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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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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11:55
標題: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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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情交融,一劍縱橫! 宋金對峙,風云激蕩,“天下第一狂生”卓南雁橫劍補天! 刀光劍影中更有群芳競豔,至情至性,百轉千回…… . 江湖爭鋒與曆史風云交相輝映, 金熙宗、金海陵、金世宗、宋高宗、宋孝宗五位皇帝先後登場, 臥底龍驤樓、江南龍須、大金龍蛇變,朝野之間的間諜暗戰 采石磯江戰、唐島海戰、瓜洲渡兵變,氣勢磅礴的海陸大戰 . 熔武俠、推理、懸疑、軍事小說等多種類型文學于一爐, 融會圍棋、茶道、馬球、龍舟、琴棋書畫等多種文化元素 全景展示儒家、佛家、道家、易經等博大精深之傳統文化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一節:雪裂乾坤 龍遁九重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節:蒼山虎嘯 天馬托孤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節:漏網游魚 傷懷孤雁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節:往歲前因 西風殘旗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五節:揮旌玉碎 喋血龍驤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六節:虎視鷹揚 壯士斷腕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七節:曲動蕭寺 氣凌豪橫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八節:縱膽任俠 拔劍驚虹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九節:平湖歸雁 翠竹爭棋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節:孤憤誰訴 紅袖添香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一節:霜娥斷腸 知己憂心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二節:三陣洶洶 兩情依依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三節:紋枰驚魂 茶香拜師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四節:絕壁危岩 天風怒云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五節:泣血殘棋 忘憂神劍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六節:笑援孤童 奇逢逸叟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七節:劍氣霜華 金陵月明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八節:今夕何夕 多情無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九節:龍韜奇詭 天下誰雄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節:躍馬燕京 助劍娉婷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一節:傲骨芳心 鳳壇潛龍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二節:柔情難收 疑云迭起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三節:重陽鞠會 黃金面具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四節:棋戰雄桀 劍斬仇魔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五節:妖殺魅變 舉手翻覆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六節:沖凝痛史 萬劫深獄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七節:順水推舟 因禍得福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八節:幽園演武 劍閣解經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九節:難寄相思 巧窺仙經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節:舊痛驚心 石棺參玄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一節:冷巷琴悠 香懷情迷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二節:明燈如海 芳心如月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三節:幽恨難消 離情最苦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四節:重攜玉手 揮杖從心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五節:一鞠濺血 九州動色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六節:甯忤至尊 不負傾城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七節:血變斷魂 豪歌傳書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八節:玉簫聲咽 斷腸難顧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九節:石破天驚 往昔恩怨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節:愁懷愛意 今宵花燭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一節:合巹杯傾 喜筵瀾起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二節:前朝舊事 此生情債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三節:月昏絕頂 劍鳴刀寒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四節:雪滿蒼山 龍騰玉碎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五節:揮劍伏魔 榮枯成夢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一節:風雨歸途 冷酒熱腸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節:靈猿妖鬼 地宮魅影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節:血屏幽魂 譎變驚心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節:智破火鳳 險脫幽宮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五節:獅堂聞亂 明使傳書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六節:義戰怪傑 怒對奇冤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七節:鴛侶重逢 舊盟難釋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八節:孤影氣若 迷途情長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九節:嬌娥論酒 逸僧說禪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節:三奇束手 雙雄爭鋒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一節:曉風殘月 遠慮近憂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二節:聖女登壇 狂生情慟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三節:輾轉尋凶 殷勤述懷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四節:險服龍須 驚失娉婷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五節:金風玉露 聯袂抗敵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六節:竹陰品茶 幽谷斗劍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七節:潛山古陣 絕地豪歌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八節:兩儀三垣 兩面三刀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九節:舍身禦敵 泣身誅凶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節:長存浩氣 無限關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一節:花香林寂 曲幽情重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二節:叔侄反目 師徒援手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三節:初試身手 悵談往事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四節:補天四義 太和棋訣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五節:勇抗刀霸 苦斷舊盟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六節:妖姬獻曲 狂俠賭酒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七節:再別義弟 初上臨安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八節:傳語名花 縱酒良朋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九節:高樓密議 金堂豪賭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節:千金一擲 乾坤三局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一節:怒挑敵巢 痛失豪傑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二節:三杯吐諾 一劍抗魔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三節:以空禦幻 以毒祛蠱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四節:計賺靈官 驚識龍須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五節:劍影血光 金鯉初會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六節:玉軟香溫 怨侶濃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七節:變生肘腋 翻云覆雨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八節:情深一往 心結四散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九節:深宮說忍 香閨生亂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節:嬌娃失計 真儒論義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一節:深洞魂驚 幽壑情殷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二節:光影燭光 洗兵夜宴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三節:臨危拔劍 銳身排難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四節:驚濤裂岸 瑞蓮舟會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五節:圖窮匕現 血雨彌天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一節:求醫路陷 解難情切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節:禪海歸元 醫谷負氣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節:妙手點茶 金針渡劫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節:孤身遠途 彩棋忘憂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五節:紅顏垂青 烏祿結友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六節:同車姐弟 異路鴛鴦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七節:交鋒七宿 別君一面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八節:太平盛會 補天弈法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九節:歡醉淚眼 跌宕棋戰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節:深宵聞亂 終局嘔血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一節:傲氣鐵骨 冷宮苦雨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二節:難補情天 再悟沖凝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三節:魔云焚鶴 金殿爭弈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四節:臨危結義 分道禦敵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五節:英雄斗智 莫愁遭困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六節:魔女動情 狂俠解厄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七節:真愛為藥 美妃做禮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八節:王府突變 幽谷傷別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九節:四海盛會 孤峰驚雷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節:比武奪帥 揮杖降魔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一節:白衣勝雪 劍氣凌煙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二節:渠魁末路 群雄歸心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三節:母女敘緣 太尉破膽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四節:碧海赴險 老漢逞威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五節:兩國交征 四局賞心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六節:高崖逼婚 連營縱酒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七節:魔師訓徒 赤膽詐降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八節:烈火樓船 怒海鏖兵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九節:長途奔襲 大義受命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節:妖娃濟難 虎膽迎敵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一節:斗陣和州 轉戰江南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二節:以嚴禦兵 以虛應實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三節:白虹貫日 天雷揚威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四節:灑淚認母 揮劍救父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五節:慷慨登壇 繾綣惜別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六節:孤雁斷魂 雙驕攜手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七節:敵愾同仇 奇謀密運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八節:豔舞動魄 熱血誅凶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九節:龍飛大寶 夢散魔天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十節:無意為官 癡情允婚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十一節:情海生變 梟雄入陣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十二節:鬼詐神天 天崩地陷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十三節:窮途悟到 苦口罷戰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十四節:相知相重 此情此夜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十五節:人似當時 月似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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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2 15:00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13:32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一節:雪裂乾坤 龍遁九重
呼嘯一天的朔風入晚之後終于小了許多,滿天的大雪這時卻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大金國皇宮的夜,在紛紛揚揚的雪花掩映下,更顯得寂靜深邃。
自熙宗皇帝三年前的那次擴建之後,這上京的皇宮也有庭屋數千,金翠碧相,氣勢雄渾,頗具當年宋國東京汴梁之風。深夜之中,遠遠望去,乾元殿、慶元宮、明德宮、武德殿諸多宮閣樓台黑巍巍的,猶如座座挺秀的峰巒。凝冰的池塘、削瘦的假山、參差的廊簷給厚厚的積雪蒙著,在暗紅的宮燈映照下,全閃著一層幽幽的青光。
便在這時,卻有幾個貂帽裘衣的漢子裹著厚厚的斗篷,迎著漫天大雪直向皇宮走來。
“站住了,做甚麼的?”宮門前守護的侍衛正釘子似地佇著,瞅見來人急忙一聲喝問。“不認得我麼?”對面一群人中有人大咧咧地應了一聲。侍衛們挑起大紅燈籠,才瞧清來人正是當朝駙馬唐括辯。宮門的守衛又瞧見這一行人中竟有熙宗的近侍局直長大興國,那是宮中侍衛的頂頭上司,十幾個守衛急將腰背再挺直了數分。
大興國晃了一下手中的寢宮鑰匙,干笑道:“快到晉王殿下的壽辰了,咱們當差的可得好生伺候著。”幾個侍衛也急忙擠出笑容,陪著自己的上司呵呵地笑,卻未曾發覺大興國此刻的笑聲有幾分生硬顫抖。
唐括辯、大興國幾人舉足入了皇宮,就有一陣寒風卷著冰冷的雪糝子撲打在臉上,絲絲的疼。唐括辯等人都將脖子縮在肥厚的貂皮裘衣內,卻仍覺心底泛起陣陣的寒意。
幾人之中卻有一人高昂闊步,神色自若。這人身材頎長,身披的金色狐裘依著女真習俗胸左開襟,露出里面的雪色木棉襟袍。宋金時木棉產量極少,算是遠貴于絲綢的珍品布料。這棉袍顏色又是女真人最崇尚的白色,雪夜之中瞧來,頗有灑脫出塵之概,再加上他那顧盼自雄的眼神和嘴角上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更顯得此人卓而不群。
駙馬唐括辯盯了那人幾眼,忍不住暗道:“完顏亮著實是一代梟雄。我們這一次來行刺皇帝,那是大逆不道之事,事若不成,身敗名裂,夷滅九族。偏這完顏亮竟能意沉得住氣。”
原來大金國眼下這位熙宗完顏亶(按:“熙宗”本為完顏亶死後才追尊的廟號,在此作為對完顏亶的稱呼,只為方便讀者閱讀,後文有時稱宋帝趙構為“高宗”,與此類同。)本還算是個胸懷遠志的皇帝,自登上大金國的皇位後,重才禮賢,南征北戰,使西夏、高麗相繼稱藩。皇統元年,更以兵威迫宋稱臣,定下了每年給大金國上貢二十五萬兩的“紹興和議”。但熙宗偏在數年前喜歡上了夜以繼日的縱酒狂飲。無度的縱飲終于將那個睿智干練的熙宗泡得喜怒難測,性情大變,數年前竟開始妄殺大臣,而且多是一時興起之後,不辨親疏不問罪責地親自手刃。幾年來弄得朝中大小官員個個自覺朝不保夕,入朝前都如同上刑場一般先與親戚作別而行。
熙宗如此行徑,自然弄得朝野之中人人自危,更使一些重臣心萌異志。領頭的便是這位臉上總是掛著冷笑的完顏亮。
完顏亮的老爹完顏宗干是熙宗的親叔父兼養父,也是金國的三朝重臣。完顏亮十八歲從軍征戰,素來胸懷大志,目視云漢。因他是熙宗的堂弟,仕途也就一帆風順,兩年前便官升為位高權重的尚書左丞,一年後再被升為平章政事,更兼任都元帥。完顏亮大權在握,愈發張狂起來,私下的吟詩唱和中便多有“等待一朝頭角就,撼搖霹靂震山河”、“一朝揚汝名天下,也學君王著赭黃”這樣的崢嶸之句。
眼瞅著這兩年熙宗貪酒性暴,弄得群臣生怨,完顏亮自以為時機成熟,便加緊培植黨羽。駙馬唐括辯、左丞相完顏秉德和近侍局直長大興國全是熙宗近臣,卻皆因被暴戾的熙宗無故杖責而對熙宗懷恨在心。這些人便全給完顏亮招攬過來。除了大興國,熙宗身邊的近侍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等人也被完顏亮以厚禮重利邀至身邊。
完顏亮這些日子廣結重臣近侍,已經惹得熙宗生了疑心,數日之前更是遭到了熙宗的質問怒斥。完顏亮深知凡舉大事者必貴神速之理,便鐵了心鋌而走險。
就在上個月,酒醉狂怒的熙宗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皇後裴滿氏,隨即又將自己的皇妃烏古倫氏、夾谷氏、張氏一並殺死。完顏亮眼見熙宗喪心病狂,自認時機已到,算好這一晚該當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守衛熙宗寢宮,精心謀劃之後便帶著完顏秉德、兵部侍郎蕭裕等幾個親信,以駙馬唐括辯和大興國詐開宮門,直入皇宮。
這一晚,正是大金國皇統九年十二月初九的深夜。
從宮門到熙宗寢宮宵衣殿這一條路似是格外漫長,幾個人腰里揣著利刃,默不做聲地只顧走。雪愈發大了,滿空都是綿密的雪花,打得人睜不開眼。夜風小了許多,深宮的夜更靜得駭人,毬頭皮靴踩在積雪上發出的咯吱吱聲響就顯得格外刺耳。
左丞相完顏秉德的腿忽然踩到一堆軟綿綿的積雪,腳一軟,幾乎跌到。駙馬唐括辯一把揪住了他,沉聲問:“怎麼了,腿軟了麼?”完顏秉德昂起滿是油汗的腦袋,咧嘴想笑一笑,卻笑不出聲。近侍局直長大興國喘息了一聲,嘀咕道:“莫說是完顏相爺,便是我的腿也有些軟,咱這事若是萬一出個差錯”
話未說完,一個人猛地伸出手,堵住了他的嘴,低喝道:“走到了這一步,豈能回頭?是個丈夫漢,便掀天揭地做下去。”大興國的嘴給那人的手扣得生痛,正待發作,黑夜中卻見了那人灼灼閃動的雙眸,正是兵部侍郎蕭裕。大興國知道這人是完顏亮的親信,素來果敢多謀,心下一寒之下,便只干笑了兩聲。
“走!”說話的卻是完顏亮。他面上不見絲毫異樣,心中也是陣陣的發緊:自己這幾人身藏利器夜入皇宮,雖說當值的宮內侍衛統領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都給自己收買,但若是有個不聽使喚的侍衛高聲一呼,那就是九死一生的險境呀。又或是阿里出虎二人臨事反悔,事先向熙宗告密邀功,這時熙宗的寢殿內外早布下了天羅地網
想到此,一股怒氣卻驀地從心底騰起:“都是太祖的子孫,憑什麼就讓他做皇帝。哼哼,當初父王立他還不是一時的權益之計,論資曆,我完顏亮是太祖的長子長孫,他完顏亶算什麼,太祖爺的嫡孫罷了!更何況,他是給父王一手養大的,沒有我爹完顏宗干,哪里有他的皇位?況且今日我完顏亮行此大事,實是迫不得已。”
他不由長吸了一口氣,潮濕的雪花灌入口中就化作一片冰冷,寒意從喉嚨里直刺入心肺間。完顏亮猛地打了個哆嗦,心底忽然多了一份平生罕有的虔誠:“列祖列宗在上,完顏亶行事癲狂,不分善惡,若不誅殺此獠,列祖列宗的千秋大業就會頃刻葬送。請太祖太宗在天之靈,保佑我完顏亮馬到功成!”這麼暗自念叨著,心內就有了些底氣,似乎大金完顏氏列祖列宗的魂靈都在頭頂向他俯視微笑。
完顏亮側目回顧,卻見身後緊跟的兩個漢子的目光一如往昔的凌厲逼人,他的一顆心才漸漸凝定下來。
這兩人一個是竹竿般的高瘦漢子,一個卻是結實魁梧的壯漢,乍一瞧全是相貌平平,其實皆是給完顏亮籠絡來的當今武林之中的頂尖高手。那粗黑的女真壯漢名喚蒲察怒,人稱“烈火刀”,乃是武林絕頂高人“風云八修”之中“刀霸”仆散騰的五大嫡傳弟子之一,據說已得了乃師的真傳。這高瘦漢子則是個道人,道號無憂子,師出“風云八修”之中最詭異的‘巫魔’一派。
刀霸、巫魔同為當今武林位列“風云八修”之中的絕頂人物,無憂子和蒲察怒自是互不服氣。深宮行刺,九死一生,這二人卻暗中較上了勁。無憂子展開高妙輕功,踏在雪地上竟不留下一絲腳印。烈火刀蒲察怒則每一步踏出,都震得地上積雪四散飛濺,奇的是他落地時這麼大的架勢,卻沒有發出半分聲息。
一行人中的大興國身為熙宗親侍,武功自是不俗,無意中瞧見他二人的舉步落足,也不由心下暗歎:“瘦竹竿將踏雪無痕的功夫使到如此境界,當真了得!這矮粗的鄉巴佬竟能將剛柔兩股勁力融會一處,只怕更勝一籌,這莫不是武林中傳說的絕頂心法‘無弦弓’?完顏亮竟能籠絡到這樣的高手,也當真是處心積慮。”
終于瞧見了前面熙宗的寢宮宵衣殿了。
那殿前兩條長廊都挑著紗罩西瓜燈,有氣無力的點點燈光蜿蜒遠去,望過去如同一條病蔫蔫無聲靜臥的長龍。殿門前燃著大紅宮燈,紅朦朦的幽光照耀下,無聲無息飄灑的片片雪花似是密匝匝的碎棉絮,在空中織成一張蒼白紛亂的網。幽紅的燈光只照得殿前丈許,稍遠的地方就看不清,寢殿兩旁的林木山石全隱在一片冷肅黝黑的暗影里。
那殿前正晃著兩個人影,正是今晚當值的親侍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瞧那帽子上全頂了厚厚的一層雪,想是二人早在殿外心急火燎地守候多時了。完顏亮的心微微寬了寬,使個眼色,唐括辯、大興國等人也隨著他舉步跨上丹墀。
頂上的八面宮燈將朱砂色的光芒劈面照過來,映得幾個人眉眼須發一團暗紅。阿里出虎輕輕伸出手,緩緩地推開了宵衣殿的殿門。咯吱吱一聲響,聲音不大,幾個人卻都覺得格外刺耳。殿門只推開了一條縫,那縫里面黑乎乎的,沒有一絲聲息,似是一條深邃無比的深淵。幾個人凝在那殿門前,驀然全覺得一顆心砰砰地跳得厲害,似乎那道縫隙是個裂開嘴的惡靈,要將他們一口吸噬進去。
便在此時,忽聽簷頂上當啷啷的一陣脆響,驚得幾人心魂間全是一震。完顏亮急抬頭看時,才知是靜夜里忽然起了一陣疾風吹動了簷上的那鐵馬銅鈴。幾個人給這鈴聲驟然一擾,額頭頸下全竄出一層冷汗。
正在極靜極靜的當兒,忽聽殿內響起一聲叱喝:“誰?”正是熙宗的聲音。
驀然間聽得這積威多年的主上泛著混濁醉意的怒喝,眾人的心頭全如同炸響了一聲驚雷,脊背上一股潮濕冰冷的寒意倏地游竄上來,身子僵在那一動不敢動。微微一沉,還是兵部侍郎蕭裕先呵了口白茫茫的熱氣,咬著牙迸出一聲嘶啞的低吼:“事已至此,不沖進去行麼?”
金熙宗唯一的皇子、晉王殿下完顏冠,這時候已經記不清這一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了。平生第一次飲烈酒,而且是和自己敬若天神的父皇對飲,他的心內說不出有多興奮歡喜。在他的記憶中,父皇的臉上常是冷冰冰的,雖然父皇望向自己的眼神總有些期許和欣慰,但他極少跟自己說話,象這麼將自己拉入他的寢宮徹夜長談的飲酒,更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再過兩天就是完顏冠十二歲的生日了,熙宗對自己這唯一的皇子十分寵愛。在他眼里,這孩子雖然性子柔弱了一些,卻還伶俐機敏。照著大金國的規矩,十二歲以後的孩子便該過本命年了。熙宗尋思在後天他的生日大禮上,正式冊封他為金國太子。
這一晚熙宗忽然興之所至,便將從來沒有喝過烈酒的晉王完顏冠傳進寢宮,陪自己飲酒。寬敞的大殿中還陪著個五短身材、目光灼灼的中年漢子徒單麻。綽號“矮修羅”的徒單麻雖然貌不驚人,劍法卻是絕高,乃是半年前熙宗親從龍驤樓調來的絕頂高手,一來隨護晉王安危,二來閑時好教這位天皇貴胄幾路上乘劍法。這位大金國將來的太子十二歲的生日之時,熙宗要在明德殿上大宴群臣,說不得完顏冠還要露上兩手助興的。
完顏冠興沖沖地,將滿心的歡喜都化作紅潤貼在了臉上。喝就喝吧,照父皇說的,男子漢不就是得“醉死”幾回麼?兩三杯酒下肚,就覺得這軒昂的寢宮都在忽忽悠悠地轉起來,再飲下去,他就不知道這酒的滋味了。
廳內的巨燭給絳紅紗籠罩住了,透出的燈影是迷夢般的暗紫色。這光亮柔柔地鋪出去,敷在碩大的帷幕上、繚繞的香煙上,寢宮中的一切在完顏冠眼中便都變成一片朦朧的紫色,連父皇狂蕩的笑聲都是紫色的……終于他的腦袋一沉,就在一片醉人的紫色中暈在那案上了。恍恍忽忽地,耳邊似是響起一聲無比寂寞的歎息。
一片昏沉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寢宮內殿傳來父皇尖銳的一吼:“誰?”完顏冠的神智都給這喝聲震得一清,想要睜開眼,卻覺眼皮萬分沉重。
猛聽得砰的一聲響,寢宮的殿門忽然給人撞開,一股冰冷的朔風卷著雪花打著旋灌了進來。完顏冠的眼睛拼力掙開一條縫,卻見門外湧進來一群人。他瞧不清那些人的長相,只恍惚著覺得那些人的頭臉、衣襟上全披著一層血紅的顏色。
正要看個仔細,劈面卻襲來一線刀光,完顏冠迷迷糊糊地要待閃避,身子懶懶地卻提不起半分力道。眼見那刀就要砍到頭上,完顏冠忽覺背後生出一股力道,一拖一帶,將他的身子硬生生移開了半尺。饒是如此,那閃電般的刀光還是在他頸下劃出道半尺長的血痕。
一串血珠飛到錦袍上,頸上的刺痛伴著刺骨的寒意直竄入心底,完顏冠的酒意登時醒了大半。他啊的一聲大叫,在地上打了個滾,抬頭看時,才瞧見一壯一瘦兩道身影各舞刀劍,惡狠狠直撲過來。卻又有個矮粗的身影揮掌如風,死死攔在身前,可不正是師父“矮修羅”徒單麻。完顏冠痛得雙目都流下了淚來,霎時間只覺自己似是跌進了一個驚恐黑沉的噩夢中去了。
蒲察怒獰笑一聲:“不想這里倒有一個硬爪子。平章爺,你們去做大事,這小子交給我們了!”口中說話,手中鋼刀越使越快,霍霍刀光如同亂蛇飛湧一般直向“矮修羅”卷過來。“你們當真是要造反麼?”徒單麻身上未帶兵刃,立時給他逼得手忙腳亂,急切間連聲音都顫了。
原來熙宗和晉王完顏冠飲酒時,徒單麻一直在一旁隨侍,今日熙宗竟是興致出奇的高,也隨手賜他禦酒數觴。幾大觴烈酒灌進去,徒單麻腦袋也有些飄飄然起來。完顏冠才喝了幾杯,便醉倒在桌案上。熙宗見兒子醉倒,酒意上湧之下,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地痛飲數斛,便醺醺然進了內室安歇。
昏沉沉的徒單麻正待扶晉王出宮,卻正好看見這幾人氣勢洶洶地直撞進寢殿,若非矮修羅及時出手,蒲察怒那一刀早要了晉王完顏冠的性命。
猛然間只聽得無憂子一聲怪笑,手中的喪門劍一吐一吞,徒單麻立時一聲慘呼,胸前鮮血淋漓,卻是已被這詭譎如蛇的一劍在左胸上劃出一道血痕。“有刺客!”徒單麻驀地振聲長嘯。
完顏冠的耳膜給那淒厲的嘯聲震得嗡嗡作響,他終于知道這決不是夢。他顧不得頸下傳來的陣陣撕裂的疼痛,急甩頭向內殿瞧去,那幾個黑黝黝的影子已經湧進了父皇的寢室。
殿內驀地響起父皇憤然的怒吼:“完顏亮,你這幾個狗賊要待怎樣?”這一吼乍然而作,有如靜夜中響個霹靂,震得這寢殿都搖晃了一下子。無憂子和蒲察怒的招式都緩了一緩。
微微一沉,寢室內忽又綻出一道冷峻如鐵的聲音:“還不動手!”這喝聲咬牙切齒的,如一根鋼針一般直紮入完顏冠的心底,他一輩子不會忘記這聲冷喝。立時喘息聲,嘶喉聲,刀劍聲和父皇的慘叫聲一起迸發出來,完顏冠哭喊著掙紮著,要站起來沖進去,但雙腿軟軟的,卻沒有半分力道。
“住手——”徒單麻聽了熙宗的嘶叫,驚怒之下只覺剛喝下的酒都隨著冷汗從每個毛孔里飛濺出來,要待奮力沖進內室,但給蒲察怒二人風雨不透的招式絆住了,如何脫身得了?
嘩啦一聲,內室的水晶珠簾給人一頭撞開,渾身是血的熙宗狂奔了出來,卻一頭栽倒在地。幾個殺紅了眼的金國重臣也一窩蜂地跟著沖出。
完顏亮的狐裘已給他裂開,木棉白袍上斑斑點點的全是血跡,但他的刀卻最快最狠,眼見熙宗撲到在地,竟飛步踏上去,雙手擎刀,結結實實地自背後直搠進去。一蓬鮮血嗖的飛竄起來,熱騰騰地濺了完顏亮一臉一身。熙宗掙起頭,發出驚天動地般的一聲哞叫,便再沒有一絲聲息。晉王完顏冠的喉嚨里咕嚕了一聲,只覺滿腔的血一下子都湧了上來,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熙宗這一聲慘嘶驚得眾人心頭都是一顫。完顏亮也給那迎面射來的熱血打得心膽一縮,這可是高踞九五之尊的天子的熱血呀。這個不可一世、君臨天下一十五載的皇帝終于在這個苦寒的雪夜里給自己一刀戳死了!
狂喜、得意、吃驚、不安,諸般情愫竟一起湧上了完顏亮躊躇滿志的心頭,他高昂起一張凝滿鮮血的可怖臉孔,一霎時竟定在了那里。
“皇上——”還是徒單麻從心底發出撕心裂腑的一吼,乘著眾人呆愣之際,身子疾縱,攬起了跌倒在地的晉王完顏冠,一腳踢飛了寢殿的窗戶,飛身縱了出去。
便在這時,只聞腳步聲響,寢殿的大門給幾個侍衛撞開,竟是阿里出虎手下的侍衛聽得聲音不對,奓著膽子沖了進來。一瞧見浴血倒地的熙宗皇帝,幾個侍衛駭得面無人色,腿軟的就先跪在了地上。
“慌什麼,”還是大興國拿出往日近侍局直長的威風,厲聲喝道,“龍驤樓武士徒單麻膽大妄為,還不快追過去給我擒了來!”幾個侍衛慌得只顧叩頭,跌跌撞撞地退出去,卻在門外撞見更多聞聲奔來的侍衛內侍,兩撥人亂糟糟地擁在一處,寢殿外立時亂成一片。
駙馬唐括辯眼見著數月前還杖責自己的皇帝血汙滿臉地躺著,也有些呆了,只顧盯著那張雖死猶威的猙獰臉孔呵呵地傻笑。那笑聲沉沉地,著實駭人。
最先醒過神來的還是左丞相完顏秉德,他輕咳了一聲道:“諸位,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日昏君已廢,太祖太宗的子孫尚在,該當立誰為帝呢?”(按:金國的開國皇帝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因女真族建國之前的幾代氏族首領都是兄終弟及的制度繼承,故繼任者不是太祖的兒子,而是太祖的兄弟完顏吳乞買,是為金太宗。由于兄終弟及制度保證了繼任者有豐富的政治經驗,因而有一定的優越性,這也是完顏氏乃至女真族崛起的要因之一。及太宗晚年,應太祖之子宗干等掌權重臣之請,還位于太祖一脈,立太祖之孫完顏亶為皇儲。)
完顏秉德說這話時雙眼灼灼地閃著光,心下暗道:“不錯呀,這時候群龍無首,我秉德之父是為大金國打下半壁江山的宗室英豪完顏宗翰,這龍椅說來我也有份!”完顏亮霍地甩過頭,眼中射來兩道怒獸般的光芒:“你說什麼?”他的目光似要把完顏秉德撕成碎屑,語氣卻鎮定如常。完顏秉德心中一虛,便不敢答話。
兵部侍郎蕭裕陡然踏上一步,喝道:“行大事之前,早定下了立平章(按:其時完顏亮官為平章政事)為帝,這時豈能反悔?”說著拉過了桌案前的一把檀木雕龍座椅,直推到完顏亮身前,叫道,“請聖上以天下大事為重,順應天命,即刻身登大寶!”
完顏亮盯著那龍椅上那精致的盤龍雕紋,心內一陣騷癢。他知道這時候還該當勉力推讓一番的,但窺見唐括辯、完顏秉德等人火辣辣的目光,口唇哆嗦了一下,卻又不知說什麼是好。仆散忽土耐不住了,過去將他拉過來,硬生生按坐在椅上,嚷嚷道:“請平章爺早做了皇帝,咱們也早享富貴!”他是侍衛出身,口不擇言,說得卻是大實話。蕭裕眼見秉德幾人目光閃爍,仍無臣服之意,猛然揮劍砍斷了桌案一角,怒道:“臨事反悔者,如同此案!”他一聲色俱厲,完顏亮身後的蒲察怒和無憂子的目光中也騰起了層層怒焰。
左丞相完顏秉德也是個千伶萬俐的主兒,瞥見蕭裕等人目中的殺氣,急忙率先跪下。唐括辯、阿里出虎見他跪倒,心中都萬分後悔讓倒讓此人搶了先,急爭著匍匐到完顏亮的腳下。完顏亮眼見桀驁不馴的丞相和駙馬都跪倒稱臣,緊縮的一顆心才略略舒展開來。這時大興國、蕭裕諸人全都爬在血斑斑的殿內三拜九叩,血氣彌漫的熙宗寢宮里立時響起了一片“萬歲”之聲。
完顏亮的雙手緊握著木椅扶手才不致興奮得打顫,但那泛紅的雙眼卻忍不住模糊起來。他就勢嗚咽著把那兩行喜淚灑下來,哭道:“若非主上嗜酒亂性,動搖社稷,我輩焉能做出今日之事”匍匐在地的眾位愛卿急忙稱頌皇帝是為了祖宗江山而大義廢絕,實乃仁義明德之舉。
哭號聲中,完顏亮揮手去拭那眼中的淚水,卻將手上、臉上的血汙一把抹上了眼眶,模糊了一片。他卻似忽然想起了什麼,睜大凝滿血絲的雙眸,喝道:“唐括辯!”伸出血手指著地上的熙宗尸首,發布了第一道綸音諭旨,“仍舊以他的名義擬一道旨意,速召都元帥完顏宗賢入宮,就說是商議立皇後的大事!”
完顏宗賢是完顏亮在朝中的死敵,素來對熙宗忠心不二,跟完顏亮處處針鋒相對,眾人此時聽了完顏亮陰沉森寒的語調,心下均是一寒。
就在這一瞬間,完顏亮已從驟登大寶的狂喜中醒了過來,迅即恢複了往日細密深刻的睿智,又低喝道:“蒲察怒,速速率人緝拿晉王完顏冠,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眼見蒲察怒施了禮後,急匆匆地要走,又冷冷叮了一句,“若是抓不到他,你也不必活著回來見我了!”
※※※※※※
完顏冠給徒單麻夾在肋下,飛一般地掠出了寢宮。“父皇,我要見父皇”他哭喊著、嘶叫著,卻給徒單麻一把捂住了嘴。“小祖宗,別叫了,這天已經塌下來了!”徒單麻顫抖的聲音中也夾帶著一股嗚咽,“咱只求先要平平安安出了這皇宮和京城!”
完顏冠曾跟隨父皇親自指定的飽學宿儒研習經史,以往曾草草翻閱過漢人史書中的弑君篡位之事,這時眼見素來沉穩干練的師父竟也渾身微顫,才從無盡的悲慟中略略掙回了一些神智:“是呀,天已經塌了下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往後的大金國只怕再難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一個聲音在心內只是喊:“完顏冠,你可要撐下去!死活不能丟了太祖太宗的臉!”他強掙著咬住自己的唇,但心底劇痛,這哭聲就是止不住,只在喉嚨發出一陣子嗚嗚低吼。
起風了,虎虎狂嘯的北風夾裹著片片雪花打在臉上,完顏冠便覺著頸下的傷口刀割一般生痛。借著皇宮長廊里串起的盞盞宮燈散著的點點幽光,他隱隱瞧見蒼穹上厚實的彤云仍舊濃重地凝在頭頂上,這沉沉的夢魘般的黑夜竟似沒有盡頭。
隱約著,不少的喧囂和火光從身後宵衣殿方向傳來。正是混亂萬分的時候,兩個人卻不敢回頭,穿過延光門,一鼓作氣地向前沖去。路上遇見了幾個巡視的侍衛和內侍,全不明白為何晉王這麼驚惶失措的奔逃,只是遠遠地垂首問安。到了皇宮的英武門前,完顏冠和徒單麻故作鎮定,喝出守門的內侍開了宮門,大搖大擺地出了皇宮。
剛行出去半里路,身後就傳來了一串驚急的蹄聲,跟著“晉王殿下留步”的呼喊一聲緊似一聲地在靜夜中傳來。師徒二人的心都是一緊,情知這緊要關頭,誰也不能相信,立時加力狂奔。
好在二人是趁著完顏亮等人心魂未定的一刻及早跑出來的,漆黑的雪夜里身後的追兵一時還辨不出他們在什麼方位。矮修羅顧不得身上傷痛,展開絕頂輕功,攜著完顏冠,猶似足不沾地一般在雪地上飛步急掠。
“咱這是去哪里?”完顏冠的話中帶著哭音,他知道自己已經從天上掉到了地獄,這蒼茫大地再也沒有自己的立錐之地。“去哪里?眼下這大金國,能收留你的,想來就只有那龍驤樓了!”“龍驤樓?”疾奔的完顏冠喘息起來,他忽然想起來師父好像就是龍驤樓的吧,忙嗚咽著問,“它在什麼地方,很遠麼?”
“遠,”徒單麻啞著嗓子說,“完顏亮當權時最怕的就是咱這龍驤樓,一年前借口汴梁人心思宋,龍驤樓要虎踞中原沖要之地,就將龍驤樓主芮王完顏亨遠遠地支到了黃河之南的南陽。”說著一把將完顏冠攔腰抱起,負在背上,加力飛奔。
“芮王完顏亨?”完顏冠久居深宮,卻總聽師父提起完顏亨的大名,依稀記得這人就是師父總提起的大金國第一高手。
徒單麻的眉毛上已經堆滿了飛雪,驀地揚起雙眉道:“便是他!芮王完顏亨是咱女真的大英雄完顏宗弼的兒子,勇武機謀不輸其父,這時也只有他這龍驤樓主或能仗義出手!”頓了頓,又道,“還有,殿下那塊龍紋玉佩還在吧?”
完顏冠的心一顫,急探手摸向懷中,但覺胸口上的那塊玉還溫潤潤,便一把攥緊了,顫聲道:“在啊。”徒單麻低笑道:“好!這塊玉可是萬歲當著文武眾臣的面給殿下戴上的,那便是殿下他日重登大寶的明證。嘿嘿,若是我不成了,殿下獨自尋到芮王完顏亨時,他見了玉,自會給殿下做主……”
徒單麻本來心底無限的虛軟,但說起“龍驤樓”和“完顏亨”之後,立覺一顆心沉實了一些,抱住完顏冠的手臂猛力緊了一緊,喝道:“殿下,你可要撐下去,誅奸鏟邪、重整河山的重任可就看你了!”
完顏冠渾身一抖,抬起頭來,頭頂的夜空深邃漆黑,昏黑粘稠的夜氣里隱隱地也透出一股血腥來。他覺得自己的心已被斫成了十七八塊,正汩汩地冒出血來,忍不住嗚嗚地又哭起來:“師父,我不成、我……我好怕!”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13:56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節:蒼山虎嘯 天馬托孤
半月之後,南陽之北伏牛山的山道上全力奔來兩個破衣爛衫的和尚。這二人正是亡命天涯的完顏冠和徒單麻。
二人那晚深宵逃出京城,一路之上多虧著徒單麻得自龍驤樓的神妙易容之術,兩人忽而扮作乞丐,忽而扮作和尚,更有一次完顏冠竟給扮作個女孩子,曆盡了千辛萬苦,逃到這里已經費了半月時光。
眼瞅著就要到南陽了,兩人卻終于在伏牛山下遇到了率人阻截的無憂子。一番激戰,徒單麻奮力擊斃無憂子,卻也中了無憂子的喂毒暗器。
師徒二人亡命飛奔,余下的幾個金廷宮中侍衛卻在後面狂呼追趕。這些人跟著無憂子苦尋了多日,雖然此刻首領斃命,但徒單麻也身負重傷,眼見便要大功告成,都紅了眼睛一般地呼喝苦追。徒單麻眼見一旁的完顏冠氣喘籲籲,急忙提了一口真氣,將完顏冠抗在肩頭,一只手擎著喪門劍,奮力疾奔。這喪門劍是適才自無憂子手中奪來的,正好給他用作防身利刃。
濃濃的冬云伴著暮色壓了過來,冷颼颼的山風搖曳著山道旁光禿禿的幾根老樹,發出喳喳怪響,讓人聽了就渾身發冷。兩人轉了個彎子,一頭便鑽入了密林深處。完顏冠趴在師父肩頭,兀自渾身顫抖,聲音里又蘊了哭音:“師父,他們要……趕上來了!”
徒單麻肋下中了無憂子的獨門暗器,只覺傷處陣陣酥麻,兀自冷哼道:“咱就是跳崖,也不會乖乖給他們擒住!”忽覺腳下一個踉蹌,給一根老樹的樹根絆了一下,急挺真氣穩住步子,卻見那老樹之旁立著一塊光閃閃的大青石。
這青石半人多高,光滑如鏡,上面銀鉤鐵劃地寫著八個大字“山多虎豹,金狗莫入”。
完顏冠瞧那“虎豹”兩字寫得甚大,蒼茫的暮色下只覺一股猙獰之氣撲面而來,忍不住抽了口冷氣,顫聲道:“師父,這里面……。有大蟲吧,咱不成繞個路?”徒單麻卻雙目一亮,喃喃道:“原來這里便是風雷堡,怎地我卻忘了這個地方?”
完顏冠一顆心仍是怦怦亂跳,問道:“風雷堡是什麼所在?”徒單麻抱起他來,騰身躍過那青石,邊跑邊道:“風雷堡便在這伏牛山腳下,據說這風雷堡主易懷秋原是個宋朝汴京人。自咱大金滅宋之後,此人便常懷亡國之恨,潛入我北地四處游曆,後來便在這伏牛山腳下紮下了根。這風雷堡仗著地處偏僻,素來不將官府放在眼內,單瞧這‘山多虎豹,金狗莫入’八個字,就知這易懷秋有多猖狂。嘿嘿,聽說龍驤樓主芮王爺久有剿滅此堡之心,只是一直沒有騰出手來,不想卻成全了咱們!”他說著苦笑道,“小和尚,我想先讓你暫且寄住在風雷堡,你瞧如何?”
完顏冠一驚:“這這風雷堡主不是個一心抗金的反賊麼,我怎能到那里藏身?”
“你忘了,你眼下只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和尚,”徒單麻眼中掠過一縷深切的痛,“這時候也只有在這個膽大妄為、對抗官府的風雷堡內,才能求得一刻安穩。”
兩個人說話之間,在林中東繞西轉,又狂奔了多時,一時間倒聽不到身後的追兵呼喊了。徒單麻又道:“師父中了無憂子的碧磷毒針,能挺多久,著實難說!況且無憂子既已算出咱會南奔南陽,此刻南陽城四處只怕早已被蒲察怒布滿了眼線,咱這一老一少呆在一處,太過惹眼。我想來想去,只有獨自一人先入龍驤樓,找到芮王完顏亨求救!”
完顏冠聽著他焦灼的聲音,心下暗道:“這險難關頭,我若一味膽小猶豫,反倒讓他瞧得扁了!”便點頭道:“好,便全憑師父安排!”徒單麻低聲道:“你這一口女真話可是萬萬不能在風雷堡那里露出來。待會到了堡內,我便說你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子,這一兩日間,你只需在堡中裝傻裝啞就成。”完顏冠心中一痛,便沒有言語。
又奔片刻,卻見四周深林蕭蕭,暮色沉沉,這老樹林似乎永遠跑不到盡頭。急奔的徒單麻卻驀地止住步子,如見鬼魅般地盯著前面,叫了一聲“邪門”。完顏冠凝神瞧去,卻見對面樹下凝立的,正是適才見過的那塊青石。
夕陽已逝,“山多虎豹,金狗莫入”那八個大字已然模糊了許多。山風吹來,兩人的衣襟霎時一片淨濕,完顏亮忍不住顫聲道:“師父,咱……咱怎地又轉了回來?”徒單麻舉頭四顧,叫道:“易懷秋果是高人,這山林竟是照著五行八卦的奇門陣法布置的!”
一語未畢,忽聽身後一聲呼喝,四個黃衫侍衛穿林而出。兩人持刀,一個挺著判官筆,一人卻舞著霍霍雙鉤。若是往常,徒單麻自不會將這四人放在眼內,但此刻他身負毒傷,哪敢戀戰,呼嘯聲中,背著完顏冠轉身便逃。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林中疾奔多時,他只覺傷處忽癢忽麻,身上的真氣竟已裹不住毒氣,身後的四個侍衛呼喝連連,越追越近。
便在此時,忽聞一聲咆哮,震得老樹枯木齊齊搖晃,簌簌枯枝亂飛的老林中卻驀地竄出一只斑斕猛虎。
“虎——”完顏冠驀地瞧那大蟲張牙舞爪地攔住去路,驚得聲音都啞了。饒是徒單麻武功精強,猛然見了這眼若黃燈、口若血盆的龐然大物,也覺雙腿一陣發軟。正這當口,只聞林子深處又蕩起嗚的一聲虎吼,有若悶雷乍響,震得人心神搖曳。徒單麻叫聲苦也,暗道:“一只虎老子都應付不來,兩只豈不要生生了我們的命?”
忽聞林中響起一聲呼喝:“小花,又要出來闖禍麼?”聲音稚嫩,卻是一個孩子的聲音。跟著林子里便又竄出一只吊睛白額猛虎,身軀比先前那只還要長大一圈,最奇的是虎身上卻騎著一個黑衣少年。
先竄出來的老虎見了那少年,卻嗚了一聲,原地打了個圈子,便一步躍到那只猛虎身旁。那少年呵呵低笑,伸手拍著那老虎花斑斑的腦袋,笑道:“小花,什麼時候你會變得跟大花一樣乖!你整日價這麼瘋瘋扯扯,長大了可嫁不出去!”那喚作小花的猛虎口中嗚嗚地叫著,聲音低促,倒似是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給師長捉住一般,老老實實地臥在地上任他拍打。
徒單麻和完顏冠都不由呆了,若非親見,實不相信世間竟有這等奇事。那少年卻一眼瞥見了他們,昂頭笑道:“你們是誰?”
完顏冠見這少年比自己大上一兩歲的樣子,雖是一身破舊的黑布棉袍遮體,卻有一股掩不住的飛揚跳脫的磊落之氣。那張臉膚色微黑,雙眉斜飛,一雙黑寶石般剔透空靈的眸子灼灼閃動,如同清冽的古泉,幽深難測。完顏冠頭一次見到這樣奇怪的目光,那目光有幾分頑皮靈動,更有幾分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疏狂之氣。徒單麻已搶著道:“咱們是江湖朋友,給幾個金國宮中侍衛追殺至此!”
那少年已望見了疾奔而來的四個黃衫侍衛,長眉輕挑,嘿嘿笑了兩聲,道:“又是金狗子!”驀地撮口打個呼哨,聲音尖銳,在寂寂深林中遠遠傳了出去。一聲呼哨才落,林子那端隱隱傳來一陣長嚎,此起彼伏,似是群狼怒嗥,驚人肝膽。完顏冠也不知這深山老林中還有多少猛獸,心中害怕,緊緊攥住了徒單麻的手。
那四個侍衛早已呼嘯著搶來,但瞧見身前兩只張牙舞爪的猛虎,心中也是大驚,立時凝住步子。當先那使判官筆的漢子卻是技高膽大,喝道:“兩只大貓,有什麼好怕!正點子已經受傷,擒住了,咱這輩子就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一句話激得另三人眼紅心熱,那使雙鉤的漢子最是猛悍,長嘯聲中飛身騰起,繞過猛虎,直向徒單麻撲來。
那少年雙眉一揚,冷喝一聲:“小花!”那猛虎竟似極通人性,揮爪縱上,一爪便將那漢子右手的吳鉤擊落。那漢子雖驚不亂,身子疾側,左手鉤斜斜切向猛虎的咽喉。哪知那老虎嗚的一叫,身子疾轉,原地打個盤旋,便躲過這又快又狠的一鉤,那鋼鞭一樣的虎尾狠狠抽下,登時打了那漢子一個筋斗。
那漢子也真悍厲,身子倒地,單鉤卻脫手飛出,噗的一聲刺入猛虎肩頭。這本是敗中求勝的妙招,豈知打在老虎身上只如給它騷癢一般,卻激出了那畜生的野性來。那猛虎發了怒,厲吼聲中,疾撲過來,一口便咬中了那漢子腦袋。
另三人聽得同伴嘶聲慘呼,心下驚駭,正待上前相救。那少年已飛身自另一只老虎背上躍下,拍著那猛虎腦袋笑道:“小花還成,該瞧大花的了!”那大花早就躍躍欲試,得了指令,咆哮一聲,震得老樹殘葉簌簌疾落,飛身撲來,立時將個心驚膽戰的使刀漢子撲倒在地。另兩個漢子嚇得心膽欲裂,顧不得同伴嘶喊,轉身便逃。
才奔出幾步,猛聽嗥聲起伏,林中竄出十幾匹野狼來,距地狂嗥,攔住去路。那使刀漢子瞧那野狼個個腿粗爪利,大的足有一人來長,驚道:“哪里有這許多猛獸?”使判官筆的漢子怒道:“殺過去!”雙筆疾挑,將兩只野狼刺翻在地。正要奪路而逃,猛聞一聲短促淒厲的吼聲凌空響起。黑影疾閃,卻是小花奇快如電地凌空躍來,一口咬破了那漢子的咽喉。剩下那使刀漢子眼見同伴先後斃命,嚇得魂飛天外,一個失神,給群狼四下撲到,咬翻在地。
便在此時,卻聽馬蹄聲響,一個衣衫破舊的胖大漢子縱馬而來。那馬竟似不畏野獸,直奔到群狼跟前才收住蹄子。那胖子長聲吆喝,要喝住群狼。但狼性最貪,獵物在口,怎會放開。待那胖子躍下馬趕開群狼,那使刀侍衛早已斃命。那胖子皺眉環顧,歎息道:“沒留下一個活口,可惜可惜!”驀地撮口一喝,群狼股搖尾顫,忽然夾著尾巴,一起向林子深處竄去。
“南雁,”那胖子轉身向少年叫道,“出了何事?”那少年卻不說話,只漠然向徒單麻二人努了努嘴。徒單麻這時膽氣稍定,眼見這胖子器宇不俗,便是不言不語之時,胖臉上也掛著三分笑意,心中一動,急將手一拱,道:“閣下莫不是風雷堡‘妙手乾坤’季巒季二爺麼?”
那胖子也拱手笑道:“在下正是季巒!”徒單麻笑道:“久仰‘風雷雙龍’的大名,今日得見季二爺尊范,實是三生有幸!咱是個流落江湖的假和尚,遇上了難處,想求易堡主出手相助!”他這身形容裝束,季巒一眼便瞧出他不是和尚,待見他直承自己是個假和尚,心內的疑慮倒先去了幾成,當下低笑道:“風雷堡內少不了五湖四海的朋友!卻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遇上了什麼難處?”
“在下單天馬,祖居江南,練得是五毒掌的功夫,因這功夫毒一些,便給人送了個‘五毒天馬’的渾號。這兩年往來南陽,搗騰些茶葉買賣!”徒單麻一口氣連個結巴都不打地說下來,倒似是說得天經地義的真事一般,“在下生平最恨的就是金狗韃子,結了不少仇家。這幾日卻給這金狗侍衛追擊,連番易容也逃脫不了,今兒一番惡斗好歹宰了這厮!”說著將無憂子的喪門劍一並拋在地上。
季巒瞅著那喪門劍,面色一變,沉聲道:“這是無憂子的劍,聽說此人早就給金國權貴籠絡到了身邊!”轉頭四顧地上尸體的衣衫,果然盡是侍衛裝束,不由揚起頭來,朗笑一聲,“好,你既殺得此人,便算個好朋友,請到堡內一敘!”
徒單麻卻拱了拱手,拼力擠出一絲笑容:“實不相瞞,單某中了這無憂子的毒針,帶著這位小兄弟行走不便!斗膽懇求先生,收留我這小兄弟幾日。他是我一個故人之子,天生殘疾,是個能聽不能說的啞子,跟著我只怕沒的送了性命!”季巒早瞥見了他臉上的隱隱青氣,聽他這麼一說,又點頭道:“單英雄中的這碧磷毒針,易某也是束手無策!那你此刻要去哪里?”
徒單麻卻哈哈一笑:“單某在南陽還有幾個精通醫術的好朋友,若是命硬,能挺到南陽,或許能撿得半條性命!”季巒微一沉思,終究將雙眉一展,道:“好,這孩子季某收下了!單朋友騎了這匹馬去!今日老夫也不留你了,但願咱們來日再會!”說著牽過自己的那匹駿馬,神色鄭重地叮囑道,“要出這玄機谷,須記住逢林左轉,無論聽得什麼怪響,萬莫回頭!”
徒單麻見他如此豪爽,臉上也不禁露出感激之色,向季巒深深一揖,道:“在下若能活命,自會加倍報答!”季巒卻笑道:“自來英雄命大,老夫還指望你活著回來還我這匹好馬呢?”
徒單麻已經飛身上馬,聽了這話,不禁嘿嘿一笑。正待揮鞭縱馬,卻聽完顏冠喉嚨里發出嗚的一聲。徒單麻轉頭望去,只見完顏冠已向自己跪了下來,砰砰的接連磕下頭去。
徒單麻驀覺喉嚨里給什麼東西哽住了,眼眶一陣潮濕,卻終究一揮手,道:“你你好自為之,但盼著咱爺倆還有再會之時。”又昂首向季巒道,“那無憂子的尸身還在山道旁的棗樹林里,連這幾具尸身,麻煩先生派人埋了,免得惹來麻煩!”也不待季巒應聲,便即一轉馬頭,揮鞭而去。
季巒見他托孤收馬,自始至終卻未曾說得一個謝字,倏來倏去,頗有古人大行不顧細謹的凜冽之風,不由心下喜歡。目送他在蒼茫的暮色中去得遠了,才低聲道:“此人慷慨豪爽,實是個成大事的豪傑!單天馬,單天馬,江湖上倒是沒有聽過這號人物呀”
暮色愈加沉暗,山間的風大,卷起山道旁的枯枝敗葉四處亂舞。徒單麻在暮色之中奔行片刻,忽聽腦後怪響陣陣,既似怪獸哭啼,又似鬼物怪笑,不由一陣毛骨悚然。
卻不知此處因坡陡路滑,受地磁牽引,人們疾奔過後,常會聽到背後有怪聲起伏,時人誤認為是鬼怪鳴唱,這地方便多了“鬼鳴關”這個俗稱。徒單麻記著季巒所說的“萬莫回頭”的話,不敢回頭,只顧拼命揮鞭打馬如飛。
終于奔出了這片玄機谷,徒單麻卻覺半個膀子都酥麻了,顯是毒氣正自蔓延而上。他知這碧磷毒針毒性最是猛惡,若非自己久練毒掌,只怕早就曝尸荒野了。再奔多時,忽覺渾身氣血都是酸脹非常,一股麻癢之感自膀臂鑽出,直射向心肺之間。徒單麻眼前一黑,險地沒有摔下馬來,當下伏在馬上,任由那馬潑刺刺地順著山道直奔下去。
天色昏黑一片,趁著黑色云隙間的那幾點寒星的微光,徒單麻終于捱到了龍驤樓前。
就在翻身下馬的一瞬,他陡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竟滾鞍摔了下來。迷迷糊糊地似有幾個人奔來架住了自己,徒單麻卻覺雙眼一片漆黑,知道那毒性竟已“拿”住了自己的一雙眼睛。“王爺,我要見王爺——”徒單麻拼力喊著,覺得自己的聲音竟似小得可憐,他心下一片慌亂,只怕芮王完顏亨晚到一步,自己已是個看不到、聽不清的廢人。
陡然間背心上傳來一股渾厚的內力,竟灌得自己心腑間都是一暖,一個沉著卻又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吟道:“那樁大事一出,我便知道你遲早要來!”這聲音凝定自若,似乎山崩地裂也決無可能讓此人有一絲震動。
徒單麻的眼前似是開出了一線微光,他伸出雙手死命地揪住那人衣袖,嘶啞著嗓子喊:“芮王,我老麻只怕是不行了,”話一出口,他的心智忽然一片昏亂,他長吸了一口氣,掙紮著說出了平生最後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話,“晉王殿下在在伏牛山腳下的風雷堡,他已給我改了裝束,他頸上有有半尺長的一、條、刀傷”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16:48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節:漏網游魚 傷懷孤雁
那少年和季巒領著完顏冠向風雷堡行去。遠遠地便見了那在暮靄中聳立的高大石堡,堡前卻有一塊丈高青石,上面縱橫雄放地寫著“風雷堡”三字。
“是少爺和二當家的回來了!”早有幾個漢子笑著迎了上來。完顏冠一輩子沒瞧見過這麼窮的人和這麼窮的地方。對面迎過來的漢子個個衣衫破舊,油乎乎的棉襖上都卷了邊,飛了白絮,更有人沒有棉衣,身上胡亂裹了一張獸皮。只有身旁這少年和季巒的衣服還乾淨些,卻也洗得掉了顏色。
這風雷堡全是以山上采下的石頭壘就的,塊塊青石光禿禿的,渾似饑饉災民胸前的嶙峋瘦骨。四處房屋上面茅草也不見幾根,地上往來有幾只山羊和野狗,也全跟那壘堡的石頭一樣滾滿了清泥。奇怪的是住在這樣窮困冷寂的地方,這群人的顏色都還很精神,眉宇間都透出一股跟那荒村敝衣毫不相配的勃勃英氣。
進了石堡,便聽得空曠的堡外響起兩聲野獸吼叫,聲音沉沉的,伴著遠處的血色晚霞,更增蕭瑟之氣。完顏冠身子微縮,似是有些害怕。那少年才回頭向他一笑,道:“莫怕,”說著伸手挽住了他,道,“有我南雁在,沒什麼敢欺負你!”完顏冠點一點頭,暗道:“原來這孩子叫南雁!”
院子里正半躺半坐著一個大漢,手中舉著個酒葫蘆正自痛飲。眼見眾人進了院子,那大漢忽然長身而起。
他這一起身,又讓完顏冠吃了一驚。借著蒼暗的暮色,只見這人身材高大威猛之極,大冷的天,他卻只穿著一件單衣,雙袖褪起,露出臂上暴突的肌肉,配上一臉的暴起虯髯,看上去真猶似傳說中的巨靈力士一般。
這最奇的是這大漢身上橫七豎八地纏了數道鐵鏈,從頸至胸,再在腰間纏了數匝,隨著他那走動,鐵鏈拖地,發出鏘鏘銳響。卻聽一旁的南雁歎了口氣:“這厲潑瘋厲大叔過去不知有什麼窩心的事,總是不開心,喝醉了酒便這麼癡癡呆呆的。”
“厲兄,”季巒望著那大漢厲潑瘋笑道,“天寒地凍,何苦又折磨自己!”那大漢卻不理他,只顧將酒葫蘆里的酒盡數倒入口中。南雁瞧他喝得雙目發紅,忍不住上前一步,輕聲道:“厲大個子,你心里又難受了麼?”
厲潑瘋對季巒這風雷堡二當家的理也不理,但聽了南雁這輕輕的一句話,卻雙目發直,忽然雙膝跪地,一把將他抱在懷中,哇的哭出聲來:“少爺,厲潑瘋該死,厲潑瘋該死呀”季巒見厲潑瘋痛哭,卻吃了一驚,低喝道:“老厲,你又發什麼瘋了,莫要再驚嚇了雁少爺!”
這一句“驚嚇了雁少爺”幾個字竟是大有功效,厲潑瘋聽了就悚然一驚,季巒已經揮手將南雁拉了過來。
厲潑瘋臉上的肌肉抖了一抖,才將腰間掛著的酒葫蘆摘下來,用力往口里灌去。那里面似是沒酒了,厲潑瘋奮力晃了幾晃,就無奈地站起了身,眼見身前有一個粗大的石碾橫在身前,惱怒之下便一腳踢去。那大石碾子少說也有二三百斤的分量,卻給他踢得忽地直向天上飛去。
眼見這沉重無比的家伙給他踢得飛起數丈,又呼呼地直向下墜來,眾人不由又齊聲驚呼起來。厲潑瘋卻長笑一聲,踏上半步,揚起單掌一托,穩穩地接住了,又再反手一按,將石碾重重砸在地上。
眾人眼見這二三百斤的重物在他手中耍來竟如戲蹴鞠,不由齊刷刷喝了聲彩。厲潑瘋卻晃著鐵塔般的身子,拖著鐵鏈,嘩啦嘩啦地走了。完顏冠心下更覺駭然,他在大內宮中見過不少角抵力士,但那些人若是跟這厲潑瘋動手較量,只怕全是不堪一擊。
※※※※※※
南雁拉著完顏冠進了大堂,借著明晃晃的燭光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白淨卻清瘦的小和尚,心里面有些歡喜:“風雷堡內什麼都好,就是沒有跟我一般大的孩子陪我玩,這孩子白得象個丫頭,只可惜是個啞巴!”忽然瞧見他頸上傷口,忍不住一驚問道:“你脖子上的這傷是誰給你弄的?”
完顏冠聽得他問,不禁將手撫上頸上的血痕,那地方已經結了血痂,但手摸上去還是有些撕痛。那種疼更多是來自心底的,一股不堪回首的剜心般的沉痛乍然騰起,完顏冠的眼前立時一片模糊。他不願在生人跟前流淚,拼力咬牙挺住。
南雁見他欲哭不哭的可憐相,頑皮的少年心性忽然發作,拍著他的肩頭道:“好了好了,易伯伯說了,大丈夫不流淚!不過——好漢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時!到了好漢傷心時,哭個雨過地皮濕!”
完顏冠給他這一“溫言撫慰”,淚水終于止不住地流淌了下來,口中嗚咽大哭。南雁見他哭得傷心,心下大生憐憫,手忙腳亂地給他抹淚,道:“停,停,再哭你就不是大丈夫,你就是小媳婦!”
“這是刀傷!好毒的一刀呀,再深得半毫就要了你的命了,”穩步踱過來的季巒蹲下了身,虛了一雙老眼,借著廳內亮堂堂的燈焰向他細細凝視著,“你這小子倒是好大的命!對了,你叫什麼?”完顏冠心中一動,嗚嗚的只干叫了兩聲。徒單麻早跟他有言在先,怕他說話露出上京口音,索性讓他裝作啞巴。
季巒呵的一笑:“倒忘了你是個啞子!該當如何稱呼你,難道便叫你小和尚麼?”完顏冠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暗道:“終是要告訴他們個名號的,總不成讓他們就叫我小和尚!”便伸手在空中比劃著。季巒老眼一亮,笑道:“竟是個識字的小和尚,寫下你的名字和年歲來!”尋了破紙禿筆推到他面前。
完顏冠緩緩伸出手,微一尋思,握筆時故意將那毛筆猶似提槍握棍般地一把抓在手中。屋內還有幾個滿臉粗紅的小厮伺候著,那幾人瞧了他這握筆的姿勢全不禁嗤嗤的笑,完顏冠的一張臉給幾人笑得騰的紅了。倒是南雁走過來拍著他的肩頭,小大人似地道:“休要理他們,只管寫來!”
季巒瞅了他一眼,眼露嘉許之色,卻見完顏冠已用毛筆在紙上抹桌子拖地一般寫下了“十二歲”三字,微一思索,又寫了“孤天”二字。
季巒不由皺眉道:“你姓孤麼?”完顏冠寫下的這“孤天”二字正是將“冠”字之音拆開而成的,其中隱隱含有“孤家寡人”、“君臨天下”之意,聽得季巒這一問,便在“孤天”之前又寫下了個“余”字,那是取“漏網之魚”的諧音。
寫罷這三個字,完顏冠心下又是一陣摧心摘肺的疼:“從今以後,我便是余孤天了!完顏冠這名字,不知何時才能再用!”
“原來是余孤天,你十二歲了,比南雁小了兩歲。呵呵,南雁終日嚷著要做大哥,這一回終于來了一個小弟!”季巒說著伸手拍著余孤天的頭,笑道,“莫怕,有你這個大哥在,以後這堡內沒人敢欺負你!”
暖暖的屋里面就蕩起一陣暖暖的笑聲。這笑聲竟讓余孤天心下生出一股感動:“這群人破衣爛衫,卻窩在這光禿禿的石頭堡內自得其樂。這樣的人便是所謂的‘遺民’吧,可憐我這大金皇子,卻跑到了宋朝遺民堆里面來藏身!”
季巒口中向南雁說笑,眼神卻沉重許多,只覺這余孤天雖是破衣爛衫,口不能言,但眉宇間卻有遮掩不住的一股矜貴傲氣,只是受了驚嚇,目下稍有些驚惶畏縮。
眼見余孤天不時翻著眼睛的余光瞟向自己,一副心神不定之狀,季巒不由歎一口氣,溫言道:“孤天,你不必提心吊膽的,待在這風雷堡內,便如同我們的孩子一般,這一身僧袍都磨爛了,就不必穿了。待會洗了澡,且將南雁的衣服給你穿上吧。”
南雁應聲跑出屋,捧了一件光潔的衣服過來。季巒忍不住笑道:“你倒大方,將自家過年才舍得穿的好衣服都送人了!”
南雁昂起小臉,搖頭晃腦地嘻嘻一笑:“易伯伯教我《論語》時說,古時有個跟我一樣沒兄弟的人叫司馬牛,子夏便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這可不是來了一個兄弟了麼!”余孤天瞧這衣服雖是半新不舊,但比起南雁身上那件洗得褪了色的棉袍要好多了。他知這南雁是個大方豪爽之人,心中微生好感,向他輕輕點頭。
一時余孤天洗漱完畢,換上新衣,又隨南雁到前廳用膳。雖然余孤天這幾日亡命奔波,難求一飽,但對著滿桌的山珍野味,他仍是細嚼慢咽,不曾缺了半分禮數。季巒在旁冷眼瞧了,心內更是暗自稱奇。
才吃過了飯,便有人來報,在堡外樹林子里尋到了一具尸身,這時已經運進了堡來。季巒知道那必是無憂子的尸體,神色立時一沉,命人取過火把,帶著南雁和余孤天走到院外。余孤天遠遠瞧見無憂子那猙獰的面目,心下害怕,不敢多看,急忙別過臉去。
季巒卻過去掀起無憂子的道袍,卻見尸身胸前肌膚上端端正正地印著兩個漆黑的掌印。那本就瘦弱的胸膛這時好似沒有骨骼的一具軟軟的皮囊,顯是胸骨皆給這這可怖的掌力盡數震碎。季巒定了定神,才道:“南雁,你瞧如何?”
南雁凝神瞧了片刻,伸出兩根指頭漫不經心地搔著額頭,道:“傷處烏黑,顯是被毒掌功夫所傷。傷他之人毒功霸道,一掌之間毒氣業已滲入他的肌骨之內,所以死了半日功夫,野獸卻不敢咬噬尸體。他衣袖之間還要數處細微血跡,血色泛青,跟他口鼻間流出的黑紫血色不符,顯是他對手所流。”頓了頓,又道,“他那對手是受傷在先,所以激戰中細微血跡濺得他雙袖都是,但最終卻能將他一掌擊斃……必是這單天馬受傷之後故意示弱,引得無憂子大意,再暴起發難!”
余孤天大吃一驚,師父徒單麻確是先給無憂子的碧磷毒針擊中,索性激戰幾招後便倒地假裝毒發,誘得無憂子近前查看,才躍起後一掌擊斃了他。這時眼見南雁僅從尸身上便將當時情形推斷得一清二楚,不由心下又驚又佩。
“好你個賊小子,”季巒眼見余孤天連連點頭,不由贊道,“不枉了大哥一番調教!這果然是毒掌功夫,可又比尋常的毒掌功夫凌厲百倍。卻不知那單天馬是何許人也?”說著雙眉緊鎖,眼望余孤天,滿目疑惑之色。但他連問了多時,余孤天只是裝聾作啞地胡亂比劃一番,問急了便嗚嗚的哭。
季巒正自無法,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咳嗽:“何必跟這殘障孩子多費唇舌,累他擔驚受怕?”卻是一個削瘦老者徐步而來。兩旁莊兵立時紛紛給老者躬身行禮。季巒雙目一亮,道:“大哥今晚不是該入止觀禪定了麼?小弟沒敢因這小事,打擾大哥清修!”余孤天這時才知,這老者原來就是風雷堡的大堡主易懷秋。
“心驚肉跳的,難以入定啊,這事委實有些古怪!”易懷秋仔細盯著尸身,咳了兩聲,才向幾個莊兵揮手道,“將這無憂子的尸身埋到後山山坳里去,坑挖得深些,不要留下丁點痕跡!”說著大袖一擺,轉身走入廳內。
季巒面色憂郁,帶著南雁和余孤天也走了進來。明亮的燈燭之下只見易懷秋滿目凝重,季巒心下不由一沉,看了一眼余孤天,道:“大哥,這單天馬有什麼古怪麼?”
易懷秋搖頭道:“也不好說!最讓我擔心的還是這無憂子的主子完顏亮!這人素來野心勃勃,卻在前些日子篡位登基,奪了大金國的天下。聽說他正自加緊網羅人手,連天下武林的頂尖高人、‘風云八修’之中的‘刀霸’仆散騰,都要出山給他效命!”
余孤天聽他說起完顏亮,心中一陣火辣辣的痛,凝神望去,卻見這老人消瘦得如同寺廟里的長眉羅漢,蕭疏而灰白的頭發散披在額前,臉上的皺紋真如刀雕過一般深刻,兩只眸子也深陷下去了,瞧上去似是七八十歲病入膏肓的老朽。
“嘿嘿,若是任由這梟雄坐穩了江山,我大宋只怕是形勢更憂!”易懷秋說著深深歎息,“只怕不出十年,完顏亮便會揮師江南!”季巒聽了他這話不由一驚,道:“眼下江南朝廷給秦檜狗賊把持朝綱,弄得文恬武嬉,烏煙瘴氣,岳元帥已去,誰還能擋得住金人鐵騎?”
南雁眼見易懷秋凝思不語,忽然道:“易伯伯,你說過,金國的女真人不過才幾萬人。為什麼咱們大宋千千萬萬的好漢,卻怕了他金國幾萬的女真人?”易懷秋霜眉微抖,咳了一陣,才冷笑道:“一來是咱這朝廷無能,大宋趙官家任由宵小橫行,弄得忠良凋零,自食苦果。二來麼,便是咱大宋百姓人口雖眾,卻最不心齊,素來只好相互排擠相互算計!大宋國勢不振,中原武林更是亂成了一鍋粥,一群無知之輩終日里自相殺做一團……”
南雁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驀地頑皮地一笑:“我知道了,咱們大宋的人雖多,心卻不齊,若是有個人站出來,讓大伙息了爭斗,將勁往一處使,一同抵禦金兵,那不就成了麼?”
“小小年紀,居然懂得這個道理,”易懷秋那一雙老眼里還隱著一蓬光,忽一閃動,如星如電地望向南雁,道:“這話不錯,我大宋好漢若真是戮力同心,中原之大,又哪里有金兵的容身之處?十幾年前,卻是真有這麼一個人,創建四海歸心盟,將天下武林聚在一處,折箭為盟,同抗外侮……”說到這里,卻忽然頓住,目光也悠遠起來。
窗外山風呼嘯,雖是隔了厚厚的窗戶紙,仍擾得那燈焰微微抖顫,映得他那張古柏青松樣的老臉忽明忽暗。
南雁見他深深沉思,忍不住問:“他叫什麼名字,現在何處?”
易懷秋的身子登時一震,望過來的目光里就多了一抹蒼云般厚重的疑惑,緩了緩,才沉聲道:“那人便是‘風云八修’之中有‘劍狂’之稱的卓藏鋒。十幾年前,他還是明教的月尊教主,以一把騰威神劍決勝千里,在同心壇上戰敗了一十三家門派宗主,使黃河兩岸的天下英豪摒棄成見,立志歸心,以‘四海歸心盟’為號,矢志共破金虜。”
南雁聽得悠然神往,睜大黑炯炯的眸子,道:“以一把長劍戰敗四方英雄,這人真是好本事啊!”余孤天心中正五味雜陳,眼見他望著自己笑,也呵呵地陪上張笑臉。
一直微笑不語的季巒這時呵的一笑:“卓大俠獨勝天下英雄那是有的,但若想會盟群豪,使眾多英雄同心同德,單憑武功又是不夠的。四方群豪擁戴卓盟主,除了他的武功,更多的卻是他那赤膽忠心和慷慨仗義。他天生是個領袖群倫的英雄,只在那高台上豪氣凜凜地這麼一站,便引得群豪心生崇敬!”
南雁眼前似是現出一座直聳入云的高台,台上一個長衣飄拂的漢子臨風揮劍,他心下悠悠地想:“只在台上這麼一站,便引得群豪服氣,這人不知是何等英雄!”
易懷秋點頭道:“後來四海歸心盟便跟著卓盟主投到岳元帥麾下。那時你易伯伯也在卓大俠手下聽令,受他指派率人過河相助北方義軍。黃河以北的義軍有了‘四海歸心盟’這強援,登時便成星火燎原之勢,沒多少時日便有了四十萬之眾,鋒芒所指,所向披靡。岳元帥得了卓盟主的鼎力相助,也是愈發如虎添翼……若非後來的奸賊秦檜弄權,只怕咱早就跟著岳元帥、卓盟主直搗黃龍,迎得二聖還朝了。”想到壯年豪事,心下感懷,眼眶四周竟是一片潮濕。
余孤天一直凝神靜聽。他隱約知道岳飛這個人,知道那是宋朝能征慣戰的勇將,連金國的大英雄完顏宗弼都不是此人對手,幾次敗在岳家軍之手。這時聽了易懷秋的話,不由暗自苦笑:“原來他們是岳家軍舊部,我這大金皇胄,卻跑到岳家軍舊部之內避難,真是天大的笑話。”
屋內一片靜,忽地響起脆生生的一問:“那位卓盟主,後來怎樣了?”
易懷秋神色一震,悠悠地瞅了發問的南雁一眼,才道:“卓藏鋒得了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卻在無意之中得罪了兩個人。第一個人便是奸賊秦檜。盟主是岳少保的左膀右臂,秦檜要除岳大帥,第一個自然先要除去他。另一個人卻是當時明教的日尊教主林逸煙。明教‘日月雙尊’兩位教主之中,論位分,日尊教主還在月尊教主之上。試想卓藏鋒以副教主的身份得了四海歸心盟的盟主,欲置他這明教日尊教主于何處?聽說那時卓藏鋒要揮劍抗金護國,林逸煙卻想乘機壯大明教,後來教內便鬧出了護國還是護教的林卓兩派之爭。到底卓藏鋒和林逸煙二人之間有什麼恩怨,我們外人不得而知,聽說後來卓藏鋒為息爭斗,終于自動率了幾個親信遠走。
“那時恰是紹興八年,秦檜獨相,氣焰囂張,這狗賊一心求和,便設計奸謀,先將盟主手下英豪驅散殆盡,更遣出鷹犬,全力追殺于他。卓盟主最終寡不敵眾……”說著聲音驀地一哽。南雁聽他語音發顫,一顆心也撲撲亂顫,忍不住急問:“怎麼了,難道那卓大俠死了麼?”易懷秋沉沉道:“或許是吧,據說那一場追殺之後,卓大俠不知所終!但我先後多次派人訪查他的下落,也是毫無所得,想必他多半便已遇難……”
南雁睜著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瞪著易懷秋,忽然道:“那位卓大俠是天下無敵的英雄,他死不了的!”易懷秋滾滿濁淚的老臉上卻破出一線笑容:“是,他是大英雄,死不了,或許棄劍隱居,也未可知!”在南雁一個孩子的心中,自是希望英雄永遠不死,聽得易懷秋這一說,倒更加認真起來,道:“這卓大俠就是沒有死的!”
“是,就是沒死!”易懷秋也不與他爭,只苦笑道,“只是這卓大俠一去,天下武林又如先前一般四分五裂,卻再無卓藏鋒那樣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出來登高一呼了。”說著長長一歎,感慨無盡。南雁卻將兩條修長俊氣的眉毛一挑,一字字地道:“再過幾年,我也要跟這頂天立地的卓大俠一般,再開他一個四海歸心大會,將四海豪傑聚在一處,再不打打殺殺,大伙一起使力將那金狗趕出中原!”
“好孩子,”不知怎地,他這孩子氣的一句話竟讓易懷秋身子一抖,伸出枯瘦的手掌將他肩頭緊緊攥住,顫聲道,“你小小年紀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枉了易伯伯督導多年……”雜著老淚的目光中掩不住的一股欣慰之色,還要待說什麼,口中卻蹦出一串猛咳。他咳得那樣的猛,那身舊得發黃的袍子象深秋落葉一樣簌簌抖起來。余孤天聽他幾人對答,心內忽酸忽苦,當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大哥,”季巒聽他咳得厲害,急忙站起,輕聲道,“那老傷可又犯了麼?”易懷秋點著頭,卻止不住那咳,愈發咳得急促起來:“咳咳……這傷是一日重似一日,也不知還能撐得幾時!”季巒面色一慘,急揮手道:“天色已晚,大哥還是早日安歇!”便帶著兩個孩子匆匆退出。
※※※※※※
當晚余孤天便給人安排住進了一間正房內。這風雷堡雖然窮破,壘的屋子卻還不少,這間房子也不是很大,牆壁卻用桑皮紙裱糊得乾淨爽眼,炕也是按北方人的習俗燒了火炕,躺上去暖融融的。跟他這些日子胡亂棲身過的破廟、岩穴和野店比起來,這地方實在該算是個天堂了。但余孤天卻睡不著。
還是平生頭一次,他這麼一個人呆著。屋里還燃著蠟燭。借著抖顫的燭光,余孤天怔怔地盯著頭頂那昏黃古舊的屋頂,心內的恐懼、憂傷如同無邊無際的海水一樣迅速地彌漫開來。他忽然將被子蒙住了頭,嗚嗚地痛哭了起來。
沉實地哭了片刻,余孤天的心內才好受了一些,卻聽得窗外驀地響起陣陣輕吼,聽來似是個孩子低啞著聲音嘶喊。他輕輕起了身,從門縫里望過去,卻見院中正有個少年在伸胳膊踢腿地練武。余孤天心下好奇,推開屋門便走了出來。藍黑色的天上正有一彎透亮明朗的冬月,皎潔的清光照得這大院子一片銀亮,那在月下練武的孩子正是南雁。
南雁也瞧見了他,卻只向他微微一笑,便自顧自地接著打拳。余孤天識得那拳正是少林弟子入門必練的伏虎拳法。其時這少林派的伏虎拳傳遍大江南北,余孤天當年興之所至,也曾學過幾日。
可是余孤天凝神瞧了片刻,卻不由暗自搖頭,原來南雁舉足落步都毫無章法,那拳打出去也是綿軟無力。這趟伏虎拳剛剛打得不到半套,南雁竟已氣喘籲籲,但他倒有個咬勁,仍是一招一式認真之極地打下去。練到最後那招“跨虎歸山”時,震足擰身後該當一個起身旋風腿後收勢的,但南雁雙足無力,一躍之下竟摔倒在地上。
余孤天眉頭微皺,想過去扶他,終究是矜著步子懶得挪動。卻見南雁已經翻身而起,又將那招“跨虎歸山”呼呼地打了一遍,這一次落足在意,身子歪晃了下,好歹沒再跌到。
“瞧我這身汗!”南雁收了拳,便喘著氣向余孤天微微一笑,邊說邊拍打身上的土。余孤天也向他點頭微笑,見這南雁大冷的天身上衣衫卻只穿了兩件薄衣,給汗水浸透了薄薄地貼在身上,站在寒風蕭瑟的院子里,絲毫不覺得冷似的。
南雁臉上還騰騰地冒著虛汗,他卻懶得擦,任由汗水順著那清俊的臉頰刷刷流下,呵著冷氣道:“易伯伯說,我這體質不該練武的,身子太虛……”聽這聰明多智的南雁說自己竟然體虛無法習武,余孤天心里竟有些悻悻然的欣喜。眼見南雁汗出得象水里撈出來一樣,他心下好奇,伸手抹了下他額頭上的汗。
南雁說起自己的缺憾,臉上神色登時懶散起來,歎了口氣,才道:“據說我打小便渾身是病,三歲那年更是險些病死。忽地風雷堡外來了個古古怪怪的老和尚,摸著我的腦頂骨說了一句什麼‘百折不撓,玉汝于成’,又給他搗鼓一陣,我這病便好啦大半。只是身子依舊是虛,一動就出汗不止,”他猛然飛足踢得一塊石子遠遠飛出,道:“我倒真盼著那怪和尚再來一次,把我全治好,可他卻再也沒來!我還是想習武,只是這麼偷著練,胡踢爛打的終究不成器!”余孤天見他神色悵然,心中才升起一絲同情:“他那麼聰明,卻也有這麼多的煩惱!”
“嘿嘿,百折不撓,玉汝于成!天知道我還要再‘折’多少回,才能變成一塊玉!”他說著怔怔望著天上的明月,愣了半晌,忽地閃著黑漆漆的眼睛望著余孤天道,“你知道麼,我還總做一個怪夢!夢見自己跑到一個怪得不能再怪的深山里,那地方有水有樹,一個挺高挺俊的人,就拄著一把黑黝黝的東西站在那,目光炯炯地望著我!每次我總是一怕,便醒了!”
余孤天聽他說得陰森詭異,只覺頸後冷風嗖嗖,不由縮了縮脖子。“你怕了?這個夢可是千真萬確,我連易伯伯都沒告訴,就告訴了你一個!”南雁才眨著眼睛壞壞地一笑:“可別給大哥我傳出去!”
這南雁有時懶懶的一句話也不多說,但這時說起來就是沒完,只聽他又道:“易伯伯傳了我們一門馴獸秘術。憑著這功夫,我沒事時就在山林里面混,老虎、野狼都能做我朋友!除了在林子里玩,就是下棋!可惜風雷堡中卻沒幾人敢跟我下棋!”南雁說到下棋,陰郁的眼神驀地變得神采奕奕,伸手攬住南雁的腕子,道:“對了,走,帶你到我屋里玩去!”
他的屋子其實緊靠著余孤天所居的房屋。進得屋來,卻嚇了余孤天一跳,滿屋都是圍棋。凳椅上,桌案上,連地上都攤著圍棋子,火炕上一張棋枰,黑白分明的棋子錯落有致地點染在棋枰上,顯然是打譜用的。
余孤天啊了一聲,險些脫口問他:“你這麼喜歡下棋麼?”其時圍棋風行天下,金國的女真貴胄仰慕宋人衣冠文化,也頗好此道。漢化頗深的熙宗皇帝就是個中高手,上行下效,宮中之人也多好行棋打譜,余孤天自認也是其中的一個高手。這時忽然見了圍棋,倒有些出乎意料,不想這荒僻山堡間竟也有孩童喜歡此道。
南雁見他眼睛發直,不禁面露得意之色,說:“易伯伯不讓我練武,卻喜歡讓我下棋,”拉著余孤天的手,走過去一起坐到了炕上,撚著炕上那白閃閃的棋子道,“這東西也著實讓人入魔障!我玩起來就能一天不吃不喝。易伯伯每年我過生日的時候都送我一副圍棋。這滿屋子的棋,都是他給的!”
余孤天聽得“生日”兩個字,心里就似給刀剜了一把。生日,自己十二歲的生日前夜,頭頂上的天驀然塌了下來,自己一步跌落了地獄。那個金國貴族少年最盼望的十二歲的生日,自己卻是在顛沛流離中胡亂過來的。
他覺得雙眼一陣潮濕,怕給南雁發覺,忙低了頭拈起一枚棋子,裝做細細把玩。南雁卻忽閃著眼睛早瞧見了,他是個極機靈的孩子,心下微微一沉:“是了,這余孤天是個孤苦孩子,想必每日里吃喝都不保的,我跟他說起生日里有人送這送那的,未免惹他難過了!”便一笑道:“你會下棋麼?易伯伯說我是個奇才,天生學棋的料。這里的大人們連易伯伯算上,全給我殺怕了,我讓他們四子都沒人敢下。你若跟我下,我就讓你四子!”
余孤天在宮里面給人捧慣了,這時聽得南雁狂傲的話語,心中登時一陣氣惱,只想立時揮棋布陣,殺得眼前這小子片甲不留,但想起師父矮修羅說的“裝傻裝啞”的話,心內又是一緊:“我這時是在這南蠻子的反賊窩里面,還是處處謹慎為妙。”便咬著牙搖頭比劃著不會,跟著又仰頭打著哈欠,做困頓之狀。
“我倒忘了,”南雁笑道:“你是長途跋涉,只怕累得緊了。咱這就歇著吧!”將炕上棋子胡亂拾了起來,一口吹熄了燈燭。
兩個孩子並排躺在炕上。南雁手里拈著一枚閃亮的棋子,翻來覆去地把玩,沉了一沉,終于歎道:“我這輩子其實比你還苦,起碼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卻不知道我爹是誰,我娘是誰……易伯伯說我是他撿來的孤兒,可我總覺得他們象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似的!”
余孤天給他的話攪動了心事,霎時間心內淒苦,也長長歎了口氣,暗想:“這天下還有誰比我更苦?大金國已經換了個天地,我從此便是個漏網之魚,師父重傷之後去龍驤樓求援,也不知怎樣了……”耳聽得遠處不時隱隱傳來野獸嘶吼之聲,聲雖不大,卻讓人心中陣陣發緊。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17:16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節:往歲前因 西風殘旗
翌日黃昏,南雁照常來問候易懷秋,一進那禪房的就覺得氣氛不對。厲潑瘋雙眉緊鎖,正在屋中來回走動。他身上穿了一襲黑袍,那數道粗沉的鐵鏈還纏在身上,背後卻插著一把大刀,腳步頓挫之間,鐵鏈與大刀撞擊,發出嗆啷啷的銳響,聲勢驚人。易懷秋和季巒卻在斜陽淡影里端坐不語,面目凝重地盯著對面牆上一塊黑色的小旗發呆。
南雁見那小旗不過巴掌大小,也不知是什麼布料制成,色沉如墨,卻有一股罕見的逼人氣勢自旗角杆頭隱隱散出。南雁走近了凝神細瞧,見那旗上面更以紫線繡出了龍虎相斗的詭異圖案,不由咦了一聲:“這東西好生古怪,哪來的?”
季巒這時才苦笑一聲:“今天晌午便在風雷堡外那‘大界石’上插著了。這小旗不過是給人隨手一插,卻深入青石,那插旗之人內力之深委實可怖!”
南雁知道風雷堡的界石便是玄機谷外寫著‘山多虎豹,金狗莫入’的那塊大青石,來人竟能將這小旗插到那界石上,只怕已經破去了玄機谷內的機關岔路。他撫著那毛茸茸的小旗,心底忽然間竟也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顫聲道:“易伯伯,這小旗子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插到咱們風雷堡來?”
易懷秋的眉頭又是一緊,沉聲道:“這小黑旗便是金國龍驤樓的信物!”
“龍驤樓?”南雁雖是頭一次聽得這名字,眼前卻莫名其妙地閃過一陣鐵馬金戈的殺伐之相,心神竟隨之一顫,急問:“那是什麼地方?”易懷秋的聲音透著一股憂急:“你雖不能習武,這些江湖中事,終究是要知道的了,”這兩句話說得急了,又咳了起來,忍不住歎道,“老二,你今日跟他……說清楚些。”
季巒也咳了一聲,才道:“當今天下武林,以‘四雄八修’為尊,其中的‘風云八修’乃是‘禪聖易絕,劍狂刀霸,棋仙茶隱,醫王巫魔’八位奇人,那‘江湖四雄’卻是金國的龍驤樓、建康的雄獅堂、洞庭湖大云島上的明教和西子湖畔的格天社這四家鋒芒最猛的勢力。這四家勢力之中,那雄獅堂幾十年來一直是抗金的中堅,‘劍狂’卓藏鋒當初便是在雄獅堂羅堂主的鼎力相助之下,才得以創建四海歸心盟。卓盟主……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之後,年近古稀的羅堂主卻接過他手中的義旗,聚起四海歸心盟中的鐵血精英再建雄獅堂,苦撐抗金大業。羅堂主大名羅雪亭,便得了‘獅堂雪冷’這麼個名號。
“西子湖畔的格天社卻是奸賊秦檜的黨羽,蓄養的無數格天鐵衛專為秦檜清除朝野政敵、殘殺抗金義士,那格天鐵衛大總管趙祥鶴武功絕高,素有‘江南第一手’的美譽,為人卻極為猥瑣不堪,因他名字之中帶個‘鶴’字,拿手武功又是‘控鶴手’,人們便呼他‘吳山鶴鳴’。”季巒說得挺快,聲音中也透著嘶啞和焦急,似是心內有什麼緊要之事,“說到明教,卻又該讓人長歎一聲了,當初的明教只因行事詭秘,魔性十足,素來不為中原武林所容,直到‘劍狂’卓燕藏鋒橫空出世,才一手化解了這天下第一大教和中原武林的紛爭困擾。但卓藏鋒沒後,眼下的明教教主林逸煙自恃神功無敵,我行我素,明教便又成了魔教。江湖中人稱呼明教教主林逸煙為‘洞庭煙橫’,其實是罵他盤踞洞庭湖,弄得烏煙瘴氣!”
南雁聽他滔滔不絕,心中漸漸驚訝起來:“易伯伯和季二伯雖然往日常跟我說些天下大事,但這些江湖之事說得卻是很少,今兒不知是怎麼了,一口氣說得這麼多?”忽閃著一雙大眼睛道,“這麼說,明教、格天社和雄獅堂三大勢力說來都在江南,實則卻都是互不服氣,相互之間必是少不了明爭暗斗的。嗯,洞庭煙橫、獅堂雪冷、吳山鶴鳴!這三家首領的名號都好聽,那第四家就是龍驤樓了吧?”
“江湖四雄之中又以龍驤樓的聲勢最盛。那龍驤樓的主人完顏亨自號‘龍驤樓主’,江湖中人便送了他‘滄海龍騰’這個大號!”季巒提起“滄海龍騰”這四個字,竟覺得口舌發干,潤了口茶才道,“完顏亨本是當初金國權勢熏天的都元帥完顏宗弼之子,眼下也是金國的芮王爺。這人據說絕頂聰明,文韜武略素來不作世間第二人想。傳言當初江南有諂媚之輩稱呼秦檜走狗、格天社大頭領趙祥鶴為‘天下第一人’,趙祥鶴堅辭不受,說有大金國芮王爺在,他只敢妄稱江南第一。嘿嘿,趙祥鶴這麼說,一是隨著他的主子秦檜阿諛金人,二來也是這完顏亨著實有過人之處——你易伯伯這傷,便是傷在完顏亨的手上!”南雁一驚,問道:“易伯伯,你跟這完顏亨動過手麼?”
易懷秋咳咳兩聲,苦笑道:“何曾談得上動手?咳咳,說來慚愧,我只是給他隨手擊傷的。”南雁聽得心中一凜,易懷秋身上之傷到底因何而起,眾人全知之不詳,這時聽他說起,便連一直焦躁不已的厲潑瘋也停下步子,凝神細聽。
“那是紹興二年,說話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易懷秋談起往事,目光陡地悠遠起來,“那時開封一帶最猖獗的就是金國立下的偽齊兒皇帝劉豫。這狗賊在開封的皇城內稱孤道寡、苛政濫刑,弄得天怒人怨。老夫那時奉岳元帥之命,正在這伏牛山下初建風雷堡,以為他日岳家軍攻取河南府的內應。岳帥早有取開封之心,便命我由風雷堡深入開封,前去刺探偽齊的虛實。
“那一次運氣極好,一路順順當當地進入開封之後竟又得便摸到了劉豫狗賊的皇宮外,卻正瞧見劉豫父子必恭必敬地送一個金國使者出宮。那金使不過三十來歲不到年紀,瞧上去文縐縐的,看那劉豫父子的狗一般必恭必敬的模樣,我估摸著這人的官必然小不。那時候的易伯伯可不似眼下這般老氣無用,正是氣盛膽大之時,眼見這金人身邊也沒幾個護衛,便動了刺殺他之心!”南雁知道易懷秋的性子,提起金國官員,一律稱為“金狗”,這次說這金國顯貴,居然只說“金人”,那可說是客氣得很了,心下微感奇怪。
說到壯年豪事,易懷秋蒼老的老臉上不禁湧出一絲潮紅,竟連咳嗽也少了:“哪知一出酸棗門,我便在路上瞧見了四五個高手一路暗中綴著他,我猜想必是開封附近的高手義士要出手除這金使。也是我性子疏懶,從無爭功之心,眼見有人要出手,便樂得一路上瞧個熱鬧。呵呵,哪知這不思進取的性子倒是救了我一命!”
他說著慘笑一聲,聲音中多了不少蕭索之意:“那幾人跟著金人一出開封,便同時出了手。五個漢子一施展身手,卻嚇了我一跳,這幾人竟全是中原武林的有數高手,若論武功,個個都勝我十倍。本來我是個不服輸的主,但瞧了這幾人揮刃出招,這才知道強中更有強中手……可怪的是,那些我瞧上去頭暈眼花的絕招妙勢攻到那金人身前,竟似全然無效。那金使簡直不是人,瞧他在狂風暴雨般的急招中倏進倏退,渾若鬼魅一般,看得我心驚膽戰,竟忘了上前相助……”南雁聽他語音顫抖,忍不住和季巒對望了一眼,心中都隱隱泛起一絲寒意。
“忽然那金人一聲長嘯:劉豫老兒無用,也讓你等瞧瞧我完顏亨的武功!嘯聲未絕,雙手疾揮,也不知他使得什麼怪異招法,那五個漢子齊聲慘呼,竟一起中招,摔倒在地。”
厲潑瘋忍不住擰眉驚道:“竟是一起中招倒地?”易懷秋黯然點頭:“這些年來,我時常暗中回思這天外神龍般的一招。想來想去,這等高妙招式,世間也只有劍狂卓藏鋒或能施展。那時我卻給驚得呆在了一旁。那金人卻忽然回頭向我喝道:回去告訴劉豫,老實做他的兒皇帝,休得再要癡心妄想!原來他早就發覺了我的蹤跡,話一說完,驀地踢出一腳,將地上一根樹枝踢得疾飛了過來,正射到我的右胸上,痛得我幾欲昏去。還沒等我明白過來,那人大袖揮舞,竟已如飛而去。我掙紮著奔過去,卻見那五個漢子除了胸前均有個清晰的掌印之外,再無別的絲毫傷痕,但人卻都已歸天了。”一口氣說完,卻又劇烈的咳嗽起來。
南雁聽得心中突突亂顫,似乎眼前也看到了五具僵直完好的尸體。這時卻聽窗外風聲呼呼,卻是伏牛山的晚風又起來了。
季巒點頭道:“是了,完顏亨之父完顏宗弼一直忌憚偽齊尾大不掉,後來更一手策劃了廢立偽齊皇帝劉豫之舉。想必那時他便對劉豫放心不下,親命其子完顏亨前去試探偽齊虛實。劉豫這老狗想是嗅出了些味道,便想暗中斬殺或是扣押這位金國元帥之子,卻不料……”
“正是如此!那也是完顏亨第一次涉足中土,但自那之後,完顏亨卻再也沒甚作為。據說是此人做事務求完美,對自己武功仍是不甚滿意,竟又閉關苦練,直到三年之後才又重出江湖,應乃父之命,籌建龍驤樓。”易懷秋額頭上深刻的皺紋又層層堆積起來,歎一口氣,才道:“又後來,岳帥遭了秦檜毒手,慘死風波亭,北伐大業毀于一旦。老夫心灰意冷,誓死不回江南,這才帶著諸多岳家軍的老兵,棲隱風雷堡。”
季巒忍不住沉沉一歎:“大哥,你這傷便是那根樹枝種下的麼?”易懷秋揮手撫著右胸,歎道:“那時是僥幸撿了條命,後來百般打聽得知,這完顏亨習練的功夫喚作‘滄海橫流’,號稱‘一波才動,萬波相隨’,最是霸道狠辣。果然十幾年來,這老傷一年重似一年。”南雁聽得心下生寒,暗道:“只是隨手一擊,就讓人受了這樣纏綿難愈的內傷,這完顏亨的手段當真可畏!”
卻聽季巒又道:“這完顏亨非但武功絕高,才智機略也是冠絕一時,他一手創建的龍驤樓專給金廷刺探大宋、西夏、吐蕃各國機密,聽說樓內的龍驤武士不足百人,但個個都是江湖上的一等高手,又經完顏亨的獨門密法苦訓之後,各自精于易容、追蹤、謀刺之道,實是可畏可怖……”說到後來,聲音竟也抖了起來,“龍驤樓本來遠在上京,一年前不知為何,給當時的金國權臣、現今篡權登基的完顏亮遠遠的調到了南陽來,就守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
南雁越聽越驚,心下隱隱覺得一陣子憂急,頭上又冒出騰騰的熱汗,道:“他們派人將令旗插在這里,是要對咱們下手麼?”季巒臉上的胖肉一抖,緩緩點頭道:“龍驤樓時常派人剿殺抗金同道幫派,他們每次出手,常提前一日將這龍虎旗插在敵家門上,許是為了立威,也許是為了故作姿態,以示鳴而後戰!江湖傳言‘龍虎旗現,雞犬難見’,說得便是他們插旗之後,對手若是不降,他們便動手狠辣,毫不留情!”
他一口氣說完,目光愈發僵冷陰暗,眼瞅著那龍虎旗默然無語。易懷秋也長眉緊鎖,想著心事,屋內霎時靜得駭人。一片揪心的冷寂中,南雁倒覺得心下起了一陣火,揚眉叫道:“他們欺上門來,咱們就束手待斃了麼?”季巒望著他,輕輕歎了口氣:“今日跟你說了這許多,你易大伯必是已經有了安排!”
易懷秋緩緩點頭,閃爍的眼神如同初春摻了破碎薄冰的水面:“今日龍驤樓尋上門來,單憑咱風雷堡,斷難相抗。為今之計,便是先逃出去些人去,跑出一個是一個。我易懷秋沒有家室,季二伯的孩子早已送到了江南,眼下風雷堡的孩子就你一人了。雁兒,咱爺們的緣分也到了……”
說到這里,南雁已經明白過來,急叫道:“易伯伯,我死活不走,南雁是風雷堡長大的男子漢,絕不做縮頭烏龜!”話一出口,驀然想起這自幼長大的世外桃源般的風雷堡要遭受不測之禍,登覺心內如沸,竟想沖出去死力厮殺一番。
易懷秋哼了一聲,冷冷道:“你南雁留在這里,跟著風雷堡幾個老家伙一起給人家燒成了灰,便是男子漢大丈夫了麼?”南雁渾身一震,登時啞口無言,豆大的汗珠卻從額頭上不停地沁了出來。季巒嘿了一聲,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頭,輕聲道:“不單是你,天一黑,堡主便會讓不會武功的仆役四散逃生。龍虎旗這一插,一場厮殺血戰是免不了的,風雷堡內會武功的,不是當初岳帥帳下的踏白使(按:宋朝軍隊中專管刺探情報的高級細作稱為‘踏白使’),就是曾經縱橫兩河的義軍,自不會屈服他金國龍驤樓的淫威!”
南雁聽他說得毅然決然,已是動了玉石俱焚之念,心下登時陣陣酸楚,直覺體內熱血給一股暖流帶著四處急湧,忍不住大聲叫道:“我不走!說什麼我也要留下!”厲潑瘋這時卻忽地扭頭向他喝道:“你定然要走!他們只怕就是沖你來的!”這一喝聲音好大,將屋內的三個人震得全是一驚。南雁一愣,怔怔地道:“他們為何是沖我來的?”
“老厲,”易懷秋口唇發抖,似在央求,“你何苦說出!”厲潑瘋卻驀地重重地一頓足,道:“你們又何苦瞞他,難道當真要瞞他一輩子麼?”猛然扯開了自己胸前衣襟,叫道,“瞧瞧這個!”南雁瞧見他胸前赫然一朵五瓣火焰的紋身,不禁心下大震,解開自己衣服,露出自己心口上一團七瓣火焰的紋身,叫道:“厲叔叔,這火焰我也有的!這……這是為什麼?”
“只因你是明教子弟!”厲潑瘋的吼聲有若炸雷,一聲聲地在南雁心內炸響,“只因你父親便是明教月尊教主、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卓藏鋒!”南雁大張雙目,扭頭向易懷秋瞧去,卻見易懷秋也是身子微顫,緩緩點頭。霎時間南雁如遭電擊,暗道:“原來我爹便是卓藏鋒,原來我叫卓南雁……我長到一十四歲,卻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厲潑瘋雙手板著他肩頭,喝道:“這火焰便是咱明教印記!五瓣為豪,六瓣為英,七瓣為雄。”他越說聲音越大,裂著衣襟,拍著胸膛吼道,“你爹是大英雄,從未想過自己的兒子只會過一輩子舒坦日子。他雖要帶你先去北國暫避,卻于路上親手在你身上紋出了咱明教頂尖人物才配的七瓣徽記,還給你起了‘卓南雁’這個名字。大雁南飛,終有一日,你這大雁要獨自飛回大宋去的!”
卓南雁自幼就見了這火焰紋身,問了易懷秋幾人多次,他們只是不說。這時聽了厲潑瘋的話,他胸中熱流翻湧,顫抖的聲音中帶著哽咽:“卓南雁,卓南雁,原來爹爹早就盼著我北雁南飛,歸還故國!他還要我做一個大英雄!”
易懷秋雜了淚的目光中夾滿了關切和歉疚:“不要怪易伯伯,瞞了你十四年,你這身世……我本打算瞞你一輩子的。你性子剛烈,知道了父母大仇之後必然奮不顧身地前去複仇,沒的里送了性命!”
卓南雁眼中熱淚奔湧,渾身突突顫抖,哭道:“易伯伯,我、我不怪您。我只是想知道我娘、我爹……。他們還活著麼?”易懷秋黯然搖頭,道:“卓大俠性情剛毅,若還活著,必會趕到風雷堡來看你……令堂趙芳儀趙女俠是親自送你來風雷堡的。那時你才兩歲,身染重疾,趙女俠也在劇斗之後負了內傷。她眼見百般救治你不成,終究心力交瘁而亡……”
聽到這里,卓南雁只覺胸口酸楚,嗚地一聲痛哭出聲。雖然易懷秋等人待他甚好,但卓南雁還是常常幻想自己的父母有朝一日會忽然出現在眼前,夢里的父母只是個朦朦朧朧的影子,卻能帶給他無比的溫暖。今日驟然得知了自己的父母消息,卻是冰冷無比的死訊,霎時他的心一陣空蕩蕩地難受:“原來我卓南雁當真是天地間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兒!”
易懷秋等人聽他痛哭,心內都是萬分難受。卓南雁只哭得兩聲,又霍地昂起頭來,攥拳問道:“易伯伯,我爹、我娘是給誰害死的,就是秦檜那老狗麼?”易懷秋的眼神熠然一閃,卻緩緩搖頭:“這事說來話長,令堂臨終遺言,命我不得使你執有報仇之念。許多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為什麼?”卓南雁覺著一陣陣的憋悶委屈,忍不住叫起來,“我偏偏要知道是誰害死的我爹爹媽媽!”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他本來忿忿地睜著眼不讓淚水垂下來,這一拼力叫喊,登時又有兩行熱淚刷地滑落。易懷秋的霜眉陡地豎起,叫道:“不成,就是不成!這風雷堡難道是聽你的麼?”這一聲色俱厲,立時又劇咳起來。季巒歎息一聲,將卓南雁的身子攬入懷中,揮袖給他抹去淚水,道:“南雁,這是什麼時候了,大敵當前,咱可不要惹伯伯生氣,待退了強敵……”說著聲音一餒,便說不下去了。卓南雁心中一凜,果然住口不言。
“單憑風雷堡之力,萬萬不能與龍驤樓硬抗,”片刻之間,易懷秋已經回複了凝定,略一沉思,又道,“潑風,你就在此守著,天一擦黑就帶南雁走!將余孤天也帶上。這孩子必非常人,若當真是忠義之後,咱不能讓他落入龍驤樓手中。若是他與龍驤樓有絲毫瓜葛,便一掌斃了!”他說一聲,厲潑瘋便應一聲。卓南雁聽得最後一句,心卻一抖,又忍不住瞪起眼睛插話道:“我瞧這余兄弟……倒不似壞人!”
易懷秋眼見厲潑瘋眉毛聳動,一副躍躍欲試之狀,又叮囑道:“不管風雷堡出了何事,你們都萬萬不可回頭,急速南下,去江南雄獅堂投奔羅堂主!我寫給羅堂主的書信便在那包裹之中。”又轉頭望向卓南雁,微笑道,“你的東西,易伯伯已給你收拾好了,你瞧瞧還缺什麼?”說著遞過來兩個包裹。
卓南雁瞧見包裹外插著一把精巧的短劍,知道這必是易懷秋留給自己防身用的,將手伸進包裹撥弄了一下,瞧見卻是兩套剛做好的棉袍,想是預備給自己過年穿的。驀覺手上一硬,卻是摸到了兩個圓圓的盒子,細瞧時,竟是一副圍棋盒子。
易懷秋緩緩笑道:“這圍棋的棋子挺考究,易伯伯前幾日才給你弄來,在你身邊留個念相吧!過不了這一晚,咱爺倆的緣分也就了了……”卓南雁抬頭正望見那一張無比熟悉無比慈祥的臉孔,心中一陣酸楚,再也忍耐不住,叫了一聲“易伯伯”,便想紮到他懷中痛哭。
“伯伯最厭啼哭流淚的小兒女之狀,”易懷秋卻伸出干枯的手掌硬生生地止住了他,“嘿,有生必有死,有緣必有散,又何必憂懼悲傷?”他低緩的聲音中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沉靜力量,使卓南雁心頭一靜,硬硬地頓住了嗚咽,但淚水仍是撲簌簌地淌了下來。
易懷秋揚起了兩道白眉,問季巒道:“都准備好了麼?”季巒昂首道:“是,玄機谷的埋伏已然開啟。宋鐵槍、李長塔和魯金剛三人在他們布下了多重埋伏,宋鐵槍還用召獸之術引來了伏牛山上的狼群!大花、小花兩只猛虎稍後也會趕到,眼下的風雷堡固若金湯!”跟著一聲招呼,守在門外的宋鐵槍、李長塔和魯金剛全都全都進來躬身聽令。
卓南雁知道這三條漢子都是風雷堡內的悍將,和這兩位堡主素來齊稱“兩龍三彪”,這三人齊出,還用上了召獸之術,顯是已到了萬分緊急的時候了。一念未畢,卻聞遠處狼嚎之聲此起彼伏,那嚎聲越來越是響亮,也不知暮色之中有多少只野狼正在向堡外聚來。
易懷秋的神色卻愈發凝重,寒霜已經爬滿了額頭,頰邊的肌肉在抖顫的燭光中一跳一跳的,沉了沉,才向宋鐵槍道:“將那杆忠義旗給我拿來!”宋鐵槍愣了一下,仍是匆匆而出,再奔回來時手中已捧了一面裹得齊齊整整的大旗。易懷秋雙手接過了,緩緩攤在床上,卻是一面破舊的月白大旗。上面染的不少血跡,隔得年月久了,都化作斑斑點點的絳紅。大旗中央那斗大的“岳”字卻分外醒目。卓南雁雙目一亮,叫道:“是岳家軍的大旗!”
“是呀,如今的天下只剩下這一杆岳家軍的大旗了吧,”易懷秋伸手撫著那殘破的大旗,口中呵呵低笑,“老伙計,可是好久不見了!”他再抬起頭來時,深邃的瞳仁中已迸出針芒般的精光,對宋鐵槍道:“你去告訴他們,待會玄機谷若是阻不住金狗,你們便乘黑四散突圍,萬不可留下逞這血性之勇!咱堡里那霹靂震天雷不管多少,只管給我拿來,埋在院東的大旗杆下!”幾個人聽了,心頭都是一凜。卓南雁知道易懷秋已起了玉石俱焚之念,渾身熱血一撞,便想叫聲“易伯伯”,但忽然想起適才易懷秋說過的話,口唇動了動,終究是沒有說出什麼。但覺體內的熱血呼呼地湧上來,心肺間一陣陣的酸楚難受。
宋鐵槍應了一聲,虎目之中也有淚湧出,終究是一咬牙,匆匆而出。卓南雁抬眼望去,卻見夕陽正無奈地垂落,外面已是蒼茫一片。他的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幸:“易伯伯和季伯伯何等武功,這風雷堡的埋伏又是何等精巧,幾個金狗興許是沖不進來呢!”
易懷秋卻向他望過來,輕聲道:“待會我讓你們走時便走,片刻不可耽擱。逃生之後,不可妄自提及自己身世,明白麼?”卓南雁倔犟地挑起了眉毛道:“為什麼?”心中暗道:“我偏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卓藏鋒的兒子!”易懷秋歎了口氣,伸手按住了卓南雁的肩頭:“伯伯最後再囑咐你一句話!”卓南雁聽他語音嘶啞,心下酸痛,拼力咬了一下嘴唇,聲音卻仍是抽搐發顫:“請伯伯說!”
“你是卓藏鋒的兒子,自幼又在風雷堡中長大,注定了這一輩子多受磨難!但你記住了,拔劍而起,挺身而斗,不過是血氣之勇!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老人說到這里,向他深深凝視,額頭上深刻的皺紋頻頻地抖著,“還記得那老和尚說的話麼,百折不撓,玉汝于成!”
卓南雁微微一愣,隨即心下明白過來:“是呀,聽易伯伯說,我爹的仇家多得很,我可不能逞那于事無補的血氣之勇!”當下重重點頭,道,“是,百折不撓,玉汝于成!南雁定會記著!”口中不經意間說到“百折不撓,玉汝于成”這八個字時,驀覺熱血沸騰,似乎這一瞬間整個人已經長大了許多。易懷秋又沉沉地望了望他,才點頭道:“好,咱們這就上風雷塔觀戰!”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19:20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五節:揮旌玉碎 喋血龍驤
風雷塔其實是堡內一處可以了望四方的高塔,眾人在暮色之中登上塔來,卻見斜陽將落,殘霞如血,遠天一片蒼茫的紅色。堡外黑壓壓的已經聚了百十條野狼,只是這灰毛蒼鬃、蠢蠢欲動的群狼卻陣壘分明地分作四隊,彼此各不相擾。
卓南雁知道,這是伏牛山內的四撥野狼,各有自己的狼王和領地,這時竟也給宋鐵槍一起召來。
這時晚風漸緊,凜冽的風中只有群狼聲勢浩大的嗥聲,卻再不聞一點別的聲息。厲潑瘋忍不住擰眉罵道:“要打便打,賊厮鳥弄什麼玄虛,怎地到這時還不露面?”
忽見堡外一只高大壯碩的灰狼挺身而起,昂頭長嚎一聲,悠長的聲音中帶著十足的威嚴。這一聲叫罷,西首的群狼忽然全都悄然無聲。跟著東邊一只頸前帶著白毛的烏黑大狼也揚起雪白的脖子,長長嘶嚎一聲,霎時間東首狼群也靜了下來。接著又有兩只壯碩無比的大狼先後仰天嘶叫。
卓南雁知道那是四只狼王在各自傳令,狼性最是堅忍機敏,瞧它們這如臨大敵的樣子,難道敵人業已來了麼?他縱目遠望,卻見遠山沉暗,蒼林蕭瑟,哪里有什麼生人的影子。
跟著那四只狼王又先後厲嗥幾聲,聲音或長或短,似乎是在各自分兵派將。群狼聽了號聲,立時四處散開,將石堡四周全都圍住。卓南雁只見這百十多只狼忽聚忽散,全都悄寂無聲,不由心中暗自佩服,又見群狼全都雙耳豎起,挺胸昂頭地四處張望,心里不由緊了起來。
一旁的厲潑瘋焦躁道:“狼王將群狼散開,難道是已測知敵人要四面來攻麼?”季巒沉聲道:“十多年了,我在山中見群狼布陣獵物多回,從來沒有這般謹慎小心。只怕敵人已經來了,咱卻沒有察覺!”
驀地卻見東側一只灰黑大狼挺身長嚎,聲音淒厲悠長。群狼立時一陣躁動。易懷秋忽沉聲喝道:“在天上!”
卓南雁昂頭望去,卻見蒼暗的天穹上忽然現出一片黑點,倏忽放大,忍不住驚道:“是大鷹。”易懷秋卻嘿了一聲,道:“不是鷹,是金雕!”
那鷹群飛近,卓南雁才瞧清那群東西雙翅寬大,羽發金光,果然全是體形碩大的猛悍金雕,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暗想:“龍驤樓想必早知道我們風雷堡內有虎狼相護,他們調來金雕助戰,真是有備而來!”季巒卻道:“怪不得他們能輕易破去宋鐵槍在玄機谷布下的多重埋伏,原來龍驤樓有金雕相助!”
群雕在空中鼓翼盤旋,卻不沖下。卓南雁霎時覺得風雷塔上的西風凜冽了許多,也不知是晚來風疾,還是雕群鼓蕩出來的陣風。堡下群狼挺足長嘯,嚎聲此起彼伏,聲勢驚人。
驀然間一只猛雕平展雙翼自空中箭一般直插下來,這一落勁急如電,狼陣之中最靠前的那只灰黑大狼猝不及防,竟給猛雕的雙爪抓中眼球,立時淒聲慘嗥,滿地亂滾。四五只狼疾奔過去助戰,那金雕卻已振翅飛起,爪上鮮血淋漓,暮色中瞧來分外猙獰。
猛聽得玄機谷外響起一聲竹哨的呼哨,聲短音厲。空中的群雕似是得了指令,立時紛紛鼓翼撲下。刹時間狼嗥四起,雕群和狼群殺在一處。伏牛山的群狼體大力猛,本來最是凶蠻,奈何這次的對手卻更厲害。那群金雕雙翼展開,幾乎長達丈余,鐵爪尖利,又力大無比,每每一撲一抓,就能將撕開大狼堅韌的狼皮,傷筋斷骨。若是飛撲不中,金雕立時就會展翅高飛,決不給群狼反擊的時機。
更可怕的是,這群巨雕顯是給高人苦心馴過,玄機谷外的哨音不時響起,或悠長或短促,雕群的起落進退,全循著哨聲,竟是暗合分進合擊的兵家之道。有時是一兩只先後擾敵,有時是幾只連環誘攻,有時則是聲勢驚人的群起而攻。群狼在地上干挨打,只有嗷嗷怒嗥的份。
易懷秋凝眉瞧了片刻,便提氣喝道:“放箭!”守在堡上的莊兵早就蓄勢待發,得令後箭如雨發,直向雕群射去。眾人眼見地上的金雕和狼群搏殺在一處,怕亂箭傷了野狼,都對准天上高飛的金雕射去。但群雕這時才顯出了它們的可怕,巨雕竟會揮翅撥打亂箭,大翅一揮,勁風鼓蕩,便會將羽箭拍落。
一輪亂箭過後,竟沒一只金雕落下。風雷堡內羽箭素來不多,大敵當前,眾人驚駭之下便不敢再多放箭。
季巒大怒,搶上去自一個莊兵手中接過弓來,對准飛撲下來的一只金雕奮力一箭射去。噗的一聲,羽箭直貫入金雕腹中,卻又余勢不衰,直釘在了一只野狼的背上。
金雕和野狼一起滾翻在地,驚得雕群和狼群都是一亂。季巒連連頓足,拔出箭來,望著天上金雕又一箭射出。這一箭又疾又准,眼見便要射中,陡然間只聽嗖的一聲,不知哪里飛出一只羽箭,竟將季巒射出的長箭擊落。易懷秋眼見這一箭後發先至,勁猛勢准,不由暗自喝了聲彩:“龍驤樓內果然臥虎藏龍!”
驀地又聞哨聲淒厲,頻頻催促雕群猛攻。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狼王精心布好的陣勢便給群雕沖散。十幾只強悍的大狼先後給啄得眼瞎腿殘,更有幾只形體稍小的狼竟給飛撲而下的巨雕提起頸背抓上天空,再高高摔下,摔得血肉模糊。
再戰片刻,群狼心驚膽戰,驀地那只灰毛狼王仰頭嘶吼,聲音驚惶急促。幾十只野狼聽了這嚎聲,全都夾起尾巴,跟著那只狼王向西竄去。這灰毛狼王帶著的是伏牛山最大的狼群,余下兩個狼王見勢不妙,也帶著幾十只野狼先後退走。季巒連連撮口呼哨,但狼的性子都是欺軟怕硬,這時膽氣一怯,任是他如何吆喝,也約束不住。
風雷堡下卻只有那白頸的黑毛狼王帶著本部二十余只野狼拼力死戰,只是這時勢單力孤,給金雕輪番撲下,連抓帶啄,傷亡慘重。卓南雁眼見那黑毛狼王的一只眼睛已給金雕啄瞎,雪白的頸毛上鮮血淋漓,兀自呲牙苦戰,心中不由陣陣難過。
易懷秋卻歎道:“兩年前,這黑毛狼王險些被大花咬死,是我自大花口中將它救下。嘿,拼死報恩,這是古來的俠士之風!”
那竹哨聲嘻溜溜地又再響起,這一串哨聲響過,天上一群金雕卻鼓翅掉頭,直向遠山飛去了。厲潑瘋眼見群雕沒入暮云深處,忍不住頓足喜道:“哈,這群扁毛畜生跑啦!”卓南雁卻連連搖頭,沉吟道:“未必!瞧狼群的樣子,怎地似是更加小心?”果然只見那獨眼狼王仰頭嘶叫,聲音愈加淒厲。它身旁那二十幾只野狼聞聲立時聚在狼王身旁,鬃毛擎起,在西風中惶惶地盯著前方。
猛然間只聽得一陣猛獸厲吼之聲在山林深處響起,這時天已擦黑,凜冽的西風里驀地傳來這滾滾怒吼,真讓人心驚膽戰。卻見黃影閃動,數只花斑大豹沖出山林,疾向群狼撲來。
“是獵豹,”易懷秋老眼一寒,道,“金雕攻敵,全憑目力犀利。到了傍晚,金雕目力不及,便成了廢物。龍驤樓正好遣走金雕,換成獵豹,看來他們這攻擊是一次猛過一次。”
一語未落,堡下的群狼已和獵豹殺作一團。群狼苦戰已久,早就力竭,又都身負有傷,幾乎全憑著一股血性才能支撐到現在。那五只獵豹卻是蓄勢已久,又兼體大力壯,橫沖直撞過來,立時將狼群咬得鬼哭狼嚎一片。
那狼王擎著頸下染了血的白毛,拼命嘶叫。群狼立時散開,三五只狼對付一只獵豹,嗷嗷地亂咬。不提防一只花豹直向狼王撲去,饒是那狼王身手矯健,還是給獵豹一口將耳朵咬去,鮮血濺出,染得狼頭模糊一片。
易懷秋心中一痛,揚聲道:“讓它們退了罷!”守在堡下的宋鐵槍幾聲呼哨吹過,四五只力盡的蒼狼當先退去。
狼王昂首嘶叫,待余下的群狼先後退走,才睜著綠油油的獨目,緩緩退去。那五只花豹眼見它鬃毛炸起,眼射冷電,一時竟也不敢窮追。
借著蒼穹中最後的一絲余光,卓南雁見那只黑毛白頸的老狼一瘸一拐地向遠山退去,心中驀地一熱:“便是虎狼之中,也有英雄,這老狼威風凜凜,真是英雄!”
厲潑瘋眼見那五只獵豹在堡前四處躍動,耀武揚威,不由怒道:“不敢真刀真槍較量,盡遣些畜生上來,龍驤樓算什麼能耐!”易懷秋冷哼一聲:“龍驤樓如此煞費苦心,為了對付咱風雷堡,想必早已准備多時了。”
猛聽得一聲虎嘯,自西山深處傳來。易懷秋不由臉現喜色,道:“是大花、小花它們來了!”這兩只猛虎平時散處深山,伏牛山連綿數百里,急切間宋鐵槍尋它們不見,這時終于趕來。五只獵豹眼見身後猛虎沖到,急忙厲吼著轉身迎戰。
夜色闌珊,呼嘯的西風里夾著濃烈的血腥氣息,虎嘯豹吼之聲驚得人肝膽欲裂。大花小花仗著一股銳氣和野性一下子便沖得五只豹子陣腳大亂,但天色昏黑,卓南雁已難瞧見到底誰占了上風。
忽聽大花怒吼一聲,宛若晴天打個霹靂,跟著一只豹子慘聲嗚咽,黑暗中也不知出了什麼變故。卓南雁正急得滿身大汗,忽見眼前一亮,卻是堡中莊兵有人燃起了火把,明亮的火把光芒下,卻見一只豹子橫身倒在血泊之中,顯是適才被大花一口咬死。
“熄了火把!”易懷秋見了火把光芒,吃了一驚,急縱聲高呼。但是已經晚了,那余下的四頭花豹見了火光,忽然四散退開。那大花小花卻是混跡深山的野獸,平時最怕火光,猛覺身後火起,立時吃了一驚,尾炸毛豎,惶惶欲退。
便在這時,猛聞幾下鼓聲響起,遠處黑暗之中驀地射來一串弩箭。這排弩箭勁急無比,顯是連環機弩所發。大花正被火光一驚的當口,登時給七八只亂弩射中前胸,狂吼聲中,翻身到地。
“大花——”卓南雁心中劇痛,忍不住驚呼出聲。忽聽四五道嘯聲同時響起。嘯聲極近極響,又在這緊急關口乍然而作,委實驚心動魄。隨著嘯聲,數十個矯健黑影直向堡中掠來。
那小花眼見愛侶慘死,嗚地一吼,縱身便向迎面的黑影撲去。火把光芒驟然一燦,卓南雁才見對面湧來的卻是一群灰袍漢子,那小花橫沖直撞,呼呼兩爪,便將兩個漢子撲倒在地。
“大伙散開,老子來對付這只大貓!”怒喝聲中,一個手持大斧的漢子快若疾風般沖到,劈面一斧斬在了小花頂門,登時鮮血飛迸。小花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嘯,仍是奮力撲過去。
那漢子眼見自己開碑裂石般的一記重斧斬在猛虎頭上居然無功,不由冷笑一聲,身子旋風般的一個疾轉,大斧輕飄飄地橫掠過來,登時劃在小花咽喉。這一斧又快又狠,全仗著猛虎前撲之力,登時將虎喉劃開,小花慘嘯一聲,終于無力癱軟在地。
這時那要命的火把終于熄滅,借著那一絲殘光,卓南雁瞧見那持斧大漢敞胸露懷,一身灰袍在風中颯颯飛舞,卻是個光頭長發的女真人!他心中又痛又驚:“這三次攻擊,果真如易伯伯所料,一次猛于一次!龍驤樓的人技高心毒,這一場血戰風雷堡怕是凶多吉少。”
那漢子一斧斬了猛虎,膽氣大壯,揚聲喝道:“殺!留下小孩活捉,余下的不分老弱男女一並殺了!”驀地鼓氣一聲長嘯,在暗夜之中遠遠傳了出去,立時四面八方都有殺聲響起。季巒聽得殺聲,心中一沉:“他們借著金雕居高臨下的目力,必是已經破去了玄機谷的埋伏。風雷堡已經無險可守,眼下只有拼力死戰!”
眾人下得塔來,退回易懷秋的禪堂。忽聽得黑暗之中只聽得吼聲四起:“殺呀——”“殺了金狗——”
卓南雁聽出那是風雷堡群豪的殺敵怒吼,但這吼聲每每喊到半截就換作呃呃的一聲短促叫聲,心下正自奇怪間,卻聽身旁的厲潑瘋呼呼喘氣:“龍驤樓來的都是高手,出招好不狠辣,竟全是一擊必殺!”
風雷堡內的群豪有當初的兩河義軍,也有不甘忍受秦檜淫威的岳家軍老兵,這些漢子上陣殺敵都是好手,但若是對付武林中的絕頂高手卻又力所不及。想到這每一聲呃呃的短呼,都是一個熱血漢子瞠目倒下,卓南雁心內就是一陣烈火焚燒般的難受。
“都是熱血男兒,叫他們不要死守,卻是沒有一人逃生。”易懷秋說著,呼吸也短促起來。驀地一道喊殺之聲從東南直竄了進來,跟著守在門外的宋鐵槍爆一聲喊,率著數十個漢子便迎了上去。
易懷秋陡地在黑暗中昂起頭來,道:“東北已破了個缺口,賊人只怕攻進堡來了。”一陣狂風卷著逼人的寒意撞了過來,將屋門砰然蕩開。卻見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院子里黑沉沉的還沒有一個人影沖進來,但那喊殺叫罵之聲卻是越逼越近了。
“雕狼大戰之時,我便瞧見他們已在暗中張網布陣了,”易懷秋的聲音沉沉的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冷定,“聽著,西南方喊聲最疾,卻是只喊不攻,那是金狗的擾敵之計,他們佯攻西南,實則強攻東北和西北。東南方位悄寂無聲,其實是藏了高手,等候從那里突圍逃生的人自投羅網!我這就出去,將龍驤樓的金狗引到東邊!厲潑瘋,你速速帶著南雁他們向西突圍!”
話一說完,他枯瘦的身子已經凌空躍起,那面岳家軍的大旗也被他只手揮舞,隨著他一起投入到暗夜之中。
卓南雁啊的一叫,拼力張眼向外望去,但那夜色太黑太濃,根本瞧不見易懷秋的身形,只見那抹月白的旗影在朔風中招展飄蕩,直向東方掠去。他忽覺口邊一咸,卻是兩行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下。
這一次,卓南雁終于沒有哭出聲來,只奮力凝望著黝黑的門外。那抹在沉暗夜風中飄蕩遠去的白影,深深烙在了這小小孩童的心中。
厲潑瘋霍然立起,提起卓南雁負在了背上,大踏步便往院外走去。才閃出院外,卻見沉沉的夜色之中盡是一點點一簇簇閃耀的火把,幾十個灰衣武士往來沖突,攔住了風雷堡的莊兵四處劫殺。
跟這些服飾光鮮、兵刃閃亮的龍驤樓武士比起來,風雷堡的漢子衣衫襤褸,兵器殘舊,不少人還揮著種地用的破鋤鐵鎬,實是寒酸到了極點,卻兀自人人苦戰,無一退卻。
厲潑瘋口中低聲咒罵,將身形隱在黑暗之中悄然潛行。四周都是刺耳的喊殺聲和兵刃的撞擊聲,幸喜沒人瞧見他二人。
卓南雁忽然想起什麼,叫道:“哎唷,厲大叔,還有余孤天,咱們該帶上的!”厲潑瘋喘了口粗氣,兩只火紅的眼睛在夜色里閃了閃,終究是回過頭,又向院子里沖來。卻見院中喊殺陣陣,退回來的宋鐵槍和隨後沖進的十幾個金兵已經殺做一處。
余孤天一整日貓在屋中,黃昏時分聽得堡外虎嘯狼嗥,一直就心驚肉跳。這會聽得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近,他心中第一個念頭就是:“師父出事了!完顏亮手下那批逆賊已經尋到了這里!”他在黑漆漆的屋內團團轉著,想逃出去,卻怕貿然沖出撞見金兵,可這麼呆在屋中,無異于坐以待斃。
正自慌得六神無主,門支呀一聲開了,一個胖大的身影閃了進來,正是季巒。借著院中些微的火光,余孤天瞧見季巒鬢發散亂,渾身浴血,不由吃了一驚。
“余孤天,你速速逃生去吧,”季巒緊緊盯著他,喘息著道,“龍驤樓的人馬沖了進來,咱們要支撐不住……”余孤天這才瞧見季巒的腹前竟插著一把劍,鮮血正自汩汩而出,但聽得他說到“龍驤樓”這三字,心下微動,雙目熠然一亮。
季巒重傷之下,心神卻極是清楚,見了余孤天閃爍的眼神,心中驀然一沉:“今早剛得了訊息,大金皇帝之子晉王完顏冠尚在人間,難道當真是他,龍驤樓當真是為他而來?”
原來完顏亮做賊心虛,畏懼有人以熙宗之子的名號圖謀不軌,將完顏冠私逃的訊息封鎖得嚴緊之極。以風雷堡季巒之能,卻也是剛剛在今晨得到了一點消息,饒是他多謀善斷,一時也想不到這破衣爛衫的啞和尚就是當今大金國的太子。但余孤天才來投奔,龍驤樓便驟襲風雷堡,已引得季巒對心下生疑,此刻眼見他目光閃爍,季巒心中疑心更甚。
他心下疑云萬千,卻不露絲毫聲色,只喘息道:“快快逃吧,遲了就……不成了!”余孤天心下刹時一涼:“我跟師父千里迢迢地前來投奔龍驤樓,豈料芮王完顏亨也是個勢力小人,得知我藏身之處後,竟也揮兵來擒我,好跟完顏亮邀功請賞!”
當下也懶得跟季巒說什麼,滿腹悲憤地向屋外走去。剛跨到門口,忽聽身後傳來一聲低呼:“晉王殿下,可要一路保重呀!”余孤天身子微顫,啊的一聲回過頭來,卻正瞧見季巒那一雙在黑暗中灼灼閃動的眸子。
季巒眼見了此刻余孤天的神色,登知自己所料不差,他雖不明白龍驤樓大舉來攻到底要對這位落魄太子如何,卻也知道風雷堡能有今日之災,實是自己當初貿然收留此子所致。驚怒之下,掙紮著一步跨過來,反手便扣住了余孤天的脖子,喝道:“原來都是因了你這裝聾作啞的小賊……”
余孤天見他忽然變得凶神惡煞一般,知道自己行跡泄漏,要待抽身逃走,但脖子給這人一把扣住了,立覺呼吸艱澀,難受之極。一霎時他的臉便憋得通紅,生死關頭卻將心一橫,反手一掌,重重推在季巒腹前的長劍上,嗤的一聲,那劍登時從季巒身上透體穿出。
季巒身上早受了四五處厲害內傷,本就是燈枯油盡的關頭,經這一劍透體刺入,悶哼聲中,身子一晃,便栽倒在地上了。
余孤天只覺喉嚨一暢,呼呼地喘了幾口氣,正待逃走,門外卻奔進兩個人來,正是卓南雁和厲潑瘋。這兩人去而複返,正是來此接上余孤天一起逃走,才跨進屋來,正瞧見倒在血泊中的季巒。卓南雁驚叫一聲,疾跑過去將他扶起來,卻見他已是不成了。
季巒還殘存著一絲神智,口中道:“余…余……”
余孤天只道他這就要戳穿自己的身份,心下驚慌,要待逃跑,偏偏雙腿不聽使喚。卓南雁眼見這往日笑容滿面的二伯氣息奄奄,不由心如刀割,忍痛道:“是,是,我自會照顧余孤天小弟!”季巒的口唇一陣哆嗦,卻再沒有掙出一個字來,整個人便已僵硬了。
卓南雁心痛萬分,厲潑瘋已一步跨上,扯住他和余孤天,便向外沖去。三人才探身出屋,只聽喊殺震天,風雷堡和龍驤樓的人馬在院中已剿殺成了一團。
魯金剛和李長塔正合斗一個矮矮胖胖的灰衣漢子。那人手中兵刃是根軟軟的長鞭,揮動之間,鞭上竟生出一股剛猛之極的力道,將魯金剛的撲刀、李長塔的大槊震得東倒西歪。
厲潑瘋只看了兩眼,便知他二人不是這矮胖子的敵手,但眼下萬分緊迫的事還是護著卓南雁和余孤天逃出去,當下肩上背了卓南雁,一手攬住余孤天,疾步沖出。
忽見那矮胖子軟鞭疾旋,竟將李長塔和魯金剛猛攻過來的兩件長兵刃卷在一起,撲刀和青銅槊相互激蕩,震得兩人都是虎口發麻,兩件兵刃嗆啷啷地竟全都摔到地上。李長塔一愣之間,心口已中了那矮胖子一記鐵掌,鮮血狂噴,栽倒在地。
厲潑瘋濃眉一抖,忽然一腳踢在地上的撲刀上,撲刀靈蛇般竄出,直向那胖子射去。那矮胖子猝不及防,悶哼聲中,嗤地一下,已給撲刀插入腹內。魯金剛已然撲到,拼著斜肩挨了他一掌,卻一肘猛打在刀杆上,樸刀竟被他打得自那人腹內洞射而出。
那人怪叫聲中,身子軟軟倒下,死前的雙目在火光下鼓鼓的突著,似是不信世上有如此舍生忘死之人。
厲潑瘋這一踢刀殺敵,卻也露了行跡,立時就有三四道身影疾向他撲了過來。宋鐵槍這時也揮槍殺到,攔在他身前,嘶聲喊道:“你快退,莫忘了堡主重托!”厲潑瘋心頭一凜,左掌抓起正在地上疾奔的余孤天,飛身一躍,遠遠地便縱上了牆頭。
院里同時響起了四五聲叱喝“好俊功夫”、“風雷堡還有這等身手的人”、“休讓這厮走了!”厲潑瘋聽這幾聲冷叱或沉雄或冷峻,夾在紛亂的厮殺聲中居然字字不亂,便知這幾人均是高手,不由心膽一寒。
正要向院外竄去,忽然咦了一聲,只見院外東側卻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得東邊天空一片火紅。閃耀的火光下卻見那大旗杆上緩緩揚起了一面月白大旗,旗上那猩紅的“岳”字在烈火光焰下迎風怒展,煞是醒目。
這就是當年百戰百勝的岳家軍行軍布陣時挑過的大旗,十年前讓金人聞風喪膽的岳家軍大旗。在這個淒冷慘酷的冬夜里,在這烈焰燭天的火光下,那卷舞的旗面殘舊了許多,但招展起來的依稀還是十年前的雄風。
幾個要待撲來的龍驤樓高手見了那旗子,神色不由一餒,心內霎時都閃過了一句幾乎忘卻的話語“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激戰之中的風雷堡群豪陡然間見了那大旗,卻均是心神大振。這些熱血漢子十年來貓在這山溝里,苦哈哈地種田打獵,也不肯出堡臣服金國。他們穿的用的多是十年前的破舊衣衫,洗得掉了色,爛了線,仍不肯換卻這些南朝衣冠,也不願退歸江南,為的便是他們曾隨著心中那位永遠的大帥在這片熱土上灑過血揮過汗,垂過淚水也留下過笑聲。
十年後重睹這那火光中呼呼怒展的大旗,這些貧苦漢子霎時覺著體內湧起一股熱騰騰的少年豪氣,握著柴斧、獵叉的臂膊格外有力起來,呵呵大叫,拼力死戰。這一來本就穩操勝券的龍驤樓武士立時陣腳微亂。
驀地一個禿頂辮發的高瘦老者疾掠過來,用女真話長聲喝道:“何三斧,你隨我追那使刀的漢子,旁人跟著徐和尚砍了那破旗子!”這老者顯是此次龍驤樓人馬的主使,隨口一喝,就有說不出的威嚴。
“徐和尚遵命!”一個胖大和尚昂首應了一聲,跟著又有四五個漢子長喝呼應,呼喝之聲起伏震耳,顯是均為高手。立時院中鏖戰的諸多金人全隨著那和尚向東殺去。
那老者卻雙臂一展,有如一只蒼鷹般直向厲潑瘋撲了過來。跟著一聲呼嘯,那斬了小花的持斧大漢也飛步奔來。
厲潑瘋罵了一聲,攜起兩個孩子,從牆頭上飛身竄了出去。院中的宋鐵槍卻知院外東側的旗杆下埋有霹靂震天雷,急撮口嘻溜溜打了個哨子,數十個正待奔往東側的風雷堡豪傑愣了一愣,才聽到宋鐵槍的嘶聲一喊:“速來保護少主要緊!”眾人一驚,急隨著他和魯金剛也向厲潑瘋奔逃的方位沖來。
厲潑瘋背上負著卓南雁,左臂攬住了余孤天的腰,腳下勁氣展開,直如怒豹驚馬一般向西沖去。老謀深算的易懷秋所料不差,這西側果然沒有伏下高手,只有十幾個金兵虛張聲勢,眼見厲潑瘋氣勢洶洶地沖到,急硬著頭皮上前阻攔,卻給他手起幾刀,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殺得四散奔逃。
卓南雁忍不住叫道:“好,厲大叔,這幾下子殺得痛快!”厲潑瘋哈哈狂笑,腳下絲毫不停,將那十幾個金兵遠遠拋在了身後。
那老者長聲怪嘯,和那提著大斧的漢子銜尾追來。魯金剛和宋鐵槍帶著幾十個風雷堡豪傑不久便即趕來,揮刃殺散了這十幾個金兵,自後奮力疾追。三撥人先後奔出風雷堡,才跑出一箭之地,忽聽得身後風雷堡東側響起震天價一聲巨響,腳下堅硬的大地也在這怒響中微微顫了顫。
卓南雁的心卻隨著那響聲忽然裂成了數片,他回頭望去,卻見風雷堡內火光耀眼,掛著岳家精忠旗的旗杆已然消逝不見。
“易伯伯——”他撕心裂腹地長呼了一聲,他知道他的易伯伯已隨著那聲炸響和那面他奉若神明的岳家軍戰旗一起遠去了。想到從今而後,他再也見不到這寵他、愛他的老人,再也見不到那張鐵一樣剛毅的臉孔了,卓南雁的全身都不禁抖顫了起來。
“不好!”那提著巨斧的漢子愕然止住步子,提起鼻子狗一樣猛嗅著夾著血腥的硫磺氣息,罵道,“徐和尚他們只怕中了易懷秋這老狗的算計!”那老者也知幾個手下只怕已隨著這聲巨響灰飛煙滅了,卻紅了眼珠子叫道:“正點在前面,先攆上再說!”提起十成真氣,起落如風,直向厲潑瘋撲了過去。
厲潑瘋身法雖快,到底攜著兩個孩童,堪堪著要給這老者攆上了。他是個血性漢子,此刻料知易懷秋與敵同歸于盡,不由悲怒滿腔,眼見身後敵手逼進,驀地吐氣開聲,掌上發力,將余孤天和卓南雁遠遠送了出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21:41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六節:虎視鷹揚 壯士斷腕
卓南雁哎喲了一聲,身子在夜風中呼呼地疾飛了數丈之遠,落下地時卻穩穩當當地毫無損傷。他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余孤天,沉暗的夜色中瞧不見他臉上神色,只覺那跳耀的目光顯得說不出的慌張。卓南雁也不知說什麼是好,只緊緊握了下那雙冰冷的手掌,回頭望時,卻見身後厲潑風大刀閃爍,和那禿頂老人斗得正疾。
陰寒的夜風搖晃著四野的林木,蕩起蕭蕭的嗚咽之聲,黑魆魆的群山頂上是墨色的天,那上面只幾顆殘星在眨眼。厲潑風便在這穿梭呼嘯的夜風中揮刀如電,虎吼連連。那把沉重之極的厚背鋸齒刀隨著他的狂舞,刃上九枚銅環交互撞擊,發出陣陣驚人心魄的銳響。那老者卻悶聲不響,手中揮著一件古怪的尺形兵刃,步法錯落,招式古怪。
交手數招,厲潑風覺得對方招術看似綿軟無力,卻如抽絲縛繭一般,將自己的大刀緊緊纏住。兩人身形交錯而過的瞬間,厲潑風借著些微的星光,瞧見老者手中那尺樣兵刃閃著一層烏油油的光,他腦中電光一閃,忍不住大叫一聲:“量天尺?”老者怪笑道:“南蠻子倒知道不少!”
猛聽得有人一聲怪笑:“海壇主,您先去‘照料’那兩個小孩。這小子正對我何三斧的脾氣,交與我正好!”卻是那提著大斧的漢子何三斧飛步趕到。
厲潑瘋聽得“海壇主”三字,心下微沉:“原來這干巴老頭果真便是號稱‘海東青’的金國邪派高手。聽說此人擅于調鷹馴豹,橫行塞北二十載罕遇敵手,數年前忽然絕跡江湖,想不到卻入了龍驤樓!那金雕、獵豹必是此人所馴!”
一念未決,何三斧已凌空掠至,揚手一斧便向他當頭劈到。厲潑瘋橫刀疾攔,刀斧相交,發出震人心魄的一聲巨響,兩個人的身子都是微微一晃。
那綽號“海東青”的老者已揚眉叫道:“不錯,這兩個孩子才是正事!”也不見他如何作勢,飄然一翻,便到了卓南雁身前。卓南雁大吃一驚,雙掌一分,擺了個伏虎拳中“跨虎登山”的姿勢,橫身擋在余孤天身前。
海東青呵的一笑:“賊小子倒有些膽子!”卓南雁虎著眼瞪著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嘴里絲毫不肯吃虧:“賊老頭還有些功夫!”海東青怒哼了聲,正待出手,忽聽數聲馬嘶,卻是魯金剛和宋鐵槍已經率人奔到,有幾人胯下還騎著剛從金兵手中搶來的戰馬。那海東青目光陡然一寒,身子勁急如電地倒飛出去,反手揮出,砰砰兩響,便有兩個風雷堡的漢子應聲倒地。他料得此刻卓南雁二童難以逃遠,但若敵手趁亂催馬逃奔,只怕難以應付,便先求斃敵殺馬。
忽然火光閃爍,眾人均覺眼前一亮。卻是一個漢子死前將火把丟在了地上,地上一團干枯的灌木碎枝立時燃起了一團火來。宋鐵槍和魯金剛眼見海東青隨手揮灑間就斬了兩個兄弟,不由呵呵大吼,一挺鐵槍,一舞撲刀,分從左右撲上。
海東青也不與他二人纏斗,覷准了騎馬的三個莊兵,身子疾如游龍一般竄了過去,鐵尺疾揮,啪啪數響,那三匹牲口頭上中尺,隨聲癱倒在地,竟是腦骨碎裂,立時斃命。
十幾個風雷堡的漢子眼見他武功精強,手段毒辣,均起了同仇共亟之心,齊聲怒吼,揮著破鋤鐵鎬便撲了過來。海東青磔磔怪笑,東一穿,西一插,每一出手,必有一個風雷堡漢子應手倒下。魯金剛和宋鐵槍挺身追趕,卻總是跟他差了幾步之遙。卓南雁一直拼力嘶叫著為風雷堡的群豪助威,卻只見那攥著鋼叉鋤鎬、穿著破舊棉衣的漢子在紅彤彤的火光中先後倒下去,不由肝膽欲裂,忽覺聲音一陣啞,竟是哭喊得嗓子都劈了。
猛聽得那邊厲潑風和何三斧齊聲怒喝,金鐵交擊之聲連綿不絕地響起,開山斧和厚背刀兩件沉重兵刃瞬息之間連撞了數下。卓南雁不知誰勝誰負,心急如焚,陡覺腕上一緊,卻見余孤天緊緊握住了自己手腕,身子簌簌發抖。卓南雁不由輕聲道:“莫怕,厲叔叔最是厲害,過不多時便會斬了這兩個金狗!”
厲潑瘋的亂披風刀法這時已經施展到了極處,卻依然被那漢子的開山大斧緊緊壓住。他心下暗自駭異:“龍驤樓內果真臥虎藏龍,這何三斧武藝還不及那海老怪,我便戰他不過。怪不得易堡主不讓我留下跟他們硬拼。”想起易懷秋,心下悲憤,刀法一緊,招招全是舍生忘死。
那海東青忽然哈哈大笑,急奔的身子霍然一頓,反向身後的魯金剛和宋鐵槍撞去。魯宋二人這才瞧清身旁的十幾個兄弟均已隕命,悲憤之下齊聲怒吼,鐵槍和撲刀狂風暴雨一般地向海東青揮去。但這二人跟海東青的功夫相差太遠,不過四五招間,便即險象環生。兩個人火紅的臉孔上全抹了層鐵一樣的堅毅之色,只是死戰不退。
猛聽得啪的一聲,魯金剛背上中了一掌,鮮血狂噴,他這人卻也真是硬氣,大吼聲中,將撲刀拼力向他拋去,身子急滾,已經抱住了那海東青的雙腿。宋鐵槍嘶吼了一聲:“兄弟!”鐵槍舍生忘死地疾刺過去,卻給海東青反手攥住,頂門上給量天尺當頭砸了一下。宋鐵槍哼也未哼,身子便軟軟倒下。
厲潑瘋這邊卻已經分出了勝負,兩個人速戰速決,各以真力硬拼,厲潑瘋內力不濟,只得一步步向後退去。砰的一聲,他的大腳猛然踩到了一片炙熱,原來竟給那巨斧客逼到了那團燃燒的篝火之中。一團跳耀的烈火立時把他身上衣服燃著。
火光中猛聽得兩個人同時大喝一聲,巨斧客的開山巨斧劈頭砸下,厲潑瘋避無可避,只得側身一伏,巨斧還是凌厲無比地掃到了他的背上。一串火星四濺,厲潑瘋背上纏著的鐵練替他挨上了這一斧。嗆的一聲,三道鐵練齊齊迸裂。
便在此時,厲潑瘋的厚背鋸齒刀電閃而至,本以為勝券穩操的巨斧客料不到自己這一斧竟然徒勞無功,驚駭之下不及閃避,竟給這劈山斷岳的一刀攔腰斬為兩截。
慘叫之中,巨斧客的兩段身子轟然倒塌在那團篝火中,砸起一片卷著血腥的焦木燃枝。兩人攪動的強大氣勁打在那篝火上,那團火如遇勁風,竟倏地熄滅。那股勁風余勢不衰,疾拍在卓南雁和余孤天藏身的灌木之前,駭得二人一起低頭。
海東青眼觀六路,實在想不到何以占了上風的巨斧客竟然給對手砍成兩段,驚怒之下連環兩掌,盡數拍在魯金剛背上。“魯叔叔!”卓南雁拼力嘶吼了一聲,一股怒火直竄起來,竟顧不得自己不會武功,拾起地上的那杆鐵槍便沖了過去。才跨出兩步,卻見魯金剛口中鮮血狂噴,已然氣絕,但雙臂兀自鐵一樣地將他雙腿緊緊箍住。
卓南雁的眼里噴著駭人的紅光,激憤之下渾沒想到自己這麼貿然上前是以卵擊石,鐵槍疾抖,直刺海東青心窩。他年紀雖小,但這一槍含憤刺出,竟也虎虎生威。
厲潑瘋大驚失色,急叫道:“少主,快走!”要待沖過去相助,卻覺脊背上一陣酥麻傳來,渾身軟綿綿的提不起力來。原來他適才遭那巨斧客掃了一斧,雖被鐵鏈擋住,但背後要穴受震,手足發麻,一時之下竟動彈不得。
“小賊作死!”冷笑聲中,海東青反手在那鐵槍上一格,立時將槍遠遠震了出去,跟著左臂一長便將卓南雁脖子抓住,喝道:“小賊是誰,這莽漢為何叫你少主?”若非他龍驤樓有令要活捉幼童和少年,這一抓早要了卓南雁的性命。
卓南雁只覺喉頭發緊,卻仍是破口大罵,想到這禿頭老怪非但親手殺了魯金剛和宋鐵槍,更是這一次率人突襲風雷堡的主謀,他惱怒之下,女真話、中原話夾雜著易懷秋平時常說的開封方言,諸般他想得到的汙言穢語一股腦地傾瀉出來。
海東青本就性子暴戾,此刻給他罵得心下著惱,連環兩腿踢出,將魯金剛的尸身遠遠踢了出去,口中喝道:“小南蠻子,老子甯肯給樓主重責,也要扼死了你!”手下緩緩使力,卓南雁口中呃呃連聲,立覺呼吸艱難,但他是個執拗性子,兀自掙著一雙眼睛向海東青怒目而視。
海東青卻陰著嗓子笑起來:“小南蠻子,你若肯服軟,爺爺便饒了你。若是你小子有種,便這麼瞪著爺爺,爺爺一點點地扼死你!”卓南雁雖然罵不出聲,那噴著火的眼睛仍是狠狠地死瞪著他。地上的厲潑瘋怒發如狂,破口罵道:“海老怪你個直娘賊的,這般欺負一個孩子算什麼能耐?”大刀撐地,要待站起,但穴道被封,只覺手臂突突發顫,就是站不起來。
一旁的余孤天眼見卓南雁勢危,本想撲過去救他,又覺自己這點身手上去也是白搭,慌張之下,身子緩緩後退,只想悄悄溜走。海東青卻早瞧見了他,仰天罵了一聲,右掌一振,量天尺疾飛過來,正擊在余孤天胸前要穴上。余孤天身子一軟,緩緩栽倒,那量天尺竟又忽悠悠地劃了個圈子,重又飛回到海東青手中。
這一招勁力拿捏恰到好處,正是海東青的拿手好戲。他右手飛尺襲人,扣住卓南雁脖頸的左掌仍是慢慢加力。卓南雁雙手使力,要扳開海東青的手指,卻覺那幾根指頭如同鐵鑄一般,半點都扯不動。
隨著海東青鐵指慢慢收緊,卓南雁的頭腦漸漸昏沉,張大了嘴,卻吸不進什麼氣息來,心底一個聲音只是喊:“我、我這是要死了麼?”
生死之際,卓南雁猛覺丹田之中有一股熱騰騰的勁道直沖上來,霎時胸中膨脹欲炸,求生之念逼迫著他揮起雙掌奮力推出。海東青內功精湛,自然不將這孩童的掌擊放在眼內,冷笑聲中,任由這兩掌拍在了自己胸前。
猛聽得一聲慘嗥響起,海東青的身子斷線風箏一般向後跌出。卓南雁這隨手一擊的勁力竟是奇大無比,海東青只覺一股強悍的勁氣隨著掌勢直撞過來,登時遠遠跌了去,身子尚未著地,口中已經噴出一口血來。
卓南雁全力擊出這一掌之後,忽覺渾身汗出如漿,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厲潑瘋大驚,急叫了一聲“少主”。卓南雁低低地答應了一聲,身子卻軟軟地提不起半分力道來。
厲潑瘋見他尚能應聲,心下稍安,回頭看時,卻見余孤天穴道被封,平躺在地,那海老怪卻在地上喘息著緩緩坐起,盤膝而坐,正自全力運功。厲潑瘋心中一凜,知道這老怪此刻受傷極重,但若是由他先行回複功力,自己三人只有任其宰割,急忙收攝心神,凝氣調息。
卓南雁拼力抬起頭來,卻覺天上的星光愈發黯淡,地上只能瞧見兩個黑黢黢的影子,隱隱地覺得厲潑瘋暴呼暴吸,深長有力,海東青那里卻如泥胎木偶一般沒有一絲聲息。
山道間一時靜得駭人,風雷堡那頭竟也傳不出任何聲息,只有山風往來穿梭,這深山的冬夜此刻就象一塊濃得化不開的墨汁,將野道山林間的一切全染成一片凝滿了血腥的幽暗。卓南雁大口呼吸著清冷的夜氣,過了片刻,忽覺四肢一抖,竟也慢慢地撐起了身子。
又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忽聞海東青一聲低笑,身子疾彈,已從地上躍起,直向卓南雁撲來。他這時功力稍複,狂怒之下只想一掌先將卓南雁斃了。
“狗賊!”一旁的厲潑瘋竟也在這時發出雷霆般的一聲怒喝,挺身縱起,劈頭一刀已向海東青腦後砍到。海東青怪叫了聲“來得好”,身子疾伏,量天尺斜揮一招“咫尺天涯”,瞬息之間反守為攻。厲潑瘋心下微驚,大刀盤旋,要待再斬,卻見海東青呼呼呼連環三尺,分襲自己的胸口、小腹和咽喉。海東青適才曾和厲潑瘋交手數招,已對他的亂披風刀法路數了然于胸,此時這三招似是隨手攻出,卻是早就盤算好了的毒辣招數。
厲潑瘋嘿了一聲,錯步退開時,忽覺那量天尺上生出一股強勁的黏力,將他的大刀粘住後逼到外門,一愣之間,海東青的鐵掌已然當胸推到。厲潑瘋只得揮掌相對,雙掌才交,便覺腹背之間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他素來以駭人的膂力取勝,這時硬拼掌力,便實在難敵這功力深厚的海東青。
海東青呵呵怪笑,掌上勁力排山倒海一般湧了過來,只盼一舉奏功。生死之際,厲潑瘋忽地奮聲大喝,腳下輕飄飄地一轉,這一轉看似漫不經心,卻恰恰將海東青掌尺上的勁力盡數卸開。海東青一驚之下,厲潑瘋的大刀忽然直向他咽喉刺來。他這把厚背鋸齒刀素來大劈大砍,此時忽然使出這等剛柔相濟的劍招,著實出人意料。
那老者驀地見了這一式怪異劍招更是大驚失色,錯步叫道:“這……這莫不是太和補天劍法?”心膽微寒之下竟有些身法凝滯,便在此時,驀覺身上一痛,背後已給銳物刺中。原來卓南雁覺得這時勁力回複,自地上拾起一杆長槍拔步奔來,覷個空隙,便奮力向海東青刺了過去。偏巧海東青見了厲潑瘋這天外飛來的一記怪招竟是心神大亂,立時給卓南雁這乘虛而入的一槍刺個正著。
海東青驟覺背後中槍,內力迸出,脊背上刹時堅逾頑石,但不知為何,今晚卓南雁手上的勁道竟是大得驚人,鑌鐵槍勢不可擋地直搠進來,半個槍頭登時紮進了後背。海東青長聲嘶吼,反手一掌掃在卓南雁肩頭,將他瘦小的身子遠遠拍了出去。
卓南雁的身子跌到地上,海東青才瞧清暗算自己的竟又是這個瘦小的孩童,心下又是驚奇又是駭異,驀覺耳畔吼聲如雷,竟是厲潑瘋的連環三刀已如疾風驟雨一般劈到。
他這時重傷之下,實是難以抵擋這般勢若瘋虎的刀法,拼力施展獨門步法“戲波步”,連竄三步,仍是躲不過最後一刀,頭上辮發連著薄薄的一層頭皮給這一刀盡數削了去。海東青心膽俱碎,飛步縱出,身子登時隱入黑暗之中,幾個起落,瞬息間便去得遠了。
“少主!”厲潑瘋卻懶得理他,大叫著跨向卓南雁,“你……你傷得怎樣?”驚駭之下,聲音都抖了。卓南雁卻自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咧嘴笑道:“沒甚麼,老家伙的爪子還不夠硬!”話一出口,又覺心腹內熱氣奔竄,煞是難受。厲潑瘋見他無恙,心下稍安,問道:“你往日病蔫蔫的,適才這一掌一槍怎地有這大氣力,幾乎要了老家伙的命?”
卓南雁心中也是茫然不解,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只覺著心底下迸出一股氣力,稀里糊塗地就推出去一掌。那一掌也沒覺有多厲害,多半是這老家伙不中用!”
厲潑瘋覺著他說話時口中微喘,不由歎氣道:“那老毛病又犯了麼?”卓南雁苦笑道:“正是,還是小時候種下的毛病,用力之後就出汗難受!”厲潑瘋聽了這話,身子卻微微一顫,長歎一聲道:“走吧,這時咱卻是半刻不能耽擱!”將他一把扛在肩上,又過去攬住了余孤天的腰,夾在肋下,足下生風,飛一般向南馳去。
三人向南奔出好遠,回頭望時,卻見風雷堡方位已經起了熊熊大火。卓南雁心如刀割,忍不住揮起拳頭捶著厲潑瘋的肩頭,道:“可憐易伯伯,可憐風雷堡的眾位叔伯……厲大個子,我、我將來必要學會武功,找那海東青、完顏亨這一干龍驤樓的狗賊,報了這血海深仇!”論輩分卓南雁該叫厲潑瘋為“厲叔叔”,只是他性子散淡,有時便隨口喊他“厲大個子”,厲潑瘋也是絲毫不以為意。
“不錯,這才是我的好少主!”厲潑瘋腳下不停,口中叫道,“易懷秋這老頭什麼都好,就是人老了膽子太小,瞧你身上有些鳥病,便不讓你習武。為了這事我可是沒少跟他吵!”卓南雁聽了這話,卻搖頭道:“厲大個子,不許你說易伯伯壞話,老人家也是為了我好!”
厲潑瘋哈哈一笑:“灑家就是這個脾氣,其實這倔老頭我是佩服得緊的。嘿,你若不練武,這一身大仇,要到驢年才能得報?他奶奶的,男子漢大丈夫,有些小傷小病算得什麼,總不能終日當個姑娘家養著!喂,小和尚,你若是難受,便拍我一下!”最後一句話卻是對余孤天說的。
余孤天被他夾在肋下,給呼嘯的夜風吹得頭皮發麻,但這時逃命要緊,旁的全顧不得了,聽了這話便只含混地應了一聲。
卓南雁卻給厲潑瘋的話說得眼前一亮,叫道:“正是,到了雄獅堂,我定求羅先生教我武功。若是練不出個樣來,怎對得起我爹的在天之靈!”想到自己的父親卓藏鋒當年以一把鐵劍會盟天下,心中更覺熱血沸騰,忽然問,“對了,厲大個子,適才你跟那海東青打斗,忽然使出一招來,怎麼就嚇得那老家伙失魂落魄?”
厲潑瘋嘿了一聲:“那是跟你爹學來的一招劍法。卓教主劍法天下無敵,蒙他老人家瞧得起,私下傳了我三招劍法。只是他這太和補天劍法何等精奧,我這笨驢一般的人總是連皮毛也學不到。他奶奶的,想必這海老頭曾經領教過教主神劍,一見之下嚇得屁滾尿流,讓咱們得了便宜!”卓南雁心里面熱辣辣的,暗道:“太和補天劍法,這名字好大氣魄,不知我這輩子還能不能學得到爹爹的劍法?”
“這是教主的在天之靈護著咱呢,”厲潑瘋仰頭向天喃喃自語,“教主、夫人二位英靈在上,你們活著時是英雄,死了必然也是神仙,求你們保佑俺厲潑瘋跟少主人這一路平平安安的直到江南!”
卓南雁和余孤天聽了這話,全忍不住一起舉頭望天上瞧去,卻見頭頂上大塊鉛色的冬云正在廣袤幽暗的蒼穹上緩緩翻滾,這又是一個深寒刺骨的漫長冬夜。
厲潑瘋性情雖暴,卻是個耿直漢子,生怕余孤天被夾得難受,不時也將他和卓南雁位置對調。余孤天被點的穴道本就不重,隨著厲潑瘋奔騰良久,已然解開。兩個孩子要他放下來自己跑,他卻只是不肯,內力展開,邁著大腳奔跑了很久,兀自快逾奔馬。
疾奔了幾里路,腳下的山路又變得崎嶇起來,前面一座峰巒疊嶂的山嵐猙獰地矗立在深黑的夜色里。厲潑瘋卻忽地住了步子,望著黝黑的峰影歎息道:“過去歇歇!”卓南雁拼力睜起眼向前瞧去,只隱隱瞧見山腳下一座破廟給一片松樹林子環著,冷寂寂地甚是荒涼。
邁進黑黢黢的廟里,厲潑瘋便晃亮了火褶子,將地上兩根枯樹枝點燃了。卓南雁才瞧清這是座破敗已久的山神廟,飛簷積灰,四壁洞穿,那金漆脫落的神像也缺了半邊身子。他心下奇怪:“這是逃命的緊要時刻,厲叔叔這急性子人為什麼偏要到這破廟中歇息?”
厲潑瘋卻揮起袖子,在那神像身上擦了幾下,才沉沉歎了口氣:“瞧這血跡,便是你娘趙芳儀趙女俠留下的……”卓南雁身子陡然一顫,借著閃爍的火光,才瞧見神像胸前那一灘已凝成碧色的血跡,心底就是一片沉沉的撕痛:“原來厲叔叔是讓我看這個!”扭過頭緊緊盯著厲潑瘋,顫聲問:“我娘她在這地方跟誰厮殺過?”
厲潑瘋的雙眼給那跳耀的火光照成一片血紅的顏色,沉聲道:“那時四海歸心盟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又逢明教有變,教主身邊只余幾個忠心漢子,秦檜那狗賊更親遣心腹爪牙‘吳山鶴鳴’趙祥鶴,率手下鐵衛追殺他夫妻二人。那時你還不足三歲。卓教主無奈之下,只得帶上我們幾個兄弟,親自護送你母子二人舉家北上,想要先將你們寄養在風雷堡內,他再回來重整四海歸心盟和明教。”
卓南雁心中一苦,不禁張口問道:“厲大個子,為什麼我爹這樣一心為國的大英雄,卻在大宋國內難以存身?”
厲潑瘋卻給他問得一愣。望著卓南雁那清泉般純淨的眼神,厲潑瘋的心中陣陣刺痛,那張火光下通紅的臉孔愈加猙獰,沉了沉,忽然將腳在地上重重一頓,罵道:“他奶奶的,咱大宋國人從上到下便是不喜好英雄,大凡英雄好漢,都是不得好死!當初的宗澤宗爺爺是這般,岳元帥是這般,咱卓盟主也是這般!”
余孤天聽了這話,竟也心有所感:“豈止宋國如此,我大金不也是一樣麼?賊酋完顏亮篡位,舉國附逆,竟無一個男兒!只師父徒單麻一人忠心耿耿,算個英雄,卻也不得好死!嘿嘿,人活世間,忍辱偷生,趨炎附勢,原比做個特立獨行的英雄要好得多!”
卓南雁卻在火光中昂起了小臉,亢聲道:“我仍舊要做英雄,象我爹爹一般,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好,這他娘的才是教主的好種!”厲潑瘋心神激蕩之下,仰頭望著黑沉沉的廟外,一顆心似是又回到了十年前,聲音也變得沉郁無比:“趙祥鶴那狗才號稱‘江南第一手’,卻連你這繈褓中的孩子也不放過,竟命人對你暗下毒手。雖然我們防范得緊,卻也讓你受了內傷。那時我們從杭州一路北上,連番激戰之下,才到常州,夫人和你的身子便愈發虛了。教主聽得天柱山飛來峰下的南宮世家有種起死回生的什麼靈藥,無奈之下,便讓我們先護送夫人和你北上,他卻先要繞個彎子,西去南宮世家親去取那靈藥……”
卓南雁隱約聽易懷秋說過,南宮世家是江南武林六大世家之一,高手輩出,名望鼎盛,心下便是一沉。余孤天卻聽他二人絮絮叨叨,心下不免著急,但當此之際,卻也只得沉著性子侯著。
“哪知教主趕到南宮世家,卻正遇到等候多時的大金國第一高手、龍驤樓主完顏亨,後來‘吳山鶴鳴’趙祥鶴也率著大批鐵衛趕來劫殺。據說江南雄獅堂羅堂主大老遠地趕去相助教主……”厲潑瘋說得雙眉抖動,神色愈加悲憤,“那一戰當真是驚天動地!只可惜到底誰勝誰敗,卻是誰也不知,而教主卻再也沒有音訊!”卓南雁聽得心神搖曳,暗道:“爹爹雖有‘獅堂雪冷’羅堂主相助,但對手‘滄海龍騰’、‘吳山鶴鳴’都是頂尖高人,更有大批黨羽,這一戰只怕凶多吉少!”
一陣冷風吹來,將那兩根樹枝火苗噗的打滅了。三人心中都是一沉,卻聽廟外風搖松林,發出颯颯濤聲,有若群獸齊吼。
厲潑瘋的雙眼卻在黑暗中爍爍閃著:“我和幾個兄弟護著夫人北上,也是步步荊棘,一路厮殺,追殺的高手被我們殺了不少,但明教五個兄弟卻只剩下了我一人。捱到這山神廟內,卻又是一場血戰,我和你娘拼死惡戰,斬了最後兩個格天社的鷹爪子。但那一戰之中,夫人為了護著你,卻也受了重傷,這才硬撐著到了風雷堡。你還不足三歲,本就有傷,那一戰之中又受了驚嚇,夫人到了風雷堡後對你百般救治不得,心神更是大為損耗,沒多久便也去了……”
他說到這里忽然揮拳猛捶了一下前胸,黯然道:“你後來大難不死,身子卻總是多病,病蔫蔫的難以習武。易老頭見你性子執拗,始終不敢將這血海深仇告與你知。夫人臨終前也曾遺言,不得讓你知曉自己身世,只盼你安安穩穩地過這一生。嘿嘿,咱這一回要活著逃到江南雄獅堂,那是千難萬險之事,路上隨時都可能喪命,我老厲只能將心底藏了十多年的這些話說了出來,好歹讓你做個明白鬼!”
卓南雁的心忍不住一陣抽搐:“原來這殘破的山神廟里,十一年前竟有這般驚心動魄之事!是了,怪不得厲叔叔醉酒之後,總是哭喊‘夫人,夫人,你先走啊’,想必母親在這慘烈的一戰中受了不治之傷,厲叔叔便為此常常自責不已。嘿,易伯伯瞞著我,是為了我好!這時厲叔叔說給我聽,也是為了我好!”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23:41
在這一日一夜之間,他經曆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得知了太多的慘酷真像。那一顆小小孩童的心靈,忽然嗅到了一股從未想到的人生的蒼冷況味。這種錐心的痛楚難以言說,卻那樣銳利,那樣持久。
他大喘了幾口氣,忽然道:“厲大個子,我娘……她長得什麼模樣?”厲潑瘋一愣,聲音霎時舒緩了許多:“你娘長得很美,便如天上的仙女一般,劍法也是很高,因她愛傳白衣,江湖中人便送了她個‘素衣劍’的綽號。”卓南雁的心中一陣迷茫,只覺喉頭哽咽,便再難說出什麼。
一股冷風穿堂而來,拍得人肌骨俱寒。厲潑瘋卻忽然將手重重拍在卓南雁肩頭,低吼道:“南雁,今兒帶你來這地方就是讓你記住了潑天大仇!男子漢大丈夫,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報了這大仇的!”
兩個孩子聽了這咬牙切齒的聲音,心下一緊,全在沉沉的夜色里點了點頭。在這一瞬間,兩顆不同經曆不同境遇的心靈里竟燃起完全相通的仇恨火焰來。
“小和尚,”厲潑瘋卻轉頭對余孤天道,“咱們這一回要下江南逃命,路上說不得處處都有追兵埋伏,你若不想跟著我們擔驚受怕,待會下山之後我便將你放在路上的荒僻村莊里!”余孤天卻知道這一次風雷堡遭襲,多半和自己有關,官府和龍驤樓的人抓的是他,如何敢落了單?急忙拼力搖頭。厲潑瘋才歎息一聲:“好,那便一起走吧!”攜著二童走出廟來。
他為避龍驤樓鋒芒,不敢南走南陽,向東繞了個圈子,往東南跑跑停停地行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時,已到了羅渠鎮。
正巧今日正有個早集,已有人迎著稀薄的朝陽,擔著擔子、趕著騾子三三兩兩地聚到大路上來了。想是臨近年關,菜農商販都想在這冬閑時節賺上兩個閑錢。厲潑瘋大喜,拿出包裹里的銀子買了兩匹騾子,自乘一匹,將兩個孩子放到另一匹上加鞭趕路。
想是龍驤樓從未把風雷堡這小地界放在眼內,只道海東青這等高手出動,必操勝券,竟未再多派人馬前來,三人途中也就再未遇見任何阻隔,路上也沒見官軍往來巡視。
厲潑瘋卻不敢有絲毫松心,心知龍驤樓手段通天,路上越是這般無事,他心中倒越覺不安。三人不敢停歇,只胡亂在牲口背上嚼了些干糧,一刻不緩地催騎南下。也虧得這兩匹走騾健實有力,疾走了大半日,已經到了唐州地界。
行到黃昏時分,三人精疲力竭,猛一抬頭,卻見一座嶙峋起伏的大山佇立遠方,雖是寒冬,仍能見著山上林木的蔥郁秀氣,端的雄麗多姿。厲潑瘋展眉叫道:“前面的便是桐柏山啦,翻過此山,便是大宋地界!龍驤樓再凶,也不能將咱們如何了!”三人快馬加鞭,直向山道奔去。
才在山道上拐了兩個彎子,忽聽遠處隱隱傳來一聲長嘯。這嘯聲有如一條張牙舞爪的蒼龍劃空而來,倏地鑽進眾人的耳際,再從耳朵里直竄入心間,紮心刺腑地甚是難受。卓南雁和余孤天給那嘯聲擾得頭腦一昏,渾身抖顫,險些要從坐騎上載下來。
厲潑瘋雙掌疾探,將他二人穩穩抓住了,口中驚道:“他奶奶的,什麼人內力如此了得?”一道尖細的笑聲橫空傳來:“風雷堡的小子,你們逃得過海老怪,卻逃不過蕭大爺的手心!這一次鷹揚壇的海老怪丟了大臉,正好顯出我龍驤樓虎視壇的手段!”
卓南雁只覺那笑聲便若根根針刺,紮在耳中,煞是難受,眼見身前的余孤天渾身顫抖,急忙自後抱緊了他,再伸手緊緊箍住缰繩,口中喘息道:“是……龍驤樓的人!”
厲潑瘋面色陡變,黯然道:“是龍驤樓的虎視壇主‘百年身在愁病中’蕭別離!聽說龍驤樓有鷹揚、虎視、鳳鳴、龍吟四壇,一壇勝于一壇。海東青是鷹揚壇壇主,他這次鎩羽而歸之後,這虎視壇壇主‘病書生’蕭別離便親自出馬了。這人比那海老怪還要難纏百倍,快走快走!”
卓南雁見他面色慘變,心中一驚:“厲叔叔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提起這病書生也是忌憚得緊,不知這是個何等人物?百年身在愁病中,這綽號當真怪異得緊!”
三人縱馬疾奔片刻,卻聽那笑聲又自背後傳來:“跑得再快些啊,老子最愛玩這貓捉老鼠的把戲!”聲音似哭似笑,就在耳後不遠似的。三人愕然回顧,卻只見亂石嶙嶙,野徑蕭蕭,哪有半點人蹤?
厲潑瘋忽然想起這荒山冷寂,只怕是這厮內功精深,聽著蹄聲跟蹤而至。眼見前面閃過兩個岔路,他將兩個孩子提到身前,三人合乘一匹大青騾自向東行,卻任由那匹空騾子向西奔去。
再奔了片刻,他干脆抱著兩個孩子飛身躍下,在那青騾臀上狠力拍了一掌,大青騾四蹄放開,潑刺刺地順著山道直奔下去。厲潑瘋卻挾著兩個孩子向山上掠去。
這桐柏山是天下四瀆之一的千里淮河的發源地,也是江淮兩大水系的分界之處,山勢兼容北國雄渾和南疆秀麗之美,更因南北氣候交彙于此,故而林木繁茂多姿。好在這是深冬時節,崎嶇的山道上沒有礙眼絆腳的亂草雜枝,只是寒天路滑,美不勝收的奇峰怪石反成了奔逃的阻礙。厲潑瘋一邊攜著二人在山上亡命飛奔,一邊低聲咒罵著這滑腳的石頭。
但這病書生蕭別離好不了得,三人奔了半柱香的功夫,他那呼喝又遙遙傳了過來:“給蕭大爺綴上了,還想逃麼?你們逃得越久,蕭大爺越會狠狠折磨你們!”這聲音似乎極遠,又似乎就在耳邊。厲潑瘋神色一變,罵道:“只怕跑不了啦,待會若是這厮追來,你們不必管我,只管翻山逃命!”
卓南雁心中一沉:“厲叔叔素來膽大,今日怎地說出這樣喪氣的話來?”正要說什麼,卻聽厲潑瘋沉聲道:“少主,有一樁事情你要記住了,咱們都是明教中人,避難在風雷堡。便是因為咱們,風雷堡慘遭滅頂之災,這大仇人就是龍驤樓主完顏亨!他日你若是學得武藝,便千難萬險,也要先給風雷堡報了此仇!”
卓南雁望著他灼灼閃爍的雙眸,想起那些在火光中破衣飛揚、滿臉堅毅的群豪,登時胸中燃起滿腔怒焰,一字字地道:“那完顏亨雖是金國的第一高手,可這個仇,我是一定要報!”
厲潑瘋贊一聲好,道:“咱明教中人,最重恩仇分明!這二百條熱血漢子的潑天大仇若是不報,那真是枉自為人了!”卓南雁心中也滿是悲憤,口中不住呼呼喘氣。
三人伏身在接天蔽日的密樹叢林中穿行,四周都是掉了葉子的老檜蒼柏,濃郁的木葉氣息不斷撞擊著他們的鼻端。蕭別離的嘯聲卻不緊不慢地在耳後時時蕩起。
疾奔的厲潑瘋忽然咧嘴一笑,說:“小時侯師父給我說過一個故事,他說曾經在山溝里看到兩只狼合著追一群山羊,”他粗啞的嗓音壓得極低,沙沙地響著,卓南雁不知他為何這時要說故事,卻也只有耐心聽著,“幾只小羊落了後,眼看要被那兩只狼撲到了,忽然一只老山羊掉頭沖了回來,後來那狼便撲住了老山羊,小山羊卻逃了。”他說到這里又嘿嘿笑了兩聲,道:“他奶奶的,這故事我師父那時講得出彩極了,給我講起來卻是這麼干巴巴的。”
卓南雁心中一動:“厲大叔這時干嘛講這故事,難道他要學那老山羊?”扭頭望著厲潑瘋那在樹蔭中忽明忽暗的一張臉,卓南雁看不清那臉上的神情,只覺得這黑黝黝的臉凝重無比。
厲潑瘋陡地在一處岔路前凝住了步子,將他們放了下來,低聲道:“由這條山路南行,便是大宋地界,少主,莫忘了厲潑瘋在這樹林里和你說的話!”也不待他回答,忽然在密林中折向西北竄了下去。
卓南雁喉間一陣哽咽,猛然明白了什麼,低叫道:“厲大個子,你也給我好好記著,無論如何,你都要好好活著!我卓南雁自會前來救你!”厲潑瘋轉過頭狠狠點頭,眼中閃出驚喜光芒,跟著越行越快,片刻間便融在了沉沉的密林中。
蕭別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哈,看你們還跑得到幾時——還不給我站住!”他喊頭一個字時,幾乎就在卓南雁二人身後,說到“站住”時,卻遠了許多,原來是發現了厲潑瘋狂奔的身影,便轉向西北追了下去。
卓南雁幾乎便想舉步追出,但隨即想道:“卓南雁呀卓南雁,若是你此時沖出去不但枉自送了性命,還辜負了厲叔叔的重托,豈非連那幾只小山羊都不如?”正自猶豫間,面色焦急的余孤天已狠拉了一下他的手。卓南雁長吸了口氣,只得跟著他伏身向山下奔去。
忽然間遠山中傳來厲潑瘋嘶啞的聲音:“姓蕭的,明教厲潑瘋在此,咱們兵刃上見個真章!”卓南雁知道厲潑瘋故意大聲說話是說給自己聽的,當下腳下加速,不敢稍做停留。
隨即一陣兵器撞擊的聲音密如爆豆般傳來,卓南雁的心也隨著這撞擊聲劇烈地跳動著,腳下越奔越快。
猛聽得蕭別離哈哈大笑,兵刃交擊之聲噶然而止,再響起來時卻又遠了許多。卓南雁驀地仰起頭,呵呵地大笑起來:“厲大個子,你給我好好活著,你要給我好好活著!我定會回來救你!”臉上淚水滾滾而落,山間寒風拍在潮濕的臉上,錐心刺骨的痛。
余孤天見他忽哭忽笑,心下害怕,拉緊了他飛步下山。堪堪要到山腳,余孤天腳下卻踩著了一塊滑溜溜的青石,腳下一軟,二人都立足不住,竟自山道間骨碌碌滑了下去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七節:曲動蕭寺 氣凌豪橫
桐柏山南麓便是大宋京西南路的隨州地界,自紹興和議之後,金宋兩國便不在邊界派駐重兵。二人連滾帶爬地下得山來,跑了片刻便瞧見了那路邊的界石。
卓南雁心下陣陣激蕩:“爹爹給我起名叫卓南雁,就是盼著我早一日回歸故土。我這只小雁長到了一十三歲,可不是終于回來了!”想起風雷堡群豪殉義,厲潑瘋生死不明,那股喜悅立時又煙消云散了。余孤天卻一直面色沉郁,雖是暫時逃脫敵手,但他想起從此別離故國,心中又泛起陣陣撕痛。
兩個孩子不敢片刻停留,飛步急奔,身後卻一直沒有傳來厲潑瘋或是蕭別離的聲息。卓南雁的心卻不禁慢慢向下沉去,明知道余孤天不會說話,依然不顧冷風呼呼灌進口來,連連地問:“孤天,你說厲大個子會不會再追過來,他……他會不會有事?”余孤天胡亂地點著頭,想起厲潑瘋多半無幸,心下竟也絲絲的有些難受。
二人跑跑停停地一口氣逃了數里之遙,卻見蒼暗陰晦的天穹下,冷寂寂的橫著一座蕭瑟的村落。
這時山風四起,天色陰得好重,頭上的濃云一團團地似是給爐火烤過的,閃著青灰暗紫的怪異顏色,給朔風一蕩,低低地都快壓到頭頂了。道路兩旁無數枯草荊棘全在寒風中蜷縮著身子,瑟瑟地抖動。
迎面刮來的山風里摻了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汗水涔涔的身子給冷風一拍煞是難受,卓南雁身上陣陣發冷,眼見余孤天牙齒不住打顫,便道:“這麼跑下去,不累死也得凍死咱們,得找個地方歇歇!”余孤天唔了一聲,卻揮手向前一指,只見一座冷寂寂的小廟正挺立在風雪中。
二人飛步奔到近前,卻見廟上的匾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幾個字,推門走進去,卻見大殿前燃著一堆篝火,一群人正圍火取暖。卓南雁見了生人,先吃了一驚,待瞧清楚那只是幾個烤火取暖的村民,才心下稍安。
這廟院子不小,正殿上供著一尊神像,依稀是個面目清秀的青年將軍。廟里似是沒有常駐僧道,七八個村民圍在殿前,一個面色黝黑的六旬老者彈著一面小羯鼓正說著書。想是農閑時節,這小廟擋風遮寒,便引了一批村民來此聽書。一股子生炭濕柴燒出的煙氣伴著陣陣暖意,在昏暗的殿內四處亂竄著。
卓南雁凝神四顧,卻見遠處明柱下還倚坐著個面目削瘦、衣衫破舊的中年漢子,身旁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瞧神情似是一對父女,因隱在暗處,瞧不清長相,只依稀瞧見那漢子手中抱著一對牙板和胡琴,顯是流落江湖唱曲的父女倆。
廟里的眾人全聚精會神地聽那老者說書,也沒人注意這兩個少年悄沒聲息地湊了過來。
只見那老者敲著羯鼓,搖著梨花板唱道:“滴溜溜號帶齊飄,威凜凜掛甲披袍,撲咚咚鼓擂春雷,雄糾糾人披繡襖。百戰百勝岳家軍,長驅河洛馬咆哮。”
宋時百姓好聽藝人講抗金英雄的俠義故事,時人稱為“鐵騎兒”。這老者說的正是當初岳家軍北伐之事。卓南雁自幼生長于深山,一聽之下便覺得新鮮無比,開始心內還惦記著厲潑瘋,但終究是少年心性,漸漸地心思便全在那鐵騎兒上了。
那先生才唱了幾句,那廟門忽又支的一聲開了,兩個皂衣漢子晃著身子蹩了進來,瞧打扮全是宋朝的官府捕快。
當先那人瘦臉凸顴骨,頜下翹著一叢山羊胡子,進來後目光四處亂掃,道:“兀那說書的,你們瞧見了個身子高大的老乞丐來過麼?”說書老漢和幾個村民連連搖頭。
山羊胡子罵了一聲,叫道:“也不知是哪里來的老不死乞丐,居然去招惹格天社!這凍死猴的臘月天,還累得咱爺們頂風冒雪的四處尋他。”他身後那隨從道:“管他呢,格天社的大爺下了令要咱尋他,咱出來胡亂應應景也就是了。一個老乞丐能逃得了格天社的天羅地網去麼?這大冷的天,凍也凍死他了。”二人說著撥開人群,坐在了火前,山羊胡子向老漢喝道:“接著說,接著說,揀一段熱鬧的說來聽聽。說好了,爺有賞!”
那老漢應了一聲,停鼓不敲,張口說道:“老朽今日既來到這楊將軍廟,便說一說當年楊將軍的鐵血丹心。話說楊再興楊將軍隨著大軍北伐,在岳元帥帳前討了個正印先鋒官,率了三百條好漢逢山搭路,遇水架橋,一路長驅直入,不想卻在臨颍外的小商橋前正撞上金國四太子兀術手下三大王帶領的數萬大軍。那四太子手下三大王是哪幾個?正是龍虎大王、蓋天大王、昭武大王,各帶一萬大軍,氣洶洶好不威武,怒沖沖如狼似虎!”
在岳飛屈死風波亭之後,岳家軍之事被官府嚴禁議論傳播,但民間百姓、尤其是金宋邊界上久受金人欺凌的窮苦百姓卻仍是喜聞岳家軍故事。山羊胡子卻算個官差,聽那老者說這岳家軍楊再興的故事,不由皺了皺眉。
只聽那老者又道:“有道是兩軍相遇勇者勝,眼見著敵眾我寡,楊將軍卻毫無懼色,吼一聲驚天動地,催動坐騎千里青霜駒,揮動神飛亮銀槍,直撞入敵陣。這一番大戰直殺得天昏地暗,那時天降大雨,雙方將士流下的血水全落入了溪澗之中。正是——”說著拖個長腔,將小鼓一敲,亢聲唱道,“漫漫殺氣飛,滾滾征塵罩,百戰袍甲紅,四野陣云高。”聲音淒郁蒼涼,如帶金戈鐵馬之聲。
圍坐著的村民全聽得津津有味,卓南雁更忍不住高聲叫好,只有余孤天聽得南朝俠義之事,心中不是個滋味。
那老者唱了幾句,臉色便一片沉暗,歎道:“那天上大雨拼命的下,地上兩軍拼命的殺,這三百條岳家軍好漢如同三百條猛虎,跟著楊將軍在數萬敵騎之中橫沖直撞,斬殺金兵兩千名,直殺了那萬夫長、千夫長、百夫長無數,最終三百豪傑盡數不屈戰死。那橋下的溪水已給血水染得赤紅一片,成了一條血澗赤溪。那楊將軍在敵陣之中殺得幾進幾出,全身浴血如同紅人一般,兀自毫無退意。
“到得後來,他單槍匹馬守在小商橋上,以一人之力,竟殺得數萬金兵過橋不得。金兵無奈,只得放亂箭射死了他。饒是如此,楊將軍死後半個時辰,金兵硬是不敢近前。後來岳大帥揮兵到此,尋到了楊將軍的尸身,火化之後,竟得了箭鏃兩升。正是,驟雨雄兵數重圍,將軍百戰碎鐵衣。青史圖書載丹心,橫戈氣寒虎羆威。”這老者說得眉目聳動,聲色並茂,聽得眾人盡皆動容。
驀地小鼓咚然一響,一段“鐵騎兒”已然說罷。卓南雁抬頭看時,卻見院中昏溟蒼茫,暮雪正緊,這一段書竟使眾人聞之如醉,神馳萬里。
那老者拱手道:“諸位爺,這楊再興楊將軍如此忠義,後來京西一帶廟宇,多有他的牌位!”就有村民連連點頭,應和道:“是,俺們這楊將軍廟都道是供的是楊六郎,想必也是這位楊將軍。”幾個人就將銅板丟到老者的銅盤里。
“狗屁岳家軍,狗屁楊將軍!”那山羊胡子官差卻一把火竄到了腦頂上,跳起來尖聲罵道,“當著我丁長富丁大爺的面還敢胡言亂語,楊再興算個屁!那岳飛又如何?十年前還不是給秦相爺宰了!這楊再興若是不死,風波亭上說不得也得陪著岳飛挨上一刀!”他這放聲一叫,惹得眾人全是一驚。
山羊胡子丁長富已走過去劈手一把將盤子里的銅錢奪了。那老者氣得面皮發白,卻不敢作聲。幾個山民也是敢怒不敢言。
卓南雁雙目發紅,便待發作,忽然想起:“易伯伯說過,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我一點武藝不會,上去徒然吃虧,這不知進退的暴躁脾氣可要暫且改改!嗯,這小子叫丁長富,可要記住了這狗賊名號!”
那丁長富兀自指著說書先生罵罵咧咧:“趁早給爺閉上你的狗嘴遠遠地滾走,不然抓了你交與那格天社!你這老東西若有種,便到京師秦相爺府里面去說這‘鐵騎兒’去!哎喲——”話沒說完,忽然驚叫一聲,跳起老高,捂著嘴叫道,“是誰,嗚嗚,奶奶的是誰放暗器暗算……嗚嗚……老子?”眾人凝神細瞧,才見丁長富的嘴中竟已鮮血淋漓。丁長富哇的一聲,張嘴將那“暗器”吐了出來。他那隨從低下頭來一瞧,不由扯著嗓子叫起來:“丁爺,奇了,是根羽毛。莫非是這球鳥毛打掉了您的三顆牙!”
眾人全是一驚。卓南雁凝神瞧去,卻見地上淋漓的血跡中果然插著一根翠色綠羽,心下暗道:“這翠羽長不過指,似是鳥翅上的翎子。這一根輕靈的翠羽怎會打落了丁長富的滿嘴牙齒?”
忽聽得一道粗沉的聲音笑道:“跳梁小丑,無知蟊賊,也敢在這楊將軍廟內胡言亂語!趁早給爺閉上你的狗嘴,不然抓了你交與那閻王爺!你這小蟊賊若有種,便到陰曹地府里面去放你的狗臭屁去!”這笑聲乍然而作,滾滾如雷,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
卓南雁聽這人最後兩句卻是拿丁長富的話轉過來罵他,不覺大是解氣,但轉頭四顧,卻見院中飛雪飄飄,殿內火焰抖顫,也不知是誰發出的笑聲。
丁長富捂著嘴竄出殿外,四處查看,卻哪里有半個人影,正自心驚膽戰間,一個白胡子村民忽然向那神像跪下,叫道:“神仙呀,莫不是楊將軍顯靈麼!”一群村民連那說書先生,都給他這聲喊驚得渾身一抖,不由自主地跪在白胡子身後,齊齊向那神像磕下頭去。不少人口中還念念有詞。丁長富眼見眾人下跪,心中半信半疑,但他此時驚魂未定,也不敢貿然上前生事。
卓南雁心下暗自稱奇:“這必是一個武林高手出手教訓那狗官差!只是這人身手好高,竟然來去無蹤,真是奇了!”四顧之下,見只有那一對唱曲的父女悶聲不語地側身倚在柱子下,似是對眼前一切全不在意。
便在這時,卻聽廟外一個清朗的聲音叫道:“大雪風寒,世伯不如暫到這古廟之中避上一時!”立時又有一聲沙啞的笑聲響起:“哈哈,言之有理!這西北風白毛雪,刮了老夫的老面皮不打緊!若是吹著了閑侄女花容玉貌的小嫩臉,可就大是要緊!”聲音響亮,在暮野之中傳出好遠。
廟門一開,卻走進來四五個人。當先一人四十余歲年紀,身著碧綠武官時服,手中擎著一根金光閃閃的竹節鞭,瞧這人白面長眉,顧盼甚豪,只是那胸前衣襟裂了數個口子,瞧上去就有幾分狼狽。他身後還跟著兩個窄袖快靴的烏衣隨從,各自打扮倒是齊整,只是一個左眼眶烏青,一個右眼眶紅腫,湊到一處,便多了幾分滑稽。
在那武官身側,卻伴著一對青年男女。那青年公子二十歲上下,面如冠玉,雙眉挺秀,腰間懸著一口長劍。那女子方當妙齡,眉彎眼柔,姿容俏麗,竟是個標致美女,她背上也背著一把長劍。兩個人俊朗娟秀,牽著的馬也都是金鞍玉轡,當真是璧人寶馬,交映生輝。眾人眼見這荒村野廟,忽然走入這樣一群華衣貴人,都覺著奇怪。
那公子只掃了一眼,便笑道:“世伯,都是一群窮棒子,這是個沒主的野廟。咱暫且歇歇,待風靜雪停了,再上路不遲!”他口中向那武官說話,眼睛卻偷偷向那女郎望去。那中年武官也賊溜溜地瞥著女郎,笑道:“言之有理,便這麼著了!”
那女郎卻秀眉微皺,伸出白嫩的玉手,掩住了鼻子道:“離他們遠一些,鄉巴佬髒得緊,真熏死人了。”那公子應了一聲,將馬牽到簷下,在殿內神像前掃了一處空地,扶那女郎坐下了。
那武官眼尖,卻一眼覷見了丁長富身旁地上的那根翠綠色的羽毛,飛步竄上去,小心翼翼地拈了起來,顫聲叫道:“羽毛……這、這莫不是禦鳥的翎毛?”當胸一把揪住了丁長富,喝道,“狗賊,這羽毛是哪里來的,你是如何偷了這禦鳥,又藏匿何處?快快從實招來!”
丁長富給他一連串的厲聲喝問駭得面無人色,哆哆嗦嗦道:“小人是本地差官丁長富,奉……格天社大爺之命四處搜尋個老叫化子,這羽毛……。小的也是剛剛看到!”那武官怒氣勃發,單掌一吐,將他震得飛出幾步之外,直撞到那香案上,喝道:“讓老夫抓個人贓並獲,還敢狡辯?”
那公子卻緩步踱來,瞅著那翎毛道:“世伯息怒!聽這小子口音,瞧這小子打扮,似乎真是本地差役。這厮功夫尋常,諒也沒有手段到京師去盜禦鳥。”回頭向丁長富喝道,“這位是格天社的副總管、號稱‘浩氣千古’的桂浩古桂大人,還不過來參見!”丁長富和那隨從急忙過來磕頭。
“賢侄言之有理!老夫都是給那老叫化子弄的,一路上心魂不定,”桂浩古說著,瞧見幾個村民和那說書先生戰戰兢兢地轉身想要出殿,又厲喝一聲,“全給老夫站住了!此時真相未明,呆在這廟里的,全有嫌疑。待會老夫歇息之後,還要一個個親自審問!”幾個村民眼見忽然間惹上了官司,全都哭喪了臉,只得乖乖坐在火前。
那美豔女郎卻道:“桂伯伯,您說的那禦鳥什麼的,是怎麼回事?那老叫化子,又是怎麼回事?”桂浩古立時換上一副笑臉,走過來象拍撫自己愛女一樣地拍了拍那女郎的臉頰,笑道:“閑侄女,你南宮哥哥沒告訴你麼?”
“我們雷家接了您的飛鴿傳書便立時兵出五路,我在路上急匆匆地一通亂趕,卻湊巧遇上了這位南宮公子,才知他南宮世家也接到您的傳書相邀。”說到這里,那女郎卻白了一眼那公子,嗔道,“哼,哪知他這人呀,一路上只會假現殷勤,十句話里沒一句正事!”
那公子見她輕嗔薄怒,嬌媚可人,登時心神大醉,笑吟吟向桂浩古拱手道:“這一次加上我這‘飄花劍女’雷青鳳妹子在內,江南霹靂堂雷家出馬了五位好手。我們南宮世家,算上區區不才,也是六大劍客齊出,這可都是被您傳書邀來的。我只知要捉的那個老叫化子‘醉羅漢’,原是嵩山少林寺羅漢堂的長老,法名無懼,入了江南丐幫之後一直跟咱格天社作對,卻不知他跟禦鳥之案有何干系?”
這幾人說話聲音響亮,旁若無人。卓南雁聽了他們的話,腦中轟然一響:“原來這南宮鐸是那南宮世家的,聽厲叔叔說,爹爹當初便因闖入南宮世家之後下落不明的!不知這驚動了格天社、南宮世家和霹靂堂的叫化子‘醉羅漢’,到底是何許人也?”當下雙目望著熊熊篝火,愈發凝神靜聽。
桂浩古卻干笑兩聲,故作神秘地道:“這禦鳥的主人來曆不凡,便是鼎鼎大名的崇國夫人!”雷青鳳秀眉一挑,問道:“崇國夫人是誰?”
桂浩古似是極喜這女郎發問,笑道:“青鳳侄女想是專心練武,連崇國夫人的名頭都沒聽過。”雷青鳳見他說話之間又笑嘻嘻地伸手向自己的臉頰撫來,不由心下大是懊悔問這句話。正惱也不是、躲也不是的當,南宮鐸邁上一步,恰好擋在她身前,笑吟吟地道:“這崇國夫人便是聖相爺的孫女,今年不過八歲,卻是福慧雙全,小小年紀便給聖上禦封為崇國夫人……”
卓南雁聽易懷秋說過,當今大宋諸多阿諛之輩提起秦檜來,都要在相爺之前破天荒地加個“聖”字。這時聽得大宋皇帝趙構將秦檜的孫女、一個八歲的女孩,封為什麼崇國夫人,不由心中又恨又惱。一旁的余孤天也不禁暗自搖頭:“想不到秦檜氣焰如此之勝,照這麼下去,他會不會也做了南朝的完顏亮?”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25:06
“禦鳥主人來曆不凡,禦鳥的來曆更加不凡,”桂浩古這下沒有摸到美人玉面,橫眼掠了南宮鐸一眼,才向雷青鳳笑道,“這崇國夫人雖然年幼,卻頗得聖相和聖上喜愛。那一日崇國夫人進宮面聖,恰恰趕上宮中剛自隴山進了一批鸚鵡。崇國夫人便問一只鸚鵡,還思鄉麼?那鸚鵡卻答道:思鄉!聖上恰恰在旁聽到了,登時也起了思鄉之情,立時命人將這批鸚鵡放回隴山。萬歲爺眼見崇國夫人喜歡鸚鵡,便另賞了她一只翠羽鸚鵡,這便是禦鳥的來曆了!”
南宮鐸拍手笑道:“好,鸚鵡通靈,夫人聰慧,聖上仁德,這真乃傳流千古的雅事!”桂浩古歎道:“崇國夫人自得了這禦鳥,自是萬分寵愛,走到哪里,都要隨身帶著。可是一月之前,崇國夫人隨母親去靈隱寺上香,卻在飛來峰下給一個打扮得如同叫化子般的老和尚出手奪去了禦鳥,隨行的格天社‘白虎七宿’居然攔他不住!”雷青鳳櫻唇微動,忽然看了看桂浩古那只老手,急忙住口不言。南宮鐸倒替她問道:“這老叫化子想必就是桂大人千里追尋的醉羅漢了?”
“正是這厮!”桂浩古白臉一紅,冷哼道,“老夫帶著白虎七宿連日追趕,他卻從臨安竄出,一路北上。這老家伙不敢真刀真槍地跟咱們較量,卻連出詭計,先後弄傷了老夫手下的白虎七宿。一到隨州境地,這狗賊便再無蹤影。好在今天讓老夫遇上了南宮賢侄和青鳳侄女,咱三人聯手,必能擒到這老賊。”雷青鳳聞言,雙眉一挑,躍躍欲試,那南宮鐸卻皺眉沉吟道:“世伯,醉羅漢為何要搶崇國夫人這只禦鳥?”
“這老賊無法無天,明擺著是跟聖相作對!這禦鳥是聖上所賜,這麼不明不白地給人奪走,聖上便不怪罪,聖相他老人家臉上也不好看!”桂浩古說得心頭火起,重重頓足叫道,“相爺若是發起火來,那還得了,便說這一年前的‘獅貓案’吧!崇國夫人喜愛的一只獅子貓無故丟失,相爺責令臨安府找尋。臨安府請畫師將此貓的畫像畫了一百多幅,在全城張貼,找了半年仍是毫無音訊。因這‘獅貓案’牽連入獄的便有一百多人,知府曹泳急得焦頭爛額,最後終于憋出個法子,他找人打了一只比那獅貓小不了多少的金貓,獻給相爺,才算保住了頭上的烏紗帽!”
卓南雁越聽越怒,暗想:“便因為他孫女的一只貓,秦檜便牽連了一百多人入獄,這老賊真是無法無天!”余孤天卻想:“嗯,這知府雖然大是破費,但好歹保住了頭上烏紗,過不了幾年,還能再撈回來。”(按:秦檜孫女的“獅貓案”,見于陸游《老學庵筆記》,其事大致如此。)
南宮鐸和雷青鳳聽了,全都凝眉不語。卻聽桂浩古歎道:“這獅貓案剛了,又來了個禦鳥案。咱可真要小心措置,不然聖相一怒,雷霆大作,誰也擔待不起!”
話音剛落,忽聽廟內響起嗤嗤嗤的幾聲冷笑,聲音清脆嬌嫩,顯是對桂浩古所言大是不屑。這笑聲本來不大,但恰在桂浩古三人高談闊論停歇之時發出,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循聲望去,卻見冷笑之人正是端坐一旁的那賣唱的小女孩。
那女孩也側過頭來斜睨桂浩古,紅通通的篝火登時映紅了她的半邊臉頰。卓南雁這時才瞧清那女孩容貌,但見她花膚如雪,瑤鼻櫻唇,雖只扭過來半邊臉兒,卻已有一股明珠美玉般的容光自然流照出來。
卓南雁本來心下奇怪這個賣藝女孩膽敢嘲笑朝廷武官,待得瞧了她的容貌,登時一呆,若非親見,實難相信世間竟有如此仙姿麗質的人物。那飄花劍女雷青鳳本就是個罕見的美女了,但跟這豆蔻年華的小女孩一比,登時成了庸俗脂粉。
桂浩古聽了那聲冷笑,本來心頭惱怒,但轉頭瞧見了這樣粉雕玉琢的女孩,心頭怒火頓消,一轉眼又瞧見了那男子手中抱著的牙板胡琴,不由大咧咧地笑道:“難得唱曲的小娘生得這般標致,往後不要胡亂發笑!若不是桂大人我素來惜香憐玉,你可就要倒大黴啦?”
“我可沒敢笑各位大爺!”那女孩睜大瑩澈的雙眸,搖了搖頭,道,“我是適才做了一個好玩的夢,夢見東海里的一只老鱉丟了個什麼東西,就讓蝦兵蟹將去找。那群蝦兵蟹將遍尋不見,便回來稟報老鱉說,海里面找不見,想必不是天上的鳥偷的,就是地上的貓偷的——不是鳥案,就算貓案!格格,鳥和貓居然會到海里面偷東西,這蝦兵蟹將不是太笨了麼?”
她語音動聽,笑聲純真,宛若雛鳳乍鳴,冷玉輕擊。但說出的話卻是膽大之極,不但將秦檜比作了老鱉,更將桂浩古諸人罵作了蝦兵蟹將。卓南雁忍俊不禁,嗤地笑出聲來,心下更是佩服這女孩的膽氣。
桂浩古狠狠瞪了卓南雁一眼,又轉頭盯著那女孩。說來也怪,他本是心下怒氣勃發,但只瞧了一眼那張清麗得惹人憐惜的純淨臉孔,滿腔怒火偏又發作不出,當下冷森森地道:“小娘兒胡言亂語,是活得不耐煩了麼,過來給大爺唱個曲子,唱好了便饒了你!”
那女孩秀眉微挑,小嘴扁了扁,似是頗不情願。她身旁那中年漢子卻冷著臉道:“月牙兒,這一路上盡是惹禍!禍也惹了,曲子若不唱好,回去看我怎麼罰你!”略調了下弦,指撚臂抖之間,立時就有一縷蒼冷如訴的琴音響起來。那聲音悠長淒清,若斷若連,人人聽了,心頭都沒來由的一陣悲涼。
那女孩似是極怕這漢子,秀眉蹙了蹙,撅起櫻唇道:“爹爹別急,月牙兒唱就是了!”說著將牙板輕擊,曼聲歌道,“長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濤無際。天險難逾,人謀克敵,索虜豈能吞噬!”
這一開口而歌,聲音婉轉清潤,就如一抹清清泠泠的山泉蕩進眾人的心脾間。似這般以牙板唱曲的,當時喚作“小唱”,就是以拍板合著曲樂輕唱慢曲,講究重起輕殺。宣和年間東京汴梁的李師師最擅小唱,曾以此道風靡東京,有風雅人便給小唱起了個雅名叫“淺斟低唱”。
眾人怎麼也想不到,在這荒野小廟內,竟能聽到這等美妙唱曲,一時之間,桂浩古等人的怒氣竟消弭不少。
卓南雁自幼長于荒野,素來少聞曲樂,這時乍聽這美若天籟的歌聲,更覺心神一蕩。這時廟中諸人全將目光集在那喚作“月牙兒”的女孩身上,卻見她將牙板夾在指縫中叮叮當當地敲得悠然有致。
她這一轉過頭來,眾人借著跳耀的火光和朦朧的煙氣,更有霧里觀花之感。這女孩見這麼多人一起瞧她,似是有些害羞,微微垂下頭去,眉宇之間便籠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淡淡輕愁。火光下,卻見她那黛眉翠煙,眸凝秋水,愈發顯得清麗絕俗。
她的歌聲不高,但愈是這麼宛轉低回,愈是惹人屏息傾聽。只聽她唱到:“阿堅百萬南牧,倏忽長驅吾地。破強敵,在謝公處畫,從容頤指。破強敵,在謝公處畫,從容頤指——”聲音倏地由低轉高。她年紀幼小,本沒有高歌遏云的功夫,但妙在喉音曼妙,這兩疊反複的高亢之處仍是唱得嫻熟無比,好似一抹清風越飄越高,直入云霄。
卓南雁聽得入神,忽聽那桂浩古低聲問道:“這小妞唱得著實不錯,這詞聽著有幾分耳熟,卻不知是誰人手筆?”南宮鐸低聲笑道:“她唱的是一首《喜遷鶯》,乃是被貶多年的故相李綱,死前發牢騷所做。詞中以秦王符堅暗喻金兵,借史言事,說他李綱自己便是從容指畫的謝公,鼓動大宋之人隨他一起抗金。”
聽南宮鐸說起“李綱”的名字時,卓南雁心中先是一動:“原來這是李綱老丞相的詞,怪不得如此慷慨激昂。易伯伯常說李剛忠烈,是個大大的好官,卻一直不為昏君所喜,後來郁郁而終。這女孩敢唱他的詞,真是不同凡俗!”登時對這女孩愈加另眼相看。
只聽南宮鐸又道:“李綱的詩詞已被聖相禁了多年,大人正好借此將這小丫頭扣下!”桂浩古被他說破心思,卻故意將臉一扳,道:“言之有理!公然吟唱李綱詩詞,那還得了!待會可要將這小丫頭帶回去,好好管教!”他身旁的兩個差官急忙低笑湊趣:“恭喜大人,得了美……”桂浩古想到得意之處,忍不住笑道,“多虧賢侄心思機靈,老夫這一路大風雪總算沒有白挨!”
他幾人壓低聲音說話,自以為旁人無法聽到,哪知卓南雁天生耳目之力超逾常人,都聽得真真切切。他心中登時燃起一片怒火:“原來大宋狗官如此喪盡天良,見這女孩美貌,便要借口抓走!”忍不住向那幾人怒目相視。只聽南宮鐸接著笑道:“哪里!小侄還有多謝世伯這次傳書相邀!若無您這調度,我南宮鐸焉能跟青鳳妹子輾轉數日,形影相隨?”
雷青鳳聽他說起自己,忍不住格格嬌笑,嗔道:“怎地又扯到人家身上來了。呸!見到美貌小妞,便動歪心思!”一扭頭忽然瞧到了卓南雁憤憤的目光,登時紅暈滿面,秀眉一蹙,向南宮鐸道,“這小叫化子死死盯著我看,好生無禮!”南宮鐸和桂浩古甩臉瞧見卓南雁怒沖沖的眼神,都是一驚,心下均想:“難道我們的話,都讓這小子聽到了?”
這時候月牙兒那一闕《喜遷鶯》剛剛唱罷,廟中眾人全是心神皆醉。南宮鐸卻向卓南雁厲聲喝道:“賊小子活得不耐煩了麼,亂瞧什麼?”余孤天聽了這一喝,臉色乍白,他是驚弓之鳥,急扯了卓南雁的手,便要走開。
卓南雁也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心中卻還惦記這桂浩古要打這女孩的主意,低聲嘀咕道:“慌什麼!咱又沒有招惹他們,我……”話未說完,忽覺眼前一花,那南宮鐸已經閃身竄到他面前,忽然揮手,啪啪啪啪,打了他四記耳光。
卓南雁給他打得頭暈腦脹,口邊的鮮血霎時流了下來,抬頭叫道:“我沒招惹你們,你憑什麼打我?”南宮鐸冷笑道:“沒招惹就打不了麼?公子爺打人還問憑什麼!”驀地反手一掌重重打在他臉上,將卓南雁的身子打得直向後跌去。
他要在意中人面前大獻殷勤,身子一彈,如影隨形地直竄過去。卓南雁身子在空中才要落地,南宮鐸已閃在了他身前,單掌疾探,抓住了他胸前衣襟,使力一貫,將他雙膝著地,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女孩眼見他驟然出手傷人,不由花容失色,啊的一聲驚叫。廟中村民見南宮鐸毆打一個孩子,本來有人心中不忿,但見了他這奇快無比的身手,嚇得都不敢言語。桂浩古、丁長富等人卻都抱膝而坐,樂得看個熱鬧。余孤天急得身子打顫,但心內猶豫,終究不敢上前。
卓南雁雙膝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只覺劇痛欲折。卻聽那女孩顫聲道:“爹爹,您瞧,他們……”又聽那漢子冷哼一聲:“跟你說了,少管閑事!”卓南雁正要掙紮起身,南宮鐸的二指卻搭在了他眼上,冷冷道:“小叫化子,你得罪了‘飄花劍女’雷俠女。快快給雷俠女磕三個響頭,不然公子爺就剜了你這雙眼珠子!”心內卻想:“也不知這小叫化子聽到了多少,若是給他傳揚出去,只怕南宮世家、霹靂堂和格天社的名頭都要有損。不如找個茬子,將這小子殺了滅口!”
卓南雁雙手撐地要待站起,但才一抬頭,便覺眼中酸痛無比。這時候他心底騰起一股悲憤之氣,早將易懷秋說的“忍人所不能忍”的囑托拋到了九霄云外,張口叫道:“小爺我只給祖宗父母磕頭,死也不給你兩個狗男女磕頭!什麼雷家、什麼俠女,你們恃強凌弱,沒的里玷汙了這一個俠字!”
雷青鳳聽了他這一罵,不由玉面一寒,喝道:“南宮師兄,跟這小叫化子費什麼話,他敢對我雷家出言不遜,將他一劍斬了!”南宮鐸哼了一聲:“我偏偏先讓他磕過了頭,再宰了他!”手指用力將卓南雁的頭向下按去。
卓南雁只覺腦頂上重如泰山壓頂,雖死力強撐著,腦袋還是一寸寸地向地上低下去。這時他滿腔怒火,渾身熱如火焚,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死也不能給這惡毒女子磕頭!”猛地一歪頭,噗的一口痰向南宮鐸吐了過去。二人相距太近,南宮鐸心思又大半在雷青鳳身上,登時給卓南雁這混了血的口水啐在了腿上的襟袍前。
“小叫化子,是你自己找死!”南宮鐸目射寒光,單掌提起,便向卓南雁頂上拍落。那女孩啊的一聲驚呼,纖手疾抬,忽覺腕子一緊,已被她父親捉住。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八節:縱膽任俠 拔劍驚虹
南宮鐸這勁力十足的一掌已經凌空拍下。這時他惱怒之下,滿擬一掌拍得卓南雁七竅流血,哪知手掌才落,忽覺臂彎曲池穴上一麻,手臂便落不下去。跟著身前的卓南雁不知給什麼怪異力量一牽,呼的疾飛了出去,落地之時穩穩當當地立在了地上。
南宮鐸一驚抬頭,才見一個光頭長髯的破衣老丐笑眯眯地站在卓南雁身前。南宮鐸心下一凜:“這老丐是何時到的,又是使得什麼手法將這小子拉走,怎地我全沒瞧清?”一拂之下,才在臂上拈出一根翠綠的羽毛來,登時心下大震:“莫非他竟是用這輕飄飄的翠羽拂中了我的曲池穴?”
桂浩古卻跳起身來,破口大罵:“老叫化子,果然又是你!這一次看你還能逃到哪里去!”雷青鳳嬌軀一幌,便閃到了南宮鐸身前,拔劍出鞘,冷冷道:“原來閣下便是我們要找的醉羅漢無懼和尚!”
那老丐卻不理他們,伸手撫著卓南雁的頭,旁若無人地笑道:“好孩子,你這身骨氣,竟比我老人家還硬氣!我老人家十二三歲時,若是有什麼大俠俠女的拿刀子動劍讓我磕頭,我一二百個頭也給人家磕啦!”卓南雁瞧這老丐身子高大,滿面紅光,頜下亂糟糟一堆烏黑的長髯,偏偏頭頂光光,瞧上去似是個和尚一般。他聽出了老丐對南宮鐸的譏諷之意,便強自笑道:“那是您老人家運氣好,想必您年少之時,天底下還沒有這麼多的狗屁俠女大俠。”
丁長富這會卻也聽出了他的笑聲,叫道:“老東西,適才就是你暗算的老子!”嗆啷啷亮出鐵尺鐵鏈,手法乾淨利落,只是口中掉了幾顆門牙,說話未免露氣含糊。無懼和尚連連搖頭,笑道:“他奶奶的,老子不過是想躲在神像背後睡上一覺,偏偏遇上許多瘋狗野狗母狗公狗跑到老子跟前嘶叫不停。掃興掃興,當真掃興!”
驀地大叫一聲,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他已竄到丁長富身前,啪啪兩響,丁長富和那隨從齊聲悶哼,二人已經面向神像跪倒在地,竟已被那老丐踢中了腿上穴道。只聽無懼哈哈笑道:“敢在楊將軍跟前胡言亂語,老子便罰你們在這里跪上十二個時辰!”
卓南雁眼見他這一進一退,快如飄風,忍不住心懷大暢,暗想:“什麼時候我也練成了這樣的高妙武功,遇上了惡狗凶徒,上去也是這麼兩下子!”
南宮鐸和那雷青鳳眼見無懼和尚此時背向他們,背上露出老大空門,忍不住對望一眼,驀地雙劍齊出,疾刺無懼後背。卓南雁一驚,急叫了一聲:“小心!”無懼大笑聲中,身子忽然直挺挺向下栽去,如同一塊石碑般地硬生生砸到了地上,就勢一滾,便輕輕巧巧地躲過了那勁急無比的雙劍。
南宮鐸雙瞳一縮,忍不住贊道:“好脆生的一招‘大栽碑’,醉羅漢之名果然不虛!”他二人一擊不中,隨即雙劍盤旋,緊緊守住了門戶。
幾個村民和說書先生眼見要起爭斗,心下驚慌,都要逃出廟去,但那兩個各自腫了一只眼的格天鐵衛這時候門神一般地守在廟門口,氣勢洶洶,誰也不敢上前,眾人無奈之下只得貓在院子邊上那根老柏樹下。卓南雁拉著余孤天溜到神像背後,探頭瞧著熱鬧,一扭頭間,忽然不見了那對賣唱父女的蹤跡。
無懼見他們這一刺一收,法度謹嚴,不由連連搖頭,歎道:“師出名門,卻行此以大欺小、暗算偷襲之事,真真可憐了你們這身功夫了!”說著翻起眼睛瞪著南宮鐸道,“你便是南宮六劍中的什麼‘一劍奪命’南宮鐸麼?嘿嘿,南宮世家的上代掌門南宮皋何等英雄,怎地傳到你爹南宮參手上就壞了門風!”
南宮鐸臉上陣青陣白。桂浩古已昂起一張胖臉叫道:“廢話少說,無懼老兒,快快交出禦鳥!”和雷青鳳、南宮鐸三人各挺兵刃,虎視眈眈地盯住了無懼。
無懼仰頭笑道:“那只鳥兒麼,呵呵,味道平平!”桂浩古顫聲叫道:“怎麼,你……你將禦鳥吃了?”無懼的大頭猛點,鄭重其事地道:“正是!不過這狗屁禦鳥終日養尊處優,養得肥胖流油,遠沒有山間野雀有嚼頭!”猛然將手一揚,幾根綠色鳥羽紛紛揚揚地自空中飛落。
桂浩古身子發抖,自地上捧起幾根鳥羽,心下又驚又怕,幾乎便想放聲大哭。無懼見了他那模樣,大是得意,仰天笑道:“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和尚好歹留下這幾根鳥毛,好讓龜大人拿去跟秦檜老賊請功!”桂浩古忽然昂起頭來,恨聲道:“你這一次劫了禦鳥,引得格天社帶動大批人馬隨你北上,是不是還有什麼陰謀詭計?”
“誰說龜大人是草包一個,這不是還有些見識麼,”無懼和尚冷冷笑道,“可惜這時領悟,未免晚了。雄獅堂羅堂主和本幫莫老幫主想聯絡江南各路英豪,籌備再開四海歸心盟會,卻怕你們格天社礙手礙腳,這才請老和尚出馬,略施小計,引開你們這群鷹犬!”
卓南雁聽得他說起“四海歸心盟”,雙目登時一亮,暗道:“原來羅老伯真的要重開盟會啦!”無懼說著卻霍地收起冷笑,昂然道:“便沖著‘四海歸心’這四個字,這一路之上,灑家才對你和你手下的那白虎七宿手下留情!”
“嘿嘿,果然又是這四海歸心盟,”桂浩古眼里登時迸出一層碧幽幽的利光,冷笑道:“實不相瞞,格天社大總管趙祥鶴趙大人深謀遠慮,早已洞悉了羅老兒的奸謀,此刻趙大人業已北上建康,親自攪散你這撈什子盟會!哼哼,死了一個卓藏鋒,又冒出個羅雪亭!眼下四海晏如,太平盛世,抗什麼金,擊什麼虜?”一聲呼喝,金鞭劃出一道黃光,直上直下地砸向無懼的光頭。
無懼擰腰閃開,怒道:“可憐卓盟主一心為國,卻跟岳元帥一般,給你們這群奸詐小人暗算致死…”口中說話,腳下步法踉蹌,好似醉漢一般,東一倒,西一歪,卻將桂浩古的連環數鞭盡數閃開。卓南雁在旁瞧見那單鞭卷起道道金光,招招擦著他身子掠過,一顆心七上八下地倒替他揪心不已。
南宮鐸和雷青鳳眼見桂浩古強攻無效,急挺長劍上前。這二人的劍法師出名門,“飄花劍女”雷青鳳劍招迅捷,每一出手,便如雪花六出一樣連環六式。南宮鐸號稱“一劍奪命”,劍法卻是沉穩老辣,辛毒如蛇。三人聯手,登時將無懼團團圍住。
四人鞭來劍往,殺得呼呼生風,那團取暖的篝火給拳風劍氣擾得忽明忽暗。旁人早已遠遠避開,只苦了跪在神像前的丁長富和那隨從。二個人一迭聲地叫喊不休,“哎喲,羅漢爺爺小心小的腦袋!”“姑奶奶——留神小的耳朵!”
無懼和尚的身子在鞭影劍海中前傾後倒,瞧上去隨時要給兵刃掃中一般,可偏偏就是履險如夷。他口中兀自滔滔不絕:“金國跟咱們講和,不過是瞧明著打咱們不過,暫且等候時機而已,等到朝中柱石忠良都給你們算計盡了,要兵無兵,要將無將之時,你們的金狗爺爺若不發兵來攻,老子就割了這顆腦袋給你們!”卓南雁聽得連連點頭,暗想:“他說的這話跟易伯伯說得差不多,這等道理,難道當官的都瞧不出來麼?”
桂浩古卻喝道:“老夫現下便割了你這狗頭!”老羞成怒之下,奮力一鞭抽得老了,收手不及,將那神像前的香案打得碎成數段,嚇得跪在香案前的丁長富嗚嗚大叫。
無懼呵的一笑,一招“滾地龍”急攻過來,右掌蛇一般地疾伸過來,攥住了金鞭的鞭頭,左掌斜斜拍向了他肋下空門。鐵掌未到,一股勁風已壓得桂浩古肋下隱隱作痛。桂浩古大吃一驚,正要撒手扔鞭,卻見青光閃動,南宮鐸的長劍後發先至,搶上來擋住了他肋下破綻。雷青鳳劍如匹煉,刺向無懼脖頸。
這二人一攻一守,都是救友攻敵的精妙招式,只是這兩劍卻全落在了醉羅漢的算計之中。眼見飄花劍女長劍攻到,無懼叫一聲好,右掌撤了那鞭,化掌為指,在那劍上一彈,錚然一響,震得她玉手酥麻。醉羅漢的左掌劃了個圈子,仍是在桂浩古的腿上抹了一下。
這一抹輕如拂柳,桂浩古卻覺腿上一陣酸痛。醉羅漢這一掌余勢不絕,不待招術使老,勁力暴吐,乘著南宮鐸出劍護友之時,已在他肩頭拂了一下。南宮鐸身子踉蹌,半邊膀子立時酥麻,驚駭之下,一張臉已沒有半分血色。
無懼一招迫退了三人,心中大是得意,不由昂頭笑道:“羅堂主屢次囑咐,對武林各方豪俊要以和為貴。咱們都是大宋武林同道,何必要拼個你死我活!大伙暫且住手如何?”話才說完,忽覺背心上一麻,一股陰寒的勁力已自“命門穴”上急透而入。
無懼一驚,暗道:“我手下留情,他們卻施此暗算!”身形搖晃之間,卻見一道白影如草中驚蛇一樣在眼前疾閃而過,跟著嗆啷嗆啷的兵刃落地之聲不絕,那桂浩古、雷青鳳和南宮鐸的身子已經先後栽倒在地。
無懼知道另有高手來襲,驚怒之下須眉戟張,奮力回身一招“醉騎驢”擊向那道游走不定的白影。
哪知拳到中途,忽聽得一聲冷笑,那人竟一把抓過跪在地上的丁長富擋在胸前。無懼知道自己這一拳開碑裂石,倉卒收拳之際,渾身氣血受震,臂上尺澤穴上更撞到了一股冷颼颼的掌力。醉羅漢再也支撐不住,便在丁長富呼爹喊娘的哭號聲中,緩緩倒在了地上。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2:26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27:21
一股朔風撲地卷來,那團顫抖的篝火突地滅了,兩扇殿門給勁風吹得忽悠忽悠的響,大殿之中霎時變得陰沉沉的森冷瘮人。卓南雁睜大了眼睛,才瞧見挺立在神像前的白衣人。這人書生打扮,身高臂長,只是身子太瘦,在昏溟的暮靄中瞧來,似乎瘦得只剩一道白慘慘的影子。
那“白影子”卻連連咳嗽著道:“好,咳咳,醉羅漢果然有些門道,中了我摧經傷脈的化血七殺勁……咳咳,還能擊出如此剛猛的拳法!”
那白衣書生說著猛然提起丁長富的脖頸,將他在地上重重一頓。丁長富只覺一股霸道剛猛的勁力自頸上透來,腿上穴道自解。他回頭見這人左耳上垂著一根光閃閃的金環,估摸這病鬼一樣的人物必是個“金國老爺”,當下就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道:“多謝大人相救!本地小吏丁長富給您磕頭了!”
無懼和尚跌坐在地,卻亢聲大罵:“姓丁的不要認賊作父!這病鬼是金國龍驤樓虎視壇壇主蕭別離,你給這金狗磕什麼頭?”地上的南宮鐸、雷青鳳和桂浩古三人聽了“龍驤樓”三字都是一驚,那白袍書生卻揚眉笑道:“醉羅漢還有些見識,不錯,在下便是‘病書生’蕭別離!咳咳……百年三萬六千日,不是愁中即病中!”
躲在神像後的卓南雁心中一顫:“這厮竟追到了這里,厲叔叔難道已遭不測?”回頭看余孤天時,卻見他也是目光惶然,握著自己的手中冷浸浸的全是汗。
躺在地上的桂浩古卻干笑起來:“原來是蕭大人,老夫格天社副總管桂浩古,這兩位是南宮世家和霹靂堂雷家的高手,我們奉了相爺指令追擒這老乞丐至此,咱們可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啦!”蕭別離似是有些不信,細細瞧了他那身翠綠的武官時服,才冷冷一笑:“江湖都道,南有格天社,北有龍驤樓。在下今日一出手便擒了格天社的副總管,回去之後樓主定有重賞!”
桂浩古忙道:“大伙是一家人,談不上什麼擒不擒的!紹興十六年,老夫曾隨秦禦使出使貴國,見過龍驤樓主芮王爺,芮王爺天縱神武,英邁過人,委實讓人一見心折。今日一見蕭壇主,更是雄姿英發,武功通神,老夫心中萬分佩服,萬分佩服!”他為人做官,素來抱定“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的不二法門,這時性命攸關,自是將高帽子一頂頂地堆上來。
蕭別離心中萬分受用,卻連連搖頭道:“龍驤樓的病書生遇上南蠻子,素來是血流成河趕盡殺絕!嗯,雷青鳳這小妞如花似玉,暫且留下來慢慢享用。看在樓主面上,便也饒你桂大人一命。余下的人,都是難逃一死。”說著將冷森森的目光從殿內掃到院外,口中“一二三”地數起數來,似是在盤算今日要斬殺多少個“蠻子”。
此言一出,躺倒在地的南宮鐸和雷青鳳固然是心驚肉跳,那幾個村民和守在門口的格天鐵衛更暴一聲喊,便要奪門而出。蕭別離冷喝一聲,大袖急拂,將一把銅錢以“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飛拋出去,那幾人哎喲哎呀的驚呼急叫,個個癱倒在地。
無懼和尚瞠目大叫:“蕭別離,我無懼和尚決不會向你這金狗求饒!只是那幾個無辜村民老實巴交,你卻殺他們作甚!”蕭別離還未言語,丁長富卻一步竄了過去,揮掌重重打在無懼臉上,罵道:“天殺的驢毬老花子,這會子當著金國蕭爺爺的面,還敢猖狂!”
眼見無懼雙目圓睜,根根虯髯倒豎而起,丁長富心下害怕,但此時他急欲向蕭別離獻媚買命,咬著牙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抵在無懼喉下,轉頭對蕭別離擠出一臉諂笑:“蕭爺,您只需點一下頭,小的便給您料理了這不識好歹的老東西!”
蕭別離卻搖頭道:“不成!”丁長富見他那顆瘦骨凸出的腦袋狠狠一搖,心中就是一顫,卻聽蕭別離眯著眼道:“一刀子捅死了還有什麼趣味!這等硬骨頭難得一見,遇上了可要慢慢折磨,”忽地咧嘴一笑,“姓丁的,你若是有本事弄得這老和尚向我出口求饒,我便饒你一命!若沒這本事,老子今日第一個便取你性命!”
丁長富渾身一抖,回頭向無懼咬牙道:“老……老花子聽見沒,你若不給蕭爺求饒,老子先將你十根指頭一根根地斬下來!”無懼哈哈大笑:“灑家自打三十歲半路出家到了少林寺,得了‘無懼’這個法名之後,便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慢說是他蕭別離,就是龍驤樓主、閻羅老子到此,灑家仍舊是無懼!”
卓南雁在後面聽著,心內突突亂顫,既恨這丁長富為虎作倀,又暗贊無懼和尚膽氣過人。忽覺眼前一亮,一股光焰映得廟內通紅一片,想是神像前有人又點亮了那團篝火。
跳耀的火光下,丁長富的臉色愈發駭人,口中低聲咒罵,將匕首抵著無懼胸前衣襟緩緩劃下。無懼呵呵冷笑:“慢著點,這刀要進得急了,老子沒命你也沒命!”好似那刀不是刺在自己身上,一股血水卻汩汩冒出,將他胸前衣襟染得殷紅一片。
“好……你個老花子,這就休怪丁爺手狠了!”丁長富的聲音倒有些顫了,驀地攥起無懼的手掌,一刀斬下,登時將他左掌上的小指砍了下來。一股血水嗖的竄出老遠,直濺到地上雷青鳳的臉上,嚇得她尖聲驚叫。
蕭別離卻給這聲驚叫提起了興致,撫掌笑道:“過癮過癮,想不到這南蠻子宰割南蠻子,竟然這般有趣!”無懼卻也跟著哈哈大笑:“狗賊再斬來,老子這笑聲若是抖上一抖,就算老子輸了!”丁長富的手掌上也濺滿了血,眼見無懼神色自若,手竟有些抖了。蕭別離在旁一迭聲地道:“快斬快斬,沒用的東西,快出刀啊!”
丁長富把牙一咬,正要再將匕首砍下,驀地里神像背後竄出一道黑影,合身一撲,將他的身子撞得一個趔趄。丁長富吃了一驚,定睛瞧時,卻見正是先前被南宮鐸暴打的那個破衣少年,不由扯著嗓子叫道:“驢毬的,老子整治這老花子,卻又來了一個小花子跟著找死!”
卓南雁卻不理他,橫身擋在無懼身前,叫道:“蕭別離,你要抓的不是我麼?這老爺爺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這滿院子的人都跟你無仇無怨,你何必跟他們為難?”他年紀雖小,這般義正言辭地挺身而言,卻自有一股凜然氣勢。
蕭別離呵呵冷笑:“兩個風雷堡的漏網小魚兒,還能逃得出爺的手心麼?那一個小賊也不要躲躲藏藏了,出來吧!”余孤天戰兢兢地自神像後挪出來,一顆心砰砰亂顫,心內不住埋怨卓南雁行事莽撞。
卓南雁倒自知難逃,索性挺起胸膛,對蕭別離道:“我厲大叔在哪里,也被你殺了麼?”蕭別離眼里光芒閃爍:“這莽漢殺了何三斧,哪里這麼容易就一刀殺了!老子也要將他帶到龍驤樓內慢慢折騰!”卓南雁聽得厲潑瘋暫無性命之憂,暗自放心,道:“既然如此,我們兩個隨你走!旁的人你可就放了吧?”
蕭別離將吊梢眉一挑,冷冷道:“病書生一生行事,只聽龍驤樓主一人的話,豈能讓你這乳臭未干的孩子擾了興致?丁長富,你可還欠著我一刀呢!”
丁長富給他寒冰似的目光一瞅,渾身一個激靈,反手將卓南雁推開幾步,舉刀便向無懼手掌砍下。卓南雁大急,猛然撲上,伸手捉住丁長富的手掌,一口便咬了下去。
丁長富啊的一叫,匕首險些脫手,低頭看時,虎口上已經滲出血來。他驚怒之下,犯了蠻性,一把將卓南雁拉到近前,獰笑道:“好,老子先整治了你這小花子!”揚手將卓南雁那棉襖撕開,露出了他瘦弱白皙的胸膛。他聽出蕭別離是為了抓這兩個孩子而來,不敢傷了卓南雁性命,卻一刀在他胸上劃出一道血痕。
卓南雁痛得一聲慘呼,無懼和尚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扭頭怒聲喝道:“丁長富你這狗賊喪盡天良!老夫若是有三寸氣在,天涯海角也要取你狗命!”
便在此時,卻聽得幾聲胡琴之音嗚嗚地連響數下。這琴聲在陰沉沉的廟宇中乍然而作,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冷肅蕭殺之氣。
眾人一驚之下,卻見一個漢子緩緩在黑影中站起身來,正是那對賣唱父女中拉琴的漢子。這人在醉羅漢和桂浩古等人過招之時便不知藏身何處,直到這一刻卻又陡地現身而出。他緊緊盯著卓南雁胸前的烈火印記,快步走近,口中顫聲道:“你這孩子竟是明教弟子,難道、難道當真是你……”
丁長富一股邪火正沒處發泄,見這漢子渾身顫抖地步步走近,不由掀起八字眉罵道:“窮唱曲的,快給大爺我……哎喲!”
他的話未說完,身子忽如稻草一般向外飛去,直落到院子當中的老柏樹下,哼哼唧唧地卻再難站起身來。殿中高手不少,卻也只有醉羅漢和蕭別離瞧清了他這一招快捷無倫的出手。醉羅漢忍不住凝眉沉思,南宮鐸等人卻心下齊齊一驚:“難道這窮唱曲的深藏不露,竟是個絕頂高手?”
蕭別離也是面色微變,適才他沒有出手阻攔,就是要瞧瞧這拉胡琴的怪人身手如何,這時不由哼哼一笑:“好脆好硬的一招‘龍抬頭’,閣下是誰?”心下也是暗自稱奇:“這厮隱身暗處,藏氣收神,我竟一直沒有覺出他是個高手!”
醉羅漢忽地揚聲叫道:“哈,半劍驚虹,名不虛傳!”那漢子才揚起一張冷冰冰的臉孔,昂然道:“不錯,在下明教林逸虹!”他本來一直低眉順眼的縮著身子,這一挺身揚眉,雙瞳之中精芒如電,立時顯得英氣逼人。
其時明教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的大名早就轟傳天下,其弟林逸虹在近兩年才名聲鵲起,號稱以半招“驚虹劍法”打遍江湖,聲勢之盛直追乃兄。
卓南雁這才得手掩住胸前衣襟,心中又驚又喜,暗道:“原來這大叔也是明教的,武功竟然這麼高!”
蕭別離給林逸虹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打,心底也泛出一股寒意,卻猶自笑道:“久聞江南武林以格天社、雄獅堂和明教鼎足而三,剩下的就是南宮世家、霹靂門雷家、丐幫這江南各派了。今日蕭某在這野店之中一舉擒下了江南武林這多高手,實是三生有幸,若再能一鼓作氣擒住林兄,便是錦上添花了!”
林逸虹冷冷道:“蕭兄的偷襲之術別有一功,若非暗中偷襲,未必便能一舉擒下醉羅漢而毫發無損!”他二人雖是稱兄道弟,言語之間卻已經劍拔弩張。
醉羅漢無懼聽了他的話,卻心中大暢,哈哈笑道:“說得好!林逸虹,你可比你那死板板的哥哥林逸煙有意思得多!”林逸虹聽他提及兄長,卻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不敢,兄長于我如父如師,林逸虹可不敢妄自跟兄長相比。”說著一撩襟袍,邁步走到空曠的院落之中,昂然道,“明教林逸虹,在此領教龍驤樓虎視壇主高招!”蕭別離哈哈大笑:“能跟林兄一戰,我這趟南下才算不虛此行!”大笑聲中,也緩緩踱到院中,在林逸虹對面丈余站定。
他二人談笑風生,步履從容,似是多年不見的老友要敘舊談天一般,但殿內眾人均知這一戰干系重大,蕭別離若是再勝了林逸虹,非但江南武林顏面大損,殿中這幾個人多半也性命難保。眾人心中驚愫,不錯眼珠地瞧著他們,心中都是怦怦亂跳。
那女孩月牙兒邁步走進殿來,自袖中取出一幅長長的翠巾,先來給卓南雁包紮傷口。卓南雁胸前給匕首劃開一道血口子,雖是皮肉之傷,卻也痛得他夠嗆。月牙兒白皙的小手如同一對好看的蝴蝶,在卓南雁胸前翻飛忙碌著,竟是靈巧之極。
卓南雁自幼在男人堆里面長大,見的都是滿身泥土的莊稼漢,從來沒跟女孩子打過交道。這時兩人離得極近,只覺一股淡淡的香氣從月牙兒身上傳來,似花似露的極是好聞,卓南雁忽道:“月牙兒,你身上好香!”
月牙兒秀眉一蹙,凝脂白玉般的小臉上紅霞飛撲,抬起清炯炯的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卓南雁愣了一愣,暗道:“瞪我做什麼,你身上就是很香麼?”原來風雷堡主易懷秋生性粗豪,心中少有禮法之念。卓南雁跟他長大,心中也從來沒什麼男女之防,這時不由奇怪自己這一句話為何會惹她生氣。月牙兒心細手巧,給他敷了金瘡藥包紮完畢,卓南雁竟沒有覺出痛來。
他心下感激,但見她一直冷著臉不跟自己說話,又有幾分氣惱,忽地頑皮性子發作,神秘兮兮地低聲道:“我聽人說,女孩子有一件事情萬萬做不得,不然長大了可嫁不出去!”月牙兒想不到他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忍不住道:“什麼事情?”
卓南雁緩緩道:“裝啞巴!”一語出口,險些笑出聲來,心下大是得意,“你冷冰冰地對我愛搭不理,這時可不是乖乖地跟我說話了麼?”
月牙兒秀眉絕倫的彎眉挑了兩挑,終究一跺蓮足,默然走到醉羅漢身前,拿藥給他止血裹傷。卓南雁眼見月牙兒臉上現出又羞又惱的神色,心內倒有幾分後悔:“這小丫頭不識斗,未免勝之不武!罷了,你不招惹我,我也不再招惹你!”扭過頭不再看她,一雙眸子直向院子里那兩個人望去。
已經入夜了,頂上蒼穹黑得象一個倒扣的瓦盆,呼嘯的朔風里那根老柏樹搖枝擺干,發出陣陣讓人心悸的咝咝啦啦的聲響。大殿里還有一團篝火,只是快燃盡了,只剩下條條隨風抖顫的猩紅。借著那點幽暗的紅,卓南雁瞧見院中的二人淵停岳佇一般地立著,晚風將二人的襟袍撩起老高,衣袖給風鼓著,獵獵作響。
滿天飛雪密匝匝地從天而落,在二人的須眉頭肩上都灑了一層玉屑,卓南雁一瞬間竟生出一股恍惚,覺著這兩人已化作了石像,恒古以來便在這里對立了。
“好!”還是蕭別離大笑一聲,緩緩一步踏上。他這一步跨出,腳下半尺深的積雪登時給一股無形的巨力推動著向兩旁湧出,地上竟現出一片尺寬的無雪土地來。林逸虹渾身衣襟更給一陣狂風鼓蕩著,發出有若裂帛一般的嘶響來。
沉思不語的無懼和尚這時卻渾身一震,喃喃道:“好霸道的化血七殺勁!聽說蕭別離就是為了練這邪門功法,傷了身子,久咳不止,得了‘病書生’這綽號,這化血七殺勁摧筋傷脈,不知林逸虹的魔功可否抵擋得住?”
一語未畢,卻聽蕭別離笑聲再起,雙臂平展,凌空躍起,整個人如同一只搏兔蒼鷹般向林逸虹當頭撲下。人在半空,雙袖卻卷起滿地飛雪直向林逸虹撞了過去。無懼眼見那白茫茫的一片大雪給他袖上騰起的罡風帶著,如同兩面雪牆,分從左右直向林逸虹身上裹去,驚得住口不言,心下暗道:“這厮功力精深至此,便不用偷襲,我也不是他對手!”
林逸虹身子一幌,悄無聲息地疾退了兩步,那兩面雪牆已經撞在一處,登時飛起丈高的雪浪,飛花濺玉,煞是好看。林逸虹冷哼聲中,左袖疾拂了幾下,那雪浪給他勁氣一撞,立時分出四五道細浪來,劍一樣向空中的蕭別離刺去。
蕭別離雙臂一振,大喝聲中,右拳已經當頭擊下,將迎面射來的“雪劍”砸成一片玉屑白粉,剛猛的拳勁隨即擊向林逸虹頭頂百會穴。林逸虹卻似不敢硬接他這猛厲的拳勁,竟再退一步,左掌疾飛,斜斜斬向蕭別離的雙腿。他身旁雪片正自飛落而下,給這掌力一蕩,又升騰而起。蕭別離雙目怒張,驀地吐氣開聲:“去!”雙掌一合,滿空怒雪如給颶風攪動,化作一團盤旋不已的“白龍”,將林逸虹緊緊裹住。蕭別離的身子終于從天而降,也鑽入了那團飛轉的雪龍之中。
卓南雁眼見那雪龍越轉越大,二人的身影漸漸模糊,不由目瞪口呆,回頭問那無懼:“大師,到底是誰占上風?”
無懼眉頭緊鎖,尚未答話,地上的南宮鐸已歪著頭叫道:“這樣的打法我可還是頭回看到!那姓林的一退再退,只怕要糟!”卓南雁向他怒目而視,正要反唇相譏,忽見身旁的月牙兒蛾眉微蹙,臉上神色發緊,紅通通的火光下愈發襯得她面如皎玉。他不由長眉一挑,賭氣般地道:“我瞧那姓蕭的才要糟!”
“我爹不會輸的,”月牙兒緊緊盯住那團漸旋漸粗的怪異雪柱,咬了咬櫻唇,道:“他還沒用右手!”眾人都吃了一驚,凝神看時,卻見二人模糊的身影在雪團之中時隱時現,林逸虹那右臂果然始終軟軟垂在腰間不動。
卓南雁暗自吃驚:“這林逸虹恁地高傲,難道他真要單臂勝這病書生麼?”南宮鐸連連搖頭:“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麼,高手性命相拼,哪有右臂不動的道理,只怕他右臂已然受傷了。”地上的雷青鳳卻最怕林逸虹落敗,急得破口大罵:“你又知道什麼,你當‘半劍驚虹’跟你一般膿包麼?”
南宮鐸面紅耳赤,卻決不敢跟她斗口,連道:“是,是,鳳妹,我還不是跟你一般的心思,盼著他一劍斬了這病鬼!哪知他偏要單臂對陣,嘿嘿,他拿自己的性命做兒戲無妨,豈不是拿咱們的性命也當作兒戲了麼?”
“林逸虹使的,莫不是明教的三際神魔功?”一直不語的無懼和尚忽然嘀咕了一句,聲音卻極是低沉,“想不到他竟暗中修煉這門邪功!”他語音微抖,透著打心底泛起的顫栗,這低低的一聲嘀咕也只有卓南雁聽到了。
卓南雁聽他語音發抖,神色凝重,心下奇怪:“三際神魔功是一門什麼功夫,怎地這老和尚如此害怕?”
話音才落,卻見那盤旋不已的粗大雪柱忽地四散爆開,一片雪粒子勁矢般打過來,拍在眾人臉上,獵獵生痛。卓南雁卻似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大張了雙目,原來他正瞧見那白霧般四處湧動的雪花中,林逸虹的右臂忽然龍一般地翻了起來,這臂膊此時竟膨脹得水桶粗細,右掌中更擎著一把短劍,精芒如電,直刺蕭別離的咽喉。
他這右臂不動則已,一動起來就驚人眼目,那如椽粗細的巨臂驀地揮出一把雷霆怒劍,委實有排山倒海之勢。
蕭別離眼見林逸虹一直左支右絀,卻遲遲不肯施展劍法,原也早就留意他那右手,此時見了這險湍怒龍般的一劍,叫一聲好,右掌一翻便迎了上去。他指上都套著純鋼指套,素來不畏刀劍,反手揮動之間,化血七殺勁已提至八成,將這一招平平常常的“手揮五弦”使得剛猛無儔。
驟聞轟然一響,鐵指和短劍已經撞在一處,這響聲如同金石交擊,卻又隱隱含著一股風雷之聲。蕭別離只覺一股絕大的勁力從五指直竄入體內,五髒六腑煞是難受。這人也真強悍,竟怒聲厲喝,雙掌齊齊翻出,卻是一招更平常的“推石問路”,只是此時他須發皆張,竟已用上了畢生修為。林逸虹雙眉一揚,短劍上光華更燦,凜凜劍光直向鐵掌撞去。
鏘!這一聲卻短促郁悶,如同裂帛碎錦。隨著這聲怪響,滿地積雪如遇狂飚,帶著尖銳的呼嘯疾向四處飛濺出去。
借著微弱的火光,卓南雁卻見林逸虹的身子隨聲而退,一連三步,堪堪抵在了那棵老柏樹上。蕭別離卻低哼了一聲,身子化作一團白光,疾飛而起,直向廟外逸去。他身形才逝,空中卻又響起兩聲淒厲的慘叫,那兩個格天鐵衛直挺挺地自半空栽到大殿前,喉嚨中鮮血淋漓,已是不能活了。顯是遁走的蕭別離暴怒之下,出手殺了這兩人。
殿中那團篝火給尸身帶起的罡風一砸,登時熄了。眾人一驚之間,黑暗中又傳來蕭別離的笑聲:“咳咳,好一個有勇有謀的林逸虹,咱們來日……咳咳,再會!”笑聲夾著連綿的咳嗽,暗夜中聽來說不出的陰森怪異,倏忽便去得遠了。
“爹——”月牙兒驚叫了一聲,聲音顫得讓人揪心。眾人一驚之間,耳畔忽又響起一聲冷哼:“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是林家子弟,遇事要剛毅沉穩,怎地總這麼慌慌張張的!”
眾人只覺眼前一亮,才見林逸虹幌著火褶子走了進來,冷峻蒼白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口角上還掛著一絲絳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九節:平湖歸雁 翠竹爭棋
“您受傷了?”月牙兒走過去作勢欲扶,卻給她爹一把推開了。
“爹沒事!他這摧經傷脈的化血七殺勁還沒練到家,已給我傷了三焦經脈!”林逸虹說著卻歎了口氣,“他臨走前說我有勇有謀,實是心里面不服氣。呵呵,龍驤樓,好了不起麼?”說話之間,掌指齊施,或拍或按,將地上無懼四人的穴道盡數解了。
桂浩古身為官人,素來與明教勢同水火,眼見林逸虹對自己也是一視同仁的救下,忙不迭地將一堆高帽子笑送了上來:“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今日林大俠大展神通,力挫賊虜,實是……”他這一下站得猛了,猛覺腹內一痛,身子一晃,重又跌坐在地。
林逸虹淡淡一笑:“諸位眼下雖能行動自如,但化血七殺勁猛厲非凡,單憑外力難以盡除,請諸位少安毋躁,且在此運功片刻!林某有言在先,你們是傷在金狗手中,此時咱們都是大宋百姓,自家恩怨且拋在一旁,我給眾位在此護法。”南宮鐸、無懼等人心存感激,這時候卻不是客氣的時候,各自微一頷首,便凝神調息。
林逸虹又命月牙兒將篝火生起,自給那幾個村民和說書先生都解了穴道,好言安撫,讓眾人去了。轉頭又見那丁長富可憐巴巴,便也出手解了他和那同伴的穴道,訓誡他二人以後不得為惡。他生性沉冷,少言寡語,卻更有一股凜然逼人之勢,將二人嚇得呼爹喊爺,唯唯諾諾而去。林逸虹卻拉著卓南雁的手走到廟外,四顧無人,這才低聲道:“孩子,你叫什麼?”
卓南雁昂起了頭,道:“我叫卓南雁!”林逸虹凝視卓南雁胸前那片紅焰印記,聲音都有些抖了:“你胸前這九瓣烈火封印,只有教主及其親子才堪刺與。我大哥尚無子息,你……你莫不是卓藏鋒卓教主之子?”
適才卓南雁衣裳裂開,林逸虹見了他胸前露出的烈火封印後便大是驚奇,這才拼力出手將他救下。卓南雁想起易懷秋的叮囑,本想堅不承認自己是卓藏鋒之子,但此時瞧見了林逸虹焦灼的眼神,又陡然聞得“卓藏鋒”這三個字,驀地覺得胸中一陣熱流湧動,不禁挺起胸來,叫道:“不錯,我爹就是卓藏鋒!是爹爹親自給我起的‘卓南雁’這個名字。”
林逸虹緊盯著他,身子竟一直顫抖,驀地仰天大笑三聲,連道:“好,好,卓二哥,你的兒子果然還在世間!”心神激蕩之下,眼中竟湧出兩行熱淚,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叫道,“好孩子,我們這一次就是探知了你流落在金國的消息,才大老遠地趕去尋你!哪知在桐柏山下轉了大半個月,卻是沒有丁點音訊。天可見憐,今兒終于叫我們在這野廟之中尋到了你!走,跟你林三叔上明教去!”
卓南雁卻退了一步,睜大黑漆漆的一雙眸子,問:“你是林逸虹,那個林逸煙是你兄長?”林逸虹將眉頭一皺,道:“不錯!你該喚他教主,不可直呼其名!”卓南雁搖頭道:“風雷堡的易伯伯說過,就是明教的那個什麼林教主逼走了我的爹爹。我不要再去明教!”
“風雷堡的易懷秋?”林逸虹登時將臉一沉,怒道,“休聽那外人胡言亂語!你小孩子不曉事,更不要瞎說。卓二哥和我們兄弟一個頭磕在地上,是過命的交情。我們之間絕無私怨,只有所見不同,所謀有異!嘿,長輩的事你這小毛孩也難以理會!”說到這里聲音竟有些哽咽,揮手抹了淚水,不再言語。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2:32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30:50
卓南雁見他神色激動,心下奇怪:“瞧這林逸虹的神色不似作偽,易伯伯也說,是我爹為平爭端,自願率人出走!這麼說爹爹之死,未必全怨那林教主的逼迫?”但一想起父親卓藏鋒無論如何是因與林逸煙起了爭端而走上那條茫茫不歸路的,心下便是一陣憤激,搖頭道:“易伯伯說,要我去建康雄獅堂,投奔羅雪亭羅大俠!”
林逸虹斬釘截鐵地道:“不成,你是卓教主之子,生下來便是我明教中人,怎能寄身別處?你爹生前仇家太多,若是你這身世傳了出去,黑白兩道不知多少人都要取你性命!況且我……”說到這里卻忽然住口不言,抬頭凝視遠處,頓了一頓,才道,“我明教以兄弟相幫為本,我自不會讓故友之子投奔他人!我非但要將你帶到明教,更要教你一身武功!”但卓南雁來了性子,撒潑打賴,哇哇大哭,死活不肯。
那女孩月牙兒一直在旁冷眼旁觀,這時忽然冷冷道:“小毛孩,你爹給你起的‘卓南雁’這名字是什麼意思?”
卓南雁聽她叫自己小毛孩,心頭一怒,本想反唇相譏,但瞧著那雙明如秋水的眼睛,終究心一軟,老老實實地道:“那還有什麼意思,自是盼著我北雁南飛,回歸故土麼!”月牙兒將櫻唇一撇,道:“那就是了,你的故土在哪里?那建康是你的故土麼,行在臨安是你的故土麼,這大宋國全是你的故土麼?”
卓南雁給她問得一愣,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月牙兒又道:“你忘了你爹親手在你胸前刺下的明教烈火印了麼,那烈火印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明教才是你終究要回來的故土!”卓南雁心中一震,暗道:“只怕真是如此,爹爹雖然自明教遠走,但在他心中,仍舊要我做一個明教中人。”當下收了臉上的胡鬧神色,向月牙兒深深一揖,道:“多謝月牙兒提醒,我這便跟著林師傅回歸明教!”在他心中,爹爹卓藏鋒即便不是因林逸煙兄弟而死,多半也是與之有關,便將先前叫過的“林叔叔”改作了“林師傅”。
月牙兒卻將秀眉一蹙,道:“月牙兒這名字可不是你這小孩子叫的,我叫林霜月——這名字你自然也叫不得!過些日子回了明教,你若隨我爹爹習武,按著師門規矩,還要叫我師姐的!”
卓南雁聽她幾次叫自己“小孩子”,不由將小嘴一鼓,眼瞧著她那明淨如玉的小臉高高昂起來,顯得說不出的神氣和美麗,心內更想跟她嘔氣,故意搖頭說:“我眼下還沒入師門,可叫不得你師姐。假若入了師門習武,卻要叫你師姐,那便不入這師門也罷!”眼見林霜月聞言後那對好看的眉毛又挑了起來,他登覺心下大慰,裝作沒事人似地將頭扭開。
這時候卻聽廟內的無懼和尚一聲低喝,雙臂一振,身子疾彈而起。他本來受傷最重,但仗著功力深厚,卻最先複原。無懼和尚大步流星走到院中,歪著大頭向林逸虹上下瞅了兩眼,道:“林逸虹,這一次和尚多虧了你出手相助,道謝是不用了,反正和尚是欠了你一命!”
林逸虹拱手一笑,正要作答,無懼又搖頭道:“廢屁客套話就不必說啦,你適才使得當真是三際神魔功麼?”林逸虹微微點頭:“晚輩不過初窺門徑,剛剛練到‘乘風鼓翼、騰鯤化鵬’的鯤鵬勁。”
無懼撇著嘴點頭道:“我適才見你一直蓄勢不發,右臂先是如同廢了一般僵硬,後來又膨脹如帆,便知你只練到‘神魔三勁’之中的第一勁!呵呵,這門功夫和天下第一邪功‘天衣真氣’都是凶險難料的魔功,越往後練,越是凶險無比。老和尚勸你乘早丟了這門邪法,否則浸淫一深,難以自拔!”卓南雁心下奇怪:“這無懼當真是個直性子人,口口聲聲稱呼人家的功夫是魔功,也不怕人家著惱。”
“多謝大師提醒,”林逸虹卻只淡淡一笑,“晚輩就是魔教的邪魔外道,若不練這邪功,還能練什麼?”無懼一愣,隨即揚頭一笑:“說得也是!怪我和尚婆子心切了,”回頭冷冷瞧了殿中兀自盤膝打坐的三人一眼,長歎一聲:“終日里只知自相殘殺,哪一日才得四海歸心啊!羅堂主這一回只怕又是癡心妄想啦。和尚先去了!”大袖一擺,疾向廟外掠去,歎息才落,人已遠去。卓南雁聽他那聲歎息痛切無比,竟也驀地覺出一股蒼涼意味,心下翻來覆去地暗自思量他那句話。
又過片刻,南宮鐸、雷青鳳和桂浩古也先後起身。這三人或是朝廷官吏,或是世家名門,此時危勢既去,言語之間便對這救命大恩輕描淡寫,道謝幾句之後,便匆匆而去,連那兩個格天鐵衛的尸身也不收拾。
“這三個狗才都他娘不是好東西,”卓南雁卻氣不忿,望著三人背影,在心中暗自咒罵,忽然想起一事,對林逸虹道,“林師傅,我求您一件事!”林逸虹皺眉道:“什麼?”卓南雁道:“我想求您看同在明教的份上,出手從那蕭別離手中救下厲叔叔。”
林逸虹一歎搖頭,道:“適才聽那蕭別離言道,厲潑瘋已被押入龍驤樓。不說那龍驤樓主,便是龍吟壇內的幾位高人,武功就未必在我之下。況且厲潑瘋脾氣怪異,我去救他,他未必肯隨我來。”
卓南雁一陣懊惱,心下暗自後悔:“左右不過是你不願去救,卻說了這麼多大道理!早知不跟你開這個口!嘿,哪一日我學會了武功,自然去龍驤樓救下厲大個子!”他回頭又看了眼余孤天,向林逸虹半是央求半是撒賴道:“他是我兄弟,是個沒爹沒娘的苦命人。你若要帶著我,就得帶上他!”林逸虹皺了皺眉,問余孤天:“這位小弟,你願不願隨我們前去?”
余孤天這時卻覺得心灰意冷,跟師父剛逃出皇宮時,他也曾想過要舉兵複國,但這些日子提心吊膽地東奔西竄,那點雄心早丟到了九霄云外。只覺似這樣裝聾作啞地亡命天涯,跟在風雷堡外看到的那些肮髒顢頇的小狗小羊也沒什麼分別。聽了林逸虹的問話,他只是有些麻木地垂下了頭,心下猶豫著:“天下之大,到哪里還不都是一樣地吃喝拉睡,難道真要跟這幾人去那魔教總壇里安身麼?”
林逸虹見他神色漠然,心中先有三分不喜,巴不得他搖頭留下,便道:“明教中人要吃齋持戒,還要勤習武藝,你若吃不得苦,便不用去了。”哪知余孤天聽了“勤習武藝”這四字,卻眼前一亮,暗道:“若真能學得這林逸虹一樣的劍法,便奪不回江山,若是混入深宮之中刺死了完顏亮那亂臣賊子,也算給父皇報了大仇!”當下重重點頭,攬住了卓南雁的胳膊。
卓南雁瞥見余孤天那孤寂的眼神,心中也是一苦,望著林逸虹道:“他好可憐,求您允了吧!”林逸虹無奈,只得歎一口氣道:“那便走吧!”卓南雁走出幾步,卻凝住了身子,回望著桐柏山的方向,心下也跟夜空一般黯然消沉:“厲大個子,待我學成了武功,自然便去救你!只是……卻還來得及麼?”
當下四人一起上路,起程趕往明教設在君山洞庭湖的總壇。那病書生蕭別離已然受傷遁去,龍驤樓便是卷土重來,一時也難尋他們蹤跡。四人向南行得多日,便到了郢州境內,這里已是明教教眾活躍之境,路上不時有本教弟子前來迎接照顧,一到這里,便如龍入大海,龍驤樓再也難以追擊。
一路南行,卓南雁卻覺有些憋悶。余孤天是個“啞巴”,那林逸輝卻是個跟啞巴差不多的悶罐葫蘆,終日冷著臉不言語。只那林霜月伶牙俐齒的能說愛道,偏偏這小丫頭高傲得緊,一日里也跟他說不上幾句話。
路上卓南雁求了她幾次,讓她再唱個曲,她卻惱他開口閉口地叫她月牙兒這個小名,道:“你當我真是個唱曲的麼?那是本教‘和光同塵’的教規,為了行走江湖不至露了行跡!跟你說過不要叫我月牙兒的,叫我林姊姊!”
卓南雁覺得她生氣的樣子著實好看,干脆路上更是起勁地叫她“月牙兒”,林霜月惱怒之下不免時時對他冷嘲熱諷,不是指摘他整日衣衫不整,就是笑他飯後油光光的不曉得抹嘴。卓南雁找到了對手,深覺有趣,哪時林霜月不罵他了倒覺著冷清,定要找個機會惹她跟自己拌嘴。
路上非止一日,終于在過了年後的正月里,趕到了君山洞庭湖。
卓南雁長這麼大還沒有看到過大的湖泊,乍然見到煙波浩淼的洞庭湖,新鮮得連連跳躍,叫道:“這麼大,這是海吧?”林霜月一路上和他屢次斗嘴,都是旗鼓相當,這時得了機會,冷笑道:“哪里是海?這里就是洞庭湖了,《岳陽樓記》沒讀過麼,‘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說的便是這里了。真真是沒有見識!”卓南雁混沒把她這一通搶白放在心里,只顧盯住眼前一片空闊無際的湖面馳目騁懷。
此時已是黃昏,沒有一絲風,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時望上去鏡子似的平坦。一輪斜陽正向西低徊而去,那靜謐的湖面給夕陽映得昏紅一片。深冬時節,遠的近的仍有數艘漁船在湖上徜徉,犁出道道金色的水紋。那水紋在夕光下緩緩散開,化作萬千金色的光點隨波閃耀,似是有無數靈異的精靈悄悄地起舞。
洞庭湖一帶的百姓靠著這八百里湖水吃飯,入水打魚要看老天爺眼色,自古就養成了敬神畏鬼的民風。明教往代教主早就來此傳教,更看中了這地方天高皇帝遠,便將明教總舵移至岳州洞庭湖濱的大云島。
十數年前,洞庭湖西南的鼎州曾有鍾相楊麼以巫教吸引民眾,起而叛亂,屢敗官軍。後來岳飛率兵前來平叛,明教兩位教主林逸煙和卓藏鋒曾鼎力相助岳家軍,此後楊麼的叛軍在岳飛剛柔相濟的清剿之下土崩瓦解,明教卻在洞庭湖濱穩穩地立住了腳跟。雖然跟曆代一樣,明教依然為當政的朝廷所忌,但在這水路縱橫交錯、螺嶼星羅密布的洞庭湖一帶,卻是呼風喚雨,氣勢極盛。
林逸虹帶著他們乘船行了片刻,對面一個三面鄰水的小島便遙遙在望了。這當地人俗稱的大云島就是叱咤江湖的明教總舵,明教中人都恭恭敬敬地稱呼它為“大云光明島”,江湖中人卻畏如蛇蠍地呼之為“魔島”。
此刻的大云島正披著一層琥珀色的晚霞光芒,遠遠望去,有如一塊異彩斑斕的靈石嵌在水天交接之處。
船到岸邊,只見那島上竹林密布,暮靄四合。他們才棄舟登岸,便聽竹林中傳來一陣叱喝之聲,卓南雁抬眼瞧去,見前面稀疏的竹林後是一片空地,地上齊刷刷地挺立著二十多個少年男女教眾,在這群少年前面,一對少年正自揮拳苦斗。兩少年縱高伏低,出手都是又快又疾。那群少年教眾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全沒瞧見卓南雁他們走來。
卓南雁只見那對比武少年忽而運掌成風,忽而變抓急撕,招式奇奧狠辣,不由眼睛發直,低聲對林霜月道:“月牙兒,他們做什麼呢?”林霜月卻櫻唇一翹,冷冷道:“才不告訴你!”卓南雁嘿嘿冷笑,正要出言譏諷,忽聽頭頂傳來一聲長笑:“林老二,你可來了!”聲音極是高亢響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卓南雁抬頭望去,登時吃了一驚,只見身旁高高的翠竹上端坐著兩個老者,一個滿頭白發,蓑衣藍袍,打扮得跟個漁翁一般。他對面那老者是個身子瘦削的青袍文士。在那高竹下方,卻有一塊大青石,石上縱橫交錯地劃著副棋盤,一局棋才剛入中盤。高聲叫嚷的顯是那白發漁翁,只見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正自抓耳撓腮。
“好高的功夫!”卓南雁不由吐了一下舌頭,暗想,“不過下一盤棋,怎地還不嫌麻煩地坐到竹梢上去?”定睛細瞧,但見那老漁翁端坐在數丈高的竹子梢上,任由翠竹隨風擺動,他身子好似一片浮云微微起伏,悠閑無比。那青衣老者卻不知使得什麼身法,他坐的那根粗大翠竹,連枝帶葉竟是紋絲不動。顯然二老武功路數各自不同,此刻端坐竹梢,也是互較高深武功。
林霜月不由格格一笑,向那老漁翁道:“九翁,你又跟慕容先生賭棋啦!怎地不長記性,這一回又要輸給人家什麼?”老漁翁連道:“呸呸呸!小妞子開口就不吉利!誰說我要輸?前些日子,我跟慕容智連下了七盤,都是大獲全勝,殺得他聽到我‘九步登天’彭九翁的名頭,便要跳到洞庭湖里遠遠避開!”
林霜月笑道:“那七盤必然沒有彩頭,你才勝得順順當當,是不是?”彭九翁瞠目道:“你怎知道?”驀地大叫一聲,“哈,你是說慕容智這老鬼那時是故意輸給我的!”林霜月一笑不語。彭九翁對面的青衣老者慕容智冷冷道:“現下才知道麼,可是晚了!”
幾人這一說話,那群少年便瞧見了他們。一群孩子忙向林逸虹躬身行禮,齊刷刷地叫道:“拜見白陽長老!”幾個跟林霜月年歲差不多的少年男女便跑到她身前問候。這些少年個個衣著光鮮,拉著林霜月的手問長問短,不時用眼睛偷瞅著卓南雁,幾個女孩還嘻嘻地掩口而笑。卓南雁知道他們必是笑自己衣衫破舊。林霜月和余孤天在路上便得了教眾送來的新衣換上了,但卓南雁覺得自己這衣服雖破,卻是風雷堡留下的舊物,說什麼也不肯換下。
這時見那幾個孩子笑他,卓南雁倒故意挺了胸,笑吟吟地昂頭觀望比武。那兩個少年酣斗正疾,驀地那矮壯少年出招猛了一些,高個少年飄然疾閃,借勢一搭一挑,將他矮粗的身子遠遠送了出去。
卓南雁見這一招飄逸靈動,忍不住高聲叫好。林逸虹也不禁微微點頭,長聲道:“好,這招‘孔雀剔翎’使得恰到好處!”那高個少年聽得誇獎,轉身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弟子陳金多謝長老誇獎!”微微一頓,人叢中又躍出個壯碩少年,叫道:“陳師兄,我來領教!”揮拳擊向那高個少年,二人又斗在一處。一群少年也紛紛轉身過去,凝神觀戰。
忽聽端坐竹梢上的慕容智冷冷笑道:“快落子啊!這一局你輸給老夫,本輪‘武英會’的小狀元,便該由我帶走!”彭九翁伸手狠揪自己的白胡子,賭氣般地叫道:“催什麼,老夫早下一刻,你老東西早輸一刻!”屈指一彈,手中一枚白子勁射而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棋盤“天元”位上。
卓南雁拿眼睛一掃,便知彭九翁這著棋毫無章法,這一局棋頹勢已現。當下懶得再看,扭頭去看那兩個孩子比武。耳畔卻聽林霜月對余孤天道:“余孤天,將來你也要習武,可要記好了!本教少年習武的弟子每半年都要進行一輪‘武英會’大比武。武英會決出的狀元、榜眼和探花便由本教淨風五子挑走,傳授高明武功。咱這大云島周遭共有五島七嶼,淨風五子平時都在五島七嶼上居住。”說著指著那竹梢上的兩個老者道,“那兩位便是十天明使彭九翁和催光明使慕容智,今日特意上大云島,是來挑徒弟來啦!”
卓南雁聽她語音清脆,將這事說得一清二楚,不由嘻嘻一笑:“月牙兒這丫頭還不壞,這話其實也是說給我聽的!”眼見那陳金步步為營,大占上風,不由心中一陣惆悵,“不知我何時才能練成這等精妙武功!”
余孤天聽了林霜月的話,連連點頭,心下卻沒來由的一陣懊惱:“我這金枝玉葉,竟要跟這群野獸般的魔子魔孫在一起打打殺殺!”
驀聽慕容智呵呵大笑:“林老二,你這兩個孩子是從哪里弄來的,呆頭呆腦,跟你倒有幾分相似!”他棋藝遠勝彭九翁,飛落一枚黑子之後,便能讓彭九翁冥思苦想好多時候,這時忍不住便跟林逸虹搭訕。林逸虹性子沉默,呵呵一笑,卻不言語。卓南雁聽他罵自己“呆頭呆腦”,卻有些心下著惱,轉過頭細瞧那棋盤。
彭九翁眼見右下角一隊白棋形勢岌岌可危,將一枚白子在手中拋來拋去,嚷道:“月牙兒,你瞧這一子落在哪里為好?”林霜月螓首輕搖,笑道:“不可說,不可說!”彭九翁怒道:“為什麼不可說?”
林霜月道:“第一,爹爹總教訓我,觀棋不語真君子!月牙兒若說了,爹爹必然生氣。第二,月牙兒的棋藝可比不得慕容伯伯,說了也是白說!”慕容智嘿嘿冷笑:“月牙兒出去一趟,長了不少見識!論到圍棋,這大云島上,能勝得了我的,也只有你爹林老二了!”
卓南雁一直凝視棋盤不語,這時忽然大步走了過去,指著邊角一處,道:“在這里尖!”(按:“尖”和下文提到的“拐”、“沖”等等皆為圍棋術語)一語才出,竹頂上的慕容智和竹下的林逸虹,不由同時咦了一聲。卓南雁指點的這一著出人意料,白棋不但脫困有望,更隱隱對黑棋形成鉗制之勢。
彭九翁卻看不出這一著有何妙處,但見對面的慕容智神色微變,心想這一著總錯不了,當下哈哈笑道:“英雄所見略同!難得這小娃娃竟跟老夫一般的高明!”雙指疾彈,白子精准無比地落在卓南雁指點之處。
慕容智面色一冷,明知卓南雁這一手甚是高明,卻不願對這小孩的一手棋多作思忖,隨手應了一子。卓南雁苦思多時,早想好了幾記妙著,眼見黑棋這一拐平平淡淡,便命白子向上沖出。林逸虹想不到卓南雁棋藝不俗,在一旁凝神觀望,沉思不語。
彭九翁倒樂得有人支著,卓南雁每一指點,他便大叫“英雄所見略同”,老老實實地依言落子。連著叫了七聲“英雄所見略同”之後,白棋巧妙脫困,黑棋右下角卻薄了許多。
行棋至此,彭九翁的白棋已一掃頹勢,大有後來居上之相。慕容智的臉色愈發陰沉,彭九翁卻是得意洋洋,哈哈笑道:“慕容智,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丈夫便是輸了,也該講些風度,愁眉苦臉地作什麼,笑上一笑成不成!”
“誰說老夫會輸?”慕容智雙眉微皺,驀地振聲大笑,笑聲鼓蕩,震得竹林之中落葉蕭蕭。卓南雁、余孤天和林霜月不由一起掩耳。彭九翁怒道:“笑得跟哭喪一般,丁點風度也沒有!”
慕容智長笑不止,忽然左手一振,三片竹葉嗖嗖嗖疾向彭九翁臉上射去,纖纖細葉給他以深厚的內力貫注,不啻利箭飛刀。彭九翁冷笑道:“輸急了眼麼?”故意賣弄本事,不以手接,一口真氣吐出,吹得竹葉擦臉而過。
“這叫老狗掀簾——拿嘴對付!”慕容智長笑聲中,展開“滿天花雨”的精妙手法,枯枝雜葉連綿不絕,猶如一片翠云,將彭九翁頭臉盡數籠住。彭九翁這回不能好整以暇地“拿嘴對付”,雙袖疾揮,震得碎葉殘枝四處飛出,口中哈哈大笑:“林老二,你可看到了,慕容智這家伙可是黔驢技窮,哪里還有丁點神教明使的風度,可歎啊可歎……哎喲!”
一語未落,他端坐的那根翠竹忽然從中折斷,彭九翁身子搖晃,狼狽不堪地躍下地來。原來適才慕容智故意長聲發笑,左手又連發竹葉,擾亂他的心神,右手卻乘其不備,驀地打出三枚圍棋子,將彭九翁坐下的翠竹擊斷。
待得彭九翁在地上站穩,慕容智才飄然躍下,悠然道:“九翁,咱們說好竹上賭棋,輸棋者敗,先落地者亦敗!這一回是誰敗了?”彭九翁胡子亂翹,卻氣得說不出話來。慕容智搖頭笑道:“輸便輸了,九翁也不必如此沒有風度嘛!罷了,這一回武英會的小狀元,我讓給你啦!”
彭九翁雙目一亮,笑道:“當真?”慕容智嘿嘿一笑,霍地身子疾晃,電般閃到卓南雁身前,探手揪住了他胸前衣襟,將他提了起來。這一閃一揪,快如鬼魅,以林逸虹之能,驟出不意,竟也沒能防范。林霜月啊的一叫:“慕容伯伯,不要傷他!”林逸虹身子微動,待見卓南雁落入他掌握之中,只得微笑不語。
“小娃兒當真聰明!”慕容智緊盯著卓南雁,笑道,“林老二,我要收這個娃兒為徒!”卓南雁給他那幽深的眼神盯得渾身難受,大叫道:“不成,我才不做你徒弟!”慕容智一愣,隨即笑道:“小娃兒想必不知,江湖上不知多少人夢寐以求作我催光明使的弟子。你跟我去了赤云島,我自會讓你習得一身精妙武功。”
卓南雁只覺這慕容智性子陰沉,說不出的討厭,連連搖頭道:“我不要做你弟子,你這人太也……沒有風度!”情急生智,忽然將彭九翁的口頭禪說了出來。
彭九翁拍手大笑:“老家伙,連這小娃兒都說你沒有風度。若換作我,早跳進洞庭湖里淹死啦!”林逸虹踏上一步,笑道:“慕容兄能瞧上他,自是這孩子的造化。只是……這孩子來曆非同一般,逸虹要親自收他為徒!”
慕容智雙眉微皺,正要言語,忽地咦了一聲,伸手捉住了卓南雁的手腕,面色突變,似是遇到了什麼怪異之事。
林逸虹眼見他臉上變色,身形倏地一閃,雙掌化爪,急抓而出。這一招“結草銜環”使得快如電擊,慕容智心神微怔之間,雙臂“少海穴”已被他緊緊扣住。彭九翁和林霜月不由齊聲叫好。慕容智嘿嘿冷笑,雙臂驀地變得泥鰍般滑不溜手,身形暴退,已從林逸虹掌中脫出。林逸虹自也不願跟他翻臉動手,乘他一退之間,已將卓南雁拉到身邊。
“原來林老二是想自己收他為徒!”慕容智哈哈大笑,“可是這孩子身有怪疾,只怕終生難以習武!”原來他適才聽得卓南雁脈象有異,微一沉思,便覺出了卓南雁體內經脈的怪異之處。
卓南雁心中一沉,卻揚眉叫道:“胡說八道!誰說我不能習武,我、我不但能習武,還要練得比你高上百倍千倍萬倍!”他此時最怕聽的便是有人說他不能習武,慕容智淡淡的一句話,卻氣得他眼淚幾乎流下來了。
林逸虹微微一笑,正要言語,卻見那對拼斗的孩子又分出了勝負。那陳金使一招“江海同歸”,將對手打得口吐鮮血。這時再也無人上前挑戰,這叫陳金的少年,便成了本輪武英會的狀元。一群少年大聲鼓噪喝彩,幾個孩子忽然搶過去,將陳金架在頭頂,簇擁著去了。
“陳金這小娃有福,能做了老夫的弟子,也是他三生的造化!”彭九翁手拈長髯,搖頭晃腦。林逸虹忽道:“九翁,怎地慕容行和曲流觴二位明使,未來挑選弟子?”
明教淨風五子除了彭九翁、慕容智和早年追隨卓藏鋒抗金、戰死沙場的韓道人,還有兩位。那地藏明使慕容行是慕容智的親兄弟,外號“大力神魔”,外家功夫登峰造極。綽號“曲水流觴”的降魔明使曲流觴則以“彈指神通”的功夫縱橫江湖,在五人之中武功最高。
“他們挨罰了!”彭九翁歎一口氣,“你們離島不及半月,慕容行跟曲流觴醉酒貪杯,壞了本教禁酒之令,給教主撞見啦。教主罰慕容行帶上思過索,在這大云島上傳授群童武藝。罰曲流觴禁錮在白虹島半載,不得下島一步。”林霜月聽了,不由歎了口氣,柔聲道:“可憐的曲老伯,每次我偷酒給他喝,都叮囑他不要讓教主瞧見。怎地他這麼機靈的一個人,回回飲酒總是給教主發覺?”
慕容智冷冷道:“你曲老伯雖然機靈,卻如何能逃得過教主的法眼?教主若是成心整一個人,誰能逃得出去?”說著似是自覺失言,猛一頓足,霍地飛身而起,幾個起落,便直落到了湖中的一葉扁舟上。也不見他揮臂劃水,內力自腿上源源貫注舟上,小舟輕輕隨波起伏,竟自飄然而去。
卓南雁看得目瞪口呆,暗道:“這慕容智、彭九翁便各懷奇技,武功決不在林逸虹之下,那教主林逸煙不知該是何等身手了?”
林逸虹卻猶自喃喃道:“禁錮在那寸草不生的白虹島半年?教主這懲戒未免也太重了!我去找教主,給二位明使求情。”明教教主林逸煙本是他兄長,但林逸虹生性嚴謹,又對林逸煙甚為崇敬,每次提及兄長,總是畢恭畢敬地稱為“教主”。彭九翁卻歎道:“不勞掛懷啦,教主三日之前閉關參修‘三際神魔大法’,天王老子也不見,要到一百八十日後才得出關。”
“那不是要到半年之後才能見他?”林逸虹重重地一頓足,道,“嘿,持齋禁酒,乃是本教大戒,曲流觴身為本教淨風五使之一,卻怎地屢教不改?”
彭九翁卻翻著一雙通紅的眼珠,道:“少拿著你白陽長老的位份來壓人。哼哼,三十年前‘曲水流觴’喝酒之時,你還在穿開襠褲滿處亂竄。”說著忽地仰天長歎,“卓教主早就去了,明教三長老一囚一遁,淨風五使中的韓道人也早早的撒手歸真,留下我們四個老東西又屢因小過受罰,嘿嘿,明教精英遲早會風流云散,走個精光!”驀地大袖疾揮,如一只大鶴般飄然而起,倏忽閃入林子深處去了。這人自稱“九步登天”,委實輕功高妙。
林逸虹面色一變,似要發怒,待見他飛身遁走,忙叫道:“九翁!”也隨著他飛身投入竹林。
卓南雁聽他們說及明教往事,心中一顫:“易伯伯說,我爹在世時明教曾因護國還是護教,引發一場急變,明教中人因而心氣不齊。想不到過去了十多年依然如此。”正自發愣,一旁的林霜月卻道:“咱們走吧,我先帶你們前去安歇!”卓南雁和余孤天便跟著她一路前行。
島上到處都是樹蔭竹影,瀟瀟的竹葉在這冷肅季節不算繁茂,但黯淡的夕陽光芒卻只能無力地從竹蔭間隙里投下點點昏黃的光暈。林子中也不知是什麼水鳥在鳴叫,那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是有人在撥弄木梳的齒子似的。卓南雁和余孤天手行走其中,卓南雁只覺處處新鮮好玩,余孤天卻雙手抱肩,心底泛起陣陣的冷寂孤單。
再行得片刻,眼前豁然開朗,一處極大的莊院聳立在寬坦空曠的平地上。莊院背後是一座高聳的山峰,亂石高矗,枯藤橫生,嶙峋巉岩映著蒼紫的暮色,顯得格外峻峭。這莊院依山而立,三面環水,便有一股不可言喻的奪人氣勢。莊內院落四合,屋宇甚多,以參差的竹林四處點染,別具情致。林霜月帶著二人轉了幾轉,進了竹林深處的一處烏頭門高聳的寬大院落。
院子里屋脊迭起,前堂後寢全是歇山式大屋,飛簷四挑,頗有氣勢。卓南雁的目光卻一下子院子當中一塊青閃閃的太湖石上,那上面銀鉤鐵劃地刻著一個“劍”字,在一抹金色斜陽的映照之下,便有一股虎嘯龍吟,氣吞八荒之勢。
“這里便是卓二伯當初的居處‘藏劍閣’了,”林霜月在斜陽影子里幽幽看著他,聲音輕輕的,似是怕驚起他的沉思,“這個‘劍’字,據說便是你爹爹當年親手揮劍刻上去的。”卓南雁無語地撫著那凜凜生威的劍痕,心底忽然生出一種難以明狀的深切痛楚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40:49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節:孤憤誰訴 紅袖添香
卓南雁和余孤天便這麼在島上住下了。
這是一個他們都不熟悉的水的世界,每天一睜眼就能聽到吱吱呀呀的櫓聲,聽到漁人用腳踩跺船板催促漁鷹入水的啪啪聲,每晚睡覺最後聽到的聲響也必是遠處起伏不定的濤聲。卓南雁覺得這個世界新鮮而又神秘,美中不足的是他仍舊不能習武。
第二日一早,卓南雁和余孤天這兩個新來的孩子便跟島上數十個少年教眾混在一起習拳。可卓南雁還是老樣子,練不了幾招,依舊大汗淋漓,手足酸軟地呼呼喘氣。林逸虹見卓南雁喘噓噓的樣子,想起慕容智的話,這才吃了一驚,給他認真地切了脈之後,不由搖頭連道古怪:“你這脈象太過古怪,只怕我是無能為力了。可惜教主仍在閉關,只有等半年後,待教主出關來給你親自診治!”
卓南雁大失所望之余,更多了一份焦急,在風雷堡內他不知自己身世,不得習武便不習了,但這時深知自己身負父母和風雷堡大仇,卻仍是無法習武,不由急得雙目發紅,叫道:“林師傅,我……我這輩子當真是廢人一個麼?”林逸虹歎一口氣,道:“教主神通廣大,文武醫道無一不精,只盼著他能醫好你這病吧。嘿,便是醫治不好,你也不必過于傷悲,教主勵精圖治,本教正需各路文武俊彥,從明日起,你便專心習文吧。”
林逸虹說得不錯,明教教主林逸煙顯是個心懷遠志之人,明教這幫孩子都是依著他的安排精挑細選上來的聰慧少年,每日上午演武,下午習文。只有在武英會中憑真本事打出來的出類拔萃者,才會各依所長,投入曲、彭、林和慕容兄弟等人門下專習各路武功。眼下這群孩子便由遭罰的地藏明使慕容行教拳法,林逸虹親自傳授他們劍法。
余孤天在皇宮里雖然學過武,但終究是當作閑暇時的健身小道,從來沒有真正下過苦功,武功進境跟群童相差尚遠。好在他心性聰慧,揮拳練武悟性極高,加之身負大仇,恨不得早日武功大成,習武之時加倍刻苦。
這一來卓南雁更覺孤單。每個上午,看著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們叱咤生風,揮汗如雨,他心內就是一陣陣的刺痛。
到得下午,二十多個少年男女濟濟一堂,在通頌《二宗經》、《證明經》等明教經典之後,便在一個白發老儒的帶領下,全力研習儒家的經史子集。
開始卓南雁覺著奇怪,在他心中,只覺明教弟子必是如同林逸虹或是厲潑瘋一般,苦練武功之後四處劫富濟貧罷了,這樣的研習經史,難道是要考舉人中狀元去麼?
林逸虹聽了他的疑問,淡淡一笑:“教主心懷天下,他時常說,眼下天下大亂,朝廷昏庸,正當我明教大展身手之時。而要重整河山,卻不能單憑武功精強,更要文武兼修,咱明教弟子不但要出他幾個進士狀元,便是琴棋書畫斗雞走馬這些達官顯貴喜好的小道,咱們也要勤加精研,出些人才。”
卓南雁一愣,問:“學圍棋什麼的,有何用處,陪著那些達官顯貴去下棋喝茶去麼?”林逸虹點頭道:“不錯!咱們眼下正在待機而動,若是本教弟子憑著經學策論之學博他個進士狀元,出將入相,直入朝廷機樞要地,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據說大宋皇宮內有棋待詔一職,圍棋高手可以憑棋道直入皇宮伴駕。若是本教弟子能出一個棋待詔,深入大內,混入這些顯貴堆里,刺探各種消息,也算為本教立功!”
卓南雁這才聽出了他話中深意,面色一變,道:“難道咱們是要……”他在風雷堡長大,易懷秋雖時常跟他痛罵朝廷昏聵,卻是一心忠耿,常以大宋汴京遺民自命。在卓南雁心底,也就天經地義地認為,似岳元帥、易老伯這樣報國抗金的,才是大好男兒。這時聽了林逸虹的話,“扯旗造反”這四字在他腦中一閃,便沒有說出口來。
“你猜得沒錯,”林逸虹卻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目中精光一閃,道,“明教以日月為尊,眼下烏云遮日,改天換日的重擔自然便落在了咱明教弟子身上。這便是教主常說的,先要忍辱負重,才能乘勢而起。”說著用手一拍卓南雁肩頭,慨然道:“南雁,你雖不能習武,但聰明伶俐,若是文才上搏他個出人頭地,一般的也是本教棟梁!”
卓南雁隱隱覺得他說的話有些不妥,但終究是少年心性,給他幾句話撩撥得熱血上湧,暗想:“不錯,岳元帥、易老伯,還有爹爹媽媽,說來說去還不都是給這昏庸朝廷逼死害死的!我若是全力幫著明教改天換日,一樣也算是給他們報了大仇!”自此之後,便在讀書上苦下功夫。慕容兄弟之中的高個子慕容智和林逸虹文武皆通,也時常親來給眾童講授武舉中的兵法和圍棋之道。
卓南雁在風雷堡內雖讀過些書,但教他讀書的易懷秋卻是性子疏散之人,平日又是說史多于說經,卓南雁也就跟他一樣讀書“不求甚解”,學問上毫無根基可言。除了林逸虹教授的圍棋一道上他游刃有余之外,在兵法、書法和科舉經學上都是吃力之極。
教他們科舉經學的那白發老者叫范同文,乃是幾個月前林逸虹派人專門自石鼓書院請來的碩儒,學問淵博,為人謹嚴。這老儒自然不知明教的底細,只是眼見這些孩子年紀雖小,卻已經過了蒙學之齡,他便從嚴教起。
這一日下午那范同文照例來教眾童《孟子》,眼見卓南雁是個生人,便點起他來問道:“可曾讀過《孟子》麼?”其實卓南雁除了蒙學之外,只馬馬虎虎讀過一年《論語》,但他素來是不願給外人瞧扁了的好強脾氣,便含糊應道:“知道一些。”
“聖人之學,入目即應入心,知之即為知之,哪里有‘知道一些’的道理?”范同文聽了,心中先有幾分不喜,翻著老眼盯著眼前這個濃眉俊目的瘦弱少年,又冷冷道,“那你便說說看,都知道一些什麼?”他這聲音一冷,曉得他脾氣的群童都是心下生寒,幾十道目光全向卓南雁瞧來。卓南雁給眾人瞧得臉上火辣辣的,搜腸刮肚地想了想,忽然記起易懷秋掛在口邊的幾句話,便昂頭道:“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
范同文聽他將“富貴、貧賤、威武”的次序全都念倒,不由搖頭道:“錯了,全錯了!”卓南雁臉上一紅,卻大張雙眼道:“對的呀,易伯伯便常常這麼念的!”范同文只當那“易伯伯”不知是哪里的一個誤人子弟的腐儒,眉毛越皺越緊,怒道:“還敢頂嘴?好,讓咱們聽聽,你那易老先生是怎麼教的,將這梁惠王章句第二章讀上一讀!”
卓南雁本想說“易伯伯沒有教過我《孟子》”,但瞧見范同文兩道似哂似嘲的目光,心下微惱,順手拿起書,硬著頭皮便讀了下去。這一下立時露了丑,除了起首“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兩句還算通順之外,余下的磕磕絆絆,不是句讀不符,就是白字連篇。待念到“予及女(此字該讀汝)偕亡”一句時,更老老實實地讀成了“及女偕亡”。
滿堂少年全都哈哈大笑,范同文卻氣得面如寒霜,學著卓南雁的語音道:“好一個‘及女偕亡’的‘大丈夫’!”不由分說,拉過卓南雁的手來,啪啪的連拍了幾大竹板。卓南雁的臉羞得一塊紅布也似,在滿堂哄笑之中暗下決心:“我這時還不能習武,讀書學文上若是再落于人後,可就丟死爹娘的臉了!”
當晚回到藏劍閣,卓南雁連晚飯都顧不得吃,便苦讀《孟子》。無奈他這文字功夫差得太多,余孤天口不能言,他遇上了難題也無人請教,一夜熬紅了眼睛,卻毫無進境。
第二日范同文進了書堂,頭一件事便吩咐道:“昨日那個要作‘大丈夫’的,站起來讀書!”群童哄笑聲中,卓南雁默然無語地立起身來。這群孩子已跟范同文學了三月,《孟子》已經通讀了一遍,卓南雁卻只會昨日教過的兩章,沒學的照舊不會,少不得錯字連篇,又惹得眾人大笑。范同文深信“嚴師高徒”的道理,瞅見卓南雁出錯,拽過手來便打。卓南雁挨打時總是一聲不吭,這一下更惹惱了范同文,一連三日,日日都要挑些差錯,抽他板子。
幾天下來,卓南雁便瘦了許多,倒不是讀書有多苦,更多的苦楚卻是來自心內的折磨。習武不成,習文不就,巨大的挫折讓這快言快語的少年一下子沉默起來,臉上的線條也愈發瘦硬,只是他的眼神卻變得愈發不屈與銳利。他身上還穿著風雷堡內帶來的棉袍,雖已洗得干乾淨淨,但終究是破舊不堪。
在諸多同窗學童眼中,這個病蔫蔫的清瘦孩子衣著殘破,整天沉默不語,卻又笨得總挨板子,實在是個落落寡合的“怪童”。他挨打之時,不少孩子便跟著起哄發笑。卓南雁是個倔犟脾氣,先生愈是痛打,同窗越是哄笑,他愈是板著臉悶聲不語。
便在卓南雁事事不順之時,他卻發覺跟他同住在藏劍閣的余孤天也是日夜愁眉緊鎖,心事重重。他問了幾次,余孤天只是搖頭。卓南雁哪里知道余孤天心內的萬千愁緒。
倒退幾個月,余孤天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陰差陽錯地跑到這個大澤野島的魔教總壇,跟一群“魔子魔孫”混在一處學武習文。他每日里裝聾作啞、屈尊降貴也就罷了,最難受的卻是群童對他的嘲弄和不屑。
除了卓南雁叫他“小弟”,林霜月叫他“余孤天”這個名字,別人每日里都是“啞巴”、“啞巴”的叫著,輪到擦洗灑掃這些粗活累活,都要喚來這個年紀最幼的“啞巴師弟”來做。他這金枝玉葉受苦受累地一天下來,不免筋酸骨軟,但眾人卻全不領情,那一個個瞧著他的眼神里,依然寫滿了不屑。
漸漸的,余孤天只喜歡一個人呆著,那時候他會小心翼翼地取出貼肉珍藏的那塊玉。師父徒單麻曾說這是他重登大寶的證物,他一直將這玉視作自己的命根子,摸著那細膩的雕紋,品著那溫潤的清涼,他的心才會安穩一些。
余孤天還添了一個毛病,他喜歡上了一個人閉住了眼胡思亂想。只要一閉上眼,在那個一片昏黑的世界中,他隱隱覺得自己還是大金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在那里,他有權勢有父皇有一切,他會跟著那無所不能的父皇在獵獵旌旗下張弓狩獵,在紫色的宮殿中推杯換盞,在堆滿了各種雪人雪象雪馬的高樓廣廈里叱奴喚仆……
但只要一睜開眼,茫然、無助和憤恨立即就化作一條無形的毒蛇,狠狠地嘶咬著他那顆孤寂的心。
這一日早上,卓南雁讀書讀到眼睛酸痛,忽發奇想:“天小弟這兩天苦惱得緊,不知是不是練武不順。左右無事,不如前去瞧瞧!”便信步向群童習武的湖濱走去。遠遠地便瞧見慕容行正帶著群童練拳。
慕容行個子矮小,性子暴躁,拳法走的卻是剛柔相濟的上乘路子。今日他教的這一趟八卦飛星掌雖只九招,但每一招掌勢變化繁複,步法更與五行八卦方位相合,極是難練。群童看了多遍都領悟不了,急得慕容行滿頭大汗,口中奶奶爺爺的不住亂罵。卓南雁在旁瞧著不由連連搖頭,暗想:“這慕容師父性子太躁,這般教徒弟,十成功夫傳不出一成去!”
慕容行這一急,群童心下慌亂,步法掌勢愈發雜亂無章。慕容行越看越怒,罵道:“他奶奶的月牙兒偏偏今日沒來,不然讓她練兩手,也好給你們這些蠢材開開眼……”忽見群童之中有一個瘦小的身影走步出掌,居然象模象樣,細瞧卻是余孤天。慕容行眼前一亮,叫道:“小啞巴出來,將這兩招練一趟!”
余孤天紅著臉應聲而出。他當日曾跟徒單麻學過一套八卦連拳,步法也要配合八卦方位,這時將八卦連拳的拳理拿來暗中揣摩,居然打得形神皆似,沒出半點差錯。
慕容行大喜,展眉吼道:“瞧見沒有,小啞巴這六根不全的人全練得這般好,這一招有什麼難的!一個個的出來練,哪個再練不好,老子巴掌伺候!”余孤天聽了他似罵似誇的這句話,一張臉更紅得發燒,默然退在一旁。
跟著上來的幾人卻依然難明拳理,不是掌勢不對,就是步法踏錯方位。慕容行連著用巴掌“伺候”了六個少年,火氣漸大,叫道:“罷了罷了!他奶奶的今日不練了,除了小啞巴,你們全得受罰!老子罰你們站四平樁,幾時想明白了,老子再來教!”
四平樁就是四平馬步,是武功中最累最苦的樁功。群童擺好了姿勢,片刻功夫就累得滿身大汗,不由個個肚里叫苦連天。慕容行橫眉立目地罵了多時,終于大袖一拂,怒沖沖地去了。
卓南雁再瞧片刻,眼見群童愁眉苦臉,不由搖了搖頭,也要轉身而去。才轉過身,忽聽身後傳來一聲罵:“假惺惺做什麼樣子?滾開!”卓南雁回頭看時,只見余孤天走回陣中,老老實實地也要跟著眾人一起站樁受罰,卻不知給誰罵了一句。
這一罵立時惹得眾怒發作,群童的火氣都向余孤天身上撒來:“罵得好,小啞巴快滾!”“若不是你小啞巴逞能,咱們大家何苦受罰?”又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揍這小崽子!”立時就有兩個高大少年揮拳向余孤天打去。
余孤天連挨兩拳,心下驚慌,轉身便逃。盛怒的群童卻四下里兜了上來,有人明里出拳,有人暗中出腿,七手八腳噼里啪啦地亂打過來。余孤天八面受敵,又怒又怕,急得哇哇大叫,卻沖不出去,片刻功夫就被打得鼻青臉腫。
卓南雁在旁瞧得怒氣填膺,大叫一聲:“住手!”飛步趕去,護在余孤天身前,叫道,“大伙都是師兄弟,憑什麼欺負人?”
卓南雁的身份,林逸虹從未告知旁人。在眾人眼中,卓南雁就是一個身穿破衣、終日寡言的古怪少年,而且這少年還不能習武,不會念書,笨得總挨板子。這時候群童正打得興起,忽見卓南雁這怪童竟敢出來跟大伙作對,不由愈發鼓噪起來。“哈,原來是這要裝‘大丈夫’的小乞丐!”“小乞丐來給小啞巴叫屈,真是一對瘸驢瞎馬!”
“將這小子一起揍了!”不知是哪個喊了一聲,群童一起擁上,拳打腳踢。卓南雁頭臉上霎時挨了幾拳,他也立時惱了,揮拳還擊,但終究寡不敵眾,片刻功夫腹背上又接連挨了數下重擊。卓南雁身子搖晃,險些栽倒,卻兀自橫身揮拳,拼力護住余孤天。他雖沒怎麼練過武功,卻是天生的力大非常,這時惱怒之下,呼呼幾拳,竟打得身邊幾個少年徹骨生痛。
“這小雜種敢下狠手!”挨了他拳頭的孩子哇哇大叫。群童氣勢洶洶,竟舍了余孤天,拳腳全向卓南雁招呼過來,邊打邊罵:“打死這小殘廢!”“不能文不能武的小廢物留著也沒什麼用,打死算了!”
卓南雁初時聽他們喊自己“小雜種”之時已是心下發惱,待聽他們罵自己“小殘廢”、“小廢物”時,心中更是火辣辣的痛:“原來我在旁人眼中不過是難成一事的廢物!生不如死的殘廢!”驀地一股怒氣自心底直竄起來,口中亂叫道:“我卓南雁不是廢物,我不是殘廢!”悲憤之下,雙臂疾掄,不管不顧地亂打亂劈。
可是打他的孩子卻都練武經年,出拳飛腿頗有章法。一片混亂中有個少年下拳狠辣,劈頭一拳,竟打得卓南雁鼻血長流。跟著他眼睛上也挨了一巴掌,雙目難以視物,卓南雁身子搖搖欲墜,卻兀自叫喊不休地揮拳亂打。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得有人一聲斷喝:“住手!”卓南雁勉力將眼睛睜開一線,卻瞧見林逸虹帶著林霜月正如風趕來。群童眼見情形不好,一聲轟叫,四散逃逸。卓南雁陡覺四肢無力,眼前一黑,便軟倒在地。
過了不知多久,卓南雁再睜開眼,才見自己已經躺在一張溫暖的屋中。對面朦朦朧朧地卻現出一張嫩白娟秀的**臉龐,雙眉彎彎,滿目關切。卓南雁驟然見到那美婦眼中慈祥柔和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暖,自己常在夢中見到的母親,不就是依稀這個樣子麼?他迷迷糊糊如在夢中,輕輕叫了一聲:“娘——”
那夫人聽了他的叫聲,溫然一笑,道:“好孩子,你可醒了!”聲音溫和無比,卓南雁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慈愛親切的聲音,刹時覺得心中滿腹委屈要向她傾訴,忽然坐起,一下紮入那夫人懷中,放聲哭道:“娘,娘,雁兒可找到你了……這麼些年您為什麼不來找我!”
那夫人微微歎息:“這苦命的孩子!”伸手緩緩撫著他的頭發。卓南雁只覺那手出奇的溫暖,登時如在夢中,本來極好強的一個人,這時淚水卻止不住的流淌了下來。
哭了幾聲,卻聽有人輕聲哼道:“還總說自己是大丈夫呢,竟小孩子一樣的哭起鼻子來了!”卓南雁抬起頭,卻見身邊那人雙瞳閃亮,顧盼生姿,正是林霜月。
他微微一驚,立時從半夢半醒中明白過來,身子一掙,急忙坐起,紅著臉瞧著那美婦,道:“原來是林……林嬸嬸,南雁適才無禮了!”這美婦正是林霜月的母親。
林夫人倒一笑:“你的事你林叔叔早跟我說了。沒爹沒娘好可憐的孩子,往後林嬸嬸就是你的娘,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卓南雁卻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爹爹已經重重處罰那幾個帶頭打人的壞小子。瞧你弄的,眼睛也腫了,衣服也撕得不能穿了!”林霜月卻開口埋怨起他來,這小丫頭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你也真是的,又不會武,一個人跟他們一堆人胡打什麼?”卓南雁唔了一聲,揚起頭來,道:“他們欺負余小弟!欺他是個啞巴,我瞧在眼里,看不過去!”這時翻身坐起,才覺得髒腑不痛,好在身上只受了些皮肉之傷。
“你倒夠義氣,”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嗔道,“我遠遠地瞧著你,自己腹背受敵還拼力護著余孤天呢!其實你身上有病,又何苦強自出頭,替旁人打仗?”這最後一句話本是出自好心的埋怨,但不知怎地卓南雁聽在耳內,心里卻是萬分刺痛。他忽然想到自己曾跟這小丫頭斗了一路的口,她是個無論文武,都在教中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是個師長喜愛、同窗羨慕、父母呵護的公主一般驕傲的人物。在她眼中,自己必然就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病人廢物。
想到這里,他霍地挺身而起,怒道:“我就是個百無一用的廢人!我這廢人要怎樣就怎樣,用不著你們管,更不用你假惺惺的來可憐!”忽然想到自己身負大仇,卻無能為力,霎時心中淒苦,兩行清淚刷的滑下。他不願給林霜月瞧見自己流淚,一扭頭轉身奔出。
“卓南雁——”林霜月和林夫人齊齊叫他,他卻不應,低了頭越跑越快。林霜月愣在屋中,望著他那瘦削而倔犟的背影漸去漸遠,忽然心中好生後悔。
卓南雁一口氣奔回藏劍閣,正瞧見余孤天一個人灰頭土臉地坐在院子里發呆。眼見他奔進來,余孤天才翻身站起,迎了上來。卓南雁心中依然滿腔憋悶,忽然抓住他的雙臂,叫道:“天小弟,你說,我……我是個廢人麼,我是個廢人麼?”
余孤天見他如此,也不禁一陣難過,連連搖頭,心下卻也思潮起伏:“這卓南雁對我真好,只是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世,只怕會頭一個揮劍殺了我!嘿,我還得在這野島上跟這些魔子魔孫裝聾作啞地混下去,直到劍法練得跟那姓林的一樣的好,才能設法逃離這鬼地方。”
卓南雁大叫兩聲,才覺心內舒暢了許多,忽然長歎一聲,拍著余孤天的肩頭,道:“我鼻青臉腫的,今日不去讀書了。你快去吧,晚了又要挨那姓范的板子。”眼見余孤天面露畏懼之色,他卻一挺胸膛,叫道,“那幾個小子若是還敢欺負你,就來告訴我,我再去跟他們拼命!”說罷獨自回到屋內,抓起那本《孟子》,發了狠一樣地苦讀起來。
黃昏之後,他草草吃了飯,足不出戶地又接著讀。正在燭下皺眉苦讀,忽聽得屋門啪啪地輕響了三下,跟著林霜月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進來成麼?”卓南雁一愣,干巴巴地道了聲“進來吧!”
林霜月推門而入。她這時換了一身翠綠衫子,烏鴉鴉的一頭青絲輕松寫意地散垂肩頭,手中卻捧著一件嶄新的深碧繡花衲襖,道:“穿上試試,這是我娘下午托人出島給你買來的。”
卓南雁本想推卻,但想起林夫人那慈愛溫和的目光,心中一暖,便默然接過棉衣。那件舍不得換下的棉衣也給群童撕扯得實在破爛不堪了,他仍然脫下來端端正正地疊起放好。這簇新的深碧衲襖穿在身上,卻似給他訂做的一般,貼身整齊。
當真是“人佩衣衫馬佩鞍”,他這繡花碧襖上身,燈下看來,立時顯得英姿颯爽,比起往日那個病蔫蔫的破衣怪童,就如同換了個人一般。林霜月不禁拍手笑道:“這就好看多了!”卓南雁嗯了一聲,低頭歎道:“你娘真好!”
“你才知道,島上的人都說我娘好!”林霜月提起母親,似乎甚是得意,忽然轉頭看到了卓南雁放在桌前的《孟子》,妙目一轉,問道,“你還在看書麼?”卓南雁臉上一紅,微覺尷尬,暗想:“這小丫頭處處跟我作對,見我秉燭苦讀,只怕又要譏諷我蠢笨,夜里面用功苦讀,白日里還要挨打!”
“你知道用功就好,”她這回笑起來卻沒什麼譏諷之意,“我就是怕你犯倔,死活不讀書,白日里再挨板子。”她說著深深一歎:“那范先生性子急躁,他打你時,你越是這麼一聲不吭,他就越是惱你無禮。要想不挨他的板子,就要學會虛心求教!”
“他們都瞧我不起,我又何必求教他們?便是問了,也只會惹來一頓冷嘲熱諷。”卓南雁說著,心內忽然生出一股自怨自艾之氣,梗著脖子道,“哼,我素來就是如此,他要打便打!終有一日,我卓南雁心中的學問,會勝那姓范的十倍!”
“好一個‘大丈夫’,”林霜月的小嘴一抿,笑道,“有這個志氣就好!”自從那日卓南雁說出那句“此之謂大丈夫”遭到范同文譏諷之後,滿屋同窗都叫他作“大丈夫”,這綽號自是帶著三分玩笑,七分戲謔。這時卓南雁聽林霜月也這麼叫,不由將眉毛一掀,道:“我就是要作大丈夫!你笑什麼,信不過我麼?”
林霜月的澄波眸子閃了一閃,卻輕輕歎道:“我信得過你!”卓南雁跟她曾經斗了一路的嘴,對這高傲的小丫頭是半畏半忌,但不知怎地,這時見她這麼鄭重其事地點頭說出“我信得過你”這五個字來,胸口一熱,心內忽然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有幾分感激,有幾分歡喜,更有幾分絲絲甜意。
這時候夜色初闌,燭影搖紅,借著溫暖的燭光,卓南雁不由抬起頭細細看她,卻見林霜月似是剛剛沐浴過的樣子,雪膚紅潤,青絲微濕,更顯得初蕊新蕾般嫵媚。這時余孤天早回屋就寢了,書房內只有卓南雁和林霜月兩個人。
紅彤彤的燭影下驀地瞧見林霜月那雙剪水雙瞳,卓南雁心內忽然有些慌亂地怦怦亂跳,當下急咬了一下口唇,忙低下頭去。
“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林霜月似乎不知他心里想的什麼,語音幽幽的,倒像是大姐姐勸戒自己的小弟,“這時的當務之急,還是先要將書念好,不挨先生的板子!”林霜月說著自他手接過了書,一口氣讀下來,順暢流利之極。卓南雁默默聽著,暗自佩服,想:“月牙兒雖是個女孩,但習武學文,都是出類拔萃,不知何時我才能跟她一般。”
“這部《孟子》,我們早就背得熟了的。先生常說,‘孟子是儒學正宗,讀孟子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宜行’,可惜我也是一知半解……”林霜月說著伸出纖纖玉指在書上指指點點,將一些疑難之處,細細說與他聽。
《孟子》多言心性,論仁政,說養氣,思想深邃,內容廣博,特別是其中又記孟子當年與戰國各方才俊的機智雄辯,卓南雁對那段曆史全然不知,若不是林霜月細加講解,卓南雁便是再挨上幾頓板子也是難以入門。卓南雁大喜之下便將心中的許多疑問拿來細問,這都是他挨板子的老題目,其實也不算什麼難題,只是他從不開口問人,也就一直無從得知,經林霜月細細剖解,心中便似打開了一扇窗子,許多光亮便一下子透了進來。
深夜寒窗,孤燈明燭,二人身子挨得極近,那熟悉的淡淡幽香不時自林霜月身上傳來,卓南雁忽覺這往日里呆板的經書這時忽然變得可愛可親起來。
興致勃勃地讀到“滕文公下”那一段話時,卓南雁不覺意有所會,拍了下大腿,叫道:“‘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話說得好,大丈夫便當如此,孟老夫子真是聖人!”他本是極聰明的一個人,這時心智一開,立時便將先前所讀的書全串了起來,忽閃著眼睛又道,“嗯,這一段話跟‘公孫丑’那一章中的幾句‘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說得是一樣的道理,只要我心中有仁義,便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便是富可敵國的財主、千乘萬騎的諸侯,又能耐我何?”
“當真是孺子可教,”林霜月見他領悟,不禁破顏一笑,又道,“明日便該講‘滕文公下’你常背的‘大丈夫’這一段。范先生必然還會找你麻煩,他常說,這一段要與‘養氣’之說相互參詳。你記住了,孟子論‘養氣’有四要,一曰養勇,二曰持志,三是集義,四為寡欲……”再將其中要義細加解說。
卓南雁這時興趣大增,只覺這孟老夫子壯志凌云,言行超邁,單只他那句“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的豪言壯語,便深和我心。兩個人交互啟發,不知不覺之間,已是過去了大半個通宵,竟是毫無倦意。
他興致來了,又有許多新問題源源湧出。林霜月雖然聰明,終究是一個小女孩,過不多久便給卓南雁問得秀眉深蹙,不由對聰慧機敏的卓南雁另眼相看,道:“聽先生說,這部書就是皓首窮經研究一輩子的。你問的這些東西我倒從來沒有想過,看來只有去問先生了。”
“我不問他們,”卓南雁卻搖了搖頭,直直望著她道,“我只問你。”林霜月扭頭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這老師今天可是累了了,有什麼事明個再教了!”卓南雁不知她為何忽然神色又冷淡下來,見她要走,急起身送到院外。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42:05
卻見天上疏星幾點,一輪明月已下林梢,皎潔的清光照在院中,猶似鋪了一層水銀。卓南雁見林霜月纖弱的背影踏在那層水銀上漸行漸遠,他心頭一熱,忍不住輕聲道:“月牙兒,謝謝你!”話一出口,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連道,“哎喲,對不住。你不喜歡我叫你月牙兒,那我以後就叫你……林師姊。”
林霜月停下步子,回頭看他一眼,輕聲道:“那也不必,你願意叫‘月牙兒’,便也由著你吧,”說到這里忽然輕輕一笑,“要讓你說個謝字,可真難得緊呢!”也不待他回答,腳下加快,跨過那層清波樣的月光,窈窕身形便消融在沉沉夜色之中。
轉過天來,那范同文果然又叫起卓南雁,好在他問的竟真是林霜月早就料到的孟子“養氣四要”。卓南雁這一回有備在先,居然侃侃而談,問一答十。范老先生見他忽然間智慧大開,不由吃了一驚,待見卓南雁臉有得色,不由沉著臉訓道:“君子之道,應該泰而不驕。小有所得,何必如此沾沾自喜?哼,既然說到‘大丈夫’之論。我且問你,孟子一書,除了‘滕文公下’這一段,還有幾處帶‘丈夫’二字的?”
這卻是單考背記功夫的題目,群童眼見先生這題出得萬分古怪,都道這回卓南雁又是必挨板子的,不少人嘻笑著回頭瞅著他。卓南雁卻給范同文那兩道嘲弄的目光看得心中著惱,咬著唇,木僵僵地立在那里一言不發。
“答不出來了麼?”范同文的眼神倏地冷了起來。群童眼見范同文又拈起了那毛竹板子,不由一陣交頭接耳,書堂里已竄起四五道嗤嗤冷笑。“不會,便老實說不會,”范同文怒沖沖走到卓南雁身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你到底要挨多少板子才明白‘不知為不知’的道理?”
那板子剛要落下,卓南雁忽道:“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這正是一句《孟子》中帶‘丈夫’二字的。范同文一愣,卓南雁口中已經連珠箭般地道:“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一口氣將書中所有帶“丈夫”二字的句子全背了出來。
范同文一怔之下又不禁大是得意,以為這小子能有今日的聰慧明白,全是自己日日狠抽毛竹板子的功效。當下更扳起嚴師面孔,陰陽怪氣地道:“湊巧答對了也不必這麼得意,什麼時候你讀書的功夫趕上林霜月的一成,再得意不遲。‘聞志廣博而色不伐’,這聖人之言難道只是口里念念的麼?坐下!”
這二十多個學童中,論起讀書作詩,卻仍是以林霜月一個女孩最好。范同文常感歎,他大半輩子閱人無數,論聰慧才智,能承其衣缽者,卻只有林霜月。只可惜她卻是個女娃子,學問再好也不能去應試奪魁。眾少年無論文武,素來都服膺林霜月,聽了之後都深以為然。
卓南雁遭訓慣了,也不放在心上,當下也板著臉坐下了,心內卻暗自感激林霜月:“若不是月牙兒昨夜帶了我念了大半夜的書,今日這板子照舊要挨的!”
他回頭看她時,見林霜月正目不轉瞬地盯著書,好像渾沒聽到這句話似的。卓南雁驀地想:“今晚,她還會不會再來教我念書?”抬頭看看那日頭,高高的還刺目耀眼,他心內忽然盼望起快些天黑來了。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一節:霜娥斷腸 知己憂心
黃昏時吃過了晚飯,卓南雁便在屋里徘徊不安,眼見那夕陽蹣跚落山了,卻還不見林霜月的蹤跡。他心內焦急,走到院外來回張望,正自望眼欲穿,忽覺頸後一涼,他一驚回頭,才見身後站著一人,白衣飄飄,淺笑盈盈,正是林霜月。原來她一時興起,展開輕功從牆後躍入,悄沒聲息地自後掩來,在他頸後吹了一口氣。
“月牙兒,”卓南雁有些落寞地笑了一笑,道,“你的功夫都這麼高了,過不了幾年,只怕便能趕上那號稱‘九步登天’的彭九翁了。”林霜月笑道:“你也不用忙,待大伯出了關,以他的通天手眼,必然會醫好你的病。你這麼聰明,若來習武,半年功夫便會趕上我。”
卓南雁給她說中心思,長長歎了口氣,沉沉道:“但盼著那一天越早越好!”正要再說什麼,只聽身旁有人一聲咳嗽,卻是余孤天自屋內緩步轉了出來。
卓南雁笑道:“余小弟,出去練功麼?”余孤天向二人擠出一絲笑,自院中兵器架子上拔出一杆花槍,沖他們晃了晃,笑吟吟地出去了。林霜月覺著余孤天這一笑里藏著萬千言語,不由玉面微紅,轉過頭裝作不見。
“這小子笑什麼?”卓南雁卻有些不解,瞅著他的背影喃喃道,“對了,他練武怎樣?”林霜月聽了他愣愣的發問,才一驚抬頭,唔了一聲,輕聲道:“你這小弟雖啞,其實卻是個極聰明的人,爹一個勁誇他悟性奇高呢!”
二人對視一笑,忽然間都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入內屋讀書。卓南雁得了林霜月的指點,讀書進境奇快。他稟性沉默,卻是個凡事都要爭先的堅毅之人,終日廢寢忘食地刻苦攻讀,幾日功夫就讓幾位先生和諸多同窗刮目相看。
書堂中除了學習儒家經書,群童還照著教主林逸煙事先安排,兼習琴棋書畫之道。其中中又以圍棋一道最為重要。每隔幾日,都由林逸虹親自來教授奕道。這一來卓南雁更是如魚得水。
不管何時,只要一拈起涼晶晶的棋子,他就似變了一個人,雙目灼灼,神采奕奕,以他在棋道上的超人天分,不多日便在群童之中嶄露頭角,鋒芒之盛,同窗之中也只有林霜月能跟他對弈幾手。幾位老師和同學才看出這終日少言寡語的怪童的不同凡響之處,愈加對他另眼相看。
卓南雁在圍棋上的天分使群童歎服之後,心氣平和下來,經學功夫也增進奇快。眾人眼見卓南雁讀書功夫突飛猛進,都道這是他勤奮用功所致,卻少有人知道他之所以在讀書上逞強好勝,大半全是為了林霜月。
在卓南雁眼里,這個一身白衣的女孩,永遠的纖塵不染,象水一樣的潔淨美麗,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梅花的香氣,那樣的高傲,又是那樣的聰慧。無論是范先生教的經論,還是林逸虹、慕容智教授的兵法戰策,都是難不倒她。不知不覺地,卓南雁在心里已經跟這個給自己紅袖添香的書友暗中較上了勁。這幾日之間,他在書堂里非但不挨板子,更能闡疑解惑,答上別的學童抓耳撓腮的難題。于是連范同文都對他高看一眼,深感這不苟言笑的小子讀書來進境神速,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但可惜是,卓南雁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美好日子沒過多久便忽然結束了。
這一日晚飯之後,林霜月沒有如往常一樣到藏劍閣來。卓南雁左等右等不見她來,心下焦急,覺得一顆心全沒了著落。他一個人在冷寂寂的院子里外來回踱步,眼看著月上中天,心下暗想:“我要不要前去找她?”
正自猶豫不決,忽聽院門砰的一響,卻是林霜月推門而入時腳下打了一個踉蹌。她嬌嫩的臉上淚痕未干,明眸欲掩,顯是剛剛痛哭過的樣子。卓南雁急忙回身扶住她,問道:“你……你怎地了,是誰欺負你了麼?”
“沒事的,”林霜月卻推開他的手,秀眉顰蹙,美眸之中隱含幽怨,道,“我來就是知會你一聲,以後……我再不會過來跟你讀書了。”卓南雁心弦一顫,急問:“為什麼?是你爹不讓麼?”
“是!”林霜月點頭之後又急忙搖頭,道,“不是的,當初我來這里教你讀書,也是爹娘的意思。只是適才爹卻說,自今而後要我晚飯後再加煉一個時辰的吐納靜功,這麼著可不就再沒功夫跟你來讀書了麼?”卓南雁不明所以,問道:“聽他們說,你的武功已是少年子弟中最好的了,還要加什麼勞什子功夫?”
林霜月垂眸望地,一陣寒風卷地而來,吹得她衣帶和秀發隨風飄搖,霧鬢風鬟,楚楚可憐。卓南雁見她緊抿著嘴不語,心下生憐,忍不住道:“月牙兒,是你爹打你了麼?我去找林嬸嬸給你評理去!”“林嬸嬸”便是林霜月的母親,卓南雁知道那傲氣十足的林逸虹在這性子溫婉、待人可親的林夫人跟前老實之極,多少有些懼內。
哪知不提還好,聽他提起母親,林霜月臉上的淚水忽如斷線珍珠般地落了下來,抽泣道:“你去不得!爹爹和娘剛剛又大吵了一架,爹……還動手打了娘呢!”
那怪異卻又可怕的一幕倏地在她眼前閃過,讓她的臉頰陣陣火燒火燎。
昨晚林霜月陪著卓南雁讀罷了書,喜孜孜地向家中走去。卻在沉沉的夜色中看到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正是自己的母親,只是母親的腳步匆匆的,似是有什麼急事要辦。“深更半夜的,娘要去做什麼?”林霜月童心忽起,展開輕功,遠遠地綴著母親,直向林木深入行去。
奔得近了,才見母親的肘間挎著一個盛飯的竹籃,林霜月想起再向前不遠,便是教主閉關練功的“三世自在閣”,暗道:“原來娘是給教主來送飯!”這謎底一解,林霜月便覺興致全消,正要轉身走開,忽見娘的影子倏忽一閃,便即蹤跡皆無。“這里難道還有秘道麼?”林霜月瞪大雙眼,忍不住又走上前去,在三世自在閣外來回翻看多時,也沒瞧見什麼秘道。
信步走入閣內,里面竟靜靜的沒個人影,空蕩蕩的自在閣中籠著一股玄秘冷漠的氣息。寂靜之中,忽聽得身後傳來低低的一聲喘息。那聲音似是含了極大的痛苦,又似是蘊著極大的歡娛,漸漸地便又轉為一種呻吟。
那聲音太古怪了,林霜月忽地覺出一陣心慌意亂,正要走開,忽聽那聲音道:“逸煙,你說……這雙修秘法……何時能助你突破‘神魔之境’?”這聲音熟悉無比,依稀似是母親的聲音,只是這時混沌了許多,似是含在喉嚨里呻吟出來的。一道冷冷的聲音隨即道:“跟你說了,要叫我‘教主’!‘神魔之境’豈是那麼容易便能參破?幾時讓你來跟我雙修,你便過來就是!”這正是大伯林逸煙的聲音,這時聽在林霜月耳中,卻帶著幾分猙獰味道。
林夫人又喘道:“我……我好怕……月牙兒的事,別讓逸虹知道……”聲音竟帶了幾分嗚咽。林霜月忽然明白了,大伯一定是在用什麼慘酷的手段在折磨母親。她心急火燎地便四處尋找聲音來處,但這聲音好不奇怪,竟是在牆壁上一幅摩尼立像之後傳出的。林霜月信手一推,那立像格格轉動,陡地現出一線光亮來。
那光並不強,甚至有點黯淡,但在黑沉沉的自在閣內,這點燭光卻不啻一道閃電,射得林霜月目瞪口呆。幽暗的燭火下,竟是兩具赤裸裸緩緩蠕動的身子。她看到娘正以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纏在大伯身上,雪白的嬌軀上閃著一層細密的汗珠。
“月牙兒!”林夫人扭頭看到了女兒,也是如遭雷擊。倒是林逸煙冷峻的目光精芒冷電一般射了過來,那股森冷的味道,讓林霜月一輩子也忘不了。林霜月啊的大叫一聲,掩面奔出。“月牙兒——”林夫人匆匆抓過衣襟掩在身上,飛身追出。林霜月在夜風里飛奔,整個人的心思都糊塗了,後來不知怎地竟撞到了爹,再後來爹和娘竟起了爭執,恍惚中,爹竟頭一回動手打了娘……
但這些話卻不能說給卓南雁聽,林霜月芳心紊亂,忽然間竟有些瞧不起娘,也瞧不起往日在娘跟前畏畏縮縮的爹,更隱隱地有幾分瞧不起自己。
聽她說起家事,卓南雁頓時愣住,自然不知說什麼是好。林霜月卻已止住淚水,輕聲道:“我來這里,便是告訴你一聲,免得讓你空等。話已說了,我也該走啦。”說罷轉身而去。
卓南雁聽她話中有話,似有難言之隱,但這時卻不便深問,眼見她動人憐惜的香肩兀自在冷風中微微抖顫,霎時心中一陣氣苦,放聲叫道:“月牙兒——”林霜月卻不理,腳下有些跌跌撞撞,卻如飛去了。卓南雁怔怔地立在風中,忽然覺得這冬夜的湖風,竟是出奇的寒冷刺骨。
當晚回屋,卓南雁卻再也無心讀書,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卻也不知林家里生出什麼變故。翌日一早,卓南雁早早起來,一溜小跑地來到了湖邊,急步向群童練功走去。
天太早,遙見洞庭湖上微波不起,映著朝霞的浩瀚水面上卻有一層霧氣將散未散。遠遠地,卓南雁便瞧見了群童正在林逸虹帶領下在岸邊練劍。卓南雁睜大眼睛瞅了好久,卻沒有瞧見林霜月的身影。
林逸虹今日的脾氣卻似甚急,那新教的一招“參橫斗轉”,變化繁複,接連三個弟子都領悟不了,急得他大聲訓斥。第四個上來的余孤天這一回卻再也不敢在人前顯露手段,躍起後落地時故意腳下一個踉蹌,長劍駐地才堪堪站穩。氣得林逸虹上去就是一個老大耳光,余孤天捂著臉退在一旁,雙目微紅,顯是這一巴掌打得不輕。卓南雁暗自搖頭,瞧了多時也不見林霜月的蹤影,滿腹疑慮地回去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下午讀書,終于在書堂中瞧見了林霜月。只見她柳眉顰蹙,神色悒郁,一直低了頭不肯看他,卓南雁心中更是擔憂。
這一回該當輪到林逸虹給眾童教授《武經七書》中的《尉繚子》。《武經七書》本是武舉科目,但因涉及兵家攻防之要,林逸虹講解之時又能旁征博引,講述古今戰事,素來為群童所喜。
只不過今天林逸虹的臉色卻很冷,上來之後便點起幾個人背書,有兩個少年全無准備,《談制》一章背得結結巴巴,立時就挨了板子。群童見他今日一反常態,全嚇得噤若寒蟬,第三個卻點到了卓南雁。好在他背記功夫素來了得,一片寂靜之中,微微凝定了下心神,立時滔滔不絕地背誦起來。林逸虹聽他背得順暢清晰,臉上神色稍和,點頭道:“練劍要有練劍的樣子,背書要有背書的樣子!似南雁這樣,才象個讀書人。林霜月,你接著背《戰威》一章!”
卓南雁得了誇獎本來心下有幾分歡喜,聽他這時語音冷峻地喚起林霜月,一顆心立時又提了起來。林霜月面色蒼白地應聲站起,低眉垂目地背道:“故國必有禮信親愛之義,則可以饑易飽……”她似是心事重重,背得並不流暢,終究是不熟,語音發顫,越加低緩。
“過來!”林逸虹驀地斷喝一聲。眾人都是一驚,卻見林霜月默然無語地走了過去。“無論習武還是讀書,你入門都是最早,怎奈卻如此不爭氣,”林逸虹越說越氣,白皙的臉上立時布了一層煞氣,“我還沒死,你擺出這麼個如喪考批的樣子,給誰看?”一把抓過林霜月的纖手,毛竹板子刷的拍了下去。
堂中群童都愣住了,林霜月聰慧過人,素來都是挨誇被捧的主兒,連性子老而彌辣的范同文也甚是喜歡,這時居然被挨了板子,而打這板子的人竟是她親爹!
卓南雁更是啊的一叫,似乎那板子是抽在了自己身上。他知道林霜月性子高傲,這時當眾遭罰,必是難過之極。他幾乎不敢去看她的臉,但終究忍不住瞧了過去,卻見她的臉色蒼白如雪,那板子一下下地抽下來,她額頭上已掙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卻緊抿著雙唇不語。一時間卓南雁心中大是懊悔:“早知如此,不如我先就背得顛三倒四,月牙兒也不必挨打了。”
林逸虹連打數下,臉色也變得難看之極,聲音冷冷的竟透出幾分陰險:“教主對你寄予厚望,本教聖女之位將來便是你的!明教聖女就是你這副德性麼?”眼見林霜月臉上兩行清淚緩緩滑落,又厲聲一喝,“不許哭!”林霜月給他一喝,心中委屈,淚水更滾滾而落,緊咬下唇,默然走回。
一整晚,林霜月梨花帶雨的臉就在卓南雁眼前閃來閃去,折騰得他一直睡不著覺。卓南雁想不明白,為什麼月牙兒她爹會這麼對她。第二日早上,他依舊滿腹心事地早早起來,向湖邊走去。在那里教群童練武的卻是慕容行,但群童之中還是不見林霜月的身影。
卓南雁疑慮更增,不顧疲憊,在島上四處亂奔,尋了多時,才在一處竹林外瞧見了她。卻見那蕭瑟的竹林外立著九根碗口粗細的木樁,那樁子全是一人多高,一根居中,八根環繞。林霜月正在上面縱躍如飛,那蓮足起落之間,有如蜻蜓點水,只在木樁上略一借力,便即飛起。卓南雁見她白衣飄飄,身法靈動,當真美如凌波仙子,不由高聲叫道:“好啊,月牙兒,原來你躲在這里練這精妙功夫!”
林霜月蹙眉不答,甚至連瞧他一眼的功夫都沒有,只顧在樁上舉步如飛。卓南雁這才瞧見那木樁頂端全削得尖尖的,林霜月的蓮足每次踩上去都要聚精會神,才不致滑落。他不禁吃了一驚,定睛細瞧,又發覺她的落足方位也是大有講究,竟按著乾一坤二的先天八卦方位左右騰挪,進退有矩。卓南雁心中一緊:“好像聽彭九翁那老家伙說過,這是修煉奇門功法的九宮樁,極是難練,想不到月牙兒竟練起了這等高深功夫。”便不敢出聲,生怕惹得林霜月分心,摔了下來。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卓南雁仰頭瞧著,覺著脖子都痛了,林霜月才嬌喘籲籲地飛身躍下。卓南雁急忙迎上去,問道:“你累不累?”林霜月苦笑著搖頭道:“這門功夫難練得緊,爹又督導甚嚴。你快些走吧,給他瞧見我在這里跟你聊天,又要罰我!”晶瑩的汗水順著她白嫩的臉龐不斷滴下,她卻無暇擦拭,只顧扶著那木樁喘息。
卓南雁聽她說得可憐,心內陣陣發緊。一陣冷峻的北風吹來,衣衫單薄的林霜月似是不勝清寒,不禁縮了縮肩。卓南雁道:“便是練功,也不必穿得這般少,怕要凍病的!”林霜月的臉色驀地一白,道:“爹說練這功夫先要經風耐寒,勞其筋骨,苦其心志!哼,病就病吧,乘早凍死了好!”身形一幌,飛身上樁,接著苦練。
她這時已汗透羅衫,那往來穿梭的湖風又太過峭勁陰冷,凍得她不住地冷噤。卓南雁眉毛緊鎖,忽然解下那件簇新的深碧棉衣,叫道:“月牙兒,你穿上這個!”林霜月搖頭道:“爹不讓我穿厚衣,給他看到,又要羅嗦!”她已奔馳多時,腿上乏力,這一分神說話,腳下微滑,登時自樁上跌下。卓南雁哎喲一聲,急忙搶上去伸手來扶。卻見林霜月左足疾向木樁中間踹去,略微借力,身子已凌空翻起,落在地上時卻打了一個踉蹌。
卓南雁一把扶住了,瞧她吃了這一驚,原本粉紅的臉上已雪白一片,愈發顯得楚楚可憐。他心下憐惜,叫道:“趕緊穿上!他若要罰,就罰我好了。”正要將繡襖向她披上,忽聽林霜月啊的一叫,跟著一股大力湧來,那繡襖忽地疾飛而起,直落到了十余丈外。卓南雁給這大力一帶,身子搖晃,也一下摔倒在地,回頭卻見是一臉冷漠的林逸虹不知何時到了眼前。
“我剛走了沒片刻功夫,你便偷懶!”林逸虹直盯著自己的女兒,語音陰寒。林霜月自幼就怕這個爹,這時急忙搖頭道:“不,不是,我是剛在樁上失手落下來的。”卓南雁瞧她嚇得連連後退,心中著惱,爬起來一步跨上,叫道:“林師傅,你不必跟月牙兒凶巴巴的,是我叫她下來的。她便是要練功,也該穿上棉衣。”林逸虹老大不耐煩,怒道:“沒你什麼事,趕緊走開,不然連你一起責罰!”
卓南雁瞧他雙目似要噴出火來,心下畏懼,卻兀自挺胸道:“那你就打我好了,只要你讓月牙兒穿上棉衣就成!”林逸虹冷哼聲中,左掌一揮,已撥得卓南雁兩個趔趄。他的掌勢不停,卻繞過他,又向林霜月臉上打去。
驀地一道人影疾掠而到,搶在林逸虹掌落之前,抱住林霜月,飛身退開。“林嬸嬸!”卓南雁雙目一亮,實在想不到往日嬌滴滴的林夫人竟也有如此身手。林夫人將林霜月摟在懷中,美目含淚,盯著自己的丈夫,道:“這金風玉露功何等艱難,月牙兒小小年紀,練這功夫,你要累死她麼?”
“要做明教聖女,就要忍人所不能忍,練這金風玉露功,還只是千難萬險的一個頭!”林逸虹聲音冷得駭人,又望向林霜月,“我的話當真不聽了麼,快去好好用功!”林霜月給她一喝,嚇得身子微抖。
“不成,”林夫人卻又將她摟緊,嘶聲叫道,“自己的骨血,你不心疼,我還心痛呢!”卓南雁從來見這林夫人都是一個溫婉端莊的賢淑模樣,這時見她面色蒼白地摟住女兒大叫,樣子更似一只受傷的母獸。他心內一陣刺痛:“林嬸嬸必是心內憤怒到了極點,才變成了這副模樣!”
林逸虹這時的面色卻冷得嚇人,厲聲喝道:“我就是在調教我自己的骨血!”隨著這聲暴喝,猛然揮手一掌,重重地打在了林夫人的臉上。林夫人啊的一聲嬌呼,一下子栽倒在冰冷的地上。林霜月見母親因自己遭打,嚇得花容失色,嚶嚶啜泣:“爹,娘,你們不要打了,我……嗚嗚……練武就是!”
“好啊,真是好本事啊,”林夫人再昂起頭來,嘴角上已有一道細細的血絲滑下來,慘笑道,“我在你林逸虹心中早就一文不值了,是不是?”林逸虹的目光這時已變得淡漠無比,森冷的目光從夫人的臉上掃過,卻又落在林霜月臉上。林霜月給他一看,心底生寒,身子一幌,提氣躍上了九宮樁。
林夫人卻嗚咽一聲,猛然掙紮起身,伸手捂面,飛奔而去。“娘——”林霜月叫了一聲,卻不敢下樁,仍在樁上飛奔。林逸虹眼見夫人痛哭著跑開,不由身子突突發顫,但終究緊咬牙關沒有迸出一個字來,只是瞪著自己夫人的背影漸去漸遠。
卓南雁眼見他夫妻反目,也不禁愣在當場,心內只是想:“那明教聖女到底是個什麼勞什子玩意,值得他們鬧成這樣麼?”忽然轉念又想,“林師傅忽然對月牙兒性情大變,當真只是為了這個明教聖女麼?”隱隱的,他似是看到了一個極大的黑影,象洞庭湖清早散不盡的冷霧,罩在林家三人的背後。
林夫人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林逸虹初時強自鎮定,但兩三日後還不見她回轉,才有些慌亂,急派出教眾島內島外的四處尋找,卻是毫無結果。林霜月終日哭得淚人也似,林逸虹卻不許她出島尋母,教中彭九翁等淨風三子瞧著林霜月可憐,便也四出尋了幾次,卻仍是一點音訊也無。
自林夫人出走之後,林逸虹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他身上的衣服日漸汙穢起來,白皙的臉上再不似往日那樣平滑,而是亂糟糟的長起來一堆短髭。而他對林霜月卻愈發的冷漠苛刻起來,背經誦詩,只要稍有差錯,便當眾抽她板子。群童都覺驚奇,卓南雁心中更是焦急萬分,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林霜月驟失慈母,本就傷心欲絕,最初當眾挨打時,當然不免垂淚哭泣,但連著數日在諸多師妹師弟跟前遭打,她倒不哭了,只是整個人卻似換了心魂一樣,神色終日冷寂寂的。
卓南雁幾次前去勸她,她卻只是這冷冰冰的幾句話:“他願意打便打吧,我從不會放在心上。娘已經走了,他早一日打死了我,早一日清淨!”“你也不必勸我,我挨打挨罵,原也跟你沒什麼相干!”卓南雁聽了這樣冷兀的言語,不由心中氣苦,他雖是個伶牙俐齒的人,終究只是個懵懂少年,想不出什麼貼心話前來勸慰她,只得悶悶而退。
冬逝春來,洞庭水暖。湖上刮來的風終于有了些融融的柔意,大云島上的青草雜木在春風中吐芽綻葉,郁郁翠竹愈發挺秀。這是卓南雁在大宋國內迎來的第一個春天,但他卻終日悶悶不樂。不能習武練功,本來已經夠讓他苦悶的了,卻還要時常瞧著林霜月挨罵受辱。
明教群童一直暗中相互較勁,眼見這大師姐終日失魂落魄,也漸漸瞧不起她來了,她挨罵遭罰之時,便有不少孩子跟著嘻笑。只有卓南雁心若油煎,幾次為了她,跟林逸虹當面爭執,但最終的結果多半是陪著林霜月一起遭打受罰。
有一日林逸虹講習兵法之時,窗外忽然下起冷雨。這二人又惹惱了林逸虹,被一起罰出書屋,到堂外挨那風吹雨淋。卓南雁立在雨中,兀自氣得呼呼喘氣。倒是林霜月輕輕歎氣,道:“娘丟下我們走了,爹就跟我慪氣。這些日子他瞧見我就生氣,你又何苦跟我一起受罪?”
冷雨滂沱,兩人身上都已淋得淨濕,卓南雁卻大聲道:“我就是不許他欺負你!既然拗不過他,我便跟你一起受罰,心里倒好受一些。”林霜月雙手抱肩,在雨中抬起頭來,幽幽地瞧了他一眼。兩個人便都不言語了。
遭罰挨罵久了,那個高傲機靈的小仙女一樣的林霜月似乎變了一個人。她那股習武讀文的機敏靈秀之氣漸漸衰卻,范同文和慕容行幾人深深惋惜,卻也無計可施。只林逸虹依然鐵了心腸嚴詞惡語地訓斥。漸漸地,林霜月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美目之中少了許多往日飛揚的光彩,換上了一層深深的憂郁。有時她對什麼都是漠然處之,對誰都是愛理不理。有時她又對旁人的話過分在意,自己身上的衣衫,更是勤加洗換,永遠的潔白如雪。
憂郁的雙眸,緊抿的櫻唇,這個衣衫永遠纖塵不染的白衣女孩就成了卓南雁心底時時撕裂的痛。
這一日午後,又該輪到林逸虹教書。卓南雁滿腹心事地走入書堂,卻發現眾人書案之前各自放了一副圍棋,原來又該學習圍棋了。少時林逸虹步入堂中。
“棋學精深,天文易理盡在其中。本教之中算上我在內,有數位高手的武功路數都與八卦易理相干,”林逸虹語音冷肅,目光緩緩一掃,待屋內鴉雀無聲了,才接著道,“若是學不好棋,便是腦子不靈光,自然練不成上乘武功!今日咱們便來個大考,捉對厮殺,瞧你們有沒有長進!”群童學棋多日,卻少有對壘厮殺的機會,聽他話中有話,不由個個擦拳磨掌。
林逸虹當下給他們排了次序。二十幾個少年還是頭一回這麼大規模的分枰對壘,更何況聽林逸虹的意思,這一番棋戰似乎事關學武大事,眾人都是全神貫注。一時書堂里靜得駭人,只聞棋子落枰的啪啪之聲和林逸虹往來逡巡的腳步聲響。下棋是個慢功夫,在林逸虹不住催促之下,自午後直下到黃昏,書堂中才有八個少年脫穎而出,卓南雁和林霜月自然都在其中。
草草吃罷晚飯,重燃戰火,林逸虹卻將林霜月和卓南雁分在了一對。平素里群童都知卓林二人棋藝出眾,不想這時他二人卻早早兩強相爭,那六個少年一愣之後,各自暗中竊喜。卓南雁瞧見林逸虹神色冷峻,心中惴惴:“這姓林的只怕又要找月牙兒的麻煩,說不得我輸她一盤也就是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45:33
二人坐在枰前,猜先卻是林霜月執白先行。卓南雁抬頭看她,卻見林霜月垂目盯著棋盤,清麗絕俗的臉蒼白得如同透明的玉,那上面沒有一絲表情,只是一種近乎漠然的冰冷。
啪!卓南雁正自發愣,林霜月的春蔥玉指已經拈起一枚白子,脆生生地直掛黑右上角。古時下棋,在四角星位黑白各布兩子,稱為“勢子”,落子也是按著白先黑後的規矩。卓南雁見她掛角,便隨手落子一夾。林霜月見他應對極快,秀眉微挑,下一子便也不假思索地搭住強攻。
兩個人落子如飛,劈劈啪啪的似是賭氣一般地急下了數十子。卓南雁棋力本來遠在林霜月之上,但此時心中且憂且懼,一大半心思不在棋上,形勢上便落了後。林霜月卻心無旁鷲,一路棋走來,自己左方的白棋已經初具規模。
這時候林逸虹正緩步踱來,眼見林霜月局勢占優,便凝步細瞧。卓南雁見他站到近前,心中一凜:“林師傅性子細密,我可不能讓得過多,給他看出來,反而不妙!”當下對著棋盤,凝神苦思了良久,才在黑棋若斷若連處奮力飛了一手。林逸虹眼見他這一子飄逸靈動,不由暗自叫了聲好。
卓南雁初時只是想扳回一些局勢,不要來一個中盤大敗之局,但他嗜棋成癖,這時冥思苦想之下,竟將一副心思全放在了棋上,漸漸地卻忘了讓棋的初衷。他這一凝神應付,林霜月便漸感吃力。幾十手後,卓南雁眼見棋局形勢繚亂,不由雙目放光,更將輸棋的心思拋到了九霄云外。再下數子,他忽在林霜月左方白棋不穩之處突出奇兵,接下的幾路棋是他早已算好的妙著,著法緊峭之極。
林霜月自父親站在身旁便覺如芒在背,心慌意亂之下愈加捉襟見肘。啪的一聲,隨著卓南雁最後的黑子一落,他的屠龍之勢已成,竟已生生屠去了林霜月中腹的一條大龍。
他喜滋滋地抬起頭來,忽見對面的林霜月臉上雪白一片,毫無血色,卓南雁的心才驟然一涼:“哎喲,我怎地這般糊塗,竟贏了月牙兒!”但此時林霜月中腹大龍被屠,這盤棋是注定了難以翻盤的必敗之局了。二人正自發愣,一旁觀戰的林逸虹卻冷笑起來:“人家開始讓了你這麼多,你還是輸得一干二淨!”
林霜月挨了罵,仍舊向往常一樣垂首不答。卓南雁卻覺萬分內疚,忙道:“不是不是,這個……她是一時失手,平時我是萬萬不是她的對手的!”林逸虹瞪了他一眼,又見林霜月一直漠然無語,心下著惱,更加罵得狗血噴頭:“哼哼,文不成,武不就,連棋也下得如此窩囊廢物,還要你何用?”
卓南雁聽他越罵越是不堪,直覺那字字句句恰似利刃一樣捅在自己心頭。一股怒火伴著悔痛之情驀地自他心底直竄上來,卓南雁昂首叫道:“左右不過是一盤棋,何必如此說她?”他這猛然一吼,驚得滿屋少年都是一愕。眾人抬頭望著他,屋內霎時就是一靜。
“你這小子,贏了一盤棋竟敢如此目無尊長,大呼小叫!”林逸虹的白臉也紅了起來,錐子一樣的目光直向他紮了過來,“你當自己是大國手麼?”林逸虹脾氣怪異,喜怒無常,若是別的徒弟這樣叫喊,他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許是念在故去的卓藏鋒的面上,他對卓南雁倒是從來還留些情面,只是目光卻陰冷可怕起來。
“我不是國手!”卓南雁卻直愣愣地回視著他,道,“可是誰能保自己從不輸棋?便是林師傅您跟我下棋,也說不定會輸上幾盤!倘若您輸了,便也如您說得如此不堪麼?”眾人聽他話中竟已隱含挑戰林逸虹之意,心下均是一寒,屋內立時靜得鴉雀無聲。
“孽障!”林逸虹怒喝一聲,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提起手掌便要打下來。但瞧見卓南雁執拗閃亮的目光中滿是不服憤懣之色,他倒把手掌放下,冷笑道,“好,我便指點你兩盤!”林逸虹說著推開林霜月,緩緩坐在卓南雁對面,大咧咧地道:“你布子吧,授四子!”
卓南雁卻望著他,慢慢搖了搖頭,道:“我要分先!”自來師徒下棋,都是師父讓徒弟先布下幾子,這叫授子棋。一來是因師徒棋力高下有別,一來也是出于尊師重教之道。直到師父認為弟子棋力已成,可以出師之時,才不再與他下授子棋,而改作“授先”——就是在對局之時改讓徒弟先行。宋時最重師道尊嚴,有時弟子的棋力明明已高過了師傅,但卻不敢與師傅平起平坐地分先下棋,未得師父吩咐,永遠不得越雷池一步。
這時卓南雁卻一下子叫出“分先”,這實是離師叛道的出奇之舉。群童嗡然一亂,全以為自己聽錯了,書堂里響起一陣亂糟糟的私語之聲。
卓南雁咬了咬牙,又叮了一句:“南雁斗膽,要分先,跟您下三盤!”林逸虹的臉色白得嚇人,緊盯著他,一字字地道:“你這狗才膽大妄為,是要找死麼?”眾人聽他聲音咬牙切齒,全嚇得心驚肉跳,書堂內又是一陣駭人的靜。
“我不是膽大妄為,”卓南雁這時豁了出去,索性大聲道,“只要我贏了你,就請你以後不要再為難月牙兒!”林逸虹臉上的肌肉一抖,道:“你若輸了,那又如何?”卓南雁愣了一愣,猛一揚眉,道:“是打是罰,你要如何便如何!”
林霜月聽他這話,只覺胸口一熱,眼圈驀地紅了,抬頭道:“你……你何苦如此?”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二節:三陣洶洶 兩情依依
事到如此,林逸虹倒笑了起來:“好,便這麼著了!”昂頭對群童道,“你們都過來瞧瞧!”群童早就心癢難耐,卻素來畏懼林逸虹嚴厲才不敢亂動,這時聽了這話,呼拉拉地便圍了過來。
天色已晚,紋枰旁便燃起了兩根巨燭。幾十張默然而又興奮的少年臉孔給明晃晃的光焰映照著,亮的地方紅得耀目,暗的地方都是陰影,書堂的氣氛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
卓南雁倒定下心來,他知道林逸虹決不會跟他分先,索性道了聲“南雁造次”,便拈起一枚白子拍下,聲音又冷又脆。這一子在黑棋星位下方小飛掛角,是規規矩矩的堂堂布陣之著。林逸虹微微尋思了片刻,落子虛夾白棋的掛角之子。卓南雁卻似不加思索,隨手便打下一子,清脆的棋音引得觀戰的林霜月芳心微跳。
接連幾次,卓南雁都落子奇快,且將旗子打得脆響,似乎林逸虹的每一著都早在他的算度之內。林逸虹終于被激怒了,冷哼聲中,一枚黑子直向白棋盤踞的右下角透點。他落子的姿勢舒緩閑雅,這一著卻是殺氣騰騰,顯是絲毫沒把卓南雁瞧在眼內。眾人眼見林逸虹這麼快地就劍拔弩張,均是一愣。卓南雁這才微微尋思了一下,緊接著白棋“長”了一子。
數著之後,林逸虹才發覺,對面這個終日病蔫蔫的小子下子雖快,但看似毫不思索的或曲或尖或挺,竟全滴水不漏,占盡先機。林逸虹苦思多時,又一子緊緊壓了過來。
林霜月見這一“壓”猶如泰山壓頂,心里又緊了起來。重壓之下,卓南雁不得不應,橫跳一子,守中帶攻,針鋒相對。林逸虹眼中寒光一閃,著法步步進逼。他的棋路竟和他的劍法一樣凌厲猛悍,棋盤上的黑子有如一道黑色怒焰,八方飛騰,處處燃起戰火。
卓南雁雖是在棋上天生稟賦異常,到底實戰經驗太少,到此也是下得越來越慢,每一落子都要苦思良久。雙方攪殺在一處,棋盤上生出了數處相互糾纏的亂棋,看上去如同枝蔓橫生,亂云遮目。群童都看得個個雙目放光,心神搖曳。
棋到中局,不知不覺地已到了深夜。那蠟燭接連換了兩根,抖顫的燭火下只見那棋形更加緊密紛亂,變中生變,劫中有劫。旁觀群童棋力不足,更是看得頭暈眼花。二十幾張面孔緊緊圍在棋盤旁邊,個個瞠目張口,作聲不得,只聽得眾人口中呵呵的喘氣之聲。林霜月這時心慌意亂之下也難以瞧出誰占上風,一顆心繃得緊緊的,不敢再看棋盤,只偷偷瞅著卓南雁的臉。
卓南雁的臉上卻見了汗水,雖然他竭盡所能,卻還是覺出先手的優勢正在混戰中慢慢喪失。“這頭一局一定不能輸!”卓南雁緊咬著牙關,心里一陣陣的發緊,“我是因月牙兒而跟他叫陣的。若是輸了,我倒不怕,月牙兒卻定要遭殃!”他不錯眼珠地死盯著棋盤,使出往日苦悟出來的古怪著法,指南打北,全力騰挪。圍棋一道,最重悟性。林逸虹雖然棋力精深,卻從未遇到這樣每一子都標新立異的對手。他大是惱火之余,也時時被卓南雁那新奇的著法驚得瞠目結舌。
眼瞅著形勢又漸漸對卓南雁有利,但卓南雁冥思苦想多時,心中連急帶憂,忽覺體內經脈中也有道道熱氣隨著眼前變幻的棋形湧動不已。當下他強力定住心神,要將那熱氣壓下去,哪知不壓還好,這一用力,熱氣忽然反彈上來,竟使他渾身發抖。
“你不成了麼,”林逸虹瞧見卓南雁似是舊病發作,不由冷笑起來,他心知這盤棋勝負難明,卻不願占他便宜,“這一盤便算作和棋如何?”這已是給足了卓南雁的面子。哪知卓南雁卻緩緩搖頭,大喘了幾口氣,道:“不成,定要……分出勝負!”
林霜月見他滿頭大汗,仍是如此執拗,心中淒苦,幾乎流下淚來,正想說什麼,卻見卓南雁汗津津的手已抓起一枚白子猛然拍下,這一“點”有如回馬一槍,幾乎要點透黑棋邊上的薄弱之處。林逸虹腮邊肌肉一跳,暗道:“這小子當真不識抬舉!”惱怒之下,應子急了些,給卓南雁抓住機會,連環攻擊之下,竟劫殺了他一片孤棋。這時已下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林逸虹心知不妙,雖然竭力掙紮,卻再難爭回均衡之勢。收官之後,林逸虹竟以兩子小負。
“是你贏了!”林逸虹在跳耀的燭火中抬起慘白的一張臉,吐出了幾個連他自己都有些不信的字。
這時隱隱聽得一聲雞鳴,二人這一局棋竟下了整整一晚。卓南雁大喜之下,忽覺渾身散了架一樣的沒有半點力氣,掙紮著笑道:“承讓了!咱們再來下過……”話未說完,驀地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搖晃,朦朧中聽得林霜月似是發出一聲嬌呼,他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棋盤上。
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來,卻已是第二日的下午了。林霜月那雙星波瑩澈的憂郁美眸卻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內。“你……你終于醒了,可嚇著我了!”卓南雁聽她聲音關切,不由心內感激,道:“這是我的老病了,一睡就好!”四顧張望,卻見自己是躺在藏劍閣的屋中,余孤天也靜靜地守在榻前。他一骨碌爬起來,道:“棋還沒下完,我這就去找你爹再下!”
林霜月聽他還要再下第二盤,不由黛眉微顰,道:“你這身子,還是先歇歇!”卓南雁卻心知那一盤棋贏得實在僥幸,若不乘著林逸虹心氣浮躁一鼓作氣地再贏他一盤,便難有勝機。他這時心中煩躁,實在懶得多說,只是執意要去。
余孤天卻一把拽住他,作了個吃飯的手勢。卓南雁覺得他手上的力量好大,望著余孤天那焦急的目光,心中一暖:“這天小弟不能言語,其實倒一直對我挺好!”當下也是無語地在他肩頭一拍,就坐下來吃飯。
卓南雁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並贏了第一盤,這消息就似長了腿,一上午功夫早傳遍了大云島的五島七嶼。島中男女教眾,會棋的不會棋的,都要來瞧個熱鬧,書堂外早早地圍了大批人群。除了被禁錮在白虹島上的曲流觴,便是淨風四子之中的彭九翁和慕容兄弟,也親自前來到堂內觀戰。
步入書堂,卓南雁眼見堂內觀棋的人較之昨晚更多,不由微微皺眉。他默默坐在了枰前,才向著對面的林逸虹微微點頭,卻拈起黑子,道了聲:“請”。原來昨晚他那盤執白先行,這一盤說什麼也要請林逸虹先行。
林逸虹也不謙讓,冷著臉拾起白子,霍地掛在了黑角星下。卓南雁這一回卻不再依仗怪著騰挪,而是施出金井欄式,緊緊靠壓那下掛來的白子。這金井欄是個千錘百煉的定式,向以複雜多變著稱。他也知自己身有熱病,不能久戰,只盼著乘勝追擊,速戰速決。片刻之間棋盤上干戈四起,殺氣逼人。
堂內觀戰眾人眼見兩人上來就鋒芒畢露,全不由來了興致。林逸虹在大云島上素以善奕出名,便是明著跟他不和的淨風四子對他的棋藝也是心服口服。這時眼見卓南雁一個干瘦少年居然跟他以攻對攻,眾人覺著新鮮之余,更感緊張有趣,大半人倒是盼著卓南雁能一鼓作氣贏了不可一世的林逸虹。
淨風四子中的慕容智拈髯不語,慕容行看不懂棋,卻是比誰都急,總是扭頭問彭九翁:“怎樣了,奶奶的,這小子這一著下得如何?”彭九翁好奕而技低,棋藝也不怎麼高明,卻決不說自己不懂,每次都是含含糊糊地道:“不錯不錯,你沒瞧見林老二一直急得哭喪著臉麼?”
這一盤再戰,卓南雁忽然發覺更加棘手了。這麼強硬的對決正是落入了林逸虹的路數之中,他的飄逸靈動的棋風無從施展,不知不覺之間,林逸虹的白棋已在幾處邊角的纏繞拼爭中占得上風。最要命的卻是卓南雁舊病未愈,這時勞神久了,渾身又冒出了騰騰熱汗,腹內一股熱氣四處亂撞。
無奈之下,卓南雁孤注一擲地放出勝負手,強攻中腹白大龍,放手力搏。林逸虹冷笑連連,暗想你自己的棋都沒活透,竟先攻起我來,當即針鋒相對,狠狠反擊,行棋鋒芒畢露。
又下了十幾子,卓南雁忽覺眼前的棋盤都朦朧地旋轉起來。他強自凝定心神,撚住一枚黑子苦思了足足半個時辰,就是不落子。慕容行見他如同老僧入定,急得抓耳撓腮,問彭九翁道:“怎地了,這小子被人點了穴道了麼?”彭九翁也是不明所以,兀自嘴硬道:“下棋不是動武,出手越慢越見成效,我老人家當初長考他幾天幾夜也是常事。你瞧卓南雁這一子落下,必能讓林老二乖乖推枰認輸。”
話音未落,卓南雁卻黑子緩緩丟下,抬起汗水淋漓的一張臉,道:“我輸了!”一語出口,心中憤急、憂愁和後怕伴著一股急促的熱氣猛然湧上來。他身子一軟,竟又昏倒在了桌前。
卓南雁被人抬回藏劍閣,一覺昏睡到了晚炊時分,才被余孤天搖醒。他惱恨自己無能,飯也懶得吃,獨自一人出了屋子。
外面紅陽欲墜,一輪殘日正緩緩西沉,遠遠望去,浩淼無際的洞庭湖上無數水鳥翩翩起舞。這時春日漸長,暖風和煦,大云島上柳綻鵝黃,翠竹油綠,正是萬物欣欣向榮之時。他卻是滿腹心事,一個人在夕陽之中拖著長長的影子,踽踽獨行。
信步走到一根枯樹跟前,見那半邊干死的樹身上這時竟也重又發出了新芽,卓南雁心中卻是一陣難過:“春日重回,枯木也能發芽!可是我……我這一輩子終究只是個廢物了麼?”心中一苦,立時渾身發熱,不由扶住了那截枯樹渾身發抖。
“卓南雁——”這時遙遙地傳來一聲嬌呼,竟是林霜月正向這里飛步奔來,邊跑邊叫,“你不在屋內歇息,怎麼跑到這里來了?”卓南雁抬頭瞧見林霜月白玉般的額頭上掛著細密的汗珠,知她必是滿處苦尋自己,不由長長歎了口氣:“月牙兒,我是個廢物!我……腹熱腦脹,根本無法下棋!這第三盤,咱們輸定了。”
“其實你何必跟爹爹嘔氣?”林霜月眼中星淚欲流,幽幽歎道,“你這人呀,有時候心寬得象能跑馬行船,打你罵你都不惱。有時候那心又比頭發絲還窄,一句話不知惹了你什麼地方,說什麼也要跟人家干到底。”卓南雁一愣,隨即道:“你忘了麼,我每次發怒,都是為了你爹罵你罰你!”
林霜月嬌軀一顫,在夕陽中抬起頭來,明豔絕倫的玉面上閃著一層似怨似愁之色,低聲道:“娘不要我了,連爹爹都厭惡我,不拿我當人看待。我……我值得你這樣麼?”
卓南雁見她明眸欲掩,淚光瑩瑩,心中立時湧起萬千憐惜之情,挺胸叫道:“自然值得!莫說是你爹,就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這般待你,我也會去跟他頂撞,跟他拼命!”
林霜月眼見這個往日嘻笑怒罵的清瘦少年這情真意切的言語,不由愣住了,跟著又想起他幾次為了自己頂撞爹爹,跟自己一起挨雨淋、遭風吹,霎時心中柔情百轉,勉力咬住櫻唇,才沒使熱淚垂下。
“月牙兒,我只求你變回來!”卓南雁卻越說神色越是激越,“變回那個靈秀活潑的月牙兒,不要這樣整天憂心忡忡,整天失魂落魄!月牙兒,我……我為你做什麼都值得!”林霜月聽了這話,只覺心底熱流奔湧,再也忍耐不住,嚶嚀一聲,忽然縱身投入卓南雁懷中,低聲啜泣。
卓南雁只覺懷中一軟,鼻端傳來一陣似蘭似麝的幽香,一時間心神蕩漾,只覺全身飄乎乎地如在夢中,雙手雙腳全不知放在何處,口中只道:“我,我……”迷迷糊糊地說得什麼,自己全然不知。二人年紀尚小,本來不太知曉男女之情,但這時相惜相憐,不免真情流露。
林霜月哭了一陣,心神稍定,才覺不好意思,急忙抽身出來,紅著臉道:“我才知道,原來除了娘,這世上還有人待我好!好,我就答應你了!”卓南雁見她白玉般的臉上新淚未干,星眸蘊彩,似喜似愁,在玫瑰紫般的晚照夕霞中瞧來,更覺楚楚可憐。他深深注視眼前這張嫵媚動人的臉孔,登時癡了。
“人家跟你說話,”林霜月給他瞧得滿面嬌嗔,道,“你卻發什麼呆?”卓南雁噢了一聲,連道:“沒有,我、我只是歡喜!”林霜月心中欣喜,口中卻道:“那你說,我適才說了什麼?”
卓南雁搔首道:“你說……世上我待你最好,對了,你說答應我了——你要答應我什麼?”暖融融的黃昏風中夾著陣陣香氣,也不知是島上花香,還是林霜月身上的幽香,卓南雁已是如癡如醉。
“誰說這世上是你待我最好了?”林霜月瞧著他那癡癡呆呆的樣子,倒覺十分可愛,隱含憂色的臉上這時終于破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道,“我要答應你的是,今後再不那樣活死人樣的終日落魄傷神了。”卓南雁連連點頭:“是,那就好!我就是要你好好活著!”林霜月心中感激,歎道:“就是因我往日自以為聰明伶俐,乍然遇上挫折,才一發地消沉落魄了。”卓南雁苦笑道:“我這麼半死不活,還要努力讀書下棋,你又聰明又伶俐,更要振奮起來!”
林霜月聽出了他話中的自怨自艾之意,忙安慰道:“其實你的聰明勝我百倍,只是眼前有這個病……”說到這里,才忽然想起了他和爹爹的棋戰,聲音立時顫了起來,“只是眼前這一關咱們怎麼過去?”想到父親手段狠辣,贏了卓南雁之後,不知該用什麼法子處置自己兩個,不由花容失色。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卻攥了攥拳,道:“明日拼命去下,是輸是贏,由他去吧!”
“咱們一起逃吧!”林霜月忽然雙目一亮,抓住他的手道,“逃出大云島,找個爹爹尋不到、又沒人欺負咱們的地方去!”卓南雁也是滿面歡喜,雙眉一揚,正要說好,驀地心思一轉,搖了搖頭,黯然道:“不成!咱們年紀太小,我又一身病,逃不出幾步,便會給你爹抓回來,那時更會給島上朋友恥笑!”
林霜月想想也是,秀眉顰蹙地愣了半刻,忽然蓮足一頓,道:“我倒有個法子,或能先治好了你的傷病!”卓南雁雙目大亮,急問:“快說!”
林霜月緊咬櫻唇,搖頭道:“這法子未必管用,而且一旦泄漏,必受爹爹的重罰!但事已至此,左右都是挨他的罰,也只得一試了!”她說著望了望天邊那抹細若游絲的紅霞,道:“你先回去用飯。我也要回去給爹爹練靜功,過上一個時辰,我再偷偷溜出來見你。咱們還在這里相見!”
卓南雁聽她說得神秘,心中好奇,便點頭道一聲好。眼見林霜月轉身待走,他卻忽然叫住了她:“月牙兒,等一等!”
林霜月凝身回眸,問:“什麼事?”卓南雁紅著臉道:“我……我想再抱一抱你!”林霜月登時飛霞撲面,神色羞不可抑,低聲道:“你胡說什麼?”卓南雁上前兩步,笑道:“那你……就叫我一聲雁哥哥!”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忽覺一陣微微的害怕,心中怦怦亂跳,啐道:“叫一聲大笨雁吧!”轉過身來,如飛去了。
卓南雁佇立樹下,眨也不眨地凝望著她的背影發呆。那老樹的一根新枝給柔柔的晚風吹著,輕拂著他的面龐,他的心也跟這隨風搖擺的輕枝一樣,發出陣陣撲顫。直到那襲窈窕的白影完全消逝在暮靄煙霞之中,卓南雁才轉身向藏劍閣走去,這時心內泛起陣陣的甜意,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回去後草草吃了晚飯,卓南雁便又匆匆奔回。時候還早,他便倚在那老樹下仰頭望著那寂寥的紫赭色天宇發呆。等了多時,那月才出來,淺淺的只一彎淡眉,清清的輝光已映得四周薄云瑩瑩晶透。他就盯著那姣好明媚的彎月,一聲聲念叨著“月牙兒”“月牙兒”。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耳邊傳來一聲嬌呼:“叫我做什麼?”林霜月忽然自他背後閃過來,妙目流波,臉上神色半喜半嗔。卓南雁一骨碌爬起來,道:“你可來啦!”見她又換了一身雪色束腰長裙,蛾眉秀發也似細細精心修飾過的樣子,借著流水樣的月光,那霧鬢風鬟,云裳縞袂,更顯得風神楚楚。
“我怕你等,乘著爹爹不備,胡亂換了衣裳就急急趕來,可還是讓你久等啦!”林霜月說著提起一個竹籃,笑道,“咱們走吧!”卓南雁見那竹籃瞧上去分量不輕,便伸手去提,道:“去哪里,不知你有什麼神機妙算?”
“還是我拿著,”林霜月卻不讓他碰那竹籃,臉上神色也緊了緊,道,“我帶你去找個給你治病的大夫,你跟著我,千萬不要出聲。”卓南雁見她說著鄭重其事,皺眉道:“是去找林教主麼?”林霜月搖了搖頭:“不是教主,可是這人也跟教主一般的神通廣大,”沉了沉,才歎一口氣,“就告訴你吧,咱要求的這人便是我教的紅陽長老!”
卓南雁隱約聽過,明教素來有淨風五使、三世長老和日月二尊的兩位教主。自他父親月尊教主卓藏鋒沒後,明教便只有一位日尊教主林逸煙惟我獨尊。淨風五使之中的韓道人當初追隨爹爹卓藏鋒,早早的死了,剩下彭九翁四人相互之間貌合神離,各不服氣。最奇的是排位在淨風五使之上的三世長老,眼下只有一位白羊長老林逸虹,余下的青陽、紅陽兩位長老是死是活,大云島上的明教中人從來都是諱莫如深,卓南雁自然也是一直不知。
這時聽林霜月提起,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這紅陽長老還活著麼?”
“自然活著,”林霜月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似乎身旁的竹林雜樹間都有偷聽的耳朵,“這紅陽長老是個道號滌塵子的老道人,俗家姓徐,只是因他違抗了教規,便給困在了後山鎖仙洞中,已經十年啦!”
“十年了?”卓南雁忍不住輕聲一呼,心中卻有些惱怒:“林逸虹脾氣如此暴戾,他兄長林逸煙自然更甚,這徐滌塵卻不知所犯何錯,竟給一困十載!”雖未見面,竟對這人生出幾分同情。
兩個人邊說邊行。大云島三面鄰水,南側卻倚著一座峻險奇峭的蒼郁大山,二人說話之間已經轉過一道飛瀑,卻見四處景物愈發清幽。只聽林霜月接著道:“倒不是教主將他硬生生困在鎖仙洞里的。這徐伯伯其實是天底下最怪的怪人,他是對教主所行之道不敢苟同,自願待在洞中,以示不滿的。後來惹得教主惱怒,施展神法,費去了他的大半內力,說到只要他開口認錯,才回複他的武功!徐滌塵硬是不認錯,他內力大減,還余下輕身功夫,鎖仙洞中無鎖無鏈,他其實可以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但他自進洞之後,十年來決不走出那鎖仙洞的十步之遙。”
卓南雁嘿了一聲,忽然想起風雷堡中與虎狼為伍甯死不食金粟、也不退回淮南的那些熱血漢子,忍不住道:“這人真有骨氣!”
林霜月嗤的一笑:“該叫癡氣!每日清晨自有教眾奉命給他送飯添衣,卻絕不許跟他說話,旁的人更不得近那鎖仙洞一步!”卓南雁問:“為什麼?”林霜月歎道:“教主說,這人滿腦邪思亂想,旁人跟他稍有瓜葛,不免就會染上邪氣!”卓南雁不以為然,連連搖頭,卻懶得說什麼。
走了一陣,忽見眼前一座數十丈的孤峰拔地而起,月光下一道清泉如銀色的帶子在峰下蜿蜒而過,泉旁郁郁蔥蔥生著幾叢矮樹,遠遠地便有一股清新的茶香撲鼻而來。卓南雁到了這里聽這泉聲泠泠,風送茶香,體內煩惡之感就減了許多。
林霜月伸出春蔥玉指,遙遙一指,低聲道:“到了!也虧得有教主這道禁令,鎖仙洞前方圓十余丈,從來沒有教眾往來!不然咱們雖然偷偷摸摸,卻也難免給人瞧見!”卓南雁點了下頭,抬頭望去,黑魆魆的山壁頂上卻有一個洞口,想必就是那鎖仙洞了。一抹斜月光輝正照在洞前,映得洞口四周石壁碧光粼粼,真有幾分仙氣。只是那山壁光滑如鏡,卻不知如何上去。
卻見林霜月上前幾步,將那大竹籃放在地上,掀開蓋子,一樣樣地拿出了茶盞、竹筅諸般物事來。卓南雁瞧著萬分稀奇,卻不敢出聲相問。這時候那半鉤月兒越發明亮起來,蒼暗挺峭的奇峰四周樹影婆娑,泉聲隱隱。林霜月昂首望著藏青色的廣袤穹窿,笑道:“這里月白風清,正是個烹茶的好地方。”說著取出了一個鼎般樣式古拙的小巧風爐燃起火來,口中道,“這是茶鼎,又叫風爐,唐人有詩說‘新泉氣味良,古鐵形狀丑。那堪風雪夜,更值煙霞友。’這茶鼎貌不驚人,卻能烹好茶。”
卓南雁才知她竹籃內的各樣東西全是烹茶的物件,心下更感奇怪:“月牙兒不是找那人給我療傷治病麼,怎地卻在這里烹起茶來?”又見她白衣如雪,端坐在碎銀般的月光下,舒展著雪白晶瑩的皓腕凝神烹茶,不禁心中感慨:這樣的景,這樣的人,這樣的月色,當真只有畫中才能見到。
“徐伯伯自號‘茶隱’,萬事不愛,卻最愛飲茶!也虧得他鎖仙洞旁就有這道上好的清泉和兩根茶樹,不然他這‘不出鎖仙十步’的誓言必破無疑。”林霜月說著就用一個色澤蒼潤的石瓶在清泉中汲了些清冽的泉水來,架在爐上,又道,“這煎水所用的瓶子用金銀為上,用石瓶呢,也不錯。石瓶煎的水叫‘秀碧湯’,不過總不如金銀瓶煎出的‘富貴湯’水味好!”
卓南雁聽她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心下暗道:“這些文人飲茶,原來有這許多的講究,也只有月牙兒這般心細如發的女孩,才能記得如此一清二楚!”
一念未絕,忽聽頭頂上傳來一聲蒼老的笑聲:“誰說秀碧湯不如富貴湯?前人說得好,石凝結天地秀氣而賦形者也,琢以為器,秀猶存焉——”隨著笑聲,一道青影已從鎖仙洞口探身出來,雙臂橫展,身子有若大鳥一般飄然盤旋了兩圈,才慢悠悠地落下地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47:11
卓南雁見這人在空中禦風而行,真似仙人一樣,不由驚得嘴張得老大,暗道:“月牙兒說,這老先生內功全失,只余下些許輕功。卻還有這麼大的本事,若是他武功不失,不知該有多厲害!”借著月光細瞧這人,卻是個方面大耳的老者,黑髯過腹,滿臉笑意,道袍臨風輕拂,使人一見忘俗。
“徐伯伯好,月牙兒多日不來看您啦!”林霜月似是跟這人甚是熟撚,轉身便要施禮。那老道卻笑呵呵的將手一擺,道:“免了免了,你知道老道這里什麼規矩也沒有的!”卓南雁心中暗道:“原來這人便是那紅陽長老徐滌塵了,嘿,也只有這樣恬淡沖虛的人才能棲隱古洞十余載!”
那徐滌塵這時已眯起一雙老眼,向他深深凝視。卓南雁給那古井寂波一樣深邃的目光瞧著,霎時只覺渾身不自在,似乎心肺肝膽都已給他瞧得曆曆在目,急忙躬身道:“晚輩卓南雁給道長問安!”
“故人之子,何須多禮!”徐滌塵說著將大袖一拂,扶起了他。林霜月奇道:“我又沒跟您說起過他,您怎地知道他是故人之子?”
“自然知道!老道還知道你月牙兒多月不來,想必受了一些磨難,呵呵,金風雨露功是那麼好練的麼?”徐滌塵一句話說得林霜月目瞪口呆,又轉向卓南雁笑道,“天下除了卓藏鋒的兒子,還有誰能有這樣的風神,這樣的根骨?嗯,你這孩子的眼神跟令尊一摸一樣,只是瞧來性子卻比卓教主還要執拗!”說著緩緩搖頭。卓南雁也怔在那里,心中更覺驚奇:“這老道一見我們便什麼都知道了,難道世間真有神仙不成?”
徐滌塵卻忽然聽那石瓶內水聲微響,急對林霜月道,“過一會石瓶內的水就是一沸了,到了二沸之時最為要緊。”林霜月應了一聲,卻自懷中取出一枚色澤晶瑩的茶餅,道:“跟您學了這麼久,這點茶之術總是不到家!”將那茶餅碾過之後,又用茶羅細細篩了,才將顆粒細致的茶末放入茶盞之中。
“驟雨松風入鼎來,”徐滌塵聚精會神地盯著那石瓶,口中笑道,“這時二沸剛過,三沸初來,正是時候!”林霜月忙伸出纖若削蔥的玉指,提起瓶來向茶盞內輕輕一點。這茶盞早已燙熱,再給她注入了這些許開水一調,茶末立時濃如膏油,一股清雅芳馨的茶香已經飄然騰起來。卓南雁只聞了聞那隨著白霧狀的熱氣騰起的茶香,便覺心神一爽。
宋時上自宮廷顯貴,下自文人墨客,都盛行飲茶。宋徽宗更親著《大觀茶論》,詳寫了“七湯”點茶法的許多講究,使點茶斗茶之道,風行天下。林霜月這時也正行到了“七湯”點茶法的關鍵之處,左手提起石瓶向茶盞內注水,右手持著那竹筅在盞內輕輕打拂,全神貫注地盯住茶盞。
徐滌塵顯是點茶的大行家,不時細加指點。過了多時,林霜月最後一次傾水入盞之後,就見一團淺霧如乳,自水面湧起。那徐滌塵不禁歎道:“好啊!月牙兒,這些年來老道的手段全被你學去了。假以時日,只怕你也該稱作點茶‘三昧手’了!”
林霜月凝視盞內的茶水水面,卻歎了口氣:“您說過,要調得湯花咬盞,才能稱作‘三昧手’,這一次湯花雖然細密,卻不能緊咬盞壁,未免可惜了!”說著將盞內茶水倒入杯中,捧到了兩人身前。徐滌塵接過茶來,先凝神細細瞧了,再將茶緩緩吸入口中,雙目微閉地慢慢品味,口中連道:“老道自入了鎖仙洞,萬事都不縈懷,只這茶事難得一忘。也虧得這兩年月牙兒時常給我帶來些好茶!嗯,這‘陽羨小團月’茶,想必又是偷你爹的吧,還有些味道!”
卓南雁只見那茶色澤青白,香味清幽,才一入口,便覺一片清香順著齒縫頰間直沁入心胃里,登覺俗慮全消,似乎體內的煩熱之感都少了許多。他喝了一口,便恭恭敬敬地將半盞茶放在身前。
林霜月忽閃著一雙靈動的美眸問他:“你怎地不飲,是覺著茶味不佳麼?”卓南雁搖頭道:“不是,這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最好的茶,佳飲難得,舍不得一口喝掉。”他頓了頓又道,“月牙兒,你適才烹茶的樣子真美!真盼著從今而後,你日日在我身邊給我烹茶喝!”林霜月聽了他的誇贊,心下歡喜,但聽他最後那句話,又覺萬分不好意思,嬌羞地瞧了他一眼,便垂下頭去。
“這孩子很有意思,”徐滌塵卻哈哈一笑,“月牙兒,你深夜里巴巴地帶著他來,自然不是只想給我這糟老頭子點一碗茶喝!若不是遇上了難得不能再難的難關,你是決不會帶著個生人前來見我的吧?”林霜月苦笑一聲:“什麼事情能瞞得過徐伯伯去?只怕我們一到此地,徐伯伯便什麼都算出來了!”
徐滌塵微微笑道:“不是算出來,而是看出來!”說著望著卓南雁,深深一歎,“他這病實在有些古怪!”袍袖一拂,已將手指搭在了卓南雁的脈門上,眯起眼睛聽了片刻,不由連連搖頭,道:“怪哉!怪哉!你這脈象忽而細滑,忽而有力,若說中氣不足,內虛發熱,卻又不似!看你五髒強壯,為什麼偏呈水濕不運、虛陽外浮之相?”
林霜月聽他說得一聲“怪哉”,芳心就突地一顫,又聽他一股腦地說出一堆醫家術語,急得眼圈登時紅了,道:“求徐伯伯一定給他治好!他這病好怪,不能使力練武,也不能費神過度。他……他前些日子為了我,以三番棋挑戰爹爹,兩戰下來一勝一負,卻因這舊病發作,難以集中心力!若是第三盤再輸了,我們必會挨爹爹重罰!”說著又滿上了一杯茶遞了過去。
“這小孩竟贏了林逸虹?”徐滌塵接過茶來,雙目一亮,問道,“他讓你幾子?”卓南雁搖頭道:“我不要他讓子,是分先!”徐滌塵仰頭哈哈長笑,將那茶一飲而盡,道:“有志氣!當年只有我的老友棋仙施屠龍能勝這林老二,你小小年紀就能勝得了他,真了不起!好,我說什麼也要給你治好這傷!”當下凝神斂氣,雙目垂簾,似是入定一般地靜坐在那里,不再發一言。
卓南雁只覺他搭在自己脈門上的手指忽緊忽松的按著,更有一股暖如春風的柔和勁力隨著他的手指吞吐不定,煞是好玩。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徐滌塵才睜開眼來,瞅著他問:“孩子,你練過什麼上乘內功麼?”
卓南雁緩緩搖頭,道:“風雷堡的易伯伯說我不能練武!”徐滌塵眉頭皺得更緊:“那你這病是何時患上的?”卓南雁道:“他們說我一兩歲時便得了重病!”想了想又道,“厲叔叔說,我兩歲時全家曾遭人追殺,我在激戰之中受了些傷!後來我娘為了救我,累得身子也垮了,不久便也棄我而去!”這些傷心往事他從不願提起,這時說著,又是一陣傷心難過。
徐滌塵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又閉上了眼。這一次時候卻更長,卓南雁坐在地上,只覺雙腿都酸了,那徐滌塵還是毫無動靜,竟似睡著了一般。卓南雁正覺得奇怪,猛見徐滌塵雙目一張,低喝道:“接我這掌!”大袖一展,便向卓南雁胸前推到,一股勁風隨掌而至。卓南雁大吃一驚,想不到徐滌塵內力大減之後,還有這等掌力,聽他這意思竟似要試探自己武功,無奈之下急忙奮起雙掌迎了上去。
才和他那鐵掌接在一處,便覺一股真氣循著自己雙掌鑽入體內,與此同時,卓南雁腹內登時騰起一股灼人的熱氣,也向掌上湧來。徐滌塵身子微震,搖晃了兩下,卻喝了聲好,鐵掌霍地收回。“是了,”他望著卓南雁低笑起來,“原來如此!”
卓南雁這一使力,霎時又覺渾身乏力,熱汗奔湧,勉力扶住地面,滿是疑惑地望著他。林霜月卻比他還著急,問道:“徐伯伯,他這病有治了麼?”
“好歹可算尋到了他這病源,”徐滌塵手拈長髯,聲音卻忽然無限傷感起來,“依我推算,卓南雁幼年受傷之後體質極虛,或許是命懸一線。他娘趙芳儀為了救他,將畢生功力盡數輸到了卓南雁體內,這才燈枯油盡而死!卓南雁重傷下的虛症雖被趙芳儀以內功治好,但他一個孩子,體內忽然間蘊了二十年的上乘內力,不會運使又無法運使,使力過大之時便會激發內力沖蕩,自然流汗無力,渾身難受!”
“什麼,”卓南雁渾身突突發抖,顫聲道,“我娘是為了救我而死?”徐滌塵慨然一歎:“可憐天下父母心!當年我追隨卓教主,對趙女俠的素心上清功甚是熟撚,適才一試,便知你體內所蘊必是這門內氣。呵呵,你回思你年幼之時是不是更加怕熱怕動,隨著年紀增長,這毛病是不是漸漸好轉?還有,你是不是情急之下便會氣力大增,事過之後卻有容易昏厥無力?這都是你童年的經脈細弱,難以容納這股內氣所致。”
“是!”卓南雁聽他說得絲毫不爽,不由連連點頭,暗想:“怪不得我目力耳力自幼超逾常人?還有,我的力氣忽大忽小,氣力小的時候難敵尋常少年,情急之下卻會一掌擊傷那武功奇高的海老怪!”想起那晚海老怪被自己一掌擊得口吐鮮血的情形,忽然間便對折磨自己十余載的這股熱氣有了一種親近之感:“娘,原來你苦苦修煉的內氣一直在我體內,是你這二十年的精深內力那晚再次救下了孩兒性命!”隨即卻又想到母親當時奮力救活自己之後又要永久離開自己,臨終之前她不知何等傷心,立時胸中大慟,淚水奪眶而出。
林霜月見他傷心,急忙岔開話題,道:“徐伯伯,卓南雁體內蘊了二十年的高深內力,這麼著,他不就是一個大高手了麼?”徐滌塵卻搖頭道:“他不懂導氣歸元之法,使力勞神之時便會受那內力沖蕩之苦,哪里算得上高手?嘿,也虧得素心上清功中正平和,若是換作卓教主那等剛猛霸道的功力,只怕會使他多受十倍的折磨!”
“那可怎生是好?”林霜月聽得蛾眉頻蹙,忙給徐滌塵碗中點上一注新茶,道,“徐伯伯你說過定要治好他這傷病的,可定要想想法子!”徐滌塵兩道長眉緩緩揚起,笑道:“別說他是教主之子,便是看在我喝你月牙兒多年好茶的份上,這個忙卻也不能不幫!不過,當真是難啊!”緩緩飲了茶水,卻又閉目沉思。
卓南雁一顆心怦怦亂跳,大張雙眼,緊張地瞧著他。過了片刻,徐滌塵才睜開眼來,對林霜月道:“月牙兒,你回去告訴你爹!卓南雁要養上七日病,這第三盤棋,要到七日之後再下!”眼見林霜月面露猶豫之色,又笑道,“放心!咱明教的白羊長老林逸虹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你只一提卓南雁病中無法凝神下棋,他自會滿口子答應!”
他說到這里,面容一肅,站起身道:“當年老道有一位摯友,曾傳過我一套風虎云龍功,老道終生受用無窮。這門功法最能調和人身龍虎二氣,我這就傳給他。這七日功夫,雖不能大成,但伏其內氣,暢其經脈,必有初效!”林霜月雙目一亮,道:“風虎云龍功?早就聽爹爹說過,這門功夫是武林中的上乘丹法,連他都佩服得緊呢!”
徐滌塵笑道:“小丫頭知道得倒是不少,只怕今晚就來得不懷好意,早就想著要老道傳他這門功夫了吧?呵呵,這門丹法源出道家,雖不及本教鎮教玄功‘三際神魔大法’凌厲霸道,但中正淳和,練得好了可以直趨地元境界!”
林霜月問:“什麼是地元境界?”徐滌塵道:“天下修煉之道,分為天元、地元、人元三個境界。尋常江湖武功,重在搬弄真氣,任督運轉,全都是人元境界。再進一步,要煉氣化神,使五行精魄,山海之氣,皆可調為我用,這才是地元境界。只有煉神還虛,到了天元境界,那才是真正的與天地合一,真氣往還,無人無我!”
林霜月忽道:“那有沒有一下子練到天元境界的武功?”徐滌塵呵呵一笑:“小丫頭好不貪心!素聞天衣真氣為天下最高妙神奧的內功,想必可以直趨天元。”
卓南雁奇道:“天衣真氣?我好像聽無懼和尚說過,這天衣真氣乃是天下有名的魔功啊!”徐滌塵翻起眼睛,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天衣真氣效驗如神,修煉起來自然多了許多凶險。江湖中人不免罵它為‘天下第一邪功’,嘿嘿,少見多怪,莫此為甚!可惜老道卻無緣得見這門神功!”說著連連歎息,臉上頗有憾色。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三節:紋枰驚魂 茶香拜師
卓南雁聽得心神搖曳,忽地心中一陣激動,便給徐滌塵磕下頭去,口中道:“就請道長收下我這弟子!”徐滌塵卻笑容一斂,揮袖攔住了他道:“老道武功大減,如何能收弟子!咱們有言在先,這次傳功,只算療傷,不算授徒!”林霜月見卓南雁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極的神色,急忙近前一步,軟語央求:“徐伯伯,卓南雁身負大仇,人又聰明得緊,您就收下他這個弟子吧!”
徐滌塵卻搖頭道:“月牙兒,你還不知老道的脾氣麼,說了不成,就是不成!”他說著轉頭瞧見卓南雁灰心喪氣的樣子,又不由長長一歎,“你這孩子良才美質,我不收你為徒,並非是因老道懶散,實乃你這病症要想痊愈,決非一朝一夕之功。風虎云龍功只能暫時調和你體內的龍虎二氣,但這幾年之間,每逢酷暑,你仍舊要受那熱症困擾。一直要等到你一十八歲成年以後,經脈粗壯得可以完全容納得下這上乘真氣,虛汗發熱之症才能痊愈!”
卓南雁心中一沉,緩緩點頭。林霜月卻眼圈一紅,道:“那這幾年之間,他豈不是還是不能習武練功?”
徐滌塵雙眉一揚,眼中光芒乍閃,似要說什麼,卻終究又一歎不語。頓了一頓,他才轉頭對林霜月道:“小丫頭,我可要傳他內功了,時候不早,你快快走吧!”林霜月一翹白潤的下頷,俏皮地笑道:“我想留下瞧瞧,徐伯伯還不讓麼?”徐滌塵笑著一指卓南雁,道:“不是老道不讓,而是他不讓!你在此處,他必然難以凝神入靜!”
林霜月登時玉面飛紅。她卻練過內功,知道練功者若是心有羈絆,輕則收效不大,重則可出偏差,當下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卓南雁,道:“好啊,時候不早了,爹爹只怕也要尋我了。我這就回去,咱們明日再見!”卓南雁點頭道:“月牙兒,遇到你爹,萬事都要小心些!”林霜月給他這關切的一句話語說得眼中波光閃動,急忙一咬櫻唇,轉身而去。
卓南雁正看著林霜月的背影發呆,驀地頸後一緊,已被徐滌塵的左掌提住了頸後衣襟。他啊的一聲未及叫出,卻見徐滌塵伸出右手在石壁一拍,兩個人的身子便奇快無比地向上升去。那石壁光滑無比,徐滌塵的手掌上卻似有一種絕大的吸力,每次只是一拍一按,便帶著二人的身子竄上丈余。卓南雁眼見自己越升越高,猛一低頭,腳下黑黢黢的一片什麼也瞧不清,嚇得急忙閉目不看。
猛聽得一聲“到了”,卓南雁睜開眼來,卻覺眼前一片漆黑,想是已到了那鎖仙洞中,伸手一摸,兩旁石壁也是光滑清冷,黑暗之中也不知這山洞有多深長,只覺陣陣涼氣不住湧來。這時耳邊又響起徐滌塵的一聲低喝:“盤膝坐下,抱元守一,勿助勿忘!”
卓南雁才依言盤膝坐好,他已緩緩一指點在卓南雁胸前華蓋穴上,引得他身子一震。徐滌塵十指飛舞,紫宮、玉堂、膻中,循著他任脈要穴一路點下。卓南雁只覺他每一指觸到身上,便帶得自己體內一股勁氣一跳,到他點在自己丹田關元穴時,體內糾纏沖撞的熱氣立時流轉得順暢多了。
徐滌塵這才長出一口氣,道:“好,經老道這套‘五行天星指’給你推宮導氣之後,你體內真氣業已初步調和,現下我便傳你運氣吐納之法。這門內功旨在調和人身之內的陰陽二氣,功成之後,便能龍虎相交……”五行天星指重在外力按摩導引,徐滌塵內力大減之後,經過這番施為,渾身已是大汗淋漓。黑暗之中,卓南雁仍能見他臉上汗光微閃,心中不禁湧起陣陣感激。
當下徐滌塵便開始向卓南雁細細傳授風虎云龍功。卓南雁之母趙芳儀當年注入卓南雁體內的真氣恰恰也是道家內功修煉所得,與徐滌塵所傳玄門心法頗為相似,卓南雁依著徐滌塵教授的口訣凝神修煉片刻,便覺四肢百骸之中有一股蓬蓬勃勃的熱氣緩緩流轉,一點一滴地向氣海丹田凝聚,再過一會兒,便覺遍體通泰,心中的煩熱之感大減。
徐滌塵見他呼吸綿長地凝神靜坐,才微微點頭,邁步走到洞口。眼望著幽遠瓦藍的天宇那幾顆閃爍的殘星,徐滌塵不由緩緩眯起了深邃得似能洞悉天地玄奧的雙眼,以極低的聲音喃喃自語道:“還有七日,屠龍兄,你可趕得上這盤棋麼?”
自來各派內功修煉,都以恬淡虛無為要,心浮氣燥之人縱得上乘丹訣,也難以練出上乘功夫。好在卓南雁倒是能動能靜的性子,加上他自幼好棋,頗能耐得住性子靜坐,這時平心靜氣地依法吐納,漸漸地便進入了一個混沌安然的境界之中。過了不知多久,再睜開眼來,卻見斜月西墜,紅日東升,天邊已躍出一片朝霞,原來他不知不覺地竟已練功了大半夜。
林霜月回去之後,按著徐滌塵所言,跟林逸虹一說,林逸虹果然一口應允將第三盤棋推到七日之後再下。這一來大云島上更是人情踴躍,不少人都搶著來藏劍閣看這膽敢挑戰林逸虹的怪童生得什麼模樣。卓南雁白天里躲在藏劍閣內一步不出,表面上裝病,實則卻是暗中修習風虎云龍功法。
到了晚上,卓南雁便獨自來這後山,給徐滌塵帶入鎖仙洞中,聽他傳授丹訣。所謂“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內功修煉最重耳口相授的口訣竅門。這門風虎云龍功本為道家上乘心法,而徐滌塵在向卓南雁親傳細解的諸般功訣之余,更親以五行天星指給他運氣推拿奇經八脈的各大要穴,助他運氣歸元。
數日之後,卓南雁忽然發覺自己可以和尋常少年一樣縱躍用力了,當下喜不自勝。他越練越覺津津有味,只有一點美中不足,那便是林霜月這幾日很少前來看他,即便來了,也是說不了幾句話便匆匆別過。據說這也是照著徐滌塵的吩咐,為了讓他專心煉功。
卓南雁知道,所有這一切全是為了讓他能贏下那盤輸不起的棋。除了練功,他想得最多的便是棋,特別是他輸給林逸虹的那局棋。這局棋的每一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兩日間卓南雁自覺練功之後精力彌漫,常能在幾手關鍵之處想出十余種往日意想不到的精妙變化來。這些變化或犀利如劍,或輕靈如風,但是哪一路變化真正能克制林逸虹呢?他常常會對著棋枰整整幾個時辰一動不動,鬧得余孤天以為他癡了。
幾日時光,一晃而過,轉天便是他和林逸虹約好的賽棋之日了。吃過午飯,卓南雁剛剛把四個座子擺上棋盤,忽聽窗外有人一聲低吟:“勢回流星遠,聲乾下雹遲。臨軒才一局,寒日又西垂!”聲音平淡沖和。一人隨聲推門而入,卻正是慕容兄弟中老大的慕容智。
卓南雁正要拱手施禮,慕容智已笑著擺了擺手,走到桌前,拈起一枚白子啪的掛在了黑角下。這正是當日林逸虹當日走的第一著。卓南雁一愣之間,慕容智又拈起一枚黑子打在棋盤上,跟著落子如飛,將那盤棋原樣擺了上去,連前後順序都分毫不差。
卓南雁剛到大云島時,便跟他下過半局棋,暗道:“慕容智這老小子詭計多端,但他跟林逸虹素來不睦,難道來這里是指點我來了麼?”大張眼睛望著慕容智,要瞧他說出來意。慕容智低聲笑道:“明日這盤棋,你怎麼贏他?”卓南雁登時愣住,論棋力林逸虹還在自己之上,自己冥思苦想了數日便是“如何贏他”這一件事,但這時聽這一問,仍是愣了半晌,才道:“拼力死戰!”
慕容智嘿嘿冷笑:“那你仍舊是輸!”望見卓南雁的目光中盡是詢問之意,他笑了笑,才緩緩道:“激怒他!只有讓林逸虹發怒,你才有勝機!”卓南雁心中一震:“不錯,林逸虹心性暴戾,若是一怒之下,必會下出昏著。”忍不住問:“怎樣才能激怒他?”慕容智卻不言語,只是笑得愈發意味深長,緩緩將盤上的棋子全都抹去。卓南雁一愣之間,他卻又將一枚白子打在黑角下,接著又照著那盤棋的順序將棋子擺了上去。卓南雁盯著棋盤,腦內靈光一閃,忍不住道:“我明白了!”眼見慕容智已背起手向外踱去,忍不住心中疑惑頓生,叫道:“你為何幫我?”慕容智低笑不答,一步跨到了門外。卓南雁追出門來,卻已不見了他的蹤跡。
轉過天來到了正日子,卓南雁卻被忽然告知,這一局已經移到了後山金風崖上的細雨閣內。據說這是淨風四使眼見此局事關重大,臨時做的安排,非但地點換了,尋常教眾,也不許前來觀看。去往金風崖的路上,卓南雁果然發現四處冷清得緊,沒幾個來瞧熱鬧的教眾。遠遠地,又見金風崖下五步一哨,也有黃衫弟子緊緊把住了出入要道。
金風崖不算高,卻背倚峭壁,翠嶂青岩,自有一股森峻氣象。卓南雁定一定神,放緩腳步,履著石階一步步地向崖上走去。耀目的陽光打在他臉上,使那年少的眉目之間都閃爍著一層冷鐵寒冰般的銳氣。
走入細雨閣,卓南雁卻發現軒敞的閣內只有兩個人。林逸虹是早就到了的,卻默然坐在閣內,臉上看不出一絲喜怒之色。另一人卻是手搖羽扇的慕容智,連彭九翁和慕容行那二位淨風使也給遠遠地攔在崖下。
最後一盤,卓南雁和林逸虹卻都不願先行,慕容智只得請他二人猜先,終究還是林逸虹執白。林逸虹果然冷冷地將一枚白子掛在了黑角下,與第二盤的開局一樣,顯然他對這種開局比較滿意。
卓南雁想也不想地便將黑棋緊緊壓下,仍舊是那個金井欄大型定式。林逸虹雙眉一聳,冷湫湫的目光盯了他一眼,賭氣般地下了一步靠,雖是銳意逼人,卻依舊是照著那天的下法。
接下來兩個人憋了一口氣,落子奇快,二十余子又快又響地打在棋盤上,竟都是那第二盤棋的棋形。只是卓南雁的棋子打得更加脆響,似乎在說,那日我若是無病,仍舊這麼下,一定贏了你!他偷偷看去,卻見林逸虹的眉毛已經擰成一字,似是料不到他如此倔犟。而一旁觀戰的慕容智的嘴角已經微微翹起。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2:48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51:28
“林逸虹已經動怒了。”卓南雁這念頭只在腦內一閃,便果斷起手,在天元下方猛力一沖。這出乎意料的一沖決不同于那天的棋形,猶如鬧市之中忽然縱出一匹驚馬,突如其來,氣勢奪人。這本是卓南雁苦思良久得來的狠招,卻給他隨手打出。
林逸虹喘了口氣,面色更加蒼冷,似是怕多想片刻會給卓南雁笑話似的,也急急一子擋下。這正在卓南雁早就料到的變化,他的落子也更加快捷,但隨後的這一斷一飛卻愈發凌厲,宛若天外奇峰,凌空飛降。林逸虹頓時愣住,中央這塊全局之中最厚的棋已被黑棋這急湍怒潮般的三著沉實地壓了過去,白棋一下子就顯得局促許多。林逸虹這時才覺出了自己的失策,臉色鐵青一片。
惱怒之下,林逸虹立時故伎重施,更加瘋狂地四處求戰,立時滿盤殺氣騰騰。中午封盤之後,下午再戰,林逸虹的白棋再次祭起怒劍,一時之間,恰似鬧市之中忽然狂飚乍起,飛砂走石,掃得四處人仰馬翻,棋盤上的局勢烽煙四起,天昏地暗,本來春光明媚的細雨閣內竟似有一股帶著血腥氣的陰風颼颼呼嘯。連旁觀的慕容智都面色緊張,握著羽扇的手都滲出一層津津的冷汗。
卓南雁卻咬緊了牙關,這幾日風虎云龍功的修煉雖沒使他脫胎換骨,卻使他的算度更加精准自如。任他狂風驟雨,我自閑庭信步,幾番騰挪,中間的那塊黑棋始終堅硬如鐵,而且穩穩呼應四方。林逸虹惱羞成怒之下,卻在一個生死大劫找劫材時找了個瞎劫。卓南雁抓住這好不容易盼來的紕漏,一路窮追猛打,將劫中的白棋盡數提光。這盤棋林逸虹大失水准,一局終了,竟以十子慘敗。林逸虹的臉上一片蒼白,凝注棋盤,久久不語。
“林兄,想不到這小童的棋力竟然高出你這許多!”慕容智這時卻驚訝地叮了一句。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無異火上澆油,林逸虹只覺胸口一熱,猛然張口,吐出一口血來。
卓南雁一驚,眼見林逸虹忽然間血染衣襟,他心底竟生出了許多歉意來,忍不住道:“對不住,林先生,我,我……”慕容智卻冷冷截斷他的話:“你怎樣?林兄適才讓著你,沒瞧出來麼,這一局算不得數!”卓南雁不知他為何忽然又向著林逸虹說話,登時怒道:“為何不算,適才真刀真槍的對陣,他明明是大敗虧輸的!”
卻不知慕容智正要的他這句話,眼見林逸虹聽得“大敗虧輸”這四字後眼中寒光一閃,慕容智已嘿嘿笑道:“林兄,這小孩詭計多端!咱明教可容不得他,今日我便替你將他除去如何?”五指一探,一股凌厲的指風已向卓南雁襲來。
林逸虹心中雖然羞憤欲死,卻決不願傷害卓南雁性命,急叫了一聲:“不可!”翻手推出一掌,將那陰寒的指風撞開。卓南雁只覺身子似被冷風吹了一下,卻哪里知道自己已在鬼門關轉了一圈,若非林逸虹出手,他已死在慕容智的穿心指下。
慕容智忽然向著林逸虹詭異的一笑:“原來林兄是要自己動手!”隨著這一笑,他眼中驀地射出一層妖魅般的精芒,正是他那專門惑人心智的密技“移魂懾魄功”。若是往常,林逸虹決不會著了他的道,但此時吐血之後元氣已傷,給那眼神一罩,心中的惱恨怨怒之氣立時沸騰,竟渾身打顫地站起身來。
卓南雁見林逸虹目露凶光,緩緩向自己逼來,心下害怕,轉身跳開兩步,忽覺臂上一緊,卻被慕容智一把扯住。卓南雁心中又驚又怒,張口便要呼喊,但覺著一股陰冷之氣循經而入,登時被慕容智封了要穴。“動手吧,林兄,”慕容智的聲音柔柔的,卻帶著一股摧人心志的妖異之氣,“難道還讓天下人都知‘半劍驚虹’敗在這個乳臭未干的孩童之手麼?”
林逸虹十指如鉤,眼瞅著就要出手,但雙臂顫抖,卻還在心底做著最後的掙紮。慕容智卻知他功力精深,深怕他忽然驚醒,當下冷冷一笑:“罷了,林兄,此刻只有你我二人,就由我替你除去此孽吧”翻掌便向卓南雁頂門拍下。頭頂勁風壓來,卓南雁拼力想躲,但要穴被封,偏偏難以動彈一毫,他只覺世間最陰險無恥之輩,無過這慕容智了,心中又惱又恨:“難道我就這麼死了麼?”
猛然間只聞嗤嗤嗤的三聲銳響,慕容智忽然啊的一叫,雙掌上竟已同時被什麼暗器擊中。就在他扯住卓南雁的手掌微微松動之際,呼的一聲,卓南雁已被一股大力拉了過去。慕容智應變也是奇快,眼見卓南雁被人奪走,身子疾彈,便要撲上。但抬眼看清了對面出手那人,他雙腳立時定住,面色也駭得蒼白一片,一字字地道:“施、屠、龍……”啪啦啦幾聲響,那三件暗器才滾在地上,竟是三枚閃亮的圍棋子。
卓南雁適才也被一枚棋子打中胸口,但覺一股柔和的勁氣湧來,身上穴道立時解了。他回頭望去,卻見拉住自己的人竟是個又高又瘦的老人。這老人長發垂肩,雙目灼灼,古銅色的臉上蓬蓬亂翹著一副又粗又黑的短須,恰似根根鋼絲。這麼一聲不響地立在那里,便如一尊生鐵鑄就的怒目金剛。
林逸虹卻才緩過神來,拼力扶住桌案站好,憤憤地瞪了一眼慕容智,才向那老者道:“是屠龍兄,可久違了!”
施屠龍卻冷冷地哼了一聲,盯著慕容智道:“好不要臉!”言語短促,竟也跟金鐵交擊般有力。冷哼聲中,他左臂一振,強勁的掌風帶得棋盤上的棋子嘩啦啦的飛起,疾向慕容智身上射去。慕容智卻不敢直攖其鋒,忙不迭地錯步退開。但施屠龍顯是早算好了他這一退的方位,激射的棋子在空中相互碰撞,十幾枚陡然變向,仍是打中了慕容智的手臂。
慕容智只覺手臂一陣酥麻,面上卻不敢露出一絲驚慌之色,錯步凝掌,狠狠地盯住施屠龍,心中卻自驚駭:“多年不見,這老鬼的功夫又精進不少,金風崖下守衛嚴密,他卻仍能神鬼不知地摸上了細雨閣來!”卓南雁見施屠龍緩緩收掌,不由心下又是一驚,只見這施屠龍的左掌竟是黑黝黝的生鐵鑄就,這冷兀剛硬的老人竟沒了左手!施屠龍也不再理會那兩人,攔腰抱去卓南雁,騰身躍出細雨閣,幾個起落,便下了金風崖。卓南雁見他奔跑之間,身子總是微向右傾,才知這老人的右腿竟有些微跛。
崖下的幾名黃衫教眾兀自泥塑木雕一般地立著,顯是給施屠龍事先點了穴道。施屠龍肋下夾著一人,兀自身法奇快,帶著卓南雁,一路風馳電掣般地奔到了鎖仙洞前。
徐滌塵卻正在洞下靜立,衣袂臨風,永遠一副處驚不亂的清邁意態。那茶鼎上的石瓶竟也微微冒著熱氣,一壺好茶似乎就要烹得。
卓南雁只在這石壁前一立,四周清泉涔涔,鳥語花光,茶氣飄香,登時幾乎忘了先前的生死搏殺。徐滌塵凝神盯著石瓶,也不看他二人,待瓶內水沸,精心調好了茶,才給施屠龍滿上一盞。
施屠龍接過茶來,石雕鐵鑄般的臉上才破開一絲笑顏,道:“每年說是我來看你,實則是饞了你老道這點茶的三昧妙手!”徐滌塵呵呵微笑:“你帶來的廬山云濤霧海茶,色味俱佳,老道不想你,倒好念著你的茶呢!”給卓南雁遞過一盞茶來,笑道,“這一局終是贏了!”卓南雁先給他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才接過茶來,道:“多謝道長的療傷之功!”見那茶葉芽鮮嫩,茶一入口,只覺滋味恬淡悠長,心神間立時一片清靜。
“全是你自己的造化,”徐滌塵說著一指施屠龍,笑道,“想必你還不知,他便是本教的青陽長老——‘棋仙’施屠龍!記得幾日前你要拜我為師,我沒有收下你,便因老道的風虎云龍功便是得他傳授。據老道所知,棋仙所修的武林絕學‘忘憂心法’中,有一路《九宮先天煉氣局》,吸天風,納山云,最適你這毒熱內蘊之人修煉。你卓南雁若得他收入門牆,自會一日千里!”
卓南雁恍然大悟:“原來這老先生便是本教三大長老之首,怪不得如此武功!”忽然聽出了徐滌塵話中深意,心中一陣激動,忙給施屠龍磕下頭去,叫道:“晚輩卓南雁,謝過前輩的救命大恩,求施長老收下我這劣徒!”施屠龍只大咧咧地嗯了一聲,卻不言語。
徐滌塵笑道:“施長老武功高我十倍,棋道卻更是高妙,二十年前便是一等一的大國手,這才得了棋仙這個稱呼!嘿嘿,他是棋仙,我是茶隱,二十年前便一起位列天下‘風云八修’之中,一同嘯傲云霞,一同殺過金狗,又一同入了明教!”施屠龍雖一直默然品茶不語,但聽老友娓娓說起往昔豪事,眼中也不由閃過一絲激越之色。
“只可惜他十幾年前因了自己的一個差錯,激憤之下竟退出本教。在我遁入鎖仙洞後,老施念著和我往日的交情,每年都會來此看我一次!幾天前我算算日子,知他就要到了,這才讓你七日之後才下這盤棋,也是盼著他能看到你和林逸虹的這一局妙棋!”徐滌塵說著撚髯長笑,“好在他不早不晚,昨晚後半夜恰好趕到,聽我說了你的事情,已動了惜才之念。”卓南雁這才恍然,聽他竟然為自己安排得如此細密,真可謂用心良苦,心下更是感激。
久久不語的施屠龍這時忽然插了一句:“這孩子天資不錯!”他惜字如金,短短地吐出幾個字便再不言語。徐滌塵卻眼中光芒一閃,喜道:“棋仙素不輕贊他人,這一句話算是應允了吧。南雁,快給師父磕三個響頭!”卓南雁大喜之下,急忙砰砰地向施屠龍磕下頭去。施屠龍伸手將他扶起,古銅色的臉上也湧出一層歉疚之意,道:“便看在你爹的份上,你這個徒弟,我也會收下!”
徐滌塵緩緩道:“老施,你已露了行跡,不可在島上久留,這便走吧!卓南雁的經脈還不足以容納那二十載上清真氣,每到暑日便有真火灼脈的痛厄。也只有你住的廬山天池峰,高處不勝寒,或可使他免受那真氣炙體之苦。”施屠龍應了一聲,忽然抬頭問:“那你呢,還要才在此忍上多久?”徐滌塵臉上笑意不減:“有多久,是多久!”說著給二人又調上一盞新茶。
便在此時,忽聽得一聲陰森森的長笑:“可不要放走了施屠龍!”卓南雁心下一驚,回頭看時,卻見數十個明教弟子手持兵刃正向這里奔來,領頭的卻正是慕容智和慕容行兩兄弟。這些人身法均是奇快,更難得的是步履如劃,風也似地急奔而來,又齊刷刷地一起頓住,顯是往日訓練有素。
卓南雁心中又是一緊,卻見身旁的施屠龍和徐滌塵仍是低頭飲茶,似乎絲毫沒有瞧見這群人似的。春風帶著黃昏的暖意緩緩拂來,吹得他二人衣袂輕拂,一個寬袍大袖,一個道袍青襟,倚石臨泉,對坐品茶,隱隱地真有一股離世出塵的仙意。
慕容智冷哼一聲,越眾而出,手搖羽扇道:“施屠龍,你當年反出明教,今日又膽大包天的大鬧大云島,當真不將我們淨風四子放在眼內麼?”將手一揮,喝道:“布陣!”卓南雁眼見這些漢子手中或持雙槍,或持雙斧,或持雙刀,腳下錯落有致地一番疾轉,隱隱似含著一番陣法。
“慕容行,”施屠龍這時才懶懶道,“你氣色倒還不錯!”他跟慕容行說話,卻還是理也不理慕容智。慕容行的黑臉卻一紅,道:“嘿,馬馬虎虎倒還不錯,多年沒見,施兄你可又瘦了許多!”忽然將腳重重一頓,叫道,“罷了罷了!施兄,咱們交情雖好,但你不將我們淨風使者放在眼內,終究是你不對!”慕容智冷冷道:“咱們廢話少說,今日你破不了這三煞六合陣,便一起留在這鎖仙洞里!”
施屠龍慢慢搖頭,將盞內的清茶緩緩啜盡,口齒微動,似是在回味唇內余香。猛然間只聽他一聲大喝,身子疾晃,已經竄入陣中,鐵掌疾揮,或拍或按或點或戳,只聽得砰砰、哎喲、啊呀之聲不絕,六七個漢子手中的兵刃已經被他擊落怎地。慕容兄弟大驚之下,急待上前攔阻,哪知他身形如電,一幌之間,便已穿陣而出,疾掠而回。
卓南雁看得目眩神馳,心旌搖曳,卻見施屠龍已將手中的茶杯緩緩放在了鼎前的大青石上,這才挺身凝立,悠悠道:“當真是好茶!”他本來手殘腳跛,但此時在陣前一進一出,當真是動如兔起鶻落,靜若老僧守拙。慕容智見施屠龍石前鐵鑄銅雕般地負手一立,登時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剛硬英邁之氣,不由面色一陣灰暗。
徐滌塵已向他呵呵笑道:“慕容兄怎地忘了,他是棋仙,雁行絡繹,魚陣縱橫,皆不離棋理。便是大云島上的陣法埋伏,也多是屠龍兄當年親手設計。你這三煞六合陣,今日可是班門弄斧了。”慕容智神色一窘,正自猶豫著是否要再上前動手,忽然得遠處有人一聲高呼:“不可動手!”卻是林逸虹急掠而來。慕容智見了林逸虹,臉上一喜,揚眉道:“林兄來得正好,這施屠龍素來不把教主放在眼內,今日咱們合力將他擒下,也算給教主除去一塊心病!”他知道林逸虹平生最敬重兄長,所以一開口便將施屠龍說成教主的心腹之患。
林逸虹面上卻是一冷,搖頭道:“施屠龍至今仍是本教長老,誰也不可跟他動手!”慕容智雙眉一揚,還待言語,但給林逸虹錐子般的目光狠狠盯了一眼,心下微寒,便閉住了口。林逸虹已向施屠龍拱手道:“施兄遠來,是要重回明教麼?”他那身浴血的衣衫已換,但口角上還有一線血絲未及擦去。
施屠龍將右手搭在了卓南雁肩頭,冷冷道:“我要帶這孩子走!”林逸虹眉頭微皺,道:“不成!”施屠龍道:“那就依著老規矩,你接我三掌!”他性情率直,說打便打,踏上一步,左臂斜飛,呼的一掌擊出,掌風激蕩,震得四處山花林葉簌簌飄舞。勢起倉促,林逸虹急忙揮掌相對。施屠龍掌到中途,霍然一頓,已化作“星羅棋布”的掌勢,星星點點,滿空皆是他如夢如幻的掌影。
林逸虹贊一聲好,不敢讓他的掌勢逞奇斗幻般的變換下去,奮力一掌直擊過去。施屠龍濃眉一揚,掌勢陡然由虛變實。一股勁風蕩處,滿空虛幻的掌影霎時消散,二人的雙掌已然交在一處。元氣未複的林逸虹悶哼一聲,已砰砰地接連退出三步。
“幾年不見,長進不少!”施屠龍一掌逼退林逸虹,卻微微點頭。林逸虹情知自己今日吐血之後,必然不是這施屠龍的對手,他又不願施展三際神魔功跟自家明教兄弟拼命,只得干咳搖頭:“你不知這孩子身世,他……”
“我全知道!”施屠龍卻冷冷打斷他,轉頭盯了一眼慕容智,道,“本教奸佞之徒太多,將卓南雁放在大云島上,我不放心!”林逸虹一愣,適才自己中了慕容智的算計,險些親手害了卓南雁的性命,若非施屠龍及時趕來,自己便會鑄成平生大錯。一念及此,便再也說不出話來,長歎一聲道:“屠龍兄素來目視云漢,眼內無余子,今日好不容易看上了這孩子,也是緣法!”
施屠龍微一點頭,不再理會旁人,轉頭對徐滌塵拱手道:“這一去,不知何時再見!”徐滌塵端坐石前,慨歎一聲:“該見面時,自會再見!”施屠龍微微點頭,轉身拍著卓南雁的肩頭,道:“去收拾你的東西,我在尖沙嶼等你!”也不待他答話,大袖飄飄,當先而去,倏來倏去,竟絲毫不將旁人放在眼內。
卓南雁應了一聲,先轉身跟徐滌塵叩頭道別,又站起來向林逸虹拱手一揖,道:“林先生,這第三盤棋就算我輸了,求你以後不要再為難月牙兒!”林逸虹面色驟然一冷,緊緊盯住眼前這個清瘦卻又執拗的少年,沉了沉,才淡然道:“棋是你勝了,林某自然不會食言!”
卓南雁聽他話中已隱隱應承了下來,心中略安。轉頭四顧,卻始終不見林霜月的身影,他這一天里一直沒有見到她,心里便如少了些什麼似的,這時卻只得先去藏劍閣收拾衣物。
其實藏劍閣內也沒什麼東西可帶,除了自風雷堡帶來的幾件舊物,就是些尋常的洗換衣衫。他略一收拾,提了個包袱便走出屋來,這時知道自己要走,忽然覺得藏劍閣內的一草一木都十分可愛。
余孤天一直在旁默默助他收拾,又跟著他一起緩步走到院中。卓南雁嘿了一聲,伸手拍了拍他肩頭,道:“天小弟,你機智聰慧,又最用功,再過兩年,那些弟子便不是你的對手!遲早有一日,咱們還會再見!”說著一陣感傷,卻也說不出來什麼了。余孤天黯然望著他,忽然想:“卓南雁其實待我一直很好,可是這樣的一個人,終究也要離我而去!”心下難過,眼眶里立時湧出了淚水。
卓南雁忽一抬頭,卻見院門外俏生生地立著一人,眼蘊柔情,清麗如仙,正是林霜月。卓南雁雙目一亮,疾步奔去,捉住了她的手,叫道:“月牙兒,怎麼這一日也不見的影子,那一盤棋咱們終于贏了!你爹……他已答應了我,不再為難你!”林霜月聽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眼圈卻是一紅,幽幽道:“爹爹不許我來看你!我直到這會才得空偷著跑出來,你……這就要走了麼?”
“是,棋仙施屠龍收了我作弟子,要帶我走!”卓南雁見她那雙隱含幽怨的眸子中噙著一痕清波,似是隨時會流出來的樣子,心中驀地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悵然,咬了咬牙,才道:“過得幾年,我功夫練好了,咱們自然還會再見。”林霜月的淚珠兒終于撲簌簌地流下,哽咽道:“那你一個人,可要留意照顧好自己。”
二人溫言幾句,便一起走出院外。卓南雁在這大云島上也沒什麼朋友,余孤天不願在他二人跟前礙手礙眼,送出幾步,便不遠送。一路上便只有林霜月陪著他走,但此時她柔腸百轉,路上竟是不發一言。
眼見她玉靨含愁,眼波幽怨,卓南雁心內也不由忽酸忽苦,倒了五味瓶般的不是滋味,忽然想起一事,轉頭道:“月牙兒,你別忘了答應過我的事情!”林霜月星眸一閃,問:“什麼?”卓南雁大聲道:“你答應過我的,要好好活著!今後我不在你身邊,不管你爹如何欺負你,你都要做一個聰明靈秀的月牙兒!”
林霜月剛剛止住的淚水忽然又再流下,點頭道了聲是,忽然止住步子,舉頭望著遠處,幽幽道:“前面那人就是你師父吧,我就送你到這里了!”
卓南雁回頭望去,只見施屠龍遙立岸邊,抬首望著極遠的水天相接之處,在他腳下木樁上卻系著一葉小舟。卓南雁向施屠龍招了招手,轉頭望著楚楚可憐的林霜月,忽然心內一動,低聲道:“我就要走了,你叫我一聲雁哥哥!”
林霜月頰暈紅潮,星淚未干的妙目之中似怨似喜,卻終于輕聲道:“雁哥哥……”才細不可聞地叫了半聲,便覺臉上發燒,急忙低下頭去。卓南雁心中一蕩,道:“好月兒,可要記著我的話,我只要你快快樂樂的活著!”在那雙春蔥柔荑上重重一握,便轉身飛奔而去。
和施屠龍上了小舟,解纜揚帆,小舟順波飄蕩而下。卓南雁忍不住再回頭望去,卻見林霜月已向湖邊奔來,直到岸邊才凝住步子,向他遙遙揮手。湖邊晚風吹得她那身白衣的衣帶襟袍蕩起老高,這時候夕陽已落,滿天似錦晚霞的映照下,林霜月嬌弱的身子上閃著一層淡紫色的清輝。
卓南雁也向她搖著手臂,直到那襲臨風搖曳的白衣卻終于在夕光霞影中漸漸模糊得看不清楚了,他的心中才驀然覺出一陣遲鈍的痛楚來,雙眼驀地一片瑩濕。
這時忽聽耳邊一聲歎息:“你若要做成大事、練好上乘武功,最好將她忘掉!”卓南雁一驚,回頭看時,卻見施屠龍眯起眼瞧著那抹夕陽余暉,口中冷冷道:“不但要忘,還要忘得一干二淨!”卓南雁咬了下嘴唇,問道:“為什麼?”
施屠龍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冷冷道:“情絲羈絆,心性難安!”卓南雁忽然想起自己煉功之時,徐滌塵也不讓林霜月在旁觀看,臉上不由一陣發燒,暗道:“情絲情絲,這情絲不知是個什麼東西,怎地徐伯伯和師父都這麼防備這東西。我暫且忘記月牙兒,專心練功也就是了,真要將她忘得一干二淨,那怎麼成?”
他長長歎了口氣,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問:“師父,那慕容智為什麼要慫恿林逸虹殺我?”
施屠龍濃眉一挑,道:“自我退出明教之後,青陽長老這位子一直懸而未定。慕容智覬覦這位子多年。今日若是林逸虹失手將你殺死,慕容智自會替他設法遮掩這丑行,然後以此要挾控制林逸虹。哼哼,手里握住了教主親兄弟的把柄,再要攀上長老之位,不就容易得緊了麼?”
卓南雁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對這不擇手段的慕容智更加厭惡,沉了沉,又問:“那師父您,當初為何退出明教?”施屠龍的臉上神色霍地一緊,冷冷盯了他一眼,卻不言語。卓南雁嚇得暗中一吐舌頭。
小舟象梭子一樣在碧波之中穿行了多時,師徒兩個都不說話,無邊的暮色卻漸漸沉了下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52:12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四節:絕壁危岩 天風怒云
師徒二人在岳州棄船登岸,施屠龍取出盤纏,買了兩匹青騾,一路曉行夜宿,縱騎東行。卓南雁眼見那遠的山,近的溪,高的樹,低的草,全流淌著川流不息的綠色,身旁更有蛺蝶穿花,蜂喧鳥鳴,心中愁情頓洗。
只是卓南雁也覺出這個師父施屠龍脾氣古怪,真可算得上冷硬如鐵了。兩個人每日里最多說不過十句話去,更有一兩日間互不言語的時候。
只有一回,師徒倆在客棧之中飯後無事,施屠龍忽然問他:“南雁,你學了武功,將來要做什麼?”卓南雁想也不想地便道:“徒兒學會了武功,先要報仇雪恨,更要驅除金狗,報效國家!”施屠側頭看他兩眼,忽地昂頭大笑:“報效國家?報效國家?”笑聲滾滾,似乎卓南雁說的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卓南雁睜大黑白分明的雙眸,道:“師父,徒兒說錯了麼?”施屠龍驀地收了笑聲,道:“趙宋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報效麼?”卓南雁一愣,忍不住道:“易伯伯說,朝廷昏庸,黎民無辜!趙宋朝廷好比一座破屋子,雖然破舊,終究是一間老百姓能待的屋子。若是換作韃子攻過來,大伙做牛做馬,連間棲身的破屋子也沒啦!”
施屠龍冷湫湫地瞅了瞅他,呵呵低笑道:“岳飛、易懷秋和你爹卓藏鋒,都是銳意報國之士,後來如何?還不是死的死,亡的亡!什麼是朝廷?朝廷就是以天下之病以利一人的大糞坑,只有亂蠅臭蛆才能在糞坑里面活得津津有味!”
卓南雁又愣住了,他曾隨著老儒習文,聽的全是忠君報國之理,這時自然不知如何作答,便問:“師父,那您說該當如何?”施屠龍的眼神在暮色里幽幽地閃著,忽而憤怒,忽而憂傷,聲音也沉得象金鐵:“易懷秋他們的愚忠愚孝全是狗屁,那些腐儒教你的仁義道德更是狗屁!大丈夫不矯情昧心,只要率性直行,何必在乎這許多狗屁!”沉了沉,忽地仰頭長歌,“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訴……”站起身來,大步邁進里屋去了。留下卓南雁一人在夕陽影子里發呆。
他覺著師父真奇怪,以往易懷秋雖然發發牢騷,終究是對趙宋朝廷忠貞不二,但這師父施屠龍卻是什麼都看不慣,脾氣一發,罵明教的林逸煙,罵大金的完顏亮,更罵趙宋的小朝廷。卓南雁心中雖有些不以為然,但也不得不佩服,師父特立獨行的話語,說得倒另有一番道理。
師徒二人穿崇陽,過瑞昌,路上不止一日,便到了江州廬山腳下。
廬山自古號稱奇秀甲天下,因相傳周朝時有匡氏兄弟上山結廬修道,故又名匡廬。唐人有詩贊曰:“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九疊云錦張”,至本朝蘇東坡,更留下“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樣膾炙人口的名句。卓南雁雖是自幼長于山野,卻也沒有見過這樣深秀多姿的春山美景,眼見四周藍幽幽的群山云纏霧繞,煙靄籠罩,不由癡了。
沿著崎嶇山路上行,更覺路回峰轉,美景迭出。拂花掠藤地行了多時,已到了山腰,轉過一片綠意森森的竹林,便見一座道觀聳立眼前。卓南雁凝神望去,卻見那道觀門上寫著“云竹觀”三字,字跡斑駁,也不知是何年所書。他心下暗道:“原來師父是住在這道觀中,呵呵,云霧繚繞,竹林幽幽,云竹觀這名字倒甚是貼切!”
這時候天色已晚,道觀前卻有兩個小道童揮帚灑掃,見了施屠龍,遙遙襝衽施禮後便跑進去稟報。
“老石猴,你這一次回來得倒快得緊呀!”隨著響亮之極的一笑,迎出一個相貌清奇的老道人。這老道白發垂肩,瞧上去只怕八十開外的年紀了,但面色紅潤,雙目閃亮。施屠龍瞧見了這器宇有若蒼松古柏的道長,也不由微微一笑:“這是我新收的弟子卓南雁!快來拜見清虛道長!”他素來惜言如金,一句話便算給兩個人都引見了。
卓南雁急忙上前拜見。清虛眯起眼笑道:“好,老猴終于收了個小猴!別跟你一樣,是個終日不語的石猴就好!”卓南雁見他談吐幽默,心下歡喜。
清虛道長顯是跟施屠龍多年之交,陪著他們吃過齋飯,又讓道童奉上兩盞香茶。卓南雁見那茶毫多葉翠,不由道:“這莫不就是云濤霧海茶?”清虛大是得意,笑道:“云竹觀後的幾顆茶樹乃是老道我壓箱子底的寶貝,咱幾人吃的喝的,全靠賣這寶貝得來!你這老石猴師父賴在我這里十幾年不走,一來是愛上廬山奇峰秀云,二來麼,便是瞅上了老道這妙茶!”施屠龍嗯了一聲,也笑道:“茶雖不錯,烹茶之道卻遠不及徐老道了!”
當晚便在觀內住下。師徒兩個所住的是里外兩進的廂房,房屋寬敞潔淨,只是那古舊的牆壁上卻刮了一道絳色的長痕,似是漏雨的濕跡。卓南雁借著昏黃的燭光地瞧見了壁上的絳痕,心內就立時想起了那晚跟厲潑瘋在伏牛山外古廟中瞧見的血痕,一霎時腦中便想起了厲潑瘋沙啞的呼喊“男子漢大丈夫,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報了這大仇的!”
卓南雁心中驀地一痛,忍不住轉頭問道:“師父,我何時才能學成您那樣的上乘武功?”
施屠龍冷著臉瞧了他一眼,道:“要練上乘武功,除了心思機敏,更要有大膽識大毅力。”卓南雁挺身道:“有,我什麼苦都能吃得!”施屠龍懶懶道:“是麼,我倒沒瞧出來!”右掌揮指一點,一道細細的勁氣射出,桌上那蠟燭登時滅了。卓南雁暗自叫了一聲“好功夫”,正要再說,黑暗中卻聽施屠龍長長打個哈欠,走入里屋,翻身睡倒。過不多時,屋中便響起他香甜的鼾聲。
卓南雁躺在外屋床上,卻如何睡得著。耳聽窗外山風陣陣,竹葉瀟瀟,他心中的思緒就如廬山山道上見到的連綿飄忽的云霧,紛亂起伏,翻飛不定,胡思亂想到了半夜,才覺眼皮發沉。朦朦朧朧地剛入夢鄉,忽覺頭發一緊,似是被什麼狠拽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叫了半聲,卻懶得睜開眼來。
耳邊卻忽然響起冷峻的一哼:“想練上乘武功,便跟我來!”正是師父施屠龍的聲音。他的渾身一激靈,騰地翻身坐起,黑暗中卻見施屠龍一跛一跛地,已經推門而出。
霎時間卓南雁睡意全消,胡亂穿上了鞋子,也跟著他走出屋來。院子里清風習習,帶著一股沁人的涼意,卓南雁眼見施屠龍越走越快,忍不住問道:“師父,咱這是去哪里?”施屠龍卻不答,舉步如飛,帶著他出了道觀,徑向山上行去。卓南雁也只得加快步子,緊緊跟上。
天上月光如銀,隨著他們腳下山道的盤旋起伏,月色下奇秀的遠山近嵐仿佛在無聲地流動,讓卓南雁忽然生出一種迷離和恍惚來。再行片刻,腳下卻已經沒有了山道,奇峰怪石幢幢地晃著蒼黑的身影,猙獰地從四處壓來。
四周山風鼓蕩,云亂霧繞,二人似乎已經鑽到了天池峰的高處。施屠龍的身法愈來愈快,卓南雁卻已累得腰酸背痛,氣喘籲籲。但他眼見施屠龍丁點沒有回頭照顧他的意思,心底不由竄上一股倔犟之氣,咬著牙拼力跟上。一路上梆硬的山石硌得他腳下生痛,橫生的樹枝亂草更隔著褲腿,將他的小腳劃破數處。
驀然間一道險峻的石峰在黑暗中兀立眼前,施屠龍才停住腳步,回頭道:“上得去麼?”借著月色,卓南雁只見那石峰陡峭如刀,青岩光滑,絲毫沒有手抓足落之處,忍不住喘息道:“這……上去做什麼?”
施屠龍冷冷道:“你要跟我學上乘武功,便自己上來!”話音一落,驀地身形拔起,直向峰頂躍去,堪堪要到勢盡之時,單掌在石壁上一撥,便又竄上丈余,幾個起落,身子便沒入亂云深處。
卓南雁一愣:“這石峰比徐伯伯所居的鎖仙洞還險要百倍,那時是徐伯伯帶著我上去的,這時我一個人可怎麼上去?”轉頭四顧,卻見來時路徑黑茫茫的,全被亂草雜樹掩蓋,已尋不到丁點痕跡,峭壁兩旁卻全是幽深無底的峽谷。他拾起一塊大石,揚手向下拋去,沉了良久,卻也不聞墜地之聲。
再仰起頭來,卻見頭頂明月如鉤,石峰光滑如鏡,一時間卓南雁心中不禁猶豫起來:“我這師父真是個怪老頭,要練武功,哪里不能練?這險峰亂石,一個失足,就是粉身碎骨!這分明是存心拿我的性命作耍!”轉身摸索著便向山下行去,才走出兩步,忽然想起施屠龍睡前說的那句話“要練上乘武功,必要有大膽識大毅力”,登時心中一沉:“我這麼偷偷溜走,那豈不就是臨陣退縮!給他看輕了,日後再也沒臉跟他習武!”猛然發狠,轉身便向石峰攀去。
這千仞危壁峭似斧削,好歹還垂下幾根野藤。卓南雁揪住野藤,拼力向上攀去。摸著黑攀上丈余,就累得氣喘不已,忽然手上一滑,登時從岩上跌落,摔在亂石突兀的危壁下,硌得他骨痛欲折。
卓南雁心底大罵:“這鬼石壁,這鬼老頭!”喘息幾下,爬起來撣撣塵土,咬著牙又再攀上,這一回卻還沒有上次攀得高便摔了下來。接連試了三次,卓南雁的雙腿已給摔得烏青,腕掌上也磨破多處。卓南雁累得氣喘汗流,扶著石壁仰頭向上瞧去,卻見嶙峋峭壁錐子一般直插向蒼暗的天穹,峰頂黑蒙蒙的隱約有云霧繚繞。
屢攀屢挫之下,他心中不免氣餒:“這石壁如此陡峭,怎能攀上去,這時候也不知師父那怪老頭到哪里去了?”但一轉念又想起了師父那冷峻輕蔑的眼神,卓南雁骨子里那執拗的脾氣卻又發作起來,暗道:“今夜若不能攀上崖頂,便甯願累死在這里!”當下盤膝坐在石壁下,照著風虎云龍功的竅決凝神運氣。
他靜靜吐納片刻,收功之後便覺體內勁力稍複,猛一咬牙,便再向峭壁行去。這一回或許是風虎云龍功之效,他四肢力足,竟然比前幾回多爬了兩丈多高。但是再向上的這段石壁是光溜溜的,再沒有野藤垂下。卓南雁又累又惱,揪住了野藤呼呼喘氣。
這時候天上白云給晚風吹開,那輪皓月的清光登時皎潔了許多。卓南雁借著月光,卻忽然瞧見頭頂半尺處的石壁上有兩處凹洞,一高一低,正好可以借力攀爬。再抬頭向上仰望,卻見石壁上居然有一串大小不一的孔洞,卓南雁一愣之下,忽然明白:“原來這石壁以前有人爬過,這人想必跟我一樣,也不會輕功,卻借助利物,鑿了一路借力攀登的孔洞。適才月光朦朧,我竟沒有瞧見這些洞眼。”大喜之下,伸出手去摳住凹洞,將身子向上奮力拉起。
這一個個孔洞間距正好適合人來攀爬,卓南雁手摳足登,倒比適才揪住野藤上山省力許多。但這峭壁又高又陡,竟似沒有盡頭,他奮力攀了大半個時辰,已累得四肢發酸,里外衣裳盡數被汗水浸透。忽覺雙眼一片模糊,卻是被額頭上流下的涔涔汗水浸住,辣辣的甚是難受。他摳住石窩,將頭臉在臂彎上蹭了蹭,抹去流到眼上的汗水,再掙起頭向上望去,只見頭頂上全是徐徐拂動的白云,也不知離著那峰頂還有多遠。
這時候他十指都已磨出血泡,雙腿突突發顫,再沒有力氣向上挪動分毫。向下一望,腳下竟也有云氣浮動,一顆心不由嚇得突突亂顫:“原來這峭壁本就是天池峰的最高處,我適才又憑著一股血氣在峭壁上不知爬了多高,若是一個失足,說不定便跟我拋下去的那塊石頭一般,直落到深谷之底。”
正自心驚膽戰進退不得,忽聽得頭頂上傳來一個懶懶的聲音:“我足足睡了一覺,你還沒有上來!不知你這笨小子今晚還上得來麼?”正是施屠龍的聲音。
卓南雁心下大怒:“原來他一直在旁看我笑話!這施屠龍不知輕重,怪里怪氣,只怕要累得我將小命喪在這里!”又憤又急之下,心底驀地騰起一股火來,“我卓南雁就是摔死,也不能給他瞧得扁了!”猛然間一股勁氣自腹內竄起,霎時十指堅硬,四肢有力,呼呼地便向上攀了上去。
越往上攀,便覺山風越大,呼呼的風聲就在腦後呼嘯,似是云中有無數鬼魂神魔在嘶吼。拼了命又爬了十余丈高,忽見頭頂數丈之上又橫伸出一塊大石,神龍探首般地壓在絕壁之上,卓南雁心中一震:“這塊大石突兀巨大,這般凌空壓下,若無繩索器械,怎能攀上去!”他本來就已精疲力竭,心氣一泄,忽然五指一松,竟自石壁上滑落下來。
卓南雁哎唷一聲,拼力去抓向石壁,但身子呼呼飛墜,急切間哪里尋得到那些石洞。峭壁上只處處堆壘著又薄又尖的石片,他的雙手根本沒有借力之處,亂抓亂摳之下,臂、腕、肩、肘都給石棱割破,卻還是阻不住身子的呼呼下墜之勢。
“師父——”卓南雁急得大聲呼叫,聲音已帶了哭音。身子才跌了兩丈左右,猛覺斜刺里伸出一只沉穩如鐵的堅硬臂膀,一把將他緊緊攬住。卓南雁喘息著回過頭來,月光之下卻見施屠龍單掌扣在石壁上,左臂攬著自己的腰,正自嘿嘿地笑著。“有種,”施屠龍的笑聲在山風之中滾滾鼓蕩著,“你這小子自始至終沒有出口求我,比我想的還要有種!”
輕紗般的月光下,卓南雁頭一回覺得這施屠龍的笑容居然也這麼溫暖。“原來師父一直在旁看護著我!”一念及此,卓南雁的心底立時一熱。卻聽施屠龍笑道:“好小子,咱爺倆上去!”他左臂緊攬住卓南雁的腰,右臂在石壁上輕輕一按,身子便借力飛起。幾個起落,便到了那橫伸出來的巨岩之下。
施屠龍略略一頓,猛然長吸了一口真氣,足掌一起發力,兩人的身子便陡然凌空竄高丈余,由岩下斜斜躍到了那巨岩之側。施屠龍半空之中單足向巨岩上一點,便又借力而起。這一躍竟似永無止境,卓南雁只覺自己化作了禦風升騰的仙人,輕飄飄地直向云中鑽去,忽覺眼前霍然一曠,卻是終于落在那巨岩之上。
這時月光明朗,卓南雁佇立崖巔,極目遠眺,卻見群山茫茫,在月色里若隱若現,當真是美不勝收。只是身處高處,山風又疾又冷,將他衣襟吹得獵獵作響。卓南雁素來畏暖不畏寒的,也不由抱緊了雙肩,抬起頭來,但見那輪皎月分外清亮耀目,似乎縱身一躍,便能摸到。
借著銀紗般的月光,只見眼前云氣茫茫,似乎自己已經站在了天上。正自馳目騁懷,忽覺腳下微微晃動,嚇得他急忙蹲下,才知是絕頂之上山風更大,狂蕩的山風似是從天上吹來,吹得這高大的岩石微微晃動,似乎隨時都會給天風吹得倒飛下去。
“這才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施屠龍卻絲毫不懼,長笑聲中,雙臂平展,任由狂風吹得他衣襟亂舞,似是要乘風而去。那滾滾笑聲,更自絕頂上遠遠傳了出去。卓南雁為他豪氣所感,也挺身而起,縱目四望。
忽聽身旁的施屠龍道:“你可知我為何深夜激你獨自上山?”他說話之時也不看卓南雁,更不待他答話,便已接著道,“你體內所蘊的高深內力,只有在你身處絕境之時才能迸發!適才你進退不得、生死一線之際,忽然氣力大增,這便是內力迸發之相。現下我正好傳你《九宮先天煉氣局》,這是我生死關頭得來的上乘功法,你此刻練功,進境才快!”
“《九宮先天煉氣局》?”卓南雁一驚,忽然想起:“徐伯伯說過,師父有一門《九宮先天煉氣局》的功夫,最是適合我來修煉!”這時才知這滿臉冷峻的老人對自己竟如此用心良苦,心中霎時一熱,忍不住低聲道:“師父,對不住!徒兒該死,適才……還在心底罵您糊塗乖戾!”
“那又怎樣?若是換作我,早就破口大罵啦!”施屠龍呵呵一笑,又道,“你記好了!為師一生所修的功夫名為‘忘憂心法’。這忘憂心法分為煉氣局和煉神局兩套功夫。今日先傳你煉氣功夫,這套功夫將先天八卦卦相融會道家九宮龍圖,名喚《九宮先天煉氣局》,吸天風之陽剛,納地云之陰柔,功成之後,可生天龍地虎之力。”說著雙掌輕飄飄地推出,身前一抹白云給他掌力吸納,緩緩向他身上飄來。
施屠龍口中又道:“這是第一勢‘地云勢’,化自先天八卦‘坤地卦’,吸云氣之柔以補十二正經之中手三陰、足三陰諸經之陰!”隨著他雙掌舞動之間,方圓丈余的云氣都被他吸了過來,游龍般地繞著他的身子疾轉,看得卓南雁雙目發亮。
施屠龍大袖驀地一振,舉掌向天,緩緩道:“第二勢‘天風勢’,化自‘乾天卦’,接天風之剛以補十二正經之中手三陽、足三陽諸脈之陽。”這時山風漸大,隨著他掌勢吞吐,徘徊在他身周的云氣迅即被山風吹散。卓南雁見他佇立風中,衣袂獵獵,不由心下神往,連巨岩微微搖晃都不覺得了。“這一勢‘山秀勢’,本‘艮山卦’之理,采山林之秀,補督脈身後之陽!”施屠龍邊說邊舞,掌意由沉著一變而為飄逸,接著道,“這是‘水流勢’,循‘坎水卦’之理,采河川之精,補奇經八脈中任、沖二脈之陰……”隨著他掌勢緩緩起落,崖頂云氣飄蕩,忽聚忽散,煞是好看。他略略演示一番,便細細傳授口訣。
卓南雁才知道,這《九宮先天煉氣局》只有八勢,依照先天八卦之相,分別采天、地、日、月、星、霞、山、水之氣,補人身內十二正經和奇經八脈之中的龍虎陰陽二氣。八勢之中,又以“天風勢”和“地云勢”為各勢根基,諸般運氣采納的竅決都在這兩勢之中涵蓋。這兩勢卻又與自己練過的風虎云龍功中“風虎”、“云龍”兩勢心法要旨相近,他修煉風虎云龍功小有根基,對這些口訣可謂一點就透,這時拉開架勢,便要運功修煉。
施屠龍卻搖頭道:“不成,你的心境未曾打開,氣機還不能與天地交彙!”卓南雁一愣,道:“這心境要怎地打開?”施屠龍問:“你會看山麼?”卓南雁暗道:“看山誰不會?抬眼便看了唄!”但料知師父這一問之後必有玄機,便老老實實地搖頭。
施屠龍道:“心境未開之人看山,只是草草觀望。心境打開之人看山,應當覺得山也在看我。我看青山巍峨多姿,青山看我,也是高松矯立,卓而不群!非止看山如此,看天看地,都是此理!”卓南雁心頭一震,舉目望去,忽然覺得月光下起伏的山巒,嫵媚的峰岩,挺秀的林木,全變成了有生命的東西,全在向自己點首微笑。
耳畔忽傳來施屠龍低緩的聲音:“好,這時你心境已然放開,才好練功!”此時卓南雁自身內氣已給激發出來,依著頭一招“地云勢”的勢子演練,立時便覺體內氣息流轉。
過不多時,只見峰頂的白云緩緩向他掌上飄來,一團一團的,象棉絮般輕盈可愛,圍著他的身子飄舞。卓南雁凝氣一吸,就覺一股清涼之氣,自勞宮穴直透體內,與體內熱氣融為一體。卓南雁心下大喜:“這功夫果然對我的熱病甚是對症!”
接著又演那勢“天風勢”,這一勢卻是大開大合,以自身氣機接納絕頂上呼嘯的天風,練起來卻艱難許多。卓南雁初練之時只覺狂風清冷,越練越覺那打在身上的狂風陰寒難耐。再過片刻,呼嘯的冷風似乎將九天上的寒氣都帶了來,每一鼓蕩,就將陣陣寒氣直拍入他體內經脈之中。卓南雁遍體森寒,心下暗道:“這一勢越練越冷,怎麼還說是補我諸脈的陽氣?再練下去,只怕會生生凍死我?”
“忍住了,”施屠龍眼見他身子突突發抖,忽然冷冷道,“這叫‘天風洗脈’,功成之後,易金筋,換仙脈,不知多少武人夢寐以求而不得!”卓南雁嗯了一聲,咬牙苦撐。過不多時,忽覺腹內騰起一股熱氣,霎時間渾身發暖,氣息鼓蕩,呼嘯的天風吹到體內竟都化作股股熱流,游走諸脈。原來這兩勢功法一陰一陽,互為表里,卓南雁越練越覺興味昂然,漸漸地便進入了一個動亦靜、靜亦動的混沌境界之中。
自此卓南雁便在這云竹觀住了下來。每日晨昏之間,施屠龍便帶他上山修習《九宮先天煉氣局》。除了給他細細傳授練功口訣,施屠龍照舊每日跟他說不上幾句話。但卓南雁知道了師父倔強散淡的脾氣,也就習慣了。他是個高興起來就嘻嘻哈哈的人,每日里就想著法子逗師父開心,師徒二人相處得淡而有味。
只是施屠龍仍是不跟卓南雁談棋,卓南雁甚至從來沒有見他摸過棋子。云竹觀的觀主清虛道長倒是好棋,知道棋仙新收的這位弟子棋藝不俗,有時興起,便和卓南雁來下上兩盤。這老道長棋力高超,還在林逸虹之上,卓南雁跟他下授子棋,依然是萬分吃力。
這一日下午,卓南雁跟清虛下棋之時,忽然問他:“道長,我師父號稱棋仙,為什麼從來不見他下棋?甚至他見我一摸棋子,便不大高興!”
清虛臉色一變,道:“老石猴心有苦衷,嘿嘿,他既不說,老道也不必饒舌了!”說著長長一歎,“當年他與我賭棋三盤,說是若贏了我,便讓我留他在觀中長住。哪知他授我四子,連下三盤,我竟是越輸越慘。連著大敗三盤,只得由著你師父賴在我這觀中不走!嘿嘿,我將他留在云竹觀中這多年,便是盼著有一日能再跟他下上一盤,這倔老頭卻不知怎地,再不動棋!”
卓南雁聽他話中有話,不免若有所思,浮想聯翩,結果這一盤棋竟被老道長狠施辣手,屠去中腹一條大龍。清虛雖然贏不了棋仙,但好歹大勝了棋仙弟子,心下依然得意,眼見日色已晚,哈哈大笑而去。卓南雁卻面紅耳赤,挑起蠟燭,對著棋枰仔細推敲這一局棋,越想越覺清虛著法精妙。
正鑽研得津津有味,忽覺眼前一黑,一個人擋在了蠟燭之前,正是施屠龍。卓南雁眼見師父神色不善,忙紅著臉叫了一聲:“師父。”施屠龍卻不答話,猛一揮手,將棋盤上的棋子盡數打落在地,冷著臉轉身出屋。卓南雁見他直向絕頂奔去,才知自己今日沉迷棋道,竟將練功的時辰都耽擱了,急忙飛步追出。
施屠龍卻神色蒼冷,到得崖頂,忽然問道:“你可知我當初為何退出明教麼?”卓南雁搖了搖頭。施屠龍道:“便是因嗜棋誤事!”說著狠狠地一頓足,才道,“當年我曾接連兩次因了下棋,耽誤了抗金大事。你爹卓藏鋒勸過我兩回,每一回我都是追悔莫及地發誓改過,但沒幾日又依然故我。更有一回,岳元帥的一位重要謀士去兩淮一帶探察敵情,我奉命暗中隨護。哪知我在道上遇上一位棋道好友,欣喜之下晝夜搏殺,竟失了那先生的蹤跡。那先生獨自在道上被金狗細作發覺,孤立無援,終于遭了毒手!”
他越說越是心痛,驀地鐵掌一揮,重重擊在身前的一塊山岩上,登時打得石崩岩裂,喝道:“出了這等大事,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本教兄弟,心灰意冷之下,只有退出明教!”卓南雁見他目紅臉赤,不由也垂下了頭,低聲道:“徒兒知錯了!”自這一日之後,卓南雁便也暗自發狠,從此不再摸棋。
施屠龍的功法出自道家。道家修煉,講究法、地、財、侶,缺一不可。這門《九宮先天煉氣局》的要旨主張收積虛空中清靈之氣于身中,再與自身真元打成一片,貫通諸脈,正是上乘之“法”。卓南雁每日得明師看護指點,傳道之“侶”和修道之“財”都不必縈懷。而廬山為天下奇秀寶“地”,山間的天風、怒云、清泉、佳木,莫不是仙家眼中的鍾靈之物。
卓南雁在此潛心修煉,真可謂得天獨厚,再加上他練起功夫來刻苦堅忍,過不了多日,便將八勢《九宮先天煉氣局》修習純熟。每次上峰,他都照著師父所授的使力運氣的竅訣,奮力攀爬,十幾日後,便能獨自直趨峰頂。一月之間,他內功便已大進,體內龍虎二氣初步調和,略一運氣,便覺真氣游走,渾身似有使不完的氣力。
這一日草草吃過了晚飯,施屠龍卻神色悒郁,對卓南雁道:“晚上你獨自上山練功,不必等我!”說罷走回自己的屋中,倒頭便睡。卓南雁覺得奇怪,跟進屋中問道:“師父,您哪里不舒服麼?”施屠龍也不張眼,冷哼道:“沒事,去吧!”卓南雁應了一聲,正要轉身出屋,忽見師父額頭上滾滿了豆大的汗珠,登時一驚,問道:“師父,您頭上出了這多汗!”
“是老病,”施屠龍忽將雙手按住額頭太陽穴,似是痛苦不堪,語氣卻愈發嚴厲,“教你出去,怎地還賴著不走?”卓南雁忽然明白:“師父素來好強,不願我見到他這病痛之狀!”當下給他沏上一碗熱水,才轉身而出。
關上屋門,仍能聽到施屠龍的呵呵低喘之聲,卓南雁心中一痛:“師父看似冷漠,其實對我卻是關懷倍至!只是我對他卻知之甚少。他這麼高的功夫,左掌卻是怎麼斷的,腿是怎麼跛的,為何又有這頭痛惡疾?”越想越覺繞在師父身上的謎團越多,層層迷霧真象廬山的煙云,迷蒙難辨。
春去暑來,日子一天天熱起來,好在廬山云飄霧繞,四季清涼,而卓南雁的內功小成,已漸能容納那股上清真氣,徐滌塵所說的真氣灼脈之苦,倒還能耐得。
施屠龍眼見卓南雁內功有成,便擇了個微風拂煦的黃昏,開始傳他龍虎玄機掌法。這路掌法與施屠龍師門所傳的風虎云龍功一脈相承,二十四勢變化繁複,招法意境皆出自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那第一勢“飲之太和,獨鶴與飛”,臨敵之際稍加變化,便能衍出“荏苒在衣”、“閱音修篁”、“握手已違”等另五種變化來,招式雖異,卻皆取《詩品》中“沖淡品”的意境。
饒是卓南雁天資聰慧,最擅強聞博記,學這一招也是從昏至夜,直到夕陽落山明月東升,方始完全領悟。他生怕忘記,又將這一招的六種變化從頭演練一番,收勢之後,便覺身上內勁游走,舒暢無比,忽然想起:“這是我生平以來學會的第一招武功,我卓南雁終于能習武啦!”
抬起頭來,眼見月上中天,清輝四溢,霎時間心中的歡喜難以言喻,忍不住奔到崖邊,縱聲高呼:“我能習武啦——”
這二十四勢龍虎玄機掌法靜動相宜,一招一式都與內勁運轉相承,卓南雁每練一趟,對體內那股真氣的駕馭運使,就又多了一層體悟。
卓南雁練功之余,自是不免時時想起林霜月來。尤其是夜深人靜之時,他一人躺在床上,林霜月那純純的忽嗔忽喜的眼神,黑黑的隨風輕舞的長發,還有她身上那幽幽的若有若無的馨香,便春水樣地在他心間眼底流過。
有時想得多了,便會一陣子心神不甯。好在他年紀雖幼,卻是個性子剛硬之人,轉念想起父母之亡、風雷堡之難和深陷龍驤樓的厲大個子,便會狠狠抽打自己耳光,強逼著自己將那倩影從心頭暫時驅走。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2:54:21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五節:泣血殘棋 忘憂神劍
一年時光,倏忽而過。卓南雁已將八勢煉氣局的內功和二十四勢龍虎玄機掌法習練得純屬無比,功力既增,眼光見識也是突飛猛進。這一年之中,施屠龍的頭風惡疾又發作過兩次,每次發作之時,都要將卓南雁趕出屋去。卓南雁臉上假裝不知,心下卻甚是著急,便私下里問那清虛道長:“我師父這是什麼病,為什麼他那麼大的本事,卻治不好自己?”
清虛歎道:“人有身體,便會有疾病煩惱。老石猴這頭疾,據說跟他青年之時用腦過力有關。聽說靈芝能補腦,卻終究去不了他的病根。”說著連連搖頭,“他那煉氣功夫如此精深,仍是對這怪疾束手無策,我瞧天下能治好他這傷痛的,也只有風云八修中的醫王了!”
卓南雁已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風云八修,卻一直不得其詳,這時忍不住問:“這醫王住在哪里,他既跟師父一樣位列風云八修之中,那不就是朋友了麼?何不請他前來醫治!”
清虛笑道:“誰說這風云八修是朋友了?這八人是‘禪聖易絕,劍狂刀霸,棋仙茶隱,醫王巫魔’,八人各自精通禪功、易學、劍法、刀法、棋道、茶道、醫道和巫術,呵呵,其實個個都是脾氣古怪之輩。依老道瞧,該叫他們風云八怪才對!”
卓南雁的父親卓藏鋒便是風云八修之中的劍狂,他倒頗想聽聽這風云八修的逸事,但轉念想起師父的怪病,心頭如同堵了一塊大石,默然施禮告退。
這日黃昏,又到采氣練功之時,施屠龍卻在觀內尋不到卓南雁的蹤影,無奈之下,只得獨自來到峰頂。他一個人佇望斜陽,等了許久,才見卓南雁氣喘籲籲地爬上峰來。
“師父,”卓南雁不等他問,便滿面歡喜地捧出一叢團扇大小的紅燦燦的靈芝,笑道,“清虛道長說,靈芝能療頭風。弟子尋了一整天,好歹尋到這一顆大的!”見他滿頭滿身的泥和汗,褲腳也掛破數處,顯是大費周折,施屠龍臉上的冰霜之色稍見舒緩,嗯了一聲,伸出滿是老繭的右掌,接過靈芝,緩緩摸索。
卓南雁見師父久久不語,心下微覺害怕,道:“師父,徒兒這便練功!”施屠龍卻一擺手,道:“不必練了。你奔波一日,體乏氣虛,強練反而無益!”說著揮袖擦了擦卓南雁滿是汗水的額頭,道:“南雁,你可長大了,今日咱師徒聊聊天!”卓南雁與他相處一年,卻從未見他有這興致,當下忽閃著黑漆漆的大眼睛點了點頭。
師徒二人並肩坐在崖頂,施屠龍緩緩伸出漆黑的鐵手,道:“今日跟你說說這斷手的事!”卓南雁渾身一震,臉色在夕陽中立時緊了起來。
只聽施屠龍歎道:“二十多年前,我還在道門學藝,教我武功的師父乃是世間一大奇人,非但劍法通神,兵法、數術、詩詞、棋道,無不精通。我的性子也甚是雜博,勤習武功劍法之余,最是癡迷棋道。恩師曾經勸過我不要因棋誤武,我卻全沒在意。師父眼見拗不過我,便將道家棋術傾囊相授。
“數年之後,我仗劍出山,以棋會友,居然橫掃江南棋壇。卻終因贏了一盤不該贏的棋,得罪了一位厲害之極的江湖人物,給那人打得手廢腿殘,險些喪命!”施屠龍平時沉默寡言,這時述說往事,依然言簡意賅。卓南雁忍不住啊了一聲,問道:“什麼是不該贏的棋,什麼人又如此蠻橫?”
“金人!”施屠龍的聲音冷冷的,穿透了數十年時光的苦痛,依然沒有消弭分毫,“那是個金朝來的使者,生性好棋,聽了我的名聲,指名了要來會我。一群護送金使的宋朝鷹犬便暗中叮囑我,只准敗不准勝!呵呵,那盤棋我下得酣暢淋漓,將那金使的白棋零零碎碎地割成了七塊,讓那厮顏面隨地。那宋朝鷹爪子中領頭的一個,姓錢名厚,說我藐視大金使者,罪不容誅,便向我痛下殺手,拗斷我的左掌,打折了我的右腿,又將我乘黑拋在了大江之中。也是我命不該絕,順水漂流,卻給個好心的漁翁救下。我受傷甚重,將養數日,雖緩過些精神來,但左手終于廢了,右腿也從此跛了。”
卓南雁氣得說不出話來,暗道:“官府暗弱,諂媚金人,竟到這等地步!師父年紀輕輕,便落得手足殘廢,豈不比我還要命苦!”忽然想起什麼,不禁輕聲問:“師父,若是老天爺讓您再下一次,你還會不會冒著手足之痛,贏那金使?
施屠龍嘿了一聲:“哪怕錢厚那狗賊事後斬去我的雙手雙足,我也會狠狠贏那金使!若是你呢,又當如何?”卓南雁眼中精芒一閃,道:“跟您一般,拼了性命也要贏這金狗!”
施屠龍眼露嘉許之色,贊道:“好小子!”又接著道,“我跛著腿逃回師門,從此矢志報仇,跟著本門恩師苦練武功。但錢厚那厮是崆峒派掌門紫星道人的師弟,功力精深。我雖將師門劍法練到爐火純青之境,終因手廢腿殘,功力又淺,三年間連著三次找他報仇,都是藝不如人,每次若非都仗著機智逃出來,只怕早就喪在他手里。我連著大敗三次,羞憤欲死,再回師門時,師父卻已重病垂危,臨終前將本派鎮山絕技龍虎玄機掌法傳授給我。我又發憤苦練了三年,這才去找錢厚那厮!”
卓南雁揚眉道:“師尊這一回武功大成,自要先將那狗好好教訓賊一番,再將他碎尸萬斷!”施屠龍卻苦笑一聲:“那時錢厚卻到了這江州做官。我尋到這里,便在這廬山腳下跟他拼死苦戰,終究還是因手足不便,又敗在他掌下。”卓南雁聽他語音蕭索,暗想:“師尊苦練多年,仍舊屢戰屢敗,也怪不得事隔多年,提起來仍是黯然神傷。”
“那晚大敗之後,雖又逃得性命,但我屢挫之下,想到自己這輩子終究是廢人一個,霎時間萬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只是我素來心高氣傲,便是死,也要尋個旁人找不到看不到的地方,眼見前面那山峰直插蒼穹,便想到那峰頂跳崖。”
卓南雁聽到這里,雖知他必然無恙,卻也不禁啊的叫了一聲,暗道:“師父那時的性子就如此剛硬!”
施屠龍道:“到了峰下,才知這山峰陡如利劍,我受傷之後,決難徒手攀上。好在我師門中還有一路飛抓功夫,身上一直帶著丈長飛抓,那時激憤之下,用短劍邊鑿邊登,憑著飛抓利劍,費盡氣力,終于攀上了峰頂。”卓南雁這時終于忍不住道:“原來這山峰上的孔洞全是師父以利刃鑿成的!那時您大敗之下,仍能攀上這絕頂峰頭,真是厲害!”
“厲害的還在後頭,”施屠龍淡淡一笑,“到得峰頂,意氣蕭沉,正要縱身躍下,忽聽有人哈哈大笑,比武不勝,便要自盡,天下竟有這等無用之人!這笑聲豪邁無比。我回頭一看,卻是個高大漢子,笑吟吟地坐在峰頂。他何時上的這絕頂高峰,我竟全然不知,當下唬得我一驚。雖然我死意已決,卻也不願受他譏諷,當下反唇相譏。三言兩語不和,便動起手來。大漢手中擎著一把長劍,也不出鞘,連鞘揮動,十幾招間,便將我打翻在地,更踏上了一只腳來,喝問我,服是不服?
“我自然說不服!那大漢忽見我背後背著一副鑌鐵棋盤,便問,你會下棋?我說,談不上會,卻比你下得好些。大漢哈哈一笑,那咱們比劃比劃!我也自知武功跟他相差太遠,紋枰對陣,自然竭盡所能。這大漢的棋藝也是極高的了,終究還是遜我半籌,以二子惜敗。這一來,我二人倒動了惺惺相惜之念,互通了姓名。他聽了施屠龍之名,更是改容相敬,說道,原來是拼死大勝金使的施先生,卓藏鋒這回倒是莽撞了!”卓南雁靜靜聽他說到這里,忍不住叫道:“什麼,原來這人……竟是我爹爹?”頭回聽得師父說起爹爹,他登時心中一熱,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此時遠天夕陽將落,余暉在施屠龍岩石般堅硬的臉上塗了一層蒼暗的紅色。他頓了一頓,才道:“不錯,我聽得這人便是以一把長劍縱橫天下的明教月尊教主卓藏鋒,自是欣喜非凡。原來卓教主早見了我二人的拼斗,又見我大敗之後,失魂落魄,便遠遠跟著我上了廬山絕頂。他武功高絕,我竟一直沒有發覺。聽我說罷與錢厚那厮的恩怨,卓教主義憤填膺,便要出手去除了那厮。那時我死意早去,心中又騰起爭強好勝之念,死活也要自己親手報仇。
“卓教主只得應允,卻拿出一本古書,塞到我手中,道,這半部《忘憂棋經》,是一名泰山老道士死前交給我的,書中載有一套跟圍棋相關的‘忘憂劍法’,我苦思多日,也難以索解。你精通劍法和圍棋,若能悟出這套奇妙劍法,取那錢厚狗頭,便如探囊取物。我拿來一瞧,卻見那書殘舊無比,書面上卻寫著‘忘憂棋經’四個字,中間和後面更缺了大段,似是給兩個人硬生生地扯開了一般。隨手一翻,才知並非棋譜,而是一套奇門劍法,只是書上載的劍招和內功心法旁出蹊徑,圖譜上更畫了不少黑白棋子,讓人匪夷所思。卓南雁聽得心下稱奇,暗道:“怎地一套劍法武功,還會跟圍棋聯系在一處?”但見師父說得興起,也不便打斷他。
施屠龍本是個可以兩三日不發一言之人,這時說起來,卻又滔滔不絕:“當下卓教主說有要事在身,隔幾個月後自會再來尋我,便即飄然下山。從此我便在廬山住下,苦參這《忘憂棋經》。經書上的武功圖譜奇妙之極,那頭一副《九宮先天煉氣局》,我便苦參了整整三日。直到第四日早上,我獨自攀上峰頂,忽然看到天風激蕩,云海奔騰,瞬間我腦中靈光一閃,《忘憂棋經》上所說的‘直參天地造化’的口訣在腦中一閃而過,對這《九宮先天煉氣局》所載的八勢先天心法,才豁然貫通。”卓南雁暗想:“原來師父的這《九宮先天煉氣局》竟是得那《忘憂棋經》之助,嘿,真不知寫這經書之人是何許神仙!”
棋仙說著,眼中光芒閃爍:“寫這《忘憂棋經》之人,顯是個不世高人,竟以圍棋暗寓易理,將棋理、易理和劍法融會一處,實在讓人大開眼界!只是參悟劍經上的精妙劍法時,我又遇上了許多難題。好在不久卓教主便又重回廬山,又跟我盤桓了七日,以絕世手眼,助我破解出了經書上所載的大部分高妙劍法。他走了之後,我又冥思苦想、反複推敲了二百七十七日,終于練成了這套忘憂劍法!”
卓南雁聽他言語一頓,才笑道:“難得您這日子記得如此清楚,想必這二百七十七日是受了大苦!”施屠龍傲然點頭:“不錯,大苦之後才有大甘!學武之人,先要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辛苦。兩年之後,我再去尋那錢德,不過七八招間,便殺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卓南雁修習《九宮先天煉氣局》業已一年,深知此功威力,連連點頭道:“那您便一劍斬了這狗賊!”施屠龍搖頭道:“若在兩年前,我恨不能將之碎尸萬斷,但在絕頂峰頭清修兩載,心氣反倒平和許多。這惡賊心毒手辣,卻也不能白白放過,當下也斬了他的左掌,打折了他的右腿,也算以直報怨!”卓南雁哦了一聲,心中若有所思:“師父外表嚴厲,其時倒很是心軟。”
施屠龍又道:“我大仇一了,心中快慰,當下便游曆江湖,四處尋訪棋道高手、武林奇人,學藝切磋。江湖上的朋友見我武功高強,棋道精深,便送了我‘棋仙’這頂高帽子,將我列入風云八修之中。只是我游曆江湖多年,卻再也沒有見到《忘憂棋經》剩下的殘卷,當真是平生憾事!
“那時與我最是臭味相投的,便是你徐伯伯和南宮世家上代掌門南宮皋的兄長南宮修。其時金兵南侵,民不聊生,我和徐滌塵便追隨卓教主入了明教,一起笑傲江湖,抗擊金虜,擒殺貪官,倒也轟轟烈烈地做過幾樁大事!”說到這里,他臉上忽又湧出一股歉疚之色,道,“後來我因棋誤事、退出明教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哪知在我離開你爹不久,便有秦檜奸賊弄權、四海歸心盟土崩瓦解,這一連串的劇變發生,又過些時日,便傳來你爹和你娘遇難的噩耗!若非我耽棋誤事,退出明教……有我在你爹娘身邊,料也不會生出如此慘禍!”施屠龍說到這里,聲音也抖了起來,“每一想到此處,便讓我追悔莫及,頭痛欲裂!”
卓南雁心中一痛:“原來師父的頭痛病,卻是因終年痛心自責而起!”眼見他目紅氣喘,怕他頭痛發作,忙道:“師父,生死有命,許多事……也不是人力所能左右!”說著也覺心內隱痛,忽然想起什麼,仰頭道,“師父,那您何時傳我這忘憂劍法?”
“明日!”施屠龍凝望滿天霞色,神色漸漸平複,緩緩道,“這劍法卻跟棋道相通,傳你劍法之時,自然也會以棋理印證,說不得還會傳你棋藝!”卓南雁聽得師父說要將棋道和劍法一起傳給自己,登時雙目發亮。
施屠龍卻將臉一扳,道:“今日跟你說了這許多,就是讓你記住,凡事須在苦中磨練。我的平生際遇甚苦,練武更苦,但苦盡甘來,才能修成不凡技業!你身負大仇,萬不可跟我當初一樣,玩物喪志!”卓南雁嗯了一聲,昂首從峰頂望去,只見遠處山嶺煙靄迷茫,近處層巒疊嶂卻給染成一片胭脂般的紅色,尋思著師父的話,心內也如云濤起伏。
翌日清晨,卓南雁為學劍法,起個大早。施屠龍卻不急著傳他劍法,吃過早飯,倒在桌前給他擺上了一盤圍棋,撚髯笑道:“我見過你大勝林逸虹的那盤棋!小小年紀,棋上就有如此造詣,也算不錯!今日我讓你二子,咱們手談一局!”
卓南雁大喜,暗道:“師父號稱棋仙,今日正好試一試我的棋藝跟這棋道第一人相差幾許!”當下道了聲好,布好二子之後,拈起白子飛掛黑角。施屠龍隨手靠壓。卓南雁凝思片刻,一路緊峭的著法疾攻過去。
眼見弟子咄咄逼人,施屠龍卻只淡然一笑,步步為營,以柔克剛,不知不覺之間已然穩占先手。卓南雁覺著師父的棋風看似軟綿綿的毫無霸道之氣,偏偏密不透風,早已穩據了棋枰上的各路要津,他頭上不禁滲出了汗水。棋到中盤,施屠龍驟下殺手,硬生生屠去了卓南雁的一條中腹大龍,竟不給這位愛徒留丁點情面。
這是卓南雁自學棋以來遭受的最大的一場慘敗。他抬起白得發青的一張臉,低聲道:“弟子無能,讓師父見笑了!”施屠龍見他傷心無比的樣子,倒哈哈一笑:“南雁,你可知你敗在哪里?”卓南雁也笑了笑:“是師父神技驚人,棋力太高!”
“那你也不必敗得如此之慘,”施屠龍緩緩搖頭,臉上神色也凝重起來,道,“只因你的勝負之念太重,少了關照大局之念!”卓南雁長眉鎖起,喃喃自語,心中若有所思。施屠龍一推棋枰,挺起高大的身軀,朗聲道,“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實就虛,應機而動!這十六個字,既是棋訣,也是忘憂劍法的劍訣,你記好了!”霍地拔劍在手,身子起落,竟在不算寬敞的屋內接連舞出七八招凌厲無比的劍勢。
卓南雁眼見他劍走輕靈,快如電閃,三尺長劍絲毫不為屋內的桌椅條案困擾,不由驚得眼睛瞪得老大。
施屠龍卻驀地凝住劍勢,回頭望著他道:“這便是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道理,你懂了麼?”卓南雁眼見那劍尖離著施屠龍身前桌上的紫砂泥壺不足半寸遠近,精光閃耀的長劍兀自微微顫動,登時心中一震,道:“一桌一椅一案一壺,都要洞悉在眼,默查于心!”
施屠龍點頭道:“正是,下棋臨局之際,毫厘不可差!動手比劍之時,身周萬物,也都要在我算度之內,日光明暗,道路凹凸,甚至身旁一根樹木枝葉,腳下一粒石子,都會變成你的決勝關鍵。這便是洞察入微的道理!”
卓南雁聽得雙目灼灼,津津有味。施屠龍跟著將棋理和劍訣相互比照,又講解“大局在胸”、“避實就虛”和“應機而動”的要旨,讓卓南雁真有醍醐灌頂般的頓悟。他凝思片刻,忽道:“師父,其實這四句要旨,可以相互參詳,每一句都與其他三句關聯緊密。但臨敵之際,怎麼才能在瞬息之間,便將大局、細微、虛實、先機參透?”
“這便是忘憂心法的高明之處了!”施屠龍眼見徒弟句句都問到點子上,不由喜上眉梢,提起紙筆,刷刷刷地畫了一副奇怪圖形,問道,“識得這圖麼?”卓南雁見那圖上畫滿黑白點陣,或三或九,四處分張,忽然想起什麼,道:“在明教時范先生教過,這是九宮圖,所謂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這九個數如此排布,橫豎相加,或是交叉相加,都是十五。”
施屠龍緩緩點頭,道:“不錯!這九宮圖,便是道家神仙呂洞賓傳給陳摶老祖的九宮龍圖!”說著提筆又畫,在九宮圖內層,又加了八列黑白棋子,道,“識得麼?”卓南雁目瞪口呆,暗道:“九宮圖里面又加了一通圍棋子,這可就亂七八糟了,難道是圍棋珍瓏麼?”怔怔搖頭。
施屠龍歎道:“這便是《忘憂棋經》上的第一張玄機圖,當時讓我三日三夜未曾合眼,才參悟得透。”說著以筆指點著後來畫上的棋子,道,“這八列棋子,每組三枚,其實是以黑子為陰爻,白子為陽爻,三枚交錯,正是乾天卦、坤地卦、艮山卦、坎水卦等先天八卦卦相!”卓南雁雙目一亮,猛然道:“哈,這便是我練了一年的《九宮先天煉氣局》吧?”
“小娃兒好不聰明!”施屠龍雙眉一揚,悠然點頭,“這《九宮先天煉氣局》便是將先天八卦和道家九宮龍圖融會一處所得的精微奇功,以先天八卦方位道出天地運行之妙,以九宮龍圖道破五行參數之秘,更以玄機妙語,注解了修煉先天真氣的八種妙法。可是若不能破解圍棋子布出的八卦卦相,便難以參悟其中妙理。”(按:九宮圖便是易學上有名的九數洛書,雖然九宮圖起源甚早,但直到南宋朱熹及其弟子蔡元定著書論述,易學界才將之稱之為“洛書”。在卓南雁所處的南宋初年,對“洛書”與“河圖”為何物,尚有爭論。北宋華山道士陳摶著有《易龍圖》一卷,相傳其學說得自呂洞賓。在當時,陳摶的學說屬于道家不傳之秘。元代著名道士、易學家雷思齊考證,陳摶所說的“龍圖”即為九宮圖,故本文有“九宮龍圖”之說。)
卓南雁忍不住笑道:“這《忘憂棋經》的著者竟以黑白棋子畫先天八卦!師父,只怕他比您的棋癮還要大!”施屠龍道:“想必如此!《忘憂棋經》上的功夫以忘憂劍法為用,以忘憂心法為根基。這忘憂心法,又分為煉氣和煉神兩套功夫。先前傳你的《九宮先天煉氣局》只是煉氣之法,而最精妙的卻是重在煉神的《九宮五行煉神局》。這煉神局將陰陽五行和九宮龍圖融會,功成之後,能以自身元神真炁感知天、地、風、雷、水、火、山、澤八種氣機變化。臨敵之際,自可霎息參透大局,把握先機……”當下便細細傳授《九宮五行煉神局》的精妙要旨。
自這一日起,施屠龍開始傳授卓南雁劍法。他這套忘憂劍法得自那《忘憂棋經》,將棋道精密算度之理融于武學之中,劍招劍意看似異想天開,卻是別有奇妙之處,更輔以《九宮五行煉神局》這樣精微的高妙心法,實是武林之中不可多得的上乘劍法。饒是卓南雁聰明絕頂,將這一十八路劍法和《九宮五行煉神局》融會貫通,也堪堪用了半年時光。
日月如梭,又是三年時光過去。卓南雁已長成一個高大挺拔的少年,微黑的臉上,一雙眸子有若明珠閃爍。經年苦修,使得那股困擾他多年的內氣終于融于他的自身內氣之中。
十八歲的年紀,便有了數十年的精純修為,但十八歲的年紀,卻已受過大苦,經過大難。廬山絕頂的雨霧霜風,洗刷得他的性情愈發堅忍。施屠龍文武雙全,四年之間,卓南雁除了內功和劍法已趨一流之境,棋藝更是突飛猛進,便是兵法、易學、陣法也均有所涉獵。清虛老道再跟他分先下棋,也早不是他的對手了。
這一日上午,清虛又纏著卓南雁和他“手談幾局”。無奈他棋風早被卓南雁摸透,這一局棋下不到七八十手,便已被卓南雁逼得四面楚歌。
施屠龍在一旁踱了過來,抬眼打了兩眼棋局,便鄭重其事地道:“道長,下一盤讓南雁授您二子吧!”清虛的老臉一紅,罵道:“老石猴不張嘴便罷,一張嘴必是亂放狗屁!”一語未畢,忽聽觀外傳來一聲長嘯。
施屠龍和卓南雁聽這嘯聲高亢,顯是來人武功不俗,都暗自一凜。清虛卻將白眉一挑,向自己的弟子靜觀道:“奇了,老道這荒山野廟的,還會有什麼人來?你出去瞧瞧!”近年來清虛懶得收徒,靜觀還是個十六歲的小道士,聞得師父招呼,笑嘻嘻地跑去開門。
門外卻接著傳來一聲朗笑:“江南晚輩何殘雪,求見觀主!”聲音清越,驚得觀外雜樹上的鳥雀聞聲亂舞。笑聲未息,猛聽得哎喲一聲,靜觀的身子已不知被什麼巨力一震,倒飛了進來。兩扇廟門被靜觀的身子撞了下,正咯吱吱亂響,一個輕袍緩帶的白衣公子已一閃而入。
卓南雁身形疾晃,單掌在靜觀的背上輕輕一托,登時止住了他呼呼的疾飛之勢,穩穩立在地上。那白衣客本來面帶微笑,但見卓南雁這一手舉重若輕,心頭一凜,笑容頓斂。卓南雁已一步踏上,冷森森的目光直射過來。
他煉氣多年,這不言不語的冷冷一逼,便挾著一股萬仞高崖的絕大氣勢,驚得那人竟退了一步。靜觀面紅耳赤,操著一口江州土語,沖那白衣公子嘰里咕嚕地怒罵。清虛也怒道:“何方神怪,敢到我云竹觀中撒野?”那人聽了清虛這威勢十足的一吼,心頭狂氣頓消,忙躬身道:“晚輩江南雄獅堂弟子江殘雪拜見觀主。”
“江南雄獅堂,”清虛皺起白眉,喝道,“是羅雪亭那老頭子讓你到這里顯威風麼?”若非機緣際會,卓南雁當年已依著易懷秋的吩咐去江南雄獅堂投奔羅雪亭了,這時聽到“羅雪亭”三字,登時留意。
何殘雪臉上一紅,長揖到地,笑道:“家師常說,清虛道長隱居廬山,神技驚人,你若無緣得他老人家指點,便跟他弟子切磋幾下,也是受益匪淺!適才冒范,得罪勿怪!”清虛見他言語謙和,臉上仍是滿面輕佻,冷笑道:“他才比你小了十歲,你跟他切磋,受益個屁!不如選個八歲的娃娃去切磋受益的好!哼哼,羅雪亭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弟子。你大老遠地跑來,有何貴干?”
何殘雪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恭恭敬敬地奉上,笑道:“八月十五乃是家師七十大壽。日前青城掌門石鏡先生送來一把稀世名劍祝壽,家師便定于中秋之夜,辦一場試劍金陵會,在他老人家的七十壽筵之上,請大宋各路武林英豪賞月試劍!”
清虛細瞧那信,乃是羅雪亭親筆寫就,請他親赴建康一游,言辭倒甚是客氣。但何殘雪剛跌了自己徒弟一跤,清虛老道心頭余恨未消,連道:“那不是讓老道給他去拜壽麼?老道七十大壽時,他怎地不來給我拜壽?不去不去!”
施屠龍忽道:“眼下雄獅堂是誰主事?”何殘雪見他器宇不凡,不敢怠慢,笑道:“自然是家師。只是家師近年潛修玄功,尋常俗務都是方殘歌方師兄打理!武林有云,楊柳春風江南岸,何人不識方公子!”說著折扇一張,緩緩搖擺。清虛見他意態輕狂,心下大厭,搖頭道:“方公子圓公子老道全不識得。老道也懶得下山。你快走快走!”
卓南雁眼見清虛已下了逐客令,當即踏上一步,向何殘雪揮手道:“請圓公子下山!”何殘雪折扇一收,怒道:“在下姓何!”卓南雁嘿嘿一笑:“原來又姓何了!”左掌輕拂,緩緩向他推去,漫不經心地道,“不管姓圓姓方姓何,都得下山!”
何殘雪見他掌勢雖慢,卻有一股內勁潛流緩風般湧來,心中暗道:“這冷頭冷臉的小子好不古怪,也該讓他出一大丑!”臉上淡淡微笑,驀地提起十分勁力,翻掌便向卓南雁掌上迎了過來。哪知雙掌才交,卓南雁掌力遇強則強,鐵掌上的暗流潛湧霍地化為決堤怒潮。
何殘雪只覺一股大力湧來,身子登時向後飛起。他技業不凡,雖敗不亂,在半空中急提內勁,要待拿樁站穩,但落地時腳下忽然一絆,卻給地上一根橫伸的斷竹擋了一下。這時他正自乏力,給斷竹一絆,立時便要歪倒。何殘雪哎唷一聲,身子疾挺,但內息受震之下提不起氣來,雙腿一軟,直挺挺栽倒,腦袋正碰到斷竹旁的一塊圓滾滾的岩石上,登時磕得鼻青臉腫。
何殘雪急使一招“龍取水”,這才騰身躍起,蒼白著臉向卓南雁道:“領教了!”不敢停留,轉身而去,回思適才無巧不巧地撞上斷竹、圓石,不由心中連叫晦氣。卻不知卓南雁所習的忘憂心法每一出手,便將天時地利算計在內,身周的一草一木俱為所用。清虛眼見何殘雪狼狽而去,不由向哈哈大笑:“小石猴,老石猴那點手段你倒都學會啦!”
卓南雁淡淡一笑,卻不言語。施屠龍這時忽道:“要去就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02:05
原來師徒倆多年相處,早已心神相通,施屠龍眼見他一直若有所思,便已猜知了他的念頭。卓南雁抬起頭來,望著他道:“我想找羅雪亭,問他我爹的事!”
施屠龍昂首望天,淡淡道:“我知道,你還要去龍驤樓!”卓南雁沉沉點頭,道:“厲大個子受困在龍驤樓,襲殺風雷堡的元凶完顏亨、海東青也在龍驤樓!雄獅堂領袖江南武林,跟龍驤樓對峙多年,我先向羅堂主討教一番,再去龍驤樓。”清虛大張雙目,叫道:“怎地,憑你這小石猴還要斗那龍驤樓?那‘滄海龍騰’完顏亨何等身手,號稱四雄宗師之首,你去了豈不是白白送死?”
卓南雁忽地想起一句話來,眼中精芒乍閃,挺起胸膛,道:“百折不撓,玉汝于成!再難的事情,但凡去做,便有成功之望!”心下卻想,“我不但要搗翻龍驤樓,更要秉承先父之願,重建四海歸心盟!”
施屠龍臉上干硬的肌肉卻不由一抖,沉了好久,才道:“小鷹翅膀硬了,終究是要一飛沖天!”卓南雁知道師父已然答允,想起師父多年的督導之恩,翻身跪倒,給師父磕下頭去。施屠龍嗯了一聲,鐵掌疾揮,要將卓南雁扶起,但覺卓南雁肩臂上傳來一股雄渾的勁道,竟和自己相持不下。他岩石般冷硬的臉上,終于破出一絲笑顏。
卓南雁說走就走,吃罷午飯,便去收拾衣物。施屠龍將幾塊散碎銀子塞到他包里,道:“只剩下這麼多了!”便不再理他。清虛道長和靜觀、靜玄兩個小道士倒是依依不舍,一直在旁幫忙收拾。
眾人一起送到廬山腳下,卓南雁正要揮手離去,一直無語的施屠龍忽道:“據那《忘憂棋經》記載,咱修煉的煉氣局和煉神局之後,還當有九宮龍圖與後天八卦相配的《後天九宮煉真局》和返本歸一的《太極順逆圖》等幾張玄奧圖譜!可惜那劍經缺了半部,你我一直無緣得見。”卓南雁點了點頭,眼望師父,卻不言語。
施屠龍冷湫湫的眼神盯了他片晌,才干巴巴道:“簡而言之,你差得還遠!萬事小心,不要無端送了性命!”忽將大袖一拂,轉身而去。卓南雁望著師父岩石般冷硬的身影,心底卻驀地一熱。
下廬山北上,自鄱陽湖循水路往東,便到了長江。眼見江波浩淼,卓南雁不由想到了洞庭湖的波光帆影,立時,林霜月那張絕美面容便又映上心頭。“一幌四年,月牙兒長得什麼樣了,我要不要前去看她?”
這念頭便如那起伏不定的江水,在心間沖蕩不休。忽然想起師父冷冰冰的話語“你要想做成大事,最好將她忘得一干二淨!”他的心腸又剛硬起來,猛一頓足,暗道:“我終究要去龍驤樓拼死一搏的,若是活著回來,再去看她不遲!”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六節:笑援孤童 奇逢逸叟
清秋時節的江色最是耐看,峻急處如野馬脫缰,穿山破峽,轉瞬千里;幽靜處又微瀾粼粼,明澈柔媚。凝碧清波雜糅著青山紅葉的倒影,雄渾中增了不少秀媚。卓南雁乘船順流東下,眼見舟移景換,目不暇接,只覺心襟大暢。
不多日便到了建康附近,他那一點盤纏卻早已用光。這時日已近午,他饑腸轆轆,眼見前面一處郁郁蒼蒼的樹林,便想到林中打些野味。才趕到林子邊,忽聽身後一陣喧囂之聲,回頭望去,卻見五六個持刀弄劍的江湖豪客遠遠地擁著一匹馬向這里趕來。那馬上卻五花大綁著一個孩子。
卓南雁雙眉一挑,暗道:“這劫道的強人好不膽大,光天化日的就綁著孩子四處招搖!”他內力精純,隔得老遠,便聽那群豪客中一個胖子念叨道:“那老賊死了,算他命大,可逮住了老賊的小賊兒子,這一票買賣也不算白做!”又一人笑道:“不錯!聽說那老賊生前可斂了不少錢財,這回拿住了這小賊,定要將那些銀子的下來逼出來!”
那孩子忽在馬上揚起頭來,叫道:“我爹是殺富濟貧的好漢,他不是老賊!”話未說完,那胖子一個耳光便扇了過去,怒道:“你奶奶的,你老爹大號‘無量劫手’,他活著的時候,咱們不敢招惹,這時已化成了灰,還不許老子說句公道話?無量劫手就是江南一等一的飛賊,不是老賊是甚麼?”
一行人罵罵咧咧,便到了林子前。卓南雁聽得暗自皺眉:“無量劫手?聽說是一位獨來獨往的江湖怪客,生平頗多義舉,原來已經作古了麼?”卻聽那孩子兀自叫道:“我爹劫富濟貧,布施無量,是個大英雄,決不是老賊!”
那胖子大怒,揚手又一耳光重重打去,喝道:“甚麼無量劫手,說得好聽,還不是一個劫字?當年咱飛龍幫可沒少吃這老賊的虧。老子說是老賊,便是老賊!”這一掌更重,打得那孩子口角都流出血來。但這孩子甚是硬氣,仍是高聲叫道:“胡說八道,我爹就不是老賊!”
卓南雁見這孩子身子高大,臉孔雖稚氣無比,但眼角眉梢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倔犟之色。他心中怦然一動,猛地在那張天真卻又執拗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狗崽子!”那胖子怒氣更盛,又待揮掌打下。卓南雁驀地揚眉喝道:“住手!”這一喝聲音冷硬如鐵,驚得幾個豪客齊齊一抖。“直娘——”領頭的胖子眼見卓南雁器宇不俗,便將半句髒話硬生生咽下去,怒道,“這位朋友有何見教?爺們是長江飛龍幫的舵主,來此赴那試劍金陵會,識相的,便少管閑事!”
卓南雁也不知飛龍幫乃是這一帶長江上殺人越貨的大幫會,聽他言語傲慢,心頭火起,猛地將胸一挺,學著那胖子的聲音叫道:“直娘賊!爺們是長江屠龍幫的幫主,平生專宰飛龍幫的。識相的,將懷里銀子和這孩子留下,快快滾吧!”
那胖子的黑臉脹得通紅,叫道:“這小賊,活得……”忽覺眼前青影閃動,背上猛地一痛,跟著全身酥麻。胖子大叫道:“直娘賊,哪個弟兄胡亂出手,點了老子穴道?”話未說完,身子猛然騰云駕霧一般飛起,砰的摔倒在一根老槐樹下。胖子痛得呲牙咧嘴,忽聽得空中“哎喲”“媽呀”之聲不絕,自己的同伴接二連三地飛起,不偏不倚地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五個大漢疊羅漢一般地硌在了一起,口中哭爹喊娘,動彈不得。
“飛龍幫遇上屠龍幫,只得乖乖挨打!”卓南雁牛刀小試,頗覺不過癮,不由連連搖頭。走過去將那孩子自馬上扶下來,揮手扯斷了他身上繩索,笑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那孩子適才看得眼花繚亂,這時才定下神來,道:“我叫劉三寶,大哥真是好功夫!”卓南雁嘻嘻一笑,拉著他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指著那幾人,道:“這幾位大爺為何說令尊便是無量劫手劉老俠,你又如何給他們捉到了這里來?不要怕,從實講來,本幫主自會給你作主!”
“不錯,我爹是俠客,江南大名鼎鼎的無量劫手劉一鶴!”劉三寶的眼中閃過一抹黯然之光,“只是……爹爹半年前病死啦。我一個人流落江湖,爹爹留給我的銀子也早花光了,聽說這里要開一個‘試劍金陵會’,我便過來長長見識。不想這幾個小嘍羅當年在我爹手下吃過虧,認出我來,便將我擒住了。偏要逼問我爹當年留下了甚麼金銀寶貝,”
那胖子怒道:“老子是飛龍幫揚威分舵的舵主谷大海,在江湖上鼎鼎大名,怎地是小嘍啰?”轉頭對卓南雁叫道,“這位……大俠,我們飛龍幫馮幫主要給羅雪亭羅堂主送點壽禮,只是羅堂主規矩好多,斷不會收咱們在江上搶來的東西。這小賊的賊老子當年連偷帶搶,可著實掠過不少錢財寶貝,咱們將這老賊的寶貝奪下來,想那羅堂主必能收下!”
劉三寶怒道:“你胡說!我爹當年是劫過一些錢財,卻早就接濟給了百姓,哪留下甚麼寶貝?
卓南雁微微點頭,暗道:“‘獅堂雪冷’果然威震江南,便是飛龍幫這樣亂七八糟的幫會也來給他賀壽,卻又懾于他的威名清譽,不敢胡作非為!這羅雪亭,不知是何等樣人!”
谷大海見他點頭微笑,忙賠笑道:“咱們馮幫主還跟羅雪亭羅堂主有過幾面之緣!麻煩大俠看在羅堂主和馮幫主的金面上,放了咱們!”卓南雁嗤嗤一笑:“做大俠要行俠仗義,可麻煩得緊!好在老子是幫主,不是大俠!幫主遇見買賣,可不能錯過!”走上前去,抓起谷大海身上摞著的幾人,拋沙包一般地扔到地上,將他們身上的銀兩盡數掏了出來。
“小兄弟,”卓南雁將一半銀兩塞到自己懷里,另一半堆到劉三寶身前,笑道,“你騎了這馬,拿了銀兩去罷。本幫主還要去試劍金陵會去瞧瞧熱鬧,可不能遠送了。”劉三寶的臉紅了紅,忽道:“大幫主,我不要銀子!我……我要認你做大哥!”
地上躺著的胖子谷大海不禁哈哈大笑:“這姓劉的小子卻有幾分賊心眼,原來是想攀上幫主大俠這根高枝!”卓南雁也覺這孩子異想天開,天真得有幾分好玩,搖頭道:“不成,這屠龍幫只有我幫主孤家寡人一個,從來不收幫眾弟子!”
“我不是要入你這屠龍幫,”劉三寶的臉卻更紅,道,“我、我爹說江湖好漢,意氣相投的,便要義結金蘭。我見大哥你武功高超,人也仗義,想……跟您拜把子,認你做大哥!”
谷大海笑得更響:“你這小賊丁點功夫不會,怎地能跟這位武功頂尖的幫主大俠拜把子?”他身旁幾人也跟著笑道:“小賊大白天說夢話麼?”“跟這位幫主大俠作兄弟,你也配!”這幾人被卓南雁擒住,只顧全力奉承,盼著“幫主大俠”一時歡喜,能放過自己一馬。
在那幾人的哄笑聲中,劉三寶的臉便越來越紅,卻兀自雙目閃光,緊盯著卓南雁道:“那又怎樣,我年紀雖小,跟大哥學了功夫,也要作劉大俠!”谷大海幾人聽他自稱“劉大俠”,更是笑不可抑。
不知為何,卓南雁看到那雙清澈純淨、滿蘊期許的眸子,忽然就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初入江南時,也是到處給人看不起的一個小叫化子,看到武功高強之輩,也是這樣巴巴的眼神,暗道:“這劉三寶是個有骨氣的孩子,他一心要作‘劉大俠’,卻跟我當年要作‘大丈夫’頗有幾分相似。嘿嘿,他有沒有本事,又有什麼相干!”他心頭猛然一熱,當下慨然道:“好,咱二人便結為金蘭兄弟!”
一語出口,谷大海幾人的笑聲登時噎住,眼睛全瞪得溜圓。劉三寶急喘了兩口大氣,才道:“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抬頭又道,“不知大哥怎麼稱呼?”
卓南雁暗想:“他日我還要混入龍驤樓,當著飛龍幫這幾個嘍羅的面,可不能露出我的尊姓大名。”當下呵呵笑道,“哥哥姓南名雁,日後別人問起你屠龍幫主的大名,可不要忘了!”劉三寶雙手連搓,忙道:“忘不得!忘不得!”歡喜之下,連說話都抖了。
卓南雁笑道:“那試劍金陵會今日便該開啦,不如咱哥倆同去那里耍耍!”忽聽谷大海叫道:“南幫主,咱們都沾著一個‘龍’字,想必都在一條江上混飯吃。咱們馮幫主最是仗義,大俠若是放了咱們,日後江上遇到,也有個照應!”卓南雁只作不聞,轉頭對劉三寶笑道:“若在試劍金陵會上遇上那飛龍幫的馮幫主,作哥哥的將他一並料理了,給你再出口鳥氣!”
任由地上的谷大海幾人大呼小叫,兄弟二人上了那匹馬,揚塵而去。
穿過雜樹林子,眼見四處無人,卓南雁才道:“好兄弟,大哥不久便有件千難萬險的大事要做,適才當著那幾個兔崽子的面,便沒有跟你說出真名!你大哥姓卓名南雁,咱們義結金蘭,可得記住了。”
劉三寶雙目閃光,道:“卓南雁?嗯,這名字可比南雁要好聽得多!大哥這麼大的本事,天底下哪里還有什麼難事?”卓南雁淡淡一笑道:“大哥這名字可不得跟旁人提起,你只當大哥還是叫南雁便是了。這件大事難得緊,大哥也不便跟你細說。咱兄弟這次只怕會聚別匆匆,若是辦完這大事,還能留條性命,大哥自會傳你高深武藝!”劉三寶眼光熠熠跳動,道:“大哥不管做什麼事,都能馬到成功!”卓南雁哈哈大笑,快馬加鞭,直往金陵馳去。
劉三寶自幼隨其父闖蕩江湖,自己又孤身在建康附近飄蕩半年有余,對江南武林甚是熟撚。他是個存不住話的主,一路上早將聽來的這盛會的緣故說了個透。
原來數月之前,青城派掌門石鏡先生忽然得了一把斷鐵如泥的神劍。他素來與雄獅堂主羅雪亭交厚,得知老友七十大壽將至,便將寶劍當作壽禮,遣弟子專程送往建康。哪知剛剛行到池州,卻給南宮世家的人將劍奪去,還傷了那青城弟子。石鏡先生接了弟子的飛鴿傳書,自是沖沖大怒,親自趕往潛山南宮山莊問罪。南宮世家不願明著得罪這位武林怪傑,轉而將劍送給江南雷家霹靂堂。
劉三寶說到這里,不由雙目放光:“雄獅堂主想必害怕自己老友石鏡先生落了單,便以試劍金陵會為名,將三家約至建康,更請來江南無數武林宿耆,只怕是要憑著多年威望,搶了此劍!那金陵試劍的盛宴定于今晚在玄武湖邊的摘星閣上開宴,必有一番好殺!”
卓南雁聽了,心中已知大概,暗道:“雄獅堂主羅雪亭素來力倡天下武林同心抗金,眼見這一把劍卻將青城、南宮和霹靂堂都卷了進去,大宋武林只怕難有太平之日,辦這試劍金陵會,明里給自己慶壽,暗中必是盼著各家息爭罷斗。”談笑之間,已進了建康府城。
建康古稱金陵,據說當年秦始皇東巡至此,見金陵有帝王之氣,便命鑿方山,掘淮水以泄其王氣。可見這地方自古便是虎踞龍盤、天下形勝之地。從南朝開始,建康的秦淮河畔便為名門望族聚居之地。自宋高宗趙構以臨安為都城後,建康便成了大宋的留都,商賈云集,文人薈萃。
不多時便到了樓台林立、畫舫凌波的秦淮河,兄弟二人東瞧西望,看什麼都覺著新鮮。在一家小酒肆胡亂吃了飯,卓南雁便領著劉三寶,騎馬四處閑逛。城中時見身藏刀劍的江湖豪客,想必都是來赴會的。卓南雁也是少年心性,想到索性要去那試劍金陵會試試身手,便也不急著去見羅雪亭,帶著劉三寶一氣逛到了黃昏時分。
不知不覺之間,二人已縱馬出了城,來到了建康城北的鍾山。這鍾山峰巒起伏,有若巨龍,林木幽美,氣勢雄渾。哥倆一氣奔到山頂,邁步走入山頂那座孤零零聳立著的小亭,卻見有個藍衫大漢懷中抱個丹紅大酒葫蘆,正自呼呼大睡。
卓南雁和劉三寶這一日間已見多了各色江湖人物,早已不以為意,走到亭子邊上,馳目遠望。只見一輪殘陽緩緩西沉,暮靄蒼茫的建康府城盡收眼底,遠處銀帶般的江水繞城而過,直向東南奔去,近處覆舟山下的玄武湖給夕陽襯著,似一面閃著澄光的鏡子。
卓南雁正自遠眺風景,劉三寶卻道:“大哥快瞧,那兒有個漁翁像,雕得跟真的一般!”卓南雁扭頭瞧去,卻見數丈外有塊陡峭的岩石,烏龍探爪一般伸出山崖,岩上端坐著一個蓑衣斗笠的老翁,蓑衣里探出一根漁竿,山頂晚風徐來,那竿上的一根長長的漁絲微微拂動。
“那是活人,可不是石像!”卓南雁一語出口,心中也驀地一驚,自己玄功初成,心識展開,便是蟲躍蟻爬,也能探知,怎地數丈外的這老翁自己竟未留意?凝神望去,只見那人背向自己,臉沖著岩下遠山,從頭到腳,紋絲不動,當真說不出的古怪。
“哪里有在山頂上釣魚的漁翁,大哥莫不是取笑我!”劉三寶呵呵地笑起來,“那家伙一動不動,待劉大俠試試他是不是真人?”忽地抓起一塊石頭,揚手拋去。卓南雁叫聲“不可”,正要揮手打落飛石,但一抬眼間,忽覺那漁翁渾身上下,了無生氣,一瞬間他竟也懷疑那到底是不是石像。
啪的一聲,小石子已打中了那漁翁的後背,跟著滾落下來,在岩上一彈,骨碌碌地墜入山谷。那漁翁仍是動也不動。“哈,真是個石頭人呀!”劉三寶得意地笑了起來。卓南雁的眉頭卻慢慢擰起,不知為何,他凝視著那漁翁在斜陽下的蒼暗背影,竟驀地覺出一股莽莽蒼蒼的寂寞與蒼涼來。
正自心中疑惑,忽聽得峰下山道間傳來一聲朗笑:“三國時,蜀相諸葛亮觀此地山川形勢,曾歎曰:鍾山龍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都也。區區有幸,這時已陪著幾位大人,已到了這鍾山龍蟠之頂啦!”這聲音著實有幾分耳熟。卓南雁聽得這上山來的幾個人腳步輕捷,顯是身懷武功,不由轉頭觀望。
只見幾人談笑上山,領頭的是個身穿紫袍的白面公子,身旁伴著個綠衣美貌女郎,卓南雁猛地心中一震,原來這二人正是南宮鐸和雷青鳳,想到年少之時曾遭此二人痛打,他臉上登時紅光一閃。
南宮鐸二人身前,卻是一個滿面春風的中年武官,眼角不時瞟向雷青鳳。卓南雁識得這便是那名氣挺大武功平平的格天社副總管桂浩古,不由微微一笑。又見這三人身邊,是一位身子高瘦的皂袍老者,雙目微合,似是幾天沒睡覺般地無精打采,卓南雁不由心頭微凜:“桂浩古跟南宮鐸這三人倒還罷了,這穿黑袍的老頭兒精氣內斂,卻是個難得一見的高手。”
這幾人本來要進亭子,雷青鳳忽地聞到沖鼻的酒氣,瞥了眼那昏睡的大漢,皺眉掩鼻,道:“哪里來的酒鬼!”桂浩古賊兮兮地笑道:“正是,可別讓這滿天酒氣熏著咱賢侄女!”引著那黑袍老者,便向亭外的岩石邊上行去。卓南雁早非當時的小叫化子形貌,南宮鐸等人只淡淡瞅他幾眼,便到崖邊遠眺山色。卓南雁暗自冷笑:“你這幾個狗賊不來惹我,那是最好!”忽聽身邊的劉三寶顫聲叫道:“大哥,那石像……不見啦!”卓南雁凝神觀望,果然不見了那端坐危岩的怪異漁翁,霎時心中驚駭更甚:“這老翁在我眼皮子底下倏來倏去,怎地我竟全沒知覺?”轉頭四顧,空蕩蕩的山道間也不見那老漁翁的影子,他心底竟隱隱騰起一股寒意,“難道是遇上了山神老魅?”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03:31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七節:劍氣霜華 金陵月明
那桂浩古忽地哈哈笑道:“好景致!怪不得‘獅堂雪冷’羅雪亭巴巴地來這地方隱居!”南宮鐸忙陪上笑臉,順勢說道:“傳聞羅雪亭眼高于頂,素有一統江南武林的野心,他開這試劍金陵會只怕便是要為他那石鏡老友撐腰,只是家叔對那辟魔神劍志在必得,到時少不得請桂大人跟烏長老,給我們說句公道話!”
那黑袍老者道:“我跟令尊相交多年,自不會袖手旁觀,只是我這鄉巴佬跟羅雪亭素昧平生,咱說的話,他雄獅堂主肯聽麼?”驀地昂頭長笑,滾滾笑聲,聲震山谷,端地氣勢非凡。桂浩古也呵呵笑道:“聽說除了崆峒派烏長老,南宮世家二先生還請來了江南霹靂堂的少堂主助陣,有這一老一少兩位武林巨子齊出,天底下還有什麼劍奪不下來?”雖是大聲狂笑,語音仍給烏長老高亢的笑聲掩住,聽不真切。
劉三寶忽地湊到卓南雁耳邊,低聲道:“大哥,原來這黑袍老頭子就是崆峒派的長老烏云金,名氣可大得緊呐!”卓南雁淡淡一笑:“知道得倒是不少,是令尊告訴你的麼?”劉三寶得意地點頭:“爹讓我多知道些江湖中事,兩年前便跟我說起江湖人物,我劉大俠可全記在了腦子里!”卓南雁嘿嘿笑道:“你說說,這烏長老名氣大,還是大哥這屠龍幫主的名氣大?”劉三寶見他臉上掠出一絲壞壞的笑意,不明所以,憨憨地道:“我爹沒跟我說起過屠龍幫!”
又聽烏云金微微一頓,忽道:“辟魔一出,群魔辟易,騰威在握,神威萬里!我倒好想看看,這名動天下的辟魔神劍,到底有何非凡之處?”他這話一出,南宮鐸立時臉上變色。烏云金呵呵低笑道:“南宮老弟不必多心,老夫平生不好刀劍。聽說青城掌門石鏡先生早放下話來,要在試劍會上比武奪劍,嘿嘿,老夫倒好想借此機會,見識見識天下英雄!”語調平淡,卻是傲氣十足。
便在此時,亭內那酣睡的大漢卻懶懶地打個哈欠,欠身而起,眼望暮色中黯淡的群山,忽地長歎一聲:“滿目殘山剩水,何處還有英雄!”聲音響亮,滿是悲憤落拓之氣,引得崖頂眾人全回頭望他。
卓南雁這才扭頭細瞧那大漢,只見這人文士打扮,不過三十上下的年紀,鬢角卻已微現霜雪之色,挺拔的劍眉下,一雙虎目已喝得紅絲泛起。大漢一歎之後,忽又仰頭長籲:“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歎息未落,猛地將手中那大紅酒葫蘆向口中灌去。
細咂這大漢吟詠的詞句,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慷慨悲壯之氣撲面而來,卓南雁不禁拍手叫道:“好詞!此詞直抒胸臆,氣概不在東坡之下,可是先生大作麼?”那大漢翻起醉眼看他兩眼,笑道:“這是在下那日在建康賞心亭上的胡亂塗鴉,什麼‘不在東坡之下’,小兄弟可是說笑了!”烏云金、南宮鐸幾人一直瞅著他,惱他適才言辭倨傲,便要出言喝問。
崖頂上卻驀地傳來一聲蒼老沉渾的歎息:“這位先生適才說,何處還有英雄,難道這天下當真沒有英雄了麼?”聲音蒼冷如鐵,帶著一股厚重的寂寞之意。
卓南雁循聲一瞧,登時心弦顫動,只見那老漁翁不知何時又已端坐在了崖邊的怪岩上。這一下先聲奪人,崖上南宮鐸、烏長老等人俱是高手,均不由心神劇震:“這老翁是誰,他是何時到的,怎地我全然不知?”
那大漢卻毫不為意,眼望老翁那黯淡的背影,冷冷道:“中原久陷而不敢取,偏安一隅,畏金如虎,舉國上下哪里還有什麼英雄?我久聞‘獅堂雪冷’大名,此來建康,本欲一見!哪知一到此地,才知這雄獅堂和江南武林的什麼南宮世家、霹靂堂,還有那狗屁格天社,為了一把破劍,爭得頭破血流!嘿嘿,盡日價爭這虱癤之物,也真令天下人齒冷!”一席話說得劉三寶大張小眼,似懂非懂。卓南雁卻覺他這席話見識非凡,暗自點頭。
“好!罵得痛快!”老漁翁身子微微一抖,笑聲愈顯出幾分蒼涼。桂浩古忽挺身而出,喝道:“哪里來的酸丁,在此妖言惑眾,你罵雄獅堂也罷了,卻膽敢辱罵格天社,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那大漢仰頭大笑:“一德格天,好不威風!那位相公只知傾天下之財以媚金人。卻不知金人狡詐,彼強則戰,彼弱則和,眼下的金主完顏亮素懷異志,不出數載,必興戰禍!”據說秦檜所居的格天閣內,高懸有高宗趙構給秦檜手書的“一德格天”的橫幅。這大漢所說的“一德格天”和“那位相公”,自然便是直指秦檜了。卓南雁越聽越奇,暗道:“這人目光高遠,出口不俗,卻不知是何方高人?”
“放肆!”桂浩古勃然大怒,鏘地拔出金鞭,直向那大漢臂膀劈下。卓南雁數年前早見識過桂浩古的脾氣,知道此人動不動便會向人刀劍相向,眼見這一鞭快捷狠辣,急忙踏上一步,陡然伸掌在鞭上一拍。這招“獨鶴與飛”看似平平無奇,卻蘊含了九宮煉氣局中的高深勁力。桂浩古只覺手臂劇震,金鞭呼地脫手飛出,高飛數丈,才重重跌落在地。
“狗賊,要造反麼?”桂浩古無事生非慣了的主,這時自覺大丟面子,老羞成怒之下,揮拳便向卓南雁擊出,一出手便是五行拳中的猛厲招式。卓南雁雙手背後,口中連叫:“官爺莫急,大伙消消氣,有話慢慢說不成麼?”雙足釘子般釘在地上,全憑腰腹轉動,桂浩古官疾風暴雨般攻來的五六拳,便給他輕松避過。
桂浩古又驚又怒,破口大罵:“小雜種,會妖法麼?”雙掌運起十成勁力,不管不顧地直撞過來。他身子猛搶,忽覺眼前人影一花,卓南雁已不見蹤影,跟著背後微麻,身子登時動彈不得。烏長老幾人眼見卓南雁這幾下舉重若輕,那一轉一抓更是怪異絕倫,心頭均是一凜。
“官爺火氣太大,說不定是暑氣沒消透,我給你降降心火!”卓南雁惱他罵自己“小雜種”,心底怒氣陡生,霍地扣住他背後衣襟,身子疾晃,已到了山崖邊上,一個金雞獨立,大半身子已探出山岩外,作勢要將桂浩古拋出。
桂浩古大叫道:“大膽!你……你若敢放手,便是、便是襲殺朝廷命官。那可是造反殺頭的死罪……”卓南雁道:“誰說我要殺你,本幫主只是想給你降降心火!哎喲,官爺您可是太胖啦,累得我胳膊好酸。”說著手臂連顫,嚇得桂浩古哇哇大叫,聲音中已帶了哭腔。劉三寶忍不住拍手大笑,那大漢也不禁莞爾。只那老翁仍舊靜靜端坐,遠望群山,似是對眼前萬事都漠不關心。
“小賊住手!”雷青鳳卻是火爆脾氣,嬌斥聲中,飛身躍上,揮劍便向卓南雁刺去。卓南雁看破她這一劍是虛招,故意不避不讓,口中大叫道:“哎喲,抓不住了!”猛一揚手,將桂浩古高高拋起。劉三寶眼見雷青鳳劍光閃爍,將卓南雁頭臉盡數籠住,卓南雁卻微笑不避,不由嚇得“媽呀”一聲大叫。桂浩古只當這回必死無疑,人在空中,也是長聲慘嚎。山頂上倒是一片熱鬧。
果然雷青鳳劍到中途陡然變招,改刺卓南雁心口。她早看出這黑衣少年武功怪異,這一招不求傷敵,只是試探,連環六劍刺出,卻全是虛招。劉三寶“媽呀”、“媽呀”的剛叫得兩聲,雪花劍女這一招六劍,已然刺完,每一劍均是貼著卓南雁的頭臉衣襟刺出。卓南雁卻胸有成竹,金雞獨立的姿勢絲毫不動,便連臉上的笑意也未減分毫。
那落拓大漢忍不住雙眉揚起,高聲喝彩:“好膽魄!”在他眼中,武功高低無關緊要,倒是卓南雁這份刀劍臨身而不變色的膽氣,委實讓人驚歎。
便在此時,砰的一聲,桂浩古才穩穩地落在小亭邊上,這時他死里逃生,渾身已是冷汗淋漓,想放聲大罵卻又遲疑著不敢出口,加之身上穴道未解,那模樣瞧上去尷尬之極。
“這等劍法只配拿去繡花,”卓南雁向雷青鳳冷笑兩聲,右掌虛晃,“我瞧你也得降降心火!”雷青鳳對他甚是忌憚,眼見他右掌忽抬,身子嗖的躍回丈余。哪知腳才著地,忽覺眼前多了一人,目光朗朗,冷冷逼視,正是卓南雁已竒快如電地掠了過來。
雷青鳳大驚失色,長劍顫抖,卻不敢刺出,猛地回頭向南宮鐸喝道:“你死了麼,還不出手?”南宮鐸自知不是敵手,又不敢不應,正自神色尷尬,身旁的烏長老一聲冷哼,大步而出,猛然翻掌,重重拍在桂浩古身上。他一股渾厚的內力隨掌吐出,本擬漂漂亮亮地解開桂浩古的穴道,哪知棋仙施屠龍傳下的點穴秘技別有妙處,桂浩古只痛哼一聲,仍舊一動不動。
烏云金灰撲撲的瘦臉更是冷得駭人,雙眸精芒倏閃,盯著卓南雁道:“年紀輕輕,便敢胡作非為,你叫什麼名字,師父是誰?”他一步踏上,卓南雁便覺身周的氣機沖蕩,知道這病蔫蔫的老者絕非易于之輩,卻兀自不懼,笑吟吟地瞅他兩眼,搖頭苦笑道:“適才那位官爺是心火旺盛,您老先生無精打采,卻是五癆七傷之症,這個病在下可治不好。”
烏云金面色陡變,冷冷道:“小輩無禮,老夫代你師長教訓教訓你!”兩只大袖忽如風帆般的一陣鼓蕩,渾身勁氣如箭在弦,已在尋找卓南雁氣機身法上的破綻。
他這一蓄勢待發,崖頂上立時現出一片蕭瑟冷肅之氣,雷青鳳、南宮鐸等人便只得遠遠退開,落拓大漢和劉三寶更是不錯眼珠地觀瞧。只有那蓑衣老翁仍舊背沖眾人,仿佛是鐵雕銅鑄一般凝在沉沉的暮靄之中。
勁敵當前,卓南雁雖然口中嘻笑,心底其實也是微微一慌,但隨著兩人運功對峙,他的心境卻漸漸甯謐下來。卓南雁以往對那八勢煉氣局修煉較多,對煉神局的領會始終未臻上乘,但這時越是跟這高手對峙,心底對元炁心神的禦使,便多了一層領悟。不知不覺之間,卓南雁已進入了龍虎相交、神氣融會的玄妙境界。
“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心法竅訣展開,山頂的一草一木,漸漸地都在他心底活躍起來,耳畔穿梭的山風,頭頂飄蕩的浮云,竟都跟他的心神融于一體。烏云金望著對面這雙冷澈的眼神,心中忽地生出一絲極為怪異的感覺,仿佛面對的是一眼帶著絕大吸力的幽冷深潭,對峙越久,那寒潭的吸力越足。
“先下手為強!”這念頭一動,烏云金的灰臉上忽有紫光一閃,蒲扇般的大手已自袖中緩緩探出,腳下幾片枯敗的落葉被一股怪風掃了下,驚惶失措地打起了卷。劉三寶見了這怪異聲勢,心底不由替卓南雁擔驚不少,想叫聲“大哥”,但山頂的殺氣太濃冽,這一聲竟噎在了喉頭,喊不出來。
便在此時,山頂驀地響起沉冷的一歎:“烏云金,看你印堂發紫,太陽穴鼓出,想必體內奇經八脈已開,貴派的殘心七絕掌,只怕你早已修到了第四重的神足境了吧?”說話的竟是那一直端坐不語的老漁翁。
烏云金身子微震,在他腳下盤旋的幾片殘葉倏地墜落在地,扭頭盯著老翁那鐵一樣蒼冷的背影,沉聲道:“不錯,那又怎樣?”他聽這老翁淡淡的一句話,便將自己武功修為道得清清楚楚,心底疑惑萬千。那老翁冷冷笑道:“你十年前便已涉足神足境,但十年來刻苦用功,卻再也難得寸進,可知為了什麼?”老翁這句話一出,卓南雁忽地察覺出烏云金掌上氣機蕩起一陣起伏,知道他心內必是極為震驚。
“在下不知,請先生指點!”烏云金聽他一語中的,語氣不由恭敬了許多。那老翁淡淡道:“殘心七絕掌重在心性修煉,你心量太窄,只重氣脈修煉,不知返修本心,如此精進,便如同南轅北轍!”南宮鐸等人聽這老翁直言烏云金“心量太窄”,心底均想:“這老翁怎知烏云金的為人?老烏性子乖戾,只怕要跟這老頭翻臉。”烏云金臉色卻是一片煞白,眉毛擰起,似要發怒,但雙掌突突抖顫,卻終究不敢出手。
老翁卻又徐徐叮上一句:“你若不信,勉力而為,五年後當可煉到第五重‘三冬無暖意’的死心境,卻已有走火入魔之相!”他仍不回頭,驀地屈指向後一彈,一枚石子破空飛來,啪的打在桂浩古身上。桂浩古胖大的身軀一震,穴道立解,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氣。
這一手“飛石解穴”禦重于輕,更難得的是石子擊中桂浩古後,便即飄然滑落,顯是力道拿捏得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卓南雁不由心底微寒:“我便是再苦修十年,也未必能如他一般,將勁氣禦使得如此妙至毫巔!”烏云金更是心神劇震,除了震驚于這手彈指飛石的絕技,老翁那一針見血的話語,更直戳到了他的心坎子里面。烏云金的身子卻如落葉一般簌簌地抖起來。
老翁這才慢慢轉過頭來,寬大的斗笠遮不住那兩道寒凜凜的眼神,沉沉歎道:“你心境未開,這一輩子再難進入第六重‘無中能生有’的無為境!”烏云金驀地大叫一聲,飛身躍起,直向山下飛馳而去。
卓南雁望著他快如勁矢的身影,不由暗自搖頭:“這人果然心量太窄!”雙眼陡然跟老翁的目光撞在一處,只覺那眼神猶如冷電寒泉,熠熠閃動間,竟似能洞悉自己心靈深處的點滴隱微。
“這老翁是誰,他的眼神怎地如此奇異?”卓南雁心底一震,不由低笑道:“山高風急,老先生怎地來此釣魚?”那老翁搖頭一笑:“老夫釣的不是魚,而是那輪日頭!”說著揚眸凝望落日。
卓南雁見他神氣縱逸,竟有吞吐日月之勢,一時心有所感,歎道:“原來老先生名為釣日,實為悟道。”那老翁豪縱的目光重又凝在他臉上,微微點頭,臉露嘉許之色。
“師尊——”山道上陡地傳來一聲長嘯,聲音清朗,有若龍吟。一道白影有如白鶴般直向山上撲來,轉瞬間便跟疾馳下山的烏云金打了個對臉。烏云金正沒好氣,眼見掠上山來的白衣公子毫無退避之意,忍不住喝道:“讓開!”揮掌當頭劈出。那白衣公子見他掌勢道威猛,雙眉乍揚,忙運掌迎上。雙掌相交,兩人的身子都是一震,各自退開兩步。
這一下,山上佇望的南宮鐸幾人心頭都是一震。要知烏云金的鐵掌出手在先,又是自上而下擊出,本應大占便宜,結果卻是旗鼓相當之勢,這白衣公子的功力委實非同小可。烏云金又驚又怒,憤憤瞪了那公子兩眼,疾步下山。
南宮鐸眼見這公子白袍如霜,面目俊朗,不由雙目一亮,叫道:“方兄,原來是你!”白衣公子起落如飛,霎息便掠上山來,向南宮鐸恭恭敬敬地拱手笑道:“原來是南宮兄在此,適才那位也是咱的朋友吧,方殘歌這可是莽撞啦!”卓南雁心中一動:“原來這人便是羅雪亭的三弟子方殘歌,這手武功果然比那師弟何殘雪勝強百倍,怪不得在‘獅堂雪冷’羅雪亭諸弟子之中獨享大名。”
方殘歌含笑的目光只在眾人臉上略略一掃,便落在那端坐如山的老翁身上,躬身道:“師尊,原來您果然在此!”
眾人聞言都是一驚,霎時間南宮鐸尷尬,雷青鳳驚詫,卓南雁更是瞪大雙目,暗道:“原來這毫不起眼的老漁翁便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獅堂雪冷羅雪亭!”轉念又想,“這老翁如此身手,如此眼光,除了羅雪亭,還能是誰?”定睛細瞧,卻見羅雪亭身子枯瘦如猿,腰板卻挺得筆直,似乎支撐他身軀的骨骼全是鋼鐵打就,最奇的是那雙眼睛。卓南雁覺得那眼神悠悠的,透出一股閱盡滄桑的寂寞,但偶而精芒乍閃,卻又射出幾分少年般的桀驁和不羈來。
方殘歌卻似看慣了師尊放浪形骸的模樣,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羅雪亭古銅般的頰肌一抖,低笑道:“原來是他來了,怎地不早來尋我?”略略舒展筋骨,懶洋洋道:“他娘的,終日價跟你幾個不成器的家伙扳著臉,老子這把老骨頭快累散啦,偷偷跑到山頂透口氣!不過這一趟不虛此行,竟遇到兩個奇才。”
這羅雪亭一直出言古雅斯文,如同循循大儒,這時跟自己心愛弟子說話,卻又罵罵咧咧,自稱“老子”。他說著猛然伸手,左掌抓住了那落魄文士,右掌攬住了卓南雁,頑童般開心地笑起來:“你們知道了我是羅雪亭,我卻不知你們是誰,好不吃虧,快快報上名來!”
“獅堂雪冷,果然超俗邁流,”那大漢狂態頓斂,抱拳道,“在下濟南辛棄疾,醉酒無禮,適才言語冒犯,堂主勿怪!”
一語方出,眾人皆驚。原來七八年前,金國山東濟南府耿京不堪金人殘暴,揭竿而起,眾至二十余萬。全力輔佐耿京的,便是才滿二十歲的辛棄疾。後有叛賊張安國,趁著辛棄疾不在營中之際襲殺耿京,攜了頭顱投奔金營,隨即被金主封為濟州知州。辛棄疾聞訊之後,只率五十余騎,乘夜直入濟州,在五萬金兵營中智擒張安國,又輾轉押回臨安,一時轟動大宋,人人皆傳辛棄疾是青兕轉世。(按:曆史上辛棄疾起義及投奔南宋的時間當在本文所敘故事發生的數載之後,本文中的辛棄疾及其所吟詠的詩詞,與曆史略有出入,純為小說家言,讀者無須認真。)
卓南雁暗道:“原來是辛棄疾,聽說此人文武雙全,更難得的是落筆填詞,渾厚慷慨,舉世無雙。嘿,那兩句詞如此氣魄,早該想到是他!”“原來是青兕辛幼安,”羅雪亭哈哈大笑,他說的“幼安”是辛棄疾的字,這時喜不自勝,忍不住又脫口成章起來,“天下誰人不識君!適才你罵得甚合我意,呵呵,醉酒無禮又怎樣,老夫平時少有醉酒之時,日日里不是照樣無禮麼!世俗禮法,又豈為我輩所設!”
卓南雁聽他說出“世俗禮法,又豈為我輩所設”這句話時,仰頭大笑,形骸放浪,登覺一股深契我心的感慨油然而生,急忙拱手道:“在下南雁,見過羅堂主和辛先生!”他生性灑脫,什麼“三生有幸”、“如雷貫耳”的客套話一概全免,但愈是如此,愈讓辛棄疾和羅雪亭覺得此子英氣內斂,沉渾不凡。辛棄疾微微點頭,羅雪亭眼中發亮,笑道:“十步之澤,必有香草!少年才俊,委實難得!”
這時南宮鐸、雷青鳳也忙著上前行禮參見,這兩人都是世家子弟,羅雪亭卻神色淡然。輪到桂浩古自報名號,自是一疊子高帽直送過去:“格天社桂浩古見過羅先生,久聞羅堂主大名,適才見羅堂主神功一顯,當真便如神兵天降,神龍經天……”羅雪亭卻哈哈大笑:“你‘浩氣千古’桂大人才是神龍經天,適才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桂大人面不改色,膽色過人,讓佩服得緊呀。”霍地笑容一收,又道,“格天社趙祥鶴派你來建康,是來給老夫祝壽,還是看熱鬧來著?”
桂浩古給他連笑帶諷,兀自面不改色,連道:“自然是給堂主祝壽!趙大人說了……”羅雪亭聽他又要滔滔不絕,忙道:“好啦,趙大人的高論咱們回頭再聽!”卻轉頭向眾人叫道,“請諸君與我同去摘星閣,咱們今兒個晚上喝個痛快!他奶奶的這才叫群賢必至,少長咸集!”說罷也不理會旁人,拉著卓南雁和辛棄疾,大步下山。劉三寶眼見名動天下的大宗師羅雪亭親自拉著自己結義兄長的手並肩而行,心中狂喜,小臉上登時紅撲撲地光鮮了百倍。
下鍾山西行不久,便到了跟鍾山形斷而脈連的覆舟山下。覆舟山因山如覆舟而得名,山雖不高,卻是曆代帝王游樂之地,山頂三藏塔下葬有唐代玄裝大師頂骨,更為此山添了不少仙佛之氣。名震江湖的雄獅堂就在覆舟山腳。
一行人先進了雄獅堂,待諸人落座之後,羅雪亭說有要客來訪,便匆匆告退。辛棄疾自和卓南雁暢談天下大事,大有相見恨晚之勢。少時羅雪亭四大弟子之中的大弟子翁殘風、二弟子孫殘鏡也上前和眾人相見。這二人已年過四旬,雖然相貌堂堂,卻是不善言辭,語不驚人。相形之下,倒是方殘歌談笑風生,片刻功夫便跟南宮鐸、辛棄疾和桂浩古都混得熟撚無比,更兼妙語如珠,幾句話間,便連劉三寶也對他心生好感。
言笑之間,卓南雁才知,青城掌門石鏡先生、丐幫幫主莫複疆和霹靂門的少門主雷青焰數日前早已到了金陵。南宮鐸的二叔、在南宮世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南宮禹也率了數名南宮世家高手早早趕來,適才南宮鐸奉家師之命,陪崆峒派長老烏云金和格天社的副總管桂浩古去離著覆舟山不遠的鍾山去散心,不想生出一場變故,氣走了南宮世家請來的幫手烏云金。
談笑之中,方殘歌不住旁敲側擊地詢問卓南雁的武功來曆,卓南雁不是裝聾作啞,便是笑嘻嘻地胡說八道,方殘歌暗自惱怒,面上卻不露聲色。歡飲暢談了多時,羅雪亭大弟子翁殘風眼見夜色沉沉,便請眾人齊赴玄武湖畔的摘星閣。
玄武湖便在覆舟山北側,自古便是金陵佳處,北通長江,南銜覆舟山,煙波浩淼,湖島林碧,兼有柔媚和剛勁之美,昔年宋孝武帝曾兩次于此檢閱水軍。此刻夜色四合,明月初升,玄武湖中倒映了天光月影,如詩如畫。依山而築的摘星閣內筵席四張,熱鬧非凡,青城、南宮等江南諸家武林名門和建康江湖宿耆已然濟濟一堂。
方殘歌故意將卓南雁安排到了一個偏僻角落,劉三寶忿忿不平,卓南雁卻也不以為意。他抬頭瞧見羅雪亭親自陪著幾個形狀怪異的人物端坐首席,除了適才見過的辛棄疾和格天社的桂浩古,卻是一個也不識得。
好在劉三寶在一旁搜腸刮肚地苦思父親說過的“江湖名人”,又逐一指點辨認。卓南雁才知道,那身材高大、不怒自威的老者便是羅雪亭的老友青城掌門石鏡先生,那一身紅袍、神色傲然的公子自是霹靂門的少門主雷青焰了,丐幫幫主莫複疆卻是個背駝腰彎的怪異老頭。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則是五十來歲年紀,面色潮紅,猶如喝醉了酒一般。
最奇的是,端坐上首的竟不是羅雪亭,而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干瘦老者,一身青色粗布衣裳,滿面風霜之色,一副若有所思模樣。羅雪亭和辛棄疾一左一右陪坐兩側。卓南雁想起在鍾山頂上,方殘歌曾跟羅雪亭說有貴客來訪,不想竟是這貌不驚人的老頭。
酒菜端上之後,羅雪亭將辛棄疾給眾人引見了,辛棄疾大名轟傳天下,眾人瞧他器宇不俗,均不禁刮目相看。但那青衣老者是何許人也,羅雪亭卻支字未提,群豪心下納罕萬分。首席上幾個武林人物本來各自互不服氣,但見這青衣老者打扮得跟個鄉農一般,談吐之間卻神色冷傲,不禁心下各自著惱。
“大哥,你說待會兒會不會打架?”劉三寶忽閃著眼睛四處張望,低聲跟卓南雁嘀咕道,“這群家伙各自窩了一肚子火氣,只怕羅堂主約束不住!”卓南雁笑著拍拍他的頭:“你急什麼?”游目四顧,果見身旁幾桌的各派弟子面上全是緊繃繃的,向旁桌顧盼之際,眼中盡是狠辣凶毒的光芒。再舉頭向首席望去,又見羅雪亭不時地向南宮禹和石鏡先生勸酒言笑,顯是正自苦口婆心地勸解雙方。石鏡先生臉掛怒容,始終冷言冷語。南宮禹更是一言不發,神色肅然。
酒過三巡,羅雪亭身邊的丐幫幫主莫複疆挺著駝背,站起身來,朗聲高笑:“南宮老弟,羅老哥廢話說了一大筐,你聽得進去也罷,聽不進去也罷,今日終須有個了斷!我跟羅老哥一般,都想息事甯人,做個和事佬。但今日請來的這多五湖四海的朋友,卻想瞧個熱鬧,依我說,你且將那辟魔神劍拿出來,讓咱們瞧瞧是正經!”摘星閣中的群豪大多都存著這個心思,聽了這話一起轟然叫好。
羅雪亭也道:“不錯!相傳本朝仁宗年間的‘武仙’沖凝道長,煉有辟魔、騰威兩把仙劍,素來號稱‘辟魔一出,群魔辟易,騰威在握,神威萬里’!騰威神劍十余年前為‘劍狂’卓藏鋒所得,辟魔神劍卻百余年來,深隱不見。今日盛會難得,便請南宮老弟先拿出神劍,讓大伙先開開眼界!”卓南雁這時才知此劍的不凡來曆,聽得辟魔劍竟和父親所持的騰威劍並稱于世,心中更是怦然一動。
在眾人此起彼伏的叫嚷聲中,南宮禹的臉色卻變得殷紅如血,猛然一拍桌子,叫道:“羅、羅…雪亭,你欺、欺人太甚!事先偷走了我的劍,又……又讓我將劍拿、拿出來!”這一開口,眾人才知這南宮世家大名鼎鼎的二先生竟是個結巴,有幾個年輕子弟嗤嗤發笑。南宮禹怒目一掃,發笑的幾人撞上他的目光,心中如遭雷擊,席上登時鴉雀無聲。
羅雪亭卻早就與他相識,聽他話中有話,皺眉道:“怎地,南宮老弟的寶劍竟給人奪走了?”南宮禹的臉上血色欲滴,急道:“不、不是奪……是……啊是偷!”
南宮鐸眼見叔父惱怒之下愈加口吃,急忙站起,拱手道:“羅堂主,我叔父十日前攜劍前來赴宴,卻在建康一家偏僻客棧之中將長劍遺失!久聞雄獅堂威震江湖,建康又是雄獅堂的領地,嘿嘿,此劍丟在建康,委實蹊蹺無比!家叔武功卓絕,只怕天下還沒幾人能自他手中將寶劍強奪而走。”他伶牙俐齒,雖未明言,但閣中諸人都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是說雄獅堂暗中派人偷走了辟魔劍。
羅雪亭面色一冷,他那老友青城掌門石鏡先生早已勃然作色,怒道:“也不知是真丟還是假丟,卻在這里倒打一筢!”南宮禹一拍桌子,怒道:“我……我南宮禹難道會大言欺、欺…”惱怒之下,那一個“人”字說什麼也出不了口。
石鏡先生冷笑道:“不錯,你南宮禹本就是個大言欺人大言不慚大吹大擂之輩……”南宮禹不待他說完,大叫一聲,猛然揮掌便向他拍去,鐵掌未至,一股掌風先擾得石鏡先生身後數根大燭的火焰一起往後倒去。眾人見他這一掌聲勢驚人,心下均是一驚。
羅雪亭卻不願他們公然動手,急忙側過身來,擋在石鏡身前。南宮禹掌勢奇快,眼見這一掌便要打在羅雪亭胸前,急忙收掌,忽覺掌中多了個東西,卻是羅雪亭順手將酒碗塞到他掌中,笑道:“老弟脾氣太急,先要罰酒三杯!”南宮禹眼見自己鐵掌給他腕子一撞,掌力立時消散地無影無蹤,不由狂氣頓消,暗道:“獅堂雪冷,果然武功深不可測!我若莽撞,只怕自取其辱。”
正當此紛亂之時,驀地一陣嫋嫋的簫聲飄進閣來,聲音婉轉,如怨如慕。這劍拔弩張的當口,眾人聽了這簫聲,卻都覺心神一蕩,一起回頭向外望去,但見閣外的玄武湖畔上泊著數艘雄獅堂的大船,燈籠火把映得湖水幽紅一片。蕩漾的湖水上正有一艘小舸順風順水地如箭而來,小舟上卓立著個白衣少女,手按一只玉色洞簫吹弄。湖邊火把高挑,遠遠地雖然瞧不清她的容貌,但見仙袂飄飄,臨風弄簫,真有說不出的楚楚風姿。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03:59
眾人一愣之間,那小舟已飄然靠岸,那少女收起玉簫,朗聲笑道:“明教林霜月,拜見羅堂主!”笑聲雖是遙遙而來,人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只覺這聲音婉轉嬌美,絲毫不輸于適才那仙樂般的簫聲。卓南雁更是心中大震:“月牙兒,難道當真是月牙兒?”
那少女已款款行來,這時閣外雖有串串挑起的火把,但閣內太過明亮,眾人拼力望去,卻也只見了一襲綽約窈窕的淡影,依稀只見那纖腰一束,長發輕拂,她整個人裹在迷茫的夜色里,身周似是籠了一層淡薄的仙氣。她越是這麼緩步走來,越是引得眾人翹首以盼,要瞧個清楚。
這白衣少女邁步入閣,便靜靜立住,照人容光,登時襯得閣中的明燭都似黯淡了不少。眾人的呼吸不禁都隨之一屏,只覺這少女從頭到腳,無一不是美到極處。閣中許多年長宿耆害怕失態,急忙垂下頭去,但那些少年子弟,卻都瞠目結舌地深深凝望,一時間閣內靜得悄寂無聲。
自“洞庭煙橫”林逸煙獨掌明教大權之後,十多年來行事乖張,我行我素,多次與官府和江湖各派分庭抗禮。在各派武林眼中,提起這邪氣怪異的“魔教”無不又驚又恨。但今晚見了這自稱“明教林霜月”的白衣少女,眾人心中卻都不約而同地想:“號稱邪魔外道的明教之中,竟有這樣天仙般的女子!”
卓南雁更似癡了一般,暗道:“月牙兒,月牙兒,果然是你!”想起幾年前臨別之際,林霜月向著湖邊飛奔的情景,心內倒隱隱生出一股自責,“我是不是早該去大云島上看她去?”霎時心中若愁若狂,也不知該不該上前相見。
此時閣中似乎只有羅雪亭這位武林宗師和那青衣老者神色自若如常,羅雪亭哈哈笑道:“早就聽了你這明教教主得意高足的大名,嗯,果然是天生麗質,讓老夫都妒忌林逸虹那小子有了這樣一個好女兒,林逸煙得了這樣一個好徒弟!便請上座!”當下支使人給林霜月在首席添了碗筷椅子。只是他談笑之間又暗生隱憂:“聞得林逸煙近年蠢蠢欲動,忽然派著美貌小妞前來,只怕沒安什麼好心!”卓南雁心中微動:“我走後不久,教主林逸煙便該出關了,原來他又收了月牙兒做徒兒。”
林霜月卻沒瞧見卓南雁,她驟然給那麼多生人注目觀瞧,不由面泛微紅,向羅雪亭飄飄萬福,道:“奉教主之命給羅堂主拜壽,霜月無以為贈,奉上絕世名劍‘辟魔劍’一把,恭祝堂主福德古稀,壽體長泰!”
此言一出,閣中立時一片大嘩。南宮禹待見林霜月自背後解下一柄樣式古拙的長劍,登時跳起身來,叫道:“原來是你……偷、偷……”南宮鐸急忙喝道:“是你自家叔手中偷來這把名劍!”跟著四五道身形閃動,卻是南宮世家的弟子仗劍而出,將林霜月團團圍住。
“此言差矣,”林霜月卻對幾個虎視眈眈的南宮子弟視若未見,嫣然笑道,“南宮先生武功卓絕,天下又有誰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將寶劍盜走?這把劍麼,是我在秦淮河畔的百花坊中撿來的!”南宮禹氣得呼呼喘氣,知道若是再強說是她偷的,便無異自認武功低微,惱怒之下,只得道:“好……便算你撿、撿的。這劍卻是我丟、丟的,你該物歸原……”石鏡先生怒道:“不成,你先前不是說,此劍在偏僻客棧之中丟失麼?這姑娘卻說,是在百花坊那煙花之地撿來的!”
林霜月道:“正是,晚生素好吹簫,聞得百花坊內的牡丹姑娘技藝無雙,便去探訪。卻在百花坊內瞧見一位老先生跟幾位姑娘吃酒,喝得酩酊大醉,將這劍丟在了堂上。晚輩本想叫他,但那先生似是和那幾個姑娘有什麼大事要辦,急匆匆地走得好快……”她說著抬起一雙瑩澈的雙瞳,凝視著南宮禹道,“我瞧那先生相貌麼,跟南宮先生倒有幾分相似!若真是南宮先生,這把劍真該物歸原主的!”
南宮禹聽她無中生有地將這件事說得有頭有尾,早氣炸了肺,但名劍在前,說什麼也只得先吃了這啞巴虧,恨聲道:“是,那是我…走得匆、匆忙…”勉力說出這幾個字,臉已漲成紫色。
宋時最重禮法,眾人聽了林霜月的言語本來半信半疑,但見南宮禹自承其事,卻不由一起搖頭,暗道:“這南宮禹身為武林大豪,卻眠花宿柳,更在天下英雄面前招認,真是好不成器!”卓南雁卻猛然想起,初見林霜月時她在那小廟之中借著夢話嘲弄桂浩古的情景,心內暗笑道:“幾年不見,月牙兒的還是這般調皮!好,聰明伶俐,猶勝往昔,想必這兩年,她那古怪老爹倒沒敢怎麼折騰她!”
林霜月皓齒微嫣,笑道:“既然如此,這把劍便還給你吧!”素手輕抬,將長劍向南宮禹拋了過去。只是她這一拋,故意將劍拋得又高又緩,眾人不由一起仰頭向上瞧去。
猛聽得石鏡先生怒喝一聲:“留下劍來!”身子猶如大鳥一般躍起,揚手便向長劍抓去。南宮禹如何能讓這劍得而複失,他說話費勁,身子卻快如電閃,呼地掠起,也向劍上抓去。眼見石鏡身形先發,手掌便要抓到劍柄,南宮禹大袖疾揮,一股勁力暴然吐出,登時將長劍擊得又高高蕩起。
石鏡的手掌一掠而空,兩個人已齊齊落在閣中的空地之上。如此一來,石鏡火氣更大,反手一招“目送歸鴻”,便向南宮禹臉上打去。青城天下幽,他青城派的也功夫講究“幽、奇、清、秀”,這一下雖是含憤出手,但掌勢依然飄忽無比。
南宮禹不敢怠慢,急施本門“騎龍步”,身似飄絮般地轉到左首,化掌為爪,直向石鏡胸前幽門穴扣來。這“擒龍抓”乃是南宮世家看門的拳腳功夫,南宮禹一出手便決不容情,呼呼呼連環三抓,一抓快似一抓,當真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他使到第三抓上,那把長劍才自空中落下。
南宮禹長笑聲中,抬手便向長劍抓去。哪知石鏡的脾氣是老而彌辣,雖知南宮禹不容小窺,但盛怒之下卻仍是不退反進,右掌駢指如鋼,一招“斗姆天降”勢挾風雷,直往南宮禹爪上撞去,正是青城派的鎮山絕學“斗姆天風指”。指力未到,左袖疾拂,勁風到處,激得長劍又再飛起。
來赴會的武林群豪都抱著“越亂越好”的心思來瞧熱鬧,這時眼見一個蜀中高人,一個世家奇傑,各展絕學,竟斗了個旗鼓相當,忍不住一起叫好。卓南雁眼見南宮禹雙袖飄飛,越舞越疾,便似數條蒼龍在閣中盤旋飛舞,不由心下暗想:“南宮世家向以陣法和劍法聞名,不想拳腳功夫也是如此了得!”但南宮禹招法漸快,石鏡先生的指法卻漸漸慢了下來,看他長袖飄擺,雖然形勢並不占優,但那路斗姆天風指逞奇斗幻,越慢下來,越是顯出一股幽奇清秀的氣韻來。閣中所坐的賓客都是武林中人,全不由瞧得如癡如醉,彩聲不斷。只有林霜月凝立一旁,蹙眉瞧著二人的招式步法,凝神默記。
二人酣斗了十幾招,那把長劍已隨著兩人的招式起落了數次,依然未曾落地。南宮禹連搶幾回,都給石鏡以凌厲指法逼退,惱怒之下,怪嘯一聲,響若梟鳴。隨著這一嘯,他那本來殷紅的臉孔霍地變成一片駭人的暗紫,雙抓變招“群龍無首”,搬山斷岳一般地直向石鏡推去。石鏡的臉色霎時也變得凝重無比,左臂軟軟垂下,右手二指如劍,直向南宮禹掌上戳去。
眼見兩人要以內家真氣相拼,羅雪亭不由一聲低笑,身子倏忽閃到,正插在二人之間,左掌在老友腕上一搭,右掌卻正抵在南宮禹掌心,陡然發力。石鏡和南宮均覺掌上傳來一股綿綿不絕卻又沛然難禦的勁力,各自退開三步。兩人適才盛怒之下,掌上全貫注了十成真力,卻給羅雪亭談笑之間揮掌分開,急退之下身形搖晃,心中都不禁又驚又佩。
羅雪亭抬手已把那劍穩穩接在手中,長笑聲中,已把這稀世名劍拔出鞘來。眾人只覺眼前一亮,那劍映著燭光,兀自精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視。羅雪亭屈指輕彈,長劍登時發出嗡然一響,低冷沉郁,有若龍吟,在閣中久久不絕,四座立時響起一片唏噓之聲。
眼見南宮禹目光咄咄地盯著辟魔劍,羅雪亭忍不住向石鏡先生笑道:“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咨嗟歎奇絕。果是好劍!只是名劍雖然難得,但若與抗金大業相較,一把寶劍算得什麼?石鏡老弟這份心意,老哥哥只能心領了!”轉頭又向南宮禹道,“久聞南宮堡主有藏劍之好,曾築劍塚一座,要深藏天下名劍一十三把,果有此事麼?”
南宮禹點頭道:“正是!”南宮鐸卻聽出他話中有松動之意,忍不住雙目一亮,道:“家父嗜劍成癡,劍塚內已藏有名劍一十二柄,若蒙堂主恩允,贈與此劍,南宮堡上下感激不盡!”石鏡先生卻道:“不成,此劍是老夫辛苦覓得,南宮世家明強明奪,還將我青城派放在眼內麼?”
本來依著羅雪亭散淡的性子,這把劍歸雄獅堂也好,歸南宮堡也罷,終究是留在大宋武林手中,但此時聽了老友石鏡先生的憤憤之言,才猛然想起,若是將此劍交與南宮禹,必會有損老友顏面,而江湖上的無知之輩,說不得也會指摘他雄獅堂怕了南宮堡的威風。一念及此,羅雪亭長眉皺起,心下猶豫不決。
眼見石鏡先生的一句話又說得羅雪亭沉吟不語,南宮禹怒氣更盛,向石鏡先生喝道:“既如此,咱、咱便在手上見……真章!”石鏡冷哼一聲:“甘願奉陪!”丐幫幫主莫複疆卻也看不慣南宮禹的囂張氣焰,嘿嘿笑道:“好啊,誰的功夫強,這辟魔劍便歸誰!這主意著實不錯,我莫老頭子這會也心癢難搔啦!”雙肩微晃,由肩至臂,登時發出格格格的一陣暴豆般的脆響。
南宮禹心中一凜:“當真動手,這石鏡老頭、莫駝子倒不足懼,可若是羅雪亭也出手一搏,誰能敵得過他?”羅雪亭眼見他目光閃爍地向自己瞧來,忍不住呵的一笑:“我早說過,羅雪亭決不會染指此劍,”霍地面孔一扳,“可也容不得諸位為了一把劍,便大動干戈,傷了大宋武林的和氣!”
忽聽得閣中響起一聲銀鈴般的輕笑:“羅堂主,晚輩倒有一個計較!”羅雪亭眼見林霜月踏上一步,心下倒是一沉:“林逸煙的這女弟子太過厲害,這一份名劍壽禮,送得大有玄機,不知她還有什麼花活!”撚髯笑道:“小姑娘有什麼好主意,不妨說說看!”林霜月笑道:“若是南宮先生、石鏡掌門和莫幫主這等大人物為了一把劍拼個你死我活,江南武林,未免從此風波難息,是也不是?”羅雪亭點頭道:“正是!”
南宮禹聽她如此一說,心下大急,正待言語,林霜月已望著他笑道:“南宮先生,可是咱們武林中人,若不動手過招,未免難以服眾,是也不是?”南宮禹面露微笑,大頭連點,道:“正是,那樣痛、痛……”
林霜月不待他說完,便道:“那樣痛痛快快,直來直去!”說著明眸一轉,下顎輕揚,傲然道,“小女子倒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今日這佳會既名‘試劍金陵’,終究是要一試身手的,不過南宮先生、莫幫主這些武林高人卻不必下場,請各派年輕才俊上前一顯身手,勝者得劍!”座上少年子弟不少,聞聽此言,登時個個摩拳擦掌,更有人想:“若能奪得名劍,便會一戰成名,當真是兩全其美!”
羅雪亭卻想:“這樣仍舊逃不過一個‘打’字!”林霜月見他猶豫不決,笑道:“試劍的都是少年弟子,輸贏勝負,便不會有損各派聲名!羅堂主數十年來矢志抗金,但這抗金大業,終究要著落在年輕一輩的身上!何不借此機會,讓江南武林的少年才俊一展身手,瞧瞧誰是其中翹楚?”
這最後一句話倒真說到羅雪亭心里去了,他忍不住掀起濃眉,向辛棄疾道:“幼安老弟,你瞧如何?”辛棄疾卻是個剛硬果決的漢子,笑道:“如此甚好!行軍布陣,若無死命強悍之輩,則戰不能勝,攻不能克!少年試劍,正可一振我大宋強悍之風!”羅雪的老友莫複疆、石鏡先生均想:“年少子弟之中,方殘歌的武功鶴立雞群,當真以此法決勝,這把劍必然留在金陵雄獅堂!”聽了辛棄疾的話後,當即拍案附和。南宮禹雙目一轉,也跟著叫道:“好,便、便這麼著!”
那久久不語的青衣老者這時也昂頭道:“幼安老弟這話有些道理!”羅雪亭聽得這句話後,登時心意大快,學著南宮禹的話音笑道:“好,便、便…這麼著!”群豪素知羅雪亭豪邁詼諧,聽後一起大笑。羅雪亭命人抬來一張桌案擺在閣中寬闊的空地上,將長劍橫放案頭,他才扳起臉叫道:“今日只要點到為止,不可拼力相搏!”回頭對方殘歌道,“方老三,你去領教各位朋友的高招!”眾人早知羅雪亭諸大弟子之中,以三弟子方殘歌最是受寵,此時他徑點方殘歌出戰,大弟子翁殘風和二弟子孫殘鏡臉上仍是有些不自在。
方殘歌聽了林霜月說的法子,一直心中竊喜,他本不願早早下場,但這時師命難違,也只得舉步上前,向四處團團一揖,朗聲道:“各位英雄請了,今日家師壽辰,諸君如此賞光,雄獅堂上下蓬蓽生輝!方殘歌這一回只是拋磚引玉,聊博天下英雄一笑,哪位英雄不吝,前來賜教一二?”其時江湖有云,楊柳春風江南岸,何人不識方公子!群豪早聞江南公子方殘歌的大名,眼見他氣宇軒昂地這麼當庭一立,不少躍躍欲試的少年弟子心下都是涼了半截。方殘歌連問兩次,閣中竟無一人上前,方殘歌心下暗自得意。
“這方殘歌說話之時,總愛將自己的名字掛在口邊,似是時時在提醒旁人,他便是鼎鼎大名的江南公子方殘歌!適才山頂上,他身手乍展,倒也有些真才實學,可惜未能盡興。何不趁此機會瞧瞧這江南公子到底如何了不起?”卓南雁心意一動,豪氣陡生,正想上前,忽聽羅雪亭身側響起一聲怪笑:“某家不吝,前來賜教三四!”
滿廳燭影霍然一晃,一個紅袍公子已經挺立在方殘歌身前,正是江南霹靂門的少門主雷青焰。方殘歌聽他言語輕佻,本來心頭暗怒,但見他這一躍之下竟以氣勁帶動滿廳燈影搖晃,聲勢驚人,心中微凜:“這厮倒不容小窺!”雷青焰一躍而前,身形絲毫不停,右拳剛勁如箭,左掌輕若拂羽,齊向方殘歌臉上拍來。他拳掌上的勁勢一剛一柔,但分進合擊,竟是渾若一體。
方殘歌面色微冷,身子滴溜溜一轉,雷青焰這招登時搶空。莫複疆不禁高聲叫道:“好俊的一招倒插柳!”若非莫複疆叫破,眾人幾乎不敢相信,“倒插柳”這一招江湖上最尋常不過的閃避招式,給方殘歌使來,竟如此靈動飄逸。
雷青焰招出無功,揚聲大喝,身子飛掠而起,猶如紫雕擒羊,凌空擊下。方殘歌腳下倒踩七星,翩然避開。眾人眼見他二人一個白衣如霜,一個紅袍似火,一個攻如鷹飛,一個避如蛇游,忍不住彩聲雷動。彩聲未息,方殘歌猛然長袖舒展,白虹經天一般向雷青焰臉上拂去。這一拂出其不意,雷青焰的肩頭登時給衣袖抽中,雖然無礙,卻也火辣辣生痛。
雷青焰面現怒紅,長嘯聲中,左拳化“閃電訣”,右掌擺“雷火印”,正是霹靂門的絕門武功“天雷地火劫”。但見他忽起忽落,滿身紅袍四處狂舞,猶如一團怒火,將方殘歌團團圍住。方殘歌生性謹慎,眼見他招法怪異猛悍,當下見招拆招,卻不急于進擊。
劉三寶瞧著雷青焰拳掌齊施之間聲勢駭人,不由連連皺眉,道:“大哥,江南方公子好大名頭,怎地瞧來還是不如這位火神爺,給人家逼得毫無還手之力!”卓南雁搖頭笑道:“未必!大哥跟你打個賭,不出三招,這穿紅袍的必輸!”
這時滿廳都是雷青焰掌上帶出呼呼的風雷之聲,劉三寶忍不住撇嘴道:“三招?我瞧是不出三招,方殘歌便要遭殃!”話音未落,猛聽方殘歌提氣怒喝,聲若獅吼,震得滿廳群豪心底均是一顫,劉三寶的手一抖,酒杯險些脫手。方殘歌身子疾滾,直撲入雷青焰懷中,趁著他心神微驚的一瞬,已拍中了雷青焰肋下期門穴,跟著鐵掌順勢輕劃,已將雷青焰腰帶劃斷。
雷青焰要穴被拂,只覺氣息發緊,急退兩步,忽覺褲子一松,急忙用手提住。群豪轟然大笑之際,方殘歌笑吟吟地一拱手,道:“雷公子,承讓了!”羅雪亭卻不禁暗自搖頭:“你勝便勝了,何必劃斷他的褲帶?”雷青焰臉色鐵青,怒道:“你這小子激戰之時鬼哭狼嚎,使詐使詐!”方殘歌笑道:“既然如此,請雷兄換了褲子,再來比過!”
群豪聽了,更是笑不可抑。雷青焰臉上陣青陣白,正自進退不得,忽聽身邊飄來一個輕柔悅耳的聲音:“雷公子,勝敗乃兵家之常,當年高祖劉邦屢敗于項羽,但垓下一戰,大獲全勝。男子漢大丈夫,敗了就是敗了,何必強爭一時意氣?”正是林霜月緩步走出。
雷青焰聽她言語間以劉邦相喻,將自己抬得老高,臉上神色登時一緩,忽然向林霜月躬身道:“是,便依林姑娘所說,今日暫且作罷,姓方的,咱們來日再會!”憤憤地回席落座。卓南雁眼見往昔伶牙俐齒不肯饒人的林霜月忽然變得溫和柔善,心下更是歡喜:“月牙兒終究是長大啦!”
林霜月已轉頭望向方殘歌,瓠犀微露,淡淡笑道:“恭喜方公子旗開得勝,小女子想來領教高招!”適才林霜月飄然進閣,便已讓方殘歌驚為天人,此時對面而立,眼見她星眸瑩明,膚若凝脂,方殘歌心內竟沒來由地慌了一慌。好在他應變極快,急忙灑然一笑:“林姑娘適才贈劍賀壽,方殘歌心下感激不盡。怎地這時卻也來出手奪劍?”林霜月搖頭道:“這辟魔劍歸誰,我可全不在意!只是眼見公子武功卓絕,便想切磋一下!”
映著閣內閃耀的燭火,林霜月玉肌如雪,風神楚楚,真如一塵不染的姑射仙人。方殘歌見她淺笑輕顰,光豔照人,更覺一陣口干舌燥,干笑道:“能與姑娘切磋,方殘歌受寵若驚,請姑娘動手!”林霜月見他向自己癡癡凝望,不由玉面微紅,驀地一聲冷斥,素手輕揚,疾向他臉上拂去。掌勢變幻,有若兩只翩躚玉蝶,將方殘歌的頂門盡數罩住。
方殘歌料不到她說打便打,眼見這一招變幻無方,驟出不意,急忙飄然退開。他武功已得羅雪亭真傳,動若山飛,雖退不亂。林霜月一出手,招式便連綿不絕,左拳屈如劍訣,右掌扣指如印,齊向方殘歌頂門拍來。
剛在席上坐穩的雷青焰眼見她這一招剛柔相濟,眼熟無比,不禁咦了一聲。原來林霜月這一出手,正是他霹靂門的絕門武功“天雷地火劫”。方殘歌更是大吃一驚:“原來這姑娘竟會霹靂門的武功,怪不得適才她竟為雷青焰說話,莫非明教竟和霹靂門有甚瓜葛?”心內電轉之下,轉退稍慢,臉上險些給林霜月玉指拂中,火辣辣地甚是生痛。
林霜月一招占得先機,左拳“閃電訣”,右掌“雷火印”,刷刷地連環攻出,掌到中途,驀然一變,化掌為爪,反扣他胸前的幽門穴,卻是南宮世家的“擒龍抓”。方殘歌覺得勁風罩體,又驚又疑:“若是臨時偷學,絕無如此威力,這姑娘到底學了多少家武功?”一念未絕,林霜月掌化為爪,爪化為指,飄飄蕩蕩地戳了過來。一直端坐不語的石鏡先生忍不住老眼一張,叫道:“斗姆天風指?”
斗姆天尊為青城山道觀中供奉的女神,道教視之為北斗眾星之母。這路指法以斗姆為名,自是沉靜輕靈,變化莫測,給林霜月這窈窕美女使來,更是飄逸若仙,形神皆似。方殘歌心神大亂之下,左肩登時被林霜月拂中。方殘歌身子踉蹌後退,林霜月嬌軀微晃,已向案頭上擺著的辟魔劍搶去。方殘歌大驚:“她要奪劍!”顧不得左肩疼痛,猱身直進,翻掌一招“青猿獻果”,疾向劍鞘壓去。
忽聽林霜月嗤嗤一笑,飄然疾轉,素手輕揮之間,辟魔劍彈出鞘來,冷森森的劍刃已經抵在方殘歌頸下。“你、你,”方殘歌長劍橫頸,身子僵立,卻覺肩頭滲入一股清冷森寒的勁力,心下猛然一動,叫道,“你這可不是青城派的斗姆天風指!”原來羅雪亭和石鏡先生相交甚厚,方殘歌對這路指法和內勁略知一二,這時才知林霜月只是信手拈來,將各派招式現學現用。
林霜月嫣然一笑:“是啊,我幾時說過,要使青城派的功夫了!”望著眼前這張燦若春花般的笑臉,方殘歌臉上不由陣青陣白,竟再難說出一個字來。“承讓了!”林霜月一笑退開,還劍入鞘,仍舊把長劍放在桌上。眾人一愣之下,隨即彩聲四起,剛剛狼狽退下的雷青焰故意將彩聲拖得又高又長。
卓南雁更是瞧得如癡如醉,暗道:“好厲害的月牙兒,早就算准方殘歌生性謹慎,一上來便以耀人眼目的各派奇招先聲奪人,在他心神大亂之時,誘他全力護劍,再乘他身上破綻大露之際,一招制敵。嗯,這跟恩師所傳的應機而動的要旨是一個道理!幾年不見,想不到月牙兒的武功精進如斯!”
只有方殘歌自覺這一陣輸得窩窩囊囊,耳聽得身後兩位師兄正自嗤嗤發笑,他心底更是又羞又惱。羅雪亭卻哈哈大笑:“好,洞庭煙橫果然調教出一個機靈萬分的小丫頭來!老三,敗了便是敗了,怎地還婆婆媽媽地賴在哪里?”方殘歌心頭一震,立時又回複了凝定灑脫之風,向林霜月一躬到地,淡然道:“林姑娘指點這幾招,方殘歌銘記終生!”
林霜月見他面色慘淡,心內倒驀地生出一絲不忍,當下微笑還禮,道:“小女子投機取巧,貽笑大方!倒是方公子虛懷若谷,著實讓人敬佩!”不知怎地,林霜月這淡淡的一句“虛懷若谷”,竟讓方殘歌受寵若驚,只覺適才大敗之後的煩惱竟給一掃而光,臉上光彩流溢,翩然退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05:43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八節:今夕何夕 多情無情
“好啊,林逸煙竟舍得讓他這千嬌百媚的女弟子練金風玉露功這樣的苦功夫。”羅雪亭目光如炬,早瞧出林霜月運使巧妙的內功,正是明教艱難無比的金風玉露功,臉上卻不見絲毫惱怒之色,挺身笑道,“明教林姑娘絕技過人,哪位子弟不服,便請前來領教!”卓南雁眼見林霜月卓立當場,傲然四顧,心內竟也替她暗自歡喜。
這時雄獅堂、霹靂門已然戰敗,青城派石鏡先生卻自知弟子武功跟方殘歌相差太遠,丐幫卻未攜少年弟子前來,羅雪亭眼見無人上前,不禁笑道:“如此看來,這把劍便該歸林姑娘了!”話音才落,忽然劍光閃爍,四道人影急掠而前,四劍縱橫,已將林霜月圍住。
羅雪亭瞧見仗劍而出的竟是南宮世家的四個年輕子弟南宮鐸、南宮鋒、南宮鈞和南宮欽,不由將臉一扳,向南宮禹喝道:“怎麼,南宮禹,你們要依多為勝?”南宮禹眼見羅雪亭目**光,心底微寒,登時語塞。
南宮鐸卻長笑一聲:“羅老伯,咱們事先約好的只是比武奪劍,可沒說好只能單打獨斗!咱們南宮世家以陣法見長,眼下我四兄弟不才,要以一路四相劍陣討教,林姑娘若嫌勢單力孤,自可再選上三人,一起結伴對陣。”他極善言辭,明明是強詞奪理,居然也說得堂而皇之。環坐的群豪中,不少脾氣暴躁之輩已忍不住鼓噪怒罵。南宮鐸卻充耳不聞,揚揚自得地望著林霜月,道:“若是林姑娘膽小怕事,不敢應戰,這辟魔劍還請讓歸我南宮世家!”林霜月卻淡然一笑:“好啊,久聞南宮劍陣名重當世,今日有緣一會,實是三生有幸!”
羅雪亭一愣之下,哈哈大笑:“小丫頭的脾氣,竟跟你爹‘半劍驚虹’一般狂傲!可若是你孤身挑戰南宮世家的四相劍陣,未免太過吃虧!”方殘歌雙目驟亮,踏上一步,朗聲笑道:“在下不才,願與林姑娘聯袂一戰!”卓南雁聽了這話,心底驀地竄上一股怒火,正要挺身而出,林霜月卻淡淡笑道:“多謝公子美意,小女子想獨自應戰!”閣外湖風輕送,吹得她雪衣飄拂,宛然如仙。她的語音也是輕輕柔柔的,但越是這麼輕描淡寫,越顯出一股睥睨世間的傲氣來。卓南雁暗自點頭:“南宮鐸這幾人武功平平,索性便讓月牙兒一個人將臉露足!”
方殘歌神色一窘之間,林霜月已經玉手一翻,自腰間拔出一把精光燦然的短劍,向南宮鐸笑道:“公子,我可要破陣了!”南宮鐸一直全神戒備,但見她巧笑嫣然,心神竟也一蕩。猛見眼前光芒閃爍,林霜月的劍如驚虹,已經分心刺到。南宮鐸心神大震,奮力疾退,胸前衣襟還是被林霜月快若追風般的一劍挑破。
好在當此之時,南宮鋒、南宮鈞和南宮欽的長劍抖動,已齊向林霜月背後刺來。他兄弟四人習練劍法多年,早到了心意相通的境地,出招之際,幾乎全都無須思索,這三劍自後分刺林霜月上中下三路,端地又快又狠。林霜月並不回頭,短劍向後斜削三劍。這三劍回削奇快無比,分格三人兵刃,發出的脆響連成一片,竟似同時刺在三柄劍上一般,閣內登時一聲悠長響亮的銳響。
林霜月蕩開這幾人的長劍,只覺間不容發,心下微驚:“這南宮鐸瞧來跟幾年前一般草包,那三人武功想來也跟他在伯仲之間,怎地結成劍陣,猛然間便功力大增?”一念未絕,南宮四劍已經連綿攻來。卓南雁也覺心下怪異:“南宮劍陣,竟有如此威力。月牙兒獨自應戰,未必便能一戰而勝!”凝神細瞧南宮鐸四人的步法,卻又不是按著乾、坤、艮、巽的四相方位奔走,當下全神貫注地盯住劍陣,苦思破解之道。
數招之間,雙方各遇險情,心內同生忌憚。忽聽南宮鐸沉聲低嘯,四人的身形走馬燈般的一個疾轉。南宮鐸、南宮鋒身形霍然交錯,雙劍分從左右刺來。林霜月秀眉微蹙,雙臂平展,那短劍竟然一分為二,鏘然一響,同時格開了雙劍。眾人這時才知她手中竟是雌雄雙劍,合則為一,分則為二。便在此時,南宮鈞、南宮欽長劍疾飛,有若雙龍出海,疾刺林霜月雙腿膝上環跳穴。林霜月雙劍正被格在外門,危急之間,蓮足霍地在雙劍上一踏,嬌軀借勢疾翻,禦風仙女般地飄飛而起。
南宮鐸和南宮鋒揚聲大喝,雙劍一攪,疾向空中刺去,霍霍劍光,將林霜月的雙腿盡數籠住。眾人眼見林霜月身在半空,無從借力,這兩劍自下刺上,陰狠之極,不由齊聲驚呼。
猛然間一道黑影電閃而至,曲指疾彈,錚錚兩響,勁力到處,竟將那兩柄長劍蕩出數尺之高。便在此時,林霜月在空中陡然一彎,凌空劃了個圈子,飄然落地。眾人瞧得目不暇接,那道驚呼之聲未落,又齊齊化作如雷彩聲。
“是你——”林霜月猛一回頭,便瞧見了一雙熠熠如星的眸子,霎時芳心內便如給閃電劃過的子夜蒼溟,一片明亮,更有一片顫栗。雖然相隔數載,他又高大俊逸了許多,但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卓南雁!一瞬間,林霜月嬌軀微晃,覺得自己又嵌入了那個迷醉的夢里。南宮兄弟眼見她恍然如醉,齊聲呼嘯,四劍連環,疾向她身上卷來。
“是我!”卓南雁低喝聲中,猛地挽起她的纖手,兩人輕飄飄地轉個圈子,登時將那四劍避過。林霜月給他牽手一帶,便覺一股渾厚無比的勁力帶著自己身不由己地隨之疾轉,心下又驚又喜,道:“傷全好了,還練得這麼好的功夫?”卓南雁顫聲道:“是!”往日只能在夢里才見的人,陡地近在咫尺,香澤微聞,霎時間卓南雁只覺心頭大喜若狂,什麼比武奪劍、傲視群雄的念頭全都丟到一邊,一時只想拉著她的手盡情傾訴衷腸。
驀地聽到這低沉清朗的聲音,林霜月的心弦一顫,忽然覺著一陣害羞,玉頰紅生,急要將手甩開,卓南雁卻握得很緊,這一甩便沒甩開。卻見四周劍光閃爍,南宮鐸、南宮欽的雙劍已怒風般地卷來,但卓南雁那只有力的大手帶著她向左一轉,急踏兩步,這兩劍便立時落空。卓南雁側頭向她深深凝視,身前劍氣縱橫,他卻視若未見,眼內似乎只有她那張亦羞亦喜的絕美面龐。
南宮鐸眼見又是這個武功怪異的黑衣少年,不由驚怒交集,連聲呼喝,四人身形游走,越轉越快,長劍上的招數也是越發凌厲。但不知怎地,他四人的劍招每每都會給卓南雁在進退之間,輕巧自如地避開。四座群豪眼見他二人一個白衣勝雪,一個玄衣如鐵,在如花劍雨之中,挽手進退,恍若閑庭信步,無不又驚又佩,霎時間彩聲四起。更有幾個少年弟子眼見那天仙少女的柔荑給這黑衣少年緊緊攥住,心底酸溜溜的難受,故意將彩聲喝得又高又長。
林霜月聽得喝彩聲,先是覺得羞不可抑,但心底隨之又泛起幾分沉醉和驕傲。她不敢瞧那火辣辣的目光,低聲問:“這陣法好生古怪,你會破麼?”卓南雁低笑道:“這不是四相陣,其中暗含數種變化,他四人聯劍,是無極四相陣。三人出手,化天地三才陣。兩人合擊,是陰陽兩儀陣。各自為戰時,又是太極渾圓陣。太極陰陽,三才四相,四個陣勢交互變化。你適才只依著四相陣的破法,自然處處受制!”棋仙施屠龍嗜好世間諸般機關陣法,卓南雁隨師學藝多年,雖未專心鑽研陣法,但胸中所學,卻已非同小可。
他聲音雖低,南宮四劍卻都聽得清清楚楚。聽他幾語點破劍陣奧妙,四人心中都是又駭又怒,南宮鐸狂叫聲中,長劍“驚風苦雨”、“天河急浪”、“大漠孤煙”,連環三勢疾向林霜月刺來,一劍快似一劍。林霜月冰雪聰明,經卓南雁一點,立時明了,南宮鐸劍法雖奇,但她卻一眼瞧出這只是太極渾圓陣的孤陣,雙目一亮,笑道:“多謝了!”單劍輕揚,將南宮鐸連綿而至的三劍盡數擋開。卓南雁立時放開了她的那只纖手,低聲道:“反守為攻!小心那三人的天地三才陣!”他打定主意,要讓林霜月一人將臉露足,只是指點,並不出手。
林霜月嗯了一聲,身子翩若驚虹般地一轉,雙劍如電,直向南宮鐸刺去。她劍法武功,遠在南宮鐸之上,這一全力而擊,南宮鐸立時手忙腳亂。那三人大吃一驚,三劍蜿蜒如蛇地攻了過來,正是以天地三才陣攻敵救友。卓南雁忽地踏上一步,雙袖卷起兩股疾風,猛向當先撲到的南宮欽臉上抽去。
南宮欽只覺勁風撲面,身形立時頓住。他四兄弟臨戰的諸般變化早已操演純屬,南宮欽身法一凝,南宮鋒和南宮鈞立時化成陰陽兩儀陣,雙劍盤旋,護住南宮欽身上要害。哪知卓南雁要的就是他三人這一頓,他的身子霍地滴溜溜一轉,猛地閃到南宮鐸背後,挺肩在南宮鐸背後一撞。南宮鐸正給林霜月逼得手足無措,給他一撞之下,渾身氣血翻湧,身子踉蹌前俯,猛覺腕上一痛,卻給林霜月刺中了靈道穴,長劍鏘然落地。
林霜月一招得手,更不停息,乘著那三人心驚肉跳的一瞬,穿花蝴蝶般地一個疾轉,三兄弟均給她的雙劍刺中腕上要穴,只聽得嗆啷、嗆啷、嗆啷的三聲響,三柄長劍依次落在地上。南宮四劍神色狼狽,各自躍開半步,低頭看時,手腕上只有一線血痕,好在林霜月劍上未使真力。
“好劍法!”方殘歌當先叫好,余下群豪更不甘落後,喝彩呼哨之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林姑娘,你說好一人應戰,怎地來了一個幫手?”南宮鐸說著向卓南雁忿忿凝視,心下的駭異卻遠大于惱怒。林霜月眼見群雄全都矚目過來,玉面微微一紅,好在她素來伶牙俐齒,冷冷道:“誰說他是幫手,適才他可沒出一拳一腳!你們若是不服,自可再戰!”南宮兄弟手腕中劍,兀自酸麻無比,哪里還能再戰,狠狠地盯了兩眼卓南雁,只得黯然退下。
南宮世家退下之後,剩下的人自知再難相爭。羅雪亭長笑而起:“小丫頭有勇有謀,得這柄劍確是名至實歸!”袍袖一拂,卷起辟魔劍來,慨然道,“東坡先生曾說,生子還如孫仲謀!他老人家若是見了今日這試劍金陵的盛會,必會再添上一句,生女當如林霜月!小丫頭,過來接劍!”霹靂門和南宮世家聽了此話,心內萬分不是滋味,卻也無可奈何。明教雖然素來與江南武林各派不睦,但石鏡先生和丐幫莫複疆眼見這把寶劍終究沒有落到南宮世家手中,心內反有些慶幸。
“多謝堂主美意!”林霜月踏上一步,雙手接過長劍,卻又躬身道,“只是今日該得此名劍的,卻另有旁人!”話音才落,閣中就是一亂,人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羅雪亭眼中光芒閃爍,笑道:“哦,那人是誰?”
“便是這位公子,”林霜月說到這里,驀然暈生雙頰,轉眸望了一眼卓南雁,才道:“他見識武功,勝我十倍,得此名劍,才是當之無愧!”群豪議論之聲紛紛又起,這回的聲音卻比適才還大。卓南雁心中更是一顫,低聲道:“霜月!”
林霜月卻飄然轉身,橫捧長劍,直送到他眼前,低聲道:“我適才都見了,你身上還缺一把佩劍!”跟著將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幽幽道,“劍狂之子,怎能無劍?”卓南雁知道林霜月的性子驕傲而害羞,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這樣的話來,也真需要不小的勇氣。他卻不願讓林霜月僵在這里,而“劍狂之子,怎能無劍”這八個字,更讓他心底騰起一股豪氣,翻掌便將長劍接住。
二人四目交投之際,卓南雁瞧見她那近乎透明般的玉靨上流動著兩抹微紅,明如秋水的美眸中卻閃著一層嫵媚的清波,胸中登時一蕩,忽然覺得心內正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林霜月卻覺著一陣害羞,將長劍直送入了卓南雁手中,慌忙轉身回坐。閣中立時又蕩起陣陣嘈雜之聲,有人驚奇,有人佩服,而方殘歌、雷青焰諸多少年才俊,心底卻是酸溜溜的一片。
便在此時,驀地只聽有人揚聲高叫:“且、且……且慢!”聲音未落,一人身形電閃,疾落到卓南雁身前,五指暴吐,直向長劍上抓去。正是南宮世家的二先生南宮禹。羅雪亭神色一冷,正要出言叱喝,忽見卓南雁腳下微錯,南宮禹這招“懶龍抱珠”登時搶空,羅雪亭心中一動:“這怪異少年平白無故地得此名劍,必然引得眾人妒忌,南宮禹這一出手,正好讓眾人瞧瞧他的身手!”
南宮禹一抓走空,心中更惱,口中叫道:“你、你有沒有……本事得、得劍,可、可得過我……這關!”他口中磕磕絆絆,雙掌卻快如狂風,這一句話的功夫,“玉龍垂尾”、“乘雷而起”、“扶搖九霄”連環三勢,已脫手而出。林霜月秀眉一挑,便待拂袖而起,羅雪亭卻低笑一聲:“不必急,他應付得來!”卻見卓南雁身子有若行云流水般地一個疾轉,南宮禹這三招急攻,竟全給他在間不容發之際從容避過。
“這南宮禹武功雖高,卻是性急如火,只有惹得他心頭火起,才能一戰而勝。”卓南雁閃退之間,心念電轉,當下將龍虎玄機掌法中的一招“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施展開來。這一勢取意“洗練品”,雖為避敵妙招,但空幻靈動,每一招都是似避似接,閃中寓攻。
卓南雁左掌斜捧長劍,右掌當胸,在閣中繞出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圈子,趨避之間,雙目卻咄咄如電地直盯著南宮禹,目光中盡是挑戰之意。南宮禹連攻幾招,都被他從容避開,給他眼神一激,登時怒氣勃發,狂嘯一聲,宛如蒼龍長吟,袍舞爪飛之間,帶起陣陣疾風,“擒龍手”的最後七招已然一口氣地急攻而到。
眾人眼見須發皆張的南宮禹似是身化怒龍,鐵爪舒卷開闔,蕩起如山爪影,無不駭然變色。但奇的是卓南雁仍不出手,連使“空潭瀉春”、“古鏡照神”、“乘月返真”三勢,身形飄忽,捉摸不定,真如潭映春山、鏡照明月。群豪瞧得心神搖曳,竟連喝彩也忘了。閣內一時只聽得南宮禹一聲猛似一聲的呼喝之聲,滿廳燭火給他奮袂狂舞帶起的掌風擾得忽明忽暗,更增威猛聲勢。
瞬息之間,南宮禹急攻了七招,卓南雁腳下轉了四五個圈子,才將這七招堪堪避開。但南宮禹這七招一招猛于一招,二人的距離也是一招近于一招,到得最後那招“鶴騰龍伏”施展開來之後,兩人已然間不容尺,呼吸相聞。這“鶴騰龍伏”剛柔並重,實為南宮禹畢生功力所聚,爪風蕩起,引得卓南雁衣袂長發,齊齊向後飛起。
“給你!”卓南雁忽地低喝一聲,揚手便將長劍向南宮禹拋出。南宮禹眼見那樣式高古的長劍直向自己懷中送來,霎時心中大喜若狂:“這小子武功雖怪,卻終于抵不住我這一輪疾攻!”雙抓疾翻,緊緊扣住了劍鞘。便在此時,卓南雁的雙掌翩然施出,正是那招“俯拾即是,著手成春”。這一招舉重若輕,自然流暢,南宮禹才抓住寶劍,心頭狂喜之下,猛覺胸前一麻,已被卓南雁扣住了胸前要穴。本來他武功奇高,若真是全力一戰,未必便輸與卓南雁,但大怒大喜之下,心神微松,登時為卓南雁所乘。
南宮禹的笑容立時僵在臉上,雙掌酸麻,長劍直向地上落去。卓南雁不等長劍落地,單足輕挑,長劍在空中瀟灑地翻了筋斗,平平落在了他的手中。這幾招兔起鶻落,自南宮禹以七招疾攻,到卓南雁施展巧招破敵,都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情,眾人瞧得心旌蕩漾,頓了一頓,才忍不住震天價叫好。
羅雪亭更是喜得如飲醇酒,緩步上前,單掌在南宮禹肩頭輕拍,笑道:“老弟,這一回又當如何?”內力到處,南宮禹穴道自解。這時候南宮世家這位二當家的,臉色紫紅一片,卻再也說不出話來。羅雪亭目光如電,卻向卓南雁掃了幾眼,忽然大咧咧地笑道“南雁,你年紀輕輕,懷此名劍,為天下武林所妒,反為不祥,不如還將此劍獻給老夫!”
羅雪亭一直息事甯人,此刻卻忽向自己張口索劍,卓南雁心中微覺奇怪。但他本也無意此劍,便將長劍恭恭敬敬地遞過去,道:“此劍本為石鏡掌門送給堂主的壽禮,晚生也正好借花獻佛!”羅雪亭眼中閃出一片贊許之色,慨然道:“好!旁人送的壽禮我可以不收,小老弟獨占鼇頭,我這壽星佬說什麼也得領你這份情!”接過長劍,命二弟子孫殘鏡將長劍收起。
當下摘星閣內筵宴重張,群豪歸座。羅雪亭要卓南雁來坐在首席,卓南雁推辭不過,卻道:“那便讓晚生的結義兄弟一同過來!”羅雪亭聽得這武功奇高的少年還有一位兄弟,更想見識結納一番。劉三寶喜滋滋地走上前來,跟卓南雁一並坐上首席,登覺揚眉吐氣。眾人想不到卓南雁這樣矯矯不群的人物竟會跟這樣一個滿臉稚氣的孩子義結金蘭,心下更是暗自稱奇。
當下卓南雁便在林霜月身邊坐了,他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但不知怎地,林霜月的神色已回複了往昔的冷傲淡漠,對他更是一派冰霜。推杯換盞之間,他不住向林霜月望去,卻見林霜月倒跟羅雪亭、莫幫主幾人略略應酬,但那雙美眸卻連瞅也不瞅上他一眼,卓南雁心中不免泛起陣陣輕愁。
南宮世家和霹靂門適才鎩羽而歸,這時不免落落寡歡。石鏡先生、丐幫莫幫主卻是喜形于色。席間辛棄疾縱論天下大勢,眾人不免感慨萬千,羅雪亭更是極倡江南武林四海歸心的大義,莫幫主和石鏡先生高聲附和,南宮禹和雷青焰雖然神色漠然,卻也沒有明言抗爭。
酒過三巡,羅雪亭忽向卓南雁道:“小老弟,你隨我出來一趟!”領著卓南雁的手,走出摘星閣。夜幕深垂,浩瀚蒼穹上只掛著幾顆疏朗的微星,便顯得格外寂寥。那一輪皓月早升起來,清亮得似是剛給天河的水洗過。兩人兀立在玄武湖畔,摘星閣內起伏的笑聲隱隱傳來,但給對面浩淼的煙波一襯,登時顯得渺小虛幻。
良久,羅雪亭才一歎:“老弟,你這身武功很好,尊師是誰?”原來棋仙施屠龍歸隱廬山多年,傳給卓南雁的劍法掌法,又加上了不少近年悟得的新招,便連羅雪亭的如炬法眼,也沒瞧出他的師承派別。卓南雁倒不再隱瞞,將數年前易懷秋寫給羅雪亭的書信遞了上去。
“風雷堡易懷秋?”羅雪亭借著些微的月色,瞧見了信封上的剛勁挺拔的幾個大字,立時一驚,展信細讀,更是雙手發抖,顫聲道:“你、你竟是卓藏鋒卓盟主之子?”卓南雁默然無語地解開衣襟,露出胸前的明教火焰紋身。
羅雪亭盯著他胸前閃耀的火焰,眼中光芒如電閃動,沉沉道:“英雄有後!蒼天有眼!”驀地仰頭大笑,老眼內淚花湧動。
卓南雁歎道:“當年風雷堡被龍驤樓襲殺,晚生受易伯伯囑托,本當來投奔堂主,後因機緣巧合,被師尊施屠龍收為弟子……”當下便將當年遭遇簡要說了,談及易懷秋慘死,厲潑瘋遭劫,他虎目之中登時又迸出精光,一字字地道,“晚生這便要去一趟龍驤樓!”
羅雪亭沉聲道:“你要去救厲潑瘋?”卓南雁點頭道:“晚生更要給易伯伯報仇雪恨!”易懷秋眼中精芒乍閃,道:“你要刺殺完顏亨?”眼見卓南雁凝立不語,他才徐徐歎道,“你武功雖高,但要對抗‘滄海龍騰’這天下第一人,卻還遠遠不及!”卓南雁卻道:“要殺一人,未必全靠武功。”羅雪亭向他深深凝視,道:“你要潛入龍驤樓?”
一陣微風拂來,那輪月在舒卷的片云中忽隱忽現,湖上銀光閃爍,便多了幾分淒然迷離之色。卓南雁長吸了口清冷的夜氣,道:“終究要試試!”
“那只是一條死路!”羅雪亭的話語霍然變得冷冰冰的,仰頭望著月亮周圍那層白暈,歎了口氣,才慢慢道,“日暈而風,月暈而雨,明日只怕要有一場風雨啊!”一語說罷,驀地振衣而起,大步流星地向摘星閣走去。
“久聞雄獅堂主苦撐江南武林危局,對抗龍驤樓多年,為什麼我說出要臥底龍驤樓,他卻忽然變得如此冰冷?”卓南雁望著這位氣吞斗牛的老盟主飄然走遠,心中驀地騰起萬千疑思。他一個人佇立湖邊,眼望著銀波流淌,心底覺得百無聊賴,暗道:“難道我來這里,竟是來錯了,羅雪亭只不過是個徒有虛名之輩?”回思初遇此人,這羅雪亭或是豪氣千丈,或是出言詼諧,卻是個心雄萬仞、難以揣摩的奇人。
怔怔地立在那里,也不知過了多久,驀地聽得一縷柔和的簫聲隨風飄來,卓南雁猛一回頭,卻見鋪滿銀色月光的覆舟山頂卻有一襲窈窕的白影,正自撫簫而吹。“霜月!”卓南雁雙目一亮,立時騰身而起,直向山頂掠去。
覆舟山不算高,以卓南雁的絕頂輕功,更是片刻就掠了上去。但這片刻功夫,卓南雁還是覺得好長好長。林霜月正悄立山巔,雖只讓他看到半張側過去的俏臉,但雪裳霜袂,云鬢風鬟,借著月色,已覺豐神絕代。在他眼中,只因林霜月在,這滿天的月色,驀然都清亮明麗了許多。
自他向山上掠來時,那簫聲便倏忽低了下來,在夜空中若斷若續,伴著柔柔風聲和溶溶月色,更顯得說不出的輕婉柔媚。卓南雁立時呆在那里,這樣的人物,這樣的簫聲,這樣的月色,不正是妙絕人天的一襲夢境麼?他凝立山頂,竟不敢稍動,只怕自己略一莽撞,便驚破了這美夢。
過不多時,那簫聲終于漸低漸息,余韻卻在山頂嫋嫋不絕。卓南雁輕歎一聲:“此曲只應天上有,月牙兒,再吹一曲成麼?”林霜月才回眸望了望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將用簫聲喚你過來。再吹一曲,便會招來些不相干的俗人了。”這時她轉過頭來,借著皎潔的月色,那流波美眸宛如兩汪給初月籠照的清泉,水波月華在那里盈盈閃爍,美得不帶絲毫人間煙火之氣。
卓南雁見她臉上雖然還籠著一層高傲矜持,但神色間已不似席上那樣冷漠,忍不住輕笑道:“適才席上為何那麼冷冰冰的?”林霜月嗤的一笑:“跟你在一起,我從來不都是這般冷冰冰的麼?”兩人自幼相處時,都是毫無拘束,此時久別重逢,反倒各自有些矜持。直到林霜月這破顏一笑,二人才拘束頓消。
眼見她那嬌靨上雪膚嬌嫩細潤,便如剛剛綻開的白蓮花瓣,卓南雁不由呆了一呆,忍不住癡癡道:“月牙兒,你……你好美!”林霜月玉面微紅,嗔道:“幾年不見,一見面便這麼胡言亂語!”頓了頓,才問,“這些年來,你過得好麼?”
當下二人並肩坐在一塊大青石上,絮叨起往事來。果然卓南雁走後不久,林逸煙便即出關,這位明教日尊教主卻從來都對自己的侄女甚是寵愛。他出關之後,眼見林霜月苦修“金風雨露功”之後武功精進,大喜之下,竟將她收為弟子,這一來林逸虹便再不能為難女兒。
林霜月得了“洞庭煙橫”親傳武功,功力自是突飛猛進。而林逸虹修煉神功有成,出關之後,自然野心勃勃。這一回林霜月奉教主兼師父之命親來建康,一是要嶄露頭角,二來便是要給潛伏多年的明教揚威。行到建康,正好瞧見南宮禹一行,林霜月惱那南宮禹不可一世,便巧施手段,盜了他的寶劍。
卓南雁想起林霜月逼著南宮禹自認去勾欄買笑一事,忍不住臉含笑意,便又問她,適才為何拋出寶劍,故意惹得石鏡先生和南宮禹當庭相斗?
林霜月皎潔如玉的臉上立時浮出一絲憂郁之色,歎道:“這也全是師父的主意。他心內素來瞧不起江南各派武林,常說,他們亂成一團,才有咱們的機會!”卓南雁哦了一聲,對林逸煙的話頗不以為然,但想到適才林霜月的精妙武功,心內又不禁替她萬分歡喜,拍著腿笑道,“原來是林教主親自傳你的武功,怪不得這麼厲害!連羅雪亭都沒口子地誇你,生女當如林霜月,生子當如卓南雁!”
林霜月暈生雙頰,呸了一聲,道:“又來胡說了,羅堂主可沒說那後一句話。”她性子害羞,怕他接著胡纏下去,淡淡一笑,岔開話題,道,“除了我,給教主收為弟子的,還有一人,你猜是誰?”卓南雁愣了一愣,忽道:“難道是余孤天?”
“真有些鬼機靈!”林霜月美目流波,笑道,“你這天小弟不能言不能語的,其實也是絕頂聰明,給教主收為弟子後,更是刻苦練功,進境神速。但半年之前,余孤天卻借巡查各處分舵之機,不辭而別,至今杳無音訊。”
卓南雁聽得余孤天竟獨自逃出了明教,心頭一震,想起余孤天那古怪的眼神,不由道:“這天小弟其實也是個怪人,心底也是藏著萬千心事的,可惜咱們卻全然不知。”忽然想起一事,轉頭問道,“令堂找到了麼?”
林霜月的笑容陡然凝住,慢慢垂下頭來,幽幽道:“只怕娘再也找不到了!我猜,也只有師父知道娘在哪里。”想到童年時看到的那一幕,臉上驀然一紅,暗想,“師父收我作徒弟,是不是也為了娘的緣故?其實師父和爹爹心里,似乎裝著許多我不知道的事,哎,我……我又何必去知道!”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3:06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08:39
卓南雁聽她言語愁苦,也不便深問,便即轉開話題,說起自己在廬山的歲月往事。這幾年絕頂深林的靜修歲月本也無甚波瀾,但他要逗她開心,故意說得俏皮寫意,廬山的清風冷雪、濃霧急雨的諸般情形和練功中的各種艱辛給他添油加醋地說起來,倒聽得林霜月饒有滋味。她閃著那雙明澈的美眸靜靜傾聽,漸漸地愁云漸去,不住格格嬌笑。
聽他說起自己內傷已愈,林霜月雙目一亮,纖纖素手撫弄著那把玉簫,笑道:“好啊,你的傷全好了,這把冷玉簫想必也沒什麼用了。”卓南雁一愣,問:“什麼冷玉簫?”
林霜月白了他一眼,道:“我一直惦記著你的熱病,誰象你,早把人家忘得一干二淨!這冷玉簫是師父的至寶,乃東海萬載冷玉所制。我聽說這東海冷玉能定氣凝神,專止諸般熱毒,便苦苦要了來,預備著送你的,可是你這時想必是不稀罕了。”
卓南雁聽得心中發熱,忙道:“誰說我不稀罕!”似是怕她反悔,一把抓過玉簫來,卻見那簫通體玉白潤澤,尾部卻有一條暗紅的紋理,儼如美女櫻唇留下的印記。他撫著那玉簫,只覺入手清涼沁人,忍不住輕聲道:“只要是你給的,無論甚麼,在我眼中,都是寶貝!”
林霜月臉上光彩流動,素手握住玉簫的另一端,輕聲道:“那你過得十年八年,還會當它是寶貝麼?”卓南雁心中發熱,眼見她那撫著玉簫的春蔥五指,說不出的細潤白皙,幾與那雪白的玉簫顏色融于一體,忍不住一把握住了,沉聲道:“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寶貝!”林霜月芳心微顫,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幽幽道:“這些年來,我好想你!”
卓南雁只覺手中的那春纖玉手,細膩溫軟,聽了這話,更覺心中熱潮翻湧,摩挲著那柔荑,輕聲道:“月牙兒,一年之後,我必來娶你為妻!咱們一起嘯傲云霞,再不分開!”林霜月美眸溢彩,臉上飛起一抹紅暈,嬌羞無限。只是他的話太過火辣直白了,擾得她的芳心噗噗亂顫,甜蜜、嬌羞和憧憬一起湧來,竟讓她想不起說什麼是好。
望著這張似是蘊集了百花精魄的嬌媚面龐,卓南雁心中忽地一陣發熱,只想帶著她遠遠避開這紛亂的濁世,什麼恩仇大怨、家國紛爭,統統拋在一邊。但這念頭只是略略一轉,他終究還是歎了口氣,沉沉道:“等我一年功夫,只要我還能活著從龍驤樓回來!”林霜月的素手微微一抖,芳心霎時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顫聲道:“你……你當真要去龍驤樓?”
卓南雁緩緩點頭。他性子沉實,心底越是**澎湃,外表越是拼力壓抑,想到此去龍驤樓凶險難測,胸中湧動的熱潮也漸漸止息。林霜月見他說得毅然絕然,聲音也惶急起來:“那滄海龍騰是個厲害萬分的人物!師父那樣目空天下的人,談起他,也是帶著三分忌憚,三分佩服。你、你何苦前去犯險?”卓南雁的眉毛皺了皺,淡淡道:“我答應過厲大個子,要去救他,更要給風雷堡的眾多兄弟,報了這血海深仇!”
林霜月轉頭向他深深凝視,柔聲道:“為了我,你能不能不去?”卓南雁身子一震,眼見那雙明眸蘊著一抹嬌羞和一抹濃愁,更有款款深情,心中波瀾起伏,猛然揮手,便將她摟入懷中。林霜月啊的一叫,微微一掙,但覺卓南雁的臂膀堅硬如鐵,一股強烈的男子氣息湧來,她的嬌軀立時微顫起來,芳心內似有一只小鹿亂撞,便軟倒在他懷中。
軟玉在懷,更有一股似花似露的甜香自她秀發內和衣領間幽幽傳來,卓南雁愈發如醉如癡。她一觸到他火熱寬闊的胸膛,卻覺羞不可抑,嚶嚀一聲,抬起頭來,道:“我好怕你答應啊,我不想讓你有丁點閃失!”
這嬌聲輕喚,立時將卓南雁從迷醉中警醒。他昂起頭來,大口吸著清涼的湖風,緩緩搖了搖頭。
林霜月怔怔瞧他片晌,忽覺心底無限黯然,輕輕自他懷中掙出,明豔絕倫的臉上愁緒更濃,淡淡地道:“我也真是傻,你何去何從,跟我何干?你要去哪里,便也由著你吧!”卓南雁一愕,不知她為何刹那間冷了下來。他雖然聰明絕頂,卻對小女兒的細膩心思絲毫不曉,還不知道自己適才毅然決然的言語竟已大大傷了林霜月的芳心。
瞧著他那呆愣愣的神色,林霜月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股惱意,明眸欲掩,幽幽道:“反正我心底的憂愁煩惱,人家是一絲一毫地也不放在心上!”說罷昂首望了一樣天心皓月,似是要把滿空朦朧淒美的月光一起收束心底,幽幽歎道,“今夕何夕,見此邂逅。今晚能與你一會,我……我已很是歡喜!”驀地雪袖一拂,轉身便向山下行去。
“月牙兒,”卓南雁眼見她淒然轉身之際,長長的睫毛上珠光瑩閃,忍不住叫道,“你要到哪里去?”林霜月卻不答,窈窕的身影飄然幾晃,便落到了山腰,隔了片刻,卻有一絲歎息在空中遠遠傳來:“可要記著照顧好自己,更要記著你的話!”卓南雁搶身上前,卻是空山余音,芳蹤已渺。他聽那聲音嬌柔淒婉,如怨如訴,心中立時一陣刺痛,手撫那溫涼的玉簫,渾身突突發抖,心底的悲痛忽然無可抑制地膨脹起來。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九節:龍韜奇詭 天下誰雄
便在此時,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歎息:“絕色佳人,軟語哀求,你這厮竟不為所動,真真是鐵石心腸,絕情無義!”
卓南雁不想有人悄沒聲息地到了自己身後,大驚之下,斜斜躍開一步,卻見羅雪亭雙手背後,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卓南雁雙眉一攏,怒道:“你這賊老頭,身為武林宗師,怎地卻偷偷摸摸地窺人隱微?”惱羞成怒之下,出言毫不客氣。
羅雪亭卻撚髯笑道:“是麼?老夫要怎樣便怎樣,可從未覺著自己是狗屁勞什子宗師,”說到這里,笑容一斂,聲音霍地低下來,“況且派人潛入龍驤樓,那是何等艱險之事,老夫怎能不小心謹慎?”
“潛入龍驤樓?”卓南雁心內疑惑,低聲道,“願聞其詳!”
羅雪亭歎道:“你可曾聽說過武林三大禁地之說?”卓南雁微微點頭,道:“江湖傳言,當今武林,以無極諸天陣、九幽地府和海外逍遙島為三大禁地,擅入者有去無回。”羅雪亭笑道:“不錯,這三處禁地各有其深險難測之處,但若說真正的禁地,這三家可都比不得金國龍驤樓!”
他仰頭望了望頭頂明月,似乎深陷沉思,頓了許久,才道:“十幾年來,龍驤樓一直在與我江南武林爭斗之中穩占上風。自完顏亮篡位登基之後,龍驤樓先是隱忍了半載,隨即龍驤樓主完顏亨卻忽然得了金主完顏亮的重用,龍驤樓也自南陽被召回金國京師,其勢愈發咄咄逼人!”
談及龍驤樓,卓南雁心底的情絲煩惱漸漸消散,急道:“怎麼,龍驤樓已被召還金國京師?”羅雪亭道:“想必你還不知,完顏亮素懷異志,篡位之後,看中了當年的燕京俯視中原的險要形勢,便將金朝京師自偏處一隅的上京遷到了燕京,號為中都。過了不多時日,便將‘滄海龍騰’完顏亨及其所率的龍驤樓調回中都。”
卓南雁點了點頭,心內若有所思:“這金主完顏亮登基不久便將都城從曠野偏僻的上京遷到中都燕京,虎視中原,其志不小!”羅雪亭又道:“龍驤樓遷到中都之後,更加鋒芒畢露,偵騎四出,遍及天下,除了咱們大宋,便連西夏和吐蕃,也全在其監視之下。”說到這里,他聲音愈發低沉。其實他武功早趨化境,心識展開,方圓數里的風吹草動,全在他心神籠罩之內。但此刻漸漸說到正題,仍不禁小心翼翼。
“數月之前,我得了密信,龍驤樓正自暗中籌謀一場名為‘龍蛇變’的驚天密謀,若得順當施展,我大宋必然損失慘重。只是這‘龍蛇變’之謀到底詳情如何,我們卻全然不知!老夫早想派人潛入龍驤樓,只是這臥底龍驤之人,非但要武功高超,更要智勇雙全,心性堅忍,卻要我到哪里去尋?”說到這里,羅雪亭不禁連連歎息。
卓南雁早聽出了他言語中的激將之意,但仍是忍不住長笑一聲,道:“堂主,南雁願往!”羅雪亭沉聲低笑:“臥底龍驤樓,本為九死一生之事,但你武功過人,膽氣和機智更遠在常人之上,自你巧破劍陣,大勝南宮禹之後,老夫便相中你了!只是這事委實干系重大,老夫可不能草率而定。適才我便暗中‘偷偷摸摸’地窺了你的隱微,呵呵,果然心如鐵石,是個能成大事的好漢子!”
卓南雁這才知道,為何這武林宗師偏要暗中偷看自己,想到和林霜月的柔情細語全給他瞧在眼內,面紅耳赤之余,又暗自慶幸:“霜月臉皮忒薄,虧得不知這老頭在一旁窺探,不然只怕要羞死了。嘿,這古怪老頭子,豪邁得離了譜,也真是絲毫不將世俗禮法放在眼內。”
“老夫還要羅嗦一遍,”羅雪亭說著向他深深凝視,“你再好好想想,當真甘冒千難萬險,身入龍驤樓,刺探龍蛇變之秘?”卓南雁凜然不語,卻將頭重重一點。
羅雪亭目光灼灼地盯了他片刻,忽然俯身向他叩頭而拜。卓南雁大吃一驚,急忙伸手攙扶,但觸手之間,只覺這老頭子渾身猶如鐵鑄,難以撼動分毫。他忙要身跪倒,羅雪亭卻出指如電,在他雙膝上一掃,卓南雁登覺雙腿僵直。羅雪亭卻道:“我這可是替大宋百姓給你磕的頭,你不得避讓!”不管不顧地給他砰砰連磕了三個頭,才翻身站起。
他才一起身,卓南雁便覺膝間穴道上的微麻之感已一閃而逝,心內愈發佩服這羅雪亭內勁收發委實到了玄之又玄的境界,微一凝思,忽道:“堂主既然已知道了這龍蛇變的來由,想必龍驤樓內已有了咱雄獅堂的內應?”
“不錯!”羅雪亭點了點頭,面色愈發凝重,道,“他潛入龍驤樓已有三年,半年之前,他給我傳來了最後一個消息,便提到了這龍蛇變之秘!但自那之後,他便忽然杳無音信。我猜他若非已遭不測,便是落入一個極大的困境之中。這也是我派你潛入龍驤樓的另一個緣由!”
卓南雁問:“那人是誰?”羅雪亭緩緩搖頭:“一別三載,他在龍驤樓內用的姓名,位居何職,我已全不知曉!”眼見卓南雁滿面驚訝之色,便淡淡一笑,“每一次他給我傳遞密訊,都是經過兩三道人手輾轉傳來,這密訊上若是寫明他在龍驤樓內的姓名職位,萬一落入龍驤樓之手,他豈不就嗚乎哀哉?”
卓南雁點了點頭,道:“那他生得什麼模樣,年歲多大?”羅雪亭蹙眉道:“他歲當壯年,模樣卻是普普通通,便是讓你看得兩眼,再混入人群,你也未必能再認得出來!況且他冒險投入龍驤樓,胡須、口音、衣著,必然早已大變。”
“這可奇了,”卓南雁不禁苦笑起來,“那你讓我如何跟他相認?”羅雪亭目光驟然一閃:“他名字可變,外貌可易,但武功卻變不得!這便是他的獨門武功,夢回神機爪!”身子霍然躍起,大袖翻飛,雙手化掌為爪,一路精妙爪法施展開來,抓、戳、掃、勾,忽而曼妙飄逸,忽而又詭奇狠辣,看得卓南雁目眩神馳。
羅雪亭一路爪法使完,又給卓南雁細細講解了幾招精妙招式,才道:“這是他家傳的拿手武功,江湖之中也只他一人習得。你識破他這爪法之後,便可跟他說出接頭切口,‘三更驚回千里夢’,他便該答,‘頭白弦斷少知音’!這兩句詩化自岳少保的《小重山》,乃是三年前我跟他離別時所作,既是贈言,又是給他特制的切口,便是殘歌他們也不知曉。”
卓南雁一一記下。羅雪亭又道:“天色太晚了,咱們速速回去,免得旁人生疑!”
摘星閣內眾人劇飲方酣,兀自熱鬧非凡。卓南雁四顧之下,果然不見了林霜月的倩影,知她必已離去。卓南雁心底才生出一種隱隱的痛楚:“她這麼驕傲任性,給我硬邦邦地回絕了,心內不知如何難受,她……她還會不會再搭理我?”登覺眼見的諸般熱鬧,全成了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虛幻之物。
一時群豪盡興痛飲,半夜方罷。卓南雁更是借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當晚他和劉三寶兄弟二人便給請入雄獅堂內安歇,卓南雁給劉三寶攙到了床上,便即呼呼大睡。
翌日清晨,卓南雁忽聽窗上響起啪啪的三聲輕響,他一驚而起,飛身躍出,卻見前面有道身形快如疾風,一閃而逝。卓南雁提氣急追,這些年來他隨著施屠龍屢攀絕頂,輕身功夫早已爐火純青,九宮煉氣局的內勁展開,當真快若風馳電掣。但任是卓南雁如何奮力疾奔,前面那人卻總是離著他那般遠近,遠遠瞧著,那人舉步落足悠閑自若,但身法卻快似仙人禦風,就如一道青煙般在前面忽隱忽現。
二人一先一後,繞著雄獅堂轉了兩個圈子,那人霍地止住腳步,回過頭來,卻是羅雪亭。卓南雁立時凝住腳步,兩人對望一眼,不禁齊聲大笑。羅雪亭見他疾奔疾停之下,依然笑得歡暢自如,點頭道:“很好!這份機靈明白,還有這手輕功,危急時刻,或能救你一命!你跟我來。”領著他走入後花園。
朝陽藏在灰蒙蒙的云藹中,沒有一絲亮色,時辰還太早,後花園中一片悄寂。羅雪亭舉頭望了一眼昏溟的日色,沉沉道:“我知道,你必要問我令尊當年遇難的詳情!”卓南雁的目光在晨風中乍然一緊,直直盯了過來。羅雪亭道:“當年秦檜初掌大權,禍害忠良,四海歸心盟幾日之間風流云散,令尊心灰意冷之下,萌生退意,便攜著你母子和幾大部屬飄然遠隱。嘿,他性子剛硬,也不與我商議,只留信一箋,說他不忍看江南塗炭,要北上隱居中原。我得訊之時,還不知他一家已在悄然遠赴風雷堡的途中。我找他不到,卻得到緊要密報,秦檜爪牙已和金國權貴聯手,正要對他下手。秦檜遣來的是號稱‘吳山鶴鳴’的大內絕頂高手趙祥鶴。自金國遠途趕來的,卻是大金國的不世高手、龍驤樓主完顏亨,原來這次聯秦滅卓,全是完顏亨的全力籌劃……”
卓南雁聽到這里,再也忍耐不住,道:“完顏亨身為金國權貴,竟敢來我大宋厮殺?”羅雪亭冷笑一聲,憤然道:“那又怎樣?其時趙構那皇帝佬一心與金國議和。為了議和,不惜讓秦檜那狗賊以宰執之尊,代替皇帝向金使跪拜行禮。那時宋金之間和議將成,總有金使洶洶而來,氣焰好不囂張。完顏亨便是趕到大宋來殺人放火,秦檜自然也會百般迎奉。何況完顏亨這回要殺的這人,卻是秦檜的眼中釘,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卓藏鋒!”卓南雁低歎一聲,不再言語。
“我素聞‘滄海龍騰’完顏亨的大名,大驚之下,急忙設法阻攔。只是那時江南武林也給秦檜挑唆得亂作一團地自相厮殺,卻無人響應!老夫縱馬狂奔了一夜一日,生生累死了我那匹寶馬雪獅子,卻終于在道上攔住了完顏亨!我跟他一番厮殺,自黃昏直殺了整整一夜。”羅雪亭說到這里,眼中精芒乍閃,“呵呵,那晚無星無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那一戰斗智斗力,老夫至少有八次機會死在他手上,好歹還是一次次地險中得脫,真可說是九死一生。那實在是老夫平生最驚最險,卻又最為快慰的一戰!”
卓南雁聽他說得豪氣橫飛,心中也湧起陣陣熱潮,暗道:“不知那是怎樣的一戰!而羅堂主如此目視霄漢之人,也對完顏亨又敬又佩,這滄海龍騰,更不知是何等樣人!”
“激戰一夜,天光大亮之後,我終于攔他不住,給完顏亨從容逸去。“羅雪亭說著怔了一怔,似是倏忽間回到了那驚心動魄的薄溟,搖頭苦歎道,“憑我那時的本事,也實在難以勝他。但經此一戰,完顏亨真氣大耗,三五日內,必然無法再戰劍狂卓藏鋒。後來聽說你母子均是身子病弱,令尊卓藏鋒聞得南宮世家藏有療傷聖藥千載仙芝,便命手下護送你母子繼續趕路,自己獨自去南宮世家取藥。”他說的這些,卓南雁已自厲潑瘋口中聽過。他知道後面的才是父親生死之秘,登時凝神靜聽。
“數日之後,聽說卓藏鋒順順當當地直闖到了南宮世家,後來他們言語不和,動起手來,卓藏鋒將南宮世家殺得天翻地覆,卻也沒有取得仙芝。我知道完顏亨必會跟去南宮世家,尋機出手,便也急急趕去,不想卻在天柱山下遇到了‘吳山鶴鳴’趙祥鶴,”他的老眼中登時星飛電閃般地迸出一蓬光來,冷笑道,“那是老夫第一次跟這秦檜鷹犬交手!”卓南雁聽他言語冷肅,忍不住問:“誰勝了?”
羅雪亭臉上肌肉牽動一下,沉沉道:“就算是我吧!”跟著又狠狠搖頭,“就算個屁!這厮好不奸猾,跟我拼殺半日,便假裝不敵,狗一般地跑了。原來他只要困我半日,使我難以分身前去相助卓藏鋒!呵呵,說到武功,這厮的控鶴手、空穴來風勁法都是當世一絕,說到機智,也是謀深慮遠、統禦群英的第一等人選,可就是讓老夫厭惡無比,想必他為人卑劣的緣故!
“而就在此時,卓藏鋒殺出南宮世家之後,正遇上精力已複的完顏亨。因了趙祥鶴這一阻,我無緣得見歸心盟主和龍驤樓主這絕世一戰。據說他二人在渺無人蹤的絕頂峰頭激戰了兩日兩夜。可惜龍驤樓主完顏亨後來從不與人說起那一戰,天下之人,便誰也不知那一戰誰勝誰負!但自那驚天一戰之後,卓藏鋒便即不知所蹤……”卓南雁見他歎息不語,急道:“那後來如何?我爹爹,便再沒有訊息了麼?”
羅雪亭舉頭望著晦暗的蒼溟,黯然道:“沒啦!後來傳言甚多,但我一一細查,卻全是無稽之談!劍狂卓藏鋒,真真就如一股狂風,在世間打個旋便飛走了,不知所蹤,更沒留下丁點痕跡!而當初他留書與我,也只說是避居中原,卻未說出風雷堡這詳細地方,多年來我一直苦尋你母子蹤跡而不得。若非今日親見了你本人和易懷秋的書信,還當你一家三口均已遇難!”
卓南雁登時愣住。一十六年前,就在自己不足三歲的時候,滄海龍騰、吳山鶴鳴、獅堂雪冷和自己的父親劍狂卓藏鋒,這四大絕頂人物竟進行過一連串驚世駭俗的連環激戰,而最終的結果,卻是父親的杳無蹤跡。他心內卻還燃著一絲兒的亮光,輕聲問:“既然沒見我爹爹的蹤跡,那說不定他還在世間!”羅雪亭頜下花白胡子抖了抖,虎目之中瑩光閃爍,道:“或許是吧……但若令尊真在世間,以他風骨,豈能深隱一十六載,不見自己妻兒?”
“完顏亨,原來都是完顏亨的算計!”想到待自己最親熱的易懷秋、季巒和父親之死全與此人相關,卓南雁驀地仰天笑道,“龍驤樓,我又焉能不去?”羅雪亭冷電般的目光卻倏地射了過來,沉聲道:“你可萬萬不要忘了,此去龍驤,是刺探龍蛇變之秘!若是貿然出手行刺完顏亨,反而壞了大事!”卓南雁本覺胸臆間熱血如沸,聽了這話,瞬息間便冷定了下來,低聲道:“那我何時起身?”
羅雪亭目光四顧,低聲道:“就在明晚!”當下便給卓南雁細細講解龍驤樓諸壇口中的厲害緊要角色,卓南雁一一銘記在心。沉了沉,羅雪亭又道:“那一戰之後,我無日不在暗中思量揣摩完顏亨的武功。這十幾年來,雖無大成,卻有小得!我這便將新悟得的六陽斷玉掌傳授給你!這掌法只有三招,未必比棋仙施屠龍傳你的功夫高明,但陽剛勁猛,到了點子上或能救你一命!”
卓南雁聽這武林宗匠巨子說要傳授自己武功,眼光登時一亮,忽聞身後傳來細微之極的兩聲腳步,正要回頭,卻聽羅雪亭叫道:“方老三,你來便來了,怎地還偷偷摸摸的?”
山石後立時閃出方殘歌俊朗而又尷尬的一張笑臉:“師父,這六陽斷玉掌可是您近年所悟的絕學,弟子幾次想學都學不成,呵呵,這時終于有緣一窺全豹!”羅雪亭嘿嘿笑道:“我不傳你,是因你功力不夠!既然如此,你便在一旁瞧瞧也成!”說著雙掌緩緩翻轉,他本來干巴瘦小的一個老頭,這時蓄勢待發,卻給人一種壁立萬仞的逼人氣勢。猛見羅雪亭身形游走,掌勢起伏,已將這掌法僅有的三招“斷流勢”、“玉碎勢”、“無爭勢”,依次施展開來。
卓南雁知道,六為陽極之數,單聽這六陽斷玉掌的名字,便知必為陽剛之極的掌法。但奇的是只見羅雪亭大袖輕舞,掌勢揮灑,但他進退盤旋之間竟沒有任何風聲,便連腳下的青草落葉都沒有一絲抖動。待他三招使完,微微一沉,身旁兩塊瘦硬挺秀的假山岩石忽格格作響,驀地坍塌下來,化作一片碎屑殘沙。卓南雁和方殘歌二人目瞪口呆,想不到這樣無聲無息的掌法卻能有如此威力,當真至陽至剛,沛然難禦。羅雪亭卻歎道:“只因這掌法太過剛猛,一經施展,極為耗損內力,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切不可用!”當下便將這三招精義仔細教導。
這三招掌法勢道沉雄,“斷流勢”含截江斷流之意,“玉碎勢”取意玉石俱碎,“無爭勢”則寓意此招一出,天下再無紛爭。方殘歌練到第二招“玉碎勢”時,便覺胸悶氣沮,但他卻不肯半途而廢,再勉力修習那第三招“無爭勢”,使到中途,忽覺丹田氣息翻湧,眼前發黑,險些栽倒。
羅雪亭反手拍在他背後夾脊穴上,內力到處,方殘歌渾身氣血一定,才立身站穩。羅雪亭長歎一聲:“早跟你說了,你內力不足,強練此功,有害無益!快快靜坐調息。”方殘歌再也不敢逞強,緩緩坐下,才覺氣血漸漸凝定。
六陽斷玉掌的精要,全在內力流轉和使力運勁。羅雪亭一番深入淺出的講解,不由令卓南雁如癡如醉。他自身已積聚了數十年的充沛內力,練這六陽斷玉掌卻還稍覺從容,半日之間,終于將這三招掌法演練純熟。猛聽他長嘯一聲,雙掌盤旋,已將這三招從頭施展開來,勁氣舒張之間,宛若怒龍天降,地上碎石亂屑如遭狂風吹襲,起落不定。隨著他掌上勁氣猛然一收,滿空亂石忽然齊齊墜地。卓南雁收勢之後,也覺氣息鼓蕩,額頭上的汗珠如水滾下,足見這三招掌法何等艱深耗力。
一扭頭,卻見羅雪亭在一旁微笑不語,卓南雁忙道:“羅堂主,晚輩這掌法尚有什麼不足麼?”
“你武功已到一流境地,年紀輕輕,已算難得的緊了。”羅雪亭眼中精芒閃爍,沉聲道,“只不過卻還差著半籌!”卓南雁忙道:“差在何處?”羅雪亭卻道:“小老弟可知我這掌法得自何家經典?”卓南雁茫然搖頭。羅雪亭緩緩道:“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卓南雁一愣,隨即接著念道:“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原來羅堂主這掌法竟是得自老子的《道德經》。”話一出口,隱隱地又覺得不對,《道德經》力倡柔靜無為,羅雪亭怎能從中悟出這等至剛至猛的掌法?
哪知羅雪亭卻一笑點頭:“正是!那日老夫讀到‘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這一句時,心中頓生感悟。所謂‘柔弱勝剛強’,最剛猛的武功,外呈于人的,不是剛,而是柔!”卓南雁心中陡震,似是被他一句之間,點破了自己多年來苦思不解的一個至理。羅雪亭的眼芒緊緊籠住了卓南雁的心神,徐徐笑道:“你差的便在此處!至剛至猛的絕頂武功,必要寓至剛于至柔!”
“寓至剛于至柔!”卓南雁覺得那奇異的眼神里似是夾裹著天地間最精微最玄妙的道理,緩緩傳入自己心內,霎時只覺自己多年來演武煉功道上欲破不得的一層窗戶紙噗的破了,陡然間心有所感,渾身勁氣流轉,一招“斷流勢”緩緩揮出。這一掌無聲無息,但掌力到處,一塊碗大的碎石呼地直向天上飛去。待那塊碎石落下,卓南雁急上一步,大袖飛卷,一招“玉碎勢”施出,碎石倏忽化為齏粉。
忽聽得遠處有人高聲叫道:“好!”卻是辛棄疾陪著那鄉農模樣的青袍老者緩步而來,見了卓南雁這潛流怒飚一般的掌法,忍不住齊聲道好。
“嗯,你便是雪亭兄說的那個卓南雁,”那老者走到近前,向卓南雁深深凝視,緩緩道,“武功高強,心機了得,是個能當大用之才!”這老者昨晚還悶聲不語,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此時談吐之際,目光似有棱角,隱隱有一股叱咤千軍的氣勢。卓南雁心中不由暗自稱奇。
“德遠公可是輕不許人的,這句‘能當大用之才’自你口中吐出,當真不易!”羅雪亭面閃喜色,轉頭向卓南雁道,“傻小子,你想必不知,這位老先生便是閑居永州的和國公張浚大人,我怕他在永州閑悶,暗中接來,到金陵小住幾日!”
張浚字德遠,是當朝資曆甚老的名臣宿將,曾被封為和國公,算來威震天下的岳飛、韓世忠都曾是他的部下。當年靖康之變不久,金兵南侵,高宗趙構倉惶逃至臨安,臨安衛戍武官苗傅和劉正彥乘機發動兵變,逼高宗退位。時年三十三歲的張浚率韓世忠等人南下勤王,數月之間便平叛苗劉之變,被高宗趙構任為樞密使,年方而立,便執掌朝政。
後來完顏宗弼擁兵十萬于揚州,准備渡江決戰,張浚長驅趕至鎮江,激勵將士,從容布陣。完顏宗弼本以為張浚已被貶居嶺南,在看到宋將送來的張浚所下的文書之後,才知張都督已到鎮江,隨即變色退兵。因張浚一生力主抗金,十幾年前,便被高宗貶官閑居。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3:09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11:22
據說張浚離朝貶居的這十余年間,天下豪傑,莫不傾心慕之,便是兒童婦女,也知這張都督的大名。金人十分忌憚張浚,每次金使至宋,都要問一問這張都督安在否,惟恐其又為高宗重用。只因張浚名氣太大,深為秦檜所忌,所以昨晚壽宴之上,羅雪亭倒不好跟眾人提起他的大名。而張浚久別官場,又非武林中人,席間卻也沒人認出他來。
卓南雁自幼便常聽易懷秋提起張浚,這時不禁雙目大亮,實在想不到眼前這鄉農一般的人物便是讓金人忌憚無比的張浚都督,急忙過來躬身行禮。幾人暢談幾句,登有相見恨晚之感。羅雪亭道:“德遠公和幼安老弟都是來去匆匆,這位卓小弟也是身有要事,都盤桓不了幾日。何不趁此機會,咱們在此痛飲一番!”眾人慨然附和。
方殘歌這時長身而起,笑道:“徒兒這便去整治酒宴!”羅雪亭卻叫住了他,低聲吩咐道:“去將錦云軒的蔡師傅請來!”宋人有文身刺繡的風氣,當時管這種為人文身的工匠稱做“針筆匠”,錦云軒的蔡師父便是金陵最有名的針筆匠。方殘歌不知為何要請這文身工匠前來,但他素來對師尊言聽計從,雖然心中疑惑,卻也不多問,匆匆去安排下人行事。
眾人在園中信步而行,辛棄疾縱目四顧,忍不住歎道:“這園子雖小,卻是曲徑通幽,雅致非凡,羅堂主心中果然大有丘壑!”
羅雪亭呵呵笑道:“幼安老弟看出了雅致來,德遠公呢?”張浚目光徐徐掃過點染在假山小閣間的翠竹長廊,輕聲歎道:“或曲或直,諧和均衡,自有法度!雪亭兄一生醉心武學,這園子未必是老兄的手筆吧!”羅雪亭哈哈笑道:“德遠公法眼如炬!這園子正是老夫的一位舊友所做,”轉頭對卓南雁道,“小老弟看出了什麼?”
卓南雁的目光也一直在這小巧卻精致的小園內逡巡,這時一陣風吹來,眼見一塊玲瓏的山石前的芭蕉翠竹迎風輕擺,搖曳生姿,忍不住歎道:“晚生不懂園林之道,只覺這一竹一石,都布置得生動自然,便如東坡先生所說的‘隨物賦形’,這才盡得天然之趣!”
羅雪亭眼中精芒乍閃,笑道:“實不相瞞,當年這造園之人便曾預言,這園子雖小,卻小中見大,日後當有三位奇才,會各依性情,從中看出不同的妙意來。呵呵,如今幼安見其雅致,德遠見其法度,南雁見其天然,可不正應了他當日之言!”
“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人?”張浚掀起重如潑墨的濃眉,道,“那人是誰,現在哪里?”羅雪亭笑道:“德遠公又動了愛才之念了麼?那人便是風云八修之中的‘易絕’邵穎達。不過這老頭子可是十足的閑云野鶴,決不會出來給你做事。當初他是忽然而來,興之所至,在這金陵盤桓半月,給老夫規劃出了這座的一畝園,隨即飄然遠逸,不知所蹤。要找他,可是難得緊呀!”
卓南雁忽然想起,當年自師父施屠龍口中,也聽過“易絕”邵穎達的大名,似乎師父的易學多半得自這位奇人,看來這風云八修,個個身懷驚人絕技。
眾人邊說邊行,來到一座竹亭之前。這小亭連同亭內的桌椅,全是以青竹造就,掩映在林石之間,更顯青碧悅目。竹桌上已擺了酒菜,竟全是江南小吃,鴨血粉絲湯、五色糕團、桂花鮮栗羹和油燜天目筍,都是精巧細致,只看那鮮嫩之色,便已令人食指大動。
忽聽遠處有個孩子大聲叫嚷:“你姥姥的,這後花園藏著什麼寶貝麼,你們不讓進,劉大俠偏偏要進去逛逛!”正是劉三寶的聲音,他半日間不見了卓南雁,閑得無聊,便要進園玩耍,卻給羅雪亭的門人攔阻在外。羅雪亭素來喜好孩子,聞言笑道:“你姥姥的,這里面寶貝不少,還不快將劉大俠請上來!”眾人大笑聲中,自有門人將劉三寶帶到亭前。
幾人依次坐下,劉三寶東張西望,看什麼都新鮮,忽地昂頭對羅雪亭道:“羅堂主,你哪里來的這許多錢,造得出這麼好的園子?”一句話問得幾人全笑出了聲。
辛棄疾更是撫掌大笑,連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不過,這孩子的話,也是問到晚生的心坎里去啦。”羅雪亭淡淡一笑,卻不答話。
方殘歌朗聲道:“辛兄有所不知,家師常道,安民之本,在于豐財!況且抗金大業,更不知要耗費多少錢財。故家師自少年之時便致力財貨經營,多年來長袖善舞,自然有些積蓄。眼下建康府三家最大的酒樓,便都是雄獅堂所建!”
卓南雁聽得心中一動:“羅雪亭確有真知灼見,這般兢兢業業,不愧是抗金的砥柱中流。嘿嘿,以他的大手眼大襟懷,要想發財,原也容易得緊!”辛棄疾也收起了笑,恭恭敬敬地拱手道:“晚生來建康的路上,曾聽得有兩個儒生議論堂主,說羅堂主急功好利,雖然行俠仗義,卻也重財重貨!哪知羅堂主卻是有真學問真性情之人,胸中丘壑,豈是妄談義理的尋常腐儒可得測度!”
“幼安老弟謬贊啦!他們說老夫急功近利,那是半點也沒錯。老夫倒恨自己沒有陶朱公三聚三散的斂財本事,給抗金大業多‘搜刮’些錢財!世人胡亂議論,老夫管他作甚!”羅雪亭說著猛一擺手,笑道,“飲酒飲酒!幼安老弟詞中聖手,昨夜中秋佳節,難道沒有大作?”
“倒有一首《太常引》,正要請諸公品品,”辛棄疾性子疏放,一笑之後,便朗聲吟道,“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好詞!”羅雪亭手撫白發,望著張浚笑道,“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這一句雖是稍顯傷懷,但用在咱兩個老家伙身上倒正是應景!”張浚也點頭笑道:“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句最是大快人心!”傳說月中有桂樹,辛棄疾此詞的下片說乘風直上月宮,斬去樹影婆娑的桂樹,使人間清光更多,非但氣概超邁,更暗指除去朝廷之中的奸佞,使天下清甯。所以張浚有“大快人心”一語。
“正是!”羅雪亭縱聲長笑,“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只這一句,便該浮一大白!”方殘歌親自把盞,給眾人將酒滿上,便是劉三寶都淺淺斟了半杯。
眾人正要飲酒,張浚卻面色凝重地站起,舉杯歎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杯酒敬給當年克服建康時的死難百姓!”把一杯酒緩緩灑在地上。劉三寶大睜雙目,愕然道:“死難百姓?”
卓南雁聽易懷秋說過這段往事,忍不住歎道:“建炎四年,岳家軍克服建康,進得城來,才瞧見建康城已被完顏宗弼的金兵血洗一空,城中尸橫遍地,死了數萬人。”
張浚道:“斷體殘肢,滿城狼藉,光尸體便斂了七八萬件。而其時的建康府,總共才不過二十萬民眾!”眾人聽得心中陣陣酸痛,張浚卻昂頭向天,聲音沉沉的似是從心底深處泛上來,“建康為東南形勢之勝,聖上若以此為行都,可以北望中原,心懷振奮。而錢塘臨安,僻在一隅,易于安樂,豈足以號召北方?”
卓南雁連連點頭,暗道:“果然老帥名宿,見識高遠,名不虛傳,我雖有一腔熱血,但論到真知灼見,卻比他們差得遠了。”
“正是!”辛棄疾也緩緩點頭,虎目之中精光乍閃,“金人殘暴,朝廷向他們稱臣納貢,正如同抱薪事火。終有一日,金人還會卷土重來!可惜辛某佩服的兩位世之英豪已死,卻不知誰還能抵抗金兵!”羅雪亭的眼神也是熠然一燦,笑道:“幼安老弟,不知你佩服的兩位世之英豪是誰?老夫倒好想聽聽青兕辛棄疾縱論一番天下英雄!”
辛棄疾將杯中烈酒昂首飲了,搖頭笑道:“昨日在酒席間,晚生曾請羅堂主品評武林英豪,羅老可還賣關子沒說呐。要想聽聽幼安心中佩服的天下英雄,可得先讓大伙聽聽羅堂主品評的江湖武林英豪!”他這一語出口,眾人都來了興致。卓南雁叫道:“兩位都要說!今日縱酒論英雄,由晚生倒酒,先請羅老堂主論論武林豪傑,再請辛先生評評天下英雄。”
“好,老夫便來拋磚引玉。”羅雪亭昂頭一笑,冷銳的目光遠縱云天深處,“說起天下武林人士,老夫佩服兩人,厭惡兩人,看不透的有一人!余子碌碌,也懶得說了。”張浚呵呵一笑:“這老猢猻,好狂的口氣!”
羅雪亭將卓南雁倒的第一杯酒緩緩飲盡,淡淡笑道:“老夫厭惡的頭一人,便是格天社的大總管‘吳山鶴鳴’趙祥鶴!此人的控鶴手乃是當世一絕,當年老夫曾跟他苦斗多時,也難占半分便宜。可惜這厮一身絕世武功,卻是畏金如虎,為人卑劣,骨子里更是一條被秦檜馴熟了的狗!”眾人一起點頭,張浚更道:“聽說此人素不飲酒,身著破衣,大奸若忠,委實讓人生厭!”
羅雪亭又道:“這第二個麼,便是風云八修之中的巫魔喬抱樸。這厮久居金國上京,一身魔功出神入化,他獨創太陰教,心底卻是熱衷利祿,老夫曾送他八字考語‘不擇手段,陰險無恥’!他跟趙祥鶴一南一北,各有無恥之處,倒是相映成趣!”卓南雁頭回聽人說起這喬抱樸,不想竟是如此樣人,不由暗自苦笑。
“老夫看不透的那人麼,便是明教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了!”羅雪亭眼望卓南雁斟滿的第二杯酒,沉聲歎道,“這人文韜武略,絲毫不在劍狂卓藏鋒之下,但行事乖僻,處處讓人難以常理揣度。聽說此人隱忍多年,磨礪魔功,我看此人志向不小,只怕他日倒是一大禍患!”張口一吸,烈酒如泉,筆直射入了他的口中。卓南雁暗自點頭:“林逸煙心懷叵測,羅堂主竟也隱隱看了出來!”
“說到老夫第一個佩服之人——”羅雪亭說著故意將聲音拉長,緩緩道,“便是風云八修之首的‘禪聖’大慧禪師。這老和尚禪功深湛,雖是閑云野鶴,卻力倡‘忠義之心’,自言‘愛君憂國之心與忠義士大夫一般無二’!”張浚也是連連點頭:“老夫曾與大慧禪師有過數面之緣,據說當年他因力抗秦檜而被奸相遠貶梅州,卻有數千徒眾甘願隨他遠赴蠻荒之地。若無光風霽月的深厚學養,又怎能如此?”
卓南雁聽得了“大慧禪師”這四個字,眼前倏地閃過一個氣韻高古、面色慈和的老僧的影像,這影像極其怪異卻又極其清晰。他不由眉頭鎖起,暗道:“怪了,為何會有這樣真的怪影,難道我見過這老和尚?”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節:躍馬燕京 助劍娉婷
辛棄疾道:“大慧禪師名冠天下,自然值得佩服!羅堂主另一個佩服之人,想必便是會盟天下英豪的劍狂卓藏鋒了?”羅雪亭卻緩緩搖頭,虎目在卓南雁臉上一掃而過,歎道:“卓藏鋒俠肝義但,舉世少有,可惜空懷熱血,謀略不足,致為奸人所乘,數載大業廢于一旦。說起老夫這位摯友,只堪浩歎長哭,卻不為老夫佩服!”
卓南雁暗道:“嘿嘿,當年父親以一人之力,會盟天下武林英豪,這等膽魄襟懷,便連師父都佩服得緊。可羅堂主卻只當父親是他的摯友,不是他佩服之人。”心內五味雜陳,竟忘了給羅雪亭倒酒。方殘歌默然接過酒壺,給羅雪亭倒上了第三杯酒。
“讓老夫佩服的第二個人麼,”羅雪亭冷湫湫的眼神仍罩在卓南雁的身上,淡淡道,“乃是大金龍驤樓主‘滄海龍騰’完顏亨!”
眾人聽了都是一驚,辛棄疾不禁笑道:“羅堂主這一句最是驚世駭俗,大宋雄獅堂與金國龍驤樓不共戴天,怎地堂主卻還佩服他完顏亨?”羅雪亭道:“當年老夫曾跟完顏亨激戰了整整一晚,險些死在他手中,至今回思,仍覺他那武功渾然天成,毫無破綻。況且這兩年來,聽說金主完顏亮對完顏亨時信時疑,而龍驤樓在內憂外困之下,依舊為武林之中的第一大勢力。此人機謀心思,都不作當世第二人想,雖然是老夫的死敵,卻也不能讓老夫不佩服。”
眾人心中不約而同地均想:“一場激戰,竟能讓仇敵由衷佩服。這‘滄海龍騰’完顏亨不知是何等樣人!”卓南雁凝神沉思片刻,忍不住道:“羅堂主,若是我練到寓至剛于至柔的境界,再跟那完顏亨動手,有幾分勝算?”
“一分也沒有!”羅雪亭神色倏地冷得駭人,森然道,“你爹媽生你,易懷秋養你,施屠龍教你,可都好不容易,老夫可不願你白白地送上一條小命!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跟完顏亨動手,知道麼!”卓南雁臉上肌肉一跳,羅雪亭已將那杯烈酒揚手傾入喉中,昂然道:“遲早有一日,老夫自會跟龍驤樓主再斗上一回!”卓南雁目光乍閃,道:“堂主竟要再戰完顏亨!何時?”
“不會太久,”羅雪亭凝望天際,道,“老夫便會親赴燕京尋他!”他心神縱放,眼中精氣如電,目光似要穿破滾動的濃云,天地之間,立時生出一種奇異的感應。本來云氣四合的天宇,卻忽有一縷金子樣的日光穿云而出。卓南雁心中一驚:“師父常說,武功修到極處,能練到‘天人相應’的絕頂境界,難道羅堂主已涉足這等奇奧境界了麼?”
久久不語的張浚忽道:“你這老猢猻素來行事謹慎,謀定後動。這一回卻要遠赴燕京決戰完顏亨,難道已找到了擊敗完顏亨的妙法?”
“謹慎的人也有行險的時候!”羅雪亭眼中灼灼放光,卻沒有說出他為何要行險去挑戰完顏亨,只是喃喃低語道,“十六年啦,老夫盼這一戰,已經盼了十六年啦!若能與完顏亨再盡興一戰,這樣的人生豈不才有些許興味!”卓南雁聽他語音雖低,卻有一股睥睨世間的凜凜豪氣,心中也是波濤起伏:這將是怎樣的一戰!仰起頭來,卻見頭頂云氣翻騰,天象怪異之極。
辛棄疾仰頭看著天際翻湧的古怪云彩,長聲笑道:“羅堂主這番縱酒論江湖,使晚生大開眼界!說起天下英雄,晚生卻也東施效顰一回,佩服二人,厭惡二人,看不透的卻也是一人!”先端起方殘歌倒滿的酒杯,仰頭飲了,才笑道,“晚生佩服的兩位英豪,便是宗澤老帥和岳少保!宗澤老帥年過古稀,兀自苦撐抗金危局,開德十三戰,連敗金兵,死前仍不忘激勵子弟殺過黃河。岳少保精忠報國,四次北伐,壯懷激烈,使金人有‘撼山易撼岳家軍難’之語。這兩大英雄,又怎能不使世人欽佩。”
眾人頻頻點頭之際,劉三寶叫道:“是,是,連那些小孩子都知道宗爺爺、岳爺爺了不起!”說這話,似乎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似的。辛棄疾已抓起酒壺,自己斟滿了第二杯酒,冷冷道:“晚生厭惡的兩人一個自然是秦檜,另一個卻是當今天子趙構!”
其時除了秦檜死黨,天下人都深厭秦檜,卓南雁等人聽他說起厭惡秦檜,那是一點不奇,但他說厭惡的第二人卻是號稱大宋的“中興之主”趙構,眾人全不由一愣。辛棄疾舉杯痛飲,沉聲道:“苟安求和,殘殺忠良,若無趙官家的鼎力相助,狗賊秦檜未必便敢如此肆無忌憚。”眾人心內都是沉甸甸的,悶頭凝思不語。
辛棄疾緩緩舉起第三杯酒,眼望張浚,道:“晚生看不透的那人,卻是德遠公!”眾人早知辛棄疾言辭犀利,哪知他竟會當面將鋒芒直指張浚。張浚那兩道長眉倏忽一揚,笑道:“幼安老弟怎地看不透我了,難道我也和那魔教教主林逸煙一般行事乖僻麼?”
辛棄疾目光卻毫不退讓,道:“當年德遠公數月之間平定苗劉之叛,隔江傳書一紙喝退兀術,都督大名,響傳天下!但都督當年措置不當,激起淮西兵變,使岳少保北伐的大好局勢毀于一旦。有志之士莫不扼腕歎息,晚生淺陋,自然看不透都督!”他語音極為平緩,說的這幾件事卻不啻平地驚雷,便連羅雪亭的臉上也不由微微變色。
辛棄疾所說的“平定苗劉之叛”和“隔江傳書喝退兀術”這兩件事,都是張浚生平的得意之事,但“淮西兵變”卻是張浚心底的大痛。
當時皇帝趙構對岳飛極為倚重,命岳飛去淮西行營接收左護軍五萬兵馬,甚至在手詔中寫明將全國大部分兵力交給岳飛“節制”。岳飛自然欣喜若狂,滿懷豪情地准備接收淮西兵馬,全力籌劃北伐大業。但在當時任右相兼都督的張浚看來,節制全國兵馬、揮師北伐的重任只有自己才名至實歸,便極力想把淮西五萬兵馬留給自己的都督府親自調度。在張浚的全力謀劃之下,趙構終于收回成命,派旁人接收淮西兵馬。但因所用的儒生官員難以服眾,竟激起了淮西兵變,五萬淮西兵馬一起投降了偽齊。
本來也是主戰派的張浚只因一時之妒,終于使岳飛全力籌劃的北伐大好局勢毀于一旦。自那之後,趙構便對岳飛等武將更加猜忌,岳飛也失去了統率各軍、全力北伐的大好形勢,只能率著本部岳家軍孤軍奮戰了。
眾人想不到辛棄疾耿介直率如此,誇贊了張浚生平得意之作後,又直揭他心頭的傷疤。卓南雁心頭更是若有所思:“早聽易伯伯說過,岳少保、張都督和老相李綱,都是朝中抗金的中流砥柱,但張浚都督先是排擠李綱,後又妒忌岳少保,怪不得抗金大業難以成就。”羅雪亭眼見張浚神色蒼冷,便干笑一聲,正要出言相勸。張浚已經冷著臉緩緩立起,眾人見這統率過千軍萬馬的老帥,臉色鐵一樣的黑著,心底都不覺蕩起一陣寒意。
“幼安老弟教訓得是!”張浚忽地哈哈大笑,起身在亭子里緩緩踱步,豪放的笑聲里分明裹著幾分蒼涼,“連老夫自己都有些看不透這個張浚都督,何況是天下之人!老子曰,自知者明,可老夫偏偏少了些自知之明!”辛棄疾見他出言自責,心下倒也有些歉然,忙也慨然立起,拱手道:“晚生只是想勸誡都督,只有戮力同心,才能北定中原!適才狂言冒犯,別無他意!”
張浚呼地攬住了辛棄疾的腕子,點頭道:“我張德遠素來不將旁人的話放在耳內,但幼安這句話說得甚好,戮力同心,北定中原!當年劍狂卓藏鋒創建四海歸心盟,實乃遠見卓識的第一等大事!我炎黃赤子若真能四海歸心,天下還有何事可患?”說著猛地頓住步子,如電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要想他日揮師北伐,這件大事仍舊要有人來做!”
卓南雁聽他說得“我炎黃赤子若真能四海歸心,天下還有何事可患?”這句話時,猛覺心底熱血翻湧,年少時在易懷秋跟前說過的話,倏地在腦中劃過,忍不住挺身道:“晚輩便是肝腦塗地,也要全力促成這樁大事,使天下豪傑四海歸心,橫掃幽燕!”羅雪亭眼神熠然一閃,濃眉掀動,慨然道:“好,劍狂雖去,其氣猶存!不錯,但能使四海雄豪齊心協力,必能使我中州重振雄風,橫掃幽燕指日可待!”
“四海歸心,橫掃幽燕,重振中州雄風!”張浚的老眼之中也是豪氣升騰,舉杯高叫,“大伙盡了此觴!”眾人均是意興橫飛,舉杯痛飲,熱辣辣的烈酒滾入腹中,心內更是熱血如沸。
竹亭縱酒盡興之後,羅雪亭單引著卓南雁來到一間密室。那文身的蔡師傅早在這里恭候多時了。原來羅雪亭見過卓南雁身上的明教火焰紋身,覺得這七瓣火焰太過惹眼,萬一在龍驤樓內給人窺見,卓南雁的行跡只怕立時便會泄露。他請了這蔡師傅來,就是要他給卓南雁身上再繡上一條青龍,將那明教火焰印記掩住。
卓南雁想不到羅雪亭如此心細,甚是歎服,當下老老實實地讓蔡師傅紋了身。其時宋人文身成風,江湖中人在身上刺龍繡虎,更是毫不稀奇。蔡師傅手藝精妙,卓南雁身上這青龍盤腰而起,繡得活靈活現,那明教火焰也給精心飾成了龍珠的光焰,半點也瞧不出來。
想到昨晚卓南雁在試劍金陵會上大展神通,羅雪亭生怕龍驤樓的耳目混入試劍會記住了他的容貌。這樣一個人忽然投奔龍驤樓,必會使得龍驤樓生疑,便與卓南雁定下了苦肉計,命卓南雁當晚拿了那辟魔劍悄然遁走,然後由羅雪亭傳書江南武林,便說有個叫“南雁”的,乃是盜劍之賊。
如此一來,卓南雁在江南沒有立錐之地,逃到金國,乃至投奔龍驤樓,便也順理成章。卓南雁聽得羅雪亭說了這主意之後,才知羅雪亭當初忽然向自己開口索劍,原來用意深遠,心中更是佩服。
當晚狂風大作,二人卻連夜深談。羅雪亭又將自己的寶馬火云驄贈了給他,笑道:“這匹寶馬神駿非凡,老夫也沒騎過幾次,一發送了你吧,盼你早去早歸!呵呵,左右也是盜,你盜劍之後,又盜了老夫這匹馬!南雁之名,該當轟傳天下了。”
臨別之際,卓南雁請他照顧自己的小弟劉三寶。羅雪亭點頭應允,笑道:“這孩子有骨氣,他父親也是俠義中人,老夫自會好好待他。”卓南雁感激不盡,自知無法跟劉三寶話別,便乘著夜深風疾,悄然北上。
秋風送爽,湛藍的天宇上一絲云兒也無,金國中都燕京遠郊外的驛道上一匹紅緞子般的駿馬四蹄如飛,濺起一串輕煙。馬上乘者正是卓南雁。
“龍驤樓只在中都,我不會告訴你它到底在何處!我只告訴你,你若連龍驤樓都尋不到,便干脆不必到那里去臥底,更不必去尋完顏亨!”想到羅雪亭臨別之際的話語,卓南雁不禁灑然一笑,“這怪老頭!”扭頭四顧,卻見驛道兩旁灰紫色的雜樹遠接天際,極目之處便是峰嵐起伏的遠山,北地之山粗獷蒼勁,雖給秋色染上了層層金黃絳紅的雜色,仍顯得雄渾陽剛。
正自馳目騁懷,忽聽身後馬蹄聲脆,兩匹快馬疾奔而來,這馬來得好快,轉瞬間便奔到他身後。馬上那人嫌他擋路,揮鞭便向他肩頭抽來,喝道:“賊小子,讓開!”卓南雁長眉一挑,正待發作,忽然想起羅雪亭說過讓自己收斂行跡的話,便將身子微側,讓過來勁,這鞭卻輕輕掃到背上。
馬匹交錯之際,卓南雁瞧這二人身著絆色花襕,衣服窄瘦,打扮不金不宋。那揮鞭之人卻是個面若淡金的中年漢子,忽地扭頭瞥見卓南雁騎著的那匹火云驄,不由笑道:“賊小子,馬不錯!可惜了,若到那騰云社中賽馬……”說的女真話口齒不清,狂笑聲中,兩匹馬已經絕塵而去。卓南雁聽得“騰云社”三字,心中一動:“羅堂主曾說過,金人好騎射,中都好騎射的世家官宦子弟曾結有騰云社,難道他們今日這騰云社正要賽馬麼?”
再過片刻,只聽蹄聲響亮,身後又奔過去四五匹馬,卓南雁見那幾人衣裳鮮亮,馬匹駿逸,顯是世家公子,心中微覺好奇,縱馬不緊不慢地跟上。
遙遙地卻聽前面乘者中有人笑道:“聽說今日騰云社主孫三胖子邀來了‘紫仙娥’,也不知是真是假!”另一人笑道:“我說毓慶兄往日只好吟風弄月,今兒怎地來這騰云社跑馬湊趣呢,原來是想瞧那‘紫仙娥’來著!”那毓慶兄笑道:“彼此彼此!你陳五哥何嘗不是這個心思!早聽說這半年京師中忽然冒出一位紫仙娥,不知是哪家貴胄之女,騎術無雙,天生麗質。我柳毓慶文武雙全,騎射功夫更是深藏不露,今日正好當著美人的面大展神通!”又一人打趣道:“呵呵,聽說紫仙娥豔絕天下,任誰見她一面,都會魂不守舍!毓慶兄尚未娶妻,看了不打緊。五嫂卻是個母老虎,見陳五哥終日失魂落魄,少不得大作河東獅吼!”眾人齊聲大笑,打馬如飛而去。
卓南雁心中猛然一動:“騰云社彙集中都富家子弟,說不得便會有龍驤樓的消息!”催動火云驄,遠遠綴著那幾人向前趕去。奔出里許,只見那陳五哥幾人在驛道上繞個彎子,跟守在道旁的幾個青衣小厮打個招呼,直馳入一處山坳之中。卓南雁催馬跟上,才馳到山坳口,忽見那幾個青衣仆從飛身縱出,叫道:“站住,騰云社諸位大爺在前面賽馬比試,閑雜人等……”卓南雁不待他說完,早已躍馬而過。
轉過谷口,卻見眼前豁然開朗,遠處滿山都是松、柏、柳、楊各色雜木,群山環抱之中卻有一條小溪蜿蜒遠去,直流入蒼山深處,溪畔都是大片空曠平地。平地近處卻是一座以裸木草草搭就的彩門,門頂匾額上紅锃锃地寫著“騰云”二字,門柱上垂著大紅綢子,在金風里颯颯飄舞,數十位錦衣後生正倚馬門下。
卓南雁縱馬跨過彩門,悄然遛到陳五哥、柳毓慶幾人身後,游目四顧,卻見這些人個個鮮衣寶馬,更有人帶來了不少小厮,前呼後擁,好不氣派。
眾人縱聲談笑,卻又不時昂頭張望,顯是正等著什麼貴客。忽聽一聲駿馬嘶鳴,一個輕袍緩帶的白衣公子躍馬而出,縱聲笑道:“三胖兄,你不是說約了紫仙娥麼,怎地這時還芳蹤不現?”眾人聽他尊稱那騰云社主孫三胖子作“三胖兄”,齊聲哄笑,不少人跟著叫嚷“三胖子,你這厮要敢扯謊,小心蕭公子活剝了你的皮!”“孫三胖子必是驢尿喝得多了,醉酒胡言,將大伙都誆了來!”
人叢中竄出一匹青驄馬,馬上一個圓滾滾的中年漢子抹著汗干笑起來:“姓孫的還想在大金國混下去,怎敢拿各位大爺開心?若是紫仙娥不到,各位爺每個撒泡尿,姓孫的全喝下去如何?”眾人大笑聲中,卓南雁聽那陳五哥低聲笑道:“毓慶兄,瞧見沒,今日連鼎鼎大名的蕭公子也到了。人家可是蕭相國之子,若是來一曲鳳求凰,這紫仙娥可就沒你的份兒啦!”那柳毓慶嘻嘻笑道:“在下還有些自知之明,聽說人家紫仙娥眼高于頂,柳某若能一睹芳顏,那便是三生修來的造化了!”
卓南雁心中一凜,凝神瞧那蕭公子目**光,暗道:“聽羅堂主說,當今的大金宰輔蕭裕因當初擁戴完顏亮篡位有功,最得完顏亮寵信,在金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不到他兒子卻是個內功不俗的高手!”
忽聽攀到彩門上瞭遠的那仆役長聲叫道:“來了,紫仙娥來啦!”立時群豪翹首,眾馬輕嘶,溪畔上便湧起一陣騷動。
卓南雁扭過頭,便見彩門外馳來兩匹快馬,當先一匹烏騅馬上坐著個寬肩鐵背的魁梧大漢,赤紅面皮,濃眉虎目,身著鐵色長袍。這漢子本是個氣勢奪人的豪士,但眾人數十道目光卻齊齊定在了他身後那女郎身上。
那女郎身著紫色羅裙,帷帽上垂著一蓬淡紫輕紗,遮住了容顏,耀目的秋日當頭照下,她渾身上下似是散著一層淡紫色的珠光。雖然玉面半遮,但襟袍下的嬌軀秾纖合度,紫袂飛揚,長發輕舞,一股絕代風姿便隨著那匹追風紫的縱蹄疾奔飄散開來。諸多貴胄公子登時瞧得目瞪口呆,本來還亂糟糟的溪畔忽然間全靜了下來,一時間只有群馬不安的低嘶聲。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12:22
卓南雁見那女郎所騎的駿馬全身紫毫,四腿異常修長,背脊微向上弓起,又見那女郎氣度超俗,也不由暗自點頭:“果然是美人良馬,相得益彰!”便在此時,忽聽身側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那雌兒可來了!”聲音極低極沉,若不是卓南雁內功精深,也絕難聽到。
聽得這聲音滿蘊殺氣,卓南雁心底微震,眼角余光立時掃到身後有兩個淡淡的影子,跟著又一人低低道:“緩著點,還是等賽馬時再說!”卓南雁裝作四顧張望,瞧見那兩人似是身著褐袍,再想瞧得清楚些,那人影晃了晃便紮到人群中不見了蹤跡。他心下一驚:“這兩人聽來似要為難這女子,瞧他們神出鬼沒,莫非是龍驤樓的高手?”
這時候那女郎已馳過彩門,白若玉琢的柔荑猛一收缰,那追風紫揚頸長嘶,四蹄潑刺刺地登時頓住。場中全是馭馬高手,眼見她在疾奔之中一收即停,忍不住齊聲喝彩。孫三胖子縱馬奔過去,揚著汗津津一張胖臉,笑道:“姑奶奶再不來,小的可就要給各位爺活剝了皮啦!”那女郎格格嬌笑:“誰不知道你孫三胖子皮糙肉厚,再剝下幾層皮去,也還是三胖子!”聲若珠滾銀盤般清脆悅耳,人人聽了心中均是一蕩。
忽聽得有人長嘯一聲:“仙女小姐姐,你除下蓋頭,本王瞧瞧嘴臉!”一匹黃驃瘦馬揚蹄躍出,馬上乘者卻正是先前在道上揚鞭抽打卓南雁的那黃臉大漢。卓南雁聽他言辭生拗,在“仙女”後加上“小姐姐”三字,又將“容貌”說成“嘴臉”,不由嗤的一笑。
身旁那柳毓慶擰眉道:“這蠻子是誰,說話如此無禮!”陳五哥卻笑道:“哈,這位是西夏國來的王子,年紀都有四十了吧,總愛自稱小王子,人家背地里都叫他老王子!家父去他府上拜謁過幾次,老王子出手倒極是闊綽!”
紫仙娥聽那老王子言語無禮,也不著惱,嬌聲笑道:“王子老弟弟,你褪了皮毛,我來稱稱斤兩!”西夏老王子眉毛聳動,疑惑道:“我又不是豬玀,稱斤兩做什麼!”眾人聽這女郎尋這魯莽王子開心,一起湊趣大笑。
驀地有人長聲笑道:“紫仙娥,別來無恙!”卻是那蕭公子騎著那匹雪色白龍馬緩騎而出,金風秋陽下只見他白馬白袍,說不出的意態閑雅。紫仙娥隱在輕紗後的明眸一轉,笑道:“你又來了!”眾人聽他二人對答,似是早就相識,不由一陣竊竊私語。
蕭公子甚是得意,朗聲道:“上一回姑娘來去匆匆,蕭長青未睹芳顏,抱憾至今!不知今日能否有緣,一瞻仙容!”這話倒是說到眾人心內去了,一時間附和之聲此起彼伏。
紫仙娥嫣然一笑,轉頭對孫三胖子道:“你跟他們說!”孫三胖子呵呵一笑,腆起肚子叫道:“姑娘說了,誰要想見見她那絕世姿容,先要勝過她這匹大宛名駒追風紫!”蕭公子雙掌一擊,道:“好,便這麼著!今日騰云社中的朋友,誰不想跟姑娘比比騎術!咱們這就比試麼?”
諸公子轟然叫好,霎時間群馬嘶鳴,躍躍欲試,溪畔喧聲四起。紫仙娥卻嗤嗤笑道:“幾十號人一通亂跑,那不成了牧馬放羊了麼!咱們先比射柳,得中的才能賽馬!”聲音清朗,雜在嘈雜的人喊馬嘶之中絲毫不亂,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各人耳中。卓南雁心中一凜:“她年紀輕輕,內功修為倒也不俗!”
眾人聽了先是一愣,卻有十幾個公子哥叫道:“不成,公子爺只好騎馬,今日又不是五月五端午節,射柳做什麼!”卓南雁知道,金人素有在端午節時射柳之風,那是在飛奔的快馬上以羽箭飛射柳枝,聽說這風俗是來源于遼國舊俗,雖為游藝,卻需射術精良。這十幾人想必射技不精,才出言反對。
紫仙娥笑道:“騎射功夫為我大金立國之本,只會騎馬不會射箭的,便如少了一只胳膊!哪個自認是射術不精的膏粱子弟,便請退出!”眾人聽了她這清清朗朗的一句話,登時閉了口。絕色當前,一眾心高氣傲的公子哥誰肯自認是不學無術的膏粱子弟?
山腳旁有現成的老柳,孫三胖子早為眾人備好了弓箭家伙,手下仆從一起忙碌,折了數十根柳枝插作兩行。每條柳枝三四尺長,都有數寸削去了樹皮,露出一段白白的杆子,再系上以作辨認的各色帕子。
照著射柳的規矩,射斷白色柳干後,還要飛馬接得斷柳在手者為勝,射斷柳枝卻不能接到手中者為次,而射中柳枝削白處卻未斷柳者與未射中者一樣均為負。眾人均知這射柳講究騎術、射術皆精,更要眼明手快。眼見近前長桌上擺滿了大小各式弓箭,遠處那五顏六色的彩帕隨風招搖,一群公子哥心中惴惴,誰也不肯貿然上前。
孫三胖子哈哈大笑:“各位爺都不肯賞臉,我孫胖子就先獻個丑!”拍馬而出,自長桌上拾起一把長弓。
青驄馬在桌前曠地上打個盤旋,忽然越奔越疾。孫三胖子彎弓搭箭,猛然一箭飛出,正中一根柳枝的白條上。那柳枝立時斷開,上半截疾向空中飛去,孫三胖子快馬趕去,反手疾撈,卻還是慢了半分。柳枝只在他手指上一觸,又跳了出去,在眾人疾呼聲中,遠遠墜在地上。
孫三胖子舔著臉笑道:“這叫拋磚引玉,好歹也算不辱使命,老少爺們若是看得起姓孫的,就給鼓兩下巴掌!”他人緣倒是極好,話音剛落,一群浮浪子弟早就大笑鼓掌。
柳毓慶笑道:“看不出孫三胖子還真有兩手!”陳五哥道:“這家伙在大金國開了馬場、酒樓、當鋪好幾處,他做這騰云社的干出錢不管事的傻東家,還不是為了籠絡蕭公子那些貴公子給他辦事!呵呵,聽說這老家伙年輕時做過山賊,他那功夫,還存著不少呐!”卓南雁暗自點頭:“這孫三胖子嘻嘻哈哈,但目亮臂穩,其實倒是個深藏不露的好手!”
紫仙娥嬌聲笑道:“好啊,孫三胖子沒接住柳枝,只算湊湊合合,念你勇氣可嘉,待會賽馬便算你一個。往後接不住柳枝的,便不得賽馬啦!”一眾子弟爆起亂糟糟一通嚷,齊聲埋怨讓三胖子搶了便宜去。紫仙娥轉頭對身旁那赤臉漢子道:“黎獲,你過去玩玩,可不要丟了我的臉!”
那赤臉漢子黎獲低應一聲,飛馬掠出。適才他駐馬立在紫仙娥身後時,斂氣低眉,十足的一副仆役模樣,這時越眾而出,馬若蛟龍,人如猛虎,立時就有一股逼人的豪氣散發出來。卓南雁看了,暗自喝了聲彩:“這樣一個英雄人物,卻給紫仙娥作貼身仆役,不知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只見黎獲拈弓策馬,黑馬玄衣如一團烏云般疾掠而來,猛然間揚手一箭,將一根柳枝自削白處射作兩段。這大漢顯是此中行家里手,不待柳枝落地,已快若流星般馳來,反手便將柳枝抓在手中。
陣陣采聲中,烏騅馬打個盤旋,已馳到紫仙娥身後,黎獲面色也霎間回複凝定,仍在她身後不聲不響地立住。紫仙娥伸出白玉般的柔荑拍了拍黎獲的肩頭,向眾人笑道:“看到沒有,這樣的神箭功夫,才叫射柳!”
眾人又驚又慕。頃刻間四五匹馬爭先恐後地奔出,但依次射來,卻不是放了空箭,就是沒有射到柳枝的白干上,眾人哄笑不斷,那幾人只得失魂落魄地縱馬奔回。
“蕭某獻丑一二!”蕭長青長笑聲中,乘白龍馬飛奔而出,忽然使個蹬里藏身,一箭又准又穩地便將白枝射斷,跟著拍馬如飛趕到。但他施展這蹬里藏身頗費功夫,白龍馬還是慢了半籌,眼看那半截柳枝便要落地,蕭長青單手扣住缰繩,身子疾搶,大袖一拂,長長的衣袖飛云卷雨般疾飛出去,輕輕巧巧地便將那柳枝卷到了手中。眾人彩聲如雷,蕭長青將柳枝沖著紫仙娥輕輕搖晃,翩然縱馬馳回。
人叢中忽然響起一聲斷喝:“稀松平常,也不嫌丟人現眼!”一匹紅鬃馬飛躍過來,馬上是個俊眉朗目的藍衫公子,縱馬在柳枝前連著打了兩個盤旋,驀地一箭射去,那柳枝自削白處忽然裂開飛出。本來旁人射斷後的柳枝都是又疾又快地向前平平飛出,但也不知他使得什麼怪異勁道,那上半截竟高高向上飛起。藍衫公子縱馬過去,在馬上好整以暇地翻個筋斗,穩穩接住了柳枝。
眾人喝彩聲中,陳五哥贊道:“好啊,張尚書家的三公子張汝能,在京師專跟蕭長青作對的,果然有些手段!”卓南雁也暗自點頭:“這張公子手上功夫拿捏精巧,沒有數載暗器功夫,絕無法施展這等怪異勁道。”
過不多時,又有十幾人依次射過,卻只有那西夏老王子勉力過關,余下的盡皆失手。這時候該射的都已出場射過,余下射術不精的,也不敢出來獻丑。紫仙娥卻才姍姍上場,追風紫在場上炸尾揚鬃地轉了一圈,忽然筆直竄出。
驀地紫仙娥一聲嬌叱,玉手輕揚,箭發流星,嗖嗖兩響,竟是連環雙箭。兩根挨得好近的柳枝應聲齊折,追風紫已如紫電一般馳到,紫仙娥玉手疾揮,已攬住一根柳枝,但另一根離著稍遠,堪堪便要落地。她卻將手中長長的柳枝揮出去,在那根飛墜的枝上一搭,登時挑得那白枝再度飛起。紫仙娥纖腰疾探,兩根春蔥玉指已穩穩夾住了第二根柳枝。
眾人愣了一愣,隨即才響起來震天價彩聲。卓南雁也不禁暗自叫好:“連金國女子的騎射功夫都如此了得,怪不得金兵驍勇善戰!”忽然目光一掃,瞧見小溪遠側的密林中兩個褐色人影探頭張望,隨即倏忽而逝。他的一顆心立時緊了緊。
紫仙娥飛馬旋了個圈子,將兩根柳枝棄在地上,傲然道:“哪位公子再來?”眾人見了她這神技,氣為之奪,再也沒人敢吱聲。靜了一靜,驀地人叢中騰起沉冷的一喝:“我來!”聲若金石交擊。眾人一驚回首,卻見一個青衫少年怒馬而出。
卓南雁低喝之後,猛然拍馬,火云驄長嘶聲中,忽然騰空而起,自長桌上躍過。卓南雁半空之中長袖一卷,已自擺滿弓箭的長桌上帶起一支長箭,穩穩擎在手中。火云驄剛一落地,他已將長箭以甩手箭的暗器手法電般拋出,一根柳枝立時自削白處折斷,那長箭卻余勢不消,又將後面一根柳枝射斷。
火云驄四蹄騰空,呼呼兩躍,已躍到柳枝近前,卓南雁低嘯聲中,鐵掌自長袖中飛探而出,凌空疾抓,已將那兩根斷枝攥在了掌中。原來他自知往日少習弓箭,這時只得以暗器手法拋箭斷柳,而這凌空一探一抓,施展的卻是擒龍手的上乘內功。眾人遠遠瞧著,全沒瞧清端倪,只是覺著神乎其技,忍不住縱聲喝彩。
“不成,”西夏老王子忽然大叫起來,“這人沒用弓,亂八七糟,十塌糊塗!”一群公子哥聽他將亂七八糟說成亂八七糟之後,又迸出個十塌糊塗,笑得跌作一團。紫仙娥強忍住笑,向老王子道:“這手功夫你會麼?”老王子搖頭道:“不會!”紫仙娥笑道:“我也不會,那就該讓人家過來比比,”說著螓首一轉,熠熠明眸隔著輕紗直向卓南雁射來,“何況,我也很想瞧瞧,他那匹棗紅馬,到底有多神駿?”
孫三胖子忽然縱馬轉到卓南雁身前,眯起眼笑道:“騰云社里的人,都是我老孫的朋友!只是我瞧老兄卻眼生得緊!”卓南雁淡淡道:“過路客商,湊湊熱鬧!”孫三胖子只覺他那雙目湛然如電,心中微慌,哈哈笑道:“好,好!既然姑娘發話,就讓這位兄弟過來比試吧!”卓南雁哼了一聲,卻轉眸向紫仙娥望去。紫仙娥也正望著他,瞥見他那幽深如海般的漆黑雙眸,不知怎地竟是芳心微顫,慌忙別過頭去。
“擂鼓!”孫三胖子猛然提氣大喝。早有青衣小厮將兩面大鼓擺好,八個赤膊大漢奮臂揮捶,擂得轟轟作響。震天價的鼓聲中,七匹名駒駿馬在溪畔一字排開。天空一碧如洗,溪光山色,相映溢彩。那小溪盡頭,卻有一條拖著彩帶的繡球高高地系在一根光禿禿直挺挺的圓木上。先奪了繡球之人,便是今日的魁首,非但在騰云社內傲視群豪,更能有緣一覽紫仙娥的絕世芳顏。
卓南雁神色淡定地騎馬立在最邊上,側頭張望,卻見紫仙娥騎著追風紫居中而立,那身衣裙映著明媚的秋日,閃著一層動人的紫色光暈。蕭長青和那張汝能一跨白龍馬,一乘紅鬃馬,賭氣似地分列在她左右。西夏老王子緊緊挽著黃驃馬的缰繩,立在蕭長青身側,全神貫注,滿面凝重。倒是孫三胖子不改嬉皮笑臉的神色,騎著青驄馬立于張汝能旁邊,一臉悠然,似是來春日踏青。黎獲的臉也是緊繃繃的,烏騅馬緊緊挨在紫仙娥的馬後,滿目戒備之色。
一溜白煙騰起,那根爆竹砰然炸響。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七匹駿馬終于揚蹄奔出。那八個赤膊漢子更是拼命擂起鼓來,一時密集的鼓聲驚天動地,震得眾人耳膜欲裂。
縱馬當先的竟是西夏老王子!人們常說西夏黨項人是生在馬上的一群人,這嗜馬成癖的老王子果然馬性嫻熟,在爆竹炸響的一刻,低伏的身子在鞍前輕輕一觸,那菊花瘦馬登時猶如離弦之箭般地縱出,一下子竟搶出旁馬半丈之先。
緊隨其後的卻是白衣公子蕭長青,然後才是紫仙娥。但紫仙娥卻似不急,隔著輕紗的美目,眨也不眨地遙望前方,她對自己的追風紫有足夠的信心。果然再奔片刻,追風紫便趕過了蕭長青的白龍馬,跟著又追上了老王子的那匹菊花黃。原來這深山溪畔不似草原那樣平坦,看上去一馬平川,但踩上去卻全是碎石亂沙。在草原上驅馳慣了的老王子顯是極不適應這樣堅硬顛簸的土地,任是他如何呼喝叫罵,菊花黃還是給追風紫一點一點地超了過去。
猛然間,那張汝能提氣大喝,身子凌空前竄。他身下的那匹紅鬃烈馬在主人騰空而起的一瞬,也飛身縱起。馬背無人,紅鬃馬這一躍便驚人的遠,在眾人驚呼聲中,張汝能驀然一沉,穩穩騎在馬上。雖只一竄,紅鬃馬已堪堪追上了蕭長青。
便在此時,緊隨張汝能身後的孫三胖子猛一揮鞭,啪的一聲,長長的鞭子靈蛇般飛起,忽然纏住了張汝能紅鬃馬的馬尾。張汝能回頭怒喝:“三胖子,你作什麼?”孫三胖子叫道:“哎喲,對不住!”慌亂中猛一收鞭,卻將紅鬃馬的馬尾拽得筆直,那馬痛嘶一聲,二人一起慢了下來。孫三胖子連叫“該死”,急抖了幾下腕子,好歹松開了馬尾。卻聽蹄聲響亮,一黑一紅兩匹馬已如潑風般急沖過去,正是黎獲和卓南雁躍馬超過了兩人。
卓南雁開始本不想定要躍馬奪魁,但眼見那幾人各自奮勇爭先,不由心底也騰起一股豪氣,猛然雙腿輕磕馬腹,火云驄怒嘶一聲,棕紅的馬尾翹得筆直,快若疾風般地呼呼幾躍,便堪堪超過了老王子。老王子連連被人超過,跋扈的脾氣登時發作,大罵聲中,揮鞭便向卓南雁臉上抽下。卓南雁覺著他馬鞭上夾著呼呼風聲,疾將大袖一揮,剛猛的勁氣迸出,將長鞭遠遠蕩開。
驀覺身側黑影閃動,黎獲騎著烏騅馬疾沖而到,揮起馬鞭直向卓南雁身上套來。旁人的馬鞭不過尺長,他這鞭子展開,竟有七尺長短。長鞭抖動,有若烏龍盤旋。眼見這一鞭矯夭不測,卓南雁不由雙眉一挑,忽然抬頭撞見了黎獲那凜凜戒備的眼神,心下登時了然:“他是那紫仙娥的護衛,眼見我來曆不明,怕我要對那女孩不利,這才出手阻我!嘿嘿,要出手加害紫仙娥的,卻是另有旁人!”想到那心毒手辣的龍驤武士或許正伏在前面的小溪盡頭,心中一緊,忽然左掌探出,又疾又准地將那靈蛇般扭動的長鞭抓住,跟著反手一帶,登時將黎獲的長鞭和老王子自右側抽來的馬鞭卷在一處。
這一抓一帶,奇快無比,老王子只覺眼前一花,黎獲那長鞭已蛇一樣纏住了自己的馬鞭。兩人糾纏一處,急切間竟是越拉越緊。忽聽砰的一聲,黎獲的長鞭竟然斷作兩截,老王子的馬鞭也給拽得脫手飛出。老王子立時怒發如狂,一串西夏番語連珠價迸出。
旁觀眾人看得心悸神馳,一起鼓噪著又叫又跳,霎時叫聲、罵聲和鼓聲交織一處,緊得讓人的心都似要跳出胸口來。卓南雁拼力打馬,有若一團飛竄的火焰,呼呼幾竄,已堪堪跟蕭長青並駕齊驅。二人忍不住對望一眼,忽然齊齊揮鞭策馬,兩匹馬劃出一白一紅兩道光影,奮力奔去。
那小溪盡頭近在眼前,那根削去枝干的挺直圓木顯得異常突兀,那系在圓木上隨風飄舞的繡球映著日光,愈發紅得刺目!三騎馬潑風般沖去,但還是追風紫快出半個馬身,紫仙娥甩出一串銀鈴般的脆笑,纖手輕揚,便向那繡球抓去。
便在這時,忽聽嗖嗖銳響,十幾把短刀驀地自密林中激射而出,直向三人身上射來。那白龍馬跑得離密林最近,蕭長青猝不及防,給兩柄飛刀射中馬頭,大叫聲中,連人帶馬一起栽倒。
紫仙娥的嬌笑也在霎息間換成驚呼,玉手疾揮,掌風激蕩,將兩柄飛刀震得歪了。但卻有三柄飛刀射得又低又急,追風紫的頸下立時給飛刀掃中,長聲驚嘶,人立而起。紫仙娥眼見愛馬中刀,心底又驚又痛,怒叱聲中,嬌軀翩然躍起,臨危急變,身法兀自曼妙無比。
密林中卻又有四柄飛刀連環射出,全向她雙腿射去。這刀射得歹毒無比,貼地掠來,正是紫仙娥掌力難及之處,而她身在空中,將落未落,又全無借力之處。在她身後的黎獲瞧得目眦盡裂。偏偏他離著紫仙娥尚有數丈之遠,明知無用,仍是怒吼如雷,拼力搶來。
猛然間只聽得有人長聲清嘯,青衫閃動之間,卓南雁已自馬上飛身躍起,快如烏龍穿云,半空之中鐵掌疾探,已挽住了紫仙娥的玉臂。紫仙娥只覺一股大力在臂上一挑,整個人便又借勢躍起,百忙之中扭頭一瞧,才見出手相助的正是那騎火云驄的黑衣少年。
忽聽得呼啦一聲,數張大網鋪天蓋地般當頭罩下。“龍驤樓的手段好不歹毒!”卓南雁心念電閃,驚怒交集之下,急吸了一口真氣,將自身勁力提到十成,左臂攬住紫仙娥的纖腰,使招“乘月返真”,兩人雙龍出海般地又再竄起,自當頭罩來的大網底下硬生生竄了出去。
身在半空,卻聽身後響起數聲喝罵,那張汝能和西夏老王子都給巨網罩住,連人帶馬地滾落在地。跟著又有數張大網連環罩來,蕭長青正被馬壓住,孫三胖子身法笨拙,先後都給大網罩住。只有黎獲自烏騅馬上奮身躍起,半空之中提氣急轉,避開了一張大網,向紫仙娥這邊猛撲過來。
林中伏擊的顯是暗器高手,怪笑聲中,飛刀、袖箭、鐵蒺藜密雨般地射來,分成上中下三路,將卓南雁和紫仙娥的身形盡數罩住。卓南雁那一急掠已經拼盡全力,眼見數十件暗器襲來,急將右掌探出,攀住了那根掛繡球的圓木,“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高妙身法已宛然施出。兩人繞著那圓木翩然轉了半圈,十余件暗器便貼著身掠過,刷刷地勁射入地。
疾轉之中,卓南雁猛地傾身,不由咦了一聲。原來勁風鼓蕩之下,紫仙娥面上的輕紗忽然破開,紗後的這張臉嫩如凝脂,櫻唇紅破,明眸溢彩,竟是容色絕豔,跟林霜月的清麗如仙相比,卻另有一股熱豔灼人的嫵媚。
當此之時,紫仙娥也在看他。這是怎樣的一張俊逸不凡的臉孔,挺秀的眉,高傲的鼻,而那雙深湛如海的漆黑雙眸更讓她芳心發顫。饒是卓南雁被羅雪亭稱為心如鐵石,乍然這樣近、這樣真地撞見這凝視自己的脈脈秋波,一顆心也不禁怦然微顫。
如雨暗器呼嘯著擦身而過,卓南雁的肩頭、後背上的衣衫已被暗器割裂數處。兩人一青一紫的兩道身影卻緊貼一處,繞柱飛轉,猶如青鸞紫鳳,比翼齊飛,那情形萬分驚險,卻又萬分綺麗。
繞著那圓柱轉了兩圈,兩個人的身形已然落地。卓南雁立時放開了攬在她纖腰上的手臂,卻見紫仙娥在帽上輕紗重又垂下的一瞬,仍舊向他投來驚鴻一瞥,隨即才將俏臉轉開。猛然間人影閃動,四五個蒙著臉的灰衣漢子已經手揮長刀,疾向紫仙娥撲來。
“果然是龍驤武士!”卓南雁一眼打見那灰蒙蒙的衣衫,眼前立時閃過風雷堡的烈火灰衣,正待上前出手相助。那皂袍大漢黎獲已然飛身躍到,大喝聲中,鐵掌凌空拍下,正掃在當先那禿頭漢子肩頭,震得他翻身栽倒。但這禿頭漢子在地上只一滾,隨即虎吼連連,又再撲上。
黎獲自度這一掌開碑裂石,但那漢子居然硬抗下來,心下微驚。他目光一掃,卻見紫仙娥已被三個灰袍客緊緊圍住,不敢戀戰,猛然塌身,使招“黑虎躍澗”疾向紫仙娥沖去。身子才動,忽覺勁風颯颯,身後一柄長刀已然攻到,黎獲見那刀勢沉穩老辣,更覺駭異。與此同時,那禿頭漢子也已勢若瘋魔地撲了過來。
紫仙娥嬌叱聲中,已自腰間解下一條軟鞭。呼呼兩鞭,將兩把迎面劈到的長刀盡數蕩開。她偏好紫衣,這軟鞭卻也是紫色的,舞動之際,有若一條紫色靈蛇滿空飛騰,將那三人的長刀震得東倒西歪。卓南雁本待上前相助,但見她這一路奇門鞭法施展開來,忽急忽緩,剛柔並濟,有若天風吹云,氣象萬千,忍不住暗自喝了聲彩,不由站住了細瞧她那鞭法。
忽聽地上罵聲震天,卻是孫胖子、張汝能、蕭長青和老王子四人給大網纏住,這時忍不住齊聲叫罵。那怪網不知何物制成,越是掙紮,纏得越緊。蕭長青和張汝能還罷了,孫三胖子口不擇言,汙言穢語滾滾而作,老王子更是用西夏番語哇哇大罵。
那些灰袍漢子卻充耳不聞,只顧瘋了般死攻紫仙娥。卓南雁只覺那幾個漢子刀法雖不精奧,但卻有一股出奇的狠辣氣勢,而且拼殺之中,一言不發,更增詭異之氣。他心下疑惑更增:“這些龍驤武士這般狂攻,這紫仙娥卻能支撐得住,她到底是誰?為何也會招惹龍驤樓?”
騰云社中倒還有幾個喜好舞刀弄劍的公子哥,本待上前相助,但見那幾個灰衣漢子刀光霍霍,狀若癲狂,早嚇得呆若木雞。黎獲此次賽馬未攜兵刃,那把長鞭又早已折斷,空手連搶數次,都給那二人舍生忘死地緊緊攔住,驚怒之下,驀地提氣長嘯。嘯聲鼓蕩,遠遠傳了出去。
疾攻紫仙娥的人中忽有一人厲聲低喝:“他們要來幫手!擒不了活口,就宰了這妞兒!”這也是這群人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蒼老,卻是微帶魯音的中原話。隨著這低沉沙啞的厲喝,那幾人吼聲震天,刀法愈發緊了起來。
“你們是誰?”紫仙娥連問數聲,那幾人只是不答。紫仙娥忽然瞥見卓南雁在一旁凝立不動,心下著惱:“這家伙適才出手救我,這時怎地又袖手旁觀?”猛施一招“山寒水盡”,長鞭倏地筆直如劍地劈下,正中一個矮漢右臂。這一鞭勢道十足,抽得那矮漢長刀脫手飛出。那人卻是個狠主兒,怪叫連連,仍是奮不顧身地疾撲過來。紫仙娥眼見那人臉上僅露出來的雙目似欲噴火,瘋虎怒豹般撲來,心下登時怯了。那漢子雙掌疾翻,乘著她神氣稍餒之際,已將那紫鞭緊緊攥住。那老者看出便宜,怪叫聲中,揮刀便砍。
紫仙娥本想閃避,但害怕失了那條紫鞭,稍一猶豫,那刀在空中劃著駭人的電光,已然劈面而來。“快躲!”黎獲嘶聲急喝,忽然矮身,拼著背上給長刀掃中,猛然斜劃一掌,勢若風雷,圍攻他的兩個灰衣漢子的喉頭上同時多了一道血槽。
危急之間,卓南雁的身子霍然搶出,辟魔神劍連鞘揮出。那刀斬在劍鞘上,發出鏘然一響,震得那老者手臂酸麻。卓南雁一招遞出,心神早已籠罩全局,忽然反腿踢出。這一腳無聲無息,正中那矮漢胸口,踹得那人身子倒飛而出,半空中便已鮮血狂噴。
便在此時,忽聽遠處響起一聲清嘯,有若神龍游空,倏忽而至。卓南雁心中一沉:“這人是誰,內功如此精深?”黎獲卻面有喜色,驀地昂首長嘯。遠處那人也作嘯相應,那聲音片刻間就近了許多。
“小娘皮來了幫手!”那老者口中呵呵大叫,連環三刀,疾風掃落葉般狂攻而來,竟全是不顧生死地進手招數。卓南雁並不拔劍,劍鞘輕揮,便將這三刀盡數封住。
猛聽得遠處有人高叫一聲“好劍法!”山坳處已閃出四五個青衣漢子,當先一人文士打扮,長袍飛舞,鷹翻鶻落一般疾向這里掠來。聽聲音正是適才長嘯之人。“天候兄,”黎獲向那文士放聲大叫,“可不要放跑了這幾個惡賊!”適才他拼力斃敵,背上已受了刀傷。
另一個身子削瘦的刺客卻乘著卓南雁心神微分之機,猛然搶來,長刀飛刺紫仙娥的心口。卓南雁眼見這一刀辛毒狠辣,心底怒火陡起,辟魔神劍鏘然出鞘,精光迸發,立時將長刀削斷。他劍勢一經展開,便如長江大河,連綿不絕,忽然倒轉劍柄,以劍把拍中那漢子頸上天鼎穴。勁力到處,那漢子登時渾身酥麻,頹然倒地。卓南雁身子毫不停息,滴溜溜一個疾轉,長劍已指在那老者咽喉下。這一招聲東擊西,飄逸靈動,正是忘憂劍法中的精妙招數“對面千里”!
辟魔劍倒映日光,愈發森寒逼人。那老者全身僵住,泛著血絲的雙目死死瞪視卓南雁,驀地嘶聲低喝,猛然撲在劍上,一蓬鮮血自咽喉噗的竄出。那胸前中腿的矮漢子也搖晃著立起,哈哈狂笑,猛然一掌擊下,將被卓南雁點了穴的削瘦同伴打得七竅流血而亡,跟著翻轉手掌便向自己天靈蓋拍去。
“住手!”那青衣文士低喝聲中,疾搶而到,五指如電探出,已扣住了那漢子的手掌,喝道,“到底是何人指使你們前來行刺?”
“時運不濟,”那矮漢呵呵慘笑,聲音忽然含混不清,“你們一輩子休想知……”話未說完,口中已冒出汩汩鮮血。那文士大驚,五指疾揮,連點那人口邊的迎香、地倉二穴,但見那漢子嘴里鮮血狂噴,竟已咬舌而亡。自卓南雁出手,勝負之勢逆轉,到這三個刺客先後隕命,不過是片刻功夫的事情。這一戰曆時雖短,但慘烈血腥,卻著實讓人驚心動魄。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13:42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一節:傲骨芳心 鳳壇潛龍
那文士又驚又怒,身子疾晃,奔到被黎獲擊倒在地的那兩個漢子身邊,卻見二人咽喉上血肉模糊,顯見不能活了。那文士長歎兩聲,雙手在那幾張怪網上連抓連撕,將巨網扯破,放了蕭長青幾人出來。那怪網堅韌異常,適才蕭長青幾人拼力掙紮而不得出,這時卻給他順手撕開,如碎枯草。這下蕭長青、張汝能幾人均對他另眼相瞧。西夏老王子更是大聲贊道:“好小子,真好手段!”贊完之後,怒氣又生,跑到那幾具死尸前又踹又罵。
“黎獲無能,讓小姐受驚!”黎獲忽然給紫仙娥跪倒在地,滿面惶恐之色。孫三胖子也一瘸一拐地奔到近前,揮著巴掌狠抽自己的胖臉,道:“姓孫的該死該死!虧得姑娘無恙,不然就是將姓孫的這身肥肉千刀萬剮,也抵不得姑娘的一根頭發絲!”
紫仙娥卻定了定神,將玉手一揮,笑道:“我早說過,越是出生入死的事情,越是有趣!跟你孫胖子賽馬這多次,就是這回最是讓人心驚肉跳。”又向黎獲道,“你也起來吧,沒你什麼錯!”卓南雁聽了她的話,不免更是另眼相看:“看她談吐,倒頗有古來豪傑之風!若換作尋常女子,忽然遭逢這樣的生死搏殺,只怕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側頭望去,卻見紫仙娥撫著哀鳴不已的追風紫,歎息道:“只是不知紫兒身上的傷,還好得了麼!”
那青衣文士忽走到卓南雁身前,似笑非笑地道:“老兄尊姓大名?”卓南雁道:“在下南雁!”他自入江湖以來,為免得橫生枝節,便一直將自己的姓氏去掉。那文士嘿嘿笑道:“南兄好劍法!葉某眼拙,竟沒瞧出派別師承。不知南兄是哪里人氏,來京城何干?”
卓南雁聽他似是升堂問案般地一口氣問了許多,早就心下暗惱,又見了他白皙的臉上的那雙細目緩緩眯起,冷颼颼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逡巡,再也懶得理他,拉過火云驄,轉身便向山坳外行去。
“南兄慢走,許多事情可還沒說清楚!”那文士輕笑聲中,舉手便向他臂上抓來。卓南雁見他五指才動,便有絲絲勁氣直往自己肋下要穴撞來,不由心底怒火陡升:“這人笑里藏刀,好不霸道!”雙眉乍飛,猛然回身,翻掌拍在了他枯瘦的爪上。這隨手一拍,已使了五成真力,二人上身微晃,各自退了一步,四目相視,均有鋒芒閃過。
“葉先生,你做什麼?”紫仙娥嬌叱聲中,已嫋嫋向他二人走來。葉天候聽她語音中微有惱意,忙干笑道:“葉某想跟這貴客聊聊,南兄卻執意要走!”
“你哪里也不要去,”紫仙娥盈盈俏立在卓南雁身前,隔著輕紗向他深深凝望,笑道,“一會要跟我走!”卓南雁聽她語氣全然不容商量,暗想:“這富家女孩,想必頤指氣使慣了,跟誰說話,都是這般居高臨下!”忍不住輕聲冷哼,翻身上了火云驄。紫仙娥蓮足一跺,嬌聲道:“我的話,你聽到沒有?”聲音帶著幾分撒嬌的嬌癡。卓南雁聽她忽然玉音嬌軟,語帶央求,心下倒軟了起來,望著她道:“去哪里?”
紫紗後的那張俏臉瓠犀微露,格格笑道:“原來你會說話啊,我還當你是個啞巴呢!”轉頭對黎獲笑道,“你先帶他走。他這個人好有趣,待會我要好好盤問。”笑聲嬌媚,立時攪得滿谷生春,一眾驚魂方定的公子哥看得癡癡發呆。
眼見紫仙娥翩然跨上孫三胖子牽過來的那匹黃驃馬,就有幾個油嘴滑舌的後生叫道:“美人慢走,咱們可還沒瞧見紫仙娥的模樣呐!”紫仙娥格格笑道:“早就說好了,有本事才能瞧,沒本事的,回家瞧你姥姥去吧!”
眾人哄笑聲中,紫仙娥已縱馬而去。她適才剛遭大難,愛馬受傷,她卻似毫不放在心上似的。蕭長青和張汝能幾人倒轉頭盯著跟黎獲並馬遠去的卓南雁,目光之中盡是妒意。
上了驛道,奔馳不久,便進了中都城。完顏亮為了自上京會甯府遷都到此,曾命右丞相張浩仿照北宋東京規模擴建燕京城。眼下這中都正是沿襲北宋東京的三套方城之制,更以洗馬溝、釣魚台和城北高梁河三條水路導入城壕,縱馬入城,只見人物繁富,百貨萃集,端地是京師氣象,不同凡響。
卓南雁跟著黎獲、葉先生驅馬而行,直入廣陽坊時,卻已是黃昏時分。不一會就到了一座氣宇軒昂的大府邸前。卓南雁見那府邸烏頭門高聳,寬闊的大門甚至可任由馬車順暢出入,心中一驚:“瞧這等氣派,她果然是出自鳴鍾列鼎的公卿之家!”抬頭細瞧,那大門上卻沒有匾額。進了府邸,卻見屋宇高昂,穿廊曲折,更有假山奇石,點綴其間。飛簷四起的主宅前,更載著兩株青松,暮色之中瞧來,更覺虯枝如鐵,簇葉如針,于豪華雅致之中,陡增蒼勁凝重之氣。
紫仙娥縱馬直入大門,才翩然下馬,將馬鞭拋給迎上來的小厮,對黎獲和葉先生道:“你們先陪南先生用茶!”轉身之際,卻向卓南雁凝睇一笑,才踏著曲廊幽徑嫋嫋行去。雖然隔著那層薄紗,卓南雁還是瞧見她臨去之時,秋波轉盼,嫵媚萬千,又見她行走之際,背影婀娜,忍不住便想到適才攬住她那柔若無骨的纖腰繞柱飛轉的旖旎風光來,頓時渾身熱血一蕩,急忙長吸了一口氣,暗罵自己道:“卓南雁,你這是中魔了麼,怎地對一個金國貴胄之女顛倒至此?況且她模樣雖美,卻怎及得月牙兒萬一!”一想到仙姿楚楚的林霜月,心神霎時回複如常。
黎獲身上有傷,先要回屋包紮。卓南雁隨著葉先生走進一間軒敞大廳,早有青衣小鬟奉上香茶。卓南雁瞧著葉先生萬分別扭,心中不耐,信步走出廳口,手捧清茶,昂首遠眺。卻見這府邸甚大,便在主宅東隅,還有一座精致花園。此刻清秋時節,果紅菊黃,柳綠花明,隱見亭榭錯落,樓台閃輝,下面更有碧池揚波,似是還有小橋流水。花木掩映之中,卻有幾個工匠正在油刷窗牖,似乎這花園和這豪華府邸才剛剛修成不久。葉先生跟著出廳,信手指點道:“王府太大,那邊後花園還沒完工!適才你也見了,這王府的匾額還沒有裝上!”
“這里是王府?”卓南雁忍不住脫口而呼。葉先生若無其事地笑道:“是啊,這便是奉旨敕建的芮王王府!芮王爺自南陽給聖上召入京城之後,一直在驛館歇息辦公,皇上便下聖旨建了這宅子,還連派內侍催問修建的情形。芮王爺怕聖上分心,只得匆匆搬入。聽說這王府匾額,聖上要禦筆親提的,當真是皇恩浩蕩啊。”
“芮王王府!”霎時間卓南雁心弦大震,“原來這里便是我的死仇、龍驤樓主完顏亨的府邸!”不禁顫聲問:“這麼說,那位紫仙娥姑娘竟是……”葉先生笑吟吟地緊盯著他的臉,道:“那便是芮王爺的掌上明珠了!”卓南雁早知紫仙娥必是金國公卿高官之女,卻萬萬料不到竟是完顏亨的女兒,登時心內波瀾起伏:“可笑我杯弓蛇影,見了刺客,便一廂情願地只當是龍驤樓的!哪知我救下的這人,才真是龍驤樓的,而且是龍驤樓主的女兒!也不知那完顏亨在不在府中?”一想到武功絕頂的完顏亨,立時熱血如沸。
葉先生低聲道:“王爺便這麼一個女兒,事事由著她,便養成了郡主任意不羈的性子。越是驚奇險難之事,她越是玩得津津有味!半年前她忽地迷上了馴馬射柳,仗著她冰雪聰明,月余之間,便玩得精熟無比,只想外出比試。不過她到底是郡主之尊,便只得用了‘紫仙娥’這個化名。”卓南雁暗自點頭:“也只有完顏亨的女兒,才有這麼嫻熟的弓馬功夫和絕妙的武功!”猛然心中一沉,“那刺殺紫仙娥的人,會不會是江南武林同道,卻給我糊里糊塗地殺了!”
“王爺這兩日不在京師,虧得郡主無恙,不然葉某百死難辭其咎。”他說著目光閃爍,似是要從卓南雁不露聲色的臉上探知他的內心,驀地笑道,“怎麼,這會兒南兄心里面似是不安得緊?”卓南雁心底輕顫,當下呵呵一笑,順水推舟地道:“是有些怕!龍驤樓執天下武林牛耳多年,名冠天下,萬萬想不到竟有人膽大包天,敢來刺殺龍驤樓主的千金!”
“今日死的那幾個刺客全是些小嘍羅,正主兒還隱身不現!”葉先生那張白而瘦的長臉忽然堆滿了笑紋,哈哈地道,“不過南兄放心,不管那人是誰,我們總能將他揪出來!”黎獲卻在這時大步走來,高聲道:“葉先生,黎某有個不情之請,你們追拿那刺客之時,定要讓黎某同去。我就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親手擒了這惡賊來!”葉先生笑道:“只怕不成吧!黎老弟身負護衛郡主的重任,讓你跟了我去,郡主責怪起來,誰人擔待得起?”
忽聽身側傳來一聲嬌呼:“葉先生,你又趁我不在,說我壞話啦?”眾人回頭望去,卻見紫仙娥已經嫋娜行來。這時她已去了那垂紗帷帽,兩彎含煙籠翠的蛾眉下,一雙明眸閃躍著不羈的靈動神采,嘴角輕顰,似笑非笑之間,玉頰上便有兩個頑皮的暈渦若隱若現。散垂香肩的烏黑秀發似是剛剛洗過,在暮色中如同錦緞般閃亮,愈發襯得那玉頸白潤,腰肢婀娜。
葉先生急忙躬身,必恭必敬地道:“咱們正與南兄商討擒殺刺客之事,黎老弟自告奮勇,定要前往。屬下可不敢擅自作主,調了郡主愛將!不過這伙刺客來得著實古怪,屬下已派人四出察訪,只需……”紫仙娥纖手輕擺,笑道:“好了,今兒先不說這些惱人之事,南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妹在凌波閣內略備薄酒,聊表寸心!”望著卓南雁爽朗一笑,當先領路而去。這時她已換了一身淡紫水瀉長裙,雖然仍是紫色,但較之賽馬時穿的那身卻淺了許多,上面更以金線巧織花錦,隨著她舉手投足之間,金光粼粼閃動。這時候的紫仙娥秀發垂肩,婷婷玉立,宛然便是落落大方的香閨碧玉,與適才躍馬彎弓的紫仙娥判若兩人。
凌波閣是王府後花園中依著水池而建的一處水閣,兩面開窗,一處臨水,轉頭遠眺,景色各自不同。說是略備薄酒,王府之筵自是非比尋常。盛菜肴的碗盤全是宋時宮廷專用的汝窯瓷器,一色粉青瓣口,瑩潤可愛。照著當時先上果品的規矩,桌上八對粉青瓷盤內早已擺滿了各色蜜餞、藕菱等果品。耀州窖麒麟馱瓶中滿盛美酒,酒氣馥郁。
“南先生,”紫仙娥的妙目望向卓南雁,盈盈笑道,“請來上座!”卓南雁自然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也得推讓一番,道:“郡主在此,豈敢僭越!”紫仙娥笑道:“什麼郡主不郡主的,我叫完顏婷,爹叫我婷兒,你也這麼稱呼便是!”一語出口,三人均是一愣。還是葉先生機靈,眼見黎獲大張雙目望著她,忙咳嗽一聲,轉頭看那清淺玲瓏的水池。
完顏婷見三人發愣,倒格格嬌笑起來:“是了,你們漢人臭規矩挺多!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有許多講究,這麼稱呼,該犯了那‘非禮勿言’的忌諱了。那你便叫我‘完顏姑娘’吧。我呢,來而不往非禮也,叫你南兄便是!你瞧如何?”卓南雁也想不到她爽朗如此,哈哈笑道:“既然我是南兄,還是聽兄長的,便請姑娘上座!”完顏婷笑靨明豔,也不多做推讓,居中坐了,請卓南雁坐在她旁邊,又命葉先生和黎獲側坐相陪。
席上眾人自然要問起卓南雁的身世和武功來曆。卓南雁卻早已想好,只說是家住金國汝州,以狩獵為生,後來父母被強盜所殺,便一個人流浪江湖,險些餓死。十歲時給一個登封來的老和尚收為弟子,傳授了一身武藝。只是師父脾氣怪異,從不說出自己的法名和門派來曆,他便也一直不知。再後來師父病故,這才仗劍出山,游曆江南,但在南朝覺得無趣,便搶了一匹寶馬,重又回到金國。
這謊話說得半虛半實。那汝州便在伏牛山之北,離著風雷堡不遠。葉先生有意無意地探問汝州風物人情,他盡能對答得上。而自北宋滅亡,河南府被金國侵占之後,少林派高僧不甘為暴金驅使,多渡江南下。少林派便也風流云散。卓南雁故意說師父是來自登封的老僧,卻不直說是少林弟子。葉先生瞧著他武功絕非少林一脈,但見他言辭含糊,正要細問,但見完顏婷秀眉微蹙,只得將話咽下。
吃了果品之後,少時就有傭人端上一道道菜肴,除了北地愛吃的鹿、兔、狼、麂這些山珍美味之外,更有許多江南名菜,皆是烹炸精美,各具風味。另有小鬟給眾人將美酒滿上,完顏婷談笑風生,酒到杯干,當真豪爽不讓須眉。卓南雁見她磊落不俗,沒有絲毫官宦女兒家的忸怩之態,心下更是暗自稱奇。
兩三盞後,完顏婷雪白的臉上便漾出兩片桃紅,更增嬌豔之色,驀地轉頭問卓南雁道:“南兄,你這一次到京師來,到底有何打算?”卓南雁長眉揚起,故意沉吟不語。完顏婷妙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道:“怎麼,有什麼事情咱們問不得麼?”
“沒甚問不得的,”卓南雁長吐了一口氣,才淡淡地道,“在下想入龍驤樓!”葉先生和黎獲聞言一愣,完顏婷也頓了頓,忽地格格嬌笑起來:“要入龍驤樓作侍衛,那還不容易得緊?跟葉先生說一聲就是了!”黎獲指著葉先生,向卓南雁道:“這位葉天候葉先生,便是龍驤樓鳳鳴壇的壇主!葉壇主文武雙全,也最為王爺器重!”
卓南雁的腦中倏地閃過羅雪亭的話:“龍驤樓有龍吟、鳳鳴、虎視、鷹揚四壇,其中龍吟壇為龍驤樓的機要樞紐,剩下的三壇卻以鳳鳴壇為尊。”這時眼見鳳鳴壇主葉天候喜怒不形于色,有如良賈深藏若虛,果然是一個極高明極難對付的對手。
“南兄武功絕高,做個小小侍衛未免委屈了你。想必南兄要做的卻是那龍驤士吧?”葉天候倒掀起眼角望著他,呵呵低笑,“‘欲為龍驤士,先過生死門’,這話你聽過沒有?”卓南雁漫不經心地道:“什麼是生死門?”
黎獲嘿了一聲,道:“龍驤樓中之人,分為龍驤士和尋常侍衛兩種。龍驤士必是武功精妙、心思機敏之人,尋常侍衛只要賣力辦事就成,而且作了侍衛,只怕一輩子也難晉升為龍驤士。大金習武之人,皆以作龍驤士為榮。但龍驤士豈是那麼好當的!每七八個要作龍驤士的侍衛,先要同入一間大屋,一番生死搏殺之後,最後只有一個人活著出來,得以晉身龍驤士。這便是生死門了。”卓南雁心中一沉。葉天候卻笑吟吟地道:“明日午時,生死門恰好開啟。南兄可有雅興,前往一試?”
完顏婷忙道:“南兄要做龍驤士,何必進那生死門!葉先生既然做不了主,回頭我跟爹爹說上一聲便成啦。眼下你便留在我身邊,作我護衛就是!”說到這里,玉面上不禁紅了一紅。
“留在她身邊,不過只是一個護衛,卻進不了龍吟壇那等機密之地。如何跟羅堂主的內應接頭,又如何尋訪得‘龍蛇變’之秘?”一念及此,卓南雁便淡淡道,“多謝郡主美意!只是在下性子簡慢,不通禮數,只怕回護不周。我倒想試試那生死門!”
完顏婷一怔,桃花般的嬌羞玉臉愈發紅飛暈起。葉天候察言觀色,忙咳嗽一聲,向卓南雁道:“南老弟,葉某癡長你幾歲,好歹可算你老兄,今日多飲了幾杯,便仗著酒勁勸你一句。咱們學武之人,誰不想出人頭地?但你出身卑微,真是一刀一槍的拼殺,八輩子也到不了你出頭之時!眼下這護衛郡主的差事,卻是千載難逢的天賜良機,老弟若是當面錯過,定要悔恨一生!”
卓南雁執意不作郡主護衛,本來只是想刺探龍驤樓中的機密,但聽了葉天候這柔中藏剛的一番勸戒,眼前卻閃過蕭長青、南宮鐸那樣趾高氣揚的華服子弟,跟著長廊上斂聲屏氣的仆婦、黎獲在完顏婷身後那張必恭必敬的臉孔也在腦中倏地晃過,心中不免有些著惱,暗道:“在他們眼中,只當我真是一個貪圖富貴的勢利小人了!呵呵,大丈夫頂天立地,何況我身負大仇重任,豈能做那供人驅使的奴才?”
完顏婷見他不語,芳心倒緊起來,水汪汪的美眸眨也不眨地望著他。葉天候眼中鋒芒一閃,冷笑道:“老弟,甯作豪門雞犬,不當草莽虎豹!還猶豫什麼?”
卓南雁聽了這話,心底卻驀地騰起一股不平之氣,忽然仰頭笑道:“在下不慣屈居人下!明日自會赴那生死門!呵呵,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南某終究不會做那仰人鼻息之事!”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忽然立起身來,道聲“告辭了”,也懶得理會旁人,大踏步便出了凌波閣。
完顏婷聽他說了“仰人鼻息”四字,俏臉立時煞白一片,眼見葉天候蹙著眉起身,忙道:“別攔他,讓他去!”羞憤之下,聲音微微發抖。
癡癡地凝望著他大踏步走出水閣,她卻不禁又覺得若有所失,忙緊緊咬住櫻唇,心內只是想:“完顏婷你這是怎麼了,你是天下最驕傲最美麗的婷郡主,這渾小子算什麼,他只是個渾小子,他只是個渾小子!”但越是這麼想,芳心內越是亂成一團。
卓南雁本來只是為了擺脫郡主糾纏的故作激憤之語,但牽了火云驄走出王府,抬頭卻見浮云飄飄,紅陽西墜,心下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天地悠悠四顧茫然的蒼涼之感。
正要縱馬奔出,忽聽身後有人高叫:“南兄慢走!”卻是黎獲快步奔到近前,道,“郡主請老弟回府安歇,明日由在下帶你去那生死門。”卓南雁看他滿頭微汗,倒不好再說什麼,心內竟隱隱覺得適才言語有些莽撞了。
黎獲給他在王府之中安排了一間舒適寬闊的房屋歇息。少時自有丫鬟以銀盆盛水,送來洗漱之物。過了片刻,又小厮送來兩套簇新的淡藍長袍,說是“郡主吩咐,南先生的衣衫破了,先將究著穿上,待改日再請名匠過來量體裁衣。”卓南雁那身青衣在救完顏婷時,已被暗器劃破,他拈起那長袍細看,竟全是湖綢制成,柔滑光鮮,心底倒也一軟:“這完顏婷倒好細心!”抖了抖那新袍子,終究是順手拋在了椅上。他匆匆洗了臉,便倒在床上,擁著泛著香氣的軟衾,回思這一日遭遇,當真宛若夢中。
翌日一早,卓南雁吃過早飯,便被黎獲帶出王府。二人縱馬在京城中七扭八歪地轉了幾個圈子,終于馳到一座空曠的院落前。卓南雁見那院子蕭牆矮小,牆內房屋也是高低錯落,與王府的氣派軒昂判若云泥,不由一怔:“鼎鼎大名的龍驤樓,怎地是這麼一個慌冷之地?”
黎獲見他發呆,不由笑道:“王爺最厭張揚,王府修得美輪美奐,那是遵照聖上旨意,不得已而為之。王爺平生行事,卻不喜興師動眾地惹人注目,遵照他老人家的安排,龍驤樓的幾處分壇,看上去都是如此殘舊冷落。”領著他入得院內,卻見葉天候早在一間大廳內等候。廳內或坐或立地還有五人,個個勁裝收束,持刀握劍,卻是誰也不言語,那情形冷寂寂地有幾分詭異。
葉天候只向卓南雁微微點頭,便算是打過招呼,跟著咳嗽一聲,冷冷道:“大金武士,莫不以晉身龍驤士為榮!但真要是讓練武的人全做了龍驤士,說不得便會有許多因循苟且、外強中干之輩混入龍驤樓濫竽充數。是以王爺遵照聖上旨意,兩年前定下這生死門的規矩,每幾個要做龍驤士的侍衛之中只能搏出一人,得為龍驤士!”他說著將目光在眾人身上冷冷一掃,“一入生死門,死生全無憑!比武較量禁用兵刃,點到為止,但終究是要放手一搏,是死是活,可就聽天由命了。”
“原來這生死門的規矩是金國皇帝完顏亮兩年前定下的,果然是奸雄奸謀!這樣生死搏殺,精中取精,求得的人必然是厲害之極的狠辣角色。怪不得江湖中人談起龍驤樓,全都聞風色變。”卓南雁游目四顧,卻見那五人中最顯眼的是個身材高大的赤膊壯漢,坦露的胸背間肌肉暴起。一位四十來歲的精瘦中年,雙目灼灼如電。還有一個笑嘻嘻的肥胖和尚,臉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色。另有一個鄉農般的干瘦漢子,在屋中來回走動,滿面焦躁。只有一個清瘦少年,側身蹲在暗處,靜靜地垂頭望地,恍似睡著了一般。
葉天候森冷的目光來回巡視。屋內忽然寂靜下來,只有那鄉農來回不停的走動之聲。葉天候冷笑兩聲,走到那清瘦少年身旁,猛然在牆上一推。格格兩響,那牆上便現出黑漆漆的一個洞門來。“這黑屋之內,藏有一方石匣,誰先得了石匣,誰便可出門來了。”他說著呵呵笑了笑,“自然,你也可不拿那石匣,將其他幾人盡數打倒,也算出了這生死門!”
眾人聽了他這殺氣騰騰的話,心中均是一緊。猛然間那鄉農頓住步子,彎下腰哇的吐了起來。葉天候望著他冷冷笑道:“若沒有膽子,就不必逞強!”那鄉農渾身顫抖,忽然大叫一聲:“俺……俺不做龍驤士啦,便做一輩子侍衛罷了!”掩面奔出了大廳。葉天候哼了一聲:“膽子小的,這時退出來,卻還來得及!”那清瘦少年身子一滑,默不作聲地鑽進了那黑洞之中。那赤膊壯漢哈哈大笑,也向那黑洞走去。不想那和尚怪笑聲中,身子疾縱,象一只圓球般地先彈了進去。
卓南雁和那中年對望一眼,忽然身形齊縱,一起向那黑洞搶去。原來二人在瞬息之間均覺出對方武功不俗,這飛身一縱,已是暗較功力。卓南雁身法靈動,這飄然一躍,早搶在那中年前面,猛覺背後勁風襲來,卻是那漢子出掌拍到。“這厮內功不俗,倒是個勁敵!”卓南雁心念一閃,疾飛的身形陡然頓住,猛回身揮掌拍出,勁風獵獵,已然運上了九成勁力。
那漢子飛撲過來,本想一掌逼開卓南雁,搶先入洞。哪料到卓南雁的身子竟能疾奔疾停,一驚之間,陡覺一股勁力排山倒海般地湧來。他身在半空,無法躲閃,只得奮力將雙掌推出。四掌相交,那漢子只覺氣血翻湧,一口血便噴了出來,身子倒飛,重重摔在地上。卓南雁見他落葉般地摔倒在地,心內倒是一陣歉疚:“我跟他無怨無仇,怎地卻重傷了他?”舉步向那人走去,只想看看他傷勢。身子才動,忽覺金風颯然,那漢子卻猛地揮出兩排金針。
眼見那金針陰毒無比地盡往自己頭臉上激射過來,卓南雁心中大怒,大袖疾揮,一股剛猛的勁氣迸出,震得那金針倒飛回去,撲撲撲地插在了那漢子身前。葉天候見他這一手鐵袖功渾厚沉雄,不由高聲叫好。那漢子顫身退開兩步,慘然歎道:“天外有天,今日算是領教了!遇上兄台,灑家只得做一輩子侍衛了!”拱了拱手,顫巍巍走出大廳。
卓南雁快步向那洞口沖去。才到了那洞門口,忽聽洞內傳來一聲慘叫,迎面便有一個壯碩的身影倒飛過來。卓南雁身子疾閃,那壯漢卻砰的跌在黑洞之外,雙目突出,口鼻之內都有鮮血汩汩冒出,顯是給人一掌以重手法斃了性命。卓南雁心中一凜:“好深湛的掌力,好毒辣的手段!”
一步邁入,眼前驟然一片漆黑,提氣竄過那窄短的過道,眼前才有一道亮光射入,卻是一座空曠的大屋,上面只開了一扇天窗,細微的晨曦照得屋內半灰半暗。屋子當中的桌案上擺著一方石匣。那肥胖和尚挺立桌旁,虎視眈眈地盯著桌子那端的清瘦少年,雙掌微微抖顫,似欲撲上,卻終究又不敢輕舉妄動。那少年側身隱在暗處,不言不語,如同一尊冷冰冰的石雕。也不知剛才是誰出的狠手,殺了那壯漢。
卓南雁霍地騰身躍出,半空之中探掌疾抓,已將石匣攥在掌中。這一縱一抓,快如怒鷹搏兔,那清瘦少年不由咦了一聲。胖和尚卻長聲怪笑,揮起蒲扇般的大手便向他肩頭抓來,手掌未至,先有一股腥臭之氣撲面而來。卓南雁心道:“這和尚練的是毒掌功夫,但掌上勁力還不算渾厚,適才震斃那壯漢的,必是那少年了。”他身子飄忽兩閃,早將這和尚的兩掌盡數避開,百忙中一眼瞥去,只見那少年那雙眸子在陰沉沉的角落里熠熠閃動,似是一頭待機而動的獵豹,隨時會疾撲過來。
眼見那和尚攻到第三掌上,卓南雁驀地猱身欺進,挺起鐵肩猛然撞在那和尚胸口。那和尚呃的一聲低呼,疾退兩步,驀地長聲慘叫,身子簌簌抖了抖,竟軟軟倒在地上。卻是那少年乘著他中招後心神微分之際,快如鬼魅般地竄上,在他背上印了一掌。那和尚似是給抽去筋骨的身子才堆下去,那少年已電般竄上,運掌如風,向著卓南雁奇快無比地連拍七掌。卓南雁左掌握住石匣,右掌翻飛,見招拆招,只覺這少年掌勁怪異,招式毒辣之極。
堪堪將那少年的六掌化開,眼見這第七掌勢道猛惡,勁風如山壓至,卓南雁心底豪氣頓升,急將石匣向桌上拋去,雙手疾翻,猛施一招“小纏絲”,將這少年的雙掌緊緊扣住。四掌甫交,二人均覺渾身內力受震。卓南雁萬料不到在這暗室之內乍遇這等高手,急將內勁提到十成,登時將那少年身子帶得晃了幾晃。那少年自知內力不敵,霍地塌腰沉肩,使個化字訣,要將卓南雁排山倒海般的勁力順勢化去。卓南雁咦了一聲,雙掌也輕飄飄地劃個圈子,展開以柔克剛的功夫,隨勢化勢。霎時間二人在屋內起步如趟泥,運掌如拂云,刷刷刷地疾行了數步,拼起了軟功。卓南雁雖是穩占上風,但那少年武功著實怪異精奇,一時間還是難奏奇功。
驀地一束陽光打在了臉上,卻是兩個人自陰暗處拼到了光亮之處來,那少年的一雙寂寞而又空虛的雙眸便極為清晰地映在了卓南雁的眼內。霎時卓南雁心中大震,忍不住低聲叫道:“天小弟,是你!”原來這少年正是余孤天。雖然相別數載,兩個人均已長大**,但卓南雁一看那雙冷漠寂然的眸子,便知道這人是他那啞巴小弟余孤天。余孤天也幾乎是在同時便認出了他。卓南雁看到那雙永遠漠然的眸子在那一瞬間顫動了一下,跟著他便聽到了低沉的一笑:“是我!”
笑聲不大,但在卓南雁聽來,卻似驚雷乍動,霎時心中驚詫無比:“他不是一個啞巴,這余孤天竟會說話!”心神乍分之際,猛覺胸口微麻,余孤天已翻掌拂中了他胸前的神堂穴。卓南雁悶哼聲中,身子一幌,疾退丈余,霎時心中又苦又痛:“我一直當他作兄弟看待,他卻一直在騙我!”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14:55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一節:傲骨芳心 鳳壇潛龍
那文士又驚又怒,身子疾晃,奔到被黎獲擊倒在地的那兩個漢子身邊,卻見二人咽喉上血肉模糊,顯見不能活了。那文士長歎兩聲,雙手在那幾張怪網上連抓連撕,將巨網扯破,放了蕭長青幾人出來。那怪網堅韌異常,適才蕭長青幾人拼力掙紮而不得出,這時卻給他順手撕開,如碎枯草。這下蕭長青、張汝能幾人均對他另眼相瞧。西夏老王子更是大聲贊道:“好小子,真好手段!”贊完之後,怒氣又生,跑到那幾具死尸前又踹又罵。
“黎獲無能,讓小姐受驚!”黎獲忽然給紫仙娥跪倒在地,滿面惶恐之色。孫三胖子也一瘸一拐地奔到近前,揮著巴掌狠抽自己的胖臉,道:“姓孫的該死該死!虧得姑娘無恙,不然就是將姓孫的這身肥肉千刀萬剮,也抵不得姑娘的一根頭發絲!”
紫仙娥卻定了定神,將玉手一揮,笑道:“我早說過,越是出生入死的事情,越是有趣!跟你孫胖子賽馬這多次,就是這回最是讓人心驚肉跳。”又向黎獲道,“你也起來吧,沒你什麼錯!”卓南雁聽了她的話,不免更是另眼相看:“看她談吐,倒頗有古來豪傑之風!若換作尋常女子,忽然遭逢這樣的生死搏殺,只怕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側頭望去,卻見紫仙娥撫著哀鳴不已的追風紫,歎息道:“只是不知紫兒身上的傷,還好得了麼!”
那青衣文士忽走到卓南雁身前,似笑非笑地道:“老兄尊姓大名?”卓南雁道:“在下南雁!”他自入江湖以來,為免得橫生枝節,便一直將自己的姓氏去掉。那文士嘿嘿笑道:“南兄好劍法!葉某眼拙,竟沒瞧出派別師承。不知南兄是哪里人氏,來京城何干?”
卓南雁聽他似是升堂問案般地一口氣問了許多,早就心下暗惱,又見了他白皙的臉上的那雙細目緩緩眯起,冷颼颼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逡巡,再也懶得理他,拉過火云驄,轉身便向山坳外行去。
“南兄慢走,許多事情可還沒說清楚!”那文士輕笑聲中,舉手便向他臂上抓來。卓南雁見他五指才動,便有絲絲勁氣直往自己肋下要穴撞來,不由心底怒火陡升:“這人笑里藏刀,好不霸道!”雙眉乍飛,猛然回身,翻掌拍在了他枯瘦的爪上。這隨手一拍,已使了五成真力,二人上身微晃,各自退了一步,四目相視,均有鋒芒閃過。
“葉先生,你做什麼?”紫仙娥嬌叱聲中,已嫋嫋向他二人走來。葉天候聽她語音中微有惱意,忙干笑道:“葉某想跟這貴客聊聊,南兄卻執意要走!”
“你哪里也不要去,”紫仙娥盈盈俏立在卓南雁身前,隔著輕紗向他深深凝望,笑道,“一會要跟我走!”卓南雁聽她語氣全然不容商量,暗想:“這富家女孩,想必頤指氣使慣了,跟誰說話,都是這般居高臨下!”忍不住輕聲冷哼,翻身上了火云驄。紫仙娥蓮足一跺,嬌聲道:“我的話,你聽到沒有?”聲音帶著幾分撒嬌的嬌癡。卓南雁聽她忽然玉音嬌軟,語帶央求,心下倒軟了起來,望著她道:“去哪里?”
紫紗後的那張俏臉瓠犀微露,格格笑道:“原來你會說話啊,我還當你是個啞巴呢!”轉頭對黎獲笑道,“你先帶他走。他這個人好有趣,待會我要好好盤問。”笑聲嬌媚,立時攪得滿谷生春,一眾驚魂方定的公子哥看得癡癡發呆。
眼見紫仙娥翩然跨上孫三胖子牽過來的那匹黃驃馬,就有幾個油嘴滑舌的後生叫道:“美人慢走,咱們可還沒瞧見紫仙娥的模樣呐!”紫仙娥格格笑道:“早就說好了,有本事才能瞧,沒本事的,回家瞧你姥姥去吧!”
眾人哄笑聲中,紫仙娥已縱馬而去。她適才剛遭大難,愛馬受傷,她卻似毫不放在心上似的。蕭長青和張汝能幾人倒轉頭盯著跟黎獲並馬遠去的卓南雁,目光之中盡是妒意。
上了驛道,奔馳不久,便進了中都城。完顏亮為了自上京會甯府遷都到此,曾命右丞相張浩仿照北宋東京規模擴建燕京城。眼下這中都正是沿襲北宋東京的三套方城之制,更以洗馬溝、釣魚台和城北高梁河三條水路導入城壕,縱馬入城,只見人物繁富,百貨萃集,端地是京師氣象,不同凡響。
卓南雁跟著黎獲、葉先生驅馬而行,直入廣陽坊時,卻已是黃昏時分。不一會就到了一座氣宇軒昂的大府邸前。卓南雁見那府邸烏頭門高聳,寬闊的大門甚至可任由馬車順暢出入,心中一驚:“瞧這等氣派,她果然是出自鳴鍾列鼎的公卿之家!”抬頭細瞧,那大門上卻沒有匾額。進了府邸,卻見屋宇高昂,穿廊曲折,更有假山奇石,點綴其間。飛簷四起的主宅前,更載著兩株青松,暮色之中瞧來,更覺虯枝如鐵,簇葉如針,于豪華雅致之中,陡增蒼勁凝重之氣。
紫仙娥縱馬直入大門,才翩然下馬,將馬鞭拋給迎上來的小厮,對黎獲和葉先生道:“你們先陪南先生用茶!”轉身之際,卻向卓南雁凝睇一笑,才踏著曲廊幽徑嫋嫋行去。雖然隔著那層薄紗,卓南雁還是瞧見她臨去之時,秋波轉盼,嫵媚萬千,又見她行走之際,背影婀娜,忍不住便想到適才攬住她那柔若無骨的纖腰繞柱飛轉的旖旎風光來,頓時渾身熱血一蕩,急忙長吸了一口氣,暗罵自己道:“卓南雁,你這是中魔了麼,怎地對一個金國貴胄之女顛倒至此?況且她模樣雖美,卻怎及得月牙兒萬一!”一想到仙姿楚楚的林霜月,心神霎時回複如常。
黎獲身上有傷,先要回屋包紮。卓南雁隨著葉先生走進一間軒敞大廳,早有青衣小鬟奉上香茶。卓南雁瞧著葉先生萬分別扭,心中不耐,信步走出廳口,手捧清茶,昂首遠眺。卻見這府邸甚大,便在主宅東隅,還有一座精致花園。此刻清秋時節,果紅菊黃,柳綠花明,隱見亭榭錯落,樓台閃輝,下面更有碧池揚波,似是還有小橋流水。花木掩映之中,卻有幾個工匠正在油刷窗牖,似乎這花園和這豪華府邸才剛剛修成不久。葉先生跟著出廳,信手指點道:“王府太大,那邊後花園還沒完工!適才你也見了,這王府的匾額還沒有裝上!”
“這里是王府?”卓南雁忍不住脫口而呼。葉先生若無其事地笑道:“是啊,這便是奉旨敕建的芮王王府!芮王爺自南陽給聖上召入京城之後,一直在驛館歇息辦公,皇上便下聖旨建了這宅子,還連派內侍催問修建的情形。芮王爺怕聖上分心,只得匆匆搬入。聽說這王府匾額,聖上要禦筆親提的,當真是皇恩浩蕩啊。”
“芮王王府!”霎時間卓南雁心弦大震,“原來這里便是我的死仇、龍驤樓主完顏亨的府邸!”不禁顫聲問:“這麼說,那位紫仙娥姑娘竟是……”葉先生笑吟吟地緊盯著他的臉,道:“那便是芮王爺的掌上明珠了!”卓南雁早知紫仙娥必是金國公卿高官之女,卻萬萬料不到竟是完顏亨的女兒,登時心內波瀾起伏:“可笑我杯弓蛇影,見了刺客,便一廂情願地只當是龍驤樓的!哪知我救下的這人,才真是龍驤樓的,而且是龍驤樓主的女兒!也不知那完顏亨在不在府中?”一想到武功絕頂的完顏亨,立時熱血如沸。
葉先生低聲道:“王爺便這麼一個女兒,事事由著她,便養成了郡主任意不羈的性子。越是驚奇險難之事,她越是玩得津津有味!半年前她忽地迷上了馴馬射柳,仗著她冰雪聰明,月余之間,便玩得精熟無比,只想外出比試。不過她到底是郡主之尊,便只得用了‘紫仙娥’這個化名。”卓南雁暗自點頭:“也只有完顏亨的女兒,才有這麼嫻熟的弓馬功夫和絕妙的武功!”猛然心中一沉,“那刺殺紫仙娥的人,會不會是江南武林同道,卻給我糊里糊塗地殺了!”
“王爺這兩日不在京師,虧得郡主無恙,不然葉某百死難辭其咎。”他說著目光閃爍,似是要從卓南雁不露聲色的臉上探知他的內心,驀地笑道,“怎麼,這會兒南兄心里面似是不安得緊?”卓南雁心底輕顫,當下呵呵一笑,順水推舟地道:“是有些怕!龍驤樓執天下武林牛耳多年,名冠天下,萬萬想不到竟有人膽大包天,敢來刺殺龍驤樓主的千金!”
“今日死的那幾個刺客全是些小嘍羅,正主兒還隱身不現!”葉先生那張白而瘦的長臉忽然堆滿了笑紋,哈哈地道,“不過南兄放心,不管那人是誰,我們總能將他揪出來!”黎獲卻在這時大步走來,高聲道:“葉先生,黎某有個不情之請,你們追拿那刺客之時,定要讓黎某同去。我就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親手擒了這惡賊來!”葉先生笑道:“只怕不成吧!黎老弟身負護衛郡主的重任,讓你跟了我去,郡主責怪起來,誰人擔待得起?”
忽聽身側傳來一聲嬌呼:“葉先生,你又趁我不在,說我壞話啦?”眾人回頭望去,卻見紫仙娥已經嫋娜行來。這時她已去了那垂紗帷帽,兩彎含煙籠翠的蛾眉下,一雙明眸閃躍著不羈的靈動神采,嘴角輕顰,似笑非笑之間,玉頰上便有兩個頑皮的暈渦若隱若現。散垂香肩的烏黑秀發似是剛剛洗過,在暮色中如同錦緞般閃亮,愈發襯得那玉頸白潤,腰肢婀娜。
葉先生急忙躬身,必恭必敬地道:“咱們正與南兄商討擒殺刺客之事,黎老弟自告奮勇,定要前往。屬下可不敢擅自作主,調了郡主愛將!不過這伙刺客來得著實古怪,屬下已派人四出察訪,只需……”紫仙娥纖手輕擺,笑道:“好了,今兒先不說這些惱人之事,南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妹在凌波閣內略備薄酒,聊表寸心!”望著卓南雁爽朗一笑,當先領路而去。這時她已換了一身淡紫水瀉長裙,雖然仍是紫色,但較之賽馬時穿的那身卻淺了許多,上面更以金線巧織花錦,隨著她舉手投足之間,金光粼粼閃動。這時候的紫仙娥秀發垂肩,婷婷玉立,宛然便是落落大方的香閨碧玉,與適才躍馬彎弓的紫仙娥判若兩人。
凌波閣是王府後花園中依著水池而建的一處水閣,兩面開窗,一處臨水,轉頭遠眺,景色各自不同。說是略備薄酒,王府之筵自是非比尋常。盛菜肴的碗盤全是宋時宮廷專用的汝窯瓷器,一色粉青瓣口,瑩潤可愛。照著當時先上果品的規矩,桌上八對粉青瓷盤內早已擺滿了各色蜜餞、藕菱等果品。耀州窖麒麟馱瓶中滿盛美酒,酒氣馥郁。
“南先生,”紫仙娥的妙目望向卓南雁,盈盈笑道,“請來上座!”卓南雁自然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也得推讓一番,道:“郡主在此,豈敢僭越!”紫仙娥笑道:“什麼郡主不郡主的,我叫完顏婷,爹叫我婷兒,你也這麼稱呼便是!”一語出口,三人均是一愣。還是葉先生機靈,眼見黎獲大張雙目望著她,忙咳嗽一聲,轉頭看那清淺玲瓏的水池。
完顏婷見三人發愣,倒格格嬌笑起來:“是了,你們漢人臭規矩挺多!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有許多講究,這麼稱呼,該犯了那‘非禮勿言’的忌諱了。那你便叫我‘完顏姑娘’吧。我呢,來而不往非禮也,叫你南兄便是!你瞧如何?”卓南雁也想不到她爽朗如此,哈哈笑道:“既然我是南兄,還是聽兄長的,便請姑娘上座!”完顏婷笑靨明豔,也不多做推讓,居中坐了,請卓南雁坐在她旁邊,又命葉先生和黎獲側坐相陪。
席上眾人自然要問起卓南雁的身世和武功來曆。卓南雁卻早已想好,只說是家住金國汝州,以狩獵為生,後來父母被強盜所殺,便一個人流浪江湖,險些餓死。十歲時給一個登封來的老和尚收為弟子,傳授了一身武藝。只是師父脾氣怪異,從不說出自己的法名和門派來曆,他便也一直不知。再後來師父病故,這才仗劍出山,游曆江南,但在南朝覺得無趣,便搶了一匹寶馬,重又回到金國。
這謊話說得半虛半實。那汝州便在伏牛山之北,離著風雷堡不遠。葉先生有意無意地探問汝州風物人情,他盡能對答得上。而自北宋滅亡,河南府被金國侵占之後,少林派高僧不甘為暴金驅使,多渡江南下。少林派便也風流云散。卓南雁故意說師父是來自登封的老僧,卻不直說是少林弟子。葉先生瞧著他武功絕非少林一脈,但見他言辭含糊,正要細問,但見完顏婷秀眉微蹙,只得將話咽下。
吃了果品之後,少時就有傭人端上一道道菜肴,除了北地愛吃的鹿、兔、狼、麂這些山珍美味之外,更有許多江南名菜,皆是烹炸精美,各具風味。另有小鬟給眾人將美酒滿上,完顏婷談笑風生,酒到杯干,當真豪爽不讓須眉。卓南雁見她磊落不俗,沒有絲毫官宦女兒家的忸怩之態,心下更是暗自稱奇。
兩三盞後,完顏婷雪白的臉上便漾出兩片桃紅,更增嬌豔之色,驀地轉頭問卓南雁道:“南兄,你這一次到京師來,到底有何打算?”卓南雁長眉揚起,故意沉吟不語。完顏婷妙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道:“怎麼,有什麼事情咱們問不得麼?”
“沒甚問不得的,”卓南雁長吐了一口氣,才淡淡地道,“在下想入龍驤樓!”葉先生和黎獲聞言一愣,完顏婷也頓了頓,忽地格格嬌笑起來:“要入龍驤樓作侍衛,那還不容易得緊?跟葉先生說一聲就是了!”黎獲指著葉先生,向卓南雁道:“這位葉天候葉先生,便是龍驤樓鳳鳴壇的壇主!葉壇主文武雙全,也最為王爺器重!”
卓南雁的腦中倏地閃過羅雪亭的話:“龍驤樓有龍吟、鳳鳴、虎視、鷹揚四壇,其中龍吟壇為龍驤樓的機要樞紐,剩下的三壇卻以鳳鳴壇為尊。”這時眼見鳳鳴壇主葉天候喜怒不形于色,有如良賈深藏若虛,果然是一個極高明極難對付的對手。
“南兄武功絕高,做個小小侍衛未免委屈了你。想必南兄要做的卻是那龍驤士吧?”葉天候倒掀起眼角望著他,呵呵低笑,“‘欲為龍驤士,先過生死門’,這話你聽過沒有?”卓南雁漫不經心地道:“什麼是生死門?”
黎獲嘿了一聲,道:“龍驤樓中之人,分為龍驤士和尋常侍衛兩種。龍驤士必是武功精妙、心思機敏之人,尋常侍衛只要賣力辦事就成,而且作了侍衛,只怕一輩子也難晉升為龍驤士。大金習武之人,皆以作龍驤士為榮。但龍驤士豈是那麼好當的!每七八個要作龍驤士的侍衛,先要同入一間大屋,一番生死搏殺之後,最後只有一個人活著出來,得以晉身龍驤士。這便是生死門了。”卓南雁心中一沉。葉天候卻笑吟吟地道:“明日午時,生死門恰好開啟。南兄可有雅興,前往一試?”
完顏婷忙道:“南兄要做龍驤士,何必進那生死門!葉先生既然做不了主,回頭我跟爹爹說上一聲便成啦。眼下你便留在我身邊,作我護衛就是!”說到這里,玉面上不禁紅了一紅。
“留在她身邊,不過只是一個護衛,卻進不了龍吟壇那等機密之地。如何跟羅堂主的內應接頭,又如何尋訪得‘龍蛇變’之秘?”一念及此,卓南雁便淡淡道,“多謝郡主美意!只是在下性子簡慢,不通禮數,只怕回護不周。我倒想試試那生死門!”
完顏婷一怔,桃花般的嬌羞玉臉愈發紅飛暈起。葉天候察言觀色,忙咳嗽一聲,向卓南雁道:“南老弟,葉某癡長你幾歲,好歹可算你老兄,今日多飲了幾杯,便仗著酒勁勸你一句。咱們學武之人,誰不想出人頭地?但你出身卑微,真是一刀一槍的拼殺,八輩子也到不了你出頭之時!眼下這護衛郡主的差事,卻是千載難逢的天賜良機,老弟若是當面錯過,定要悔恨一生!”
卓南雁執意不作郡主護衛,本來只是想刺探龍驤樓中的機密,但聽了葉天候這柔中藏剛的一番勸戒,眼前卻閃過蕭長青、南宮鐸那樣趾高氣揚的華服子弟,跟著長廊上斂聲屏氣的仆婦、黎獲在完顏婷身後那張必恭必敬的臉孔也在腦中倏地晃過,心中不免有些著惱,暗道:“在他們眼中,只當我真是一個貪圖富貴的勢利小人了!呵呵,大丈夫頂天立地,何況我身負大仇重任,豈能做那供人驅使的奴才?”
完顏婷見他不語,芳心倒緊起來,水汪汪的美眸眨也不眨地望著他。葉天候眼中鋒芒一閃,冷笑道:“老弟,甯作豪門雞犬,不當草莽虎豹!還猶豫什麼?”
卓南雁聽了這話,心底卻驀地騰起一股不平之氣,忽然仰頭笑道:“在下不慣屈居人下!明日自會赴那生死門!呵呵,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南某終究不會做那仰人鼻息之事!”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忽然立起身來,道聲“告辭了”,也懶得理會旁人,大踏步便出了凌波閣。
完顏婷聽他說了“仰人鼻息”四字,俏臉立時煞白一片,眼見葉天候蹙著眉起身,忙道:“別攔他,讓他去!”羞憤之下,聲音微微發抖。
癡癡地凝望著他大踏步走出水閣,她卻不禁又覺得若有所失,忙緊緊咬住櫻唇,心內只是想:“完顏婷你這是怎麼了,你是天下最驕傲最美麗的婷郡主,這渾小子算什麼,他只是個渾小子,他只是個渾小子!”但越是這麼想,芳心內越是亂成一團。
卓南雁本來只是為了擺脫郡主糾纏的故作激憤之語,但牽了火云驄走出王府,抬頭卻見浮云飄飄,紅陽西墜,心下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天地悠悠四顧茫然的蒼涼之感。
正要縱馬奔出,忽聽身後有人高叫:“南兄慢走!”卻是黎獲快步奔到近前,道,“郡主請老弟回府安歇,明日由在下帶你去那生死門。”卓南雁看他滿頭微汗,倒不好再說什麼,心內竟隱隱覺得適才言語有些莽撞了。
黎獲給他在王府之中安排了一間舒適寬闊的房屋歇息。少時自有丫鬟以銀盆盛水,送來洗漱之物。過了片刻,又小厮送來兩套簇新的淡藍長袍,說是“郡主吩咐,南先生的衣衫破了,先將究著穿上,待改日再請名匠過來量體裁衣。”卓南雁那身青衣在救完顏婷時,已被暗器劃破,他拈起那長袍細看,竟全是湖綢制成,柔滑光鮮,心底倒也一軟:“這完顏婷倒好細心!”抖了抖那新袍子,終究是順手拋在了椅上。他匆匆洗了臉,便倒在床上,擁著泛著香氣的軟衾,回思這一日遭遇,當真宛若夢中。
翌日一早,卓南雁吃過早飯,便被黎獲帶出王府。二人縱馬在京城中七扭八歪地轉了幾個圈子,終于馳到一座空曠的院落前。卓南雁見那院子蕭牆矮小,牆內房屋也是高低錯落,與王府的氣派軒昂判若云泥,不由一怔:“鼎鼎大名的龍驤樓,怎地是這麼一個慌冷之地?”
黎獲見他發呆,不由笑道:“王爺最厭張揚,王府修得美輪美奐,那是遵照聖上旨意,不得已而為之。王爺平生行事,卻不喜興師動眾地惹人注目,遵照他老人家的安排,龍驤樓的幾處分壇,看上去都是如此殘舊冷落。”領著他入得院內,卻見葉天候早在一間大廳內等候。廳內或坐或立地還有五人,個個勁裝收束,持刀握劍,卻是誰也不言語,那情形冷寂寂地有幾分詭異。
葉天候只向卓南雁微微點頭,便算是打過招呼,跟著咳嗽一聲,冷冷道:“大金武士,莫不以晉身龍驤士為榮!但真要是讓練武的人全做了龍驤士,說不得便會有許多因循苟且、外強中干之輩混入龍驤樓濫竽充數。是以王爺遵照聖上旨意,兩年前定下這生死門的規矩,每幾個要做龍驤士的侍衛之中只能搏出一人,得為龍驤士!”他說著將目光在眾人身上冷冷一掃,“一入生死門,死生全無憑!比武較量禁用兵刃,點到為止,但終究是要放手一搏,是死是活,可就聽天由命了。”
“原來這生死門的規矩是金國皇帝完顏亮兩年前定下的,果然是奸雄奸謀!這樣生死搏殺,精中取精,求得的人必然是厲害之極的狠辣角色。怪不得江湖中人談起龍驤樓,全都聞風色變。”卓南雁游目四顧,卻見那五人中最顯眼的是個身材高大的赤膊壯漢,坦露的胸背間肌肉暴起。一位四十來歲的精瘦中年,雙目灼灼如電。還有一個笑嘻嘻的肥胖和尚,臉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色。另有一個鄉農般的干瘦漢子,在屋中來回走動,滿面焦躁。只有一個清瘦少年,側身蹲在暗處,靜靜地垂頭望地,恍似睡著了一般。
葉天候森冷的目光來回巡視。屋內忽然寂靜下來,只有那鄉農來回不停的走動之聲。葉天候冷笑兩聲,走到那清瘦少年身旁,猛然在牆上一推。格格兩響,那牆上便現出黑漆漆的一個洞門來。“這黑屋之內,藏有一方石匣,誰先得了石匣,誰便可出門來了。”他說著呵呵笑了笑,“自然,你也可不拿那石匣,將其他幾人盡數打倒,也算出了這生死門!”
眾人聽了他這殺氣騰騰的話,心中均是一緊。猛然間那鄉農頓住步子,彎下腰哇的吐了起來。葉天候望著他冷冷笑道:“若沒有膽子,就不必逞強!”那鄉農渾身顫抖,忽然大叫一聲:“俺……俺不做龍驤士啦,便做一輩子侍衛罷了!”掩面奔出了大廳。葉天候哼了一聲:“膽子小的,這時退出來,卻還來得及!”那清瘦少年身子一滑,默不作聲地鑽進了那黑洞之中。那赤膊壯漢哈哈大笑,也向那黑洞走去。不想那和尚怪笑聲中,身子疾縱,象一只圓球般地先彈了進去。
卓南雁和那中年對望一眼,忽然身形齊縱,一起向那黑洞搶去。原來二人在瞬息之間均覺出對方武功不俗,這飛身一縱,已是暗較功力。卓南雁身法靈動,這飄然一躍,早搶在那中年前面,猛覺背後勁風襲來,卻是那漢子出掌拍到。“這厮內功不俗,倒是個勁敵!”卓南雁心念一閃,疾飛的身形陡然頓住,猛回身揮掌拍出,勁風獵獵,已然運上了九成勁力。
那漢子飛撲過來,本想一掌逼開卓南雁,搶先入洞。哪料到卓南雁的身子竟能疾奔疾停,一驚之間,陡覺一股勁力排山倒海般地湧來。他身在半空,無法躲閃,只得奮力將雙掌推出。四掌相交,那漢子只覺氣血翻湧,一口血便噴了出來,身子倒飛,重重摔在地上。卓南雁見他落葉般地摔倒在地,心內倒是一陣歉疚:“我跟他無怨無仇,怎地卻重傷了他?”舉步向那人走去,只想看看他傷勢。身子才動,忽覺金風颯然,那漢子卻猛地揮出兩排金針。
眼見那金針陰毒無比地盡往自己頭臉上激射過來,卓南雁心中大怒,大袖疾揮,一股剛猛的勁氣迸出,震得那金針倒飛回去,撲撲撲地插在了那漢子身前。葉天候見他這一手鐵袖功渾厚沉雄,不由高聲叫好。那漢子顫身退開兩步,慘然歎道:“天外有天,今日算是領教了!遇上兄台,灑家只得做一輩子侍衛了!”拱了拱手,顫巍巍走出大廳。
卓南雁快步向那洞口沖去。才到了那洞門口,忽聽洞內傳來一聲慘叫,迎面便有一個壯碩的身影倒飛過來。卓南雁身子疾閃,那壯漢卻砰的跌在黑洞之外,雙目突出,口鼻之內都有鮮血汩汩冒出,顯是給人一掌以重手法斃了性命。卓南雁心中一凜:“好深湛的掌力,好毒辣的手段!”
一步邁入,眼前驟然一片漆黑,提氣竄過那窄短的過道,眼前才有一道亮光射入,卻是一座空曠的大屋,上面只開了一扇天窗,細微的晨曦照得屋內半灰半暗。屋子當中的桌案上擺著一方石匣。那肥胖和尚挺立桌旁,虎視眈眈地盯著桌子那端的清瘦少年,雙掌微微抖顫,似欲撲上,卻終究又不敢輕舉妄動。那少年側身隱在暗處,不言不語,如同一尊冷冰冰的石雕。也不知剛才是誰出的狠手,殺了那壯漢。
卓南雁霍地騰身躍出,半空之中探掌疾抓,已將石匣攥在掌中。這一縱一抓,快如怒鷹搏兔,那清瘦少年不由咦了一聲。胖和尚卻長聲怪笑,揮起蒲扇般的大手便向他肩頭抓來,手掌未至,先有一股腥臭之氣撲面而來。卓南雁心道:“這和尚練的是毒掌功夫,但掌上勁力還不算渾厚,適才震斃那壯漢的,必是那少年了。”他身子飄忽兩閃,早將這和尚的兩掌盡數避開,百忙中一眼瞥去,只見那少年那雙眸子在陰沉沉的角落里熠熠閃動,似是一頭待機而動的獵豹,隨時會疾撲過來。
眼見那和尚攻到第三掌上,卓南雁驀地猱身欺進,挺起鐵肩猛然撞在那和尚胸口。那和尚呃的一聲低呼,疾退兩步,驀地長聲慘叫,身子簌簌抖了抖,竟軟軟倒在地上。卻是那少年乘著他中招後心神微分之際,快如鬼魅般地竄上,在他背上印了一掌。那和尚似是給抽去筋骨的身子才堆下去,那少年已電般竄上,運掌如風,向著卓南雁奇快無比地連拍七掌。卓南雁左掌握住石匣,右掌翻飛,見招拆招,只覺這少年掌勁怪異,招式毒辣之極。
堪堪將那少年的六掌化開,眼見這第七掌勢道猛惡,勁風如山壓至,卓南雁心底豪氣頓升,急將石匣向桌上拋去,雙手疾翻,猛施一招“小纏絲”,將這少年的雙掌緊緊扣住。四掌甫交,二人均覺渾身內力受震。卓南雁萬料不到在這暗室之內乍遇這等高手,急將內勁提到十成,登時將那少年身子帶得晃了幾晃。那少年自知內力不敵,霍地塌腰沉肩,使個化字訣,要將卓南雁排山倒海般的勁力順勢化去。卓南雁咦了一聲,雙掌也輕飄飄地劃個圈子,展開以柔克剛的功夫,隨勢化勢。霎時間二人在屋內起步如趟泥,運掌如拂云,刷刷刷地疾行了數步,拼起了軟功。卓南雁雖是穩占上風,但那少年武功著實怪異精奇,一時間還是難奏奇功。
驀地一束陽光打在了臉上,卻是兩個人自陰暗處拼到了光亮之處來,那少年的一雙寂寞而又空虛的雙眸便極為清晰地映在了卓南雁的眼內。霎時卓南雁心中大震,忍不住低聲叫道:“天小弟,是你!”原來這少年正是余孤天。雖然相別數載,兩個人均已長大**,但卓南雁一看那雙冷漠寂然的眸子,便知道這人是他那啞巴小弟余孤天。余孤天也幾乎是在同時便認出了他。卓南雁看到那雙永遠漠然的眸子在那一瞬間顫動了一下,跟著他便聽到了低沉的一笑:“是我!”
笑聲不大,但在卓南雁聽來,卻似驚雷乍動,霎時心中驚詫無比:“他不是一個啞巴,這余孤天竟會說話!”心神乍分之際,猛覺胸口微麻,余孤天已翻掌拂中了他胸前的神堂穴。卓南雁悶哼聲中,身子一幌,疾退丈余,霎時心中又苦又痛:“我一直當他作兄弟看待,他卻一直在騙我!”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16:23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二節:柔情難收 疑云迭起
余孤天一招得手,但見卓南雁眼中閃過無比悲憤失望的神色,心內也是一沉:“他對我處處回護,不管如何,終究算是我的一個朋友!”長歎一聲,本待乘勝追擊的雙掌緩緩垂下。
“住手!”屋頂上的那扇天窗霍然打開,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飄了下來,“你們全上來!”余孤天那一拂使力不大,卓南雁內息運轉,在這片刻之間便沖開了穴道,昂頭向上望去,卻見葉天候那張臉正突兀地自那天窗內向下探視。余孤天問:“不用再決勝負了麼?”葉天候干巴巴地道:“你們兩個,我全收了!”
兩人走到那狹窄黝黑的洞門過道時,余孤天忽道:“你沒事吧?”卓南雁瞅了一眼那在幽暗中閃動的眸子,心內疑惑萬千,但這時終究不是細問的時候,只淡淡道:“沒事,咱們還要裝作不識。”余孤天在黑暗中點了下頭。
卓南雁當先行出大廳,卻見空蕩蕩的大院子里婷婷玉立著一個嬌俏的人影,竟是完顏婷。“算你兩個小子走運!郡主開恩,你們都被選中了。”葉天候鬼影般自老槐樹後轉出,冷颼颼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打來打去,“自今日起,你二人跟著我追查那謀刺郡主的逆匪,不管得了什麼訊息,你二人都要隨時稟報郡主!”卓南雁聽了,心念乍閃:“難道我進那生死門中拼斗,她就一直在暗中觀瞧麼?”轉頭向完顏婷瞧去,卻見她正寂然凝立在那株老槐樹下,昂首遠眺浮云,似是壓根沒有瞧見自己。
“龍驤樓自立下生死門的規矩,今日一舉收下二個龍驤士,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葉天候的聲調驀然拔高,向他二人喝道,“盡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快謝過郡主!”卓南雁只得向完顏婷躬身行禮道了聲“多謝郡主!”
余孤天卻望著完顏婷,猛然愣住。晨曦從樹蔭縫隙中灑下,完顏婷那襲玲瓏高雅的紫衣上,便閃出片片璀璨的仙氳霞氤。那抹高貴的紫光射得余孤天一陣眩暈,竟讓他恍惚間憶起父皇寢宮中令人迷醉的紫色,暗道:“天下竟有這麼美的女子!”在大云島時,他年紀尚幼,心思還沉浸在國破家亡的深切痛楚之中,即便是林霜月那樣的絕世姿容,他也毫不放在眼內。但自逃出大云島後的半年來風霜磨礪下,那個終日黯然神傷的金國小皇子終于成了十七歲長身玉立的瀟灑少年。忽然在這樣的一個生死搏殺之後,看到這樣一張冷豔高傲的清麗面孔,余孤天的心神猛然震顫了起來。
完顏婷見余孤天望著自己發呆不語,不由秀眉微蹙,道:“怎麼,你不願意?”余孤天見那雙秋水般的明眸向自己望來,只覺連晨風都變得異常柔軟起來,拼力定了定神,才道:“願意,我願意!余孤天甘願為郡主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完顏婷早已習慣了男人瞧見自己後如癡如醉的模樣,但見這清秀少年的模樣格外呆傻可愛,不禁格格嬌笑起來:“嗯,你叫余孤天,很好!從今而後,你就是我的一只小魚兒。”明眸一轉,卻見卓南雁還是那麼定如止水的一副神情,心下沒來由的一陣惱怒,蓮足一頓,道,“好了,爹爹三日後便會趕回。若是那時你們還是一無所獲,瞧我怎麼罰你們!”
葉天候一驚,忙道:“是!屬下三日之內,必會揪出那賊人。”完顏婷卻瞧也不瞧他,冷哼一聲,紫裙飄飄,當先去了。卓南雁暗自苦笑:“這小丫頭的脾氣喜怒無常,當真難以琢磨。”余孤天更是怔住:“她先是聽了我的名字好似挺高興的,為何忽然間又冷了起來。我若真是一生一世作她身邊的一只小魚兒,那也很好啊!”回想適才完顏婷叫著自己名字的時候,櫻唇款啟,皓齒微嫣,余孤天心內陣陣發熱。
一時卓南雁、余孤天跟葉天候到大院後屋內,領了龍驤士的衣裳和腰牌。葉天候見余孤天沒有馬匹,又自馬廄內牽了一匹駿馬與他,跟著便向二人細細述說龍驤樓內的諸般規矩。原來龍驤樓內層次井然,那海東青所轄的鷹揚壇,干的是掃賊蕩寇這些最低微的雜事,蕭別離率虎視壇監視江湖各方勢力。葉天候這鳳鳴壇則奉命監控大金國內的契丹、奚人、渤海及女真各族猛安謀克(按:猛安謀克原為女真氏族部落單位,後來成為金國軍事、生產和行政一體化組織。),地位遠在鷹揚、虎視二壇之上。
“這件事委實有些棘手!”葉天候提起謀刺郡主之事,聲音驟然冰冷下來,“我們已將那幾人的尸身細細搜過,沒得出丁點痕跡。只有一處,他們穿的是金國兵卒仆役常穿的窄頭尖靴,靴上盡是磨痕,想必穿了很久了。這麼瞧,他們似乎不是南朝人。王爺特立獨行,在朝野之中樹敵不少,要一一查來,著實大費周折。”卓南雁聽說不是南朝宋人干的行刺之事,心下稍安:“若是金國權貴之間的傾軋,我正可借機放手一拼。揪出凶手,留做進階之用。”靈機一動,忽道:“我想去查查孫三胖子!”
葉天候雙目一亮,點了點頭,道:“騰云社中盡是大金的貴胄子弟,但郡主似乎只與那孫三胖子有些聯絡,這人清清楚楚地知道郡主的來去時辰蹤跡,嫌疑不小!不過——”他說著將聲音拖個長腔,頓了頓,才道,“葉某覺得,這其中的關鍵,還要細細問過郡主。到底那日孫胖子如何前來約她,事先還有誰知曉,郡主化名紫仙娥時都跟誰賽過馬,有沒有結下什麼仇家……這一般般一條條,最好問個清楚。只是郡主性子高傲,旁人若去問,她必是老大不耐,南老弟是她救命恩人,她自來對你高看一眼……”說到這里,那雙細目便在卓南雁臉上溜來溜去。卓南雁知他心意,也懶得多說,點頭道:“好,我去問她!”
葉天候大喜,拍掌道:“便這麼著了!我這里速速安排,馬上率人去王爺朝中幾個死敵處逐個勘查。你二人兵分兩路,南雁去探問郡主,余孤天去孫三胖子那里探訪,”望向余孤天的雙目一張,低喝道,“記著,那三胖子若有絲毫可疑之處,便將他即刻擒來!”余孤天不知他們說的“謀刺郡主”到底是何事,只得茫然點頭,隨著卓南雁走出大院子,才小心翼翼地問:“卓兄,謀刺郡主是怎麼回事?”
卓南雁卻不言語,縱馬奔到一處冷清的小巷,四顧無人,才低聲道:“我在這里姓南名雁。先不要說別的,”陡然眼**光,緊緊盯住余孤天,“你又是怎麼回事?”
這地方冷寂寂的,沒一個人影。余孤天忽閃著眼睛道:“我……我本來就是女真人!當初家父……因小事得罪了完顏亮的侍衛無憂子,我一家老小全給無憂子借機殺死。那單天馬是我師父,拼力護著我逃到風雷堡,已是身受重傷。師父知道風雷堡主嫉恨女真人,只得命我裝成啞巴,藏身在風雷堡內。”這話仍舊是半真半假,卻終于肯直承自己是女真人了。
“這天小弟竟是女真人!可歎我終日自命聰慧,卻給他瞞得好苦!”卓南雁聽了果然一驚,又見他說話時吞吞吐吐,忽然覺得這天小弟的話沒有一句可信,猛然頓住步子,沉聲道:“當初龍驤樓到底為何突襲風雷堡?”
余孤天給他森冷的眼神瞅得有些發慌,急忙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那時不也是險些給他們殺死麼?”當初大金國熙宗皇帝還有一個太子逃命在外的消息,一直給篡位的完顏亮緊密鎖閉,再加上事隔多年,早已知者寥寥。卓南雁便再聰明百倍,也想不到當初風雷堡之所以慘遭塗炭,跟眼前這位大金太子大有干系。他仔細回思那時情形,也覺余孤天言之有理。
卓南雁冷冷盯了他幾眼,又問:“聽說後來林逸煙收你為徒了?”余孤天嗯了一聲,道:“是!正是教主派我來此臥底,他說龍驤樓野心勃勃,咱們明教定要有些防備!”眼見卓南雁聽後目光閃爍,急忙又叮上一句,“師父說,我是個啞巴,又為人機靈,進得龍驤樓倒好蒙混過關。他還說,這事要做得萬分機密,便連霜月師姊都不能知曉。所以半年前便說我不甘寂寞,逃出師門!”他說著又呵呵地干笑兩聲,道:“其實師父也不知我不是啞巴,我在這江湖上厮混了半年,卻才摸到這龍驤樓的大門。”
卓南雁慢慢點頭,暗道:“明教教主林逸煙素懷異志,派弟子潛入龍驤樓,倒有幾分可信。”但余孤天這個啞巴忽然開口說話,又自抗金義士之後變成了女真人,終究讓卓南雁覺得變起突兀,只覺余孤天似是在跟自己口吐實言,但擰眉細思,又覺得他說的句句全是沒有半點憑證的謊話。卓南雁哼了一聲,忽道:“你既是女真人,怎會當真給明教林逸煙辦事?”
余孤天雙目圓睜,低吼道:“我是女真人又怎樣?完顏亮的侍衛殺了我全家,龍驤樓更險些害我性命,我這女真人跟大金朝廷卻有不共戴天之仇!”想起父皇臨終前不甘的嘶吼,肝腸如割,這一聲慟吼聲音壓得極低,卻是發自肺腑,攪得卓南雁心神微顫。余孤天卻睜著泛起紅絲的雙目望著他,低聲道:“大哥,你知道我是女真人,還會不會當我是兄弟?”
其時金宋交兵多年,在江南的漢人眼中,金國女真人自然全是茹毛飲血的畜生。既便是秦檜之流,對女真人阿諛獻媚之余,暗地里也視其為洪水猛獸。但此刻卓南雁見余孤天雙目赤紅,臉蘊悲憤,竟也心生同感,猛然點頭道:“我還當你是小弟!”余孤天見了他眼內灼灼閃動的堅毅光芒,心中也是一熱:“他自幼便時時回護我,我卻一直騙他,適才更暗自使詐,乘機點了他穴道。但這人竟仍舊當我是兄弟!”這麼想著,眼眶驀地又有些潮濕。卓南雁見他泫然欲淚,倒想起年少時的情境,笑道:“你還是這麼愛哭。”余孤天紅了臉,抬頭問道:“大哥潛入龍驤樓,是為報風雷堡的大仇?”
卓南雁的心緊了緊,沉沉點頭道:“身入龍驤,九死一生,咱們都要小心在意!”跟著才略略說了那日騰云社上賽馬時郡主遭襲的前後。“大哥出手救了郡主?”余孤天大張著眼睛望著他,目光中盡是羨慕之色。卓南雁卻淡淡一笑,抬頭看看日色,牽過火云驄,大聲道:“也歇夠啦,這便走吧!”余孤天知道這時也不便多說,飛身上馬,當先揚鞭而去。
卓南雁趕回王府,才邁進了大門,便聽到一陣嘈雜之聲,卻見窄襟紫裙的完顏婷騎著那匹青驄馬,身旁圍攏了一群仆役。黎獲挺立馬旁,緊挽著缰繩,正自苦苦相勸:“葉先生說了,出手偷襲郡主之人大有來頭,他們一次不成,必然還會再來。郡主若要出去跑馬散心,定要多帶人手!”完顏婷卻是滿面不耐,嗔道:“前呼後擁的一群人同去,煩也煩死了,更會讓那些躲在暗處的狗賊笑話完顏婷膽小無能!哼哼,龍驤樓縱橫天下,怕過誰來?我偏偏要一人出去,連你也不帶!好讓那些狗賊知道,‘滄海龍騰’的女兒可不會怕了他們!”說著猛一催馬,那青驄馬咆哮聲中,縱蹄奔出。迎面幾個仆人不敢攔阻,慌忙閃開,黎獲眼見郡主玉面含霜,驚惶之下,手中缰繩登時被青驄馬掙開。
卓南雁眼見完顏婷躍馬而到,想也不想地便即竄上,舉手緊緊扣住了缰繩。青驄馬揚鬃炸尾,奮力幾掙,奈何他鐵鑄一般紋絲不動,急得那馬長聲嘶鳴。“是你!你來做什麼?”完顏婷眼見緊扣住自己馬缰的竟是卓南雁,心中一驚之下又是一喜,口中卻嬌喝道,“還不放手!”
卓南雁凝視著那張亦喜亦嗔的玉面,童心忽起,淡淡笑道:“郡主既要跑馬散心,屬下陪同前去如何?”完顏婷芳心一甜,但給卓南雁那雙幽深如海的漆黑雙眸深深凝望,心內忽地一陣害羞,白玉般的下頜驀地揚起,叫道:“你有什麼了不起麼,我偏不讓你陪!還不放手?”卓南雁笑道:“你不答應,我不放手!”完顏婷連催駿馬,奈何卓南雁神功驚人,那青驄馬任是如何跳蹄嘶叫,卻是半步也竄不出去。當著滿府仆役隨從的面,完顏婷不由又羞又惱,玉頰紅生,喝了聲:“放肆!”揮起馬鞭,劈頭蓋臉地便向他抽了過來。
啪的一聲,這冷脆的一鞭正抽到卓南雁的頸上,霎時抽出一道血淋淋的紅膦子。完顏婷看著那道紅燦燦的鞭痕,心下倒替他疼得慌,但口中卻不肯服軟,冷哼一聲,道:“誰叫你這渾小子不躲!”
頸上火辣辣的生痛,卓南雁心下暗道:“完顏亨這奸賊的女兒,好不刁蠻!”猛然間倔強脾氣發作,臉上又浮起那抹壞壞的笑意,道,“你讓我同去,我才放手!”完顏婷自幼嬌生慣養,對仆人從來全是頤指氣使,更因她的傾城絕豔,便是貴胄王孫,見了她也都竭力迎奉,不敢稍違。但今日忽然看到卓南雁這執拗的眼神,芳心倒是一顫:“瞧這渾小子的樣子,只怕我便是抽他一百鞭子,他也不會動上分毫。天下怎地竟有這樣的怪人!”
黎獲眼見二人僵持不下,忙賠笑道:“郡主,南兄也是好意!便讓他遠遠相隨,也好看護郡主周全。”完顏婷瞅著卓南雁頸前那道鮮紅的血痕,芳心霎時軟了下來,咬著櫻唇道:“好吧,便由了你!”卓南雁嗤嗤一笑,才放開了手。
青驄馬長嘶一聲,縱蹄奔出,完顏婷覺著自己終究占了上風,扭頭向卓南雁笑道:“遠遠跟著,不得近前!讓我瞧見了,便是這麼一頓鞭子!”銀鈴似的笑聲中,青驄馬已流星般馳出了軒敞的王府巨門。卓南雁嘿的一笑,飛身縱上火云驄。身後黎獲急叫道:“南兄,你先隨著去,我去稟報葉先生,多派人手,自後看護!”卓南雁也懶得應聲,催馬馳出。
完顏婷早已奔出半箭之遙了,卓南雁揚鞭急追。卻見青驄馬卷起一溜煙塵,在長街盡頭拐了個彎子,直向城北奔去。街兩旁不少商販行人,驀然瞧見這嬌豔無比的紫衣少女縱馬馳騁,全瞧得呆了。完顏婷騎術精湛,青驄馬起落如飛,卻沒撞上一個行人。卓南雁拼力驅馳,好歹沒給她拉開。
片刻之間,二人一前一後地奔出了城門。道上行人稀少,火云驄的驚人腳力開始看出厲害,越奔越疾,慢慢地便趕了上來。完顏婷回頭張望,見他漸漸逼近,不由嬌笑盈盈,玉手輕揚,頻頻催鞭。再奔片刻,卻見四周林木森森,湖澤清幽,卻是已到了京城西北郊的西湖。這西湖古來又稱太湖(按:此地即今日北京之蓮花池),原為燕都西郊的一處湖泊,完顏亮遷都于燕京之後,中都飲用水源,皆取于此。這地方清悄冷寂,少有人來,日影西斜下只見秋樹明湖一片蒼翠。
卓南雁望著前面完顏婷揚鞭縱馬的綽約風姿,心內忽然閃過一念:“她父親完顏亨害死了我父親,更害了風雷堡眾位叔伯的性命!這曠野無人,我正要讓完顏亨嘗嘗骨肉離散之痛!”猛然提氣急磕馬腹,火云驄長聲怒嘶,四蹄縱開,有若一團燃燒的紅云,呼呼幾躍,便奔到了完顏婷馬後。
“好啦,我投降了,”完顏婷驀地輕收缰繩,嫣然笑道,“算你贏啦!”卓南雁已疾奔而到,本來潛運內力,正待揮掌擊出,但忽然瞧見這姣花美玉般的一張笑臉,心中不由一震。縱馬驅馳多時,完顏婷的臉上漾起一層動人的霞色,襯著近午的秋光,這張明媚如花的俏臉卻又有透出一種天真無邪的純淨來。卓南雁臉上的冷笑猛然僵住,暗道:“她雖是仇人之女,但對我卻全無戒心,只需我五指一送,她便會掛著笑容死去。但如此一來,我卓南雁與那陰險無恥的小人又有何異?”
完顏婷見他臉上似笑非笑,五指怒張,微微顫抖,不由睜著一雙美目,笑道:“你怎地了,這般癡癡呆呆的?”揮起白玉鞭杆,輕輕向他肩頭拍去。哪知卓南雁此時全身勁氣貫注,蓄勢待發,白玉鞭杆才輕輕戳到他肩頭,九宮煉氣局的勁氣登時迸發出來。完顏婷只覺一股大力湧來,馬鞭脫手而出,高高飛了起來。她哎喲一聲未及叫出,卓南雁已飛身躍到,猛然揮臂攬住她的纖腰,帶著她高高縱起。
“渾小子,你又要做什麼!”完顏婷給他抱住,只覺身子發軟,又驚又羞之間,卻聽嗤嗤聲響,一排羽箭自後激射而到。卓南雁身在半空,大袖疾揮,勁風到處,震得羽箭亂飛。青驄馬哀鳴聲中,頹然倒地,頸腹之間,連中數箭。卓南雁卻攬著完顏婷飄然疾旋,凌空幾個翻轉,遠遠落在地上。啪的一聲,那玉鞭這時才落在地上。
只聽潑刺刺一陣馬蹄聲響,兩匹快馬潑風般疾馳而過,馬上兩個蒙面豪客手挽勁弩,沉聲冷笑,瞬息間便去得遠了。原來適才卓南雁失手震飛完顏婷手中玉鞭,心神霎時警覺,迅即覺出了身後逼來的濃烈殺氣,危急之間不及細想,撲上去便抱著她遠遠縱開。
“又是那群惡賊!”卓南雁眼見那兩個豪客衣著打扮與那日襲擊完顏婷的人一般,不由怒叱一聲,便要提氣追趕,身子才動,忽覺臂間攬著的完顏婷腰肢發軟,弱不禁風般偎向自己懷中。
“不要去。你追過去,這里可就剩下我一個人啦!”往日颯爽跋扈的完顏婷這時的聲音卻柔柔的,她望了眼那匹倒地斃命的青驄馬,幽幽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卓南雁的單臂還環在她腰間,只覺那身紫衣羅衫溫軟細滑,觸手欲融,又聽她細語嬌軟,不禁心神蕩漾,怔怔地竟說不出話來。完顏婷見他不語,回過頭斜睨著他,低笑道:“你生來便總是這麼一副不言不語的傻樣子麼?”卓南雁心神稍定,忙放開手臂,干笑兩聲:“咱們還是速速回府吧。我還有許多話,要問姑娘。”
“偏不!”完顏婷倒翹起櫻唇,冷冷道,“你讓我回去,我偏偏不回!”卓南雁瞧著她執拗卻又美豔的側臉,忍不住笑道:“女孩兒家還是待在家里繡繡花,寫寫字,頂多到後花園打打秋千!”說著伸手拍了拍她的玉頰,“在外面跑馬弄劍的,哪里還象個郡主!”完顏婷見他撫弄幼兒般地拍打自己臉頰,心中又羞又氣,怒道:“你這渾小子,敢對我動手動腳!”
“動手動腳又怎樣?”卓南雁順手將火云驄牽了過來,壞壞地笑道,“咱們身在險地,你再不上馬,我把你捆在馬上送回去!”完顏婷瞪起明眸,盯著他那邪氣卻又十分好看的笑,忽然心中一陣發慌:“這渾小子,只怕當真說得出做得出!”但真要聽他的話,隨他上馬,又覺好沒面子,驀地心中委屈,轉過嬌軀,低聲啜泣起來。卓南雁倒覺手足無措,忙低聲道:“好了好了,好孩子不哭不鬧,算我不對,求你別哭了成不成?”這句話照舊是哄孩子的口氣,完顏婷香肩輕顫,哭得愈發傷心。
“都怪你這渾小子,”完顏婷嚶嚶抽泣半晌,才道,“我長到一十七歲,從來沒給別人碰過一根頭發絲,卻給你這莽撞家伙說抱就抱,說拍就拍。你說,我、我該怎麼罰你?”卓南雁暗道:“那時候情勢危急,救人要緊,哪里還顧得了那許多?”但不知怎地,他越是見了完顏婷大發嬌嗔,越是覺得有趣,當下笑嘻嘻地道,“郡主愛怎麼罰,便怎麼罰吧!”
完顏婷猛地昂起一張梨花帶雨的臉,道:“我……我罰你一輩子乖乖地在我身邊,聽我調遣。”目光撞見卓南雁那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一張笑臉,忽又覺得幾分嬌羞幾分失落,才止歇的淚珠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落了下來。卓南雁本來一直跟她嘻笑怒罵,但忽然瞥見了她長長的睫毛上閃爍的晶瑩淚珠,不知如何就想起了林霜月。那時在玄武湖畔的覆舟山上,林霜月淒然離別之際,美眸上也是這麼珠光瑩閃。霎時他心下一軟,怔怔地道:“你讓我在你身邊,那我就在你身邊便是。”
“真的麼,”完顏婷哭泣立止,明眸流轉,似嗔似怨地望著他道,“那你可不能反悔,更不許欺負人家!”卓南雁哭笑不得,忙點頭道:“日後只許你來欺負我,任你怎樣欺負,我都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眉頭也不皺上半分!”完顏婷破顏而笑,學著他的樣子,伸出玉手拍了拍卓南雁的臉頰,笑道:“這樣才乖!”卓南雁見她新淚未干,忽然間笑語嬌羞,明媚如花,心中也是一蕩,道:“咱這便回府麼?”
“何必急著回去!”完顏婷雙手抱肩,幽幽道,“難得沒什麼人在耳邊鴰噪,咱們四處逛逛!”卓南雁忽然覺得這刁蠻美豔的郡主這時候沉靜下來,竟別有一番高貴清婉的楚楚風姿,他原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便跟著她踏著青黃的野草,向湖邊的雜樹林子深處行去。火云驄打了兩個響鼻,乖乖地在後跟隨。兩人舉目遠眺,卻見林中淡紅、深綠、淺褐、金黃的各色樹葉全在秋風中搖曳生姿,湛藍秋空下的京郊西湖有若豔妝靜立的少女,美得不可方物。
“以前爹爹帶我來過這里,他倒跟你好像,總是若有所思的。”她邊說邊行,腳下卻踩到一根橫臥在地的圓木。那木頭上積了青苔,滑溜非常,完顏婷想也不想地便伸出玉手,握住了他寬大的手掌。
卓南雁只覺心中一震,也不知是因掌心那只玉手柔膩得入握欲融,還是因得聽她說起了完顏亨。他臉上卻不露聲色,笑道:“我怎敢和芮王爺相提並論!不知王爺去了何處?”完顏婷道:“他總是忙,四處跑來跑去。從小到大,也沒幾日功夫陪我玩耍。”兩人跨過那段圓木,但完顏婷的柔荑卻仍舊握著他的手,沒有放開。
卓南雁小心翼翼地道:“聽說王爺武功天下第一,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練到那等境界!”其實這話是在暗中探問完顏婷,在她眼中,他卓南雁與完顏亨到底相差幾許。只聽完顏婷格格嬌笑:“你武功已經很不錯啦,但跟龍吟壇中那些老家伙比起來,還差著一截子!”
卓南雁曾聽羅雪亭說過,龍吟壇內有幾位蝸居壇內潛心精研武功的長老,個個技業非凡,這時聽了她的話,不由心下一沉。只聽她又道:“跟我爹爹麼,更是沒法子比。他近年來與人動手,從來不使第四招。便是龍吟壇中那群老家伙,也怕他得緊!”她頓了頓,高昂起好看的白玉般的下頜,“這世上,沒人能及得上我爹爹!”
聽她說起完顏亨近年與人動手只需三招,卓南雁心中終究有些悵然若失,歎了口氣,便不言語了。完顏婷見他凝眉不語,忽向他耳邊吹了口氣,笑道:“渾小子,你皺什麼眉?似你這般年紀,武功練得這般高的,我還是頭回見到!”兩人相距極近,卓南雁只覺她吐氣如蘭,香澤馥郁,心神顫了顫,急忙干咳一聲,道:“我是在琢磨昨日那群刺客,你何時跟那孫三胖子相識的?”
“那個胖胖家伙,”完顏婷想起孫三胖子來便忍俊不禁,笑道,“外面看上去又笨又蠢,心內卻是又奸又猾。他一人在京師經營著三家大酒樓、兩處馬市,更有許多閑雜生意。這家伙精明得緊,那年我到馬市挑馬,給這厮瞧見了,我瞧中了那匹追風紫,出多少錢他都不賣,只說要白白送了我!這家伙的眼睛太毒,只怕一眼便瞧出了我的家世。哼哼,他甘願出錢建了那騰云社,還不是為了挽住那群有權有勢的浪蕩公子哥。”
卓南雁回思賽馬會時孫三胖子口若懸河的勁頭,不由暗自點頭,又問:“騰云社中還有何人知道你的郡主身份,那日三胖子邀你去賽馬,到底是誰出的主意?”完顏婷秀眉蹙起,道:“知道我是郡主的人可是不多。騰云社中領頭的便是蕭長青、張汝能這十八個浪蕩公子哥,號稱‘十八公子’,跟三胖子都混得厮熟,想必是知道了。他來請我去騰云社賽馬,想必也是那些公子哥的主意。”
“你問起來沒完,是縣太爺升堂問案麼?”她瞧見卓南雁沉思不語,不由揚起秀眉,道,“爹爹過幾日就回來了,天下沒什麼事能難倒他,他要揪出那逆賊易如反掌,你何必費這個心思!”卓南雁的心倒緊了緊:“完顏亨就要回來啦,若是我趕在他回來之前,助葉天候破了此案,必能引得他刮目相看!”口中卻道,“王爺回來之前,那些逆賊只怕還會前來!”
完顏婷美目流波,幽幽道:“是麼?那你更要時時守在我身邊啊!”卓南雁聽了她撒嬌的語氣,側過頭來,只見她星眸如絲,雪腮暈紅,登時心神一蕩。他自來所見的全是易懷秋、施屠龍和羅雪亭這等越俗邁流的之人,骨子里也養就了些狂放不羈,這時忍不住隨口笑道:“男女有別,時時守著可不成,除非你女伴男裝,咱們才能成天待在一處!”
“女伴男裝?”完顏婷明眸閃亮,笑道,“好啊,這主意倒好玩得緊。嗯,哪天我高興了,也弄一身龍驤士的衣裳穿上玩玩!”卓南雁見她粲然一笑,容光照人,心內竟也有些喜歡這豪放爽快的少女了。
這時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惶急的呼喝:“郡主——”正是黎獲的聲音。跟著呼聲漸起,數十人散成大片,遠遠尋來。完顏婷卻蹙起秀眉,歎道:“那些家伙,又尋了來!”卓南雁哎喲一聲,道:“不好,他們瞧見了倒斃的那匹青驄馬!”不由分說,拉著完顏婷的手便奔出樹林,長聲叫道:“我們在這里!”
片刻之間,黎獲已率人趕到。眼見完顏婷無恙,黎獲才長出了一口氣,顫聲道:“屬下見了那匹青驄馬倒在地上,嚇得、嚇得……老頭爺保佑,郡主平安無事!”完顏婷眼見眾人面色惶惶,顯是適才那匹死馬嚇得他們不輕,心內的惱怒登時散了,笑道:“有這渾小子在,那幾個小賊如何傷得了我!”說著美目流盼,向卓南雁望去,眼中盡是依戀之意。黎獲聽得完顏婷忽又喚卓南雁為“渾小子”,心中詫異,卻也不敢多問,忙牽過馬匹,前呼後擁地簇著郡主打馬回府。
余孤天正在王府內靜候。他去問過了孫三胖子,這時趕回來給郡主回話,早已等候多時了。卓南雁忙過來細問詳情,余孤天道:“我趕去時,孫三胖子卻在作畫,瞧他神色,悠閑得緊。”卓南雁聽得那斗雞跑馬的孫三胖子竟會作畫,心下大奇。余孤天又道:“我又照著葉壇主的吩咐,細細問了許多,這厮倒還老實,只是說來說去,也沒什麼有用之話。”跟著細細敘說三胖子的答話。
正說著,完顏婷飄然而入。這時她匆匆洗漱完畢,嬌美的面龐更顯得玉潤珠輝,豔光迫人,身上更換了一襲淡綠色的曳地長裙,秾纖合度,風韻天然。余孤天瞧了她來,臉上一紅,說話也結巴起來。他記性極好,難得孫三胖子插科打諢的話,他一句句的全記得清清楚楚。
完顏婷凝神聽了片刻,不由凝眉問道:“這麼說,出主意引我去賽馬的,竟是騰云社里面的十八公子了?”余孤天偷偷覷著她,見她那兩彎柳絲般嫵媚的秀眉微微蹙起,忽覺一陣口干舌燥,怔了怔,才道:“是啊,三胖子這麼說的!這十八公子的父輩都在朝中大有權勢,他們在騰云社里也是說一不二,相互之間,卻又明爭暗斗。”頓了頓,又道,“我稟報葉壇主之後,葉壇主已派了壇中高手暗中監視三胖子的一舉一動。”卓南雁沉思不語:“在朝中有權有勢的十八位公卿之子,一起策劃請得紫仙娥賽馬。真要將這十八位公子細細訪查,可是麻煩得緊!”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18:37
忽然黎獲快步搶入,顫聲道:“郡主,葉先生傳話過來,那孫三胖子……被人殺啦!”余孤天驚道:“怎地被殺了?我才從他府中出來不足兩個時辰!”黎獲歎道:“葉先生傳話說,這厮在你走後不久,便即騎了馬向城外馳去。奉命監視的鳳鳴壇侍衛瞧他輕裝簡從,不似棄宅遠遁的樣子,便遠遠綴著,哪知他一出城門,便被三個快馬沖來的黑衣人亂箭射死。”卓南雁想起適才那二人以勁弩偷襲完顏婷的情景,不由思緒起伏:“龍驤樓何等大名,想不到在大金京師的眼皮子底下,竟驀地冒出這樣一群來去無蹤的怪異對手,跟他們處處作對!”
黎獲又道:“孫三胖子的尸身這時已抬回孫府,葉壇主已率人趕去,要借機查抄孫府。他捎話過來,請郡主同去瞧瞧熱鬧!”完顏婷哼了一聲:“我如何能去那等醃雜地方去!”瞟了一眼躍躍欲試的卓南雁,道,“你們趕去瞧瞧,可要速去速回!”
孫府這時正亂作一團,孫三胖子的尸身就直挺挺放在院子當中,一妻四妾圍尸哭號,四十幾個仆婦傭人給凶霸霸的龍驤樓侍衛攆出來,聚在院中。一時間叫嚷嘶嚎、吆喝叫罵之聲不止,亂得不能再亂。
卓南雁轉頭四顧,見孫府內閣軒環繞,湖石點綴,氣派不小,看來這孫三胖子這些年著實搜斂了不少錢財。葉天候鐵青著臉,率人在孫府內一間間的細細察訪,卻還是毫無所得。
跟著葉天候趕到孫三胖子的書房,卓南雁不由一愣。卻見高雅古樸的樺木書案上擺著數件樣式怪異的古玩,有綠繡點點的古鏡,有碧色沉沉的玉器,還有兩塊骨秀神清的怪石,更有三把長刀,橫放案前,上面鏽跡斑斑,卻又古意盎然。似乎這孫三胖子收藏的嗜好范圍如同他的胃口一樣寬廣,舉凡沾著一個“古”字,他都要斂到家中。
少時一個龍驤樓侍衛推著個干瘦的中年文士走進屋來,卻是孫府中管帳的劉先生。葉天候也不看那劉先生,淡淡地道:“早聽說孫三胖子家資百萬,怎地府中卻空空如也,那錢財都哪里去了,給你拿走了麼?”劉先生嚇得渾身發顫,忙道:“不是不是!主人四五日前便忙著收拾細軟,暗中將值錢的物件偷偷轉走。這時府里面剩下的,不是挪不走的大件,便是不值錢的充門面玩意兒。”葉天候冷哼一聲,轉頭望了一眼余孤天。余孤天低聲道:“午後我來問他時,他曾說,七日之前,他便和十八公子籌謀,請郡主赴騰云馬會!”
卓南雁暗自點頭:“孫三胖子跟人計議請郡主赴會之後,就緊著轉移貴重細軟。顯是他早已知道了有人要在會上謀刺郡主,這才作這遠遁打算。”
葉天候的臉拉得更長,信手自書案上拈起一把式樣古拙的長刀,輕敲著一面銅鏡,道:“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劉先生戰戰兢兢地道:“這銅鏡是東漢古物,瞧這背面亮白如銀,乃是最難得的銀背古鏡。這玉漏據說是唐時宮中的計時之物,這玉罄是盛藥的,年代總得在東漢之前。這兩塊怪石麼,卻是宋徽宗艮岳中的兩方奇石,一名‘臨風’,一名‘對月’……”最後指著那古刀道,“這三把古刀據說是後燕年間所造,大人手中的這一把,上面銘著‘廿八將’三字,據說乃前燕皇帝慕容雋親造。大人若是喜歡,自可拿去。”
眾人聽他一件件的數來,竟全是珍稀之物,均是一愣。葉天候冷哼道:“我拿這玩意去做什麼?你老實說,這厮哪里搜刮來這多古物?”那劉先生給他雙目盯得心中惴惴,顫聲道:“小人不敢妄語,我家主人年少時曾做過……盜墓的營生,後來發了家,卻仍是暗中喜好……盜墓這條條兒!除了這艮岳中的這兩塊奇石是他花高價購得,余下的都是他這些年來……盜墓所得!”
卓南雁和余孤天聽了,不禁面面相覷,暗自稱奇。葉天候的臉色冷得怕人,猛一抬頭,卻見牆上掛著一幅畫,畫的卻是煙柳深處掩著一座小樓,近處是兩只小鳥翩翩而飛,筆意簡練,神韻清遠。畫角還提著兩句詩:“畵堂深處杜鵑鳴,飛入尋常百姓家。”葉天候轉頭問:“這畫也是他畫的麼?這兩句歪詩配在一處,瞧著好不別扭!”劉先生搖頭道:“這是京師丹青大家楚圖南楚先生的大作,幾天前送來的。”想了想,又道,“畫上這句子也是老爺摘來,請楚先生題上去的。”卓南雁忽然指著書案上的一幅墨跡才干的畫,道:“這一幅又是誰畫的?”
劉先生干笑道:“這是老爺午後所作,臨摹楚先生的畫作。”余孤天點頭道:“是,我午後來時,孫三胖子正是在畫這幅畫!”卓南雁雖不懂書畫,但也瞧出那畫用墨潦草,畫功尋常,不由轉頭問劉先生:“他往日也好書畫麼?”劉先生連連搖頭:“我家老爺好的玩意兒太多,但書畫一道,僅是粗通,往日里甚少作畫。”
卓南雁忽然瞧見孫三胖子畫的這幅畫上後一句詩竟把“飛入尋常百姓家”寫作了“飛入平常百姓家”,不由心中疑惑叢生:“緊要時刻,從不作畫的這三胖子卻有閑情臨摹自己堂中一幅舊作,是故作悠閑,還是別具深意?畫中‘尋常’二字改作‘平常’,是草率之誤,還是另有玄機?”
葉天候面色漸漸沉郁,揮手讓劉先生出去了,才低聲問道:“你們如何看?”余孤天小心翼翼地道了聲“孫胖子嫌疑甚大”,便不再言語。卓南雁聚起眉峰,道:“大致在一年之前,郡主去馬市買馬,孫胖子就看出了郡主身份,白送了追風紫給她。所以這孫胖子早知紫仙娥是郡主了。數日之前,他和十八公子倡議,請紫仙娥赴騰云馬會。這時候已有人圖謀在馬會上行刺郡主,想必這人還是十八公子之中的一位!孫胖子想必也早知道了馬會上的行刺之事,只是這人勢力太雄,孫胖子惹他不起,不敢稍違。但孫胖子又是騰云社的社主,馬會上出了差錯,他自然難逃干系,所以他早就暗中籌備,遣人送走了家中細軟,以備隨時逃之夭夭。後來馬會上那些人雖然謀刺郡主失手,但最終郡主無恙,那些人又沒留下一個活口。孫胖子倒覺得安穩了許多,沒有立即逃走。但今日午後余孤天受命訊問他,還是讓他覺得後怕,立時縱馬逃逸。”
“難得你算得如此清楚,”葉天候森冷的眼中也露出些許嘉許之意,接著他的話鋒說下去,“哪知孫胖子樹大招風,那些人早就想殺他滅口,見龍驤樓的人來找他問話,終于動了殺機,將他殺了滅口。”余孤天目光閃爍,道:“大人和南兄當真高明!只是這孫胖子如此深藏機心的一個人,難道就不防著那群人會狗急跳牆地殺他滅口?或許他早留下了揭露那群人底細的只言片語在他府中……”
葉天候沉沉點頭,自牙縫里擠出一絲低笑:“看不出,這孫三胖子倒是個奇人!”猛地提氣喝道,“這厮嫌疑甚大,闔府上下給我細細搜尋!”眾侍衛轟然領命,如狼似虎地分頭撲向各房,立時丫鬟仆婦嗚嗚哭叫之聲大作。
這翻天覆地的一通猛搜,直折騰了大半夜,卻是毫無所得。葉天候倒似並不著急,只命龍驤樓侍衛對孫府上下嚴加看管,不得走脫一人,自率著一群親隨,匆匆趕回。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三節:重陽鞠會 黃金面具
轉過天便是重陽節了,卓南雁進得龍驤樓業已有數日。這幾日之間,每日里除了打探刺殺郡主完顏婷的凶手,便與余孤天在鳳鳴壇內,隨著葉天候苦習易容、追蹤、謀刺的諸般獨門秘法。這些秘術或詭異或狠辣,葉天候的苦訓又是不近人情,卓南雁愈發覺出龍驤樓的可畏可怖之處。
幾天的暗自打探之下,卻始終沒有查知厲潑瘋的蹤跡,龍蛇變之秘和龍吟壇更是影子也沒摸到。卓南雁心中不禁悶悶不樂。
這日午後,完顏婷卻興沖沖地找到他,說到騰云社的那群公子哥兒又設了個重陽球會,請她完顏郡主下場擊球。完顏婷卻要他陪同前往。
所謂擊球或是擊鞠,也叫馬球,玩者分作兩隊,縱馬揮杖,共爭一球,以擊球入對方球門網囊為勝。女真人承襲渤海族和遼國舊習,素好擊球,帝王公卿達官顯貴更是樂此不疲。
最著名的便是天會五年,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掃滅北宋,俘得宋徽宗、欽宗二帝北歸,途經真定府時,二位金國上將親自登場擊球,請宋徽宗和皇後觀看。事後更讓徽宗賦了一手擊球詩,詩曰:“錦袍駿馬曉棚分,一點星馳百騎奔。奪得頭籌須正過,無令綽撥入邪門。”淪為階下囚的宋朝皇帝看了金國豪傑的擊球之後,當場賦詩,一時在金國上下傳為佳話。
時至今日,大金國公認的擊鞠第一高手,也正是當今的武林第一人、龍驤樓主完顏亨。世人盛傳,這位王爺馬無良惡,皆能如意驅馳,擊鞠之時,能一人獨當數人。他王府之中,更有一支球藝嫻熟的鞠隊,人數雖少,卻是百戰百勝。騰云社的爺們得知了紫仙娥的真實身份,自然萬分新奇,要瞧瞧這位大金擊鞠第一高手的千金躍馬擊球的絕世風姿。
騰云社主孫三胖子已死,但威名赫赫的“十八公子”還在,一十八位公子聯名的大紅請柬直送到了芮王府來,好動好玩的完顏婷自然難以推卻。
卓南雁本不願隨她去會那群公子哥,但聽得“十八公子”的名頭,心中一動:“那元凶還隱在騰云社的諸多王孫貴戚之中,這一次球會,說不得能瞧出些端倪來。”便即點頭應允。完顏婷喜上眉梢,梳妝打扮,欣然前往。她那匹追風紫那天只是頸下擦傷,稍受驚嚇,這時傷勢早愈。完顏婷縱馬揚鞭,自王府鞠隊之中選了五個精干好手,和卓南雁趕赴鞠場。
京師南城天寶宮之西有一處三靈侯廟,這三靈侯廟是專為馬市供奉的神廟,神廟之北便是中都最大的一處馬市。那鞠場便設在神廟之西。重陽佳節,鞠場上早被騰云社中的好事之徒插滿了錦旗飄帶,迎風招展,好不威武氣派。鞠場上十余名馬術嫻熟的公子正自躍馬揮杖,活動身手,將那枚拳頭般大小的紅漆木球打得四處亂竄。
鞠場邊上是披紅掛綠的彩棚,數十位膏面衣錦的貴公子正在棚上相候。棚下是百余名撫著駿馬伺候的小厮仆役,更有無數看熱鬧的百姓,弄得鼓響鑼鳴,熱鬧喧天。完顏婷便在這時縱馬馳到,她這時已去了那襲垂紗帷帽,近午的陽光直射下來,越顯得膚如玉琢,貌比花嬌,美眸流盼之間,容光迫人,不可逼視。場內場外的人,眼見這位豔若天仙的紫衣少女縱馬入場,不由一起喧鬧鼓噪。
蕭長青和張汝能一起搶上,將完顏婷迎入棚內。他二人乃是這十八公子的統領,蕭張兩派爭斗不休,早已是京城皆知之事。但今日的情形卻似稍有不同,兩個高傲公子看到完顏婷笑語盈盈地稱呼身旁的卓南雁為“南兄”,全不由面色一震。
張汝能素來咄咄逼人,望著卓南雁,嘿嘿冷笑道:“那日馬會上遇到刺客擾局,雖然幸喜郡主無恙,卻也無暇細細領教郡主和南兄的馬技,今日這鞠會正是時候,說什麼也要請郡主和南兄下場一展身手!”一旁的蕭長青笑道:“妙啊,汝能兄是騰云社中的馬上狀元,郡主更是家學淵源,哦,對了,更有一位南英雄!嘿嘿,今日這重陽鞠會可是難得的緊!”卓南雁聽他二人話中帶刺,不由淡淡一笑。
“比就比,還怕了你們不成!”完顏婷俏臉一昂,紫裙搖曳,當先出棚。卓南雁也緊跟而出,眼見完顏婷飛身上了追風紫,他卻凝立不動。完顏婷策馬轉到他跟前,低聲笑道:“怎麼還不上馬?只有大勝了他們,才能讓那些紈绔子弟浮浪哥服氣!”
卓南雁卻苦笑搖頭:“我不會擊鞠!”原來他自幼長在山野,于這金國貴族間盛行的玩意兒,確是見也沒見過。完顏婷嫣然笑道:“其實擊鞠的規矩甚是簡單,所謂人不可離開馬背,球不可擊出紅線,雙方只以鞠杖擊球兒,將球擊入對方門中的網囊者勝。你馬技精熟,武功深湛,下場練得一時三刻,便遠勝那些公子哥練一輩子。”
卓南雁正自沉吟,卻聽對面張汝能在場上縱馬舞杖,高聲叫道:“南英雄,怎地還不上馬?是英雄還是狗熊,場上一試便知!”卓南雁見他趾高氣揚,將金色鞠杖揮得呼呼作響,心底不由騰起一股傲氣:“再怎麼樣,也不能讓這金國紈绔子弟比了下去!”二話不說,接過黎獲遞來的鞠杖,飛身上了火云驄。
不多時候,完顏婷、黎獲和卓南雁,再加上四名芮王府的鞠手,湊成一隊。騰云社那邊,更有張汝能為首的七位公子橫杖策馬,擺布陣勢。蕭長青雖也仇視卓南雁,卻終究不願與張汝能為伍,只是佇立場邊,親自擂鼓助威。
兩通鼓聲響過,在場邊觀戰百姓的喝彩聲中,雙方立時馳馬爭球。擊鞠自有擊鞠的竅訣,除了眼明手快和馬性嫻熟之外,最緊要的還要杖法精准,一擊中的。卓南雁初時不明所以,被對方連連從他這里突破過去,片刻之後,張汝能竟躍馬晃開了他,揮杖擊球入網,力拔頭籌。場邊立時彩聲震天,群情踴躍,那幾面大鼓更是擂得震天價響。
卓南雁眼見張汝能手揮鞠杖,耀武揚威,不由面紅耳赤。完顏婷卻快馬奔到他身邊,低聲道:“這揮杖擊鞠跟你往日使劍和甩打暗器的道理相近,你只需沉下心來,便能應付!”卓南雁心中一動,想起當初在山中自己曾與野猿猛虎為伍,早練就了一手飛石擊鳥的絕技,這時在場上躍馬舞杖盤旋片刻,便漸漸摸到了些門路,原來揮杖擊球的道理,跟那飛石擊鳥也差不了許多,更兼他習劍多年,試著將人劍合一的運劍之道融于擊鞠之中,過不多時,揮杖擊球便已得心應手。
完顏婷眼見卓南雁漸入佳境,不由喜上眉梢,趁騰云社一方拔得頭籌後心浮氣燥之際,仗著馬快杖疾,運杖如飛,銜枚疾走,竟單人獨騎,連著攻破西門三球。她那身鑲金紫綃裙隨著駿馬的躍動,湧起片片金光,神秘的紫色之中平添了一抹堂皇的金色,愈顯得風姿綽約。旁觀的閑漢見這美若天仙的郡主馬技精湛,球藝高超,不禁瞪得雙目發紅,撕破喉嚨地轟然叫好。
照著擊鞠的規矩,若是一方超過另一方三球,叫做連得三籌,那就算是贏家,這擊鞠便會自然結束了。張汝能不由又驚又怒。照著他的算計,卓南雁不過是個山野草莽,雖然武功精強,玩擊鞠終究是個門外漢,借此機會不但可以將這狂憊小子好好羞辱一番,更能籍此立威,博得佳人垂青。哪想到卓南雁片刻之間便打得象模象樣,而完顏婷更趁著己方陣腳微亂的功夫連下三城,若是再輸一球,這場擊鞠便是一敗塗地了。
“若是再有疏忽,球輸了是小事,更會讓那死對頭蕭長青看笑話!”張汝能一念及此,催馬橫杖,驅球如飛,直向東門奔去。黎獲和完顏婷縱馬左右奔上夾擊,但那張汝能也不知使得什麼怪異手段,球杖疾揮,那木球竟似給球杖吸住似的,催馬呼呼兩縱,便巧妙繞過二人。
卓南雁心明眼亮,立時看出張汝能施展的是精深內功,全仗一股內氣粘勁,引得球不離杖。卓南雁躍馬沖去,大喝聲中,猛然揮杖擊在張汝能的球杖上。這一擊內力貫注,張汝能只覺渾身內力受震,那球登時高高跳起。卓南雁球杖翻轉,啪的抽在球上,擊得那球遠遠向完顏婷飛去。
完顏婷眼見球到,柳腰疾折,散花天女般地倒仰在馬上,揮起木杖順勢一挑,那球疾跳而起,登時自一個猛沖過來的騰云社公子頭上躍過。雷鳴般的喝彩聲中,她身子倏地坐起,催動追風紫星馳電掣一般向前追去,不待那木球落下,揮杖輕挑,接連將木球從兩個斜刺里沖來的騰云社公子頭上挑過去,跟著凌空橫擊,那朱紅木球流星趕月般直飛入鞠場西門的球囊之中。
眾人瞧得眼花繚亂,忍不住齊聲喝彩,霎時鑼鼓轟鳴,人聲鼎沸。張汝能這時兀自手酥臂軟,眼見完顏婷一人連得四籌,不由面若死灰,猛地拋杖在地,喝道:“不比啦!不比啦!”
蕭長青哈哈大笑,搶上來將完顏婷和張汝能雙方一起迎入棚內。彩棚內早已酒宴擺開,早有小厮穿梭著捧上菜肴美酒。眾公子齊道,這算是給完顏婷的壓驚宴,自然要推完顏婷上座。
完顏婷也不推讓,飄然落座,又向卓南雁招手笑道:“你便坐在我身邊。”卓南雁卻知自己終究只是一個護衛身份,向她笑了笑,便只佇立在她身後。完顏婷秀眉微挑,低聲道:“讓你坐便坐吧,跟我還講這許多規矩麼?”卓南雁見她玉靨微紅,雙瞳之中隱蘊柔情,心中一蕩。他性子豪爽,也懶得推讓,便即坐下。
一時騰云社的諸公子全上前稱贊完顏婷家學淵源,技藝無雙,更借這功夫細觀這位美豔郡主的絕世姿容。完顏婷喜氣洋洋,眼望卓南雁,盈盈笑道:“我這擊鞠功夫連我父王的一成也比不上。倒是南兄,今日頭回擊鞠,便有如此建樹,若再假以時日,成就必然遠在我上。嗯,父王見了你,必然喜歡得緊呢!”卓南雁也向她微微一笑,心下卻想:“完顏亨嗜好擊鞠,我多習得了這一門技藝,便多了一分接近他的機會。”
眾公子眼見這絕豔郡主望著卓南雁的目光之中愛意流露,神色嬌媚無端,無不又慕又妒。
美豔而又高貴,聰慧而又豪爽,完顏婷在哪里都是眾人矚目的耀目明月,旁人再如何閃亮,也只是點綴在明月之旁的點點繁星。更何況這個美豔郡主還會飲酒,而且決不是小女孩家的那種羞答答的淺酌低飲,而是酒到杯干,不讓須眉。一陣喧囂之間,完顏婷皓齒微嫣,已跟首席上的十八公子盡數對飲了一輪。連盡了一十八杯金瀾酒,完顏婷雪玉般的俏臉上飛起兩片酒紅,更顯得明豔照人。
席間閑談,自然還會說起孫三胖子,眾人都對這樣一個八面圓滑的人被殺感到萬分新奇,公子哥們全為失去這樣一個出手闊綽的冤大頭朋友而惋惜無比。蕭長青忍不住長歎一聲:“平日常常見到這死胖子,也不覺怎地,忽然間不見了他,才覺著少了些什麼!呵呵,今後只怕再也見不到這樣的奇人啦。”
完顏婷不禁笑道:“他算什麼奇人?不過一腦子的鬼精明罷了!”蕭長青見她美目流盼,笑語盈盈,立時心神蕩漾,折扇一張,笑道:“這老小子年少習文,後來覺著科舉無望,便棄筆學武,當過賊,劫過道,後來做起了馬匹生意,才漸漸發達。呵呵,他可不止是生意人的鬼精明!論武的,他能跟咱騰云社的爺們一起盤弓躍馬。論文的,他還能寫幾句歪詩酸詞,跟京師那群文人騷客,也能混得來!”
卓南雁那日道上碰過的陳五哥哈哈笑道:“長青兄想必不知,小弟去年元宵燈節去流云詩會,正碰上孫三胖子。這家伙倒還能填詞唱曲,更乘著酒意,現制了幾個燈謎。哈哈,看慣了孫三胖子嘻笑怒罵,忽見他學著那群騷人滿口之乎者也,倒弄得小弟胃口發酸,‘三月不知肉味’!”
眾人轟然大笑。卓南雁莞爾之余,忽想:“這孫三胖子會做生意,更會射柳跑馬,還盜過墓,劫過道,其實真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物,只是聰明得過了頭,終究喪了性命!”驀地心中一動:“這厮還會填制燈謎,他死前畫的畫上那兩句詩,會不會有什麼玄機?”一時蹙眉苦思。
完顏婷見他不語,怕他受了冷落,倒不時淺笑嫣然地跟他輕聲細語。蕭長青瞧在眼內,心頭發酸,望著卓南雁嘿嘿道:“那日南公子在馬會上大展身手,英雄救美,咱們可都是大開了眼界。不知南公子的哪里人氏,尊大人是朝中哪位公卿?”張汝能跟卓南雁對了一杖,這時兀自臂膀酸痛,在旁幫腔笑道:“蕭兄想必不知,聽郡主說,這位南兄出身草莽,雖不是官宦世家,但胸羅錦繡,文武雙全!”
“文武雙全?”蕭長青道,“不知南兄考的是南選,還是北選?是哪一年的進士?”張汝能笑道:“南兄是深藏不露,眼下還沒功夫在科場奪魁!家嚴奉聖上之命,連著三年為省試主考,放榜之後來府上投帖謝恩的人多了,可沒瞧見南兄這號人物!”
大金自太宗年間開始科舉考試,並以南北兩地各以經義詞賦兩科取士,分別稱為南選和北選,至完顏亮這一朝,科舉出身也為世人所重。蕭俞二人眼見完顏婷對卓南雁青睞有加,不免一唱一和,聯起手來指摘他出身卑微,更無功名。
卓南雁聽他二人言辭咄咄逼人,臉上不由紅光一閃,卻也懶得辯駁。完顏婷卻粉面生寒,冷冷笑道:“哪一個英雄好漢,會指望祖上封蔭活著?尚書宰相的兒子又怎樣?沒出息的紈绔子弟多著呐!”說著故意向卓南雁看了一眼,鳳目生輝,轉盼含情,笑道,“南兄雖然無官無名,但在我眼中卻是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奇男子!”這兩句話先是狠狠挖苦蕭、俞這二位“尚書宰相的兒子”,更在大庭廣眾之前盛贊卓南雁,實是給卓南雁撐足了面子。卓南雁聽了完顏婷的話,心中一陣感激。
張汝能可經不起完顏婷的奚落,冷著臉笑道:“要做官還不容易,只要郡主發個話,改日我跟家父打個招呼,文入翰林,武入樞密,請南兄任選。”蕭長青笑道:“就怕南兄鐵骨錚錚,翰林院什麼的,容不下他。”眾人轟然大笑聲中,蕭長青倒笑吟吟道:“南兄怎地一直杜口不言,是瞧不起我們這些沒出息的紈绔子弟麼?”
卓南雁自幼久遭磨難,喝罵譏辱聽得多了,但此時聽他們冷嘲熱諷,越說越是不堪,心底仍是竄起一股不平之氣,雙眉一軒,眼中兩道怒光凜凜如劍,直向蕭俞二人逼視過去。那兩人見他雙目之中精芒如電,心底倒是一寒,笑聲立止。卓南雁卻心念一轉:“我卓南雁大好男兒,何必跟這群浮華無聊的公子哥們一般見識?”雙手一拱,冷冷道:“南某不勝酒力,告辭了!”也不理會那群人或驚或怒的狼狽模樣,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出棚而去。
“南兄!”完顏婷看著他憤然走出的孤寂背影,芳心內倒生出一股歉意,眼角余光掃見眾公子望向自己的癡迷而又熱辣的眼神,不禁又厭又怒,忽然間嬌蠻的性子發作,蓮足踢出,嘩啦啦一聲響,滿盛酒菜的大桌登時翻了。眾公子驚呼聲中,完顏婷卻率著黎獲和幾個伴從,頭也不回地出了彩棚。
黯淡的夕陽影子里,卻見卓南雁牽著火云驄,遠遠地立在鞠場邊上,宛若石雕般動也不動,只有青衫長發,隨風輕舞。完顏婷快步走近,輕聲道:“莫要理會他們!”卓南雁見她望著自己的目光溫柔如水,心下沒來由的有幾分慌亂,忙躬身道:“他們罵便罵了,我也不會放在心上。只是郡主為了我這草莽之輩,得罪了那十八公子,實在不值得!”
完顏婷明眸微瞠,似笑非笑地道:“怎麼不值得!在我眼中,你從來就比他們強上千倍萬倍!”卓南雁心神微蕩之際,她倒把身子緩緩挨了上來,明眸之中異彩閃爍,低聲道:“你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我往後再不來就是了。那你日後……可要時時陪著我玩!”
卓南雁聽了這樣嬌媚言語,心中忽覺一陣恍惚。她背向紅日而立,微紅的玉靨上摻了夕照落影,愈增嬌豔之色。只是卓南雁望著這張美豔動人的臉孔,卻覺心中生起一大片沉沉的陰影。
“又犯呆啦,”完顏婷見他不語,嗤的一笑,拉起他的手,道,“咱們回府吧!”卓南雁心神一震,卻搖了搖頭,道:“我要去孫府。”完顏婷蹙眉問:“去那鬼地方做什麼?”卓南雁沉吟道:“孫三胖子死前畫了一幅畫,好生古怪,這時我忽然想出些眉目來。”
完顏婷喜道:“是麼,那我和你同去!”卓南雁知道拗不過她,只得點頭應允。完顏婷讓黎獲帶人先行回府,自和卓南雁策馬如風,一路奔到了孫府。
孫府還在龍驤樓的緊密看守之中。卓南雁徑自走入書房,跟著喚來了那管帳的劉先生,問道:“你府中可有個叫胡二的?”劉先生點頭道:“有,這胡二還是老爺的遠房侄子,只是幾日前這厮跟老爺鬧了別扭,不辭而別!嘿,真是狼心狗肺的東西,他那宅子還是老爺給他買的!”完顏婷不知卓南雁為何單尋這個叫胡二的人,道:“既然如此,找幾個侍衛將這厮押來便是了!”劉先生道:“小人識得他那宅子,可帶人前去。”卓南雁略一沉吟,忽道:“好,你這便帶我們前去尋他。”
那胡二住得倒不遠,劉先生在前面領路,卓南雁和完顏婷棄馬疾行,片刻功夫便趕到一所小宅院前。卓南雁見這宅院遠遠比不上孫府的氣派高大,但一個尋常仆役居然有這樣一所小巧宅院,倒也是件稀奇之事了。卓南雁對劉先生道:“你進去拜訪那胡二,只對他說,孫三胖子膽大包天,伙同逆匪謀刺郡主,眼下已被同伙滅口。龍驤樓的人正四處探聽他胡二的下落。進去後稍坐片刻即可,出來後仍回孫府。”劉先生老老實實應了一聲,上去扣打門環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3:19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20:23
卓南雁眼見那院外還有一棵盤曲多枝的老樹,當下和完顏婷飛身躍上,遠遠窺探。少時一個精瘦的漢子出門,迎了那劉先生進屋去了,想必這瘦子便是胡二。卓南雁兩人居高臨下,清清楚楚地瞧見胡二的屋中亮了燈火,劉先生和胡二靠窗對坐聊天。
暮色掩映之間,完顏婷藏身樹上,覺著萬分新鮮,軟軟靠在卓南雁肩頭,輕聲問:“你怎知這胡二有鬼?”二人挨得極近,卓南雁只覺肩頭溫軟一片,陣陣馥郁香氣更自她身上款款襲來,急忙收懾心神,低聲道:“且看看,我也全沒把握!”
完顏婷一聲低笑,櫻唇忽啟,在他耳朵上輕輕咬了一下,幽幽道:“管他有沒有把握,這麼著跟你在一處,也好玩得緊!”卓南雁萬料不到她如此大膽,黑暗中只覺她吐氣如蘭,那雙橫波美目似乎正向自己癡癡凝視。他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霎時臉上發燒,卻不知說什麼好。
再過片刻,只見劉先生告辭而出,在暮色中漸行漸遠。卓南雁緊緊盯住胡二屋中那盞閃亮的燈火。忽見那燈噗的熄了,院里院外便即蒼暗一片,隔了好久,卻再沒動靜。他兩道長眉慢慢鎖起,猶豫道:“難道是我推算錯了,咱們要不要再等片刻?”完顏婷將螓首輕枕在他肩頭,軟軟道:“好啊,便這樣,等到何時都成!”卓南雁聽她嬌媚的語音中微帶醉意,心下稍寬:“原來她是喝醉了!”
忽見那小院的門一啟,探出個棗核腦袋來,正是胡二。卓南雁雙目一亮,只見胡二四處張望片刻,隨即狸貓一般輕輕躍出,鬼鬼祟祟地向前行去。卓南雁低喝道:“咱們下去!”完顏婷啊了一聲:“這麼快啊!”嬌軟的聲音中頗有幾分不情願。
兩人飄身下樹,遠遠綴著胡二。夜色終于沉了下來,這條地近城北的小巷籠在灰黯沉靜之中。胡二轉出小巷,只往偏僻處奔去。直奔到城北那座黑黢黢的破舊小廟旁的老柳下,胡二才停住步子,伸手在地上匆匆刨出幾捧土,自懷中取出件小包裹便要埋下去。卓南雁忽然長身而出,喝道:“胡二,你待怎地?”胡二驚得渾身一抖,轉身便逃,身子才動,猛覺脖領發緊,跟著身子忽然頭下腳上的被人倒提起來。`
“好漢饒命!”借著黯淡的夜色,胡二瞧見倒提起自己的卻是個黑衣少年,在他身旁還俏立著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他只當是遇上了打劫的,嚇得大呼小叫。卓南雁冷冷道:“我是龍驤樓的!”胡二心中一驚,啪的一聲,手中那包袱已掉在地上。
完顏婷拾起來,打開那層碎花布,卻取出件亮閃閃的物件來。“這是什麼?”完顏婷將那物件在手中把玩兩下,忽然舉起,遮在面前,笑道,“哈,竟是個面具!”那果然是件面具,上面金光閃爍,夜色中瞧來,頗有幾分詭異。卓南雁接過來細瞧,只覺這面具沉甸甸的似是黃金鑄就,上刻古奧花紋,雕工細膩,更有幾個奇怪文字,非篆非草,自己卻不識得。他猛一揮手,將胡二拋在地上,將那黃金面具在他臉前晃著,低喝道:“這是孫三胖子給你的,是不是?”
胡二渾身顫抖,猛然揮掌狠抽自己的耳光,叫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早該照老爺的吩咐,將這東西送歸龍驤樓!”卓南雁想起當初完顏婷在馬會上遭襲後,三胖子抽打自己耳光的情形跟他這遠房侄子頗為相似,心中頗覺好笑,卻扳起臉道:“那孫三胖子都交待了你什麼,快給我細細照來!”
“遵命!那、那是七八日前,”胡二爬起來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我家老爺忽然寢食不安,我前去百般勸慰,他卻還是悶悶不樂。那一日他忽然找我過去,將這鬼面具給了我,說道,‘若是我有一日命喪黃泉,你便著速將這東西送到芮王府!’那時唬了我一跳,他卻不細說端倪,反給了我一筆銀子,讓我速速離府……”
卓南雁低聲問:“這黃金面具有何蹊蹺,孫胖子沒跟你說麼?”胡二搖頭道:“沒說!他只說這東西有股魔性,我若敢毀壞或是獨吞,必遭邪魔纏身。奶奶的,這東西也是邪性,昨日我得知老爺遭人殺害,半夜里就見這東西發著邪光。”
完顏婷冷哼一聲:“孫胖子不是說過,他若遭不測,你要將這面具送交芮王府麼!怎地你卻鬼鬼祟祟要來埋了它?”胡二顫聲道:“聽說老爺的死,跟謀刺芮王郡主頗有牽連,我還怎敢去芮王府?這東西又他娘的有魔性,更不能擅自毀了,只得跑到這廟前埋了,求神仙保佑,震懾邪魔,不要找小的麻煩!”
卓南雁的眉頭越鎖越緊,反覆瞧了那面具片刻,仍覺不得要領。但任是再如何威逼催問,胡二卻也說不出什麼別的來了。卓南雁無法,只得將他押回王府,喚來侍衛送交龍驤樓,仔細勘問。
王府大廳內明燭閃爍,完顏婷的嬌靨上滿是好奇神色,問卓南雁道:“你怎地知道這胡二有鬼?”卓南雁淡淡一笑:“孫三胖子死前臨了一幅畫,上面提了兩句詩‘畵堂深處杜鵑鳴,飛入平常百姓家’!我早瞧著這兩句話古怪,卻一直不明所以。今日重陽鞠會上聽得有人說起孫三胖子會制燈謎,我才心中一動,這兩句原來是兩個燈謎。”
他說著提起筆來,在紙上邊寫邊說,“那最後一句原該是‘飛入尋常百姓家’,孫胖子故意寫作‘平常’,豈不正應了一個‘尋’字?只是那一句‘畵堂深處杜鵑鳴’,卻讓我揣摩良久,直到席間那蕭長青笑我‘杜口不言’,才讓我忽然明白,‘鵑’字‘杜’去‘鳴’字,正是個‘月’字,再添上‘畵堂’二字的深處,卻是個‘古’,合起來正是個‘胡’字!”
“尋胡?”完顏婷啊了一聲,拍手笑道,“真有你的,原來你挨了笑罵,倒能茅塞頓開!但你又怎地知道該是胡二?”卓南雁道:“那畫上畫了兩只杜鵑,我便胡亂猜得是‘胡二’——問了管帳的劉先生,孫府內果有個叫胡二的仆人!”完顏婷恍然大悟,明眸閃動,道:“那時你便知道這胡二藏有這鬼怪面具?”
卓南雁搖頭道:“我只是隱約猜到胡二身上必隱藏這一個極大的機密。孫胖子在逃命之前,還要潑墨揮毫,卻原來並不是故作悠閑,而是正在揭出這個極大的隱秘。我便喚劉先生去拜訪胡二,以危言恫嚇,胡二這厮若是做賊心虛,慌亂之下,必然露出馬腳,那時咱們順藤摸瓜,自會看出端倪。不想,這端倪,卻是這古怪的面具!”
“這孫三胖子也真是的,”完顏婷秀眉微蹙,道,“何必要拐彎抹角地弄個燈謎,簡簡單單地寫出來不就是了?”卓南雁沉吟道:“我猜那群殺手必然勢力極大,孫胖子事先決不敢得罪他們。甚至他身邊也被那群殺手安插了監視他的眼線。他無法留下直白的言語,迫不得已之下,便只能打下這個啞謎。”他說著舉起面具,映著閃亮的燈火,仔細觀瞧,“這面具必然事關重大,孫胖子才早早地派遣心腹胡二,攜著面具出府。想必他又害怕胡二膽小畏縮,出事後不敢來芮王府交出面具,才挖空心思地制出這兩句燈謎!”
那黃金面具在明亮的燭光下閃著黃橙橙的光芒,在那兩個鼓出的眼睛上方刻著一輪圓日,圓日上鑲著紅色寶石。黃光寶氣,交相輝映,顯得富麗堂皇,但給那愈發顯出幾絲詭異的邪魔之氣。卓南雁卻將目光盯在那幾個怪異文字上,聲音愈發低緩:“這顯然不是漢字,難道是女真文字?”
“必然不是,”完顏婷搖了搖頭,道,“可惜今晚葉先生不在,明日問問他,必然知曉!”說著伸個懶懶舒展腰肢。卓南雁見她醉靨酡紅,燈影搖紅下更增嫵媚之色,心神一跳,竟不敢和她再對坐下去,忙笑道:“你醉了,還是早早安歇。”完顏婷道:“好啊,我睡上一大覺,明兒個起來,或許你便什麼都知曉了。”甜甜一笑,窈窈窕窕起身去了。
翌日清晨,卻一直沒見葉天候的蹤影。
卓南雁獨坐在自己屋外的石凳上,蹙眉沉思:“這葉天候終日忙碌,似乎對謀刺郡主一案並不如何放在心上,只吩咐我隨護郡主,他卻不知忙些什麼!而我入了龍驤樓的這幾日之間,還沒有瞧見過那鷹揚壇和鳳鳴壇的人馬,更不知曉厲大個子被關在何處!”越想越是心緒紛亂,低下頭來,定定望著手中那神秘的面具,暗道,“傳言龍驤樓是江湖上最可畏怖的力量,但為何卻對這驚天大案束手無策,難道大金國還有一股根深蒂固的可怕勢力與龍驤樓分庭抗禮?”的
晨曦自樹蔭間隙直透過來。映著清早的輝光,那黃金面具的眉目之間,便閃出一股妖異的光芒,似是正向他咧嘴而笑。“這古怪面具卻不知藏著什麼玄機?”卓南雁搖頭苦笑,不禁信手拈起一枚棋子,啪的打了下去。石桌上擺著的,正是他時時隨身攜帶的易懷秋所贈的那副圍棋。每到心思煩亂之時,他便忍不住自己擺布一局。
“想出來了麼?”身後驀地傳來一聲嬌呼,卻是完顏婷翩翩走來。卓南雁黯然搖頭,苦笑道:“才疏學淺,難明其要!”完顏婷展顏嬌笑:“說話這般酸溜溜的!”一眼看到卓南雁桌前擺著的那副圍棋,心下好奇,笑道,“原來你也會圍棋,我常常見爹爹下這玩意!”她說著飄然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玉靨生輝,道:“來,咱們下一盤。”
卓南雁知她要怎樣便怎樣的性子,便道:“好,那我授你四子!”完顏婷明眸流盼,嗔道:“瞧不起人麼,偏不要你讓。咱們誰也不占誰便宜,猜先來過!”跟著她猜了個白棋,登時喜上眉梢,春蔥玉指拈起一枚白子,笑盈盈地打到棋盤上。
下了數著,卓南雁便發覺完顏婷的棋藝平平,比之棋風靈動的林霜月遠遠不如。但這位美豔嬌蠻的郡主卻有幾分小聰明,有時候沉吟良久,倒能走出讓卓南雁眼前發亮的好著。美中不足的是,她對圍棋這門精細功夫,顯是沒有對馬術那樣癡迷,行棋之時往往任意為之,缺乏照應。三十余著後,她從右下角延起的半壁江山便都是一片風雨飄搖。
完顏婷那兩道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撚住了棋子長思的時候越來越久。她在王府之中頤指氣使慣了,尋常的王府清客幕僚有幸陪她下棋,莫不萬分小心,花樣百出地輸棋給她。完顏婷素來當自己是個“百戰百勝”的女國手,這時形勢憂急,她的臉色登時冷了起來。
卓南雁見她著急,心下倒有些不忍,但依他性子,下棋時素來不肯胡亂應付的,著著仍是下得滴水不漏。再下數著,完顏婷敗局已定,略略草算,卻是個十余子的大敗之局。
完顏婷又羞又惱,嘩嘩地撥弄著盤中棋子,道:“這回不算,再來再來!”重開紋枰,她卻不再分先,拈起白子便氣勢洶洶地飛掛而下。只是這回她心急火燎,輸得更快更慘,竟是輸了二十余子。她怨恨卓南雁第一回和她下棋,便丁點也不讓著她,猛然間一股羞怨之氣湧上來,喝了聲“好沒意思!”纖手疾揮,將棋盤棋子一股腦掃落在地上。
這副圍棋乃易懷秋所贈的遺物,卓南雁素來視若珍寶,眼見那棋子骨碌碌地滿地亂滾,心下痛惜萬分,忍不住怒喝一聲:“你做什麼?”完顏婷自來只見他嘻嘻哈哈,這時給他劈頭一喝,芳心震顫,登覺無限傷心,淚珠兒霎時奪眶而出。
卓南雁見她海棠花般嬌豔的粉面上珠淚晶瑩,心內也是微微一震:“她到底是龍驤樓主的女兒,嬌生慣養的芮王府郡主,我怎地如此莽撞?”但他生來就是一副不肯認錯的執拗脾氣,完顏婷越是仗著郡主身份這麼大發嬌嗔,他心內越是不以為然,兩眼直直地緊盯著她,雙唇緊泯,一言不發。
“你這渾小子!”完顏婷見他竟向自己怒視不語,心下更是一陣酸痛,“原來在他心中,我還不及這破圍棋!”一股怨氣直撞上來,蓮足踢出,將棋枰踢得四分五裂,棋子更是飛濺四處。這棋枰是卓南雁在燕京街面上購得的,雖非易懷秋所贈,但驀然間被她踢碎,卓南雁還是不禁心頭火起,低喝一聲:“不要亂來!”怕她再來踐踏棋子,揮掌在她肩頭一推。
完顏婷給他一推,芳心又痛又恨,嬌軀簌簌抖顫,驀地疾撲過來,向著卓南雁又抓又撕。卓南雁見她忽然間怒發如狂,心底也煩躁起來,雙掌倏翻,將她雙腕緊緊扣住,口中叫道:“喂,你瘋了麼?”
院中還有幾個丫鬟仆婦,見了這等情形,嚇得噤若寒蟬,遠遠避開。完顏婷拼力掙紮,卻絲毫掙不開他的鐵掌,羞怒之下,猛然合身撲上,櫻唇忽張,一口咬在了他的肩頭。卓南雁只覺肩頭銳痛,一驚放手,只覺肩頭火辣辣生痛,伸手一摸,才發覺肩頭竟給完顏婷咬出了血來。
“你……”卓南雁怔怔怒望著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完顏婷卻兀自氣得嬌喘籲籲,杏眼圓睜地望了他片刻,驀地口中咳嗽起來。她這一咳嗽便難止歇,竟是越咳越猛,雪白的臉上湧出片片紅暈,柳腰都彎了下去。卓南雁見她咳得猶似錐心泣血,心下倒生出無盡的悔痛和憐惜,忙走上去扶住她,道:“不礙事吧!”
“都是你不好!”完顏婷卻咳嗽得更猛,淚水撲簌簌地落下,哭道,“你趁早氣死了我最好!”卓南雁見她難受的模樣,心內愈發不忍,道:“算我不好,你若不消氣,便再咬我兩口!”完顏婷邊咳邊道:“呸,就會尋我開心,惹我生氣!”
忽聽院中響起一聲長笑:“是誰這麼大的膽子,敢惹我的婷兒生氣?”笑聲並不響亮,卻震得人心神微微發顫。笑聲中一道修長的身軀霍地挺立在二人眼前。
這人一身綠袍,長發烏黑,身材並不高大,再配上一張白淨潤澤的面龐和迎風輕舞的漆黑美髯,活脫脫便是自東晉名家顧愷之畫中走出的灑脫名士。奇怪的是,這樣一個乍看上去文靜如水的人卻有一股難以名狀的雄渾氣韻,只在院中靜靜一立,這軒敞的院落,豪奢的屋宇,蒼勁的古松,和他相比都成了微不足道之物,甚至這浩渺無際的廣闊蒼穹,全成了這人身後的一泓淡影。
“爹爹——”完顏婷叫了那人一聲,隨即手捂酥胸,拼力止住咳嗽,但幽怨的眼神卻止不住向卓南雁憤憤瞪視。卓南雁心中劇震:“這人便是滄海橫流、完!顏!亨!”在他的想象中,滄海橫流完顏亨總有千百個樣子,但這時一見,卻怦然覺得,完顏亨便該是這個樣子。
“這小子竟敢惹得你動氣咳嗽!”完顏亨瞧了女兒一眼,笑道,“爹爹給你出氣!”忽然一掌向卓南雁頂上拍來。他離著卓南雁本來還有六七步遠,但也不見他作勢奔躍,這凌空一掌便堪堪按到了卓南雁的頂門。掌勢飄逸無比,但剛猛無儔的掌風卻有如風行水上,四散流溢,早將卓南雁退路盡數封死。
卓南雁見他上來便驟施殺手,又驚又怒,驀然間久埋心底的那股仇憤之氣也直竄上來,雙掌一錯,奮力迎上。完顏婷眼見父親這一掌勁勢威猛,性情執拗的卓南雁卻要直攖其鋒,嚇得花容失色,張口驚呼:“掌下留情!”
怎奈完顏亨出手太快,她才呼出頭一個字,完顏亨那如電鐵掌已拍到了卓南雁臂上。卓南雁渾身如遭電擊,但生死關頭,他體內的上乘真氣也盡數迸發出來,霎時他頭上長發怒舞,衣袂獵獵,催動全身勁氣直撞了上去。
耳際忽聽得響起一聲蒼冷的笑聲,卓南雁陡覺自己這雙撞掌如同撞到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海水舒緩沖蕩,卻又沛然難禦。最奇的是完顏亨這一掌凌空擊下,但洶湧的勁氣卻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一波才動,萬波相隨,這便是雄視天下的絕世武功,滄海橫流!
卓南雁的身子忽然間便如遇上驚濤的小舟般地給那巨力蕩起,呼的倒飛起來。他這人性情倔犟,半空中奮力急提內息,力貫雙腿,想要在落地之時穩穩站住。但腳才沾地,忽覺全身半點力氣都沒了,似是在剛才的瞬間已被那洶湧的海濤卷走了,一驚之下,身子向後仰倒。
砰的一下,卓南雁飛縱丈余的身子卻恰好抵在了樹上,終于倚樹勉力站住,好歹沒有跌得四腳朝天。的
完顏婷見他臉色煞白,急奔上前,叫道:“你……你這呆子,沒甚麼事吧?”卓南雁身子微抖,卻立時發覺內力絲毫未失,這時才知完顏亨那一掌果然留有余地。
瞬息之間,他的心神已轉得幾轉:“這人是跟我有殺父之仇的完顏亨,更是襲殺風雷堡全堡叔伯的罪魁禍首!但我這時卻不能跟他拼命,更不能稍現絲毫憤怒之色,我只是一名龍驤士!一名該當向他卑躬屈膝的侍衛!”
他拼力將臉向地上垂去,再抬起來時,已是一副誠惶誠恐的神色,向完顏亨躬身道:“屬下南雁,參見王爺!”
“你便是南雁?”完顏亨定定盯著他,那深邃如海的眼神中有種可怕的力量,似乎能將卓南雁心底最深處的東西搜刮出來。這種可怕眼神,卓南雁也只有在羅雪亭那曾經見過。饒是他默運玄功護住心神,渾身靜若止水,但在完顏亨那奪人心魄的目光注視下,兀自心氣搖曳,
完顏婷臉上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這時也盡數收起,向父親低笑道:“是啊,他便是南雁,多虧了他,兩次救了女兒的性命。”完顏亨臉上神色稍和,卻仍是冷笑道:“是麼,那這小子怎地還惹你動怒?”完顏婷蹙眉道:“這小子啊,瞧上去聰明過人,其實癡癡呆呆。他跟女兒下棋也不知容讓,竟連著大勝了我兩盤,不給女兒留丁點情面!”說著美眸含嗔,幽幽瞥向卓南雁。
“原來如此,”完顏亨似乎在女兒的眼神中窺出了些什麼,淡淡笑道,“這倒怨不得他。臨局不讓,爭則必勝,才是大丈夫手段!他若讓著你,倒是瞧不起你了!”完顏婷見爹爹發笑,也轉憂為喜,格格嬌笑:“哈,怪不得爹爹從不跟我下棋,原是怕贏了我,又不願故意讓我!”`
完顏亨呵的一笑,忽然轉過臉來,一眼瞧見石桌上那面亮閃閃的黃金面具,登時笑意凝住,低喝道:“這是什麼?”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四節:棋戰雄桀 劍斬仇魔
完顏婷道:“這個麼,是這渾小子施展手段奪來的。”當下將卓南雁猜出孫三胖子死前所做燈謎、計誘胡二之事細細說了。她為顯卓南雁之能,不免添枝加葉,說得神氣活現。倒是卓南雁在旁聽著,面上發紅,待她說完,忙道:“屬下無能,卻不知這幾個古怪文字到底何意!”
那面具在日光下閃著燦然澄光,映得完顏亨須發眉目之間似是罩了一層黃金。完顏亨的聲音也如黃金般沉重:“這是契丹文字,上面寫的,卻是一個人名——蕭參!”完顏婷急問:“蕭參是誰,他做這古怪面具做什麼?”
“這面具絕非蕭參所做,”完顏亨的面色愈發凝重,沉沉道,“這東西乃是滅亡多年的遼國貴胄的祭物!”完顏婷和卓南雁盡皆一驚。卻見完顏亨灼灼二目直盯著那面具,似是有一個驚天機密正隱在這面具之後。頓了頓,他才道:“故遼的契丹顯貴,有種奇異的喪葬風俗,便是在死者身上纏繞金絲,頭臉上覆蓋面具……”(按:遼代契丹貴族死後,確有在身上纏繞銅絲網絡和頭帶面具的喪葬習俗。南宋文惟簡在其《虜廷事實》中說:“北人喪葬之禮……惟契丹一種特有異焉。以金銀為面具,銅絲絡其手足。”我國建國後曾多次出土契丹貴族墓葬的珍奇面具,其面具有銀、銅和銅鎦金三類。至于契丹人為何要以面具隨葬,考古界至今沒有定論。)
“什麼,難道這面具便是給死人戴的?”完顏婷想起自己曾把玩多時,不禁泛起陣陣惡心。“不錯,”完顏亨沉聲道,“只是這個死人卻不是一般的死人,而是大遼國的皇帝!”他說著指著面具頂門上的太陽雕紋,道:“契丹人好鬼而貴日,在他們眼中,太陽乃是最可敬畏的神物。五代末年,契丹人甚至自稱太陽契丹。契丹建遼之後,這樣的太陽飾紋,便只有遼國皇帝才堪佩有。”
“怪不得這鬼面具鑲寶嵌玉,華貴無比,卻又透著一股森森鬼氣,原來是遼國皇帝死後戴的!”完顏婷想想猶覺渾身難受,蹙眉道,“這群契丹佬當真古怪,他們給死人又是纏金絲,又是戴面具,到底要做什麼?”
“那只是契丹貴胄之間因襲而成一種風俗,以為如此一來,死者便會永生!甚至有種詭異之說在契丹族人間故老相傳:若是尋常死者纏了這樣的金絲、戴了這種皇帝才堪佩戴的珍貴面具入殮,便會引來皇氣,保佑亡人後代做上皇帝之位!”完顏亨撫摩著面具上那兩個契丹文字,緩緩道,“遼國數十年前已為我大金所滅,這遼國皇帝入殮時所戴的面具至今只怕有百年之久了,但這‘蕭參’的契丹文字卻光亮如新,顯是才刻上去的。”他的聲音愈發低沉,冷定定的不帶絲毫喜怒,似是從天邊飄來。
完顏婷已忍不住道:“那這個蕭參到底是誰?”完顏亨哼了一聲,目光沉冷如刀,道:“說起這蕭參默默無聞,但他的兒子可是鼎鼎大名——便是當今聖上跟前的第一重臣、右丞相蕭裕!蕭裕祖上乃是奚人,那是被契丹融合的一個部落,與契丹信仰相通。半年之前,蕭裕之父蕭參才剛剛去世……”完顏婷秀眉蹙得更緊,疑惑道:“這就奇了,半年前,蕭裕他爹蕭參才死,那這遼國皇帝才戴著的古怪面具怎地刻上了他的名字,又怎地到了孫三胖子的手中?”
“這便是孫三胖子死前揭開的驚天之秘,”久久不語的卓南雁這時卻渾身一震,立時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領悟過來,沉聲道,“右丞相蕭裕要做皇帝!”完顏婷啊了一聲,雙目發亮,道:“有這等熱鬧事?少賣關子,快說說看!”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3:22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1 13:21:41
卓南雁眼見完顏亨向自己深深凝望,當下平心靜氣,緩緩道來:“孫三胖子跟蕭裕的公子蕭長青過從甚密,他又有一手盜墓的怪異癖好。若我所猜不錯,這張面具是孫胖子受蕭長青之邀,自遼國皇帝的墓中盜來,獻給蕭家的。那時蕭裕之父蕭參恰好病役,蕭裕暗中在此面具上刻下其父名諱,僭越入殮,妄圖引來皇氣。孫三胖子想必早看出蕭家居心叵測,他那等機靈精明之人自然要防著蕭家一手,隨即又神鬼不知地自蕭參的墓中再將黃金面具盜出,那時候這面具上恰好有了蕭參的名字。這面具便成了他萬不得已之時,防備蕭家的殺手锏!”
他覷見完顏亨臉上波瀾不驚,眼中卻精芒閃爍,便將聲音提高:“蕭裕要造反做皇帝,在這京師之中,第一個要對付的勁敵自然便是執掌龍驤樓的芮王爺。但王爺武功天下無敵,龍驤樓更是等閑難以輕撼,唯一的弱處便是郡主,只要挾制住了郡主,便可籍此力迫芮王爺。故而在七八日之前,蕭長青找到孫胖子,要他約請郡主來赴騰云社的馬會……”
完顏婷恍然大悟,切齒道:“我說那蕭長青見了我面便陰陽怪氣的,果然不是個好貨色!”卓南雁嗯了一聲,鎮定自若地將話說完:“騰云社馬會上蕭家失手之後,孫胖子知道蕭家要殺他滅口,便一面急著移轉資財,預備私逃,一面將此面具交給胡二,預備萬一自己遭了毒手,便以此物報複蕭家。”
“胡言亂語!”完顏亨直待他說完,才淡淡一笑,森然道,“你僅從一張面具,便推斷出大金國第一寵臣謀反?這面具若是孫胖子自遼國皇帝墓中盜來,再私下刻上蕭參的名字呢?”他目光倏地陰冷下來,卓南雁陡覺一股涼透骨髓的寒意劈面罩來,霎時心底閃電般轉過七八個念頭,終究還是定了定神,老老實實地道:“屬下全是私自揣度。”
完顏亨昂首望天,冷冷一笑:“這等驚天大事,豈可戲言?”驀地高聲喝道,“來人——”
“屬下在!”面容冷肅的葉天候鬼魅般地轉了出來,先前卻不知他躲在何處。完顏婷嚇了一跳,嬌聲道:“爹爹,您要怎地?”完顏亨覷見卓南雁神色冷定如常,倒呵呵一笑:“倘若真如你所言,蕭參之墓在這幾月間被盜過,終究會遺下些蛛絲馬跡,”轉頭對葉天候道,“你去仔細查查!”他似是對這位下屬萬分放心,什麼不可走漏風聲的話根本不用囑咐,葉天候更不多問,躬身一揖,飄然而去。
完顏婷心內倒慌了起來,猶豫道:“孫胖子不是盜墓高手麼?他偷那右丞相老子的墓穴之時必然謹慎萬分,哪里能留下什麼痕跡?再說,若有痕跡,蕭家的人豈不早發覺了。”完顏亨悠然道:“蕭家的人決計想不到孫胖子敢太歲頭上動土,去盜蕭參之墓,自然看不出什麼。但葉天候不同,哪怕是有只老鼠曾經鑽進過墓穴中去,他也會看得出來。”他說著在院中來回踱步,看也不看二人一眼。
完顏婷呵呵笑道:“那可有趣得緊!爹爹,南雁尋出了這鬼面具,就是幫著大金和咱爹爹揪出了一個謀反的逆賊!他立下如此一件大功,待會兒爹爹怎樣賞他?”
“獎賞?”完顏亨抬頭直視著天際無比灼目的日頭,淡淡地道,“等葉天候回來吧。蕭參墓若未曾被盜,我便會獎賞南雁一掌!”卓南雁和完顏婷心中都是一震,完顏婷忙擠出笑臉道:“爹爹說笑吧!他可是女兒的救命恩人呢!”完顏亨仍是輕描淡寫地道:“我平生最討厭的,便是居心叵測、狂言妄語之輩!這樣的人,必要一掌斃了!”映在他眼內的兩個彤彤紅球,跳耀著燦燦的光芒,奇怪的是他的雙目居然久久不眨。
完顏婷撅起櫻唇,妙目微嗔,但嬌靨卻有些發白。她是素知其父說一不二的脾氣,心下暗自琢磨對策。完顏亨忽將目光轉向卓南雁,道:“葉天候辦事素來利落,過不多時便會回來!你對自己那揣測還有把握麼?”
那涼颼颼的眼神似是千尺深潭的冷水,森寒冷傲卻又難以琢磨。卓南雁卻驀覺心底一股憤然之氣直竄上來,也直直望著他,目中絲毫沒有畏縮之意,道:“在下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是深思熟慮!”他惱恨完顏亨說他是狂言之輩,也老大不客氣地將“屬下”改成了“在下”。
完顏亨望見他執拗的目光,眼中倒閃過一絲笑意,大步走到石桌旁,坐了下來,緩緩道:“婷兒不是說你棋藝不凡麼,本王瞧瞧,到底不凡到何等境地!”卓南雁心下有氣,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早有仆婦上前,將散落在地的棋子撿起擺上。完顏亨只望了那棋子一眼,便皺眉道:“換我的楸玉盤和水晶棋來!”一時幾個丫鬟手腳利落地將卓南雁那副圍棋收下放好,更有丫鬟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張潤滑如鏡的青玉棋盤上來……
卓南雁自幼便聽過唐朝宣宗年間日本王子以揪玉棋盤和冷暖玉棋子挑戰大唐國手顧師言的逸事,聽說那“揪玉棋盤”為仙山楸木所制的棋枰,“冷暖玉”則為冬暖夏涼的天然玉石。那時聽了,只當不過是個傳說罷了,這時見這棋枰光華繚繞,玉質潤澤,那黑白水晶棋子瑩瑩閃亮,觸手生寒,才知王府豪奢,果然出乎常人意料。
完顏亨自不屑與卓南雁分先,卓南雁更不肯讓他授子,當下便以卓南雁執白先行。完顏婷見他二人眼光對峙,神色冷兀,芳心更是突突亂顫,立在父王身後,不住丟眼神給卓南雁,只盼著這渾小子長些眉眼,痛痛快快輸給父王一局,贏得父王開心。卓南雁早瞧見了她那盈盈的眼神,但端坐棋枰前,卻驀地想起師父施屠龍當年便因贏了金使一盤棋,以致落得手足殘廢的往事,心底一股不平之氣勃然而興,暗道:“這完顏亨眼空天下,氣吞斗牛,我便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勝他一盤。”他心底越是抱住必勝之心,行棋越是冷靜飄逸,綿里藏針。完顏亨的棋風大開大闔,雄暢奔放,但剛猛之中兼含柔韌,決不似林逸虹那樣悍而少謀。
二人落子如飛,幾十子後,卓南雁重實地,完顏亨重形勢,竟是平分秋色,難斷高下。完顏亨乍遇勁敵,倒是眉飛色舞,著法漸趨緊峭剛硬。
便在此時,葉天候穩步走來,完顏婷忙道:“怎樣了?”葉天候嘿嘿一笑:“萬事全在王爺掌握之中!”完顏婷不明所以,蹙眉道:“少賣關子,到底蕭參的墓給人盜過麼?”葉天候緩緩點頭,道:“孫胖子果然是盜墓高手,屬下親查良久,才窺見點滴痕跡。大墓南側二百步外一株松樹枝葉干枯,我順路挖了下,才見自松下直指向大墓的一段,土質疏松,顯是給人動過。想必是孫胖子自樹下挖了一條斜長的地道,直達墓底,事後又細細埋好,神鬼不知。若非他動手時無意間損了那樹根,弄得那松樹枝葉不茂,哪里還有半分破綻!”
完顏婷拍手笑道:“哈哈,果然讓南雁猜中了!”完顏亨目注棋盤,含笑不語。葉天候卻道:“郡主想必不知,蕭裕心懷叵測,王爺早有察覺,這些日子龍驤樓虎視、鷹揚、鳳鳴三壇,高手四出,遙偵契丹和奚人,忙的便是防控蕭裕謀反的大事!”
卓南雁心中一震:“龍驤樓果然了得,怪不得我一直不見鷹揚壇和虎視壇的蹤跡,葉天候的這鳳鳴壇又在勘查謀刺郡主一事上若即若離,原來他們只是故意示弱!”完顏婷怒道:“好啊,這麼說,你葉天候多半早猜到是蕭長青派人謀刺我的了,卻不加力察訪。”
“這全是王爺的安排,”葉天候苦笑道,“蕭裕機敏萬分,又深得聖上寵幸。最可怕的,蕭裕本是奚人,奚族蕭氏與契丹蕭氏都是故遼貴戚,世代通婚,早已融為一體,若是蕭裕聯絡契丹與奚人同反,可就萬難應付了。因而王爺便定下了這示敵以虛的妙計,王爺忽然離開京師,連帶咱們在追查刺客上的無能,都是依著王爺的妙算。”他說著愁眉苦臉地深深一揖,道:“咱們唯一失策之處,就是沒有看護郡主周全,騰云馬會上,郡主險遭不測,這也是蕭裕的厲害之處!”
“這就是了!說來說去,若不是南雁,咱們全都遭殃!爹爹,這回你可不必賞他一掌了吧!”完顏婷明眸一轉,忽又道,“我還有一處想不透,為何孫胖子不直接將面具送到王府來?這麼著一舉揭開蕭裕謀反的大罪,便能給自己洗清罪名,更可保住性命。”葉天候道:“孫胖子心機深而膽略小,蕭裕在朝中氣焰熏天,他哪敢貿然得罪,況且他心內只怕也盼著蕭裕謀反成功,他還能得些便宜。嘿嘿,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那幾壇有什麼消息麼?”完顏亨並不抬頭,眼神凝視棋盤,緩緩道,“西北路如何?”葉天候道:“鷹揚壇傳訊過來,蕭裕果然已遣人聯絡西北路招討使蕭懷忠。蕭懷忠那里卻未見任何動靜。鷹揚壇在西北路上遇到了頗為棘手的高手,聽說似是巫魔一派的妖人!本壇高手也傳話過來,太陰教主喬抱樸似是進了相府。”完顏亨長眉一軒:“巫魔喬抱樸?怪不得蕭裕飛揚跋扈,原來竟請出了這老魔頭!”卓南雁想起羅雪亭的話,風云八修之中,最詭異最凶毒的便是號稱“巫魔”的金國太陰教教主喬抱樸,這人行事‘不擇手段,陰險無恥’,乃是羅雪亭最厭惡的兩人之一。這時眼見完顏亨面色凝重,不由暗想:“不知這巫魔有何詭異之處,竟讓完顏亨也蹙眉沉吟!”
葉天候歎道:“巫魔蕭老鬼雖然十年來深隱不出,但似乎對王爺一直舊怨難了!這回出山,只怕也是要跟王爺……”覷著眼瞧見完顏亨凌厲的目光掃來,急忙垂首道,“王爺深謀遠慮,必早已運籌帷幄!”忽然低頭瞅見棋盤上風起云湧的形勢,心中一驚,登時住口不言。
原來卓南雁自得棋仙施屠龍的熏陶之後,棋藝早趨世間一流國手的境地,乘著完顏亨大意進逼之時,竟不動聲色地一舉吃去黑棋兩顆棋筋。完顏亨拈棋不語,這時已大費躊躇。完顏婷眼見父王沉吟,芳心又緊了起來,偷偷向卓南雁瞧去,偏偏這渾小子石雕泥塑般坐在那里,頭也不抬。
“王爺——”這時卻見黎獲快步奔來,躬身道,“蕭丞相府來人送來丞相手劄,請您今晚過府赴宴!”完顏亨接過那手劄,草草看了看,便又將目光定在棋枰上,沉了片刻,驀地一聲長笑:“好,這一盤棋,算本王輸了!”眾人齊齊一驚,葉天候笑道:“王爺,此局形勢錯綜難明,怎麼就……”
完顏亨昂然道:“婷兒不是問我,賞給南雁什麼嗎?便賞他這一局棋吧!”轉頭對葉天候和黎獲二人道,“回頭你們對旁人說,龍驤樓主跟個叫南雁的少年龍驤士下棋,中盤告負!”
卓南雁本來抱著拼死一搏之心對弈的,卻不料完顏亨如此大度,當下凝眉道:“如葉壇主所言,此局勝負難料,南雁不敢居勝!”完顏亨臉露欣慰之色,哈哈笑道:“不驕不餒,想不到龍驤樓竟能得此干將!”完顏婷聽了,更是心下歡喜,笑得眉目生春。
“樓主虛懷若谷,如此提掖後輩,必成一時佳話,”葉天候說著,臉上也不禁湧起羨慕之色,對卓南雁道,“王爺棋藝精妙,世間少敵,南老弟經此一局,必然名動天下!”事已至此,卓南雁也只得躬身稱謝,心下卻想:“這完顏亨心思機詐,委實讓人難以測度。”
完顏亨猛然伸手在他肩頭一拍,哈哈笑道:“婷兒叫你渾小子,果然有些韌勁,你跟我去蕭府赴宴!”葉天候驚道:“王爺,只怕蕭裕圖窮匕現,這鴻門宴,還要多帶人手!”完顏亨傲然道:“旁人誰也不帶!驚心動魄,才有味道!”轉頭對卓南雁道,“渾小子,你今晚可敢隨我前去?”
卓南雁不禁為他傲氣所感,霎時豪氣飛揚,慨然笑道:“越是艱險,越有熱鬧可瞧!”完顏婷揚眉道:“爹爹,我也要去!”完顏亨橫她一眼,道:“你當這是射柳擊鞠麼?本王要乘蕭裕布置未周,將他擒下。我帶的人越少,他越是不起戒心。”
※※※※※※
自從當年力助完顏亮篡位成功之後(事見本書第一章),蕭裕一直深受完顏亮的器重。遷都中都之後,蕭裕便被任命為尚書右丞相兼中書令,勢傾朝野,行事專恣。其弟和妹夫都身居要職,全家位隆勢重,人稱完顏亮駕前第一寵臣。
此時已是夜色闌珊,蕭府門前明燈高懸,燈火輝煌。白衣如霜的蕭長青早早地就率人靜立在階前恭候,眼見完顏亨和卓南雁快馬馳到,遠遠地便長揖問候。隨著他走入府內,只見甬道兩側立滿了玄衣長袍的仆役,個個挺立如劍,紋絲不動,足有百人之多。微寒的秋夜中這百十號人默不作聲地靜靜而立,登顯肅穆威嚴。蕭長青低笑一聲:“芮王爺來啦!”聲音不大,那百十仆役卻忽然一起躬身,叫道:“給王爺請安!”吼聲齊作,猶如雷鳴。
饒是卓南雁內功精深,也不禁心神微顫,暗思這蕭裕果然有些門道,忽然間渾身發熱,心道:“這鴻門宴上立時便有一場龍爭虎斗,若是我在完顏亨對敵之際,向他全力一擊……”眼光斜睨,卻見完顏亨神色冷定,似乎山崩地裂也毫不放在心上,他登時打消了這念頭,“完顏亨便死了,那龍蛇變之秘在完顏亮主持之下仍會照常施展,我可還沒有完成羅堂主的囑托,更沒有救得厲大個子!”
“芮王爺,別來無恙啊!”花廳階前立著的正是蕭裕,精瘦的身上緩帶寬袍,看似不修邊幅,只那一雙斜飛的雙眉和瑩瑩生光的三角眼,顯出一股不同尋常的精明深沉。完顏亨也疾步上前,二人攬腕並肩,如同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貼耳寒暄著,一起走入正廳。
這花廳好不軒敞,只怕可容下百十人並坐同飲,卓南雁只瞧一眼這氣勢不凡的大廳,便知這相府的氣魄只怕還在完顏亨的芮王府之上。這時候紅燭高燒,寬闊的廳中卻只有兩張筵席,低垂的軟紅珠簾後,卻影影綽綽地立滿了娉婷女郎,環佩乍聞,嬌語時做。蕭裕父子死活推讓完顏亨坐了上首,他二人卻在賓席落座相陪。卓南雁佇立在完顏亨身後,凝神四顧,卻見這兩方筵席遙遙相對,原來芮王完顏亨卻是今日蕭府唯一的客人。
蕭裕善于言辭,舉杯勸酒之時,妙語如珠,詼諧灑脫,引得俏立珠簾後的美姬不時格格嬌笑。完顏亨也不避諱,酒到杯干,似乎毫不怕他在酒中下毒。對飲了兩盞,蕭裕便命歌伎出來唱曲,為芮王爺“接風洗塵”。霎時只聽得花廳兩側佩環叮當,一十六名豔麗宮裝的美貌佳人分作兩行,翩然而出,先向筵席盈盈作禮。跟著邊上八名美女鼓瑟吹簫,嫋嫋樂聲纏綿而起,當中八名豔姬紅袖飛舒,歌喉輕啟,邊舞邊唱。一時間舞姿奪目歌樂動魄,滿廳馨香襲人欲醉。
蕭裕清清嗓子,手拈修髯,似笑非笑地道:“芮王爺素來號稱神機妙算,可知老夫今日請王爺大駕光臨寒舍,所為何事?”完顏亨無比愜意地望著柳腰款擺的舞姬,哈哈笑道:“論到神機妙算,天下誰能算得過相爺去!蕭相爺算的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運籌帷幄,日月變色,更為我輩所不及了!”二人都是語帶玄機,話才說完,四目交視,忽然一起放聲大笑。
“實不相瞞,今日請王爺過府,卻是真有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蕭裕笑吟吟地望著完顏亨,沉了沉,才道,“聞得王爺千金秀美溫婉,犬子長青,也算薄有才情,老夫今日請來王爺,便是斗膽要給犬子提親。”卓南雁聽他說得完顏婷“溫婉”,心下好笑:“這位郡主若是性情溫婉,天下還哪里有潑辣女子。素來提親,都要請來媒人上女家府上送貼求婚,蕭裕今日不是提親,而是逼親!”
“蕭某與王爺都是不為世俗禮法羈絆的豪士,什麼換帖卜吉的俗禮一概全免。只要王爺點頭,老夫即日便過府親送聘禮!”蕭裕滿面堆笑,似乎他說的是天底下最平常不過的事情,緩緩道,“以蕭家在朝中的聲勢,再加上王爺威震四海的龍驤樓,這天下還有什麼能擋得住你我的。真要作出驚天動地、日月變色之事,也是易如反掌,到了那時,令愛便是母儀天下之尊了!”他的話說得再清楚不過,只要完顏亨與之聯手,助他篡位,到了自己百年之後,蕭長青自然繼登大寶,那時完顏婷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了。
卓南雁萬料不到蕭裕竟將話說得如此直截了當,古往今來,如此提親的,怕也只有這位蕭相爺一人了。卻見完顏亨臉上笑意不減,緩緩道:“難得相爺如此坦誠相待……”蕭裕聽他將聲音拖得好長,登時雙目閃光,灼灼盯著完顏亨。卻聽完顏亨冷冷道,“只是,本王若是不答允呢?”這時那豔舞輕歌正自稍歇,滿廳幽靜的當口,陡聞完顏亨這陰沉森冷的一問,眾人心頭均是一凜。
“王爺難道忘了,”蕭裕卻不急,呵呵低笑道,“完顏亮自篡位之後,便大肆殘殺宗室,數百太祖太宗的子孫慘遭屠戮。王爺為太祖嫡孫,難道不求自保麼?”蕭裕這話更是力重千鈞,因完顏亮是謀弑其堂兄熙宗之後才得篡位的,當上皇帝後總覺心底發虛,為鞏固帝位,大肆殺戮金太祖太宗兩脈宗室成員二百余人。屠刀之下,太宗完顏吳起買一脈早早斷絕,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子孫也存者寥寥。完顏亨之父完顏宗弼乃是太祖第四子,更兼完顏亨雄武多謀,只怕也在完顏亮忌恨之列。
完顏亨那永遠波瀾不驚的臉終于微微一顫,卻隨即凝定下來,沉沉道:“正因完顏亨為太祖嫡孫,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聽他聲音沉冷而蕭索,心中不知怎地竟也生出一股孤寂落寞之感。
便在此時,滿廳燭火陡然一暗,卻是完顏亨大袖一拂,一面黑沉沉的小旗飄然飛出,奪的一聲,穩穩插在明柱之上。這面小旗不過巴掌大小,被完顏亨隨手揮送之間,竟擾得滿廳燈燭忽暗忽明,便顯出十二分的聲勢。蕭長青雙目一縮,顫聲道:“龍虎旗!”蕭裕倒沉聲笑道:“龍虎旗現,雞犬不見!難道王爺要殺得我這宰相府雞犬不留麼?”
“本王自不會為難相爺!”完顏亨卻緩緩搖頭,眼神倏地凌厲如刀,“只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相爺這便跟我進宮面聖去吧!”話音一落,大袖無風輕舞,那頎長的身材也似在一瞬間鼓蕩起來,一股雄渾奪人的氣勢勃然而發,滿廳的燈燭光焰霎時齊齊抖顫。
蕭裕跟他眼神交接,登覺心神大震,卻終究強力擠出一絲笑來:“完顏兄,此時酒仍未冷,急什麼!當年謝安獨對符堅百萬之眾而不廢一局,難道滄海龍騰便沒有半點古人之風麼?”他說的謝安不廢一局的事乃是晉朝典故,那時符堅率百萬之眾來攻,謝安胸有成竹,臨危不懼,于兩軍作戰之時,仍舊與人圍棋。忽然捷報傳來,謝安看後漫不經心地收起,接著凝神下棋。一局終了,有人問起,謝安才淡淡地說:“前方小孩子們剛打了勝仗!”
完顏亨素以王謝風流自命,聽了這話,果然哈哈一笑:“好,酒盡之際,便是我出手擒你之時。”蕭裕呵呵笑道:“那這個酒只怕要喝到天荒地老,永無盡時啦!”驀地雙掌輕擊,叫道,“適才的歌舞沒甚味道,請王爺聽聽我大遼故曲!”
隨著他的掌聲輕擊,兩排窄袖短衣打扮的美姬翩然而來,每人手中都擎著兩端彎曲的三孔胡笳。霎時笳聲四起,激越蒼勁的曲調之中更帶著一股悲涼如訴的嗚咽之聲,卓南雁聽了,心下忽地生起一股愴然之感。卻聽一個契丹服飾的歌姬放聲歌道:“勿嗟塞上兮暗紅塵,勿傷多難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選取賢臣。直須臥薪嘗膽兮,激壯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聲音清越激昂,與適才的淺酌低唱迥然不同。
“直須臥薪嘗膽兮,激壯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蕭裕待那幾個女子歌罷,也搖頭晃腦地低聲吟唱,笑道,“完顏兄,這是當年我大遼天祚皇帝文妃蕭氏所作的諷諫之歌,慷慨激昂,正顯我契丹本色!”覷見完顏亨面色蒼冷,驀地長聲叫道,“帶上來吧!”
只聽得有人低聲呵斥,兩個褐衣漢子押著一個灰袍老者走上廳來。卓南雁一瞧見那灰袍老者的禿頭鷹目,登時渾身劇震。原來這人當年襲殺風雷堡的首惡、龍驤樓鷹揚壇壇主海東青。只是這時海東青腳步虛浮,早沒了往昔氣焰,那兩個褐衣人一松手,他便軟倒在地。“樓主,”海東青卻一眼瞧見了端坐席間的完顏亨,急昂起頭叫道,“那幾個小賊使毒,我、我……”要待掙紮起身,卻沒有絲毫氣力。
完顏亨心底震驚,臉上卻不露聲色。他事先得報蕭裕暗中聯絡西北路的契丹族招討使蕭懷忠,便急命鷹揚壇趕赴西北路,監視蕭裕使者。哪知海東青如此不濟,竟給人生擒活捉。“想必這便是巫魔的手段了,”完顏亨神色冷漠,淡淡笑道,“他在何處,何不與我一見!”
“擒一個海東青,哪里用得著喬教主動手!這老家伙胡吹大氣,便不用毒,他敵得過喬教主手下的三才妙使麼?”蕭裕這時自覺氣勢大盛,呵呵低笑道,“芮王爺想必不知,西北路節度使耶律朗已應允舉事,只待招討使蕭懷忠義旗一舉,老夫便可席卷天下。”他談笑之間,那兩個褐衣漢子一直揮鞭猛抽海東青。海東青也真硬氣,任由額頭汗珠滾落,卻是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喬教主別來無恙,”完顏亨卻再也不瞧海東青,精芒閃爍的目光掠過蕭裕,緊緊盯在他身後那身材頎長的白袍侍女身上,他的笑聲並不高亢,卻有一股雄渾之力,讓人的魂魄深處發出一種震顫,“怎地今日有雅興化為女身?”這女子不知何時走到蕭裕身後的,但完顏亨的目光肯定在她出現于廳中的一瞬,便已緊緊罩在了她的身上。
那女子始終低眉垂目地毫不起眼,但這時忽一揚眉,登時有一股森冷如刀的鋒芒隱隱散出。她的笑容卻格外優雅:“隱忍十載,終能與樓主再戰,喬抱樸幸如何之!”前一句話是嬌媚女音,後一句話忽而轉作剛勁男聲,聽起來分外詭異。卓南雁心頭一震:“原來風云八修之一、讓羅雪亭又忌又厭的‘巫魔’喬抱樸,竟是這樣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凝神細瞧,卻見喬抱樸身披白袍,白皙的肌膚、姣好的眉眼,初看上去都猶如女子,只那挺峻的鷹鼻和緊抿的雙唇,卻透著說不出的剛毅冷酷。
完顏亨沉聲笑道:“不管喬教主化男化女,總是天底下最風姿雅致的妙人。嘿嘿,有太陰教主在此,怪不得蕭相國會有恃無恐!”喬抱樸白潤的臉上掠過一絲清雅的笑意:“蕭相國請王爺來此,是為了聯姻。我喬抱樸來此見王爺,卻是想領略王爺的滄海橫流神功。王爺若是應了這門婚事,抱樸便難得領教天下無敵的滄海橫流,當真讓人兩相為難啊!”
蕭裕見完顏亨沉吟不語,卻笑得愈發張狂:“喬教主只怕難以領教芮王爺的絕頂神技啦!只需他應了這門親事,我們便是同進同退的兒女親家了,他日同享富貴,還哪里用得著動刀動槍!”他得知手下在西北路上捉住了海東青,立知自己謀反之事已被龍驤樓偵知,情急之下定計在騰云馬會上追擒完顏婷,想以此要挾完顏亨,哪知卻是功敗垂成。萬般無奈之下,蕭裕只得鋌而走險,挾生擒海東青之威,在今日這鴻門宴上對完顏亨威逼利誘,只盼能說動這位大金第一高手。
而當他狂笑之時,那兩個褐衣漢子鞭落如雨,重重抽在海東青身上。那鞭上生有倒刺,海東青重傷之下,支撐不住,終于低聲痛哼。
完顏亨面上仍舊含著淡淡笑意,眼中精芒緊緊鎖在那非男非女的喬抱樸身上。二人均是蓄勢待擊,四目對視之間,猶如雷電交擊,聲威駭人。
便在此時,猛見一道人影激射而出,直向蕭裕縱去,正是卓南雁仗劍躍來。喬抱樸秀眉乍揚,輕笑一聲:“找死!”哪知卓南雁疾飛的身形在半空中卻猛然一彎,有若蒼鷹回旋,剽急絕倫地撲向了海東青。
紅燭高挑的大廳中驀地騰起三道燦若疾電般的劍光,那劍光乍起乍逝之際,卓南雁的身形卻已經翩然躍回。蕭裕父子齊聲驚呼,卻見那兩個褐衣漢子和海東青已齊齊倒在了地上,喉頭上鮮血噴湧,竟均是一劍斃命。
喬抱樸雙瞳陡縮,澀聲道:“好劍法!”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00:59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五節:妖殺魅變 舉手翻覆
卓南雁乘著適才“巫魔”喬抱樸和“滄海龍騰”完顏亨對峙的一瞬,聲東擊西,施展絕快劍法斬殺了海東青,隨即飛身躍回,躬身道:“海東青辦事不力,有辱龍驤聲威,屬下冒死將之格斃,請王爺降罪!”他算准在這樣的形勢之下,以這樣的借口擊殺海東青,雖然冒險,卻是以進為退的妙招。
果然完顏亨眉峰攢起,隨即又揚眉笑道:“殺得好!龍驤樓容不得這等廢物!”冷笑聲中,驀地揮掌在他肩頭一推,喝道,“小心!”卓南雁借勢斜飛丈余,回身看時,卻見十余枚藍幽幽的金針無聲無息地插在適才落足之處。正是喬抱樸出手偷襲。
便在此時,那十幾個手持胡笳的美豔女子忽然舉笳勁吹,聲音激蕩淒慘,有若巫峽猿啼,老龍悲吟。笳聲暴響中,蕭裕父子一起抽身急退。完顏亨長眉一揚,對卓南雁低喝道:“你去擒蕭裕父子,我去宰了喬抱樸!”
哪知他聲音才落,大廳中燈火齊滅,廳中忽地漆黑一片。驟然而至的黑暗驚得卓南雁心膽乍縮,陡見四盞慘紅的燈籠忽忽悠悠地飄了過來,直插在廳中四根明柱上,那燈籠光太暗,只幽幽的一團紅,愈發顯得詭異古怪。卓南雁凝神四顧,卻見廳中只剩下了那十幾個重粉塗面的吹笳女子,蕭裕父子和喬抱樸全都不知去向。慘淡幽紅的光芒下,那笳聲越吹越響,聲音繚亂倉惶,更增淒惻之意。
“裝神弄鬼!”完顏亨冷笑聲中,鐵掌疾翻,桌上的碗筷忽地四散飛出,直向那十幾個吹笳女子射去。那些女子忙飛身躲避,個個身法飄忽詭異,燈下瞧來有若鬼魅。但龍驤樓主何等身手,疾飛在空中的瓷碗忽然碎裂,滿空瓷屑斷筷交互激蕩碰撞,暴雨般四散激射而出,只聽得空中“哎唷”、“哎呀”的慘叫悶哼之聲不絕,十余名女子先後被擊落在地,隨即滾入幽暗之處,廳中鬼怪嗚咽般的笳聲終于止歇。
笳聲才歇,卓南雁忽然聽到一股怪異的嗡嗡之聲,凝目細瞧,卻見眼前飛來數十只怪異小蟲,似是蛾子,又似飛螢。再定神傾聽,只覺滿廳都是嗡嗡飛螢的亂撞亂飛之聲,只怕有數百上千只不止。完顏亨低聲喝道:“嘿嘿,是巫魔施放的流螢蠱!這東西體含毒針,見人即噬!”原來巫魔喬抱樸適才故意以驚人心魄的笳聲擾亂,暗中卻放出這劇毒飛螢。此時已是清寒九月,驀然見到這滿廳飛螢,當真讓人毛骨悚然。
“雕蟲小技,能奈我何!”完顏亨冷笑聲中,呼呼兩掌拍出,兩道冷透脊骨的森寒之氣隨著他的掌力鼓蕩而出,眼前數十只飛螢被他寒冰掌力擊中,立時凍斃落地。完顏亨長笑聲中,雙掌連環拍出,迫人的寒氣四散流溢,飛螢越墜越多。
“爹爹,救我啊——”廳中驀然亮起一團幽紅的光芒,卻見地上斜臥著一個紫衣美女,曲線曼妙,眉目如畫,正是完顏婷。百十只飛螢正圍在她身前嗡嗡亂飛。卓南雁不由驚叫一聲:“郡主!”身旁的完顏亨卻低聲冷笑:“休得理她,那是巫魔妖法弄出的幻相!”聲音才落,那滿空飛螢驀地齊往地上的完顏婷身上噬去,輪番叮咬之下,直痛得地上的“完顏婷”不住翻滾哭喊。
那慘叫聲淒惻無比,卓南雁雖知那女子未必真是完顏婷,但眼見那群飛螢圍住了她忽起忽落、此起彼伏的狂叮猛噬,心底卻也騰起一股怒火:“這巫魔行事當真是陰險無恥,不擇手段!”驀地大喝一聲:“我來救你!”身形急掠,疾風掣電般地飛縱過去。
半空之中長劍疾飛,數道劍氣激蕩而出,圍住“完顏婷”叮咬的百十只毒螢嗡嗡墜地。幽紅的燈光之下,“完顏婷”忽地向他欠身一笑,眼神勾魂攝魄,嬌媚無限。卓南雁心神微震之下,那女子忽地駢指如戟,向他心口抓來,指風凌厲如刀,哪里有半點中毒跡象。
卓南雁急忙翻掌斬下,雙掌相交,只覺那女子手爪冰冷,渾然不似人軀。就在他一愣之下,那女子鬼爪疾翻,繞過他手掌,猛往他咽喉抓來。這連環兩抓,快狠絕倫,卓南雁自出道以來,從未見過這般辛毒狠辣的招數。好在他應變奇快,雖驚不亂,揮劍疾斬向那女子的怪爪。那女子怪叫縮手,卓南雁正要乘勝追擊,那女子身上驀地又伸出四只雪白的藕臂,迅疾無比地向他兩肋抓來。
“這女子怎地長出六只手臂?”卓南雁心神劇震之下,陡覺腕上少澤穴一寒,一股森冷的指風乘虛而入,順著他前谷穴、後溪穴,直竄入他體內手太陽經。跟著身子兩側香風颯然,兩道窈窕人影從那女子身後閃出,無聲無息地撲了過來。
原來太陰教這三個女子分進合擊,顯是操練純熟的,一人在前面絆住卓南雁,另兩人便乘黑突襲,當真是防不勝防。卓南雁暗叫不好,悶哼聲中,身形暴退。
只聽一陣格格嬌笑,三個女子如影隨形般地飛身縱來,借著幽幽的紅燈光芒,卻見這三女身上衣襟都少得可憐,身形飄舞之間,雪白的香肩酥胸和修長玉腿,忽隱忽現,動人心魄。當先那女子左掌疾長,忽將他長劍格在外門,右掌一招“云破月出”,勁急如電地向他腹下丹田穴按到。
卓南雁手腕中抓後綿軟無力,正自驚怒交集,猛聽耳邊響起一聲冷笑,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勁氣凌空卷來,女子的嬌笑聲陡然止歇,白得耀目的藕臂倏地縮回。卻是完顏亨的身形金剛天降一般疾插過來,單掌倏翻,重逾千均的剛猛掌力震得那三個女子東倒西歪。廳中驀地響起幾聲似笑似哭的怪嘯,三女的詭異身影一起隱入黑暗。卓南雁雙足落地,卻覺體內似是鑽入了一把冰刀,又冷又痛,不由渾身發顫。
“你中了巫魔一派的修羅陰風指,須得立時施治。”完顏亨低喝聲中,左掌已按在了他頸後大椎穴,“快快坐下,我助你逼出寒氣!”說著一股暖暖的純陽勁氣已順著他的督脈直透入體內。卓南雁端坐地上,只覺那股暖氣循經游走,體內的冷痛之感大減。他心中卻百倍不是滋味:“這殺父仇人,卻來給我療傷!”
喬抱樸尖細的笑聲忽然變得嬌媚無比:“完顏亨,你可要留些氣力,少時可要陪著人家玩個痛快!”那笑聲初時柔膩婉轉,隨即陡然拔高,滾滾而作,震得人耳膜發顫。笑聲拔到高處,卻又陡然化作長哭,尖銳刺耳,淒惻慘厲,猶如萬鬼齊哭,驚人心魄。跟著只覺冷風颼颼,黑影閃爍,卻是那三個女子已然飛身攻來。卓南雁知道,當人運功療傷之際便難以出手禦敵,這三女乘著完顏亨給自己療傷之際驟下殺手,完顏亨若不放棄給他療傷,便只有任人宰割。霎時他心神搖曳,氣血翻湧。
這時耳邊卻忽然響起完顏亨低沉的聲音:“抱元守一,凝氣運功!區區太陰教的三才使者,又能奈我何!”聲音冷定自若,卻又有一股氣吞山河的豪氣。卻聽身邊勁風鼓蕩,森寒的爪風伴著陣陣厲鬼索命般的哭嚎之聲起舞盤旋,擾得那幾盞紅燈忽黯忽明,但完顏亨左掌始終凝在卓南雁大椎穴上,只以右掌見招拆招。饒是巫魔手下的三才使者攻勢凌厲狠辣,卻仍是絲毫奈何他不得。
卓南雁當下凝神運功,只覺完顏亨那暖暖的真氣循經直透入命門,隨即融入自己丹田之內。滄海橫流的獨門真氣果真沛然無匹,只在他丹田內轉得三轉,那片冷刃冰刀般的陰寒之氣便消逝得無影無蹤。卓南雁悄然提氣,只覺勁氣充盈,不由張目喝道:“多謝!”長劍陡翻,直向一個女子的雙腿削去。那女子慘叫一聲,飛身退開。另兩個女子齊聲怪嘯,那妖異的哭嚎聲陡然增大,隨即四方響應,廳中盡是這亂人心魂的哭笑之聲,當真詭譎萬狀。
“聽著,蕭裕仍在左近窺伺,”完顏亨卻忽然開口,此時他玄功默運,百十丈內皆在他心識感知之內,“我以大力龍象功拋你過去,你只管擒他。喬抱樸這老魔,我來對付!”話音才落,猛然抓起卓南雁的背心,大喝一聲,奮力棄出。
完顏亨這運功一拋,勁力之大,竟是難以想象。卓南雁只覺一股大力推送著自己向前呼呼疾飛,似乎永無盡頭。忽聽身後完顏亨振聲長笑,黑暗之中陡然響起三聲驚惶急迫的女子嬌呼之聲,這三聲驚呼短促尖銳,顯是那太陰教的三才妙使已在瞬息之間給他擊倒。
“以王爺的胸襟,怎地舍得如此辣手摧花?”喬抱樸的聲音又再響起,照舊輕輕柔柔的,聽不出是喜是怒。跟著掌風激蕩之聲四面八方地響了起來,似乎喬抱樸和完顏亨已然化身千萬,在廳中的每一個角落里同時交手。
猛聽砰的一聲,一扇屏風被疾飛的卓南雁撞得四五分裂。幽暗中只見屏風後一道削瘦的黑影狸貓般向後竄去,正是蕭裕。卓南雁雙掌疾探,便向蕭裕抓去,猛覺勁風颯然,斜刺里有人揮掌拍到,正是蕭長青眼見老父勢危,奮力出掌相救。
卓南雁左掌去勢不停,右掌回旋,一招“壯士拂劍”擊在了蕭長青掌上。蕭長青只覺渾身氣血翻滾,一口鮮血險地吐出。與此同時,卓南雁的左掌已經搭在了蕭裕肩頭,內力奔湧而出,登時壓得蕭裕軟倒在地。蕭裕要待掙紮而起,卻覺肩頭重逾千均,一瞬間他立知大勢已去,嘶聲叫道:“青兒,你速退,莫要管我!”蕭長青長歎一聲,轉身待走,但卓南雁的右掌連化“大風卷水”、“百歲如流”兩勢,連綿的勁氣抽絲縛繭一般將他緊緊纏住。
“天命如此,大勢已去!”蕭裕忽地呵呵怪笑,“老夫豈能讓你生擒!”自懷中猛擎出一把精芒閃爍的匕首,反手便向自己咽喉刺去。卓南雁大驚,右掌疾探,已扣住了他的脈門。哪知蕭裕要的便是他這心神一慌,嘶聲叫道:“青兒速逃!”蕭長青早已飛身竄出。卓南雁運指如風,連點了蕭裕胸前五處大穴,正待轉身追出,忽然心中一動:“蕭長青這一逃,便是龍驤樓和金國的死敵,我又何必窮追!”
猛聽得完顏亨沉聲低笑:“勝負未分,喬兄怎地要走?”喬抱樸卻悠然笑道:“廳內憋悶,外面月明風清,才能盡興!”兩道笑聲卷在一起,聲音越拔越高,有若雙龍齊飛,直入云霄。卓南雁只覺心旌搖曳,氣血湧動,心知滄海龍騰和巫魔這兩大絕頂高手的拼爭已到了緊要關頭,急抓起蕭裕飛身出廳。
卻見相府大院中空蕩蕩的沒幾個人影,想必那百十名仆役適才見了那等驚世駭俗的搏殺都已驚惶失措,嚇得四散逃逸。他舉目向上看去,卻不由吃了一驚,只見完顏亨和喬抱樸各自佇立在相府主宅高大屋脊的飛簷之上。這時明月已升,照得相府迭起的屋脊和凌空的飛簷上象鋪了一層水銀似的。完顏亨和喬抱樸側向月光而立的身子只剩下兩個黝黑的暗影,只是這影子輪廓的邊上卻都給月光鑲了一層空明的銀邊,儼然不似塵世之人。
卓南雁昂頭望著那兩個一動不動的黑影,心中陣陣激蕩:“龍驤樓主會斗風云八修之中武功最詭譎陰狠的巫魔喬抱樸,這二人偏偏一個是羅雪亭最佩服的敵手,一個是羅雪亭最厭惡的怪傑,這一番龍爭虎斗,只怕也是江湖中難逢難見的絕頂對陣了吧!”
完顏亨忽地將臉甩向他,道:“良機難得,何不上來觀看!”卓南雁心中一動,知道這樣的絕頂對陣,越是近處觀看,于自己的武功進境越有難以想象的助益,大喜之下,身形一晃,提著要穴被點的蕭裕,飄身躍上二人對面的一間軒昂大廳的屋頂,在重簷獸脊上穩穩坐定。
“一別十載,才得與抱樸兄會斗于京師相府,真乃一大幸事!”完顏亨的大袖在夜風中獵獵輕舞,朗聲笑道,“若我所猜不錯,抱樸兄此次出山,未必對蕭裕謀反抱有多大信心,只怕還是想要籍本王之力,助你魔功更上層樓吧!”月色下的喬抱樸也無限優雅地笑起來,聲音終于回複男聲:“喬抱樸無論想什麼,都逃不過樓主的如炬法眼!”他在完顏亨數丈之遠的屋脊上遙遙而立,奇怪的是在往來穿梭的夜風之下,他的衣襟竟如鐵鑄銅塑般紋絲不動。
夜風清冷如水,完顏亨的笑聲也如清風般的愜意自若:“十年之前,抱樸兄太陰魔功初成,縱橫大金,難逢敵手,那時你最想的便是尋到一個能擊敗你的對手。你我那次交手之後,想必抱樸兄終于將自身魔功由第一關‘我即是魔’,提升到第二重關‘魔天相應’!”喬抱樸俊逸的身軀微微一抖,隨即回複凝定,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王爺十年前的一掌之賜,抱樸夙夜難忘。”
卓南雁知道,天下武功大致分為道、魔兩脈,師尊施屠龍、羅雪亭和完顏亨所修的道家武功,乃至少林、峨嵋等佛家武功都可歸于求道一脈,而與此分庭抗禮的則是林逸煙等人修煉的魔功。這時聽了二人的對答,心下暗道:“原來喬抱樸所煉的這魔功,偏要旁人擊敗他,才能依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形成突破,當真邪門!他說什麼‘一掌之賜’,想必十年前那一戰,他是敗在了完顏亨掌下。”
“可惜一別十載,抱樸兄的魔功仍只在‘魔天相應’這一關,”完顏亨的語音霍地冷起來,“始終未臻‘魔極入道’之境!”喬抱樸鐵鑄般紋絲不動的衣襟忽然在夜風里起了一陣輕顫,顯是完顏亨的這句話已重重擊在了他的心底,他長長吸了口氣,聲音中含著無限蕭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年完顏兄賜我的那一掌,雖助我踏入‘魔天相應’之境,但我心中已對完顏兄有了忌憚之意,完顏兄一日不死,我便一日難以踏入‘魔極入道’之境。”
“原來抱樸兄最忌憚之人乃是本王!”完顏亨昂頭大笑,滾滾笑聲在月色之中傳出去好遠,“但你可知當世武林,本王心許的三人是誰?”喬抱樸眼神倏地閃過一絲妖異光芒,頗為迷人地笑道:“想必王爺心儀的這三人之中,沒有抱樸!”
完顏亨冷笑道:“抱樸兄頗有自知之明!本王最佩服之人,便是當年與我激戰兩日兩夜的‘劍狂’卓藏鋒,可惜此人俠蹤不現江湖久已,只怕早已仙去。活著的人中麼,便只‘獅堂雪冷’羅雪亭和‘洞庭煙橫’林逸煙這一正一邪,還能入我法眼。”卓南雁聽他提起父親名諱,心頭怦然劇震:“原來他真的跟爹爹有過一場激戰。但他卻也不知爹爹到底是死是活!”又想,“他提起羅堂主時只說是‘能入法眼’,到底不似羅堂主,對他甚是佩服。”
“林逸煙!”喬抱樸緩緩吐出這三個字來,幽怨得猶如癡女提起初戀的情郎,“王爺以為,‘洞庭煙橫’的魔功已勝過了我?”完顏亨緩緩點頭:“若我所料不差,此次林逸煙出關之後,自身魔功已初窺‘魔極入道’之奧,即將踏入天元境界。”卓南雁聽茶隱徐滌塵說過,天下武功分為人元、地元和天元三重境界,其中以天元境界為尊,這時忍不住想:“原來魔功練過‘魔極入道’這一關,也能踏入天元境界,當真是殊途同歸!”
“好!”喬抱樸身上的衣襟在夜風中又颯颯輕舞起來,沉了沉,才抬頭望著那輪明月,無限沉醉地啜吸著清冷的夜氣,淡淡道:“真是大好月色啊!”不知怎地,他這淡淡一歎,竟引得卓南雁也不由自主地舉頭望去,只見天上一顆星也沒有,藏青色的天宇更顯得浩瀚遼闊,清清亮亮的月輝當頭灑下,讓人見了,心里一絲濁氣也沒有了。
“月明如練,風清如水!”完顏亨語氣輕緩得似和老友談天,“這樣的月色之下,喬教主的太陰魔功,是否可發揮到極限?”喬抱樸凜然不答,眼中那抹妖異的光芒越來越盛,猛然間他斜斜踏上一步。
卓南雁一直留意他二人的一舉一動,這時見了喬抱樸這虛無飄渺的一步,不由心神微震。喬抱樸的步法只能用妖異來形容,這一步斜斜向左側踏上,本該是搶到完顏亨的右方,但喬抱樸的白衣卻飄拂晃動,在完顏亨的身左身右和身前,同時幻出三道影子。“天下竟有這樣詭異的身法!”卓南雁心神一震之間,已不能象原來那樣好整以暇地端坐,翻身立起,目光咄咄地凝視著月色下的人影。
“妖殺魅變!”完顏亨的身形凜然不動,揮掌緩緩拍出,口中笑道,“這身法雖然詭譎,但終究失之邪異!”這徐徐的一句話間,喬抱樸的白影已由三道幻成了六道。
完顏亨的左掌仍舊緩緩向前推出,輕柔得象要悄然推開月下的一扇柴門。但隨著這舒緩的一掌擊出,卓南雁卻分明覺得身周的氣息發生了一種怪異的變化,仿佛暗流潛湧,一瞬間往來低吟的夜風都發出了咝咝的顫叫。他睜大雙目瞧去,卻見完顏亨身子卓立不動,單掌兀自平平前推,這一推竟似永無止境。但喬抱樸幻出的那六道白影,卻如同大海中六只飄搖的小舟,圍著完顏亨飄忽疾閃起來,那情形瞧上去萬分詭異。
他卻不知喬抱樸此時有苦難言。隨著完顏亨一掌推出,喬抱樸陡然發覺自己好似身處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失去了完顏亨的位置。因為完顏亨的身影無處不在,四面八方,都是他昂然挺立的身軀。“妖殺魅變”的魔門身法最多能幻出九道身影,但完顏亨化出的幻相卻如大海中的浪花,此起彼伏,無窮無盡。
喬抱樸猛然一咬舌尖,疾轉的身形陡然頓住,那六道飄忽不定的幻影瞬息合而為一。便在同時,無數完顏亨的身影也齊齊消逝。清冷的月光之下,完顏亨凝定如山地兀立在兩丈開外,似是從未動過分毫,眼神灼灼閃爍,淡淡道:“相從心生,明白了麼?”喬抱樸心神劇震,一瞬間明白了自己的魔功幻相不但對于完顏亨沒有任何效驗,反而倒過來使自己催生了心魔,產生了無盡的幻相。卓南雁的心神卻在瞬間感到一絲難言的歡暢:“好一句‘相從心生’,對付詭異的魔功,先要心如止水,見怪不怪!”
“接掌吧!”完顏亨冷笑聲中,白皙如文人的修長五指已緩緩拍出。這一掌舒緩無聲,但喬抱樸和卓南雁卻覺得滿空都是完顏亨變幻的掌影,軒昂的相府大堂屋脊上立時風起云湧。完顏亨的聲音仍舊如老友對坐般的淡定:“抱樸兄要想勝我,便不要再弄那些雕蟲小技。”
卓南雁凝視著完顏亨這忽剛忽柔的掌勢,不由雙目發亮,暗自跟羅雪亭所說的“寓至剛于至柔”的武學真諦相互印證,只覺完顏亨這一掌已然超出了剛與柔的境界,其中妙意當真讓人如含橄欖,咀嚼不盡。
在“滄海橫流”絕世神功的轟擊之下,喬抱樸那兼具陰柔和剛毅的俊面也變得萬分凝重,飄然一步踏上,大袖鼓風,猛地揮掌反切完顏亨脈門。完顏亨那滿空飄忽的白皙掌印似乎無窮無盡,但喬抱樸這一掌沉雄無比,出掌的方位、力道、時機,都拿捏得妙至毫巔,完顏亨若再不變招,靈動的掌勢便會被喬抱樸硬生生截斷。
完顏亨贊一聲好,滿空飄蕩的掌影倏忽不見,兀立的身軀電射而出,巨靈天降般地閃現在喬抱樸身子左側,身子驀地向前一搶。卓南雁目中精光暴漲,只覺隨著完顏亨這一搶,他的膝、肘、肩、胯,似乎身上的各個部位都對喬抱樸形成無數的攻擊。
猛聽得喬抱樸厲聲尖嘯,嘯聲未止,卓南雁忽覺眼前一花,卻見完顏亨和喬抱樸兩人的身形竟詭奇無比地在三四間屋脊上同時顯現。卓南雁心弦突顫,他知道,與適才喬抱樸魔功變化產生的幻相不同,這回卻是因兩人的身法太快,在同一刻飛閃到了數間屋宇的上方而產生的影像。卓南雁的雙目緩緩垂下,一顆心活潑潑的,已進入忘憂心法的高妙境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完顏亨和喬抱樸在這瞬間連換了九招。這跨越數間屋宇的九招攻防有掌切有指鑿有胯打有膝攻,或飄逸或圓轉或沉凝或靈動,幾乎涵蓋了自己武學修為中所能體悟到的一切妙意,卻全在電閃雷鳴般的瞬息完成。卓南雁真想狂呼跳躍,這快得超越了肉眼目力能及的九招攻守,竟全自己被安住于忘憂心法高深境界的心神感知得無比透徹,他知道這一刻的感悟將對自己的武學修為產生不可思議的躍升。
激斗的兩人身影霍然分開,喬抱樸在光滑的屋脊上急退了數步,啪的一聲,踩斷了一根屋檁。完顏亨仍舊冷定無比地站在出手前所立的原處,在他身後是一輪清亮的金黃明月,一抹浮云不知何時飄來,如夢如煙地凝在月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01:40
“不可思議!比之十年前,王爺的滄海橫流神功,進境快得讓人難以索解。”喬抱樸眼中異彩越來越盛,“難道王爺在暗中參詳龍驤樓的震樓之寶——天衣真氣麼?”完顏亨不置可否地冷笑道:“滄海橫流與天衣真氣,本來就有極大的淵源,抱樸兄何必拘泥于這些名相?今日你再不施展絕學,只怕再難回到陰山太陰教,跟你那些美姬溫柔。”語音未落,屋脊上陡地起了一陣若有若無的風,圍著完顏亨悄然打起了卷兒,隨即越來越大,顯是完顏亨正自蓄勢待擊。卓南雁卻心中一凜:“天衣真氣,難道完顏亨果然在暗中修煉這門無上玄功麼?”
“好!”喬抱樸長吸了一口真氣,臉上顏色瞬間起了一絲怪異的變化,既便是在輕紗般朦朧的月光下,卓南雁也瞧得見他的白面越來越紅,閃著一層詭豔的霞色。隨即那霞色漸漸彌漫開來,竟映得他那身白衣都發出隱隱的紅氣。喬抱樸緩緩一步踏上,右掌自大袖之中凝重無比地探出,那手掌竟也發出一層紅燦燦的妖異光芒。
這一掌沒有任何花哨,只是沉沉地向完顏亨當頭直印下來。他這凌空疾拍乍看上去快如星飛電閃,卻又給人一種慢若拂云般的舒緩,極快與極慢,竟在這一掌之中同時顯現。卓南雁心頭一震,只覺喬抱樸這一掌似是隨時會開山斷岳地拍擊下來,又似乎會永遠變幻無方地高懸下去,當真是玄之又玄,詭異萬狀。
“天魔印?這還不錯!”完顏亨的語氣雖然淡定如初,但臉色卻也冷肅了許多。眼見喬抱樸的這一掌竟似突破了快慢緩急的界限,完顏亨一直挺立如山的身軀竟踏著先天八卦的方位緩緩後退。
“完顏亨只怕要糟!”卓南雁心中這念頭才一閃,隨即連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他是我的殺父大仇,怎地我還替他擔心?”凝目望去,卓南雁猛地驚得目瞪口呆。卻見藏藍色的天宇上忽地現出一只碩大無朋的殷紅手掌,鋪天蓋地地直拍下來。空明剔透的夜空霎息變得陰風慘慘,明月的清輝更給巨掌遮去不少,整個京師竟似都處在這火紅巨掌的籠罩之下。卓南雁從心底發出了一陣震顫:“這是喬抱樸魔功的極致,還是妖法幻術?”
一直默然不語的蕭裕瞥見了這一掌,忽然嗤嗤地冷笑起來。自與完顏亨動手以來,喬抱樸一直束手束腳,但此掌一出,便連不會武功的蕭裕都見到了生還的希冀。只要喬抱樸獲勝,今日之局他蕭裕便能反敗為勝。
“感應道交,魔天相應?”完顏亨雙眉飛揚,亢聲長嘯,“你也接我一掌!”嘯聲悠然傳出,宛若虎嘯龍吟。長嘯聲中,他頎長的身軀翩然而起,猶如大鶴輕舞,舒展自然,看不出一絲霸道和慌亂。隨著他那修長的五指飄然揮出,卓南雁猛覺京師上空的夜風和云氣全隨著這無聲無息的一掌流動起來,鼓蕩起伏,越湧越烈,使他陡然生出身處波瀾激蕩的怒海之中的幻覺來。一波才動,萬波相隨,這才是“滄海橫流”神功的極致。
喬抱樸的臉色陡地變得殷紅如血,斜飛的手掌再也不能以靜待動,而是迅速拍下。與此同時,高懸在天宇上的那只火紅巨掌也泰山壓頂般地拍了下來。那巨掌乍看上去有如小山,此時轟然而下,卻迅疾驚人地縮小,但巨掌縮小的同時,掌力卻收束鼓蕩,愈來愈盛。兩人勁氣交爭之下,一股股駭人的狂飚盤旋起落,抽打得卓南雁和蕭裕幾乎睜不開眼。
火紅巨掌拍到完顏亨頂上時,正好縮到常人手掌一般大小,完顏亨的烏黑長發被凌空拍來的火紅手掌引得絲絲立起。兩人四目凜凜,如電閃爍,這一場怪異凶險的拼爭已到了勝負立判的緊要關頭。
便在此時,卓南雁只覺腦中嗡然一響,猛然間只覺屋脊、相府和整個京城全都不見了,便連他自己都消逝得無影無蹤,天地間只剩下了對峙的喬抱樸和完顏亨。卓南雁心中一陣驚悸,知道自己心神外馳,卻因定力不夠,只怕要被這兩人強悍無比的心力吞噬,急忙抱元守一,使心神重歸于九宮五行煉神局的境界之中。
忽聽轟然一聲巨響,卓南雁腳下一空,身子向下飛墜。原來完顏亨二人強大的氣勁迸發,竟使卓南雁所立的這座高堂屋頂裂出一大豁口。瓦片、木屑四散翻飛,卓南雁身在半空,急展一招“流水今日明月前身”,身子翩然而起,百忙之中,左掌仍是緊緊扣住蕭裕。
“天地變色,改天換日!”蕭裕卻瘋了一般的大笑。只是那笑聲掩在狂嘯的風聲中,顯得有氣無力。
卓南雁飛身躍上另一間屋脊時,狂蕩的風聲已然止息。卻見完顏亨卓立屋頂,長衣上的每個褶皺都無比寫意,看不出一絲激戰後的痕跡。卓南雁縱目遠望,卻再也沒有喬抱樸的身影。這時他心神一定,忽然覺得月光明澈如初,清冷的夜風流水般的溫柔可愛,京師的萬家燈火在夜色里瑩瑩閃亮,竟也無比的親切。
沉了一沉,喬抱樸的笑聲才在數十丈外響起:“芮王爺,這一仗未能盡興!王爺若有雅興,一年之後,抱樸在上京太陰山恭候大駕……”笑聲細若游絲,卻仍舊透出一股無比優雅的韻味。月色之下,完顏亨的臉上仍掛著那層成竹在胸的淡漠笑意,冷冷道:“好,一年之後,本王必親赴上京,剿平太陰!”這一喝聚音成線,在夜空中如一條怒龍般地倏忽遠去。
舒緩的夜風搖曳而來,卓南雁這時才覺出渾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出道以來,連經數戰,卻以這一戰最為驚魂動魄,回思“巫魔”喬抱樸施展的胡笳擾神、流螢噬人、美女求救,以及三才使者那幾招星飛電掣般的疾攻,仍覺不寒而栗,定了定神,才道:“這老魔受傷了?”
“他已被我破去了修羅陰氣!”完顏亨沉沉點頭,遠眺夜色的目光中卻閃出一片迷醉似的精芒,“喬抱樸也算當世奇才了,每次出山,都有些讓我意想不到的驚喜。”
滄海龍騰和巫魔喬抱樸的這場龍爭虎斗也真讓卓南雁眼界大開,這時忍不住問:“適才天上那只怪手,到底是真是幻?”完顏亨眉峰攢起,道:“那便是喬抱樸苦練的‘魔天相應’之境的魔功,感應天地戾氣而得。據說魔功練到絕頂境界,可以招來天雷地火傷人,喬抱樸還遠未到得那等境界。”瞥見卓南雁目瞪口呆,他卻淡淡道,“若是那只怪掌懸在你的頭上,你又當如何?”
回想起適才那只鋪天蓋地的殷紅怪掌,卓南雁忽然覺得一陣無能為力,只得愣愣地搖了搖頭。完顏亨卻將袍袖一揮,指著遠處月色中的亭台樓閣,悠然道:“你瞧見京師的萬家燈火了麼?若是你視而不見,萬家燈火與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別?”卓南雁心頭一陣搖曳,卻仍舊似懂非懂,正要再問,完顏亨眼射異彩,道:“不必急于猜知要旨!這一晚你的心智武功已然大進,若是拔苗助長,反而欲速不達!”卓南雁的心中忽地一動:“完顏亨這老賊,對我倒是很好!”只得躬身稱謝。
完顏亨眼望卓南雁精氣流動的面龐,卻道:“經這一戰之後,你見識武功大幅精進,對變化詭異的魔功更多了一層體悟,但福禍相倚,你也結下了一個死敵喬抱樸!”瞧見卓南雁大睜雙眼,他才笑道,“你今晚親睹了喬抱樸從頭到尾的大敗,他對你也不禁存有畏憚之心。除非他殺了你和我,否則這一輩子,魔功再也難得寸進。”卓南雁暗自吐了一下舌頭,笑道:“但願下次遇到他時,屬下的功夫早比他高出了許多!”忽然想起適才完顏亨冒險出手給自己療傷之事,又正色道,“還要多謝王爺適才的救命之恩!”
“不必謝!”完顏亨昂起頭來,傲然道,“你救了婷兒兩次,今晚我救你一命,饒你一命,咱們兩不相欠!”卓南雁聽他說得“饒你一命”,不由雙眉微皺。完顏亨凝望浩瀚幽暗的蒼穹,冷冷道:“海東青罪不致死,你貿然殺他,雖在敵前立威,卻已犯了必死的門規!”他說著轉頭望向卓南雁,淡淡地道,“四五年前,海東青曾在風雷堡失手一回,這一次更是遭擒受辱。他便回到龍驤樓,也必受門規重責,未必便能撿回一條命來。”卓南雁聽他語音冷兀地說起風雷堡,心中不由一緊:“他為什麼說起這個,難道他已瞧出了什麼?”臉上卻鄭重其事地道:“屬下記著了。”
好在這時卻聽相府外喊聲震天,黑暗中也不知多少人馬正向這里奔來。“葉天候依著我的安排,早已將相府四下圍住,務求全殲蕭裕余孽!”完顏亨說著,冷冰冰的臉上終于浮出一絲笑意,“你押著蕭裕,咱們這便出發!”卓南雁道:“咱是回府麼?”完顏亨緩緩搖頭:“宰相謀反,這是何等大事!你隨我即刻進宮面聖!”卓南雁聽得要押著蕭裕,隨完顏亨進大金皇宮去見金主完顏亮,心底竟生出一股莫名的興奮來。
※※※※※※
據說完顏亮為了興建中都燕京,曾征民夫八十萬、軍匠四十萬勞役數年,死者不可勝計。中都皇城在京師外郭城中微偏西南處,營造時日雖短,卻全比照著往日大宋汴京大內的規制,門皆金釘朱漆,壁鏤龍鳳飛云,而氣勢之雄渾奢闊,卻猶有過之,儼然有賓服四方的威嚴氣象。
蕭裕這時還是宰相身份,完顏亨在皇宮宣陽門外便解了他的穴道,跟守門內侍打了招呼,由內侍領著進宮。三人各懷心事,順著筆直寬闊的馳道默然無聲地走著。此時已然是深夜,高大的大安殿、福安殿的屋脊飛簷,全籠在了一片甯謐的夜色之中。借著千步廊間高挑的串串宮燈,卓南雁依稀瞧見宮闕屋脊全以青琉璃瓦覆蓋,寬闊的馳道兩旁禦溝中植滿濃濃的煙柳,給英武剛勁的帝宮增添了幾分柔媚之色。
完顏亨先獨自進寢宮,向完顏亮稟報蕭裕謀反的前後諸般大事。卓南雁留下監視著蕭裕,在大安殿外供百官歇息的小院中稍候。片刻之後,便有內侍神色惶惶地跑來傳旨:“傳罪臣蕭裕及龍驤士南雁覲見。”二人給內侍領著,再行了多時,才到了皇帝所居的寢宮昭明殿外。
蕭裕先給內侍帶著,踉蹌而入。卓南雁身為侍衛,品軼太低,本該在昭明殿外候旨靜立,卻也給內侍引入殿內。照著大內規矩,進宮面聖時都要莊容肅穆,三叩九拜,東張西望者便是駕前失禮之罪。但卓南雁卻是天生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性子,心下只想:“這金國暴君,老子能不給他下跪,最好不跪!”身子站得筆管條直,覷著眼向殿中亂瞧。卻見昭明殿內兒臂粗細的紅燭高挑,將殿里照得一片明亮。那居中而坐的滿面虯髯的,想必便是被羅雪亭稱為“素懷異志”的大金皇帝完顏亮了。
正自張望,忽聽有人厲喝一聲:“見了聖上,怎不大禮參拜?”這喝聲冷兀,卻聚氣如箭,直鑽入卓南雁耳中,霎時間讓他五髒六腑都是針紮般難受。卓南雁凝眉斜睨,卻見完顏亮身前立著個青袍中年,紫瞳蒼髯,面色如鐵。這人雖只是隨隨便便地負手一立,卻是氣韻沉冷,有如岱宗凝佇。最奇的是這人渾身上下寸鐵未帶,卻自每個毛孔中都散出一股罕遇罕匹的凌人殺氣。卓南雁跟他目光交接,更覺心神震顫,如遭刀斫斧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把刀,絕世無匹的鋒利寶刀!他知道遇上了絕頂高手,急忙凝定心神,運氣相抗。
“他是山野草莽,不識禮法,請聖上勿怪!”完顏亨說著微笑著踏上一步。這一步踏出,那青袍客臉上登現詫異之色,渾身勁氣收斂,卓南雁心神間的重壓陡失。
殿中卻響起一道沙啞沉郁的聲音:“既是不識禮法的草莽英豪,便免了那些俗禮吧!你想瞧朕,不妨大大方方抬頭觀瞧!”那聲音很厚很重,似乎與生俱來便有種睥睨天下的霸氣。卓南雁心中一動:“完顏亮這死賊囚的聲音倒好是威風!”應聲抬頭,卻瞧見一雙給血絲侵滿的眸子,這眸子不如練武之人那樣明銳,卻閃著一股吞吐八荒的威猛氣焰。
“你便是南雁,”完顏亮對這膽敢跟自己瞠目對視的侍衛頗有些新奇,笑問,“是你助完顏亨擒住了蕭裕?”卓南雁點點頭,忽然想到完顏亮說自己“不識禮法”,索性裝出一副莽撞模樣,笑嘻嘻地道:“皇上哪里是凡人想當便當的?蕭裕這厮沒有當皇帝的福氣卻癡心妄想!便不是我,也會有旁人替皇上將他擒來!”完顏亨聽他言語漫不經心,不由皺起眉頭:“這渾小子當著聖上的面,怎地如此出言無狀!”
哪知完顏亮篡位登基,素來最喜旁人說他福澤深厚。卓南雁口不擇言的這句“皇上哪里是凡人想當便當的”,他聽在耳中只覺萬分受用,欣喜之下,大步走來,猛然揮手在卓南雁肩頭重重一拍,轉頭對完顏亨笑道:“你新尋的這小侍衛,倒有趣得緊!”完顏亨見他不怒反喜,忙也賠笑道:“生擒蕭裕,正是皇上洪福廣披,社稷佑護所至!”完顏亮皺眉擺手,道:“給你這麼文縐縐地說出來,便不如南雁的話那麼天真有趣了。”驀地轉過頭來,死死地盯住了蕭裕。昭明殿內登時就是一片冷寂。
微微沉了片刻,完顏亮才沉聲歎道:“完顏亨適才說的,全是真的麼?”他的嗓音極為厚重,但語調卻有些黯然神傷。蕭裕冷冷跪在一旁,竟是一言不發。殿內忽然有一道金光閃了閃,卻是完顏亮手中緩緩擎起了那張黃金面具,在手中來回把玩。他臉上也湧起一股寂寞悲涼之色,再問:“事到如今,你當真無話可說了麼?”
蕭裕見了那澄光閃爍的黃金面具,削瘦的身子晃了晃,終于呵出一口冷氣,道:“不錯,事已至此,大丈夫行事,又何必忌諱!”卓南雁料不到蕭裕言辭如此硬氣,暗自贊了一聲:“蕭裕這老小子,也是個梟雄!”
亮堂堂的昭明殿內忽又一片寂靜,沉了沉,才響起完顏亮沙啞的聲音:“你籌謀造反,當真是為了要複興你的大遼?”蕭裕倒笑起來:“那不過是堂皇之語罷了。陛下難道忘了,當初臣與唐括辯和陛下三人約同生死,甘冒奇險,做下了那件大事!但事成之後呢,完顏秉德,唐括辯,這些當年隨陛下做下那大事的人,還不是先後都給陛下殺了。連先帝那兩個侍衛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都難逃一死,眼下只剩下我蕭裕一人苟延殘喘啦!”他說得這“大事”便是數年前完顏亮率人夜入皇宮殺死熙宗的謀逆之事(詳見本書第一章),但登上帝位之後,疑心頗重的完顏亮或為滅口,或為收權,竟將完顏秉德這些隨他參與謀反之人一一剪除。
“陛下想必不知,完顏秉德、唐括辯和阿里出虎他們,每給陛下除去一個,臣的心便涼了一分!這些日子罪臣總是夜不能眠,只當懸在唐括辯他們頭上那把刀不久便要落在臣的頭上啦。”蕭裕呵呵地笑著,笑聲蒼涼卻又無奈,“以往陛下做事都先與臣計議,但前些日子陛下無故將臣弟蕭祚外任為益都尹,事先卻絲毫不讓臣知道。這著實讓臣心驚膽戰!臣這一反……不為富貴,只求保命!”
完顏亮嗯了一聲,緩緩道:“咱們認識總有十多年了吧,朕當年作中京留守時,天下沒幾人瞧得出朕的雄圖大略,只有你每與朕品評天下,算得朕平生的第一知己!”說到這里,那厚重的聲音忽地有些哽咽起來,“那晚做了那大事之後,完顏秉德和唐括辯這兩個狗賊臨事反悔,危急之時,又是你鼎力相助……”完顏亮說的是那晚行刺熙宗之後,完顏秉德和唐括辯對立誰為帝猶豫不決,又是蕭裕獨排眾議,第一個將完顏亮按在了龍椅上大禮參拜。只是當著宮中內侍和完顏亨的面,完顏亮說起這事時只能言辭含混。
“過去多少年的事情啦,聖上卻還放在心頭……”蕭裕蒼蒼涼涼地笑了兩聲,聲音卻也有些啞了。完顏亮長吸了一口氣,忽然站起,道:“朕自來視你為平生知己,你雖犯此大逆不道之罪,朕……”那厚厚的聲音說到這里忽然搖曳起來,抽搐了幾下,才又沉著地說了下去,“恕你死罪!只是你這宰相是做不得了,朕讓你終身守奉祖宗墳垅去吧!”殿內的幾個人全是一驚,卓南雁的身子都微微一顫,卻想:“謀反重罪卻恕而不殺,哪有這樣的道理!完顏亮這梟雄是在演戲麼?”
蕭裕聽了這話,卻覺五內如焚,嗓子給什麼哽住了說不出話來,淌著混濁的熱淚在地上叩頭哭道:“罪臣犯下如此罪逆,但求一死,以戒天下不忠之人。”
昭明殿內有一道巨大的影子晃動起來,又聽完顏亨顫聲叫了句“陛下”,卓南雁抬頭瞧去,也吃了一驚。只見完顏亮的手中卻擎著明晃晃的一把鋼刀,猛然揮刀刺破了自己的左臂,隨即棄刀在地,右掌在左臂傷口上抹了一把血,就勢塗在了蕭裕的臉上,哽咽道:“我今日依著女真的規矩,塗血盟誓!你死之後,魂魄歸天,便知朕……從無疑你之心!”卓南雁也知道,塗血盟誓乃是女真人最重的誓言,心中也是一陣難過:“原來完顏亮這絕世梟雄,倒真的視蕭裕為平生知己!最看重的知己籌謀造反,也難怪這梟雄如此傷心!”
蕭裕的滿面塗了完顏亮的鮮血,悔恨、愧疚、自責之情一起湧上心頭,忽然嘶聲叫道:“陛下,罪臣辜負聖恩,實無面目再見天下人……”猛地昂頭向殿中明柱撞去,卻給手疾眼快的完顏亨一把按住。蕭裕淚如雨下,悔痛不能自勝,口中喃喃自語,已是泣不成聲。
完顏亮終于揮了揮手,命內侍將蕭裕押了下去,隨即又大哭三聲,才止住哽咽,抬頭望著完顏亨道:“蕭裕氣魄太小,卻也將朕看得小了,我殺唐括辯那幾個狗賊,全是為了江山社稷!”他臉上還籠著深切的悲慟之色,但眼神卻凌厲起來,道,“當年漢高祖剪除彭越、英布異姓諸王,殺得人少麼,若非如此,又怎能廓清宇內,江山萬代?古來建萬世功業者,哪一個不是殺人無算?哼哼,若想萬世太平,馬放南山,必先伏尸百萬,流血漂櫓!”
這憤然一吼,聲音高亢,驚得殿內幾人都不禁心神震蕩。卓南雁心中更想:“自來君王都以賢良仁德自命,這完顏亮卻直言不諱地大談殺人流血,也真是自古罕見!”完顏亨知道蕭裕謀反這件事對完顏亮心神震動極大,但聽得完顏亮大言不慚地直言要“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卻覺不妥,忙躬身道:“聖上英邁雄武,素來以仁德治天下!蕭裕罪有應得,請主上暫息雷霆之怒,保重禦體!”
完顏亮也自知失言,卻仰頭大笑,順著完顏亨的話說了下去:“好一句‘以仁德治天下’!當初朕因上京偏居一隅,力主遷都燕京。那時候多少人背後罵朕,說朕私棄祖宗興旺之地,置大金龍脈于不顧!呵呵,左丞相張浩照朕的旨意營造燕京,卻先將燕京方位附上陰陽五行那套玩意,制成燕京陰陽堪輿圖送上來給朕看!朕把他那堪輿圖一把撕了,告訴他,國家吉凶,在德不在地。以堪輿五行卜算出來的風水寶地,若使桀紂居之,又有何益?若使堯舜居之,又何必卜算?”卓南雁聽了他最後兩句話,心下又想:“都說這完顏亮殘暴無道,他卻以堯舜自居,不說別的,這氣魄卻是遠勝于只知偏安的趙宋皇帝!”
完顏亨忙躬身道:“中都燕京乃虎視中原之地,聖上遷都于此,正為大金築萬世之基!”完顏亮眼中厲芒一閃,猛然在龍案上重重一拍,笑道:“今日朕為大金築萬世之基,他日朕還要囊括四海,席卷天下,為大金建不世之功!”說著忽自身後龍案上取下一張金漆雕弓,眼望完顏亨,笑道,“這把奔雷神弓,發箭如霹靂驚雷。愛卿今日以迅雷之勢平定大亂,實乃社稷之福,這奔雷弓便賜予你啦!”
卓南雁聽他說起要“席卷天下”,忍不住又在心下大罵:“這惡賊果然野心勃勃!嘿嘿,若不是完顏亨和這青袍客在此,我暴然一擊,便能要了這暴君的狗命!”但憤怒之余,卻又隱隱覺得這梟雄氣魄宏大,看他揮淚處置蕭裕時兒女情長,此時又賞罰分明,剛柔並濟,實是手段過人。
他心思亂轉之間,完顏亮已轉手將奔雷弓交給了身旁的青袍客。那青袍客自喝了卓南雁一聲後,一直不言不語,這時接過弓來,臉上猛然騰起一片紫光,捧著弓,緩步走到完顏亨身前,沉沉道:“請芮王接弓!”這時不是在大安殿內的君臣奏對,完顏亨也不必大禮,只向完顏亮長長一揖,便伸手自那青袍客手中接弓。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02:24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六節:沖凝痛史 萬劫深獄
完顏亨的手已觸到那把長弓,青袍客卻不放手。卓南雁瞧見兩人臉上均有一層紅光閃起,不同的是完顏亨臉上那紅淡如輕云,一閃而逝,青袍客臉上的紅光卻是紫氳彤彩,有如云蒸霞蔚。
兩個人的身子同時震了震,完顏亨終于接過弓來,卻淡淡一笑:“好霸道的‘無弦弓’!”青袍客也沉聲笑道:“滄海橫流,名不虛傳!”
二人凝神對視,眼中都閃過一層惺惺相惜之色。卓南雁聽得“無弦弓”三字,心中一動:“聽說這是刀霸的獨門心法,原來這青袍漢便是和爹爹、師父並列‘風云八修’之中的‘刀霸’仆散騰,怪不得身帶如此凌厲的殺氣!”
完顏亮哈哈大笑:“這位仆散先生是朕的布衣至交,對你這‘武林第一人’是仰慕已久的了。今日可得了一回領教的機會。”完顏亨神色不變,淡淡笑道:“虛名何足陛下掛齒!仆散兄世外高人,果然不同凡響!”仆散騰嘿嘿而笑:“武林第一人的稱呼,又怎是浮名?哪日有緣,定要好好討教!”
完顏亨冷哼一聲,卻不言語。完顏亮卻笑吟吟地指著奔雷弓,道:“記得那年朕賜你良弓一張,愛卿說那弓‘弱不可用’!這張奔雷弓可是朕命良工名匠,精制百日而成,愛卿看看,可用不可用?”完顏亨見他笑容意味深長,握弓的手不由微微一抖,忙躬身道:“聖上所賜之弓,均乃罕見名品,這把奔雷神弓更是絕世無匹!臣那時醉酒失言,深悔至今!”他適才力斗絕頂高手喬抱樸,自始至終揮灑自若,此時卻給金主完顏亮淡淡的一句話,驚得額頭上滲出了幾滴冷汗。
“既是酒後醉語,還悔它作甚!”完顏亮說著卻收了笑意,滿目凝重之色,揮手在他肩頭輕拍,“你是朕最為倚重的股肱心腹,從來公忠體國辦事利落。將這奔雷弓掛在龍驤樓吧,讓龍驤樓上下,全記著愛卿今日迅如驚雷的平叛大功!”完顏亨聽了這話,心底如釋重負之余,更覺肺腑發熱,忙跪倒奏道:“臣自當竭盡駑鈍,報效聖上天高地厚之恩!”
完顏亮哈哈大笑,又道:“南雁甘冒矢石,力擒逆梟,忠勇可嘉,擢升六品帶刀龍驤士。”六品雖然品軼不高,但一個龍鑲士,卻得皇帝金口禦封,這也算難得的“皇恩浩蕩”了。卓南雁只得和完顏亨一起謝恩。
殿外吹進一股冷風,紅燭光焰在夜風中微微抖顫著,卓南雁瞥見光焰下完顏亨額頭上凝而未落的幾滴冷汗,忽然覺得這威震天下的龍驤樓主,其實也頗為不易。
※※※※※※
從皇宮回來的路上,完顏亨忽然問卓南雁:“海東青已死,我想讓你暫攝鷹揚壇主之位,你瞧如何?”卓南雁的心微微一顫:“壇主之位雖尊,但鷹揚壇品軼最低,終日只是忙著打點閑雜之事!何不乘這機會,讓他允我入了龍吟壇!”扭頭想看他臉色,但完顏亨的臉隱在蒼暗的夜色中,根本瞧不出神氣。
他這麼一沉吟,兩人那馬蹄奔馳之聲,便顯得極為刺耳。頓了頓,卓南雁才笑嘻嘻地道:“屬下性子粗疏,難當大任!壇主這官兒,是萬萬當不得的!”完顏亨呵了口氣,徐徐笑道:“你身入龍驤,卻不想做壇主,那你想做什麼?”卓南雁也自嘲地笑起來:“跟王爺進了一回皇宮,才知做官好難!屬下性好武功,倒想入龍吟壇,研武悟道,遣此一生!”
“哦,你是想入龍吟壇,”完顏亨不動聲色地聽著,終于一歎笑道,“明日讓天候跟你細說吧。”卓南雁聽他不允不卻的話語,眉頭又緊了起來。二人再不說話,靜夜里一片緊密的馬蹄之聲隨著清冷的秋風中飛散開去。
一晚的生死搏殺,他也倦極了。回到王府之後,卓I上,便呼呼大睡,直睡到轉天日上三竿,忽覺窗牖輕輕一響,立時驚醒,喝道:“誰?”
窗外卻響起郡主完顏婷怒沖沖的聲音:“渾小子,你出來,我跟你說話!”卓南雁皺皺眉頭,懶洋洋道:“我睡得正香,懶得出去!”完顏婷怒道:“你不出來,我便進去!”卓南雁道:“我沒穿衣服!是你自己願意進來,可不是我冒犯郡主!”窗戶上響起砰的一聲,完顏婷道:“渾小子,嘴里沒有半句人話,快穿!穿得慢了,我讓人拆了這房子。”
卓南雁聽她聲音里帶了笑意,便故意悉悉梭梭地抖弄衣衫,沉了片刻,忽然啟窗躍出。這一躍快如流星,完顏婷意料不到,幾乎和他口唇相接,嚇得她驚叫了一聲,退開半步。卓南雁見她花容失色,哈哈笑道:“你吃驚害怕時的樣子最乖,倒很好看!”完顏婷嗔道:“人家國色天香,什麼時候都很好看!”說著蹙起秀眉,“我問你,你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入龍吟壇?”卓南雁故作驚訝,道:“這事你也曉得?”
完顏婷哼了一聲,道:“昨日你跟爹爹急匆匆地走了,久不回來,害得人家心里七上八下地等得好不心急!今日一大早便去問父王,正聽得父王跟葉天候說話,才知你這沒良心的,要入那勞什子的龍吟壇!”卓南雁道:“我要入龍吟壇,怎地就是沒良心的了?”完顏婷狠狠掐他胳膊一把,道:“就是沒良心!龍吟壇都是一群老家伙呆在里面,整月整月地不得出來。你到了那里,哪里還有功夫陪我?”卓南雁只覺小臂生痛,不由苦笑道:“輕些,我肩頭上的傷,可還沒好!”
“是麼?”完顏婷想起昨日發狠,將他肩頭咬破,不由玉頰紅生,忽然別過頭去,幽幽道,“我說惱就惱,性子很不好,是不是?”卓南雁見她側過頭去,嫵媚之中卻又隱含幽怨,心弦猛地一抖,便想到了那晚林霜月輕嗔薄怒的模樣,心內刹時軟起來,不禁輕聲道:“不是!你這時的樣子就好得很。還有,昨日你怎地咳起來沒完,也著實嚇了我一跳!”
完顏婷雙手抱肩,道:“這是我幼年時的病了,也不礙大事,只是大怒的時候就會發作。小的時候,爹的龍吟壇里有個自稱‘大醫王’的蕭先生,醫術好得了不得,對我這病也是束手無策,只說不得大悲大怒,便無大礙。昨日你渾小子,是惹得我狠了。哼,怪不得你巴巴地要離我遠遠的,只盼著再也見不到我,是不是?”
卓南雁見她側臉對著自己,宛然便與林霜月神似。想到林霜月,他心內霎時一陣淒苦:“我潛入龍驤樓,九死一生,今生今世,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她!倘若我忽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龍驤樓,月牙兒永遠見不到我,會不會想我,會不會怨我?”
微風襲來,卻見完顏婷頸後玉膚如雪,漆黑長發隨風輕拂,恍惚中卓南雁只覺眼前立著的正是那個霧鬢風鬟的林霜月,忍不住癡癡道:“不會的!我只想什麼都不做,這麼整日整日地瞧著你!”
“真的麼?”完顏婷芳心竊喜,忍不住回眸凝睇。卓南雁猛然驚醒,心中一顫:“我怎地跟她說這親熱話!”但話已出口,索性裝出一副憊懶神色,滿不在乎地笑道:“是啊,倘若龍吟壇不讓我出來,我便深更半夜地偷偷跑來陪你!”完顏婷春生嬌靨,啐道:“什麼‘深更半夜地跑來陪我’,你這渾小子便不會說人話。聽爹爹說,你到了聖上跟前,也是神色不改,胡言亂語!”口中呵斥,臉上卻是一副歡喜之色。
卓南雁看到這一張麗若春花的笑靨,心底卻沉沉一歎,笑道:“只怕王爺定是罵我不成器了!”完顏婷螓首輕搖,道:“爹爹只笑罵了兩句,便說,”說著舉手做撚髯之狀,老氣橫秋地道,“這小子,膽魄不小,膽魄不小啊!”卓南雁心中大喜,笑道:“這麼說,王爺允我入龍吟壇了?”
完顏婷眼神立時幽怨起來,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想入那龍吟壇!”卓南雁長眉蹙起,心底不耐煩起來,卻不知跟她如何說。這時忽聽遙遙地有人一聲咳嗽:“呵呵,哪里這麼容易,便能入了龍吟壇!”晨風中只見寬袍大袖的葉天候緩步踱來。
家伙,整日價象一股煙似得鑽來鑽去!”完顏婷也不話給他聽了多少去,咬了下櫻唇,立時蹙眉不語。葉天候善解人意地道:“屬下剛來,才聽了郡主最後半句話,冒昧插言,郡主勿怪!”完顏婷冷哼一聲,掉過頭去,卻不理他。卓南雁忙道:“葉壇主,入那龍吟壇,不知有何難處?”
葉天候笑道:“龍吟壇中藏有數件天下武林至寶,每一件都是當世武林中人畢生向往之物。更因龍吟壇內諸長老深沉多智,武功高妙,龍驤樓諸多安排皆在龍吟壇內做出,所以這龍吟壇向為龍驤樓機要所在,十余年來,只有王爺信得過的親近之人,才得進入。”
卓南雁問:“葉壇主,你想不想入龍吟壇?”葉天候臉上掠過一絲失望之極的神色,歎道:“我一生向往,便是有一日能進得龍吟壇,在那里安安靜靜地讀上半日武學經書!”卓南雁笑道:“哈,原來你不是王爺信得過的親近之人!”
葉天候滿面尷尬,覷了眼完顏婷,忙道:“非也,龍吟壇內四位長老都是世間高人,葉某武功低微,如何能與高人並列?在下恭掌鳳鳴壇主之位,已是王爺的大力栽培。”
卓南雁深厭他終日冷眼盯著自己的那副陰沉模樣,此時難得見他神色緊張,心內大樂,轉頭低聲對完顏婷道:“郡主,葉先生其實本想說,他武功精妙,毫不弱于龍吟壇那些高人,恭掌鳳鳴壇主之位,實在是大材小用,說來說去,還是怨王爺信他不過。”葉天候雙眉一豎,隨即又神色如常,微笑不語。完顏婷輕笑一聲,啐道:“又來拿葉先生開心了?”轉頭問道,“對了,葉先生,龍吟壇內到底都有什麼寶貝?”
葉天候手拈長髯,沉吟道:“龍吟壇內稱得上寶物的東西甚多,但最讓習武之人心動神搖的,卻是宋初名道王沖凝留下的兩件稀世奇珍《沖凝仙經》和《七星秘》了!”
完顏婷忍不住道:“王沖凝,這名字好熟?”葉天候笑道:“王沖凝在宋太宗年間打遍天下無敵手,與遼國比武三次,從無敗績,世稱‘武仙’,王爺跟郡主必曾提及此人!”完顏婷啊了一聲,道:“父王是說過,卻說得不細。嗯,這人是武仙,難道功夫比父王還高麼?”
葉天候呵呵笑道:“沖凝真人早已作古,這可難以比較了。不過當今之世,吳山鶴鳴、獅堂雪冷和洞庭煙橫均與王爺並稱一時,便是風云八修之中的刀霸、禪聖,亦可與王爺一搏。沖凝真人在世時,普天之下,卻從無人能在他手下走過十招!”說到這里,忽然瞥見卓南雁口角露出一絲壞壞的笑意,忙又叮上一句,“便是王爺平生目視云漢,對沖凝真人也佩服得緊!”
卓南雁本要趁機譏諷他“厚古薄今,不將王爺放在眼內”,但見他滿面戒備之色,心底暗笑之余,倒正色問道:“屬下一直不知那《沖凝仙經》的來曆,還有壇主說的這王沖凝跟遼國比武的事,也不知詳情如何?”
葉天候呵了口氣,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了,大遼統和年間,宋太宗為了收複燕云十六州,與大遼激戰數次,卻是互有勝敗。朝廷開戰,兩國的武林人士和江湖幫派更是視若仇敵,相互仇殺不斷。到得後來,宋太宗與蕭太後息戰,兩國武士卻擺起了擂台,由江湖間的暗斗轉為明爭。那是在大遼統和八年,兩國武林人士約定在那年秋天,便在雁門關下,辦一場武林大會,雙方各出五名高手對決,說好點到為止,不可傷及性命。”說到這里,葉天候張開一雙細目,問:“你們猜猜,這一場大仗打下來是誰贏了?”
卓南雁張口便想說:“自然是宋國勝了!”但話到口邊,卻強自頓住。完顏婷卻想也不想地道:“宋人懦弱得緊,那一戰多半是遼國勝啦!”葉天候笑道:“郡主高明,一猜便中!那五場激戰下來,大宋國竟然一場未勝,狼狽不堪地敗下陣來!宋人輸了,自然不服,約定好兩年之後再來比過,遼國武士大勝之後,也是意猶未盡,就應承下來。可是兩年之後再比,宋人雖然勝了一場,但終究還是連輸四陣,只得厚著臉皮約定再比。”
“這一下子就驚動了大宋的皇帝佬宋太宗,覺得這比武雖然是民間所為,可是這麼一輸再輸,終究是有辱國體,便暗中詔命尋訪武學高明之士。這一下子便將那位名叫王沖凝的道士給擠到了江湖上。這王沖凝來曆非凡,據傳此人在華山之中以無上機緣,得遇道家半人半仙的純陽祖師呂洞賓,學得仙家無上武學。只因他留心世事,少了些出世之心,後來純陽祖師干脆讓他下山去到人間成就一番事業。”葉天候口才甚佳,說起來滔滔不絕。
完顏婷聽得癡癡如醉,不禁側過嬌軀,輕倚在卓南雁身上。卓南雁雖知這郡主美豔大膽,但當著葉天候的面,卻不禁俊臉發紅,只是這時也不便躲閃,只得大張雙目,裝作聽得入神,身子一動不動。晨風不住將完顏婷的秀發吹起,輕拂著他的臉頰,鼻端更是幽香時聞,他心內不禁暗生懊惱:“卓南雁啊卓南雁,你的仇人是完顏亨,可不是這個完顏婷。既然你跟她流水無情,適才又何必對她風言風語!”
葉天候老于世故,咳嗽一聲,只作不見,接著道:“這人的武功源自仙學,融會各家,端的厲害非凡,在雁門大會上一展身手,登時連敗五位大遼國的絕頂高手,宋人終于得償所願地贏了一回。遼國武士輸了之後,自然也是不甘心,回去相互鑽研,勤修苦練,但兩年之後再比,卻覺得和這王沖凝的武功相差越來越遠,這一次敗得更是一塌糊塗。這下子王沖凝的名聲大振,江湖中人咸以‘武仙’稱之,更時常給宋太宗請入宮中講經論道。據說沖凝真人最擅的便是‘天衣無縫,無堅不摧’的天衣真氣,任是世間何等高手,也難在他手中抵擋十招。”說到這里,葉天候終于長歎一聲,“可惜這樣一個百年不遇的絕頂高手,後來卻被大宋君臣合謀毒死!”
“毒死啦?”完顏婷驚呼道,“他不是給大宋國立下大功的人麼,怎地……”卓南雁想起岳飛的遭遇,心底怨氣陡增,冷哼道:“鳥盡弓藏,收拾功臣,想必是趙宋帝王的拿手好戲!”
“沖凝真人之死,卻非鳥盡弓藏,而是跟宋真宗的泰山封禪有關。”葉天候的面色也陰郁起來,道,“那宋遼的雁門比武,打了不到十年,宋太宗駕崩,真宗繼位,隨即兩國兵戈再起,這比武自然也就止歇了。但宋真宗疆場上屢次敗在蕭太後之手,好不容易禦駕親征,弄來個‘澶淵之盟’,卻還要年年向遼國交納歲幣。宋真宗自此厭于言兵,為了粉飾太平,便想出了泰山封禪這麼一著。先是宋真宗自言夢見天神賜‘天書’于泰山,隨即奸臣王欽若便跟著偽造了兩套狗屁‘天書’。
“但真宗君臣也知道,泰山出現神賜‘天書’這事,虛無飄渺,難以使百姓盡信,最好有個德高望重的仙道之流進表歌功頌德。說到德高望重,天下名聲最盛的道士自然便是其時隱居泰山的‘武仙’王沖凝了。卻萬萬沒料到,這王沖凝卻是個性子耿介的狂狷之流,對宋真宗玩的這套玩意不以為然。王欽若屢次規勸他出山進表,他卻斥之為欺世盜名,推脫不出。棲隱泰山的武仙真人居然說泰山的‘天書’是‘欺世盜名’,這消息若是傳揚出去,只怕天下人都會笑話死了真宗君臣。王欽若惱羞成怒之下,只得派人毒死了沖凝真人。”
完顏婷美目發怔,心里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沉了沉,才道:“這沖凝真人也是,便上個表,胡亂唱和一番,不就是了?何必為此陪上性命!”卓南雁心底郁悶,輕輕轉離完顏婷的嬌軀,徘徊幾步,忽昂首道:“若是我,說不定也會跟這王沖凝一般,甯願去死,也不會跟他們同流合汙,愚弄天下!”完顏婷亦憐亦嗔地瞥了他一眼,幽幽道:“我早說過,你是一個呆子啦!”
“南老弟的心思竟跟王爺一般,”葉天候卻眼若電閃,打在卓南雁的臉上,沉沉笑道,“當時王爺與我論及此事,說的話也與老弟一般無二。王爺還說,王沖凝不是仙道,而是英雄。自古英雄,不容于世!”卓南雁驀地想起完顏亨直面金主完顏亮時,那種不屈卻又無奈的神色,忍不住在心底呵了口氣:“自古英雄,不容于世!王沖凝確是個甯折不彎的英雄,但完顏亨呢?”臉上緊了緊,才道,“這故事有些悲涼,想必沖凝真人雖死,卻留下了這《沖凝仙經》了吧?”
葉天候歎道:“沖凝真人雖死,卻留下兩件仙家武學至寶,便
十八卷《七星秘》和一卷《沖凝仙經》!傳說王沖少之時,癡好武學之余,更于琴棋書畫均有浸淫,造詣頗深。後來他入華山求道,以無上機緣得遇純陽祖師呂洞賓,修習天元丹法。但他修道之余,便將少時所習和仙學妙理融會一處,分作棋、書、畫、丹、醫、陣法、鼓瑟七種藝業,錄成二十八卷的武功精要,這便是《七星秘》了!”
“金丹可強身,醫術能療傷,陣法麼,可以困住敵人,”完顏婷也不禁聽得悠然神往,又問,“但下棋鼓瑟的,又怎地會是精深武功?”葉天候笑道:“這《七星秘》,我也無緣得見。只是聽人說,沖凝真人年少時棋藝精妙,研習易理之後,以易入棋,以棋演劍,旁出一門精妙無端的靈棋劍法。他書法也是出神入化,《七星秘》中有書法《登真太清篇》,便是一套上乘指法。至于瑟、畫諸藝,想必也大致如此!”
完顏婷“啊”了聲,美目大張,道:“怪不得上次跟爹爹進龍吟壇,見到有兩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一個一邊吟詩,一邊作畫。一個癡癡地只向空中比比劃劃,想必練得就是這《七星秘》上的功夫!”說著凝眸瞥了卓南雁一眼,道,“你若真去了那里,少不得也變得如此瘋癲。”卓南雁卻是雙目放光,暗道:“如此奇功,倒真該去見識見識!”
只聽葉天候又道:“但著述《七星秘》時,王沖凝修仙不久,悟道不深,經中所載武功只是妙在廣博精奇,若以驚世駭俗的效驗而論,卻遠遠不及《沖凝內經》了!寫這《沖凝仙經》時,王沖凝已隨呂洞賓悟道有得,又經數年比武磨練,神功大成,這才隱居泰山,著成此經,可謂字字珠璣,仙經之中,便載有王沖凝名揚天下的絕世武功——天衣真氣!”
卓南雁目光熠熠,故意道:“早聽人說,‘沖凝仙經,九偽一真’,經上武功,早給人改得亂七八糟啦。”葉天候眼中光芒一黯,皺眉沉吟道:“這也是一樁武林公案,據說沖凝真人之後,他的徒子徒孫雖然武藝不凡,卻再沒一人練成他那般震爍天下的天衣真氣。而且經宋真宗泰山封禪之大劫之後,沖凝弟子風流云散,便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百余年。直到本朝熙宗年間,王之父完顏宗弼將軍率軍攻取山東,遣人至泰山搜尋這部奇經,才使此經得見天日。可惜的是,泰山上潛藏經書的那老道士不願這仙學至寶落入我大金手中,卻也舍不得將之毀去,便胡亂塗改,弄得面目全非,這才有‘沖凝仙經,九偽一真’之說。好在十多年前,王爺的師尊、有‘金國武聖’之稱的完顏摩詰以絕大智慧精研數載,去蕪存真,終于悟出了那門天衣真氣!據說這奇功凌厲非凡,練到七重境界之時有如天衣罩體,不懼世間任何武功攻擊,號稱‘天衣無縫,無堅不摧’!眼下這天衣真氣,乃是龍驤樓的震樓之寶!”
“這麼厲害啊,”完顏婷聽得躍躍欲試,笑道,“改日說什麼也要纏著爹爹教我!”葉天候卻長聲一歎:“只怕郡主難以如願!據王爺說,這門奇功雖然進效神速,卻終究自偽經之中化來,其中存有重大隱患,越往上練,越是凶險無比。據說‘武聖’完顏摩詰練到第七重時,忽然走火入魔,鼻垂玉柱而逝,死前更留下了‘沖凝仙經,九偽一真。欲得天衣,先參七星’的遺言。”
卓南雁心中一動,低聲道:“不錯,天衣真氣得自王沖凝的《沖凝仙經》,《七星秘》也是王沖凝所傳。既然《沖凝仙經》有誤,那麼先參悟其舊作《七星秘》,再反過來修煉天衣真氣,或能有所裨益!”
葉天候目光閃爍,贊道:“南老弟當真聰明!摩詰先生正是這個意思。王爺只得遵從師尊遺願,將天衣真氣的修煉圖譜封存。自那以後,天衣真氣便多了個‘天下第一邪功’的惡名,只是武林中人個個口中大罵,心內卻都夢寐以求地想練練這效驗如神的第一邪功!譬如葉某心中便想,既然那摩詰先生練到第七重才走火入魔,我若練到第五重便住手,既能天下無敵,又無入魔之虞,豈不甚好?”
卓南雁不禁嗤的一笑:“這厮說到老子心坎里去了!這天衣真氣既然如此神奇,我練到第五重,是不是便可和完顏亨放手一搏了?”這麼想著,心里面倒是癢癢的,卻笑吟吟道:“葉壇主,這麼說,王爺是允我入這龍吟壇了?”
天候神色肅然,道:“跟你說了這許多,便是讓你得壇非同小可,曆來為宋、西夏、西遼、吐蕃諸國武士覬覦。”說著他的眼神驀地精芒一掃,“便在八年之前,曾有一位姓蕭的契丹郎中,混入龍驤樓,自龍吟壇內盜走了《沖凝內經》的副本和《七星秘》中的醫經!”
“姓蕭的郎中,”完顏婷吃驚不小,“莫不就是給我治病的那位醫王?”
“正是此人!他便是當時風云八修之中的醫王蕭虎臣,此人膽大包天,卻又深負智謀,但到底王爺及時發覺,不然龍吟壇中,只怕損失更重。”葉天候說著眼中光芒閃爍,望著卓南雁道,“自那之後,龍吟壇便不准等閑之人進入,但王爺對南老弟卻是高看一眼……”
卓南雁聽他說到緊要處故意不語,心下著急,卻也微笑不語。倒是完顏婷耐不住性子,道:“少賣關子啦,父王到底讓不讓他入龍吟壇?”葉天候點點頭,卻模棱兩可地道:“王爺麼,大半應允了吧!老弟跟我先回鳳鳴壇,咱們還有事要做!”卓南雁心下微沉,卻若無其事地笑道:“做什麼,跟葉壇主比試武功麼?”葉天候呵呵低笑:“做什麼,我這會還沒想起來!須得讓我細細琢磨。”
完顏婷眼見卓南雁跟他大步而出,芳心中驀地有些依依不舍,在後面叫道:“渾小子。記得你說過地話啊!”
——記得你說過的話啊!卓南雁心中卻是一震,猛然想起那晚跟林霜月離別時,她也留給自己這一句話。扭過頭來,正見了完顏婷那在晨風中婷婷而立的婀娜身姿,那平素冷傲不羈的眼神這時卻帶著一股依戀不舍的憂郁。
卓南雁猛覺自己的心被那依依的目光灼了一下,急忙別過頭,笑道:“記得記得,打死我也忘不掉!”口中說笑。步子卻不敢稍停,跟著葉天候,大步流星地出了王府。
天色還早,但鳳鳴壇最幽暗的一間屋內已點起了燭火,昏黃地光簌簌抖動著,倒愈顯得四壁黯淡陰森。桌上擺著酒菜。只是這麼陰森森的燈燭下,對著葉天候那張隱在光焰照不到的幽暗處的長臉,卓南雁便覺著十二分的別扭。
葉天候卻意興挺濃,連著跟卓南雁干了三杯酒,才徐徐道:“王爺其實素來信不過漢人,我在鳳鳴壇鞍前馬後地伺候了這多年,還是難近龍吟壇一步。除了我,虎視壇主蕭別離、死了的鷹揚壇主海東青,可都是一門心思地要入龍吟壇而不得,老弟可算福緣深厚啊!”
卓南雁呵呵地笑著。心里翻來覆去揣摩他話中意思,卻懶得搭茬。葉天候說著。就把一雙燈撚樣幽深地眸子緊緊盯著他,深深歎道:“你要記住。無論如何,你是我鳳鳴壇的龍驤士,你若入了龍吟壇,我這個做壇主的,也是光彩萬分!只是眼下,別的壇中兄弟可不會這麼想,王爺也是好難辦啊!”
“王爺有何難辦之處,”卓南雁琢磨他話中意思含混不清。忍不住冷哼一聲,問。“壇主這是何意?”忽覺今日這酒力量好大,急忙捧住了頭,卻發現對面的葉天候正在慢慢模糊。那張臉長得愈發怪異,笑容也愈發陰森。
卓南雁搖搖欲墜,卻猛然探掌向他抓去,喝道:“酒里下了什麼?”這一抓快如疾風,登時扣住了葉天候的手臂,但他的頭卻越來越沉,四肢也漸漸無力,那手終于無力地在葉天候臂上滑落。
迷糊之中,只聽葉天候在他耳邊沉沉笑道:“你以為那點伎倆能瞞過王爺麼?嘿嘿,只怪你老弟太過心急了呀!”
再醒過來時,卻發覺眼前一團漆黑,卓南雁以為自己還在鳳鳴壇那間幽暗的小室內,身子一動,卻覺手臂間鐵鐐嘩嘩作響,卻是雙手雙足都被鎖上了重銬。卓南雁這一驚非同小可,伸手四摸,卻覺四壁陰冷潮濕,鼻端又聞見陣陣攙著血腥的腐臭氣息,心中登時一涼:“這是牢房!”
霎時間心中又驚又怒,數個念頭走馬燈般地在眼前閃過:“是我的身份被那王完顏亨發覺了麼?他單憑我要入龍吟壇,就看出了我是細作,還是另有緣由?或是僅僅是那陰森怪異地葉天候出手擒住了我?這牢房又是什麼所在?”
隔了片刻,他雙目漸漸適應,才知這牢房三面無窗,只對面大鐵門上開了一扇尺長的方窗。他撲過去細瞧,卻見外面也是灰蒙蒙地,也不知還有多少間跟這一樣陰暗逼仄的牢房。側目左右張望,只覺牢外地甬道狹長幽暗,只甬道盡頭的一只破燈籠上發出點點幽暗的微光。
“這是什麼地方,放我出去——”卓南雁奮力大吼,憤憤的聲音在牢房內嗡嗡作響。這一吼,立時驚得鄰近許多牢房內嗆啷啷地蕩起一片鐐銬響動聲,黑暗中也不知多少張眼睛向這里窺探,甬道盡頭的光亮處卻沒有一絲聲音。
卓南雁愈發焦躁憤怒起來,拼力嘶吼:“我犯了什麼過錯,為何將我關在此處?葉天候,你這狗賊,快過來見我——”這一喊,不知哪間牢房內的犯人也來了興致,也跟著拼力吼道:“老子也沒犯錯,快將老子放出去!”“操你十八代祖宗,老子難道有錯,大伙一起放了吧!”一時間哄叫之聲亂糟糟地在四處響起。
隨著眾犯人怒吼多時,卓南雁的聲音都嘶嘎了,卻也沒有獄卒前來喝止,想必對這犯人嘶叫,早已司空見慣。卓南雁凝神思索:“在我昏過去之前,葉天候在我耳邊說,我心太急,這點伎倆瞞不過王爺!似乎完顏亨已看出了我的身份!但若是如此,完顏亨為何不親自審我?即便要關押我,也該當眾明示罪行,這麼讓葉天候先以藥酒將我麻翻,再偷偷關押,實在太過鬼鬼樂樂!”
他雖與完顏亨有血海深仇,但仔細回思完顏亨地言
是個磊落豪邁之士,此時越想越覺自己被擒,必是那葉天候所為:“這厮素來疑心過重,或是嫉妒我身入龍吟壇,便施此毒計,暗中將我不明不白地囚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03:56
一念及此,卓南雁不由怒發如狂,忽然揮掌向四壁拍去,喝道:“葉天候,你這奸賊,我若出得牢獄,必將你千刀萬剮!”饒是他機智過人,但忽然自豪奢華貴的王府中給關入這陰森恐怖的監牢內,也不禁心神大亂,激憤之下,直震得牆壁簌簌微顫。驀然他一掌擊中鐵門,耳膜中蕩起嘩啦啦一陣亂響,他忽然咦了一聲,暗道:“原來葉天候給我喝的,只是一種迷藥!”當下凝神運起縮骨功,過了片刻,腕掌暴縮,細若幼兒,輕輕巧巧地便將手銬褪了下來。
“哈哈,原來老子武功全在,內力未失,要逃出這牢獄,豈不是易如反掌?”這時他心神稍定,坐在陰暗冰冷的牢房地上呼呼喘了幾口氣,忽想,“完顏婷那小丫頭,若是知道我被關押在此,又會如何?她必然跑到葉天候那里大發雷霆,或是到完顏亨那里哭天抹淚……嘿嘿,這小丫頭若是為了我,去跟他們大發嬌嗔,那倒好玩得緊!”這麼想著,忽地嗤嗤笑起來,猛然心中一震:“我在這生死關頭,怎地先想到了她,卻不是想到霜月?”眼前驀地晃過林霜月那柔情萬千的纏綿眼神。立時心中就有種被柔絲牽扯地隱痛,他猛地晃了晃頭,暗道,“不是不是,我想到完顏婷,是為了此刻只有她或能救我!”
這麼胡思亂想地過了許久,卻覺腹內饑餓,但大牢昏暗無光。也不知到了什麼時辰。又過多時,對面方窗上忽然一亮,卻是一個牢子舉著燈籠走來。卓南雁飛身竄上,喝道:“葉天候那狗賊在何處,他私自將我關押在此,是何道理?”那牢子翻著眼睛瞧著他。罵罵咧咧道:“你個直娘賊的,進來之後便驢鳴狗叫不停,再不老實,老子給你飯里撒尿屎!”伸手遞進一只破碗來,卻是一碗粘糊糊的米粥。卓南雁道:“我要見王爺,麻煩老兄去通稟一聲!”那牢子罵道:“日你干娘的,老子就是王爺,滾一邊去!”揚手把那米粥拋來,轉身自去別出送飯。
卓南雁忙揮手接住米粥,忽然想到:“若是葉天候在粥中下毒。將我不明不白地弄死,又當如何?”轉念又想。“不對,葉天候若要置我于死地。當初麻翻我之後,盡可將我毀尸滅跡,來他個死無對證,何須大廢周折地將我關入牢中再動手?”想到這里,忽然靈光一閃,暗自叫道:“不對!葉天候處事謹慎小心,在完顏亨跟前,更是狗一般地不敢多邁半步。怎麼會對我這王爺眼中紅人偷下毒手?”
他拿著那碗米粥在牢中轉了兩圈,忽然想起葉天候跟自己說吞吞吐吐的那句話:“只是眼下別的壇中兄弟可不會這麼想。王爺也是好難辦啊……”霎時眼前一亮:“難不成這是完顏亨的主意,為了平息鷹揚、虎視二壇中人的怨言,故意將我關押于此,考較一番?”這麼想著,心氣漸漸平和下來,看了一眼那黑乎乎地米粥,忽然笑道:“管他有毒無毒,老子終不成餓死在這里!”立時打定主意,先跟他們耗上幾日再說,當下便運功便手銬套在腕上,將米粥狼吞虎咽地吃個乾淨,揚手拋了那碗,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牢房甚黑,只在正午時分,甬道盡頭才有些微日色映入,可以稍辨晨昏。接連過了三日,卻也沒有龍驤樓的人前來看他。
這一日卓南雁在牢中倚壁呆坐,心中苦思是要借機脫逃,還是隨機應變地耗下去,忽見外面光芒陡燦。他搶到窗邊,探頭望去,閃閃的火把光芒下,只見四五個龍驤樓的灰衣侍衛押著一個灰衣漢子進來。幾人行到那甬道盡頭的轉彎處便即停住,那地方離著卓南雁太遠,他盡力張望,也只能依稀瞧見晃動的幾個影子。
跟著一個陰惻惻地笑聲響起:“狗賊,你這時招認,還為時不晚,若是給關進了這萬劫獄,一百年一萬年,也沒人理會你!”卓南雁心中一驚:“原來這地方叫萬劫獄,好駭人的名字,怪不得四壁堅實無比!這厮的聲音好不耳熟,卻不知是誰?”忽聽一個粗豪的笑聲哈哈響起:“老子我混入龍驤樓三年有余,該瞧的瞧了,該聽的聽了,你們的諸般陰謀詭計,老子早變著法子地傳到了江南……哎……”話未說完,幾個龍鑲侍衛一擁而上,拳腳相加。那人卻甚是硬氣,給打翻在地後,任由亂拳猛腳加身,卻再也不吭一聲。
卓南雁心中卻猛然一沉:“這人也是潛入龍驤樓三年,難道、難道他便是羅堂主所說的那人?我千辛萬苦到了這里,卻終究是晚了一步!”
那陰惻惻的聲音又響起來:“給我打!”一聲令下,立時皮鞭刷刷地疾抽而下。那大漢破口大罵:“姓蕭的狗賊,你們乘早殺了我最好!這般折辱老子,算什麼英雄好漢!”那人嘿嘿冷笑:“老子不是英雄好漢,老子最愛折辱英雄好漢,給我往死里打!”卓南雁啊了一聲,暗道:“原來這姓蕭地便是當初擒住厲叔叔的虎視壇主蕭別離!”
那大漢便即不發一言,又硬挺了片刻,忽聽有人道:“蕭壇主,這小子昏了過去!”蕭別離恨聲道:“先給我押起來,過幾日老子再來消遣他!”嘩地一聲響,似是一盆水當頭潑到那人身上,跟著幾個龍鑲侍衛便拖著那人走來。
嗆啷啷之聲響起,卻是卓南雁這間牢房大門給打開了,那濕淋淋的漢子給塞進了屋來。牢門大開地一瞬,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數個念頭奔湧來去,卻終究沒有飛身竄出。
的一聲,大門關上。那漢子站立不穩,立時栽倒在I卓南雁見這人渾身鮮血淋漓,心生憐憫,湊近了伸手探探他鼻息,卻還沉實,便在他鼻下人中穴上輕輕一點。那人雙目一張,登時醒來,卻破口大罵道:“滾!龍驤樓的狗賊,又要施展什麼陰損詭計?”
卓南雁身子一縮,黑暗中只見那人的目光灼灼閃動,霎時他心中念頭翻湧:“這人真是羅雪亭派來的內應麼?還是完顏亨的安排,蕭別離派人來此試探于我?又或是他真是給完顏亨發覺的雄獅堂細作,完顏亨故意將我放在此處,想瞧我有何舉措?”他定了定心神,便換作一副江湖口氣,笑道:“在下敬你是條漢子,不知老兄貴姓?”
“老子姓武名通,”那人大咧咧地道,“武功絕頂之武,大展神通之通!”聲音中帶著一股濃濃的江南腔調。卓南雁心中卻猛然一沉:“這武通若真是江南細作,來金國臥底,第一件事便是隱瞞自己的江南口音,怎地會如此滿口吳儂軟調,怕別人不知他是江南來的麼?”當下嘿嘿笑道:“原來是武兄,久仰久仰!”抱膝倚坐牆角,瞧也不瞧那人,心中苦思對策。
“小兄弟,”武通倒呵呵地笑起來,“我瞧你年紀輕輕,怎地也給他們關在此處?莫非……你也是建康那邊來的?”其時建康雄獅堂與中都龍驤樓南北對峙,武通這麼說,正是暗指卓南雁也是雄獅堂遣來的細作。卓南雁嗤的一笑,不置可否地道:“如此說來,武兄乃是雄獅堂的細作了?”武通雙眉飛揚,慨然道:“正是!金人侵我河山,奴我兄弟,我大宋雄獅堂豪傑,但有三寸氣在,也要驅逐韃子!”
“這小子適才挨打時一聲不吭,這時卻緊著跟我搭訕,自認是雄獅堂的!”卓南雁心中疑心更甚,口中卻漫不經心地道:“江南雄獅堂可是鼎鼎大名,當年在下闖蕩江南時,也多聞那羅堂主大名,可惜卻無緣一見!”武通雙目閃爍,道:“羅堂主豪氣凌云,最喜提掖少年英傑,小兄弟當真沒見過他麼?”卓南雁冷冷道:“我卻不是巴望他提掖,我只是想會他一會,瞧瞧‘獅堂雪冷’,有何過人之處!”武通一愣,隨即笑道:“羅堂主的武功剛猛之極,你這後生小子,在他手下走不到三招,便會喪了性命!”
“這厮必然沒見過羅雪亭羚羊掛角般的精妙出手,只是在這里想當然地信口胡吹!他這雄獅堂的細作,多半是假的!”卓南雁心中再無疑慮,猛一揮手,已把武通衣領抓住,喝道:“好,那我便見識見識你雄獅堂的剛猛武功!”武通大吃一驚,怒喝聲中,雙掌飛揚,左掌震格卓南雁的手臂,右掌掛風,直襲卓南雁心口。這一招“裂土分疆”使得攻守兼備,顯見他武功竟是不弱。
啪的一聲,二人雙腕交在一處,武通卻覺一股軟綿綿的勁力自卓南雁腕上迸出,登時將他手掌彈開。與此同時,他那直拍卓南雁胸口的一掌,也被卓南雁的手掌按住。這一按卻勢道勁猛,險將武通右掌按折。
武通料不到這少年武功精強如此,大喝一聲,雙腿連環踢出。這招“潛龍騰淵”,正是敗中求勝的妙招。卓南雁叫了聲好,“著手成春”翻掌斬下,啪啪兩響,已擊中了他腿上伏兔穴。武通痛哼聲中,已跪倒在地。數招之間,便受制于人,武通自是又驚又怒,叫道:“小賊,你……你要將老子怎樣?”
卓南雁嘿嘿冷笑,猛然伸手將他拽到身前,嘶的一聲,扯開他那本已破碎的衣襟,卻見他胸前縱橫交錯的數道血淋淋的鞭痕,但適才此人縱高伏低,身手矯健之極,顯是適才鞭打他的龍驤樓侍衛手下耍了花樣,只打得他生了些外傷,筋骨髒腑絲毫不損。武通見他凝視著自己胸前傷痕微笑不語,心中更是駭異,顫聲道:“小賊,你、你若敢動老子半根寒毛,江南雄獅堂自會將你碎尸萬斷!”
“此人既是蕭別離派來試探于我的虎視壇侍衛,說不得還有其他虎視壇中的高手在暗中監視!”卓南雁一念及此,當下冷冷道:“老子正要尋那江南雄獅堂晦氣!”忽然揮手,劈劈啪啪,連著打了武通四記耳光。他存心想激得那幾人現身,這四掌打得清脆響亮,毫不留情。
武通只覺頭暈腦脹,口角已有鮮血滲出,叫道:“你、你這小子……”驚駭之下,卻再也說不出什麼硬朗話來。“我怎樣?”
口中冷笑,心神展開,留意四處,卻不覺有什麼高手,暗道:“難道蕭別離只派來這草包一人,來試探于我?”想起蕭別離的心毒手狠,怒氣升騰,猛然提起武通來,在地上重重一頓。武通只覺四肢百骸無一不痛,不禁痛哼出聲。
便在此時,忽聽得對面牢房內響起一陣粗重的喘息之聲,卓南雁嘿嘿冷笑,朗聲叫道:“老子平生最討厭的,便是自命不凡的什麼武林義士!你大叫我一千聲‘好爺爺’,老子便饒了你!少叫一聲,我便賞你一記耳光!”
一言甫落,只聽對面牢房內響起一聲怒吼:“小子,你給我放了他!”聲若洪鍾,震得牢房間嗡嗡作響。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七節:順水推舟 因禍得福
卓南雁聽了這沉雷悶鼓般的沙啞吼聲,心內登時一震:“難道、難道是他?”舉頭望去,只見對面微暗的方窗上現出一張黑漆漆的大臉,雖然瞧不清面貌,但那雙厲電般的灼灼眸子卻無比眼熟。那人見他不語,又貼著方窗怒喝一聲:“這姓武的好歹是條漢子,老子讓你放了他!”
“果然是他!”霎時間卓南雁心中驚喜若狂,“厲大個子,原來你果然沒死!嗯,想必這萬劫獄正是龍驤樓關押要犯的所在,天可見憐,我跟厲叔叔竟關在了一處!”原來對面牢房內的這大漢正是當初拼死護送卓南雁南歸的厲潑瘋。厲潑瘋和他隔窗對視,黑暗之中,隱隱覺得對面牢中這人望過來的眼神好不奇怪。他性子粗豪,卻也不放在心上,大罵幾聲,眼見卓南雁無語,便轉身倒地接著呼呼大睡。
卓南雁心頭狂喜之下,暗中施展天視地聽之術,卻不覺四周再有什麼高手窺伺。他心底念頭紛呈,臉上卻竭力凝定,轉頭問武通道:“對面牢房中的這家伙是做什麼的?”武通低聲道:“對面那人姓厲,關進來幾年啦,聽說瘋瘋癲癲的,誰也奈何他不得,”忽然想起這姓厲的還為自己怒吼開脫,便又加上一句,“倒也……是條好漢!”
“是麼?”卓南雁口中漫不經心地應著,轉頭望著武通,心底苦思解救厲潑瘋之策。武通最怕他盯著自己微笑不語的模樣,不由渾身微抖,顫聲道:“你、你又要怎地?”
卓南雁忽向他深深一揖,低聲笑道:“武兄,適才多有得罪!這全是王爺的精妙安排,也怨不得小弟出手狠辣!”武通滿頭霧水,暗道:“怎麼你打我耳光,也是王爺的精妙安排?”但他此時還是大宋雄獅堂的義士身份,聽了這話,卻又不便作答。卓南雁坐到他身前,湊到他耳邊,笑道:“武兄,是蕭壇主讓你過來的,是不是?”
武通心底一震,大張雙目,卻不知說什麼是好。卓南雁察言觀色,知他已給自己唬住,當下大咧咧地道:“蕭壇主讓你冒充雄獅堂的細作,然後將你跟我關押在一處,你可知是為了何事?”武通道:“為了何事?自然是試探……”話到口邊,自知失言,立時頓住。卓南雁若無其事地道:“蕭別離這人忒也小心,只對你說讓你試探于我,別的什麼也沒跟你說麼?”眼見武通怔怔地點頭,他心底暗笑:“蕭別離這厮有勇無謀,派這草包來試探我,倒正好助了我一臂之力!”卻一本正經地道,“你可知我是誰?”武通心底犯疑,猶豫道:“你、你不過是鳳鳴壇中,尋常一個龍鑲士麼?”
他說的這話,早在卓南雁意料之中。原來照著龍驤樓的規矩,凡事為保機密謹嚴,壇主派屬下做事,往往並不將此事前後全部指明,甚至一件密事,要派四五人各做一部分,事後更不許這幾人相互詢問。所以數日之前,龍驤樓早就暗中察訪蕭裕謀反之事,但鳳鳴壇主葉天候一直秘而不宣,害得卓南雁和余孤天奔波數日,偵訪謀刺郡主的凶手。這時卓南雁劈頭幾問,果然將武通唬住。
卓南雁面色一端,傲然道:“實不相瞞,在下便是幾日前剛助王爺生擒蕭裕、蒙皇上欽賜六品龍鑲士的鳳鳴壇南雁!”卓南雁數次相救郡主,更在棋上中盤力勝王爺,此事早已轟傳龍驤樓。後來這南雁更隨王深入虎穴,生擒反賊蕭裕,又得了皇上禦口親封,名聲更隆。龍驤樓眾侍衛說起這個南雁,無不又羨又妒,武通聽得耳朵都磨出了繭子,這時先是一怔,隨即面現懷疑之色。
南雁冷冷一笑:“你不信麼?”長吸了口氣,凌空一的那只破碗緩緩揮出,他存心立威,這不動聲色的一掌已使上了羅雪亭所傳的六陽斷玉掌的掌力。那破碗格的一響,隨即慢慢塌陷,化作一片碎屑殘渣。
武通大張雙目,實在不信世間竟有這等看似柔若拂云卻又凌厲無儔的劈空掌力,怔了怔,才道:“那你又為何給關在此處?”卓南雁淡淡道:“誰說我是給關在此處的?我要出去,可容易得緊!”雙手一抖,鎖在腕上的手銬登時掙落。武通吃驚更甚,幾乎便要叫出聲來。
“王爺命我來此,實是有一件大事要辦!”卓南雁說著拍拍武通肩頭,低聲道,“老兄被蕭壇主選中,來助我辦此大事,也是緣分。”武通心中怦怦亂跳,聲音不覺也低了起來:“什麼大事?”卓南雁又將頭湊到他耳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對面這莽漢,名叫厲潑瘋,乃是魔教余孽,數年前混入我大金,圖謀不軌。日前蕭裕謀反,聽說便暗中串通了魔教。但蕭壇主審了這厲潑瘋數年,卻連個屁也問不出來,王爺為此大是震怒!”龍驤樓各壇之間明爭暗斗,厲潑瘋被蕭別離擒住之事,只有虎視壇中少數幾個蕭別離的親信才略知一二。武通見他連這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由對他更是另眼相看。
“為此小弟向王爺獻計,要冒充宋朝細作,砸牢反獄,先救得這逆匪出去,再暗中追擊,擒住他的同黨!”卓南雁面露為難之色,歎道,“只是這小子看似瘋癲,城府卻是甚深,我在此待了數日,他卻對我總是愛搭不理。無奈之下,蕭壇主只得再派老兄前來,冒充雄獅堂的臥底。適才我對你一通暴打,老兄眉頭都不曾皺上一皺,已讓這厮大是佩服,適才他出口這一喝,心里面早將你當作了自己人!”武通這時才知他痛打自己,確是王爺的“精妙安排”,心內對王爺佩服之余,又不禁對自己的剛硬風骨大是得意,低笑道:“老弟笑話了,在下骨頭雖硬,但適才老弟的手若是再重上半分,只怕我便撐不住啦!”
卓南雁贊道:“武兄凜然不屈,端地是大丈夫的氣概,小弟佩服萬分,適才得罪,實屬無奈,還望海涵!”幾句話出口,武通登覺飄飄如醉,慨然道:“好歹沒有丟了蕭壇主的臉,不知老弟有何吩咐?”牢獄內雖黑,卓南雁也隱隱瞧見他紅腫的臉上燦然發光,接著胡言亂語道:“王爺已然應允,若是我能擒到這逆賊同黨,便讓我入龍吟壇。我瞧武兄有勇有謀,委實是萬里挑一的難得人才,若能助我立此大功,回頭我跟王爺美言幾句,讓老兄做了那鷹揚壇的壇主!”武通知道這南雁在王眼中非同小可,聽了這話,不禁心內怦怦大跳,連道:“老兄只管吩咐,小弟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心熱之下,已將“老弟”改成了“老兄”。卓南雁笑道:“這全是王爺妙算,咱們照著吩咐做就是!只是這萬劫獄內牢子可是毫不知情,咱們戲要做足,你只需這般行事……”武通連連點頭。
估摸著到了深夜,卓南雁忽然放聲大呼:“快來人啊,這姓武的死啦!”他內力精深,放聲大呼,立時傳出好遠。左近牢房內登時不少犯人探頭張望,厲潑瘋也一驚而起,嘶聲罵道:“你這狗賊,竟殺了他?”卓南雁道:“爺爺不過打他幾拳,哪知這厮紙糊的一般,沒幾下便斷了氣!”厲潑瘋目眦盡裂,登時破口大罵。卓南雁也張嘴回敬。這兩人都是好大嗓門,惹得附近關押的人犯群起嘻笑起哄。
這武通是剛由虎視壇主親自押來的要犯,三個守夜獄卒聽得他竟被人打死,嚇得手足酸軟,手持皮鞭,一起飛奔而來。當先那滿面橫肉的牢頭取鑰匙打開卓南雁的牢門,挑著燈籠來細瞧,果見武通一動不動地橫臥在地。胖牢頭又驚又怒,向卓南雁惡狠狠道:“是你這狗賊打死了他?”卓南雁道:“我不過這麼輕輕一掌,這厮便倒地不起,多半是詐死!”說著揮掌拍在牢頭胸前。他要瞧瞧牢內還有多少獄卒,這一掌未盡全力。那牢頭卻已經受不住,殺豬般大叫:“來人呐,這小子不老實!”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р.①⑥κ.сΝ
跟著腳步雜遝,又有兩個獄卒飛步奔來,搶到牢內對著卓南雁拳打腳踢。卓南雁口中連叫冤枉,左遮右擋,亂了片刻,卻再不見有獄卒趕來。他心神大定,忽地“哎唷”一聲痛哼,身子斜斜撞在鐵門上。嘩啦一聲登時合上。
便在此時,地上的武通一躍而起,雙掌齊揮,登時拍中三個獄卒穴道。他適才跟卓南雁動手時縮手縮腳,這時收拾這幾個牢子,卻是乾淨利落。那幾個獄卒剛剛驚覺,未及驚叫出聲,已被他鐵掌拍中,昏倒在地。卓南雁向他連挑大拇指,沉了片刻,不見再有獄卒趕來,才又擺了擺手,武通立時將那胖牢頭的衣衫褪下,套在自己身上,又掏出一串鑰匙,摸索著除下二人身上鐐銬。卓南雁伸手在地上抹了泥土,胡亂塗在臉上,再將一個獄卒身上鞋帽衣褲盡數除下,拎在手中,挑起燈籠,便和武通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卓南雁身上那身衣衫還是簇新的龍驤士打扮,武通穿那胖牢頭的衣衫也將就合身,幽暗的牢房之中,眾犯人還只當是獄卒陪著龍鑲士走了進來。卓南雁眼見數間牢房的方窗前黑黢黢擠滿了看熱鬧的腦袋,當下舉起皮鞭四處亂抽,學著那送飯牢子的聲音喝道:“日你干娘,全給老子老老實實地待著!”哈哈大笑聲中,武通已取出自那牢頭身上搜得的鑰匙,嘩啦啦地打開了厲潑瘋所在的牢門。
“二位是誰?”適才卓南雁和武通計擒獄卒,全在黑漆漆的牢房內行事,厲潑瘋便在對面,也沒瞧清楚,見他二人忽然進來,不由大是驚疑。武通將手一拱,照著卓南雁的吩咐,低聲道:“在下江南雄獅堂武通,奉羅堂主之命,前來相救!”厲潑瘋卻聽出了他的聲音,眼中精芒閃動,贊道:“原來是雄獅堂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到這武通如何破牢而出的。卓南雁卻將那牢子衣衫遞過去,低聲道:“時候緊迫,快換了衣衫!”厲潑見這少年望著自己的目光滿是親近之色,心下奇怪,但他性子粗豪,這時卻也懶得多問,匆匆換了衣衫,便跟他二人走出。
武通手揮皮鞭,大咧咧地當先領路,輕車熟路地轉過幽暗的甬道,再拐了兩個彎,便出了兩道鐵門。那大門外還守著兩個龍鑲侍衛,瞧見武通出來,面現驚疑之色,道:“老武,鳳鳴壇的那小子……”話未說完,武通已湊了過去,低聲道:“蕭壇主有話吩咐!”趁那二人驚疑不定的當,雙掌齊出,登時拍中兩人要穴。厲潑瘋忍不住低聲贊道:“好功夫!”武通心下洋洋得意,領著二人快步而出。
出了大門,卻見蒼穹深沉如蓋,正是萬籟俱寂之時,四周全是數丈高牆黑魅魅地矗立在夜色里,遠處一隊侍衛挑著燈籠懶洋洋地溜著。卓南雁也料不到如此順當,長長透了口氣:“多虧蕭別離送這草包來,助我不廢吹灰之力,便救下厲叔叔。”武通猛一努嘴,帶著二人向那漆黑的高牆奔去。那高牆全是水磨青磚砌成,高可兩丈。武通施展壁虎游牆功拼力爬到中途,忽覺身旁嗖的一聲,卻是卓南雁托在厲潑瘋腰間,竟是一躍而上。厲潑瘋和武通在心底不約而同地喝了聲彩。
三人逾牆而出,摸著黑再躡足溜出百十步,只覺沒有追兵趕來,當下放心大膽地拼力飛奔。一口氣奔出數里,卻見前面是一片靜謐幽深的莽林,原來已經奔到了京師之郊。武通累得渾身大汗,忍不住停住步子,呼呼喘氣。厲潑瘋也是腿酸氣浮,扭頭瞧見卓南雁兀自氣息沉穩悠長,不由笑道:“這位小兄弟當真好功夫,你也是江南雄獅堂的麼?”
此時天心已現出一輪殘月,七八顆星兒疏疏落落地點綴天邊,殘星淡月,清光遙映。借著些微的月光,卓南雁望見那張自小看熟的粗豪大臉上淌滿了閃亮的汗水,忍不住心緒起伏,猛然揮手,快如閃電般地連點了武通胸前四處穴道。武通的滿臉諂笑登時凝固,顫聲道:“你、你不守……”話未說完,已被卓南雁拍中啞穴。武通頹然倒地,兀自滿面怒色。到了這時,他還只當卓南雁“不守信義”地向自己出手,只怕是為了要獨攬功勞。
“借一步說話!”卓南雁卻沒功夫理他,拉著厲潑瘋的手,快步行入林中。二人走到林子深處的一塊大青石前,卓南雁不由分說將厲潑瘋按坐石上,納頭便拜。借著林蔭間隙淡淡的月色,厲潑瘋緊盯著他的臉,疑惑道:“小兄弟,你……”卓南雁仰頭道:“厲大個子,你當真不認得我了麼?”聲音竟有些哽了。
少主!”厲潑瘋怔了怔,猛然伸出大手將他緊緊抱住高舉起,似笑似哭的顫聲道,“果然是我的好少主!你的功夫竟練得這般高了……”喊了兩聲,聲音便哽得不成樣子,跟著臉上涕淚橫流,竟如孩子般地嗚嗚大哭起來。卓南雁望見那張熟悉的粗豪大臉上滾滿淚水,也覺胸口發酸,眼眶一片模糊。
厲潑瘋痛哭幾聲之後,驀地又仰頭大笑:“教主,您快瞅瞅,咱這頭小雁可終是翅膀硬啦!”一時間又哭又笑,狂性大發。卓南雁待他心神平複,才跟他細說別後際遇。厲潑瘋圓睜雙目,聽得忽喜忽怒,待得卓南雁問起他在龍驤樓中的遭遇時,卻只淡淡一笑:“姓蕭的狗賊問我那兩個孩童來曆,都逃到哪里去了?老子硬是不說,他們打得狠了,老子便跟他們裝瘋賣傻,亂說一氣!”卓南雁知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這數年之間,在龍驤樓萬劫獄內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心中酸痛之余,又隱隱有一絲慶幸:“無論如何,終于救得了厲叔叔的性命!”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04:29
二人並肩坐在大青石上,絮絮叨叨地又說了片刻,卓南雁便又匆匆站起,低聲道:“厲叔叔,眼下明教的大云島上紛亂得緊,您逃回江南,還是先到雄獅堂內安身!我還有要事在身,要立時趕回萬劫獄!”說著將懷中幾塊散碎銀子掏出來,塞入他手中。厲潑瘋知他仍要回去臥底。極力相勸,讓他同回江南,不必再去冒險。卓南雁只是微笑不允。厲潑瘋知道勸他不得,忽然向西跪下,雙手作火焰飛騰之狀,喃喃念了幾句咒辭,才站起身來,道:“明尊護佑。少主定然平安無事!呵呵,今生今世能得再見少主,我厲潑瘋便立時死了,也是心滿意足!”驀地將他緊緊一抱,跟著大笑三聲,這才轉身而去。
卓南雁看著他高大地身影沒入叢林深處。心底忽酸忽喜,卻不敢再多耽擱,飛身出林,疾步趕回。武通還靜靜地躺在地上。卓南雁道:“我不殺你,你速速逃命去吧!”說著揮掌拍開了他的穴道,冷笑道,“厲潑瘋是你救的,那幾個獄卒也全是你打傷的,便一百張嘴,你也洗脫不清。要性命的。便速速逃吧,萬萬不得再回龍驤樓!”
武通卻懶懶躺在地上。紋絲不動。卓南雁心中一驚,伸手去探那鼻息。竟是頭面冰冷,早氣絕身亡。凝神細瞧,才見他喉間破了一個圓圓孔洞,卻不見有鮮血流出,月下瞧來,分外詭異。卓南雁自心底呵出一口冷氣:“是誰殺了他,難道一直有人跟著我們?武通被殺之後,全身氣血凝結。這寒掌功夫好生了得!”霎時胸前背後盡是冷汗,晚風吹來。只覺發上也濕漉漉的。
猛聽得密林深處傳來厲潑瘋的一聲怒吼,聲音短促惶急。卓南雁一躍而起,向密林狂奔而去。林中不時傳來厲潑瘋驚怒的吼聲,卻不聞和他動手之人地半點聲息。陡聽厲潑瘋長聲大喝,卓南雁飛身掠去,月色下正瞧見他那高大的身子晃了晃,忽地倚在了一棵老樹上。他大吃一驚,疾步沖上,卻見厲潑瘋背靠大樹,呼呼喘氣,眼珠子骨碌碌亂轉,竟是給人點了穴道。在厲潑瘋身旁,卻不見半點人影。
激戰驟歇,密林中忽地寂靜下來,只聞風擾林梢、夜鳥啾鳴之聲。卓南雁心氣稍定,游目四顧,忽見身側十步外老樹下定定地立著一個人影。夜風拂來,那人衣袖微微飄舉,模樣卻看不清楚。卓南雁只覺一股涼意自腳底下泛起來:“這人長途跟蹤于我,又在數招之間,擒下厲大個子,武功好不詭異!”驀地長聲清嘯,一招“獨鶴與飛”,鐵掌直按向那人胸前。他見那人襲殺武通,手段狠辣,是以下手也是毫不留情,忘憂心法的功力提至十成。
那人見他掌勢沖淡精妙,忍不住贊一聲好,身子倏忽拔起,有若一股青煙般地向樹上竄去。忘憂心法最重對全局關照,卓南雁未曾出手,已將身周的一草一木一枝一石印入腦內,事先早已算好了這人的諸般退路。哪料到這人不進不退,反而飛身上竄,還是讓他微微一驚。
卓南雁振聲長嘯,身子也拔地而起,“華頂之云”、“蕭蕭落葉”,連環攻出,一招飄逸靈動,一招雄渾飛揚,虛實相應,剛柔並濟。那人背貼大樹,兩腿連點,身子不住向上飛竄,雙掌疾揮,驚蛇狂舞一般在瞬息間接連拍出七掌,掌影如雪花錯落,柳絮漫舞,將卓南雁這兩招堪堪擋開。
兩人掌上激斗,腳下卻在樹上輕點急縱,繞著枝杈繁茂的大樹不住盤旋升騰,片刻功夫便已竄到樹頂。二人各自提氣調息,凝立樹梢,凜然對視。清冷地月光自云隙間照來,將那人的一張平平淡淡的臉孔映得清清楚楚,正是龍驤樓鳳鳴壇主葉天候。卓南雁眼瞳驟縮,笑道:“果然是葉壇主!”葉天候卻也微微一笑:“好功夫,想不到棋仙施屠龍,竟收了如此高徒!”
“這小子怎地知道我是棋仙弟子?”卓南雁心中劇震,臉上卻滿不在乎地笑道,“知道棋仙的好弟子要給你收尸,心中定然榮幸得緊吧!”必殺。葉天候卻淡淡笑道:“我只是隨口一詐,你竟坦認了!”
“該死的狗賊!”卓南雁臉上笑意不減,心中卻想,“此人詭詐多謀,萬萬留他不得!”念頭一動,猛然在樹梢上重重一踏,一股勁氣怒潮般奔湧而出,整株大樹枝顫干搖,葉天候立足的那根枝椏登時從中折斷。葉天候也料不到年紀輕輕的卓南雁內勁收發已到了如此境地,一驚之下,身子急墜。
四散飄飛的干枯樹葉之中,卓南雁卻已借勢飛撲而到,雙掌凌空擊下。六陽斷玉掌練到極
返柔,可以掌起無風,但此時卓南雁存心立威,掌上,聲勢驚人。無數殘枝老葉在沖蕩的掌風中發出咝咝銳響,聲若鳳鳴鶴唳,驟雨狂瀾般地傾灑而下。眼見他招式猛惡,葉天候霍地大袖狂飛,雙掌驀然屈指成爪,怒龍出海般向上抓出,凌厲的爪風激得墜葉四散飛出。
兩人自樹頂一起飛墜下來,卓南雁猛摧真力,掌影舒張膨脹,有如巍峨泰山,沉沉實實地壓了下來。葉天候的鐵爪縱逸開闔,卻如老龍躍波,靈虯戲珠,招式愈發詭異,空幻的爪影當真宛如千年沉夢,似乎要把當頭壓來的泰山深鎖夢中。六陽斷玉掌剛勁威猛,凝重如山,葉天候的爪功卻空空蕩蕩,如夢如幻。
“夢回神機爪!”卓南雁忍不住驚呼出聲,他想起那晚羅雪亭跟自己說得清楚,臥底龍驤樓之人擅長的正是這路爪法。瞬息之間,卓南雁的六陽斷玉掌已使到了最後一招“無爭勢”,葉天候悶哼一聲,身若蝙蝠游空,借著掌力遠遠退開。卓南雁掌上勁力也是一發即收,借勢落地之後,怔怔地望著月色下呼呼微喘的葉天候,沉聲道:“三更驚回千里夢?”
“頭白弦斷少知音!”葉天候咳了一聲,才笑道,“羅堂主早就傳訊說,要再派精靈弟子前來,卻不料是老弟!咳咳,很好,這掌法陽剛無匹,若非老弟機靈。適才這一掌已要了老兄我地性命!”卓南雁望著他臉上又是欣喜又是激越的神色,心中不由一暖,笑道:“葉兄爪法精奧,卓南雁實是大開眼界!”這句話說得確是發自肺腑。在六陽斷玉掌那樣至陽至剛的掌法凌空轟擊之下,葉天候卻施展以柔克剛的爪法,雖退不亂,始終占據三成攻勢,委實讓他佩服。
二人對望一眼。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葉天候揮掌拍開厲潑瘋的穴道,笑道:“厲兄,得罪勿怪!你這麼冒冒失失地逃走,不出兩日,便會給龍驤樓擒回。”厲潑瘋嘿嘿笑道:“不怪不怪,他奶奶的。你們這場龍爭虎斗,當真讓老厲看得過癮!”葉天候淡淡一笑,卻轉頭對卓南雁道:“兄弟,你忒也莽撞了……”
經他一番敘說,卓南雁才知道,自己被麻倒關入萬劫獄,果然是王完顏亨的安排,而武通以雄獅堂的身份入獄,則是虎視壇主蕭別離地主意。完顏亨如此策劃,一來可以試探出來曆莫測的南雁的身份真假。二來也可杜絕旁人的妒火怨言。至于今晚卓南雁之所以順順當當地救走厲潑瘋,並非運氣太好。而是全賴葉天候撤走了萬劫獄內的諸多侍衛。這還是多虧了龍驤樓內相互牽制的老規矩,既然武通是虎視壇內派來地人。那麼為防他們串通一氣,奉命監視的就不能再是虎視壇。素來對卓南雁不陰不陽的鳳鳴壇主葉天候,便得以擔當了暗中監視的這一差事。
葉天候笑道:“自施老歸隱廬山之後,當世見過棋仙新悟武功之人寥若晨星,在下卻恰好是其中之一。當日我與你一動手便覺你武功清逸出塵,那日又見了你千幻萬變的棋藝,竟連王爺也奈何你不得,便猜你必是棋仙高弟。所以我一直對你甚是留意!”葉天候說到這里。忽又將臉一扳,“只是你也太低估了龍驤樓的勢力。當日你在金陵試劍上力挫群雄,不出三日,龍驤樓便得知了力奪神劍那人的模樣長相。我麻翻你之後,取你佩劍一看,果是辟魔神劍!”
“好在這一點羅堂主早已料到!”卓南雁笑嘻嘻道,“照著他的安排,我這次離開雄獅堂,乃是夜盜神劍寶馬,不辭而別,至今江南武林都在滿天下地捉我這個盜劍賊!”葉天候點頭道:“還是羅堂主深思熟慮!回頭我自會將這緣由跟完顏亨說清,這也只算我先前盤問不細,這把劍你最好獻給樓主,名劍招忌,懷之不利!”他說著沉沉一歎,“你做得甚妙,今晚劫監救人,全是那武通一人所做,只是你為何心慈手軟,不殺了這厮滅口?武通無勇無謀,他能逃得出龍驤樓的鋪天大網麼,又或他膽小怕事,徑自逃回龍驤樓老實交待,你再機靈百倍,也是有死無生!”
卓南雁忍不住歎一口氣:“其實我也知不可放他,只是覺得這小子傻得可愛,不忍動手!”葉天候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無奈,歎道:“你不忍殺他,他便殺你!江湖之中,曆來便是如此!”
卓南雁默然無語,緩緩點頭,走到厲潑瘋身前,道:“厲大個子,你打我一掌吧!”厲潑瘋道:“做甚麼?”卓南雁愁眉苦臉,道:“今晚武通劫走了你,我不能坐視不管吧,好歹要給完顏亨一個交代!我只得說,今晚這武通進了牢房之後便即裝死,誘得獄卒進來之後暴然出手,將我和幾個獄卒一並打昏。你和武通的武功路數相類,這一掌由你來打,才能以假亂真!”
葉天候忽道:“那武通地功夫跟你相距甚遠,怎能將你打傷?”卓南雁苦笑道:“我自給關入萬劫獄便痛罵葉壇主,惱憤得一頓飯也不吃,三日里粒米不沾,不必武通出手,一陣風也能將我吹倒!”厲潑瘋卻惶恐起來,道:“少主,當真讓我打你?”卓南雁挺起胸,走到他身前,道:“打吧打吧,厲大個子,怎地婆婆媽媽起來!”
厲潑瘋猶豫片刻,終于擰著眉毛拍出一掌,卓南雁哎喲一聲,身子倒飛而出,直跌入草叢之中。“少主,”厲潑瘋大吃一驚,聲音都顫了,“你沒事吧!他奶奶的,這一掌還是打得重了。”卓南雁卻咳嗽著站起,解開衣襟,月色下只見胸前赫然一個掌印,不由苦笑道:“還沒給你打死!”
天候卻舉頭望望月色,低聲道:“好了,時辰不早,個獄卒醒來之前,你速回萬劫獄。王爺問起,萬事便往那武通身上一推,好在武通已死,什麼事都是他干的,這叫死無對證!我自會想法子,安置厲兄,待風聲過去,再送他回江南!”說話之間,三人已自林中行出,走到了武通尸身之前。
卓南雁瞧見雙目怒張的武通尸身,又瞧瞧葉天候,道:“只是葉兄奉命監視武通,怎能任由他劫走了‘魔教余孽厲潑瘋’?”葉天候卻胸有成繡,笑道:“我趕來稍晚,那武通已劫走了厲潑瘋,我追蹤一夜,也是毫無所得!大不了挨王爺一通訓斥,但武通是虎視壇的人,大黑鍋卻要蕭別離來背。”說話之間,自懷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些粉末灑入武通喉頭傷處,隨即便聽嗤嗤聲響,那喉頭破洞騰起酸臭煙氣,跟著黑水四溢,傷口漸漸擴大,片刻功夫一具八尺尸身連皮骨帶衣服,盡皆化為水。卓南雁心下暗自驚服:“葉大哥忠心虎膽,卻在王完顏亨跟前亦步亦趨,不露半點聲色,而瞧他斬殺武通,化骨滅跡,則又剛斷果決,當真是個厲害角色!”當下和厲潑瘋作別,飛身趕回萬劫獄。
萬劫獄內還是黑黢黢的,卓南雁悄沒聲息地潛入自己那間牢房,仰面倒在地上,立時裝作昏迷不醒。隔了多時,那三個獄卒穴道自解,發覺武通蹤跡不見,不免大喊大叫。卓南雁也昏昏沉沉地自地上撐起身子,卻虛弱著嗓子罵道:“這厮詐死……劫獄……”便又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轉過天來一大早,葉天候便將卓南雁接回鳳鳴壇。還是那間幽暗冷靜的小屋,還是陰郁的晨曦和跳耀的燭火,只是此刻二人已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互述往事,感慨無限。
桌上擺滿了酒菜,卓南雁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呵呵笑道:“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將你關進萬劫獄,日日灌你臭米粥喝!”葉天候笑道:“當年我身入龍驤樓,完顏亨大大小小地試了我一十三次,相形之下,老弟可算幸運得多了。”卓南雁望著那張略顯清癯的面孔,不禁肅然起敬,道:“葉兄在這龍潭虎穴之中藏身三年,更能謀得鳳鳴壇主的高位,讓完顏亨深信不疑,委實萬分了得!”
“完顏亨誰也不信!”葉天候的笑容凝重起來,“我為他出生入死,做下多少大事,卻還是不得進入龍吟壇。那才是龍驤樓的中樞,非但藏有《七星秘》、《沖凝仙經》那等武林至寶,更是龍驤樓發號施令的所在。壇中長老皆是深沉睿智之輩,完顏亨的諸多謀劃,多與他們商議。入不了龍吟壇,便無法得知那龍蛇變之秘!”
“龍蛇變?”卓南雁正自放口大嚼,聞言登時將一塊熱辣辣的熟牛肉硬生生咽下去,瞠目道,“難道葉兄丁點頭緒也沒探出來?”葉天候隱在幽暗中的眸子閃了閃,道:“這半年來,完顏亨一直對我甚是提防,龍蛇變之秘,我只隱約知道一個大概。完顏亮即將揮師南侵,在此之前,龍驤樓要策劃一場驚天密謀,先將大宋朝廷中能征慣戰之臣盡數誅殺!”
一陣清涼的晨風透窗襲來,卓南雁卻在心底覺出一股冷徹肺腑的寒意,忍不住道:“盡數誅殺?這麼說,龍驤樓要大舉入侵江南,分頭刺殺大宋能臣?”葉天候緩緩搖頭:“詳情我便全不知曉了,但此計既名龍蛇變,自然決不會用大舉行刺這麼笨的法子!”說到這里,他那雙幽深的雙眸緊緊盯住卓南雁,低聲問:“你可知道,龍驤樓最可怖之處是什麼?”
“自然是龍吟壇了?”這念頭只在卓南雁腦中一閃,卻又想,“他不會明知故問,難道還有比龍吟壇還厲害的地方?”便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葉天候幾乎不見眼白的烏黑眸子閃著沉沉的光,道:“知道龍驤樓的江湖中人只道龍驤樓中最厲害的地方必是龍吟壇,卻不知道,龍驤樓還有一股更隱秘更可怕的人馬——龍須!”
“龍須?”卓南雁目光一寒,忍不住道:“好古怪的名字,難道便是龍的須子麼?”葉天候點頭道:“不錯,‘龍須’這股勢力確是如同神龍之須,無孔不入卻又纖細難尋!他們便如你我一樣,乃是龍驤樓派出混入別國的細作和殺手。這群龍須人數雖少,卻各懷奇能,大宋朝廷之上,武林幫派之中,都有龍須暗中潛伏。這些人只聽完顏亨一人號令,只要一得完顏亨密令,便即百折不撓,不死不休!龍蛇變之計,便是由這群似人似鬼的龍須死士來施行。”
卓南雁眉頭也不禁緊蹙起來,道,“只須除去完顏亨,不就破了他這龍蛇變之計了麼?”葉天候:“不成!只要完顏亨密令一下,哪怕是他轉天暴斃群人也會象一群螞蟻一樣,精密細致地執行他這龍蛇變之秘!這便是龍須最可怕的地方!可惜我至今也不知完顏亨是如何操控龍須這樣一個詭秘勢力的!”卓南雁不禁在心底無聲地透了口氣,淡淡地道:“是以探明龍蛇變之前,完顏亨還殺不得!”
葉天候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點頭道:“令尊卓盟主千古俠義,天候仰慕得緊。況且我的全家也是龍驤樓所殺,咱兄弟這血海深仇,自然要報,但眼下,還是以大局為重!”他說著眼中光棱乍閃,低聲道,“好在金主完顏亮已對完顏亨有了猜忌之心,據我揣度,只怕過不了多久,便有一場好戲要看!”
卓南雁猛然想起皇宮內仆散騰那沉冷如刀的目光,忍不住道:“那日兄弟隨完顏亨進宮,金主完顏亮身旁有個絕頂高手‘刀霸’仆散騰,對完顏亨好生無禮。”葉天候將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道:“刀霸仆散騰?聽說此人乃是新近才被完顏亮卑辭厚禮延入宮內的,為的便是防備完顏亨!其實金主完顏亮一直對完顏亨又忌又畏,只怕已有了除他之心!”卓南雁身子微震,道:“這又是什麼緣故?”
葉天候又神秘莫測地笑起來:“金主完顏亮雖然是太祖的長子長孫,但終究是篡位登基,因此不免對宗室子孫深懷戒心,登基之後便對金太祖金太宗的子嗣大加屠戮,弄得金太宗早早絕嗣,金太祖的子孫也只剩下寥寥幾人。完顏亨乃是太祖嫡孫,更手握龍驤樓和龍須這一明一暗天底下最厲害的兩股武林勢力,怎能不見疑于上?”
卓南雁想起那晚在皇宮之中金主完顏亮與完顏亨那一番意味深長的對話,不由暗自點頭。葉天候又道:“須知完顏亮疑心最重,當年疑心他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完顏袞有謀反之嫌,連審也不審,便將涉案諸人一並宰了。完顏亨素來自負雄武,不懂韜光養晦,江湖中人送他綽號‘滄海龍騰’,他也不知避諱,一個朝廷重臣卻以‘龍’為號,早已犯了完顏亮的大忌。”
“正因完顏亨為太祖嫡孫,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完顏亨那聲沉冷蕭索的歎息和那張孤寂落寞的面孔霎時在腦中閃過,不知怎地,卓南雁竟忽在心底對這殺父仇敵生出幾分憐憫。他猛然昂起臉,道:“是以眼下的當務之急,便是混入龍吟壇,探知龍蛇變之秘的詳情,然後傳訊給羅堂主,讓他早做防備!”葉天候道:“不錯!探知龍蛇變之秘,原本艱難萬分,但老弟不日便會晉身龍吟壇,有你相助,把握便大了數分!”
卓南雁雙眉一揚,道:“他這麼快便答應了讓我入龍吟壇?”葉天候道:“虎視壇派來的武通莫名其妙地劫走了厲潑瘋,昨晚完顏亨已向蕭別離大發雷霆,罵得他狗血噴頭。而我追蹤不力,晚到片刻,也給他痛罵一番。但不管怎樣,老弟好歹是順順當當地過了關,完顏亨已親口應允,待會便要見你!”他說著又嘿嘿一笑,“老弟得以身入龍吟壇,還要多謝金主完顏亮!你是完顏亮禦口親封的六品龍驤士,完顏亨不得不對你高看一眼。”
葉天候頓了頓,忽然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笑道:“還有,那位婷郡主始終對老弟情思綿綿,想必也是完顏亨看重你的原因之一。”卓南雁臉上微紅,故意呵呵笑道:“那不過是逢場作戲!葉兄當小弟是什麼人了?”葉天候笑容一斂,道:“完顏亨雖是絕世雄豪,卻最疼愛這個女兒,你跟完顏婷是逢場作戲也好,假戲真做也罷,可也得給我老老實實地做下去。”
卓南雁默然不語,低下頭來,風卷殘云一般將桌上酒菜掃蕩得干乾淨淨,才將嘴一抹,笑道:“葉兄,這一回你酒內不會給小弟再下迷魂藥了吧!”葉天候哈哈一笑:“好,咱們這就去見王爺!”
兩人行到門口,葉天候忽然頓住步子,轉頭望著他道:“兄弟,老哥還有一事相求!”卓南雁笑道:“大哥只管說!”葉天候的臉緊了緊,忽然緊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這普天下的學武之人,莫不想見識一下天衣真氣……”卓南雁心下登時了然,不待他說完,便笑道:“待小弟混入龍吟壇,若有機緣得見那天衣真氣,必然偷上他一套,獻給老兄!”葉天候滿面感激,連連點頭道:“好!好兄弟!哥哥交了你這好兄弟,當真不枉此生。只是那完顏亨機詐之極,你萬萬不可弄險盜取經書,只須將修煉之法牢牢記在腦中,回頭轉述給我便是!”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07:33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八節:幽園演武 劍閣解經
“傷好了麼?”完顏亨靜靜端坐在王府軒昂的大廳之中不出一絲喜怒之色。卓南雁苦笑道:“屬下無能,給武通這厮打了一掌,便昏了過去!”他打定主意,見了完顏亨之後,不大叫被無故關押的冤屈,卻先自認無能。
“一掌便昏了過去!”完顏亨的聲音還是淡淡的,讓人永遠無法測度他心底正在想什麼,手中卻橫著一把長劍,望劍沉思。這把劍正是那把辟魔神劍。卓南雁心底一寒,忙道:“屬下罪該萬死!這把長劍的來曆,未曾稟告葉壇主!”完顏亨靜靜地望著他,目光深沉而悠遠,道:“這把劍當真是自羅雪亭手中盜來?”卓南雁道:“這姓羅的老頭太過小氣,又言而無信,明明說好比武奪劍,最後瞧我是個無名之輩,便將這劍大咧咧地要了去。還說什麼,名劍招妒,留在我身邊,反為不祥!嘿嘿,屬下氣不忿,我明里打他不過,暗中便將此劍奪了過來!”覷見完顏亨手撫長劍沉吟不決,便順水推舟地道,“屬下願把此劍獻給王爺!”
完顏亨面色微變,卻笑道:“我若要了你的劍,豈不也成了言而無信的小氣之輩!”卓南雁暗道:“完顏亨事事要跟羅雪亭比,這個面子可得給足了他!”當下慨然道:“這個自然不同!王爺雄武大智,屬下這回是心甘情願獻給王爺。”完顏亨雙眉一展。鏘然一聲,還劍入鞘,道:“好,本王收下這把劍啦!你竟敢自羅雪亭手中盜劍,憑這份膽氣,便可入龍吟壇!你若還能爬得動,便隨我去龍吟壇!”卓南雁急忙挺直腰杆,朗聲道:“啟稟王爺。屬下還爬得動!”
完顏亨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地微笑,猛向葉天候低喝一聲:“動手吧!”
葉天候應了一聲,出指如風,嗤嗤嗤嗤,連點了卓南雁胸前四處大穴。霎時間卓南雁只覺四肢僵直,剛叫得一聲“王爺”。啞穴便被封上,跟著雙目又被蒙上一層紅布。
“完顏亨又要將我怎樣?”卓南雁有了被無辜拋到萬劫獄之中的經曆,此時倒並不如何驚惶,耳邊卻響起葉天候的低笑:“兄弟勿驚!王爺這就要帶你去龍吟壇。嘿嘿,初次進得龍吟壇,都須如此,老哥我還求之不得呢!”卓南雁心下稍安,連連點頭,卻聽完顏亨冷冷道:“羅嗦什麼,速速背馬!”
卓南雁便被抬到他那匹裝入一輛馬車之中。只聽馬蹄聲聲,車鳴轆轆。也不知行了多久。卓南雁忽覺一股雄渾的掌力在自己肩頭一拍,渾身一震之間。穴道立解,跟著眼前一亮,那紅布也去了。探頭四顧,才知已到了一座大花園中,園內花木蔥蘢,滿植蒼松翠柏。縱眼望去,滿眼都是疏曠和爽淨,恰如水墨畫中故意留下的白。純淨的白,一下子便蘊染出了一種空靈的仙意。若說王府的花園。美在精巧細致,眼前這大園子則勝在恢弘清幽。
完顏亨瞧他一眼,便大步往園中行去,卓南雁飛身縱下馬車,在後緊隨。園子里寂靜得緊,只有不知名地野鳥咕咕鳴叫。花徑上倒有一些十三四歲的宮娥往來打掃道上落葉,見了完顏亨,便遠遠地躬身行禮。瞧那些女童的衣裳打扮,想必都是女真族的女子。移步換景之間,卓南雁陡然發覺龍吟壇內的道路縱橫交錯,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暗合五行八卦之理,隱隱便是一個奇門陣法。
“龍吟壇中的事,葉天候想必跟你說了不少!”完顏亨地聲音永遠是淡淡的。卓南雁故意慢他半步,這時忽然發覺,完顏亨步履看似悠然隨意,但舉手投足之間,渾身氣勢連貫,既便是他大大方方地背向自己,全身卻也沒有半分破綻。“果然是武林第一人的絕世風范!”卓南雁心底油然生出一股略含無奈的欽佩,口中淡淡地應了一聲。
完顏亨並不回頭,接著道:“龍吟壇內,共有四位長老,分別為精研書法的鍾離軒、醉心畫功的燕老鬼、修習瑟功的百里淳和潛心丹藥的耶律瀚海。當年王沖凝傳下的這套《七星秘》內含七般武功,但……醫道、劍經和陣法這三門,迄今我還未能覓得高手參悟。”卓南雁聽他說起“醫道”時,語音蕭索含混,心中一凜:“想必葉天候說的那蕭虎臣盜走醫經地事,倒是真的!”
完顏亨忽道:“你想不想習練天衣真氣?”卓南雁不想他話鋒忽然轉到這里,幾乎不假思索地道:“想啊!這是天下第一神功,誰人不想?”一眼瞥見完顏亨凌厲地目光,才低聲嘀咕道:“那晚喬抱樸跟樓主大戰,曾說樓主也在暗中修習這門絕學……”
“那是巫魔的管窺蠡測之見!”完顏亨回頭瞥了他一眼,沉聲道:“師尊晚年悟得地這門滄海橫流本就與天衣真氣大有關系。但天衣真氣凶險無比,我至今未敢放手修煉!當年我與鍾離軒四人有約,只有他們先破解了《七星秘》之中的武功,才得演練《沖凝仙經》之中的這門天衣真氣。”
卓南雁連連點頭,心底卻不以為然:“不敢放手修煉?說到底還是偷著煉了。卻又不許旁人習練。嘿嘿!”心中尋思,口中卻老老實實地道,“可是他們只有四人,那劍經、醫經和陣法三門,還無人參悟。”完顏亨歎道:“醫道、陣法與武學關聯甚少,眼下最要緊的,便是那門奇怪的劍經!百里淳、燕老鬼和鍾離軒皆為當世劍道高手,卻對那劍經起始的幾頁百思不解!我跟他們早定好了,今日讓他們四人演武論道,若是各自練功有得,便讓他們一起參悟劍經!”說到這里,他意味深長地望了卓南雁一眼,“你年紀雖輕,卻稟賦過人,我有意讓你與他們共同參詳劍經!”
卓南雁雙眉乍揚,喜道:“多謝王爺美意!”心下暗想,“自我見了
亨,就這一句話說得真心實意!”完顏亨卻笑道:“太早,那四個老家伙個個眼高于頂,平日只對我還服氣一些。你若是手段平庸,給他們瞧不起,只怕未必會在這龍吟壇內存身!”卓南雁聽他口氣冰冷,心中卻也騰起一股傲氣,道:“好,我也正想瞧瞧這四位長老的手段!”
這時心思全被完顏亨的話題吸引,卓南雁便忘了默記路徑,再行片刻,忽然聞到一股馥郁酒香。卓南雁探頭觀望,只見數根虯干曲枝的老柏挺立面前,華蓋如傘的繁枝密葉遮出一片濃蔭。柏下的土地終年不見陽光,已生了一層青苔。老柏前方卻是一塊光滑如鏡的巨岩,岩下數叢菊花爭奇斗豔。卻有四人或坐或立,手持酒杯,正自飲酒賞菊。這四人打扮雖然各自不同,但個個神清氣朗,顧盼之間,均是睥睨天下的宗師氣象。
翠柏如蓋,青岩如鏡,更襯著數叢美菊,這相貌高古的四個老者把酒臨風,談笑風生,倒讓卓南雁生出一種恍惚來,以為自己刹那間走入了仙風道意的古畫里。
“幽人今夜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樓主可是來啦,”岩下來回走動的一個高瘦老者當先凝步躬身,笑道,“燕老鬼盼這一天,眼睛都盼紅啦!”卓南雁見這燕老鬼長發披肩,一身皺巴巴的青衣前襟上盡是五顏六色的顏彩。一副不拘形跡之狀,雙眸內精光閃爍,卻又出奇地冷定。
跟著那三人也齊齊上前問候完顏亨。跟葉天候開口閉口“王爺”不同,這四人都只管完顏亨叫“樓主”,言語之間,親熱大于恭謹,就像知己良朋一樣隨意,似乎他們服膺的只是武功震懾天下的龍驤樓主。卻非那位高權重的王爺。卓南雁見這四人神色倨傲,對自己理也不理,索性也擺出一副大咧咧的神色,負手站在完顏亨身後冷眼觀瞧。
卻見那百里淳身上卻披著一件僧袍,打扮非僧非俗,滿面皺紋。似是七八十歲的年紀,但須發卻是烏黑光亮,懷中攜著一具黑沉沉似琴非琴的樂器。耶律瀚海是個五十多歲的道士,生得面如冠玉,身披一件鶴氅,神色冷寂凝定。鍾離軒卻是一位白須白發地老者,身上坦胸露懷地披著件破舊直,眉目慈善,四人之中以他年紀最長,衣著也最是隨意。
談笑幾句。耶律瀚海攜著一壇美酒,走到完顏亨身前。撚髯笑道:“鼎內龍降虎,壺中龜遣蛇。功成歸物外。自在樂煙霞。《七星秘》之中,以丹藥之法最是艱深,偏偏在下修為最淺,只得先行獻丑了!”說著將酒壇提到身前,眼望壇內,凝神沉思,白皙的臉上愈發白得透明,似是罩上了一層寒霜。
卓南雁忽然覺出一股森寒之意自耶律瀚海身上發出。扭頭觀瞧,卻見那酒壇之內寒氣升騰。不由心底微驚:“這片刻功夫,這人便將酒水凍結成冰,好厲害的寒掌功夫!”忽聽耶律瀚海朗聲笑道:“待賓榼里常存酒,化藥爐中別有春。”驀地伸手在酒壇內一撈,卻撈出一片亮閃閃的寒冰,大袖拂動,那片寒冰直向菊花飛去。寒冰飛到半空,耶律瀚海揚手拍出一掌,掌力到處,登時將寒冰擊成細碎冰晶,紛紛揚揚地有如白霜天降,慢慢落到一叢菊花上。
那叢色若黃金的“金鈴菊”本來枝挺花圓,爭奇斗豔,忽然給這細碎如霜的“冰酒”灑上,登時枝葉齊抖,跟著葉子打卷,枝干酥軟,本來怒放地金黃花朵也慢慢收縮枯萎。燕老鬼叫道:“你將掌上的毒氣逼入酒中,化酒為冰,才使鮮花枯萎,這也不算稀奇!”
“那便請燕兄再品品這個!”耶律瀚海將手中毒酒放下,隨手又提起一壇美酒,臉上驀地騰起一層紫霞般的紅潤。卓南雁只覺鼻端酒香濃郁,斜眼瞧見他掌中酒壇內冒出騰騰熱氣,不由心中一凜:“原來這人竟是兼煉一寒一熱兩股掌力!”猛聽耶律瀚海長笑一聲:“頓飲長生天上酒,常栽不死洞中花!”揚手疾揮,酒壇中飛出一片熱辣辣的酒氣,嘩啦啦地灑在了那叢金鈴菊上。
說來也怪,這叢菊花本來懨懨欲謝,給這酒氣一噴,竟漸漸枝干挺拔,垂下的花葉重又舒展,一時間葉綠如碧玉,花開似黃金,茁壯猶勝先前。更有兩株本來含苞待放的花蕾,竟也在酒香之中盈盈怒放。
卓南雁看得目瞪口呆。卻見完顏亨卻微微點頭,對耶律瀚海笑道:“恭喜耶律兄煉得了《靈砂還丹訣》!”
原來道家丹法分為內外兩門,最初自古相傳的都是外丹燒煉,信奉能將鉛、硫磺、金銀之物煉成金丹,服之長生不老。只是外丹燒煉之法艱難之極,服食金丹而死者又屢見不鮮,到晚唐宋初時,內丹清修一派崛起,外丹修煉終于漸趨消沉。呂洞賓正是道家承前啟後的大人物,最先癡迷外丹燒煉之說,後來終于發覺煉丹術耗財費力,才轉為內功修煉。
這《七星秘》中的《靈砂還丹訣》,正是呂洞賓弟子王沖凝早年的煉丹所得,其中雖無長生不老地金丹煉法,卻詳細記述了煉丹中可能生成的有害于身地丹毒和健體補氣的丹丸諸般秘法。耶律瀚海能在一盞茶地功夫里,使菊花由生而枯,又轉死為生,正是在酒中化入了兩種不同的丹藥。
耶律瀚海得了樓主一贊,卻神色淡然,略一躬身,飄然退下。燕老鬼哈的一聲大叫,笑道:“瀚海老弟,你煉的這丹藥能使鮮花轉枯,更能教枯者回春,實在是妙藥,回頭給我兩丸嘗嘗!”百里淳伸指在那樂器上一劃,卻嘿嘿冷笑:“小心他給你那毒丸,讓你這朵老花轉瞬枯死!”
笑之間,白須白發的鍾離軒卻已長身而起,笑道:“,我還要借你這壇美酒一用!”漫不經心地提起了耶律瀚海先前放在地上的那壇毒酒。耶律瀚海神色一震,沉聲道:“這壇酒內已被我種下‘離魂丹’,鍾離老,可不要醉倒了你!”
鍾離軒將酒壇抱在胸前,目視壇內,緩緩搖頭,道:“醉了也好!呵呵,道我醉來真個醉,不知愁是怎生愁。”潛運內力,已將壇中凍結成冰的美酒蒸騰化開。猛一張口,壇中冰冷的酒水忽然化作一股絳紅色的酒浪,直飛入他口中。那酒壇離他白須掩蓋的口邊尚有兩尺遠近,全憑那一口精深內氣吸得酒浪倒飛。這一壇毒酒適才只被耶律瀚海倒出不足兩杯,此時卻被鍾離軒鯨吸長川、鼇吞滄波一般盡數吸入口內。眾人眼見他氣也不換一口,忍不住齊聲喝彩。
卓南雁暗自咋舌:“胡子不是白長的,這老者的內力修為還在耶律瀚海之上。而他竟然不怕這毒酒,難道真煉成了百毒不侵的金剛不壞之軀了麼?”一壇子酒轉眼便被鍾離軒吸光,他那原本就有些紅潤的臉上更是色如紅霞,腳步踉蹌,醉態淋漓。完顏亨目光閃爍,笑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鍾離老要這便要揮毫如云煙了麼?”
鍾離軒長聲大笑:“知我者,樓主也!”忽然張口。一股酒浪勁射而出,直向天上飛去。眾人均知那酒中蘊有奇毒,雖不懼怕,卻也不願酒水沾身,各自斜身退開。鍾離軒卻飛身騰起,揮手自背後撤出一支粗如兒臂地大筆來,揚手一卷,那巨筆上竟生出一股絕大吸力。將滿空酒浪盡數吸到了筆上。起落之間,他已躍到了那數丈高的巨岩之上,霍地筆走龍蛇,就在巨岩上寫起字來。
卓南雁見他落筆如飛,寫得卻是一幅草書,雖然那十個字里有五個不識得。但見這白發老兒邊寫邊嘯,神態若醉若狂,也不禁心有所感:“聽說古人張旭、米諸大家往往要在醉後狂呼落筆,才能盡顯狂草真意,不想果然如此!”卻見鍾離軒筆意奔放,往往一躍之後,便一筆連寫數字,直到筆上酒干,便再將口中毒酒噴到筆上。鍾離軒飛身幾躍之後,一篇神龍騰霄般的七絕狂草已在巨岩頂上躍然而出。
百里淳凝神念道:“醉舞高歌海上山。天瓢承露結金丹。夜深鶴透秋空碧,萬里西風一劍寒——這首七絕必是呂祖所作。好詩好詩!”耶律瀚海平時也醉心書法,這時不禁眉目聳動。贊道:“氣勢縱逸豪放,運筆無往不收,果然是張長史的筆意,好書法,好書法!”完顏亨也雙目發亮,贊道:“駿馬狂馳,倏忽千里!當年張旭見公孫大娘舞劍,始得狂草神韻。今日鍾離老卻能將絕世指法化入狂草之中,好一幅《登真太清篇》。好一套驟雨驚風指!”
眾人聽了他這一喝,凝神細瞧,果覺這幅云煙繚繞般的狂草筆畫之間卻又絲毫不為成法所拘,舒卷開闔,跌宕多姿,隱然便是一套氣勢逼人的上乘指法,才知鍾離軒竟將自那《登真太清篇》中悟出的指法化入了狂草之中。
百里淳沉聲笑道:“好,神虯出霄漢,該鼓瑟一曲!”猛然揮手,巨岩前立時響起一陣急促的瑟聲。卓南雁才知那黑黝黝似琴而寬地樂器便是瑟了,只覺這瑟聲高亢嘹亮,有若鍾罄共鳴,金石交擊,定睛一瞧,才見百里淳膝前放置的古瑟色澤烏黑,竟是玄鐵鑄成。
完顏亨垂首聆聽瑟曲,那張總有些悒郁神色的臉上這時卻現出難得一見的甯謐神色,低聲道:“先不必以瑟演武,你那手《百鶴操》彈得怎樣了?”百里淳笑道:“正要請樓主品評!”十指輕撥徐撚,瑟曲氣象登時開闊清朗,似是云天萬里,秋高氣爽,境界疏曠寬廣之極。忽聽吱的一聲,竟有一只白鶴展翅飛來,飄飄落地,單足獨立在古柏之前,側著頭,似是凝神聽瑟。
百里淳並不抬頭,雙手勾、抹、挑、剔,瑟聲愈發舒緩,空靈處如風過松間,泉游石上,輕盈時又若青鸞啁啾,彩鳳低鳴。這時卻又有兩只白鶴鼓翅而來,落在老柏上。片刻功夫,竟先後有十余只或灰或白的大鶴翩然飛落樹前。卓南雁越看越奇,暗道:“這人竟能以瑟聲招來群鳥,當真神乎其技!”
完顏亨雙目微閉,低聲贊道:“好,極云霄之縹渺,招飛鶴以和鳴!”百里淳揚揚自得,笑道:“樓主過譽啦,既然那老二位都顯了本事,珠玉在前,百里淳也只得獻丑一二了。請諸位品品這曲《枯木禪》!”屈指勾起絲弦,錚錚錚地彈了三聲,其聲如扣枯木,卓南雁聽在耳內,只覺一顆心隨著那瑟聲砰砰砰地連跳了三次,心底說不出地難受,暗道:“這《七星秘》上的武功當真神妙無端!”急忙凝定心神,氣沉丹田。
那十幾只白鶴也受不了這瑟聲,展翼伸頸,一陣低鳴,似要鼓翅飛走。百里淳雙手不停,瑟聲嗡嗡而作,變得悲郁無比。十幾只白鶴似也被瑟聲所感,郁郁低鳴,有如喝醉了酒般地在地上踉蹌起舞。卓南雁心下一驚:“這人竟拿飛鶴試演自己的殺人瑟曲!”卻見百里淳瑟曲搖曳,愈發蒼涼悲沉,群鶴聚在一處,在瑟聲中突突發抖,卻不敢飛起,卓南雁暗道:“再這麼彈下去,這十幾只無辜大鶴便會給他震斷心脈!”心下惱怒,猛然振聲高歌:“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彎彎照幾州——”
他也不擅音律,隨便在腦子里抓了個曲子便放聲高歌,卻哪里還管他什麼曲韻高雅?但他內功驚人,這一放開喉嚨大唱,登時擾得瑟音一亂,那十幾只白鶴立時爭先恐後地振翅騰空,遠遠飛走。
百里淳見有人擾局,目光陡然一厲,眼見唱曲的正是那立在完
後的膚色微黑的少年,心中一動:“那兩個老家伙演少年一直不言不語。怎地這時卻忽然擾我瑟音,莫非是奉了樓主之命,來考較我功夫來著?”當下不陰不陽地道:“樓主帶來的這位小友好生了得,年紀輕輕,竟有這等修為!”卓南雁長長一揖,道:“晚輩南雁,見這幾只鶴兒可憐,無禮冒犯,百里先生勿怪!”百里淳怒道:“胡言亂語,老夫只是要讓那幾只鶴兒給樓主跳個舞,你當老夫是焚琴煮鶴之人麼?”
卓南雁卻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倔強脾氣,聽他言語老氣橫秋,止不住心底有氣,也將雙眼一翻,大咧咧笑道:“有曲豈能無歌?在下也只是想給先生這瑟曲配個歌兒而已。”百里淳怒道:“這歌辭粗鄙不堪,是何人所作?”卓南雁笑嘻嘻道:“這是晚輩在江南道上混時,聽得纖夫拉船時唱的鳥船歌,十足的下里巴人,卻正好對應閣下的陽春白雪!”
一語才落,燕老鬼早已拍手大笑:“有趣,有趣!樓主,你帶來的這少年果然有趣得緊!”鍾離軒和耶律瀚海也相顧莞爾。完顏亨卻撚髯微笑不語。原來大金國尚武崇強,女真人更有貴壯賤老之俗,甚少宋朝漢人排資論輩的許多講究。在完顏亨眼中看來,當仁不讓才是大丈夫氣魄,這時眼見卓南雁跟龍吟壇長老咄咄逼人,卻也不以為意。
百里淳面色陡變。冷哼聲中,瑟曲陡變。古瑟有大小之別,小者三尺,大者將近六尺,彈奏之時,有托、抹、挑、勾、剔、打諸法,端地音聲渾厚,鏗鏘悠揚。古瑟在秦漢時曾風行天下。至宋金時已少見于世。百里淳地這鐵瑟長有五尺,上有絲弦二十五根。這時他指上潛運內力,瑟上登現金鐵交擊之聲,似有千軍萬馬,呼嘯而來,又似怒流急。沖波逆折。
龍吟四老精研《七星秘》上的武功,卻又各有心得。百里淳深通佛理道功,這曲《枯木禪曲》為他浸淫佛道兩家功夫數十年所得,瑟功雖得自《七星秘》上的道家武功,瑟理卻暗含佛家成、住、壞、空的四重境界。這時惱怒之下,已施展出了瑟曲的第二重境界。
卓南雁只聽得幾聲,便覺一顆心怦怦亂跳,暗道:“這瑟聲怎地帶著這般大的殺氣!”急忙抱元守一。完顏亨見他二人暗較功力,本待出聲喝止,眼見卓南雁臉上紅光一閃。隨即渾若無事,倒想讓他二人見個高下。向鍾離軒三人打個手勢。三人向旁邊走開幾步,遠遠袖手旁觀。
百里淳冷哼一聲。暗道:“連一個後輩小子都奈何不得,豈不讓那幾個老不死笑話死老夫!”頭上立時騰起陣陣白氣,瑟音再變,柏樹林間登時騰起一股枯寂冷漠之意,似乎萬木凋零,蕭條無盡。《枯木禪曲》第三重境界一出,卓南雁猛覺心神間籠起陣陣悲涼,似乎萬事萬物都了無生氣。只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好在他久練道家上乘功法。一驚之下,立時警覺,奮力將歌聲拔高:“莫笑樓船不解行,識儂號令聽儂聲……愁殺人來關月事,得休休處且休休——”心急火燎之下,雖然唱得愈發不成腔調。但他體內深蘊了數十年的上乘真氣,這時亢聲長歌,委實非同小可,堪堪抵禦住了那空冷迫人的瑟曲。
韻冷調寒、深含至理地古瑟曲中卻伴著天下最粗俗最平凡的船歌,何況這船歌還唱得聲嘶力竭,猶如牛叫馬嘶!這情形簡直萬分滑稽可笑。但鍾離軒三人卻並不覺得可笑,閱盡滄桑的臉上反有了一絲震驚。他們佇立在老柏之後,猶給瑟聲攪得心蕩神搖,這少年挺身鐵瑟之前,直當《枯木禪曲》之鋒,居然渾若無事!
百里淳兩道漆黑的長眉驟然鎖起,臉色凝重如霜,猛然十指齊發,鐵瑟上霎時迸出一串急弦緊調,這一曲《枯木禪曲》已到了最後一重山崩地裂、海枯石爛的空無境界。卓南雁只覺心跳氣喘,眼前發黑,拼力凝定心弦。
完顏亨眼見二人神色凝重,卻不願他們拼個兩敗俱傷,正要出口喝止,忽聽得有人哈哈長笑,聲如和風緩吹,拼斗正緊的兩個人都覺心底一震。那笑聲乍然放大,有若一道巨雷,劈在搖曳緊密地瑟音上。完顏亨卻神色一緩,暗道:“燕老鬼這時出手,正是時候!”那笑聲雖然轟鳴刺耳,卓南雁心底被瑟音攪起的煩惡之意卻為之大減,不禁呼呼喘氣,暗呼僥幸。
百里淳眼望柏樹林外,怒道:“燕老鬼,你又來攪局!”燕老鬼哈哈笑道:“老夫不是攪局,只是瞧這小子年紀輕輕,就有如此修為,動了愛才之心!嗯,了不起,這小子比我燕老鬼當年還要了不起!樓主帶他來此,必有深意,百里老兒,何必跟個後輩小子過不去!”這笑聲本來自東而來,卻瞬息竄到西側,跟著便如神龍經空,游走不定,一笑不止,一笑又起,片刻間四面八方,都響起了滾滾笑聲。
卓南雁心下駭異:“這人的輕功還在明教那九步登天的彭九翁之上,似可直追武功詭譎的喬抱樸!”百里淳聽得他最後的一句話,心中一震,瑟聲登止,舉頭望著柏樹林間那道快若流星的青影,笑道:“這小子頑皮跳脫,老夫還當真跟他一般見識麼?你燕老鬼讀經多年,就練會了這一手群魔亂舞麼?”
“狗眼看人低!”燕老鬼猛然頓住步子,自柏樹後踏步而出,自鍾離軒手中接過那支大筆,滿面嘻笑地昂然四顧,道,“你們費力巴拉地拋磚引玉,就為了等著我老人家的這壓卷大作了吧!”口中說笑,將大筆探入那壇美酒之中,臉上神色也慢慢端重,似是潛心苦思,猛然長吸了一口氣,身子急掠而起。
南雁只覺眼前一花,燕老鬼已飛縱到了巨岩之前,猛往岩上畫去,刷刷兩筆,便將岩石上塗得絳紅一片。卓南雁不曉書畫之道,見這燕老鬼運筆肆縱,簡直就是刷漆塗墨,不由暗自搖頭。
那巨岩高可兩丈,燕老鬼數筆之下,這一躍之勢眼看著堪堪將盡。但見他左掌在巨岩上輕輕一按,便又飄然而起,瘦長的身子竟如凌虛仙人一般在巨岩上盤旋縈繞。卓南雁暗自喝一聲彩,卻見燕老鬼大筆翻飛,頓、挫、拖、皴,那一片絳紅已化作了一個袍袖飄逸的背影,再加上圓轉如意的連環數筆,便繪出了一個鼓袖奔騰的仙人。
鍾離軒看得老眼放光,拍手笑道:“好一幅飛仙禦風圖!”卓南雁凝神看那燕老鬼畫在岩上的仙人,衣袂飛揚,冉冉欲動,手足飛舞之狀儼然便與燕老鬼適才運氣飛騰的姿勢毫無二致,暗道:“他們是以藝演武,鍾離軒將指法融于狂草之中,這燕老鬼便將絕世身法蘊于畫中了!適才鍾離軒飛身作書,尚要連躍三次,這回燕老鬼揮毫作畫,卻是腳不沾地,一氣呵成,這份輕功顯已傲視龍吟四老了。只是若論內功精深,還是以這外貌渾樸若癡的鍾離軒為尊。”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燕老鬼,恭喜你終于練得了這九妙飛天術!”完顏亨長笑兩聲,緩步走到那塊巨岩之下,折起一朵怒放的菊花,轉頭對卓南雁道,“還記得那晚本王‘萬家燈火’之語麼?”
卓南雁登時想起,當日完顏亨激戰喬抱樸之後,自己曾問他,那天頂的殷紅巨掌是真是幻,完顏亨曾道“若是你視而不見,京師的萬家燈火與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別?”他凝視著完顏亨深含玄機的雙眼,緩緩點頭。
完顏亨收回目光,望著那朵金黃的菊花,悠然道:“所謂‘天地萬物皆在我心’,這朵菊花在岩下自開自謝,看似與你的心了不相關,但若你的心不去感知,此花是開是謝,又有什麼分別?”卓南雁全身一震,立時知道完顏亨在以花為喻,向自己展露高深武學的竅訣,只覺一顆心登時進入一種空明境界,喬抱樸那只在天際呼嘯的巨手、完顏亨手中綻放的鮮花,眼前光滑挺拔的巨岩和四周散著清香的古柏,一時都在心中活潑起來,霎時間他若有所悟,但話到口邊,卻又說不出來。
“妙哉!”鍾離軒忍不住歎道,“樓主所說正是武學之中‘心外無物’的至理,但其中所含妙意,卻又超越武學,直趨天道。”燕老鬼、耶律瀚海和百里淳卻在頻頻點頭之余,苦思完顏亨話中的玄機。完顏亨卻抬起頭,凝望著巨岩上的那幅禦風飛行的仙人圖和那首真氣彌漫的七絕草書,若有所思。
眾人全不知他要做什麼,微微一沉,卻見完顏亨飄身躍起,大袖輕揮,竟將手中那朵菊花,平平插入巨岩。眾人齊齊一驚,要知巨岩堅硬無比,一朵柔弱的花枝竟能被他舉手插入,這手功力委實驚世駭俗。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11:34
燕老鬼卻雙目閃光,癡癡望著巨岩上方那朵金黃菊花,猛地大叫一聲:“好一手天外飛來的妙筆!”卓南雁也覺眼前一亮,原來這巨岩太過高大寬綽,雖給燕老鬼畫上了仙人、鍾離軒書上了絕句,仍覺空曠無比。但完顏亨卻別出心裁地將這朵菊花插在巨岩上方,看上去便似仙人向著菊花飛奔,仙人的大袖直向菊花伸去,似摘似舞之間,便有種破壁飛出般的飄逸。
那剛勁的七絕狂草給上方那陰柔嬌豔的菊花一襯,也是愈發顯得氣勢奔放。霎時間高大巨岩、潑墨仙人、七絕狂草,全因這一朵小小的菊花,變得渾然一體,卻又靈動異常。
“這一朵柔弱嬌豔的小花,卻也隱含著玄奧無比的天地妙理。”卓南雁暗中將完顏亨這句“融天地萬物于心內”的妙理跟師尊施屠龍說的“與天地合一”的玄門要旨相互印證,心中忽然生出一種無比親切的感悟,“這與忘憂劍法‘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實就虛,應機而動’的要義卻又隱然相通!”
眾人均知,完顏亨這隨手一插,施展的不止是絕世武功,更有超邁天下的大手眼,一時眾人均是凝望巨岩,心底歎服無盡。
眼見眾人個個凝眉沉思,完顏亨沉靜的目光環顧一遭,才道:“算上南雁,你們五人各懷絕藝,都是我龍吟壇中的中流砥柱,只望集你五人之力,解開那半部劍經之秘!”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等于宣布年紀輕輕的卓南雁已然晉升龍吟壇的長老之位。這不啻一道平地驚雷,要知卓南雁雖然適才力抗百里淳的奪命瑟功,但到底是年少識淺,功力不足,忽然間將他與威名赫赫的龍吟四老相提並論,如何能讓這四人心服?
巨岩之下先是鴉雀無聲,沉了沉,終于先後響起兩聲冷哼。第一聲來自性子暴躁的百里淳,燕老鬼看似滑稽,鍾離軒外表癡呆,耶律瀚海貌若謙恭,卻都隱忍不發。第二聲卻是卓南雁所發,“有什麼了不起,皺紋越多的,未必本事越大!”這麼想著,他臉上又浮出那層滿不在乎的笑意,故意將腰杆挺得筆直。
完顏亨眉頭微皺,只作不聞,轉身向柏樹林外行去。卓南雁和龍吟四老自後相隨,片刻便到了一間軒敞靜謐的閣樓跟前。那閣樓上爬滿了野藤,時值深秋,野藤葉子盡作橙紅之色,樓前黃菊幾叢,清香彌漫,更增幽靜之意。完顏亨取出鑰匙開了銅鎖,默不作聲地走入樓內。樓中卻一直有幾個青衣小鬟反鎖在內,這時見完顏亨領人進來,便忙著奉上香茶。
天色還早,但這閣樓竹窗四閉,廳內幽暗得緊,便早早點上了燈燭。卓南雁自一踏入這間幽暗的閣樓,心內便猛然生出一種異樣之感,忽一抬頭,卻見對面高牆上掛著數張大幅畫卷。畫上黑白相間的圖形甚是眼熟,才一入目,卓南雁便覺得一股玄異之氣撲面而來,似乎那棋子樣的黑白點陣竟攜著宇宙間最神奇最精微的至理,一下子便將他夾裹其中。
卻見完顏亨緩緩舉起一本古舊的經書,道:“這本《靈棋劍經》與《七星秘》之中其它六門功夫不同,當初我大金武士自宋人手中將它得來時,便殘缺了前面的數頁,更因此經與易理相關,愈發顯得精深奇奧。牆上所掛的圖譜,乃是我親手抄錄的劍經開始幾頁,只盼各位見仁見智,闡幽發微!”眾人定定地盯著那幾張怪圖,凝神思索,燭火將幾人的臉孔映得半明半暗,一時閣內悄寂無聲。
沉了沉,百里淳沙啞著嗓子道:“這頭一張圖上,雖寫明了‘九宮後天煉真局’七個字,怎地圖上所示,卻又不似九宮龍圖,中間更以黑白棋子標了不少奇怪圖案,難道當真便是棋局麼?”鍾離軒沉吟道:“沖凝真人的武功得自呂純陽祖師,考諸呂祖詩篇,卻有不少紋談棋的詞句——琴劍酒棋龍鶴虎,逍遙落拓永無憂。數著殘棋江月曉,一聲長嘯海山秋……難道起始這幾頁,當真只是棋譜?”畫上除了幾個彎轉古拙的小篆,便全是黑白點相連的奇怪圖形,不明易理之人乍看上去,便會以為畫的是一堆胡亂擺放的圍棋子。
卓南雁一直盯著那圖,一見“九宮後天煉真局”那七個大字,登時心內劇震:“難道這當真便是師尊苦覓不得的《九宮後天煉真局》,卻怎地掛到了這里?”再凝神細瞧,鍾離軒所說的以黑白棋子標成的古怪圖形,正是師尊施屠龍苦思出來的黑子為陰爻、白子為陽爻的八卦卦相,只是卻按著乾西北、坤西南的文王後天八卦方位排布。霎時他心內怦怦亂跳:“後天八卦與九宮龍圖相配,這果然是與忘憂心法一脈相承的《九宮後天煉真局》!”
再轉頭望去,卻見這張圖旁邊掛的幾張圖上依次寫著“太極順逆局”、“水火匡廓局”、“三五至精局”。霎時間卓南雁心內忽喜忽驚:“師父早說過,他這忘憂心法得自一套殘缺不全的道家古譜《忘憂棋經》,卻原來、卻原來便是武仙沖凝真人所著《七星秘》中的棋經!”
這時卻聽百里淳長歎一聲:“樓主,便因這劍經缺了前面幾頁,變得怪里怪氣,活似道士的鬼化符,除了王沖凝本人,誰人參悟得透?不如咱們直截了當地習練劍經後面所載的劍法!”
顏亨緩緩搖頭,冷冷道:“先師言道,這劍經上的劍奇,若無法參透前面的內功勁法,後面的劍招便全都無從破解!況且依著先師本意,也只有參悟此經上的奇妙內功,或許才能煉得天衣真氣!”話音才落,忽然咦了一聲。眾人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卓南雁雙目直直凝視牆上高懸的圖譜,雙手抱圓,呼吸悠長,猶如入定。
百里淳呵呵冷笑:“賊小子,又在這里裝腔作勢麼,我們幾個老家伙束手無策的東西,難道你還能看出什麼門道?”燕老鬼也揮手向他肩頭拍去,口中哈哈笑道:“南小弟,你這叫關公馬前舞刀,把戲玩得可是有些過頭啦!”手掌觸到卓南雁肩頭,猛覺一股勁氣迸出,震得他指掌微麻。鍾離軒雙眉一皺,低聲道:“他已入定中,不要碰他!”耶律瀚海驚道:“怪哉,難道這黃口孺子當真看出些門道來了麼?”
原來便在他們說話之時,卓南雁一直舉頭凝望那第一幅《九宮後天煉真局》,卻見圖上另以小字隸書,記有修煉之法。完顏亨和龍吟四老不識這以黑白棋子記錄的八卦卦相,他卻多年來手追心摩,早弄得滾瓜爛熟的。文王後天八卦推衍的是萬物化生之規,蘊含四方、四時、五行、八節的推移,跟九宮龍圖相配之後,以精微凝炁入神之法煉神還虛,以達與天地合一之境。卓南雁按照圖中卦相所示,參以圖上隸書記載的煉神之法靜氣凝神,登時心定如水,神游八荒,進入到了一種恍兮惚兮的縹緲境界。
“南雁,”完顏亨白潤的臉上閃過一絲紅光,輕輕喚道,“難道你瞧出些什麼來了麼?”聲音不大,卻有一股奇異的魔力,將入靜的卓南雁喚醒。
“師父傳下的易道之秘,要不要告訴幾個老鬼?”刹那之間,卓南雁的腦中迅即轉過了七八個念頭,終于將心一橫,“他們缺少前面的九宮煉氣、煉神兩張秘譜,便告訴他們,諒他們也一時參悟不透。”當下皺著眉頭,指著第一幅圖卷,道:“我瞧,那八組圍棋圖案,組成的好似是先天八卦的卦相!”
“拿圍棋子擺成的卦相,”燕老鬼哂道,“我幾個老頭子讀易經時,也算韋編三絕,怎地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卦相?”瞧著百里淳幾人半是挑釁半是鄙夷的目光,卓南雁卻不著惱,故意可憐巴巴地道:“我也是胡亂猜想,那白子是陽爻,黑子是陰爻,再對照圖上排列的形狀,依稀便是後天八卦!”完顏亨幾人全是一震,轉頭再望那張圖,都是意有所會。
鍾離軒白胡子翹得老高,忽然一把揪住卓南雁的手腕,哈哈笑道:“說得好!好兄弟,當真是‘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啊!”他年紀一大把,作卓南雁的爺爺也成了,此時大喜之下,卻管他叫好兄弟。
耶律瀚海目光灼灼閃動:“南雁老弟難道當真是易學奇才,一眼便看穿了武仙劍經的真意?”卓南雁自知這下子賣弄有些過頭,當下哈哈大笑幾聲,隨口道:“晚輩自幼只愛下棋,那時山里面有個算命的孫瞎子棋藝挺高,跟我下棋後,便常拿棋子給我算命,我見他便是這麼擺的……”眾人接著驚問這孫瞎子的來曆,卓南雁只得胡亂東拉西扯,“孫瞎子其實不瞎,這家伙閑時拿樹枝拿棋子拿石頭,都能算命擺卦。嘿嘿,說來他嗜棋如命,卻跟幾位前輩一般,瘋瘋癲癲,有時喝醉了便跟我說,這些玩意說穿了全是騙人的把戲……”百里淳和耶律瀚海聽他借口罵自己瘋瘋癲癲,不由眉頭微皺,燕老鬼和鍾離軒卻笑嘻嘻地不以為意。
完顏亨望著卓南雁道:“我之所以讓你來龍吟壇,便是看中了你的棋藝,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他說著目**光,緊緊注視卓南雁,沉聲道,“自今日起,《靈棋劍經》便交由你手,盼你早日解悟此經。”這回輪到卓南雁心神劇震了,他甚至想上前擁抱一下這個殺父大仇人!
“樓主!”耶律瀚海卻踏上一步,道,“南雁雖是悟性高,棋藝精,但劍學未必高深。不如讓鍾離、百里和老燕跟著一同參詳。”完顏亨瞧他一眼,道:“難道你不想跟著同參?”耶律瀚海斯斯文文地笑道:“《七星秘》之中的丹經就夠瀚海參悟半生。瀚海對這劍經興味不濃,只望諸位早日破解劍經上的內功之秘,我也得早一日修煉天衣真氣!”完顏亨沉冷的目光掃過眾人,道:“好,便讓四人同參!只盼著你們早日參透天衣真氣!”閣樓內的幾人聽得完顏亨再次提及“天衣真氣”,臉上各自掠過深淺激越神色。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九節:難寄相思 巧窺仙經
“掰著指頭算來,他進龍吟壇已經十四天啦,卻一次也不來看我!”完顏婷靜靜坐在燈前,任由兩名侍女梳洗擺弄自己的秀發,心內卻覺無盡的懊惱和委曲,“這渾小子,心里面根本沒有我!”偏偏這心里話卻不能跟任何一人說。她幽幽望著那薄絹燈罩後跳耀的燭火發呆,感覺自己的心象給一張看不見的網捆住了,愈是掙紮,愈是無奈。
“郡主,”黎獲小心翼翼地進來,低聲道,“我將余孤天帶來了。”完顏婷才覺出那燭光有些刺目,緩緩垂上美眸,盡力使聲音回複往日的平淡冷傲:“叫他進來,你下去吧!”黎獲應了一聲,大步退去。
珠簾一挑,余孤天輕輕走了進來,低頭翻著眼向上偷望過去,映入眼中的卻是一頭如云秀發,黑瀑般地垂在紅豔豔的燈光下。一位嬌小侍女一手捧著長發,一手拿著象牙梳子,正給完顏婷精心梳理。那墨玉般的長發顯是剛剛洗罷,還帶著水珠,光閃閃的有若暗夜中的嫵媚精靈。余孤天心中發顫,霎時只覺喉嚨里熱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古人用“綠云擾擾”來形容女子的頭發,又想古來那個“發長七尺,光可鑒人”的美人張麗華的長發,只怕也沒婷郡主的秀發這般美。大著膽子抬頭望去,卻見完顏婷手托香腮,正自斜倚在軟榻上對燈沉思,余孤天雙目閃光,抓緊時機死力盯著那紫色繡花錦袍下起伏有致的秀美嬌軀。
“你過來!”完顏婷卻忽地轉過臉,正揪住他那放肆的目光,不由挑起了秀眉低喝了一聲。余孤天聽她美如天籟的聲音中隱含不悅,心中一抖,急忙躬身走上兩步,顫聲道:“屬下、屬下……”話沒說完,啪的一聲,臉上已挨了完顏婷一記響亮的耳光。一種火辣辣的痛從臉上直竄入心底,余孤天心底忽覺羞愧無限:“她美得天仙一般,我這麼放肆地盯著她,實屬不該!”但羞慚之余,竟又隱隱覺出一陣奇異的暢快。完顏婷冷冷道:“知道自己為何挨耳光麼?”余孤天見她玉面含霜,愈發美得不可方物,腳下發軟,幾乎跪倒,顫聲道:“是,屬下罪該萬死!”
一個伺候她洗漱的侍女這會捧著個金盆過來,完顏婷伸出纖纖玉手,向盆中探去。余孤天躬著身,又忍不住翻著眼盯著那雙玉手看。“水涼啦,怎麼侍侯的!”完顏婷嬌斥聲中,又甩出一記響亮耳光。她也覺著這些時日自己脾氣躁了許多,但滿腔幽怨之下,硬是礙不住性子。那侍女臉上生痛,卻不敢言語,蝦一樣弓著身子用銀瓶往金盆里注上熱水。
余孤天忽然有些失望,暗想:“若是她這纖纖素手,再熱辣辣地打我一下,那又該是何等滋味?”奓著膽子趨上半步,躬身道,“不知郡主傳屬下前來,有何吩咐?”完顏婷的玉面忽然飛紅起來,猶豫片晌,才道:“讓你這小魚兒來,自然是有事相求!”余孤天見了她那妙目流波的嬌羞神態,心中怦怦亂跳,暗道:“便是她叫我去赴湯蹈火,我也不皺一絲眉頭!”當下挺胸道,“只要為了郡主,余孤天甚麼事都做得!”
“真的麼,”完顏婷輕咬了下櫻唇,道,“我要見見他!”余孤天一愣,道:“郡主要見誰,屬下這便去喚他。”完顏婷明眸微嗔,道:“若是這麼容易,還用得著你來叫麼!”余孤天瞧見她那欲語還休的嬌羞模樣,卻陡然覺得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輕聲道:“郡主是想見……南雁?”完顏婷頰上紅霞飛撲,輕揚起秀眉,道:“是啊,還是你這只小魚兒最機靈。南雁……這渾小子眼下在龍吟壇里,也不知抽空出來陪我玩耍,你偷偷混進龍吟壇,給他捎個信兒,讓他出來見我!”
余孤天盯著那白如珍珠的貝齒和紅若櫻桃的芳唇,幾乎便要脫口叫道:“他沒空陪你,我來陪你玩耍便是了。”但終究沒這膽量,只輕聲道,“那龍吟壇隱秘得緊,在什麼地方,誰也不知!”完顏婷笑道:“別人不知龍吟壇在哪里,我還不知麼?只是龍吟壇里面的老家伙能耐太大,我可沒本事混進去。我瞧你這只小魚兒功夫挺俊,明兒我帶你到那龍吟壇外,你趁黑竄進去。”
暖閣內泛著淡淡的馨香,余孤天的心給那股香氣熏得飄忽忽的,但聽得完顏婷說到最後一句,他的心還是突地一顫,搖頭道:“王爺有令,那龍吟壇……擅入者死!”
推三阻四,婆婆媽媽,哪里有半分男子漢的氣概。I臉一扳,揮手道,“你不去便算了,明兒我讓黎獲去。”余孤天聽她說自己沒有男子漢氣概,不知怎地,胸中竟騰起一股熱氣,踏上一步,叫道:“好,屬下甘願前去!”完顏婷轉怒為喜,笑道:“好啊,這才是我的好魚兒!”余孤天抬頭瞥見她皓齒微嫣的美豔神色,霎時心底劇震,暗道:“若是常常這樣見她笑語盈盈,該有多好!最好卓南雁一輩子躲在龍吟壇內不出來,她隔上幾日,便這樣軟語溫存地前來求我。”
完顏婷卻心滿意足,翻起玉手,由那侍女拿香巾輕輕擦拭。余孤天見那雙手欺霜賽雪,春蔥欲折,說不出的白潤好看,不禁眼神發直,忽然想:“若是這時我對她說,須得讓我給她擦拭雙手,才給她去龍吟壇冒險。她會不會答允我?”跟著不由幻想起手指撫摩那玉手的滑潤感覺,只覺呼吸都發緊了。完顏婷抬頭見了他那直勾勾的眼神,不由蛾眉再蹙,嗔道:“你又發什麼呆!”
這輕輕一喝,登時驚得余孤天滿面通紅,一點點的勇氣也煙消云散,忙躬身道:“是,屬下……一時失神!”完顏婷倒格格一笑,忽然伸手在他臉上輕輕一拍,笑道:“小魚兒就是有趣,動不動就臉紅,跟個大小姐似的!”余孤天給她溫軟的柔荑撫在臉上,便覺鼻端掠過一絲幽香,又見她淺笑輕顰,更是心旌搖曳,急忙凝定心神:“完顏冠啊完顏冠,你是完顏阿骨打的英雄子孫,怎能在她面前失魂落魄!這般無賴的好色神情,若給她瞧在眼內,沒的里丟了祖宗的臉面!”
“好了,你去吧!”完顏婷卻揮了揮手,道,“回去好好養精蓄銳!”余孤天意猶未盡,遲疑著還想跟她再待上一時半會。完顏婷卻將玉手連擺,道:“去吧去吧,等我瞅好了機會,便讓黎獲去喚你。”余孤天聽她聲中似有不耐,不敢停留,戀戀不舍地退了下去。
完顏婷幽幽的目光卻掠過余孤天消瘦的背影,又落在那抹跳越的燭光上,輕輕道:“渾小子,你當真忘了我麼?”
原來施屠龍所得的神奇劍譜《忘憂棋經》所缺的部分,正是龍吟壇中的這本《靈棋劍經》。當初完顏宗弼大遣金國武士到泰山搶奪王沖凝遺著,曆經辛苦終于搜出了那套《七星秘》和《沖凝仙經》。卻有一位泰山上的老道士跟金國武士拼死搶奪,那《七星秘》之中的《忘憂棋經》給兩人扯破。劍經前面幾頁的劍訣總綱、內功的築基之法和後面的數十招劍譜被老道士奪走。那金國武士只得了當中的一部分,便是眼下龍吟壇中的殘本。只是書面已毀,金國武士一直不知此這劍經名稱,後來完顏亨的師叔金國武聖完顏摩詰翻閱《七星秘》總綱,得知這劍經與棋道干連甚大,便命名為《靈棋劍經》。
那泰山老道士雖然奪得前半部劍經逃走,卻已傷重不支,被劍狂卓藏鋒救下後,未及說明劍經之秘,便溘然而逝。後來卓藏鋒便將這老道士遺下的《忘憂棋經》贈與了施屠龍。施屠龍以絕大智慧,依照前面的劍訣總綱,終于破解了這殘缺不全的神秘劍經,練成了忘憂劍法。當年王沖凝以易學和棋理融入劍法,精微通玄,當今之世,也只有同樣深明易學、棋理和劍法的施屠龍才能領悟貫通。只是施屠龍卻總覺自己這忘憂劍法雖然精奇,卻因缺少了中間的幾張修煉圖譜,難至絕頂境界,小說整理發布于wwW.l6K.cN 數十年來總以未窺這劍經的全貌而抱憾。
卓南雁雖然不明了這其中的許多關聯,但心中也隱隱猜到,這《靈棋劍經》只怕就是師父日夜思念的《忘憂棋經》的下半部。隨手翻閱之下,只見劍經前面記的是《九宮後天煉真局》、《太極順逆局》、《水火匡廓局》和《三五至精局》四張內功密圖,後面更有施屠龍夢寐以求卻又未嘗得見的三十余招劍式圖譜。這些劍招全依“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實就虛,應機而動”的劍訣總綱,招招精奇入微。
當下卓南雁便在龍吟壇的劍閣內如饑似渴地潛心練功,越練越覺那靈棋劍經精妙無端。四張內功密圖之中,《九宮後天煉真局》講究煉神還虛,與天地合一。《太極順逆局》等三圖卻道破煉虛合道、複歸無極的大道。那一幅《九宮後天煉真局》,雖然他
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昏顛倒地足足鑽研了十余日,才始有小成。
劍經上的內功以棋理、易學演述武學,鍾離軒、百里淳和燕老鬼三人因沒見過前面的煉氣局和煉神局兩張圖譜,便始終揣摩不透那頭一張《九宮後天煉真局》,內功既然不明,後面的劍招更是索然難解。三老見卓南雁練功興致勃勃,納悶之余,均有幾分鄙夷不信:“這小子年紀輕輕,我們這些老妖精都不明了的精深功法,他能參悟幾成?”鍾離軒三人素來眼高于頂,若是讓他們向卓南雁虛心請教,只怕比要了他們的老命還難。既然這劍經上的內功難明其要,三人索性表面上做出一副不屑之狀,來劍閣翻閱劍經的次數也是越來越少。
卓南雁見了三人模樣,心底暗笑,樂得一人讀經練功。只是練罷了頭一張圖譜之後,越向後練,遇到的易學越是精深。勉力練到了《太極順逆局》,便開始難以盡數參悟。太極順逆局共分五層,由最下一層“玄牝之門”,循道家“顛倒顛”之理直煉到最上一層“複歸無極”,講究取坎填離,陰變陽合,引用的都是易學妙理,委實深奧難解。卓南雁暗自後悔當時沒有向師父多學些易理玄學,眼見這三張圖譜難以盡數領悟,只得生吞活剝地記入腦中,跟著跳過內功修煉,直接看後面的劍法。
好在這劍招卻與忘憂劍法一脈相承,卓南雁看得津津有味,有時興致一起,便在劍閣外信手演練。他知道龍吟三老均是暗懷機心的深沉之輩,所以每次練劍時便只求神似。百里淳等人冷眼旁觀,見他興致昂然地演練一些似是而非的劍招,心下均是嗤之以鼻:“這等劍招亂七八糟,比之劍經上所載,更加的異想天開,豈能用于臨敵對陣。這小子果然只是個紙上談兵的虛浮狂生。”
不知不覺之間,半月時光匆匆而過。卓南雁潛心練功之余,心中最想的便是兩件事:那部記載著天下第一神功“天衣真氣”的《沖凝仙經》和那涉及江南大宋安危的龍蛇變之秘。有幾晚,他趁著夜深人靜在壇內亂闖,只盼著能尋到那部仙經,但壇中道路生、死、休、傷諸門的方位設置大違尋常陣法常理,其中變化的精微之處,竟非一時三刻便能推算清楚的。饒是卓南雁自恃精通陣法,幾次夜探,卻險些給困在陣內。
這半月之間,完顏亨倒是來過幾次,卻只問幾人內功修煉的進境,對武功之外的事決口不提。卓南雁難以探得龍蛇變之密的半點風聲,卻也不願完顏亨知道自己習練忘憂劍法的進境,只是將練功中遇到的易學難題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完顏亨眉頭緊鎖,卻不多說什麼。
眼見著《沖凝仙經》和龍蛇變之密一時都難以尋出頭緒,無奈之下,卓南雁只得將心思全放在忘憂劍法的修煉上。跟他共同參悟劍經的三老之中,百里淳早就跟他結下了梁子,鍾離軒性子沉默,終日只知若癡若狂地苦練指功書法。只有燕老鬼時時跟他說上一陣子話,卻只談書畫,不論劍法。卓南雁對書畫是十足的門外漢,但眼見燕老鬼性子豪爽,便也樂得陪著他東拉西扯,幾日之後,對顧愷之、吳道子、“拖枝馬遠”、“曹衣出水”等畫師畫理居然也能說出些門道來。燕老鬼興之所至,竟將“九妙飛天術”的絕頂輕功傳了給他。
龍吟壇內的日子寂寞而又漫長,便如廬山深潭中清澈的潭水,沒有一絲波瀾,卻永遠看不到底。卓南雁愈發思念起林霜月來了,有時夜深人靜,他就撚著她送他的那冷玉簫幽幽地發呆,暗中咀嚼在金陵覆舟山匆匆一聚時他們說的每一個字。那玉簫潔白如雪,依稀便是林霜月那身窈窕的白衣。
他也常常握著簫,在心底跟林霜月說話,並總能“說”出些有趣的話來。有一次他興之所至,忽想:“月牙兒這名字誰都叫得,我該當給你起一個只有我叫得的名字。嗯,小時候,你叫月牙兒,這時長大了,月牙兒該變得圓了,那就叫……小月兒!”他心內暖暖的,頗為自己想出的“小月兒”這名字而得意。那簫在他手中久了,涼中便透出一股溫潤來,似是他的小月兒正跟他脈脈輕語。
一晚明月初上,卓南雁正在劍閣外揮劍苦練,忽聽身道:“身居北斗星杓下,劍掛南宮月角頭。南老弟月下練劍,好興致好風采呀!”卻是耶律瀚海搖著羽扇,腳踏月光緩步而來。這時已是十月寒天時節,他卻還好整以暇地手揮羽扇,更顯得有幾分飄然出塵。
龍吟四老之中,只耶律瀚海自願不練這《靈棋劍經》,卓南雁雖知此人心機頗深,但覺他外表謙雅,倒還可愛一些,當下收劍笑道:“原來是耶律先生,晚輩班門弄斧,倒讓先生見笑啦。”耶律瀚海將大扇一擺,指著天上月亮道:“如此明月如此夜,南老弟可有興致踏月一游。”卓南雁將長劍往地上信手一拋,哈哈笑道:“閑來無事,正好隨先生賞月。”心下卻卻暗自戒備,“這厮當日讓鍾離軒三人跟我同參劍經,自己卻知難而退,實在是個厲害人物。今晚來找我,只怕沒安著什麼好心。”
“這個‘閑’字說得妙,”耶律瀚海跟他並肩踏著地上枯瘦的樹影,緩步而行,口中笑道,“當年東坡先生文中曾說,何夜無月?何處無繡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貧道在龍吟壇內,終日里除了跟樓主謀劃天下大事,便是苦練丹功,閑時是越來越少啦!”這耶律瀚海見識廣博,出口成章,平平常常的一句話給他引經據典地說出來,便讓人耳目一新。卓南雁跟他隨口言笑,倒也覺得興致盎然,
果然耶律瀚海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之後,忽把話鋒一轉,道:“老弟用功如此之勤,這套劍法只怕已被老弟參悟了十之七八了吧!”卓南雁臉上仍是一團淡淡笑意,道:“耶律先生過譽啦。這劍法高深莫測,更參雜了不少易學,委實奇妙難解。耶律先生精通丹學易理,若是習練此劍,說不定能獨領風騷。”
“慚愧,貧道通曉的只是黃白燒煉的丹理口訣,若把這些東西當作易學,只怕會笑煞古人了。”耶律瀚海笑著一擺羽扇,指點著明月下參差的樹影,“當年造這園子的人,才是易學名家呐!這龍吟壇所處之地原是故遼南京一位王爺的舊宅,後來樓主修葺龍吟壇時,請來這位異人,他略逞手段,稍加禁制,僅用了三月功夫,便造成了這園中藏陣、陣中有園的龍吟壇。”卓南雁于深夜之中,幾次破陣不得,早對這布陣之人佩服無比,這時忍不住問:“這人當真了得,不知是誰?”
“便是有‘易絕’之稱的邵穎達。他是大隱隱于市,就在這中都閑居。除了他,還有誰能在三月之內,建成這‘龍盤虎踞’的龍吟壇。”耶律瀚海的笑聲中帶著說不出的崇敬之意。卓南雁聽得“易絕邵穎達”之名,心中也是一震,道:“早聽說易絕邵穎達為精通易學的高人,何不請他來參悟這門靈棋劍經?”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24:36
“邵穎達脾氣怪異,誰能請得動他!若非當年欠了樓主一個人情,他是決不會勞神費力地來此建壇的。況且,他只精易學,不會武功,這精妙劍經,他未必參悟得透。”說到這里,耶律瀚海目光熠然一閃,“眼下破解劍經的重任,便全落在老弟身上了。只盼著老弟早日參悟此經,我等也得早日能修煉天衣真氣!”
卓南雁心中一動,卻若無其事地道:“我也盼著早日一睹《沖凝仙經》的真面目,只是這劍經如此精深,要盡數領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耶律瀚海驀地凝住步子,沉聲笑道:“老弟當真想看看那《沖凝仙經》?”卓南雁也轉過頭,望著他笑道:“我吃飯也想,睡覺也想,沒一刻不想!”
“老弟既如此癡迷,我倒可以帶老弟先去見識一番。”耶律瀚海臉上皺紋慢慢展開,笑道,“當年樓主命我看護仙經,這《沖凝仙經》眼下便在貧道的丹房之內!”卓南雁砰然心動,卻盯著那兩道幽潭般閃爍的眼神,笑道:“若是當真如此,先生豈不早就修煉了,何須巴巴地等我破解那劍經上的武功?”
耶律瀚海笑道:“老弟有所不知,當年我們四人在樓主跟前立過重誓,不得樓主准許,今生今世決不翻看仙經一眼!但老弟便不同啦,你眼下也是龍吟壇內的一位長老,又沒立過重誓,潛心精研《靈棋劍經》之余,偶爾翻看幾頁仙經,這叫‘以經解經’,便是給樓主知道,又有什麼了不得的?”耶律瀚海見他不語,又微笑道:“貧道此舉,其實也是頗有些私心。只盼著老弟看後,能籍此
記載的仙家無上武學,盡早參悟靈棋劍經,我等不就言順地修煉天衣真氣了麼!”
“哪里有這樣的好運從天而降!這老狐狸不知安的是什麼心,但必然不是好心!”卓南雁臉上微笑,心下卻念頭連轉。此刻若是換作膽小怕事的余孤天,必然畏縮不去。換作心細如發的葉天候,也必會以謹慎為上,借口推脫。偏偏卓南雁性子跳脫,疏狂不羈,越是尋常人眼中的艱難險急之地,他越要做上一做,闖上一闖。這時心內電閃之下,終究是冒險好奇的本性占了上風,當下卻作出一副愁眉苦臉之色,道,“聽說那天衣真氣乃是天下第一邪功,連武聖完顏摩詰也死在這邪功之上。我若看了仙經,一不小心練了那天衣真氣,豈不就壞事了!”耶律瀚海皺眉道:“摩詰老人年歲已高,破解這仙經之時,已近百歲高齡,他這仙逝,其實與修煉天衣真氣沒甚干系。世人愚癡,以訛傳訛,何必放在心上。”卓南雁眉頭緊鎖,終于長歎道:“好,為了讓四位長老早日如願,我便冒一回險,去先生的丹房里去見見世面!”
耶律瀚海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當先領路,轉了兩個彎子,便來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跟前。這院子也怪,高可丈余的圍牆四合,卻沒有大門。耶律瀚海轉到東首,默算方位,才帶著他飛身躍入。院內是一排明暗相連的屋宇,耶律瀚海帶著卓南雁徑自走入居中的一間大屋之中。
卓南雁進得屋來,先聞得一股刺鼻的丹藥氣息,又見屋中擺滿瓶瓶罐罐,知道這里必是耶律瀚海盛放丹藥的丹房了。他童心忽起,忍不住挖苦道:“耶律先生,你拿這些玩意,當真能煉出仙丹來麼?”耶律瀚海神色一變,隨即笑道:“金丹乃虛妄之物,自古服食仙丹而死者數不勝數!但燒煉金丹也非一無是處,諸如七星丹、紅升、紫金霜這些救人性命的醫家名藥,便是在煉丹之時湊巧制出來的。樓主命我在此煉丹,實則是為他配制各種奇妙藥物……”卓南雁心中大奇,正要再問。耶律瀚海卻自覺失言,請他在屋中稍坐,便轉入內室去了。
再出來時,他手中卻必恭必敬地捧著一方石盒,肅然道:“《沖凝仙經》本來在龍吟壇內的經閣之中存放,只因當年生出一樁盜經之事,樓主為防萬一,才命我看護此經。”說著將石盒放在卓南雁面前,笑道,“貧道曾發重誓,不得私閱仙經。請老弟慢慢過目,我在外屋書房相候!”卓南雁見他轉身要走,忽道:“耶律先生,不如我將這仙經抄錄一份給你。你立的毒誓只說不能翻看仙經,看看這仙經副本,也不算違背誓言!”耶律瀚海白皙的臉上掠過一絲紅光,終究搖頭道:“真本也罷,副本也罷,終究是看,天地鬼神,豈可欺乎?”忽然低聲道,“我帶老弟來此,已是甘冒大險,老弟萬萬不可造次,私自抄錄副本!”將手一拱,轉身出屋。
屋內只剩下卓南雁一人。孤燈閃爍,藥香濃郁,便在這神秘而又靜肅的丹房之中,卓南雁打開了萬千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石盒。略顯古舊的經書映入眼內,頭一頁上卻是一行力足筋豐的顏體書法“沖凝仙經,摩詰老人謹錄”。卓南雁少時也學過顏真卿的書法,卻自度一輩子無法寫出如此遒勁磅礴的字來,知道這便是完顏亨的師父武仙完顏摩詰苦參後得出的真本。
耳聽得外屋響起時隱時現的輕微腳步,顯是耶律瀚海正在書房中來回踱步,驀地他心中一動:“原來如此!這白臉道士心里想練這天衣真氣,想得要死,卻又怕落得跟摩詰老人一樣走火入魔的下場。便想先找個人先練上一年半載,看看有無凶險!嗯,這個人可不能從龍吟四老里面找,萬一這仙經效驗如神,修煉者武功大進,必然會將他比了下去。我南雁卻是個冒失小子,年幼識淺,功力遠不及他,正好給他拿來驗看這仙經成色!”
雖知耶律瀚海不懷好意,卓南雁卻也絲毫不懼,暗道:“管他是福是禍,老子好歹先瞧瞧這仙經是什麼模樣,讓這多武林高人眼紅心跳!”信手翻開頭一頁,卻見經書上有大小兩般楷書,大字顏體楷書想必便是《沖凝仙經》的原文,下面的小楷就是摩詰老人去蕪存真的批注了。
南雁所學的全是道家武功,看這道家的《沖凝仙經》費力,卻見這仙經開始便驚世駭俗,羅列了“齋戒、辟谷、吐納、息心、導引、采補”等二十四種世間尋常修煉之法,並全斥之為“旁門小法,歪門邪道”。卓南雁心中大奇:“這大話說得有些過了,世間任一門派的武功,都離不開這二十四種修法,怎地都成了旁門左道?”匆匆翻過這幾頁之後,讀到“煉形住世炁為先,煉炁超凡時為先”時,卻見摩詰老人的批語是“修真之士蹉時亂日,不見尺寸之功者,以其不知時不識炁也,修習天衣真氣,正當從此處著眼。”心中一震:“這下面的便是天衣真氣的煉法了!”當下一字一句地凝神細讀。
不知不覺之間,這一夜時光已如飛而過。耶律瀚海卻在外面輕輕扣門,卓南雁才知天將放明,只得戀戀不舍地合上經書。耶律瀚海推門而入,笑道:“老弟看夠了麼?”卓南雁見他笑得不懷好意,口中道:“囫圇吞棗,不大過癮啊!”耶律瀚海道:“無妨,自今而後,老弟每夜均可來此讀經。”卓南雁笑道:“那可要多謝先生了。小弟倒想先練練這天衣真氣,若是沒甚凶險,便將這功法傳給先生。那是我傳給先生的,可不算先生違背誓言!”
耶律瀚海給他一語點破機心,神色一緊,但見卓南雁滿面天真的笑容,心中才稍稍一松:“這小子只是無意言中,未必便看破老夫的用意!”當下笑道,“這倒不忙,只是這壇中道路錯落,不識進退口訣者只能原地打轉。我這丹房外的大院更是機關重重,若是躍進來的方位稍有差池,便會引發毒弩亂箭。小弟以後每夜來此,須得記住進退口訣……”就將口訣傳給了卓南雁。卓南雁粗通陣法易學,聽這口訣要言不繁,更對易絕邵穎達多了數分佩服,又依著耶律瀚海之請,發誓賭咒,不將暗中讀經之事外傳,才匆匆趕回劍閣。
“前面的大園子便是龍吟壇了,那渾小子該在一處叫‘劍閣’的地方練功。”完顏婷勒住追風紫,低聲對身旁的余孤天道,“壇內的道兒縱橫交錯,據說是個古怪陣法,你可要記好進退口訣!”余孤天在沉暗的暮色里點點頭,舉目望去,卻見一座高牆圍繞的大園子肅穆地挺立在幽暗的蒼溟下,一顆心不禁緊了起來。
完顏婷低聲道:“你下了馬,輕輕摸過去,撿樹木最多的地方翻進去。你這匹馬我給你帶回去。快去啊,猶豫什麼!”余孤天應了一聲,卻顫聲道:“萬一、萬一給他們捉住,郡主可要保我出來!”完顏婷玉面一紅,道:“沒用的東西,又怕了不是?哼,便是我讓南雁那渾小子去闖皇宮,他都不會皺半分眉頭!”余孤天見她眼中閃過鄙夷之色,猛一咬牙,默不作聲地飛身下馬,疾奔兩步,忽然想起什麼,又止住步子,回頭向完顏婷望去。
“又怎麼了?”完顏婷見他婆婆媽媽,幾乎便想提鞭子抽他。“郡主,”余孤天的眼睛在昏黑的沉暮中閃著光,低聲道,“這些日子,你瘦得多了!”說完這話,隨即轉身飛奔。
完顏婷一愣,忍不住伸手輕撫著自己的臉頰,暗道:“都道相思最苦,原來這就是相思的滋味!渾小子,你……你也會這般想我麼?”惆悵無語之際,兩行不爭氣的清淚驀地奪眶而出。
余孤天飛身躍上高牆,忽一抬頭,卻見頭頂的天宇蒼暗廓寥,他陡地覺得人生無盡的虛幻,忍不住心下苦笑道:“去吧,便給他們抓住了、打死了也好……起碼讓她想起我時,一輩子心內不安!”雖然心底這麼想,翻身躍下之際還是輕得不能再輕。
園內老柏高聳,怪石斜臥,一切全籠在初冬濃濃的暮色里。余孤天望著四周若隱若現的嶙峋怪石,心又突突地跳起來,當下盡力將輕功提至十成,起落如風,四處尋找劍閣。但壇內的設置古怪之極,余孤天對陣法和易學只算一知半解,完顏婷教給他的那幾句進退口訣本就半生不熟,這時驚惶之下,運用越發費力。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余孤天順著一條岔路奔突多時之後,忽然發覺自己又繞回了原處。“難道是口訣不靈?”他的額頭上已掛滿了汗水,抬頭望著頭頂初升的明月,心底越來越怕,“這龍吟壇怎地這麼大?左右是找不到劍閣,不如……不如先回去吧!”正要挪身奔回,忽聽身後傳來錚錚錚的三聲鐵瑟鳴響。
余孤天卻見月光朗照下的老柏樹前坐著個長發老者,正在撫瑟。明月高林,獨坐鼓瑟,顯得說不出的飄然出塵。余孤天見這老者一副心思全在古瑟上,心中暗叫僥幸,悄悄到一塊大青石後,躡足退去。猛然間卻聽那瑟聲一變,音韻縹緲恍惚,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蕭殺冷肅之氣。余孤天耳中一震,驀覺四肢酸軟,心底也騰出一股萬念俱灰的冷寂來。
“這瑟曲有鬼!”余孤天久隨“洞庭煙橫”林逸煙修習魔功,見識過人,一驚之下立時警覺,急忙凝氣調神。忽聽那老者嗤的一聲冷笑,瑟聲陡然大了數倍。余孤天眼前猛地閃過無數幻相,先是風卷殘荷,萬物飄零,跟著高山摧裂,海水枯竭,世間的一切似乎都在瑟曲中崩壞。
這彈瑟的老者正是百里淳,他發覺偷偷潛入龍吟壇的余孤天後,心下大喜:“這小子身法不錯,正好給老夫試試瑟功!”指上暗運玄功,枯木禪曲嗡然而發。余孤天的心也隨著越來越緊的瑟聲拼力跳蕩起來,他忽然發覺自己身上的衣服、皮膚、肌肉竟也飛快地在瑟聲中片片剝離,片刻功夫雙手雙臂上便只剩磷磷白骨。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節:舊痛驚心 石棺參玄
余孤天心中還殘存著一絲靈明,知道這必是那可怕瑟聲引發的幻相。“一定要阻住這瑟音!”他驀地昂頭啊的一叫,竟自大石後跳了出來,長劍出鞘,飛身向百里淳刺去。
百里淳十指疾揮,瑟聲轟然一響。余孤天心神已亂,給這瑟聲一震,劍到中途,忽然綿軟無力。他的身子也飛墜倒地,拄著長劍,要待站起,但雙腿如同狂風中的枯葉,簌簌發抖,全身提不起半分力道。
忽聽有人長聲喝道:“百里先生,請你饒他一命!”卻是卓南雁如風趕來。人雖未到,他忽地振聲長嘯,鼓蕩的嘯聲搖曳而上,雖不能淹沒瑟聲,卻也使余孤天心頭一緩。百里淳怪眼一翻,怒道:“賊小子,你竟敢袒護這私闖龍吟壇的逆賊!”卓南雁擋在余孤天身前,笑道:“先生見諒,這余孤天乃是鳳鳴壇的龍驤士,不是逆賊!”百里淳怪笑:“樓主有命,私闖龍吟壇者殺無赦。這小子既為龍驤士,不守規矩,罪加一等,正好留給老夫試瑟!”十指翻飛,瑟聲再作。
卓南雁也覺一陣心跳氣沮,他曾在這枯木禪曲下吃過大虧,知道決不能任由他將這瑟曲彈下去,當下長嘯聲中,長劍疾飛,刺向百里淳的脈門。這一招“方如行義”正是《靈棋劍經》上的精妙劍招,劍氣奔湧,大開大闔。百里淳疾退兩步,怒道:“好,你每日里鬼鬼樂樂地苦練劍法,老夫倒要瞧瞧你都練出些什麼玩意。”鐵瑟忽然揚起,當的一響,將長劍蕩開。卓南雁嘻嘻一笑:“早就想請先生指點一番啦!”口中客套,劍招卻驟然一緊,“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三劍連綿而至。傳說天寶年間,唐玄宗曾試探神童李泌,讓他以“方、圓、動、靜”四字給圍棋作詩,年方七歲的李泌脫口而出,“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武仙王沖凝以此典故化出四招劍法,這四劍靈動隨意,分具方、圓、動、靜之意,看似四招,實如一體。
百里淳早在劍經上見過這幾招,當時只覺異想天開,絲毫不以為意,此時眼見卓南雁施展出來,每一劍都避實就虛,刺向自己的空門,登時心弦大震:“這亂七八糟的劍法到了他手上,怎地竟具如許威力。”腳下錯落,飛身急避,登時給這幾劍逼了個手忙腳亂,堪堪避開前三劍,卻給第四招“靜如遂意”割下半幅衣袖。百里淳不怒反笑,冷笑道:“好劍法!還有什麼,不妨全使出來!”五指如鉤,自瑟下翻出,疾向卓南雁手腕抓來,正是由《七星秘》瑟功中化出的“鐵瑟動魄掌”。
霎時之間,二人身形飄飄,就在柏樹林下展開一番瑟、劍之爭。《七星秘》雖為王沖凝青年時所作,但此人學究天人,書、畫、瑟、丹等每一門功法均可化出數種武功,而七門功夫之中,又以劍經為尊。卓南雁雖然沒有盡數領悟劍經上煉真局的精妙心法,數十路劍招卻已練得初具規模,這時招招強攻,劍氣破空,將百里淳緊緊圍住。余孤天倚著一根大樹呼呼喘氣,眼見卓南雁劍氣如虹,不由又驚又喜,只盼著卓南雁快些將這古怪老頭一劍刺倒。
幽靜老林之中,四處都有怪石點綴,卓南雁正好施展“大局在胸、應機而動”的長處,每一劍刺出,柏樹林內的突兀怪石、橫斜枝干,都與他的劍意暗合。這一來百里淳更覺捉襟見肘,十余招過後,竟稍落下風,不由心下又驚又怒,索性連連後退。忽然他腳下給一塊怪石一擋,身子搖晃,卓南雁的長劍已分心刺到。
百里淳猛然奮聲大喝,須發皆張,揮起鐵瑟直向劍上推去,瑟上勁氣奔湧,已將自身勁氣提到十成。卓南雁心念電閃:“這老東西一直退讓,卻是暗懷機心,要以雄渾內勁取勝。”但此時他的劍招已如箭在弦,不得不發。
長劍平平拍出,鏘然一響,已和鐵瑟交在一處。卓南雁忽覺一股柔韌的勁力抽絲縛繭一般自鐵瑟上湧來,勁力似有似無,卻又水銀瀉地般無處不在。這便是百里淳苦練的高深內功“動魄瑟功”,外柔內剛,委實有摧魂動魄之功!
卓南雁全身大震之間,猛覺一股勁氣自丹田間迸發而出,怒潮激流一般向劍上射去。長劍給勁氣一摧,立時發出龍吟鶴唳般一聲異響,再蕩到瑟上,就傳出一陣金鐵交擊般的怪響。百里淳雙臂陡震,鐵瑟幾乎落地。“這後生小子,怎地內力如此渾厚?”他知道這時只要自己稍一退讓,便會給這股勁氣壓得雙臂骨骼寸斷,無奈之下,只得狂摧內力迎上。
“住手!”樹林中忽然響起一聲低喝。青影閃處,一根干枯的柏枝斜斜地拂在了瑟劍交接之處。百里淳的動魄瑟功和卓南雁體內的剛猛勁道都向柏枝湧去,這兩人的勁力彙聚一處,便是堅硬碑石,也會碎裂成渣。但那根枯瘦的樹枝卻在如潮而至的洶湧內勁中忽挺忽曲,宛如青蛇戲波般地連抖了三抖,便將兩人的內勁盡數化去。
“樓主?”百里淳和卓南雁看清來人,不由齊聲驚呼。完顏亨冷哼聲中,右掌疾拂,手中枯枝忽如蒼龍出水般地挺起,一股柔柔的勁力便陡然反擊過來。長劍和鐵瑟同時發出嗡然急鳴,兩個人不由各自退開三步。
卻聽林子東側響起燕老鬼的高聲喝彩:“剛柔並致,樓主這回又讓我等大開眼界!”跟著鍾離軒蒼老的聲音卻自西側傳來:“非也,樓主這一招‘上善若水’,乃是‘滄海橫流’心法的最高境界!所謂‘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卓南雁眼見一根枯枝到了完顏亨手中,竟然也生出如此威力,不由心中大震,聽了鍾離軒的話,不由想起羅雪亭傳給自己的“寓至剛于至柔”的秘訣,登時意有所會。卻見耶律瀚海也領著幾個青衣小鬟挑著燈籠,從林外走來,燈光映得林中一片明耀。
百里淳滿腔怨言,正要大發牢騷,但忽然觸到顏亨那冷肅的眼神,心中一寒,便不敢言語。完顏亨銳劍般的目光已定在了余孤天身上。
在余孤天心中,對完顏亨卻有著兩難的情愫。一來,這完顏亨便是當年見死不救,發兵追殺他的亂臣賊子。一來這人又是天下無敵的武林宗主,更是那天仙般的完顏婷的父親。他素來對完顏亨又恨又懼,更有幾分莫明的敬慕。但此刻一觸到那冷峻的眼神,余孤天忽覺自己渺小得如同微塵浮土,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林中霎時靜得鴉雀無聲,卓南雁的心也緊了起來:“余孤天素來謹小慎微,今晚卻怎地力闖龍吟壇,難道他有什麼要事前來見我?”
卻聽完顏亨緩緩道:“你身為龍驤士,卻敢私闖龍吟壇?”余孤天心底僅有的一點豪氣也給那眼神炙烤得灰飛煙滅,顫聲道:“屬下不敢,是、是……郡主要、要見……”他的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卻仍是沒有勇氣把話說完,只是用雙眼無辜而又無奈地去看卓南雁。龍吟四老全垂下頭,只當沒聽見。“原來是完顏婷那丫頭想見我,竟膽大包天地讓余孤天來此傳訊!”卓南雁的臉卻有些紅了,心內忽有一股異樣的滋味彌漫開來。
“不管如何,擅闖龍吟壇者死!”完顏亨的眼神抖了抖,忽道,“念你年少,本王給你一線生機。你若能擋得我一招,我便饒你不死!”余孤天驚得只想脫口大叫:“我如何敢跟樓主動手?”猛然抬頭,仰見龍驤樓主目光如炬,有若天神,霎時心弦大震,知道自己除了拼死一搏,決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接招吧!”完顏亨素來懶得多言,忽然探掌便往余孤天頂門拍去。這一掌探出時奇快無比,
途,忽然慢了下來,虛虛實實,將余孤天的身形盡數一掌,映在眾人眼中,卻似千掌萬掌。林中盡是高手,龍吟四老忍不住心中暗自喝彩。卓南雁見識過完顏亨的絕頂武功,更為余孤天揪心不已。
余孤天的頭發已被鼓蕩的掌風引得倒飛而起,猛一咬牙,身子忽然在地上一縮,奇詭無比地斜退三步。燕老鬼素來精研輕功,眼見余孤天這一退恍若青煙,忍不住咦了一聲。要知便是江湖上一流高手,在龍驤樓主的鐵掌臨頭之際,也未必能飄身退開三步。
“好!”完顏亨冷酷的臉上卻綻開一絲笑顏,鐵掌如影隨形地按了下去。這一掌虛實交接,說不出的瀟灑飄逸,竟讓人看不出他要拍向何處。但余孤天卻有一種泰山壓頂般的緊迫,身前的空氣似乎一瞬間被這鐵掌抽干,這感覺比之適才忽聞瑟聲時還要可怕萬倍。
“我要死了!”余孤天心頭猛然閃過這可怕的念頭,心底忽地騰起一股不甘,“想不到我家國大仇未報,卻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生死之際,他蒼白的臉上倏地騰起一層凜然難犯的怒色,這怒色夾裹著一種罕見的沉渾華貴,霎時間余孤天似乎又變回了那在九重深宮內高傲矜持的完顏冠。
心念電閃之間,余孤天的身子忽然挺拔起來,雙手化掌為抓,反向完顏亨小腹抓去。卓南雁雙目一亮,暗自叫一聲好:“以進為退,拼死一搏,這正是余孤天唯一的生機!”他緊握劍把的掌心已有汗水滲出,危急之時,自己的劍能否在完顏亨的掌下救得余孤天的性命?
余孤天的手幾乎已觸到了完顏亨華貴的錦袍,卻忽然發覺對面的完顏亨恍若魍魎遁形般地飄然不見,自己這詭異的一抓竟是失之毫厘,跟著猛覺頸下生寒,完顏亨的鐵掌已奇快無比地斬落下來。余孤天忍不住嘶聲大叫,卓南雁也不禁驚呼出聲:“王爺,掌下留人!”
嘶的一聲,完顏亨的鐵掌已結結實實斬在余孤天的脖頸上,這看上去開碑裂石的剛猛一掌,卻發出碎錦裂帛般怪異的一響。余孤天全身酥軟,卻忽然發覺自己還好端端地站著,只是頸下衣襟已給完顏亨的鐵掌撕開。他渾身簌簌發抖,道:“多謝……多謝王爺!”
完顏亨早已收掌卓立,但沉冷的目光卻直直盯在了他的頸上,沉聲道:“你這傷疤是怎麼弄的?”衣襟垂下,那道駭人的疤痕便毫無遮攔地暴露在完顏亨的目光之下。風雪之夜,皇宮激變,刀霸弟子這陰冷無比的一刀在他頸下留下了永久的印記。
余孤天抖得更厲害,道:“這、這是練功時不小心弄傷的!”完顏亨徐徐道:“是麼,這傷疤色澤沉暗,該是四五年前弄傷的吧?”余孤天慌忙掩上衣襟,胡亂應道:“或許是吧,屬下、屬下記不得啦!”
算上卓南雁,林中之人都有些奇怪,為何完顏亨會對余孤天頸上這傷疤如此在意。這幾人正自面面相覷之際,完顏亨冷冷的目光已向他們掃來,淡淡道:“沒你們事了,全都去吧!”龍吟四老心知有異,向完顏亨施了禮,便帶著幾個小鬟快步退出。卓南雁雖覺完顏亨望著余孤天的目光有些古怪,卻已探查出完顏亨身上已無殺氣,他歎一口氣,和余孤天對望一眼,也匆匆出了樹林。
古木幽森的樹林中只剩下了余孤天和完顏亨兩人。
明月當頭照下,透過稀疏的枝椏,將一抹白塗在余孤天的臉上。完顏亨卻是背月而立,雙目在幽暗中灼灼閃爍,忽道:“你怎麼會魔教的攝血離魂抓?”余孤天渾身一抖,才知完顏亨適才逼迫自己動手,已在一招之間,試出了自己的武功家數。
事已至此,他只得挺直了脊背,顫聲道:“屬下自幼浪跡江湖,也……確曾在魔教內安身。”完顏亨的目光熠然一閃,又問:“聽葉天候說,你還是女真人,是哪一部的?”遼金時的女真是由靺鞨黑水部分化而成各部,同一部的姓氏也在不斷分化。但各部各姓間卻沒有余孤天的“余”這一姓,故而完顏亨有此一問。
余孤天的心卻咚咚亂跳,暗道:“難道、難道給這厮瞧出來了?”硬著頭皮道,“我剛懂事,爹媽就死了,家也敗了……什麼都不知道啦!”雖然胡亂推搪之語,但忽然想起父皇之死,眼眶驀地紅了。
寂靜的老林之中忽然響起完顏亨的一聲歎息:“你不顧生死地夜闖龍吟壇,當真是為了婷兒?”余孤天雖覺這完顏亨說的話便跟他發出的招式一樣毫無規律可循,但聽到“婷兒”二字,忽覺心口發熱,驀地挺起胸膛,慨然道:“不錯,為了郡主,屬下什麼都會做!”完顏亨冷冷一笑,隨即昂首向天,眼望明月,深思不語。
余孤天給他那一笑笑得面紅耳赤,又見他對月凝思,心中念頭忽起忽落:“他若看出了我是完顏冠,會不會殺我?我若這時要跑,那是萬萬逃不出去的,最好老天開眼,他沒看出我的身份!菩薩保佑,老天保佑,明尊保佑……”
胡思亂想之中,完顏亨忽地伸手,將他腰間長劍拔出,喝道:“你看好了!”驀地起落如飛,劍如匹練,刷刷刷連刺了七八劍。余孤天看得眼花繚亂,完顏亨忽將長劍塞回他手中,道:“你照著練上一番。”
余孤天不明其意,但見他不來追問自己身份,那是求之不得,當下接劍在手,略微凝思,霍地縱高伏低,將這幾劍依樣畫葫蘆地施展了一遍。完顏亨見他悟性極高,微微點頭。余孤天萬料不到這龍驤樓主竟忽然指點起自己武功來,覷見完顏亨神色倒還和善,奓著膽子問:“王爺,這劍法好生高明,不知叫什麼名字?”
“姑且叫它忘憂劍法罷!”完顏亨雙手背後,又舉頭凝望明月,淡淡道:“明夜子時,你還來這里,我再傳你幾招!”余孤天又驚又喜,卻似不信自己的耳朵,低聲道:“這里是龍吟壇,屬下來得麼?”完顏亨似有不耐,道:“我讓你來。你便來得!”他的眼神驀地凌厲起來,“記著,明夜你來龍吟壇跟我學劍之事,萬不可告訴旁人,連婷兒也不得告訴!”余孤天怔怔地點了點頭,正要問“若是那彈瑟老先生又來尋我晦氣,該當如何是好?”完顏亨已將大袖一拂,道:“天晚了。我帶你出去!”忽然探手挾起他的臂膀,帶著他如飛而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25:29
※※※※※※
轉過天來,月上中天,余孤天心底默念進退口訣,在龍吟壇內悄然潛行,卻見前面黑沉沉的柏樹林內寂靜悄邃,沒有一個人影。“難道王爺忘了?”余孤天貓在一根樹後四處張望,心下打定主意,若是那彈瑟老頭忽然又冒出來,立時便不顧一切地溜之大吉。
忽聽身後飄來一個冷峻的聲音:“那兩招劍法練得如何了?”
余孤天憷然回頭。才瞧見完顏亨不知何時早立在自己身後。一驚之下,訕訕道:“這劍法意境深奧,屬下總覺有些地方弄不明白。”完顏亨道:“也不用你全弄明白!”余孤天大瞪雙眼。不明其意,卻又不敢多問。完顏亨冷冷道:“我再傳你幾招忘憂劍法,你只要使得像模像樣便成。”跟著自腰間拔出一把精光燦然的長劍,劍勢開闔,連舞數招。余孤天一直搞不清他為何要來傳自己劍法,但他腦子靈光,過不多時,便已使得八九不離十。
完顏亨連連點頭,忽將手內的長劍塞入他掌中,道:“很好。你拿著這把辟魔神劍,用我傳你的劍法,去江南將這幾個人給我殺了……”
余孤天接劍在手,聽得這把劍竟是名震天下的辟魔神劍,心中先是一喜,待聽得完顏亨連說了幾個人名,都是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不由心下惴惴。卻聽完顏亨又道:“這幾招劍法與你所習武功並不相合,臨敵之際。不可拘泥!那幾人名頭雖大,武功卻頗有破綻!”跟著向他細細講解那幾人武功上的得意之招和破解妙法,又指點他這幾招忘憂劍法臨敵時的諸般竅門。
余孤天心底早已被這幾人的威名嚇倒,但聽得完顏亨講解之時言簡意賅,寥寥數語,便將自己習武數年來苦思不得的難題說得一清二楚,心下才微微有了些底氣。
“龍驤樓的龍須死間,早已密布于江南朝野之間,你到了江南只要找到‘老頭子’,說出這幾句暗語,‘龍須’自會鼎力助你。馬匹食物、衣裳暗器,乃至如何接近那幾個獵物,都不必你操心。你要做的,也就是最後的雷霆一擊!”完顏亨將接近龍須的暗語切口,跟他交待清楚之後,忽又將臉一扳,“這件事是有些凶險,但大丈夫若是臨事畏縮,全無膽魄,如何成得經天緯地的大事業!”
余孤天聽了他最後一句話,猛覺一股久違的豪氣自心底生起:“不錯,我也是太祖太宗的子孫,幾個宋狗,殺便殺了!”忽然心中一動,“王爺為何偏偏讓我用這半生不熟的忘憂劍法殺人?這劍法瞧上去眼熟得緊啊,好似是誰施展過的!”猛然間腦中靈光一閃,隱隱測知了完顏亨的用意,霎時震驚、詫異、疑惑交集,心中怦怦亂跳。
完顏亨的眼中忽地閃過一絲異光,低聲道:“你在我眼中的分量,遠勝旁人。此事若成,便讓你作龍驤樓的鷹揚壇主,來日便是我的左膀右臂了。”這淡淡的這一句話,竟似含有無盡的力量。
余孤天自驟遭大變之後,際遇淒苦,更因要裝聾作啞,在江湖上久逢白眼,這時聽得威震天下的龍驤樓主竟對自己頗為看重,猛覺鼻子發酸,心底熱浪翻湧,忽地跪倒在地,顫聲哽咽道:“王爺放心,屬下赴湯蹈火,也要不辱使命!”完顏亨揮手將他扶住,笑道:“還是老規矩,此事萬分機密,跟誰也不得透漏半個字去!兵貴神速,你半刻不得歇息,即刻動身,我在這里等你捷報!”
余孤天再不多言,手攜長劍,快步而去,想到完顏亨正自注目自己的背影,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完顏亨眼望他瘦削的身影漸去漸遠,心底忽然生出一絲感喟,口中喃喃道:“莫要怪我心狠,若不經風浪砥礪,來日怎堪大任!”
※※※※※※
一連多日,卓南雁都在晚上抽空來耶律瀚海的丹房翻閱《沖凝仙經》,他知這機會難得,仗著入目不忘的本事,先將經書背了個滾瓜爛熟,而在參悟《靈棋劍經》之余,便暗中修煉天衣真氣。雖知完顏婷對自己深情難耐,但他終究不敢擅自出壇,誤了大事。而在龍吟壇內潛心參悟高深武學之余,他心底更隱隱盼著分隔一久,完顏婷能對自己情思淡漠。
這一日,天陰得像鋪了鉛塊,幾點雪花徐徐地飄散下來。京師初冬的頭一場雪,輕盈地似是怕驚醒初冬黃昏下的殘夢。
佇立在劍閣門外的卓南雁望著頭頂飄遙的雪花,忽然怔住了,想起當日在隨州楊將軍廟中初見林霜月時,也是這般白雪飄飛。立時紅袖伴讀、拼棋定情、湖畔別離,乃至金陵聚散的點點滴滴,便在他腦中走馬燈般地閃現。卓南雁僵立多時,才自心底緩緩吐出一口長氣,暗道:“小月兒,我來這龍吟壇,已是兩個多月了,卻不知何時才能與你再見!”
他心下愁苦,忍不住長劍翻飛,將一路忘憂劍法施展開來。揮劍苦練多時,卓南雁忽然發現,那雪花到了自己身前半尺之處,就會慌亂地飄開。“難道我身上散出一股勁道,竟將身前的雪花推開?“他心內一震,猛又想起,那晚力拼百里淳時,那股自丹田內湧出的沛然難匹的怪異內勁,暗道:“這些日子來,總覺體內真氣勃勃躍動,似乎丹田之氣增強了數倍。靈棋劍經上的內功重在感悟天地氣機變化,意蘊雖高,但施展出來卻絕無如此剛猛,這逼得百里淳手足無措的勁力自然便是天衣真氣了。這天衣真氣竟然如此靈驗!”
卓南雁的眼前不由一亮,“照著如此進境,遲早有一日會趕上完顏亨!”一抬頭,只見飛雪漸大,頭頂上的天宇映入眼內,卻覺異常的浩瀚寥廓。猛然間他心有所感,飛身躍起,劍如靈蛇,“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已將近日習得的忘憂劍法一招招施展了開來。這時他心中狂喜,劍法使得意境十足,一縷縷劍氣竟將身周的細雪卷起,隨著他的劍勢開闔起舞。方、圓、動、靜四招使完,雪地上便現出被劍氣切割而成的兩個圓形,二圓交融,恰似陰陽交彙,蘊意無盡。
正自得意,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蒼老的喝聲:“好劍法!”卻是白發蒼蒼的鍾離軒不知何時已立在了三丈開外的雪地之中。
卓南雁心下微驚,卻笑道:“鍾離先生也出來賞雪麼,您這麼不聲不響地過來,倒嚇了晚輩一跳!”鍾離軒仍舊是一副癡癡呆呆的模樣,絲毫不理會他話中的挪耶之意,顫巍巍走近,道:“能將一套亂七八糟的忘憂劍法參悟得如此透徹,老弟實乃天縱奇才!老叟大開眼界!”
卓南雁雖知這鍾離軒貌似愚癡,實則城府深不可測,但聽了他這番恭維,還是心底自覺洋洋得意,呵呵笑道:“雕蟲小技,竟能入得鍾離先生法眼,晚輩今晚可得多飲幾杯!”鍾離軒遲鈍的老眼中精光忽閃,搖頭道:“這怎能算得雕蟲小技?二十年來,能將劍法使得如此圓融自在的,老朽只見過兩人!”卓南雁淡淡微笑,卻不搭話。鍾離軒自顧自地道:“頭一人麼,便是劍狂卓藏鋒!”
忽然聽得父親卓藏鋒的名字,卓南雁臉上的笑容不由微微一顫,卻極力裝出一副隨意的口氣道:“晚輩也聽過這人的大名,先生跟他動過手麼?”鍾離軒呵呵苦笑:“二十年前,老夫目空四海,只道一身指劍功夫,早入化境,哪想到遇見卓先生,給他小小教訓一番,才知天外有天。老夫心灰意冷,一家伙便由南朝遠遠躲到了大金。”卓南雁心下大奇:“父親贏了他,他提起父親來,卻還恭恭敬敬!”心底只盼著他多說些父親的事情,便淡淡笑道,“後來這劍狂到了何處,晚輩倒好想去拜會他一番。”
“卓盟主後來不知所蹤,這也是武林一大懸案!”鍾離軒卻只匆匆一歎,便將話題岔開,“另一個劍法可堪與卓盟主比肩的人,自然便是樓主啦!嘿嘿,若非老夫當年跟他比劍,輸得心服口服,也不會將老命賣給了他,跟著他這多年出生入死!”卓南雁咦了一聲,忽道:“既然王爺劍法如此高明,為何他不來參悟這忘憂劍法?”
鍾離軒掀起老眼,道:“誰說樓主不來,他時時來這龍吟壇內參悟絕頂武功,只不過他參的不是劍法!”卓南雁道:“那是什麼,天衣真氣麼?”鍾離軒緩緩搖頭:“樓主參的,乃是天道!”
卓南雁想起當年徐滌塵談及的天元境界的話,忍不住挑起劍眉,問:“天道,那要怎樣參?”鍾離軒嘿嘿笑道:“南小弟若有興致,老夫倒可帶你去瞧瞧!”卓南雁雙目發光,笑道:“好,正要開開眼界!”鍾離軒大袖一擺,轉身便走,一幌之間,身子已在數丈開外。卓南雁知他要試探自己輕功,提氣急追。這些日子修煉天衣真氣有得,舉步落足,也是勁氣充盈,輕捷更勝往昔。
二人一先一後,瞬息之間便奔出數十丈遠,饒是卓南雁輕功高妙,竟一直不能將那數丈距離拉近,不由心下暗贊:“鍾離軒不以輕功見長,腳下還有如此功夫。此人身為龍吟四老之首,果然深不可測。”再奔片刻,鍾離軒卻忽地止住步子,望著前面一間孤零零的小屋,道:“這便是樓主的修煉之所!”
卓南雁見那小屋狹小低矮,黑沉沉的毫不起眼,笑道:“怎地這屋子陰森森的,透著一股……”隨著鍾離軒大步走入,卻又吃了一驚,叫道,“棺材?”卻見這小屋內沒有窗戶,除了屋子當中擺著一具石棺,再無別物。屋內十分潔淨,顯是常有人來打掃。只是屋中擺上這麼一具寬大石棺,便顯得說不出的古怪陰森。
“難道王爺便在這里練功?”卓南雁緊盯著那具黑黝黝的石棺,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異樣之感。“樓主在此不是練功,而是參悟,”鍾離軒說著,忽然掀開那具石棺的棺蓋,歎道,“他以滄海橫流的絕世武功獨步天下,一身內力修為,也已到了直窺天道的無上境界,所差者,只有一個‘死’關!他常常來這石棺內靜臥,便是要參悟生死!”
卓南雁心底劇震,盯著烏沉沉的棺內,眼前忽然閃過日月交替,星辰運轉的奇異景象,似乎自己刹那間踏入了一個生命輪回的激流之中。耳旁鍾離軒的聲音更是幽幽的,帶著一股奇異的魔力:“樓主常說,他的修為可以將榮華富貴、得失榮辱盡皆付之度外,只這生死一念,未能超脫。惟有破除死關,才能使他更上一層樓,盡窺天道之秘!”
卓南雁心生感悟,喃喃自語:“不錯,榮枯貴賤,與死生大事相比,又何足道哉!”他生性跳蕩飛揚,越是旁人視為艱險怪異之事,他越是干得有味道,這時驀地聽得完顏亨常做的一件世間最怪異不過的奇事,心底便油然生出一股怪異想法,不禁笑道:“鍾離先生,晚輩倒想躺進去試試,參參這‘死’是個什麼滋味!”
鍾離軒呵呵一笑:“小弟請便!老夫無事之時,也曾來此蓋棺靜臥,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只是這道理總是參悟不透!”卓南雁飛身躍入石棺,靜閉雙目,道:“那就麻煩先生也蓋上石棺!”聲音才落,忽覺肋下微麻,竟已被鍾離軒揮指點了穴道。他心下一驚:“這瘋瘋癲癲的老家伙要做什麼?”正待躍起,卻覺四肢無力,當下嘻嘻笑道,“鍾離先生,你要跟晚輩玩什麼游戲?”
只聽得咯吱吱一聲響,眼前陡然一黑,卻是鍾離軒已將石棺蓋得嚴絲合縫。他蒼老的聲音隔著一層石蓋,變得冰冷無比:“南小弟,老夫有一事不解。那靈棋劍經,我們幾個老家伙總是參悟不透,為何你偏偏一學就會?”
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暗道:“這老家伙裝瘋賣傻,竟然如此詭計多端!”卻笑道,“你老不是說了,我是天下奇才麼?”鍾離軒嘿嘿冷笑:“你瞞得了旁人,卻瞞不了老夫!以你修為,那晚怎能以自身內力震退百里淳?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暗中修習了天衣真氣?”
“這老家伙當真厲害,早瞧出來了,卻不露半點聲色!”卓南雁心底早將鍾離軒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口中卻叫道:“這棺材給你蓋得嚴絲合縫,我……我要憋死啦!你先放我出來,咱們再慢慢說!”這句話倒不是他信口胡說,這石蓋一罩上,棺外空氣難入,登時憋悶難耐。鍾離軒慢悠悠地道:“人喘不上氣時,才會說實話。小兄弟詭計多端,放你出來,只怕你又耍什麼花招。”
棺材內的卓南雁腦中忽然靈機一動。想起《沖凝仙經》內有一門龜息秘術,功成之後能入水不呼不吸,當時覺得這功夫臨敵無用,便一直未練,這時無奈之下,正可拿來一試。當下裝作大聲喘息:“好,咱們就這麼耗下去。你憋死了我,瞧……瞧王爺……怎麼賞你!”跟著大叫一聲,便不再言語,暗中卻照著龜息功夫閉氣調息。過不多時,便有一股內氣蓬勃而興,竟將被點的穴道緩緩沖開。
鍾離軒也不言語,但隔了多時,聽得棺內毫無聲息,口中笑道:“你這點閉氣凝息的小伎倆,可騙不過老頭子!”卻施展聽秘術凝神傾聽,卻覺卓南雁竟不發出絲毫呼吸之聲,心內才隱隱覺著不安。
卓南雁這時也好不到哪里去。黑沉冷寂地石棺內沒有一絲流動的空氣。若非他加緊施展龜息妙法。只怕早已憋昏過去。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凝神入靜,卻覺陡然間觸到了一個大網。這張網無形無質,卻又空曠冷漠。生死如夢,難道這便是生死之限,難道自己即將死了麼?這念頭一閃,立時恐懼便如無邊的大浪湧來,將他吞沒。
迷迷糊糊地,忽聽棺外傳來冷冰冰的一個聲音:“你當真要憋死他麼?”依稀似是完顏亨的聲音。鍾離軒道:“樓主,這小子膽敢在龍吟壇內弄鬼……”完顏亨的聲音無比冷峻:“我全知道!”鍾離軒的聲音驀地也慌亂起來:“他連呼吸之聲也沒了,難道當真是……”
石棺咣的一聲給打開了,無數清新之氣奔湧過來。卓南雁迅即從那張黑暗的大網之中掙紮出來。他忽然一彈而起,揮指點中了鍾離軒肋下的章門穴。鍾離軒料不到他竟然無事,更能暗自沖開穴道,要穴被封,騰騰騰地連退了三步,身子搖晃,卻不栽倒。
卓南雁嘿嘿冷笑:“我最怕欠人家帳,這叫投桃報李,咱們兩不相欠……”忽覺體內氣息亂撞,眼前發黑,一頭栽倒。
再次醒來,卓南雁卻發覺自己端坐在敞開蓋子的石棺之中,脊背上傳來陣陣強大而又柔和的內勁,卻是完顏亨正給他運功療傷。這時沉暗的小屋內,只剩下了他和完顏亨兩人。
“這已是他第二次給我療傷了!”卓南雁心內忽然覺得萬分不是滋味。完顏亨沉冷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抱元守一,不要胡思亂想!”卓南雁應了一聲,緩緩將完顏亨輸來的渾厚內力導入丹田,過不多時,體內氣息漸漸安穩。
“耶律瀚海機心深藏,若非要讓你犯險,豈能給你觀看《沖凝仙經》?”完顏亨說著收功站起,冷冷道,“天衣真氣凶險無比,你妄自修煉,已呈走火入魔之兆。你若還想要自己這條小命,今後便不可再練!”
“原來他早就瞧出來了!”卓南雁忽然又覺出一陣恐懼,“什麼事似乎都瞞不住這完顏亨的雙眼。那我的身份呢,不知何時便會給他看破!”當下轉身給完顏亨行禮,嘿嘿笑道:“多謝王爺!屬下也早瞧出耶律瀚海不安好心,只是心底好奇,實在按奈不住!”
“呵呵,原來是心底好奇!”完顏亨在陰沉的屋內靜靜瞧著他,淡淡道,“那也沒什麼,當年我也是事事好奇,什麼都想試上一試!”卓南雁忽然發覺完顏亨望著自己的目光多了些長輩的柔和慈祥,忍不住問:“便連生死大事,都要試一試?”完顏亨哈哈一笑,昂然道:“不錯,生死事大,只有勘破生死,才能把握天地!”他的目光倏地變得明亮如炬,盯著卓南雁道,“適才你生死一線,可悟到了什麼?”
卓南雁心底一震,歎道:“屬下慚愧,雖知生死如夢,當時卻只覺十分畏懼!”他忽然心生好奇,忍不住問,“王爺也時常來這石棺內受罪,又有何領悟?”完顏亨踱出兩步,道:“開始也覺恐懼,後來才稍有進境。其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若是強要我說一句話,那便是——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年少時在明教讀過的《中庸》那幾句話倏地在眼前閃過,卓南雁心弦波顫,不禁喃喃念道:“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這便是王爺生死之際的所得?”
完顏亨目光熠然,眼望門外的蒼茫夜空,歎道:“當年我曾遭逢一樁痛徹肺腑之事,後來又遭人讒言,見疑于先帝,被貶居南陽。那時我便常常參悟這一個‘死’字。這兩年來,我先是重得皇上榮寵,富貴權勢俱來,眼下又受聖上冷遇,憂讒畏譏……嘿嘿,富貴貧賤,患難安樂,又何有于我哉!”
卓南雁知道他說的“見疑先帝,貶居南陽”之事便是當初熙宗年間,權臣完顏亮畏懼龍驤樓之力,借口將他調到遠離金國上京的南陽——也就因完顏亨身在南陽,才有了龍驤樓揮師伏牛山,血洗風雷堡的慘事。但卻不知他說的“痛徹肺腑之事”又是什麼。此時見他這眸睨黑白兩道的武林宗主忽然連以儒家言語自勉,卓南雁心內不知怎地竟蕩出一絲悲憫:“完顏亨特立獨行,大有古人豪邁之風,他若不是個金國王爺,我倒真可以交他這個朋友。”他抬起頭,問道:“這麼說,王爺已參破了生死之關?”
完顏亨緩緩搖頭道:“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若是這長絲盡頭的魚鉤,離著深潭水面僅差三寸,那這千尺垂絲,便徒然無功!直到眼下,我仍差著這三寸之功。”他說著霍然轉過身來,沉聲道,“你好好記著,若不能參悟這道生死之關,便萬萬不可修習天衣真氣!”卓南雁望著他深切的目光,連連點頭,忽然意有所動:“他苦參生死之關,想必也在暗中修習那天衣真氣了!”
卻聽完顏亨又道:“當年我見你棋藝精湛,才特意允你入龍吟壇修習《靈棋劍經》。但眼下,除了燕老鬼,你與那龍吟三老格格不入,再待下去,只怕與你不利。你曾說修習劍經時,于易學上頗多不解之處,那明日你便出壇,去拜會一位異人,好好學學易學。”跟著細細告訴他出了龍吟壇後的路徑和那易學奇人在京師的住處。
卓南雁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這位奇人,是不是易絕邵穎達?”完顏亨呵呵冷笑:“耶律瀚海倒告訴你不少東西。”說著面容一肅,道,“這邵老頭脾氣古怪,我為了破解劍經之秘,連著送去六人想跟他學易,都給他駁了回來。你是我送去的最後一人,他若再不收下你,你便將他給我殺了!風云八修之中,只有這易絕不習武功!我倒好想知道,這位老朋友算天算地,他算得出自己的死期麼?”卓南雁聽得心中生寒:“這完顏亨好不心毒手辣!”忍不住問,“一定要殺死他麼?”
完顏亨冷冷盯一眼,忽道:“你是否覺得我心狠手辣?”卓南雁不置可否地笑道:“屬下會盡力讓他收下我。”完顏亨悠悠道:“此人身懷絕技,卻對我龍驤樓吝惜不傳,想必已對我大金頗有不臣之心!如此異人,若是為趙宋所用,其害不小。”說著大袖一拂,飄然而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26:19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一節:冷巷琴悠 香懷情迷
卓南雁照著完顏亨所說的路徑,終于走出了龍吟壇。
夜風森冷如刀,腳下的土地凍得梆硬。原來他在龍吟壇內一呆兩個多月,這時已是臘月里了。他心中萬千疑惑,只想去找葉天候細細商量,一路奔回鳳鳴壇,卻沒尋到葉天候的蹤影。
卓南雁獨坐在幽暗的屋中,心中亦喜亦憂,更有幾分疑惑:《沖凝仙經》自己得窺真本,更找到了跟自己師門劍法一脈相承的靈棋劍經,圓了師尊多年夙願。只是龍蛇變仍是沒探出絲毫頭緒,而天衣真氣雖然效驗如神,卻蘊含極大危險。最奇怪的是,完顏亨忽然將自己遣出龍吟壇,難道是對自己已然生疑?想到《七星秘韞》中只有劍經自己得睹全貌,其他的全都看也沒看過,又不禁心生遺憾。不知今後還有沒有機會重回龍吟壇,一窺這七部經書全豹。
葉天候卻在轉天凌晨才匆匆趕回。二人在燈下靜靜對坐,葉天候的臉上卻溢出一層喜色,低聲問:“龍蛇變可有消息了麼?”卓南雁臉上一紅,道:“小弟無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也沒有探出丁點消息。”葉天候眼中精芒乍閃,道:“據我所知,金主完顏亮忌憚芮王完顏亨功高震主,業已發下諭旨。明令龍驤樓暫時不得發動龍蛇變!”
卓南雁長出了一口氣:“這麼說。咱們倒得了一個喘息之機!”
“眼下倒不必忙著竊取龍蛇變,當務之急,便是趁著芮王完顏亨陣腳錯亂之時。置其于死地!”葉天候站起身來,目光森森地踱了兩步,道,“這正是千載難逢之機,今日之局,該當速請羅堂主來此!”卓南雁揚眉道:“天候兄是要羅堂主趁機決戰完顏亨?”
葉天候眼神躍動,道:“不錯!完顏亨內外交困,此時正是戰勝他的難逢良機!獅堂雪冷若來邀戰滄海龍騰,以完顏亨之雄,必會應戰。只要他或敗或死。龍蛇變也會遭受重挫!”
“這倒是一舉兩得之計!只是……”卓南雁想起昨晚完顏亨那番“憂讒畏譏”的言語,心知此時正是龍驤樓內外交困之時,但仔細權衡完顏亨和羅雪亭的武功,又不由連連搖頭,“依我瞧,羅堂主的勝算仍舊不大!”葉天候微微冷笑:“我有法子,可讓羅堂主一戰而勝!”卓南雁道:“有何妙計?”
葉天候來回走動,那張臉在沉暗的屋里顯得有幾分陰森,悠悠道:“這克制完顏亨的妙計。說來便是四個字,以亮治亨!”卓南雁揚眉道:“用金主完顏亮來對付完顏亨!不錯,此時完顏亮已對完顏亨有了猜忌之心。只是……”下面的話卻沒說出口,心內想,“這計策說起來好聽,當真做起來,卻又極難!金主完顏亮何等狡詐,又怎會為我輩所用!但若他當真跟完顏亨一拼,倒是大宋之幸!”猛然間眼前一亮,道,“這‘以亮治亨’之策未免繁瑣,我瞧那刀霸仆散騰似是對完顏亨這‘天下第一人’的稱呼耿耿于懷,若是設法激怒此人,倒可與完顏亨一戰!”
“妙計!”葉天候眼神倏地一燦,道,“仆散騰先來削去完顏亨的銳氣,到時羅堂主自可漁翁得利!”他像個影子似地在屋內踱著圈,低沉的聲音中掩不住一股奮然之色,道:“如何激怒仆散騰,我這時還沒有揣摩透徹,也不便細說!眼下當務之急,老弟還是寫一封密信,言明形勢之急,速請羅堂主來此!今日午後,你去馬市三靈候廟之西,尋那家賣糕餅的瑞香齋,將密信交給那獨眼掌櫃的尤五哥。”又跟他細述與那獨眼掌櫃見面時的切口和書信的諸般密語寫法。
卓南雁道:“這賣糕餅的尤五哥是雄獅堂的內應麼?”葉天候搖頭道:“當年羅堂主苦心孤詣派我潛入龍驤樓,這是何等機密之事,多一個幫手,便多一份凶險。那尤五哥原是個縱橫大金京師之間的江湖劇盜,我瞧他為人很講義氣,這才大費心機,將他收服。他對我雖所知不多,每次卻能乖乖地將密信帶到涿州。”
卓南雁奇道:“涿州?”他知道涿州距離金國京師不遠,離著江南雄獅堂還有千山萬水。葉天候笑道:“涿州房山腳下,便有雄獅堂的一處暗舵。那地方離京師甚近,卻又不為龍驤樓關注。每次密信送到那里,便可飛鴿傳書,輾轉傳到江南。”他說著又深深一歎:“只是這凡個月來,完顏亨對我疑心甚重,我已不能隨意去尋那尤五哥了。傳訊羅堂主這事,只得老弟來辦了。想必你還不知,厲潑瘋自萬劫獄脫身之後,便被我一直安置在那里,這時風頭已過,請尤五哥伺機也將他一同帶到涿州,由雄獅堂分舵護送到江南!羅堂主性子細密,親見厲潑瘋和你的書信之後,自然知道你在龍驤樓內已站穩腳跟。這一回他是非來不可啦!”
卓南雁緩緩點頭,想到這密信一發,京師之中,轉眼便會有一番龍爭虎斗,心中又不由陣陣發緊。
當日午後,卓南雁便依葉天候所說,去三靈候廟之西的瑞香齋送了密信,果然便見到了厲潑瘋和尤五哥。跟厲大個子見面,兩人自是喜不自勝。那尤五哥也是個豪爽之輩,當下便跟卓南雁細細計議,定好了轉日護送厲潑瘋南下之策。卓南雁寫好的書信卻先行一步,即刻由飛鴿傳走。
※※※※※※
原為故遼南京的大金中都,其街道還保存著晚唐的街坊舊制。其外郭城間,有坊巷遍布。西南、西北兩隅有四十二坊,算上東南和東北兩隅的二十多坊,合稱“京師七十二坊”。朝陽熔金,暮雨銷魂,最熾烈的愛和最沉渾的痛,其實日日夜夜都在這最平凡的坊間起落不息,消磨了唐時遺風,洗盡了遼時余韻。
暮色漸濃,卓南雁已來到廣安門外的延慶坊前,抬頭可見氣勢不凡的大萬安寺,寺前鋪戶林立,熱鬧非凡。但轉過兩條小巷,便霍然幽靜下來,眼前是兩株粗茁的老槐,樹冠龐大,老干繁枝,直聳向天。老槐四周卻種著幾叢疏竹,這江南常見的竹子在北地鬧市內雖有些憔悴,但瘦削橫斜,在蕭瑟的朔風中更覺醒目提神。茅屋深巷掩映在槐枝冷竹間,竟透出幾分清逸出塵的煙霞之氣。
卓南雁有些奇怪,為什麼這麼幽靜好看的地方,偏偏叫做“鬼巷”?難道這巷子里有鬼?走了幾步,忽覺這小巷布置古怪,似是暗含先天八卦陣勢,當即留心在意,使出自師尊施屠龍手中學來的陣法學問,左右穿梭,小心前行。
“邵先生在麼,”卓南雁終于穿過幾道幽深的小巷,再轉過兩株老槐,在一叢籬笆院前定住步子,高聲叫道,“晚輩龍驤樓南雁,特來拜訪。”連叫三聲,籬笆院內的茅屋里卻是悄然無聲。卓南雁皺皺眉頭,推開籬笆,緩步走入院中。
卻見院中還有橫七豎八排起的數道籬笆,更有幾塊矮矮的光滑青石,看似院中主人隨手擺布,但瞧上去卻又錯落有致。才跨入小院,卓南雁忽然覺出一股怪異氣息迎面撞來,一恍惚間,那幾道籬笆隱隱地竟似動了起來。再跨出兩步,陡地覺得那籬笆層層疊疊,竟似無窮無盡,幾塊青石也在眼中驟然增大,看上去怪異之極。
卓南雁忽然明白為何這地方叫做“鬼巷”了。他一驚之下,立時止步,凝目細瞧,卻見看似隨意的籬笆青石,竟全是依著五行八卦方位布置,陰陽消長,相生相克,隱然便是個奇門陣法。卓南雁心中一凜:“這邵穎達隨手揮灑,竟將這小院布成一座讓人進退兩難的怪陣,當真了得!”
他天資聰穎,粗曉陣圖之法,才覺院中的小陣竟是依著九數洛書之理配以先天八卦布成,但苦思之下,卻覺兩翼間又生出許多新的變化。沉思良久,猛地想起那座布置繁複的龍吟壇便是邵穎達所造,便試著以龍吟壇的進退口訣,東跨兩步,西退幾步,不知不覺地竟走到了茅屋之前。
他從心底里呵出了一口冷氣,暗叫慚愧,正要輕扣房門,卻聽屋中響起一聲大咧咧的冷哼:“賊小子還有點鬼門道!進來罷!”卓南雁推門而入,先有一股濃郁的藥味撲鼻而來,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耶律瀚海的丹房。
屋中幽暗得緊,一個白發老者獨坐燈下,正對著一局殘棋沉思,聽得卓南雁進來,卻是不理不睬。老者身後的爐火上,卻焐著黑黝黝的一個藥罐,濃濃的苦澀氣息正自藥蓋子下散出來。
卓南雁走到那老者近前,見桌上擺得卻是一局珍瓏(按:珍瓏,是指圍棋中人為編排的求活難題或經典殘局的雅稱。),略一注目,便覺那珍瓏變化繁複,劫中生劫。他也是弈道高手,這會見獵心喜,忍不住凝神沉思。沉了沉,只見那老者撚起一枚白子,便要向“去位”的七三路落子,卓南雁忽道:“此子一落,形勢只怕不妙。”
那老者咦了一聲。抬起皺紋維累的一張蒼白老臉,冷冷道:“你這厮也懂棋?”卓南雁聽他言語無禮,不由微微皺眉,道:“略知一二而已。”那老者凝眉冷笑:“那咱們不妨推演一翻。”仍將那白子點在七三路上。卓南雁見他神色冷兀,心底有氣,也不答話便坐在了他對面,拾起黑子不緊不慢地在應了一手。二人適才早已計算周全,當下落子極快。連著下了七八子後。隨著卓南雁向中腹的一子單跳,棋盤上形勢突變,黑棋棋形厚實,白棋果然已見危勢。
全文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ㄧбk文學網,電腦站:ωωω.ㄧбk.cn手機站:wap.①⑥k.cn支持文學,支持①⑥k!這一步棋顯是在那老者意料之外,他忍不住啊了一聲,手拈須髯,抬頭望著他道:“老夫昨日剛得了一本棋譜,譜中以這題‘紫漠困高祖’最是難解,你以前可曾見過?”卓南雁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道:“晚輩也是頭回得見!這珍瓏劫中有劫,險中生險。想來還有許多變化。”當下擺布棋子,將黑白雙方跳、立、斷、渡、虎、打的諸多手段,一一推演。連著想出四五種破解之道。
“想不到龍驤樓中竟還有這等人物!”那老者看得雙目發亮,道,“好,好,老弟可有清興,與老夫手談一局?”他先是叫卓南雁“賊小子”、“你這厮”,這時覺得他棋藝不凡,竟換作了“老弟”。卓南雁笑道:“求之不得!”
那老者覷見那藥火候已足,轉身端下了藥罐,倒了一碗濃濃的湯藥。放在桌前,這才跟卓南雁重開棋局。分先之後,卻是老者執白先行。這老者著法謹嚴,行棋如堂堂之陣,穩穩不失先手,棋藝之高,竟還在清虛道長之上。卓南心中甚喜,他素來隨敵長棋,對手棋藝越高,越能激發他自身棋技,當下行棋落子,便如神龍經空,妙招迭出。那老者眼見卓南雁運思巧妙,著法看似隨手而為,卻又高妙得出人意料,心底更是驚訝無比。
數十子後,那老者忽然哈哈大笑:“好,是你勝了!”卓南雁道:“前輩棋力高超,此時勝負未明,何出此言?”那老者搖頭道:“《易》稱見機而作,此局這時雖然難見高下,但在學易之人看來,老夫先機已失,勉力而為,也是枉然。”說著手拈白須,眼望卓南雁,笑道,“你說你叫南雁!好,好,根骨清奇,氣韻高遠,不枉了老夫等你十年!”這一聲笑得聲音大了,不由連連咳嗽。
卓南雁聽得他語帶玄機,奇道:“前輩是說……”那老者的目光在燭光中幽幽內動,歎道:“易道精深,老夫邵穎達久思一傳人而不得。數十年之前,老夫在廬山腳下偶遇棋仙施屠龍,一見之下,大為投機,老夫便想將易學傾囊相傳,只可惜那次聚別匆匆,施屠龍只學得天文和戰陣兩道,而便是這些,他也未盡堂奧。這十年來,老夫一直要尋個傳人,想不到今日棋仙的弟子會來此尋我!”卓南雁面色驟變,暗道:“這老者怎地會在片刻之間,便能斷出我是棋仙施屠龍的弟子?難道這就是窮天地之變的易學功夫?”
邵穎達見他變色不語,臉色倏地又冷了下來,道:“老夫不管你為何要來到龍驤樓,更不管你跟完顏亨有何干系,我老頭子只是不問世事的閑云野鶴。”幽暗的燈光下,他的目光深邃得有些神秘,似乎洞悉了字宙間最精微的至理,“易學貴在精誠,你若不想跟我老頭子學易,便不必說了。”卓南雁終于將心一橫,笑道:“弟子卓南雁,拜見邵先生!家師也曾多次提及前輩,推崇無比,今生能得機緣追隨先生,實為三生之幸!”要知他此時臥底龍驤樓,師承來曆正是關乎性命的大事,此時他直承來曆,無疑對易絕邵穎達坦露了極大的信任。
“你來了,這便是緣,便是機,”邵穎達一張臉仍是干巴巴的,淡淡道,“只不過咱們相聚的時日不多,呵呵,聚散隨緣,原也勉強不得。”卓南雁忍不住問:“先生曾說,不枉了等我十年,先生怎知我十年後會來?”
邵穎達悠悠道:“易道通天,天地鬼神,皆難逃數理。老夫蝸居鬧市,等的便是一個傳人。完顏亨忌憚我的易學,對我恩威並施,多年來數次遣人過來,都給老頭子罵跑,一來是老夫不想將聖人之道傳給金人,一來也是那些人根性不足,難堪大任。”說到這里,驀地“哎喲”一聲大叫。
卓南雁一驚,忙問:“怎地了?”邵穎達拍著腿歎道:“藥都涼了,須得再溫!”小心翼翼地將那碗藥重又焐到爐上。卓南雁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似是誤了什麼天大的事一般,忙道:“先生近來身子不恙麼?”邵穎達搖頭苦笑道:“什麼近來身子不恙,是幾十年來一直不恙!嘿嘿,這喘病煩人之極,若不是當日‘大醫王’蕭虎臣給我開了這一劑方子,老夫豈能苟延殘喘到今天!”
“醫王蕭虎臣?”卓南雁聽他說起風云八修之中的大醫王,不由眼前一亮,問道,“先生知道他現居何處麼,能否告知?”邵穎達翻著眼睛瞅著他道:“你找他何事?”卓南雁道:“家師施屠龍素有頭痛惡疾,據說世上也只有此人能治好!“邵穎達喘了兩聲,才冷笑道:“蕭虎臣當年得罪了龍驤樓,更因他性喜清淨,最厭旁人煩他。當日老夫跟他賭咒發誓,絕不將他居處告訴一個活人,他才給老夫開了那劑方子。”
卓南雁歎一口氣,他雖跟邵穎達相處尚短,卻早覺出此人倔犟之極,他既不願說,也就不便勉強。但想到適才他說的要傳給自己易學功夫,心內還是欣喜之極,便道:“晚輩學了您易學,便也能跟您一樣,什麼事都能算出來了麼?”
“這是世人對易學最大的誤解,”邵穎達的老眼忽張,他的面色本是蒼白中透著暗黃,但這時說起易學,一張瘦臉立時神采飛揚,“善易者不卜。子日,使吾五十而學易,可以無大過也!其實易學就是天道,世人卻將之看作卜巫算命的小道,實是有眼無珠。”卓南雁見他眼中精光流動,忽然想到了大云島上飄然物外地茶隱徐滌塵,徐滌塵和這邵穎達一個武功全失,一個不習武功,卻都有一股洞悉世間至理的奇異氣質,忍不住道:“家師也曾多次說過易學通達天道的話,只是弟子還不能盡數領悟。”
邵穎達瞥他一眼,冷冷不答。卓南雁覺得這易絕邵穎達的脾氣忽喜忽怒,當真比師尊施屠龍還難琢磨,只得靜靜等待。沉了好久,邵穎達才歎一口氣:“老夫適才得意忘言,你卻不明了這最上乘的無言之教!可惜可惜,蠢材蠢材!”忽地指著屋中簡潔的陳設,冷冷道,“這些家什,都是老夫自己閑時打造的,你瞧可還看得過眼麼?”
卓南雁忽又被他罵作“蠢材”,心底哭笑不得:“原來你不搭理我,卻是對我傳授最高明的道理!”轉頭四顧,只見屋中的一張方桌,幾把竹椅,更有條案躺臥,均是以硬木制成。這些物什乍一看去,全都平平無奇,但卓南雁這回多了心眼,知道這怪人言行中全都暗帶玄機,仔細品味,陡然覺得一桌一椅,莫不線條流暢,連上面古樸細致的花紋,都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自然之美。
在淡淡的燈光之下,他久久注目這些渾若天成的桌椅家什,心中竟生出一股久違的喜悅歡暢,忍不住叫道:“天道就是自然,大至星辰運轉,小至桌椅陳設,莫不深蘊易理!”邵穎達冷冰冰的眼中才閃出一絲嘉許之意,道:“至這地步,老夫才能跟你言易!你可還要將身心沉潛下來,惟有精誠所至,才能探知易學精微……”
邵穎達話說得多了,又不禁微喘起來,起身揭開爐上的藥蓋子,將湯藥灌入碗中,仰頭將一碗熱騰騰濃濃藥汁盡數喝下。卓南雁聽得連連點頭,心旌搖曳之下,只覺這滿室苦澀的藥味都變得清諒起來,甚至洋溢出一股玄奇的味道。
這麼著,卓南雁便蝸在這茅屋之內,潛心跟邵穎達學習易學。西側那間茅屋便歸他居住。每日上午邵穎達親來傳他半日易學,下午指今他鑽研相應的易學經典。
易學深遠廣大,大致可分為象數、義理兩派,舉凡天文地理、醫道武功、兵法戰策乃至龜卜占筮,都與《周易》相關。卓南雁這次只能跟邵穎達匆匆短聚,自不能將各派學問盡數鑽研。照著邵穎達所說,當年他傳給棋仙施屠龍的,偏重戰陣機關一脈,這是由象數派之中的易圖學,應用于兵法戰陣和道家修煉的精要。邵穎達名之為易圖戰陣學。可惜那時施屠龍身有要事,來去匆匆,于這門學問未能盡得真傳。這時卓南雁來了,邵穎達便讓他接著參習這路易學。
卓南雁自是歡喜不勝,他知道邵穎達所傳的這易圖戰陣學,跟兵法和道家修煉關系緊密,自己苦思不解的《靈棋劍經》上的幾張圖譜更跟這路學問大有干系。他身上還帶著龍驤樓所贈的禮金,但邵穎達堅辭不受。這怪老頭子精于書法,雖不似鍾離軒那般能從書法中化出武功,卻也在京師中小有名氣。只是他脾氣古怪,每次賣得幾張書法。夠了幾日吃喝,便不再寫。而他書法落款,也從不直書邵穎達之名。這名動八方的易學大賢,卻在鬧市之中悠哉游哉地過他的隱居日子。
跟邵穎達學易,其實也是件苦差事,不說他那間屋內藥氣濃郁刺鼻,最煩人的還是他闡幽發微講到了得意之時,卓南雁若是領會稍慢,便會引得他破口大罵“蠢材”,冷言冷語地挖苦好多時候。卓南雁心高氣傲,初時挨了罵,心下著惱,但隨即想到:“當年在大云島讀書時,我遭的白眼,比這可厲害多了!邵先生不過是脾氣壞些。嘿嘿,就當是院子里養了頭倔驢,不時發脾氣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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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隨邵穎達數日,卓南雁才知《周易》被尊為儒家五經之首、三玄之冠。委實是包羅萬象。囊括了諸家學問。他性本好學,又得了邵穎達這等明師,益發鑽研得如癡如醉。常常晝夜危坐,頭不就枕,當真到了廢寢忘食的境地。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易圖戰陣學日益透徹,卻不知日月穿梭,轉眼便是一月時光匆匆飛逝。除夕元旦已過,新桃換了舊符。
這段時日,密邀羅雪亭北上的書信早已送出,厲潑瘋也已安然南下,完顏亨的龍蛇變暫時卻還不會發動。他卓南雁唯一要做的,就是在這里等待雄獅堂主羅雪亭北上中都。獅堂雪冷邀戰滄海龍騰,那一戰該是何等驚天動地!苦心鑽究易學之余,卓南雁自會想起林霜月,他時時在心底念叼,“小月兒,我說過讓你等我一年,但這一年之功,真能掀翻龍驤樓麼?”每念及此。心中便有些悵然若失。
這一天,邵穎達闡揚易圖妙理,正說得天花亂墜,揚揚自得之時。卓南雁忽聽院外傳來極輕極輕的腳步之聲,他霍然立起,轉頭道:“是誰?”院外那人答道:“南雁老弟,你果然在這里!”卻是葉天候的聲音。
邵穎達聽得生人聲音,卻將眉一皺,揮手道:“老夫早知道,一跟龍驤樓的搭上,便是沒完沒了的麻煩!這等俗人,一進老夫房門,便是三日也掃不出去的俗臭!你有事便帶他到你那屋里去。”卓南雁知道邵穎達脾氣古怪,只怕葉天候貿然而入,會惹惱了他,忙起身長揖謝罪,匆匆而出。
出得屋來,卻見葉天候正在幾串籬笆前進退彷徨。卓南雁知道他必有要事,急走過去,依著陣圖變化之理,將他引入西首那間茅屋。
二人相見,均自欣喜,卻見葉天候臉上微顯黑瘦,也不知這些日子他在忙碌什麼。兩人在屋內說了些別後閑話,葉天候忽地笑道:“老弟,那婷郡主對你可是情深意重得緊呀,你一入龍吟壇,失蹤了兩月,她可是一直坐臥不甯。你在這里潛修易學月余,她又是日日跟我大發脾氣!”
卓南雁的心忽然被什麼扯了一下,口中卻呵呵低笑著胡亂支吾:“小弟這是公而忘私、不計私情、不以私愛而害公義……”當日他身入龍吟壇,自覺這是個疏遠完顏婷的大好辦法,只道自已多日不理會她,這刁蠻郡主的滿腔情愫自會慢慢消卻。這時驀地聽了葉天候的話,他雖是仍舊嘴硬,心底卻想,“這傻丫頭當真對我如此牽腸掛肚麼!那日讓余孤天甘冒大險來龍吟壇尋我,莫不是有何要事?”
“這就錯了!”葉天候卻搖頭笑道,“這丫頭越是對老弟青眼有加,完顏亨便對老弟越是看重。以你的資曆,短短幾日竟得身入龍吟壇,其實便與這婷郡主大有干系。嘿嘿,照我說,老弟這‘美男計’大可施展下去,直到探明龍蛇變,扳倒完顏亨!那時將這女真婆娘一腳踢開,也就是了。”
卓南雁素來自認是個對什麼都滿不在乎之人,但聽他說自己施展“美男計”,卻不由臉上一紅,冷笑道:“老兄這主意,是不是太過……陰損?”葉天候笑道:“美女妻妾,不過是穿來脫去的衣服,大丈夫做事,豈能如此婆婆媽媽?”卓南雁鄭重其事地道:“那也成!但葉兄須得依我一件事——哪天,你也得施展一回美男計!”
葉天候知他說笑,仰頭給給一笑,霍地笑容一斂,憤然道,“老弟不要忘了,完顏亨是你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他的女兒咱們便是生吞活剝了,也是應該!為了抗金大計,老弟也得跟她虛與委蛇下去。”卓南雁緩緩點頭,心底卻有些不以為然:“我卓南雁若要報仇,自會堂堂正正地跟仇人完顏亨大干一場!家國大事,又何必讓一個女兒家攪在其中?”忽地心中一動,“為何我偏偏不肯利用完顏婷,難道,難道我當真對她動了真情?”心緒一陣煩亂,竟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一片寂靜之中,茅屋外忽然傳出一陣清朗的琴音,跟著邵穎達的歌聲隱隱傳來:“……李陵不愛死,心存歸漢闕。誓欲還國恩,不為匈奴屈。身辱家已無,長居虎狼窟……”
此時此地,二人陡聞這蒼老沉渾的曲聲,心內竟都生出一種異樣之感。葉天候不禁歎道:“這易絕邵穎達,是個胸羅錦繡的真隱士,老弟在此,不但可暫時遠離龍吟四老的糾葛,更能學到些真學問真本事。”
卓南雁無語點頭,見葉天候轉身待走,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天候兄留步!”自懷中取出數頁紙紮,遞了過去。葉天候信手接過,臉上笑容登時凝固,顫聲道:“這……這東西,老弟從何得來?”原來卓南雁給他的,正是天衣真氣的修煉秘法。他那晚一住進這鬼巷,便將腦中銘記的《沖凝仙經》中修煉天衣真氣的段落,盡數抄錄了下來。
卓南雁將耶律瀚海讓他私閱仙經的事和修習天衣真氣時諸般神奇和凶險的經曆盡數說了。葉天候的目光一直盯著那筆紮,臉上雖然神色竭力凝定,但雙手卻不住微微顫抖,良久才道:“好,好,老弟這番深入虎穴,可算不虛此行。這經書待愚兄回去慢慢參詳。”將筆劄貼著肉塞入懷中,略一拱手,快步而去。
昏沉的暮色之中,只有邵穎達蒼諒的歌聲伴著琴韻悠然傳來:“窮陰愁殺人,況與蘇武別……生為漢宮臣,死為胡地骨。萬里長相思,終身望南月。”卓南雁靜聆曲聲,心緒翻湧,竟有些癡了。
這日晚間,卓南雁獨自在院內徘徊,心內卻有些心不在焉,忽一仰頭,只見明月才從薄云縫隙里探出,如霜如雪的輝光穿過老槐樹那枯挺的枝杈,灑下碎玉般的點點清芒。
在這冰冷的冬夜里,卓南雁的心中忽然騰起一股罕見的溫繾綣:“完顏婷那傻丫頭怎樣了?”這麼想著,心底忽地灑然一笑,“葉兄不是讓我去施展美男計麼?左右無事,不如去逗她玩玩!”也不知這鬼使神差的念頭是借口還是玩笑,他卻疾步出了鬼巷,在月色里飛身而起,直向王府掠去。
遠遠地瞧見了芮王府高懸的大紅燈籠,卓南雁童心忽起,繞到後花園,翩然躍入。王府內倒有不少龍驤侍衛往來巡視,但卓南雁知道只要不碰到完顏亨,余人便不必放在心上,飄然幾閃,便到了完顏婷的繡樓外。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27:07
繡樓內還亮著燈火,幾個丫鬟正魚貫而出,靜悄悄的暖閣里就只影影綽綽地剩下一個秀美人影。卓南雁在窗外驀地頓住步子,暗笑:“夜深人靜,我在這大小姐的屋外探頭探腦,給人瞧見,豈不成了登徒子了?”正要轉身走開,忽聽暖閣內響起低低的一聲嬌呼:“南雁,你這死鬼!”正是完顏婷的聲音。
卓南雁心中一顫:“難道給她瞧見了?這時與其鬼鬼祟祟地跑開,倒不如大大方方地進去。”正要推門而入,卻聽完顏婷又道:“觀音菩薩,您不是有求必應麼,怎麼我大年初一起連著在大悲閣給您上了三日高香,還是沒有丁點靈驗?”她聲音極低極細,若非卓南雁內功精深,必然聽不真切。卓南雁心中一寬:“哈,原來是這傻丫頭在自言自語!不知她去大悲院,求觀音菩薩什麼事?”完顏婷細不可聞的聲音中卻有幾分哀怨:“觀音菩薩,我再給你三日期限,南雁那渾小子再不回來,我,我就封了那個大悲閣,再不許旁人給你燒香啦!”
“這傻丫頭,求佛拜神,卻還大發郡主脾氣!”卓南雁心中暗笑,但想她對自己深情流露,心底又深深感動。閣內完顏婷的幽幽歎息又清晰地傳入耳中:“南雁,你這小死鬼,早將我忘得一干二淨了是不是?
哪日給我捉住了,瞧我怎麼罰你!”
卓南雁聽她聲音柔媚,隱蘊真情,猛然心底一熱,忍不住道:“我在這里。你要怎生罰便怎生罰好了!”投在窗牖上的倩影晃了晃,完顏婷驚道:“誰,當真……當真是你麼?”卓南雁呵呵笑道:“自然是我!”推門而入,只覺閣內溫暖如春,卻見完顏婷身著藕荷色貼身褶裙,臨近入睡,她這身衣著很是隨意,緊身褶裙非但勾勒出起伏有致的秀美嬌軀。香肩頸下更閃出大片欺霜塞雪般的凝脂肌膚。卓南雁心頭大窘,急忙閉上眼睛,道:“這會眼睛好痛,什麼也瞧不見啦!我得趕緊出去走走!”
“你還敢跑!”完顏婷嬌軀一幌,忽地閃到他眼前,嗔道,“我讓你睜開眼晴瞧著我!”卓南雁聽她的聲音中滿含委屈,忍不住笑道:“睜眼便睜眼!”仔細凝視著完顏婷美豔傾城的玉頰,卻吃了一驚,不禁歎道。“才三月沒見。你竟清減了許多。”
完顏婷素來性高氣傲,但聽了他這句話,只覺心底一酸。多日來的輾轉相思之情驀地湧上心頭,眼圈兒倏地紅了,顫聲道:“你自己說過的話早忘得一干二淨。一去多日,也不來看我,我冒險讓小魚兒去找你,可還是沒有半分音信。”燈影搖紅,美人情重,卓南雁心頭一軟,不禁道:“誰說我全忘了,我晚上做夢常會夢到你。今晚睡得正香。忽然夢到了觀音菩薩,他老家人對我言道,南雁渾小子聽真,速速去婷郡主那里,不然這小丫頭發起火來,再不給我來進香啦……”
“你這渾小子,”完顏婷玉面飛紅,知道適才的低聲許願全給他聽到,飛身撲入他懷中,嬌呼道,“都是你不好!這時候了,還來取笑人家!”忽然覺得無限嬌羞和委屈,淚珠兒撲簌簌地垂落下來。卓南雁見她珠淚瑩閃,心內忽然情思湧動,想也不想地便將她抱在懷中。完顏婷給他的健臂緊緊抱住,不由渾身酥軟,想到這朝思暮想的人兒深夜冒險來此跟自己相見,心底更覺無限甜蜜,玉臂輕伸,緊緊環在了他頸前。
這時她衣窄裘薄,這一縱身入懷,卓南雁只覺觸手溫軟柔膩,鼻端更覺馨香流溢,霎時一顆心不由怦怦亂跳,猛然想到:“我這是跟她在這香閨之內,夜靜更深,可要全力把持。”一念未絕,完顏婷忽然張開櫻唇,在他耳輪上輕輕一咬,膩聲道:“渾小子,為什麼每次你都欺負我,取笑我,可、可我見不到你時,卻偏偏念著你,想著你,做什麼都沒有滋味?”
卓南雁聽她直敘衷情,又與她玉頰相貼,耳畔只聞嬌喘細細,猛覺心中熱浪奔湧,霎時全身的血都被這熱浪蒸燙得沸了起來,忽地低下頭來,重重地吻在她那火紅的嬌靨上。在他鐵臂的緊箍下和火熱雙唇的痛吻下,完顏婷芳心有如小鹿撞擊,只覺自己已經融化成雪,升騰成云了。
兩人緊緊相擁,都覺立足不穩,忽地栽倒在了繡幃羅帳後的象床上。閣內暖如陽春,粉帳後紅浪翻湧地香裘錦被和完顏婷那黑瀑樣的烏黑長發、起伏有致的玲瓏玉體交疊一處,更讓卓南雁心魂欲醉,綺念泉湧。
就在二人情火升騰的一瞬,卓南雁驀地觸到懷中冷硬的一件物事,他的身子忽然頓住,順手摸出那東西,竟是林霜月贈給自己的那根玉蕭。冷玉蕭入手清涼,隨著冷玉蕭一同躍入腦中的,正是林霜月深情脈脈的目光,霎時將他心頭的欲火澆滅。
卓南雁心頭一陣激蕩,忍不住緩緩坐起,忽然揮手狠捶自己的額頭,喘息道:“郡主,我、我又來冒犯你啦!”完顏婷也自迷亂中驚醒,卻伸出柔荑捉住他的手臂,柔聲道:“傻瓜,誰怪你呢!”見他滿面懊悔之色,心底又是憐惜又是奇怪,更隱隱地有幾分悵然若失。卓南雁轉頭看到她身上羅衫欲掩未掩,愈顯玉體曼妙,前胸香裘微敞,露出半段粉膩玉映的酥胸,心頭又跳起來,忙轉過頭,苦笑道:“郡主不怪我,王爺卻會殺了我!”
“他敢殺你,我便跟他拼命!”完顏婷噗哧一笑,忽然也覺有些害羞,順手拽過一件紫色紗衫套上,“以後不得再叫我郡主啦,便跟爹爹一樣,也叫我婷兒。”卓南雁隨口應道:“好啊,那也得沒人的時候叫。那你叫我什麼?”話一出口,隱隱又有些後悔,“怎地我跟她一起總是禁不住這般風言風語!”
完顏婷挨上身來,玉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戳,嫣然笑道:“有人沒人,我都叫你渾小子!”卓南雁給她身上的陣陣幽香又攪得心猿意馬,輕輕將身子錯開一些。完顏婷偏又湊近一些,偎在他的肩頭,櫻唇湊到他耳下,幽幽道:“你不想我叫你渾小子,那我就叫你雁哥哥吧。再過幾日就是元宵燈節啦,雁哥哥可得記著過來,陪著婷兒去逛花燈!”
忽聽她連著叫了自己兩聲“雁哥哥”,卓南雁猛地想起年少之時,害羞的林霜月總是不肯叫自己“雁哥哥”,直到大云島上臨別之際,才含羞嬌喚。一念及此,心旌不由一陣搖蕩,忍不住點頭道:“好,雁哥哥陪著婷兒去逛花燈!”
完顏婷甚是歡喜,正要說什麼,忽然轉頭看到了他手中的那根玉簫,一把抓過,道:“咦,這玉簫樣子好纖巧,是哪個女子給你的麼?”卓南雁裝作漫不經心地將玉蕭收回,道:“不是。”完顏婷盈盈妙目直瞪著他,忽道:“你心里若是還想著別的女人,我便一刀殺了你。”
卓南雁苦笑道:“我想我娘都不成麼?”完顏婷貝齒輕咬,笑道:“那也不成。從今往後,你只得想我一人。”卓南雁低頭瞅著玉簫,輕聲道:“婷兒,我只是龍驤樓內普普通通的一個龍驤士,你卻是金枝玉葉的郡主,咱們……終究不成的。”這話說得倒是發自肺腑,他知完顏婷天真清純,又對自己情真意切,實在不忍傷她。
完顏婷見他臉上現出難得一見的鄭重神色,忍不住嗤嗤一笑:“那又怎樣,實在不成,照著我們女真的規矩,你將我偷走作老婆,不就成了!”卓南雁心下大奇,道:“老婆還能偷,這是什麼古怪規矩?”完顏婷湊身上前,吐氣如蘭,笑道:“這規矩好玩得緊。我們女真人對偷盜懲戒最厲害,但在正月十六這一日卻正兒八經地縱偷一天,車馬貨物,乃至珍寶妻女,都可隨意偷盜。”卓南雁大張雙目,暗道:“這番幫蠻夷,行事竟如此不通禮數。但這麼無法無天的亂偷一氣,可也好玩得緊!”
“少年男女若是兩情相悅,男的便可在那一日將女的偷了去,正大光明地做老婆!”完顏婷說著嬌靨徘紅,忽地笑道,“對了,適才你答應過陪我去看花燈。再過三日,便是元宵試燈節啦,雁哥哥可要記著那天早早過來!”
自來正月十五是元宵節,時人都有元宵賞燈之俗,後來元宵節觀燈的日子越來越長,索性便將正月十三定為試燈節,自那日起名城大郡都要羅列花燈,供人觀賞。卓南雁長于草野,從來沒見識過京師的花燈,終究是少年心性,眼見完顏婷美目流波的這一問,當下想也不想地便即點頭應允:“好啊,那咱們不妨自正月十三連著大玩幾日,到了正月十六,瞧見什麼花燈好看,便順手牽羊地拿了去!”
完顏婷見他答允,芳心大喜,柔聲道:“渾小子,那到了正月十六,你敢不敢將我也一並偷了去?”(按:女真人嚴懲犯盜竊罪者,但在正月十六日則可縱偷一日為戲,青年男女相悅,男子也可在這一日將女子竊之而去,過後女子願留男子家中者聽便。據洪皓《松漠紀聞》載,完顏希夷子蒸其寡嫂,就是由這放偷之俗而來。)
卓南雁故意笑道:“偷了你去做什麼?”完顏婷笑道:“做你老婆啊!”玉臂忽伸,環在他頸前,眄睇流盼,“我小時常想,明媒正娶的太沒趣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有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將我偷偷搶去,跟我生死與共,那樣才有意思。你不想我做你老婆麼?”卓南雁萬料不到這女真郡主如此直白大膽,漢家女子面紅耳赤說不出口的話,她卻渾若無事地說了出來,而這話經她一說,偏偏又是這樣的自然清純。
望著那雙融魄動魂的美豔雙眸,卓南雁忽然發覺,這完顏婷的膽大妄為,其實跟自己的性情倒有七分相似,或許便為這個緣故,自己對她欲罷不能。完顏婷見他癡癡不答,環在他頸上的手臂緊了一緊,膩聲道:“怎麼了,你不敢做我的大英雄麼?”這時她櫻唇微張。皓齒嫣然,燈下瞧來,更覺光豔照人。卓南雁心旌搖曳,猛地緊抱起她的纖腰,在她紅暈流羞的玉頰上深深一吻。
完顏婷心魂欲醉,美眸緊閉地一瞬,忽聽耳邊響起一聲歎息:“婷兒,只怕我沒膽子來這芮王府搶你!我……更不是你的大英雄!”猛覺窗子咯的一響。睜開眼來,卻見卓南雁已經穿窗而出。完顏婷料不到他說走就走,奔到窗邊,想要叫他回來,終究羞于驚得旁人都來觀瞧,望著卓南雁俊逸的背影漸去漸遠,芳心內又愛又恨,思緒紛亂如麻。
卓南雁適才跟她耳鬢厮摩,漸覺難以自持,立時痛下決心。一吻之後便即飛身遁走。夜風刮在臉上冰冷如刀。在夜色里奔出好遠,卓南雁仍覺袖底指間溫香猶存。那似蘭似麝的溫香正是她玉膚輕裘間透出的,卻直竄入他的心底。攪得他心煩意亂,再難有一絲甯靜。狂奔的卓南雁忍不住在心底痛罵自己:“明知無望,卻為何還要纏綿不絕?明明要走,為何還要親她?卓南雁,你他娘地不是大丈夫!”心底越想越怒,猛然揮掌扇了自己幾記耳光。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二節:明燈如海 芳心如月
說來這些日子正是難得的一段清閑時候,卓南雁潛心易學,鑽研得津津有味,本已到了物我兩忘的境地。但跟完顏婷這一晤,顯是擾亂了他沉靜的心境。自芮王府回來的這兩日里。再讀易經,就不免心不在焉。兩日間他應對不暢,思緒不敏,自然惹得邵穎達脾氣大發,“蠢材蠢材”的痛罵不知挨了幾百遍。
今天一清早起來,他更有些心緒不甯,眼前不時閃過完顏婷的倩影。原來今天竟是到了正月十三的試燈節,卓南雁原是跟完顏婷約好,這天陪她逛街賞燈的。上午跟邵穎達學易之時。他便總覺完顏婷那癡癡的雙目正在凝望自己,那目光撫摸著他的背,燒灼著他的臉,攪蕩著他的心。心神微亂之間,跟邵穎達對答易學,更是難稱邵穎達之意。但不知怎地,邵穎達今日卻是興致頗佳,竟沒罵他一句。
“去,還是不去?”下午獨塵讀易時,這念頭還在他心頭盤旋不去。眼見日薄西山,邵穎達卻忽地推門而入,塞過一幅書卷,道:“明日咱們就無米下炊啦,這幅字拿到文竹堂去,今兒是元宵試燈節,該能賣個好價錢。”卓南雁心弦一顫,抬頭望見那雙冷湫湫似笑非笑的老眼,終于在心中打了個哈哈:“還是天候兄說得對,要去便去,要留便留,大丈夫何必如此婆婆媽媽!”攜了字畫快步走到院中,卻聽邵穎達在屋內喃喃自語:“蠢材蠢材,去會個小情人,也值得如此歡天喜地。嘿,眼下的後生,比我老人家當年,可差得遠啦!”卓南雁自知什麼事都瞞不住這怪老頭,心底哭笑不得。
去文竹堂賣了邵穎達的字,再快步趕到芮王府時,卻覺天色早早地黯淡下來。遠遠地便見芮王府門前已用松柏枝條高高搭起了彩棚,數十串各色彩燈自高棚上垂下,流光溢彩,甚是氣派。正月十五是上元節,又稱元宵節,這上元張燈的節俗,起于漢代,興于隋唐。至宋朝時,定于正月十三試燈,正月十八收燈,這燈節竟要綿延數日。元宵節前後,宋人上自大內,下至平民,莫不興致勃勃地制燈、張燈、賞燈。女真人本來沒有元宵節張燈的舊俗。據說金初,上京有個被金兵掠來的僧人,在上元節以長竿挑燈,歡慶佳節。金太宗完顏吳乞買看了紅燈大驚,以為是僧人“嘯娶為亂”的訊號,命人將這例黴的和尚擒來殺了。後來女真人到了燕地,才知上元張燈之俗,並也漸成風俗。而深慕漢習的完顏亮登基之後,更是在年年的元宵節都後張燈結彩,與眾臣同樂。今日這正月十三的元宵試燈節,正是元宵前的第一個熱鬧之日。大金京師男女,必在這晚盛裝賞燈,盡情歡樂。
完顏婷見他趕來,心底喜不自勝,口中卻還埋怨他來得太晚,又叫丫鬟給卓南雁送上一套簇新錦衣。卓南雁素來懶得在衣著修飾上花心思,完顏婷以往送給他的新衣從不著身,但今日卻不願掃她興致,任那幾個丫鬟仆婦給他更了衣。他本來模樣俊朗,這一身華貴的錦衣穿在身上,更顯得長身玉立,飄然出塵。完顏婷在燈下向他癡癡凝望,美眸中盡是歡喜之意。
少時有小厮牽了兩人的坐騎過來,卓南雁只見自己那匹火云驄竟也是金鞍玉轡,通體刷得毛色光鮮,跟完顏婷的追風紫立在一處,一紅一紫的兩匹駿馬居然交頸厮磨,甚是親昵。完顏婷忽在他耳邊低聲道:“瞧它們,在一起待得時候久了,竟也難舍難分。”卓南雁心底泛起一片漣漪,卻不願說什麼,跟完顏婷一起飛身上馬。
二人並馬而行,卻見諾大的京城已成了燈影交輝的琉璃世界。歌樓、酒店、商賈平民、官宦世家的門前都墜起了花燈。豪富大家門前都架了彩棚,串起花色繁複的彩燈,小戶黎民門前,也都要挑起一二盞明燈應景。街上都是身著新衣的觀燈人流,但街頭巷尾,卻也時見骨瘦如柴的瘦弱乞丐,縮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那彩車寶馬和錦衣流香,給這蓬頭垢面、破衣爛衫一襯,滿目的輝煌光影,便顯得有些光怪陸離。
中都宮城正北的拱宸門直到外郭城通玄門的一條大道,為縱貫大金京師南北的馳道,也是京師最熱鬧的所在。二人轉到馳道上時,卻見繁燈萬盞,猶如銀河飛落人間。兩人在熙熙攮攮的人流之中緩轡而行,興致昂然地四處張望。才來到最熱鬧的萬安寺前,卻見前面四五個華衣公子,立馬高叫:“哈哈,婷郡主,不想卻在此處相見!”竟是騰云社中的舊友,張汝能、西夏老王子幾個都赫然在內。
張汝能催馬走上兩步,向完顏婷笑道:“我們幾人連著送帖子請郡主同來賞燈,都給郡主一口子回了,卻原來郡主另有玉郎相伴!”說著眼神瞄著卓南雁,目中盡是妒意。蕭裕敗亡之後,蕭長青下落不明,此時張汝能已是京師十八公子之首。眼見卓南雁玉樹臨風,跟完顏婷並馬而立,儼然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張汝能自是禁不住心底泛酸。
卓南雁這時才知,原來完顏婷為了跟自己同來玩燈,竟回絕了京師十八公子的盛情相請,心中微動,忍不住便向完顏婷瞧去。卻見完顏婷傲然將下頜一揚,清凜的眼神直盯著張汝能,冷冷道:“本小姐願意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元宵佳節,隨著一群紈袴子弟,哪里還有興致賞燈!”張汝能等人聽她罵自己是紈袴子弟,各自氣得說不出話來。
完顏婷卻探手一撥卓南雁的缰繩,笑道:“走,咱們到別處玩去。”竟不理目瞪口呆的幾位貴公子,拉著卓南雁拐入一個窄細胡同。
卓南雁笑了一笑:“其實跟他們一起賞燈,也沒有什麼。”完顏婷瞥他一眼,幽幽道:“可這時我只願意跟你在一起。”說著輕咬了下櫻唇,輕聲道,“況且我答應過你,再不跟他們在一起的!我答允過的話,便時時記得,你答允我的話,也要時時記在心頭!”卓南雁心神微顫,卻強笑道:“省了他們聒噪,咱們正好痛痛快快的盡興游玩。”
這青石鋪就的小巷高低不平,二人不便乘馬,便下了馬,攜手而行。轉過這小巷,卻見前面一處小鋪亮著燈火,不大的鋪面上高懸著不少彩燈。十來個游人正聚在店鋪前把玩燈盞。完顏婷笑道:“哈,這里何時多了個賣燈的小鋪子!”眼見那些燈做工甚是精巧,拉著卓南雁的手便走了過去。
這小鋪子前懸的燈全無金箔、玳瑁的華貴裝飾,皆是做工小巧的“羅帛燈”,七彩妝染,團花簇錦,盞盞都是精致過人。一個孩子的聲音卻在大聲吆喝:“名冠天下的江南新安燈,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錯過這一家,後悔一輩子啊!”卓南雁聽這聲音耳熟萬分,抬眼瞧去,只見四五個閑漢游客正圍著個身子高瘦的少年,正是自己的結義兄弟劉三寶。
卓南雁萬料不到劉三寶會來此賣燈,卻見他這會已忙得滿頭大汗,一邊跟幾個閑漢討價還價,一邊不忘大聲吆喝,料來他這買賣還挺興隆。又聽幾個閑漢笑道:“小老弟,你遞給我這燈可真是‘花燈觀音’親制的麼?”“老弟,求你閃閃,我已買了三盞燈,讓我再瞧一眼‘花燈觀音’!”“老子買燈,多掏幾兩銀子都無妨,可得‘花燈觀音’親自將這燈遞到老子手里。”
“原來這些燈都是什麼‘花燈觀音’做的,既名觀音,想必是美麗之極的女子了。才引得這些閑漢來此糾纏不清。”卓南雁心里正想著,卻見店中嫋嫋婷婷走出一個白衣少女。卓南雁抬頭一見那少女容貌,心神轟然一震,整個人登時呆在那里。
原來這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霜月。深冬時節,林霜月仍舊一身素白永衫,襯著月色燈輝,愈顯得玉膚如雪,仙姿楚楚。只是眼角眉梢,隱隱籠著一層淡淡憂傷。幾個閑漢立時轟然大叫:“花燈觀音來了!”小店前就是一陣騷動。但林霜月神態高潔,動人憐惜,淡淡的幾句話便引得眾閑漢心神蕩漾,卻又發作不得。卓南雁心底念頭翻湧:“為何小月兒卻和三寶大老遠地來這金國京師內賣燈?”
“渾小子,又發什麼癡!”完顏婷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芳心也是微微一顫,低聲道,“你在瞧她?”卓南雁渾若未聞。不錯眼珠地瞪視著林霜月。因為這時林霜月那雙明眸也正向他瞧來。二人的目光在月光燈影下交投在一處,登時全都怔住。
玲瓏精巧的各色燈籠射出七彩的迷離光影,但燈下林霜月的那張臉卻無比蒼白。她的香肩竟也隱隱發顫,目光直落在卓南雁和完顏婷緊緊交挽的手上。林霜月的美眸之中搖散出一片淒怨痛楚的光,雜在紅綠輝映的燈影中,顯得哀婉動人。微微一頓,她辭于猛地彎下玉頸,奮力將目光自卓南雁身上移開。
“霜月!”卓南雁在心底大叫著,她淒然轉頭的一瞬,他又清清楚楚地瞧見了那長長睫毛下的瑩瑩珠淚。忽覺腕上一痛,卻是給完顏婷狠狠掐了一把,耳邊立時響起她冷若冰霜的嬌哼:“這花燈觀音便這麼好看麼?”他立時驚醒。正想說什麼,完顏婷卻憤然將手一摔,顫聲道:“那你這晚便在這里瞧她好了!”飛身上馬,縱馬便向前奔出。
幾個閑漢這時甩臉瞧見了完顏婷,不禁齊聲驚呼:“這個妞可也美得天仙一般!”“哈,這是京城一支花,芮王府的婷郡主,兄弟那次重陽馬球會上見過的!”完顏婷這時心下氣惱,一股怨氣無處發泄。揮鞭便向馬前的閑漢抽去,喝道:“讓開!”眾閑漢驚亂躲閃,撞得鋪前倒了兩個燈架。劉三寶忙上前扶住,罵道:“哪里來的瘋婆娘?”一轉眼卻瞧見了卓南雁,咦了一聲,便要叫嚷。
卓南雁心底念頭翻湧,立時想到若是留在此處,必會給林霜月和劉三寶帶來巨大危險,只得飛身上馬,縱馬追趕完顏婷去了。
林霜月望著卓南雁飛馬而去,猛覺一陣心灰意冷,心底痛到了極處。劉三寶見她面色雪白,身子搖搖欲墜,急上前扶住她的玉臂,叫道:“姐姐,你怎麼了?”林霜月苦笑一聲:“姐姐沒事!”回身便向屋內走去。幾個閑漢見她走開,急得起哄亂叫。劉三寶上前收拾燈籠,喊道:“別叫別嚷了,今兒不做買賣啦,要買燈籠,明日再來!”他力氣極大,兩個閑漢要擁進店內,卻給他猿臂推了幾個趔趄。
收了鋪面,走入屋中,卻見林霜月靜坐炕上,兀自嬌軀發顫,眼噙淚水。劉三寶急得干搓兩手,叫道:“那人、那人當真是我大哥麼?他立在燈影暗處,我沒瞧清楚。”林霜月再也忍耐不住,珠淚漣漣而下,幽幽道:“不是他是誰?他、他當著我的面,竟去追那什麼郡主去了!”劉三寶連連頓足,叫道:“不是,我大哥決不是那種人!姐姐不要哭啦,你在此稍候,我追出去瞧瞧如何?”
林霜月芳心紊亂,許多心事卻不便跟這孩子細說,見他急得滿頭大汗,便收了淚水,強自笑道:“姐姐沒事啦。天好晚了,你去睡罷,姐姐也要歇息了。”劉三寶孩子氣地笑起來:“那我明兒個再去尋大哥,好歹讓大哥給姐姐賠禮道歉。”轉身走入里屋,將屋門輕輕掩上。
店鋪里靜了下來,對著那根幽幽閃耀的紅燭,林霜月凝在心底的痛終于湧了上來,剛止住的淚又斷線珍珠般地垂落。
那日她小性發作,惱恨卓南雁絲毫不將自己放在心上,一怒之下,憤然離去。但少女情懷,心思里如何放得下他?又過幾天,忽聽江南武林傳言,那南雁竟偷了羅雪亭的駿馬寶劍,逃奔金國去了。林霜月覺得奇怪,深信以卓南雁為人,斷不會做出這等事來,便又轉回江南雄獅堂,想找羅雪亭問個清楚。
重回建康,卻在坊間茶肆聽得眾閑人將這事傳得神乎其神,有誇那南雁膽大包天的,有贊羅雪亭手眼通天的,更有人說,羅雪亭手段雖大,氣量卻窄,竟將南雁的一個不足十五歲的結義兄弟扣住。林霜月越聽越怒,想到那晚酒宴上坐在卓南雁身旁那個臉帶稚氣的孩子,不禁在心底暗罵羅雪亭恃強凌弱,連個孩子也不放過。惱怒之下,竟然夜探雄獅堂,要救出劉三寶。
那晚卓南雁依計北上之後,羅雪亭便將劉三寶帶到跟前,對他說:“你大哥眼下有件大事要做,不能照顧你啦。你眼下便留在爺爺這里,好不好?”劉三寶的性子卻是又倔又直,搖頭道:“待在這里,好沒趣味。我要跟著大哥去闖蕩江湖!”羅雪亭好說歹說,卻是留不住這喜動不喜靜的孩子,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大哥說了,你愛習武。你在此待上幾日,我遣人傳你武功如何?”劉三寶才點頭應允。
羅雪亭諸事纏身,便讓劉三寶跟他四弟子何殘雪習武。但何殘雪性子跳脫,又曾在卓南雁手下吃過小虧,對卓南雁這小弟自然而然的面惡口冷,一連三天,只傳他入門的兩記拳腳,還只是皮毛把式,于內中心法,全然不說。
劉三寶在雄獅堂呆了幾日,甚覺無味,不由思念起卓南雁來,每日哭著喊著要去尋他大哥。何殘雪正樂得甩了他這包袱,便去告知羅雪亭。羅雪亭正自無奈,這一晚忽聽得有弟子來報,明教的那林霜月不知為何,竟來夜探雄獅堂。他索性便來個順水推舟,只讓手下弟子做做樣子,並不真殺實斗,林霜月順順當當地便將劉三寶“救走”。
劉三寶卻認得林霜月,跟著撒潑使賴也要認她這個“跟我大哥大破南宮劍陣的天仙”作姐姐,央求著要她帶著自己去找他大哥卓南雁。林霜月哭笑不得,想到自己還須回本教複命,更兼此去金國路途遙遠,難以帶個孩子上路,終究推辭不去,只給了劉三寶一些銀兩,讓他去干些營生。
二人離別之後,林霜月自回大云島複命。明教教主林逸煙即將重出江湖,野心勃勃,蓄勢待發,大云島上硝煙漸濃。林霜月的芳心內卻似給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牽繞,總是晃著卓南雁的影子。
一路北上,卻又在道上意外遇到了衣衫襤褸的劉三寶。原來這孩子人小鬼大,竟想自己去金國尋找義兄,只是他不識路徑,流浪月余,盤纏花光,只得沿路乞討。
重逢林霜月,劉三寶開口閉口叫她“天仙姐姐”,死活也要跟她同去。林霜月無計可施,又見劉三寶望著自己的那雙稚氣的大眼睛中,滿是崇敬依戀之意,心下一軟,便答應了他。當下二人便結伴趕往金國京師。
這麼來來去去的一耽擱,便比卓南雁晚來了數月,她們來到中都之時,卓南雁正在龍吟壇內苦修。
林霜月知道京師內龍驤樓的眼線密布,不敢貿然打探龍驤樓的所在,眼見年關臨近,便跟劉三寶租了一間鋪面,制些燈籠來賣。這是她年少時跟母親學得的手藝,她心靈手巧,雅好丹青,在燈帛上寥寥數筆,便將彩燈妝染得精巧可愛。不想這別致新奇的江南花燈一擺,倒頗為京城子弟所喜。而她秀美如仙,待人和善,更得了個“花燈觀音”的美譽。林霜月每日在此賣燈,閑時便四處探訪,只盼能尋得卓南雁的消息。
哪知個晚,她朝思暮想的人兒突然現身,而身邊卻還伴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富家小姐。聽那些閑漢亂喊,那小姐竟還是京師內頗有豔名的什麼郡主。
芳心之中恨愛交加,渾渾噩噩的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只朦朦朧朧地覺得外面人聲漸稀,想是夜色已深,林霜月心底卻猛然騰起一念:“明日我去尋他,便當著那美貌郡主的面,死在他面前也好!”正自愁腸百轉,忽聽店鋪外響起啪啪的三聲輕扣,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輕喚道:“霜月,你睡了麼?”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28:03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三節:幽恨難消 離情最苦
林霜月嬌軀一震,卻終究坐住了沒有動。卓南雁的聲音焦急起來:
“霜月。你、你還在麼?”林霜月聽他將店鋪門扣得砰砰作響,害怕引來鄰居觀看,只得站起身,順手擎了一只花燈,開門走出。
深冬的子夜異常靜謐,游人早散了,只有小街旁的樹葉給冷風吹著,沙沙作響。卓南雁立在請玲的夜色中。呼呼喘氣。好歹送走了完顏婷,他便瘋了一樣飛奔而回。夜風清寒刺骨,卓南雁卻發覺自己滿身的血液都熱了起來,直到此刻還喘息不定。這時他才發覺,林霜月在自己心內不可撼搖的位置。
眼肅閃過一道幽幽的紅光,一身白衣的她終于嫋嫋走了出來,嬌怯怯地立在紅光里,那張臉柔美清麗得讓人心疼。卓南雁大喜過望,一步踏上,伸手捉向她的皓腕,低叫道:“小月兒!”林霜月卻嬌軀微晃。避開了他的手,嗔道:“幾日不見,連人家名字都末記得了!”
卓南雁嗤嗤一笑:“這是雁哥哥給你新起的名字。小時候你叫月牙兒,眼下長大了,便成了小月兒!”林霜月道:“那等我老了,便是老月兒了?”雖是故作冷漠,終究語氣中有了些笑意。她手上的花燈發出淡淡光芒,那身雪裳縞袂,似是籠在一層無比縹緲的淡淡煙霧之中。
卓南雁笑道:“便是你七老八十,終究還是我的小月兒!”林霜月才幽幽歎了口氣,道:“你真的當我是你的小月兒麼?”卓南雁心頭一熱,道:“你甘冒奇險。來此尋我,我、我心中好生歡喜!”
林霜月故意將俏臉一扳,道:“想得倒美,誰說我是來此尋你?我只想瞧瞧這金國皇城有何繁華之處,要來便來了,跟你有什麼相干?”卓南雁笑道:“還是小月兒伶牙俐齒!我這小兄弟劉三寶,也是你弄來的吧?”林霜月道:“哼,為了自己報仇,連拜把子小弟都不管了!說是報仇。誰知你在這金國京師里又都干了些什麼?”卓南雁無可奈何,只得將自己跟羅雪亭定計,假意盜劍盜馬,北上金都臥底之事大致說了,又簡略說了巧遇完顏婷、進入龍驤樓的前後,至于自己跟完顏婷的諸多纏綿之事,自然略去不提。
“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你剛到中都,便遇到了這如花似玉的郡主!”林霜月淡淡一笑,忽然冷冷望著他,道,“那蠻子郡主待你很好,是不是?”卓南雁臉色一紅,忙道:“她待我雖好,但在我心中,終究只念著你一人!”
林霜月聽他言辭肯切,心中疑慮漸消。卓南雁走上前去,輕輕攬住她的玉腕,癡癡道:“我日日地想著你。今晚忽然見了你,當真便如做夢一般。只是這地方實在太過凶險,龍驤樓的手段,可不是南宮鐸、雷青焰之輩可比!你不可在此多待,還是速回大云島為上!”
林霜月芳心一顫,暗道:“人家千山萬水地趕來瞧他,他見了面,說不上幾句話便勸我走。難道、難道他當真變心了麼?”那花燈里的蠟燭光焰忽閃,燭花爆出一聲輕響。她卻幽幽道:“你是想讓我馬上便走麼?”卓南雁渾沒想到她竟已錯會了自己的好意,道:“正是!完顏亨心毒手辣,若是探知了你的身份,咱們可都難逃毒手!”
“難逃毒手的人是我,”林霜月忽地自他懷中掙脫,顫聲道,“你有那郡主護著,有什麼凶險?”卓南雁苦笑道:“我甯願自己千難萬險,也不願你受丁點委屈。你要怎麼罵我都成,只求你速速離開中都,過得數月,我自會去大云島尋你!”他天性聰慧,于圍棋武功都是一點便透,但終究不善揣摩小女孩家的心思,卻不知這時越是讓林霜月快走,越是惹得她心中著惱。
林霜月見他一味催促,心底疑惑萬千,忽然想起適才那美貌郡主看著卓南雁時那情思綿綿的目光,霎時明白了一切,恨聲道:“你還是去找你的郡主吧,我是死是活,干你何事?”素手一抖,那盞燈籠啪的落在了地上。林霜月心中酸痛,也不去撿,轉身走入店中,砰的一聲關上店門。
卓南雁怔怔地愣在了那里。寒夜淒冷,呼嘯的夜風之中,只有更夫懶懶的梆子時斷時續的傳來。將耳朵貼近店門,卻聽屋內傳來極細的啜泣之聲,他沉沉歎一口氣,傳聲進去道:“小月兒,我對你的心,天日可表!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再來看你!”將地上那盞小燈籠提在手中,飛身趕回邵穎達的茅屋。
轉天,才過了晌午,卓南雁便早早來到這小店鋪外。元宵節正日子將近,小店鋪外圍著不少買燈的游人。林霜月悄立在店鋪前賣燈。遠遠瞧見卓南雁來了,卻理也不理。卓南雁也不願當著許多人的面跟她相認,眼見這小店對面還有一間生意冷淡的小酒肆,便走過去,命店伙計搬出一副桌椅,就在冷風之中,端坐椅上,看著林霜月的小店,自斟自飲。
劉三寶在店鋪里外忙忙乎呼,忽然瞧見了他,忙拔腿巴巴地跑來。正要說話,卓南雁卻低聲道:“大哥有要事在身,咱們兄弟之事,晚上再聊!”劉三寶已隱約聽林霜月說過他來京師是要做“機密大事”,這孩子甚是機靈,當下嘻嘻一笑:“晚上大哥不必來陪小弟,多陪陪我姐姐就是!”扮個鬼臉,扭頭跑開。
林霜月早瞧見了他在那里借酒澆愁,幾次和他目光相撞,卻都只作不見。卓南雁見了她這神色,知道她少女高傲性子發作,當下打定主意,任她如何冷嘲熱諷,只需哄得開心便是。舉杯酣飲之間,不由想起了當初去大云島的途中,她也是這般故作冷漠,那時兩人斗口的諸般趣事便在心間眼底閃過,卓南雁不由臉露微笑。
等到天一擦黑,劉三寶早早地便收了生意,跑來請卓南雁過去敘話。三人在小店鋪內擺上幾盤小菜,同進晚膳。只是林霜月的神色照樣冷寂,最多跟劉三寶說上一兩句話,任是劉三寶如何插科打渾,她仍是對卓南雁愛搭不理。劉三寶無奈,只得跟卓南雁分述別後之情。
草草吃了飯,劉三寶手腳麻利地收拾好了桌筷,道:“小弟來到這京城,還沒有好好逛逛,今晚要出去開開眼。大哥便在這里陪我姐姐好好聊聊!”向卓南雁擠擠眼睛,跑了出去。
屋內只剩下了他和林霜月二人。卓南雁環顧屋內形形色色的好看花燈,忍不住歎道:“小月兒,你為了我,來這金國京城里做燈籠賣,當真是……吃了大苦。”
一句話勾動了她的心思,長路上的風霜奔波,店鋪都的日日企盼,諸般苦楚一起湧上心頭,林霜月眼眶一紅,急忙別過臉去。卓南雁怕她傷心落淚,忙轉開話題,搜腸刮肚地想著法子要逗她一笑,哪知林霜月明眸欲掩,就是不言不語。
卓南雁惱也不是,急也不是,忽然酒意湧了上來,半真半假地道:“小月兒,你不理我,我日日來這里,跟你糾纏,讓你買賣也做不得。”林霜月道:“日日來,你有這功夫麼?你的心里頭除了那美貌郡主,便是天下大事,又怎肯為了我,日日來此耽擱功夫?”
“這話說得也是,”卓南雁聽她雖然話語冷冰冰的,但終究是跟自己說了一句話,倒笑了起來,“那我就年年元宵節來!每年元宵節,‘花燈觀音’都來這里賣燈,我都在對面的小酒鋪里看著你。年年歲歲,便這麼過上一百年,我也看你不厭!”
這不過是他興之所至的一句玩笑話,林霜月卻愣住了,明豔絕倫的臉上驀地湧出一抹溫柔神色,幽幽道:“你說得是真的麼?”見她凝眸望著那搖曳的紅燭光焰,美目之中閃著瑩瑩喜色,卓南雁心中登時騰起萬千憐惜,道:“自然是真的!只要你不生我的氣,給你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這句話倒是真情感動,發自肺腑。
林霜月忽然揮掌熄了燈燭,走到窗前,打開窗子,一道清麗如水的月光,立時穿窗射入。還不到十五,那輪月尚欠一絲未滿,卻瑩亮得如同纖塵不染的水晶盤,明澈清輝映得幽藍的夜宇銀亮一片。
林霜月在月光下仰起那張玉蓮花瓣般嬌嫩的雪腮,凝視著那似圓未圓的明月,緩緩道:“我知道你來了中都,卻不知你到底在何處。那龍驤樓在哪里,又不能打聽,我只得在這里住下來。每日里看著人來人往,眼睛都望穿啦……但我知道,終究有一天,會等到你!”卓南雁胸口一熱,心中蕩起萬千憐愛之意。走到窗前,輕輕攬住她的纖腰,低呼道:“小月兒,我、我……”心神激蕩之下,竟不知說什麼是好。
滿室是如霜如銀的月華銀輝,卓南雁軟玉在懷,只覺林霜月的柳腰柔弱無骨。低下頭來,卻見林霜月那漆黑柔軟的秀發披肩垂下,現出玉頸上的一彎雪色。他心頭發熱,忍不住垂首吻去,只覺唇上觸到一片溫軟,更有一抹如蘭似麝的甜香自她肌膚間幽幽傳來,卓南雁愈發如醉如癡。林霜月覺著他灼熱的氣息自頸上傳來,忽然羞不可抑,急從他懷中掙出,嬌軀輕顫,嬌聲道:“你這人,又不老實!小心給三寶那小鬼看到。”
卓南雁知她性子害羞。將手臂輕輕環在她腰上,聞著她身上的清馨香澤,只覺心魂欲醉。輕輕地道:“在金陵試劍會那一晚,你匆匆走了,我只當再也見不到你啦,心中痛得跟要死了一般。”林霜月道:“你來此做這大事,我本不該來礙手礙腳,可我……就是想見你一面,哪怕只是遠遠看你一眼也成。”她說著輕歎一聲,幽幽道,“真盼著年年歲歲,跟你在這里安安靜靜地紮幾盞花燈賣。過那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日子。”
卓南雁心內悠然神往,但隨即想到掀翻完顏亨、揭開龍蛇變諸般千難萬險之事,心內漸漸化為一片冰冷,忍不住歎道:“小月兒,我心內又是想你,又不敢見你!我干的這事隨時會掉腦袋,倘若……我死了,你便將我忘掉,忘得一干二淨。只當今生今世。從來沒有見過我這個人。”
林霜月啊的一聲,柔荑緊緊握住他的衣袖,似是怕他驟然離去,淒然道:“你若死了,我……我也不要活了。”卓南雁望著那張蘭嬌蓮清的玉面,想到自己隨時會再也看不到這張絕美面龐,心底就是陣陣的隱痛,卻斬釘截鐵地道:“不成!小月兒,不論我出了何事,你都要好好活著!”林霜月淚水滾落玉頰,忽然將頭埋到他肩頭,低聲綴泣。
卓南雁沉沉道:“我知道自己九死一生,也知道自己不該跟你纏綿,但一見到你,便什麼都不管不顧了。”林霜月將他抱得更緊,哽咽道:“我……我只求跟你這麼靜靜地待著,沒有朝朝暮暮,便這麼一時三刻也好!”卓南雁長喟然一聲,不再言語,只將她緊緊摟住。
明月西沉之時,一道清瘦的人影倏地飛墜在芮王府內的書房前,如一只受了傷的小獸,呼呼喘息。書房內隨即傳出完顏亨沉冷的聲音:“聽你落足之聲,足太陰脾經氣脈稍滯,余下身上幾道傷也都是皮肉小厄,將養幾日,便會無恙。”
余孤天聽他頭一句話不問自己刺殺成敗如何,卻關心自己傷勢,而且僅從腳步聲響便將自己所受之傷推斷得一清二楚,不由心底又是感激,又是歎服,喘勻了一口大氣,才道:“屬下無能,受了點傷。但這一回好歹……算是未曾辜負王爺之托!”
這書房閑雅幽靜,乃是芮王完顏亨的絕密禁地,除了兩位貼身老仆,便連完顏婷也不得擅入。剛從江南長途跋涉而回的余孤天也只得悄立屋外複命。
“連殺江南數位高手,卻能僅受微傷,我果然不曾看錯了人!”完顏亨的聲音兀自顯不出一絲憂喜之色,淡淡道,“殺這幾個老家伙,都用了幾招?”余孤天回思起自己江南的幾回拼死搏殺,忍不住在陰寒的夜風里蜷縮起了身子,凝了凝神,道:“王爺所料,分毫不差,屬下全用王爺指點的招數殺了那幾人……”跟著細述那幾場生死激戰的詳情。完顏亨聽得極細,偶爾出言指點,竟全切中要害,那幾人臨死前施展的武功招式,他便如親見一般。
余孤天正自聽得入神,眼前人影一閃,完顏亨已凝立在他身前,淡淡問道:“助你完成此次刺殺的江南‘龍須’,身手如何?”余孤天心頭一凜,忙道:“若非他們鼎力相助,屬下這一次行事哪能如此順當!這‘龍須’神出鬼沒,實乃龍驤樓之幸!”頓了頓,又加上一句,“更是我大金國之幸!”
完顏亨緩緩點頭,呵呵低笑:“倘若你奮勇立功,日後我便告訴你馴服‘龍須’的秘法。”余孤天隱約知道,龍驤樓的“龍須”細作都給完顏亨以一種奇怪手法控制,聽他要將這法子傳給自己,不言而喻地便是將自己當作了左膀右臂,心頭一陣激越,忙將那把辟魔劍橫捧在手,必恭必敬地遞上,道:“多謝王爺厚愛!”
完顏亨卻不接劍,昂首笑道:“這把辟魔神劍,自今日起,便歸你了。”余孤天的心噗噗地顫起來,正自力按奈心底的激動,卻聽完顏亨忽道:“聽葉天候說,去江南之前,你一直在暗中察訪一個叫徒單麻的人?”
這句話便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余孤天的心頭。他一直不知師父徒單麻是生是死,混入龍驤樓後一直暗中探察,自以為這事做得不露半點聲色,卻不知早給葉天候稟報給了完顏亨。若是完顏亨順著這條線履下去,不費功夫便可揪出自己熙宗太子的身份。一瞬間他只覺雙腿發軟,險些跪倒在地,努力躬著身,道:“那徒單麻……是、是我叔父的摯友。叔父臨死前,說、說這朋友原是大金龍驤樓的,好生想念……”心頭驚悸之下,只覺自己聲音出奇的大,言語更是混亂得不知所云。
“哦?本王跟徒單麻相交數十年,還不知他另有一位摯友……”完顏亨的目光蛇一樣地咬噬著余孤天的心神,輕輕地道,“徒單麻……早死了幾年了,今後不要再去找他!”余孤天緊低著頭,暗道:“他跟你相交數十載,可你還是將他殺了!與你芮王爺的榮華富貴相比,這兄弟情義,算得了什麼?當初師父拼死前來投你,可忒也傻了。”想到自己轉瞬間也會給完顏亨識破身份,下手處死,身子不由突突發抖。
哪知完顏亨卻不急不徐地接著道:“從今日起,你便是龍驤樓鷹揚壇的壇主!“余孤天心神一震,登時怔住,陰風怒號眨眼變成春風和煦,這完顏亨的心思委實瞬息萬變。完顏亨的手已輕輕拍在了他的肩頭,悠悠道:“你好好曆練一番,來日才能成大器。”余孤天覺得自己在做夢,渾身的血液都在膨脹翻湧。望著完顏亨那又變得期許無限的眸子,余孤天的雙眼忽又湧上一片潮濕,沉了沉,才砰的跪地,叫道:“屬下肝腦塗地,也不足報效王爺厚愛。”完顏亨點點頭,道:“天晚了,你去吧!”大步走回屋中。
余孤天一個人無自半夢半醒,佇立半晌,才想起向外走去。在冷風中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了什麼,覷見四周無人,又踅個圈子,直奔完顏婷的繡樓。
夜深得象海,天上那輪月卻格外的亮。完顏婷的閨閣內竟還燃著燈。余孤天爬上緊挨閨閣的一座假山,向屋內癡癡凝望。窗後的那襲綽約的身影動也不動,顯是正在托腮沉思,隔了好久,才聽完顏婷幽幽歎了口氣。余孤天的心隨之突突一顫,只覺這歎息柔若春風,纏綿無盡,當真好聽得不能再好聽,暗道:“天這麼晚了,她怎地還不睡,難道是在想我麼?”
他心底自知這個念頭無異癡人說夢,卻自懷中抽出一方細軟的香帕,猛按在口邊,狠狠啜吸那帕上香氣,心中只是喊:“是,她是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香帕是那晚在完顏婷的閨閣內偷來的,在江南亡命的日日夜夜,這細滑得像水的柔帕帶給他無盡的纏綿遐思。那帕子上的淡淡幽香早已被他啜盡,但余孤天每回一攥到那柔柔的帕子,仍覺一縷清梅幽蘭般的暗香直竄入自己的心底。
“婷姐姐,他有什麼好,為何你不會這般想著我……”余孤天目光癡迷地緊盯著簾後那襲人影,拼命扯著、揉著那柔軟的帕子,憤怒、痛楚、辛酸、委屈如同幾股怒潮,一起向他湧來。他的臉忽地變得扭曲起來,心底只是大叫,“眼下我余孤天是鷹揚壇的壇主,終究到了我大展身手的時候啦!”
他驀地仰望深邃的夜空,無聲地大喊:“婷姐姐,我定要將你奪過來,誰也休想攔我!我更要改天換日,堂堂正正地再做回完顏冠!”心中忽酸忽怒,一滴澀澀的淚驀地滑落到口內。
※※※※※※
小院中的籬笆變了樣式,縱橫交錯,一眼望去,猶如群星錯落。本來不過是幾層籬笆,這時看上去竟使人產生身處銀河星海般的幻相來,似乎那籬笆會長會生。四周層層相生,竟似永無邊際。
卓南雁凝神望了片刻,才大步行去,在隱含陣法的籬笆叢內穿行片刻,忽地站住,回頭望著端坐在階前的邵穎達,笑道:“便是這樣,我徑搶中宮紫微垣。便能破去此陣!”
邵穎達好整以暇地飲了口茶,才冷冷道:“賊小子還有些眼力!居然看破了這以為藩籬的太微十星外陣,但你進得了中宮,未必便尋得到天門。”原來邵穎達傳了他三十六張易學陣圖,卓南雁盡皆了悟之余,更能闡幽發微,自行悟出許多新意。這一下便連脾氣古怪的邵穎達都覺意外。這日下午閑來無事,二人便鑽研陣法為樂。
卓南雁嘿嘿一笑,轉頭四顧,心中默然計算陣法方位。在陣中或進或退。忽然一聲歡呼:“紫微垣東藩八星,西藩七星,這中間的便是閶闔門了吧!”身子倏地搶上。穩穩立在一塊青石之上,縱目再看,適才在眼中還千奇萬幻的陣勢這時已然一目了然。他不由拍手大笑:“哈哈,邵老頭,我已破了你這北天三垣陣。”
按《史記》記載,古人將天上眾星分為三垣四象,三垣為北天極的三大區域,便是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邵穎達這陣法上應北天極的三垣,但卻以紫微垣為中樞。紫微垣有星十五顆,分為東藩八星。西藩七星和閶闔門。閶闔門便是天門。正是此陣的陣眼,卓南雁看破了陣眼所在,飛身躍上,一舉將這玄妙無比的北天三垣陣破去。
邵穎達回頭看了一眼那柱青煙嫋嫋的香,也眉飛色舞地笑起來:
“才半炷香的功夫便破了此陣,不枉了老夫教你一場!”這幾日間,卓南雁跟著邵穎達學易,只覺受益匪淺,卻也摸准了這怪老頭的脾氣。眼見他今日興致挺高,便問:“先生,為何依照易學的八卦之理,便能測知凶吉,更能探曉天下氣運?”
邵穎達舉起手中半盞茶,徐徐吹了口氣,望著嫋嫋升起的茶氣,道:“這杯中之水,蒸騰成氣,升化為云而上天,滴落為雨而入地。在旁人眼中看來,這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杯茶,但在善易之人者來,這茶能上天入地,實與天地之理息息相關。”他說著抬起眼來,凝視卓南雁,悠悠道,“《易》曰:幾者動之微!這一杯水中都深藏世界之理,周易六十四卦涵蓋天下萬物,善易之人自能從中探知天下!”
聽他這番別開生面的解釋,卓南雁只覺茅塞頓開,不由神馳萬里。一時間心癢難搔,又拿出了《靈棋劍經》上的《九宮後天煉真局》那幾張功譜,將其中涉及的易學要旨向邵穎達請教。邵穎達這時興致頗高,他雖然不習武功,但深明易理,跟卓南雁相互推敲,便將其中所含的高深易學一一點破。
多日來心底的迷霧終于破開,卓南雁自是喜不自勝。邵穎達卻皺眉道:“老夫雖然不通劍法武功,卻也看得出你這劍法跟施屠龍當年所習的忘憂劍法一脈相承,嘿嘿,這劍法只是依周易象數而來,終究失之繁瑣,不能直趨上乘。據令師施屠龍說,當年曾有位奇人,只從易經義理上,便悟出一套絕世劍法來!”
周易分為象數和義理兩大派。所謂象數是指周易之中的卦象和爻數,為有形有象的應用,卓南雁所學的陣圖劍法,都算象數之用。而義理則為易經學說中涵蓋天人的整體學說,他卻用功不多。這時聽了,不由皺眉道:“從易經的義理中,還能化出絕世劍法來?”
邵穎達沉沉點頭,忽然伸腳在地上重重一踏,道:“道路沒有平而無陂的,也沒有只有去而沒有回的路。這在義理上叫,無平不陂,無往不複。天地萬物都在動中,但往而必複,複而必往,又全都依著循環往複的至理。”卓南雁眼望腳下干硬的土地,腦中靈光閃現,忍不住喃喃道:“天地萬物都在動中,卻又遵循這無往不複之理!”
“系辭傳中又說‘生生之謂易’,”邵穎達眼中灼灼放光,緩緩道,“天道便是這‘生生不息’之理!天道應在人身上,便是‘君子自強不息’!據施屠龍說,那人的太和補天劍法便是從這‘不息’二字得來,講究生生不息,無往不複!據說那太和補天劍法,大開大闔,剛柔相濟,允稱世間第一劍法!那人叫什麼劍狂卓藏鋒,我卻從未見過,可惜可惜。”
“爹爹的太和補天劍法,原來還深含如此至理,不知我這輩子還能見到爹麼,還能習得這世間第一神劍麼?”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忍不住輕聲道,“那劍狂……卓前輩,他還活著麼?”邵穎達長歎一聲:“那日我研讀周易義理,心血來潮,驀地想到這從未謀面的卓藏鋒,便起了一卦……”卓南雁的心突突地跳得更加厲害,生怕這料事如神的怪老頭說一聲“那人早死了。”
“得的卻是困卦六三爻。那文辭是:‘困于石,據于蒺藜,入于其宮,不見其妻,凶。’這一卦凶多吉少!只怕……他早死了!”邵穎達的老眼幽幽地閃著光,緩緩道,“可在卦相上看,卻又有些生機流轉。這可奇了!”
“難道爹還沒死?”卓南雁眼中霍地閃過一片無比幽深無比縹緲的幻相,一雙灼灼的眸子穿透了時空,正向他深深凝望。這幻相一閃而逝,卓南雁心中卻一片黯然,咀嚼邵穎達說的爻辭,爹爹入南宮世家求藥,辭究遇到無數阻困,一去不還,跟“困于石”、“不見其妻”之語深深吻合。
邵穎達忽地轉頭瞥見卓南雁目光含淚,凝眉沉思,不由問:“怎麼?”卓南雁歎一口氣,低聲道:“那位劍狂卓前輩……正是家父!可我生下來兩歲,便與他分別,再未見面!”
邵穎達歎一口氣,默然無語地將那杯茶一飲而盡,才道:“你小子年紀輕輕,腦子倒極是好用!若是隨我鑽研下去,十年之後,便會超越老夫,成為與鄭玄、邵雍諸位易學大師比肩之人,只可惜咱們緣分將盡,可歎!可憐!可惜!”卓南雁聽他話中有話,忙問:“大師是說,咱們即將分開麼?那也沒什麼,待我了卻此間大事,自會再來找先生求學!”
“臨別之際,送你一句話吧,”邵穎達卻不答他的話,眼望著西斜的日影,淡淡道:“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這是乾卦九三爻辭呀!”卓南雁聽他語帶玄機,不由抬頭凝視。
邵穎達那張喜怒無常的臉這時現出難得的肅穆神色,道:“不錯,這爻辭之意其實你早已知曉:大丈夫白日里兢兢業業,夜晚居安思危,便是身處困境,也不會有災禍。”驀地老眼一眯,幽幽道,“你來這龍驤樓中,不就是九死一生之事麼?老夫正好送你這句文辭。”
望著這雙似能洞悉宇宙精微的老眼,卓南雁驀地生出一陣感激,躬身道:“多謝先生指點!”邵穎達卻嘿嘿一笑,卻不言語,背著手,大步走入屋中去了。
卓南雁一個人靜立院中,在心內默然咀嚼著邵穎達贈與自己的那句爻辭,隱隱地便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心內悄然流轉,那是從易經微言大義中生出的凜凜元氣,在心間體內生生不息。他大步走回屋中,趁熱接著潛心推究靈棋劍經上的那三張圖譜,越琢磨越是津津有味。
正自推究得如癡如醉之間,忽聽院外傳來極輕的一響,輕若柳絮。卓南雁正要喝問,門外呼地射來一支甩手箭。奪的一聲,直插在屋中的牆壁上,直沒至羽。卓南雁心中一驚,卻見那箭下壓著一張紙,走過去揭下細瞧。紙上只有寥寥一行字: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28:24
婷郡主已率人去砸林霜月的鋪子!
普普通通的一張紙,卻沒有落款。卓南雁登時心神大亂,奔出屋來,卻見余孤天的身影在數丈外一閃而沒。
這時候他自也無暇理會余孤天從何處得知了這個訊息,猛一抬頭,卻見暮色已變得混沌一片。卓南雁才忽然想到,自己已連著三日沒有去找完顏婷了,但完顏婷又怎知這幾日,自己是跟林霜月在一起?
※※※※※※
暮色在飛馳中變得愈發混沌,在馬上不住揮鞭的完顏婷覺得自己的心正燃著火:“這殺千刀的渾小子,難道當真跟那賣燈的下三濫女子混在一處?但若非如此,為何在元宵試燈節後連著三日,他都不來尋我?今日、今日卻已是正月十六啦……”
遙遙地,便見那小燈鋪前聚滿了王府仆役,精巧的花燈丟得滿地都是,幾個仆役正在黎獲的吆喝下亂砸亂踩,看熱鬧的人群已給王府家將遠遠趕開。完顏婷縱馬奔到近前,轟鬧的人流又是一亂。有人高叫:“郡主來啦!”王府的那幾個小厮砸得更加起勁賣力。
原本精致小巧的燈鋪這時已是狼藉一片,制燈的紙、絹、彩粉拋得滿地都是。一個瘦高的孩子連哭帶喊地跟那幾個仆役打鬧,卻架不住王府仆役人多勢眾,臉上給打得青腫數塊。黎獲見郡主趕來,忙奔到她身邊,低聲道:“郡主,沒瞧見南雁在這里啊?”完顏婷緊咬櫻唇,飄身下馬。目光直向屋內射去。
“三寶,回來!”隨著輕婉的一聲低喚,屋內走出一個清婉如仙的白衣女子,將那孩子拽住,淡淡道,“讓他們鬧去吧!”完顏婷認得這女子,就是讓南雁那渾小子看得眼睛不眨的那個“花燈觀音”。
“你過來!”完顏婷沖著林霜月冷冷叫道。林霜月挽著劉三寶的手,神色淡漠地直望過來,卻靜靜立在暮色之中,動也不動。完顏婷有些惱了。幾步走到她對面。雙目閃閃地直盯著她。她素來自負美豔無雙,但看到這樣一張能與天上美月爭輝的無可挑剔的臉,就覺得心底泛起一股灼熱的酸痛,定定心神,才緩緩道:“你叫什麼名字?”
林霜月毫不躲閃地回望著她,淡淡地道:“你又叫什麼名字?”
沒有人敢對婷郡主如此傲兀,完顏婷的美目中己濺出火星,玉手突地攥緊了馬鞭,低聲再問:“你怎麼識得南雁的?”聽到這個名字,林霜月秋水般的明眸中倏地一陣波瀾卷動,終究沒說一個字,只是昂起了頭,神色悠遠地望著遠處陰郁的蒼溟。
“這女子竟敢如此無禮?”完顏婷的眼光火一樣燃燒起來。揮起馬鞭便抽了過去。啪的一聲,林霜月肩頭的白色麻衣便破開一道裂口。
“姐姐!”劉三寶紅著眼叫了一聲,卻被林霜月按住了。她就這麼柔柔地立在無邊的暮色之中,跟英氣勃勃的完顏婷比起來,愈顯得嬌弱無助,只是她的目光依然冷漠高傲,凜凜地直視著完顏婷。
眼前的這個少女清麗入骨,卻也高傲入骨,雖只這麼靜靜一立。自有一股如梅之魂、似蓮之魄的高潔氣質散發出來。完顏婷忽然覺得,自己一輩子也無法像這個女子一樣,有這樣嬌婉動人的姿韻。她被林霜月骨子里帶來的那抹冷豔孤傲深深的激怒了,“你啞了麼?”怒叱聲中,連環兩鞭急抽過去。
林霜月腳也不躲,目光依舊淒冷,潔白如雪的白衣迅即在鞭下裂開。遠遠佇望的人流響起一陣騷亂,連店前的王府仆役都停了手。眼望郡主肆意鞭打這樣一個柔媚可人的少女,眾人都覺著心底惻然,先前瞧熱鬧的心氣煙消云散。
倘若對面這個女子出聲討饒,完顏婷倒也不會為難于她,但偏偏她不避不讓地凜然對視,那清炯炯的目光刺得完顏婷心中生痛。完顏婷驀地銀牙緊咬,馬鞭挽了個花,夾頭夾臉地便劈面抽下。
“住手!”人叢中陡然響起一聲輕喝,一道人影電般閃來,完顏婷只覺手上一輕,馬鞭已被那人劈手奪過。“是你,”完顏婷看清了來人竟是卓南雁,心頭不知怎地就是一陣委屈,偏偏這時當著諸多看客的面,又不能發作,只得顫聲道,“你還攔著我!”
卓南雁的目光卻只在她臉上一掃,便直落在林霜月身上,那一塵不染的白衣這時早已碎裂數處,白玉般的頸下更起了一線血痕。“小月兒的武功高出婷兒數倍,怎地會任她抽打?”卓南雁的眼神跟林霜月淒美無助的目光交接,心底不由一陣抽搐,內力猛然迸出,將那馬鞭震作數段,揚手拋在地上。
“你、你這渾小子!”完顏婷心底的委屈終于隨著淚水一起噴湧出來,越是不想流淚,那淚水越是不爭氣地滾滾而落。卓南雁心頭狂怒,但一瞧見完顏婷漣漣而落的珠淚,一顆心登時軟了,暗道:“卓南雁,這都是你的多情之孽!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完顏婷見他目光憤憤地直盯著自己,霎時怨憤、失落和羞恨一起湧上心頭,嬌軀簌簌發抖,而這地方不是王府,偏還要保持矜持高貴的郡主身份,猛然一跺蓮足,恨聲道:“南雁,你不要後悔!”飛身上馬,催馬疾奔而去。
卓南雁給她憤憤的這句話激得心頭一凜:“我怎能如此當眾頂撞她,若是她回頭稟報完顏婷,調動龍驤樓的人馬對付霜月,可是大事不好!”壓抑心內的怒火和思緒,拼力不去瞧身旁的林霜月,只扭頭對黎獲低聲笑道,“黎兄,咱堂堂芮王府,怎地跟個平頭百姓作對。傳揚出去,豈不有損芮王和龍驤樓的名頭?”黎獲苦笑道:“我也不知郡主哪來這麼大的火氣!嘿嘿,這事若是讓王爺知道,只怕會打斷我的腿。”卓南雁哈哈一笑:“王爺那里,自有小弟去說,我這還要去勸勸郡主。讓兄弟們這就退了吧!”向黎獲拱一拱手,飛身上了火云驄,順著完顏婷的方向追去。
林霜月見他只淡淡瞅了自己一眼,便再不向自己瞧來一眼,心中更覺愁苦無限,兩道清淚無聲無息地在凝脂軟玉般的臉頰上滾落下來。怔怔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耳畔才傳來稚氣的一聲低喚:“姐姐,他們全走啦!”林霜月心神一震,才見店前的王府仆役和遠處的無聊看客盡皆退去。
她幽怨的目光落在遠處暮靄煙流的蒼茫融會之處,心中還在回味適才卓南雁跟完顏婷對視時,二人眼中愛恨交織的眼神,嬌軀忍不住簌簌發抖,沉了好久,才緩緩道:“是啊,咱們也該走啦!”
※※※※※※
人流之中,一直有雙眼睛遠遠佇望,那人便是余孤天。他先前忽在街上看到黎獲率著大批王府人手趕往這僻靜小巷,心下奇怪,過去一問,黎獲苦著臉道:“郡主說,那賣燈的‘花燈觀音’跟南雁兄弟有些不清不楚,命我砸了她的鋪子。”余孤天素知卓南雁絕非沾花惹草之人,便綴著過來,想瞧瞧這跟卓南雁“不清不楚的花燈觀音”是何許人也。待得遠遠瞧見那小燈鋪內的美貌女子竟是自己的師姊林霜月,余孤天不由大吃一驚,只當師姊是受了師尊林逸煙之命來此擒拿自己,但仔細尋思,立時想到師姊來此,多半還是為了找尋卓南雁。他知道這事情若是鬧大,只怕完顏亨順著林霜月這條線,便會牽出自己曾跟明教教主林逸煙學藝的底細,那便會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他見過葉天候,隱約知道卓南雁正在鬼巷潛修。便飛步去鬼巷給卓南雁報訊。
那鬼巷設置怪異,他幾次沖不進去,情急生智,便以甩手箭留書示警,隨即匆匆趕回,混在人流之中,遠遠觀望。卻見林霜月任由郡主打罵,不由心中大奇:“師姊武功精妙,為何不還手?是了,她若當真動手,只怕會引來龍驤樓的高手,那時她身份敗露,連累著卓南雁也會一同遭殃。嘿嘿,師姊傲氣十足,為了卓南雁,卻什麼都忍得了,當真是情深意重。”又見林霜月楚楚可憐,默然不語之下更顯仙姿綽約,忽然心中一動:“原來師姊美得緊啊,怎地在大云島時,我卻沒有留意?”
過不多時,便見卓南雁忽然現身,然後沖突消弭,人流散盡,余孤天才長出了一口氣。他一門心思都在完顏婷身上,立時也跟著奔去,卻見街上人流熙攘,卓南雁不一刻便趕上了完顏婷,余孤天遠遠瞧著卓南雁追上完顏婷,跟她並轡而行,心底不由一陣酸溜溜的難受。
這時鉛灰的暮云重重壓下,廣袤的蒼溟上滾動著塊塊濃淡不一的鐵褐色煙霾,像是憋著一場大雪。余孤天呆呆地佇立在陰云密布的長街上,卻見卓南雁不知在完顏婷耳邊說了什麼,完顏婷忽然破啼而笑,但隨即二人又似起了爭執,卓南雁辯解幾句,忽然撥轉馬頭,憤憤而去。完顏婷卻似惱羞無盡,也不理卓南雁,在街上放馬奔去。余孤天心中莫名其妙的一喜,展開輕功,提氣追去。
完顏婷轉過兩個彎子,便出了北門,直往荒僻處縱馬奔行。那追風紫越馳越快,饒是余孤天的武功以輕捷詭異見長,在曠野上追趕這大宛名駒,卻也累得渾身是汗。完顏婷縱馬奔到一處野林跟前,忽然勒住追風紫,怒沖沖道:“小魚兒,你巴巴地跟著我做什麼?”余孤天呼呼喘氣,道:“我見郡主孤身一人,怕你……有什麼閃失……”完顏婷回頭瞥他一眼,卻不言語,忽然縱身下馬,拔出長劍,對著眼前一根枯敗小樹拼力砍刺。
瘦挺的枝杈隨著雪亮的劍光狠狠飛出。過不多時,小樹便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完顏婷眼圈發紅,還不停手,揮劍又斬向那干枯的樹皮。
無盡的暮靄冬云下,余孤天見她長發隨風亂舞,光豔照人的臉上羞憤欲狂,他心底又憐又痛,但他素來拙于言辭,怔怔瞧著,卻不知說什麼是好。完顏婷連砍數劍。忽覺手腕一濕。才知眼淚竟已點點滴落,直垂到了手上。
一劍重重刺在黑白斑駁的小樹上,完顏婷忽然哽咽道:“我問他,那女子柔得像水一般,我……我是不是一輩子也比不上她?他卻跟我說,你是郡主之尊,何必跟這平頭百姓一般見識!哼,他心里就是喜歡那個女子,卻不明著說出來……”
余孤天見她淚光瑩瑩,心下憐惜萬分,想也不想地便道:“什麼‘一輩子比不上她’?你比那‘花燈觀音’勝強百倍萬倍!”完顏婷扭頭瞧見他眼中癡癡的目光,心頭微覺舒服,暗道:“這小魚兒女里女氣。對我倒是敬若天仙。那渾小子若是有小魚兒對我一半的好,我就心滿意足啦!”一想到卓南雁那渾小子,又是一陣心煩意亂,驀地長劍斜揮,將那根小樹攔腰斬斷,沉聲道,“小魚兒,你去將那‘花燈觀音’給我殺了!”余孤天心頭一震,不敢答話。完顏婷扭頭瞪著他道:“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余孤天愣愣點頭,心底卻想:“林霜月是我師姊,我又怎能殺她?況且若是當真殺了師姊,師父林逸煙天涯海角也會取我性命。”
“每次讓你做事,總是推三阻四的,沒有半分男子漢的氣概!”完顏婷妙目含嗔,怒道,“難道殺這下九流的煙花女子,還用我親自動手麼?”余孤天見她梨花帶雨的玉頰上微含薄怒,說不出的美豔動人,心頭一顫,忍不住挺胸道:“好,我今晚便去!”
※※※※※※
“小月兒一定要走,再多待上幾日,只怕我和她都有大禍上身!”卓南雁越想越是後怕,但這時燈市還沒散,他還不敢徑自去找林霜月,在鬼巷內熬到夜色沉沉,才牽著自己那寶馬火云驄,又將本該送給邵穎達的禮金盡數揣在懷中,奔向那僻靜小巷。
哪知趕到小店前,卻發覺那里外兩出的逼仄小屋已空無一人。滿地殘破的花燈都已收拾停當,規規矩矩地堆在小屋一角,林霜月和劉三寶卻蹤影不見。卓南雁在小巷內外徘徊數趟,卻也沒有尋見她二人的身影。
雪早下了多時,片片的雪花,柳絮般輕盈地飄散在空朦的夜色里,滿地都是泛著銀光的白雪。卓南雁在雪中凝住了步子,想到那個佇立燈下癡癡凝望自己的窈窕白影,心中一沉:“難道小月兒竟不辭而別了?”這念頭才一動,忽覺小巷角落里閃來一道人影,卓南雁大喜,叫道:“小月兒,你回來了!”飛奔過去,那影子卻畏縮著要避開。卓南雁只覺那人身子高大,絕非林霜月,不由一陣失落,眼見這人形跡慌張,猛然揮掌將那人衣領揪住,倒提而起,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給他舉上半空,身子簌簌發抖,叫道:“大爺饒命,小的知道這……‘花燈觀音’剛剛走,就過來瞧瞧,想拾一盞花燈拿去玩玩。”卓南雁才瞧清,這人是個衣衫襤褸的叫化子,只怕來這里拾花燈是假,順手牽羊拿些物什是真。當下沉聲喝道:“那姑娘是何時走的?”那叫化子顫聲道:“爛腿黑二告訴小的,這花燈觀音不知為何給芮王府的婷郡主鞭打,那郡主走後不久,花燈觀音便也收拾東西,帶著她那兄弟走啦!嘿,這花燈觀音花容月貌,生得當真跟月里嫦娥一般,可她那小兄弟可不好惹,幾個暗地要來沾便宜的兄弟,算上爛腿黑二,可都吃了那小子的虧……”這化子一邊說得口沫橫飛,一邊覷著眼瞧著他,只當他也是來此要沾便宜的“同道”。
“她千里迢迢冒險而來,臨別之際,我竟不能和她見上一面!”卓南雁心頭忽然擰起一陣痛,揚手把那化子遠遠拋出。那化子連滾帶爬地跑遠了。卓南雁卻呆呆地靜立在空寂的小屋前,猛又想起那在如水清輝下揚眸望月的嬌美面龐,心中就如滴血一般難受:“她為了我,甘挨完顏婷的鞭打,而我卻只能再次置她于不顧,徑去追趕完顏婷去了。小月兒那樣高傲的一個人,只怕這一輩子,再不會理我!”
滿腔愁苦驀地湧起,卓南雁猛一揮掌拍在小屋的牆壁上,震得屋宇四壁微顫,頭頂灰塵簌簌而落。那火云驄吃了一驚,昂頭低嘶,卓南雁心頭忽又一亮,暗道:“卓南雁啊卓南雁,你怎麼恁地糊塗?你眼下處境何等艱險,若是跟霜月這麼好下去,給完顏婷鬧得連完顏亨也知曉了,非但會耽誤大事,更會害了小月兒。嘿,她這麼去了也好,去了也好!”一念及此,才覺心底踏實了許多,牽著寶馬,慢慢轉身,便向回走。
這雪不知何時已停了,月色還是暗而朦朧。才走出幾步,忽見白雪覆蓋的小巷盡頭,朦朦朧朧地立著一襲綽約的白色身影,卓南雁渾身一震,驚道:“霜月!”那白影已嫋嫋婷婷地向他走來,霧鬢風鬟,風姿楚楚,可不正是林霜月。
“謝天謝地,原來你還沒走!”卓南雁心底歡喜無盡,臉上卻又不願過多流露。林霜月道:“走到了城外,我又想起一事,要親口問你一問,便讓三寶先在那小廟中等我,自己趕了回來。”她說著抬起頭來,明眸之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我看得出,你待那郡主很好。我只問你,在你心中,到底喜歡誰多些?”她性子害羞,說了這句話玉頰上不禁紅潮泛起。
卓南雁聽她語音發顫,暗道:“霜月,你冰雪聰明的一個人,怎地卻猜不透我的心。這天底下,還有誰比你在我心中分量更重?”但轉念又想到若是實言相告,又會讓她情絲纏綿,在此流連不去。猛一狠心淡淡笑道,“眼下瞧來,只怕……還是她!”話一出口,心中一陣抽搐,只覺這是自己一生之中說過的最困難的話語。
林霜月嬌軀發抖,那讓他夢縈魂牽的美眸之中這時卻漾出一片淒楚的光。沉了一沉,她才淡淡地笑起來:“是這樣!原是我癡了……”笑聲苦澀無比。卓南雁只覺自己心中又開始滴血,卻強自苦笑道:“不錯,你知道也好。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林霜月櫻唇緊咬,兩行淚珠刷地劃過蒼白如雪地嬌嫩臉頰,望著他的明眸之中噙著一層水晶樣地光彩。忽又纏綿流連,忽又痛悔失落。卓南雁狠了心別過頭去,不再瞧她。忽聽身側傳來極輕極輕地腳步之聲,揚眉喝道:“是誰?”
小巷盡頭拐出個消瘦的人影。淡淡道:“師姊,大哥,是我!”正是余孤天。他有些緊張地望著二人,低聲道:“師姊待在此處凶險萬分,郡主下了令,命我前來殺她!”
這兩日卓南雁跟林霜月私下相處之時無話不談,也曾談到這忽然開口說話的“啞巴小弟”余孤天。林霜月對余孤天“奉教主之命”來龍驤樓臥底之事並不知情,但想大伯林逸煙行事高深莫測。說不得也真會心血來潮,暗中派人潛入龍驤樓。但聽得卓南雁說,那余孤天竟會開口說話,且是個女真人,她也覺大為詫異,當時還跟卓南雁細聊了一陣。都覺這個“天小弟”行事處處古怪之極。
這時林霜月回頭瞥見余孤天悄然而至,她心底正自淒楚,聽了他的話後卻嗤嗤笑道:“好厲害好刁蠻的郡主,那你就來動手啊!”她口中跟預估天說話,雙眸卻仍是緊望著卓南雁。
余孤天連連擺手道:“不是不是,我怎會對師姊下手。只是斗膽勸師姊一聲,可不要在冒險留在此地。”卓南雁猛一咬牙,牽過火云驄,將懷中銀兩也全塞到了余孤天手中,低聲道:“這寶馬銀兩,都是給霜月在路上用的!你送她走,無比要將她送出京師。”林霜月收了淚水,高高昂起下頷,冷冷笑道:“多謝啦,你的寶馬金銀,我可不稀罕!”轉過身去,向巷外疾奔,奔出幾步,腳下一滑,險些栽倒,嬌軀晃了晃,才在雪地上站穩了。
余孤天卻將缰繩塞回他手中,皺眉道:“大哥,這火云驄太過顯眼,銀子我收下吧,小弟自會護送師姊安然出京!”大步追趕林霜月去了。卓南雁愣愣地佇立在古舊地木門前,眼望仙袂飄舉的林霜月在白茫茫的的雪地上搖曳遠去,心內便如被割去了什麼。
猛一抬頭,瞧見天上那輪圓而朦朧的淡月,他才忽然想起,今日正是正月十六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38:15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四節:重攜玉手 揮杖從心
卓南雁趕回鬼巷時,忽覺身側有異,猛然回頭,卻見一襲黝黑地人影從暗處閃來,正是葉天候。卓南雁這時心氣愁悶,冷冷道:“抱歉,這陣勢變了,進不來了吧?”領著葉天候走入自己那間茅屋,點起殘燭,卻見葉天候的臉上卻出奇的凝重。
“那花燈觀音終于走了?”葉天候才坐定,便冷冷發問。卓南雁眉頭一皺,忽然想起什麼,叫道:“原來是你,定是你讓完顏婷去砸了她的鋪子!”葉天候冷哼道:“不錯,正是我給郡主通風報信地!那花燈觀音若是不走,老弟貪圖溫柔,只怕會誤了大事!”卓南雁在黑暗中大喘了幾口氣,緩緩坐下,黯然道:“不錯,霜月……是該早些回江南!”
“咱們的‘以亮治亨’之計,眼下已有了著落!”葉天後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狼眼一樣地閃著,“這緊關節要的時候,你我兄弟萬萬不可有絲毫疏忽!”不知怎地,卓南雁忽對葉天候地不擇手段生出了一股厭惡。他強力凝定心神,緩緩道:“葉兄想出了什麼錦囊妙計?”葉天候湊過身子,悠然道:“當初老弟在龍吟壇中一待兩月,卻不知那時金主完顏亮便定下在正月十八地落燈節上,于廣武殿前的大鞠場大辦一場‘九州鞠會’,以志其一統九州之心。聽說這一回完顏亮要親自下場擊鞠。有幸跟他對陣之人,便是地芮王完顏亨。再過兩日,便是落燈節啦!”
卓南雁心念電轉,忍不住道:“金主完顏亮為何要選定完顏亨做對手?要知這是佳節盛會,必有各國使者觀禮,一國之主怎會跟自己的臣子對壘擊鞠?”
葉天候冷笑道:“完顏亮作宰相時便好擊鞠,當了皇帝仍是樂此不疲,他選龍驤樓主為對手麼,也是另有用心,一來龍驤樓主號稱‘擊鞠天下第一’,選這對手,才不會辱沒他這明君的威名。二來,”他說著目光熠然一閃,“九州鞠會上各國使者畢至,但完顏亮明擺著是要告訴各國使者,在他眼中,四方各國還不配作他的對手!”
卓南雁緩緩點頭,暗自琢磨這一場天子與民同樂的鞠會,竟蘊含這多深意,驀地心中一寒,忍不住道:“還有,芮王完顏亨擊鞠不敗,但若與皇帝對陣時,他仍敢取勝,那便是有不臣之心,完顏亮便多了一個殺他地借口……”葉天候冷笑點頭:“老弟當真聰明!只不過落燈節上,完顏亮不必整場拼殺,只會下場略揮金杖,讓四海使者瞧瞧他這盛世明君與民同樂!代替皇帝行前來對陣的,便是新近擢升的禦前侍衛統領——仆散騰。我已探查清楚,刀霸仆散騰創建天刀門,棲隱斷波閣多年,素來不問世事,這回出山,一來是應完顏亮之請,二來也是自認‘五行天刀’神功已成,要跟武林第一人完顏亨一決高下!”
借刀霸仆散騰之手削弱完顏亨——這主意本是當日卓南雁苦思得來。此時聽得葉天候說到這里。他不禁雙眉揚起,道:“葉兄是讓我在鞠會上奮力爭勝,大勝仆散騰,以此激怒刀霸?”葉天候緩緩點頭,又補上一句:“若不能大勝,那便大敗,激怒完顏亨!”
卓南雁呵了口氣,暗想這葉天候在大勝之外,另想出了大敗這一條道,當真是老謀深算!卻凝眉道:“但葉兄怎知芮王一定會讓我隨他下場擊鞠?”葉天候微笑道:“老弟當日在重陽鞠會上隨郡主擊鞠,大獲全勝,事後芮王聽得郡主說起,還細細問了你在場上的擊球招式,然後曾說,這南雁在擊鞠上的稟賦過人,稍用功夫,便能成為一代擊鞠高手!”卓南雁想不到眼空四海的龍翔樓主竟對自己下過這樣的考語,心中倒也頗為得意,呵呵一笑:“即便如此,他王府之中養著六七位擊鞠高手。九州鞠會又如何輪得上我?”
葉天候笑得胸有成竹:“芮王府養著八名一等一的擊鞠高手,若是單輪擊鞠,自是所向無敵。但這一回的對手卻有所不同,傳聞刀霸仆散騰所率的鞠手,個個武功精強,內力不凡,尋常不會武功的擊鞠漢子遇上他們。自是束手束腳,有敗無勝!”卓南雁想起那日自己以高深內力擊飛張汝能杖上木球之事,不由連連點頭。葉天候目光幽幽地望著他:“眼下芮王府內的擊鞠之人,精于武功地只有三人。算上郡主的貼身親隨黎獲和芮王本人。還差一人,這個人選,自非老弟莫屬!”
卓南雁點了點頭,道:“若是選上我,小弟自會將他這九州鞠會鬧得天翻地覆!”心中忽想,我們這麼處心積慮地算計完顏亨,是否太不君子了?這念頭一轉,又不禁心底暗笑:“完顏亨處心積慮地亡我大宋,有跟我們有血海深仇,我怎地總對他存有婦人之仁?”
葉天候卻已長身而起,大步向外走去,口中悠悠道:“羅堂主只怕快來了吧。呵呵,九州鞠會之後,大金京師便會有兩場驚世之戰!”卓南雁隨他走到門口,不禁神思馳騁,暗想以羅雪亭之威,仆散騰之猛,完顏亨之雄,這兩戰到底是誰勝誰負?
“老弟,”葉天候忽在門外頓住步子,扭頭笑道:“婷郡主那里,你還是要多多親近!”卓南雁臉上一紅,卻硬邦邦地笑道:“小弟早已想好,今後跟她一刀兩斷,這美男計今後再不施展!”葉天候道:“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這花燈觀音地事情一鬧,只怕完顏亨已對你起了疑心!這時你對婷郡主好上一分,完顏亨便對你少了一分戒心!老弟絕頂聰明,難道還想不通這個理麼?”卓南雁的臉在夜色里燃燒起來,怔怔地說不出話。葉天候哈哈一笑:“我瞧你老弟只怕對這嬌蠻郡主動了真情,這才故意疏遠她,是不是?嘿嘿,大丈夫行事,可不能兒女情長呀!”低笑聲中,身子拔起,幾個起落,便沒在沉沉地夜色之中。
卓南雁仔細尋思葉天候的話,倒覺著頗為有理,但心底終究是不願再見完顏婷,這其中緣由有幾分不願惹上麻煩,更有幾分慪氣。暗想這刁蠻郡主動不動變大發脾氣。我卓南雁堂堂大好男兒,豈能在這女子跟前低聲下氣!
轉天午後,葉天候便又匆匆趕來找他。笑道:“恭喜老弟,完顏亨今日想看看你的馬球功夫,若是入他法眼,便得入王府鞠隊,明日便跟他在九州鞠會上大展身手!”卓南雁搓一搓手,苦笑道:“呵呵。我地馬球功夫可是稀松平常,那完顏亨未必瞧得過眼!”葉天候道:“那有何難!我費盡苦心,給你尋了個馬球師父。你現下便去拜師,好好討教!只是老兄眼下的這清淨日子也到頭啦。王爺讓我告訴你,今後仍回王府居住!”
卓南雁聽得現下便要離開鬼巷。想起昨日邵穎達的言語,不由得心底一沉。
葉天候卻未看出他面色有異,一迭聲地催他速去鞠場拜師擊鞠。卓南雁笑道:“葉兄行事,總是縱火燒房地架勢——嘿嘿。想必這就是雷厲風行!”進屋跟邵穎達話別。邵穎達倚在桌角,凝視爐火上冒著熱氣的藥爐不語,沉了沉。才沙啞著聲音道:“該說的話老夫早說了,你記住便是了!”
卓南雁點一點頭,見他始終垂頭望著那藥氣升騰的藥爐,知道這怪僻老頭心內也頗為傷感,只得向他默然三揖,便轉身去院子里牽馬。那火云驄當初林霜月並未騎走,一直養在院中,早憋得煩躁不安了。眼見主人前來牽它,歡喜得揚頸嘶叫。葉天候的馬便在籬笆院外,卓南雁牽了火云驄來,跟他並馬而出,轉出鬼巷,葉天候便向城外奔去。葉天候道:“這個馬球師父脾氣古怪。你可得好好應付!”卓南雁暗自苦笑,心道:“我拜的師父施屠龍、邵穎達,個個都是天底下古怪之極的任務,這人脾氣再壞,還能勝得過他們麼?”
連下了一日的雪,天才放晴,路上還有殘雪未化,太陽一出來,亮的晃人眼睛。火云驄久未驅馳。喜得鬃尾亂揚。鼻響不斷。二人在驛道上轉個圈子。便見一片白楊林子聳立眼前。之間白楊高直的軀干上還裹著塊塊未及融盡的雪絲,林子周遭的地上全是無人踩過地茫茫白雪。如同一塊碩大無朋的美玉。原來這里卻是一處空曠的鞠場。剔透空靈的藍天,色澤斑斕的白楊,純淨如紙的雪地,配在一處,讓人見了俗慮頓消。
火云驄忽然伸頸長嘶,似見到老朋友一般,樹林之中跟著也響起兩聲馬鳴,紫色閃耀之間,卻見完顏婷手提鞠杖,騎著追風紫奔了出來。兩匹馬瞬息奔近,互相聞嗅,神色親昵。完顏婷神色尷尬,立時側過俏臉,不再瞧他。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麼是好。卓南雁這時才知,葉天候給自己找的這脾氣古怪的馬球師父,竟是郡主完顏婷。
“葉天候,”完顏婷又羞又惱,忽道:“你將我約到這里。說是要找人陪我擊鞠開心,原來是戲耍我來著!”看也不看卓南雁,憤憤地一撥馬頭,轉身待走。葉天候哈哈大笑。催馬過去,抓住追風紫的轡頭。道:“南雁老弟轉天便要上九州鞠會大展身手,是他死纏爛打地求我約郡主出來,這時見著,怎地歡喜得話也不會說啦?好了。你二人在這里抓緊功夫切磋技藝。本壇主還有要事,得急著稟報王爺!”也不待他二人答話。便大笑著縱馬而去。
完顏婷一直垂頭不語。眼見自己那匹追風紫緊緊靠在火云驄身前,心中一陣煩惱。忍不住道:“你願意跟他們在一起,那便去吧!”忽將缰繩一甩,飛身便下了馬,轉身走出幾步,忽覺一陣說不出地愁苦,淚水串串滴下。
卓南雁見她香肩微抖,婀娜背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便如一襲紫梅,嬌俏動人,心中登時沒來由地湧上一股憐愛之意,也下了馬,輕輕走上前去,想說兩句安慰的話語,卻實在不知從何說起。“你跟著我做什麼?”完顏婷忽然轉過頭來,亦嗔亦怨地望著他。“你……”卓南雁忽然發覺她曼妙的櫻唇上起了皴裂,顧盼生姿地眼中也盡是血絲,忍不住道,:“你生病了麼?”
“不用你管!”完顏婷忙別過臉去,不再理他,過了半晌,才顫聲道:“你、你再不理我啦。這幾天,我就是吃不下飯……昨晚更是一夜合不上眼。你、你也不來管我!”卓南雁忽然心底翻起一股熱潮,忍不住輕歎一聲:“婷兒,你這是何苦?”完顏婷忽給這一句話惹動情思,驀地投在他懷中嚶嚶痛哭。卓南雁心緒翻湧:“想不到她對我用情如此之苦!”歎息一聲,雙臂不由自主地將她嬌軟地身子緊緊抱住。
完顏婷沉實地哭了片刻,忽然昂起頭來,輕聲問:“雁哥哥,我這性子是不是很不好?”卓南雁苦笑一聲,卻不言語。“我自己知道,我便是個火爆脾氣,”完顏婷卻向他癡癡凝視,幽幽道:“從今而後,我再也不跟你發火生氣啦!你瞧我什麼地方不順眼,只管說我罵我,只求你……再不要撇下我不理!”這嬌麗的妙齡郡主忽然軟語相求,任是卓南雁早已痛下決心,這時也不禁心神搖蕩。望著這張嬌豔如花、深情款款的面龐,他忽然發覺‘林霜月的美視一泓柔媚的水,美的讓人安靜。完顏婷地美卻如同一團豔麗的火,有若天邊紅霞,將人灼灼燃燒。
見他一直凝思不語,完顏婷嬌豔的臉上不由掠過一絲焦痛之極的神色,箍在他頸上的雙臂猛地緊了緊,癡癡道:“答應我!”卓南雁眼望她那迷人嬌靨,淡淡笑了笑,終于將她重又抱緊。玉軟溫香重又入懷,卓南雁的心底忽然閃過一念:自己只怕再也無法擺脫她了,一輩子也無法甩脫!
這般纏綿溫存了也不知多久,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響。兩人急忙分開,抬頭只見十余匹快馬踏雪而來,當先一人錦衣貂帽,儒雅飄逸之中透出一股海納百川般的恢宏氣象,正是芮王完顏亨。鳳鳴壇主葉天候在旁邊緊隨,身旁跟著的都是手揮鞠杖地王府擊鞠高手。
“婷兒也在這里。”完顏亨凌厲地眼神倏地掃過兩人,立時落在女兒的臉上,“是不是手癢了也來擊鞠?”完顏婷不善作偽,只怕兩人的纏綿已給父親瞧在眼內,覷見父王的目光。不由玉頰紅生。不知說什麼是好。
一旁地葉天候忙賠笑道:“正是!男兄弟得知王爺要瞧他地擊鞠功夫,不敢怠慢,特意央求郡主來此給他傳授技藝。”完顏婷眼露感激地看他一眼,忙走到追風紫前,抓起鞠杖在空中揮了幾下,笑道:“是啊,女兒正要將父王的那一路流星趕月杖法傳給他!”卓南雁先是有些不自在,隨即便想道:“天候兄當真厲害,先為我二人作這穿針引線的月下老,再將完顏亨引到此地!難得他不露聲色之間。將這一步一步安排得如此妥當!”
完顏亨望著女兒呵呵一笑:“好,那你便跟我們一同來湊湊熱鬧!”信手指點。手下眾人布置球場,片刻功夫便插滿錦旗,架起龍門,一時十余人照著完顏亨的吩咐分作兩隊,對壘作戰,霎時間馬嘶人喊,杖舞球飛,熱鬧非凡。
完顏婷自然跟卓南雁分在一方。躍馬奔騰之間,兩個人都不禁想起當初重陽鞠會上。聯手大勝十八公子的風光往事。揮杖縱馬之時,心底都蕩起些旖旎風情。兩方驅馳多時。完顏亨才揮杖下場,他這一來,形勢立見不同,卓南雁這邊三四個人聯手竟也攔他不住,片刻功夫,便給他走馬盤旋,連中三元。
卓南雁幾次縱馬上前攔阻,都給完顏亨巧妙避過。但見完顏亨馬走如飛,杖舞如風,朱紅木球更是隨心所欲隨著他那金色鞠杖起落跳蕩。忽而快如流星地觸杖疾飛,忽而穩如泰山般地粘在杖上。卓南雁瞧得不由癡了,原以為走馬擊球不過是粗鄙小道,哪知到了完顏亨手上竟變成了一種高明得近乎神妙的學問,他愣愣地佇馬觀瞧。渾忘了上前爭球。
“喂!”香汗淋漓的完顏婷忽然催馬過來,湊到他耳邊道:“好好學著,這就是父王自創的‘從心杖法’。講究‘從心所欲,無所不能’,比學我的那路流星趕月杖法高明多了。”卓南雁正瞧得目眩神馳,忽聽這話一點,眼前一亮,忍不住道:“從心所欲,無所不能!原來樓主擊球的道理,跟上乘劍法的劍理一般無二。”凝神觀望完顏亨的擊球之道,暗中與剛剛習得地忘憂劍法互相印證,越看越是心中明朗。原來武功、擊球之道,在極高境界都要相通之處。
他所習地忘憂劍法的心要,最重與所處之“境”融合。最講究心中默算前後上下的八方方位之後,瞬間融入。這恰與擊球之道相符。若非卓南雁精研這路劍法多年。當初的重陽鞠會上,又怎能在片刻之間學會擊鞠?這時他仔細琢磨完顏亨的揮杖之要,隱隱便是一個絕頂劍客在施展高明劍法。
“我明白啦!”卓南雁忽覺茅塞頓開,縱馬上前,揮杖拍出。自以為這一擊算計精妙,必能搶在完顏亨地金杖之前,將朱球擊到。哪知完顏亨地金杖陡然一長,仍是搶在他面前擊到朱球。卓南雁心中一沉。鞠杖直擊在了完顏亨地杖上,只覺得手臂微微發麻。
完顏亨忽然帶住馬匹,目光如電地望著他,道:“你明白了什麼?”卓南雁皺緊眉頭,猶豫道:“樓主是以心禦杖,以杖禦球,如同人劍合一地絕頂劍客,與杖合一!”完顏亨眼光一亮,卻道:“你只知‘人杖合一’地道理,卻還差著一籌。還要人、馬、杖、球四者合一,才能直趨上乘境界!你的心非但要禦杖,更要以心禦馬,以心禦球!”
卓南雁雙目怔怔。若有所思,只覺這完顏亨所說的道理,雖是擊球之要。其實也是上乘武功的竅決,朦朦朧朧之中似是踏入了多日來苦思不得的武功境界。凝神沉思片刻。陡覺眼前豁然開朗,低嘯聲中拍馬而出,內力流轉之間,揮舞的鞠杖、奔突的馬蹄和疾飛的木球都給他以忘憂心法融入體內,霎時間奔騰驅馳,進退隨意,竟連著突破對方連環四人地攔阻,將木球擊入龍門。
“好啊!”完顏婷拍手雀躍,扭頭對老父撒嬌。“爹爹,這樣高妙的心法,您怎地不傳給女兒?”完顏亨淡淡笑道:“你修為不足,便告訴了你,你也領會不了。”他的目光一直緊緊鎖住鞠場上奔馳的卓南雁。眼中也不由射出了驚異之色。“這小子悟性如此之高,真是天才!”完顏婷聽了這話。心中喜不自勝。放眼追逐著卓南雁縱馬盤旋的英姿,目光中溢出異樣光彩。
過不多時。完顏亨又叫住眾人,互相傳授進退配合、連環攻擊地群戰之要。卓南雁一點就透,只覺這眾人交互合擊的玩法跟單人獨騎的作戰相比,更有一層說不出的妙處。當下眾人興致盎然,直玩到黃昏日落,方才盡興而罷,縱馬向王府奔去。
途中完顏亨特意讓卓南雁跟自己並轡而行。問他跟“易絕”邵穎達學易的所得。卓南雁自是小心對答,只說易學深遠,自己所學不過是邵穎達之皮毛而已。完顏亨若有所思地連連點頭,忽道:“明日你要隨我下場,跟當今聖上對壘擊鞠,怕還是不怕?”
“那又有何可怕!我還正憋著勁,要大勝皇帝一回呢!”卓南雁說著目光一燦,轉頭望著他道:“不過王爺凡事爭先。這一回的對手確實當今聖上,咱們是不是該讓他一讓?”身後的葉天候聽得卓南雁使出激將法,故意反勸完顏亨示弱。不由得暗自點頭。完顏亨冷冷道:“聖上睿智武勇,最討厭別人使詐讓他。當年宮中有個陪他下棋的棋客,只因故意輸棋,給他賞了一百鞭刑,打得半死!”卓南雁不禁吐了下舌頭,暗道:“贏了棋還要打他屁股,這金國皇帝倒也有意思得緊!”笑道:“那咱們正好拼力來他一場大勝,豈不揚眉吐氣?”
“明日這一戰,龍驤樓決不能敗,”完顏亨語音緩緩地,臉上現出金鐵般地蒼冷。“可也決不能勝!”聽了這話,卓南雁和葉天候的心齊齊一沉。
九州鞠會的鞠場設在金國太廟衍慶宮前。從皇宮的宣陽門進入,順著寬暢軒昂的馳道前行,遠遠地便能瞧見金碧輝煌、高課八丈地應天門。馳道兩旁地千步廊後便是接待各國使者的會同館,大球場恰在接待宋國使者的會同館之北。
這時大球場東首的廣武殿前早已高聳起一排氣勢恢宏的金頂大帳,在朔風中獵獵飄飛著無數旌旗將這里裝點得愈發莊嚴肅穆。卓南雁和黎獲等幾個龍驤樓侍衛兼球手騎著駿馬在球場邊上迎風肅立。那晚卓南雁曾隨著完顏亨進過皇宮,但那次深夜里來去匆匆,未及細瞧,這時轉頭四顧,只覺處處都透著新鮮。
平坦得有如刀削一般的大球場收拾的乾淨利落,一絲雪漬也沒有。球場東西兩側各有一龍門,尚可丈余,遙遙聳立。那便是九州鞠會的球門了。場邊各插紅旗,更放置了一十八面金光閃閃的戰鼓。寬廣地大球場對面,跟金主完顏亮和群臣所坐的金頂大帳遙遙相對之處,則是別出心裁地新張出一片銀頂大帳,帳中花團錦簇,鶯鶯燕燕,竟全是女眷。居中的銀帳下是皇帝後宮地嬪妃,兩旁帳內則是特例允許來觀禮的朝中重臣的家眷。卓南雁縱目張望,卻不見完顏婷的倩影。
其時大金國力鼎盛,西夏、大宋。高麗相繼稱臣,金主完顏亮這一回九州鞠會正有炫耀武功、揚威九州之意。消息早早地就發出去了,大宋、西夏諸國全都派來了慶賀使節。鞠會開始之前,各國使節先上賀表。卓南雁聽得大宋使節給完顏亮歌功頌德之余,更堅言趙宋的世世子孫,必當謹守臣節,不由得心中惱怒,斜眼觀瞧,卻見端坐在禦座上的完顏亮滿臉志得意滿之色,他心下不由得暗自冷笑:“老虎就要張口食人啦,這人卻還在不住口地誇贊老虎皮毛光亮。”
繁瑣地禮節過後,廣武殿前響起鼓樂之聲,躊躇滿志的完顏亮終于昂然而起自內侍手中接過一把金光閃爍的鞠杖。眾人地眼睛都是一亮:“這場天下矚目的九州鞠會要開始啦!”
九五之尊打球,規矩自然與眾不同,完顏亮才乘著潔白如雪的天龍駒出場,廣武殿後地禦樂教坊已然笙鼓齊鳴,那曲調沉渾悠揚,隱隱有君臨天下的意蘊。鼓樂聲中,完顏亨、仆散騰等人跨上結了馬尾地駿馬。分隊從兩廂入場。兩方球手分別披了紅白兩色衣衫。只完顏亮一人著金光閃閃的繡龍錦袍,卻見一個黃衣內侍捧著個大金盒子,取出里面的朱漆木球,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完顏亮馬前。一個紫衣文官高聲喝道:“禦隊攻東門!”那是說大金皇帝完顏亮所率的禦隊攻打東側龍門。立時殿下群臣、使節和諸位嬪妃貴婦一起站起,高聲呼喊“萬歲——”
卓南雁呆坐馬上,眼見四周之人,算上完顏亨、仆散騰這樣地絕代高手,個個似被施展了定身法。滿面恭敬地靜立不動,他只覺渾身都不自在,只見完顏亮在這個朱球上輕輕一打,輛隊人馬才似解了咒語般地活動起來,來回縱馬驅馳,為即將開始地大戰舒展身手,活躍馬匹。
過了片刻,一十八根嘗嘗地號角高高聳起,發出龍吟般的雄渾長鳴。場上眾人心頭都是一凜,知道角響三通,激戰便起,不由齊齊勒住駿馬。便在這時,場邊忽地起了一陣騷亂,一位紫裙飄搖的少女騎著匹紫色駿馬潑風般疾馳進來,昂立場中的金主完顏亮忽地咦了一聲。鷹隼般的目光直盯在了這縱馬而來的紫衣少女身上,冷冷道:“這女娃是誰?”
敢在這節骨眼上策馬入宮的少女,普天之下也就只完顏婷一人。
她素好熱鬧。可是不知為何,其父完顏亨這一回硬是不許她前來觀看。這九州鞠會難得一見,更何況這鞠會上有她的南雁和父王同場揚威,完顏婷自是說什麼也要趕來觀戰,當下打定主意,待父王走後,錯後時辰,才快馬趕到宮外。這九州鞠會容許金國貴胄親眷入場觀看。宮人給完顏婷嚴明身份,便放她進宮。
第二通角聲恰恰在這時響起,完顏婷就伴著這高亢的角聲旁若無人地躍馬而來。這一瞬本是激戰將起,群情激越之時,但完顏婷這一策馬進場,帳內殿外,場上場下的人不由全將目光緊緊盯在這位衣袂飄飄,豔若天仙的少女身上。一時之間眾人全都驚攝于這姍姍來遲地郡主地美豔,廣武殿錢驀地響起一片噪雜之聲。
隨著完顏亮地金杖一揚,即將奏響第三通角聲的號角齊齊落下。芮王完顏亨那雙緊握偃月鞠杖的手不由緊了緊,翻身下馬,躬身道:“這是小女完顏婷!”金主完顏亮的目光一直在追逐著完顏婷,那張波瀾不興的臉上竟露出一絲難得地笑容:“原來是豔絕京師的婷郡主!好,讓她過來覲見。”場邊的持旗衛立時飛奔過去傳旨!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39:49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五節:一鞠濺血 九州動色
完顏亨的手心卻已滲出了汗水,他深知這位自命不凡的皇帝荒唐之處:完顏亮好色成性,宮中嬪妃多得數不過來.卻還四處獵豔不止,甚至對其堂姐妹、妯娌,也照樣弄來穢亂宮闈。但這時卻已容不得他細思了。在那衛士的導引下,完顏婷已嫋嫋踏上鞠場,明眸在完顏亨和卓南雁的臉上一轉,便向著皇帝完顏亮盈盈拜倒。
“起來吧,馬騎得不錯!”完顏亮眼見她嫵媚天成,心底早酥了半邊,雙眼在那襲起伏玲瓏的紫衣上來回掃動著,忽地笑道,“會打球麼?”完顏婷傲然道:“擊鞠麼.京師騰云社那幫家伙可都不是我的對手!”
“將門虎女,果豪氣過人!”完顏亮呵呵低笑,將大手一揮,“進你父王那一隊,讓朕瞧瞧你的手段!”卓南雁和完顏亨齊齊一驚。完顏亨忙道:“陛下,這丫頭……”話未說完,完顏亮卻淡淡笑道:“她父親號稱‘擊鞠天下第一’,她的球藝還差得了麼?你也上馬吧!”猛又將金杖一揚,場邊號角便緩緩舉起。
眼見女兒笑盈盈地奔到近前,完顏亨狠狠瞪她一眼,喝道:“你連鞠杖也沒有,怎地打球?”完顏婷笑道:“誰說沒有?”忽自追風紫的蹬後摘下一根銀色鞠杖,頑皮地耍了兩個白光閃爍的圈子。完顏亨無可奈何,揮手命本方一名鞠手下場,讓女兒立在左翼居中之位,轉頭對卓南雁道:“你多照顧她。”完顏婷明眸流波,看了一眼卓南雁,翹起紅唇嘀咕道:“誰要他照顧!”卓南雁默默點頭,眼見完顏婷喜氣洋洋策馬奔到自己身前,心中暗自叫苦:“婷兒鬧得太大了,她這一來,想要爭勝更是難上加難!”
一串悠揚的長鳴,第三通號角終于奏響。鞠會開始了。完顏亮金杖輕揮,朱球疾飛而起。場邊的戰鼓陡然響起,觀戰的使節臣子、殿前侍衛齊聲為大金皇帝喝彩,其中更夾雜著嬪娥貴婦的尖銳驚叫。往日或彬彬有禮或低眉順眼的男女,隨著那朱紅小球一滾,這時候全掙脫了心底的拘束,換了個人似地傾情呼喝。
此起彼伏的彩聲之中,完顏亮策馬如飛。驅球疾沖過來。卓南雁雙眉一擰,便待縱馬過去攔阻,卻見完顏亨已搶在了眾人前面,快馬奔了過去。但奇的是完顏亨並不急著出杖爭球,那偃月鞠杖只是略略幾探做做樣子,胯下的虎雷豹卻隨著完顏亮的天龍駒忽左忽方地空跑。
在他巧妙的“護駕”之下,旁人自也無法上前攔阻,完顏亮輕巧異常地便即直驅門下,揮杖將木球擊出。守門的鞠手揮杖疾擋,架勢擺得十足。仍是慢了半籌。任由朱球直竄入龍門。霎時間場邊金鉦聲隆隆大作,“萬歲”之聲響若雷鳴,早有黃衣衛士飛奔過去。將一根象征進球標志的繡旗插在了廣武殿西側高聳的雕龍木架上。完顏亮的目光倏地掠過完顏婷那微紅的玉頰,悠然環顧山呼萬歲的人流,將手中金杖緩緩搖晃。
身為一國之君,完顏亮自不能在場上長久爭球驅馳,“力拔頭籌”之後,又催馬奔突兩趟,便踩著如潮的彩聲緩緩退下。身為宰執的尚書令張浩和寵臣諫議大夫張仲軻親自上前,迎完顏亮下馬。完顏亮眼見張仲軻淚流滿面,驚問其故。市井出身的張仲軻一邊擦著涕淚,一邊奏道:“陛下在場上縱橫馳騁。雄偉英姿遠勝古時的漢高祖、唐太宗,實乃我大金萬萬臣民之大幸!臣一時歡喜得過了頭……”完顏亮雖覺他得過火,心底也不禁歡喜,緩緩點頭,撚髯微笑。尚書令張浩忙也拜倒稱頌,立時山呼萬歲之聲又再響起。
鼓聲又敲了兩通,便隨著彩聲一起沉寂,場上陡然靜得有些凝重。兩隊人各自勒馬立好,相互虎視眈眈。完顏亨一方除了倉猝上陣的完顏婷身著紫衣。其余六人盡穿團花紅錦衫。仆散騰一方七人,卻全是白衣如雪。場上場下的眾人都知道,真正的大戰這時才剛要開始。
“刀霸”仆散騰忽將鞠杖在臂彎一橫,向著完顏亨遙遙躬身,緩緩道:“在下棲隱斷波閣十余載,不問世事,但眼下終因心底一樁大謎難解,不得不出山求證!”完顏亨也將鞠杖橫放施禮,道:“仆散兄醉心武道刀法,俠蹤不現江湖久矣,不知仆散兄心底這樁大謎是什麼?”他二人都施展上乘內功,聚音成線,直送到對方耳中。場中除了武功大進的卓南雁,都只當他二人遙遙對峙不語。
“龍驤樓主是明知故問!”仆散騰的眼神陡然凌厲起來,道,“自從樓主當年在江南一戰擊敗‘劍狂’卓藏鋒,這十余年來,‘淪海龍騰’之名始終如日中天。讓在下心中疑惑不解,這擊殺‘劍狂’卓藏鋒之人,武功修為到底是何等境界?”卓南雁聽他說到父親卓藏鋒之死,心中驟然一緊,目光緊緊鎖在完顏亨的臉上。
“原來這便是仆散兄心中的大謎!”完顏亨面上肌肉忽地一抖,沉沉道,“當年我與卓藏鋒那一戰無勝無敗……”卓南雁和仆散騰聽他語帶玄機,心底皆生疑感,但完顏亨卻已一歎不語。仆散騰冷冷笑道:“在下雖一直無緣得見芮王的神妙武功,但今日若能在九州鞠會上勝得芮王的擊鞠神技,也足聊慰平生!”
“自那一戰之後,勝負之念,已極少被本王放在心內!只是今日仆散兄提到了那一戰,不由又激起了本王的求勝念頭!”完顏亨深邃的目光在仆散騰身後的幾名白衣鞠手臉上如飛掠過,臉上不由生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沉沉道,“仆散兄當真了得,居然搜齊了五行命理之人弟子!”
按陰陽家的說法,金、木、水、火、土這五行為天地間五種最本源的物性,後來便有相人術士依據此理,將人的命理分為金、木、水、火、土五種形相。天刀門主仆散騰畢生精研“五行天刀”之術,只因這五行天刀太過艱難,他便別具慧眼地挑了五名不同形相命理之人為弟子,依著五人不同的形相,分別傳授了五種不同的刀法,五行各盡其性,相生相克,又相輔相成,號稱“五行天刀陣”。
那“烈火刀”蒲察怒面色如火,“銳金刀”夾谷堅是個面色蒼白的高大漢子,“寒水刀”童千波則相貌陰柔,“厚土刀”佟廣卻是個胖臉熊腰的壯漢,“青木刀”阿典達則生得精瘦無比。除了守門的那名鞠手,仆散騰今日特意挑選這五行命理的五大弟子上場,其實大有講究。
此時見完顏亨一眼之間,便窺破了其中玄機,仆散騰眼中不由精芒乍閃,道:“樓主果然高明!五行天刀同出,若能各盡其妙,勝了樓主,在下不久便會回斷波閣棲隱。”完顏亨昂頭望天,緩緩道:“何嘗有過勝敗,何處又是歸處?”仆散騰心神微震,卻冷冷不語。
二人以密術對答之間,那角聲已然響了三次。那黃衣內侍手中擎著一根哥舒棒,又跑進場來,將那朱漆木球端端正正地擺在了場中。完顏亨回頭瞥了一眼卓南雁,道:“你去爭球!”其時擊鞠的講究極多,開場時雙方更要各自派出一人縱馬揮杖槍奪那黃衣內侍開出的木球,謂之爭球。先前那一陣。一國之尊完顏亮在場上,自然無人敢來跟皇帝爭球,這時他下了場,便要重新爭球。
卓南雁臉上紅光一閃,躍馬上前,在距場心一丈之處停住,跟仆散騰冷冷對望。仆散騰倒認得他,眼見完顏亨不親自爭球,蒼黑的臉上由閃過一絲怒色。場外鼓聲這時轟然乍響,兩個人都不再言語,四目如電,全鎖在了那朱紅的木球上。能跟風云八修中的絕頂人物對壘,卓南雁忽覺無比刺激酣暢,渾身的勁氣流轉,霎息之間已進入了忘憂心法的高妙境界,身周錯亂的人影,焦躁的馬匹,緊握哥舒棒的內侍,乃至耳畔流淌的寒風,都在刹那之間,被他融于心底。
猛聽那內侍呼喝一聲,揮棒擊在了球上。木球不偏不倚地橫向飛出。那匹火云驄已跟卓南雁心意相通,四足迸發,直向流星般的木球追去。卓南雁的鞠杖陡伸,堪堪地便觸到了木球。
忽聽耳邊響起一聲怒喝,這一喝響若驚雷,自他耳朵倏地鑽入了心底。卓南雁自得入龍吟壇後,見識大增,但仍想不到此時仆散騰這隨口一喝,競能將凝聚天地之威一樣的雷霆巨響以怪異心法聚音成線,直射入自己一人的耳中。
他驟出不意,心神劇震,這時終于明白了為什麼絕頂高手可以“談笑殺人”,渾身一抖之間,連胯下的火云驄都鬃毛驟揚,馬速忽慢。仆散騰身下的那匹雪白得一根雜毛也無的“閃電虯”已經飛竄而出,那把鎦金鞠杖也不快不慢地搶在了卓南雁的杖前。
木球仍如流星般地不住向前飛竄。閃電虯和火云驄幻作一白一紅兩道光影自後疾追。卓南雁心神內氣已在瞬息之間回複凝定,驀地鼓起長嘯,身子竟在火云驄上飛探出去,鞠杖如電揮出。這一招身法已竭盡了他精氣、內勁和心神的妙用,一杖飛出,勢在必得。
在場外觀戰男女竭力的呼喝尖叫聲中,啪的一聲脆響,朱漆木球終于被鞠杖擊中。木球滴溜溜地轉了個圈子,反向仆散騰身後的白衣鞠手滾去。先擊中木球的竟仍是仆散騰!
卓南雁心神大震,刀霸這看似不疾不徐的一杖,竟仍能搶在自己前面。似緩實疾,虛實相生,刀霸這一杖已經突破了肉眼所能窺知的快慢,顯示出了直趨化境的高妙武功。同列風云八修之中,但這人的武功只怕已遠在師尊棋仙施屠龍和茶隱徐滌塵之上了。兩匹馬潑風一般飛馳出去,二人目光再次撞擊一處,卓南雁忽覺對方銳利的眼神有若刀鋒,深深刺入了自己心底。一瞬間他只覺心底的什麼東西已被仆散騰那刀鋒般的眼神擊碎了。
木球一飛,場上紅白兩隊鞠手各自躍馬揮杖,疾沖過來。場下的戰鼓聲和呼喝聲有若驚濤滾滾,轟然騰起。就在卓南雁放馬空跑之時,眼前紫影倏閃,完顏婷已然縱馬撞入仆散一方的白陣。完顏亨雙眉一皺,喝道:“婷兒回來!”要知此時卓南雁未及奔回,完顏婷又貿然沖出,本方左翼便露出極大空隙。
那木球在“銳金刀”夾谷堅和“寒水刀”童千波兩個白衣鞠手的杖下連環撞擊。完顏婷果然一撲而空,追風紫兜個大圈子,正待奔回。仆散騰的得意弟子“怒火刀”蒲察怒連人帶馬疾撲過來。人如其名,蒲察怒的命理和刀法都屬火,整個人恰如一把噴火利刃,直向完顏婷空出的左翼插了過來。紅球這時已遠遠蕩起,恰到好處地疾飛到了蒲察怒馬前。
這時完顏婷和卓南雁都不及奔回,除了守門的鞠手。完顏亨一方仍有五人。但右翼兩人和突前的兩人自然不能回救。居中的完顏亨本可縱馬奔去相救,但他身子未動,忽覺風聲颯然,仆散騰縱馬揮杖已沖到身前。完顏亨心中一動,便只冷笑觀瞧。
卻見蒲察怒走馬如飛,輕巧異常地繞過趕來相救的一名紅衣鞠手,猛然揮杖,將木球擊入龍門上的網囊內。球入網囊,鼓聲立止,場邊樂師敲起了金鉦。巡場衛士飛奔過去。將第二面繡旗插在了西側雕龍架上。
卓南雁這時才縱馬奔回,眼見蒲察怒在激越的金鉦聲中趾高氣揚的緩轡而回,心內忽覺一陣氣沮。直到此刻,他眼前還晃著仆散騰刀鋒般的目光,正慢慢地割散他心底的豪氣。
完顏亨忽然躍馬沖到他近前,低唱道:“你怎地了?”卓南雁給他問得一陣心虛,紅著臉道:“咱們又不能勝……打來打去也沒甚意思!”完顏亨深邃的眼中寒光閃爍,緩緩道:“讓你去爭球,便是讓你見識一下刀霸的厲害!豈不聞高手對陣,攻心為上!”卓南雁心頭一震,這才明白,適才仆散騰瞪視過來的一眼目光必是運上了可以奪人心志的奇門心法,一喝驚神。一眼奪魄,刀霸仆散騰竟可怕到了這種地步!
一陣朔風迎面撲來,卓南雁渾身抖了個激靈,目光倏地轉為明亮,道:“那咱們還爭勝麼?”完顏亨的眼中蕩來陣陣驚濤,沉聲低喝:
“你還是不是大丈夫?”黎獲這時也策馬趕來,聞言喜道:“王爺原來不是說不勝不敗麼,難道改了主意?”完顏亨雙眉一揚,道:“若是個大丈夫。自當全力爭勝!”忽然轉頭對完顏婷道,“婷兒,你下場歇息片刻!”完顏婷已“奉皇上口諭”在場上奔馳了好一會,這時下場已不算抗旨。哪知完顏婷蛾眉蹙起,揮著手中鞠杖,道:“才不!不勝了仆散騰跟他這群徒子徒孫,我決不下去!”
“正是!”卓南雁長吸了一口冷氣,忽覺心中重又騰起萬千豪氣,仰天一聲長嘯,“大好男兒,決不能輸!”
鼓聲再起,戰陣重開。完顏亨一方己到了退無可退的境地,要知此時若是再被仆散騰的白隊攻入一球,對方便是連勝三籌。九州鞠會便以擊鞠天下第一的芮王府一敗塗地而告終。
隆隆的戰鼓聲中,一直深藏不露的完顏亨忽然發力,以黎獲和卓南雁為並突,佯攻對手右翼,他卻接到二人忽然轉來的馬球,自中宮長驅直入,展開從心杖法,連連盤過“銳金刀”夾谷堅,“青木刀”阿典達和“厚土刀”佟廣三人的阻擋,驀地揮杖攻門。紅球劃出一個美妙異常的弧線,繞過那守門鞠手,軟軟地撞入網囊。完顏亨最後這神妙一擊,杖上的力道竟然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清脆的金鉦之聲再次鳴響,芮王府終于扳回一籌。“滄海龍騰”首次出手,實在是神乎其技,場下觀戰眾人愣了一愣,才響起潑天喝彩聲。
適才完顏亨施展雷霆一擊之時,仆散騰一直佇馬冷眼旁觀,眼見龍驤樓主馬術、杖法都已入化境,而最後那一擊,力道拿捏得更是妙至毫巔,他也不由暗自點頭。潮水般的喝彩聲中,仆散騰驀地仰天怪嘯,鎦金鞠杖在空中疾劃了兩個圈子。他身旁的“五行天刀”也齊聲呼嘯,聲音或高亢或低沉,竟分呈宮、商、角、征、羽五音,在場上繚繞盤旋,登時將四處的喝彩聲壓了下去。
“干什麼,”完顏婷蛾眉輕揚,冷笑道,“叫化子一起唱蓮花落麼?”卓南雁回頭看她一眼,道:“留神瞧他們的方位變幻!”卻見仆散騰率著五名弟子馬匹錯落,忽聚忽散。六人以一人居中,五人分居四處,猶如一朵五瓣梅花般地在場上飄搖不定。
縱馬突前的黎獲瞠目大喝:“弄什麼玄虛!”揮杖直撞過去,只見紅球在那“五瓣白梅”之間連環疾滾,他將鞠杖舞得呼呼作響,左沖右突,竟難以觸到木球。完顏亨雙瞳陡縮,脫口贊道:“好陣法!這陣法似五行陣,又似六花陣,瞧來委實怪異!”凝神看他六人方位變化,並不急于上前截擊。
只見仆散騰六人吞吐分合,瞬息之間,便繞過卓南雁,直沖到了完顏婷身前。自來擊鞠最重前後呼應,或突前,或殿後,位置不可稍亂。
這時芮王府的鞠手眼見對手六人傾巢而動,而且陣勢不住變換,全不由心慌意亂。五行天刀繞著仆散騰錯落有致地一個疾轉,已將完顏婷卷入陣中。卓南雁飛馬來助,仍是慢了半籌,朱球由“銳金刀”夾谷堅傳到“寒水刀”童千波,照著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金之序輪轉一番,最終由“銳金刀”夾谷堅揮杖擊入網囊。
“好!”一直端坐微笑的金主完顏亮也不由拍案稱好。左右臣僚見了,忙不迭地呼喝“萬歲”,一時間“萬歲萬萬歲”之聲在大鞠場四處響起。仆散騰與五行天刀得意洋洋,也揮杖長呼“萬歲”。
完顏亨蹙眉苦思那怪陣,芮王府一方均是神色黯然。卓南雁拍馬跑到完顏亨身邊,低聲道:“這是四奇五行陣,形如梅花,內依五行,仿天圓地方而成!後面五人為五行陣,以土居中央,四人分布四方。前突之人又可與五行陣中的前方兩人和居中之土,幻成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四奇陣!”完顏亨目光如炬,經他一點,立時了悟,低聲笑道:
“仆散騰真乃奇人,竟能將四正四奇的八陣古法和五行陣相合,創出這等怪陣!”
擊鼓再戰,完顏亨立時以傳音之術讓黎獲和卓南雁一左一右直插入仆散騰的四奇五行陣中。黎獲縱馬直趨後面五行陣的中央戊己土位的“厚土刀”佟廣,卓南雁卻催馬迎上“刀霸”仆散騰。仆散騰一馬當先,正應四奇陣中的龍飛陣。眼見卓南雁飛馬沖到,仆散騰雙眉飛揚,喝一聲好,渾身勁氣貫注金杖,朱紅木球牢牢粘在鞠杖上。
兩人越奔越近,卓南雁凝視仆散騰冷若寒潭的眼神,早將忘憂心法提到十成,正要揮杖擊出,忽聽耳邊傳來一聲細細低喝:“你閃開!速向西奔,突擊那白臉漢子‘銳金刀’!”
卓南雁身心全沉浸在忘憂心法之中,聽得完顏亨這一喝,氣隨意轉,幾乎不假思索地催馬西轉。馬通人性,火云驄咆哮一聲,于間不容發之際跟仆散騰的閃電虯擦肩而過。
卓南雁才閃開,完顏亨的虎雷豹已如電而到,鞠杖斜揮,直向仆散騰的金杖點去。仆散騰這時卻不願與完顏亨以硬碰硬,馬打盤旋,便要繞過完顏亨,同時金杖輕顫,幻出一片黃橙橙的光圈,讓人目眩神迷,竟難辨那金杖到底要伸向何處。
黎獲這時正跟“厚土刀”佟廣雙馬並馳,兩人的鞠杖瞬息間連撞三下。由于擊鞠時馬性難馴,鞠手難保不撞在一處,所以也允許鞠手在馬沖人撞時揮杖保護自己。但此時黎獲跟“厚土刀”佟廣對撞的這三杖,卻分明有互較武功的意味。“厚土刀”佟廣為仆散騰的得意弟子,黎獲卻也是龍驤樓中千挑萬選出來的郡主護衛,三杖交擊,兩人均覺內力受震。圍著“厚土刀”佟廣的金木水火四刀眼見黎獲破陣而入,各自怪嘯連連,策馬盤旋,直向黎獲擠壓過來。
場中陡然騰起一線利劍般的銀光,飛刺入刀霸身前那片耀目的黃圈中,立時便爆出一聲尖銳而悠長的異響。完顏亨這隨手一杖,竟如奇峰飛來,精淮萬分地切在刀霸不住變幻的鎦金鞠杖上。啪!一直牢牢粘在金杖上的朱紅木球隨著怪響跳起,在兩人強大的勁氣中劃了個怪異無比的弧度,高高飛起。
卓南雁此時已快馬沖到“銳金刀”夾谷堅身前。所謂“培土生金”,按照五行生克之理,厚土為母,銳金為子。卓南雁知道,完顏亨讓自己夾擊“銳金刀”夾谷堅,正是循著“實則泄其子”的陰陽五行消長之道,攻“銳金刀”夾谷堅這個“子”,以泄其“母”“厚土刀”佟廣之威。這時他已將忘憂心法提至十成。心氣神意均是鼓蕩舒張,鞠杖猛揮,正點在“銳金刀”夾谷堅的杖頭。“銳金刀”夾谷堅只覺一股強悍的內勁從杖頭湧來,白慘慘的一張臉霎時變得殷紅無比,急忙潛運內力,好歹才將胸腹間翻騰的血氣強自壓下。
“銳金刀”夾谷堅這陡然一慢,“厚土刀”佟廣立生感應,心神劇震之間。中央戌己土的方位已被黎獲搶占。便在此時,那朱紅木球帶著一道詭異的紅光,直竄了過來。五行天刀齊聲呼喝,五杖齊揮,疾向木球擊去。若在先前,仗著奇陣之威,這木球必被他五人之一擊到,但此時“厚土刀”佟廣的方位已失,“銳金刀”夾谷堅氣血受震,五人策馬出杖便全無章法。
忽聽卓南雁哈哈大笑。鞠杖疾揮。竟搶在五人之前,將木球擊得遠遠飛出。這時他的忘憂心法籠罩全局,這一杖擊得恰到好處。紅球正落在自後疾插過來的完顏婷身前。仆散騰一方的五行天刀自恃陣法奇奧,這一傾巢而出,後方便空虛無比。完顏婷早得了父王的傳音密令,悄然策馬,插到了仆散騰的陣後,這時眼見球到,銀杖輕點,將木球挑到身前。五行天刀均是大驚失色,齊齊踅馬回追完顏婷。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40:30
這時完顏婷人馬合一,紫衫紫裙和那匹追風紫貼在一處。在場上幻出一片瑰麗的紫色光焰,轉瞬間便氣勢逼人地直壓到了對手的龍門前。
那守門的大漢欺她是個女子,怒喝聲中,拍馬舞杖沖來。完顏婷左右雙腿在馬腹上交替一磕,這是她馴熟了的奇招,追風紫先是左閃,卻乘著那守門大漢的馬匹要變向攔截的一瞬,猛然昂首向右跳去。這一閃一跳,靈動異常。呼地一下,便將那大漢連人帶馬“晃”到一旁。在五行天刀的大呼小叫聲中,完顏婷已翩然沖到了龍門前,銀杖輕揮,笑吟吟地將木球緩緩拋入網囊。
金鉦錚錚鳴響,場外殿前卻是靜寂無聲。完顏婷這一嫻雅悠閑的進球,既顯示了芮王府的高妙手段,更是對仆散騰的絕大羞辱。但仆散騰卻是代替大金皇帝完顏亮打球的,這一羞辱,豈不也將九五之尊也連帶著羞辱了?觀戰的文物百官、四國使節和達官眷屬,全是伶俐百倍的主兒,見了這情形,均不由臉上失色。
“好!”當下叫好的卻是卓南雁,火云驄揚鬃沖出,將完顏婷迎回。完顏婷也是欣喜異常,美眸橫波流盼,笑道:“雁哥哥,這一球怎樣?”卓南雁見她在廣庭大眾之前,照舊親親熱熱地叫自己“雁哥哥”,也不由心頭一熱,笑道:“美人不讓須眉,可讓我大開了眼界!”完顏婷得他一贊,更是眉飛色舞,跟他並轡馳回。
啪!金主完顏亮猛然揮掌在龍椅上重重一擊,騰身立起。他身邊的寵臣張仲軻和宰執張浩見他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均是心下惴惴,不敢言語。完顏亮自然聽不到完顏婷說的什麼,他那幽深的雙眸只是一直在追逐完顏婷婀娜多姿的身影,微微一沉,才高聲叫道:“好!當真是絕色!絕藝!妙人!妙球!”皇帝這“兩絕兩妙”的話一說,不啻是最大的喝彩。龐臣張仲軻這時自是不甘人後,當先振臂高呼:“婷郡主好絕妙的手段啊!”兩旁呆愣的百官忙跟著群起附和,如潮的喝彩聲才從大殿前響起,颶風般地向兩旁卷去,立時掌聲、叫聲響徹鞠場。
仆散騰于四周狂飚般的掌聲充耳不聞,眼望完顏亨緩緩道:“王爺當真是好手段!”完顏亨目光熠然一閃,卻不言語。兩位絕世高手火花四濺地凝神對視,鞠場上空的云氣立時生出一股奇異變化,原本燦爛明麗的天空上陡地湧來一片沉厚的云彩,在兩人頭頂翻湧鼓蕩。鞠場四周日色耀目,完顏亨和仆散騰的臉上卻被陣陣云氣遮出深淺不一的暗影,那情形萬分詭異,卻又萬分動人心魄。
鼓聲再起,雙方各自摩拳擦掌地揮杖催馬,戰況益發激烈。馬如蛟龍,人如猛虎,朱紅木球起落如飛,四周看客瞧得眼花繚亂,喝彩之聲此起彼伏。而卓南雁卻發覺,這回激戰與先前又有不同,那完顏亨窺破了四奇五行陣的奧妙後,卻再不依法乘勝追擊,而是只命黎獲等人縱馬直搶中央戊己土和龍飛陣的方位,擾得仆散騰的奇陣不能發揮效驗。
“此時龍驤樓雖然落後一籌,但這是皇帝完顏亮打入的頭籌,如此一來,龍驤樓果然是不勝不敗之局!”一念及此,卓南雁不由暗自佩服完顏亨的老謀深算,心內更是騰起一股不甘之氣,“他要持重守成,我偏偏要全力爭勝!”正要躍馬向前,耳內忽地鑽進完顏亨沉著的傳音之聲:“不可輕舉妄動!四奇五行陣重攻輕守,只有先耗其銳氣,才能一戰而勝!”卓南雁心中一動:“原來完顏亨是想先將仆散騰耗成強弩之末,再一鼓作氣地收拾他。這人的心思當真厲害!”
任由仆散騰驅動四奇五行陣展開一浪高過一浪的攻勢,龍驤樓這邊卻並不急于進擊。激戰之中,仆散騰和完顏亨這兩大高手自始至終極少真正交鋒,二人似是心有默契,便是雙杖相對,也是一觸即收,並不拼力爭斗。數合之後,仆散騰那邊攻勢漸衰,但仗著四奇五行陣的凌厲威力,仍將龍驤樓一方緊緊壓在本方龍門附近。場上馬嘶杖舞,人喊球飛,場外彩旗勁舞,金鼓震天,觀戰的群臣、使節和貴婦均知此時到了緊關節要的時候,更是聲嘶力竭的呐喊助威。
“厚土刀、烈火刀變龍飛陣、虎翼陣前突,”仆散騰見苦戰無功,不由雙目火紅,沉聲低喝,“我來占中央戊己土位!”沉郁的喝聲有若滾滾悶雷,將場上場下的喧囂盡數掩住。中央戊己土為他這戰陣的陣眼,他退而穩守陣眼,便不懼卓南雁,黎獲等人的攻擾,如此一來四奇五行陣就可傾力強攻。
“沖!”完顏亨冷定的傳音恰在這時傳入卓南雁耳中,“繞開戊己土位,長驅直入!”卓南雁聽他說得沉著自若,不由意氣昂揚,他對這陣法早已了然于胸,拍馬如飛,自鳥翔、蛇蟠二陣間迂回而過,直向對方龍門沖去。仆散騰久攻不下,心中早已暗自忌憚,覷見卓南雁縱馬向自己陣後游戈,不由濃眉一揚。
這時“厚土刀”和“烈火刀”變成的龍飛、虎翼二陣輪番前沖,卻仍是無法突破龍驤樓井然有序的防守。木球在厚土、烈火兩刀之間縱橫來去幾次,完顏亨的鞠杖陡然探出,已穩穩搭在了球上。仆散騰大吃一驚,自知球入了他手,憑幾大弟子之力必是無法將之奪回,低嘯聲中,鞠杖遙遙揮出,“無弦弓”的勁氣已悍然施出。
這次卻是兩人第二次交鋒,“無弦弓”有備而發,完顏亨的“滄海橫流”卻似未及運滿,給一股勁氣疾沖,木球遙遙跳起,卻被完顏婷揮杖奪得。卓南雁遠遠瞧見,驀地縱聲高呼:“婷兒,球來!”這一聲玄功灌注,滿場皆聞。完顏婷揮杖擊出,木球精准無比地直向卓南雁飛去。
這數月之間,卓南雁在龍吟壇內苦修天衣真氣和忘憂心法中最高深的九宮後天煉真局,雖不能盡悟其奧,卻使他心氣神炁的運用不知不覺地飛升到了一個精深境界。這時他潛運忘憂心法,心神早已籠罩全局,眼見木球自空中沖到,鞠杖輕揮,內力一吐,已將木球牢牢粘在杖上。火云驄一聲輕嘶,縱蹄向前猛沖。
那守門鞠手大吃一驚,急急策馬前來攔阻。卓南雁此時若要擊鞠入網,自是舉手之勞,但他存心要激怒仆散騰,便想如完顏婷一般地躍馬晃過這守門鞠手。當下缰繩疾抖,可惜火云驄卻沒受過追風紫那樣的專門苦馴,搖頭擺尾地一個盤旋,卻不過在原地打了轉。呼地一聲,已和那鞠手胯下的駿馬撞上。此時卓南雁全身真氣灌注,乍遇外力碰撞,忘憂心法的高深內力登時迸發出來,震得那鞠手連人帶馬地險些掀翻在地。
便在此時,猛然間眼前人影一閃,卻是仆散騰騎著閃電虯如飛沖來。他早就暗自留意縱馬前驅的卓南雁,這時眼見他乘虛而入,忙舍了完顏亨,縱馬奔來。卓南雁被那守門鞠手稍稍一阻的功夫,他已斜刺里沖到,閃電虯咆哮著打了個旋,仆散騰已如天神般攔在卓南雁馬前。
兩人的眼神再次在冰冷如刀的朔風中相撞,卓南雁的心中騰起一股熱氣:“大丈夫自當臨局不讓,全力爭勝!”猛地長吸了一口真氣。忘憂心法提到十成,瞬間四周喧囂的鼓聲、叫聲和蹄聲全都消逝,便連耳邊呼嘯的風聲都變得淡如止水,如潮內氣從頭灌注至手腳、至鞠杖、至木球,再灌入火云驄體內,隨即又流轉回體內的奇經八脈。
火云驄揚頸長嘶,四蹄騰云,驀然凌空躍起丈余。自仆散騰頭頂飛跨過去。眼望這火紅的駿馬騰云駕霧般地飛起,在雄霸天下的仆散騰頭頂劃出一道優美而又炫目的赤虹,旁觀眾人不由盡皆目瞪口呆,一時間所有喧鬧全都止息。
仆散騰也料不到卓南雁有此一著,若是尋常動手比武,他自可飛身攔阻,只是在這鞠場上,鞠手卻不能隨意離鞍。但縱橫天下的刀霸豈能任由小輩在頭頂躍馬而過?霎時仆散騰眼芒如刀閃爍,腦後的辮發蓬然乍起,金杖陡地揮出,直直向上戳去。
此時卓南雁已與馬、杖、球融為一體。仆散騰的鞠杖才向馬腹點來,他業已感同身受的萬分難受,但這時他身在空中。避無可避、擋無可擋之際,他只有拼死一博——賭這位武林宗師不會在鞠場上妄下殺手!與此同時,他的鞠杖片刻不停地向前揮出,朱紅木球勁射而出。
哦!眾人這時才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齊整得如同給刀斧斫過。
喝!縱馬如電奔來的完顏亨卻發出冷冷一喝,遙遙拍出了一掌。
嘶!在火云驄的悲嘶之中,木球已流星般地彈入龍門內的網囊。
呼!仆散騰狂怒之下,金杖一吐即收,但勁氣噴湧,已自火云驄的腹下洞穿而入。他的綽號中帶著一個“霸”字。果是毒辣之性,霸氣十足,“無弦弓”的凌厲真氣已透過馬腹直向卓南雁體內襲來。
斜刺里卻又有一股巨力如潮湧來,卻是完顏亨眼見難以趕到,凌空擊來的那一掌也是拍向火云驄。洶湧的掌力在火云驄體內疾射而到,堪堪阻了一阻仆散騰的勁氣。那聲駿馬悲嘶像是被刀割般硬生生截斷,在兩大絕世高手的拼爭之下,可憐火云驄在半空中便渾身骨骼盡碎,未曾著地。便已氣絕。卓南雁隨著火云驄跌倒在地,眼見愛馬慘死之前,兀自回頭向自己張望,霎時心中又痛又怒,仰天一聲悲嘯,振臂躍起,便要向仆散騰撲去。
“住手!”完顏亨這時才縱馬奔到,翻掌便壓住了他的肩頭,沉聲道,“仆散兄偶然失手,你換過馬匹再戰!”卓南雁心中悲憤,但聽得完顏亨冷定如常的聲音,心下才是一沉:“這時候可不是逞凶斗狠之時,這筆帳須得牢牢記在心底!”虎目噴火,怒沖沖直盯了仆散騰一眼,忽覺腹內熱辣辣的一陣難受,原來適才雖有完顏亨那遙遙一掌之助,但刀霸那強悍一擊,仍使他五髒受震。
嗆亮亮——場邊的金鉦聲才倉惶響起,醒過味來的黃衣衛士忙將一根繡旗插在了東側的雕龍木架上。一股森冷的朔風呼嘯而來,場邊無數旌旗在風中發出虎虎的悲鳴,天上翻滾的云氣給勁風吹得狂瀾般地四散流逸。這一球進得奇峰突起,而火云驄之死又讓這一球顯得無比慘烈。觀戰眾人看得心神搖曳,全在冷風中打了個寒噤,鉦聲消逝,場上靜得揪心。
完顏婷這時也飛奔而來,抓住他的手便問:“你、你沒有事麼?”她遙遙望見刀霸一杖將他連人帶馬地掀翻在地,心下大急,這時兀自語音發顫。卓南雁默然搖了搖頭,眼見愛馬火云驄橫臥在地,大大的馬眼下兀自滾著一滴淚水,心內湧起一陣含著歉疚的痛:“早知會累你喪命,我說什麼也不會如此行險!”
鼓聲恰在這時響起,挺靜挺靜的當口,這咚咚的戰鼓聲就分外驚人心魄。卓南雁雙眉一揚,正待換馬再戰,卻聽那鼓聲驀地止息,廣武殿前的鎦金大帳內也是陡地一片肅靜。
卻見皇帝完顏亮將手一揮,朗聲笑道:“不必再戰了,這回九州鞠會雙方算作和局!”目光在場上緩緩一掃,才將手一擺,“賜禦酒兩盞,給仆散騰和完顏亨!”皇帝金口禦言這一說,自是個皆大歡喜之局,四周的群臣使節和侍衛、官眷都高呼萬歲,場上的兩方鞠手也全下馬謝恩。
卓南雁心內倒有些七上八下:“仆散騰已是黔驢技窮,再戰下去,必輸無疑。完顏亮這時候傳旨停戰,當真好是時候!既便是此時作罷,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龍驤樓已勝了他們一籌!不知這用火云驄性命換來的最後一球,能不能激得刀霸動怒?”
仆散騰和完顏亨飛身下馬,大步流星地走入金帳內親領禦酒。兩盞散發沁人酒香的九瓣蓮花杯分呈到二人跟前,完顏亨謝恩之後一飲而盡,仆散騰卻鐵黑著臉,擎著金杯,凝眉不語,微微一沉,忽地扭頭問完顏亨:“是你讓南雁這小子使得這等招數?”原來他還在為卓南雁適才在頭頂縱馬躍過而忿忿不平。
完顏亨淡然道:“臨敵應戰,不拘一格,豈能事先指點?仆散兄既然耿耿于懷,少時讓這小子來給大人賠罪就是!”仆散騰聽他話中帶刺,虎目熠然一閃,猛地昂頭向完顏亮道:“聖上,適才鞠場上未能盡興,微臣想要與芮王爺演武助興!”這聲音中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森冷,玄功貫注之下,滿場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卓南雁一陣驚喜,心下忽想:“仆散騰對完顏亨這武林第一人的位子覬覷已久,便沒有我,只怕遲早也要跟完顏亨大干一場!”
“朕知道你一門心思要與龍驤樓主一會,但今日不成!九州鞠會可不是九州武會!”完顏亮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隨即又煥出那股灼人的銳芒,沉聲笑道,“二位要切磋,不妨推到中和節前後!”
時人以二月一日為中和節,是日祭祀太陽星君,祈禱豐收。較之眼下的正月十八,那是十余日後的事情了。卓南雁的心微微一沉:“還是完顏亮這梟雄心思詭詐,此時仆散騰銳氣已失,全憑一股血氣之勇,若是一戰,必輸無疑!”
“聖上明鑒,那便在中和節前的二十九日!”仆散騰鐵面微紅,猛然昂頭,將那酒一飲而盡,轉頭對完顏亨冷冷笑道,“芮王爺,那日子夜,在下于京郊翠鶴山自在峰頂恭候大駕!”完顏亨的臉上依舊不動絲毫聲色,只向完顏亮躬身道:“臣謹遵聖命。”這話照舊是對皇帝說的,壓根沒將仆散騰放在眼內的樣子。帳內重臣聽得這兩個絕世高手劍拔弩張的言語,又覷見皇帝臉上莫測高深的神色,心內都是陣陣發緊。
金主完顏亮卻呵呵一笑,忽地挺身而起,舉杯道:“今日這九州鞠會天下同樂,四海同慶,實乃盛世盛舉,”昂然四顧,見帳中群臣和使節的目光全敬畏無比地凝了過來,才不疾不徐地笑道,“但望他日天下一家之時,能與諸君重賞盛事。”
帳中的各國使節本來也隨著他舉杯而起,但聽了他這別有意味的“天下一家”之語,盡皆臉上變色。
“聖上英明!”宰執張浩終究覺著不妥,忙隨聲笑道:“自聖上親政以來,夙夜不倦,孜孜求治,我大金政通民泰。只要聖上保有這愛民如子、與民同樂之心,那便日日都是天下一家,時時都是四海同慶!”他終究是老成政務的干臣,輕輕巧巧一句話,便將完顏亮盛氣凌人的“天下一家”,引申到了“愛民如子、與民同樂”上去了。
“張卿說得好!方才九州鞠會前,朕入太廟進香,立在我大金列祖列宗像前,便曾許下這‘天下一家’之願!”完顏亮眼中光芒流動,掃著四座的使者、臣子,就著張浩的話說了下去,“朕自登大寶以來,雖說不上宵旰勤政,卻也知惟精惟一、兢兢業業的道理。只須勤政親民,這天下一家之日,也必不遠!”卓南雁正和眾鞠手佇立帳外,卻覺得完顏亮這話似乎仍是語帶雙關,既指“勤政愛民如一家”,更隱含“一統天下”之意。他這時不由心下暗罵。
眾使節這才明白金主完顏亮借這九州鞠會之機,宣揚大金國威。眾人先是一愣,便有膽小畏事的使節忙不迭地贊頌完顏亮的雄才偉略,又有人稱譽諸國當在大金護衛下“友善相安、親如一家”。七嘴八舌之間,眾人才將這杯滋味萬千的酒水咽下。
張浩忙笑道:“皇上仁愛百姓,聖德如天!而聖上遷都中都,鼎革官制,完備科舉,更是我大金開國以來未有之仁澤盛舉!”完顏亮嘿了一聲,語調卻鏗鏘起來:“當日朕將國都由上京遷至燕京,不知多少人說朕不顧祖宗法度!取士任人、鼎革官制之時,朕力主各族之間不要貴彼賤我,又是非議重重!呵呵。自古名垂千古者,所作所為都是雄偉超邁,又何必顧念世人的毀譽說道!”說著仰頭哈哈大笑,厚重沉渾的笑聲在大帳內傳出好遠。
卓南雁曾跟葉天候聊過多次,知道這完顏亮雖是狂傲跋扈,卻也算是個雄才大略之主。這人登基後所做的幾樁大事,如遷都燕京、完善金國官制和科舉取士之道,都顯出了不同凡響的膽略氣度。此時聽了完顏亮這話。卓南雁心中也不禁一振:“完顏亮這厮,說的話倒是頗有氣概。”
一時群臣和四國使節全隨著張浩呵呵僵笑,“聖德如天”“仁被蒼生”之語紛紛響起。完顏亮卻微笑著將手一擺,道:“傳婷郡主進來!”正是亂糟糟的時候,他這厚重的聲音就顯得頗為生硬。眾臣不明其意,均是一愣。
完顏亮似是覺出了什麼,鷹隼樣的眸子掃了眼帳外依馬佇立的兩排鞠手,淡淡地叮了句:“兩隊鞠手都挺不錯,各賜錦袍一件!”自有內侍跑去傳旨。群臣都熟知這位皇帝的脾氣秉性,聞聽傳郡主完顏婷覲見。心底都是明鏡般的。完顏亨的長眉抖了抖,似要言語,卻終究沒吐出一個字來。適才他面對仆散騰的怒意約戰淡定自若,此時卻不禁微微變色。
完顏婷婀娜多姿地走了進來。全身上下依舊閃著那股旁若無人為的耀目美豔。便是跟芮王完顏亨素來不睦的一些重臣,驀地瞧見這噴薄著朝氣的美,心底都隱隱覺出陣陣可惜。完顏婷天性爽朗活潑,一步踏入這悄寂拘謹的金帳內,立時覺出一絲壓抑,似乎身前正潛伏著個難以意料的巨大陰影。參拜皇帝之後,盈盈立起,想說什麼,卻知皇帝跟前規矩太多,便只忽閃著嫵媚的雙眸。望著完顏亮,靜靜不語。
自來官眷美婦面聖,不是心驚肉跳的忐忑矜持,就是欲蓋彌彰的逞姿弄態,像完顏婷這樣不言不語卻又爽淨自然的著實罕見。“球打得不錯!”完顏亮的眼神觸到她那骨子里透出的嬌美和朝氣,只覺心底一陣發癢,強自按奈心緒,笑道,“你父王是我大金第一鞠手。你便是我大金第一女鞠手!來人,賞玉如意一柄,待會隨你父王一起到廣武殿進膳。”
完顏婷可猜不透這片刻之間,皇帝的心思早轉了七八十個彎子,聽得皇帝賞賜,心下歡喜:“爹爹舍生忘死,替他平定叛亂,才得他賞了個驚雷弓。我不過打個一手好球,便得了一柄玉如意!”粲然一笑,喜孜孜地拜倒謝恩。
完顏亮本待留她禦宴時再作計較,但此時見她笑靨如花,玉頰生輝,登時心頭微跳,忍不住轉頭對芮王完顏亨笑道:“你可生了個好女兒!可曾婚配?”
他最後這四個字聲音平和,語調擺得再隨意不過,任人聽了都覺得似是君臣之間拉家常般的閑談。但完顏亨聽在耳內,心神卻陡然一震。
作者: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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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9-2 08:41:14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六節:甯忤至尊 不負傾城
完顏亨太熟悉皇帝完顏亮的為人了,雖然論輩分,完顏婷還是皇帝的侄女,但狂傲縱性的完顏亮素來眼中只有美色,不論倫常。
自女兒踏入金帳的一瞬,完顏亨的心思便在飛轉不止,這時聽得皇帝看似平常實則突兀的一問,便踏上一步,笑道:“這丫頭自幼不通禮數,可讓聖上見笑了,好在微臣于數日之前,已將她許了出去,只是未行婚儀!”
這時是天子在與民同樂的鞠會後跟近臣閑話,完顏亨揣透了金主完顏亮的心思,語調也是平淡自若之極。但聽在帳中諸人耳中,均是一愣:婷郡主豔名遠播京師,不想竟悄悄地定下了終身。
完顏婷更是鳳目微睜,心下驚詫,但隨即耳中便掠進父王完顏亨的密語傳音:“笨丫頭,你若還想跟爹平安回府,少時便得全照爹說的作,半點不可多言!”完顏婷雖是性子潑辣,到底是少女的敏感心性,聽父王言語鄭重,隱約便猜到了這位好色皇帝的用意,芳心突突亂顫,垂首不語。
還是張仲軻的心思轉得最快,眼見皇帝聽了完顏亨的話微微一愣,忙哈哈笑道:“孛迭兄不是說笑話麼?多少公侯世家子可都做夢攀上你芮王府這門親,孛迭兄悄悄地將郡主嫁出去,可得有多少後生害了相思病!不知是誰八輩子修得這樣的福分,能娶了我這神仙般的侄女?”這張仲軻是個說俳優詼諧語出身的“萬人熟”,仗著跟完顏亨熟撚,張口便叫他這“孛迭”的本名,更替皇帝問出了問不出口的話。
完顏亨呵呵一笑:“定聘之儀是匆忙了些,但這婚典喜酒說什麼也要請牛老弟喝的!”張仲軻出身市井微賤,幼名張牛兒,其實完顏亨這句半笑半貶的“牛老弟”,實則點出了他不過是個供皇帝笑謬的幸佞。張仲軻臉皮最厚,笑吟吟地盯著完顏亨聽他把話說完。卻聽完顏亨緩緩道:“牛老弟口中這修了八輩子福份的人麼,便是聖上欽賜的六品龍驤士——南雁!”他語音平緩,似是說得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帳中君臣盡皆愣住。
完顏婷嬌靨泛紅,芳心之中小鹿亂跳:“原來爹爹什麼都瞧出來了!只是,只是……為甚爹爹遲不說早不說,卻忽然在皇帝跟前提起這個?”帳外挺立的卓南雁卻也聽得真真切切,霎時也是如遭電擊,心內心念翻湧:“這是為何?這是為何?完顏亨為何說出這樣的話來?”他身入龍驤樓雖時日不久,卻也聽葉天候說過金主完顏亮好色如命的諸多穢聞。耳聽完顏亮忽然訊問起完顏婷的婚事,他心中已猜知這皇帝已對美豔無雙的婷郡主動了心,但卻實在想不到芮王完顏亨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張仲軻結結巴巴地道:“那位南雁侍衛確是、確是人才出眾,只不過終究……終究是……”下面的話雖然未說,但眾人均知其意所指:一個出身低微的侍衛,怎配得郡主的金枝玉葉?完顏亨神色不變,淡然一笑:“龍驤樓向來只看技業,不看出身,南雁銳意勇武,曾得皇上禦口親封,更兩次救得婷兒的性命,選上他也是合情合理。”直到此時,帳中幾個心機深沉的臣僚才打心內佩服起完顏亨來:這龍驤樓主,為絕皇帝邪念,當機立斷,膽略心思,委實過人!
“原來如此,”金主完顏亮的笑意不減,但聲音卻不覺冷了下來,“傳南雁!”眾人聽他聲音驟冷,心底都是隨之一寒。卓南雁佇立帳外,于這片刻之間,也隱隱明白了完顏亨的良苦用心,聽得內侍高聲傳喚,當下大踏步走入金帳來。
帳中百十道目光倏地全向他臉上打來,有驚、有慕、更有妒恨和不屑。卓南雁對眾人的眼神都視若不見,卻一眼打在了悄立帳中的完顏婷身上。完顏婷明如秋水的美眸跟他眼神交接,立時羞澀的避開。往日威風八面的婷郡主這時悄立帳中,顯得萬分的嬌弱和無助,卓南雁瞧在眼內,驀然心中一熱,暗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婷兒落在完顏亮手中!”
卓南雁當日力擒蕭裕,隨完顏亨入大內覲見,曾被完顏亮親口誇贊為“天真有趣”、“忠勇可嘉”。但此刻金主完顏亮卻用一種素未謀面般的眼神冷冷瞅著他行禮參拜。“少年,”完顏亮忽地呵呵一笑,“你當真要娶婷郡主?”到底是絕世梟雄,這話雖是問得有些突無,但聲音卻隨和得似是長者跟自己的子侄閑聊,眾人聽了,都道是九五之尊關切臣子。卓南雁道:“稟奏皇上,這全承蒙芮王爺抬愛垂青!”完顏亮拖長音“哦”了一聲,徐徐道:“是麼,那就讓朕瞧瞧,”驀地冷冷喝道,“抬起頭來!”他聲音厚重,這麼陡然冷喝,帳中群臣盡皆一個哆嗦。
卓南雁卻隨聲昂頭,跟完顏亮刀子般的目光直直對視。完顏亮目光犀利,臉上卻擺出一團笑容,道:“南雁,婷郡主可是朕的大金第一女鞠手,你自認配得上她麼?”他語調悠然沉緩,說的話卻是柔中帶剛。
張仲軻等人心思伶俐,立時聽出皇帝是在威嚇利誘這少年侍衛,讓他自認不及,拱手將婷郡主讓出。張仲軻邁步而出,幽幽地笑著道:“南侍衛,聖上問你的話,可要想好了再答!”
“這又有什麼可想的!”卓南雁仰頭呵呵一笑,淡淡道,“回聖上話,南雁自認,萬分配得上!”換作旁人在九五至尊面前回話,必然都要小心謙讓,便是膽大之輩自命不凡,也須委婉表露。這時卓南雁不但快語直言“配得上”,更膽大妄為地加上了“萬分”兩個字,簡直有些針鋒相對了。
帳中似是死了般寂靜。完顏亮的臉上還余著一絲笑,卻鐵青著臉,一語不發。張仲軻等近臣斜眼覷見完顏亮面色僵硬,料想說不定頃刻間便有雷霆大作,均是心下惴惴。饒是完顏亨氣吞八荒,這時也覺束手無策。完顏婷芳心更是撲簌簌地跳個不停。
“少年膽氣。果然不俗!”完顏亮沉了沉,卻哼哼地笑起來,似是頗為賞識這少年侍衛剛硬的性子,環顧了眾臣一眼,悠然道,“完顏亨適才不是說南雁技業不凡麼,那便讓朕和眾位愛卿看看他的本事!仆散騰,賜酒!”眾人聽他聲音又回複悠閑,便全陪著哈哈地笑起來。只完顏亨聽得讓仆散騰賜酒,心底微微一緊。
仆散騰瞧見金主完顏亮意味深長的眼神,心中登知其意,接過內侍捧來的金盞,大步走到卓南雁身前,低喝道:“還不謝恩!”卓南雁心底早將完顏亮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卻還得跪倒在地,再伸手去接那金光燦燦的酒杯。
雙掌甫一觸到金杯,便覺杯上生出一股剛硬的勁氣,幾乎將他手掌震開。卓南雁暗自一凜:“我勝了仆散騰一鞠。這梁子他原來要在這時找回來!”心底立時騰起一股爭強好勝之心,掌上玄功默運,自身勁氣已提到十成。猛然一提,勁力到處,那金杯微微提起,隨即又再沉下。仆散騰僅以單手三指緊扣住杯底,卓南雁雖是雙掌鉗住杯沿,終究功力不敵,再難將金杯提起半分。
這時便連不會絲毫武功的文官全看出了仆散騰借賜酒之機,跟這少年侍衛互較高深武功。這無聲無息的交鋒比之適才鞠場上人喊馬嘶的爭斗更加驚心,眾人大張雙目緊盯著那滿盛禦酒的金杯,全覺心頭發緊。奇的是二人勁氣交爭,那禦酒只在杯口微微蕩漾,卻並不溢出一滴。
北地的朔風呼嘯著撲打過來,撩撥得帳外的旗子發出此起彼伏的霍霍吼聲。風聲嗚咽,旗聲獵獵,除此之外,帳中再無一絲異響,緊得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
卓南雁忽覺仆散騰那剛猛的勁氣驟然變得陰柔無比,跟著勁氣吞吐,忽剛忽柔,將自己洶湧如潮的勁氣輕松消解。霎時心頭一沉:“好厲害的‘無弦弓’!若是我接不下這杯禦酒,只怕完顏亮便會乘機譏諷我本事不濟,說不得婷兒便會給他留在宮中!”一念及此,卓南雁猛一咬牙,氣隨意轉,渾身神功傾注,江河倒灌般地直向金杯湧去。
仆散騰威震天下數十年,功力何等精深,“無弦弓”神功到處,便是成名江湖的一流高手也會就被他這剛柔隨意互易的勁氣擊得經脈俱傷。眼見這少年雖然盡處下風,卻仍會跟自己僵持這多時候,仆散騰心中已是暗自稱奇,忽覺一股怒潮般的勁氣滔滔襲來,立知對面的這少年侍衛已起了玉石俱焚之心。仆散騰心底忽地生出一股愛才之心:“這少年雖是完顏亨手下,卻是個剛烈奇才!我何不放他一馬!”
完顏亨眼見卓南雁面色倏忽蒼白無比,心頭也是一凜:“如此傾力急攻,片刻間便會真元耗竭!”玄功默運,正要尋機相助。忽見完顏婷踏上一步,指著仆散騰罵道:“喂,大胡子,你這般以大欺小,羞也不羞?”她聲音清脆,在這冷寂揪心的一刻,眾人全覺分外震耳,膽小的便是一個抖擻。萬乘之尊駕前,天下也只有婷郡主敢這麼放聲高罵。
仆散騰給她這話罵得老臉微紅,心意一松之間,金杯已自掌中移起。仆散騰號稱“刀霸”,行事素來霸氣十足,他本已存心相讓,但聽得完顏婷的罵聲,心底怒氣忽升,“無弦弓”勁氣急提,便要再向杯上抓去。
這金杯若是再入他手,卓南雁便是再多四只手也難以奪回。便在這緊要之時,卓南雁忽地張口奮力一吸,“無弦弓”的勁氣正在舊力已逝、新力未增之時,杯中禦酒忽地化作一股酒浪,盡數飛入了他口中。
仆散騰這時若是運功進擊,必會使他身受重傷,但他終究是武林宗匠的身份,眼見他酒已入口,心底也自佩服這少年的膽量機智,哈哈一笑,便即退開。卓南雁一口吸盡禦酒,身、心、神、氣全都如釋重負,接著施禮謝恩的功夫,呼呼喘息。
完顏亨急忙躬身道:“這丫頭君前失儀,全是臣管教不周之過,乞望聖上降罪!”他知道完顏亮自不會將女兒怎樣,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便將眾人的目光自卓南雁身上引開。
“這是天真率性,又何須降罪?”完顏亮轉頭望見完顏婷,果然神色和悅了許多,仍舊嘮家常般地道,“不知何日完婚呐?”完顏亨的笑聲也隨和如常:“有勞聖上掛懷,大婚之日還未定下,卻也便在這幾日之內!”金主完顏亮又呵呵地緩笑起來:“朕索性便給我大金第一女鞠手定個佳期!”屈指算了算,才笑道,“本月二十八便是黃道吉日了,就二在那天吧!”
完顏婷玉面泛紅,芳心突突亂顫,恍然如在夢中。帳外的卓南雁卻忽然想起,正月二十八正是完顏亨和仆散騰的比武之日的前夜,完顏亮偏將完顏婷的大婚之日定在比武之前,委實是別有用心,一時心里面忽起忽落,當真說不上是何滋味。
完顏亨扯了把女兒,正要一起拜倒謝恩。完顏亮又沉沉地笑起來:“你那芮王府的匾額還沒掛上了吧,朕說過要給你寫個匾額的,到那良辰吉日時一起賜給你吧!”不知怎地,眾人聽得他緩緩的笑聲,全覺著一陣毛骨悚然。
尚書令張浩這時忙大聲笑道:“芮王爺,我這侄女出嫁,竟得聖上垂恩欽定佳期,更禦筆欽書王府匾額!呵呵,老哥我瞧得都眼紅啦!”正是眾人心內發緊的當口,這湊趣的笑聲就顯得有點突兀古怪。完顏亨卻也隨著大笑,大笑聲中,自和完顏婷、卓南雁一起謝恩。
轟動四方的九州鞠會便在一片古怪的笑聲之中結束。少時酒宴擺布,大金君臣和四方使節縱酒同樂,自然又是一番熱鬧。
酒宴散後,已是夜色沉沉了,芮王完顏亨自領著女兒和一隊鞠手回府。完顏婷這時不知為何忽然不敢再瞧卓南雁,縱馬遙遙跑到最前面去了。卓南雁望著她窈窕的背影,忽覺心中倒有許多話要對她說,正自疑惑,完顏亨卻回頭望著他道:“讓他們先回府,你隨我出去逛逛!”縱馬便向西行,卓南雁只得催馬跟上。
一路上完顏亨默認無語,卓南雁便也只是悶悶地跟著,兩個人喝開城門,在冷月下踏著殘雪又躍馬奔出里許,完顏亨才忽然甩開馬匹,徐徐踏雪而行。他的步子邁得悠然沉著,但看似舒緩的步子邁出,往往身形卻飄逸如煙般地飄出丈余。卓南雁大步疾行,才堪堪跟上。冷蒼蒼的月色下,他舉頭望著完顏亨那挺拔的背影,忽地從中讀出一種說不出的孤寂來。
“你是不是喜愛婷兒?”久久無語的完顏亨忽然迸出一句。卓南雁這時回想起自己在金帳之中冷對金主完顏亨、力抗刀霸仆散騰的情形,心底忽地生出些疑惑和恍惚:“我這麼做,當真為了喜愛她麼?未必!未必!婷兒若有險難,我自會奮不顧身地相救,但在我心中,卻只有小月兒一個!”咬了咬牙,終于道:“王爺,屬下適才金帳之中所言,只是為了婷兒擺脫皇帝糾纏的權宜之計!屬下……只是一介平民,郡主金玉之尊,實在高攀不上。”
完顏亨仍舊望著黑黢黢的前方,冷冷道:“我只問你,是不是喜愛婷兒?”卓南雁心內翻來覆去,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完顏亨驀地止住步子,目光如炬地盯著他,冷冷道:“怎麼,你不喜歡她?”卓南雁渾身一震,暗到:“婷兒雖然可愛,但又怎及得上霜月?嘿嘿,大丈夫率性而行,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又何必管他這許多!”一念及此,終究點了點頭。
“你——”完顏亨眼中霎時精光大盛,似要噴出火來。他那長長的雙眉一豎,四周的氣息陡然一陣激蕩,清冷的夜風刺在臉上,尖刀般犀利,卓南雁卻橫下心來,一言不發,只是執拗地回望著他。
“她心中從來沒有個人,直到遇上你!”完顏亨終究一歎,腮邊的肌肉跳了跳,緩緩道,“這女兒……是我嬌寵慣了的,其實她人是很好的!”往日縱橫天下,不可一世的龍驤樓主這時的聲音忽地有些哀軟。不知為何,卓南雁聽了他沉郁的語氣,心中就是一軟,完顏婷明豔癡情的嬌態驀地映上心頭,忍不住道:“不錯,婷兒確是非常可愛!”
完顏亨聽了,忽自心底籲出口氣來,沉聲道:“那你願不願意。讓她做完顏亮的玩物,一輩子痛苦不堪?”想起那晚完顏婷的淚水,卓南雁不加思索地狠狠搖頭,大叫道:“不成,萬萬不成!”完顏亨仰頭一笑:“那就是了!我從來都信得過自己的雙眼!”卓南雁登時愣住,不知完顏亨這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心中萬千疑惑齊齊湧起,不禁愕然道:“王爺對皇上說。早已將郡主許配給屬下,難道便為了不讓郡主受苦?”
“不錯,聖上……”完顏亨的目光在夜色中幽幽一閃,才緩緩道,“雖然雄才大略,卻是好色如命,且喜始亂終棄,稍不如意,便以陰毒手段處置嬪妃!以婷兒的任性嬌縱,一入深宮。只有死路一條!”卓南雁也不由想起葉天候說過的金主完顏亮的諸多荒淫穢聞。據說這位怪僻的大金皇帝跟嬪妃淫樂時。曾讓張仲軻等寵臣脫光衣服在旁裸身觀瞧,而他惱怒之時,更會親手處死失寵的妃子。當下沉沉點頭,暗道:“只怕婷兒引人注目地進入鞠場的一瞬,完顏亨便已暗自尋思對策了。只是他選我為婿,是情急之中的一時之念,還是早有盤算?”忍不住輕聲道:“可我卻是漢人,王爺為何仍舊選我這出身微賤的漢人作郡馬?”
“漢人又怎樣,出身微賤又怎樣?”完顏亨的聲音驀地有些抖顫,沉了沉,語調才平緩下來,“當年我武功初成,游劍江湖。踏遍大江南北,未曾遇到一個敵手,直到在江南落鳳莊遇到了慧卿,一個漢家女子……我跟她走了數十招,終究不忍勝她!”卓南雁心中一凜:“聽易伯伯說,當日完顏亨初涉江南,武功便高得出奇,這叫慧卿的女子竟然在他手中走了數十招,雖然想來是完顏亨惜香憐玉。但這女子的武功也高強得緊了!”
“後來慧卿為我叛出師門,隨我結廬隱居。那兩年時光,乃是我平生最暢快的日子!”完顏亨舉目望著蒼溟,眸子里的光卻比夜色還要幽深,“我自來雄視天下,卻不料冥冥之中還有她那樣一個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等著我!她伴我談文論武,更為我生下了婷兒……”卓南雁聽他語聲悠沉,忽地心中一動:“原來這讓完顏亨魂牽夢繞的漢家女子慧卿便是婷兒的母親,怪不得王府內雖有王妃,卻不受龐,倒是婷兒說一不二!嘿嘿,完顏亨如此傲視古今的人物,他傾心的這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樣人?”
卻聽完顏亨又道:“但我已有妻室,而她又是漢家女子,我拘于父命,自不能娶她為妻。她性子那樣高傲,既不肯屈居人下,也不願讓我為難,終于在婷兒半歲大的時候,不辭而別。”卓南雁心中陡震:“原來當年完顏亨竟跟我一般,雖也深愛一個女子,卻終究無法與她長相厮守!”不知怎地,忽對完顏亨的際遇生出一種感同身受的愴然,忍不住問:“後來王爺又見到她了麼?”
完顏亨緩緩搖頭:“她那性子,既然要走,自會讓我一輩子尋她不到!其實我又何必去尋,尋到了又會如何?呵呵,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聽他聲音寂寞蒼涼,卓南雁忍不住轉頭瞧他,自來完顏亨在他眼中都是山般沉穩,海般難測,直到此刻看到這個在夜色里凝眸遠眺的完顏亨,才覺得他是個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人。
正自胡思亂想,卻聽完顏亨沉沉道:“你娶了婷兒,我便讓你執掌‘龍須’,親自施行龍驤樓的絕密大計‘龍蛇變’,去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他此刻語音低沉,又回複了往日的雄武自若。卓南雁聽得“龍蛇變”三字,渾身的血液霎時似被冷水拍擊了一下,但他隨即鎮定下來,輕聲道:“屬下駑鈍,不知那‘龍蛇變’到底是什麼絕密計策?”
“葉天候該告訴過你吧,龍須乃是龍驤樓的一批機密死士,如龍之須,難覓其蹤。至于那‘龍蛇變’麼,”完顏亨忽然扭頭緊盯著他,眼神在幽暗的夜色中鬼火般熠熠地閃著,沉了好久,才淡淡道,“在你知道這密策之前,還要給我做一件要緊之事!”卓南雁揚眉道:“請王爺吩咐!”完顏亨一字字道:“明日我要讓江南龍須進王府,取走‘龍蛇變’最後的詳細密策。你明晚進我的書房來,我自會告訴你要做什麼。”
卓南雁知道完顏亨素好故弄玄虛,這時卻也不能深問,但聽得他竟允自己進他的絕密書房,內心還是一陣激動:“莫非他是讓我護送那‘龍須’攜著‘龍蛇變’的密策回江南?我正可趁機劫走‘龍蛇變’的詳細規劃!”拼力收攝心神,躬身稱是。
回府之後,卓南雁便即匆匆而出,尋到很晚,才在鳳鳴壇內找到葉天候。聽他說出九州鞠會前後的變故,葉天候的臉色也不禁變了變。待聽得卓南雁說到明日黃昏便有江南龍須進王府取走龍蛇變的密策之時,葉天候不由雙眉一展,挺身道:“好,完顏亨必是命老弟護送那龍須回江南,你身在明處,不必動手,萬事都著落在老哥的身上。”卓南雁情知他說得在理,但心中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低聲道:“葉兄,這會不會又是完顏亨試探我的一次詭計?”
葉天候正在屋中來回踱步,聞言猛然頓住步子,冷笑道:“什麼試探?老弟不要忘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這時候你可是他在皇帝跟前親自承認的未來郡馬。他何必再用試探于你!”卓南雁臉上一紅,緩緩點頭,道:“只是我覺得太過容易了些!”話一出口,將往事串起,猛然自心底泛起一陣顫栗,低聲道,“自我一入這龍驤樓,萬事都是有驚無險,容易得緊!此時想來,不覺處處生疑。”葉天候呵呵低笑:“老弟忘了麼,你之所以萬事有驚無險,一來你老哥我出力不少,二來全仗你得了那婷郡主的青睬。”卓南雁盯著閃耀的燭火,默然不語。
“窺破‘龍蛇變’之密,只在明日一舉!”葉天候從暗處大步踱到燈下,目光忽地有些空洞,道,“但老弟說得也是,萬事小心為上。萬一明日我若失手,你便尋隙偷偷將這東西放入完顏亨的書房!”說著自懷中摸出一個縫制細密的錦囊。
“這里面是什麼?”卓南雁接過錦囊,便要打開。葉天候卻一把捂住,聲音驀地變得有些陰森:“這時卻看不得,里面的東西便是老哥我苦思冥想得來的克制完顏亨的妙法。明日若是我一帆風順,咱們自可從長計議,但若當真是完顏亨布下的詭計,我遇險時,你萬萬不可出手救我!回去後,便依這錦囊內所說的計策行事!”
卓南雁望著他冷颼颼的目光,卻驀覺胸口一熱,忍不住苦笑道:
“葉兄,我又怎能看你犯險而不顧?”葉天候雙眉乍揚,道:“老弟不要忘了,只須你留在龍驤樓內,便是為我大宋留下一絲生機!你若陪我痛痛快快的一起死了,誰來扳倒完顏亨,報了咱兄弟的國仇家恨?”說到這里,猛地一頓足,叫道,“這話說得喪氣!”
卓南雁心緒起伏,長吸了一口氣道:“想必葉兄說得是!幾日後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馬了,完顏亨又何必試探于我?但願明日葉兄馬到功成!”葉天候嘿了一聲,鐵掌緩緩拍出,掌力到處,那燭火噗的熄了。
一縷煙氣無聲飛散出去,卓南雁的身心登時全被黑暗籠住。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41:52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七節:血變斷魂 豪歌傳書
轉過天,芮王府內照舊如同往日一般甯謐。不同的便是完顏婷卻不似平時一般纏著卓南雁唧唧喳喳了,自從昨日皇帝禦口指定婚期之後,完顏婷便似變了個人似的,竟不好意思再來找卓南雁玩耍了。卓南雁倒也落得清閑,黃昏時分,便早早來到完顏亨書房外恭候。
直等到日色昏沉,完顏亨才讓他進去。書房內一燈如豆,除了完顏亨,還有個老者。這老者身子微胖,粗布衣衫的農夫打扮,側身立在暗處。卓南雁抬頭望去,隱約瞧見這老者面容普普通通,再尋常不過的一個鄉農模樣,要待凝神瞧清楚些,那老者卻歪過頭去,一張臉立時隱在了燈火映照不到的幽暗之處,沙啞著嗓子對完顏亨道:“王爺,屬下這便告退了!”完顏亨微微點頭,那老者顫巍巍轉過身來,瞧也不瞧卓南雁,便向外行去。
完顏亨掀開窗子,盯著那衰老的身形在暮色中走出好遠,才對卓南雁道:“他便是江南龍須的飄把子。綽號‘老頭子’,他身上帶的便是‘龍蛇變’的精細規劃!”卓南雁心中一喜:“天可見憐,果然便是讓我護送‘龍蛇變’南歸!”
哪知完顏亨忽冷冷道:“龍驤樓內出了奸細!”卓南雁一驚之下,完顏亨如電的目光陡地籠在他臉上,緩緩道,“而且這奸細還就伏在我身邊,本王數次都要揪住他了,卻全給他借機遁走。”卓南雁只覺那冰冷的眼神中似是夾裹著刺骨的寒風。襲得自己肌骨俱寒,急定了定神,才呵呵地笑道:“有這等事?天下竟有人能從王爺手中逃脫?”他素來越是驚急,越是故作輕松,但此時的笑聲卻著實有些僵硬。
“他逃得了一時,卻逃不了一世!”完顏亨依舊笑得胸有成竹,“老頭子今晚回府取走‘龍蛇變’密策之事,我已在今日午時故意泄露給了身邊的幾人,那江南細作混在幾人之中,得了這信息。必會伺機動手!南雁,你暗中綴著老頭子,瞧見有人動手劫殺老頭子,便給我擒住這細作!”最後一句聲音不高。但在卓南雁聽來,卻不啻天外驚雷,震得他渾身一個抖擻,心下暗道:“完顏亨不愧是完顏亨,葉兄今晚果然凶多吉少。”但在完顏亨似能洞悉萬事的目光逼視下,他卻不能再多作尋思了,忙躬身道:“這漏網之魚竟能幾次從王爺手中遁走,屬下倒要會他一會!”心中卻想,“咱們有言在先,既然你幾次都抓他不住。我這次若要失手,也在情理之中。”
“去吧,你必然能成!”完顏亨的目光又變得意味深長,悠然道,“我已調來龍吟四老傾力助你。這一次那條魚面對的不是網,而是銅牆鐵壁。”卓南雁嘿嘿地笑了笑,心中卻在祈禱:“葉兄,你這次最好切莫前來!”施了一禮,疾步而出。
暮色陰沉得緊。卓南雁飛身急掠了數次,才隱隱瞧見老頭子那老實巴交的背影。兩人一前一後遠遠地走著,夜色如同蒼黑的鍋蓋,緩緩地罩了下來。卓南雁四處張望,初時不見絲毫異樣,但猛然想起龍吟四老各自都是易容、追蹤之術出神入化之人,不由心又緊起來。夜風低徊,他忽然覺得四周游走的長衫貂帽的文人墨士、粗布麻衣的小厮仆役和在夜風中擎著風燈擺攤叫賣的買賣人個個紮眼。神出鬼沒的龍吟四老似乎已隱身在了中都的干冷的夜風之中。可他卻沒有一絲功夫傳訊給葉天候了。
老頭子起始走得不緊不慢,但穿過城門,步子卻陡然加快,直向荒野處奔去。眼見四處人影漸少,卓南雁暗自松了口氣:“葉兄至今未見蹤影,想必他已嗅出了凶險味道!”一念未絕,老頭子那身影已轉過一根枝椏橫伸的老樹。
陡然間老樹後閃出一截黝黑的“樹影”。這“樹影”倏忽“脹大”,卻是一個黑巾蒙面的褐衣漢子,也不知他暗中跟了多久,而他適才隱身樹後,更與昏黑的老樹混于一色。這時斜刺里疾向老頭子撲到,委實突兀快捷。瞧那身影眼熟無比,可不正是葉天候。
他這一撲快若蒼鷹擒兔,一出手正是夢回神機爪中的狠辣招數,曲指如鷹爪,直向老頭子頭頂扣下,竟是毫不留情。老頭子早有防備,怪叫聲中,身子忽如狸貓般地就地疾縮。葉天候這詭譎凶悍的一抓陡然走空。卓南雁疾奔的身形猛然頓住,暗道:“最好葉兄三兩下間便結果了這厮,我再大呼小叫,任他逃脫。”
葉天候一抓無功,次抓又到,有若狂風驟雨,早將老頭子緊緊罩住。老頭子厲聲喝問,左沖右突,卻給如山爪影困住,幾次閃避稍慢,身上衣襟被葉天候鐵爪掃上,立時碎絮四飛。卓南雁瞧得心焦無比,悄然潛行,慢慢靠近,暗道:“若是趁龍吟壇的四個老家伙沒到,我悄悄過去助葉兄一把,豈不甚好!”
便在此時,陡然間只聞錚錚錚的三聲瑟鳴,猶如空山蛙鳴,刺耳無比。卓南雁心中一緊,卻見小道上一個樵夫模樣的漢子挑個大筐如飛而來,人雖未到,卻將一張鐵瑟信手疾揮,音韻嘹亮,震得人心驚肉跳。這樵夫正是百里淳裝扮。瑟聲未息,驀聞一聲長笑自遠處掠來:“小弟緊趕慢趕,仍舊輸給百里兄半籌!慚愧慚愧!”笑聲如神龍游空,倏忽而至,一個算命先生裝扮的老者飄然而來,正是耶律瀚海。百里淳罵道:“慚悔個屁!若非燕老鬼跟鍾離軒醉酒,這碗熱湯必是讓他喝了!小說整理發布于ωωω.ㄧбk.cn”談笑之間,兩道身影疾風般掠近。
葉天候覷見這二人身影,再也不敢戀戰,向老頭子臉上虛抓一招,轉身便向曠野深處竄去。“追!”百里淳大袖猛揮,瑟聲嗡嗡再起,聲若金戈交擊,驚魂動魄。葉天候似是被瑟聲擾了心神,疾奔的身子微微一晃,急撕下衣袖塞在耳中,立時躍起又奔。老頭子這時才覺壓力大減,背依大樹,呼呼喘氣。百里淳這一凝神彈瑟,身法稍塞,耶律瀚海已和他並駕齊驅。
驀地里一道青影激射而出,風馳電掣般搶在了二人身前,正是卓南雁。“這臭小子也來了!”百里淳大罵了一聲,和耶律瀚海聯袂急追。朔風呼嘯,夜色沉沉,卓南雁展開輕功,拼力狂奔,心中暗自慶幸輕功絕佳的燕老鬼未到,單以身法而論,自己還不輸于百里淳和耶律瀚海二人。片刻之間,四人風馳電掣的身影已在幽暗的夜色中奔出好遠。卓南雁眼見百里淳二人在身後如影隨形,不由心念電轉:“最好前面有條岔路,葉天候轉向左,我便改向右奔,引得那兩個老家伙跟著我空跑一場!”
這念頭只一閃,猛聽前面急奔的葉天候悶哼一聲,身子陡地搖晃起來。“葉兄!”卓南雁在心底悲呼了一聲,卻見葉天候忽地仰天大叫,猛然昂頭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地。卓南雁只覺腦中嗡然一響,眼角余光掃見百里淳二人還在十余丈外,暗道:“這二人離著如此之遠,葉兄怎地會中了暗算?”提氣急掠,足不點地般飛竄到葉天候身前,探掌將他身子扳起。
頭上那方黑巾業已垂落,現出葉天候略顯清瘦的面龐,只是那口鼻間卻全滲出血來,臉上竟已血汙一片,往日熠熠有神的雙目卻已黯淡了許多。“葉兄——”卓南雁低呼一聲,心如刀攪,“你傷在何處,是誰下的毒手?”葉天候的眼睛拼力睜開一線,猛地揪住卓南雁,大叫道:“南雁,你好毒的手法——”卓南雁大驚,暗道:“天候老兄這是糊塗了麼,怎地說是我下的手!”
一念未決,陡聞身邊風聲颯然,百里淳和耶律瀚海已經飛掠而到。百里淳覷見卓南雁扣住了葉天候的肩頭,不由揚眉冷笑道:“竟是葉壇主,嘿嘿,南雁,不想這碗熱湯卻是讓你喝到了。”
卓南雁心弦陡震,卻見葉天候的目光倏忽黯淡下來,抓著自己的手驀然垂下。耶律瀚海疾步踏上,探手摸了摸葉天候的鼻下,沉了沉,才轉頭對卓南雁笑道:“恭喜老弟,親手斬殺了這龍驤樓內的奸細!”
“他死了?”卓南雁渾身一陣冰冷,急按了按葉天候的心口,果覺心脈全無。觸見葉天候那雙瞪視蒼溟的眸子,卓南雁才明白他死前喊出的最後一句話的真意:“葉天候明知必死,卻將這‘功勞’算在我的頭上!但……但到底是誰對他偷下的毒手?”這時心中悲痛萬分,卻再難吐出一個字來,驀地揚起頭來,哈哈狂笑,笑聲劃破沉寂的夜色,遠遠傳了出去。
百里淳翻著眼晴瞧著他,只覺那笑聲疏狂,似歌似哭,不由罵道:
“這臭小子,當真邪門!”耶律瀚海游目四顧,微微笑道:“老弟,咱們還得回去跟樓主複命!”伸手便去扯葉天候的尸身。卓南雁伸掌一攔,冷冷道:“還是我來!”心中暗道,“葉兄,小弟自會記著你的話!”
翻掌合上那雙孤寂的眸子,將那還未僵硬的尸身背在身上。左手滑過葉天候胸前的一瞬,猛覺掌上一陣冰冷濕潤,他心中一凜,凝神細瞧,卻見葉天候左胸上濕乎乎一片,幾片細小的冰碴閃著詭異的青芒。
卓南雁拈起幾片還未融化的冰凌,心便突的一跳:“原來便是這東西殺了天候兄!冰柱飛來,內力灌注,震斷了他的心脈,隨即冰柱融化,怪不得尋不到凶器和傷口!”暗度這凌空一擊內力驚人,龍吟四老之中也只有外貌渾渾噩噩的鍾離軒那老兒或能做到,轉頭對耶律瀚海道:“耶律兄,鍾離先生還沒到麼?”耶律瀚海一笑搖頭:“鍾離老神出鬼沒,聽說適才他跟燕老鬼拼酒。灌得老鬼酩酊大醉,卻不知鍾離老去了哪里!”卓南雁嘿嘿冷笑,卻不言語,背起葉天候的尸身,大步流星地向回走去。
眾人趕回王府,耶律瀚海向完顏亨稟明了事情前後。完顏亨的臉上一直沒有絲毫表情,只緩步走到葉天候的尸身前,冷冷打量了兩眼,才道:“嘿嘿,葉天候,果然是你!”耶律瀚海又道:“南雁老弟力斃江南奸細,又立一功!”卓南雁踏上一步,剛道了聲“王爺”,完顏亨卻一笑擺手,道:“不必說了!你雖未生擒此人,但將之格斃,也算立一大功!”霍地轉身對耶律瀚海道,“傳令龍驤樓。南雁赤手擊斃江南細作葉天候。擢升鳳鳴壇主!”掃過卓南雁的眼光中照舊是蘊著那抹蒼冷卻又沉著的笑意。
卓南雁登時怔住。耶律瀚海已拍著卓南雁的肩頭笑道:“賀喜南壇主!老弟年紀輕輕,武功卓絕,見識高遠。大智辨奸,大勇除賊,實在令人佩服!”卓南雁心緒起伏,忍不住便想憤聲大叫:“不是我,天候兄不是我殺的!”但這聲音撞到喉頭便噎住了,暗道,“讓我留在龍驤樓,執掌鳳鳴壇,豈不正是天候兄最後的算計?”當下奮力咬牙,臉上呵呵微笑,心內卻覺痛如滴血,對完顏亨道:“請王爺厚葬此人,畢竟他曾是我的朋友。”完顏亨眼神奇怪地瞧了瞧他,終于點了點頭。
※※※※※※
深夜時分,卓南雁踅回自己的屋中,目光凝在隨著夜風忽張忽翕的窗紙上,才陡地覺出一陣深切的痛楚。他猛地想起了什麼,探手入懷,抓出葉天候死前給自己的錦囊。大步跨到燈下,一把扯開,卻見囊中先探出一截紙頭,撤出來細瞧,映入眼中的只一行字:“正月二十七日之前,務將此物放入完顏亨書房”。卓南雁心中一凜,再將那錦囊裂開,卻現出一只小小木偶人,偶人身上以刀刻著兩行字“取爾一角指天,一角指地之牛,無名之馬,向之則華面,背之則白尾,橫視之則左右翼者……”,言語不可索解,怪異之極。這兩行漢字之旁,另有女真文字,卓南雁認不得女真文,料來與漢字說得也是同意,翻過偶人來,接著燈色,赫然見了“完顏亮”三個大字,旁邊注的卻是生辰八字。他蹙眉沉思片刻,才想起了那古怪言語依稀正是薩滿(按:薩滿為一種流行北方民族間的原始巫教。)詛咒旁人時所唱的咒辭。女真人素來信奉薩滿,卓南雁曾在京師親見薩滿應女真人之請,揮著刀杖作法咒人,唱的依稀便是這古怪言辭。
“天候兄竟會相信咒饜,而這咒饜要對付的人卻是金主完顏亮?”卓南雁腦中電光石火般地轉過無數念頭,忽然想起葉天候曾說的“以亮克亨”之計,只覺心中劇震,“誣陷”這兩個字眼陡地在眼前閃過,立時明白了葉天候的深意:倘若自己真的將這東西偷偷放入完顏亨的書房,倘若恰好金主完顏亮得了密報,派人來他書房傳旨搜查,恰恰看到了這東西……
像是有股若有若無的寒風襲了過來,卓南雁驀地覺出一陣冰冷自心底泛起:“原來葉兄說的以毒攻毒的‘以亮制亨’之計,便是給完顏亨栽贓誣陷!想必他早已暗中聯絡了金主完顏亮身邊的近臣。這麼說,金主完顏亮真是要對完顏亨下手了,但完顏亨忠心耿耿,素無過錯,而這詛咒大金皇帝的偶人咒饜,正是完顏亮夢寐以求的罪證!”想到此,卓南雁心中不由陣陣發緊,“如此一來,我卓南雁與陰險小人,又有何異?若是葉天候活著,老子甯願跟完顏亨單打獨斗,死在他跟前,也決不會做這齷齪勾當!但現下葉天候卻死了,他死前還對此事叮嚀萬千!”
屈指算算日子,離著葉天候遺書中所說的“正月二十七日”還差著數天,他緩緩將錦囊揣入懷中,不由想起昨晚葉天候那有些陰森的面孔和那有些陰森的話語,忽然覺出一股徹底的空虛和無奈。
※※※※※※
轉過天來,便見芮王府開始張燈結彩的忙碌起來,進進出出的仆役見了卓南雁,眼里都透著一股亮光,更有膽大的婆子小厮徑自咧著嘴管他叫“姑爺”。卓南雁素來旁若無人的性子,這時聽了他們一口一個“姑爺”“郡馬”的叫喚,心內倒有些不好意思。眼見天色還早,他心內卻驀地有些想念完顏婷來了:“這傻丫頭那日居然會忽然害羞起來,這時必是在怪我還沒去瞧她,不知又在如何生氣!”信步走入內宅,卻見迎面走來一個婀娜身影,正是完顏婷。
那張如畫的臉上這時滿是喜氣,更增明媚之色。撞見卓南雁閃亮的眼神,完顏婷盈盈笑道:“難得我的大英雄,過來看我一次!”卓南雁呵呵一笑:“兩日不見,我怎麼成了大英雄啦?”跟她並肩在後花園中緩步而行。完顏婷輕偎在他身上,幽幽道:“九州鞠會上,你不惜跟那昏君頂撞,更跟那刀霸拼命。為了我,你什麼都肯做,自然便是我的大英雄!”
卓南雁胸中也是一甜,笑道:“若不如此,你給完顏亮留在宮里,我還得等到轉年正月十六的晚上,去皇宮偷你!”完顏婷聽了這話,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一張嘴甜得似吃了蜂蜜,就會胡說八道!”芳心喜悅,璨然一笑,美如嬌蓮初綻。
卓南雁見了她光豔照人的笑靨,心中微微一顫:“婷兒天真嫵媚,可惜偏偏她父親卻是我的仇敵!嘿,便不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又怎會娶一個女真郡主為妻?”這念頭在心中突地閃過,隨即又想,“為何漢人便不能娶女真郡主,難道漢人和女真人世世代代便這麼你死我活麼?”
完顏婷見他蹙眉不語,便伸出玉指掐住了他的耳朵,笑道:“渾小子,你又犯呆啦!”卓南雁呵呵一笑,反手捉住那只春荑般的玉手。兩人正自嘻笑,忽聽前宅傳來一陣煩亂之聲。完顏婷見他側身回望,沒好氣地道:“管他們做什麼,咱們……”
話未說完,猛聽一聲長笑傳來:“江南雄獅堂弟子方殘歌奉師命拜會龍驤樓主!”笑聲響亮,自前院直透過來,滿府皆聞。卓南雁雙眉一揚,暗道:“方殘歌來了,難道羅堂主已到中都?”扯了下完顏婷的手,道:“來的是‘獅堂雪冷’羅雪亭的弟子,咱們前去看看!”完顏婷攬著他的手,笑道:“便聽大英雄的,去瞧瞧熱鬧!”
二人並肩走出後花園,遠遠瞧見幾個侍衛引著一個白衣公子走入王府大門,正是方殘歌。卓南雁眼見方殘歌昂首闊步,顧盼自若,心中也不禁佩服他的膽氣。龍驤樓雖和雄獅堂誓不兩立,但此時方殘歌依著江湖規矩前來拜訪,龍驤樓主完顏亨顧念身份,自然也是以禮相待。
卓南雁正自尋思是否上前跟他相見,卻見方殘歌才邁進二道門,便有余孤天大步而來,拱手道:“這位公子留步,樓主吩咐,他老人家這時不願見客,請公子留下羅堂主的書信,去外堂用茶!”竟是奉命前來擋駕的。方殘歌仰天打個哈哈:“久聞龍驤樓主大名,在下千里迢迢來到中都,必欲一見。”
余孤天還未答話,忽聽得一個陰側側的聲音冷笑道:“你算什麼東西,龍驤樓主豈是你這南蠻子想見便見的?”笑聲如針,直刺入方殘歌的耳中,卻是蕭別離緩步而出。卓南雁和完顏婷的婚約傳出,他身為虎視壇主,自然來王府給完顏亨道喜,此時見有江南武林人物拜訪,便也出來觀瞧。方殘歌惱他言語無禮,當下瞧也不瞧他,玄功默運,將那針刺般的古怪笑聲消散無形,對余孤天淡然笑道:“方殘歌更有幾句師尊吩咐的話要親自告知樓主,煩請朋友再去通稟!”余孤天凝住步子,干巴巴地道:“依著龍驤樓的規矩,閣下要見樓主,須過得龍驤三關,區區便是第一關!”說著斜退幾步,翻掌道了聲“請”。蕭別離嘿嘿冷笑,斜斜退開幾步,冷眼旁觀。
方殘歌見他這麼挺身一立,登時便有一股凌人的氣勢散發出來,不由淡淡笑道:“龍驤樓內果然藏龍臥虎,閣下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還沒請教尊姓大名!”余孤天聽得他誇獎,白皙的臉上竟是微微一紅,又拱手道:“在下龍驤樓鷹揚壇壇主余孤天,請方公子賜教!”方殘歌揚眉道:“竟是余壇主,幸會幸會!”知他不會先行動手,一步踏上,左掌斜揮,曲曲折折地拍了過去,招式似攻非攻。余孤天眼見他這一掌虛虛實實。有如天花紛墜,道聲“得罪”,驀地猱身欺進,一招“青鸞戲波”,駢指抓他咽喉,又快又狠,竟絲毫不管方殘歌發出的虛招。卓南雁見他一招之間,反客為主。不由暗自喝一聲彩:“這幾個月間,余孤天的功夫又長進不少,只怕是得了完顏亨的親自點拔。”
“這韃子外表柔弱,出手恁地狠辣!”方殘歌心頭微凜,身子飄然轉開,不待招式使老,疾縮疾拍,瞬息之間,接連按出三掌,口中縱聲長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隨口吟誦之間,掌勢跌宕回旋,錯落奔放。將余孤天消瘦的身形緊緊罩住。卓南雁看得眼前一亮,暗道:“這是什麼掌法?”原來羅雪亭文武兼修,曾選名文佳辭一十三篇,各依其文辭之氣,創出一十三路各具風骨的拳法,名為“千古風流”,寓意奇文浩氣,風流千古。這套拳法矯天難測,繁複深奧,羅雪亭因材施教。只傳給了雅好詩書的方殘歌一人。當時在金陵試劍會上方殘歌一時大意,未及施展這門絕學,便敗在了林霜月手下,卓南雁自然沒有見過。
方殘歌此時吟誦的正是屈子《離騷》,出手招式隨著詩文氣勢,徒呈悲昂激蕩之相。余孤天見他長吟之間,大袖飛舞盤旋,狂呼走叫,不由大驚:“這人的招法竟與辭意暗合。拳勁奇妙,當真古怪!”打點精神,低嘯聲中,左掌成抓,右手化拳,正是明教獨門秘技“天魔萬劫掌”。相傳天魔為外界神魔,遇人修道將成,便作種種魔障,前來擾亂。此說本出于佛典,卻也被明教所承,後有明教高手創出這門詭異萬狀的辛毒掌法,一經施展,當真如同群魔亂舞,對手稍有不慎,便直墜萬劫不複之境。
片刻功夫,二人各逞奇能,連換了十余招,但方殘歌的這門拳法正氣凜然,對余孤天的邪門功夫,隱隱然已有鉗制之意。方殘歌越戰越勇,驀地曼聲長歎:“既無叔伯,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煢煢獨立,形影相吊!”語音悲惻,正是晉武帝時李密所作的《陳情表》,拳意隨之化為棉密陰柔。完顏婷在旁見了,不由皺眉道:“這人有病麼,怎地邊打邊哭?”卓南雁凝神瞧著方殘歌的拳法,緩緩搖頭道:“他念的是《陳情表》,古時候有個叫李密的人,自幼給祖母養大,皇帝讓他出來做官,他以要奉養祖母為由,作了這《陳情表》推辭不去。說來這《陳情表》為真摯孝心天然流露之作,難得他拳法竟與文意如此天衣無縫!這雄獅堂主胸中所學,果然深不可測!”完顏婷哂道:“什麼深不可測,難道比爹爹還要深麼?”但經他這一解說,不覺也看出些門道來了。
余孤天幼時在皇宮中便讀過這《陳情表》,聽得方殘歌的長吟,驀地便想起了父皇,心中陡然一悲,稍見分神,左肩險些被方殘歌鐵拳掃中。這時他氣為之奪,登時步步後退。忽聽得耳中傳來沉沉的一聲冷笑:“用攝血離魂抓急攻!以‘離魂歌’擾其音,‘攝血抓’攻下盤!”正是完顏亨的聲音。余孤天目光疾掃,卻不見完顏亨的身影,心下暗自奇怪,他人在大廳,怎地對這激斗洞若觀火?這時也不及思索,招法乍變,爪上帶起陣陣陰風,直向方殘歌下盤攻去,口中振聲呼嘯,聲若山鬼怨哭,擾得方殘歌吟聲一亂。那日在龍吟壇中,余孤天曾以這“攝血離魂抓”應對完顏亨的雷霆一擊。這門奇功分為蕩人心魄的“離魂歌”與殘人肢體的“攝血抓”兩套功夫,此時在完顏亨指點下陡然施出,十指飛舞,或抓或撕或戳或鑿,伴以陣陣怪嘯,端的威力驚人。
方殘歌眼見他掌上陰風颯然,刺得自己雙腿生寒,連使“煢煢獨立”、“日薄西山”、“朝不慮夕”三記巧招,才堪堪抵住他的連環毒抓。驚怒之下,驀地揚聲大喝:“受命以來,夙夜憂歎,恐托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正是諸葛亮的《前出師表》,拳招立時化為大開大闔,激揚奮發。這一來氣勢上又勝一籌。但余孤天與他激戰良久,膽氣稍壯,已是勢均力敵之相。
卓南雁眼觀二人激戰,聽得方殘歌的激昂長吟“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帥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複漢室,還于舊都!”卻不由心緒起伏,暗道:“當今天下,卻少了諸葛武侯那樣忠心耿耿卻又神機妙算的能人了,北定中原,不知要何年何月?”猛見方殘歌霍地長聲清嘯,雙拳連化“五月渡滬”、“深入不毛”,將余孤天貼地卷來的追魂兩抓蕩開,隨即一招“三軍用命”當胸拍出,余孤天陰森森的爪風給他剛猛的掌力一震,立時消弭無蹤。卓南雁眼見他這三招一氣呵成,忍不住高聲叫好。
余孤天聽得這聲好,眼角余光陡地掃到完顏婷正和卓南雁挽手而立,霎時心中如遭重錘。方殘歌瞠目揚眉,厲喝聲中,那招“北定中原”驟然施出。余孤天疏忽之際,拼力閃避,終是慢了半籌,肩井穴給他拳風掃中,半個身子一陣酥麻,踉蹌幾步出去,險些栽倒。
方殘歌卻不乘勝追擊,淡淡笑道:“余壇主,承讓了!”余孤天想到在完顏婷跟前大敗虧輸,心中又羞又痛,默然無語地退到一旁。卓南雁見他面色羞紅,心中大感後悔:“早知天小弟如此在意,那一聲好不叫也罷!”
蕭別離磔磔怪笑:“小南狗還有些門道,倒挺合老子胃口!”他終日一介書生打扮,有時說的話卻是粗鄙不堪。方殘歌眼見他疲骨磷峋,早知他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病書生”,卻故意冷笑道:“閣下是誰,龍驤樓在江湖上好大名聲,怎地派個病鬼出來?”虎視壇主蕭別離何等威名,江南武林人物,聽了他那咳嗽聲便頭痛萬分,方殘歌卻故作不知,登時惹得蕭別離心底怒氣升騰。他心底越怒,臉上笑得越發陰狠:“賊小子,待會老子讓你活不得死不得!”
卓南雁微微皺眉,心下暗自擔心:“方殘歌的武功雖與他在伯仲之間,但蕭別離陰狠毒辣,只怕方殘歌稍有疏忽,便會落得非死即殘的敗局。”正自猶豫,忽聽大廳中傳來個低沉的聲音:“蕭別離退,南雁上!”正是龍驤樓主完顏亨的聲音。這回卻不似適才指點余孤天的傳音秘法,院中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
蕭別離本來蓄勢待擊,聞言一愕,扭頭向卓南雁苦笑道:“嘿嘿,這南蠻子便留給郡馬爺啦,我老蕭樂得長長見識!”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八節:玉簫聲咽 斷腸難顧
方殘歌順著蕭別離的眼神瞧來,月光落在跟完顏婷並肩而立的卓南雁身上,登時勃然變色,冷笑道:“你果然在此!呵呵,原來是要作郡馬爺了,好,好一個貪戀權貴、無情無義之輩,枉負了羅堂主對你的一番厚望!”
原來卓南雁臥底龍驤樓這事機密萬分,便連方殘歌這等親近弟子,羅雪亭也未告知。王府中人都曾得知卓南雁當初大鬧江南,在雄獅堂中奪得試劍金陵會的狀元,後來盜劍奪馬,不辭而別。聽了方殘歌這話,都只道罵他貪戀富貴,投靠金國。卓南雁聽了他一番叱罵,不由眉頭微皺,耳中完顏亨冷冷的傳音倏地鑽來:“適才你胡亂喊叫,擾了余孤天的心神,這次定要取勝!”
卓南雁只得硬著頭皮踏上一步,拱手道:“請了!”
方殘歌目光如電,在完顏婷如花玉面上掠過,又打在卓南雁身上,呵呵大笑:“今日便教訓下你這忘情負義之輩!”卓南雁心念乍閃:“他說我是忘情負義,難道還有什麼弦外之音麼?嘿,這厮對小月兒一直垂涎三尺,我若在此成婚,只怕他便會得償所願了吧?”心底陡然生出種無奈的悲愴酸楚之感。
方殘歌冷冷道:“那把辟魔神劍呢?當日你江南盜劍也就罷了,為何又持此劍到江南亂殺無辜?聽說你還親手斬殺了我雄獅堂的臥底義士,你這滔滔富貴,卻是我大宋好漢的鮮血換的!”卓南雁心中奇怪:
“這厮說什麼‘持此劍到江南亂殺無辜’,當真是胡說八道!”心中正自又酸又苦,聽他一通挖苦,一股怒氣猛然直竄上來,喝道:“老子要怎樣便怎樣,你管得著麼?快快動手!”
“旁人管不得,方殘歌卻管得!”長嘯聲中,方殘歌鐵掌倏翻。直向他臉上印來,掌上罡風呼呼,吹得卓南雁長發倒飛。卓南雁道一聲好,飄然轉開。方殘歌揚眉吟道:“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複包藏禍心,窺竊神器!”雪白的雙袖猶如怒龍騰空,狂舞疾掃,“掩袖工讒”、“鐵騎成群”。招式連綿,施展的正是《為徐敬業討武曌檄》的文意。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2 08:43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42:37
這是當年駱賓王為徐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時所作的檄文,詞鋒犀利,氣勢磅礴。方殘歌陡然念出此文,寓意自明。卓南雁心下惱怒,卻展開龍虎玄機掌“洗練品”中的身法,“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古鏡照神”,只避不攻。
方殘歌喝道:“為何不出手?”卓南雁冷笑道:“念你戰過一場,老子讓你十招!”兩人說話之間,方殘歌連環數招鋒芒畢露的急攻已擦著卓南雁的身子掠過。他二人口中喝罵。身法招式或靈動或沉著。不見絲毫凝滯,余孤天、蕭別離等在旁看了,不禁心中暗自喝彩。
“誰用你讓!”方殘歌目光一寒,大喝道,“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左袖疾揮,“言猶在耳”激射向卓南雁左耳,右掌盤旋,招化“山岳崩頹”,勁風呼呼,當胸直撞過來。卓南雁見他這兩招氣勢洶洶,心中陡地生出一股爭強好勝之心,身法疾化為“勁健品”中的“巫峽千尋”。怒舟沖波般的自他這兩招間硬生生擠了過去,雙掌“走云連風”,斜斜拍向方殘歌肋下空門。
方殘歌見他首次出手,剛柔相濟的勢道中更透出一股高遠氣象,心中大驚,這時也來不及長吟,陡地化掌為指,連變“清流激湍”、“游目騁懷”,便似揮筆作書。如戟的鐵指上射出絲絲勁氣,連點卓南雁胸前九處大穴。這兩招脫自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招式清逸流暢。
卓南雁不假思索,單臂疾劃個圈子,一招“載瞻載止”將方殘歌的連環九指圈在外門,右掌施出“晴雪滿竹”,正是“清奇品”中的功夫。方殘歌見他掌意猶如竹間凝雪,錯落連綿,心下生寒,疾步退開。轉瞬之間,二人已連交了十七八招,卓南雁見招拆招,竟穩居上風。
原來方殘歌的“千古風流”拳法脫自名文佳辭,各依文辭的悲憤、清逸、疏狂之氣而化奇招妙勢。而卓南雁的龍虎玄機掌卻化自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詩品》品評天下詩文,將詩文分為雄渾、沖淡、沉著、豪放等二十四類。方殘歌每使出一篇奇文武功,卓南雁便似揮筆點評般地使出《詩品》中的相應掌法,他功力更勝一籌,自然對方殘歌的拳法生出克制。
完顏婷眼見方殘歌剽風急雨般的狂攻,都被卓南雁隨手化解,忍不住高聲叫好。
方殘歌怒火勃發,曲指化拳,招勢霍地變為剛猛雄渾,正是羅雪亭當日成名江湖的“殘金缺玉拳”。這套拳法為羅雪亭壯年時所創,“殘金缺玉”的殘、缺二字,既是暗指國土殘破,又因此拳每次都只使半記殘招,每每拳到中途,便剛勁迸發。拳中隱蘊“玉石俱焚”的悲憤之氣,使來剛猛之極。
卓南雁猝然不防,腕中“神門穴”被他拳上勁氣一撞,半臂生痛,這一下更激發了他的好勝之心,先前的游戲之心盡去,掌影飄飄,已將龍虎玄機掌施展到了極處。
這一翻激戰,比之適才如歌如詩般的比斗又換了番氣象:卓南雁衣袂飄飄,掌法忽剛忽柔,便如長江大河般沛然難禦。方殘歌每拳卻都在半途變招,轉變突兀,令人防不勝防,且拳勁使得又短又猛,方圓丈余的灌木被他驚人的罡風一卷,竟然拔地而起,枝椏亂飛。
旁觀眾人紛紛退開。蕭別離凝神觀瞧,不禁將輕視之心盡數收起,暗道:“這小南蠻好不了得,當真一搏,老子未必能贏!”完顏婷更是瞧得芳心突顫,走到余孤天身旁,低聲道:“小魚兒,這小白臉的功夫挺不錯啊,你瞧他……贏得了麼?”余孤天聽了,心內酸酸的不是個滋味,故意道:“我瞧只怕要糟!”話音未落,耳朵一陣劇痛,已被完顏婷玉指扭住,耳中聽她叱道:“胡說八道,我讓你說他贏!”
卻不知這時方殘歌心中有苦說不出:這般拼力強攻,看來聲勢驚人,其實最耗真氣,自己卷起的罡風雖如驚濤駭浪,而卓南雁卻似身化羽毛,在狂瀾湍流中任意游走,怒浪雖能裂石排空,卻奈何不得這輕輕羽毛。
激戰越久,卓南雁卻越是得心應手。自他在龍吟壇苦修“九宮後天煉真局”後,雖曾與“刀霸”仆散騰這樣的絕頂高手爭鋒一次,但苦于從無跟高手過招的機會,這時與方殘歌傾力相搏,諸多武學真諦從腦中一一閃過,心神早已漸漸進入忘憂心法的微妙境界,四周的一切盡數籠在心中。方殘歌疾風暴雨般攻來的招數,在他眼中瞧來,卻覺平平無奇,自己每拳擊出,竟不再用心思索,只是見招拆招。
再斗片刻,卓南雁身心一片空明,驀地一聲清嘯,龍虎玄機掌、忘憂劍法、六陽斷玉掌,諸般或掌或劍的招式竟然信手拈來,隨手而出。方殘歌攻來的招法越狠,他反擊的抬式也越奇;方殘歌拳上力道越盛,他掌上勁力也愈發強勁。方殘歌汗流浹背,長嘯不絕,繞著他呼呼疾轉,卻盡落下風。
一旁的蕭別離看得心神搖曳,暗道:“這南雁的武功怎地如此雜博,卻又如此精妙,想必是得了王爺真傳!”完顏婷卻看得眉飛色舞,笑道:“小魚兒,待會他贏了,我可要掌你的嘴!”口中說話,卻不錯眼珠地盯著戰局。
猛聽得方殘歌厲聲怒吼,大袖疾揮,緩緩向卓南雁腹前推去,正是殘金缺玉拳的最後一招“還我河山”。這一拳使得聲勢十足,卻不帶半分拳風,已是深得羅雪亭“寓至剛于至柔”的武學真諦。眼見這一拳勢在必得,哪知陡然間卓南雁的身影猶如白日遁形,倏忽不見。方殘歌一驚之下,陡覺卓南雁在自己的身子側後方顯現,單掌無聲無息地緩緩推到。方殘歌只覺一股勁氣有若潛流暗湧,驚駭之下,翻掌倉猝揮出。
二人雙掌交觸,方殘歌如遭電擊,歪歪斜斜地跌出數步,好歹沒有摔倒,回身叫道:“好!好!”口中已滲出血絲。
卓南雁見他口中吐血,心中陡然一震:“他是羅老的心愛弟子,我怎地跟他真打?”原來適才他心內電閃,陡地施出了燕老鬼的“九妙飛天術”,而那一掌,卻是羅雪亭所傳的六陽斷玉掌。方殘歌被他身法所惑,倉促對掌,功力不敵,已然受傷。
“雁哥哥,好掌法!”完顏婷眉開眼笑,拍手叫好,“小魚兒,還不掌嘴!”
方殘歌側頭斜睨了她一眼,面色慘然,歎道:“可憐可憐!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卓南雁一愣,心下鬼使神差地便想:“他說這話,卻是何意?難道他見過了小月兒?”只是這時人多眼雜,卻也無法細問。
方殘歌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塞到他手中,道:“煩請轉交樓主,羅堂主于月末子夜在翠鶴山頂恭候大駕,樓主若是不敢應戰,那便罷了!”說罷轉身便行。他大敗之後,兀自氣勢昂然,不輸半分氣度。
驀然間只聽得蕭別離磔磔怪笑,合身竄上,雙掌閃電般直撞向方殘歌後背。卓南雁大驚,叫道“不可!”要待沖上,已然不及。方殘歌只覺背後勁風如潮湧來,又驚又怒,暗道:“韃子好不無恥!”拼力運氣于背,要硬生生接下這一掌。
忽聽有人冷喝一聲:“住手!”一股柔柔的力道在方殘歌背上一托,將他遠遠送出。蕭別離這一記陰掌登時走空,瞥見佇立身前的人,不由驚道:“王爺!”
方殘歌立足落步,才覺渾身無恙,回頭瞧見蕭別離禁若寒蟬之狀,才知身前這氣度超然的文士正是龍驤樓主完顏亨,回思適才此人將自己送出的勁法,當真便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卻又拿捏巧妙,不由暗自心折。他本來怒意勃發,但這時一見完顏亨,忽覺心底一陣氣餒,挺身拱手道:“晚輩雄獅堂方殘歌,見過樓主!”
完顏亨向他略一點頭,狠狠瞪了蕭別離一眼,才從卓南雁手中取過書信,幾眼掃罷,舉頭向方殘歌道:“煩勞轉告羅堂主,二十九日之夜完顏亨自在翠鶴山恭候大駕!”
眾人心中都是一驚,蕭別離忍不住道:“王爺難道忘了,那日可是王爺跟刀霸仆散騰的對決之日!”完顏亨淡淡道:“那又何妨?無非多戰一場罷了!”言語之間,竟然似毫不把仆散騰和羅雪亭放在眼內。
方殘歌面色一變,道:“既然如此,那便改個日子!”完顏亨搖頭道:“那也不必!到時本王先應堂主之約,然後再戰仆散騰。”方殘歌撞見他深不可測的眼神,心中忽覺一陣不安,急忙冷笑道:“如此甚好,師尊何等樣人,決不會占旁人便宜!”完顏亨道:“堂主若到京師。請到館驛安歇!”方殘歌仰頭笑道:“不牢掛懷,雄獅堂還有些銀子,住得起店!”只覺在完顏亨幽深目光的注視下,心神萬分不自在,再不敢停留,轉身大步而去。
完顏亨目注他龍行虎步的背影,忽冷冷道:“少年,你比武時內息受震,一月之內最好不要與人動手!”方殘歌身子微震,卻片刻不停,疾步出了王府。蕭別離余怒未消,訕訕道:“王爺適才為何不讓我一掌料理了這厮?”完顏亨忽地展顏一笑:“此子膽氣不凡,倒讓我生出了惜才之念!”完顏婷輕聲道:“爹,您一日之間,約戰當世兩大高手,當真……勝券在握麼?”
“為父一生所參的,便是一個‘死’關,卻總是差著半籌,只因這天下,再無讓我畏懼之敵!”完顏亨緩緩的語氣之中透著說不出的傲氣,說著舉目望天,悠然道,“同時約戰獅堂雪冷和刀霸,雖是頗有凶險。卻使我置之死地,說不得卻能因禍得福,參破天道!”
※※※※※※
方殘歌走後,卓南雁忽覺一陣心神不甯,卻也說不出到底為了什麼,跟完顏婷借口龍吟壇中尚有要事,便匆匆而出。
信步走上街頭,卻見暮色已蒼黑起來,周遭民居里的炊煙都已散盡。西天幾片暗紅的云給晚風撕扯得繚亂無比,月亮白得像紙,薄薄的貼在東邊天際。街角有小孩子的嘻鬧聲零星地傳來,卓南雁聽了只覺那天真稚氣的聲音遙遠無比,好似從天上飄來似的,心中忽想:“我為何如此郁悶?是為了適才失手打傷了方殘歌,還是為挨了他的痛罵?”
一縷簫聲恰在這時響起來,卓南雁陡然想起方殘歌冷冷的笑聲“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霎時心中一痛:“是小月兒,原來我心中終究放不下小月兒!呵呵,再過幾日,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馬,小月兒知道了,又會如何?”
他一人在街上踽踽獨行,直走到夜色闌珊,抬頭看時,不禁一愣,卻原來他不知不覺之間來到了當日林霜月開的小店鋪前。月色漸明,這小巷偏僻得緊,燈節早散,“花燈觀音”已去,小店前再沒個人影。
卓南雁索性坐在冰冷的石階上,不由自主地自懷中摸出那冷玉簫,在手中緩緩把弄。這玉簫他早不知撫摸過多少回了,但這時在月色下瞧來,卻覺分外可愛。簫口那一點如血的暗紅,宛然便似她的櫻唇。他心頭一痛,便將暗紅的蕭口銜在嘴里吹弄。但他從未學過音律,想吹奏當日林霜月給他吹過的曲子,胡亂吹撫多時,兀自不成絲毫腔調。
卓南雁心中郁悶漸增,猛一抬頭,卻見那古舊的門板吟冰冰地封著,在月色下泛著青油油的光,似是正以一種淒怨的眼神冷睨著他。想到就在這木門前,清婉如仙的林霜月曾披著幽紅的燈輝向自己含情凝睇,此刻這門內卻是人去樓空,卓南雁忽地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
他自幼被易懷秋訓斥,凡事不得流淚,但此刻淚水一流,便再難止息。兩個行人恰在這時從他跟前晃過,遙見他一個大男人哭得如此傷心,不由指指點點。卓南雁卻是旁若無人,這時心中酸痛,越哭越是悲楚,只覺身入龍驤樓的前前後後終究不過如同一場大夢,而自己最可珍重的東西卻無可挽回地失去了!
朦朦朧朧地,忽聽一縷簫聲嫋嫋地傳入耳中,曲音婉轉,正是當日林霜月在覆舟山上吹過的曲子。
卓南雁渾身一震,昂起頭來,卻見明月下現出一襲婀娜的雪白身影,玉手擎著一根洞簫吹撫,可不正是林霜月。卓南雁只當是看花了眼,拼力睜了睜眼望去,這時一輪微圓的皓月已高懸在藍色天幕里,清冷的光輝映得天地間一片空明,清波樣的月輝披在林霜月的身上,恍然便似天上仙娥。
林霜月卻不瞧他,只是凝神吹簫,簫聲中淌滿了憂郁和纏綿。
“小月兒,”卓南雁待她簫聲止歇,才輕輕叫了一聲,“當真是你麼?”林霜月扭過頭,在月色里向他瞧來,似笑非笑地道:“才幾日,便不認得我了麼?”卓南雁微微一愣,驀地大叫一聲,飛身躍起,將她緊緊抱住。
仍舊是那縷熟悉的似梅似蘭的幽香,只不過這回卻比往昔的夢里真切了許多,卓南雁只覺心底熱血如沸,雙臂拼力抱緊她,生怕這仍舊是一場夢,一個疏忽,這美夢便會從臂彎間逸走。林霜月給他有力的臂膀緊擁著,不禁嬌軀發軟,揚起頭來,猛覺口邊一咸,卻是卓南雁的熱淚流到了她的臉上。
林霜月不禁在他懷中嚶嚶輕泣:“我早就該走了,卻總是舍不得……”
原來那日余孤天護送林霜月出了京師,便即轉回。林霜月黯然神傷地一人獨行,才到京郊,忽覺遍體不適,她伸手一摸,只覺額頭火熱,才知受了風寒。勉力行了多時,到那野廟之中去尋劉三寶。哪知野廟里空無一人,劉三寶卻已不知去向,林霜月心中驚急,左近尋了多時,也不見他蹤影,自覺身子困乏,在小廟內將究忍了半夜,轉過天來,卻是病情加重。本來她自幼苦練金風玉露功,體制頗強,但這兩日心痛欲死,卻被風寒趁虛而入,荒野上被冷風一吹,更覺遍體生痛。
林霜月暗自苦笑:“我若死了,正好隨了他的意!”心中自怨自艾,卻仍要打點精神去尋劉三寶。信步亂走了一日,才在道邊尋了一間小店住下。她夜半獨坐在客房中,要煉功療傷,卻覺頭痛體熱,難以入靜。
入夜時分,忽聽窗欞格格作響,林霜月抬眼瞥見窗外人影閃爍,暗自苦笑:“這時候,卻遇上了宵小劫道!”拔出腰間短劍,奮力躍出。
窗外兩個持刀的黑衣漢子手捧著迷香,正要下手,冷不防見她躍出,倒大吃一驚。林霜月懶得驚動旁人,雙劍揮出,刷刷兩劍,疾刺那兩人的手腕。那兩人鋼刀疾抖,將這兩劍格開。身手甚是了得,口中叫道:“大師姊,是我們!”
林霜月渾身發軟,卻瞧清這二人正是明教弟子,強自扶住牆道:
“你們瘋了,膽敢來此對我下手……”兩人中一個身材高大的禿頂漢子苦著臉道:“你一去不歸,眼看著聖女登壇之期臨近,教主他老人家動了大怒,下聖火令著教中兄弟四出前來尋你!”
“聖女登壇?”林霜月芳心突顫,仿佛忽然看到四面無比冰冷的大牆向自己圈來,嬌軀晃了晃,才道,“教主……曾答應過我,兩年之後,才跟我細定登壇之期的!”禿頂漢子搖頭道:“教主數日前忽然跟白陽長老商議過後,說道聖女須得及早登壇!他老人家洞悉天機,說的話不會錯的!”林霜月忽然覺得胸口無比憋悶,長籲了口氣,徐徐道:
“早也罷,晚也罷,終究該是我登壇的。你們先回去稟報,我自會慢謾回教!”禿頂漢子搖頭道:“不成!教主有令,大師姊若敢不從,立時擒拿回教!”林霜月冷笑道:“是麼,那你們便動手啊!”一語說罷,忽覺頭暈腦脹,便要昏倒。那兩人見狀大喜,正要起身下手,忽聽有人冷斥一聲:“狗膽包天,敢對林姑娘下手!”一道白影如飛而來,雙掌飛舞,跟二人戰在一處。林霜月勉力睜開眼來,卻見來人正是方殘歌,想說什麼,忽覺頭痛欲裂,靠在冰冷的牆角,便昏了過去。
原來雄獅堂主羅雪亭當日接得卓南雁飛鴿傳書的密信後,便攜弟子方殘歌即刻北上,卻在濟南府遇到了悄然南下的厲潑瘋。聽得厲潑瘋大致述說了京師內的錯綜局勢,羅雪亭也推斷出完顏亨形勢不妙,當下便命方殘歌先行一步,來下戰書。方殘歌奉了師命,快馬加鞭地一口氣趕了此地,才略作修整,打定主意明日進京。才入夜,他一人在鎮外閑逛,忽聽兩個江湖漢子計議著說,有個“絕色女子住在店中,只怕便是大師姊,咱們夜半時分趕去偷偷下手”。方殘歌俠義心腸,只當他二人是淫賊采花,便相隨趕來相救,不想這“絕色女子”竟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霜月。
方殘歌喜不自勝。他武功精強,四五招間便趕走了那兩個明教教眾,再親自請來郎中醫治。林霜月病本不重,吃了湯藥,轉天便覺好了許多,謝了方殘歌,便要與他分手各自上路。方殘歌好不容易覓到這與佳人獻殷勤的大好時機,如何肯走,借口她病體初愈,須人照料。便請林霜月隨他先折回京師。待他去芮王府下書之後,要親送林霜月南下。
提起“芮王府”,林霜月便覺心底酸楚無比。本來懶得回京,但聽得雄獅堂主即將來京挑戰龍驤樓主完顏亨,不由心下一動:“我私自離教這多時日,這麼貿然回去,教主必然責怪。若是瞧了羅雪亭和完顏亨這驚世一戰,回去後好歹有個話說。”便答應了方殘歌,隨他進京。方殘歌大喜若狂,央求著她再小住了兩日,養得痊愈,卻才上路。一路上自是小心陪伴。路上卻也沒得劉三寶的一絲消息,林霜月又想起自己該當登壇正式成為明教聖女之事,心中愈發郁郁寡歡,方殘歌跟她說上十句話,她也懶得答上半句。方殘歌素來心高氣傲,心下不免又是懊惱,又是奇怪。
進了中都,尋了上等店鋪住下,林霜月照舊只在後院屋中獨坐。方殘歌飯後卻到前店聽食客閑聊,打探金國京師消息。忽聽有人說到“龍驤樓的一個叫南雁的龍驤士要娶芮王府的婷郡主”,方殘歌忙凝神傾聽。卓南雁和完顏婷在鞠會上大顯身手,贏得天子欽點婚期之事,一日之間便轟傳京師。眾食客提起來自然添油加醋,聊得興味十足。方殘歌聽後又驚又怒,忙轉回客房,跟林霜月細說。林霜月陡然一震,霎時心中諸般念頭一起湧來,當真是百味雜陳,但在方殘歌跟前,卻強忍著沒將淚水流下。
翌日一早,二人便即進京,方殘歌自去芮王府下戰書。林霜月仍舊心事重重,便信步在街上散心。中都的街頭照舊熱鬧萬分,但林霜月心下酸楚,自她眼中瞧來,種種熱鬧繁華都有些模糊縹緲。
她在路上信手買了一只竹制玉簫,為何要買這簫,自己也說不清。一個人獨行獨坐,心念走馬燈般地亂閃,直轉到日落黃昏,渾不知瞧見了些什麼,聽見了些什麼。不知不覺地行到一條偏僻小巷前,她才猛然想到前面不遠便是當初自己賣燈的小店了,憶起當日自己曾跟卓南雁在那溫馨的小店內相親相擁,更覺芳心酸楚。眼見夜色深沉,她不願睹物傷情,正要走開,忽聽一陣簫聲嗚咽而來,只是曲音雜亂,全不成韻。
林霜月心下奇怪,信步走去,拐進小巷,卻見一人獨坐在沉沉的夜色里,拿著一只短玉簫吹弄著,卻是卓南雁。林霜月芳心突顫,便待上前,但才要邁步,忽然心中一沉:“他在這里作什麼,當真是想我麼?哼,他這便要與那美貌郡主成婚,便想起我來,也不過一時之念,我又何必自做多情?”正自柔腸百轉,忽見卓南雁放聲大哭。
林霜月倒怔住了,自幼見他,便是個要做大丈夫的剛硬男兒,哪里料得到他竟會如此深情痛哭,而且這人一哭起來便旁若無人,兩個趕夜路的行人恰巧經過,對他指指點點,他也全然不顧。林霜月芳心一軟,不禁自懷中取出那簫,悄然吹起……
這時給他緊緊擁在懷中,林霜月嬌軀抖顫,只覺又是羞澀,又是幸福,忽然明白,自己肯隨方殘歌回京,其實全不是要看什麼羅雪亭會戰完顏亨,放不下的還是眼前這個人。
過了好久,她才從他懷中掙脫,仰起頭來,取出懷中羅帕擦去他臉上淚痕,幽幽道:“我也不知為何要到這里來,想必還是盼著能碰上你,我心中還存著些話沒對你說!“卓南雁凝視著她,極力使得聲音平靜如常,道:“你只管說!”
二人忽地平定下來,各自退開一步,竟都覺著有些不安。“我在道上得了本教兄弟傳來的教主密令,”林霜月的明眸在月下如同清泉閃爍,一字字地道:“再過些時日,便是我登壇的日子了,那時……我便是明教聖女了!”
卓南雁自幼在明教大云島上便聽林逸虹說過,將來林霜月要做明教聖女的,雖然他一直不知這“明教聖女”是個什麼差使,但這時聽了也毫不為異,點頭道:“好啊,恭喜你了,你做了聖女,只怕日後更是繁忙得緊了罷?”
林霜月的眼中噙著一泓清波,淒然道:“你在大云島上這多時日,難道還不知什麼是本教聖女麼?”卓南雁搖頭道:“你忘了麼,我在大云島上,遇到不明白的事從來懶得問人。便是問,也只問你小月兒。既然你不對我說,我自然不知!”忽地瞧見她臉上的淒苦神色,心中一動,道,“怎麼,那聖女到底是個什麼勞什子玩意兒?”
林霜月聽他提起少年往事,心內又是溫馨又是惆悵,臉上拼力掙出一絲笑來,道:“誰知那是個什麼勞什子東西,反正過不了多久,我便要做那聖女啦!”卓南雁見她強顏歡笑,神色中卻掩著說不出的愁怨,忍不住道:“小月兒,你不願做那聖女麼?那便不必回去登壇!”
“我不回去做聖女,”林霜月眼中光芒一閃,望著他道,“卻去哪里?”卓南雁的心陡然一沉,才覺出一陣無能為力,暗道:“是啊,不但小月兒要回明教做她不願做的聖女,便是我也要跟婷兒成婚!自此以後,我們天各一方,今生今世,只怕再難相見!”忽覺一股發自肺腑的空虛,怔怔地竟說不出話來。
她眼中的那泓秋水似要溢出來的樣子,卻眨也不眨地望著他,柔聲道:“若是我不去做那聖女,你便能不跟那郡主成婚麼?”
卓南雁聽她軟語相求,明麗的月色下只見她明眸欲掩,當真嫵媚如仙,心底猛然一熱,只想抱住她大聲呼喊“我能!我能!小月兒,咱們一起走,旁的什麼事全是狗屁,全不必管了!”但這話直撞到喉頭,也說不出是為了什麼又忽地噎住了。他的身子猛地顫了顫,無比虛軟地道:“我……我不能!”
兩行清淚刷地滑下,林霜月的嬌軀已在微微發抖,卻終究望著他,幽幽道:“我不管你是真心為了大宋臥底,還是真的瞧上了那金國郡主,我……我只是想問你,你的心里終究有沒有我?”
卓南雁心中萬分淒苦,驀地想起:“她違抗明教嚴令,再趕京師前來尋我,一往情深至此!但我卓南雁卻不過是個隨時都會喪命的苦命之人,又何必勞她這冰清玉潔的好女兒一輩子為我牽腸掛肚?嘿嘿,這緊要關頭,我這麼兒女情長,非但難成大事,更會誤了霜月的青春。”想到這幾日之間若是扳不倒完顏亨,說不得便會丟了性命,心內驟然發緊,猛然頓足,大聲道:“小月兒,我對你只是兄妹之情,對完顏婷,才是真心實意的喜歡!”他適才還是柔情萬千,但想到這是割斷她癡情牽掛的最後時機,這一句話便說得格外斬釘截鐵。
林霜月的眼波驟然一蕩,兩個人的心瞬間都已碎成千片萬片。她卻緊咬了下櫻唇,忽然笑了起來:“那好啊,我這一輩子有你這個大哥,當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我這便要回大云島了,自今而後……咱們再見面也就……難得緊了!”她的笑聲越來越低,臉上雖是勉力笑著,淚水卻撲簌簌地流個不停。
月光下,只見她珠淚漣漣的臉上蒼白之極,嬌軀輕顫,竟似搖搖欲墜。卓南雁幾乎不敢去瞧她的臉,卻也強忍著笑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做聖女。他日……或能再會!”他害怕再待片刻,便會情不自禁地將她擁入懷中,霍地轉過身去,道,“天也晚啦,咱們就此別過!”竟不敢稍待,大踏步便行。
林霜月見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蒼白的笑容登時凝在臉上,一時只覺心傷欲死。師尊林逸煙冷漠的聲音卻在心底響起:“自登聖壇,忘卻俗情;既成聖女,永離歡愛!當你成了明教聖女,便要以身心祭奉明尊,一輩子離情離欲。若是妄生愛欲,非但你自己會永墜地獄。你戀上的那個男子也會遭逢世間所有的苦痛困厄!”
一念及此,她心中不由柔腸百轉,“過了今夜,我們再不相見!或許再相見時,我便是離情離欲的聖女了,若對他稍有愛戀,便會給他帶來災禍!”忍不住脫口顫聲叫道:“雁哥哥!”
卓南雁走了幾步,乍聞身後傳來的這聲嬌喚。不由想起當時大云島上的情形:那時他幾次讓她喊自己“雁哥哥”,林霜月矜著性子,只是不叫,直到自己離島之前,卻才叫過。此時此夜,這深情款款的一呼,卻讓他全身熱血猛然翻起,暗道:“我今夜和她一別,只怕此生再難相見了。卓南雁啊,再看她最後一眼吧……”
身子簌簌發抖。剛轉了半截。一個聲音忽地響起,“不能回頭,你若稍顯軟弱。便是前功盡棄,便會誤她終身!更何況完顏亨是何等樣人,若是霜月流連不去,只怕他便會對霜月下手。”當下硬生生止住身形,頭也不回地道:“霜月,再過兩日,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馬啦!請你莫要以我為念,速速南歸罷!”他這人也真心狠,話音一落,竟猛然縱起,幾個起落,遠遠掠出。
眼見那剛毅的背影終于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林霜月的身子便如寒風中的落梅,簌簌地抖成一片。滾滾清淚伴著心底深切的痛和怨,滑落白玉般的臉頰,天地間的一切慢慢化成一片模糊……
起風了,殘冬冷夜的朔風虎虎地呼嘯,聽起來猶如萬物齊哭。卓南雁在夜風中狂奔,兩旁的民居樹木飛快地向身後射去。直奔到王府門前。卓南雁卻不願進去,這時只覺渾身熱血如沸,只想狂喊狂奔。當下身法展開,快如掣電般直掠出去。疾奔之中,卓南雁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忽地仰頭大笑:“哈哈哈,小月兒,請你莫要以我為念,速速南歸……莫要以我為念——”冷風抽在淚痕未干的臉上,猶如冰刃刺膚,寒意直透入骨子里。
一口氣奔出好遠,卓南雁忽覺喉頭發甜,猛然張口,吐出一口鮮血來。適才他一直故作冷硬,但這時口噴鮮血,才知自己心傷之深、情痛之切。抬起頭來,只見那輪明月又高又冷,四周脫盡葉子的樹影在風中痛苦地擺動著身子。
一瞬間,卓南雁忽地生出一陣恍惚,只當自己跑到了天地盡頭來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45:29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九節:石破天驚 往昔恩怨
正在這冷靜異常的當口,忽聽耳後有人輕輕一聲歎息:“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聲音蒼冷,帶著說不出的一股寂寞之意。
卓南雁大吃一驚,身子斜斜躍開丈余,才見月光下一道沉凝如山的身影立在數丈之外,長須飄拂,衣袂臨風,竟是完顏亨。霎時間卓南雁只覺一道冷風自腦頂直透入腳心,暗道:“他跟了我多久啦,是一直跟著,還是剛剛撞見?我跟小月兒說的話,他都見了麼?”怔怔地剛叫了一聲“王爺”,卻聽完顏亨冷冷道:“想不到你對那個小月兒用情如此之深!那個女子到底是誰?”
卓南雁又驚又悔,但心念電轉之下,卻驀地又騰起一陣怒火。他是不管不顧的脾氣,忍不住昂然道:“王爺長夜追蹤屬下,莫不是信我不過?”完顏亨的臉色冷若冰霜,森然道:“本王何等樣人,又豈能長夜跟蹤于你!只是有些話要對你說,卻尋你不到,忽見你瘋子一般地自王府掠過,這才跟來瞧瞧!”卓南雁心中才騰起幾分慶幸,苦笑道:“今日喝了些酒,讓王爺見笑了!”完顏亨緩緩道:“早聽說你曾私下喜好一個什麼‘花燈觀音’,嘿嘿,大丈夫三妻四妾原也平常得緊!但你若對她如此念念不忘,說不得我便忍不住會對這女子下手!”
卓南雁聽他語音森冷,心下一寒,強掙著笑道:“不知王爺尋我何事?”
完顏亨的目光在沉夜中熠熠生輝,緩緩道:“你不是想知道龍蛇變之密麼?”卓南雁不知他為何說起這個,但覺他那目光深不可測,似能窺透自己的內心,心中一動,便不再言語。
“這天下最想得知‘龍蛇變’的,不是你,而是羅雪亭!”完顏亨倒背雙手,緩步踱來,語調舒緩,卻字字重如千鈞,直擊在卓南雁心頭,“但他的心腹死士葉天候被我懷疑之後,數月之間,難以探出‘龍蛇變’的只言片語。羅雪亭迫不得已,便另派一人潛入我龍驤樓。那個人便是你——卓、南、雁!”
這最後三個字不啻石破天驚。
卓南雁驚得渾身都似被冰水拍了下,幾乎不及細想,便想翻掌向完顏亨當胸拍去。但鐵掌才抬,陡見完顏亨在月色下淵停岳佇的身形,不由心中一緊:“他對我有備而來,以他身手和機智,焉能容我有偷襲之機?”換作旁人到此境地,不是跪地求饒,便是逃之夭夭,膽大的便玉石俱焚地拼死一搏,但卓南雁卻在瞬間拼力平複下了心神,腦中念頭飛轉,“他竟然知道我叫卓南雁,只怕我的一切都被他探知了吧?他到底何時知道的,又到底知道多少?怪不得自入龍驤樓以來,我遇到他時,總覺有種捉襟見肘之感。原來我的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長吸了一口氣,也慢慢背起雙手,緩緩道:“不知王爺是何時瞧出來的?”
完顏亨見他氣定神閑,不禁點了點頭,悠然道:“不算太早,卻也不算太晚!便在你入了龍吟壇不久!”卓南雁念頭飛轉,極力思索自己進入龍吟壇前後的事情,卻理不出什麼頭緒,當下微微笑道:“那時我必是做錯了什麼?”
“你自來小心翼翼,卻也沒什麼大的紕漏。只不過我的‘龍須’那時才查清你的底細!”完顏亨眼神閃爍,悠然道:“其實自我見你的第一眼起,便以對你生疑了,你的棋藝、你的武功,隱隱便是棋仙施屠龍的路子。那時我便對你的身世很是關切。”
“又是‘龍須’!難道無孔不入的‘龍須’竟伸入了雄獅堂?他說已查清了我的底細,到底他對我所知多少?”卓南雁心底泛起陣陣寒意,臉上的笑意不禁凝滯,忍不住脫口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仍要讓我做你的郡馬?”
完顏亨望著他的眼神沉甸甸的,緩緩道,“有三個緣故,其一,婷兒跟他娘一個脾氣。我已失去了慧卿,再不能失去婷兒,我見了婷兒思念你時傷心欲絕的眼神,便知我拗她不過!其二,”他的聲音陡地慢下來,一字字地道,“只因你是我平生第一知己卓藏鋒的兒子!”
“完顏亨的平生第一知己竟是我爹卓藏鋒?”卓南雁便似被人擊中了全身的三百六十處穴道,陡然愣住。沉了沉,才猛然大喝道:“你騙人!是你殺了我爹!我爹又怎會是你的至交知己?”完顏亨眼中精芒流轉,道:“是誰說的我殺了令尊?”卓南雁登時一愕,暗想既便是羅雪亭,也只說父親下落不明,從未說是完顏亨親手殺死的父親,他怔了怔,兀自悲聲喝道:“那也是你一番措置算計,才讓我爹身入九死之地!”
完顏亨眼芒一閃,語音忽地悠遠起來:“不錯。當日我遠赴江南,聯秦滅卓,本意便是要置令尊卓藏鋒于死敵!那時他是歸心盟主,正是我大金龍驤樓的第一死敵。此人不除,不知要為我大金增添多少麻煩!”這前因卓南雁早聽羅雪亭說過,不由微微點頭。
“但在途中先與羅雪亭激戰一夜,元氣大耗,待趕到南宮世家,我真氣仍未盡複。那時卻見令尊以一把騰威神劍,獨斗南宮世家五位長老結成的南宮劍陣,兀自大戰上風。我一見令尊武功,就知既便是我氣足神完之時與他相斗,也難料勝敗。可若是悄然遁走,這多日來的苦心布置,便盡數化為灰燼!”說到這里,他卻悠悠一歎,“除了滄海橫流的掌法,我平生最是癡好劍法,可是出道以來,從未見過入眼的劍道高手。這回我在旁見他劍法通神,終究心癢難搔。忍不住長嘯邀戰。”
完顏亨說著,眼神不禁熠然一燦,悠然道:“那一戰好不痛快,卓藏鋒劍法之高妙,膽氣之豪邁,委實並世無雙!我與羅雪亭那一戰已算酣暢淋漓了,但激戰卓藏鋒,卻更讓我竭盡所能。卓藏鋒卻也覺襟懷大暢,一邊大戰,一邊不住叫好!決斗之中,我的長劍忽被他那鋒利無匹的騰威神劍砍成兩段,他卻揮手讓我換過長劍再戰。哪知過不了十七八招,我換過的長劍又斷。卓藏鋒卻將騰威神劍插回腰間,隨手在南宮世家弟子手中搶過一把長劍,叫道,這一回咱們公公平平地比個痛快!我眼見南宮五長老在旁虎視眈眈,卻也不願占他這個便宜,便道,既要公平,不如咱們換個地方再戰!卓藏鋒慨然應允,卻喝了聲:‘那你先等我片刻!’隨即飛身閃入南宮世家的花廳,再出來時,手中卻攜著一大壇美酒,笑道,‘厮殺多時,口干舌燥!’便引著我向後山奔去。
“我們奔了多時,遠遠地只聽南宮世家的大長老南宮舒懷在身後叫道:‘芮王爺留步,前面的磨玉谷內是本派禁地無極諸天陣,錯入陣中,萬劫不複!’我早知南宮世家所在地天柱山後有一處磨玉谷,據說內藏不死神藥和諸般異寶奇書,但卻有南宮世家的前輩高人布置了一座號稱有進無出的絕密陣法——無極諸天陣!那時我本就眼空四海,哪里將南宮舒懷的話放在心內,又見卓藏鋒片刻不停,便也飛身跟上。這時南宮世家的幾大長老果然不敢跟來,只遙遙地立著叫喊。我二人再奔片刻,才在磨玉谷前停住了步子。卓藏鋒回頭笑道,此地甚好,待我勝了閣下,便進陣取藥!”
卓南雁啊了一聲,忍不住道:“爹爹……是要給我取藥,那時我身受內傷,據說只有南宮世家的一個什麼靈藥能救我!”完顏亨道:“那是千載仙芝,南宮世家不敢開罪秦檜,又怕仙芝被卓藏鋒奪去,便用飛鴿將仙芝銜入陣中!”卓南雁心神激蕩,垂首不語,卻聽完顏亨接著道:“這磨玉谷青翠幽靜,身後的無極諸天陣更是氣象萬千,我們身處幽谷,背依絕陣,這一番大戰,當真稱得上快慰平生!”他不細說激戰詳情,僅是淡淡的“快慰平生”四字,卓南雁便知這一番激戰,不知是何等的驚心動魄。
“我終是元氣未複,激戰之中,忽地踩到了一塊光溜溜的圓石,腳下不免一滑。這雖是稍縱即逝的戰機,但高手相搏,爭的便是這一瞬之機。我腳下微軟之間,便知卓藏鋒的長劍必會乘隙而入,他這一劍刺來,我只得使出兩敗俱傷的招數跟他硬拼,但終是我吃虧多些。哪知卓藏鋒卻忽然收劍,問道,‘原來你是元氣未複,跟你動手之人想必是羅堂主吧?’我點頭冷笑道,‘那又如何,你這一劍卻也不必收手,瞧我接得住接不住!’卓藏鋒忽道,‘適才你若冷眼旁觀,待我戰敗南宮五老,真氣大耗之後,再跟我動手一搏!豈不甚好?’我聽了仰頭呵呵一笑,‘我原也這麼想,可終究技癢難耐!’卓藏鋒將手一揮,笑道,‘佩服佩服!若是我幾日前,戰過羅堂主這等高手,只怕便沒本事與你激戰了!’”
卓南雁平生頭一遭聽人如此詳盡地說起父親的逸事,不由神馳心動,凝神靜立傾聽,細細咀嚼完顏亨說的每一個字眼,暗道:“原來父親如此坦蕩灑脫,而完顏亨連自己的這半招之失,也是合盤說出,倒也襟懷磊落!”
只聽完顏亨又道:“我卻道,你這劍法莫不是得自易經?他點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傲然道,這劍法得自天道!跟著問我,何謂天道?我微微一愣,脫口道,生生不息,即是天道!”卓南雁心中一動:“邵先生曾對我說過易經的‘生生不息’之理,不想完顏亨一語便道破這易經之理,想必他對易學也早有精研。”
“他卻搖頭哈哈大笑,‘有些道理,卻又不盡然!’我便忍不住問,‘既如此,何謂天道?’他沉了沉,才道,我想了許久,原以為我早就知道的,但這時才知,我仍舊不知!我見他目光悠遠落寞,心底忽地生出一種深合我心的感慨。當下便跟他並肩坐在一塊大青石上談劍論道,豈料越談越是投機,卓藏鋒說得興起,叫一聲,‘說得口也干了’,拍開那壇烈酒便飲。幾大口之後,便將酒壇推給了我,我也覺逸興橫飛,接過便飲。這般說起天道修為和相互武學中的絕技破綻,邊說邊飲,倒是相得益彰。
“直說到日色西沉,卓藏鋒才忽地立起,喝道,‘酒也喝了,道也論了,但你我到底是兩國仇敵,終究還要一戰!既生卓藏鋒,何生完顏亨!’我卻道,‘不錯,我雖不能勝你,卻有辦法殺你!這諸天大陣變化萬千,酉時正是進陣的絕佳之時,我只需再拖延你片刻,你酉時進不得大陣,心急火燎,我便有可乘之機!’他大笑道,‘如此說來,我更要先下手除你了!’我卻道,‘這一回動手,咱們必要分出生死麼?’他愣了愣,卻說,‘說不得,也只好如此!’我說,‘既然如此,咱們先義結金蘭,再一決生死如何?,他望我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甚合我意!我卓藏鋒卻還沒有兄弟!’當下我二人便插土為香,八拜結交!
他長我三歲,便作了我的大哥!”他說到這里,不禁仰天大笑,“天下又有誰知,劍狂卓藏鋒卻跟滄海龍騰是結義兄弟!”
卓南雁心中熱血湧動,暗道:“爹爹綽號之中帶著一個‘狂’字,果然行事疏狂!而這完顏亨卻也是外冷內熱的性子!這人看上去終日冷若冰霜,忽然間卻又會真情流露!”想起完顏亨當日談及慧卿的神色,驀的覺得這人雖是外貌冷漠如冰,其實熱血一沸,也是肝腸似火。
完顏亨接著道:“我們再要飲酒,那酒卻早已沒了,便轉到谷邊一條山泉旁,拿泉水作酒痛飲,各自喝了足足一壇泉水之後,桌藏鋒忽地將酒壇摔碎,喝道,‘好兄弟,時辰將到,咱們這便動手罷!’我看了看他,忽地大笑道,‘今日小弟功力未複,大哥又要破陣尋藥,這一戰必然不能盡興,不如咱們留待來日!’他揚眉道了一聲好,卻向我深深凝望,驀的長長一歎,‘今日雖是過了,但你我來日終將一戰!’我心中也是一沉,不錯,我跟桌藏鋒必將一戰,且是一場生死之戰,我們是性情相投的兄弟,惺惺相惜的知己,卻終究要拼死一搏!”
卓南雁心中沉甸甸的,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完顏亨又道:“桌藏鋒卻哈哈大笑,‘管他來日做什麼,今日咱們還是兄弟!’他在我肩頭重重一拍,轉身便行,我叫道,‘大哥,萬事小心!’他卻不再回應,大步進陣,我只見他寬大的背影在暮色之中大步遠去,忽覺心內一陣黯然,卻哪里知道,那是我看他的最後一眼,大哥桌藏鋒最後留給我的,便是與天地一起昏暗的沉沉背影!”
卓南雁料不到竟是這個結局,愣了一愣,忍不住問:“那後來呢,我爹……當真便葬身那無極諸天陣中了麼?”完顏亨黯然一歎:“那我便不得而知了,但他終究一去不歸!依我來看,只怕業已去世!”卓南雁聽他說得斬釘截鐵,心也不由一沉,卻想:“天柱山,南宮世家磨玉谷,今日好歹是知道了這地方,若是有暇,將來定然要去找回父親遺骸!”卻聽完顏亨語氣蕭索的道:“那時龍驤樓監控天下,仍舊有探子四處打探令堂和你的蹤跡,我隨即下令,龍驤樓不得再探察你們的丁點消息!只因歸心盟主的妻兒,我龍驤樓必然要殺!但你又是我義兄之子,我又怎能趕盡殺絕!自那時我罷手之後,便一直失去了你母子的蹤跡!”
他說著轉頭望著他,蹙眉道:“看你武功,似與絕跡江湖多年的棋仙施屠龍淵源甚深!施屠龍乃是桌藏鋒的至交,後來便是他收留的你麼?若我所料不差,令堂趙芳儀想必也早已棄世了吧!”
卓南雁忽然發覺,完顏亨對自己的了解其實生出一段空白:在他與父親桌藏鋒結義之後,便放棄了對自己和母親蹤跡的追查,那麼自己寄身風雷堡直到拜施屠龍為師的一段時光,他果然毫不知曉,這麼說,龍驤樓當日席卷風雷堡,難道只是因一時之興?當下老老實實的答道:“不錯,我是被師尊扶養長大,家母卻在那場格天社的追殺之中受傷,終究不治而亡!”忽然心中一動,“我對他說的話有真有假,他跟我說的,到底又有幾分是假的,難道他對我的話全無懷疑?”忍不住輕聲道,“王爺所言,全是真話麼?”
完顏亨哈哈大笑:“我要殺你,你逃得掉麼?”卓南雁緩緩搖頭,完顏亨冷冷道:“那我又何必騙你?”他的雙眸如電閃爍,沉沉道,“這時你該信了吧,我一直留你不殺,更將女兒許配給你,便是因為我相信你最終會與我聯手!”
卓南雁一震之下,完顏亨卻一字字的道:“殺死你爹桌藏鋒的,不是我完顏亨,乃是大宋的一眾狗賊——趙構、秦檜、趙祥鶴和南宮世家,更有獻媚秦檜、在途中劫殺你父母的諸多江南武林幫派!便是沒有我龍驤樓,令尊一般的會陷入死局!”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愈發銳利如劍,森然道,“你雖是漢人,但大宋君臣卻是你的殺父大仇!你若是個大丈夫,便該為夫報仇,便當與我聯手!”
卓南雁登時雙目大張的愣在那里,這一晚,他知曉了太多的人間真相,這些真相甚至顛倒了他一生的善惡操守,沉了片晌,他忽地冷冷道:“你就不怕我反悔?”
“反悔?”完顏亨緊盯著他,冷笑道,“你眼下只有留在龍驤樓,只因你已沒有退路!當日你盜劍奪馬,江南武林早視你為叛徒,知曉你身世的,只有羅雪亭,但你親手殺了葉天候,只怕羅雪亭也信你不過了!嘿嘿,便是他信得過你又如何,比武之日,待我殺了羅雪亭,天下還有誰會信你?”
一股冰冽的夜風透衣襲來,卓南雁卻覺從心底泛起陣陣寒徹脊髓的涼意,怪不得方殘歌見了自己,便是劈面一通痛罵,天下除了羅雪亭,只怕個個都當我卓南雁是貪圖富貴的小人!想起方殘歌的叱罵,卓南雁心中更是陣陣痛楚,忽地心中一動,叫道:“是你!是你殺了葉天候!”
完顏亨緩緩點頭,悠然道:“不錯!我不但替你殺了他,更傳訊天下武林,嘉獎于你,還讓你作了鳳鳴壇主!”雖然葉天候陰沉的性子不為卓南雁所喜,雖然葉天候不算他意氣相投的真心至交,但終究是共患難的武林同道,卓南雁聽了完顏亨的直言承認,心內痛如滴血,暗道:“不錯,天下皆知我是助完顏亨擒殺雄獅堂死士之人,江南武林更是恨我入骨,我自此再無退路!”忍不住慘笑道,“王爺為我,竟是如此用心良苦!”
“本王將婷兒嫁給你的第三個緣故,便是我愛惜你這個人才!”完顏亨眼中的光芒柔和了許多,慨然道:“你似極了年輕時的我!一般的膽大妄為,一般的霸氣十足!當初你查出那黃金面具,更進一步推斷出蕭裕謀反之秘,便讓本王生出了惜才之念!”他說著傲然長笑:“滄海龍騰的女兒嫁給劍狂桌藏鋒之子,也算是門當戶對,更了卻了我多年來的一樁夙願!怎麼,這時你還能不跟我聯手?”
卓南雁怔怔立在冰冷的夜風中,沉了不大長、但他卻覺得極長極長的一刻,終于猛一點頭,苦笑道:“這時我還有旁的退路麼?”完顏亨望著他深深點頭:“在你和婷兒成婚之前,你我或可成為忘年之交!”說著緩緩取出一枚金色藥丸,一字字的道,“吃下去!我便告訴你為令尊報仇的妙策,那便是襲滅大宋的龍蛇變詳情!”卓南雁覷了一眼那躺在他掌心的黃橙橙的藥丸,沉聲道:“這是何物?”完顏亨的眼神幽幽閃著,笑道:“這是‘百變龍涎丹’,乃萃集天下百種藥物精煉而成,服藥之後,能強健筋脈,但每隔數月須得服上一枚解藥,不然藥性發作,渾身筋脈寸斷。”
卓南雁呵了一口冷氣,忽道:“那些龍須遠在四處,卻個個對你死心塌地,想必用的也是這玩意吧!”完顏亨哈哈笑道:“你倒好生聰明!試想那些‘龍須’做什麼的都有,有引車賣漿之徒,更有腰金衣紫之輩,若是有人在別處混上了高官厚位,不再服我管束,甚或對我龍驤樓反戈一擊,那豈不天下大亂?便因這龍涎丹,除了本王天下無人可解,那群龍須才對我俯首帖耳,不敢稍違!”忽地笑聲一斂,意味深長的道:“我讓你吃這龍涎丹,卻不是為了龍驤樓,更多的卻是為了婷兒!待你和婷兒成婚三年之後,我自會給你將藥力盡數解開。”
這便是完顏亨!切斷了你的所有退路,卻還不算,還要在你脖子上再掛一道鐵鏈,卓南雁忽然覺得自己似是一只木偶,給他不動聲色的牽著走,他驀地仰頭哈哈大笑兩聲,抓起藥丸,一口便吞了下去,完顏亨深邃的目光微微一跳,冷冷道:“你天大的幸運便是被婷兒喜愛上了!嘿嘿,我這一輩子殺人無數,卻不願她有一絲不快!你給我記住,你要做婷兒的夫君了,心中不容再有旁人!”
卓南雁奮力使自己的心神凝定下來,笑道:“王爺這時該告訴我,那龍蛇變之秘了吧!”笑聲傳入耳中,連他自己都有些奇怪,這時居然還笑得如此自若,完顏亨望著他道:“葉天候當日都對你說了些什麼?”卓南雁老老實實的道:“葉天候只知大概,似乎王爺要把大宋能臣一網打盡!”
“倘若我讓你伐去一根大樹,你是去砍其枝葉,還是徑去伐其主干?”完顏亨臉上掠過一絲冷笑,不待他說話便又徑自道:“收拾大宋的能臣干將,便如砍其枝葉,只有動其國本,才是伐其主干的正道!”卓南雁眉頭蹙起,道:“動其國本?”完顏亨道:“你可知當初宋朝三大將中戰功最著的岳飛是為何被其皇帝趙構厭惡,最後更使秦檜得了機會,隨意以‘莫須有’之名將岳飛除去?”卓南雁曾聽易懷秋就岳飛的冤案發過多次牢騷,但對其中的細因卻著實不知,不由緩緩搖了搖頭。
“給你說段故事吧,”完顏亨自他吞了龍涎丹後,似乎興致頗增,悠然道,“太宗天會七年,我大金天兵突襲揚州。趙構這新登基的南朝小皇帝正躲在揚州行宮內花天酒地,忽聽得天兵已到離揚州咫尺之遠的天長軍(按:天長軍即今安徽天長),嚇得肝膽皆裂。自那時起,這趙構便嚇出了毛病,成了個斷子絕孫的主兒。他原有個親子卻又早死了,後來無奈之下,便自宋太祖趙匡胤的後裔中選了兩個幼子入宮撫養。二子之中,那叫趙瑗的勤奮聰慧,惹人注目。但好色如命的趙構卻遲遲不立其為皇儲,更請了禦醫王繼先,每日里專弄春藥,只盼再生下一位親子。其時我大金國力鼎盛,江南小朝廷自是風雨飄搖,岳飛縱觀大局,親自覲見趙構,請趙構早立趙瑗為皇儲,以安天下之心。嘿嘿,豈知立儲自古便是皇帝之大忌,岳飛以手握重兵之雄,請年方而立、氣血正盛的趙構立一養子為皇儲,正犯了這大忌。趙構當時雖未發作,心底卻以為岳飛居心叵測。岳飛自此便為趙構所厭,終致招來風波亭之禍!”
他說著仰頭望著頂上的明月,悠悠道:“其實岳飛所議,乃是高瞻遠矚之見,太子一定,國本自固!”卓南雁知道趙瑗已在數年前被宋高宗趙構立為了皇太子,雙眸乍閃,忍不住道:“原來這龍蛇變便是要除去太子趙瑗?”(按:紹興十二年,十六歲的趙瑗被封為普安郡王,再于紹興三十年,被立為皇子,進封為建王,名字也被改為趙瑋。小說中所說的這段時日,趙瑗雖已是“呼聲很高”的預備皇子,但終究只是普安郡王。作者在此將趙瑗早早地立為“太子”,並且不稱呼他作皇子的名字“趙瑋”,只是為了讀者閱讀方便,方家不必深究)
完顏亨轉過頭,背向月光的臉上一片黝黑,緩緩道:“這計策雖難,但有那最老邁卻最管用的龍須在,一切必會辦得妥貼順當!”卓南雁想起那位不露聲色的“老頭子”,心底暗自後悔一直沒有瞧清這人的臉,忽然心中一動,忍不住道:“刺殺宋朝皇子固然甚妙,但何不雙管齊下,一邊刺殺皇子,一邊將大宋能臣斬盡殺絕?”
“這不是雙管齊下,而是互為表里!”完顏亨看他一眼,目露欣慰之色,“皇太子趙瑗不去,張浚、李全忠、吳璘、吳玠兄弟,這些大宋能臣難除!太子一除,張浚這些干才失了主心骨,自會被我一網打盡。那時我大金要一統天下,便容易得緊!”卓南雁心中泛起陣陣寒意:“原來這才是龍蛇變,一邊對太子下手,一邊卻要將張浚、李全忠、吳氏兄弟這些大宋能臣盡除!”正要開口問這“雙管齊下”的詳情。完顏亨卻見他意猶未盡,緩緩笑道:“何必這麼急!你跟婷兒成婚之後,我便派你二人同去江南,主持龍蛇變。跟江南龍須的聯絡之法,到時婷兒自會告訴你。你們一入江南,完顏亮自也無法左右婷兒,待掀翻趙宋,我羽翼大豐,完顏亮卻又能奈我何?”卓南雁心中萬分不是滋味,呆立那里,竟有些癡了。
深夜。雙眸赤紅的卓南雁兀自獨坐在幽黯的屋中,一動不動。
這一夜委實太過漫長。就在這夜,他親手敲碎了他癡愛的少女的芳心,他心中的死敵反成了父親平生的惟一知己,而他自己卻一直在為害死父親的大宋君臣效命!他忽地想起師父施屠龍說過的話:“趙宋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報效嗎?”心內更是紛亂如麻,暗道,“師父說得對!什麼是忠?什麼是孝?這樣的腐敗朝廷,逼死了我的父母,我還要為他們盡忠嗎?我若不為父母報仇,又豈能當得一個孝字?”想起母親,便記得易懷秋曾說過,母親希望自己一輩子不要知道身世,她希望自己這一輩子平平安安、渾渾噩噩地過去!當時知道了母親這遺命後,心內頗是不以為然,甚或心內有些埋怨母親。但在這森冷漫長的寒夜里,卻忽然明白了母親的苦心,他心中更是無限痛楚,驀地一個聲音在心底大叫起來:“不干了,老子不干了!老子要掀翻天地,讓這狗屁趙宋改天換地!報我父母大仇!”
一念及此,他騰地自床上躍起,大步走出屋外,卻聽得隱約一聲雞鳴,東方已遙遙現出一片薄明。這雞鳴風雨的清晨,便讓卓南雁想起那個羅雪亭傳授自己六陽斷玉掌的早晨。霎時羅雪亭、辛棄疾、張浚,那一張張臉孔全在眼前閃過,個個眉目生動,人人生氣凜凜。在那些豪氣縱橫的目光逼視下,他卻覺得自己渺若微塵。跟著便想起那晚羅雪亭硬生生向他拜倒,口中大叫“我這可是替大宋百姓給你磕的頭!”卓南雁的心便如給一雙大手擰著般難受,“是啊,太子若喪,張浚諸人再死,金國必然揮師南下,江南百姓必會慘遭蹂躪!”
他原以為自己萬事都不會放在心上,這時心中卻不由患得患失,蹙眉踅回屋內,躺到床上,拉過大被蒙頭便睡。迷迷糊糊的不知過了多久,朦朧間忽見一個碩大的身影向自己走來,雖然看不清這人面目,卻覺這人萬分熟悉,正是自己幼時常在夢中見到的那大漢。卓南雁見這人手中撫著一柄長劍,意氣凜然,不由怔怔地想張口叫他。但那人的目光卻掠過自己,直向自己身後望去。卓南雁不覺回頭,卻見完顏亨正立在自己身後。那大漢正向他深深凝視,忽道:“兄弟,咱們終將一戰!”聲音有若雷鳴,將他渾身的熱血震顫得全翻騰起來。
卓南雁激得一個抖擻,猛自夢中驚醒,心道:“父親,原來那大漢便是父親嗎?”忽地將腿—拍,暗自叫道:“不錯,父親雖跟完顏亨意氣相投,但在家國大義之前,卻終將一戰!在這家國大義之前,我這一己之私算得了什麼?嘿嘿,卓南雁,虧你年少時便曾在易伯伯跟前說過要使四海歸心的志向!”猛然想到年少時在風雷堡自己跟易懷秋說的豪言壯語,隱約著便瞧見了易懷秋那張淚流滿面的老臉,卓南雁心口微酸,隨即胸中卻覺有萬千豪氣湧了起來。他忽然發覺自己正跟完顏亨對弈一盤棋,自己的形勢已是岌岌可危,但越是勢危之時,越要棋手平心靜氣。他一定要跟完顏亨將這盤棋弈完!卓南雁探手入懷,卻摸出一只錦囊,那正是葉天候留給他的錦囊!卓南雁忽然發覺了完顏亨在這盤棋中有一個極大的破綻,撫著那柔軟的錦囊,他的心卻再次收緊。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46:08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節:愁懷愛意 今宵花燭
日頭升起,一切還都照舊,卓南雁仍是芮王府的紅人,即將披紅掛彩的郡馬爺。完顏亨和他彼此都心照不宣,只是完顏亨暫時不讓他接手鳳鳴壇的事務,倒是對余孤天加意栽培。有幾次余孤天竟能進到完顏亨的書房之內,聽他耳提面命。
一連幾日,卓南雁都在王府內深居簡出。他幾次去完顏亨的書房,想探聽龍蛇變的詳細規劃,完顏亨卻總是岔開話題,只跟他談文論武。閑談之中,卓南雁覺得這人雖是心機深沉如海,但談得興致一起,偶爾開懷大笑,又顯得豪爽過人。那山一般的冷漠,便全在豪邁的大笑中煙消云散。更兼這人胸羅錦繡,雄視古今,談天說地,往往真知獨蘊。
有一次兩人談得興起,不知怎地便扯到完顏亨跟刀霸仆散騰的決戰之上。卓南雁心中一動,道:“刀霸那日忽下戰書,他背後……莫不是有皇上完顏亮給他撐腰?”暗道:“我若乘機進言,說不得能挑得完顏亨生出異心,若是他們自相殘殺,金國便無力南侵!”完顏亨忽地向他默然凝視,卓南雁給他冷湫湫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良久,完顏亨才仰頭呵呵一聲苦笑:“我父王為大金立下汗馬功勞,聖上要將我怎樣,便也由他了!我完顏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聽他笑聲蒼涼落魄,心中不知為何,竟也跟著一酸。
完顏亨卻忽地轉頭望著他道:“南雁,若是有一日,我完顏亨落得跟完顏袞一般的下場,你仍舊會待婷兒很好嗎?”完顏袞是金主完顏亮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當年只因有人誣告他謀反,便給完顏亮不分青紅皂白地斬了。這事卓南雁早就聽葉天候說過,此時陡然聽完顏亨提起,心便一沉:“其實在完顏亨心內,也在為前程憂心至極!”他見完顏亨望過來的探詢的目光銳利之極,本要說“王爺說笑了”,但眼前倏地晃過完顏婷情深如火的雙眸,胸中不由一熱,道:“婷兒便是成了一文不名的貧家女兒,我也會好好待她一生!”完顏亨聽他說得果決堅毅,眼中也閃過一絲熱熱的光芒,幽幽道:“我沒有看錯你!自我知曉你是卓大哥之子的那一刻起,在我心底,便將你當作了我的兒子!”卓南雁心頭一震,卻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完顏亨卻沒看他,只是長長一歎:“來我府上給婷兒提親的,多有朝中王公貴胄,嘿嘿,這些人瞧重的,還不是我芮王府與龍驤樓的權勢,越是位高權重之人,越是靠不住地!”他說著猛然將手一揮,卻岔開了話,又說起羅雪亭和仆散騰的武功,口氣淡漠平常,壓根兒便沒把幾日後跟這兩大高手的驚世決戰放在心上似的。
獨自回屋之後,卓南雁想到完顏亨那坦蕩真誠的目光,心內便有些歉然,但忽地想到:“父親當日跟完顏亨八拜結交,那是英雄相惜,後來的相約決戰,則是大義所趨,大丈夫豈能將私誼與國仇混淆!嘿嘿,既然當日父親跟完顏亨終是約而未戰,這一陣便子代父戰!”想到終究有一日要跟完顏亨拼個魚死網破,他心里倒于兩人之間的恩怨釋然了許多。
好在自那次之後,完顏亨似乎變得越來越忙,卓南雁便不再找他聊天,獨自潛心修煉天衣真氣。完顏婷將成新娘,也忙碌起來,這幾日難得不來纏他。雖然修習天衣真氣凶險之極,但卓南雁知道,這是自己必須抓住的機會!
“走火入魔也是死,來日若是跟完顏亨真刀真槍的對陣,最多也是死,既然大不了是個死,老子怕他作甚?”說來也怪,他這麼萬事不管、拋開成敗的修煉,反而一路順當,觸類旁通之下,對“九宮後天煉真局”等深奧圖譜的領悟竟也更上層樓。數日之間,偶一運氣,只覺內氣鼓蕩,猶如怒潮澎湃,渾身勁氣充盈之下,舉步落足便如風行水上。而他入靜的時間,竟也一次比一次長。
日子過得飛快,轉過天便是成婚的正日子了。這一天卓南雁午後練功,收功之後,只覺猶如大夢初醒,張眼一瞧,才見日頭灑下的昏黃光影已將窗牖染成一片絳紅。自己這一坐,竟已到了黃昏時分,想到明日便要和完顏婷大婚,心內竟有些患得患失。成婚之後,自己會和完顏婷去江南,那時自己該怎樣面對完顏婷?屈指一算,今日竟也是葉天侯在錦囊之中給自己規定的偷下咒饜的最後時限了。他不知道葉天候如何能讓金主完顏亮知曉,但他終究要照著葉天候的遺命試上一試!他信步走到完顏亨的書房前,卻有一胖一瘦的兩個老仆遠遠地向他躬身:“姑爺,王爺還在龍吟壇中未歸!”二老語音中隱隱透著一股金石之氣。卓南雁知道這貌不驚人的兩人便是當年江湖上響當當的“無法無天、雕隼雙霸”。胖老仆是“雕霸”龐無法,瘦老仆是“隼霸”韓無天,當年兩兄弟橫行一時,對黑白兩道均不買賬,正應得上“無法無天”這四字,但自給完顏亨收服之後,卻變得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據說他們給完顏亨守護這書房重地,多年來真稱得上寸步不離。卓南雁隨口笑道:“無妨,我進去等他!”眼見二位老仆畢恭畢敬地沖著自己笑,他忽覺雙腿沉重無比。
“南雁兄,”一人自書房內閃出半個身子,望著他怯怯地道,“怎地不進來?”卻是余孤天。卓南雁知道完顏亨近日對他器重得緊,便展顏一笑:“天小弟,也在此等候王爺大駕嗎?”舉步走入書房。
完顏亨的書房古雅而簡素,這王府雖然奢華無比,但書房內的陳設看上去卻稍顯樸陋。桌案椅子全有些陳舊,日光灑在古舊顏色的桌案上,便暈出一種更加古舊的蒼黃。雖然書房內堆滿了書籍,但還是顯得大而空曠。此時只有他跟余孤天兩個默言無語的人,就更有些沉悶。兩個人對望著,都想說些什麼,卻偏偏什麼也說不出來。
終究還是卓南雁故作輕松地笑道:“小弟近日好受王爺器重,又有何事來找王爺稟報嗎?”余孤天卻默然無語,只是滿面通紅地望著卓南雁,沉了沉,忽地迸出一句:“明兒,你就要跟郡主成婚了吧?”卓南雁點頭笑道:“小弟也不必眼紅,改日請王爺給你尋個公主!我是郡馬,你便作駙馬如何?”
余孤天沒隨著他笑,卻壓低聲音道:“其實你心中丁點兒也不喜歡她!你心里依舊戀著林師姊!”卓南雁雙瞳陡縮,卻說不出話來,這時跟他緊緊對視,才發覺余孤天的雙目已然一片赤紅,像是幾夜沒睡的樣子。余孤天踏上一步,語音中透著幾分猙獰意味:“你娶她,不過是為了替大宋竊取龍驤樓的機密方便一些,是不是?”卓南雁心中忽地躥起一股熱氣,忍不住沉聲道:“住口!”喝聲不大,卻讓余孤天渾身抖了抖。余孤天給他利劍般的目光刺得肝膽一縮,不覺退了一步,聲音也軟了許多:“大哥,我、我心中好生難受……”
卓南雁聽他聲音驀地哽咽起來,倒有幾分不忍,不由歎一口氣,緩緩道:“我若對婷兒無情,又怎能娶她?”話一出口,眼前閃過完顏婷火熱卻又癡情的眼神,心內不由騰起一股柔柔情愫。余孤天的目光抖了抖,猛地翻掌緊緊揪住卓南雁的臂膀,顫聲道:“好!那你……你便要一輩子……好好地待她!”也不待他答話,猛地轉身大踏步飛奔而去。卓南雁望著他消瘦的身子倏忽幾閃,消逝在沉沉的暮色之中,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時書房內只剩下他一個人,門外那“雕隼雙霸”遠遠候著,斜陽影子下猶如泥塑木雕一般。書案上那抹橘色的日光愈發昏暗,書房內靜得有些肅然。卓南雁探手入懷,才觸到那柔柔的錦囊,忽又猶豫了起來:“這咒饜若是一放,我卓南雁便是個誣陷栽贓的奸狡小人了!嘿,完顏亨武功蓋世,龍驤樓又如此根深蒂固,若不如此,我又怎能扳倒他們,報了風雷堡的潑天大仇?卓南雁,這是兩國交戰,你怎地還如此婆婆媽媽?”但要待抽出那錦囊,卻總覺手掌重如千鈞,硬是抽不出來。眼前走馬燈般地閃過完顏亨飄逸超邁的笑聲和顧盼自若的眼神,耳中卻又響起他那蒼涼寂寞的歎息“我完顏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
一個聲音忽在卓南雁心底大叫起來:“完顏亨是條好漢,我卓南雁又怎能用如此歹毒手段對付他?嘿嘿。便是要為風雷堡報仇,也該真刀真槍地跟他決一死戰!老子照舊去苦練天衣真氣,待破去這殃及江南的‘龍蛇變’後。再約他一戰,便死在他手下,也是痛痛快快!”這麼想著,心底登時沉實了許多。
日色昏沉,書房內幽暗一片,卓南雁忽覺心內有些憋悶,大步走出書房,也不理那兩個向自己點頭哈腰的老仆,只顧大步向前走去。猛一抬頭,卻見那輪紅若凝血的夕陽正沉沉西墜,卓南雁凝望殘陽,心中一陣黯然,暗自歎道:“天候兄,請恕小弟不能!”
才走出幾步,忽聽身側風聲颯然,卓南雁心意一動,鼻端聞得一股熟悉的幽香,跟著雙目已被一雙柔滑的小手掩住,耳畔響起完顏婷的聲音:“渾小子,只顧往爹的書房跑,也不知前去瞧我!”卓南雁笑道:“誰說的,我這不是正要去瞧你?”轉過頭來,眼見完顏婷臉現憂色,便道,“婷兒有什麼事想不開嗎?可從來沒見我的婷兒心里面還藏著事!”
完顏婷秀眉微蹙,忽地深深一歎:“爹這幾日的神情好不古怪,他常常在書房整夜靜坐,有時歡暢得像撿了個金元寶,有時卻又皺眉念叨什麼‘天道……生死……有我無我的’,跟他說話,也總是心不在焉!”卓南雁緩緩點頭:“王爺是在修煉一門武功心法,這心法想是極為高深,須得參破生死,直趨天道。他念叨的有我、無我,正是修為中的兩種境界?”
“原來如此。”完顏婷臉上憂色不減,道,“想必爹爹苦參的這絕頂心法,與他後日要迎戰的兩大高手有關!嘿,也不知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連番兩場大戰,爹爹能不能大獲全勝?”卓南雁心頭一緊:“是啊,就在我們大婚的轉夜,完顏亨便要應戰羅雪亭和仆散騰。滄海龍騰以一人之力,挑戰獅堂雪冷和天刀門主,這是怎樣的一戰!”眼見完顏婷憂心忡忡,便笑道:“王爺武功無敵,用不著婷兒替他擔心!只盼他能借此一戰,突破生死之關,參透天道!”
“這話爹爹也說過。”完顏婷幽幽地道,“天道是什麼,能長生不老嗎?”卓南雁眼前晃過完顏亨悠遠的眼神,忍不住歎道:“道可道,非常道。天道雖未必能讓人長生不老,卻能突破人生的許多境界。我曾聽人說,參破天道之人,武功便進入天元境界,那才是天下無敵的無上武學!”完顏婷伸出一根春蔥般的玉指輕點額頭,道:“有這麼好?可是那也不必如此行險啊!”卓南雁修習高深武學多年,又隨易絕邵穎達學易,但對天道之說也是似懂非懂,這時不由昂首望天,想了想才道:“據說天道並非只有武學高手才來參悟,舉凡儒、道、釋乃至醫、武諸家,修學到了絕頂境界,都要飛躍一步,融于‘道’的境界——那也是他們終其一生所要尋覓的至境。但這最後一步飛躍,卻是難之又難,非但要自家堅毅不拔地孜孜追尋,更要有諸般機緣的助益,才能使人于刹那間破繭頓悟。王爺一日約戰兩大高手,要的便是由這二人湊成一大機緣,助他于生死一線之間頓悟天道!”完顏婷“哦”了一聲,卻仍舊蹙眉沉思。
眼見往日笑鬧頑皮的完顏婷這時父女情深,為其父擔心不已,卓南雁心內忽地覺得有些新鮮,伸手拍了拍她白里透紅的玉面,笑道:“你這樣子乖乖的,倒挺可愛!”猛地抱住她的纖腰,略一用勁,便將她輕盈的身子抱在胸前。完顏婷毫無防備,驚得“哎喲”一聲,見他臉上又浮出那抹壞壞的笑意,不禁嬌哼道:“渾小子,使這麼大氣力,又要發什麼瘋!”卓南雁笑道:“我本來挺好,見了你才有些瘋!不要胡思亂想啦,我來讓你笑上一笑!”攬著她的纖腰,騰身飛躍,直掠上高高的屋頂。
完顏婷吃驚道:“你又發癲了嗎?給下人們瞧見,成什麼樣子!”話雖如此,卻是乖乖地伏在他胸前。卓南雁笑道:“不是絕頂高手,可沒本事瞧見咱們!婷兒,咱們撒撤歡可好!”口中低笑,身子猶如風馳電掣,倏忽幾閃,已自一間屋頂,急掠到另一間屋頂。
適才兩人心中各有愁悶,這時在樓頂高簷上迎風狂奔,心緒漸漸開朗。夜風呼呼地白臉龐掠過,兩人便如禦風而行,完顏婷放眼只見西天落日如醉,幾縷紅霞給夕照映得如詩如畫,遠近高低錯落的亭台樓閣全在眼皮底下,忍不住輕聲歡呼:“哈,便如飛到天上一般!雁哥哥,虧你想得出!以後我要你日日這般抱著我飛!”卓南雁笑道:“一次兩次還成,日日如此,王爺知道,可就氣死啦!”
兩人說笑之間,已自四五間樓閣頂上飛掠而過。驀地卓南雁似是腳下一空,身子呼呼飛墜,完顏婷嚇得一聲嬌呼,她本來武功不俗,這時倒似小家碧玉般地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忽聽卓南雁嗤嗤一笑,單足在假山石上輕輕一點,兩個人已飄然射入一間雅閣內,卻是不知不覺之間已到了完顏婷的閨閣之中了。完顏婷雙足落地,才知他適才故作失足之狀嚇她,忍不住嗔道:“這渾小子,就知道想法子捉弄我!”
卓南雁道:“婷兒,明日你便嫁給我了!人前人後,可不要再叫我渾小子啦!”完顏婷道:“我偏要叫你渾小子!”忽地湊了上來,在他耳朵上輕輕一咬,“無論何時,你永遠是我的渾小子!”卓南雁只覺一股馥郁幽香襲來,心中便是一蕩。這時閨閣內再沒旁的人,紅燭高挑,卻見那玉榻錦被,鏡台奩具,全布置得喜氣洋洋。紅燭光暈給閨閣內披上了一片柔媚溫馨的異彩,更映得完顏婷眉目如畫,美豔不可方物。卓南雁忽想:“不管如何,明日她便是我的妻子了!”伸手便將她抱入懷中。
完顏婷仰頭向他唇上吻來,香澤微度,卓南雁心中更如騰云駕霧。完顏婷一吻之後,眉目生春,眼中的波光似要流淌出來,柔聲道:“你不讓我叫你渾小子,那我當著人便叫你雁哥哥!沒人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叫你渾小子!”說著玉頰上紅暈欲滴,道,“往後,我便是你的妻子了,你打我罵我都成,再不要當我是什麼勞什子郡主!”卓南雁聽她語帶深情,心中一熱,也俯首向她櫻唇上吻去,忽覺口中一軟,竟是完顏婷靈巧的香舌滑了進來。卓南雁只覺渾身熱了起來,更加拼力地緊攬她的腰身,似乎要將她融化在自己火熱的身軀里。
“你勒得我喘不上氣來了!”完顏婷口中嬌喘籲籲,卻益發熱烈地回吻著他。兩人纏綿之間,完顏婷碧羅錦衫的衣領不覺翻開了,修長的美頸和白嫩的雪胸在燈下泛著珠玉一樣的光芒。卓南雁聞到她衣內傳來的一縷熱香,又見那挺拔的酥胸上兩點嬌嫩的梅花正隨著她嬌軀的輕顫搖曳出醉人的紅豔。他心中一陣狂亂,手便順著她玉頸那曼妙的曲線滑下,直紮入那抹讓人狂亂的紅豔中。完顏婷這才有些慌亂,想要攔他,卻覺得渾身半分力氣都沒有,嬌軀也突突地顫抖起來,輕叫道:“雁哥哥,明兒,明兒,我都給你……”聲音卻是那般無力,柔媚得似是在召喚。
卓南雁聽了她柔柔的輕喚,心神卻是一震:“明日婷兒便是我的妻子啦,我這又是在做什麼?”猛地一咬嘴唇,極力凝定心神,一把將她衣襟緊緊掩上,喘息著笑道:“對不住,婷兒,我見了你便會發狂!”完顏婷媚目流波,輕喘道:“渾小子,明兒我便是你媳婦啦,你便真的發起狂來又怎樣了?”心底卻想:“其實你發起狂來,我倒好是喜歡!”適才二人一番輕狂,她頭上云鬢散亂,一蓬秀發直垂肩頭,更增嫵媚之色,瞧得卓南雁心神又是一蕩。她卻忽地在他臉上輕輕一吻,幽幽道:“可我還是想,明個大喜的日子來了再全都給你!”
兩人相視一笑,柔情無限之下,再沒什麼話說,只是深深擁抱。卓南雁忽然想到:“小月兒是縹縹緲緲、若即若離的月里仙子,相形之下,婷兒卻是真真切切、觸手可及的塵世香花!”
窗外的假山石上,卻有一雙火紅的眼睛死死地盯向暖閣內。雖給窗上那厚厚的紅幔遮著,只能瞧見他們纏綿一處的影子,余孤天還是覺得心若油煎,口中不由發出小獸般似哭非哭的輕喘。
轉過天來,芮王府便成了京師最為矚目的府邸。芮王郡主得皇帝在九州鞠會上欽賜婚期,早就轟動朝野。正日子一到,大小官吏,紛紛趕來賀喜。一大早,便有跟完顏亨交厚的臣僚乘馬坐轎而來。芮王府中的仆役差人全都換上了新衣,府門外彩燈高掛,裝點得喜氣洋洋,門前的一條大街都給淨水潑過。為防江湖仇家乘機尋仇,三三兩兩的龍驤樓侍衛在街上往來巡視。龍驤樓內眼下主事的虎視壇主蕭別離、鷹揚壇主余孤天都是不善言辭之人,完顏亨便特派龍吟四老中的耶律瀚海親自來府中張羅。王府內早依著耶律瀚海的手段,布置得花團錦簇。花廳外高挑起盞盞八角琉璃宮燈,亭台樓閣間的長廊內也懸了水晶制的精巧彩燈,白日里雖未點起,遠遠瞧上去便已美輪美奐。耶律瀚海儼然已是今日芮王府的半個主人,進進出出,滿頭是汗,兀自羽扇輕搖,當真是調度侍衛運籌帷幄,迎候親朋談笑風生。
雖然芮王完顏亨不喜辦事聲張,但到了晌午時分,赴宴的轎子早在芮王府外遠遠排成了兩排。諸多重臣貴胄便由完顏亨親自陪同,引入花廳閑坐。一眾品軼稍低的官吏雖然備了厚禮而來,卻也難近芮王身前,只得趕著這機會四處獻殷勤,或拉攏同年,或傾述鄉誼,滴水簷下盡是相互揖讓、如魚得水的文武官員。
正熱鬧間,忽昕一聲“聖旨到”,皇宮內侍趕來傳旨,竟是大金皇帝完顏亮親筆所書的芮王府匾額已到。完顏亨忙命人在大廳擺布香案接旨。那匾額以大紅綢子綴了,高高掛起。傳旨內侍一走,眾官員親朋呼拉拉圍過來七嘴八舌地給芮王道喜,都道“皇恩浩蕩,本朝罕有”。完顏亨臉掛笑容,漫不經心地隨口應酬著。但眼尖的人隱隱地從完顏亨那淡淡的笑容後,覷出一絲若隱若現的憂色,便有人心內納悶:“掌上明珠大婚,皇上欽賜吉日,再賜匾額,這是何等榮寵,這位芮王爺怎地瞧著還不大歡喜?”
大廳之中張燈結彩,百十根兒臂粗細的紅燭閃耀,將大廳映得流光溢彩。卓南雁這時身著新郎的大紅吉服,由耶律瀚海陪著,立在廳口向進屋的賓客左右作揖寒喧。跟這些進府賀喜的高官顯貴相比,他不過是個六品侍衛,但他當初力擒蕭裕,九州鞠會上力抗刀霸仆散騰,在京師之中聲名早彰,更兼他此時成了郡馬,人人見了他自不免高看一眼,客套話連篇。卓南雁本來性子跳脫,這般跟各色官吏文縐縐地談吐多時,心內便覺煩悶至極。
忽聽鼓樂嗚響,卻是申時一刻的吉時已到,眾人興沖沖地在大廳內分席落座。這時唱喜歌的閑漢賣勁高唱喜歌,賓客均知婚典將作,個個提起精神笑鬧。滿頭大汗的卓南雁好不容易給個婆子引入後堂,才覺耳中清淨了些。
本來照著女真族舊俗,成親之儀沒有太多規矩,但這大金中都本是遼國燕京,百余年前這里的漢人就用他們花樣百出的風俗舊例同化了當年的大遼契丹貴族,眼下照樣將女真顯貴馴得服服帖帖。這芮王府的婚典更多的是依著漢禮而行。卓南雁給那婆子帶入後堂,卻見鳳冠霞帔的完顏婷靜靜坐在床角,依當時的講究,這叫“坐床富貴”。卓南雁瞧她坐得端端正正,心下暗笑:“這丫頭這時只怕要憋悶死了吧!”那婆子笑盈盈地將個綰著雙同心結的大紅彩緞遞到他手中,又向端坐床角的完顏婷努了努嘴。卓南雁便一手提了彩緞,將另一頭掛在完顏婷的玉手上。在那婆子的引領下,卓南雁面向完顏婷,倒步緩行,用彩緞牽著她,款款向大廳行去。
不知怎地,這“牽巾”之禮一行,卓南雁的心忽地一沉:“不管如何,我卓南雁還是要跟完顏婷成婚了!”眼前不合時宜地閃過林霜月的倩影,心內便如針紮般隱隱作痛。他極力不去想她,但那影子便如水中的浮萍,越是向底按,越是清楚地浮上來。
他素來行事任性,原以為自己對什麼都不在意,更不會將這些世間俗禮放在心上,哪知這時手中攥著那綰著同心結的大紅緞子,卻覺得沉重無比。他忽然覺得有些迷茫:自己跟婷兒成婚,當真只是為了騙取龍須之秘和龍蛇變嗎?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
正自尋思,兩人已經緩步來到大廳門口,卓南雁猛覺肩頭卻給人重重一拍,只聽蕭別離沙啞的聲音笑道:“郡馬爺,稍時大禮之後,你跟郡主可得給咱們練上一套劍法助興!”卓南雁嘿嘿地一笑,目光掃過,卻見歡聲笑語的賓客叢中有一雙火紅而灼熱的眼睛在狠狠地瞪視著自己,依稀便是余孤天。
大廳之中這時早已高朋滿座,卓南雁牽著嫋嫋婷婷的完顏婷一人大廳,禮官便高叫:“起樂!”幾班鼓師樂手搖頭擺尾地拼力吹打,立時絲竹之聲大作。眾人的目光緊緊定在這對新人身上,一時“郎才女貌”的贊聲四起。完顏亨府中的一位貴婦笑吟吟走上前去,手持一根玉秤挑去了完顏婷臉上的蓋頭。完顏婷本就美豔,這時明燭映射之下花容盡展,香腮蘊紅,媚目流波,真如露掛海棠,玉潤明珠。一時廳上全是眾人的嘖嘖驚歎之聲。
按著其時的婚俗,一對新人進門後先拜了家廟,再參拜雙親。完顏亨和王妃並肩端坐廳中,受了二人之禮。參拜諸親之禮後,鼓樂之聲再起,堂上賓客齊向完顏亨舉杯賀喜。完顏亨面上紅光展露,四處舉杯致謝。
鼓樂聲中,禮官再喊:“請新人回房!”這回卻是完顏婷倒行,用那同心結引著卓南雁緩步向房中行去。卓南雁一眼瞧見完顏婷那脈脈含情、流光溢彩的雙眸,心底不知怎地就是一慌,竟垂下頭來,不敢多瞧她眼睛。
這時廳中已是觥籌交錯,卓南雁忽聽堂中有個官吏笑道:“聽說郡主大喜之後,王爺便要迎戰有‘天下第一刀’之稱的仆散大人和南朝的絕頂高手羅雪亭,借此大婚春風,王爺自是馬到成功啦!”跟著百里淳粗沉的聲音笑道:“一日應戰兩大高手,放眼古今也只有王爺一人而已。”滿座公卿貴客,自是不住口地奉承。
卓南雁給完顏婷引著出了大廳,卻見院中的彩燈早點了起來。原來這一通折騰,天色早黑了。懸在長廊亭台間的各色彩燈盡數燃起,光影流蘇,異彩紛呈,真似繁星灑落人間。眾人均知,洞房內的儀程才是拜堂成親的高潮,除了老成持重的顯赫大吏在堂內由完顏亨陪著吃酒,不少後生顯貴和芮王府的年少親朋全不管不顧地擁著一對新人過來看熱鬧。兩人踏著震耳的樂聲到了洞房內,禮官便扯起喉嚨大喊:“夫妻對拜!”
“夫妻對拜啦——”在眾後生齊刷刷的起哄聲中,兩人彎腰對拜。卓南雁心底忍不住又泛起林霜月那淒楚欲絕的眼神,她臉上依舊珠淚瑩然的樣子,緊盯著自己問:“若是我不去做那聖女,你便能不跟那郡主成婚嗎?”一時胸中發酸,五髒六腑空蕩蕩得難受。
對拜既罷,二人便面對面地端坐床上。禮官便舉起盛著金銀錢、彩錢和同心花果的金盤,行那祝願新人長命富貴、多子多福的“撒帳”之禮。彩果金錢嘩啦啦地向著他們潑來,禮官口中還念念有詞地說些撤帳語:“會今日喜相逢,天仙子初下瑤台,虞美人乍歸香閣……若鴛鴦之交頸,如魚水之同歡……”
卓南雁臉上掛著僵僵的笑意,忽又想起當日自己在九華山頂對林霜月說的話:“一年之後,我必來娶你為妻!咱們一起嘯傲云霞,再不分開!”那時林霜月的玉頰上紅霞流溢,當真美若天人。一陣恍惚之間,那張清麗如仙的面龐跟完顏婷這張洋溢著喜氣的嬌豔面孔合二為一。他才在心底發出一聲無盡的長籲:“我沒有娶小月兒為妻,卻終于成了大金郡主完顏婷的丈夫了!”
他心內思緒起伏,耳中卻聽笑語歡歌不時蕩起,原來禮官已唱起了撒帳歌:“撒帳東,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擁仙郎來鳳帳,紅云揭起一重重……撤帳北,津津一點眉間色,芙蓉帳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宮客——”眾後生拍手跺腳地齊唱:“芙蓉帳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宮客呀——”卓南雁的心似是給四處湧來的笑聲添了一絲喜氣,卻見完顏婷玉頰似火,望過來的美眸之中柔情似水。那禮官的撒帳歌已唱到最末:“今宵撒帳稱人心,利市須拋一井金。我輩探花歸去後,從他兩個戀香衾!”眾後生更拖長調子地跟著喊:“哦——從他兩個戀香衾啊!”
笑鬧聲中,那禮官長聲叫道:“取雙杯,行合巹禮!”就有個紅妝丫鬟笑盈盈地捧著銀盤過來,盤上黃光閃閃地擺著兩盞金杯。旁觀的後生眼紅耳熱地大聲呼喝:“要喝交杯酒啦——”
正這熱鬧萬分的時候,忽聽前廳傳來嘹亮的一喝:“聖旨到——芮王完顏亨接旨!”聲音高亢入云,滿府皆聞,顯見這呼喝之人,內功著實不俗。
那紅妝丫鬟身子一顫,銀盤上的金杯險些掉到地上。正起勁賣弄的禮官一聲吆喝立時噎在喉嚨里,看熱鬧的人更是驚得面面相覷,適才還此起彼伏的笑聲喊聲霎時消逝得無影無蹤。眾人心內不約而同地均想,晌午時分才來過聖旨欽賜匾額,這節骨眼又來什麼聖旨?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46:52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一節:合巹杯傾 喜筵瀾起
聖旨既到,闔府賓主人等便全都要跪倒接旨。卓南雁挽起花容失色的完顏婷,也跪在床角,心內念頭起落:“葉天候在他那錦囊妙計中囑咐萬千,要我在今日之前下手,難道今日當真有什麼變故?只是要探知金主完顏亮的心思,那是何等不易,葉天候又怎能安排得如此天衣無縫?”凝神細聽,但這里離前廳太遠,那宣讀聖旨的內侍中氣不足,聲音聽不真切,隱約地聽得什麼“包藏禍心”、“邪魔魅術”的字眼,料得這道“聖諭”凶險之極,暗道:“只怕真是給葉天候料中了,完顏亮要對完顏亨下手啦!”
卻聽前廳忽然亂了起來,顯是聖旨已然念完,完顏亨抗辯之聲陡然傳來:“請回複聖上,這必是下面的奴才信口誣陷……”卓南雁正待細聽他說些什麼,完顏婷卻一把抓住他的臂膀,顫聲道:“雁哥哥,這是怎麼了,皇上又來下的什麼聖旨?”卓南雁此時心內也是亂成一團,挺身站起,道:“你在此歇著,我去前面看看!”完顏婷道:“不成,咱們一起去!”卓南雁百忙之中回頭瞅她一眼,卻見那胭脂點染下的嬌顏顯出些蒼白,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盡是依戀和依賴,心內一軟,拉著她的手,默然無語地分開眾人,便向外走。
擠過來瞧熱鬧的一眾後生也慌了神,亂糟糟地低聲私語,瞧著他們的目光也滿是古怪。那禮官在他們身後六神無主地嘟囔:“這……這交巹跟合髻之禮還沒行呐!”
卓南雁跟完顏婷大步走到前廳,卻見堂前已亂作一團。傳旨宦官仍舊是晌午那位,這時卻已換作滿面的陰森,他身旁卻立著數十位大內侍衛,以烈火刀蒲察怒為首的“五行天刀”赫然在內,個個如狼似虎,緊盯著卓立堂中的完顏亨。適才還傳杯酣飲的大小官吏這時已全都神色淒惶。
性子暴躁的蕭別離正自罵罵咧咧:“哪個天殺的狗奴才膽敢誣告王爺,老子揪他出來,活剝了賊厮鳥的皮!”余孤天卻面色蒼白地立在一旁,一言不發。卓南雁跨到余孤天身前,低聲道:“出了何事?”余孤天瞅了瞅他們身上的紅燦燦的新裝,顫聲道:“有人誣告王爺……包藏禍心,說王爺以邪術,咒饜當今聖上……宮里派這陳公公來,要闔府查檢!”他身旁的蕭別離忍不住破口大罵:“放他娘的臭狗屁,王爺忠心耿耿,天下哪個及得上,聖上怎會信那狗奴才的話……”
完顏亨不待蕭別離說完,揮手便止住他,望著那內侍道:“陳公公持意要搜,原無不可,但今日是小女婚典吉日,請公公看在本王薄面上,容得過了今日再搜如何?”陳公公仰天打個哈哈,道:“往日里王爺的吩咐,咱可都是樣樣遵從,般般奉行,但這一回查抄王府,卻是聖上的旨意,依了王爺,咱的腦袋回去便要給聖上敲碎啦!”饒是完顏亨素來鎮定自若,見了陳公公這憊懶模樣,也不禁身子微微發抖。
蒲察怒忽然從陳公公身後踏上一步,冷冷道:“王爺,咱們有皇命在身,事已至此,可也通融不了許多啦!”猛地回身向眾侍衛喝道,“搜!”完顏亨眼見蒲察怒身後幾個大內侍衛雄赳赳地便待撲上,臉上已是蒼白一片,正要說什麼,忽見女兒完顏婷挺身上前,昂然道:“父王,咱們身正何怕影斜,便讓他們去搜!”
蒲察怒冷笑道:“還是郡主曉事,若是過得今日無事,卑職再來給新娘子賠禮!”將手一揮,正要帶人沖上,忽聽有人怪聲喝道:“蒲察怒,便要搜,也得你一人恭恭敬敬地四處看看,芮王府內容不得你身旁那群狼崽子撒野!”一個衣著邋遢的老者隨聲閃出,長發披肩,滿露怒容,正是龍吟四老中的燕老鬼。蒲察怒獰笑道:“早聽說龍驤樓內只知有王爺,不知有聖上,想不到果然如此!老子偏要一起搜,閃開!”怒喝聲中,揮掌向身前的燕老鬼拍去。燕老鬼長眉乍揚,揮掌迎上。
完顏亨知道燕老鬼功力精深,蒲察怒遠非所敵,忙高叫一聲:“手下留情!”哪知“啪”的一聲,二人雙掌相交,蒲察怒穩如泰山,燕老鬼卻騰騰騰地退出三步,險些栽倒在地。完顏亨大驚之下,玄功默運,陡覺腹內散亂一片,竟提不起內勁來,立知適才飲的酒已被人暗中做了手腳。
鍾離軒素來與燕老鬼交厚,眼見他吃虧,大喝一聲,便待沖上。哪知他身子才動,猛覺一股陰柔之極的掌風斜刺里拍到,要待躲閃,卻覺內息紊亂,“啪、啪”兩聲,肋下期門穴、章門穴已然受制。鍾離軒回頭瞧見動手偷襲自己的卻是百里淳,不由呵呵冷笑:“好,好兄弟!”說罷身子搖晃,一頭栽倒在地。
卓南雁大吃一驚:“完顏亮竟聯絡到了龍吟四老中的人物倒戈一擊!想必對今日之變,早不知下了多少苦功了。嘿嘿,虧這完顏亮午時還派人來欽賜匾額,那是做足了樣子給世人瞧,他這皇帝對臣子完顏亨可是仁至義盡了。”忽然身上冒出一層冷汗,“葉天侯怎能如此料事如神,算出完顏亮這時候要對完顏亨下手?”
眾賓客眼見霎時間婚宴喜事變成了刀兵相向,全不由亂了方寸,有人便喊:“芮王爺素來公忠勤能,哪會做此忤逆之事?”有人卻高叫:“老夫只來吃杯喜酒,跟完顏亨素無瓜葛,咱們這就要回府!”一時廳上呼喊嘶叫之聲大作。蒲察怒提氣喝道:“今日卑職只是奉旨查抄芮王府,跟赴宴的諸位大人無關,請各位大人暫且回府!”眾官員聽了這話,如釋重負,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р.① ⑥κ.сΝ呼拉拉地便要往外湧。
這時堂外卻湧來不少龍驤士,氣勢洶洶地要對蒲察怒等侍衛動手,完顏亨仰天一聲長笑:“皇恩浩蕩,皇恩浩蕩!”猛一擺手,將怒沖沖的眾龍驤士壓住。他卻踏上一步,喝道:“諸位高朋慢走!我完顏亨赤膽忠心,天日可鑒,便讓他們去搜,諸位稍候片刻,且留下作個證人如何?”眾官眼見一群龍驤樓侍衛虎視眈眈地擋在廳外,只得無奈退回。蒲察怒叫道:“如此,便得罪了!”數十個大內侍衛呼拉拉地四散撲來,院子里的小官小吏哭號著作鳥獸散,後來趕到的龍驤士卻要闖進堂來,場面亂得不能再亂。
完顏婷緊挽住卓南雁的手,玉頰之上珠淚漣漣,道:“雁哥哥,他們……這群狗奴才……”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輕拍著她的手道:“莫怕,狗奴才搜不出什麼來,待會兒自會夾著尾巴跑掉!”心中暗想:“蒼天在上,虧得我沒依著葉天候的主意放那咒饜,起碼不必一輩子問心有愧!”
完顏亨眼見蒲察怒率人便往四處亂闖,扭頭向蕭別離使個顏色。蕭別離點一點頭,帶了幾個龍驤士,緊跟在蒲察怒身後搜尋。這時廳上赴宴的顯貴高官倉皇無助地坐著,還有些跟完顏亨交厚的摯友親朋不住口地為芮王爺叫屈。王妃的臉色蒼白至極,端坐桌前,默然無語。完顏亨卻負手立在廳口,簷下紅燈將那張臉映得通紅一片,看不出絲毫喜怒之色。完顏婷也是花容失色,跟卓南雁並肩緊靠。兩人身上閃亮的大紅新衣給眼前的冷肅繚亂一襯,便覺無比刺眼。
過了片刻,忽聽遠處傳來蒲察怒的大聲呼喝:“鐵證如山,且看完顏亨還怎地狡辯?”跟著傳來蕭別離的憤聲大罵:“去你姥姥的,這點栽贓的小伎倆,騙得誰來?”二人一路大罵,闖進廳來,蒲察怒揚手將手中一只小小的偶人猛晃著,高叫道:“諸位大人請看,這可是在芮王書房內搜來的咒饜邪物!上面可膽大包天地寫著聖上名諱。完顏亨,你暗自做下這等悖逆罪行,還有什麼話說?”一句話喝得堂上的眾賓客均是噤若寒蟬。卓南雁更覺頭皮一炸,暗道:“我明明沒有放這偶人咒饜,蒲察怒怎地從書房內搜出了這物事?”凝神看蒲察怒手中揮舞的東西,正跟葉天候留給自己的一般無二,恍惚間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忽聽又有人高叫:“後花園中又起出咒饜邪符兩枚!”幾個大內侍衛又舉著偶人走入廳來。燕老鬼不禁挺身而起,罵道:“這後花園人人去得,說不得便是哪個狗奴才成心栽贓王爺!”蒲察怒一晃手中咒饜,冷笑道:“那書房呢?素聞芮王爺的書房嚴密得緊,沒他准許,連只蒼蠅也飛不進去!”
完顏亨面色如鐵,瞥了一眼蕭別離,冷冷道:“那東西當真是在書房中搜得的?”蕭別離呼呼喘氣,低聲道:“是,屬下跟著他們親眼見的!”那兩個守候書房的胖瘦老仆這時也跟上廳來,完顏亨目光再掃,便直落在他二人身上。胖老仆“雕霸”龐無法踏上一步,苦笑道:“王爺,咱兄弟日夜守護,卻不料還是有奸賊進來栽贓!屬下糊塗,卻連累王爺,當真萬死莫贖!”猛然翻掌拍在自己腦頂,七竅中鮮血狂噴,身子直挺挺栽倒。“兄弟!”瘦老仆“隼霸”韓無天驚叫聲中,撲上去一瞧,眼見兄弟殞命,不由慘笑道,“你說得是,咱兄弟有累王爺,還有何面目苟活人間!”右手在左胸一按,掌中匕首透胸而入。這胖瘦二仆出手雖快,但完顏亨若要阻攔,原也不難,只是他心存疑惑,一怔之間,二人已然斃命。
“日你姥姥!”蕭別離血灌瞳仁,驀地咆哮一聲,揚手便向蒲察怒掌上的塗咒偶人抓去。這時他情急拼命,一出手就是“化血七殺勁”的奪命招數。蒲察怒暴喝一聲,身子疾錯,反手一刀“天火流星”,竟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劈來。適才那鋼刀還插在他背後,但他拔刀、揚臂、劈出,竟如電光疾閃,一氣呵成,氣勢威猛駭人。蕭剮離武功深湛,本是龍驤樓中屈指可數的人物,但適才卻也飲過散功毒酒,自身內力難以收發自如,身子拼力後錯,仍給這突兀怪異的一刀砍中前胸。蕭別離長聲慘呼,身子倒飛出去,摔在廳口。
眼見變故迭起,陡然間三個人血濺廳堂,眾賓客全都長聲驚叫。
“聖上——”完顏亨驀地仰頭望天,長聲慘笑,“你若要取我頭顱,只管來取便是,又何必用此誣蔑手段!”余孤天忽然挺身而前,喝道:“王爺,我知道是誰偷偷下手栽贓!”猛地戟指卓南雁,發狂般地吼道,“便是他!昨日我在王爺書房見到他,他那樣子鬼鬼祟祟,後來我走之後,他便一個人留在了書房內!”
眾人聽他這一吼聲嘶力竭,全吃了一驚,無數目光齊齊聚在身著新郎紅袍的卓南雁身上。卓南雁不知這險急關頭,余孤天為何偏向自己發難,眼見人人滿目疑惑地瞧著自己,不由氣血翻湧,大聲喝道:“不是我!我又為何放這物事?”完顏亨陰冷的目光也向他瞧來,口角咧開一絲冷笑:“進得我書房的,便只有數幾人!若不是你,又是何人?”卓南雁仰頭叫道:“我決不會行此奸毒無恥的小人勾當!”一語出口,只覺心中又悲又憤,暗道:“我雖隱姓埋名,來這芮王府臥底報仇,卻也不能讓天下人當我是無恥小人!”完顏亨見他激憤若狂,不由蹙眉深思。便在此時,忽聽院中花牆上響起冷森森的一聲長笑:“不錯,余壇主說得是!暗中偷藏咒饜的,便是王爺的好女婿,芮王府的新郡馬!”聲如深夜梟鳴,冷漠陰沉,眾人聽了全覺渾身發冷。
卓南雁舉目望去,卻見一道影子恰在彩燈照不到的地方若隱若現,忍不住厲聲喝道:“你是何人,怎地藏頭藏尾?”那“影子”呵呵低笑:“南雁做了郡馬還不知足,又暗自攀上了皇上這根高枝!南雁,皇上答允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背叛王爺?”卓南雁驚怒交集,縱聲喝道:“有種的便現身過來!”那“影子”格格地笑得愈發陰森:“心事點破,圖窮匕見!”身子忽悠一閃,便即消逝無蹤。
眾賓客聽了這話,便有人將信將疑:“這南雁做了芮王府的郡馬,本不會誣陷自己的泰山岳父,但若是有皇上暗中許給了他好處,那可就不好說了!”卓南雁身子突突發抖,心內卻在極力思索:“這人聲音古怪,雖是極力掩飾,卻仍有幾分耳熟!這人是誰,為何來此汙蔑于我?”猛覺臂彎一緊,卻是完顏婷挎住了他的臂膀,高聲叫道:“爹,我信南雁!昨日我一直跟他在一起,他是我夫君,更是個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絕非偷下栽贓的小人!”卓南雁聽她言語斬釘截鐵,陡覺胸中一熱:“她一直當我是夫君!我……我今日便是拼卻性命不要,也不能讓婷兒受得絲毫損傷。”
蒲察怒嘿嘿笑道:“各位大人已瞧得清清楚楚了,這當口可容不得你們在此狡辯!”向完顏亨拱了拱手,“芮王爺,麻煩你隨卑職走一趟!”完顏亨冷冷道:“本王正要進宮面聖,在聖上跟前將這些事由說個清楚!”蒲察怒沉聲怪笑:“芮王爺,聖上這回是龍顏震怒,未必便由你想見便見!”完顏亨虎目熠然一寒,緩緩道:“你要怎樣?”蒲察怒給他幽冷幽冷的眼神逼得渾身一顫,不由退開兩步,呵呵地笑道:“王爺神功無敵,卑職雖是位卑職微,卻身系聖上安危,萬不得已可要得罪一二!”略一揮手,喝道,“來人!”四五個大內侍衛疾步沖來,手中各自擎著銀光閃閃的長鏈鐐銬。
完顏亨長吸了一口氣,倒笑了起來:“你們是要捆我去面聖?”蒲察怒臉色發白,強撐著笑道:“卑職斗膽,請王爺委屈幾日,待聖上召見,再見不遲!還有,王妃、郡主跟郡馬,卑職也要一同帶走!”完顏亨心中一沉,終于明白了金主完顏亮的用意,自己所犯的滔天大罪不是別的,全因自己生在完顏家,是當年響當當的大金國四太子完顏宗弼的兒子!眼前倏地閃過當日自己押著蕭裕進宮面聖的情景,忽然想到:“當初蕭裕謀反,鐵證如山,完顏亮卻要親自夜審,更曾潑血塗面,要饒蕭裕死罪。想來完顏亮這梟雄並非是對蕭裕兄弟情深,只是知道蕭裕不是宗室出身,成不了氣候!而當日完顏亮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完顏袞被人誣告謀反,完顏亮審也不審,便將之滿門抄斬!我芮王府的今日之局,正是和完顏袞一般無二!”
完顏婷再也忍耐不住,叱道:“放肆,你蒲察怒算得什麼?狗一般的東西,也配要我們跟你走一趟!”蒲察怒掃她一眼,拖長聲音,森然道:“老子是狗!可郡主——這時候,你還當自己是郡主嗎?”完顏婷又驚又怒,嬌軀簌簌發抖。卓南雁一把按住了她的柔荑,一個念頭忽地掠過:“龍驤樓雄霸武林,完顏亨又是天下無敵,只有他愛女的大婚之時,才是完顏亨心意放松的絕好時機!金主完顏亮選在今日對付完顏亨,只怕大半用意還是為了要得到婷兒!”
“各位大人,”完顏亨的目光緩緩掃過座中如坐針氈的高官顯貴,語調平緩得讓人心驚,“君命難違,便讓完顏亨死了,完顏亨也死而無怨!但這麼誣我清白,完顏亨至死不服!”猛一揮手,自地上拎起一壇烈酒來,仰頭呼呼灌入口中。眾人聽了,心內不約而同地均騰起一股悲愴之意。一愣之間,卻見完顏亨忽將酒壇往地上一拋,仰天長笑,笑聲悲涼無比。完顏婷熱淚盈眶,忍不住低呼一聲:“爹爹!”完顏亨的笑聲陡然拔高,聲若滄海龍騰,直沖九霄。廳中之人全覺心蕩神搖,更有人想:“這完顏亨,莫不是瘋了嗎?”
長笑聲中,完顏亨的身子驀地掠起,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他已在賓客叢中揪起一個人來,喝道:“是你在酒中下的散功毒藥!為何要下毒害我?”這一喝響如雷震,眾人均覺耳中嗡嗡作響,凝定心神,才瞧清那給完顏亨揪在手中的人正是耶律瀚海。鍾離軒搖晃著立起身來,呵呵冷笑:“不錯!你精研藥功,這無色無臭的散功之毒也只有你配得出來,更只有你,有這機會下毒!”
耶律瀚海身為龍吟四老之一,武功何等精妙,但此時給完顏亨提在手中,身子突突發抖,竟是毫無抗拒之力。眼見完顏亨須發飄飛,雙目如火,耶律瀚海不由慘笑道:“樓主,須怨不得屬下,這……這全是……”那下面的半句話終究不敢說出來。完顏亨單臂一揚,將他高高舉起,喝道:“你當這雕蟲小技,當真奈何得了我嗎?”耶律瀚海給他舉在半空,只覺一股內勁透體而來,循經游走,忽剛忽柔,霎時全身痛如萬針齊刺,立知完顏亨功力全在。他素來對完顏亨半敬半畏,這時不由膽氣盡喪,顫聲道:“那全是聖上的旨意!可不干屬下的事!”完顏亨大喝一聲,“去!”忽一松手,耶律瀚海的身子向上飛起,剛墜到完顏亨頭頂,完顏亨驀地張口狂噴,一股酒浪怒龍般地打在耶律瀚海背上。耶律瀚海慘叫一聲,便如給千鈞巨石擊中,身子登時高飛起一人多高,人在半空,便已昏了過去。
完顏亨口中酒浪不止,轉頭便向眾侍衛噴去。蒲察怒等人嚇得肝膽盡裂,紛紛躲避。兩個手持銀鏈的侍衛閃避不及,給酒浪拍中心口,登時慘哼倒地。便在此時,人影倏閃,卻是百里淳閃電般撲到,乘著完顏亨背後空門大開之際,雙掌直向他後背疾推過去。
身為龍吟四老之一,百里淳眼光自是高人一籌,廳中眾人早被完顏亨驚世駭俗的神功鎮住,但他卻因適才完顏亨最後的長笑之聲忽然一衰,發覺完顏亨的內力終究被藥酒擾了一下,此時完顏亨狂噴酒浪,其實也是運氣療毒的一門奇功,若是任由完顏亨將毒酒盡數逼出,功力盡複,那他百里淳便死無葬身之地了。此時正是力搏完顏亨的最後良機,這一招“搏浪奮錐”也使盡了百里淳的畢生功力。
完顏亨全身勁氣正凝聚腹內,猛覺背後勁風撲來,不由心中一冷:“終究是讓百里淳這老兒看出了端倪!”身子拼力前傾,便待卸去他掌上勁力,猛地青影疾晃,一人飛撲而上,擋在完顏亨身前,正是鍾離軒。他適才被百里淳制住胸前要穴,又吃了散功毒酒,雙臂全不能動,但眼力見識卻高出卓南雁、余孤天等人甚多,早瞧出了完顏亨正在運功逼毒的緊要時刻,眼見百里淳一動,立知其意,仗著雙腿上輕功仍存,舍身撲到。只聽得格格聲響,百里淳這招開碑裂石的雙撞掌正拍在他胸前。鍾離軒胸前骨骼盡碎,五髒皆裂,一口鮮血,全噴在了百里淳身上。
但經此一擋,完顏亨已噴盡腹中毒酒,猛然回身,瞧見舍身相救的鍾離軒氣息已絕,不由目眦盡裂,鐵掌疾探,便向百里淳抓來。這一抓瞧上去全無任何花哨,只是堂堂正正、平平常常的一抓。偏偏這一抓在百里淳眼中瞧來,如同巨鵬天降,似乎頭頂上的空氣全被這一抓吸干了,他愕然後退,卻發覺自己已無退路。
完顏亨鯤鵬鼓翼般的大手陡然在百里淳頭頂凝住,聲音沉實平緩得令人心悸:“任你如何負我,我本也不會斬殺龍驤樓舊人,但今日若不殺你,只怕鍾離軒死不瞑目!”百里淳乘他開口說話之際,身子飄若鬼火,連變十七八種精妙身法,卻發覺四周疾風亂嘯,自己急變的身形全被那激蕩的掌風籠住。他心中升起一陣徹骨的寒意:“我在龍吟壇中這多年,身法武功早全在他心中了!”完顏亨話音一落,鐵掌陡然按下。百里淳魂飛魄散,要待嘶叫,忽覺胸中憋悶無比,跟著便聽到了自己頭骨碎裂的聲音。
完顏亨以毒酒擊昏耶律瀚海,鍾離軒舍身救主,再到完顏亨掌斃百里淳,這全不過是片刻工夫的事。眾人待瞧見百里淳直挺挺地栽倒,心底才齊齊閃過幾個字眼:“滄海橫流!”完顏婷瞧得珠淚盈眶,心內熱血飛湧:“父王還是天下無敵的龍驤樓主!”燕老鬼身子顫抖,挺身而起,高聲叫道:“殺得好,殺得好!”話音未落,忽見完顏亨身子一顫,口中吐出一口血來。完顏婷不由驚叫一聲。
“好藥!”完顏亨揚起血跡斑斑的臉孔,目光在女兒身上一掃,才對燕老鬼緩緩道,“你護好婷兒!”跟著目光又落在完顏婷身上。往日不可一世的完顏亨這時的目光竟是慈和之極,全是慈父撫摸愛女的目光。卓南雁自入龍驤樓那一刻起,便一門心思地要扳倒完顏亨,在鳳鳴壇那間幽暗的小屋中,更跟葉天候密謀多次,只盼著“以亮制亨”之策早早成功。但這一刻如此突兀地忽然降臨,卓南雁心底卻沒什麼歡喜。他抬頭見完顏亨臉上深刻于肌骨之中的無奈和落寞,竟覺一陣惻然,不由跨上一步,昂然道:“我自會讓婷兒毫發無損!”
“你們聽著,”完顏亨卻不看他,目光掃視著數十位要沖進廳中相助的龍驤樓武士,沉聲道,“聖旨如山,不得違抗!今日之事,全是我完顏亨一家之事,是非過錯,全由我完顏亨一家承擔!有敢對抗大內侍衛者,便是陷我于不忠不義!”龍驤樓威震天下這多年,堂外的龍驤武士人數雖少,卻全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這些人素來視完顏亨如神明,本待沖進去相助,但這會兒聽得這聲色俱厲的言語,不由面面相覷,粘住步子不敢稍動。“樓主——”燕老鬼長吸了一口氣,眼中不禁老淚滂沱。卓南雁也是心中一動:“龍驤樓是完顏亨半生心血,今夜他甯肯一家玉碎,卻也要讓這龍驤樓留在大金!”
這時完顏亨的目光已冷冷落在蒲察怒的臉上。蒲察怒先前見他收拾耶律瀚海,掌斃百里淳,便如龍戲蝦蟆,不由雙腿發顫,待見他忽然又口吐黑血,心底才沉實一些:“耶律瀚海的毒藥終究厲害,以完顏亨之能,一時也是難以盡除!”他將大刀一橫,喝道:“布陣!”驚急之下,聲音還是有些發顫。他身側的師兄弟“銳金刀”夾谷堅、“寒水刀”童千波、“厚土刀”佟廣和“青木刀”阿典達各自沉聲低嘯,刀光閃爍之間,身形游走,各依金木水火土的陰陽五行之位守緊門戶,隱然便是“天刀門”絕殺大陣——五行天刀陣。
完顏亨卻仰頭望天,驀地悲聲長吟:“苦我怨氣兮浩于長空……”聲若老龍蒼吟,吟聲未絕,他身子陡地拔起,自廳中眾人頭頂急掠而過,半空之中探手一抓,已將驚愕無比的余孤天抓在手中。眾人才聽到他口中呼到那個“空”字,他已如怒鷹橫空,穿廳而過。
“爹爹——”完顏婷珠淚奔湧,縱聲長呼。完顏亨的人影卻早已鴻飛冥冥,繚亂的夜色里那一句“六合雖廣兮受之不容一”在數十丈外隱隱傳來,若喟若憤。眾人眼見他竟然不顧自己的女兒妻子,卻單單劫走了余孤天,心中無不驚訝非常。
“來人,”蒲察怒眼見完顏亨遁走,卻是長出了一口氣,“將郡主跟王府人等,全給我拿下了!”身後的大內侍衛如狼似虎地隨聲撲來。龍驤樓的諸多高手正自猶豫間,卻見人影閃動,數十侍衛已將完顏婷和卓南雁團團圍住。卓南雁大喝一聲:“擋我者死!”左掌連揮,將四五個持刀上前的侍衛震得遠遠跌出,右手拽住完顏婷,便往外闖。
“不得傷了婷郡主!”蒲察怒眼見卓南雁掌勢剛猛,嘶聲叫道,“咱兄弟來對付這小子!”五行天刀刀光閃爍,已齊齊向卓南雁身上卷來。卓南雁眼見他師兄弟五人刀法精奇,心下暗罵:“這五個家伙單打獨斗,都不足懼,但五人結成陣勢,一時倒難以破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48:56
便在此時,忽聽有人陰惻惻一聲怪笑,一道青影疾撲向蒲察怒,身法快如鬼魅。五行天刀的陣勢依照五行生克之理而成,蒲察怒並不回身,他身側的“青木刀”阿典達、“銳金刀”夾谷堅雙刀盤旋,便向那道青影削去。哪知那人不避不讓,雙掌勁急如電地拍到了蒲察怒背後。蒲察怒一身精氣全放在對面的卓南雁身上,只當廳中再無旁的高手,哪知卻有人使出這等舍生忘死的招數,口中鮮血狂噴,胸腔內骨骼也不知斷了多少根。他憤然回頭,才瞧清暗算自己的竟是龍驤樓虎視壇主蕭別離。他要待回手出刀,卻覺全身的氣血瞬間全自背後傷處飛逝,接著他身子軟軟倒地。
原來蕭別離在婚宴中一直里外穿梭忙碌,耶律瀚海給他預備的毒酒卻沒空喝上幾杯,功力耗損不大。適才他被蒲察怒一刀砍中,隨即倒地裝死,這時乘其不備,奮起殘余勁力,雷霆一擊,終于襲殺了蒲察怒。與此同時,“噗噗”兩聲,“青木刀”阿典達和“銳金刀”夾谷堅那兩把刀也盡數插入了蕭別離腹中。蕭別離身子搖晃,鮮血自口中汩汩而出,卻回身向呆愣的完顏婷喝道:“郡主快走!”呆立在堂外的不少龍驤樓武士齊聲喝彩:“好掌法!”“蕭壇主是條漢子!”蕭別離腹中連中兩刀,猶自咧嘴大笑:“他砍老子一刀,老子還他兩掌!痛快,痛快!”“青木刀”阿典達等四人揮刀疾砍,將那笑聲硬生生斬斷。
卓南雁知道此時機不可失,揮手攬住完顏婷的纖腰,飛身躍起。兩人的大紅衣衫便如一片紅云,自眾侍衛頭頂飛掠出廳。完顏婷仍在痛哭:“爹爹,我們去尋爹爹!”卓南雁將她緊緊摟在懷中,道:“別怕,我帶你前去尋他!”兩個起落,已穿堂過院,飛縱到二道門前。門前幾個大內侍衛揮刀攔阻,全給他以重手法硬生生震翻在地,這時他情急拼命,下手狠辣,每個侍衛只中一掌便即吐血倒地。
“郡主快走!”卻見完顏婷的貼身侍衛黎獲這時已牽著追風紫疾奔而到,右手揮舞長鞭,身後卻還緊跟著七八匹駿馬。四五個大內侍衛要沖上攔阻,全被黎獲的長鞭擊倒。卓南雁疾步奔上,將完顏婷放上了追風紫,剛待縱身上馬,忽聽身後的黎獲悶哼一聲。卓南雁不及回頭,便覺一股陰柔之極的勁氣自後襲到,這暗勁如同潛流奔湧,無聲無息卻又剛猛無比。卓南雁心下大驚:“這頂尖高手是誰,出手如此陰毒?”一招“握手已違”,回身擊去。身後那人左掌一蕩,徑自拍向他腦頂,變招奇快,出手狠辣之極。卓南雁翻掌一格,掌腕交接,只覺渾身內力受震,這時才來得及瞧清那人面目,卻是耶律瀚海。
卓南雁眼角余光掃到黎獲身子僵硬地立在一旁,顯是已被點了穴道,心下一寒:“怎地忘了此人!”立時想起龍驤樓十余種逃生秘技中便有假死術,但凡身遭重險之時,多數龍驤士均會以假死術惑敵,適才蕭別離是如此,耶律瀚海想必也是如此。
“郡馬爺,還是留下來吧!”耶律瀚海沉聲低笑。適才他被完顏亨以毒酒擊昏,仗著內力高深,片刻便即轉醒,但他忌憚完顏亨了得,索性橫臥裝死,這時眼見卓南雁功力精純,自己這一記偷襲竟然無功,不由心下微驚,霎時雙手疾飛,或掌或抓,或拳或指,頃刻之間連換九般奇門武功,痛下殺手。卓南雁展開龍虎玄機掌,以柔克剛,每一招都在間不容發之間化開。耶律瀚海見他舉手之間將自己的九記奪命殺招破去,驚怒之下又有幾分狂喜,暗道:“這小子的武功竟似時時精進不止,難道這天衣真氣竟是如此靈驗?”沉聲低嘯之下,奮力狂攻,卓南雁幾次要抽身退走,卻全被他的如山掌影緊緊罩住。
便在此時,蒲察怒的四個師兄弟已齊齊奔出,撮口呼嘯之間,十幾個侍衛張弓搭箭,便要射出,但見耶律瀚海跟卓南雁人影交錯,便猶豫不決。猛聽有人一聲怒笑:“郡主速退!”卻是燕老鬼疾步掠出,大袖飛揚,將侍衛們震得東倒西歪,片刻工夫那十幾把弓箭便給他夾手奪過,震斷了拋散四處。龍吟四老之中,以他和鍾離軒的內功最為深厚。眼見完顏亨口噴毒酒,燕老鬼靈機一動,也將一壇烈酒狂灌入口,運功在腹中往來沖蕩多時,卻也化去了大部毒力。這時蒲察怒已死,五行天刀陣難以施展,“厚土刀”佟廣等四人聯手,堪堪跟他戰成平手。
卓南雁忽地冷笑道:“下毒、裝死、偷襲,前輩風范,委實高人一籌!”口中說話,忽地駢指如劍,“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連環四招,全是忘憂劍法中的精妙招數,這時給他以指劍功夫使出,威力絲毫不遜于鐵劍利刃。耶律瀚海正被他罵得老臉通紅,心神微分之際,拼力躲閃,但適才被完顏亨酒浪擊傷,內力運使不便,半張臉給卓南雁鐵指掃上,火辣辣得生痛。
“小賊好不歹毒!”耶律瀚海破口大罵,驀地身形電閃,欺到完顏婷馬前,揮掌便向她胸前抓去。完顏婷終究是個女孩,新婚之夜遭逢劇變,素來視若神人的老爹又受傷亡遁,這時她不禁若癡若呆,眼見耶律瀚海抓來,竟然不知躲閃。卓南雁大吃一驚,身子激射而上,喝道:“住手!”鐵掌疾向他背後按去,這一按了無聲息,卻是六陽斷玉掌中的玉碎勢。
“來得好!”耶律瀚海腳下飄然一轉,略微讓開掌勢,左掌已將完顏婷提起,便往卓南雁掌上撞去。卓南雁大吃一驚,拼力收掌,內力驟發驟收,猛覺胸口如遭巨錘轟擊,耶律瀚海的右掌卻如游魚般切了進來,正按在他小腹上。卓南雁一聲悶哼,身子便如風中稻草般疾飛了出去,半空之中,鮮血狂噴。只聽耶律瀚海沉聲低笑:“賊小子,老夫這截脈掌滋味如何?”
“雁郎——”完顏婷嘶聲痛呼,這時才驚醒過來,回頭向耶律瀚海喝道,“狗賊,快放手!”揮掌便向他臉上摑去。耶律瀚海搖頭避開,笑道:“郡主莫慌,散人這便帶你進宮面聖!哎喲……”卻是完顏婷驚怒之下連抓帶咬,弄得他狼狽不堪。耶律瀚海惱怒之下,揮指便向她肩井穴點去,忽覺身後勁風颯然掠至,勢道竟是渾厚至極。耶律瀚海大驚之下,不及回頭,挾著完顏婷飛身前躥,眼角余光掃見一個高大身影如影隨形地追來,卻是燕老鬼。
“郡主!”燕老鬼驀地瞠目大喝,“我甯可讓你死了,也不願你給這奸賊拿去領功請賞!”揮掌便向完顏婷拍去。耶律瀚海大吃一驚,暗道:“這老家伙瘋瘋癲癲,當真一掌讓這丫頭香消玉殞,聖上怪罪,誰能擔當?”拼力使招“星移斗轉”,提著完顏婷的身子向旁一錯,但鍾離軒這一掌勢如風雷,仍是直劈到完顏婷肩頭。耶律瀚海猛覺一股暗勁自完顏婷肩頭傳來,登時臂膀酥麻,卻是已被燕老鬼的隔物傳功擊傷,大驚之下,忽覺手上一輕,完顏婷已被燕老鬼夾手奪過。
耶律瀚海憤聲罵道:“老而不死是為賊!”正待撲上,陡覺背後一熱,一股勁氣排山倒海般地撞來。耶律瀚海悶哼聲中,身子騰云駕霧般地高高飛起,重重跌落在地,再沒半點兒聲息。
卓南雁嘿嘿冷笑道:“老不死的,這偷襲的滋味如何?”他適才中了一掌,五髒劇震,只想軟倒在地大睡一場,但知此時片刻不能松勁,奮起神威,乘著耶律瀚海力拼燕老鬼之際,還了他一掌。這一招傾盡全力的“斷流勢”力道何等剛猛,耶律瀚海人在半空,已然五髒盡碎。
燕老鬼出手奪下完顏婷,卓南雁掌斃耶律瀚海,全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厚土刀”佟廣等四人驚怒交集,四刀齊舉,急向他二人撲到。“你帶著郡主先退!”燕老鬼掌力一吐,將完顏婷送上追風紫,喝道,“老夫在此斷後!”雙掌揮舞,勁氣彌漫,將天刀門四兄弟緊緊罩住。芮王府的門洞雖然軒敞,但這時數人擁在一處,再多的侍衛也只能在後面干瞧著。
卓南雁一掌擊殺耶律瀚海,卻覺渾身乏力,拼力咬牙,縱身上了追風紫,在一個侍衛手中奪過一把長劍,抖起缰繩,引著那幾匹駿馬一起縱蹄奔出。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二節:前朝舊事 此生情債
余孤天給完顏亨提在手中,迎著呼嘯的北風飛奔。頭頂上烏云厚重,瞧不見一絲星月之光,這黝黑的夜讓余孤天陡然想到十二歲時那個恐怖夜晚,他想喊卻又不敢喊出來,心底只是陣陣戰栗:“完顏亨為何單單抓住我?難道……難道我做的事,他全知道了?”寒風呼呼地從脖頸中灌進來,余孤天心底的寒意越來越盛。
完顏亨手中提了個人,兀自身法如電,在黑沉沉的街衢間左右穿梭,片刻工夫便鑽進了一條幽深的小巷。余孤天還未瞧清四周黑魆魆的屋宇,完顏亨便帶著他擠入一間茅屋。點上燈燭,余孤天才瞧見屋內空無一人,但條案桌炕,全都收拾得整齊潔淨,立時心中一動:“這地方是完顏亨早就備好的藏身之地,難道他早就算出自己終究會有這一天?”
“王爺……”余孤天囁嚅著,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完顏亨的口角還掛著血絲,臉色也蒼白無比,卻望著他笑。那笑容讓余孤天不寒而栗,正想說什麼,哪知完顏亨卻向他納頭便拜,道:“罪臣完顏亨,見過晉王殿下!”聲音平緩鎮定,卻字字猶如平地驚雷,沉沉實實地擊在余孤天心頭。
“他竟全都知道!”余孤天渾身僵在那里,好半晌才咧嘴笑道:“王爺,您……說得什麼?”完顏亨緩緩站起來,臉上的笑容透著幾分深切得痛,緩緩道:“當年徒單麻拼死趕到龍驤樓,卻已毒發不治,死前只對我說了一句話——晉王在風雷堡安身,頸上有一道刀疤!當時篡位登基的完顏亮已然疑心徒單麻前來投我,大內侍衛領著宮中內侍,一撥一撥地趕到南陽龍驤樓來傳旨——呵呵,說是來傳旨,其實便是監視我。我自然不能明著趕赴風雷堡,只得命鷹揚壇主海東青以圍剿風雷堡之名,前去救你。只是先帝皇子尚在人間之事何等機密,我自然不會讓海東青之輩知曉,只讓他們生擒小孩。為了讓晉王心內先有個計較,更讓他們動手前,在風雷堡外插上了龍虎旗……”
余孤天這時才知當日龍驤樓突襲風雷堡的緣由,回思當日火飛血濺的慘烈情形,兀自心底生寒。完顏亨沉沉地歎道:“哪知海東青無能,竟讓厲潑瘋護著你走脫,蕭別離再追,仍是無功而返。聽蕭別離回來稟報,是明教的高手林逸虹救走了你們!呵呵,那日在龍吟壇中遇到你,見你使的是明教的邪派武功,年歲又那般大小,頸上又有那道傷疤,那時我便知曉,是先帝之子,又來尋我來了!”余孤天聽他最後那聲長歎,痛楚中透著幾分蒼涼,既似感喟,又似歉疚,一時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不由顫聲道:“不是!王爺,您說的那晉王什麼的……不是我,那些全是……全是碰巧……”話音未落,猛覺頸上一涼,往日里都高高豎起的衣領已被完顏亨扯開,那道刀疤便赫然出現在燈下。
“到這時候,殿下還不敢擔當?”完顏亨的聲音倏地冷了起來,“嘿嘿,先帝含冤而去,九泉之下,日夜盼你報仇雪恨,哪知他的兒子卻是個無肝膽無血性的廢物!”余孤天給他這破口一罵,只覺渾身的熱血都撞到腦頂上來,猛地挺身而起,怒道:“住口!不錯,我便是晉王完顏冠,大金國的太子……你……你要待怎樣?”
“好!這才是太祖太宗的骨血,皇天有眼,先帝有後!”完顏亨仰天一歎之後,眼中精芒有如利劍閃爍,直直地盯著他道,“我要助你奪回帝位!”
余孤天大張雙目望著他,驚道:“芮王爺,您……說得是真的嗎?”幽幽的燭火將完顏亨的臉孔映得半明半暗,他的聲音依舊透出一股痛切:“殿下不要怪我私心,先父披堅持銳,為大金立下不世功業,傳至我手,我家一直為大金柱石,所以當日我雖然瞧破你的身份,卻不能明目張膽地反叛朝廷!最多便是讓你曆練一番,加意提拔。”他說著蒼涼地笑了兩聲,才道,“這時卻又不同了,我也不知道還有幾日好活,若不助你反戈一擊,死後還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余孤天的身子簌簌發抖,道:“芮王何出此言?您神功無敵,這點毒傷算得什麼?”完顏亨緩緩搖頭:“耶律瀚海精研《七星秘韞》多年,這藥配得毒,配得妙,他這人,若非胸有成竹,又怎敢明目張膽地叛我?”說著緩緩坐在椅上,閉上眼,沉了沉,才道,“這點毒傷或許一時難奈我何,但仆散騰呢,完顏亮既已動手,刀霸又豈能袖手?不管我隱身何處,仆散騰也必定會將我尋到!”余孤天聽他又說起那毒酒,心底暗自慶幸:“虧得我往日不好飲酒,婚宴上又裝作里外忙碌,無暇喝酒。不然的話,蕭別離等龍驤樓死士盡皆中毒,只我一人無恙,完顏亨又怎能對我不生疑心!”他忍不住道:“王爺,完顏亮選在今日對你下手,明擺著是要助仆散騰比武奪勝!哎喲,除了仆散騰,還有一位‘獅堂雪冷’羅雪亭!王爺何必較一時之意氣,暫且隱忍一時,待毒傷盡愈,再跟他們比武不遲!”
完顏亨嘿嘿一笑:“他們當真要勝我,卻也沒這麼容易!”余孤天渾身一震,道:“怎麼,王爺仍舊要赴明日的比武之約?”
“大丈夫死則死矣,何懼之有!”完顏亨舉頭望著窗外深邃得沒有盡頭的黑夜,昂然道,“我一直苦參不透的,便是一個死關,但此刻內憂外困、生死一線,正是我參透天道的最後時機!”他說著雙手結印,盤膝而坐,緩緩道,“我要運功啦。這時候婷兒想必也給南雁那小子救出來了吧,你去將她帶來!”
余孤天心內正在想:“他這時朝不保夕,卻又有何手段助我奪回帝位?”但聽他提起完顏婷,心內不禁卻是一甜,喃喃道:“這時郡主卻會在哪里?”完顏亨冷冷道:“南雁這時還能到何處去?”余孤天略一尋思,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還有一事!”完顏亨又道,“據說當日明教厲潑瘋自風雷堡中救下了兩個孩兒,那個小孩卻又是誰?”余孤天凝住步子,終究歎了口氣,道:“那人便是南雁,據說他是明教教主卓藏鋒之子,我跟他躲到明教,便一直裝聾作啞,我雖知道他的身世,他卻不知我的來曆!”
“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完顏亨眸子里的光芒陡然一黯,喃喃笑道,“他暗中給我栽贓,卻是為了報風雷堡之仇!嘿嘿,那也怨他不得……”余孤天聽了這話,心便咚的一跳,怕給完顏亨看出什麼,急忙轉身匆匆而去。
卓南雁帶著完顏婷沖出長街,便見四邊埋伏好的侍衛已如潮水般湧來。卓南雁心內叫苦,但當此之時,也只得拼死向前,奮力催馬沖出幾步,忽見血浪翻湧,侍衛們慘呼之聲不住傳來,卻是十幾個蒙面漢子飛身掠到,掌中刀劍並舉,已跟眾侍衛殺在一處。這些蒙面漢子武功精強至極。虎入狼群般一番沖殺,已將眾侍衛殺得七零八落。卓南雁只掃了兩眼,便知這十幾個蒙面漢子全是龍驤士喬裝,料得完顏亨雖嚴命龍驤士不得對抗朝廷,但仍有這十幾個血性漢子,不忍在故主遭難之時袖手旁觀,這才蒙面而來。卓南雁心中暗叫慚愧,揮劍亂砍,乘機沖出重圍,追風紫在暗夜中幾個轉折,便將眾侍衛遙遙拋在身後。
經得這一番拼力厮殺,卓南雁忽覺丹田發冷,陰維脈、陽蹺脈諸般游經丹田的經脈俱是陣陣發冷,再難提起內勁來,心知耶律瀚海那一記截脈掌果然陰毒非常。“雁郎,咱們到何處去尋爹爹?”完顏婷的聲音中仍蘊著哭腔。卓南雁喘息道:“咱這樣子太過紮眼,須得先尋個落腳之地!”
完顏婷這才想起,兩人身上還穿著拜堂成親的新裝,這衣衫鮮紅奪目,自己的胸前衣襟更給淚水和不知是誰的鮮血浸得濕漉漉的,給呼嘯的夜風一吹,那刺骨的寒意便直躥到心底。這便是自己苦盼的新婚之夜嗎?猛又想起蒲察怒冷颼颼的話語“這時候你還當自己是郡主嗎”,她忽然覺得又是憋悶又是委屈,顫聲道:“卻到哪里去落腳?”卓南雁“嗯”了一聲,縱目望去,卻見四周屋宇黑魆魆的挺立在幽暗的夜色中,落盡了葉子的老樹在風聲里鬼魅般地舞動著枯枝,忍不住苦笑道:“別怕,跟著你的好夫君走!”縱馬前奔,每遇到一個岔路,便讓一匹馬向旁路奔去。
“南雁,”她忽在馬上回頭望著他,聲音竟有些啞了,“我從此再也不是郡主啦,狗皇帝還要四處追殺我父女,你……你會不會後悔娶我?”卓南雁這時腹中內傷隱隱作痛,但瞧著她那在夜色里幽幽閃爍的明眸,仍不禁心口發熱,道:“你是前呼後應的郡主也罷,是亡命天涯的女賊也罷,這一生一世,都是我妻子!你不作郡主,那便跟著我,一起闖蕩天涯!”完顏婷芳心發燙,剛止住的熱淚又湧了出來,嬌呼一聲,便將他緊緊摟住。兩人在馬上緊緊相擁,卓南雁忽然覺得眼前這柔弱哀慟的完顏婷,倒比那往日潑辣跋扈的完顏婷更要動人百倍。
追風紫四蹄如飛,幾個轉折,便閃入一條幽深的小巷,正是易絕邵穎達所居的“鬼巷”。卓南雁勉力提起精神,撥轉馬頭,在巷子里曲折前行。完顏婷轉頭四顧,不禁道:“這是什麼地方,怎地陰森森的,好似永遠也轉不出去?”說話之間,忽覺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幽靜的小院突現眼前。完顏婷剛叫了一聲“怪啊”,忽聽身後的卓南雁呻吟一聲,身子軟軟地伏在了她身上。
“郎君!”完顏婷驚得手足一陣酸軟,攙著他下得馬來,不住呼喊。卓南雁雙目緊閉,只是不應。完顏婷急得又哭了起來:“郎君,你可不要嚇我,你若有了三長兩短,我……我再也不要活了!”想以自身內勁給他療傷,但不明醫理,手忙腳亂地在他身上捏捏打打,竟是毫無效驗。正忙得手足無措,忽聽身旁傳來一聲低呼:“郡主!”卻是余孤天在黑暗中狸貓般地躥了過來,輕聲叫道,“天可見憐,終于找到了你,我猜他會帶你來此暫避!”
“小魚兒,你來得正好!”完顏婷雙目一亮,扶起卓南雁,道,“快幫我救他……他昏了過去!”余孤天見她緊緊摟著卓南雁,心中便是一陣酸苦,忍不住冷冷道;“他昏便昏了,這時候還管他作甚!我來帶你去見芮王爺!”
這時完顏婷一腔心思全在卓南雁身上,對余孤天的話渾若未聞。余孤天低喝道:“郡主,形勢緊迫,片刻不能耽誤!咱這便去見芮王爺!”不由分說,伸手便來拉她。完顏婷給他大力一扯,手臂稍松,卓南雁便栽倒在地。“放肆!”完顏婷心疼萬分,回手一記耳光便扇在余孤天臉上,喝道,“便去見父王,也要帶上雁郎!”
“到了這時,你還在戀著他?”余孤天臉上火辣辣得生痛,心底更是又恨又怒,幾乎便想一劍將卓南雁刺死,冷冷道,“實話說了吧,這人不叫南雁,他姓卓名南雁,乃是南朝雄獅堂派來混入我龍驤樓的細作!栽贓王爺,再私下告密,向完顏亮邀功請賞,全是這卓南雁一手所為!”
完顏婷登時怔住,隨即拼力搖頭,哭道:“我不信,我不信!小魚兒你胡說八道!”夜色太黑,余孤天瞧不清她臉上神色,但見她頭上精心綰好的新婦發髻散亂地披下來,隨著她的頭瘋了般地舞動,顯是她心內痛楚慌亂到了極點。余孤天的心異乎尋常地剛硬起來,嘿嘿冷笑道:“芮王爺已信了,你卻還不信嗎?芮王府能有今日之局,全是此人一手所賜!”完顏婷忽地心底慌亂無比,怒道:“你……你說的全是假話!”猛又揮掌向他臉上打來。
余孤天猛地揚手攥住她的玉腕,低呼一聲:“有人來了!”眼見完顏婷兀自哭叫不休,揮指便點了她的兩處啞、麻穴道,挾著她便向旁退去。但這鬼巷布置怪異,余孤天只是粗通陣法,一時推算不清,東拐西拐地才退出丈余。他聽得飛身掠來的這人腳步輕若無聲,顯是一流高手,不敢再弄出聲響,便扶著完顏婷躲在一截斷牆之後,斂氣凝息,探頭觀望。
朔風呼呼地刮了多時,厚重的冬云才給扯開了幾道裂口,殘缺的月亮猶如給人咬剩下的燒餅,從云隙間掙出頭來,灑下幾縷昏黃的光。卓南雁昏迷了多時,給冷風一激,忽然醒了過來,才張開眼,便見一人急掠而到,卻是個身材瘦長的蒙面漢子。
在迷霧般若隱若現的月光下瞧來,只見這人宮中侍衛打扮,起落輕捷,恍然便似鬼魅一般,地上的卓南雁、牆後的完顏婷瞧著,身上全不由蕩起陣陣寒意。余孤天更是想:“慚愧,若非這厮適才踩斷了一根枯枝,被我聽到,只怕直掩到我背後,我也未必得知!”
那人眼見卓南雁橫臥在地,顯是吃了一驚,四顧無人,猶豫了片刻。才走上前來,冷冷道:“郡主在哪里?”聲音冷兀僵硬,渾然不似塵世之人。卓南雁緩緩欠身坐起,這時神智稍清,才覺不見了完顏婷,不由扭頭四顧,驚叫道:“婷兒,婷兒,你在哪里?”那人呵呵怪笑:“卓南雁,這時你還假惺惺地裝模作樣,你將郡主藏到哪里去了?”
卓南雁聽得這侍衛直呼己名,登時渾身一震,愕然道:“你又是誰?大丈夫何必藏頭遮臉?”那人反手一掌,拍在身側的矮牆上,登時打得石屑崩飛,森然道:“少說廢話,交出婷郡主,便饒你一命!”卓南雁覺得這人的聲音故意壓得沙啞冷硬,忽地揚眉喝道:“原來是你!適才在芮王府中,便是你血口噴人,誣我是偷藏咒饜!”凝神細瞧,見這人黑巾罩頭,只露出一雙精光四溢的眸子,心中疑惑頓起:“這人是誰,怎地偏要跟我作對?他武功不俗,聽他言語,更似對我甚是熟稔,為何我偏偏想不起他是誰?”
那人一雙眸子骨碌碌地轉,瞥見卓南雁一直盤膝端坐,沉沉笑道:“是我又如何?”霍地斜斜踏上兩步。他這身形一轉,身子陡地背向月光而立,便只剩下一襲消瘦的影子。卓南雁見了這道影子,只覺眼熟無比,但硬是想不出在哪里見過,忽地覷見他雙手在月下蛇一般地微微抖顫,顯已蓄勢待擊,猛然渾身劇震,一個萬分熟悉的輪廓閃電一般地射入腦中,他忍不住大聲喝道:“你是葉天候!”話一出口,只覺一股寒氣騰地自脊背間躥起,心中突突亂顫:“果然是他嗎?他是人是鬼?”
“卓老弟,果然精明!”那人哈哈大笑,反手撕開頭巾,現出一張普普通通的臉孔,正是已“死”去多日的葉天候。他對卓南雁甚是忌憚,適才雙掌蓄勁,本待暴起一擊,但這時見他喝破自己身份,倒收勢不擊。卓南雁心中的萬千疑惑一起湧起,第一個念頭就是:“葉天候沒死,當日完顏亨只是跟葉天候串通了這場戲來騙我!”隨即想到自己潛入龍驤樓,那是何等機密之事,但後來完顏亨卻對自己的行藏了如指掌,這是他近日最為匪夷所思之事,這時腦中靈光一閃,一字字地道:“是你當初向完顏亨泄露了我的底細?”
葉天候幽暗的臉上卻顯出幾分猙獰之色,緩緩道:“老弟這時才看出來嗎?”他越是這麼直認不諱,卓南雁越是覺得可怕,眼見葉天候眼中殺機湧動,知道這人心腸狠辣,立時便要下死手,當下一手撫胸,微微呻吟。葉天候見他痛呼出聲,心中倒犯了疑心,凝住步子,冷笑道:“卓老弟,這時還要跟你老哥我耍什麼花活嗎?也罷,你只需交出婷郡主,念在往日情面上,老哥便饒你一命!”
諸般念頭在卓南雁腦中奔突來去,許多往日里百思難解的疑云卻漸漸清晰起來。他望著黑黢黢的地面,呵呵地冷笑道:“原來天候兄早就給芮王完顏亨收服了!你到底是何時給完顏亨識破了雄獅堂的身份?”
“沒有人能瞞得住完顏亨!”葉天候的眼中不禁閃過一抹沉沉的恐懼神色,“我一入龍驤樓,處處小心,時時謹慎,拼死拼活地做上了鳳鳴壇主,自以為已將完顏亨蒙在了鼓里。嘿嘿,哪知就在半年之前,他忽然出手制住了我,三言兩語便道破了我的身份。”想來完顏亨點破他身份之事在他心中恐懼之極,這時提起來還是語音發顫,沉了沉,才道:“但他識破我是雄獅堂的細作之後,卻沒有殺我。將我收服之後,仍舊讓我繼續做這壇主。我感激涕零之下便獻計要引得羅雪亭前來自投羅網,但那時候完顏亨正在全力對付心懷叵測的蕭裕,無暇顧及雄獅堂。我葉某人也算是個能人,他完顏亨正在用人之際,才將我留了下來。嘿嘿,還有,他是要用我這根長線,引得雄獅堂上鉤,直到最後掀翻雄獅堂。果然後來不久,你便來了……”
“這麼說,你也吃了他那龍涎丹了?”卓南雁長長一歎之後,眼神陡地凌厲起來,“自此之後,你便成了完顏亨的一只狗,死心塌地地給他干事?我一入龍驤樓,你便將我的來曆盡數泄漏給他?”
葉天候嘿嘿一笑:“我本想早早就將你的身份告知完顏亨,但隨即發現完顏亨對你竟起了愛才之心,而我也要借你之力得到《沖凝仙經》,所以在你入龍吟壇之前,我可處處對你全力相助。”他的眼神在黑夜中鬼火般地閃著,隨時在尋找卓南雁身上的破綻,但見卓南雁大咧咧地毫不防備,倒不敢貿然上前,只得自顧自地說下去,“但這完顏亨豈是那麼好蒙混的,自你一入龍吟壇後,他忽地對你的身份大起疑心,命我再找雄獅堂的故舊仔細探察!我知道這下子再也瞞他不住,胡亂找了兩個江湖漢子,冒充是跟你一道的雄獅堂細作殺了,跟著才大吃一驚地將你這細作身份稟報給了完顏亨。”
“為何我一入龍吟壇,完顏亨卻對我大起疑心?”卓南雁心中一沉,忽然想到:“想必便因我毫不費力地破解了那《靈棋劍經》的圖譜,讓完顏亨看出了我這棋仙弟子的身份!嘿嘿,我輕輕巧巧地便入了龍吟壇,更一上來便得機會參悟《靈棋劍經》,焉知這不是完顏亨對我的試探?”
“他果然叫卓南雁,他果然是雄獅堂的細作!他一直都在騙我,一直都在騙我!”完顏婷躲在牆後,聽得清清楚楚,只覺心底生出一把銳利無比的刀,在自己的心上瘋狂地割著、磨著,將自己的心切得七零八碎,嬌軀簌簌發抖,淚水刷刷地無聲流下。余孤天也料不到是葉天候忽然到了,緊緊地摟住她,心中七上八下,盤算對策。
葉天候這時卻笑得眼中放光:“哪知完顏亨聽了我的稟報,竟並不如何吃驚,好似他早就料到似的。他可不知我早就跟你聯絡過,卻讓我速速以雄獅堂死士的身份與你聯絡,讓你寫信誘得羅雪亭北上。嘿嘿,這滄海龍騰行事之奇,委實出人意料!而你卓老弟也沒辜負老哥我的一番厚望,給我寫了書信,又給我偷出了《沖凝仙經》!嘿嘿,這天衣真氣效驗如神,老哥待會兒可得好好相謝!”
卓南雁回思當日情景,心底暗自悔痛:“我自認聰明絕頂,卻終究年少識淺,處處落在葉天候和完顏亨的算計之中,當真可笑可憐!”口中卻忍不住歎道:“完顏亨心智武功果然全是高人一籌!只是他卻低估了你,制服了你後,便以為萬事無憂,只當你真會變成一只馴服聽命的好狗!”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49:42
葉天候對他話中的譏諷全不在意,呵呵笑道:“他哪里料到,葉某骨子里是狼,終究沒法子變成狗!那百毒龍涎丹雖然厲害,但配制丹藥的耶律瀚海卻是我早混熟的了,對他的脾氣秉性,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他素來行事狠辣利落,但這時說到自己的生平得意之作,卻不禁滔滔不絕起來,“嘿嘿,葉某早說過‘以亮制亨’之策,你當那是說說玩的嗎?我費盡氣力,跟天刀門的蒲察怒套上了近乎,卻才得知,原來聖上也在挖空心思地在龍驤樓內找尋我這樣的一個人!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心有靈犀一點通!一拍即合之後,我便得蒙聖上親自召見,有了這尚方寶劍,萬事就容易得多!耶律瀚海見了聖上密令,冥思苦想了一番之後,終究答應隨我倒戈一擊!嘿嘿,那百毒龍涎丹是他親手制成,有他相助,老子還怕什麼?狗也罷,狼也罷,葉某終是狠狠咬了他完顏亨一口!”卓南雁只覺腹中內傷隱隱作痛,暗自思量對策,口中冷笑道:“你投奔了完顏亮後,非但掀翻了完顏亨,報了一己之仇,更賺來了榮華富貴!葉兄這一石二鳥、狗仗人勢之計,當真讓人佩服!”
“是一石三鳥!”葉天候照舊不理會他話中的譏諷,施施然笑道,“明日此時,羅雪亭便會到京,我到時自會巧設機謀,將這老東西一舉斬殺,替皇上他日橫掃江南,除去一個眼中釘。那更是大功一件!”越說越是得意,忍不住呵呵大笑,卻又怕笑聲傳遠,只在嗓子里含混著,聽起來古怪之極。
卓南雁又驚又怒,回想此人當初默不作聲地殺死武通,又幫著自己救下厲潑瘋給他南歸送信,更曾不露聲色地逼走林霜月,種種伎倆,委實果決狠辣,不由忍痛笑道:“這不是‘一石三鳥’,卻是‘兩面三刀’!葉兄先向完顏亨賣了我,再向完顏亮賣了完顏亨,最後再賣了羅雪亭!嘿嘿,厚顏無恥,當世罕見!”
“若要成就大事,便得厚顏無恥,不擇手段!”葉天候呵呵低笑,“完顏亨最大的錯處,便是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凡是他認定的事,便百折不撓地一干到底!為了斷你歸路,他便讓我跟他串通演了那場假死之戲,再將你斬殺雄獅堂細作的消息遍傳江南,卻讓我易容隱居一段時日!嘿嘿,完顏亨為了你,也是煞費苦心啊!只是他萬萬料不到,這一次他的敵人不是仆散騰,也不是我葉天候,而是當今聖上!聖上的心機計謀決不在他之下,卻更多了不擇手段的狠辣無情,完顏亨焉能不敗!”
眼見自己幾句話間,說得往日機敏無雙的卓南雁默然無語,葉天候不由雙目放光,笑道:“好兄弟,還要多謝你寫了書信讓羅雪亭北上京師。只須羅雪亭來得京師,我自有法子料理了他,那時天下便再沒有人知道我這雄獅堂的細作身份!在聖上眼中,我葉天候就是獻了‘一石三鳥’妙計的紅人!自然,老弟是難逃一死的——足下不死,孤不得安!”說話之間,渾身勁氣凝聚,指尖便閃出幾絲妖異的白光。
卓南雁知他片刻之間便要沖上動手,暗中猛提真氣,仍覺腹內生寒,但這時自知大限將至,反倒安下心來,冷冷道:“你甘願陪完顏亨演了那出假死之戲,想必也是另有所圖。你以為你若活著,我卓南雁自不會做那偷偷摸摸的栽贓之事,但若是你死後遺願,我悲憤之下,說不定便會暗中栽贓完顏亨了,是也不是?”余孤天聽他問到這個,心便咚的一跳。
“完顏亨說了,只需我陪他演一場假死之戲,便讓我入龍吟壇精修!我又何樂而不為?”葉天候十指格格作響,語調卻悠然舒緩,“況且完顏亨的書房,誰也進不得!要找個能誣陷完顏亨之人,委實可是費力至極。你出了龍吟壇後,我一直加意撮合你跟婷郡主,便因我看上了老弟這個上上之選!果然在九州鞠會之後,完顏亨竟當著皇帝的面,將女兒許配給了你!老弟便成了得以進出他書房的第一紅人……”說話之間,渾身氣勁彌漫,緩步上前。
余孤天也瞧出葉天候片刻之間便要狠下殺手,卻更怕他再說下去,心思電轉,忽地伸掌在完顏婷肩頭一拍,內力到處,完顏婷穴道自解,跟著他挺身而出,喝道:“王爺,葉天候這狗賊在這里……”
葉天候這時最怕的便是完顏亨,聽得“王爺”二字,登時魂飛天外,幾個起落便退出數丈開外,但疾奔之中,忽地心內一動:“若是完顏亨果真在左近,又何必由余孤天大呼小叫?”剛要向後張望,忽見身後傳來一道冷冷的哼聲。這聲音如此冷定卻又如此熟悉,可不正是完顏亨的聲音!葉天候陡覺全身發軟,急提一口真氣亡命奔逃,月色之下恍若一抹青煙般瞬息遠去。
卓南雁見他一走,忽覺渾身酸痛,便即軟倒在地,猛聽身後傳來冷湫湫的一聲呼喝:“南雁!”卓南雁見了完顏婷那張掛滿淚痕的面龐,陡然心中一片冰涼:“她什麼都聽到了!”他雖知事到如今,許多事情原也瞞不住她,但這時見了她又恨又痛的目光,心內還是一陣說不出得酸楚歉疚。
“原來你叫卓南雁!”完顏婷一步步走近,聲音顫顫地透出一股剜心般得痛,“原來你是南朝雄獅堂的細作,你……你從來都在騙我!”卓南雁呆愣在那里,萬千言語湧上心頭,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完顏婷見他怔怔不語,心內更是空空蕩蕩一陣難受,隱隱地竟盼他再伶牙俐齒地說出一番讓她心安的道理來。她忽地踉蹌著撲上,嘶聲哭道:“雁哥哥,你告訴婷兒啊,那些話全是假的,全是騙葉天候的……你說,你說啊!”卓南雁臉上淌滿了她的淚水,卻輕輕道:“婷兒,那全是真的,我……我便是卓南雁!”聲音雖輕,卻如焦雷般響在完顏婷耳內,將她心底那點殘存的希冀炸得無影無蹤。霎時間她整個人定在那里,說不出話,甚至透不出氣。
余孤天眼見完顏婷哀痛欲絕,腹內酸氣攪動著怒火直沖到頂門,大步跨上,喝道:“郡主,這時候還啰嗦什麼,便是他跟葉天候內外聯手,害得你家破人亡,還不一劍斬了他!”卓南雁忽地大喝道:“不是我!我來龍驤樓找完顏亨報仇,卻沒做過鬼祟勾當!那偷下咒饜的栽贓之人,決不是我!”
完顏婷怔怔盯著他,似是盯著—個毫不相識夕人,忽地大叫一聲,反手便向自己眼中插去。余孤天大吃一驚,出手如電,攥住了她的腕子,喝道:“你干什麼?”完顏婷哭道:“我這雙眼睛瞎了,不如挖下來給他!這輩子只當從沒見過這人!”掙紮著伸指又向眼中插去,卻給余孤天緊緊握住腕子。
卓南雁卻覺她那纖纖玉指早戳在了自己心內,胸中熱辣辣、酸楚楚的,再難說出一句話來。余孤天猛地把心一橫,抽出腰間的辟魔神劍,直塞到完顏婷手中,道:“郡主何必為這南朝細作傷心,一劍宰了他,給你全家報了大仇!”卓南雁眼見完顏婷怔怔地接過那把辟魔神劍,悲憤的心內忽地騰起一股自責自傷之氣:“她竟為了我傷心至此,嘿,無論如何,今生今世,我欠了婷兒甚多,給她一劍殺了,倒是干乾淨淨!”眼望完顏婷,挺胸叫道:“婷兒,總之是我不好,你殺了我吧。”
完顏婷癡癡凝望著他,渾身發顫,那把劍也突突地抖個不停,淚水撲簌簌地直落到長劍上。余孤天忍不住道:“郡主,多少大事還等著咱們去做!快斬了這南朝細作,咱們還要去尋王爺!”完顏婷驀地拋了長劍,俯下了腰,痛苦地咳嗽起來。卓南雁聽得她撕心扯肺地痛咳,心內也似要裂開一般難受,猛覺腹內氣息亂竄,眼前發黑,便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鼻下人中穴一緊,卓南雁睜開眼來,才覺自己正躺在床上,濃郁的藥氣撲鼻而來,榻前一燈如豆,眼前晃動的正是邵穎達那張蒼老的面孔。他喘息一聲,挺身坐起,道:“邵老,婷兒呢?”邵穎達長歎一聲:“那女孩嘛?走啦,給那姓余的小子拉走啦!嘿嘿,適才你昏過去,那姓余的只說要親手殺了你,你那婷兒只是不肯!老夫在旁瞧著心驚,乘他們爭執之時,將你拉進了籬笆院中。姓余的小子想沖進來殺你,卻不明陣法,險些困在陣中,又見那小妞哭哭啼啼,咳嗽不止,便攜著她跑啦!”卓南雁心中一陣發空,歎道:“倒讓先生擔驚了,想必適才您早就到了吧?”
邵穎達苦笑道:“如何不是!若非老夫學著完顏亨那聲冷哼,只怕便嚇不走葉天候那小子!”他說著悠悠一歎,“老夫最煩的便是江湖上的無盡恩怨,有道是,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哪知這塵寰之中,處處都有恩仇怨恨交織,竟無一處清淨之地!南雁,你還有何打算?”
卓南雁臉上一紅,歎道:“我此番臥底龍驤,一事無成不說,如今更累得羅堂主遇險,真是天下第一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糊塗飯桶!”便將臥底龍驤樓以來的諸般遭遇略略說了。邵穎達聽後哈哈一笑:“誰說你臥底龍驤樓一事無成?你終究是救走了你的厲大個子,更得窺《忘憂棋經》的全本,修習了《沖凝仙經》上的高深武學,龍蛇變之秘也被你探出了大概!便是完顏亨的身敗名裂,也跟你多少有些干系。”卓南雁經他這麼一說,心底才沉實了些,卻仍是苦笑道:“先生還是罵我蠢材的好!往日我自以為聰明無匹,哪知一入龍驤樓,事事便全落入完顏亨和葉天候的算計之中!”
“往日罵你蠢材,今日卻罵不得!”邵穎達悠然笑道,“你之所以處處受制,非是你資質不足,而是因葉天候早叛,完顏亨又張網待收,你卻一下子便撞入了人家早就織好的網中。臥底龍驤樓本就是萬分艱難之事,你一上來又失了先機。便如兩個勢均力敵的高手下棋,一人卻先讓了對方四子,這盤棋你下到這等境地,也算難得得緊了!”
卓南雁心中若有所思,沉了沉,忽地昂起頭來,道:“正是!這時形勢雖是緊迫萬分,可我卻沒有一輸到底!此刻葉天候羅網已張,羅堂主只怕有難,我便是拼得一死,也不能讓這奸賊得逞。只須羅堂主無恙,這盤棋我便沒輸!”卓南雁忍著傷處作痛,便要下地。邵穎達卻緩緩道:“也不必忙在一時,羅老頭豈是那麼好對付的!”卓南雁抬頭望著他道:“請先生再指點一二!”
邵穎達板起臉道:“指點個屁!你這時走路都費力,老夫只是讓你別去送死!”他邊說邊站起身來晃悠悠地往屋外行去,口中罵罵咧咧地道,“不是說明日才決戰了嗎?今晚忙個什麼!不到決戰之時,哪里去尋羅雪亭,又何必去尋這羅老頭!”
卓南雁心中一動:“不錯!明晚才是大戰之時,眼下當務之急,便是養精蓄銳,療好內傷!”邵穎達一走,茅屋內便只他一人。卓南雁當下仰臥床上,潛修天衣真氣,運功療傷。但耶律瀚海的那招截脈掌陰毒之極,他腹下諸條經脈受傷瘀截,引得氣息翻湧,一時難以入定。
過了多時,眼見毫無效驗,卓南雁不由自暴自棄起來:“這麼重的傷,豈能一日盡愈?便是治好內傷,卻又如何?完顏亨恨我入骨,若見了我,自不會放過我!嘿嘿,我騙了他女兒,但他卻是殺了我風雷堡諸位叔伯的大仇敵,我跟他之間,終究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拼死之戰!”
想到明日大不了就是一死,卓南雁心中反倒安穩了許多,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過了不多時候,忽覺小腹發熱,一股內氣蓬蓬勃勃地自丹田升起來。卓南雁立時自夢中驚醒,心下大奇:“這天衣真氣當真古怪,適才苦練不成,這時卻又在夢中不煉而煉,無修自修!”轉念一想,便即明白,只因自己睡前一直依著口訣潛修,這才睡夢之中功效暗生。他知道道家功法修煉皆以恬淡虛無為要,但想不到這號稱“天下第一奇功”的天衣真氣,竟然要“虛無”到如此地步才生效驗。當下卓南雁更不刻意運功,只余一點若有若無的念頭照住內息,過不多時,忽覺腹中關元穴突突地跳了幾跳,被耶律瀚海截住的氣脈登時暢通一片。這時他心若死灰,也不管他有何效驗,只是任由真氣流轉,漸漸地便又進入一片恍兮惚兮的靜定之中。
再睜開眼來,卻見窗上殘紅將退,屋內昏黃靜謐,自己這一坐,竟直坐到了第二日的黃昏時分。“可別誤了事!”卓南雁一驚之下,飛身跳起,雙足著地,才覺身上勁氣彌漫,這一日工夫的靜坐,竟使自己內傷盡愈。他心中暗叫:“天衣真氣竟然如此神妙,為何那日完顏亨說不讓我煉?”忽覺門外飄來一陣飯菜香氣,這時他內氣回複,立覺饑腸轆轆。大步走出,卻見邵穎達正在灶前忙碌,卓南雁瞥了眼桌上,不由咧嘴笑道:“爐焙雞、水醃魚、五香肉……嘿嘿,竟還有一壺玉練槌,難得,難得!”
過不多時,邵穎達又端了兩盤菜來,才算收拾停當。卓南雁與他相處日久,知道此老性子懶散,常讓自己去酒肆買些酒菜充饑,不想今日竟會親自下廚烹飪,且手藝上佳。兩人對坐之後,開懷暢飲。邵穎達才道:“喝吧,多吃多喝,待會兒--場大戰,也不知你小子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卓南雁哈哈大笑:“多謝先生,做個飽鬼,總勝于當餓神!”當下放口大嚼,邊吃邊贊邵穎達的手藝。酒過三巡,邵穎達忽地盯著他問:“小子,憑你的能耐,當真要去阻擋羅雪亭跟完顏亨?”卓南雁頭也不抬地道:“那又怎樣?您不是說過,我是身處險境,卻也不會有災嗎?”
邵穎達淡淡一笑,忽道:“以前你不是問我,那風云八修中的醫王蕭虎臣的隱居之地嗎?這便告訴你吧!”自懷中摸出二指寬的紙條遞了過來。卓南雁接過一瞧,見那上面細細地寫著幾行端楷,也懶得細看,信手揣起,哈哈笑道:“邵先生曾說,早就立過誓言,決不跟別人吐露蕭醫王的居處!卻為何這時給我這個,難不成當我是個死人了嗎?”邵穎達冷冷道:“你眼下雖沒死,可也跟個死人差不了多少!他這居處告訴了你,跟沒說也沒甚兩樣,這也不算老夫違背誓言!”
卓南雁呵呵一笑,忽又想起一事,道:“邵先生,您精研易學多年,可聽說過有‘無極諸天陣’的名頭嗎?”邵穎達聞聽“無極諸天陣”這五個字眼,臉色突地一僵,道:“你問這個作甚?”卓南雁點頭道:“聽完顏亨說,我爹當日便是在南宮世家內,入此陣為我尋藥,這才一去不歸!”
“天柱山……磨玉谷……無極諸天陣!”邵穎達的聲音幽幽的,似是在念叨一個幽禁多年的神魔的名字,“那陣法我也是聽傳我陣圖學的老師說過一次,傳聞此陣為南宮世家一位嗜好陣法的前代高人所布,此陣上應諸天天象,下采八方地利,更經那人嘔心瀝血一番布置,變幻萬千,委實難以……咳咳……”不知是話說得急了,還是心底忽生出一股畏懼,竟又微喘起來。卓南雁皺眉道:“這麼說,便破不得嗎?”邵穎達起身喝了一口湯藥,才緩緩搖頭:“未必破不得,只是不好破!老夫從未見過此陣,想指點你卻也無從說起!”冷冷瞥他一眼,又道,“倒是我那位老師曾去過天柱山一次,那日曾對我說,若破此陣,還要從‘無極’二字上著眼!”卓南雁緩緩點頭,將這話牢牢記在腦中,心內卻又升起一陣慶幸:“好在我跟邵先生學這易學多日,于這陣圖學已算初窺門徑,這無極諸天陣再艱難,想必也難不倒自己!”轉念又想,這回前去翠鶴山,那是九死一生,來日之事,這時也不必牢牢掛懷。
邵穎達見他雖有憂色,卻是一閃即逝,隨即便一刻不停地大口吃喝,忍不住沉聲一歎,忽道,“倘若我告訴你,這是你平生最後一頓酒飯!那你還去是不去翠鶴山?”卓南雁一愣,隨即淡淡笑道:“我本就沒想活著回來,管他是死是活,終是要拼上一拼!”邵穎達望著他,道:“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好,你這小子身上有股奇氣,總愛干這以卵擊石的勾當,可惜,可惜……”忽也哈哈大笑起來,“那就去拼吧,但願老夫還能再見到你!”
卓南雁呵呵地笑著,心內卻想:“邵先生料事如神,居然說我此行大是凶險!嘿嘿,大丈夫但求義所當為,死便死了,又有何懼哉?”將一大碗烈酒傾入口中,轉頭望著映在窗上的那抹殘陽,不由想,“小月兒,我若死了,你會哭嗎?”驀地心中一痛,胡亂大嚼幾口,再默不作聲地連盡三觴,向邵穎達拱了拱手,便大踏步走出屋來。
這時酒意上湧,心內忽地一陣空虛,他發覺所有的恩怨仇隙,全都混淆不清了:殺父大敵完顏亨原來竟是父親的金蘭之交,更做了自己的岳父;青梅竹馬的林霜月對自己傷心欲絕,新婚的妻子完顏婷更是對自己恨之入骨!虎視天下的龍驤樓一夜之間元氣大傷,動手的竟是金主完顏亮……最可笑的便是自己本是來金國臥底的大宋死士,但這時方殘歌這些江南武林人士,卻全當自己是投敵叛國的奸賊!
這無盡的顛倒,讓他覺出無盡的虛幻和無奈。走出屋來,卻見暮靄蒼茫,四處的院牆民居全給一片瑰麗的霞色籠罩,遠處的城垣上還拓著一縷余暉,幾點寒鴉盤旋起落,啼聲嗚咽。卓南雁抬著頭仰望蒼冥的寂寥暮宇,嘴角不由滑過一絲無聲的苦笑,暗道:“非但是我,既便是強橫絕頂如完顏亨,這時想必也是無奈之極吧!”
翠鶴山在京師西郊,乃連綿的西山中距京師頗近的一座峰巒,因山嵐疊翠、形若飛鶴而得名。此刻,翠鶴山的夜濃得像醇酒,月兒給一抹厚重的蒼云半遮半掩著,那清輝便朦朧了許多。縹緲的月色下,頂著殘余積雪的起伏山巒閃著清冷的微光,映出一道道冷浸浸的虛無的銀邊。
羅雪亭此刻便凝立在最高最陡的那道銀邊上,那是翠鶴山的自在峰。當日方殘歌先行一步來下戰書,他卻在一路上暗中打探諸般消息。進得中都之後,得知方殘歌已被卓南雁失手擊傷,羅雪亭心中又是疑惑又是無奈,怕這心高氣傲的弟子再有閃失,只得命他即刻南歸養傷。這一日之間,芮王府家敗人散的消息轟傳京師,羅雪亭自是又喜又驚,此刻佇立自在峰,對這一戰自覺又多了幾分勝算。
踩著腳下堅硬的殘雪,羅雪亭將目光投至無限悠遠的天地盡頭,他的心量也無邊無際地擴大。遠峰近巒的壁石林木全都清晰無比,幽靜沉謐的山色此刻在他眼中,便如同初生的嬰兒般恬靜可愛。眼前似有刀光劍影倏忽閃過,時光仿佛穿梭了一十六載,讓他陡地回到了那個漆黑如墨的夜晚。跟完顏亨那場激戰的一招一式此時想來依舊清晰無比,酣暢無比,那是何等驚魂動魄的一戰!
一陣舒緩的夜風在身周腳下盤旋而起,拂過危岩峻壁,蕭瑟的林木便在風中颯颯搖曳。樹梢輕擺的一瞬,羅雪亭就覺出了干枯枝椏下隱蘊的勃勃生機。枯與榮,生與死,在這風過疏林的刹那,在他眼中自然轉換。
羅雪亭的心神登時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振奮,人生倥傯,又能得幾回酣暢快意!他的濃眉一揚,驀地鼓氣長嘯:“完顏亨,你在何處?”嘯聲並不如何震耳,卻滾滾然直蕩出去,在翠鶴山的每一個峰林山隙間響起。
在自在峰對面的山腰,一座小亭宛然而起,飛簷斗拱間儼然還有遼時行宮的遺風流韻,月光打在“忘機亭”那三個殘破的字跡上,連這抹朦朧的清輝都古舊了許多。這忘機亭正是觀望自在峰的最佳處。十余個黃衫侍衛貂帽裘衣,依舊有人耐不住山間寒氣,頻頻搓手跺腳。倒是給他們眾星捧月般地擁在亭子當中的那黑衣豪客,只穿著一襲薄薄的黑衫,端坐亭中,卻是氣勢如山地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峰頂上的羅雪亭。這黑衣客正是當今風云八修之一,刀法第一的刀霸仆散騰。
“獅堂雪冷,果然名不虛傳!”聽得羅雪亭這聲如歎如笑的嘯聲,仆散騰不由揚眉一笑,冷冷道,“傳我號令,閑雜人等禁入翠鶴山,有敢闖山者,斬!”一個黃衫侍衛應聲而去。
“難得仆散先生對獅堂雪冷和滄海龍騰這場大戰如此看重!只是我若是完顏亨,一定不會來!”說話的卻是葉天候,昨晚他險些斬殺卓南雁,這時想想還覺可惜。“所以你一輩子也只是葉天候!”仆散騰對葉天候這皇上新封的四品侍衛毫不放在眼內,冷冰冰地道,“若我是完顏亨,一定會來!”他的聲音倏地有些悵然,“他已失去了一切,卻再不能失去名譽!”葉天侯哈哈笑道:“那晚輩便恭喜門主,待他們兩敗俱傷之際出手,自可將這二人一舉擒下!這非但是絕世之功,更是絕世之名!”“那樣的做派,絕非仆散騰所為!”仆散騰不等他笑完,便冷冷地劈斷了他的笑聲,“我會讓勝者歇息,先擒下敗者,再挑戰勝者!”葉天候還是毫不在意地笑:“那先生以為,這絕世一戰,誰會獲勝?”仆散騰徐徐道:“完顏亨不來便罷,來則必勝!”葉天候眼神閃爍,悠然道:“門主若是給了完顏亨喘息之機,還有把握戰而勝之嗎?”仆散騰刀劍般剛硬的臉上驟然掠過一絲震動,不錯,滄海龍騰和獅堂雪冷這武林頂尖的兩大宗師之戰,不管最終是誰獲勝,他的自信和心力都會躍入一個新的至境。這樣的對手,若是再養精蓄銳之後,即便是風云八修之中最霸氣的刀霸,也難有勝機。
“那樣才有意味!”仆散騰的雙目慢慢眯起,一字字地道,“甯鳴而死,不默而生!惟其如此,我的刀才有生命!”說到此處,驀地意興橫飛,不由振聲長嘯。聲若颶風突起,自忘機亭中飛卷而出。
“對面的朋友,莫不是天刀門主、刀霸仆散騰?”羅雪亭的笑聲遠遠飄來,在仆散騰鋒芒畢露的狂嘯聲中居然字字不亂。仆散騰哈哈笑道:“今晚得睹羅老風采,當真歡喜得緊!”
一陣寒風鼓蕩而來,遠遠地只見羅雪亭踏上一步,狂風之中衣袂獵獵,長笑道:“既然得睹了老子的絕世風采,何不現身一戰?”仆散騰搖頭道:“既然羅老跟芮王爺有約,仆散騰雖是見獵心喜,也不敢掠人之美!”羅雪亭笑道:“你不後悔?”仆散騰目光癡迷地望著對面峰頂,笑道:“能見獅堂雪冷和滄海龍騰一戰,實乃平生大幸,仆散騰甘願讓出這決戰的機會!”兩人遠遠對答,卻猶如對面坐談般得清晰真切。幾語之後。二人一起縱聲長笑,笑聲卷在一處,有若兩股怒流突撞,激蕩飛騰,振人心魄。
便在此時,陡然聽得一道怒嘯破空飛來,竟將這兩人的笑聲一起淹沒。這嘯聲氣勢之雄直如天河飛瀉,似乎連山腰峰頂的風聲都被嘯聲吞沒。忘機亭前所有人的心神全在怒嘯聲中一陣震顫,人人心內均想,“這完顏亨終是來了!”
這時才疾奔到山下的卓南雁也在嘯聲中微微發抖,仰頭望了眼黑魆魆的山崖,卻見一道雪白的身影直向峰頂掠去。那人步法沉穩,但每—舉步投足,身形便直升數丈,看上去真如山神禦風飄飛,可不正是完顏亨。
卓南雁的氣血一陣翻湧,急鼓足內氣,猶似足不點地般地疾沖而前,口中振聲大喝:“羅堂主,完顏亨,切莫交手,小心鼠輩坐收漁利——”這幾日苦修天衣真氣,竟使他的內功精進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境地。完顏亨那嘯聲正由亢而低,他這奮聲一吼恰如乳燕穿云,從怒嘯聲中直透了出去。
“這人是誰?”仆散騰也不禁收回目光,轉向山下瞧來,只一瞥,眼中便寒芒一凜,“又是這少年!”葉天侯呵呵笑道:“不錯,這人便是剛作了一日芮王府郡馬爺的南雁!耶律瀚海便是死在此人掌下!”
仆散騰如鷹的眸子陡然一顫,道:“此子他日不容小覷!”身側佇立的“厚土刀”佟廣等四大弟子覷見他凌厲的眼神,忙道:“弟子等這便去擒了這厮來!”仆散騰卻道:“可惜怒兒已逝,你們的五行天刀陣法無從施展!”忽地濃眉一挑,道,“我新尋來的那個孩子怎樣了?”
“那個叫劉三寶的少年嗎?”佟廣皺眉道,“總是大哭大鬧,不服管教!”仆散騰若有所思地道:“那日我在路上偶見此子,便知他火形帶水,命理上佳,這才將他搜羅身邊,你們不可虧待了他。嘿嘿,單從形貌命理上看,劉三寶這火形比蒲察怒還要高,若是隨我修習烈火天刀,自可一日千里!”說著目光向山下一掃,沉聲歎道,“對付南雁,你們四人聯手,只得施展十二爻辰四相陣了,小心在意!”“厚土刀”佟廣四兄弟齊齊應了,一聲,急轉身出亭。
守在山下的錦衣侍衛見卓南雁來勢洶洶,急挺身喝問。卓南雁望著數丈外殺氣騰騰的那群侍衛,眼中光棱乍閃,冷笑聲中,大踏步向前掠去。眾侍衛全是跋扈慣了的主,但在月色下見了他臉上現出的那抹孤傲和決然,竟全在心底泛出一陣寒意。“膽敢近峰者斬!”不知誰仗著膽子喝了一聲,霎時間刀劍齊揚,亮閃閃的箭鏃凝在弦上,全對准了他。
給對面黑壓壓的刀林箭海襯著,月色下這襲舊舊的青衣,便顯得說不出得淒清和單薄。但卓南雁卻絲毫未停,陡地一聲清嘯,身子勁矢般騰起,眾侍衛一愣之間,他已直撞入人群之中。嘯聲未絕,四五個侍衛已被他雙掌連揚,拍翻在地,他身形卻絲毫不停地自東倒西歪的眾侍衛間飛掠而前。四處撲來的大內侍衛越聚越多,但卓南雁出掌如電,硬生生從眾侍衛中震開一條路來,長矛大戟、棍斧刀劍,隨著他掌勢起落,亂糟糟地向四處飛去。
忽聽身側有人大喝一聲“著!”刀聲鼓蕩,斜劈而到。卓南雁聽風辨器,便知五行天刀已到,正待閃避,陡覺斜刺里又有兩線刀氣自後飛刺。這兩刀好不古怪,一陰一陽兩道勁氣竟能將刀聲相互抵消,若非卓南雁的忘憂心法籠罩全局,必然難以察覺。原來仆散騰得知愛徒烈火刀蒲察怒身死,五行天刀大陣難以施展,臨時苦思出一套四相刀陣,命“厚土刀”佟廣四人操演一日,竟也威力不弱。
卓南雁心中微凜:“天刀門主當真不凡,一夜之間,他這瘸了一條腿的五行天刀竟又威力大增!”這時他若閃身躲避,必使先機盡失,危急之中忽行險招,一招“獨鶴與飛”,硬是從身前身後的三刀之間切了過去。
“厚土刀”佟廣在前,銳金、青木二刀在後的這一聯袂出手,本來自度即便殺不了卓南雁,也可占盡先機,卻不料卓南雁竟然兵行詭道,這行云流水般的一插竟是險中求勝。守在前面的“寒水刀”童千波又驚又怒,眼見卓南雁疾奔而到,大喝聲中,細長的柳葉刀曲曲折折地斜削過來,招式真如水湧波飛般連綿不絕。卓南雁身法不停,左臂一長,已將身旁的一個侍衛抓過,擋在身前。那侍衛嚇得哇哇大叫,“寒水刀”童千波大驚收刀。卓南雁順手便將那侍衛手中長劍奪下,回手三劍,“當當當”的三聲銳響,將身後“厚土刀”、“銳金刀”、“青木刀”攻來的連環三刀盡數擋開。
“厚土刀”佟廣四人眼見卓南雁行險直進、抓人奪劍、反手擋刀一氣呵成,均不由眼前一亮,各自喝了聲彩。卓南雁適才頭也不回地反手削出三劍,但覺劍上傳來的三股力道或厚重或剛猛或柔韌,竟是各盡五行之性,不由心中一凜。他步法稍慢之間,眼前人影閃爍,“厚土刀”佟廣四人已各自揮刀,又攔在了身前,數十個侍衛也呼拉拉地四下圍上。
卓南雁猛一抬頭,卻見那道白影已然屹立峰頂,跟羅雪亭那襲鐵衣遙遙相對。他的心便是呼地一沉。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50:15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三節:月昏絕頂 劍鳴刀寒
“完顏亨,你終于來啦!”羅雪亭盯著對面衣自如雪的完顏亨,悠然的聲音中透出無限得暢快。完顏亨的長發在月光下隨風輕動,他淡淡地道:“我又怎能不來!”平靜如水的語調,挺拔如山的身子,又有誰能想到這人一夜之前身遭抄家之痛。那輪冷月就在頭頂,月光虛無縹緲地瀉在凝立峰頂的兩個人身上,使得他們動也不動的身軀瞧上去便似兩塊異常雄偉的山岩。
“傳聞此人昨夜家敗人散,此時怎地看不出絲毫異相?”羅雪亭心中詫異,臉上卻不動絲毫聲色,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氣,沉聲笑道:“一口吸盡西江水!”隨著這悠長無比的一吸,他本來干枯瘦小的身子恍然便似高大了許多,鐵色衣襟獵獵飛揚。
山風漸大,完顏亨仍舊靜靜地凝立著,身上的白衣在峰頭呼嘯的夜風中仿佛白銀鑄就,紋絲不動。羅雪亭身形不動,但渾身氣勁已化作風刀霜劍,潛湧而來,功力稍遜者便會給他山岳般的氣勁擠壓得口吐鮮血。但完顏亨卻對身周凌人的氣勁侵壓渾若不覺,他的眼神漸漸明利,徐徐道:“天上地下,惟我獨尊。”
“釋迦初生,周行七步,目顧四方云:天上天下,惟我獨尊!”羅雪亭引經據典的性子發作,長吟幾句之後卻又哈哈笑道,“呸,你完顏亨算什麼,不過是一攤臭之又臭的狗屎撅!老子恰好送你文偃禪師那句話:一棒打殺與狗子吃,貴圖天下太平!”深具禪機的話語中夾雜著俗不可耐的破口大罵,狂蕩的笑聲如怒雷般在山谷間炸響。忘機亭中觀戰的侍衛全覺心旌搖蕩,渾身突突戰抖。完顏亨卻連衣襟都不曾發出半絲震顫,臉上破出一道玄奧的笑意:“道在螻蟻,道在屎溺!在參透生死之人看來,狗屎撅便是道!”
“你這狗屎撅,當真參破了生死?”羅雪亭笑聲忽止,揚眉道,“老子問你,生與死又有何不同?”要知在他這等絕代高手眼中,突破天道的情形便如緣山而登天,在攀到絕頂之後,才發現蒼天仍舊高高在上,但腳下已無路可攀,再求寸進當真難上加難。這時聽得完顏亨這玄機隱蘊的一語,羅雪亭自是忍不住發問。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生死亦然!”完顏亨的臉上熠熠生輝,似是拋卻了塵世間的憂喜,淡淡地道,“莫問生與死有何不同,且道晝與夜又有何不同?”羅雪亭心中陡震,一瞬間似是從對面那雙幽深的眸子里看到了晝的蓬勃、輝煌、陽剛和夜的從容、甯謐、陰郁。宇宙間最深奧的生死之謎和最平實的晝夜事理竟轉接成了一道浩瀚而又圓融的環,在完顏亨震懾人心的目光中流轉不息。
羅雪亭急忙收攝心神,沉沉道:“好,只此一句,不枉老夫等你一十六載!”忽地昂首望天,眼中卻湧出一絲震動,長長一歎,“完顏亨,若是沒有宋金之爭,老夫必會引你為平生至交!”本來他處心積慮地要置完顏亨于死地,接到飛鴿傳書送來的卓南雁親筆書信,得知這死對頭境況不妙,這才即刻啟程遠赴燕京,要乘機為大宋除去這一死敵。但這時峰頭論劍,闡揚天下最精微的道理,兩人心中卻都感覺出無比得酣暢和感動。普天下都以為龍驤樓主和雄獅堂主會是不共戴天的死對頭,哪知說到至高無上的武學,兩人心內全生出一股心意相通的莫名感動。
完顏亨仰天一笑:“即便有宋金之戰,我與卓藏鋒也一樣算生死之交!”羅雪亭剛硬的臉上掠過一絲憾然,冷冷道:“但若卓藏鋒在世,你們終究難免一戰!”說著轉頭望來,眼中神光燦然,那副嬉笑怒罵的神色盡數收起,“恭喜老弟得窺天道之秘,想必你的滄海橫流又是一番氣象了吧?”
完顏亨見他始終如壁立萬仞,不減半分氣勢,也不禁動容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羅老這些年來不知得了些什麼?”羅雪亭笑道:“除了些拳腳末節,可說一無所得!老夫此來燕京,只想請你印證三掌。”完顏亨無語一笑,只是眼中神光愈盛。
夜空上冬云漸重,月光愈發迷離虛無。一團似云似霧的白氣宛若天幕垂幔般沉了下來,在峰頂徐徐縈繞翻卷,山峰上的氣息陡地變得肅殺逼人。
仆散騰遠遠地望著。忘機亭這地方本該聽不清羅雪亭和完顏亨低沉的話語,但仆散騰精神馳騁,卻覺得渾身氣血翻湧,忍不住低聲歎道:“果然是高手!”葉天候皺眉道:“怎地他們一直不出招?”仆散騰冷笑道:“他們的招早已發出。若是你在一旁,只怕會被他們的氣勁擠壓得渾身筋骨寸斷!”他的目光愈發癡迷地望著對面,猶如十八歲的少年即將看到初戀情人寬衣解帶,緩緩道,“傳聞十余年前,宋金兩國的第一高手,劍狂卓藏鋒和滄海龍騰一戰驚天,十六年後,終于又有了可觀的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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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卓南雁驀地大喝一聲,身子疾拔而起,左掌一帶,忽地將一個侍衛撥了過來,猛地向“厚土刀”佟廣撞去。佟廣低聲咒罵,腳踏八卦方位向旁急轉,但那侍衛被一股大力帶著,身不由己地亂掙亂撞,竟無巧不巧地跌到他要落足的方位上。“厚土刀”佟廣收足不及,竟給那侍衛撞得身子一晃。卓南雁的身法如電,又抓起一個侍衛向“銳金刀”夾谷堅拋去。他精通易學陣法,但倉促間卻也看不出四人起步落足所循的陣法之秘,這時接連抓起侍衛亂丟亂撞,幾下之間,非但弄得佟廣等人手忙腳亂,更隱隱瞧出了一些端倪。
佟廣驀地瞠目大喝:“旁人退後百步!”眾侍衛正自驚駭,得了這命令,立時倉皇逃奔。“銳金刀”夾谷堅等三人神色凝重,身形斜斜飄飛,似攔非攔地仍舊將卓南雁圍在當中。
卓南雁目光游動,已看出四人的陣法乃是四相生八卦,再和十二辰十二律相配的乾坤十二爻辰陣,當下冷哼一聲,低聲喝道:“黃鍾在子,一陽爻生為初九!”身形疾晃,已向初九“黃鍾”位踏去。“厚土刀”佟廣四人聽他口中念的口訣,正是這陣法變幻所依的爻辰說,驚駭之下,身法急展,全向黃鍾位搶去。卓南雁哈哈大笑,身子已向“大呂”位轉去。他的易學修為遠勝于這四人,進退趨避,較之四人快了數倍,這一來反客為主,登時大占上風。“厚土刀”佟廣等人急得連連怒嘯,全力施為,好歹沒讓卓南雁輕易脫困。
“好功夫,這少年真乃天縱奇才!”仆散騰聽得弟子略帶驚惶的怒嘯,轉頭瞧來,忍不住低聲贊歎。葉天候神色一變,道:“晚輩去攔住他!”仆散騰道:“你未必是他對手。嗯,再過十年,此子當頗為可觀!”葉天候緩緩笑道:“那晚輩必不會讓他活到十年之後!”
話音一落,眾人眼前陡地一暗,天上的月亮已全被厚云遮住,只透出朦朧的一層淡光。峰頂那團云霧卻愈來愈濃,將完顏亨和羅雪亭的身形盡數籠住。葉天候收回目光,才發覺身旁的仆散騰已然蹤跡不見,忙驚叫一聲:“仆散先生……”
仆散騰的聲音在數十丈外遙遙傳來:“老夫前去瞧瞧,爾等不可近前!”他見獵心喜,終究忍不住要上峰親見這絕世一戰。
“厚土刀”佟廣四人的乾坤十二爻辰陣本是一夜之間倉促而成,論起配合精妙,其實遠不及當日卓南雁在試劍金陵會上見過的南宮劍陣。但“厚土刀”佟廣師兄弟的武功卻遠勝南宮鐸等人,更兼他四人的刀法各呈五行之妙,稍加陣法配合,便即端妙無比。饒是卓南雁越戰越勇,一時卻也難以突破他四人的刀陣。
激戰之中,卓南雁驟然發覺身邊“多”了一人。這人並不出手,一直隱在暗處,但渾身的勁氣卻如同箭在弦上,隱隱欲發。他雖沒有發出一招一式,卻在旁牽制住了自己大部分的心神精力。卓南雁游目四顧,卻見火把光芒映得四周忽明忽暗,眾侍衛只遠遠呐喊助威。若非卓南雁的忘憂心法籠罩全局,只怕必然難以察覺有這等高手隱匿在側。
霎時他腦中閃過一張陰冷的臉:葉天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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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到爹爹了!”不知名的小山坳里忽地傳來完顏婷略帶惶急的低聲一呼。昨晚她跟著余孤天來到完顏亨藏身的那間小舍,屋內卻已不見了完顏亨的身影,只見了完顏亨留下的一封簡信,卻說大戰在即,不願睹兒女啼哭而分心!完顏婷見不到父王,魂不守舍,呆呆地挨了一日,終究忍不住要來觀戰。余孤天拗不過她,只得帶著她悄悄趕來。適才卓南雁大戰“厚土刀”佟廣四衛,將眾侍衛盡數引了過去,他二人倒悄沒聲息地繞過忘機亭,選了個無人所在,靜靜地觀戰。這時月斂霧繞,遮住了完顏亨的身影,完顏婷低聲嚷嚷,便要上峰去觀戰。
余孤天忙道:“婷姐,王爺說過,不讓你過去!”伸手便來拉她的手。完顏婷用力一摔,沒有甩脫。她也不知哪里來的一股氣,猛地揮掌,便扇在他臉上。“啪”的清脆一響,兩人都是一怔。
完顏亨留下的那間密室內存有各色衣衫和食物、金銀,完顏婷身上的新娘紅妝早換做了一身男子的青衣,夜色下瞧來只是一截倔強的窈窕影子。余孤天撫了撫熱辣辣的臉,眼見那青影一言不發地轉身便行,心底也撞上火來,揮手又將她腕子拽住。完顏婷只覺得心底憋悶無比,奮力揚起另一只手,又向他臉上摑來。這一回卻又被余孤天翻掌抓住了。
黑漆漆的夜色里,他瞧清了她烏黑的眼睛。那眼里閃著一道冷幽幽的光,像把刀一樣刺在他心上。余孤天忽然明白完顏婷只怕一輩子不會用瞧卓南雁那樣的眼神來瞧自己,這讓他的心底又痛又恨,更有說不出的委屈:“憑什麼我這太祖太宗的龍子龍孫卻比不上那個野小子?憑什麼?憑什麼……”他幾乎要哽咽出聲。
兩個人默然無聲地掙著。盯著身前簌簌微抖的倩影,他腹內陡地升起一股熱騰騰的火,從心口躥到胸前,再燃到眼睛上。余孤天猛地撲了上去,把完顏婷攔腰抱住,重重地壓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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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散騰,”完顏亨並不轉頭,卻知仆散騰已悄然到了峰頂,只冷冷地道,“何不一起過來一戰!”仆散騰抱刀而立,緩緩道:“我暫時做個看客,待二位分出勝負,勝了的先歇上一歇,待會兒我自要討教。敗了的便沒那等好運,只怕先要喪在我這金龍刀下!”聲音更是冷若冰霜,不含半分人間情愫。
完顏亨道:“羅老,這麼說,我們這一回決的就是生死了?”羅雪亭笑道:“好,老子信得過刀霸的話!”雙眉乍揚,喝道,“第一掌!”大喝聲中,鐵掌吐出,正是六陽斷玉掌的第一招“斷流勢”。他單掌微舉之時,人距著完顏亨還有十丈開外,但一掌才推出,人便毫無征兆地在完顏亨身前丈余凸現。
這一掌無聲無息,但仆散騰卻覺得峰頂的云霧、殘雪、削岩、枯草全微微震動了一下。仆散騰心中一驚,只覺這一掌意蘊籠罩天地,當真避無可避,擋無可擋,暗思若是換作自己,除了硬拼,幾乎別無它法。他心意才動,金龍寶刀便在鞘中嗡嗡地龍吟不止。
“好!”完顏亨的聲音仍舊好整以暇,舉步斜斜踏出。仆散騰雙目一縮,只覺他這一踏大有講究,心底不禁大叫一聲:“怎地我卻沒想到這一招?”不由暗自佩服完顏亨的勇氣。要知這似退非退的一踏,看似灑脫雅致、妙意無盡,但也在行險——面對羅雪亭這天下最剛猛的對手,不守不攻地將先手拱手讓出,無異于自尋死路。
強悍如“刀霸”仆散騰,面對羅雪亭這招斷流勢,也不敢如此托大!天下也只有完顏亨敢使出如此異乎尋常的招數來。
哪知當此之時,羅雪亭心內的震驚卻比仆散騰更甚。他這一掌六陽盡集,端的可使大江斷流,但對面的完顏亨飛退之間,渾身氣勁似發非發,舒張的勁氣陡地化作了無邊無際的大海。羅雪亭只覺自己這一掌擊在了大海之中,雖然剛猛無盡,卻無從發力。最可怕的卻是完顏亨飄飛之中,渾身氣勁吞吐,隨時隱含反擊,只要自己這勢在必得的一掌稍現遲鈍,那海水般的勁氣便會隨時聚攏反擊過來。那反擊必是怒海狂瀾,勢不可擋!
他心念電閃之間,“斷流勢”六陽之數的變化堪堪已到盡頭!“開!”羅雪亭吐氣開聲,掌勢毫不停頓地順勢一抹。“斷流勢”寓至剛于至柔,這盡頭的一抹卻于至柔中反呈剛相。仆散騰眼見羅雪亭陡然間由攻轉守,竟如銀碗盛雪、白鷺藏霜,絲毫不著痕跡,忍不住在心底大聲喝彩。
完顏亨的身形在峰頂圓轉如意地斜飛丈余,才堪堪落在狀若臥牛的一塊方岩上。咔咔聲響,臥牛大石在他這一踏之下,轉瞬間化為齏粉。
“高明!”完顏亨的臉上這時才現出一絲震動。適才他不招不架地斜身飛退,看似故意托大,實則是退中寓攻的險招,更是攻心為上的無上妙招。只要羅雪亭心中動怒或是神氣稍餒,他便能乘隙反攻,一舉獲勝!但他料不到羅雪亭這排山倒海的急攻之後,竟又能使出如此氣足神完的一守!完顏亨渾身氣勁蓄勢待發,本要乘著羅雪亭攻勢稍怠的一瞬間全力反擊,但眼見對手這一抹如山之凝,如海之定,立時轉消了念頭,氣隨意轉,盡數踏在了青石之上。
夜風若有若無,月光淡如輕煙。峰頂三人的臉上全現出酣暢淋漓之色。“痛快!”羅雪亭眼中精光閃爍,叫道,“完顏亨,老夫決料不到普天之下,竟能有人面對老夫這一招斷流勢而不出手的!”完顏亨也沉沉笑道:“本王也料不到天下還有人一招之間,竟能使我欲擊無望!羅老這十余載果然精進不息!”高手過招,妙在勁氣收發自如,一羽不能加,一毫不得減,完顏亨面對羅雪亭的全力出掌不迎不架,看似勝了一招,但他最終踏碎青石,卻又輸了半招。
“這第二掌老弟仍不出手,便算老夫大敗!”隨著羅雪亭的沉聲一喝,他身上衣袂便獵獵狂舞起來,連頭上長發都高飛而起,直刺向空,整個人都似化作怒目金剛。
甯為玉碎,不為瓦全!“玉碎勢”雖未施出,舒緩的風聲卻陡地大了起來,昏黃的月亮全被云霧遮住。那團垂幔般的霧氣在風中盡力地翻滾著,騰挪著,奔騰著,將崖頂點染得千奇百怪。
猛聽羅雪亭一聲大喝,猶如霹靂炸響,地動山搖,“玉碎勢”宛然施出。若說那一招“斷流勢”羅雪亭仍舊是八分攻兩分守,那這一招“玉碎勢”便是義無反顧、破釜沉舟的純攻無守!洶湧詭奇的云霧若狂蛟,若怒獅,若矯豹,若舞鳳,羅雪亭的鐵掌隨著翻騰的云霧變幻不休,若龍爪,若獅吻,若豹尾,若鳳啄,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地向完顏亨湧來。
六為陽數之極,這一掌玉碎勢的六般變化卻是循環往複,無盡無休,妙在每一擊都是隨物賦形,變化各異,每一擊都是駭人眼目,驚人肝膽。這已不是當日他傳給卓南雁的六陽斷玉掌,其中更盡數融入了他數十年武功修為之妙。
仆散騰看得眼中烈焰升騰,渾身氣勁勃發,幾乎便要振聲長嘯。
在山腰間激戰的卓南雁更是渾身一震。雖在激戰之中,但他的心神卻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羅雪亭這風云變色的一招“玉碎勢”。
忘憂心法重在籠天地于心內,卓南雁這時的修為雖未達到那樣的妙境,但此刻心法展開,仍能感應到這兩大高手的拼爭。想起那日羅雪亭初傳此招時,也是長空晦暗,這時卻是狂云吞月,濃霧縈峰,卓南雁心內忽覺有一股雄奇的氣勢隨之躍動奔騰,忍不住仰天長嘯,掌上劍法陡然隨之犀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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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亨雙眸電閃,身子如同古松傲立,牢牢紮在四處湧來的掌風拳雨之中,他的雙掌卻已好整以暇地翻了起來。完顏亨終于出手!當此之時,他也不得不出手。“玉碎勢”的攻勢來自四面八方,完顏亨緩緩揮出的這一掌卻簡簡單單地直來直去。羅雪亭的身形隨著掌勢在四周激蕩變幻,但完顏亨這看似簡之又簡的一掌卻始終精准無比地向他推去。
快如掣電的玉碎勢,在這緩之又緩的一推之下,竟然占不得絲毫便宜。四方湧來的龍爪手、豹尾指、獅鋒掌、鳳啄爪諸般逞奇斗幻的招式竟全轟擊在這緩緩一掌上。快與慢、繁與簡,全在這兩大宗師交手的一招之間顛倒錯亂了。
“高!”仆散騰當先叫好。羅雪亭龍游虎奔的身軀終于頓住,心內立時閃過幾句話“為學曰益,為道曰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他文武兼修,立時想到,自己這耐勢走的正是“為學曰益”之途,變化繁複到了令人目眩之境,完顏亨的這一掌卻反其道而行之。羅雪亭忍不住沉聲笑道:“將諸般變化減損至無,這是無為之道的妙旨!”
“無為而無不為!”完顏亨臉上有一道紫色光芒一閃而逝,笑道,“羅老掌法絕世,若在一個月之前,本王當真難以應付!”羅雪亭眼中異彩流動,臉上奮發激昂的神色倏忽不見,代之的是一番自然舒暢,緩緩笑道:“好一個無為而無不為!”兩人對視而笑,忽然間心境相通,竟都踏入了一個心意神氣與自然萬物交融無礙的玄妙境界。
天上的月亮仍舊難見分毫,云氣滾滾翻動,峰頂越來越黯淡。風聲隨之止息,峰頂悄清冷寂,似乎是要有一場大雪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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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孤天被一股怒火攫住了心魂,整個人忽然變得瘋狂無比。他狠狠地壓在完顏婷的身上,在她臉上、頸上、發髻上,在夠得著的一切地方瘋狂地親吻著。完顏婷哭喊著,嘶咬著,扭動著,卻無濟于事。
“她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就如自己一夜之間從最高貴的太子變成了最卑微的叫化子一般!”他的雙手猛然撕落,完顏婷胸前的衣襟頓時裂開。雖然這里幽暗一片,但余孤天還是真切無比地看到了她酥胸上的那抹白。他愈發癲狂地撕裂著她的衣襟,口中呼呼喘息,他覺得自己已不再是從前那個余孤天,連他自己都震驚于自己的瘋狂。
寒風呼呼鑽入懷中,完顏婷忽然不再掙紮了。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淚水嘩嘩地滑落。她覺著自己已經死了。她忽然想,這時候的自己,本該在珠簾紗帳後偎在他的懷中,在泛著幽香襲人的暖閣中暢享新婚後的第一晚歡娛吧?一想到卓南雁,她心底就是一陣鑽心得痛:最期盼的婚禮成了家破人散的慘劇,最敬重的父王這時生死未卜,而這一切全因那個自己最喜愛的人!她有些憤恨自己,為什麼還在念著他。她甚至有些惱恨自己為何還活著。
身下的完顏婷忽地一動不動,亢奮的余孤天倒是一凜。定下神,他看到了她臉上比夜色還濃烈的痛楚,那抹在幽暗中閃動的淒冷淚珠更讓余孤天的心咚的一跳:“我堂堂皇子,怎能行此下三濫的勾當!”一想起自己是大金皇太子,心底又騰起一股傲氣,“終有一日,我要讓她歡天喜地地嫁給我!”
“婷姐姐,婷姐姐!”耳畔傳來余孤天輕輕的呼喚,完顏婷卻給一種難言的淒涼悲愴劈面打中,猛覺心口發悶,不由咳咳地咳嗽起來。余孤天聽得她錐心泣血的咳嗽,心底更是憐惜無限,手足無措地從她身上站起,一邊慌亂地掩好她的衣襟,一邊顫聲道:“你……不要生氣,都怪我不好!”
完顏婷卻不再理他,又痛咳了兩聲,才緩緩立起,掃了一眼山腰上影影綽綽地擎著火把的侍衛,銀牙緊咬,邁步便向上攀去。余孤天在她身後怯怯地喊了聲“婷姐姐”,忙疾步跟上。
“嗤!”一支羽箭驟然破空疾飛,直向激戰正酣的卓南雁心口射到。這一箭勁急如電,卻又陰毒無比,時機、方位都拿捏得妙至毫巔。羽箭挾著一道烏光,直沒入卓南雁體內。
卓南雁大叫一聲,身子栽倒在地。“青木刀”阿典達四人大喜,一齊飛身搶來,“厚土刀”佟廣忽地喝道:“生擒活捉!”激戰良久,這四人已對卓南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四把刀齊齊倒轉刀背,向他背上要穴砸去。
猛然間只聞卓南雁大喝一聲,身子斜斜躍起,四把刀盡數走空。寒光驟閃,卓南雁長劍一招“對面千里”連環剌到。本來“厚土刀”佟廣四人出手,從來都是連綿環護,但這時自覺勝券在握,心底大意之下,已然中招。只聽得“嗆啷嗆啷”聲響,四人手腕中劍,鋼刀盡數落在地上。“銳金刀”夾谷堅和“青木刀”阿典達更被卓南雁這氣蘊綿綿的一劍掃中了腿上穴道,雙腿發軟,幾乎跪倒在地。本來卓南雁對仆散騰的幾大弟子殊無好感,但聽得“厚土刀”佟廣嘶喊的那句話,便也投桃報李,未下狠手。
“厚土刀”佟廣四人踉蹌退開,卓南雁身子卻斜刺里沖出,猛然抓起一名侍衛向西側樹林中拋去。他算准這偷襲之人必是在那里,口中喝道:“葉天候,還不現身!”身子左右游走,眾侍衛自四處砍來的狠辣刀劍被他輕巧地閃過,而他每一出手,看似隨心,卻必能抓住一個侍衛向樹林中拋去。
只聽得哇哇的哭號喊叫之聲不絕,頃刻之間,四五個侍衛全已被他以重手法拋入西側樹林。那些侍衛痛得哭爹喊娘,葉天候卻始終蹤跡不見。
卓南雁不敢耽擱,身子急掠,向山峰沖去。霧氣越來越沉,風聲已消沉無蹤,那輪暗月這時連一絲影子也瞧不到。疾奔的卓南雁卻覺著胸前一陣潮濕,知道葉天候那支暗箭終究還是射中了自己。這人就像一條隱在暗處的毒蛇,隨時還會再躥出來給自己致命一擊。但這時他卻已顧不得許多,明知前面龍潭虎穴,也要向前。
山頂上幽暗一片,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當頭罩來。愈是靠近峰頂,壓力越是沉重,卓南雁的步子不得不慢了下來,只是一步步地堅實無比地向前走。他的心緒一陣激蕩,忽然想起自己十四歲時,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那時自己迎著朝陽踏上金風崖,步子也是如此得義無反顧。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50:45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四節:雪滿蒼山 龍騰玉碎
羅雪亭腦中一片空明,心神已與整座大山交融一處。他像是覺出了山腳的積雪正在一點一滴地融化,感到了峰頂的林木在大風中歡快酣暢的呼吸,看到了輕云掩映後的月亮明亮瑩澈,更體悟到了山腰凝結成冰的深潭下隱隱的流水。自他學武以來六十多載,只有這心游萬仞的一刻,他才覺出天地萬物間的和諧與可愛,便連舒緩的風聲都顯得無比流暢。
完顏亨見他臉上神光流布,知他此刻心意神氣已與天地交接,這最後一掌必然驚神泣鬼。當下他勁氣潛轉,自外看來全身上下不帶一絲火氣,靜若千尺幽潭,淡淡道:“羅老修為已入天元境界,這一掌必然不同凡響!”羅雪亭的眼中躍出一道銳光,忽地搖頭歎道:“我只當老弟已盡悟天道之秘,此時瞧來,卻還有破綻!”本來兩人拼死一戰,羅雪亭發覺了對手的破綻,言語之中竟是說不出得憾然。他千里迢迢地趕來燕京會斗完顏亨,原只想乘機除去龍驤樓主這個大宋的死對頭,但得知完顏亨丟官罷職、亡命天涯後,心內倒大松了一口氣,這時與他峰頂論劍、激戰良久,心中更增了英雄相惜之意。
完顏亨定如止水的臉上也閃過一絲寂寞之色,道:“輸贏成敗,豈足掛懷!請羅老賜招,我盼這一擊已盼了許久了!”
“那老夫自會傾盡所能,只望能如你所願!”羅雪亭哈哈的大笑聲忽地從云霧中傳出好遠,“請老弟再來印證這第三掌!”長笑聲中,鐵掌緩緩揮出。斷流勢鋒芒畢露,玉碎勢有去無還,這一掌無爭勢卻空空蕩蕩。
笑聲傳入卓南雁耳中,卓南雁心中也是一陣振奮,發力疾奔,幾個起落,已躍上峰頂。云霧翻滾,將峰頂擾得更加幽暗,卓南雁心內卻是震驚非常:適才羅雪亭的玉碎勢只在他遙遙的感受之中便清晰無比,這時近在目前,卻根本無法揣摩到羅雪亭拍出的這一招無爭勢,甚至連羅雪亭這個人都感受不到了!
無爭勢的掌勢才起,羅雪亭的人驟然消逝無蹤。六陽斷玉掌脫自“致虛極,守靜篤”的老子學說,但這一掌竟虛無縹渺到了這等境界,它擊的不是完顏亨這個人,而是他的魂魄。沒有人能看到羅雪亭的存在,但他又似無所不在。
卓南雁心中一震,比之當初看到蕭抱珍高懸天際的巨掌還要震驚。他知道羅雪亭自己就是演練萬遍,也到不了如此妙境,但此時在完顏亨這空前絕後的強敵力壓之下,這一掌終于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仆散騰也隨之發覺掌中的金龍寶刀發出嗡嗡長鳴,幾乎便要拔刀沖上。在如此大象無形的“無爭勢”前,便連“刀霸”也快抑制不住自己那殺氣十足的金龍魔刀了。
“咳”的一聲,完顏亨忽然張口,吐出了一口鮮血。卓南雁也不由心中一驚:“完顏亨怎地會忽然吐血?是已被這無形無相的一掌擊傷,還是昨晚的內傷未愈?破綻,難道羅雪亭當真找到了完顏亨的破綻?”仆散騰雙眉乍揚,也沒想到卻是完顏亨先受內傷,一愣之下,鞘中嗡嗡的刀鳴登時止歇。
完顏亨卻低聲笑道:“好個老狐精!”他口吐鮮血之後,聲音卻有一絲說不出得暢快。他的頭緩緩揚起,眼中神光大勝,身子疾往上升,似要融入到無盡的虛空中去。卓南雁忽然發覺,完顏亨的雙足仍舊牢牢地釘在地上,但身子卻無止無休地向上升去。恍然之間,完顏亨的身軀似是無限地增大了。
卓南雁心弦陡震,忙收回目光,心底神光流轉,穿透了滾滾云霧,才清晰地“瞧見”完顏亨仍舊是動也未動地立在原處。原來適才所見的一切都是幻相。卓南雁心頭一凜,他自從在鞠場上跟仆散騰爭鋒之後,見識大進,又在跟方殘歌的拼斗之中得悟忘憂心法中“九宮後天煉真局”的諸多妙意,這些日子精修天衣真氣,更是精進神速,但想不到這時的心神仍舊險些被完顏亨強悍的心力吞噬。忽然間他只覺臉上一濕,才覺出竟是下雪了。原來在峰頂奔突不散的濃霧竟是空中的雪氣,適才羅雪亭和完顏亨體內的陰陽二氣交爭,將雪氣吞吐吸納為濃霧降下。
雪花終于紛紛揚揚地從幽邈的蒼天上飄下,沒有風,棉絮般的雪片卻下得很綿密。飄飄灑灑,隨風飄飛,寒冽的空中全綴滿了亮晶晶的玉屑。
時將二月,燕京之郊卻有些反常地下起雪來,這場在翠鶴山頂上忽然飄落的大雪,莫非正是兩大高手交爭時人天感應的異相?
大雪與濃霧之中驀地亮起一道燦爛如電的光華,那火光穿破重重雪幕,卻又不帶一絲塵世之氣。電閃火映之下,羅雪亭已突兀地閃現在完顏亨身前,雙掌翻轉,疾拍而到。卓南雁眼見他掌上光華最盛,才知這火光正是羅雪亭內家真氣所化,瞬息之間,羅雪亭自有形而至無形,再由無形催化有形,盡集內氣化為道家傳說中的三昧真火。霎時間峰頂的怪石上的裂隙、奇峰上的枯藤、古樹上的瘦枝、天空中的雪花,萬象森羅,全在這異乎尋常的光華中纖毫畢現。
光華燦然的一瞬,卻見完顏亨白得耀目的臉上現出一種超然物外的肅穆來,雙掌不知何時已穩穩推出,正擋在羅雪亭的掌前。就在二人掌勢似交非交的一瞬,光華倏忽熄滅。
重歸幽暗的峰頂陡然微微震顫了一下,這驚世駭俗的掌力相交,竟然無聲無息,卻騰起一股駭人的勁風。那厚重的濃霧如遇颶風,四散飛逝,峰頂沉厚的積雪也驚瀾激流般地飛濺開去。饒是卓南雁渾身真氣彌漫,仍有幾束飛雪穿透了他的勁氣阻隔,拍打在他身上,硬若飛石。
峰頂一片清爽,適才的濃霧飛散得一絲不剩,鋪天蓋地的大雪卻下得益發緊密。羅雪亭和完顏亨的身形便如兩尊天神,屹立在大雪連天的峰頂。“這……莫不就是天衣真氣?”羅雪亭目光電射,忍不住顫聲道,“原來老弟果然在暗中修習這天下第一奇功!小說整理發布于ωωω.ㄧбk.cn”
“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不知其名,強名曰道!”完顏亨哈哈大笑,聲若鍾鳴雷震,“天衣真氣,滄海橫流,不過是一個勉強名之的虛相!羅老何必于此念念不忘!”卓南雁心中一凜:“完顏亨果然在暗中參悟天衣真氣,聽羅雪亭的言語,難道他已破解了這奇功的百年之秘?”
忽聽仆散騰振聲長笑:“芮王爺竟悟得這等奇功,某家實在技癢。二位此戰,只算平手,且讓某家先領教一下這天下第一奇功!”羅雪亭冷冷道:“給老子住口,還輪不到你!”話音出口,忽然“咦”了一聲,卻見完顏亨大袖獵獵鼓蕩,滿天的飛云忽地都往峰頂聚集過來。這回飛云聚集,卻跟適才的濃霧翻滾不同,雪白的朵朵云氣卻全繞著完顏亨飛轉不休。
卓南雁看得目眩神馳,雖然師父修煉忘憂心法時,也能吞集云氣,但便在云霧繚繞的廬山絕頂也只能吞吐身前丈余的云彩,這時峰頂上的云朵卻是越聚越多,竟似九天之上無窮無盡的云海飛瀉人間,瞧來既是蔚然壯觀,更讓人心生駭異。
夜風發狂似地虎虎呼嘯,飛雪陡然大了許多,滿天雪浪便似十萬條銀龍怒舞。峰頂的氣勢壓得人睜不開眼,喘不上氣。忽聽完顏亨笑道:“本王無暇苦候,二位便一起來吧!”驀地左臂一長,反向仆散騰抓來。這一抓事先全無征兆,卻快如電閃,矯若游龍。仆散騰此時渾身真力貫注,刀氣在身前流轉不休,想也不想,反手一刀揮出。完顏亨一聲大喝,鐵掌反抽,已將仆散騰帶入了云霧之中。跟著羅雪亭揚聲大喝,也躍入了疾轉的云氣之中。
卓南雁心念電轉,忽然明白:“完顏亨不得不向仆散騰出手。他決不能敗,但擊敗羅雪亭後,未必便能再勝仆散騰,此時三人混戰,完顏亨的勝券反而激增。”
那云氣中陡地現出一層白光,隨著云霧飛轉,若隱若現。滾滾云氣之中,只聽羅雪亭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兩道紅光隨著他疾揮的鐵掌,赤龍盤旋般地吞吐不定。仆散騰卻也不時振聲長嘯,一團黃燦燦的刀氣猶如金蛇狂舞,蕩起道道金光。紅黃精芒,交映生輝,襯得那團云氣愈發輝煌耀目。
飛轉的云氣中驀地發出一陣異響,先是低若琴鳴,迅疾激越宏大起來,悠揚時便如龍吟鶴唳,揪撼人心,響亮處猶似天雷炸響,震耳欲聾。霎時間天地間的一切聲音,全被這驚濤裂岸的怪聲覆蓋。卓南雁一驚之下,忽覺渾身勁氣奔湧,飛速流轉,驚得他急忙躍開數步,抱元守一。原來他自身修煉的天衣真氣跟完顏亨同宗同源,在完顏亨無窮無盡地催發之下,引得卓南雁的內氣隨之躍動。
云中的白光也是越來越盛,羅雪亭掌上的紅光和仆散騰黃澄澄的刀氣愈發黯淡。“這是什麼?”羅雪亭的喝聲給那怪聲掩著,現出幾分惶急。完顏亨的笑聲震人心魂地響起:“天衣真氣,無堅不摧!”他的笑聲愈發狂蕩,竟與往日鎮定自若的語氣全然不同,“茫茫廣宇,悠悠萬物,惟在我心!到我無心之境,複有何物可以擾我?”聲若洪鍾,遠遠傳出。
卓南雁聽他念的似乎正是《沖凝真經》中修煉天衣真氣的關鍵竅訣,不由心中一凜,凝目望見那變幻的云氣,更是心神大震。
疾飛的云氣越轉越快,那道異響也山呼海嘯般地愈發駭人。這鼓蕩的云氣此時在卓南雁眼中,已變成了一個活的有靈性的怪獸。它急旋著,膨脹著,轟鳴著,扭動著它越來越巨大的身軀。完顏亨、羅雪亭和仆散騰三人仿佛是陷入物化的激流之中,一起夾裹在怒嘯的云流漩渦中,看不見一點蹤影。
卓南雁驚得雙目大睜,若非親見,實難相信世間竟有這等奇異景象:這是實境,還是幻像?天人感應的奇功,當真能催引出這樣的狂瀾怒云?無邊大雪傾天而落,卓南雁卻似傻了一般,直盯著那云氣化成的怪物發呆,臉色給白光映得慘自一片。
翻滾的云氣中猛地紅光燦然,一道血紅的光芒噴薄而出,絢麗奪目地刺向夜空。疾轉的白云陡地一緩,似是給紅光炸開一道裂隙。羅雪亭精瘦的身軀霍地從裂隙中飛縱而出。他這一縱卻似像給一道無形的巨力吸住了,只躍出兩丈開外,忽地腳下發軟,便要跌倒。
卓南雁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扶住,問道:“羅堂主,怎樣了?”羅雪亭呵呵低笑道:“好一個滄海龍騰,好一個天衣真氣……”笑聲未已,忽地化作一陣干咳。適才他迫不得已,用自身數十年精修的真氣化作三昧真火,破云而出,自身元氣卻已大耗。
猛聽完顏亨的笑聲再起:“仆散騰,莫要走,這一陣是誰勝了?”笑聲帶著說不出得狂意。卻聽得一道慘厲的嘯聲飛起,仆散騰也自那紅光消散的云隙中躥出。只是他卻更慘,上身衣襟似給雷電擊中般得七零八落,露出焦黑的肌膚。最怪的是他手中的那把金龍寶刀,卻只剩下半截刀刃,似給蛟龍猛虎一口咬去的一般。仆散騰一縱而出,身子卻絲毫不停,口中振聲嘯道:“咳咳,芮王武功絕頂,仆散騰……領教了!”嘯聲未絕,他的人已在數十丈外。
完顏亨怒道:“豈止武功絕頂,本王是天下第一!”那團繞著他的古怪云氣這時終于慢慢消散,漸漸黯淡的自光虹影下,愈顯得他的身影無比孤寂落寞。
羅雪亭忽道:“完顏亨,你可知適才老夫憑何破困而出?”完顏亨冷冷地逼視著他,卻不言語。羅雪亭呵呵冷笑道:“便是你心中的這天下第一之念,使你終究難臻無心至境。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勘破生死,參透天道,于你終究不過是一場春夢!”
這話便如一柄穿心利劍,讓完顏亨渾身一震。沉了一沉,完顏亨才厲聲咆哮起來:“羅雪亭,你今日大敗虧輸,卻還強詞狡辯!我若參不透天道,天下誰能參透?”驀地仰天長嘯,聲音中大有癲狂之意。
羅雪亭哈哈大笑:“縱使今日你是大勝,縱使你是天下第一,但與十方古今,橫豎虛空相比,這又算得什麼?只這虛名浮念,終究讓你與天道至理擦肩而過!”完顏亨眼中利芒閃爍,喘息道:“住口!”驀地左掌一揚,便向羅雪亭拍來。羅雪亭揮掌相迎,兩掌相交,羅雪亭身子倒縱丈余,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完顏亨哈哈狂笑:“你瞧,赫赫威名的‘獅堂雪冷’在我這天下第一人手中,竟是如此不堪一擊!”掌上勁氣彌漫,又當頭劈下。
“且慢!”卓南雁大喝聲中,騰身躍起,長劍疾飛,奮力迎上。陡覺一股大力劈面撞來,“咳”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他全身氣血翻湧,急退三步,卻才拿樁站穩。“是你這小子!”完顏亨見他竟能接下自己這剛猛的掌力,微微一怔,精光流溢的眸子緊緊盯著卓南雁,沉聲道,“你不識心性,卻強修天衣真氣,不出十日,便會功力盡廢!”
卓南雁仰頭哈哈一笑,昂然道:“大丈夫行止坦蕩,問心無愧,便是立時死了,又有何懼!”完顏亨森然道:“問心無愧?你私下栽贓,還配得上‘大丈夫’這三個字麼?”眼芒電閃,峰頂立時寒氣逼人。卓南雁暗道:“這會兒我說什麼他也是不信!嘿,生死之際,又何必說那許多廢話!”心中驀地湧出一股悲憤之意,踏上一步,挺胸笑道,“芮王爺,今晚你連戰兩大高手,卓南雁本不該乘人之危,但風雷堡眾叔伯的大仇,卻是不得不報!”
完顏亨眼神冷得駭人,道:“你竟敢挑戰本王?”卓南雁目光絲毫不讓,如刀如劍地跟他直直對視,道:“你曾救我兩次,我非忘恩負義之人,但風雷堡百十條性命的血海深仇,卻不能一筆勾銷!”說話之間,忘憂心法已然展開,渾身真氣鼓蕩待發。完顏亨一字字地道:“即便是連戰兩大高手,本王這會兒要取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羅雪亭喘息著立起身來,喝道:“姓卓的混蛋小子,來日方長!你奶奶的年紀輕輕何必莽莽撞撞地送了小命!豈不聞大丈夫留其身‘將以有所為也’!”
“生死攸關,卻才有趣!”卓南雁心底給一股倔強之氣籠罩,卻嘿嘿地笑了起來,“芮王爺想必不知,我自見到你的第一眼起,便想著有朝一日,能跟王爺堂堂正正地打上一仗!”完顏亨聽他笑得酣暢,蹙眉道:“你這小子,當真比你爹還要怪異!好,今日本王便送你歸西!”聲音才落,身子陡然突地一抖,口角溢出一絲血來。
“納命來吧!”完顏亨似乎不願再耽擱一刻,竟不顧長幼之分,左掌疾探,便向卓南雁頭頂擊到。卓南雁渾身氣勁勃發,身形斜飛而起,竟然不避不讓,一招“玉碎勢”,直向完顏亨心口印來。羅雪亭不由雙目一亮,暗道:“這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端的妙招!”
完顏亨長眉乍揚,左臂順勢斜壓,便似早就等在那里一般,正搭在卓南雁的右小臂上。卓南雁跟他臂膀交接,陡覺渾身如遭電擊,右臂更是痛入骨髓,但丹田里迅即湧上一股澎湃真氣,身子一晃,竟未跌到。他知道跟完顏亨這絕世無雙的高手對敵,心思里面一絲喜、怒、憂、懼的渣滓都有不得,當下毫不思索地合身撲上。
這一撲暗含撲、閃、縱、拿四種身法,正是忘憂劍法之中的精妙招數“貴妃救局”。相傳當年唐玄宗與人下棋,旁觀的楊貴妃眼見皇帝的棋形勢岌岌可危,情急生智,便故意縱出懷中的獅子貓擾亂棋盤。後來沖凝真人借此典故,創出這解困救危、以攻為守的妙招。這時卓南雁掌上化指如劍,疾刺完顏亨腹下關元穴,竟仍是絲毫不讓地力爭先手。完顏亨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招中妙意,心內也不禁喝彩,身子倏忽疾閃,鬼魅般地欺到他身後,掌影飄忽,直向卓南雁背後命門穴按去。連番激戰之下,完顏亨的身手兀自灑脫飄逸。
卓南雁忘憂心法展開,心神籠罩四方,完顏亨神出鬼沒的身法他雖然難望項背,但心識卻感受得清清楚楚,當下頭也不回地反腿踢出。完顏亨這一掌快若電閃,但卓南雁神龍擺尾般的一腿卻不管不顧地向他胸前踢到。完顏亨的鐵掌若再向前進擊,雖能要了卓南雁的性命,但只怕胸前便會給卓南雁端端正正地踏上一個足印。
完顏亨自詡身為剛剛戰勝兩大絕頂高手的“天下第一人”,豈能給一個後生晚輩在胸前的白襟上踏出一個足印?當下他沉聲低嘯,身子疾轉,避開了這一腿。這微微一轉,卓南雁便已死里逃生。
兩人瞬息之間,一個運掌如電,一個出腿如風,連過八招。八招之間,卓南雁均是命懸一發,卻均仗著以攻為守的老招法,逼得完顏亨在間不容發之間變招。饒是羅雪亭武功絕頂,也不由看得又驚又急。陡聞完顏亨冷笑一聲,急攻的鐵掌驟然一落,已抹在卓南雁疾蹬過來的腿上。兩人腿掌交擊,卓南雁忽地悶哼一聲,身子順勢急滾出去。
完顏亨跟他雙腿連環交擊,忽覺腹中內息翻湧,渾身大氣鼓蕩,竟有約束不住之狀,當下片刻不敢耽擱,身子如影隨形地搶上,揮掌便向卓南雁後腦擊去。羅雪亭瞠目喝道:“住手!”要待相助,但適才連以自身真氣催化三昧真火,功力劇損之下竟是身法凝滯,眼瞅著便已不及。
哪知卓南雁的身子忽地在地上一蜷一抖,金鯉躍波般地斜飛而起,使的正是流動品中“如轉丸珠”的身法,雙掌交錯揮出,卻是六陽斷玉掌中的無爭勢。羅雪亭疾奔的身形登時頓住,眼見卓南雁誘敵之招使得巧之又巧,不由揚聲叫好。完顏亨只求奮力斃敵,大意之下胸前門戶大開,要待閃避招架,已然不及。當下鐵掌絲毫不停,仍舊擊向卓南雁的頭頂,倉促應變,仍是後發先至。
羅雪亭瞧見他二人竟是個兩敗俱傷之局,驚得揚眉再叫:“不可!”
兩人的掌勢同時頓住,卓南雁的雙掌凝在完顏亨胸前寸余,完顏亨的右掌卻幾乎貼在卓南雁的頭頂。兩人的掌力竟全在最後關頭凝而不發。峰頂沒有一絲風,二人的衣襟頭發卻在微微抖動,這一刻靜得要死,似乎那簌簌飛旋的雪花都凝在了空中。
微微一沉,卓南雁才道:“為何不下手?”完顏亨幽幽道:“無論如何,令尊卓藏鋒都是完顏亨一生之中惟一的朋友!我若殺你,九泉之下。終是無顏見他!”說著目光閃爍,直盯著他道,“你卻為何也不下手?”卓南雁目光凜然,冷冷道:“你救過我兩次!無論如何,我也要饒你一次!”
兩人刀劍般的目光緊緊交鎖,完顏亨忍不住呵呵低笑:“我雖救你兩番,但你也救過婷兒兩次,這恩怨早就一筆勾銷,你也不必念念不忘!我完顏亨縱橫天下,幾曾讓個後輩小子饒過性命!”猛然“咳咳”兩聲,鮮血順著口角汩汩流出,經脈中更覺真氣亂竄,似覺已有走火入魔之相。
他霍地挺身而起,神色間又多了些許癲狂之意,仰天一聲悲嘯,滿山皆聞。喝道:“天下之人,都想要我完顏亨的性命!我終究是難逃一死,你是我父女挑得的佳婿,今日死在你手中,也算不錯!”說到這里,嘴里竟又噴出一口血來。卓南雁聽他語音悲苦,登時怔住,鐵掌顫抖,竟是難以落下。
猛聽得有人高叫一聲:“爹爹!”卻是完顏婷飛身趕來。適才她疾步猛沖,卻露了行跡,給山腰間的侍衛發覺,一番厮殺,這時才沖破攔阻,趕到近前。她身後還綴著十幾個手擎火把的大內侍衛,卻給余孤天長劍翻飛,刺得不敢近前。卓南雁瞥見火光下完顏婷那淒然的眼神,霎時心中酸苦,手掌緩緩落下,黯然道:“婷兒,是你!”
“是我!”完顏婷的眼中似要噴出火來,顫聲道,“你……你還想乘人之危,來刺殺我爹爹?”卓南雁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聲道:“婷兒,我確是萬分對你不住!但那書房中的咒饜……”
“這時候還提這個,真真好沒意思!”完顏婷卻笑起來,笑聲忽地輕柔起來,“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我一直夢想著長大之後,會有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來跟我生死與共,卻料不到……我要與之生死與共的人,竟是個奸毒猥瑣的小人!”她聲音柔柔的,但眾人聽在耳中,卻全覺得慘厲無比。卓南雁聽得那柔媚的笑聲,更是回想起當初完顏婷仰在自己懷中,問自己敢不敢依著女真舊俗將她偷了來,做她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霎時他心內痛如滴血,暗道:“不錯,不管如何,我終究是傷了她的心!她這一輩子都會恨我入骨!”
“郡主,跟他哪來這許多廢話!”余孤天酸溜溜得大喝一聲,連人帶劍,向卓南雁疾撲來。卓南雁見他滿目盡紅,心中陡地騰起一股怒氣:“我對不住的是婷兒,卻不是你!你縱然對她有情,卻也不必三番五次非要殺我而後快!”右掌才要抬起招架,忽覺小臂劇痛無比,知道適才跟完顏亨那一記硬招硬碰,已傷了筋骨。
電光石火之間,余孤天的長劍已經分心刺到,這時卓南雁胸中悲愁橫亙,憋悶無比,眼見劍到,不由目射電光,瞪視著余孤天,驀地大吼了一聲,宛若憑空打了個霹靂。余孤無心神一震之間,卓南雁翻掌拍出,正擊在劍身上,一股勁氣猶如怒潮般自劍上湧去。余孤天給他厲電般的眼神打上,心底豪氣頓失,被卓南雁內勁驟然突襲,不由手臂酸麻。卓南雁乘他一愣之間,左掌輕揮,一招“手把芙蓉”,輕巧無比地便將長劍奪下。長劍入手,只覺寒氣逼人,竟是自己當日自雄獅堂得來的辟魔神劍。
余孤天的武功原只比他稍有不如,但適才給他奮聲厲喝之下,膽氣盡失,轉瞬之間,已然著道。當著完顏婷和完顏亨的面,一招之間便丟了兵刃,余孤天自是羞憤欲死,低吼一聲,掌上勁氣勃發,攝血離魂抓的魔功已提至十成。
便在此時,忽聽得喊殺之聲大振,無數火把滿山遍野地自山下向峰頂湧來。卻不知是誰調來了大批金國官軍。仆散騰大敗遠遁,“厚土刀”佟廣等四大弟子又被卓南雁刺傷,峰頂的眾侍衛群龍無首,全畏縮在一旁不敢上前。這時聽得官軍叫嚷,眾侍衛才精神大振,揮刀舞劍呐喊沖上。
余孤天的眼里只有卓南雁,虎吼聲中,正待撲上,猛覺脖領一緊,已被完顏亨一把抓起。“何必爭這一時意氣!”完顏亨低喝聲中,身子疾轉,反手又將女兒提起,也不見他如何舉步疾奔,只兩三個大步邁出,便遠遠飄出數丈。
“厚土刀”佟廣等人這時才悻悻趕到。眼見追之不及,“厚土刀”佟廣咬牙喝道:“放箭!”立時亂箭齊發,嗖嗖地自後向完顏亨射到。火把光芒下,眼瞅著羽箭便要射到完顏亨背心,猛見他人影疾晃,身子閃電般縱出,竟比勁矢還快了數倍。那一陣亂箭撲簌簌地全插在地上。在眾侍衛官軍心中,龍驤樓主完顏亨本就是半人半神的聖者,這時見他露了這手神功,全驚得果在當場,只見完顏亨攜了二人,兀自快如鬼魅,倏忽幾閃,便即不見。
“傻小子,咱們也走!”羅雪亭眼見卓南雁的辟魔劍疾舞如飛,將一群侍衛打得東倒西歪,忙喝了一聲,飛身過來拉住他的手,騰身縱起。這時眾官軍侍衛已四處圍上,兩人齊聲長嘯,自人群中疾插過去,一路只聽叮叮當當、哎喲啊呀的兵刃墜地和侍衛慘叫之聲連綿不絕,二人的身影轉瞬間已消逝在深邃的夜色之中。
卓南雁和羅雪亭內力交互貫注,踏在積雪之上,竟不留一絲痕跡。這翠鶴山的西麓與深廣的西山連綿一處,那西山虎臥龍盤,群山起伏,兩人向西闖出重圍,恰如虎入深山。眾侍衛追得片刻,便失去了他們的蹤跡。兩人一口氣疾奔出幾十里,才在一處陡峭的巨岩下穩住身子。羅雪亭喘息了兩聲,忽地軟倒在地。卓南雁連忙上前扶住,道:“羅堂主,您傷在何處?”
“談不上傷在何處,咳咳,”羅雪亭在冰冷的地上盤膝而坐,干咳兩聲才苦笑道,“奇經八脈傷了十余處,這條性命能不能保住,卻還難說得緊!”卓南雁本當他激戰之後內力耗損,聽他這麼一說,才大吃一驚。卻聽羅雪亭呵呵笑道:“完顏亨卻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激戰之時無端吐血,顯然是體內潛有奇毒。可他偏偏趕來激戰,適才強運天衣真氣,與我的三味真火交擊數次,雖然大勝,但他五髒盡傷,離著歸西那一刻也為時不遠啦!”他說著眼中忽地掃過一絲悵然,緩緩搖頭道,“本來以他的武功,只需避而不戰,覓地精修,不出月余,有什麼奇毒也盡可除去。”
他本與完顏亨誓不兩立,但說到這死對頭命不久矣之時,語音竟是無限蕭索惋惜。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幽幽地道:“完顏亨決不會躲起來,無論到了何時,他都定會來應戰!”猛覺胸口作痛,不由悶哼了一聲,原來激戰多時,給葉天候射中的傷處發作,鮮血汩汩地滲出來。
羅雪亭轉頭望著他道:“你的傷卻也不輕,胸口這處箭傷,須得立時運功靜養!稍有耽擱,便會纏綿難愈!”卓南雁目光一閃,正要言語,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是嗎?這一箭瞧來還是射得輕了!”
一道火光疾飛過來,正插在巨岩旁的一棵老樹上,卻是一根熊熊燃燒的火把。跳耀的火光將前方丈余照得通紅,只見一人自遠處踏著積雪漫步踱來,神色悠然,正是葉天候。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57:02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五節:揮劍伏魔 榮枯成夢
滿天飛雪小了許多,但依舊飛棉吐絮般地飄個不休。完顏亨疾奔了多時,眼見四處深林寂寥,石亂山高,才在一棵老柏樹前頓住步子。完顏婷見他動也不動地凝立在沉沉的夜色中,雪白的身影薄得像一張紙,不由顫聲,“道:“爹,您受傷了嗎?”完顏亨咳了兩聲,舉頭望著天上紛紛飄落的雪花,沉思不語。余孤天忽道:“恭喜芮王爺,一番大戰連敗當世兩大宗師,古往今來,未之有也!這‘天下第一人’之稱,當之無愧!”
“天下第一?”完顏亨慘笑一聲,緩緩搖頭,“還是羅雪亭說得對,跟超凡入聖的天道相比,這天下第一卻又算得什麼?我雖頓悟死關,卻因這一念之差,終究難破天道之秘!”說著長歎一聲,“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天道,天道,終究還差著這三寸之功!”完顏婷只覺他言語深奧,聽得不甚明白,急道:“爹,這有何難?待養好了傷,天道這玩意兒,您慢慢去參!”
一道幽深如海的光芒倏地劃過完顏亨的眼底,定了定,他才苦笑道:“逝者如斯,一去難再!”聲音蒼涼無比。兩人一愣之間,完顏亨忽對余孤天道:“你盤膝坐好,五心朝天!”余孤天一愕,不知他要如何,但還是依言坐下,雙手手心和雙足足心朝天,正擺了個修習內功的五心朝天的姿勢。
完顏亨將左掌徐徐按在了他的頂門百會穴上,聲音冷定得如同天邊飄來:“勿忘勿助,神氣內守!不管你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只當是虛無幻相。”余孤天心中疑惑,忽覺一股舒緩的熱流自頭頂緩緩灌入體內。
余孤天不敢再胡思亂想,凝神靜息,只覺那熱流初時細如筆管,旋即粗如兒臂,跟著漸漸放大,片刻之間便似天河倒瀉,將自己的每一個毛孔盡數籠罩,四肢百骸全是暖融融、溫潤潤的。這時他心神安甯一片,便如邁入了一個無限美好的世界,鳥語花香,山光春色,一切都那麼幽靜怡人……
※※※※※※※※
羅雪亭一眼打見葉天候那志得意滿的笑容,登時心神劇震,道:“怎地是你?”羅雪亭北上燕京途中,便知道了葉天候被龍驤樓侍衛“南雁”擒殺之事,心底既疑惑卓南雁不是見利忘義之人,又悲憤葉天候之死。而即便是卓南雁,也是在昨晚才察覺出葉天候詐死,羅雪亭自然不知其中蹊蹺。他適才早覺出有人暗中跟蹤,這才故意說出卓南雁和自己重傷,便要誘得此人現身,哪知這人竟是葉天候!羅雪亭一時不由呆了一呆。
“正是,”葉天候向他遙遙一揖,“天候見過堂主,羅堂主萬福金安!”羅雪亭何等機敏,察言觀色,不由沉聲笑道:“原來你早就降了完顏亨?”卓南雁冷笑道:“羅堂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人先是降了完顏亨,不久又暗中歸了完顏亮。想必不出半年,江湖中人便會公推此人為天下第二位厚顏無恥、陰毒狠辣之人!”這一句話罵得急了,牽動傷處,胸口鮮血又出。羅雪亭“哦”了一聲,道:“天下第一厚顏無恥之人卻是誰?”卓南雁笑道:“自然是咱大宋的聖相,秦檜秦相爺啦!”羅雪亭不禁嗤嗤冷笑。
“老弟這話說得未免過于小氣了!”葉天候瞥見卓南雁胸前傷處流血不止,臉上笑意更濃,“風云際會,勝者為王!秦檜憑著厚顏無恥在江南做了聖相,咱大金也有人憑著陰毒狠辣做了皇帝,相形之下,葉某這點翻云覆雨的小伎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姑且博些富貴罷了!”
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目不轉瞬地盯著他,一字字道:“葉天候,那個暗中偷下咒饜之人,是不是余孤天?”
葉天候悠然道:“不錯!什麼事都逃不出老弟的算計!本來最好的人選便是你,但愚兄怕你臨事猶豫,便又想起了余孤天!這余孤天女里女氣,完顏亨卻一直對他青睞有加,當真好生怪異!嘿嘿,這小子本是個膽小鬼,就在你大婚前兩天,見我死而複生地出現在他眼前,險地沒有嚇死。老子沒工夫跟他細說,只跟他說了一句話一扳倒完顏亨,完顏婷便可歸你!這小子的眼睛立時紅得跟兔子一般!”說到這里,心下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狂笑聲中,身形疾晃,揚手便向卓南雁臉上戳來,掌上陰風颯颯,激得雪花亂飛。
卓南雁正自心神激蕩,眼見指到,急斜身疾退。但葉天候這一戳詭異絕倫,正是夢回神機指的精妙殺招,卓南雁身法雖快,倉猝間肩頭衣襟仍給他一把撕碎。葉天候暴然出手,原擬能將卓南雁擊成重傷,但見對手全身而退,心底驚駭更甚,當下如影隨形地貼了過來,雙掌翻飛,瞬息之間撕、抓、點、扣,連環四勢,招招狠辣。
“葉兄這等大才,留在世上委實可惜!”卓南雁心中怒潮奔湧,口中卻呵呵笑道,“不如這便去陰曹地府,到閻羅王那里去博些富貴!”辟魔劍疾抖,呼呼兩劍,將凌厲的指風蕩開。葉天候揚聲長笑:“那便麻煩二位先去閻羅王那里知會一聲,葉某八十年後再去陰曹地府當差!嘿嘿,二位一死,葉天候這一石三鳥之計便大功告成,皇上少不得會賞我做那龍驤樓主!”兩人手上全力相搏,口中也一直唇槍舌劍。卓南雁右臂傷處作痛,長劍難以使得圓轉如意,數招之間竟是捉襟見肘。
猛聽羅雪亭喝道:“拋了長劍,只用掌法!”羅雪亭重傷之下,又跟卓南雁一番提氣急奔,這時再沒半點氣力上前相助,但法眼如炬,出言指點,仍是一語中的。卓南雁眼前一亮,右臂一振,辟魔神劍脫手飛出,直插在老樹之上,左掌斜斜揮出,一招“蕭蕭落葉”,反手拍在葉天候掌上。這一掌真氣澎湃,震得葉天候身子微微一晃。
卓南雁一掌得了先機,長嘯聲中,“漏雨蒼苔”、“浩然彌哀”、“百歲如流”、“富貴冷灰”連綿而上。這幾招全脫自龍虎玄機掌法中的悲慨品,意境悲昂,正與卓南雁此時的心境相和。他右臂雖傷,但左掌上勁氣彌漫,帶得四周積雪狂飛。葉天候連接這幾招,只覺他掌上勁力一招大過一招,心下又驚又怒:“這小子傷了多處,仍是內力驚人,當真邪門!”眼見卓南雁左掌斜斜印來,這一招“富貴冷灰”虛虛實實,將四處退路盡數封死,葉天候大吼一聲,猱身直進,化掌為拳,一拳擊在卓南雁掌上。
拳掌交擊,竟發出金石交擊之聲,一股勁風呼地蕩起,險地將插在樹上的火把吹熄。卓南雁身子斜退兩步,沉聲道:“天衣真氣?”葉天候呵呵笑道:“這功法高明絕頂,可得多謝賢弟啦!”原來當日他自卓南雁手中得了天衣真氣的密錄,一直暗中偷偷修習。他性子謹小慎微,不敢貪多求進,但淺嘗輒止之下竟也收效不俗。
卓南雁目閃怒火,正待飛身撲過。忽見葉天候正色道:“且慢,有件要緊事,須得告知賢弟!”卓南雁身形一頓,冷笑道:“天候兄想必有遺言要吩咐?”葉天候卻愁眉苦臉地歎道:“當日我曾對余孤天說,給我辦了那件事,完顏婷便會歸他。想不到美豔無雙的婷郡主在這場大變之後果然一直跟這小子在一起,嘿,這時候他們必是躲在某處風流快活吧?”卓南雁雖知此人詭計多端,但聽他忽然說到完顏婷,仍不禁心中又痛又怒。
猛聽羅雪亭大喝一聲:“小心!”葉天候已然電射撲到,翻掌疾戳他右肩。卓南雁心神恍惚之間,料敵先機的忘憂心法便運用不靈,他右臂有傷,只得翻起左掌迎上。哪知葉天候變招奇快,順勢斜揮,一掌重重斬在了他左腿之上。卓南雁只覺一股鑽心般的痛楚襲來,幾乎摔倒在地。
“我早就說過,老弟兒女情長,不是英雄之才!”葉天候口中冷笑,腳下龍行虎步,雙手倏忽又化拳為指,將天衣真氣的澎湃內勁融入“夢回神機指”中連環進擊,狠辣中更增猛悍之氣。卓南雁內力修為雖深,但右臂、左腿受傷,招式上便威力大減。葉天候拳腳穩占上風,嘴里兀自滔滔不絕:“時世造英雄,十幾年前是完顏亨,現今卻該輪到我葉天候啦!”羅雪亭忽地冷笑道:“你這臭狗屎一般的人物還要做英雄?”葉天候傲然道:“完顏亨一去,仆散騰這一勇之夫有何懼哉,大金國內英雄,舍我其誰?皇上南征在即,正缺我這等熟悉大宋民情的奇才。我先坐穩了龍驤樓主,再于南征之際大展宏圖,便是拜相封侯,也是指日可待!”口中長笑,手上忽拳忽指,招招勁急如電,猛如重錘。
卓南雁先機一失,連連踉蹌後退,閃耀的火把光芒下,卻見葉天候滿面猙獰,他心內不由一沉:“難道我和羅堂主終究要喪在這厮手中嗎?”急忙提氣叫道:“羅堂主速退,我便是拼得一死,也不讓這天下第二厚顏無恥之輩得逞!”左掌拼力疾揮,但此時氣勢一餒,便連忘憂心法也運使不靈,登時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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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孤天只覺那熱氣愈發炙熱,似乎要將他五髒六腑和全身骨頭烤熟一般,丹田內更是熱如火熾,兩腎猶似湯煎一般,耳後風聲呼呼作響。他心頭一震,卻聽完顏亨的聲音緩緩傳來:“抱元守中,神氣合一!”余孤天也知這時摻雜不得半絲憂喜之念,當下凝定心神,將諸般念頭盡數拋開。忽聽耳中轟然一響,整個心神似已融入無窮無盡的天地之中,日月星辰,天光云影,全在眼前飛速晃過,從兒時直至青年以來的諸般美妙經曆潺潺流水一樣地在心底彙集……涓涓細流,終成浩浩長河,他心內被一股難言的澎湃真情感動著,忍不住淚水盈眶。
忽聽耳畔響起輕輕一聲歎息:“成啦!”頭頂上的那只手終于移開,余孤天重又回到這個冰冷的雪夜。黑沉沉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完顏亨臉上的神色,只是覺得往日那雙銳利如電的眸子這時黯淡了許多,余孤天忽然翻身給他跪下,哭道:“王爺,余孤天何德何能,受您如此大恩!”完顏亨揮手將他攙起,低笑道:“不管你對我如何,我終是有愧于先帝!你若受不得我這一身內力,天下誰又受得?”余孤天聽得他說“不管你對我如何”,心底便是一顫:“難道我做的事,他全知道了?”
“什麼?”完顏婷一驚,杏眼圓睜道,“爹爹,您竟將一身內力輸給了他?”完顏亨點頭道:“爹的身內已蘊奇毒,卻又不得不應戰這天下兩大高手,強悟天道而不得,毒發歸真之時就在眼下!”虛軟的聲音中透出無比的憾然。原來當初完顏亨接連約戰羅雪亭和仆散騰,本是想借此兩大高手之力,使自己置身于死地而後生,悟解出“最後一招”的天道之秘。但那晚金主完顏亮對他驟下毒手,大喜婚宴變成家敗人亡,又兼體中奇毒,對他實在是個慘烈至極的打擊。但完顏亨性情強悍,內憂外困之際仍要決戰雙雄。為求勝果,他不惜將修煉未成的天衣真氣強運到第八重境界,可惜最終功虧一簣,仍舊難窺天道之秘。突圍之後,完顏亨便覺體內真氣躍動,五髒如焚,這時才知道這“天衣真氣”講究借宇宙間的浩瀚真氣為己所用,但若不參透天道,心性難趨廣大無邊的至境,便會被彙集體內的澎湃真氣擠壓而死,迫不得已之下,才將身上殘余的功力盡數傳于余孤天。這道理完顏亨自是心知肚明,卻不願把話說得過于明白。
完顏婷只覺眼前一黑,一把抱住了父親,哭道:“爹,您瞎說的……您怎麼會死?”完顏亨撫摸著女兒的發梢,眼中透出罕見的慈和目光,緩緩道:“人孰無死?父王終究有一日會離開你的!”說著黯淡的目光陡然一燦,直視著余孤天道,“你以先帝皇子之名,對著大金太祖太宗之靈起誓,自今而後,要好好待她!”
余孤天聽得渾身發熱,知道他已將自己朝思暮想的婷郡主鄭重其事地托付給了自己,當下想也不想地便又跪倒,賭咒發誓,只要他這大金皇子還有一口氣在,便決不讓完顏婷受了半點委屈。完顏婷更是驚得目瞪口呆,愕然道:“什麼,爹,這……這小魚兒竟是先帝的皇子?”
“不錯,他便是當年的晉王殿下!”完顏亨說著仰頭望著頭頂無際的蒼天,歎道,“我長恨此生不能阻止完顏亮篡位。但願九泉之下,能看到先帝之子重整河山!”余孤天的心咚的一跳,心內一陣熱辣辣得難受,幾乎便想將自己偷放咒魘的事情脫口說出。卻見完顏亨望著他道:“我雖不能了悟天道,但死後當能尸身不腐,你們先將我的尸身藏匿三日。這三日之間,我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完顏亮自是寢食難安,必會將封賞的價碼一升再升。第四日間,你再斬下我的人頭,去獻給完顏亮,只說是假意被我收服,卻又伺機將我刺殺!”他語調冷冷的,似乎說的全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完顏婷聽得大叫一聲:“不成!爹爹,若是你再有個三長兩短,婷兒也不想活了。婷兒……更不會讓小魚兒動您……”悲慟之下,忍不住又大哭起來。
“你若是滄海龍騰的女兒,便不該這麼哭哭啼啼,”完顏亨長吸一口氣,森然道,“我與先帝都是死于完顏亮之手,你該與余孤天一道,同心協力報了此仇!”完顏婷渾身一震,哭聲頓止。透過老父那森冷的眼神,她忽然看到一條自己不敢直面的茫茫不歸路,從今而後,自己再也不是從前無憂無慮的完顏婷了!
“完顏亮野心勃勃,侵吞南朝之心早萌,”完顏亨的目光重又落在余孤天身上,“但他若要席卷六合,便不得不倚重龍驤樓!蕭別離和耶律瀚海已死,葉天候又不通曉駕馭龍須之道,完顏亮必然會重用你這龍驤樓的惟一舊人!只是那葉天候居心叵測,你要想重掌龍驤樓大權,便要及早動手斬殺此人。嘿嘿,你有我數十年功力在身,要想殺他,也是輕而易舉!”
余孤天料不到他到了這時候仍舊一條條地說得縝密精詳,當下頻頻點頭。完顏亨又道:“你受了我一身內力,今後若要更上層樓,須得參究天衣真氣。那《沖凝仙經》在龍吟壇耶律瀚海所居的丹房內。這丹房機關重重,你要記住進退口訣……”余孤天當日便已入過龍吟壇,聽他說了出入丹房的方位竅訣,便即牢牢記在心中。完顏亨跟著又細述這天衣真氣的諸般凶險,囑他十年之內若是修為不足,萬萬不可強自修煉。余孤天頻頻點頭,暗道:“這天衣真氣被江湖中人傳得神乎其神,但以芮王爺之能,卻也難逃這走火入魔之途。我練後若是覺得凶險,便一把火毀了,可不能讓旁人撿了便宜!”
“羅雪亭此時功力大耗,只怕已是廢人一個。剩下的人嘛,便是那卓南雁了!”完顏亨說著幽幽一歎,“此人對‘龍蛇變’之策略知一二,我生前沒有殺他,也算對得起義兄。若是你們覺得他礙手礙腳,孤天便可下手將他除去!”完顏亨低緩的語調之中卻似蘊含一股出奇的魔力,余孤天漸覺體內熱氣湧動,心底忽地生出了無限的信心:“自此以後,我完顏冠定要大干一場,完顏亮他們欠我的,全要加倍償還!”
完顏婷聽得父王要余孤天將卓南雁下手除去,心卻咚的一跳。完顏亨卻冷笑道:“嘿嘿,我已給卓南雁吃了龍涎丹,便是你們不下手,幾個月後,藥性發作,他也要死得慘不堪言!”完顏婷早就知道龍涎丹的厲害,聽了這話,不知為何便有些心亂如麻。
完顏亨又對余孤天道:“龍蛇變之策三日之前已遵照完顏亮的旨意發出,但江南龍須不見我的令牌和解藥,還是不會施行!我待會兒便將令牌和解藥秘方交予婷兒,你得了完顏亮重用之後,即刻請纓南下,主控龍蛇變之策。當日你曾去過江南的,這次前去,還是要先找尋‘老頭子’。你跟婷兒同赴江南,一來可以避開完顏亮的耳目糾纏,二來早在江南紮根,他日完顏亮南侵之時,自然會更加重用于你!”余孤天聽得佩服無比,心底更湧出不少愧疚之情,眼眶便又是一片潮濕。完顏亨卻揮手讓他退開,跟完顏婷細述聯絡和控制“龍須”的諸般竅訣,這在龍驤樓內是只有他跟耶律瀚海獨知的機密,這時卻只傳給他女兒一人。
完顏亨吩咐了多時,眼見女兒已將諸般條細背得爛熟,才淡淡一笑,忽地又吐出一口血來。完顏婷慌得渾身發抖,連叫“小魚兒,小魚兒!”余孤天疾步趕來,卻見完顏亨身子晃了晃,忽地一指完顏婷,對他道:“婷兒就交給你了!”余孤天怔怔地點頭,卻見完顏亨的目光已向天上瞧去。余孤天不由自主地也抬頭望天,卻見這場突如其來的怪雪不知何時已停了,一鉤月半遮半掩地正從云隙間探出來,那抹輕輝若有若無的,瞧著無比虛幻。
忽聽完顏婷痛叫一聲:“爹——”余孤天驚得伸手去觸,只覺完顏亨的渾身不知怎地已變得堅硬冰冷,渾然不似人軀,心下正自驚疑,忽聽完顏亨低緩無比地道:“天下第一,呵呵,天下第一!”驀地仰天大笑三聲,震得樹頂的積雪簌簌落下。他身子挺立不倒,卻是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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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雪亭驀地哈哈大笑:“南雁你這渾小子說得什麼話來?你我身懷天下蒼生厚望,死不得,不能死,更不會死!咱二人若有個三長兩短,日月必為之變色,天地必為之粉碎!打點精神,七八招間,你便能收拾了這跳梁小丑!”說來也怪,卓南雁本來心底沮喪,但聽得羅雪亭這有幾分大言不慚卻又豪氣十足的大吼,陡覺心底浩氣彌漫,反掌一揮,力道大得異常,竟將疾撲過來的葉天候逼得退開半步。
葉天候雙目一寒,低嘯聲中,又再撲上,招式益發狠辣精奇。卓南雁奮力擋得幾招,忽聽羅雪亭喝道:“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這正是龍虎玄機掌中“雄渾品”中的招式,當日在建康雄獅堂,兩人密室長談,也曾論及武功,羅雪亭對施屠龍這套師門掌法甚是推崇,這時眼見卓南雁勢危,便即順口吟出。
卓南雁聽得這幾句話,心神登時一震,抬眼望見天地山河盡被白雪覆蓋,那在頭頂盤旋起伏的雪花此時映入他眼中,竟覺雄壯無比。“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這幾句描摹天道雄渾的詞句在腦中一閃,跟著天衣真氣的第五重境界的修習竅訣也在心底流水般閃現。
原來這天衣真氣雖然神速,卻是凶險無比,卓南雁傾盡全力,也只修習到第四重境界。第五重已進入天人合一的高深境界,他修為不到,對其中的經句似懂非懂,只是他性子執拗,雖然不懂,卻是時時暗中咀嚼。這時在這性命攸關的拼爭之下,聽得羅雪亭長吟的這四句辭文後,福至心靈地忽有所悟,照著經文所說內氣潛轉,不知不覺之間已邁入第五重境界。
霎時間卓南雁只覺一片發自內心的祥和歡暢,不由得依著經文竅訣,將心量放至最大,天上運轉的星辰,晦暗的冬月,翻騰的蒼云和飄飛的白雪,全被他一起收入了心底。瞬間他便覺得自己的耳目心神全比往昔靈敏了百倍,他聽到腳下深埋在積雪里的陳年落葉的沙沙聲,嗅到叢林中濃烈的草木幽香,甚至四周岩石的堅硬、雪花的清涼,都感悟得清清楚楚。
葉天候見卓南雁面目安甯,頭頂百會穴上更突然現出一道碗口粗細的白氣,筆直如線地高飛麗起,直接蒼穹。他心內連叫“邪門”,狂嘯聲中,飛身撲來,一招“黃梁夢覺”,揮指急向卓南雁頂門百會穴點去。卓南雁這時意念心神籠罩八方,葉天侯這快如鬼魅的一擊,在他眼中竟覺得出奇得慢,當下想也不想地翻掌劃個圈子,正是雄渾品中的那招“得其環中”。
這隨手一擊,掌上勁力竟是大得異乎尋常。兩人雙臂一交,“咔咔”兩響,葉天候的左手小臂臂骨已斷成三截。葉天候慘呼一聲,要待翻身退開,卻給卓南雁這綿綿不絕的一招粘住了身形。他一愣之間,卓南雁掌上勁力便如怒海狂瀾般地滾滾而來,只聽得“格格”幾聲,葉天候左臂的臂骨骼又斷,跟著是左肩和肋骨又傳出骨骼斷裂之聲。
葉天候驚駭欲絕,知道這樣下來,只怕全身骨骼都會給卓南雁洶湧的掌力盡數壓碎,急忙跪倒在地,慘叫一聲:“龍蛇變!”
卓南雁恨他入骨,知道此人狠逾蛇蠍,早動了除他之心,但聽得“龍蛇變”三字,還是心頭一凜,猛然收手喝道:“龍蛇變怎樣了?說得清楚些!”葉天候低聲呻吟:“我說了……你便饒我一命!”卓南雁喝道:“事到如今,你還要耍什麼花招!”話一出口,忽覺體內氣息突突躍動,雖然極力壓抑,手掌仍舊微微抖顫。
羅雪亭也道:“龍蛇變到底是何內情,你盡數說來!饒不饒你,要看你狗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來!”葉天候痛得幾欲昏去,卻掙紮著道:“我當日遵照完顏亨之令假死,便得以出入龍吟壇。三日之前,我曾見完顏亨在龍吟壇內秘召江南龍須的總壇主,交與了他一批龍涎丹的解藥,更遵照聖上旨意,已將龍蛇變的密令發出……”
卓南雁心頭一震,喝道:“那江南龍須的總壇主是誰?”葉天候喘息道:“便是那日你見過的那人。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誰,只聽……完顏亨叫他……老頭子。這人身子微胖,只臉上有個銅錢大小的……黑痣!”卓南雁皺眉道:“那龍涎丹的解藥是何配方?”卻覺體內氣息就如大潮翻湧,難以抑制,身子都微微顫抖起來。
葉天候眼見卓南雁身子突突亂顫,便將聲音壓低:“這解藥名為龍肝,原只……耶律瀚海一人知道配方,那藥方是……”聲音越說越低,乘著卓南雁凝神細聽之際,忽地奮起殘余真氣,提起右掌當胸擊來。
卓南雁早就對他暗中戒備,急翻掌拍出。雙掌一交,葉天候卻已借著他的掌力飛身飄起,冷笑道:“你不知解藥藥方……”他雙腿靈便,半句話的工夫,身形已電閃出數丈之遙。
卓南雁腿上有傷,難以遠追,但他的忘憂心法最重對身周局勢的算度,眼見葉天候飛遁,虎目電閃之下,忽地斜步躥出,猛然一掌擊在辟魔神劍的劍把上。辟魔神劍原是插在那老樹上的,受了他這雄渾一擊,登時透樹飛出。
“……來日必定死得……啊!”寒芒乍閃,辟魔神劍電射而到,葉天候的頭顱忽地疾飛上天,那道冷笑陡然間被硬生生斬斷。他那無頭身子兀自飛奔出數步之遙,才撲倒在地。
黯淡的火把光芒下,仍有零星飛雪簌簌飄落,辟魔神劍無聲無息地斜斜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劍身上寒光閃閃,竟不帶一絲血滴。
“你這狗賊,也有今日……”卓南雁哈哈大笑,忽覺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幾乎栽倒。他急忙盤膝坐下,要待凝神調息,但覺丹田的內氣翻江倒海般四處亂撞,身子顫抖不停。
“南雁!”羅雪亭蹣跚而來,探掌搭在他頸後大椎穴上,喝道,“靜心內守!”猛覺手掌一顫,一股雄渾之極的勁氣自卓南雁體內飛撞起來,險些將他手掌震開。
卓南雁這時只覺丹田內猶如火燒一般難受,渾身大氣鼓蕩,卻找不到一個出口宣泄出來,低頭一瞧,只見自己雙手不知何時已變得鮮紅如血。他這時再也坐不下去,只想跳躍而起,口中呵呵亂叫道:“我……我要脹死啦!”羅雪亭一驚,卻見卓南雁脊背呼呼起伏,這片刻之間,整個人竟似粗大了兩圈,便連腮後的肌膚都在鼓蕩不已,不由驚道:“南雁,適才你練的是什麼古怪功夫?”卓南雁耳畔陡然響起完顏亨的話語:“你不識心性,卻強修天衣真氣,不出十日,便會功力盡廢!”忍不住苦笑道:“完顏亨說得是,我強練天衣真氣,適才……更突進到第五重……這時只怕會經脈脹裂而死!”原來天衣真氣第五重功法已進入天人合一的境界,吸納體外浩瀚真氣以為己用。但凡越是高深的功法,越要有相應的心法修持相配,若是心性修持不足,便是大金武聖完顏摩詰、龍驤樓主完顏亨也不敢妄自修煉。適才卓南雁誤打誤撞地強運起了第五重功法,全身經脈吸入了無數虛空中的純陽真氣,這種真氣吸納猶如江河倒灌,可遠勝于他忘憂心法中的《九宮先天煉氣局》,無盡的真氣在他體內澎湃流轉,幾乎便要將他全身經脈脹裂。
“你不能死!你得給老子好好活著!”羅雪亭口中大喝,奮力運起殘余功力,便向卓南雁大椎穴送入,要助他導氣歸元。哪知一股純陽內氣直送入卓南雁體內,竟如泥牛入海,旋即無影無蹤。
“他年紀輕輕,便算上其母趙芳儀的內氣修為,也到不了這等境界!這天衣真氣當真古怪到了極點!”羅雪亭性子執拗,奮力將自身功力盡數送入。他雖然元氣大耗,但這剩下的不足一成的功力仍是不容小窺,猛然間一股渾厚內氣已和卓南雁體內澎湃的勁氣融會一處,在卓南雁體內打了轉。忽地又倒撞了回來。這股內氣竟如長江大河,沛然難禦,直送入了羅雪亭體內。羅雪亭微微一驚:“這小子的內氣全送到我身上,他豈不元氣大虧?”正待將內勁回送過去,卻見卓南雁長出了一口氣,膨脹的身軀竟似回複了許多。
羅雪亭陡然眼前一亮,暗道:“原來他是內氣膨脹瘀塞,實則瀉之,或能助他解開此厄!”起身轉到他身前,翻掌連點他雙腿“足三里”、“三陰交”兩穴,喝道:“將勁氣下送!”足三里穴為胃經之要穴,能調一身氣血,與“三陰交”相配,可使氣血下行,達通經絡。
卓南雁適才一股內勁送入羅雪亭體內,已覺神智稍複,立時依言導氣,內氣源源下行。這天衣真氣吸納而得的浩瀚真氣,便源源不絕地直送入羅雪亭體內。這時若是換作旁人,修為不足或是見地不高,難免驚惶失措,說不得便會將二人一起葬送,最多也只能勉強救他一命。好在羅雪亭卻是當世罕有的武林宗師,手眼絕高,立時察知其中利弊,當下一邊助卓南雁導出體內膨脹的真氣,一邊出言指點,讓他導氣歸元。
片刻之後,羅雪亭覺出卓南雁體內湧來的真氣不似當初那般洶湧如潮,知他已無大礙,才將體內真氣緩緩反送回去。兩人真氣貫通一處,循環流轉,周流不息。卓南雁身上的煩熱腫脹之感早去,心知已過了一場大劫,當下凝心靜養,漸漸進入恍兮惚兮的虛無境界。
過了不多時候,似覺非覺之際,卓南雁忽聽腦後響如雷鳴,一股粗壯的氣流從腦頂降下,帶著一路滾滾嘯聲,從頭心透體滾下,直入丹田。待得那雷鳴般的轟響停息,卓南雁只覺周身舒暢難言,便連右臂上的傷處都不怎麼痛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8:58:40
睜開眼來,卻見對面盤膝而坐的羅雪亭面色也舒展了許多,只聽羅雪亭笑道:“好小子,適才你因禍得福,中黃大脈已開,不久便可得窺天元之境!”卓南雁奇道:“中黃大脈?”羅雪亭正色道:“正是!中黃大脈不屬奇經八脈,卻是人身正中大脈,為道家修煉的不傳之秘,素來知者寥寥!此脈一開,全體關竅俱開,一氣遍達周身!”卓南雁大喜,忙要拜倒謝恩。
“也不必謝!”羅雪亭卻揮手扶住他,搖頭歎道,“老夫這一場大敗虧輸,只當內力大損,即便不死,也是武功盡廢。哪知適才給你雄渾無比的內氣貫注體內,竟覺生機勃勃,這門奇功便是天衣真氣嗎?”卓南雁道:“正是,這功夫好不古怪,適才晚輩妄自提升到第五重境界,忽覺無數真氣從空中貫入頭頂百會穴,雖然大勝了葉天候,但這內氣卻再也收束不住,險些喪了性命!”跟著將當日在龍吟壇內,偷讀《沖凝真經》之事略略說了。
羅雪亭雙目一亮,道:“這是道家修煉的天人合一之相啊!好,你且將《沖凝真經》中修煉天衣真氣這一段背誦一番。”卓南雁便即老老實實地背誦,這些經文早就深印在他腦中,這時脫口而出,流暢之極。羅雪亭沉思靜聽,忽而眉頭緊蹙,忽而拍腿低呼,有時又讓卓南雁將幾句話反複背誦。待卓南雁背誦之後,羅雪亭便凝眉沉思,一言不發。卓南雁也不便發問打擾。
一時只有頭頂的細雪點點落下,飛雪到了卓南雁身前尺余便即融化,卻在羅雪亭頭臉身軀上覆了薄薄的一層白晶。羅雪亭便似木雕般一動不動,頭臉上全是積雪,只一雙眸子灼灼閃動。忽聽“嗤”的一響,那火把燃到盡頭,天地間便是一片黝黑。
卓南雁忍不住低聲道:“羅堂主……”羅雪亭才“啊”了一聲,緩緩道:“天下竟有如此奇功!”眼神在暗夜里熠然一閃,揮手抓住卓南雁的手臂,道,“老夫適才連催兩次三昧真火,只當這身武功已廢,但這天衣真氣……或能使我武功盡複!”卓南雁大喜:“那晚輩這便護送您南歸,回雄獅堂中靜修!”羅雪亭搖頭道:“只怕來不及啦!仆散騰雖敗,卻是受傷不重,他必不會容我順順當當地南下。你武功雖高,但若帶上我這個老累贅,走不出兩日便會誤事!況且,這時我真元大虧,須得及早修習天衣真氣,半日都耽擱不得。”說著仰頭望著浩淼蒼穹,緩緩道,“我當初選在此地決戰,其實也算好了退路。此去西行三十五里,有處碧云谷,內中有座叫鐵佛寺的冷清古廟。那主持苦竹上人卻是我的老友,待會兒你送我去那里潛修。”
卓南雁蹙眉道:“那晚輩便也留在鐵佛寺中,守護堂主直到痊愈!”羅雪亭道:“不成!龍蛇變的密令已然發出,老夫要你即刻南下,成敗只怕在此一舉!”卓南雁心頭一凜,緩緩點頭。羅雪亭又道:“龍驤樓的龍須密布江南,你回到江南,萬勿輕泄老夫蹤跡!十幾日後,待我功力稍複,自會回歸中原!”卓南雁若有所思地又應一聲。兩人都是爽直的漢子,也沒許多話,當下卓南雁拔出雪地上的那把長劍,便送他前去鐵佛寺。
這時雪早停了,羅雪亭適才吸納了卓南雁體內的多余內氣,身上元氣稍複。卓南雁卻仍是執意將他背在身上,展開絕頂輕功,片刻工夫便進了碧云谷。遙遙地只見一座冷冷清清的古廟孤零零地聳立在夜色之中,羅雪亭籲了口氣,說聲“到了”。
寺廟主持苦竹上人是個須眉幡然的老僧,與羅雪亭相見,二人均是不勝之喜。只是羅雪亭卻無暇跟老友多說,先要了紙筆,在燈下刷刷地寫了一封短書,交與卓南雁,沉聲歎道:“雁兒,江南武林人士對你誤會已深,你此次南歸,只怕他們會對你多加責難。你且先回雄獅堂,將我這封短信交與殘歌,信內已將你北上臥底的前後緣由說了。他們見了此信,自不會再對你生疑。你告訴殘歌,讓他見信之後即刻發動雄獅堂,全力看護太子和張浚的安危!”想了一想,又自腰間解下一塊黑沉沉的令牌,道,“這是雄獅堂的雄獅令!危急之時,或能對你有些用處!”
卓南雁應了一聲,收過短信和令牌揣入懷中,這時心緒起伏,卻也不便多說,施了一禮,便即飄然出屋。羅雪亭又送他走出寺來,眼見他大步要走,卻低叫了一聲:“雁兒!”
“羅老,何事?”卓南雁聞聲回頭。兩人立在濃濃的夜色里,卓南雁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只瞧見一襲瘦小的黑影,偏這瘦小的黑影卻給他鐵一般剛硬的感覺。
“我羅雪亭一生都以家國大事為重,世人的毀譽榮辱,從不放在心上!”他的聲音沉沉的,卻透著一種說不出得堅毅,“你此次回歸江南,仍要以連結天下雄豪為重,只盼咱們早見四海歸心、共抗外虜那一日!”卓南雁聽得心頭一熱,慨然道:“不錯,四海歸心,重振華夏雄風!”聲音驀地一哽,再不願多說什麼,拱了拱手,轉身大踏步便行。
飛步轉過那道山崖,卻見天將放明,那鉤殘月薄得像紙一樣斜掛天際,一抹清亮如洗的月光揉著淡紫色的薄明,灑遍天涯。
《雁飛殘月天》第一部《拔劍抉云》 終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一節:風雨歸途 冷酒熱腸
江南的雨總是有些婉約的韻味。那雨絲說是落,不如說是掛、是飄、是繞,無聲地撫摸在春草、綠樹、木樓磚牆上,輕柔得如江南女子溫軟的眼波。暮色里的醉仙居正給這嫋嫋的春雨籠罩著,磚牆、門窗、簷頂,連那褪了色的酒幌子上似乎都塗上了一層淡青的迷蒙雨色。
“醉仙居”名字氣派,其實不過是一間能坐上十來個人的小酒肆,但占了個好地方,自燕子磯去建康,必要從此經過。就是在這冷寂的黃昏,店里也還有幾個客人。店主人柳四嫂是個二十余歲的標致女子,只是此刻她的臉上卻罩著一層比暮氣還濃的憂色。她就那麼斜倚在靠門檻的椅子上,凝望著遠處青暗的江面,泥塑般地一動不動。
從這里可以看到遠處的燕子磯,長江在暮雨中變成一線青色,莽蒼蒼地直接遠天,沿堤的老槐樹在雨絲中舒展著暗綠的枝條,擋住了岸邊那點點閃爍的船火。
“這鳥天氣真惱人!”細雨中忽地傳來一聲呼喝。三個人擁著一把傘“吧嗒吧嗒”地躺著泥濘而來。先進屋的是個身子瘦長的道士,叫道:“格老子的,,還好,有個店鋪能落腳,不然又給淋得淨濕!”聲若洪鍾,驚得店內的幾個客人全都舉頭望過來。
跟在道士身後進來的是個面色白淨的書生,一邊慢條斯理地收著傘,一邊悠然笑道:“楊柳又如斯,驛橋春雨時。這江南三月暮雨的滋味其實跟醉酒有相似的妙處!”話未說完,最後進來的那人卻將一把折扇合攏,在他頭上輕輕一敲,笑道:“既這麼妙,你唐公子還是出去醉雨,咱們在此醉酒!”這個人卻是個身子肥胖的白面公子,身著寶藍色對襟繡邊直裰,寬袍大袖,儀態瀟灑。不熱的天,他手里卻玩著一把檀木折扇,若不是肚子大了三圈兒,臉胖了兩圈兒,眼睛小了一圈兒,倒真是個翩翩佳公子。
笑鬧之間,三人已在當中一張大桌前坐下。柳四嫂便低眉冷眼地拎了壇酒過來,擺在桌上,又添了幾樣涼菜。那道士先仰頭飲了一碗酒,贊道:“好酒!”胖公子瞧見這手腳麻利的老板娘模樣標致,先自提氣收了收胖胖的肚子,折扇一搖,挺瀟灑地笑道:“店家這酒不錯,還有什麼拿手的好菜只管上來,不必在乎多少銀子!”
“這幾個涼菜和酒全不收錢,今日來的,全都白吃白喝!”柳四嫂緊蹙著眉梢,聲音空洞洞的,“上好的菜卻沒了,廚子昨晚已給辭了!”胖公子將折扇一收一張,哈哈笑道:“這可有趣了,難道這位娘子要關門大吉?”那白面書生也道:“這個……無功不受祿,小生可不好吃這不要錢的酒飯!”
一位縮在角落里的瞎眼算卦老者這時從酒桌上直起了腰,長歎道:“四嫂,真是為了那王太尉的事?”柳四嫂的秀眉一抖,道:“除了他,還能有誰?咱們這醉仙居鋪面雖小,卻常有來往客商歇腳,買賣還算過得去。那王太尉明明看上了這地皮旺,卻借口要除妖鬼!哼哼,什麼妖鬼,這官府才是……”她猛然閉口,將下面的話語咽了下去,但這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
那道士皺著眉道:“王太尉,哪個王太尉?”那書生哂到:“想必便是新到建康的都統制王權,是個外強中干之輩,不厲兵秣馬,卻一門心思地做買賣賺錢!”那胖公子收起折扇,在那書生頭上輕輕地一拍,笑道:“你這小橘子有所不知了吧?咱大宋的官兒都好做買賣,咱那位拜了太師的清河郡王張俊做‘中興四大將’時,便曾經營太平樓酒樓,更把賺的銀子統統做成一千兩一個的大銀球,號稱‘沒奈何’!那打油詩聽過嗎?‘張家寨里沒來由,使他花腿抬石頭。二聖猶自救不得,行在蓋起太平樓!’說的便是那張大帥手下的花腿軍卒在臨安給他蓋太平樓的逸事!”轉頭對柳四嫂又道:“這位都統制王權,侵你這塊旺地,想必也是要效法太師,蓋座大酒樓,賺些‘沒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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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離著大宋朝庭南渡,早過了二十年,當初號稱“中興四大將”的張俊、韓世忠、劉光世和岳飛已盡皆辭世。命最長的那位太師張俊,就是這位胖公子說的清河郡王,雖是去年才死,但人們也早忘了。甚至岳飛灑在風波亭上的血,也快給江南的怡紅快綠消弭無形。
這江南淡淡的風,細細的雨,沖淡了慷慨俠士的熱血,消磨了激昂書生的壯志……即便是這建康,二十多年前給金兵揮師血洗之地,這時也已慣作風月、歌舞升平了。
宋、金自紹興議和之後,十多年不動刀兵,只是自幾年前完顏亮篡位之後,大金遷都燕京,號為中都,厲兵秣馬,虎視江南,有見識的宋人不免惴惴下安。但秦檜操控趙宋江山十數載,積威遍滿江南,更在禦史台六察司下設格天社,以八千鐵衛勘察四方,朝野間無人膽敢言戰。百姓能做的也只是苟延殘喘,杯酒言歡之時,提起朝廷之事,也不免戰戰兢兢。這胖公子笑言張太師貪財的“逸事”,真可說是“直言無忌”了。
柳四嫂白淨的臉上騰起一抹憤怒的紅色,道:“王權說了,我若不讓出這醉仙居來,今晚他便派人來拆這店鋪!”她的聲音突然間有些哽咽了,“拆吧!他們敢拆,我便死在這里!我那漢子去了兩個月了,丁點兒音訊沒有,留下我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活著沒味兒!”
那算命瞎子常來柳四嫂這兒混酒喝,聽後顫聲道:“怎地,柳四哥還沒消息?難道……”柳四嫂張口想說什麼,卻終究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晚他去追那妖鬼,便一直未歸。王太尉今夜若是真敢欺上門來,我就一把火燒了這店鋪,說什麼也不能讓這鋪面落在旁人手里!他走之前,王太尉便差人來過一次,卻給他一口回絕了。我家官人說過的話,我……我都會聽的,他說過店鋪不能讓給官府,那便是不能讓!”
眾人聽她語音幽幽的,柔弱卻透著一股別樣的堅韌,均是一愣。寂靜之中,忽聽有人幽幽地歎了口氣,卻是靠窗坐著的一個青衫漢子。這漢子在屋內還頂著一張斗笠,全然看不清相貌,但這一聲歎息,卻帶著說不出得孤淒痛楚。
這時忽聽得屋外傳來一陣人喊馬嘶,跟著一道陰森森的笑聲透簾鑽入,道:“柳四嫂,大雨的天,你這店鋪倒還是買賣興隆啊!”
屋里的客人一驚之際,掛在門口的那道擋風遮雨的竹簾被幾抹凌厲的刀光一卷,霍地四分五裂,一股潮濕的雨意隨風直蕩了進來。門外來的卻是一隊官兵,當中那乘馬的綠袍軍官呵呵冷笑道:“建康府在此公辦,不相干的人,速速走開!”有兩三個酒客本就心驚膽戰,見了這群官兵的跋扈模樣,哪敢言語,全貼著店門溜溜地跑開了。
那軍官飛身下馬,在兩個兵卒簇擁下大步走入屋內,進屋後大咧咧地扯過一把椅子坐了。醉仙居店鋪不大,還有四五個兵卒只得在店外候著。那軍官目光一掃,眼見客人已散去不少,幽暗的屋內只有身前的桌子上還坐著個肥胖公子、白面書生和一個瘦高道士,角落里的桌上有個黑袍漢子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靠窗那桌上還趴著個頭戴斗笠的漢子,似已酩酊大醉。那軍官冷冷一笑,把目光鎖在了那算卦的身上,道:“劉瞎子,你也在這兒?”
那算卦的劉瞎子臉一抖,顫聲道:“碰巧過來,跟四嫂討杯熱酒喝!,這便走!”那葛大人笑道:“也不必忙,少時老子還得讓你摸摸骨,推推命,他奶奶的這兩天老子眼眶直跳,都是讓那妖鬼給弄的!”然後扭頭瞟向柳四嫂,聲音倏地一冷,“柳四嫂,這地界出了鬼物,官家自然要管上一管,這店鋪你讓還是不讓?”
“葛大人,”柳四嫂瞥一眼那軍官,依舊冷著臉坐在那里,“外子沒到,這店鋪讓不得!”聲音雖低,卻硬得像刀。
“你那漢子柳四?”葛大人冷笑一聲,霍地扭頭叫道,“給我抬進來吧!”門外兩個兵卒應聲抬著一扇門板進來,上面赫然躺著一具尸身,一塊破草席蓋著頭臉,依稀只見血跡斑斑。
天色早暗下來了,店里只點著幾個時稱為“省油燈”的夾瓷盞,那燈火幽幽地映得門口忽明忽暗。柳四嫂顫著身上前揭開那席子,怔了怔,忽然喉嚨里嗚咽了一聲,便暈了過去。那胖公子一驚,走過去在她鼻下人中處一點,柳四嫂才回過神來,“四哥… … ”她的聲音撕心扯肺,眾人都覺心底一慘。嘶號聲中,柳四嫂猛地自懷中摸出一把刀,便向那葛大人撲去,卻給兩個兵卒抬手攔住。
“潑婦,失心瘋了嗎?竟要謀害朝廷命官!”葛大人見她勢若瘋虎,也不禁退了一步,怒道,“你當是本官殺了你家漢子嗎?好好瞧瞧他的傷口,那豈是人弄出來的?”那白面書生這時緩步踏上,拱手道:“四嫂節哀,瞧這傷口,當非人力所傷!”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鎮定人心之力,柳四嫂不覺停了掙紮。那道士叫道:“這人雙眼都沒了,半邊臉孔爛了,嘿嘿,胸口一個大洞,敢情是心給摘去了……”胖公子忍不住揚起折扇,向臉上一遮,叫道:“別說啦!叫你這臭道士說得人渾身發冷!”扭頭對那書生道,“小橘子,你認定這不是人做的?”那書生的目光在尸身上下仔細搜索著,搖頭道:“天下哪有這等喪心病狂的人?”說完緩緩扳過柳四哥的尸身,卻又吸了一口冷氣,“頸後裂痕,啊!脊骨全碎,骨髓竟被吸了去!”
店里眾人一凜。劉瞎子忍不住叫道:“妖鬼,這必是那鬼物下的毒手。聽說近日那五通廟底鑽出來個鬼物,帶著一只怪鳥和一只猿精,勾人的魂、吸人的血……”他喊聲淒惶嘶啞,眾人聽了,全覺渾身發冷。
“四哥……”柳四嫂嗚咽一聲,渾身發軟,便栽倒在地上。那葛大人得勝似的掃了她一眼,冷笑道:“這時知道怕了吧?適才你妨礙公務,謀害本官,這店鋪你是騰也得騰,不騰也得騰啦!來人,將這潑婦給我拿了!”
“美人莫哭,讓官爺們帶你去樂上一樂!”兩個兵卒邪邪地笑著,便向柳四嫂撲來。那書生雙眉一皺,叫道:“慢來,慢來……”話未說完,店中人影一閃,忽聞那兩個兵卒“哎喲”、“媽呀”兩聲大叫,身子如稻草一般地飛出了店門——原來是那一直悶頭飲酒的黑袍漢子陡然出手,將這兩個兵卒拋了出去。
“你……你這厮是誰?”那葛大人眼見他這兩下連抓連拋,手法利落,不由得一驚,忽然覺得自己這麼顫聲相問,未免顯得底氣不足,立時大喝一聲,“膽大包天,要造反嗎?”反手在硬木桌上一抓,指力到處,登時抓得桌角裂下一塊碎木。那黑衣漢子冷冷地瞥了一眼他那鷹爪似的手爪,道:“在下明教春華堂副堂主陳金,見過葛大人。嘿嘿,‘洞金指’葛文淵在江湖上也是好響的名頭,卻怎地干起這欺壓寡婦的事來?”葛文淵聽得眼前這漢子竟是明教“四平八穩、四堂八舵”之首春華堂的副堂主,不由得心底微寒,道:“怎麼,陳堂主要管這個閑事?”
陳金沉聲道:“實不相瞞,二十年前,賊人鍾相、楊幺盤踞鼎州造反,後來驚動岳飛岳少保奉旨討伐,我明教也曾出手相助……”當年鍾相曾以巫術謀反被剿殺,但其能征慣戰的部將楊幺率余部再起,數年之間屢挫官軍,直到後來岳飛親來,才平定其患。這其間明教林逸煙、卓藏鋒兩教主出力不少,這也是江湖上人人盡知的舊事了。葛文淵一愣,不知陳金為何提起這陳年舊事。此時岳飛早已含冤而死,秦檜權威正盛,但陳金身為明教弟子,提起岳飛仍是恭恭敬敬地稱為“岳少保”。
卻聽陳金又道:“當時岳少保征討湖賊楊幺之時,卻有一股余孽懾于岳帥威名,聞風先逃,沿水路一直逃到建康。那時岳少保分身乏術,便請我明教代為出手。那股湖賊屢敗于我明教之手,便龜縮于棲霞五通廟中。後來終于被官軍剿殺于廟底地宮內。”眾人再次聽到五通廟的名字,想起劉瞎子剛喊的在這廟底鑽出妖鬼之事,心中全是一凜。
陳金冷森森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掃,最終卻落在柳四嫂的身上,緩緩地道:“自那時起,我明教春華堂便駐紮于此,柳四哥……便是我春華堂的好漢!”柳四嫂“啊”了一聲,顫聲道:“這……這個他卻從未跟我說起過!”,陳金緩緩點頭,道:“那妖鬼盤踞五通廟,柳四哥心下起疑,早已暗中稟報本舵,也是咱們一時大意,竟折了四哥!”葛文淵稀疏的眉毛抖了兩抖,才叫道:“好啊,原來柳四竟敢勾結明教,你們……你們要待加何?”雖然聲色俱厲,但在明教大名之下,終究怯了幾分。
陳金緩緩道:“葛大老爺,這妖鬼既然傷了我明教子弟,我明教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四嫂是本教遺孀,這醉仙居的事情,還請大人高抬貴手!”言辭雖然客套,但語氣卻是冰冷至極。
明教威名早著,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非但是“四雄雄八修”中的大宗師,更以橫行無忌、手段陰狠著稱江湖。葛文淵實在不願與這等江湖大教為敵,但這時騎虎難下,只得硬著頭皮道:“我這可是奉王太尉軍令行事,嘿嘿,公務在身,卻也難以通融。”說話之間,手掌已握緊了腰刀。
陳金踏上一步,亢聲道:“回去告訴你那王太尉,咱們明教不願多生事端,他也不要多事!”探掌在葛文淵的桌角斜斜一削,一塊桌木應手而落。那書生瞧他這出手舉重若輕,桌角被他這一掌“斬”後平如刀削,忍不住高聲叫道:“拔劍濟困,不亦快哉!”那胖子也笑道:“好玩好玩,偷錢的遇到了劫道的,真是好玩!”只那道士滿面冷笑,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
葛文淵眼見他這隨手一削比適才自己那氣勢洶洶的鷹爪手不知強了多少倍,又給陳金那銳電般的眼神一逼,不由得退了一步,便在這進退不得之時,忽聽屋外有人一聲冷笑道:“哼哼,明教就了不起了嗎?”大笑聲中,兩道人影輕飄飄地掠進屋來,卻是兩個身穿翠綠武官時服的漢子。屋外一直暮雨瀟瀟,店門口還守著幾個軍卒,但這兩人竟似毫無阻隔地飄然縱入。這一下先聲奪人,店中的江湖豪客盡皆動容,將目光全鎖在這兩個軍官的身上。
當先那黃臉短髭的中年軍官在陳金臉上掃了一眼,轉頭朝身後那身材矮胖的軍官畢恭畢敬地笑道:“萬兄,您瞧這世道,魔教妖孽竟敢公然恫嚇朝廷命官!”那矮胖漢子笑吟吟地踏上一步,道:“是嗎?咱這次還沒瞧見妖鬼,先撞見妖孽,倒也湊巧!”這矮子滿面含笑,乍望上去似是個鄉間財主般貌不驚人,但在屋中挺身一立,登時現出一股山聳岳峙般的凌人威勢。
陳金見這兩人氣勢逼人,冷哼一聲,正待言語,“洞金指”葛文淵看清這兩人是格天社的打扮,搶上前一步,向那器宇不俗的矮子拱手道:“卑職葛文淵,現在王太尉麾下效力,見過大人,請教大人尊姓大名!”
那矮子還未答話,胖公子卻已大笑著迎了上去,將折扇在葛文淵的腦袋上一拍,笑道:“連他都不認識!這位便是格天社的後起之秀,‘萬峰獨秀’萬秀峰!”葛文淵頭上陡然被他拍了一下,雖是不重,心下卻也又驚又怒,便要發作,但聽到“萬峰獨秀”萬秀峰這近年來格天社風頭最勁的名字,仍不禁肝膽一縮,心想:“傳聞萬秀峰乃是‘吳山鶴鳴’趙祥鶴的關門弟子,怎地這般矮墩墩的模樣?”忙向萬秀峰作揖問候。
萬秀峰卻向胖公子笑道:“莫兄,原來你也在這里,當真是再妙不過!”轉頭對葛文淵道,“葛兄洞金指的功夫威震建康,小弟早有耳聞!想必葛兄還不識得這位莫公子,他便是丐幫莫幫主的公子,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公子之一,人稱……這個‘四絕劍客’的莫愁莫公子!”
當時江湖中人將江南武林四位聲名最盛的少年高手並稱為“江南四公子”,分別是“書劍雙絕”虞允文、“不死鐵捕”陳鐵衣、雄獅堂方殘歌和這丐幫幫主之子莫愁。陳金聽得名頭響亮的莫愁竟是肥肥胖胖的一個人,偏這“莫愁”的名字又女里女氣,不由啞然失笑。
葛文淵聽得眼前這滿臉嬉笑的胖公子竟是鼎鼎大名的丐幫幫主之子,一口惡氣登時換作笑臉,拱手道:“久聞江南四公子的大名,‘四絕劍客’莫公子更是……”話沒說完,那莫公子折扇一揮,“啪”地又敲在他腦門上,笑道:“別聽老萬胡說,什麼‘四絕劍客’,我這‘四絕’說起來丟人——便是酒色財氣,樣樣在行!”葛文淵素來自認武功不俗,但莫公子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拍.自己偏偏就躲閃不開,這才知人家的武功才是深藏不露。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00:01
莫愁卻忽然大叫一聲“啊哈”,轉頭望向萬秀峰身後的那黃臉軍官,道:“這位幾莫非是格天社青龍七宿中的‘血手太歲’孫列孫先生嗎?”那黃臉漢子面露得色,拱手道:“在下這點微末伎倆,不思竟能入得莫公子的法眼,幸甚,幸甚!”萬秀峰望向莫愁身後的那白面書生和高大道士,笑道:“能跟莫愁公子在一處的這二位,想來必非俗人了,莫愁公子怎地不給咱們引薦引薦!”
“還是老萬有眼光!”莫愁折扇一收,拍著那道士肩頭道,“這位道爺是本公子路上剛結識的朋友,峨嵋派的一流高手,余觀海余道長!”又指著那書生,“這位是蜀中唐門的‘千手書生’唐晚菊蜀——我叫他小橘子,在蜀中待得憋悶,來尋我散心。”
“洞金指”葛文淵是駐紮本地的官軍,跟蜀中唐門、峨嵋派這等江湖朋友見面,自然只是皮里陽秋地應付幾句。倒是萬秀峰極善應酬,先向余觀海連道“久仰”,待聽得“‘千手書生’唐晚菊”之名時,臉色微變,拱手道:“莫不是十七歲便入了唐門枯榮觀的唐麼公子?”唐晚菊笑吟吟地一躬身,道:“些許薄名何足掛齒,倒讓萬先生見笑了。”
官場和江湖中人相見,大多略存尷尬,好在這丐幫莫愁是個江湖上跟誰都混得來的“見面熟”,在中間插科打渾,“洞金指”葛文淵更對萬秀峰兩人曲意迎奉,一時小店里面倒是熱熱鬧鬧。明教高手陳金眼見格天社陡然來了“萬峰獨秀”萬秀峰和“血手太歲”孫列兩大高手,而那丐幫莫愁、峨嵋派的余道人和那唐門高手唐晚菊也都是近年來聲名鵲起之輩,不由心中暗自生疑:“格天社、丐幫、唐門和峨嵋派的人忽然也趕到燕子磯,不知為了何事?”
那幾人寒暄之間,格天社“血手太歲”孫列卻冷冷向陳金望來,森然道:“這位朋友,咱們格天社專程來此,便是要對付那妖鬼,這店鋪官家收定了。”陳金眼見對方人多勢眾,卻也凜然不懼,踏上一步,冷冷道:“格天社便了不起嗎?”這話說得寸步不讓,正跟萬秀峰進屋前的那句“明教就了不起嗎”的話針鋒相對!話音未落,小店之中陡然亮起四五道劍光,卻是孫列大怒之下陡然出手。他綽號叫“血手太歲”,那長劍劍身也是殷紅如血,一片劍光皆作猩紅顏色,直向陳金身上卷來。這一招出手事先毫無征兆,當真快得驚人。陳金低喝聲中,身子飄然一轉,屋內“當當”的銳響震人耳膜。
呼吸之間廠一把知刀,滿廳劍光霍然消散,兩個人各自退開兩步,陳金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眼望孫列手中紅光閃爍的長劍,冷笑道:“呵呵,原來是昆侖派的高手!”唐晚菊和莫愁等人均知昆侖派威震西域,掌門甯自隆號稱“甯折不彎”,武功上頗有獨到之處,但見這二人一攻一守招法利落,竟毫不為屋內擺設拘束,忍不住齊聲喝彩。只有柳四嫂仍呆呆地趴在亡夫尸身之旁,對眼前一切恍若未見。
孫列黃臉上紅光一閃,叫道:“再來!”長劍乍抖,一蓬血紅色劍光飛卷陳金前胸四五處大穴。這一招“了卻天下事”暗伏了七種變勢,實乃他昆侖派的奪命殺招。他早聽過明教近年來出了一批少年子弟,武功精強,極是難纏,是以一上來就要以絕殺求勝。哪知陳金不退反進,短刀斜飛,竟不管不顧地直刺孫列小腹。這招法看似兩敗俱傷,卻是氣勢威猛,後發先至。莫愁、唐晚菊等人眼見陳金使出這等以命搏命的狠辣打法,均是心下生寒。
“洞金指”葛文淵眼見陳金拼死搶攻,身後空門大露,忽地獰笑一聲腰刀出鞘,舉步便向他背後砍去。唐晚菊叫道:“不好!”店內狹小,他立在陳金對面,要待出手攔擋,卻已不及。
屋內驟然響起一聲冷笑,斜刺里黑黝黝的一個物事飛轉而來,正擋在葛文淵的身前。卻是那靠窗坐著的青衫客猛地身子一轉,連人帶椅旋風般轉個圈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了葛文淵和陳金之間。
這青衫客適才曾沉聲長歎,隨即便醉倒桌上,誰也沒有留意過他。這時他那寬大斗笠仍未取下,絲毫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這般默不作聲地忽然插入戰局,更顯冷硬突兀。葛文淵見他這一轉奇詭無比,心頭微凜之際,青衫客已揚起手中筷子,蟹爪般地夾住了他的刀身。
“這小子要以筷子夾住老子的刀,當真活得不耐煩了!”葛文淵大怒之下刀上加力,直向青衫客頸上抹去。青衫客身子微側,筷子順勢一引,這一刀便砍歪了。葛文淵身子搶得猛了,給他這一引,險些栽倒,狂怒之下,提氣大喝,鋼刀疾收。青衫客的筷子上卻生出一股粘黏之力,順勢送出,依然牢牢夾住那刀身。
片刻之間,葛文淵或斬或削,刀勢迭變,但刀鋒一近那青衫客身前,便給他以巧勁引開。青衫客斗笠不摘,端坐椅上,單臂隨勢進退,那雙筷子竟似黏在葛文淵刀上一般。小店之中的高手不少,卻全未見過這等精妙的武功。孫列和陳金扭頭見了,也是又驚又佩,目瞪口呆之下,竟忘了爭斗。
萬秀峰眼見朝廷武官出丑,冷哼聲中,舉步踏上,長長吸了口氣,翻掌便擊了下來。他顧念自己身份,不願上前夾攻青衫客,一掌雖然勢道剛猛,卻直直擊向葛文淵手中的鋼刀。那鐵掌平平擊在刀身之上,立時有一道怒流般的勁力隨著鋼刀直送過來。青衫客的身子一震,所坐的椅子竟也格格作響。青行衫客心中一凜:“好一招隔物傳功!這矮子倒不可小窺!”當機立斷,驀地松開鋼刀,竹筷青蛇吐信般地一點,分別戳在葛文淵和萬秀峰的腕上。“當啷”一聲,葛文淵的鋼刀落在地上,萬秀峰則臉色煞白,斜退兩步。青衫客緩緩站起。他一起身,那把木椅咔咔輕響,緩緩起了數道裂隙,跟著碎成十幾片散木,坍塌在地。
小店之中登時就是一靜。眾人的數道目光齊齊聚在這不動聲色的青衫客身上,心內均想:“這人武功之高,膽魄之雄,當真罕聞罕見!這人卻是誰?”
“高手!”寂靜之中,莫愁卻忽地揚聲高叫,唬得眾人心頭一驚。他卻一本正經地道,“老兄絕對是本公子這輩子見過的一流至尊高手!好了,好了!大伙兒這一回便算平分秋色旗鼓相當,不必再打啦!”
葛文淵和孫列卻面色鐵青,要待再撲上,卻自知不敵,全轉頭望著萬秀峰。萬秀峰也是哈哈一笑道:“好功力,好本事!想不到天下還有兄台這般人物!萬某實在眼拙,請教兄台大名!”那青衫客卻冷冷道:“欺負寡婦遺孀,暗中偷襲傷人,你們這些朝廷命官跟鬼物有何不同?”他那斗笠還未摘下,兩道冷颼颼的目光穿過那寬寬的斗笠,兀自如刀如劍。
萬秀峰仰天打個哈哈,扭頭對面如死灰的葛文淵笑道:“好,便看在這位兄台的面子上,柳四嫂的這小店,咱們不收了!王太尉那里,回頭兄弟替你去說!”又向青衫客拱手道:“大伙兒其實誤會一場,何不坐下來交個朋友?”“萬峰獨秀”乃是近年來格天社名號甚響的高手,這麼對一個陌生人拱手退讓,倒真是難得至極了。
陳金也邁步上前,謝過這青衫客的相救之恩。青衫客卻只向他掃了兩眼,微微點頭,瞧那神情,照舊冷漠得緊。萬秀峰暗自出了口長氣,道:“慚愧,原來這人跟這魔教余孽並非一路!”心內苦苦思索這人的來曆,臉上卻一派和顏悅色,道:“兄台不知,在下此來,乃是專為這妖鬼而來。在下已經聯絡了雄獅堂在此一聚,共同對付這鬼物!”
“世上哪里有什麼鬼物!”青衫客冷哼一聲,轉身對柳四嫂溫言道,“這位大嫂,你再仔細說說尊夫遇到那妖物的情形!”他適才對萬秀峰、陳金這等黑白兩道的大人物全都冷若冰霜,但對柳四嫂這弱女子卻語聲柔和。柳四嫂渾身一震,忍不住仰頭望他,顫聲道:“你……你是誰?”
“我是誰?”青衫客幽幽一歎,似是從心底深深地呵了一口氣,臥底龍驤,喜宴驚變,峰頂決斗,一幕一幕走馬燈般地在眼前閃過。
這個人自然便是卓南雁了。
當日他跟“獅堂雪冷”羅雪亭分別之後,便即趕赴江南。雖然星夜兼程,但鞍馬勞頓,舟楫難行,卻也用去二十多日時光。卓南雁此次南下,自然要照著羅雪亭的吩咐,先去建康雄獅堂,跟方殘歌等人細述龍驤樓業已發出的“龍蛇變”,再請他們聯絡官府,小心看護太子和張俊等人。
一人江南,便趕上無盡的梅雨,他的心情更是沉郁了許多。白日里他想得最多的人自然是林霜月:初會時蒼白如雪的笑容,臨別時款款深情的嬌呼,時時在他心間起伏縈繞。他知道,重回江南,便能見到她了。想到說不定哪日便會與林霜月重逢,他心底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
最怪的是這幾晚他常常夢到完顏婷。在夢里的完顏婷總是不言不語,只是那樣悵悵地望著他,那目光纏綿欲碎,竟比江南的雨還要淒迷。卓南雁常被這樣的淒郁的目光從夢中驚醒。有時睡不著,他便起來抱膝聽雨,夜雨中似有完顏婷若有若無的啜泣。滿腔愁緒,一任階前雨,點滴到天明。
卓南雁回想當日自己初闖江南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但再次看到江南的春江淡月碧草煙樹,心底總有種說不出的味道。這滋味難以言喻,恰似燕子磯邊的綿綿暮雨,有幾分淒郁,幾分愁悶,更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倦怠。他剛自燕子磯下船,便在這醉仙居內遇到了這些變故。眼見柳四嫂孤苦,又念這陳金正是當年自己初到明教大云島時所見的舊友,便即出手懲戒葛文淵等人,至于自己的身份,卻懶得透露。
“你不必管我是誰,”卓南雁望著柳四嫂那失神的目光,心內不由一陣心痛,輕輕地道,“連我都不知自己是誰。但我或許能為尊夫報了此仇!”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節:靈猿妖鬼 地宮魅影
不知怎地,柳四嫂覺得這張寬大斗笠後的目光有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她凝了凝神,才道:“那天,那是兩個月前了吧,天黑得緊,客人都**了。咱們正要關門,店外忽地傳來一陣哭聲,那……那像是誰家小孩子的聲音。我跟我家漢子追出去,卻見天空上盤旋著一只火紅的怪鳥。那嬰孩般的哭聲,卻是這怪鳥發出的,啊啊……啊啊的……”眾人聽她拉長聲音學這怪鳥聲音,均覺一陣毛骨悚然。劉瞎子呵了口冷氣,嘶聲道:“那……那便是妖鬼的那只怪鳥,叫什麼金靈鸮?”
“我們才沖出去,那怪鳥卻在天上劃了道紅光,便即消逝不見,當真比電還快!我怕得要死,便要拉著他回去,這時候忽有一進怪異的笑聲響起來。”柳四嫂說著眼神驀地僵直起來,語聲也越來越快,“我們猛然回頭,卻見東首牆頭上竟蹲著一只巨大怪猿。這怪猿滿身黑毛,一雙眼睛通紅通紅,若是它不開口嘶笑,我們只怕全然不知它在那里!”
“這妖鬼的事情已鬧了幾日了,我那漢子一見這東西,便叫了一聲‘妖鬼’!那黑猿卻忽地躍下來,只一晃,就去得遠了,遠遠地只見一雙火紅的眼睛在黑夜里閃啊閃的。外子忽地握住我的手說:‘早聽說那五通廟的地宮里面出了個妖鬼,不想這東西竟竄上門來,我今夜說什麼也要去探上一探!’我央求他不要去,可他只握了我的手一下,道:‘我去去就回,你好生在家等我!’我知道他有武功在身,未必便有什麼凶險,便讓他去了。”柳四嫂說到這里,口中又生出一縷嗚咽,“我一直等著他,可他……卻再沒有回來!我甚至去過五通廟找他……”
劉瞎子驚道:“怎地,你一個婦道人家竟敢去五通廟那鬼地方?”柳四嫂垂下了頭,燈影里的身姿愈顯得柔弱,幽幽地道:“去過!只是那地方白日里也是一片死寂,沒個人影,沒點兒聲響,那地宮在哪里,我也尋不到!”
眾人的心內全是一沉,各自凝思不語。萬秀峰卻嘿嘿一笑,眼望眾人道:“諸位英雄都已聽得清楚了,這妖鬼既然如此猖狂,咱們武林中人,豈能袖手?兄弟這一次約會了江南雄獅堂來這醉仙居,專門商議對付這妖鬼之事!陳金老弟,還有這位朋友,”說著眼望卓南雁,滿面笑意,“大家全是武林一脈,何不過來共商應對之策!請——”說著大步走到店中一張乾淨的大桌跟前。
明教陳金本不願過去與官府中人同坐,但此時若是不去,倒似怕了萬秀峰一般,當下冷笑一聲,大步過去,當先坐下。卓南雁暗道:“妖鬼之事太過蹊蹺,破綻甚多,但既然雄獅堂少時便會來此,我倒可以在此靜觀其變!”走過去拉了一張椅子便坐了。莫愁、唐晚菊、余道人和孫列、葛文淵幾人雖是各懷心思,卻也都環桌坐下。
“各位朋友想必不知,”萬秀峰目光掃了一眼群豪,呵呵笑道,“這妖鬼動靜不小,在那柳四哥之前,月余工夫,已經有‘紫玉生溫’溫家三奇、‘七絕先生’上官雄喪在這妖鬼之手……”
一語出口,群豪盡皆動容。“紫玉生溫?”莫愁忍不住叫道,“金玉堂溫浩紫、溫浩玉、溫浩生這三兄弟竟趕上了這事?”陳金更是面露疑色:“傳聞‘七絕先生’上官雄精通暗器、掌法、風水等七門絕學。他那風水等如何,我是無緣得見,但有人見識過他的掌法,端的是天下第一流的功夫……”萬秀峰沉沉地點頭道:“在下也曾見識過上官先生的絕世掌法,金玉堂溫家三兄弟還跟在下有些交情,可他們卻都喪于那妖鬼之手。除了這幾位,還有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也曾在那五通廟下的地宮內給妖鬼廢了一只眼睛…
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在江湖上威名顯赫,想不到竟然給妖鬼奪去一目,眾人心底均是一震。“怪哉!”莫愁忍不住道,“這些人到底是為了何事,前仆後繼,趕著去那妖鬼處送死?”萬秀峰忽地咧嘴一笑:“諸位聽說過無極諸天陣嗎?”卓南雁登時心弦微顫。
“天下武林三大禁地——無極陣,九幽洞,逍遙島。”莫愁當先笑道,“那無極陣是三禁之首,這個誰人不知?”葛文淵嘿嘿一笑:“傳說這無極諸天陣內藏有數不盡的金銀財寶,若是誰他娘的祖墳上冒了青煙,能進得大陣得了寶貝,那便是富可敵國!”余道人卻哼了一聲:“想得倒美!傳聞此陣無人能破,連南宮堡自家的人都進不得。便是當年縱橫天下的劍狂卓藏鋒,也活活給困死在陣內……”卓南雁聽他說起父親,心中更是一沉。
莫愁卻把折扇一搖,大咧咧地笑道:“誰說此陣破不得?南宮鐸那小子有一次酒後失言,跟我說道,當年南官世家造這大陣的老祖宗還曾制下一張陣圖,名為龍圖。若弄來那陣圖,按圖索驥,說不定便可破了此陣!”說著他卻長歎一口氣,“只是……他姥姥的,這小子滿嘴虛火,沒一句實話!”
“這一次他卻跟你說了一回實話。”萬秀峰眼內光芒一閃,“南官堡確有一張關系重大的陣圖,平時都是藏在一只銅鑄的火鳳凰內。嘿嘿,南宮世家相傳有三宗寶,天罡輪,紫金芝,火鳳凰。那火鳳凰便是此物了。只是,便在近日,這藏有龍圖的火鳳凰,卻給人掠走了……”
陳金忽地揚眉道:“南宮世家的事,萬兄竟知道得不少!”萬秀峰微微一笑。一直蹙眉不語的孫列忽地插口道:“這些事全是他們二當家的南宮禹親口對小弟所說。嘿嘿,火鳳凰丟失,南宮堡闔堡震動,兵分四路前去追尋,更想方設法地封鎖消息。南宮禹為了求我格天社出手相助,才迫不得已透出這些消息!”卓南雁驀地心中一動:“既然如此,你們更該為南宮堡守密才是,卻為何要透露出來?”他心底疑惑,卻沒言語。
唐晚菊忽道:“到底是誰劫走了火鳳凰?”孫列冷冷道:“是妖鬼!”眾人給他冷颼颼的三個字震得心底一寒,均想:“這時才說上正題!”卻聽孫列沉聲笑道:“這也是南宮禹那厮的親口之言。他說那妖鬼乃是無極陣的戾氣所化,須用他南宮世家的奇術方可收妖。嘿嘿,南宮世家確實世代信奉一種古怪巫術,但他這話自是掩人耳目的云山霧罩之語。到底這妖鬼是人是獸,他卻一直不肯明言。”
“孫……大人,”葛文淵忽覺口唇有些發僵,“那南宮禹的一只招子是怎麼瞎的?”孫列又歎了口氣:“據南宮二哥說,那妖鬼甚是機靈,手下還有兩個妖畜血電猱和金靈鸮為惡,號稱‘火鳥拘魂,血猱役魄’!”唐晚菊搖頭道:“妖鬼,火鳥,血猱?愈發得荒誕不經了!”莫愁笑道:“小橘子不語怪力亂神,本公子卻聽得津津有味。孫兄,後來如何了?”
孫列道:“那妖鬼竟故布疑陣,讓人莫測其蹤。南宮世家只得分路搜尋。南宮二爺跟小弟一路,千辛萬苦地竟摸到了那妖鬼蹤跡,一路輾轉追到五通廟底。哪知那五通廟底竟有一座陰森古怪的地宮。”他咕嚕嚕地灌下了一口酒,大喘了兩口氣,才道,“嘿,在地宮內那一番遭遇,當真是他娘的一言難盡,南宮二哥又失了一目,但好歹我們算是屁滾尿流地逃了性命南宮禹給南宮堡弟子救回堡內養傷,我嘛,便回來再搬救兵,請得萬大人出手。”
眾人的目光齊向萬秀峰望去,夾瓷盞淡淡的幽光映得他那張臉有些陰森。卻聽他沉沉歎了口氣,道:“這火鳳凰乃是南官世家鎮山三寶之一,內藏有大陣的陣圖,得了它便可破陣奪寶,事關重大……”
卓南雁心中一動,插言道:“你曾說他南宮堡鎮山三寶中有一樣紫金芝,此物……有何妙處?”萬秀峰道:“傳聞這紫金芝乃千年靈芝,能起沉疴,醫百毒。”卓南雁心內一沉,心想:“原來當年父親便是為了此物,才甘冒奇險入陣……”心神一陣恍惚,郁郁地歎了口氣。萬秀峰望著他的眼芒一閃,面露奇怪之色。
余道人忽地接口笑道:“這三寶之中,那火鳳凰和紫金芝也還罷了,倒是那天罡輪,聽說三國時的高道左慈曾隱居天柱山內修道,飛升之前留下了這修煉至寶!老道倒想見識見識!”
“天罡輪?”莫愁奇道,“小橘子,真有這玩意兒?”唐晚菊道:“天罡輪之說由來己久。那位左慈乃是三國時半人半仙的道人,連一代奸雄曹操都被他戲弄過,他若留下些奇物,說不定當真厲害得緊。”
“也難怪余道長動了凡心!”孫列嘿嘿笑道,“聽南宮二爺說,那天罡輪乃是內家修煉的至寶,得之可無敵于天下。只是這天罡輪乃是深埋在大陣當中,若無火鳳凰破陣,誰能一睹真容?”
“可眼下這緊要萬分的火鳳凰忽地再現江湖,若是誰得了火鳳凰內的龍圖,便可破了大陣,啟出這天罡輪!”萬秀峰沉聲一歎,“大利當前,火鳳凰之秘終究還是在江湖上走漏了風聲,金玉堂的‘紫玉生溫’溫家三奇和‘七絕先生’上官雄都素與南宮世家交厚,不知從何處得了訊息,搶先尋到這五通廟,卻不明不白地葬身于此……”
眾人這才知道五通廟變故的大致緣由,想到那妖鬼詭譎莫測,偏又牽扯到無極陣圖、天罡輪這等震動江湖之事,一時心底均是若有所思。這時一個皂衣漢子大步而入,在萬秀峰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
萬秀峰登時臉上變色,微一沉吟,才道:“諸位,兄弟這手下已跟雄獅堂聯絡過了,雄獅堂卻推說有要事在身,眼下是來不了啦!”他揮了揮手,那皂衣漢子快步而出,吆喝了兩聲,領著守在門外的幾個兵卒快步去了。
卓南雁知道雄獅堂素來急公好義,像妖鬼這樣的惡事,他們早就該聞風先動,這時官府有召不至,實是反常得緊。莫愁日中嘖嘖連聲,道:“是啊,雄獅堂那里是有些麻煩,聽說方老三他們這會兒正忙得不可開交!”說著大扇一擺,笑道,“先別提他們。孫兄,且說說你那次死里逃生的事。這天底下只怕就只有你跟南宮老二是見過這妖鬼的活人吧?”
“那妖鬼……”孫列臉色登時一黯,緩緩籲出口氣,才道,“若非咱們做官差的是身不由己,兄弟但願一輩子再不見那玩意兒!”眾人聽他話音一頓,心底全不由沉了一沉。這時屋外的兵卒已走得精光,夜雨漸大,瀟瀟聲響透簾傳來,配上孫列粗濁的喘息,小店內的氣氛便顯得有幾分陰森。
便在這時,卓南雁忽然“咦”了一聲,霍地轉身向外望去。萬秀峰等人給他唬得一驚,盡皆隨著他望向店外。店門口那道竹簾早給葛文淵一刀劈碎,只余空蕩蕩的門框,似是個怪物咧開的黝黑大嘴。外而就是淒惶沉默的雨夜,黑漆漆的什麼也瞧不見。
眾人正想說什麼,忽聽得一聲怪異的聲響透空而來,依稀是嬰孩哭泣聲。幾個人張大眼睛,才瞧見天上竟懸著一只火紅的大鳥。夜雨淅瀝,本來難以見物,但這怪鳥渾身赤羽,躍動著一層詭異的紅光,那雙眼睛更是如同兩點綠火,在深黑深黑的夜空里熒熒閃動。
“那……那是妖鬼馭使的金靈鸮!”孫列聽了那怪異鳥鳴,嗓子里低嚎了一聲。柳四嫂渾身一個激靈,怔怔地盯住夜空中的那詭異怪鳥,忽然嘶聲叫道:“就是這怪鳥,這天殺的妖鳥……宰了這天殺的妖鳥……”那聲音歇斯底里,撕扯著人的耳膜,攪得眾人心底一陣難受。那怪鳥也正凝視著他,忽然呃的一哭,在空中劃出一道紅色圈子,翩然向東飛去。
“追!”萬秀峰驀地大喝一聲,當先沖出。陳金身形電射,跟著追出。
“四哥——四哥啊——”柳四嫂嘶吼聲中,竟也瘋了一般沖了出去。卓南雁雙眉一凝,叫道:“且慢!”眼見柳四嫂狀若瘋癲,卻奔得極快,他微一猶豫,也飛身縱出,接著莫愁、唐晚菊等人也先後沖出。
夜雨淅淅瀝瀝地仍在下個不停,靜夜之中只有柳四嫂淒惶的哭聲斷斷續續:“四哥一一你去了哪里啊四哥……”卓南雁兩步趕上她,但見她目光癡迷,口中哭嚷不斷。那怪鳥卻飛得不疾,雙翅緩緩起落,有若一只火紅的幽魂,在墨色的天宇間忽隱忽現。萬秀峰一馬當先。唐晚菊拈了一枚透骨釘在手,飛速掠到他身邊,低聲道:“不如讓小弟射這扁毛畜生下來!”萬秀峰還未答話,卻聽身後醉仙居那里陡然傳來一聲慘呼。那聲音靜夜之中聽來淒厲至極,驚得幾人齊齊止步。
“不好!”卓南雁適才心中猶豫,只靠著柳四嫂奔跑,倒落在後面。這時聽得那聲慘叫,他當先返身向回趕來。才趕到那小店前,便見一人臉朝下橫臥在門檻上,正是劉瞎子。卓南雁心中一凜,翻開劉瞎子的身子,便瞧見一雙空洞的眼窩和大張的嘴巴,那喉嚨上卻不知給什麼利物劃出一道血槽,鮮血滾滾,顯然是死透了。
“出了何事?”萬秀峰這時已率著眾人趕回,他目光只在劉瞎子的尸身上一掃,便落在屋內,驀地驚叫一聲,“孫列!”卻見“血手太歲”孫列這時仍舊端坐椅上,胸前血淋淋的一大片。他桌旁還燃著一台夾瓷盞,燈撚挑得不高,鬼火般的一點幽光照得他那張驚愕的臉孔半邊灰白半邊幽暗。萬秀峰又驚又怒,憤然四顧,道:“是誰人下的毒手?”莫愁一苦笑道:“適才大伙兒都一窩蜂地沖了出來,只有這位老兄穩如泰山地坐著,不料卻給那只厲鬼剜了心去!”
“那是什麼?”萬秀峰忽地轉頭向外,滿向駭異之色。莫愁等人這才瞧見門外凝立著一頭一人來高的怪猿。這猿猴全身黑毛,只一雙眼金光閃閃,這般突如其來卻又一聲不響地立在那里,眾人均覺毛骨悚然。
余道人驚道“這……這畜生手里拿的是什麼?”卻見怪猿那只毛茸茸的爪中抓著一件血淋淋的物事。外面夜色太沉,誰也瞧不清那是個什麼東西。莫愁卻咽了一口唾液,道“只怕便是孫列孫大人的七竅玲瓏心!”這本是一句玩笑話,但這時候眾人心內發緊,卻是誰也笑不出來。
“四哥……你回來啊四哥……”柳四嫂斷斷續續的聲音在雨夜中搖曳而來。適才眾人急著趕回,誰也沒有想到她。她落在了眾人身後,在外面轉了兩圈,卻又踉蹌而回。但她這時心神恍惚,便正好撞上這只怪猿。
唐晚菊叫聲“不好”,手一揚,那枚透骨釘破空飛出。唐門暗器名震武林,唐晚菊正是唐門弟子中的有數高手,這一釘勁疾如電,直向那怪猿心口射去。那怪猿猛然翻掌一抓,便將透骨釘抓在爪中,手法利落,儼然是個武林高手。眾人一驚之間,那黑猿卻咧嘴發出一聲怪笑,身形微晃,立時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01:32
幾個人快步搶出,卻見十余丈外的一棵老榆樹下立著一截黑影,一雙金色的眼睛忽閃忽閃,正是那怪猿,那笑聲陰森森地傳來,分外詭異。柳四嫂這時才失魂落魄地奔進店來,那張姣好的臉上雨水跟淚水摻在一處,弄得濕淋淋一片。
“這便是血電猱!”萬秀峰低吼了一聲,“就是這怪物殺了孫列!嘿嘿,南宮禹說得不錯,‘火鳥拘魂,血猱役魄’,這妖畜又來了!”說著,霍地將孫列的尸身背負在身上,回身向眾人喝道,“大伙兒今晚齊心合力,除了這妖畜!”余道人躍躍欲試,笑道:“好,最好今晚能見到這血電猱的主人,將那妖鬼一並擒了!”說著一推莫愁,叫道,“莫公子,你發什麼呆,給這血電猱嚇得丟了魂嗎?”莫愁一直若有所思,這時才一個激靈,道:“兄弟在想,這麼好玩的猴子干嘛要除了?若是弄來養著,耍個把戲什麼的必然能賺大錢!”
眾人哭笑不得,萬秀峰的臉上卻盡是悲憤之色,道:“好,二位便算答應了。大伙兒今晚齊心協力,除了這妖鬼!”眾人均是躍躍欲試,只葛文淵面露難色,囁嚅道:“萬兄,王太尉沒吩咐今晚便要兄弟動手,這個不如……”話沒說完,給萬秀峰涼颼颼的目光一掃,只得點頭道,“好,好!便依萬兄的意思,先去探探!”幾人的目光這時全落在卓南雁的身上。萬秀峰森然一笑道:“這位兄台武功驚人,可否一同前去?”卓南雁一笑不答,走到柳四嫂身前,自懷中取出黑黝黝的一塊物事,塞到她一手中,道:“有這令牌在,今後沒人敢欺負你!”
他文件眼尖,忍不住動容道:“雄獅堂的雄獅令!兄台從何得來?”幾個江湖豪客望向卓南雁的目光更多了幾分稀奇。卓南雁本與柳四嫂素不相識,但覺得這女子堅忍重情,心頭一熱之下,便將羅雪亭臨別之際送他的雄獅令交給了這女子。
柳四嫂今日遭逢巨變,直到這時,神志才清楚一些,聽得唐晚菊的驚呼,知道這鐵牌必是江湖上極具威力的信物,怔怔地接過來,雙眸含淚,正待說什麼,卓南雁卻已轉身大步走出店外,道:“這便走吧!”
幾人剛待跟出,陳金卻忽地頓住步子,似是側耳傾聽什麼。“洞金指”葛文淵正走到他的身邊,見狀冷笑道:“怎地,陳兄怕了不成?”陳金面色一變,道:“諸位請便吧,在下受人所托,還有些要事要辦!”他見葛文淵滿面譏諷之色,蹙眉道,“四嫂是本教遺孀,這兩天,在下還得照顧一二!”萬秀峰冷哼了一聲道:“走吧,趁那妖畜沒走,能先捉到最好!”背著孫列的尸身,疾步沖入暗夜之中。
那雨忽然大了起來。冷夜驟雨中,遙遙地只見前面有兩點金光幽幽閃爍,正是那血電猱的眼睛。這黑猿身子快如疾風,只須微微一晃,便躥出數丈,但卻跑跑停停,始終與眾人隔著十余丈遠近。
眾人展開輕功,冒雨急奔,卻怎麼也拉不近這段距離。卓南雁當先飛掠,卻不願將輕功提到十成,凝神細聽,只覺葛文淵早已氣喘籲籲,余道人也是氣息微粗,莫愁和唐晚菊二人卻是呼吸悠長。而萬秀峰背上背著孫列的尸身,呼吸卻細微至極,顯是游刃有余。卓南雁暗道:“這矮子武功倒是不俗,適才酒店之中只怕未盡全力。”
葛文淵忍不住罵道:“直娘賊的,這猴精要帶咱們去哪里?”莫愁苦笑道:“瞧這方位,莫非是去五通廟?”扭頭對萬秀峰道,“萬兄,你還苦巴巴地抱著這死尸做什麼?”萬秀峰目光直直盯住前面的血電猱,凜然道:“傳說這妖鬼常命那黑猿殺人,他再來吸取死人脊髓。萬某說什麼也不能讓故人尸骨有失。”葛文淵氣喘籲籲地道:“萬大人高義,當真令人敬服!”
疾奔多時,便見黑黢黢的一座大山怪蛇般盤在遠處。不知何時,那雨已停了。冷浸浸的一鉤殘月飄出云層,迷離的月光里,山腳下荒草隨風起伏,亂糟糟的全是墳塋野塚,一座孤零零的殘破道觀矗立在亂墳野草間,說不出得邪氣。
江南百姓素有信奉鬼神之俗,舉凡山川神靈、先賢往聖,都有廟宇祭奠。即便是殷紂王、龍陽君之流也立專門觀廟祭祀。這五通廟原來供奉的所謂“五通”,乃是當地巫教所奉的鬼怪,又附會道教神靈而成。因已廢棄多年,四周全是荒墳亂塚,縱目望去,只見鬼火熒熒,讓人頓生淒惶之感。
那黑猿便在破觀門口一閃而逝。眾人一愣之間,廟門口忽地響起一聲怪叫,猶如嬰兒啼哭。紅光閃耀間,那只怪鳥倏地落在破廟屋頂,在冷月下靜靜地盯著眾人。
這時暗月朦朧,冷霧流蕩,夜色愈發淒迷。葛文淵忍不住低聲道:“四周全是亂墳,這地方邪氣得緊!”萬秀峰點頭道:“正是!這五通廟原是此處最大的神廟,里面地方不小。當年楊幺那支殘部流竄到此,曾在秒內修建地宮,負隅頑抗,後來給官軍斷糧斷水,他們舉火自焚,幾百人便一起燒死在這里。自此以後,據說此地常有鬼魂飄蕩,再也無人敢來。”
莫愁皺眉道:“死了幾百人啊,他姥姥的,怪不得陰氣重重!喂喂,小橘子,那金靈鸮正沖你笑呢!”唐晚菊卻一本正經地道:“我瞧它沒沖著我笑!”余觀海卻哈哈大笑道:“什麼‘火鳥拘魂,血猱役魄’,不過是兩只畜類。若是真有妖鬼更好,捉鬼降魔,正是道爺的拿手好戲!”朗笑之間,大步走向殘破的廟門。那怪鳥“吱”的一叫,振翅盤旋,倏地鑽入暗處。
眾人也只得相繼跟入,邁步進了廟門,便有一股冷風撲面打來,卻見這五通廟內陰森異常。那金靈鸮和血電猱卻已不知去向。
余觀海“鏘”地亮出長劍,四處張望一番,繞過那座鐵鑄香爐,邁步便進了那缺了扇門的破舊大殿。眾人魚貫而入,各自都想燃起火折子,才發覺適才雨中疾奔,身上火石等物盡給雨水淋濕。忽聽“哧”的一響,是唐晚菊燃亮了火折子,笑道:“我唐門的龍犀焰,還可稍耐雨淋。”跳躍的火光映得四周一片蒼白,卻見那五通神像缺了只臂膀,容貌倒甚是儒雅。五通神像旁又立著一尊稍小的神像,雖然金漆脫落,卻還齊整。
“嘿嘿,原來是太乙金尊在此!”余觀海大步走到那稍小的神像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冷冷道:“太乙在此,百無禁忌,無論有什麼鬼物邪魔也要完蛋!”萬秀峰將孫列的尸身放了下來,橫放在那五通神像前,長歎道:“但願能如道長所言!”
話音未落,忽聽大殿中響起一聲輕哼,聲音陰森森的,一人耳便讓人覺得遍體生寒。唐晚菊的那龍犀焰的火折子給一股怪風拍得突突亂顫,借著那將熄未熄的火光,眾人只見一道白慘慘的人影自殿門口直飄向殿外。眾人正待看個真切,那火折子卻“哧”的熄了,殿內一片漆黑。
莫愁在黑暗中大叫道:“娘的小橘子,快點火,適才莫不是我見了鬼?”唐晚菊急忙再燃起火折子,火光跳起,他揀起一根枯木點著了。余觀海扭頭對萬秀峰道:“適才那白影便是妖鬼嗎?”萬秀峰臉色蒼白無比,沉聲道:“這可難說得緊,大伙兒過去瞧瞧!”
幾人飛步追出,院中幾棵古樹在冷月下舒展著扭曲的枝干,四處查看,卻見院里冷寂淒寒,斷碑殘碣間凝立著幾個缺頭少臂的神官塑像,哪里有那白影子的蹤跡!猶帶雨意的夜風吹來,恍惚間四周神像碑碣的幢幢黑影似在無聲地舞動,眾人全打了個寒戰。
靜寂之中,陡聞大殿內傳來砰然一響,眾人均是一凜,齊向大殿奔去。殿內還是沒有半個人影。莫愁苦笑道:“咱這才叫疑神疑鬼……”話沒說完,忽然“咦”了一聲,驚道,“余道爺,適才你拜的這太乙金尊的頭哪里去了?”
唐晚菊急忙將火把移近,卻見那太乙金尊像的頭果然不知去向。葛文淵冷笑道:“道長適才不是說,‘太乙在此,百無禁忌’嗎?那妖鬼顯然是跟你慪氣!”余觀海面色一冷,正待反唇相譏,萬秀峰忽道:“孫列的尸身哪里去了?”適才他進殿之後順手將那尸身放在了五通神像下,這時卻已不見蹤影。唐晚菊將火把四處照耀,除了神像下的幾點血跡,怎麼也找不見孫列尸體的影子。
“瞧這里!”萬秀峰忽地指著黑漆漆的地面,顫聲道,“這里有兩道血腳印!”眾人搶上細瞧。莫愁道:“一處,兩處,三處,嘿嘿,這人走了三步,便即蹤跡不見!怪哉怪哉!這三對腳印全是並排在一處的,莫非這人是跳著走的?”萬秀峰長聲喝道:“孫列!孫列!你在何處?”空蕩蕩的大殿里立時響起滿是惶急的嗡嗡回聲。眾人聽他高聲呼喊一個死人,心內均是陣陣發緊,然而一道冷峻的聲音在角落里響起:“我在這里!”
幾個人驚得險些跳起來。唐晚菊高舉火把,才見說話的人卻是卓南雁。卓南雁冷笑道:”那孫列已化為僵尸,四處閑逛,這時想必已逛到了地獄,去做那‘血手太歲’去了!”莫愁眼中光芒一閃,干笑道:“老兄這話當真有趣!”萬秀峰卻冷哼一聲,濃眉緊鎖,愈發顯得憂心忡忡。
卓南雁卻踏上一步,冷冷道:“在下素來不信鬼神,這世上即便是有鬼有怪,也要怕人七分!”他話沒說完,門外忽地揚起一陣怪風,那火把光焰顫抖,幾乎要被吹滅。一道冷森森的呻吟聲忽自殿門外傳來:“心,痛啊……”萬秀峰憷然揚頭,顫聲道:“這……這似是孫列的聲音!”莫愁罵道:“去你姥姥的,死人還會喊痛……哎喲!”驀地大叫一聲,“在那里!”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那只血電猱便停立在殿門外,一雙眼在黑漆漆的夜里金光閃閃。在它身邊,卻立著個僵硬的人影,依稀便是孫列。
“妖猴!”余觀海大喝一聲,仗劍躍出。那血電猱咧嘴陰森森笑了一聲,身子閃電般掠開,只晃了幾晃,便躥至十余丈外。冷月之下,只聽得那淒慘僵硬的叫聲漸去漸遠:“痛——啊——”聲音若斷若續,莫愁、唐晚菊等人均是當今武林好手,卻全給這叫聲攪得心底生寒。
卓南雁雙眉一凝,身子激射而出,直向那血電猱撲去。這時他全身內勁展開,身法疾如掣電。那血電猱似乎料不到他竟會如此之快,發出吱的一聲尖叫,身子一縮,陡然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
萬秀峰等人隨後趕來,游目四顧,竟再也尋不到那血電猱的影子。“洞金指”葛文淵忽地喘口大氣,顫聲道:“各位,這……這玩意兒若非妖物,怎地會平白無故地沒了影子?我瞧咱們不如暫且回去,細細商議,再作定奪!”唐晚菊也沉吟道:“正是,子不語怪力亂神!今夜稀奇古怪之事太多,咱們以退為進,未嘗不是上策!”
“小橘子,”莫愁揚手將折扇在他頭上一拍,冷笑道“本公子終于知道了,你總是嚷嚷大丈夫自反而縮……哼哼,原來就是要自己縮回去作那縮頭烏龜!”萬秀峰也冷冷地道:“各位若是膽小,那就請便!萬某決不會走,這般半途而廢,讓江湖朋友恥笑!”余觀海怒道:“你說誰膽小?道爺今日我是遇鬼殺鬼,遇佛殺佛!”卓南雁忽地大笑一聲道:“有趣,有趣!”大步向前走去,驀地在陰影里晃了兩晃,驚叫道,“哎喲,有鬼!”身子倏地一縮,便即消逝。余下的幾人各自變色,四處張望。葛文淵驚道:“這……這地方真他娘的有鬼!”猛覺腿一緊,不知給什麼東西一把攥住,嚇得渾身發軟,急叫了聲“鬼爺饒命!”
“若是鬼爺,想必就不饒尊駕的命了!”卻是卓南雁的笑聲響起,他的人卻從地下探出半個身子來,“各位,這里有一處地穴暗道,那血電猱適才便是鑽入了此處!”眾人才長出了一口氣,細瞧那暗道藏在一處殘碑之後,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鑽入了那黑沉沉的暗道,眾人的心又緊了起來,借著唐晚菊手中的火把光芒,卻見這暗道寬達丈余,高大深長,行得數十步,便有幾條岔路,居然四通八達,顯然當初建造之時頗費工夫。唐晚菊擎著火把當先而行,忽覺腳下一硬,低頭細瞧,卻是踩到了一個死人骷髏,驚得他一縮腳。
萬秀峰道:“這便是當年楊麼余孽建來對抗天兵的地宮了。嘿嘿,少說也有二百人活活燒死在此處,踩到個把骷髏又有何稀奇?聽說這地宮內還暗藏機關埋伏,大伙兒可得加倍小心!”眾人心內一沉,各自兵刃出鞘,默不作聲地緩步前行。
才走到一條岔路前,一陣陰冷的怪風迎面撲來,那火把在風中無力地抖顫幾下,立時熄滅。余觀海怒道:“哪里來的鬼風?”葛文淵顫聲道:“這……這地方死了幾百人,自然陰氣重,鬼風濃些!”卓南雁卻冷笑道:“這地宮當初不是用來埋死人的,而是用來藏活人的,自然留有通風暗道,咱們想必走到了兩處冷風交彙之處。”
唐晚菊籲了一口氣,道:“高見,高見!區區不才左首上方夜風習習,想必便是通風暗道了!那點微光,料來必是外面的月光了,嗯,秋千散後朦朧月,一夜風吹短檠殘!”莫愁聽他滿口轉文,正待出言譏諷,葛文淵忽地大叫一聲道:“誰,是誰?”聲音惶急顫抖。這時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這驀然一叫,驚得眾人均是一凜。
萬秀峰低喝道:“怎地了?”葛文淵怒道:“哪個狗賊在我頸子後吹了一口冷氣?”唐晚菊忙道:“這個自非小弟。”莫愁苦笑道:“本公子這時心驚肉跳,自顧不暇,可沒興致跟老兄玩這個!”葛文淵兀自怒氣沖沖,道:“不是你們,難道是老子見鬼了嗎?”卓南雁的聲音在他身前數丈外響起:“葛大人見諒,這一回也不是草民,想必大人真是見了鬼爺爺!”余觀海卻在他身後“呸”了一聲,聲音顯是有些不耐:“直娘賊的疑神疑鬼!”
葛文淵卻又大叫一聲:“你們聽聽,那狗賊又在我耳邊冷笑!”眾人一凜。唐晚菊忙再點那火折子,但心急火燎之下卻怎麼也點不著。余觀海怒道:“被嚇丟了魂嗎?這會兒大伙兒連個屁也沒放!”
“葛兄,”萬秀峰也低喝一聲,聲音也摻了些焦躁不安,“大伙兒聽得真切,哪里有什麼人冷笑了?”葛文淵急得聲音里帶了哭腔:“確實……確實有個東西在笑,你們聽……他還在笑!”但幽深黑暗的地道間只有他那滿是倉惶的聲音響著,“他還在笑……他還在笑……”眾人都覺脊背間騰起一股寒意。
萬秀峰卻在這時大喝一聲:“何方神聖!”黑暗之中他已然出手,只聽得呼呼兩響,立在他身旁的莫愁和余道人都覺身邊一寒,似有一道冷颼颼的東西在身邊倏忽滑過。
眾人一驚之間,唐晚菊的火折子終于點亮。葛文淵卻驚叫一聲:“萬大人!”卻見萬秀峰的翠綠官袍當胸裂開一個大洞,露出黑茸茸的胸毛,腰間那絲鑾大帶也不知給什麼利物齊齊剪斷,若非他雙手提住,那素黑滾褲便要脫落。
莫愁驚道:“萬兄,適才是個什麼東西?”萬秀峰面如死灰,忽地仰頭喝道:“孫列,孫列,當真是你嗎?你這狗賊弄什麼玄虛?”喝聲滾滾,在暗道間直傳了出去。莫愁苦笑道:“拜托老兄不要叫這死人的名字,叫得咱們大伙兒渾身發冷。”萬秀峰冷哼一聲,緩緩地將腰帶接好,纏回腰間。
卓南雁忽地橫掃一腿,半塊磚石被他踢得四分五裂,碎石如箭,疾向東側拐角之處射去。卻聽呼的一聲,一股勁風飛卷過來,激射的碎磚石陡然倒飛了回來。眾人大吃一驚,各自斜身躲避。葛文淵和余觀海卻仍被碎石掃中,勁風到處,那火把立時熄滅,眼前重又陷人黑暗。那狂勁的風聲叢眾人耳畔呼嘯而過,挾著那幾塊碎石磚屑,狠狠拍擊在暗道的厚壁上,聲若驚濤裂岸。
沉了一沉,葛文淵才“哎喲喲”地呻吟起來。余觀海低罵了一聲“龜兒子”。萬秀峰的聲音卻不覺顫了起來:“這……這決非人力所為,難道當真是妖鬼?”卓南雁也不禁蹙眉凝思:“這股勁風倒卷的力道好大,難道這地宮之中當真藏著什麼妖魔鬼怪?”藉著忘憂心法,適才他清清楚楚地“覺出”,在前面拐角處隱著一個白而瘦削的人影。
猛聽余觀海大聲喝道:“有何邪魔外道便出來,道爺還怕了你們不成?”挺身而起,大步向前走去。萬秀峰冷哼一聲,也快步掠出,跟他並肩齊行。唐晚菊卻道:“嘿,小弟那龍犀焰適才落到了地上!”卓南雁卻道:“那龍犀焰跟火把我全接住了。但只剩這一點兒,須得留待緊要之時再用!”唐晚菊忙道:“多謝兄台!慚愧慚愧,小弟果然是無用書生!”
莫愁苦笑道:“咱們這會兒都成了睜眼瞎,早知把那劉瞎子救活了弄來,給咱們帶路!”眾人摸索著絡繹跟上前面的萬、余二人,這回前行,心中更是惴惴不安。這地宮終是封閉已久,雖有通風孔道,卻還散著一股沉沉的怪異黴味。才走出數十步,猛聽得前面兵刃掛風聲響,黑暗之中似有人出手偷襲。只聽得“叮叮當當”一陣響亮,卻是余觀海施展聽風辨器之術已跟那人交上了手。萬秀峰怒喝道:“來得好!”大喝聲中,也已出手。漆黑的甬道中,響起“當當”兩聲銳響,跟著萬秀峰惶急地大叫:“離合圈,你莫非是江南金玉堂的溫家老三?”
卓南雁猛然晃亮了手中的火折子,點燃了火把。火光一亮,那風聲卻霍然止息,一道人影僵硬地向後退去,卻直挺挺地貼在了牆上。“當啷”一聲,那人手中的奇門兵刃掉在地上,發出尖銳刺耳的銳響。莫愁望著那人驚叫一聲:“溫三哥,怎地是你?你不是死了幾個月了?”這一句話原本可笑至極,可偏偏這時誰也笑不出來。
跳躍的火光下,卻見這溫三哥兀自愣愣地挺立在牆角,蒼白的臉上透著一股詭異至極的顏色。卓南雁走上去細細瞧了兩眼,卻冷笑一聲:“他早死了。”
“早死了?”余觀海怒道,“你是說,道爺適才是跟個死人動手?”卓南雁點頭道:“他的骨髓也已被人吸干。瞧頸後傷痕腐爛形狀,只怕已死了倆月以上。”萬秀峰顫聲道:“這……這……適才他出手招式全然是溫家離合圈的正宗套路,卻怎地已死了兩個多月?”葛文淵忍不住長吸了口氣:“莫非這溫老三被那妖鬼吸了骨髓而死,死後又變成了僵尸?”眾人聽他說得鬼氣森森,身上均是寒意愈盛。
卓南雁的目光一邊在那溫三哥身上逡巡,一邊冷笑道:“不錯,據說人變了僵尸之後,還記得自家的武功!”繞到那溫家老三身側,揚起火把,就照見了一條逼仄的窄道,兩點幽光,卻在幾步外的窄道盡頭亮起。
“那是什麼地方,竟點了兩根蠟燭?”莫愁湊過來探頭探腦地觀望,眼見萬秀峰大步向那光亮處走去,急叫道,“喂,喂!且慢過去,小心暗器機關!”但萬秀峰身法好快,幾步便已跨過那窄短的暗道,忽然低呼一聲,怔怔地立在白花花的蠟燭光里。眾人相繼跟了過去,頓時盡數愣住。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02:18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節:血屏幽魂 譎變驚心
原來他們這時的立身之處竟是一間寬敞的大屋,迎面是一張烏黑的碩大屏風,上面染滿了絳紫色的汙痕。那絳痕斑斑片片、橫七豎八,幾個江湖人一眼便看出那是鮮血飛濺上去干結後凝成的顏色。屏風當中以朱筆畫了一只背生雙翅的骷髏,骷髏四周卻對稱地畫著四樣古怪野獸:一只金眼犀牛,一只狻猊般的怪獸,一只火紅大鳥和一只黑色靈猴。屏風前擺著一張供桌,上面燃著兩根白蠟燭,白慘慘的光映出了眾人滿面的驚愕。
莫愁的眉頭皺得更緊,道:“這鬼地方,陰氣森森,莫非是個死人靈堂?嗯,這飛鳥和猴子,想必就是金靈鸮跟血電猱了,那犀牛和狻猊……還有當中那長翅膀的骷髏又是什麼?”余觀海沉聲道:“莫非便是那妖鬼?”
萬秀峰卻道:“諸位請看這屏風上的字跡!”眾人一凜,才發覺那血痕之後還有幾行淡金色的字跡,全是人名,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溫家“紫玉生溫”三兄弟和慕容山莊上官雄的大名盡皆在內。唐晚菊忽道:“怪哉,這最後一人的名字竟是孫列!”
萬秀峰皺眉道:“據孫列言道,這血屏風上次他們也曾見到。南宮禹告訴他,此乃南宮世家內世代相傳的血靈祭壇,屏風上那四樣怪獸是生于潛山內的神獸,分別是碧眼兕、吞天猊、血電猱和金靈鸮,號稱‘潛山四靈’。那具生翅骷髏,卻是他們巫教內一位猛惡厲神。南宮世家內有個古怪傳說,每隔五十年,便會有個妖鬼帶著‘血猱役魄’的血電猱和‘火鳥拘魂’的金靈鸮為害世間,直到那厲神出世,帶著碧眼兕和吞天猊收複妖鬼。”萬秀峰咧嘴干笑了一下,但他的臉色卻比那白燭還白,“只是……孫列可沒說那血屏風上有他的名字!”
幾人聽了他低沉的語調,再抬頭細瞧那屏風上的駭人圖案,各自心念起伏,一時靜得只聞呼呼的喘息之聲。
塗滿血跡的漆黑屏風,幽幽閃爍的白蠟光芒,密密麻麻的死人名字,再給屏風當中那鼓翅欲飛的巨大骷髏一襯,這大屋便顯得說不出的陰冷恐怖。冷寂之中,忽聽一串沉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砰!砰!砰!這低級沉悶之聲在莫愁等人心弦驚顫的時候驟然傳來,便顯得突兀刺耳。
這腳步聲正是從先前他們進來的那窄道外傳來。眾人斂氣屏息地循聲望去,這大屋內的燭光照耀不遠。只隱隱地瞧見一個漆黑的怪異無比的影子爬過了窄道,向前去了。葛文淵顫巍巍地道:“那……那是個什麼怪獸爬了過去?。萬秀峰寒聲道:“似是個四足怪獸,只是那地方太黑,瞧不真切!”
卓南雁卻道:“那不是怪獸,是個人爬了過去!”莫愁苦笑一聲道:“人在爬?我甯願是個怪獸在爬,倒感覺更舒服一些。”
幾人穿過那窄道,重回寬闊甬道。余觀海忽地怒道:“葛文淵,你一直抓著老子干什麼?”葛文淵支吾道:“誰……誰抓了,我不過是怕你害怕,扶你一把!”余觀海冷笑道:“老子害怕?是哪個龜兒子的手上都是汗,突突地發抖不止!”唐晚菊歎道:“葛先生,你若害怕,便扶住我好了!”葛文淵這回倒不推辭,道了聲“好”,便抓住了唐晚菊的肩膀。卓南雁不由轉頭,借著火把光芒看了這文弱少年一眼。
那“怪獸”爬得不快,聽那砰砰聲響,似是就在數十步前。唐晚菊忽地沉聲低嘯道:“著!”一片青光閃爍,他手中的數道暗器已然“劈劈啪啪”地激射了過去。
只聞颼颼聲響,那沉緩的腳步聲隨之止歇。葛文淵低聲道:“怎地了?”唐晚菊呵出一口冷氣,道:“全打中了,但那東西似是全然不怕!”幾人緩步向前,漸漸通近那“怪獸”,忽然前面閃出一絲碧色光芒,眾人心頭一涼,齊齊止步。
這碧光先是細小如豆,接著緩緩放大,終于照見了那“怪獸”的容貌;那果然是個人,卻是個面容清矍的青衣老者。莫愁驚叫一聲道:“對面莫非是‘七絕先生’上官雄?”那老者冷冷不答,綠慘滲的光焰照得他那張瘦臉須眉皆碧,那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臉孔。那碧光越燃越烈,卻是那老者左手的手指燃出的光芒。瞧那手指早已燃了半截,他卻毫無痛意。饒是眾人均是見多識廣的武林高手,見了這等詭異情形,也不禁渾身發冷。
唐晚菊低聲道:“果然是上官雄,他眼睛早瞎了!”眾人早瞧見那上官雄的眼窩內空蕩蕩的,聽了這話,心中仍不禁寒意驟濃。上官雄的左手緩緩垂落,那幽幽的碧光鬼火便飄下來,卻照見他左肋邊緣插著數枚暗器,顯是適才唐晚菊射出的暗器盡數打在了他的身上。
上官雄的手臂終于垂落腰際,那幽冷的碧光再向下移,便照亮了另一張僵硬的臉孔,竟是“血手太歲”孫列。萬秀峰大叫一聲道:“孫兄弟!”只是這時孫列卻神色冷硬,渾若僵尸,趴在地上。原來上官雄一直是騎在他的背上,這“地宮怪獸”便是孫列馱著上官雄在甬道中爬行所成的怪相。兩個早已死去的人這般在陰冷的地宮內游蕩,當真讓人不寒而栗。
眾人一愣之間,孫列卻緩緩轉頭,拐了個彎子,向左邊岔道爬了過去。上官雄的手指這時似已給碧火燃盡,那碧綠光焰漸漸縮小,終于幽幽熄滅。兩人僵硬的身影便被黑暗一起吞噬。
耳聽得那低沉的砰砰聲響緩緩向西側遠去,眾人仍有些目瞪口呆。余觀海忽地哈哈大笑道:“僵尸凶魂!這可就得看道爺我的手段了!”忽地咬破了左手食指,在右掌中畫個道符,口中念念有詞,飛步向前追去。莫愁喃喃道:“這道士的鬼畫符,當真能除妖捉怪?”萬秀峰嘿嘿一笑道:“但願他能手到妖除!”身形一晃,當先跟上。卓南雁皺了一下眉,也只得擎著那半很火把跟了過去。
葛文淵眼見唐晚菊也隨莫愁飛步掠出,忙叫道:“唐公子,咱們還是……還是慢些……喂喂,你們等等我,等等我!子曰,不能見死不救!”當初楊幺殘部建此地宮,耗力不小,這里面岔路極多,四通八達。前面余觀海的滾滾笑聲已向西邊岔道拐去,葛文淵的大呼小叫卻還留在大道上。
卓南雁手舉火把,無法急速奔行,追出幾步,遙遙地只見余觀海和萬秀峰的身形又拐入一條岔道,忽然青光閃爍,兩片刀光分從左右向他二人卷來。萬秀峰呼喝聲中,出手還擊。猛聽得余觀海嘶聲慘叫,踉蹌退回。借著火把光芒,眾人才見他雙臂均已齊肘而斷,身子猶如喝醉了酒一般搖擺不止。
“道長——”唐晚菊驚呼一聲。余觀海卻狀若瘋癲,口中呵呵狂叫,向前奔去。莫愁也叫道:“余老道,速速回來!”余觀海卻狂喊不答,那長聲慘呼有若狼嚎,在長長甬道間回蕩不息。萬秀峰雙掌翻飛,還在跟兩道黑影相搏。卓南雁手中火把的光芒難以及遠,只依稀瞧見那竟是兩個面容蒼白的漢子,手中兵刃依稀是跟那溫家老三一樣的離合圈。莫愁看了兩眼,不覺驚叫道:“溫老大,溫老二,你奶奶的你們也變成了僵尸?”奇的是這兩兄弟離合圈的招法甚是生硬,下盤更是不曾稍動。
猛聽萬秀峰長嘯一聲,鐵掌倏翻,自重重刀影間直插而入,端端正正地印在溫老二的心口。哪知溫老二硬生生接下這一掌,卻毫無退縮之意。離合圈直上直下地劈面砍來,溫老大的雙圈卻攔腰橫掃。萬秀峰低呼聲中,身子疾翻,跳出圈外,跟蹌幾步,卻才站穩。
與此同時,卻聽“咯咯”怪響,溫家兄弟身子一轉,迅捷無比地退入牆後。眾人一驚之間,遙遙地卻聽余觀海的痛呼驀地變得慘厲無比:“你……你要吸血……啊……”聲音撕心裂肺,竟由慘呼變成哭號。
唐晚菊揚眉驚叫:“道長,你在何處?”起身循著哭聲追去。眾人給那時斷時續的淒慘嗥叫攪得心煩意亂,亂尋亂趕了片刻,忽聞那哭聲響亮異常:“我在這里,你們快……救……救我……”似乎就隔著一扇牆。卓南雁舉起火把上前,才見暗道石牆上竟現出一扇木門。
“便在此處!”萬秀峰大喝一聲,揚掌便向那木門推去。砰然一響,木門四分五裂,卻聽哧哧勁響,數十道黑黝黝的暗器急飛而來。這暗器迎面撲來,又是勁疾無比,委實出人意料。萬秀峰的武功卻在這時顯出高明之處,猛地倒地急滾,數十枚暗器自他身上呼嘯而過,直向他身後那人射去。
站在他身後那人正是莫愁。這暗器猝然發動,又自萬秀峰身後射來,當真萬難躲避。卓南雁恰好立在他身側,卓南雁久練忘憂心法,對身周方位物事的感應超人一等,危急之間,猛然提起莫愁,凌空斜飛,同時左臂疾揮,勁風到處,大片暗器被凌厲的掌風擊得盡數向上射去。但仍有十幾道暗器繞過他的身子,四散勁射。唐晚菊立時出手,四五枚透骨釘激射而出,將幾道暗器擊落在地。忽聽葛文淵長聲慘叫,卻是身法稍遜,被幾枚暗器打中前胸。
“葛兄!”萬秀峰扭頭瞧見那暗器竟打中了葛文淵,不由驚怒交集。唐晚菊疾步上前,出指向他胸前穴道點去,喝道:“葛兄莫慌!”要待給他點穴止血,但葛文淵卻口中胡亂嘶喊:“火……火風凰……”
唐晚菊出身暗器大家蜀中唐門,見狀急忙縮手,眼見萬秀峰要上前去扶住葛文淵,急忙伸掌按住,低聲道:“不成!那暗器有毒,他心脈中毒,只怕沒救了!”
“老兄。”覷見葛文淵的模樣,莫愁不由胖臉發僵,向卓南雁道,“你……你救了我一命!”卓南雁淡淡道:“小事一樁。”莫愁道:“對你是小事,對本公子可就是掉腦袋的大事!嘿,自今而後,你便是我莫愁的朋友!”卓南雁望著那張滿是汗水的胖臉,忽地一笑:“好,我交了你這朋友!”
“火鳳凰……妖鬼……”葛文淵直挺挺躍起,狂叫著向前奔去。他身子搖晃,幾步之間便“砰”地撞到左側磚牆上。那一面牆卻甚是單薄,竟被他一下撞出個大洞,“嘩啦啦”,散出一堆黑黝黝的物事來。葛文淵腳下一滑,登時給這些東西壓住。
“小心暗器!”莫愁和唐晚菊齊聲驚呼,向旁跳開兩步。卓南雁目光疾掃,叫道:“那不是暗器,只是尸骨!”說著舉高了手中的火把,那真是四五具骷髏,干枯的骨骼相互糾纏,也不知死了多少年了。眾人一驚之間,猛聽葛文淵大叫一聲,飛身縱起,狠狠地撞在了牆上,這次終于像木樁般倒下,再無半點聲息。但他死前這縱身一躍,弄得牆上那缺口更大。立時又有幾具骨骸自破洞中探出來。顯然那薄壁之後,不知還有多少具骷髏。
火光下卻見這些慘白的骨骸扭曲在一處,難分彼此,顯是死前曾竭力掙紮。隱隱然似有無數慘厲悲涼的哭號,穿透了數十載的光陰撲面而來,在幽深淒暗的地宮內回蕩不休。
卓南雁直盯著那些猙獰的骷髏,沉聲道:“他們死前遭遇了火攻,多數是給煙氣熏死的,想必這些人便是楊幺那些余部!”想到這些人都是甯死不屈之輩,心中不由湧起一股欽佩之情,竟恭恭敬敬地向這幾具尸骨深深一揖。
萬秀峰嘿嘿冷笑道:“這些都是無君無父的反賊,兄台拜他們作甚?”卓南雁頭也不抬,淡淡地道:“雖然無君無父,卻是志氣堅忍!”莫愁卻掩住鼻子,急道:“爭什麼爭?國君反賊、玉環飛燕,死了後全他娘的變成一般模樣的骷髏!對著一群鬼森森的骷髏,虧你們還有這鬼興致!快走快走!”不由分說,拉起二人便行。
這時變故迭出,件件驚心動魄,更有兩人一死一傷。莫愁等人自是心底寒意大增。四人繞過破壁,繼續前行,這時再也聽不到余觀海的呼聲,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唐晚菊不禁長聲叫道:“道長,你在何處?聽到了便招呼一聲!”忽聽一道細弱的聲音響起:“老道在這里,你們……快來!”正是余觀海的聲音,卻是在十余丈外的一個拐角處傳來。四人一凜,疾步趕去。那聲音斷斷續續地從一處亮著微光的密室傳來。
四人趕到室外,那聲音便消逝無聲。唐晚菊卻不禁“咦”了一聲道:“這地方怎地如此眼熟?”卓南雁低聲道:“不錯,咱們給那聲音引著,已不知不覺地轉了個圈子!”舉步從那窄道邁入,映入眾人眼中的卻是一片慘白的光芒,正是先前來過的那間停放漆黑屏風的怪屋。
“余老道!”莫愁驚呼聲。那屏風前的條案下,卻直挺挺地躺著個血淋淋的人,正是余觀海。借著淒惶的燭光,卻見他雙臂早斷,渾身浴血,已然氣絕。“好狠,”莫愁抬起那張駭得發白的胖臉,道,“這……這余老道頸子後也給人吸去了骨髓!”萬秀峰眉頭深鎖,道:“這可奇了,片刻之前咱們還聽這余觀海慘呼求助,怎地忽然之間他的骨髓就給人吸盡而死?難道……”他緩緩抬頭,眼中閃著一層異樣光芒,“……適才是這余觀海的鬼魂在哭喊?”莫愁胖臉一抖,道:“老萬,你是不是想嚇死我?天香樓的頭牌施姑娘,往後我不跟你爭了成不成?”卓南雁忽道:“適才那說話之人中氣不弱,不似重傷之人,決非余觀海!”莫愁“哦”了一聲,正待細問,唐晚菊卻低呼一聲,顫聲道:“你們瞧,這……屏風好不古怪!”眾人瞧見唐晚菊滿面凝重,臉色白得怕人,都不禁順著他的目光向那漆黑的屏風瞧去。莫愁登時大叫一聲道:“怪哉,屏風上畫的那只怪鳥和黑猴這時怎地不見了!”唐晚菊的聲音卻似在喉頭含混著:“還有……這屏風上的人名多了幾個!”
適才眾人第一回來到這怪屋時,都已瞧得清楚,那屏風上寫滿了淡金色的江湖人名,最後的人名乃是‘血手太歲’孫列。這時借著忽閃的燭光,卻見“孫列”的名後,赫然又多了“葛文淵”、“余觀海”、“莫愁”三個人名。
莫愁大叫一聲,幾乎跳起身來,道:“怎地……怎地將本公子的大名跟這些死鬼列在一處?喂,小橘子,為什麼上面沒有你的名字?”唐晚菊正色道:“這個,想必是那妖鬼一時還不想要小弟之命!”
“難道這世上當真有鬼物?”萬秀峰也緊盯住那漆黑的屏風,沉聲道,“咱們這會兒身心俱疲,還是回去,速請雄獅堂的人馬前來助陣!”
“回去?只怕今晚是來得去不得!”莫愁哭喪著臉道,“小橘子,我若死了,你可開心死了吧?日後再也沒人拍你腦袋,更沒人捉弄你了!但求老弟念著咱們多年的交情,在月白風清之夜,給我墓前灑幾壺好酒,添幾樣好菜!”唐晚菊咬了下嘴唇,道:“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但莫愁兄去後,小弟自會一一照辦!”莫愁慘然道:“記住,酒要十年以上的,玉璉縋最好;萊卻更要講究些,要分好四時萊肴,以臨安遇仙台的為佳。”唐晚菊連連點頭道:“是,是,莫兄只管放心上路就是……”
兩人嘮嘮叨叨之時,卓南雁卻一直在余觀海的尸身前後仔細查看,這時忽地搖了搖頭,道:“這世上沒有鬼!即便有,也沒有人可怕!”眾人一愣,莫愁不禁揚眉道:“老兄的話當真深奧無比,但願能如兄台所言!”
卓南雁笑道:“至少,那只猴子不是鬼物!”眾人一驚回頭,這才看到立在窄道外的那只血電猱。這黑猿來去無聲,也不知何時到的,冷森森地凝立在狹窄的過道口上,愈發顯得陰沉可怖。
“這血電猱便是血靈祭壇上的兩大妖獸之一。”萬秀峰轉頭看了一眼屏風,聲音低得似是在喃喃自語,“咱們站在這里,它沒法歸位,那鬼屏風上便沒有那黑猿的圖形!”
卓南雁將熊熊燃燒的火把和火折子遞給唐晚菊,輕輕走上兩步,沖著那黑猿吱吱地叫了幾聲。那血電猱似是一愣,隨即眼中躍出一團喜色,竟也向他吱吱叫喚幾聲,跟著咧嘴一笑,扭頭向外走去,走出幾步,又回頭張望,吱吱輕叫。卓南雁喉嚨里發出幾聲低喚,大步跟了上去。莫愁三人目瞪口呆,萬秀峰驚道:“喂,老弟,你要到哪里去?”
“你們若不想給那妖鬼捉弄,便最好跟上!”卓南雁並不回頭,跟著那血電猱向外行去。莫愁當先跟上,欣然道:“想不到兄台還有這手本事,妙極啊妙極!你跟這猴子說了些什麼?”卓南雁道:“我只說我餓了!”莫愁奇道:“然後呢?”
“它說它也餓了,它要帶我去找吃的。”卓南雁的聲音忽地低沉下來,似是回到了在伏牛山風雷堡無拘無束的童年歲月,“山林之中,對方若當你是同類,就會把東西分給你吃。野獸永遠比人更坦誠!”萬秀峰苦笑道:“它帶你去找吃的?嘿嘿,這血電猱最喜歡吃的便是人心。”說話之間,三人快步跟了過來。
卓南雁忽道:“唐公子,請暫將火把熄滅。這猴兒雖然已被人馴養了一段時日,但大凡動物都不喜歡火!”莫愁道:“你說這血電猱竟給人養過?”唐晚菊卻道:“咱們熄滅火把,萬一遇上危險,卻又如何是好?”萬秀峰冷笑道:“瞧他胸有成竹,咱們暫且依他!”唐晚菊歎息一聲,將火把弄滅了。
這四人全是江湖高手,但這時四顧漆黑,只有身前一點幽光忽閃忽滅,正是那血電猱眼中閃爍的光芒。莫愁邊走邊低聲嘀咕:“怎地這燈光一熄,本公子便覺得身邊鬼氣森森,似是多了個人似的。”卓南雁三人心中均是一沉,卻都沉思不語。
曲曲折折地也不知行了多久,卓南雁猛地回身大喝,黑暗之中,只聞砰砰聲響,顯然他已和人動手過招。莫愁驚道:“喂喂,來了什麼人?”卻聽卓南雁喝道:“萬大人,我早知是你!那道士余觀海背後風門穴上插著一枚細小鋼針,顯然先遭了你的暗算,這才被人削去雙臂!你為何如此?”黑暗之中,只聽萬秀峰呼呼發喘,怒道:“為何是我?你這厮來曆不明,我還瞧著你處處古怪!”兩人說話之間,掌風呼呼,激得甬道內碎屑亂舞。
莫愁和唐晚菊這才知道,竟是卓南雁跟萬秀峰動上了手。唐晚菊驚道:“二位息怒,自己人卻怎地自相殘殺?”說著忙燃起火把。
紅燦燦的光芒下,卓、萬二人疾舞的身形已然頓住。卻見萬秀峰手中攥著一把解腕尖刀,正要刺向卓南雁的心口,卻被卓南雁牢牢鉗住了腕子。
“瞧什麼?”萬秀峰眼見莫愁和唐晚菊望向他的目光盡是驚詫之色,不由怒道,“適才黑暗之中,這厮當先向我出手偷襲,我自然拔刀自衛!”卓南雁淡淡一笑道:“適才我故意讓唐公子熄滅火把,便是要誘你出手。呵呵,你果然中計!這地宮之中的種種怪事,都是你跟孫列裝神弄鬼。我知道,那孫列只怕根本沒有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02:44
“胡言亂語!”萬秀峰一直氣派凝定,這時卻不禁嘶聲怒吼,“你故弄玄虛,誣陷朝廷命官,當真……居心叵測!”卓南雁冷笑道:“一直在故弄玄虛的是你萬秀峰萬大人!說穿了,這地宮內的鬼物只有三個,咱們最先見到的那白衣人、裝死的孫列和你萬秀峰!最初那白衣人出現,你大呼小叫把我們全部引了過去,以便讓孫列‘複活’,隨後又暗算余道人。那面牆上的木門也是你不小心推倒的,但那突如其來的暗器你卻輕松避開,那時你要射死的人只怕就是我,卻不想射死了‘洞金指’葛文淵。自認一入這五通廟,你便一直故布疑陣,弄得我們疑神疑鬼!”
萬秀峰臉上陣紅陣白,怒道:“一面之辭!你這厮來曆莫測,說不定才是裝神弄鬼之人!莫愁老弟,你信他還是信本官,來說句公道話!”莫愁眉頭皺起,沉了一沉,才望著卓南雁道:“這位兄台是我莫愁的朋友,我信他!”他一直嬉皮笑臉,這時說話卻是難得的一本正經。
“好啊,老莫,”萬秀峰的臉色更是難看,扭頭向著唐晚菊道,“晚菊兄,你呢?”唐晚菊眉頭緊鎖,沉吟道:“嘿嘿,若說萬大人裝神弄鬼,這也太過匪夷所思。請這位仁兄暫且放手,不然小弟可要用暗青子招呼了,這個……得罪得罪!”他右掌緩緩揚起,指尖扣著幾枚透骨釘,但臉上神色卻頗是為難。卓南雁倒也不願這老實人為難,嘿嘿一笑,松開了扣在萬秀峰腕上的手掌。他猛一回頭,卻見那血電猱正歪著頭望著他們,滿面嬉笑神色,似乎覺得人的一切行徑都是那麼可笑。
便在這時,卻聽一陣尖利的嘯聲傳來,嘯聲緊湊淒厲,似是怨鬼怒號。那血電猱側耳傾聽,忽地仰頭作嘯回應,跟著凌空翻個跟頭,便向那嘯聲響起之處躥去。卓南雁忙發聲招呼,但血電猱只微一回頭,卻並不停頓,倏忽幾閃,便消逝在黑沉沉的甬道之中。萬秀峰嘿嘿冷笑道:“這位仁兄不是會獸語嗎?嘿嘿,緊要之時,這血電猱還是聽那妖鬼的招呼!”卓南雁蹙眉不語,心下暗道:“奇怪,聽這發嘯之人,像是遇到了什麼厲害對手!若是馴養這血電猱的人便是妖鬼,那他卻又會有何難處?”
那嘯聲起伏不定,響了幾聲,旋即悄寂無聲。卓南雁忽一揚頭,道:“聽這嘯聲,那妖鬼便在左近,他顯然是遇上了什麼麻煩,咱們這時前去,正好除他!”眾人一愣之間,忽聽黑暗中傳來一聲冷笑。這笑聲陰寒如刀,不帶半分人情暖意,直如幽冥地府的陰魂詭笑,冰霜利劍一般從眾人耳中直刺入心底,驚得四人齊齊一震。
萬秀峰顫聲道:“這……這卻是誰?”聲音未落,迎面卻有一個黑黝黝的物事直砸過來。四人一驚之間,齊齊閃避,卻聽砰然一響,那東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竟是一具尸身。唐晚菊舉起火把上前一照,不由低呼一聲道:“是孫列!”萬秀峰的身子一抖,俯身細瞧,臉上神色驟變,遲疑片刻,卻猛然回頭,向卓南雁嘶喊道:“閣下親眼瞧瞧,這孫列是死是活?”
卓南雁的臉色也是一僵,心念電轉,卻不言語,萬秀峰眼中精芒閃爍,緩緩道:“閣下不是要說他是剛剛被殺的罷?”唐晚菊忙道:“是,這孫列兄渾身冰冷,血脈似給寒冰凍住一般,顯是死了一段時間了。”卓南雁才搖了搖頭,道:“哪怕死了一日一夜,身上也不會如此冰冷,這豈非古怪?”萬秀峰冷笑道:“這地宮內的事情般般古怪,包括你老兄……”
“再多的古怪都已快見分曉了!”卓南雁口中說得輕松,心內卻一直苦苦思索:“先天九宮煉氣局最重對身周地利感應,適才我們跟著血電猱已在此處轉了整整一個圈子,難道那妖鬼棲身之處便在這個圈子中間?”一念及此,陡然一掌拍出,身旁的牆壁磚屑紛飛,登時現出一個缺口,牆內透出一片光亮。卓南雁哼了一聲,當先鑽入。
這是一間空蕩蕩的大屋,屋內斧鋸尺規俱全,更有許多尚未完工的木人、木馬之物,林林總總地散布四周。莫愁轉頭四顧,叫道:“怪哉怪哉!這屋子的主人難道是個木匠嗎?”忽聽“吱”的一叫,那血電猱卻自一扇木門內飄然躍進。它一閃而入,那木門便即合上,跟牆壁的顏色觸合,絲毫分辨不出。血電猱紅彤彤的雙眸一閃,忽地躍到一個木人身邊,揮掌在那木人胸前一擊,那木人腹部便敞開一扇小門,滾出許多果子來。血電猱抓起一顆果子“咯咯”大嚼,還遞給了卓南雁一顆。
卓南雁伸手接住了,笑道:“諸位瞧見了罷,這只猴子愛吃的還是果子,不是人心!”莫愁眼見那血電猱吃得津津有味,越瞧越是有趣,忽地想起一事,不由渾身發冷,驚道:“兄台是說,有人費心地馴這猴子,專襲人心?”
“正是。”卓南雁呵呵一笑,“但猿猴終究是猿猴,那人雖是煞費苦心,可這猴子卻也未必真會去抓撕人心,只不過是照那人的意思去做做樣子而已。”忽聽風聲颯然,那只遍身紅羽的大鳥翩然飛來,在眾人頭頂繞個圈子,落在屏風頂端,正是那只金靈鸮。
唐晚菊手擎火把,四處查看,忽地“咦”了一聲,叫道:“這……莫不是那溫家兄弟?”幾人趨前細觀,卻見牆上貼著兩個手持利刃的漢子。正是溫家金玉堂的溫浩玉、溫浩生兩兄弟。只是這兩人面目冷硬,顯然早已死去多日,但肌膚不知給什麼藥物煉過,卻不腐爛。
莫愁驚道:“怪故怪哉!難道余道人和萬老兄,便是跟這玩意交手?”伸手一扯溫浩玉的臂膀。哪知溫浩玉的身子格格一轉,右掌握著離合圈飛速砍下。莫愁怪叫了聲,一驚縮手。溫浩玉的右臂僵硬地揮舞兩下,便即頓在空中。唐晚菊繞到那兩人身後,驚道:“這……這兩人尸身是中空的,里面塞的卻是鐵人!”
原來這溫家兄弟的尸身內裹著的卻是一具鐵人,腰間暗藏機括,只要發動機括,便能隨手揮舞利刃,黑暗之中,瞧上去便似“紫玉生溫”三兄弟複活一般。卓南雁不由低歎一聲道:“制這玩偶之人,心思之巧,委實讓人歎為觀止,可惜卻用錯了地方。”轉頭又對萬秀峰道,“萬大人見聞廣博,適才怎地將這鐵人胡亂揮舞的招數,當作了溫家的獨門武功?”
萬秀峰面色一窘,干笑兩聲,正待反唇相譏,忽聽屋中傳來低低的一聲呼喝:“萬秀峰,萬秀峰……”這喊叫聲嘶力竭,猶如困獸嘶吼。萬秀峰大驚,叫道:“你……你是誰?”眾人四處張望,屋內卻再無異物。那只嚼果子的黑猿卻豎起雙耳,神色惶急,撲到迎面的磚牆前吱吱亂叫,忽地揮爪猛抓,那面牆應手碎裂,竟只是一面溥薄的木板。
木板破碎之後,便現出一面熟悉至極的漆黑屏風,里面正是他們轉了兩次的那間血靈祭壇。原來他們一通亂轉,卻轉到了這間祭壇的屋後。
唐晚菊望見那屏風上這時又現出了血鳥和怪猿的圖形,不由得慚愧,道:“原來這屏風兩面,都繪有這骷髏圖案,只不過有一面卻沒畫那血電猱跟金靈鸮,只須轉個圈子,便能驚心動魄!”說著伸手扳動屏風,只聽“咯咯”聲響,那烏黑的屏風便緩緩轉動過來。
四人抬頭一瞧,卻不由齊齊驚呼出聲。那祭壇屏風的背面,果然沒有畫著猿、鳥圖案,卻在頂端吊著一個黃衣漢子。這人獐頭鼠目,瞧來五十來歲年紀,一張臉白得沒有甲絲血色,給四馬倒攛蹄地高高吊起,口中兀自低聲呼喊:“萬矮子,你……你終于來啦!”血電猱飛身躥上屏風,亂扯繩索。但那繩子不知何物所制,那爪尖指利的血電猱居然撕扯不斷,急得那黑猿躥上躍下,抓耳撓腮。
“萬大人,這位想必便是您的故人吧?何不給我們引薦一下。”卓南雁口中嬉笑,心中卻疑惑頓生:“照我推算,這地宮之內弄鬼的便是三人,萬秀峰、孫列和這操縱機關之人。眼前這與萬秀峰相識之人就該是扮妖鬼的家伙了,但他又怎地會給人捆縛在此?難道是‘蝗螂捕蟬,黃雀在後’,另有高手潛伏在側?”一念及此,不由想起那涼颼颼的恍若鬼魅的白色身影和那道激得暗器反震回來的怪異掌風,登時脊背間覺得一陣冷森森的涼意。他素來藝高膽大,適才夜探妖窟,也是任意揮灑,但這時想到居然還有一位不為自己察覺的絕頂高手,心底不由湧出一陣莫名的寒意。
這黃衣人一眼望見萬秀峰,不由身子扭動,叫道:“萬矮子,快救我下來!”萬秀峰面色陣紅陣白,卻道:“你……你是誰?我為何救你?”
黃衣人怒道:“怎麼,原來是你萬矮子派人暗算的我?咱們早已約好,三爺我來裝神弄鬼,你萬矮子在暗中幫襯,但你卻為何派人將我囚住?”他臉上神色惱恨若狂,但偏偏生就這麼一副獐頭鼠目的模樣,便顯得說不出的滑稽。這厲聲一吼,卻驚得那血電猱一驚,立時乖乖躍下,蹲在地上。
“胡言亂語!”萬秀峰猛一揚手,一道細細的烏光便向他咽喉襲去。卓南雁冷笑一聲,屈指一彈,一件暗器斜刺里飛去,正撞在那烏光之上,兩件暗器斜斜插在漆黑的屏風上,竟是兩枚一模一樣的鋼針。
卓南雁踏上一步,笑道:“在下這枚鋼針,乃是適才自余道人背後取下的。萬大人這一針偷襲,正是不打自招!”唐晚菊怒道:“萬兄,這一回你還有什麼話說?”萬秀峰的臉色難看至極,眼望卓南雁,雙手微顫,似要出手,卻終究不敢。他素來自負多謀,但在卓南雁面前卻總是束手束腳。
“三爺?”莫愁一直眼望那黃衣人,這時卻拍手大叫,“原來是南宮世家的三先生!”唐晚菊道:“你說他是南宮世家的‘病太歲’南宮溟?嗯,這南宮溟久無消息,傳聞早已死了多年啦!”莫愁將手中折扇一展,笑道:“想不到溟三爺還善操斧鋸,這屋內的諸般奇巧玩意,天下沒幾個人能造得出來!”
那黃衣人聽了莫愁的話,卻將兩撇八字胡一翹,傲然道:“什麼沒幾個人?除了你家溟三爺和溟三爺的師父,再沒第三個人擺弄得出來!嘿嘿,老夫退隱江湖多年,不想還有人知道三爺的名號……哎喲……”他正說得搖頭晃腦,忽地大叫一聲,身子呼呼飛墜,“砰”地落在地上。卻是卓南雁長劍斜飛,斬斷了捆在他背上的繩索。卓南雁長劍一閃即收,笑吟吟地道:“溟三爺的師父是誰?”
南宮溟這一下摔得七葷八素,本來惱怒至極,但見卓南雁這一劍乍吐乍收,快如電閃,當下便不敢發作,翹起胡子道:“九幽地府神霄洞,聽說過嗎?”莫愁道:“九幽地府,天下三大禁地之一,自然聽說過了!”南宮溟傲然道:“九幽地府五靈官中的鐵靈官便是家師!六年前,三爺曾跟他老人家學過幾個月的本事!”莫愁將雙手一拍,道:“早聽說九幽地府的五位靈官各具神通,那位鐵靈官最好奇門異術和機關埋伏。三爺除了那機關埋伏,諸如口技、離魂術、調雕馴獸這些旁門左道之術想必也學得樣樣不賴。適才模仿余觀海的慘叫,將我們引過來的,定是口技了?”
南宮溟胡子高翹,笑道:“這等本事,三爺天下第二,江湖無敵!”卓南雁看他猴子般蹲在那里,兀自翹著胡子搖頭晃腦,心下暗笑:“他一直自吹自擂,卻始終不肯自認天下第一,他那老師鐵靈官,定是個厲害至極的角色。”
“奇技淫巧,雞鳴狗盜!”唐晚菊卻冷笑道,“是了!原來南宮三爺暗中盜走了南宮堡藏有龍圖的火鳳凰,但給南宮堡的追兵逼得走投無路,索性便來此裝神弄鬼!”萬秀峰干笑道:“還是唐公子眼里不揉沙子。事已至此,萬某便照實說了。這南宮溟在南宮堡內素不得志,多年前一直獨自在外飄蕩。數月前,他便已覓到了這地宮,將此經營成了落腳之地。後來不知為何,他竟潛回南宮堡,盜出了火鳳凰。南宮堡生怕龍圖之事泄露出去,才編出了妖鬼之說,恐嚇江湖上的無知之輩。這位南宮三爺聞知,索性將計就計地扮起鬼來。嘿嘿,此人本就是不人不鬼,扮那妖鬼自是惟妙惟肖。”
南宮溟臉上怒色乍閃,嘶聲道:“滿嘴狗屁!萬矮子,當初你怎麼求三爺來著?你說只要三爺挑動江南武林大亂,便幫老子作了南宮世家的掌門……卻又怎地暗施手段,派人來算計三爺?”
“挑動江南大亂?”卓南雁三人均是一凜,齊齊望向萬秀氣。萬秀峰神色急變,旋即沉穩下來,冷笑道:“越發的滿口胡說了!是你這病鬼癡心妄想地要做南宮世家的掌門,卻干老子什麼事?”
南宮溟破口大罵道:“我南宮世家素來傳幼不傳長,那掌門之位本就該是我的!南宮參這狗雜種處心積慮地趕我走,便是怕我有朝一日重掌大權……”忽地仰頭嘶聲慘笑,“哈哈,龍圖這寶貝是南宮參那狗雜種的命根子,三爺偏偏盜了出來,要讓天下驚天動地地亂上一場!將雄獅堂、明教、格天社全都引來,誰的來頭大,便讓誰將火鳳凰奪走。讓南宮參那厮悔青了腸子,哭瞎了眼睛!哈哈哈……”
那笑聲到了後來,便成了嘶號。驀然間黃光疾閃,他已向萬秀峰撲來。“砰”地一響,二人已對了一掌。萬秀峰掌力雄渾,將他身子彈了回去。南宮溟跌倒在地,呼呼喘氣,但眼中兀自閃著野獸般的狠辣光芒。
莫愁皺眉道:“慢來慢來。兩位一丘之貉,先不必忙著內訌——本提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南宮三爺,原來你老臥薪嘗膽,裝神弄鬼,只是想招蜂引蝶,給你那狗娘養的兄長南宮參樹個厲害對頭。但你何不乾淨利落地將這火鳳凰獻給明教或是雄獅堂,倒能省這麼多麻煩。”
“你懂個屁!”南宮溟冷笑道,“送上門的玩意兒,誰會稀罕?老子就是要在此灑下香餌釣金鼇!最好引得南宮參和林逸煙、羅雪亭一同趕來,混戰一場,就此要了南宮參那狗雜種的性命!嘿嘿,這大雜種還沒趕來,南宮禹那二雜種先來送死。也是三爺手底下功夫低,准頭差,竟只射瞎他一只狗眼,可恨呀!”眾人見他頓足捶胸,涕淚橫流,想到他對兄長竟憤恨如此,心底均是震驚無比。
卓南雁哂道:“原來南宮三爺是另有苦衷!那麼萬官爺,你與孫列巴巴地跟著他跑前跑後地扮鬼扮妖,興風作浪,必是奉了格天社大首領趙祥鶴趙大人的意旨了?”萬秀峰給他森冷的眼神逼得心底一寒,不由退了一步。
卓南雁一步踏上,冷冷道:“南宮世家結交官府,勢力日大,趙大人想必心有不甘。若是南宮世家與明教或是雄獅堂為敵,一來可削弱南宮世家的勢力,二來更可攪得天下大亂!”萬秀峰神色驟變,干笑道:“各位莫要聽這病鬼胡言!趙大人……怎會盼著天下大亂?”卓南雁對此也是心存疑惑,但一瞥見萬秀峰在火光下閃爍的眼神,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暗道:“大金‘龍蛇變’的密令發出,趙祥鶴偏在這當口蓄意攪亂江南武林,這是巧合,還是別有用心?”
“南宮三爺,”唐晚菊忽地歎一口氣,“你要報仇奪權也就罷了,卻為何還要喪心病狂地吸人血髓?”
哪知他不問還好,南宮溟聽了“血髓”二字,忽地雙肩發顫,口中“嗬嗬”大叫道:“冷……冷死我啦……給我解藥……”狂叫之間,他干瘦的身子猶如落葉般地抖起來,猛然身子一扭,撲到余觀海的尸身上,張口便向他頸後咬去。眾人見他神色猙獰,心底驚駭,各自退開幾步。卓南雁忽地緊盯住形狀瘋狂的南宮溟,一字字地道:“龍涎丹!”南宮溟狂吸幾口,臉上血色稍複,聽了這話,神色大震,揚頭盯住卓南雁道:“你……怎地知道龍涎丹?”他口角還帶著血絲,活脫脫便如自墓底竄出的厲鬼。
“我還知道。”卓南雁卻踏上一步,沉聲道,“你這些年並沒有飄蕩江湖,卻是一怒之下,作了龍須!”南宮溟身子突突發抖,嘶聲道:“你……你胡說,你到底是誰?”
卓南雁在龍驤樓時,曾被逼服過龍涎丹,自那時起,便暗自留心打探這毒物的藥性和發作時的症狀。他曾聽完顏亨的貼身老仆“雕霸”龐無法說過,此毒初發之時,依各人內功修為不同,而症狀各異,或渾身燥熱欲焚,只欲投身冰湖;或干渴陰冷,只欲飲吸血髓……當時雖然心下駭異,但自度必死,也並不如何放在心上。適才眼見南宮溟口中呼喊“解藥”,更狀若瘋癲地狂吸死人的骨髓,他心念電閃,登時想起了“龍涎丹”,當下便出言試探,在見了南宮溟駭異的神色之後,更大膽推斷,這南宮溟便是一個隱匿江南的龍須,一個不知何故無法得到龍涎丹解藥的龍須。
這時他眼見南宮溟眼中光芒閃爍,如見鬼魅。便知自己已料中了七八分,立時心中陣陣發冷,既驚詫于這龍須的無孔不人,更震驚于龍涎丹發作時的可怖可畏。萬秀峰顫聲道:“大伙兒都瞧見了吧,這南宮溟是個喪心病狂的吸血妖鬼。這人的話怎能放在心上?咱們趁早動手除了這禍害!”
便在這時,忽聽屋中響起一聲陰森森的冷笑。這笑聲不大,但人人聽了,心底都不自覺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意。卻見一道白色的影子靜靜地立在燭光照耀不到的幽暗之處,這人似是剛剛到來,又似站在那里很久了。饒是卓南雁的忘憂心法最重對身周事物的感應,卻也沒覺出這白衣人是何時到的。
南宮溟一見這人,登時渾身顫抖,身子向後縮去。莫愁把手一拱,笑嘻嘻地道:“這位兄台想必就是適才捆住了這南宮溟的高人了?”那人不言不語地緩步踏上。幽幽的燭光下,依稀只見他身形消瘦,襟袍白得猶如霜雪,臉上卻戴著一張詭異駭人的人皮面具,顯露在外的眸子卻深得如同子夜里最濃的那抹黑。
卓南雁道:“非止如此,在葛文淵耳邊發聲冷笑的就是此人,扯斷萬秀峰褲帶也是他,將那‘血手太歲’孫列由假死變成真死的也是此人。只怕最初打碎太乙金尊頭顱的,還是此君。”他緩步踏上,沉聲道:“你到底是誰?”
“你當真要知道?”那白衣人向他深深凝視,道,“你瞧瞧我是誰?”說話間,那張恐怖的人皮面具已被他緩緩揭開。眾人只覺他聲音低沉,帶著一股移魂動魄的力量,不禁心神微顫。
卓南雁更發覺那雙陰冷的眸子中耀出一抹妖異之光,面具掀起,卻現出一張無比熟悉的蒼白臉孔。他霎時心頭大震,忍不住脫口道:“完顏亨!”他只覺頭皮發麻,恍惚間以為自己在做夢,但自己見到的真是一張清矍有神的面龐,可不正是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的龍驤樓主完顏亨!
翠鶴山一戰,卓南雁早知完顏亨傷重難愈,性命只在旦夕之間。他南歸途中,便已聽得完顏亨的死訊,哪料到這位龍驤樓主竟會在此地乍現!
“鬼魂,完顏亨的鬼魂!”一股冷氣登時自脊背間騰起,卓南雁的身子已重重地靠在了牆壁上,霎時間耳邊響起咝咝的低沉怪笑聲,似是無數冤魂慘笑。正自驚恐,莫愁卻猛地拽了他一把:“老兄,你怎地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03:31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節:智破火鳳 險脫幽宮
卓南雁渾身劇震,猶似從噩夢中驚醒:“不是,決不會是完顏亨!”他于龍吟壇內苦參的《九宮後天煉真局》最重心神修煉,此時震驚之下,一道凝定淳和之氣自動護住心神,略一凝思,已知白衣人施展的必是移魂術一類的邪門心法,可使受者觸目生情,幻化出心底最為恐怖的影象。便在這時,耳邊響起了南宮溟的嘶聲號叫:“他……他不是人,他才是真正的妖魂……這地宮里的冤魂!”
白衣人這時已重又帶上面具,眼中曆芒閃爍,緩緩向眾人瞧來。那目光打在誰的身上,誰便覺得心頭發冷。這人的目光內全無半分人情,陰寒詭異,渾若九幽之下的陰靈妖魂,怪不得南宮溟稱他為“冤魂”。
屋內霎時一片寂靜,白衣人才沉聲笑道:“幾位不是想捉妖除魔,就是好裝神弄鬼,若無人推波助瀾,這游戲豈非無趣?”他說話之時唇齒不動,像是在喉嚨里發出,聲音干澀沉悶,更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冰冷之意。莫愁、萬秀峰等人才知適才的數度驚魂,全因這白衣人憑空攪了進來,對兩方都大加捉弄,回思這人詭奇絕倫的手段,委實如妖似鬼,心頭都不禁陣陣發冷。
“諸位這時已盡興了吧?”白衣人一笑之後,才轉頭望向南宮溟,悠悠地道:“那龍圖在何處?”南宮溟跟他目光一對,不由向後縮了縮身子,干笑兩聲,猛地撮口打個呼哨。一直乖乖蹲在一旁的血電猱這時聞聲躍起,摸住那漆黑屏風頂端的一顆珠子,用力一掀,只聽轟然一響,那道屏風登時從中裂開,幾道彩線縛著一只朱紅色的大鳥從屏風中緩緩降下,穩穩落在那狹長的條案上。
眾人“咦”了一聲,才瞧清這朱紅大鳥竟是個紫銅鑄就的鳳凰,雙翅舒展,工藝精細,隱然有冉冉欲飛之狀。莫愁走上幾步,左右端詳,道:“這玩意便是火鳳凰嗎?那只一直嗚嗚亂哭的怪鳥,又是什麼?”
“那叫金靈鸮,”南宮溟仰頭“吱吱”一叫,那只遍身紅羽的大鳥便翩然飛來,在眾人頭頂繞個圈子,落在屏風頂端。南宮溟望著那只紅色大鳥,眼中卻露出罕見的暖意,“潛山有四靈,碧眼兕、吞天猊、血電猱和金靈鸮。碧眼兕最靈,吞天猊最貪,血電猱和這金靈鸮最通人性。潛山的人都說這金靈鸮是百年來罕見的凶禽,可三爺卻跟它合得來!”
南宮溟一邊嘮嘮叨叨地說著,一邊喘息著踅到那只紫銅鳳凰前,眼中又閃出一層激越的紅光,喃喃道:“自我南宮世家的先祖創出那前無古人的無極諸天陣後,便另繪制了一張破陣的龍圖。但先祖卻又怕後人依著這龍圖偷入此陣,妄動那份兒不該動的財寶,便又以絕大智慧,造出了這只火鳳凰,將龍圖藏入其中!”他說著輕輕撫摸那惟妙惟肖的火鳳凰,口中低笑,“這也是我南宮世家的掌門信物,呵呵,南宮參那雜種丟了這信物,這時只怕早已急瘋了吧?”
“明白了!”莫愁將扇子在自己頭頂一拍,道,“這時只須一劍將這火鳳凰劈開,那龍圖便唾手可得,你巴巴地將我們聚齊才獻出這只火鳳凰,便是盼著我們見財起意,爾虞我詐,一番厮殺,盡數死光,你南宮三爺又多了幾具死尸作點心吃,是也不是?”這話雖然直白了一些,但卓南雁、唐晚菊和那白衣人心中均想到了此處,聽了這話,不由齊齊望向南宮溟。
“放你老子娘的狗臭屁!”南宮溟滿面鄙夷之色,“若是一劍劈開火鳳凰,便能拿到龍圖,那南宮參那狗雜種豈不早就劈了?三爺我豈不早就拿了?這火鳳凰內藏鋼針毒液,若遇外力摧毀,那鋼針便會射破盛放毒液的玉瓶,毒液噴發,與亂射的鋼針一起毀壞龍圖!”
莫愁大張雙眼,道:“令先祖當真是聰明絕頂運籌帷幄老奸巨猾,他既然挖空心思地弄出一張龍圖,又何必嘔心瀝血地造出這火鳳凰?到底想不想讓人看這龍圖哇?”
“你這混小子懂什麼?這龍圖干系重大,凡夫俗子平白得了,只會減壽招災!”南宮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才手撫那火鳳凰,幽幽地道,“但據說這火鳳凰上卻暗藏著開啟口訣,只有大智慧大福德之人,風云際會,才能開啟紫鳳,取出龍圖!嘿嘿,南宮參那狗雜種日夜參究,這麼多年來想破了腦袋,也破不了這火鳳凰之謎!”
莫愁哂道:“連你精研機關埋伏的南宮三爺也參破不得?”南宮溟得意洋洋地道:“三爺我雖然學究天人,聰明絕頂,又為了這個,忍辱偷生地跟九幽四魔苦學了多年機關技藝,算來也是古今無雙之人,卻也……”莫愁見他忽地住口不言,冷笑道:“卻也是撞破了頭也想不出,是嗎?”南宮溟胡子一翹:“什麼想不出,三爺我只是懶得想!”他老臉微紅,笑嘻嘻地道,“諸位今日既然來了,也算有緣,不妨各展所能,瞧瞧誰是這大智慧大福德之人!”
眾人聽他說得玄奧,不由俯身細瞧,果見那兩尺長短的紫銅鳳凰雙翅舒展,隱然欲飛,高昂的鳳喙中還銜著一只圓餅狀的金色物事,最奇的是這紫鳳身上刻滿了星相圖案和奇異花紋,更有幾行隸書字跡。
唐晚菊緩緩讀道:“尺高星焰,雙翼影交,鳳喙匙井,三柳尺遙,兩翅並張,龍臥軫圖,光明鬼燭!”莫愁連連搖頭:“怪哉怪哉,這……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江湖暗語嗎?”幾人面面相覷,均是滿臉惑然。
“開啟紫鳳之法,便在這七句隱語之中!”南宮溟冷笑兩聲,抬頭望向那凝立不動的白衣人,低聲道,“尊駕何不過來參詳一番?呵呵,咱們有言在先,尊駕智慧過人,武功通玄,若是無法破解此語,便該放小人一馬!”這南宮溟對誰都是言語粗俗,但對這白衣人卻是三分客氣七分敬畏。
那白衣人一直靜靜隱身暗處,這時聽了南宮溟的話,卻冷冷道了聲“好”。眾人也沒瞧清他舉步邁足,知覺眼前一花,這人已悄無聲息地凝立在那火鳳凰之前,他在條案前一站,眾人均覺一股陰冷蕭殺之氣自他身上傳來,不禁各自讓開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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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高星焰,雙翼影交,鳳喙匙井,三柳尺遙,兩翅並張,龍臥軫圖,光明鬼燭!
但這暗語太過怪異,過了好久,唐晚菊才搖了搖頭,道:“‘鳳喙匙井,三柳尺遙’?莫非這暗語要配合南宮堡內的布置?南宮先生,不知南宮世家內是否有故老相傳的三株老柳和名叫鳳喙匙的老井?”南宮溟胡子一翹,干巴巴地道:“沒有!老井不少,卻也沒有叫鳳喙匙的;柳樹更多,卻沒什麼著名的老柳。”
莫愁將折扇猛扇,搖頭道:“無趣,無趣!猜這勞什子,還不如弄個有彩頭的正月十五的燈謎好玩!”側目覷見卓南雁跟那白衣人仍舊滿面凝重,便只得歎一口氣,又盯住那火鳳凰,裝作埋頭苦思,單過不片刻,他又抬頭四顧,沖著唐晚菊擠眉弄眼。
又過多時,卓南雁忽地長出了一口氣,伸手摸向那鳳凰口中銜著的那顆金色圓餅,屋內眾人全靜靜地望著他,卻也沒人出聲阻止。
“咯”的一聲輕響,卓南雁已將那金餅摳了下來,摸索片刻,在金餅上掀動了一根銷子。金餅緩緩張開,卓南雁手中便多了一根手指般精巧的金色小鑰匙。南宮溟目光一閃,幽幽道:“幾日前三爺我便已找到了這鑰匙,但有匙無鎖,卻也沒用!”
卓南雁卻不言語,在屋中的木人堆里翻出了一把木尺,又將一支殘燭擎在手中,用木尺左右衡量。眾人瞧他舉止怪異,都不由“咦”了一聲。忽見卓南雁揮掌推出,一縷掌風將另一支殘燭拂滅了。淒暗的屋中便只有卓南雁掌中的那根蠟燭幽幽閃爍。
莫愁忍不住道:“怎麼,老兄業已破解了這怪謎?”卓南雁緩緩點頭,道:“有些把握!”木尺上下翻弄一陣,便將殘燭用根木架擎起,昏黃的燭光直照在紫鳳身上,被那兩根翅膀一遮,映得那深紫色的鳳凰半明半暗。卓南雁緩步繞到鳳凰身後,伸掌向鳳凰脊背按去。
“且慢!”南宮溟的那張臉在慘淡的燭火下蒼白得駭人,顫聲道,“尊駕悟出了什麼,先得說來聽聽,可不要貿然毀了龍圖!”幾人的目光全聚在卓南雁身上,便連那白衣人都向他深深凝視。
卓南雁微一沉思,終于道:“這火鳳凰身上畫滿了星斗之圖,而在二十八宿之中,只有南方朱雀之象與鳳凰相似。南方朱雀七宿為井、鬼、柳、星、張、翼、軫,這七句暗語之中恰好各藏著一字,只不過卻故意給打亂了順序。比如那句‘鳳喙匙井’藏著‘井’字,‘井’本為朱雀七宿之首,但在此處卻放在了第三句。須得按著朱雀七宿之象,把這七句話重新擺布,那便是“鳳喙匙井,光明鬼燭,三柳尺遙,尺高星焰,兩翅並張,雙翼影交,龍臥軫圖!再剔除句中用于順序的‘井、鬼、柳、星、張、翼、軫’七字,那便是破解紫鳳的秘訣了!”
“慢來,慢來!本公子聽得頭大如斗。”莫愁伸手指著火鳳凰體上的幾行隸書字跡,邊比畫邊斷斷續續地道,“重新擺布……再去除其中的七個字,那便是:鳳喙匙,光明燭,三尺遙,尺高焰,兩翼並,雙影交,龍臥圖!嗯,這就像句人話了,但這話卻又是什麼意思?“
卓南雁一指對面早已架好的蠟燭,道:”先取出鳳喙內的金匙,再將光明之燭擺在三尺遠處,燭焰最高處為一尺。諸位請看,”他輕輕一點這高展的鳳凰翅膀,“鳳凰兩翼恰恰將燭光遮出兩道陰影。‘兩翼並,雙影交’,這雙影聚攏相交之處,便是龍圖藏臥的地方!”
他的手指正指在兩道鳳翅陰影交接之處,那地方正是四顆星宿圍出的空隙。卓南雁不禁輕歎一聲:“這四顆星恰是朱雀七宿中的‘軫’宿,正應那句‘龍臥軫圖’,當真鬼斧神工,絲毫不爽!”
這一番剖析細致入理,眾人心緒翻飛,均覺恍然,廳內便是一靜。沉了沉,唐晚菊才道:“高見高見!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莫愁更搖頭晃腦地道:“實在是妙!兄台的老奸巨猾,絲毫不遜于那位南宮先祖,只是卻不見那匙孔啊?”卓南雁沉吟道:“所謂‘龍臥軫圖’,這一個‘臥’字想必另有玄機!”伸指在火鳳凰上輕輕摩挲,驀地一掀,一塊硬木應手揭開。原來紫鳳這片背脊全是以硬木雕就,再塗以重漆,瞧來與紫銅無異。
紫木翻開,終于現出一眼鎖孔。細小的鎖孔在昏沉的燭光下泛著一層青光,眾人的呼吸不覺都是一緊。
卓南雁卻將那根殘燭點燃了擎在手中,左手握住金匙插進了鎖孔,緩緩轉動。眾人各自凝神戒備,一時間廳內靜得只聞那鑰匙轉動的“格格”輕響。南宮溟的兩眼更像兩把刀子,給心火燙得熱騰騰的,直盯住那纖細的金匙。
“啪”的一聲響,似乎一聲輕雷震在眾人心頭,那紫銅鳳凰忽然裂成兩半,一疊指頭寬,陳舊得發黃的紙卷突地彈出,直落到卓南雁手中。
“龍圖……”南宮溟那聲號叫似是自肺腑深處發出,十指箕張,直向卓南雁咽喉插來。他這時狀若瘋癲,但出手之間卻是南宮世家的正宗武功“擒龍爪”。卓南雁身子微晃,疾退兩步,忽地低喝一聲:“且慢!”左手高舉,已將那龍圖湊到了殘燭跟前。
南宮溟這一歇斯底里的舉動,萬秀峰也躍躍欲試,但見卓南雁舉起蠟燭,均怕他手指一顫,點燃龍圖,兩人不由同時定住。那白衣人卻不知是自重身份還是胸有成竹,始終紋絲不動,這時才冷冷一笑。
“諸位少安毋躁!”卓南雁卻嘻嘻一笑,揚聲叫道,“這龍圖是真是假,誰也不知。小可略通陣圖之學,先來驗看一番,諸位以為如何?”莫愁當先笑道:“那又有何不可?這玩意本就是老兄折騰出來的,便是你高興起來一把火燒了,卻也由得你!”旁人聽得卓南雁的話說得輕松自若,但見龍圖跟蠟燭相距不過寸余,只須微微一顫,便真會“一把火燒了”,當下也只得由他。
那古舊的圖卷緩緩打開,卻不過尺長,卓南雁的目光在昏黃的紙上飛掠,心底也是念頭飛轉:
——這龍圖事關無極諸天陣,正與父親桌藏鋒的生死歸宿相系……
——這古卷龍圖若是落入萬秀峰等人手中,流傳江湖,不管真假都會引出一番血雨腥風,江南武林再無甯日……
——南宮溟本來就是一名龍驤樓的龍須,攪亂江南只怕正是其分內之責……
——完顏亨想必已死,但龍蛇變的密令已經發出,這“龍圖出世”攪亂江南的奇局是否昭示著龍蛇變已經發動……
——還有眼前這一直不露聲色的白衣人,這人的武功、心計和膽略都是罕聞罕見!這樣的一位絕頂人物,易容斂跡而來,卻又為何……
卓南雁心念電轉之間,那十只眼珠子死死盯住他,幾個武林高手的呼吸之聲不覺都粗了數倍。廳內又沉寂下來,卻靜得揪心,只有那只黑猿血電猱照舊無憂無慮的東瞅西看,不時咧嘴發笑。
“呵呵——”卓南雁終于輕輕一笑,“咱們全上當了,這張圖狗屁不是!”說話之間,他擎燭的左手一傾,火苗子已舔到了圖卷當中。眾人陡覺眼前一亮,那曆經數百載的古卷沾火便著,登時熊熊燃燒起來,饒是萬秀峰、莫愁全是機變之輩,這時也不禁愣在當場。
“火……”南宮溟卻長聲慘叫,聲若狼嗥,瘋了一般撲了過來。那白衣人也低喝一聲,雙掌疾揚,兩股冷風排山倒海一般向卓南雁湧來。卓南雁決意燒毀龍圖,大半心思便全放在這莫測高深的白衣人身上,眼見那人雙掌微動,急使一招“乘月返真”,向後疾退。
這一退身形飄忽,長長的青衫便如一抹繞月疾舞的流云,南宮溟只覺眼花繚亂,登時撲空。但那白衣人委實武功超絕,雙掌遙遙一合,兩股森寒的掌力恰如雙龍合抱,分從左右擠壓過來。卓南雁情知他意在撲滅起火的龍圖,這兩股掌風猶如寒潮洶湧,勢難躲避,猛地靈機一動,飛身縱起,正閃在南宮溟的身後。
猛聽得南宮溟慘叫,身子直挺挺栽倒。原來那白衣人嫌他礙手礙腳,隨手一掌按在了他頭頂。那龍人長不過尺,多燃一瞬,也是極大損失,白衣人驚怒之下,出手毫不容情,這一掌已按得南宮溟七竅流血,只慘呼半聲,便即倒地而亡。
白衣人的身形片刻不停,如鬼魅般欺來,厲喝一聲,反掌徑自抓向卓南雁的胸口。冷風撲面,卓南雁只覺一陣窒息,他自知武功跟對方相差尚遠,身形再退之間屈指一彈,那龍圖挾著火光飄然掠起。“鏘”的一聲龍吟,他已拔劍在手,一招“太宗定唐”向白衣人掌上刺去。
白衣人飄然縮掌,掌上卻帶著一股極大的勁風回吸過來。卓南雁這招“太宗定唐”本是“忘憂劍法”中全力搶攻的精妙招數,但白衣人這一吸避實就虛,卻聽“刷拉拉”一陣嘶響,卓南雁胸前衣襟洞開,懷中的幾件物事全被一股巨力吸去,直落在白衣人手中。
同時被白衣人抓在手中的還有那份燒得烏黑的龍圖,此時煙火雖滅,但白衣人展開來瞧時,卻見圖當中燒出好大個破洞,最緊要的部分已經燒毀,只余四周的山脈圖形,這龍圖早已毫無用處。
白衣人驚怒交集,反手將那龍圖殘卷摔在地上。這一抖之下,那古舊的殘卷化作萬千碎蝶伴著渺渺青煙四散飛舞,直落到南宮溟扭曲的尸身上。
“這是何物?”白衣人卻將目光定在掌中的一封書信上。這正是羅雪亭寫就的卓南雁臥底大金龍驤樓緣由的短書,適才白衣人掌力驟發,已將這書信隨著卓南雁懷中的銀兩、干糧一起吸了過來。這白衣人一眼見了落款處龍翔鳳舞的“羅雪亭”三字,登時精神一振,目光疾掃,已將信上數句言語看個清楚。
卓南雁一凜,辟魔神劍橫在胸前,笑道:“前輩世外高人,若缺錢花,這幾兩銀子晚輩奉送,只請前輩將這書信留下!”他這話語故作輕松,又送上一頂高帽子,只盼擠兌這人自重身份,不再糾纏。
“我不是什麼前輩高人!”那白衣人仰頭呵呵一笑,笑聲中大有狂傲孤憤之意,“管他黃口孺子、衰翁老婦,只要惹了我,都是自尋死路!”他說著將那書信緩緩揚起,冷冷道,“這信箋料來對你還有些用處,若想要時,便拿那樣東西來換!”大袖輕揚,“嘩啦啦”一聲響,幾塊散碎銀子激射而出,盡數沒入那漆黑屏風。
卓南雁自幼癡好圍棋,對局打譜之時早練就了過目不忘的本事,適才雖只草草數眼,卻已將那龍圖硬生生記在心底,卻料不到這白衣人一眼便已看穿了自己這伎倆。“前輩留步!”見那人轉身欲行,他只得沉聲道,“前輩……到底是誰?”
那白衣人並不回頭,悠然道:“咱們自會再見!”長笑聲中,身子飄然幾閃,已然消失不見,而那鬼魅般的笑聲卻在暗道間回蕩不息。眾人只覺那笑聲似是一股涼颼颼的有形有質之物,在自己耳際臉旁來回撫弄,幾人均是不寒而栗。
唐晚菊忍不住望著卓南雁道:“兄台知道此人是誰?”卓南雁悵然若失,緩緩搖頭,想到羅雪亭那封親筆書信正是自己身份的唯一證物,心底不禁一緊。
“好劍!”久久不語的萬秀峰忽地咧嘴一笑,目光緊緊盯住他那把明如秋水般的辟魔神劍,道,“此劍樣式奇古,在下倒頗有些似曾相識之感!”適才南宮溟忽然喪命,萬秀峰自覺死無對證,心底忽然輕松不少,這時跟卓南雁說話,便又有些咄咄逼人。
卓南雁自入江南,此劍便從未示人,此時風波過後,未待還劍入鞘,但見萬秀峰這不懷好意的一問,這時若是收劍,倒似拍了他一般,當下長劍一橫,冷冷地道:“天底下的劍,模樣都差不多!”莫愁凝目瞧來,也不禁吸了一口冷氣,道:“妙哉妙哉,這劍跟兄台一樣,英姿颯爽玉樹臨風,借給小弟玩兩天成不成?”
“莫兄,你若是用上了這把劍,只怕會引來千千萬萬的麻煩!”萬秀峰緊盯住卓南雁道,“在下曾在家師收藏的《名劍譜》中見過這把劍的圖像,此劍來曆非凡,天下絕沒有第二把模樣相近的,這便是——辟魔神劍!”
“辟魔神劍!”莫愁便如給蛇咬了一般地跳了起來,大張雙眼地望著卓南雁,顫聲道,“原來兄台卻是……卓……卓……”卓南雁淡淡一笑,索性掀起斗笠,道:“不錯,我便是當初盜劍盜馬、大鬧金陵的卓南雁!”他這一直認不諱,莫愁三人卻齊齊吃了一驚。唐晚菊身形一晃,已跟萬秀峰並肩而立,神情之間大有戒備之色。
卓南雁卻只掃了他們一眼,便收劍入鞘,緩步走到南宮溟的死尸之旁,凝視片刻,忽然心中一痛:“這龍涎丹發作起來如此可怕,我卓南雁有朝一日豈不也是這個下場嗎?”
那血電猱繞著南宮溟的尸身不住轉動,那只火紅大鳥金靈鸮也飛落近前,一禽一獸,口中嗚嗚悲鳴。卓南雁歎一口氣,站起身來,對著血電猱和金靈鸮“吱吱”地輕叫幾聲。莫愁忍不住道:“你說了什麼?”卓南雁像是在喃喃自語:“走吧!哪里來的回哪里去!你們都是無拘無束的奇獸,必能回到自己的天地中去……”
血電猱抬頭向他咧嘴輕笑,卓南雁歎息一聲,牽著它的手大步走出。金靈鸮翩然飛起,落在了血電猱的肩頭。莫愁三人對望一眼,也快步跟上,大步往外走去。出了那陰沉沉的野廟,卻見天已放明。紅燦燦的朝陽下,綠樹滴翠,青山含煙,一切都是那麼生機勃勃。
卓南雁伸掌在血電猱頭頂一拍,血電猱長嘯一聲,電般飛身掠起,躍出丈余,卻又回頭看了看卓南雁,那張滑稽的猴臉似是在晨曦之中笑了一笑,隨即遠去。金靈鸮忽地在血電猱肩頭振翅而起,伴著那起落如電的黑猿,一起消失在遠山之間。
“喂,”莫愁眼見卓南雁正要大步前行,叫道,“原來你比我年輕得多,本公子叫了你半天兄台,可是有些冤枉,該叫你老弟才是。”卓南雁回頭看他一眼。眼見此刻唐晚菊和萬秀峰滿面戒備,莫愁卻仍舊笑嘻嘻地跟自己稱兄道弟,卓南雁心中不由對他多了幾分好感,笑道:“那我卓南雁就給兄台賠禮,改日定在臨安的大酒樓請客!”
“妙哉妙哉!”莫愁大喜,笑道,“有美酒就嘗嘗,有朋友就交交!多交幾個朋友,喝幾頓美酒,總是不錯的。老弟不是想知道雄獅堂出了何事嗎?”卓南雁頓住步子,笑道:“正要請教!”
“這事也要擺酒相謝,可得連請兩回,不能馬馬虎虎地一次了事!”莫愁笑了兩聲,才皺著眉毛道,“傳聞雄獅堂主羅雪亭北上燕京,在比武中喪在龍驤樓主完顏亨之手。這時候羅雪亭的那幾個大小徒弟,正忙著分家,還有……”他一直嬉皮笑臉,但說起羅雪亭之死,胖臉上卻滿是沉痛之色,“聽說羅堂主慘遭毒手,老弟也在其中出力不少。方殘歌邀了不少江南武林高手,要收拾老弟這叛逆之徒!實不相瞞,本公子和峨嵋派那余老道此來健康,全是因此而來。”
萬秀峰忽地呵呵一笑:“兄弟也有些事,要去雄獅堂一趟,少陪了!”他這時心灰意冷,再也懶得跟三人同行,拱一拱手,轉身便行。唐晚菊和卓南雁對他毫不答理,倒是莫愁照舊跟萬秀峰客客氣氣地含笑道別。
卓南雁料不到雄獅堂內竟是如此形勢,但他到底是經過大風浪的,淡淡道了聲“多謝”,大踏步向前行去。
莫愁幾步趕上,叫道:“喂,老弟要到哪里去?”卓南雁並不回頭,道:“自然是去雄獅堂!”莫愁小眼圓睜,道:“這麼多人等在那里要殺你,你還要去你姥姥的雄獅堂?”卓南雁悠然一笑:“雄獅堂不是我姥姥的!”莫愁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說笑之間,三人一起上路。
這時天已大亮,行不多時,莫愁便連喊“餓扁了肚子累折了腰”。三人便在路邊尋個小店,吃飯歇息。卓南雁和唐晚菊都不是多言之人,只有莫愁不住口地嬉笑打諢。三人拼斗半晚,均覺疲憊,酒醉飯飽之後運功調息多時,方才啟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06:01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五節:獅堂聞亂 明使傳書
趕到雄獅堂時,已是暮色沉沉。
遠遠地只見雄獅堂外已高挑起白色幔帳,大門兩側高牆也全用白布圍起,里里外外進出的仆役均是身著孝衣,想必那羅雪亭的“死訊”早已傳到了建康。
莫愁大咧咧地上前通報姓名。那兩個身著白衣的雄獅堂弟子聽得眼前這胖子竟是丐幫幫主之子,忙要進去稟報。莫愁擺手道:“咱們跟方老三都多年的交情啦,這大忙的當口,何必來這一套!”領著兩人大步走入。
轉過大門後的影壁牆,卻見當中寬闊的甬道兩側全張起了靈幡白幔,數十個麻衣孝帽的雄獅堂弟子釘子似地戳在兩旁,滿面肅穆,一言不發。大廳外卻圍攏著不少人,衣著打扮各自不同,全是聞訊趕來吊唁的江湖豪客。
忽聽有人低聲叫道:“他娘的,這不是莫大少嗎?幾日不見,可又胖了半圈兒!”一個身穿寶藍綢緞的精瘦漢子邁步過來,攥住了莫愁的手。莫愁滿面喜色,低聲道:“你姥姥的邱泥鰍!上回在得月樓說好你個賊泥鰍做東,你卻溜之乎也,讓小弟破費了不少銀子!”
卓南雁見這精瘦漢子的形貌,料得此人便是江湖上有“泥鰍”之稱的邱兩指,暗道:“這邱兩指自號神偷,卻是名聲不善,不想莫愁跟這等人也是稱兄道弟。”忽又哂然一笑,“江南武林都道我卓南雁死心塌地投靠了龍驤樓,更算計死了羅堂主,我卓南雁在江湖上的聲名更加得不善,難得這胖乎乎的莫愁照舊跟我稱兄道弟!”眼見四周盡是武林人物,便將頭上的斗笠拉低。
唐晚菊是世家子弟,一時也有熟人前來招呼。但相形之下,莫愁更顯得交游廣闊,左顧右盼之間,雙手連拱,已跟數十位朋友打了招呼,廳外這些豪客竟似沒一個不認得他的。
莫愁眼見這些江湖朋友雖是口中寒暄,但臉上神色都是有些古怪,更有人眼中隱現興奮之色,便拉了那邱兩指低聲詢問,才知道羅雪亭“死訊”傳來,江南武林震動,雄獅堂內更是亂得翻了天。四處前來吊唁和打探消息的武林大豪、幫派朋友乃至官府要員絡繹不絕。更有許多江湖豪客也上門哭訴,懇求雄獅堂出馬,擒殺這濫殺無辜的金國奸細“卓南雁”。原來在數月之前,這“卓南雁”竟連殺了滄浪閣等多家武林幫派的首要人物。
卓南雁越聽越怒,暗道:“當真亂七八糟!老子一直在龍驤樓中臥底,哪里有功夫來江南殺了這麼多的武林人物?”
莫愁覷了卓南雁一眼,干笑道:“是嘛,這倒是麻煩得緊!”邱兩指嘿嘿一笑,低聲道:“麻煩的還不止這個!聽說羅堂主號稱陶朱公再世,這些年來為了他奶奶的勞什子抗金大業,開鏢局,弄酒樓,可是賺來了大筆錢財。羅老頭子又沒個一兒半女,這一大筆家業自然便會全撇給這信任的雄獅堂主了。呵呵,說來羅堂主最看重的弟子該是方殘歌,早就內定了方老三作堂主,但老頭子這下不明不白地死在大金國的燕京,沒留下只言片語,方老三那兩個師兄便即串通一氣,要篡奪這堂主大權啦!”說著眼中光芒閃爍,頗有幸災樂禍之意。
卓南雁更是暗自搖頭,斜眼往堂內瞧去,卻見那軒敝的大廳已擺了兩排大椅,坐滿了前來吊唁的賓朋,這些人想必都是身份顯赫之人,除了武林大豪,更有文質彬彬的儒生和官吏夾雜其中。羅雪亭的四個弟子翁殘風、孫殘鏡、方殘歌和何殘雪赫然在座,皆是披麻戴孝,滿面肅穆。只是這時堂中諸人均是一言不發,氣氛顯得有些壓抑陰沉。忽聽得堂中有人一聲咳嗽,朗聲道:“大伙兒話也說得夠了,但眼下咱們江南武林群龍無首,還是先選出雄獅堂主,以定人心!”說話的這人白發蕭然,少說也有六七十歲的年紀了,但中氣充沛,顯見修為不俗。莫愁低聲嘀咕道:“嘿嘿,這老頭兒是建康真武鏢局的老龍頭韋伏虎,乃是此地武林的地頭蛇,聽說跟羅堂主的大弟子翁殘風交情不賴!”
他話音才落,方殘歌身旁便有一位滿身孝衣的少年挺身而起,叫道:“韋總鏢頭說得是,雄獅堂素來是我三師兄方殘歌打點,這堂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屬!”正是羅雪亭的四弟子何殘雪。這人當年上廬山給清虛道長下書,卓南雁曾出手教訓過他,知道此人對方殘歌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話便不對了!”二弟子孫殘鏡卻冷哼一聲,緩緩道,“當日師兄在時,是瞧著方師弟年輕識淺,須得多多曆練,才讓他打點雄獅堂事務。說到見識高遠,老成忠耿,自然還是咱們的大師兄。只有大師兄執掌雄獅堂,他日才能重振我雄獅堂威風!”他貌似木訥,說話也是慢吞吞的,詞鋒卻是犀利至極。方殘歌臉上紅光一閃,卻不言語。
何殘雪怒道:“二師兄說的是什麼話?當日師父在時,便曾說過,論武功論才學,哪樣都是三師兄出類拔萃!”孫殘鏡森然道:“在你眼中,素來便只有三師兄,哪里有什麼大師兄、二師兄!嘿嘿,無故廢長立幼,卻是自古大忌!”何殘雪冷笑道:“廢長立幼,你當這是皇帝老子挑太子嗎?咱們武林中人,自然要以才干賢能為先,哪里管他什麼廢長立幼的狗屁規矩!”羅雪亭性子放誕,對弟子甚少長幼尊卑的約束,這何殘雪年輕氣盛,說哈咄咄逼人,果然絲毫不將翁殘風、孫殘鏡兩位師兄放在眼中。眾人聽了,均是暗自搖頭。
卓南雁瞧那大師兄翁殘風始終木巴巴地坐在那里,面上便若泥塑般地不見一絲喜怒之色,暗道:“當日卻沒瞧出來,這翁殘風倒是個厲害角色。”
“是啊,楊柳春風江南岸,誰人不識方公子!”孫殘鏡卻拖長了腔調,慢悠悠地道,“呵呵,師尊素來也對方師弟看重得緊。可是當初挑戰龍驤樓,又是誰半途而廢,將師尊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了燕京那龍潭虎穴?若是換作忠心耿耿的大師兄,拼了一死,也會護得師尊周全!”何殘雪面色一僵,便如被一根利針刺中啞穴,登時張口結舌。
方殘歌卻霍地挺身而起,反掌重重拍在那把太師椅上,“咔嚓”一響,那大椅登時碎作十幾段。眾人眼見他這一章聲勢驚人,心中都是一凜。孫殘鏡卻道:“三師弟,好手段啊!你功夫這麼高,怎地不留在燕京,去跟滄海龍騰比劃比劃?”方殘歌臉色慘白,冷冷道:“我方殘歌但有一口氣在,也要殺了卓南雁那奸賊!若是不能給師尊報這大仇,便如此椅!”
韋伏虎呵呵一笑:“難得方賢侄如此深明大義,既然如此,這堂主之位,還是翁賢侄來擔當!”何殘雪臉色煞白,怒道:“韋鏢頭,咱們練武的不是考狀元中舉人,這般文縐縐的胡亂議論,也沒個了結。不如請翁師兄和方師兄切磋一二,誰強誰弱,立見分曉!”
堂外擁著的百十條江湖豪客多是年少氣盛,頗好熱鬧,聞言轟然叫好:“是啊,直來直去,勝了的自然做堂主!”“空口白舌地有何意思,還是手底下見真章,這法子又公平,又好看!”堂主端坐的卻多是老成持重之人,聽了這話,暗自搖頭。方殘歌臉上卻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咬牙不語。
翁殘風忽地擺了擺手,沉聲道:“眼下當務之急不是推選堂主!”這雄獅堂的大弟子聲音低沉,卻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登時將四下亂糟糟的聲音壓了下去。眾人想不到他竟會忽然出口推卻這堂主之尊,均是一愣。
“師尊尸骨未寒,我們做弟子的便比武較量,傳揚出去,豈不有損雄獅堂聲名!”翁殘風環顧眾人,眼見自己兩句話說得眾人鴉雀無聲,才緩緩道,“適才方師弟說得是,眼下最要緊的便是擒拿那奸賊卓南雁,給師尊報仇雪恨,給江南武林除去一個害群之馬!在此之前,我們四兄弟一同執掌雄獅堂!”眾人聽他說得正氣凜然,不由紛紛點頭。
卓南雁微一皺眉,卻已心中了然:“這翁殘風城府好深,他料得比武勝不得方殘歌,便即說出四人共同執掌。嘿嘿,四人之中,他是大師兄,這堂主終究還是他的。”
翁殘風又道:“師尊神功無敵,修為早到了天元境界,完顏亨那韃子怎是師尊對手?但若是卓南雁這小賊埋伏在旁,出其不意地暗中偷襲,師尊又對他全無戒心,只怕才會慘遭毒手!”堂中立起一個高大魁梧的錦衣漢子,叫道:“翁大哥說得是,卓南雁那天殺的小賊陰險毒辣,數月之前,忽施惡手,偷襲了我滄浪閣掌門曾閣主!我滄浪閣與這小賊不共戴天,定要抓了來千刀萬剮!”
卓南雁聽他大罵自己,心中暗惱。又聽有人憤聲叫道:“卓南雁這小子慣用偷襲的手段,我巨鯨幫深受其害,葛老幫主便死在他的辟魔劍下!”跟著不斷有人出聲附和,卓南雁暗自一數,竟有滄浪閣掌門、巨鯨幫主、揚州兩淮鏢局的副總鏢頭,乃至江南六派中最為與世無爭的峨嵋派旁支虛靜門中一位隱居襄陽的長老,盡皆死在“自己”劍下。
今日雄獅堂會聚群豪,滄浪閣、巨鯨幫、兩淮鏢局和峨嵋派虛靜門盡皆派了人來。先前死在五通廟底的峨嵋道士余觀海,竟是素來不問世事的峨嵋掌門樂無憂遣來給虛靜門助陣的。
卓南雁心下疑惑:“是什麼人給我栽贓陷害,殺了黑白兩道的這麼多高手,卻全算在老子頭上?怪不得當日方殘歌去龍驤樓下戰書時見到我便即咬牙切齒,說我在江南亂殺無辜。而跟羅堂主分手之際,他也說江南武林對我誤會已深!”
原來那時龍驤樓主完顏亨為了斷絕卓南雁回歸江南之路,更要曆練余孤天的膽魄,曾讓余孤天易容成他的模樣,持了那把辟魔神劍,在江南龍須的安排下刺殺了多名江南高手。被殺的人中既有德高望重的滄浪閣掌門,又有與世無爭的峨嵋派長老,也有財大氣粗的鏢局總鏢頭和雄霸一方的黑道梟雄,讓他黑白兩道盡數得罪,再沒有一絲退路。
卓南雁自然不知其中緣故,忽然間聽得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對自己破口大罵,他既覺疑惑,又有些惱怒,隱隱地更覺得幾分可笑。一旁的莫愁見他石雕般地佇立不語,皺著眉低聲道:“老弟,我早說了,這地方你本不該來!”
忽聽又有人叫道:“卓南雁這小賊當初盜馬盜劍,也就罷了,可叛宋投敵,亂殺無辜,那才是罪不容誅!”“操他夠娘的,這小子最是貪花好色,聽說當日便是給個金國的狐狸精郡主迷住了魂!”卓南雁聽他們辱及自己父母,又開始痛罵完顏亨,心頭登時湧起一團怒火。
孫殘鏡得意洋洋,揚聲笑道:“諒那完顏亨一個金國韃子,有什麼能耐,若不是卓南雁這小賊暗中偷襲,完顏亨又怎能擋得住師尊的三招兩式!”卓南雁心下悲憤郁怒,聽了這話,更覺滑稽無比,一股熱氣自胸口直湧上來,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聲鼓蕩,猶如春雷乍響,滾滾傳入堂中,眾人耳中都是一震,亂糟糟的罵聲登時被笑聲掩蓋。堂內堂外的群豪盡皆心頭震蕩,百十道目光全向他望來。眼見發出這駭人笑聲的竟是個頭戴斗笠的陌生漢子,除了唐晚菊、莫愁之外,眾人均不知這內功驚人的少年是何許人也。一時之間,院內陡然靜寂下來。
方殘歌卻依稀覺得這笑聲有幾分耳熟,挺身喝道:“尊駕是誰?今日雄獅堂正自吊祭恩師,閣下何故發笑?”
卓南雁仰頭大笑,胸中卻滿是郁憤之氣,正待脫口說出“羅堂主活得好端端的談什麼吊祭,”但隨即想到,這時若徑自說出羅堂主未死,這些蠢材未必相信。正自尋思該當如何解說清楚,忽聽一聲長哭,遠遠地自府外直撞進來:“羅老頭兒,你走得好早啊……”哭聲便似一條游龍,穿庭過院,倏地鑽入堂中。
那扇緊閉的大門隨聲震開,猛聽得“砰砰”兩響,兩個守候在外的雄獅堂弟子高手大叫,騰云駕霧一般地飛跌進院。院中佇立的雄獅堂弟子見這兩人大呼小叫地飛跌進來,忙要搶上去攙扶。又聽“砰砰”幾聲,那兩個弟子卻雙足落地,退出幾步,穩穩地站在地上,茫然若失。
與此同時,一個青袍文士踉蹌而入,只口連哭帶罵:“兩個小子不知好歹,若不是看在羅老頭兒的面上,好歹跌折了你們的狗腿!羅老頭兒啊……”眾人見他竟然闖入雄獅堂,均是臉上變色。卓南雁也是心頭一凜:“震飛這兩個弟子,原也不難,但又要讓他們不受損傷,勁力拿捏可就高妙得緊啦。”
那青袍文士已經躥入堂中,青影閃動之間,眾人均聞到他身上發出的一股濃烈沖鼻的酒氣。何殘雪眼見他旁若無人地闖上靈堂,心頭惱怒,斜身搶來,喝道:“站住!”反手向青袍文士脈門扣去。忽覺眼前一花,青袍文士身子東倒西歪地一轉,竟在他腋下一鑽而入,晃著手中的酒壺罵道:“賊後生,要搶老夫酒喝嗎?”
方殘歌和孫殘鏡眼見這人口中瘋癲,身法武功卻均是高明無比,當下齊齊變色,正待上前阻擋,這人卻已搶到靈前,忽地一頭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方殘歌等人眼見他哭得痛楚,心中怒意頓減,均想:“這人雖然瘋癲無禮,但終究是來吊唁師尊!”
只見這青袍文士在靈前以頭搶地,哭得涕淚橫流,口中更是念念有詞,只是語聲含混,誰也聽不清說的是什麼。翁殘風竭力思索,也想不起來這人是師尊的哪位故交,眼見他長哭不休,似乎毫無止息之意,只得咳嗽一聲,上前施禮,哽咽道:“師尊已經駕鶴西歸,先生敬請節哀,還沒有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青袍文士卻又大哭三聲,才挺身站起,朗聲道:“在下明教曲流觴!奉教主之命來此下書,哪位是眼下的雄獅堂主,便請接書!”他片刻之前還哭得昏天黑地,這時忽地立起,已是神色傲然地判若兩人。
眾人心頭均是一震:“原來是明教的降魔明使。這人嗜武成癖,為人狂傲,但數十年來神出鬼沒,號稱神龍見首不見尾,怪不得咱們誰也不識!”卓南雁想起少年時初上明教大云島,便聽人說這位明教淨風五子中武功最高的降魔明使曲流觴因犯了戒酒令,給教主林逸煙罰到孤島上思過,一直到自己離開大云島,也沒跟他會過面。這時他凝神細瞧,卻見曲流觴身量高挺,眉目清俊,雖是醺醺微醉,青色布袍上也滿是酒漬油膩,卻掩不住一股倜儻灑脫之態。
其時明教教主林逸煙虎視江南,隱隱有操控黑道幫派,對抗江南白道武林領袖雄獅堂之勢,雄獅堂眾弟子聽得曲流觴竟是奉命前來下書,更是心底疑惑。孫殘鏡踏上一步,道:“眼下雄獅堂還沒有堂主,堂主事務暫由大師兄處置!”方殘歌和何殘雪聽了這話,各自冷哼一聲,卻也不便出口辯駁。
“你是羅雪亭的大弟子?”曲流觴嘿嘿冷笑,泛著血絲的眸子精光冷電般掃了翁殘風一眼,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恭恭敬敬地遞到他手中,朗聲道:“半月之後,本教在池州齊山行聖女登壇大典,敬請貴派光臨觀典!”
“聖女登壇?”卓南雁心中驟然一震,暗道,“小月兒中就要當聖女啦!”心中隱隱地有一種說不出得失落之感。
翁殘風接書在手,卻不拆看,只淡淡道:“貴教聖女登壇,想必請了不少江湖朋友吧?”曲流觴道:“不錯,江南各大門派幫會都送了請帖,雄獅堂這邊,曲某便親自先來一步!”翁殘風知道淨風五子在明教之中地位極高,聽得曲流觴親自來送請帖,顯是對雄獅堂極為看重,心下得意,緩緩笑道:“好!林教主盛意難卻,只是敝堂近日大喪,若是屆時得空,必會造訪。”
“如此多謝了!”曲流觴退開兩步,隨即挺直身軀,向翁殘風傲然拱手道,“明教曲流觴領教雄獅堂高招!”聲音清朗,堂中眾人聽得真真切切。群豪登時一愣,跟著轟然議論。
翁殘風更是淡眉微皺,沉聲道:“曲先生今日原是來登門賜教來著!”曲流觴仰頭哈哈一笑:“曲某平生快意恩仇,卻從未失信于人!十年之前,在黃山腳下曾得緣與羅堂主切磋一番,蒙他老人家指教了幾招,曲某受益不盡。那時曲某便曾跟羅堂主定下今日之約!哈哈,羅老頭兒是我平生最佩服的幾人之一,他雖然故去,曲某卻不能失信!”
群豪才知十年之前羅雪亭便曾跟這曲流觴切磋武功,曲流觴所說的“蒙他老人家指教了幾招”,想必是敗在了羅雪亭掌下,當時便定下了今日之約。只是曲流觴今日趕來赴約,終究讓人覺得有些乘人之危。
曲流觴眼見翁殘風面色如鐵,當下大袖一擺,昂然道:“曲某可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我今日趕來,只是應了羅老頭兒當日之約。但羅老頭兒既死,你們這些做徒弟的若不願頂賬應戰,此約便算作廢。江湖中人,都知我曲流觴不是食言之輩,也就是了!”
“他娘親老子的!”莫愁向卓南雁低笑道,“這曲流觴好大名頭,行事卻是顛三倒四,說來說去,卻只是怕江湖中人說他食言懼戰!”卓南雁點頭笑道:“嘿嘿,他這等人將名聲視得重如泰山,正是古人所說的狂狷之流,但好歹也算個磊落灑脫的大丈夫!”
翁殘風暗自松一口氣,正要說“今日敝堂大喪,不宜動武,也不算曲先生食言”,將他應付過去,哪知何殘雪嘿嘿冷笑道:“你這老糊塗,只當我師尊駕鶴西歸,便欺我雄獅堂無人了嗎?哼哼,我大師兄武功盡得師尊真傳,你這老匹夫最好不要自取其辱。”眾人均是一愣。翁殘風更是臉色發僵,狠狠掃了何殘雪一眼。何殘雪滿面得色,嘿嘿不語。
曲流觴哪里料得到這里他們師兄弟間的勾心斗角,狂怒之下,仰天長笑:“曲某平生好酒好武,自取其辱也是一好!”退出幾步,在軒敝的大廳當中昂然挺立,身若古松矯立,滾滾的笑聲卻震擾得數丈外的靈前白燭光焰突突跳動。
方殘歌眼見翁殘風猶豫畏縮,心頭火起,冷冷道:“在下方殘歌,願代先師領教曲先生高招!”翁殘風知道今日難免一戰,若是任由方殘歌應戰,便是在江南群豪跟前,承認方殘歌為堂主,只得硬著頭皮向方殘歌一揮手,道:“曲流觴既是挑戰雄獅堂,翁某不才,也只得代師應戰。”斜斜踏上一步,雙掌斜分,正是羅雪亭當日馳名江湖的拿手武功餐金缺玉拳的起手式“江山如畫”。
曲流觴乜斜著眼略略一掃,冷笑道:“也還不錯!”大袖疾飛,倏地向翁殘風頂門揮去,出手迅猛,絲毫沒有客套謙讓之意。鐵袖上帶起獵獵勁風,擁在廳近前的幾個豪客被余風掃到,均覺臉上絲絲生痛。
翁殘風面色更冷,左掌翻起,屈指成爪,一招“只手擎天”便向他袖上抓去。他武功上的悟性雖不及方殘歌,但堅忍刻苦,掌指上的勁道更勝一籌。這時眼見曲流觴以長袖拂來,便想以剛破柔,用鐵指撕下他半幅衣袖。但五指甫觸到曲流觴那汙穢油膩的大袖,卻覺袖上傳來一股柔柔的勁力,將他指力輕易卸去。
便在翁殘風一凜之間,那大袖游魚般地自他手心滑走,驟然跳起,向他左耳掃來。翁殘風先機頓失,拼力使出一招“龍游千川”,身形斜飛,但閃避之間,耳根仍被曲流觴大袖卷起的袖風掃了一下,耳朵嗡嗡作響。
這兩下其快無比,廳內廳外觀戰的群豪大多沒瞧出是誰占了上風,只覺兩人霍進霍退,動如浪飛,靜如山峙,不由齊聲喝彩。
曲流觴彈指之間將翁殘風逼退,卻不乘勝追擊,翻起白眼掃了一眼方殘歌,傲然道:“你便是羅老的得意弟子方殘歌嗎?老夫好歹大了你們半輩,不妨一起上吧!”方殘歌白臉上紅光乍閃,森然道:“雄獅堂決不會倚多為勝!”
陡然間黑影乍閃,卻是翁殘風乘著曲流觴開口說話之機,合身撲上,倏拳倏掌,“山河破碎”、“北望家國”、“金戈鐵馬”連環三招,快若狂風驟雨,疾向曲流觴攻來。曲流觴左臂大袖輕舞,如青龍盤旋,將翁殘風這幾招輕松擋開,只覺逸興橫飛,驀地大喝一聲,右掌驟翻,鐵袖鼓蕩,神龍擺尾一般向方殘歌脖頸纏來,口中笑道:“老夫只求打個痛快,哪有這許多臭規矩!”
方殘歌眼見翁殘風黑面潮紅,捉襟見肘,知道曲流觴武功還在自己之上,此時事關師門榮辱,若不合力勝了曲流觴,雄獅堂今日不免威風盡折,當下一聲輕嘯:“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澎湃。”展開“千古風流”的招式,左掌柔如秋雨連綿,化開大袖,右掌如箭,疾攻曲流觴心口。
“好拳法!”曲流觴低贊一聲,“不想今日再睹‘千古風流’!”方殘歌出手這幾招正是歐陽修《秋聲賦》中化來的拳意,使得悲慨深沉,意境清遠。曲流觴看得心癢難搔,雙袖繚繞,猶如鳳翥九天,龍翔四海,矯捷身形在方殘歌、翁殘風兩人之間穿來插去,還不忘時時順口指點:“嗯,方老三這招使得妙,只是有些剛猛外露!”“翁禿頭,殘金缺玉拳要有玉石俱焚之心,才能得盡其妙,你又有點勇氣不足啦!”
群豪眼見他在雄獅堂兩大高手夾攻之下,兀自游刃有余,心下駭異,喝彩之聲此起彼伏。何殘雪眼見兩位師兄斗得吃力,才知這醉鬼老頭兒武功驚人,心中好生後悔適才出言輕狂。
片刻工夫,三人已折了十余招,曲流觴看出方殘歌武功精奇,大半心思全放在他這邊,鐵袖蕩起陣陣罡風,不住壓來。翁殘風樂得方殘歌作中流砥柱,身法飄忽,施展小巧招式只在外圍纏斗。方殘歌自然瞧出翁殘風的用意,但他素來好強,此戰又關乎雄獅堂榮辱,仍是竭盡全力,拼死搶攻。
又戰數招,曲流觴鐵袖上的招式和勁氣忽剛忽柔,抽絲剝繭般地將方殘歌和翁殘風緊緊縛住,口中大笑道:“哈哈,羅老頭兒,你是英雄好漢,卻不能慧眼識才,教的弟子如此不濟,可惜,可惜!”方殘歌聽他貶及師尊,胸中怒火升騰,猛地鋼牙一錯,忽使險招,竟不管曲流觴攔腰掃到的大袖,左掌一招:“山岳崩頹”,凌厲無比地撞向曲流觴心口。
曲流觴原只想施展神功,讓“羅老頭兒”的這兩個弟子知難而退,出手未免有些托大,但見方殘歌鋌而走險,陡然大驚:“這小子當真不容小覷!”好勝之心陡增,左掌輕拂,將翁殘風逼退,攔腰掃向方殘歌腰間的右手忽地探出大袖,屈指疾彈,幾縷勁風直向方殘歌手臂射去,正是平生得意武功“彈指神通”。
方殘歌手臂給指風掃中,面色慘白,忽覺經脈酸脹,胸口發甜。原來他當日遠赴龍驤樓下戰書,曾被卓南雁失手打傷,這時內傷初愈,激戰之下,便有些力不從心。但他知道此戰事關雄獅堂榮辱,拼力咬牙,鐵掌仍是向曲流觴當胸疾拍過去。
曲流觴雙眉驟揚,胸口陡然塌陷三寸,堪堪避開方殘歌的全力一擊,反掌斜斜劈向對方脖頸。這時生死相搏,已顧不得什麼手下留情了。方殘歌此時內息不暢,眼見掌到,卻覺一陣無能為力。
堂主群豪齊聲驚呼,陡然間青影驟閃,方殘歌只覺脖領一緊,已給人凌空提起,硬生生向後拉出數尺。一股怒濤般的勁力帶著方殘歌倒飛數尺,直到他穩穩落在地上,才瞧見出手救下自己的正是先前那放聲狂笑的陌生漢子。
“好功夫!”曲流觴心內本不願與雄獅堂多結仇怨,但適才生死之際,又不得不施展辣手,眼見方殘歌竟然無恙,心內倒是一陣驚喜,卻見這頭戴斗笠的漢子靜如山岳般地立在方殘歌身前,雖是一言不發,卻如刀仞高崖,自有一股不同尋常的晨渾氣勢。
這時方殘歌心魂稍定,本想上前謝過救命之恩,但想此刻只要說了一個謝字,這一仗便算雄獅堂大敗虧輸,臉上陣紅陣白,始終猶豫不前。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06:33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六節:義戰怪傑 怒對奇冤
堂中多是武林豪客,眼見卓南雁出手如電,于間不容發之間救下方殘歌,武功委實出神入化,忍不住齊聲喝彩。更有許多人紛紛向莫愁打聽,他這高手朋友是何許人也。莫愁登覺臉上生彩,但又不敢說出卓南雁的大名,只懶懶道:“這個嘛,嘿嘿,本公子也不曉得!”臉上洋洋得意,一副“本公子才懶得告訴你們”的神氣。
曲流觴回思這頭戴斗笠的漢子適才快若雷霆的一抓一拉,內力運使、時機把握都拿捏巧妙,這時越想越覺精妙絕倫,不由起了好勝之心,哈哈笑道:“好小子,你功夫挺好啊,報上名來,跟老夫比劃比劃!”
卓南雁拱手道:“在下曾跟羅老學過半日武功,只算得雄獅堂的末流弟子,無名小子不足掛齒,卻想領教一下曲先生高招!”他本不願這時出手,但聽曲流觴說起羅雪亭不能慧眼識才,想起當日羅雪亭初見自己,便大為賞識,更將新創的高深武功六陽斷玉掌相授,登時心頭發熱,挺身而出救下方殘歌後,更要會一會這大名鼎鼎的降魔明使曲流觴。
“雄獅堂的末流弟子?”曲流觴醉意蒙眬的眼中陡然精光一燦,銳利奪人,只當卓南雁信口胡說,哈哈笑道,“好,好玩得緊,出手吧!”最後一聲大喝,響若雷震,堂中眾人耳中均是嗡嗡作響。
卓南雁懶得多說,身子斜搶,左掌成爪,直向他肘彎拂去,正是殘金缺玉拳的那招“只手擎天”。翁殘風、孫殘鏡等人見他這招使得法度謹嚴,儼然便是本門嫡傳武功,而氣勢磅礴。、勁力充沛,又直追羅雪亭,心下均覺駭異:“這人是誰?師尊何時收了這麼一個弟子?”卻不知卓南雁曾受過羅雪亭指點,對雄獅堂的武功深明其要,適才見過翁殘風曾以此招禦敵,這時現學現用,居然形神盡妙。
曲流觴喝一聲“好”,反掌便向他掌上迎去,雄渾的掌風之中夾雜銳利的指風。“啪”的一聲,兩人掌力相交,均覺內力受震,各自退開兩步。曲流觴萬萬料不到一個年少後生的掌力居然如此雄渾,身子微微搖晃,口中卻大叫一聲:“痛苦,痛苦!痛苦至極矣哉!”便如酒徒瞧見美酒,眉開眼笑,喝道:“再來,再來!”
卓南雁也收起心內的狂氣,暗道:“若非我前些時候因禍得福,打開中黃大脈,必然不是此人對手!久聞降魔明使曲流觴嗜武成癡,又狂傲自大,這時可不宜力敵!”忽然眼前一亮,緩緩搖了搖頭,道:“眼下我卻沒有跟先生比武較量的心思了!”
“那是為何?”曲流觴眼中閃出無限惋惜之意,忽地叫道,“哈,你定是為了此處有羅老的靈位。走,你我換個地方,殺個痛快!”卓南雁卻皺眉道:“也不必換個地方,只是高手過招,爭斗費時,先生既然要殺個痛快,咱們不如換個痛快省事的辦法!”曲流觴目光閃動,道:“又痛快,又省事,那是什麼辦法?比拼內力嗎?那你這小娃娃未免吃虧!”
“哪里用得著那樣的笨法子!晚輩有個計較,”卓南雁笑道,“我立在此處不動,先生傾力搶攻我十招,只要能將我逼退半步,這比武便算我輸了!”此言一出,堂中轟然一響,眾人全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均想:“這少年必是瘋了!”只有莫愁、唐晚菊見識過卓南雁的武功,但想他雙足不動,抵擋明教降魔明使的十招搶攻,仍覺匪夷所思。翁殘風、孫殘鏡也是面面相覷,心內不知是喜是憂。方殘歌則凝眉緊盯住卓南雁,陷入沉思。
曲流觴愣了一下,隨即眼中精芒電射,冷冷地道:“你說的可是真的?”卓南雁被他冰冷的目光逼視得心下生寒,卻強自笑道:“前輩若是不敢,不比也罷!”曲流觴面色僵冷,忽地仰天哈哈大笑,滾滾笑聲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堂中武功低微之人和幾個文士官吏面色慘白,急忙雙手掩耳。
“好個賊小子,竟比老夫還要狂妄幾分!”曲流觴霍地收住笑聲,喝道,“既然如此,咱們便來個痛快至極、省事到底的法子,不必十招,賊小子只需擋得住我一招而不退,那便算你贏了!”卓南雁全力激他發怒,要的便是他狂氣發作後的這句話,當下哈哈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曲先生是江南第一狂人,晚輩若是推卻,倒是對先生不恭了!”
曲流觴似是對“江南第一狂人”這六個字大是欣賞,雙目閃亮,卻笑道:“留著馬屁,等你這賊小子活下來後再怕不遲!”說話之間,長吸了一口真氣,臉上紅光燦然,漆黑的長發如被大風吹動,四散疾舞,雙臂上的衣襟更是獵獵作響。眾人均知他此時內力運轉,由內而外,聲勢驚人,堂中登時靜得鴉雀無聲。
卓南雁的雙臂卻緩緩垂在腹前不動,雙足不丁不八,忘憂心法展開,霎時之間心神籠罩八方,整個人便似古井無波,只有似斷似連的掌意在身周湧動。
“這少年當真古怪!瞧他年歲不大,怎地修為便似數十年一般?”曲流觴銳利如劍的眸子之中也不禁閃出驚奇之色。這時他渾身大氣鼓蕩,已然如箭在弦,驀地大喝一聲,電射而上,雙掌齊齊推出。瞬息之間,掌變拳、拳變指、指變爪,交互變換,最後在凝為掌勢,但風聲颯颯,這一擊之中竟隱含彈指神通的奇門指力、明教大天羅掌的陽剛掌力和攝血離魂爪的陰寒爪風。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р.① ⑥κ.сΝ
堂中群豪被曲流觴這石破天驚的一招震懾,盡皆悚然動容。猛聽得卓南雁一聲輕嘯,雙掌斜翻,輕若飄羽地推了出去。他這一推看似平淡無奇,但曲流觴急變的掌勢卻驟然一頓,兩人手掌似接非接的一瞬,勁氣奔湧,離得近的一排人臉上如遭狂風拍擊,齊齊錯身閃避。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定睛看時,卻見曲流觴凝身立在卓南雁身前丈許,卓南雁則仍舊含笑靜立。兩人對望不語,恍然便似從未交過手一般。
“好掌法!”曲流觴眼中閃爍迷醉神色,如飲醇酒,好久才哈哈笑道,“這果真是羅老的掌法!不知喚作什麼名字?”卓南雁見他滿面坦誠,殊無懊惱之色,心中不由升起惺惺相惜之意,道:“這是羅老晚近所創,名為‘無爭’!”原來他當日在絕壁峰頂親眼目睹了羅雪亭、仆散騰和完顏亨的驚世一戰,對羅雪亭所創的六陽斷玉掌的領悟已然突飛猛進,自知有這三招至剛至陽的掌法,必能撐得三招不退。這才故作狂妄地說出十招之賭。曲流觴武功雖高,但心浮氣躁之下,全力一擊,終究被他以“無爭勢”施展“寓至剛于至柔”的功理輕易化去。
“無爭,無爭!”曲流觴仰天一笑,臉上又現出激越之色,“好掌法,好羅老!我曲流觴這一輩子,算是沒法子跟你比啦!”他嗜武成癡,雖然失手,但覺只識了這高妙武功,仍是興高采烈。翁殘風等人聽得這狂人開口認輸,各自長出了一口氣。
“不知羅堂主何時收了你這麼個好弟子,這老頭子當真好有眼光!”曲流觴大笑之後,雙眼一翻,道,“你到底是誰?”
卓南雁還未答語,方殘歌忽地踏上兩步,顫聲喝道:“他不是我師父的弟子!他……他便是幫著完顏亨刺殺我師尊的元凶巨惡——卓南雁!”
堂中登時一陣大亂。雄獅堂諸多門人弟子紛紛呼喝,守住門口。滄浪閣、兩淮鏢局等人更是如臨大敵,各自掣出兵刃,虎視眈眈。但適才卓南雁顯示的武功太過驚人,眾人更不相信卓南雁敢孤身犯險,一時心中既驚且畏,誰也不敢貿然上前。
“有趣有趣!”曲流觴卻雙眉乍揚,叫道,“你當真是卓教主的兒子卓南雁?”卓南雁掀起斗笠,隨手拋在地下,仰天笑道:“正是!在下正是如假包換的卓南雁!”
堂中當即又一陣大亂,掣刀拔劍和喝罵叫嚷之聲響成一團。曲流觴雙眸閃亮,大叫一聲,將他不把抱住,笑道:“很好,很好!老子平生獨服卓教主,今天能見到他的愛子,當真……當真再好不過!”說到後來,聲音竟然有些發哽了。
卓南雁知他是個性情中人,心底也是一熱,笑道:“曲伯伯好,適才多有得罪!徐伯伯、林二叔他們都還好吧?”他父親桌藏鋒身為明教月尊教主,論及輩分,自然要叫曲流觴一聲曲伯伯。曲流觴哽咽笑道“|還好還好!咱們都還好!”掃了一眼氣勢洶洶的堂中群豪,笑道,“明尊他奶奶的,這些狗賊找你麻煩,要不要老夫幫你打發了?”卓南雁搖了搖頭,心下苦笑:明教上下,敢將供奉祭拜的明尊摩尼之後加上個“他奶奶的”,也只有曲流觴一人了。
翁殘風這時卻踏上一步,沉聲喝道:“閣下當真便是暗害我師尊的卓南雁?”這一率先喝問,座中忽有三名灰袍道人挺身而起,齊聲喝道:“天網恢恢,今日你這賊厮鳥自投羅網!”正是峨嵋派支門虛靜門的首要弟子。跟著,兩淮鏢局、滄浪閣等群豪也群起喝罵:“少要廢話,大伙一擁而上,剁了這狗賊給幫主報仇!”叫罵之聲此起彼伏,紛紛拔刀圍上。
卓南雁眼見一張張猙獰扭曲的面容緩緩逼近,眼中都閃著血紅的恨意,心中登覺一陣沉郁愴然,挺身喝道:“我不是奸細,更不曾暗算過羅堂主!羅堂主眼下也是安然無恙!”這一喝中氣充沛,登時將亂糟糟的聲音壓住。方殘歌等雄獅堂弟子聽得他說羅雪亭無恙,心中卻不禁又驚又喜。
原來羅雪亭在燕京之西的翠鶴山頂決戰完顏亨後,便即蹤影皆無。事後金國刀霸仆散騰遣人在峰頂峰下搜羅一通,也只找到了羅雪亭激戰時飄落的半幅衣袖。余孤天想到卓南雁已知曉龍驤樓的龍蛇變密策,若要使秘策得手,必要先除卓南雁,當下便命人將此衣袖送還雄獅堂,只說羅雪亭比武之時,被卓南雁突施惡手襲殺,一來擾亂雄獅堂人心,二來誣陷卓南雁。那龍驤樓使者路上順暢,自然比卓南雁早到幾日。雄獅堂聽了這驚天噩耗,自然亂作一團,偏巧建康周圍還有滄浪閣、巨鯨幫等四處武林豪強首腦被“卓南雁”所殺,今日才群聚雄獅堂,商議對策。
但此時眾人聽得卓南雁說羅雪亭未死,都是心底發暖。十余年來,“獅堂雪冷”羅雪亭威震江南,早成了對抗金國龍驤樓的一面大旗,更因公正仁義而俠名遠播。眾人想到這面大旗安然無恙,恍然便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卓南雁環顧群豪,緩緩道:“數月之前,在下還在龍驤樓內臥底,怎能分身來江南殺人?滄浪閣、巨鯨幫、兩淮鏢局的血案,也必是有人對我栽贓陷害!”
眾人見他氣度凜然,雙目灼灼,心下沒來由地都是一虛。堂中微微一靜,忽地響起一道冷颼颼的笑聲:“你說羅堂主安然無恙,那他老人家現在何處?”
卓南雁道:“羅堂主……”心底一沉,“江南龍須無孔不入,羅堂主傷勢未愈,可不能輕泄他的隱身之處!”目光電閃,卻找不到是誰發笑,只得冷笑道:“他老人家早已回歸江南。但龍驤樓已然發動龍蛇變的密令,要襲殺我大宋精英,更要謀刺太子,羅堂主要暗中主持大局,對抗龍驤樓,這時卻不便現身相見!他命我先來雄獅堂,請各位同心協力,共抗金虜。”
方殘歌眼中光芒閃爍,顫聲道:“咱們自然盼望師尊無恙,但閣下說師尊命你趕回雄獅堂傳話,卻不知有何憑證?”他聽得師尊無恙,心緒激動,聲音都不禁抖了。卓南雁眉峰再攏,澀聲道:“羅堂主曾為我修書一封,只是這書信……卻被在下不慎遺失!”心下忽然覺得一陣帶著滑稽的歉疚,“我甫入江南,便撞上那神秘莫測的白衣人,丟失書信,連雄獅堂的雄獅令也讓我丟給了柳四嫂,嘿嘿,這豈不是天意讓我這狂妄小子多受磨難?”
孫殘鏡干咳兩聲,道:“假若師尊當真讓你傳話,可說沒說眼下的雄獅堂由誰做主?”卓南雁冷冷掃他一眼,道:“羅堂主未說由誰執掌雄獅堂,但他曾說讓我將那短書交給方殘歌,命他發動雄獅堂群豪,對抗龍須!”他雖對方殘歌沒甚好感,但對翁殘風、孫殘鏡這師兄弟二人更有些鄙夷,這兩句話說得再明白不過,羅雪亭雖沒明說誰是雄獅堂主事之人,但早將雄獅堂衣缽托付給方殘歌了。
忽聽人群中有人冷笑道:“日你老子娘的!姓卓的小子說了半天,只是在這里亂放空屁,沒一句話有些著落!老子瞧他更像龍驤樓的奸細,來咱們這里挑撥是非,壞我大宋基業!”這聲音干澀陰冷,聽來刺耳至極,正是先前冷笑的那人。
曲流觴厲聲喝道:“是哪個狗賊藏頭縮尾?有種的便站出來說話!”這一喝聲色俱厲,震得堂中嗡嗡作響。那人卻不再言語。眾人四處尋望,卻也尋不到說話之人。
“這位仁兄不知是誰,卻是話糙理不粗。”翁殘風面色僵冷,向人群中掃了兩眼,才將目光落在卓南雁身上,干笑道,“卓南雁,閣下說來說去,卻全是一番虛言,又有誰能信得過你?”
卓南雁眼見廳內廳外百十道目光齊齊想自己射來,眼神中盡是冷颼颼的疑惑和敵意,忽然間覺出一股空蕩蕩的悵然和郁悶,仰頭長笑道:“大丈夫只求問心無愧,你們信得過也罷,信不過也罷,卻又關我何事!”
忽聽有人呵呵笑道:“諸位,本公子信得過他!”一人緩步而出,笑吟吟地四處拱手,正是莫愁。翁殘風、方殘歌等人瞧見了他,全不由雙目發亮。方殘歌叫道:“莫大少,你是何時到的,怎地也不知會一聲?”翁殘風也低笑道:“莫老弟偷偷摸摸地來到雄獅堂,是瞧不起你翁老哥嗎?”莫愁笑嘻嘻地喝喏施禮,口中插科打諢,竟跟雄獅堂的四大弟子全是熟稔無比。
“莫大少,適才你說信得過這姓卓的,卻不知有何憑證?”孫殘鏡揪住莫愁的胳膊,笑罵道,“你這小子終日價醉酒貪杯,這時可不能說醉話!”莫愁腆起肚子,叫道:“本公子說的話難道不是憑證嗎?這位卓公子,這個……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大義凜然,昨夜曾跟我與唐小桔子夜探妖窟,除了那為禍一方的妖鬼……”當下將眾人野廟曆險驚魂之事,簡要說了。他口詞頗妙,添油加醋,說得繪聲繪色,卻略去了卓南雁翻看龍圖和萬秀峰暗中串通妖鬼之事,之說這妖鬼乃是南宮三先生獨自為禍江湖。
卓南雁知道他怕給自己惹上麻煩,將那龍圖之事略去不提,又想:“萬秀峰陰險狡詐,但莫愁照舊不說他的毒辣手段,這胖老兄倒頗講義氣,怪不得這麼好的人緣!”
“這事大致就是如此了,只是最終殺出了比妖鬼還奸狡的白衣人,將卓老弟身上的銀兩、書信一股腦兒地搶走!”莫愁口沫橫飛,眼見眾人眼中仍舊滿是疑惑之意,大手一擺,歎道:“這叫自古英雄多磨難!諸位要的憑證本公子是拿不出來的,但這位卓老弟曾出手救了本公子三次性命,救了唐五公子小桔子兩回性命,宅心仁厚,狹義無雙!小桔子,你說是也不是?”唐晚菊略一沉思,卻點一點頭,道:“莫公子所言甚是!晚生雖與卓公子萍水相逢,卻也覺得他襟懷磊落,非是叛國投敵之輩!”卓南雁眼見這兩個初交的朋友肯在群敵環伺之下為自己出言辯駁,心底驀覺一陣溫暖。
堂上忽又響起那道冷颼颼的叫嚷:“嘿嘿,死了師父的不敢動手,死了掌門的不敢報仇,全他娘的一幫飯桶!”眾人一凜,雄獅堂眾弟子更是臉上變色。
翁殘風淡眉緊鎖,搖頭道:“莫大少,唐公子,你們說來說去,卻也沒有見到卓南雁所說的那封師尊的親筆書信!嘿嘿,這卓南雁身負數條血債,豈是二位數句空話便能抹殺得了的?”目光陰寒地盯住卓南雁,森然道,“今日便是我雄獅堂饒過了你,只怕巨鯨幫、滄浪閣的各家豪傑,也不會善罷甘休!”
最後這淡淡的一句話,更是火上澆油。滄浪閣等數家豪客本就蠢蠢欲動,聽了此言,齊聲咆哮。滄浪閣的副門主韓覆舟性子暴躁,厲聲虎吼:“屁話少說,老子先將你擒回滄浪閣,細細審問!”探掌便向卓南雁頂門抓來。這人身高九尺,十足的是個巨人,凌空一抓,聲勢驚人。莫愁驚道:“巨靈神掌,小心!”話音未落,卻見卓南雁單掌輕揮,順勢一帶,眾人陡覺眼前一花,韓覆舟那魁偉如山的身子已經橫飛而起,疾向人群中飛去。
韓覆舟人在半空,哇哇暴叫,人群中卻閃出一個干瘦老者,單掌在他背上一搭一卸,已將韓覆舟穩穩放下地來。這老者瘦若枯木,眼中怒焰升騰,向卓南雁喝道:“狗雜種仗著有點武功,便可胡亂殺人嗎?辣塊媽媽的,老子的女婿跟你有何仇怨,你殺了他,老子的閨女豈不要守一輩子寡?”正是揚州兩淮鏢局的總鏢頭池三畏。原來被余孤天所殺的兩淮鏢局副總鏢頭乃是他女婿。這池三畏性子粗暴,武功卻極為硬朗,大罵聲中,疾撲而到,十指如鉤,施展的正是淮陽大力鷹爪的正宗武功。
卓南雁聽他滿嘴汙言穢語,強壓心頭怒火,身形騰挪,見招拆招。這時那韓覆舟也飛身撲來,展開巨靈神掌拼力猛攻。曲流觴瞧得大皺眉頭,叫道:“卓老弟,今日情形太亂,這些龜孫子,老夫替你打發,你且先走一步如何?”卓南雁心知若是此時一走,那就明擺著自認理虧,當下朗聲笑道:“曲先生萬萬不可插手!這些不明是非的家伙,也奈何不得我!”
韓覆舟和池三畏聽得曲流觴罵他們作“龜孫子”,齊聲破口大罵,汙言穢語,滾滾而作。曲流觴看他三人斗得甚緊,心癢難耐,既然無法“插手”,那也只得“插嘴相助”了,當下反唇相譏,一時間堂上拳來腳往,“龜孫子”、“辣塊媽媽”之聲滿堂亂飛。
忽聽有人長吟道號:“無量天尊!”座中那三個灰袍道人長劍齊齊出鞘,當中一人振聲喝道:“閣下負隅頑抗,未免太也不將我大宋武林放在眼內,得罪了!”劍光閃爍,三把長劍齊刷刷地指向卓南雁。
卓南雁呵呵冷笑:“我若是任你們宰割,便是將大宋武林放在眼內了?”想到自己不明不白地遭人陷害,蒙冤難申,悲郁之氣直塞胸口,一時竟再也懶得出言辯駁,掌風虎虎,將五人盡數籠住。但這三道全是峨嵋支派虛靜門的好手,號稱“虛靜三劍”,聯手多年,雖不如南宮世家的劍陣厲害,但也是渾如一體。這時一入戰局,卓南雁心浮氣躁之下,一時迭遇險招。
“方老弟,翁大哥!”莫愁急得雙手連搓,叫道,“這個……君子動口不動手,有什麼事不妨慢慢商議!這里還擺著羅堂主的靈位,大伙掄刀動劍,豈不是對羅堂主不敬?”
方殘歌蹙眉沉吟,點了點頭,正待發話,卻聽人群內又響起那道冷森森的笑聲:“咱們練武之人,從來都是動刀動槍,動口動筆那是秀才們的事情!這姓卓的小子算計了羅堂主,咱們便在羅堂主靈前將他亂刃分尸,給羅堂主報仇!”這人並不露面,詞鋒卻是犀利至極,一言出口,堂中便有不少漢子轟然叫好:“殺了這厮,給羅堂主報仇!”何殘雪年少氣盛,輕嘯聲中,挺身插入戰局。方殘歌、翁殘風等人聽這人提起師尊,心下猶豫,就不便出言反駁。
激戰之中,卓南雁的心倒漸漸冷靜下來,展開龍虎玄機掌法,在掌影劍光之中穿來插去,便將局面漸漸扳回。眼見韓覆舟撲得較猛,卓南雁驀地反掌輕撥,借力打力,將他帶得向池三畏撞去。池三畏收手不及,如鉤鐵指將他衣衫撕破,在肩上劃出五條血印。兩人一起大聲怪叫,一個大喊“老瘦猴作死”,一個回罵“滾你辣塊媽媽”。卓南雁沉聲低笑,招化“俯拾即是”,雄渾的掌力到處,將峨嵋三道的長劍卷在一處,只聽得“叮叮當當”一陣亂響,三道長劍碰撞,險些脫手。
卓南雁迫退強敵,卻並不進擊,掌風激蕩,壓得那幾人近身不得,朗聲喝道:“金國龍驤樓的‘龍蛇變’密令業已發出,江南龍須待機而動,不但要襲擊大宋能臣干將,更要謀弑太子,動搖我大宋國本!羅堂主命我傳話過來,這等危險關頭,正要我等戮力同心,共抗金虜,萬不可而兄弟相殘,讓金虜坐笑!”目光如電,直打在翁殘風的臉上。
這番話義正詞嚴,眾人不由心中均是一凜。
便在此時,忽聽得一道粗沉無比的呼喝傳來:“明教林霜月,拜會雄獅堂!”喝聲響亮,雄獅堂中的群豪聽個滿耳。卓南雁聽得“林霜月”三字,心頭突地一顫,掌上發力,將分從左右攻到的何殘雪、池三畏震得疾退數步,舉目向廳門望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07:15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七節:鴛侶重逢 舊盟難釋
“是明教林姑娘嗎?”方殘歌早已挺身而起,雙目閃光,長聲叫道,“快快有請!”聚在廳門口的眾人自動向兩旁分開,一行英氣勃勃的勁裝漢子大步而入,當頭那人滿臉干練之色,正是春華堂舵主陳金,但眾人的目光卻全落在當中那窈窕婀娜的白衣少女身上。
這少女身材修長,從頭到腳似是籠著一層玉潤珠明般的淡淡光輝,恍然便似從傳說的仙境中走入凡塵的天女仙子。她星波明澈的雙眸輕輕一掃,廳中眾人均覺得那清炯炯的目光似是向自己凝望過來,無不心旌搖蕩。霎時間亂糟糟的雄獅堂上便是微微一靜。
卓南雁跟她眼神交接,腦中更是轟然一響,燈節相遇、燕京縫綿、雪夜別離的諸般情形一起湧上心頭,恍惚間只覺天地之間除了那雙波光流淌的眸子,再沒有別的什麼了。才分手不久,但此時重逢,他卻覺林霜月比之從前又嬌麗了許多,玉質仙姿,美得讓他的呼吸為之一屏。
林霜月卻似渾沒瞧見卓南雁似的,目光在堂中一掃而過。落在方殘歌臉上,飄然一禮,淡淡笑道:“方公子,別來無恙!”方殘歌望見林霜月那清蓮般的嬌靨,卻覺一陣口千舌操,忙道:“林姑娘,聽說幾日之後,便是你的聖女大典之禮了,不想竟能得空來此!”
聽到“聖女大典”四字,林霜月的眼中閃過一絲似怨似傷的波瀾,卻一閃即逝,隨即笑道:“小妹的登壇之典,還要敬請方公子屆時光臨啊!”方殘歌只當她親自來此相請,登時受寵若驚,連道:“那是,那是!便是千難萬險,方殘歌也會前去!”林霜月莞爾一笑:“哪里有什麼千難萬險!”方殘歌瞧她櫻唇紅破,笑靨如花,霎時心旌搖曳,恍然若醉。
卓南雁見林霜月對自己視而不見,胸中一陣酸苦湧起,咽喉間似是被什麼東西噎住了般難受,心神恍惚之間,肩頭被何殘雪五指拂中,火辣辣得生痛。卓南雁心底的悲郁傷痛一起翻湧上來,真氣鼓蕩之間,大吼一聲,反手將何殘雪震得摔了一個筋斗。池三畏罵道:“兔崽子好生了得!”不敢直攖其鋒,和峨嵋三道、韓覆舟等人齊齊退開數步。
林霜月向幾人瞥了一眼,蹙眉道:“此處既是羅堂主靈堂,怎地還有許多人在此吵嚷打鬧?”翁殘風眼見林霜月聲勢驚人地來到雄獅堂,卻只跟方殘歌說話,心下生疑,忙道:“這卓南雁是襲殺師尊和許多江湖朋友的最大嫌凶,大伙正要齊心協力,誅殺他!”說著目光一寒,意味深長地呵呵笑起來,“怎麼,林姑娘當日試劍金陵會上也曾與這厮照過面兒,想必也識得他吧?”
“這個人嘛……”林霜月的眼波其快無比地在卓南雁臉上淌過,冷冰地道,“我可從不識得!”卓南雁渾身一震,心底火辣辣地生痛:“她……她為何如此對我,是怪我當日對她冰冷無情嗎?”
“啟稟大師姊,這位卓兄弟,我倒識得!”陳金自林霜月身後大步閃出,躬身道,“昨日在醉仙居,他曾留下雄獅令,救護本教孤苦遺孀四嫂,倒是個俠義漢子!”
一個面帶風霜的縞服**給兩個明教弟子攙了過來,正是柳四嫂,一眼瞧見卓南雁,立時眼含熱淚,哭道:“陳兄弟和這位林姑娘怕我留下吃虧,先讓別的兄弟幫我照看鋪面,要帶我先回鄉避過風頭,不想卻在這里遇到恩公!只是那令牌後來又被個蒙面漢子奪去了,聽說這令牌乃是個重要物件,沒法子還給恩公,好生有愧!”說著便要行大禮。
“給柳四嫂的雄獅令,怎地卻又被個蒙面人奪走了?”卓南雁若有所思,怔怔地將她攙起,斜眼望向林霜月,卻見那雙盈盈妙目正凝視著自己,瞥見自己看她,迅即將目光投向廳外。他心底忽憂忽疑,渾不知跟柳四嫂說了些什麼。
方殘歌跟柳四嫂打聽了卓南雁贈給她的令牌形狀,面色微變,沉聲道:“翁師兄,那果然是師尊親制的雄獅令,只是卻又被一個蒙面漢子奪去了,好不蹊蹺!”
翁殘風沉吟不語。人叢之中卻又響起那陰冷突兀的怪笑:“那又有什麼稀罕!這姓卓的蠢材既然暗算了羅堂主,羅老身上的物件他自然要拿什麼便拿什麼!總而言之,這蠢材乃是暗算羅堂主,刺殺滄浪閣主、巨鯨幫主的最大嫌凶,大伙兒先合力宰了他。錯便錯了,哪日尋到正主,一般地再殺了就是了!”
“說得在理,”韓覆舟雙眼發亮,獰笑道,“管他是對是錯,且先宰了再說,還我師兄命來!”蒲扇般的大手劈頭砸向卓南雁。他這一出手,池三畏、何殘雪和峨嵋三道便即連綿攻到。
“諸位!”林霜月見幾人斗得甚急,秀眉微蹙,卻向人群中望去,朗聲道,“只是這姓卓的蠢材既盜得羅堂主這令牌,為何又要大發善心,將雄獅令贈給柳四嫂?”眾人見她皓齒微嫣,說不出的清麗多姿,全不由一陣意動神搖。不少後生子弟竟不去看卓南雁幾人的激戰,目光只顧緊緊鎖住林霜月。
那聲音卻也跟著發笑:“這蠢材先當著眾人之面,將雄獅令贈給這小寡婦。再乘著無人之時,扮作蒙面人奪回。嘿嘿,這點邀買人心的小把戲,還瞧不出來嗎?”柳四嫂怒道:“你胡八道!那搶奪令牌之人,雖然蒙著臉,卻身形干瘦,決不似恩公這般高大!”循聲四望,卻不見說話之人。莫愁也道:“正是,正是。卓老弟離開醉仙居後,一直與我們在一起,他又不會分身術,哪能有工夫再去搶回令牌!”
林霜月卻笑道:“那也難說得緊!既是蠢材,自然做事匪夷所思,難以常理揣度!”卓南雁素來精明冷定,但這時乍逢林霜月,卻不禁方寸大亂,聽得她似是在替自己辯駁,又似跟那人一唱一和,出言譏諷自己,心底念頭紛湧,一時間迭遇險招。
忽聽曲流觴大喝一聲“小心”,屈指一彈,勁風到處,將兩把射向卓有雁的飛刀震得折向疾飛,“噗噗”地插入明柱之中。卓南雁心頭一震,才知適才是有人乘著自己心神激蕩之時出手偷襲,若非曲流觴出手,只怕便會著道。若是往常,他自會展開忘憂心法找尋偷襲之人,但這時失魂落魄,竟連那暗器都懶得瞧上一眼。
“還不現身嗎?”驀聽林霜月嬌叱一聲,白影閃動,向人叢中疾撲而去。群豪一陣大亂,迎面那人眼見她劍光閃爍,恍似仙子禦風般掠來,驚得脫口大叫:“可不是我……”話音未落,林霜月凌空倏翻,短劍陡地一斜,已抵在那人身旁一個矮漢喉下,冷笑道:“是條漢子,便該站出來說話,何必藏頭縮尾!”
那矮漢斜刺里躥出,快如脫兔,但林霜月身法輕靈,如影隨形,任他知何閃避,短劍始終抵在他喉下。那人騰挪數步,自知輕功不及,凝身立住,呵呵笑道:“可笑可笑,原來明教的聖女,竟跟大宋的奸細卓南雁沆瀣一氣!”
莫愁雙眸一亮,大叫道:“哈哈,原來是萬老哥!你老兄幾時學了這門腹語功夫,竟跟南宮溟一般改了口音,更他奶奶的易容成了這般模樣?”那矮漢臉色急變,十分尷尬,他雖是粗衣鄙服,臉色也抹得黝黑,莫愁卻仍是一眼便認出了他便是萬秀峰。
原來適才林霜月帶著陳金等人走入堂內,便命明教教眾四處散入人群,暗中查探。萬秀峰的腹語之術雖奇,卻終究瞞不過四下逡巡的明教弟子。林霜月瞥見明教弟子向自己打來的手勢,便施聲東擊西之術突襲。萬秀峰武功雖強,卻是驟出不意,登時受制。
格天社“萬峰獨秀”在江湖上名頭響亮,翁殘風等雄獅堂弟子、前來祭奠的武林群豪和官場上人物,有不少都識得他的,全不知他易容改裝,有何用意。翁殘風等跟他有些交情的,當下忙施禮招呼。
忽聽陳金大聲呼喝:“在這里了!”出掌如電,緊緊扣住一個轉身待逃的干瘦漢子的脈門。柳四嫂驀地大叫一聲,指著那干瘦漢子道:“是他!就是他這狗賊搶走了令牌!”嘶叫聲中,搶上去便要厮打,陳金急忙將她按住,跟著雙手疾分,扯開那干瘦漢子的外袍,露出里面的格天鐵衛的裝束。
陳金五指緊扣住那干瘦漢子肩頭琵琶骨,大笑道:“這位朋友,陳某綴了你這多時候,還想逃嗎?令牌在何處?”那干瘦漢子要穴被點,動彈不得,但陳金搜查一番,卻也沒找到雄獅令。眾人料不到萬秀峰竟和手下鐵衛齊來雄獅堂,卻又易容改裝不現形跡,登時議論四起。
萬秀峰適才被林霜月施展聲東擊西之術,閃電般制住,知道這時無法躲閃,索性挺直腰板,干笑兩聲:“嘿嘿,易容喬裝算得什麼,為了給我大宋鋤奸掃邪,就是刀山火海,我萬秀峰也決不含糊!”
林霜月冷笑道:“誰是奸細,這時可還不好說!”青光乍閃,短劍輕揮,已裂開了他胸前的衣襟。“啪”的一聲,一塊黑黝黝的令牌自他懷中跌落在地。
“雄獅令!”翁殘風、孫殘鏡等人望見那漆黑如墨的鐵牌,均是“咦”了一聲。方殘歌將令牌拾起,目光森冷地盯住萬秀峰道:“這果然是本派的雄獅令,萬老兄派人奪走這令牌,又易容改裝來此,不知有何用意?”
卓南雁被這幾人纏斗良久,對峨嵋三道的劍陣路數早已了然于心,眼見三人劍光連綿,輾轉刺到,厲喝聲中,斜身搶出,掌心排山倒海般拍出,正是六陽斷玉掌中的“玉碎勢”。峨嵋三道首當其沖,三把長劍震得疾飛上天,“噗、噗、噗”地插入房頂。卓南雁掌力不收,力辟華山般地壓了過來。池三畏閃避稍慢,只得跟他對了一掌。
雙掌相接,池三畏臉色潮紅,有如飲了醇酒般,緩緩退開兩步,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韓覆舟氣為之奪,疾退數步,叫道:“不打了,不打了!我……我看你這功夫可比那刺客高明許多!”
卓南雁這時卻心緒起伏,大步走到林霜月身前,陡覺馨香浮動,那抹熟悉的淡淡芬芳又飄到鼻端,登時聲音微微發顫,道:“多謝……多謝你拉!”兩人目光交接,卓南雁見她星波瑩明的目光仿佛春冰乍破,蕩起層層漣漪,似要將他心魂吞噬融化。
“你謝我做什麼?”林霜月眼中柔情卻又瞬間消逝,冷笑道,“這萬秀峰欺壓我明教遺孀,我們追蹤來到雄獅堂,也只是為我明教弟子討個公道!”“鏘”的一聲收起短劍,俏臉倏地轉過去,不再看他。卓南雁呼呼喘氣,心底慢慢沉下去:“我終是傷透了她的心!”
“原來是老相識!”萬秀峰仰天一陣怪笑,“嘿嘿,怪不得肯為卓南雁這奸細出頭說話!”林霜月雪白的玉面上飛出一抹輕紅,卻也不願跟他辨駁。幾個明教弟子不禁紛紛出口喝罵。忽聽有人一聲長笑:“這卓南雁是不是奸細,須得朝廷定奪,可不是閣下說了便算的!”笑聲清朗,猶如金石交擊。眾人心中均是一凜:“這人好大口氣,言語間竟連格天社都不放在眼里!”紛紛轉頭向外觀瞧。
跟著一道響若巨雷的喝聲在廳門口炸響:“方老三、翁老大呢?不搭理老和尚不打緊,鐵捕大人駕到,也不出來迎迎?”聲音粗豪無比,將眾人亂糟糟的議論登時壓了下去。曲流觴雙目一亮,喝道:“丐幫醉羅漢?哈哈,你這老東西還沒死嗎?”
廳門群豪散開,一行人大步走人,當先那老者光頭長髯,打扮非僧非俗,正是卓南雁當年見過的醉羅漢無懼和尚。無懼瞧見曲流觴,也是嘿嘿苦笑:“老醉鬼,和尚便要死,也得先將你灌死!”眼光落在堂中的牌位上,登時面容僵硬,神色痛楚。
曲流觴卻凝神望著無懼身後那滿面英氣的高大漢子,冷冷地道:“這位想必便是名震江南的‘不死鐵捕’陳鐵衣吧?”那大漢還未應聲,無懼卻向那大漢道:“小師叔,這幾位江湖朋友想必你都認識吧?”自靖康之變後,金兵南渡,少林寺慘遭洗劫,名存實亡,但醉羅漢無懼在少林派中輩分極高。眾人聽得五六十歲的老和尚無懼竟喊這大漢“師叔”,都覺得一奇。
那大漢穩步上前,向眾人拱手道:“在下陳鐵衣,奉太子之命,前來吊唁羅堂主!”群豪聽得眼前的不死鐵捕竟是奉太子之命前來,更是一陣騷亂。
要知當時秦檜權傾天下,本為“天子耳目之司”的禦史台反成了他一人之鷹犬,禦史台六察司下設的格天社更是秦檜的嫡系爪牙,橫行朝野。朝野間能與格天社相抗的,只有負責拱衛皇城的皇城司。據說這皇城司直屬于太子趙瑗管轄,不受殿前司節制,專以精干侍卒勘查臣民動靜,乃是趙構提防秦檜尾大不掉的殺手锏。陳鐵衣便是皇城司中兩大提點官之一,只因行事剛直,面冷如鐵,朝野中人便全以“鐵捕”呼之。
這陳鐵衣武功精深,追捕要犯頑凶之時更是百折不撓。據說當年“湘江九龍”盤踞湘江,為禍一方,讓地方官府莫可奈何。當時還只是皇城司小吏的陳鐵衣聞聽之後,孤身出京,單人只劍,獨闖湘江十二連環塢,奮戰三日兩夜,身負刀傷箭創三十余處,終于將九名江湖巨惡悉數廢去武功,擒拿歸案。那一戰震動江湖,黑白兩道便在他這“鐵捕”綽號之前,再加了“不死”二字,以示敬畏。
大宋朝廷要員因他擅離職守,要將他革職查辦,哪知太子趙瑗卻出面褒獎,推薦為提點官。湘江一戰之後,這陳鐵衣便成了太子嫡系,可攜金牌虎符,探查民風,巡捕京師凶犯。陳鐵衣自此名聲大振,更被人列為江南四公子之一,排名只在“書劍雙絕”虞允文之下。
卓南雁眼見陳鐵衣生得高岸魁梧,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雖是淡黑如鐵,但眉目俊朗,顧盼之間,更有一股勃勃英氣。他心下暗道:“‘不死鐵捕’好大的名氣,不想竟也年紀輕輕。嘿嘿,他此來建康,莫非也是為我而來?”卓南雁只掃了他們兩眼,便又向林霜月望去,卻見林霜月正和曲流觴、陳金等人低聲細語,搖曳的燭光下,她那雪貌花膚便又多了一層縹緲朦朧的柔美。矚目良久,也不見她向自己瞧上一眼,卓南雁心中驀地一陣苦澀,更覺胸中抑郁難舒。
醉羅漢無懼和尚、不死鐵捕陳鐵衣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之輩,不少人便忙著上前見禮。方殘歌、莫愁與陳鐵衣更是熟撚,而此時陳鐵衣奉太子之命前來吊唁羅雪亭,身份尊崇,雄獅堂上下頗有受寵若驚之感。
“想不到雄獅堂之事竟能驚動太子!”萬秀峰仰天打個哈哈,上前兩步,笑道,“陳老弟,你來得正好,有你這鐵捕在此,什麼奸細頑凶都難逃法網!”
“萬兄請放寬心,是非忠奸,自有公論!”陳鐵衣灼灼的目光直落在卓南雁身上,緩緩道,“無論如何,卓兄此刻嫌疑甚大,請卓兄隨我回皇城司,細細勘問。”卓南雁冷哼一聲,目光倏地銳利如劍,一字字地道:“在下不是犯人,何必要隨你走?”
陳鐵衣道:“聽說格天社趙祥鶴趙大人已命格天鐵衛全力擒拿卓兄。卓兄難道想隨萬兄去格天社辨明是非嗎?”卓南雁雙眉乍揚,笑道:“我要去哪里便去哪里,莫說格天社、皇城司,便是天王老子,也管我不著!”
眾人聽這兩人一見面就針鋒相對,堂中氣氛立時又緊張了許多。莫愁卻想:“格天社審案時手段強硬,刑訊逼供,無所不用其極,這卓南雁若是隨鐵捕去皇城司,倒不失為一條活命之途!”沖著卓南雁擠眉弄眼,大使眼色,卓南雁卻是視而不見。
“我瞧你這小兄弟倒不似壞人!”無懼踏上兩步,眯著眼瞅著卓南雁,道:“只是你這小子惹下的麻煩太多,身負數宗血案,更有人傳言你是龍驤樓奸細,若不隨鐵捕進京,不說江湖中的黑白兩道,便是格天社、皇城司這兩張大網,你便躲不過去!”這時卓南雁身形挺拔高大,早非幾年前楊將軍廟中的小叫花子模樣,無懼已認不出他了。
“在下是孤雁野鶴,去留隨意,這時懶得進京!”卓南雁說著仰頭遠望,卻見廳外夜色沉沉,濃黑的墨色猶如一塊無比龐大的陰霾堆積,他心中登時湧起一股說不出的倔強悲涼,緩緩握緊雙拳,仰天長笑道,“我卓南雁只求行止無愧于天地,便是天下人全都怨我恨我,那也由得你們!”
林霜月聽他笑聲悽惻,芳心微顫,終于忍不住轉頭向他望去,卻見卓南雁凝立堂中,身形挺拔如岳,幽幽燭火映得他臉上愈增堅毅之色。她的黛眉緩緩鎖起,輕輕地歎了口氣。
“好一條血性漢子,老和尚偏不信你是奸細!”無懼眼中精芒一閃,忽地大叫一聲,“要想洗刷你這金國奸細之名,那也容易得緊。來人啊,將那丫頭給我押上來!”兩個丐幫弟子扛著一個麻袋大步而入,解開袋口,卻現出一個紫衣女子來。
卓南雁一見那女郎形貌,額頭竟倏地滲出了汗珠。這女子眉目如畫,明豔奪人,卻是完顏婷。這時她雙手被綁,口中也給塞了麻布,仰頭望見卓南雁,登時眼中波光瑩閃,似怨似嗔,更增嬌豔之色。
驀然間重睹這張能讓百花失色的絕豔容顏,卓南雁陡覺胸口如遭重錘轟擊,心神激蕩起伏。他這時才明白,自己對她的情愫竟也是如此得刻骨銘心。在燕京芮王府朝夕相處了那麼久,忽遭巨變分離,那一縷相思和牽掛,似乎平常難覺,實則深已入骨。林霜月見了完顏婷,芳心也是突地一震,覷見卓南雁失魂落魄的神色,俏臉霎時也變得顏色如雪。
廳中群豪除了他倆和方殘歌之外,全不識得完顏婷,眼見這以俠義豪爽聞名的丐幫長老忽地綁來一個美豔女子,均是一愣。莫愁素來好與無懼調侃,這時搖著折扇笑道:“哈哈,看不出你這老實巴交的老和尚也好這調調,只是這般明目張膽地扛著個嬌滴滴的小美人亂跑,目無幫規,膽大妄為,實在過火!”
“嬌滴滴的小美人?”無懼吹胡子瞪眼地道,“這妖女出手狠辣,在風陵渡,不分青紅皂白便砍翻了咱們四名弟子,混江龍喬鐵的一個膀子便廢在了她手上。老和尚追了她兩日,才將她擒下!”眾人均知喬鐵乃是丐幫六袋弟子,綽號“混江龍”,在江湖上頗有聲名,不想竟折在這嬌媚女郎之手,廳中登時微微一亂。莫愁也是一驚,叫道:“小美人,喬老六何處招惹你啦,你竟要下這毒手?”完顏婷橫目瞪了莫愁一眼,隨即又死死盯住卓南雁,眼中似欲噴火。
無懼轉頭喚出一名弟子,喝道:“喬鐵哪里招惹這妖女了,你來說說!”那弟子鼻青臉腫,嘶聲道:“出事那晚,喬大哥正跟本舵的幾個朋友喝酒,不知為何,有人說起羅堂主之死,夏老八、辛十二他們便破口大罵那卓南雁忘恩負義,投靠金國。喬大哥道,聽說那姓卓的是迷戀上了一個金國的妖女郡主,這才叛了羅堂主,那是見色忘友,比之忘恩負義,更加混蛋百倍……”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07:56
卓南雁心頭惱怒,又有數分疑惑:“當日我在峰頂大戰完顏亨,後來又救得羅堂主遠遁,峰頂的金國侍衛瞧得清楚!怎地這些事,江南武林全不知曉,倒是我迎娶完顏婷、暗算羅堂主的消息傳得滿天飛?”微一凝思,便即了然,“嘿嘿,這必是龍驤樓潛在江南的龍須暗中造謠,推波助瀾。我得悉龍蛇變之秘,他們恨我欲死,便施出這陰毒手段,只盼借刀殺人,讓我死在江南武林同道手中!”一念及此,郁憤難舒的胸臆倒平靜了許多。
那丐幫弟子又道:“那晚大伙兒全喝多了酒,便跟著喬大哥一起大罵這姓卓的該當千刀萬剮……”他越說越是氣憤,呼呼喘氣,“正罵得過癮,忽然屋門大開,這妖女便閃了進來,喝道,南雁的名字是你們這些下三爛罵的嗎?喬大哥還沒回頭,便被這妖女揮刀斬斷了臂膀。我們立時紅了眼睛,四下圍上,但這妖女武功太高,口中不住叫著南雁的名字,一邊叫,一邊流淚,出手更是拼了性命一般。我最不中用,一上來便中刀倒地,跟著夏老八、姜七爺、辛十二他們全被她砍成重傷,我正頭暈眼花之時,幸好無懼長老趕到,不然早就見閻王啦!”
“她激戰之時,卻在喊著我的名字,還流著熱淚……”卓南雁心頭一熱,兩耳嗡嗡作響,卻見完顏婷眼波迷蒙,玉頰生紅,望來的眼神中分不清是嗔是怨是憐是恨。他心底空蕩蕩的一陣難受,目光收回,卻見林霜月也正幽幽地望著自己,冷冰冰的臉上似笑非笑,那目光分明在說:“這妖女郡主對你癡情得緊啊!”
無懼和尚昂頭四顧,叫道:“不錯,這妖女武功雖非上乘,卻也算高明。老子瞧得清楚,她的武功乃是龍驤樓一脈的正宗功夫。”廳中群豪一陣大亂,有人破口大罵:“既然如此,這妖女必是龍驤樓的細作,還不殺了她給喬舵主報仇!”
“這妖女傷了咱們四條好漢,可不能就一刀便宜了她!”
“便是千刀萬剮,這妖女也是罪有應得!”無懼一聲大喝,將人聲壓住,轉頭望向卓南雁,冷冷道,“小老弟,聽說你乃是卓盟主之子,老子不信忠義之後真會降了龍驤樓!你是真降也罷,臥底也罷,眼下便能立見分曉!”猛一揚手,一把牛耳解腕尖刀“鏘”地拋在地上。那聲音突兀地撞入卓南雁耳中,便顯得尖銳生硬。無懼的目光愈加犀利,喝道:“拾起刀子,將這龍驤樓的妖女一刀宰了,以明心跡!”
廳中轟然一亂,有人喝彩,有人起哄。莫愁卻皺眉咧嘴,道:“無懼長老,這樣千嬌百媚的一個小美人……”覷見無懼臉若寒霜,氣勢凜凜,下半句話便不敢再說下去。陳鐵衣微微搖頭,卻眼望卓南雁,並不言語。林霜月也覺呼吸一緊,盈盈眼波中漣漪蕩起。
卓南勝卻大笑三聲,反掌一拍,雄渾的掌力擊得那尖刀躍起,直落入他手中。他身形搖晃,緩步走向完顏婷。無懼冷笑一聲,順手扯去完顏婷口中麻布,斜身退開兩步。堂中忽然寂靜下來,在百余道目光的交注下,卓南雁終于立在了完顏婷身前。亮堂堂的燭光下,映得那尖刀刺目得閃亮,他的臉色卻出奇的蒼白。
完顏婷緊盯住卓南雁,泫然晶瑩的眼神複雜至極,驀地挺起胸來,一聲冷笑:“殺吧,下手啊,你……你這狠心的渾小子!”芳心愁苦難言,清淚縱橫,順著雪白的玉頰撲簌簌地流下。
這幾步之間,卓南雁走得緩慢至極,實則一直在苦思如何救得完顏婷脫險。此刻聽得這聲愛恨交織的“渾小子”,卓南雁猛覺胸中熱浪沖騰,心中一陣抽搐酸楚,低笑道:“好!”驀地大喝一聲,刀光閃處,完顏婷臂上的繩索已斷。
眾人一愣之間,卓南雁左掌疾揮,一把銅錢以“滿天花雨”手法拋出,“哧哧”勁響不絕,數支明燭陡然熄滅。
堂中一片漆黑,眾人叱喝連連:“姓卓的這小子要救那妖女!”“守住廳門,莫要放走了奸賊!”卓南雁擊滅燈燭,卻聽一聲清冷的歎息在身後響起,正是林霜月的聲音。
這時他心潮起伏,卻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婷兒落在這些江南武林中人手中!”反手便向完顏婷抓去,猛聽無懼吼聲如雷,掌力如潮,當胸拍到。卓南雁只得翻掌相對,黑暗之中,兩人各以內家真力硬拼一掌。卓南雁未盡余力,雖是一掌將無懼逼退,不想這老和尚的少林正宗內功剛猛無比,也震得他腕骨“格格”一響。
只這瞬息一緩,黑暗之中,已有四五道人影揮刃沖來。卓南雁心中驚急,探掌再向完顏婷抓去。斜刺里風聲颯然,一道黑影電般撲到,驀地揮掌硬生生格在他腕上。一股雄渾至極的大力湧來,卓南雁只覺渾身劇震,氣血翻湧,小臂更是一陣酸麻。
那人冷笑聲中,已攬起完顏婷,身子疾搶,直撞在一名丐幫弟子身上。那弟子長聲慘呼,肋骨也不知給撞斷了多少根,在黑暗中遠遠跌出。那人身法如電,業已激射而出,百忙之中,還將再次撲上的無懼踢了個筋斗。這人倏來倏去,渾如鬼魅,完顏婷才來得及驚呼半聲,已給他挾著飛掠出廳。
“這人是誰,竟有如此身手?難道是趙祥鶴、林逸煙之流?”卓南雁心念電閃,提起十足真氣,飛身疾追。閃出大廳,便見沉沉的夜色中有人“哇哇”地慘呼著迎面撲來,卻是兩個守在堂外的丐幫弟子被那人隨手抓起,施展重手法拋了過來,卓南雁只得揮掌接住。
兔起鶻落之間,那人已飛身上了屋脊,院中白蒙蒙的燈籠照不見他臉上容貌,依稀只見這漢子瘦削頎長,一身綠袍迎風鼓蕩。那人側身凝立,居高臨下地望著卓南雁,冷笑道:“閣下最好莫要強來,不然休得怪我無情!”笑聲未絕,大袖飄飄,飛掠出院。
“余孤天?”這人雖將聲音故意壓得陰冷無比,卓南雁仍是瞬間辨出他這萬分熟悉的身形,霎時心中疑惑萬千,“他的武功怎地這般高強了?”沉沉的夜色之中,只聽“媽呀”、“哎喲”的痛哼之聲連綿不絕,也不知多少個奉命守衛的雄獅堂弟子被余孤天一路揮掌拍翻。他長衣飄舉,挾了完顏婷,兀自快如鬼神禦風,瞬間便去得遠了。
此時堂中怒嘯陣陣,也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客飛身掠出。卓南雁知道自己出手相救完顏婷,江南武林更是將自己視作了十足的金國奸細。這時不可停留,只得飛身疾奔。適才猝不及防之下,卓南雁被余孤天硬撞一掌,內息受震,奔行片刻,便漸覺真氣運轉不暢,但他心內掛念完顏婷,不願停步調息,仍是鼓氣直追。
忽聽身後一聲怒吼:“賊小子,這時你還有何話說?”卻是無懼飛身趕到,掌如奔雷,出手便是少林大金剛掌的奪命殺招。卓南雁心頭一凜:“這老和尚畢竟是少林高僧,武功當真了得!”他對這耿直俠義的丐幫長老頗為敬重,回身一掌“手把芙蓉”,將無懼這開碑裂石般的一掌輕巧卸開。
只這麼微微一阻,風聲颯颯,一道青影飛煙般自兩人身邊掠過,正是曲流觴。卻聽他朗聲長笑:“閣下武功高妙,何不與老夫切磋一二!”他生性嗜武,眼見那綠袍人武功驚人,不由見獵心喜,身法如風,刹那間便去得遠了。
這時幾道嘯聲起伏鼓蕩,方殘歌和翁殘風已聯袂殺到。翁殘風默不作聲,掣出紫金八卦刀,刀光如紫焰繞空,攔腰疾砍。方殘歌揮掌猛劈,顫聲罵道:“你這奸賊害了恩師,竟還敢假仁假義地來此傳訊!”想到卓南雁若真是奸細,那師尊多半真已辭世,才升起的希望瞬息破碎,更是悲怒欲狂。
卓南雁斜身退開,笑道:“老子告訴你羅堂主沒死,那便是沒死!好大歲數,還哭鼻子!”說話之間,身法疾變“乘月返真”,在三人暴風驟雨般的掌勢刀影中東插西竄。圍攻他的三人雖是武林一流高手,但方殘歌舊傷未愈,翁殘風不願奮勇爭先,卓南雁的大半心思便全放在無懼身上。
“嘿嘿,三個打一個,老和尚還是頭一遭!”無懼酣斗之中,大頭連搖,叫道,“好小子,枉你這身武功,卻做金國走狗!你快快說來,適才跟你里外勾結、救走那妖女之人是誰?”卓南雁聽他硬說自己與余孤天里外勾結,卻也難以辯駁,驀地朗聲大笑:“三個打一個,卻又能奈我何!”他純取守勢,游斗片刻,內息潛轉,暗中早將走岔的真氣調勻,大笑聲中,辟魔神劍應聲出鞘,精光迸發,一招“對面千里”橫劃而出。
鏘然一響,翁殘風紫金刀的刀頭已被利劍砍斷,腕上血流如注。卓南雁劍勢不停,乘著方殘歌招式過猛,游龍出水般在方殘歌腳前劃出好大一道口子。方殘歌魂飛魄散,飛身退開,才見只是衣襟碎裂,夜風呼呼吹到胸前,想到命懸一線,霎時渾身冷汗津津。
三人一凜之間,卓南雁已乘勢掠出,學著曲流觴的腔調哈哈大笑:“方老三,你這剛猛外露的毛病總是難改!”笑聲未絕,身若飛鴻,翩然遠去。方殘歌和翁殘風驚魂未定,無懼卻望著卓南雁的背影,大叫道:“這小子,當真了得!”
卓南雁口中大笑,腳下卻飛快無比,余孤天和完顏婷這時早就蹤跡皆無,他只得順著曲流觴奔行之路拼力狂追,片刻之後,便到了一條三岔路前。天上幾點微星給一層薄云覆蓋,遠近景物都朦朧得似籠了霧,他矚目良久,卻見有兩條小路都給踩得泥濘無比,略一思索,便順著東邊那條岔路奔去。
也不知急奔了多遠路程,前面愈加陰暗,一座黑黢黢的大山迎面矗立在夜色里,四野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他終于停住了步子,緩緩閉上眼,腦中便閃出完顏婷揮刀狂舞的妖嬈身影,她哭喊著自己的名字,淚飛如雨,刀光如練。他知道,自己終于又與她擦肩而過了。
想到完顏婷那迷茫而又灼痛的目光,他心底就是一陣陣撕裂般的歉疚。猶帶雨氣的山風吹來,他心內忽又蕩起林霜月那聲意味深長的笑聲。一個人獨立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卓南雁這時心內五味雜陳,只覺說不出的迷茫惑然。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氣,霍地回身喝道:“我早說了,我不是凶手!”
一道青影自陡峭的山岩邊挪出,緩緩道:“這時再無旁人,卓兄若是信得過我,可否將龍驤樓的龍蛇變之秘大致說說?”淡淡的星光映在那人線條剛硬的臉上,正是陳鐵衣。
“不死鐵捕,果然有些門道!”卓南雁緩緩點頭,暗道,“雄獅堂等江南武林再也無人信我,這陳鐵衣卻是太子親信,無論如何,讓他知道了龍蛇變之秘,終究可讓太子有備在先。”略一沉思,便擇其大要,將所知的龍蛇變之秘簡略說了。說到最後,他忽覺有些滑稽,“大宋朝野都當我是龍驤樓奸細,我又何必在此多費唇舌!”他仰天呵呵一笑,“閣下聽得入耳,也就罷了,信與不信,全都由你!”
“我信你!”陳鐵衣卻面色凝重地沉沉點頭,“雙管齊下,戕害能臣,謀弑太子,動搖國本!這等驚天奸謀,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卓南雁止住笑聲,凝目望著烏黑夜色里這張沉鐵似的面龐,忽地竟有些感動。
陳鐵衣沉聲道:“可是卓兄知不知道,今夜過後,江南各派武林都會視你如眼中釘肉中刺?縱使皇城司會放你一馬,格天社、雄獅堂、巨鯨幫這些黑白兩道的勢力,你能逃得過嗎?”他的目光在夜色之中熠熠閃動,緩緩道,“你只有跟著在下,才可保無恙!”
月亮從緩緩流動的云層中探出來,陳鐵衣那張堅毅的面孔給朦朧如紗的月色映著,更增豪意。卓南雁望著這張躊躇滿志的臉,心頭卻狂氣驟起,朗聲笑道:“好了不起!若是離了閣下,我便寸步難行了嗎?”大笑聲中,轉身便行。
“卓兄慢走!”陳鐵衣低喝聲中,掌風如潮,直向他背後靈台、至陽、筋縮三處要穴掠來,勁氣吞吐,含而不發。卓南雁驀地回身,喝道:“好,那便讓我領教一下你的不死神功!”眼見陳鐵衣掌勢飄忽,在模糊黯淡的月影下顯得撲朔迷離,他豪氣陡增,腳下游魚般滑開半尺,化掌為刀,一招“月明華屋”,反向陳鐵衣斬去。
陳鐵衣聽出他那句“不死神功”語帶譏諷,卻不以為意,但見他掌影繁複出奇,心頭微凜,當下以快打快,瞬息之間連拍六掌。
兩人掌力連交六次,都是一沾即分。饒是如此,陳鐵衣也覺氣血翻湧。卓南雁揚眉喝道:“果然有些本事!”腳下施出燕老鬼所授的“九妙飛天術”,快若疾風般轉到他身側,招變“畫橋碧陰”,拳影錯落,如樹陰萬縷,向陳鐵衣上盤罩去。
“好掌法!好身法!”陳鐵衣振聲大喝,驀地變招,刪繁就簡,拳如鐵線,反向他心口擊到,拳路大開大合,凜凜生威。卓南雁見他拳招忽然變得剛烈絕倫,奮不顧身,也是心下稱奇,凝神拆了數招,驀地心念一閃,喝道:“三舍奪魂拳?”陳鐵衣點一點頭,真氣暴吐,拳如勁矢,以攻為守,竟渾然不顧他攻來的掌勢。
原來大宋仁宗年間,少林寺方丈知舍神僧創出一門號稱“少林第一等剛猛絕學”的三舍奪魂拳。據傳這門三舍絕學只須以“舍安就危,舍生救難,舍身成佛”的三舍之心施展,便能使自身武功突增一倍之功。但因拳勁反噬之力極大,對習拳者資質要求奇高,頗難煉成,百余年後,便已幾近失傳。陳鐵衣居然煉成了這門苦功,其心志之堅毅,實是驚人。
云影浮動,月色愈加灰暗。如虎踞龍盤的山巒被忽明忽暗的月光映照,顯得縹緲陰森。山風月輝之中,兩人各逞絕學。龍爭虎斗。
“我若全力一搏,自可勝他,但說不定便會將他打得重傷。”卓南雁卻不願跟這鐵捕施展狠手,忽見他口唇緊閉,面目猙獰如金剛怒目,心中一動:“這傻大個子的拳法重在氣勢,只要泄其凜冽之氣。便可輕易勝他!”忽地笑道,“好拳法,可你還是勝不了我!”
陳鐵衣揚眉喝道:“那又如何?你若不殺了我,天涯海角,我也會陰魂不散地纏著你。”兀自招招舍生忘死,拳風陣陣,隱隱夾有風雷之聲。卓南雁則展開“九妙飛天術”,配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絕妙身法,恍若行云流水。陳鐵衣剛猛無儔的拳招幾次三番擦著他衣襟掠過,卻總是差之毫厘。
卓南雁笑道:“閣下若是個絕世美女,這般纏著我,倒也不錯!可惜你卻是個黑臉包公。”心下忽想,“我才跟莫愁呆了兩日不到,這油腔滑調,便跟他有些神似了。”陳鐵衣嘿嘿一笑,忽道:“羅老當真無恙嗎?那他在哪里?”眼見卓南雁步步後退,奮起神威,連環三拳,如錢塘浪湧,一浪勝過一浪。
“這陳鐵衣資質或許不及方殘歇,但堅忍剛強,猶有過之!也只有這金剛鐵漢般的人物,才能練得出這三舍奪魂拳!”卓南雁暗自喝彩,卻搖頭道,“羅老隱身何處,恕難奉告!我只告訴你,大宋危在旦夕,當務之急,便是要阻止龍須。”陳鐵衣渾身大汗淋漓,揚起汗津津的一張黑臉喝道:“難道龍驤樓當真這般可怕?”這一輪疾攻已堪堪使到最後一招。
卓南雁倏地頓住疾退的身形,電般前躍,雙掌暴吐。陳鐵衣大吃一驚,自知這時自己已到了強弩之末,但覺勁風呼呼,對方的掌力排山倒海一般襲來,也只得奮力迎上。三舍奪魂拳以意為先,兩人對語多時,陳鐵衣早失了一往無前的三舍之心,眼見掌影如山壓到,登時將全身勁氣提到十二成,凝重無比地推出,倉促應變,臉色黑紅駭人。
哪知他奮力一擊,陡覺卓南雁當胸擊來的雄渾掌力忽然消逝得無影無蹤,這全力揮出的雙掌全打在空蕩蕩的夜風中,霎時內力奔湧,雙臂骨骼作響,險些脫臼。他正待收掌,卻覺肋下一麻,雙腿僵硬,已被卓南拂中了穴道,跟著脖領一緊,身子呼呼飛起,直落到了一顆大樹的橫枝上。
卓南雁一招得手,也有些微微發喘,退開兩步,拍手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陳大俠這時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連皇帝老子都管不到你啦,恭喜恭喜!”陳鐵衣哭笑不得,他腰間要穴被點,雙腿難以動彈,急忙揮掌解穴。哪知棋仙施屠龍傳給卓南雁的點穴手法別有一功,他運功拍打數次,也是無濟于事。眼見卓南雁大笑之後,轉身便走,陳鐵衣急忙叫道:“卓兄,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卓南雁仰頭望天,想到完顏婷既給余孤天救走,必然無礙,心底倒生出一股難言的寂寥蕭索,微微一沉,才道,“去找那江南龍須的總舵主老頭子!”陳鐵衣雙目一亮:“卓兄當真有法子找到那厮,到哪里去找?”
“在下還沒想好,”卓南雁大步疾行,悠然歎道,“陳兄怎地不跟著我了?若無陳兄相伴,只怕我是寸步難行。”陳鐵衣心念一轉,暗自苦笑:“原來只為我適才說了一句話,他便如此捉弄我!”眼見卓南雁越行越遠,忽地仰頭長嘯道,“卓南雁,無論你逃到何處,我都會再來尋你!”
嘯聲鼓蕩,群山之間嗡嗡回響,“我都會再來尋你,再來尋你——”搖曳不絕的呼嘯聲震得遠處夜鳥驚鳴,盤旋不落。
柔柔的夜風撲在臉上,猶如少女溫軟的玉手。疾奔之中,卓南雁昂起了頭,卻見那輪素月再次從云隙間探出臉來。這溫潤寂寞的春夜讓他猛地想到了剛到大云島不久,林霜月初次來教自己《孟子》時的溫馨夜晚。
那時她踏月而去,臨別之際回眸一笑,那嬌羞情形宛然便在目前。眼下依稀還是舊時的月色和晚風,只是那個人還會用那樣純那樣暖的目光看自己嗎?
想到林霜月,他心內悵惘無限,一個念頭無可抑止地湧起來:“小月兒要去做明教聖女了,我說什麼也要在她登壇盛典上再見她一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08:22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八節:孤影氣若 迷途情長
春夜的清風撲在臉上,林霜月的心底卻覺得一片冰涼:“他……他的心中只怕還是戀著那完顏郡主多些!”想到卓南雁乍睹完顏婷時震驚痛惜的眼神,一時間柔情恨意,交湧奔流,“不管怎樣,我都要去做聖女了,離情離欲的聖女!呵呵,便不做聖女,卻又如何?”
她自從精修金風玉露功之後,輕功之佳,幾乎和曲流觴並駕齊驅。眼見卓南雁大戰無懼和方殘歌等人,穩占上風,她芳心內淒愴難言,竟不敢再多瞧他一眼,直向曲流觴追去。
在她心中,這時對完顏婷生出許多好奇:這與卓南雁成婚的金國郡主為何來到大宋,又為何獨闖江湖,落到了丐幫手中?更奇的是,將她救走的那人來去如電,卻又是誰?
夜色深沉,遠遠的只見曲流觴在山路上飄然一轉,便即蹤跡皆無。林霜月左右尋了多時,也不見曲流觴和那怪客的影蹤,正自疑惑,忽聽覆舟山西側的老林之中傳來陣陣驚急的呼喝聲,正是曲流觴的聲音。
她轉入那片雜木林子,只見素月低徊,流霧般的清輝灑在林中一片空地之上,恍若鍍銀。曲流觴和那綠袍怪客在月下縱高伏低,拼斗正急。完顏婷則斜倚在一棵纖瘦的小樹下,緊盯著兩人不語,瞧她神色漠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原來當日完顏亨死後,余孤天便依他臨死前所授之計而行。他先將完顏亨的尸首掩埋,隨即帶著完顏婷悄然潛出西山,覓地隱居。完顏亨一直對金主完顏亮身懷戒心,在京郊早留了幾處機密至極的藏身之地。余孤天跟完顏婷潛身其中,竟有驚無險地躲過了金廷的漫天搜捕。
三日之後,余孤天再獨自偷回翠鶴山,挖出了完顏亨的尸身。完顏亨的尸身不但未腐,更變得硬如鐵石。余孤天又驚又愧,躊躇良久,才狠心割下其頭,獨自趕赴金廷。
當日在葉天候的安排下,他曾跟天刀門的“厚土刀”佟廣等人暗自往來過一次。在佟廣的引薦下,余孤天終于見到了天刀門主仆散騰……
大金皇帝完顏亮千般籌劃,卻仍讓完顏亨逃逸,心底早已急如油煎。想到龍驤樓主的通天手段和手下無孔不入的龍須,完顏亮這三日間當真是寢食難安,忽然得報有人千辛萬苦地刺死了完顏亨,實是驚喜難言,急忙金殿召見,細問緣由。余孤天自然按著完顏亨死前交待的言語答複。這幾日間他日夜思忖如何對答完顏亮,早將其中環節揣摩得嚴絲合縫,金廷對答,竟是順暢自如。
一切全如完顏亨生前所料:余孤天本就是龍驤樓碩果僅存的四大壇主之一,更因冒死刺殺了完顏亨,果然得到重用。完顏亨一死,龍驤樓主已換作了撲散騰,余孤天便晉升為龍吟壇主。
其時恰逢宋皇趙構的五十聖壽將至,在完顏亮的安排下,撲散騰和余孤天作為大金的正副賀壽特使,聯袂趕往江南,明為賀壽,實則暗中施行龍蛇變。因與撲散騰同行,余孤天怕完顏婷泄露蹤跡,只得先讓完顏婷潛入江南,與龍須接洽。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地跟她約好了江南相聚之地。
哪知素來嬌生慣養的完顏婷一如江南,便失去了蹤跡。余孤天趕到約定之處,久久不見完顏婷趕來會合,不免心如火焚,忙跟撲散騰撒謊說要去探聽虛實,便先行一步,仍依當年的尋訪龍須之法,暗中發動龍須四下搜尋。只是那時他還身份不明,眾龍須調遣不靈,直尋到這日午後,卻才得知完顏婷被丐幫帶到了建康雄獅堂。余孤天急急趕來,乘亂將完顏婷救走。
不料這曲流觴嗜武成癡,眼見他身法快捷無倫,登時興起,飛身趕來。余孤天身上到底攜了完顏婷,終于在這片樹林中被他攆上。余孤天自幼便對這位明教降魔明使又敬又畏,耳聽他大聲喝問,心下畏懼,忙將衣袖撕下,蒙在臉上。曲流觴大奇,偏要看看他是何等樣人,飛身撕他臉上衣襟,余孤天只得執掌應敵。
自得完顏亨輸送內力之後,余孤天功力之高,可謂舉世罕見敵手。但余孤天的武功出自明教魔門一路,與完顏亨的道家正宗路數頗有不同,這憑空而來的數十年精深內力他極難駕馭,有時出手真氣澎湃,勁力驚世駭俗,有時內息游走不定,難以盡力施為,甚至更有氣息翻湧、真氣錯亂之時。
他怕給曲流觴看出明教的武功路數,便只以完顏亨閑時傳他的幾招龍驤樓的功夫應付,加上心存畏懼,十成武功,使出來卻不足三成。曲流觴跟他動手,只覺得他武功雜亂無章,許多招式似是信手拈來,手上勁力忽而猛如山洪傾瀉,渾厚難禦,忽又陰柔多變,似與明教嫡傳功夫大有淵源。曲流觴平生對敵無數,從未遇到這等奇人,只覺這人武功難以揣摩,當真稱得上“深不可測”四字了,心下驚奇,連連喝問。
余孤天哪敢應聲,默不做聲地揮掌疾舞,只盼快些擊倒曲流觴。激戰之中,突然看到林霜月飄然而至,余孤天心頭慌亂,“哧”的一下,左腿合陽穴被曲流觴以“彈指神通”的指力掃中。
一股寒意自腿上順著足太陽膀胱經迅速竄上,余孤天腳步踉蹌,驚駭之下,體內真氣亂湧。曲流觴也料不到自己隨手一指居然奏功,眼見對方身子搖晃,心頭大喜,哈哈笑道:“還不現形!”飛身掠來,揚手抓他臉上青襟。
余孤天搖搖欲墜,眼見他撲到,又驚又怒,猛覺一股洶湧的真氣自丹田湧出,大喝聲中,反手一掌拍出。危急之間,出手的正是自幼練熟的明教武功。
“大天羅掌?”曲流觴驟見這怪人忽然施出本教奇門掌法,心下震驚,疾揮左掌相對。一聲裂帛般的怪響,曲流觴只覺一股剛猛大力震開左掌,當胸湧來,倉促之際,難以變招,只得拼力後挫,猛覺肩頭似給烈火噴中,身子呼呼倒飛,遠遠跌在地上。
電光石火之間,兩人勝負逆轉,林霜月要待相救,業已不及。但見曲流觴雖被擊飛,卻也將那人臉上衣襟一把扯下,月光當頭打下,照見了那人俊逸蒼白的面龐。林霜月忍不住驚呼一聲:“余孤天!”
余孤天疾揮衣袖遮住頭臉,這時只覺胸中真氣猶如江河決堤般奔湧亂竄,左腿更是冷氣升騰,僵硬難支。他不敢再停留片刻,攬起完顏婷的纖腰,飛身掠起,幾個起落,便消逝在黑沉沉的密林之中。
“曲伯伯,”林霜月忙將曲流觴扶起,嗔道:“您是不是酒又喝多了,這般不小心?”曲流觴卻哈哈大笑:“你沒瞧錯,當真是小啞巴嗎?明尊他奶奶的,這鬼小子的武功怎地如此高強了?”“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卻掙紮著站起,一把推開林霜月,道,“明尊他奶奶的,這傷算個狗屁,老夫靜坐片刻便成,只是十天半月沒法子跟人動手比武啦!”
林霜月聽他中氣不弱,料無大礙,芳心稍定。那晚余孤天受卓南雁之托送她出燕京的路上,便跟她說過,他潛入龍驤樓,乃是為了重振明教雄風,只盼不聲不響地立下大功,有朝一日好在本教兄弟面前揚眉吐氣。當時她便覺得這個小師弟行為古怪,言辭閃爍,但那時跟卓南雁情絲糾纏,一顆芳心全在這冤家身上,哪里來得及琢磨余孤天。重歸明教後,她自然不敢跟師尊林逸煙說起自己遠赴燕京之事,好在林逸煙教務繁忙,也無暇細究。
這時候她凝神細思,便覺疑云迭起,當下便請曲流觴獨自回教。她卻掣出雙劍,循著余孤天逃逸之路直追了下來。
余孤天攬著完顏婷疾本片刻,便覺髒腑發熱,渾身真氣突突亂竄,大口喘氣,胸悶氣脹,瞥見山道之側有一間黑沉沉的破舊古廟,當下斜身閃入。
完顏婷見他額頭大汗淋漓,驚道:“怎麼,小魚兒,你……你又犯了病啦?”余孤天勉力一笑:“又……是氣阻沖脈!只怕要真氣反噬了!”
原來余孤天自幼修習明教的魔門功法,一直難以調禦完顏亨的道家真氣,苦修多日,仍是難以打開胸下沖脈的數處要穴。這沖脈號稱經脈之海,通達少陰、太陰諸脈。余孤天的魔功素來不重此脈,與人動手,運功既久,真氣便會淤阻于此,甚至會沿沖脈逆行倒灌,形成苦不堪言的“反噬”偏差。
進得廟門,余孤天便覺天旋地轉,險些栽倒。完顏婷忙將他扶住,顫聲道:“凝心調息,照著上次我傳你的內功口訣運功!”余孤天端坐在地,呼吸急促,也不知聽到沒有。完顏婷劃開千里火,眼前火光一燦,只見廟內塵灰滿地,兩旁殘缺的神像在跳耀的火光下猙獰欲動。
“別點火!”地上的余孤天卻低聲呻吟道,“大師姊精明得緊,給她追上了,那就……大事不好!”完顏婷芳心一顫,忙熄了火,屋內重又陷入一片陰森的幽暗之中。
余孤天借著適才的那點火光,瞧見了廟中供奉的神像儒冠長髯,正是伍子胥。他長長喘了口氣,心中暗自念叨:“伍子胥,嘿嘿,當年你含恨出關,一夜白頭,眼下我亡命天涯的情形跟你倒有些相近。盼你在天之靈護佑,助我完顏冠此次江南之行順暢,早日得報大仇,必給你重塑金身!”
完顏婷自幼嬌生慣養,瞥見這野廟汙穢不堪,不由秀眉微蹙,歎了口氣。余孤天在黑暗中聽見她幽幽地歎息,苦笑道:“嫌髒嗎?想當年,我師父徒單麻帶著我逃命,有一次為躲追兵,連糞池都跳進去過……嘿嘿,在這江湖上……只要能活得性命,便什麼都不能在乎!”
完顏婷一陣惡心,但想他堂堂的大金皇子,居然會跳進糞池躲避追兵,心底又生出一陣憐憫,忽然想起一事,道:“你適才怎地叫那賣花燈的小妖精作大師姊?”余孤天渾身一震,少年時在大云島裝聾作啞的不堪經曆霎時在眼前晃過,心底百感交集,忽覺內息亂湧,猶如數十匹脫缰野馬在體內奔突不休。他身子瑟瑟發抖,雙手亂抓亂舞,驚道:“我……我胸中憋悶得要死!”
完顏婷慌得按住他的肩頭,叫道:“你什麼都別想,只管精心調養。”玉手撫著他的肩頭,只覺他的肩真瘦,那硬硬的肩骨在她手中突突顫抖。
“婷姐姐,我要死了……”余孤天口中呵呵低吼,聲若牛哞,拼力將氣息沉入丹田,掙紮喊道,“我……我不想死,若是剩下了你一個孤苦伶仃的……”
“小魚兒,你……”完顏婷見他大口吸氣,似乎真的便要功力盡散,想不到他氣息奄奄,仍是如此惦記自己,胸口一熱,驀地俯身將他抱住,淚珠撲簌簌滾落,哭道,“小魚兒,你死不了,你說過要殺了那昏君,給咱們兩家報仇的。”
余孤天忽然被她抱住,腦袋正好擁入她胸前那兩團豐盈軟玉之間,只覺幽香撲鼻,溫暖滑膩,霎時間神魂顛倒,便連體內真氣亂竄的痛楚都不覺得如何了。雖然完顏亨臨死之前,曾將完顏婷托付給他,但完顏婷因心中對卓南雁癡情難斷,對余孤天總是愛搭不理。自那日在翠鶴山頂余孤天狂性發作,對她用強未遂後,深感愧疚,對完顏婷敬若天人,愈加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時佳人真情相擁,耳畔更傳來頻頻嬌呼,余孤天陡覺天旋地轉,頭暈腦漲之下,竟情不自禁地伸手將那起伏玲瓏的嬌軀死死抱住。兩人緊緊相擁,一股陽剛的男子氣息直撞過來,完顏婷不由嬌軀一陣酥軟。她忽地想到這小魚兒其實對自己情真意切,從無半分違拗,即便是讓他去私闖龍吟壇,他也是冒死去了,而這時只覺得他渾身突突亂抖,似乎隨時會走火入魔而亡。霎時間完顏婷芳心淒苦,淚如泉湧,忍不住嚶嚶哭泣。
余孤天忽覺口中一咸,卻是一顆顆滾燙的淚珠從完顏婷玉頰上直淌到自己眼角唇邊。余孤天的心神更是一陣恍惚,顫聲道:“婷姐姐,你……你這眼淚真是為我……流的嗎?”
“傻瓜,自然是為你!”完顏婷哭道,“我……我不讓你死!”這一聲“傻瓜”傳入余孤天耳中,當真是情意綿綿,勾魂攝魄,他心頭狂跳,仰頭叫道:“若是能見你為我流淚,我……我即使每日這般死去活來百八十回,也是值得!”
便在此時,一襲婀娜嫵媚的白色身影悄無聲息地掠到廟外,正是林霜月尋蹤而至。廟內嚶嚶抽泣伴著喘息陣陣,在夜色之中直傳出來。
林霜月不由蹙眉沉思:“適才余孤天倉皇遁走,難道竟是受了傷?”她隱身門後,正聽到余孤天這幾句直訴真情的話語,不由暗自一笑,“原來天小弟竟是喜歡上了這完顏郡主!但不知他們私來江南,到底要做什麼?”她臉皮甚厚,本不願背後聽人談話,但想龍驤樓“龍蛇變”之策事關重大,也只得隱忍偷聽。
廟宇內的兩人心神迷茫,渾不知林霜月已悄然而至。完顏婷這段時日孤身飄零,備覺心酸,聽得余孤天的這句熱騰騰的話語,芳心內暖流激湧,忽將玉頰貼他臉上,哭道:“小魚兒,你……你若不嫌棄我……我……我便侍候你一輩子。”話一出口,眼前倏地閃過卓南雁適才凝視自己時的眼神,心底忽又生出一陣難言的酸痛失落。
余孤天只覺耳際轟然一響,狂喜之下,張口大笑道:“婷姐姐,聽了你這句話,我今日便是死了,也是……也是……”忽然間真氣亂撞,五髒痛得似要移位,那半句話就是說不出來。林霜月知他必是修煉內功不慎,真氣走偏,聽他拼力喘氣,芳心也是陣陣發緊:“這樣下去,天小弟必會散功而亡,須得以本門天星針的手法助他斂氣調息!”
這時余孤天乍喜乍驚之下,忘了壓制真氣,渾身火燒火燎,腦子里陣陣迷糊,忽然仰頭大叫:“我不能死!終有一日,我要……我要……讓天下人全都跪在我的腳下。”他神志不清,卻是吼聲如雷。完顏婷被他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忙輕輕按撫他的雙肩,勸道:“是,是,你死不了的,不要胡思亂想,快快凝神聚氣。”余孤天呼吸不得,雙目火紅,諸般念頭紛至遝來,忽地抱緊完顏婷,口中呵呵亂叫。完顏婷被他緊緊書箍住,只覺柳腰欲折,想叫他松手,但這時連喘氣都艱難無比,哪里說得出話來。
忽然白影輕閃,林霜月飛身掠入,玉指疾探,連點余孤天大椎、脊中、命門三穴。這是人身督脈中最受修煉者重視的三處要穴,素來號稱“周天三關”,余孤天只覺“三關”上傳入一抹柔和清涼之氣,登時渾身一震,翻湧亂飛的真氣立時平複了許多。他這時呼吸暢快,神智清明,忙照著完顏婷所傳的龍驤樓內功口訣,緩緩導氣歸元。
林霜月這連環三指,乃明教內氣修煉中的“天星針”手法,頗能助修習內功走火入魔之人導引真氣。余孤天呼吸幾次,神色已然平複,低聲叫道:“多謝大師姐!”
“原來是你!”借著穿窗而入的淡淡月光,完顏婷認出了林霜月。她卻對林霜月有一層天生的敵意,正要挺身站起,忽覺渾身酥麻,卻是適才被林霜月神鬼不覺地點了要穴。
完顏婷柳眉倒豎,斜睨了余孤天一眼,暗中埋怨:“都怪小魚兒心慈手軟,當初沒去殺她,眼下我們卻落入了她的手中!”想到自己當日曾對這“小妖精”辱罵鞭打,這時必然討不了好去,卻決計不願在她跟前服軟,冷笑道:“你要殺便殺,可別指望我跟你說一句軟話!”
“你便是說上一萬句軟話也是無用!”林霜月嫣然一笑,“今日我便是要來殺你的!”短劍斜揮,直向她玉頸砍去。她故作聲勢,短劍在空中嗡嗡作響,去勢卻是不快。完顏婷凜然不懼,跟她四目對視。
“大師姐!”余孤天大吃一驚,要待阻攔,但背上要穴被封,雙腿難以動彈,只得顫聲大呼,“求你……求你不要傷她!”屋內沉黯無比,但林霜月的短劍寶光燦然,余孤天瞧得心驚膽戰。
“你這時自身難保,還替旁人求饒?”林霜月淡淡一笑,短劍在完顏婷頸前緩緩比劃,“那你說說來看,你們為何潛入江南,卓南雁嚷嚷的龍蛇變,到底跟你們有何相關?”左掌輕揮,嗤嗤輕響,擦亮了千里火,將伍子胥神像前的幾根枯枝點燃。
一抹震驚憂急之色在余孤天眼中一閃而逝。自己暗中執掌龍蛇變之事那是萬萬不能說的,想到林霜月是外冷內熱的性子,余孤天只得連連拱手,道:“大師姊,卓師兄說的那……那個……什麼龍蛇變,我們全不知曉!婷姐姐本是芮王完顏亨之女,完顏亨功高震主,給金主完顏亮那狗賊殺了,她在大金國再無容身之處,只得孤身來到江南避難。我……我苦尋了好久,才將她尋到!”
林霜月神色稍和,芮王完顏亨家破人亡之事轟傳天下,完顏婷流落江南,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她眼見余孤天說話之時,不住偷看完顏婷,眼中情意綿綿,芳心內倒生出一股暖意。
“原來天小弟是英雄救美!”林霜月眼望篝火,心中仍覺蹊蹺無比,幽幽地道,“那你這身內功怎地如此高強,是龍驤樓主傳你的嗎?”
余孤天覷得林霜月依舊黛眉深鎖,索性咬牙道:“我……我潛入龍驤樓,便是要為本教盜出《沖凝仙經》。天可見憐,終究有幸在龍吟壇的丹房內偷著讀到了這本仙經,小弟膽大妄為,不及稟報師尊,便私下偷練了多日天衣真氣的功夫,雖是功力驟增,但險些弄得走火入魔,適才若非師姊出手相助,只怕……”
林霜月久聞《沖凝仙經》和天衣真氣之名,料想這門奇功便連性情淡漠的徐滌塵都推崇備至,只怕真是效驗如神。余孤天一提起臥底龍驤樓,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卓南雁,霎時芳心紊亂,似有千絲萬線交織纏繞,忽又想起自己這就要榮登聖女之位,忍不住幽幽歎了口氣,暗道:“龍蛇變也罷,龍驤樓也罷,這些亂七八糟的江湖之事,我又何必去管!”
她正待轉身離開,忽見余孤天癡癡地偷望著完顏婷,火光映照之下,他白皙的臉上躍出一片輕紅。林霜月芳心內不由湧起一股柔柔的情愫,驀地靈機一動,故意扮起俏臉,喝道:“難道你私自出教,倒是有功了嗎?念你老實,今日便饒你一命,這位大金郡主,卻是非殺不可!”反手一劍,登時將神像前的供桌砍去一角。余孤天大吃一驚,料不到她說得好好的,怎地又驟然翻臉,嘶聲大叫道:“且慢!”
“怎麼?”林霜月冷笑著頓住劍勢,精光閃爍的寶劍已抵在完顏婷的玉頸之上,佯怒道:“這妖女曾當眾辱我,此仇焉能不報?”完顏婷怒道:“小魚兒,便讓她殺好了,我不許你跟這妖女求饒!”說罷,索性雙目緊閉,引頸就戮。
紅彤彤的火光下,完顏婷那修長雪膩的美頸閃著一層白瓷樣的淡淡光澤,瞧在余孤天眼中,委實妖嬈奪目。他只怕林霜月的五指一送,完顏婷便會香消玉損,身子一滾,以頭觸地,哭道:“大師姊,求……求你不要殺她!你……你若不消氣,那便殺了我吧!”這時只見那把劍凝在完顏婷的玉頸上,冷電精芒,猶如一泓碧水,他關心則亂,憂急之下,竟然痛哭出聲。(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小魚兒,你……你……”完顏婷轉頭望著他,美目之中驀地珠淚瑩然。
林霜月心下暗喜:“那便試一試這郡主!”短劍一翻,搭在了余孤天肩頭,冷冷地道:“這是你自己說的,可別怪師姊心狠。我殺了你,便可饒她一命!”冷刃及膚,余孤天臉色煞白,心內忽想:“師姊真會殺我嗎?我若真的為婷姐姐死了,她日後想起我來,會不會心內難過?”完顏婷忙叫道:“不成!”
“怎麼,我要殺他,你心疼了嗎?”林霜月明眸一轉,望著完顏婷冷笑道,“本教有個規矩,每日只殺一人。今日不是殺你,便是殺他。你肯替她去死嗎?”余孤天一愣,暗道:“名叫之中,哪里有這古怪規矩?”但覺林霜月最後這一句話問得至關緊要,當下也就牢牢盯住完顏婷。
哪知完顏婷搖頭叫道:“不成,不成!”余孤天和林霜月兩人心中都是一陣失落。林霜月秀眉微蹙,正待言語,完顏婷卻挺胸叫道:“你……你每天殺一人,他不過比我晚死一天。你若有種,便將我們一同殺了!”
林霜月格格一笑:“好,你們兩人我就只殺一個,另一個立時放了!你瞧卻來殺誰?”完顏婷昂頭道:“拿鞭子抽你的人是我,那就殺我好了!”閉目待死,忽覺一陣空蕩蕩的難受:“渾小子,我……我就要死了,你……你這狠心的,日後知道,會不會傷心流淚?”心如刀割,珠淚潸然滾落。
“婷姐姐!”余孤天卻覺心頭狂喜,渾身湧起陣陣暖意,眼圈發紅,熱淚滾滾而落。
“你們兩個倒是情深義重!”林霜月長出了一口氣,笑道:“今日我心情大佳,便饒你們一回!”玉手輕拍,已解開了完顏婷的穴道,眼見他二人目瞪口呆,她卻轉頭對余孤天笑道,“天小弟,不要忙著解你穴道,本教天星針的功夫最能平息真氣入魔之苦!”白衣搖曳,轉身出屋,笑如銀鈴,飄然遠去。
“我這倒算是做了一樁喜事!”林霜月飄然出廟,輕柔的夜風襲到臉上,她喜滋滋的心底忽地一沉,“只是……我為何極力撮合天小弟和那郡主?”
夜色闌珊,兩旁山影迷蒙,她抬頭見冷清清的天宇上云氣縱橫,那半輪素月欲藏欲現,霎時芳心一陣苦澀,暗道:“呵呵,林霜月,莫非你還是為了他?難道你還是對他不死心?可你……這就要當聖女去啦!”心底忽愁忽苦,驀覺眼角一濕,幾點清淚倏地滑落。
荒廟中只剩下了完顏婷和余孤天。兩人一時無語,只余枯枝敗葉在火光中必必剝剝的輕響著。完顏婷見他原本蒼白的臉上紅潮湧動,望著自己的眼神也是火辣灼熱,不由生出一股柔柔的憐惜之情,輕聲道:“傻小子,你當日怎地混入了明教,還不從實招來!”
這時候余孤天的呼吸平複,沖突不息的真氣終于又都凝聚丹田,當下沉沉一歎,再無隱瞞,便自當日完顏亮弑君、深宮驚變說起,自己誤打誤撞逃到風雷堡避難,跟著結識卓南雁,直說到聯袂進明教棲身學藝。
想到當年以大金皇子之尊,跑到明教裝聾作啞,任人呼來喚去,他心中酸苦,眼圈兒驀地又紅了:“當日在明教那魔頭圈子里,那些魔子魔孫都當我是個六根不全的啞巴,什麼活髒什麼活累都讓我去。明教中待我好的,只有卓南雁一人……”他的聲音有些悶,似乎極力抑制著什麼,沉了沉,又搖頭歎息,“嘿,後來在龍驤樓時,看你對他那麼好,我雖然有時氣惱上來,真想一劍宰了他,但這人真是將我當作兄弟看待的。我閑時念他對我的好處,其實頗為感激他。”
完顏婷的美眸閃了一閃,卻沒言語。
“後來,明教內又有個人待我不錯,那便是教主林逸煙。”余孤天呵呵苦笑,“我知道,他收我為徒,以來是看重我聰明伶俐,二來卻因為我是個啞巴,不會給他泄露機密。呵呵,這人文物雙全,實是個曠世奇才,卻有滿肚子的野心妄想,更兼心狠手辣。我跟在他身前,真是戰戰兢兢,如伴虎狼,終于待得武藝稍成,便伺機跑出……”
完顏婷終于幽幽一歎:“小魚兒,原來你倒比我苦上百倍!”余孤天自幼顛沛流離,這辛酸往事從未跟人訴說,這時心上人這一句柔媚入骨的歎息驟然入耳,登覺鼻子發酸,顫聲道:“婷姐姐,那日在龍驤樓,我一眼看到了你……一眼看到了你時,便渾身發熱……”忽然間淚水再也止息不住,又嘩嘩滾落。
完顏婷忽然覺得這個清瘦白淨的余孤天如此可憐,伸出手來,替他抹去臉上淚水。被那柔軟滑膩的玉手撫在臉上,余孤天清瘦的身軀不由一陣顫抖,忽自懷中摸出那塊軟帕,雙頰發紅,道:“這帕子是我在你房中偷的,每次想你,便只能……只能拿來聞聞,只當聞到你的香氣……”
完顏婷眼見這帕子樣式眼熟,確是自己用過的。她當日奴婢無數,金鼎玉食,何曾在意過一方軟帕,但此時見這帕子給揉得掉了顏色,也不知他每日里揉搓了多少回,霎時芳心發熱,百感交集,嬌呼一聲:“小魚兒……”猛地投入他的懷中,淒聲嗚咽。
佳人入懷,軟玉柔膩,一股濃郁溫馨的體香潮水般包卷過來,余孤天刹那間只覺血脈膨脹,心頭狂跳,但這時頭腦清明,卻沒了方才昏沉欲死時的膽子,想要伸手抱她,卻又怕惹她惱怒。
完顏婷偎在他懷中,哭泣片晌,覷見余孤天面紅如火,搓著雙手,想抱卻又不敢碰她,她盜忽覺有些不好意思,暗道:“小魚兒,終究有些膽小!”輕輕掙紮起來,瞧了他兩眼,忽地癡癡一笑,“小魚兒,其實你生得很俊啊,怎地婷姐姐過去沒有留意?”余孤天臉色更紅,忽地心頭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道:“那時候你的眼里面只有南雁那小子,怎會留意到我?”聽他說起卓南雁,完顏婷登時笑容一僵,恨聲道:“往後,別再跟我提他!”
見她神色驟黯,一股說不出的失落感湧上余孤天的心頭,他眼神熠然一閃,緩緩地道:“卓南雁算得了什麼,有朝一日,我橫掃天下,重登帝位,先將完顏亮這惡賊千刀萬剮,再將撲散騰、林逸煙、林霜月這些自高自大的家伙一股腦兒弄來,整治得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候你做了母儀天下的皇後,便會知道,只有我才是天底下最配的上你的人……”越說越是神色激動,口中呼呼喘息。
“林逸煙做過你師父,林霜月剛才更救了你我一命,”完顏婷面露蹙眉道:“怎地你還要對他們下手?”
余孤天呵呵獰笑:“這些市恩小惠,難道還要我感恩戴德一輩子嗎?哼哼,我在大云島時,他們日日對我呼來喚去,早就該當死上十七八回了。”雙目發紅,望著完顏婷低聲冷笑,“婷姐姐,做人就得心狠手辣,你倒好好想想,我父皇和你父王,若有一個下手恨絕的,哪有完顏亮這狗賊的今天?”
見他神色激越,完顏婷也只得微微點頭,忽然覺得他很是可憐,這余孤天一會兒膽小由于,便是對這林霜月也要砰砰磕頭,一會兒又暴躁輕狂,似乎早已一統天下了!余孤天見她不語,忽地目光如劍地逼視著她,冷冷地道:“還有卓南雁!有朝一日,我定要將這卓南雁綁到你面前,你該如何處置他?”
完顏婷芳心一陣緊縮,柳眉豎起,脫口便道:“外我定要親手殺了他!”話一出口,心中又是空蕩蕩得一陣難受,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地歎息一聲:“我們終究是拜堂成過親的,我這麼做,豈不是親手弑夫?”轉念又想,“完顏婷,你怎地這麼傻?在你心中,難道仍舊當他是你丈夫嗎?只是那……那渾小子呢?”
“你當真舍得嗎?”余孤天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無論何時,只要提起卓南雁,他就會變得像一只憤怒的豹子,冷冷地道:“你放心,這小子身中龍涎丹的奇毒,終有一日會跪在你面前求你!若我所料不差,咱們過不了幾日,便會再遇到這小子了!”
“是嗎?”她不願讓余孤天瞧出臉上神色,垂眸望著那幽幽閃爍的篝火,輕聲道,“咱們眼下去哪里?”余孤天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眼下當務之急,自是先找到老頭子,江南龍須的總壇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09:09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九節:嬌娥論酒 逸僧說禪
卓南雁忽然間動起念頭要去齊山,只盼趕在明教聖女登壇大典之前再見林霜月一面。
“可我大鬧雄獅堂,黑白兩道只怕早已布下天羅地網,這一路之上不知會遇上多少冤家對頭!”他忽又想起自己初赴金陵試劍會時,曾自稱屠龍幫主,當下暗自笑道,“屠龍幫沾著一個‘龍’字,自然做的是江面上的買賣!雄獅堂和丐幫在陸上勢力雄厚,到了江面上未必會及得上我‘屠龍幫’!”打定主意,走水路前往齊山。
那齊山在池州附近,自金陵乘船,逆江而上,倒也便當。他本來想易容改裝,忽覺這時未出金陵,不知有多少黑白兩道的高手正監視自己,心頭狂性突起:“老子便這麼大搖大擺,瞧他們能耐我何!”這時只覺百無聊賴,先去酒肆打了一葫蘆好酒,便向江邊行來。
天明時分,他大踏步到了江邊,習習清風裹著江上爽淨的濕潤拂來,卓南雁只覺襟懷大暢。他正四下尋找船只,忽聽江畔一葉扁舟只有個艄公高聲招呼:“船往采石磯!這位公子,可要坐船嗎?”卓南雁見那扁舟不大,應了一聲,大步上船。
艙內忽地傳來一聲嬌呼:“把酒臨風,憑欄觀濤,不亦快哉!公子可有雅興,過來共飲兩杯?”這女子言辭清朗,但聲音嬌滴滴的,帶著一種說不出得柔媚婉轉。卓南雁養氣功力何等深厚,聞之也不禁心中砰然一動。
走入艙內,卻見艙中央一張方桌後端坐一位書生裝束的女郎,手搖折扇,含笑相望。這女郎二十四五歲年紀,容貌嬌豔,下頷尖尖,肌膚白膩如瓷,配上一身雪色白袍,瞧來幾乎不是這塵世中人。最奇的是她的美目中噙著一泓水汪汪的媚光,轉盼之間,波光搖曳,似嗔似喜,讓人心蕩神移。
“這女子瞧上去似乎是魅惑眾生的尤物,又似乎是個冰清玉潔的公主,當真古怪到了極點!”卓南雁心頭一凜,隨即呵呵一笑,“如此便叨擾了!”大咧咧地端坐在女郎對面。才坐上船,艄公已然開船。
“小女子正要坐船去采石磯,旅程獨行無趣,得與公子結伴,倒也聊解孤寂。”那女郎談吐輕柔自然,說的話卻是令人遐想萬千。卓南雁抬頭直視她那雙攝人魂魄的美眸,淡然笑道:“得與姑娘結伴,在下也榮幸得緊!”
那女郎見他神清氣朗,絲毫不為自己的美色所動,被他灼灼的雙目逼視,心弦倒不禁微微一顫,隨即笑道:“舟中略備菜肴,公子莫嫌簡陋!”明眸倏地一蕩,輕聲道,“請教公子大名?”柔柔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更曾嬌媚之意。
卓南雁的目光卻熠然一閃,哈哈大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咱們誰也不識得誰,同行一程,卻才有趣!”低頭只見桌上的菜肴只四五樣,全是清新小菜,菜樣清麗,色香俱佳,跟這女郎倒是頗為相配。卓南雁自懷中取出酒葫蘆,端放桌上,故作狂態地笑道:“佳肴還需配美酒!姑娘可會飲酒嗎?”
“小女子不勝酒力,只怕要讓公子見笑了!”那女郎淡淡一笑,伸出雪也似的纖纖玉手接過了酒葫蘆,微一搖晃,便蹙起娥眉,搖頭道,“這濁酒淡薄如水,又未加入石灰,只怕會味有些酸苦!”
古時之酒有清、濁之分:清酒是指投料精細、酒液清澈的高檔米酒;濁酒則多為百姓自釀,因用曲量較少,釀制簡便,酒色渾濁,味道也差些。當時品酒以酸味為敗,這道理卓南雁倒是知道,但他素無酒癮,飲酒也就興之所至,自然不知道酒味發酸的緣故。
這時見這女郎只略一搖晃酒壺,便將酒味說得絲毫不差,不由大奇,但心下又有幾分不服氣,笑道:“加入石灰的才是好酒嗎?只怕未必吧?”那女郎倒點了點頭,掩口笑道:“官酒總是太愛加灰,那又是過猶不及了。但加了灰後,便減卻酸味,品來終究味道佳些!”
卓南雁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心下佩服之余,又有幾分不服氣。想到在龍吟壇時,燕老鬼和鍾離軒最是好酒,但此時他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來這兩大高人曾發過什麼酒中高論,索性大咧咧地道:“這你便不懂了,當真到了釀酒的極高境界,便不加石灰,也能使酒味不酸!”
“公子果真見識不凡!”那女郎卻連連點頭,嫣然笑道,“若不投石灰,又能酒液清澈無酸,那才是最最上乘之酒。但這等美酒,卻是百中難見其一。”卓南雁不過順口胡謅,聽她誠心誇贊,倒覺不好意思了,抬頭之際,卻見她正向自己深深凝睇,美眸之中耀出盈盈異彩,心弦也不禁微微一顫。
那女郎“撲哧”一笑,玉手輕點,將葫蘆里的酒倒入茶杯中,之瞅了一眼,便又蹙起娥眉,道:“此酒顏色也是不佳,濁綠不清,終是下乘。黃山谷有云:駝峰桂蠹樽酒綠,樗蒲黃昏喚燒燭。酒色為綠者,當以淺綠如竹葉者為佳。小女子嘛,卻是非鵝黃之酒不飲!”說著玉掌輕拍兩聲,一個身材窈窕的白衣小鬟自後艙緩步而來,用玉盤捧著一套酒具放在桌上。盤中的杯盞均是白玉制成,三只酒壺方圓形狀各異,卻全是小巧玲瓏。卓南雁曾久居芮王府,各色精致玩意兒見的多了,卻也不以為意,這時腦中琢磨的,是這女郎的話。他想不到飲酒也有這麼多講究,忍不住道:“鵝黃顏色的酒,便是最上乘之酒嗎?”
那女郎眼波一蕩,道:“鵝黃之色勝過綠色,但比鵝黃更勝一籌的,乃是黃中透紅之色,這叫琥珀色。”說著將那長頸細瓶中的酒倒入杯中,立時一片濃香自那黃澄澄的酒汁中蕩漾開來,彌漫滿艙。
“這是家釀濁醪,請公子品評一二!”那女郎春蔥十指捧起玉盞遞來,盈盈妙目直望過來,這時她全身媚意全無,眸中更是清純如水。“當真是琥珀色!”卓南雁接過杯來一飲而盡,哈哈笑道,“好酒!這若是濁醪,天下便沒有美酒啦!”
“公子謬贊了!”那女郎喜上眉梢,也將酒淺淺飲了一口,又道,“白居易曾說‘荔枝新熟雞冠色,燒酒初開琥珀色’,這琥珀中的紅色須得越濃越妙!請公子再品一盞‘鵝黃醉’!”拾起那扁圓的酒壺給卓南雁倒酒。她那杯中酒只半干,卻換了新杯,傾酒入懷。
卓南雁舉杯細瞧,但見這“鵝黃醉”果然酒色微紅,逸興橫飛之下,一口飲了,點頭贊道:“味道果然醇厚許多!”那女郎仍只淺淺一飲,便再換新盞。他忽覺一直讓這女郎給自己倒酒,未免失禮,便拿起扁圓酒壺,給她和自己各滿一盞“鵝黃醉”。
那女郎秀眉一挑,嬌聲道謝:“小女子素來量淺,但公子敬酒,可不得不飲!”眼波流蕩之間,昂頭將酒干了。卓南雁也將那杯酒昂頭飲了,心中一動,笑道:“既然這琥珀色中之紅越重越好,豈不是紅酒最妙?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р.①⑥κ.сΝ”
“公主真是雅人。”那女郎明眸一轉,雪白的尖尖下頷悠然輕點,“最妙的酒之顏色喚作‘真珠紅’。所謂‘釀作真珠滴小紅’、‘小槽酒滴真珠紅’,說的便是此色美酒。”舉起盤中那最高的葫蘆狀玉壺,給兩人各滿上一杯,笑道,“敝宅中的這‘真珠紅’乃是用上等紅曲釀成,請公子品評。”
晶瑩的玉杯中滿盛紅豔豔的美酒,更有醇厚濃香撲鼻而來,卓南雁忍不住雙目灼灼閃光,舉杯一飲而盡,笑道:“色味俱佳,真是妙品!”那女郎掩口輕笑:“公子既然抬愛,不妨多飲幾杯!”雪白的纖指和櫻紅的香唇交相掩映,更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媚惑之力。
卓南雁似是酒意上湧,仰頭笑道:“一杯一盞的,太不盡興!”舉手提起玉葫蘆來,昂頭鯨吸龍吞,將壺中美酒狂飲一空。醇酒入懷,心頭發熱,一眼瞥見那女郎,他不由忽然怔住了。記得是在當日重陽鞠會上,完顏婷連飲數杯後,香腮蘊紅,千嬌百媚,這時驟見這女郎酒紅初起的臉頰正與明豔絕倫的完顏婷依稀相似,霎時間他心底就覺一陣撕裂的舊痛,滿腔愁緒,轟然湧上。
那女郎見他忽然間雙目癡迷,只當他被自己的媚功迷惑,芳心竊喜之下,媚目中異彩更濃,膩聲道:“公子莫不是醉了?”卓南雁直視那雙勾魂攝魄的雙眸,黯然道:“道我醉來真個醉,不知愁是怎生愁。”這本是當年鍾離軒醉後所吟,但直到此時,卓南雁才略略體味出詩中意味。
“公子……”那女郎的聲音拖長了許多,幽幽的目光似怨似嗔,“你喝了奴家這多的酒,要怎生謝我呢?”
“我的確要謝你!”卓南雁目光倏地變得銳利逼人,似乎在瞬間自醉中驚醒,冷冷笑道,“無論如何,小姐總是我今生所見最為雅致的敵手。你這便走吧,我饒你一命!”那女郎嬌軀一震,媚目也驟然冷了下來,緩緩道:“卓南雁,你知道奴家是誰?”
兩人適才還談詩論酒,相得益彰,但此刻冷言冷語,艙內登時便是劍拔弩張。透過四開的窗子,只聞欄外的滔滔江水滾滾而過,似乎這濤聲都緊了許多。
卓南雁緊盯住這張晶瑩剔透得帶著幾分妖異的雪白玉面,冷冷一笑:“小姐的眼光、神態、氣質均是瞬息萬變,或妖媚,或端莊,媚術已臻化境,但這一身修羅真氣卻終究掩飾不掉!當日在蕭裕府中,在下便險些喪在這修羅陰風指之下!”他頓了一頓,身子猛地前傾,森然道,“小姐來自上京太陰山,巫魔門下!”
“哦?”那女郎煙雨迷濛的媚目中不由掠過一絲震驚,卻將嬌軀軟軟前傾,櫻紅的雙唇嫣然輕啟,曼聲笑道,“師父曾說過你這小子機智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哼,你早就看出來了吧,卻還一直耍弄人家!”兩人本就隔著一張小桌,這時她嬌軀前湊,臉面跟卓南雁間不盈尺。她身上濃香醉人,聲音嬌媚柔膩,更增纏綿勾魂之意。
卓南雁卻不為所動,冷冷地道:“在下不知礙著蕭教主什麼事了,竟讓他千里迢迢地派你來對付我?”那女郎吐氣如蘭,笑道:“公子又想耍弄人家嗎?這會兒哪能告訴你?待奴家廢去你的武功,割斷你的筋脈,自會老老實實地說與你聽!”她語音柔膩,似是少女撒嬌,但說的事卻是殘酷無比。
“當年我曾目睹蕭老魔在完顏亨手下大敗虧輸,但只憑這一點,也不值得他如此興師動眾!”一念及此,卓南雁仰頭打個哈哈,目光愈發冷銳,“莫非……他也要插手龍蛇變?”
那女郎詭豔的嬌靨終于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波瀾。她淡淡一笑,舉起那盞“真珠紅”緩緩啜入口中,悠然道:“公子何必忙在一時?稍時你四肢筋脈盡斷,奴家自會知無不言!”這時她滿面悵然,身上又湧出一股玉潔冰清的淒美。卓南雁一愣之間,她的玉面忽地向前一湊,櫻唇陡張,一股濃香向卓南雁迎面噴來。
卓南雁知她這口吐香氣必是一種惑人心志的邪術,忙身子疾閃,霍地避開,雖是屏息斂氣,仍覺頭腦微暈。那女郎格格嬌笑:“你喝的酒中,前兩種全無異樣,但最後那壺色香俱佳的‘真珠紅’,卻給我加了一味調料,這時覺得怎樣?師父曾誇你智勇雙全,照我瞧,也是有勇無謀!”
卓南雁卻仰天大笑:“這色香俱佳的‘真珠紅’,全還了你吧!”驀地張口一噴,一股絳紅色的酒浪迎面直向那女郎射去。原來卓南雁在龍驤樓時,曾多次受過下毒驗毒的苦訓。他指頭上套著一枚銀環,看似毫不起眼,實則卻是驗毒的利器,適才每次飲酒,早就暗以針環試探,覺出那真珠紅有異,忙以真氣裹住毒酒。
那女郎料不到他功力如此深厚,竟能運真氣裹住毒酒。這時猝見酒浪飛來,她應變也快,柳腰忽地變得柔若無骨,向後疾折。那股紅浪貼著她的酥胸疾飛過去,直打在艙壁上,迸出萬千紅花赤玉。
白衣疾飄,那女郎窈窕修長的嬌軀已然詭異無比地飄起,悄立在窗欞上,胸前雪白的儒服半邊全是酒汁淋漓,原來那一股酒浪畢竟沒有完全避開。朱紅的酒汁濕漉漉地貼在她的襟袍上,襯出她胸前峰巒起伏,更增嬌媚。她臉上卻沒有半分尷尬,眼中耀出一抹璀璨的豔光,嗔道:“卓南雁,你如此暴殄天物,當真辜負了人家的一片癡心!”
“留些氣力吧!”卓南雁依舊端坐桌前,雙掌蓄勢待發,森然道,“這些惑人媚功對我全然無用!”那女郎娥眉蹙起,幽幽地道:“是嗎,奴家當真比不上你的婷郡主嗎?”卓南雁于完顏婷的婚事轟動金國,這女郎自然有此一問。卓南雁聽她提及完顏婷,心中驀地一痛,劍眉一挑,喝到:“住口!你怎能與婷兒相提並論!”
驀地白影驟閃,那女郎乘著他心神激蕩之際,忽地疾撲過來,雪白的玉指疾戳猛鑿,使的全是修羅陰風指的奪命招式。卓南雁端坐不動,左掌施展龍虎玄機掌,見招拆招,便將這一輪疾風驟雨般的狂攻輕巧封住。隨即一聲大喝,卓南雁右掌急探而出,猛扣那女郎的香肩。這招“陳摶封山”乃是忘憂劍法中的精妙招數,乘著那女郎攻勢一頓之際攻出,更增威力。
猛聽砰然一響,兩人之間的小桌忽然碎裂成片,那女郎香軟的嬌軀陡地欺近身來,登時將他右掌攔在外門。這一下她幾乎要鑽入他的懷中,兩人呼吸相聞,卓南雁更覺出了貼在胸前的一陣溫軟,心神一蕩之間,陡覺腦後勁風颯然,卻是那女郎手臂彎回,反向他後腦抓來。
卓南雁自出道以來,從未見過如此香豔如此狠辣的打法,驚怒交加之下,身子一伏,百忙中揮掌拂在了那女郎身上,觸手之間只覺溫軟柔膩,似乎已按在了她挺拔的玉峰上。那女郎嚶嚀一聲嬌呼,聲音纏綿酥軟。卓南雁手掌收也不是,按也不是。這一愣之下,那女郎已錯身避開,玉腿卻無聲無息地向他胯下踢來。卓南雁頓時先機,只得斜斜退開兩步。
這一輪疾攻快如兔起鶻落,兩人的身子霍地分開,均覺奇險無比。那女郎卻玉靨飛霞,眼波蕩漾,嗔道:“小色狼,瞧上去正人君子,卻盡會占人家便宜!”
卓南雁見她酥胸兀自起伏,也不由面上微紅,但他終究性子狂放,仰頭笑道:“卓南雁本就不是正人君子!”眼見她似一只蝴蝶般立在窗邊,可攻可退,占盡地利,他索性大笑坐下,“妖女姐姐,何不坐下來再飲幾杯?”
那女郎卻不中他的計,身子翩然穿窗而過,凝立在江船的甲板上,揚眉笑道:“你這小子一入江南,便鬧得天翻地覆,連江南狂人曲流觴都折在你的手上,武林風傳你是天下第一狂生!呵呵,我是妖女,你是狂生,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天下第一狂生?”卓南雁雙眉一揚,暗道,“父親號稱劍狂,我被稱作狂生,倒是傳其衣缽了。嘿嘿,這幾個字倒甚和我胃口!”仰天大笑道,“妖女姐姐這便要走嗎?咱們既然天造地設,你知道了小弟的名字,我卻不知姐姐的芳名,豈不大大吃虧?”驀地屈指一彈,兩只玉杯疾風而出,只是准頭奇差,離著那女郎數尺之外碰在一處,發出砰然脆響。
那女郎轉頭望向碎裂的玉杯,發出銀鈴般的格格嬌笑,正待譏諷卓南雁暗器功夫差勁,陡覺勁風如箭,卓南雁已飛身沖來,探掌疾抓她雙肩。卓南雁爭取的便是她這心神稍分之際,這一沖一抓,實是快如電閃。那女郎臉色驟變,嬌軀猛然向後翻去。她應變不可謂不快,但那身寬袍大袖的儒服卻誤了事。卓南雁一抓走空,十指疾沉,陡然抓住了她的衣襟下擺。只要她回身接招,卓南雁自忖必能將她留住。
哪知那女郎仍是向前疾掠,只聽“咔”的一聲脆響,那身雪白儒裝忽然從中裂開。卓南雁陡覺手上一空,竟只將這白袍揪在手中。那女郎身上只余一件貼身裘衣,疾退兩步,終于立在了船舷上。卓南雁見她雪白的玉腿和圓潤的香肩坦呈在日色之下,玲瓏起伏的線條映著曦光,更是美得炫目,不由一怔,到不好意思再行進擊。
“小色狼,你可是頭一個敢撕我衣服的人。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那女郎卻毫不為意,展開紅豔的櫻唇,甜甜一笑,“姐姐叫龍夢嬋,下次遇見,可別忘了姐姐的名字!”修長白膩的嬌軀劃出曼妙絕倫的一道白光,遠遠落入江心。
卓南雁疾步搶出,卻見江濤滾滾而去,龍夢嬋卻再無影蹤。他心下稱奇:“這妖女入水許久,還是不曾露頭,除了水性了得,內功亦是出類拔萃!”驀地心中一震,回思適才激戰時兩人的手掌曾交接了三次,龍夢嬋的掌力輕重次次不同,暗道:“這妖女原來是在故意示弱!嗯,她刻意安排來跟我舟中論酒,前兩壺美酒卻並不下毒,只最後那‘真珠紅’中暗下毒藥,當真是處心積慮!而眼見毒酒不靈之後,她索性隱藏功力,好待我下次遇見她時,心存輕視,再給她下手之機!這妖女心思狡詐,當真到了極點!”
忽聽得身後傳來輕微響聲,他猛然回頭,卻見那艄公和那俏婢並肩而立,手中全握著一把匕首,虎視眈眈地直盯住他。卓南雁霍地轉身,那兩人卻匕首翻轉,各自緊抵在自己咽喉之處。那艄公苦笑道:“咱們冒犯了卓爺,罪該萬死,但太陰神教弟子,卻不容相侮!”
“這又何苦?”卓南雁冷哼一聲,緩緩踏上一步,“這龍夢嬋到底是太陰教的什麼人物,還不從實招來!”那兩人面色驟變,匕首刺下,兩行血水登時順頸流下。卓南雁料不到他們真會對自己下手,心頭一震,登時止住步子。那艄公的尸身緩緩栽倒。那俏婢也軟倒在船上,卻仰頭淒聲叫道:“小姐乃是教主的關門弟子,盡得教主真傳,自出道以來,還從未失過手!她定會給我們報……”話未說完,一頭栽倒在血泊之中。
卓南雁眼見那二人尸身交疊,不由心生憐憫:“早知他們真會伏劍自刎,我也盡可放他們一條生路。嘿,這些妖人對自己都如此狠辣,被他們纏上,可是麻煩至極!”轉頭凝望江心,那龍夢嬋仍是悄無影蹤,心頭暗驚,“這妖女盡得巫魔真傳,一身魔功只怕已有了蕭抱珍六七分功力!”
這時船行不久,他急速駕船靠岸,再呼呼兩掌,將船舷和甲板擊碎。眼見扁舟緩緩下沉,他才大袖一拂,騰身躍起,遠遠落在岸上。
雖是小遇波折,他卻仍要堅走水路。未免再碰上這精靈古怪的龍夢嬋,他只得在沿江碼頭買來些顏料面粉,在僻靜之處施展易容之術“改頭換面”。
當日在龍驤樓鳳鳴壇中接受葉天候訓練時,他最懶得學的便是這易容喬裝之法,只覺這玩意偷偷摸摸,太也沒有男子漢氣概。這時候也是馬馬虎虎,只將臉頰弄得黃腫多須,扮作一個游方郎中,那把辟魔神劍塞入青囊,在背上斜挎了。
沒費多少力氣,他便在碼頭邊尋得一艘前往采石磯的杉木客貨船。這種方首高尾的傳雖是不大,但客貨兩雜,也能載得二百石的物事和七八個旅客,艙中還備有美酒時菜,時稱“落腳頭船”。卓南雁大搖大擺地直入船艙坐室,點了酒菜,養精蓄銳。中艙閑坐的客人已有了四五個,船老大卻還嫌少,立在船頭,不住招呼買賣。
這時卻見一個灰袍和尚大步而來,笑道:“該走的未走,該來的未來!船家,可否搭老衲一道?”卓南雁聽他語聲低沉渾厚,心頭驀地閃過一種異樣之感,凝目望去,見這和尚身材高大,卻生得又黑又瘦,如被赤日炙烤經年的古松老柏,干枯得只剩下了一團精氣神。那臉上還略見些肉,卻也沒有多少皺紋,眼角還掛著一抹孩子般的笑意,只是那身僧袍卻盡是汙漬褶皺,也不知幾十年沒洗了,業已由灰轉青。
船家瞧這灰袍和尚不過四十出頭模樣,卻張口大咧咧地自稱“老衲”,已是頗為不喜,又見他衣著邋遢,更是大皺眉頭。雙方論起價錢,灰袍僧卻只說“算他施舍”。船老大見是個白搭船的窮和尚,皺眉搖頭,連連擺手。那和尚也不強求,哈哈一笑,轉身待走。
卓南雁忽地啞著嗓子道:“讓他上來吧,給咱念幾聲佛,求個平安!錢嘛,全算在我身上!”船家大喜,才讓那和尚上船。卓南雁凝神細瞧,只見這和尚身長腿長,幾步便跨過船板走入艙中,但起步落足輕飄無力,顯是不會絲毫武功。
那灰袍僧踱到卓南雁對面,悠然坐下,也不道謝,展顏笑道:“老衲不會念佛號。堂上念一聲佛號,須得擔三江之水掃卻禪堂!”卓南雁心中大奇:“好大口氣!”知道這和尚口帶機鋒禪語,但他自幼讀的全是儒宗道典,于禪理似懂非懂,忽地靈機一動,笑道:“大和尚不念佛,可飲酒嗎?”
“醉臥綠柳陰下,起來強說真如!”灰袍僧掃了他桌上酒菜一眼,歎道:“老衲上回飲酒,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卓南雁微微一愣,暗道:“你做和尚,自然要戒酒的。難道你二十年前不是和尚?”
灰袍僧竟似知道他心中所想,淡然一笑:“老衲當年做和尚時是酒肉不戒的,但後來靖康之變,國遭大難,便戒了!”卓南雁聽他是因國難而戒酒,心中敬意陡增。兩人說話之間,卻聽艙外鼓聲陣陣,那船飄飄蕩蕩,終于揚帆啟程。
灰袍僧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壺,道:“酒多傷身,少飲而宜!”卓南雁心底愁苦,卻仰頭又干了杯酒,笑道:“人生在世,苦多樂少,還是醉中滋味濃厚!”灰袍僧忽地哈哈大笑:“世法醉卻多少人,佛法醉卻多少人,如何才得不迷不醉?”卓南雁聽他語含深意,不由抬頭看他,跟他眼神相對,心神簌地一震。那眼神猶如幽幽古潭般清澈深邃,兩道精光冷水般在眼瞼下湛湛流動。卓南雁腦中轟然一響,酒意頓消,刹那間只覺自己舉步邁入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虛無境界。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09:36
這感覺當日他被鍾離軒誘入石棺中時曾依稀有過,但那時的虛無是伴著生死如夢的恐懼和空曠,這時卻覺兩眼所見的一切均是空靈透徹,似乎在瞬間邁入了宇宙初開時的混沌一瞬,心內更是清淨得如同纖塵不染的明鏡,只覺世間的所有一切,都只是鏡中的影像,只是順其自然的顯現,卻不再攀緣留戀。
灰袍僧以修長的五指輕叩船艙,便傳出一陣悅耳至極的聲音。簌簌,簌簌,有如天籟。卓南雁只覺一震,那種空靈奇妙的感覺猶如水銀流淌,漸漸消逝,但一顆心清淨光明,忍不住道:“大師……這便是禪宗心法嗎?”灰衣僧仍舊向他深深凝視,忽道:“我的話,你還未答!”
“如何才得不迷不醉?”卓南雁不得其解,凝眉沉吟道,“請大師指點!”灰衣僧收回目光,抬手推開窗子,舉目眺望江色,悠然道:“你看這江水!”卓南雁舉目望去,卻見大江浪花飛湧,滾滾東去,遠山峰巒披著綠彩融融如醉,在沉渾如嘯的濤聲中緩緩向後退去。灰袍僧手指輕叩船舷,簌簌之聲竟如琴鳴般或低回婉轉,或高昂清越,隱然與大江的濤聲相應,形成一股奇異的韻律。卓南雁耳聞妙韻,眼望大江,只覺心神搖蕩,若有所悟。
沉了沉,灰衣僧才慨然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東坡這詞意,已說得再清楚不過……”一瞬間,卓南雁忽地生出滄海桑田的變幻之感,只覺人世變幻,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唯有千古不易的大江,依舊滔滔東去。
正自若悟若驚的當口,耳畔卻傳來低低的一聲歎息,他扭頭看時,卻見那灰衣僧已轉身大步走到艙後,和衣倒下,閉目養神。任他怎麼呼喚,也不再搭理,不過片刻,鼾聲陣陣,竟已睡去。
卓南雁平生遇到的奇人異士何等之多,但從無灰衣僧這般人物,聽他呼吸粗濁,分明不會武功,但舉止超邁神異,委實神奇玄妙。卓南雁暗中咀嚼他最後所說的那幾句話,更覺如嚼橄欖,滋味萬千。
江上無話,直到夜色闌珊,那和尚仍是酣臥不起。卓南雁耳聽得夜航船中有人操著山南海北的方言低聲嘮叨瑣事,漸覺眼皮發沉,也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忽聽有人哈哈大笑:“胭脂魚,是胭脂魚!老子這回可要大飽口福!”卻是有人正自撒網捕魚。那人聲音粗嘎,艙中眾人全聽個滿耳,不少人全擁出去瞧熱鬧。
卓南雁打個哈欠,也信步出艙。卻見捕魚的是個方面大耳的紅臉旅客。這漢子一身漁翁打扮,虯筋暴起的手臂上正挽著張大網,一尾三尺多長的紅色大魚在網內左右奔突,擊得水花怒箭般四處激射。那漁網已給大魚掙開了個豁口,眼見著它便要破網而出。
“好大的一條胭脂魚!”四五個旅客和兩名水手全聚攏在旁呐喊助威。一個年老水手叫道:“這網怕是禁它不住,別急著收,先熬熬它的性!”那紅臉漁翁連連點頭,目光灼灼地盯住那紅色大魚,隨著大魚去向,連連抖動破網。卓南雁知道胭脂魚十分罕見,又見這大漢手法巧妙,顯是身負上乘武功,不由凝神觀望。
正鼓噪間,忽聽一聲歎息悠悠傳來:“人的千般智巧,全用來對付一尾毫無機心的魚!網釣漁獵,真乃天下最無益無聊之舉!”語聲悲憫,聽得卓南雁心頭一顫,忽然間對那在破網中全力掙紮求生的胭脂魚生出許多憐憫之意。
那紅臉漁翁也是渾身一震,只一猶豫之間,那大魚拼力疾躍,自網洞中倏忽鑽出。眾人一陣歎息,卻見長歎的正是那臉色黝黑的灰袍僧人。那大漢這時才回過味來,想起到口的美味生生溜走,一股怒氣全撒在這和尚身上,指著那灰袍僧破口大罵。
灰袍僧卻也不惱,淡淡笑道:“世人愚癡,有時跟那魚一般得可憐,可惜卻不自知。”那紅臉漁翁掌前槳的水手長聲呼喝,語聲惶急。眾人抬頭望去,不由齊聲叫喊,只見一艘巨大的江船劈江斬浪,竟直向著這艘落腳頭船沖來。這大江船桅高兩三丈,數張大帆迎風張開,這般順流而下,當真勢若奔馬。
眼瞅著兩船不過十余丈的距離,小船上的舵手拼命地轉舵扭帆,要避開大船。但大江船也是隨之彎轉,船頭始終直對著落腳頭船,氣勢洶洶地直撞過來。落腳頭船上的旅客、水手紛紛長聲呼喝叫罵。大船上白光閃爍,十幾個赤膊漢子捧刀提槍,居高臨下望來,口中呵呵怪笑。卓南雁又驚又怒,若是兩船相撞,自己這船必然舟覆人亡,即便自己武功再高,又能救得幾人?
轉瞬之間,大江船已經沖到面前。江船蕩起的陣陣驚濤夾裹而來,落腳頭船恍似漩渦里的落葉劇烈搖晃。眾人立足不住,東倒西歪,哭罵嘶嚎之聲撕裂人心。猛然灰影電扇,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灰袍僧已然卓立船頭,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長長的竹篙,直向大江船戳去。“他明明不會武功,怎地身法如此之快?”卓南雁心頭一凜,只見竹篙長達兩丈,但細處僅如兒臂,正是船上閑置的尋常竹竿,“他便是個武林高手,這般將細竹篙戳過去,恐怕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心念電閃之間,灰袍僧那竹篙已驚龍出海般直戳在大江船上。一聲隆隆怒響,猶如巨鼓被重錘狠擂般發出沉悶雄渾的聲響。怒射的激浪如小山一般飛撲過來,打得船頭眾人衣衫盡濕。眾人哭喊聲中,大江船轟然轉動,已經貼著落腳頭船的船舷呼嘯而過。
江浪鼓蕩起伏,兩船擦肩而過,大江船順波逐流,瞬息間便已在十余丈外。眾人這時才驚魂稍定,扭頭四顧,再尋那灰袍僧時,卻已蹤跡皆無。
卓南雁渾身劇震:“這灰袍僧返璞歸真,難道竟是個絕頂高手?”回思適才他揮竿疾戳,又在瞬間變戳為撥,借勢運力將江船撥開,運勁之巧妙,內氣之雄渾,委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舉目四望,唯見濁綠的江水滔滔東去,那大江船早去得遠了。
這時候眾人才知已經死里逃生,說起那灰袍僧,感激之余不免疑神疑鬼,有說是羅漢現身的,有說是彌勒佛顯靈的。船老大雙膝一軟,匍匐在船頭,望著大江便磕頭,喃喃道:“活佛呀,咱家祖上積德,今朝遇見了菩薩現身!”眼內熱淚迸流。
幾個水手又說起那大江船上橫眉立目的幾個大漢,均覺古怪。船老大忽然頓足驚道:“巨鯨幫,莫不是巨鯨幫的爺爺……”當下連叫邪門,不知怎麼就得罪了這大江上有數的幾個霸王之一。這時客船已快到采石磯,船老大心有余悸,卻再也不敢前行。
卓南雁聽得巨鯨幫之名,心念一閃:“難道是沖著我來的?不知我怎地露了形跡?”他不願再連累他人,便即下船。
眼見日色還早,卓南雁正不知是否還要再走水路,忽見一個人影綴著自己,斜眼看時,正是先前那身負武功的紅臉漁翁。“莫非是這厮看破了我?”卓南雁知道自己易容時未曾多下功夫,瞞不過真正的江湖行家。他心下冷笑,也不點破那紅臉漢子的行徑,索性用江水洗去臉上顏料面粉,回複本來面目,大搖大擺地沿江獨行。
這碼頭不大,不遠處的江邊卻泊著一艘大船。船上兩個赤膊漢子望見他過來,低聲嘀咕一陣,忽地大聲招呼:“客官,要坐船嗎?咱家去彭澤販貨,順當的便搭你一程!還是咱這大舫船穩當,多大風浪也不怕!”
卓南雁見這大江舫桅高五丈有余,比先前那橫沖直撞的巨鯨幫大船還要氣派高大許多,船上的赤膊漢子滿面橫肉,打扮與巨鯨幫的漢子也依稀有些相似。卓南雁暗自一笑:“倒要瞧瞧巨鯨幫這些小嘍啰能玩些什麼花樣!”跟那兩個漢子招呼兩聲,大步上船。
那紅臉漁翁快步走到江邊,眼見卓南雁上船,嘿嘿冷笑幾聲,轉身去了。
大江船的兩舷甲板寬闊,後艙內滿盛柴炭、鹽米諸貨,客艙兩舷都設有大窗。艙中客人卻是寥寥無幾,卓南雁在臨窗的位子坐定,臨窗遠眺,倒也舒適自在。
過不多時,依著當時江上開船的規矩,眾水手敲起大鼓。陣陣喧鬧的鼓聲中,大江舫上二十多副大帆徐徐升起,緩緩啟航。
“這位公子,獨坐無趣,可否共飲幾杯?”隨著這聲清朗的招呼,一個相貌儒雅的中年文士翩然坐到了他的對面。卓南雁見這人身著士人常穿的素白色褐綢涼衫,長髯及胸,心中暗笑:“才一上船,正點子便已找上了嗎?”當下灑然笑道:“仁兄既要做東,自然再好不過!”
“公子清雅,然人一見忘俗。”那文士料不到他如此爽快,拱手道,“區區姓易,草字天南,由長江入蜀,做些買賣。不敢請教公子如何稱呼?”卓南雁見他眼神灼灼,舉止沉穩有度,顯是內功修為精深,卻極力裝出一副文質彬彬之狀,心下忽地生出一股促狹之意,正色道:“小弟卓南雁,浪跡江湖,只求快意恩仇,嘯傲云霞,哪里是什麼公子!今日得遇易兄,有幸有幸!”
“啊……噢……”易天南料不到他竟會直承己名,猛地一震,卻迅即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笑道,“久仰久仰!區區手無縛雞之力,最敬重的卻是一劍縱橫的俠士,今日幸會卓少俠,可得不醉不散!”喚來那船上伙計,張羅酒菜,言語甚是殷勤。
過不多時,點了一大桌子酒菜。卓南雁臉上若無其事,暗中施展龍驤樓秘傳的驗毒之法,察覺酒菜沒甚異狀,索性開懷大吃。那易天南一直殷勤勸酒,他決口不提江湖之事,只是山南海北的談天說地,每次勸酒之時,總是酒到杯干。卓南雁見他出口文雅,舉手投足,另有一股沉穩氣度,心下暗自稱奇:“這小小的巨鯨幫中,怎地會有這等清雅高士,莫非是我杯弓蛇影了?”易天南見識極廣,從諸子百家到古今逸事,竟似都有所涉獵。兩人推杯換盞,居然說得甚是投機。
忽然後艙的大布簾一挑,一個胖大的黑衣漢子探頭向艙內掃了幾眼,隨即不見。卓南雁一眼瞥到,見這黑衣胖子的打扮跟船上伙計一樣,雖然青布裹頭,垂下半幅長巾遮住了臉,卻著實有些眼熟,但暗自沉思,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這時已是酒過三巡,他眼見日色昏沉,知道不可多飲,裝作醺醺欲醉的樣子。易天南送他到客艙中精致的暖閣內歇息。
卓南雁一覺睡到深夜,便起身悄然出了暖閣,閃出客艙,卻見月色如洗,大江已變成了墨玉一般的顏色,在月下閃著熒熒青光。甲板上只有幾個水手昏倦寥落的影子。他轉到後艙時,忽聽一聲低沉的叱罵自一間隱秘的暖閣內傳來:“還不殺了這小子,要留到何時?”聲音拼力壓抑,若非卓南雁催動忘憂心法後耳目超靈,必然難以察覺。
“他說的這小子,莫不是我嗎?”他心中一動,閃到暖閣後的窗外,凝神傾聽。閣內又有一道蒼老的沙啞聲音笑道:“不忙動手,這小子武功太高,還是留到采石磯再說。那地方江狹浪急,任他三頭六臂,到了那里,也難施展!”
卓南雁透過窗欞縫隙望去,卻見秘閣中間的大桌旁端坐著四人,正自推杯換盞。迎面那人文質彬彬,正是午後跟自己飲酒的易天南。他身旁左首坐著個鷹鼻凹目的光頭老者,右邊坐的卻是個白臉中年人,在他下首坐著那個先前曾見過一面的胖大黑衣漢子。而靠壁那張床榻上卻捆著個綠衫窈窕少女,口里塞了麻布,瞧不清容貌。
“鷹爺算計得周到!”那黑袍胖漢站起來給那鷹鼻老者添酒,道,“直娘賊的,便讓這小子多活兩日!”卓南雁聽得這一聲“直娘賊”極是耳熟,心中驀地一動:“這人是飛龍幫的舵主谷大海!”當日他初入江南,在建康城外救下劉三寶,便將這憨頭憨腦的飛龍幫舵主大大戲耍了一番。料得谷大海早就認出了他,一直用青布遮住了胖臉。
只聽谷大海又道:“自打那回試劍金陵會,咱們飛龍幫不知如何得罪了羅雪亭那老匹夫,給雄獅堂攆得元氣大傷。這回可輪到咱們在江南武林跟前顯顯威風了!”扭頭向那白臉漢子陪笑道,“于幫主,也該輪到咱們飛龍幫在江湖上咸魚翻身啦!”卓南雁知道飛龍幫的上任幫主死後,便由個叫于飛龍的繼任幫主,瞧那白臉漢子神色倨傲,想必就是于飛龍。
于飛龍“嘿嘿”一笑:“這姓卓的小子膽敢大搖大擺地走水路,將咱們江上的爺們兒視若無物,好歹在青龍灘那里給巨鯨幫的大船一撞,嚇得這厮乖乖地鑽入了咱飛龍幫的口袋!”那鷹爺森然道:“姓卓的小賊那日殺了我家皇甫幫主,今天卻又撞上了咱們的船,可真是天意!”
“他們果然是為我而來!”卓南雁心底“嘿”了一聲,“原來是巨鯨幫先覷破了我的蹤跡,先將我撞下船來。眼下這艘大江船正是飛龍幫為我預備好的‘口袋’!好啊,貓玩耗子,咱們且看看誰是老貓!”
于飛龍呷了口酒,道:“不知這姓卓的小賊是什麼來頭,這一入江湖,格天社、雄獅堂,便連明……大明尊教,都漫天價尋他!”鷹爺瞥他一眼,歎道:“怎地,聽于幫主的口氣,也降了聖教?”不知為何,這兩個黑道梟首提起明教,竟都是畢恭畢敬。
谷大海“嘿”了一聲:“誰敢不降?林逸煙這一出關,不出半個月,便一舉收服了十八家大小幫會。那真是順我者生,逆我者亡……”于飛龍卻將酒杯重重一頓,喝到:“林教主一統黑道,便在眼前。他的大名,是你這厮隨便呼喝的嗎?”鷹爺歎道:“于幫主說得是。聽說當日連環塢的總瓢把子不肯降服聖教,更在酒後罵了林教主一句話,當晚便給人擄了去,削去了四肢,刺瞎了雙眼,卻還留了一口氣,又給送了回來!”谷大海一抖,顫聲道:“我可沒罵,我可沒罵!”
卓南雁聽得心下生奇:“林逸煙出關後,竟然如此聲勢驚人!他先要一統黑道大小幫派,第二步便是要扯旗造反了嗎?”
于飛龍又給一直沉吟不語的易天南倒了酒,滿臉堆笑,道:“咱們這些小幫小派,給人擠得喘不上氣來,可讓南大爺笑話了。怎地南大爺今晚總是有些心神不定?”易天南這時才搖了搖頭,道:“我一直在想適才谷舵主所說的青龍灘上遇到的古怪和尚,只怕這和尚……是沖著我來的!”鷹爺面色一肅,道:“南大爺何等神通,還怕他個禿驢?”
“若當真是那老僧,天下有誰擋得?”易天南嘴角牽了兩下,陰著臉沉思片刻,才搖頭道,“最好是我疑神疑鬼,但願這一趟順順當當,辦好主子交待下來的差事!”
卓南雁料定他們所說的和尚便是在落腳頭船上力撐江船的灰袍僧,心下更奇:“原來這易天南卻是姓南,這人倒不是巨鯨幫的,不知為何于飛龍和這鷹爺對他恭敬萬分。聽易天南的口氣,他還只是個下人,不知他的主子更是何方高人?他提起那灰袍僧便心驚肉跳,這和尚到底是誰?”
谷大海“呵呵”笑道:“南大爺不費吹灰之力便給南宮先生抓了這丫頭,又有這姓卓的小子撞上門來,可見這一趟順風順水,哪里會出什麼差錯?”易天南冷笑道:“你們當卓南雁這麼好對付?這小子一入江南,便驚天動地,在五通廟底除了妖鬼,雄獅堂上救了那金國的美人,更在一招之間折服了曲流觴,落得個天下第一狂生之名!我幾次試探,只覺他氣勁沉渾,似乎已在地元境界之上,只得先用言語將他穩住……”鷹爺卻驚道:“地元境界?這小子才多大年歲,便自娘胎里開始習武,也到不了這等境界!”
易天南眼神熠然一閃,森然道:“莫忘了,這厮是劍狂卓藏鋒之子,只怕是天賦異稟!他一個人將江南黑白兩道鬧得天翻地覆,怎能沒有驚人技業?”
“卓藏鋒,又是卓藏鋒……”鷹爺聲音微顫,呷了口酒,忽地歎道,“當年這位歸心盟主龍因淺灘,咱們巨鯨幫、滄浪閣,算上南大爺所在的南宮世家,多少大宋江湖幫派,都曾隨著格天社出手對付過他。嘿,當日皇甫幫主被人暗殺,咱們便知道,定是卓藏鋒的那個小崽子又來報仇來啦。看來,若是不算計了這小子,只怕咱們永無甯日!”
卓南雁渾身一震,想起完顏亨、羅雪亭說起的父親卓藏鋒當日連遭宋金高手聯手追殺的往事,心底便是一陣沉痛:“原來滄浪閣和巨鯨幫當日都曾隨格天社追殺過父親,怪不得有人冒充我到江南行刺了滄浪閣主、巨鯨幫主之後,他們毫無懷疑地便將這血帳算到我的頭上。而這易天南所在的南宮世家,更是當年陷害我爹的元凶之一!”驀地心中一動:“我當日在江南只用南雁的名字行走江湖,我是歸心盟主之子的身世更是極為隱秘,卻是誰將這風聲傳到江湖之上?是余孤天,還是當日的完顏亨?”
谷大海不懂何謂“地元境界”,更不大明白劍狂卓藏鋒的往事,只知“嘿嘿”陪笑:“正是,正是!直娘賊的,只需到了風高浪急的采石磯,便做了這小子。這下子南大爺又給南宮先生除了一根眼中釘,風風光光地又立下一件大功!您可得好好犒勞小的一把!”易天南仍是沉吟不語。
于飛龍卻笑道:“南大爺這趟可算一箭雙雕,何不先將這小娘兒們……讓咱們樂呵樂呵?”
“幾位瞧上了這小妞?”易天南斜睨了床頭那綠衫女子一眼,低笑道,“隨意玩玩還成,可莫要逼急了她。這小浪蹄子性烈得緊,萬一弄死了,堡主降罪,我可擔待不起!”谷大海聽得他言語松動,“呵呵”笑道:“性烈的才有味兒,南大爺放心,不消兩三下,包她喊咱們‘親哥哥’!”
四人齊齊淫笑,谷大海酒興上湧,伸手便向那女子腰間摸去。那少女拼力掙紮,但口中塞了麻布,只能嗚嗚做聲。她纖弱的身子一動,卓南雁才瞧清,原來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踹碎了暖閣屋門,飛身撲入。
“什麼人?”鷹爺站得離他最近,怪叫聲中,屈指如鉤,便向他咽喉插落,出手狠辣至極。卓南雁手掌輕揮,正扣住他的四根手指。易天南斜眼看來,便似鷹爺將手指送到卓南雁手中一般。猛聽一聲慘叫,鷹爺的小臂臂骨已被他用分筋錯骨手裂開,跟著胸前要穴被卓南雁拂中。
卓南雁身子毫不停頓,已欺到谷大海身後,冷笑道:“姓卓的撞你‘口袋’來啦!”格格兩響,分筋錯骨手再出,將谷大海手臂自肩頭摘得連連脫臼。跟著‘砰’的一聲,卻是斜刺里撲上的于飛龍被他反足踢中肋下期門穴,身子栽倒在地。
易天南見他談笑之間連傷三人,心膽皆裂,欺他不及轉身,雙掌驟發,兩道冷颼颼的勁風直撞向卓南雁後腰。“來得好!”卓南雁沉聲怒喝,轉身揮掌迎上,猛見易天南掌心銀光閃爍,顯然套著鋼針一類的陰毒暗器。他倏地變招,斜扣向易天南的手腕。易天南縮腕屈肘,疾撞他前胸璿璣穴,以快打快,招式綿密陰狠。
但卓南雁的手掌還是比他快了數分,手掌劃個圈子,一招“手把芙蓉”,已扣在他腰間維道穴上。忽覺手指間一陣蠕動,易天南腰部霍地翻騰鼓蕩起來,卓南雁一驚之間,變扣為撕,抓住他衣襟用力一扯。只聽“咝咝”亂響,一條碧綠小蛇猛自易天南腰間竄出,疾向他咽喉噬來,勢道勁急如矢。
卓南雁屈指一彈,指力到處,那碧蛇的腦袋碎裂,身子倒飛出去。“嘶”的一聲,易天南的素白涼衫碎裂,大半幅落入卓南雁手中,他人卻鷂子俯沖般激射而出,砰然聲響,直躍入大江之中。兩人交手不過兩招,兔起鶻落之間,易天南竟已入水遁走。
卓南雁疾步追出,月光之下卻見江水滾滾,一人載浮載沉,順流去了。江風吹來,卓南雁回思這人出手果決陰狠,處事當機立斷,委實是個厲害角色,心底也不禁暗生寒意。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節:三奇束手 雙雄爭鋒
他轉身辱屋,于飛龍三人重傷倒地,兀自哼哼唧唧。卓南雁先解開了那女孩兒身上綁縛,溫言道:“小姑娘,你是哪里人氏,因何給這狗賊擒來?”目光掃過,但見這女孩兒雖然臉帶淚痕,但眉目如畫,臉頰雪白,竟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
那女孩兒卻收了淚,揚起一雙清澈的眸子望著卓南雁道:“我……姓宮名馨,這幾個狗賊是我爺爺的仇家。謝過大俠救命大恩!”語音清脆,絕無小女孩家的忸怩之態。卓南雁道:“小妹妹不必怕,待會兒我送你回家!”宮馨雙目一亮,道:“那就更要多謝大俠了!”頓了一頓,又叮了一句,“大俠可要言而有信呀!”
“我不是什麼大俠,”卓南雁見她性格爽朗,心底甚喜,笑道,“你叫我卓大哥便是!”宮馨脆生生道:“是,卓大哥。那我打今日起,便多了一個大哥!”
卓南雁轉身走到哼哼唧唧的谷大海跟前,笑道:“谷大舵主,別來無恙!”揮手將他脫臼的臂膀推上。
“大水沖了龍王廟!大水沖了龍王廟……”谷大海本就腦筋遲鈍,這時疼得滿頭大汗,連痛帶怕,便只剩下“呵呵”干笑了。于飛龍忙到:“卓少俠,這當真是誤會,小的們在江上混飯吃,也是身不由己。”卓南雁冷冷地道:“那位南大爺是什麼人?”于飛龍眼珠亂轉,正自猶豫,谷大海已搶先叫道:“這直娘賊叫南天易,乃是南宮世家的大總管!”
卓南雁早知這南大爺必是南宮世家中人,他曾領教過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的武功,只覺這南宮世家的大總管南宮易的功力較之南宮禹雖然稍遜一籌,但手段陰沉狠辣卻大有過之。于飛龍見他蹙眉冷笑,便如撿到一根救命稻草,憤聲大叫:“從頭到尾,便是這厮在算計卓少俠!他們南宮世家勢力大,面子足,咱們飛龍幫這小門小戶可招惹不起!”
橫臥在地的鷹爺卻叫道:“姓卓的小子,好漢做事好漢當!你他娘的行刺了我家皇甫幫主,我巨鯨幫自然跟你不共戴天!你一入江,便給咱們巨鯨幫、飛龍幫的眼線盯上了。老子宋天鷹是巨鯨幫的副幫主,你有種便將老子宰了。”
“你倒是條漢子!”卓南雁冷笑一聲,將他揮手提起,在地上重重一頓。宋天鷹只覺渾身骨頭格格亂響,本待破口大罵,但覺一股渾厚的內力到處,胸前被封的穴道立解。他心底驚駭,那幾句話便咽了回去。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2 09:11 編輯 》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10:53
卓南雁抱膝坐在太師椅上,轉頭望著窗外漆黑如墨的大江,冷冷地道:“你倒說說看,你們巨鯨幫……當初如何算計我爹來著?”
“那也怪不得咱們!”宋天鷹挺胸“呵呵”冷笑,“令尊那時候得罪了秦相爺,天底下的好漢都爭著要向秦相邀功,當時咱巨鯨幫只是奉命封住一段江面,防他從水路逃走,最終可也沒有幫上什麼大忙。嘿嘿,那時候江湖上爭先恐後前去殺他邀功的好漢成千上萬,可不止巨鯨幫一家,你殺得過來嗎?”
卓南雁猛然一怔。他原以為父親卓藏鋒當日護著他母子北上,途經坎坷,也只是受到格天社的輪番伏擊,想不到那時候追隨格天社落井下石的,竟還有許多趨炎附勢的江南武林同道。霎時他心底湧上陣陣寒意和淒楚,冷冷瞪視著宋天鷹,道:“你們這些狗賊恬不知恥地追隨秦檜,卻還自稱好漢?”
宋天鷹神色一黯,隨即“呸”了一聲:“咱們追隨格天社便怎地?秦檜好歹還是大宋國的宰相!你這狗賊投靠韃子,做了金國奸細,又是什麼好種了?嘿嘿,咱們雖和卓盟主為難,但他光明磊落,實在是個大英雄。大伙心底都是佩服得緊,可歎他這英雄,卻生下你這麼個背棄祖宗的金國奸細!”
卓南雁怒氣勃發,猛地揪住他胸前衣襟,喝到:“你胡說什麼?”宋天鷹叫道:“你為了那金國妖女,大鬧了雄獅堂。這件事天下皆知,你便是宰了老子,也防不住天下人之口!”卓南雁心弦一顫,轉頭朝谷大海兩人望去。谷大海退了半步,苦笑道:“是,這消息跑得比江里面的魚還快……”于飛龍嫌他口拙,忙陪笑道:“卓少俠為報父仇,暫且降了龍驤樓,那也是無可奈何……情有可原!”宋天鷹卻道:“呸!說來說去,還不是個……”猛地撞見卓南雁凜凜如電的眼神,便不敢說下去。
“我是背棄祖宗的金國奸細?”卓南雁忽地一震,自己九死一生臥底龍驤樓,讓世人誤會為金國奸細原不打緊,但讓父親蒙羞,卻讓他覺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難過。跟著又想到當日父母護著自己艱辛北上,劫難重重,步步凶險,他心底就是陣陣撕痛:“完顏亨曾親口說過,有許多獻媚秦檜的江南武林幫派曾在途中劫殺我父母!原來果真半點不假,殺我父母的人,這些江南幫派,大多有份!”
他越想越感到苦澀悲憤,氣淤胸臆,直想放聲長嘯。他驀地將雙掌一探,已將于飛龍和宋天鷹提在手中,飛身躍出暖閣。這時候滿船的水手、幫眾已給暖閣中的動靜驚動,早有數十人手揮刀劍,擁在閣外窺探。但見幫主被他夾在肋下,眾人全不敢妄動,只是嘶聲恐嚇咒罵。
卓南雁毫不搭理,直掠到船中那粗大的桅杆之下,騰身而起,便向桅杆上躥去。他輕身功夫何等高妙,雖然挾著兩人,兀自快如飛猱,幾個起落,便凝立在桅杆之頂。
眼見他神威凜凜地立在桅頂,只要將手一揮,便能將這二人拋入江中喂魚,飛龍幫幫眾心驚肉跳之下,不住高喊:“下來,快滾下來!”
“賊厮鳥若敢傷了幫主,咱們將你碎尸萬段!”
這桅杆五丈多高,江風激蕩之下,似在輕輕搖晃。卓南雁雙臂平展,將兩大幫主穩穩舉起。被封住了要穴的于、宋二人被他倒提在手,望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和呼嘯奔湧的江水,嚇得渾身冷汗。饒是宋天鷹生性冷硬,也忍不住低聲哀求。
宮馨疾奔出艙,卻見卓南雁兀立桅頂,明月素輝自云隙間灑下,照得他的頭臉和迎風怒舞的長發銀亮一片,當真如同天神臨風。她忍不住長生呼喊:“卓大哥,請你快快下來!”耳畔江風伴著濤聲嗚嗚呼嘯,也不知他聽到沒有。
卓南雁緩緩仰頭向寂寥的夜空望去,卻見遠處的彎月若隱若現,頭頂卻是蒼茫無垠的青黑色江云,猶如一個冷漠的巨人,正自低頭俯瞰自己。忽地想到雄獅堂中群豪望向自己那鄙夷目光,他心底更增悲憤陰郁之情:“爹爹一心報國抗金,卻遭這些猥瑣武人偷襲追殺!我為破龍蛇變,九死一生地潛入金國龍驤樓,卻被人罵作奸細!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卓南雁不是奸細……”他驀地仰天大吼,如雷的吼聲中,猛然揚手,將于、宋兩人向天空拋去。甲板上的眾人齊聲驚叫。于飛龍和宋天鷹只覺一股巨力推湧著自己,似乎永無止歇地向上疾飛,兩人嚇得魂飛魄散,連喊叫都忘了。
過了片刻,兩個人才呼呼地飛墜下來。甲板上的人群嘶聲喊叫,有人後退躲避,有人要上前接住,相互擁擠雜遝,亂做一團。
“卓大哥……”宮馨失聲驚叫,急忙捂住雙眼。猛聽身旁眾人齊聲大呼,她睜眼一瞧,只見卓南雁猛地自桅杆躍起,湍流激射般飛墜下來,雙掌疾若電光般探出,呼呼兩下,已將于飛龍和宋天鷹穩穩擎在手中。這兩人大起大落,本來自度必死,這時被卓南雁放落,登時委頓于地,呼呼喘氣。
卓南雁胸臆稍舒,長吐了一口氣,眼見兩人面色如土,心底倒生出一陣歉疚之意,斜睨著宋天鷹道:“你承認當年算計過我爹爹,適才讓你出生入死一回,這筆賬也就一筆勾銷了!”
宋天鷹這時豪氣全失,原以為他還要施展什麼古怪手段對付自己,卻料不到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愣在當場。于飛龍卻連忙陪笑哈腰,謝過“卓少俠的救命大恩”,又說到自己和宋天鷹身上還有穴道未解,央求著卓南雁先給他兩人解開穴道。
“這不是尋常點穴,乃是我獨創的截脈手法,十二個時辰之後,若無我獨門手法解救,兩位不免落下手足麻痹之症!”卓南雁“嘿嘿”一笑,緩緩道,“在下還要坐你的船去池州,旅程孤寂,于幫主若還有什麼手段,不妨盡力施展!”于飛龍本來心底不甘,正自盤算對策,聽得他這話心中一凜,只覺四肢經脈都有些淤塞憋脹,一時膽氣盡折,連呼“不敢”。
“走吧!”卓南雁冷笑一聲,攜著宮馨的纖纖玉手,大步回艙。宮馨跟著他旁若無人地大步前行,眼見一群凶巴巴的幫眾水手望來的目光中盡是畏懼佩服之色,她心底忽然生出一陣驕傲。
將宮馨帶回客艙,卓南雁才細問她的來曆。哪知宮馨卻“撲哧”一笑:“卓大哥,先前我是騙你的。我本來叫南宮馨,我爺爺南宮修是南宮世家上代掌門南宮皋的兄長……”卓南雁“啊”了一聲,萬料不到這女孩竟也是來自南宮世家。他對南宮世家中人有一種天生的鄙視,卻唯獨對南宮修老人有些好感。當年在廬山習武時,師父棋仙施屠龍曾說過,這南宮修與他和其父卓藏鋒都相交甚厚。
想到自己無意間救下了師父摯友的孫女,卓南雁當真又驚又喜。念及往事,南宮馨卻歎一口氣,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她爺爺南宮修在南宮世家身份頗高,他本名南宮致修,論輩分與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南宮致義、致虛等南宮五老同輩。但他素來與世無爭,更看不慣南宮五老的驕橫跋扈,索性去了大排行中的“致”字,改名南宮修,只在江湖上交友游玩,逍遙自在。但自其親兄弟、上代掌門南宮皋暴斃之下,南宮修對繼任的掌門南宮參心生疑惑,屢次逼問,後來更是公然翻臉。但因南宮參得到南宮五老的鼎力相助,南宮修又無實證,大鬧了一場之後也只得不了了之。
南宮修性情孤傲,不願再與南宮參等人共居一堡,便與獨子一家搬出南宮世家,去天柱山西麓隱居。數年之後,其子得病早逝,只留下一個孫女,便是南宮馨。哪知樹欲靜而風不止,南宮參懷疑南宮修知曉有關無極諸天陣的一個極大秘密,幾次軟硬兼施地前來強逼南宮修說出這秘密,但因難以突破南宮修布下的奇門陣法,次次都是無功而返。
南宮參鬧修成怒之下,竟派人伺機誘出與南宮修相依為命的孫女南宮馨,將其劫走。其時南宮馨尚且年幼,後來經南宮修的一位老友拔刀相助,才將她奪回。南宮修老人一怒之下,便種下病根,每逢春季便即心痛不已,至今未愈。近兩年來南宮修年老體衰,犯病後更覺痛楚。而南宮馨年紀漸大,也知關心爺爺,一個月之前,她竟突發奇想地要外出為爺爺尋名醫療疾。不料出來不久,便被南宮世家的大總管南天易劫走。
窗外濤聲陣陣,短檠燈影飄搖,南宮馨雖不曉得這十數年往事糾葛的緣起,但口齒伶俐,卻也說出了個大概。卓南雁由南宮修老人,不禁想到了父親壯志未酬,至今生死不明,心神登時如江濤般起伏不定,暗道:“好歹我已看到了龍圖,那無極諸天陣雖然凶險,但我說什麼也要闖上一闖,探出父親下落!”
南宮馨見他凝眉不語,忽道:“卓大哥,你不開心嗎?若是嫌我麻煩,我明日便下船自己走。”卓南雁才一震,淡淡笑道:“我不開心,卻不是為了你!”南宮馨卻明眸一轉,道:“我知道,大哥是為了那幾個狗賊罵你是奸細,是不是?”隨即正色道,“卓大哥決不是奸細,你是個大英雄!”
卓南雁瞥見她閃亮純真的雙眸,忽覺一陣好笑,神掌拍拍她的臉頰,笑道:“卓大哥不想去做什麼狗屁英雄!”那笑容在他臉上才一閃,便逝去了,懶懶打個哈欠,“天太晚了,小妹子早些安歇!”本待轉身出艙,忽想兩人尚在飛龍幫的船上,還要看護她的周全,便將那大椅拉到塌旁,也不熄燈,斜靠椅上閉目而臥。
艙內霎時靜了下來。短檠幽光之下,南宮馨斜臥床頭,向他癡癡凝望,卻見他雖然雙目緊閉,但眉峰上仍籠著一抹憂傷郁然之色,忍不住微覺好奇:“他這樣一個手段通天的英雄人物,為何偏偏這樣不開心?”
翌日一早,于飛龍和宋天鷹親自帶個小厮,送來早膳。于飛龍更是噓寒問暖,客套萬分。卓南雁哈哈一笑:“于幫主如此客套,當真過意不去!”揮手在他兩人肩頭“肩井穴”和腿上“陽關穴”、“光明穴”疾拍了數掌。
其實卓南雁施展的不過是施屠龍所授的獨門透骨點穴手法,本來隔上十二個時辰穴道自解,但于飛龍這兩人震懾于他的神功奇技,兼之這透骨打穴手法奇重,兩人不敢多想,在穴道自解的十二個時辰後乖乖跑來,任他擺布。
于飛龍只覺一道道熱氣隨著他掌勢激射入體,又驚又喜,道:“卓少俠可是給咱們解開了這截脈之苦?”卓南雁道:“原先的自是解開了,眼下截住的卻是足少陽膽經……”宋天鷹氣得老臉通紅,便待叫罵,于飛龍急忙將他攔住,干笑數聲,拉著宋天鷹轉身去了。
卓南雁望著他們的背影,暗自冷笑。
過不多時,大江船劇烈起伏,眾水手齊聲吆喝,聲音高亢凝重。卓南雁尋得一個小厮一問,原來是到了采石磯。南宮馨年少好奇,拉著卓南雁走上甲板看熱鬧。遙遙地卻見兩岸峭壁如削,江面似被兩只豎掌扼住,變得狹窄緊束。
“那里便是天門山了。”卓南雁指點著遠處夾江聳峙的山峰,對南宮馨道,“李太白的橫江詞曾道:‘海神來過惡風回,浪打天門石壁開’,說的便是此處!”南宮馨憑欄遠眺,只見江水猶如萬條狂野的怒龍嘶叫著飛奔直瀉,沉碧色的洶湧浪濤激撞在崖壁上,迸出銀亮亮的萬千浪花。
卓南雁卻忽然“哦”了一聲,目光所及,卻見峭壁兀立的采石磯上有一塊大石臨江探出,石上鳳翥龍翔地刻著“醉月”二字。
這時于飛龍巴巴地趕來,陪在一旁,低聲笑道:“這采石磯便是李太白當年撈月亮醉死的地方,那翠螺山里面好玩的地方不少……”卓南雁聽他將李白醉酒捉月的傳說當真,也懶得理他,道:“那‘醉月’兩個字,是何人所書?”于飛龍沉吟道:“幾天前還不見這兩字,誰知到哪個酸丁寫的。”
卓南雁哼了一聲,只見那兩字寬可數尺,筆道略細,似是給人用長劍信手劃出,但氣勢奔放,渾然一體,忍不住道:“尋個地方停船,我要下去轉轉!”
于飛龍這時對他百倍迎奉,哪敢違抗,待船過激流,急命靠岸停泊。卓南雁當即帶著南宮馨下船登岸。于飛龍和宋天鷹怕他遠走,命個伶俐嘍羅遠遠跟隨。卓南雁只作不知,與南宮馨徑自來到那塊刻字的巨石之前。
這巨岩本在翠螺山上,山中絕壁臨江,松翠欲滴。南宮馨眼見卓南雁目不轉睛地盯住那“醉月”兩個字,不禁道:“卓大哥喜好書法嗎?這兩字如橫風斜雨,確是酣暢淋漓!”原來她爺爺南宮修文武雙全,自她幾歲起便逼著她學書練字。南宮馨年紀雖小,于書法上卻有幾分眼界。
卓南雁正待言語,忽聽身後腳步輕微,似有人悄悄掩來,他並不回頭,仍是凝望那兩個大字,笑道:“原來小妹妹年紀輕輕,倒是此中高手!”南宮馨小嘴一撇,愈發故作老成地道:“都是我爺爺教的。嗯,我瞧這兩字頗有楊凝式的筆意。”卓南雁笑道:“我不懂什麼楊凝式的筆意,只是覺得這兩字縱橫跌宕,隱隱含著一股劍氣,寫這兩字的人必是個武林頂尖高手!”
忽聽身後有人“咦”了一聲。卓南雁不用回頭已察覺到身後四五丈開外立了三人。他聽得這幾人腳步輕捷,早已暗自留意,只聽有人低聲道:“這人竟能看得出大哥筆中的劍氣,當真了不得!”另一個人道:“這小子武功奇高,還是等大哥回來收拾他!”又一人道:“等什麼!這禍國殃民的奸賊,多留一刻也是不該。咱三兄弟一起出手,還收拾不下這厮嗎?”
卓南雁心頭火氣,霍地轉身,目光如電掃出,卻見那三人形貌甚奇:一個是肩挑大桶的精瘦漢子,十足的走街串巷賣酒水的小販模樣;另一人卻是個面目滑稽的光頭中年,肩頭還蹲著一只猴子,似是個雜耍藝人;最後一個漁翁打扮,正是早已見過數面的紅臉大漢。那三個只見卓南雁神威凜凜地瞪視過來,心下慌亂,急忙聚攏站成丁字形,凝神戒備。
卓南雁瞧見了紅臉漁翁,惱怒更增,忽地笑道:“要動手便動手,還等什麼?”倏忽逼近,揮掌便向他左肩拂去。那漁翁料不到他身法飄忽奇詭,拼力右閃。哪知卓南雁的手掌隨勢向右劃個圈子,清脆響亮地在他右頰扇了一記耳光。
精瘦小販和雜耍藝人眼見同伴臉上中掌,只當他性命不保,齊聲驚叫道:“二哥!”紅臉漁翁也是驚得急退數步,只覺耳機嗡嗡作響,卻並無大礙,一時愣在當場。卓南雁哈哈笑道:“閣下陪了我一路,好生辛苦,先賞你一記耳光!”長笑聲中,衣袂飄飄,鐵掌倏翻,便向那精瘦小販抓到。
這時那三人全神戒備,眼見掌到,瘦小販斜身後錯,雜耍漢子和紅臉漁翁一起怪叫,各自揮刃左右攻到。那漁翁的兵刃是一根精鋼打就的魚竿,雜耍漢子左手握一根熟銅短棒,右手卻擎著一面銅鑼。兩人兵刃奇特,招式也是怪異絕倫。那漁翁的魚竿平胸直刺,竿頭釣魚絲般的長索卻忽地跳起,纏向卓南雁脖頸,竟揉合了大槍、長鞭一剛一柔的兩般路數。雜耍漢子的短棒使的全是判官筆的招式,那銅鑼卻是邊緣鋒利,看削凶猛。卓南雁心下稱奇,不退反進,自兩種奇門兵刃之間飛躥過去,仍是揮掌按向瘦小販的前胸。那小販怪叫聲中,將肩頭扁擔就勢一掄,竟化作兩段尖頭短鏟,疾刺卓南雁咽喉。
“好玩得緊!”卓南雁只得飄然閃開,談笑中反腿踢中銅棒,屈指探飛魚竿長索。忽覺眼前黑影一閃,卻是雜耍藝人肩頭的猴子凌空撲到,伸手抓他眼睛,卓南雁拼力俯身才躲過。瞬息之間,雙方各遇險招。四人斗得走馬燈一般。那雜耍藝人不時揮棒敲鑼,鑼聲刺耳,震得在旁觀戰的南宮馨芳心亂顫。她雙手掩耳,大聲給卓南雁助威。
激戰片刻,卓南雁便已摸清了三人怪異兵刃的路數,忘憂心法籠罩八方,任那三人一猴如何奇招迭出,他也是游刃有余。這時腳步雜遝,卻是于飛龍、宋天鷹和谷大海聞訊趕來。幾人遙遙觀戰,並不上前,但見卓南雁掌法精奇,心底均是又驚又畏。
紅臉漁翁眼見越斗越是捉襟見肘,口中連打呼哨,命那兩兄弟先退一步。瘦小販和雜耍藝人卻是齊聲低喝,死活不願獨自逃生。三人正在苦苦支撐,忽聽卓南雁振聲長嘯,手掌疾抓疾繞,漁翁的長索被巨力一牽,徑自纏到了瘦小販的雙鏟上。那兩人一愣之間,卓南雁揮掌拍中雜耍藝人的銅鑼,砰然一聲巨響,震得銅鑼高高飛起。
“好啊!”南宮馨拍掌喝彩。彩聲未落,卓南雁已乘著那雜耍藝人氣血翻湧的一瞬,拿住了他胸前要穴,將他倒提起來。
“罷了罷了!”紅臉漁翁大叫一聲,揚手拋了魚竿,“悔不該不聽我大哥之言,莽撞行事!蜀中三奇今日一敗塗地!咱們不是你對手,求你放過我這兩個兄弟,我上官禦任你發落!”瘦小販呵呵慘笑:“二哥說的什麼話來?飲子徐和醉侯爺豈是豈友逃生之輩!”拋了短棒,和那漁翁並肩而立。
卓南雁暗道:“原來這三位便是號稱蜀中三奇的上官禦、飲子徐和醉侯爺!”他也聽過蜀中三奇的名頭,據說這三兄弟出身市井,為人卻任俠仗義,這時見他三人義氣深重,不由點了點頭,隨手將那小販飲子徐放在地上,卻冷笑道:“三位鼎鼎大名的大英雄大豪傑巴巴地跟著我卓南雁,也是要殺我這金國奸細嗎?”他這一路上迭遭誣陷,說話不免陰陽怪氣。
上官禦臉色更紅,憤憤瞪他兩眼,道:“閣下武功高明,咱們自愧不如!”他猛然一指岩上那遒勁如龍的“醉月”字跡,喝道,“你可有膽量,跟我大哥一會?”
“好!”卓南雁的目光也落在巨岩上銀鉤鐵劃的字跡上,沉聲道,“便沖這兩個字,老子也要會他一會!”滿腔郁悶之下,出口也愈發不客氣起來。上官禦舉頭望望日色,道:“我大哥尚有要事,要在今晚才能趕回。”揚手指著蔥郁絕壁間突兀伸出的石台,“你若有種,今夜子時,咱們便在那捉月台上一會!”
“那便是傳說中李太白醉酒後跳江捉月的捉月台嗎?”卓南雁瞥了一眼那如鷹展翅、險峻陡峭的石台,心底豪氣勃發,點頭道,“此地甚妙,咱們便在那里一會。讓你那大哥今晚便來受死,老子可沒有許多閑工夫等他!”說完不再搭理上官禦兄弟三人,攜南宮馨的手,大步向江邊泊舟之外走去。
進得客艙,南宮馨便問:“大哥,今晚你當真要去?我瞧……你還是不去的好。”卓南雁道:“為何不去?”南宮馨道:“他們人多勢眾,你孤零零的一個,只怕有凶險!”卓南雁隨口道:“是有些凶險,但大哥我已經應了人家,就一定要去!”南宮馨雙眸一亮,笑道:“答應就一定要去做。大哥,我早說你是個大英雄。”卓南雁給她一贊,臉上也不由浮出一絲笑意,但眼前倏地閃過林霜月淒冷的目光,登時心底微震:“我答允旁人的話,便一定能做到嗎?”
江船泊岸,濤聲隱隱。當晚卓南雁便在艙內養精蓄銳。歇到將近子時,正待起身出艙,南宮馨卻心生掛念,偏要與他同去,說“親兄妹要有難同當”。卓南雁見她小臉上掛滿憂慮和關切,心下一暖,笑道:“那便請小妹去看看熱鬧!”
藏青色的寂寥夜空上明月高懸,遠山近樹、亂石碧水都被籠了一抹透明的輕紗。卓南雁大步疾行,眼見南宮馨走得磕磕絆絆,歎息一聲,忽地伸手攬住她的纖腰,展開輕功,飛身疾行。
翠螺山上蒼松密布,亂石遮路,卓南雁攜著南宮馨,快如飄風。月光清亮得似給水洗過,身旁樹木怪石飛一般向後掠去,夜氣中的草木清氣格外濃郁醉人。南宮馨忽覺陣陣迷醉,忍不住叫道:“好啊,大哥,咱們便如同飛起來一般!”
卓南雁面色驟變,另一個無比嬌媚熟悉的聲音鑽入耳中:“哈,便如飛到天上一般……以後我要你日日這般抱著我飛!”完顏婷的倩影倏地閃現眼前,霎時渾身劇震,手臂一松,險些將南宮馨摔下來。
“卓大哥,你怎麼了?”南宮馨忽見他滿面黯然,心下又是疑惑又是關切。卓南雁僵硬地一笑:“沒什麼,咱們已快到了!”抬頭望一眼絕壁間那如龍探身的巨岩,猛然提氣,幾個起落,便來到岩下。
忽聽巨岩上傳來一陣蒼涼豪邁的長歌:“采石月下逢謫仙,夜披錦袍坐釣船。醉中愛月江底懸,以手弄月身翻然。不應暴落饑蛟涎,便當騎鯨上青天……”唱的正是宋初梅堯臣吊祭李太白的名句。只是這人聲音蒼老沙啞,歌中便多了些不羈和落寞之意。
卓南雁冷哼一聲,攬住南宮馨的纖腰,飛身掠上巨岩。卻見月光下端坐著一個老者,長發披肩,面目清癯,胸前銀髯隨風輕舞。這老者身前燃著一團篝火,一根大木橫架在篝火之上。篝火旁還立著一個碩大無比的酒甕。這老者身形高瘦,面色冷峻,映著熊熊火光,登時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之感。
“閣下便是上官禦那三個家伙的大哥?”卓南雁轉頭四顧,卻不見蜀中三奇的影子,于是踏上一步,立時覺出一股迫人的氣勁自這銀髯老者身上發出,他卻故作輕松地一笑,“在下卓南雁,請教大名!”他自知跟這人難免一戰,什麼客套話全都免了。
“好狂妄的小子!”那老者雙眉乍揚,目光銳利如電,沉沉地道,“老夫的名字早就記不得了,你便喚我羅大吧!”
“羅大?”卓南雁心頭一凜,不由長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氣,“你便是自號‘鋤奸務本,斬草除根’的羅大先生?”他在龍驤樓時,葉天候曾多次跟他提及江南武林人物,其中便有這位武功奇高的羅大先生。相傳此人嫉惡如仇,平生以除惡務盡為己任,誅殺江湖惡人時手段毒辣,每次定要斬草除根。但這位羅大先生的來曆卻神秘莫測,便連葉天候也摸不清他的來路,想不到他竟是蜀中三奇的大哥。
“不錯!”羅大眼中厲芒一燦,冷笑道,“老夫對惡人從來都是斬草除根,這幾十年來殺的惡人總也有三百多人了吧!江湖中的邪惡奸佞聽到老夫名號,必是心驚肉跳。”卓南雁見他目光咄咄地逼視過來,似乎自己在他眼中已是束手待死的惡人,胸中怒意陡增,冷笑道:“死在閣下之手的,全是該殺之人嗎?”
“斷蛇不死,傷人愈多!”羅大的冷笑依舊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凜然和冷硬,“這三百多個巨惡元凶個個罪不容誅,老夫除惡便是行善!”卓南雁哈哈大笑:“好了不起!是非善惡,榮辱生死,全仗你一念而定,實在是威風得緊!”
羅大的雙目倏地眯起,一字字地道:“你是在譏笑老夫濫殺無辜?”他相貌威武,本就不怒自威,這時語意驟冷,便連一旁的南宮馨瞧著都覺得心底一寒。
“有的人在你斬草除根羅大先生眼中是大奸巨惡,在旁人眼中,只怕未必如此!”卓南雁針鋒相對地瞪視著他,冷笑道,“嘿嘿,我可不是求你手下留情的!區區卓南雁,不管在誰眼內都是個禍國殃民的大奸細大惡人,稍時動手,羅大先生自可傾盡全力,瞧瞧能不能斬草除根!”
“有趣,有趣!”羅大呵呵一笑,“自認是大惡人的,老夫今日倒是頭回遇到!”大袖揮卷,一塊四尺見方的青石蹣跚舞動,滴溜溜地直轉到卓南雁身前,穩穩平落在地。
南宮馨眼見這老者只用袍袖便卷動巨石,功力高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啊”了一聲。卓南雁卻看出他先凌空發掌,擊得青石跳起,隨即以長袖施展軟鞭功夫借勢推送巨石。饒是如此,這人功力之高,也是江湖罕見了。卓南雁臉上卻不露絲毫聲色,暗自盤算對策。
羅大袍袖再卷,又掃起一塊兩尺寬的大石,直向卓南雁轉來,口中喝道,“大惡人請坐!”卓南雁仰天一笑:“一塊石頭太矮!”大袖疾揮,依樣畫葫蘆地也卷起一塊青石斜拉過來。
砰然一聲悶響,兩塊急轉的大石撞在了一起。眼見兩塊石頭便要一起平平落地,卓南雁縮在袖中的鐵掌勁力暗吐,他拉過來的那塊青石倏地一翻,將羅大推來的青石壓在下面,這一下使的雖是巧勁,卻無聲無息地搶了個頭彩。羅大虎目一寒,森然道:“好手段!是善是惡,今夜定要有個了斷!”一招之間,兩人均知遇到了旗鼓相當的高手。
卓南雁這才緩緩坐下,居高臨下地望著身前四尺寬的大石,故作狂態地笑道:“有椅有桌,羅大先生是要請我喝酒嗎?”羅大向他深深凝視,笑道:“相傳這捉月台乃是李白醉酒後跳江捉月的所在,此地飲酒,最妙不過!”轉身提出酒甕,歎道,“只是這美酒是我多年的心血所得,趕來贈送一位老友的,也不知他今晚有無這口福?”
卓南雁見那酒甕樣式奇古,銅鏽斑斑,不由笑道:“好酒甕,不知味道如何?”羅大卻搖頭歎息:“此酒毒性不小,尋常之人飲不得,也未必敢飲!那位老友若是不來,也不知誰能陪我一醉!”卓南雁暗道:“這羅大心機深沉,功力驚人,深夜將我誘到此處,卻不立下殺手,這壇美酒必有古怪!”口中卻不示弱,微微一笑:“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在下倒想在這捉月台上附庸風雅,一醉方休!”
“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果然不愧天下第一狂生之名!”羅大眼中精芒一閃,轉身自身後又提起一個烏沉沉的壇子,放到大青石上,緩緩揭開壇蓋,“只是老夫來得匆忙,還沒吃飯,小老弟可有膽魄先陪我吃一頓美味?”
南宮馨聽得那壇子內沙沙有聲,心下好奇,探頭一望,不由“啊”的一聲驚叫,急忙扭開頭去。原來壇內有幾只肥大的蠍子搖動巨鉗,正自相互撕咬,壇底更有許多蠍子的殘骸斷肢。羅大笑道:“這是老夫遣人千辛萬苦自蒙山搜羅來的十爪龍蠍。別處蠍子只有六爪,唯這蒙山之蠍通體八爪,再加上一對大螯鉗,共有十爪,身子最大,毒性最猛,故名十爪龍蠍。”
南宮馨心底又敬又畏,卻仍忍不住又向壇內望去,卻見那幾只大蠍子搖頭擺尾,全身八爪和巨尾利鉗均呈金黃之色。她只覺胃口一陣翻騰,忙轉過頭去,險些嘔吐出來。卓南雁也覺得這巨蠍身子龐大,從所未見,不由眉頭微皺,暗道:“難道羅大竟要請我吃這怪異毒蠍?”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12:34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一節:曉風殘月 遠慮近憂
南宮馨看得心驚肉跳,向卓南雁連使眼色,悄悄擺手。卓南雁適才不過信口一說,但想到當真要吃這玩意兒,也覺得渾身發毛。羅大卻已抓起一根竹簽,剝開巨蠍硬殼,放口大嚼,口中呵呵低笑:“這等美味,天底下竟沒幾人敢嘗,嘿嘿,世無英雄,可惜可歎!”
卓南雁冷笑道:“敢吃些毒蟲猛獸,不過是有點膽子的莽夫罷了,哪里便是什麼英雄好漢了!”抽出一根巨蠍竹簽來,學著羅大的模樣,剝殼去尾,張口便咬。不想那蠍肉入口鮮嫩,雖無咸淡味道,居然香脆可口。
南宮馨見他嚼了幾下後忽然住口,忙問:“怎樣?”卓南雁已將囫圇吞棗改成了細嚼慢咽,笑道:“好吃得緊,你要不要嘗一嘗?”南宮馨嚇得連連搖頭,聽他口中嚼得咯吱吱的聲音分外刺耳,忙側過頭去。
說來也怪,這鮮嫩蠍肉咽到肚中,卻有一股辛辣的氣息自腹中熱騰騰地升起,卓南雁心頭微涼:“這是蠍子體內之毒,還是蠍肉本就如此?”真氣暗運,察覺全身並無異狀,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吃這毒蠍,須得配上毒酒!”羅大冷笑聲中,啟開了那酒甕的蓋子,斜睨著卓南雁道,“可敢喝上三杯?”甕蓋揭開,立時有一股濃郁的酒香飄出。卓南雁在船上跟那龍夢嬋論酒多時,這時聞到酒香,忽地生出一陣歡喜之感,笑道:“如此好酒,自當叨擾!”
“這酒本是要請一位老友來飲的,月明星稀,他卻有約未至!”羅大仰頭望了一眼天上的素月,滿面悵然,自懷中取出三只玉碗,端放大青石上,“咱們還是給他留下一盞吧!”卓南雁心頭一動:“他將我約至此處,卻遲遲不動手,莫非在等這個厲害幫手?”但他素來藝高膽豪,也不願示弱,又見那玉碗晶瑩潤澤,樣式古拙,跟那酒甕配在一處,更顯古意盎然,心下更是暗自稱奇:“羅大這老頭兒好生古怪,自哪里尋來的這些奇妙器具?”
卻見羅大腕子抖動,二尺高的粗大酒甕陡然傾斜,一股酒浪直射入卓南雁面前的懷中。借著閃爍的火光和明麗的月色,卓南雁瞅見碗內的酒汁顏色發綠,想起龍夢嬋所說的話,不由搖頭道:“羅大,你這酒器不錯,但盛的酒太差勁,所謂酒色為綠者,當以淺綠如竹葉者為佳,你這酒卻綠得發黑,一塌糊塗!”
“賊小子懂得什麼!”羅大眯起眼望著他道,“綠如竹葉者,那是尋常之酒!我這酒卻是一千多年前的古物了,嘿嘿,這酒樽,連這酒碗,全是自西漢墓穴內盜來的!”
“千年古酒?”卓南雁驚得張大了口,“這酒在酒甕內藏了一千多年,居然還未散盡?”羅大輕拍著那樣式流暢的酒甕,得意洋洋地道:“正是,算算歲數,這酒比李太白還要大上幾百歲!呵呵,酒越沉越美,只是此酒已在古墓之中沉睡千載,說不得已蘊有奇毒,你可敢一飲?”
羅大說著緩緩舉碗,墨綠色的酒汁映得他須眉皆碧,眼中卻盡是挑釁之色。卓南雁想到此事千古難遇,心底豪氣陡增,笑道:“千年美酒,難得一見,李太白泉下有知,說不得也會跑來一醉方休!”端起玉碗,昂頭便飲。
千年美酒湧入喉嚨,只覺一股醇厚甘美的味道直躥入腹,跟著道道清涼之氣迅速游走到五髒六腑,卓南雁頓覺逸興橫飛,笑道:“好酒!”將竹簽在篝火上翻動燒烤,大嚼蠍肉。
“這兩人吃劇毒的蠍子,又喝這千年古墓中盜來的酒,當真膽子到了極點!”火光之下,南宮馨見卓南雁舉杯揮簽,津津有味,一顆心砰砰亂跳,倒替他擔憂受怕。
再豪飲大嚼片刻,卓南雁只覺那古酒喝道口中越來越寒,蠍肉帶起的熱氣卻是越來越盛,一冷一熱兩股氣息在腹內沖突盤旋,極是難耐。“這毒蠍、古酒果然有些門道!”卓南雁面上寒意一閃,忽然想到自己年幼時體內所蘊的奇熱發作,與這蠍肉帶起的熱力略為相似,後來潛修忘憂心法中的“九宮先天煉氣局”,才治好宿疾。這時便也潛運“九宮先天煉氣局”中的“地云勢”和“天風勢”心法,試著將兩道氣息融為一體,過不多時,果然舒爽怡然。
羅大眼見他臉上紅光青氣交互閃爍,但片刻之後便即回複如常,心下更是驚訝:“我這十爪龍蠍用首烏、丹參等十九味大補草藥配以‘六陽散’遍抹全身,二十八只蠍子自相吞噬,早將藥性融入體內,通體猛惡奇熱;那千玄酒深埋千載,內生奇寒,更被我加入了玄陰丹,酒中寒性舉世罕見。這至陰至陽的兩樣物事混在一處,便是老夫,若非暗服了陰陽調和的藥物,也會經受不住的,這少年怎地卻若無其事?”
原來聽了上官禦三人稟報之後,羅大也料不到卓南雁的武功居然精強如斯。他對付惡人素來不擇手段,這時不願力取,想到手上正好有一陰一陽的玄陰古酒和十爪龍蠍,便想以這陰陽相克的兩種奇物廢了這“大宋奸賊”的武功。哪知卓南雁生具異稟,而且所習內功最擅融會陰陽二氣,這古酒、毒蠍到了他身上竟成了助增功力的靈丹妙藥,運功片刻,他只覺丹田內氣息鼓蕩,渾身勁力充盈。
“當真是後浪催前浪,看他年紀輕輕,竟有這等神通,老夫可不能輸給了他!”羅大胸中豪氣頓起,贊一聲好,手中酒甕倒傾,綠液如箭直射入兩人的玉碗之內。兩人這時均是酒意盎然,逸興橫飛,頃刻間連盡了四五碗古酒。
清涼的美酒滾入腹內,便化作森然寒意,兩人各運內功相抗。卓南雁意猶未盡,抓起龍蠍便吃。羅大的武功走的全是陽剛路子,對付古酒寒意正好對路,但若再加上性熱的龍蠍,便有些勉強,只得裝作好酒,眼看卓南雁吃得兩三只龍蠍,他才慢慢嚼下一只,心中暗叫慚愧:“這番別開生面的內功比試,倒是老夫輸給了這少年!”
卓南雁卻毫不為意,這時他酒意上湧,豪氣縱橫,眼見八只龍蠍已被席卷一空,忍不住笑道:“羅大,十爪龍蠍已空,你那老友至今不來,這半壇美酒,便全歸我吧!”猛然伸手,便向酒甕抓去。
羅大心下惱怒,酒意也直湧上來,反手向他脈門拂去,道:“此酒得之不易,可不能牛飲鯨吞,白白糟蹋!”卓南雁只覺他這一拂姿勢清雅,但掌風奔湧,剛勁如矢,心下稱奇,霍地化抓為戳,駢指點向羅大掌上虎口穴。
這一下揮灑靈動,正是忘憂心法“應機而動”的要旨。羅大神色一凜,知道自己未及拂中他脈門,必會給他戳中虎口,當下隨之變招,屈指疾彈,指風如箭,直射向卓南雁掌心勞宮穴。
瞬息之間,兩人掌來指往地疾拼數招,羅大指法精妙,卓南雁應變奇速,居然平分秋色。這番拼斗雖然臂膀不動,瞧上去飄逸輕靈如蛺蝶穿花,其實一寸短一寸險,比之尋常比武更增了幾分凶險。南宮馨武功雖弱,眼界卻高,看到驚心動魄之處,忍不住頻頻嬌呼出聲。
再拼幾招,卓南雁眼見羅大手指凌空虛點,猶如揮筆作書,想起采石磯巨岩上隱含劍氣的“醉月”二字,心中一動,笑道:“化筆法作點穴指法,原也不足為奇!”驀地揮指戮戮戳戳點點,哈哈大笑,“駿馬狂馳,倏忽千里,你且看我這套張旭筆意!”竟施出龍吟四老中鍾離軒的驟雨驚風指。
羅大聽他一語中的,心頭微凜,又見卓南雁的指法縱逸豪放,心底震驚非凡:“天下竟有這等指法!”其實卓南雁于這驟雨驚風指從未精研,只是看鍾離軒施展過幾次,略知皮毛。但這指法卻是鍾離軒苦參《七星秘韞》中的《登真太清篇》多年所悟,端的氣韻橫生,跌宕多姿。偏偏羅大也是此道中人,看得兩眼,便覺這驟雨驚風指氣象奇高,猛一咬牙,揮掌硬撞過去。
兩人鐵掌砰然相交,激蕩的掌風如驚濤拍岸,抽打在那團篝火上,登時火光全熄。卓南雁只覺一股剛猛的勁氣直撞過來,渾身如被烈火烘了一下,飛身躍起,喝道:“羅堂主是你何人?”羅大也挺身而起,月光之下一臉冷肅,怒目道:“我是羅大,他是羅二,你說他是我何人?”
“羅大竟是羅堂主的兄長,怎地我從未聽羅堂主說起?”卓南雁心頭微愣,又見羅大袍袖鼓風,獵獵作響,似要隨時撲面抓來,當下凝神戒備,心下卻想:“這羅大武功比之羅堂主只稍遜半籌,但氣度胸襟瞧來卻差得遠了,他若真以為我殺了羅堂主,可是好生麻煩!”
忽聽崖下響起一道笑聲:“好風好景,好酒好月,卻在此打打殺殺!”笑聲柔和,便似老友對坐般得柔和隨意。笑聲初起時還不見人影,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一道高瘦的人影已陡然立在石桌之前,揚手便將那酒甕舉在手中。
羅大和卓南雁同時“咦”了一聲,一起出手,四只手掌奇快如電地抓向那人雙臂。那黑影呵呵低笑,卓、羅二人陡覺指下一滑,恍似抓向水中的月亮,觸手空空,無從著力。一愣之間,那人已高舉酒甕,悠然長吸了一口,贊道:“好酒,羅大,這便是你要送我的千年醉嗎?果然好酒!”
“哈哈,原來是大師!”卓南雁這才瞧清了這人正是先前在江船上曾對坐多時的灰袍僧,心下又喜又奇:“這老和尚深藏不露,身手之奇,似已超越了武學一道,他到底是誰?”羅大也拱手大笑:“老和尚,咱們早就約好見面,怎地你卻行蹤飄忽,一直隱而不見?”
“還不是為了這小妮子!”灰袍僧望著南宮馨微微一笑,“你自己出來亂跑,可把你爺爺急得險些要命。我受他之托,已順江找你多日了!”南宮馨玉面泛紅,撅起小嘴,上前施禮道:“馨兒見過大慧老和尚!”
“大慧上人!”卓南雁渾身一震,道,“大師便是‘風云八修’之中德望最重的‘禪聖’大慧禪師?”灰袍僧笑道:“大慧大癡,八修四雄,無非是個破名相罷了,有何稀奇?老衲還要多謝你仗義援手,替我救下了故人之後!”
原來大慧上人素與南宮修交厚,近日探訪老友,應老友之請,特地趕來尋救南宮馨。他只知南天易挾了南宮馨躲到巨鯨幫一類江匪的大船內,所以在大江之上,只尋惹眼的大江船下手。那日眼見巨鯨幫縱船撞擊,氣勢洶洶,大慧上人只當南天易藏身其上,故而揮竿撥開兩船之後,便縱上了江船尋找,待得知南宮馨不在船上,再輾轉換舟而上,便比卓南雁等人慢了半日。
羅大眼見大慧上人對卓南雁甚是看重,踏上兩步,喝道:“老和尚,難道你識得這小子?江湖中人都道,這小子害死了舍弟雪亭!”大慧上人呵呵一笑,舉首仰望明月,悠然道:“‘獅堂雪冷’決計未死,老衲甚至覺得,他離我很近很近!”
卓南雁眼見他深邃如古井幽泉的眸子內經芒閃爍,心內忽地生出一股玄之又玄的感覺。羅大喜道:“好,好,老夫信你這老和尚的話!嘿嘿,老夫本也不信,只是這些日子江湖傳言沸沸揚揚……”
“江湖傳言?”大慧上人眸子內閃出一絲頑皮的光芒,搖頭笑道,“倘若和尚是那害死了羅堂主的金國奸細,決不會千里迢迢地趕回雄獅堂,那于和尚半點好處沒有,更會惹上無盡的麻煩!”羅大長眉蹙起,若有所思。“卓南雁若真是金國奸細,何苦巴巴地趕回來泄露龍蛇變之策,好讓大宋嚴加防范嗎?”大慧上人語音柔緩,卻有一種讓人不容置疑的冷定,“實則,這散播傳言之人,才是別有用心!”
羅大眼角一挑,道:“老和尚是說,龍驤樓怕卓南雁泄露龍蛇變之秘,這才故傳謠言,誣其為奸?如此一來,大宋朝野自然再不會相信卓南雁說的一字一句!”眼見大慧上人微微頷首,羅大才猛拍了下大腿,歎道,“這道理淺顯至極,怎地江南武林群豪先前從未想過?”
南宮馨忽一撇嘴,冷冷道,“未必便是沒想過,只怕還是不願想!”她不過是小女孩的一句氣話,卓南雁卻不禁心有所感,冷笑道:“當日在雄獅堂上,那些英雄好漢便說過:‘錯便錯了,哪日尋到正主一並殺了!’羅大先生殺氣惡人來斬草除根,風卷殘云,這等道理,自然是懶得思量!”
羅大被他兩人一通搶白,不由老臉微紅。好在大慧笑道:“其實那些鉤心斗角的道理,老和尚是懶得理會的,全是老衲一位方外至交所悟!”轉頭對岩下笑道:“幼安老弟,何不上來一見!”卓南雁心頭一喜:“難道是辛棄疾辛大哥?”
果然聽山岩下響起辛棄疾的朗笑:“在此處臨風對江,讓晚輩俗情頓消,早將旁的事拋到九霄云外啦!”長笑聲中,一道魁梧身影輕捷異常地躍了上來,正是辛棄疾。卓南雁當日在雄獅堂,便與辛棄疾相談甚歡。此時再會舊友,兩人把臂大笑,喜不自勝。卓南雁忽地想起大慧適才說的話,笑道:“辛大哥,世人都誣我是奸細,你怎地偏偏信我?”
辛棄疾眉毛一掀:“我是青兕轉生,看人入骨!你老弟奇智孤忠,舉止罕有。我跟和國公張浚和大慧上人都說過,你老弟若是奸細,大宋再沒半個好人了!”說得興起,驀地一把撕裂衣襟,仰頭哈哈大笑,“嘿嘿,老弟,大丈夫直行其道,旁人的榮辱毀譽,全是狗屁,你管他作甚?”
望著辛棄疾在月色下灼灼閃動的坦蕩目光,卓南雁只覺肺腑一熱,驀地覺得“肝膽相照”這四個字的沉厚味道,忍不住慨然道:“能得辛大哥這一句話,卓南雁雖死無憾!”
大慧上人卻一聲低歎,對卓南雁道:“你才入江南,便翻天覆地,惹得大宋武林對你群起而攻,一來是令尊仇家不少,二來嘛,也是你處事太過剛強之故。”卓南雁心中一沉,歎道:“多謝大師指點,只是晚輩這行事任性的脾氣向來便是如此!”羅大這時才插言道:“南雁老弟,容老哥勸你一句。你這行事任性的秉性與令尊倒是十足的相似,令尊當年便沒少吃這脾氣上的虧,你可要改上一改。”
卓南雁聽他提起父親,卻猛覺一股悲郁之氣自心底躥起,暗道:“原來我卓南雁倒與父親是一般的脾氣!”腦中忽然閃過少年時讀過的一句話,仰天一聲低笑:“所謂受性于天,不能盡改!羅大先生見諒,晚輩既是個人見人厭的狂生,這脾氣只怕是改不了的!”羅大聽他笑聲淒冷,倒不好再說什麼。
大慧上人的面色卻沉郁起來,歎道:“令尊襟懷坦蕩,行止磊落,正是老衲佩服之人。惜乎他遇難之時,老衲正自閉關……哪知旬日之間,便慘變突生。”說著,蒼黑如鐵的臉上油然生出一股寂寞悲愴之色,卓南雁心頭一陣抽搐:“當日若有這神通廣大的大慧上人援手相助,我爹娘料想便不會遇難!嘿嘿,人生福禍,真如風舞浮萍,起落難料!”
“孩子!”大慧抬頭望著他,緩緩道,“大鋒易折,這道理你也該懂得!”兩人目光交接,卓南雁只覺他那湛然閃亮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孩童般的清澈光芒,柔和淳樸中,別有一股恢弘深邃,霎時他心底流水一樣地閃過許多影像,忽地叫道:“大師,原來是你!易伯伯曾說,晚輩年幼時重病難愈,曾蒙一位老僧出手救助,那位大師莫非便是您?”
大慧上人呵呵一笑:“百折不撓,域汝于成!那時你還只三歲多些,卻遭遇大苦,好在到底是忠義之後,有驚無險。老衲不過萬緣泊湊中的一緣罷了!”
“百折不撓,域汝于成!”卓南雁自幼便聽易懷秋多次述說這兩句話,這時候聽大慧上人一提,卻仍覺胸中一熱,恍然間忽覺一路上遭逢的諸多誤會白眼全變得不足輕重,心底感喟,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是好。
辛棄疾的目光這時集中在那酒甕上,轉頭望著羅大笑道:“此酒曆經千載,滋味愈濃,大妙大妙!”也不待羅大相讓,倒了酒,便要飲。大慧上人卻一搖酒甕,悠悠笑道:“酒味濃,羅大施主添的這玄陰丹也是恰到好處,更能助其醇厚之味!”
羅大給他一語點破玄機,登時老臉微紅。辛棄疾卻豪興大發:“玄陰丹?嘿嘿,只要毒不死我,這千年古酒,說什麼也要飲上一飲!”將酒一飲而盡,仰頭笑道,“好酒,端的好酒!”
羅大怕他們再提玄陰丹之事,忙岔開話題:“這是陝西怪盜‘穿山龍’盜墓所得,據說是西漢的一個王爺陪葬之物。呵呵,穿山龍這厮不識貨,拿到京師去當做玉碗、酒甕的添頭叫賣,卻便宜給了老夫,也便宜了辛老弟和老和尚!”
“酒是好酒,該放下時也須放下!”大慧上人悠然道,“你連番傳信相約老衲,莫非心中又有所得?”羅大面色登時變得端正肅穆,雙掌合十道:“心無所住,亦無所得,卻要請大和尚印證!”
他兩人忽然間語帶玄機,羅大剛硬威嚴的臉上更生出一抹瑩然異彩。卓南雁心中奇怪,轉頭望向辛棄疾求問。南宮馨卻“咯咯”一笑,輕聲道:“大和尚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禪師,也曾點化過我爺爺,這時想必他們是要斗肌膚吧?”辛棄疾神色一端,點頭道:“參禪之人為破除執著,斗起肌膚,講究互不相讓,咱們正可見識一番。”卓南雁隱隱知道,因時局動蕩,大宋朝野頗多奇人異士喜好參禪。其實所謂“斗機鋒”便是禪者將自家對禪學的體認,用別具一格之言說出。而參禪者到底頓悟與否,則要得到禪門大德的許可,謂之“印證”。大慧上人禪師號稱“禪聖”,若能得到他的印證,自是非同小可。
卻聽大慧上人淡淡一笑,手指酒甕對羅大道:“你攜酒遠來,便請以酒言之!”卓南雁往日多聽人說過“斗機鋒”,卻從未一見,這時聽得大慧上人這一問別開生面,登覺興致大起。
羅大參禪多年,自認為修行與見地均已超凡人聖,哪知精研了多年的《華嚴》、《圓覺》、《傳燈錄》諸般經典,大慧上人全都不問,偏要讓他以酒言禪,一肚子機鋒公案登時噎住了。愣了片刻,他忽地提起酒甕,低吟道:“北斗為觴月為壺,一口吸盡西江水。”
“一口吸盡西江水?”大慧上人的目光熠熠生輝,驀地一聲低喝,“拾人牙慧,失卻己見,口吐蓮花,又有何用?”
這一喝聲音不大,卻如平地鈞雷,響在羅大的心底。他一愣之間,大慧上人已揚起了枯瘦如柴的大手,喝道:“你要老衲給你印證嗎?過來,過來,我與你印證!”他本來一直侃侃細語,滿面春風,這時瞠目揚眉,鐵掌高懸,便如金剛怒目。
羅大心神搖曳,愣愣地走上兩步。大慧上人的聲音又嚴厲了數分,大喝道:“若要荷擔如來大法,須有大智慧大慈悲,老衲今日便一掌落下給你印證。但自今而後,世間眾生的罪業,也要由你一人承擔,你肯嗎?”
“承擔眾生的罪業?”羅大身子倏地一震,雖然佛祖舍身伺虎之類的佛家公案早已了然于心,但這時聽了大慧上人的一喝,還是心下猶豫,暗道:“我一人的罪業尚且難以懺悔清淨,若由我一人承擔眾生罪業,豈不生生世世命運悲苦多折?”額頭汗水涔涔而落。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13:45
“去!”大慧上人的鐵掌已經揮落,“啪”的一聲,那酒甕應手而碎,碧綠的酒液伴著撲鼻醇香噴湧而出。羅大正自心魂激蕩,登時給酒汁灑得雙腿盡濕。眼見這半壇舉世難覓的千年古酒和酒甕頃刻間化為烏有,羅大竦然一凜,霎時渾身汗湧,怔怔然說不出一個字來。
“高明!”辛棄疾卻贊了一聲,對卓南雁道,“禪法頓悟後講究不落在有,也不執著于空,但最重的卻是要發慈悲眾生的菩提心。羅大只將工夫下在口頭禪上,這回給大慧上人棒喝交加,打碎了酒壇子,可算受益匪淺!”卓南雁連連點頭,跟望那滿地橫流的酒汁,登時也覺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大慧上人大步走到石桌之前,雙手哧哧有聲,竟運起大金剛指力在石上寫起字來。羅大精研書道多年,只看得一眼,便佩服得五體投地,原來大慧上人左手草書,右手隸書,只這分心二用的本事當世便罕有人及。
月色之下,只見大慧上人雙手同時揮灑,頃刻間兩行大字便躍然石上。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羅大凝神念了一遍,立時一震,心中猛地蕩起一股激流,渾身不由簌簌發抖,老眼內竟滾出了淚花,雙掌合十,由衷歎道,“多謝老和尚點化!”
卓南雁只見“今宵酒醒何處”那行草書龍飛鳳舞,“楊柳岸曉風殘月”幾字隸書卻端凝沉著,恍然便似一問一答,相映成趣。想不到大慧上人竟拿當年柳永寫給歌女的離別豔詞來“以酒言禪”。
辛棄疾雙目灼灼放光,拍掌大笑:“好啊,迷時便如醉酒,悟後恰似酒醒!”卓南雁也覺以“楊柳岸曉風殘月”形容悟道後的境界剔透自然,余韻無盡。霎時間他心中竟也一片空靈,仰頭望天,卻見月色明麗,一時只覺身心都似要融在如洗的月光中了。
“‘謝’有何用?佛法要‘會得’!”此時大慧上人臉上的肅穆之色頓去,又換上一副慈和笑意,“昔日趙州禪師年過八十歲,仍在四處參訪高僧大德,你說的這些漂亮話語他不曉得嗎?老友終日談空說有,自以為是,早落入野狐葛藤之境啦!”羅大滿面愧色,諾諾連聲。
大慧上人瞥見卓南雁望月不語,又淡淡一笑:“造物無盡藏,才是真如境!老衲懶得談禪,便是此理!”說著目光熠然一閃,悠悠道,“須知煩惱處,悟得即菩提!卓施主脾氣剛大,但願不要為俗世濁流所迷!”
卓南雁只覺他深邃難測的目光似乎照見了自己多日來心底所蘊的滿腔悲憤,這兩句話正是暗中開導,心中忽覺一片豁然,急忙躬身施禮。
“小丫頭還愣著作甚,”大慧上人一擺袍袖,向南宮馨笑道,“快跟老和尚回家去!”南宮馨吐了一下舌頭,道:“還是江湖上好玩,我還想跟卓大哥四處玩玩呢!”大慧道:“嘿,酒也飲了,禪也參了,老衲須及早把你這小丫頭交給令祖,免得他牽腸掛肚。”
辛棄疾忙道:“禪聖且慢行,先去見見一位故人如何?”攜著卓南雁的手,當先便行。大慧和羅大對望一眼,也快步跟上。幾人轉到山下,卻見上官禦三人正自探頭張望。羅大上前引薦,醉侯爺二人聽得大慧上人之名,均覺驚喜。上官禦卻大罵自己有眼無珠,竟在江船上對這活佛出言不敬,羞惱之際,便要自扯耳光,被大慧上人一笑攔住。
卓南雁見這三兄弟瞅著自己時,眼神仍是且怒且疑,他微微一笑,也不搭理他們。隨著辛棄疾行了片刻,卻見一艘江船正泊在江邊,孤燈光影,映得江水幽紅明滅。羅大忽在船上止住步子,道:“幼安老弟,船上的莫不是和國公張浚張大人?”辛棄疾一笑未答,船內已傳出蒼老雄渾的笑聲:“是大慧上人和羅大先生嗎?幸會幸會!幼安,我那小友卓南雁,你可一並帶來了嗎?”話音未落,一道清瘦的人影已經凝立在船頭,正是張浚。
這些年來張浚因力主抗金,被秦檜視作眼中釘,一直離京貶居。但他越是賦閑,名氣越是響亮,十余年來,反成了大宋朝野間一面抗金的大旗。卓南雁聽得張浚這位大宋抗金柱石,言語間對自己青睞信任如初,心內登時湧起一陣暖意。羅大卻是面色一冷。
進得船中寒暄片刻,卓南雁才知道,張浚被貶多年,一直賦閑隱居,日前忽然得到朝廷密函,令他火速進京。張浚一離貶居之地,便引起朝野間的一陣騷動,有人說他要東山再起、重掌大權,也有人說他要依附太子、伺機而動,更有人說,張浚此次進京凶多吉少,只怕秦檜要借機除去他這個宿敵。
羅大恰在此時趕來建康,本要去雄獅堂探訪其弟羅雪亭的死訊真假,忽然得知張浚要渡江南下,而那大宋奸細卓南雁也同時順江而來。羅大以為卓南雁這奸賊定是要乘機襲殺張浚,惱怒之下,便趕到采石磯設下奇局,要與卓南雁一決雌雄。
張浚聽了羅大一番述說,拂髯笑道:“原來我這臥槽老馬一動,竟牽出了這麼多熱鬧事!大伙兒杯弓蛇影,全是為了我這糟老頭子。老夫倒要給諸位以酒賠罪。呵呵,喝酒,喝酒!”眾人齊聲大笑,心底芥蒂頓去。艙內酒盞俱全,除了南宮馨不擅飲、大慧上人不飲,旁人都滿上了一杯酒。
“好小子!”張浚凜凜有神的目光落在卓南雁臉上,“江湖傳言說你叛宋歸金,老夫與幼安都不信那些鬼話。你倒仔細說說,那龍驤樓的龍蛇變,到底有何圖謀?”卓南雁不由肺腑發熱:這老人雖與我只見數面,江湖中人都誣我為奸,而他對我卻坦然不疑,當真是古來賢者之風。當下便將臥底龍驤樓中所得的訊息細細說來。羅大和辛棄疾均是鎖眉沉思,滿面凝重,大慧上人卻雙目微閉,似是入定一般,只有張浚在艙內來回踱步,不時插言相問。他對那龍驤樓主完顏亨甚是關注,對其控制龍須的手段、日常喜好乃至朝野間的政敵都問得甚細,對龍蛇變之策更是細加推敲。
當聽到完顏亨定下的“雙管齊下”策略,張浚霍地頓住了步子,一雙老眼在昏暗的燭火下幽幽放光,沉了好久,才道:“羅大先生,你瞧如何?”羅大凝眉道:“龍蛇變雖由當日的完顏亨定下,實則卻是金主完顏亮一手推動。眼下完顏亨雖死,但完顏亮野心勃勃,想必仍會用龍蛇變襲我大宋,只怕不久,他便會揮師南下,侵我大宋!”
張浚微微點頭,又望向辛棄疾。辛棄疾道:“完顏亮南侵,只是遠慮,眼下除了龍蛇變,卻還有兩樣近憂。”拿指頭蘸了冷酒,在桌上寫了一個“秦”字。張浚目光一凜,點頭道:“不錯!傳聞秦檜老賊,業已病得難以上朝,但此獠越是年衰不堪,越是窮凶極惡。他那兩個兒子秦嬉和林一飛近來爭權奪利,著實囂張……”
“林一飛?”卓南雁忍不住道,“秦檜的兒子怎地姓林?”漁翁打扮的上官禦呵呵笑道:“秦檜這狗賊雖是不可一世,卻最是懼內,他那婆娘王氏無子,便將其兄的庶子過繼給秦家為子,就是眼下官為少傅的秦嬉。後來秦檜有一小妾有孕,卻被王氏這母老虎趕出家門。秦檜只得將這小妾嫁給了福建的林氏,這才生下林一飛。林一飛是秦檜老賊的親子,自然得其一力提拔,眼下已官至右司員外郎。”卓南雁想不到秦檜一手遮天,卻沒法讓親兒子留在家內,想想頗覺可笑。
羅大又道:“秦嬉和林一飛自然也是明爭暗斗,秦嬉的官做得大些,羽翼已豐,又拼力拉攏格天社的趙祥鶴,眼下聲勢更勝一籌。但林一飛到底是老賊的親骨肉,近來頗得秦老賊的青睞,聽說林一飛忽然尋到一位自號‘風滿樓’的奇人,為其拉攏了大批江湖異士,鋒芒漸露,大有後來居上之勢。”
“風滿樓?”一直閉目不語的大慧上人忽地雙目一張,眼中精光瑩閃,緩緩地道,“這名字好生分,卻有一股古怪氣息……”羅大苦笑道:“誰也不知這風滿樓從何而來,傳聞此人不會絲毫武功,卻足智多謀,更精于巫道邪術。聽說他曾被林一飛引薦,以巫道給秦檜那老賊療疾數次,頗見起色。此人還會卜算奇術,據說秦檜曾找他測字,在地上畫了個‘一’,風滿樓便道:‘土上畫一,非王而何?太師將享真王之貴!’秦檜老賊自此對他另眼相看。”
張浚“撲哧”一笑:“這老賊,當真是狼子野心!”一直在地上盤膝而坐的上官禦歎道:“最奇的一件事,便是風滿樓曾孤身獨闖九幽地府,竟說服了九幽地府神霄洞內的五靈宮出山,同為林一飛效命!”飲子徐“嘿”了一聲:“九幽洞是和無極陣、逍遙島並稱當世的武林三大禁地之一,九幽地府那五個老怪物竟肯聽從風滿樓之勸,出來為林一飛賣力,秦賊羽翼更豐!”羅大道:“不止于此!據說,此次調和國公回京,便是這風滿樓給秦檜老賊出的主意!”他越說眉毛皺得越緊,望向大慧上人苦笑道,“老和尚又怎知這風滿樓古怪?”大慧上人輕歎一聲,一字字地道:“山雨欲來風滿樓!”緩緩閉上雙目,再不言語。
“山雨欲來風滿樓!老夫從未見過此人,但大宋眼下的形勢倒與這怪人的名字頗為相似!”張浚蒼眉越皺越緊,幽幽地道:“此次隨老夫一同奉召進京的,還有胡銓、李光等十余名遭貶多年的耿介老臣。我們這群老家伙本都是秦檜的心腹之患,多年來貶居在天涯海角,忽然間自四處的貶居之地一起進京,實在……怪異至極!”久久不語的辛棄疾眼中忽地鋒芒一燦,沉聲道:“龍蛇變雙管齊下,要襲殺的能臣干將也正是張大人、胡大人、吳玠、吳璘這些能臣干將!不管怎樣,這些老臣一入京師,便是凶多吉少!”眾人心頭均是一凜。
“幼安老弟一語中的啊!”張浚勉力擠出一絲笑,緩緩地道,“這老賊,一日不除,便遺禍無窮!”卓南雁忽地揚起長眉,冷冷地道:“那何不下手除了這老賊!”
他這話聲音不高,卻驚得艙內幾人齊齊一震,目光全打了過來。羅大道:“老弟要去刺殺秦檜?”卓南雁昂然道:“此舉雖然冒險,但若能誅殺此獠,那可真的是為民除害!”心下卻想:說來我父母亡故,全賴這老賊所賜。便不說這父母大仇,單說他害死精忠報國的岳少保,也是罪該萬死。若能斬了此獠,豈不大快人心!一時熱血湧將上來,恨不得這就去拔劍一搏。
飲子徐和醉侯爺聽他說得慷慨激昂,齊聲稱好。上官禦卻道:“秦老賊身邊有格天社二十八宿守衛,更有吳山鶴鳴趙祥鶴時時趕去隨護,你去冒險行刺只怕凶多吉少!”卓南雁笑道:“未必便會比臥底龍驤樓難些!”
南宮馨一直乖乖地坐著,似懂非懂地聽他們議論家國大事,這時卻大張秀眸,叫道:“大哥,我不要你去冒險!”羅大和蜀中三奇等人聞言,一起笑了起來。
辛棄疾也呵呵笑道:“老弟,我也不要你去冒險!”笑容一斂,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滿是期許之色,“你臥底龍驤樓是暗斗,刺殺秦檜卻是明爭!秦檜身邊除了格天社二十八宿和趙祥鶴,還有那神秘莫測的風滿樓、新近出山的九幽五靈宮,委實凶險難測,此其一。其二,若你萬一失手,秦檜定會倒打一耙,將這罪證算到和國公張浚身上,甚至再牽連到這老賊嘴忌憚的太子身上……”
卓南雁聽他說得鄭重,心底一寒,不由悵悵地點了點頭。辛棄疾侃侃而談,眉宇間氣勢凜然:“其三,你刺殺秦檜,無論成否,必然驚天動地地亂上一陣,那時國家動蕩,正給了完顏亮南侵之機!金酋厲兵秣馬已久,咱們卻是倉促無備啊!”
“說得好!秦賊已病入膏肓,咱們又何必忙在一時?”張浚說著,霍地轉頭對羅大道,“你即刻就走,不必在乎老夫。老夫有大慧上人照應半程,足矣!你要看護好那人的安危,告訴那人,對秦檜要據理力爭,不可退讓,但也不可緊逼,以免打草驚蛇,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卓南雁心下奇怪:“聽張大人的話,這羅大竟還效力于另一神秘人物,卻又是誰?”但張浚既不明言,他也不便細問。
羅大頻頻點頭,微微一沉,才想起來問:“幼安老弟,你說的另一件近憂是什麼?”辛棄疾卻昂起了頭,佇望艙外淒暗無比的夜色,沉思不語。大慧上人並不睜眼,卻緩緩地道:“辛居士憂心的,必是洞庭煙橫!”
辛棄疾終于籲出一口氣:“不錯!林逸煙必反!”張浚揚眉道:“這人素來心懷異志,此次出山後自洞庭湖悄然北上,一路收複黑道幫派無數,這回又要在齊山弄出‘聖女登壇’的把戲,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卓南雁心頭一沉,終于忍不住道:“聖女登壇,不過是明教教內的一個儀式,又有什麼玄虛?”羅大笑道:“小老弟難道不知道何謂明教聖女?”卓南雁蹙眉道:“傳聞明教聖女地位尊崇,還在五明使和三長老之上,登壇拜為聖女之人,必須為處子之身……”想到自己對明教聖女所知僅止于此,忽地心中一陣自責:我自幼便知道霜月要成為明教聖女,卻對聖女為何物並不深究。還有,為何小月兒提起聖女來,便總是抑郁傷懷?
“小老弟想必不知,明教已數十年沒有這老什子‘聖女’了。”羅大的老眼內忽然閃過一絲銳芒,“他們上一任的聖女登壇,還是在大宋宣和二年,那時的明教教主便是方臘!”
“方臘?”卓南雁驚得大張雙目,當年方臘自稱聖公,率教眾舉兵,席卷大宋三州十九郡,後來雖是兵敗身死,但這個名字卻帶有一股奇異的魅力,大云島上的明教中人提起方臘來,總是半敬半畏地成為“方聖公”。羅大緩緩點頭:“當年方臘也是選出一任聖女之後,便即扯旗造反。醉侯爺,你曾受命探查明教教月,你給大伙兒說說這明教聖女的典故!”
那雜耍藝人醉侯爺一直蹲在艙角,這時跳起身,道:“明教聖女的典故在他們教內極為隱秘,便是做了十幾年教眾的尋常子弟對此也知之不詳。小弟跟一位明教舵主喝了半年多的酒,才探出一絲消息。原來明教教內有一個詭秘傳說,所謂‘聖女降世,明王出世’,能登聖女之位的必是五德命相的女子,這等奇女子舉世難覓,但一經出世,便預示著明教大昌,甚至便是他們改天換日之時……”
卓南雁忽然想起少年時候,林逸虹曾跟自己說過的“改天換日”的豪言,心內愈發緊了起來。醉侯爺接著笑嘻嘻地道:“據說林逸煙的侄女林霜月便是這樣的命相,自幼便被指定為明教聖女。傳聞林霜月這丫頭生得傾城傾國,靈秀過人,明教教內暗中傾慕她的後生才俊總有千八百人吧,嘿嘿,只可惜過得幾日登壇之後,便是誰也碰不得的多刺鮮花啦!”南宮馨瞧見卓南雁面色蒼白一片,心下奇怪,忍不住問道:“為何誰也碰不得了?”
“照著他們明教的規矩,聖女登壇之後,便須將自家身心,連帶三魂七魄,全祭奉給了他們的明尊,她這一輩子再也不能對任何凡間男子動心。不然的話,那男子必會觸怒明尊,遭遇世間所有苦痛,連她這聖女也會墜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醉侯爺撫了一下紅彤彤的鼻子,苦笑道,“小妹妹你說,有這古怪規矩,誰還敢再多看上這聖女半眼?嘿嘿,他奶奶的邪魔外道,當真邪門到了極點!”
“小月兒!”卓南雁如被巨木當頭擊中,“啪”的一聲,酒杯已被他無意間捏碎。他忽然想起當日燕京月夜,林霜月柔情似水地癡望著自己,問“若是我不去做那聖女,你能不跟那郡主成婚嗎”,霎時他心中似有萬針攢刺,痛楚難言,身子突突發顫,懷中殘酒灑得他襟前盡濕,他卻渾然不覺。
張浚忽地向他望來,沉聲道:“小兄弟,老夫當日在金陵試劍會上看到,你好似與林霜月是舊識?”卓南雁依舊心魂激蕩,怔怔地點了點頭,耳畔張浚的聲音冷冷地似從天邊飄來:“林逸煙心懷不軌,異志早萌,林霜月只怕已成了他掌中一枚邀買人心、妖言惑眾的棋子。小兄弟忠烈之後,大可不必跟這樣一個女子扯上干系!”
卓南雁俊眉乍揚,直向張浚望過去。張浚那張蒼老凝重的面容上滿是期許之色,靄然道:“天下滔滔,老夫看得入眼的沒有幾人,你頗具令尊風骨,雪亭老哥眼下樹大招風,他日秉承卓盟主遺願、重建四海歸心盟的重擔,終究是要落在你的身上!”聽得張浚忽然提起父親和四海歸心盟,又見了他那殷切的眼神,卓南雁的心內才微微一熱,點了點頭,卻沒有言語。張浚又長長一歎:“到了重建四海歸心盟之時,這明教必是一個大患,小兄弟萬不可兒女情長,延誤大事!”
卓南雁再也懶得說什麼,眼望艙外夜色濃郁如醉,天邊的幾點疏星像極了林霜月當日臨別時那令人心碎的眼波,他心中更是一陣黯然。
羅大想到張浚適才的吩咐,不敢多留,當下便辭別張浚等人,帶著上官禦三兄弟下船而行。卓南雁知道大慧上人要留在船上略送張浚半程,南宮馨也將由大慧上人送回家中,他這時心內忽覺沸如油煎,去齊山與林霜月相會的念頭催得他再難安坐片刻,便也辭行下船。
張浚親自送他下了船,臨別之際,又反複叮囑他務要擒住龍驤樓在江南龍須的總壇主“老頭子”。卓南雁望著張浚在黝暗的夜色中灼灼閃爍的目光,心中才油然生出一股敬意:“這老人當年身為朝廷宰執,威震四海,便是眼下,也是個一呼百應的宿將,難得對我期許如此!”他不願多言,跟張浚、南宮馨和大慧上人等拱手作別。辛棄疾忽道:“兄弟,我送你一程!”跳下船來,跟他並肩而行。
兩人在夜色中大步而行,身後的船火漸遠漸弱。卓南雁見辛棄疾一直默不做聲,便說:“幼安兄,你要隨和國公一同進京嗎?”辛棄疾卻搖了搖頭,道:“朝廷讓我去江陰做簽判,這便要上任,臨安是去不得了。”說著一聲長歎,“前番得虞公子引薦,終得太子召見,這江陰簽判,還是太子使的力。嘿嘿,眼下秦老賊大權獨攬,我輩銳意恢複之人,也只能落此閑職,不知何日才能光我故土,還我山河!”
卓南雁知道江陰簽判本就是無所作為的閑差,壯志凌云的辛棄疾難免悵然。他轉頭望著身邊剛硬的身影,道:“辛大哥文武雙全,來日何愁沒有用武之地?對了,太子這人怎樣?”
辛棄疾眸子里光芒一閃,道:“太子雖有些意氣用事,卻頗為勤勉奮發……只是,我這性子太過剛硬,未必便為太子所喜,況且這些日子里,頗覺自己似是陷在一潭死水中,那些大笑官吏因循鄙薄,更有人名不副實……”
聽他語氣蕭然,欲言又止,卓南雁心底一動:“他說的這名不副實之人卻是誰?”正待再問,辛棄疾卻頓住步子,笑道:“兄弟,大哥便送你至此,我明日便去江陰赴任,再相見時,又不知何年了!”卓南雁望著沉沉夜色中鐵一般的影子,心底微酸,道:“辛大哥保重!但願早日能與大哥並肩殺敵!”
“說得好!”辛棄疾朗朗地笑起來,“春日無聊,忽聞老弟南歸,心下歡喜,作了這首《立春日》,臨別之際,贈與兄弟!”就在濃墨般的夜色里曼聲吟道,“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卻笑東風從此,便熏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好一個朝來塞雁先還!”卓南雁忽地生出一種波濤浮萍、萬里相知的感喟,想到自己北地曆險,身蒙奇冤,偏是這位跟自己只匆匆一會的辛棄疾,力排眾議地為自己辯駁。他此次南歸,路上迭遇冤枉,早蘊了一胸悲憤,好在先前聽得大慧上人和張浚的幾番開導,怨氣已消散了許多,此刻又聽了這位肝膽至交志氣相投的臨別贈詞,胸臆間滾滾發熱,只覺能得此知己,平生何撼,霎時間滿腔的憤懣不平都煙消云散了。
“有大哥這一句佳詞,”卓南雁抓住辛棄疾的手,大搖兩下,慨然道,“南雁此生無憾了!”拱了拱手,轉身而去。他步子邁得極快極穩,一路並不回頭,直沒入濃夜深處。
算算時日,還能提前一日趕到齊山,當下卓南雁尋到飛龍幫的大江船,急命他們開船。于飛龍見他臉色不善,不敢多問,張羅人起錨揚帆,大船溯江而上。一路無話,直到了齊山所在的池州。
下船之前,卓南雁把于飛龍、宋天鷹喚到身邊,板起臉對他們訓誡一番,才裝模作樣地給兩人“解開所截的脈絡”,施術之時故意手法放重。于飛龍“哎呦哎呦”地痛呼,又問起這截脈手法會否遺留下病根。卓南雁便信口胡說,讓二人半年之內遠離女色,嚇得兩人唯唯諾諾。卓南雁見他兩人一口應承下來,倒有些後悔:“早知說他十年,也省得讓他們四處作惡!”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14:42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二節:聖女登壇 狂生情慟
池州地處九江、蕪湖之間,水陸便通,素為兵家必爭之地。林逸煙選在此處行明教的聖女登壇大典,實是大有講究。卓南雁趕到齊山,已是當日午後。這齊山並不高,才不過三十仞,但秀岩幽壑,奇石深窟,景物之秀可與武夷、雁蕩媲美,素有“江南名山之勝”的稱譽。
卓南雁才到山腳之下,仰見峰巒奇秀,春光明媚,也不禁眼前一亮。再行片刻,便時見武林豪客或單人獨行,或三五成伴地進山觀禮。山徑上早有不少明教弟子,身著白衣,手捧大旗,在山道兩側釘子般地肅然挺立。山路岔口則另有四五個穿灰袍的明教弟子迎奉往來賓客,指示路徑。
卓南雁認得明教教眾中不少人都是自己兒時的伙伴,雖然相貌均有變化,但眉宇間還有少年時的影子。他本待上前搭話,但覺那些明教弟子神態冷漠,他骨子里便有一股倨傲之氣,想到當年在大云島上沒少受他們欺負,也就懶得過去招呼了。
忽聽身後有人笑道:“齊山是個好地方,當年包括曾任過池州知府,嘗親來此山題字。數十年前,岳飛在池州屯兵,也曾月夜登這齊山的翠微亭,寫下‘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的佳句!”聲音溫和舒緩,正是唐晚菊的聲音。又一人道:“小桔子你瞧,那山崖上刻的‘齊山’兩字,便是包龍圖題的吧?好字啊好字,竟比我老人家的字還好!”卻見莫愁搖頭晃腦,跟唐晚菊信步而來。
卓南雁忽然發覺,不論何時見了這無憂無慮的莫愁,都會覺得襟懷一暢,忍不住高叫道:“莫愁老兄,別來無恙!”莫愁見了他,面色陡變,快步走近,低聲道:“老弟……你是不是喝了唐門毒汁把膽子泡腫了?眼下這齊山群豪會聚,有三百多的俠客俠女要來殺你揚名,你竟敢在這里大搖大擺,大喊大叫!方殘歌那小子便在不遠,我瞧你還是三十六計……”
“老兄放心!”卓南雁不待他說完便揚眉一笑,“這里是明教地盤,我遠來是客,林逸煙決不會讓我在他這登壇聖典上損了半根汗毛!”正說笑,忽聽有人一聲厲喝:“惡賊,你還敢來此招搖!”正是方殘歌大踏步趕來。卓南雁斜睨他一眼,冷笑道:“幾日不見,方公子嗓門又雄厚幾分,可喜可賀!”
方殘歌面色如鐵,森然道:“今日你惡貫滿盈,還有什麼話說?”這一聲“卓南雁”登時引得四周群豪注目,人影晃動之間,跟他同行的兩淮鏢局、滄浪閣和四五家江南豪客已將卓南雁圍在核心,刀劍出鞘,虎視眈眈。醉羅漢無懼也斜刺里閃出,粗聲笑道:“好小子,這地方你也敢來!”
卓南雁傲然挺立,心內驀覺一陣蒼冷:“我是來了,卻不知小月兒會不會聽我的話,不去做那勞什子聖女……”群豪見他冷笑不語,似乎渾沒將眾人瞧在眼內,更是惱怒,有人便待揮刃出手。
猛聽山岩間響起一聲大喝:“今日本教聖典吉日,諸位江湖朋友不可無禮。”這一喝有如雷霆,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山道間的雜木亂葉蕭蕭落下。
眾人一凜,卻見山道斜上方一塊突兀的巨岩上現出一人,青袍長發,目光如電,正是明教降魔明使曲流觴。方殘歌皺眉道:“貴教聖典不是明日才行嗎?”曲流觴翻起白眼,冷笑道:“教主硬要改在今日便行!他老人家心血來潮,說什麼便是什麼,明尊他奶奶的,稍時就是聖女登壇的吉辰了。”
卓南雁心中一陣緊縮,暗道:“我只當時日未到,提前趕來跟她說些話,怎地……怎地這登壇之典忽然改在了今日?”
陡見藍影驟閃,一道清瘦的身形如飛鶴劃空,斜斜落在眾人身前的一根古松橫伸的細枝上,冷森森地笑道:“諸君遠來,本教不勝之喜。聖教主昨夜忽睹大星西墜,以九宮飛星法推算出聖典吉辰當在今日申時三刻。吉辰將至,左近的江湖朋友已到了不少,請諸位隨我慕容智進谷。”卓南雁識得這人正是淨風五使中的慕容智,當年自己曾中他暗算,險些死在他手上。多年未見,慕容智的容貌陰沉如舊,口中似是客套說笑,臉上卻無半分笑意。
方殘歌等人也久聞明教催光明使慕容智的大名,眼見他這一落輕如飛鳥,最奇的是那松枝細如抓筆,他這百十斤的身子凝立其上,竟紋絲不顫。醉羅漢無懼雙瞳陡縮,低聲贊道:“定海針,好身法!”慕容智臉上青光一閃,悠然道:“請諸君由此入谷!”大袖飄飄,當先疾行。一見明教曲流觴、慕容智這兩大明使各逞奇能,群豪銳氣頓折,只得收起刀劍,隨著慕容智進谷。
順山道轉過兩塊巨岩,眼前豁然開朗,卻見二百余名衣衫鮮亮的明教弟子齊聚在一處寬闊的平地上。自林逸煙出關之後,明教聲威大振,教眾上萬,這兩百弟子全是精挑細選的教中精銳,這時迎風挺立,更顯得英姿颯爽。
平地當中早搭起了寬達百步的祭壇,壇上披紅掛彩,鍾鼓齊列,裝點得莊重異常。壇當中一排檀木大椅卻全都空著。數十位赤膊漢子手捧紅旗,分立祭壇四周,火紅大旗獵獵招展,更增凝重之色。另有兩排妙齡女弟子,手捧琴簫管弦,衣袂臨風,肅立不語。最顯眼的卻是祭壇中央另壘起了三丈余高的木台,台上擺放一尊花紋古拙的大銅鼎,在日色下閃著耀目的黃光。
觀禮的賓客已到了不少,全在祭壇兩側落座。近來明教聲勢極盛,許多黑道幫派屈于其威,不得不爭相阿附,但雄獅堂、丐幫、唐門等白道大豪卻對明教戒心深重。此時谷中賓客全以黑道小幫派為主,雄獅堂的方殘歌是為林霜月而來,丐幫的無懼和尚和莫愁、唐門的唐晚菊以及諸多白道群豪,則全是要借機窺探一下神秘莫測的明教虛實。
忽聽當當的大鍾鳴響,峨冠博帶的慕容智飄然上台,朗聲道:“吉辰已到,請教主與各位長老、明使入座!”霎時兩排女弟子鼓樂吹簫,曲聲悠然而作。
悠揚的曲樂聲中,只見一位黑袍文士在四名小童的引導下緩步踏上祭壇,端坐在正中央那把雕花大椅上。這文士頭帶東坡冠,垂下一襲黑紗遮住容顏,身量頗高,雙肩極是寬闊,一副如墨長袍將全身包裹得極嚴,只余一雙白晰修長的手掌寫意無比地搭在椅上。瞧他居中而坐,顧盼自雄之狀,必是教主林逸煙無疑了。
“明教崇尚白色,怎地林逸煙在這祭典之上卻著黑袍?”卓南雁心下疑惑,又見林逸煙雖然只在大椅上這麼隨意地一坐,但全身上下卻有一種說不出得雍容恢弘之氣,那湛若冷點的目光淡淡望來,便似祭壇上的神靈自上而下地俯瞰芸芸眾生,讓人一凜之下不由自主地心悸而又心折。跟著林逸虹、曲流觴、彭九翁等明教首腦也陸續入座,端坐在春暉和風之下。卓南雁忽覺眼前一亮,卻見林逸虹上首那張大椅上端坐一人,慈眉善目,竟是徐滌塵。
“徐伯伯也來了,他是自己破了誓言,還是給林逸煙脅迫而至?”他又見徐滌塵的身旁另空著一張座椅,暗道,“那必是給師尊留的位置了!呵呵,師尊雖然早脫離了明教,但林逸煙倒是頗有風度,始終給他留有一席之地!”再往後看,卻見曲流觴和彭九翁赫然在座,但明教五明使中卻少了慕容智的兄弟慕容行。
他眼光再轉,登時渾身如遭電擊。原來隨後走上祭壇的卻是兩排身著紅衣的妙齡女弟子。眾女長裙曳地,衣紅勝火,火團錦簇般地擁著當中一位白衣少女,正是林霜月。她一身倚白勝雪的衣衫給身周群女紅燦燦的朱裳丹襟相襯,便似紅葉如海中一朵耀目的白梅,絕世清麗中另有一抹動人憐惜的淒豔。
十余位妙齡美女聯袂登壇,眾人均覺眼前一亮,一時亂糟糟的目光全掃向諸女,議論四起。莫愁舔舔嘴唇,對唐晚菊道:“嘖、嘖、嘖,林逸煙這老魔頭好會享福,招了這麼多美女做弟子!本公子回頭跟老爹建議,咱丐幫也照方抓藥開個美女分舵,本公子親自做這舵主……”話未說完,脖頸上已挨了無懼一巴掌。莫愁瞥見他眼中怒意,忙吐了下舌頭,道:“那便請無懼長老做美女分舵舵主,本公子做個副舵主罷了!”
群豪議論之間,卻聽慕容智向眾賓客朗聲致謝,跟著宣布登壇之禮開始。立時壇邊佇立的十八位赤膊弟子吹起長角,嗚嗚聲響,悠揚傳出。
白陽長老林逸虹此時是教中除了教主之外位分最高之人,當先起身向高台叩行大禮,三拜之後,取出一根信香高舉過頂,屈指輕彈,指力到處,信香登時點燃。眾人一凜之間,卻見林逸虹袍袖輕揮,信香冉冉升起,悠然飄入高台上的大銅鼎之中。
觀禮賓客均是武林中人,對明教教中的繁禮大多看不明白,但對林逸虹運功燃香和揮袖送物的真功夫,卻都看得明明白白,一時喝彩聲四起,卓南雁也不禁暗自點頭:“林二叔這些年的武功精進非小,當年他勝那龍驤樓的蕭別離尚且勉強,這時候只怕已在曲流觴、慕容智等淨風使者之上。”
信香飄入銅鼎,陡聽轟然一響,烈火熊熊燃起,火焰升騰得足有四五尺高,顯是鼎內裝有硫磺油脂,遇火便燃。卻見壇下肅立的兩百多名弟子齊齊跪倒,向銅鼎叩頭不止,便連壇上端坐的曲流觴、彭九翁等人也肅然躬身,眾人口中齊聲唱頌:“眾生芸芸,聖火熊熊。滄海可 ,此心不屈。無情無欲,唯光明故。無拘無束,唯光明故小說整理發布于ωωω.ㄧбk.cn……”
這數百弟子齊運內力長聲唱念,登時震得山谷轟鳴,恍然便似天地萬物一起傳唱一般。觀禮群豪均未見過這等聲勢,均有些心下惴惴。
祭壇上的林逸煙緩緩立起,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奔躍,黑影乍閃,已卓立在了高台之上。明教眾弟子頓時一起住口,仰望著巨鼎旁的林逸煙,滿面均是虔誠和仰慕。難耐的頌聲陡然止息,天地間一片悄靜,遠處的溪水聲竟也隱隱傳來,觀禮群豪才覺心中一暢。
“明尊在上,曆代教主英靈在上,”林逸煙的聲音低沉有力,帶著一股金戈鐵馬般的凝重,“今有本教弟子林霜月,聰慧靈秀,五德足備,更甘願以其神魂終生奉祭明尊,實乃本教百年難覓之瑞祥,懇請明尊准其登壇獻祭。”說著向巨鼎恭恭敬敬地叩下頭去。
“呼”的一聲,銅鼎中竟有一道通紅的火苗直飛上天,紅豔豔的火焰直躥起丈余高,在空中經久不散。林逸煙才緩緩起身,微顫的語聲中說不出得歡喜:“明尊已然許可!聖女降世,明王出世!”眾弟子登時歡呼,振臂高喊:“聖女降世,明王出世!”聲振山谷,久久不息。
林霜月的面色卻倏地變得蒼白異常,邁步向高台走去。圍著她的眾女垂首閃開,眾人才見林霜月竟然赤著雙足,但見蓮瓣玉趾,嬌豔動人。宋時最重禮法,若非這等奇異聖典,哪能瞧見女子的赤足,觀禮群豪盯著她那雙如玉白足一步步地踏上高台,均不由怦然心動。卓南雁心底卻覺出一陣針紮般得難受。
跪在巨鼎之前,能清晰地感到燃燒的烈火帶來滾滾熱浪,林霜月卻覺心底陣陣發冷。
“今登聖壇,欲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驅!”教主林逸煙的聲音冷冷地似是從天邊飄來,“林霜月,你可願終生祭奉明尊……”
這聖典的祭辭,林霜月早已背誦前邊,但此時聽得林逸煙——自己的伯父、師尊和教主,以無比沉著冷峻的聲音問來,心底還是覺得酸苦難言。她的眼眶驀地一陣模糊,只覺紅綢子樣的吞吐舞動的烈焰已將自己團團困住,恍惚間似已跌入了一道永遠無法掙脫的煉獄。
“林霜月……”林逸煙見她蹙眉不答,語氣更陰冷了數倍,“你可願終生祭奉明尊?”林霜月的香肩微微抖動,終究無奈地向那抹跳動的火焰叩下頭去。
卓南雁癡立壇下,遙見林霜月那窈窕的背影簌簌發抖,猶如風中的一朵白梅,眼前倏地閃現燕京雪夜自己和林霜月在花燈店鋪前重聚的情形,臨別之際,她在雪中癡望著自己時也是如此嬌軀輕顫。霎時他心中火熱難耐,五髒六腑中也似有熊熊烈焰升騰燃燒,驀地大喝一聲:“不可!萬萬不可!”
狂吼聲中,他身形一晃,已躍到了祭壇之上。四方賓客、明教徒眾盡皆一愣,跟著喊聲轟然四起,“賊小子,快快下來”,“本教聖典,休得無禮”,台上台下一陣混亂。
“卓南雁,你這渾小子要做什麼?”肅立在高台下的曲流觴當先回身,向他連連揮手道,“快快退下!”彭九翁和慕容智也是目光如電射來。彭九翁一拈胡子,卻叫起了卓南雁兒時的綽號,怪笑道:“哈哈,果然是‘大丈夫’,你這小子比小時候俊了好多。你奶奶的,生得俊些便能在聖典上亂闖亂叫嗎?”
卓南雁一躍而上,也覺莽撞過頭,但見林霜月在高台上轉頭向他望來。兩人目光交接,卓南雁見她明眸之內秋波流蕩,歡喜、癡戀、愛憐、傷情和黯然諸般情愫,盡在這夢幻般的眼波內奔湧閃過,霎時間他心頭似被一股灼熱的激流拍中,胸口更如塞了一塊大石,苦悶難言,大喝道:“小月兒,你不可做這聖女!”喝聲未落,台上四五名明教的赤膊弟子已揮掌向他抓來。卓南雁心內悲憤,雙臂齊振,內力激蕩,只聽得“砰砰”聲響,兩名弟子已被他震得遠遠跌下高台,另兩人卻向後退去,撞到飛奔過來的幾人身上,一起摔倒。
壇下群豪齊聲驚呼,實在不明白卓南雁何以如此。唐晚菊歎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位卓公子真乃性情中人,可敬可敬!”
“狗屁性情中人,這叫色膽包天!”莫愁卻拍著大腿,連連搖頭,“齊山上的少年豪傑看中林霜月這美貌小妞的何止一千兩千,但大伙不過眼里看看心里想想,誰敢去招惹林逸煙那大魔頭?方老三,你說是也不是,你瞅著林霜月時不也是眼睛發直、面如桃花嗎?”方殘歌給他一問,面孔更紅,急裝作抬頭佇往祭壇,默然不語。觀禮群豪中雄獅堂、丐幫諸多門大派還只是低聲議論,一群依附明教的黑道幫派卻止不住大聲鼓噪,齊聲怒罵卓南雁。
亂哄哄的叫罵聲中,卻有一個身材清瘦的漢子緊盯住高台上的卓南雁,凝眉不語。這人正是易容而來的龍夢嬋。那日她遁江而逃,事後推算卓南雁的船行路線,料得他必會來齊山,便也混在赴會的人流之中悄然而來,准備尋隙出手。這時眼見卓南雁驟然躍上高台,龍夢嬋也不由大惑不解,喃喃低語:“卓南雁,你這傻小子何必又自討苦吃?”
“小月兒,我帶你走!”卓南雁卻已橫下了一條心,長喝聲中,身子疾向高台搶出。曲流觴瞥見林逸煙隱在黑紗後的雙眸倏地變得銳利如刀,心底一寒,身形疾轉,擋在了卓南雁身前,喝道:“傻小子,你是失心瘋了嗎?還不退下!”
卓南雁這時眼中卻只有林霜月,身子微晃,仍是向前沖去。曲流觴低喝一聲,五指成抓,便向他肩頭扣來。這一抓迎面襲來,勢道威猛,准似要將卓南雁逼回去。哪知卓南雁疾奔的身形陡然一個彎轉,劃出一道詭異輕靈的圓弧,竟自曲流觴的指尖斜躥了出去。原來他輕功本就高妙,這時情急之下,竟施展出了燕高鬼所授的“九妙飛天術”。
慕容智不由“咦”了一聲,心下微寒:“這小子的武功怎地如此之高了?”彭九翁白眉乍揚,笑道:“比輕功?好玩好玩!”腳下生風,斜刺里沖到,正擋在卓南雁面前。卓南雁腳下不停,身子倏忽一彎,要待繞過彭九翁。哪知彭九翁在淨風五使之中輕功最高,呵呵怪笑,白衣驟閃,仍是擋在他身前。便在此時,曲流觴沉聲低嘯,出指如風,又向他肩頭抓到。卓南雁只得側身閃開。
瞬息之間,三人身法如電盤旋,倏忽幾閃,卓南雁始終無法繞過彭九翁,但身後的曲流觴卻也無法抓到他。三人這時比的全是輕身功夫,身法如風似風,獵獵衣襟化作了青、白、黑三道異彩在祭壇上奔突來去,壇下群豪看得目眩神馳,這些江湖武人都是盼著亂子越大越好的好熱鬧之人,忍不住齊聲喝彩起哄。
忽聽慕容智怪笑一聲:“本教聖典,豈容宵小跳梁!”十指如鉤,陡向卓南雁背心抓來,一出手便是穿心指的邪毒招式。卓南雁始終擺脫不開彭九翁和曲流觴的前阻後追,心下本就煩怒,更恨慕容智的陰毒無恥,驀地飛身一轉,揮掌便向慕容智疾撞過來。這時他勢若瘋虎,全力推出的一招“斷流勢”委實勢不可擋。慕容智哪里料到他在兩大高手夾迫之下仍敢向自己全力攻擊,只得揮掌迎上。四掌交接,慕容智陡覺一股巨力洶湧而來,渾身氣血受震。他武功全走陰柔一路,講究不使拙力,待發覺卓南雁勁氣猛悍,急切之下已無暇聚力,急退兩步,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卓南雁一掌迫退慕容智,也覺渾身氣血翻滾,猛聽彭九翁怒喝一聲“好小子”,背後如遭火烙,卻已中了彭九翁一掌。他悶哼一聲,仰頭張口,鮮血疾噴而出。林霜月“啊”的一聲驚呼,眼見那鮮血似一道火紅的怒焰直射上天,跟著便如璀璨紅玉四散落下,她陡覺一陣窒息,花容霎時慘白如雪,心內只想:“你……你這呆子,難道不要自己性命了嗎?還不快走,還不快走!”
彭九翁終究念著卓南雁是明教舊人,這一掌未盡全力,眼見卓南雁口噴鮮血,倒不由一愣,跟曲流觴一起頓住身形。卓南雁卻覺心中的酸苦伴著翻騰的熱血一起湧了上來,驀地仰天長聲悲嘯。他發聲長嘯,初時只是心底郁悶,隨即,從幼及今的一幕一幕傷懷往事相繼湧上心頭,嘯聲悲昂激蕩,經久不息,群山亂世間回響不息。
林霜月向他癡癡凝望,心底的憐惜、無奈、失落和擔憂,伴著他那響徹云霄的悲嘯,驚濤激浪般地一股股湧來,幾乎將她的芳心撕碎,眾人聽他這聲悲嘯愈向後越發高亢,似乎永遠不用換氣,盡皆駭然失色。便在群豪疑惑之間,卓南雁又已騰身躍起。適才他長嘯良久,反覺全身內息一暢,這時快若急電般地再向高台掠去。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15:10
“好小子!真要找死嗎?”曲流觴又驚又怒,正待施展彈指神通的絕技攔阻,忽覺渾身氣血翻湧。原來他當日曾被余孤天以驚人內力震傷,雖無大礙,月余內卻無法運功激戰,這時疾奔良久,終究內傷發作。彭九翁眼見攔阻不及,揮掌如電,直向卓南雁雙腿三里穴拍去。卓南雁振聲大喝,反手一招“後引鳳凰”,借著他掌力激送,疾撲到了高台前。彭九翁叫苦不迭,大呼小叫,自後追到。
“讓他上來!”高台之上,忽地傳來林逸煙陰森森的一聲冷笑。祭壇上明教眾人的心底均是一凜,林霜月更覺一股難耐的寒意自心底升起。彭九翁、曲流觴和一眾明教弟子只得凝步不追。
卓南雁快如鷹飛,眼見一步之間便要掠上高台,猛覺頭頂冷電精芒,一道劍光當頭劈下,正是林逸虹驀地出劍刺來。當此之時,也只有他可以違背教主之命,出手攔阻。他也聽出了兄長林逸煙那冷笑中蘊含是森冷殺意,只盼著一劍刺倒卓南雁,也好救他一命。
頭頂劍光如飛瀑傾瀉,卓南雁知道林逸虹劍法精妙,實難抵擋,情急之下忽地拔出腰間辟魔寶劍,迎頭揮出。猛聽鏘然銳響,林逸虹掌中長劍登時從中折斷。林逸虹性子本就清傲自高,眼見一招之間,兵刃被一個後輩砍斷,一凜之下,倒不好意思再行追擊。卓南雁削斷他的長劍,也覺臂膀酸麻,身子卻片刻不停,直向林霜月奔來。
卓南雁每進一步,林霜月便驚得芳心一顫。眼見他一路星馳電掣般地連破明教四大頂尖高手的攔阻,直上高台,林霜月卻覷見師尊的眼神越發冷酷,她渾身的寒意也是越來越盛,心底只是無奈地高喊:“快走啊,你當真傻了嗎?走啊……”
“小月兒,我要帶你走!”卓南雁大喝聲中,探掌向林霜月抓來。林霜月芳心激蕩,不假思索地抬起了素手,蘭花初放般向他伸出。
兩人手指剛剛一觸,一股暖流倏地湧入兩人心底。霎時間林霜月嬌軀劇震:“我……我怎地如此糊塗,這麼做,可不是要他的命嗎?”
“小月兒終究是念著我,要隨我走!”卓南雁也料不到她竟會跟自己五指交握,心神激蕩間忽覺右掌也被她溫軟的柔荑握住,狂喜之下,陡覺手掌一空,辟魔神劍也被她夾手奪去。猛然青芒電閃,林霜月玉手疾翻,長劍已穿肩刺入卓南雁體內。台下觀禮群豪和明教教眾發出轟然驚叫。便連遠遠佇望的龍夢嬋都不禁嬌軀一震,發出“啊”的一聲嬌呼。
辟魔神劍削鐵如泥,瞬間透入卓南雁體內,才有鮮血順著劍刃汩汩湧出。“小月兒……”卓南雁渾身劇震,垂首望了望慘白的劍身,才緩緩抬頭望向林霜月。
林霜月只覺他那兩道無辜的痛楚的目光竟是化作了兩道利劍,深深刺入自己的心底,霎時芳心四分五裂,卻疾咬了下櫻唇,藉著唇角傳來的刺痛強自凝定心神,淡淡道:“今日是我登壇聖典,豈容你……胡亂鬧事!”饒是她極力鎮定,語音仍是微微發顫,忽覺口中一咸,卻是適才櫻唇已被自己咬破。
劇痛穿心,卓南雁心神一陣迷糊,卻望著她緩緩微笑:“小月兒,我……定要帶你走!”這輕柔而堅定的話語傳入耳中,她的芳心更是一陣撕裂的痛,幾乎再不敢看他殷紅的前胸,咬牙喝道:“你是你,我是我,我又怎會隨你走!”玉掌倏翻,直拍在卓南雁胸口。掌力到處,震得卓南
雁飛
身跌下高台。
“好——”祭壇下肅立的數百明教子弟眼見林霜月一掌將卓南雁自高台上擊落,齊齊歡呼,聲振山谷。林霜月卻僵立在烈火熊熊的巨鼎前,腦中全是一片空空洞洞的白。
卓南雁凌空飛墜,長劍還插在他肩頭,內傷、外傷一起發作,渾忘了凝運內力,身子便如斷線風箏般墜落下來。好在林霜月這一掌看似凶悍,但內力推湧,只是將他平平送出,卓南雁飄落在地,也未傷筋骨。但他腳才落地,陡覺身側暗流激湧,卻是慕容智出手向他後腦襲來。
“住手!”曲流觴揚眉大喝,要待出手攔阻,卻覺氣息翻湧,難以提起內勁。彭九翁卻是腦筋不靈,一時想不到該幫卓南雁,還是順著老友慕容智。慕容智臉帶獰笑,他對卓南雁心存忌憚,這一掌雖運足勁氣,但掌下另伏了七八下厲害後招,去勢並不迅猛。
危急之時,斜刺里卻有一道人影撲到,抱住了卓南雁的身子,順勢滾了開去。砰然一響,那人的肩頭被慕容智五指拂中,衣袖碎裂紛飛。那人挺身而起,現出一張虯髯密布的威猛臉孔,卻是厲潑瘋。“厲大個子,原來是你?”卓南雁喘息著一笑。
“少主。”厲潑瘋見他衣襟上盡是鮮血,又痛又驚,抱住他的雙肩,剛待言語,卻聽身後一聲陰冷的怒喝:“逆賊厲潑瘋受死!”慕容智已騰身撲到,揮掌拍向他背後要穴。
厲潑瘋揚眉大喝,明知不敵,仍是霍然回身,揮掌推出。哪知他勢道威猛的一掌撞出,卻撲了個空,慕容智的身法滑若游魚,已在間不容發之間繞過了他,指尖陰風呼嘯,穿心指的奇功提到十成,疾抓向卓南雁的咽喉。厲潑瘋驚怒交集,要待相救,但自己這一撲勢道過猛,眼見便已不及。
便在此時,一道黃影飄然閃來,抬掌便迎在慕容智的指風上。掌指交接,慕容智登時斜退兩步,怒視著那黃袍客,森然道:“徐滌塵!”
徐滌塵老眼倏張,冷冷地道:“慕容智!”他一身精深內功曾被教主林逸煙運用奇術封住大半,適才跟慕容智硬駕一招,饒是對方有傷在身,徐滌塵也覺渾身氣血翻湧。但他長于謀算,自知此時不可示弱半分,臉帶冷笑,一手卻扶起了卓南雁。
“徐伯伯,”卓南雁這時體內劇痛難耐,但頭腦卻還明白,苦笑道,“您這回怎地……出關了?”徐滌塵凜然逼視著慕容智,口中卻對卓南雁道:“不可多言,凝神調息!”運指如風,點了他肩頭四五處穴道,跟著緩緩拔出了插在他體內的長劍。
長劍離體,卓南雁只覺痛徹心腑,饒是徐滌塵已點住他肩頭要穴,仍有鮮血汩汩湧出。他額頭上冷汗頻頻,長吸了一口氣,內氣潛轉,運功止血。
“徐老道!”慕容智又怒又恨,森然道,“你竟敢背叛本教,公然袒護這兩個擾亂聖典的奸徒?”徐滌塵歎息一聲,只得向高台上凝立不語的林逸煙躬身行禮,朗聲道:“啟稟教主,卓南雁年幼無知,厲潑瘋生性魯莽,懇請教主慈悲,寬恕則個。今日我教聖典,大動干戈,非為祥瑞!”
一道舒緩的笑聲自高台上飄落下來,林逸煙聲音中全無一絲喜怒之意:“既有徐長老開口求情,那便不必追究了!”徐滌塵躬身再拜:“多謝教主!”不知為何,他聲音中卻有一股黯然之意。林逸煙踏上兩步,墨色長袍迎著山風獵獵飄舞,俯瞰著眾人道:“小輩們添了些熱鬧,無傷大雅,請諸位賓朋就座。”適才卓南雁直闖聖壇,鬧得天翻地覆,誰都當他必會惱羞成怒,哪知他淡淡的一句話便帶了過去。眾人心下均想,這縱橫天下數十載的“洞庭煙橫”,果然胸襟不凡。
“霜月,”林逸煙轉頭望向林霜月,悠然道,“這位卓公子,莫非有什麼話要對你說?”林霜月的芳心陡然一縮,臉上極力鎮定,微笑道:“這人……不過是個行事顛倒的狂生,教主無須放在心上!”轉頭望向卓南雁,冷冷笑道,“卓公子,念你也曾是明教之人,念你遠來是客,這一劍我手下留情,明教今日暫且饒你一命。若無要事,這就請便罷!”
清脆冰冷的笑聲,說不出得悅耳動聽,卻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潑在卓南雁身上。他仰頭向高台上望去,映著夕陽輝光,卻見林霜月白衣飄擺,恍然便似立在飄渺云端里一般,一時間心如刀攪,卻緩緩笑了笑:“很好……”再也不想多說什麼,轉身向谷外行去。
一陣山風刮來,山間落葉起伏,松濤颯颯。林霜月自高台上望去,但見卓南雁搖晃著身子向谷外走去,厲潑瘋要來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的步子慢得出奇,滿身青衫被山風鼓蕩起來,使得那背影顯得過分的寬大。
她芳心一陣狂跳,愛憐痛惜之情撕扯得她心魂俱痛,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霍然轉身,跪在烈火騰騰的巨鼎前,玉手作火焰飛騰之狀,顫聲道:“林霜月甘願終生祭奉明尊……今登聖壇,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驅……”林逸煙斜睨著她,見她雪白的臉頰上漸漸露出淡淡的聖潔之色,才緩緩點了點頭。
“無情無欲,唯光明故;無拘無束,唯光明故……”祭壇上下的兩百多明教子弟齊聲唱頌,聲震山谷,群山間登時一片莊重肅穆。
悠長有致的頌念聲中,卓南雁卻覺心底一陣難耐的淒涼,仰頭望去,卻見殘陽殷紅如醉,紅彤彤的亂云給山風撕扯得細長繚亂,似一條赤色怒龍,向西天搖曳而去。遠山如同染了血的巨大橫臥在云天交接之處,正以一種冷漠的目光斜睨著自己。云高山遠,天地不仁,萬物渾如芻狗,一切都冷峻無比。
卓南雁忽覺腳下一軟,幾乎跌倒。厲潑瘋驚叫一聲,急上前將他扶住。卓南雁呵呵苦笑:“厲大個子,你回歸江南後……去了哪里?”厲潑瘋叫道:“老厲照著你的吩咐,回歸江南後便一直在廬山施屠龍施長老那里安身。那日下山買糧,聽得教中兄弟傳訊,要在齊山聚會,老厲稟報了施長老,便一路趕來瞧瞧熱鬧。在路上卻聽得不少江湖中人議論少主。這群賊厮鳥硬說你是大宋叛逆,操他老子娘的,老子一路上打碎了三四十個賊厮鳥的滿嘴狗牙……”
“他們要罵便罵,干我何事……”卓南雁這時內傷外傷齊齊作痛,但心底更是失落傷情,冷笑兩聲,才道,“你沒事便好,師尊還硬朗吧?”厲潑瘋連連點頭:“施長老比廬山的石頭還硬朗……”
卓南雁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厲潑瘋攙扶前行,想要推開厲潑瘋,卻忽覺五髒翻湧,“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眼前景物漸漸迷離,耳中卻聽徐滌塵一聲輕歎:“隨老道來吧,送他去精舍內安歇。”
遠遠的人流之中,龍夢嬋依舊靜靜凝立。隔了良久,她才覺眼角有一點亮晶晶的濕潤,忍不住苦笑一聲:“龍夢嬋,你竟也會流淚嗎?”
就在卓南雁推開厲潑瘋搖晃前行的一瞬,龍夢嬋驀覺心底有什麼隱藏極深的東西被觸動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歎息從她口邊滑落:“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傻男人,當真有趣得緊!”
卓南雁再醒來時,外面已昏暗一片,屋內一燈如豆,一雙深邃沉著的老眼正向自己靜靜凝視,正是徐滌塵。“徐伯伯……”卓南雁癡癡一笑,轉頭四顧,屋內卻再無旁人,只一個小風爐上煮著一甕水,水聲悠然輕響,更增悄寂。
這精舍本是荒廢寺院,被明教修葺後用來安排遠路群豪。但聖典之後,雄獅堂等各大門派不願與明教多有牽連,均已下山。一些依附與明教的黑道幫派則對林逸煙半敬半畏,也不敢久留,早早四散而去。住在這精舍內的只有卓南雁、徐滌塵等數人,倒安靜得緊。
卓南雁道:“厲大個子,現在何處?”徐滌塵道:“林教主雖答允不降罪于他,但他是卓教主的舊臣,適才又在聖典上大呼小叫,已給慕容智帶上了思過索,命他面壁思過。”見卓南雁臉現憂色,又淡然一笑:“放心,曲流觴、彭九翁跟厲潑瘋都是舊交,還有老夫在,他決無大礙。”
卓南雁才幽幽一歎:“這齊山大會,師尊怎地沒來,我好想去看看師尊!”
“他是閑云野鶴,等閑尋不到的該見面時,自會再見!”徐滌塵說著眯起了眼,緩緩地道:“倒是你自己,身上傷還痛嗎?”卓南雁搖頭苦笑:“我身上不痛,心中卻好痛!”想到林霜月快如閃電的一劍一掌和冷漠無情的言語,心中的痛楚便如潮般地湧起來。
“你還在怒月牙兒?”徐滌塵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呵呵笑道,“你倒更該謝她。她那一劍不是殺你,而是救你!”卓南雁愕然抬頭,道:“救我?”徐滌塵聲音倏地低了下來:“你從未見過教主的手段,不知他行事何等果決剛烈。這聖女登壇之典他寄予厚望,豈容你胡鬧,若是他一怒出手,你還有命在嗎?月牙兒也只有搶在林逸煙之前,將你擊傷。”
他說著又沉沉一歎:“饒是如此,教主說不定已動了殺你之心。老道本來是被他脅迫至此,也只得破例開口給你求情,實則已是向他公然示弱。自今而後,茶隱徐滌塵還要老老實實地做他的黃陽長老。”他的語音蕭索無比,卓南雁的心底更是悵然若失。
但聽“哧哧”聲響,風爐上石甕中的水湯已沸了。徐滌塵起身給他點了杯茶,遞了過來。卓南雁道聲“不敢”,恭恭敬敬地接過,心神給淡雅的茶香滌濾,登時一靜。徐滌塵自己取杯調了一盞茶,跟著又調另一盞茶,舉止輕緩沉靜,似采泰山崩于側也不能使他有絲毫驚慌。“只這份養氣功夫,我便一輩子難及!”卓南雁心下暗贊,忽然雙目一亮,忍不住道:“道長怎地倒了三杯茶?莫非還有人來?”
“齊山水質不錯,但這龍茶的味道卻差了些……”徐滌塵悠然啜了口茶,閉目回味茶味,沉了沉,才道,“稍時那人該來看你了吧!”
“那人……”卓南雁皺了皺眉,心中忽地一陣狂喜,叫道:“莫不是小月兒會來?”徐滌塵淡淡笑道:“老道也只是信口亂猜。嘿嘿,月牙兒眼下是本教聖女,你跟她說話,也就不同以往了!”他張開雙目,眼中神光湛然,“彭老糊塗那一掌未盡全力,老道又給你以九宮飛星指法推拿多時,你這內傷決無大礙。肩頭劍傷也敷了本教療傷聖藥紫火靈玉膏。只是,你這任性胡鬧的脾氣也要改一改了,若再四處惹禍,下次老道可不會給你療傷啦……”
卓南雁臉色一紅,躬身道:“是,可又有勞道長啦!”眼見徐滌塵轉身便行,忙叫道,“道長,您要去哪里?”徐滌塵呵呵一笑:“月牙兒就要來了,老道還留在這里礙手礙眼做什麼?”
“她當真會來?”卓南雁心神恍惚,竟忘了跟徐滌塵道別,猛一抬頭,茶隱徐滌塵已飄然而出。他的心怦怦亂跳,走到窗邊推窗望去,卻見四處陡峭的群山全縮在無盡的幽暗中,夜色淒清岑寂,只余遠處的溪聲隱隱傳來。
驀地,夜色之中,一道窈窕的白影飄然映入他的眼眸。淡淡的月輝若有若無地灑下,照見她的素裳雪袂和齊腰長發,說不出得嫵媚多姿。
“小月兒,果然是小月兒!”那道儀態萬方的倩影漸漸清晰,卓南雁的心登時一陣狂跳,忙快步迎出屋來。他忽然想起少年時在明教大云島跟林霜月相伴讀書的那一段溫馨歲月,那時候自己每晚在藏劍閣內苦候她來,也依稀是這般情形。
“你的傷不礙事嗎?”林霜月在丈外便頓住了步子,輕柔的語音讓人聽不出是冷是熱。卓南雁點頭道:“重得很,你要不要進屋來仔細瞧瞧……”林霜月望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咱們……再不能如從前一樣了。我只是過來瞧瞧你的傷勢,你若沒事,我這便回去!”她雖是極力凝定,但聲音中仍有掩不住的一股淒然。
“你……”卓南雁大喘了兩口氣,忽地“哎呦”一聲,手撫傷口,身子緩緩軟倒。林霜月一驚:“我刺得很重嗎?明明沒有傷到他要害的。只怪那把劍太過鋒利,倘若刺得輕了,又瞞不過師尊!”忙扶住他的身子,將他攙扶進屋,口中急道:“喂,你的傷……”話未說完,忽然瞥見他眼中閃爍的頑皮笑意,登知上當,嗔道:“你自幼便是這脾氣,至今也改不了!”
屋內燈燭溫馨,她眼中滿是關切之色,卓南雁忽覺心中發暖,湊上兩步,輕喚一聲“小月兒”,神掌向她柔荑握來。林霜月面色倏地一白,飄然閃開,臉上籠了一層淒冷,斷然道:“眼下我已是明教聖女了,你……再不可亂來!”
“聖女!呵呵,我才知道什麼是聖女……”卓南雁沉沉一歎,心底又是憐惜,又是自責,忽將長眉他挑,“小月兒,我知道你心中從來不想做這聖女!既然如此,咱們便一起走罷,我要你做個快快樂樂的小月兒!”
林霜月見了他臉上不管不顧的毅然神色,忽然想到這個人自幼便是天塌下來也毫無畏懼的脾氣,當日為了自己挑戰父親林逸虹時,臉上也是這樣的神色,不由芳心一顫,輕輕地歎了口氣:“多謝你了,我現下……就很快樂!”
卓南雁見她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神色惹人生憐,心中一熱,猛然捉住了她的柔荑,顫聲道:“你瞞得了你自己,卻瞞不過我,管他什麼‘聖女降世,明王出手’,我決不讓你再受委屈!”林霜月給他溫熱有力的大手攥住,眼前卻倏地閃過林逸煙陰沉的眼神,登時打個寒噤,喃喃道:“不可!我再不可觸怒師尊!”猛一咬牙甩開了他的手,長吸了一口氣,玉面已是冷如寒冰,“卓南雁,請你自重些。你既然無礙,自今而後……就莫再糾纏!”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話,竟不再看他臉上神色,轉身快步出屋。
卓南雁眼見她飄然轉到屋外,這時體內傷處裂痛,自知再難追及,心中苦澀難耐,大步走到窗前,隔窗低喚:“小月兒……”林霜月終于在窗外凝住步子,緩緩仰頭望向浩渺無際的蒼穹。月光之下,卻見一行晶瑩剔透的淚珠倏地從她雪白的臉頰上滾落。
她卻想起了適才給師尊林逸煙請安時的情形。
“身為聖女,必要離情去欲,否則聖教大業難成!”師尊對自己說這話時,一股妖異光芒自粲然眸中躍出,似乎將她的心魂一把攥住,驚得她渾身冷戰。恍惚間,她又聞到那股古怪的氣息,每次接近師尊的房屋,她都會感受到這股讓她窒息的怪味,若有若無卻又揮之不去。她只有顫著身子,垂首稱是,再小心翼翼地退出。
林霜月凝望著天心那瓣淚滴般的殘月,像是對卓南雁,更像是喃喃自語地輕聲道:“你知道被拒絕的滋味嗎?在燕京的那個雪夜,看著你毅然跑遠,我全身的血都已凍僵,那時……你為何一直不曾回頭?”
“我……”卓南雁的心頭似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揉抓,千言萬語齊齊湧上,卻再吐不出一個字來。月光下,只見林霜月輕輕地道:“……那晚我眼睜睜地看你走遠,心痛得要死,終于倒在了雪地上。那時候,你在哪里?在那之前,我在燕京城外得到教主命我回教登壇的消息,心灰意冷之下也曾不支病倒,那時候你又在哪里?”
卓南雁緩緩低下了頭,忽然發覺這時二人隔著的不止是一層窗子,眼前這扇窗子他能推開,但心里的那層窗呢?兩人站得雖近,但心里卻已隔了千山萬水。
“自那夜之後,我曾經多少次夢到你趕到我身邊來,夢見你跟我說,你心里原是有我的……可是,醒後原來都是夢,讓我哭濕了枕頭的夢!”她的聲音幽幽的,似在極力克制,但香腮上卻已清淚潸潸,梨花帶雨,“……你終究是跟那個郡主成親了,而我,也終究成了明教聖女!”
她忽地轉頭向他淡淡一笑:“傷好之後,你便下山去吧!咱們再不要相見了……”淺淺的笑容下卻是深深的痛楚和依戀。秋波轉盼之間,愛恨愁怨交融一處,卓南雁瞧在眼內,一顆心痛得幾乎窒息。但見林霜月轉身要走,他大叫一聲,飛身探出窗外向她抓去,卻抓了個空。眼望著她踏月遠去,他忍不住嘶聲低喝:“小月兒,終有一日,我要帶你走!”
林霜月一口氣奔出好遠,才止住步子,天上的素月在眼中已然模糊一片,他那略帶嘶啞卻堅定的聲音一遍遍地在她耳畔回蕩:
“小月兒,我要帶你走!”
“小月兒,我要帶你走!”
“小月兒,終有一日,我要帶你走!”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16:14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三節:輾轉尋凶 殷勤述懷
足音漸消,芳蹤渺渺,卓南雁悵然回過頭來,忽地瞥見那盞留給林霜月的茶水還在桌上漾著熱香,不曾動過。他心中一陣難受,緩步踅出屋外。“小月兒走了,依著她的性子,只怕這一陣子再不會見我!”卓南雁垂首看了看自己孤寂的影子,忽地長袖一拂,大踏步轉身便行。他身上的內傷不重,劍傷卻是不輕,雖給徐滌塵以明教金創靈藥敷好,但仍該將養一段時日,但這時他胸臆間蕭索無盡,只想快些離開齊山。
走出里許,卓南雁忽地頓住步子,仰天笑道:“鐵捕兄怎地才來?”身後忽地傳來一聲蕭索無盡的歎息,沉黯的樹陰中轉出一道挺拔的人影,正是鐵捕陳鐵衣。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他的雙眸在黑暗中竟閃著柔和的輕芒,“想不到卓兄竟也是傷心之人!”卓南雁聽他惆悵的聲音中微蘊愁苦,忍不住一聲冷笑:“怎地,你這鐵頭鐵腦的家伙竟也曾有過同感?”
陳鐵衣又是沉沉地歎了口氣:“小弟這時剛剛趕到,未能親見明教聖典,但在路上已聽得傳言,卓兄為了林姑娘大腦明教聖典,情之所動,舍生忘死,委實……讓小弟自歎不如!”卓南雁揚眉笑道:“原來在鐵捕兄的心底,也想為了這‘情’字舍生忘死地大鬧一場!妙極妙極,不知這位讓鐵捕兄動心的姑娘,卻又是誰?”
他本是隨口取笑,哪知陳鐵衣竟是微微一愣,沉了沉,才緩緩道,“國事未畢,何以家為!這些兒女情長之事,不說也罷!”霍地昂頭直視著他,眼底愁緒一閃而逝,又已滿是堅毅之色,道,“在下在路上遇到了張浚大人……他讓我助你一起找尋龍須的總壇主老頭子!”
卓南雁斜睨著他道:“陳兄不急著抓我這個殺人嫌凶了?”陳鐵衣將臉一板,道:“我自然信得過和國公大人的話,跟你一同破解龍須之秘!但卓兄為殺人嫌凶,那是皇城死頒下的海捕文書,陳某無權改動。”卓南雁笑道:“這麼說,陳兄仍會隨時翻臉,將我抓走歸案?”
陳鐵衣苦笑道:“卓兄若不放心,咱們不妨定下君子合約,在抓到老頭子之前,在下決不會對卓兄動手!況且卓兄這時氣息粗沉,右肩僵硬,顯是……”眼見卓南雁眸子內精芒乍閃,他忽地一笑,“卓兄莫誤會,我是說,卓兄此時有傷未愈,若有陳某在身邊相助,擒拿老頭子,自然多些把握!”
“你倒是個妙人,”卓南雁“哈哈”一笑,“但若要跟我同行,卻得答應我一件事!”陳鐵衣蹙眉道:“卓兄請講!”卓南雁道:“你年紀比我大了不少,再莫卓兄卓兄地叫,就叫我卓老弟或者老弟即可!”陳鐵衣雙眉 一展,也笑道:“我叫你老弟,那你便得叫我大哥!”
卓南雁伸出手來,笑道:“那小弟可得與大哥擊掌為誓,省得哪日大哥心血來潮,深更半夜地將我抓走歸案!”陳鐵衣“哈哈”大笑,跟他揮掌相擊。兩只有力的大手握在一處,陳鐵衣忽道:“那咱們便是兄弟了?”卓南雁笑道:“起碼這幾天是!”兩人堅毅的目光交融一處,心底都是一暖。
出了齊山,兩人便在池州尋店投宿。一路上陳鐵衣不住問他,對江南龍須和龍驤樓的龍蛇變密策到底知曉多少,有何妙極能尋到老頭子?卓南雁只是笑而不答。直到在池州的一家小客棧內酒足飯飽,卓南雁才在炕上悠然躺倒,笑道:“我在龍驤樓內見過老頭子一面,可惜卻沒瞧清,後來據葉天候死前交待,這老頭子臉上有一塊黑痣。”
“黑痣?”陳鐵衣仍在椅子上端坐,腰板永遠是釘子一般得直,沉吟道,“怪哉,滄海龍騰完顏亨怎會選這樣臉帶明顯痕跡之人作江南龍須的首領?”卓南雁點了點頭,緩緩地道:“江南龍須講究無孔不入,無跡可尋,他們的總壇主更該是個極善韜光養晦之人!那必是個深懷機心的能人,或是個普普通通的家伙,即便跟你喝上一頓酒,混入人群後,你也未必會一眼看出來的。”
陳鐵衣皺眉道:“那咱們豈非永遠也尋不到他?”卓南雁的腿悠悠晃蕩著,道:“正是,龍須十幾年來深入江南,早已根深蒂固,我們自然尋不到那老頭子。除非……讓他前來找我!”陳鐵衣微微一凜,忍不住笑道:“老弟原來已有了計較?”
“大哥可知道龍驤樓主靠什麼操控這些江南龍須?”卓南雁頓了頓,才緩緩地道,“是龍涎丹!據說這毒藥吞下後,能壯骨益髓,但若到時不服解藥,便會毒性發作,死得慘不堪言!”陳鐵衣的眼芒陡然一黑,沉聲道:“天下竟有這等奇事?”
卓南雁道:“據我完顏亨說,這毒物配料繁複,煉制極難,獨門解藥只在他手中……是以每個龍須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得到這龍肝的秘方!”眼前倏地閃過南宮溟癲狂如鬼的可怖樣子,心底忽地一沉,暗道:“也許過不多久,我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龍肝秘方?”陳鐵衣猛地一拍大腿,叫道,“老弟難道已找到了這解藥的配方?”卓南雁淡淡地笑了笑:“大宋武林都轟傳我叛國投金,造謠的便是這些江南龍須。他們如此恨我畏我,自是因我曾深入過龍驤樓,更曾得到完顏亨的青睞重用,我能得到這龍涎丹的解藥秘方,自然是順理成章之事!”
陳鐵衣呼地站起,道:“老弟是要用這龍肝秘方誘得那老頭子前來找你!妙計,當真是妙計!”忽又皺起眉頭,“但老弟當真知道這龍肝的配方嗎?”
卓南雁卻故作高深地呵呵一笑:“這可是萬分機密之事,我只能親口告訴那老頭子!”他說著翻身而起,雙目灼灼閃光,“從今日起,咱們便要想方設法地透露出我已得知了那龍肝的秘方。江南龍須爪牙四布,過不了幾日自會上鉤!”陳鐵衣仍舊雙眉緊鎖地想要問個究竟,但瞧他一副胸有成竹卻秘而不宣的樣子,也只得怔怔點頭。
轉過天來,卓南雁便“不辭而別”,一路東行,卻于晌午時分被陳鐵衣在江邊趕上。二人裝模作樣地一番激戰,卓南雁重傷未愈,“漸漸不敵”,轉身而逃。陳鐵衣急追時,卻被卓南
雁飛
出幾枚銅錢,將他肋下割得鮮血迸飛。陳鐵衣一愣之間,卓南雁已然飛身遠遁。
陳鐵衣自然“又驚又怒”地緊追不舍。醉羅漢無懼也帶著幾名丐幫高手趕來相助,陳鐵衣才說出卓南雁身上暗藏著龍肝配方,此物事關重大,萬萬不能讓他走脫。無懼等人急問那龍肝是何物時,陳鐵衣卻又堅不吐露。
接下來的三日中,陳鐵衣和卓南雁一逃一追地“激戰”了四場,雖然都是卓南雁不支而逃,但每次都能突施詭計地讓陳鐵衣受些輕傷。最後一次,他在酒樓中順手拾起幾根竹筷飛出,竟在陳鐵衣臉上劃出兩道血痕。陳鐵衣撫著火辣辣的臉頰,暗道:“這小子莫不是來真的?若非我躲閃得快,腦袋上豈不多了幾個透明窟窿?”
二人這一番龍爭虎斗,池州附近的江湖幫派便都知道鐵捕陳鐵衣為了一個叫龍肝的神秘物件,死追卓南雁。于是江湖上沸沸揚揚,有說這龍肝乃是上古神物的,有傳是神奇靈藥的,更有人說,這龍肝乃是當今趙官家最寵愛的劉貴妃愛不釋手的一只玉如意,卻被卓南雁潛入大內盜走。各色謠言,均是活靈活現,傳得有頭有尾。
陳鐵衣到底不愧是“不死鐵捕”,終于在第四日凌晨,乘著卓南雁在店中熟睡之際,破窗突襲,將他擒住。陳鐵衣連點了卓南雁幾處達穴,又將他捆得結結實實,才呼呼喘息道:“卓公子,只需你交出那龍肝配方,我便可饒你一命!”卓南雁卻冷笑道:“這配方豈能交給你,便要交,也須上呈給太子!”陳鐵衣怒道:“好,那你便隨我回臨安皇城司!”
陳鐵衣便押著他自池州還京,當晚在一處客棧落腳安歇。在僻靜舒適的客房中,兩人都覺暗松了口氣,洗漱完畢,斜倚在床上閑聊。陳鐵衣摸著臉上的傷疤苦笑:“你這小子,每次都下黑手!”卓南雁道:“龍須都是奸詐似鬼,你不掛彩,他們怎能上鉤?”陳鐵衣皺眉道:“為何每次都是我掛彩,卻不是你?”卓南雁道:“我最終給你五花大綁地擒住,比掛彩受傷還難受!”
兩人對望一眼,哈哈大笑。這一路爭斗,雖是事先都有粗略商議,但臨機應變,也是斗智斗勇,不由讓二人更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陳鐵衣道:“你以自身為餌,豈非十分凶險?”卓南雁淡淡一笑:“越是凶險,才越是有趣!”陳鐵衣嘿了一聲,長長地歎了口氣:“老弟所作所為皆是率性而為,無拘無束,實在痛快!”聲音中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惆悵之意。
“公門里當差不快活!大哥此言必是有感而發!”卓南雁眼中忽地閃過頑皮光芒,“讓我猜猜,嗯,必是你瞧上了哪家官宦小姐!可惜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無奈一下,只得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不知怎地,他看了這陳鐵衣終日呆板沉默的一副神色,就忍不住要拿他取笑。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陳鐵衣的話語卻忽地沉緩起來,“這一句話,是一位姑娘跟我說的!”客房內寂靜得緊,更襯得陳鐵衣的這聲歎息落寞無比。
卓南雁笑道:“是嗎?那位姑娘是尚書的女兒,還是宰相的千金?”陳鐵衣搖了搖頭,道:“她是個青樓女子!”卓南雁微微一震。他卻緩緩地說下去:“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絹不知數。她便是臨安品花榜上的狀元花魁云瀟瀟……”
卓南雁自然不曉何謂“狀元花魁”之類的風流典故,只是依稀覺得這云瀟瀟必是個顛倒眾生的名妓翹楚,心底好奇:“想不到這端正謹嚴的不死鐵捕,會戀上一位名妓!”卻聽陳鐵衣悵然道:“多少個王孫貴胄,她都不會假以顏色,卻對我……情有獨鍾。只是……只怕我卻永遠無法娶她!”卓南雁心中全無道學的貴賤之念,忍不住道:“那又為何?是你那上司不允嗎?”陳鐵衣呵呵苦笑:“她是萬花軒的花魁娘子,我在皇城司的那點銀子,一輩子也休想給她贖身。”
“那還不容易?”卓南雁倒哈哈一笑,“大哥武功精妙,挑個月黑風高之夜,將她劫走,也就是了!”陳鐵衣卻緩緩垂下了頭,黯然道:“我是公認,怎可知法犯法!”卓南雁揚眉道:“既然如此,咱們兄弟一場,回頭小弟替你效勞,將她劫了過來便是。”陳鐵衣急忙搖頭道:“不成,那也不成!”
卓南雁本是帶著三分說笑,但見他語氣鄭重,懇切中蘊著無盡的愁苦,心內倒覺一陣同情,輕聲問:“她又怎麼想?”陳鐵衣一字字地道:“她也在拼命地攢錢……”卓南雁心底一熱,一時無語,房內便是一陣寂靜。
沉了沉,還是陳鐵衣“呵呵”地苦笑起來:“五年前我初見她時,她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小丫頭,隨她家媽媽去靈隱寺上香,路上卻給‘莫干一窟鬼’中的老大‘三眼魔’看上了,硬要搶去做他的壓寨夫人。莫干一窟鬼手段狠辣,聞訊趕來的臨安捕快不敢插手,卻正好讓我撞見。那時我年輕氣盛,一路殺去,三眼魔的七個鬼兄弟給我盡數擒來,又毫發無損地放了回去……”
“莫干一窟鬼?”卓南雁不由“咦”了一聲,忍不住問,“……竟是毫發無損?”他聽得葉天候說起過這盤踞莫干山、號稱“莫干一窟鬼”的八名大盜,雖非高手,卻也是各懷奇能的奇人,論起名氣,比之陳鐵衣成名一戰的對手“湘江九龍”可是高了許多。以陳鐵衣之能,勝之不難,但若是毫無損傷地擒了來,可是極難之事。
陳鐵衣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江湖朋友都道我當年獨歸‘湘江九龍’威風得緊,實則我陳鐵衣平生最痛快的一戰卻是捉放這莫干七鬼。”他的聲音倏地變得悠遠而迷醉,緩緩地道:“那一戰不但酣暢淋漓,更讓我得到了平生最最珍重的一個人……瀟瀟!‘三眼魔’情知斗我不過,萬般無奈之下,也只得率莫干一窟鬼自江湖上銷聲匿跡,聽說是去了武林三大禁地之一的逍遙島。他臨行之前,便將瀟瀟完璧送還……那便是我們的初見了。
“經此一難,我只當一個嬌弱女子必會嚇得半死,哪知她這一路上卻是跟我談笑風生,最奇的是她並不如何贊我武功高強,卻說我智膽過人!呵呵,單這眼力,便勝卻尋常脂粉千倍萬倍。哈哈,哈哈,呵呵……”那笑聲到了最後,漸漸變得酸苦惆悵,“一路之上她不住地笑,笑聲便似銀鈴一般。那一路好短,卻又好長,迷迷糊糊地,在她銀鈴般的笑聲之中,我們終于到了萬花軒外。她忽地止住笑,眼中卻陡地湧出淚來,問我會不會再來看她?
“我素來對青樓女子全無好感,又自認心腸硬得跟鐵一般,但那晚瞧見一個女孩子眼中含淚地問我會不會再來看她,一時心中大熱,便應了。她才‘撲哧’一笑,道:‘可不要讓我久等。’伸手指著天上初升的明月笑道,‘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嘿嘿,我這一應,便是五年……這五年來,她是越來越紅,王公顯貴趨之若鹜,但她心底卻只有我一個,為我守身如玉……”
卓南雁被他說得勾動心事,也是沉沉一歎:“大哥與這位瀟瀟姑娘情投意合,眼下雖是小有羈絆,但苦盡甘來,也是指日可待。但小弟卻不知何時才能如願……”陳鐵衣苦笑道:“老弟在齊山,為了林霜月大鬧一場,想必也是因了‘情’字吧?”卓南雁心緒愁苦之下,忍不住將自己和林霜月、完顏婷的分分合合簡略說了。
說來也怪,他素來要強,這些傷情之苦一直深埋心底,從未跟旁人說起,但與陳鐵衣才相見幾次,意氣相投之余,更有些同病相憐,此刻雖是言辭寥寥,到底也算一發傾訴。陳鐵衣聽後,也不由深為感慨,“嘿”了一聲,道:“本來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尋常。只是我瞧,你這小月兒和婷兒決不會共侍一夫!”
卓南雁給他的話攪得心頭一亂。林霜月、完顏婷的倩影流水一般在他眼前閃過,蹙眉凝思片晌,終于搖頭道:“我哪里有那等奢望。其實在我心底,只想跟小月兒一生厮守……”猛然想到完顏婷若是聽到了這話,不知該當如何傷心。她那火熱卻又痛楚的眼神倏地閃過,他一顆心便是猛然一沉,怔怔地想:“是啊,婷兒終究是我的妻子!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妻子!”一念及此,不由郁郁地歎了口氣。
兩人都給勾動愁緒,懶得多言,便沉沉睡去。轉天午後,陳鐵衣“押著”卓南雁一路東行。過了晌午,才在青陽城外尋到一家偏僻小店打尖。兩人用膳之時,陳鐵衣一直眉頭緊皺,似是若有所思。
小店中兩個伙計一個極胖,一個干瘦,兩人卻以兄弟相稱,不住價地殷勤端酒上菜。陳鐵衣舉杯待飲,忽地眼中精芒乍閃,揮手蘸了酒水,在桌上寫了個“毒”字。卓南雁卻向他眨了眨與,仍舊滿不在乎地大吃大喝。陳鐵衣心事重重,也只得裝作毫不知情。忽聽砰然一聲,卓南雁已一頭栽倒在桌上。陳鐵衣起身搖晃了他兩下,忽地也是“頭暈眼花”,摔倒在地。
耳畔卻聽有人“嘿嘿”冷笑,那胖瘦二伙計晃蕩著身子走來,低聲嘀咕道:“日他娘的江南鐵捕、天下第一狂生卓南雁,好大的名頭,怎地這麼容易便著了咱爺們的道?”
“饒是他們奸詐似鬼,也要喝了咱爺們的洗腳水!你當咱黑水雙鬼的判官尿是這麼好對付的嗎?”
“嘿嘿,日他娘的,老頭子當真是針眼大小的膽子,為他們竟出動了七道人馬,不想咱頭一道黑水雙鬼便料理了這兩個鳥人!”說罷,解下了卓南雁和陳鐵衣腰間佩劍,又在兩人身上狠狠踢了兩腳。
卓南雁暗自苦笑:“這兩個扮作店伙計的龍須原來叫黑水雙鬼,而他們的拿手迷藥居然叫做什麼判官尿,當真惡心……哼哼,老子的寶劍先存在你們那里,這兩腳也得記在賬上,改日十倍奉還……”他跟鐵捕陳鐵衣均是裝作雙目緊閉,全身僵硬,實則體內真氣潛轉,不敢稍有懈怠。
那黑水雙鬼雙腳甚是麻利,繩索齊施將兩人捆了個結實,連雙眼也蒙了黑巾。這時一頂大轎自小店抬出來,兩人便被塞入轎內。跟著有人長聲吆喝,悠悠蕩蕩地,轎子已被人抬起。
抬轎子的轎夫腳力不俗,轎子抬的又穩又快。兩人在轎內初時凝神默記轎子前行的方位,但那些轎夫不知似有意似無意,抬著大轎東拐西繞,讓三人難辨東西。過了多時,忽聽有人吆喝道:“孫大官人在此,閑人閃避!”
兩人正自苦笑,卻被人自轎中一把拽出,蒙眬中似乎天已大黑。只聞水聲潺潺,似已到了江邊。兩人被人抬過甲板,塞入了一艘大船的船艙內。艙內的味道極是難聞,四處“呼哧呼哧”的盡是豬的哼哼聲,原來艙內裝的全是大豬。
跟著腳步雜遝,有人走入艙來,低笑道:“這兩頭畜生,不知還要費去老子多少判官尿!”撬開兩人的嘴便倒入一股酸苦的汁液來。卓南雁知道必是那判官尿的蒙汗藥性將盡,須得再灌新藥,裝作頭暈腦漲,將那迷藥一口含住,待人盡數退出後,再緩緩吐出。
大船向西走不多時,兩人又被抬到另一艘小舟上,然後小舟掉頭東行。不到半晚工夫,兩人便被不斷地倒換船只,每次船行的方向均是不同。除了被當作牲畜,兩人還做過一回“官眷”,最後干脆被充做“糧食”塞入運糧的糧船。判官尿不住價灌進嘴來,饒是兩人心中有備,仍是不免吞入少許,只覺腦袋昏沉,再難察覺船只運行方位。
那糧船飄飄蕩蕩,兩人斜倚在滿是糧食的艙內,卓南雁心念展開,探知四處無人,忽地“撲哧”一笑。陳鐵衣哼了一聲,忍不住低聲道:“你笑什麼?”
卓南雁道:“這地方再沒有旁人,你怎地還躺得筆管條直,我還以為身邊放著一根齊眉棍!”原來上次被灌迷藥,卓南雁那蒙面黑巾竟被掀開了一絲縫隙未及掩上,他自縫隙望見了陳鐵衣的模樣,不禁出言譏笑。
陳鐵衣也忍不住一笑,那笑聲隨即止住了。卓南雁笑道:“大哥是否在怕?”陳鐵衣昂起了蒙著黑巾的腦袋,道:“怕什麼?”卓南雁道:“咱們這次吃了這多的苦,若是尋不到那老頭子,不死鐵捕的威名未免大損!”陳鐵衣呵呵一笑,聲音忽地有些渾濁:“我在猜,你的身上到底有沒有那龍肝的藥方!”
卓南雁悠然道:“難道大哥是擔心這個?”陳鐵衣吸了口氣:“江南龍須何等狡詐,若是察覺你並無解藥,只怕那老頭子便不會上當!”
“老頭子一定會來找我!”卓南雁眸子在黑巾縫隙里閃著光,緩緩地道,“事已至此,哪怕明知道我的龍肝是假的,他也定會前來看看!”
陳鐵衣微微一笑:“說得有理!”歎了口氣,便不再言語。
臉中再次沉寂下來,只聞外面濤聲起伏。過了片晌,陳鐵衣忽地昂起了頭,道:“兄弟,我求你一事!”卓南雁道:“無論何事,小弟自當盡力!”
陳鐵衣道:“再過兩個月,便是……她的生日了,瀟瀟最重生日的,她提名狀元花魁的轉過年來,清河郡王張浚王爺新娶了一房小妾,朝野百官均去賀喜,大紅帖子送到萬花軒請她去府中獻舞。那日正是她十八歲的生辰,她脾氣上來,硬是推脫不去,只為跟我一人過她的生日,呵呵,好在清河郡王也為怪罪,自那以後,年年次日,我必會趕回萬花軒與她相聚。只是此番深入龍須老巢凶險難料……”他的聲音忽地一凝,沉聲道,“我若是到時無法趕回臨安,你便去見她給我傳一句話。便說,只怕我是無法回來跟她共慶芳辰了,讓她不必等我。”
糧船在江濤的輕撞下搖搖晃晃,穿窗而入的月光給窗欞分割,打在陳鐵衣的身上變得斑駁而飄忽,一瞬間卓南雁覺得這張暗影下隨船搖晃的剛毅身影有些虛無縹緲。“讓她不必等我!”
卓南雁的心底不知怎地閃過一絲暗影,點頭道:“好,小弟定然給你傳到!”沉了沉,又笑道,“說來說去,大哥仍是擔憂我這引蛇出洞的妙計!”
“那也不是!”陳鐵衣緩緩地道,“此行雖然險惡,我陳鐵衣那也不會放在心頭。但我此次處京,還有太子交辦的幾件要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胡銓大人的失蹤之謎……”
卓南雁道:“胡銓,莫非便是寫《斬秦疏》的那位胡大人?”陳鐵衣道:“正是。紹興八年,秦檜諂媚金人,屈膝求和。胡銓大人憤然上疏,乞斬秦檜的狗頭。那奏疏一出,當真震動朝野,使奸邪膽寒,豪傑快那!”
“易伯伯也曾跟我說過這位胡大人,傳聞當年金人曾用千金求購此疏,讀後連稱‘南朝有人’!”卓南雁說著卻又皺起雙眉,“只是,聽說這胡大人幾年前便被昏君奸相遠遠地貶到蠻荒之地去了!”
陳鐵衣歎道:“自岳少保逝後,我大宋的忠臣能將,武推張浚,文推胡銓,可惜卻都被攆出了朝廷,胡銓大人更被遠遠貶到了孤懸海外的吉陽軍(按,即今海南島崖城)。但半年之前,秦檜忽又矯召命胡大人進京。胡大人千辛萬苦地行到桐廬,卻忽地失了蹤跡……”
卓南雁蹙眉道:“莫非是遭了什麼匪徒的洗劫?”
“胡大人剛直不阿,名滿天下,尋常匪徒聽得他大名,自會退避三舍。太子和我都怕是格天社或是龍須暗將胡大人劫走!”陳鐵衣說著長歎一聲,“胡大人和善寬厚,當年他尚在京城時,我還曾向他請教過許多做人的大道理,胡大人誨人不倦,甚是平易近人。他知我也曾痛罵秦檜賣國,還曾寫了一幅字贈我。至今我還常常吟誦……”
陳鐵衣清清嗓子,慨然低吟:“傑然自立志氣,充塞乎天地,臨大事而不可奪,有道德足以替時,有事業足以撥亂,進退自得,風不能靡,波不能流,身雖死矣,而凜凜然長有生氣如在人間者,是真可謂大丈夫!”他念得極輕極緩,卻一字一字地清晰無比。
卓南雁低聲贊道:“這幾句話好不慷慨激昂,卻出自胡銓大人的哪幅名篇?”
陳鐵衣道:“這是他自另一位胡宏先生的《與秦檜書》節錄下的言語。這胡宏先生乃是胡銓大人的摯友,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當年秦檜曾讓他出來做官,他卻恥于投靠秦賊,便寫了這封《與秦檜書》。前幾句也頗為激揚。‘數千年間,士大夫顛名于富貴,醉生而夢死者無世無之,何啻百億,雖當時足以快胸臆,耀妻子,曾不旋踵而身名俱滅。某志學以來,所不願也。’”
念完了,陳鐵衣卻又一歎,“我是武人,素來懶得讀書,但這幾句話正氣凜然,甚是和我胃口,便常常憶誦。”
窗外濤聲陣陣,卓南雁胸中發熱,心底也是**澎湃,又想那胡銓被召還京,卻在途中失蹤,驀地心中一動,道:“你說我大宋武推張浚,文推胡銓,前些時日張浚大人也被召還京師,豈不湊巧得很?”
陳鐵衣眼芒一閃,沉聲道:“據我所知,還有一位李光大人,也是秦檜最忌憚的能臣。秦老賊曾在他所居的一德格天閣內寫上了張浚、胡銓、李光三人的姓名,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但三月之前,這位被秦檜遠遠貶謫的李光大人也被召還京師,卻也在半途失蹤!”
“竟有這等怪事?”卓南雁心底一震,凝眉沉思不語。卻聽濤聲漸消,似乎船已靠岸,兩人心緒起伏,均是沉思不語。
忽聽得腳步響亮,黑水雙鬼大步而入,不由分說將兩人又用麻袋蒙了頭拽出船外,重又塞入一輛牛車中,只聽車行碌碌,似是上了顛簸的山路。
東拐西繞地不知走了多久,兩人才又給抬下車來,幾個人駕著他們,忽高忽低地沿著山路蜿蜒而行。卓南雁凝神細數腳步聲響,知道黑水雙鬼共帶有四人,聽得落足之聲,武功均是不弱。又過多時,身周一暖,似是進到一間屋內。砰然聲響,陳鐵衣被丟在廳外,卓南雁卻被人一把推入里屋。
潑刺刺一聲響,一盆涼水當頭澆來,面罩和麻袋給人一把掀開。卓南雁迷迷糊糊地張開雙目,只見屋子空曠高大,卻只燃著一只夾瓷盞。燈焰似鬼火般幽幽地閃著,愈發襯得屋內空洞陰森,一道肥碩的人影端坐在燈光照耀不到之處,一動不動。黑水雙鬼向那人躬身施禮,緩步退出。
卓南雁盯著隱在燈影後的那道黑黢黢的身影,沉聲冷笑道:“老頭子?”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17:37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四節:險服龍須 驚失娉婷
“卓南雁?呵呵,還是叫南壇主親近些。”那人的聲音緩而嘶啞,有氣無力,便似一位病入膏肓的老朽,低咳了兩聲,才道,“咱們又見面了,老奴這廂給南壇主請安了!”他身側地一尊黑沉沉的丑怪香爐里燃著香,怪異的香氣伴著嫋嫋煙氣,鬼魅般地在屋中繚繞。
卓南雁“嘿嘿”冷笑,極力將眼前這尊肥胖的陰影跟龍驤樓主書房內那個胖墩墩的鄉農般的龍須總壇主疊在一起,但這時兀自頭暈腦漲,思緒紛亂如麻。
“樓主忽然駕鶴西歸,死因成謎,龍驤樓內外可是亂成了一團哪!”老頭子沉緩的語氣中有一絲說不出的黯然,“尤其是咱們這些人,說是龍須,其實不過是些朝不保夕的蝦米須子罷了,可歎哪,可歎哪……”這人本是執掌千百江南龍須的高手,但此刻言語可憐巴巴,就似一個勞苦耕作數年卻顆數無收的可憐老農。聽了他這話,便是卓南雁,也不自禁地心生憐憫。
“咱們每年里最盼的便是那顆黑漆漆的解藥龍肝,咳咳,樓主這一去,怎麼可都被嚇得六神無主啦。老奴手里還存著些許,萬般無奈之下,也只得縮減龍肝的藥量。嘿嘿,南壇主想必知道,前些日子建康城外出沒的妖鬼,便是南宮溟那老家伙。他素來不聽指使,心懷叵測,老奴早就斷了他的藥。這老家伙變得不人不鬼的,鬧出了這麼多事來,幸虧有南壇主揮劍除妖,給咱們龍驤樓除了一害……”
卓南雁聽他東拉西扯,不由冷哼一聲。他跟這老頭子已是第二次會面,只覺得這人陰沉多智,不敢稍有大意,便潛運內力,卻覺得體內寒氣升騰,五髒內更有道道熱流往來奔突,一時經脈僵硬,真氣居然無法凝聚。
他心中一震,“這判官尿平平常常,我在舟中時時運功,都是絲毫無礙,怎地這時卻筋脈僵冷?”當下臉色不動聲色,索性裝作腹中陣痛,苦笑道:“怪哉,眼下刀霸仆散騰接手龍驤樓,他沒派人送來龍肝嗎?”
“仆散騰?他匆忙上任,哪里有那龍涎丹的獨門解藥!嘿嘿,沒有龍肝,他做他的龍驤樓主,老奴做老奴的龍須頭子,咱們憑什麼聽他的?”老頭子漫不經心地冷笑兩聲,才幽幽地歎道,“怎麼千方百計地將南壇主請來,自然也是為了這龍肝的配方了!”卓南雁凝神默運真氣,口中卻笑道:“你怎知我一定有藥方?”
老頭子又沉沉歎了口氣:“南壇主年紀輕輕,便得入龍吟壇,後來更執掌鳳鳴壇;又跟樓主之女婷郡主眉來眼去,蒙聖上賜婚,做了芮王府的佳婿。咱們江南龍須早已轟動一時。後來知道你是雄獅堂潛入龍驤樓的細作後,老朽更曾想破了腦袋,王爺那是何等的眼力,怎會讓你這後生小子給蒙住?呵呵,不管如何,南壇主實乃當日樓主眼中的第一紅人,說不得這張救命藥方,便在你手上!”
卓南雁道:“我若是胡亂說一個給你,你又能奈我何?”老頭子噢了一聲,慢吞吞地道:“壇主說笑啦!咱們眼下便有藥性發作,靠著生吞人血苟延殘喘之人,要試出龍肝真假,毫不費力。萬不得已,老奴還可拿你南壇主試上一試。咱們只需將那龍涎丹加倍地喂了給你,待你藥性驟發之時,百脈劇痛,身子或冷或熱,瞧你招是不招!”
“怎麼不妨做個交易,”卓南雁若無其事地笑著,“我告訴你那龍肝配方,你告訴我那龍蛇變的詳細籌劃如何?”他默運真氣半響,忽覺體內騰起一股蓬勃真氣,將那一冷一熱兩道怪異氣息盡數壓制,體內諸脈的真氣漸漸融會貫通。
老頭子忽地眯起了燈撚般的雙眼,冷冷的道:“南壇主還是少費心機吧,昨夜咱們給你喝的那‘判官尿’中加了一味‘千兵百寒散’,頗能寒人經脈而不覺,而老奴這香爐內燃的追魂香上卻抹有蠍毒‘七月流火’,壇主是否覺得五髒煩熱,經脈卻僵冷無比?呵呵,若是你還敢胡亂運功,寒熱交爭之下便會經脈俱傷,變成廢物……”
便在此時,卓南雁體內氣血劇痛,內氣沖蕩之下,僵硬的經脈竟也有了知覺。
“蠍毒七月流火,千冰百寒散?”卓南雁眼前登時重現羅大曾請他吃那形貌猙獰的火紅龍蠍和飲那碧綠陰冷的千載玄酒的情景,暗道:“哈哈,剛巧,我曾飲過羅大精心調制的十爪龍蠍和千載玄酒,恰好不怕老頭子的這兩樣奇毒!”心頭狂喜,加倍運轉內力,臉上卻還不動聲色,苦笑道:“反正眼下我也是廢物一個,不知那龍蛇變,到底是怎麼回事?”
“呵呵,龍蛇變嘛,自然是讓龍變成蛇,讓蛇變成龍……”老頭子干咳兩聲,眼中卻閃過疑惑之色,“壇主這時候卻還心憂國事,忠肝義膽,當真讓老奴佩服的要死啊!可老奴卻懶得跟你多費口舌!”他喘息著站起,自懷中摸出幾粒朱紅的藥丸,顫巍巍地向卓南雁走來。
那只顫抖的老手緩緩的向他抓來,才要觸到卓南雁的肩頭,老頭子陡然發覺卓南雁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老頭子眼芒一冷,五指驟沉,霍地向他脈門抓來。僵臥在地的卓南雁陡地化掌為刀,反向他的腕上斬去。砰然乍響,兩人已硬拼了一招。
這幾日之間,卓南雁肩頭的劍傷已大致愈合,體內所受內傷本就不重,這一掌蓄勢而出,端的力道非凡。老頭子倉促應招,只覺內息受震,身子踉蹌著退出丈余。
卓南雁卻如影隨行地向老頭子沖去,雙掌疾飛,瞬息間向他連拍六掌。一陣密集的掌力交接聲響,老頭子悶哼著退開數步,肥胖的身軀緊粘在牆角呼呼的喘息,胸前已凝了一片鮮血。“好,”他的聲音含混著,“南壇主果然厲害……怪不得連樓主都栽在你的手里。”
“那龍蛇變到底何時發動?”卓南雁緩步踏上,目光在陰冷怪異的屋內四處搜尋,冷冷地道:“你們定下的雙管齊下之計到底是怎麼安排的?”老頭子呼呼喘息:“雙管齊下,須得……”聲音漸漸低沉,卓南雁正待走近,忽見他燈撚樣的老眼中閃過一絲異芒,心中一凜,身子疾錯。
“嗖、嗖、嗖”的一陣銳響伴著數十道寒光撲面而來,卻是老頭子身後牆壁上陡然射出兩排弩箭。好在卓南雁已展開九妙飛天術,鷹隼般翻出,大片短箭擦肩掠過,勁射人身後的牆上。
怪笑聲中,老頭子胖滾滾的身子已隨著身後那面牆一起翻轉,倏忽不見。卓南雁舉步奔去,猛覺勁風襲面,又是一排勁弩射來。這一回他又備在先,身子提氣疾飛,縱過那排弩矢,凌空發掌,雄渾的掌力震得那面怪牆轟然坍塌。
滿屋灰飄塵飛,眼前卻現出一道亮光。原來這面能動的怪牆之後,卻是條不長的山洞,淡淡的日色卻自山洞的另一頭透了過來。
“原來這怪屋是依山而建!”卓南雁疾步追出,卻見滿山幽靜,鳥語花香,秀樹翠岩全在徽明的朝陽中舒展出無盡的碧色,卻絲毫不見老頭子的蹤影。他心中忽的閃過一絲暗影:“陳鐵衣!”急忙抽身返回,卻見那怪屋外的大廳中空無一人。
一輛牛車在庭外靜靜停放。他掀起車後布簾,便嗅出一股熟悉的黴味,正是來時所乘,但陳鐵衣卻已不見蹤影。“大哥……陳兄……”卓南雁揚聲大喝,只聞自己的聲音在空山中回蕩,卻無人應答。他猛聽不遠外有人“呃”的一聲低呼,隨即再無聲息。
卓南雁渾身一震,循聲追出,卻見數十丈外有一道身形倏地鑽入林蔭深處。卓南
雁飛
身趕去,忽見一尊肥碩的身軀正在灌木叢中緩緩地爬動,正是黑水雙鬼中的瘦子。他體下腸子拖得老長,血如泉湧。桌難言上前揪住他的肩頭,顫聲道:“陳鐵衣在何處?”
“鬼,鬼……”那瘦子呵呵低叫,眼中露出恐懼的光芒,忽地翻了個身,便一動不動了。卓南雁這才瞧見他腹下給人破開一個大口子,腸子全流了出來,滿地淋漓,瞧來可怖可畏。
猛一抬頭,卻見那瘦子的尸身前還有一行血跡,卓南雁分開四周草木,疾行幾步,卻見黑水雙鬼中的胖子迎面朝天躺在地上,胸口裂出個大洞,一顆心竟被人硬生生地抓了出來。草木上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卓南雁只覺得渾身冷汗浸浸,心下更是疑云四起:“是誰在這片刻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黑水雙鬼,難道是陳鐵衣?”轉念又暗自搖頭,“陳鐵衣大哥好稱鐵捕,怎會以這種歹毒手法殺人?”只見前面草木狼藉,似是被人趟過的樣子,他一路順著尋去,先後瞧見了四具尸身,瞧那打扮跟黑水雙鬼相近,顯是他們的四個隨從。但見四人個個死狀可怖,卓南雁心底更增驚駭,不知不覺之間,已到了山下。
再行不多時,忽見前面一條淡淡的血跡伴著深淺不一的腳印,卓南雁尋蹤趕去,跟著那腳印竟一直到了岸邊。這時天空陰郁,翻卷的云氣裹住了日頭,空山大河全籠在灰蒙蒙的光影下,一葉毫無生氣的小舟靜靜的泊在模糊的日光中。舟旁一具尸身在水中載浮載沉,殷紅的血水仍在四散而出。
卓南雁趕到近前,才瞧清了那胖嘟嘟的一張臉孔,依稀便是老頭子。老頭子的一只手兀自緊緊緊緊抓住船舷,額頭上的青痣使得他那張胖臉更添了幾分詭異陰沉。
淡淡的霧氣隨風飄來,群山暗影在薄霧中漸漸模糊,天地間靜寂的死了一般。
忽聽得“錚、錚、錚”的輕響,自小舟中悠悠傳出。卓南雁緩緩地抬頭,只覺那艘船似乎動了一下,一股寒意倏地自他背後升起。伴著那輕擊聲傳來的,竟是一股觸人肌冷的詭異殺氣。
卓南雁邁步上船,卻見陰沉的船艙中端坐一人,手中橫捧長劍,修長的五指輕輕擊打在長劍上,發出韻致悠然的聲音。那把劍名如秋水,正是辟魔神劍。灰蒙蒙的晨曦下,那人的臉顯得出奇得蒼白,他的嘴角卻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天小弟?”卓南雁的眼里閃過一絲苦痛之色,“這些人全是你殺的?”余孤天收起笑容,森然道:“這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不殺何以正法度,何以立規矩,何以重振江南龍須的雄風?”
卓南雁緊盯住這張萬分熟悉卻又萬分陌生的臉孔,忽地冷哼一聲:“老頭子被你親手斬殺,倒讓我看出一件事!”他頓了一頓,才一字字地道:“他絕不是真正的老頭子!”
余孤天的眼芒一閃,呵呵地笑道:“大哥當真厲害!他不過是個跑堂的,江南龍須的大掌櫃,豈能這麼容易便讓你見到?”
卓南雁心底一凜,沉聲道:“陳鐵衣在何處?”余孤天笑道:“不死鐵捕陳鐵衣?我趕到此處,到沒見到他!”卓南雁暗自松了口氣,轉頭四顧,忽道:“婷兒在哪里?”
“婷姐姐,婷姐姐……”余孤天瘦瘦的雙肩突突輕顫,眼中忽地湧出一股比濃墨還黝黑的黯然。
那晚在子胥廟內,余孤天說及卓南雁,便是滿腹酸氣,不禁跟完顏婷發了一陣牢騷,好在他的性子變得也快,眼見完顏婷滿面幽怨,便又轉過來軟語撫慰,好說歹說,才讓完顏婷破顏微笑。兩人歇息片刻便即啟程,照著完顏亨死前吩咐的路徑,一路西行,找尋龍須總壇。
不管怎樣,經過林霜月在子胥廟內的這一番撮合,余孤天和完顏婷兩人之間終究是進了一層。以往完顏婷對余孤天總是不加辭色,此番上路,對他若有若無的多了些款款柔情,余孤天更是受寵若驚。
余孤天此番南下,身兼兩種身份,暗的是龍驤樓接掌龍須的新任壇主,明的卻是大金特使。他身上懷有仆散騰給他的金使腰牌,只需向路上的宋朝官吏展示,便驚得地方官爭相獻媚,大把銀子流水般送來。
完顏婷美豔驚人,未免麻煩,余孤天親手給她易了容,扮作一個貼身親從。他曾在江湖上漂泊過,更兼心思縝密,這一路上噓寒問暖,大獻殷勤,到讓完顏婷覺出了一種迥異于卓南雁的溫柔。而余孤天身上蘊有難以駕馭的完顏亨的雄渾內力,說不准何時便會真氣反噬,疼痛難忍,完顏婷瞧著他萬分可憐,自不免更增了幾分憐憫溫柔。
這一日,兩人便到了安慶府,在地方官安排的驛館內安歇。路上完顏婷早依著完顏亨所授的龍須暗標寫下了聯絡密令,不出半日,便見了龍須回複的暗標。兩人心中竊喜,便約定本地龍須的緊要人物與夜半子時在離著驛館不遠處的回風崗相會。
余孤天性子陳冷,懶于應酬,早早的把前呼後擁的地方官吏打發出去。日暮昏沉,驛館庭院內寂靜淒悄,屋中再無旁人,完顏婷終于卸去臉上的油粉,恢複了嬌豔的本來面目。余孤天見她臉上玉潤珠輝,美目流波,閃爍的短檠燈焰下,更增了一抹天然風韻,不由癡了。
“你看什麼?”完顏婷見他涎著臉向自己呆呆凝望,不由嬌靨泛紅。余孤天臉上也顯出一抹潮紅之色,癡癡地道:“你這樣子,我便瞧上一千年一萬年,也是看不夠!”完顏婷亦嗔亦喜地督了他一眼,忽道:“小魚兒,那你去殺了完顏亮這昏君,我便嫁給你!”
“不成!”余孤天卻搖了搖頭,“這昏君倒行逆施,惡貫滿盈是遲早之事!我要殺他原來也不難,但眼下卻不是時候!”他咬著牙,兩眼眯成了縫,盯住那幽幽燭火,森然道:“我還要借他之力複國!這狗賊一門心思的要吞並南朝,但朝中群臣卻罕有人附和,我主持龍蛇變之後有了資本,便全力慫恿他禦駕親征,那時的他自會對我更加重用。嘿嘿,這一回,我要先讓他身敗名裂,再將他千刀萬剮……”
“好,那便依了你!”完顏婷雖然不知他心底到底有何打算,卻也覺得他說的大有道理,恨聲道:“但願這奸賊不要死得太早!”余孤天呵呵冷笑起來:“只要掌控住了這些龍須,完顏亮便不得不倚重于我。他揮師江南,必會分我一彪人馬,到時百萬大軍,變生肘腋,便是我重整河山之時!嘿嘿,仆散騰、羅雪亭、林逸煙,這些自命不凡的狗賊終有一日都要被我踩到腳下……”
完顏婷見他眼中閃出的針芒樣的光,心底一寒,想到朝野間的這些明爭暗斗,心中忽覺一陣失落:“他若真做了皇帝,整日想的便是這些鉤心斗角的事情了!”驀地秀目中光芒一黯,斜睨著他道:“你當真做了皇帝,還會娶我嗎?莫要忘了,祖宗曾定下過‘婚姻有恒族’跟‘同姓不婚’的規矩!”
原來完顏氏為大金皇族,講究婚姻有恒族,他們的婚娶只在徒單、唐括、蒲察等幾大貴族中擇取,而同性男女又不得為婚。余孤天本為熙宗之子,與完顏婷同性,算來都是金太祖之後,兩人若要成婚,一下子便犯了這兩大祖訓。
余孤天終日念念不忘的是報仇雪恨,看到完顏婷時,又神魂顛倒,對這些從未細想,聽她問起,登時一愣,暗道:“我們若是尋常百姓,成婚也就罷了,可大金朝對皇帝‘娶後尚主’限制極嚴,實在難以融通。”轉念又想了,“芮王爺完顏亨何等眼光,早瞧出了我對婷姐姐的真情,卻一直並不撮合,莫非也是為此?”
才一猶豫,忽然督見完顏婷雪白的玉齒輕咬著豐潤得櫻唇,淡淡輕睨的美目中波光流溢,似笑似怨,霎時間他一陣心旌搖蕩,直覺便是為了她死了也是值得,大叫道:“規矩也是皇帝定下的!我做了皇帝,要怎樣便怎樣,他們誰敢多言?”
完顏婷美目忽閃,笑道:“我聽爹爹說過,皇帝的規矩和無奈更多,倘若那些倔強的大臣死死相諫,一股腦兒地偏要跟咱們作對呢?”余孤天心中又是一沉,他熟讀史書,知道國朝立後事光重大,史上跟皇帝拗死理犯顏直諫的代不乏人,一時心中彷惶:“倘若讓我在皇帝寶位何婷姐姐之間二者擇一,我\我……到底選誰?”一時心下彷惶,白淨的額頭上竟滲出了汗珠。
“他肯在江山和我之間猶豫著一刻,也算萬分不容易了,何必在苦苦逼問!哎,小魚兒對我也算老實,連句謊話也不肯說,當真傻的可愛!”完顏婷一念及此,心頭微熱,倒“咯咯”一笑:“傻小子,你當你自己真的做了皇帝了嗎?”懶懶打個哈欠,“我倦了,子時還要去回風崗,先去歇歇!”也不多言,轉身走向里屋。
余孤天望著她婀娜多姿的背影翩然向外走去,猛然想到那晚子胥廟內兩人火熱相擁的繾綣之狀,忽覺一陣口干舌燥,一股強烈的欲望催是著他,只想撲過去一把擁住,但轉念又想:“我完顏冠是太祖太宗的英雄後輩,我又應允了要立她為後,又豈能再對她起這等齷齪念頭!”強力凝定心神,盤膝運功。
夜深人靜,兩人換好裝束,早早到了回風崗下。回風崗並不高,崗頂全是猙獰多縫的裸露怪石,寸草不生,最高處的巨岩遠望如猛虎昂頭,直插蒼穹。夜風吹蕩石隙,發出嗚嗚怪響,猶如群鬼齊哭。
完顏婷仍是那身紫色長裙,余孤天為了討她歡喜,也弄來一身紫衣穿上。兩人靜待多時,忽聽得“錚、錚、錚”的輕響,似是有人用手輕彈長劍,跟著西首有人低吟道:“身居北斗星杓下,劍掛南宮月角頭。”聲雖不高,卻沉悶無比。
余孤天早瞧見了峰下那道偉岸的人影,也沉聲道:“天地山河從結沫,星辰日月任停輪。”當日他曾潛入江南,對聯絡龍須的這幾句暗語極是熟悉。那人冷哼一聲,大步向峰頂走來。他步伐不快,但落足卻是奇重無比,“砰、砰、砰、砰”,每一腳都似要將山峰剁碎。
完顏婷的芳心也不禁隨著那沉沉的腳步聲噗噗亂顫,舉目望去,月光下卻見那人的身子消瘦無比,黑袍長發,迎風飛舞,臉上更帶著張鬼臉面具,瞧來猙獰可怖。
“這人難道便是江南龍須的總壇主?”余孤天的心底也有些疑惑,他事先早在暗標上留語,讓龍須總壇主一人獨自前來,但這時驟然瞧見這干枯瘦削的人影大步前來,卻不禁心下都惴惴。
那瘦子肩頭還扛著一個口袋,走到近前,丟下那鼓鼓囊囊的口袋,在余孤天身前傲然挺立,冷冷道:“閣下便是龍吟壇主余孤天?”余孤天聽他話語冰冷無禮,心頭怒起,低喝道:“見了本壇主,還不行禮!”
“余壇主,好,好……”那瘦子“呵呵”冷笑,忽的雙掌齊發,端端正正地擊在了余孤天的胸口。完顏婷見這雙掌勢道剛猛,又驟出不意,不禁“啊”的一聲驚叫。
猛然間人影閃動,瘦子那鐵塔般的身子高高飛起,半空中鮮血猛噴。原來余孤天雖是臨敵閱曆不足,但渾身內力驚人,危急之間,剛猛的內力迸發,登時將他震得遠遠跌出。
瘦子狠狠的跌在了堅硬的山岩上,眼中卻射出灼灼怒焰,驀地長聲嘶叫,聲若獅吼猿啼。霎時間山峰下響起一片怪叫之聲,或哭或笑,或叫或嘯,四下里齊齊響起。冷月孤峰,嗚咽四起,完顏婷登時一陣不寒而栗,忽然有種墜入鬼域的淒惶之感。
一片黑黝黝的影子卻從四處聚攏過來,瞧來足有十七八人,這些人有男有女,打扮各異,但頭上均是蒙了面具。完顏婷素來膽大,卻也不禁芳心亂跳:“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奴才們要做什麼?”
一個灰衣文士斜刺里躍出,尖聲罵道:“祁老三,你這龜孫這般膿包!”那瘦子卻自地上掙紮起來,指著余孤天罵道:“老南,他便是余孤天,便是這賣主求榮的狗賊殺了樓主!”
余孤天悚然一驚:“我這龍吟壇主確是拿了完顏亨的人頭換來的,這些龍須若全是完顏亨的死士,可著實說不清楚!”只聽一個老者厲聲喝道:“殺了這厮!給樓主報仇!”身子凌空疾撲,五指如鉤,徑自抓向余孤天頭頂。
一股腥臭的掌風撲面壓來,余孤天心頭一凜,忌憚這老者毒掌功夫霸道,斜身閃開。他身形如電,那老者陡覺眼前一花,余孤天已到了他身後,跟著背後“意舍穴”一麻,已被點了穴道。“王八羔子!”那老者破口大罵,卻是絲毫動彈不得。
眾龍須齊聲怪叫,四處圍上。“這些人全是完顏亨的死士,可不能大開殺戒!”余孤天一念及此,身法展開,當真快如疾風,雙掌翻飛,或拍或按或戳或拂,疾奔了一圈,便有七八人被他點了穴道,難以動彈。他身法詭異,內力雄厚,竟無人擋得他一招半式。
那灰衣文士飛身躍起,低喝道:“旁人閃開,讓咱們蒼龍五靈對付這厮!”瘦子祁老三震天價大吼一聲,當先騰身躍起,自背後拔出兩根齊眉鐵杆,迅即擰在一起,成了一根虎頭鏨金槍。大槍抖成桌面大小的槍花,直向余孤天沖來。
剩下的十來個龍須“嘩啦啦”地向後疾退,卻又有三人越眾而出,一個長發頭陀雙手揮舞似錐似刺的奇門兵刃,一個紅袍和尚提月牙方便鏟,“哇哇”大叫,迎面撲到。斜刺里卻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子把一條銀亮的長索舞的呼呼生風,猛向完顏婷攔腰掃來。
余孤天“哎喲”一聲大叫,只怕完顏婷受傷,急沖過去將她攔腰抱起,身形電射,閃開了那老婆子的詭異一鞭。忽聽“嗖嗖”微響,四五把飛刀自後激射而到,出手狠辣至極。余孤天提起疾縱,雖是挾著一人,兀自飛快如風地自那老婆子頭頂掠過。
“好功夫!”兩道彩聲同時響起,一個是那老婆子所發,一個卻是適才突發飛刀的灰衣文士。
“小魚兒,放我下來!”完顏婷又羞又怒,嬌聲叫道:“我可不會怕了這些牛頭馬面!”余孤天忙道:“不成,這個可不能依你!”口中說話,足下絲毫不停,虎入狼群般沖入正待四散奔突的龍須叢中,單掌翻飛,又有兩人被他點了穴道。
峰頂地勢不闊,余下的三個龍須輾轉不開,只得齊向峰下奔去。余孤天攬著完顏婷自後急追,那紅袍和尚、長發頭陀、瘦子和那老婆子又在他兩人身後大呼小叫的追來。
完顏婷見前面三個龍須便要散開,忽道:“小魚兒,用石頭,射雙腿!”余孤天卻搖頭苦笑:“我拿捏不准!”陡覺身後勁風颯然卻是那灰衣文士揚手打出兩篷金針。余孤天心中一動,身子斜斜避開金針,大袖疾揮,勁風到處,那兩篷金針盡數向前射出。
那三人齊聲慘呼,手捧雙腿,骨碌碌的滾倒在地,叫聲淒慘至極。若非余孤天鐵袖上使的是向下壓的力道,這些金針便會盡數打在三人背上。
余孤天眼見那三人腿上中針後叫得撕心裂肺,登知金針上蘊有奇毒,心下惱怒,身子疾折,反向那灰衣文士追去。倏忽一閃,已到了那文士身前,鐵掌挾風,便向他攔腰掃來。余孤天看出這灰衣文士隱然便是這群龍須的首領,恨他暗器陰毒狠辣,出手毫不留情。
這一掌兀自至極,快無比。那灰衣文士魂飛魄散之下,身子著地疾滾,腰間陡地躥出一條小蛇,飛噬余孤天手腕。余孤天“咦”了一聲,五指疾落,將那小蛇震得遠遠飛出。間不容發之際,沖得最猛的那瘦子已銜尾殺至,大槍劈面刺到。他這槍長的駭人,槍頭所纏的黑纓隨風炸開,便如巨蟒出洞。余孤天不及躲閃,百忙之中左腿無聲無息的踢出,一腿踹在槍杆上。那瘦子雙手如遭電擊,大槍從中折斷,兩根槍杆高高飛起。
“痛快!痛快!”頭頂陡然傳來一聲長笑,笑聲高亢嘹亮,直上九霄,猶如怒浪排空,經久不息。
“這人好深厚的內功,只怕比那刀霸仆散騰也只略遜半籌而已!”余孤天心中劇震,昂頭觀瞧,只見一道雪白的身影凝立在峰頂那絕高的巨岩之上連蒙面的布巾都是白色的,雙目灼灼如電,冷冷的盯住他。
便是以余孤天之能,竟也絲毫未覺出這人是何時到的。月光下只見這人全身的白袍在夜風中竟是紋絲不起,恍然便似一道冰冷的白色長劍插在那奇形怪狀的岩石上。
這一聲驚世駭俗的長嘯半餉方息。“壇主……”那灰衣文士這才狼狽爬起,仰望著白袍客要待說什麼,但覺氣血翻湧,只是呼呼喘息。那瘦子卻昂頭大叫道:“壇主,下令罷!咱們將這姓余的小子千刀萬剮!”那紅袍和尚和長發頭陀齊聲怪叫,跟那老婆子散成丁字形,將余孤天兩人圍在當心。
跟這白袍客森冷的眼神一對,余孤天登覺心底生出一種徹骨的寒意:“以他這身修為,我全無勝他的把握!若是他們一擁而上,便是我能僥幸突圍,那婷姐姐呢?”
正自心中惴惴,忽聽完顏婷冷脆脆地喝道:“誰識滄海飄零客!”白袍客一凜,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道:“黃金換酒醉神州!”那灰衣文士五人也是齊齊一震,各自站的筆管條直,滿面肅然。峰頂登時一靜,便連那三人中針的龍須都拼力屏住慘叫聲。
完顏婷長籲了一口氣,這兩句話正是完顏亨死前鄭重叮囑的絕密暗語,但適才雙方一上來便貼身肉搏,連喘口大氣的功夫也沒有,直到此刻才得空念出來。眼見那白袍客和那蒼龍五靈神色恭謹,她心中稍寬,玉喉婉轉,登時將余下的幾句暗語連珠價念了出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18:06
聽她念出切口暗語,峰頂眾龍須登時肅然改容。那瘦子叫道:“壇主!你瞧如何?”白袍客卻冷笑道:“連這三口不言、六耳不聞的潛龍密語都傳給了你們,可見二位真是樓主親點的人物了。樓主待你們不薄,你們卻為何突施惡手加害?”
“沒人能殺得了我父王!”完顏婷的美目倏地一黯,幽幽地道:“他只是悲憤難訴,再不留戀這塵世,這才自斷經脈而亡……”白袍客雙目大張,顫聲道:“你、你……果是婷郡主?”自怪石上飄然而落,將手一揮,那蒼龍五靈跟著他一齊躬身施禮,齊道:“屬下參見郡主!”
那灰衣文士卻昂頭道:“郡主,樓主忽然駕鶴西歸,壇中人心惶惶,皆因咱們手中所藏的‘龍肝’業已不多。”說著走到那口袋跟前,撕開口袋,扯出一個漢子來,那人雙目緊閉,似是被點了穴道,灰衣文士干笑道:“這位小弟藥性發作,這幾日之間便有性命之虞。不知郡主可曾帶來了那……”
完顏婷眼見幾句話間這些桀驁不馴的龍須便變得俯首帖耳,心中也是長出了一口大氣,喝道:“接著了!”屈指一彈,一粒黑沉沉的藥丸落入那灰衣文士的手中。
那文士解開那漢子的穴道,將藥丸塞入了他口中。那漢子穴道一解,便即捧腹痛呼,頭上更冒出騰騰熱汗,過了片刻,忽然滿地打滾,號哭之聲慘不忍睹。眾龍須瞧得心驚膽戰,便連余孤天的額頭也滲出了汗水。這批龍肝是他依著完顏亨死前所說,在龍吟壇耶律瀚海的丹房內尋得的,到底靈驗與否,他心中全無把握。
過得片晌,那漢子慘叫漸弱,忽的將頭一歪,竟沉沉睡去。那白袍客雙眉一挑,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沉聲笑道:“果然是龍肝!”峰頂眾人齊聲歡呼,便連那三個中了毒針的龍須也是興高采烈。那灰衣文士這才得暇給他們拔針驅毒。
白袍客眼露喜色,身形展開,在峰頂飄然疾轉,雙掌揮舞,在十幾個倒地的龍須身上運功輕拍,便將眾人的穴道解開。余孤天見他身若游龍,倏忽來去,掌力雄渾,暗道:“這江南老頭子可著實是個硬爪子!”心中正自不安,白袍客身形電閃,已凝立在了他身前,森寒的目光緊緊地罩在了余孤天的臉上,微笑道:“閣下便是當今龍吟壇主余公子?”
余孤天心中暗自戒備,冷冷的點了點頭。白袍客悠然笑道:“久聞龍吟壇主武功精妙,適才余公子小試身手,更讓在下眼界大開,只是瞧來公子似是意猶未盡,可否請余公子再展神通,讓我輩長些見識?”
他談笑之間,掌力暗提,一塊碗口大的青石被他以內力吸入掌中,屈指輕攥,已將青石碎成數塊,七塊碎石勁射入地,登時擺成了七星北斗之狀。峰頂眾人眼見他這一手融會精深內功和巧妙的暗器手法,忍不住齊聲喝彩。
完顏婷秀眉一挑,怒道:“怎麼,你們敢不服從號令?”白袍客微笑不語,灰衣文士卻“呵呵”低笑:“啟稟郡主,咱們壇主素來只服從樓主一人,這位龍吟壇主若不能施展出手段,只能讓咱們口服,休想讓咱們心服!”
“這些玩意兒我全不會!”余孤天督見白袍客那陰郁深邃的目光,心頭似被什麼利物紮了一下,仰頭望天,冷冷地道:“你要見識,那邊出手吧!”
白袍客的衣襟獵獵輕舞,溫溫和和地笑道:“那便請余公子印證七招,點到為止。公子請——”
語音未落,“呼”的一聲,余孤天的手爪已堪堪到了那人頭頂,出手狠辣快捷,竟是明教獨門秘技“天魔萬劫掌”中的奪命招數。白袍客料不到他半句客套話也沒有,上來便施出這等辣手,疾步後錯。百忙之中,步法兀自輕靈飄逸。
余孤天面色煞白,渾身卻覺勁氣鼓蕩,那人快若驚風的絕妙步法卻全在他心底清晰無比的施展出來。他不知這是一時的福至心靈,還是完顏亨注入自己體內的功力這時已運轉得開,腳下加力,如影隨行地追來,展開大天羅步,倏地繞到了白袍客身後。
“適才見他出手,不過掌力雄渾些罷了,莫不是低估了他?”白袍客心頭一震,直覺背後殺氣如潮,危急之間竟不及回頭,疾步躥出,快逾電閃般地飄到東首丈外。
余孤天厲嘯一聲,震得滿崗乖岩發出嗚嗚回聲,人已電掣般欺進了過去,爪勢如山,向那人背後壓了下去。白袍客心中好勝之心陡增,竟仍是不再回頭,再向東饒了半個圈子。峰頂只不過三丈開闊,他這疾步飛轉,不但將余孤天的爪擊避過,更堪堪到了余孤天身後。余孤天厲嘯不止,鬼魅般地躍起,仍向他背後轉去。
片刻之間,兩人各展奇能,在峰頂上電掣般疾轉,便似是白虹紫電,交互銜尾縈繞。這種怪異比斗,當真是別開生面,旁人看的心蕩神搖,完顏婷更覺目眩氣促,索性閉上雙眸,暗自祈禱。
兩人疾轉多時,余孤天渾身內力奔湧,只覺內氣運轉愈發得心,呼呼疾躥,離著白袍客的背後越來越近。白袍客心底狂氣頓斂,暗道:“這小子輕功如此了得,我以短擊長,殊為不智!”心念一轉,霍然轉身,雙掌平平推出。
余孤天已電射而到,這是他渾身火熱,內氣似要從經脈中噴薄而出,想也不想地便即揮掌相迎。猛聽得砰然一聲巨響,奇峰怪岩似是齊齊震了一下,完顏婷張開美目,卻見兩人的手掌姨牢牢抵在一起,面上神色凝重。
陡然間白袍客臉上神色驟變,顫聲道:“這,這……莫不是天衣真氣?”余孤天臉上陣紅陣白,只覺體內郁熱非常,聽得他這一問,忽地心中一動,傲然點了點頭,冷冷地道:“樓主已然盡悟天衣真氣之妙,他老人家仙去之前,便將沖凝真經上的功夫盡數傳了給我!”倏地在他掌上一按,身子斜斜向後飄出。
“果然是天衣真氣!”白袍客眼中精芒陡燦,練道:“好,今日得見這等神功,當真是不枉此生!”余孤天談談地道:“你若想學,我也可傳給你!”臉上強自凝定,心下卻“噗噗”亂跳:“他若是開口一問這天衣真氣的修煉之法,我這把戲可就要穿!”
“多謝余壇主厚愛!”白袍客漆黑深邃的眼眸內閃過無比激越之色,緩緩躬身道:“今後我江南龍須必會位余壇主馬首是瞻!”跟著蒼龍五靈和數十個龍須一起跪倒在地,齊聲道:“參見余壇主!參見婷郡主!”
率人參拜已畢,那白袍客才仰頭陪笑道:“余壇主,咱龍須的歃血之儀,這時就一並行了吧!”照著龍須的規矩,本人面目和平日身份都是萬分機密之事,稍有泄漏,不免會引來殺身之禍。但龍須歸附可賜予龍肝的新主子之後,須得行“歃血儀”,向新主人盡數袒露形貌和身份,以示將之當作同生共死的首領。
“歃血儀嘛,”余孤天卻猛一揮手,冷冰冰地道:“三日後再行,地點嘛……還在此處。”白袍客碰了個釘子,忙又躬身笑道:“是!三日後屬下必親率眾兄弟來此歃血為盟!”
余孤天仰起頭來,蒼蒼涼涼地笑了兩聲,語調已是居高臨下:“江湖傳言,都道是卓南雁殺了羅雪亭,使江南武林對其群起而攻——這個傳言不錯,是你安排的吧?”白袍客笑道:“余壇主過獎,這本是屬下的分內之事!”
余孤天笑容不斂,聲音卻森冷起來:“今日這番逼宮的好戲,也是你的神機妙算嘍?”白袍客聽他冷定從容的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寒意,心底一凜,忙躬身道:“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大金龍須傳來秘訊,都道余壇主這壇主之位,是因……”語未說完,覷見余孤天的眼中陡地射出針芒一樣的光來,他渾身一寒,忙將腰彎得更低,溫言道:“屬下終究是冒犯了壇主,委實罪該萬死……請余壇主先去鄙莊安歇,容屬下將功補過!”心下暗自奇怪:“我養氣功夫何等深厚,怎地這小子臉孔一板,便有一股叱咤萬民的凜然貴氣?”
余孤天的臉上已換上一副溫和的笑意,揮手道:“不必多言了,我信得過你。我眼下還有要事,你那莊子,改日再去!”白袍客忙又溫言相請。但余孤天這時只覺內息倒海般的翻騰起來,知道再耽擱片刻,便會壓抑不住。他不願在這群新收服的屬下跟前露出半點兒軟弱,冷冷地擺了擺手,道:“知道了,你們先退下吧!”
白袍客無奈,這時再不敢在新上司跟前有半點兒忤逆,只得恭恭敬敬地率人退走。眾龍須一去,峰頂上登時冷清起來,余孤天展開心法,察出眾人業已走遠,這才緩緩坐到地上。
“怎地了?”完顏婷見他臉色慘白,急忙上前扶住,“又是真氣反噬嗎?”余孤天額頭上滾出豆大的汗珠,臉上卻勉力一笑:“還是老毛病,稍時便好……”這些天來,余孤天雖自完顏婷處得了龍驤樓的功法口訣,但終究時日尚短,難以將完顏亨的數十載真氣盡數融入經脈。此番他運功激戰多時,沖脈上真氣盤桓,不免又生反噬之苦。他知道那龍須的“歃血儀”甚為繁複,只怕撐不到儀式結束,便會內傷發作,這才匆匆將那些人打發走。
凝神調息片刻,余孤天的呼吸才漸漸回複平緩。“此地不可久留,”余孤天抓住完顏婷的纖手緩緩立起,喘息道:“可不能讓那批謀良虎看到我……這個樣子!”
“謀良虎”是女真話,意為無賴之意。完顏婷也知那些龍須才被降服,反複難測,只得扶著他緩步下峰。兩人挨到山下,余孤天便覺內氣沖撞,不敢再逞強遠行,瞧見山道旁有一片老林,便跟完顏婷去林中安歇。
山道上月光還挺亮,進了老林便覺陰沉沉的,松、柏、榆、楊等雜木森森地撲面壓來。余孤天端坐在黑黢黢的老樹下,便只剩下一團瘦削的黑影。完顏婷看不見他臉上神色,卻依稀覺著那張臉在痛苦地扭曲著,她不僅幽幽地歎了口氣,柔聲道:“你……”
才說了一個字,忽見山道上躍出一道碧幽幽的光焰,直射上天,旋即散開,繽紛落下。完顏婷道:“那是什麼,和尚作法會、放焰火嗎?”余孤天卻面色微變,陡地躍起,伸手捂住了她的櫻唇,低聲道:“噤聲!來的人可是不少!”完顏婷悚然一驚,隨著他悄然伏身在地,舉目向林外張望。
林外便是混沌冷峻的大山,被月光照的亮堂堂的山道上還悄無一人。倒是紫灰色的天余下,兩排峭壁黑暗冷峻的讓她的氣都發緊了。過不多時,果見有人疾奔而來,那竟是個身材高挑的黑衣女子。只見那黑衣女子神色惶惶,不住回頭張望。
山道上卻又傳來一道冷峻的笑聲:“倩妹,再不站住,二哥可是要不客氣啦!”卻是個身材矮胖之人,自後追來。語音未落,西北又有一道綠焰騰空而起。余孤天和完顏婷均知這綠色光焰必是哪個門派幫會用以聯絡同門、判斷方位的訊號,兩人對望一眼,均是暗松口氣:“原來不是為咱們而來。”
果然西北處又有兩道矮矮胖胖的影子疾奔而來,跟先前那胖子會同一處,直向那黑衣女子銜尾追去。陡聞“哧哧”聲響,後面的三個胖子有人發放暗器,四道金光疾向那黑衣女子射去。余孤天眼見那暗器去勢勁疾,但准頭奇差,不由暗自奇怪。卻聞呼呼勁響,四枚暗器分成左右兩束,遠遠地越過了那黑衣女子,忽在空中兩兩相撞,在那女子身前左右兩側各發出一串耀目的火花,跟著兩股煙霧騰起,便如兩條怪蛇在空中蜿蜒交接,登時將那女子的去路封住。
黑衣女子對那怪蛇樣的煙霧甚是忌憚,嬌軀疾擰,便待折向躥出。卻聽身後怪笑再響,空中光華燦然,兩道銀光帶著呼呼的尖銳鳴響,緩緩飛來。
余孤天看得又驚又慕:“這暗器手法端的古怪,這麼大的聲勢,卻怎地會如此慢悠悠地飛來?是了,這是暗器尾部必有特制的鳴縫,這麼說,這幾人必是出自江南暗器世家。”
猛聽那黑衣女子低叱一聲,纖手輕揚,也飛出兩道銀光,登時將那兩道光華擊得四散爆飛,化出滿空火樹銀花。便只這麼稍稍一阻,只聽冷笑陣陣,三道壯碩的人影以疾奔而到,散成丁字形,將那女子圍在核心。
夜空中無數的火花流星般緩緩落下,天地間明麗一片,卻見這三人全是胖子,身材竟是一個肥過一個。完顏婷只看了三個胖子一眼,便覺心下生厭,轉頭細瞧那女子。卻見那女子容顏標致,腰肢婀娜,正是三十歲上下的**風華,滿空火花映照下更見美豔風韻,只是臉色太過蒼白,顯是心底頗為憂懼。
完顏婷瞧著那美婦臉孔上如雪得白,便覺一陣心痛,忽地低聲道:“這等江湖仇殺,往往糾葛繁複,麻煩至極,豈能胡亂出手?”卻不敢直拂完顏婷之意,只得低聲道:“且瞧瞧再說!”
“樂二哥!”那美婦的聲音柔柔的聽著更讓人心疼,只是嘴角微撇,又透出一股恨意,“你們巴巴地追著我做什麼?”中間那胖子踏上一步,滿面嬉笑:“芙蓉小妹,在二哥跟前還裝糊塗?今日枯榮觀三枯齊出,你是萬萬討不得好去的,識相的,乖乖的把那天香包囊和《萬毒秘要》交給二哥吧!”
余孤天心中一凜。他久曆江湖,身入龍驤樓後更對江湖門派多加鑽研,深知蜀中唐門的尋常弟子只是精研各種暗器,雖也略涉毒藥,卻並不精通。但唐門內有有一家枯榮觀最講究用毒,且喜研制諸陰毒怪異的毒物,但卻只有唐門內最出色的嫡系子弟才得進入。這枯榮觀一門雖是人丁稀少,但因毒功了得,最讓江湖中人頭疼。除了唐五公子唐晚菊,近來枯榮觀中聲名最著的弟子便是唐苦、唐樂、唐無味了。提起這唐門三枯,江湖中人個個心驚肉跳。
他凝神瞧那唐門三枯,卻見那一直嬉笑不停的唐樂果然胖臉上滿是笑意,另有一人臉上卻是愁紋難壘,全是苦意,想必便是老大唐苦了。那唐無味的身形最胖,胖嘟嘟的一張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怒之色。
“唐門三枯在江湖上威名極盛,素不輕出,這回居然三人一起出動,那《萬毒秘要》必是他們唐門的機密經典了。”他心頭一緊,忍不住低聲對完顏婷道:“唐門三枯是唐門枯榮觀的親信弟子沒拿芙蓉小妹想來必是枯榮觀中的‘紫芙蓉’唐倩。他們全擅用毒,咱們不可輕舉妄動!”完顏婷秀美微蹙,哼了一聲,卻不言語,心下卻想:“這女子叫紫芙蓉,跟我當年的名號紫仙娥倒有幾分相近。”
卻聽那紫芙蓉唐倩“格格”低笑:“我跟你說了一萬遍,那‘秘要’不在我身上,天香包囊小妹更是瞧也沒有瞧過,你怎地就偏偏不信?”纖手微拂,自山道旁折了幾朵鮮花,放在鼻端輕嗅,忽地張口一吹,花瓣兒紛飛如雨,數十瓣兒花瓣兒竟疾向唐樂當面飛來。
余孤天眼見她隨口一吹,竟能將輕若無物的花瓣兒吹得勁疾如斯,不由心中又是一驚,但隨即聽到花瓣兒夾著絲絲風聲,立時心中了然:她適才裝模作樣地這麼聞了片刻,必是已將金針插在了花瓣兒之中。
“借花獻佛?”唐樂“呵呵”一笑,雙掌若無其事地劃個圈子,只聽得“叮叮”細響,滿天飛花全被他的大袖卷去。原來他雙腕上纏有磁石,早將花瓣兒中的金針吸去,跟著大袖再抖,朵朵花瓣兒反向飄出,這回卻是被一根細練串住了,緩緩向唐倩送去。
那細練纖不可見,余孤天和完顏婷遠遠望去,只覺那些花瓣兒竟似排成一線,猶如一條五彩斑斕的花蛇向唐倩飛去,空中登時彌漫出陣陣甜香。完顏婷雖是離得甚遠卻仍是微覺頭暈,急忙掩住口鼻。
“辣手催花嗎?”唐倩“格格”嬌笑,但聲音卻已微帶惶急,被那“花蛇”逼得蹌踉後退,驀地一聲驚叫,軟軟栽倒在地。“好妹子,”唐樂單掌擎著花蛇緩步逼上,笑聲中已多了一股甜意,“你只需乖乖地……”語未說完,陡見碧光乍閃,那“花蛇”竟燃起綠色火花來。
怪異的碧綠火苗迅疾無比地向他的手反噬回去。唐樂急待縮手,猛聽得唐倩揚聲媚笑,唐樂只覺腕上一痛,躬身退開兩步,慘然道:“是……是九子魔蛛?”攥住了腕子,緩緩坐倒在地,身子抖得便如風中黃葉。
滿面苦相的唐苦飛步躥出,手中短刀疾揮,劃開了他的手腕,一股黑血從傷口處“噗”地噴出。“嘿嘿,你這一招不正是秘要中的碧龍取水嗎,你還敢說秘要不在你身上?”唐苦仰著臉,苦巴巴的望著唐倩道,“哎,近日咱唐門風波不斷,唐老幺私自逃出枯榮觀,已讓掌門好生著惱。你唐小妹又生出這事端,可讓咱們好難辦,好難辦呀!”說著搖頭歎息,看他那愁眉苦臉之相,倒像是他偷走了秘要一樣。
陡然間黃光閃爍,錚錚怪響刺耳,唐苦已然出手。他說話慢條斯理,乍一出手卻狠辣異常,兩道金光直插唐倩的雙眼。瞧那光影纖弱細線,似是兩枚金針,卻帶著極大的怪異聲響。唐倩雖是媚笑連連,卻一直暗自戒備,嬌軀疾仰,翩然避過,霍地彈腿踢出,繡鞋上也躍出一道金光,直射唐苦咽喉。
余孤天看得心驚肉跳:“這些人滿身都是毒物暗器,當真防不勝防,我若遇上了,須得當機立斷地狠下殺手,絕不給他們半點兒下毒之機。”心底優急,真氣又自沖脈內突突亂竄,忙凝神調息。
唐苦肥碩的身軀倏地一矮,避過金針,電般躥出,十指疾彈,幾道煙霧從指甲上飛出,空中便騰起一股酸苦之氣。唐倩揮掌疾拍,掌風激蕩,要待震開那股煙氣,身子縱高伏低,左右騰挪。驀然間她一聲驚呼,嬌軀斜刺里躥出,卻蹌踉連連,終于栽倒在地。
“鐵線蜈蚣!鐵線蜈蚣!”唐倩倉惶慘哼,撕開裙角,自小腿上拈出一只嘿森森的蜈蚣來,笑道:“嘿嘿,苦大哥好狠的心哪!”原來適才唐苦彈指飛出毒霧,只是惑敵眼目,暗中又施放了數只毒蟲,唐倩心慌意亂之下果然著道。
唐苦搖頭歎道:“早跟你說了,交出秘要來,那便什麼都好說!”唐樂仰起頭來,“呵呵”獰笑:“這時候再交卻也晚了,”乜斜著眼督了下唐無味,道,“落在咱們兄弟手中,可得好好整治!”
唐樂緊盯住她那似欲撐破衣襟的雙峰,陡覺一陣口干舌燥,但他這回中毒不輕,心意稍動,便渾身劇痛。唐苦卻搖了搖頭,道:“我可不敢,別讓你那九子魔蛛咬我一口!”轉頭看了一眼靜靜佇立的唐無味,苦笑道:“三弟,尊夫人的身子,還是你去搜的好!”
余孤天和完顏婷齊齊吃了一驚,適才激戰迭起,那唐無味一直冷若冰霜地袖手旁觀,哪知他竟是這唐倩的丈夫。
唐無味終于搖了搖頭,干巴巴地道:“搜什麼?這樣的賊婆娘,一刀宰了的好!”大步上前,凝視著唐倩,低喝道:“交出來吧,念在夫妻一場,我給你個痛快,免去你在掌門跟前受那萬毒噬膚之痛。”
“一刀宰了的好?”唐倩卻仰頭狂笑起來,“你還當我是你妻子嗎?給人閹了也不放個屁的死肥豬!你做了我唐家的倒插門女婿,還不是為了隨我家姓唐,好讓掌門多傳你兩招功夫……”她越罵越怒,霍地坐起,撕開襟領,露出大片雪脯,大叫道:“你下手哇?親手殺了你的結發妻子,讓江湖中人瞧瞧你有多威風,哈哈哈哈……”那狂笑到了最後變成了郁郁的嗚咽。
“親手殺了你的結發妻子……”這句話便似一支利箭射入完顏婷的心底,讓她早已為已忘卻了的什麼東西有汩汩的自心底冒了出來。一時間她淚水滾動,鑽心的痛處撕扯得嬌軀突突發顫。
“賊婆娘!”唐無味緩緩吐出了三個字,霍地揮掌向她頂門拍去。完顏婷眼見他這一掌勢道猛惡,事先全無征兆,驚得險些叫出聲來。“且慢!”唐苦卻揮掌架住,道,“先留她一命!須得要那九子魔蛛的解藥和《萬毒秘要》!”
唐無味低笑一聲:“我瞧不必,還是殺!”左掌斜揮,猛向唐苦肩頭拍去,左手駢指向唐倩咽喉。唐苦雙掌驟發,奇快如電地將唐無味的兩手同時扣住,干巴巴得道:“還是留!”唐樂端坐地上,卻仰頭笑道:“三弟,這等美色殺了可惜!你若是玩膩了,不妨照顧一下我們兄弟。”唐無味冷笑一聲,跟唐苦兩人齊運內力,四臂交纏,一時竟是功力悉敵。
便在此時,一道人影飛也似的掠出,猛地抱起唐倩,轉身便逃,正是完顏婷。余孤天正將一股翻騰的真氣強自壓下,眼見完顏婷貿然奔出,心中憂急,腹中便似翻江倒海般的難受,忽覺丹田一熱,四肢竟再無知覺。
完顏婷眼見唐門三枯聯手對付唐倩一人,心中早就不忿,待見唐無味竟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妻子,猛覺心底舊痛泛起,想也不想得便即躍出。她自知余孤天療傷正在緊要之時,萬難再與高手較量,不敢向他藏身之地奔來,眼見唐門三枯封在山道下首,情急之下竟轉身向山頂奔去。
唐樂毒傷未愈,急得破口大罵。唐苦跟唐無味也是一驚,但兩人鉤心斗角多年,心中相互忌憚,只得緩緩收力。只這麼緩了一緩,完顏婷已在山道上疾奔出一箭之遙。這時,二唐疾追,手中暗器連珠價射出,終究相距太遠,難以得手。
完顏婷背著唐倩疾奔片刻,忽覺眼前一曠,卻是不知不覺地已奔上峰頂。
“小妞,你這可是惹了大禍啦……”山道下遙遙地傳來唐苦的一聲歎息。完顏婷愕然回頭,才見那兩個肥碩得讓她惡心的身影正慢慢逼上。她轉頭向身前的絕壁下瞧去,黑洞洞地卻什麼也瞧不見。望著那兩張獰笑著逼近的臉孔,她才陡然覺出一陣心悸和失落,一股寒意自脊背騰起,渾身陣陣發冷。
“跳下去!”背後的唐倩忽地低喝一聲。完顏婷一凜:“這高崖深谷,跳下去還有命嗎?”唐倩環在她頸上的臂膀陡地一緊,冷冷道:“你這小妞,怎地不聽老娘的話,便是跳下去,也勝于落入這兩個賊豬的手中!”
“跳下去,便什麼都沒有啦!”完顏婷的雙眸驀地一陣模糊,淚水不爭氣地洶湧而出,心下忽想,“……可是爹爹已棄我而去了,那渾小子再不來找我了,我還剩下什麼?”
一念及此,她渾身便似掏空了般的難受,滿腔抑郁空虛,猛然轉身便向峰下躍去。
余孤天體內真氣淤在沖脈內亂撞,身子劇抖不息。眼看著完顏婷救走唐倩,有引著唐門三枯向峰頂奔去,他心中憂懼交集,偏偏此時四肢提不起半分力道。卻見完顏婷幾人終于奔上峰頂,月光雖明,但遠遠望去,幾人不過全是些小小的黑點,只有完顏婷的長發迎風飄舞,分外醒目。
驀然間只見那飄舞著的長發在月光下散開,劃出一道明麗妖嬈卻又驚心動魄的弧,只向懸崖下墜去。
“婷姐姐——”余孤天嘶聲哭喊,陡覺四肢一熱,飛身躍起,但隨即一股洶湧的真氣直撞向腦心,他只覺眼前發黑,一頭栽倒,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余孤天再次醒來,已是轉天黎明,山道見卻再無唐門三枯的影子。他僵臥半夜,真氣漸漸平複,山間林下群鳥幽鳴,更襯出一股泛著淒冷的靜,恍然便似做了一場噩夢。他連滾帶爬地向山頂奔去。峰頂空蕩蕩的沒個活物,他四下里呼號,又潛到絕壁之下,卻也沒有尋到完顏婷的尸身。
尋了整整一日,他的嗓子都喊啞了,終究也沒尋到完顏婷的丁點兒蹤跡。余孤天發瘋一般地找到明月東升,忽地生出一絲僥幸:“我連一攤血跡都未瞧見,必是她無恙,只是因躲避那幾個肥豬追擊,連夜遠遁了!”
他仰頭望著紫褐色的滄溟,心底又悲又憂,暗道:“好在眼下龍須依然盡數降服,不妨借助龍須之力找尋婷姐姐。”當下急急趕到江南龍須總舵,調度人手,搜尋完顏婷。
這一日忽然得報,有龍須暗線捉住了卓南雁和鐵捕陳鐵衣。余孤天細問緣由,登時察知有異,以卓南雁和陳鐵衣之能,絕不會如此輕易的便被人捉住。當下一路趕來。才到山下,便見黑水雙鬼倉惶逃遁,一問才知,卓南雁已然脫困。余孤天知道若是龍須的身份暴露,那可萬萬不妙,這幾人被卓南雁記住了容貌,總有一日會被捉住。他新近接手龍須,急于立威建功,索性將這幾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手下斬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18:53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五節:金風玉露 聯袂抗敵
“婷兒到底在何處?”眼見余孤天驀然變得失魂落魄,卓南雁心下一沉,忍不住大喝了一聲。
余孤天忽地咧開嘴冷笑起來:“她很好!不管如何,有我在她身邊,都會讓她快快樂樂的。”他說著仰起頭,眼里泛出絲絲的紅,一字字地道:“決不似你,只會讓她傷心!”
卓南雁的長眉陡地一跳。兩人在陰郁沉暗的艙內對視著,空氣干得似要燃起來。沉了沉。還是卓南雁長吸了一口氣,黯然道:“是,或許我已不配問她!”話一出口,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刀割剜般得裂痛。
“大哥,”余孤天卻歎了口氣,“你臉上那道細細的疤,是幼時替我打架時挨的吧?”卓南雁哼了一聲,卻沒言語。
“自我進了風雷堡避難,有隨你一路輾轉入得明教棲身,你可是沒少替我挨打受苦!”余孤天眼內閃出一層幽光,忽道:“其實咱們還可以做好兄弟……”卓南雁淡淡地望著他,道:“我還是喜歡你裝啞巴時候的樣子,老實得讓人心疼!”
“大哥!在明教時我便聽人說過,你的父母乃是死在大宋格天社之手!”余孤天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熱,一字字地道:“你又何苦在為大宋賣命,何不與我聯手,我助你報了大仇,咱兄弟更能掀天揭地,干出一番事業?”
卓南雁沉沉一笑:“多謝美意!父母之仇,卓南雁自會去報,絕不假手于人!”余孤天露出雪白的牙齒,笑道:“你可莫要忘了,眼下大宋朝野全是恨你入骨,你不入我龍須,天下之大,何處是你容身之地?”反手將辟魔神劍筆直的插在桌上,屈指一彈,長劍嗡嗡作響。
“天下之大,何處是我容身之地?”卓南雁緊盯住輕輕顫動的雪亮劍身,緩緩地道:“這還得多謝天小弟!當年你曾自龍驤樓失蹤一段時日,必是提著辟魔神劍來江南殺人,滄浪閣主那幾人都是死于你手吧?”余孤天老老實實地道:“那全是芮王爺的吩咐,我又如何違抗得了?”
“龍驤樓,完顏亨……”卓南雁心底倏地閃過完顏亨那無比銳利卻又空虛的雙眸,道,“他死了?”余孤天點了點頭。卓南雁的心隨之一縮,隨早聽過完顏亨已死,但見余孤天親自證實,他的心內仍是一沉。風雷堡的血海深仇終究算是報了,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虛失落反而籠上心頭。
余孤天卻緊盯著他,又笑起來:“芮王爺死前還說,你也曾服過龍涎丹!只要大哥答應助我一臂之力,小弟自會給你解藥,他日咱兄弟同享潑天富貴!”他忽然又似想起了什麼,又釘了一句,“我知道大哥對林師姊一往情深,但又林逸煙在那里橫著,只怕你們終是無緣。若是藉著我手下的龍須之力,自可讓你二人如願!成不成,只在你一句話!”
艙內陡然一靜。卓南雁卻終于搖了搖頭,緩緩地道:“不成!”這兩字聲音不大,卻似一團火,將艙內干燥的空氣燃著。余孤天臉上笑意未斂,卻陡然探掌便向卓南雁頭頂拍來。
卓南雁忘憂心法早已展開,雙掌輕揮一招“左右修竹”,兩股掌力交疊而至,才將他這個剛猛無儔的一掌帶到一旁。余孤天笑吟吟地道:“辟魔神劍在此,瞧你還能奪去嗎!”口中微笑,屈指成爪,撕、鑿、戳、抓連環四勢,施展的全是攝血離魂抓的狠辣招數。瞬息之間,兩人以快打快,拳掌交接了七次,余孤天掌上勢道雄渾,卓南雁被迫得施展以柔克剛的綿勁化開。
兩人這番比試不同以往,余孤天得了完顏亨傳功之後內力雄渾,天下少有,但差在運使不靈。卓南雁自入龍驤樓後,潛心參學了忘憂棋經的殘卷,于忘憂心法的領悟更上層樓,更經翠鶴山一戰之後因禍得福,自身中黃大脈已開,內功之深雖不如余孤天,但勝在運用隨心。
艙內狹窄,桌椅板凳都礙手礙腳,但卓南雁的忘憂心法最擅長因地制宜的應機而動,兩人拼爭數招,余孤天雖是掌力驚人,但被四周的家什縛住了手腳,反不及卓南雁隨機應變,占盡先機。
余孤天心下焦躁,霍地低喝一聲:“艙內狹促,咱兄弟何不到外面比試?”只聽砰然一響,兩人終于硬碰硬地交了一掌。艙內爆出一股勁風,兩人之間的方桌四分五裂,小船劇烈搖晃。余孤天夾手搶回辟魔神劍,但腳下卻將艙底踏出兩個大洞,河水汩汩湧入。
卓南雁已借勢飛起,震破頂篷,斜躍出艙,長笑道:“甘願奉陪!”他內力修為本就不及余孤天,又兼內傷初愈,跟余孤天硬拼一掌,登覺傷處作痛。危急之間,他疾展輕功自河面上翩然劃過,真氣潛轉,才將那撕裂的痛感抑住。
猛聽得身後傳來悠長得駭人的一吸之聲,他不及回頭,便知余孤天已追到了身後。“大哥,莫要逼我殺你!”余孤天的喝聲透著說不出的委屈,一股比寒冰還陰冷的蓬勃掌力已堪堪拍到了卓南雁身後。
卓南雁曾見過余孤天在雄獅堂救下完顏婷後快如鬼魅的身法,心知他的內力莫名奇妙的激增之後,輕功必也快得驚人,絕不能跟他比快。于是,便猛地身子一彎,施展九妙飛天術,詭異絕倫地劃了個弧,斜刺里躥出。余孤天收勢不及,一掌拍到岸邊的一顆老樹上,登時擊得海灣粗細的半截樹身倒飛而出,重重栽入水中,激起丈余高的浪花。
“好大的力氣!”卓南雁哈哈大笑,“再練得兩年,完顏亮說不得會召你入宮,做他金廷里的角抵力士!”身子飄閃,猶如飛鴻戲水,倏忽幾個彎子,已將余孤天拋到了十余丈外。
他誤打誤撞的一句話,哪知正戳到余孤天心底的痛處。余孤天氣得臉色發白,他自知體內的真氣忽強忽弱,不耐久戰,徐得速戰速決,當下便奮力疾追。他真氣展開,腳下快如電掣,兩三步之間,便又欺到卓南雁身後。
但卓南雁這回找到了竅門,危急之時,又以九妙飛天術的高明身法閃開,余孤天自幼隨林逸煙參習魔功,本來輕功遠超旁人,內力激增之後,若說長途奔突,卻非卓南雁可比。但那九妙飛天術是燕老鬼悟自《七星秘韞》的絕技,實乃當世一等一的絕妙身法。余孤天不解其理,幾次施展天羅步堪堪便要追及,都被卓南雁運使更加精妙的步法甩開,有一次追得急了,倒被卓南雁撕下了他肩頭的一副衣襟。
兩人一追一逃,打打逃逃,片刻工夫,便繞過眼前的這座小山,直插入群山深處。
卻見四周山石奇麗多姿,簇簇林木擁著嶙峋翠岩,眼前一道瀑布貼著碧峰流下,濺玉飛珠,點染得景物越發清奇。他猛一抬頭,卻見遠處一座奇峰突起如柱,峭壁懸崖,屹然傲立,隱然獨尊于千巒萬峰。
霎時卓南雁渾身一震,隱隱地覺得這景物竟有些似曾相識之感。他霍然回身,冷冷逼視著余孤天道:“這是何處?”
余孤天眼芒閃爍,沉聲道:“此乃天柱山!”卓南雁的心內轟然一響,那千山拱衛的高峰映入眼內,便覺萬分突兀,心下只是想:“怎地竟到了此處?”
“江湖都道,令尊劍狂卓藏鋒便埋骨于此!”余孤天低聲歎息,氣貫雙掌,緩步逼來,“想不到二十年後,他的兒子也合該葬身此地!”卓南雁想到父親當年入得天柱山的無際諸天大陣之後一去不歸,心底似被塞了一塊大石,悲郁難舒,忍不住仰頭一聲長嘯,嘯聲穿透山岫間的亂云薄霧,在群峰之間繚繞不去。
余孤天聽得他嘯聲悲昂,也不禁心旌搖曳,驀地怪叫一聲:“拿命來吧!”身子電射而來,爪上陰風慘慘,直向他頭頂插來。卓南雁卻再不避閃,揮掌迎上,一出手便是六陽斷玉掌中最剛猛的“玉碎勢”。
雙掌訇然相交,卓南雁只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湧來,渾身內息受震,血管似要炸開般的難受。但他此時滿腔悲憤,猛然間心底發熱,一股狠勁發作起來,竟不顧體內氣血翻湧,掌勢狂舞,又是一招“玉碎勢”直擊過去。
余孤天跟他硬拼一掌,雖也覺得胸臆間氣血翻騰,但終究仗著內力深湛,占了上風,眼見卓南雁雙眼泛紅,竟是不管不顧地又一掌劈來,心中微生懼意:“這小子莽性發作,我可不能跟他硬拼,惹起真氣反噬,可是不妙!”低喝聲中,展開天羅步法微避鋒芒,隨即揮掌向卓南雁咽喉抓去。
卓南雁直覺體內一股熱氣伴著血性騰起,揚眉怒喝,不管不顧地又是一招“斷流勢”拍向余孤天胸口。余孤天若不收招,隨能先行抓破他咽喉,但也會被他一掌拍得胸骨盡碎。他怒罵一聲:“謀良虎!”抓勢變換,便爪為撕,霍地將卓南雁肩頭撕開五道血痕。
片刻之間,兩人倏來倏往,疾拼數招。卓南雁的掌勢隨著心中悲憤之情奔湧飛騰,招招都是不顧生死地全力進擊。有幾次兩人硬接硬架地拼了掌力,余孤天雖是穩占上風,渾身也是難受之極。他因有那真氣反噬之憂,只敢施展出七成真氣。
這是眼見卓南雁變得勢如瘋魔,余孤天心底卻是懼意漸濃,只想轉身便逃,但隨即又想:“這小子狠拼狠殺,必然難以持久,我且支撐片刻再說!”閃避之時,施展攝血離魂抓的陰毒招式旁敲側擊。又斗片刻,忽見卓南雁右肩漸漸滲出一股殷紅,原來他全力激戰,竟迸裂了劍創。
“原來他身上有傷!”余孤天心中大喜,怪笑聲中,乘著卓南雁右臂僵硬,疾抓他右胸下期門穴。這一抓鼓足勁力,如鉤五指上射出咝咝真氣,當真勢在必得。卓南雁招架不及,左掌狂拍出一招“無爭勢”,推向余孤天頂門。但此刻他右掌虛軟,便有些力不從心。
眼見余孤天便要得手,卻驀地怪叫一聲,身子倏地翻出。淡淡的日色下,一抹耀目的劍光乍閃即收,一道嬌俏如花的白色身影已凝立在兩人之間。
“小月兒!”卓南雁只當自己眼睛花了,奮力睜目望去,卻見林霜月側身而立,雪衣黑發隨風輕舞,楚楚風姿映得四周的花樹泉石都似明麗了許多。
林霜月卻瞧也不瞧他,雙劍斜指著余孤天,淡淡地笑道:“天小弟,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自幼一起長大,難道當真殺個頭破血流才痛快嗎?”
余孤天長于明教,見了明教中人不免就有三分忌憚,眼見林霜月驟然現身,才“嘿嘿”笑道:“師姊,小時候的事情,還提它作甚?師姊榮生明教聖女,小弟還未曾祝賀……”雙手交疊,似要拱手相賀,驀地猱身直進,揮掌向林霜月拍下,掌風呼呼,這一擊已使上了八成勁力。
瞬息之間,他權衡利弊,覺得這時卓南雁身上有傷,只需逼退林霜月,便可除了這眼中釘。機不可失,他也只得鋌而走險。
“小心!”卓南雁見他這一掌勢道猛厲,急斜踏一步,揮手迎上。林霜月冷哼一聲,雙劍盤旋,“刷刷”兩劍,疾刺余孤天咽喉。兩人自幼同師學藝,相互間熟悉至極,這兩劍正是破解余孤天這招大天羅掌的精妙劍招。
“師姊的金風玉露功又有不小的精進!”余孤天心頭微凜,鬼魅般自兩劍的縫隙中躥出,精芒乍閃,辟魔神劍已然出鞘,順勢一劍疾刺卓南雁心口。他內勁沉厚,這一劍快如雷霆驟發。
卓南雁本待展開九妙飛天術避開,但驀地想到辟魔神劍削鐵如泥,若是他轉身一讓,余孤天便會傷到自己身側的林霜月。情急之下,提氣含胸,胸口陡然凹入三寸,猛然揮掌,拍向辟魔神劍那精光閃耀的劍身。這是已命相搏的險招,稍有不慎,手掌、心窩便會遭受重創。
驀然間劍光耀目,只聽“叮叮”兩響,卻是林霜月飄身迎上,雙劍如彩鳳展翅,將辟魔神劍堪堪架開。“你不要命了嗎?”林霜月並不看他,但明眸含嗔,這句話明明是對卓南雁說的。她揮劍架開辟魔神劍,便覺玉臂酸麻。好在這對短劍本也是明教的傳世名劍,一名新月,一名青日,雖不如辟魔神劍鋒銳無匹,但交擊之下,卻也劍鋒不損。
“師姊已榮登本教聖女之位,可不該對卓大哥這般情真意切!”余孤天眼光一寒,情知此時已翻了臉,索性斬草除根,“嘿嘿”笑道,“怎地,卓大哥要躲在師姊身後一輩子嗎?”長劍猛向林霜月當頭劈下,左掌卻斜斜印向卓南雁肋下,正是大天羅掌的一招“點石成金”。一招分襲兩人,全是勢挾風雷。
林霜月短劍橫封,雙劍迎上辟魔神劍,只覺胸腹間氣血翻騰。余孤天冷叱一聲,左掌迫退卓南雁,驀地屈指在她左劍上一彈。勁力到處,林霜月左臂劇震,再也拿捏不住,青日短劍劃出一道耀目的弧光,疾飛上天。
卓南雁一聲驚呼,奮不顧身地斜身搶上。林霜月卻銀牙緊咬,不退反進,新月劍如白虹貫日,瞬息之間疾刺五劍。明教教內的兩大奇門劍法——赤火白蓮劍和驚虹神劍,素不輕傳。林逸煙精研驚虹神劍,以半招劍法打遍江南罕遇敵手,號稱“半劍驚虹”;那赤火白蓮劍乃是雙劍路數,林逸煙更是只傳給了林霜月一人。這時林霜月情急之下施展的這招“蓮花千葉”正是赤火白蓮劍的精妙招數。
余孤天只覺眼前碧芒暴漲,恍惚間似有千花萬葉交疊湧來,驚駭之下不及細想,辟魔神劍拼力橫劃一劍。只聽“丁丁當當”幾聲短促的銳響,余孤天面色慘白地斜步退開,林霜月也是玉臉泛紅,嬌喘籲籲。這一招短兵相接,余孤天身遇險招,林霜月則是內力受震。
“再來!”余孤天察覺林霜月內氣起伏不定,冷笑聲中,欲再撲上。
忽有一劍橫封而到,斜斜指向他小腹,算度精准無比。正是卓南雁接住了半空中落下的那把青日劍斜刺里沖上。他自在龍吟壇內得了《忘憂棋經》的殘卷之後,于忘憂神劍的領悟早已更上層樓。這門劍法最擅審局度勢,避實就虛,這時卓南雁情急之下,這招“陳摶封山”使得更是妙至毫巔,似封似刺,余韻無盡。
余孤天只覺自己再進一步,便會將小腹撞到他劍尖上一般,心慌意亂之下,只得揮劍斬向青日劍的劍身,陡覺劍氣襲體,一抹碧光又射向自己咽喉,正是林霜月乘隙攻來。這兩劍分進合擊,竟似一個人似使出來的一般渾然天成。余孤天擋無可擋,倉惶之下,只得飛身後撤,于間不容發之際避開了林霜月這奪命一劍。
跟林、卓二人不同,余孤天自幼苦學掌法,除了在龍驤樓內跟完顏亨學了幾招似是而非的劍法之外,從未在劍法上多下工夫。本來他這時若棄劍用掌,仍有勝算,但他心底總對這辟魔神劍甚是依賴,這時臉色慘白如紙,兀自橫握長劍,眼中寒芒閃閃。
陡覺眼前碧光暴漲,卓南雁和林霜月已聯劍殺到。余孤天大驚失色,長劍斜刺卓南雁脖頸。卓南雁橫劍一挑,順勢劃下,斜刺他脈門。林霜月的赤火白蓮劍以繁複善變見長,眼見卓南雁直攖其鋒,招化“天花亂墜”自旁攻上,一招六勢,如同蓮花六瓣,分刺余孤天胸腹間六處大穴。
余孤天只覺寒氣森然,直沁肌骨,眼花繚亂之下,全辨不清對手劍招虛實,急急地將長劍揮成一個圓弧。只聽“丁丁當當”一陣亂響,卓南雁的青日劍被他震得險些飛出,但余孤天胸前卻被林霜月劃出一道血口。
這下子余孤天肝膽皆裂,大叫一聲,轉身便逃。他內力深厚,這一發足疾奔,當真快如脫兔,幾個起落,轉過了一個山坳,便沒了蹤影。
卓南雁陡覺壓力頓減,呼呼喘息,轉頭對林霜月笑道:“小月兒,你怎地來了?”林霜月卻不看他,盈盈妙目緊盯著余孤天退走之處,冷冷地道:“那余孤天古怪得緊,這回對你痛下殺手,必有緣由,怎麼速速追他!”卓南雁心頭一凜,哈哈笑道:“還是小月兒想得周全!”轉身待追。
“且慢!”林霜月卻又轉到他身前,自懷中取出一副軟帕給他包裹肩頭傷口。兩人挨得極近,卓南雁又聞到那抹熟悉的如蘭似麝的甜香,驀地想到當日自己初入江南在楊將軍廟內跟林霜月初見,她也是這般過來給自己包紮傷處。那時自己頑童心性,曾千方百計的逗她說話。
往事如煙,仿佛便在眼前,這時想來,既有糾纏到心神深處的絲絲甜蜜,更多的卻是彷惶無奈的陣陣苦澀。稀薄昏沉的日色下,只見林霜月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美眸專注地盯著他的傷處,蘭花玉指極是利落,幾下便給他包紮妥當。
“走吧!”林霜月輕歎一聲,長長的睫毛微微抖顫了一下,自始自終,仍舊一眼也不瞧他,轉身便行。卓南雁心緒翻滾,忽喜忽愁,也只得飛身跟上。
余孤天身法極快,這是早已渺然無蹤,但卓南雁和林霜月全是追蹤的大行家,履著那抹淡淡的足跡只向山谷深處追去。卓南雁望見林霜月依舊秀眉顰蹙,隱含幽怨,忍不住笑道:“適才我生死一線,正自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當口,偏偏你就來了。小月兒,你說咱們這是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林霜月舉目望著前面的茫茫山色,搖頭道:“我來這里游賞打獵,忽地聽到一只笨熊叫喚,便趕過來瞧瞧!”
原來林霜月趕來這天柱山南宮世家卻是另有要事。
明教近來聲勢大振,收服池州各大小幫派、占領齊山之後,與天柱山南宮世家已是隔江相望。明教與南宮世家這兩大股勢力不免互有摩擦。林逸煙重出江湖,其志不小,不想多結仇怨,便親自修書一封,命林霜月以明教聖女的身份持信趕來,與南宮世家的掌門南宮參說和。
林霜月帶著陳金等八名年少高手趕路途中,便聽得明教弟子來報,說是尋得了叛徒而逃的弟子余孤天的蹤跡。林霜月聽得余孤天近日來居然出入地方官府,地位尊崇,登時疑惑頓生,便即派精干弟子四下探尋其蹤。余孤天進出官府,也甚好尋訪,但他以龍吟壇主的身份趕來處置龍須時,便顯出了龍驤士的出色手段。林霜月帶著人一路尋到了天柱山附近,便失去了他的蹤跡。
無巧不巧,便在這時,林霜月忽地聽到了山谷中傳來的卓南雁那幾聲悲憤激昂的長嘯。那是她一輩子撇不開忘不掉的聲音,她芳心一陣收緊:“定然是他,定然是他!難道他遇到了什麼凶險?”
她不願讓陳金等人瞧出自己跟卓南雁的情事,靈機一動,借口南宮世家敵友難辨,不可貿然進堡投書,便命陳金帶領那幾人先回分舵。他自稱要先進堡探詢,獨自循聲追來,眼見卓南雁遇險,急忙飛身趕來救下。
卓南雁自然不知其中緣由,乍睹玉人,實是驚喜若狂。眼見她神色冷冷,他童心忽起,鄭重其事地道:“我近日學了個本事,能一眼看破人的心事!”林霜月見他滿面正色,不禁蹙眉道:“怎麼看?”卓南雁道:“容易得緊!有些臉皮薄的女孩子越是擺出一副冷漠無情的樣子,心底越是對這人情深似海!”
林霜月又羞又惱,督見他照舊是一臉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嬉笑神色,心下倒覺得對這人無可奈何,想了想,也覺忍俊不禁,輕笑道:“這等胡話,也只有你才琢磨得出來。”卓南雁笑道:“是啊,若非今生今世遇上了你,這等絕妙胡話,我也琢磨不出!”林霜月妙目微嗔的橫了他一眼,只幽幽地歎了口氣,便再沒言語。
卓南雁想方設法地逗她一笑,但見他那宛如春花綻放的笑靨背後,仍隱著一層淡淡輕愁,心底也不由一沉。兩人循著余孤天淡淡的足跡疾追片刻,林霜月卻驀地頓住步子,道:“什麼聲音?”卓南雁也凝神傾聽,皺眉道:“溪聲,風聲,蟲聲?”林霜月的目光卻自他臉上向下瞧去,神色似笑非笑,道:“原來是笨熊肚子里面的蟲聲!”
他一怔,這才覺出腹內空空,正咕嚕嚕得叫個不停。他被眾龍須折騰了一夜,又連番激戰,此刻日以近午,自然饑餓難耐,當下哈哈大笑:“肚子里蟲聲一片,須得放進兩只山雞去捉蟲!”扭頭四顧,便待尋些野味充饑。
林霜月輕歎一聲:“你先歇歇,追那天小弟,也不忙在一時!”也不瞧他,提劍翩然閃入山林深處。卓南雁望著她有些寂寞的窈窕背影,忽覺心底微微一痛,竟懶得再站起來。片刻工夫,林霜月便獵得一只小山雞,默默地燃起篝火,收拾了那山雞,自那山溪中采了幾片碧綠的荷葉包在雞身上,外面又以泥巴裹住,架在火上炙烤。
卓南雁在旁搭訕,笑道:“好月兒,做這叫化雞怎地還用荷葉包裹?”林霜月仍是對他愛搭不理,垂首撥弄那山雞,隔了好一會兒,才道:“荷葉有清新之氣,正可抵去山雞的野性氣。”忽地眼芒一閃,“這味菜給你吃甚好,這叫名副其實!”
“為何名副其實?”卓南雁話才出口,不由笑道:“好啊,你罵我是叫花子!”林霜月雖是緊纏著俏臉,但美眸中閃過一絲得意的頑皮神色。兩人少年時隨著林逸煙結伴南歸,一路上接連斗氣斗嘴,每次林霜月得勝時便總是這樣的神色。
卓南雁心中一陣溫馨,笑著伸手拂向她腋下,去呵她的癢。林霜月天性最是怕癢,卓南雁手才抬起,她已“格格”嬌笑著躲避,二人少年私下相處之時,常常這般無憂無慮的笑鬧,但卓南雁的手指才撫到她肩頭的肌膚,林霜月的俏臉卻倏地一白,止住了笑,嗔道:“別胡來!”
卓南雁見她玉面瞬間變得冷肅無比,也不禁愣住,笑聲突然止息,兩人都覺一陣尷尬。忽聽一陣嗞嗞之聲響起,林霜月才“哎喲”一聲嬌喚:“你便這麼搗亂這一半只怕烤的糊啦!”卓南雁才笑道:“只要是好月兒弄的,哪怕整個烤糊,那也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
林霜月橫睇他一眼,嗔道:“那我將這叫花雞烤的全糊,待會兒讓你吃這天下第一等的美味!”心中卻泛起款款柔情,垂首專心的翻烤那山雞。她纖手不住撥弄著篝火上的叫花雞,稍時便有一股香氣溢出。
估摸著火候已到,林霜月才取下山雞來,剝開包裹在外的泥巴。泥巴一褪,自然將山雞體上殘余的羽毛剝盡,露出泛著油脂的鮮嫩雞肉,更覺濃香撩人。林霜月道:“這地方人跡罕至,山溪清澈,除了荷葉清新,溪便泥土自然帶了一股清香之氣,正是叫花雞的上乘輔料。只是咱們沒有調味作料,你也只得將就些了!”將叫花雞撕作兩片,把那大半的鮮嫩雞肉遞給卓南雁。
卓南雁見她把那片烤的微糊的雞肉留給她自己,忙笑道:“我愛吃火候大些的!”不由分說搶過那片烤糊的雞肉便吃。雞肉入口清香,雖是有些地方烤的焦糊,但想到這是林霜月親手燒制,卓南雁卻覺天下第一等的美味莫過于此。
他也餓的緊了,轉眼工夫便將半只叫花雞吃個乾淨。林霜月在旁瞧著,眼中閃著又是溫馨又是惆悵的光芒,覷見他風卷殘云地吃光,才將手中的那片山雞又撕了大半遞了過去,淡淡地道:“果然是吃叫花雞的行家!我可吃不了這許多,還是給你吧!”
卓南雁不依,說什麼也要讓她先吃。林霜月只得先將那小片雞肉吃了,忽然發覺卓南雁一直在盯著她看,轉頭問道:“你看什麼?”卓南雁見她細嚼慢咽的樣子嫻雅動人,不禁有些發癡,聽她一問,呵呵笑道:“小月兒,你便是吃飯的樣子也這般好看!”
林霜月蒼白的玉靨上飛起一抹輕紅,忙轉頭避開了他執著的目光,輕聲道:“你的傷勢怎樣?”卓南雁撕開剩下的雞肉狼吞虎咽,一邊含混道:“不輕不重,撐得一時是一時!眼下填飽肚子要緊。”林霜月生性好潔,自去溪邊洗去了手上油脂,又將玉面細細洗過,這才坐回他身邊,雙手抱膝,仰頭望天。
卓南雁轉頭望去,正瞧見她的側臉。閃爍的火光將她粉鑄玉合的嬌靨映得瑪瑙般嬌豔,白潤的下頷上還凝著幾點盈盈欲滴的水珠,乍看上去,便如淚滴一般。
“怪哉!”卓南雁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玉一樣晶瑩剔透的肌膚,終于忍不住歎道。“為何每回再見到你,都覺得你比從前美了數分?莫非是我思念若狂的緣故?”林霜月亦喜亦嗔地橫了他一眼,卻垂下頭幽幽地道:“師父說過,這是我修煉金風玉露功的緣故,這功法有幾分魔氣……”
“哪里有什麼魔氣?”卓南雁哈哈大笑,“便有魔氣,到你身上,也變成了仙氣!”林霜月聽他一贊,白璧無瑕的雪腮上閃過一片動人的光澤,卻歎道:“師父說,這是明教最難練成的幾門功法之一,但效驗奇大。只是這名字我不喜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她說著昂首向天,“難道早已注定,偏要金風玉露一相逢?”
卓南雁心底也是一苦,見她那雙波光流淌的美眸中煙雨迷蒙,似是蘊著說不盡的憂愁,不由瞧得癡了。林霜月忽也轉頭望來,跟他火熱的眼神一碰,又慌忙垂下螓首,似是自語般地道:“你不要再逼我了。自我登上聖壇的那一刻起,一切……便全然不同了。”卓南雁呆呆地注視著她。有頃,聽她接著說道,“你不會懂的!”林霜月緊盯住跳躍的火焰,玉頰卻變得雪一樣的蒼白,幽幽地道,“你才在明教待過幾日?我自懂事起,就跟著爹爹念《二宗經》、《大云光明經》諸部經典。明尊于我,就似天上的浮云,雖是飄渺難測,遙不可及,但終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著!”卓南雁的心頭似被一股看不見的陰云包裹,千言萬語一起湧過來,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19:34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六節:竹陰品茶 幽谷斗劍
兩人都覺一陣黯然,默默悵望著前面的小溪。忽見溪邊叢林中閃過一道人影,微微一晃,便即不見。卓南雁瞧出那人身法不俗,不由“咦”了一聲,但見那人忽又自從林內轉出,手持水甕去溪邊取水。
林霜月的秀眉忽地一揚,道:“這人竟在烹茶?”卻見那人三十上下,貌如古松,寬袍大袖,頗為灑脫。他取了水,又將水緩緩傾入身邊一只銀瓶內。卓南雁少年時曾與茶隱相處,知道那是煎茶用的湯瓶,不由笑道:“這地方竟還有雅人烹茶?”
兩人好奇心起,緩步走上。那人全神貫注地傾倒溪水,對二人竟是視而不見。林霜月忽道:“水泉不佳,能損茶味!”那人“咦”了一聲,才抬起頭來,間林霜月竟是個妙齡少女,不由哂道:“小姑娘也懂茶?”卓南雁見他言語大咧咧的,便也撇嘴道:“不敢說懂,只比你精通一些!”
林霜月道:“此溪浪激水急,與茶的沖和之旨不合,且水質略濁,必有害茶味!”轉身指著身後十余丈外那道潺潺山溪,“這條小溪水流清明,溪底白石澄澈可見,正應了輕清甘潔四美,才能有助茶性!”
那人登時變色,道:“正是正是,怎地我先前沒有想到?姑娘果是方家!”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區區許廣,近日得見姑娘,當真三生有幸!不敢請教姑娘貴姓!”林霜月見他這一揖幾乎以頭觸地,料不到他忽然間又客氣的過了頭,忙微微一笑:“小女子姓林,許先生不必客氣!”許廣忙道:“這怎地是客氣?姑娘稍候,待我去取了水來!”身形一晃,兩個起落,已到了那山溪跟前,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甕水,飄然掠回。
卓南雁見他手捧的石甕中滿注溪水,但來去如風,水滴也不濺出一滴,忍不住贊道:“好身法!”許廣冷冷督他一眼,道:“這些粗比武功,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哪里可與茶道相比?”恭恭敬敬地將水注入銀瓶,喃喃自語道,“好水,果是好水!”卓南雁見他舉止中帶著三分癡氣,只笑了笑,便沒還口。
林霜月淡淡一笑,正待跟卓南雁轉身走開。許廣又叫道:“林姑娘滿行!許某約了一位朋友來此斗茶,難得遇見方家,請姑娘留下指點一二!”林霜月心底仍覺抑郁本要離去,聞言不禁雙目一亮。斗茶又稱“茗戰”,乃是互較茶道高低的一種賞心樂事,宋時斗茶之風在士大夫間極是風行。林霜月自幼師從茶隱,學了滿腹的茶藝,卻從未見過真正的斗茶,這時不禁大是好奇。
許廣得意洋洋:“嘿嘿,那家伙雖然精明,但論起茶道,卻極是不通。我要勝他,也是手到擒來!草廬便在前面,姑娘留下,也就是看看樂子。”一邊在前帶路,一邊向林霜月攀談茶道,聽林霜月說的頭頭是道,更是肅然起敬。適才卓南雁一開口,許廣登知他不通茶道,便對他理也不理。
進了草廬,卓南雁先聞到一股淡淡的藥氣,轉頭卻見門口放著一只采藥用的藥囊,料來這許廣乃是個采藥的郎中。林霜月卻娥眉顰蹙,道:“茶性易染,此地藥味濃郁,哪能品茶?”許廣一拍大腿,叫道:“正是正是,師尊呵斥過我數次,怎地我又沒想到!嘿,我這麼顛三倒四的,少時怎麼跟那人斗茶?”手忙腳亂地自草廬中取了風爐、茶盞、竹筅褚般茶具,望著林霜月道,“林姑娘看,卻去哪里斗茶為妙?”卓南雁看他滿面焦急之色,竟似背會了詩書的頑童盼著老師指點一般,不由心底暗笑。
林霜月道:“茂林修竹,白石幽泉,都是品茶佳地!”伸手一指十余丈外的竹陰,“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便在那里為佳。”許廣如奉禦旨,捧著茶具如飛而去。卓南雁跟林霜月對望一笑,均覺這人大是有趣。
許廣正忙碌間,忽又想起一事,低聲道:“我這朋友麻煩至極,見了二位不免多疑,二位不必通報姓名,只說是我師弟師妹便是!”這話正合卓南雁和林霜月的心意,兩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語音才落,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長笑:“許兄,可讓你久候了!”一道高大的身影自十余丈外的林內閃出,隔得雖遠,但笑聲便似對坐閑談般清晰隨意。那人白面長須,相貌儒雅,紫杉臨風,頗有飄然出塵之致。看他步伐不快,但笑聲未絕,已大袖飄飄地立在了竹陰下。
“原來許兄竟約了兩個幫手?”那紫衫客手撫長髯,卸下肩上的竹簍。許廣哂道:“你當是比武群毆嗎,還要幫手?這是我師弟、師妹,今日只是來看看熱鬧!”紫衫客冷電般的目光在卓、林二人面上一轉,登時微微變色,道:“想不到醫王門下,竟有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失敬失敬!”向兩人拱了拱手。
“醫王門下?”卓南雁和林霜月心底齊齊一震:“難道這許廣竟是風云八修中的醫王蕭虎臣的弟子?”但此時卻又不便相問,只得含笑還禮。許廣卻氣的翹起了胡子,道:“嘿嘿,他們是神仙般的人物,我自然是惡鬼般的人物了?”紫衫客灑然笑道:“許兄嘯傲云霞,妙手回春,那是連神仙也羨慕的!”許廣面色登緩,“呵呵”大笑:“自認得你,便這一句還像句人話。”他早就布置妥當,竹陰下數塊大石,可桌可椅,大笑聲中,四人各自落座。
紫衫客手拈長髯,悠然笑道:“許兄,你為了敝莊的兩儀果,連著跟我賭了多回。第一回是圍棋,你輸了六子吧?”林霜月聽他說起“兩儀果”,登時秀眉微蹙。許廣卻面現尷尬之色,冷哼一聲,道:“不錯,是我輸了。”紫衫客又笑道:“二回又賭雙陸,你連輸三局,可是有的?”
“哼哼,你這家伙機詐百出,這雙陸我倒輸得心服口服。”許廣點一點頭,忽又瞪起雙眼,“這當口,你提這些芝麻屁事做什麼?”紫衫客笑道:“也沒什麼。若是兄弟輸了兩回,早就讓你去敝莊去采那兩儀果了!”許廣變色道:“你七拐八繞,是笑我沒有賭品嗎?那也怨不得我,先前我早問你要什麼,你卻總是笑而不答。”
“許兄是難得的老實人,我豈能要你的東西!”紫衫客卻大度的擺手笑道,“罷了,這回斗茶,小弟若是輸了,立馬便請許兄弟進莊采果,多少自便。”許廣怒道:“不成不成!這回定要跟你立下個規矩。你要什麼,寒玉冰蟾膏還是九天九陽丹?”紫衫客搖頭道:“我都不要!”
許廣豎起眉毛,道:“那便是七種毒蟲煉制、能解奇毒的七寶降龍丸?”紫衫客一笑搖頭。許廣拍腿大叫:“哈哈,你這家伙近來愛玩毒蟲毒草,是不是想要鐵線蜈蚣?大力紫金蛛?難道是十爪龍蠍?”紫衫客一直在搖頭,最終一笑:“這些毒蟲難道你還帶在身上嗎?”許廣猛一咬牙:“帶在身上的只有一樣,便是甘露甌,你要嗎?”紫衫客長歎了一聲:“倘若我再說不要,只怕你定要怨我瞧你不起!罷了,便是甘露甌吧!”
“這回定好了彩頭,才讓你輸得沒有話說。”許廣哈哈大笑,自腰間的革囊中取出一只才杯碗大小的鼎裝木器,在紫衫客跟前晃了晃,“這甘露甌,你可要先看好了!”紫衫客眼中精芒陡燦,正待細看,這個大笑兩聲,已將甘露甌又塞入革囊,連囊一同放在石桌下。
卓南雁卻暗叫不好:“這人好不詭詐,只怕他早看准了許廣身上的甘露甌,卻繞了個圈子,讓許廣自己跳了進去!”他適才匆匆一督,但見甘露甌泛著淡淡紫光,表面似有一層珠露流動,料來必是奇物。他不知那甘露甌為何物,想到自己正冒充許廣的師弟,卻也不便相問,轉頭看了一眼林霜月,見她也是秀眉微蹙。
紫衫客淡然一笑:“品茗斗茶本是雅事,加個彩頭,反而大損其清雅之妙。”許廣笑道:“管他清雅與否,只要勝了你便好!”他前日曾跟對方論茶,知道這人雖然絕頂聰明,但對茶道並不深通,這時自恃必勝,一迭聲的催促紫衫客先眼看茶餅。宋時斗茶講究極多,往往要先眼看茶餅的色味高低。
“許兄莫急。”紫衫客自身後的竹簍中先取出一尊大甕來,悠然笑道,“品茶不可忘水,烹茶當以雪水為佳,這一甕水乃是去年大雪時,自山梅間取來的雪水。”許廣一愣,道:“你竟帶來了雪水?”紫衫客笑道:“古人呼雪水為‘天泉’,自古為烹茶第一妙品,白居易詩云‘融雪煎香茗’,說的便是此中妙趣。這甕雪水,你我共用。”
許廣愕然點頭。紫衫客又自竹簍內取出兩盞烏黑的茶杯,道:“先帝徽宗的《大觀茶論》有云,盞色貴青黑,玉毫調達者為上。”許廣細瞧那兩杯,驚道:“你這是建安的兔毫盞?”紫衫客點頭道:“你我各持一盞,卻才公平!”自懷中又取出兩只精致的茶餅,“此乃北苑的貢茶精品‘瑞云翔龍’,小弟千辛萬苦遣人求得,請許兄任選其一!”小說整理發布于ωар.ㄧбΚ.Сn
卓南雁暗自心驚:“這人有備而來,許廣卻毫無機心,只怕要糟。”許廣卻又驚又喜:“連這等精妙貢茶你都弄來啦?”手捧兩枚茶餅,精挑細選的取了一枚,忽地皺眉大叫:“不對不對!你前日跟老許談茶,還是一竅不通,怎地今日變成了行家,水、盞、茶餅,全備得如此周全?”
紫衫客哈哈笑道:“前日小弟確實對此道一竅不通,但這兩天苦讀茶經,已略曉一二。怎地,許兄怕了嗎?”許廣怒道:“怕?老許只怕你臨陣脫逃!”
林霜月忽道:“許師兄,烹茶之際,先要平心靜氣!”許廣先被那紫杉客用言語擠兌,獻出師門奇寶甘露甌,後又見對手准備詳當,正有些沮喪憂心,這時被林霜月一語點醒,登時精神一振。
“你這位小師妹好不厲害!”紫衫客目光在林霜月臉上微微一凝,眼芒熠然一閃,才笑吟吟的將石甕推向許廣,“許兄,請用天泉!”許廣“嘿嘿”一笑,自甕中倒了雪水,點燃風爐煎水。
宋人斗茶,講究極多,最終的卻是將煎好的水倒入茶盞中的“點茶”那一關。據說點茶時要注水七次,每次方位、水量、緩急以及茶筅攪動的力道各有不同的講究,這便是七湯點茶了。但這七次注水,只用極短的工夫,不但要做出許多花樣名目,更要將茶湯的湯花調弄得緊咬盞壁。所謂斗茶,比的便是看誰的湯花咬盞持久,以湯花先退散者為負。
林霜月在旁凝眉觀瞧,只見那紫衫客碾茶、煎水、調膏之際均有些生疏,遠比不得許廣嫻熟,但這人偏有一股沉穩氣度,似乎萬事都胸有成竹。到了最後的點茶之時,那人手法更略顯錯亂。“原來他終是個生手!”林霜月長出了一口氣,望著卓南雁,微微一笑。
許廣一直滿面凝重的專心調弄,直待茶湯鮮白,乳霧飛湧,才歡呼一聲:“成了!”將茶盞推成石桌當中。紫衫客微微一笑:“小弟也獻丑啦!”將手中兔毫盞也推了過來。他這一推力道好大,看看兩杯便要相撞,忙低笑一聲,伸出雙手將兩杯扶穩。
兩只茶盞並排而放,純白的茶湯咬著黑如墨玉的盞壁微微蕩漾,黑白分明,乳霧四溢,瞧來賞心悅目。
許廣凝目茶盞,忽地大叫了一聲“咦”,笑容陡然凝滯。林霜月見他臉色煞白,也細看那茶杯,卻見許廣調的茶湯初時緊咬盞壁,但隨即湯花四散,那紫衫客杯中湯花卻兀自在翻騰湧動,似乎茶湯內有一只無形的茶筅仍在攪動不休。
許廣又驚又怒,口中“咦、咦”地大叫不停。只略略一沉,他那杯茶湯已云腳渙亂,現出了水痕。紫衫客手拈長髯,低笑道:“許兄,你瞧如何?”許廣雙目發直,呆呆不語。
林霜月驚疑無比,伸手端起許廣的茶盞,陡覺杯上透出一股冷氣。她心底一凜,伸手再觸那只杯子,卻熱得出奇。一瞬間她已然明了,這紫衫客適才乘著扶杯之際,分別向杯內注入冷熱兩股內力。許廣杯中茶湯遇到冷氣,登時湯花消散,他自己杯內卻有一股熱力催動湯花沸騰。
這一下雖是使詐,但這紫衫客的內力之雄,運使之巧,卻也著實驚人。最要緊的,卻是這斗茶只看最後的湯花,許廣的湯花先退,已是輸得無可辯駁。
半晌,許廣才一字字地道:“是你贏了!”紫衫客衣袖輕揮,卷起那甘露甌,看也不看便收入懷中,笑道:“許兄若是有興,請到敝莊做客。”許廣似戳破了的燈籠般坐在那里,緩緩搖頭。紫衫客哈哈笑道:“這兩只建安兔毫盞便留給許兄吧!”長笑聲中,大袖飄飄,轉身去了。
林霜月和卓南雁雖與許廣相處不久,卻都覺得這人憨實的可愛,見他垂頭喪氣,兩人均覺心底不忍。卓南雁笑道:“許兄,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今日斗敗了,改日再贏回來便是。”林霜月眼見許廣怔怔不語,忽道:“許兄,你要的那兩儀果,可是號稱深蘊陰陽兩儀之精的奇果?”
許廣一愕,才揚頭道:“難得姑娘連這個也知道。這兩儀果雖然名氣不顯,卻有調和陰陽二氣的奇效,傳聞也只此地才有!”林霜月歎道:“許兄上當了!我曾聽師尊說,這兩儀果只產于天柱山磨玉谷的無極諸天陣內。那穿紫衫的一直說,若輸了便任由你去采摘,其實他便輸了也是無妨。天下又有誰能進得那無極諸天陣內采果?”
“嘿!又中了這厮的算計。”許廣大張雙眼,狠狠拍了下大腿,“那日師尊曾說這南宮堡內的兩儀果頗能助益內功修煉,我恰巧路過此地,便來尋他問問……”卓南雁驚道:“南宮堡?這穿紫衫的人是……”許廣頹然道:“這厮自然便是南宮堡主南宮參了!”
“原來他便是南宮參,看上去倒比他二弟禹還要年輕十幾歲。”卓南雁心底驚疑,低歎道,“許兄,他先前跟你下圍棋、賭雙陸,只怕早就在算計你那甘露甌了,卻不知那甘露甌到底是何物?”許廣耷拉著眼皮,道:“醫門甘露甌,毒門天香囊。這寶貝與唐門的天香寶囊齊名,都是專能收克諸般毒蟲!我醫王門下,抓毒蟲是為了醫人療疾,唐門卻是為了煉制毒藥。”
卓南雁道:“這南宮參心懷叵測,賺了你的甘露甌,必然不是為了治病救人。”眼見許廣老實巴交地呆坐那里,他心底暗歎:“當年大醫王蕭虎臣深入龍吟壇,自完顏亨眼皮底下盜走了《七星秘韞》中的醫經,那是何等的機智膽魄,卻不想他收的弟子許廣,竟是個難得的老實人。”
林霜月盈盈立起,道:“我正是要尋那南宮參,師尊有書信一封,要轉交給他!”許廣這時才緩過神來,道:“不知姑娘是哪派門下,令師是誰?”林霜月道:“小妹林霜月,家師便是明教教主!”許廣身子微震,臉色一變,道:“原來你是林逸煙的弟子。嘿,想不到林逸煙那樣的人物,竟能教出你這樣的好徒弟!”
林霜月聽他言語似是對師尊頗有微詞,不由秀眉微蹙,但想此人毫無城府,最終只淡淡一笑:“我這便去追那南宮參。許兄,咱們暫且別過。”兩人跟許廣道別,轉身便行。許廣悵然立在竹陰下,待二人行出好遠,才想起來叫道:“林姑娘,哪日得暇,請到醫谷一游,讓家師也見識一下你的茶藝啊!”林霜月回身揮袖,遙遙點頭。
那南宮參早就去得遠了。兩人循著他退去的方向疾追了多時,卻也沒見他的蹤影。
眼見暮色昏掩,深山寂寥,兩人不由慢下了步子。林霜月忽地一聲歎息:“我這便要去南宮世家下書,你傷勢已好,便不必跟我同行了。”卓南雁默不作聲地放慢了腳步,卻依舊在她身後緊跟著。林霜月轉頭看了他一眼,蹙眉道:“喂,我的話,你聽到沒有?”
“我可沒跟你同行啊,”卓南雁卻“嘿嘿”一笑,“我也正要去那南宮世家。”林霜月奇道:“你去那里做什麼?”卓南雁笑道:“隨便看看!”其實他心底卻驀地想到當年父親入那絕陣尋藥,便再無消息,這時隱隱的竟生出入陣尋父的念頭。只是那無極諸天陣號稱天下第一絕地,他雖見過那破陣龍圖,仍知要進出大陣乃是凶險萬分之事,一時心底彷惶,更不願講心思告訴林霜月。
林霜月自然不知他的心思,見他一副笑吟吟的神色,倒不好再說什麼。兩人默然前行。山林內有只不知什麼名的鳥“呱呱”大叫,鳴聲甚是淒惻。林霜月忽地歎道:“它在哭呢……”卓南雁低笑道:“那鳥兒定是失了群,找不到自己的伴兒,這才傷心鳴叫。”林霜月臉色微變,幽幽地長歎了一聲。
“前面有人!”卓南雁驀地一聲低呼。卻見前面一道人影晃了幾晃,便沒入碧林中去了。林霜月低呼道:“是余孤天!”這余孤天先前敗走後便消逝得無影無蹤,這是卻在南宮參出沒之處現身,兩人心頭一緊,忙提氣疾追。
余孤天似是不知有人銜尾在後,行得不快不慢,在山路上幾個轉折,悠然沒入一片密林之中。卓南雁忽地“咦”了一聲,心底閃過一絲異樣氣息,霍地昂頭喝道:“前面林子里的好朋友,何不現身一見!”
猛聽得一聲尖銳異常的哨箭直飛上空,跟著呼嘯四起,松林中呼啦啦的沖出一群人來。當先那人文士打扮,長髯飄擺,卻是曾與卓南雁在江中有過數面之緣的南天易。在他身後另有數位手持長劍的青年公子,瞧來竟都是當日試劍金陵會上的熟人,南宮鐸、南宮鋒、南宮均、南宮欽赫然都在其中。
“卓公子,咱們緣分不淺哪!”南天易笑吟吟地快步迎上,一眼督見林霜月,笑容立時多了幾分曖昧,“公子真乃妙人,幾日不見,身邊竟又換了一位妙齡佳人!”南宮鐸緩步而出,笑道:“南先生相必不知,這位林姑娘乃是明教新近登壇的聖女,地位尊崇,可不能跟卓南雁這等大宋叛逆混為一談!”南宮鐸為南宮世家掌門南宮參的長子,對南天易這管家說話,竟也畢恭畢敬的稱為“南先生”,可見這南天易的身份著實不同尋常。
林霜月面色一冷,緩步上前,道:“明教林霜月奉本教教主之命,求見南宮堡主,有要事相商!”南天易面露訝色:“這個當真不巧,堡主昨日外出訪友,尚未歸來!林姑娘有什麼要事,跟大公子說,也是一樣!”林霜月明知他信口瞎說,卻也懶得跟他爭辯,轉眸望了一眼南宮鐸,道:“事出緊迫,金國龍驤樓細作余孤天逃入貴堡,此人居心叵測,請貴堡協同搜拿!”
南宮鐸跟南天易對望一眼,忽地仰頭大笑:“不知林姑娘所說的這位余公子,便是這位貴客嗎?”將手一揚,身後釘子般肅立的十幾個堡中子弟“刷”地閃開,一個白衣公子笑吟吟地緩步而出,可不正是余孤天!看他肩頭和胸前還有血跡未干,但滿面得色,望著卓南雁的眼神竟似瞧著待宰牛羊一般。
卓、林二人均是心頭一凜。南宮鐸卻向余孤天躬身道:“特使要擒的,可是這兩人?”余孤天冷笑一聲,大咧咧地道:“林姑娘乃是明教聖女,可不得無禮。這位卓公子嘛,卻定要擒下了!”語音一落,南宮堡的眾弟子各挺長劍,便待沖上。
“且慢!”林霜月短劍當胸一橫,冷睨著南宮鐸道:“這余孤天卻是哪門子特使?”南宮鐸轉頭望著余孤天,滿面諂笑:“萬歲爺五十聖壽將至,這位余公子乃是大金特使,奉大金皇帝之命來給聖上祝壽!金、宋兩國素為叔侄之國,大金特使有命,誰敢不從?”
卓南雁心頭火起,不怒反笑,仰頭大笑道:“正是,正是!大金國的爺爺有命,一群龜孫子們自該遵從!”一語未畢,眼前精光乍閃,卻是南宮鋒怒沖沖揮劍刺到。
“當”的一聲,林霜月短劍橫封,替他擋開來劍。南宮鐸目光一寒,也撥出長劍,跟南宮鐸雙劍連環,接連六劍,齊向卓南雁刺來。南天易笑道:“這是大金特使,便連格天社的趙大人都開罪不起!林姑娘新登聖女之位,最好莫要蹚這渾水!”口中說笑,自腰間解下一條紅光閃閃地詭異長鞭,橫握手中,蠢蠢欲動。
“我偏要蹚這渾水!”林霜月新月劍信手揮灑,將這六劍盡數擋開,冷笑道,“你們說來說去,還不是要給金狗賣命!”南宮鐸等幾兄弟聽她激戰之中,兀自語調輕緩,便似對坐談心般隨意自若,心下均自駭然。
林霜月長劍不停,“刷、刷、刷、刷”連環四劍,反向南宮四兄弟卷去。南宮鐸覷見眼前劍影閃爍,恍如無數白蓮凌空疾舞,心下生寒,大叫一聲,疾步退開。
便在此時,陡聞一聲震耳的長嘯自後傳來:“布……陣!”一道青影蒼龍出海般掠來,長劍疾揮刺向林霜月背心要穴。林霜月迫得回劍削出一招“蓮葉接天”,雙劍相交,陡覺對方劍上生出一股粘黏之力,將她得新月劍引得歪向一旁。定睛一瞧,卻見來人是個臉色潮紅的眇目老者,面貌威嚴,正是南宮世家的二當家的南宮禹到了。他那只眼曾在追襲南宮溟時,被南宮溟偷襲的暗器弄瞎,這時獨目灼灼放光,更增狠辣之氣。
“鐸兒,大明終始……六位……時成!”南宮禹念誦布陣口訣結結巴巴,劍法卻是快如流星,長劍矯夭如龍地幾下盤旋,已將林霜月逼得連退數步。南宮鐸等兄弟聽得他號令,忙呼喝相應,劍勢游走,名貫江湖的南宮劍陣已赫然成形,六把長劍劍氣如虹,將卓南雁和林霜月圍在核心。
“小月兒,咱們聯劍破這龜孫子劍陣,可是輕車熟路!”卓南雁口中低笑,青日劍連出兩招“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將四下里逼到的長劍挑開。當日兩人在金陵試劍會上重逢時,林霜月便曾與他聯手大破這南宮劍陣,林霜月驀地想到那時候兩人手挽手地在如雨劍光中信步游走,情意纏綿,玉靨驀地一紅。
這時候兩人肩背相靠,各自能清晰的感受到對方的溫暖和氣息,林霜月忙凝定心神,低聲道:“他們這回可是南宮六劍齊出,你瞧得清楚嗎?”
“四人是四龜陣,六個人便是六龜陣,總而言之是龜孫子劍陣,又有何稀奇!”卓南雁口中說笑,眼光急轉,一直在留意那六人的步伐和劍路。談笑之間,已將南宮鐸和南宮鋒聯手攻來的長劍盡數震開。他內力驚人,本待一劍震飛對方長劍,不料這劍陣頗為奇奧,四下里的長劍潮水般湧來,卻都是一刺即走,此來彼往,連綿不絕,絕不跟他硬拼內力。
“這劍陣雖然奇妙,卻也困我們不住!”卓南雁揮劍力戰,心思卻急轉不停,“眼下當務之急還是聯劍突圍!跟天小弟算賬之事,只得留待來日!”目光游走,卻見南宮六劍之中必有一人不動,另五人循著五行方位舞劍游走。這路子甚是怪異,按常理六人劍陣,該當以六合之數布陣,這般虛出一人,只以五人出招的甚是罕見。
南宮劍陣越轉越快。卓南雁這一凝神思索,不免劍招稍慢,稍一失神,險些被南宮鐸揮劍刺中。林霜月驚叫一聲,忙替他挺劍擋開。
雙劍相交,發出“丁丁當當”脆響。卓南雁眼前陡地一亮,揚眉笑道:“天以六為節,地以五為制。這天地六氣陣,卻也尋常得緊!”苦思良久,他終于瞧出這南宮劍陣是遵循天地五運六氣的運行數理而得,外圍五人腳踏五行方位布陣,以應地支五行之數;另取一人居中照應,以應天干六氣之數。這等地支五行之數全不脫他忘憂心法精研的河圖學說,一眼覷破其要,余下的便不足一哂。
當下他一聲長嘯,腳踏八卦方位,依照五行生克之理倏忽疾轉,竟從南宮鐸等人那蛇游龍蟠般的五把長劍間躥出,揮劍疾刺居中凝立的南宮鐸。南宮鐸聽他一語喝破劍陣精要,心下又驚又畏,猛覺眼前劍氣如虹,對手竟在瞬息間疾撲而到,一時肝膽皆裂,“哧”的一聲,右臂中劍,血流如注。他大叫一聲,轉身便逃。他這一受傷逃遁,南宮鐸五兄弟登時陣腳一亂。
“卓大哥,”一直袖手旁觀的余孤天驀地“呵呵”一笑,“這南宮山莊你本不該來!”真氣催勁,十指上放出白慘慘的怪異光芒,凌空抓下,聲勢驚人。
卓南雁運劍如風,如虹劍氣倒卷而上,瞬間跟他的鐵掌疾撞數下,每劍都是疾刺疾收。掌劍交接之際,兩人都是真氣受震,卓南雁更覺經脈如同裂開般難受。他右肩傷處才止住了血,不敢跟他硬拼內氣,劍走輕靈,展開九妙飛天術配以忘憂劍法,圍著余孤天滴溜溜疾轉。
“小丫頭!”南宮禹想到當日曾被林霜月盜去寶劍,更在試劍金陵會上被她大加捉弄,忍不住破口大罵,“近日瞧你、你這妖女……”口中結結巴巴,長劍嗡嗡怒嘯,勢挾風雷,只向林霜月卷來。林霜月內力稍遜,若在往常,自可施展絕頂輕功和精妙劍法以輕禦重,但此時被困在劍陣之中,卻不免捉襟見肘。跟他連交三劍,林霜月玉臂酥麻,雪白的臉上騰起一抹潮紅。
卓南雁這是正被余孤天緊緊纏住,一眼督見林霜月險象環生,顧不得余孤天狠辣異常的疾攻,急將九妙飛天術提到十成,猛向南宮劍陣撲去。
“老烏龜休得逞凶!”卓南雁大喝聲中,青日劍化作一抹白光,直向南宮禹咽喉刺到。南宮禹長劍橫封,錚然銳響,火花四濺。一股雄渾勁氣逼得他疾退三步,心下暗驚:“這小子的內功怎地如此怪異,竟比上次又精進不少!”卓南雁一劍迫退南宮禹,卻陡覺右肩後一陣森寒,原來他適才不顧一切地撲來,肩頭已被余孤天的指風擊中。
一股陰寒勁氣自云門穴直游進體內,登時手太陰肺經、心包經等數條經脈痛如針紮。卓南雁又驚又怒,但這是他眼中只有林霜月,劍氣鼓蕩,仍是奮力直向南宮禹掃去。余孤天一招得手,身形也電般掠來,竟隨著卓南雁一起插入陣中,掌風激蕩,疾攻不止。天地六氣陣本可對陣多個敵手,但陡然多出余孤天這樣一個同伴,南宮禹等人投鼠忌器,連綿不絕的劍招便難以施展。
南宮禹獨目一掃,眼見卓南雁肩頭殷紅,冷笑道:“你們……困住這妖女……”長劍抖動,跟余孤天雙戰卓南雁。南宮鋒等人齊聲呼嘯,南天易也扯出腰間的毒龍鞭殺來,將林霜月團團困住。
激戰良久,卓南雁右肩痛楚加劇,只得劍交左手,奮起神威,一招“動如逞才”將余孤天兩人逼得退開半步,轉身叫道:“老烏龜、小烏龜要拼命,小月兒,你先退!我來抵擋一陣!”
“不成,要退一起退!”林霜月語音才落,猛見南天易雙手連揚,乘著卓南雁開口說話心神稍分之際,悄無聲息地打出兩把飛刀。林霜月大驚,連人帶劍疾撲而上,“錚錚”兩響,挑開了飛刀。南宮禹見她這一撲背後門戶大開,斜刺里撲上,揮掌印在了背後。
林霜月嬌軀拼力前移,卻仍是泄不去這剛猛的掌勁,一聲嬌哼,張開櫻唇吐出一口鮮血。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20:18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七節:潛山古陣 絕地豪歌
“月兒!”卓南雁看得分明,心頭似被利刃劈中,大喝一聲,“南宮老兒!”宛若晴空響了個霹雷,凌空一掌向南宮禹拍去。悲憤之下,勁氣奔湧,使的正是六陽斷玉掌中的那招“無爭勢”。
南宮禹性情桀驁,眼見卓南雁這一掌神威凜凜,登時心頭火起:“這賊小子當日在金陵試劍會上勝我,便是使詐,這次倒要試試倔有多少斤兩!”狂嘯聲中,撇了林霜月,腳踏“騎龍步”飛身迎上卓南雁,左掌招化“扶搖九霄”當頭直擊過去。
“不好!”南天易雙眸一寒,揚遐急喝。那“好”字尚未吐出,便被一股沉雷飛鼓般的勁響掩住,兩股驚人掌力交擊一處,爆出沉悶的一響,勁風怒潮般湧出,震得南宮鋒等人倉皇退開。卻見南宮禹踉蹌著疾退丈余,臉色蒼白如紙。
卓南雁霍地轉身,一把攬住林霜月搖搖欲墜的嬌軀,內力貼著她柔軟的纖腰滾滾輸入。他一掌逼退南宮禹,這時神威凜凜的目光橫掃,南宮鐸、南天易等天無不膽寒,一時竟不敢沖上。
余孤天眼見卓南雁力勝之後身子搖晃,看出便宜,正待縱身發掌,陡覺體內熱氣翻湧,心下一凜:“我連日激戰,使力過劇,可別惹起真氣反噬!”急忙頓住身形,強自凝神按捺氣息。
南宮禹身子突突發抖,“哇”地噴一口鮮血來。適才他跟卓南雁各以內家真氣相拼,竟是大敗虧輸,強忍片刻,仍是按不下胸口湧上的這口熱血。
林霜月情知激戰之中,他這般給自己輸送內力極是凶險,忙道:“我沒事……你……你放我下來……”昏沉的暉光之下,只見那本就白玉無瑕的臉頰更是雪一般白。卓南雁心一痛惜,卻笑道:“咱們走吧!”仍舊緊攬著林霜月的纖腰,展開輕功,向東便退。
“狗賊哪里走!”“留下命來!”南宮鐸等人這時驚魂未定,口中叫囂,身子卻寸步不動,眼睜睜地看著他倆人絕塵而去。
余孤天深知此時卓南雁已是強弩之末,若是南宮鐸等人一擁而上,說不定便會一鼓作氣將其擒獲,偏偏南宮世家的子弟外強中干,竟全被卓南雁超人的氣魄懾住。他心下著惱,拼力潛轉內息,終于將腹中那股熱浪硬生生逼回丹田,急忙仰起那張蒼白的臉孔,望著卓南雁二人退去的方向低喝了一聲:“追!”
林相月因那祭奉明尊的毒咒折磨,自跟卓南雁一見面起,便不得不故作矜持,這時被卓南雁有力的臂膀攬住纖腰,忽覺嬌軀一陣酥軟。眼見兩旁的兩奇峰怪岩石迅疾無比地向後退去,林霜月覺得自己似是在做夢,默然凝視眼前這張風毅的臉孔,芳心內又是甜蜜,又是哀傷,更有些說不出得淡淡憂懼。
卓南雁疾奔片刻,忽地雙肩微抖,口角溢出一道血絲。林霜月驚道:“你……你受了內傷?”卓南雁苦笑道:“是天小弟那一指……受了些小傷。”其實余孤天那一指凌厲霸道,卓南雁手太陰肺經、心包經受損之下仍跟南宮禹硬拼掌力,雖是一掌震傷了南宮禹,但自身經脈也是疼痛欲裂。
他卻不願讓林霜月憂心,口中輕描淡寫地應付兩句,忽地垂首,正跟她那盈盈眼波相對。林霜月玉靨飛紅,慌忙別過臉去。卓南雁心神一陣激蕩,霍地將她柔若無骨的嬌軀摟緊,狂吸著她那蘭花般的馨香,腳下疾奔不停:“好月兒,你別回明教做那勞什子的聖女了,咱們一輩子再不分開!”
林霜月聽她提起“聖女”二字,俏臉倏地一白,緩緩搖頭道:“現下……已是太遲了!”陡覺心底痛出登壇時所念的頌詞:“今登聖壇,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軀……”芳心更是一沉,輕輕自他懷中掙脫,淒然道,“這時候了,再說什麼都無用了!”
卓南雁瞥見她淒豔傷懷的神色,雙眉一皺,正要再說,忽聽身後東首傳來一道厲嘯,聲如金鐵交擊,沉厚蒼冷,在群山間回響不息。他心頭一凜:“這人是誰,怎地內力如此渾厚?”側斜睨,只見東首一座怪石嶙峋的矮峰上有一道人影急速掠下,邊奔邊嘯,嘯聲高亢入云,奔行也是快如驚風。
隨後,兩首一卒高崖上又有兩道嘯聲先後蕩起,一道尖銳高昂,如鶴唳風鳴,一道沙啞沉悶,如怒潮拍岸。伴著嘯聲,兩道身影自崖頂聯袂沖下。這高崖峭壁險峻光滑,那兩人卻如驚猱過峰,其快如飛。
身後疾追的南宮鐸等人聽了這三聲怒嘯,均是作嘯相應,聲音頗為振奮。
“那是南宮世家的長老。”林霜月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南宮五老威名赫赫,但自大長老南宮致仁、三長老南宮致行歿後,便只剩下南宮致義、致信、致遠三老,個個武功驚人……”想到自己二人身受內傷,深陷困境,圍攻敵手中忽又多了這三名前輩高手,芳心又是一緊,顫聲道:“咱們可萬萬不能讓他們攆上。”
“又多了三只老烏龜!”卓南雁曾聽完顏亨說起這“南宮五老”,虎目中精芒乍閃,但心知這時絕非逞強斗狠的時候,仰頭長籲了一口濁氣,憤然道,“終有一日,我要踏平這南宮山莊!”攜著林霜月的玉手,飛速前行。
余孤天帶人自後緊追不舍。他不敢強運真氣疾奔狂掠,也不願給旁人看出自己有真氣反噬之厄,便隨著南天易等人的步子不緊不慢地綴著。南宮禹受傷不輕,已被人送回莊內。南宮鐸這時驚魂初定,匆匆裹了臂上傷口,又巴巴地跟了上來,涎著臉道:“聖使我南宮堡依山面建,道路繁複奇奧,這兩個逆賊人生地疏,決計難以逃遠!嘿嘿,這回驚動了三大長老,決沒他們好果子吃!”
說話間,南宮三老已自兩座山峰上掠下,大袖飄飄,在前並肩疾行。余孤天自後瞥見三老步法輕疾,快如禦風,緩緩點頭,暗道:“且讓南宮家的去沖殺一陣子,我又何須事必躬親!”淡淡地道:“令尊南宮堡主怎地還不現身?”
南宮鐸面色一僵,隨即賠笑道:“家父給另一件要事絆住了身子,只得遣人招呼三位長老先到一步!”
“這老狐狸!定是畏懼林逸煙,不敢明著出面對付大師姐!”余孤天心底暗罵,冷森森地橫掃了南天易一眼。這位南宮世家的大管家正拿眼斜覷著他,瞥見他森寒如劍的目光,登時渾身一悸,忙干笑道:“聖使放心,前去不遠,便是天下第一絕陣,他們自投死地,咱們正好甕中捉鱉!”
“無極諸天陣!”余孤天“嘿嘿”冷笑,跟南天易目光相遇,眼中都躍出燦然的光芒。
卓南雁跟林霜月雙手交挽,疾奔片刻,轉過一座氣勢險峻的高山,便進入一片群山環繞的幽深山谷。天已漸黑,暮色四布,滿山都閃著青蒙蒙的顏色。
“這地方好怪,”林霜月握著他的手不由一緊,“怎地四下的景物看上去全帶著一股邪氣?”卓南雁“呵呵”笑道:“論起邪氣,這天下再沒一人邪得過我。怕它作甚?”轉頭四顧,也覺得群山氣勢冷峻,但此時他臉上卻還要故作輕松。
“兩個逆賊還不站住!”身後轟然傳來一道蒼老的嘯聲,“前行不遠,便是本堡禁地磨玉谷,那是本門曆代祖師安息之地,更有千古絕陣無極諸天陣,識相的,便快快回頭!”正是四長老南宮致信振聲疾呼。
林霜月美目熠然一閃,輕聲道:“你瞧那青石!”玉手斜指,只見飛瀑前一塊狀如臥虎的奇石上刻著沉甸甸的三個大字“磨玉谷”。卓南雁渾身一震,道:“原來這里便是磨玉谷!”想到十幾年前,父親便在這磨玉谷中跟完顏亨一場激戰,隨後進入無極諸天陣,再無音訊,登時心緒起伏,“我本要尋個時機悄然入陣,去找尋父親蹤跡,哪知卻偏巧地來到此地,難道天意讓我來尋父親?”
他轉頭瞥了一眼面含憂郁的林霜月,暗道:“少時若能讓小月兒脫困,我便獨自進陣,去尋父親!”想到父親生死之謎不久便要揭開,心底怦怦亂跳。兩人一凜之際,身後嘯聲鼓蕩,南宮三老的身形頃刻間又近了不少。
“咱們進去!”卓南雁自知此時片刻猶豫不得,若是南宮世家的子弟不敢踏入這南宮禁地,兩人正可從此逃生。他攜著林霜月飛身前行,跨過那塊臥虎奇石,便到了磨玉谷口。
迎面卻是一道參天聳立的峭壁,晦暗的夕陽打在峭壁上竟映出道道綘紅,恰如無盡的鮮血干結後凝成的顏色。峭壁當中有一道天然大洞,隱見壁後異彩縥繞,氣象萬千。這峭壁恰似一道天然的山門,壁洞後便是天下最神秘、最恐怖的磨玉谷了,乍望過去,那壁洞恍然如同一個惡魔咧開了殷紅的大嘴。
兩人的心不知怎地就是一沉,這時卻已是箭在弦上,不及思索,飛步鑽過那山門樣的洞口,便進到磨玉谷中。“你瞧!”林霜月忽地面露喜色,玉手斜指,“那里有一處山洞!”卓然雁抬頭望去,果然見東首聳峙的山岩上有一個黑黢黢的巨大的岩洞,離地不過丈余,瞧那洞口寬闊高大,料來洞內必定極為深邃。
“磨玉谷西首便是威震天下的無極諸天陣,我雖看過破陣龍圖,但此時暮然沉沉,貿然進陣,無異自尋死路!”卓南雁想到此處,皺眉望了望磨玉谷東首那崢嶸黝黑的岩洞,此時無暇多想,拉著林霜月的手便奔向洞口。
岩洞外怪岩突兀,颯颯陰風不住自洞內躥出,嗚嗚慘鳴,動人心魄。洞口卻鑲玉砌石,打磨得甚是齊整。兩人才鑽入洞內,便聽峭壁外嘯聲起伏,南宮三老已然率人沖到,火把光芒將磨玉谷口映得通紅一片。
人聲嘈雜間卻聽有人大聲叫囂:“適才還見這兩個妖人進來,他們的人卻去了哪里?”“他們莫非向西逃奔,進了大陣?”“不好,東邊是曆代祖宗埋骨所在的萬安洞天,可別讓這對妖人驚動了祖宗安息!”“萬安洞天只有本堡堡主仙去前才可進入,咱們可別貿然進洞!”“大伙兒且在洞外嚴守,先去洞口搜搜再說!”
“原來這古怪山洞叫萬安洞天,竟是南宮世家埋放死人的所在!”卓南雁聽得他們爭吵不休,已有人要奔進洞來察看,只得攜了林霜月的手,悄無聲息地向洞內退去。
兩人人影才閃,洞口外探看的南天易立時察覺,振聲叫道:“這對妖人果然在萬安洞天里面!”他這喝聲才起,南宮三老已然聯袂撲到。卓南雁暗自叫苦:“若是這群鳥人沖進洞來,可就甕中捉鱉……啊,不對,他們才是鱉,我們是龍困淺灘……”
正自胡思亂想,只見三老已撲到洞前,卻並不入內,只是大聲喝罵。五長老南宮致遠脾氣最暴,憤聲怒喝:“小混蛋,有本事便快快出來受死!”卓南雁冷笑道:“老不死,有本事便進來受死!”南宮致遠怒不可遏,在洞外跳腳怒罵,汙言穢語,喋喋不休。
“告辭告辭,不勞遠送!”卓南雁眼見南宮三老跟隨後趕來的南天易、南宮鐸等人雖然罵不絕口,卻終究不敢再向前半步,才覺心底稍安,哈哈笑道,“咱們最好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南宮三老、南宮六劍等人紛紛呼喝叫罵,但卻是誰也不敢沖入洞來。數百年前南宮世家因極大因緣在天柱山建堡而居。堡中雖是豪傑迭出,但一直信奉巫教,當日卓南雁在建康五通廟內見到的怪異祭壇便是此教舊俗。這萬安洞天更是南宮世家曆代顯要人物死後依照巫教祭煽埋骨之地。堡中之人素來對此地敬若神明,別說是這洞府,便是萬安洞天所在山峰的一草一木,也都敬畏有加,是以明知兩人逃入洞內,卻也不敢進洞追尋。
卓南雁晃亮了火褶子,環顧岩洞,卻見這岩洞,卻見這山洞如宮殿般軒敞,前面密密地擺滿了牌位,四下岩壁上另有無數黑洞洞的岔口,當真深邃莫測。林霜月玉面煞白,低聲道:“這山洞岔路眾多,或許能躲避一時。”卓南雁“嗯”了一聲,默運忘憂心法,要待感應洞內形勢。哪知真氣一提,忽覺被余孤天所傷的手太陰肺經、心包經內寒氣湧動,胸口更是氣血翻滾,此處卻是帶傷與南宮禹對掌所致。
借著閃耀的火光,林霜月見他臉色突變,急問:“你怎麼了?”卓南雁大喘了兩口氣,才大笑道:“沒什麼,死不了!”他一顆心卻暗自沉了下去,“老子受傷不輕,只怕再難與人力戰。嘿嘿,我死活都不打緊,卻連累了小月兒!”
忽聽洞外的南宮致遠叫道:“請二哥下令,咱們進洞擒拿妖人!老子急得要瘋啦!”三老中年紀最長的二長老南宮致義依舊沉吟不語。四長老南宮致信搓著手道:“老五,萬安洞天乃是祖宗長眠之地。依著堡中規矩,每年除了祭奠之日,實不該驚擾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南宮致遠怒道:“不該個屁!咱們便不驚擾,這對妖人也要驚擾!”南宮致信冷冷地道:“潛山古教第一義,祖宗魂靈莫可欺——咱南宮世家的聖訓你都忘了嗎?”南宮致遠仰頭怒喝:“可咱南宮世家,幾時讓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娃兒欺上門來了?”
“除惡務盡,若不進洞捉妖,勢必前功盡棄!”一直蹙眉不語的二長老南宮致義終于昂起了頭,冷森森的目光直向萬安洞天掃來,“只是這萬安洞天深廣難測,大伙兒待會兒不可莽撞行事。”南宮堡眾弟子齊聲稱是。
“燃香!祭祖!”隨著南宮致遠一聲吆喝,南宮堡眾弟子轟然響應。早有人將三尺高香請來送到南宮致義手中。南宮致義燃起香,高舉過頭,口中念念有詞。立時山岩下黑壓壓地躍然倒了一片,除了余孤天緩緩退後,南宮堡門人弟子盡皆跪在南宮致義身後齊誦辭。
霎時間火光沖天而起,映得半邊天宇紅彤彤一片。卓南雁和林霜月心底都是一凜,探頭向洞外瞧去,卻見磨玉谷外這時已聚了數百名南宮堡的門人弟子,一大團篝火熊熊燃燒,烈焰沖天。南宮三老率著眾弟子向洞口方位頻頻叩頭,口中悠然長吟,辭語古奧難懂。
“他們為何沖著咱們沒完沒了地磕頭?”卓南雁嘀咕道,“莫非將咱們也當成了他們的老祖宗?”這時他心底苦悶,言語間仍舊帶著七分胡鬧。
林霜月被他逗得“撲哧”一笑,凝視傾聽片刻,忽地嬌軀一顫,低聲道:“他們是在祭祖!聽三老吟唱的祭辭,似乎是在請祖宗恕罪……只怕他們祭祖之後,便要沖進來了!”
卓南雁的心也是一沉,自知南宮三老決不會把他們兩人當祖宗叩拜,這般費力地折騰,只怕多半還是如林霜月所料,暗道:“我兩人身受重傷,他們只當唾手可得!哼哼,你當老子真是甕中之鱉嗎?”心下惱怒,便欲出洞一搏,但渾身真氣流轉,登覺經脈傷處隱隱作痛,像是斷了一般。
深夜悄寂,峰下只有古老祭辭的哄哄誦念聲和噼里啪啦的篝火燃燒之聲。
“這些人念誦之後,便會分頭尋來,我二人傷重未愈,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會找到我們……”林霜月舉頭仰望冷清清的天宇上那輪瑩亮的皓月,芳心陣陣發緊,“明尊,難道今日我們當真難逃此劫?”正自黯然神傷,忽覺腰間一緊,卻是卓南雁猛然將她攔腰摟住。
他使的力氣極大,林霜月站立不穩,柳腰一軟,仰面倒在了他的懷中。他在黑暗中向她深深凝視,雙臂緊緊摟在她柔軟的嬌軀上,那手竟比適才更加有力、更加火熱。
她不知他為何忽然間變得如此情熱如潮,那灼灼似火的雙眸更讓她微微害怕。身下岩石清涼,她周身卻有些發熱,心下又是奇怪,又是羞澀,更有淡淡的歡暢。
薄紗般的月華下,卻見她明眸中秋波如醉,隨即垂下長長的睫毛,嬌靨暈紅,當真美豔不可方物,卓南雁更覺心頭狂跳。他狂醉地啜吸著她身上似花似露的甜甜幽香,猛然俯下身,重重地吻在她的發梢、美眸、嬌靨和玉頸上。
林霜月被他噴灑著熱氣的雙唇燙得嬌軀簌簌抖顫,不禁發出細不可聞的嚶嚶低吟,心下只想:“他這是怎麼了,他要做什麼?”又是害怕,又是迷醉,芳心跳成一團。一念未決,卓南雁已緊緊地吻在了她的櫻唇上。
他吮吸得那樣用力,似乎是在拼命,更似要一下子將她的全部吸入體內。林霜月初時嬌羞無限,但隨即被他似火的**勾動,嬌軀滾燙,玉臂舒展,也抱緊了他的脖頸,丁香軟舌也熱烈地回應起來。
兩人這次重聚,林霜月一直心存隱憂,對卓南雁不假辭色。此刻**相擁,短短的一瞬間勾魂蕩魄、刻骨銘心,林霜月卻覺全身都似要融化了,忽然想:“我們即使戰死在此,能跟他生死一處,也是不錯啊!”
正自如癡如醉,忽覺肋下微麻,竟已被卓南雁點了穴道,她一驚睜眼,卻見卓南雁已昂起身,向她笑了笑,才低聲道:“好月兒,你是明教聖女,他們決計不敢將你怎樣!余孤天要的人,只是我……”
林霜月不待他說完,便知道了他要獨自沖出,引開追兵。她張口想叫,但唇齒僵硬,四肢發麻,半點兒氣力也沒有。只見卓南雁的黑暗中向自己深深凝望,似要把她的樣子深深印在腦中,他的目光那樣灼熱,那樣留戀,那樣真摯。
“別去!別離開我!我甯肯咱們死在一起,也不願你獨自受苦!”她拼命地在心底大喊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淚水倏地湧出眼眶。陰暗的山洞,淡薄的月輝和那張俊逸的臉孔迅速地模糊起來,她只覺得一切的一切,全如這些淚水中淒惶搖晃的影像,變得支離破碎。
“這是我師尊傳下的獨門點穴手法,你不可胡亂運氣沖穴,我使力不大,過得半柱香的工夫便會解開。”卓南雁的笑容還是那樣暖,輕輕撫著她的發梢,緩緩道:“那時候我早將他們遠遠引開,你醒來之後,萬萬不可逞強,須得及早離開……記住,無論如何,千萬莫要逞強!”
林霜月素知他決不是多言絮叨之人,但這時他的話忽然多了起來,竟似有說不完的囑咐。她的嬌軀簌簌輕顫,五髒六腑都在劇烈地抽搐,一股熱氣直頂喉嚨邊,芳心內只有一個聲音:“傻反,別去呀,我……我甯願死了,也不願你受丁點兒損傷!”雙眸淚如泉湧,卻哭不出一聲,喊不出一個字。
卓南雁見了她眼內纏綿欲絕的盈盈波光,立時心中劇痛,極力撐住臉上那絲笑容:“小月兒,你哭什麼?雁哥哥神通廣大,這一群老小烏龜哪里困得住我!”倏地俯身,輕輕吻去她雪肋上晶瑩的淚滴,將那柄青日劍塞入她手中,才緩緩立起身來,目光卻仍跟她的眼神緊緊交纏。
淡如薄霧的月輝斜照入內,卻見他眼角有一滴淚倏地滑落,刀割般劃破了他英俊臉孔上的那抹剛毅。林霜月只覺自己呼吸霎時停頓了。眼前倏地一暗,那道高大的身影已悄然無蹤,林霜月忍痛睜眼望去,只看見洞壁上的一抹斜月輕輝,卻隨即在她的淚水中破碎成萬千銀波。
卓南雁飄然出洞,卻聽南宮致義長長地吆喝一聲,山峰下霎時一片肅穆,這繁瑣祭禮似將收尾。便在從人正凝神悄立間,卓南雁民用開九妙飛天信的絕頂輕功,倏地滑落到萬安洞天另一個山洞入口之處,跟著哈哈大笑,緩步自洞口走出。
他早已算計好,便是有人留意去搜尋林霜月,見自己這時從這山洞走出,少時也會從此尋起,這萬安洞天百轉千回,他們萬難尋到林霜月的藏身之地。
“深更半夜的,何人在此鬼哭狼嚎?”卓南雁挺立洞口,懶懶地打個哈欠,“老子要睡上一覺都不成!”南宮堡眾弟子見他忽然現身,均是吃了一驚,待聽得他言語無禮,更是氣炸肺腑。偏偏這時祭禮將完,眾人咬牙切齒地死瞪著他,卻誰也不敢發言喝罵。
卓南雁神威凜凜地凝立峰上,夜風呼嘯,將他的襟袍撩得老高。余孤天遠遠地望著他,忽然覺得一陣自慚形穢:“這人心志緊毅如鋼,天生便有一覶奪人氣概!怪不得婷姐姐對他癡戀難斷。”想到生死不明的完顏婷,心下悲涼酸苦,更增了一股恨意。
那日完顏婷抱著唐倩,飛身躍下山崖,只覺風聲呼呼四下撲來,身子不停地向下飛墜,她愁苦淒黯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種釋然:了結了!一切都要在風聲中了結了!
猛然間一道黑索自唐倩手中飛起,黑索一頭的鋼爪牢牢地抓住了峭壁間黃伸出的一根古松的枝干。兩人疾墜的身子被一股巨力猛然提起,黑索又向上蕩去。二女齊聲驚呼,拼力揪住了松樹橫枝,手腳 並用,爬上了老松那繁密的樹冠。
完顏婷忽然“咦”了一聲,指著松後山崖道:“這里有一處山洞!”唐倩卻借著淡淡的星月之光,目光灼灼地望著她的臉,倒似發現了什麼新天地一般地低叫道:“老天爺,天底下竟有這麼美的妞兒,真讓姐姐開了眼!”將手軟軟搭在她臂上,呻吟道:“姐姐腿上毒傷未愈,這會兒清寒是難以動彈,煩勞小妹妹扶我過去!”
雖是亡命之際,聽得她這聲贊歎驚呼,完顏婷仍覺心內暢美,扶起唐倩,鑽入了山洞之中,洞內漆黑無比,伸手不見五指,唐倩去不讓完顏婷燃亮火褶子,只喘息道:“上面那三頭肥豬個個都比猴還要精,咱可不能泄露絲毫形跡。咦,你背上這是什麼?”
完顏婷要待回頭,陡覺背心一麻,卻被唐倩點了穴道。只聽唐倩冷笑道:“小丫頭確是美得天仙一般,可惜你膽敢打老娘的主意,當真是自尋死路!”完顏婷不知她為何忽然翻臉,又驚又怒,嬌叱道:“你胡說什麼?”
唐倩收住笑,陰森森地道:“你若非覬覦老娘的《萬毒秘要》,又怎會不顧性命地前來救我?呵呵,你到底是什麼人,必是跟蹤老娘很久了吧?”
“《萬毒秘要》?”完顏婷峨眉顰蹙,怒道:“聽這名字,便讓人惡心,你便是將它扔到地上,我都不會去瞧上一眼。我救你,只是……只因我瞧那唐無味是你丈夫,可他卻要親手殺你!”唐倩見她嬌軀簌簌輕顫,玉面上若悲若狂,絕不似作偽,稍稍放心,故意笑道:“這倒奇了,我那天殺的野漢子要殺我,你卻為何要亂管閑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21:45
“我偏偏要管!”完顏婷的眼眶地濕了,美目中射出悲憤欲豔的光芒,喝道:“他是你丈夫,便該一輩子護你憐你,又怎能對你白刃相向?”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了在雄獅堂中,卓南雁手持尖刀向自己走來的情形,雖知那時卓南雁是來拼死相救,但芳心內卻是患得患失,紊亂如麻。
唐倩是風月場中打滾的老手,覷見完顏臉上神色,登知這女郎只怕也是傷情之人,忍不住“格格”嬌笑:“小妹妹天真得有趣!好,你管得好,若非你橫插一手,姐姐,落在唐苦,唐樂那兩只肥豬手中,那可是生不如死!”伸手撫摸她粉嫩的臉頰,笑道:“那小妹妹是湊巧路過嗎?你到底是何人?”
完顏婷猛一甩頭,怒道:“我為何要告訴你!”唐倩柳眉一豎,但瞥見她美豔的臉上凜然難犯的高貴之色,心底倒是一虛,賠笑道:“好,算是姐姐錯了,姐姐給你賠罪還不成嗎?小妹妹芳名如何稱呼?”自懷中取出藥物,在自己傷處忍痛驅毒敷藥後,才給完顏婷解了穴道。
“我姓……顏。”完顏婷說到自己姓氏時,將自己的完顏之姓抹去一字,黯然道:“你叫我顏婷婷便是。”唐倩嫣然笑道:“這名兒跟你的人一樣,美得天仙一般,哎喲……姐姐腿上有傷,婷妹妹扶姐姐一把。”完顏婷無奈地伸出手,攙著她在黝黑的山洞之中的緩步前行。
完顏婷自來行事率真任性,頗為鄙夷唐倩的反複無常,但此時尚未脫險,也只得暫且跟她同行。唐倩察言觀色,一路上甜言蜜語,娓娓勸誘。
兩人說起“情”這一字來,竟是“同病相憐”。完顏婷雖是生于王府,但因王刀不是生母,她自幼便缺乏母愛,忽然間得遇了這等口甜似蜜的貼心姐姐,幾句話間便被她勾動心思,竟斷斷續續地將自己心底的愁情略略說了。只是她深知自己的身份緊要,于龍驤樓、完顏亨等關鍵之處自是不敢泄露半分。
見她說到傷心之處,珠淚漣漣,唐倩倒生出許多憐憫。她也瞧出完顏婷氣質高貴,心中更疑惑她的身世,但任是如何旁敲側擊,卻也不得要領。“這美貌小妞說不得是哪家貴胄豪紳之女,心思單純,又會武藝,何不收為我用,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唐倩主意打定,便直言喜歡完顏婷的美貌和義氣,要收她為徒。
“拜你為師?”完顏婷頗覺好笑,蹙眉道:“這等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使毒玩意兒,沒的辱沒了祖宗,我才不學呢!”唐倩惱羞成怒,指間掣出毒針,便待讓她嘗嘗苦頭,但見了完顏婷眼中閃爍的倔強光芒,又覺一陣無奈:“這丫頭吃軟不吃硬,老娘只可智取!”展顏笑道:“使毒的功夫雖是偷偷摸摸,卻是另有妙用。比方說,倘若你遇上了‘獅堂雪冷’那樣的厲害仇家,便再練上八輩子武功,也抵不了人家的一招半式,那是便可用上毒功,只需略施小計,便教他死得慘不堪言!”
“這法子倒也不錯!”完顏婷陡覺心中一動,“完顏亮這昏君有刀霸仆散騰隨護,便是小魚兒的本事,這會兒也未必抵得上仆散騰,若是我會了毒功,襲殺昏君,便多了幾分把握!”唐倩見她眼芒閃爍,頗似動心,又湊近了笑道:“好處不止于此!《萬毒秘要》中有一門‘蠱心術’,只需對你看重的男子施展出來,管教他一輩子對你俯首帖耳……”
完顏婷聽得怦然心動,忍不住道:“還有這樣的妙法?”眼前倏地閃過卓南雁的影子,隨即又覺一陣惱怒:“完顏婷,怎麼你還對他戀戀不舍?”但心底對這神秘莫測的蠱心術還是生出了無限的好奇。
“男人都是賤貨!”唐倩似是看破了他的心思,“格格”笑道,“對付他們可得有些心機,只需要恩威並施,讓他們近不得舍不得,終究變成你身邊趕也趕不走的一只狗!”完顏婷聽她最後那句話粗俗不堪,不由臉頰發燒,嗔道:“難聽死了!你倒是好大本事,怎地唐無味要殺你?”
“唐無味?”唐倩眼中厲芒一閃,冷笑道,“那不過是一只給人閹了的豬,又怎能配得上我?若要做我的心上人,必是文采風流、武功精妙、模樣俊俏、身份顯赫的一流人物。”完顏婷見她眸子中閃著癡迷之色,忍不住哂道:“想得倒美,天下哪里有這樣的人?”
“自然是有的,你不久便可見到他!”唐倩的聲音忽地變得柔膩膩的,“我曆盡艱險地跑出來,還不是為了他這死鬼。過不了幾日,咱們便能見到他了。到時候讓你瞧瞧姐姐‘禦男之術’的手段!”
這山洞直來直去,兩人說笑間已經穿山而出,完顏婷本要去尋余孤天,但想那唐門三枯還在山上搜尋,若是貿然撞上,只怕會給內傷未愈的余孤天愈來麻煩,這時也只得先與唐倩同行一程。
路上與唐倩閑聊,完顏婷才知道,唐倩自唐門逃出,全是為了私會她那文武雙全的一流情郎,甚至她冒死盜出唐門的《萬毒秘要》,隱約也與這人有好大干系。兩人定下的私會之處離安慶府不遠,年逾三旬、風韻猶存的唐倩每一說到即將與這情郎相見時,臉上便會躍出少女般的紅暈。無顏婷瞧在眼內,也不禁對她這神秘情人生出一絲好奇。
完顏婷自遭逢大變之後,時常覺得一切都沒什麼滋味,只覺得跟唐倩,與跟余孤天在一起也沒什麼分別,一切不過是那麼回事。這時她心底更對唐倩所說的毒功和“禦男之術”生出些好奇,暗想:“離那龍蛇變施行尚有些時日,不妨去瞧瞧唐姐姐口中的那個絕頂男人。”便與唐倩結伴同行。
借著夜色昏沉,兩人連夜逃出了回風岡,悄然趕回安慶府,尋了一間客棧住下,轉日一早便易容喬裝,徑向東行。路上唐倩再提起收她為徒之事,完顏婷卻只說要學藝,死活不肯拜師。
唐倩毒傷未愈,也不敢跟她翻臉,無奈之下心中暗歎:“我唐門紫鞭蓉何等心毒手狠,天下之人誰敢不遂我意?偏這小妞天真爛漫,生得模樣又是我見猶憐,讓老娘惱不得急不得!嘿嘿,且先拴住了,不愁她不乖乖地聽我擺弄!”
一路之上,唐倩果然開始傳授完顏婷用毒、解毒、識毒的諸般機巧。唐門為暗器世家,唐倩身為女子,資質所限,學的全是陰狠一路的使毒法門。完顏婷學了不多時,便覺毛骨悚然,懶得再學。
唐倩只得再施甜言蜜語,說是若要修習“蠱心術”那等毒功的高深功法,須得老老實實地從這些使毒的基本功夫學起,最後又道:“婷婷,你生得天仙一般,天底下的賤男人哪個不打你主意,多學了這一門毒功,便多了一門護身法寶。”完顏婷深覺無奈,又覺她的話頗有道理,也只得硬著頭皮各種陰險毒辣的毒功。
“你們擾了老子清夢,卻連屁也不敢放一個,當老子這便完事了嗎?”卓南雁大喝聲中,驀地疾沖而下,飛身向南宮致義撲去。這一撲勢道猛惡,猶如怒雕擒羊。南宮致義驚得退了半步,喝道,“布陣!”身旁南宮致信、南宮致遠雙掌盤旋,齊向卓南雁兩肋拍到。
哪知卓南雁的身子在空中倏地一彎,蝙蝠游空般地劃個圈子,已到了南天易身前,凌空揮掌,響亮異常地扇了他一記耳光,五指順勢一拂,已點了他頸下天突穴。他這一下身法詭異絕倫,南天易猝不及防之下已然著道,瞠目結舌,動彈不得。卓南雁哈哈笑道:“這一巴掌是替南宮老人打的!”跟著反腿一腳踢出,將悄然掩來的南宮鐸踢了個筋斗,笑道:“這一腳是替你老子踢的!”
南天易雖是管家,在堡中卻身份極高,哪知竟被他隨手一掌打得渾身僵立,眾弟皆膽寒。便連余孤天都暗自喝彩:“這小子難道是鐵打的?受傷多處,這一掌一腳,兀自妙如羚羊掛角,不著痕跡!”本待上前偷襲,卻覺腹中絲絲裂痛,只得凝步不動。
卓南雁一招震懾群豪,旋即展開九妙飛天術的精妙身法,自南宮鋒、南宮欽幾人連綿攻來的長劍間飛躥而出,向遠處揚聲喝道:“小月兒,依著咱們適才商量好的路徑,你先走一步,待我來抵擋這一眾老小烏龜。記住了,遇事萬勿任性,咱們自有相會之日!”
這一聲運功喝出,滿山皆聞。南宮世家群豪登時齊齊一驚,全順著他的眼神向前瞧去,前面群山矗立,起伏的峰巒在月色下隱然欲流,也不知那林霜月早跑到何處去了。
卓南雁口中大呼小叫,卻趁著眾人一凜之間,早飛身掠出好遠。南宮致遠性了粗流,只當林霜月就在卓南雁身前不遠,立時大喝道:“鐸兒,你帶人到前面去擒那妖女!”身子電射飛出,揮掌向卓南雁拍來。卓南雁步子不停,猛地拐個大彎,斜刺里插入南宮堡弟子的劍陣之中,霍地揮掌抓起一名弟子,向身後的南宮致遠拋去。
“操你姥姥的小混蛋!”南宮致遠踉蹌退開,急忙伸手接住,手忙腳亂之下更是破口大罵。
南宮堡眾弟子個個身手不凡,但卓南雁的出手雜糅了龍虎玄機掌、六陽斷玉掌的精妙招數,每一抓都自意想不到的方位抓到,當真避無可避、擋無可擋,南宮世家眾弟子竟無人擋得他一招半式。只聽得喊聲不絕,十余個弟子被他旱地拔蔥一般連連抓起、拋出,自後急追的南宮三老和南宮六劍被他弄了個手忙腳亂。
“旁人閃開,別在這兒礙手礙腳!”南宮致信怒喝聲中,拔地躍起,凌空再向卓南雁撲到。眾弟子忙不迭地向四處散開,哪知卓南雁卻身似游魚,東一穿西一插,只往人多處沖去。他存心要將南宮堡眾的心思全引到他一人身上,是以出言無禮,下手更是迅捷無比,幾進幾出,將南宮堡眾弟子攪了個天翻地覆。
“南宮世家,徒有虛名,不過如此!”卓南雁眼見身後的南宮致遠越追越近,驀地一聲長嘯,身子疾掠出人群,直向磨玉谷口沖去。
陡然間一道冷峻瘦削的人影斜刺里沖到,單掌橫封,一股渾厚的掌力如潮襲來,正是二長老南宮致義悄然掩到。這位南宮五老中最為老辣之人冷眼旁觀多時,隱約猜也卓南雁在聲東擊西,乘亂出谷,這一掌蓄勢而擊,剛猛異常。
卓南雁心頭一凜,迫不得已揮掌相對。陡聞一聲悶響,卓南雁經脈劇震,一口鮮血險地噴出。他知自己已是強弩之末,不敢戀戰,身形一彎,折向掠出。身前地勢平闊,他這一撲直飛數丈,端的快如離弦之箭。身後南宮三老呼喝連連,帶著南宮六劍和眾弟子銜尾疾追。一群人大呼小叫,呼啦拉地散成好大的圈子,四下里齊向他趕來。
卓南雁身法展開,快得便似生翅的駿馬。他忽然想到,少年時自己在伏牛山中飛奔玩耍,常見那只雪白脖頸的老狼帶著群狼奔跑圍獵。那時候,那只老狼王便是這樣一馬當先地遠遠在前馳騁,身後跟著大批的狼群。
萬安洞天在磨玉谷之東,那磨玉谷口更密布大批南宮堡弟子,卓南雁只得繞個彎子,向谷西奔來。“前面便是無極諸天陣啦!”南宮致遠驀地鼓氣大喝,“將這小混蛋趕入陣中,讓他萬劫不複!”卓南雁聽得“無極諸天陣”一字 ,心頭似有電光乍閃,眼倏地掠過無數似曾相識的怪異景象,身法展開,疾掠如風,已向山峰深處插去。
疾奔片刻,卓南雁猛然頓住步子。舉目遠眺,卻見地勢一片平闊,遠處五塊碩大無比的巨岩遙遙聳峙。這些巨岩或光滑如鏡,或尖角嶙峋,或圓潤如卵,竟分具五行之妙。每塊巨岩都足有數丈之高,這般黑黢地凝立在暮色之中,便有一股風云變幻之氣自巨岩間湧出。
這時天已變成了紫赭色,星黯月掩,四野卻有一股灰蒙蒙的云氣悄然飄拂,奇峰怪岩被霧氣一襯,猙獰欲動,似乎隨時會蹣跚著走過來似的。
一道石碑利劍插空般突兀眼前,上面是灰蒙蒙的幾個大字:“無極諸天!
卓南雁的頭轟然一響,這地方便是無極諸天陣!凝神再瞧,更有一道裂縫從頭到腳地貫穿石碑,那裂紋似是被利劍劃出,隙間隱見絳紅之色,愈發襯得這碑凜凜生威。
“當日父親便是由此進陣,這才一去不返。”他緩緩回頭,卻見山泉迸流,溪聲歡暢,眼前塊塊大石堆壘,也不知哪一塊是劍狂和滄海龍騰坐過的。
南宮致遠和余孤天這時已率人轉過山峰,疾趕而來。一眼瞥見卓南雁身旁的石碑和殘碑後那氣象萬千的五塊巨岩,從人登時愣住。南宮致遠渾身瑟瑟一抖,顫聲道:“無極諸天陣!”百十號弟子雜遝掩來,但瞥見那裂碑,均攤是打了那寒噤。群豪全止住步子,長劍森森遙指卓南雁,只都在數丈外遠遠立喝罵,卻誰也不敢上前動手。
無極諸天陣,江湖中最大的夢魘,傳說這里有世間最大的寶藏,也有世間最恐怖的力量。單只那塊裂碑,便有一股說不出的凜冽森寒之氣,碑後的五塊聳峙天地的巨岩,更讓人不自禁地便想垂首膜拜。
卓南雁渾身僵痛難耐,便背倚著這塊讓人望而生畏的殘碑而坐,抬頭凝望天宇,入定一般動也不動。山風似有似無,輕拂著他微濕的長發,天際殘星的一點薄明映在他如鐵的臉龐上。那張臉正給人一種銅雕鐵鑄般得凝重。在他眼內,似乎根本沒有這氣勢洶洶的百十號南宮世家的好手。
“小不死,你個狗賊還不乖乖過來受死!”南宮致遠終究忍耐不住,遠遠地亢聲大罵。他叫罵良久,卓南雁才冷冷一笑:“老不死,你若要找死便過來。”
南宮致遠怒氣沖沖,向兩名弟子猛一揮手,示意兩人上前夾攻。那兩人瞥見石碑便心驚膽戰,但師祖有命,卻又不敢不從,只得硬著頭皮挺劍上前,卓南雁仍是端坐碑前,冷笑不語,他這時經脈欲斷,身上傷處更痛得要死,但越是這麼托大不起,越有一股迫人膽寒的氣勢。
猛然間劍光閃爍,那兩名弟子的長劍已連綿刺到。卓南雁端坐石上,左躲右閃連避了四五記凌厲劍招,驀地鼓起余勇,雙掌倏出,迅快無比地扣住了兩人胸口膻中穴,勁力疾吐,將兩人拋向身後。那兩人身子高高飛起,躍過那段殘碑,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怪變陡生,那兩人在半空之中忽地厲聲尖叫,一人是撕心裂肺地慘呼,一人卻是嘻嘻哈哈地怪笑。兩道聲音夾雜一處,聽起來分外詭異,聞者無不毛骨悚然。
最奇的是那兩道僵硬的身影才飛過石碑,便忽地消逝,迷茫黯淡的夜色之中,卻只見碑後氣象萬千的云氣縈繞。兩人慘叫和尖笑仍在斷斷續續地響著,但他們的身形卻已被幽冷淒清的山色吞沒,再無半點兒蹤影。
南宮三老和身後眾弟子盡覺心底生寒,齊齊爆出一聲驚呼,轟然退出數步。余孤天也覺肝膽一縮,暗道:“適才我還想驟然出手一擊,幸虧未曾行險,若是這小子狗急跳牆,扯住我一起滾入大陣,那可大是不妙!”耳聽得那鬼哭狼嚎般的叫聲仍在時斷時續,他心中越想越寒也徐徐向後退云。
卓南雁忽地拾起地上的兩柄長劍,交擊長歌:“窮陰愁殺人,況與蘇武別……生為漢宮臣,死為胡地骨……”這正是當日在燕京鬼巷之內,邵穎達彈琴所歌,這時他心有所感,擊劍為曲,放聲長歌,竟覺胸臆大抒,暢快萬分。
余孤天和南宮堡諸人盯著他縱聲高歌,全都不發一語,除了那豪邁的歌聲,只有長劍抖顫,發出輕微的撞擊之聲。
卓南雁口中長歌,雙眼一直仰望蒼穹,卻見月隱星沉,金星隱隱自東方天際耀出。他適才仰望在象,就在一直暗中凝思這大陣的深奧精微之處。古時稱金星為太白星,木星為歲星,水星為辰星,火星為熒惑星,土星為鎮星。五星東出西沒,左旋而行,又稱為“五緯”。太白金星光芒燦然,正應了陰陽轉換之相。
太白金星的那點白色星芒瞧在他眼內便如一道利電,忽然間他心中若有所悟:“當年完顏亨和父親激戰之時曾道,曀陣的最佳時機乃是酉時,但此陣既要上應天象,必然與五星相應,實則進陣的時機卻是因時因季而變!”一念及此,心頭豁然開朗。
“……萬里長相思,終身望南月!”卓南雁望天長歌,臉上卻湧出一股淡然笑意,暗道:“小月兒,你早該醒了,只怕這時已脫困了吧?”驀然間一聲響亮,他手中雙劍交擊,一起折斷,斷劍劃出兩道弧光,高高飛起。
南宮堡群豪轟然一亂,齊齊向後退云。卓南雁卻見啟明星光芒閃耀,這太白金星所應的五行方位在西,當下身向西轉,大步便向陣內行云。
南宮三老、余孤天等人見他忽然間轉身進陣,均是心底震驚無比:“這小子自投死路,莫不是瘋了嗎?”他那道飄逸的身影在石碑後一閃而逝,似是忽然間消逝在無窮無盡的虛空之中。南宮堡群豪無不驚駭得瞠目無語,一時山谷間清悄寂靜。
作者: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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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9-2 09:46:30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八節:兩儀三垣 兩面三刀
卓南雁一步跨過石碑,走入那五塊高聳的石柱之間,便覺得一股沉悶澎湃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怪異巨力,無形無象,卻又讓他五髒翻騰。霎時間他心中淒楚,林霜月淒楚的美眸在眼前倏地閃過,胸中更騰起一股酸苦之情,只想借酒消愁,一醉方休。
猛然間兩股詭異的哭笑之聲鑽入耳中,正是那兩名南宮堡弟子僵臥在石碑東側,仍在鬼哭狼嚎。卓南雁被那怪聲激得心頭一個寒噤,霎時並沒有腦中清明了許多。
原來他自身中黃大脈已開,內力修為雖不及余孤天渾厚,但自身定力卻是遠勝。這時真氣潛轉,一股清和中正之氣護住心脈,昂頭望去,只見那兩名弟子所臥之處正是石碑背面,上面銀鉤鐵劃地刻著三個大字:五行天。
這三個大字縱橫開闔,筆畫全向四圍開張,運筆狂放至極,尤其是“天”字那四畫筆勢遒逸,似要輻射向無窮的天地之中。雖只是三字石刻,卻似隱含宇宙間的無盡妙理。
卓南雁心頭劇震,易絕邵穎達的聲音這時卻倏地鑽入耳中:“此陣上應諸天天象,下采八方地利,更經那人嘔心瀝血一番布置,變幻萬千……”他茫然抬頭,卻見太白金星仍在天際閃著淡薄純和的白芒,忽然間想到龍圖上的注解,暗道:“天有五星,地有五行!這五行天既要上應天象,下來地利,莫非是將天之五星與地之五行相配,調動人身五髒之氣,讓人妄生五情?”想明白了這層道理,忙依著太白金星所示的方位西搶出兩步,便覺頭腦一陣清涼,心中的酸苦之感倒減輕了許多。
原來這五行天正是無極諸天陣最外層的第一陣。既名五行天,便是以這五塊奇石對應天下金、木、水、火、土五星,並調動地之五行、五色與五氣,人人其中,忽然間觸發天地間最本原的這五種力量,便由五髒之內生出喜、怒、憂、悲、恐的五種情緒,一個拿捏不住,便會傷情而亡。
這時金星尚在天際閃爍,金星在五行方位中屬西,卓南雁只需一路向西,便有破陣之望。但他又望了望那兩名哭笑不止的南宮堡弟子,暗道:“這兩人也是給陣氣觸動心神,一人生喜,一人生悲,若不施救,只怕會給生生困死在此!”猛一提氣,斜刺里躥出,抓住那兩人背心,揚手拋出了石碑之前。兩人飛出陣外,哭號叫慘笑之聲也立時止息。
卓南雁腳下不敢絲毫停留,足尖輕點,已向西躍回。饒是如此,也覺體內一股煩悶之氣,盤旋縈繞,當下依著五行生克之理,疾步穿越那五塊巨岩,發足向西疾奔。
五塊巨岩相距只有百步,以卓南雁的絕頂輕功,本該轉瞬即可越過,但奇怪的是巨岩間似有一股絕大的阻力隱隱生出。卓南雁奔行之間,腳下似是拖泥帶水,耳中風雷之聲忽隱忽現,五髒內因觸發陣氣不時蕩起諸般怪異情愫。他心頭忽悲忽憂,明白是體內的五氣盤恒,引發五味雜陳,卻不敢有片刻停留,暗將一股活潑潑的真氣護住心脈,只管發足狂奔。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雙腿一輕,那股阻力倏地消逝,他腳下力道仍是運得十足,這一步跨出,輕飄飄得居然足有數丈。一陣清涼的山風拂來,卓南雁只覺渾身筋骨酥軟,這時才知已出了五行天。
他重傷之下,連番苦戰,早已困頓不堪。這時壓力一失,疲憊困倦便如山壓來,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便即呼呼大睡。
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大亮,淺紫色曙光和山岫間飄逸的朝云交融一處,群山間流淌著一股勃勃的生機。卓南雁酣睡半晚,精力稍複,站起身來,緩步前行。忽見迎面一塊巨石如虎豹橫臥,氣勢森然。石上兩行大字在晨曦下閃著凜凜神采:
太一之理,水自流,物自生,流者流,生者生,憑誰作主
極樂之鄉,云常動,石常靜,動無動,靜無靜,于我成空
字跡隨石形而回旋跌宕,似是行書,卻又隱含篆意,帶著一股斑駁的古意。若說“五行天”那三字筆勢縱逸,這兩行字則氣勢雄渾,力重萬鈞。
他心中一動,暗道:“原來這里便是太極天!”依著當日所記,那龍圖之中共標有太極天、兩儀天、三垣天、四象天、五行天、八風天和無極天,總共七層天陣。這時凝神細思,登時想起那五行天總計共有四處,分布于這無極諸天陣最外層的四方,太極天、兩儀天、三垣天、四象天則在五行天之內,分布于四處。再里面,則是神秘莫測的八風天環繞著大陣中央的無極天。
從那龍圖所示詞句推斷,諸天奇陣之中,只有這太極天循生化萬物的太極本原之理所布,天陣中最少禁制機關。他一邊凝神調息,一邊暗自慶幸自己所走的方位恰巧由五行天一路向西,正好可在這太極天內略事休息。
“太極為派生萬事萬物的本原,這兩句詩中首字嵌含太極之意,詩意更有太極天的意蘊。”他凝神默思詩句詞義,只覺兩段詩句更是隱含天地至理,妙蘊無盡。縱目四顧,卻見四周奇峰清秀,山溪潺潺。這一刻靜得出奇,沒有鳥鳴,沒有蟲啁,甚至連水聲都變得縹緲虛無,天地間似是回到了洪荒初開的那一瞬。
忽見那巨岩旁十余丈遠處有一股清泉汩汩冒出。泉旁山岩全是赤紅顏色,像被烈火烤過一樣,紅色岩石映得那泉水也散 發著一股淡淡的紅光。
卓南雁這時焦渴難耐,也顧不得許多,踉蹌著走到泉邊,探頭狂飲,只覺泉水甘甜,卻有一股溫熱之氣直透肺腑,霎時疲倦頓消。他一口氣喝了個足飽,這才抬起頭來,見泉旁斜臥著一塊兩尺來高的小小青石。
石上刻著幾行字跡:“太極泉。泉水甘潤性溫,內蘊火岩奇氣,服之益肝腎,實世間奇藏也!蒼華謹記。“
“原來此地便是龍圖上標出的‘太極泉’,一道小小泉水,居然有這多講究!蒼華,蒼華,這人卻又誰?“卓南雁暗自稱奇,腹內湧起陣陣溫熱,果然覺得身上痛楚都減輕了許多。他這時靜下心來思索,太極泉、鳳凰兩儀、帝星石、水簾洞、真武岩、天門地戶……這些龍圖中標示的怪異詞句和圖形符號一點一滴地又在眼前閃過。
太極泉乃是太極陣的陣眼,太極天雖無凶險,但四周卻全是光溜溜的插天石壁,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循著“太極生兩儀”之理,順著太極泉水流方位向前,進入兩儀天。
卓南雁不願多作停留,循著泉水流向徑直前行。再行片刻,天上云氣漸濃,翻滾的陰霾遮住了日色,群山幽谷都籠在一層迷離的云氣之中。越來越近,似乎隨時要聚攏一般。
忽見石徑前亂石橫亙,眼前山道只剩下半尺來寬的隙縫,光若水浸的巨岩上刻著兩行剛勁的顏體端楷:
浩劫三千,夜冬晝夏
諸天二十,北坎南離
兩句偈語每字只有尺余寬窄,卻有一股說不出得蒼勁猛厲之氣。卓南雁眯起雙眸,暗道:“瞧來鑽過這石隙,便進了兩儀天了!這詩句的辭意好不凶險,難道這兩儀天內當真在晝夜之間,便有浩劫三千?”想到前面凶險難測,心中狂念陡增,斜身躥過那道石隙,大步進了兩儀天。
疾行片刻,風忽然間大了起來,嗚嗚狂嘯,吹得云絲起伏繚亂,四野愈發昏暗。卓南雁心中也湧起陣陣陰郁:“龍圖上說,這兩儀天以日月為象,陰陽交征,果然有些古怪!”忽覺臉頰一片濕涼,原來天上竟然飄下了雪花。
“這江南暮春,怎地下起了雪來?”卓南雁心下大驚,還當自己是在做夢,卻見滿空雪花恍若棉絮般隨風亂舞,天地間一片蒼茫。卓南雁身上只有一件單衣,已被汗月浸透,濕漉漉得給冷風拍擊著,甚是難受。才奔出片刻忽然間云散雪霽,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無盡的熱力當頭烘烤下來。大風依舊狂嘯不止,只是這時吹來的全是燠熱暖流,不多時候,便讓他渾身大汗淋漓。
“這哪里是夜冬晝夏,簡直便是忽冬忽夏!”卓南雁哭笑不得,只得迎風向前疾奔。但山谷中寒暑交替變換,饒是他內功精深,也漸漸不支,只覺寒風從三百六十塊骨頭縫里鑽入體內,受傷的手太陰肺經、心包經更是痛楚難當。
那忽寒忽熱的天象便似一塊滿是棱角的頑石,將他殘存的氣力割磨得零碎不堪,只剩下心底的一個念頭,如鋒刃銳劍,愈磨愈是耀目:“卓南雁,你要走……無論如休,也得走下去……”稠密的雪片似是萬條銀龍在空中亂舞,天地間一片迷茫,只有卓南雁一人迎風踏雪,向前疾走。
漫天飛雪之中,忽見前面現出兩尊白蒙蒙的巨大物什,卻是兩只銅鑄鳳凰。這銅雕大得驚人,每尊都有兩丈余高,雙翅高展,冉冉欲飛。只是這對鳳凰卻是相互背對,作各奔東西之狀。
大風若狂,飛雪如怒,白茫茫的山谷間兩尊巨大鳳凰鼓翼挺立,似欲乘風而去。卓南雁雖是頭昏腦熱,但陡然瞧見鳳凰的昂揚之姿,也不禁渾身一振。
踉踉蹌蹌地奔到近前,只見這對鳳凰的雙足之間連著一張巨大的石盤,石盤中間卻是一個光滑滾圓的高大石球。這時飛雪消散,烈日耀目,一股光芒照得石球上紅芒閃爍。
“鳳凰兩儀的樞紐?”卓南雁這時緊盯住圓球,想到龍圖上標注的圖像,知道已到了兩儀天的陣眼,驀地心內靈光乍閃,“邵穎達先生曾經說過,古有‘鳳凰來儀’之說,雄者為鳳,雌者為凰,鳳凰從來都是成雙成對,古人好用鳳凰比喻兩儀之相。但這兩儀天內的鳳凰為何偏偏背對?難道這鳳凰雙足之間的石球大有古怪?”
一念及此,伸掌推向那巨大的石球。一股真氣迸出,那石球卻是紋絲不動。
卓南雁又驚又怒,竭盡全力地奮勇狂推,那石球最多也只是微微搖晃。他呼呼喘息,忽想:“兩儀天前的對聯曾說起‘北坎南離’,邵穎達先生講解《周易參同契》時曾說,坎卦象征北方之水,離卦象征南方之火,只有坎離交媾,才能神氣合一。”當下抱元守中,神氣合一,試著將天地間的陰陽兩儀之相融會一處。
他修習的忘憂心法中《九宮先天煉氣局》的“地云勢”和“天鳳勢”,最重調和陰陽二氣,當日曾以這兩勢心法跟羅大斗酒,穩占上風,這時凝神斂氣,以取坎填離之理默運玄功,片刻之後便覺渾身緩緩凝聚。
卓南雁只覺真氣勃發,在喝一聲,勁力到處,巨大的石球緩緩滾動。原來這對銅鳳凰正是兩儀天的陣眼,也是谷中陰陽兩儀的氣聲最濃之處,卓南雁以坎離交會的心法接引兩儀天內的陰陽之氣,正是暗合大陣妙旨。
石球發出隆隆之聲,越轉越快。跟著轟轟震響不絕于耳,卻是托著石球的大石盤竟也慢慢轉動起來。立在石盤上的那對鳳凰也隨之緩緩轉身,由相互背對漸漸變得頭臉相向。
隨著一聲震雷般的轟然大響,石球轉到了盡頭,石盤上的銅鳳凰終于凝立不動。卻見雄鳳略高,垂頭俯瞰,雌凰翹首仰望,雖是兩尊無知無覺的銅像,但兩兩對望之間,似欲比翼齊飛,情意殷殷,端的活靈活現。
鳳凰才對到一處,天地間異變陡生。空中狂吼的暴風打了個長長的嗚咽,似是一條怒龍忽然給人踩住了喉嚨,跟著聲聲音漸弱,終于慢慢止息。一時間風靜雪止,日頭重上天空,已是溫煦如常。
原來這石球正是兩儀天內的“兩儀樞紐”,石球滾動,牽動石盤,將象征兩儀的鳳凰銅像由分變合,登時改變了陣內地下的地磁氣機。兩儀天按天地相應之理布成,周遭山谷聚風攏氣,渾然一體,這時陣心地磁改變,陣內寒暑交替的陰陽兩股氣機漸漸趨于平和。
卓南雁心頭狂喜,更生出一股由衷的敬畏:“南宮世家的先祖當真是位奇人,便只這一對銅鳳凰便有匪夷所思的神妙作用!他們費盡心機地造出這等怪陣,到底卻是為了何事?”
這時候云淡風清,山谷間甯謐一片。卓南雁喘息半晌,才瞧見這對倚山而建的銅鳳凰之旁,卻有一眼幽深狹小的洞口,寒風習習,不住從洞口躥出。石洞旁卻生著一叢怪樹,枝干枯瘦矮小。樹頂卻倒掛著幾顆漿果,狀如龍眼,顏色殷紅奪目。
他這時得脫大險,心情甚佳,上前細瞧,卻見紅色漿果旁的光滑山岩上刻著幾行字跡:“絕地奇果,服之不饑。以其獨得天地陰陽之精,尚能調和陰陽二氣,名之兩儀果可也!唯增補元氣之效甚奇,不可多食。蒼華謹記。”
“兩儀果?原來這便是許廣那實在人千方百計要得來的奇果!這小小的果子當真有大補元氣的奇效嗎?”卓南雁大覺好奇,又想,“這可是第二回瞧見蒼華的名字了,這蒼華卻又是誰?”這時早已饑腸轆轆,忙將那“服之不饑”的兩儀果摘了兩顆下來,放入口中大嚼。
只覺入口清脆微甜,先有一股清涼之氣直灌入腹,隨即丹田內便升起一股融融暖意,片刻之後渾身都是熱騰騰的,只想蹦躍宣泄一番。“這兩儀果生于兩儀天內,果能調和補充陰陽兩股元氣,怪不得許廣和他師尊大醫王都如此稀罕這寶貝!”卓南雁默運真氣,竟覺勁氣充盈起來,本來疲憊不堪的身子又生出了力道。
他轉頭四顧,卻見這怪樹只此一株,樹上也只寥寥的幾枚兩儀果。他知道這異果難得,不可多食,又吃了一枚,將余下六枚采下收入懷中,笑道:“這兩儀果如此神妙,可得給小月兒去嘗嘗!”想到林霜月吃到這奇妙果子時必是又驚又喜,不由心下甜蜜,臉上露出笑意。
那晚林霜月悄臥石洞之中,忽然聽得卓南雁的大吼:“……記住了,遇事萬勿任性,咱們自有相會之日!”
林霜月的芒心便是陣陣撕痛:“雁郎這句話明明是對我說的,他獨自赴險,激戰之中仍是對我放心不下!”癡癡凝望著岩壁上那道稀挨個的微明,心底連連禱告:“明尊,明尊,求您大慈大悲,保佑他得脫大險!”
恍惚中,壁上那道淡月清輝似是微微晃動了一下,林霜月的心底卻陡地騰起大片濃濃的暗影,師尊林逸煙那無比冷峻的聲音倏地響起:“既成聖女,忘卻俗情,否則便會給你和那個男子帶來無盡的厄運!”
霎時她芳心突突亂顫:“難道,難道,雁郎突遇大難,便是因我對他動了情?”峰下喊殺聲不住傳來,她的雙耳嗡嗡作響,只覺心底似有驚雷萬鈞,頻頻作響,將她的芳心裂成萬千碎片。
“明尊,明尊……”林霜月默默祈禱,“但求您發大慈悲救救他吧。弟子再不會動情!今登聖壇,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軀……”在心底默念祭辭時,她忽然發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虔誠這麼投入過。
黝黑念叨了無數遍,她只覺四肢一暖,卻是穴道自解。林霜月一躍而起,只聞外面靜寂異常,南宮世家的群豪果然已被卓南雁盡數引開。她悵然出洞,獨步行出磨玉谷,只盼能再雪到卓南雁,但夜深月昏,便連南宮世家的弟子都沒有見到一個。
林霜月的心被那陰霾籠罩,只覺渾身無力。行了多時,渾不知自己行在何處,要往何處去。忽見夜幕中一道黑黝黝的影子疾向自己奔來,正是陳金。陳金滿面焦急,顯是已在四處苦尋了她多時,眼覓 她雪衣上血痕斑班,更是大吃一驚,急問緣由。林霜月卻不願提起卓南雁,信口搪塞,只說南宮世家已與金國勾結,竟敢對自己下手。
陳金勃然大怒,便要將附近諸舵好手集結,強攻南宮堡。林霜月一番心思仍在卓南雁身上,懶得多生事端,但見陳金死活不願讓自己再獨自犯險,也只得跟著他下山。
當夜便在明教所開的小店中歇息。林霜月剛剛洗漱完畢,陳金卻又匆匆進屋稟報:“剛剛接到白陽長老的換日鷹傳書,請聖女速回池州分舵。”林霜月仍有些心神不甯,蹙起兩道秀眉,道:“又有什麼事,爹爹這麼急得要找我回去?”
“白陽長老尋到了本教大力明使慕容行的蹤跡!”陳金站得筆管,眼睛卻不敢瞅端坐床頭的林霜月,垂頭道:“據說慕容明使曾在臨安現身,後來似是給林一飛那狗賊擒住了。”林霜月的芳心不由一沉:“慕容二伯久無消息,連我登壇聖典都未曾親臨,原來是落入了林一飛那厮的手中。”
陳金眼見林霜月俏臉如雪,只當她為慕容行之事憂心,頓了頓,才道:“聽說昏君趙構五十大壽之日在即,奸相秦檜命格天襯大首領趙祥鶴辦一場龍舟盛會,廣邀天下武林幫派齊聚臨安赴會。白陽長老也覺其中大有蹊蹺,教主他老人家目下行蹤不定,白陽長老只得請聖女速速回去,一起趕赴臨安,解救慕容明使。”
林霜月只覺一陣心煩意亂,凝眉道:“你且飛鷹傳書給爹爹,讓他先行一步去臨安。我……隨後便到!”陳金抬起頭,怔怔瞧著她,柔聲道:“聖女……”林霜月卻淡淡地道:“天晚了,我要睡了。”陳金忙躬身施禮,緩步退出。
屋內只剩下了她一人,林霜月才覺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倦和痛,眼望著蝢著昏黃燭光的窗紙,她緩緩咬緊櫻唇,暗道:“無論如何,明日也要再去南宮堡探問虛實。”
卓南雁才行出幾步,卻聽得身後石盤“咔咔”作響,原來那石球又自動滾回,那對鳳凰各自向後慢慢轉開。卓南雁心下大驚,知道石盤下必然有機關禁制,引得石球回滾,這鳳凰若再得位,兩儀天內必又鳳起云湧。當下不敢停留,提氣疾行,如飛般掠出了兩儀天。
“這兩儀天便如此凶險,三垣天內更不知有何異象?”卓南雁心中三分憂慮,更夾著七分好奇和不甘。狂奔多時,卻見峰巒累累,如海濤飛湧,端的奇形怪狀,讓人目不暇接,薄霧閑云在山間流連徘徊,便似道道輕紗飄拂在空蒙的幽谷之間。他默思龍圖所標路徑,與眼景物對照,自知此時已到三垣天內。
他師從易絕,知道所謂“三垣”見于戰國時的《甘石星經》,指的乃是北天極中的三域,即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當日易絕邵穎達曾以籬笆仿照三垣天象,布成北天三垣陣,便讓他大費腦筋。這三垣天若心以奇石仿布三垣諸星方位,那必是布罡列斗,巧奪造化,神鬼皆愁。
奇的是他漫步多時,時見嶙峋獰的巨石矗向天,瞧那塊塊巨岩氣勢磅礴,擺布奇特,隱隱含著奇妙陣法,但群山幽谷間依舊是一片甯謐,並無半分怪異煞氣。
在亂岩幽谷間穿行多時,陡見前面三根斷岩殘柱橫豎交枕,似被什麼巨力硬生生摧毀過似的。日近黃昏,斜陽殘照給斷裂的石柱塗上了一層血紅色的光芒,瞧來讓人心驚肉跳。
卓南雁心下大奇,快步走去,卻見左首挺立的那根石柱有兩人合抱粗細,筋骨嶙嶙,猶如鐵鑄。石柱正中赫然一道手掌印記,手印旁是幾字行書:“帝星不動,紫巍峨。蒼華破陣于此!”字跡秀骨天然,欹側多姿。
“蒼華!又是蒼華!”卓南雁心中突突亂跳,暗道,“這蒼華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竟一路破陣闖關。”他知道蒼華留言中說的“帝星”之稱,為紫微垣中最亮的一顆星,想必也是破解這三垣天陣的關鍵。
又見蒼華所留的言語之下,更有一行平正凝重的端楷:“往聖先賢,絕世風標。南宮笙頓首。”
卓南雁眉頭蹙起,暗道:“這南宮笙卻又是誰?難道南宮世家竟還有人在這蒼華之後,也悄然入陣?瞧這南宮笙的口吻,似是對這蒼華甚是欽佩。這位絕世風標的蒼華,到底是何許人也呢?”
他心底疑惑叢生,目光便又落在當中橫臥在地的那根石柱上,幾個大字赫然躍入眼中:“卓藏鋒破陣于此!”這幾字似以長劍隨手刻成,字字瘦硬奇崛,在暮靄殘照間透著一抹殷紫色的光芒。
卓南雁的心一陣收緊,盯住那氣勢雄渾的七個大字喃喃念誦,驀覺胸口熱流通湧動,“原來父親果然到過此處……”凝神再望,卻見那七字之下又有一道長長裂痕,寬可容掌,猶如長劍怒斬過的痕跡。這橫柱從中而折,斷處平整,便似刀削斧剁過一般觸目驚心。
他心頭一動,忽然明白,在自己之前,曾有三人來過此地。第一個便是那世外高人蒼華,此人恰如閑云野鶴,眼界與武功均是深不可測,一路破陣而來,居然還有閑情逸致品評太極泉和兩儀果。這三垣天自然也困他不住,他反而在陣眼的北極星柱上印上手印。隨後,便是南宮世家的一位神秘人南宮笙,此人不知從何處闖關至此,見了蒼華留字,對其是佩服,便也留言為證。
最後來的,便是父親卓藏鋒了。想必三垣天凶險難測,艱難險惡的天陣激起了他的劍狂本色,竟揮劍斷了居中的石柱,毀去了三垣天陣眼,使得這大陣戾氣頓消。
“卓藏鋒破陣于此!”淡淡的夕陽光影下,狂瀾天傾般的七個大字跟那道氣勢雄渾的劍痕配在一處,便有一股俯仰嘯傲、俱不系人的雄放之氣,噴薄而出。卓南雁只覺身熱血如沸點,轉頭四顧,忍不住放聲大呼:“父親……父親……”
四野一片蒼茫,風吹林梢發出陣陣濤聲,卻哪里有人相應!卓南雁大吼了幾聲,才暗自苦笑:“父親是十多年前來過此地,豈能一直隱身在這三垣天內?他老人家何等神通,只怕早已一路破關,進了無極天。我只要到得無極天,必然尋得父親的蹤跡!”
他心中忽憂忽喜,回思龍圖所示路徑,在三垣天和四象天之間恰有一個名為“水簾洞”的神奇出口,能避過四象天,直接進入八風天。但這水簾洞極其難找,弄不好就會陷入循環往複的四象天內。
轉頭四顧,忽見那三根斷裂的石柱背後,遙遙地現出一片峭壁,三道幽泉自山岩間迸流而下。這時西墜的殘陽無力地趴在遠山峭壁的肩頭,蒼煙落照,晚霞如血。那三條瀑布兩低一高,排成了品字形,水花飛濺間一道幽徑若隱若現。
他眼前登時一亮,叫道:“原來這便是通往八風天的水簾洞!哈哈,那石柱一倒,陣眼便也顯露出來。”疾向水簾洞奔去。
所謂水簾洞,其實只是泉水掩映的一個峭壁裂隙,恰似一個窄細的門洞。他幾步跨過水簾洞,便覺眼前一曠,夕陽光影陡然消逝,天上星光朦朧,他似乎一下子從黃昏踏入了深夜。
“這里便是八風天了!”卓南雁在山谷間緩步徐行,但覺四周冷寂無聲。若有若無地,卻有一股風悄然襲來。這風並不大,但大地卻似乎在風中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一股嫋嫋的霧氣隨風彌漫開來,紫褐色的天宇陡然變得蒼莽猙獰,滿天星斗都模糊黯淡起來。
“這風雖不大,卻好古怪!”卓南雁心中一凜,他知道此地既名八風天,必然與風有關,正自驚奇,那風卻轉瞬間便大了數倍。狂風呼嘯,似是千萬條怒龍一起勁舞怒吼,每條怒龍都噴灑著林冷的氣息,瘋狂地咬噬著他的臉頰、衣衫和手腳。
卓南雁只覺全身肌膚似被萬千冷針攢刺,痛楚難當。他大驚失色:“這怪風當真比兩儀天內還凶險百倍!”忽覺腹內騰起一股暖氣,正是先前服食的兩儀果效力仍在,他上身登時舒適了許多,但頭臉四肢兀自僵冷難耐。卓南雁急提真氣,疾步向前飛奔。
疾奔之中,怪象迭生。他每走片刻,這風向便會陡然轉向,忽南忽北,難以琢磨。而怪風的冷熱緩急,都在隨之變化。有時剛硬如刀;有時冷細如針;有時如巨輪飛磨,當頭壓下;有時卻又和煦醉人,讓他只想蒙頭大睡。
強撐著再行片刻,那怪風不停地激變,愈發讓人目眩神迷。他只覺狂風如亂箭般射來,循著眼、鼻、口、心、意鑽入體內,漸漸地五髒震動。恍惚之間,眼前幻象紛呈,忽覺腳下大地四分五裂,忽而又見完顏亨正立在天宇間向自己冷笑……
恍惚間,他發覺自己又變成了芮王府內的新郎官,全身大紅吉服,茫然佇立。完顏婷柳眉倒豎,眼中似欲噴火,嬌叱一聲“渾小子”,忽地提刀撲來。忽然間許多尸體又自地下血淋淋地爬了出來,亂糟糟伸來的手掌像是密林中無窮無盡的樹枝。他大呼狂吼,身上的大紅吉服卻被上處湧來的死人手掌撕扯得片片碎裂。
“啊!”客棧中的完顏婷一驚而醒,渾身香汗淋漓。窗外悄靜冷寂,一只宿鳥似是被她這一叫驚醒了,“撲棱”一聲從院內的老樹間騰起。
“小姑姐姐,你可醒了!”眼前亮起昏黃的燈光,身旁的唐倩忙湊近來,用手帕給她擦著額頭的汗,苦笑道,“還在想那狠心的小子?”完顏婷閉上雙眸,喘息道:“婚宴上好多的死尸,像樹枝樣伸來的手,亂糟糟地揪住我不放……”
唐傅苦笑道:“又夢到婚宴了?連著兩晚了,你都在夢中喊,雁郎,雁郎……哼哼,真不知道那小子是何等樣人,讓你這麼魂牽夢繞?”完顏婷玉面飛紅,心底又是無奈又是淒苦,顫聲道:“他……”話到口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到時候了!”唐倩瞧瞧窗外深深的夜色,從床上挺身而起,“咱們也該去見那人了!”完顏婷知道唐傅說的“那人”便是讓她傾慕無比的情郎,心下好奇之余,不由蹙起眉頭:“你這一路上盡賣關子,到底他是何許人也,還不能說嗎?”
唐倩幽幽地吐了一口氣:“這可是個天大的機密,泄露出一絲兒風聲去,那人便會萬分為難。我告訴了妹妹,妹妹可得給姐姐保密。那人便是南宮世家的掌門——南宮參!”說起南宮參的名字,唐倩的眼中忽地耀出兩道亮晶晶的光,淡淡的燈光下,完顏婷也能見到她臉上生出了少女般的嬌暈。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49:25
“南宮參?”完顏婷芳心一動,忍不住驚呼出聲。好在近日的江湖曆練,已使得她的心思之快遠勝往昔,眼見唐倩面露疑惑之色,完顏婷才苦笑道:“這南宮參豈不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了?”
“胡說什麼!”唐倩橫了她一眼,膩聲道:“人家今年才五十二歲,瞧上去便似三十歲一般。最緊要的,是她元配夫人大前年剛去了,也是命里注定,就在那年,他卻遇到了姐姐我。姐姐我略施手段,便迷得他神魂顛倒……”完顏婷不由笑道:“我瞧只怕是人家略施手段,便迷得姐姐神魂顛倒!”
唐倩擰了她一把,自顧自地道:“他說了,只需我給他弄來了這秘要,他自會變著法兒的讓我做他夫人。婷妹妹,到時候,你可就是南宮世家掌門夫人的干妹妹了。”完顏婷暗道:“南宮世家又有什麼了不起!”但想到氣吞八荒的龍驤樓已是明日黃花,她只能虛弱地一笑:“姐姐不是說,男人的話都信不得嗎?萬一這南宮參得了你的秘要卻不娶你為妻,卻又如何?”
“你這小妮子,怎地盡說不中聽的?”唐倩口中嗔怪,但閃亮的眼神卻在瞬間黯淡下來,顯然是完顏婷這隨口的一句話恰恰戳中她的痛處。見她黛眉深蹙,想到唐倩為了南宮參不惜身敗名裂,卻仍舊對同宮參心懷戒備,完顏婷心內一陣空蕩蕩得難受。
兩人喬裝打扮,出了小店,連夜趕往唐倩和南宮參相約之處。行不多時,便進了天柱山內。天柱山連綿數十里,南宮世家自不能一手掌控得來,二人在深欲險峰間穿行多時,也不見一個人影。
片刻之後,兩人便鑽入一處僻靜山坳。谷中松林翠竹密布,夜風吹來,濤聲颯颯。唐倩讓完顏婷先藏在松林之中,她卻獨自悄立在谷心的一塊高岩下等候。
頭頂的月亮蒼白淒冷,山谷四周兼有雄、奇、靈、會之美的峰巒岩石在淡薄的月色下瞧著,便多了幾分冷峻猙獰。凝立在山岩下的唐倩只剩下一道窈窕的瘦影,若不是她口內含著一片樹葉淅淅瀝瀝地吹著,完顏婷幾乎覺不出她的存在。完顏婷忽然有些疑惑,唐倩深夜帶自己前來,是讓自己見識一下天底下最完美的男人,還是她心底根本就不放心這個男人,叫來自己給她掠陣?
“倩兒!”山坳間忽地傳來低沉而極富韻味的一聲輕呼,幾乎在呼聲傳入完顏婷耳中的同時,一道挺拔的青影已斜飄而至,將唐倩攔腰抱起。
唐倩發出一聲甜膩的嬌呼。南宮參卻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刻意溫存。過不多久,唐倩便發出籲籲嬌喘,不住低聲呢喃。完顏婷隔得好遠呢,仍覺她的聲音纏綿勾人,不由臉平面發燒:“倩姐跟她情郎在此親熱,我卻何必在這里旁觀?”
正待轉身走開,忽聽唐倩膩聲道:“好人兒,這秘要人家可是千六萬苦用性命換來的,你該怎樣謝人家?”南宮參將她手中揮舞的書冊接過,略一翻閱,便笑道:“自今事,你便是我的人了,咱們之間還提個謝字?”垂頭在她唇上一吻,忽地昂頭喝道:“是誰?”完顏婷見他目光灼灼地向自己藏身之處望來,心頭一凜,不知該不該起身跟他招呼。
唐倩卻“撲哧”一笑:“你倒機靈……”自南宮參懷中掙脫,向完顏婷藏身之處行出幾步,正要將完顏婷引薦給他,猛見完顏婷自林中閃出,長聲驚叫。便在此時,唐倩只覺自後風聲颯然襲至,他不及回頭便知有變,反手疾揮,三枚鋼鏢向後連射出,同時身子拼力前躥。
一股渾厚的勁力悄然湧至,仍是拍中了她的後心,唐倩的身子斷線風箏般飛起,半空之中鮮血狂噴,背上掌傷雖重,她心頭卻更覺劇痛難耐。掌風湧起的一瞬,她整個人似已跌落到隆冬的冰窟之底,冰冷徹骨。
南宮參一掌揮出,雖經她的三枚鋼鏢略微一阻,但身子仍是疾彈而到,歎息道:倩兒,我在你背後動手,本是不想讓你難過。“聲音落寞傷感,仍是帶著說不出的款款柔情。唐倩狂奔兩步,身子發軟,便要栽倒。南宮參的第二掌已連綿拍到。
“住手!”完顏婷只覺心底火燒火燎,嬌叱聲中,飛身掠出。雪白的月光下,南宮參猛然瞧見完顏婷那張明豔而痛楚的玉面,登時吃了一驚。他高大雄偉的身軀陡地一震,急忙側過臉,自懷中抽出一襲黑巾蒙上。
只這麼一阻,完顏婷已將身子酸軟的唐倩抱在懷中。南宮參眼中的精芒閃了幾閃,終究霍然轉身,凌空躍起,幾個起落,便消逝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你都瞧見了……”唐倩伏在完顏婷懷中不斷地笑,只是鮮血自口中汨汨湧出,那笑聲便有氣無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完顏婷緊緊抱住懷中這軟綿綿的身子,只覺得全身火辣辣地發著熱,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卓南雁,一股看不到的烈火正灼燒著她的王髒六腑。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九節:舍身禦敵 泣身誅凶
卓南雁全身也正似被烈火煎熬。
悲怒交加之際,忽覺脖領一緊,已被一只有力的手提了起來。跟著狂呼呼,那人似是帶著他迎風疾奔。這時卓南雁心頭還存著一絲靈明,知有高手出手相救,他伸手亂抓,卻觸到毛茸茸的一片,也不知是什麼怪物。
耳畔的風聲忽然止歇。卓南雁大叫一聲,睜開了雙眼,映入眼中的是一雙灼灼閃爍的火紅眸子,只見一只身披黑毛的長猿蹲在身前,正是血電猱。血電猱的眼里面閃著焦急的光芒,伸出長長的爪子輕撓他的掌心,口中吱吱亂叫。
“猴老弟不必擔心,我一時還死不了。”卓南雁長出一口氣,“呵呵”笑道,“想不到撞進了你的老巢里來了!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科?”血電猱聽懂他的和衣而臥一般,咧嘴齜牙,吱吱一笑。
卓南雁望著它那閃爍著頑皮光芒的火紅雙眼,心內忽覺一陣溫暖:“有時候野獸遠比人可親,比人更講情義!”他徐徐轉動著僵痛的脖頸,四周潮濕陰暗,但卓南雁卻清清楚楚地看出自己正躺在一座漆黑無比的山洞之中。他這時才想起來自己曾飲過太極泉水,竟可以夜能視物。
“野猿一般都在樹林內棲息,這幽深古洞只是老猴老弟的玩耍之地。”卓南雁苦笑一聲,拍了拍血電猱的肩頭,轉頭張望,猛見這數丈深廣的山洞另一頭透出點點星光,一排軒昂殿宇靜靜地矗立在黑沉沉的夜色中。
卓南雁心頭一震,這時洞內幽靜,龍圖中有關八風天的標志注解緩緩在腦中閃現。“這八風天的八座宮陣環繞的,便是中宮無極天。八風天配上中宮無極天,便成九宮之相!天門、地戶正是九宮的關鍵,這是九宮洛書的學問,可難不倒我!”默算方位,登時想起血電猱曾帶著自己從天陣的西北奔向東南,正是從天門新洛宮地戶陰洛宮方位穿行,那麼對面那神奇建築,豈不正是中宮無極天?
原來古人以北斗星為機樞,定出四正四隅,配以八卦,確立陰洛宮、上天宮、玄委宮等八宮,按八卦方位環繞八方。這八風天內以怪石為陣,全跟陰洛宮、上天宮、玄委宮等天之八宮對應,又配合奇妙地利,逆轉天象,分別招來大弱風、謀風、剛風、折風、大剛風、凶風、嬰兒風和弱風這八風,摧傷人的五髒六腑,由外邪觸發人心內魔障,因幻生亂,最是凶險不過。但那血電猱身為猿類,卻無思慮愁怨之苦,竟帶著卓南雁一路破陣而出。
卓南雁想通此理,大喜過望,挺身而起,穿過這窄細洞口,疾步行去。卻見前面殿宇連綿三座,中間大殿高起,兩旁偏殿橫伸,恰似神鷹展翅欲騰。淡淡的星斗之光下,卻有一肌涵蓋八荒的雄奇氣象。
“無極天!”卓南雁緩緩吐出這三個字,忽覺心內熱浪翻湧,一股難言的震撼幾乎讓他淚流滿面。
血電猱見他大步向殿宇行去,卻忽然嗷嗷大叫起來,毛茸茸的爪子抓住了他的衣襟,上躥下跳,似在尖叫示警,又似要扯著他迅速遠離那神奇的殿宇。“前面很是危險嗎?”卓南雁卻淡淡一笑,輕輕撫了撫它的腦袋,“多謝你了,猴老弟,多謝你送了我這一程!不管這殿宇內有何凶險,我都要進去!”轉過身來,整整衣襟,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沉黯冷寂的夜色中,血電猱的眼里有一蓬光在閃,似是聽懂了他的話,又似什麼也沒懂。它卻不再叫了,緩緩蹲下了身子,幽幽地蹲著卓南雁從容的背影慢慢前行,直到被那黑沉沉的殿宇一口吞沒。
四周漆黑一片,完顏婷覺得自己瞬間被一個可怕的深淵吞沒。她茫然地抱緊唐倩,想說兩句話勸勸她,卻覺口唇僵硬,硬是吐不出一個字來。唐倩卻抓緊了她的衣襟,喘息道:“婷妹子……只怕我是活不成了,這秘要說什麼也不能落在他們手中。”顫巍巍地掏出一本古舊發黃的書來,寒入完顏婷手中。
完顏婷一驚:“這……這才是《萬毒秘要》?”唐倩淚水滂沱,苦笑道:“那天殺的,拿到的只是我偷錄的副本……那些日子亡命江湖,也怕給唐門三枯他們攆上,我便暗自……偷錄了一份不全的副本。原指望……實在不成,便給他們來偷梁換柱。適才……也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只將這副本給了那天殺的……”
聽她聲音漸漸虛弱,卻依然滿是悲苦失落,完顏婷心底也陣陣地抽痛,顫聲道:“你不要胡思亂想,先凝神動功,我……我決不會讓你死的!”負起唐倩飛身疾奔。風聲呼呼吹來,完顏婷忽覺口角一咸,原來卻已珠淚縱橫。
猛然間只聽“砰”的一聲,身後山道上一道綠焰沖天而起,滿空碧光閃耀。唐倩嬌軀陡顫,驚道:“那……那三個肥豬追來啦!”完顏婷也是心內劇震,顫聲道:“莫怕,咱們這便走,他們追不上咱們!”腳下加力,但要逃向何處,卻是全無主見,只是拼命前奔。
轉過兩個山岰,忽聽“砰砰”兩響,兩道碧花分從左右飛來,就在兩人頭頂上方轟然炸開,跟著冷笑陣陣,身前、身後和山道旁各自掠來一道肥碩的身影,將兩人夾在當中,碧焰繽紛落下,將山道四周映出一片琉璃般的絢麗色彩。完顏婷歎息一聲,頓住步子。
“芙蓉小妹,”唐樂賊溜溜的雙眼只在唐倩臉上一掃,便落在完顏婷美豔絕倫的玉頰上,“你哪里找來的這小妹子,格老子的,當真國色天香!”唐倩呼呼喘息:“大哥、二哥,小妹這條性命,便交在你們手上……只求你們放過這小妹一條生路!”
唐苦瞥了唐倩一肯,干巴巴地道:“你那條命半文錢也不值!這小妹子……美得天仙一般,咱們怎舍得去死她!”完顏婷怒道:“我們的命再不值錢,可也勝過你們這三只肥豬。廢話少說,動手吧!”解下腰間軟鞭凜然而立。
唐樂見她仰眉倒豎,更增一種輕嗔薄怒的嬌豔,忍不詮舔了一下嘴唇,干笑道:“小美人莫怕!唐倩這賊婆娘難逃一死,你嘛,哥哥們卻得帶回去,好好嘗嘗滋味……”完顏婷瞥見他肥嘟嘟的笑臉,只覺陣囝惡心嬌斥聲中,軟鞭一招“山寒水盡”,運鞭如劍,直向唐樂心口刺來。
自從遭逢巨變,完顏婷閑時總是苦練武功,進境頗快,這一鞭快如流星,瞬間射到唐樂心口。唐樂雖看出這嬌媚**身負武功,卻哪里料到她竟精強如斯,怪叫聲中,身形暴退,卻仍是慢了半步,“噗”的一聲,被完顏婷的軟鞭自小腹劃過。她這一鞭勁氣十足,抽得唐樂衣襟碎裂。
“二哥,這小美人的滋味如何?”唐倩哈哈狂笑。唐樂臉上卻敢笑意不減:“辣!格老子的,越辣才越有味!”陡然撲上,十指如鉤,凌空抓下。他身子肥碩,這一撲卻靈動異常。雙掌未到,卻蕩起陣陣腥氣,令人欲嘔。完顏婷只覺胸臆翻騰,急忙摒住呼吸,軟鞭如蛇躥出,點向唐樂的雙目。唐樂怪嘯一聲,只得揮掌震開她的軟鞭。
這時完顏婷深陷絕境,招招全是有死無生的進攻招數,一條軟鞭舞得滿空紫影,死死擋在唐倩身前。唐樂武功雖遠較她為高,但憐香惜玉,不願施展毒功,拼斗之間,便讓完顏婷大占便宜。唐苦和唐無味對望一眼,均覺完顏婷雖是功力不高,但招式氣韻高遠,非比尋常,兩人心中詫異,詫神觀戰。
猛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長嘯,高亢清朗,猶如鳳鳴鶴唳,靜夜中聽來分外嘹亮。唐苦悚然驚道:“什麼人,內功如此深厚?”完顏婷心內卻驟然一喜:“小魚兒,是小魚兒的聲音!”忙也振聲清嘯。只是她內氣不足,嘯聲難以傳遠,也不知余孤天能否聽到。
“不好!只怕這小妞來了幫手!”唐苦低呼聲中,和唐無味雙雙疾搶而上。兩人均看出完顏婷武功精奇,只是內力稍弱,若是來的人是她師長,那可就大事不妙。兩人分從左右掠來,只盼一舉收拾了完顏婷。
“好不要臉!”唐倩破口大罵,“三個大男人打一個女孩兒家,唐門的臉讓你們給丟盡了。”唐門三枯臉色一紅,正自猶豫,猛聽得厲嘯之聲再起,氣勢如虹,這片刻工夫,就又近了許多。唐苦“嘿”了一聲,身子陡伏,猛向完顏婷的腳踝抓來。唐無味的掌上卻套了奇門金絲套,出掌如電,疾扣完顏婷的軟鞭。
“住手!”遠處驀地傳來一聲怒喝,一道清瘦的人影轉過山坳,正是余孤天疾奔而來。原來他這些日子寄居南宮堡內,時時不忘遣人尋找完顏婷的蹤跡。今晚龍須忽然傳信,報知唐門三枯便在這天柱山左近。余孤天這晚在山莊外已轉悠了多時,忽然瞧見天空中唐門三枯施放的碧綠焰火,他心中又驚又喜,料想若是尋得唐門三枯,說不得便能找到完顏婷,急忙全力奔來。
遠遠地正見唐門三枯疾攻完顏婷一人。余孤天驟見完顏婷無羔,心頭狂喜,忽然間淚水狂湧,雙目竟模糊一片。他這一喝運氣送出,勁氣筆直如線地射入唐苦耳中,震得他心旌搖曳。
唐苦驀地怪笑一聲:“住手便住手!”唐門三枯突然齊齊收掌。完顏婷只覺壓力陡輕,這時才覺筋骨酸軟,玉臂脹痛。忽聽唐倩驚呼一聲:“小心!”猛聽呼呼風響,唐門三枯陡然間六掌齊出,分向她上中下三路抓到。
這下驟停驟起,當真是攻其不備,完顏婷待得驚覺,已是措手不及。她嬌呼聲中,腳踝一緊,已被唐苦鉗子般的雙手緊緊攥住。
余孤天遠遠瞧見,驚怒交集,飛身撲來,左掌成抓,右手化拳,正是明教獨門秘技“天魔萬劫掌”中的狠辣招數“變生肘腑”,勁氣縱橫,直向唐門三枯湧去。雙方相距尚有十余丈遠,但余孤天一躍數丈,半空之中拳掌勁氣交集一處,如怒潮決堤般凌空攻到。
唐無味肝膽皆裂,肥軀倏晃,悄無聲息地向旁避開。唐樂也身形斜躥,雙掌卻悄然揮出數十枚藍汪汪的毒針,陡向余孤天射去。
毒針帶著尖嘯,猶如漫天花雨,當頭罩來。余孤天怕誤傷完顏婷,不敢硬將毒針倒震回去,便左袖疾揮,帶起一股勁風,將毒針卷向身後。他的身形卻片刻不停,右掌倏地探出,招化“天雷乍動”,拿力激蕩,猛向唐苦背心拍去。
“給你!”唐苦“呵呵”怪笑,滴溜溜一個盤旋,猛地帶起完顏婷,向他掌上送來。完顏婷一聲嬌呼,身不由己地向余孤天撞去。余孤天大吃一驚,拼力收掌,真氣疾發疾收之下,丹田內如受巨大撞擊,氣血翻湧,險些口吐鮮血,便在此時,唐樂和唐無味鬼魅般飄來,四掌如電拍出,分別擊在余孤天的前心和後背。
“小魚兒!”完顏婷顫聲嬌呼。聲音未落,陡見人影疾飛,唐樂和唐無味胖大的身子已如兩團稻草般高高飛起。原來余孤天身受掌擊。但體內剛猛的真氣迸發,竟將兩人震飛。唐苦看得心膽皆寒,暗道:“這小子年紀輕輕,這身功力當真驚世駭俗,只怕比之羅雪亭、趙祥鶴也不惶多讓!”拉起跌落在地的唐樂,便待轉身而逃。唐無味忽地挺身而起,叫道:“且慢!”
卻見余孤天凝立當地,身子突突發顫,沉了一沉,忽地噴出一口鮮血。原來他這些日子激戰卓南雁誘發的真氣反噬之厄還未痊愈,適才那一掌收得急了,登時全身真氣翻江倒海般撞向沖脈。這沖脈起于會陰,夾著肚臍直升到胸下的幽門穴,為諸脈之沖要。余孤天偏偏此脈不通,立時胸膛內氣息沖蕩翻滾,卻再也抑制不住。
完顏婷見他臉色慘白,眼里卻射出野獸般的精光,急忙上前扶住,叫道:“小魚兒,那……那內傷又發作了嗎?”余孤天口中嗬嗬連聲,卻說不出一個字來。緩緩坐倒。
“這小子不成啦!小美人,乖乖地跟哥哥走吧!”唐樂沉聲怪笑,當先撲來,肥胖的手爪倏地抓向完顏婷的香肩。完顏婷玉手疾翻,“刷”地一鞭,攔腰橫掃。唐樂撲得過猛,眼見這鞭迅若電發,招式猛悍,只得低罵一聲,斜刺里躥開。便在此時,唐無味和唐苦已悄無聲息地聯袂撲上。
“婷姐姐,你……退下!”余孤天低吼一聲,強忍劇痛,挺身而起。他沖脈內真氣不暢,一身內力全淤積胸口,原本說一口知都劇痛難耐,但見完顏婷陷入重圍,心下火燒火燎,也不知哪里來的一股氣力,竟大步插入戰團。他身形一起,唐門在枯已大吃一驚,待見他掌勢飄忽,向他三人卷來,更是肝膽生寒,各自飛身退開。
余孤天疾步沖出,只待挾威將三人逼退。哪知唐苦目光犀利,早看出他步法虛浮,低聲獰笑:“這小子已是強弩之末,不足為懼!”三人躥前躍後,四下里游斗不退。余孤天強撐片刻,忽覺天旋地轉,真氣陡然湧上,胸膛煩悶欲炸,腳下發軟,身子搖搖欲墜。
完顏婷驚叫一聲,正待撲上,陡覺背心一麻,卻已被人點了穴道。完顏婷四肢僵硬,猛一回頭,卻見點了自己穴道的正是唐倩。她遲疑無比,嬌叱道:“你要做什麼?”唐倩的手掌緊貼在她背後的靈台穴上,低聲喘息道:“傻丫頭,你上去拼力厮殺……只會害死了那小子。你要求他,便只有聽我的……”
“好,只要能救他……你要我做什麼都成!”完顏婷雖不知她為何要制住自己的穴道,但這時也只有橫下一條心。唐倩冷笑道:“你什麼也不必做,只需要全豁出去便成!”完顏婷心底疑惑,陡覺手心一涼,卻是唐倩將幾枚鋼針塞入她手中,耳畔傳來她的低聲叮嚀:“待會兒我讓你出手,你便越狠越好!”
忽聽唐東哈哈大笑,“砰”的一掌,拍中余孤天前心,將他身子打得高高飛起。余孤天體內正自真氣亂湧,但被他一掌打在胸前幽門穴上,那正是沖脈末梢的要穴,他倒陡覺氣機一暢。他身子在空中翻翻滾滾,才要落下,唐無味和唐苦雙掌齊發,又將他震得高飛丈余,才在完顏婷的痛呼聲中,重重跌落。
余孤天身子抽搐,但覺胸前連中數掌,亂湧的真氣倒被掌力拍得一暢,聚集成束,循著沖脈,慢慢向丹田流去。他這時還是全身無力,眼見唐門三枯獰笑首慢慢逼近,唯有大口喘息,心底倒盼著給他們再打上幾掌。
“全給老娘住手!”唐倩的一聲低吼倒驚得眾人全是一凜。唐門三枯眼見她顫巍巍地立起,一只手掌扣住了完顏婷的咽喉,不由均是一怔。唐樂“呵呵”獰笑:“芙蓉妹子,你抓住這小妞,卻又演的什麼戲?”
唐倩嘶聲冷笑:“這小妞適才要跑,老娘順手給你們捉住了。咱們一命抵一命,你們放了老娘,老娘將這小妞給你們留下,如何?”唐樂緩步走上,笑吟吟地道:“你這時自身難保,還敢跟咱們討價還價?”唐倩喘息道:“老娘便這麼‘咔嚓’一下,讓她香消玉殞。”
完顏婷也不知唐倩到底有何玄機,給她五指收緊,忍不住“啊”的一聲痛呼。唐苦干巴巴地道:“這麼美的小妞殺了,未免太過可惜。還是留下來,給我們兄弟消消火!”唐倩“呵呵”低笑:“我現下便給你們消消火!”五指猛地一撕,將完顏婷肩頭的錦衣撕去,露出雪白粉嬾的一段香肩。
“不!”余孤天瞠目大吼,要待掙紮起身,但全身真氣淤在胸前,四肢丁點兒氣力也沒有。完顏婷忽然明白了唐倩所說的“全豁出去便成”,想要掙紮,但要穴被制,絲毫動彈不得。清涼的夜風吹過來,拂著她圓潤的香肩,卻冷得如同冰刀一般。
“要得!硬是要得!”唐樂的喉頭一抖,雙目噴火,緩步走來。唐苦和唐無味也是呼吸發緊,目光死死鎖在夜色中那抹玉一般的白上。完顏婷又驚雙憤,嬌軀簌簌發抖,幾乎便要昏過去。但見唐門三枯緩步逼來,倒是放開了余孤天,心底還是微向一陣歡喜:“小魚兒為我赴湯蹈火多次,我……我便是為他死了,也算報答他的一片癡情了。”
“沒看夠嗎?”唐倩“格格”嬌笑,“便讓你們見識見識!”五指滑下,猛地撕開了她的長裙。完顏婷那雙白潤修長的美腿登時裸露在月色下。“你……你……”完顏婷羞憤欲死,淚水嘩嘩流下。
“我什麼?”唐倩的聲音冷得像冰,“老娘要怎樣,便怎樣!紫芙蓉素來只顧自己,你才知道嗎?”顫巍巍的手掌扶上完顏婷的酥胸,“哧”的一聲,又將她前胸衣襟扯開。霎時欺霜寒雪的香脯猶如怒放的玉蘭般展露在夜風中,挺拔的雪峰隨著她的啜泣微微起伏,幾乎要撐破那薄薄的紫色褻衣。
余孤天嘶聲狂吼:“賊婆娘,放開她……”忽覺胸腔內便似岩漿升騰猛然張嘴,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但任他如何嘶吼,卻沒人看他一眼。所有人的目光全被完顏婷那襲婀娜潤澤的玲瓏嬌軀牢牢黏住。完顏婷卻覺全身已經僵硬,洶湧的淚水不斷湧出,眼前模糊一片。
唐倩的五指卻已緩級揪住她那單薄的胸衣,膩聲道:“要不要小妹給你們再撕……”
“不!我來!還是我來!”唐樂驀地低吼一聲,身子疾彈,便向完顏婷撲去。他身子才動,陡覺背後一麻,卻被唐苦拂中了夾背穴。唐東砰然跌落在地,卻嘶聲怪叫:“格老子的,大哥,你又要搶我買賣?”唐苦苦笑道:“是你搶大哥的買賣,上次在巴陵便讓你嘗了鮮,這回該輪到大哥了!”唐樂嚎啕大哭:“這小妞還是處子,大哥,你便可憐二弟吧!”
唐苦舔舔嘴唇:“格老子的,我可憐你,誰可憐我?”唐無味也“嘿嘿”冷笑:“大哥說得對。這回大哥第一個嘗鮮,小弟第二,二哥嘛,便先看著消火……”余孤天真氣翻湧,渾身肌膚發冷,盤桓在沖脈內的真氣卻如化作烈火,突突亂撞,道道鮮血順著口角流下,嘶聲狂叫:“畜生……有種便來殺我!”
“小美人!”唐苦臉色紅若滴血,猛地撲上,揚手抱向那海棠玉樹般的雪白嬌軀。完顏婷只覺呼吸停頓,惡心得幾乎昏過去,猛聽耳邊響起唐倩的低喝“出手!”一股真氣自命門穴透人,瞬間蕩入她的五髒六腑。完顏婷想也不想,揚手便將毒針射出。
兩人近在咫尺,完顏婷的毒針又是含憤而出,端的快如電光石火。但唐苦的暗器功夫也是天下罕有,驚呼聲中,身子拼力疾伏,一蓬毒針仍是貼發掠過。唐苦哈哈狂笑,但笑聲才起,又被硬生生截斷。他怔怔指了一下唐倩,身子僵硬地倒下,眉心上赫然插了一枚鐵蒺藜。原來在他避開完顏婷的毒針,心意稍松之時,唐倩奮起殘余真氣,用鐵蒺藜射中了他的眉心。
便在完顏婷乍驚乍喜之際,猛覺眼前人影驟閃,跟著腰下一麻,卻是唐無味斜刺里沖來,啪啪兩掌,拍中了她和唐倩的穴道,兩人頓時渾身僵硬。
唐無味“嘿嘿”冷笑:“呵呵,賊婆娘,你這點會倆,可瞞不住我!”扭頭看時,卻見唐苦滿面黝黑腫脹,顯見不能活了。唐倩呼呼喘息:“是嗎?原來……你是故意讓大哥死的!”唐無味一腳踹在她胸前,將她肋骨踢折數根,嘶聲道:“你這當口自身難保,還挑撥離間嗎?”唐東要穴被點,動彈不得,卻嘶聲大叫:“大哥……你死得好慘!三弟,你放我起來,我給大哥報仇!”
“不必!這個仇,還是我來報!”唐無味死死盯住完顏婷,忽地一把將她抱住。這時完顏婷羅襦盡解,香肌如雪,妙態畢呈。唐無味死盯住眼前的這微微戰栗的玉體,竟覺呼吸發緊,似乎被這雪一樣的純白和美麗刺得頭腦眩暈。“不……”余孤天仰頭怒吼,忽然間一道道的真氣猶如天河飛瀉般由幽門穴順著沖脈滾下,便似百川歸海,洶湧無盡,霎時沖脈的氣穴、陰交等腹間諸穴熱得便似要炸開一般。
完顏婷跟唐無味呼吸相聞,只覺惡心難耐,張口便要咬舌自盡,忽覺口角一麻,已被唐無味點了穴道。“美,美啊……”唐無味呼呼地喘著氣,忽然“撲通”跪下,緊緊摟住她的纖腰,痛吻她那白嫩修長的玉腿。
余孤天只覺頭腦嗡然一響,張口狂嘶,但覺渾身氣息鼓蕩,耳畔隆隆作響,竟絲毫聽不見自己喊出的聲音。他這時目眦盡裂,眼中幾乎迸出血來,驀然間小腹內灼熱沸騰的真氣忽然沿著沖脈騰起,江河倒灌般迅速沖向奇經八脈。適才他被唐樂等人連環數掌擊在胸口,淤積于沖脈的真氣竟豁然貫通,此時悲則氣沉,怒則氣上,機緣湊合,一直難以打通的沖脈終于暢通無阻。真氣所到之處,全身經脈轟然一暢,完顏亨注入他體內的道家真氣竟跟他自身的魔功瞬間龍虎交會,水乳交融。
余孤天一聲悲嘯,騰身躍起,探掌抓向唐無味。這一躍一抓,凌厲無比,快若電閃。唐無葉正自神魂顛倒,陡見余孤天神龍天降般地撲來,嚇得魂飛天外,身子著地疾滾,同時手足並用或踢或拍,瞬間攻出七八記狠辣招式。
哪知余孤天不避不讓,雷霆般大喝聲中,五指如同穿云破霧的怒龍,自他眼花繚亂的招穿入,勢不可擋地疾插進唐無味的胸腔。這時他滿腔悲憤盡皆化入這奮力一抓,鐵掌如穿敗革般透入唐無味渾圓如球的身軀,在他背心穿出。唐無味只慘號了半聲,便已斃命。
唐樂僵臥在地,看得肝膽皆裂,正待求饒,余孤天卻已瘋虎怒豹般躍來,那只血淋淋的手化掌為拳,一拳擊在他的頭上。真氣轟擊之下,唐樂的肥頭猶似紙燈籠般被瞬間抗日癟碾碎。余孤天連殺兩人,氣猶未消,仰天一聲狂嘯,旋風疾轉,已抓住唐倩的脖子,將她凌空提起。
“住手!”完顏婷這時才回過神來,顫聲道,“饒她……一命!”
余孤天本來勢若瘋魔,但完顏婷這虛弱的一喚,卻讓他渾身一震。他轉過那張略帶扭曲的面孔,喘息道:“婷姐姐,這惡婆娘如此辱你……”唐倩哼哼苦笑:“若不是我這惡婆娘如此這般,你跟你那婷姐姐……只怕……”她本已奄奄一息,呻吟兩聲,便再難說下云。
“她是被迫無奈,”完顏婷這時心底又悲又憤,卻仍是搖頭道:“你也……不能怪她!”忽然咳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余孤天大吃一驚,忙將唐倩丟下,疾躍過來,揮手拍開完顏婷的穴道。觸手之間,中償玉肌香軟,滑潤欲融,余孤天心底怦怦亂跳,手忙腳亂跳地解下身上外袍,給她披上。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50:53
完顏婷大喘了兩口氣,掙紮著走到唐倩身前,眼望著這張花容萎頓的臉孔,心底五味雜陳,竟不知說什麼是好。唐倩面色慘白,虛軟地苦笑:“婷妹妹,不要恨……姐姐,這個江湖……便是如此,不毒不狠,便……活不下去!”完顏婷只覺胸中空蕩蕩的,茫然點著頭,忽然淚水滾珠般落了下來。
余孤天心下憐惜,正在攙扶她起來,忽然“啊”的一聲痛呼,卻見自己左掌竟腫脹起來,掌上肌膚變成黑紫顏色。完顏婷大吃一驚:“你……你這是……”唐倩黯淡的眼眼神陡地一閃,慘笑道:“嘿嘿,是繞指柔!”
完顏婷驚道:“什麼……什麼是繞指柔?”唐倩喘息道:“那是唐門枯榮觀弟子的護體聖藥,各人自入得枯榮觀那一刻……便開始煉制……都是貼身蘊藏。適才,這小哥一掌擊穿唐無味,終究被那漢子貼身所藏的……聖藥所傷!”完顏婷只覺匪夷所思,自知她口中的所謂“聖藥”必是什麼陰損毒藥,這毒藥既名“繞指柔”,定是以柔克剛,難以察覺,急道:“那解藥……解藥在哪里?”
“沒有……解藥!”唐倩大口喘著氣,呻吟道:“繞指柔是給主人複仇索命的聖藥,怎會有解?”完顏婷心下震驚,忽然想起自己還學過幾日毒功,一把抓起余孤天的手,依著解毒之術,給余孤天破血放毒。銀針刺入余孤天手掌,立時有漆黑的毒血流出,余孤天登覺疼痛稍減。
“這也只能暫且止毒,收這一時之效……”唐倩冷眼旁觀,喘息道:“一月之後,若是毒性不除,他就會毒氣攻心……肌骨潰爛……而亡!”余孤天聽得渾身發軟,眼見她目光渙散,一口氣就要喘不上來,急將一股真氣送入她體內,顫聲道:“當真……當真無藥可救了嗎?”完顏婷撲倒地她身邊,哭道:“好姐姐,你定要想法子……救他一救!”
“法子倒有!”唐倩目光忽然一亮,“……便在那《萬毒秘要》之中,只是苦些!呵呵,婷妹妹,我們這毒門秘功……看來你終究是要練上一練……”她說著自懷中摸出一只包沉沉的圓木盒來,喘息道:“這天香寶囊便留給妹子,留個……念想吧!呵呵,這本也是姐姐千辛萬苦地自老爺子那里盜來的,本待給那……賊漢子的……呵呵,姐姐傻不傻?”
這木盒表若圓球,上面密布細孔,精雕花紋,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完顏婷知道這天香寶囊實為修煉毒功的秘器,本是唐倩形影不離的寶貝,料不到竟也是預備給南宮參的。她怔怔接過,心里更是一陣黯然。
唐倩眼內的光芒倏地明亮起來,櫻唇張了張,忽地望天喃喃自語:“賊漢子,你……你來啦,這狠心鬼,你終是……找我來啦……”聲音低婉柔媚,突地一頓,垂頭而逝。
完顏婷見她香消玉殞,不禁一陣感傷,回思她死前忽地說出那纏綿入骨的兩句話,心底更是空蕩蕩得難受。余孤天聽得自己還算有救,心底才沉實一些,黯然將完顏婷扶起。
“這個江湖便是如此,不毒不狠……便活不下去!”完顏婷盯住唐倩那癡望的眸子,緩緩念叨著,“你說得對,婷兒會記得你的話。”伸出手將唐倩互不瞑目的眼眸合上,一大滴淚珠倏地滾落,打在她春蘭般白嫩嫵媚的纖手上。
“婷姐姐,你又哭啦!”余孤天見她珠淚滾滾,心便一顫。完顏婷緩緩搖頭,低聲道:“自今而後,我完顏婷再也不會流淚!”聲音雖輕,卻帶著一股冰冷徹骨的決絕。余孤天也自牙縫里呵出一口冷氣:“婷姐姐,終有一日,這天,這地,這世上的人,欠了咱們的,都要拿回來!”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節:長存浩氣 無限關情
慢慢接近那神殿,卓南雁便漸覺一股神奇的氣息隱隱襲來,似乎他逼近的不是一座沉寂的建築,面是一個活的生靈。這個生靈龐大無比,雖是一動不動地凝立在夜色中,卻蘊藏著驚人的生機和力量。
猛然間卓南雁的頭嗡然一響,只覺這地方如此怪異,卻又如此熟悉,恍惚中他似乎曾多次流連于此,這神殿內似有一種怪異神奇的力量讓他驚恐、疑惑,更有些癡迷。他怔怔地向前行去,卻見身旁的山岩池樹都好像在向他頷首微笑。
他緩緩四顧,又吃驚地發覺,神殿北側是象征“天一生水”的水池,東方遙見樹叢蔥郁,兩側偏殿恰如羽翼,向兩極展開。這神殿之外的數十丈方圓,居然全循著先天八卦之理自成體系,生出一股無形無相的神奇力量。
越向前行,那神殿越是變礙遙遠而不可捉摸。卓南雁知道這是神殿與四周的玄奇設置讓人產生的幻覺。他暗提真氣,忘憂心法悄然潛轉。那神殿位于正南方的朱紅色殿門霍然在眼前出現,四敞大開的殿門恍若一張黑黢黢的巨口,無窮無盡的怪異氣機撲面而來。
他長吸了一口真氣,步履沉著地踏入神殿。四下里的氣機忽然變得有些燠熱,似乎腳下平滑的殿磚暖意融融,正被地火烘烤。卓南雁暗自吃驚,凝神四望,這殿宇竟是大得驚人,只見大殿內有數道光滑巨石做成的門戶,但在他忘憂心法感測之下,卻發覺神殿意斷實連,一氣貫通。
迎面的第一道巨石上刻著兩行烏沉沉的字跡鈍拙沉毅的大字:
太易之神,太始之氣,太初之精,是為無極
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強名曰道
平平無奇的筆畫間蘊含著一股讓人戰栗的巨大力量,饒是卓南雁平生膽氣粗豪,一望之下,也覺心弦震顫,生出無限敬畏。這里便是無極諸天陣的心髒重地——無極天了。傳說這里蘊藏著宇宙間的精秘,也蘊藏著天地間的寶藏,而對于他卓南雁,最緊要的卻是,這里,或許便能破解父親的生死之謎。
巨石上赫然有一道縫隙,他伸手一推,果然石屏中間嵌有一扇石門。石門隆隆打開,眼前異彩閃耀,一片紅綠色的暗芒自門後傾泄而出。
一步跨過了石門,眼前變得愈發燦爛,但他雙目已慣于光照,定睛瞧去,迎面所見的異相卻讓他幾乎停頓了呼吸。
這殿宇高大軒昂,圓柱、斗拱、器具乃至腳下殿基全是黃澄澄的,即便不是純金打造,也是鎏金銅鑄,瞧上去金光燦然,耀人眼目。
最奇的是這殿頂並非如尋常殿宇那樣有平正的藻井,而是弧圓形狀,渾若穹窿。上面星星點點的全以珍奇珠玉鑲嵌,當真光華繚繞,美輪美奐,單就這一座殿頂,便是價值連城。
若是尋常之人,必因看到美玉奇珍而欣喜若狂,但卓南雁對此卻異常震驚,因為他發現,這渾圓殿頂上的珠玉竟構成了一張異常精密細致的天象諸星圖。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等大星為美玉,環列小星則為珍珠,略略一望,這巨大星圖所布星辰大小竟有兩千多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和日月五星,均是醒目至極。
最神奇的是,他矚目良久,居然發現這碩大星圖竟在微微轉動。地下一抹紅色光束,悠悠地直射殿頂。光芒柔和,映得星羅棋布的珠玉發出點點微芒。
天與地,全在這神殿內統一起來。
他隨易絕邵穎達精研易學,在這天文星相上也曾下過苦功,這時驟然發覺,這無極諸天陣中的以日月為相的兩儀天,象征太微、紫微、天市的三垣天,列布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四象天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的五行天,象征天上八官的八風天,全在這狀若蒼穹的圓殿星圖中清晰顯現。
若說天地是一個大宇宙,無極諸天陣便是一個自成體系的小宇宙,而陣心的這座神殿星圖,則是一個涵蓋天地、且又對應無極諸天陣的精微宇宙。
隨著星圖的悄然旋轉,一股凝聚了天地間恢弘氣象的巨力鼓蕩而來。這一整座殿宇,竟似一個活的生靈,以這震撼人心的無極星圖為口鼻,自宇宙間吸取了無窮無盡的巨力,沉穩緩慢卻又勢不可擋地向他擠壓過來。
卓南雁靜靜凝立在巨大的星盤下,忽然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和宇宙的浩瀚無窮,心弦抖顫之下,那渾然巨力競不知不覺地侵入了他的心內。他腦中轟然一響,忽覺全身酸軟,竟似給這巨力挾裹著,卷入了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洪流之中。
這激流澎湃洶湧,正是宇宙間無始無終的大化洪流。由生至死、不過是一朵浪花的瞬間生滅而已,卓南雁覺出一種從來有過的恐懼和虛無。
他心頭劇震,想要拔足躍開,偏偏渾身沒有半分力道。那股無形無相的澎湃力量已浸入了他心內,卓南雁忽覺自己已化作一點渺小的浪花,成長、枯老乃至衰竭,都毫不趁眼地消融征這大化之流中。
“啊……”卓南雁大叫聲中,雙手抱頭,急忙閉上雙目。昏昏沉沉之際,驀地聽到一聲低沉卻又無比堅定的聲音緩緩傳來:“你來了,雁兒,你終究是來了……”
這聲音無比遙遠,悠悠地,似是穿透了千年時光,直射入卓南雁的心間。
“父親……”卓南雁渾身劇震,張開雙目,昂頭大叫,猛覺眼前紅光乍閃,這光芒不知從何處射來,卻是燦爛耀目。
遠處搖曳的紅光驟然增大。奔近了細瞧,卻是陳金手擎燈籠,率著數名明教少年高手挺立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林霜月歎息一聲,只得止住了步子,淡淡地道:“陳舵主,我不是早就讓你帶人先趕往臨安嗎?”
陳金抬起那張質樸堅毅的臉孔,沉聲道:“聖女若是要連夜再闖南宮世家,大伙便一起去!咱們拼得回去讓白陽長老怪罪,也不能讓聖女獨自犯險!”
林霜月在店中運功一日,自覺功力回複了八九成,捱到夜色闌珊,便獨自出店,再向南宮世家行去。哪知早說好清早啟程的陳金等人仍是對她放心不下,竟在此會合,要跟她同闖南宮堡。
“誰說我要去獨自犯險?”林霜月黛眉深蹙。她一來不願明教中人知道自己與卓南雁曾在天柱山中相會,二來也不願明教因此與南宮世家公然鬧翻,這時無奈之下,也只得板起臉孔命他們回去。
陳金急得一張國字臉上全見了汗水,但架不住林霜月擺出了明教聖女的身份軟硬兼施,最終也只得帶人黯然退走。林霜月暗自吐一口氣,目送他們走遠,才飛身趕往南宮堡。
夜色沉沉,隱在山谷中的南宮堡內悄寂無聲。林霜月一眼望去,便發覺這屹立武林數百年的南宮堡建得頗有學問,依山就勢,藏水聚氣,將地利發揮到了極致。她並不貿然亂闖,在堡外逡巡片刻,便擒住了一個落單的堡中弟子。
那弟子顯是被林霜月絕世清麗懾住,她連問兩次“昨日闖進南宮堡的卓南雁現在何處”,那人都只呆望著她,怔怔不答,惱得林霜月玉指加力,內勁循經透入,痛得那弟子渾身發抖,嘶聲道:“那小子吃了豹子膽……進了無極諸天大陣,這輩子再也不會出來……”
林霜月芳心劇震,淚水從白璧無瑕的臉上滾滾滑落。她咬緊櫻唇,揮指點了那弟子穴道,飛身便往南宮堡內投去。
南再堡內夜色深暗,只當中那最高大軒敞的主廳內燈火明亮。林霜月輕功精炒,零星巡哨的南宮堡弟子也發覺不到。她在夜色中悄然潛行,直掠到廳下,隔窗向內觀望。
廳內燈火輝煌,一排舞女正自舒袖長歌,賓主數人在座上推杯換盞,卻見居中而坐的主賓器宇軒昂,竟是格天社中的副統領“浩氣千古”桂浩古,他身旁一左一右坐著格天社的後起之秀萬秀峰和有傷在身的南宮堡二當家的南宮禹,南宮鐸、南宮鋒等南宮世家的幾大公子在旁相陪。南宮三老想是不理外事,沒有一個露面,那神秘莫測的堡主南宮參更是不見蹤影。
林霜月眼見桂浩古的雙目圍著那衣衫窄薄的歌女滴溜溜亂轉,不由秀眉微蹙,忽然心中一動:“龍蛇變的消息,隨著雁郎南歸,早已轟動朝野,桂浩古這草包恰在此時來到南宮堡,莫非也是為了雁郎?”便即凝神傾聽。
歌舞稍歇,南宮鐸起身給掛浩古滿了杯酒,拿眼睛掃著那翩然退走的舞姬笑道:“這小妞叫唐安安,才一十七歲,色藝雙絕,雖比不得京師的云瀟瀟,卻也是冠絕一方,待會兒讓她親自去陪大人。”
桂浩古目不轉睛地盯住唐安安轉入內堂,才咧嘴笑道:“難得老弟這般細心。呵呵,那瑞蓮舟會的事嘛,便全著落在本官身上!”向萬秀峰將手一擺,大咧咧地道,“對了,那請柬先給了二當家的吧!”
“瑞蓮舟會?”林霜月芳心一動,“聽陳金說,格天社大首領秉承奸相秦檜之命,要在皇帝趙構五十大壽之日,弄一個舟會湊趣。莫非桂浩古只是為了這勞什子的舟會而來?”
卻見萬秀峰含笑而起,將一封大紅請帖恭恭敬敬交到南宮禹手中,道:“這請帖撒得滿天都是,舉凡江湖幫派、武林名門,均可得這一張請帖,但要成為西子湖上的獻瑞八龍之一,還得看桂大人最後的大筆一揮。”
桂浩古紅光滿面,呵呵而笑。南宮鐸、南宮禹等人自是輪番上前敬酒奉承。林霜月凝神聽了片刻,才略知大概。原來秦檜為了給趙構獻媚,全力粉飾太平,命天下各幫各派齊聚臨安,精選其中的八位佼佼者參加最後的龍舟賽會。龍舟本為江南俗戲,但尋常水手操控的龍舟自不能跟身負精深武功的高手相較,是以這次瑞蓮舟會其實更似江南武林一次別開生面的比武。
這名為瑞蓮舟會的龍舟大賽便在趙構壽辰當日于西湖舉行,屆時天子親臨,各國使者齊至,只要能成為獻瑞八龍舟之一,便是莫大榮寵,若能最後龍舟折桂,更能名震天下。奈何僧多粥少,南宮堡、霹靂門等與格天社親近的世家名門均是加緊籌劃,全力爭奪。
席間萬秀峰更親向南宮禹解釋,當日那南宮溟化身“妖鬼”,于五通廟肉裝神弄鬼一事與“格天社絕未參與”,那全是“金國奸賊卓南雁的血口噴人”。南宮禹聽他提起卓南雁,登時氣得面皮發紫,一口應承:“此事必是卓南雁這狗賊……從中……挑撥、離、離間!”
南宮鐸卻冷笑道:“二叔且放寬心,卓南雁這厮不知好歹,竟入了無極諸天陣,這下子跟他老子一般,必是死無葬身之地……”
林霜月聽得這話自南宮鐸口中說出,耳畔轟然震響,嬌軀抖顫,淚水刷地滑落。她猛然轉身,便待向磨玉谷沖去。但身子才轉,恰見一道青影悄沒聲息地向自己掠來,正是南宮世家的大管家南天易。
他悄然沖來,本待出手偷襲,但見林霜月霍然轉身,也只得止步,呵呵冷笑:“林姑娘,我南宮世家是你想來便來的嗎?”林霜月這時五內如焚,懶得理他,嬌軀劃出一道曼妙靈動的弧線,向旁掠出。
南天易怪笑:“聖女留步!”眼中厲芒乍閃,陡地掣出一條軟鞭,斜刺里躥來。那軟鞭遍體血紅,生滿倒刺,月光之下,閃著光燦燦的詭異紅芒。
紅芒熠然一閃,那股駭人的無形巨力竟也隨之減弱,卓南雁的心思這時已變得超乎尋常的靈明,乘機奮步邁出,登時從那澎湃的怪力激流中掙脫出來。
雖只短短一瞬,卻讓他渾身大汗淋漓。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難道當真是父親的在天之靈護佑?”轉頭四顧,亢聲叫道,“父親,當真……當真是您嗎?我是雁兒呀!”神殿之中悄寂如初,便連他顫抖的呼聲都隨即消逝。
“是有高人相助,還是這玄奇大陣曆時久遠,業已運轉不靈?”卓南雁強自凝定心神,卻見紅光射來的方位正是對面那座龐大的石門之後,這銅殿三面全是鎏金銅壁,只最後的一座弧形巨門是用先前所見過的青石雕成。
借著閃爍的紅光,卻見石門之上竟依稀刻有字跡。他大步走去,只見石門頂端上那幾行字似游龍舞鳳,秀骨天然,卓南雁一眼便認出仍是那蒼華所書:“無極諸天,鬼斧神工。仆性自命不凡,冒昧至此無極銅殿,倉促無備,如入大化洪流。生死茫茫之際,忽悟至理。夫道者,沖而化之,凝而造之。沖分為二,凝為萬物,此混元之理,強名曰沖凝可也!”
“沖凝?”卓南雁心中劇震,“難道這蒼華竟是名震天下的王沖凝?”戰兢兢地接著向下讀去,“既悟此理,則無盡珠玉,連城天輪,皆如糞土!天地至寶,惟一舍字。舍之一字,誠難乎哉!天下大道,不生不滅,不得不失。不生不滅,須向不生處求不滅;不得不失,還從不得處見不失。此功得自沖凝天道,誠可謂渾然天成,天衣無縫,名之天衣真氣可也。謹錄于此,以酬此天地奇陣……”
“果然是天衣真氣!這蒼華果然便是沖凝道長!”卓南雁心頭怦怦亂跳,又是驚歎,又是釋然,“除了王沖凝這類仙道人物,還有誰能在這無極諸天陣內出入自如?嗯,原來他那時候還叫蒼華,想必是隨呂祖學道後神功初成,一路破陣,直入這神陣的無極銅殿之中,因他一時疏忽大意,竟也跟我一般,被無形無相的巨力卷入。但這位蒼華道長到底天縱奇才,生死之際,竟參悟天道,悟出了沖凝之理和天衣真氣。嘿嘿,怪不得當日完顏亨也要連約兩大高手決戰,只盼身入死地,得悟至道,可惜卻是功虧一簣。”
他越想越是欣喜:“天可憐見,讓我得見這未經改動的天衣真氣練法!”再向下瞧,登時似被潑了一盆涼水,只見下面除了自己早已耳熟能詳的幾處字句之外,關鍵之處,都被人以利物鏟去。這青石甚是巨大,其上足刻有兩千余字,記載的當是王沖凝當時悟出的天衣真氣詳盡修法,可惜卻盡數被人刮鏟得模糊難辨。
卓南雁暗想:“父親生性磊落,決不會行此無聊之舉,難道另有旁人來過此處?”一路看到最後,卻見青石下端又刻著一行端楷:“天衣寶氣,絕世奇珍,豈可落于南宮之手,拓字毀跡,留待有緣。弟子南宮笙頓首再拜!”
“原來又是這南宮笙搞的手腳!”卓南雁想起在三垣天內也曾見過此人字跡,暗自點頭,“看他姓氏似乎也是南宮世家後人,怎地看這留字竟似對南宮世家恨之入骨?這人一路竟也能破陣至此,倒也是個奇人,怎地江湖之上從來未曾聽過他的名號?”
想到這絕世難逢的天衣真氣修法便被南宮笙這怪人一手毀去,他心下悵然無奈之余,更覺氣惱難耐,忽發奇想:“老子要在青石上刻下‘南宮笙遺臭萬年’七個大字。”
這念頭讓他大覺解恨,當下笑嘻嘻地氣貫指頭,便向青石上劃去。手指剛與青石一觸,便覺青石發出一絲輕顫,一股若隱若現的紅光自石後隱然欲流。
“莫非這石頭也是一扇石門?”卓南雁心中一震,暗怪自己這時候還有心思胡鬧,運力推出,果然青石微微搖晃。這青石沉重至極,但卓南雁氣貫雙臂,終于緩緩將石門推開。
一股熱浪撲面襲來,眼前現出一條筆直向下的砌石洞穴,道道耀目的紅綠光芒自甬道下射來。
卓南雁忽然明白,神殿中時隱時現的紅光綠彩全是來自地下這神秘洞穴,地下另有空洞,分別傳到這氣勢恢弘的銅殿和前面的鏡殿之中。
“這神秘洞穴下到底是什麼?”卓甫雁心頭震顫,恍惚問似乎又聽到了那遙遠卻又親切的呼喊,冥冥之中更似有一雙閃爍的眼睛正在盯住他,“難道父親當真在此?”
他這時既覺萬分期盼,又滿是擔心,甚至是擔心之情更勝于期盼。石洞內有同下伸展的青石台階,他一步步向下走去,耳中只聞砰砰驚響,也不知是自己的心跳,還是空洞的腳步聲。
石階悄然彎轉,他展開忘憂心法,清晰地察覺到自己正向著適才那銅殿的正下方行去。愈向下行,愈是悶熱,似乎下面有熱泉流動,怪不得一踏入這神殿,便覺腳下發熱。
道道光芒更是亮得耀目,初時紅綠交錯,漸漸的紅芒越來越盛。閃爍的紅光異常歡暢地暴漲起來,將綠光全部掩住。
石階已到盡頭,卓南雁清晰地覺出這時自己已立在平地,腳下的岩石光滑而微燙,四周愈發燠熱。
洞穴深廣至極,當中卻是一個碩大的碧綠圓盤,寬可丈余,瑩光閃亮,既似碧玉,又似水晶。碧玉盤緊緊覆在一眼熱泉之上,泉中團團熱氣不住地升騰,催動玉盤緩緩轉動。玉盤上又橫出諸多四下伸展的杆臂和細小輪盤,隨著大盤不停地升降轉動。
“原來這地方正是適才那銅殿頂星圖轉動的樞紐!”卓南雁吃驚地張大了雙眼,注目良久,才忽地恍然大悟:“莫非這便是一座大得驚人的水運儀象台?”眼前所見著實出人意料,以卓南雁的聰明也只能隱約明白大概:似乎地底的熱泉全被碧玉圓盤覆蓋,無法散發的熱力源源不絕地催動玉盤滾滾轉動,恒動之力再經杆臂送入洞穴上方的銅殿頂端,推動殿頂星圖徐徐轉動。
他曾聽易絕邵穎達說過,大宋哲宗年間有能人蘇頌,造出了用以觀測日月星辰位置的水運儀象台,內有漏壺,以水流驅動整座儀器,使之保持恒定之速,與天體運動一致。邵穎達對蘇頌和這水運儀象台甚是推崇。但那水運儀象台與這建于宋初、以地泉熱氣推動整座銅殿運轉的無極神殿相比,卻又略遜半籌了。
忽覺頭頂上清新之氣緩緩傳來,他抬起頭來,卻見玉盤東首斜上方十余丈高處的洞頂開了一個小孔,習習涼風,緩緩拂來。他目光再轉到瑞彩氤氳的碧玉盤上,卻見一道耀目的光華正自盤心發出,被微凹的圓盤聚攏,斜射向西首洞頂上方高懸的巨大銅鏡。碧光經銅鏡映射,散向四處。
霎時他眼前又是一亮:“這玉盤必是另有吞吐天地光芒的妙用,它白日吸收太陽精華,夜晚吐送發光,再經銅鏡折射送至各處,渾似個能呼吸的靈物。天光地氣,交相為用,在深奧陣理的催動下,化成一股催魂奪魄的神奇力量,使入陣之人寸步難行。”心底對南宮世家的先祖端的佩服得五體投地,又覺疑惑重重:“他們耗費如此大的心思精力,到底所為何事?”
轉頭環顧,卻見身後紅光閃耀,那紅芒越來越盛,竟比身前碧玉盤發出的碧光還要耀眼。不知怎地,卓南雁竟對那紅芒生出一股無比親切的感覺,轉身怔怔行去。
那抹紅芒的源頭竟是一個懸在空中的紅色光輪。光輪雖只有碗口大小,但發出的紅光卻鋪滿了半座地穴。卓南雁眼望那神奇瑰麗的紅輪,心中既覺敬畏,又感疑惑,伸手向那紅輪摸去。
他的指尖才觸到那紅色光輪,便陡覺一股奇異的氣息鼓蕩而來。這勁氣初時溫暖,隨即越來越熱,卓南雁大叫一聲,要待縮掌,但那紅輪卻生出一股強烈的粘黏之力,將他五指牢牢吸住。
熱力陡然增強,輪上紅光愈發亮得刺目,一股沛然難禦的強大吸力自紅輪中發出。卓南雁身不由己地直跌過去,被那片紅光緊緊裹住。那熱力仍在無止無休地增長。他只覺全身熱得似要融化,手太陰肺經、心包經等受傷經脈和內外傷處更是痛不可抑,忍不住嘶聲大叫。
“忍,無論何時,你都要忍住……”恍惚之中,卓南雁忽又聽到那神秘而又親切的聲音,只是這一回卻清晰低沉了許多,似乎就在他的耳邊輕輕叮嚀。
卓南雁陡覺腦中轟然震響,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耀目的紅光之中,只見一道模糊的人影凝立身前,雙掌按在紅輪的另一端。無盡的熱力,通過那碗口大小的紅輪,源源不絕地送入他的體內。
“父親……”卓南雁看不清那人的形貌,卻無比清楚地感覺到那人便是父親卓藏鋒。他心內激流湧動,幾乎忘卻了體內的傷痛,顫聲大叫,“果真是您嗎?我是雁兒!”
“雁兒,為父已等了你十七年啦……”那聲音悠悠地,卻絕少喜怒之感,似乎說話之人已超越了人間的所有情感。卓南雁心頭乍驚乍喜,喊道:“父親,為何您一直給困在此處?雁兒這便救您出去!”他歡喜得一顆心險些跳將出來,卻又怕這還是一場空夢,叫聲不免微微發顫。
紅輪後的卓藏鋒淡淡一笑:“不必了。今日一見,是我父子的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卓南雁心內震驚,恍惚間又以為自己在做夢,大叫道:“不成,父親,就是千難萬險,孩兒也要救您出去……”心緒紛亂之下,聲音竟有些哽咽了。
卓藏鋒卻不理他的哭喊,依舊淡淡地道:“當年爹爹為給你母子求藥,狂氣一發,貿然入陣,一路破陣至此,終于力竭。危難之際,有幸得見沖凝先生在青石上的留言,始悟不生不滅的至理……”說著悠悠一歎,手撫那燦然的紅輪道,“我雖找到陣心內的至寶天罡輪,卻已無暇參悟。其時生死一線,我只得將殘存功力和自身神識以道家藏魄秘法盡數輸入寶輪。那時我便隱隱覺礙,爹爹或能見你一面。蒼天有眼,這一盼,竟盼了十七年……”
“父親已然仙逝,跟前只是他的神識在與我說話?”眼前紅光劇烈波動,卓南雁忽悲忽驚,叫道,“怪不得我幼年時,常在夢中見到您的樣子,這無極大陣所在之地,也常在夢里顯現。原來,原來爹爹您已……”心底悵苦難言,淚水滾滾流下。
“時間也已無多,雁兒無須作此小兒女之態!”卓藏鋒的聲音依然淡淡地,言辭問卻多了幾分嚴厲,“咱們還有大事要做!”
話音一頓,卓南雁忽覺那股熱力變得直如烈火焚燒,跟著他陡覺雙目一亮,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髒腑、骨骼和經脈。射入體內的紅光也清晰無比地呈現在他眼前,似是道道紅色的龍。這紅龍游過之處,經脈髒腑便會變得異常明亮。他清楚地看到被紅龍舔過的斷裂的經脈和受傷筋骨,竟在迅速地接合、生長和愈合……
卓南雁既感驚奇,又覺可怕,忽見紅光中竟躍出一個縮小的自己,手揮長劍,施展出一個奇妙的劍招。他一愣之間,那揮劍的影像已飛快無比地射入眉心,與自己的心神融合為一。跟著許多從所未見的神奇劍勢圖影,如潮水般向他腦中湧來。那劍影招招氣韻沉渾,恢弘難言。
卓南雁只覺自己正在做著一個美夢,但又覺得這美夢比他經曆過的一切都要真切實在。
忽然間他全身一震,身上的炙熱之感瞬間消退,變得溫潤舒適。滿眼紅光也迅速縮小,慢慢收入到了那碗口大的寶輪之中。眼前光芒漸漸柔和,卓南雁才慢慢看清了凝立在身前的那道偉岸的身影。
兩道英氣勃勃的劍眉,一雙灼灼閃爍的眸子,竟與卓南雁的眉眼有七分仿佛,只是那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卻使得這人平添了幾分威武。卓藏鋒手捧紅輪,正向他展眉微笑,滿面親切。這容貌正與他幼時夢中所見的大漢一般無二。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52:05
“雁兒,為父已用注入天罡輪中的殘存功力療去了你體內之傷!”劍狂卓藏鋒的身形依舊挺立不動,微笑的聲音卻弱了許多,“更將為父一生所悟的太和補天劍法注入你的神識。這天罡輪和我隨身的威勝神劍,便算為父留給你的禮物吧……”
“原來那些神妙的劍影,便是補天劍法?”卓南雁心底若喜若悲,聽得他話中隱含悲涼,忙伸手向父親的大手握去。淡淡的光影下,似乎卓藏鋒也伸手過來。兩手交握,卓南雁卻發現自己只握住了空空蕩蕩的一片涼絲絲的氣息,驚叫道:“父親……”
“雁兒,萬物有生必有滅,自你墜人人世間的那一刻起,就落入由生而滅的大化洪流之中。”卓藏鋒那悠悠的語聲中略含寂寞,更多的卻是一種豁達,“當年你重病難愈,命懸一發,你娘也受了重傷,為父聽得這陣內藏有能醫百疾的千載仙芝紫金芝,便入陣求取。只可惜時也運也,力盡于此……其實我心中的寂寞黯然實是難以言喻……”
卓南雁心下無盡感傷:“父親曆盡千難萬險進得無極天,終于知道一切全是虛妄。一股支撐心神的力量忽然喪失,那時候的父親該是何等的黯然神傷!”
“是有些傷心!”卓藏鋒似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微笑道,“但萬事有失必有得,其時機緣湊巧,卻使我在這地穴深處尋到了這天罡輪,又瞧見了青石上沖凝先生所刻的話語。忽然間想通了不生不滅、不得不失的至理。誠可謂,朝聞道,夕死可也……”他說著緩緩舉起那紅芒漸黯的天罡輪,語音悠遠:“天道如環,生生不息!”
卓南雁心中一震,王沖凝銘刻在石門上的字跡倏地閃現腦中:“不生不滅,須向不生處求不滅;不得不失,還從不得處見不失……”心中若有所悟,只是這時胸中愁苦,終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自疑惑,忽見卓藏鋒那挺立的身影漸漸模糊、黯淡,緩緩消散。卓南雁心下驚痛,大叫著撲去,伸手亂抓,卻似空中撈月,什麼也抓碰不到,霎時心底的悲苦傷痛潮水般湧來,淚水潸然滾落。恍惚中,卻聽父親幽幽地道:“雁兒莫哭。記住了,無論何時,都要做個永不低頭的大好男兒!”
卓南雁本來心中悲淒,待見父親的光影漸漸黯淡,心中一震:“父親這就要跟我永別了嗎?若是讓他見到我的最後一面,竟是我孩子般的大哭鼻子,豈不讓他傷心?”拼力收淚,挺直腰板,哽咽道:“是,孩兒記下了……”
卓藏鋒向他深深凝視,道:“父親生前一心期盼的,便是咱們宋人同心協力共抗外侮,將那些奴役我故土百姓的金狗盡數趕回去。惜乎,我跟岳少保都是功虧一簣……”說著無比落寞地幽幽一歎,“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見得四海歸心,還我山河……”卓南雁跟他灼灼的目光一對,陡覺心中豪氣升騰,叫道:“父親!孩兒定要重聚天下英雄,讓我大宋四海歸心!”
卓藏鋒面上的光影熠然一閃,笑道:“好雁兒,為國盡力自然是好的,但父親吃過的苦頭,卻不願讓你再吃!”他說著伸手向卓南雁的頭頂撫摸過來,緩緩地道,“好雁兒,你很好,自小時起,便一直都很乖……父親卻最想讓你坦蕩快樂地過一輩子……”
聽得父親話中慈和的憐憐愛意,卓南雁才陡然覺得自己仍是個孩子,一個在慈父懷中笑鬧頑皮的孩子,霎時剛剛止住的淚水重又湧出,眼前模糊一片。迷蒙淚眼中,忽聽父親似是無比寂寞地笑了笑,跟著一道紅色精芒忽然自他頭頂沖起,映得石洞內一片燦然,他那模糊的人影和紅芒全如青煙般消逝無蹤。
眼前光影四散,卓南雁卻是心神恍惚,只覺自已似是做了一個最最離奇不過的怪夢,忽聽耳中嗡然震響,凝目細瞧,卻見身前石壁上橫插一劍,黝黑的劍身大半沒入洞壁,正自顫動不停。
一只色澤沉黯的皮囊懸在劍下,皮囊上有紅色絲絛系在劍把之上,隨著長劍震顫,皮囊不住地跳躍,劍鳴聲聲,猶如虎嘯龍吟。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一節:花香林寂 曲幽情重
劍光乍閃,發出鏘然一聲龍吟。
林霜月想也不想地拔劍剌出,一招七劍全往南天易前胸刺到。這時她心中淒苦,劍法愈發凌厲,快如狂風驟雨。南天易大驚失色,不敢直攖其鋒,身子疾伏,斜斜躥出,手中軟鞭矯若靈蛇,纏向林霜月的雙腿。
林霜月手中青日劍刷地斬下,將軟鞭劈得倒飛回去。但只這麼微微一阻,廳內的南宮禹、南宮鐸和萬秀峰、桂浩古等人已聞聲躍出。南天易森然一笑,也收鞭退出。
萬秀峰哈哈大笑:“原來是林聖女!別來無恙?”桂浩古大睜雙眼,呆望著這月下清麗無雙的絕世仙姿,口中嘖嘖連聲:“林姑娘,每次見了你,都覺著姑娘又出落得嬌豔了不少!”
南宮禹獨目如電,死盯住林霜月兩眼,卻向南宮鐸擺了擺手。南宮鐸歎息一聲,長笑而出:“昨日林聖女被卓南雁那厮挾持,致與我南宮堡小有誤會……呵呵,林聖女今宵光臨鄙莊,咱們正可杯酒言歡,盡釋前嫌!請——”原來在片刻之間,南宮禹權衡利弊,終究覺得不好招惹“洞庭煙橫”這天下最難纏的大魔頭,便讓南宮鐸出言示好。
林霜月雙劍垂下,玉面仍是顏色如雪,冷冷地道:“卓南雁在哪里?”南宮鐸苦笑道:“這小子困在無極諸天陣內,這會兒只怕已化成血水了吧!”林霜月嬌軀簌簌輕抖,輕輕地道:“那便麻煩諸位帶路,我……我要去那無極諸天陣內尋他。”
南天易面色一變,森然道:“林聖女,咱們南宮世家只是不願與貴教結仇,卻並非怕了你們明教。”驀然間長鞭疾抖,猛向林霜月纖腰卷來。他這淡淡的一句話登時攪得南宮世家眾人心頭火起。眼見南天易驟然出手,南宮鐸等人也只得長劍出鞘,將林霜月團團圍住。萬秀峰眼中精芒閃爍,笑吟吟地退回兩步,樂得落個隔山觀虎斗。
林霜月冷哼聲中,翩然一轉,竟順著軟鞭來勢向南天易疾撲過去。所謂一寸長,一寸強。林霜月這一順勢疾撲,登時將南天易丈二長鞭的優勢消弭于無形,而她的一對短劍卻已斜斜削到。赤火白蓮劍本以招式繁密精妙見長,但這時她心下悲憤,劍招短促險急,現出一股甯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之氣。
南天易陡覺眼前劍氣如虹,紅龍軟鞭又被林霜月的短劍攔在外門,驚駭之下,只得掣鞭疾退。饒是他應變奇快,哧的一響,肋下仍被林霜月的短劍劃出一道血口。南宮禹怒喝一聲:“布陣!”早已虎視眈眈的南宮鐸兄弟長劍連綿,便向林霜月圍攏過來。
林霜月一招得手,身形已化作一道白虹,疾從南天易退開的缺口閃出。滴溜溜一個疾轉,猛地繞到了桂浩古身前。桂浩古眼見林霜月白衣如蝶,翩然進退,風華絕代,正自驚豔得合不攏嘴,陡覺香風颯然,一柄冷森森的寶劍已橫在了頸上。
萬秀峰大吃一驚,本待看得明教和南宮世家斗個天翻地覆,哪知林霜月竟突施聲東擊西的險招。他待得驚覺,卻已救護不及。而桂浩古武功低微,驚覺與否,全然沒有分別,大呼小叫之間,已被林霜月制住。南宮禹、南宮鐸等人也登時愣住,眼見格天社的大人落人敵手,全都驚得駐足收劍。
“這些家伙冒犯了美人,罪該萬死……”桂浩古卻顫聲大笑,又驚又急之下竟打起了官腔,“你且放了本官,本官自會給你做主!喂喂,小美人,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不是君子!”林霜月的聲音微含淒楚,“你叫他們暫且散開!”鋒銳異常的青日劍猛地一緊,登時將桂浩古的脖頸劃出一道細痕,點點血珠順劍滾落。桂浩古的干笑立時拔高了幾分:“大伙聽真,暫且散開,惹惱了我的美人妹子,本官可決不輕饒!”心驚膽戰之下,笑聲便跟慘嚎一般。
南宮鐸驚道:“林聖女,你……您、您老人家到底要怎樣?”
林霜月揚起清澈如水的秀美明眸,決然道:“我要桂大人送我一程,這便去那磨玉谷的諸天陣!”南宮世家眾人面色驟變。林霜月卻不理他們,提起桂浩古便向後山行去。別看她嬌怯怯地猶如弱柳扶風,但將那身材胖大的桂浩古提在手中便似提了個嬰兒,兀自身法輕捷,起落如風。
萬秀峰、南宮禹等人均是又驚又怒,但見那把精光燦然的短劍就橫架在桂浩古脖頸,眾人無奈之下也只得緊緊跟隨。在桂浩古似嗥似笑、哭爹喊娘的哀求聲中,一行人來到了磨玉谷前。
“林姑娘留步!”萬秀峰眼見林霜月在谷口的巨石前止住步子,急忙欺近兩步,揚眉笑道,“在下此來南宮堡,還有一樁要事,要去齊山拜會林教主。”
“怎麼?”林霜月口中似跟萬秀峰說話,盈盈妙目卻癡望著黑沉沉的磨玉谷,夜風吹得她的長發四散飄飛,也將她的心緒撩得波蕩起伏。“雁郎,你當其還在陣中嗎?我這便去尋你,即便救不出你來……咱們也要死在一處!”驀地芳心又是一沉,仰頭望了望恢弘深邃的蒼穹,默默地道,“當真是那毒咒的懲罰嗎?明尊,倘若真要懲罰,便罰我一個人好了……”
萬秀峰見她若有所思,心中暗喜,又趨近幾步,自懷中恭恭敬敬地取出一份大紅帖子,笑道:“這份瑞蓮舟會的請帖,務請姑娘交到林教主手上!若無此帖,只怕貴教便難入京師。”
他笑吟吟地並不上前,忽一揚手,請帖輕飄飄地向林霜月飛去。林霜月心思一震,卻見那請帖飄到身前丈余,陡然向下一沉。林霜月一聲冷笑,明知他要使詐,卻也不願這帖子落地。左袖一拂,一股勁風卷出,那請柬果然向她的玉手飛來。
萬秀峰目光一寒,身子陡地電射般疾撲而到,探指如鉤,戳向林霜月的剪水雙瞳。他這一拋一撲,實則也是一賭,賭的便是林霜月不會真的殺死桂浩古。而身為格天社二十八宿中最佼佼的人物,萬秀峰甚至隱隱地盼望桂浩古死在林霜月手上,那或許于他更是稱心遂願。他覬覦這格天社副統領的位子已非一日兩日了。
與此同時,南宮禹也斜刺里閃來,雙掌齊發,“雙龍出海”疾扣向林霜月不盈一握的纖腰。這兩人都是當今江湖的一流好手,全力搶攻之下,呼嘯的掌風帶得林霜月的秀發、香襟飄飛而起,端的聲勢駭人。
林霜月明眸中異彩乍閃,曼妙異常地斜上兩步,陡地插到了南宮禹的身子左側。她曾在金陵試劍會上細細揣摩過南宮禹的這套擒龍爪,這時不退反進的一插,看似行險,實則巧妙異常地避開了二人的聯手一擊,拿捏得妙至毫巔。
南宮禹這勢在必得的一招急攻立時走空,狂湧的勁氣更沖蕩而出,險些拍在萬秀峰身上。林霜月驀地一聲嬌叱,短劍乍揮。桂浩古哇哇大叫:“姑奶奶饒命!”青光閃處,他頭上那頂簇新的官帽橫飛而出。
萬秀峰等人驚怒交集,自知林霜月這一劍是手下留情,但這時候已然翻臉動手,卻是再難收手。萬秀峰呵呵臣笑:“林聖女,你且放了桂大人,咱們萬事好商量!”口中說笑,招法霍然變為蒼勁雄渾,掌勢盤旋之間更有一股極大的回吸之力,正是吳山鶴鳴傳下的得意武功“控鶴手”。
“小妖女!”南宮禹仰頭一聲狂嘯,聲若怒龍般遠遠蕩出,陡地展開騎龍步,旋風般撲到。林霜月冷笑道:“又在招呼貴派的三位長老嗎?”素手輕揮,將桂浩古向南宮禹掌上推去。桂浩古一迭聲地太叫:“收掌!你奶奶的快收……”南宮禹怒氣勃發,百忙中這招“乘雷而起”急變為“玉龍盤腰”,鐵掌繞過桂浩古肥碩的肚子,改抓林霜月的玉腕,變招雖急,仍是勢道凌厲。
林霜月但見南宮禹等人招招進逼,若不嚇他們一下,只怕他們仍會糾纏不休,便冷叱一聲:“我本不願傷你性命,但他們不知進退,可怨我不得!”短劍耀出一道青光,作勢便待斬下。她短劍才揮,桂浩古已嘶聲大叫:“小……小姑奶奶饒命!”
林霜月忽然啊的一聲嬌呼,盈盈秋波如癡如醉地望著前方,整個人都似呆了一般,癡癡地道:“雁郎!”
南宮禹、萬秀峰等人心神劇震,全不禁順著她的目光向前望去。沉暗無盡的夜色之中,一道人影奇快無比地疾掠而來。這人的背後,正是天下武林聞之色變的無極諸天陣。煞氣縱橫的大陣,聳峙向天的亂石,乃至浩瀚無盡的蒼穹,卻都成了他身後虛無縹緲的襯影。
南天易心思最快,知道不管是不是卓南雁,眼下最要緊的卻是立即制住林霜月,鐵掌橫掃,猛向林霜月的纖腰印去。林霜月這時心神恍惚,又驚又喜之際,對身旁的萬事萬物都不聞不見,眼中只有對面那道熟悉而又剛毅的身影,越來越高大,越來越清晰。
猛然間一股陰寒猛厲的勁氣撞在背上,林霜月低聲痛呼,嬌軀如被巨浪夾裹,高高飛起,半空之中,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卓南雁解下絲絛,卻見囊中插著的正是天罡輪。聞名天下的天罡輪這時光華散盡,現出黑黝黝的本色,看上去毫不起眼,用手把玩,只見輪上刻有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和八卦標志,乍看上去倒似是風水先生所用的風水羅盤。
但見輪中有軸,數層輪盤可隨軸轉動。卓南雁一眼便瞧出,每一轉動,輪上便呈現出陰陽五行與先後天八卦的各種不同組合,其中必然深蘊妙理。他暗自歎息:“這天罡輪瞧上去毫不起眼,但竟能將父親的神識影像深藏其中十七年,這便是它暗藏的大機密嗎?父親曾說,這寶輪雖然難得,但與他參悟到的天道相較,卻是微不足道!嘿嘿,若是胸懷宇宙,這等奇珍異寶,卻又算得了什麼!”
再瞧那名震天下的威勝神劍,竟也是烏光沉沉。他手指剛一觸上溫熱的劍柄,真氣游走,立時生出一股奇異的感覺,似乎這把劍本是活著的生靈,只是沉睡經年,在他真氣注入的刹那間重又複活了。
卓南雁也沒覺得如何使力,只聞鏘然震響,長劍便躍出石壁,發出龍吟虎嘯般的嗡嗡劍鳴。卓南雁倒微微吃了一驚,隨即想到,自己經父親融在天罡輪內的精純內力療傷,筋脈全複,一身功力又有增進,心中更是驚喜。
只見這威勝神劍卻是通體玄黑,劍身寬闊,劍鋒似乎也不銳利,更奇的是劍首平平無尖,竟似在劍出爐之前,被鑄劍之人揮刀斬去了劍尖一般。但愈是這麼收斂無鋒,愈有一股席卷八荒,睥睨天下的豪氣自劍上發出。
“這便是父親在四海歸心盟會上橫掃群雄的威勝神劍,終究傳到了我的手上!他的未竟之志,也傳到我肩頭!”卓南雁心下感慨,將那盛有天罡輪的皮囊恭恭敬敬地揣人懷中。忽然心中一震,“我怎地這麼糊塗!——父親說他力盡于此,我還要找到他的尸身才是!”
但在洞中四下尋了多時,卻也不見其父卓藏鋒的尸身,卓南雁心下驚歎:“父親難道是白日飛升了?嘿,若非他臨終前徹悟天道,又怎能神識不滅,久候了我一十七載?若非他的神識屢次提醒相救,只怕我早就一命嗚呼了。嗯,父親難道早就知道我長大之後要來此冒險?這天道至理,難道如此神奇?”
想到父親終于參破天道,卓南雁悲傷之余,又覺得無限欣慰。回思自己深入無極神殿,所見所聞,莫不匪夷所思,簡直如同做夢一般,但渾身游走的蓬勃真氣卻提醒著他,一切都跟他手中沉實的長劍一樣真實無虛。
再緩步走出無極神殿,卓南雁卻覺自己似是脫胎換骨一般精氣勃發,身周的草木池岩,遠處的峰巒林壑,頭頂的浩渺蒼穹,這時瞧在眼內,都讓他覺出一種發自內心的親切。他忍不住仰天一聲長嘯,聲若巨龍,在群山曠野間鼓蕩而出,久久不絕,恍然間便似天地萬物跟他一同振聲長嘯。
嘯聲消逝的一瞬,卓南雁忽然發覺了天、地、人的奇妙融合,自己已是天地間的一個部分,天地卻也是自己心中的一個部分,彼此包容,不可分割。
他長喟一聲,長劍一振,大步向陣外行去。此時他身上經脈愈合,功力勁增,對大陣又是了然于胸,出陣之易,比之進陣實是不可同日而語。
堪堪行到陣外,陡然間只聽得有人怒嘯如雷,正是南宮禹的嘯聲。卓南雁聽得這嘯聲激憤倉皇,暗道:“南宮禹又遇到了硬手,卻是誰又來大鬧南宮世家?莫非是小月兒奮不顧身地前來尋我?”
一想到林霜月,他心中登時火燒火燎,身法加速,迅如疾風般向嘯聲發作之處奔去。
轉出山坳,遠遠地便見林霜月一劍縱橫,獨斗萬秀峰和南宮世家眾高手,卓南雁驚喜交加,疾步沖來。哪知身在半途,便見林霜月見了自己後心思恍惚,競被南天易偷襲得手。
眼見林霜月的嬌軀被震得高飛而起,卓南雁心中驚痛,如被烈火吞噬,狂吼聲中,奮力疾躍。他這一躍之遠,竟大大出乎自己意料,半空之中健臂一揮,已將林霜月的纖腰摟住。
“雁郎,當真是你嗎?”林霜月給他堅強有力的臂膀緊緊摟在懷中,仍覺恍然如夢,雖然背後傷處陰寒陣痛,但乍見心上人完好無恙,心底仍是歡喜無盡,緊緊攥住他寬闊的雙肩,一迭聲地道,“你、你……當真是你?我這不是做夢吧?”忽然間淚水滾滾而出,“便是夢,也不要醒,求你……再多陪我一刻……”
“是我!”卓南雁見她嬌靨顏色如雪,唇邊猶帶血絲,但珠淚盈眶的妙目中卻滿是喜色,他心中愈發火辣辣地生痛,沉聲道,“小月兒,咱們再不分離。你看著,我給你報仇!”
南宮禹、南天易等人曾親見卓南雁闖入無極諸天陣,這時見他破陣而出,均是心神劇震,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般緊盯住他,恍若看到了自地底走出的神魔。
陡然人影乍閃,卓南雁身子疾搶,已向南宮劍陣沖去。他生怕南宮禹等人圍攻有傷未愈的林霜月,仍將她緊緊橫抱胸前,雖是懷中抱了一人,這一躍仍是快逾驚馬。只聽得當當銳響,南宮鐸、南宮鋒的雙劍連綿刺到,卻被他的長劍撞上,登時脫手疾飛上天。
卓南雁的身子絲毫不停,怒豹出柙般直向南天易撞來。南天易見他震飛長劍,舉重若輕,功力似乎較之入陣之前又有精進,魂飛魄散之下,哪敢直攖其鋒,軟鞭疾抖,劃出數道圈子,一匝一匝地向卓南雁頭上套來。
鞭長劍短,南天易爭得便是一線之機,長鞭發出的同時,他身子飛縱,猛向南宮禹身側躍去。哪知卓南雁冷哼一聲,竟不管頭頂飛旋的軟鞭,身子乍伏,仍是疾向南天易沖來。
砰然悶響,軟鞭抽中卓南雁的肩頭,但他身上渾厚的護體真氣迸出,登時將軟鞭勁力泄到一旁。經得無極諸天陣內的一番磨礪和天罡輪給他帶來的充沛真氣,使得他一身修為驟然躍升到了一個嶄新的境地。這時他盛怒之下,渾身勁力提到十成,這一起一落當真快逾疾電,長劍勢挾風雷地刺出,沉黯的天地間便耀出一道暗紅色的光芒。
“不好!”南宮禹心神劇震,大喝聲中,飛身來救。那劍光卻已一閃而熄,卓南雁挺拔的身影已在丈外收劍而立。南天易的身子已軟軟倒下,喉問鮮血汩汩而出,他的雙目兀自圓睜,似是不信世間竟有這樣驚雷掣電般的一劍。
南宮禹這時才看清了卓南雁掌中那黑沉沉的斷劍,獨目一寒,居然毫不結巴地吐了四個字:“威勝神劍!”
當年卓藏鋒以這把神劍獨闖南宮山莊,打得南宮五老毫無招架之力,後來又力戰滄海龍騰完顏亨,以剛純威猛的長劍接連震斷完顏亨手中之劍。那時候南宮禹方當壯年,在旁瞧得心驚膽戰,這時見這把早隨卓藏鋒沒人無極諸天陣內的長劍竟重現眼前,心內的震驚實是難以言說。
“好劍法……”林霜月想說什麼,但咳了一聲,櫻唇邊又有血絲流出。她本來舊傷初愈,輪番力戰之下中了南天易這狠辣異常的一掌,委實痛楚難當。卓南雁見她花容如雪,眼角眉梢仍是帶著無盡的歡喜依戀,心底痛如針紮,柔聲道:“好月兒,不要說話!凝神調息,咱們找個清淨地方歇息……”
林霜月微笑點頭。她雖是身受重傷,但見卓南雁無恙,心內全是甜蜜欣慰,反倒覺不出身上的傷痛。卓南雁摟緊她的纖腰,虎目橫掃,直向南宮禹等人望去。他適才一劍之威,驚世駭俗,這時目光掃過。南宮禹、萬秀峰和桂浩古等人盡覺心底生寒,不自禁地退開幾步。卓南雁冷哼一聲,大步前行,昂然而過。
南宮鐸等人全將眼睛緊盯住南宮禹。南宮禹面色通紅,嘴巴張了幾張,終究沒有膽氣說出一個字來。卓南雁卻已瞬間去得遠了。
卓南雁展開輕功,疾行片刻,便轉出南宮世家的勢力范圍,來到了天柱山的北麓。兩人在山腳下尋到一座廢棄的草亭,雖然空曠如洗,卻也讓卓南雁大喜過望,當下便進入亭內坐下,急著給林霜月運功療傷。
他的手指撫上她的香肩,才覺她嬌軀虛軟,真氣虛無,心下更覺痛惜,忽然想起懷中尚有滋補陰陽二氣的兩儀果,急忙取出來,讓林霜月服下。這兩儀果兼補人身內陰陽兩股元氣,但補力過大,林霜月只服一顆,便覺髒腑內忽涼忽熱,難以運化。卓南雁忙將一股真氣自她背部命門大穴徐徐透入,循經游走。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那張雪白的嬌靨也只是回複了些許血色。她不願卓南雁久耗真氣,一覺舒適,便輕聲道:“我好了許多,你剛從那大陣之中出來,不可妄動真氣!”身子微晃,便要欠身而起。
哪知她重傷之下,嬌軀酸軟無力,略一仰起,又摔入卓南雁懷中。卓南雁忙伸手將她按住,溫言道:“你什麼都不要亂想,咱們再來療傷!”
林霜月蹙眉道:“我累了,懶得運功,你便這麼輕輕地抱著我吧!”卓南雁聽她聲音輕柔纏綿,略帶撒嬌,又有些無助,心下憐惜,忍不住長歎一聲,將她的纖腰輕輕抱住。林霜月軟偎在他懷中,舉頭望天,柔聲笑著:“唉聲歎氣地做什麼,你瞧,這月色多美!”她這時強顏歡笑,但聲音仍是虛軟無力。
這破草亭只四根毛竹做柱,兩人坐在亭內,便跟置身山野一樣。卓南雁也不禁抬頭向遠處望去,卻見廣袤的天穹幽藍幽藍的,月亮如一道金黃的彎鉤,斜掛在清清朗朗的幾顆殘星之間。那月光柔柔地鋪在清溪幽谷間,如銀如霜,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層朦朧而又虛無的薄紗。山谷間有一片輕盈的銀光起起落落,那是徘徊草叢問的螢火蟲,遠望過去,便似不斷變幻形狀的彩云。
卓南雁只覺一陣心曠神怡,忍不住輕喟一聲:“真的很美!”
林霜月幽幽地道:“但若不是你在我身邊,便再美上千倍萬倍,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出奇::
卓南雁心底一蕩,輕聲道:“是啊,我也一樣!”
林霜月偎依在他身上,聲音忽又低了許多:“只是……這般跟你在一起的時光,卻是越來越少了!”
“你說什麼?”卓南雁心中一緊,低頭瞧見她黛眉間凝著一抹深深的憂色,不由歎道,“你……你還在想那明尊的毒咒?”
林霜月螓首輕搖:“跟明尊發過的毒誓,自然須得遵從……”她頓了一頓,揚起白潤如玉的臉,凝望浩渺無際的星空,又道,“這次累得你陷身大陣,便是我違背誓言,對你動情的緣故。昨晚,我曾暗自對明尊發誓,明尊若要降罪,便全降到我的頭上吧,有什麼苦,都由我來受!”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卻透著一股說不出得毅然決然。卓南雁心頭猛地一熱,忍不住將她緊緊摟住,叫道:“不成!若是那明尊真要降罪,便都由我卓南雁一人擔當好了!”
林霜月咳了一聲,回手捂住了他的嘴,展顏笑道:“對明尊的話可不能亂講!你瞧,我才立下了這誓言,你這便平平安安地出了那無極諸天陣!”
兩人近在咫尺,清朗的月光下,她這笑靨當真美得讓人心醉神怡。但她笑得越是歡暢,卓南雁瞧在眼中,越覺心頭酸楚。
林霜月覷見他眼內淒惘之色,也不由幽幽一歎,再不願說什麼,只是靜靜地偎依在他懷中。兩人相依相偎,癡望著夜空中那片晶瑩閃亮、忽聚忽散的螢火蟲,忽然問都覺得這一刻的甯靜溫馨,竟是如此難得。
過了片晌,林霜月倦意漸濃,竟依在他懷中沉沉睡去。卓南雁解開衣襟,披在她身上,再將她輕輕摟住。四下里蟲聲起伏,更襯得這夜甯謐幽遠。山壑的清風中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也不知是奇花異葩的香氣,還是林霜月身上的幽香。那香氣隨著風,若有若無地輕拂,自他的鼻端直透人心脾,撩得他的心內時而甜蜜,時而惆悵。
卓南雁連番闖關破陣,這時也覺疲倦,便即閉目打坐。經得無極諸天陣內一番曆練,他內功修為更上層樓,片刻工夫,便氣息綿綿,心神間一片空明,恍兮惚兮之間,天上的明月疏星、淡云長空,都在心底流水般地展現。
這一晚,林霜月睡得甚是酣暢。卓南雁練功間隙,常低頭看她,淡淡的月輝下,只見她那美得讓人怦然心動的櫻唇時時翹起,閃過甜甜的笑意。似乎只要在卓南雁的懷中,她就會覺得無限的愜意和恬美。
轉過天來日頭朗照,林霜月才醒來,睜開妙目,便見直南雁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有力的手掌正在自己傷處輸送內力,她咯咯一笑,柔柔地伸了個慵懶嬌媚的懶腰,道:“抱歉,累得你一夜沒睡吧?”
卓南雁鄭重其事地點頭,道:“嗯,歡喜得過了頭,這一夜自然沒睡!”
林霜月秋波流盼,笑道:“甜言蜜語,巧言令色鮮矣仁!”忽然想到自己在他懷中沉睡一夜,芳心內一熱,一抹紅潮自香腮漫起,霎時便連脖頸都暈紅了。
卓南雁見她這時精神好了許多,心下歡喜不禁。兩人都是饑腸轆轆,卓南雁自去溪邊捉了些小魚,架火烤了來充饑。草草歇息片刻,卓南雁又給林霜月喂服一顆兩儀果,兩人又再運功療傷。
這一回運功,卓南雁卻是務求拔除病根,不管林霜月如何哀求、撒嬌,只管將真氣不住輸送沖蕩。直練到將近午時,卓南雁才收掌而起,林霜月美玉般剔透的臉上掛滿晶瑩的汗水,眉宇間卻隱然有神光流動。卓南雁見她氣足神完,心下大慰。兩人閑坐聊天,林霜月忙問起他在那無極諸天陣內的遭遇。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56:44
“嗯,千難萬險!”卓南雁眼內光芒熠然一閃,昂頭笑道,“但闖過來了,也就不覺得怎麼樣了!”才將陣內的連番奇遇說了出來。他照舊言語詼諧,但林霜月聽到凶險之處,雖知他後來畢竟無恙,也不禁替他揪心。
待聽得卓藏鋒竟將自身神識影像藏于天罡輪之內,林霜月更是將一雙瑩澄妙目睜得大大的:“天下竟有這等奇事?”卓南雁笑容一斂,沉沉點頭:“我終于見到了父親,雖然爹爹他還是棄我而去,但好歹是見了他老人家一面!”
林霜月聽他語音一苦,也不由眼眶微紅,忙道:“令尊雖已駕鶴西歸,但能得窺天道之秘,也算得天下獨一無二的人物了。你也無須傷感……”她說著仰望巍峨遠山間悠然出岫的白云,幽幽地道,“人生在世,便是有許多的不如意。有時候真想化身成一片山間的閑云,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這時日色明麗,空靈剔透的藍天下,峰巒間團團似乳似霧的云氣慢慢升騰起伏,襯著四周鐵骨嶙峋的奇石,便現出一股煙霞縹緲的自然和慵懶。卓南雁凝望忽聚忽散的白云,蹙眉不語。林霜月知他念及先父,憂心難抑,便向他要了那管冷玉簫,微笑道:“我吹個曲子給你聽吧。”
一縷嫋嫋的簫聲悠然響起,婉轉溫潤,恰似林霜月脈脈含情的秋波。卓南雁的心底立時便是一陣迷醉。他已不是第一次聽她吹簫,但這簫曲他卻頭回聽聞,只覺這曲調格外淒婉低緩,動人憐惜。
恍惚間,卓南雁似是又來到了那個元宵佳節,七彩迷離的光影中,林霜月俏立燈下,亦喜亦怨地望著他;還有那燕京雪夜,自己轉身待走,她的嬌軀搖搖欲墜,卻深情款款地呼喚自己……
四周忽然變得甯謐而憂郁,恍惚間,鳥語、蟲嗚、溪聲,乃至風過林梢的聲音全都消逝無蹤,山谷間只有這縷如訴如怨的簫聲細細地流淌著,緩緩地纏綿著。
便在卓南雁神魂俱醉的時候,簫聲漸低漸緩,卻余曲不盡,便似幾片香花,給清風吹蕩,繞樹盤旋,欲走不去;又似佳人的一縷輕歎幽幽去來,惹人遐思。
“好曲子!”卓南雁這時兀自心神激蕩,“這曲子叫什麼名字?”林霜月玉頰一紅,垂下頭來,輕聲道:“這是我新近所創。那日我讀到江淹的《別賦》,心有所感,便胡亂吹奏了這曲子,便叫它《傷別》吧。”說著含情明眸在他臉上一望,又匆匆避開,仰望亭外藍天,輕聲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卓南雁心內一陣愁苦,接著念道:“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嗯,小月兒,你來教我吹奏這首《傷別》吧。”林霜月忽然想到當日燕京雪夜,他思念起自己時,曾不成腔調地獨自吹簫,芳心內又是溫馨又是憐惜,笑道:“教你可以,那你可要叫我師父!” 。
“那是自然!”卓南雁哈哈一笑,作勢行禮,“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林霜月格格嬌笑:“拜師收徒要行叩頭大禮,我偏不攔你,倒要瞧你真拜假拜!”
卓南雁見她笑靨如花,暗道:“小月兒一直心含憂郁,難得笑得這麼歡暢,索性讓她大笑一番!”就地作揖,嘴里念念叨叨,“徒兒可是誠心誠意地叩拜師尊,甘願服侍師尊一輩子!”
林霜月急忙伸手按住,一邊笑道:“說著說著便油腔滑調起來!嗯,這三個響頭暫且記下。我先得瞧瞧你姿質如何,省得貿然收了個笨徒弟,有辱本門聲威。”
卓南雁直起腰來,笑道:“師父難道忘了,當日在大云島上,師父便曾教過弟子讀書,那時弟子就曾表現出聰慧穎悟,能舉一反三,便頗得師父垂青!”
林霜月道:“求求你,還是叫我小月兒吧。這般師父長師父短的,叫得我渾身發毛!”但想起那段大云島上相伴讀書的快樂日子,芳心陣陣甜蜜,盈盈秋波中光彩盎然,手撫玉簫,道:“簫,便是漢代的羌笛,後來慢慢改制而成。
“唐代以前,簫笛不分,傳說東晉時大將桓伊覓得了蔡邕的柯亭笛,曾為書聖王羲之子王徽之吹奏《三調》,傳為佳話。他那從不離身的柯亭笛,便是簫了。”她想了想,又道,“吹奏洞簫,須得明了氣息運使和音律之學。你的內功精深,只要口形不錯,再與呼吸相配,便可以氣息掌控簫曲的強弱快慢……”
卓南雁聽她指點了幾下,心有所悟,取過她手中的玉簫便依言吹奏,林霜月不知想到了什麼,玉靨微紅,在一旁輕聲指點:“簫曲輕柔,所謂‘簫無吐’,吐音極少,指法上講究極多,頂得靈動如意……”
兩人一教一學,例也其樂融融。妙在山谷幽靜,無人打擾,不知不覺之闖,便已過了三日。
卓南雁天資聰穎,而他精修的忘憂心法最重心靈手巧,是以進境奇快,雖然吹奏的韻味較之林霜月還相差甚遠,但那一曲《傷別》已能大致記住。每日晨昏,卓南雁都硬要給林霜月運氣療傷,不足兩日,她的內傷便已拔除乾淨。
這日黃昏,卓南雁潛心學簫,嗚嗚咽咽地吹得正自得意,忽聽得林霜月咦了一聲,便停簫不吹,輕聲問:“怎麼啦?”
林霜月指著山谷上空徘徊不去的一只蒼鷹,低聲道:“那是本教的換日鷹,想必他們急著尋我了吧!”撮口打個呼哨,那蒼鷹隨即急沖而下,穩穩落在她的手臂上。
林霜月解開鷹爪上系著的細竹節,取出一截短書,掃了幾眼,玉頰霎時雪白一片,黯然歎道:“爹爹他們在尋我!聽說吳山鶴鳴趙祥鶴要操辦一場瑞蓮舟會,師尊和爹爹都想在這瑞蓮舟會上問鼎,揚我明教聲威!我……這便要啟程去臨安了。”
“瑞蓮舟會?”卓南雁雙眸中精芒一閃,道,“那咱們一起進京!”
林霜月搖頭苦笑:“你還嫌我這明教聖女惹下的麻煩不夠嗎?嗯,還有本教大力明使慕容行一直蹤跡不見,有弟子說,他被秦檜之子林一飛抓去了。我們去臨安,少不得要去尋那林一飛的晦氣。”
卓南雁嘿嘿一笑:“那師父先走一步,徒兒自後相隨!”
林霜月玉面一紅,嗔道:“你便是這麼不知輕重!若是給教主得知了咱們……在一處,那可大事不好!”
卓南雁冷笑道:“令師林教主嗎?我卓南雁卻不怕他!”
“我怕!”林霜月的明眸倏地一黯,凝眉道,“若是讓教主動了殺機,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你不得。倘如你們二人大殺一通,卻教我如何是好?”越想越是後怕,玉靨白得似是透明一般。
卓南雁見她愁苦,便不再多言,只沉沉地歎了口氣。林霜月拔出短劍,在那短竹上刻下一行字跡,喂了那換日鷹幾塊魚肉,揚臂放鷹而起。那蒼鷹振翅高飛,在谷中繞了個圈子,隨即沒入云霄深處。
“臨安城內,這時只怕已是風雨飄搖了吧?”卓南雁目送蒼鷹遠去,才沉沉一歎,“好吧,小月兒,橫豎我也要進京,咱們不久自會相見!”
“只是……我卻好怕!”林霜月凝眸瞧著遠天色如滴血的紅霞,咬了咬香唇,才輕輕地道,“教主和爹爹一心要改天換日,你與羅堂主卻對趙宋忠心耿耿,說不定哪一日,咱們便會刀兵相向!”
卓南雁心中也是陡然一冗,隨即哈哈大笑:“何必刀兵相向?徒兒這條小命就攥在師父手心,師父何時想要,便可拿去!”
林霜月拿他無可奈阿,苦笑道:“收了你這樣一個油嘴滑舌的徒弟,當真是師門不幸!”
卓南雁呵呵一笑,見她笑容忽斂,翹首凝望沉沉的暮靄。不由叫道:“便是走,也不需忙在一時,等明早再走不遲。”
“只怕不成了!”林霜月輕歎一聲,緩緩四顧這座給她收拾得潔淨異常的亭子,芳心驀地一陣空蕩蕩地難受,“這草亭雖是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但終究是我們兩人同坐同臥的地方。今後便連這樣的日子,都再難有了!”信手接過那尾冷玉簫,幽幽地道:“我再給你吹奏一曲《傷別》吧!”
卓南雁知她去意已定,心底也是一酸,驟聞簫聲嫋嫋,那曲無比熟悉的《傷別》已宛轉飄起。這時分別在即,簫聲傳入他耳中,更覺淒婉纏綿到了極處,恍然間便似看到了靜夜中的一片妍荷,絲絲縷縷的月光下,每一朵白蓮都在夜風中搖曳著,相思著,嗚咽著……
他心神正自隨音感傷,那簫曲未及半闕,卻嗚的一聲斷了。林霜月眼眶一紅,將玉簫塞入他手中,轉過頭去,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不想連一曲都奏不全了。咱們……就此別過!”似是怕他挽留,竟不敢再回頭望他,白衣飄嫋,疾步奔遠。
卓南雁心底酸痛,叫了一聲:“小月兒!”林霜月已奔出數丈,聽得他的叫聲,嬌軀陡地一頓,隨即躍起,身法卻快了許多。
遙遙地只有一聲似怨似訴的歎息聲傳來:“雁哥哥,你萬萬不要跟著我,別再逼你的小月兒啦……”卓南雁一愣之間,她那窈窕的白影已消融在無邊的暮靄之中。
山谷間霎時變得寂靜冷清,卓南雁望見遠天殘陽如血,數峰無語,忽覺心中一空,似乎天地間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二節:叔侄反目 師徒援手
天還沒全黑,但卓南雁卻已不願再待在此處。
他知道自己不該再去追林霜月,心中悵然若失,順著山路胡亂耷行。行了多時,天地間漸漸混沌。卓南雁但見蒼煙落照,團野蒼茫,才籲出一口長氣,在一片黑黢黢的竹林前黯然止步。
忽聽得淅淅瀝瀝的幾聲短促的哨聲自竹林深處傳出。沉暗的林子內隱約有人影閃功。卓南雁雙眉輕揚,暗道:“難道是南宮世家的小嘍啰又來啰嗦?”他這時滿腔憋悶,正想尋人撒撒怨氣,身形疾掠,悄沒聲息地潛入林內。
這時那哨聲又再響起,這一回卻是忽高忽低地連綿不斷。卓南雁聽得哨音起伏有致,但中間絕不稍頓,直響了一盞茶的工夫,兀白不停,似乎這吹哨之人一口內氣竟是永無止息。卓南雁暗自心驚:“這厮是誰,這手內功還在南宮五老之上,怎地南宮堡內還有這等高人?”
隨著高低錯落的哨音,影影綽綽地便見數十人在竹林中四下里散開。卓南雁輕功高妙,潛身林中,卻也無人發覺。林內的數十個漢子均是南宮堡的裝束,正隨著哨聲穿插游走,時聚時散。
這片竹林繁茂廣闊,最奇的是東一堆,西一簇,或疏或密,隱然有致。若是放眼四顧,便會生出一種層層疊疊、永無止境的恍惚之感,四下里更有陣陣煞氣隱然傳來。卓南雁心頭微凜:“這竹林是按著奇門陣法的方位布成,想必有高人在此隱居。嗯,這群家伙原來是要對付這高人,怪不得他們行在林中,如此戰戰兢兢,還要用哨聲聯絡方位!”
他舉目望去,卻見碧森森的竹林前有一藍袍儒生,大袖飄飄,當先疾行。那古怪哨音正是由他吹出。數十個南宮堡弟子隨著他的哨音小心翼翼地行進,過得片刻,終于穿出了這片竹陣。
那藍袍儒生悄立林邊,這時才將口中竹哨一停。尖銳的哨音驟歇,竹林內登覺一片幽靜。竹林外是片空曠的山谷,一道山泉曲折流淌,幾列綠柳和修竹在泉旁環繞,襯得四周景物深秀清奇。天已近晚了,夕陽的最後那抹余暉無限留戀地撫著幾行老柳,兩排茅屋便掩映在竹石碧柳之後,被漸濃的夜色模糊成一片朦朧。
忽聽得茅屋內傳來一聲蒼老混濁的長歎:“南宮參,幾日不見,你倒長了道行,竟能破得老夫的亂云七殺竹陣。恭喜恭喜!”
卓南雁心中一凜:“原來這儒生便是跟許廣斗茶的南宮堡主南宮參,怪不得瞧他背影,極是眼熟!”借著蒼茫的暮色,卻見南宮參笑意從容,依舊是一副萬事成竹在胸的模樣。卓南雁心下暗奇,“老子當日將他那南宮堡鬧得天翻地覆,這厮也是避而不見,卻原來貓在這後山跟這老者為難。”
南宮參淡然一笑:“事出緊迫,不得不來!聽說大伯父病重,侄兒怎能不趕來探問。”笑意從容,說不出得飄逸瀟灑。
那老者呵呵苦笑:“老夫是要死了,事關那人的機密便也一並帶走,決不會讓尊駕得聞半字!抱歉,抱歉!”卓南雁聽他兩人言談,似乎這老者雖是南宮參的大伯父,但兩人卻又是死敵。
“大伯父偏要將那秘事借走,侄兒也無話可說?”南宮參依舊滿面堆笑,悠然道,“只不知馨兒呢?大伯父是否也要帶上她一同升天?”他聲音恬淡,卻遠遠直透了過去,谷中眾人全聽得清清楚楚。
“南宮馨?”隱身林內的卓南雁心念一閃,忽然想起自己在長江舟中所救的那伶俐女孩南宮馨,“原來這老丈是南宮馨的爺爺!那麼他便是跟師尊和爹爹都頗有交情的南宮修老人了?嘿嘿,算來這南宮參還是他的親侄兒,當日便差遣南天易擄走南宮馨,這會兒更是親自出馬對付他,不知那機密之事到底是什麼?”
那老者的長笑頓止,森然道:“南宮參,咱們說好明日見個真章,你這一門之主怎地不守信約?嘿嘿,你這驢球的莫非是怕了我南宮修明日請來幫手?”
南宮參笑吟吟地道:“明日是與伯父請來的高人比武,今日是小侄過門探病,豈可混為一談?”
“烏鴉登門,晦氣臨頭!”南宮修老人沉聲冷笑,“你這驢球從來口是心非。嘿嘿,三歲娃兒看到老,老夫看著你光著腚長大,還不知你那些花花腸子!快滾快滾……”他越說越氣,到了後來聲音發虛,忽地急喘起來。
“大伯!”南宮參卻沉沉一歎,“咱南宮世家若要重振雄風,便得進這大陣,便得要那天罡輪,便得……要這陣圖!”他一直語帶刻薄,這時推心置腹地說起要重振南宮世家,竟然聲音發哽。
“收起你這套鬼把戲吧!”南宮修怒道,“當我不知道你這驢球的鬼盤算?又想違背祖訓,打那些財寶的心思嗎?”
南宮參正色道:“大伯有所不知,這些年來,咱南宮世家……虧空得厲害。幾百戶人家有老有少,全看天吃飯,年成不好,就收不上多少錢來。在安慶府的那幾家酒樓,官府又盤剝得狠,沒幾分盈余。小侄每日里睜眼一瞧,哪樣不用錢?哪處不缺錢?”
南宮修冷哼道:“你這驢球的一門心思結交官府,銀子流水價地巴結那些貪官汙吏,自然處處缺錢!”
南宮參歎道:“咱南宮堡名聲在外,這官府自然得罪不得。還有,門人子侄行走江湖,總得有幾分排場吧?逢上堡中那些張著嘴等飯的孤老寡婦、待哺幼兒,咱能不貼補?這些年下來,咱南宮堡只剩下一具空殼子了……”他越說越是動情,驀地雙膝一屈,跪在當地,顫聲道,“大伯,為了南宮世家,咱說什麼也得要那天罡寶輪和金銀財寶!若是列祖列宗見怪,便讓他們怪我南宮參好了!”
南宮修卻冷笑道:“那火鳳凰多年來不是一直在你手中嗎?若要龍圖,去破開那火鳳凰啊?”
南宮參臉色微紅,歎道:“說來慚愧,這火鳳凰,小侄已參究名年,卻仍是茫然無解!而近日,火鳳凰卻又遺落江湖,只怕這龍圖之秘已然泄露,我南宮世家鎮山之陣,己是岌岌可危……”雙肩劇顫,竟已聲淚俱下。
卓南雁遙遙旁聽,心底暗道:“這厮真能白話!聽他言語,難道南宮世家另有一張陣圖,卻在這南宮修老人的手中?”
南宮修大笑道:“滿嘴仁義道德,滿腹男盜女娼!嘿嘿,那些金銀財寶、天罡寶輪,落入你這惡人手中,只會為惡世間!老夫才不上你的惡當……”笑聲一急,竟又牽動舊病,呼呼地急喘起來。
南宮參哭聲頓止,面色陰冷地站起身來,呵呵冷笑:“大伯的老病又犯了嗎?小侄身上帶有療疾聖藥。保准您藥到病除!”轉頭對屬下喝道,“過去看看,可別讓烏鴉黃狼之類躥進大伯的雅舍!”數十個南宮堡弟子轟然答應,刀劍出鞘,四下里散開,直向那柳林緩步逼去。
忽昕柳林內傳出一個略帶惶急的女孩之聲:“喂,喂,你們再要近前,可別怪我不客氣啦!”
卓南雁心頭一動:“果然是南宮馨!”斜刺里躥出,借著濃濃的暮色倏忽幾閃,便向那茅屋奔去。
茅屋左右都有竹林環繞,更有數十塊大小不一的嶙峋奇石點綴屋前。一步踏入怪石叢內,便覺一股怪異氣息四下里撲面地卷來。卓南雁早已瞧出這些亂石乃是依著先天八卦方位所布,卻又暗藏生克變化的奇異陣法,但他精通陣法,適才已略略瞧出了大概,正待向生位奔去。忽聽身側響起一聲嬌呼:“卓大哥,怎地是你?”
南宮馨的俏臉兒從一塊尖銳的高石後露出,滿面驚喜之色,手足並用,將那高石向旁推開些許。說來也怪,這高石雖只被她推開尺余,卓南雁便覺眼前豁然開朗。他哈哈笑道:“大哥能掐會算,得知小妹有難,特來相救。”身形一轉,疾向南宮馨奔去。
哪知這一步躥出,陡覺腳下一空,恍惚間四下里亂石搖晃,猶如烏云罩頂般當頭壓來。他心底正自駭異,斜刺里卻有一只手伸來,將他一把拽向東側。卓南雁身軀微震,被一股看不見的怪力一推,腳下踉蹌,急運力站穩,才發覺幾乎已跟南宮馨貼在一起。
“卓大哥,當真是你?”南宮馨眼內閃著驚喜的歡暢光芒,“我還當是做夢呢!”
卓南雁嘿嘿笑道:“只怕是我在做夢,這陣法古怪得緊,適才便似在夢中一般。”
忽聽陣外那南宮參振聲長笑,將竹哨銜在口中疾吹。在哨聲的連連催促之下,兩個高大漢子越眾而出,循著卓南雁奔行之路如飛躥來。這二人身法甚是靈動,疾步入陣,便如大鶴般向那高石躍去。
哪知兩人身子才落,便連聲驚呼,如見鬼魅般在高石間四下亂轉亂撞,驀地齊聲慘叫,驚慌失措地高高躍起,不知怎地竟誤打誤撞地出了石陣。兩人不敢回頭,便似漏網鳥雀般地倉惶奔回。南宮馨這才“格格”一笑:“瞧不出大哥倒是個破陣的行家!你最初那一步跨得很對,只是我適才搬開了那塊高石,卻成了個陷阱!”
“這陣法是令祖所布嗎?竟頗有幾分易絕邵穎達的神韻,當真高妙得緊!”卓南雁望著那兩人的背影,心下連叫可惜,暗想:“可惜南宮馨未能盡明陣法精要,不然的話,盡可反守為攻,困住這兩個家伙!”
“亂竹驚魂,碧柳穿心!”柳林外的南宮參笑聲頓止,大踏步行到茅屋外縱橫交錯的幾排綠柳前站住,朗聲道,“大伯的亂云七殺竹陣業已領教!小侄便親來見識一下大伯門前這五柳穿心陣!”袍袖一揮,便有幾個弟子悄然擁上,解下背上所負的竹筒,向那排綠柳噴去。
夜色籠罩的山野間便有一股濃濃的硫磺氣息飄起。卓南雁雙眉一揚,暗道:“久聞南宮世家精研陣法,南宮修老人又是當代出類拔萃的人物,嘿嘿,想不到他侄子南宮參卻自度破陣不得,便想用火攻!”他心下惱怒,便待挺身而出。
忽聽得柳林內響起冷冰冰的一聲怒哼:“焚琴煮鶴,大煞風景!”聲如刀斬斧剁,剛硬冷脆。
驀然間勁風如箭,哧哧的銳響不絕于耳,似是有什麼細微暗器自綠柳內射出。南宮參面色陡變,身子飄然躍起,大袖疾揮,將當頭射來的暗器蕩開。他應變也算奇速,但那暗器實是快若閃電,四五枚給他大袖震飛,卻仍有一枚將他寬大的袍袖穿透。
與此同時,只聞悶哼之聲不絕于耳,幾個正噴灑硫磺的南宮堡弟子已被那暗器擊中穴道,僵立在地。嘩啦啦地一聲響,那堆暗器竟似同時落在地上,卻是一堆亮晶晶的圍棋棋子。
“師父!”卓南雁只聽得那聲冷哼,便知是師尊施屠龍到了,心下狂喜,“嘿,原來師父早就到了!慚愧慚愧,只怕他老人家也早就瞧見我了,我卻一直不知師父也藏身林內。”柳林並不如何繁茂,但他凝神四顧,卻不見施屠龍的蹤跡,心底驚佩,自知這時不是師徒相見之時,便仍是貓在柳林內觀望不出。
南宮參目光掃到地上亮晶晶的圍棋子,心頭一凜,朗聲笑道:“棋仙駕到,有失遠迎!”長笑聲中,翩然閃到一名弟子身前,揮掌拍出。掌力到處,一股渾厚的內力循經透入弟子體內,只道會輕而易舉地解開穴道,哪知那弟子渾身劇震,仍是動也不動。南宮參的笑容登時僵住。
茅屋中卻傳來南宮修蒼老的大笑:“哈哈,老石猴,想不到你竟提前趕來!呵呵,躲在哪里啦?快滾出來讓我瞧瞧!”笑聲中帶著喘,卻掩不住一股喜氣。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淡淡的夜色中,一道高瘦的人影自柳陰中緩步渡出,正是施屠龍。他蔓,是一足微跛,但這般緩緩踏上,仍有一股龍行虎步的宗師氣魄。分別這麼久,卓南雁乍然見到師尊那冷兀如鐵的身影,心內登時湧起一股熱流,幾乎便想奔出去與師尊相見。
施屠龍卻將電一般的目光緊緊鎖在南宮參身上,道:“南宮參,咱這比試不妨便放在今日。”
卓南雁心頭一動:“哈哈,厲大個子說師尊近日下山,要會個厲害對頭,莫非便是這南宮參?”
南宮參冷笑一聲,正待應聲,驀見施屠龍身子疾彈,倏地閃來,探掌抓起一個身子僵立的南宮堡弟子,回手拋入了柳林之中。眾人一愣之間,施屠龍連抓連拋,已將四五個穴道被點的南宮堡弟子扔進林內。南宮參待要阻攔,卻見施屠龍已電射而回,身形挺立如山,便似從未動過一般。南宮參目射寒芒,森然道:“棋仙前輩高人,怎地如此對付毫無還手之力的後生晚輩?”
“老子是前輩高人,你卻不是!”施屠龍翻起白眼,干巴巴地道,“待會兒跟你這厮動手,你那些徒子徒孫若再敢縱火,這幾個小子便先給做成烤肉!”
卓南雁暗自喝彩:“師父精于棋道,處處不失先機。”
南宮參面色微變,隨即笑吟吟地道:“棋仙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回頭向眾門人道,“我陪這位前輩玩上幾招,爾等在旁長長見識,不可動手,也不可胡亂叫喊,免得惹這位前輩分心!”他言語間故意輕描淡寫,看似客氣,實則也是隱含譏諷的攻心之策。卓南雁聽得心下著惱,南宮堡眾弟子笑嘻嘻地轟然答應。
南宮參踏上兩步,向施屠龍略一拱手:“南宮參有幸,今日領教絕跡江湖多年的棋仙神劍!”
施屠龍昂頭望著灰暗的夜空,森然道:“我輸了,此生不再用劍!你輸了,卻又如何?”茅屋內不由響起一聲歎息。
南宮參卻渾身一震,笑容陡然凝滯,暗道:“這老兒端的字字如刀!嘿,他是閑云野鶴,我南宮參卻有重振南宮堡雄風的大任在肩,怎能隨意應他?”
施屠龍卻緩緩道:“你若輸了,今生今世,便不可再為難南宮修祖孫,如何?”
南宮參才暗自籲了口氣,長笑道:“便依棋仙高見!”施屠龍猛地將臉一甩,兩人的目光已然交鎖在一處。四下里霎時變得悄寂無聲。
殘月像把彎刀般斜掛天空,夜風凝固了般得舒緩,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息如同一只怪手緊緊壓在眾人心頭。兩太高手尚未出手,氣機交爭,已讓人透不過氣來。
“鏘啷啷”一聲,南宮參已然橫劍當胸,他拔劍出鞘的那聲悠長的銳響,如一道閃電劈在眾人心頭,驚得眾人心膽一縮。卓南雁凝神細瞧,卻見他那長劍精芒閃動,猶似一泓秋水,隱隱地更有一股劍氣似斷非斷,恰如尋隙游動的水流,遙遙湧來。卓南雁心中一凜:“想不到這厮的劍氣功夫如此之強!”
施屠龍冷笑一聲,緩緩拔劍。他拔劍的姿勢舒緩無比,便似輕拈棋子般得意態閑雅。初時不聞一絲聲息,但在劍尖吐出的一瞬間,卻驀地爆出嗡嗡悶響,在曠野間訇然遠去。這是內家真氣與鐵劍交擊迸發的勁響,當真是于無聲處聽驚雷,聲勢更勝一籌。南宮參濃眉輕蹙,不住積聚的劍氣竟陡然一窒。
卓南雁只覺精神一振,但遠遠望著師父寒凜凜的眼神,卻不由暗自尋思:“師尊有頭疼惡疾,這多年未曾出手,上來便對陣這心思狡詐的南宮參,便能取勝,只怕也是凶險至極!嘿嘿,對付南宮參這驢球的,何須師父出手,還是老子出去,跟他胡搗亂搗一番。”他知道雙方已定下決戰之約,依照江湖規矩,別人便不可打擾,但游目四顧之下,突見幾個南宮堡弟子手持刀劍,正緩緩向遠處踅去。卓南雁暗自大喜,跟南宮馨打了手勢,獨自悄然轉出了柳林。
那幾個南宮堡弟子蝦米般弓著身,有人緊扣暗器,有人手持繩索,正向施屠龍身後繞去。人影疾閃,卓南雁已斜刺里沖到,出手如電,猛地扣住領頭那個弟子的脖頸,揚手便向南宮參拋去。
高手臨陣,心無旁騖。南宮參正全神貫注地與施屠龍對峙,待得那弟子飛到近前,才大吃一驚。他怕施屠龍乘隙進招,竟不敢去接那弟子,身形斜飛,燕子般遠遠躍開。那弟子重重跌落在地,哼哼唧唧地再也站不起身。
只聽得“哎喲”、“媽呀”之聲不絕,卻是卓南雁龍騰虎躍地疾奔不止,已將余下那四五個弟子盡數抓起,向天上拋去。只聽那幾人哇哇大叫,呼呼地跌落,便如疊羅漢般地碼在一處。這是卓南雁當年在金陵城外便玩熟了的把戲,故伎重演,碼得又准又高。壓在最下面的兩人吃力不住,哭爹喊娘。
“雁兒,誰讓你出來了!”施屠龍早已瞧見徒兒,但大敵當前,卻也無暇跟他相見,但師徒二人分別既久,饒是他素來冷頭冷臉,聲音仍不禁微微發顫。卓南雁心頭發熱,一躍而前,把他緊緊抱住,叫道:“師父,徒兒可又見到您啦!”施屠龍性子疏豪,少以禮法約束這徒弟,什麼弟子叩頭的見面俗禮自然全免了。
卓南雁道:“師父,這幾個小賊要來暗算您老人家,徒兒順手將他們收拾了!”旌屠龍瞥見那高高堆起的幾個南宮堡弟子,微微一笑。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09:58:02
卓南雁又道:“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南宮參這厮也交給弟子對付如何?”他生怕師尊不允,不待施屠龍應聲,便轉身向南宮參喝道:“南宮參,你不敬尊長,是為不孝;比武使詐,是為不義;勾結金人,是為不忠!我師父懶得與你這不忠不孝不義之人比試,由我教訓教訓你便是!”
“原來是你!”南宮參曾與他見過一面,聽他說自己勾結金人,臉色不由一黯,心底疑惑,“這小子幾日前還自稱是大醫王的弟子,怎地這會兒又成了施屠龍的弟子?這厮年紀輕輕,難道吃了豹子膽了嗎?竟敢向我挑戰?”懶得與他計較,向施屠龍淡然笑道:“這位後生是棋仙的高徒嗎?呵呵,棋仙若是不敢應戰,你我的比試不如就此作罷,何苦推出個晚輩小子來送死?”
施屠龍臉色一冷,沉聲道:“咱們這便比試,哪來這許多屁話!雁兒退下。”
卓南雁卻仰天打個哈哈:“遵命!只是這幾個小子在此礙手礙腳,徒兒先替您料理了!”自壓在最下面的那南宮堡弟子手中拽過一條長繩,手腕疾抖,長繩倏地飛出,登時將幾人的腳腕纏住。
南宮參和施屠龍見那粗大的長繩到了他手上便如靈蛇般矯天難測,均知這是內勁灌注之象,不由齊齊“咦”了一聲。
猛聽卓南雁揚聲大喝,霍地揮手,長繩呼嘯而起,帶得那五名弟子高高飛去。他這一揮已施出八成功力,雄渾的勁氣不住推送,將幾人直挺挺地送出數丈。那五人嚇得哇哇大叫。好在直落下來時,長繩纏在了一株高大老柳的粗枝上,將他們糖葫蘆一般地掛在樹梢,悠悠蕩蕩。
施屠龍見他兩下兔起鶻落,顯是內外功夫俱臻化境,老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欣慰的光芒:“想不到雁兒的武功精進如斯!”眼見那五名弟子頭下腳上地掛著,隨著長繩搖蕩,腦袋交互撞擊,不住口地哇哇呼痛,又不禁破顏一笑。
南宮參見門人弟子當著自己的面遭此奇恥大辱,再也忍耐不住,飛身躍起,長劍抖動,疾向長繩斬去。
“且慢!”卓南雁斜飛而到,威勝神劍連著竹篙橫揮而出,喝道,“你要教訓徒弟,先過我這一關!”南宮參臉上不動聲色,心底早已憤怒如狂,但見卓南雁將半截黑黝黝的竹篙攔腰劈來,看似毛手毛腳,但偏偏將自己的進路盡數封死,他又驚又怒,長劍疾沉,斜斬在竹篙上。
嗡然一響,南宮參只覺一股巨力自竹篙上撞來,身子微微一晃,止住去勢。卓南雁卻“哎喲喲”地大叫不停,腳下踉踉蹌蹌退出數步,脊背撞在一名南宮堡弟子肩頭。那幾個弟子剛剛搖擺稍定,給他一撞,又忽悠悠地蕩起,腦袋相互碰撞,哭爹喊娘之聲又起。
“好玩,好玩!”夜色里響起一聲嬌笑。卓南雁斜艱一瞧,卻見南宮馨扶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立在柳林外。
那老者也拂髯大笑,“老石猴,你這徒兒可有趣得緊!”施屠龍也不禁莞爾,他卻不願讓那兒個南宮堡弟子出丑。屈指疾彈,一枚棋子激射而出。只聽哧哧勁響,那長繩登時斷了,幾個弟子劈里啪啦地滾落在地。
南宮參一凜:“這小小棋子彈出,竟能削斷長繩,這老兒的內功當真怪異!不如先將他這顛三倒四的徒弟收拾下來。”
心念電閃之間,卓南雁腳下一旋,已翩然繞到他身側,竹篙劈頭蓋臉地直拍過去,叫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師必有其徒!”口中胡言亂語,竹篙陡然疾顫,連點南宮參胸前八處大穴。南宮參眼見他竹篙當頭砍來的招數直來直去,便似不會武功的莊稼漢信手胡掄,但這隨手一顫,卻又妙不可言,自己無論攻守均難搶得先機,心頭劇震,只得斜身躥開。
“雁兒,那便讓南宮掌門指點你幾招,小心在意!”施屠龍眼見卓南雁武功突飛猛進,倒更想瞧瞧這位得意弟子到底進境如何,索性退在一旁。
卓南雁一招迫退南宮參,心底大是得意,將竹篙一橫,笑道:“那便請南宮掌門賜教!”南宮參眼見又有弟子上前,將那幾個穴道被點的門人負走,心下稍安。本來今日他謀定後動,穩操勝券,哪知卻仍被從天而降的施屠龍師徒攪了局,心下實是惱恨無比。但他終是一派掌門的身份,剛與施屠龍約戰,如何又要對陣人家的弟子,只得淡然笑道:“好,只要小兄弟擋得住我五十招,那便算你勝了!”
四周的南宮堡弟子轟然喊鬧:“賊小子狗吃熊膽,不知天高地厚,敢跟掌門過招!”“乳臭未干,先討婆娘生個娃娃,免得你家斷子絕孫!”群起叫囂聲中,南宮參緩緩橫劍當胸,臉上一派光風霽月之色,慨然道:“小兄弟,刀劍無眼,得罪勿怪!”他一開口發話,南宮堡弟子登時住口不言。
“不怪不怪!”卓南雁大大咧咧地將手一擺,“南宮掌門太過客氣,讓我這後生小子受寵若驚,渾身發冷。你再這麼酸溜溜地客氣幾句,小子毛骨悚然之下,便只得束手就擒了。”
南宮參氣得面色發白,但他城府深厚,越是動氣,臉上神情越是雍容沉穩,悠然道:“好,那便出招吧!”
卓南雁大叫一聲:“招來也!”竹篙抖動,曲曲折折地削向他腰間。他知南宮參武功精強,這回出招便也虛虛實實,先求試探。哪知南宮參驀地揚眉厲喝,身子疾拔而起,劍光暴吐,直刺卓南雁眉心。這一劍快若雷霆,後發先至,登時現出一股舍我其誰的大宗師的氣魄。
在這片刻之間,南宮參凝定心神,已將卓南雁當做一侖平生難逢的對手看待,出手便不似先前那樣瞻前顧後。卓南雁心內微震:“這厮的武功可又比那南宮三老又高出一截!”游戲之心頓收,迫得易攻為守,竹篙順勢豎下,使的正是忘憂劍法中的“得魚忘筌”。
兩人兵刃相交,竟無一絲聲息,但兩股內勁卻瞬間交擊一處。卓南雁戶覺自己奮力擊出的勁氣似乎先是遇到一股柔韌的水流,隨即便如撞入一個空蕩蕩的深不見底的洞穴內,引得他丹田中的內氣都是一蕩。好在他這招“得魚忘筌”乃是以柔克剛的守勢,急忙順勢收勁。
哪知南宮參原本虛無的勁氣忽然自四面八方彙集一處,勢不可擋地直送過來。這一收一放,詭異至極,便如將兩人的勁力會合一處,打入卓南雁體內。卓南雁全身經脈都轟然一震,身形借勢斜飛,遠遠閃開。他雙足立穩,仍覺丹田內熱辣辣地難受,知道若非自己在諸天陣的銅殿內得父親的功力易筋洗脈,這一下便會受到不小的內傷。
“好!”南宮堡眾弟子見掌門一招間迫退卓南雁,登時齊聲喝彩,“掌門神功無敵!”施屠龍卻眉頭緊蹙,右掌暗自扣起幾枚圍棋子。
南宮修卻老眼乍閃,開口喝道:“虛實莫測,空明自在!嘿嘿,想不到你這驢球的竟煉成了本門五十年來無人得悟的心法‘空谷流波’!”
“小侄這可是班門弄斧了,請大伯再看看這路劍法!”南宮參長笑聲中,身子疾晃,便似平地湧出般地在卓南雁身側現身,長劍散出滿天光影,猶如繁星紛墜,將卓南雁緊緊裹住。
南宮修白眉一抖,又驚道:“天星劍法!”心底端的震驚無比,“嘿嘿,這是本門劍陣學的絕技,據說修成之後,可‘獨劍成陣’。這小子幾次來尋我麻煩,這些絕學都沒施展,想必是近日才得煉成。”
只聽得當當勁響,兩人的兵刃連環交擊。卓南雁對他那“空谷流波”的奇門勁法尚不明了,先機頓失,每撞擊他長劍一次,便覺渾身劇震,不由得疾退數步。
這時夜色沉沉,南宮堡弟子點起了篝火。熊熊火光的映照下,南宮參臉上紅光閃耀,笑道:“卻才兩招,小兄弟還撐得住嗎?”長劍刪繁就簡,分心直刺。他口中談笑風生,劍上勁氣卻已提到十成,森寒的劍氣猶如怒龍天降,蕩起陣陣狂飆。猛聽鏘然一聲震響,聲如金石交擊,在南宮參這全力一擊之下,卓南雁手中的竹篙霎時碎裂成數十片竹條。
一道淡淡的紅光在夜色中倏地閃過,那點微紅猶如撐破黑夜的朝霞,裹在竹篙內的威勝神劍已躍然而出。
卓南雁瞥見這道暗紅的劍芒,精神陡振,長劍招化“對面千里”,將南宮參勢不可擋的劍氣攔腰斬斷。兩人瞬間分開,由動轉靜,雙劍遙指,凝立不動。
“這……”南宮參緊盯住他手中那把烏沉沉卻又隱隱泛著暗紅光芒的威猛長劍。聲音不禁顫了起來,“這莫不是威勝神劍?”
施屠龍也是身子突顫,長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氣,沉聲道:“果然是……威勝神劍!”
辟魔一出,群魔辟易,威勝在握,決勝千里!誰也料想不到,隨著劍狂卓藏鋒一起絕跡江湖十余年的威勝神劍竟會在此地重現!山谷中霎時便是一靜,隨即便爆出南宮堡眾弟子的驚歎聲、質疑聲和尖叫聲,嘈嘈雜雜,嗡嗡不息。
卓南雁橫劍挺立,這片刻之間,已將全身翻滾的氣血壓住,昂然笑道:“南宮掌門好眼力,這把劍在你那無極諸天陣內龍眠十余載,我幾日之前才將它取出!”這是攻心為上的犀利言辭,比什麼狠辣招數都要厲害。南宮堡眾弟子聽得他竟能進出武林第一禁地無極諸天陣,又是轟然一亂。
南宮參更是心神劇震:“這小子說的是真的嗎?他當真是進過無極諸天陣?但當年我親見卓藏鋒手持此劍入的無極大陣……若非進陣,怎能取出此劍?”他多年來冥思苦想的便是如何破解大陣之謎,這時乍聞有人曾進出大陣,登時心底一陣空空蕩蕩,茫然若失之際,猛覺心底一震,“不好!高手臨陣,我怎地還有如此私心雜念!”雙瞳里閃出針芒樣的寒光,驀地一聲斷喝,凌空躍起,怒鷹搏兔般地向卓南雁撲來。
他一直自恃身份,對陣出招全是儒雅飄逸,但此時形貌猙獰,半空中長劍星飛電閃,便如天河倒瀉般向卓南雁身上卷來。
天星劍法是南宮世家的劍法之尊,共分九重境界,號稱“南宮九重天”,但因對習練者的資質要求甚嚴,往往本門弟子練到第三重便難以為繼。南宮參生性堅忍,暗自苦修到了第八重境界,已接近“獨劍成陣”的大境界。他平生目視云漢,素以南宮世家中興之才自詡,便是武林之中的四雄八修,也少有令他佩服的。苦修成了天星劍法和“空谷流波”之後,南宮參一直深藏不露,本想等到瑞蓮舟會這樣的適當之機一鳴驚人,但這時乍逢卓南雁這樣的絕世之才,也迫得他不得不傾力出手。
“有些門道!”卓南雁斷喝聲中,威勝神劍斜斜刺出,正是以宋太祖獨創圍棋定式為名的“大海明珠”。這一招劍法攻守兼備,出手時機更拿捏得恰到好處,正是忘憂劍法“應機而動”、“洞察入微”的要旨。南宮參猶如星海浮槎般的劍勢還未展到極致,恰被卓南雁激流怒射般的一劍封住氣勢。
兩柄長劍瞬間連環交擊了七次。南宮參劍上勁氣已提到十成,這回卻是不同于空谷流波的以虛擊實,全是剛猛內勁,如同長江怒浪,一浪強過一浪。卓南雁再次悶哼一聲,踉蹌著向旁橫滑兩步。南宮世家眾弟子眼見掌門得勢,齊聲喝彩。
卓南雁的內功已練開中黃大脈,又經無極諸天陣內連番奇遇治好了身上宿傷,論起真實功力,比之南宮參也只差之毫厘。但南宮參的閱曆過人,覺出卓南雁剛剛摸清他空谷流波的力道,便在瞬間化虛為實。這連環七擊,純是毫無討巧地以硬碰哽,南宮參已藉著這內家真氣的毫厘之優,大占上風。
“雁兒:”旁觀的施屠龍雙眸一燦,喝道,“避實就虛!”
“正是。”卓南雁氣血翻湧,渾身猶如火燒,聽得這句話心內一凜,“我跟他硬拼內功,那是徒逞血氣之勇!”滴溜溜—個盤旋,威勝神劍連使“貴妃救局”、“靜如遂意”。前一招以攻為守,後一招則于瞬間變為以靜制動。
南宮參卻沉聲怪笑:“小兄弟,讓你也見識見識我南宮劍法!”長劍疾飛,將他這動靜相宜的兩劍化于無形,跟著身法倏忽展開,猶如星馳電掣般圍著卓南雁疾轉。一句話的工夫,長劍便似急電狂舞,星雨繽紛,在卓南雁身周耀出萬千光影。
“這、這是……”南宮修枯瘦的身子便似衰草般抖起來,老眼內射出一抹寒凜凜的光,顫聲道,“天星劍法的……‘獨劍成陣’!”
南宮參呵呵低笑:“大伯好眼力!”他素來雅好名劍,曾親築劍塚,發誓藏天下名劍一十三把,這時手中所持的長劍正是劍塚內的名劍“紫煙”。長劍舞動之間,耀出藍紫色的瑰麗光華,激蕩的劍氣起伏無盡,恍若銀河飛降,將卓南雁的全身緊緊包裹住。
“‘獨劍成陣’?”卓南雁心念電閃,已瞧出南宮參果然踩著九官八卦的方位四下奔走疾轉,而他的每下出劍也暗合易理,“南宮世家素以劍陣出名,這天星劍法練到極致的‘獨劍成陣’,必然也不脫周易戰陣之學!”
激戰之中,卓南雁便想凝神瞧出南宮參劍法中的陣勢變化。只是這時他的內氣、招式的比拼全都落在下風,越是心急火燎,越瞧不出對手變化的端倪,而他分心二用,心思跟著南宮參的劍招、步法而轉,愈發捉襟見肘。
圍觀的南宮群豪卻也是首次見到掌門施展這等神妙劍法,全不由驚喜莫名地暗記劍招,竟全忘了喝彩。明月高照,篝火閃耀,眾人全是目不轉瞬地盯住這場激戰。
靜寂之中,一個女孩嬌脆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入眾人耳中:“十七招,十八招……”原來南宮馨本是凝神默記招數,但此時心內發緊,竟不覺開口出聲。
施屠龍的眉頭越蹙越緊,他也看出弟子先機頓失,一半是因閱曆太少,另一半是因忘憂劍法重在氣韻流暢,這把威勝神劍太過雄渾寬闊,卓南雁新得此劍,還難以得心應手,以這等威猛重劍施展忘憂劍法,難免束手束腳。
“日他老子,”施屠龍心內暗罵,右掌不禁握緊了長劊,“想不到南宮參這狗賊武功如此之高,嘿嘿,待會兒若是雁兒不濟,老子也只得出手救他!管他狗屁武林規矩!”
四周劍影如山,劍氣森寒,卓南雁卻覺出對手的“獨劍成陣”正在慢慢縮小,似乎要將自己硬擠入戰陣八門中的“死門”,再施出辣手,一舉奏功。忽聽得南宮參厲聲尖嘯,全身衣襟獵獵疾拂,凌空躍起,長劍蕩起陣陣狂飆,當頭轟下。
呼嘯的劍風似是萬千厲鬼齊嘯,南宮參的絕殺之劍終于斬下。施屠龍雙眉一揚,長劍鏘然出鞘,便待出手。
陡見卓南雁揚聲大吼,威勝神劍奮力揮出。這一劍直來直去,迥異于忘憂劍法的輕靈飄逸,但劍意縱橫,竟似充塞天地。威勝神劍陡地亮了起來,漫天的藍紫色詭豔的劍影中便忽地躍起一道淡紅的精芒。
那紅芒初時甚淡,但隨即燦然閃耀,猶似紅色怒龍般沖天而起,一頭撞入繽紛瑰麗的藍紫“星海”之中。滿空星影一陣搖曳,瞬間便被紅龍撞破了,劈散了,化作無數破碎的紫光黯然落下。
施屠龍和南宮修一起喝道:“好劍法!”南宮參卻晃著身子橫移數步,幾乎不信卓南雁會從自己這八面交彙的一記凌厲殺招下施出如此陽剛威猛的一劍。他眼內射出犀利的寒芒,虎吼聲中,又再撲上。
卓南雁這時卻已對一切充耳不聞,他也不知適才隨手揮出的一劍是什麼劍法,叫什麼名字,這劍招似乎早就深印在他腦海之中了,甚至已是自己心魂的一部分,在適才生死攸關之際,便自然湧出。
他心底閃過無數熟悉的紅光,跟著許許多多的奇異劍招流水般在眼前閃過,那樣的流暢,又那樣的清晰。一切自然而然,卻又不留痕跡。與之相較,南宮參迎面劈來的氣勢洶洶的劍招,倒顯得微不足道。卓南雁振聲長嘯,威勝神劍也挾著呼嘯的劍風,縱橫疾掃。
剛剛織起的藍星紫焰瞬間便被一股奔騰的紅流擊碎。卓南雁的劍法似乎全未思考,只是信手揮灑,但招招或雄健,或流暢,或剛勁,各具妙意,看得眾人眼花繚亂。
最奇的是他每一劍的劍意隨時都在“變”中,明明起手的一劍剛勁澎湃,但瞬間便會化為圓轉飄逸,收手時更是劍意綿綿,剛柔難測,其中的轉換偏又如羚羊掛角般了無痕跡。
南宮參又驚又駭,勉力支撐幾招,驀地想起一事,霎時心魂劇震。本來他的天星劍法和“空谷流波”全是武林絕技,若是平心靜氣地全神應戰,勝負仍是未知之數,但他此時心中疑神疑鬼,登時氣勢全失。
陡聞卓南雁沉聲低嘯,眼前紅芒閃動,南宮參只覺頭面發冷,頷下的幾縷長髯四散飄飛。南宮參驀地斜身躍開,厲聲叫道:“補天神劍!這……這是補天神劍!”語音發顫,猶似鬼哭。他一直意態儒雅,文質彬彬,但此時胡須散亂,聲音淒惶,渾若見了曆鬼一般。
“果然是太和補天劍!”施屠龍的虎目也熠然一燦,又是狂喜,又是震驚,
“二十八!二十九!”南宮馨的語聲卻陡然拔高,笑道,“卓大哥再加把勁,五十招內將這大惡人宰了,替天行道!”
“原來我使的這劍法是父親的補天神劍?”卓南雁渾身一震,心底清晰閃爍的劍招漸漸模糊。他自知這些奇異劍意劍訣即將消逝,這時不及細想,哈哈大笑:“這有何難,我先剃光他的頭發!”口中說笑,身子電射而出,長劍勢挾風雷,猶如泰山壓頂般向南宮參頭上罩去。
南宮參又驚又怒,長髯被削,已是奇恥大辱,若是頭發再被他剃去一縷半縷,那就再也無顏在江湖中立足,于是便紫煙劍橫封一招“參橫斗轉”,這時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招法使得沉穩至極。
哪知卓南雁大喝一聲:“上當啦!”長劍疾沉,重逾千斤,倏忽間化為輕若鴻毛,威勝神劍連環劃出六個圈子,綿綿不絕地向南宮參身上卷去。這六道劍圈一道大于一道,到了最後一道,意蘊無盡,便似籠罩天地。
南宮參初時只當他要劍削自己的頭發,紫煙劍只是橫封上路,不料卓南雁會全力攻出這樣雄渾無端、氣奪天地的一劍。他應變也是奇快,才覺失機,便疾步電閃暴退,猛覺背心刺痛,後背衣襟裂開好大個破口。南宮參身子劇震,紫煙劍斜斬數下,布下三道剛猛的氣牆,同時遠遠橫移數丈。
“哈哈……”卓南雁卻昂然挺立,橫劍大笑。“南宮參,你輸了!”南官修的老眼內躍出驚喜的光芒,顫聲叫道:“好!無往而不複,好一招補天神劍!”
在眾門人弟子的轟然驚呼聲中,南宮參終于凝身站定,死死盯住卓南雁,眼芒中閃爍著疑惑、狂怒、憤懣和驚疑之色,臉色更是慘白如紙。適才卓南雁那一劍,他雖拼力退開,但背心仍被劍氣所傷。
南宮馨卻跳上兩步,拍手叫道:“是啊,南宮參,你胡子掉了,頭發沒了,衣服破了,非但仗打輸了,連臉面都輸得一干二淨!”說著豎起雪白的玉指,悠然道,“……才三十招!”
“噗……”南宮參本來受傷不重,但看到南宮馨翹起的三根手指,陡覺心底熱血翻滾,張口便噴出一道鮮血,身子搖搖欲墜。
眾門人弟子大驚,紛紛擁上,七手八腳地扶住他搖晃的身子。南宮參奮力挺身站定,揮手將身旁的弟子搡開,怒焰奔騰的眸子緊鎖住卓南雁,澀聲道:“好劍法!不知小兄弟怎麼稱呼,劍狂卓藏鋒,是小兄弟何人?”這時他心神凝定,又回複了往昔文質彬彬的談吐。
卓南雁聽他提起父親,臉上狂意一斂正色道:“那便是家父。在下卓南雁!”
南宮參渾身一震,眼神倏忽幾閃,才仰頭大笑:“江南狂生卓南雁?哈哈,原來我是敗在劍狂之子的劍下!好,好,好!”猛地將手一揮,黯然道,“走!”不待眾弟子應聲,轉身大步而去。眾弟子亂糟糟地扶起受傷同伴,倉皇退走。
桌上短檠耀出淡黃的清輝,映得茅屋內一片溫馨。
卓南雁、施屠龍和南宮修祖孫圍桌團坐傾談。原來南宮修性子老而彌辣,雖在跟南宮參的叔侄相斗中屢落下風,卻不願施屠龍、大慧上人這等老友援手。直到前些時日孫女被劫,才追得向大慧求援。
施屠龍久聞這位老友有此麻煩,他雖深隱廬山,不問世事,卻一直為南宮修擔心。更因近來掛念卓南雁的安危,棋仙終于動了下山之念,便遣清虛道長一位回山探師的弟子給南宮參下了戰書,只想先在天柱山與南宮堡主一戰,了卻老友安危,再北上尋訪卓南雁。不想卻在此地師徒邂逅。
再聽得卓南雁說起臥底龍驤樓、南歸探訪五通廟和獨闖無極諸天陣的諸般凶險,饒是施屠龍和南宮修這等老江湖,也不禁陣驚陣憂,最後聽到銅殿底劍狂父子相會的一幕,更是慨歎良久。只是卓南雁不願師尊憂心,自己被迫服食龍涎丹之事,便隱去不談。
南宮修滿頭白發,也許是沉疴經年,瞧來瘦如枯木,臉上卻滿是慈和。“嘿,藏鋒啊!這多年杳無音信,他……終究還是去了!”說起卓藏鋒,他的老眼內不禁泛出混濁的淚,沉聲歎道,“他來求取紫金芝的時候,正是舍弟南宮皋無端暴斃,南宮參那驢球的初登堡主之際。那時老朽已離了南宮堡,來此隱居,事後才知藏鋒老弟跟南宮世家的一番爭執。嘿,藏鋒老弟是奔著我這薄面來求取紫金芝的,老朽卻未與他一晤,真是愧對摯友呀。”
卓南雁知道這南宮修是上代南宮堡掌門南宮皋的兄長,當年在南宮世家地位頗尊,想不到父親遠道而來,未見老友,卻落人一條不歸之路。他心底一酸,問道:“修老,那紫金芝當真是在無極大陣之中嗎?”
南宮修一歎:“南宮世家三宗寶,天罡輪、紫金芝、火鳳凰,除了天罡輪深埋在大陣當中,紫金芝和火鳳凰一直都在南宮堡內供奉。只是……傳聞當年令尊來南宮堡求取紫金芝時,初登堡主之位的南宮參彷徨無計,其時堡中大權還握在南宮五老的大長老南宮致仁之手,這老驢球為了巴結格天社對抗卓藏鋒,竟將紫金芝通過格天社之手獻給了皇帝……”
卓南雁聞言一震,道:“怎麼,原來父親入陣之時,那紫金芝早不在大陣之中了?”
南宮修黯然點頭:“正是。紫金芝在大陣無極殿云云,不過是南宮致仁編出的屁話,只為了將令尊誘入陣內。真的紫金芝早就送去了臨安皇城……”
卓南雁涪道:“父親直到深陷無極殿,才知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心底又是郁悶,又是難受,忍不住罵道:“南宮致仁這厮死得倒早,不然定要剝了這老兒的皮,給父親出口惡氣!”
“剝了他的皮卻又如何?往事已矣,卓教主終是去了!”施屠龍鐵鑄般的剛硬臉孔凝在燈影里紋絲不動,黯然歎道,“想不到卓藏鋒、完顏亨這一南一北兩大英雄竟會結成兄弟,而他們最後卻都是死在自己人手中!”昏黃的燈火映得他臉上的皺紋刀刻樣得深,眼角卻也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在閃。
南宮馨眼見眾人滿懷感傷,忙笑嘻嘻地岔開話題道:“適才卓大哥說的那無極諸天陣,好有意思。不知當年我南宮世家的哪位老祖宗,建得了這大陣?為何從前每次問您這大陣的事情,您都不肯說?”卓南雁和施屠龍均是一震,一起望向南宮修。
卓南雁道:“正是!這無極諸天陣巧奪天地造化,當年造這大陣的前輩不但是位天才,更需耗費極大的人工物力,真不知他是如何造出此陣的?”
“無極諸天陣,”南宮修那雙深深凹陷的眼內陡地耀出精芒,聲音也不覺高了,“這話說來可就長了!這大陣……還是建于南唐末年,迄今快二百年啦!”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10:10:23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三節:初試身手 悵談往事
“南唐末年?”卓南雁揚眉道,“那時當政的莫非就是那位‘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後主李煜?”南宮修笑道:“正是這位風流帝王!這李後主寫詩填詞是個好手,做皇帝卻是個十足的糊塗蛋。其時南唐建都金陵,他卻作《念家山曲破》和《振金鈴曲破》,諧音便是‘家山破’和‘金陵破’,真真是不祥之兆。我南宮世家祖上便是這南唐糊塗後主的臣子,名諱南宮凌虛。先祖凌虛公非但武功精深,更胸羅錦繡,學究天人,只可惜碰上李後主這混賬主子,一直沒有用武之地,只在禮部領了個閑職……”
南宮世家和那無極諸天陣名震江湖百余年,卻少有人知曉這武林第一世家的淵源。便連南宮馨有時問起,南宮修也懶得細說。這時老人開口談說往事,登時屋內三人凝神靜聽。
“那時候天下大亂,太祖趙匡胤崛起中原,正橫掃南漢等國。南唐偏安一隅,岌岌可危。在這風雨飄搖之時,李後主照舊不問政事,不是聽歌看舞,便是跟一群和尚道士講佛法、談易經。凌虛公和幾位有遠見的大臣多次進諫,勸他強兵備戰,這昏君只是不理。凌虛公深知不出數載,南唐更會亡國,不由悶悶不樂。
“偏在這當口,這天柱山下一座古塔倒塌,現出塔內一尊漆金的不腐肉身和半截古碑。那肉身也不知幾百年了,兀自眉目清晰肌膚飽滿,想來生前必是個得道高士。據說古塔倒塌之際金光紛澆,瑞彩千層,更有一只火鳳飛騰沖霄……”
“火鳳凰?”卓南雁聽到這里,終不住問了一句。
“正是!那火鳳生得什麼模樣,雖是誰也沒有見過,卻越傳越神。想必後來我南宮先祖造出一只內藏陣圖的火鳳凰,也是由此而起。”南宮修淡然一笑,又接著道,“……那時古塔塌陷、神仙出世之說傳得沸沸揚揚,將潛山地界的官員驚動了,見那古碑上的碑文雖已模糊難辨,卻仍依稀可見當中的四個大字‘九天司命’。這天柱山素為道教名山,據傳乃九天司命真君的道場,便有好事之輩附會這不壞肉身便是九天司命真君得道前的真身。地方官大喜,當下將此當作一大祥瑞,層層上報到金陵國都!
“李後主那昏君對國家大事懶得搭理,對這荒誕不經的祥瑞之說卻十分上心,舉朝一片歡騰,都說是千古未遇之盛事。便有佞臣迎合昏君之意,要他效法唐朝于法門寺建地宮供養佛骨的典故,在天柱山也給這九天司命真君建一座地宮供養!”
“供養佛骨?”南宮馨奇道,“那是什麼典故?”南宮修苦笑道:“傳說法門寺下有一座建于漢代的地宮,內中供養著釋迦牟尼佛的舍利。到唐代時,唐高宗李治為了祈求國泰民安,便開啟地宮,迎佛祖舍利入京瞻仰,事後再將皇室和顯貴所供奉的無數珍寶,隨舍利一同送歸地宮。據說這等迎取佛骨的盛事三十年一回,大唐一朝總共迎奉了七回!”
卓南雁沉吟道:“當年韓愈上《論佛骨表》苦諫唐憲宗,卻險些丟了性命,為的便是這樁事了?”施屠龍的蒼眉一皺,歎道:“便是此事。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南宮修點了點頭,又道:“正是此理!但李後主那昏君卻深覺這效法大唐迎奉佛骨之說甚妙。一來南唐自認承襲李唐的道統,且自開國起便崇奉道教,供奉九天司命真君,那是理所當然;二來,南唐自立國算起才三十來年,卻趕上宋太祖趙匡胤橫掃天下,國勢飄搖,若能每三十年迎奉神君真身,以佑國祚綿長,最好如大唐一般綿長到二百多年的國祚,那是最好不過。
“昏君主意打定,便親選建造地宮之人,其時凌虛公在禮部為官,又兼學貫古今,精曉易理,這差事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肩上。先祖凌虛公也看出南唐將滅,不願再留在朝中,便心甘情願地領了這份閑差。據說地宮不久便建好,內藏李後主自宮中私貢的內帑和珠寶無數……”
“珠寶無數?”卓南雁忍不住苦笑道,“怎地晚輩卻只見到那座吞吐天地的雄奇神殿,卻沒瞧見珠寶,更無緣得見那神君的真身?”
“那是你福分不夠!”南宮修嘿的一笑,“據老夫猜測,你進的當中主殿便是地宮上無際諸天大陣的總陣眼。那左右兩側的偏殿之下。必然還有地宮,料來一座供奉真君,一座珍藏重寶!”南宮馨向卓南雁“撲哧”笑道:“這才叫入寶山而空手還!”
南宮修一拂長臂,笑道:“我先祖凌虛公做事兢兢業業,務求高遠,因怕後人貪圖供奉那神君真身的金銀重寶而褻瀆神靈,他便想在地宮之上再建一座奇陣。後來他癡愛天柱山磨玉谷鍾靈天地之秀,不覺竟將平生抱負全用在了這大陣之上,但他所謀太大,饒是有李後主的鼎力支持,也花了八年之功……”
卓南雁想到無極諸天陣內鬼斧神工的布置,也不由暗自點頭:“怪不得那大陣如此氣魄宏大,原來是有官家出錢出力!”南宮修卻又苦笑一聲:“說來也是可笑,這無極諸天陣還沒造好,宋太祖已遣大將曹彬征伐南唐。初時李後主君臣還賴有長江天險,不以為意。哪知宋軍兵行神速,說來便來,幾個月工夫便打到了金陵城下,沒過多久,李後主便真的‘金陵破’、‘家山破’了!
“凌虛公在磨玉谷內埋首建造大陣,數年間兩耳不聞天下事,待得無極諸天陣和陣內銅殿終于完工,才知李後主早已青衣小帽,率百官向趙宋納降!凌虛公無奈,便遣散丁匠,自率門人舊部在天柱山築堡隱居!”
南宮馨“格格”一笑:“這麼說,咱們的先祖凌虛公來了個悶聲大發財,將李後主君臣供奉神仙的錢財重寶一股腦兒地私吞啦!”南宮修揮掌在她後腦輕輕一拍,嗔道:“胡說八道!凌虛公素來視金錢如糞土,自不會將那些錢財放在眼內!”頓了頓,又道,“但他老人家卻非迂腐之輩,拿出些銀兩修建南宮堡,料來也是有的!”南宮馨妙目一轉,沖卓南雁眨了下眼睛,神色頗不服氣。
施屠龍若有所思地道:“南宮世家建堡也有二百來年,卻在近幾十年來才為世人所知,想來當年令祖凌虛公必是行事隱秘,不與世人往來!”
南宮修道:“正是!凌虛公自認曾受南唐李家大恩,李家雖亡,他也需世代謹守忠君的臣子之節。只是那時的天下早姓了趙,凌虛公的當務之急,便是嚴守機密,不招搖于世。好在當年建造大陣和地宮的工匠都是分批修建的,誰也不知所建何物,加之當年李後主怕給諫臣得知後苦諫啰嗦,遣凌虛公修建地宮也是偷偷摸摸。他出降之後,此事自然不再提起,更未載于史冊。那些剩下的天柱山人,不是信奉九天司命真君,便是對凌虛公奉若神明,是以本門和這無極諸天陣之秘便一下子沉埋了數十載。
“直到幾十年後,本門中人才耐不住寂寞,崛起江湖,後來無極諸天陣的機密也泄漏了出去。百余年來多有貪財武人悄悄入陣尋寶,卻都是有去無回,‘有進無出諸天陣’的大名才漸漸轟傳天下。只是這大陣的建造淵源卻一直無人得知。”說到此,南宮修的老眼內不由精光搖蕩,盯著那燈焰跳耀的短檠幽幽出神,沉了沉,才道,“可是在凌虛公生前,確曾有一人出入過無極諸天陣,那人便是他的好友,後來的武聖沖凝道長!”
卓南雁眼前倏地閃過諸天陣內幾處秀骨天生的蒼華留言,忍不住道:“原來王沖凝卻還是凌虛公的好友?”南宮修點一點頭:“傳聞那時王沖凝還是個道號蒼華的道士,不信世間有絕陣一說,果然憑著他得自呂祖親傳的紛世高才,在這無極諸天陣內一入一出!”卓南雁想起王沖凝在神殿內石門上的留字,忍不住道:“沖凝仙長雖是曠世高人,一路破陣,但在那銅殿最後關口,也曾如入大化洪流,生死一線!”
施屠龍忽道:“生死一線,才得悟無上至理,創出天衣真氣的絕世奇功!”卓南雁一拍大腿,悵然道:“可惜他留下的天衣真氣的正宗原本,卻被一個叫南宮笙的家伙一手毀去了!”
“南宮笙?”南宮修眼內卻閃過一絲溫和的光芒,又道,“算來他還是老夫父輩的人物,只不過卻是個特立獨行的憤世嫉俗之輩。他這人自幼便有上報國家、下振宗門之念,只是生來身子羸弱,又因性子古怪,相貌奇丑,不為本門師長所喜……”
卓南雁本來提起這南宮笙就一肚子怨氣,但聽得這怪人也是“生來身子羸弱……不為本門師長所喜”,想到自己幼年遭遇,登時氣便消了許多,隱隱地還對這“性子古怪”的南宮笙生出一絲同情之心。
“這南宮笙雖然模樣丑陋,卻在奇門五行和戰陣之學上天賦異稟,只可惜他費盡心機,也沒有撈到堡主之位。一怒之下,他的怪異脾氣發作,便決意獨闖無極諸天陣,讓南宮世家那些‘不長眼’的長老們開開眼。”南宮修說著苦笑搖頭,滿頭白發簌簌飄擺,“只是要硬闖無極諸天陣,談何容易!
“當年先祖凌虛公怕後人覬覦陣內財寶,終其一生,也未吐露破陣之法,只是暗鑄紫銅鳳凰一只,將大陣圖紙藏于鳳凰腹內。自此以後,那火鳳凰便是南宮堡弟子榮任堡主的信物!這火鳳凰嘛,便是南雁在五通廟底見到的那只,那時還在堡主手中,南宮笙自是無緣得見!
“但他心細如發,日夜在南宮堡的藏經樓內秉燭苦讀,竟硬生生地自凌虛公留下的筆劄雜錄中‘挖’出了蛛絲馬跡,又自錄成一圖,名曰‘無極陣圖’。這人是個狠主兒,錄成陣圖之後,便假裝失火,縱火毀去了藏經樓……”
卓南雁忍不住“噢”了一聲,苦笑道:“這人的性子,倒有幾分像那南宮溟,發起狠來,什麼都不在乎!”南宮修也沉沉點頭:“確是如此!他們都是心高氣傲之輩,偏偏又都因貌丑、體羸等諸般緣故而不為長輩所喜,日久天長便全淤了一腔怨氣!嘿嘿,這樣的人生于世間,往往最是可怕!”
“那一年,我十八歲吧,卻也是個性情孤傲之輩,只因深愛這西麓風物,在此結廬隱居……”他仰頭一歎,目光倏地悠遠起來,道,“當年南宮笙在堡內誰人也不理,倒跟我這晚輩性情相投。只是自他縱火燒毀藏經樓之後,便不知去向,直到有一晚他才忽然來訪,面色倉惶,容顏憔悴,跟我說,他剛剛自無極諸天陣內出來……”
屋內諸人雖聽卓南雁適才說起在陣內看過南宮笙的名字,聽到這里,仍不禁齊齊“噢”了一聲。
南宮修卻也沉沉一歎:“他本就身子骨弱,那時更是奄奄一息。我也是大吃一驚,知道堡內諸大長老正在四處尋他,忙將他藏了起來,將養數日。那些日子南宮笙神色落寞,忽悲忽喜,似是在琢磨什麼機密要事……我本來憋著一肚子的話,想要打探那大陣有何玄奇,但見他日日冥思苦想,倒也不好打擾……”
“冥思苦想?”南宮馨忽道,“卓大哥曾說這南宮笙見過天衣真氣,那時只怕他仍在苦思這天衣真氣的練法!”南宮修點頭道:“照南雁所說,南宮笙似乎當真一路履險如夷地入了神殿,依著他的脾氣,見了那天衣真氣的石刻之後,自然會順手毀去,以免給南宮世家的後人瞧見!只是那時候,我卻全不知曉!
“南宮笙住了數日,內傷初愈,卻對我說,他要外出尋個僻靜地方,好好琢磨一下天下大事!我對他說,這深山幽谷豈不正是僻靜地方?他卻搖了搖頭道,再深的山也瞞不過武林中人,南宮家的人跟狗一般,沒幾日便會尋來。他要找一個武林中人找不到也不敢找的僻靜地方去!我聽得一頭霧水,問他那地方卻是哪里?他卻哈哈一笑,拍著我的肩頭道,再見面時,他南宮笙只怕就是衣紫腰金了!長笑兩聲,便拱手而別!”
施屠龍一笑:“這南宮笙名利之心好重!”南宮修呵呵一笑:“料來如此吧!只是自此一別,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誰料不知怎地,我收留南宮笙之事竟傳出了些風聲,那時我也未留意。孰料數十年之後,南宮參那厮竟屢屢前來相逼,讓我交出南宮笙親錄的無極陣圖和他的下落!”
他說著搖頭苦笑:“他哪里知道,南宮笙為人堅吝,他辛苦錄成的無極陣圖怎會轉手他人?而他的去處更不會讓旁人知曉!”南宮馨不禁撅起櫻唇:“這麼說,爺爺當年一念慈悲,卻給自己招來無盡的煩惱!”南宮修的老臉一沉,緩緩道:“他當日走投無路,無論如何,爺爺也不該將人拒之門外!”卓南雁聽得心頭一熱,忍不住道:“修老爺子,您這才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南宮修老眼內的鋒芒一閃。
“怪哉!”施屠龍忽道,“南宮笙得了那天衣真氣之後,怎會一直在江湖上寂寂無名?”南宮修也蹙眉沉吟道:“此人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他性情孤高,當年謀奪南宮堡主之位時,便自稱要先振家威,再揚國威,便是得了天衣真氣,也未必會以稱雄江湖為念!他去了何處,也算江湖中的一個謎團了!”
眾人皆是心緒翻飛。微微一沉,還是南宮馨幽幽一歎,道:“按年歲推算,那南宮笙只怕早已辭世!嘿,但願那南宮參這回知難而退,不再來尋您的麻煩!”
卓南雁哈哈一笑:“這一回他輸得心服口服,料想再也不敢來此為難!”四人又坐著說了些不相干的話,眼見夜色沉沉,南宮修便安排施屠龍師徒去隔壁睡下。
師徒久別,自是聯床夜話,說個痛快。饒是施屠龍冷肅寡言,也不由跟這愛徒絮絮叨叨地問這問那。卓南雁將滿腹心事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便連自己與完顏婷和林霜月的情絲糾纏,也一發說了。
施屠龍聽後大笑起來:“我瞧這兩個小妞都挺不錯,你管她什麼明教聖女、金國郡主,一股腦兒地全娶了過來,豈不痛快!”
卓南雁從未動過這般念頭,聞言微微一愣:師尊行事倨狂,世俗禮法全不放在心上,才會說出這等奇談!隨即呵呵苦笑:“只是……瞧她們的性子,可不大合得來!”心底卻想:“照師父說的,都娶過來,卻也著實不錯!只是婷兒恨我入骨,小月兒心底更給那魔咒折磨……嘿,她們都是天仙般的人物,我卻何必這般胡思亂想!”
師徒兩人嘮叨大半晚,才各自睡去。卓南雁激戰之後,身心俱疲,不久便沉沉入夢。恍惚間只覺自己走入了一座好大的殿堂,耳邊撒帳歌此起彼伏,許多似識非識的賀客爭相道喜,好不熱鬧。原來自己竟然走入大婚的喜堂。他垂頭一瞧,自己卻已披紅掛彩,一身吉服。最奇的是堂中悄立著兩個新娘,掀起大紅蓋頭,居然是林霜月和完顏婷。
他心內湧上一陣摻雜疑惑的歡喜:“這定是個夢,怎能有這樣的事,肯定是個夢……”這朦朦朧朧的念頭不斷戳著他混沌的神志。但婷、月二女卻都向他盈盈嬌笑,並都向他遞過來那紅燦燦的同心結。他迷迷糊糊地正要去接那紅緞子,忽然人影閃處,完顏亨和林逸煙分從左右向他襲來。
卓南雁驚然一驚,登時醒來,卻見日頭已上三竿。南宮馨卻在這時捧著一件淡綠袍子閃進屋來,笑道:“大獺蟲哥哥,快快起來吧。爺爺見你的衫子破了,將他這件壓箱子的新衣翻了出來,讓你將就將就!”卓南雁回思適才之夢,心底兀自苦樂參半,將新袍穿了,居然頗為合體。
南宮馨引他去用了早飯,便拉著他向院外竹林走去,道:“快些吧,施老跟爺爺正在林子里候著你呢!”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10:11:34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四節:補天四義 太和棋訣
旭日映照著竹林,處處泛著金燦燦的光,和風緩拂竹葉,發出嫋嫋輕音。施屠龍正和南宮修端坐在林蔭下閑聊,見他走來,拈髯笑道:“雁兒,昨晚你使的補天劍法,再練上一練!”
聽師尊提起補天劍法,卓南雁心底登時一振,當下凝神思索片刻,便揮劍練起。說來也怪,他只需將心神與長劍合而為一,腦海中那些奇異的劍招影像便流水般湧出,瞬間便進入心無旁鹜、人劍合一的奇妙境界。
“怪啊!”南宮馨見他劍招流暢自若,忍不住歎道,“爺爺,看他運劍如風,便似將這劍法練了數年一般。”南宮修白眉掀動,道:“劍狂臨終前妙悟天道,他使的不知是什麼奇怪法門,竟似將劍意注入了南雁的心魂之中,使其不習而明!”
卓南雁出了無極諸天陣後,心內雖也時時閃過這些奇異劍影,但一直不明所以,昨晚雖仗此反敗為勝,卻也只是一知半解,直到此刻,他才依著腦內的劍意從頭至尾地施展出來。一套劍法練罷,卓南雁只覺渾身勁氣流轉,竟覺無限暢快。
施屠龍眸內精光流動,卻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南宮修微微點頭:“使得卻也著實不賴了,不然怎能嚇退南宮參那厮!”卓南雁急忙請教其詳。施屠龍冷笑道:“當真動手,未必你便能勝了那南宮參。只是這厮當日吃過補天神劍的大虧,才給你嚇退!”
卓南雁一凜,想起當年厲潑瘋曾施出一招似是而非的補天劍招嚇退了海老怪,忍不住道:“補天劍法必是威力絕大,敗在這劍法之下的人,總不免心驚肉跳。”施屠龍點頭道:“但你只通劍意,不明劍理,仍不能臻至上乘,好在咱這里還有修老!”
“無往不複,生生不息,”南宮修拈髯笑道,“老朽不才,當日蒙令尊卓盟主瞧得起,曾在一處推研過數日劍法。”原來當日卓藏鋒的補天劍法初成之後,游劍江湖,行至此處,與南宮修相交。南宮修武功修為雖不及卓藏鋒,但出身劍陣世家,眼界頗高,曾跟卓藏鋒論劍月余,助他將劍法臻至完善,是以對太和補天劍法頗為明了。
卓南雁曾聽易絕邵穎達說起過父親的補天劍法,當時易絕以易言劍,便說過“無往不複,生生不息”之理,只是那時他未能多加領悟。這時聽得南宮修提及,登時大喜過望,忙虛心請教。南宮修笑道:“令尊的太和補天劍法大半得自《易經》,其劍理分為乾、變、複、和四大要義……”卓南雁身心一震,雙眸閃亮,只覺南宮修所說,正是自己百思不解的劍法至理,忙拱手行禮,道:“請老先生指點!”
“如何談得上指點,這些話都是當年令尊所悟,老朽不過轉述給你罷了!”南宮修手撫白須,微微一笑,才道,“先說這個乾字,令尊的補天劍法最初全由《易經》中的乾卦得來,所謂‘夫乾,天下之至健也’,說的便是這個乾卦之理!”卓南雁精研易學多日,聽後眼前一亮,忍不住道:“這便是《彖》上說的道理:‘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
施屠龍嘿了一聲,笑道:“瞧來邵老倒沒有白費工夫!”南宮修也點頭道:“公子既然跟易絕邵穎達學過易學,再來領悟這補天劍法的劍理,便是水到渠成,順當得多。”他折下一根竹枝,順手揮灑,施出幾招補天劍去的劍招,口中道,“乾者,天也。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補天劍法的劍理仿效天象,處處要展露自強剛健的乾天之象……”
他年老體衰,竹枝上的劍招使得緩之又緩,但卓南雁和施屠龍都是全神貫注,越瞧越覺味道無窮。
南宮修又道:“補天四義中的‘變’字,乃是指生生不息的變化,所謂‘變動不居,周流六虛’,補天劍法每一招的劍意和勁道,都要順勢而變,正是‘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矣’!昨晚公子力戰南宮參,劍勁流轉如意,劍意大氣磅礴,對這乾、變二義,可說是不學自通!”
卓南雁怔怔地道:“慚愧,慚愧,晚輩昨日只是碰巧使得似模似樣,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嗯,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矣……”凝神思索其中精義,竟似癡了一般。
“這乾、變兩義深蘊在劍法之中,公子應機而悟,原也不奇!但下面的‘複’、‘和’之理,就深奧許多了!”南宮修將手中的竹枝畫了三個圈子,老眼內精芒乍閃,“公子昨晚施出的這招‘生生不息’,雖然意蘊剛勁,可惜未能領悟‘無往不複’的道理,只求劍意籠罩天地,使劍氣催到極限,反而生出了破綻,讓南宮參乘機逃脫。”
卓南雁心中一震,道:“劍氣催到極限,反而生出了破綻?”久久不語的施屠龍忽道:“亢龍有悔!”南宮修笑道:“正是,龍飛上了天,本來很好,但若直飛到最高重,再也無處可升,便會有憂患——這便是乾卦上九爻‘亢龍有悔’的道理!”
“亢龍有悔,否極泰來!”卓南雁雙眸耀彩,拍掌叫道,“盛衰都在相互轉化。劍勢攻到最盛便會向弱轉化,生出弱的破綻;而守到極致時,弱中便又會蘊出最凌厲的反擊!”南宮修雪白的胡子突突抖動:“說得好,正是此理。《彖》中說:‘複,其見天地之心乎?’這便是補天劍法中的複字要訣!”
他說得心緒激動,不免呼呼發喘,沉了沉,才道:“太和所謂道!補天劍法中的‘和’之精義,乃是令尊最後領悟的!《彖》曰:‘保合太和乃利貞。’這種太和之道,乃是宇宙中最為圓融沖和的狀態。此劍法所名的‘補天’,便是說依此太和之理,使天地萬物回複圓融之態!”
“好!”施屠龍也拍掌道,“怪不得我初識卓教主時,只覺他劍法不過氣勢磅礴,但到了他在四海歸心盟會上橫掃群雄時,劍上已是一番圓融無礙的氣象了,那便是這太和之道吧!”他越說越是激昂,驀地仰天長嘯,“好一番太和境界!”嘯聲穿云裂石,震得四下里竹葉颯颯飄落。
卓南雁更是雙眸發亮,似乎看到了一個從未想見的境界,大張著嘴,愣愣地竟說不出話來。小說整理發布于ωωω.ㄧбk.cn
南宮馨見他癡癡呆呆,忍不住叫道:“喂,你發什麼呆?”伸手一扯他衣袖,卻陡覺一股剛猛的勁氣自他身上蕩來。南宮馨嬌軀劇震,“啊”的一聲嬌呼。卓南雁這才從沉思中驚醒,順勢拉住她的小手,笑道:“哎喲,我聽得入迷,抱歉之至!”轉頭對南宮修道,“這麼說,乾、變、複、和,這補天四義乃是由淺入深之道了?”
南宮修老眼內精芒吞吐,幽幽地道:“補天劍法由遵循天象的剛健之理開始,練到最後,運劍之際,須得純是一種太和之象,劍法才至上乘。但乾、變、複、和的四義,卻是交互為用的!”
“正是,正是!”卓南雁心中一震,道,“我怎地這般蠢,這四義該是一個圓,而非一條線!”霎時間眼前無數劍影、劍意澎湃而來,不由閉上雙目,緩緩坐下。
南宮馨見他刹那間便似老僧入定般地呆坐當地,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不由心下生奇,道:“爺爺,他又在做什麼?”南宮修卻跟施屠龍對望一眼,拈髯笑道:“你看不出嗎?他在練劍!”南宮馨年紀雖幼,卻是冰雪聰明,嬌軀一震,立時明白,點頭輕語:“最上乘的劍法不是用手練的,該當用心體悟!”南宮修“呵呵”一笑,跟施屠龍並肩向林外行去。
※※※※※※※※
卓南雁靜靜端坐,補天劍法一招招的劍勢在眼前忽快忽慢地接連閃現。他這時心如明鏡,神識卻無比得靈明清淨,劍招和易理相互印證,腦中猶如鳶飛魚躍,氣象萬千。“大哉乾元”、“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無往不複”、“保合太和”這些補天劍法的劍理要義,也隨著劍招在腦中交互閃過,最終諸般劍意漸漸歸于一種圓轉沖和的玄妙意境。
他心頭忽然湧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仰天一聲長嘯,驀地騰身而起,已將苦參多時的補天劍法施展開來。威勝長劍紅芒暴吐,但見碧森森的竹林之中,紅色劍影縱橫奔湧。初時只是一道淡淡的紅光,漸漸地紅影愈來愈盛,竟似鋪天蓋地,要將周遭的青竹翠色吞噬一般。
一套劍法練罷,收劍凝立,但見四周竹葉瀟瀟亂飛,猶如滿空綠蝶漫舞,悠悠蕩蕩地圍著他不住起伏。
竹葉紛紛飄落,迎面卻現出一張嫵媚溫柔的臉孔,笑道:“當真好劍法!”正是南宮馨。卓南雁忽然“咦”了一聲,這時才發現暮靄沉沉,左右環顧,卻不見師尊和南宮修。
卓南雁這時仍覺身上真氣澎湃,舒暢難言,原來自己這一坐,竟直坐了大半日,忍不住道:“小妹一直在這里嗎?咦,師尊他們去了哪里?”南宮馨道:“施老和爺爺早回去啦!我見你一個人兒在此入定,生怕有什麼野獸過來搗亂,便……時不時地過來瞧瞧!”說著不由玉靨泛紅,原來她放心不下,一直在林邊靜靜守候,這時卻不願明言。
“多謝小妹子!”卓南雁卻哈哈一笑,“便有什麼毒蛇猛獸近前,也是白白送死!”兩人說說笑笑,一起回屋用飯。
※※※※※※※※
夜闌人靜,卓南雁和施屠龍對坐屋中。桌上棋枰間還擺著一局殘棋。但施屠龍沉甸甸的目光卻凝在手中那頑鐵般烏黑閃亮的圓輪上。那正是天下人只聞其名、夢寐以求的修真至寶天罡輪。
半晌,施屠龍卻才一歎:“這天罡輪確是古怪,我跟修老揣摩了大半日,仍是未能看破其中的奧秘!”他伸手摩挲著黑黝黝的鐵輪,沉吟道,“聽修老說,此寶是三國時隱居天柱山的修道人左慈所鑄,並親手埋于天柱山。”
“原來真是三國時的那位神仙左慈,”卓南雁雙眸一亮,道,“那這寶貝豈非已有幾百年啦?”施屠龍點頭道:“正是。相傳左慈曾隱居天柱山修道,至今其煉丹台猶存。後來凌虛公在修建諸天陣的無極天時,掘出此寶,便將之珍藏于無極銅殿內——此事也載于凌虛公的筆劄內。但瞧來南宮笙進入無極銅殿後,卻未能找到此寶。”
他額上又現出刀刻般的皺紋,道:“此輪共分三層,分刻五行、八卦和乾坤十二爻辰,背面還刻有二十八宿的星相。三層輪盤轉動,便現出不同組合,當真各具妙蘊……”說著撥弄著手中的鐵輪,緩緩地道,“修老曾說,此輪內蘊藏一絕大玄奧,連當年的凌虛公也不能破解。但令尊卻能以道家收魄妙法,藏神魂影像和純厚真氣于其中一十七載,也算古往今來一大奇事啦!”
卓南雁沉沉點頭:“父親臨終前能得到此寶,確是福緣深厚。若非這道家至寶,只怕我也無緣親睹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施屠龍目光探注,似要把那鐵輪熔化一般,點頭道:“這輪寶的奧秘,天下怕只有‘風云八修’中的易絕邵穎達或能領悟。你暫且珍藏,來日再尋邵老破解此中奧妙!”卓南雁“嗯”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天罡輪收入懷中。
施屠龍寒凜凜的目光在他臉上一轉,忽地笑道:“很好,你體悟補天劍法一日,果然有些長進!”卓南雁老老實實地道:“許多地方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施屠龍道:“當真要練到卓教主那般的太和劍意,還須經年累月的苦修!”他說著悠然一笑,撥開棋枰上的棋子,“卻不知一別多日,你的棋藝有何長進?”施屠龍壯年時因貪棋誤事,曾戒棋多載,也只有見到卓南雁這得意弟子,才生出紋枰之興。
卓南雁知道師尊要考究自己的棋藝,也是大喜過望。師徒二人擺布棋枰,燈下落子,便手談起來。
在廬山之時,卓南雁的棋藝已然盡得施屠龍真傳,雖是火候未到,棋力已得施屠龍之七分。哪知今日重逢,卓南雁卻忽覺師尊的棋風驟變,行棋落子之間有一股讓他前所未見的平和之“氣”。這股氣看似柔和,卻又蘊含著難言得凌厲,讓他捉摸不透。卓南雁在燕京時曾跟龍驤樓主完顏亨、易絕邵穎達手談多次,可說棋藝大進,但這時跟施屠龍弈棋,仍覺束手束腳。
弈至三十多著時,卓南雁便覺先手已失,忍不住抬頭望著施屠龍道:“師父,您這回棋上氣象怎地如此……恢弘?”他琢磨了良久,才吐出“恢弘”二字。施屠龍眼內耀著逼人的鋒芒,緊緊盯著棋盤,卻只“嗯”了一聲,並不多言,拈起一枚黑子輕飄飄地在白棋中腹一點。
卓南雁暗自奇怪:“師尊往日行棋,都是談笑風生,自在灑脫,今晚怎地如此沉迷,倒似我適才體悟劍法一般!”細品施屠龍點落的一子,登時心頭微凜,“這一手舉重若輕,神妙非凡,頗有百煉鋼成繞指柔的氣韻!”不敢多言,竭力苦思多時,才小心翼翼地補了一手。
短檠燈焰飄搖,師徒倆都不多言,凝神對弈。這一局棋弈到中盤,卓南雁便推枰認輸。“師父,這棋過癮!”卓南雁輸了棋,卻覺大是酣暢,“您竟似在全力經營中腹,氣勢磅礴,讓弟子大開眼界!”
“這也是我剛剛悟出來的,”施屠龍老眼內的鋒芒忽吞忽吐,道,“便在修老說出令尊補天劍法的劍理之時,我也悟出了一番棋理!”卓南雁揚眉道:“棋理?爹爹的補天劍法是以易理入劍,師父您這棋理,莫非也是以易理入棋?”
“正是!”施屠龍將手一拍,挺身而起,昂然道,“圍棋三百六十一路,除去天元一點,恰合三百六十周天之數。周路七十二,對應一年七十二侯。紋枰一分為四,以應四象。棋分黑白,如分陰陽。這些你都是早就知道的……”卓南雁道:“正是!棋道本就與易理一般,上應天象,變幻無方。”
“說得好!”施屠龍清清嗓子,踱出幾步,幽幽地道,“本門棋路得自道家,與忘憂劍法相類,講究避實就虛、應機而動,雖然輕靈飄逸,終究氣象不開闊。我今日得聞‘乾、變、複、和’這補天四義,忽然間便似醍醐灌頂,豁然開朗。棋道本就是易道,要體悟天地變化之道,領會陰陽消長之理,求的當是一種太和之境!”
“太和之境?怪不得今日師父的棋氣象弘大!”卓南廂也覺眼前一亮,喃喃道,“不錯!棋道,易理,劍法,到了頂尖境界,都是相通的。但師父所說的棋中太和,又是怎生一番模樣?”
施屠龍拈起一枚棋子,深深凝視,道:“什麼是太和之境?天地生生不息,宇宙萬物各盡其性,各得其所,才是一個‘和’字!”說著舉起那棋子、朗聲道,“人生天地間,能各盡其性,各得其所,是為太和,棋亦如此。每個棋子,每一步棋,都應當各盡其能,各得其所!”卓南雁雙目灼灼:“這正如同補天劍法的絕頂境界,每一劍都在太和之境!師父這棋不如叫做補天弈!”
“就叫補天弈!也可告慰卓教主的在天之靈。”施屠龍拈髯微笑,“補天弈重在氣勢,每一子都在應機造勢,順勢而化,發揮最大的威力。棋棋相濟相成,便是一種通行無滯的太和之勢!”卓南雁若有所悟,卻又覺眼前一片混沌,喃喃道:“棋棋相濟相成……太和之勢,那是怎樣一種境界?”
“俗語道,金邊銀角石肚子。但要營造出大哉乾元的太和棋勢,便需向中腹著眼!”施屠龍的眉峰緊蹙,將棋子隨手打在天元上。“向中腹著眼?”卓南雁忽覺眼前一片開闊,眸子里閃著孩童般的驚喜光芒,“這可當真是道前人之未道!”
施屠龍笑道:“以易理入棋,我也是剛剛想出些苗頭,還得慢慢推衍!”師徒二人再次坐在棋枰前,都覺興致勃發,擺布棋子,細加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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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月工夫,卓南雁白天便在南宮修和施屠龍的指點下,全力修煉補天劍法,夜來無事,便和師尊揣摩補天弈的棋道。卓南雁更將在龍吟壇內看到的“九宮後天煉真局”、“太極順逆局”、“水火匡廓局”和“三五至精局”轉述給施屠龍,這全是施屠龍修習的殘本《忘憂棋經》中遺缺的上乘心法。多年來,施屠龍對這幾大精妙心法都是只聞其名,一直抱憾不已,忽然間得窺全豹,當真喜不自勝。好在南宮參果然不敢前來搔擾,竹林幽靜,正是清修之地,月余之間,卓南雁對劍法和棋道的領悟都是突飛猛進。
這一天清晨,卓南雁練罷劍法,在竹林內靜坐調息,卻忽覺一陣心煩意亂。林霜月的倩影驀地襲上心頭,他心底愁悶,忍不住拿出冷玉簫,吹起了那首《傷別》。
幽幽的簫聲一起,心底的那道疏影卻愈發真切,卓南雁忽憂忽悲,簫聲也愈發纏綿徘惻。
“卓大哥,這曲子真好聽。”南宮馨便在這時蹦蹦跳跳地走來,“是你自創的嗎?”卓南雁微微一震,停了簫曲,苦笑道:“我是個十足的淺陋之輩,哪里有這本事!這曲子是……一位姑娘所創,再教給了我!”
“是哪位姐姐,居然創出這樣好聽的曲子?”南宮馨明眸內忍地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道:“這曲子如此纏綿,那位姐姐創這曲子時必是柔腸百結,她定是在思念什麼人……嘿嘿,卓大哥,她想念的人定然是你!”她不過是一句小女孩的玩笑話,卓南雁心內卻忽地一陣熱流翻滾。南宮馨見他凝後不語,笑道:“嗨!你定是在想那姐姐了,是不是?”
卓南雁抬頭透過竹葉寬舒的空隙,凝望湛藍湛藍的天宇,緩緩地道:“我知道,她也在想我!”手掌揉搓著冷浸浸的玉簫,歎道,“可她卻發過一個毒咒,心底給那毒咒折磨,不敢再見我!”
“毒咒?”南宮馨罕見地蹙起了眉頭,“我們南宮世家世代信奉巫教,四靈、魔尊和九天司命真君,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對我們,這些神魔都是實實在在地存在的。便是打罵玩笑,若是以魔尊為誓,也會小心奉行。”卓南雁一凜,顫聲道:“那……你們立誓之後,便只能一生奉行?”
“也不是!”南宮馨明眸內波光倏地一閃,“我爺爺便從來不信什麼魔咒。他曾說,那些所謂的毒咒,不過是在人的心底打了結,只要你能打破她的心結便成了!”卓南雁的心怦怦亂跳,怔怔地道:“這心結如何打破?”
南宮馨道:“爺爺說過,人世間的真情……遠可破解世上任何毒咒!”卓南雁陡覺雙眸一亮,心中激流滾過,叫道:“正是!真情可破心內毒咒,太好了!”狂喜之下,忽覺胸中滿是陣陣熱浪,大叫道,“我明日便啟程赴京!”
“進京?”南宮馨一凜,驚道,“格天社、雄獅堂,還有那些江湖幫派都在捉你,你卻仍要進京?”卓南雁仰頭望天,揚眉一笑:“是,我仍要去!”南宮馨的眼內倏地閃過一絲悵然,也不禁抬頭向恢弘的天上望去。
湛藍的天空中,一只蒼鷹展翅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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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走就走。卓南雁當晚便向師尊和南宮修辭行。施屠龍生性疏放,雖與愛徒聚散匆匆,卻只點了點頭,道了聲:“萬事小心。”微微一沉,又道,“補天劍法和老夫的補天弈,你仍要多加磨練!”
南宮修也笑道:“那補天劍法的劍理,你已盡數領悟,是該走啦!只是,你曾闖入無極諸天陣之事,最好莫要外傳,不然只怕會給你惹上無窮無盡的麻煩。這把威勝神劍嘛,你只說是令尊的故友南宮修轉贈與你的便是。”他與卓南雁雖是初晤,倒是接連囑咐個沒完。
卓南雁聽得心下感動,想到南宮修一月之間不辭辛苦地親傳劍理,心頭發熱,叩頭拜謝之余,又將懷中的兩儀果獻出。本來剛來的頭晚,他就曾將這絕陣奇果取出,要給師父和修老補補身子,但那時二老均是推辭不收。這回卓南雁力請之下,施屠龍和南宮修推辭不過,只得各自收了一枚,余下的仍讓他帶在身邊。
南宮修又道:“你這威勝神劍太過顯眼,如此行走江湖,諸多不便!”轉身入里屋,取來一把闊口長身的劍鞘交給卓南雁,“南宮世家的人都好藏名劍,此鞘內原也藏有一把重劍,可惜無人使得,不如將這劍鞘配給威勝神劍吧!”
卓南雁接過劍鞘,只覺入手堅沉,還劍入鞘時但聽嗡然一聲龍吟,可巧嚴絲合縫。細瞧那劍鞘外纏鮫魚皮,上有銅紋裝飾,古色古香中透出一股雄渾氣勢,他心知這必是老人珍藏多年之物,更是心下感激。
轉天大早,卓南雁便辭行出門。南宮修祖孫和施屠龍送他出谷。南宮馨不願他走,哭得眼圈紅紅的,一路撅著小嘴。
施屠龍跟徒兒並肩緩行,師徒二人照舊都不言語,只是悶頭行路。堪堪便要出谷,施屠龍忽道:“雁兒,那林霜月和完顏婷,你到底想念哪個多些?”
卓南雁一愣,萬料不到師父此時竟會問起這個,俊面微紅,道:“自然是霜月!”他這話倒是發自肺腑,但見師父眼芒閃爍,忙又補了一句,“我們終是自幼在一起長大……”
“可有一晚,”施屠龍嘿嘿笑道,“你熟睡中竟在喊那婷兒的名字!”卓南雁心底一震。他這些天苦練劍法,著枕即眠,夢如空花,醒後便全無痕跡,這時聽得師父一語,登時愣住,茫茫然地說不出話來。南宮馨豎著耳朵聽到了他們師徒對話,瞧著好玩,在後掩口偷笑。
“喊便喊了,卻又怎地!”施屠龍卻伸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師父還是那句話,這兩個小妞,若瞧著好,全娶了過來便是!”卓南雁臉色更紅,呵呵苦笑兩聲,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好啦!”施屠龍大手一揮,“廢話不說,你一路小心!”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10:12:13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五節:勇抗刀霸 苦斷舊盟
出了天柱山,一路東行,便到了江邊。這回渡江倒是平平安安,再向東數里,便又到了池州。當日林霜月聖女登壇的齊山便在左近,卓南雁一入池州,不由睹物思人,愁緒大發,眼見暮色沉沉,便信步上了一家酒樓,要了酒菜,憑窗而坐。
距這池州一箭之地就是釀酒的千古名村杏花村,故而池州酒樓_上的美酒多來自杏花村。卓南雁雖對飲酒馬馬虎虎,但也覺這酒味道醇厚。
正自把酒臨風,卻聽身後有人笑道:“好酒啊好酒!這池州齊山名馳天下,說來也與這杏花村大有關系。但你們可曾知道,那岳飛當年也曾屯兵于此,還來登山訪古,附庸風雅地寫了一首歪詩!”
卓南雁聽他言語間對岳飛大是不敬,不由蹙起眉頭,扭頭觀瞧,卻見身後一張大桌前團坐著幾個儒生,正自大聲說笑,說話的是一個清瘦後生。
又一個後生笑道:“便是那首《登池州翠微亭詩》嗎?——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馬蹄催趁明月歸。”說到興發,轉頭對一中年儒生恭恭敬敬地道,“先生早說過,岳飛乃是一個只懂厮殺的赳赳武夫,這首詩果然作得平白如話。”卓南雁心底更怒,暗道:“岳大帥的這首詩不加雕飾,卻忠義內斂,一氣貫穿!豈是你們這些酸丁腐儒領悟得了的?”
原來秦檜自以“莫須有”罪名殺死岳飛後,百般抹殺其功績,毀其清譽。其時秦檜權勢滔天,頗有無行文人阿附秦檜之言。卓南雁卻是自幼聽著易懷秋講著岳家軍故事長大,平生對岳飛最是敬重,聽到有人在酒樓上公然低毀岳飛詩句,不由氣往上撞。
忽聽那先生模樣的中年儒生咳嗽一聲,冷笑道:“岳飛的詩豈止平白如話,簡直粗鄙不文!那一句‘特特尋芳上翠微’,分明是因襲小杜的‘與客攜壺上翠微’,只改了前四字,卻意境全無。最後兩句更是淺陋得緊,既未用事,亦未用典,哪里有半點韻味!”
卓南雁登時沖沖大怒,轉身一把揪起那儒生,喝道:“岳少保的名句,豈是你這酸丁議論得的?”那儒生給他老鷹抓小雞一般地提在半空,自是又驚又怒,拼力掙紮,卻似蜻蜓撼玉柱,罵道:“小賊無禮!岳飛謀反,罪孽滔天,賴秦太師法眼如炬,將之鏟除。你這小子……”
卓南雁酒意上湧,再也忍耐不住,猛一揚手,將那儒生遠遠拋起,躍過兩張桌子,“砰”地撞開了一道屏風。
屏風四分五裂,那儒生長聲慘呼,直向屏風後一張滿布酒菜的圓桌落去。眼見他便要摔得狼狽不堪,陡見圓桌旁一個玄衣客人似乎動了一動手臂,斜刺里卻有一股力道悄然一撞,那儒生竟是雙足著地,穩穩落下。
卓南雁登時一凜:“想不到這酒樓之中,竟有這等高手!”只見那玄衣客人背向自己而坐,那山岳般寬大的背影更有一股迫人的勁氣凜凜發出,仿佛搭箭之弓,讓人望之膽寒。
那儒生這時驚魂稍定,忙喘籲籲地向那玄衣客人拱手道謝:“多謝先生援手!唉,想不到紹興和議多年,仍有人為岳飛這賊人武夫招魂叫屈!先生高姓大名……哎喲……”話沒說完,干瘦的身子呼地高高飛起,慘號聲中,死魚一般跌落在樓梯口。這一下摔得更重,哼哼唧唧地竟再難站起身來。
那玄衣客人冷笑一聲:“老夫平生最佩服之人,便是宋朝的岳少保,豈容你這腐儒胡言亂語!”他身形兀自冷若礁岩般紋絲不動,也不知他適才是如何將那儒生遠遠震出去的。
“好凌厲的刀氣!”卓南雁雙眸陡地一縮,忽然間便想到了一個比刀還冷的名字——仆散騰!風云八修之中最霸道的刀霸、天刀門主仆散騰!
仆散騰霍地轉過臉來,凜凜如刀的目光直盯在卓南雁的臉上,哈哈大笑:“很好,小朋友,咱們又見面啦!”笑聲鼓蕩,聲震屋宇,樓內眾人全心顫神亂。仆散騰驀地瞪著眼大喝,“老夫要跟這位小朋友喝酒敘舊,不相干的人,便全滾吧!”
這一喝聲若焦雷,酒樓內的眾客人霎時面孔發白,只聽乒乓亂響,也不知多少人的酒杯跌落在地。那幾個後生見勢不好,當先站起,架起躺在樓梯口的中年儒生,一哄而逃。余下的客人也四散而去。酒保和店主自是不敢攔阻,縮在一旁,惴惴不安。
酒樓內霎時冷清下來。卓南雁呵呵一笑,挺身而起,猛見仆散騰寬闊的身軀一閃,現出他對面的一襲窈窕倩影。卓南雁頓時面色大變,顫聲道:“婷兒!”完顏婷也是俏臉煞白,清炯炯的眼波眨也不眨地望著他,櫻唇緊咬,一言不發。
原來她與余孤天會合後,一同啟程前去臨安。余孤天沖脈雖通,免去了真氣反噬之苦,偏又身中唐門奇毒“繞指柔”。完顏婷費盡心思,日夜鑽研那本《萬毒秘要》,終于覓得一種以毒攻毒的解法。她這些日子忙于修習《秘要》上的毒功,已有小成,依法給余孤天療傷,倒還可暫時止住毒性蔓延之苦。
這一晚,完顏婷獨自外出,給余孤天找尋療傷的藥物,哪知卻在途中撞上了南下的新任龍驤樓主刀霸仆散騰。
雖然仆散騰和余孤天名義上是大金國給趙構賀壽的正副特使,實則二人分頭行事,各懷心機。特別是仆散騰此次南下,身兼多職,其中一個便是監視協助余孤天發動龍蛇變,另一個卻是奉完顏亮的皇命擒拿完顏婷這個金國第一美人。
完顏婷落人仆散騰手中,自知難以逃脫,索性要仆散騰帶她先去臨安赴會。仆散騰號稱刀霸,天不怕地不怕,卻是最頭疼女人,見她並不哭鬧,那是求之不得,便帶著她一路南行。適才兩人一直在屏風後用膳,若非那腐儒撞破屏風,卓南雁只怕就會與她擦肩而過。
卓南雁望見完顏婷憔悴的玉面,心內忽然一陣生疼,目光再落在一旁仆散騰冷銳如刀的雙眼上,登時猜出完顏婷已被她父親的這位死敵挾持,當下大步走來,笑吟吟地道:“婷兒,你跟著天刀門主,豈不盡給人家添麻煩,還是跟我走吧!”
仆散騰冷哼一聲,緩緩地道:“你能帶她走?”卓南雁在仆散騰對面悠然坐下,笑容不減半分,目光卻跟他緊緊交鎖,一字字地道:“我能!”
兩人四目對視,便如刀劍相擊,空氣都在瞬間灼熱了起來。完顏婷忽然垂下頭,春蔥般的玉指摩挲著酒杯,淡淡地道:“不必了。我要跟仆散先生去臨安散散心!”卓南雁登覺心弦一顫。
“小美人,你怕老夫殺了這小子是不是?”仆散騰卻哈哈大笑,“呵呵,你想得也太美啦,你當他不來搶老婆,老夫便會放他走路不成?”完顏婷的雙眸仍是緊盯著杯中美酒,似一尊玉雕般動也不動。
卓南雁望著她那明豔絕倫的側臉,心內怦然翻動:“我今日便是拼出性命,也不能讓婷兒落入刀霸手中!”仰頭打個哈哈,“仆散門主一代宗師,卻原來專會為難小輩!”笑聲淡定自若,在仆散騰震耳的長笑中字字不亂。
“幾日不見,小子倒是長了些門道!”仆散騰兩道漆黑的長眉一挑,冷冷地道,“當日皇宮之中,小子從老夫手中搶走了一杯酒!今日可有本事,再從老夫手中搶走一杯酒?”當日金主完顏亮垂涎完顏婷的麗色,想讓仆散騰以賜酒為名,讓卓南雁知難而退,哪知卓南雁為救完顏婷,卻拼死奪下了仆散騰手中金杯。
完顏婷和卓南雁聽他說起皇宮賜酒的往事,均是心弦撲顫。完顏婷更是想起當時卓南雁為了自己跟皇帝直言相爭,跟刀霸冒死相搏,芳心內陡地一熱,愛憐、惆悵、無奈一起湧來,當真百味雜陳,難以言喻。
卓南雁卻是狂性勃發,仰天大笑道:“莫說一杯酒,便是千杯萬杯,我也一樣搶來喝了!”長笑聲中,右掌斜揮,已向那酒壺抓去。完顏婷看他言語豪邁,氣勢如虹,芳心又是一顫。
“好小子!”仆散騰虎目內電光灼灼,森然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這小子敢跟老子這般說話!”五指飄然拂來,姿勢舒緩,似要拂去酒壺上的浮塵。卓南雁的五指才搭在壺把上,陡覺一股勁力悄然湧來,勁氣澎湃,正是天下聞名的天刀門獨門真氣“無弦弓”!
卓南雁只覺那勁氣驟然急變,已由剛轉柔,他指尖劇震,似乎觸到的不是無形無相的真氣,而是一把忽張忽合的勁弓。他早領教過“無弦弓”的厲害,知道仆散騰會將真氣的剛柔隨意互易,傷人經脈于無形,當下不敢跟他硬拼內力,右掌倏地劃了個圈子,正是補天劍法中的一招“大哉乾元”。掌力看似剛健勃發,但“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的劍理已運在掌上。
兩人的真氣都在瞬間剛柔激變,酒壺忽然變得泥鰍般滑溜,倏地向上飛起。
“果然有些門道!”仆散騰眸內精芒暴吐、端坐不動,喝道,“小心了!”單掌平推,掌力驟然提到八成,排山倒海般向卓南雁胸前湧來。勁力洶湧,兀自忽剛忽柔,讓人難以揣摩。卓南雁的右掌輕飄飄地一領,正是補天劍法中的一招“無往不複”,氣象圓轉,掌力由剛猛而倏忽變為沒有一絲圭角。
兩人的掌刀似接非接,酒壺陡然間竟凝在了空中。縮在櫃台後的酒保和店主看得目瞪口呆,那酒保忍不住脫口驚呼:“娘的!敢是兩個捉鬼道士在斗法?”一旁的完顏婷更是芳心發緊,明眸內光芒閃爍,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難得難得!”仆散騰濃眉再抖,笑道,“給你!”霍地推在了酒壺上,勁氣改奪為送,酒壺忽地直向卓南雁送來。他一身陽剛的真氣灌注之下,酒壺中竟冒出了騰騰熱氣。
卓南雁臉上漫不經心的笑意一絲不剩,已換作一番平和的氣象,右掌不動,左掌卻疾拍而出。完顏婷看他鐵掌去勢如電,似乎要將酒壺擊碎,險些嬌呼出聲。要知卓南雁跟仆散騰這回打賭,要再奪下仆散騰的一杯酒,但若是連酒壺都弄碎了,那自是算他大敗虧輸了。
“這小子要做什麼?”仆散騰也是一凜。他心念電轉之間,卓南雁的左掌已到,便在與酒壺似接非接的一瞬,他掌上勁力陡凝,如箭迸發的剛勁倏地化為淳和柔韌。
柔和的勁力圓環般繞過酒壺,直向仆散騰掌上撞來。卓南雁的右掌也是絲毫不停,那招“無往不複”的圓圈再轉了開去,已將生生不息的意蘊展到了極處。
仆散騰的單掌跟他左掌吐出的圓環勁氣交接,已覺他掌法氣象高妙,又見卓南雁右掌劃出的圈子氣勢圓融渾厚,他嗜武成癖,登時為他這招的氣勢傾倒,不禁渾身一抖。只這微微一愣之間,酒壺凌空一跳,已落人了卓南雁的手中。
卓南雁這幾招看似輕松,實則連使了補天劍法中乾、變、複、和的四大精義,這才乘著仆散騰如癡如醉的一瞬奪下酒壺。“運劍之際,須得純是一種太和之象……補天四義是一個圓!”跟刀霸過的兩招雖只是兔起鶻落的片刻工夫,但卓南雁卻覺得自己對補天劍法的領悟在瞬間躍上了一個嶄新的層次。
完顏婷兀自香唇緊抿,閃爍的眼波有嗔有怨,更有幾分說不出得情愫。
“好掌法!”仆散騰被他奪去酒壺,卻反覺大是酣暢過癮,揚眉笑道,“這掌法隱含劍意,不知叫什麼名字?”酒壺一人手中,卓南雁才長出了一口氣,身上已是汗水涔涔,笑道:“門主好眼力,這確是劍法,名喚補天!”
“補天神劍?”仆散騰的眼芒變得刀鋒般銳利,喃喃道,“好!想不到令尊卓藏鋒的補天劍法今日重現江湖!過癮 ,過癮!倒酒吧!”
卓南雁已在瞬間回複凝定,知道這場以酒論劍才過了第一關,當下平心靜氣,將壺中美酒向兩只酒杯斟去。三人都不言語,六只眼睛全盯著酒杯。只有酒浪入杯的汩汩聲響。
兩杯酒已然斟滿,二人各自舉起身前的酒杯。卓南雁眼見仆散騰含笑舉杯,向自己送來,也只得道一聲“請”,向他的酒杯撞去。他料得仆散騰杯上必是灌注了絕頂內力,全身也是真氣流轉,握杯的五指上竟躍出淡淡的白光。
兩人酒杯推送的去勢都是極緩,錚然一聲,兩杯終于相撞,發出無比清脆的鳴叫。
杯中美酒平如明鏡,竟是一滴也沒有漾出。
雄霸天下的天刀門主仆散騰,這一次居然未使內力。他銳如鷹隼的眸子里卻閃出孩子般的頑皮光芒,哈哈笑道:“酒壺已入你手,這杯酒老夫自當老老實實地飲了!”大笑聲中,昂首將酒一飲而盡,才淡淡地道,“這小丫頭,你可以帶走了!”
卓南雁卻覺出他適才碰杯之時雖是未運內勁,但無弦弓的真氣含而不吐,那份引而不發的力道更是讓人思之膽寒。這時聽了仆散騰的話,他不禁又驚又喜,灑然大笑:“天刀門主,果然有些氣度!”也將酒一口干了,忽覺背心一涼。原來適才他全神貫注,真氣勃發,雖是一次平平常常的碰杯,卻讓他刹那間汗水湧出,如同惡戰了一場。
仆散騰已長身而起,看也不看兩人,轉身向外走去,口中道:“小丫頭在意些,莫要再給人擒住!獻給了皇上,未免可惜!——這是酒錢!”最後一句話卻是對掌櫃的說的,揚手之處,一錠黃澄澄的金錠子已拋在酒保和掌櫃的縮身的櫃台前。
也沒見他如何作勢奔躍,偉岸的身軀倏忽間已在樓內消逝。卓南雁料不到他如此灑脫,說走便走,一愣之間,卻聽仆散騰響亮的笑聲已自樓下遙遙傳來:“卓南雁,你的補天劍法未臻上乘,今日老夫留你不殺。你回去勤學苦練,三年之內,老夫自會再來找你!”
笑聲猶如游龍般在屋宇內盤旋搖曳,瞬間便滾滾而去。卓南雁暗松一口氣,心道:“刀霸仆散騰雖是完顏亨的死黨,卻終是一代大宗師的氣魄!”
忽見完顏婷默不做聲地站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卓南雁忙叫道:“婷兒,你要去哪里?”完顏婷並不回頭,冷冷地道:“怎麼,你還要擒了我,交給雄獅堂嗎?”腳下不停,疾奔下樓。
卓南雁心頭一痛,也是疾步趕出。夜色初起,街市上還有不少閑人游蕩,叫賣聲此起彼伏。完顏婷卻是一路冷著臉飛奔。她的玉頰如同凝脂般閃著一層冷豔潤澤的光,夜風吹得她烏黑的長發飛散開鋪在臉頰上,更襯得她的香腮和玉頸無比得白。卓南雁跟她並肩而行,側頭望去,卻見她閃閃的雙眸內蕩著比夜色還深的一抹黑,他心內驀地便覺出一陣憐惜。
兩人默然奔出里許,眼前便橫出一片柳林。完顏婷看到那些柳樹蔥蔥蘢蘢的枝條蔓披著,在風里很無助地搖曳著,心內驀地便覺一陣淒涼,頓住步子,轉頭對卓南雁喝道:“你一路跟著我做什麼?若要擒我,這便動手吧!”
卓南雁見她玉容清減,明眸內波光搖蕩,不由胸口一疼,暗道:“我又怎能跟你動手!”兩人自喜宴驚變,便一直無暇深談,卓南雁知她對自己誤會已深,沉沉歎了口氣,才緩緩道:“婷兒,我卓南雁當年臥底龍驤樓,一半是為了我大宋河山,另一半卻是為報父仇……江湖傳言,家父之死與令尊大有干系!”完顏婷的嬌軀倏地一顫,目光亦嗔亦怨,緊咬著櫻唇,卻不言語。
“後來與令尊相處,倒覺得他是個坦坦蕩蕩的英雄!”卓南雁想到雄武絕倫的完顏亨最終難逃一死,心內更覺一陣無奈,歎道,“再到後來,我更自令尊口中得知,原來令尊與家父,竟是結義兄弟……”
完顏婷也不禁“啊”了一聲,隨即苦笑起來,那聲音先是很輕,隨即便成了銀鈴般淒冷的脆笑:“可笑啊可笑,爹爹聰明一世,卻沒看透你!你是他結義兄弟之子,行的,卻是栽贓陷害的卑鄙之徒!”
“那絕不是我所為!”卓南雁知她對那書房中搜出咒魘之事耿耿于懷,心頭便如壓了塊大石般難受,霍地撕開胸前衣襟,喝道,“我卓南雁一生堂堂正正,我來找令尊報仇,自會跟他光明正大地戰上一場,便是死在他手里,也算我技不如人,卻決不會做那等苟且誣陷之事!完顏亮要害令尊,自不會在意那小小符咒!”
這一瞬間,他幾乎便要說出“那全是余孤天對我的栽贓陷害”,但話到口邊,卻又咽了下去,暗道:“便是讓她知道是天小弟下的手又怎樣?那符咒證據本就無足輕重,我若說出余孤天,只會讓婷兒再傷一次心而已。”
完顏婷聽他說得斬釘截鐵,芳心不知怎地就是一陣**,忽然間覺得眼前這個“渾小子”其實一點都沒有變。雖然自己恨他入骨,但這時見了他真誠流露的目光,卻覺得,人世間也許只有這個“渾小子”最值得信賴。
霎時間她芳心內一陣空蕩蕩得無奈,嬌軀輕顫,淚珠兒點點滾落,幽幽地道:“咱們……咱們差一點兒便喝了合巹酒的,我死心塌地將你當做了自己的夫君,不管旁人說些什麼,我……我原是信你的,但你……何曾將我當作妻子?”
卓南雁聽她語聲嘎咽,猛地想到當日婚宴上自己被蒙面的葉天候和余弧天誣陷,完顏婷卻挺身為自己辯駁,猛覺肺腑中熱流激湧,喊道:“便沒喝那合巹酒,咱們也是夫妻,我仍會愛護你一輩子,只求你肯此時放手,不隨余孤天去行那龍蛇變!”
“我偏不放手!”完顏婷猛地甩過俏臉,掛滿淚珠兒的玉頰已是蒼白如紙。銀光一閃,一只亮晶晶的玉釵自她散亂的云鬢上滑落下來。完顏婷慌忙接住了,悵悵地捋好秀發,默默地插上了。
卓南雁瞥見那玉釵,登時心頭一震。那玉釵眼熟無比,乃是芮王完顏亨給愛女完顏婷的嫁妝,當日完顏婷大婚之夜,她便插在云鬢上。不想後來顛沛流離,她竟還一直戴著這玉釵。
初上的冷月如一彎玉鉤,夜色清涼如水,卓南雁見她悄立月下,顯得格外嬌弱無助,心中一軟,柔聲道:“婷兒,那龍蛇變險惡萬分,你又何必冒這凶險……”
“不去冒險又怎樣?這天下……可還有我的回頭之處?”完顏婷昂起頭來,美眸內射出一層怒焰,喊道,“完顏亮害了我全家,我要報仇!”想到家破人亡的慘景,她的聲音驀地便高了起來,嘶喊聲中,忽地酥胸起伏,口中迸出一串急促的嬌喘和咳嗽。
卓南雁心底又憐又痛,只覺體內的真氣都隨著她的咳喘而劇烈起伏。他猛地將她攬在懷中,叫道:“婷兒,我……我再不會讓你在江湖上飄蕩!”緊摟住懷中柔若無骨的嬌軀,聽著她痛人心肺的咳喘,他陡覺渾身的熱血都要沸騰起來,心內只想,“不管怎樣,她都是我一生一世的妻子……我再不能讓她受苦了!”
完顏婷被他如鐵的健臂抱住,呼吸著他火熱的氣息,猛覺嬌軀一陣酥軟,壓抑在心底的相思之情猶如烈火般噴發出來,刹那間身周的萬物都被那股熱火灼成了云煙,燒成了碎屑,一時心底迷醉,連咳喘都漸漸止息了。
兩人緊緊相擁,卓南雁看到完顏婷此刻嬌柔如水,香腮如火,也覺胸中柔情湧動,輕聲道:“婷兒,金主完顏亮喪心病狂,也是我大宋之敵。你這大仇,交給我便是!”
完顏婷正自如癡如醉,但聽了這話,心中卻似被針芒刺了一下,猛地將他推開。卓南雁一愕,叫道:“婷兒……”完顏婷的目光已倏地冷了下來,道:“完顏亮若不是你大宋之敵,你便不會替我報仇,是不是?”
卓南雁被她問得一愣,眼見她雪白的貝齒輕咬著豐盈的香唇,猛然想起當日在燕京的諸般纏綿時光,忍不住脫口道:“你讓我做什麼,水里火里,我都會去做!”
“是嗎?”完顏婷聽他說得毅然果決,也不禁芳心一蕩,卻仍是冷笑道,“那你先去宰了你的心肝寶貝林霜月,再去將太子趙璦、張浚、羅雪亭,都給我一股腦兒地殺了!”卓南雁料不到她如此夾雜不清,歎一口氣,卻不知該怎麼勸她。完顏婷見他怔怔癡立,冷笑道:“怎麼?說起你那心肝寶貝,便舍不得了嗎?”
卓南雁眉頭緊蹙,道:“婷兒,不管怎樣,完顏亮乃是咱們的死敵,你即余孤天怎地還要替他賣命?他若揮師南侵,不知該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我不要聽!”完顏婷聽他說得鄭重其事,陡覺胸中一陣煩躁,仰頭叫道,“我完顏婷的大仇,自然要由我自己來報!跟你沒半分干系!”忽然間她心緒紛亂,也不待他回話,轉身飛掠奔出。
卓南雁見她婀娜纖弱的背影簌簌微抖,想到她又要一人浪跡江湖,心底乍痛,飛步趕上,叫道:“婷兒,你是我妻子!自然要跟我在一處,我決不許你再去冒險!”
完顏婷陡然凝住步子,轉頭向他深深凝視。卓南雁見她的美眸中鑽出一抹清冷冷的幽光,神色冷得駭人,心中一凜,道:“婷兒,你怎麼了?”
“我再不是你的妻子了!”完顏婷的玉容變得靜若止水,一字字地道,“卓南雁,我今日便休了你!”猛自秀發上拔下那玉釵,扯過一縷秀發來,銀光閃處,竟用玉釵割斷了半縷黑發,揚手拋下。
卓南雁大張雙眼,似乎渾身三百六十五處穴道全被人瞬間點住,眼望自空中飄飄灑落的秀發,心內翻江倒海般得難受,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滾滾珠淚已自那晶瑩剔透的俏臉上潛然滾落,完顏婷卻一把抹去了淚,慘笑道:“我早對自己說過,今生今世,再不流淚。但今兒只怪我不爭氣,便當我、我……上輩子欠你這些淚吧……”
卓南雁聽她語聲悲硬,心底更是劇烈抽搐,踏上一步,道:“婷兒,你這是何苦……”話未說完,完顏婷已踉蹌著退開兩步,玉釵那閃亮的釵尖反指住自己的咽喉,淒聲道:“你別過來!南雁,自今而後,你是你,我是我!你要給你的大宋盡忠,我偏偏要弄成這龍蛇變,你瞧我不順眼,殺了我便是!”
聽著她這冷得不帶半分情愫的話語,望著她眸內淒冷的光芒,卓南雁又驚又痛,滿身血液都似凝固住了,石雕一般怔怔地佇立在夜色里。
完顏婷猛地別過頭去,玉臂疾展,急速縱起,瞬間便沒入柳林深處。“婷兒!”卓南雁也驚叫著掠出,但心中絞痛,腳下似是灌了鉛,怔怔追了幾步,便黯然止住了步子。
淡淡的月輝下,那襲熟悉的婀娜俏影終于模糊不見了,他心底卻是無限的悵然和歉疚。猛然間仰天發出一聲悲嘯,悲苦淒郁的嘯聲自岑寂的冷夜中遠遠傳出,久久不息。
完顏婷在月色下飛一般地狂奔,驀地聽到身後傳來他淒苦的嘯聲,芳心狂跳,腳下卻加快了步子。夜風拍在臉上,她只覺臉頰上火辣辣得痛,她一輩子也沒有這樣快這樣猛地狂奔過。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的腳下一軟,險地栽倒,“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完顏婷踉蹌著扶住身邊一棵老樹,喘息著昂起頭來,卻見高懸在天宇上的那輪殘月也正以一種涼幽幽的目光冷睨著她。那清寒的光就似一張從天撒落的銀網,將她緊緊罩住。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10:12:53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六節:妖姬獻曲 狂俠賭酒
卓南雁心底愁苦,不免將一腔煩悶都撒在了雙腿上,當晚便過了池州再向東行,狂奔了整晚,才覺愁苦略減。翌日午時,他尋了家酒肆喝了個昏天黑地,醉醺醺地到集鎮上買了匹大青騾,狠力揮鞭催騎趕路。
路上穿州過府,便不時遇到持刀帶劍的江湖人物,想必朝廷那瑞蓮舟會的消息發出,各大門派幫會都要去臨安一試身手。
這一日正行之間,忽見前面一座氣勢雄壯的大山,煙巒籠幽,峰岩嵯峨,原來已到天目山腳下。卓南雁知道此地離著臨安已然不遠,他長途趕路,口干舌燥,便在山下尋了一家酒肆飲酒歇息。
那酒肆不大,掌櫃的是個滿面愁苦的老者,在店內忙碌的卻是個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女,聽他們相互稱呼,似是父女二人。杯酒入喉,卓南雁便又想到完顏婷冰冷決絕的話語,頓時愁緒又起,不知不覺地便喝得酩酊大醉。
結賬出門,牽著青騾晃蕩蕩地行不多遠,卓南雁驀覺酒意上湧,熱不可耐之下,依著大樹坐下乘涼。忽聽酒肆中一片嘈雜,他回頭一瞧,卻見一個黑衣中年人手搖折扇,翩然走出店來,他身後卻是兩個壯漢拽著個少女一路奔出。
那少女正是適才給卓南雁添酒上菜的女孩兒,此刻哭喊連連,披頭散發。那老掌櫃踉蹌而出,嘶聲喊道:“張大官人,咱這小本買賣,官家催科也不能這般急吧?芹兒她娘上月剛死,費了些銀兩……那稅錢便請再寬限幾日。”
那姓張的黑衣漢子生著一張馬刀臉,尖聲笑道:“你個老賊囚,每次斂這幾貫錢,都要尋死覓活地跟大爺打擂台。你這閨女芹兒,模樣還算標致,跟了大爺去享福,你這兩年的稅錢便全免了。”
那老掌櫃哪里肯依,拼力趕上拉扯住自己女兒的手臂。父女倆央求哭喊著死掙,卻抵不過那兩個壯漢的氣力。那老掌櫃一急,張口便狠狠咬住一個壯漢手碗。那大漢火速縮手、反手一拳,打得老掌櫃滿口流血。
卓兩雁看得心頭火起,怒沖沖便待上前。那馬刀臉眼見老掌櫃猶不松手,抽出腰刀來惡狠狠便向老漢的臂膀斬去。
驀聽“哧哧”輕響,一物激射而至,擊在刀上,“當”的一聲銳響,竟將那腰刀震得脫手飛出。卓南雁看那物滾落在地,竟只是一塊碎石,暗自喝彩:“這人力道不俗,武功著實不低。”
斜眼看時,卻見小店外馳來十幾匹駿馬,馬上乘者均是衣著華貴,當先一人勒馬大喝:“兀那漢子,我家主人有令,讓你休得逞凶,快放了那女孩兒!”他手上還掂來掂去地耍著兩枚石子,適才顯然是他出手飛石。
眾乘者都是相貌不俗,器宇軒昂,但卓南雁的目光卻一下便凝在當中那錦袍公子的身上。這公子身著寶藍色的寬袖長袍,臉色雖略顯蒼白,但短促的雙眉向上斜飛,配上漆黑如墨玉的雙眸,便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沉穩雍容之氣。
馬刀臉被人飛石打落腰刀,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是誰多管閑事,他奶……”正待惡罵,劈眼打見那公子寒凜凜的目光,登時心底一寒,將半句髒話盡數咽下,只咧嘴道,“官府催科,這老兒幾次抗拒不交,前前後後地欠了幾十貫錢,你們想要跟他一起造反嗎?”
那公子見那兩個壯漢的大手兀自緊揪著那少女,不由雙眉一盛,冷冷道:“先放人!”那耍石子的豪客道聲遵命,掌上卵石疾飛而出,兩個漢子嘶聲慘嚎,各自捂著鼻子躥開,指間鮮血長流。那老丈又驚又喜,一把扯住啼哭不止的女兒,向後退開兩步。
“反了,當真是……反了!”馬刀臉自地上拾起腰刀,顫聲大叫,卻又不敢上前。那公子歎息一聲,揮手道:“官府催科,終究不能抗拒不交,替他還了罷!”他身後立時有個藍袍豪客催馬閃出,將一錠光閃閃的大銀拋到馬刀臉手中,喝道:“接著!多余的,便給這兩位買酒壓驚!”
馬刀臉掂掂大銀,登知大有盈余,不由臉現喜色,拱手稱謝。那公子目光忽地一寒,道:“看你打扮,是格天社鐵衛吧?催科斂稅,自有保長甲頭,哪里用得著格天社?”馬刀臉神色一窘,嘿嘿干笑道:“這陳老兒乃是有名的陳老賴,保長哪里催得上來?我格天社職責所在,也只得不辭勞苦啦!”
“格天社的手伸得好長!”那公子冷哼一聲,“他便再欠你十倍銀錢,你也不得擄人子女!記住了,爾俸爾祿,民膏民脂。在我大宋為吏,第一條便是不得擾民害民!”短眉陡豎,登現威嚴之勢。
馬刀臉心底一寒,竟踉蹌退開兩步,正要說什麼,那公子卻向他默然擺了擺手。他身後的藍袍客忙連連揮手,喝道:“走吧走吧,休得啰嗦!”馬刀臉素來飛揚跋扈 ,但一瞥見這公子的沉冷高華,卻不敢多言,帶著兩個隨從,灰溜溜地去了。
那老掌櫃的忙扶著女兒上前道謝,定要問了那公子姓名,好償還銀錢。那公子歎一口氣,溫言道:“些許小事,老丈不必掛懷!我們還有些雜事,先走了。”一撥馬頭,率眾人便行。老掌櫃的老淚縱橫,跪倒當地,沖著那公子的背影連連叩頭。
卓南雁斜倚樹下,看得新奇,暗道:“這公子滿身貴氣,倒是個好人!”一念未決,卻見那公子已催馬行到樹前,銳利的目光凝在卓南雁身上,眼中微現訝色。卓南雁不願給人看出行藏,索性以手拍腹,醉眼迷離,做出醉態可掬之狀。
那公子果然微微搖頭,擰起眉頭,沉聲道:“少年,縱飲傷身,看你器宇不俗,可莫要貪杯無度,自毀前程!”卓南雁見他探身過來規勸,心底微生好感,但覷見那人滿面居高臨下的華貴之氣,胸中倒生出一股厭煩,忽地頑皮心起,猛然張口,打出老大一個酒嗝。
一股濃郁的酒氣撲鼻而來,那公子忙側身避過。他身後一名隨從喝道:“主人,這厮無禮!”揮鞭便要抽下。那公子揚手攔住,道:“可惜了他一個大好男兒!嘿嘿,我大宋未必無人,只是多醉于酒色,湎于安逸……”搖頭低歎,策馬前行。
他身後那藍衫豪客接話道:“這都是秦檜老賊多年來粉飾太平、歌舞升平所致。適才那開酒肆的老丈淳樸憨厚,卻被格天社那鐵衛誣作老賴,嘿嘿,眼下州縣催科,都是急似星火!”那使飛石的也道:“秦老賊將民稅增了十之七八,朝廷二十年不用兵,百姓卻稅賦日重,餓死的不在少數。坊間都道,自秦太師講和,民間一日不如一日……”
這幾人不過低聲議論,卻被內功精湛的卓南雁聽個滿耳。他心底好奇:“這些話倒說得頗有膽氣!那公子身周的隨從個個神完氣足,瞧來武功決不在蜀中三奇之下,不知這些人到底是什麼路數?”見那公子率眾順山道前行,正與自己同路,索性上了青騾,自後不緊不慢地跟上。
他蹄聲一響,那公子的眾隨從便目光灼灼地橫眼望來,卻見卓南雁醉醺醺地倒騎在騾上,仰頭呼呼大睡,那幾人冷笑幾聲,便不再在意。卻聽那公子忽道:“虞公子何時回來?”那藍衫客低聲道:“虞公子說那妖女大有古怪,定要去探個明白……”那公子“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江南山多翠竹,這天目山的竹林尤其繁茂。行不多時,卻見前方山腳下一彎淺溪圍著幾叢修竹,竹色溪光,相映成趣。遠遠地忽聽一陣似琴非琴的“嗡嗡”聲自林內飄出,甚是清脆悅耳。
前行的那公子咦了一聲,下了馬,大步前行。眾隨從忙也先後下馬,快步跟上。才要入林,忽聽林外“砰”的一聲大響,眾聲一驚回頭,卻見卓南雁已自騾背上滾落在地,仰臥在地,鼾聲如雪。
那公子微微皺眉,轉身走入林內,卻見竹林中一片濃綠。數塊青石點染在竹蔭下,別增清幽之趣。一個身披白袍的老儒端坐在當中的一塊大石上,膝前橫著一張古箏,正自凝神撫箏。那公子聽那箏曲如流水般靈動柔和,忍不住贊道:“好箏曲!”
白衣老儒登時停指不彈,仰起一張黃澄澄的胖臉,瞥了那公子兩眼,粗聲粗氣地道:“嘿嘿,你也懂得樂理?尊姓大名啊?”那公子的幾個隨從一直在他身旁寸步不離地護衛,聽得這儒生這話說得大是無禮,登時勃然作色,性急的便要搶上叱喝。
那公子卻微微一笑:“區區姓趙,雖是素好音律,卻一直只算個門外漢,正要請先生指教!”一揮手,隨從已將一張形制奇古的古琴捧上,恭恭敬敬地放在他身前的一塊大青石上。
“琴是好琴,不知樂功如何?”那老儒手撫著焦黃稀疏的胡須,大大咧咧地道,“趙公子可敢跟我各奏一曲,輸了的,便罰酒三杯!”說著自腰間解下一只火紅的酒葫蘆,放在竹下。趙公子笑道:“奏曲賭酒,也算雅事!請先生不吝賜教。”
那老儒“嘿嘿”笑道:“不敢當!我便拋玉引磚,讓你見識見識!”白哲修長的十指在弦上擘、挑、吟、猱,動作連貫舒展如行云流水,一陣細密的箏聲在林間搖曳而起。
說來也怪,他箏聲再起,眾人的心頭頓時齊齊一跳,不約而同地全生出一陣如坐春風般的暖洋洋的醉人之感。卓南雁橫臥林外,心底卻暗自一凜:“這箏曲好不古怪,怎地倒似蘊著一股魔氣?”斜眼向林內望去,卻見趙公子和十幾個隨從,全是滿面陶然,如飲美酒。
忽聽林外有人振聲長笑,清朗的笑聲未絕,已化作長歌:“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孤兔!”卓南雁聽他歌聲豪邁,似要踏破昆侖,橫掃北斗,心中也覺豪氣升騰,卻見一個青袍書生已踏歌入林。
這書生青衿長袍,手按長劍,彈鋏作歌而來。他這幾句長歌一起,那老儒的箏曲登時一緩,趙公子和那幾個隨從的心神便是一震。那藍衫豪客面露喜色,向那書生笑道:“虞公子,你可來了!”
那老儒嗤的一聲冷笑,十指疾飛,箏音倏地一柔,愈發纏綿柔媚。
“天意從來高難問……萬里江山知何處!”那書生大步走來,歌聲直上九霄,“……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驀地歌聲一頓,振聲一喝,響若雷鳴,震得竹葉簌簌落下。那老儒手指一顫,箏弦竟斷了一根。
“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那書生最後兩句長歌,一唱一頓,一頓一喝。連喝兩聲,竟誘得那老儒又斷兩弦。
那老儒停指不彈,揚頭向那書生笑道:“你還沒死?”笑聲嬌媚清脆,竟已是個女子之聲。眾人一愣之間,卻見那儒生信手摘去頭頂高冠,滿頭青絲如瀑垂下,跟著撕去臉上的人皮面具,現出一張妖媚如花的嬌靨。
“龍夢嬋!”卓南雁只聽那妖媚的笑聲,便知是誰,心底一凜,“這妖女不知為了何事,竟纏上了這趙公子?”卻見龍夢嬋玉面一露,趙公子身周的幾個隨從均是神色大變,紛紛喝道:“又是這妖女!”刀劍出鞘,圍在趙公子身周。
“虞允文,奴家算是服了你啦!”龍夢嬋卻向那青袍書生咯咯嬌笑,“三才妙使那三個丫頭都沒能伺候舒服了你?”
卓南雁心頭微震:“原來這書生便是‘書劍雙絕’虞允文,聽說此人才氣絕高,曾高中進士,卻又無意仕途,游曆天下多年,慨然有經營天下之志。不想卻在此處遇見!”凝目看時,卻見這位江南四公子之首的虞允文身材極是雄偉,文質彬彬中透著英爽之氣,讓人一見心折。
虞允文沉聲喝道:“龍妖女!這幾日來,你連化歌妓、村女、盲婦,算上今日這老儒酸丁,已是四次行刺不得,機關算盡,已到了惡貫滿盈之時。”
龍夢嬋美眸中滿是悵然,慎道:“你這人凶巴巴的,可真是嚇壞了人家。”適才她還妖媚橫生,這時神色倏地變得楚楚可憐,清純如水,明眸一轉,又“哧哧”笑道,“但你可嚇不倒人家。看你臉色發青,必是長途奔襲、真元耗損過劇所致;印堂暗紅,想來是力拼修羅陰風指留下的暗傷。奴家勸你最好莫要動武,不然只怕活不過今晚!”
虞允文心底一震,他昨日被龍夢嬋施計調開,途中遭遇巫魔門下的三才妙使阻擊纏斗,雖然苦戰得脫,但已大耗真元。適才強運真氣施展“驚魂吼”的獨門奇功震斷龍夢嬋的箏弦,他只盼能將對手驚退,哪知卻給龍夢嬋看破底細。
“多謝龍姑娘掛懷!”虞允文雖知此時自己已是強弩之末,卻兀自哈哈大笑,“我這時是半分力道也沒有了,你快快動手,取我性命!”長劍一橫,半真半假,讓人虛實難辨。
“要取你性命,也不必動手!”龍夢嬋眸子里的異彩陡地一盛,忽地仰頭“格格”嬌笑,雪色長袍下的嬌軀柔若無骨般地隨笑抖動。她容光本已妖豔無雙,配上這般誘人的神態和冶豔的笑聲,當真媚絕人寰。趙公子和眾隨從雖知她是一大勁敵,但聽了她妖媚纏綿的笑聲,均不覺人人臉紅氣粗。
原來龍夢嬋一直意在這位趙公子,但顧忌他身周眾多武功不弱的護衛。她雖魔功精妙,但雷霆一擊的行刺卻非所長,幾次試探失手之後,才想出以魔功箏曲惑敵、不料便在她即將得手之際,被最忌憚的虞允文趕到喝破,這時她看出虞允文受傷未愈,索性便將魔功提到十成,以詭異邪門的媚功制敵。
她這笑聲初時婉轉起伏,隨即越來越高,嬌軀輕顫,猶似花枝搖曳。林內眾人均是心神激蕩。趙公子臉色如醉,顫聲道:“允文……你快捉住這妖女!”
虞允文想再施“驚魂吼”對抗那妖媚笑聲,卻覺真氣難繼,力不從心,暗自叫苦道:“當今之計,便是萬萬不可示弱。”長劍抖動,悠然笑道:“請主人先退。我來料理這妖女。”
趙公子“嗯”了一聲,耳聽那纏綿萬狀的笑聲,卻懶得邁步。虞允文心下大急,向那藍衫豪客和那使飛石的喝道:“許三哥、薛飛石!你們護送主人先行一步。”哪知那兩人和幾個隨從都是臉色紅潤,均想:“既然虞公子穩操勝券,何不看看他怎樣擒住這千嬌百媚的妖女……”
龍夢嬋的笑聲猶如無邊大網,劈頭罩下。眾人均是心底發熱,恍然間均覺眼前這妖女從頭到腳無一處不美到極致。有幾人支撐不住,身子突突發顫,竟軟倒在地。那使飛石的漢子薛飛石驀地大叫一聲,臉色通紅地奔出,大張雙臂,便向龍夢嬋抱去。虞允文又驚又怒,揮指點了他的穴道。薛飛石跌倒在地,口中兀自呼呼大喘。
便在這時,一縷如怨如訴的簫聲悠然飄起,登時將那惹人發狂的媚笑壓下一籌。這簫聲雖然音調淒冷,但曲意純正,眾人的心神片刻間便是一清。
“卓南雁,又是你!”龍夢嬋瞥見卓南雁不知何時已端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悠然吹簫,不由揚起煙雨迷蒙般的美眸向他深深凝望,隨即紅唇如花綻開,輕聲道,“怎麼你總是來壞奴家的事?”語調親熱,倒似跟情人押昵低語。她這時收住笑聲,眾人均是如釋重負,連那薛飛石都止住了低喘。
卓南雁才收起玉簫,哈哈笑道:“龍夢嬋,不是我壞你的事,而是你的事總是撞在我手中!”他知道這妖女機詐百出,絲毫不敢怠慢,目光灼灼地逼上一步,喝道,“今日你還有何話說?”
“好大的口氣喲!”龍夢嬋妙目一轉,隨即揚起尖尖的下領,“卓南雁,你可敢跟我打上一賭?”卓南雁揚眉道:“只要姑娘劃出道來,卓南雁甘願奉陪!”龍夢嬋伸出春蔥般的玉指,自懷中取出一只玉杯,含情脈脈地望著他道:“當日人家跟你舟中論酒,好不盡興,可恨你這狠心的小子一走了之,害得人家夜夜思慕……”
這時兩人針鋒相對,龍夢嬋再也無暇施展邪功,虞允文諸人已神志盡複,便連那幾個栽倒在地的仆從都顫巍巍地爬了起來。趙公子見龍夢嬋風情萬種,跟卓南雁的言語親熱得似是打情罵俏,跟虞允文對望一眼,均覺心下疑惑。
龍夢嬋已自腰間解下一個晶瑩剔透的玉質葫蘆,擰開蓋子,倒出一杯綠幽幽的碧酒,輕聲道:“今日你若敢再飲奴家敬你的三杯酒,這個賭便算奴家輸了!”
“飲不得!”虞允文喝道,“這妖女下毒極為隱秘,可萬萬碰不得!”龍夢嬋美眸內豔光四射,“格格”一笑:“怎麼,大名鼎鼎的卓少俠竟不敢接招?”
卓南雁暗道:“論起毒酒功夫,這龍夢嬋還遠遠比不上耶律瀚海,倒也不足為懼!但她武功邪異,真要擒她,卻也不易。最好是將計就計,先將她僵住!”當下沉聲笑道,“卓某天不怕,地不怕,豈會怕你這小小毒酒,但你這賭約若是輸了,那便如何?”
龍夢嬋緩緩道:“那奴家便退出江南,龍蛇變這渾水,我再不來趟了!”眼見卓南雁的雙眸如電躍動,她卻秋波顧盼地一笑,“奴家打不過你,卻自信跑得過你;即便跑不過你,也自信能拉上幾個墊背的。”說著目光幽幽地掃向趙公子等人。虞允文一凜,急忙橫身遮在趙公子之前。龍夢嬋卻好整以暇地以素手輕撫秀發,向卓南雁盈盈笑道:“卓南雁,奴家保證,在咱們打賭之間,決不會來尋你們江南武林的晦氣!”
卓南雁見她含笑俏立,神態瞬間由妖豔如花,化為純淨如水,心底也不由暗歎:“這妖女瞬息萬變,一身媚術已至化境。嘿,若是如此僵住她,讓她不再害人,也算不錯!”仰頭笑道,“好!那日我連喝了你一壇子毒酒,今天便再喝三杯,又有何妨?”
舉手接過玉杯,只覺酒香四溢,他手指上的銀環悄然探入杯中,只覺毫無異樣,微一沉思,忽然醒悟:“酒內無毒,杯子內沿也是無毒,那藥物必是抹在杯子外沿上,在酒杯沾唇的一瞬,隨酒而入!”一念及此,哈哈大笑,猛一揚手,內力到處,杯中美酒化作一條碧浪,直飛上天。
眾人一愣之間,卻見卓南雁踏上一步,張口狂吸,酒浪在空中打個盤旋,如碧龍般射入他口中。虞允文和那錦袍公子從未見過如此飲酒的,知道他的內力、腕力和眼力都已精純無比,才能施出如此精妙手段,微微一愣,隨即齊聲喝彩。
龍夢嬋也不禁目現訝色,隨即蕩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好手段!卓南雁,姐姐又對你動心了幾分。今日到此為止吧!”脆笑聲中,曼妙的嬌軀倏地掠起,直向林外投去。
“慢走!”卓南雁探掌疾抓,口中喝道,“那兩杯酒要等到何時?”龍夢嬋嬌軀一蕩,鬼魅般飄飛到數丈之外,嬌笑道:“留待來日吧!待沒人時,姐姐再陪你淺唱低酌。”
“杯子還你!”卓南展一抓走空,先機頓失,揚手將玉杯向她背心彈去。龍夢嬋聽得勁風如箭,不敢硬接,驀地回肘在杯底一挑,蕩得玉杯向上飛起,跟著長袖飛卷,將玉杯收入懷中,笑道:“姐姐想你時,自會再來尋你!”
她長笑接杯,乾淨利落,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嬌笑未絕,人影已逝。便連卓南雁也不禁心底暗自喝彩。
那趙公子和眾隨從見兩人龍爭虎斗,均覺大開眼界。趙公子起身向卓南雁笑道:“原來你便是卓南雁!好,果然名不虛傳!先前倒是我小覷英雄了。”卓南雁見他言語誠摯,想到自己適才裝醉賣傻,倒覺有幾分不該,拱手笑道:“說來慚愧!這妖女詭計多端,在下幾次都拿她毫無辦法!”
虞允文上前拉住他的手,大笑道:“卓少俠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下你拔刀相助,來得萬分是時候!”卓南雁見這虞允文氣度恢弘,身為江南四公子之首,卻對這錦袍公子畢恭畢敬,心知這趙公子來曆非凡,不願多問對方身份,只向虞允文拱手客套。
趙公子灑然笑道:“龍夢嬋一介女流,卻能先後化身多次前來,每次都讓我等防不勝防!這一次更看破我癡好古琴,竟來跟我斗琴,難得她文武雙全,奇計迭出,委實是個奇女子。”卓南雁聽他才脫大難,卻稱贊龍夢嬋的手段,氣度胸襟頗為不俗,心生好感,一垂眸,目光便又落在青石上橫放的那張古琴上。
當日他隨易絕邵穎達學易時,曾多次聽聞邵穎達操琴,對古琴略知一二。但見那琴形正是最尋常的仲尼式,造型渾圓流暢,頗別于當時的古琴樣式,琴額和焦尾處烏氣沉沉,透出一種罕見的古樸韻味,忍不住道:“公子這琴……莫非是唐代古琴?”
趙公子笑道:“老弟好眼力!此琴名為‘天蟓琴’,乃唐代斫琴名家雷氏所斫制。老弟請看這琴上銘文,‘式如玉,式如金,怡我情,繪我心’!”
卓南雁聽邵穎達說過,傳世之琴以唐朝古琴最為名貴,唐琴中又以唐代成都雷家所制之琴為尊,號作“雷公琴”。這時只見這天蟓琴古意盎然,在林間殘照下閃著一抹沉渾凝重的色澤,不由連連點頭,心中卻又暗自詫異:“這趙公子舉止華貴,既有虞允文這樣的英俊為羽翼,又有天蟓琴這樣的珍寶為玩物,真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相傳此琴為唐代大詩人韋應物所有,也算雷公琴中的神品了。但雷公琴中最有名的,卻不是這天蟓琴。”趙公子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輕點徐彈,發出陣陣清越之音,語音卻忽生悵然之意,“……而是春雷琴!可惜這春雷琴,已被金人擄走!”
“不錯,先帝徽宗曾設萬琴堂,搜羅天下名琴,其中以這唐代制琴家雷威斫制的春雷琴為第一妙品。”虞允文說著,瞼上也湧出一抹凝重之色,“但靖康之變,金狗將汴京大內之寶掃掠一空,裝了兩千車運往燕京,這春雷琴便也隨之流落金都……”
“先帝徽宗?”卓南雁雙眉一挑,忍不住道,“這人玩物喪志,又任用高俅、蔡京那等奸臣,將我大好河山拱手讓與金人,嘿,丟的豈止是一張春雷琴!”
“你?”那趙公子面色倏地鐵青,短促如刀的濃眉驟然跳起,沉聲道,“你說什麼?”他本就帶著一股貴氣,這一凜然怒目,更是威勢迫人。
其時被金人擄走的宋徽宗雖早已老死他鄉,但高宗趙構卻是徽宗的親兒子,宋朝百姓仍不敢議論徽宗昏庸。卓南雁也早猜到這趙公子身世不凡,料來必是官宦世家,但這句話如鯁在喉,仍是不得不發。這時眼見趙公子臉上陰云密布,卻仍是挺胸冷笑道:“公道自在人心!這徽宗實實在在是個昏君,難道議論不得嗎?”
虞允文想不到自己的話竟惹出這番爭執,干笑兩聲,想打個圓場,卻懾于趙公子之威,竟不知說什麼是好。
趙公子卻長歎一聲,臉色回複凝定,忽向卓南雁長長一揖,道:“老弟說得是!公道自在人心!”卓南雁見他言語中蕭索無限,心底倒有些不忍,急忙側身避開,道:“在下出言莽撞,見笑了!”趙公子挺直腰板,眼望西天蒼茫的暮靄,緩緩道:“終有一日,咱們要將這春雷琴奪回來,咱的大好山河更要奪回來!”
他聲音不高,卻透著說不出的慨然奮發。林中眾人都覺心神一振,卓南雁忍不住揚眉道:“還我河山!”據說這“還我河山”四字乃岳飛生前所題,但自紹興和議秦檜擅權後,便再也無人敢提。趙公子眸中精芒卻是炯炯而動,慨然道:“正是,還我河山!”
虞允文這才松了口氣,見趙公子談興甚濃,忙看了看昏沉的暮色,低聲道:“公子,天色已晚,咱們還有要事!”
趙公子才想起了什麼,灑然一笑:“是,險些誤了跟羅先生的約會!”向卓南雁拱手道,“不想今日得遇老弟這等人物!可惜我們還有些雜務,今日意猶未盡。好在老弟也要去臨安的,咱們今日暫且別過,他日臨安再聚,自會聊個痛快!”
卓南雁也是含笑一揖:“那是自然!”幾個仆從已自林外牽來馬匹,趙公子跟他拱手作別,率人上路。虞允文策馬行出幾步,忽又打馬而回,自懷中取出一樣東西,塞入卓南雁手中,笑道:“卓老弟,你的身世我等頗有耳聞,眼下大宋朝野風雨欲來,你也該小心行事!這個小玩意,或許于你有些用處。”卓南雁抖開了,卻見是兩張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
虞允文正色道:“閣下武功高強,自不必藏頭露尾,但自古成大事者,便要能折能彎。告辭了!”也不待卓南雁回話,便即打馬遠去。
卓南雁望著那一行人的身影消逝在暮靄沉沉的林子那端,暗自點頭:"虞允文雖然武功不及方殘歌等人,但胸襟不凡,深沉多智,不愧是江南四公子之首。那趙公子貴胄身份,卻也言辭激昂,是個性情中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10:13:51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七節:再別義弟 初上臨安
過了天目山,當晚他便在一處叫蓮花集的小鎮歇息,翌日一大早,便縱騎趕路,不多時候,便趕到了臨安郊外。時節已近暮春,縱眼望去,滿目繁草茂樹,碧水青坡,活潑潑一團濃綠欲滴的江南春色,讓人觸目欲醉。
再奔片刻,前面一條清澈的小溪,玉帶子般蜿蜒眼前。卓南雁的坐騎奔馳久了,見有清溪,歡聲嘶鳴,奔到溪邊暢飲。卓南雁也是渾身大汗,下了青騾,正要捧溪水洗臉,忽見清溪中一縷血水順波飄搖。他心頭一凜,縱目望去,卻見上游溪畔斜臥著一具尸身。
奔過去細瞧,但見死者道袍長發,竟是個道士。卓南雁瞧這道士有幾分眼熟,忽然想起這人正是峨嵋派旁支虛靜門的高手,當年曾在雄獅堂中跟韓覆舟、池三畏等人聯手對付自己。又見這道士頸上現出一道長長的刀口,皮肉翻卷,觸目驚心,不由心頭發緊。
“這里也該算天子腳下了,何人敢在這里殺人?”卓南雁心中疑惑,也不牽騾子,順著溪流向上游行去。過不多時,便又見了兩具尸身,交疊著倒在一起,赫然便是虛靜三劍的另兩位。看那致命之傷,竟與先前的道士一般無二。他心中更覺奇怪:“虛靜三劍的武功不弱,卻是遭了誰的毒手?嗯,這凶手使刀,刀法好不狠辣!”
正自詫異,忽聽一道清朗高亢的笑聲遙遙傳來。
他抬起頭,卻見前面松柏森森,一座破舊的寺廟掩映其中。那笑聲正是自破廟內傳來。“這笑聲頗有幾分耳熟,莫非有什麼老朋友在廟內?”卓南雁心頭疑云四起,也不願招惹麻煩,取出虞允文所贈的人皮面具戴在臉上,這才悄無聲息地閃入寺內。
寺里破敗不堪,香爐殘缺,碑碣坍倒,大雄寶殿前倒是好大一片空地。兩撥人正自遙遙對峙。背向寺門而立的一群人,全是江南武林人土,方殘歌、莫愁、唐晚菊、池三畏等人赫然全在其中。對面虎視眈眈的,卻全是金國裝束的武士,厚土刀佟廣、寒水刀童波等人昂然挺立,眾星捧月般地擁著居中而坐的一位老者。那人目光森冷,端坐不語,可不正是刀霸仆散騰。
仆散騰身邊卻還坐著個少年,卓南雁一見,登時雙眸發亮。原來這少年正是他久尋不見的義弟劉三寶。卻見劉三寶蹺腳而坐,漾滿嬉笑的臉上滿是天真。不知為何,佟廣、童千波等天刀門弟子在師尊面前都要老老實實地站著,他卻能滿不在乎地跟仆散騰並肩坐在一處。
“金狗!”方殘歌驀地一聲斷喝,“你們遠來是客,我們也不與爾等為難。但你們來我大宋,便須老老實實,這般欺壓我大宋好漢,是何理也?”這七八個大宋武林高手顯是以他為尊,適才卓南雁聽到的那聲長笑想必也是由他所發。
“是了,那虛靜三劍必是天刀門所殺!”卓南雁腦中閃過那犀利的刀口,暗想,“但以仆散騰的武功,若要殺他們,必不會讓三人逃遠,只怕出手殺人的,還是他的弟子。不知方殘歌所說的欺壓大宋好漢,是否指的此事?”卓南雁心中疑惑,緩步走出,坐在一塊橫臥的大石碑上,冷眼旁觀。兩撥人馬正自劍拔弩張,對他均是並不如何在意。
仆散騰白眼一翻,慢悠悠地道:“老夫怎生欺壓你大宋好漢啦?”方殘歌向劉三寶身後一指,喝道:“‘金筆鐵判官’金長生金先生、七爪神鷹沈天德沈老哥、陰陽劍柳玉函柳兄弟……這些人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的漢子,卻被你捉來作挑夫!是欺我大宋無人嗎?”
卓南雁這才瞧見在劉三寶、佟廣等人身後,還立著幾個中年漢子,看他們個個衣衫華貴,卻又肩挑手扶地照顧著一堆行李挑子,人人面色愁苦,瞧來頗為滑稽。
“什麼破筆判官、三爪禿鷹的,老夫全不識得!”仆散騰冷笑一聲,悠然道,“這幾個鳥人在路上打罵挑夫,老子瞧不過眼,便讓他們也做幾日挑夫!怎麼了?你們瞧著眼熱,也要做挑夫嗎?”卓南雁聽了哭笑不得:“仆散騰什麼閑事都管,脾氣當真古怪!”
挑擔子的錦衣豪客中,有個白臉漢子苦著臉賠笑道:“老……老先生,那些挑夫走卒,本就是給人打罵呼喝的賤民,天底下挨打挨罵的賤民多了,你……您老管得過來?”仆散騰搖頭道:“自然管不過來。但你們今日偏偏撞上老夫,便算你們倒黴!”
方殘歌身後閃出個老者,戟指大罵:“老東西,峨嵋派‘虛靜三劍’三位道長,也是你殺的嗎?”卓南雁見這老者干枯瘦削,認得是池三畏。仆散騰“噢”了一聲:“那幾個雜毛原來叫什麼虛靜三劍?沒聽說過!呵呵,三個雜毛也自稱是這幾個小子的朋友,言語不和,便敢下殺手,被我幾個徒弟順手給宰了。”
莫愁緩步走出,向仆散騰遙遙一揖,苦笑道:“在下莫愁,替我這幾個不成氣的朋友給老先生賠個禮。老先生大仁大義大肚量,便放了我這幾位朋友如何?”
“嗯,自入了宋朝,就只你這白胖子還會說些人話!”仆散騰瞥他一眼,剛硬的臉上破出一絲笑意,隨即又搖頭道,“只是這小白臉和這老瘦猴大大咧咧的模樣讓老夫看得不爽,老夫東西太多,還要再抓幾個挑夫。”
驀地他身子一晃,輕飄飄地飛掠而出,倏地插到方殘歌等人身邊,鐵掌疾探疾拋。只聽得悶哼之聲不絕,池三畏、韓覆舟、唐晚菊和四五位武林豪客都被他一把抓起,揚手拋到劉三寶身前。
仆散騰出手並非如何快捷,但這當頭一抓,五指竟似籠罩天地,池三畏、唐晚菊等人各懷絕技,卻偏偏沒能逃過這一抓。只有莫愁大叫一聲,腳下像抹了油般倏地一轉,竟出人意料地繞了開去。方殘歌則是陡覺眼前黑影晃動,忙揚眉怒喝,殘金缺玉拳電射而出。這一拳“北定中原”雖倉促而出,卻是他全身功力所聚。但鐵拳才出,眼前人影已逝,只聽“嘶”的一聲,半幅衣袖已被仆散騰一把扯去。
仆散騰長笑聲中,已飄然退回,穩如泰山般地端坐在了那青石之上。池三畏、韓覆舟等人卻跌落在他腳下,哼哼卿卿地立不起身,顯是適才給仆散騰點了穴道。
廟內霎時便是一靜,眾人無不震驚于仆散騰神出鬼沒的身手。
全文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ㄧбk文學網,電腦站:ωωω.ㄧбk.cn手機站:wap.①⑥k.cn支持文學,支持①⑥k!微微一沉,卻聽劉三寶怔怔地道:“高啊,當真是高!師父,您什麼時候教我這手功夫?”仆散騰笑道:“早著哩,過上二十年,再看你的造化吧。眼下你先練好那五行步和烈火勁吧!”卓南雁心下稱奇:“怪哉,三寶小弟居然拜了仆散騰為師?”
莫愁和方殘歌踉蹌著退出兩步,並肩而立。片刻之間,自己這方高手盡折,除了他們兩人,只剩四五個庸手,也早被對方神鬼莫測的身手嚇得呆愣當場。兩人全不禁心底生寒。方殘歌刷地拔出長劍,沉聲道:“閣下莫不是刀霸仆散騰?”
仆散騰冷笑不語。佟廣踏上一步,厲聲喝道:“天刀門主的名諱,豈是你這等凡夫俗子叫得的?”余下幾個江南豪客聽得刀霸仆散騰之名,盡皆心驚膽戰。
莫愁滿臉堆笑,挑起大拇指,道:“久聞仆散門主的大名,好功夫,當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功夫!小可還有些雜事,咱們改日再會!再會!”笑嘻嘻地轉身要走。仆散騰聽得他在“天下第一”之後加了“等”字,立時劍眉一聳,冷冷地道:“慢著!給老夫作上兩日挑夫,再走不遲!”
“士可殺不可辱!”方殘歌長劍當胸一橫,喝道,“仆散騰,今日咱們便見個真章!”仆散騰蒼眉再抖,驀地駢指成刀,反掌向他前胸削去。兩人相距尚有數丈,方殘歌實不信他一掌能擊出數丈之遠,但見他化掌成刀,這隨手一削卻有說不出得凌厲刀意,便不敢怠慢,長劍一招“鐵索橫江”,牢牢護住胸口要穴。
忽聽仆散騰一聲冷笑,鐵掌疾沉,陡地削在地上凹凸的院磚上。地上的老磚登時四分五裂,被他澎湃的刀氣催動,疾向方殘歌腿上射去。這一下變起突兀,殘磚快如利箭,饒是方殘歌慌忙變招橫封,仍是慢了半籌,雙腿一陣酸痛,已被幾片細碎磚屑射中。若非他飛身錯步,讓開腿上要穴,只怕便會當庭跪倒受辱。
“嗯,還算不錯!”仆散騰緩緩收回手掌,聲音中卻帶著說不出得寂寞蕭索,“可還是不值老夫出手。當今江南武林,林逸煙棲隱不出,趙祥鶴一味迎奉,卻還有誰能陪老夫一戰?”
“那是!那是!”莫愁雙手連拱,胖臉上的笑容萬分真誠,“天刀門主乃是世間絕頂的武林宗師,要來江南找對手,也該去尋洞庭煙橫、吳山鶴鳴的晦氣!咱們是小輩人物,刀霸決不會以大欺小,跟咱們一般見識!”
仆散騰哈哈大笑:“你這胖子,繞彎子罵我以大欺小!好,”隨手抓起身邊的滄浪閣副門主韓覆舟,揚手拋在地上,喝道,“適才在廟外,只因我這小弟子笑了他一聲個子高大,他便窮追不舍,惹得老夫動怒。說來此事全是由這厮所起,也罷,他若能勝得了我的小徒兒,我便放你們一馬!勝不了,你們便乖乖地給老子做挑夫!”
那韓覆舟摔落在地,身子突突一顫,才緩緩立起,原來不知何時已被仆散騰解了穴道。他身高丈二,形若巨人,但被刀霸隨抓隨拋,竟是如耍病貓。
“三寶,”仆散騰轉頭對劉三寶道,“你過去將他宰了!便用師父傳你的烈火刀!”
“為啥要殺他?”劉三寶搔搔腦袋,苦笑道,“呵呵,我馬馬虎虎地勝了他,也就是了!”仆散騰板起臉道:“江湖上全是真殺實砍,由不得你作假慈悲!”卓南雁聽得心下好奇:“三寶力氣雖大,卻不會武功,韓覆舟江湖上成名已久,他又怎是對手?”
劉三寶皺著眉頭想了想,才踏上幾步,自腰間拔出一把鋼刀,扛在肩頭,喝道:“喂!姓韓的,我師父讓我宰了你!你若識相,便乖乖地認輸,老子便饒你一命!”他追隨仆散騰些日子,聽得仆散騰口無遮攔,便也隨著他老子長老子短的。卓南雁見他手中那刀隱現紅芒,刃寬背厚,正是當日蒲察怒的烈火刀,又見劉三寶硬充老成,卻仍是掩不住一副少年淳樸之狀,不由忍俊不禁。
韓覆舟本就性子暴躁,適才被仆散騰擺弄得半死不活,早就大怒欲狂,這時眼見劉三寶漫不經心地扛著刀,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更是氣炸了肚皮。虎吼聲中,他龐大的身軀如一座飛動的小山,猛向劉三寶撞去,半空中雙掌劈頭蓋臉地向劉三寶頭頂拍下。一出手就是巨靈神掌的奪命殺招“力士搬山”。
卓南雁見他招式猛惡、眉頭一蹙,忙扣住幾枚銅錢,只待劉三寶勢危,便出手相助。劉三寶大叫了聲“媽呀”,腳下滴溜溜一個疾轉,竟從韓覆丹腋下空門處鑽出,繞到他身側。大刀斜揮,刷地攔腰疾斬。卓南雁眼前一亮:“這一閃一攻,出奇不意,仆散騰當真好會調教弟子!”
韓覆舟怪叫聲中,斜身退開,左臂一長,仍向他眉心戳來。退中帶攻,招法更見狠辣。劉三寶臨敵閱曆不足,慌慌張張地驚叫一聲,拼力低頭,臉頰上已被對方鐵指掃到,火辣辣得生痛。仆散騰冷笑一聲:“你不殺他,他便殺你!”驀地瞠目喝道,“用烈火刀!”
劉三寶應了一聲,想也不想地便揮刀而出。這一刀自下而上地翻轉砍出,刀口朝上,猶如烈焰升騰,別有一股剛烈之氣。韓覆舟卻不知怎地收掌稍慢,臂膀給烈火刀撩上,劃出尺長的血痕,登時鮮血迸飛。觀戰的莫愁和方殘歌齊叫“不好”。若是韓覆舟輸了,他二人勢不免淪為挑夫。莫愁忙振聲大呼:“韓閣主,拜托您老千萬要挺住,小弟給你磕頭啦!”
韓覆舟狂性發作,臂膀血流如注,卻仍是吼聲震天,飛身撲上。兩人再斗數招,卓南雁已看出門道,劉三寶雖然刀法精妙,到底初學乍練,怎是滄浪閣副門主的敵手;但韓覆舟閃避進退,卻總有些吃力,想必適才不知被仆散騰使了什麼手段,閉住了某處經脈,真氣運轉不靈,饒是他虎吼連連,卻絲毫占不到便宜。
片刻工夫,一高一矮的兩人翻翻滾滾,已斗了二三十回合。韓覆舟體內真氣閉塞,騰挪愈發不暢。他久經戰陣,見勢不妙,只得易攻為守,雙掌蕩出的圈子越來越小,只是偶爾拍出辛毒的掌法反擊。卓南雁見他步步退後,不由微微皺眉:“這韓覆舟存心示弱,顯是另有狠辣盤算!”
正要出言提示,忽見韓覆舟身子一晃,肋下現出個空門,誘得劉三寶揮刀劈人。他卻驀地沉聲怒嘯,雄偉的身軀猛然翻起,十指如鉤,變掌為抓,疾扣向劉三寶咽喉。他性如烈火,被個後生小子劉三寶的一口刀逼得團團亂轉,早起了必死之心。這一招“白云蒼狗”是他巨靈神掌的必殺絕招,前半招虛實相應,後半招有進無退,竟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你輸啦!”劉三寶大喝聲中,腳步飄忽,竟巧妙絕倫地轉到了韓覆舟的身後,單刀刷地架到了他的後頸,歡聲大叫,“師父,我明白這五行步啦!”
卓南雁也看出劉三寶最後那一下步法暗合五行真義,竟在間不容發之際躲開巨靈神掌的奪命殺招,反敗為勝。仆散騰眼見小徒弟得勝,也不由雙目一眯,笑道:“勝了這傻大個子,有甚稀奇,你這小子五行步是剛剛入門,烈火勁卻還沒練到家……”
話音未落,忽聽韓覆舟震天價大吼一聲,霍然翻身,不管不顧地揮拳劈向劉三寶的頂門。他在個毛頭小子手底大敗虧輸,實是羞憤欲死,竟要與劉三寶同歸于盡。
鐵拳臨頂,劉三寶“哎喲”一聲,驚駭之下竟忘了躲避。
陡聞嗤嗤勁響,兩道電光,分從左右激射而來,一道擊中韓覆舟的脈門,另一道卻勢若驚雷般直沒入他肩頭的肩井穴。“啪”的一聲,韓覆舟的鐵掌拍中劉三寶頂門,卻因手臂中招,已然綿軟無力。他壯碩的身軀踉嗆著退開,右臂卻軟軟垂下。原來適才卓南雁見勢危急,彈出一枚銅錢射中他的脈門,仆散騰卻射出一塊碎石,將他肩胛骨擊得粉碎。
劉三寶死里逃生,大張著眼退後幾步,怔怔地竟說不出話來。仆散騰緩步走上,拍著他的頭笑道:“傻小子,明白了嗎?江湖上動手過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目光倏地掃過端坐在石碑上的卓南雁,臉上閃過一絲訝色。
方殘歌疾步掠上,攙起韓覆舟,五指如飛地點了他肩頭的穴道,為他止血敷藥。韓覆舟自知半身功夫已廢,他這人也真硬氣,額頭上凝滿汗水,卻仍是一聲不吭。
韓覆舟退下之後,方殘歌卻和莫愁並肩一立,怒視仆散騰,朗聲道:“咱們自知不是尊駕對手,但我大宋好漢決不屈膝求生,尊駕有本事便將我們殺了!”莫愁的胖臉微微一抖,卻道:“正是!尊駕有本事,便來……以大欺小!”
厚土刀佟廣目光一寒,低聲道:“師尊,這兩個小子,便由弟子收拾!”仆散騰緩緩搖頭。他已看出方殘歌武功精深,單打獨斗,佟廣這四大弟子全無一絲勝望,但若以刀陣取勝,那又是以眾欺寡。他是姜桂之性的脾氣,方殘歌等人越是強硬,他越要拉過來折辱一番。當下呵呵一笑,緩步走上,道:“老夫偏好以大欺小!你兩個小子一起上吧!嗯,若能撐下十招,老夫便放了你們這一群‘大宋好漢’!”
方殘歌長吸了一口真氣,緩緩地道:“好!晚輩等便來接尊駕十招!”拼力凝神定氣,目光灼灼如電。此刻便連莫愁的嬉皮笑臉都收了起來。要知他二人若再不敵,這一群豪客都被仆散騰捉去做了挑夫,那雄獅堂、丐幫、唐門乃至大宋武林勢必顏面掃地。
仆散騰一步一步地踏上,虎目中電光閃爍,牢牢鎖在他二人臉上,卻忽地搖了搖頭:“未戰先怯,勇氣已衰,只怕連三招都接不下!無趣無趣!”
古廟內忽地蕩起一絲冷冰冰的聲音:“晚輩不才,願接門主一百招!”
方殘歌、莫愁等人均是一凜,凝目看時,卻見發話的正是石碑上端坐的冷面怪人。這時候卓南雁臉上戴了人皮面具,連聲音都刻意壓制,他們早已識別不出。這時心底均是疑惑叢生。
仆散騰頓住步子,並不回頭,冷冷道:“你當真要強自出頭?”卓南雁挺身而起,呵呵一笑:“門主單挑我大宋武林,晚輩又怎能做縮頭烏龜?”仆散騰仰頭哈哈大笑:“好,卓南雁,老夫一入江南,便聽了你這天了第一狂生之名。也罷,今日老夫便成全了你!”聲震屋瓦,驚得院外鳥雀倉惶悲鳴。適才卓南雁彈指飛錢,內力驚人,仆散騰早就暗自留意,這時他蓄勢待發,氣勁外放,立時給刀霸辨出身份。
“到底瞞不過你!”卓南雁哈哈一笑,索性揭開了面具。
“大哥!”劉三寶眼中進出喜悅光芒,“真的是你啊大哥!”
卓南雁向他微微一笑,昂頭對仆散騰道:“晚輩若是僥幸接下來你一百招,麻煩你把三寶也放了!”
仆散騰雙目又再眯起,冷冷地道:“三寶不會跟你走!”卓南雁眉頭一皺,拱手道:“我要跟我這小兄弟說幾句話!”見仆散騰點了點頭,便引著劉三寶退到一旁,低聲道:“小弟,你當真拜了刀霸為師?若是他強你拜師,大哥跟他一戰之後,便帶你走!”
劉三寶臉色通紅,將在燕京野外遭遇仆散騰之事略略說了,末了囁嚅道:“這……這大胡子老爺爺,武功很好,開始的時候我不願意拜師,他吹胡子瞪眼地強我,我也不聽。但、但他的本事好大……小弟我見了,著實眼熱!”
卓南雁道:“這麼說,你到底是拜他為師了?”劉三寶點了點頭:“是啊,他說小弟是極罕見的火形格,最適合修煉他的烈火勁……大哥,我為什麼不能拜他為師?”
卓南雁忽然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才道:“他是金國人!”劉三寶猶豫道:“我爹爹也曾在金國當過官。他說過,要學本事,就是遠在西天,也該前去。”卓南雁一愣,不由長歎了一聲,暗道:“我身中毒盅,終究難以長久照顧他。仆散騰到底是一代宗師,更兼行事磊落,氣度不凡。三寶小弟能有這種機緣,也算不錯!”低聲歎道,“好,那……你便隨他去吧!”
他伸手握著劉三寶的雙肩,忽然想到這個義弟年紀雖小,卻極是重義重情,當年曾輾轉北上冒險去燕京找尋自己,但自己對這小弟卻總是疏于照顧。一念及此,卓南雁心底滿是歉疚,沉了沉,才緩緩道:“好兄弟,你答應大哥,將來你學了武功……要做個好人。”
“那是自然!”劉三寶眼中閃著孩子般的喜悅光芒,笑道,“我不但要做個好人,還要做條好漢,跟大哥一般的好漢!”
卓南雁微笑點頭,忽然間有些意興蕭索,轉身對仆散騰道:“請仆散先生好生照顧我這兄弟!”仆散騰佛然道:“他是老夫的關門弟子,還用得著你來啰嗦!”說著白眼一翻,喝道,“賊小子,你想好沒有?你的補天劍法還未至大成,這時貿然跟老夫動手,不免就喪了小命!嘿嘿,你一命嗚呼不打緊,卻害得老夫再也領教不得天下第一流的補天劍法了!無趣無趣!”
卓南雁吟道:“南有曲流觴,北有仆散騰,一樣的嗜武如癡!”卻挺胸笑道:“得與門主一戰,實慰平生!晚輩已然等不及啦!”五指輕按劍柄,目光如電閃爍,長劍雖未拔出,“大哉乾元”、“生生不息”的劍意卻已悄然潛轉,院內忽然生出一股凜然勃發的奇異氣息。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10:16:34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八節:傳語名花 縱酒良朋
仆散騰心中一凜:“這小子的修為當真古怪,倒也不容小覷!”他雙眸半開半闔,一縷針芒樣的精光吞吐不定,右掌緩緩按在了腰間的寶刀上。他那把金龍寶刀在與滄海龍騰、獅堂雪冷的一戰中,被完顏亨的天衣真氣毀去,金主完顏亮為彰其功,另賜了他一把絕世寶刀摩云刀。
這時他的手指才與摩云刀的刀把相接,天地間立時耀出一蓬森寒的煞氣,滿院老柏蒼松似是齊齊打了個寒噤,陣陣肅殺之氣撲面湧來。莫愁和方殘歌對望一眼,均是心底生寒,不由緩步向後退去。
“不成!”劉三寶忽然斜刺里沖上,雙臂一張,叫道,“師父,求您……求您別跟我大哥動手!”
仆散騰一怔,翻起白眼喝道:“你大哥武功很高,師父不會那麼容易便傷得了他!”卓南雁也歎一口氣,道:“兄弟,你且退下!”劉三寶臉色通紅,執拗地搖頭道:“不成!師父說過,江湖上動手過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可……您是我師父,他是我大哥,誰都不能受傷!更不能死!”
厚土刀佟廣素知師父仆散騰一言九鼎,見他面色機冷,急忙上前拉住劉三寶,勸道:“師弟退下。”劉三寶犯了脾氣,大鬧大叫,死活不肯。說起來也怪,佟廣內功修為較他深厚得多,但劉三寶死命掙紮之下,面色通紅的佟廣居然拽他不動。卓南雁又是好笑,又是稀奇,暗道:“這天刀門主也當真是世間奇人,教了這短短時日,三寶小弟的烈火勁竟然進境非凡!”
仆散騰的兩道滿帶煞氣的蒼眉抖了抖,忽地哈哈大笑:“老夫老啦,竟被個小孩子治住!”霍然轉身,袍袖一揮,卷起地上碎石,彈指飛出。只聽“哧哧”輕響,唐晚菊、池三畏等人的穴道盡數解了。
眾人驚歎之間,仆散騰大袖飄飄,拉著劉三寶的手已大步轉出廟門,朗聲笑道:“走吧!將這些‘大宋好漢’全放了!”兩人的身影瞬間轉出廟門。劉三寶的喊聲卻遙遙傳來:“大哥,大哥、你保重呀!哪日小弟出師,自會來看你……”聲音搖曳、瞬間便去得遠了。佟廣、童千波等人收拾馬匹,也疾步跟出。
先前被抓的“金筆鐵判官”金長生、“七爪神鷹”沈天德等人這時如釋重負,先是低聲咒罵仆散騰,待估摸著刀霸一行去得遠了,才又破口大罵。
莫愁笑嘻嘻地過來,正要和卓南雁敘舊,方殘歌忽地走上兩步,冷冰冰地道:“卓南雁,你我有殺師大仇,但今日……方殘歌就算欠了閣下一個人情!”
一旁的池三畏這才想到這卓南雁也是殺害自己女婿的“仇家”,扭過頭忿忿然道:“老子卻不領他這人情!臘塊媽媽,老子便是願意落在金狗手中,旁人管得著嗎?”
卓南雁微微一笑,點頭道:“二位英雄豪傑願意去給仆散騰作挑夫,這時追上去,卻還不晚!”方殘歌臉色煞白,冷哼一聲:“方殘歌便是玉石俱焚,也不會有辱我雄獅堂聲名!哼,大丈夫恩怨分明,咱們來日自會清算!”他的人才武功,都是當世一流,但不知怎地,一站在卓南雁身前,便覺氣沮形穢,更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酸意,當下袍袖一拂,轉身而去。池三畏卻向地上吐口唾沫,扶著韓覆舟,大步跟上。
金長生、沈天德等人本待上前向他道謝,聽得他們的言語,才想到江湖上哄傳這卓南雁正是刺殺羅雪亭的“大宋逆賊”,登時心下犯了猶豫。眼見方殘歌怒沖沖地拂袖而去,這些人頃刻間權衡利弊,都覺得這大名鼎鼎的雄獅堂不可得罪,只拱了拱手,便在卓南雁眼前低著頭溜了過去。
“莫愁,”方殘歌走到破廟寺門處,扭頭向莫愁叫道,“你還不走?”莫愁笑嘻嘻地道:“方兄先行一步,小弟不急!”方殘歌面色一變,目光再掃向唐晚菊。唐晚菊也慢悠悠地道:“小弟也要跟卓兄敘敘舊情!”方殘歌朗聲道:“二位莫要忘了,兄弟情誼事小,叛宋投金卻是正邪之別,兩位可要拿捏得住!”不待二人回話,猛一頓足,大步去了。
卓南雁忽覺有些可笑,轉頭對莫愁道:“二位當真信得過我?”唐晚菊笑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君子無德不報。若非卓兄,咱們說不定真會做了挑夫。”莫愁撇嘴道:“莫愁可不懂這麼多大道理!我只知道,咱們是兄弟,本公子決不能冷落了兄弟。方殘歌雖也是我莫愁的朋友,但他總是前呼後擁的風風光光,他姥姥的,本大少也用不著去巴結他!”舔舔嘴唇,又道,“還有,我記得卓老弟還欠我兩頓酒飯!”
“那是自然!”卓南雁望著這兩人坦蕩的笑臉想到在建康雄獅堂時,便是這兩人力排眾議為自己辯駁.忽覺心頭發熱,大笑道,“走!我請二位去臨安酒樓喝個痛快!”
三人談笑風生,行不多時,便進了臨安城。
自靖康之變後、大宋的行都便不斷南遷。建炎三年,杭州被升為臨安府,十年後的紹興八年,趙構干脆就定都臨安。只是官府上按慣例還只是稱之為“行在”,意為皇帝暫時駐蹕之地,以示不忘汴京故都。
據說杭州的山勢如龍翔鳳舞,能聚王氣。杭州城西靠西湖,北依運河,東南半繞錢塘江,南側則群山聳秀,因其城如腰鼓,五代時有“腰鼓城”之稱。多年來朝野間只顧歌舞升平,臨安男女皆尚嫵媚,號為“籠袖驕民”。
三人進得城來,循著臨安城內最著名的禦街漫步。天剛過午,暮春和風熏人欲醉,融融的暖陽將巍巍的酒樓、密密的店鋪和鱗鱗的民舍上都鋪了一層燦燦的金光。褪色的繡旗、烏黑的招牌和各色紙燈在嫋嫋的綠柳間若隱若現。
中瓦子前這一段乃是禦街最熱鬧的所在,林林總總的攤鋪前堆滿時新花果、海鮮野味和奇巧珍玩等百色物件,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時見胳膊上擎鷹架鶴的閑漢和淡施脂粉的歌妓穿梭顧盼。
莫愁是臨安常客,一邊帶路,一邊不住口地信手指點:“前面攤上的貨品物件都挑著字幕,那叫‘撲賣’,半是買賣,半是賭博;那撲賣後面的高大屋宇,別瞧外面站著一溜歌女,實則全是茶坊。嘿嘿,臨安的茶坊也安著美姬,這叫花茶坊……哈哈,這個熱鬧,”指著身側亂哄哄的人群,“里面相撲的全是美女,粉背玉臂,你們看了定然舍不得挪腳……”
唐晚菊和卓南雁都是首次前來,四下里看得眼花繚亂。卓南雁更是暗中將臨安和金國都城燕京相比較,若說燕京是意氣風發的少年,臨安則如柔媚多姿的少女,宋金剛柔不同的風度在都城間一眼可見。
三人一通趕路游覽,均覺勞累,便在禦街上尋了家大客棧落腳安歇。舒適潔淨的客房內,店伙計捧來一壺好茶,三人喝茶閑聊。卓南雁便向莫愁問起那瑞蓮舟會的詳情。
莫愁呵呵笑道:“秦檜這老小子為了給趙官家辦這聖壽節,可著實花了不少工夫。據說他派格天社在西湖上建了一座漆金石台,遠瞧上去跟金子做得一般。金台上雕了一只活靈活現的玉龍,玉龍嘴里叼著一朵金蓮,它便是舟會的錦標‘瑞蓮’了!到時候賽會一開,哪只龍舟若能先摘得瑞蓮,便能將這瑞蓮親自獻給趙官家,這便叫‘龍蓮獻瑞’了!”
卓南雁皺眉道:“竟有這麼多臭講究!”莫愁笑道:“講究還多呢!據說舟會上只能有八家舟隊獻技,這叫‘八龍獻瑞’!這八家中除了格天社和太子的建王府這兩家早定之外,其余六家,便自四面八方趕來臨安的諸多門派幫會中選出!”
“那卻怎麼選?”唐晚菊道,“豈不要先賽上幾十場龍舟?”莫愁撇嘴道:“哪里用這麼麻煩?格天社早定好在三日後要來個金鯉初會,請天下武林朋友同赴南屏山比武,決出這參會的幾家門派來!”卓南雁道:“怎麼,這金鯉初會上,比的竟是武功?”
“然也!”莫愁折扇輕搖,“北人騎馬,南人操舟!咱江南武林人物,誰不會劃龍舟?據說這金鯉初會是格天社的大首領趙祥鶴親自籌辦,取名金鯉初會,便是鯉魚躍龍門之意。朝廷還要給最後選出的六家英雄定個名分,叫做‘武宗六脈’。自此以後,江南武林,便以這六脈武功為尊!”
卓南雁歎道:“武林中人最是好名,為了這‘武宗六脈’的虛名,定要爭個頭破血流!”唐晚菊也苦笑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百余家的高手聚在一處,爭那六家虛名,只怕要血流成河了!”莫愁冷笑道:“我幫主老爹早說了,只怕這便是秦檜老賊禍亂江南的又一毒計!”驀地一擺手,“罷了,罷了,說這些鳥事,當真無趣。還是說些別的吧。”
三人也不願再論這憂心之事,便說些閑話散心。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問道:“莫兄,適才刀霸出手時,那凌空一抓氣勢恢弘,但你躲避的身法卻是巧妙至極,這是什麼武功?”莫愁得意洋洋:“這功夫乃是一位前輩女俠傳給我的,哈哈,你猜這身法叫什麼名字?”
“溜之大吉?逃之夭夭?”卓南雁信口胡謅兩個名字,見莫愁都是搖頭,笑道,“終歸是個武功名字,沒什麼好奇。我對這前輩女俠的大名,倒很是好奇!”莫愁大頭連搖:“這前輩性子古怪,名諱那是萬萬泄露不得的。她這步法嘛,說來倒是響亮得緊,喚作龍驤步!”卓南雁心中微動,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龍驤樓。
唐晚菊微笑道:“莫愁乃是四絕劍客,最擅討女子歡心,下至香豔歌女,上至前輩女俠,都對他青睞有加!這脾氣古怪的前輩女俠將這救命的奇門步法都傳給了你,我輩凡夫俗子,卻連人家名諱也不得一聞!”
卓南雁道:“莫兄……你一直自稱四絕劍客,這四絕是……”話沒說完,莫愁已將手一伸,皺眉道:“這是第二次了,你又叫我什麼?”唐晚菊卻“撲哧”笑出聲來,臉上神色古怪。
卓南雁道:“你長我兩歲,我自然叫你莫兄,難道喚你愁弟?”莫愁折扇一揮,正色道:“想來你還不知,跟我熟的,都直喚我的大名莫愁。便叫我愁弟,也強于‘莫兄’——抹胸者,女子之胸前小衣也!兄弟頂天立地一條好漢,豈能如此稱呼?”其時女子貼身所著的小衣便叫抹胸,便是後世俗稱的肚兜。卓南雁萬料不到莫愁竟扯到這上面來,微微一愣,隨即與唐晚菊齊聲大笑。
“兄弟這四絕嘛,說來更有講究。”莫愁又搖頭晃腦地道,“那便是,有美女就抱抱,有熱鬧就瞧瞧,有美酒就嘗嘗、有朋友就交交!有此四絕,此生無憾矣!”卓南雁連連呼妙,又笑道;“只是你這‘四絕’偏將美女放在首位,朋友放在末尾,未免重色輕友,依舊是‘抹胸’的本色!”唐晚菊笑道:“嘿嘿,其實莫愁這名字才就帶著七分女氣,叫做‘抹胸’,倒更增香豔!”
“香豔?”莫愁登時雙目發光,“想不到文縐縐的小桔子也好這調調?嘿嘿,咱們這杭州銷金窟,乃是天下第一等的香豔之地。走,本公子帶你去歌樓,見見真正的抹胸!”
唐晚菊嚇了一跳,連忙搖頭:“不可不可!君子有三戒,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小弟品品你這抹胸也就是了,真的嘛……便免了吧!”卓南雁卻是雙眸一亮,道:“歌樓?這臨安城內最有名的歌女可是萬花軒的花魁云瀟瀟?”
“原來老弟也是花叢聖手!”莫愁登時做出一副改容相敬之狀,“臨安有三妙,便是‘萬花軒的姐兒柔,三元樓的酒兒稠,千金堂的銀子遍地流’。萬花軒的美女個個都是花中翹楚,這云瀟瀟乃是狀元花魁,號稱臨安第一美女!”卓南雁已是第二次聽得“狀元花魁”這稱呼了,呵呵一笑:“小弟是花叢新手,還得不恥下問。不知什麼叫做狀元花魁?歌女也評狀元嗎?”莫愁小眼發亮,道:“品花榜的第一美女,便叫做狀元花魁……”
原來其時趙宋偏安江南的富庶之地,京師臣民不免沉酒聲色,紙醉金迷,當時的臨安城有娼妓兩萬余,號稱“色海”。便有留戀秦樓楚館的名士才子對城中名妓品定高下,並仿效科舉功名放榜,名為“品花榜”。據說品花列榜之時,名妓薈萃,眾才子當場題語唱名,觀者累萬,實為風流盛事。名妓一經品題,身價百倍,其中列于榜首者,稱為狀元花魁,則為當世之冠。
卓南雁和唐晚菊聽莫愁細細解釋之後,對望一眼,心底覺得新鮮之余,均是暗自傷懷:金主完顏亮已然厲兵秣馬,對大宋虎視耽耽,但趙構和秦檜卻在終日粉飾太平,士大夫也樂得醉生夢死。
“這云瀟瀟有什麼好,稱得上臨安第一美女?”卓南雁想到她是陳鐵衣傾心苦戀之人,好奇之心陡起。莫愁口中嘖嘖連聲:“我那次見到她時,正是當年品花榜放榜之時,云瀟瀟以上屆花魁的名義前來獻了一曲琵琶。嘿,那個味道呀……立時便把當時新評出的花魁的風頭盡數奪去!”說到此處,莫愁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又睜大了些,“怎麼,二位有雅興去會會這位狀元花魁?”
卓南雁眼前閃過陳鐵衣黯然閃爍的眼神,便點頭道:“正有此意!”莫愁的小眼睛幾乎從眼眶里面掉下來:“我看老弟有時冷頭冷臉,原來也有些花花腸子,失敬啊失敬!”卓南雁道:“慚愧,小弟這是跟四絕劍客借來的色膽。”轉頭見唐晚菊兀自滿面猶豫,忽地哈哈一笑,“小桔子,你怎地忘了本朝大儒程顥‘眼中有妓,心中無妓’的典故,便去聽個曲,還吃了你不成?”唐晚菊面色一緩,笑道:“卓兄既去,小弟便舍命陪君子!”
“眼中有妓,心中無妓?”莫愁呸了一聲,“你姥姥的,那些儒生就是酸,見個姐兒,還轉出這一大堆的說辭。”唐晚菊忍不住笑道:“莫愁卻是眼中有妓,心中更有妓!”
三人談笑間出了客棧。才上了禦街,就見街對面有個青衣仆從快步走來,向著莫愁躬身唱個大喏:“這位公子,莫不是丐幫莫幫主的公子、江南四公子之首莫愁莫公子?”莫愁聽他一口稱呼自己是“江南四公子之首”,登時心中大暢,笑道:“你眼力不錯啊!是想求墨寶,還是要借銀子?”那人“呵呵”一笑,自懷中取出封帖子捧上,道:“奉我家主人之命,請莫公子明日去千金堂耍幾手!”
“千金堂?你家主人怎知莫大公子我好賭?”莫愁大喜,笑吟吟地展開帖子,笑容卻陡然凝滯,抬頭冷冷地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誰?”那仆從依舊滿臉謙恭:“家主自然便是現今千金堂的堂主,但相請莫公子的卻是另有其人。這位客人以重金包下了整座千金堂,親制的帖子,請來京的幾路武林幫派的大爺,來千金堂一耍!”
卓南雁見那展開的帖子上空無一字,只畫著個奇形怪狀的兵刃,細瞧卻是一把雙頭鋼叉。莫愁晃著那帖子,道:“這是我丐幫創幫的周幫主的神兵利器,失蹤了百八十年啦!你說的那客人,難道見過這神叉不成?”那仆從笑道:“那客爺特地吩咐過,說這雙龍神叉確是在他手上。丐幫若是想要,明日便在賭桌上贏回來。嘿嘿,這位爺行事極是隱秘,出手卻極闊綽,咱們賭坊只管發財,旁的也不過問。”
“宴請各路武林幫派?”卓南雁“撲哧”一笑,“這人好大口氣,我這孤魂野鬼也能去嗎?”那仆從賠笑道:“那就難說了!那位爺吩咐,明日只請大門大派;名氣不大的,便得憑本事進去!”莫愁道:“各大門派都撒了帖子了嗎?”那人扳著指頭,道:“明教、雄獅堂、金鼓鐵筆門、青城派、雷家霹靂門……嗯,算上今兒丐幫的莫大少,還只差唐門沒送!”莫愁一指唐晚菊:“算你小子行運,這位便是唐門中最厲害的至尊高手,唐晚菊!”
唐晚菊這時最怕跟唐門扯到一起,正要辯駁,那仆從卻以手拍額:“小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跟莫大少在一處的,自然便是晚菊公子啦!”恭恭敬敬地翻出一張帖子遞過來,“恭請唐公子明日賞光!”
帖子展開,卻見上面只一句話:“乾坤一擲誰為尊!”
莫愁眼見唐晚菊整眉沉思,忙問:“小桔子,怎地了,這文縐縐的狗屁話是什麼意思?”唐晚菊緩緩道:“乾坤一擲,乃是我唐門中一項發射暗器的絕學,只是……失傳已久!”
那仆從哈哈一笑:“據那位爺說,明日那賭局便叫乾坤一擲局!原來‘乾坤一擲’還是門武功?小的可是十足的門外漢,只請各位明日酉時三刻賞光一游。”探深一揖,轉身而去。
卓南雁盯住他的身影混雜在人叢中漸去漸遠,低聲道:“這小子其實武功不弱!”唐晚菊點頭道:“他說的那客人更是厲害,只怕各家各派接到的請帖各自不同,卻都讓人推辭不得!”卓南雁笑道:“這倒有趣得緊,瑞蓮舟會還未開,先來弄個乾坤賭局!”
“管他娘的,別給這俗漢擾了我莫大公子的雅興,”莫愁卻嚷嚷道,“咱們還是去萬花軒要緊!”
瑞蓮舟會還有數日才開,各大門派都會陸續前來。唐晚菊還算罷了,莫愁卻是一門心思地要在老爹趕來之前,玩個痛快。
三人行不多時,便到了萬花軒樓前。
臨安的酒樓歌肆都造得別致出彩,這號稱臨安第一歌樓的萬花軒更是匠心別蘊。半人高的鏤空院牆內圍著兩層雕梁畫棟的紅樓,樓前幾塊枯瘦奇崛的太湖石和叢叢翠綠果木掩映生姿,將光影流蘇的秦樓楚館點染出幾分不俗的秀氣。
莫愁轉廊過院,呵呵低笑:“江湖有云: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守定行在賣酒醋!三元樓乃是行在最大的‘賣酒醋’的地方,但若論氣派,卻還比不得這萬花軒。”但見樓前廊間高挑著各色彩燈,進出的客人全有幾分氣度,連挺立賠笑的丫鬟小厮都個個清秀可愛。
卓南雁雖是頭回來這地方,但他是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性子,在四下里頻送秋波的丫鬟姐妹間穿行,依舊笑嘻嘻地不以為意,斜眼看唐晚菊時,竟是二目微合,雙腿都似乎僵硬許多。倒是莫愁忽然間變得神采煥發,在眾多姐兒間嘻嘻哈哈,左右逢源。
寬綽異常的大堂上流光溢彩,滿堂花影飄忽,濃郁的脂粉香氣像春天里不安分的蜜蜂,四處亂撞。三人剛剛坐定,便有四五個姐兒扭腰揮帕地擁了上來,莫愁看到卓、唐二人蹙眉不悅,急忙揮手打發走了。
“莫大郎,怎地來了也不招呼一聲?”幾個歌妓巧笑嫣然地退下之後,一位體態豐腴的綠衣貴婦一眼便認出了莫愁這熟客,笑吟吟地上前拉住了,一口一個“莫大郎”地打情罵俏。
“費大姐可又年輕了幾歲,瞧上去跟我妹子一般!”莫愁跟這老鴇費大姐如魚得水地應酬幾句,便直言要見識云瀟瀟的絕世芳容。費大姐笑容一僵:“大郎來得不巧,今日瀟瀟可實在脫不開身。”朝花廳西首努了下嘴,低聲道,“今日來了位貴客,包下了……”
“貴客,本公子不算貴客?”莫愁折扇一抖,指著唐晚菊信口胡說起來,“知道他嗎?格天社的新貴,萬秀峰還得恭敬地管他叫師兄!”費大姐苦笑一聲:“今兒就是萬爺帶著格天社二十八宿一起來了也不成!里面那主兒……”忽然掩住了嘴,蹙眉歎道:“也算今天背運,來的幾撥客人都點明要見瀟瀟。瀟瀟就是三頭六臂、也應付不來呀。罷了,大郎先用幾杯水酒,改日再來捧場!”伸手在莫愁臂膀上一掐,扭扭地去了。
唐晚菊給費大姐水汪汪的桃花眼看得面紅耳赤,見她遠去,才長出了一口氣,低聲銳:“好啊,堂堂丐幫莫大少,竟常來這萬花軒眠花宿柳,令尊莫幫主便不管你?”
“嘿嘿,這事自然不能讓幫主老爹知曉。”莫愁一笑之後,忽又滿臉無辜,“再說,本公子只是尋花問柳地散散心,可從來沒敢眠花宿柳。直到今日,本公子還是一身正氣一腔熱血一心淳樸的童子身……”說笑間龜奴已手腳麻利地在桌上擺布酒菜。
卓南雁忽道:“奇怪,這廳中倒有幾個武林中人。”莫愁哂道:“有何稀奇?朝廷要辦瑞蓮舟會給皇上祝壽,四下里的武林高手全擁到臨安,練武之人沒幾個是小桔子這樣潔身自愛的君子,自然全到萬花軒來。”
忽聽有客人重重地一拍桌子,喝道:“直娘賊的,云瀟瀟那小妞怎地這麼大的架子!”嗓音高亢,震得廳內嗡嗡作響。滿廳媚笑嬌叱之聲登時一斂。
三人循聲望去,卻見大堂當中的圓桌前端坐幾個客人,相貌不俗,意態甚豪。
“原來是他!”莫愁舉目望去,見斷喝之人正是先前在古廟內給仆散騰擒住的“金筆鐵判官”金長生,嘻嘻笑道,“此人是金鼓鐵筆門的高手,卻時運不濟遇上了刀霸,這時一把火全撒在了這里。”卓南雁微一凝目,低聲道:“那桌上幾人的修為著實不俗!”
費大姐像穿花蝴蝶般飄去,嬌笑道:“金爺,瞧您這火氣!今兒瀟瀟實在是忙……”金長生還沒言語,他身旁一人已大笑著接茬:“忙你姥姥!入娘撮鳥的,老子大老遠地趕來,只是想瞧瞧云瀟瀟的花容月貌,等了半日卻連個屁股也沒見著!”他話語粗俗,身旁幾桌客人全哈哈大笑。
莫愁低聲道:“哈,五湖幫的總瓢把子胡斷眉,一貫殺人如麻的主兒,費大姐只怕應付不來!”卓南雁忽地一笑,望著那座中一個干瘦老者,道:“呵呵,崆峒派的長老烏云金!說來倒是我的老朋友。不過首座上那兩個老者武功更高。”
坐在烏云金上首的兩個老者,一人獅面環眼,臉色紅如重棗,打扮不似中土,形態不怒自威;另一個卻是白面短鬢,身形肥胖,一身光鮮湖綢,瞧上去便似個當鋪酒肆的掌櫃一般。莫愁眯起小眼,道:“那胖子有幾分眼熟,可這時卻想不起來啦。嘿嘿,除了混世魔王,便是修煉成精的老魔頭,可夠費大姐費心費神的啦!”
“爺這話怎麼說的。”費大姐面不改色,咧著鮮紅的嘴唇一串浪笑,“這是天子腳下,官爺貴胄來得多了。上個月來了位爺,找了瀟瀟五次才找到。人家還是張郡王的公子,世襲的小王爺呢!上回格天社的萬大爺……”
胡斷眉不待她說完,便哈哈大笑:“金枝玉葉的小王爺,格天社的官老爺,入娘撮鳥的都好了不起嗎?老子行走江湖,憑的不是官名,卻是這個……”左臂一振,白光閃處,一把飛刀“奪”的插入了大廳圓柱上。
那圓柱漆了紅彩,上面花團錦簇地雕著數十朵各樣花卉,這一把刀正插在圓柱當中最大的那朵牡丹花上。跟著寒光閃爍,勁風呼呼,八把飛刀連珠價射出,在那牡丹花四周圍了個圓形。眾人看他出手凌厲利落,齊聲喝彩。
費大姐的面色登時一白,便在此時,忽聽得大廳西側的暖閣內傳來一陣清冽的琵琶聲,錚錚然如同銀瓶乍破,便在這喝彩聲、醉語聲、叫罵聲、浪笑聲中聽來,也覺分外嘹亮。霎時間亂糟糟的聲音全是一靜,眾人全轉頭瞧向那暖閣。
一道嚦嚦嬌音傳了過來:“難得這位爺瞧得起瀟瀟,二位爺見諒,我便出去謝一謝諸位朋友如何?”聲音輕柔,帶著一股慵懶、一股嬌癡,更有一股說不出得柔媚味道。堂內眾客人全是心神一醉,均想:“單聽這聲音已是如此迷人,這云瀟瀟的長相不知該是怎樣得花容月貌?”
“些許小事,不須姑娘費神!”暖閣內忽然傳出一聲冷哼,聲音略帶沙啞,“哪位英雄要見識瀟瀟姑娘的芳容,只管進來便是!”言語說不出得淡定從容,傳到每個人的耳中,卻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氣。
“好大的口氣!”胡斷眉拍案而起,“老子偏不信邪!”大踏步便向西側的暖閣走去。滿廳客人低聲議論,數十雙眼睛全盯了過來。但見那西側暖閣以珠簾遮門,水晶簾的顏色恰染出一朵蓮花之形,靜靜垂下,看不出里面絲毫動靜。
“瀟瀟姑娘,”那沙啞的聲音又再響起,“那日得聞你一曲《胡笳十八拍》,魂醉至今,請再奏一回如何?”聲音依舊淡定自若,似乎全然沒把簾外虎視耽耽的胡斷眉放在眼內。云瀟瀟“咯咯”輕笑,曼聲道:“那瀟瀟便獻丑啦!”
“賊厮鳥!”胡斷眉大吼聲中,飛身掠起,直向珠簾撲去。半空之中雙掌疾揮,三把飛刀連珠價射向簾內。
猛然間一縷琵琶聲自簾內爆出,聲音激昂如鐵馬金戈。眾人心神一震的當口,陡聞胡斷眉悶哼一聲,似是撞在一堵無形的牆上,壯碩的身子倒翻而回,踉蹌著落下地來,“騰、騰、騰”地一串疾退,砰地撞在那雕花圓柱上。
他本來身材魁梧,但這時卻像一張畫般地貼在圓柱上,臉色煞白如紙。在他頭頂,明晃晃地插著他適才射出的九把飛刀。廳內客人有懂武功的也有不懂武功的,卻均是心神震動,霎時間廳內靜得出奇。
只有那琵琶聲急切細密,如飛泉瀝石,似雨打芭蕉,琅琅銳響催得人的心愈發得緊。
“胡兄,不妨事嗎?”烏云金身子一晃,攙起胡斷眉,冷笑道,“適才好好地為何躍了回來?”胡斷眉這時才籲出一口長氣,似是聽出了烏云金話中的譏諷之意,一把抖開他的胳膊,叫道:“老子興致忽地沒了,自己願意躍回來,你管得著嗎?”
烏云金聽他說話神完氣足,不由眉頭一皺,斜眼望著那暖閣的簾籠,低笑道:“果然好身手!崆峒派烏云金前來領教。”身形飄忽閃動,直向那暖閣逼去。他性子高傲,素來瞧不起胡斷眉的為人和武功,猜想閣中之人武功雖高,卻也只是精通劈空掌一類的重手法,這般如蛇游走,正可讓對方無從發力。
暖閣內忽地傳出一聲沙啞的輕歎:“烏長老步法飄忽,似柔實剛,只怕七絕真氣,已修到了第四重的神足境了吧?只是運柔成剛之際,未免僵硬難化,可惜,可惜!”
七絕真氣正是烏云金苦修的崆峒派殘心七絕掌的內功,烏云金聽得簾內人足不出戶,便一口說破自己平生修為,登時愕然止步,顫聲道:“閣下說得是,不知有何指教?”本來以他的為人,決不會這般貿然向陌生人出口相詢,但他自當日在建康的鍾山峰頂被獅堂雪冷羅雪亭點透修煉破綻,事後一直苦思冥想,始終難有寸進。這時聽得簾內人一語中的,便忍不住開口相詢,可話一出口,卻又有些後悔。
“慚愧,哪里談得上什麼指教!”那人呵呵一笑,“傳聞貴派殘心七絕掌的第五重為死心境,旨在‘三冬無暖意’,若閣下一味精進,只怕適得其反。若能以退為進,說不得會別有所得!”烏云金喃喃道:“以退為進?”那人緩緩道:“退一步,海闊天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10:17:30
“這等境界,怎地我全沒想到!”烏云金身子一震,雙眸炯炯發光,朗聲道,“多謝指點!”灰撲撲的瘦臉上竟湧出一團紅色,也不回席落座,徑自飛身掠出大廳,如飛地去了。
莫愁大張雙目,望著他的背影道:“他姥姥的,這烏云金好大名頭,怎麼給人家幾句話便唬得落荒而逃?”卓南雁卻搖頭道:“他不是落荒而逃,而是醍醐灌頂,這時心底豁然開朗,只想找個清淨地方細細參悟!”
唐晚菊卻如癡如醉地沉浸在那琵琶曲中,五指輕叩桌面,喃喃道:“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好一曲《胡笳十八拍》,好一個花魁云瀟瀟!”在那兩人對話之時,琵琶聲一直輕拈徐撥,奏出一派出山清泉般的婉轉之聲。
忽聽得一聲長笑,那掌櫃模樣的白臉胖子已一笑而起.拱手道:“尊駕口綻蓮花,讓管鑒大開眼界!佩服啊佩服!”他言語看似客氣,實則卻是譏諷簾內那人只會口若懸河。莫愁眼睛一亮,低聲道:“原來他便是金鼓鐵筆門的掌門人管鑒!嘿嘿,原來‘金筆鐵判官’金長生的師尊在此,怪不得飛揚跋扈,他姥姥的這叫狗仗人勢!”
管鑒話一出口,金長生也是氣焰再熾,拍桌子喝道:“正是!若有本事便出來見個真章,這般縮頭縮腦,算什麼好漢?”
簾內那人卻是一聲冷哼:“這姓管的言語無味,面目可憎,老夫懶得搭理。先生可有雅興打發?”暖閣內又傳來一道冷冰冰的聲音:“你都劃下了道,我也只得依樣畫葫蘆了。”卓南雁一凜:“原來暖閣內除了云瀟瀟,竟有兩個人!這後一人的聲音怎地有幾分耳熟?”但那人嗓音顯然刻意壓抑,他一時也猜測不出。
管鑒聽得那兩人談笑間渾不把自己當回事,冷笑中雙臂一振,肥胖的身子輕飄飄地蕩起,疾向暖閣飄去。他心思與烏云金一般,也是要以飄忽身法讓簾內之人摸不到痕跡,再以本門的凌厲筆法雷霆一擊,破門而入。
眾人看他身形微胖,但這一躍卻疾如鳥、靈如猿,不由齊聲喝彩。金長生更是揚聲嘶喊,為師尊打氣。一片吆喝聲中,那琵琶聲倏地一冷,猶如天風突起、蒼林怒號。
管鑒疾撲而到。繪有蓮花的珠簾忽地微微一蕩,似被春風輕拂。猛然間只聽管鑒振聲大喝,快如流星般地欺入了簾內。眾人那一道喝彩聲還未落下,陡見人影一閃,管鑒已經倒飛而回。他雙足在地上一頓,才要立穩,卻不知被什麼力量一推,竟又疾退了數步,忽覺雙腿發軟,砰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喀嚓嚓”一聲響亮,那把梨花木的大椅竟被他坐得粉碎。管鑒的身子向後仰去,斜刺里卻伸出一只手,將他穩穩扶住。出手的正是那居中而坐的獅面老者。琵琶聲依舊起伏淒惻,如陰雨綿綿。廳內諸多武林豪客看得目瞪口呆,被那琵琶聲一攪,心底全是寒浸浸的。
簾內那沙啞聲音笑道:“妙!先生這一記手揮五弦,出手時機實在妙不可言。”那冰冷聲音卻只淡淡一笑:“慚愧,慚愧!”
管鑒兀自呼呼喘息,心底有苦說不出。適才他掠到簾前的一瞬,正是勁力運到十足之時。哪知簾內人竟是以靜待動,並不出手,卻在他破簾而入、勁力稍泄之際,雷霆一擊。管鑒先機頓失,只得狼狽退回,暴進暴退之下,被那人剛猛無鑄的掌力推送,連出大丑。
那獅面老者沉聲道:“管兄,怎地了?”管鑒片刻間已面色如常,苦笑道:“里面是兩個老狐精,甯掌門也不要去行險啦,免得討苦頭!”他笑吟吟的話語卻是笑里藏刀。那獅面老者登時面色一紅,霍然站起,冷冷地道:“甯某幾十年沒討過苦頭啦!”整整衣冠,大踏步便向暖閣走去。
“甯掌門?”莫愁小眼瞪起,驚道,“莫非他……他是昆侖派的掌門甯自隆?”連一直沉迷琵琶樂曲的唐晚菊也不禁抬起頭來,驚道:“‘甯折不彎’甯自隆?不錯,果然是他!格天社‘血手太歲’孫列便是他的弟子。”卓南雁也早聽過這昆侖派掌門之名,當日那喪命五通廟底的“血手太歲”孫列武功已是剛硬得很了,而這甯自隆內外兼修,武功卻純走剛猛一路,單聽“甯折不彎”這綽號,便知此人出手之霸道。
甯自隆目光灼灼,大步向暖閣行去。與烏、管二人不同,他的身法並不快,甚至有些沉緩,步子更是重得出奇,一步踏出,便是砰然一響。
這時那一串緊調急弦的琵琶聲已漸緩漸悄,化為一縷若有若無的嚶嚶細語。那沙啞聲音又淡淡傳出:“這是京師,不是江湖!老夫若不立些規矩,只怕這些江湖人會反上天去!呵呵,無可奈何,倒讓先生見笑了。”那冰冷聲音笑道:“老夫正想瞧瞧你如何立這規矩!”這兩人始終不互稱姓名,顯然都不願吐露身份。聽他們言語,似乎又在暗中較勁。
“莫非是他?”卓南雁再次聽到那冷冰冰的聲音,眼前忽然閃過羅大冷銳的眼神,登時心中一凜:“不錯,正是羅大!但跟他在一起的這沙啞嗓音之人卻又是誰?”
清清冷冷的琵琶聲越發襯得甯自隆的腳步聲沉重響亮。砰!砰!砰!每一步踏出,似乎這偌大的廳堂都微微晃動。卓南雁不禁望向那珠簾,卻見珠簾依舊靜靜垂下,始終紋絲不動,那朵怒發的白蓮這時瞧著,便現出幾分詭豔。
“開!”甯自隆驀地大喝一聲,臉色紅若滴血,雙掌疾推。掌力暗湧,那珠簾無風自開,眾人只覺眼前一花,甯自隆那雄偉的身軀已一閃而入。
珠簾霍然合上,簾上雪白的蓮花簌簌抖動,似是被疾風吹拂。那曲琵琶這時已細若游絲,卻別有一股回腸蕩氣之韻。偏偏甯自隆一入閣內,便再無聲息。廳內的客人全睜大了眼珠子,性子急的恨不得趴到那簾邊去看個究竟。
陡聞一聲悶哼,黃影閃處,甯自隆忽地斜斜躍出,“騰、騰、騰”的一串腳步聲擂鼓般響在廳內。三四張桌子全被甯自隆撞倒,杯盤亂飛,幾個客人更被他撞得人仰馬翻。甯自隆小山般的身子兀自收不住來勢,直向卓南雁這張桌子撞來。
卓南雁霍地挺身,揮掌在他肩頭一搭,內力源源送出。臉色殷紅的甯自隆才刹住腳步,眼望卓南雁,微露感激之色,卻猛一低頭,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全噴在了桌上。“前輩留神!”卓南雁緩緩收回內力,低聲道,“不知屋內出手的卻是何人?”
甯自隆吐出鮮血,反覺胸臆一暢,但臉上卻滿是黯然失落之色。他緩緩伸指,蘸著桌上的血,顫巍巍地寫了一個字:鶴!
“趙祥鶴?”莫愁嘴巴張得碗大,半晌才道.“吳山鶴鳴?格天社的總頭領?怪不得,怪不得……”他這一喊堂內眾高手聽個滿耳,聯想到適才那沙啞嗓音之人所說的要“立些規矩”的話語、登時心底發寒:“除了趙祥鶴,京師之中還有誰有這麼高的武功,這麼大的口氣!”先前耀武揚威的胡斷眉、金長生諸人全是臉色發灰,噤若寒蟬。
卓南雁卻覺心底一冷:“羅大自命俠義,又與張浚交厚,卻暗中與趙祥鶴在萬花軒內相會?”
一番別開生面的比試終于停歇,昆侖派、金鼓鐵筆門和五湖幫盡皆鎩羽而歸,但深隱簾後之人居然連面也未露。陡聞琵琶鏘然一劃,聲若裂帛,那首《胡笳十八拍》也在這時悄然曲終。莫愁等人的心神一陣搖曳,既醉于這琵琶余音嫋嫋,更震于吳山鶴鳴的絕頂武功。
“好曲呀好曲!——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趙祥鶴沙啞的聲音又在簾後響起,“可歎如此好曲,卻無一場可觀之戰,世間少有英雄啊!”
卓南雁聽得這聲長歎,卻覺心頭火起:“當日便是此人,處心積慮地算計我父母!”登時胸中怒火猛撞上來,仰天一笑:“誰是英雄,是你說了算的嗎?”大踏步便向暖閣走去。
“兄弟,你瘋啦?”莫愁驚叫著伸手要拉他,但手指明明觸到了卓南雁的衣衫,卻覺指下一滑,抓了個空。卓南雁的身形片刻不停,已大步向前行去。堂內霎時議論聲四起,眾人的目光全盯在了他的身上。甯自隆和管鑒更是滿面疑惑,毫不相信這年紀輕輕的少年竟敢挑戰當今號稱江南第一高手的吳山鶴鳴。
卓南雁的臉上依舊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但渾身真氣流轉,忘憂心法已然籠罩全場。他的步子不緊不慢,卻如行云流水般得氣勢連貫。廳內又悄靜下來,數十雙眼睛全瞪得溜圓地望著他。
簾內忽地傳出一聲輕歎,似乎那趙祥鶴也頗為驚詫。原來卓南雁這樣閑庭信步般地走來,看似行險,但一身氣勁似發非發,更生出一股深玄難測之感。
靜靜垂著的珠簾驀地發出一陣輕顫,猶如風行水上,波瀾微生。甯自隆、唐晚菊等明眼人都瞧出那是絕頂高手的內家真氣蓄勢而發,引得珠簾發顫。這也是頭一回,簾內高手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勁氣外放。
卓南雁忽在珠簾的五步之外頓住身形。他臉上淡淡的冷笑未去,右掌卻已緩緩按在了威勝神劍的劍柄上,心神與長劍交接一處,鞘內的長劍登時嗡嗡而鳴。這劍鳴聲初時綿密清脆,隨即化作一股宏大沉郁之音,龍吟般游走堂內。眾人均覺耳畔轟然作響,心神劇震。
長劍雖未出鞘,一股澎湃的劍氣卻已直撞向珠簾。串串水晶珠子急速跳動,交互疾撞,發出比適才的琵琶聲還緊密尖銳的聲響。
趙祥鶴那沙啞的聲音忽地一歎:“好膽魄!好眼界!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他贊的是卓南雁的膽魄和眼界,說的是卓南雁這種含而不發、以靜制動的戰法,說來奇怪,他歎聲一起,疾跳的珠簾似被同時伸出的千百雙無形的手按住,忽然悄寂無聲,靜靜垂下。眾人驚歎莫名,不由齊齊“噢”了一聲。
卓南雁仍是靜靜挺立,身形穩如淵停岳峙,緩緩道:“大哉乾元!”忘憂心法與補天劍意交融一處,劍氣流轉,再次沛然湧出。
“老弟又精進不少,恭喜,恭喜!”簾內這回傳來的卻是羅大的笑聲,“你可以進來了。”笑聲剛發時似乎便在卓南雁耳邊,隨即倏忽遠去,到了最後一個字時似乎已遠在十余丈外。
“難道他心中有愧,竟要避而不見?”卓南雁心念一閃,飛身而起,電射般掠人簾內。暖閣內甯謐一片,只一個紅裳少女懷抱琵琶靜靜端坐,羅大和趙祥鶴早已蹤影不見。
“別找了,他們都走啦!”那紅衣美女明眸耀彩,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略帶驚訝。她的聲音分外好聽,卻又帶著三分慵懶和七分頑皮。
這少女不過二十歲上下,波光瑩閃的眸子和櫻紅的香唇間總像是籠著一抹笑意。只看她一眼,便覺得有股說不出得媚,正從她的發髻間、酒窩內、眼波里,隱隱散出。若說龍夢嬋給人的媚是妖嬈多變的嬌媚,這云瀟瀟展露出的,就是一種霧籠香花般的柔媚。
“小姐便是云姑娘了?”卓南雁想到若是從陳鐵衣那里算,自己還該叫她一聲嫂嫂,當下老老實實地躬身施禮,“在下卓南雁,見過云姑娘!”云瀟瀟一笑:“你這人倒有趣得緊!看你適才的架勢,似是要挑破房頂,哪知轉眼間便又這麼彬彬有禮!”頓了頓,又笑道,“雁飛高兮邈難尋——你這名字恰是《胡笳十八拍》里的好句。——好名字!”她說著朱唇曼啟,低聲歌起《胡笳十八拍》的曲意:“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
她似乎很愛笑,笑聲也如她奏出的曲樂般剔透悅耳。卓南雁想起陳鐵衣所說他們同行時的一路笑聲,頓時有些明白為何剛硬如鐵的陳鐵衣會為她神魂顛倒。
他呵呵一笑:“多謝姑娘誇獎!不知適才這閣內品樂的,可是趙祥鶴與羅大先生,他們去往何處了?”云瀟瀟雪白修長的五指在琵琶上輕輕撥弄,發出悅耳的憐憐聲,搖頭笑道:“你這可是不曉事了。我們只是唱曲賣藝的歌女,客人們的事情,哪能隨意泄漏!”她天生媚骨,雖是語帶嗔意,瞧上去仍是巧笑嫣然。
閣內燃著一爐香,嫋嫋的煙氣更襯得閣中清雅幽靜。堂中客人全知道適才格天社大首領趙祥鶴在此,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貿然闖入。卓南雁眼見這幽香四溢的精致暖閣中只有自己和云瀟瀟兩個人,便不願久留,微微一揖,道:“如此倒打擾了。我也是受一位朋友所托,來跟姑娘傳一句話!”
云瀟瀟玉頰上的梨窩旁現出一抹紅暈:“卓公子那位朋友是誰?”卓南雁道:“便是江南鐵捕陳鐵衣!”云瀟瀟笑容一斂,低聲道:“你……你認識他?”卓南雁道:“在下跟陳大哥相交無多,卻已是過命的交情。”
云瀟瀟望著他灼灼有神的目光,點一點頭道:“雖然與公子也是初會,但公子的話,瀟瀟都會信!不知他……讓你傳什麼話來?”卓南雁歎一口氣,低聲道:“陳大哥說,他眼下有要事纏身,待得姑娘的生辰正日,只怕無法趕回來……與你共慶芳辰!”想到當日與陳鐵衣同去探查江南龍須總壇主,但那老頭子等龍須全遭余孤天辣手誅殺,陳鐵衣自此也音訊全無,心下更覺黯然。
他才一開口,云瀟瀟似已知道他要說什麼,明媚的臉上登時一黯,待他說完,已然花容慘淡,輕輕地道:“我們本就聚少離多,為何偏偏那一日,你都來不了!真的嗎……鐵衣,這真是你的話嗎?”她聲音淒惻,似是對卓南雁輕訴,更像在喃喃自語。
“若是我與霜月有約不至,小月兒也必是如此傷心!”卓南雁也不禁心下惻然,輕聲道:“不錯。當日我與陳大哥同坐舟內閑聊,他鄭重叮囑小弟,務必將此話傳給姑娘……”忽然心中一動:“那時候陳大哥怎知自己難以趕回?是預知此行不測,還是當真另有要務?”
云瀟瀟娥眉顰蹙,道:“那公子是否知道,鐵衣到底去了哪里?”卓南雁心下一沉,竟不敢看她滿含憂郁的雙眸,道:“陳大哥是公門中人,行事自不能讓旁人知曉!”云瀟瀟似是信了,默然點頭,美眸中已是珠淚潸然,五指只顧茫無頭緒地劃著琵琶。屋內只余一陣孤單無韻的錚錚輕響。
卓南雁心底忽地生出一陣難耐的愁緒,竟不敢在閣內再待片刻,重又深深一揖:“話已傳到,云姑娘請保重!卓南雁這就告辭了!”心下打定主意:“陳大哥若是當真慘遭不測,不管是誰下的毒手,我都讓他血債血還!”
云瀟瀟這才昂起頭,強笑道:“瀟瀟有些失態,可讓公子見笑了!是了,適才那兩位客人,我也不知他們到底是誰,只知一個姓羅,一個姓趙。聽他們言語,那姓羅的老者似是約那趙官人,今晚子時在三元樓相會。”
“三元樓?羅大竟要深更半夜地再約吳山鶴鳴密談!難道他竟是格天社的奸細?”卓南雁目光熠然耀動,強抑住心底的震驚,向云瀟瀟點頭道:“多謝,今日暫且別過!”他略一凝思,眼見地上還插著先前胡斷眉射入的三把飛刀,拾起一把刀來,指力暗運,在銅鑄的刀把上捏出三個深深的指窩,遞給她道,“姑娘若有難處,只管拿著此物來找我!”
云瀟瀟怔怔地接住,芳心紊亂如麻,只知茫然點頭,恍惚中耳邊似有一聲輕歎:“姑娘的琵琶彈得甚好!”她才“啊”的一震,笑道:“多謝公子……”抬起頭來卓南雁卻早已去了,只剩那珠簾寂寞而又無奈地擺著。
這時胡斷眉、甯目隆等豪客還在廳內苦候,眼見卓南雁安然無事地走出,均是心底震驚。金鼓鐵筆門掌門管鑒笑眯眯地拱手上前,客套連連,著急結交。卓南雁卻沒心思搭理這些武林大豪,略略客套兩句,便領著唐晚菊和莫愁出了萬花軒。
才出得花廳,莫愁便急著問那位云瀟瀟生得什麼模樣。卓南雁只淡淡一笑:“也算國色天香吧!對了,你不是見過她一次了嗎?”莫愁胖臉一紅:“那是,那是!只是那時候離得太遠,哪及得上你老弟,關起門來,獨占花魁!”
卓南雁一直尋思這羅大在三元樓內再約趙祥鶴之事,卻也不願說出來讓他們白白擔心,便有些心不在焉。莫愁怪他不說,譏諷他看過云瀟瀟後,魂不守舍。
唐晚菊卻毅然搖頭:“未必!南雁兄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你沒見他為了明教林姑娘大鬧齊山嗎?嘿嘿,有林姑娘珠玉在前,南雁兄只怕再也看不上尋常脂粉。”
卓南雁心頭一熱,只覺唐晚菊的話深得我心,伸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給那些俗人擾了酒興,咱們再尋個地方,去喝個痛快。”轉頭問莫愁道,“老莫,你曾說臨安有三絕,萬花軒已去過了,千金堂轉天便去,那三元樓卻在何處?”
莫愁大喜:“正是,正是,正該去三元樓讓你還這酒債!”喜滋滋地當先引路。行不多時,忽地一指前面當街那座高挑貼金紅紗桅子燈的歇山式高樓,笑道:“三元樓的酒兒稠——游禦街,喝美酒,自然便得來這三元樓了!”
他輕車熟路地引著二人穿過竹花掩映的回廊,登樓上閣,尋得一間精致暖閣坐了。
這三元樓高樓聳峙,自三樓這暖閣內憑窗西眺,隱約可見城外西湖的一角清波。三人要了好大一桌酒菜,開懷暢飲,縱酒笑鬧。
莫愁想起適才的話頭,忽地小眼一轉,笑道:“咱們來換個新鮮調調,說說自己何時第一次對女孩兒動心。”將酒杯在桌上一頓,“本公子先來拋磚引玉。我第一次對女孩兒動了春心,是在我九歲那年……”卓南雁險些將一口酒噴出,道:“你老兄當真少年老成!”
“見笑見笑!”莫愁得意洋洋地拱拱手,又正色道,“九歲時我還是個人見人愛的白胖小子,幫中叔伯帶著我出去乞討的,任誰見了我,都要多賞些殘羹剩飯。那天江陵府丐幫總舵附近忽地搬來一家官宦人家,那家小姐游玩歸來剛下轎子,見我可憐,便將丫鬟新買的春卷塞到我手中。我那時粗黑的手,捏住她遞過來的白白的春卷,看到她笑吟吟的樣子——她只十二三歲,穿著鮮亮無比的衣衫,當真便似看到天上的仙女一般……”
卓菊雁和唐晚菊見莫愁臉現潮紅,少見得一本正經,便都凝神傾聽。“自那天以後,我日日都去她家門口徘徊乞討,嘿嘿,全是獨個去的,只盼能再見到她。原來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甚少出屋,但偶爾出來,遇到我時,都給我些好吃的。終于,在第三次見到她的時候,我鼓足了勇氣,趁她遞給我春卷之際,在她雪白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
唐晚菊“哎喲”一聲,笑道:“你老兄原來自幼便膽氣過人!這下可不是惹了大禍了嗎?”莫愁哈哈大笑:“我哪里想得了那許多。那女孩驚叫一聲,忽地伸手扯住我的胖嘴巴擰了幾下,罵我是個小頑童——想必她見我終究是個孩子,卻也不怎麼惱怒。哈哈,雖給她白嫩嫩的小手擰了幾下,但那兩天卻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長……”
他的胖臉陡地一陣抽搐,狠狠灌了口酒,才道:“後來我那幫主老爹要去常德府會見個緊要的武林人物,偏要帶上我同去,一家伙就去了兩個月。再回江陵府時,卻見那女孩家竟給抄了家。幫中叔伯告訴我,那女孩她爹得罪了秦檜,給下了大獄……論斬了,家中女眷都賣給了勾欄!”他那張嬉笑怒罵的胖臉陡現沉痛之色,卓、唐二人的心也都隨之一緊。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秦檜是什麼玩意兒,只死活央求老爹去救那女孩。幫主老爹說,她爹既敢觸怒秦檜,便是個好人,該救!帶著我連闖了三家勾欄,才尋到了她。”莫愁忽地咧開嘴,近乎抽泣般地喘了兩下,“她剛死!因不願接客,又不堪凌辱,自己上吊了。望著她十二歲的尸體,我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幾年後,還常常夢到她……”
他又頓了頓,咕咚咚地灌了幾口酒,才又干笑道:“想必我自那時候起,便喜歡年紀大些的女孩吧。”眼見身旁二人都黯然神傷,猛地一拍桌子,“大雁子,該你了!你幾時對女孩兒動心的?”
卓南雁想了想,老老實實地道:“十三歲吧!”那也正是他初遇林霜月的年紀,想到十三歲時在楊將軍廟內跳耀的舞火下看到那張宛然如畫的笑靨,心底便湧出一陣甜蜜,忽想,“原來我一見月牙兒,便已暗自傾心,只是那時候自己卻全然不知。”
“那時候我正給龍驤樓的人追殺,她過來給我包紮傷口,”卓南雁說起少年時的情形,眸子里便閃出一片柔柔的光芒,“……她的手靈巧得似蝴蝶翩翩起舞。我卻對她說,你身上好香……”莫愁眉毛一跳,笑道:“老弟自幼便出語不俗,有趣有趣!後來呢?”
“後來……”卓南雁忽覺胸中一陣酸楚,澀笑兩聲,“後來我便跟她去了明教。再後來,這個女孩……便做了明教聖女。”
“原來是那小仙女一般的林霜月?”莫愁咧嘴道,“你老弟那日為了她,在齊山上這一鬧驚天動地,老兄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哥哥奉勸老弟一句,那林逸煙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大魔頭,今後你最好別再見她了,萬事還是保命要緊!”
“我不管!”卓南雁緩緩吸了口酒,淡淡地道,“我還是會去見她的!”
莫愁疏淡的眉毛又跳了跳,嘖嘖連聲:“佩服!佩服!我這‘有美女就抱抱’,乃是隨遇而安,老弟卻才是真正的一往情深!”轉頭對唐晚菊道,“小桔子,你怎樣?我猜你定是七八歲時便去親女孩兒。”
“慚愧,慚愧!小弟實難跟二位相比。”唐晚菊白面通紅,遲疑片刻,才低頭笑道,“小弟第一次見到她時……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小弟已是十九歲的高齡,實在比不得二位哥哥!”莫愁雙眸發光,叫道:“怎麼著,原來小桔子心里有了人?快快從實招來!”
唐晚菊整眉道:“小弟自十五歲便給送進枯榮觀修習毒功,算來是唐門五十年來得入枯榮觀最年少的弟子。但小弟素來只好詩書,實在懶得琢磨那些殺人的煙散丸針,半年前索性逃出了唐門。我怕給掌門大伯捉到,自成都一路北行,穿州過府地遠遠逃到了西夏。一是想逃得越遠越好,二來是想看看朔漠風光,哪知到了西夏興慶府……”莫愁見他臉色微紅,忸怩不語,笑道:“怎樣了,難道你竟遇上了個西夏姑娘?”
“是!小弟在酒肆里面喝醉了酒,將盤纏丟了——呵呵,小弟江湖閱曆不足,讓二位仁兄見笑了!那店伙計見我掏不出錢來,便不住口地糾纏謾罵,唉,實在是羞殺人也!正自難堪,忽聽一個姑娘叫道:‘他的酒錢我給付了。’我抬頭便見到一位黨項族的姑娘,她穿著月白的繡花袍和百褶裙,頭戴銀白的氈冠,便如一尊水月觀音般立在那里。”唐晚菊說著,一股陶然之色從眉目五官中滲出來,“她笑著拋來一串銅錢,卻又笑我南人懦弱,不勝酒力。我自然不服。黨項人都甚好客,她便請我去她家拼酒……”說到這里,臉色愈發紅了起來。
莫愁連聲催促:“說呀!後來如何了?”唐晚菊囁嚅道:“後來,我果然喝不過他,就醉倒在她家。醒來後,我們便成了朋友。這女孩極是爽朗可愛,小弟在她家流連不去地住了半月,終有一晚,小弟又喝醉了酒……”莫愁見他忽地住口不言,不禁瞪起小眼:“怎地了,你酒後失身了,是不是?”
唐晚菊的臉變成了一塊紅布,道:“這個……呵呵,不足為外人道耳。”卓南雁和莫愁對望一眼,哈哈大笑。莫愁更拍手道:“此地無銀三百兩!小桔子今日才酒後吐真言。”
“她叫……拓跋嫣!”唐晚菊提起這個名字,臉上便滿是沉醉之色,“我……我下定決心,定要娶她,便跋山涉水地趕回家來稟明掌門大伯。只可惜,大伯不允,還揚言要殺嫣兒。”他說著神色悲苦,攥著酒杯連連搖頭,道,“嘿!我從未見過大伯如此聲色俱厲,若非興慶府遠隔千山萬水,只怕他真就趕去下手了。而我早已深厭枯榮觀內的毒物,便又逃了出來,直到今日……也不知嫣兒怎樣了。唉,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
卓南雁也料不到這外表柔弱的世家子弟竟也是癡情如此,心底發熱,舉杯道:“小桔子,你是至情至性,我敬你一杯!”莫愁叫道:“還有我!要連敬三杯,預祝二位都早日娶得佳人,早結連理,早生貴子……”三人當日喝得酩酊大醉,眼見日色昏沉,這才盡興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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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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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9-2 10:24:00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九節:高樓密議 金堂豪賭
卓南雁一直牽掛羅大秘約趙祥鶴之事,卻又不願讓兩位兄弟跟著冒險憂心,當晚便獨自溜出客棧,悄然趕回了三元樓。
深宵之中,禦街上許多店鋪兀自燈火閃耀。倒是那白日里熱鬧非凡的三元樓不知為何冷寂了不少,只三樓一間暖閣內亮著燈。遠遠地只見樓下彩畫歡門前竟也黑黢黢的,但卻佇立著數道人影,隱隱有刀劍之光閃動。
卓南雁暗道:“羅大這厮秘會趙祥鶴,竟還動用這多人手把風!”展開輕功,從酒樓的側門躍入。樓內卻沒幾人看守,他一路暢通無阻地悄然直上到了三樓。卻聽一縷琴聲自那暖閣內悠然而出,曲調沉郁,古樸中透出幾絲蒼冷來。
卓南雁知道羅大武功了得,不敢貼窗細瞧,只側耳凝聽,似乎閣內只有兩人。除了那撫琴之人,另一人呼吸幾不可聞,顯是內功精深,料來便是羅大了。
“趙祥鶴還沒到?”那撫琴之人忽地一聲低問。卓南雁登時一凜:“怎地是他?”這正是那日在天目山被龍夢嬋所困的趙公子的聲音。卻聽羅大畢恭畢敬地道:“屬下已與他敲定,吳山鶴鳴是當世大宗師,這點擔當還是有的!”卓南雁心下更奇:“連這不可一世的羅大也為這位趙公子效力當真奇了!”
“他是個難得之才,只是膽魄稍遜,不知今晚敢不敢來?”那趙公子的聲音依舊淡淡的,但琴聲卻陡地激越高亢了許多,險峻如奇峰兀立,蒼郁如松濤長吟。跟著琴聲漸緩漸悄,卻始終有一股金戈鐵馬之氣在勃勃躍動。
琴聲將逝之際,回廊間忽地響起一道笑聲。這笑聲突如其來,幾乎便在同時,一只手在卓南雁肩頭輕輕一拍:“老弟,你也在此!”卓南雁一凜之間,那人已經閃到了暖閣門前,只見那道高大的黑影正向著暖閣大門蝦米般躬起了身子,朗聲道:“太子有約,老朽怎敢不至?”正是趙祥鶴到了。
回廊上又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跟著虞允文的笑聲響起:“趙大人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讓我輩在樓下苦候了多時。”羅大已大開閣門,沉聲笑道:“原來祥鶴兄是在此聽琴來著!”一眼瞥見卓南雁,呵呵笑道,“我料得老弟定會前來,太子殿下也念叨你好久了,快請快請!”
卓南雁登時一震:“原來這位趙公子,竟是被封為建王的當今太子趙瑗!”想到江南四公子之首的虞允文和這目視云漢的羅大都對他畢恭畢敬,隨即釋然,“若他不是太子,又怎能有如此氣魄!”
二人大步而入,趙祥鶴已搶著跪倒。卓南雁正要施禮,已被太子趙瑗攔住:“老弟是我的救命恩人,便算知己。趙先生,此處不是朝廷,咱們不必拘禮!”揮手請二人落座。
趙樣鶴還沒坐穩,便呵呵笑道:“老朽早就到了。但聽得殿下這一曲《風雷引》慷慨激昂,有驅千騎、斬長鯨之意,老朽聽得一時忘情,未敢打擾。萬望太子殿下見諒!”這話看似謝罪,實是誇贊趙瑗琴藝高絕,不著痕跡地大拍馬屁。趙瑗的臉色果然一緩,低笑道:“噢,趙先生聽我這琴曲可還入得耳嗎?”
趙祥鶴笑容又增了幾分:“太子這琴曲中有一股雄放之氣貫穿始終,當真使豪傑魄動,俠士發立!嘿,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卓南雁見這趙祥鶴身子高瘦,老臉上皺紋縱橫,諂媚之笑正自那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紋中前仆後繼地湧出,想到白日間聽得他在萬花軒內叱咤群雄的豪氣,當真判若兩人。
“趙先生過譽了。”趙瑗淡淡一笑,順手撥弄琴弦,發出悠揚的聲韻,悠然道,“傳聞大慧禪師琴、書兩絕,當世無雙,可惜未曾一晤,憾哉憾哉!”趙祥鶴面色微變,不知如何回話好,只得干笑兩聲。
卓南雁卻道:“我倒見過大慧上人兩面,禪聖的琴藝書法冠絕天下,最難得的卻是他一個方外之人,卻有一顆忠義之心。近日他更親自護送張浚大人入京,不辭勞苦,讓人欽佩。”
一旁的虞允文卻歎了口氣:“老弟有所不知,和國公張浚到了行在驛館之後,卻又離奇失蹤,至今下落不明!”他說著目光灼灼地掃向趙祥鶴,“除了張浚大人,李光、胡銓等一批老臣也在入京途中先後失蹤!”
“張浚大人竟失去了蹤跡?”卓南雁想到那晚舟中密談,心內一緊,“莫非龍蛇變已對這些老臣們下手了?”轉頭著趙祥鶴時,卻見他眼望酒杯,臉上似笑非笑,渾若未聞。
“趙大人,”趙瑗眼內光芒一閃,淡淡地道,“你也是朝廷老臣了吧?靖康十八年,你斬殺五馬山寨的六王爺,處事剛勁果決。雷霆手段,忠義肝膽,萬歲至今念念不忘,常和本王說起。”
五馬山寨之事乃是趙宋朝廷的往事。那時候金兵南侵,北宋滅亡,趙構南逃後以徽宗九子的名分登基,是為南宋。但當時風云變幻,趙構到底根基不穩,在黃河以北的五馬山寨,便有人以徽宗六子的名號揮師抗金。這六王爺毅然留在金國抗金,比之倉惶南逃的九王爺趙構,顯得更有骨氣和膽魄,一時豪傑四下歸順,聚眾數十萬。六王爺也自命正朔,不聽趙構的調遣。趙祥鶴便夜探五馬山寨,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了六王爺的首級,給趙構朝廷去了一個心腹大患。
全文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ㄧбk文學網,電腦站:ωωω.ㄧбk.cn手機站:wap.① ⑥k.cn支持文學,支持①⑥k!趙祥鶴料不到他突然提起此事,想到當年的豪情壯舉,眼內也不禁閃出幾絲難見的鋒銳,笑道:“犬馬之勞,卻還讓萬歲和殿下掛懷,老臣當真感恩不盡!”口中說到“萬歲”,急忙又將腰彎下數分。卓南雁看他諂笑滿面,弓著腰縮在那里,哪里有半分武林宗師的氣魄,心下暗歎。
“這是扶正祛邪的大事,可不是犬馬之勞。”趙瑗的臉色又和善了幾分,慨然道,“當年陳剛禦使出使金國,酒宴上金國幾名隨行的龍驤士言語無禮,又是你出手,以神功懾服金人,一鶴摘七星,使我大宋神威揚于上京!”卓南雁聽得心中稱奇:“這趙祥鶴素來對金人卑躬屈膝,不想還有這等事?嗯,只要完顏亨不在,別的龍驤樓武士的確難以勝他。”
卻不知這更是趙祥鶴的得意之戰。當時金強宋弱,宋朝使者到了金國,都不免戰戰兢兢,以防受辱。而變著法子地羞辱宋使,卻幾乎已成了一些金國官吏爭相顯示膽魄的賞心樂事。但那次宴會上,酒意上湧的趙祥鶴卻挺身而出,以一敵七,力勝七名龍驤士,威名遠震,被金國武林稱為“一鶴摘七星”。哪知那時已是秦檜親信的趙祥鶴,回來後卻挨了秦檜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趙祥鶴自此絕口不言此事,江南武林便也知之不多。
趙祥鶴顯然想不到趙瑗對這“一鶴摘七星”也清清楚楚,老臉上霎時騰起一片紅,忙道:“這是臣當日輕狂之舉,殿下……抬愛,老臣受寵若驚!”趙瑗一笑:“怎麼是輕狂之舉?這是振我國威的雄風豪舉!萬歲看重你的,便是你的忠心和血性!你可要把握得住,別辜負了聖望皇恩……”
這話顯然是暗自點撥,讓他別只顧跟著秦檜父子一條道跑到黑。趙祥鶴渾身一震,竟突地跪倒,慨然道:“殿下放心,萬歲和殿下的洪恩聖德老臣銘記于心,日夜稱頌,念念不忘。老奴必將竭盡駑鈍,報效聖上和殿下天高地厚之恩……”
“起來吧!今兒讓羅先生請你過來,是想問幾樁事。”趙瑗聽他幾乎聲淚俱下,心底暗喜,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道,“先說這瑞蓮舟會。父皇五十聖壽,怎麼大張旗鼓地將江南各大幫派盡數聚到京師?是看天下不夠亂嗎?”這話單刀直入,又突如其來,筵席上登時氣氛一緊。
“殿下說得是!”趙祥鶴先滿臉堆笑地應了一聲,不慌不忙地道,“但這是相爺的意思。天下太平日久,相爺是要借瑞蓮舟會之勢,樹朝廷之威,揚大宋之雄,使四國八番震服。”
趙瑗瞥他一眼,道,“那金鯉初會什麼的,又是怎麼回事?”趙祥鶴臉上依舊波瀾不驚:“近來魔教妖人林逸煙重出江湖,蠢蠢欲動,大小黑道幫派望風而降。老朽辦這金鯉初會,乃是給江南英雄一個正大光明的較技之所,只盼能將江南各派雄豪一舉收服。”這番話乍聽上去入情入理,實則頗有不通之處。
卓南雁暗自冷笑:“這老賊瞪眼胡說的本事不小!”趙瑗的臉色也不由陰沉下來。他今晚苦心孤詣地試探趙祥鶴,本以為會讓這位江南第一高手回心轉意,但聽他兩個對答卻是避實就虛,心中便是一沉。
“張浚、胡銓等一批老臣,為何忽從天南海北被調入京師?也是為了樹朝廷之威?”趙瑗的聲音越來越冷,“適才允文說了,這些老臣一入京師就銷聲匿跡,格天社難道全然不知嗎?”
趙祥鶴的身子又蝦米般躬下來,一迭聲地道:“這個……胡銓等老臣進京後便該由林一飛安排,眼下去向何處,下官實在不知……這真真是失職!下官這就去派人查個明白!”他聽得趙瑗接連問起政事,忙改口自稱下官,但口風兀自守得緊密無比。
“林一飛?”趙瑗眼中鋒芒一閃,淡淡地道,“聽說他近來招攬了一位奇人,叫風滿樓?”
趙祥鶴干巴巴的臉終于**了一下,嘿嘿地笑道:“這風滿樓據說是神仙一般的人物,雖然不會武功,卻是能掐會算,連相爺都對他持禮甚恭。但下官卻只聞其名,從未見到過這位神仙的本來面目。”他一口一個神仙,顯是對這以旁門左道邀寵的風滿樓大是不屑。
這時酒菜已穿梭價擺上來。這是便宴,趙瑗和趙祥鶴全是便服而來,羅大、虞允文也在側坐相陪。花樣百出的菜肴一上,幾人便不再提絲毫正事,只是舉杯應酬。卓南雁恥于與趙祥鶴同桌,連筷子都沒動上一動。
幾個人各懷心事,略盡了幾壺酒,建王趙瑗便停著不動。趙祥鶴見機,忙起身告退,臨行前,再次信誓旦旦,決不辜負“聖上的浩蕩洪恩”。
趙祥鶴一退,樓內便是一靜。閃耀的燈燭映得建王趙瑗的那張瘦峻的臉孔忽明忽暗,沉了沉,他才輕輕一歎:“吳山鶴鳴這一代宗師……可惜了!”羅大和虞允文都知太子拉攏趙祥鶴不成,頗有憾意。
明晃晃的燈影下,建王趙瑗的臉色先是一黯,隨即抬頭向卓南雁笑道:“哦,我說過咱們會在臨安再見面的!老弟別見怪——這里不是朝廷,咱們不必這麼繁禮多儀。你是救過我的恩人,我還叫你老弟,你叫我趙兄便是。”
這話在旁人聽來,必會當作建王禮賢下士的謙遜之語,定然畢恭畢敬地連稱不敢。但卓南雁性子疏狂,卻張口叫道:“好!小弟今後便叫你趙兄了!”虞允文和羅大都是面色微變,哪知趙瑗自幼長于深宮,見膩了溜須拍馬之輩,反而甚喜他的爽直大膽,哈哈大笑道:“是啊,這才是真豪傑,真性情!”
虞允文暗自長出了一口氣,向卓南雁笑道:“前幾日和國公張浚曾傳信過來,說了你冒死臥底龍驤樓之事,殿下早就贊你俠肝義膽,鐵血丹心!不想那日我們深林遇險,正賴老弟相救!”卓南雁忙道:“不敢,允文兄智珠在握,遇險不驚,便沒小弟在旁,那妖女也奈何你們不得。”轉頭望見羅大正捋著長髯斜睨著他笑,也笑道,“羅老也別見怪!今日我誤打誤撞,得知你私下約請趙祥鶴,還當你……”
羅大嘿嘿笑道:“還當我什麼,跟趙祥鶴勾勾搭搭,暗中為秦檜老賊效命,是嗎?”卓南雁絲毫不窘,道:“抱歉。倘若真是如此,我也只得跟羅老你再干上一仗!”虞允文笑道:“哈哈,原來羅老也有無可奈何之人。”羅大唯有撫髯苦笑。眾人卻齊聲大笑。當下趙瑗便命撤去酒菜,換上清茶。
建王府的親隨穿梭而來,捧來的茶盞都是閃著瑩瑩青光的青窯上等好瓷,烹茶的壺、甌則是水晶制成,端的一塵不染,透亮晶瑩。稍時,臨安上天竺白云峰產的白云貢茶烹就,清香四溢,四人品茶談心。
趙瑗等人聽卓南雁說起龍驤樓的經曆和龍蛇變的大致情形,均是面色凝重。趙瑗眉峰緊蹙,冷冷道:“雙管齊下,呵呵,當真陰毒得緊!不知咱們在天目山遇上妖女龍夢嬋,是否便是這龍蛇變中的一環?”
羅大斷然搖頭道:“這倒未必。當日龍驤樓主完顏亨籌劃這龍蛇變時,決不會把巫魔蕭抱珍算計在內。眼下巫魔雖然新近投靠了完顏亮,立功心切,但也不會與掌控龍驤樓的刀霸聯手。依老朽看,殿下和虞公子那趟微服私訪,只是碰巧被這妖女窺破了形跡,這才幾番糾纏。而這妖女機詐百出,老夫護送殿下一回京師,她便再也不見蹤影……”
張浚、胡銓等老臣忽然失蹤,巫魔蕭抱珍師徒悄然南下助陣,龍蛇變又增了幾番變數。饒是卓南雁、羅大都是胸藏甲兵的奇士,但各抒己見、一起商議多時,依然揣摩不透這龍蛇變的真義。
趙瑗見虞允文久久不語,叫著他的字,道:“彬甫,你有何見解?”虞允文眼中鋒芒一閃,面色凝重地道:“屬下于這龍蛇變已有了些計較,只是此時卻不便說出。”
羅大“嘿”了一聲,道:“允文老弟還要賣關子?”虞允文淡淡一笑,卻不言語。羅大濃眉連掀,本待再問,又怕他不說,只得強自忍下。虞允文卻望向趙瑗,緩緩道:“屬下最憂心的,還是那秦長腿!”秦檜腿長軀瘦,有“秦長腿”的渾號,趙瑗等人恨之入骨,私下里常以這綽號呼之。
“這老賊壞綱紀,亂朝政,早已萬死莫贖!”建王趙瑗提起秦檜便臉色鐵青,切齒道,“最可恨的,是他竟敢借著金虜之勢,要挾萬歲。陳鐵衣離京前,曾打探來一個消息,說這老賊對我甚是忌憚,竟然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更屢次試探父皇,要廢了我這建王之位,重立太子!”卓南雁等人雖知這十幾年下來,秦檜羽翼早豐,卻不料他竟恃仗金人之勢要挾皇帝,在皇帝立儲這等大事上插手。
眾人心底均是一沉。一陣夜風襲來,淡紅的燈焰在貼金紅紗桅子燈罩內突突亂抖,樓內的氣氛更緊了數分。沉了沉,羅大才歎道:“殿下不必多慮!凡事盛極必衰,傳聞秦老賊近來體衰病危,正是咱們扳倒此獠的大好時機。”
倒是虞允文不動聲色,緩緩道:“可秦長腿越是病勢加重,越是留戀權勢!為了讓他秦家的人繼承相位,老賊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這回胡銓等一群老臣被召到京師,卻又全都下落不明,只怕就是秦家做的手腳!”
“當務之急,就是救下這批老臣!”趙瑗身子一震,刀鋒般的眉毛又再豎起,“只是咱們明察暗訪至今,依舊毫無頭緒。”羅大垂下頭,低聲道:“屬下無能!”
虞允文忽道:“屬下倒有個計較!今日這趙祥鶴裝腔作勢,渾然一副刀槍不入的樣子,但他手下那桂浩古,卻是個十足的草包……”羅大雙目一亮,搶著道:“你是說將這厮抓來硬審,探出端倪?”
虞允文笑道:“眼下秦黨勢大,敵強我弱之際,咱們若是明著對桂浩古用強,只怕會給秦黨抓住把柄!去擒捉審問桂浩古之人,必要膽大心細,武功精強,還不能讓人看出是建王府派出的。這等人物可極是難尋……普天之下,還有誰比卓老弟更合適?”
羅大和趙瑗的眼芒都是一亮,順著他的目光瞧向卓南雁。卓南雁笑道:“允文兄便不誇我膽大心細,武功精強,我也自會前去!對付桂浩古這草包嘛,我倒頗有心得!”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趙瑗也笑起來,“嗯,聽說眼下江湖上還有說你叛敵降金的謠傳!羅老,傳我號令,江湖上事關卓南雁的謠言都是龍驤樓和龍須的蠱惑!自今而後,朝廷官府與江湖幫派,再不得為難卓南雁!”
“遵命!”羅大也笑道,“有殿下這一句話,南雁老弟的冤屈便一朝得雪!”卓南雁卻淡淡一笑,心下也沒幾分歡喜,只想:“我卓南雁行事但求問心無愧,那些濁世俗人怎生著我,卻又與我何干?”
當下虞允文將他的盤算大致說了。原來桂浩古生性好酒好色,隔兩日便要去臨安最大的賭坊千金堂賭個痛快。虞允文早已打探清楚,桂浩古明日必會去千金堂豪賭。千金堂內人多嘈雜,正可乘亂擒他。卓南雁想到那份遍邀天下武林雄豪的乾坤賭局,不由微微一笑:“這千金堂,左右是要去的!”
盤算已定,趙瑗便要起駕回府。羅大眼見宴席將散,終于耐不住問:“允文老弟,你說的對那龍蛇變的計較……到底是什麼?”虞允文波瀾不驚地一笑:“羅老見諒!小弟有一樁萬分緊急之事要去辦。在辦成此事之前,諸多推測,實在不便明言!”羅大愈發心癢難撓,卻冷哼一聲:“臭小子,不說便不說,有何稀奇!”
當晚卓南雁自回客棧就寢。轉過天來,莫愁喜洋洋地向他和唐晚菊傳授擲骰子、除紅、打馬等當時風行的諸般賭法的竅門。
卓南雁在龍驤樓時也曾給葉天候逼著研習賭技,莫愁見他把自己的幾枚骰子耍得老道無比,歎為觀止之余,便轉而開導對賭技一知半解的唐晚菊,聲稱只需他作揖為禮,便收他為開山弟子。
三人候到黃昏,才溜溜達達地趕往千金堂。時人稱游藝之處為“瓦子”,臨安城內共有五處瓦子,萬花軒、三元樓都在禦街中段最熱鬧的中瓦子一帶,千金堂則在禦街北端的下瓦子處。
若說萬花軒看上去妙在雅致,這千金堂就是勝在氣勢。坐北朝南的主院內是前殿後閣的架勢,亭台樓閣連綿數十間。院外百步的街面全用二尺見方的大青石鋪就,漆紅大門四敞大開,十余位勁裝漢子正挺身肅立。
莫愁晃了晃那帖子,幾個大漢立時笑臉相迎,將三人讓進院內。繞過迎面雕著八仙的琉璃大照壁,但見院內燈火輝煌,卻冷寂寂的聽不見一絲喧嘩之聲。一個高瘦的黑衣漢子站在丹墀上插手唱喏,朗聲道:“小人祁三,奉博天主人之命,恭請莫大少和唐公子來無憂堂赴乾坤賭會!”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卓南雁,引著三人向無憂堂走去。
無憂堂甚是軒敞,只是堂內有些幽暗,遙遙地只見前面數丈之外燃著一盞八角宮燈。燈旁擺布著幾扇屏風。半明不暗的一縷幽光,更襯得堂中陰森森的。此時正有三道黑影靜悄悄地立在幽暗之處。
卓南雁正待細看那三個黑影模樣,卻聽其中一人已大聲怒喝:“博天主人呢?哼哼,故弄玄虛,好大架子!”卓南形才著清,發話之人身材高大,滿面威嚴,依稀便是青城派的掌門石鏡道長。
莫愁低聲嘀咕:“嘿嘿.石鏡老道竟到了,這老道還是火爆的脾氣!”話音未落,石鏡的怒目已橫掃過來。莫愁卻滿不在乎地吐吐舌頭,笑嘻嘻地打躬作揖,忽見方殘歌和金鼓鐵筆門掌門管鑒挺立在石鏡身旁,忙也向二人揮手微笑。
方殘歌板著臉扭頭不理,管鑒倒笑吟吟地招呼還禮。卻聽石鏡又向祁三大喝道:“喂,我青城派的《廣成靈文》當真在那博天主人手上?”卓南雁暗道:“這《廣成靈文》,只怕便是這博天主人用來招羅石鏡道長的青城派秘籍了。嘿嘿,這博天主人精挑細選,只引來我們這六人嗎?”
“石鏡道長,少安毋躁!”堂中忽地傳來冷森森的一聲長笑,“博天客有禮了!”八角宮燈旁已多出一道黑沉沉的身影。這人身披斗篷,身材異常高大,臉上籠著面紗,瞧不見容貌,只見一雙深潭寒星般的眸子凜凜閃爍。最奇的是他的聲音,僵硬冰冷,似是從喉嚨里發出的,聽來空空蕩蕩的,卻又有幾分說不出得寂寞和空虛。
便在群雄一凜之間,那人探掌在宮燈內一抹,手掌上已燃起一團火光,跟著屈指疾彈,火苗幽幽飄來,將堂內牆壁上懸掛的五根火把依次點燃,堂內登時明亮了許多。
眾人更是一震,卓南雁暗道:“這人的手法好生詭異,內功更是深不可測。這博天主人到底是誰?”驀地心底一寒,不知怎地就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莫非……他便是那神秘莫測的風滿樓?”
“好功夫!”石鏡卻朗聲笑道,“你這一手雖然裝神弄鬼,內功卻比老道要強上許多!老道生平不好賭,那《廣成靈文》當真在你手上嗎?若是沒有,老道便不在此耽誤工夫!”博天客還未回答,堂內又響起一道破鑼般的沙啞聲音:“說得是!博天客,咱們各家各派的寶貝,你斂來了多少,又是怎生斂來的?”這人的問話生硬無禮得多。堂內已明亮不少,但眾人轉頭四顧,卻找不到發話之人。
博天客笑道:“不才平生嗜武,多年來重金厚禮,或購或請,費盡苦心地求得一些武林秘本、神兵利器!只是不知真假,這才請各位方家來此賞鑒!”笑聲冷硬而又悠然,隱含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
那破鑼嗓子卻又道:“說得漂亮!嘿嘿,你將大伙兒聚到此地,難道是安的什麼好心了?”這人發聲卻是飄忽不定,讓人渾然不知他落足何處,顯然也是一門精妙武學。卓南雁卻暗自點頭:“這人說話很有見識!”
那博天客仰起頭,“呵、呵、呵”地干笑三聲:“武林中人素好以武會友,今日不才卻是以賭會友!乾坤一擲,天地一賭,豈不痛快!哪位若是不願,便請自便,那大門可是開著的!”
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果然見無憂堂那精致的廳門敞著一道縫隙,院中閃耀的燈火清晰可見。
那破鑼嗓子也“呵、呵、呵”地大笑三聲:“老子可不是膽小之人。乾坤一擲?好,咱們便玩他娘個痛快!”眾人聽他學著博天客怪模怪樣的干笑,全不禁笑了起來。
莫愁卻霍地一震,低聲道:“怪哉,這聲音……他姥姥的,怎地有幾分耳熟?”唐晚菊見他滿面正經地扭頭四顧,忍不住笑道:“這天下沒有莫大少不認識的人,你聽得耳熟的人多了!”莫愁臉色才一緩,笑道:“那倒是!”
金鼓鐵筆門掌門管鑒呵呵笑道:“乾坤一擲!單聽這名字就痛快至極,博天主人還不開賭嗎?在下的手心都發癢啦!”博天客冷冷地道:“敬請諸位入局!”引著眾人,穿過大廳向後走去。
眾人眼前驟然一亮,已轉入無憂堂後的內堂。這內堂要小上許多,卻是美輪美奐,精致異常。眾人均是一怔:“這哪里是什麼賭廳,分明是一座縮小了的皇宮殿堂!”
但見迎面一張塗滿金粉的大壁上雕著一條活靈活現的五爪金龍,四壁也精雕著數十條騰云吐霧的小龍,端的金碧輝煌。牆下是兩列八盞造型各異的宮燈,微紫色燈焰映得屋內流光溢彩,卻又明暗相宜。當中一張寬大無比的紫檀木長桌和十幾張雕花大椅,也全是雕龍刻鳳。
整座內堂全閃著一抹堂皇而又綺麗的紫色。在大宋京師內居然有這樣一座雕龍刻鳳的殿堂,實在是驚世駭俗的僭越之舉了。饒是眾人均是叱咤武林多年的豪客,這時也不禁微微一凜。
“諸君請坐!”博天客已端坐在長桌一端。他高大的身形恰好嵌入燈芒照耀不到的陰影內,那條巨大金龍就在他身後張牙舞爪,詭異中透出幾分君臨天下的威嚴。在他身後則傲然挺立著一個挺胸疊肚的大漢,臉上也蒙著黑紗,看不清面目。兩名妖嬈美女俏立在博天客左右。二女身披薄紗,露出大片雪白的腰身,幾乎妙態畢呈,眼中媚光四射,毫不在乎地向各大武林豪客嫣然而笑。
祁三忙向博天客細細察報到場的諸人姓名。博天客聽得莫愁之名,冷哼了一聲:“丐幫幫主莫複疆好大的名頭,卻怎地膽小怕事,未敢親來?”
“此言差矣!我那幫主老爹怕過誰來?他老人家此刻沒來,乃是要事纏身!”莫愁折扇輕搖,傲然道,“再說,本公子過幾年便會坐上幫主寶座,本少爺到了,便跟幫主親臨一般。”話音未落,卻聽暖閣外又響起那破鑼嗓子的聲音:“放你娘的臭屁!你當丐幫是你莫家的嗎?你爹莫複疆活蹦亂跳,怎麼著也得再當他二三十年的幫主;便是他幾十年後一命嗚呼了,也輪不到你這混小子敗家子做幫主!”
莫愁被這人臭罵一通,忍不住扭頭向外喊道:“過位喜歡放我娘臭屁的先生,何不出來讓本大少瞧瞧你老人家的尊范了?”緊閉的閣門忽然後開,人影乍閃,一個鶉衣百結的駝子忽地挺立在長桌盡頭。
堂中盡是高手,祁三進廳前更是暗以打手環布堂外,卻仍不知這老者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堂內的。
莫愁眼望那弓腰駝背的老叫花子,結結巴巴地道:“幫……幫主老爹!”原來這人竟是丐幫幫主莫複疆。莫複疆將臉一板,向莫愁喝道:“混賬東西,你適才不是盼著老子趕緊踹腿歸西嗎?”這一聲呼喝,前半句是他本來聲音,後半句又變成了古里古怪的破鑼嗓子。
卓南雁暗自一笑:“原來適才那神秘莫測的破鑼嗓子,便是丐幫幫主莫複疆!嗯,莫幫主這顛三倒四的脾氣其實跟莫愁也差不了哪里去!”莫愁滿臉堆笑:“不敢,不敢!幫主老爹怎麼也得活上百八十歲……”
他父子二人笑鬧聲中,卓南雁和石鏡、管鑒等人均在長桌旁尋了位子散坐了。
祁三挺立在博天客身旁,目光掃過眾人,朗聲笑道:“瑞蓮舟會未行,乾坤賭局先開。今兒來此乾坤一擲的,全是當今江湖的頂尖人物,實乃武林盛事!請各位先收薄禮!”那兩位薄紗美女立時微笑著捧出銀盤,穿梭往來,將兩封黃澄澄的金子分別堆到各人身前。祁三朗聲道:“每人黃金二百兩,博天主人薄禮,不成敬意!”
二百兩黃金委實算是極重的厚禮了,這博天客出手之豪奢,委實驚世駭俗。“邀買人心”四個字倏地在卓南雁心底劃過,“這人到底是誰呢?”
管鑒笑道:“如此重金,我輩實在受之有愧……”博天客冷冷截斷他的話:“不必客氣!我既然給了諸位,便有把握贏回來!”
忽聽閣外一道低沉的聲音笑道:“好得很!老夫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的金子!”又一個粗豪的笑聲響起:“我老頭子一輩子見過的金銀財寶多了!今日只想瞧瞧他怎生將這二百兩黃金贏回去!”
閣門忽啟,兩位老者已端坐在了長桌的盡頭。一人是個青衣長袍的儒雅老者。另一老者卻是愁眉苦臉的鄉紳打扮。那老儒緊盯住那老鄉紳道:“嘿嘿,你也來啦!”那老鄉紳干巴巴地道:“你既來了,我又哪能不來!”
唐晚菊卻已臉色蒼白地立起,來到那老儒身前,納頭便拜:“師尊!不肖弟子唐晚菊見過師尊!”眾人均是一震:“原來這老秀才一般的人物竟是唐門掌門唐千手?”
“唐少俠的大禮,老夫可不敢當!”唐千手側過干瘦的身軀,袍袖一拂,冷冷地道,“此間之事一了,你我便斷卻師徒名分!”唐晚菊茫然起身,臉色又慘白了幾分,沉了沉,一揖到地,這才黯然回座。除了莫愁和卓南雁,旁人全不知唐晚菊別師出走的緣由,個個心下稱奇。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10:25:26
管鑒卻緊盯住那鄉紳一般的老者,忽道:“這位先生,莫不是霹靂門的雷掌門?”那老者淡淡道:“霹靂門雷震,見過各位朋友!”雷震乃是雷家霹靂門的總門主,非但在江湖中聲名顯赫更與官府往來甚密。堂中群豪久聞其名,不由齊開“哦”了一聲,凝神看時,卻見雷震竟是個貌不驚人的干瘦老者,衣著雖然鮮亮,但樣式卻是老氣橫秋。誰也想不到,這富甲一方的霹靂門門主,瞧上去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財主一般。
“原來是雷門主、唐掌門大駕光臨!”博天客卻揚聲長笑,“千金堂蓬蓽生輝!請二位笑納薄禮!”兩位美女各捧二百兩黃金送上。莫複疆呵呵大笑:“好大的派頭,快趕上皇帝老子啦!”莫愁打哈哈道:“幫主老爹,咱爺倆都有二百兩黃金入賬,干脆回去脫了花子服,也開家賭場耍耍!”
莫愁的笑聲很快被門外一陣怪異的笑聲打斷:“嘿嘿……哈哈……嘻嘻嘻……”那聲音似哭似笑,聽來詭異至極。眾人均是一凜,只當又來了什麼怪客,齊齊轉頭向閣門外瞧去。
那笑聲忽地大了數倍:“咯咯……不行……我家主人的名諱……哈哈哈……那是萬萬不能說……說出來……哈哈……”驀然間紅影一閃,一個胖大的紅袍和尚飛撲進來,癱倒在祁三腳下,兀自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
祁三眉頭一皺,俯身在紅袍僧的肩頭猛拍一掌。那紅袍僧身軀一顫,笑聲頓止,趴在地上籲籲喘息。堂中群豪見這貌不驚人的祁三隨手一掌,便解了這和尚被點的笑穴,均是暗自一凜。祁三仰頭喝道:“是哪位英雄光臨指教?”
閣外忽地響起一道清婉柔和的聲音:“小女子不算什麼英雄,只是想知道是誰支使這和尚幾次三番地盯住我!”一道婀娜的白衣倩影飄然而人,正是林霜月。
卓南雁一見那襲熟悉的白衣,登時胸膛發熱,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便想挺身上前相認。但目光凝在她臉上,卻覺她那清麗的臉龐竟消瘦了不少,淺笑輕顰後似是隱含著萬千幽怨。“……雁哥哥,別迫你的小月兒了!”當日分別時林霜月那聲無奈而又淒楚的歎息倏地鑽入耳中,卓南雁霎時心底一黯,怔怔地垂下頭來。
一直默不做聲的博天客見到林霜月飄然而入,也是身軀微震,眼神倏忽一閃。祁三笑道:“不知姑娘怎生稱呼?”方殘歌早閃身上前,笑道:“林姑娘,你也來啦?”林霜月向他微微點頭:“嗯,方兄竟也在這里!”
方殘歌的目光跟林霜月的盈盈秋波一撞,立時玉面微紅,忙轉頭對祁三喝道:“這位便是新近登壇的明教聖女林霜月!”祁三立時改容相敬:“久聞聖女芳名,真是天女仙子一般的人物!這和尚只是奉命恭請貴教來赴這乾坤賭局,由于他性子莽撞,想必讓林聖女誤會了!——請林聖女入席。”
林霜月在眾人臉上略略掃了一眼,玉靨微紅,笑道:“多謝了。良機難得,那小女子正可開開眼界!”異彩閃耀的燈輝中,卓南雁見林霜月那清澈的眼波跟自己眼神相遇時,微微一亮,隨即又閃過一蓬隱含憂郁的迷蒙之光。他心口登覺怦然一熱,來之前他臉上特地戴著人皮面具,不禁心中思忖;“她看出我來了嗎?”口唇微張,正要說什麼,林霜月卻已別過頭去,尋了一處離他最遠的地方翩然坐下。
卓南雁心底一陣悵然,忽聽唐千手手撫長髯,森然道:“這乾坤賭局,該開場了吧?”博天客目光一燦,沉聲道:“好!”十三個團坐在長桌兩側的人,均是心神一震。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節:千金一擲 乾坤三局
祁三朗聲笑道:“第一關,攤錢賭!彩頭為青城派秘籍《廣成靈文》,請青城派石鏡道長驗過!”凝立在博天客身後的那蒙面大漢捧出一張黃澄澄的金盤——盤上一本舊得發黃的古書——大步流星地走到石鏡道長身前。
石鏡捧起書,略翻幾頁,便道:“不錯,這……這確是本門失傳三十年的真傳秘本!”相傳唐末著名道士“廣成先生”杜光庭曾隱居青城山修道,青城派內功與這位廣成先生實有莫大淵源,青城派的內功也以廣成真氣為尊。偏偏記載廣成真氣的秘本在三十多年前自石鏡道長師尊手中遺失,石鏡道長對本派的這門絕學也只是粗通。這自是他的平生大憾,此時拿書在手,聲音都不由得顫了。但他再要細看,那大漢已接過古書,轉身走開。
石鏡怒道:“博天客,怎麼賭?咱們一對一的比劃嗎?”
博天客緩緩搖頭:“這一輪,區區只是作壁上觀!對這《廣成靈文》有興致的,自可上前一博!”
祁三在旁高聲道:“賭注每注最小五十兩黃金!一輪定勝負!”
眾人聽得一輪定勝負,均是一怔。唐門掌門唐千手已長笑道:“好玩得很!老夫素來仰慕青城派絕學,這賭注雖貴,好在金子也是白來的!”石鏡惡狠狠地向唐千手盯去。唐千手仰頭望天,視若不見。
管鑒也笑嘻嘻地道:“在下可不敢凱覷貴派珍本,但素來癡迷攤錢賭,每賭不落,也來碰碰運氣!”
霹靂門門主雷震也冷冷地道:“老夫也湊湊熱鬧!”
石鏡向這二人怒目相向,只恨本門沒有以眼神發射暗器的功夫,可以瞪眼傷人。方殘歌因師尊羅雪亭素來與石鏡交厚,忙也挺身上前參戰,只盼助他一臂之力。
賭局未開,石鏡、雷震等人相互間已是虎視耽耽。卓南雁暗歎一聲:“這幾輪賭罷,幾大家江湖幫派必會仇怨深結!”
這時兩名美女捧上來一只盛滿銅錢的銀碗,交到了祁三手中。祁三將銀碗中的銅錢抖得嘩嘩作響,笑道:“各位爺看真,小的可要下手啦!恭祝各位大爺大發利市!”說話間已將一個金盤,扣在了銀碗上,急速搖晃。
銅錢和銀碗交互撞擊,發出鏘啷啷的清脆聲響。猛然間他腕子疾顫,盤、碗間裂開一道縫隙,一蓬銅錢登時從縫內被震了出來,骨碌碌地撒滿在地。金盤銀碗再次嚴絲合縫地蓋好。
祁三的手卻是越搖越疾,高聲吆喝:“大發利市,請各位大爺押寶啦!”
攤錢又稱意錢,大概是天底下最直白的賭法:就是隨意取上一堆錢幣,放在賭器內搖蕩,開盅後細數錢幣,以四相除,按其余數分為一、二、三、四的四門,押中者勝。
祁三先用金盤扣住銀碗,再隨意抖出一串銅錢,那麼此時銀碗內還有多少銅錢,便連他也不知道。這種行賭之法,自是為了顯示公平,讓石鏡等人無話可說。這長桌上畫滿了各色賭法的盤譜,攤錢賭的四門更用金漆標得清清楚楚。
那鏘啷啷的響聲愈發脆急尖銳,震得眾人的心一陣陣地發緊。管鑒、石鏡等人臉色更是凝重無比。祁三口中念念有詞,不住催促石鏡等人下注。
唐千手忽地一笑:“錢財身外物,終究留不住!押一門!”五十兩黃金不偏不倚地拋在了一門上。
祁三高唱道:“唐爺獨押一門,早下注早發財呀!”方殘歌將牙一咬,把黃金推過去,沉聲道:“四門!”
管鑒忽地一笑:“便這麼著了,三門!”將金錠穩穩拋向三門。猛然間黃光一閃,卻是石鏡道長也是不早不晚地投出金錠,正和管鑒的黃金半空中交擊一處。
只聽當當聲響,管鑒的黃金登時被撞到了二門,石鏡的金子卻穩穩落在三門。石鏡大是得意,冷冷道:“老道押的,才是三門!”
管鑒一愣,正待伸手抓回被撞到二門上的銀兩。博天客忽道:“下賭無悔!管掌門已押了二門!”管鑒無奈縮手,胖臉上滿是苦笑。
一直凝神沉思的雷震這時卻緩緩將金子也推到了三門,干巴巴道:“老夫湊熱鬧,一百五十兩黃金,押三門!”
卓南雁見他出手最晚,但一下手便是旁人賭注的三倍,心頭一凜:“這雷掌門倒是個狠辣角色!”
祁三疾晃的雙掌陡地頓住,銀碗死死地扣在了桌面上。銅錢擊撞之聲漸漸止息,閣內便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甯靜。石鏡等人的臉色也愈發凝重。
“開!”祁三驟然掀起銀碗,嘩啦啦一聲響,銅錢齊齊攤在桌上,旋即被他四枚一堆的分開,真是無巧不成書,最後正好剩下了三枚。
“押三門得中!石鏡道長和雷門主大發利市呀!買一贏三,黃金入賬!”祁三高叫聲中,兩位美女各捧出黃金,堆到了石鏡和雷震二人身前。管鑒三人的金子卻被祁三收走。
攤錢賭中獨押一門者叫“獨角龍”,可連贏三倍。石鏡先見自己白贏了一百五十兩黃金,先是一喜,但見祁三卻將那《廣成靈文》恭恭敬敬地遞到雷震手中,登時一怔,怒道:“怎麼這寶貝落在了他手中?”
祁三笑道:“雷門主押大贏大,自然獨得這彩頭!”雷震臉上仍是緊繃繃地看不見一絲笑意,在祁三的賀喜聲中,探掌向那《廣成靈文》抓去。
“且慢!”石鏡霍地出掌格住雷震的手腕,道,“雷掌門,這秘譜你讓給老道如何?多少兩黃金,只管開個價錢!”
雷震搖了搖頭,淡淡地道:“老夫不缺黃金!”腕子乍揚乍沉,仍是抓向那黃巴巴的古書。石鏡老臉通紅,駢指如戟,一招“玄鳥劃沙”,切向他脈門。
猛然間一股澎湃的勁氣斜刺里沖到,撞在石鏡腕底。石鏡渾身一震,臉上青氣倏地閃過,急忙收掌。閣內響起博天客冷冰冰的聲音:“賭牌賭公道,道長莫非反悔不成?”
石鏡自知這時動手,實在有失身分,只得憤然收掌,轉頭瞪了一眼雷震,向地上吐了口痰,罵道:“順風吃屁!老道押三門,吃屁的人也押三門!”
雷震慢悠悠地將《廣成靈文》收入懷中,冷冷地道:“道長若是不服,咱們瑞蓮舟會前的金鯉初會上見個真章!”
石鏡老臉上的青氣又濃了幾分,沉聲道:“好極,好極!少不得要領教你家的‘天雷地火劫’!”
管鑒卻因石鏡那一撞,由贏轉輸,臉色干冷,一直向石鏡橫眉怒目。石鏡斜睨他一眼,冷笑道:“管掌門若是不服,石鏡隨時候教!”管鑒干笑道:“待那金鯉初會,定要討教一番!”
“第二關,除紅賭!”卻聽祁三高聲吆喝,“彩頭為金鼓鐵筆門魁星全筆和霹靂門九焰天兵圖!”眾人心內一緊,兩位美女已各自捧了面銀盤出來。一只盤內盛著一支金燦燦的判官筆,另只盤中卻是一軸昏黃色澤的圖卷。
祁三笑道:“魁星金筆乃純金打造,素為金鼓鐵筆門掌門信物,卻在五十年前失蹤。九焰天兵相傳為霹靂門中第一等的犀利火器,卻也六十余年未現江湖,這九焰天兵圖正是這絕門暗器的制造圖譜!”
旁人也還罷了,管鑒卻是神色劇震,顫聲道:“原來本門信物……果然在閣下手中?”
久久不露聲色的雷震也是面色微變,凝望博天客,道:“這圖譜,尊駕怎生到手的?”博天客依舊一笑不答。
祁三長笑道:“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家主人三年前曾救過一位身受重傷的奇人,親手照料他半載,那人無以為報,死前便將這兩樣寶貝交給了敝上!”
管鑒聽他這話不盡不實,更無從查對,眉頭緊皺,道:“這回除紅賭,仍是一輪定生死?”
祁三笑道:“乾坤賭局,賭的自然是乾坤一擲的手段和膽魄!若是通宵達旦,沒完沒了,那又怎能叫乾坤一擲?本輪除紅,貼數最高的,得這霹靂門九焰天兵圖;第二人,便得這魁星金筆!其余的,便輸給莊家了!”
眾人一凜之際,博天客那深不可測的眼神倏然一閃,道:“這一關,在下仍是袖手旁觀,諸位只管盡興!”石鏡卻仰天大笑:“眼前報,來得快!雷家的東西作賭頭,老道說什麼也要來耍上一耍!”莫愁早就躍躍欲試,也挺身而出。兩人各自押上五十兩黃金。
唐千手忽地笑道:“霹靂門的寶貝,老夫自然要拿回去把玩幾日!”
雷震橫他一眼,森然道:“未必便能輪得上你拿!”聽他二人言語,顯是早結過梁子。
唐晚菊忽道:“晚生也來湊興!”覷了一眼面帶冷笑的唐千手,低聲道,“師尊,弟子只想助師尊……”
唐千手冷冷截斷他:“你要耍便耍,哪來許多廢話!”唐晚菊臉色蒼白,低聲道:“那……弟子還是旁觀!”悵然縮手,緩緩坐回。
卓南雁卻想:“這博天客將我們盡數招來,卻引而不發,當真心思古怪!嗯,管胖子和雷震這二人讓人瞧著生厭,我且上前胡攪一番,總讓這兩個家伙不能如願!”正要上前,忽聽林霜月笑道:“小女子也來了興致!”清炯炯的眼波忽向他望來,嬌靨微微一搖,卓南雁見她目光中隱含深意,心中一動,便沒上前。
除紅賭俗稱“豬窩”,便是四骰子同擲,看那花色定輸贏。其中以四枚骰子點數相同的為最大,稱為“渾花”,要賺十貼;次之一些的便是兩兩成對的“葉兒”,得五貼;余下三紅一黑、雙紅五六者又等而下之。
“好氣魄,好膽色!恭祝六位貴客手風順,財運足!”祁三高聲吆喝聲中,石鏡、雷震、唐千手、莫愁、管鑒和林霜月五男一女已蓄勢待發。祁三捧出四枚碧玉制成的骰子,請六人驗過,叫道:“哪位先擲?”
閣內先是一陣壓抑得靜,莫愁卻哈哈大笑:“五十兩金子擲一回骰子,本公子一輩子興許也就這一回啦!呵呵,說什麼也要先嘗嘗這個先!”管鑒、唐千手等人均是面色端凝,見莫愁上前,反暗自松了口氣,均想:“且讓這花花公子上前試試風頭!”
莫愁拾起骰子,便雙眸發光,口中亂叫:“天靈靈,地靈靈,財神爺財神奶奶財神姥爺姥姥齊顯靈!”抖腕一擲,竟擲了個兩對紅四、兩對黑五的“紅葉兒”。除去四點相同的“渾花”,除紅中便以這“紅葉兒”為優,可說贏面極大。
莫愁登時眉飛色舞,卓南雁和唐晚菊齊聲喝彩,雷震等人卻都是面色陰沉,唐千手更是狠狠瞪了喝彩不迭的唐晚菊一眼。
管鑒呵出口長氣,滿面凝重地拾起了骰子,凝神片晌,驀地大喊一聲“渾花”。四枚散子脫手飛出,骨碌碌地在桌上疾滾不停。
兩枚骰子先定在桌上,竟全是五點。另兩枚骰子越轉越慢,堪堪地又要是五點。若再全是五點,那就是渾花中的“碧牡丹”,贏面極大。管鑒看得雙目發紅,大喊不停:“渾花!渾花!”石鏡卻放聲高叫:“雜花!雜花!”
陡然間,卓南雁只覺搭在桌上的手掌一熱,似是一股熱流自桌上流過,向玉盤湧去。那兩枚疾轉的散子倏地一跳,齊齊頓住,竟是一個二點,一個三點。與此同時,端坐在林霜月身旁的雷震那枯瘦的手掌微微地顫了顫。
“這姓雷的搞鬼!”卓南雁的忘憂心法對氣機感應最靈,登時覺出是雷震掌上發出的勁氣緣桌送出,震動骰子所致。猛一抬眼,卻見林霜月明眸閃爍地向他一笑,瞥了一眼雷震,顯是她也瞧出了其中的端倪。
除紅中除了“渾花”和“葉兒”,其余的便稱“雜花”。管鑒四枚骰子翻出個不見紅的雜花,那是不入流的點數,必輸無疑了。管鑒面如死灰,翻起一雙細目,死盯住石鏡,嘿嘿冷笑。
石鏡怒道:“鬼哭什麼,你當是道爺弄的嗎?”拈起骰子,看也不看,順手撒出,說來也巧,居然擲出個三紅一黑的雜花,雖是確比管鑒的大上許多,但也是贏面不大。
石鏡臉色僵硬,卻撇嘴向管鑒冷笑道:“道爺這隨手一擲,也比你強上許多!”
雷震卻慢悠悠地抓起骰子,凝神片刻,四枚骰子脫手而出,在桌上飛轉不止。說來也怪,他撒出的四枚骰子居然快慢有別。一枚骰子先定在五點,另一枚多轉了幾圈,才定在五點。眼見第三枚要定在兩點,不知怎地,突地一跳,翻了身也止在五點。眾人齊聲稱奇,卓南雁卻知是雷震隔物傳功所致,轉眼望那博天客時,卻見博天客雙眸緩緩眯起,眼角卻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好玩好玩,骰子自己會翻筋斗!”唐千手忽地一聲冷笑,右掌陡然在桌上一按。最後那枚骰子本來堪堪也要止在五點,給唐千手內勁暗送之下突地一跳,翻成了三點。那第三枚也轉了個身,又滾成了二點。
雷震臉上紅光一閃,橫了唐千手一眼,按在桌面的五指微微顫動。兩枚骰子又再翻滾起來。霎時間兩大高手內勁潛湧,交互激蕩之下,震得骰子似入網的活魚般蹦躍不止。
管鑒看得又驚又怒,這時才知自己為何馬失前蹄,但內力修為卻又自愧不如,也只得空自惱怒。
石鏡哈哈大笑:“格老子的,原來是這麼搬山移海!”五指輕揚,正待也來湊湊熱鬧,猛聽博天客驟然喝道:“停!”聚聲成線,如裂云怒虯般直撞過來。
石鏡和唐千手均是一震,雷震離著博天客最近,這一喝撲面湧來,猛覺胸中氣血翻湧,忙側身避開。
兩人同時收掌,那四枚骰子也終于頓住。祁三瞥了一眼,高聲喝道:“雷掌門手風不順——八點雜花!”
這點數較之管鑒還略有不如,雷震驚怒交集,急忙凝氣調息,臉上強撐出一絲笑:“好,很好!”
祁三高叫:“雷門主大氣度,大涵養,輸了金子,卻賺了面子!”雷震這時丹田一口氣已轉得勻暢,陰森森地向唐千手笑道:“請唐掌門出手!”
唐千手灑然一笑:“那唐某便獻丑啦!”將骰子握在手中,卻不擲出,只是嘩啦啦地在手心疾轉。眾人均感納悶,祁三連催兩聲,唐千手的骰子才被他屈指彈出,只聽得哧哧勁響,四枚骰子竟分作四路射向牆壁。
按著當時的規矩,若是骰子落地,便算無點。這般將骰子拋向牆壁當真是匪夷所思。眾人齊齊“咦”了一聲,均不知他弄的什麼玄機。
只聽鏘然一響,四枚骰子同時打在牆壁上,又一起彈回到桌面。唐千手獨步天下的暗器功夫這時現出了真功,四枚骰子落在桌上,竟是齊刷刷地撞在一處,再骨碌碌地分向四處滾開。
各自滑開三尺遠近,骰子一起頓住,全是六點。祁三扯開嗓子高叫:“渾花中的‘渾江龍’!唐掌門好手段!”
眾人那聲驚奇的“咦”聲方歇,到這時又不由一齊爆出一聲京歎。這等暗器手法,當真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了。雷震一直蠢蠢欲動,哪知唐千手擲出的骰子先是凌空四射,待彈回桌面,又立即分向四方滾出,根本讓他難以施展隔物傳功的手法以牙還牙。待得骰子頓住,雷震面色一震,卻也只有無語苦笑了。
卓南雁也不禁暗自點頭:“難得這唐千手如此別出心裁!嘿,也只有他這等神乎其技的暗器手法,才能施出如此妙招!”忽見林霜月望來的目光幽幽一閃,他心神一蕩之間,只聽祁三笑吟吟道:“唐掌門一鳴驚人,剩下的就瞧咱們的林聖女出手啦!”
“該當如何出奇制勝?”林霜月其實對賭術只是一知半解,好在這擲骰子倒是女孩兒幼時常玩的閨中游戲,她也早就看出雷震和唐千手暗斗內功,一直在暗自思索全勝之法。直到與卓南雁目光再次交遇,她才覺腦中靈光乍現。她這時輕輕一笑,春蔥般的玉指拾起骰子,望著唐千手道:“唐掌門,小女子若是僥幸得勝,便只要那金筆,如何?”
“林聖女竟有如此把握?”唐千手目光飄忽,沉聲笑道,“好,林姑娘若是有此手段,咱們不妨各取所需!”
林霜月點一點頭,玉容靜若止水,似是在凝神沉思,微微一沉,陡然間素手輕揮,骰子飛射而出,向右側遠遠投出。眾人一驚,看她的架勢,難道要將骰子擲到桌外?只有卓南雁雙目一亮,暗自喝彩:“小月兒先用那句話擠兌住唐千手,但雷震那厮還坐在她身邊,將骰子拋遠,正可讓雷震內力難及!”
骰子飛滾而來,直轉到長桌這邊的卓南雁身前,才霍地頓住去勢。原來林霜月適才擲骰時,手上發出了一股柔和的回收勁力,及時在桌邊止住了骰子去勢。四枚骰子在卓南雁眼前疾轉不止,一枚、兩枚、三枚,依次變成了紅四點。
“紅四,又是紅四……”祁三雙眸圓睜,叫得聲嘶力竭,“莫不是滿園春?”骰子賭中以紅點為尊,相傳四點這身“緋衣”,更是當年唐明皇欽賜。四點紅四,正是渾花中最大的點,喚作“滿園春”。堂中眾人眼見三枚骰子先後定在了紅四點,不由爆出連著三聲的驚歎。
最後那枚骰子緩緩止住,卻是六點。眾人齊聲歎息,似乎都覺得可惜。驀地,那將要停轉的骰子卻又緩慢地翻了個身,止在了紅四點上。眾人均是一愣,便連那挺立在博天客身後的蒙面壯漢也不禁“咦”了一聲。要知骰子離著林霜月甚遠,她內力再高,也難以如此長途送出,操控點數。
原來適才正是卓南雁將手伸到桌底,輕輕一彈,真氣到處,正讓骰子悄然翻了個身。這一手神不知鬼不覺,而他臉上帶著面具,除了莫愁和唐晚菊略知端倪,旁人也料不到這冷頭冷臉的怪人會暗助林霜月。
“怎麼說?”林霜月的美眸在卓南雁臉上一轉,便望向祁三。祁三才“啊”了一聲,大叫道:“滿園春啊!咱這林聖女果然出手不凡!”堂內爆出一片驚呼,雷震等人雖是心存疑惑,卻也說不出什麼。
除紅賭罷,二侍女上前收恰賭具,除去林霜月和唐千手穩獲全勝,旁人都盡輸五十兩黃金。唐千手雖居次席,但因林霜月有言在先,那套霹靂門的九焰天兵圖仍是歸了他。在雷震怒沖沖的目光中,唐千手得意洋洋地收起圖卷,卻向林霜月掃了一眼,暗道:“這小妞瞧著嬌滴滴的,卻好生厲害!”
林霜月接過魁星金筆,在手中把玩兩下,轉頭對管鑒嫣然笑道:“管鑒,金筆在此!”眾人聽她對管鑒這一派掌門直呼其名,均是一愣。管鑒卻是面色煞白,搶上兩步,躬身道:“參見……聖女!”
一抹無奈之色在林霜月臉上倏地滑過,淡淡地道:“魁星金筆,物歸原主!”管鑒接過魁星金筆,臉上大喜過望。林霜月卻道:“這掌門信物可要收好,別又給人搶了去!”忽地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兩句。管鑒連連點頭,胖臉上的喜色卻漸漸退卻,忽一躬身:“管某多謝聖女提攜!”握緊金筆,悵然退坐一旁。
卓南雁心內一沉:“看管鑒神色,莫非他金鼓鐵筆門已被明教收服?”抬眼卻望見林霜月的明眸內閃過一絲迷離,不由想到她說過的話:“我做了明教聖女,一切便再不相同!”這一瞬間,在明晃晃的燈火下,他似乎看到了那光豔照人的玉面後深隱著的淒黯無奈。
他心神微震之際,耳中傳來祁三的悠長吆喝:“天地賭局第三關,宣和牌!彩頭為丐幫響龍叉和唐門乾坤一擲暗器孤本圖譜!”
唐千手雙眸一閃,他一直苦候這本門暗器圖譜,卻想不到這時才姍姍登場。聽得祁三提及這把被本派宿耆傳為神物的鋼叉,莫複疆父子更是精神一振。
莫愁翻著白眼道:“剛撒了把骰子,就釣走了本少爺五十兩黃金!這回可得先讓咱們驗明正身,當真是響龍叉嗎?先拿來瞧瞧!”博天客道:“正要請諸君品定!”
隨著他雙掌輕拍,兩位紫紗美女先從屏風後托出一卷色澤微黃的圖卷來,放在唐千手身前三尺之處。唐千手一眼瞥見圖卷上古拙遒勁的壓印,便知是唐門古譜無疑。他知那博天客必不會讓自己細瞧,于是不動聲色地略略點頭。
跟著二女又抬出一柄黑黝黝的雙頭叉來。這兩個女子一直身靈步輕,顯是身負武功,但這時合力抬這一柄鐵叉,卻似極為費力。莫愁“哈”的一聲大叫:“這破叉子,黑不溜秋的……”話沒說完,只見莫複疆眼綻異彩,低喝道:“住口!這是九天玄鐵!”手一長,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鐵叉已到了他手上。
莫複疆緊盯住那色沉如墨的鐵柄,雙眉微顫,驀地振臂一揮。鐵叉劃個黑圈,竟發出嗚的一道怒嘯,聲若龍吟。滿堂彩燈為之一暗。“不錯,是這寶貝!”莫複疆眸內精光越來越亮,顫聲道,“怒龍吟,天地暗!正是這響龍神叉!”
當年的丐幫幫主周響以一把響龍叉橫掃江湖,奠定丐幫江湖第一大幫的地位,百余年來,江湖中人提起來仍是津津樂道。武林中人少不得要搏命江湖,得到一件稱手的神兵利器,便如添了一條性命。雷震等人都早聞響龍叉之名,聽了莫複疆言語,均不由躍躍欲試,齊刷刷地盯住博天客。
莫愁笑道:“咱這丐幫神叉跟本大少一樣,瞧著黑不溜秋的不順眼,其實內秀!喂,戴面具的,這宣和牌怎麼玩,文著玩武著玩,可都沒人是本大少的對手!”
“那文縐縐的玩法太過無趣!”博天客空虛的目光仍凝望著閣頂的藻井,道,“咱們還是武的!每人兩輪四張,便只以天地人和為序,排定大小輸贏!”這宣和牌便是後世風靡的牌九的老祖宗,因是在宣和年間,宋徽宗循天文地理、仁義禮智之理所制,故名宣和牌。後來高宗趙構又下詔頒行,不久便風行天下,不僅宋人好之,便連金國貴胄也頗有人樂此不疲。
“武的玩法?”莫愁小眼一瞪,搖著胖頭叫道:“無趣無趣!本少爺的許多花活都派不上用場,不成不成!”莫複疆卻橫他一眼,怒道:“你那些狗屁花活,老子全然不懂!還是武法直截了當,我看,玩得!”莫愁給老爹狠瞪一眼,吐下舌頭便不敢言語。唐千手揚眉笑道:“不錯,抓牌之後,一目了然,這才叫賭!”
卓南雁忽道:“武賭這玩法,似是以金國人最為喜好?”當時宣和牌的玩法分作文武兩種。文者便是幾個人各抓數張牌,斗智出奇,以三張牌為一組,打出牌譜上的“七星劍”、“一枝花”等固定牌樣為勝。武的便是這博天客所說的,只抓出四張牙牌,賭其大小,因這武賭干脆利落,頗為北地金國人所喜。
“是嗎?”博天客迎上卓南雁意味深長的目光,“呵呵”笑道,“想必是如此!”
雷震卻仰頭大笑:“有這神兵寶貝,什麼玩法都成!這回還是五十兩黃金一把嗎?”
“乾坤一擲,天地一賭,最後這一回,自然要來些驚天動地的彩頭!”博天客眼神一耀,悠然道,“咱們每把以五十兩黃金為籌,三把之後計算籌碼!我若輸了,這響龍叉便請拿去!各位若是輸了,就留下手上的兵刃!”眾人聽得這神秘莫測的博天客終于要親自下場,都是心中劇震,全不由沉吟不語。
管鑒“嘿”的一笑,自腰間拔出一對銀燦燦的判官筆,道:“用在下這亮銀點睛筆,博這響龍叉,那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要得,大是要得!”博天客冷冷地道:“亮銀點睛筆?還不夠格!你門中的煉魂鼓雖好,可惜咱們無人會使。你若要來,便用魁星金筆!”管鑒臉色一變,苦笑道:“久賭無贏家!管某今晚已大占便宜,這回樂得作壁上觀!”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10:26:46
“知難而退,也算俊傑!”博天客冷颼颼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依次掠過,“唐掌門若要參戰,便留下唐門的麒麟掌!莫幫主的降龍棒也不錯!雷門主的雷公電母錘卻不算稀奇,還要搭上十粒救命天雷丹……”
麒麟掌乃是用異獸之皮和雪山蠶絲制成的神奇手套,不懼天下任何暗器,實乃唐門的鎮派之寶。降龍棒則是和響龍叉齊名的丐幫神器,響龍叉失傳後,降龍棒就是丐幫一脈單傳的幫主信物。雷震的雷公電母錘卻是他新近創出的奇門兵刃,但搭上的救命天雷丹,則是專治各種火器燒傷的奇珍妙藥。
眾人聽他不緊不慢地一路說來,均是臉上變色,暗想:“這厮將我們請來,果然是不懷好意!”
博天客依舊如數家珍般地說下去:“石鏡道長隨身攜帶的圓明寶鏡可定神伏魔,乃圓明宮傳下的修煉至寶。林姑娘……你的新月、青日雙劍乃明教之寶,二位若有雅興,自可一博!方公子的長劍卻不算名品,除非你帶來了當年卓藏鋒留在雄獅堂的四海歸心令,否則只請看個熱鬧!莫公子、唐公子身上沒什麼寶物,也請作旁觀君子。這位先生……”他灼灼的目光終于定在了卓南雁臉上,一字字地道,“你也要賭嗎?”
卓南雁一直在琢磨這博天客的身份,這時再次跟他四目交對,陡覺這博天客的目光有幾分眼熟。那隱在銅雕面具後的冷兀眼神有幾分孤傲,更有幾分說不出得空虛,霎時間他腦中電射般閃過一個人的影子:余孤天!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一節:怒挑敵巢 痛失豪傑
“不錯,正是余孤天!他雖然戴了面具,壓著嗓音,甚至連衣著都顯得過分寬大,但這眼神卻變不了分毫。”一瞬間卓南雁全都了然,“挑動大宋武林門派相爭,只怕正是他龍蛇變的第一步!幾日不見,天小弟的內功竟似又躍進不少,而他身上更增了一股可怕的冷硬霸氣!”
他卻不知余孤天那晚猝遇唐門三枯時,在萬分緊急之際竟然打通了沖脈,免去了真氣反噬之苦。余孤天身上氣暢脈通,滄海龍騰輸入他體內的數十載內力已能盡數容納運使,自然而然地多了一股霸氣。
“也不知他到底看出我來沒有?”卓南雁跟他目光凜凜相對,心下豪氣陡增,暗道,“嘿嘿,天小弟,不管你要如何,我都要給你攪得亂七八糟!”
他點一點頭,解下腰間的威勝神劍,橫放桌上,淡淡地笑道:“那便押上這個!”
“好劍鞘!”雷震緊盯著鞘上那精致沉凝的花紋和古樸蒼冷的劍把,沉聲道,“不知劍怎樣,瞧瞧成嗎?”翻掌便向劍把抓去。卓南雁冷冷地道:“不成!”緊握劍鞘的五指驀地揚起,正拂在雷震掌上。
雷震那一抓出奇不意,但卓南雁這看似隨意舒緩的一拂卻是後發先至,瞧來便似雷震的鐵掌撞到他指上一般。雷震臉上紅光一燦,掌心如遭火炙,急忙收掌。兩人掌指交擊之時,真氣撞擊劍鞘,只聞嗡然一聲劍鳴,在廳內回蕩不息。唐千手長眉乍挑,忍不住喝道:“好劍!”博天客眼內精芒游動,點頭道:“確是好劍!那就請閣下也來一試手氣!”
莫愁聽得最後這一賭竟不讓他參戰,大為不甘,涎著臉哀求莫複疆,要“代父出戰”,卻惹來莫複疆一通喝罵。莫愁只得低聲嘀咕:“打架我不如你,打牌你不如我!逞什麼老子威風……”
林霜月忽道:“這一戰,小妹沒有興致!”明如秋水般的眸子在卓南雁臉上轉過,微現落寞之色。祁三連叫可惜:“最後這驚天一賭,林聖女不來紅袖添香,大是可惜!”卓南雁心底卻是一陣黯然:“為何我來參戰,她便退走?是為了避嫌,還是她這聖女不願與我再有瓜葛?”
“每人各抓兩副牙牌,四張牌可交互組合成對。抓了頭副牌後,哪位若覺不妥,都可退出!”祁三說罷牌規,又一聲令下,“請諸君驗牌!”象牙精雕而成的牙牌被呈上桌來,在燈下散著白潤細膩的光澤,唐千手等人,都道:“不必驗看!”只莫複疆道:“為何不必?老子偏要瞧瞧有無記號!”真就一張張地抓起細瞧起來,博天客鐵定了穩坐莊家,撒過骰子,卻是卓南雁為“天門”。莫複疆、雷震和唐千手、石鏡四人分坐在博天客左右。天門本該是在莊家對面,但這長桌太長,卓南雁便坐在了石鏡的下首。
管鑒哈哈一笑:“那在下便來推牌!”因博天客參戰,身為其下人的祁三便須回避,哈哈一笑,道:“有勞管掌門啦!”管鑒道:“能給這最後的乾坤一擲推牌,也算在下的無上榮幸!"
降龍棒、圓明寶鏡等神兵異寶也都端放在各人身旁。管鑒嫻熟地將莫複疆翻開的牙牌掀過,急速地推洗開來。卓南雁自幼嗜好圍棋,幾百手的棋譜都能硬生生記住,這三十二張牙牌雖然毫無規律,但他自信也能記住大半。這時他目光熠熠生輝,展開忘憂心法,凝神默記管鑒手中的牌路去向。
眾人全都無語,目光全緊盯住那四下翻滾變化的三十二張精致牙牌。閣內只有管鑒推牌發出的嘩嘩聲響,氣氛霎時變得緊張了起來。
忽然卓南雁發覺管鑒的掌心總是黏著八張牙牌,任是推來送去,這八張牌總不離手。卓南雁凝神默憶,登時記起這是幾張暗含著天、地、人的大牌。“難道他要搞鬼不成?”這念頭才在他腦中閃過,卻見管鑒身子微側過來,掌心略翻,將這幾張牌沖著卓南雁翻起,跟著迅疾推人碼好的牌九中。卓南雁雖只略為一瞥,卻已牢牢記住那幾張大牌碼放的位置。而管鑒這兩下乍分乍合,手法純熟,便連莫複疆、唐千手等高手都未察覺。
“奇怪,我跟這管鑒素昧平生,他怎地偏對我如此照顧?”卓南雁心下疑惑,目光掃處,卻見林霜月正向自己瞧來,眼神亦喜亦嗔。他驀地心中一動:“莫非是適才小月兒關照了這姓管的?”正自疑惑,卻見祁三已催促眾人下注。雷震等人不知深淺,老老實實推出五十兩黃金。只有坐在天門的卓南雁大大方方地押上百兩黃金,引得眾人一陣側目。
“天門好氣魄!”管鑒大叫聲中,手中骰子飛擲而出。卓南雁心中暗喜:“當年玩剩下的玩意,不知還靈光否?”默算了那幾張牌九位置,一股柔和的內勁緣桌送出,將骰子規規矩矩地定在了自己算好的點數上。祁三高叫:“恭祝各位爺發財得勝!”將兩張牙牌分別推到六人跟前。卓南雁翻開牌來,果然便是一對地牌。地牌是一對兩點,除了天牌,實乃為最大之牌。
十二張牙牌發過,博天客目光灼灼,忽道:“第二組牌還未發,哪位若是手氣不佳,便請退出!”長桌旁鴉雀無聲。博天客淡淡地道:“好,那便再發!”又是兩張牙牌推到各人身前,雷震、莫複疆的呼吸聲陡然粗重了起來。博天客隱在面具後的眸子卻越發閃亮。
祁三高叫一聲:“開!”博天客當先翻開牌來,竟是一對八點的人牌,一對十點的梅花。眾人一陣啼噓,宣和牌中以對子牌為大,他這般兩副對子,更有一副人牌,簡直是穩操勝券了。輪到卓南雁翻開牙牌,竟是一對地牌、一對和牌,眾人更是驚歎連聲。依著當時規矩,比莊家小的雷震等人的黃金盡數被博天客吃掉。比莊家大的卓甫雁,卻穩吃了莊家一百兩黃金。
一把豪賭,便是數百兩黃金的出入。饒是群豪都是叱咤江湖之輩,也不禁臉紅氣粗。“天門手氣不錯!”博天客眼望卓南雁,聲音有些意味深長。卓南雁呵呵一笑:“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咱們彼此彼此!”他故意轉個文,旁人只道他是說和博天客平分秋色,而博天客卻聽出這兩句話中暗含著“孤”、“天”二字,登時身子微震。
“好說,好說!”博天客悠然道,“難得碰上了你!”說到最後幾個字,他冷硬艱澀的聲音忽然回複如常。卓南雁聽得他驀地變成本人聲音,自是承認了他便是余孤天,當下“哈哈”笑道:“好,那咱們不妨悶聲大發財!”
一對自幼長大、卻又不得不拼力爭斗的少年對望而笑,心內都生出一股難以言說之感。兩人談笑之間,管鑒已將余下牙牌推倒。卓南雁等人的目光立時凝在管鑒那雙靈動的胖手上。這一回卓南雁樹大招風,管鑒沒敢再給他看牌,但卓南雁瞥見他手掌上的大牌,仍是暗自記住了十之七八。
雷震四人輸了一輪,各自的神兵異寶只怕便要不保,個個神色凝重,這一輪的形勢更緊了幾分。但翻牌之後,余孤天那邊竟是一對六點的長三和一副幺六對。石鏡道長有一副牌卻未成對,跟雷震、唐千手一道,下注之金都被莊家穩穩吃去。輪到卓南雁翻牌,赫然又是一對地牌、一對和牌。眾人全是一震。余孤天雙瞳陡縮,沉聲道:“你的手氣,好得出奇!”卓南雁針鋒相對地冷笑道:“你也不賴!”
兩輪賭罷,石鏡、雷震、唐千手和莫複疆均是敗相盡顯,若依先前說好的以黃金為籌,四人的隨身神兵眼看便要不保。
余孤天忽地一笑:“唐掌門諸位黃金已盡,若嫌手氣不佳,不如就此罷手!”卓南雁心中一動:“余孤天弄這乾坤賭局,已在各幫派間深種仇隙,這時是見好就收,不然只怕會弄成眾矢之的!”
唐千手哈哈地干笑道:“如此,便多謝博天主人了!”收起麒麟掌,長出了一口氣。石鏡和雷震也是如釋重負,收了本門奇兵,悵然旁觀。
只有莫複疆額上青筋暴跳,戰無勝望,退又不甘,僵在當場。卓南雁忽道:“莫幫主,若是你信得過在下,不妨將降龍棒借我一用,最後這一賭,由在下包攬!” 莫複疆一愣,他卻不識得卓南雁,轉頭望向莫愁。莫愁便在莫複疆耳邊低語兩聲。莫複疆眼芒一亮,望著卓南雁“嘿嘿”笑道:“你既是莫愁鐵打的兄弟,好,老要飯花子的家伙便給你了!”將身前那根鑌鐵打就、形如蟠龍的粗大杆棒提起,喝道,“接著了!”烏光閃處,降龍棒疾向隔桌的卓南雁拋去。卓南雁笑道:“多謝幫主成全!”左掌劃個圈子,將破空疾飛的降龍棒穩穩按在桌上。
莫複疆這凌空一擲,已使上五成功力,原是要試成卓南雁的功力。哪知被他信手輕按,呼呼飛來的沉重鐵棒竟似化成了一根柔羽,平落桌上居然悄沒聲息。莫複疆、唐千手等人看這手法舉重若輕,忍不住齊聲喝彩。
降龍棒和威勝神劍並列一起,卓南雁又將四百兩黃金盡數押上。余孤天“呵呵”一笑:“你這是什麼規矩?”
“燕京規矩!龍驤樓的規矩!”卓南雁眼芒閃爍,淡淡地道,“我要替他們一戰翻本!”原來當日在龍驤樓時,眾龍驤士閑時也曾豪賭,便有這麼個不成文的規矩:手氣不好之人可以傾其所有,把籌碼集中到一人之手,挑戰莊家,所謂“一戰翻本”。
眾人更是一震,實不知他為何要扯到龍驤樓上去。余孤天縮在寬大斗篷內的身軀突地一顫,沉了片刻,終于沙啞著嗓子道:“你要替何人翻本?”
卓南雁拍著鞘中長劍,道:“我這里兩件兵刃,賭你手中丐幫的響龍叉和唐門的暗器圖譜!”他轉頭望了一眼唐晚菊,“那乾坤一擲的圖譜,區區並不稀罕,只想將之轉贈給晚菊公子!”唐晚菊立時面露感激之色,連連點頭,連唐千手都眼耀驚喜之色。
群豪的目光全定在余孤天銀光閃爍的面具上。卻聽余孤天呵出一口冷氣,驀地喝道:“好!乾坤一賭,自然要賭個痛快!”
管鑒哈哈大笑,站起身來,嘩嘩地推洗牙牌。他有意賣弄手法,將三十二張牙牌在手中縱橫盤旋、舞得讓人眼花繚亂。余孤天和卓南雁則緊緊盯住每一張移動的牙牌,凝神默記。
咔!最後一聲脆響傳來,桌上的宣和牌已碼得齊整如削。
“祁三,擲骰!”余孤天的聲音依舊冷兀如鐵,不含半分喜怒哀樂。祁三的手剛剛抓起骰子,卓南雁忽道:“且慢,他擲不得!”余孤天一笑:“我倒忘了,他這時也該避嫌!”目光掃向雷震等人,“哪位先生有興,來這乾坤一擲?”這最後一擲看似簡單,實則萬分微妙。雷震是行事謹嚴的老江湖,聞言沉吟不語。唐千手、莫複疆和石鏡卻又要避嫌,閣內忽然間靜了下來。靜得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我來如何?”一道溫婉卻鎮定的聲音響起,正是林霜月盈盈立起。余孤天登時一怔。
“怎麼,你怕了?”林霜月秀眉一挑,明眸緊緊鎖住那面具後濃黑濃黑的一雙眸子,笑道,“閣下自號博天主人,難道還怕我這小女子不成!”余孤天的呼吸突地一緊,暗道:“難道我這一生一世,總是要畏縮這些魔教妖人嗎?”霎時心底湧上股股熱浪,仰天笑道:“乾坤賭局,聖女擲骰,那是最好不過!”十幾雙灼灼的眸子全盯在林霜月那粉鑄玉合般的纖指上。那只美得無可挑剔的手正拈著可以決定一切的骰子。
林霜月將骰子在掌心緩緩揉動,忽道:“請各位退開三尺,不得觸碰桌面!”眾人一愣。唐千手哈哈笑道:“林姑娘說得是!”當先背手走開。余人也各自挪身離開桌子。卓南雁和余孤天對望一眼,也緩緩退了兩步。
那只玲瓏剔透的玉手終于揮下,骰子在桌上飛轉片晌,緩緩定住。竟是八點!余孤天緊盯住那晶瑩的骰子,眼芒熠然一動。祁三高聲吆喝著“恭喜發財”,給兩人分牌,這時便連他的吆喝聲都有些顫抖。
兩張光閃閃的宣和牌終于推到二人身前。卓南雁只拿拇指一摳,心便一跳,一張十二點,一張卻是八點。不成對!拼在一處,更是點數不大的雜牌。
“你輸了!”余孤天卻笑了。那笑聲是一字字地從牙縫里進出來,霍地出掌一拍,兩張牙牌氣勢洶洶地攤到桌面上,竟是一對二點。本來依著當時的規矩,余孤天大可不必此時攤牌,但他抓到了成雙地牌,實在已是勝券在握。卓南雁的心也不禁一震,忍不住向林霜月望去。明晃晃的燈火下,卻見她瑩潤如玉的臉上神態安靜,星眸垂望著桌面,似是對身周的一切都恍若不覺。
“還要再賭嗎?”余孤天的目光顯得志得意滿,“你若此時退出,我便只收你的黃金!”他修長的五指在那兩張牙牌上輕輕拂過,不露聲色之間,兩張牙牌已嵌入桌內,跟桌面平得如同刀斧斫就。那四個紅彤彤的點子,在宮燈的紫色光芒下熠熠生輝。
“咱們早已沒有退路!”卓南雁卻笑了,“你我二人終究要一賭到底!”莫愁的嘴卻咧得老大,正要跳起來,卻給莫複疆一把按住。他扭頭望著老爹滿是汗水的臉,嘀咕道:“爹,我瞧還是……”莫複疆卻搖了搖頭,沉聲道:“老子用人不疑,隨他!”
“說得好!你我都已再無退路,只能賭下去。”余孤天的目光越發犀利,低笑道,“發牌吧。”祁三抖著手將一對牌再推過來。余弧天瞥了一眼,呵呵冷笑,將牌緩緩攤開。一對幺三點的和牌,那兩只紅點便如同君臨天下的王者的眸子,睥睨著世間的群豪。眾人一陣驚呼。地牌、和牌成雙,幾乎勝局已定。莫複疆高大的身子也陡覺一陣虛軟。
“好牌!”卓南雁將手下的兩副牌緩緩推倒,頭一副是十二點和八點,後一副同樣是十二點的天牌與八點的和牌。按著當時的規矩,兩副重又組成新對,竟是一對天牌、一對人牌。以天地人和為序,卓南雁居然反敗為勝。
莫愁哈哈大笑,騰地躍起,嘴里亂叫道:“好兄弟!好手氣!你是財神爺爺財神姥爺附體!”群豪全覺匪夷所思,石鏡、莫複疆卻是齊聲大笑。
一片驚歎、狂笑聲中,余孤天挺立不動,那雄壯無匹的身軀這時顯得無比的孤獨。他冷森森的目光卻向林霜月瞧去,嘶啞著嗓子笑道:“這是你的妙計安排吧?我早料到,你會露這一手的!”
林霜月揚起明澈的秀眸,凝在他臉上,緩緩搖頭:“這是天意!”
余孤天的身子驟然一震,似是被一支利箭當胸射中,這種本來高高在上、瞬間跌落塵埃的感覺萬分熟悉,讓他陡地便想到幾年前那個血淋淋的夜晚!“難道這真是天意?”他悵然抬起頭,映入眼內的是紫濛濛的幻焰,恰似那雪夜深宮內讓他不堪回首的紫色。
便在此時,陡聞廳外響起一道沙啞高亢的豪邁笑聲:“好一個乾坤一擲,好一場天地一賭!”聲如巨雷乍響,轟然而至。閣內群豪多是武林頂尖的身手,驀地給這隆隆的笑聲射入耳內,也覺心旌搖曳,氣促神沮。管鑒的臉上煞白一片,頗聲道:“是……是吳山鶴鳴……趙祥鶴!”聲音哆嗦著,在閣中滾滾笑聲中愈發顯得虛軟無力。
余孤天的眼芒陡地一燦,喝道:“當真是趙先生嗎?請現身一見!”驀地振聲長嘯,嘯聲破屋而飛,遠遠傳出。忽聽得一聲蒼老的歎息傳來:“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善哉!趙先生,這一場豪賭咱們也瞧得夠了!那和國公張大人給你藏到了何處,還請明示!”這歎息聲悠然沉著,便似是對面談心般隨意,但趙祥鶴的笑聲和余孤天的長嘯竟絲毫掩它不住。
“是大慧上人!”卓南雁雙目一亮,“他也到了臨安!”
趙祥鶴哈哈笑道:“大慧上人說的什麼話來?張浚去了何處,老夫如何知道?”這笑聲剛起之時,似乎人便在閣子窗欞下,說到最後一字,已在數十丈外。似乎這趙祥鶴頗怕被大慧上人纏上。余孤天也呵呵低笑:“趙先生慢走!我也尋你多日了,好歹要見上一面!”笑聲未絕,人已穿窗而出。
眾人一凜之間,卻聽大慧上人笑道:“正是,老衲今日定要問個究竟!”三人談笑從容,但聲音卻似經空游龍,瞬間便去得遠了。
閣內片刻間回複甯寂,莫複疆搶上去一把攥緊了響龍叉,笑道:“這博天客是號人物,提得起放得下!”又向卓南雁大笑著連連道謝。唐千手也過去抓起那圖譜揣入懷中,卻只向卓南雁微一點頭。余孤天匆匆退走,黃燦燦的金錠堆滿了長桌,祁三和那兩個侍女緊著收拾。雷震和石鏡相互怒視一眼,各自拂袖起身。
忽聽林霜月朗聲道:“這位先生留步!”她喝的卻是那一直挺立在余孤天身後的蒙面大漢。這時他正待轉身退走,聽得林霜月一聲嬌叱,扭身沙啞著嗓子笑道:“老子要走便走,你這小妞啰嗦什麼!”他雖然刻意壓抑嗓音,卓南雁還是心中一動:“原來這厮便是桂浩古!”
心念電轉之間,桂浩古肥壯的身軀一閃,已疾躍出屋。卓南雁忙飛身閃出,忽覺身邊香風颯然,林霜月也飄然趕到。她沒有瞧他,只低聲道:“不要忙著動手,看他逃向何處!”卓南雁強捺住心頭的狂喜,只“嗯”了一聲。兩人輕功都遠勝過桂浩古,也不著慌,悄無聲息地翩然跟上。
才奔出雅室,卓南雁便聽得室內傳來石鏡的咆哮:“姓雷的,我青城派的《廣成靈文》何時還我?”雷震森然道:“沒本事贏回來,便要硬搶嗎?呵呵,咱們瑞蓮舟會上再見個真章!”石鏡怒道:“老道偏要在今晚見個真章!”跟著響起來的,便是管鑒和唐千手幸災樂禍的笑聲。
卓南雁暗自歎息:“這天地賭局一開,江南武林更加彼此仇視,四分五裂!”和林霜月聯袂沖到院內,卻見大院中照舊燈火輝煌,悄無人聲。前面桂浩古已穿堂過院,疾奔遠去。“這草包,竟專撿沒人的地方去!”林霜月美眸鎖住桂浩古慌張的身影,輕聲道,“倒省了咱們不少力氣!”卓南雁聽她說得“咱們”二字,心底一甜,側身挨近了些,伸手握向她的纖纖玉指,笑道:“小月兒,你也在尋桂浩古這草包?”
碰到他火熱的手掌,林霜月素手一顫,急忙避開,黛眉微蹙,道:“本教地藏明使慕容行已失蹤了有些時日。混進格天社的兄弟們傳話過來,說這桂浩古曾奉林一飛之命,派人擒拿過慕容明使!我命人探查了這厮的蹤跡,今晚是專為找他而來!”卓南雁想起當年林逸虹在大云島對自己說過的話,心內暗自一沉:“連格天社內也有明教子弟!看來林逸煙窮數年之功苦訓出的這批少年教眾已羽翼大豐了!”扭頭向林霜月望去。淡淡的月輝下,她的眼內似是籠著一層如煙似霧的愁怨。他那只手不屈不撓地又握了過去,林霜月玉手微掙,沒有掙開,竟猛然用力摔開了。
“呵呵,”卓南雁只覺一陣難言的惆悵,干笑了兩聲,道,“你是怎麼認出他來的?”她依舊不看他,淡淡笑道:“這家伙太馬虎,易容喬裝也不肯多下工夫,身形全然沒變。而他那聲大笑,更是讓我一下子辨了出來!”
見她梨渦淺笑下似乎藏著說不盡的重重心事,卓南雁心內微苦,故作輕松地笑道:“小月兒,你最後這乾坤一擲,大有名堂,不知使的是什麼本事?”林霜月道:“我只會擲骰子,但那該擲的點數,卻是管鑒臨時比劃給我的!”她晶瑩如玉的花容上憂色漸濃,歎道,“管鑒的金鼓鐵筆門,是第二十七家給師尊收服的幫派!這姓管的本來還挺硬氣,但自我給他賺回那只魁星金筆,他便只得俯首帖耳。給你那幾把牌,還碼得不錯吧?”
卓南雁哈哈大笑:“他是金鼓鐵筆門的掌門,作這耍滑使詐的賭場囊官,正是手到擒來!”笑聲漸漸消失,他心內又沉了起來:“連管鑒這等老奸巨猾之輩,都對林逸煙唯命是從,明教只怕已真是箭在弦上了。可憐與世無爭的小月兒,卻偏要做林逸煙扯旗造反的那道惑人靈符!”
兩人喁喁私語間,前面自以為脫身的桂浩古已悄然轉入一條窄巷。林霜月黛眉顰蹙,低聲道:“可別讓他跑了!”二人輕功瞬間展到極致,幾個起落,便趕到桂浩古的身後。
桂浩古聽得背後人聲,大吃一驚,扭回頭見是林霜月,忙擠出一絲笑臉:“原來是林姑娘,嘿嘿,可嚇了在下一跳!姑娘是個好脾氣的……”話沒說完,肩頭已挨了一拍,背後傳來卓南雁的笑聲:“這里還有個壞脾氣的!”
桂浩古乍一轉身,便見到鼻尖前湊來一張死板板的臉孔,驚得他直跳起身來,罵道:“你奶奶的……什麼鬼玩意兒!”雙掌疾推而出。掌到中途,猛覺腕上一緊,已被卓南雁的五指緊緊扣住。
“桂大人萬福金安!”卓南雁掀開面具,笑道,“怎麼,桂大人不認得老朋友了?”桂浩古整張臉都僵了起來,愣了一愣,卻挺胸大笑:“原來是老弟!哈哈,怎地不識得……林聖女跟老弟……這個郎才女貌、神仙眷侶,本大人……下官……這個……兄弟,那是仰慕得緊的!”
林霜月聽他連換了三個自稱,說的恭維話又是萬分不通,玉靨飛紅,強撐著沒有笑出來。卓南雁雖也心下好笑,但覺他這句“郎才女貌”還合胃口,笑道:“老弟我對你桂大人也是仰慕得緊,深夜打擾,萬分不安!咱們過來只是跟桂大人打聽幾樁事情。”
桂浩古見他臉露笑意,登知自己那句似通非通的馬屁實是拍到了地方,忙又甩出幾聲爽朗的大笑:“老弟說哪里話來!大伙都是意氣相投的江湖朋友……你有何難處,只管講來!”順情好話,原是他在官場上左右逢源的拿手好戲,只是最後一句,不覺又挺胸疊肚地打起了官腔。
“桂大人最好如實相告,”卓南雁忙板起臉來,冷笑道,“若說錯了一句……我就點你一處穴道!”桂浩古大張雙目,暗道:“點我一處穴道,又有何大不了的?”
卓南雁低聲道:“老弟我這點穴功夫喚作三絕截脈法,每點一處便截斷你一條經脈,若是連點三處,桂大人就會‘咔嚓’一下!”桂浩古驚道:“什麼是‘咔嚓’ 一下?”卓南雁湊到他耳邊,道:“‘咔嚓’一下,便是說桂大人三脈齊斷,瞧上去雖跟好人一般,但卻再也不算個男人。後半輩子只能進宮伺候皇帝了!”林霜月聽得卓南雁胡言亂語地嚇唬桂浩古,心下萬分好笑,卻又不敢露出半分笑意來。
桂浩古果然臉色大變,卻仍是將信將疑,頗聲道:“當真……有這等武功?”卓南雁冷冷地道:“有沒有,你嘗嘗便知!我先問你,你堂堂格天社副統領,怎地跟余孤天攪到一處?”桂浩古賠笑道:“這個也不瞞老弟!你老哥我今日手癢,跟這千金堂老板又是熟客,混進來瞧瞧熱鬧!”
“說錯了一句!瞧來你是不信我有這功夫!”卓南雁揮指便戳在他肩頭,真氣循經透入。桂浩古登覺渾身如千蟻齊噬,痛癢難當,嘶聲哭喊:“老弟留情!我信了你這功夫……”話未說完,半邊膀子酸麻僵硬,忙道,“這余孤天他奶奶的,乃是大金副使……他幾次來求見趙大人,趙大人都不見。這厮便說要玩這乾坤賭局,趙大人不便駁他,又要知道他到底意欲何為,便讓下官進來瞧瞧。下官卻又不能泄露格天社的身份,便只得蒙面而來……”他驚駭之下,居然一口氣說得順當無比。
卓南雁收了真氣,怒道:“堂堂格天社,卻任這金國特使在我大宋京師為所欲為?”桂浩古苦笑道:“人家是大金特使,便是萬歲都會讓他三分。不過只是擲幾把骰子,何必大驚小怪?”林霜月道:“這千金堂內的雅室弄得皇宮一般,你們也不來管管?”桂浩古咧嘴道:“這個……呵呵,不瞞姑娘,這千金堂的老板聽說也是來自燕京,每回大金特使來京,都會到千金堂落腳。聖相爺特意關照過,千金堂嘛,過去捧場可以,萬萬不可招惹……”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9-2 10:30:00
“嘿嘿,這麼說,” 卓南雁猛地揪起他胸前衣襟,喝道,“大金特使便是在京師殺人放火,你們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了?”桂浩古正要點頭,瞧他神色不善,忙道:“那個自是不成!咱大宋早已向大金稱臣,聖相說了,只要咱們謹守臣節,人家也不會欺人太甚!”卓南雁笑道:“說得是!格天社管的不是大金特使,而是大宋百姓!我問你,張浚大人,胡銓大人,入京之後都給你們擒到何處去了?”
桂浩古苦著臉道:“這個下官當真不知了……”覷見卓南雁神色不善,忙道,“若有半字虛言,教我天誅地滅!”卓南雁冷冷地道:“三絕截脈法,第二處!”駢指點在他腹下。
一股寒氣倏地躥入桂浩古的丹田。霎時桂浩古只覺頭皮發炸,叫道:“聽說,聽說張浚大人他們是給林侍郎派人擒去的,下手的那人叫什麼風滿樓!擒到何處,我們卻全然不知!”林霜月凝眉道:“本教地藏明使慕容行,可是落在了你的手中?”桂浩古愣了愣,才道:“就是那個矮胖子?嘿嘿,這厮……這老兄卻是運氣不佳,撞到了林大人的手中。眼下就關在林大人府內,據說風滿樓那怪人要親自審問!”
“風滿樓?”林霜月明眸內寒光一閃,“這人到底什麼來頭?”桂浩古哭喪著臉道:“誰知道這鳥人什麼來頭!”眼見卓南雁笑吟吟地提起手來,忙道,“連趙大人提起他來都眉頭直皺,也窺不透這厮的深淺……聽趙大人說,這鳥人好巫術,卻不會武功!”
林霜月道:“好,那你現下便帶我們去林一飛府,去救慕容行!”桂浩古大驚:“這……這豈不要了下官的吃飯家伙!”卓南雁悠然道:“三絕截脈——”桂浩古一迭聲叫道:“好,好!下官這就帶路!可二位也得賣下官個面子,到時合演個苦肉計……”
臨安城西北的西河流經之處,地勢最佳,不但有官署和作為國庫的左藏庫,更是許多王公重臣的居所。林一飛雖只是個右司員外郎,卻因是秦檜親子,權傾一時,其宅院也坐落于顯貴林立的清和坊內。
因這清和坊位置特殊,總有皇城司、格天社等侍衛巡視,三人才到清和坊內,便遇到四個往來巡視的格天社衛。卓南雁大喜,揮指便點了那幾人穴道,尋了兩個身量相近的鐵衛,剝了衣衫,跟林霜月套在身上。
近年來林一飛忙著與秦熺在秦檜跟前爭權邀寵,門前奔走拜謁的官吏絡繹不絕。這其中最為特殊的一人便是桂浩古了。桂浩古的身份本是格天社的副統領,按官職是直屬秦檜,按情分則該算到秦黨內掌權最久的秦熺一邊。但桂浩古乃是大宋朝出了名的草包、秦熺對他素來不甚看重,林一飛就乘機拉攏。這一來桂浩古便樂得不時到林府領些小差,賺些大錢。
桂浩古也對自己這左右逢源的身份大是得意,一路上不住跟卓、林二人吹噓自己如位在林府吃得開。行不多時,一片黑森森的廣大宅院已然在望,桂浩古指著大宅門前那高挑的紅燈籠,低聲道:“前面便是林大人府啦!二位名震天下,可得言而有信,待會兒說什麼也得放我一馬!”卓南雁“嘿嘿”一笑,將身上格天社的服飾又裹緊了一些。林箱月的滿頭秀發也用官帽和斗篷遮得嚴嚴實實。林府門房前的仆役見來的是桂浩古這熟客,對他身後的二人全沒細瞧。
三人穿廊過院間,見一隊隊的勁裝漢子挑著燈籠往來巡視,瞧那氣勢身法,武功均自不弱。好在有桂浩古頭前帶路,一路上倒是相安無事。
林一飛的府邸氣派非凡,主宅之旁另有大片偏院,慕容行等得罪秦黨的江湖豪傑便被押在偏院內的暗房中。桂浩古本待引著兩人到暗房,悄悄提走慕容行,再施展他的拿手好戲,反誣守衛看守不嚴,致賊人逃脫。哪知房內卻沒有慕容行的蹤影。守衛仆役笑道:“難得桂大人如此上心!這矮胖子剛剛給老爺提到了賞心堂,聽說風先生要連夜審問!”
出得屋來,卓南雁道:“你現下便去見林一飛!”眼見桂浩古臉色乍變,忙低聲道,“你只管帶我們去那賞心堂,剩下的事情便跟你全沒干系!”林霜月笑道:“你若要使什麼花活,我們兩個格天社鐵衛便在此殺人放火,大鬧一場!”桂浩古無可奈何,只得轉身引路。
前面一處軒敞的廳堂內燈火通明,桂浩古便頓住步子,苦笑道:“二位爺爺奶奶,前面便是賞心堂了,下官是否先回避……”一扭頭,卻已不見了兩人的蹤跡。
卓南雁和林霜月這時已悄然閃到堂外。賞心堂為林府機密之處,堂外守衛卻只有寥寥數人。這時夜深人靜,廳門前只有幾個丫鬟小厮倦倦地立著。卓、林二人身法展開,悄然繞到了堂側。賞心堂是座一明兩暗的連三間廳堂,二人覷得無人,啟開窗子,狸貓般潛入了側廳。側廳內沒點燈火,有些幽暗。一個青衣丫鬟正在香爐前拾掇爐灰,朦朦朧朧地瞧見有人進來,還未出聲,便被卓南雁電射而前,揮指點了穴道。他出手利落無聲,將那丫鬟軟軟放倒,便和林霜月閃到寬大的帷幔後,隔著珠簾,向正堂觀望。
忽聽得正堂中傳來一陣粗豪的大笑:“老子說了一百遍了!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明教地藏明使慕容行便是!秦檜這老賊是老烏龜,他的親兒子、干兒子、灰孫子,全是他奶奶的小烏龜……”話未罵完,只聽砰砰聲響,似是慕容行嘴巴已被人按住了,四下拳腳棍棒蜂擁而上。
“住手!”堂中忽地傳來一道尖細的喝聲。卓南雁透過帷幔的縫隙向燈火閃亮的大廳瞧去,卻見說話之人居中而坐,白臉微須,神色據傲,想必便是秦檜的親子林一飛了。在他身後兀立著三個老者,這三老全是道士裝束,身形或威猛如獅,或胖大如牛,或精瘦如猿,稱得上是奇形怪狀,卻均是氣勢沉穩,瞧來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五花大綁的慕容行正被人按在廳中,看他滿臉血汙,兀自滿不在乎地呵呵冷笑。在林一飛下首卻端坐著一個黑衣文士,這人身材清瘦,臉罩黑紗,從頭到腳,全是一襲如墨的黑色,雖是端坐在亮堂堂的燈火下,卻給人一種難以琢磨得模糊和神秘。不知怎地,卓南雁一眼看到這怪人,便覺心底泛出一股說不出得難受。林霜月悄然伸出玉指,在他掌心畫著什麼,那正是個“風”字。卓南雁也早就料到那黑衣客是風滿樓,心底一緊,反手撫上她的柔荑,但覺林霜月的手出奇得冷。
堂中的慕容行也真硬氣,被人暴打了一頓,仍是哈哈狂笑:“痛快痛快!老子七八年沒被人這般舒展筋骨啦!”林一飛臉色鐵青,聲音又尖了幾分:“再問你這狂漢一次!那地方……是誰讓你去的,林逸煙那魔頭出山之後,又有何盤算?”慕容行笑道:“再問一千遍,還是那句話:是秦檜那老賊派我去的。秦檜是老烏龜,他的親兒子、干兒子、灰孫子,全是他奶奶的小烏龜……”兩旁的勁裝侍衛忙撲上來堵住他的嘴,皮鞭、鐵棒兜頭打下。
“風先生,”林一飛氣得臉色煞白,轉頭望向風滿樓,“這莽漢裝瘋賣傻,堅不吐露魔教之秘,看來只得有勞先生出手了!”
風滿樓並不言語,緩緩起身,踏步上前。他的步子輕飄虛浮,看來便似一個黑色的幽魂,飄到了慕容行身前,沉聲喝道:“松綁!”立時兩個侍衛上前解開慕容行背上的繩索,但他雙腿還是被纏得密密麻麻。
“你為何去九幽地府?”風滿樓緊盯住慕容行,眼光鬼火般地閃爍。他這聲音一出,卓南雁便覺心底突地一顫。這聲音太過干澀,不帶一絲喜怒哀樂,渾然不似人發出來的。“九幽地府不是武林三大禁地之一嗎?聽說便在臨安左近,慕容行去那里做什麼?”他忍不住向林霜月望去,黑暗中只見林霜月黛眉深蹙,眸內也是疑惑重重。
慕容行被風滿樓涼絲絲的眼芒罩住,先是一愣,隨即眉毛擰起,便待喝罵。風滿樓的聲音忽又變得輕柔無比:“那九幽地府內凶險無比,你甘冒奇險,到底是為了什麼?”說來也怪,他軟綿綿的語聲中似乎蘊藏著無窮的魔力,慕容行的那聲粗口登時噎在嗓中,征怔地道:“我……我聽說……”
卓南雁立即想到,風滿樓必是施展了某種能移人神志的巫術,不禁頗為慕容行擔心,湊到林霜月耳邊低聲道:“咱們何時出手?”林霜月卻搖頭道:“再瞧瞧,聽說慕容行中了這風滿樓下的奇毒,咱們貿然出手,只怕會誤事!”兩人挨得極近,陣陣處子幽香自林霜月的領襟內散出,卓南雁心中不由一蕩。便在他心神激蕩的一瞬,立在林一飛身後的那精瘦道人驀地向二人藏身之處望來,目光犀利如電。
二人忙屏息不語。沉了沉,待那瘦道人收回目光,林霜月才向卓南雁伸手比劃了一下,卓南雁望著她那白蘭花般張開的五根玉指,登時心頭一凜:“五靈官!莫非這些道士便是九幽地府五靈官中的三位?”
“那……那九幽地府……”慕容行越說越慢,他那張粗豪的臉上已滿布汗水,猛地搖了搖頭,奮力吼道,“去你姥姥的!老子憑什麼要跟你說?妖魔鬼怪,你們全是妖魔鬼怪!”吼聲在堂內嗡嗡作響,林一飛忙皺眉掩耳。
“癡人,癡人!”風滿樓語聲也微含惱怒,轉頭對林一飛道,“這慕容行瘋癲頑冥,實在無藥可救!”林一飛陰森森地一笑:“風先生只管放手做,實在不成,那便……殺一儆百!”
“那就殺一儆百!”風滿樓的聲音仍是不含半分喜怒,單掌探入腰間斜掛的一只青囊,盯著慕容行道,“林逸煙那魔頭,值得你替他如此賣命嗎?”慕容行雙目圓睜,喝道:“林教主神通廣大,他定能救我出去!”
風滿樓“嘿嘿”笑道:“旁人怕那林逸煙,山人卻不怕他!”驀地伸出青囊內的手掌,屈指輕彈,幾縷藥粉箭一般打在慕容行的胸前。慕容行“啊”地一聲怪叫,雙手狠抓胸肌,幾下便撕扯得血痕累累,口中發出似哭似嚎的怪笑。風滿樓悠然道:“我這一笑傾城粉的滋味如何?那林逸煙神通廣大,怎地不來救你?”卓南雁聽得慕容行的笑聲似鬼哭狼嚎般淒厲,偏這毒粉的名字卻叫“一笑傾城粉”,更覺這風滿樓詭異無比。
“慕容行,”風滿樓的聲音忽地低沉下來,冷笑道,“山人當日給你下那千蛛敗腦丸時,曾給過你三日之期……”慕容行胸前肌膚已被自己抓得血肉斑斑,狂笑著打斷他的話:“滾!林教主定會將你們這些狗賊龜孫,碎尸萬段!”風滿樓消瘦的身子似是微微一震,低聲道:“如今三日已到,你依舊癡迷不悟,也須怪不得山人了!”卓南雁聽得慕容行喊聲淒厲,心底再也忍耐不住,陡覺身邊人影一閃,林霜月已搶先躍出,嬌叱道:“明教大隊人馬在此!”掣出雙劍,疾向林一飛刺到。
“救命!”林一飛乍見這氣勢如虹的一劍,驚得忘了閃避,只顧咧嘴大叫。那威猛道人應變卻是奇快,探掌便向林霜月頂門壓來。卓南雁斜刺里閃到,左掌橫封,反切老道手腕。那老道迫得沉腕跟他硬拼一掌。二人掌力交接,卓南雁穩如泰山,那老道卻輕飄飄退出丈余。但只這麼一擾,林一飛已連人帶椅地向後栽倒,倒避開了林霜月的奪命短劍。
林霜月這一劍只是佯攻,眼見那肥胖道人和枯瘦老道雙雙搶到林一飛身側,她卻柳腰疾轉,倏地閃到了慕容行身邊。這幾下快如星飛電掣,林霜月聲東擊西,攻其不備,間不容發之間,已將慕容行救下。那風滿樓似乎真的不會武功,林霜月劍光才現,他便側身避到一旁。
慕容行認出了林霜月,臉露喜色,叫道:“月牙兒……哈哈……你……嘻嘻……來啦……”歡叫中摻雜斷續的笑聲,聽來分外詭異。林霜月“刷、刷”兩劍,斬斷了他腿上粗大的繩索。
“抓刺客!”隨著破鑼般的一聲大喊,廳門四開,桂浩古率著數十個勁裝漢子一擁而入。卓南雁笑道:“桂大人來得好快!咱們這就動手,宰了林一飛,速跟秦熺大人回命。”他身著格天社衣裳,開口又跟桂浩古甚是親熱,眾侍衛登時一愣。連林一飛都不禁面露疑色,惡狠狠瞪向桂浩古。
“奉秦熺大人之命來殺林一飛,抗命者,殺無赦!”卓南雁口中亂叫,反手抓起兩個林府侍衛,掌力暴吐,直向林一飛拋去。堂中侍衛喊、丫鬟哭,桌倒椅飛,歪倒的宮燈點燃了帷幔,煙火四冒,亂成一團。林霜月雙劍盤旋,護著慕容行,乘亂沖向廳門。卓南雁虛張聲勢一番,也迅疾躍回斷後。
“讓老子來開路!”慕容行揮指封住自己胸前幾處穴道,暫止住麻癢之感,雙拳大開大閡,震得幾個侍衛東倒西歪,當先沖出廳門。院內開闊了許多,眾侍衛這時已醒過味來,齊聲呐喊,四下圍攏過來。
猛然間灰影一閃,那胖道人已飛身躍到,半空中袍袖鼓風,疾向慕容行當頭抓來。慕容行雙眸怒張,暴喝聲中,左拳如電鑿出。胖道人左爪疾落,陡地扣住慕容行左臂,右爪如電,反向他雙目插下,招式狠辣至極。慕容行左臂被纏,迫得右掌迎敵,兩人拳爪瞬間交擊三下。
胖道人的左爪上似是有一股強烈的黏力,將慕容行的臂膀緊緊縛住,他肥胖的身子全壓在慕容行的身上。這三下硬接硬打,胖道人卻在全身功力之外,另加上了自身二百斤的分量。慕容行身上有傷,霎時臉色便紅若滴血。
林霜月這時已迫退了幾名侍衛,青日劍寒芒暴吐,削向胖道人的膝蓋。這道人身子凌空,雙腿虛浮,這一劍正是攻其最弱。“好小妞!”胖道人怪笑聲中,左掌吐力,借著慕容行手臂反震之力,如飛退開。饒是他趨避如風,道袍下擺也被林霜月一劍斬落。
便在同時,威猛道人和枯瘦道人已攔在卓南雁身前。二老道龍騰虎躍,分從左右攻到,四只手掌迅疾變幻,化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當頭罩下。“來得好!”卓南雁看這四掌虛實難辨,急切間只得揮出一招“玉碎勢”以攻為守。二老道見他掌力雄渾,迫得回掌相對。掌力交接,卓南雁只覺那威猛道人掌上熱潮如沸,瘦老道的掌勁則軟綿綿、空蕩蕩得怪異無比。
他奮聲大吼,掌力暴吐,將二老道震開。二老道疾退數步,被卓南雁剛猛無儔的掌力震得氣血翻湧,心底更是驚駭。兩人身份特殊,這回聯手對敵,只盼一擊拿下,哪知卻遇上了平生難見的敵手,當下齊聲怪嘯,又再撲上。卓南雁這時只求速戰速決,六陽斷玉掌一掌勝似一掌,步步進逼,迫得兩人連對數掌。二老道臉色越來越難看,連環五掌對過,兩人再也撐不住面子,斜身退開。
“九幽地府五靈官,卻也不過如此!”卓南雁長笑聲中,已向那伴道人沖去。那高、瘦二道又驚又怒,顧不得調勻氣息,自後騰身追來。但卓南雁已和林霜月聯手殺退了胖道人,兩人一左一右護住了慕容行,合力殺得眾侍衛人仰馬翻,一跳向府門沖去。
“千蛛吐絲,毒性入腦……”震天的喧鬧嘶喊聲中,忽然傳來一陣沙啞干澀的吟唱,“絲繞塵封,萬劫不複……”卓南雁回過頭來,卻見一身黑衣的風滿樓凝立在一塊枯冷瘦削的太湖石上,低吟不止。黑沉沉的夜色中,他那黑墨一般的身影便似一眼深邃無比的怪潭,讓人看一眼,便有種要被那墨色吞噬的駭異之感。最可怕的是他的吟聲,那聲音無比低沉,又無比清晰,人人聽了,都覺心驚肉跳,說不出得難受。
“啊!”疾沖的慕容行忽然頓住步子,雙手捧住腦袋,“千蛛敗腦,蛛敗腦丸……”他的叫喊聲嘶力竭,跟著迅疾變成無助的呻吟。林霜月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驚呼道:“慕容叔叔,你……你再忍忍,咱們回去再想辦法!”
“不成!他奶奶的不成啦,”慕容行雙目中全是血絲,十指在頭臉上抓出道道血痕,“這……這千蛛敗腦丸的毒性已發作了,老子撐不住啦……”
卓南雁瞥一眼低吟不止的風滿樓,低喝道:“是毒性發作,還是巫法?”慕容行語無倫次地喊道:“是毒,也是巫……他奶奶的!”卓南雁揮掌將幾個侍衛震得四處亂飛,喝道:“待我去斬了那姓風的!”慕容行一把扯住他,喘息道:“不成,來不及啦!到了時候啦!便是教主親臨,也救不得我……”只這幾句話的功夫,他本就碩大的頭顱竟似又漲大了一圈,頰上肌肉突突亂顫,滾圓的眸子更似要迸出來一般。
陡聞嘯聲響亮,那九幽三道已聯袂沖來。卓南雁大喝一聲,長劍出鞘,精芒暴吐,返身疾向三人殺去。“月牙兒,”慕容行胸部劇烈起伏,揪住林霜月,聲音變得細不可聞,“是九幽地府!胡大人、李光大人……好多大臣,都他奶奶的關在九幽地府內!”
林霜月驚道:“你去九幽地府,就是要救他們?”慕容行吃力地點頭,低聲道:“我年少時曾受胡銓大人指點過,他是個好人!我知道他被調回京師,便趕去見他,進京後忽聞他們全失了蹤跡,便四處打探,終于,終于探出了一點眉目……”他本來全身痛楚難當,但這時一句一頓,言語間竟順當了許多。忽然間,他的額頭突突急跳起來,他低沉的聲音也變得淒厲無比,一字字地道:“九幽地府拘魂殿,便是他們囚禁之所!”話一說完,猛然仰天一聲悲嘯,轉身疾向九幽三道沖去,大喝道,“快快閃開!”
卓南雁見他來勢洶洶,忙抽身躍開。他持劍一退,九幽三靈官頓覺壓一力大減。不想慕容行已勢若奔馬般沖到,口中呵呵大笑:“賊老道,你們仗著人多,擒了老子,哈哈,今日咱們算個總賬……”驀地大叫一聲,“教主,我先去啦!”一聲怪異震響,他整個人陡地炸裂開來。
“魔教焚身大法!”三靈官齊聲驚呼,知飛退開。慕容行卻已化作烈焰般的血浪,數十載修為的內家真氣在一種慘烈法門逼運下,迸發出難以估量的剛烈勁氣,亂箭般四散激射。
裂帛般刺耳的怪響聲中,十余個來不及退開的林府侍衛首當其沖,身子被勁氣射中,如遭雷劈電斬,盡數慘哼倒地。
“慕容叔叔!”林霜月珠淚盈眶,返身奔去。但慕容行已化作了萬千塊碎裂的血肉,她哭喊著向前,眼前卻覺一片茫然,心底更是劇痛難忍。卓南雁忙上前攥緊她的手,喝道:“小月兒,萬不可意氣用事!”
那威猛老道當先緩過神來,振聲狂呼:“擒住這兩個逆賊!”聞聲殺到的侍衛也越聚越多,潮水般自後湧來。卓南雁知道此時不可戀戰,乘著侍衛們還未成合圍之勢,和林霜月返身沖出。
兩人長劍合璧,當真勢不可擋,刺翻了身前幾個侍衛,騰身躍上高高的屋宇,跟著幾個疾躍,便出了林府所在的街巷。九幽三靈官本來對卓南雁甚是忌憚,眼見他二人退走,反暗自慶幸。三人率眾大呼小叫地追了幾步,那枯瘦老道便大喝道:“窮寇莫追!保護林大人要緊,莫要中了賊人調虎離山之計!”眾侍衛轟然止步,任由兩人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卓、林二人自不會將這些林府侍衛放在眼中,但這清和坊乃是王公貴胄群居之所,這一陣大鬧,也已驚動皇城司。遠遠地只聞馬蹄響亮,人聲嘶喊,似有無數官兵向這里沖來。
兩人只得乘黑急奔,出清和坊南行,一近湧金門前,便覺清靜了不少。青煙般的月輝灑下,滿目街衢巷陌都顯得朦朦朧朧的。卓南雁聽得追兵呐喊之聲漸遠,不由苦笑道:“虛張聲勢原是大宋官兵的拿手好戲,他們咋唬一陣,便不會深究。”林霜月輕歎一聲,語帶哽咽地道:“只可憐了慕容叔叔!”當下將慕容行死前所言略略說了。卓南雁聽得慕容行這江湖嫋雄卻與當世大儒胡銓別有一段交情,也是不勝唏噓,勸道:“慕容叔叔也沒白死,他好歹探訪出了胡銓、張浚諸位大人的囚身之所!對了,這九幽地府五靈官到底是些什麼家伙?”
“武林中三處禁地,無極陣倚仗的是勢奪天地的陣法地利,逍遙島上則聚集一群桀驁不馴的可怕囚徒,可算人和;這九幽地府則身兼地利與人和之長,地府內既有詭奇埋伏,那五靈官又各具神通!”林霜月說著幽幽一歎,“這五個老怪物輩分極高,江湖中人不知其名,只稱為金銀銅鐵鉛五靈官,適才那胖的是銅靈官,瘦的是鐵靈官,高的是鉛靈官……”
卓南雁“嘿嘿”一笑:“我瞧這三個家伙武功雖高,卻也不是如何驚世駭俗!”林霜月秀眉顰蹙,道:“據師尊說,這五人修煉的功夫叫五雷真氣,若是聯手施展那五雷誅心陣法,可是天下無敵。師尊曾說,他們盤踞的九幽地府事關本教的一個絕大機密,他早想奪回,但自忖那五雷誅心陣法不好對付,便舍了強奪之心!”
“令師的強奪之心雖去,暗爭之念未絕!”卓南雁隨口打個哈哈,忽地吐了下舌頭,“連令師林教主都不敢碰的人物,定然極不好惹!嘿,這等老怪,竟被風滿樓說動,出山相助林一飛!”
兩人又奔片刻,遠處官兵們的嘶喊聲漸漸模糊不聞。林霜月幾把將格天社的衣裳扯下,回複白裙素裳的女兒裝束,蹙眉道:“這些肮髒狗皮,穿一刻都覺得惡心!”卓南雁知道林霜月傷心慕容行之死,難免抑郁傷懷,忽道:“都道西湖景色絕妙,小月兒,咱們去賞賞西湖月色如何?”林霜月眸內閃過一絲驚訝,微一猶豫,竟然點了點頭,道:“好啊,難得你有這雅興!”
城門早關了,兩人展開輕功,悄然翻過城牆,出湧金門信步西行,便來到了西子湖畔。夜色深沉,湧金門外最熱鬧的聳翠樓早就打烊了。二人信步而行,走到湖畔一家不知名的小酒肆前。那小酒肆也正要關門,掌櫃瞧見卓南雁,頓時臉色大變,口稱“ 官爺”,招呼起伙計,跑前跑後地著意伺候。原來卓南雁適才手懶,未曾剝下那身鐵衛衣衫,掌櫃的將他當作格天社鐵衛,哪敢得罪。
“原來這身驢皮,卻還有這等妙用!”卓南雁想想也覺可笑,瞧那掌櫃心驚肉跳,忙自懷中摸出幾串銅錢丟了過去,笑道:“將桌椅搬到湖邊,上些好點心,再來上一壺好酒。大爺要到湖邊賞月!”林霜月性子害羞,不願深夜面對生人,早就獨自踱到湖畔。掌櫃的收了銅錢,受寵若驚,料不到這位格天社大爺如此好脾氣,急命伙計搬了桌椅移到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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