前推,直撞葉梵左肩,此處不偏不倚,恰是葉梵袖風不能掃到的一處死角,葉梵若不抵擋,必被谷縝撞入,雖然未必受傷,卻是大掃面子。
葉梵性子狷介,半點兒面子也不肯丟,因之肩頭微側,左袖拂向右肩,左掌則擊向仙碧。
仙碧兵行險招,迫得葉梵出手護肩,不能分出袖風攔截谷縝,眼見計謀得逞,立時拽住谷縝,飄身后退。
這一進一退,均如閃電,谷縝身子忽重忽輕,已脫險境,但覺背脊生涼,額上汗水長流。
厲嘯陡起,葉梵轉過身來,指掌齊出,騰空扑向谷、仙、虞三人。他被谷縝譏諷,此番不再滾動泥球,專憑“鯨息功”取勝,勁力時小時大,大如巨象奔騰,小如細蜂蟄人,精奇飄忽,變化不測。
仙碧獨攖鋒芒,接了數招,險象環生,忽見谷縝縱身上前,施展“貓王步”,左盤右蹙,不時尋隙進逼。仙碧暗贊此子勇氣可嘉,且覺這身法眼熟,只是戰局倉促,一時間想不起來,又見他進如風飚,退如電縮,雖不能傷敵,亦能迫得葉梵分出些微心神。仙碧暗暗叫好,抖擻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氣奔,周流不絕。
頃刻間,再拆十招,葉梵久戰不耐,引唇長嘯,呼地一掌,吐中帶縮,正是“生滅道”的解數,纏住仙碧內勁,左掌暴出,一記“滔天勢”射向谷縝。
葉梵起先立意活捉谷縝,不愿傷他,是以屢屢掌下留情,此時久斗不下,動了真怒,決意先傷谷縝,再擒仙碧。
掌勁方出,身后銳風忽起,夾雜破空之聲。
葉梵心覺不妙,將射向谷縝的勁力扭轉,向后掃出。叮叮几聲,那暗器為真氣牽引,凌空相撞,墜如急雨。葉梵眼角瞥處,卻是許多細小棱錐,他識得來歷,大吃一驚,不及后退,仙碧已縱身搶至,一掌劈來。葉梵揮掌欲迎,忽就覺后頸風起,這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几無征兆,天幸葉梵身手奇快,于勢頭變窮之際,硬生生橫移尺許,只覺白影閃動,疾風掠頸而過。葉梵頸肌微痛,竟被那白影傷了一線,當即縱身再掠,氣凝于胸,防備仙碧搶攻,不料那白光動轉如電,徑直鑽入仙碧懷中。仙碧發出一聲驚呼,若驚若喜。葉梵定眼望去,那夷女懷中抱著一只雪團也似的波斯貓,貓眼湛藍,賽似碧海晴空。
仙碧歡喜至極,淚蘊雙目,連聲道:“北落師門,北落師門……”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那貓兒歷盡劫難,重歸舊主懷抱,亦是歡欣踴躍,見仙碧落淚,便輕叫一聲,跳到仙碧肩上,將她眼淚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來。
葉梵聽到那貓兒名號,也是一驚。他自曉事以來,便聽說過這西城靈獸,知它多有神異,只可惜機緣不巧,未曾親自會過。然而心念至此,他胸中忽又涌起一股傲氣,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縱橫四海,除了島王,又怕誰來,若是畏懼這區區小貓,傳將出去,徒自招人笑話。
他心念電逝,耳邊卻傳來急切叫喚:“雪獅子,快回來,快回來……”葉梵掉頭一瞧,但見白湘瑤母女與施妙妙押著一名年輕男子,并肩玉立。谷萍兒望著那波斯貓,神色驚急,連連跌足,白湘瑤卻嘆了一口氣,道:“萍兒,別叫啦,那貓兒是不會回來了。”谷萍兒眼淚汪汪,撅嘴不樂。
葉梵亦喜亦怒,先向白湘瑤施了一禮,轉眼間,沉了臉道:“萍兒,方才是你用‘無相錐’傷我?”
谷萍兒與母親、施妙妙久等谷縝不至,頗為擔心,便押著沈秀過來。忽見葉梵下重手要傷谷縝,谷萍兒心一急,暗器便出去了。此時見問,才想起后果,又見葉梵叉手按腰,氣勢兄惡,不覺微微害怕,低頭不語。卻聽施妙妙道:“葉梵,這‘無相錐’是我發的,與萍兒無關。”谷萍兒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卻見施妙妙也投來目光,同時微微搖頭,暗示她不要辯解。
谷萍兒好生迷惑,葉梵卻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我也正奇怪,萍兒怎會向我動手?敢情是你這丫頭。哼,難不成,你對這小禽獸余情未了?”
施妙妙紅了臉,高聲道:“誰跟他有情?我只怕你一掌打死他,島主問起,不好交代。”
葉梵神色稍緩,冷哼一聲,道:“但愿你心口如一。”隨即掃視三人,又點頭道,“見到你們,很好,很好……”他言辭怪異,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瑤想了想,笑道:“葉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么?”
葉梵道:“島主聞聽凶信,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險,二話不說,徑尋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二位安然無恙,叫人松了一口氣。”
白湘瑤笑笑,略一沉吟,曼聲道:“葉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煩惱的事情么?”
葉梵皺了皺眉,搖頭道:“島主胸中奇峰絕壑,谷邃淵深,葉某愚鈍,豈能窺測几微?”
白湘瑤輕嘆一口氣,流露悵然之色:“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極念親情,是以心中兩難,矛盾不解。”
葉梵心念一動,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瑤點頭道:“你知,我知,不必說出來。”葉梵笑道:“也罷,我將他直接帶回獄島,重新囚禁,前后之事,只當從沒發生過。夫人以為如何?”白湘瑤笑一笑,不置可否,轉眼望去,谷萍兒亦注視自己,眼中透出惱恨之色。
卻見葉梵轉過身來,朗笑道:“谷笑兒,你是聰明人,還要勞我動手么?”
葉、白二人話中之意,谷縝自然明白,當即轉眼,望著施妙妙笑道:“葉老梵,我有一個疑問,還請賜教。”
葉梵道:“但說無妨。”谷縝笑道:“倘若‘鯨息’對上‘千鱗’,卻有几分勝算?”葉梵不料他厄難當頭,忽發此問,心中奇怪,隨口道:“東島五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習練者修為而定。三百年來,各大神通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龜鏡’高手最多,‘鯨息’、‘龍遁’次之,但‘千鱗’、‘一粟兩脈’,亦曾屢有異人,橫絕一時……”
“說這些廢話做甚。”谷縝道,“我只問一句,你與妙妙動手,誰勝誰負?”
葉梵冷哼一聲,兩眼望天,神色傲然。谷縝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勝了。”葉梵面色陡沉,等著谷縝,目露威棱,施妙妙也是桃腮蘊紅,喝道:“谷縝,你不要挑撥離間,五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認第一。”
“羞羞。”谷縝刮著臉笑道,“真沒出息呢!”施妙妙呸了一聲,道:“實力如此,什么出不出息的?”谷縝道:“你二人動過手?”施妙妙道:“這卻不曾。”
“著就是了。”谷縝道,“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手都沒動過,怎么知道誰高誰低?”
葉梵不覺啞然失笑,搖頭道:“谷縝,我一向當你是聰明人,今天這挑撥離間的法子,卻太愚蠢。”
“此事與你無關!”谷縝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還沒還呢。”
施妙妙皺眉道:“你,你又耍什么詭計……”谷縝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這恩公有難,該不該報答?”施妙妙不由漲紅了臉,胸口起伏,欲要發怒,然而轉念又想,谷縝若被捉住,不但重遭囚禁之苦,谷萍兒與他也無緣再續鴛夢了。
自從知道谷萍兒對谷縝的心意,施妙妙數日之中,歷盡了種種內心煎熬,最終定下心思,決意犧牲自己,成全二人。想到這里,她一咬銀牙,忽地目注葉梵,慢慢道:“葉尊主,你今日放他一馬,妙妙感激不盡……”
葉梵目透寒芒,審視施妙妙半晌,忽地漫不經心道:“我若不放呢?”
施妙妙面色蒼白,指間多了六枚銀鯉,通體發出森森寒氣,苦笑道:“葉尊主,妙妙無意與你為敵,還望尊主不要相逼。”谷縝、仙碧見機,各占一隅,三方遙峙,圍住葉梵。
葉梵微微一哂,忽地左邁一步,面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橫抬,徑向“革”、“鼎”。施妙妙識得這個架勢,乃是“鯨息”神通中的“大御天式”,一旦擺出。左來左擋,右來右迎,縱使八方風雨驟至,也能應付自如。一時間,施妙妙望著葉梵,捏弄指間銀鯉,欲出還收,心中為難至極。
這時忽聽白湘瑤咯咯一笑,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頸項,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來。”
話音落定,略略沉寂片刻,四面草叢中,忽地擁出數十人來,正是天部高手。葉梵雖已知覺其人潛伏,但他素來自高,并不將潛伏之人放在眼里,此時見了,也不過一聲冷笑。卻聽白湘瑤喝道:“圍住施妙妙,不可讓她走了。若不然,便給你家少主收尸吧。”
天部眾人齊齊色變,卻不敢不從,無奈紛紛展開錦障,將施妙妙攔住。施妙妙一愣,望著白湘瑤道:“夫人……你這是為何?”
虞照千方百計,正要引得戰火燒身,見狀叫聲“好”,拋開寶劍,奮起余勇,欲要硬擋泥球。不料仙碧后發先至,如風掠至,挽著他橫飄丈余,泥球堪堪掠過二人身畔,激起一陣狂風。虞照只覺青絲拂面,香澤微聞,縱在千萬危險之中,仍不由心湖蕩漾,對方才的口出惡言,深深后悔起來。
忽聽葉梵撮口長嘯,厲如老猿清啼,左手擋開寧凝的“瞳中劍”,右手捏成兩枚泥丸,嗖嗖兩聲,射中凝、蘇二人膻中。兩大劫奴頓時跌倒在地,軟麻不起,眼睜睜望著葉梵雙手忽推忽撥,將泥球馭得如一陣狂風,雷奔星馳,東旋西撞,逼得仙、虞二人甚是狼狽。
這時間,忽聽一聲輕笑,眾人轉眼望去,只見遠處草木分開,踱出一個人來,不但形容俊逸,襟帶瀟灑,眼中更是笑意如春,溫潤和煦。
虞照驚喜交集,叫道:“好兄弟。”那人也笑道:“好虞兄。”葉梵眼神卻是微微一變,厲聲道:“谷笑兒,你來得好,老子正想找你呢。”
“彼此彼此。”谷縝笑道,“葉老梵,不過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葉梵道:“怎么說?”谷縝笑道:“不想你在‘鯨息功’之外,另外練成一門厲害神功。”
葉梵倏地住手,向他打量,狐疑道:“什么神功?”谷縝笑了笑,漫不經心道:“我管叫它‘屎殼郎神功’,不知葉老梵你中意不中意。”
眾人無不愕然,卻是仙碧最先會意過來,忍俊不禁,咯地笑出聲來,虞照亦是哈哈大笑。
原來屎殼郎本是一種小虫,生有怪癖,愛將牛馬糞便團成球狀,滾來滾去,葉梵推滾泥球之舉,與這行經頗為近似,是以谷縝接來譏諷。
葉梵怒血噴涌,面如血浸,驀地重重一哼。虞照傷勢雖重,見識仍在,見葉梵目光閃爍,分明流露殺機,當即叫道:“谷縝小心……”語音未落,葉梵形如鬼魅,飄然掠出,屈手成爪,拿向谷縝心口,存心親手捉住谷縝,抽上五六個嘴巴,打得他牙落血流,發泄心中憤怒。
以葉梵的心思,谷縝這等妖魔小丑,手到擒來,全不費力,不料一爪拿下,谷縝身子微躬,忽然不見。
葉梵心頭一沉,但他身經百戰,絕非沈秀可比,猝然收手,帶起袖袍,向后拂出。谷縝“貓王步”尚未變足,便覺一股勁氣如飛來峰岳,騰空壓來,令他氣促身重,哎呀一聲,變換步伐,又向葉梵左側攻去。
葉梵身不轉,步不移,雙腳仿佛釘在地上,左袖飄拂,勁力所至,袍子褶皺厲如刀劍鋒刃,直指谷縝。谷縝但覺大力驟至,無法可擋,急使“貓王步”遁走,不料葉梵右袖飄然拂來,袖上勁力如同蟒蛇,竟然半路拐彎,當空一繞,將谷縝擋了回來。
這一來,葉梵雙袖或是左拂,或是右引,袖風所至,如同兩道無形枷鎖,遮攔阻截。谷縝每次步法未曾變足,便被袖風帶動,左右閃避,漸漸的,竟然從葉梵身后徐徐向他身前轉去。
谷縝伏怪蟒、擒沈秀,不免志得意滿,自以為這“貓王步”雖不說橫行天下,也可讓任何對手頭痛一時,何嘗想到強中自有強中手,時下眼前,竟受如此戲弄。葉梵卻極得意,他被谷縝遁出爪下,心中耿耿,故意不轉身抵擋,而是憑借袖風,圈轉攔截,將谷縝逼回身前,再從容擒捉。
仙碧見勢不妙,飛身縱出,扣住谷縝肩膀,徑向前推,直撞葉梵左肩,此處不偏不倚,恰是葉梵袖風不能掃到的一處死角,葉梵若不抵擋,必被谷縝撞入,雖然未必受傷,卻是大掃面子。
葉梵性子狷介,半點兒面子也不肯丟,因之肩頭微側,左袖拂向右肩,左掌則擊向仙碧。
仙碧兵行險招,迫得葉梵出手護肩,不能分出袖風攔截谷縝,眼見計謀得逞,立時拽住谷縝,飄身后退。
這一進一退,均如閃電,谷縝身子忽重忽輕,已脫險境,但覺背脊生涼,額上汗水長流。
厲嘯陡起,葉梵轉過身來,指掌齊出,騰空扑向谷、仙、虞三人。他被谷縝譏諷,此番不再滾動泥球,專憑“鯨息功”取勝,勁力時小時大,大如巨象奔騰,小如細蜂蟄人,精奇飄忽,變化不測。
仙碧獨攖鋒芒,接了數招,險象環生,忽見谷縝縱身上前,施展“貓王步”,左盤右蹙,不時尋隙進逼。仙碧暗贊此子勇氣可嘉,且覺這身法眼熟,只是戰局倉促,一時間想不起來,又見他進如風飚,退如電縮,雖不能傷敵,亦能迫得葉梵分出些微心神。仙碧暗暗叫好,抖擻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氣奔,周流不絕。
頃刻間,再拆十招,葉梵久戰不耐,引唇長嘯,呼地一掌,吐中帶縮,正是“生滅道”的解數,纏住仙碧內勁,左掌暴出,一記“滔天勢”射向谷縝。
葉梵起先立意活捉谷縝,不愿傷他,是以屢屢掌下留情,此時久斗不下,動了真怒,決意先傷谷縝,再擒仙碧。
掌勁方出,身后銳風忽起,夾雜破空之聲。
葉梵心覺不妙,將射向谷縝的勁力扭轉,向后掃出。叮叮几聲,那暗器為真氣牽引,凌空相撞,墜如急雨。葉梵眼角瞥處,卻是許多細小棱錐,他識得來歷,大吃一驚,不及后退,仙碧已縱身搶至,一掌劈來。葉梵揮掌欲迎,忽就覺后頸風起,這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几無征兆,天幸葉梵身手奇快,于勢頭變窮之際,硬生生橫移尺許,只覺白影閃動,疾風掠頸而過。葉梵頸肌微痛,竟被那白影傷了一線,當即縱身再掠,氣凝于胸,防備仙碧搶攻,不料那白光動轉如電,徑直鑽入仙碧懷中。仙碧發出一聲驚呼,若驚若喜。葉梵定眼望去,那夷女懷中抱著一只雪團也似的波斯貓,貓眼湛藍,賽似碧海晴空。
仙碧歡喜至極,淚蘊雙目,連聲道:“北落師門,北落師門……”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那貓兒歷盡劫難,重歸舊主懷抱,亦是歡欣踴躍,見仙碧落淚,便輕叫一聲,跳到仙碧肩上,將她眼淚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來。
葉梵聽到那貓兒名號,也是一驚。他自曉事以來,便聽說過這西城靈獸,知它多有神異,只可惜機緣不巧,未曾親自會過。然而心念至此,他胸中忽又涌起一股傲氣,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縱橫四海,除了島王,又怕誰來,若是畏懼這區區小貓,傳將出去,徒自招人笑話。
他心念電逝,耳邊卻傳來急切叫喚:“雪獅子,快回來,快回來……”葉梵掉頭一瞧,但見白湘瑤母女與施妙妙押著一名年輕男子,并肩玉立。谷萍兒望著那波斯貓,神色驚急,連連跌足,白湘瑤卻嘆了一口氣,道:“萍兒,別叫啦,那貓兒是不會回來了。”谷萍兒眼淚汪汪,撅嘴不樂。
葉梵亦喜亦怒,先向白湘瑤施了一禮,轉眼間,沉了臉道:“萍兒,方才是你用‘無相錐’傷我?”
谷萍兒與母親、施妙妙久等谷縝不至,頗為擔心,便押著沈秀過來。忽見葉梵下重手要傷谷縝,谷萍兒心一急,暗器便出去了。此時見問,才想起后果,又見葉梵叉手按腰,氣勢兄惡,不覺微微害怕,低頭不語。卻聽施妙妙道:“葉梵,這‘無相錐’是我發的,與萍兒無關。”谷萍兒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卻見施妙妙也投來目光,同時微微搖頭,暗示她不要辯解。
谷萍兒好生迷惑,葉梵卻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我也正奇怪,萍兒怎會向我動手?敢情是你這丫頭。哼,難不成,你對這小禽獸余情未了?”
施妙妙紅了臉,高聲道:“誰跟他有情?我只怕你一掌打死他,島主問起,不好交代。”
葉梵神色稍緩,冷哼一聲,道:“但愿你心口如一。”隨即掃視三人,又點頭道,“見到你們,很好,很好……”他言辭怪異,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瑤想了想,笑道:“葉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么?”
葉梵道:“島主聞聽凶信,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險,二話不說,徑尋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二位安然無恙,叫人松了一口氣。”
白湘瑤笑笑,略一沉吟,曼聲道:“葉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煩惱的事情么?”
葉梵皺了皺眉,搖頭道:“島主胸中奇峰絕壑,谷邃淵深,葉某愚鈍,豈能窺測几微?”
白湘瑤輕嘆一口氣,流露悵然之色:“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極念親情,是以心中兩難,矛盾不解。”
葉梵心念一動,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瑤點頭道:“你知,我知,不必說出來。”葉梵笑道:“也罷,我將他直接帶回獄島,重新囚禁,前后之事,只當從沒發生過。夫人以為如何?”白湘瑤笑一笑,不置可否,轉眼望去,谷萍兒亦注視自己,眼中透出惱恨之色。
卻見葉梵轉過身來,朗笑道:“谷笑兒,你是聰明人,還要勞我動手么?”
葉、白二人話中之意,谷縝自然明白,當即轉眼,望著施妙妙笑道:“葉老梵,我有一個疑問,還請賜教。”
葉梵道:“但說無妨。”谷縝笑道:“倘若‘鯨息’對上‘千鱗’,卻有几分勝算?”葉梵不料他厄難當頭,忽發此問,心中奇怪,隨口道:“東島五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習練者修為而定。三百年來,各大神通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龜鏡’高手最多,‘鯨息’、‘龍遁’次之,但‘千鱗’、‘一粟兩脈’,亦曾屢有異人,橫絕一時……”
“說這些廢話做甚。”谷縝道,“我只問一句,你與妙妙動手,誰勝誰負?”
葉梵冷哼一聲,兩眼望天,神色傲然。谷縝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勝了。”葉梵面色陡沉,等著谷縝,目露威棱,施妙妙也是桃腮蘊紅,喝道:“谷縝,你不要挑撥離間,五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認第一。”
“羞羞。”谷縝刮著臉笑道,“真沒出息呢!”施妙妙呸了一聲,道:“實力如此,什么出不出息的?”谷縝道:“你二人動過手?”施妙妙道:“這卻不曾。”
“著就是了。”谷縝道,“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手都沒動過,怎么知道誰高誰低?”
葉梵不覺啞然失笑,搖頭道:“谷縝,我一向當你是聰明人,今天這挑撥離間的法子,卻太愚蠢。”
“此事與你無關!”谷縝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還沒還呢。”
施妙妙皺眉道:“你,你又耍什么詭計……”谷縝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這恩公有難,該不該報答?”施妙妙不由漲紅了臉,胸口起伏,欲要發怒,然而轉念又想,谷縝若被捉住,不但重遭囚禁之苦,谷萍兒與他也無緣再續鴛夢了。
自從知道谷萍兒對谷縝的心意,施妙妙數日之中,歷盡了種種內心煎熬,最終定下心思,決意犧牲自己,成全二人。想到這里,她一咬銀牙,忽地目注葉梵,慢慢道:“葉尊主,你今日放他一馬,妙妙感激不盡……”
葉梵目透寒芒,審視施妙妙半晌,忽地漫不經心道:“我若不放呢?”
施妙妙面色蒼白,指間多了六枚銀鯉,通體發出森森寒氣,苦笑道:“葉尊主,妙妙無意與你為敵,還望尊主不要相逼。”谷縝、仙碧見機,各占一隅,三方遙峙,圍住葉梵。
葉梵微微一哂,忽地左邁一步,面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橫抬,徑向“革”、“鼎”。施妙妙識得這個架勢,乃是“鯨息”神通中的“大御天式”,一旦擺出。左來左擋,右來右迎,縱使八方風雨驟至,也能應付自如。一時間,施妙妙望著葉梵,捏弄指間銀鯉,欲出還收,心中為難至極。
這時忽聽白湘瑤咯咯一笑,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頸項,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來。”
話音落定,略略沉寂片刻,四面草叢中,忽地擁出數十人來,正是天部高手。葉梵雖已知覺其人潛伏,但他素來自高,并不將潛伏之人放在眼里,此時見了,也不過一聲冷笑。卻聽白湘瑤喝道:“圍住施妙妙,不可讓她走了。若不然,便給你家少主收尸吧。”
天部眾人齊齊色變,卻不敢不從,無奈紛紛展開錦障,將施妙妙攔住。施妙妙一愣,望著白湘瑤道:“夫人……你這是為何?”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3:50
第31章 博弈1
白湘瑤妙目流波,盈盈笑道:”妙妙我也知道,你對縝兒猶未忘情,著他三言兩語一說,便難把持。如今只好委屈你在這天機云錦陣里呆一陣,待尊主擒了谷縝,便放你出來。”
谷縝本想讓施妙妙擋住葉梵,自己趁機脫身,不料白湘瑤竟以沈秀為質號令天部。眼見施妙妙神色頹唐,銀鯉松落,心中頓叫不好,忽聽長笑震耳,一道藍影融入碧空,葉梵鷹視雷擊,扑將過來。谷縝閃避不及,后心驟緊,一股大力帶得他向后掠出。眼望著葉梵凌空轉身丟了自己,向左側虛空處扑去。谷縝正覺訝異,葉梵驀地一個筋頭,倒翻數丈,蹬蹬蹬連退三步驚怒之色布于臉上,張口喝道:“亂神妖朮?”
“喵”的一聲厲叫,仙碧肩著北落師門,身形忽矮,喝一聲”陷”,葉梵四周泥石急旋,足下陡虛,頓時大喝一聲,高高縱起,正要出掌,不料目光與仙碧雙眼觸及,心頭一迷,身形為之一頓。所幸他修為已入化境,定力過人,微一失神便于危急間生生拉回神志,橫袖拂出,狂飆電走,轟隆一聲,勁力所至,在地上划出新月也似的一道圓弧,深約三分,長有丈余,泥土四濺,煙塵沖天仙碧避過這一拂,又喝聲”崩”,泥石如霰,沖天而起,比箭還疾。葉梵急運真氣阻擋,卻被仙碧亂神之朮擾亂,氣機微微破綻,土箭刺中肋下,雖有神功護體,仍然隱隱作痛。葉梵驚怒已極,不知為何轉瞬之間,仙碧神通倍增,疑惑間,又聽一聲貓叫,定眼望去,北落師門雙眼瞳孔忽張忽縮,忽開忽閉,不住變化大小形狀。葉梵心頭一驚:”靈貓附體,九轉神通,那傳說難道竟是真的?“不由一掃輕敵之意,翻身落地,凝注仙碧肩上貓兒,神色十分驚疑。仙碧注視對手亦覺心驚,得北落之助,她神通陡增,雖只有兩個照面,”亂神”、“絕智”、“坤元”卻已發揮至極,誰知均被葉梵化解。仙碧不由尋思道:”聽說鯨息發揮到極至,乘光照曠,心神聚散自如,散御飛龍,聚如枯木,憑陵風雨,無知無覺。這姓葉的若是練到這個地步,著實難以對付。”兩人各懷忌憚,遙遙對峙,仙碧屢屢施展亂神覺智之朮,雖然無功,卻逼得葉梵分出一半心力抵御,再不敢輕易出擊了。這時間,忽聽當啷一聲,眾人循聲望去,白湘瑤匕首墜地,谷萍兒已將沈秀抓在手里,低喝道:”天部聽令,快撤去陣法,放施妙妙姐出來。”天部聽得氣惱,一人怒道:”圍也由你們,放也由你們,消遣人么?”谷萍兒微微冷笑,抖出一枚鋼錐,對准沈秀道:”放是不放。”天部面面相對,無奈散到旁邊,白湘瑤雙頰緋紅,嬌艷如花,美眸中卻似有冷電出入,一字字道:”萍兒,你真做傻事么?”谷萍兒淒然一笑,一轉妙目,注視施妙妙,喃喃道:”妙妙姐,你帶他走,越遠,越遠越好……”最末一句低不可聞,眉眼泛紅,几乎便要哭出來了。”谷縝見狀,大皺眉頭,施妙妙卻吃驚道:”萍兒...”谷萍兒不待她說完,別過臉去,沈秀距離最近,忽見大滴淚珠從她眸子中滾出,落在草葉上,盈盈欲滴,澄如朝露。沈秀心中驀地涌起一股酸意,暗自咬牙忖道:”這姓谷的有什么了不起,讓你們這些小娘批又哭又鬧,要死要活的,呸,等老子斷金鎖,走蛟龍,一定叫你們哭個夠。”他心中嫉恨,几欲發狂,忽聽白湘瑤嘆了一口氣,淡然道:”萍兒你真不聽話?”谷萍兒眼圈泛紅,神色卻是格外倔強。白湘瑤看她半晌,玉頰上血色消盡,微微苦笑道:”罷了。葉尊主,妾身倦了,找一個地方歇息去吧”葉梵忖度形勢:仙碧靈貓附體,神通詭奇;施妙妙又被谷縝用詭計挾持;此外還有天部高手虎視一旁,可說是敵眾我寡。再說白湘瑤不會武功,混戰起來,誤傷了她無法對谷神通交代。霎時間,他權衡形勢,徐徐散去神功退回白湘瑤身邊,淡然道:”記得前方有一座觀音庵,夫人若要前往,葉某自當護送。”“有勞了。”白湘瑤瞥了沈秀一眼,”沈舟虛用心狠毒,挾持我母女,威逼神通。這件事可不能就這么算了。”葉梵長眉一挑揚聲道:”夫人所言極是...”是字出口,一晃而出,只聽兩聲慘哼,兩名天部口噴鮮血,紙鳶般飛了出去。奇變突生,天部眾人驚怒交集,抖起絹帛,布下陣式,誰知葉梵如鬼如魅,忽來忽去,頃刻間,又有三名天部鮮血狂噴,看是不活了。天部眾人齊發一聲喊,天機云錦陣轉動起來,彩練橫空,絲光飛舞,密密層層,裹向葉梵,葉梵長笑一聲,雙手一分,扯住近前兩匹緞子,哧哧兩聲,斷錦裂帛,持帛蹌踉跌出,口吐鮮血,委頓在地。施妙妙瞧的驚佩,這錦帛剛柔兼濟,勁弩難破,誰知到了葉梵手里,竟是脆薄如紙。轉念間,只聽裂帛聲不絕于耳,葉梵左右開弓,又破兩道錦障,再傷四名天部。施妙妙見這情形,心念間恍然大悟。原來,天機云錦陣除去陣法巧妙,大半威力都在錦帛里的周流天勁,只因這錦帛不比蠶絲,千絲萬縷,一個天部的真氣無法遍布帛上,唯有兩人合力,陰陽交泰,才能令”周流天勁”密布錦帛發揮威力。葉梵的鯨息功浩大奔騰,無所不至,亦能借錦帛傳遞。他抓住錦帛,便發覺其中奧妙。是故催勁直上,透過錦帛先傷了持錦人,那錦帛自然也就與尋常錦帛無異。”周流天勁”縱然奇妙,但說到內功深厚,在場的無一個比得上葉梵。是以葉梵身入群中,指東打西,所向披靡,使到興起,抓起一副錦帛中斷,用一個陷空力將持帛人吸在錦帛兩端,當作一對流星錘,呼呼胡舞了起來。眾欲要反擊,卻又怕傷了同門,患得患失間,那流星錘早已撞至,一旦撞上了人,陷空力立時轉化為滔天勁,被撞者不死即殘。
一時間,慘叫聲,悶哼聲,骨肉斷裂聲,此起彼伏,大好一座天部奇陣,被葉梵掃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仙碧見勢不妙,心知再不援手,這天部無人幸免。便縱身上前,刷刷兩掌,劈向葉梵。葉梵對他甚是顧忌,當即哈哈一笑,縱起丈余,手中的流星錘如長虹貫日遠遠拋出。兩名持帛人為他內勁驅使,身不由己,“砰”的一聲凌空撞上,筋骨碎裂,血花迸濺。葉梵又是一聲長笑,半空中一旋聲,橫移丈余,落地時如御風而行,經過谷萍兒身邊,忽地探手,將沈秀拽在手里,谷萍兒虎口一熱,掌中之人已經易手,下意識揮劍砍去,卻被葉梵一指彈中劍脊,清音灌耳,短劍忽地跳起,几乎把持不住,谷萍兒又驚又怒,抬眼望去,葉梵飄退數丈,立在白湘瑤身邊,一揮袖,笑道:”夫人滿意了么?”此時場中橫七豎八,天部死傷近半,死者面目猙獰,傷者扭動殘軀,大聲呻吟。眾人見此慘景,心子無不突突直跳。白湘瑤笑了一笑,軟語道:”葉尊主神威,妾身十分滿意。”又向天部道:”爾等告訴沈舟虛,他若要兒子,后日正午我與拙夫在天柱峰下相候。”幸存的天部呆在當場,聽到這里無不雙拳緊攥,神色悲憤,白湘瑤向谷萍兒笑道:”你還要留在這兒么?”谷萍兒見那些天部個個雙眼通紅,直欲擇人而噬,心中微覺害怕走到白湘瑤身邊,施妙妙微一遲微,也隨為谷萍兒身后。白湘瑤瞧了谷縝一眼,似笑非笑,谷縝卻望向別處,只是冷笑。白湘瑤眼中一寒,若有厲芒閃過,驀地低頭笑笑,蓮步冉冉,率東島眾人去了。
眾人目送葉梵背影,無不松了一口氣,天部一名金品上前與仙碧、虞照見過,先謝過仙碧的援手之德,繼而述說沈秀被擒原委,說話時瞪著谷縝,憤怒異常,恨恨道:”都是這個小鬼作怪,擒了少主,結果惹來無窮麻煩,兩位與我天部一氣同心,定要為我們做主,將這小鬼扒皮抽筋,為死了的同門報仇。”仙碧未答,虞照已怒哼了一聲,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沈瘸子太不要臉,斗不過谷神通,便來綁人家妻女,這種下流詭計,天部歷代祖師地下有知,非得再氣死一回不可。地部縱是女流,卻個個清白正直,又怎會與沈瘸子沆瀣一氣,同流合污。”天部眾人聽得是又羞又怒,那名金品更是面皮漲紫,只懾于對方名聲不敢發作,兩眼盯著仙碧,心存萬一之想。仙碧也不齒沈舟虛所為,況且谷縝明知不敵葉梵,舍身襄助,自己焉能恩將仇報。當下微微搖頭。那大失所望,冷笑道:”今日之事,說不得要原原本本告知部主了。”“要告狀嗎?”虞照冷笑道,”沈瘸子有能耐,便尋我晦氣,虞某照單全收。”那天部悻悻退回陣中,與同伴低語數句,恨恨瞧了這邊一眼,抱起死傷同門去了。虞照目視天部消失,驀地想起一事,望著仙碧,欲言又止。仙碧卻不理他,轉身去解寧、蘇二人的禁制。虞照不由大皺眉頭,谷縝見他面容慘白,問道:”虞兄被葉梵打傷的么?”虞照怒哼一聲道:”葉梵那鳥賊,也傷得了虞某?”谷縝見他神色,心頭忽動,脫口道:”難道是他?”虞照不置可否,抬頭忖思片刻,驀地大笑起來。谷縝奇道:虞兄笑什么?”虞照嘆道:”我笑世事太荒唐,才和老子打過架,又和兒子交朋友,這不好笑么?”“這有什么好笑的。”谷縝笑道,”他打他的,我交我的,兩不相干,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好個他打他的,我交我的。”虞照擊掌贊道,”別人聽了,會說你大逆不道,虞某聽了,卻打心底痛快。”谷縝笑道:”既然痛快,便當痛飲。”只一句,便勾起虞照肚里酒虫,當即咽口唾沫,連連點頭道:”對,對。”話音未落,便聽仙碧一聲冷哼,聲音雖輕,虞照卻是臉色微變,轉眼望去,仙碧纖腰一擰,正要離開。虞照不由叫道:”你上哪兒去?”仙碧綠冷笑道:”你是馬革裹尸,戰死疆場的大丈夫,我卻是三心二意,用情不專的小女子,理應走的遠遠的,免的呆在這兒,惹好漢煩心。”虞照苦笑道:”我剛才的話只是權宜之技,你也當真...”話未說完,仙碧步子更快,虞照著急起來,叫道:”且慢!”追奔兩步,見仙碧不肯停步,也不覺一股怒氣沖頭頂,喝道,”好,你要走,走便是了。”仙碧身子一顫,掉過頭來,藍眼中淚光星閃。虞照見她這般神色,胸口一堵,瞪眼張口,說不出話來。仙碧淒然一笑,徐徐道:”姓虞的,時至今日,我才算看清你了。好,我走,從今以后,你我一刀兩斷,各不相干。”虞照聽得心如刀割,許多話只在喉間轉動,卻怎也無法說出口。眼看一言失和,便要拆散一對有情人,谷縝笑道:”仙碧姑娘,你若走了,可要后悔!”仙碧冷笑道:”你道說說,我怎么后悔?”谷縝道:”虞兄說了那些話,大大敗壞了姑娘清譽,若不辯解明白,傳到江湖上去,大家都會說,雷帝子說了地部之女仙碧用情不專,三心二意。嘿嘿,姑娘也知道的,這江湖上人言可畏,這么一傳再傳,以訛傳訛,傳到最后,或許就變成了西城地部的娘兒們,個個用情不專,風流浪蕩,專門勾引男人,要是這樣,可就糟了。”仙碧花容變色,怒道:”誰敢這么說,我拔了他的舌頭。”雖如此說,心中卻極為不安:”虞照的話,方才東島西城的人都有聽到,倘若真到江湖上傳播流言,壞我清名事小,壞了地部聲譽卻是不妙。”再瞥見虞照,見他神色不安,眼中流露慚愧之色,不由心中怒火稍抑,尋思道,”這混蛋也有后悔的時候,足見良心未泯。”忽聽谷縝又笑道:”雖說如此,我卻有一個法子,可以斷絕這些流言蜚語,仙碧姑娘可否聽從?”仙碧被他三言二語,撩的心頭一亂,只得說道:”你說。”谷縝道:”流言因虞兄而起,也當由虞兄而終。是以最妙不過二位盡釋前嫌,重修舊好,做一對神仙眷侶,美名播于江湖,這么一來,任他流言蜚語,也都不攻自破。”仙碧瞪著谷縝,啼笑皆非,驀地罵道:”你這憊懶小子,出什么臭主意?這姓虞的恁地可恨,不受懲罰不說,還要我跟他重修舊好,做什么神仙眷侶?難道說,他侮辱人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事,我為此生氣,反而不對?”“懲罰是應該的!”谷縝笑道,”在這之前,虞兄更要向姑娘道歉,收回前言。”說罷對著虞照連使眼色,虞照呆了呆,嘆口氣道,拱手道:”仙碧妹子,我方才說的都是屁話,臭不可聞。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來日誰若用這些話侮辱了你和地部的清譽,就算遠在萬里之外,虞某一旦聽見,也必然取他性命。”說畢,星目電閃,掠過在場眾人,虎瘦雄風在,他雖然傷重,眼中依舊神光懾人,眾人被他一瞧,無不心生寒意。虞照見佳人冷淡如故,大為忐忑,注目谷縝,流露求助之意。谷縝心中笑翻,卻沉臉道:”方才說過了,先用言語道歉,再施重罰,虞兄你認不認罰。”
作者: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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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1:34:04
第31章 博弈2
虞照甚是猶豫,瞧瞧仙碧,驀地咬牙道:”好,虞某認罪!”話音方羅,忽見谷縝神色詭譎,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暗叫不好:”這小子古靈精怪,不知套用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對付老子。我好歹也是一部之主,倘若當這種人作出什么丑態,那么從今往后也不用在江湖混了。”想著微覺后悔,但也不肯毀諾,一言九鼎,絕無反悔之意,正覺忐忑,忽聽谷縝笑道:”既然虞兄認罪,那我就帶仙碧姑娘想個法子,好好懲罰那,嗯哪,嗚啊...“
他裝腔作勢,大賣關子,虞照卻是雷火之性,不愛彎曲,如此拖延,無異把他就地斬首變成了零割碎剮,難受何止十倍,當即大喝一聲:”要罰什么快說快說。”
“有了。”谷縝一拍手笑道,”方才我入山之時,見有一處酒店,美酒甚多,如今便罰你前往,連喝三百大碗,少一碗也不行。”虞照驚喜不勝,暗叫:”果然是好兄弟,最懂為兄的心思。”當即一面做出為難之色,嘆道:”罷罷罷,這懲罰雖然重,但既然認罰,也就不能推托了,兄弟放心,愚兄縱然醉死,也不會少喝一碗...”話還沒有說完,仙碧已忍不住啐道:”你想的美?若要懲罰,也該罰你三年之內,滴酒不沾。”
虞照臉色微變,沉默片刻,皺眉道:”仙碧妹子,這懲罰太重,改成三月,不,三天如何...”仙碧冷道:”是罰你還是罰我?”虞照一愣低頭不語,仙碧見他如此,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冷哼道:”也罷,三月就三月,少半天也不行...”虞照喜形于色,仙碧卻道:”歡喜什么,這只是懲罰之一,還有之二...”虞照頓時心往下沉,卻見仙碧纖指一點,淡然道:”那朵花兒,你采來給我。”
虞照一時瞧得發呆,卻聽仙碧又道:”傻望什么,我來問你,我好不好看?”若是平時,虞照明明覺得好看,也要挑剔兩句,此時落了下風,不敢忤逆,只得到:”好看,好看...”仙碧白她一眼,忽地按了腰,咯咯笑起來,谷縝亦笑。冷不防仙碧飛起一指,在他額頭上戳了一個紅印,半嗔道:”笑什么?你這臭猴兒一肚子奸詐,最會玩弄人心。”說完又笑個不停。
虞照心中大石到此才算落地,見二人笑個不停,也不覺得啞然失笑。
忽然間,仙碧眼角眼角余光到處,見寧凝,蘇聞香轉身要走,忙道:”二人哪兒去?”寧凝呆然無語,蘇聞香卻無心機,說道:”我找到姚晴的行蹤,要回稟主任。”
仙碧喜道:”你找到姚晴了?”忽見寧凝神色古怪,心頭一動,又問道:”凝兒,那日農舍別后,你沒和陸漸在一起么?”寧凝臉色發白,微微搖頭,蘇聞香卻脫口道:”他和姚晴在一起呢。”
仙碧和虞照對視一眼,神色憂愁,仙碧皺眉道:”聞香兄,你能帶我去找他么?”蘇聞香頗是猶豫,瞅瞅寧凝,道:”那個那個姚晴凶的很呢。”
“那也顧不了。”仙碧嘆道,”若我計算無差,之這兩日,陸漸的黑天劫就要發作了,在他應劫之前,我向與他見一面,不負我與他相識一場。”
眾人齊是一驚,谷縝將信將疑,寧凝已經是面無血色,失聲道:”是真的么?”
“哪會有假?”仙碧正色道,”當日在農舍,我就瞧他體內禁制行將崩壞,故而找到虞照,一同去見谷神通。”說道這里,谷縝神色未變。
仙碧瞧他一眼,猜到他心中驚疑,輕輕點頭,說道:”當年萬城主東征,令尊落難而逃,家父母憐他孤弱,曾經網開一面,放他逃生。我本以為,憑著這一點香火之情,或許能請動他出手,封住陸漸的三垣帝脈。誰知令尊為左飛卿傷了贏萬城遷怒我們,雖然沒有立下殺手,卻放出話來,若要救人可以,我二人必須自廢武功,退出西城。”谷縝皺眉道:”這個條件太苛刻。”
仙碧微微苦笑,點頭道:”別說虞照是一部之主,便是普通弟子,這種欺師滅祖的事情,又怎么做的出來?我本想憑借父母的面子軟語懇求,偏生虞照性子剛烈,受他言語一激,三言兩語說得不好,變動起手來...。”
仙碧說道這里,心有余悸,略略沉默,方才續道:”起初虞照連發雷音電龍,谷神通只是閃避,讓他攻到十五招,到第十六招,才還了一招...。”
谷縝忽道:”糟糕。”仙碧看他一眼,默默點頭。寧凝道:”什么糟糕?”仙碧未及回答,虞照依然面皮漲紫,甩袖道:”輸也輸了,有什么好說的?”仙碧冷笑道:”輸也輸了,還怕人說么?”虞照哼了一聲,再也不做聲。
寧凝心中關切,忍不住道:”后來了?”
“后來還能怎樣?”仙碧苦笑道:‘虞照出了十五招,沒有沾著對方的邊兒,谷神通只是一招,便破了雷音電龍,將虞照打成重傷。”說著注視谷縝,似笑非笑,”令尊武功奇怪,不知道是何來歷?”虞照亦是目光一凝,盯了過來。
谷縝笑了笑,漫不經心道:”二位沒有聽說過‘天子望氣,談笑殺人’么?”
仙碧虞照面面相對,谷縝也不多話,問道:”虞兄傷后,二位如何脫身?”仙碧道:”虞照一敗我二人本無幸理,誰知節骨眼上,谷神通得訊,沈師兄派人擒了他妻女。谷神通聽說后,立時罷手而去,只命葉梵追擊,這么一來,才容我們逃到這里來。”
谷縝聽得情懷激蕩,暗贊仙虞二人義氣深重,陸漸得此良友,三生之幸。又想陸漸性命不久,心中憂愁,擰起烏黑長眉,苦思良策,但《黑天書》數百年鐵律,谷縝智謀再強十倍,也沒想出半點法子。
思忖間,忽見寧凝拉著蘇聞香,低聲說話。蘇聞香初時猶豫,寧凝又說几句,方才點頭,揚聲道:”好,我帶你們去見陸漸。”說罷聞聞嗅嗅,當先引路。
眾人大喜,隨他行了半晌。忽聽陸漸叫聲,谷縝不自禁加快步子,趕到茅屋,闖將進去。二人劫后相逢,均絕喜不自勝,谷縝見陸漸如此孱弱,歡喜之余,越發難受,雖然如此,卻故意說些笑話兒,逗他一樂。放生笑過,才扶她出門。陸漸見了眾人,更覺驚喜。
仙碧見陸漸尚能行走,稍稍安心,又見他孤身一人,疑惑道:”姚晴不是與你一起么?”陸漸道:”她讓我等她,她會帶救命法兒回來。”
“救命法兒?”仙碧奇道,”她有破除黑天劫的法兒?”陸漸搖頭道:”她去時,便這么說,我問她,她卻不說。”
谷縝濃眉一挑,忽道:”不好。”眾人知他頗負智計,目光均投向他身上。陸漸急忙問道:”怎么不好?”谷縝嘆道:”若我所料不差,她定是去找沈舟虛了。”
眾人紛紛色變,陸漸失聲道:”她找沈舟虛作甚?”谷縝道:”我看過沈舟虛一封信。信上說道:八副祖師畫像,姚晴已得七副。剩下一副可是天部畫像?”陸漸道:”不錯。”
“這就是了。”谷縝道,”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姚晴或許以為,八圖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神通,湊齊八圖,不知天下無敵,還能破除黑天劫。”
仙碧搖頭道:”據我所知,八圖和一,天下無敵,說的[狠讀小說網整理收藏]并非是神通。”谷縝道:”不是神通那是什么?”仙碧見他好奇神情,暗生警惕,不肯明言,只淡淡道:”這是家母的猜測,不說也罷。”
虞照也道:”別說不是神通,便是神通,又能如何?世間越是厲害的神通,修煉起來越是艱難,就算是丫頭湊齊八圖,找到功法祕訣,又豈能在數日中練成?即便練成,也未必能破了黑天劫。”
陸漸默然半晌,忽道:”谷縝,沈舟虛會害阿晴么?”
“難說。”谷縝道:”八圖合一誘惑極大,沈瘸子若要稱霸西城,必要從姚晴口中套出七圖下落。反之,姚晴也想用這七圖釣出天部畫像。二人見面必有一番爭斗。誰勝誰負,十分難說。”
陸漸呆了呆,驀地握緊拳頭,大聲道:”谷縝,我求你件事情。”谷縝苦笑道:”去找姚晴?”陸漸點了點頭。
眾人面面相對,仙碧皺眉道:”陸漸你這個樣子,你找到他,又能濟什么事情?”陸漸道:”我是將死之人,自然不能濟事,可既然八圖合一,對黑天書無用,又何苦讓她為我冒險?”仙碧道:”便沒有你的事,那丫頭早晚也會為了天部的畫像而去惹沈舟虛。你阻她一時,能阻她一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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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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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1:34:20
第31章 博弈3
陸漸低頭默然,谷縝知道他外和內剛,骨子里倔強,自己若不幫他,反而激他孤身犯險,當下微一沉吟,笑道:”蘇聞香,我想拜會令主,煩請帶路。”
蘇聞香點了點頭,方要舉步,寧凝忽叫道:”不成!”眾人聞聲望去,只見她雙頰嫣紅,比花還艷,目光迷蒙,只在陸漸左右飄忽。
寧凝叫罷,亦覺失口,那嫣紅浸染玉頸,益發顯得肌膚如脂玉。谷縝看出端倪,瞥了陸漸一眼,面露微笑。陸漸亦覺奇怪,問道:”寧姑娘,為何不成?”寧凝低了低頭,十指交纏,因為太過用力,十指色變青白,似欲折斷
仙碧見她神情,心中好不惋惜:”這女孩兒身世極慘,卻又不幸愛上陸漸。造化弄人,莫過于此。”想著想著,芳心忽動,升起一個念頭,令她自己也覺得吃驚。
陸漸見寧凝不答,又問到:”寧姑娘?”寧凝芳心亂如游絲,被他這么逼問,更覺慌亂,痴痴怔怔,答不上來。
仙碧見狀,忙轉圜道:”寧姑娘是見你身子不好,不宜遠行,再說虞照也有傷在身。”陸漸愣了愣,見虞照氣色灰敗,只因為性子倔強,即使傷重,也不肯稍微示弱,是以生生壓制傷勢,與眾人道同行同止,不肯落后。
陸漸素來舍己從人,當下深感不安,只得道:”還是虞兄傷勢要緊......”
“姚晴的安危,你也不必挂心。”仙碧忽從袖里取出一枚通體淡黃,幽香流散的檀木小牌,交到蘇聞香手里,”你將這枚‘乙木令’交付令主,請他看家母臉面,善待姚晴。若不然,有損天地二部的和氣。”
蘇聞香遲疑接過,走了兩步,回過頭,悶聲問道:”凝兒,你真不回去嗎?”寧凝臉色慘白,點頭無語。蘇聞香嘆了口氣,自行去了。
眾人見狀,均決奇怪,仙碧更想到一事,心中驚疑,回望虞照,卻見他濃眉劇顫,臉色紫脹,儼然竭力克制傷勢。仙碧縱然知他性子剛毅,也忍不住伸手欲扶,不料虞照一揮袖,將他扶開,仙碧氣急,正想怨怪,忽聽虞照高聲道:”仙碧妹子,地部靈藥果真奇效,只一陣,我這傷勢竟然好了。“聲音洪亮有力,全無軟弱跡象。
仙碧分明見他傷勢轉沉,忽又自稱傷好,心中好不奇怪,正與詢問,忽見虞照從袖內探出手來,虛空一引,將一枚小石子隔空吸在掌心。仙碧見他傷重之余,忽運玄功,詢問不及,便聽”咻”的一聲,那枚小石子比電還快,直射遠處樹叢。哎呦一聲慘叫,那樹叢里颯然輕響,草木微微搖晃,一道人影跳將起來。只一閃,便即隱沒。
仙碧醒悟過來,心頭陡沉,再瞧虞照,額上青筋跳起,面皮紫里透黑,几口鮮血,面色游紫變白,由白變黃,淡金也似。
仙碧忙取出一支玉瓶,傾出几粒清香扑鼻的碧綠藥丸,給虞照服下。谷縝立在一旁,問道:”方才藏在林子中的,可是葉梵的侍從?”虞照閉目不語,只是微微點頭。谷縝嘆道:”葉老梵人如其號,海眼不漏,被他盯上了,必然陰魂不散,不死不休。他既然讓弟子追蹤我們,那么一旦安置好白湘瑤,勢必卷土重來。虞兄方才虛張聲勢,只能唬他一時,管不了多久。”陸漸寧凝聽了,始才明白,葉梵派侍從跟蹤,卻被虞照察覺,將計就計,揚言傷勢大好,然后聚起余勁,虛空攝物,射傷那人。葉梵倘若知道消息,十九心中迷惑,不敢立馬趕來。谷縝卻深知葉梵性情,虞照這一番做作,僅能鎮他一時,若被葉梵發覺上當,他氣量狹小,報復起來必然更加慘烈。當即忍不住問道:”虞兄的傷勢到底如何?”仙碧搖頭道:”怕是三月之內不能痊愈。除非……”谷縝見他住口,不由問道:”除非怎地?”仙碧道:”除非有千年人參,靈芝,何首烏之類,或許能夠早几日恢復。”
谷縝略一沉思,忽道:”這個如何?”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枚紫巍巍的靈芝,正是他從怪蟒口中奪來那枚。仙碧看見紫芝,吃了一驚,失聲道:”這是哪兒來的?”
谷縝將來歷說了,仙碧驚喜不禁,說道:”北落師門跟隨歷代地母,年久通靈,深諳草木之性。這枚紫芝叫做"釀霞玉芝",每一百年生長一分,千年方可成形,這期間若無神物守護,必被禽獸吞噬。然而一旦成形,便可活人肉骨,靈效無比……”說罷將紫芝分作兩半,一半給虞照服下,一半卻給陸漸。陸漸自知無救,初始不愿白費靈藥,卻拗不過眾人好意,勉強服了。那”釀霞玉芝”天生靈藥,雖不能根除”黑天劫”,卻有延緩抵御的功效。芝肉入腹不久,陸漸便覺渾身暖熱充實,不似方才那般空虛難熬。再看虞照閉目盤坐,面色火紅一團,額頭晶瑩閃亮,滲出細密汗珠。
仙碧心知虞照修為深湛,紫芝入腹,便被他真氣煉化,散至臟腑,當即松一口氣,步出門外,只件遠峰浮青,近野涌翠,屋前几棵老松繁枝怒發,輪如云囷,樹旁几塊小山也似的巨石,空秀疏朗,天資錯落。
仙碧揣摩地形,忽地有了主意,雙手按地,運轉”坤元”神通,挪移泥土,左方拱起一座小丘,右方陷落一個凹坑,北邊立一塊大石,南邊移一株蒼松,隨她神通所至,茅屋四周變得高低起伏,凹凸不平。
片時忙完,仙碧額間見汗,望著變化過后的地勢,蹙眉不語。
忽聽几下掌聲,轉眼望去,谷縝立在門首,笑道:”這些木石土山大有法度,莫非藏有什么陣法?”
仙碧道:”這是我地部的"后土二相陣",因地設陣。倘若地勢合適,所設的祕陣,大可抵御千軍萬馬。”
谷縝笑道:”擋得住千軍萬馬,未必擋得住葉老梵。這樣吧,我來錦上添花,在姊姊陣內,再布一重陣法如何?”仙碧道:”你出身東島,布下的陣式,葉梵或許認識,屆時破了,豈不白費力氣?”谷縝笑道:”包管他認不得、破不了。”說罷指點四周,請仙碧挪移木石,在”后土二相陣”內再設一重陣法。仙碧頗知易理,見他所設之陣既非八卦九宮,也無三才五行,零零散散,全無章法,端的奇怪之極。
擺完陣,谷縝又請仙碧在屋前布了一個丈許的深坑,挖成后,脫了外衣蓋住洞口,又在衣服上薄薄撒了一層浮土。仙碧怪道:”這個坑做什么?”谷縝笑道:”自然是陷害葉老梵了。”
仙碧大皺其眉,搖頭道:”你怎么斷定他會從這里掉下去?再說,這等深坑對付虎狼野獸也嫌淺了,又怎能困得住不漏海眼?”谷縝道:”若是深了,反而有些不便。”仙碧欲要再問,他已轉入屋內去了。
仙碧見他所作所為形同兒戲,無端費去自己許多真元,心中老大不快,拂袖入門,卻見虞照面上紅光已退,神儀內瑩,頭頂白氣氤氳,有如祥云圍繞。陸漸氣色也好許多,正在閉目養神。寧凝則坐在屋角,拈一塊尖石著地勾畫,勾出人物山水、走獸飛禽,寥寥數筆,盡得韻致,然而不待畫完,便又刮去,如此涂抹不定,似乎心神不寧。
屋內一時靜蕩蕩的,唯能聽見寧凝尖石划地的沙沙聲,想是覺出氣氛沉凝,不一陣,沙沙聲亦停了下來。寧凝停下尖石,默默起身,蹙出門外。
此時日華已頹,暮氣西沉,峰巔林梢熔金凝紫,蒸起一片霞光,遠坡一畦寒葩,雪白血紅,經風一吹,花雨紛紛,再被一卷一蕩,落到險坳深谷,再也不見。
寧凝望見落花,不由的自卑身世,但覺山風清寒,溶溶侵肌,吹在身上,直涼到心底去,正覺淒惶,忽地伸來一只素手,拂過面頰,溫潤滑膩,有似一片軟玉。寧凝望去,仙碧碧眼凝注,隱含憐意。寧凝心兒微微一顫,秀目頓時濕潤了。
仙碧知她心意,嘆一口氣,將她拉到屋旁坐下,軟語道:”傻丫頭,若想哭便哭出來。”這輕輕一句話,無異一石入水,在寧凝心湖中激起層層漣漪,剎那間,她心閘崩頹,情潮奔涌,扁一扁嘴,伏在仙碧懷里,喑喑啞哭起來。
自從得知母親噩耗,又經情變,寧凝身心飽受煎熬,直到這時,得了一個同性知己,才能夠宣泄心中悲苦。仙碧年近三旬,已是寧凝姨母一輩,平素又為地部諸女的首領,最解小女兒心思。聽她哭得如此悲抑,頓知她心中藏有莫大痛苦,不由也為之心酸,動了慈母天性,撫著懷中女子丰美烏黑的長發,絮絮寬慰。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柔聲道:”凝兒,陸漸性子太痴,你別怪他。要知男女情愛,從來不能勉強的。他愛你時,刀山火海也阻擋不了;他不愛你時,就算你時時刻刻在他身邊,他也不會將你放在心中。”
寧凝哭了一陣,心中悲苦捎去,聞言雙頰泛紅,瑟瑟地道:”我只是一個小小劫奴,哪配談情說愛?只是他人品不壞,一想到他活不長,就覺惋惜得很。原想他安安靜靜地,即便去了,也少受一些痛苦……可,可他一點兒也不愛惜自己,明明自身難保,還要為那人冒險……”說到這兒,眉梢眼角,竟流露出一絲妒意。
仙碧蹙眉搖頭,苦笑道:”他便是這個性子。若不如此,就不是他了……”說到這里,欲言又止,片刻方道:”凝兒,你聽說過白蛇娘娘和許仙的故事么?”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5:13
第32章 第四律1
寧凝不知她為何說起這個,望著仙碧,神色怔忡,仙碧微笑道:”難道你沒聽說過?”
“哪兒會呀?”寧凝臉一紅,低聲道,”我小時候住在西湖邊上,每次游湖,經過斷橋,就愛纏著主母商清影給我講這個故事,可是每次聽完,都忍不住落淚。那時候還小,想到白蛇娘娘關在雷峰塔下,便帶了鋤頭,和莫乙薛耳一起去挖塔基,結果被看塔的和尚發覺,提著棒子追趕呢。后來大了几歲,才知道那些都是傳說,當不得真的。
仙碧見寧凝細語纏綿,妙目澄波,肌膚染了一抹霞色,越發清靈瑩潤,如珠如玉,不覺更加憐惜,心道:”這女孩子心如白紙,性子又痴,我那法子几近算計,對她縱然無妨,但也不夠磊落。”一時話到嘴邊,竟說不出口。
寧凝見仙碧面色微紅,盯著足前,若有心事,正覺奇怪,忽聽陸漸在屋內咳嗽,寧凝心生關切,若非仙碧在側,必然起身觀望,這時間忽覺仙碧身子一顫,徐徐說道:”凝兒,你可記得,故事里的白蛇娘娘為救許仙,甘冒奇險,偷來靈芝,又為見他,不惜毀棄千年道行,水漫金山,犯下大孽,被壓在塔下,終歸沉淪,可見情之一物,害人不淺哩。”
寧凝心有同感,想到白蛇結果淒涼,又添傷感。卻聽仙碧續道:”凝兒,你可知道有無四律第四律么?”
寧凝定眼望她,搖頭道:”我問過沈舟虛,但他從來不說,問莫乙他們也不肯告訴我,到后來我也不問了。”仙碧略一沉默,苦笑道:”看來沈師兄自知孽重,良心不安,不好意思告訴你,唉,只是如此一來,豈不要我來做這個惡人。”
說到這兒,仙碧注視寧凝,目中隱含憂愁,一字字道:”有無四律中,第四律最是惡毒,叫做有往有來。”
寧凝微微一愣,喃喃道:”有往有來?”仙碧嘆道:”所謂有往有來是說父母是劫主,兒女便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兒女便是劫奴。雖說劫力逐步衰減,父母為奴傳到兒女一輩,劫力便弱了大半,再到子孫輩,十九便可脫劫,但無論怎地,這黑天書遺禍三代,真是千古以來最惡毒的法門。但凡劫奴,對這一律均是深以為恥,向來你問到他們,他們不說,便是因為這個緣故。”
說到這里,他見寧凝檀口微張,面無血色,心中即愧且憐,輕輕嘆了一口氣,撫著寧凝面頰,軟語道:”西城中人稱我為半個劫奴,你知道原因么?”
寧凝定一定神,道:”聽說,聽說…”說到這里,漲紅了臉。仙碧微微苦笑,看了身后茅屋一眼,說道:”你別怕的,我不會在意。虞照倒是常恨別人說起這事,揭了家母的短處。故而但凡他在,便不容別人議論。可此事既然家母做了,又怎能不讓人說。那時候她年少無知,誤將家父煉成劫奴,后來機緣巧合,結成夫婦,誕下了我。依照第四律,我繼承了劫主真氣,又承受了劫奴劫力,真氣劫力彼此抵消,才不致遭受侵害,抑且得天獨厚,既有家母神通,又有家父劫朮,身兼兩家之長。是以這第四律對他人來說是極大痛苦,對我而言,卻是天降的福氣了。”
她說到這里,注視寧凝道:”由這第四律還能推出一個極大的禁忌,你要記得明白!”
寧凝面色蒼白,目光迷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神色十分茫然。仙碧硬起心腸,說道:”真氣劫力互相生克,主奴結合,生出后代或許無恙。但若是劫奴與劫奴婚配,產下嬰兒,父母劫力交合,便會形成全新劫力,這種劫力獨一無二,沒有相應真氣可以解救。三個時辰之內,嬰兒必因‘黑天劫’發作慘死。”
仙碧說到這里,只覺寧凝嬌軀劇顫,低頭望去,只見她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上挂著點點淚光。仙碧一時不忍再說,過了半晌,忽聽寧凝喃喃道;”原來劫奴間不能婚配,就如白蛇娘娘一樣,無論怎樣靈通變化,總是異類,與凡人結合,必遭天譴。可是,為什么明知如此,白蛇娘娘還是無怨無悔,始終喜歡那個負心薄幸的凡人,寧愿毀棄道行,遭劫沉淪?想起來,她真傻氣的緊……”
她仿佛自言自語,說的是白蛇痴情,仙碧卻知道她是借以自況,心中頓時悲喜交集,后面的話堵在喉間,几乎說不出口,怔了好一會兒,才道:”有件事情,原本不當與你說,但陸漸性命危殆,不容耽擱。嗯,你可知道,萬歸藏城主仙逝后,西城曾經爆發過一次大戰?”
寧凝低頭道:”可是我媽媽去世那次?”仙碧身子一顫,臉上殊無血色,喃喃道:”原來你都知道了?”
“是啊。”寧凝淒然笑笑,”寧不空是我爹爹,越方凝是我媽媽,至于沈舟虛,卻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說到這里,縱然竭力克制,眼淚卻仍是不爭氣的留下來。
仙碧大覺頭痛,皺眉道:”這也不能全怪沈師兄,當時火部之強,西城無兩,其他六部若不奮起反擊,必被逐一吞并。”說到這兒,忽見寧凝妙目圓睜,神色憤怒,只得道,”也罷,過去的事,多說無益。但陸漸卻是令尊所可煉劫奴,聽說令尊已回中原,可是當真?”
寧凝心頭一動,脫口道:”你要我求他救陸漸么?”仙碧搖頭道:”寧師兄的脾氣我也知道几分,別說他未必肯救,就算他肯救,陸漸也必不領情。若不然,他又何苦背叛劫主,慘遭大劫呢?只不過,除了劫主施救,我還想到一個應急法子。”說到這里,住口不言。
寧凝忍不住道:”什么法子?”仙碧深深看她一眼,慢慢道:”依照第四律,你是寧不空唯一女兒,繼承了他的獨特真氣,若能將體內劫力化為真氣,便能在緊要關頭救下陸漸。只不過陸漸的‘黑天劫’集聚已久,一旦發作,必然不可收拾,若要遏止,借用劫力必多。依照第二律‘有借有還’,你借力太多,必然誘發‘黑天劫’,而你的‘黑天劫’又非沈師兄不能壓制……”
寧凝騰地站起,怒道:”你要我去求那個大惡人么。“仙碧嘆道:”經此一事,說不定還能化解前代恩怨。”寧凝漲紅了臉,截口道:”他害我媽媽慘死,我,我死也不會放過他。”
仙碧一愣,苦笑道:”但他身為劫主,你若殺他,你也沒命,你若死了,又有誰來救陸漸呢?方才不是說了白蛇娘娘么?她為心愛之人,不惜毀棄千年道行,終歸沉淪。你為了陸漸,就不能忍一時之氣,委曲求全么?”
寧凝不由愣住,霎時間,種種親仇愛恨涌上心頭,在腦海中上下盤繞,忽而母親之仇占了上風,忽而又被柔情充滿,兩般情愫沖突激蕩,難解難分,寧凝忽覺心力俱竭,眼前發黑,昏了過去。
仙碧忙搶上去將她扶住,度入真氣,卻見寧凝雙目一開便闔,眼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須臾便將仙碧的袖口潤濕。
仙碧正覺惶然失措,忽聽有人道:”其實還有一個法子。”仙碧轉眼一瞧,之間谷縝倚在門口,心知方才許多話必被他聽了去,頓時變色喝道:”臭小賊,我們女兒家說話,你也敢來偷聽“
“姊姊饒恕則個。”谷縝連忙拱手。
仙碧也無暇多理,見陸漸并未跟出,心中稍安,問道:”你說還有法子?卻是什么?”谷縝道:”依照第四律,沈秀是沈舟虛的兒子,也是寧姑娘的劫主了?”
仙碧頷首。谷縝道:”那么說,他的真氣也能解寧姑娘的‘黑天劫’?”仙碧若有所悟,說道:”依你所見……”谷縝道:”沈舟虛忒難對付,但他的烏龜兒子卻膿包的很,只需逮著他,也不用低聲下氣,只將刀架在他脖子上,諒他不敢不度真氣。只可惜,葉老梵那厮多事,竟然將他拿走,著實可恨。”
仙碧又好氣又好笑:”你這法子才叫無用,既然人在葉梵手里,若不勝過葉梵,怎么搶得回人?”谷縝長眉一擰,方要說話,忽聽一聲長嘯遠遠升起,清如龍吟,搖蕩山岳。三人心神陡震,舉目望去,一道藍影逶迤如電,自對面山坡上一瀉而下,葉梵藍袍長發,佇立陣前。
原來那隨從負傷逃回,葉梵聽說虞照傷勢將愈,甚是意外,心想仙碧已是敵手,加上虞照,勢難抵敵。猶豫半晌,忽又覺谷神通那一擊何等厲害,虞照短期內豈能康復?這其中必有奸詐,便叫來隨從,查看傷勢,發覺那枚石子雖然入腿三分,脛骨卻還完好,依照虞照往日神通,只這一下,隨從這條左腿,理應折斷無疑。
心思至此,葉梵越發斷定虞照虛張聲勢,嘴上說是痊愈,實則傷勢更重。如今安置好白湘瑤,再無顧忌,正好放手追殺,即便殺不了仙碧,趁著虞照傷重,將他擊斃,來日”論道滅神”,也少一個勁敵。
他想到便做,追趕上來,本以為虞照一行必然走遠,萬想不到對頭膽量奇大,不但逗留不走,還在坐著閑聊。葉梵驚疑不定,凝神觀察,發覺那茅屋四周地形詭譎,怕是對方誘敵詭計,在對面山坡審視許久,窺出端倪,方才長嘯現身。
仙碧見他立在陣外,心叫糟糕,知道陣法已被看破。只見葉梵一頓足,驀地向左方一座土丘掠去。
仙碧一晃身,隱沒不見。”后土二相陣”本有藏身化跡之妙,只需深諳陣法,合以地部神通,一松一石,一丘一坑,均可隱藏身形。
葉梵瞧出那土丘便是陣眼,方要出手摧毀,忽覺左側銳風陡起,不由大喝一聲,揮掌迎出,卻打一個空。只這一下閃轉,仙碧早已挪移土石,葉梵身邊景物起了微妙變化,土丘變矮,陣眼移向他處。
葉梵不料這陣法竟是活的,吃了一驚,凝神再看,只見土聳石立,老松橫柯,四周人影全無,靜蕩蕩一無聲息。葉梵看似驕狂,本身卻是天機宮后裔,精通易數,見狀益發不敢亂動,靜觀陣形,尋找破法。
仙碧卻不容他細想,憑借陣法掩護,身如旋風,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時襲擾。葉梵一不留神,左肋吃掌力掠過,又痛又麻,急忙雙掌護身,呼呼几下,掃得松木倒伏,石塊滿地亂滾。
這一妄動,陣中禁止四起,土石洶涌。然而”鯨息功”遇強則強,葉梵被這逆境激發,也使出渾身本事,仙碧遠在數丈之外,也覺掌風吹面,歷如刀割。此時她與葉梵身在陣內,一明一暗,她能瞧見葉梵,葉梵卻不易見她。谷縝、寧凝處在陣外,反而能夠通觀全局,遙見沙塵蒙蒙,泥石紛飛,裹著紅藍兩道人影,如兩道驚虹乍分乍合,絢爛神速,驚險處間不容發。二人腳下土地更被”坤元”催動,勢如水波跌宕,變幻起伏。
驀然間,仙碧嬌叱一聲:”著!”,那道藍色虹影向后電縮。寧、谷二人窺見,各自心喜:”姓葉的受傷了……”念頭未絕,紅影直掠上前,藍影忽地一疾,向前迎出,二影交錯,北落師門發出淒厲叫聲。那紅影如飛火流焰,隨風飄出,橫飛三丈來遠,落在一棵大樹后,一動不動。葉梵卻只一晃,驀地繞過陣式,向茅屋快步奔來。
勝負倏忽逆轉,寧、谷二人均覺不可思議,殊不知葉梵久戰不勝,忽出詭招,仗著內功渾厚,運勁于胸,硬受了仙碧一掌,詐傷跌出。仙碧自覺得手,尾隨追擊,不料葉梵早已蓄足了勢,驟然反擊。
仙碧一覺對方掌力雄奇,便知中計,倉促間退讓不及,只有硬接。葉梵武功原本強于仙碧,仙碧能夠糾纏至今,全仗著陣式掩護,避強擊弱,此時一旦硬接,立時見絀,雖然未被”陷空力”當時纏住,卻被葉梵真氣侵入靜脈,全身癱軟,五內沸騰,一口逆氣堵在胸口,不能吐出。
葉梵硬挨一掌,護身真氣几被震散,胸口隱隱作痛,也是很不好受。他見仙碧如此苦斗,虞照卻始終藏身不出,益發篤定他傷勢沉重,當即壓下血氣,一邊推演陣法奧妙,一邊向茅屋趕來。
“后土二相陣”沒有了主持之人,威力減了大半,仙碧眼望著葉梵直奔茅屋,端的心急如火,連運內功,化解入侵真氣,誰知越是心急,那股異氣越發頑固,眼見葉梵逼近茅屋,几乎急出淚來。
這時間,忽見葉梵腳下一頓,停在離茅屋十丈處,兩眼直勾勾望著前方一片石陣,神色頗為古怪。
仙碧瞧出那片石陣正是谷縝設下的陣中之陣,原本見那陣式不成章法,料想葉梵一攻即破,誰知竟然將他難住。仙碧心中怪訝,忙用先天易數、奇門遁甲去套那陣,卻始終沒有一種道理與之吻合,不由得更加奇怪,但見對手止步,終是好事,當下趁著這個良機,閉目凝神,全力化解入侵真氣。
葉梵在”后土二相陣”中吃足了苦頭,好容易來到此間,格外謹慎小心,眼見這片石陣東一堆,西一簇,章法零亂,既非九宮八卦,又非三才五行,若說合于北斗天罡、周天星象,卻也似是而非。總之任他絞盡腦汁,也推敲不出其中的奧妙,但他先入為主,心想這片石陣既然放在里面,必定是”后土二相陣”的一部,前陣已經那么厲害,后陣只會更加厲害,可前陣厲害,還算有理可循,這片石陣卻是詭異無比,若不能發現陣法奧妙,胡亂闖入,必然為其所陷。
想到這里,葉梵冷笑一聲,朗聲道:”虞照,你自稱好漢,怎么盡躲在屋里裝縮頭烏龜?有本事的,就出來會會。”
他一聲叫罷,并無動靜,正自皺眉,忽聽”哧”一聲輕笑,谷縝笑吟吟踱出門來。
若是虞照迎戰,倒在葉梵意料之中,谷縝大剌剌搶了出來,反叫他十分驚疑。這小子的斤兩葉梵最是明白,他膽敢露面,必然是依仗了這屋前的陣法。一時間,葉梵戒心更重,越發不敢輕舉妄動。
谷縝走了兩步,來到陣式中央,嘻嘻笑道:”葉老梵,我就知道,你從來不做縮頭的烏龜,只做露頭的烏龜,有本事的,就過來會會。”
他學著葉梵的口氣,說到”露頭”二字時,格外加重口氣,葉梵勃然大怒,欲要上前,忽又尋思:”這小子故意激我入陣,必有詭計,這陣古怪,一旦踏足,再推出來可就難了。”抬眼一瞧,忽覺谷縝所立之處,離自己不過四丈,奮力一躍,大可抵達,葉梵不由露出一絲冷笑,心道:”這小狗自作聰明,不知老子的厲害,以為躲在陣里,我便拿他無法。卻不知老子腳不沾地,照樣可以拿他出氣。”
轉念間,他仰天長笑,笑聲未絕,身子比箭還疾,掠過四丈,向谷縝劈面抓到。
他長笑擾敵,猝然出手,頗為出其不意。但谷縝何等精乖,葉梵才動,他也向后掠出,不料葉梵出手星疾電發,任他退得再快,也難閃避,霎時間,只覺葉梵五指逼近面門,指尖帶起五道勁風,猶似五把鋼錐,割得面皮刺痛,當下順著爪勢,向后力仰。若是換了往日,仍難脫困,但谷縝練成”貓王步”后,矯捷許多,葉梵指尖還差寸許,一縱之勢便已用竭,心中羞怒,即刻沉喝一聲,左腳點地,想要再探半尺,抓住谷縝,不料足底一虛,身子猛然下沉。
葉梵大驚,急運神功護體,不料那陷阱既無機關,也非極深,瞬間雙腳落地,方藥借勢縱起,忽聽谷縝叫道:”虞兄且慢……”
葉梵猝然而驚,煞住勢子,尋思:”雷帝子傷勢果然大好,伏在一旁,伺機偷襲葉某?如今我在坑中,他在地上,占盡地利,無需痊愈,只需平日里七八成本事,就能制我。”
葉、虞二人修為原本相差微弱,此刻葉梵陷入土坑,地勢十分不妙,倘若虞照守在坑邊,葉梵貿然突上,半空中無所憑借,必為所傷,要是再讓仙碧緩過一口氣來,二人合力,葉梵難以生離此地。
一剎那,葉梵心中轉了無數念頭,恍惚明白上了惡當,雖然這土坑不過丈余,一躍即出,卻難保不是敵人故意挖得如此之淺,誘使自己縱出,以便居高臨下,狠下殺手。
葉梵越想越驚,不自覺蹲身屈膝,仰望上方,額頭上涔涔流下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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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5:33
. 仙碧玄功數轉,化去入侵真氣,當即跳起,飛身趕至。恰見葉梵中計墜坑,不覺又吃一驚,再聽谷縝大叫虞照,更覺奇怪。但她也是聰明人物,轉念之間,便明白了谷縝的詭計,忖道:”這小子先擺下奇陣,引得葉梵疑神疑鬼,不敢步行入陣。后又笑罵激將,誘他失足落坑,喪失地利。”然后再借虞照威名,唬得他不敢輕易縱起。這里面最妙不過‘虞兄且慢’一句,以虞照迅雷疾電的性子,絕無動手緩慢的道理,故而若說‘虞兄動手’,多此一舉,不合他的性子,說到‘虞兄且慢’,卻正好顯出虞照急于動手,卻被谷縝喝住,改為潛伏坑旁,伺機傷敵。如此一來,更叫葉梵捉摸不定了。嗯,是了,他故意將坑挖淺,也是為了勾起葉梵的疑心,倘若挖一個十丈深坑,葉梵必然以為我們武力不足,想憑機關將他陷住,不免鋌而走險,一個淺坑,反而顯出我方有恃無恐,若不然,似他這等高手,縱有百丈深坑,怕也奈何他不得……”
想到這里,仙碧望著谷縝,暗生戒心:”這小子智勇雙絕,天生便是大高手的坯子,如今所差的只有武功。他本是東島少主,眼下似乎犯了事情,為島上高手逼迫,不能縱情恣意,來日若為東島寬宥,武功大成,豈不是我西城空前勁敵?”
谷縝見仙碧注視自己,面色驚疑不定,卻不知她轉著這等心思,只笑道:”仙碧姑娘……”仙碧點頭不語,坑下的葉梵聽在耳中,卻是大為懊惱,怨怪自己一時猶疑,又來了一個勁敵,若只有虞照一個,舍命一搏,尚有勝機,算上仙碧,可就糟糕之極。
他只顧憂郁發愁,卻不料上面唱的竟是一出空城計。谷、仙二人均知眼下情形微妙,絕非長久之計,當即互使一個眼色,齊齊退回屋內,商議后面如何。
才到門前,仙碧、心頭忽的一跳,一股殺氣扑面而至,這殺氣來的突兀,雖不鋒利專注,卻似乎涵蓋八方,無所不至,
仙碧不及轉念,挽著谷縝縱身后掠,霎時間,眼前金虹電閃,耳邊只聽咔察細響,那座小茅屋被齊腰斬斷,連者諾大蓬頂,轟然坍塌,然而尚在半空,那到金虹忽又電卷回來,將那半幢殘屋圈住,一拖一帶,向后退二人當頭壓來。
仙,谷二人心神齊震,仙碧抬掌一迎,轟隆一聲,那殘屋支離破碎,化作一天碎葉。蒙蒙塵土中,金光再閃,破空射來,猛然間,谷縝只覺周身旋風激蕩,忽聽仙碧發聲輕喝,那到金虹徒然縮回。
塵挨散定,谷縝定眼望去,只見茅屋正中,立著一名玉面溝鼻的金衣男子,他的左袖盤在臂上,密密層層,右袖卻如一條飛蟒,凌空抖出三丈有余,彼鍛袖口,被陸漸空纂住。那金衣男子注視陸漸,神色驚異。
“九變龍王”仙碧心頭微微一亂,呼吸迫促起來,渾然想象不出屋外陣法如此深嚴,狄希為何能潛入屋內。狄希那條長袖本是沖著虞照去的,虞照運功正到緊要關頭,原本無幸,不料陸漸突然出手,憑者”補天劫手”竟然將那長袖攥住。
金影閃過,狄希身型驟失,陸漸忽覺袖上大力涌至,身不由主騰起丈余,虎口一痛,長袖脫手。然而長袖碎失,先前那股大力卻未消滅,經由雙臂綿綿而入,直抵肺腑,陸漸胸口一悶,血氣只沖咽喉,眼前金影淡如流光,鋒銳之氣如驚潮涌來。
狄希奪回長袖,便施殺手,長袖吞吐之快,不過瞬息。仙碧正要驚呼,忽見白光一閃,白色煙光去如飛劍,與那金光一交,發出輕雷也似的暴鳴。
金光驟縮,狄希在三丈之外現出身形,長袖拖地,面有驚色。陸漸亦同時墜地,著地時雙腿發軟,方要跌坐。忽覺一只手從后扶住,掉頭一看,虞照已然收功,濃眉飛揚,傲然挺立。
陸漸又驚又喜,正要出聲,忽聽耳邊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道:”別動。”陸漸一楞,卻見輿照口唇翕動,那聲音便續道:”方才那一招牽動內傷,我眼下乏力。需要你支撐。”
陸漸恍然大悟,耳邊話語竟是虞照內力傳音,原來他為救自己,提前收功,內傷并未痊愈。陸漸只覺手肘上那只大手隱隱下沉,心知虞照正竭力與內傷相抗,然而轉眼望去,卻又見他面色如常,濃眉斜剔,嘴角噙著一絲輕蔑笑意。
狄希城府頗深,見狀徐徐收袖,一雙眸子清光流轉,在虞照臉上逡巡不定。陸漸吃過大虧,心知狄希狡獪,當即長細一口氣,挺直腰身,但他久受”黑天劫”之苦,身子亦很虛弱,適才又被袖上奇勁沖擊,內腑疼痛,只覺虞照手勁漸沉,雙腿不由發起抖來。忽聽虞照又道:”這姓狄的袖子名為”太白劍袖”,十分厲害,加上‘龍遁’身法,恰是仙碧的克星。他若知道我內傷未愈,大勢去也.........”他說話間,狄希目不轉睛注視他的雙唇,顯然發現穿聲之祕,只是未知內容。陸漸心知到了生死關頭,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咬緊牙關,憑著一股倔強之氣,挺立不動。這時間,由仙、谷、寧三人看來,虞照傷愈,多了一個強手,就算葉梵,狄希聯手,也未必會輸,狄希瞧了半晌,忽而笑到:”雷帝子素來光明磊落,怎么今天總是說些悄悄話兒,不敢公之于眾?”眾人聞言,方知虞照用了”傳音入密”之朮,谷縝轉念最快,又見陸漸大汗淋漓,甚是辛苦,立時猜到時下窘境,忽見狄希目透疑色,立時嘻嘻笑道:”狄叔叔,你怎么來的?”狄希見問,心神略分,漫不經意道:”我追一個對頭,順路來的。”谷縝笑道:”哪個對頭?”狄希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難臨頭,還有心思管別人的閑事?”谷縝笑道:”小弟閑人一個,閑人管閑事,天經地義。狄兄卻是大忙人,不知東瀛的鳥銃生意忙的如何?”狄希目光一冷,忽而笑了笑,淡然道:”托福,尚好......”話音未落,長袖電射。谷縝一驚,未及躲閃,那袖倏地轉折,呼地掃向仙碧。仙碧心知”太白劍袖”貫注狄希真力,利如刀劍,威力絕大,方欲躲閃,那袖忽又嗖的縮回。狄希微微一笑,說道:”果然如此。。”谷縝暗叫不好,卻聽狄希笑道:”久聞虞兄與仙碧姑娘本是愛侶,相互間至為關切,如今虞兄見我向仙碧姑娘下手,竟然一動不動,卻是為何?”虞照不料此人恁地厲害,只一下便試出自己虛實,頓時無言以對。狄希注視著他,有笑道:”這么說,虞兄內傷果然未愈了?”說著雙袖垂落,臉上笑容不減,眼神卻慢慢變冷,冰雪也似。
忽聽一身長笑,清朗絕俗。
仙碧心頭一喜,舉目望去,只見遠方樹梢上,左飛卿迎風而立,白衣飄飄,如羽化登仙。
仙碧不由檀口微張,几預失聲呼喊。虞照見她喜上眉梢,頓時臉色發青,大皺眉頭。
左飛卿一聲笑罷,朗朗道•”九變龍王,你我勝負未分,就想換對手么?•狄希笑了笑,曼聲道:”君侯神出鬼沒,狄某捉摸不著,無可奈何,只好向雷帝子討教了。”左飛卿冷笑道:”左某亦非躲你,只不過你東島以谷神通為首,恃多為勝。左某寡不敵眾,自然不必逞那匹夫之勇。如今你同伙不在,咱們一個對一個,最好不過。•
虞照冷哼一聲,道••少給自己貼金,谷神通要收拾你,何需以多為勝,他只需露個嘴臉,你這假神仙的法朮立馬不靈。”左飛卿冷笑道”避強擊弱,本是武學精要,左某技不如人,自然不會狂妄自大,以卵擊石,弄得一身是傷,結果還要女人庇護。”虞照被他說中心病,惱羞為怒,嗔目喝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虞某別說受傷,就是粉身碎骨,也勝過你這夾尾而逃的懦夫。”
左飛卿臉色一沉,方要發作,仙碧已喝道:”夠了么,大敵當前,還爭什么閑氣“左飛卿冷笑道:•仙碧妹子說話,左某豈敢不從,哼,先退外敵,再說別的。•滿頭白發倏地散開,袖里風蝶亂舞,如云如霧,罩向狄希。狄希飄身一縱,升起丈余,左袖筆直抖出,在地上一拂,袖勁反澈,帶著他盤旋而上,竟與左飛卿直面相對,同時左袖疾出,挽一個花兒,掃開風蝶,哩的一下,刺向左飛卿胸口。
仙碧看得恍然有悟:”太白劍袖’竟能借長袖之力,凌空變化,無怪這厮不經‘后土二相陣’,厚來呈經過天上,潛入茅屋。”轉念間;狄希長袖越舞越疾,金光兩道,十分刺眼,雙袖變化委實快極
忽而右袖拂地,左袖攻敵,忽而左袖拂地,右袖攻敵,甚至于半空,兩袖齊出,勢如雙虹經天,屈曲如意。但凡木石一被掃中,立時分裂。以左飛卿之能,也不敢輕攖其鋒,唯有風碟抵隙乘虛,不料那大袖質料奇特,裹成一束,如刀如槍,鋒利絕倫,一旦展開,則化為一面軟盾,遮天蓋地,決難攻入。
陸漸瞧的眼花撩亂,不自覺心斗欽佩:”這太白劍袖果真厲害,無怪那日狄希曾說他若用袖,我接不下三招。”再看狄、左二人,本是一色的風神俊秀
,武功又均足輕零瀟灑,見見廣袖風伴、紙蝶云吞,袖來蝶去,托著一金一白兩位飛天仙人,風飚電逝,絕非人間。明明是生死相搏,落入人眼,卻是令人傾倒。斗不多時,日色向晚,山風撕厲,嗚鳴嗚如響號角。空中二人越斗越快,漸漸至于形影模糊,恍如金、白流光,來回穿梭,但奇的是,兩人身法越快,風蝶飛舞亦隨之變快,唯獨狄希的長袖變得十分舒緩,一發便收,似被某種無形之力攔住,不能將招式使足。
陸漸方覺不解,忽聽虞照冷笑道:”姓狄的與左飛唧長空爭雄,真是不自量力,難道他不知道風部神通與天風呼應,風勢越大,神通越強么?”陸漸聞得心動,定神細看,頓有所悟。原來”周流風勁”決不離風,此時山風大起,左飛卿得了風,便如魚得了水,神通驟漲,不但身法更快,更引來狂風,牽制對手長袖,擾亂他的招式。
狄希這一路袖招本是”龍遁”九變中的”云龍變”,自以為使將出來,絕無對手,誰料西城神通一得天時,威力陡增,一陣亂風,吹得雙袖搖搖蕩蕩,無法駕馭,几乎兒被風蝶乘虛攻入。要知高手相爭,容不得半點差池,狄希情怯,只好收了”太白劍袖”,只憑身法閃轉躲避。”龍遁”身法天下獨步,若是不求傷敵,但求自保,左飛卿神通雖強,卻也無可奈何。
又斗數招,狄希自度不能勝出,心念陡轉,哈哈笑遁:”葉兄更待何時?”仙碧心頭一凜,她假意關注空戰,實則大半心思都在提防葉梵,誰知那坑中始終靜悄悄的,一無聲息。仙碧心中本就迷惑,聽了狄希叫喊,不由暗運玄功,注視土坑,誰知那坑里依舊不見動靜。
狄希連叫兩聲,無人答應,心中不耐,一拂袖,飄身掠過那土坑上方,不由大為吃驚,敢情坑內竟是空空如也,人影也無。狄希分明看見葉梵跌入坑中,此時忽不見人心中極為迷惑,當即雙袖拂地,每拂一次,便飄退五丈,形如兩條金光閃閃的長腿,大步疾行,拂至第五次,狄希已落在”后土二相陣”外,長笑道:“風君侯,狄某今日落了單,暫且作罷。島主與沈瘸子約在后日正午,天柱峰前,你若有膽來,咱們大可提前數月,論神滅道。”
左飛卿白發收攏,冉冉落下,冷笑道:”你不過仗了谷神通的威風,真以為左某不敢去么?后日就后日,天柱峰前,一決雌雄。”
狄希目光一閃,哈哈大笑,轉身即走,步履看似逍遙,轉瞬間背影由大而小,由濃而淡,化作一點金光。左飛卿目視狄希去遠,眉峰聳起,神色十分沉重。遠方樹林中射出一溜青光,直奔虞照。仙碧伸手欲攔,左飛卿卻早巳揮袖,風蝶如云護住。虞鼎接過一瞧,卻是一塊巴掌大的樹皮,新剝不久,用銳物刻了兩行字跡,”后日午時,天柱峰前,海眼雷帝
死活聽天。”落款”東島葉梵”。
虞照冷笑一聲,抬眼望去,樹林中似有藍影閃沒。谷縝上前几步,縱下土坑,略一查看,便發現坑壁有一個洞口,可容一人,洞內濕氣逼人,黑黢黢不知通向哪里。谷縝稍稍一想,便不由哈哈大笑。
翻上土坑,仙碧問起,谷縝如實說了,笑道:”葉老梵生來最好面子,他被我算計,藏在坑里不敢出來。原本過不了多久,他醒悟上當,自會上來,萬不料狄希忽然出現。五尊之中,葉梵居首,狄希次之。葉老梵一貫自負勝過九變龍王,若被狄希發現掉在坑里不敢出來,那還了得?故而葉老梵明知上當,也決計不肯現身,只想著如何遮蓋住這樁臭事,于是乎運起玄功,飆輪電轉,硬生生在坑底開出一條地道,直通到那邊樹林。這么一來,不但狄希見不著他,事后說起此事,葉老梵也必然矢口否認,推得一干二淨。只不過,他短期內打通這通道,必然消耗不少真元,今日之內,不堪再戰。葉老梵何等好勝的人物,竟吃了這種悶虧,怒氣自然難平,他見狄希與風君侯約下戰期,便也照樣畫葫蘆,向虞兄挑戰,力圖挽回几分臉面。”說到這里,想到葉梵滿身泥土的窘樣,不由笑個不停。
仙碧忽道:”谷縝,你方才設的那個陣,到底有什么玄虛?”谷縝笑道:”什么玄虛也沒有。”仙碧啐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個鬼陣子,都是你胡亂擺設,用來騙人的。”
“不但能夠騙人,而且專騙能人。”谷縝得意笑道,”葉梵家學淵源,天下陣法沒有几個他不認識的,唯有不是陣法的陣法,才能將他[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唬得住呢。”仙碧瞪著他,嗔也不是喜也不是,最后嘆了口氣,道:”你這小子,太過奸詐,日后誰做了你媳婦兒,才叫倒霉呢。”她言者無心,卻戳到谷縝心底處,不覺笑容一斂,沉默下來。
左飛卿白眉微皺,沉吟片刻,忽地冷笑道:”虞照,葉梵叫陣,你敢不敢去?”“怎么不去?”虞照冷冷道:”虞某輸給谷神通,卻也不怕他。”左飛卿冷笑道:”死鴨子嘴硬。”虞照怒目大睜,左飛卿卻一擺手道:”我懶得跟你羅嗦,你如今的樣子,小娃兒一根指頭也能將你推到。當務之急是找個隱蔽之處,施展‘風雷轉生法’。”虞照露出驚疑之色,仙碧卻是驚喜道:”你肯用風雷轉生法?”左飛卿正色道:“左某縱然性子古怪,大是大非還分得明白。后日一戰,事關西城尊嚴,并非我一人榮辱。老酒鬼不去便罷了,若是要去,就該鬧他個轟轟烈烈,要不這么病怏怏的,還沒打架,便先叫人心寒。”虞照面皮紫漲,怒道;”你說的天花亂墜,其實不過怕了谷神通。”左飛卿大怒,俊眼睜圓,瞪著他冷冷不語。仙碧不由苦笑道:”你們兩個后天去還是不去?”虞照道:虞某可不是怕死懦夫。”左飛卿亦道:”男兒一諾,絕無反悔。”仙碧一咬朱唇,冷笑道:”既然都去,還爭這些閑氣作甚?”二人對視一眼,不僅默然,過了半晌,果見山腰上一個山洞。仙碧道:”你二人運功,我來護法。”又對其他三人道:”形式緊迫,須以風雷轉生發為虞照療傷,應對后天之約。待會我要封閉洞口,不能打擾”說道這里,她驀地住口,望了寧凝一眼,眸子里大有深意。寧凝一怔,地下臻首,十指攪在一起。仙碧知道陸漸生死,只在她一念之間,心中大為忐忑,但知此時說也無用,只得嘆一口氣,轉身將隨身革囊盛滿清水,以為運功途中飲用,然后運其坤元神通,結土成障,封住洞口。行將封閉時,其他三人偶過縫隙,看見虞照與左飛卿相對端坐,四掌相抵,隨著洞口合攏,洞中,發出奇怪響聲。陸漸驚道;”這風雷轉生法是什么神通?”谷縝想了想,說道:”《易經》中油煙:”剛柔相魔,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一風雨。’說的是雷風相博,剛柔并濟,能夠造化陰陽,生成萬物,周流電勁剛明正直,周流風勁夷沖瀟灑,貌似相克,實則相生。這法門叫做風雷轉生,顧名思義,便是風雷二部的真氣匯合,便能夠主那生死,竟成奇功。三人邊說邊行,山腰間遠處山坳中有一亭台,到前一看,倒是為香客開設的一座茶社。
三人討了三杯清茗,慢品閑聊,各述別情,說話間,忽聽篤篤之聲,仿佛竹杖點地,陸漸轉眼望去,頓時變了臉色,只見寧不空峨冠長袍,拄杖而來,入亭中坐下,討一杯茶,捧著沉吟。陸漸再看寧凝,見她呆望寧不空,神色茫然。谷縝與寧不空雖未曾謀面,然而看陸漸神色和寧不空的相貌,便已猜到,即蘸茶水,在桌面上寫出“寧不空“三字。陸漸方要答話,忽見谷縝擺手示意,陸漸醒悟,也用茶水寫一個“是“字。谷縝又寫到“三十六計走為上“。陸漸未答,寧凝已經寫到“我與他說几句話“。然后站起身來,尚未開口,寧不空忽地說道:“凝兒,我找的你好苦”,寧凝吃了一驚,谷縝心中亦是老大疑惑,望著陸漸,寫道“他真是瞎子?”陸漸也是一臉迷惑,寫道”不錯”,谷縝一皺眉,又寫道“老賊有備而來,大大不妙。”忽聽寧不空緩緩道:“凝兒,你怎么不說話?”寧凝只覺得心跳變快,玉頰火燒,澀聲道:“你,你找我做什么?”寧不空眉頭皺起,露出刀刻也似的苦澀皺紋,招手嘆道:“孩子你過來。”寧凝一愣,陸漸扯住她的袖口,微微搖頭,寧凝輕咬朱唇,驀地擺脫陸漸,走到寧不空身前。寧不空伸出大手,指間拂過寧凝如玉面龐,一時間寧不空的臉上流露出悵惘之色喃喃道:真像,真像...。”說著眉頭顫抖,胸口積聚起伏,驀地咔嚓一聲,手中竹杖折成兩段。寧凝吃驚道:“你,你...”寧不空搖了搖頭,苦笑到:”沒什么,我驀地想到你娘,你的樣子,和她真是像...”寧凝心神搖蕩,想到母親慘死的情形,心中悲苦難抑,不由得脫口叫到:“爹爹”寧不空聞聲一震,臉上露出奇怪的申請,沉默半晌,驀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笑了半晌,叫道:“好,好,我寧不空也有女兒了,妙極,妙極”說罷又是大笑,笑聲越見淒慘,如梟鳥夜哭一般。寧凝自幼與父親分別,雖然重逢,心中卻是很不自在,自覺雖有父女之親,卻像始終隔了一層,不能如其他女孩一般承歡膝下。此時聽他如此怪笑,更覺別扭。寧不空驀地止住笑聲,森然道:“凝兒,我父女既然重逢,我絕不讓你再受半點委屈,從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要讓你過上公主一樣的日子,哼,公主又算什么?給姓寧的提鞋也不配。”谷縝越聽越覺得滑稽,聽到最后一句,噗哧笑出聲來。寧不空面色一沉,厲聲喝道:誰在笑?谷縝未及答話,陸漸已搶著道:是我。”谷縝大皺其眉,心道:”陸漸雖是好心,我又怎能讓他代為受過。“方要自承其罪,寧凝已道”爹爹,他只是笑笑,你可別怪他。”寧不空臉上怒氣未消,面肌抽搐數下,手指卻從袖里慢慢退了出來,冷冷道:”也罷:凝兒,有生以來你第一次求我,爹爹就允你一回,若不然,只憑他這一笑,燒成炭灰也便宜他了。”寧凝聽得打了個突,忽見寧不空將袖一拂,叫道;”走吧。”寧凝忙道:“爹爹且慢,我還有一事求你。”寧不空皺眉道.”什么’’寧凝道:“•陸漸的黑天劫便要發作,我求你救一救他。”陸漸聞言一驚,寧不空臉色卻是一沉,冷冷道”凝兒,他與你有什么相干,你為何替他求我,”寧凝道:”他,他是我的朋友,救過孩兒性命。”寧不空一皺眉,嚀了一聲,道”很好,陸漸,你過來。”陸漸喝一口茶,道:“我過來作甚”寧凝見狀大急,心想仙碧說得不假,陸漸外和內剛,骨子里倔強,即便父親肯救,他也未必領情。當即向陸漸連使眼色,要他屈服,陸漸卻如不見,只是低頭品茶。寧不空呆立半晌,驀地嘿的一聲冷笑:”凝兒,你看到了么?這小子自作孽,不可活,你再也不用理他,讓他去死。”說著踱出亭外。寧凝心一急,拉住陸漸,轉身追趕,陸漸身子虛弱,經她一拽,身不由主隨她奔出亭外,不禁喝道:”寧姑娘,你做什么?”寧凝心中有氣,俏臉繃緊,抿著小口,默不做聲。陸漸欲要掙扎,又覺乏力,被拖得踉踉蹌蹌,連聲道:”凝姑娘,寧姑娘......”谷縝從后跟出,見狀心里笑翻:”陸漸啊陸漸,最難受美人恩,現在知道厲害了么?”他自嘲笑別人,卻忘了自己也是為情所困,比陸漸好不了多少。”寧不空緩緩前行,寧凝拉著陸漸走了時許,寧不空猝然轉過身來,冷冷道.”凝兒,你當真要救這小子?”寧凝道:”他是女兒的救命恩人,還請爹爹大發慈悲。”寧不空搖頭道:”乖女兒,你這話可說錯了。”寧凝怔忡道:”怎么錯了?”寧不空冷笑道:”為父心中,包羅萬有,唯獨沒有慈悲,你叫我大發慈悲,豈不是為難我。”
寧凝一楞,低聲道:”可是他救過女兒...”陸漸忍不住道:”你也救過我,咱們早就扯平了。”寧凝氣急秀目大睜,狠狠瞪他,陸漸梗起脖子道:”寧姑娘,你不用低聲下氣求這惡人,死便死了,我又不怕….”
忽聽寧不空冷笑道.”凝兒,你不用理會他,這小子最不知好歹。再說了,哼,他本就是我寧家的狗奴才,奴才救主子,天經地義。“
陸漸驀然間只覺怒血上涌,大聲道:“我若是狗奴才,你不就是狗嗎?“他一句罵完,忽又覺口不擇言,忙道:“寧姑娘,他是狗,你卻不是。”他這一解釋,越描越黑,寧凝哭笑不得,谷縝卻是暗笑:”這陸漸,斗嘴的本事倒有長進。寧不空臉色鐵青,驀地將身一晃,食指伸縮如電,在陸漸胸口點了一下,猛然間,陸漸只覺得一股寒氣透胸而入,直抵身體至深處,身子某處似乎突然碎裂,化為無底黑洞,嗖的一下,將全身精氣盡數吸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5:48
第33章 六識
陸漸大叫一聲,眼白上翻,癱軟在地。寧凝駭然已極,抬眼望去,只見寧不空雙眉倒豎,臉上透出濃濃殺氣,寧凝驚道:“你,你方才做了什么?”“做什么?”寧不空哼了一聲,寒聲道,”這狗奴才仗了魚和尚那禿驢的勢,以為區區几道禁制,便能抗拒黑天書的鐵律,真是不自量力。我今天便將禁制破去,看他怎地?”寧凝不料父親如此惡毒,非但不救人,更將陸漸僅剩下的一道禁制破去。剎那間,她只覺得眼前發黑,喉嚨腥甜,几乎便昏了過去,恍惚之中,只見您不空那張臉陰沉沉,冷冰冰的,竟是說不出的扭曲猙獰。這一劫來得委實太快,陸漸不及掙扎,已然昏厥,黑天劫雖然轉動,往日那般怪夢確實一個也無,唯有無法想象的痛苦和空虛洶涌而來,即便昏沉之中,也能清晰感知。縱然口不能言,眼不能張,痛苦之甚,卻令他,涕淚齊流,肌膚痙攣,耳邊轟隆隆,猶如雷車經過。要知道,黑天劫所以厲害,并非一發即死,而是發作之后,非得經過几個時辰的折磨,方能咽氣。這期間,即便刺其心,割其頭,也不能將劫奴立即殺死,只需頭顱完好,劫奴[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便有知覺,黑天劫的痛苦仍然清楚感知,且借力越多,痛苦越大,即便一個時辰,遭劫之人,也如歷經千百歲月,可以說世間痛苦,莫大如此。寧凝幼時,也曾見過沈舟虛懲戒一名犯罪劫奴,令其歷劫而死,當時情狀之慘,寧凝多年來刻骨銘心,常在夢中駭醒,醒來時,往往魂魄悸動,淚流滿面。此時眼看陸漸情形,驀地憶起往事,陸漸之苦如同身受,令她芳心盡碎,痛苦已極;霎時間,寧凝雪玉般的雙頰閃過一抹潮紅,心中已然有了決定。
寧不空有所覺,濃眉一顫,高叫到:”凝兒,你做什么?”寧凝如若未聞,凝視陸漸面龐,全神貫注,寶相矜持,通體若有淡淡柔光,隱脈中的劫力源源不絕,化為真氣,經由纖纖玉手,度向陸漸。
寧不空心中更疑,眉頭連聳,驀地臉色陡沉,喝道:”你瘋了么?”說著飄身上前,一指點向寧凝,這時忽覺得身后風起,又急又猛,寧不空不由大喝一聲,去勢不止,反袖拂出。谷縝見陸漸禁制被破,也極驚怒,但”有無四律”并非智謀能夠克服,以谷縝計謀百出,此時也覺束手無策,及見寧凝欲度真氣,想到仙碧所說的話,猛然明白,第四律”有往有來”表示劫主、劫奴均能遺傳,寧凝的真氣性質與寧不空一脈相承,但她劫奴之身,要用真氣,便須借力。依照第二律”有借有還”,她救了陸漸,便有歷劫之患,是以寧凝此舉,分明已有舍身之危。谷縝心中既是感動,亦覺茅盾,然而事到如今,陸、寧二人一生一死,勢難兩全。眼見寧不空出手阻止,谷縝忍不住施展貓王步,旋身急上,繞到寧不空身后,方才出手,即有一股暖流迎面拂來,谷縝不及轉念,便覺身子炙熱,衣衫火苗一竄,騰的燃燒起來。谷縝不想”周流火勁”如此厲害,如不滅火,勢被燒成灰炭,當即仰倒,連滾數匝,火勢才滅,但覺多處肌膚炙痛,已被烈火燒傷。他抬眼望去,只見寧不空一指點在寧凝胸口,寧凝軟軟倒地。谷縝心急之下,正要縱起拼命,忽覺頭頂一黑,一道灰影疾如鷹隼,蕩起一股狂風,向寧不空扑去。寧不空覺出來人勁風有異,”咦”了一聲,倒退一步,翻掌迎出,兩人勁力一交,灰衣人袖袍火光迸起,但燃燒極短,一閃即滅。掌力一交,寧不空便覺出對方來歷,臉色陡變,厲喝到”魚和尚?你還沒有死?”一念及此心知”周流火勁”必然奈何不了對手,當即向后縱起,方要射出”木霹靂”,忽又想起寧凝穴道被制,動彈不得,”木霹靂”炸裂,木屑紛飛,難免誤傷。稍一遲疑,便失了先機。灰衣人動轉如電,左手一抄,抓起陸漸,右手一攬,抱起寧凝,方要轉身去搶谷縝,寧不空已怒吼一聲,揮舞雙掌,扑了上來。灰衣人百忙中將陸漸扛在肩上,騰出一手,翻掌拍出。”啵”的一聲,谷縝伏在近旁,只覺上方炎風猛烈,迫的他喘不過氣來。寧不空一聲冷哼,忽的向后跳出,厲聲道”你不是魚和尚,到底是誰?”此時那灰衣人袖袍火起,連揮兩次,方才熄滅,滅火之際腳下生風,奔走如飛,谷縝爬起來,從后望去,那灰衣人僧袍光頭,儼然是一個和尚。
寧不空驚怒交進,喝道:”哪里去,”飛身趕上,呼地一掌推出,那和尚腳底不停,仍是反掌相迎,二人掌力凌空交接,”周流火勁”被和尚的無儔真力一裹,倒卷而回。寧不空怒哼一聲,雙掌微合,齊畫一個半圓,向前送出,那火勁未散,又被裹成球狀,反送回去,上面更添了兩重勁力,密密層層,涌至和尚后襟。哧的一下,后襟著火,焰光進射,那和尚反手一拳,化去火勁,動力收回,又將衣上烈火扑滅,腳下驟然加快,鴻飛雁翔,竟將寧不空落下一丈有余。寧下空三重火勁被破,心神大凜,一聲大唱,去勢比箭還疾,須臾逼近五尺,緊綴和尚身后,不離不舍。
兩人一逃一追,均是去如流星,忽即逝去,谷縝奮足趕過一道山梁,眼前一亮,忽變疏朗,峰巒青青,流云飛逝,山粱下林莽蓊郁、幽谷深深,靜蕩蕩卻不見半個人影。谷填心知足力遠非二人之儔,已然追丟,呆了好一陣,方才嘆一口氣,死了追趕之心,放緩步于,沿著山道行去。天柱山本就風光奇秀,這一路行去云海霧較,風喧杯嘯,翠屏干重,紫氣蒸騰,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濺出,瀉落百尺,流雪飛銀,漱石;中穴,化作珠玉萬粒子片,沾上肌膚,涼沁入骨。泉邊是一面石崖,宏偉平整,刻滿字跡,字體大有數丈,小者也有几尺見方,其中不乏李白遺草,東坡手跡,狂放丰腴,各擅勝場。谷縝不知自己信步所至,竟來到三祖寺西邊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來歷代文人均有題刻。谷縝賞鑑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畫,無不辨識精妙。眼見壁上文賦都雅、五體兼美,頓覺煩惱盡拋,悄然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萬岳歸宗”八個摩天巨宇,心中下自禁涌起一股清壯,脫口贊道:”不愧是天柱家風!”
叫聲未落,忽聽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風,”空谷傳音,余韻清絕。谷填心頭微沉:轉眼望去,沈舟虛推著輪椅,正循一條幽徑灑然而來。
谷縝心知他一向大有考教之意思,當下微微一笑,徐徐道:”時有白云來閉戶,更無風月四山流!”
沈舟虛輪椅更近:”如何是道?”
谷縝道:”白云覆青嶂,蜂烏步庭花”
沈舟虛道:”如何是和尚利人處”
谷縝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沈舟虛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谷縝道:”獨步千峰頂,優游九曲泉。”
沈舟虛道:”如何是西來意?”
谷縝道:”白猿抱子來青嶂,蜂碟銜花綠蕊間。”
問答到這里,二人相對撫掌大笑,沈舟虛贊嘆道:”好小子,了得。”莫乙恰也尾隨而至,聞言冷笑道:”這是崇慧禪師的公案,這小子湊巧記得几句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谷縝笑道:”說道記性,莫大先生舉世無雙,區區自愧不如。”莫乙聞言大喜,只是咧嘴憨笑。
谷縝談笑間目光掃去,莫薛燕蘇四大劫奴在沈舟虛身后圍成半圓。再瞧附近草間
,細響颯颯,分明有人潛伏,不覺笑道:”沈瘸子,你勞師動眾對付谷某,豈非泰山壓卵么?”
沈舟虛笑道:”沈某一向膽小,若能泰山壓卵,最好不過。”
谷縝道:”要怎地?”
“也不怎的。”沈舟虛道,”只請閣下前往嘉平館圍棋一日,略解山中孤寂。”
谷縝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
沈舟虛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縝呸了一聲,笑道:”老子一手爛棋,又算什么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便明說,何苦這么多彎曲。東島扣了沈秀,你當留下我,便能和東島扯平,卻不知老子是東島的不肖子,那兒的人恨不能殺之而后快。你讓我當人質,真是打錯了算盤。”
沈舟虛搖頭道”令尊若要殺你,當年你犯下罪過,他為何不殺,偏偏將你關入獄島?足見父子情深,世人難免。”
谷縝瞳孔收縮如針,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
沈舟虛淡然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谷縝容色一緩,忽又道”去嘉平館圍棋么?”沈舟虛道:”是。”谷鎮微微一笑,淡然道”不巧得很,老子有事,不大想去。“
莫乙喝道”由得你么,”倏地搶上,不料谷縝身形一轉,便失蹤影,莫乙吃了一驚,不及變招,后頸劇痛,己被扣住。
莫乙驚得神魂出竅,耳聽得一聲大唱,褐影閃動,燕未歸如風雷至。腳尖方抬,谷縝已嘻嘻一笑,從莫乙腋下鑽了過去,燕未歸若不收勢,勢必踢中莫乙,當即無奈收腳。莫乙一得自由,”啊”的一聲,便想躲閃,不科谷縝動轉如電,搶到左側,莫乙頸脖一痛,又被扣住。燕未歸閃身趕來,手抓腳踢,上下齊攻,谷縝卻不抵擋,一閃身,又轉到莫乙身后,燕未歸怕傷者莫乙,再行收勢,一放一收,又慢了時許,讓谷縝遁出手底。
說時遲,那時快,旁人眼里,谷縝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圍繞莫乙飛轉。燕未歸緊追其后,看起來明明快過谷縝,卻不知怎地,始終不能將他擒住。
唯有沈舟虛看得分明,谷縝身法詭異,縮腰伸頸,手腳齊用,不似人類武功,倒象是禽獸飛縱,每于不可能處突然變怏,大大出乎燕未歸意料,且這小子膽大包天,競將莫乙當作盾牌,借他身子,抵消燕未歸的殺著。
莫、燕二人身在局中,也是有苦自知,莫乙穴道并未受制,屢次想幫燕未歸擒捉谷縝,誰料抓來抓去,卻沒抓住谷縝一片衣角,反而一抬腿,二抬腳,均為谷縝利用,作為阻攔燕未歸的盾牌。燕未歸轉了數匝,猛然悟出此理,厲喝道”書呆子,滾開些。”
莫乙早有此心,聞聲躲閃,不料谷縝有如附骨之蛆,隨他進退,始終不離莫乙左右。燕未歸越發焦躁,喝道”臭書呆子,還不滾開,擋手擋腳的。”
莫乙几乎哭出來,說道:”這小崽子纏人,滾也滾不開啊。”燕未歸氣急,罵
道:”不滾就爬,總之不要礙眼。”
莫乙聽得,靈機忽動,一蹲身,從燕未歸胯下鑽了過去,手足并用,爬了起來。他適才挺身直立,才會成了谷縝的肉盾,一旦伏下,谷縝頓時沒了阻攔,燕未歸大喜,方要下手,不料谷縝身形變快,欲左還右,眼前一花,肩頭陡沉,雙眼倏地劇痛,已被谷縝二指扣住。
谷縝始終躲閃避敵,燕未歸心存輕視,絕未料到他膽敢反擊,不料”貓王步”本就奇特,北落師門憑惜這套詭奇身法,懾伏群獸,嘯傲山林,最能以弱勝強、以小敵大。燕未歸倉促遇上,頓為所趁,他心中驚怒,但要害被制,不敢妄動,身子僵如木石,愣在那兒,冷汗長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6:07
第34章
這時間,忽聽谷縝哈哈大笑,肩頭一輕,對手已然離身,燕未歸轉眼望去,只見谷縝笑嘻嘻站在一旁,頸上有銀光閃動,定睛細看,卻是一束蠶絲,連在沈舟虛手上。燕未歸方知是主人出手,以“天羅”鎖住谷縝頸項,迫他收手,一想到合主奴三人之力,方才擒住此人,燕未歸便覺雙頰發燙,暗叫“慚愧”。
谷縝卻似漫不經心,哈哈笑道:“武林中說到‘天算’沈舟虛,無不稱贊足下的智計,如今和我這個小輩交鋒,不比智慧,卻斗武力,傳將出去,豈不壞了你西城智宗的美名?”
沈舟虛亦是一笑,心知他自知武功不敵,便想用話扣住自己,當即收了蠶絲,微微笑道:“說到斗智,下棋算不算?”
“算,怎么不算?”谷縝笑道:“不過既是比斗,就要有彩頭。”
沈舟虛頷首道:“這個容易。你若勝了,任你去留,我若勝了,你要陪我弈至后天正午。”
谷縝笑道:“妙極,只不過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卻久在深獄,荒疏棋藝,你我對弈,太不公平,不如換一種棋如何?”
沈舟虛道:“什么棋?”谷縝道:“打雙陸,九局五勝。”
沈舟虛看他一眼,嘴角浮現出意思古怪笑意,點頭道:“很好,就打雙陸,無須九局,一局足矣。”谷縝見他神氣,心頭一沉,暗叫糟糕:“他既然知道我的往事,必也知道我嗜好雙陸,依照他的心性,必然早早預備,設下圈套,然后偏要說下圍棋,我以為圍棋是他的專長,敵長我短,一定不干,十九要求改玩雙陸。到這時候,他再不費力氣,輕輕答應。這么一來,我豈不是自個兒往繩套里鑽么?”
甫一交手,即落下風,谷縝臉上含笑,心中卻很氣悶,鹽鹼沈舟虛掉轉輪椅,想嘉平館駛去,邊趨步上前,隨在一旁。二人均是俊朗從容,談笑風生,指點暮光山色,飛瀑流霞,妙談快語層出不窮,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見其這么瀟灑自如,還以為二人本是一隊忘年之交,接班游玩山景,品鑑風物。
山重水復,几人來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蒼苔碧蘚肥厚油滑,斑斕有致,奇花異草暗香微逗,幽艷天然。洞前老松上棲著几只白鶴,為眾人腳步所驚,清唳數聲,重霄而去,在云藹中久久盤旋。
沈舟虛笑指道:“當年六祖慧能傳法給南岳懷讓時曾說:‘汝足下生一馬駒,踏殺天下人。’后來懷讓收馬祖道一為徒,果然應了慧能的預言。馬祖道一機鋒絕世,佛法空明,以至于當時佛門盡以禪宗為尊,實為六祖之后的禪宗偉人。著嘉平館本是馬祖修道之地,禪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來這里,也可沾一點先聖的靈氣。”
谷縝默默點頭,目視眼前陳跡,遙想馬祖當年秉心燈,挾機鋒,馳騁天下而無抗手的風采,不由神思聯翩,為之傾倒。
天色漸晦,暮氣四升,四下里彌漫著一股子詭異迷離。走進洞府,只見館前魚貫雁行,立了兩行天部弟子,“嘗微”秦知味也佝僂身形,赫然在列,見了谷縝,眉頭連皺,隱有怒色。
谷縝心頭不大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對方無不洞悉,對手計謀,自己卻一無所知,縱然竭盡才智,也料不到沈舟虛下一步的舉措,自從脫出九幽絕獄以來,谷縝頭一回生出智力不濟之感。
又行數步,前方幽暗中,綽約現出議長青石圓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處,似乎盤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驟閃,左右洞壁燃起兩排氣死風燈,照得洞里亮堂堂的。谷縝定眼望去,吃了一驚,感情那盤坐女子竟是姚晴,只見她雙目微合,櫻口緊閉,有如戴了一張玉質面具,沒有絲毫表情。
谷縝心頭微亂,目視姚晴,縱機想像,也想不出他身上發生何事。沈舟虛卻笑吟吟的,若無其事,推著輪椅,緩緩去到桌邊。谷縝略一沉吟,也上前兩步,在石凳上灑然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么了?”沈舟虛微微一笑,道:“我若說靜坐參禪,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谷縝笑道,“就好比吃飯拉屎,喝風放屁,哪一樣我都相信。”
沈舟虛眼中有冷電閃過,嘿然不語。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謹,小心翼翼,奉上一面雙陸棋盤。那棋盤水晶磨就,呈半透明狀,盤上七彩絢爛,珠光輝騰,仿佛畫了一幅彩色圖畫,然而定神細看,那圖畫既不似人物禽獸、神仙鬼怪,又不象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卻如一團彩煙,只在若有若無之間,縹緲不定。
棋子與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潔,顆顆棋子顏色不同,唯一能夠分辨彼此的,即是谷縝一方的棋子之中,鑲嵌了點點金星。
谷縝捻起一枚棋子,端詳時許,笑道:“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見到。”
“好見識。”沈舟虛擊掌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請到家里,熔成一批玻璃棋子,雖然有趣,卻只不過是一些尋常玩物,不足挂齒。”
谷縝嘻嘻一笑,心中卻自暗罵:“尋常玩物?哼,尋常個屁。”定神再瞧,但覺棋盤上那疑團彩煙隨著燭火搖晃,霞涌煙塵,多瞧兩眼,便覺一陣頭暈,抬頭一看,只見沈舟虛眸子幽深,凝注過來,頗有審視意味,不覺心頭一跳:“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當即捻起一枚棋子,笑嘻嘻地道:“對不住,小子占先了……”
沈舟虛還未回答,忽聽有人道:“洞府里氣氛陰濕,先容小奴獻上一爐寶香,辟邪驅濕,蕩滌塵煩。”說話間,蘇聞香捧著一香爐,慢慢騰走了過來。
那香爐是漢代博山爐的形制,銅質極好,玉毫金粟,晶瑩映徹,爐上鑄有山岳海濤,人物神獸,均是刻畫入微,精巧絕倫。谷縝瞧得喜愛,脫口贊道:“蔽野千種樹,出沒萬重山,。上鏤秦王子,駕鶴乘紫煙……”
念到這里,忽覺失態,正想打住,沈舟虛卻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龍勢,矯首半銜蓮。傍為伊水麗,芝蓋出岩間。復有漢游女,拾羽弄余妍。”
谷縝不覺莞爾,說道:“沈瘸子,咱們是下棋還是考狀元,若是考狀元,老子拍馬就走,決不受這一股子酸氣。”
沈舟虛笑道:“沈某一時興發,多說了兩句,不過這首詩詠的是博山爐,至于這尊香爐,卻有些微不同。”
谷縝一皺眉,定神細看,透過花紋空隙,陷陷窺見香爐中心懸了一枚銅球,球上鑿了九個玲瓏孔竅,幽邃奇巧。
蘇聞香燃起銅球下的沉香木炭,藍焰升起,不多時,銅球隨著火勢自發自動,徐徐轉將起來,每轉一匝,球上九孔中便有一孔噴出一股芳氣,氣息或是濃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襲腦蕩魄,或是清心爽神,銅球每轉一匝,便能給人不同感受。
歷代寶爐,谷縝見了無算,可這只香爐的機關之巧,香氣之妙,卻是生平僅見,不由得閉眼沉潛,細細品那香氣,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蘇合香,沒藥,丁香……是了,還有一種香,木香?不對,郁金香,也不對……”
他精通香料,越品越覺得那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種香料,變幻無方,一時間,忍不住張眼凝視那只香爐,流露出一絲訝色。
沈舟虛含笑點頭,徐徐道:“這只香爐名叫‘九竅香輪’,爐中銅球分為里外兩層。內層盛水,外層分為九區,每一區藏有一種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內層水膽遇熱化為水汽,驅動銅球,令外層九區逐一受熱,區中香料受熱發散開來,經由球內曲管融合,從孔竅中噴將出來,便成異香。因為受熱時辰有長有短,香料散發亦是有快有慢,是以香氣時而濃郁,時而清淡,銅球每轉一匝,即有不同香氣濃淡交融,生出各種變化。”
谷縝不動聲色聽完,驀的笑道:“奇技淫巧,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讀書人,不學孔聖人的大道,卻一心鑽研這些香啊臭的,是可謂喪性敗德。將來死了,怕也沒臉見你的至聖先師。”
他這話咄咄逼人,沈舟虛卻不動氣,擺手笑道:“閣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為性性之所欲’,足見喜香惡臭,乃是世人天性,聖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豈能免俗?”
谷縝不料對方恁地機變,一時無話反駁,仰天打個哈哈,心中卻自犯疑,尋思沈舟虛此時設下這“九竅香輪”,勢必有詐,但詐在何處,卻又猜測不出。
苦惱一陣,谷縝拋出骰子,那骰子變是玻璃,落到盤上,叮叮當當,旋轉如電,耀出彩芒萬千,與棋盤上那團彩煙交相輝映,更添奇彩。谷縝沒來由心頭一迷,四周景物微微一暗,忽變模糊。
谷縝吃了一驚,忙大吸一口氣,定住心神,眼見那枚骰子越轉越慢,仿佛融入水晶盤中,異彩漣漣,毫芒四射,任憑谷縝如何瞪眼細瞧,也看不清它的點數,似乎是六點五點,又像是三點四點,越想凝眸注視,越是看不明白。
這等情形谷縝從沒見過,忙將目光從盤上挪開,饒是如此,仍覺頭眼暈眩,心子噗噗亂跳,暗自尋思:“活見鬼了,到底是棋盤的緣故,還是‘九竅香輪’作怪,是了,蘇聞香與秦知味同儔,一個以味覺顛倒眾生,一個用香氣迷亂世人,難道說這一爐異香中含有迷魂藥物,能夠致人幻覺?”
沉吟間,忽聽沈舟虛笑道:“足下既然占了先,怎地還不落子?”
谷縝見他神態從容,心越發驚疑:“老賊與我一般看棋,聞香,倘若棋盤香爐有鬼,他又怎幸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解藥,不怕迷香?”他捉摸不透,但覺今日之局詭異非凡,不論如何設想,都難覓到頭緒。
思忖間,沈舟虛猜到他的心思,笑道:“閣下既然不肯占先,讓沈某先走如何?”谷縝微微皺眉,尋思:“知己知彼,先瞧他怎么應付。”當即笑道:“好好,請先,請先。”
沈舟虛一笑,食中二指修長白皙,拈起骰子,隨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盤上立時彩煙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轉停時,清清楚楚,恰是六點。沈舟虛微微笑道:“承讓,承讓。”說著拈棋直進。
谷縝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氣,也用同一張棋盤下棋,為何他沒事,我偏遇上無數怪事?”一念及此,爭競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拋出。誰知骰子一落,那張棋舟光華大盛,彩焰蒸騰,谷縝眼前一花霎時間心頭迷亂,隱約看到骰子的點數為一,當即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前進一步。
沈舟虛見狀,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著,谷縝亦回一著。這么緊一著,慢一著,下了約莫十著,也不知怎地,只要是沈舟虛提子,盤面上便煙凝霞收,澄淨皎潔。但一輪到谷縝,倏忽煙霞四起,變化紛紜,棋盤上的事物立時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谷縝只覺得眼花心亂,手不應心,心里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時卻走兩步,心中想的是走兩步,落子時卻走一步。
雙陸棋本是棋類中是最簡略的一種,棋盤上左右均有邊界,一方棋子先過對方邊界者為勝。谷縝眼見沈舟虛的棋子不住跳過己方邊界,自家棋子卻只在邊界內打轉,骰子點數有時明明足夠,落子時卻不由自主落向別處。沈舟虛面前那條細細邊界就如一道無形屏障,阻著攔著,谷縝屈指彈撥也罷,用力拋擲也罷,使盡諸般法子,那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就如身在夢中,對面人物分明伸手可及,但無論怎么奔跑追逐,也不能夠到對方一片衣角。
這樣一來谷縝陷入了有輸無贏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神志已被棋盤上彩光懾住,眼看要輸,心中越發焦慮,但越是焦慮,便越發沉溺于幻覺,難以自拔。不知不覺間,那尊“九竅香輪”噴出的香氣亦生變化。起初還好,如芝如蘭,馨香襲腦;但悄然之間,輕輕一變,有如處子幽香,清靈和美;但這幽香也持續不久,又變得混濁起來,有如婦人暖香,溫軟中帶了一絲膩膩的異味,這一絲異味在鼻尖縈繞不去,越來越濃,漸漸刺鼻起來,臭烘烘的,絕似魯男子的體氣;自此之后,那氣味越變越臭,似入鮑魚之肆,惡臭沖天,又如狐狸的騷膻之氣,中人欲嘔……
一時間,塵世間所有美惡之氣次第襲來,谷縝心煩意亂,正覺難忍,鼻間忽又一堵,一切香臭盡消,再也嗅不到絲毫氣味。
谷縝正覺奇怪,忽又見棋盤上彩霞噴涌,金星亂飛,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般。這般異象匪夷所思,谷縝呆呆瞧著,心中忽然奇怪起來:“按理說,這一局棋早該結束,怎么偏偏無窮無盡,老是下不完呢?”念頭剛起,一陣困倦涌上身來,如處春陽之下,濃陰深處,涼熱適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內心深處感覺到有一件要事未了,每次行將入睡,忽又機靈震動,睜開雙眼,苦苦支撐。
如此反復數次,忽聽沈舟虛笑道:“足下且飲下這一盅‘八味混元湯’,提提精神。”說話間,秦知味提來一樽玉壺,將一只瓷杯遞到谷縝面前,壺口傾斜,一股白玉似的濃湯嘩嘩啦啦注入杯中。
谷縝神志昏亂,來者不拒,茫然捧起瓷杯,湊到鼻間嗅嗅。這本是他飲食的習慣,吃喝前總要先嗅一嗅食物的氣味,誰知這一嗅,卻覺那湯淡淡的,一點氣味也無。谷縝不知“鼻識”已被“九竅香輪”封住,還只當那湯液用料奇怪,無香無臭,當即再無遲疑,一氣飲下。
湯一入口,極鮮極美,谷縝正覺愜意,那一絲鮮味倏地消散,化作無數異味,酸甜苦辣咸淡澀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無不極情盡致,由著他的舌尖傳遍全身,谷縝腦子里嗡的一聲,有如神魂出竅,整個人都飄浮起來。這異感足足延續了一盞茶的功夫,身子才由輕轉沉,落回地上,嘴里卻是木木的,任何滋味也無。
忽聽薛耳憨聲道:“湯也喝了,再聽聽我這‘嗚哩哇啦’,也能提精神呢。”谷縝心中越發恍惚,不覺忖道:“嗚哩哇啦,什么東西?”薛耳卻不待他答應,走到對面,懷中抱著一黑黝黝,暗沉沉的樂器,兩頭尖細,中間鼓起,有弦而不類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卻不像長簫短笛,總之不倫不類,古怪極了。
谷縝心中好奇,想問樂器來由,不料方要張口,忽覺舌頭僵直,竟然不聽使喚。原來,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湯”,已封住了他的“舌識”。
薛耳自顧自撥弄起那面“嗚哩哇啦”,只聽一陣輕吹細打,悠揚升起,有如龍笛吹響,但不一陣,琴瑟鼓鑼,簫號琵琶等等樂器聲漸次加入進來,繁聲匯呈,几個起伏,倏地化為許多不可思議的奇響怪聲,已不限于尋常音樂,大至風雨雷霆、征戰殺伐,小至虫噪秋聲,鳥語春風,粗細雖有不同,靜心諦聽,每一種都能領略體會。
隨那樂聲,谷縝眼前的棋盤生出劇變,原來一平如鏡,漸漸起了波紋,好似煮沸一般,煙霞洶涌,霞光流射,幻成絢爛七彩,隨那音樂中的境界,煙來云去,化為風云雷電,山水奇觀,戰場鐵馬,繁花飛禽……般般幻象只一閃,旋又繽紛四射,化作一團彩霧麗煙,這么隨生隨滅,那團彩煙忽的急速旋轉起來,化作一個霞光煥爛的龐大漩渦,谷縝身不由主隨那光芒飛速旋轉,倏爾一陣頭暈,閉目下沉,待到再張眼時,四下景物,悄然大變。
百尺危崖,高聳入云,黑礁兀立,森如利劍,海水翻滾不盡,掀起滔天白浪,撞上礁石,迸作零珠碎雪,漫天揮灑。
“媽媽!”耳邊傳來一個細碎的聲音,谷縝循聲望去,一溜兒雪白沙灘,殘月般嵌在寶藍色的海面上,隨天遠去,延伸無垠。
沙灘上,一個絕美女子赤著白生生的腳,眺望大海,春山也似的眉間,愁意融融,繡衣被長風驚起,飛卷流蕩,燦如金霞。
“媽媽?”美婦腳邊的小男孩兒拾足了貝殼,笑嘻嘻的。男孩兒極幼小,不過五歲,生得粉妝玉琢,一雙大眼又黑又亮,骨碌碌亂轉,叫了兩聲,見美婦未曾理睬,頑皮起來,到海邊掬一捧海水,灑向美婦。水花晶亮,在驕陽下繽紛濺開,碎金般瀉落在美婦的髻間鬢角。
美婦輕輕一顫,拂去發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縝兒,又調皮么?”上前兩步,將孩子抱在懷里,小男孩咯咯的笑,在她的懷里拱啊拱的,將拾到的彩貝一個個送到母親眼前,說道:“媽媽你瞧,這個形狀最好看,這個顏色最光鮮,這個好光滑哩,能做酒杯兒……”
美婦默默聽著,驀地眉尖一顫,淚水順著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臉上。
“媽媽,你哭什么呀?”小男孩呆了呆。美婦一言不發,淚水決堤流下,溫軟的雙臂亦越圈越緊,小男孩忍不住叫起來:“媽媽,你弄痛我啦。”
“我沒法子,縝兒,媽媽沒法子……”美婦的喉間發出低低的哭聲,嗚嗚咽咽,儼然忍受著極大痛苦。男孩似乎被嚇住了,緊緊攥著手里的貝殼,睜大了眼,一動不動。
極遠處,碧海長空,海鷗翩翩向西飛去,一聲哀叫,划破青天。
“這婦人的樣子好熟,男孩子也像在哪里見過。“谷縝欲要細想,眼前忽地彩光離合,暈眩又生。耳聽得一聲炸雷,定眼看時,四周濃黑如墨,大雨如注,咔嚓一聲,天邊掠過一道閃電,電光曲折,映出一座破廟的輪廓。
大殿上哭聲一片,一群小丐縮在牆角,瑟瑟發抖,雨水從屋頂的破洞瀉落,濺在一個年輕女丐的腳前,蓬亂的頭發掩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她望著殿門驚恐似乎刻在臉上,兩眼失神,淚水一行一行,無聲落下。
“丟他媽,就知道哭。”角落里,一個小丐驀地跳將起來,他臉上黑黑的,盡是泥土,一雙大眼卻烏溜溜,亮閃閃,有如黑夜里的兩粒寒星,“老子說了,獨角鬼敢來,我叫他死一百次……”
話音未落,殿外電光一閃,照亮小丐小臉,眉宇間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紀的凶狠。
一個響雷在大殿上方炸開,夾雜著一聲沉悶的痛呼。
殿內倏爾沉寂,一眾小丐蜷縮成團,擠在一起瞪著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睜的老大。那大眼小丐卻側耳向外,專注聆聽,過了片刻,忽聽門外傳來一聲喝:“哪個狗娘養的,暗算你老子……”
“丟他媽,這狗東西命硬。”那小丐啐了一口,“大伙兒依計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面藏起來,胡么兒,去門后……”說著說著,忽然身后全無動靜,轉眼望去,自那女丐以下,一從祕丐無不兩眼瞪著大門,如喪魂魄。
“胡么兒,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兒臉上露出害怕神氣,一邊躲閃來腳,一邊死命向人堆里縮。
殿外腳步霍霍響起,又重又沉,小丐忽地搶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燭台,拔掉殘蠟,露出銳利鐵簽,丟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6:33
第35章
門前黑影一閃,一個體格壯碩的丑怪乞丐一跛一跛穿過殿門,渾身濕漉漉的,額上一個大肉瘤被鈍物打破,血流滿臉,益發容貌猙獰。
那惡丐齜牙咧嘴,厲聲道:“誰在廟前埋了竹簽子,又是誰把石頭擱在門首的。”
殿內靜蕩蕩的,無聲無息,那惡丐目光掃過眾人,落在那女丐面上,臉上驀地露出淫褻笑意,順手扯了一段紅布,坐下來包裹腳傷,目光卻不離女丐身子,嘻嘻笑道:“小妞兒,老爺說了今晚來睡你,肯定就是今晚,你當打雷下雨,老爺就不會來了?跟你說,每到這時候,老爺興致最高,包你快活不盡,嘿嘿,先不說嘴,過一陣子,你就知道了……”
那女丐被他目光驚嚇,直往后縮,冷不防身旁那名小丐從旁伸出手來,拽住她衣角,哧的一聲,那女丐衣衫本就破爛,頓被撕破一片,露出白嫩肌膚。
那女丐失聲尖叫,惡丐卻是兩眼放光,死盯著那裸露肌膚,咽了一大口唾沫,怪笑道:“不錯,不錯,老爺眼光不壞,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娃兒,老爺有福了,有福了……”
忽聽那小丐哧哧笑道:“那是自然了,蓮兒姐姐以前可是官家小姐雪白粉嫩的,保管老爺喜歡。”那惡丐盯著他,目透凶光,但見那小丐笑得天真,心覺有趣,忽又笑道:“你這小狗,人小鬼大的,這么討爺爺的好,想要什么好處?”
那小丐笑道:“跟著這些女人小孩吃屁喝風的,不但餓肚子,還會受欺負,我老早就想投靠老爺了,吃香的喝辣的,還有娘兒們好玩,豈不快活?”
那惡丐心中得意,嘿嘿笑道:“小娃兒識時務,好,今后你跟著我,包你吃飽喝足,至于玩女人嗎,哈哈,你毛也沒長一根,胡吹什么大氣。”
那小丐笑道:“誰說我胡吹大氣。”驀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哧的一聲,又將那女丐褲腳撕破,露出雪白修長的小腿,那女丐身子一顫,盯著那小丐,眼里透出憤怒絕望之色。
那惡丐望著那半截小腿,淫心大動,騰地站起,一跛一跛走向女丐,嘴里哈哈笑道:“小娃兒,今晚就讓你開開眼,長長見識,瞧一瞧什么叫做玩娘兒們……”那女丐起身要逃,卻被那小丐一個虎扑,將她拽住。惡丐怪笑一聲,奔將上來,摁住女丐,正要行淫,忽覺一股銳痛貫穿脅下,直直深入小腹,惡丐猝然遭襲,痛吼一聲,反身一肘狠狠頂出。那小丐不及拔出鐵
簽,便被這一肘打飛丈余,爬不起來。
那惡丐搖搖晃晃,站將起來,面容扭曲,形同惡鬼兩眼睜得老大,向小丐慢慢走近,小丐仰著臉不住咳嗽,嘴里流出鮮血,臉色煞白如紙,掙扎數下,也沒掙起。
那女丐起初恨小丐入骨,此時驀地明白過來,驚叫道:“小谷兒,小谷兒,你怎么啦……”想要起身,誰知受驚太甚,雙腿發軟,怎么也站不起來。
“小狗……”那惡丐踉踉嗆嗆,走到小丐面前,咬牙瞪眼,驀地一聲干號,拔出腰間鐵簽,創口血如泉涌,惡丐痛得眉頭擰緊,猛地手攥鐵簽,狠狠扎來。嗖,銳響刺耳,那惡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一拳,向后飛跌出去,飛了一丈多遠,方才落下,略一蠕動,即不動彈。
嘩啦啦,屋漏處雨水如注,淋在惡丐身上,水花四濺,從他的額頭腰間引出兩道血水,有如兩道泉水須臾流了一攤。
小丐掙扎欲起,忽聽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別動。”一只冰涼瘦硬的大手伸過來,在從胸口摸了摸,來人嘆道:“還好,只斷了兩根肋骨。”
一道電光閃過,明晃晃,白慘慘,歸得來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卻是一個四旬漢子,高高瘦瘦,面龐有如刀削,左眉一點朱砂紅痣,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漢子望著門外雨帘,幽幽嘆了口氣,臉上帶著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話音方落,轟隆一聲巨雷,谷縝心頭一迷,風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來。
雷收雨歇,四下里靜蕩蕩的,暗香幽幽樹影扶疏,在微風中輕輕搖動。
“好了。”一個聲音甚是落寞,“罪証確鑿,毋庸再說,這等重罪,依照先代遺法,只有兩個懲治法子。第一是修羅天刑,斬去手足,釘在島前懸崖上,任由海鳥啄食;第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地獄,囚禁終身……”
“我選天刑!”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道,“這等衣冠禽獸,應受些刑,好讓島上的人都瞧見,以儆效尤。”
谷縝聽得耳熟,尋那聲音源頭,但那聲音時遠時近,不可捉摸。忽聽“啊”的一聲,眼前猛然大亮,露出一座小小花廳,廳中坐著几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男子著一襲寬大袍子,似乎困倦至極,以手支額,不見面目。
驚呼的是一個銀衫少女,秀目泛紅,盯著台下一個少年,目中透著深深恨意。那少年被鐵鏈鎖住,滿臉是血,衣衫破碎,通身遍布滿紫紅鞭痕,雖然形容落魄,雙眼卻極明亮,透著一絲輕蔑,掃過在場諸人。
“怎么了?”一個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同意天刑?”
少女口唇哆嗦,卻沒吐出聲來,驀地低下頭,兩點晶瑩的水珠由下頜滴落,打在地上,留下點點濕痕。
一個白發老者嘆口氣道:“那天刑太難看,何況大家跟這小子也算熟人,日日看著他的殘骸,未免礙眼,最好眼不見為淨,關入九幽絕獄了事。”
那少女聞言,不顧淚痕未干,忙抬頭道:“贏爺爺說得是,再說他這么十惡不赦,天刑兩日便死,太便宜他了,關入九幽絕獄,受一輩子苦,才能叫人解氣。”
“婦人之見。”一個冷面男子哼了一聲,瞪著白發老者冷笑道,“贏老頭,別當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瞧中了這臭小子的几個臭錢,這几天跟前跟后,丑態百出。哼,如今又想著饒他小命,等風頭一過,你就好去獄島救他出來,捧他的臭腳,得他的臭錢……”
白發老者臉色陰沉,未及反駁,那藍袍男子已冷笑一聲淡然道:“姓明的,你這么說,是不是當我獄島是菜園子,想入就入,想救誰就救誰?”
冷面男子輕輕冷哼,不置可否。藍袍男子騰地站起,揚聲道:“敢請島主下令,將此犯押入九幽絕獄,葉某以腦袋擔保,任誰也休想將他帶了島去。”
冷面男子不防弄巧成拙,徐徐道:“湘瑤,你怎么說?”他身旁一個病容美婦嘆道:“妙妙說得是,天刑不過是一兩日的痛苦,九幽絕獄卻是一輩子的苦事,想起來還要難受許多。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給他一個痛快,豈不更好,倘若定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他,大家心里難受。”
那金衣男子點頭道:“夫人說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那藍袍男子擺擺手到:“他罪惡太大,刑罰斷不可免,天地二刑,諸位舉手表決,先是修羅天刑……”
說到這里,冷面男子、病容婦人,金衣男子逐一舉起手來。那寬袍男子又道:“如此說,其他三位,均贊成九幽地刑了?”藍袍男子瞥了冷面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原本差不多,各有各的難受,但葉某就是聽不慣有些屁話,偏要試試地刑……”
冷面男子喝到:“葉梵,你罵誰?”藍袍男子兩眼望天,冷笑道:“罵你又怎地?”冷面男子倏地站起,兩人四目如電,凌空交接,廳中涌起一股冰冷寒氣。
寬袍男子一揮手,站起身來,徐徐道:“三對三么,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
話間方落,那少年淒聲大笑,驀地咬緊牙,盯著那寬袍男子,一字字道:“谷神通,你不要后悔……”寬袍男子轉過臉去,大袖一揮:“帶下去,明日上船,前往獄島……“
那少年兩眼血紅,驀地厲聲叫道:“谷神通,你這個蠢材,谷神通,你不要后悔……”但卻當不住兩個力士用力拖拽,人漸遠去,只余淒聲厲叫聲,盤旋夜空,久久不絕。
倏爾暈眩又生,四方濃黑,不見五指,波濤細響幽傳來,仿佛極遠處便是大海,洪波涌起,魚龍潛躍,然而四周卻是黑洞洞的,一片死寂。
“啊”,一聲叫喊,撕肝裂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別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那叫聲回蕩四周,久久不絕,那人叫喊半晌,驀地嗚嗚大哭起來。谷縝聽到哭聲,不知為何,心頭悸動,仿佛四周均是冰冷潮濕的石壁,傾壓而來,讓人窒息。一剎那,孤寂,絕望如怒潮涌至,將他團團包圍,谷縝胸中不平之氣洶涌澎湃,來回沖蕩。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淒聲厲叫,“谷神通……白湘瑤……你們瞧著……我一定會出去,我一定會出去……”那喊叫如野火經風,熊熊燃燒,又如狂飆掃過,激蕩著谷縝的整個身心。他胸中那股怒氣隨著叫喊聲,亦是漲到極點,猛然間,他渾身激靈,明白過來。那叫喊的人是自身,自身就是那叫喊之人,一剎那,種種所見所聞掠過心頭,男孩,小丐,少年,乃至于這幽獄中的可憐苦囚,無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見的各種情事,無一不是自己內心深處最隱祕的記憶。
谷縝心中豁亮,一股熱血直涌頭頂,忍不住應著那囚犯的喊聲,大喝一聲,“一定會出去……”說著全身繃緊,抓起一件物事,向著眼前石壁,狠狠砸去。
天柱
"轟隆"一聲金光崩射,如電蛇狂走,谷縝眼前陡然一亮,見見清晰起來,露出熊熊火光,人物輪廓,沈周虛臉色慘白,死死盯著自己,長眉挑動,目中露出不信神色.
谷縝身上濕漉漉涼颼颼,竟然出了一身透汗,方要大笑兩聲,忽覺臉上肌肉不聽使喚,欲要起身,又覺四肢沉重.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欲要說話,卻覺舌頭僵硬如石.唯獨雙目仍亮,兩耳仍從,心中對這種種怪事困惑致極.
沈周虛面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紅,驀得探手入懷,摸出一只瓷瓶,傾一丸藥塞入口中,秦知味忍不住道"主人,你沒事么?"
沈周虛閉眼搖頭,沉沒半晌,忽得眉頭一聳,張目喝道:"九幽絕獄,一定是九幽絕獄......"
莫乙接口道:“是東島的九幽絕獄?”
沈周虛談了口氣,點頭道:"那里至深至幽,無疑是人世間最陰森得苦獄,常人入內,十天半月不瘋即傻,而這小子在那里呆了兩年有余,非但不瘋不傻,反而練成了一身絕佳定力.無怪這"五蘊皆空陣"敗盡天下智者,卻制不住一個不及弱冠得小子."
他頓了一頓,注視著谷縝,微微笑道:“我知道你聽得見,心里也明白,‘眼,耳,意’三識仍在,只不過‘身,舌,鼻’三識被封。嘿嘿,說起來,這一局算是平手……”說到這兒,他眉頭蹙起,說道,“你或許奇怪,說好了斗智,卻怎么玩出這些勾當?但你倘若明白智謀的根本,也就不足為奇。兵者詭道,聲東擊西,能而示之不能,斗智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不會老老實實與你斗智,但你萬萬料不到,斗智本身也是沈某人的幌子。借斗智為名,用這‘五蘊皆空陣’封住你的先天六識,才是我的本意。你猜不到我的本意,這場斗智已經輸了,只可惜,我百密一疏,竟忘了你在‘九幽絕獄’面壁兩年,心志異于常人,緊要關頭,功敗垂成。”說到這兒,不覺嘆息。
誠如沈舟虛所說,這局雙陸只是幌子,嘉平館中的桌椅方位,火光強弱,人物氣氛,乃至于棋盤棋子,均是他精心布置而成,其中暗藏無數玄機。那張棋盤名叫“大幻魔盤”,盤上的彩煙明霞,乃是寧凝以“色空玄瞳”之朮用珠光貝精心畫成,其中蘊含了極微妙的色彩變化,一旦光線得宜便可幻化萬象,迷魂懾神。
沈舟虛常因對手喜好,變化四周光線,將這魔盤幻化為圍棋,象棋,雙陸等種種棋盤,趁著對手沉迷棋局,不知不覺懾取他的心神。而這懾魂威力,又以雙陸為最。打雙陸必用骰子,玻璃骰子旋轉起來,與“大幻魔盤”掩映流輝,極容易誘發幻覺。是以谷縝第一次擲出骰子,便覺不適,倘若就此罷手,或許能夠免劫,但他年少氣盛,不肯輕易服輸,第二次擲出骰子,立時生出幻覺,墜入沈舟虛彀中。
六識是佛門的說法,指代“眼、耳、鼻、舌、身、意”,乃是人體六大感官。人若一死,六識自然消滅,但要讓人體不死,六識無用卻是極難,眼瞎耳聾,鼻舌知覺未必盡失,封住鼻舌,身子觸覺,心中意念,也未必就此消滅,略有激發,便會猝然驚覺。是以“五蘊皆空陣”雖強,也必須在對手毫無知覺下方能奏功。
沈舟虛為了一件陰謀,決意不殺谷縝,而是封住他的六識,但又唯恐被其猜到本意,假意說是下棋。谷縝猜不到他的本意,一心專注于棋盤上的勝負輸贏,中了埋伏也不自知。待他神志混亂,幻覺一生,蘇聞香立時乘虛而入,發動“九竅香輪”,秦知味則呈上“八味混元湯”,先后封住他的鼻、舌二識。而后薛耳又奏起“嗚哩哇啦”,這件樂器與“喪心木魚”并稱異寶,“喪心木魚”能發無聲之音,“嗚哩哇啦”則能發出一切有聲之音,模擬天地
間種種奇響怪聲,與“大幻魔盤”彼此呼應,由聲音誘發幻象,又以幻象增長聲音魔力,如此雙管齊下,一面封閉谷縝的“眼,耳”二識,一面將他心底最隱祕的記憶誘發出來。到這時候,沈舟虛方才出手,以本身神通潛入谷縝的內心,封閉他的身,意二識。
要知世間聰明之人,多數身具兩大矛盾,一是對妙音,名香,美色感知銳敏,遠勝常人,是以遭遇音、氣、色的誘惑,反而比愚笨者更難克制,容易為之著迷。好比東晉之時,名相放謝安不蓄歌妓,自言“畏解”,即是害怕自身太過了解音樂,由此沉迷,荒廢了志氣。二是善于揣摩他人,剖析人事,但因為太過專注他人他事,反而忽略自身缺陷,往往機關算盡,反誤自身。
以上矛盾,越是聰明,越是難免,若非大聖大德不能克服,是故佛家有“本來,本相”之說,儒家有“吾日三省吾身”的警句,道家也有“存神內照”的心法,均是聖賢們摒絕外物、認知自身的無上法門。這“五蘊皆空陣”卻正好相反,專一針對這兩大矛盾,先用劫奴神通,幻化出各音,聲,氣,色,封住對手的“眼,耳,口鼻”,令其靈肉分離,不知自身之存在,從而陷入無涯幻境。這時候,中朮者即便目睹親身經歷,也會感到一片茫然,誤認是他人所為。這樣時辰一久,自然而然意識泯滅,以為自身已不復存在。“身、意”二識由此被封,“六識”也就蕩然無存。
谷縝也几乎受困,但他在“九幽絕獄”兩年,受盡幽寂之苦,以為石壁之后便是大海,故而憑著絕強意志,一心攻穿石壁逃生。只因這份記憶太過刻骨銘心,乃是他一生最黑暗的經歷,故此一見那獄中囚徒,立時與“他”心生共鳴,情懷激蕩起來,猛然想到:原來一切幻象均是自身記憶。
谷縝一旦認清自身,領悟本來,沈舟虛的祕朮頓時被破,精神遭受極大沖擊,几乎作法自斃,反為“五蘊皆空陣”所制。只可惜谷縝入迷太深,縱然沖透“眼,耳,意”三識,“鼻,舌,身”三識仍被封鎖,雖然能聽、能看、能想,卻不能嗅、說、動彈了。
想到此處,谷縝恍然,姚晴也必是被這“五蘊皆空陣”困住,封閉“六識”,無怪乎僵如木石,就如活死人一般。
沈舟虛施展“五蘊皆空陣”,大費心力,說了一陣,便閉目調養,洞中燈籠漸次熄滅,陷入沉寂黑暗之中。谷縝憤怒至極,在心里將沈舟虛罵了千百遍不止,罵詞自也是千奇百怪,絕無一句重復。
這樣過了數個時辰,洞外早鶯語晨,天色漸漸明亮起來,谷縝經過一夜折騰,亦覺困倦難支,蒙蒙朧朧,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邊傳來一聲清嘯,如風激浪,沖決而來。谷縝陡然
驚覺,張眼一瞧,四下景物悄然生變,日正當空纖云不流,風物瀟灑,泉石通明,不遠處,一座高峰凜凜如撐天石柱,穿入白云之中,不知通向哪里。
沈舟虛坐在峰前,閉目如老僧入定,五大劫奴在他身后或站或坐數十名天部弟子則站立數行,垂手恭立。
那嘯聲越來越近,陡然停歇,林中金光閃過,狄希穿林而過,手中提著一人,赫然便是沈秀,狄希跳上一塊巨石,一手按腰,朗朗笑道:“沈天算多年不見,可無恙否?”
沈舟虛張開雙眼,看見沈秀,目有訝色,亦微微笑道:“狄龍王風采如故,可喜可賀。”
谷縝聽得吃驚,暗道:“莫非我睡了一日一夜,一覺醒來,已是雙方比斗之時?”原來他“身”識被封,顛簸起伏一律不知,舌識被封,飢餓感覺也絲毫不覺,沉睡了一日一夜,竟不知光陰流逝。
忽覺有目光射來,轉眼望去,只見狄希正盯著自己,雙眉忽挑,將沈秀穴道一掌拍開,厲喝道:“滾吧!”沈秀望著沈舟虛,滿臉羞慚,低了頭,猶豫不前。
沈舟虛皺眉道:“狄龍王這是何故?”狄希笑道:“島王托我先來一步,告知足下:‘谷神通平生磊落,從不捉拿他人妻子,脅迫于人。’”
沈舟虛眼神一變,耷拉眼皮,沉默片刻,驀地嘿然一笑,冷冷道:“好個谷神通,這么輕輕一句,卻比罵上千萬句還要厲害。”他抬頭掃了沈秀一眼,淡然道:“你過來吧。”
沈舟虛冷笑一聲,道:“九變龍王何等人物,即便孤身前來,又豈是你能殺得了的。”他公然說出,狄希微微一愣,沈秀卻是滿臉漲紅,心中羞怒難當。沈舟虛將手一揮,冷冷道:“谷神通故作大方,無非罵沈某陰險小氣,也罷,他將犬子還我,我也將他的活寶兒子給他。未歸,將這姓谷的小子送上去。”
燕未歸應了一聲,提起谷縝奔上前去,將近之時,忽道:“接著。”將谷縝高高拋起,高高抬腳,如蹴鞠般將谷縝挑了過去。
狄希只覺谷縝來勢沉猛,分明暗藏“無量足”的驚人腳力。當下微微一笑,左腳一挑,將谷縝挑得正面盤坐,右腳探出,竟如踢皮球一般,將谷縝挑了三下,方才嘻嘻一笑,放在地上。
谷縝心急,心中大罵:“反了反了,兩個王八蛋,竟將你們老子當作球踢?回頭你們的狗爪子一定要爛,爛到肚腸里……”可惜只能暗罵,無法出聲,谷縝几欲發狂,眼珠亂轉,透出癲狂神氣。
狄希見他神色怪異,渾身僵直,不覺心生訝異,運掌按在谷縝后頸,內
力繞其經脈一周,卻不覺穴道受制的跡象,想了一陣,忽而笑道:“沈舟虛,你弄了什么玄虛,還請指點一二,也讓狄某長長見識。”
沈舟虛冷冷道:“大伙兒只是換人,一個換一個,人是活的便成,至于別的,卻不是沈某的事情。”
狄希烏眉斜飛,星眼光轉,倏爾笑道:“好個沈瘸子,真有你的,不但吃不半點虧,還老想占便宜,不但占便宜,還要占得有理,嘖嘖,如此做人,叫人齒冷。”言畢將谷縝放在一邊,盤膝而坐,靜靜養神。
沈秀深知沈舟虛的手段,瞧見谷,姚二人情形,已猜到其中緣故,眼見姚晴就在近旁,伸手可及,不覺心花怒放,血脈賁張,若非老父在前,不敢造次,必然一把摟過,親憐熱愛,飽餐秀色。
沈秀正自望著佳人,綺思綿綿,神為之飛,忽聽得一陣琴音悅耳,遠遠傳來,轉眼望去,茂林中忽地縱起一人,竟然高出林表,藍衣閃亮,長發飄飄,不是葉梵是誰。又見他一縱之后,竟不下落,穩穩盤坐半空,手足不動,身子卻如風馳電掣,向這方急速飛來。
沈秀瞧得目瞪口呆。要知道,當世高手中,除了左飛卿,無人能夠凌空不墜,即便是風部神通,也需要結發成傘,倚仗風力,如葉梵這般一無所借,盤空飛行,委實可驚可畏,有如天人。
葉梵來勢奇快,須臾鑽出林外,現出全身。沈秀這一看清,不由恍然大悟,暗罵自己愚蠢。原來葉梵下方竟有四名少年男子各踩高蹺,高蹺走得十分整齊,同齊同落,一步數丈。四人下踩高蹺,肩上抗著一副朱紅步輦,葉梵盤坐輦上,左顧右盼,得意洋洋。剩下的四名少女騎馬尾隨,鼓琴弄笙,奏樂助威。只因被樹林擋住視線,方才眾人不見轎夫,只見葉梵,乍一瞧,還以為他真的凌空飛來,均是吃了一驚,此時無不啞然失笑。又見那四名扛輦少年雖走高蹺,卻是步伐如一,奔走穩健,即便跳躍飛縱,肩上步輦也不顛簸,葉梵端坐其上,全無起伏。足見為了這么一個小小噱頭,主仆五人也費了無數心思。
看到沈舟虛,葉梵冷笑一聲,高叫道:“沈瘸子,你膽子不小,不但來了,還來得挺早。”
沈舟虛淡然道:“沈某一介廢人,卻也不是無膽匹夫,谷神通武功雖高,卻也不過是凡夫俗子,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敢來的?”
葉梵素性驕狂,唯獨將谷神通視為神明,聞言臉色陡沉,喝道:“停。”下方四人陡然停止步,葉梵潛運內勁,傳到高蹺下端,哧哧數聲,八支高蹺齊刷刷插入土中,有如八根細長木樁,將五人穩穩托住。
葉梵見眾人均有訝色,心中得意,哈哈笑道:“沈瘸子你有膽無膽,島
王來了便知。嘿嘿,只不過萬歸藏一死,西城卻真沒人了,什么八部九部,都是一群不堪入目的廢物。就好你沈瘸子,沒有輪椅,就不會走路,連三歲的小兒都不如,虞照名為帝子,不像皇帝的兒子,卻活像一個叫花子,像樣的衣服也沒有一件。左飛卿倒有點意思,只可惜獨來獨往,很是淒涼。至于仙碧那個娘兒們,更是不足挂齒了,一身紅衣裳土里土氣,就似一個鄉下來的蠢丫頭。何如我東島群雄,神通蓋世,聲勢煊赫,威風八面,你瞧瞧這踩高蹺的轎子,嘿嘿,自古以來,皇帝老子也沒坐過。”
他先將今次迎戰的西城高手盡情挖苦了一通,繞了老大一個彎子,最終仍是為了自吹自擂。正自唾沫飛濺,西邊林子里忽地涌出一團如云白氣,掠到近前,呼啦啦竟是千百紙蝶。
葉梵嘿的一聲,揮掌掃出,先一記“陷空力”,再一招“渦旋勁”,群蝶為他真氣牽引,繞他旋轉起來。葉梵又喝一聲,正想發出“滔天炁”,將那紙碟盡數震碎,不料蝶群忽地一分為二,一群繞著葉梵,另一群卻向四名扛輦少年掠去。葉梵急出掌力阻攔,不料那紙蝶忽東忽西,葉梵掌力一來,便即散走,掌力若去,復又乘虛潛入,但卻并不割傷那四名少年,只在其頸上,腋下等處撓動。
那四人為防步輦動搖,挺直腰身,氣貫雙腿,分毫不敢亂動,此刻但覺奇癢難忍,也一個個瞪眼歪嘴,扭著脖子苦撐。支撐了約摸數息工夫,其中一個率先支持不住鼻子里噗的一聲,真氣盡泄,另一人緊隨其后,哈地笑出聲來,剩下兩人大受感染,雖不致發笑,也是蜷手蜷腳,帶得那步輦東西搖擺,上下起伏,如坐海船也似。
眾人本以為葉梵勢必坐立不穩,墜下輦來。不料他竟如粘在輦上,任那步輦如何搖晃起伏,始終一動不動。不知底細的自然驚奇,稍有見識者,便看出葉梵是以“陷空力”吸住步輦,只要步輦尚在空中,他便不會向下墜落。
忽聽嗖的一聲,林子里一枚石塊比箭還疾,直奔葉梵。狄希見狀,長袖疾拂,將那石塊掃開。誰料他長袖方出,林中烏光再閃,一枚黑泥丸后發先至,搶在石塊之前。
狄希沒料到那石竟是誘敵,泥丸才是殺招,不由得神色一變,左袖如電射向泥丸。誰知袖勁方到,泥丸中仿佛事先藏了火藥,噗的一聲,紛然迸散。狄希一袖掃空,只見得殘泥如箭,疾雨也似罩向高蹺。剎那間,木棍斷裂聲密如連珠,八根高蹺節節寸斷。那四名少年再也停留不住,撒開步輦,啊呀呀大叫著摔了下來。
葉梵極好面子,至此窘境,仍不肯失了風度,竟而憑著一口真氣,牢牢吸住步輦,令其不致下墜,而在半空中不時變化方位,蕩蕩悠悠,有如一片落葉飄然墜地。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7:05
第36章
雖未出丑,高蹺抬轎的絕好創意卻被破壞無余。葉梵憤怒至極,雙眉陡挑,引頸怒嘯,啾啾昂昂,怪聲迭起,迥非任何音樂人聲,禽言獸語。那聲音也非極響,卻傳遞至為遙遠,四面山峰嗡嗡回響,似也隨之搖晃起來。
不一時,眾人里修為較低者,便覺那怪聲越來越高,越發尖細,銳如鋼錐,直貫腦門,禁不住緊捂雙耳,口鼻呻吟,臉上流露痛苦之色。這其中谷縝尤為難受,他內功平平,難以抵擋這陣怪聲,但偏偏身識被封,不能伸手掩耳,只覺那聲音穿破耳鼓,直插腦門,當真痛不欲生。
這時間,忽聽一聲驟喝,有如晴天霹靂,山鳴谷應。這一喝時機把握極巧,正當葉梵換氣之時,那怪聲被震得一蕩停了一瞬。谷縝頭腦頓時一清,難受感也減輕大半,忽聽沈舟虛輕輕嘆道:“鯨歌天雷,同源異途,‘西昆侖’祖師地下有知,見這一番爭斗,不知該當作何感想?”
“鯨息功”本是模仿巨鯨呼吸所創,由此衍生的“神鯨歌”絕似鯨魚鳴叫,驚心動魄,奪人心志,有欺風嘯海之威。“天雷吼”卻是雷部神通,全憑一口元氣,修煉時,手腳不動,只憑驚雷一喝,將九張懸在空中的黃紙同時喝破,才算成功。是以這門神通在打斗中突然使出,往往能將對手耳鼓一聲喝裂,致其癲狂。
這兩門神通,均是“西昆侖”梁蕭所創,分別流傳東島西城,兩百年來,雙方高手仗此神通,針鋒相對,比拼了不知多少次。是以沈舟虛回顧源頭,再瞧眼前,不由得發出莫大感概,狄希也聽在耳里,笑道:“西昆侖武功雖強,卻是一個無信小人,反復無常,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西城上下將之奉若神明,委實可笑。”
沈舟虛笑道:“這么說,狄龍王便是大仁大義的有信君子了?”
狄希淡然道:“君子二字愧不敢當,但卻不算無信小人。”
沈舟虛笑道:“那么杜若芫小姐也這樣認為?”狄希愕了愕,笑道:“誰是杜若芫?可否名示。”沈舟虛漫不經心地道:“杜若芫是清河杜家的小姐,兩年前不婚而孕,為父母懲戒,投水而死,至死也不肯說出奸夫是誰,你說奇怪不奇怪。”狄希道:“這與我何干?”沈舟虛目不轉睛,望他一眼,笑道:“狄龍王說無干,那就無干。”狄希哼了一聲,眼中掠過一絲陰云。
談笑間,“天雷吼”連發三次,“鯨息功”亦被震散了三次。葉梵嘯聲不暢,驀地焦躁起來收了怪嘯,大喝一聲:“姓虞的,給我滾出來。”
一聲長笑,林中并肩邁出三人。虞照大步如飛,虎目電射;左飛卿逍遙如故,衣不沾塵。仙碧卻是紅衫鮮亮;娉娉裊裊,懷抱北落師門,貓如雪,衣勝火,紅白交輝,醒目至極。
谷縝見虞照如此風采,知他必然傷愈,心中亦為他高興。
虞照尚未走近,忽地哈哈笑道:“葉兄神通蓋世,聲勢煊赫,不但坐轎子的本領與眾不同,下轎子的姿勢也與眾不同。別的人下轎子都是雙腳落地,你卻是屁股落地噼里啪啦,威風八面,別說皇帝老子,就是他老子的老子也比不上。哈哈,就怕抬得高,摔得重,這一下坐得屁股開花,不太好看......”
左飛卿淡淡地道:“胡說八道,屁股也能開花么?”
“怎么不開?”虞照笑道“若不信,大可讓葉兄脫了褲子給大家瞧瞧,他若不脫,就是心虛......”
左飛卿道:“他是人,又不是畜生,哪兒能隨便亂脫褲子?”虞照笑道:“是啊,他是人,又是畜生,哎喲,他不是人,又是畜生,啊哈,又說錯啦,應該是,他不是人,又不是畜生,咦,那是什么呢?”
左飛卿冷冷道:“還用說么,自然是畜生不如了。”
他二人一個嬉皮笑臉,一個冷淡漠然,一熱一冷,極盡挖苦之能事。葉梵臉上陣紅陣白,驀地跳將起來,怒道:“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的,一拳一腳,分個高低。”
虞照笑道:“你要找死,還不容易,且待我了結一件事,再與你啰嗦。”說著轉過身來,注目谷縝,冷冷道:“狄希,你對他做了什么?”
狄希笑道:“不關我事,都是沈瘸子做的好事。”虞照微微訝異,轉眼看向沈舟虛,忽見姚晴的情形與谷縝近似,不由皺眉道:“沈舟虛,你做了什么事?”
沈舟虛冷冷道:“師弟一貫自高自負,聰明絕頂,難道不會自己瞧么?”虞照目有怒色,重重一哼,一猱身,掠向谷縝。狄希微微一笑,雙袖齊出,如兩中金光長劍,攔住虞照,。虞照瞠目大喝,掌心藍光縈繞。
忽地身影一晃,攔在狄希身前,只聽葉梵厲喝震耳:“雷瘋子,你的對手是老子,別弄錯了。”一喝出口。兩道人影攪在一起噼哩啪啦,旋風般對了二十余掌,電光真氣,奔流四溢。
左飛卿見狀,眉頭微皺,忽一晃身,飄然上前,掠向姚晴,一伸手,交她扣住。沈秀怒道:“狗賊你敢……”話音未落,左飛卿大袖一拂,一股強風灌入沈秀口鼻,沈秀頓時出聲不得,后面的話盡被堵了回去。左飛卿再一拂袖,飄身后掠,冷冷道:“臭小子,沈舟虛沒教你禮數么?”
沈秀瞪著姚晴,鋼牙緊錯,面皮漲紅。沈舟虛忽地微微一笑:“不打緊,讓他奪去,也無用處。”
沈秀先時見姚晴被擒,原本欣喜欲狂,誰料得而復失,恨得牙癢,怒形于色。聽了沈舟虛之言,方覺失態,他色心雖重,卻也不便在父親面前表露太過,當即哼了一聲,低頭不語,心中卻疾轉念頭,想著如何奪回姚晴。
仙碧手把姚晴脈門,查探時許,不覺心疑:“不是點穴,也非中毒,體內一切如常,卻是什么緣故?”她猜測不透,忍不住道:“沈師兄,這是怎么回事?”
“也沒什么?”沈舟虛淡淡地道,“不過是封了她六識罷了。”仙碧臉色大變,細看姚晴,果然是六識關閉的征兆,不由又問道:“那么谷縝呢?”沈舟虛微笑點頭,并不言語。
仙碧不覺心頭一亂,她也曾聽母親說過,沈舟虛天生奇才,獨創了一種奇法,能用劫奴神通,封閉對手六訓,玄妙至極。谷,姚二人均是心志堅強,按理說不應該墮入朮中,不料雙雙遭了沈舟虛的毒手。只因這法子源于施朮者的精神,一旦成功,便叭有施朮者能夠解開,別人的武功再高,見識再博,統統無用,細想起來,竟與煉奴頗為近似。
想到這里,仙碧咬了咬牙,冷冷道:“沈師兄,你接了小妹的乙木令牌么?”沈舟虛笑道:“接了。”仙碧正色道:“你既然接了乙木令,還封她的六識,豈非不將地部放在眼里。”
沈舟虛笑道:“她又何嘗將我天部放在眼里,一來便向我討天部的祖師的畫像,蠻橫至極。若不是瞧地母的面子,我定要先逼她交出七部畫像,再取她性命,而今封閉她的六識,不過是怕她胡亂說話,泄露我西城絕密。”
“你有這樣好心?”左飛卿驀地冷冷道,“只怕是想獨占八圖祕密嗎。如今這六識唯有你能解開,任何人將這女子奪走,也如得到一件無生死物,沒有半點用處。這么一來,天下除了你沈舟虛,就無人能夠得到八圖之祕了。哼,計策雖然陰毒,卻有一個大大的破綻。”
沈舟虛笑道:“什么破綻?”
左飛卿一拂袖,按在姚晴頭上,秀目中殺氣涌出,冷冷道:“我若將她一掌斃了,你又如何?”沈舟虛目光一閃,笑道:“你舍得?”左飛卿道:“怎么舍不得,‘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又怎樣,左某偏偏不感興趣。”
沈舟虛笑道:“那么仙碧師妹為何要用乙木令阻我傷她呢?”左飛卿微微一愣,望著仙碧,白眉微蹙。
仙碧尋思道:“姚晴六識被封,不知飢渴,故而不能飲食,不知明暗,故而不知天日,不能思索,故而心竅不開。我若將她留下,要么飢渴而死,要么永沉迷途,喪心而亡。她不但是陸漸的至愛,心中更藏了祖師畫像的祕密,若是死了,畫像祕密失傳,不只對不起陸漸,更對不起西城先代祖師。”
她猶豫半晌,一晃身,抱著姚晴,送到沈舟虛車前,正色道:“沈師兄,記得你方才之言,但瞧家母面子,不要害她。”
沈舟虛一笑點頭,方要答話,忽聽葉梵一聲大喝,跳了開去,高叫道:“姓虞的,你我交手不下十次,大家都沒占著便宜。拳來腳往,無甚意趣,今日不如換個比法。”
虞照道:“怎么比?”
葉梵冷哼一聲,轉眼望去,林木參天,郁郁蔥蔥。天柱山中多的是千年古松,繁枝密柯,如翠云寶蓋,籠罩數丈。葉梵一指那松林道:“你我各縱神通,從這些樹上伐木取材,搭成兩座擂台,長寬十丈,台高一丈,台面平整,木樁上下得有樹皮枝丫殘留,誰先搭好誰便勝出,敗者引掌自盡,你看如何?
虞照失笑道:“你這厮總是異想天開,先是踩高蹺,如今又讓虞某陪你作木匠?”葉梵道:“你不敢?”
“放屁."虞照冷笑道。”這世上得事還沒有虞某不敢做得。”
二人對視一眼,募得同時奔出,各揀一株老松下手。葉梵左使“滔天*(不好意思,這字我不認識)”右使“陷空力”,左推右收,那課合抱粗得老松吃不住兩股大力前拉后扯,喀嚓一下,齊根而斷。
眾人見狀,無不大驚,葉梵募地大喝一聲,將老松舉起,轉用“生滅道”雙手一搓,鋼鱗鐵甲似的古松老皮隨他掌力所致,寸寸剝落,粗細枝丫如雨墜下,轉眼間,一株百年老松化為雪白光亮得粗大原木。
“呔。”葉梵又喝一聲,圓木向下一頓,“漩渦勁”展開,那木柱有如一根極大得鑽子破土而入,攪得泥土翻飛,霎時入地六尺,地面上僅余丈許木敢,白亮亮筆直矗立。
斷木,制樁,打樁入地,前后不過盞茶功夫,如此大力神速,端的震驚當場。
一聲悶響,啞如輕雷,空中白光閃動,一根松木樁如霹靂天降,噗的一聲插在數丈之外,入地五尺。
葉梵面色微變,轉眼一瞧,卻見虞照拍手大笑,這根木樁竟是他凌空擲來的。忽又見他轉身揮掌,右手射出一道白色煙光,如龍如蛇,繞上一株百年古松,煙光過處,松根處倏爾焦黑,虞照左掌突出,橫擊樹干,喀嚓一聲悶響,松樹折斷,枝丫樹皮如遭火焚,轉瞬枯朽,被虞照輪掌一削,簌簌而落,露出白生生一段樹干。
原來,"雷音電龍"也分陰陽兩種,陰靜而陽動,陽龍即是那道如龍煙光,來去倏忽,毀傷物類,若有形質,聲勢煊赫,陰龍則潛默無形,蘊于人體之中,十步之內,能與陽龍遙相感應,主宰陽龍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只因陰龍蘊于人體,不能離開宿主,但其威力卻是極大,運之手上,焚木裂石,勝似刀斧,抑且隨心所欲,只焚松鱗繁枝,不傷老松主干。
原來,"雷音電龍"也分陰陽兩種,陰靜而陽動,陽龍即是那道如龍煙光,來去倏忽,毀傷物類,若有形質,聲勢煊赫,陰龍則潛默無形,蘊于人體之中,十步之內,能與陽龍遙相感應,主宰陽龍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只因陰龍蘊于人體,不能離開宿主,但其威力卻是極大,運之手上,焚木裂石,勝似刀斧,抑且隨心所欲,只焚松鱗繁枝,不傷老松主干。
園木削成,虞照扛起樹干,橫轉兩轉,喝聲"去",那數百斤的園木竄起十丈,在半空中畫一個半圓,直插入地,和第一根木樁相距丈許,遙遙相對。
眾人暗暗稱絕,虞照雖沒有“渦旋勁”磚木入土的神通,但陰龍附體,力大無窮,故將松木高高攬起,借其自身重量,樹立成樁。
兩人各顯神通,木樁接二連三豎將來,不多時,兩方擂台儼然成形,木樁林立,四四方方,輔上木板即可成功。
二人以生死為注,各將內力催發至極,木樁樹好之時,然是旗鼓相當,均又運掌成風,斷樹分木,將樹干剖成木板,以木楔子一塊一塊,釘在樁上。
葉梵見虞照神通運轉自如,始終不落下風,心中不由急躁起來,暮地撥起一根木樁,奮力擲出,轟隆一聲,虞照所設擂台,頓時坍塌一角。
虞照驚怒交迸,喝道:“狗王八使炸?”亦撥一根木樁擲出,葉梵已有防備,抬手將飛來木樁接住,哈哈笑道:“多謝多謝。”他擲出一根木樁,台基便少了一根,虞照擲來木樁,恰好補齊先前之數。
正自得意,不料虞照出手奇快,第一根才出,雙手早已各撥一根園木,嗖嗖擲來,較之第一根來得更快,抑且一射東邊,一射西隅。葉梵分身乏朮,擋住東邊一根,卻聽轟隆一聲,西邊木樁倒了大片。葉梵大怒,手中園木如雷霆擲出,正與虞照第四根木樁撞上,兩根園木凌空交纏,聲如悶雷,齊齊斬成四段。
兩人雷霆火性,一旦打出火起,頓將比斗初中拋到抓哇國去了,哪還管什么擂台不擂台,紛紛撥出木樁,擲向對方,空中一時間巨木亂飛,蔚為奇觀,巨響聲聲,數里皆聞。左飛卿旁觀片刻,轉眼盯著狄希,淡然道:“看戲不如演戲,你我二人這樣瞧著,未免無趣。”
狄希笑道:“君侯出題,狄某當附驥尾。”
左飛卿道:“九變龍王亦是倜儻之人,對這等蠻牛大戰,想來也很不屑。”狄希瞥一眼戰場,莞爾道:“這么說,君侯胸有成竹了。”
左飛卿微微瞇起雙眼,仰視云中孤峰道:“柱擎天,萬岳歸宗,偌大天柱山,以著大柱風為最,你我不妨以此為注,先登者勝,如何?”
狄希道:“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口中溫文對答,身形早已略出,兩道金白光芒,風逐云飛,向天柱峰狂奔而去。左飛卿尚未抵達峰下,倏地白發怒張,凌風而起,雙袖向后一甩,身法轉疾,徑向峰頂掠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7:28
. 飄飄蕩蕩,升起約有數丈,眼角邊金芒忽閃,電射而來。左飛卿閃身讓過,放出一團風蝶,那金光早已縮回,將風蝶衣拂而散,耳聽得狄希朗朗長笑,一道金色光華,從身旁疾擎而上。
左飛卿定眼細瞧,狄希長袖疾舞,纏繞崖壁上的凸石孤松,一纏一繞,便升起丈許,如此雙袖輪換,如壁虎游龍,奔騰之上,一眨眼的工夫,變將左飛卿拉下數丈。
這套登山本領,乃是九變之一的“倚天變”,任是何種倚天絕壁,狄希憑著一雙長袖,均能攀越如飛。左飛卿見狀,好生之心陡起,發出一聲清嘯,風勁所致,滿頭白發繃得筆直,如一片飛羽,身子几與山峰垂直,腳踏絕壁,如履平地,同時揮出紙蝶,如一團云氣,繞著狄希從橫飛舞,狄希分出一邊長袖對敵,攀登之速,卻不稍減。
越是攀上,山勢越是險惡,頑石重重,寸草難生。村著灰鐵色的石壁,兩大高手有如兩點彈丸向峰頂勁射。險絕人寰,仿佛隨時都有下墜危險,下方眾人舉頭仰望,無不膽戰心驚。
初時狄希借雙袖之力,奔騰如箭,但隨山勢所高,罡風漸厲,刮得狄希身形搖晃,去勢為之一緩。但風部神通,風力越大,威力越強,才過峰腰,左飛卿已借風勢,超越狄希。
狄希見狀,急喝一聲,長袖束緊,尖槍般向上疾刺。左飛卿一一閃過,不住放出風蝶,劈頭蓋頂,壓得狄希不能全力而上。兩人一個上升,一個停滯,此消彼長,狄希漸被落下,左飛卿卻乘著一陳旋風,身如陀螺,滴溜溜迎風上游,逼近峰頂。
忽地身后勁風陡疾,左飛卿不及掉頭,反掌掃出,托的一聲,掃中拳頭大小一枚石頭。左飛卿掌骨欲裂,半個身子也似木了,低頭俯視,只見狄希又自絕壁上扒下一塊尖石,身子扭曲,彎如弓背,長袖繃直,勁似弓弦,長袖倏地一放,那塊尖石疾如箭鏃,嗖地一下,破空射來。
左飛卿吃過苦頭,此番不敢托大,匆匆閃過,尖石帶起一股疾風,
刮面生痛。狄希得了勢,不住屈身若弓,發出矢石,勁疾無比,殊難抵擋。這一招正是九變質一的“缺月變”,取其彎弓如月之意。左飛卿應付艱難,只得召回風蝶,周防自身。狄希少了風蝶壓制,急速上行,漸漸逼近。
兩人且斗且行,漸近峰頂,一時間流云纏繞,白霧蒸騰,張眼不辨景物,只聽得四周罡風怒號,有如千軍萬馬縱聲齊呼,其間隱隱夾雜對手上竄破空之聲,一時間再也顧不得阻攔對方,各自足神通,奮力攀升。
云更濃,風更厲,兩人忽見上方霧氣中,影影焯焯有人晃動。剎那間,二人均以為對手搶在前方,此刻離頂已近,勝敗生死,只在眼前,于是想也不想,“太白劍袖”與“風蝶之朮”同時出手,擊向那人。
忽聽“咣”地一聲,上方那人驟然遇襲,訝然出聲。左/狄二人聽那聲音淳厚異常,并非對手,心中均是一般念頭:“峰上還有別人?”又聽那人唔了一聲,竟似并未受傷,二人不覺駭然:“來的是什么人物?”
倏爾清風襲來,四周上下忽變明朗,蒼松怪石,歷歷可見。左飛卿眼看峰頂在望,飄身一縱,登頂而上,側目望去,狄希也几乎同時抵達,不覺忖道:“斗了半天,竟是平手……”目光一轉,忽見峰頂一塊巨石旁,靜悄悄立著一個寬袍漢子,年過四旬,眉如飛劍,容貌英挺絕俗,眉宇間卻是不勝蕭索。
左飛卿心神震動,疾向后掠,紙蝶呼啦一聲,自雙袖急涌而出,有如兩大團云霧,合而為一,籠向那人。
那漢子劍眉一挑,大袖拂出,帶起一股小小旋風,形如羊角,激起淡淡塵土。那蝶群伴著罡風,來勢原本猛惡,但被那小股旋風一攪,倏爾頓住,紙蝶隨著旋風,滴溜溜就地打轉,竟不能再進半分。
寬袍人從大袖中探出一只手來,他容貌剛毅,手卻瑩白修長,宛如羊脂玉雕,食指忽屈,輕輕彈中近身處一只紙蝶。那紙蝶輕輕一顫,波的一聲,化為齏粉。緊接著,有如瘟疫蔓延,由第一只紙蝶起始,四周紙蝶次第粉碎,轉瞬間,數百只紙蝶化為朵朵白煙,被山風一卷,消失得干干淨淨。
左飛卿蹈空凌虛,臉上血色也無,方才他情急之下,將身上紙蝶一只不剩盡數放出,誰知竟被此人一招破去,以左飛卿之孤傲,也不由神為之奪,魂為之驚。
狄希長笑一聲,撫掌道:“島王神功,誰人能敵?”
那寬袍人正是谷神通,聞言笑而不語。狄希又道:“島王怎么來的?”谷神通淡然道:“遠遠瞧見你二人登山,心有所動,便來瞧瞧。”
左飛卿聞言更驚,谷神通先見而后登,卻能后發先至,搶先趕到峰頂,方才自己二人同時向他出手,又被他輕易化解。一念及此,不覺背生冷汗,轉身便要下山。
身形方動,右腕驀地一緊,耳聽谷神通笑道:“既要下山,不妨同行。”
左飛卿自負身法迅捷飄忽,當世無雙,不料谷神通渾如鬼魅,瞬息近身,竟然毫無所覺。情急間,左飛卿左掌飄飄,翩然拍出,白發亦是屈直無方,刺向谷神通面門。谷神通口中笑道:“何苦如此?”掌袖齊飛,化解左飛卿三十余掌,拂開白發九輪纏繞,左手卻始終緊握左飛卿右腕,決不松開。
左飛卿將白發化為武器,“白發三千羽”無法施展,霎時間,兩人如隕石星墜,向下疾落。左飛卿掌法、腿法、白發,手段用盡,均被谷神通輕描淡寫,一一化解,有生以來,左飛卿第一遭生出技窮之感,眼看山壁松石如箭后射,下方大地越逼越近,一眨眼,距離峰底不足百丈,一片驚呼聲從山下傳來,其中似有仙碧的叫喊聲。左飛卿低頭望去,一點紅影奔馳如電,向著這方掠來。
“她心里終究是還有我的。”霎時間,左飛卿心頭一酸,似喜還悲。他心性一貫淡泊,此刻不知怎的,心中水鏡也似,有生以來的種種悲歡離愁有如夢幻虛影,如電而逝,一時間倍添傷感,抬眼仰望,天穹如一整塊蒼青色的玻璃,明鏡皎潔,浮光微動,白云如細羽綴成,靜蕩蕩流過天際。靜聽流風,臥看閑云,本是他生平極愛,然而此時此刻,望見風云,卻不由悲起來。
忽聽谷神通輕輕一笑,說道:“你想于我同歸于盡?”左飛卿心頭咯噔一下,未及轉念,便覺一絲暖流由谷神通掌心透入經脈,左飛卿運功抵擋,不料“周流風勁”遇上那股暖流,竟如冰雪向火,盡被化去。霎時間,那暖流疾行如箭,嗖地鑽入左飛卿丹田,就如一點火星落入干柴堆里,砰的一下,左飛卿丹田處騰起一股熱氣,所練風勁受了激發,不由自主循著經脈沖上頂門。左飛卿頭皮一震,滿頭白發自行張開,將谷、左兩人雙雙承住。
左飛卿本已存有死志,要和谷神通同歸于盡,為西城除去這個絕世強敵。誰料谷神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非但看穿了他的心意,更洞悉其真氣運行,以絕頂神通,將一股真氣打入左飛卿體內,反客為主,強行驅使“周流風勁”,讓左飛卿不由自主使出“白發三千羽”。
蕩蕩悠悠,兩人并肩攜手,飄然墜下,不似仇敵,倒似一對摯友。仙碧先前從下方瞧見左飛卿神情,心中不安,隱約猜到他的心意,情急間趕將過來,望見如此情形,微覺錯愕,方欲上前,忽聽谷神通大笑一聲,撒開左飛卿的手腕,朗聲道:“夢塵公有子如此,理當含笑九泉。”
左飛卿一愣,道:足下見過家父?谷神同點了點頭,嘆道:我年少時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令尊風采清絕,令人傾倒。當年他有心化解東到西城的恩怨,親來東島,與家伯父深談,原本已經成功,不料返回西城,便為萬歸葬所算,含恨仙逝。
左飛卿聽了,回想前事,不覺默然。原來西城東島百年爭斗,傷亡慘重,雙方有識之士漸漸感覺,怨怨相報,永無了時,漸漸有了主和一派。左飛卿之父左夢成績是主和派中最為積極者,被選為城主之后,便向東島休戰示好。恰逢谷神通伯父谷瑗陽登上島主之位,亦主和談,得知他的心意后,要期望東島一晤。
當時西城中,戰和兩派上有爭議。左夢陳力排眾議,前往東島,與谷遠揚一見如故,長談一夜,決意中介百年來仇殺,并且換劍為盟。左夢陳將梁思琴留下的一口白玉劍增與谷遠揚,谷遠揚則以震島之寶——鏡天花鏡元所留的太阿古劍相贈。東島眾人眼見雙方百年恩怨終得善果,大都如釋重負,歡欣鼓舞,一百條大船傾島而出,浩浩蕩蕩,將左夢成送歸中土。
左夢成心愿得償,喜樂無極,攜和議返回西城,誰料就在他一去一回的功夫,西城之中已生巨變,萬歸藏妙參天道,神功大成,趁機聯合主戰的水火澤三部,軟硬兼施,注意壓服地雷風山四部。左夢成還在途中,西城已經易主。然而左夢成還蒙在鼓里,返回西城,立時大會八部,宣布和議
就在大會之上,萬歸葬忽然發難,大吃左夢成背祖忘宗,出賣西城。左夢成其出身是錯愕,故意不理萬歸葬,只是詢問其他七部,不料要么反對,要么沉默,竟無一人贊同議和。左夢塵方知大勢已去,心中卻又不甘,立意斬舌頭,先用武力制服頭腦,其他協從之輩便容易對付。左夢塵本也是風部不世出的奇才,罕逢敵手。但千算萬算,算不到萬歸葬竟然參透周流六虛功,威懾八部,場上再無一人膽敢出頭,公推萬歸藏接替城主之威。
左夢沉死后,左飛卿的母親叔父乃至兩位兄長,軍備萬歸藏借故鏟除。左飛卿一則年幼,二則地母溫帶憐憫,哭求萬歸葬,保全了他的性命。左飛卿親眷盡喪,孤苦無依,又是溫帶將他收留養大。左飛卿當日親眼目睹父親慘死,心知受了極大沖擊,從此落落寡歡,不愛言語,除了仙碧虞照再無朋友,但他在武學上悟性極高,兼之報仇心切,苦練不已,萬歸藏死時,他的神通已然小城,隨后返回f風部,技壓同門,成為風部之主。
這段往事刻骨銘心,不堪回首,左飛卿心潮起伏,正要說話,只見白湘窯明艷嬌媚,款款而來,左首是施妙妙,姿容如玉,銀杉熠熠,通體若有淡淡光芒,右手則是谷萍兒,早換了一身淡墨衣裙,巧笑溫柔,媚態天然。
仙碧澗這三女如此并肩而來,掩映流麗,奪盡天下麗色,不由得暗暗攢了聲好。
谷神同聞聲,溫文一下,歉然道:有贏伯伯與明夷兄弟守護,我便不在,想也無甚關系。
贏萬城氣色灰敗,顫巍巍拄著拐杖,由明夷扶著,隨在三女身旁,唯那艷光映襯,尤顯得精神盡去,僅于一具軀殼,苦笑道:島王
……島王太抬舉老朽了,我這把老骨頭若不丟在天柱山,便已是萬幸了。
谷神同一笑,正要說話,谷萍兒步子一疾,已奔到近前,挽住他手,咯咯笑道:是啊。營爺爺這么老了,明叔叔又冷冰冰的,哪里像爹爹,人又俊,脾氣又好,武功更是天下無敵,由你陪我們,才算威風呢。
谷神同笑道:你就知道說好話,我哪有你說得好,谷萍兒笑道:我說得還不夠好,爹爹比我說得還好十倍呢。谷神同不禁莞爾,捏捏他瑩白尖翹的鼻子,說道:你這丫頭,什么時候學會拍馬屁了?谷萍兒笑道:你又不是馬,我才不拍你呢。
谷神同做勢佯怒,方一瞪眼,忽又忍不住笑起來,此時白湘窯亦漫步上前,拉住谷神同衣袖,若嗔若笑,怨怪道:神同,你年紀也不小了,怎么還是這么嚇唬人,方才從山上跳下來,嚇得人家氣也喘不過來(雞皮疙瘩掉一地)
谷萍兒伸出纖指,刮臉笑道:不羞不羞,馬這么大年紀,還跟爹爹撒嬌。白湘窯白她一眼,笑道:媽老了,再不撒嬌,你爹爹都不記得我呢,只認得你這乖乖女兒,一心疼你,卻忘了還有一個妻子。
谷萍兒掩口直笑,谷神同臉露尷尬之色,避開白湘窯勾魂目光(性生活不諧?)轉頭道:妙妙,明義。
施妙妙明義齊聲應了,移步上前,谷神同淡然道:你二人好好看護夫人小姐和贏伯,待我了結几件俗事。谷萍兒撅嘴道:爹爹要做事,萍兒就不能幫你嗎?
谷神同笑笑,扶著她丰美秀發嘆道:乖乖的,在一旁瞧著,免得屆時誤傷了你。
谷萍兒還要撒嬌,忽見谷神同笑容漸斂,目透瑞芒,頓時心頭一寒,知趣放手,與白湘窯退在一旁,母女二人嘴角含笑,小聲嘀咕,谷萍兒嘴里說笑,目光卻有意無意,不是投向遠處的谷縝。
谷神同笑道:左飛卿,我方才從后出手將你制住,你心中必然不服。
左飛卿輕輕哼了一聲。谷神同道:原本夢塵公一代達人,深受我東島尊敬,你是他的獨子,我若傷你,于心不忍;仙碧實地母之女,向日谷某落難之時,她夫婦二人曾經網開一面,放我逃生;顧某銘感五內,日思報答;至于虞照,雷部中人大多嫉惡如仇,都是響當當的好漢,聽說他此次西來,大行天罰,許多宵小望風授首,連那昏君的欽差派來才華的元龍子也死在他手里,挂在南京馬軍校場的旗斗上……
話音方落,忽聽洪聲長笑,虞照高叫道:哪個在背后說我的閑話?說話間,忽得一掌逼開葉梵,一陣風奔將過來,兩手安腰,揚聲道:谷神同,前几日輸給你,老子心中不服,你來得正好,今天再比一場,不死不休(當真好厚臉皮)
谷神同搖頭道:谷某若要殺人,何必多說廢話。你三人均是西城小輩中的絕頂人物,前途無可限量,假以時日,必成大敵。天道無常,屆時谷某尚若不在,豈不是禍留子孫,遺算無窮嗎?
左飛卿冷冷道:那么島王有何高見?
谷神同微微一笑,道:我的意思,只要你三人自廢武功,今后東島上下決不與你們為難。但若覺得自廢太難,谷某代勞,也無不可。
左飛卿和虞照對視一眼,虞照墓地前仰后合,狂笑起來,左飛卿亦是莞爾,一抹笑意凝在嘴角,若有若無,雖為男子,卻有一種奇美(雖為男子,偶也好喜歡)。
二人一個狂笑不禁,一個譏笑淡然。谷神同卻似一無所覺,背負雙手,笑著凝視地上一只螞蟻,仿佛十分入迷。那螞蟻孱弱細小,背上一只死蒼蠅比其大了數倍,螞蟻拖拽吃力,停停走走,行走極慢。
眾人見他神色奇特,均覺詫異,虞照亦收了笑,目視著生平大敵,漏出好奇之色。谷神同注視片刻,忽得嘆道:小小螞蟻,朝生幕死,卻為一只死蠅所累,恁的辛苦。哎,上天造物,再也殘忍不過。
說罷彎腰,輕輕將螞蟻背上死蠅拈起(好惡),螞蟻驟然失了拖拽目標,茫然打了個轉,纖足齊動,一溜煙的爬遠了。谷神同慢慢直起身來,輕輕嘆道:其實這螞蟻也太笨,既然如此辛苦,索性放下,豈非更好?說到這里,目視虞左三人,臉上帶著深深倦怠,螞蟻負的是不過一只死蒼蠅,我們武學中人,背負的卻是武功,說起來,武功和這只蒼蠅,又有什么分別?一旦有了武功,便要爭勝負,要爭勝負,便要傷人,傷了人,便有仇恨,有了仇恨,便起報復。浮生百年,彈指即過,一旦有了武功,便多出無窮負累,比這負蠅的螞蟻還要疲憊。既然疲憊,何不放下?”
仙碧不覺莞爾,嬌聲道:“島王此言差矣,你勸別人放下,自己怎么放不下?”
谷神通流露出一絲苦笑,仰首望天,喃喃道:“別人不放下,我又怎么放得下?”左飛卿淡然道:“既然都放不下,那也沒法子。”
“不錯。”虞照也道,“仇恨也罷,復仇也罷,練了武功,躲也躲不開的,要來任他來,虞某決不放在心上。”
谷神通微微皺眉,望天片刻,神色憂慮,忽道:“要起風了。”
這句話如飛來橫峰,突兀絕倫,虞,左,仙三人一愣,忽覺涼意漫生,一陣微風扑面而來。
谷神通指著附近一棵大樹,嘆道:“這棵大樹,會被吹落六片葉子。”
話音方落,微風轉疾,樹葉沙沙有聲,蕩蕩悠悠,落下六片樹葉。三人吃了一驚,左飛卿駭然尋思:“這人練了何等神通,竟能洞悉天地玄機?若真讓他說中,平白折了我方威風。當即暗捏功決,施展呼風之法,欲要引風動樹搖落樹葉,好讓谷神同無法說中。
不了心法才動,谷神同已轉過頭瞧來,眼中含笑,墓地抬起一指,徐徐點出,不知為何,左飛卿只覺那一指雖慢,卻正正刺入周流風勁為最薄弱處,左飛卿連運兩次風勁,均是不能看出破綻,一時間不急多想,飄身疾退。
谷神同笑了一聲大大跨出一步,那一指陡然轉疾,瞬息間,距離左飛卿眉心不過數寸。
白光迸射,貓叫尖利。谷神通足下土壤拱起,化為一圈土牆,縛住雙腳。
谷神通恩了一聲,頭也不回,反手虛抓,竟將射來的那條無形電龍抓住,那條白煙光若如活物,劈劈啪啪,在他手中扭曲几下,倏爾消滅。
谷神通飄然一縱,漫不經心踏上牆頭,那土牆尚未拱到最高,立時急劇下沉,平復如初,竟似被他一腳踏平
“喵。”北落師門慘叫淒厲,仙碧真氣混亂,也似被這一腳踏散,俏臉刷地雪白,雙腿發軟,忽覺肩頭一痛,左飛卿白發飄飄,拽著她生生提起,掠向半空。
下來。谷神同一聲輕喝,左飛卿未看清他動作如何,谷神同便已搶到,手臂一長,攥住左飛卿左腳(占阿飛便宜!)一股無鑄真氣透脈而入,以破竹之勢直透丹田,左飛卿雙頰漲紅,几欲沁出血來。
咄。又是一喝,聲如雷霆,虞照拿住左飛卿右足足踝。一霎那,左飛卿白發跟根直立,沖天而起,谷神同虎口劇震,倏爾脫手,不覺咦了一聲。
左飛卿凌空提著仙碧,仙碧踏著虞照肩頭,虞照則握著左飛卿右腳足踝,三人連結成環,如沙雜耍一般。仙碧墓地低聲道:當心,這人神同奇怪,似能看出咱們真氣強弱,虞照,你還記得嗎,谷縝說過,他爹的武功叫做天子望氣談笑殺人。
谷神同背負雙手,靜靜打量三人,臉上倦容揮之不去,他玄功神通,百丈方圓,落葉可聞,聽得這話,不覺微微一笑,嘆道:天子望氣談笑殺人,那卻是抬舉谷某人了。說著邁開步子,跨出一步,這一步漫不經心,卻已越過丈余。
霎那間,虞照隨他邁進,亦飄退丈余,三人姿態如故,卻未改變。左飛卿臉上火紅減退,慢慢恢復雪玉之色。
谷神通目視三人,倏爾笑道:“風雷相薄,后土靈樞,風雷二主真氣融合,竟有互相催生的妙處,再以地部土勁為樞紐,轉化風雷二勁,去其戾氣,令其混成,如此連接成環,相生相融,委實難以克制。”他說著目視三人,面露微笑,閑適之意,有如觀花賞月一般。
三人卻是汗如雨下,不知為何,谷神同的目光淡定,射將過來,卻似直入靈魂深處。
忽聽谷神同:徐徐笑道:雷帝子性情剛明,但流于魯莽,以至于武功宏大有余細微不足,奉軍后性情淡薄,但流連細處,進取不足,慣于批亢搗虛卻不能險中取勝。至于仙碧,總想事事求全,面面俱到,往往不能當機立斷,顧此失彼(說得好!天下好男人一個人占著,忒討厭)世人生而有性,性化精神,精神化娶,你三人是什么性情,練出的真氣也就是什么性情,攻其心則破其氣,破其氣則攻其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8:02
第37章谷神
他并不貿然出手,只是口中談笑,步步進逼,對面三個人卻是步步后退,卻又不敢變化當前姿態。他三人均是當世高手,見識極高,
方才交手,已看出几分奧妙。敢情古神通的“天子望氣朮”神奇奧妙,能因對手性格克制其真氣,攻其性格薄弱之處,如此循環往復,直至將對方真氣心志盡數攻破。
所幸虞、左性情真氣,均能互補強弱,仙碧又善于兼顧折中,恰能將兩人性情真氣中的相克部分化去。是故三人始終連在一處,性情真氣均是自成循環,強弱互補,但若姿態一變,氣機即變
以古神通的厲害,三人立時便有敗亡之患。
三人之中,虞照既要承受二人之重,愛酷小說論壇,又要與古神通相抗衡,心力交悴,尤為辛苦,退了十步,以他驚世神力,居然微微喘息起來。
忽聽梵唱之聲悠悠傳來,古神通陡然駐足,漫不經心掉頭望去。只見遠道來了一眾和尚,有老有少,其中一名高大老僧忽地足不點地,飛奔近前,瞪著姚晴,厲聲道:“好妖女,果然是你!”
一聲喝罷,但見姚晴閉眼不懂,只當她有意漠視,那老僧心中更怒,喝道:“妖女,你以為傷了人,不作聲就算了嗎?”說罷見姚晴仍是毫不理睬,頓時怒極,翻手一掌拍將過去。
谷縝遙遙看見,吃了一驚,姚晴六識被封,形同一具空殼,決計無法抵擋外力。正自驚急,忽見青衫一閃,沈秀越過眾人,一拳打出。
拳掌相交,那和尚身子驟晃,臉上騰起一股血氣,沈秀則倒退兩步,拿樁站定,厲聲叫道;“哪來的野和尚?膽敢胡亂傷人!”
那老僧接了一拳,亦覺吃驚,挺身道:“老衲三祖寺監寺性明,你是哪兒的小輩?能接我一掌,本領不弱,不妨報上名號。”
“原來是三祖寺的禿驢。”沈秀冷笑道:“小爺姓沈,名秀,綽號你祖宗。”
姚晴在三祖寺大鬧一場,用“惡鬼刺”傷了不少僧人,那刺上本有奇毒,非她本人不能解救。性覺等人一籌莫展,將姚晴恨到極處,下令寺中僧人滿山搜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恰好沈舟虛方才從嘉平館來此,被三祖寺的僧人瞧見,眼尖的發現隊中竟有來寺傷人的“妖女”,又驚又喜,火速回寺稟報。性覺聞報,立時盡率寺中好手,追蹤而來。
性明火爆性子,一見仇敵,分外眼紅,不由分說,便以武力相向。他聽得沈秀之言,勃然大怒,左用“雕龍爪”,右使“一神拳”,他身形高大,此時拳爪齊出,聲勢驚人。
沈秀這些日子受盡屈辱,憋了滿肚子的怨毒,正愁無處發泄,見狀叫聲“來得好”,展開“星羅散手”,批亢搗虛,刷刷刷一輪疾攻,殺得性明應接不暇。
三祖寺的“鎮魔六絕”本由“大金剛神力”化來,力大勢沉,變化靈巧非其所長,與“星羅散手”一比,頓時見拙。性明左支右絀,斗到間深處,忽聽沈秀叫一聲“著”,左胸劇痛,吃了一指。性明驚怒交迸,閃身后退,不料沈秀已繞到身后,噗的一聲,后心又著一掌。性明喉頭發甜,向前跌出,竄時中使出一招“虎尾腳”,如風側踢,沈秀悶哼一聲,突然跳開。
性明趁勢轉身,前后傷處疼痛難忍,所幸護體神功甚強,未曾受傷。當即不敢怠慢,橫掌于胸,盯著沈秀,但見他捂著左膝,一跛一跛,齜牙瞪眼,眉間流露難抑痛色,心知必是自己敗中求勝,腳尖擦中他的膝蓋。看這情形,即便不是膝蓋粉碎,這條腿也不能運用自如了。
性明驚喜不勝,大喝一聲,猱身上前,一爪拿出。眼看得手,忽見沈秀臉上現出一死詭笑,性明心頭咯噔一下,不及變招,沈秀身法忽地變快,左手撥開性明一爪,右手食中二指并攏,直直點他乳下期門穴。
性明武功雖然可觀,但久在寺廟,未諳塵世詭詐,萬不料沈秀突用詭招,詐傷誘敵,只覺得中指處一痛,渾身頓時軟麻。
沈秀既然下手,決不容情,一手點穴,另一手猝然翻轉,拍向性明天靈。這時,只聽有人疾喝一聲:“閃開。”勁風扑面,沈秀氣閉眼迷,只得閃身避讓,定眼一看,一個瘦削老僧立在性明身旁,注視自己,神色驚疑,沈秀不由怒道:“老賊禿,你又是誰?”
那老僧皺了皺眉,徐徐道:“我是三祖寺主持性覺。”他與性明不同,眼見在場眾人個個氣宇不凡,心中已自犯疑,再見沈秀武功,更是吃驚。他眼光老辣,善于識人,眼見沈舟虛氣度,便覺他比沈秀來頭更大,當即合十施禮,笑道:“敢問足下尊號?”
沈舟虛笑道:“在下沈舟虛,叨擾寶山,十分慚愧。”性覺臉色丕變,吃驚道:“天算先生?”沈舟虛又笑指道:“那位是‘不漏海眼’,那位是‘九變龍王’,著灰衫的是‘雷帝子’,白衣的是‘風君侯’,紅衣的姑娘是地部仙碧,至于那位寬袍大袖的先生,便是東島之王谷神通了。”
性覺越聽,臉色越是蒼白,支吾道:“善哉善哉,東島西城在此相會,真叫貧僧意想不到。”說罷瞧了姚晴一眼,皺眉道,“天算先生,敝寺僧眾被這個姑娘的毒刺所傷,情狀甚慘,若不救治,怕是有死無生。”
沈秀冷笑道:“他們的死活與我們何干?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當世高手在此交鋒,你若識趣,快快滾回寺去,不然打起架來,誤傷了你的徒子徒孫,須不好看。”
性覺目光一轉,掃過場上,但見谷神通負著手,與虞照、左飛卿遙相對峙,不覺付道:“妙極,東島西城雖然厲害,但二虎相爭,必有一傷。我且坐觀成敗,只需情勢一亂,便將這妖女奪走。”心念及此,笑道:“老衲久處荒山野寺,孤陋寡聞,難得一見高人,今日有幸目睹高人聚會,豈非平生至福?貧僧也不貪心,但求遠遠站著,瞧一眼便好。”
說到這里,忽見沈舟虛目光瞟來,若有深意,雖不犀利,性覺卻覺心思竟被看穿,心頭一跳,強笑一笑,方欲帶著眾僧退到一旁。不料葉梵與虞照勝負未分,對手突然離去,自己勢又不能與島王爭搶對手。正覺氣悶,忽又見這群和尚鬼鬼祟祟,心中不快,忍不住喝道:“有什么好瞧的?此乃我二派了結舊怨,無關之人不得駐留。若要留下,先接葉某一掌,接得下便留,接不下,嘿嘿,自求多福。”
性覺一皺眉,故作吃驚道:“葉施主一代高手,貧僧聞名久矣,何以恁地蠻橫?”
“我蠻橫又怎地?”葉梵冷笑道,“大和尚,要么留下,要么接我一掌,二選其一,你瞧著辦吧。”性覺大是尷尬,“不漏海眼”名動八方,武功之強,他早有耳聞,自忖全力應對,尚能接他一掌,但其他僧人,絕無這個能耐。
心念數轉,性覺尋思:“被那妖女一鬧,傷亡已多,若再惹翻不漏海眼,只怕三祖寺要落得個全軍覆沒。”想著嘆了口氣,道:“走吧。”
轉身欲行,忽聽一個聲音冷笑道:“好沒出息,你性覺也算半個金剛門人,竟被這東島小豎一句話嚇得逃之夭夭,白白弱了歷代祖師的威名。”
葉梵聞言,濃眉怒挑,轉眼望去,遠處走來一名緇衣老僧,枯瘦高頎,雙頰深陷,看似瘦弱,卻是目光如炬,灼灼逼人。
性覺識得來人正是性海,不覺奇怪:“几日不見這厮,怎地一來便出大言?”當即
淡然道:“性海師弟,這几日你不在寺內,又去哪兒了?不告離寺,可是犯了戒規。”
性海笑道:“貧僧不告離寺,不過禁閉一日。方丈師兄有仇不報,放縱仇敵,又當受什么處分?”
性覺見他笑容可掬,神采煥發,愛酷小說論壇,不似往日病蔫蔫的神氣,心中疑惑又添几分,說道:“我怎么有仇不報,放縱仇敵了?”
性海道:“這妖女大鬧三祖寺,傷我弟子,算不算仇敵?”
性覺道:“自然算的。”性海道:“既是仇敵,你放著仇敵不顧,率眾離開,算不算有仇不報,故意縱敵?”性覺搖頭道:“時有進退,勢有強弱,今日乃是東島西城了結舊怨,我三祖寺不宜摻雜其中,待其了結舊怨,再捉妖女不遲。”
性海灰白的眉毛向上一挑,驀地縱聲長笑,笑聲洪勁,震得眾人耳中嗡嗡鳴響。三祖寺群僧無不變色,葉梵亦是眉頭微皺,重重哼了一聲。
性海笑罷,揚聲道:“東島如何?西城又如何?只須金剛一怒,先覆東島,再破西城。”此言一出,場中死寂,數十道目光齊齊射向性海,有驚,有怒,更有許多迷惑。
性覺心中驚怒:“這性海素日病魔纏身,膽小畏怯,怎地几日不見,不但了無病容,內功大進,更仿佛變了個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可惡。”略一沉呤,笑道:“性海師弟,東島西城諸大高手在此,你口出大言,可有憑據?若無憑據,今日只怕難以離開此地。”
“若要憑據,還不容易?”性海微微一笑,步履瀟灑,迎著性覺走來,每走一步,硬地上便留下三寸足印,輪廓整齊,有如刀削。
性覺臉色微變,身邊的心空和尚見眾僧人個個流露懼色,不覺尋思道:“板蕩識誠臣,危難見英雄,我此時出頭,來日方丈必然另眼相看。”想到這里,利令智昏,驀地喝叫道:“性海師叔,不論你武功高低,都不該以下犯上,對方丈無禮。”說著縱身上前,反手一掌,狠狠推向性海。
性海望他掌來,笑吟吟并不躲閃,兩人身形一交,便聽咔嚓一聲,心空身子竟如紙糊一般,輕飄飄飛出丈許,哼也未哼一聲,便即昏死過去。
三祖寺眾僧無不駭異,心頭扑扑亂跳,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即便站著不動,也是不能,性海直直走來,前方僧人但凡與他身子碰著,無不跌將出去,閉起昏厥。
霎時間,性海走了五步,撞飛三人,眾僧不由自主讓出一條路來。性智眼看軍心動搖,心頭發急,高叫道:“沾衣十八跌,何足夸耀?”
他將性海的神通貶為“沾衣十八跌”,意欲安穩人心。然而稍有見識的僧人,便已瞧出性海的武功與“沾衣十八跌”決不相干,后者憑的是借力打力,借來人之力將其摔出,性海卻是全靠本身神力,硬將眾僧撞飛。眾僧大多自幼習武,馬步沉穩,面對性海卻是一撞即飛,連剛學步的嬰孩也不如。
性海笑道:“既然不足夸耀,師兄試一試如何?”說著走向性智。性智別說內傷未愈,即便身子健康,也不敢與他硬撞,但大言出口,不能挽回,惶急中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匕首,嗖地刺向性海心口。
性海動也不動,任他來刺,性海匕首至胸,如中鐵板,虎口震得生痛。他心念急轉,叫道:“區區鐵布衫,也來賣弄。”他心腸狠毒,一不做,二不休,匕首一擰,扎向性海心口。
世上任何神功絕技,也無法將雙眼練得堅如精鋼。眾僧見性海仍是不動,均是失聲驚呼。眼看刀將入眼,性海左眼忽閉,那匕首去勢微微一阻,便不再前,性智手腕轉動推送,面容辛苦,鼻尖沁出細密汗珠。
眾人見這情形,無不奇怪,定眼細看,發出一陣驚呼,原來那匕首距眼珠不足分毫,竟被性海上下眼瞼牢牢夾住,不得稍進。
性海嘴角笑容不變,屈起一指,向上彈起,當的一聲,匕首從中而斷。性海魂飛魄散,哪里還敢逞強,攥著斷匕往后急掠。性海取下匕尖,一揚手,化作一道白光,直奔性智面門。
性智不及躲閃,勁風忽來,一只大袖凌空一卷,將那匕尖裹住,不料那匕首上蘊含極大勁力,哧的一聲透袍而出。來人咦了一聲,不及變招,性海驀地前掠,來勢較那匕尖還快,向虛空拍一掌,性智頓覺一股柔和大力沛然涌至,身不由主向后飄出,只聽噗的一聲,那匕尖插在前足,閃閃發亮。
性智驚出一身冷汗,定眼望去,性海與性覺相距數尺,已然遙遙對峙。
出袖的正是性覺,他一拂未能攔住匕首,不覺雙頰發熱。然而騎虎難下,今日若不能以武功壓服性海,勢必威信盡失,當下合十笑道:“師弟武功大進,可喜可賀,性覺不才,請教一二。”
性海亦笑道:“好說,好說,師兄不必客氣。”
性覺見他大刺刺的,心中有氣,當即長吸一口氣,馬步微沉,徐徐一拳送出。性海微微一笑,也是馬步微沉,揮拳送出。
二人用的均是“一神拳”,招式一般,拳風強弱卻是迥然大異,性覺只覺對面拳風如一堵石牆,凌空壓來,端的無隙可乘,不覺心頭猛震,以左腳為軸,倏地扭轉身形,繞過拳風,一爪拿向性海腋下。
這一招乃是“雕龍爪”的殺招,能于不可能的角度出手,當日魚和尚只傳了性覺,乃是性覺的獨門絕技,不但角度刁鑽,抑且指勁鋒銳,專破各種護體真氣。
不料他一動,性海亦動,身子如法扭曲,繞過來爪,亦是探手抓向性覺腋下。性覺一驚,右爪抓出,左爪防守,當即迎上。性海見狀,也探出左爪。霎時間,兩人左爪對右爪,右爪對左爪,十指一碰,只聽咔嚓數聲,性覺鼻子里發出一聲悶哼,一縮手,一招“大梵幡”拂向性海。
性海微微一笑,也收爪出袖,二袖纏在一起,性覺運勁一扯,對方紋絲不動,情急間也不顧身份,怒喝一聲,一腳飛起,“虎尾腳”撩向對方下陰。
不料腳勢方動,性覺就見對面腳影亂閃,性海也已出腳,兩腳一對,性覺小腿處傳來一股劇痛,咔嚓一聲,斷成兩截。
性覺痛得大叫一聲,獨腳支撐,向后竄出,但斷腿之痛委實太劇,人才落地,便骨碌碌滾倒,雙眼瞪著性海,頭上大汗淋漓。性海也不追趕,收勢合十,面露笑意。
三祖寺眾僧鴉雀無聲,心中震駭無以復加。要知方才二人招式一模一樣,結果性覺斷指斷腿,性海卻是若無其事,功力高下,委實不可以道里計。
性覺面如死灰,口唇哆嗦了一陣,驀地顫聲道:“你,你當真練成了?”
性海道:“不錯。”
“不可能。”性覺兩眼大張,驀地嘶聲尖叫,“魚和尚,魚和尚已經死了。”
性海笑道:“人雖死了,法意尚存,如法習練,仍能正果。”性覺面容抽搐,猙獰如鬼,厲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師兄也忒固執了。”性海笑笑,目視眾僧,高叫道;“先師魚和尚不幸坐化于東瀛,生前曾將大金剛遺法傳授小僧,小僧秉承先師遺旨,從今往后,便是第七代金剛傳人。”
此言一出,群僧嘩然,性覺直愣愣地望了性海一陣,驀地臉色慘變,哇地吐了一口鮮血,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場上沉默了一陣,忽聽有人大聲道:“佛祖庇佑,金剛一脈終有傳人,從今以后,我三祖寺當與東島、西城三足鼎立,威震武林。”
眾人轉眼望去,但見性智雙手合十,寶相庄嚴,一邊說話,一邊上前,向著性海深深作揖,恭謹道:“小僧性智,見過方丈大師。”
他剛才還匕首相向,轉眼間便大獻殷勤。眾僧既驚且怒,自也不肯后人,紛紛躬身施禮,齊聲道:“小僧見過方丈大師。”
性海舉目掃去,只見陽光下一片光頭密密麻麻,油光閃亮。霎時間,他只覺往日所受怨氣盡數煙消,一股狂喜涌上心頭,不由得志得意滿,縱聲長笑。
笑聲未絕,忽聽一聲輕哼,有人冷冷道:“先覆東島,再破西城,可是你說的?”
性海一收笑容,注視葉梵,淡然道:“老衲說了,那又如何?”
葉梵呸了一聲,怒道:“放你娘的禿驢屁,先不說老禿驢你有几多斤兩,你這句話本身就有毛病。為何是先覆東島,再破西城?你若不將這話掉個個兒,改作‘先破西城,再覆東島’,哼哼,葉某人今日便叫你骨肉成泥。”
眾人聽了,均是哭笑不得,心道:“先覆后覆,還不是一般?”轉眼望去,卻見性海臉色陰沉,儼然十分震怒。要知道,那晚他從陸漸那兒騙得“三十二身相”的正解,將十多年苦練的“大金剛神力”納入正軌,數日間武功突飛猛進,一日千里。雖然被渾和尚戲弄一番,心中耿耿,但經過這兩日的苦練,又有極大精進,自忖就算前一夜的神祕人再來,也能輕易對付。
十多年來,因為走火入魔,性海膽怯畏縮,自輕自賤,以為永無出頭之日,誰想突然間身具神通,有如升斗小民一夜暴富,頓時心性大變,自高自大起來,以為天下再無敵手,連東島西城的大高手也不放在眼里。卻不料他狂妄,葉梵更狂妄。性海新登方丈大位,先挨一頓臭罵,大感顏面掃地,兩眼翻起,冷笑道:“西城嗎,貧僧還有耳聞,至于東島,聽說早就被萬歸藏滅了。嘿,既然滅了,諒也無須貧僧動手了。”
“好!”葉梵怒極反笑,“好個嘴硬和尚。來來來,先接你爺爺三百掌,再說其他。”說罷一掌拍將過來。
性海本意先擒姚晴,好叫本寺僧眾心服,不料葉梵竟來攪局,心中怒極,見他掌來,暗叫一聲:“來得好。”一揮拳迎出。不料招式未交,葉梵手掌猝翻,啪的一聲擊中性海小臂。性海自負神功,任他拍中。不料葉梵掌勁所至,奇痛徹骨,護體真力竟如虛設。
性海心中大驚:“久聞“鯨息功”之名,還以為傳言虛假,不料當真如此厲害。”想到這里,抖擻精神,全力施展“三十耳身相”,一舉手,一抬足,無儔巨力磅礡涌出。
葉梵身經百戰,內勁奇詭。初時礙于“大金剛神力”的威名,不敢全力施展,斗了數招,便覺性海神力雖有可觀,但直來直去,少有變化,立時放下心來,雙掌蛇引電縮,六大奇勁交相變化。斗到十招上下,性海忽覺四周巨力奔涌旋轉,勢如汪洋。自己不動手則已,一旦動手,手足勁力便被身周勁力裹去,反過來擠壓自身;自身勁力越大,反轉之力也就越大。縱是如此,
性海也不敢放松,只因拳腳勁力若不使足,葉梵立時近身,但若使足,又被葉梵反借過去,就如溺水之人,若不掙扎,勢必下沉,但若掙扎不得其法,下沉或許更快。
一時間,性海陷入兩難境地,但覺四周前勁未消,后勁又至,越積越厚,有如城倒山傾,壓得他呼吸艱難,眼前影影綽綽,若有几十個葉梵奔走,虛影實形,難分難辯。
又斗數合,葉梵驀地一聲大喝,掌如雷霆擊下,正中性海背心,性海向前竄了兩步,雙膝一軟,扑通跪倒,嘴角鮮血長流,未及轉念,腰脊間又是兩痛,立時真力盡泄,癱軟在地。
葉梵三掌廢了性海,意氣風發,縱聲長嘯,直透蒼穹。
三祖寺僧眾聽得叫聲,無不失色,性智見勢不妙,便想開溜,不料葉梵嘯聲一歇,沉聲道:“誰敢走的?先留下雙腳。”
性智以下,眾僧人無不止步,盯著葉梵,心頭惴惴。葉梵冷笑道:“什么大金剛神力,統統都是狗屁。哼,先破西城,再覆東島,說出來的話,可不能不算。”
性智苦著臉道:“葉尊主,都是性海這厮胡說八道,不關我們的事。”葉梵道:“你們不是認了他做方丈嗎?”性智忙道:“那是形勢所迫,算不得數的。”
葉梵冷笑道:“既然認了方丈,就是方丈,豈能說了不算?好啊,既然你們三祖寺要滅東島西城,葉某就先讓你們滅一滅。來來來,在場的禿驢和尚,一人接我一掌,接得下就走,接不下的,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眾僧均是面無人色,忽有兩個和尚,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分頭便跑,兩人腳力不弱,須臾奔出十丈。
葉梵冷笑一聲,一晃身,趕到東邊僧人背后,伸手拿住他的后心,風車般凌空一掄,大喝一聲,嗖地擲出。那僧人有如流星趕月,直往西邊僧人撞去,還未撞上,西邊那僧人便覺巨力壓來,躲避不及,不由得失聲狂叫。
場中眾人不料葉梵言出法隨,真下殺手,均是心中駭然。谷神通卻是唔了一聲,目光一轉,投向遠處一棵大樹。那二僧尚未撞上,就聽嗖的一聲,大樹濃陰中射出一根枯枝,比箭還快,正中東邊僧人肩頭。那僧人身子一頓,輕飄飄倒飛數尺,扑地跌落,想來余悸未消,嘴里兀自大聲號叫。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8:19
. 那枯枝輕飄飄的,不過數兩輕重,那僧人一撞卻有千斤,不料以小擊大,以輕擊重,竟將那僧人擊落。葉梵心神震動,方要喝問,忽見遠處草叢里颯颯一動,也射出一根枯枝,正中大樹,只聽轟隆一聲,火光迸射,大樹枝斷葉碎,聲勢驚人。
葉梵吃了一驚,轉念間,猛然醒悟:“這不是火不神通‘木霹靂’么?難道火部也來人了?”
“木霹靂”失傳已久,葉梵也是聞名,忍不住定睛望去,但見隨那一聲巨響,大樹上縱下一名老僧,衣衫破爛,神態老朽,但卻若無其事,撣去身上碎屑,三祖寺眾僧見了老僧,各各驚訝,有人叫道:“聾啞和尚?”
叫聲方落,那草叢中也徐徐站起一個白衣漢子,雙目深陷,陰森森對著老僧,咬牙道:“你逃得掉么?”語氣怨毒,似有莫大仇恨。
老僧注視那人,驀地流露出憐憫之色。白衣人面肌一顫,忽地嘶聲道:“凝兒呢?你將她藏到哪里去了?狗和尚,把我女兒還來。”叫喊間面容扭曲,神色間已有癲狂之意。
這白衣人正是寧不空,而這老僧,自然就是渾和尚了。
谷神通察覺寧、渾二人藏在左近,分心別顧,氣機浮動,落在對手眼中,不啻于顯露一線生機。要知道,從方才起,左、虞、仙三人始終苦苦支撐。外人看起來,谷神通意態超然,仿佛心意不在打斗,然而對面三人身處局中,卻深切感到谷神通的神意千變萬化,不可捉摸;時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時如嵩山峻嶺,重疊壓來;有時更如汪洋大海,無所不至。與之對峙,心力體力消耗奇快,不過半響,三人就似與人激斗千招,汗下如雨,意倦神疲。
此時生機一顯,三人几乎不約而同,一起出手。剎那間,白影破空,電龍怒嘯,北落師門一雙瞳子,發出幽幽歷芒。
谷神通卻如未覺,目光兀自凝在那和尚身上,對手神通行將及身,才將身子一側。霎那間,三人心頭陡沉,均生出怪異之感,左飛卿的“馭風訣”、虞照的“雷音電龍”、仙碧的“亂神”,三大絕學,無論虛實,盡皆撞中一堵軟牆,隨著谷神通逍遙一轉,全被輕輕彈開。
這古怪念頭尚未消除,就聽谷神通一聲長笑,愛酷小說論壇,目光澄澈,襟袖飛揚,拳掌飄飄,揮灑而來。他的招式殊無定規,有如行云流水,又似拈花斗草,仿佛漫不經心,實則舉手投足,無不妙合天理。三人攻他,全無一隙可入,他攻三人,卻如天墜山崩,殊難抵御。三人的陣行合而復開,開而復合,几度行將崩潰,所幸風雷相薄,亦是暗合天道,左飛卿和虞照二人神通相濟,風雷轉生,往往能于絕境之中生出莫大潛力,屢屢扭轉敗勢,勉力支持。
贏萬城嘿笑一聲,說道:“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東島傳了三百多年,高手也出了不少。‘鏡天’花鏡圓號稱無敵,然而年代太遠,老夫也沒有親眼見過。但你老爹的神通,老夫卻敢打賭,三百年來,東島之內,無人能及。”
“這話我愛聽”谷萍兒先是一喜,繼而撅嘴道,“難道這三百年來,東島的高手都是吃干飯的嗎?竟然沒有一個人比得上爹爹?”
“不是這個道理。”贏萬城搖頭嘆道,“別的神通,只要天資足夠,勤奮刻苦,總有練成之日。但這“天子望氣朮”,勤奮天資固不可少,但要當真練成,卻需要莫大的運氣。”
“運氣?”谷萍兒微感詫異,“什么運氣?”
贏萬城將手杖一拄,徐徐道:“萍丫頭,你知道屠龍朮的故事么?”
“怎么不知道?”谷萍兒笑道,"朱漫平為了學屠龍之朮,傾家蕩產,花了整整三年,結果練成之后,卻發現世間竟然無龍可屠,這門手藝算是白學了。”
“不錯。”贏萬城道,“屠龍之朮之所以無用,是因為無龍可屠;但若有龍可屠,這門本事不是可以大放異彩么?‘天子望氣朮’所以能夠練成
便是因為天地間出現了一條驚天動地的真龍。”
“真龍?”谷萍兒一轉念,倏地臉色發白,“萬歸藏?”
贏萬城默不做聲,望天半晌,忽地嘆道:“萍丫頭,你爹這一身本領,實在是萬歸藏逼出來的,若無當年的萬歸藏,便無今日的古神通了。”
話音未落,忽聽轟隆一聲,二人同時一驚,轉眼望去,
只見渾和尚木然而立,寧不空卻攥著一把枯枝,側耳凝聽,倏一揚手,一根枯枝如電射出。渾和尚頭也不回,反袖一拂,轟隆巨響火光飛散。
寧不空大喝一聲,雙手齊施,接二連三發出枯枝,渾和尚卻是隨意揮灑,拳揮袖舞,將“木霹靂”一一震開。轟隆之聲不絕于耳,渾和尚周身火雨繽紛,飄揚不盡。眾人看得駭然,三祖寺僧眾更是驚奇萬分,心想這渾和尚終日聾啞愚鈍,在寺內劈柴為生,寺內任何沙彌雜役均可恣意欺辱。萬不料這孱弱老僧竟然身懷如此神通,當真不可思議。在場僧人中,十有八九輕賤過這聾啞老僧,此時念起往事,無不追悔莫及,若非礙于葉梵威勢,早就撒開兩腿,各自逃命去了。
贏萬城瞧得白眉連聳,驀地沉吟道:“奇怪了,這厮的大金剛神力竟是真的。”
谷萍兒奇道:“難道他也是金剛傳人?”
贏萬城不答話,苦思半晌,驀地一拍額頭,高叫道:“我想起來了,老夫年少時,金剛門的沖大師曾來東島拜訪,身旁隨了一位中年僧人,又聾又啞,對沖大師十分恭敬。當時島王問起,沖大師曾說道,這聾啞僧本是六安鎮的鏢師,被仇家陷害,割舌穿耳,垂危之際,沖大師湊巧路過,將他救下。這聾啞漢子事后堪破世情,又想報答沖大師的恩情,執意遁入空門,屈身為仆。想起來,眼下這位就是聾啞僧人了。”說到這里,他眉頭擰起,目視渾和尚,心中疑惑:“如今已過六十余年,沖大師之后,金剛一派已傳兩代,算起來,老和尚的年紀當在百歲開外了。”
谷萍兒忽地好奇道:“贏爺爺,人說大金剛神力一脈單傳,怎么今天冒出這么多傳人?誰是真的,誰又是假的?”
贏萬城冷冷一笑;“學了大金剛神力就是金剛傳人么?不見得吧。”谷萍兒撅嘴道:“怎么不見得?難道金剛一派還有別的神通?”
“那倒沒有!”贏萬城道,“金剛們傳了六代,無一不是禪林巨擘、曠世人杰,又豈會被葉梵這小子三拳兩腳打倒?至于這聾啞僧么,不過是一介老仆,因為侍奉兩代金剛傳人,湊巧學了點大金剛神力,雖有神通,但比起兩位主子,卻是差了老大一截。”
葉梵遠遠聽見,滿心不是滋味,高叫道:“他二人若不是金剛傳人,誰又是金剛傳人?哼,不妨叫來,看葉某打不打得倒他?若是叫不來,金剛一派就算絕了種,斷了根,從此以后,江湖除名。”
說話間,巨響忽歇,寧不空枯枝告罄,陰著臉陣陣喘息。渾和尚卻一抬足,走到葉梵身前,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在地上寫了一行字;“金剛傳人,命數天定,正眼法藏,橫絕古今?”銀鉤鐵划,入土寸許。
葉梵一怔,忽地笑道;“正眼法藏,橫絕古今?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不過奇怪,金龜說你被人穿了兩耳,怎么還能聽見老子說話?”
渾和尚笑笑,續寫道;“耳不聞而心聰,口不言而心辨,鼻不嗅而心香,眼不見而心明。”
葉梵狂悖狠毒,悟性卻是極高,若不然也不能將“鯨息功”練到這般地部。見這字跡,心頭震動,只覺大有文章,略一沉吟,點頭道:“聽說佛門六通中有一種‘他心通’,想來和尚你耳朵聽不見,心里卻能明白我的意思。”
渾和尚點點頭,又寫道:“檀越根性不弱,可惜戾氣太重,蒙蔽性情。還望慈悲為懷,放過三祖寺的僧眾。”
葉梵嘿嘿一笑;“老子向來言出必踐。老和尚放心,說好了接一掌走一個,老子決不大第二掌的。”說著雙手叉腰,哈哈大笑。
渾和尚白眉一挑,神色忽變凝重,寫道:“既如此,和尚便代這些僧人迎接足下的掌力。”寫罷緩緩起身,目光淡淡有神,注視葉梵。
葉梵一怔,轉過眼粗粗一數,笑道:“二十二個和尚,二十二掌,老和尚,你想好了?”渾和尚白眉下壓,若有嘆息之色,徐徐點了點頭。
眾僧無不動容。三祖寺中佛法敗壞,道德無存,眾僧大多欺辱過渾和尚,故而私心猜度:“這和尚心記前仇,必會報復。”萬不料渾和尚風骨高峻,以德報怨,眾僧一面驚喜,一面卻是大感疑惑,只覺不可思議。
葉梵一蹺大拇指,贊道:“好和尚,如你所愿。”雙肩一聳,沉喝一聲,并不出掌,反而足尖點地,繞著渾和尚奔走起來。
渾和尚一掌直豎,一掌橫胸,低眉垂目,宛然入定,任由葉梵越轉越快,漸漸形影模糊,仿佛化身百人,影影憧憧,連成一道湛藍光輪,繞著渾和尚流動不絕。見者無不駭異:“九變龍王以身法稱雄東島,而今看來,不漏海眼也不遑多讓。”
尋思之際,忽聽一記悶響,悠長震耳,葉梵身影忽凝,啵的一聲,向后跳出,臉色陰沉,呼吸微微急促。渾和尚卻是姿態不變,臉上血色一閃而沒。
葉梵目視渾和尚片刻,忽而笑道:“一十三掌,十三個和尚。”
眾僧聞言,恍然大悟,原來瞬息之間,二人已對了一十三掌,只是葉梵出手太快,十三掌渾如一掌,掌力交接之聲亦太密集,聽來仿佛只有一聲。
葉梵隨手指點,點出十三個和尚。脫身的僧人僥幸者有之,感佩者有之,欺辱過渾和尚的更是多有慚愧,一時亂哄哄的,均不走開,都想觀看結果。
葉梵點人時,有意留下几個性字輩老僧,點完了人,大聲道:“還剩九掌,老和尚當心了。”吐一口氣,沉身運掌,驀地嘿的一聲,身形一縱,雙掌推出。
這一掌是他生平絕學,包含“六大奇勁”的諸般變化,一掌之中,前后勁力十重,每一重各不相同,或外放,或內斂,或直擊,重疊相生,極難化解,是以論到威力,那十三掌加起來也不如這一掌凌厲。
渾和尚豎掌于胸,奪的一聲,二掌相交,渾和尚身子倏晃,一股紫氣卻從頸下騰起,直透眉梢。
“還剩八掌。”葉梵不進反退,雙掌圈轉,嗖地拍出。渾和尚舉手一攔,卻退了半步,剎那間面如血染。但不容他喘息,呼的一下,葉梵第三掌拍來。渾和尚橫臂一攔,咔嚓一聲,小臂齊肘而折。
眾僧一片嘩然,均想渾和尚縱使不敵葉梵,也不至于如此不濟。葉梵也是面露疑色,斂掌直起身來,高叫道:“老和尚,你怎地只守不攻,瞧不起人么?”
渾和尚隨手將斷臂接上,雙手合十,只是微笑。
葉梵目透怒色,沉哼道:“好。”雙眼陡張,咄的一喝,第四掌如雷拍出。渾和尚雙拳齊攔,驀地口角一顫,溢出血來。
眾僧見他吐血,一陣哄然,心中更是迷惑極了,不知道渾和尚為何寧肯受傷,也不還擊。葉梵注視渾和尚,冷冷道:“老和尚,你若只守不攻,性命可是不保。”
渾和尚攢袖抹去口角鮮血,緩緩屈下一膝,含笑寫道:“若是全力攻守,兩敗俱傷。我本救人,奈何傷人?”
葉梵臉一沉,寒聲道:“和尚,你不全力相拼,就是瞧我葉梵不起了。”渾和尚笑笑,并不回應,葉梵目透歷芒,喝道:“老和尚,我瞧你撐到几時?”驀地豎掌如刀,徐徐斬來,掌緣四周,竟無一絲風聲。
贏萬城臉色微變,脫口道:“裂海斬。”話未說完,渾和尚雙臂向上攔住來掌,驀地身子一震,倒退兩步,站定時臉色驟變,一口鮮血如箭噴出。
葉梵不禁動容,沉聲道:“老和尚,你真不怕死?”渾和尚搖了搖頭,伸出五個指頭,目光掃去,望著剩下的五個僧人,面露悲憫之色。
場上倏地靜下來,眾僧一個個睜大了眼睛,瞪著這聾啞老僧,身子因為緊張,微微發起抖來。
忽聽一聲大吼,有如傷虎哀嘯。葉梵轉眼望去,虞照踉蹌后退,面色煞白,左飛卿則從天上飄落,肩頭一點兒血跡慢慢擴大。再瞧谷神通,面容如故,左手拎著北落師門,右手食指如錐,抵在仙碧喉間。北落師門桀驁不馴,四爪亂抓亂舞,大聲咆哮,奈何頸皮被制,任它如何反抗,均是無益。
葉梵自詡島王傳人,平生以谷神通為偶像,見他打敗西城三大高手,自己卻制服不了一個無名老僧,心里甚是惱火,驀地長吸一口氣,雙掌微沉,徐徐推出。掌力所至,渾和尚瘦小的身子忽如紙鳶拋起,遠遠跌出兩丈,口鼻流血,掙扎不起。
葉梵收勢吐氣,轉過身來,盯著性覺等人,冷笑道:“很好,還剩四個,都是首腦,一個一個來……”話未說完,忽見眾僧目現奇光,盯著自己身后,葉梵心中微沉,轉過身來,正巧見到渾和尚顫巍巍爬將起來,滿臉是血,一步步緩緩走來。
葉梵微覺恍惚,繼而怒道:“愛酷小
說論壇,老和尚,這群臭和尚沒一個好貨,你何苦為了他們,死不服輸?”渾和尚仍是笑笑,不置可否。葉梵盯著渾和尚瞧了片刻,臉色漸漸陰沉,點頭道:“很好,你要舍身成仁,我成全你便是。”
此時渾和尚傷勢沉重,別說四拳,一拳便會送命。施妙妙瞧到這里,再也忍耐不住,向谷神通急道:“島王還請下令,讓葉梵罷手。”
谷神通一皺眉,搖頭道:“妙妙,你不知這位大師的苦心。”妙妙奇道:“什么苦心?”
谷神通道:“你聽說過‘割肉喂鷹’、‘舍身飼虎’的故事么?”施妙妙道:“這是佛門典故,但與眼下有什么相干?”
谷神通嘆道:“這兩個故事,均是佛教大聖為了點化眾生,甘愿將自身付之餓鷹猛虎,任其撕裂吞噬。而今三祖寺佛法衰微,禪風不振,寺內僧眾沉迷于名利貪欲,不知本來,不明大道。是故眼下這位高僧,趁此機會以自身性命為賭注,效仿先聖,點化這群迷途弟子。至于這些僧人能否明白他的苦心,那就難說的很了。”
這番話有如晨鐘暮鼓,一字一句,敲在眾僧心頭,尚未脫難的性覺、性明、性智、性海四人均是變色,低頭默想,回顧平生,臉上神色明暗不定。
施妙妙忍不住道:“但島王再不阻止,這位大師便會死的。”谷神通苦笑道:“這位大師堪破生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我讓葉梵停手不難。但若如此,三祖寺僧眾沉迷如故,這位大師豈非前功盡棄?”
說到這里,渾大師轉過身來,向著谷神通合十微笑,谷神通亦點頭示意,悠悠嘆道:“生命可貴,大師還請三思。”渾大師只是淡淡一笑,凝立不動。
施妙妙年少情熱,不解佛理几微,聽了半天,只覺這道理不可理喻,暗暗撅起小嘴,把銀鯉扣在指間,尋思:“島王真不懂事,這位大師菩薩心腸,怎能見死不救?還說什么飼虎飼鷹的怪話,哼,你若不救,我便來救,葉梵再出手,我就用‘千鱗’射他。”想著睜大妙目,一瞬不眨,凝視葉梵。
谷神通的話葉梵字字聽得明白,但他心腸冷硬,勝過餓鷹餒虎,平日里折磨犯人,犯人越不屈服,他越是精神抖擻,直要折磨到對方屈服為止。此時渾和尚舍己度人,無比執著,但這分執著,卻正挑起葉梵心中戾氣。一時間,他望著渾和尚,眸子深處涌出一股狂意,驀地縱聲大笑。
施妙妙深知葉梵性情,知他笑聲一歇,便要立下殺手,一剎那,也將“北極天磁功”提到極致。
這時忽聽一聲佛號,有人道:“且慢。”葉梵轉眼望去,只見性覺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走到渾和尚身前,深深一揖,轉身道:“葉施主,剩下四掌,由貧僧接吧。”
眾人見狀,無不吃驚,葉梵打量他一眼,笑道:“
你接得下四掌?”性覺為性海所敗,傷勢甚重,聞言苦笑不答,心道:“接得下如何?接不下又如何?左右是死,不連累這聾啞聖僧就好。”
心念未絕,性明忽地大步走來,盯著葉梵,大聲道:“性覺師兄,你接兩掌,我接兩掌,區區四掌,也不算多。”
性覺甚是訝異,未及答話,忽聽性智冷冷道:“貧僧這一掌貧僧自理,要你充什么好漢?”說著走來前來,與性覺、性明并肩而立。葉梵一皺眉,忽而道:“三人四掌,還剩一掌如何分派?”話音方落,便聽性海澀然道:“不勞足下關心,剩下一掌,分派給性海便是。”說著步履蹣跚,走到近前,面對葉梵。
這四僧品行不堪,此時忽有此舉,三祖寺僧眾亦驚亦喜,各自雙手合十,口宣佛號,眼中流下兩行熱淚。
葉梵掃視眾人,驀地哈哈大笑,朗聲道:“一人一掌,想得美呢?只一掌,葉某便送你們去西天參佛。”說話間并不作勢,身周塵土卻無風而動,飛旋起落,葉梵身子一縮,儼然小了一半。
“一空滄海式!”施妙妙心神大震,心知這一式去若滄海成空,在場諸人,只怕唯有谷神通能夠正面其鋒,但因這一招傾盡全力,出招者本身并無真氣防護,自己倘若發出“千鱗”,勢必傷了葉梵。想到這里,不覺心生猶豫,矛盾起來。
性字四僧均是有傷在身,眼見葉梵聲勢,心知他掌力一出,必無幸免,當即不約而同互挽手臂,結成人牆,將渾和尚擋在身后。這四人往日利字當頭,勾心斗角,此時卻為了一個殘廢老僧,同心協力,心中一時俱都涌起莫大感慨,回顧以往劣行,無不羞慚。
“咄!”葉梵身形暴漲,雙掌推出,性字輩四僧均將眼一閉,暗叫一聲:“罷了。”
勁氣襲身,來如天墜,這時,忽就聽見“啵”的一聲大響,余韻悠長,滿天勁氣,倏爾消滅。
四僧大吃一驚,張眼望去,卻見場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名少年,雙拳緊攥,臉上露出茫然之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8:52
第38章破壁(上)
空虛感越發強烈,身子正自一點點融化,融化的痛楚清晰可覺。陸漸也曾聽說過千刀萬剮,但深信那刀刃寸割之苦,決不及眼下之萬一。
正覺難受已極,那融化之苦忽然煙消,陸漸身體陡然縮小,肌骨塌陷,筋骨易位,奇痛奇麻,奇酸奇癢,各種古怪滋味,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不多時,易筋錯骨之苦忽又消失,朦朧中,眼前白光閃動,陸漸定神一瞧,驚覺自己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長不滿尺的嬰兒,赤裸嬌嫩,粉紅發亮。舉頭望去,竟又到了那黑白世界,白光萬丈,熾烈無比,向黑暗一方拼命侵蝕、擠壓,黑暗一邊卻越發濃重,那黑色盈盈欲動,似要流將出來。黑暗里,億萬星辰發出刺目奇光,忽聽天崩地塌般一聲巨響,群星動搖起來,嘯響震耳,漫天星斗如萬箭齊發,化作千萬道星芒,向著陸漸射來。
星箭穿體,冰痛刺骨,遠非人類所能忍受,然而星群億萬,數不勝數,墜落紛紛,無窮無盡。陸漸痛不欲生,但又欲死不能。這極刑也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陸漸痛得麻木時,眼前的白光才暗淡下來,倏爾不見,四周陷入不見五指的黑暗,身邊似有萬鈞重壓,層層裹來。陸漸几欲窒息,奮力掙扎,然而越是掙扎,壓力越大,就當忍無可忍時,眼前忽有光亮閃過,舉頭望去,那極黑極暗之中,翕約閃爍,若有一點星芒。
霎時間,陸漸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忍受那無窮重壓,手足并用,向著那點星光攀去。爬得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光陰在此失去力量。那星光既似伸手可及,又如在太虛深處、宇宙彼端,怎么也無法觸及。陸漸几度絕望,求生之念卻又無比強烈,促使他從那重壓中蠕蠕前行。不知怎地,上攀一分,重壓越少一分,陸漸身上的氣力也多一分,此消彼長,陸漸越爬越快,身子越來越輕,四肢越發強健,似乎再非赤裸嬰兒,隨那爬行越長越大,心中求生之望也越發強烈。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點星光忽地明亮起來,陸漸驀地發現,那里并非星光,而是一個小小穴口,自己若在萬丈井底,那穴口就是向外的井口。
陸漸恨不得歡呼大叫,又爬出時許,頭腦一涼,身子沒入光亮中,不及歡喜,耳邊一聲巨雷轟然炸響,陸漸眼前一亮,四周景物漸次明晰起來。
最先入眼的是一張娟秀的臉龐,愛酷小說論壇,妙目微闔,神色木然。尚未明白發生何事,陸漸忽又聽見一聲巨響,沉悶如雷,仿佛來得極遠,經過重重阻攔,到此地驟然爆發,震得四周山壁嗡嗡作響。
雷聲貫耳,陸漸渾身激靈,慢慢生出知覺,幻境中的痛苦絲毫也無,卻有一種虛脫如死的疲乏。
忽見那少女秀眉一顫,面容繃緊,流露出極大痛苦。陸漸見狀,腦子豁然一亮,之前的記憶點點滴滴浮了上來。
“寧姑娘。”陸漸叫了一聲,卻覺嗓音細弱低微,几不可聞。知覺從雙眼、心口向外擴散,陸漸慢慢發覺自己坐在一個圈圈奇妙虹彩,從上而下,暗紫變為金紅,金紅變為粉白,粉白化為靛青、靛青化為墨色,宛如一大方墨玉,晶瑩透亮,瑰麗無方。
“天生塔?”陸漸陡然清醒過來,遠處悶雷漸漸遠去,初如爆竹,漸次輕柔,化為剝剝之聲,猶如燈花爆響。
陸漸不知這聲音來自“木霹靂”,更不知渾和尚與寧不空在天生塔處殊死相搏,也不知那爆炸聲越來越遠,正是渾和尚將寧不空遠遠引開。他呆呆聽著,直到爆炸聲消失,四周重新陷入無邊沉寂,方才猝然醒轉,這時但覺寧凝身子慢慢軟了下去,伏向自己肩頭,隔著薄薄的衣衫,火熱嬌軀陣陣顫抖。
陸漸吃了一驚,一抬手,忽覺身子竟能動彈,便叫一聲“寧姑娘”抱起寧凝,但覺她的身子柔若無骨,輕如蟬蛻,顫抖一陣一陣,眉間痛色越發強烈。
“她病了?”陸漸努力回憶前情,最后記得的卻是被寧不空一指點在胸口,之后便是無窮痛苦,至于別的,那就全然不知了。
陸漸定了定神,見寧凝雙頰火紅,內中似有一團火,就要燃燒出來,將她身子燃盡,當下忍不住大聲叫喊她的名字,但寧凝早已陷入“黑天劫”中,目不能見,耳不能聞,口不能言,心之所覺,只有痛苦空虛,神之所見,只有黑天幻覺。
陸漸本就不是穎悟之輩,遭遇這般奇事,更難領悟,一時間想破腦袋,也不明白發生何事,他無法可想,不由尋思:“寧姑娘定是病了,當日我曾以‘大金剛神力’救活阿晴,今日且試一試,看能不能救活寧姑娘。”
他一想到救人,便渾然忘了“黑天劫”之苦,當即起身,默想“三十二身相”,一一使來,他身具劫力,后十六相一旦明白,借力使來,十分容易,使過一遍,陸漸心中靈光一現,豁然明白到無須變相即能運勁的法門,頓時心中狂喜,扶起寧凝,讓她與自己盤膝對坐,雙手握住她纖纖柔荑,但覺入手涼膩柔軟,細如精瓷,不自覺想到姚晴,心神微蕩,忍不住抬眼望去,卻見暮色盡暗,星月浮現,清輝星芒交輝映射下,映照四面晶壁,藍熒熒玄冰也似,冰藍色的光華勾勒出寧凝的臉龐,秀麗之外,更添冷艷。
陸漸心神微微恍惚,喃喃道:“阿晴,阿晴……”寧凝昏迷中儼然聽見,娥眉微蹙,身子輕輕一顫。陸漸知覺,猝然而驚,方覺出眼前佳人并非姚晴,不由暗自苦笑:“我瘋了么?這當兒還胡思亂想。”當即摒棄雜念,借力生出“大金剛神力”,源源度入寧凝體內。
過了半晌工夫,寧凝臉上痛苦漸消,眉宇也舒展開來,驀地張眼,脫口叫道:“你做了什么?”話音未落,忽見陸漸眉頭緊皺,面容扭曲,原來他方才脫劫,便行借力,又將“黑天劫”引發,陷入劫中。
這神情寧凝再熟悉不過,不及多想,便依沈舟虛所傳的借力法門,與陸漸四掌相對,轉化劫力,綿綿注入他體內。然而所借之力既多,黑天第二律“有借有還”效力又生,空虛之感洶涌而至,寧凝正覺難受,忽覺一股熾烈真氣自掌心涌入,須臾填滿全身,滿足喜悅之情油然而生。但不多時,陸漸借力已盡,劫數又至,寧凝精力卻已圓滿,忙又借力轉化真氣,注入陸漸體內。
這么反反復復,陸、寧二人互救互治,忽而空虛痛苦,忽而無比喜樂,有如冰火驟替,冬去春來,感受之奇妙,除卻兩人,從古以來,并無一人曾經領略。
月已中天,光華如水銀也似,從頭頂穴口注入,“天生塔”內冰魄流光,銀色的塔壁下浮動這暗沉沉的藍色。“黑天劫”的生滅越來越快,苦樂轉換也越來越頻,陸漸、寧凝心驚不已,均想停下來詢問對方,以明白到底發生何事,然而不知怎地,二人體內劫力自發自動,欲停不能,已然不再經由二人控制,而是自行轉化為真氣,源源不絕注入對方體內,劫力化為真氣,真氣化為劫力,經由二人四掌,來來去去,借借還還,儼然自成一個循環。
二人越發吃驚,欲要分開雙掌,但不知為何,四只手掌似被一種無形之力牢牢膠合,二人用力越大,膠合之力也就越大,二人使盡氣力,也難分開,欲要張口,那痛苦空虛之感頓時涌現,令人說不出一句話來。
光陰暗換,月漸西沉,冰魄般的銀光淡去,冰藍的輝芒遍灑塔中,浸染著二人的須發眉眼、肌膚衣袂,仿佛置身夢幻,一切都那么不真實。四下靜悄悄的,似能聽到兩顆心跳動的聲音,一顆強勁有力,一顆柔弱細微。一切痛苦空虛、喜樂滿足似從身子里抽離,再也無法感知,兩人的身心籠罩在一股從未有過的寧靜中,神志漸漸模糊,在黎明來臨之前,倏忽遁入無思無夢的空寂之境。
沉寂中,陸漸漸忽覺靈機震動,一股喜悅滿足之意從內心深外涌起,倏爾清醒過來,忍不住張眼望去,忽見寧凝一雙烏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視自己,見他望來,雙頰倏爾緋紅,低下頭去。
陸漸呆了呆,舉目望去,穴口處一方天穹淨如明瓦,湛藍無翳。陸漸心血一涌,沖口而出:“寧姑娘,出了什么事?”話一出口,才恍覺自己竟能出聲,所有空虛苦痛,早已消失無蹤,再瞧雙手,不知何時,已和寧凝纖手分開。
寧凝抬起頭來,深深望著他,神色似哭似笑。陸漸更覺詫異,皺眉道:“寧姑娘,你怎么啦?不舒服么?”寧凝沉默一會兒,望望天色,忽道:“這是什么地
方?”
陸漸道:“這里是金剛一門的埋骨之所,渾和尚叫它天生塔。”
“渾和尚?”寧凝沉吟道,“莫不就是那個老和尚?愛酷小說論壇,他從爹爹手里將我們救到這里。爹爹跟蹤趕來,他出洞抵擋,也不知勝負如何?”她心中忐忑,既不希望老父有所傷損,又不愿父親傷了那位好心老僧。
矛盾之際,忽見陸漸站起身來,舒展四肢,驀地咦了一聲,臉上流露驚訝之色。寧凝道:“怎么?”陸漸撓頭道:“奇怪,我身子里怪怪的,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寧凝道:“如何奇怪?”陸漸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滿,劫力進入顯脈變成真氣,真氣卻又進入隱脈化為劫力,這么變來變去,好像永遠也不會完。”
寧凝默察體內,果如陸漸所說,體內劫力真氣自給自足,隱脈顯脈連成
一體,自成循環,而又無借力之后的空虛難受。寧凝略一思索,忽然明白其故,心中悲喜交集,眼中酸熱難禁。
陸漸見她眉眼泛紅,忍不住道:“怎么啦?”寧凝沉默片時,忽地輕輕嘆道:“我在想,或許‘黑天劫’已被我們破去了。”
陸漸聽得發怔,忽地施展變相,將“三十二身相”陸續變出,變了一遍,再變一遍,但覺流暢自如,呼吸間劫力化為真氣,仿佛無窮無盡。陸漸將“三十二身相”使到熟極而流,也不覺有“黑天劫”發作之象,反之真氣越發洪勁,在體內鼓蕩洶涌,無以宣泄。陸漸不由得縱聲長嘯,嘯聲雄勁高昂,在塔內反復激蕩,有如巨浪拍岸,春雷滾滾,震得簌簌落下一陣石屑。
寧凝在旁邊聽著,只覺氣血翻涌,心中難受,不自禁捂住雙耳,但那嘯聲有若實質,透過雙手鑽進耳中。寧凝若非貫通隱、顯二脈,修為大增,必被這嘯聲震昏過去,饒是如此,仍覺心跳加速,血為之沸,四周塔壁也似晃動起來,不由大叫道:“陸漸別嘯啦,再嘯這洞子便要塌了。”但這喊聲匯入嘯聲中,卻如涓滴大海,轉瞬即無,哪里能夠聽見。
陸漸長嘯已久,仍是無法瀉盡體內鼓漲真氣,愛酷小說論壇,驀地住口,縱身一跳,竟跳起四丈。陸漸未料到自己跳得如此之高,吃了一驚,慌亂中倉促變相,使出剛練成的“扶搖相”,雙臂分開,如大鵬展翅,逍遙一旋,化解下墜之勢,再變“龍王相”,腳如龍尾,掃中左側塔壁,借力上躥數丈,又變“長手足相”,手腳齊施,撐中右側塔壁,又向上躥,中途變“神魚相”,靈嬌翻騰,以“雄豬相”在左側塔壁上一撞,擰身右躥。
如此凌空變相,捷如飛鳥,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寧凝翹首而望,當真提心吊膽,直看到陸漸縱躍自如,略無滯澀,才略略放下心來。
天生塔上窄下寬,塔頂處僅能容人,陸漸變化自如,縱到塔頂,雙腳撐住塔壁,伸手探去,卻覺塔頂并非通透,而是嵌了一塊磨盤大小的晶石,與塔身渾融如一,堅固異常。無怪雖有天光瀉入,卻沒有塵土雨露沁入塔內。
陸漸瞧著,循原路落回塔底,抬頭仰望,只覺適才嘯聲之洪,變相之神,恍如一夢,絕非真實。
怔忡間,忽覺寧凝悄無聲息,轉眼望去,見她凝注石匣上方六大祖師的本相,皺著眉頭,手指在牆壁上勾畫。陸漸奇道:“寧姑娘,你做什么?”寧凝道:“這几幅畫像各有一種奇特神韻,我想學著畫出來,卻不能夠,也不知當初畫畫的人用的什么筆法?”
陸漸笑道:“聽渾和尚說,這是金剛門六代祖師悟道后留下的本相,至于什么是本相,我卻不知。”寧凝想了一會兒,摩娑那幅“九如祖師”的本相,微笑道:“所謂本相,或許就是風格之類的東西,你看這一幅小像,張揚凌厲,世間罕有……”
陸漸隨她指點定睛望去,心頭驀地一動,一股奇怪之感油然而生,彷佛自己就是那壁上的九如祖師,九如祖師便是自己。
這奇怪的念頭方才生起,寧凝便覺一股浩蕩無匹之氣從后涌來,她吃了一驚,轉眼望去,只見陸漸眉宇上飛,雙眼如炬,嘴角一絲笑意動人心魄,儼然貌睨古今,笑傲紅塵,呼天喚地,唯我獨尊。
寧凝沒料陸漸顯出如此風范,哪還似那個腼腆老實的后生,正覺駭然,忽與他目光一觸,只覺那目光如槍似劍,透過自身雙眸,直入內心,寧凝心神陡震,一顆芳心几乎掙破胸膛。
這當兒,陸漸目光忽又一變,浩然霸氣消失無影,盡化一團天真,有如無邪赤子,混沌可愛。寧凝循他眼光瞧去,原來陸漸正望著“花生大士”那尊本相出神。隨他目光掃去,每瞧一尊本相,氣質便隨之改易,看罷六尊本相,也就變了六種氣度,狂放天真,沉寂瀟灑,妙態各具,兼而有之。
陸漸并不知自身變化。看罷本相,心中跌宕,久久難平,好半晌才定住心神,側目望去,只見寧凝怔怔看著自己,神色極為迷惑,不由問道:“寧姑娘,你瞧我做什么?”寧凝臉一紅,不好意思再瞧,轉過臉去,低聲啐到:“誰瞧你了?”
陸漸臉漲得通紅,掉轉話頭,訕訕笑道:“奇怪,這‘黑天劫’像是真的解啦,方才我用了那么多真氣,也沒有一點兒發作的意思。寧姑娘,你知道是什么緣故嗎?”
寧凝望著他,欲言又止,忽地搖了搖頭,雙眼一紅,淚水奪眶而出。陸漸訝道:“你哭什么?”寧凝淚眼模糊,看他一眼,驀地惱起來,狠狠一甩袖子,怒道:“你這個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她心中氣苦已極,驀地坐在地上,抱著雙膝號啕大哭。
陸漸既是不解,又覺委屈,見寧凝哭得傷心,心中固然有無數疑團,卻也不敢再問。只是搓手搓腳,嘿嘿道:“寧姑娘,你又不是不知,我這人一貫傻里傻氣的,也不知道說錯什么話,惹你生氣,不過你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我較真。”
寧凝聽得心軟,不忍見他著急,便抹了淚,好一陣才定下心神,慢慢道:“其實我不是生你的氣。”陸漸道:“不生我的氣,干嗎要哭?”寧凝狠狠白他一眼,大聲道:“我生我自己的氣,還不行么?”
陸漸一呆,賠笑道:“爺爺常說‘氣大傷身’,即便生自己的氣,也不好的,啊哈,你瞧我的樣子。”說著擠眉弄眼,竭力做出各種滑稽怪相,嘴里說到:“這是狗熊,這是猴子,這個啊,就是狐狸了……”
這些怪相都是當年陸大海做來逗陸漸開心的,只是陸漸性子沉著,不愛此道,今日迫于無奈,第一次用了出來。寧凝知他一心要哄自己開心,再見他跳來跳去,賣力已極,欲要笑笑,可怎么也笑不出來,驀地起身,冷冷道:“這樣子傻兮兮的,有什么好笑?”
不知怎地,陸漸見她難過,心中也不極痛快,悻悻道:“寧姑娘,愛酷小說論壇,我做錯什么拉?你這么討厭我。”寧凝瞪著他,眼圈兒倏又一紅,恨聲道:“我不但討厭你,還想恨你呢。”
陸漸皺眉道:“這話忒也不通,恨就是恨,哪有想不想的。”寧凝望著他,心中一陣淒然:“你還不是傻子,竟能明白這個道理,唉,是啊,我雖然極想恨你,可怎么也恨不起來。”她心中亂如柔絲,百轉千回,忽又雙眼一熱,落下淚來,唯恐被陸漸看到,一轉身,向著出口走去。
陸漸自告奮勇道:“寧姑娘,我來開路。”說著施展變相,搶到前面,鑽入那條天然甬道。
行不多時,便至懸崖邊上,陸漸探頭一瞧,不覺大驚,敢情兩面崖壁上到處都是火焚痕跡,那兩條古藤被燒成兩條烏炭,不堪再用。如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若無繩索下垂,兩人勢必困在此地。
陸漸略一沉吟,忽道:“寧姑娘……”寧凝驀地冷冷道:“誰是你寧姑娘?”陸漸道:“不,不叫你寧姑娘,又叫你什么?”寧凝冷哼了一聲,道:“我叫寧凝,你叫我名字就是。”陸漸笑道:“這么叫,豈不生分?干脆我也學莫乙他們,叫你凝兒吧。”
寧凝怒道:“你敢這么叫我,我,我……”說著伸出手在陸漸肩頭一推,喝道:“信不信,我推你下去……”不料略一用力,陸漸便哎呀一聲慘叫,向前一傾,手舞足蹈栽下崖去。
寧凝駭然無及,自忖出手雖猛,落時卻很輕柔,怎么真將陸漸推了下去?難不成打通隱脈顯脈之后,舉手投足便有極大力量?她心膽欲裂,扑到崖前,淒聲叫道:“陸漸,陸漸……”叫得兩聲,嗓子便啞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深谷里霧氣茫茫,不能物視,寧凝的叫聲化作陣陣回音,悠悠不覺,寧凝淚眼迷離,痴痴望著谷底,尋思道:“我竟殺了他,竟殺了他,我真是傻子,本就不關他事,何苦要恨他怨他?若不恨他怨他,也就不會推他下去,縱然不是我的本意,他卻因我而死……”想到這里,她悔恨莫及,萬念俱灰,站起身來,望著谷底,心想:“也罷,我與他此生終然無望,生不能同衾死后同穴也是一般。”想著縱身一躍,向著崖底落去。
耳邊風生,霧氣迷眼,就在下沉變快之際,寧凝腰身忽地一緊,被人抱住。她吃了一驚,掉頭望去,只見陸漸一手扣住一塊凸石,一手抱著自己腰身,臉上滿是驚詫之色。
寧凝吃驚道:“你,你沒死?”陸漸露出尷尬之色,嘟囔道:“我當然沒死,你,你干嗎也跳下來?”寧凝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裝模作樣掉下懸崖,其實卻憑著變相,抓住崖上凸石,貼崖吊著,專門嚇唬自己。
寧凝羞怒交迸,雙拳齊出,雨點也似落在陸漸身上,罵道:“臭賊,臭賊。”陸漸任她捶打,苦著臉道:“我本想假裝墜崖,嚇你一嚇,待你著急時再跳上去,哄你高興,萬不料你也跳下來,若非我手快,可就糟啦。”
寧凝聽到這里,募地停了拳,扁了扁嘴,哇地哭了出來。陸漸一驚,力貫手臂,喝聲“起”,翻身縱回崖邊,輕靈矯健之處連他自己也覺訝異,仿佛不論何時何事,一動念頭,身子便能做到,說是心想事成也不為過。
正自驚奇不解,寧凝忽又從后揮拳打來,陸漸大金剛神力已成,寧凝這般捶打,渾似給他撓癢,但無論如何,這少女往日對自己百般憐惜,如今卻似與自己仇深似海,變化之突兀,讓陸漸心中大不舒服,當下虎起臉道:“你干嗎這樣恨我?”
寧凝淚如走珠,氣苦道:“你,你干嗎要活著?要是生來便死,那才好了。”陸漸聽得憋氣,悶聲道:“你既然巴不得我死,干嗎又要救我?”寧凝道:“那時侯我還不知……”說到這里,微露淒然之色,搖了搖頭,又流下淚來。
陸漸焦躁起來,道:“你這人,又不說緣由,總是哭哭啼啼,若有什么傷心事,我不知道,又怎么勸你呢?”寧凝冷哼一聲,道:“才不要你勸。”
陸漸心中有氣,說道:“不勸就不勸,如今之計,卻是怎么上去。”寧凝道:“我不上去了。”陸漸盯著她,怪道:“你不上去,難道餓死在這里?”寧凝道:“死了才好,活在世上,總是難過。與其那樣,還不如死在這里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39:18
. 陸漸見她秀靨慘淡,美眸黯然,說的似非戲言,怔了好一會兒,才撓頭道:“縱然你不上去,我卻非上去不可的。”寧凝咬了咬牙,冷笑道:“是啊,上面還有阿晴姑娘,你怎么舍得?”
她句句夾槍帶棒,陸漸大感狼狽,說道:“你不還有爹爹嗎?寧不空心腸不好,對你卻還不壞……”忽見寧凝面沉如水,目透寒芒,陸漸與她四目一交,只覺冷到心里,大覺沒趣,住了口,望著上方,忽將寧凝背了起來,寧凝吃了一驚:“喂,你做什么?”
陸漸道:“帶你上去。”寧凝怒道:“我不上去。”陸漸懶得和她多說,吸一口氣,運勁跌足,一縱十丈,直抵對面山崖,變相出腳,只一撐,有掠了回來,衣袂破空,嗖嗖有聲,身若電走,在虛空中畫出一個“之”字。
寧凝大急,叫道:“你放我下來。”陸漸此時全憑一口真氣,以攀登天生塔的法子登上懸崖,聞聲哪能答話?寧凝無力搬開陸漸手臂,又氣又急,狠狠一口咬在他肩上
。陸漸痛得將頭一縮,几乎岔了真氣,所幸至危之中,隱脈劫力又生,于顯脈紊亂之際轉化為真氣,又將真氣逼入正軌。
陸漸定住真氣,揮袖后拂,一股內勁凝如實質,撞中后方崖壁,去勢轉疾,化解墜勢,但覺寧凝仍然咬著不放,竟似發了狠,要生生咬下自己一塊肉來。
陸漸既覺吃驚,又覺迷惑,心道:“她一貫溫柔解人,怎地這當兒几句話不投機,就似變了一個人?”當下咬牙忍痛,渾當那塊肉沒長在自己身上,箍緊寧凝身子,運足一口真氣,几個起落,驀地一個筋斗落在崖頂,又向前沖百步,才將寧凝放開。
寧凝這才松了口氣,望著陸漸肩頭血紅牙印,既是傷心,又覺自責,哭道:“你干嘛救我上來?何不讓我死了,豈不干淨?”
陸漸肩頭疼痛未消,手臂上還有道道抓痕,火辣辣生痛,聽得這話,不覺一怔,嘆了口氣,給她揩去淚痕,苦笑道:“我也不知你難過什么,那么多危難都沒有難住我們,天下還有什么事能困住我們呢?你放心,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在,任誰也不能欺負你的。”
寧凝聽他軟語款款,芳心忽軟,抬起頭來,見他目光溫柔,剎那間身子火熱,什么仇怨悲愁盡皆化為烏有,伸臂摟主陸漸的腰,將臉輕輕貼在他的肩上,朱唇顫抖,輕吻他的耳垂。
陸漸如被火灼,驀地跳開,后退數步,雙頰漲紅,吃吃地道:“寧姑娘,你,你做什么?”
寧凝望著他,美眸一轉,流下一行淚水,愛酷小說論壇,隨即淒然笑笑,站起身,向遠處走去。陸漸隨在身后,半片臉都火辣辣的,少女朱唇那柔軟馨香的感覺繚繞不去,然他心跳如雷,腦子里亂糟糟的,半點主意也無。
寧凝走了十余步,慢慢坐下,淡淡地道:“我渴啦。”陸漸聽寧凝一提,方才想起,這些日子,自己粒米未沾,滴水未進。但不知怎地,卻始終腹滿神充,津液泉涌,不覺半分飢渴。他此時心亂如麻,樂得趁機走開,整理思緒,當即說道:“你坐一坐,我找水來。”說著胡亂揀一個方向,奔了過去。
走了好一陣,遙聽遠處水響,陸漸趕將過去,卻是一道溪流,陸漸俯身溪邊,以水澆面,溪水冰涼沁骨,陸漸神志為之一清,心中那份異樣感覺卻始終徘徊不去。陸漸望著水中倒影,驀地罵道:“你忘了阿晴么?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能與別的女子胡來?便是寧姑娘,也不成的……”嘴里自言自語,心里那一絲溫馨仍是久久徘徊,他雖與姚晴相處日久,這般感覺卻是從沒有過的。
他越想越亂,伸手一攪,溪中形影流散,化作一片細碎波光。陸漸呆了好一會兒,驀地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備下盛水器皿,轉頭望去,但見溪邊一塊大石凹如石臼,當即抱起,但覺這石臼看來龐大,抱在懷里卻和一只石碗也似,并不如何沉重。卻不知這石臼三百斤重,兩三個漢子方能搬動,他神力一成,才覺如此輕易。當下洗盡臼中泥土,盛滿清水,抱在懷中大步趕回。
回到寧凝坐處,忽見石上空空,人影全無。陸漸微覺吃驚,只恐走錯了道,四面瞧瞧,正是寧凝歇息之處,他心中涌起一陣慌亂,不由叫道:“寧姑娘……”叫了几聲,林中傳來隱隱回聲,卻沒一人回應。陸漸正要尋找,忽見寧泥凝坐過的石塊前有新刮泥痕,定睛一看,卻是一行字跡:“陸漸,我不想見你,你也不要找我,就當你我從來沒見過……”字旁點點青色痕跡,宛若淚痕。
陸漸望著那行字跡,驀地雙手一軟,石臼下墜,砸中腳背,但也不覺疼痛。
站了許久,陸漸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心中始終想不明白,為何自己的黑天劫會被破去,又為何寧凝心性大變,悄然隱去。他想破腦袋,也不能參透此中玄機,不由深恨自己太苯,想起谷縝來:“若是他在,一定能夠猜到其中緣故,唉,也不知到哪兒能夠見到他,若是見了,定要問個明白。”想著漫無目的,走了一程,忽聽兩聲尖嘯,嘯聲未滅,又傳來几聲嘶啞鳴叫。陸漸聽出鶴唳,循聲走去,遙見一只巨鶴傍依山石,舉喙向天,嘎嘎哀鳴,空中兩只蒼鷹乘風盤旋,銳鳴有聲,儼然是遙相對答。
那巨鶴體格極大,十分醒目,陸漸一眼就認出是赤嬰子那只坐騎,但不知為何流落至此,雙翅毛羽散亂,無力垂落,仿佛受了重傷,不能飛翔。
忽聽鷹啼刺耳,東邊一只蒼鷹身化長電,利爪攥向巨鶴。巨鶴怪叫一聲,修頸矯若靈蛇,繞過來爪,長長的鶴嘴狠狠啄向蒼鷹右側。它的頸喙均長,扭動靈活,這一啄威力極大,蒼鷹利爪尚未攥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聲悲鳴,展翅飛遠。
巨鶴未及收回長喙,忽覺狂風凜凜,從后掩來;另一只蒼鷹急掠而至,雙爪如鉤,扣住鶴的長頸,利嘴疾舉,狠狠啄向鶴頭。那巨鶴不料兩只蒼鷹恁地狡猾,竟然聲東擊西,只覺頸脖刺痛難忍,呼吸艱難,不及轉頭,拼命一擺長頸,帶得頸上蒼鷹向身后大石撞去。
蒼鷹尚未啄中巨鶴,便撞在石上,毛羽亂飛,口中哀鳴不已。另一只蒼鷹厲嘯一聲,從天抓落,亦攥住一段鶴頸。鷹類利爪鎖喉斷骨威力極大,尋常獵物原本一抓便死,但那巨鶴也是長空之雄,未受傷時力搏雕隼,所向無敵,不但體格巨大,力量也大得出奇。此時不甘就戮,一邊舉喙抵擋鷹嘴,一邊擺動長頸,將蒼鷹帶得撞向巨石。雖然毛羽紛飛,但兩只蒼鷹四只鋼爪始終不曾松脫。巨鶴力盡技窮,忽地伸頸長唳,唳聲中憤怒悲涼,大有英雄末路之意。
陸漸聽得心頭憐憫,驀地拈起兩枚碎石,屈指彈出,哧哧兩聲,石子掠過鷹翅,射落几片飛翎,雙鷹受驚,雙雙掠起,盤旋空中,發出陣陣怒啼。
陸漸不欲傷生,只想將起驚走,見其盤旋不去,便又拈起兩枚細小卵石,心道:“且射它們的左翅翎毛。”神意所至,忽生異感,雙目雖不能見,心中卻清楚知覺,蒼鷹翎毛根根畢現。陸漸暗自訝異,忽地玩性大起:“既然如此且,射它們左翅第三根羽毛。”當即瞄准那翎毛,彈出石子,嗖嗖兩聲銳響,兩只蒼鷹身上各自飄落一根長翎,不偏不倚,恰是左翅第三根。
兩只蒼鷹料想知道厲害,雙雙啼了一聲,展翅掉頭,向遠處飛去。陸漸卻沉浸在奇感之中,心緒久久難平。忽聽數聲啞鳴,轉眼望去,那只巨鶴鶴首低垂,頸上鮮血涔涔,點點滴滴。陸漸方知這巨鶴縱然凶悍,也奈不住兩鷹齊攻,適才一搏,已受重創。當即搶上前去,欲要察其傷勢,不料雙手未至,那巨鶴驀地抬頭,狠狠啄來。
陸漸伸出二指,將那長喙拈住,巨鶴縱然使盡氣力,也難擺脫,一雙烏黑眼珠溜溜亂轉,甚是惶急。陸漸劫力所至,便知巨鶴左翅骨折,瘀腫化膿,料是那日中了蘇聞香的奇香,從天墜落所致,頸部亦為鷹爪所傷,不止外傷厲害,更有一處脛骨行將脫臼,陸漸只消再慢片刻,巨鶴長頸必被鷹爪折斷。
既知傷勢,陸漸說道:“大家伙,別亂動。”將一股真氣注入鶴體,那巨鶴筋骨酸軟,癱在地上,發出咕咕哀叫。陸漸先將頸骨扶正,又將左翅斷骨接好,抬起一枚尖石,划破肌膚,擠出膿血。然后沉心運氣,“大金剛神力”浩浩蕩蕩,在巨鶴體內游走數匝,“大金剛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亦含佛門慈悲之力,神功所至,巨鶴血止腫消,痛楚也無。全身精力決蕩,忍不住曲頸向天,發出數聲清唳,雙翅亂扑,欲要飛起。
陸漸見它如此情急,不覺笑道:“大家伙,還沒完呢。”那巨鶴頗是通靈,明白了陸漸的善意,乖戾之心盡去,垂頸低首,露出馴服神態。陸漸道:“你等一等,我去去便來。”那鶴低鳴數聲,宛然如答,陸漸不覺莞爾。他自幼貧賤,傷病后無錢看病,多是陸大海自尋草藥煎熬敷治,几次之后,陸漸也頗認得几味止血消腫的草藥,當下覷著草木濃茂處走去,攀崖附岩,采得几株草藥,用石塊搗爛了,縛在巨鶴傷處,再撕衣衫裹好,笑道:“大家伙,這下好了。”說罷轉身走了几步,忽聽身后嘎嘎有聲,轉頭望去,但見那巨鶴一跛一跛,跟了上來。
陸漸搖頭道:“大家伙,我還有事,你跟著我作甚?”那鶴仰頸長鳴,眼神溫柔,一副留戀神氣。陸漸見了尋思:“是了,它傷勢未愈,若是遇上別的猛禽,仍難自保,救人須救徹,救鳥也是一樣。”當即拍拍巨鶴背脊,笑道:“大家伙,你跟著我吧,待傷好了,你飛到天盡頭也不妨。”那巨鶴烏珠一轉,斜睨陸漸一眼,忽地舉首向天,發出一聲長叫。
陸漸哈哈大笑,贊道:“好驕傲的大家伙。”那鶴叫罷,忽地梳翎揮羽,挺胸曲頸,翩躚舞蹈起來。陸漸不知靈鶴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為驅使的意思,一時瞧得有趣,也應著鶴舞,擊節微笑。那鶴舞罷,傍著陸漸,挨挨擦擦,甚是親昵,陸漸撫著它皎潔翎羽,定眼看去,只見那鶴眼角胸部均有傷痕,不似猛禽抓傷,卻似箭傷,一雙長腳也多有傷痕,結痂脫落已久,但細細看來,仍能看出刀劍痕跡。
陸漸默然半響,暗道慚愧:“無怪這鶴見我又啄又抓,原來它屢為人類侵害,懷有極大戒心。唉,說起來,這世間禽獸殺生為惡,但求一飽,而人類為求自身享樂,殺戮無辜,才是真正的可惡。”想著意興闌珊,嘆了口氣,走在前面。那鶴不能飛翔,只邁開細瘦長腳,緊隨一旁,它一丈來高,昂首挺胸,神威凜凜相形之下,陸漸顯得瘦弱矮小,再平凡不過。
行了里許,巨鶴忽地發出一聲尖唳,唳聲大有憤怒之意。陸漸隱約聽出,說道:“大家伙,你叫什么?”說著足下不停,仍向前行,巨鶴忽地探啄,將他衣袖叼住,陸漸一怔,未及明白發生何事,便聽遠處隱隱傳來人語,隨即從遠處山腳轉出三人來,兩高一矮,形狀滑稽。
陸漸認得來的正是赤嬰子、螃蟹怪和鼠大聖。三人也看到陸漸,均是一愣,赤嬰子臉上皺紋蹙成一堆,怪笑道:“乖鶴兒果然在這兒,鼠大聖你沒有騙我。”
原來赤嬰子被莫乙擒住,關在嘉平館內,鼠大聖驅使群鼠,鑽入館中將之找到,又趁沈舟虛一行不在,與螃蟹怪殺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赤嬰子。赤嬰子一旦出困,便尋巨鶴坐騎。當日巨鶴受傷,為沙天恆丟棄在此間密林,生死不知,赤嬰子執意來尋,眼見巨鶴無恙,大為歡喜。
巨鶴為赤嬰子劫朮所制,受其驅使,骨子里卻恨他入骨。此時一見,分外眼紅,一扑翅膀,便要扑上。赤嬰子目射奇光,巨鶴與之眼神相交,曲頸垂首,發出聲聲哀鳴。陸漸見狀踏上一步,擋在巨鶴身前,將袖一拂,目光如電,向赤嬰子射去。
赤嬰子不防他插手,惱怒起來,默默將劫朮催到極致,眼中奇光更盛,射向陸漸。卻不料他目光亮一分,陸漸亦亮一分,如此交替,霎時間赤嬰子胸口忽似挨了一拳,熱血直沖頭頂,不由得倒退數步,面紅耳赤,定睛望去,陸漸神完氣足,雙目清澈,哪有半分失憶之相?赤嬰子心中不服,再使“絕智之朮”,但與陸漸目光一交,胸口又如遭重拳,難過已極。頃刻間,他施朮三次,便如挨三拳,驀地倒退兩步,一跤跌倒,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陸漸本無傷敵之念,只想舍身護那巨鶴,愛酷
小說論壇,萬不料赤嬰子瞪了自己几眼,便跌退吐血,心中不覺大為迷惑。他怎知道,此番天緣巧合,貫通隱、顯二脈,無異于身具黑天、金剛兩大神通,修為之奇,為開天辟地以來之所無,心智變得尤為通明堅固,神光朗照,智珠在握,別說“絕智之朮”,世間任何迷魂幻朮用在陸漸身上,均是以卵擊石,不但無法傷他,反而極易遭受反擊,身受重傷。
赤嬰子作法自斃,腦子里巨響如雷,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來,不由得又吐了一口鮮血,雙目上翻,昏了過去。螃蟹怪見狀哇哇大叫,揮舞巨臂,劈向陸漸。陸漸吃過他的苦頭,見他來勢猛惡,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馭兵法”,勾住螃蟹怪手臂,使勁一撥。螃蟹怪頓時發出一聲驚呼,身子如陀螺急旋,向著一面山崖撞去,眼看撞到,螃蟹怪驀地怪叫一聲,使出吃奶力氣,伸臂掃向山崖,只聽咔嚓一聲,巨臂齊肘而斷,螃蟹怪砰地撞上石壁,所幸這一記“千鈞螯”消去大部分的沖力,不至頭破血流,饒是如此,螃蟹怪仍覺五臟六腑絞在一起,隱隱作痛,兩眼瞪著陸漸,流露恐懼之色。
陸漸不料這一撥威力至斯,心中震驚不在螃蟹怪之下,愣了一下,望著鼠大聖正要說話。鼠大聖見他目光射來,頓時面如土色,雙腿發軟,扑通跪倒,磕頭如搗蒜一般。
陸漸皺眉道:“你別怕,我不傷你,只問你一件事。”鼠大聖顫聲道:“大人請講,小人知無不言。”陸漸道:“東島西城約好在天柱峰相會,卻是什么時候?”鼠大聖忙答道:“就是今日,我親眼瞧著沈舟虛出了嘉平館,向天柱峰去了。”
陸漸吃了一驚,繼而又覺迷惑:“難道我與寧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兩日?怎的感覺只有几個時辰一般?”他百思莫解,略一沉吟,又問道:“你們來時,瞧見‘玄瞳’寧姑娘么?”
“你說的是那個‘色空玄瞳’?”鼠大聖撓頭到,“我們一路上卻沒見過的。”
陸漸大感失望,點了點頭,走上前去,將一股真氣打入赤嬰子體內,真氣雄渾無匹,只一轉,赤嬰子便即醒來,望見陸漸,露出害怕神氣。陸漸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為螃蟹怪接上斷臂,方道:“你們三人從今往后,好自為之,念在大家都是劫奴,再饒你們這次,將來再若助沙天洹為惡,被我遇上,絕無這么好過。”
三人均是點頭,陸漸瞧三人一眼,心中暗嘆,攜著巨鶴向天柱峰走去。
陸漸心念戰約,心中焦急,不由越奔越快,那巨鶴隨他奔得快了,傷口滲出絲絲鮮血。陸漸怕它傷疲難支,便放慢步子,不時將真氣度入它的體內,巨鶴天賦異秉,再得金剛神力,頓時疲態盡去,精神抖擻,放開步子,不離陸漸左右。
奔了數十里,一人一鶴只停下來喝了几口泉水,吃了几枚野果。陸漸不知怎的,越近那座插天高峰,越覺心神不安,足下轉疾,不多時,天柱峰赫然在望。陸漸舉目眺望,峰下百十人東一簇,西一簇,抱團站立。陸漸目光銳利,看到谷縝、姚晴均在其間,正覺喜悅,忽見葉梵雙掌一揮,向渾和尚和三祖寺四僧拍去。
陸漸心頭一震,步子陡疾,驀地高高縱起,霎時間已到五僧之前,想也不想,揮拳送出。
這一下,雙方均用上全力,拳掌未交,巨力先遇,發出“砰”地一聲怪響,余波后震,傳至陸漸身上,陸漸只一晃,拿樁站住,葉梵卻倒退兩步,臉上閃過一抹驚色。
陸漸接下來掌,回頭望去,渾和尚面色慘白,口角鮮血長流,不覺搶前兩步,左膝屈曲,沉聲道:“大師,你還好嗎?”
渾和尚面孔上閃過一絲笑意,指一指陸漸,并指寫道:“很好,很好,金剛一脈,終有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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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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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1:39:33
. 陸漸一怔,望著渾和尚,只見他布滿皺紋的肌膚下隱隱透出透明之色,不似人間顏色。這神色他亦曾在魚和尚臉上瞧見,陸漸心頭一跳,猛地悟及,這顏色正是金剛一門圓寂坐化的征兆。霎時間,一股悲涼涌遍身心,陸漸眼中涌出淚來,顫了數顫,低頭寫道:“大師傳我神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弟子永志不忘。”
渾和尚笑笑,又寫道:“你是出家,還是在家?”
陸漸露出迷惑之色,寫道:“何為出家,何為在家?”渾和尚寫道:“出家便是出家為僧;在家卻是留在俗世,做一位佛門居士。”
陸漸想了想,望向姚晴,嘆了口氣,寫道:“弟子塵緣未盡,還是在家的好。”渾和尚淡淡一笑,寫道:“很好,很好。”他與寧不空苦斗一晝夜,已有內傷在身,適才又連接葉梵掌力,至此油盡燈枯,勉強撐到陸漸來此,見他神通大成,心中再無挂礙,寫完寥寥四字,便一手豎胸,一手平放膝上,雙目下垂,溘然坐化。
陸漸不想再見此僧,便成永訣,望著渾和尚遺容,心神一陣恍惚,忽聽得四面佛號震耳,掉頭望去,只見三祖寺僧眾紛紛向渾和尚合十作禮,流露惋惜悲痛之色。性覺驀地上前一步,施禮道:“陸道友,貧僧不才,有一不情之請。”
陸漸見他眉目端正,氣韻沖和,又似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一時不知虛實,眉頭微皺。性覺瞧出他的疑慮,苦笑道:“陸道友,性覺得這位大師點化,
己皈正覺,日后潛修佛法,再無別念。”
陸漸胸中光風霽月,最不愛記人仇恨,見他說得誠懇,便點點頭,說道:“你有什么請求?”性覺道:“這位大師于我寺恩重如山,我等愧不能報,還請陸道友將大師法體送與小僧,在我三祖寺中安葬。”
陸漸心道:“三祖寺禪宗祖庭,在此安葬,也不辱沒渾和尚大師。”當下道:“你有此心,再好不過。”性覺唱一個喏,抱起渾和尚法體,方要向三祖寺走去,忽聽葉梵喝道:“還有三掌未接,便想走么?”
“什么三掌?”陸漸注視眾僧,微露疑惑。性智當即上前,在他耳邊小聲說明經過,陸漸得知渾和尚坐化,起因全在葉梵,心中一怒,轉過身來,高聲道:“三掌么,我來接便是。”
陸漸衣衫襤褸,來得又快,接過一拳,便與渾和尚說話,是故葉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此時一旦看清,不覺一怔,哈哈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啃泥巴的小子,哈哈,泥巴好不好吃?”說罷又是大笑。
陸漸當日武功廢時,飽受葉梵毆辱,聽得這話,新仇舊恨涌上心頭。葉梵得理不饒人,逼得他口鼻皆閉。葉梵面色微變,雙拳迎出,拳勁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并非直進,而是屈曲流轉,交相摩擦,發出哧哧銳嘯。葉梵胸口猛地一熱,不由自主,晃身后退兩步。
“不要走。”陸漸喝道,“還有兩掌呢。”第二拳如蛟龍出穴,直奔葉梵面門。但葉梵打遍江湖,自有其厲害之處,退卻時運轉六大奇勁,大袖揮灑,接連布下六重氣牆,陸漸若要強行攻破氣牆,難免鋒銳大挫,到時葉梵再施反擊,無有不勝。
誰知陸漸“補天劫手”在身,拳頭一觸氣牆,便知虛實,拳勁至半,倏地轉折,避其堅實,沖其虛弱,如同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曲曲折折穿透氣牆,抑且拳勁轉折一次,便加重一次,前勁未消,后勁又至,待到沖透六重奇勁,拳勁亦已疊至七重,凝如金剛巨杵,頂向葉梵胸口。
葉梵不防對手厲害如此,知覺時拳已近身,當即后退一步,雙拳合起,奮力擋出。奪的一聲,兩人同時一晃。陸漸但覺葉梵掌心生出極大粘勁,將拳頭牢牢纏住,隨即內勁重重,忽輕忽重,忽直忽曲,綿綿消磨自身拳勁。陸漸勁力變化不及,大喝一聲,隱脈中劫力一轉,真氣又生,直向前逼。
葉梵以“陷空力”吸住陸漸拳頭,再將“生滅道”運轉開來,這門奇勁一旦施展,便如一個無形磨盤,能將天下任何奇功巨勁消磨殆盡,對手勁力一弱,他的“滔天炁”立時反擊。只憑這几般變化,無數高手飲恨“鯨息”神通之下。但葉梵算計千萬,也算不到陸漸分明來勢已竭,忽又無中生有,神力陡增。葉梵只覺巨力如潮,胸口窒悶,噔噔噔連退數步,每退一步,便留下尺許腳印。
接了兩拳,葉梵便退了兩次,大出眾人意料,人群中響起一陣驚呼。呼聲入耳,葉梵漸怒交迸,但他身經百戰,長于應變,縱在窘境之中,也不慌亂,一邊后退,一邊運轉“陰陽流”,將陸漸的神力卸至腳下,又以“生滅道”不斷消磨陸漸拳勁。如此一來,几立于不敗之地,只消陸漸神力一弱,即可反擊。殊不料陸漸顯、隱二脈貫通,氣機特異,卓絕千古,顯脈真氣一竭,隱脈劫力即刻轉化,而依“有無四律”第三律,劫力運轉“無休無止”。天生塔之后,第一二律雖破,第三律猶存,是故陸漸真氣、劫力自成循環,生生不息,但由他心中所想,隨機生發,儼然永無休止。
葉梵連退了二十來步,對方神力不弱反強,不減反增,反之他一口真氣將盡,渾身血沸,几要破腦而出,心知再不撒手,真氣一竭,對手神力沖來,不死即傷。當下只好撤了“陷空力”,施展“渦旋勁”,雙掌圓轉,身子周旋,將陸漸拳勁輕輕撥開。
他這一招使得揮灑自如,在場行家見狀,無不暗暗喝了一聲彩。
“第三掌。”陸漸不待葉梵跳開,又喝一聲,愛酷
小說論壇,一拳橫掃。葉梵吃了苦頭,哪敢再接,避開來拳,兩記“裂海斬”,劈向陸漸后背。陸漸舉手投足,已不拘于“三十二身相”,似相非相,從心所欲,掌風來襲,身法自然生變,低頭躬身,有如無形之物,從葉梵掌下漏了過去。
葉梵一驚,他本以為這少年不過內力驚人,萬不料身手亦是如此靈動駭異間,陸漸一拳送來,厲聲道:“你打我三拳,我還你三拳。”葉梵避過來拳,冷哼一聲,雙掌一摩,潛運“渦旋勁”,勾住陸漸掌緣,喝一聲:“轉。”
這一下本想帶動陸漸身形,引出破綻。卻不料陸漸神通大成,如如不動,略覺下盤虛浮,劫力即刻化為真氣,傳到雙足,牢牢釘住。葉梵一招未能得手,心中陡震,只聽陸漸喝道:“你也轉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剛神力”使出“天劫馭兵法”,葉梵身不由主,頓時滴溜溜轉了半匝,方要沉馬穩住,巨力已排山倒海而來,葉梵避無可避,揮掌迎出。
砰的一聲,兩人以本身功力硬碰一招,葉梵喉頭發甜,向后疾掠,欲要化解陸漸的拳勁,不料陸漸只一晃,如風趕來,較他退勢更疾。葉梵不及落地,便覺巨力奔騰,耳邊悶雷也似一聲喝:“第三拳。”葉梵倉猝間雙掌上格,陸漸劫朮在身,拳勢奇快奇刁,倏地繞過葉梵雙掌,正中左頰。
葉梵眼前金星亂進,身子平平飛出。陸漸叫道:“這一拳,是為大師打的。”聲到人到,閃過葉梵連環兩腿,一拳如電,擊在他胸腹之間,喝道,“這一拳是為阿晴打的。”
這一拳力量之大,葉梵被拋起丈許,五臟六腑翻轉也似,未及變勢下沉,
耳聽陸漸喝道:“下一拳,為寧姑娘打的。”葉梵大怒,掌腳齊飛,疾如電發。陸漸隨圓就方,閃轉自如,有如一陣疾風,打不到,摸不著,倏爾拳如毒蜂吐刺,撥開掌腳幻影,擊在葉梵右頰。剎那間,葉梵兩眼一黑,口鼻間竟是腥咸之氣,未及覺出疼痛,后背一沉,又吃一腳。
葉梵心中驚怒:“臭小子,說好了用拳,竟敢用腳……”心念未絕,已如斷線風箏,連翻帶滾,遠遠拋出。但他終究是一代高手,雖然連遭重創,章法卻不稍亂,
一個筋斗落地,倒退兩步,吐出一攤鮮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几顆牙齒。
陸漸翻身落地,朗聲道:“這一腳,是為莫乙踢的。”莫乙驚喜交迸,想到葉梵斷臂之恨,心中大覺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葉梵已然惡狠狠瞪將過來,他此時長發披散,滿臉鮮血,身子搖搖晃晃,形同厲鬼一般。但畢竟余威猶在,莫乙被他一瞪,嚇得低頭望地,不敢作聲。薛耳卻不知厲害,大聲道:“陸漸你偏心么,你幫莫乙踢他,就不幫我?他還擰過我耳朵呢。”
陸漸恨極葉梵,搜腸刮肚,只想找借口多打他几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說道:“好啊,這一拳算你的。”薛耳大喜,眉開眼笑。
陸漸邁開大步,直奔葉梵。葉梵連遭重擊,渾身骨骼散架也似,何況先前解數用盡,也不敵陸漸,此刻有傷在身,更覺難當。但他心氣高傲,落到如此田地,心中仍是倔強無比:“技不如人,死也活該。只是輸給這啃泥巴的小子,叫人氣悶。”當下鼓起殘力,虎視陸漸,左袖低垂,右掌橫抬,擺出一個“大御天式”,只待陸漸出拳,便以死相搏,縱不能同歸于盡,也要分個你死我活。
谷萍兒瞧得心跳加劇,說道:“爹爹,葉老梵要糟啦。”谷神通微皺眉頭,心道:“這少年神功了得,但這几拳都是手下留情,并不想傷害葉梵性命。葉梵驕狂自大,屢教不改,今日正好讓他曉得厲害。”當下一言不發,只是冷眼旁觀。
葉梵見陸漸步步進逼,心中不由生出困獸之感,呼吸一促,忍不住左掌圈出,刷的劈出。“大御天式”本是防守招數,敵強則強,后發制人,但葉梵大敗之下,亂了方寸,主動出擊,大違這一招的本意。陸漸見了,右手“天劫馭兵法”轉動,將葉梵掌勢引開,左拳直進,奔他左胸。
葉梵一咬牙,正要硬擋,腰身忽地一緊,一股大力涌來,不由得向后掠出。陸漸一拳走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劍袖如電,刺將過來,陸漸急急低頭,但那劍袖來得太快,掠鬢而過,帶走一叢發絲,四散飄揚。
狄希左袖拖開葉梵,右袖化劍攻敵,矯捷靈動,攻守自如。他深知陸漸厲害,一占上風,便不饒人,雙袖解數連綿而出,卷纏削刺,勢如長江大河,鋪天蓋地,全然將陸漸湮沒。
陸漸空手對敵,本已吃虧,狄希又頗乖覺,長袖一擊即收,決不沾上陸漸雙手,初時尚有纏卷的招數,斗到后來,陸漸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陸漸只剩削刺兩種,吞吐矯捷,不容把握。
陸漸忽遇如此奇詭武功,有力難施,几遇險招,他身上衣衫本就襤褸,此時長袖連連擦身而過,陸漸縱然憑著神通化解袖勁,衣衫卻抵擋不住劍袖鋒芒,被割得片片亂飛,猶如漫天飛蝶。
虞照受了內傷,一旁觀戰,見陸漸練成如此神通,驚喜不勝,忽又見他受困于“太白劍袖”,頓時眉頭一皺,高聲道:“陸老弟當心,他的袖招里藏有劍法。”
狄希長袖既名“太白劍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劍招,倘若雙袖齊出,便是一路極凌厲的雙劍招數,抑且這一雙劍袖忽剛忽柔,忽長忽短,忽直忽曲,忽窄忽寬,靈動奇詭遠非真劍可比,狄希憑之縱橫天下,罕有敵手,只是城府頗深,不似葉梵張狂,是以威名雖遜,真才實學卻不再葉梵之下。
陸漸得虞照指點,凝目細看,果然從那袖影中窺出劍招,當即尋思:“如此挨下去,只怕要輸。”轉眼四顧,忽見身后几杆修竹迎風搖曳,心念一動,向后掠過一竿綠竹時,揮掌橫斬,那竹攔腰而斷,陸漸握住長竹,奮起神力,呼地一抖,大金剛神力所至,千百竹葉如一蓬小小飛劍,射向狄希。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敵如故,一袖飄然縮回,攔住這一陣竹葉劍雨。陸漸卻趁此機會,將那竿修竹呼地使將開來。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橫掃千百倭寇,此時神通大成,長竹掄將起來,只見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雙劍袖,就似澹澹海波上兩道金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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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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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5 21:40:06
第38章破壁(中)
金芒電吐,翠浪橫空,兩人大開大闔,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陸漸初使翠竹尚顯生澀,但他“天劫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狀杜撰招式,斗到三十合上下,陸漸越發順手,“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之中,翻騰起落,詭譎突兀,手中長竹收放自如,收攏不足一尺,放縱開來,卻能橫掃十丈,以至于旁觀諸人立足不住,連連后撤。
狄希身負“龍遁”之法,進退倏忽,劍招奇詭,陸漸收招即進,出招即退,來而不知其來,往而不知其往,猶如天魔變化,無形無影。劍招也越發綿密,只在方寸間擺動,陸漸招式稍欠圓融,即刻抵入,勢如水銀瀉地一般,所幸陸漸明悟神通,隨圓就方,能御世間百劫,故而每于不可能處避開狄希的殺招,加以凌厲反擊。
狄希見陸漸先斗葉梵,再與自己相持百招,氣力不但絲毫不衰,反而越戰越強,不覺心中駭然,又見那根長竹柔韌多枝,籠罩極廣,攻守間罕有間隙,合以陸漸的絕世神力,極難攻破,當下尋思:“看來當務之急,便是奪下他這般兵器。”一念及此,狄希左袖一晃,引得陸漸擺竹右掃,右袖比箭還快,削向陸漸手腕。
這兩下說來簡單,實則窮盡狄希生平絕學,無論身法劍招,時機節奏,均是妙入毫巔,陸漸避無可避,長竹撒手,在空中畫出一道綠影,飛出十丈,沒入樹林之中。
狄希心頭一喜,未及收招,忽覺右袖一緊,凝目望去,右袖已被陸漸抓住。狄希大驚,清叱一聲,左袖龍騰,掃向陸漸面門,不料陸漸一招手,又將他左袖拿住。
谷神通瞧到此時,微微動容:“這是什么手法?”仙碧為他所制,不能動彈,氣悶難當,眼見陸漸大顯神威,心中喜悅,猶如自身所為,聽得谷神通的話,冷笑道:“你聽說過補天劫手么?”
谷神通唔了一聲,點頭道:“怪不得。”仙碧見他神色淡淡,儼然不以為意,不由大覺后悔:“不好,我一時高興,說漏了陸漸的劫朮,此人深不可測,心中只怕已然擬出了破法。”
尋思間,場上形勢大變,陸漸以雙足為軸,拽住長袖,奮起神力,如甩鐵餅一般,將狄希滴溜溜甩將起來。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一時間身不由主,隨他大力所至,凌空飛轉,轉得數匝,連人帶影化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縱有通天之能,亦覺暈眩煩惡,驀聽得一聲大喝,陸漸移步向前,帶得他撞向一片山崖。
谷神通遠遠瞧見,濃眉一挑,身上袖袍無風而動。這時,忽就看那金袍飄起來,陸漸手上一虛,金袍掃中山石,軟塌塌渾不著力,轉眼再瞧,狄希身著中衣立在十丈開外,神色極為尷尬。原來他撞上山崖前,使出龍遁九變中的“金蟬變”,金蟬脫殼,脫了那金色寶衣,免受摧筋斷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便弱了大半。
驀聽一聲嬌叱:“看招。”施妙妙雙手一揮,射出兩蓬銀雨。她不愿背后偷襲,故而先行叫出,待陸漸轉身,方才出手。陸漸見狀,手中金袍一抖,畫了一個圓弧,漫天銀雨倏爾不見。
施妙妙心中慌亂,一揚手,又射出六只銀鯉,陸漸丟了金袍,雙手虛空亂抓,有如生了百臂千手,將漫天銀鱗抓在手里。施妙妙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神通,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見陸漸邁開大步,走將過來,驚惶間抓起几只銀鯉,胡亂擲出。
銀鯉才散,陸漸縱身直進,雙手一分,叮叮之聲不絕,那團銀光隱沒不見,陸漸緊握成拳,掌心咔嚓有聲,待得攤掌之時,數百細鱗復又聚為四只銀鯉。施妙妙臉色慘白,忽見陸漸沖自己微微一笑,神情甚是友好,一揚手,又將那銀鯉拋了回來。施妙妙只覺不可思議,呆呆接過,說道:“你,你干什么……”
陸漸搖頭道:“你是谷縝未過門的媳婦兒,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慌慌張張看看四周,怒道:“你,你這人胡說什么呀,誰,誰是他未過門的媳婦兒。”陸漸被她喝罵,亦覺窘迫,撓頭道:“他自己說的,不信,不信你問他。”轉頭看向谷縝,見他盤膝而坐,兩眼骨碌亂轉,卻不作聲。
陸漸心中奇怪,走向谷縝道:“你干嗎坐著不動?快起來,我還有話問你呢。”伸手一扶,忽覺他身子僵硬,情知其中必有古怪,當下默運神通,將“大金剛神力”注入谷縝體內,連轉數匝,卻如石沉大海,全無消息。
陸漸頗感詫異,只當真氣不足,于是再加真力,谷縝只覺陸漸真氣如蛇如龍,在七竅百脈中鑽來鑽去,酸麻奇癢,忍不住涕淚交流,雙眼骨碌碌亂轉。
陸漸見他神色古怪,亦覺不對,歇手問道:“你怎么啦?”谷縝不再流淚,雙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轉個不停。
陸漸正自不解,忽聽性覺道:“陸道友,這位施主似要告訴道友一些事情。”陸漸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說話,怎么告訴我事情?”性覺笑道:“嘴不說話,眼睛卻能說話。”陸漸道:“眼睛是用來看的,不是用來說的。”
性覺微微笑道:“眼睛不能說話,卻能寫字。小僧少時打坐參禪,心性不定,因有老師父在前,又不敢亂說亂動,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憑借眼珠轉動,寫出一個個字來,與同伴交談。這種法子我與同伴均能領會,唯獨看守的老師父不能知道。沒想到無獨有偶,這位施主也會‘目語’之朮,你瞧,他眼珠橫移,便是一橫,眼珠下移,便是一豎,左轉是一撇,右轉向下則是彎勾……”
谷縝聽得,雙眼轉動更快。陸漸細看,果然和性覺說的一般,當下道:“性覺師父,你能看出他寫的什么字?”
性覺道:“且容小僧一試。”言畢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縝雙目,循其目光轉動,用竹枝在地上譯出一行字跡。陸漸一瞧,寫的卻是:“臭陸漸,武功好就了不起嗎,再在老子身上亂注真氣,當心我拔光你的頭發,送你到三祖寺當禿驢去。”
性覺寫到這里,面皮微紅,不勝尷尬。陸漸卻是莞爾,心道:“這倒是谷縝的口氣,假冒不得。”當下笑道:“抱歉抱歉,那你說說,怎么變成這個呆木頭的樣子?”
谷縝又寫道:“我與大美人遭沈暗算。”陸漸心一沉,轉頭望去,見姚晴木然端坐,與谷縝的情形仿佛,不覺沉聲道:“沈舟虛,你對他二人做了什么?”
沈舟虛笑不語,陸漸眉毛揚起,向他走來,忽見麻影一閃,燕未歸飛身迎上,抬腳便踢。陸漸一招手,便握住他的左踝,燕未歸不及踢出右腳,身子一輕,已被甩出。他身手矯捷,翻身落定,方欲縱身再上,忽覺一股渾厚大力從足踝涌起,直沖小腹,頓時雙腿酸軟,站立不起。原來陸漸握住他腳,手中“大金剛神力”自然涌出,只不過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才發作。
此時莫乙、薛耳雙雙搶出,攔住陸漸去路。陸漸揚聲道:“你們兩個也要攔我?”莫乙大聲道:“你要害主人,姓莫的死也不許。”薛耳渾身發抖,眼淚也流下來,嘴里卻道:“對,對。”陸漸與他二人本是患難之交,不忍與之動手,但姚晴在他心中分量千鈞,剎那間天人交戰,陸漸嘆了一聲:“得罪了。”雙掌一分,按在二人肩頭,兩人肩頭巨力千鈞,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陸漸借這一按,飄身縱起,掠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搶了人去,必為天下人恥笑,當下紛紛搶上。陸漸瞪目大喝,抓住一名弟子,旋身一掃,天部弟子便倒了六人,眾弟子齊發一聲喊,紛紛后撤。蘇聞香見狀,燃起一支“散魂香”,這種迷香一旦吸入,重則昏睡數日,輕則神魂恍惚。蘇聞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輕扇,香火頭上的淡淡煙氣化作一縷,射向陸漸。誰知陸漸如后腦生眼,反掌拍出,那道煙氣猶未逼近,倏爾折返,向著蘇聞香射來。
蘇聞香體質奇特,吸入煙氣,不過頭暈目眩,身旁的秦知味猝不及防,大大吸了一口,立時天旋地轉,昏了過去。陸漸袖袍再舒,余香四散,涌向四周天部弟子,霎時間扑通之聲不絕,十多名弟子吸入迷香,竟相昏倒。蘇聞香大驚失色,忙將線香掐滅,余下弟子縱然免劫,但卻人人駐足,眼瞧著陸漸抱起姚晴,卻無一人膽敢阻攔。沈秀不由滿心怨毒,暗地尋思:“這小子得了什么奇遇,數日不見,竟然如此厲害,從今往后,我與他豈不差了十萬八千里?”
陸漸轉過身來,朗聲道:“沈先生,你為民出力,剿滅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
沈舟虛笑道:“得君一贊,沈某幸甚。”陸漸冷哼一聲,道:“但你為了私仇,將寧姑娘煉成劫奴,卻又十分可惡。”沈舟虛不覺沉默,寧不空卻將眉一挑,厲聲道:“小子,你瞧見凝兒了?”陸漸道:“瞧見了,她很好。”寧不空道:“她在哪里?”陸漸道:“我也不知。”寧不空面有怒色,喝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么?”
他不提“黑天劫”還罷,提到此事,陸漸頓時想到往日所受的種種欺騙折磨,不由高叫道:“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寧不空面皮繃緊,忽一揚手,射出一根枯枝,陸漸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隨手一拂,這一拂用上“天劫馭兵法”,輕巧絕倫,枯枝中“周流火勁”未被牽動,便掉一個頭,嗖地射向寧不空。寧不空出手奇快,一發“木霹靂”射出,后一發早已跟上。兩根枯枝凌空相撞,轟隆炸裂。寧不空驚愕至極,后退半步,發生低喝,雙手齊揮,兩枚枯枝嗖嗖射出。卻被陸漸揮手一拂,再度送回,寧不空聽到風聲,疾發枯枝阻攔,四枚枯枝在他身前丈許炸裂,氣浪滾滾,木屑飛濺,彈在身上,不勝疼痛。
寧不空性子冥頑,雙目又盲,更不甘輸給往日劫奴,驚怒之際,口中連聲大喝,“木霹靂”連連射出。但陸漸“天劫馭兵法”神奇奧妙,加上大金剛神力,因敵制敵,無往不勝。寧不空神通越強,所受反擊也越強烈,一時間真應了“玩火自焚”的古語,四周爆炸紛起,寧不空衣衫破碎,皮破血流,左右躲閃,狼狽至極。
陸漸飽受黑天之劫,本想重創此人,發泄胸中怒氣,但見寧不空如此模樣,心中卻微微一軟:“他終是寧姑娘的爹爹,我受寧姑娘恩惠,傷她父親,大大不妥。”當下伸出手來,將一枚“木霹靂”捉在手里,劫力所至,已知火勁性質變弱,“大金剛神力”隨之涌至,將其中火勁化得干淨。
這一招當日魚和尚亦曾用過,陸漸此時神通,仿佛魚和尚極盛之時,舉重若輕,猶有勝之。寧不空連發兩枚“木霹靂”,卻如石沉大海,悄沒聲息,不由得心中震駭,停了攻勢,側耳傾聽,極想聽出其中玄機。陸漸卻不再理會,將枯枝一擲,高聲道:“寧不空,瞧在寧姑娘份兒上,今日就此作罷。”
說罷也不瞧寧不空臉色,徑向沈舟虛道:“谷縝與你有奪親之仇,你先下手為強,也說得過去。”沈舟虛冷笑一聲,道:“奪親之仇?哼,你又知道什么?”陸漸道:“算我不知罷了,但阿晴與你有什么仇怨,你要如此對她?”
沈舟虛冷道:“沈某一貫自行其是,不問緣由。”陸漸心中有氣,說道:“你不講理?”沈舟虛笑道:“原來足下是來講理的,不是來打架的。”陸漸愣一愣,喝道:“那么得罪了。”右手仍是抱住姚晴,左手虛抬,拍向沈舟虛。沈舟虛袖袍揚起,射出一蓬銀絲,如煙罩林,如月籠沙,直奔陸漸渾身要害。陸漸左臂一圈,五指撤開,忽地畫出一個圓圈,圓未畫盡,四周銀絲收攏,盡被他纏在掌上。
沈舟虛吃了一驚,低喝一聲,袖里銀絲忽曲忽直,綿綿不盡,避開陸漸雙手,此他周身要穴。不料陸漸“天劫馭兵法”竟是“天羅繞指劍”的克星,一旦發動,左手就如一具繅車,不住畫圓,銀絲無論近身與否,均被纏走。起初沈舟虛尚且能掌控蠶絲,但隨陸漸左手圓圈越畫越快,越來越大,袖里蠶繭嗖嗖嗖盡皆划解成絲,,急速抽離,沈舟虛用勁阻擋,反而被“天劫馭兵法”牽動,雙掌飄忽,不能自主。片刻間,蠶絲在陸漸手上裹成老大一團,發出白亮光華。陸漸忽一揮手,銀絲寸斷,向沈舟虛飄飄罩去。
亂絲障目,沈舟虛眼前一花,陸漸巨力已至。沈舟虛伸臂格擋,只聽咔啦一聲,輪椅粉碎,沈舟虛跌坐在地。陸漸一步跨上,忽見人影閃動,燕未歸再度搶到。陸漸大喝道:“讓開。”燕未歸斗笠下一雙利眼瞬也不瞬,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氣。陸漸見他如此忠心,也覺佩服,不忍下手傷他,正想用個兩全之法,忽聽沈舟虛輕咳一聲,慢慢道:“未歸,你且讓開,瞧他怎么殺我。”燕未歸遲疑一下,緩緩讓開,沈舟虛望著陸漸,嘴角噙著冷笑,眼里盡是譏諷之色。
陸漸見他神情,越發生氣,新仇舊恨涌上心頭,真氣不由貫注掌上。方要出手,忽聽性覺道:“陸道友,且住手。”陸漸道:“怎么?”性覺道:“道友請看。”陸漸低頭望去,地上又顯字跡:“我與姚所中禁朮只有沈舟虛能解,他若死了,我二人也不能活。”陸漸發愁道:“那怎么辦?”
谷縝又寫道:“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姚晴被困,全是為此。”陸漸望那字跡,苦笑搖頭:“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訴她四幅畫像的祕語了。”谷縝眼珠連轉,又寫道:“你知道畫像祕語?”陸漸道:“知道一些。”谷縝道:“很好,沈舟虛若不解朮,你就當眾說出。”陸漸略一沉吟,點頭道:“好……”后面話未出口,沈舟虛突地叫道:“且慢。”
陸漸轉眼望去,沈舟虛面沉如水,目光閃爍,不由問道:“你有甚話說?”沈舟虛冷笑道:“我可以解開這女子的六識,但有話在先。”陸漸喜道:“什么話?”沈舟虛吐了一口長氣:“那些祕語,你要爛在心里,一個字也不得吐露。”
陸漸微感遲疑,沈舟虛冷冷道:“若不然,這女子六識皆閉,兩日必死。”陸漸心中一急,叫道:“好,我答應你便是。”沈舟虛道:“若違誓言如何?”陸漸道:“若違誓言,千刀萬削。”
“好。”沈舟虛雙目陡張,瞳子里奇光迸出。陸漸忽覺懷中女子嬌軀一顫,低頭望去,姚晴面涌潮紅,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倏爾妙目張開,望著陸漸,迷茫不勝,陸漸喜道:“阿晴,你沒事么?”
姚晴六識久閉,意識渾茫,聽得這聲,諸般知覺才點滴轉回,盯著陸漸,面露奇異之色,說道:“你,你怎么,怎么在這兒?”她許久不曾言語,此時說話,吐字亦有几分模糊。陸漸望著她,不知怎地,心口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
姚晴忽綻笑靨,抬起左手,掠過陸漸面龐,為他拂去淚痕,說道:“你哭什么,我,我莫非是在做夢么?”陸漸搖了搖頭,哽咽道:“不是做夢……”姚晴怔了怔,轉頭看向眾人,心中微驚,欲要掙起,卻又軟麻難禁,一時間,記憶點點滴滴浮上心頭,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虛一眼,說道:“陸漸,怎的這么多討厭的人,我不想見。”
陸漸與姚晴歷劫重逢,胸中悲喜蕩漾,聞言點頭:“好,不見他們就是。”抱起姚晴,方要舉步,驀地心神一凜,搖頭道:“不成,阿晴,我須得救了谷縝,才能走的。”
姚晴望著他,微笑帶嗔,忽又露出一絲無奈:“你要救誰,去救就是,干嗎問我?”陸漸撓撓頭,說道:“你是我最喜愛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無論誰有危難,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聽他當眾說出自己是他“最喜愛的女孩子”,心底涌起一股柔情蜜意,伸手將陸漸鬢角亂發一一掠順,淡然道:“你的病,好些了么?”
陸漸笑道:“全都好了。”姚晴見他英華外爍、神儀內瑩,比起常人還要精神,便疑心他痼疾盡消,此時聞言,心中大喜,笑道:“那很好,只是對頭厲害,你千萬小心。”說罷探出纖手,與陸漸輕輕一握,陸漸掌心溫軟,胸懷激蕩,點頭道:“你放心,我去去就來。”
他二人溫柔對答,就如丈夫出門、妻子叮囑一般。姚晴說了這几句,玄功數轉,身子生出氣力,讓到一邊。陸漸一轉身,向沈舟虛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既然放過阿晴,也該放過谷縝吧。”
沈舟虛冷笑一聲:“你這句話說得不對。”陸漸道:“怎么不對?”沈舟虛道:“第一,沈某決不是什么好人;其次,這地部的丫頭救得,谷家的小狗卻救不得。”
陸漸怒道:“怎么救不得?”沈舟虛道:“此事關系我西城興衰,小子,你就算將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會救他。”陸漸念頭疾轉,也想不出谷縝與西城興衰有何關聯,心知十個陸漸加起來也不及這些謀士的心眼,便也懶得細想,大聲道:“我不管別的,若不解開朮法,今日天部中人,一個也別想離開。”
天部弟子均有怒色,沈舟虛卻是一哂,盤膝閉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陸漸見此情形,反覺猶豫,這時忽聽谷神通徐徐道:“沈舟虛,你想怎地?”
沈舟虛笑道:“島王說笑了。沈某一介廢人,哪敢有什么念想。”谷神通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調,我與孽子有一句話說。你如何才肯解他六識?”
沈舟虛擊掌三下,哈哈笑道:“島王果然是明白人。沈某也無什么非分之念,只想點醒島王一句:當日在吟風閣上,雙方約好,九月九日,論道滅神。今日卻是几月几日?”
谷神通搖了搖頭:“谷某此來中土,只為這個孽子,并非要與西城一戰。但風君侯傷了贏伯,未免欺人太甚。”沈舟虛淡然道:“左師弟,此話當真?”左飛卿冷笑道:“不錯。但你不妨問問,這姓贏的老頭做了什么丑事?”谷神通看向贏萬城,贏萬城老臉發熱,目光閃爍。左飛卿冷笑道:“你不敢說么,那我來說好了。這老頭兒專找大戶人家下手,裝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驚嚇對方一家老小,待得對方不勝其擾,又裝成有道高人,代其驅妖,從而勒索金銀,肆其貪欲。贏萬城,我說的對不對?”
贏萬城老臉漲紅,怒道:“這有什么,那些富人的銀子哪里來的,還不是從窮人家搜刮來的,爺爺這叫做劫富……”說到這里,倏的語塞。左飛卿不由失笑道:“劫富濟貧么?左某跟蹤你兩日,親眼見你騙了三家富戶。劫富確然有之,濟貧么,左某卻沒瞧見。這么說,贏老龜,你若肯將渾身家當拿出來賑濟百姓,左某立馬認錯,任你發落。”
眾人聞言均是吃驚,贏萬城面皮醬紫,盯著左飛卿,口唇哆嗦半晌,驀地將竹杖重重一篤,恨聲道:“老夫不與你小娃兒一般見識……”仙碧見左飛卿立此重誓,本自擔心,此時不覺心頭大寬,忍俊不禁,咯咯笑出聲來。虞照亦大笑,由是牽動內傷,邊笑邊咳,漲的滿臉通紅。
谷神通眼露無奈之色。他深知贏萬城貪財如命,為了斂財,多行不法,瞧他神情,左飛卿所說十九不虛,當下嘆氣一聲,說道:“沈舟虛,今日就此作罷,九月九日,谷某必在靈鰲島恭候大駕,只望屆時西城群賢不要令谷某失望。”他口氣雖淡,西城高手卻無不心涌寒意,以他今日顯示的神通,縱然是八部之主齊至,也未必能夠勝過此人。
沈舟虛卻是微微一笑,淡然道:“島王一諾千鈞,沈某信得過你。想當年,島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來果然留駐東島,不履中土一步,只這一點,便叫沈某佩服。”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40:26
. 東島眾人聞言,無不吃驚。谷神通身負絕世神通,十多年來卻始終不曾攻打西城,島眾深感困惑。不料今日方知,谷神通不出島攻敵,竟是與沈舟虛早有約定,一時各自猜度,莫衷一是。唯有白湘瑤咬著細白牙齒,只是冷笑。
谷神通負手望天,忽地嘆道:“清影還好么?”沈舟虛笑道:“她好與不好,你大可自己問去。”谷神通搖頭道:“緣分了了,見如不見。”目光一轉,落在谷縝臉上,目光一寒,淡然道:“沈舟虛,你要的,我已經給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虛笑笑,目光一闔即張,奇光外露。谷縝心頭一震,渾身已能動彈,但覺腿酸腳麻,揉了几下,方才起身。陸漸又驚又喜,未及說話,谷縝雙手將他雙肩握住,上下打量。他眸子清涼,直透人心,陸漸被他瞧的不好意思,笑道:“你瞧我作甚,沒見過么?”
谷縝笑笑,說道:“這樣的陸漸,我倒真沒見過。”陸漸道:“什么這樣那樣,我就是我,又有什么不同?”谷縝笑道:“不錯,你就是你,不論何時何地,都是一樣。”陸漸亦覺喜樂,握住他手,低聲道:“你爹爹肯救你,足見父子情深,你過去跟他好好說話,講明來龍去脈,定能澄清冤屈。”
谷縝笑道:“父子情深?這四個字聽起來有些意思。”他一指沈舟虛,又指了指沈秀,“你瞧這對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個模子倒出來,一般的卑鄙無恥。”
沈舟虛冷然道:“沈某縱然卑鄙無恥,也總勝過那些奸妹弒母的畜生……”話音未落,谷縝驀地掉頭,厲聲道:“沈瘸子,閉上你的鳥嘴。”一聲喝罷,目中透出凌厲煞氣。
沈舟虛自命清高,與人爭論,多是以理服人,從未受過如此辱罵,以他城府之深,也是一愕,但又不愿失了氣度,強按怒氣,欲要笑笑。谷縝卻已冷笑道:“笑什么?別人當你是什么天部之主,西城智囊,在谷某眼里,你不過是個功名無著的臭瘸子,與商清影那淫婦天造地設,恰是一對。”
沈舟虛雙腿殘廢,縱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無法應試八股,贏取功名,只能以幕僚干政。這一點確為沈舟虛心底至痛。谷縝單刀直入,將這痛處捅個正著,以沈舟虛城府之深,也是變了臉色,頷下胡須微微顫抖,雙手攥拳,几成蒼白。
“放肆!”忽聽一聲冷喝,如裂驚雷,谷神通虎目中精芒迸出,刺在谷縝臉上。谷縝笑道:“怎么著,我罵那淫婦,你不高興?”話音剛落,谷神通一晃身,啪的一聲,谷縝跌倒在地,左頰高腫,口角鮮血長流。谷神通一反沖虛淡定,沉聲道:“你罵清影什么?”
谷縝嘻嘻一笑,挺身縱起,臉上滿不在乎,啐了口血沫:“他不是淫婦是什么?”話音未落,右頰劇痛,又挨了一下,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許,連滾兩匝,爬將起來,右頰已成青紫,唯獨目光倔強,死死盯著谷神通,咬著牙,一字字笑道:“商清影就是淫婦……”谷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谷縝卻是雙目大張,一瞬不瞬,與他對視。父子對視半晌,谷神通驀地吐一口長氣,倦色流露,放下手來,說道:“我此次來,只想親口問你一句。”
谷縝笑道:“但說不妨。”谷神通道:“你為何要逃出九幽絕獄?”谷縝笑道:“那鬼地方又黑又濕,少爺我坐得煩了,出來放放風,透透氣,喝喝美酒,逛逛窯子。怎么,你老人家不高興了”
谷神通嘆到;“你知道后果么?”
“后果?”谷縝笑道,“是了,東島島規,也不知哪個王八蛋定了一條……”谷神通沉聲道:“是云虛島王……”
“是,是。”谷縝笑道。“那云虛說了:‘逃出九幽絕獄者,一旦成擒,當場格殺。’你谷神通鐵面無私,料來也不會法外開恩!”
谷神通眼里透出沉痛之色:“谷某少時武功未成,屢戰屢敗;后來遇上萬歸藏,連敗三次,死里逃生。但這些敗績比起今日,也都算不得什么。”
谷縝笑笑,指著鼻尖道:“你最大的失敗,就是養了我這不肖子吧!”谷神通點點頭道:“你是我的親生兒子,由我而生,也當由我而死,我此次西來,便是不想你死在別人手里。”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谷縝亦流露古怪神氣:“谷神通,你真要親手殺我?”谷神通道:“不錯,”谷縝笑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谷神通濃眉一振:“可有証據?”谷縝搖頭:“沒有。”谷神通望著他,跨前一步,衣發飄飄,無風而動。
陸漸聽得心搖神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萬料不到,谷縝逃出獄島,一旦不能洗脫冤屈,竟是自判死刑,無怪那日在萃云樓頭,他會交代后事。眼望這對父子相殘,陸漸心如刀割,一晃身,搶到谷縝之前。
谷神通皺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陸漸心中空自著急,嘴里卻不知怎么說才好,只是道:“谷縝他是好人,你,你不要冤枉他。”谷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憑據?”陸漸心念疾轉,也想不到半點証據,不由得張口結舌。
谷神通搖頭到:“足下既無憑據,暫請退讓。”陸漸心情激蕩,不知怎地脫口而出:“總之你不能殺他。”谷神通道:“這是我東島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陸漸只覺一股熱血涌上頭頂,聲音陡揚:“這是你東島家事,谷縝卻是我的朋友。”谷神通一怔,忽聽谷縝哈哈笑道:“什么朋友,分明就是兄弟。”陸漸轉過身來,但見谷縝形容狼狽,氣度仍是從容,嘴角一絲笑意若有若無,與往昔談笑并無二致。
陸漸心頭一熱,高叫道:“不錯,就是兄弟。”谷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緊握,谷縝笑道:“你是兄,我是弟。”陸漸胸中血沸:“我是兄,你是弟。”兩人相對大笑。陸漸一聲笑罷,忽地揚聲道:“好兄弟,但使我陸漸一口氣在,誰也休想害你。”這一句擲地有聲,聞者心頭均是一震。谷神通不覺微瞇雙眼,注視陸漸:“你真要護著他?”陸漸大聲道:“不錯。”
谷神通一言不發,只是寬袍一卷,雙目陡張。剎那間陸漸忽生異感,只覺谷神通身上涌起一股氣勢,如山如岳,高壯絕倫,身后的天柱奇峰與之相比,亦矮了一截,自己在他面前,更如螻蟻蚊虫,渺小卑微。
這等怪異之感前所未有,剎那間,陸漸汗出如漿,雙腿顫抖,斗志半分也無,唯覺谷神通氣機越來越強,撐天立地,高拔萬仞,不自覺呼吸艱難,几乎便要屈膝跪倒。
旁觀眾人只見兩人遙相對峙,也不見谷神通如何動作,陸漸已然臉色大變,渾身發抖,心中均覺奇怪,惟獨虞照和谷神通兩度交手,略知奧妙,心念一轉,驀地喝道:“陸漸,可以輸人,不可輸氣。”
他這一聲以“天雷吼”喝出,震山動谷,陸漸神志略清,腦海里靈光一現,“咄”的一聲大喝,將身一搖,氣勢陡增。
谷神通微覺訝異,他對陸漸觀感不惡,不愿出手傷他,是以現出“天字法相”,叫他不戰而屈。這發相一出,對手無不斗志淪喪,即便不就地服輸,也絕無這般氣勢反漲的道理,正覺不解,陸漸又喝一聲“咄”,身子在晃,氣勢更揚。
谷神通不由咦了一聲,忽聽陸漸再喝一聲,握拳嗔目,氣勢盈漲,上決浮云,下決地紀,倏爾間,竟與谷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當,難分高低。谷神通看出這氣勢來歷,心中驚奇,失聲贊道:“好一個惟我獨尊,如來化身。”
稱贊間,二人氣勢交替攀升,四周眾人均然知覺,不由得紛紛后退,各各驚奇:“谷神通絕代高手,武林一人,有此氣勢到也罷了,這姓陸的小小年紀,怎么也有此氣象
?”
陸漸顯露的正是九如祖師的本想。九如和尚開創金剛一派,呵佛罵祖,吼嘯十方,馳騁禪林,無有抗手,所留本相,大有藐睨六合、惟我獨尊的風采,決不屈服于天地間任何人物。是以這一本相被后代門人稱之為“唯我獨尊之相”。
黑天劫力性質奇特,能夠轉化為天下間任何體力、內力、心力,乃至于變化氣機,脫胎換骨,成為另外一人。只是變化氣機所需劫力極多,遠勝于變化體力、內力、心力,而尋常劫奴受制于第二律,劫力較弱,論理雖能變化氣機,卻几乎無人能夠蓄積足夠劫力。”
陸漸性情質朴端凝,與九如的性子天淵有別,原本永遠不能模擬這位祖師的本相。他初見祖師本相時,就因為劫力不足,几乎走火入魔。后來天緣巧合,破解“有無四律”,成就千古未有之奇功,無須劫主助力,也能將劫力運用自如。
劫力既足,演化氣機,已然不在話下。
谷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几有頂天立地之勢,但他氣勢高出一分,陸漸亦高一分,有如神鷹俊鶻,在云天間比冀競高,相持不下。
谷神通望著眼前少年,心中暗奇:“這人是何來歷?這般年少,氣勢卻已不下一代宗師。足見深山大澤,隱藏龍蛇。谷某久處荒島,不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認真起來,長笑一聲,左掌飄飄拍出。
陸漸面對谷神通,如登天梯,深感其苦,只覺無論怎么努力,對方氣勢總是高出一線,難以企及,几度想要放棄,但想到稍一退讓,谷縝必死,頓時又激起雄心。此時忽見谷神通揮掌拍來,似輕還重,似快還慢,竟分不出來掌的輕重緩急、快慢方位,陸漸心頭一迷,微感慌亂。
谷神通挾”天子望氣朮”,几已無敵于天下,陸漸氣勢雖足,卻不是本身氣機,縱然強橫,卻欠圓滿,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圓融自在。故而谷神通只一看,便知虛實,這一掌看似平平,卻是為陸漸量身定做,專一克制他的氣機。
陸漸無法可想,無處可避,情急間靈機再現,氣韻神態又生變化,一改張揚之態,眉宇間三分歡喜,七分無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塵,正是花生大士的“極樂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機緣天成,一生經歷無數魔劫,卻始終保有童心,故而他的本想有如不老童子,天真自在。陸漸氣機一變,谷神通的掌法頓失所指,心中好不驚訝。只聽得陸漸一聲大喝,揮拳送來。
兩人拳掌相交,陸漸用上“天劫馭兵法”,變拳為掌,運勁一撥。不料谷神通洞悉玄機,因敵變化,陸漸氣機一變,他也生變,隨形就勢,順手反推,陸漸便覺這一撥落在空處,渾身的劫力真氣盡數走空,難過至極,未及變招。谷神通早已因應“極樂童子之相”,變化出一路武功,指掌齊飛,飄灑而來。
陸漸心性質朴,雖無九如之飛揚,卻有几分花生和尚的純真,無意中暗合“極樂童子相”的本意,一時以神馭氣,以氣運拳,與谷神通斗在一起,頃刻間拆了十招,不分高下。
東島眾人瞧得駭然。要知道谷神通往日對敵,極少拳來腳往,談笑之間,任何強敵一擊即潰,如陸漸般連接十招而無敗象的對手絕無僅有。只見兩人出手忽快忽慢,轉眼斗到二十來招,谷神通朗笑一聲,揚聲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來;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脫天真,不喪本原,足下何時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數語,道破陸漸氣機,談笑間,武功發生變化,內力勝似葉梵,身法快過狄希,避實就虛,“龜鏡”也要膛乎其后。數招間,陸漸便覺壓力重重,縱橫擠壓,四面八方均是谷神通的影子,“極樂童子之相”漸漸難以施展,當下一旋身,神氣忽變清冷,雙目深邃,有如萬古寒潭。
谷神通越發驚奇,斗得兩招,不禁喝道:“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太沖莫勝!”
他法眼如炬,一眼看出這一本相的奧妙。這一相名為“九淵九審之相”,乃是三代祖師淵頭陀的本相。淵頭陀性子沉靜,多謀善斷。所以名為“九淵九審”,則是說世間深淵分為九種,有大有小,有深有淺,有濁有清,有動有靜,盡管平明如鏡,卻能法照萬物。谷神通的招式虛多實少,極難看破,不料這“九淵九審”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讓陸漸神識貫通,眼力大長,從幻影中看出谷神通的真身,拳腳亦隨之變化,忽而宏大,忽而細微,忽而冷靜,忽而激烈。
谷神通越斗越奇,漸漸生出極大興趣,存心看這少年還有多少變化,故而瞧出勝機,也不忍立時攻破,忽地縱聲長嘯,拳腳一緊,寥寥數招,又將“九淵九審之相”克制住。陸漸不得已,神態又變,有如濕灰焦木,生氣也無,又如行尸走肉,失魂落魄,然而偏偏死中藏活,敗中求勝,往往于絕境之中變化出極奇妙的招式。谷神通不由贊道:“不震不正,死中覓活,大苦尊者當年也不過如此。”
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萬法空寂之相”,陸漸被他道破淵源,暗暗吃驚,不知覺間,這一相又被破去。當即低喝一聲,臉上死氣盡去,重現生機,珠輝玉潤,衣帶飄搖,猶如山間流風,洗盡萬古長空,現出一輪朗月。落在眾人眼里,陸漸神態舉止,哪還是那木訥少年,分明就是絕代雅士,無雙玉人,令人神逸思飛,大生親近。姚晴更覺心頭鹿撞,雙頰染霞,心中亦喜亦嗔:“這傻子,何時變得恁的好看?”
金剛一派里,沖大師出身前朝皇族,清雅高華,獨步當時,他的本相“明月流風之相”一經展露,連帶陸漸出拳出腳,也變得格外瀟灑好看。只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這一相大大違背了陸漸的本身氣質,不過多時,便被看破,只得再變“大愚大拙之相”,這卻是魚和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朴實無華中自得天趣。
兩人來去如電,百招轉眼即過,陸漸越戰越強,六大本相交錯混施,先一招“唯我獨尊”,再一招“明月流風”,招式尚未使足,忽又變為“九淵九審”,氣機變化越來越快,好叫谷神通不易瞧破。隨著本相,陸漸神情百變,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謀者、忽如童子、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諸般神態如流水瀉過,武功招式也隨那氣機變化,難以揣摩。
眾人見狀,無不心中狂跳,縱是不甘承認,但也隱隱明白,自萬歸藏、谷神通、魚和尚之后,武林中,終又出現了一位絕項人物,只是如此年輕,
當真叫人不可思議。
又拆百招,谷神通驀地飄身后掠,退在一旁。迎面陸漸卻仍是手舞足蹈,對著虛空亂打亂踢,臉上乎喜忽怒,忽痴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間卻又流露出几分癲狂,拳腳招式亦隨這些神態,時而靈動,時而沉拙,時而大開大闔。
一眾人不勝驚訝,呆望二人,不知發生何事。姚晴心覺不妙,忍不住叫道:“陸漸,你怎么啦?”怎料陸漸魔性也似,仍是對空踢打,臉上神韻變化生動,偏又不似發自內心,更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覺不妙,縱身上前,去抓陸漸,忽聽谷神通喝道:“不可。”話音未落,陸漸一掌斜掃,無儔巨力洶涌而至,姚晴渾身血沸,喉頭發甜,欲要后退已是不能。就當此時,左臂忽地一緊,被人拽著向后飄出,姚晴驚魂未定,轉眼望去,卻見那人寬袍大袖,正是谷神通。
姚晴不料生死關頭,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陸漸恁地無情,竟對自己狠下毒手,一時間又驚又氣,叫道:“陸漸,你瘋了么?”陸漸兀自不答,谷神通卻嘆道:“如此下去,瘋不瘋倒是難說得很。”
姚晴吃驚道:“你說什么?”谷神通見她對陸漸如此關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侶,谷神通一生飽飲情場苦酒,最見不得勞燕分飛,見狀暗生憐意,嘆道:“你可知道,這少年七情六欲盡皆混亂,已然不由自身把握,縱不力竭而死,怕也難逃瘋狂。”
姚晴芳心大亂,望著陸漸,心中好不惶惑。原來陸漸為免谷神通看破氣機,不斷變化六大本相,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與他自身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極高的禪定功夫不能把握。陸漸神通雖成,定力卻欠修煉,起初憑著劫力神通,尚能勉強駕馭,但谷神通“天子望氣朮”委實太強,無相不窺,無法不破。陸漸為免法相被破,將諸般本相交錯混用,變相也越來越快,漸漸難于把握,時辰一久,迷失其中,七情顛倒,喜怒哀樂均已不受自身控制,縱然演盡世間百態,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眾人見他這般情形。驚訝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許多人大大松了一口氣,不勝歡喜,暗想這人縱然少年得意,練成神通,可是一旦瘋癲成狂,武功再高,那也不足為懼了。
沉默半晌,谷縝忽道:“谷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谷神通瞧他一眼:“能救又如何,不能救又如何?”谷縝道:“你若救他,我這條小命,你盡可拿去。”
谷神通微感錯愕,定眼望著谷縝,見他一反嬉戲神采,神色肅穆十分。霎時間,谷神通眼里閃過一絲困惑,徐徐道:“此言當真?”谷縝道:“不錯。”谷神通道:“不后悔么?”谷縝道:“決不后悔?”
谷神通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道:“好……”話音未落,贏萬城忽地叫道:“不成。”谷神通皺眉道:“贏伯有何高見?”贏萬城道:“此人武功太強,若是與我東島為敵,除了島王,誰能制得住他?他如今與谷縝沆瀣一氣,島王救其人而殺其友,難保將來不成為我東島強敵。”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40:55
第38章破壁(下)
谷神通唔了一聲,拈須沉吟,谷縝卻笑道:“贏爺爺。”贏萬城冷哼道:“什么?”谷縝笑道:“你老這話可不對,這人若是瘋了,對你大大不利。”贏萬城道:“怎么不利?”谷縝詭祕一笑:“你將來的富貴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瘋了,可就糟糕至極。”
贏萬城身軀一震,眼里透出灼灼亮光,口唇顫動,欲言又止。谷縝卻已不再理他,向谷神通笑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親責罰兒子,天經地義,我這位大哥縱然憨直,卻也明白這個道理,不會與東島為敵。”
谷神通點了點頭,望著陸漸,嘆道:“所謂物極必反,他七情放縱至極,反而忘情失性,太沖莫勝,天下間能近他身的人物,也是寥寥無几,想要將他制住,談何容易。”谷縝笑道:“再不容易,也難不住‘谷神不死’。”谷神通沉默不答,瞧了半晌,忽一晃身,飄然縱出,一指如箭,射向陸漸心口。
陸漸七情雖亂,招式卻與性情相合,無不精妙入微,威力絕倫,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反擊。口中嗬嗬,忽地一拳,竟將谷神通指力擋開,谷神通呼嘯一聲,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氣奔騰,遠隔十丈,仍叫人氣為之閉。谷神通清嘯悠悠不絕,排空沖霄,風為之息,云為之開,隨其嘯聲,身化幻影憧憧,掌影漫天都是,如波如浪,縱橫起伏,將陸漸通身裹住。
谷縝不禁動容,脫口道:“千浪千疊手。”同是一路武功,谷神通使來,窮極造化,真如蒼茫大海,叫人無處可避。陸漸則是心中空空,全憑本能,身如陀螺亂轉,東一拳,西一腳,漫無章法,然而勁力之雄,時機之巧,總能將谷神通驚濤駭浪般的招式抵住。
兩人驚心動魄,又斗了數十招,身法越來越快,漸漸形影交錯,難分彼此。驀然間,谷神通又發一聲清嘯,人影分離,陸漸踉踉蹌蹌,跌出數步,谷神通如影隨形,疾風般在陸漸后背連拍三掌。姚晴大驚,縱身欲上,卻被谷縝拉住,搖頭道:“看看再說。”
谷神通三掌打罷,飄然掠回,陸漸卻如醉酒一般,搖搖晃晃,臉上喜怒哀樂漸次消散,恢復本來神氣,忽左忽右走了兩步,驀地盤膝坐倒,陣陣喘氣。
谷神通袖手而立,揚聲道:“我以‘北斗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脈’,但以你的能為,這點兒雕虫小技,片刻自解。你這路神通如佛如聖,駕馭七情,妙而妙矣,但在參詳熟透前,還是少用為好。”原來谷神通眼力高絕,瞧出陸漸一身神通與隱脈劫力大有干系,若是封住他得隱脈,或許能夠阻其瘋狂。當今之世,萬歸藏、魚和尚死后,唯有東島的“北斗封神”能夠封住三垣帝脈,阻礙劫力運轉。谷神通對症下藥,果然一舉奏功,只是這么一來,谷神通驚奇更甚,心道這少年是何來歷,竟能不受“有無四律”的約束,任意轉化劫力真氣,若是主奴結合生養,真氣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會大減,決不會如此循環相生,共生共長,開創千古未有之奇跡。
只因陸漸機緣太巧,饒是谷神通見識超卓,也不能參透奧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視谷縝。谷縝微微一笑,邁開步子,向他走來。
陸漸逃過一劫,身子卻甚虛脫,見狀心急,欲要掙起,不料隱脈一封,神通不啻廢了大半,雙腿酸軟不堪,怎么也站不起來,眼望著谷縝走到谷神通面前,忽而轉身,向自己粲然一笑,眉梢眼角一如當日初見,依稀透著那股孩子氣。
這時間,只聽一聲尖叫,一道墨綠影子飛掠而出,沖到近前,擋在谷縝面前,正是谷萍兒。她滿臉是淚,淒聲道:“爹爹,不要……”谷神通濃眉一蹙,左袖拂出,谷萍兒身不由主,橫飄丈許,跌倒在地,眼睜睜看著谷神通右掌高舉,向下一揮,咔嚓一聲,拍在谷縝頭頂。剎那間,谷縝身子失去支撐,只一晃,軟倒在地。
谷萍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捂住雙耳,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尖叫,縱身扑上,抱住谷縝,叫道:“哥哥,哥哥……”邊叫邊摸谷縝口鼻,一絲呼吸也無,再摸脈門,也無半點搏動,剎那間,谷萍兒口唇顫抖,眼中透出哀絕神氣。
谷神通嘆道:“萍兒……”伸手欲摸她的頭發,谷萍兒卻跳開兩步,死死望著他道:“你,你真的殺了他?”谷神通默默點頭,谷萍兒起初心存幻想,雖然聽到父兄談論生死,內心深處仍不能想象谷神通當真會殺谷縝,此時只覺萬念俱灰,踉蹌几步,放下谷縝,呆呆望著他蒼白面容,又回過頭看了看白湘瑤,卻見她看似淡漠,雙目深處卻分明透出淡淡喜氣。
谷萍兒胸中大痛,淚如泉涌,點點滴在谷縝臉上,她顫抖纖手,撫摸他的瞼,他的額,他的頭分,他的嘴唇,只覺谷縝的身子正在慢慢變冷,剎那間,谷萍兒臉上流露出痴狂神氣,反手握緊袖里那口“分潮”短劍,附在谷縝耳邊,神情溫柔無比,輕聲道:“哥哥,都是我害了你,你別走快了,我這就來陪你……”手腕猝翻,短劍刺向心口。
谷神通見她神色有異,已有提防,況且相距咫尺,他若不許,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盡。谷萍兒短劍一動,他早已伸手,攥她的手腕,谷萍兒渾身麻軟,自殺不能,失聲尖叫道:“爾把我放開,我要去陪他,我要陪他……”叫得兩聲,腦子里忽地的的一聲,眼前金星亂迸,谷萍兒一口氣上不來,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谷神通一愣,正沒處置,白湘瑤早已移步上前,將谷萍兒抱起,苦笑道:“這孩子不懂事,島王莫怪。”
谷神通看她一眼,木然抱起谷縝,目光掃過東島眾人,只見一張張人臉上或是吃驚不勝,或是沉默黯然,或是喜悅鼓舞,諸般神態,各各不同。谷神通目光轉過,凝注施妙妙身上,見她一張俏臉煞白如死,左手扶著身旁樹木,五指深深陷進樹身,指尖迸裂,縷縷鮮血,順著樹干淌落。
谷神通露出一絲苦笑,撮口長嘯,嘯聲中滿是悲痛憤懣之意,驀地轉身,足不點地,飄然去了。東島眾人呆了呆,紛紛動身,尾隨奔去。須臾間散得干淨,唯有施妙妙眼神空茫,呆望前方,身子猶似槁木,一動不動。
狄希見狀,上前托住她的身子,嘆道:“妙妙,哀戚上身,還須保重。”施妙妙嬌軀一顫,眉頭顫動,淚水無聲流下,身子軟綿綿的,提不起半分氣力。狄希露出憐憫神氣,嘆了口氣,扶著她緩緩去了。
天柱峰前靜蕩蕩的,悲風去遠,余聲猶聞。驀然間,陸漸發出一聲長嘯,
縱身跳起。他劫力精強,反復運轉,將谷神通所設禁制盡數破去。姚晴驚喜不勝,欲要上前,忽見陸漸蹲下身子,雙拳狠狠敲打頭部,嘴里發出低沉哭聲。
姚晴知道他心中痛苦至極,心頭也是黯然,輕輕撫著他的發梢,欲要勸慰,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仙碧三人原本站在遠處,為陸漸護法,此時見狀,左飛卿皺眉道:“祖師畫像還要討么?”虞照冷哼一聲,搖頭道:“這當兒還管什么狗屁畫像。”說著嘆息一聲,望著天際流云,大感世事無常,眼里透出深深憾意,喃喃道,“他***,這世上又少一個會喝酒的。”說罷只覺心灰意懶,一拂袖,大步去了。仙碧本想安慰陸漸几句,但見姚晴在旁,不愿與她相見,只得喟然嘆息,隨在虞照身后,寂然而行。
左飛卿注目二人背影,驀然間只覺寂寥不勝,心頭空空,轉頭望去,寧不空早已不見人影,沈舟虛一行也已去遠,回想這一戰,初時那等蕩氣回腸,到后來曲終人散,卻又如此淒涼。左飛卿想到此處,倍覺傷情,幽幽嘆了口氣,與虞、仙二人背道而馳,蕭然而去,雪白的影子竟如一縷霜痕,煢煢孑立,慘淡孤清。
陸漸難受至極,悶聲啞哭,雙手深深插入土里。姚晴起初尚有几分憐惜,但見他一味哭泣,不覺心生焦躁,頓足道:“這么大人了,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人笑話?”
陸漸被她這么一罵,悲痛之余,生出羞赧,訕訕止了淚,抬起頭來。性覺忽地移步上前,合十嘆道:“陸道友,輪回生死,本是大道,若無其死,哪有其生。道友既是金剛傳人,理當堪破生死,暫少悲戚。”
陸漸哽聲道:“大師說得在理,但我卻不知怎地,心中總是難過。”性覺望著他,不由尋思:“此人神通雖強,卻終究留戀世俗人情,不是我門中人。沒想到大金剛神力在我空門三百余年,到底和光同塵,歸于凡俗。唉,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大海,若分內外空俗,豈非著相。”
他本也是絕頂聰明,惡根一去,智慧便生,來日終成一代高僧。這時想到這里,不覺微笑,合十道:“渾和尚大師的法身便由貧僧帶去焚化安葬,道友以為如何?”陸漸忙道:“大師慢走一步。”說罷上前,向著渾和尚的尸身再拜三拜,方才起身,出手如電,在性字輩四僧后心各拍一掌,四僧只覺無儔暖流透體而入,筋脈疏通,身子為之一輕,只聽咯咯兩聲,性覺、性海各自吐出兩口烏血,胸臆間大感快意。四人不料金剛佛力如此了得,不勝驚喜,紛紛合十致謝。性覺說道:“貧僧四人德行大虧,已不足以統領祖庭寶剎,此次回去,自當卸去俗職,與三位師兄弟隱入深山,靜參佛法,只怕從今往后再無相見之期,道友前程遠大,還望再三珍重。”又瞥姚晴一眼,說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傷在施主神通之下,還望施主慈悲,不吝解救。”
姚晴不答,忽見陸漸目光瞧來,流露乞求之色,只得冷哼一聲,說道:“鬼枯藤一錢,砒霜半兩,附子六錢,蛇蛻三錢,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性智聽得吃驚,脫口道:“鬼枯藤、砒霜都是劇毒,附子是大毒,這么多分量,豈不毒死人么?”姚晴冷笑道:“蠢和尚,連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臉色漲紅,還欲分辨,性覺止住他道:“罷了,師弟就算心有懷疑,還信不過陸道友么?”陸漸忙道:“不錯,我為阿晴擔保,若有不妥,大師只管向我問罪。”
姚晴聽得大惱,狠狠肘了陸漸一下,心道:“這個濫好心的臭小子,什么事都要攬在自己身上。”想到這里,冷冷道:“忘了說一句,這藥方里的蛇蛻不要也罷。”眾僧均是愕然,性智轉念一想,驀地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長,前面三種毒藥即便能夠以毒攻毒,加入蛇蛻,卻勢必延遲痊愈日期,叫我弟子多受痛苦。”他望著姚晴,怒形于色,但礙于陸漸顏面,不敢當眾說出,只一咬牙,與眾僧抱起渾和尚尸首,向三祖寺方向去了。
陸漸望著群僧去遠,忽地疑惑道:“阿晴,你給的解藥當真不錯么?”姚晴白他一眼,說道:“假的,將這群賊禿統統毒死,才快我意。”陸漸啊的一聲,忽見姚晴嘴里冷淡,臉上卻似笑非笑,大有促狹之色,當即明白她在打趣自己,那解藥也必然不假了。
放下此事,陸漸不覺又想到谷縝,傷心難抑,唉聲嘆氣,說道:“阿晴,你不知道,谷縝真是太慘,從小媽媽跟人跑了,長大了又被壞人陷害,最后還死在親生父親手里,我一想起來,心里就如刀剜一般。”
姚晴想到谷縝一死,日后便少了一個斗嘴斗智的對頭,也覺寂寞,當下勸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哭一輩子,也不能叫他活過來,再說他死在親生父親手里,你再難過傷心,又能為他報仇么……”說到這里,驀地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為了胭脂虎,竟要殺了自己這個親生女兒,雖未成功,但心腸之狠,卻不在谷神通之下。這本是姚晴此生最大傷痛,想起來不覺眼圈兒微紅,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沒有什么好的,辜負情人妻子不說,連兒子女兒也不放過……”轉眸一看陸漸,忽又心兒一軟,“天幸他還算有情有義,不枉我如此對他,但若他敢負我,哼,我不殺了他才怪。”
陸漸又嘆一聲,說道:“是啊,谷縝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阿晴,若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說著握住姚晴雙手,姚晴桃腮排紅,抽回手啐道:“好端端的,說這些話就不怕臉紅?”陸漸一愣,說道:“這都是我的真心話……”姚晴不容他說完,岔開話頭:“我餓了困了,還是找一個地方歇息才好。”陸漸點點頭,正想舉步,忽聽嘎的一聲怪叫,一道白影掠將過來,姚晴吃了一驚,正要出招,陸漸卻舉手攔住,說道:“大家伙,你也來啦。”
姚晴定眼望去,那白影竟是一只巨鶴,體形奇大,兩粒烏珠望著陸漸溜溜直轉,喉間發出咕咕叫聲。原來它討厭人類,一見人多,便躲在林中窺視,待得人群散盡,忽見陸漸也要離開,方才著急趕來,只因來得突兀,几被姚晴當作敵人。
姚晴望著如斯巨鶴,暗自驚嘆,白了陸漸一眼,說道:“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陸漸微微苦笑,撫著巨鶴道:“大家伙,
你傷沒好,隨我住几日,養好了傷勢再飛不遲。”巨鶴咕咕兩聲,儼然相答,見陸漸轉身要走,忙又拍翅趕上。姚晴怪道:“這大鳥兒不會飛么?”陸漸道:“它傷了翅膀。”姚晴笑道:“原來如此,它這模樣卻像西方的一種怪鳥兒,不能飛翔,只能用腿跑路。”陸漸縱然興致低落,聞言亦生好奇,說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個大園子,養了許多珍禽異獸,其中就有這種怪鳥兒,雙腿細細長長,跑起來卻比馬還快。聽說是從西南沙漠里得來的,十分稀罕。”陸漸嘆道:“竟有這種奇事,也不知是否有緣一見。”
“那也不難。”姚晴微微一笑,“若能湊齊八幅圖像,找到天下無敵的法門,將來破了西城,什么怪鳥兒見不到?”
陸漸尚且沉浸在傷感之中,聽得這話,心中老大不快,但又不愿掃了姚晴興致,一時只顧默然。姚晴見他不答,心中不悅,說道:“你這么一身神奇武功,若不能稱雄武林,威震天下,豈不白白浪費了?”陸漸搖頭道:“我若真有本事,谷縝也就不會死了。”
姚晴冷哼一聲,說道:“你今日雖然不敵谷神通,但再過几年,未必及不上他,若再得到天部畫像,八圖合一,將來就算思禽先生重生、萬歸藏再世,
也未必贏得了你。哼,都怪你剛才只顧哭哭啼啼,若不然,那時候就該逼沈瘸子交出天部畫像……”想到沈舟虛暗算之事,姚晴恨意難消,秀眉揚起,說道:“是了,這一點兒工夫,沈瘸子必然還沒走遠,我們追上他,逼他交出畫像。他敢不答應,就殺他個落花流水。”說罷便扯陸漸衣袖,不料一扯不動,側目望去,只見陸漸神色茫然,不由微覺惱怒,喝道:“你怎么啦,不聽我話?”
陸漸嘆了口氣。姚晴啐道:“老是唉聲嘆氣,哪像一個好漢子。”陸漸道:“倘若好漢就是搶人物事,我還是不做的好。”姚晴變色道:“你這是什么意思?”陸漸道:“祖師畫像代代相傳,本來就是天部的東西,我們強行搶奪,豈不成了明火執杖的強盜?”
姚晴粉面漲紅,斥道:“你,你罵我是強盜?”陸漸被她秀目一橫,微覺膽怯,嘴里卻不稍軟:“你現在不是,但若搶天部畫像,那就是了。稱雄武林、威震天下真有那么好?值得你這樣去做。”姚晴冷笑道:“我能不能稱雄武林、威震天下沒關系,我的丈夫卻定要是天下數一數二的人物。你若當真喜歡我,就要聽我的話。”
陸漸呆了呆,一揮手,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姚晴恨鐵不成鋼,氣得頓腳,忽聽咕咕之聲,轉眼望去,那句鶴正望著自己,不住低鳴,落在姚晴耳中,有如譏笑一般,頓時怒到:“臭鳥兒,有什么好笑的。”揮手一掌,句鶴匆匆閃開,卻仍被掌風刮掉兩根羽毛,此鶴性子孤傲,怎受得如此閑,嘎的一聲,疾沖過來,姚晴冷笑一聲,雙掌橫胸,正要給他一下狠的,忽聽陸漸喚到:“大家伙,別淘氣了。”那鶴似乎通靈能聞,悻悻止步,咕咕兩聲,不情不愿向陸漸走去。
姚晴雖在怒中,但見這鳥兒神態,也覺滑稽好笑,減了三分怒氣,瞥了陸漸一眼,心道:“他正為谷縝那厮傷心,腦子犯了糊涂,待過了這一陣,我再慢慢開導于他,只要他真心愛我,便不會不懂我的好意。”想著撅了小嘴,施展輕功,一縱身,搶在陸漸前面。陸漸見狀,只恐落下,便也放開步子,不離姚晴左右。姚晴奔了一程回頭望去,只見那巨鶴大步流星,竟未落下,不由心中驚奇:“這大鳥兒好腳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鳥兒差了。”又瞧陸漸一眼,見他氣定神閑若無其事,不由又喜又氣,心道:“這傻小子白白練成一身神通,若不能在紅塵世間大放異彩,豈非叫人氣悶。”她生性好強,也不管陸漸是否情愿,一心為他設計起將倆的前途。
兩人一鳥奔走一陣,天色向晚是,來到一間廢棄農舍,舍內塵土厚積,極為雜亂。陸漸見狀,正想退出,姚晴卻道:“不妨,收拾一下便好。”陸漸道:“不如去找一個庵寺,干淨許多。”姚晴道:“我才不想與那些和尚尼姑同住。”但見陸漸神情疑惑,不覺暗暗罵道:“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單獨相處?一個谷縝便已夠了,再來一群和尚尼姑,豈不煩死人么?”卻聽陸漸道:“這里油米醬醋皆無,哪有飯吃?”姚晴道:“我自有法子,你先去捉些野味來。”
陸漸猶豫一下,出門去了,那鶴自也伴隨左右。姚晴脫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玉藕也似的一段小臂,提水掃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極巧思,一陣風掃過庭院,不到一個時辰,便收拾齊整。這時陸漸回來,手里提了几只山雞,那巨鶴在旁,嘴里叼著一只大魚。姚晴不禁笑道:“你們一鳥一人,真是一對。”
陸漸眼見院落渙然一新甚是訝異。姚晴又讓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山谷挑了若干香草野菜、奇花異果,轉回農舍,先將野雞雞皮褪下,煎出油來,再將魚洗剝干淨,加上香草奇花,以雞油細煎,煎得奇香扑鼻,勾人饞涎,隨后又將干果磨碎,混著雞肉燉了一鍋濃湯,所摘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再用雞油清炒,色澤碧綠,清香醉人。她一邊做事,一邊嘰嘰嘎嘎與陸漸說話,講述近日逃亡經歷,邊說邊笑,將那些驚險盡皆當作笑談。嘴里說話,手上卻是麻利如故,井井有條。
陸漸默默聽著,忽地嘆道:“阿晴,你變多啦。”姚晴纖腰擰轉,若嗔若笑:“我怎么變啦,是美了還是丑了?若不說個明白,可別怪我生氣。”陸漸道:“你一向美得很,就是話多了些。”
姚晴一愣,輕哼道:“你不喜歡我說話么?好啊,從今開始,我一句話也不說。”陸漸道:“哪里會,你說話像黃鶯兒一樣好聽,我一輩子也聽不夠呢。”姚晴雙頰微紅,罵道:“貧嘴東西,從哪里學來的風流話,越來越討厭了。”嘴里說討厭,心中卻極歡喜。陸漸卻聽得惶恐,不知如何辯解,抓耳撓腮,臉漲如血,天幸姚晴并不再提,始才放下心來。
用飯時,陸漸但覺無論湯菜,均極清香鮮甜,可口無比,雖無鹽味,卻更勝有鹽之時,彷佛有生以來,從未吃過如此飯菜。雖然如此,他心中傷感仍是揮之不去,淺嘗輒止,也無心多吃。
用過飯,兩人相互依偎,對月而坐,姚晴枕著陸漸肩頭,喃喃說道:“陸漸啊,我還沒有問你呢,你怎地變得這么厲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敵手?”陸漸道:“這件事蹊蹺得很,我也不知是什么緣故。”姚晴輕哼道:“修煉武功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的練的武,自己都不知道嗎?”陸漸嘆道:“我就像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做噩夢?”姚晴怪道,“你跟我打機鋒么?”陸漸只好將黑天劫發作、寧凝相救的事情說了,又道:“多虧寧姑娘,我才能活命,但她不知去了哪里,叫人好不挂心……”他對男女之事頗為遲鈍,只顧說話,全不見姚晴變了臉色,只是續道:“寧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憐,小時候她媽媽為了救她,死得極為淒慘,爹爹也被逼得遠走,自己更被仇人收養,煉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問道:“她爹爹是誰?”陸漸沉默片刻,囁嚅道:“就是寧不空了……”姚晴臉色大變,騰地站起,喝道:“你竟和寧不空的女兒在一起。”陸漸忙道:“你別誤會,她,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就和寧不空失散了。”說著,雙手一比,道,“這么小的小娃娃,能懂什么……”
姚晴冷笑一聲,說道:“你倒貼心,盡給她辯護。是呀,谷縝的身世可憐,這個寧姑娘的身世更可憐;唯獨我不可憐,我是個有爹教無娘疼的,就連我爹也恨不得殺了我,大伙兒都當我是累贅,我若死了,你們,你們就歡喜了……”臉上冷冷的,說著說著,嗓子哽咽,兩行眼淚悄沒聲息,滑落雙頰。
陸漸聽得心酸難忍,說道:“阿晴……”張開手臂,想要將她摟在懷里,卻被姚晴一把推開,冷笑道:“你做什么?干嗎不去抱你那個又溫柔,又可憐的寧姑娘,我又不可憐,不要你假惺惺地充好人。”拂袖起身,快步去了。
陸漸愣在那里,對著沉沉夜色呆坐良久。嘆了口氣,轉回房中,趴著桌子睡去。
心情煩亂,夢境自也亂糟糟的,一會兒夢見谷縝向自己笑著,一會兒夢見姚晴輕嗔薄怒,一會兒又見陸大海眉飛色舞,大說故事。半夢半醒間,前方忽地迷霧升起,云煙翻滾,現出一個人影,影影綽綽,逐漸清晰起來,青衣雪膚,雙眼迷離,凝視自己,一副哀傷欲絕的神氣,陸漸心頭一顫,叫道:“寧姑娘,你去哪兒了……”伸手去拉,卻怎么也無法夠到。驀然間煙消霧散,佳人無蹤,陸漸一掉頭,忽見谷縝立在身邊,臉上含笑,鮮血卻從額上涔涔流了下來。
陸漸大叫一聲,猝然驚醒,只覺身上冰冰涼涼,晚風穿窗而入,寒意漫生,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轉頭望去,忽見門口倩影一閃,若有女子隱藏。陸漸心頭咯噔一下,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念頭,叫道:“寧姑娘……”跳將起來,掠出門外,遙見遠處立著一個白衣女子,纖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陸漸,嬌軀輕輕顫抖。
陸漸啊的一聲,尷尬至極,囁嚅道:“阿晴,你,你還沒睡么?”
姚晴轉過頭來,臉上挂著兩點亮晶晶的淚珠,映射冷月光華,分外淒清。“你夢里還叫著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喃喃說道:“你夢里也想著那姓寧的?”陸漸臉漲通紅,忙道:“不是的,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好不可憐;
再說,再說,我也夢見你的。”
姚晴冷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陸大俠的好夢?”見她色冷語厲,陸漸不覺慌亂起來,說道:“阿晴,你聽我說……”姚晴冷笑打斷道:
“我姓姚,你不妨也叫我姚姑娘,至于阿晴兩個字,除了我爹我娘,還有我未來的丈夫,那是誰也不能叫的。”
陸漸聽得心頭冰冷,隱約感覺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才惹得姚晴如此冷淡,只得道:“我想著寧姑娘,是因為她對我有救命之恩。”姚晴淒然笑笑:“是呀,她總有法子救你,還有法子讓你練成絕頂武功,我只是一個無爹無娘,也無依靠的小女子,什么也幫不了你,相比起來,還是她更好一些。”
陸漸心如刀割,苦笑道:“阿晴……你怎么這樣說?你在我心中,什么人也比不上的……”姚晴蛾眉一顫,眉眼間掠過一抹暖意,點頭道:“既是這樣,你須得為我,也為你自己做一件事。”陸漸道:“什么事?”姚晴一字字道:“奪取天部畫像。”
陸漸心頭一震,呆了呆,搖頭道:“阿晴,我雖然喜歡你,卻不能為你去搶別人的物事。”姚晴望著他,目光瑩潤潤的,有如蒙了一層水光,過了數息的工夫,驀得掉頭,向著遠處走去。陸漸道:“你去哪兒?”姚晴淡淡地道:“我心里難受,想走一會兒。”陸漸道:“林子黑乎乎的,野獸也多,我陪你去好了。”姚晴冷笑一聲,說道:“比起這世間的男人來,野獸也算是好的,你不要跟來,來了只會惹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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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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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漸望著她背影蕭索,沒入夜色深處,心中委屈至極,恨不能大哭一場,但又想到姚晴白日間的言語,怕她又罵自己無能,只得悻悻而回,倚門枯坐。
坐了兩個時辰,仍不見姚晴回來,陸漸焦急起來,站起身來,長嘯一聲,發足飛奔。他此時武功之強,天下罕有,一經全力施為,如風如箭,前方草木為他無形真氣所逼,流水般兩側分開,虎豹聞聲藏蹤,豺狼見勢斂跡,迎面山風淒厲,也被從中割成兩半。
陸漸縱橫飛奔,待到天亮之時,方圓百里盡已尋遍,仍是不見姚晴。陸漸不由著急起來,縱聲長叫,呼喚姚晴的名字,他內力雄渾,聲傳十里,高峰低谷盡起回聲,然而卻無半點回音。陸漸心急如焚,尋思道:“她是遇上敵人,還是遇上猛獸?以阿晴的機警神通,天下能制住她的人已然不多,說到猛獸,更加不是她對手。哎呀,難不成我在尋她,她卻轉回去了,若不見我,豈不又要生氣?”
想著忙轉回農舍,推門入內,那只巨鶴沒了主人,正在煩惱,邁著細長健足,踱來踱去,一見陸漸,歡然扑來。陸漸摟住細長鶴頸,脫口便問:“大家伙,阿晴回來了么?”那鶴望著他,咕咕直叫,陸漸嘆了口氣,頹然自語:“我也急糊涂了,你再聰明,也不是人類,怎么認得阿晴?”說著遍尋房內,陳設如故,佳人無覓,靜蕩蕩,空落落,陸漸瞧著瞧著,不覺痴了。
呆坐一陣,陸漸又外出尋找,几將天柱山尋遍,日暮之時,方才飢腸轆轆轉回農舍,卻見桌上擱滿大魚鮮果,那只巨鶴曲頸蜷爪,入眠已久。陸漸望著空舍,心頭一酸,將魚草草煮食了,又吃了几個果子,果子原本鮮美,但在陸漸嘴里,卻是無甚滋味。他心中亂哄哄的,想一會兒姚晴,又想一陣寧凝,二女形影交錯變換,越變越快,陸漸忍不住大叫一聲,惹得巨鶴驚起,瞪著他迷惑不解。
陸漸雙手抱頭,心底難過至極:“我既然喜歡阿晴,又怎么能想寧姑娘?”但越是如此想,寧凝的影子在腦海里出現越頻,樣子也越發清晰。陸漸忍耐不住,奔出農舍,一陣狂奔,來到一條小溪旁,嘩啦一聲,便將頭埋入冰冷溪水。
寒氣入腦,陸漸神志稍清,心中茫茫然一片。頭頂月色正明,漫如飛雪。飄飄灑落,在水波間映出他模糊影子,雙目已然深陷,兩腮嘴唇上布滿短須,乍一瞧,竟有几分猙獰。
陸漸不料這一日一夜,自己竟變成這般模樣,木然望著那片虛幻形影,忘了動彈。倏爾波光凌亂,月色化為點點碎銀,陸漸一驚,轉眼望去,那只巨鶴正伸了長喙,對溪飽飲,飲罷挺胸直頸,神威凜凜,左右傲視。
陸漸苦笑嘆道:“大家伙,寧姑娘去了,谷縝死了,阿晴也不理我了,如今唯有你還陪著我。唉,待你翅傷一好,想必也要去的。”想著不勝淒涼,怔征流下淚來。
一人一鶴在溪邊呆坐半夜,次日東方才曙,陸漸便又出發,是日他盡揀深谷岩穴搜尋,卻只尋見几具枯敗骸骨,有為猛獸所害的,亦有修道人的遺蛻,此外一無所獲。陸漸焦急難耐,運起神通,縱聲長嘯,嘯聲傳出,遠隔數座山峰也能聽到,但卻不曾細想,姚晴倘若真要避他,陸漸越是如此張揚,越是與她消息,讓她聞聲趨避,早早遠走了。
紅日西斜,霞光暗淡。陸漸失魂落魄,回到農舍,心中仍想著推開舍門,姚晴白衣如雪,俏立院中,大發一陣脾氣,終歸還會原諒自己,雖然如此想象,心底深處卻隱約感到這念頭不過是一己妄想罷了。越是近門,陸漸心跳越快,緩緩推開大門,正想邁入,忽地心生警兆,后退兩步,厲聲喝道:“是誰?出來!”
忽聽院中有人咳嗽一聲,人影一轉,贏萬城笑嘻嘻走了出來,說道:“足下好靈的耳朵。”陸漸皺眉道:“你來作甚?”
贏萬城笑道:“贏某此來,是向你討一樣東西。”陸漸道:“什么東西?”贏萬城小眼放光,盯著陸漸笑道:“財神指環可在你身上?”陸漸一愣,搖頭道:“那是谷縝的東西,怎么會在我的身上?”
贏萬城冷笑一聲,說道:“你騙誰?谷縝臨死之前,分明說了,老夫后半生的富貴,都在你的身上。你若沒有財神指環,他怎么會說出這等話?”
陸漸望著他臉上貪婪流露,不覺大生厭惡,搖頭道:“別說我當真不知指環下落,就算知道,也不會給你。”贏萬城心中大怒,但自忖武力脅迫,絕非陸漸敵手,當下按捺怒氣,呵呵笑道:“小娃兒,你不要倔強,我有一個提議,包管你不能拒絕。”
陸漸道:“什么?”贏萬城嘿嘿一笑:“我幫谷縝洗脫冤屈,你給老夫財神指環。如此交換,可算公平?”陸漸心頭一動,脫口道:“你也認為谷縝是冤屈的?”贏萬城森然一笑:“你別忘了老夫的神通。”
陸漸沉吟道:“你的神通是龜鏡,能夠瞧出對方的心思。”贏萬城笑道:“那不就成了,傻小子,你還不明白么?”陸漸一轉念頭,猛地明白過來:“難不成,你早就用‘龜鏡’神通讀出誰是東島內奸?”
贏萬城笑道:“雖然不敢斷言,卻也有些眉目。”陸漸但覺心跳加劇,血涌頭頂,驀地晃身,向贏萬城劈面抓到。贏萬城大吃一驚,舉棒橫挑,不料眼前一花。胸口發緊,已被陸漸扣住胸口,雙腳離地,提將起來。贏萬城雖知陸漸今非昔比,一旦如此輕易被擒,仍覺羞怒,破口罵道:“臭小子,你不懂敬老之道嗎?”
陸漸也覺不忍,將他遠遠擲出,怒道:“你知道谷縝冤枉,為何不為他辯護?”贏萬城翻身站定,冷哼道:“誰叫他小子不識抬舉,不肯將指環送給老夫?”陸漸喝道:“你竟然為了一枚指環,罔顧道義,眼瞧谷縝送命?”贏萬城冷笑道:‘小子這話不通,谷縝何嘗不是為了一枚指環,斷送自己性命?我給過他兩次機會,第一回是他被關入獄島之前,老夫暗示他將財寶贈我,我便為他洗冤,誰知他冥頑不靈,寧肯坐牢,也不答應;第二次是離開海寧,我要他交出財神指環,這小子平時無所不為,這當兒卻跟老夫裝起守信君子,說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以給我金山銀海,唯獨不能給我這指環。呸,這就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誰?”
陸漸聞言呆了半晌,嘆道:“你又貪又狠,那些財富若是給了你,豈不害苦世人。谷縝舍生取義,叫人好生相敬。”
“呸,呸。”贏萬城怒道:“放屁,放屁,這小子小事聰明,大事糊涂,死了也是活該。姓陸的小娃兒,你是學他不識時務,還是交出指環,讓我給他申冤。”
陸漸道:“谷縝沒有給我說過指環下落。”贏萬城盯著他,狐疑不定。陸漸道:“你不是能看穿人心么?”我說沒說謊,一瞧便知。”
贏萬城呸了一聲,老臉漲紅,恨恨道:“老夫若能看穿你的心思,早就作了,何必和你白費口舌。”陸漸道:“難道龜鏡神通也是假的?”
贏萬城搖頭道:“龜鏡神通也非萬能,不是人人的心思都能看穿,古人道:‘思接千載’,人的念頭變化最快,最難捉摸,以老夫的修為,就有三類人的心思不易看穿,第一是天生聰明之人,好比谷縝,詭計多端,善于掩蔽自身心意,甚至能在緊要關頭杜撰念頭,騙得老夫上當;第二便是五尊一流的東島高手,任何東島中人,若要榮登五尊之位,都必須過老夫的‘金龜三關’,射覆、藏物、猜枚。前兩關你也見識過了,猜枚卻是猜測所藏物事的數目。過了三關的人物,老夫也大半猜不出他們的心思。這個規矩本是因為龜鏡太強,前代島王為防龜鏡高手坐大,特意設下,代代相傳。因此緣故,東島五流,均有心法防備龜鏡窺探隱私,若非將龜鏡練到頂尖兒,極難破解他們的心法……”
陸漸接口道:“這么說,你的龜鏡沒有練到頂尖了兒?”贏萬城狠狠瞪了他一眼,罵道:“老子練得怎樣,關你屁事。”陸漸道:“但若奸人就是東島五尊中人,你看不出他的心思,如何揭發?”贏萬城冷笑道:“老夫自有主張。”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說道:“前兩類人的心思,雖說難猜,但也并非絕無可能,至于第三類人,贏某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穿他的心思。”
陸漸怪道:“什么人?”贏萬城道:“那便是煉神高手。”陸漸奇道:“煉神高手?”贏萬城道:“自古修煉神通者,不離四重境界,第一是煉精化氣,第二是煉氣化神,第三是煉神化虛,第四是煉虛合道。天下大多高手,都停留在煉精、煉氣兩重境界,煉了一身神力真氣,充其量也是二流罷了,遇上煉神的高手,十九要輸。只不過近百年來,達到煉神境界的高手,屈指數來,不過四個。”
“煉神高手?”陸漸沉吟道:“萬歸藏必算一個,谷神通、魚和尚各占其一,剩下一個是誰,卻叫人猜想不到。”贏萬城望著他,神氣古怪,驀地伸杖指著陸漸鼻尖,哈哈笑道:“你這娃兒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剩下一個,不就是你么?”
陸漸心頭咯噔一下,失驚道:“我是煉神高手?豈不奇怪。”贏萬城努眼道:“你都奇怪,別的人更不明白了。‘龜鏡’本是窺人神志的神通,你是煉神高手,神意變化無方,一遇老夫神通,立時反激。老夫不但看不穿你的心意,弄不好,反而要吃大虧。這等蝕本買賣,老夫是萬萬不做的。”
陸漸道:“奇怪,我怎么會成為煉神的高手?”贏萬城道:“你以前可是劫奴?”陸漸道:“正是。”贏萬城皺眉沉吟一陣,點頭道:“或許與此有些干系。”
陸漸怪道:“煉神與劫奴也有干系?”贏萬城道:“不錯,只因除了你們四人,但凡劫奴,均算煉神,只個過行的都是邪門歪道,雖有奇能祕朮,卻終身受制‘有無四律’,難以解脫。”他見陸漸疑惑,便細說道:“方才我說的四重境界,煉精化氣,煉氣還神,煉神返虛,煉虛合道。先煉精,
后煉氣,再煉神,最后煉虛……”陸漸奇道:“難道還有煉虛的高手。”贏萬城被他打斷談興,瞪他一眼,哼聲道:“自然有的,不過已經死了。”陸漸道:“是誰?”
贏萬城嘆一口氣,注目遠方,臉上猶有余悸,緩緩道:“西城之主,萬歸藏!”
陸漸啊了一聲,說道:“難怪,煉虛卻是什么樣子?”贏萬城搖頭道:“我也不太明白,老夫運氣好,跑得快,沒遇上這個煞星。”陸漸恍然大悟:“無怪你活到現在,原來是臨陣而逃的怕死鬼。”贏萬城怒道:“怕死又怎地?那些不怕死的大英雄,大豪杰,遇上萬歸藏,哪個能夠活命。谷神通三次遇上萬歸藏,也都是且戰且逃,他算不算怕死鬼?”
陸漸見他老臉如此之厚,心中鄙夷,說道:“換了是我,戰死也罷,決不會拋棄同門,獨自逃命。”贏萬城瞥他一眼,冷笑道:“匹夫之勇,蠢才一個。”說著一揮手,又道:“老夫雖沒與萬歸藏交過手,谷神通卻與他正面交鋒過,后來他曾與我談到,此人神通已不似尋常煉神之朮,只怕已到了煉虛境界。”
陸漸嘆道:“他修為雖高,卻凶殘好殺,也不足讓后人敬佩。”贏萬城冷冷道:“縱然不足敬佩,卻能叫人恐懼。閑話休提,咱們再說劫奴,所謂《黑天書》,本就是一種煉神法門。只是急功近利,不似普通高手,先煉精,后煉氣,再煉神。日積月累,自然煉成,而是跳過精、氣二關,直接煉神,恁地一來,自身精氣不足,勢必要借他人精氣,煉氣還神。這一法門就好比沙上筑塔,樓閣懸空,根基全無,時刻都有倒塌之患,‘黑天’劫數也就由此而生,至于借氣成癮,不過是這激進功法的弊端之一罷了。”
陸漸聽到這這里,才算明白“黑天劫”的原理,心中不勝感慨:“無怪爺爺常說‘日借斗金不富,月入百文自肥’,他雖好借賭債,卻是每借必還,縱然窮苦些,倒也無人上門索債毆打。其實學武何嘗不是如此。自身精氣不夠,一心借力,到頭來不免要吃大虧。”一念及此,想到那六尊祖師本相,微覺不妥,正要細想,忽聽贏萬城道:“依照這個道理,大可推斷,當年鏡天、風后創此奇書之時,必是風后為奴,鏡天為主。”
陸漸怪道:“為什么?”贏萬城道:“據本島典籍所載,當日‘鏡天’已至煉神境界,無須再練《黑天書》,風后則不然,故而誰練《黑天書》,不問可知。”
陸漸嘆道:“我借《黑天書》煉神,為何能夠逃過‘有無四律’?”贏萬城拈須道:“這就不是老夫所知了,就是島王事后說起,也覺不可思議。不知道你這几日,可有什么奇遇?”
陸漸凝神苦思,除了寧凝相救一節,全無奇遇可言,倘若有奇遇可言,也是“黑天劫”發作,昏迷之時。當下只是搖頭。贏萬城大失所望,他費了不少唇舌,就是要套出陸漸武功來歷,再行設計暗算,將他擒住,屆時慢慢拷打,不愁他不吐出指環下落,
卻不料陸漸對此也是混沌懵懂,不明所以,贏萬城機關算盡,也是枉然。
贏萬城失望之余,心道:“如此看來,上策不能用了,且用中策試試,這小子不比谷縝,老實憨厚,容易哄騙。”當即眼珠一轉,笑道:“谷縝那小子也太也固執,我本想將他逼到絕境,回頭求我,乖乖交上指環,不料這小子不識時務,自取滅亡。唉,雖然如此,我到底看著他長大,見他送命,心里也有一些難過。”說到這里,眨巴眼睛,竟然擠出兩點濁淚。
陸漸瞧得啼笑皆非,罵道:“你少來假惺惺的。”贏萬城笑道:“管他假哭也好,真哭也罷,小娃兒,只要你如我所愿,老夫就有法子,叫那內奸現形。”陸漸道:“什么法子?”贏萬城嘿嘿笑道:“這法子說出來就不靈了。你若要老夫幫谷小子洗脫冤屈,須得與我立一個契約。”陸漸道:“什么契約?”贏萬城笑道:“我都寫好了,你按上手印便成。”說罷從懷里取出一張宣紙、一盒印泥。
陸漸接過宣紙,上面一色工整楷字:“金剛門陸漸與東島贏萬城訂約,贏萬城若能幫助谷縝洗脫沉冤。陸漸得到財神指環,必要轉贈贏萬城。特立此據,違者必受天誅。”下方落有二人姓名。
陸漸大皺眉頭:“我并無指環,立這字據有何用處?”贏萬城笑道:“谷縝那小子鬼得很,既然向我說出那番話,必然早有安排,那指環遲早會以各種法子轉交到你手里,你到時依照約定,給我就是。”陸漸微覺躊躇,贏萬城見狀,冷笑一聲,轉身便走。陸漸道:“你去哪里?”贏萬城啐道:“既然不肯訂約,還不拉倒。”
剎那間,陸漸心中念斗紛涌,一幕一幕,盡是谷縝與自己相遇相知、共當患難的情形,直想到谷縝慘死,陸漸驀一咬牙,取了印泥,在契約上重重一按,擲給贏萬城,喝道:“拿去。”
贏萬城如獲至寶,小心捧過折好,揣入懷中,笑道:“小娃子你是志誠君子,忠誠守信,將來必不負我。很好,很好,契約已立,你我不妨一同前往,看場好戲。”
陸漸甚感疑惑,見贏萬城拄著拐杖,慢慢向前,當即一咬牙,將姚晴之事暫且放開,隨在贏萬城身后。
走了一程,忽聽唱經擊磐聲起伏跌宕,峰回路轉,竟又來到三祖寺前。陸漸正自不解,忽聽贏萬城將手連擊三下,低喝道:“出來。”
陸漸當他設有埋伏,不覺身子繃緊,內力蓄滿,這時忽就聽到路旁灌木叢中刷的一聲,鑽出一個半老婦人,身子瘦小,眼神靈活,身上沾著几片枯葉,瞧來十分狼狽。她手里提一個花布包袱,里面物事又硬又直,將包袱撐成長形。
陸漸見她不似身懷武功,心神稍弛,只見那老婦神色緊張,低聲道:“我的爺,你怎么才來?荒郊野外的,天也黑盡了,再過一陣子,我可就挨不住先回了。”
“要回就回!”燕萬城不耐道,“那五兩白花花的銀子還怕沒人賺?”老婦一愣,慌道:“不是說好了十兩么?”贏萬城兩眼一翻,冷笑道:“誰說十兩,老夫可沒說過。”老婦急道:“你,你明明說過的。”贏萬城冷冷道:“想是你一把年紀,耳朵背了。一口價,五兩銀子,若不干,老夫另找他人。”
老婦不料這老人如此吝嗇,又驚又氣,呆了半晌,嘆道:“罷了罷了,人窮志短,五兩千兩,都是爺你一句話,只望別再翻悔。”贏萬城容色稍緩,點頭道:“那是自然,老夫一向說話算數,呆會兒叫你出頭,可不要躲躲閃閃,只管大方一些。”老婦笑道:“那等事比起生孩子差得遠了,你只管瞧老太婆的手段。”
贏萬城哼了一聲,步行在前,那老婦緊隨其后。陸漸驚疑不勝,隨著二人來到寺前,鐘磐誦經聲越發響亮,儼然在做一場法事。贏萬城道:“小娃兒,你可有遮臉的物事?別叫人認出來了。”陸漸探手入懷,取出一張人皮面具,正是當日南京城中沈舟虛所贈。陸漸戴上,說道:“這樣如何?”贏萬城笑道:“妙極,妙極。”陸漸道:“姓贏的,你究竟弄甚玄虛?”贏萬城詭祕一笑:“到時便知。”
三人入寺,經過大雄寶殿,遙見素白一片,紙車紙馬,栩栩如生,擁著一具漆黑棺木,棺木前是一眾做法事的和尚,棺木后則是供桌,供奉靈位,
陸漸定眼一瞧,心中大震,那靈牌上分明寫道:“逆子谷縝之位。”
陸漸望著靈牌,心酸難抑:“逆子谷縝?谷縝死了,竟也脫不得污名。”想到這里,為他洗冤之心越發急切。贏萬城走出几步,見陸漸望著靈堂發怔,不由低喝道:“小子,快走。”陸漸身子一震,不僅不走,反向靈堂走去,到殿前拈一炷香,遙遙默祝:“好兄弟,你英靈不遠,大哥我對天發誓,無論經歷多少艱辛,定要為你昭雪沉冤,揪出陷害你的奸人。”
默禱之后,躬身一揖。轉身欲走,忽聽一個聲音道:“足下是小兒的朋友么?”陸漸心頭打了個突,轉眼望去,只見遠方長廊下,谷神通白衣勝雪,頭巾亦是素白,神色淡淡的,目光尤為沉靜。
陸漸心扑扑劇跳,想到贏萬城之言,急中生智,嘟囔道:“見了喪事不上香,豈非對死者不敬。”谷神通瞧他一眼,點頭道:“既然如此,谷某代小兒謝過了。”
陸漸按捺心跳,循贏萬城去處前行,走到一扇月門后,忽被人一扯衣袖,一瞧正是贏萬城。贏萬城額上青筋暴突,低罵道:“臭小子,你上什么屁香,若被谷神通認出來,豈不麻煩?”
陸漸道:“谷縝與我兄弟一場,看到他的靈柩,怎能不理?”贏萬城大吹胡子:“天幸谷神通沒瞧出來,哼,但也未必……”說罷探頭探臉,只向靈堂張望,卻見谷神通面向靈樞,默然出神,不由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人都死了,后悔還有屁用?”陸漸怒道:“你明知谷縝冤枉,卻不阻止,才是當真可惡。”贏萬城干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我也沒料到谷神通這小子如此辣手,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了。”陸漸冷笑道:“你分明想將谷縝逼到絕境,給你戒指,只沒料到他臨死不屈罷了。”
贏萬城故作不聞,左右瞧瞧,笑道:“正事要緊,這些閑話將來再說。”陸漸按捺心中憤怒,又問道:“這靈堂怎么回事?”贏萬城道:“那小子好歹也是東島少主,谷神通特意安排水陸道場,為他念經超度,寬恕他生前罪惡……”陸漸怒不可遏,喝道:“什么罪惡?”一把揪住贏萬城衣襟,舉拳欲打,贏萬城急道:“你不想申冤了?”陸漸聞言,含恨收拳,切齒道:“若是不能申冤,我拆了你這把老骨頭。”贏萬城不以為忤,嘿嘿一笑,當先便走。陸漸忍氣吞聲,隨他走了里許,忽見粉壁如帶,古槐成陰,圍著一座幽深院落。
“小娃兒。”贏萬城指著一株大槐樹道,“你上去。”陸漸見他神神祕祕,心中不快,欲說兩句,贏萬城又作噤聲手勢。陸漸只得上了槐樹,居高臨下,將院內情形盡收眼底,只見一幢精舍,燭火如豆,飄忽不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8-5 21:41:56
第39章 洗冤
忽聽那精舍中一個嬌嫩的聲音道:“媽,我要哥哥……”聲音柔柔弱弱,頗有撒嬌的意思。陸漸聽得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詫異間,又聽一個低沉的女聲嘆道:“乖萍兒,不是說了嗎,他回島去啦……”
陸漸見過白湘瑤,但沒聽她說過話,聽到“乖萍兒”三字,便猜到先前說話的女子是谷萍兒無疑。正自胡亂猜度,忽又聽谷萍兒嬌聲道:“媽,我也要回家,與哥哥捉迷藏,還要他給我當馬兒騎呢。”白湘瑤嘆道:“這里離家好遠,一下子怎么回去?”谷萍兒撒嬌道:“我才不管,我就要哥哥陪我玩兒,他不陪我,我就咬他,看他怕不怕。”白湘瑤道:“他自然怕,就算他有天大的膽子,又怎么敢得罪我的乖萍兒呢?”
谷萍兒沉默一陣,忽地嚶嚶哭起來,白湘瑤道:“又怎么啦?”谷萍兒抽抽答答地道:“我想哥哥啦,媽,我在天淵閣睡得好好的,怎么醒時就來這兒啦?我要回家,我要哥哥……”白湘瑤說道:“乖孩子,別哭,過了明天,我們就回去。”谷萍兒哽咽道:“回去了,我要吃冰鎮西瓜。”白湘瑤道:“好啊,回去了,就讓你爹爹去風穴取冰……”谷萍兒道:“不好,我要哥哥取的冰,哥哥取的冰才好吃。”白湘瑤嘆道:“傻孩子,誰取的冰不是一樣?”谷萍兒道:“才不是,我就要吃哥哥取的冰。”說到這里,她又咯咯笑起來。
白湘瑤道:“你笑什么?”谷萍兒神祕道:“媽媽,我跟你說,島西邊有個石洞呢,藏在那兒,誰也找不到。前兩天捉迷藏,我躲在洞里,哥哥和妙妙姐找不到,只當我掉海里,急得大喊大叫的,才有趣呢。媽,你說對不對?”白湘瑤道:“有趣極了,我家萍兒最聰明,誰也比不上。”谷萍兒嗯了一聲,咯咯笑道:“媽,我就告訴你一個,你可別告訴別人,妙妙姐也不許,下次我還藏那里,叫他們找不到,又擔心又害怕。”
白湘瑤嗯了一聲,卻不作聲,谷萍兒忽地輕輕打個呵欠,慵懶道:“媽,好困呢!”白湘瑤道:“那就睡吧。”谷萍兒道:“我要枕在你懷里睡。”白湘瑤道:“你這么大年……嗯,也罷,乖乖的,別淘氣……”只聽谷萍兒吃吃直笑,過了一會兒,料是睡沉,再無聲息。
陸漸直覺這對母女對白古怪已極,但如何古怪,卻又說不上來。這時忽聽贏萬城咳嗽一聲,將杖一篤,說道:“老朽贏萬城,求見夫人。”
白湘瑤哦了一聲,道:“贏伯有事么?”贏萬城道:“有一件要事,想和夫人面談。”白湘瑤道:“那你進屋來!”贏萬城道:“閨房不便,還請出門一敘。”白湘瑤沉默片刻,窗紙上人影晃動,嘎吱一聲,門扇中開,白湘瑤倚在門首,亭亭玉立,忽見贏萬城身邊尚有外人,不覺怪道:“這位婆婆是誰?”
贏萬城笑道:“她是老朽尋來的穩婆。”白湘瑤一愣,掩口笑道:“贏伯你真會打趣,難不成這里還有人生孩子?”
贏萬城笑道:“她不是來接生的,只是贏某請過來,做個見証。”
白湘瑤放下袖子,疑惑道:“什么見証?”贏萬城笑道:“說來話長,夫人想必也知道贏某那點兒微末本事。”白湘瑤道:“龜鏡神通大大有名,贏伯太謙了。”
贏萬城道:“龜鏡神通大大有名,贏某人卻不成器,學不到頂尖兒的地步,只會瞧一瞧別人的心思。”白湘瑤眼神微變,驀地含笑道:“贏伯說笑了,您老不會對我也用龜鏡吧?”贏萬城笑道:“夫人的‘天狐心法’是個真的,心神多變,小老兒縱有龜鏡神通,也不易瞧得明白。”白湘瑤眼中疑惑更深,半邊面龐隱沒在濃濃夜色之中,不知喜怒,過了半晌,徐徐道:“贏伯,莫非你來這里,就是為說這些?”
贏萬城笑道:“不知夫人想我說什么?”白湘瑤道:“贏伯想說什么,妾身怎么知道?”贏萬城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臉色忽地一沉,森然道:“夫人是不是想我說,陷害谷縝的不是夫人?里通倭寇的也不是夫人?”他聲色俱厲,白湘瑤不禁一愕,忽地咯咯大笑,笑了一陣,方才嘆道:“贏伯說得極是。我怎么會陷害縝兒,又怎么會里通倭寇?”
贏萬城將竹杖一頓,冷笑道:“白湘瑤,你騙得別人,騙得過老夫么?谷縝從頭到尾都是冤枉的,至于害他的人,正是夫人。”
陸漸聽得心頭突突亂跳,忽聽白湘瑤的笑聲一歇,徐徐抬起頭來,翹著尖尖下頜,美眸中透出一股決絕狠意。
贏萬城哈哈笑道:“你想撕爛衣服,污蔑老夫非禮于你,讓谷神通不信老夫的話?哈哈,這個只怕行不通,老夫年過八旬,二十年前便已斷了男女之事,美人丑女對我而言,都是一般……呵呵,你想舉刀自刺,栽贓給我?這一招曾在谷小子身上用過,一用再用,未免可笑……唔,這個念頭還算不壞,你想告訴谷神通,老夫既然知道你陷害谷縝,當年事發之日為何不說?如今說來,分明就是信口污蔑。”
他口中所說,均是白湘瑤心中所想,白湘瑤被他突然發難,道心失守,竟被贏萬城窺破心事,此時聞言,急忙收攏心神,運轉“天狐心法”,抵御龜鏡。
“龜鏡”神通源自釋天風的“無法無相”和公羊羽的“三才歸元掌”。“鏡天”花鏡圓融會二者,創出這門神通,一度大放異彩。但因為這門神通太過奇特,倘若修煉者心朮不正,身周眾人可說全無隱私可言。是以久而久之,其他四大流派,各自演化出各種心法,防備龜鏡高手窺視本派機密。所幸五流之中,“龜鏡”神通最難練成,一代之中練成者不過兩三人而已,一旦大成,必為絕頂高手,崖岸自高,多半不屑窺人隱私。
萬歸藏東征之時,龜鏡高手首當其鋒,几被滅絕,唯獨贏萬城貪生怕死,逃得大難,但他天性貪鄙,將“龜鏡”練到五六成,再無精進。可是東島人才凋零,自他之后,再也無人練成“龜鏡”,以至于這老人年過八十,仍然占據五尊之位。
白湘瑤出身“龍遁”,天生體弱,不適練武,但其心智堅忍,練成了本門“天狐心法”,既是媚朮,亦是抵御“龜鏡”的法門,一旦運轉,心思變化無端,贏萬城再難把握。但二人大斗神通,極耗心力,白湘瑤體弱不支,漸漸呼吸濁重,澀聲道:“贏萬城,你不要信口雌黃,污蔑妾身。”
贏萬城呵呵笑道:“是不是污蔑,夫人自己清楚。”白湘瑤截口道:“我清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說我陷害谷縝,可有証據?難道說僅憑你一面之詞?哼,‘金龜’贏萬城,怕還沒有那么大的面子!”
“夫人說得是。”贏萬城笑道,“若無証據,難叫島王信服。但若有証據呢?”白湘瑤怔道:“什么証據?”贏萬城笑道:“不錯,夫人身懷‘天狐心法’,我這龜鏡又練得不成器,照不出夫人的心思。而且夫人用心縝密,還將‘天狐心法’傳給小姐,如此一來,小姐的心思也不好猜了。”
“放肆!”白湘瑤厲喝一聲,面籠寒霜,“贏萬城你忘了島規么?龜鏡神通,不得亂用,如非島王允許,更不許用于本島弟子,違者廢其神通,貶為雜役。你處心積慮窺視我母女隱私,難道就不怕島規責罰嗎?”
贏萬城哈哈笑道:“贏某眼里,島規不過是一張破紙。試想一想,既有如此神通,哪個龜鏡高手會忍得住不瞧他人隱私?若是龜鏡高手都守規矩,為何其他四大流派會創出各種心法,抵御‘龜鏡’?”
白湘瑤冷哼道:“這些話你有膽和神通說去。”贏萬城笑道:“你不要拿谷神通壓人,他光著屁股的時候,我便認得他了。再說你我之間的話,他還是不知為好。呵呵,你不是要証據么?我便給你証據,夫人要不要聽聽?”
白湘瑤冷冷道:“好啊,你說說看。”贏萬城道:“但凡抵御‘龜鏡’的法門,不離一個道理,那便是聚精會神,不可動心,心神一亂,‘龜鏡’便能乘虛而入。夫人算計谷縝之前,處心積慮,謀划已久,將‘天狐心法’傳給谷萍兒,也是防備老夫看破,但這陰謀卻有兩個破綻,你心機再強十倍,也是無可奈何。”
“兩個破綻?”白湘瑤冷哼一聲,面露譏色,“妾身倒想聽聽。”
贏萬城嘿了一聲,說道:“第一個破綻,便是谷萍兒真心喜歡谷縝。這一點你也深知。你將計就計,哄騙萍兒,說是只要灌醉谷縝,造成夫妻之實,就能嫁給谷縝。萍丫頭深陷情網,哪知你用心險惡,當下照辦,不料做了你的幫凶,竟將谷縝飛庫網送入死地。她原本心愛谷縝,此時自然又驚又悔,芳心大亂,哪還顧得上什么‘天狐心法’,老夫雖然看不出夫人的心思,但當時當地,要瞧破萍丫頭的念頭,卻是十分容易。”
白湘瑤臉上血色也無,左手緊緊攥住門框,纖指變得青白,臉上卻強笑道:“既然如此,你當時為何不說,時過境遷,誰會信你?”
“老夫不說,自有老夫的道理。”贏萬城笑道,“萍丫頭對你十分孝順,雖然悔恨難過,但也不曾告發你。這一點倒是難得,只不過,她到底是女孩兒家,不似夫人那般風流多情。據我所知,呵呵,這孩子當日并不曾失身谷縝,被單上的落紅,不過是她刺破手指留下的血跡……”
白湘瑤身子一晃,聲色俱厲,喝道:“你胡說!”
“夫人不信么?”贏萬城心中得意,呵呵笑道,“那日你將谷縝、萍兒留在房里,先向萍兒面授機宜,教她男女合歡之法,卻沒想到萍兒處子害羞,縱然愛極了谷縝,也不曾依照你的法子,真與谷縝歡好,故而時至今日,仍是處子之身。如此說來,倘若谷縝不曾奸妹,那么也就不會被你撞破,舉劍弒母,若不曾奸妹弒母,那么后來的里通倭寇,也就大可商榷了。”陸漸遠在樹上,聽的這番話,不由的心搖神馳。連連點頭。
白湘瑤一咬牙,冷笑道:“胡說八道,誰會信你?”
“胡說八道?”贏萬城踏前一步,眸子里透出駭人亮光,“那么夫人可有膽子讓我証實?”
“放肆。”白湘瑤厲聲道,“你一個臭男人,怎能碰我女兒的身子?”
贏萬城哈哈大笑,驀地喝道:“王麼麼。”那老婦戰戰兢兢,應聲向前。贏萬城冷冷道:“這位麼麼長年接生,此番前來,為我証實萍兒是否出處子,若是夫人怕贏某弄鬼,老夫大可再將妙妙叫來……”說著一揮手,王麼麼便向屋內走去。
白湘瑤擋住門戶,伸手狠狠一推,那麼麼哎呦一聲,應聲跌倒。贏萬城嘿嘿笑道:“怎么,夫人心虛了嗎?”白湘瑤胸口急劇起伏,澀聲道:“這個穩婆我信不過,你,你叫妙妙來。”
贏萬城笑道:“你讓我去叫妙妙,你好趁機做些手腳?呵呵,谷縝一死,萍兒丫頭大受刺激,半瘋半顛,前事全忘,心智不過六歲上下,自然由你為所欲為。”白湘瑤沉喝道:“少說廢話,去叫妙妙來。”
贏萬城冷笑一聲,忽地掉頭道:“陸漸,你瞧著萍兒,老夫回來之前,任何人等,不得接近于她。”陸漸揚聲道:“好,你只管去。”
白湘瑤臉色大變,心知陸漸既在,自己休想再做任何手腳。贏萬城盯著她,笑嘻嘻地道:“夫人,那么我去叫妙妙了……”白湘瑤未及答話,忽聽一個聲音淡然道:“不必了。”
眾人眼前一花,谷神通已然立在院里,望著白湘瑤,神色十分落寞。白湘瑤花容慘變,澀然道:“神通,你,你什么時候來的?”
谷神通嘆了一口氣:“不早不晚,方才的話,我正好聽到。”白湘瑤嬌軀輕輕晃了晃,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難道說,你我十三年夫妻,竟不如這糟老頭了的一番話?”
“十三年?”谷神通舉頭望天,苦笑道,“十三年又如何?再給十三年,我也猜不透你的想法。”說罷向那王麼麼道,“這老人讓你來,給你多少銀子?”王麼麼道:“五兩。”
谷神通自袖中取出一錠大銀,交到老婦手中:“我給你五十兩銀子,好好查看屋內的少女是否處子,不得有半點隱瞞,若不然,就如此樹……”將袖一拂,轟隆一聲,陸漸身下古槐齊腰而斷,頓時一個筋斗栽了下來。
谷神通冷冷瞧他一眼,向那面無人色的老婦道:“還不快去。”老婦驚了個趔趄,低頭便要進屋,白湘瑤手臂一橫,厲聲道:“滾開。”谷神通面色一沉,長眉陡揚。白湘瑤望著他淒然一笑,臉上流露出一絲陰狠,緩緩道:“這個臟老婆子,也配碰我萍兒的身子嗎?”
谷神通搖頭道:“你不要逼我動手。”白湘瑤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不就是東島之王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別人說你天下無敵,在我眼里,你不過是個懦弱狠毒的無恥小人,從頭到腳,還不如一個狗屁。”
這句話驚世駭俗,出自素來柔媚的白湘瑤之口,更是叫人吃驚。白湘瑤一聲罵過,大感快意,雙手捂面,咯咯嬌笑起來,笑了一陣,忽地放手,冷笑道:“谷神通,我罵你是懦弱狠毒的小人,你服不服?”谷神通道:“你要這么說,我也無法。”白湘瑤咬牙道:“你不服么?好,我來說。你第一個妻子跑了,屁也不敢放一個,這叫不叫懦弱?”
谷神通沉默不語,白湘瑤又道:“那么,第二個妻子來了,你卻讓她獨守空房,這叫不叫狠毒?既懦弱,又狠毒,你算不算無恥小人?”
谷神通嘆道:“這些年我著實對你不起。那時你文君新寡,一心嫁我,我那時也想娶你之后,或許能夠忘掉清影,可是,唉,可是我怎么也忘不掉她,害了你,更害了孩子。你說得是,我谷神通空有虛名,其實只是一個無恥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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