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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全書終]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37:43     標題: [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全書終]

法國中尉的女人 作者:約翰·福爾斯

中譯本前言
    《法國中尉的女人》已譯為世界大部分主要語言。由於劉憲之、藺延梓先生及百花文藝
出版社的努力,現在它又有了中譯本,對此我甚感欣慰。遺憾的是我對當代中國知之甚少
(儘管對其古代詩人和哲學家還略知一二),因此,很難說我的故事中的人物和背景對當今
的中國人民來說,是否過於遙遠。不消說,中國人民懂得,十九世紀的英國是一個極富侵略
性的國家,它不僅對外不講自由,對內亦無自由可談。實際上,我的小說的主題就是寫在這
樣一個毫無自由的社會裡,一個地位卑賤的女子是怎樣獲得自由的。爭取自由並不是謀取私
人利益的事情,也並不僅僅是與社會相抗衡的問題。我曾說過,自由不應視為個別人的事
情。只有靠許多人的共同努力和相互理解,自由才可能取得。
    這部小說因寫了好幾個可能的結局——一個以悲劇結尾,一個是以喜劇結尾,等等——
而變得引人注目。有人指責我,說這一技巧「扼殺」了歐洲的傳統小說。不過我以為,真實
生活本身充滿了各種解釋,有不同的發展趨勢。生活並不是從一開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它不
象鐵道那樣只能有一個固定的旅程。中華人民共和國本身的歷史就證實了這一點。
    約翰·福爾斯
    一九八五年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9-20 18:44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39:07

 放眼西眺,
    煙波浩渺。
    日曬雨淋,
    佇立首翹。
    孑孓孤影,
    日馳天遙。
    勝境何在?
    天涯海角。
    ——哈代1《謎》   
  1托馬斯·哈代(1840—1928),英國著名詩人、小說家。


第一章

    英國國土在西南方伸出一條腿。腿背面有一凹處,叫作萊姆灣。萊姆灣是這一帶最大的
海灣。海灣一帶的那片陸地叫作「萊姆裡吉斯」,這是一個古老而不引人注目的名字。在萊
姆灣,東風是再叫人討厭不過的了。
    一八六七年三月末的一個上午,狂風怒號,侵人肌骨。這當兒,卻有一男一女沿萊姆裡
吉斯碼頭走了過來。對這一雙男女的行色與關係,明眼人一看便可猜出幾分。
    碼頭近處的防波堤至少在過去的七百年來一直是老樣子。對土生土長的萊姆人來說,那
防波堤不過是沿海邊蜿蜒曲折的堵灰濛濛的長牆1,僅此而已。事實上,由於碼頭遠離鎮
子,恰似希臘的比雷埃夫斯港遠離雅典城一樣(當然按城市和港口的規模來講是差得很遠、
不好相比的),因此,萊姆人似乎對它是不屑一顧的。自然,因為有時實在看不下去,萊姆
人幾個世紀以來還是花了不少錢來修繕防波堤。但是,對一個不計較納稅而且很有眼力的人
來說,萊姆裡吉斯碼頭卻是英國南海岸最美麗的海邊壁壘。它之所以受到重視,倒不僅是因
為象導遊手冊上說的那樣,它散發著英國七百年來的歷史氣息,因為英國戰艦就是從這兒啟
航去迎擊西班牙無敵艦隊的2,因為蒙默思公爵3就是從其側面登陸的……最重要的是,它
是民間藝術的一塊瑰寶。
    它既簡單又複雜,既粗獷又雅致,既有細膩的曲線又有大筆濃抹,像亨利·莫爾4和米
開朗琪羅5的繪畫作品似的。它清新,生機盎然,盡善盡美。我這樣講是不是言過其實了?
或許是吧。不過,我的話是經得住檢驗的,因為從本書故事發生的那一年至今,碼頭幾乎沒
有什麼變化。當然萊姆鎮已有了很大改變。倘若你立在海邊向內陸望去,這種檢驗就失之公
平嘍。   
  1萊姆裡吉斯碼頭附近是一條石砌的防波堤,統稱「theCobb」,在本書中,碼頭和
防波堤經常混用。另外,萊姆裡吉斯指一個地區,萊姆鎮是這個地區的小鎮,本書中也經常
混用。
    21588年,英國艦隊擊敗了稱雄一時的西班牙無敵艦隊。
    3即詹姆斯·司各特(1649—1685),是查理斯二世的私生子。1685年,詹姆斯二世
繼承王位以後,他在英格蘭西部起兵叛亂,失敗後被殺。
    4亨利·莫爾(1898—?),英國畫家、雕刻家。
    5米開朗琪羅(1475—1564),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



    不過,要是你在一八六七年,像剛才講的那個男子所做的那樣。向北方和內陸眺望,映
入你眼簾的卻是一片和諧景象。有十幾所房屋和一家小小的造船廠座落在碼頭與內陸的交界
處,如風景畫似的錯落有致。造船台上擺著一隻小帆船的骨架。越過傾斜的草地向東半英
裡,是萊姆鎮上茅草加石板的屋頂。萊姆鎮在中世紀曾名噪一時,但從那以後便日漸衰落。
西面是當地叫做克立夫斯崖的灰色峭壁,靜靜地矗立在遍佈鵝卵石的沙灘上。蒙默思正是從
那兒開始了他的愚蠢行動。再往遠處的內陸方向望去,可以看到連綿不斷的懸崖峭壁,映掩
在茂密的樹木之中。單憑這一點,我們就可以說防波堤確實像是最後一道壁壘,它阻止了海
崖西部嚴重的水土流失。我說這話也是可以得到證實的。在那一帶,當時並看不到有什麼房
屋,就是今天,遠處海灘上也不過只有幾間孤零零的破舊茅屋。
    由此看來,當地人並不難看出(當時也的確有一個人在望著),那一男一女都是外鄉
人。他們都是高雅人物,不會因為怕冒一點風寒而放棄欣賞碼頭風光的大好時機。不過,那
個在旁觀察的人如果把他的望遠鏡焦距調得更近一點,他就會發現,那一對兒似乎對默默地
一起散步更感興趣,而對萊姆鎮那些沿海的建築物卻不以為然。而且他一定還會注意到,這
兩個人不僅有高雅的興致,也有高雅的外表。
    那年輕姑娘穿著入時。一八六七年還吹著另一股風:人們對女裙襯架和大女帽開始感到
厭惡了。透過望遠鏡,可以看到她穿著一品紅的裙子,裙子很瘦,緊緊地捆在身上——而且
還很短,因為厚厚的綠色外套下面裸露著一雙雪白的腳踝,在碼頭的護牆上姍姍地移動著。
帶網的髮髻上面戴著一頂卷邊低平小帽,小帽的邊上插著一束精緻的白鷺羽毛——未見過大
世面的萊姆婦女當時覺得這種頭飾款式很不順眼,她們至少還得再過一年才敢於嘗試。那個
男子個頭稍高,週身上下穿著淺灰色衣服,一隻手裡拿著大禮帽。他刮掉了腮邊胡了——一
兩年前,英國男性最佳時尚的公斷人就說過,這種舉動有些庸俗,也就是說,外國人會感到
滑稽可笑。今天看來,我們必定感到那年輕女子衣服的顏色十分刺眼,可是那時因為剛剛發
明瞭苯胺染料,所以衣服都是大紅大綠的。再說,其他方面的陳規陋習緊緊地束縛著婦女們
的一舉一動,於是作為一種補償,婦女們希望穿大紅大綠的刺激性顏色,而不願謹小慎微地
去穿得素淨淡雅。
    那位持望遠鏡的人最感莫名其妙的,大概是站在蜿蜒、暗黑的防波堤上的另一個人影。
那人站在防波堤靠海的盡頭,看得出是倚在一門古代的炮管上。那炮管倒豎著,權作繫纜
柱。那人週身著黑,風吹動著她的黑衣服,可是人卻木然不動,只管向大海望去,頗似一尊
海事遇難者的活紀念碑,一個神話中的影子。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9-19 22:40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39:55

第二章

      一八五一年,英國人口中十歲以上的女性人數約為8,155,000,而男性人數僅有
7,600,000。很明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少女如果命定要結婚當母親的話,男子的數目
顯然是不足以匹配的。
    ——諾矣斯頓·帕克1
    《維多利亞鼎盛時期人俗錄》
      我要張起銀帆駛向太陽,
    我要張起銀帆駛向太陽,
    我那虛假情人會哭泣悲傷,哭泣悲傷。
    一旦我離開,我那虛假情人會哭泣悲傷。
    ——西鄉民謠「西爾維離開時」
         
  1生平不祥。



    「蒂娜,親愛的,咱們已經拜了海神。假如咱們現在向回走,背對海神,他是不會怪罪
的。」
    「您的騎士風度尚顯不足。」
    「請問,此話怎講?」
    「我原以為,您會乘機大大方方地挽著我的胳膊,多在這裡呆一會兒呢。」
    「咱們都變得嬌氣十足了。」
    「因為咱們現在不是在倫敦啊。」
    「像是在寒冷的北極,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
    「最好是走到防波堤的盡頭。」
    於是,那男子帶著無可奈何的神色,冷冷地朝陸地瞥了一眼,似乎這是他最後一次向陸
地眺望,再也不回來了。然後,他轉過身去,兩個人繼續朝防波堤走去。
    「我想聽聽,上星期二您和家父是如何商定的。」
    「關於那個令人愉快的夜晚,您姨媽已從我這兒把每一個細節都探聽去了。」
    那女子驀地站住,兩眼直盯著他。
    「查爾斯!請注意,對別人您盡可以打馬虎眼,但對我,您這樣粘粘糊糊,態度不明,
那可不行。」
    「我的寶貝兒,如此說來,咱們怎能以神聖婚姻的形式粘糊在一起呢?」
    「請把這種低級的笑話留著,到您的俱樂部裡去說好啦。」她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催
著他向前走。她說:「我收到了一封信。」
    「呃,我擔心您可能收到了。是令堂來的?」
    「我聽說出了點事兒……在碼頭上。」
    查爾斯本想發火,但轉念一想,又改變了主意。他們向前走了幾步,他才說道:
    「我承認,令尊跟我之間在哲學問題上發生了一點口角。」
    「您那樣就太不老實了。」
    「我認為那樣做正是老實的表現。」
    「那麼,你們談了些什麼?」
    「令尊居然認為,應當把達爾文裝進籠子,送到動物園的猴子房去展覽。我想講一些關
於達爾文理論的科學論據給他聽,但怎麼也說服不了他,簡直是對牛彈琴。」
    「您怎麼能夠——您又不是不知道父親的見解。」
    「我非常尊敬他。」
    「其實是您非常恨他。」
    「他的確說過,倘若有人將自己的祖父說成是猴子,他是不會把女兒嫁給他的。其實,
回想一下,他總會記起,我的『猴子』是有爵位的。」
    她邊走邊朝他望了一眼,然後莫名其妙地把頭扭向一邊。她每次認真起來,都要擺出這
個姿勢。他們雖然已經訂婚,但在她看來,當時訂婚中碰到的最大障礙恰在於此。她的父親
是位富翁,不過她的祖父卻是位布商。而查爾斯則不同,他的祖父是位從男爵。她輕輕地勾
住查爾斯的左臂,查爾斯握了一下她戴著手套的手,微微一笑。
    「親愛的,咱們兩人的婚事反正已經定下來了。您畏懼令尊,那是天經地義的事。而我
要娶的是您,而不是他。您別忘了,我是個科學家。我寫過一篇專論,因此也算是科學有
吧。哎,別這麼笑,您要是不聽,我就把時間全花在化石的搜集和研究上,而不用在您身
上。」
    「我大概還不會嫉妒化石吧。」她有意停頓一下。「因為您踩著化石走了至少有一分
鐘,卻未曾看它們一眼。」
    他趕緊低頭搜索,猛地伏下身。防波堤上有些部分是用帶化石的石頭砌的。
    「天哪!您看這個,氫氧鈣石。這種化石一定是從波特蘭鮞狀巖演化來的。」
    「要是您還呆在這兒不走,我就要懲罰您,把您送到一家採石場去幹一輩子。」聽到這
話,他笑著乖乖地站起來。「怎麼樣,我把您領到這兒來,夠味吧。看吧。」她把他帶到石
牆旁,那兒砌著一排平整的石頭,可以作為台階往下走。
    「還記得簡·奧斯丁的《勸導》吧?在那本小說裡,奧斯丁就是讓馬斯格魯夫跌倒在這
些台階上的。」
    「真夠浪漫的了。」
    「紳士們都是浪漫的……在那個時代。」
    「現代的紳士們就不浪漫,而是講究科學了麼?咱們冒險向下走走怎麼樣?」
    「等回來的時候吧。」
    他們又繼續朝前走。這時,他看到防波堤的盡頭站著一個身影,而且他看出那是位女性。
    「天哪,我原以為那是個漁夫呢。可那不是個女人麼?」
    歐內斯蒂娜瞇起眼睛望了望。她那灰色的眼睛長得很美麗,可惜是近視,只能看到一團
黑影。
    「她是不是挺年輕?」
    「太遠了,看不請。」
    「不過,我可以猜出那是誰。一定是那位可憐的『悲劇人物』。」
    「悲劇人物?」
    「這是個綽號。她的綽號多著呢。」
    「還有些什麼?」
    「漁民們給她起了個下流綽號。」
    「我親愛的蒂娜,您可以肯定——」
    「他們稱她『法國中尉的……女人』。」
    「噢,那麼人們就都不理她,她也就只得到這兒來消磨時光,是嗎?」
    「她……有點神經錯亂。咱們往回走吧,我可不想靠近她。」
    他們停住腳步。查爾斯注視著那個黑影。
    「這倒滿有意思。那個法國中尉是什麼人?」
    「一個男人唄。據說她已經……」
    「愛上他了?」
    「比這糟得多呢。」
    「那麼是他甩掉了她?有孩子嗎?」
    「沒有,據我所知沒有。都是些傳言。」
    「可是她在那兒幹什麼呢?」
    「人們說她在那兒等著他歸來。」
    「噢。就沒有人關心她嗎?」
    「她算是波爾蒂尼夫人的傭人。我們去她家拜訪時,從沒見到這個傭人,但她確實住在
那兒。咱們往回走吧。我看不清她是什麼樣子。
    他笑了笑,沒有動。
    「要是她向您撲來,我就當您的保鏢,顯示一下我那微弱的勇氣。走,去看看。」
    於是,他們向前走去。那女人站在一根繫纜柱旁,帽子拿在手裡,頭髮緊緊地裹在黑大
衣的高領子裡。那件黑上衣四十年前還算時髦,這時看來則是不倫不類了,活像鬥牛士穿的
大衣。她的裙子裡沒有襯架,但很明顯,那並非是因為她不瞭解倫敦的時髦風尚,只是忘記
未用罷了。查爾斯故意大聲說了句什麼,以便讓她知道有人來了。但是,她卻一動不動。他
倆又向前走了幾步,從側面看清了她的面容,發現她的兩眼正直勾勾地望著遙遠的天際。驀
地,一陣大風驟起,查爾斯連忙抱住歐內斯蒂娜的腰,惟恐她被吹倒。那女人扶在繫纜柱上
的手握得更緊了。
    風勢稍緩,查爾斯便立即走上前去。至於此舉的原因,他自己也糊里糊塗,大概是教給
歐內斯蒂娜怎樣來表現勇敢吧。
    「您這位女士,我們不能看著您身處險境而不告誡一聲,風再大一點,您會——」
    她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或者說,查爾斯覺得是她盯了自己一眼。查爾斯對這第一次見
面久久難以忘懷。難忘的並非是那張臉上意料之中的東西,而是意料之外的印象。在他們那
個時代,最受推崇的女人面容是文靜、柔順、靦腆。那張臉不像歐內斯蒂娜的那麼漂亮。不
論什麼時代,也不管用什麼樣的審美標準衡量,那確實不是一張漂亮的臉蛋兒。但那卻是一
張令人難忘的臉,一張悲涼淒切的臉。那張臉上所流露出的悲哀,正像樹林中所流出的泉水
一樣,純淨、自然、難以遮攔。那張臉上沒有矯揉造作,沒有虛情假意,沒有歇斯底里,沒
有騙人的面具,最重要的是,沒有神經錯亂的痕跡。神經錯亂、瘋狂只屬於那茫茫的大海,
那一望無際的天涯。那種自作多情的悲哀,正如泉水淙淙而流的本身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
要把它從沙漠中汲出來就不自然了。
    事後,查爾斯總覺得那一眼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當然,這樣說並不是指目光本身,而
是指它的效果。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被對方看成了面目可憎的敵人,被一眼看穿,活該
被刺透、被消滅。
    那女人默默不語。她回頭看的時間充其量不過兩三秒鐘,隨後便轉過身,照舊盯著南
方。歐內斯蒂娜扯了扯查爾斯的袖子。他轉過身,朝她聳聳肩,微笑一下。快走出碼頭時,
他說:「要是您剛才沒講那些窩囊事該多好啊。鄉間生活的弊病就在於此。人們對彼此的隱
私都瞭如指掌,沒有神秘色彩,沒有浪漫情調。」
    當時歐內斯蒂娜挖苦他說,他只懂得科學,哪裡懂什麼軼聞趣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1:17

第三章

      另一個應加以考慮的因素是,每一生物的主要機體組織部分都是由遺傳造成的;因
此,儘管每一生物在自然界適得其所,但它們身上的許多機體結構與現在的習性並無直接的
密切關係。
    ——達爾文《物種起源》(1859)
      在我們歷史上的所有年代中,聰明人自然會選擇在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做一個年輕人。
    ——G·M·楊格1《時代風雲錄》
         
  1G·M·楊格(1882—1959),國史學家,曾主編《英國歷史文獻》,著有《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等。



    用過午餐後,查爾斯回到他白獅旅館的房間裡。他對著鏡子,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臉,他
的思路混混沌沌,難以理清。他感到腦袋裡有說不盡的神奇東西,感到心裡隱隱約約有種挫
敗感。這種心情與防波堤上發生的事毫無關係。真正使他煩惱的倒是以下這些事情:在特蘭
特姨媽家吃午飯時,他只講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對有些事情他故意避而不談,但做得又
過於顯眼;自己潛心於古生物學研究,但這種學問是否是自己的用武之地,他感到沒有把
握;歐內斯蒂娜到底是否真正理解自己,而自己是否真正理解她,這他也吃不準;他感到百
無聊賴,無所事事——他最後發現,產生這種情緒的原因,是他必須熬過一個漫長、陰鬱的
下午,而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個威脅。那時畢竟是一八六七年,而他剛剛才三十二歲,他對
人生的思索已經夠多的了。
    雖然查爾斯喜歡把自己看作是一位熱愛科學的青年,而且,倘若他能聽到關於飛機、噴
氣發動機、電視、雷達等未來科學發展方面的情景,他也不會過於驚奇。但是使他目瞪口呆
的,可能是當代人跟他那個時代的人對時間本身截然不同的看法。在我們這個世紀裡,最糟
糕的大概就是覺得時間不夠用。我們之所以有如此的感覺,倒不是因為我們對科學有一種無
私的偏愛,也並非出自我們智慧的本能,而是我們要將社會的聰明才智與萬貫財富用在提高
效率的方法上——似乎人類的最終目標不是向完美的人性邁進,而是為了得到完美的、閃電
般的時效。可對查爾斯、對幾乎他所有的同代人和社會顯貴來說,人世間的時間是無限緩慢
的。對他們來說,問題不是計劃時間以完成需要做的事情,而是想方設法找點營生,以消磨
那漫長的悠悠時日。
    當今為了謀取財富而產生的常見病之一是精神分裂症,而在查爾斯那個時代,通病之一
卻是百無聊賴。不消說,對一八四八年的革命浪潮以及此時已消聲匿跡的憲章運動1的回憶
給那個時代投下了巨大的陰影,但對許多人——包括查爾斯——來說,最有意義的事情莫過
於那遙遠的抗爭早已煙消雲散了。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是繁榮昌盛的時期,這是毋庸置疑的。
工匠,甚至普通的勞工,都富裕起來了,這就使革命的可能性大為減少,至少在英國是這
樣。人們已把革命拋到了九霄雲外。當然嘍,查爾斯不可能知道,正巧在那天下午,那位大
鬍子的德國猶太人正在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館裡悄悄地工作著,而且他在那灰色牆壁的圖書室
內的工作將結出鮮紅的果實。要是您當時把這一果實以及後來它那滌蕩一切的效果預先向查
爾斯描述一番,他是無論如何不會相信的——儘管如此,一八六七年三月過後的六個月,
《資本論》第一卷還是在漢堡問世了。   
  1英國工人階級為爭取普選權而發起的強大工人運動。這個運動經歷了1839、1842和1848年的三次高潮。



    查爾斯之所以不像多數人那麼悲觀,還有他個人的多種因素。他的祖父,即那位從男
爵,屬於鄉村紳士中的第二類人:他們喜歡獵取狐狸,痛飲紅葡萄酒,收藏人間任何有學術
價值的東西。他的祖父平生喜歡收藏書籍,誰知到了晚年,竟對石頭發生了興趣,於是不惜
血本,連家人也動員起來,挖掘他在威爾特郡的那三千英畝土地上並不妨礙耕作的座座土
丘。他拚命搜集鈣石、古糙石、燧石等各種石頭,發掘新石器時代的各種古墓。待到他的大
兒子繼承家產後,卻拚命搜集起古代戰爭的袖珍戰利品和紀念品來,那勁頭跟他老子一樣狂
熱,真是一脈相傳。遺憾的是,老天爺懲罰了這個兒子,當然也可以說保佑了他,叫他至今
還沒娶妻。老人的小兒子,也就是查爾斯的父親,繼承了大宗產業,土地和金錢,應有盡有。
    查爾斯的父親一帆風順,一生只遭受一次災殃——年輕的妻子去世,剛出生的女兒同時
夭折。那時,查爾斯才剛滿一週歲。查爾斯的父親咬緊牙關,強忍悲痛,一心撲在撫養兒
子,即使不能說他給了兒子偉大的愛,至少是在精神和肉體上使他受到了一系列嚴格訓練。
總的說來,他除了喜愛自己以外,最喜愛的是他的兒子。他把自己名下的土地售出,精明地
購買了鐵路股票,糊塗地扔進了賭場(他不是向上帝而是向阿爾邁克賭場去尋求安尉)。從
他的生活方式看,他好像不是出生在一八○二年,倒像是在一七○二年。他一生主要的任務
就是享樂。他一八五六年歸天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於享樂過度。查爾斯成了唯一的繼承人,
不僅繼承了老子日趨減少的財產(紙牌賭博吞沒了他的鐵路紅利),而且到頭來還要繼承伯
父的大宗財產。當然,一八六七年,儘管他的伯父恢復了痛飲葡萄酒的家風,但還沒有走上
黃泉之路的徵兆。
    查爾斯喜歡伯父,伯父也喜歡他,不過他們的這種感情在彼此交往中並不總是顯而易見
的。查爾斯雖然經常遵照伯父的吩附去打獵,射殺鷓鴣、野雞什麼的,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
射狐狸。那倒不是因為狐狸這種獵物無法食用,主要原因是他對獵人們那種難以言傳的殘忍
十分厭惡。更叫他的伯父不滿的是,他不喜歡騎馬,倒情願步行。真是不可思議。要知道,
對一位紳士來說,步行作為一種消遣,只有在瑞士的阿爾卑斯山才得體,實際上他並不反對
騎馬,只是他生來就熱愛自然,對不能近距離、安閒地觀察自然而痛恨不已。不過有一次他
交上了好運。那是多年前的一個秋天,一隻奇異的鳥兒正在他伯父的一塊麥田邊上跑著。他
舉槍把它打死了。當他發現自己打中的是一隻什麼樣的鳥兒,而且知道那是一種稀有品種之
後,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有些惱火,因為這種碩鴇在英國索爾茲伯裡平原上已瀕臨絕種的境
地,他打死的這隻鳥兒是最後的幾隻之一了。可是他的伯父卻喜不自禁。那隻鳥兒被剝制做
了標本,放在溫斯亞特莊園各廳的玻璃罩裡,像一隻雜種火雞,就那麼永遠朝玻璃罩外面呆
視著。
    他的伯父總是向來訪的鄉紳們喋喋不休地大談這隻鳥的來歷,人家都聽膩了。每當他想
到要廢棄查爾斯的繼承權時——事實上他一想到繼承權的事兒就火冒三丈,因為他的莊園最
終還是應由男性來繼承的——他便站在那兒望著查爾斯的不死鳥,就又恢復了他作為伯父的
慈愛心腸。怎麼會產生了廢棄繼承權的念頭呢?這都怪查爾斯。他沒有每星期一次給伯父寫
信。再說查爾斯有個怪僻,常常喜歡整個下午泡在漫斯亞特莊園的圖書室裡,而他的伯父卻
是極少到那兒去的。
    而且,查爾斯還有比這更嚴重的過錯呢。當初在劍橋大學讀書時,他在一年級倒勤奮好
學,頗有長進,背了不少經典,並且信奉國教,在國教的三十九條教規下簽了字,這在當時
的年輕人中算得上是難能可貴的。可是到了二年級,他漸漸誤入歧途。終於,在倫敦一個霧
氣濃重的夜晚,他突然發現自己色迷迷的摟抱著一個赤條條的女人。他懊惱萬分,掙脫那個
倫敦下層社會女人的渾圓雙臂,一頭扎進教堂裡懺悔起來。事後不久,他向父親宣佈,他希
望去當牧師。他的父親聞言驚恐不已,對這種大逆不道別無它法,只好把這邪惡纏身的逆子
送往巴黎。誰知到巴黎後,他童貞頓失,在這條路上就愈走愈遠。同時,正如他父親所希望
的那樣,他有意識地密切注意宗教問題。查爾斯看出,當時英國國教改革中的所謂「牛津運
動」1表面上頗有些誘惑力,骨子裡不過是羅馬天主教的教義而已。他才不願意謹小慎微地
將典型的英國氣質消耗在天主教的禁忌之中呢。英國氣質一半是諷喻現實,一半是遵從傳
統,也就是說一半是要消極,一半是要安逸。他後來返回倫敦以後,粗略研究了當時的十多
種宗教理論,結果一無所獲,最後變成了一個響噹噹的不可知論者。生活中並沒有上帝,他
崇拜的是大自然,而不是《聖經》。倘若早出世一百年,他或許成為一位自然神論者,甚至
泛神論者。他有時為了陪伴別人才去做禮拜天早禱,但他是很少單獨前往的。   
  11833年至1841年,牛津大學代表貴族利益的一些保守分子刊印了九十本小冊
子,發動了一個竭力恢復舊制的運動,主張在教義、儀式和教會規章上大量保持天主教傳
統,鼓吹維持教會的較高權威地位,被稱作高教會派。與此對立的「低教會派」觀點傾向於
清教徒的新教。



    一八五六年,他在那罪惡的城市裡混了六個月後,回到了英國。三個月後,他的父親一
命歸天。查爾斯將貝爾格拉瓦街的大宅子出租,自己住到肯星頓街一座不大的寓所裡。一個
年輕的單身漢住這樣的寓所倒更合適些。伺候他的只有一名男僕、一名廚子和兩名侍女。有
他那樣的社會關係和巨大財富的人,使用如此少的僕人未免過於寒酸,但他自己倒覺得沒有
什麼不便;再說,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遊山玩水,也用不著多少僕人。有時他也偶然命
筆,寫寫邊遠地區的遊記,投給流行雜誌。有一次他在葡萄牙旅遊九個月,有位雄心勃勃的
出版商居然約他寫一本書,但查爾斯覺得寫出來未免「有失身份」1,再說寫書這玩意兒必
然要集中精力,勞心費神。他躊躇再三,拿不定主意,最後還是決定作罷。其實,他近十年
來就是一直這樣舉棋不定。   
  1英國當時一般文人的社會地位不高,被上流社會瞧不起。



    雖說查爾斯在發展緩慢的維多利亞時代隨波逐流,但他本質上並非是個褲褲子弟。有一
次,他偶然遇到一個瞭解他祖父癖好的人,這才知道當初老人為什麼夜以繼日地監督著一夥
懵懵懂懂的鄉下人大挖石頭;這件事,只有他家裡的人才視為笑料;而實際上,別人都把查
爾斯·史密遜爵士尊崇為對羅馬人征服英國以前的時期進行考古的先驅。大英博物館裡至今
還珍存著他收集的文物。查爾斯不知不覺地發現,自己的性情倒很像祖父,而不像祖父的兩
個兒子。近三年來,他越發覺得自己對古生物學熱心起來,最後打定主意,幹此一行。他經
常到地質學會走走,參加各種學術討論會,還經常手拿楔形鎯頭,挎著收集包,興致勃勃地
離開溫斯亞特莊園,外出收集標本。對此,他的伯父以為大謬不然。在他看來,一個紳士去
鄉下,手裡拿的最得體的東西應當是馬鞭或獵槍。不過,退一步說,拿鎯頭和拎挎包總比到
討厭的圖書室去讀那些討厭的書本好些。
    而且,查爾斯對另一件事情也毫無興趣,這也使他的伯父怏怏不快。黃緞帶和水仙花是
自由黨的標記,這些東西在溫斯亞特莊園被視為旁門左道,應受詛咒。老頭子是保守黨的虔
誠信徒——而且對保守黨的活動有著濃厚的興趣。他想讓侄子競選議員,可查爾斯總是婉言
拒絕。他聲稱自己沒有任何政治信仰,但私下裡他對格拉斯通1倒是極有好感。在溫斯亞特
莊園,格拉斯通卻是最大的叛逆者,是一文不值的小人。這樣,尊貴的家世和懶於社會事務
的習性輕易地斷送了對他來說本應是順理成章的錦繡前程。
    懶散大概是查爾斯最突出的特點了。他像自己的許多同代人一樣,發覺那一世紀早期那
種重視義務的風尚正轉向對自我的關心;推動新的英國前進的力量已經不再是獻身精神,而
是一種把自己變成尊貴人物的日趨強烈的慾望。他知道自己有過於挑剔、舉棋不定的毛病,
可是究竟幹什麼好呢?在歷史界,剛剛出了個麥考萊2,誰還能寫出更好的史書?說到小說
與詩歌創作,英國文學史上已是人才濟濟,再寫點東西又談何容易?在科學界,萊爾3和達
爾文依然健在,誰還能成為一名有創見的科學家?要想搞政治吧,迪斯雷利4和格拉斯通兩
個山頭對峙,各霸一方,誰能與之爭雄?   
  1W.E.格拉斯通(1809—1898),英國政治家,曾三度任英國首相。他曾是保守
黨領袖,後來領導了新成立的自由黨。
    2麥考萊(1800—1859),英國政治家、歷史學家,主要代表作有《詹姆士二世登極後
的英國史》、《古羅馬歌曲》等。
    3查爾斯·萊爾(1797—1875),英國地質學家。
    4本傑明·迪斯雷利(1804—1881),英國政治家、文學家,曾兩度任英國首相。



    讀者們將會看到,查爾斯有好高鶩遠的毛病。聰明的懶漢為了證明自己懶得有理,總是
要好高鶩遠的。總而言之,查爾斯有著拜倫式的游手好閒,卻沒有拜倫那些發洩情感的途
徑:作詩和尋花問柳。
    雖說查爾斯對自己今後的前程心中無數,但他還是個討人喜歡的青年。很遺憾,國外的
遊山玩水磨掉了一些他那極度莊重正經的外表(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把這種莊重正經叫作熱
情、道德嚴正、誠實等名目繁多的假名堂),當時作為一名英國紳士必須具有那種風度。乍
一看,他的確有些玩世不恭,肯定受到舊的腐朽道德的侵蝕。可是在社交場合,他總是得到
母親們的青睞、父親們的親近和姑娘們的秋波。查爾斯對窈窕淑女還是頗感興趣的,而且也
不顧惜使姑娘們和她們雄心勃勃的父母到頭來落得個竹籃打水的結果。於是他得了個清高、
冷漠的名聲。這一名聲對他的行為不能說不是一種有益的報償——到三十歲時,他在婚姻問
題上還是象雞貂求偶一樣:嗅一嗅誘餌,然後轉身離去,避開在他前進路上設下的婚姻陷阱
中的釣鉤。
    伯父時常催促查爾斯早日考慮終身大事。可是,查爾斯動輒反唇相譏,說伯父也一輩子
未婚,於是老頭子就卡了殼,無言以對。在這種情況下,伯父便咕噥著說:
    「我從來沒找到過合適的女人呀。」
    「瞎說,您從來就沒有找過。」
    「誰說我沒找?我在你這個年紀時……」
    「您只惦記著獵狗,只曉得什麼季節去打野雞。」
    於是,老頭子便滿腹愁腸地望著眼前的葡萄酒發呆。他對自己未曾娶妻並不怎麼感到遺
憾,可是膝下無子,買了駿馬、獵槍來給誰呢?這是最傷腦筋的事。他看到自己的人生之路
就要不留痕跡地消失了。
    「我真糊塗,真糊塗。」
    「親愛的大伯,我可並不糊塗。別難過了。我也一直在尋找合適的姑娘,但還沒有找
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1:44

第四章

      遺下的都是完成的!哦,幸運兒啊,
    離開人世,卻留已竟姻緣一段
    替他們作無聲的應答——
    韶華流逝,生活並非紛亂雜沓。
    ——諾頓夫人1《加拉夫人》
      英國多數上層或中產階級的家宅下都有自己的糞池……
    ——諾穎斯頓·怕克
    《維多利亞鼎盛時期人俗錄》
         
  1諾頓夫人是英國著名劇作家理查德·謝立丹(1751——1856)的孫女,其生平不
詳。關於她的情況,可參閱本書第十六章對她的評論。



    波爾蒂尼夫人的府邸座落在萊姆裡吉斯後面陡峭的山坡上,那兒視野寬闊,可以俯視遠
近的景物。那是攝政時期1建造的一所樓房,是波爾蒂尼夫人社會地位的鮮明寫照。樓房的
底層是廚房。從今天的標準來看,廚房的設備、衛生等條件之差,簡直是不能容忍的。固
然,在一八六七年,住在那幢樓房裡的僕人可能非常清楚誰是他們生活中的暴君,但照我們
今天看來,真正的惡魔必定是那寬大的廚房。廚房裡光線昏暗,有三隻爐子每天需要加煤封
爐兩次,捅旺兩次。而且,要想有條有理地把這幢樓房裡的家務搞好,就離不開爐子,所以
爐子是萬萬不能熄滅的。不管是在酷暑盛夏的日子裡,還是在刮著西南風的時候,那個惡魔
總是吐著滾滾濃煙——那貪得無厭的爐膛總得餵飽啊。還有那牆壁的顏色!四堵牆壁哭叫著
要淡顏色,要白色,可是它們反而變成了墨綠色——那種顏色裡含有大量劇毒的三氧化二
砷。好在僕人們對此一竅不通(說句良心話,樓上的那個暴君也不懂)。廚房間裡非常潮
濕,惡魔又吐出了那麼多煙霧和油垢,不過這可能倒是件好事,至少那些致命的灰塵就不能
飛起,難以逞兇了。   
  1英國史上自1811年至1820年期間。當時,英王喬治三世重病,由其子威爾士親
滅攝政。1820年,喬治三世去世,由攝政王繼承王位,即喬治四世(1820—1830年在
位)。後世把這個時期的建築和裝飾稱為「攝政時期風格」。



    在這塊陰森森的領地上,當頭目的是一位叫弗爾利夫人的女人,她是波爾蒂尼夫人的女
陪伴。她身材瘦小,總是穿一身黑衣服。穿黑的原因與其說是守寡,不如說是習慣。她滿臉
陰鬱,究其原因可能是她已看到無數可憐蟲穿過她的廚房揚長而去了。男管家、男僕、園
丁、馬伕、上房侍女、打雜侍女——他們實在忍受不了波爾蒂尼夫人那麼多的規矩,只得逃
之夭夭。逃跑固然是一種丟人、懦弱的行為;可是,人家規定你每天六點起身,從六點半干
到中午十一點,再從十一點半干到下午四點半,接著又從五點干到夜裡十點,而且每天如
此,這樣,一個星期就得干一百多個小時,在這種情況下,誰還顧得了什麼臉面和勇氣?
    據傳,倒數第五個逃跑的男管家曾將僕人們的心情概括地對波爾蒂尼夫人說過:「太
太,今天我寧肯呆在我那窮透了的家裡,忍饑挨餓地過一輩子,也不想多在這兒呆一個星期
了。」有些人很懷疑,誰能膽大包天,竟敢對那位令人敬畏的女人說這種話?但不管怎樣,
當那位男管家背著鋪蓋卷從樓上走下來,並聲稱他確實說過那話時,其他僕人們聽了後心裡
是什麼滋味,這是不難猜測的。
    至於那個聲名狼藉的弗爾利夫人何以能長久地受得住女主人的折磨,這在當地是一團
謎。最可能的是,倘若老天有眼,她自己本來也可能成為波爾蒂尼夫人的。她的妒嫉心使她
留了下來。再說,這所樓房裡常常降臨的災難也使她高興,滿足了她的陰暗心理。總而言
之,這兩個女人都是後來虐待狂的老祖宗。相互容忍對彼此都有利。
    波爾蒂尼夫人有兩件恨事,或者說一件恨事的兩個方面。一是恨髒——當然她有時對廚
房間還是能高抬貴手的,因為那是僕人們住的地方;二是恨傷風敗俗。在這兩方面,哪怕是
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兒,也別想逃過她那鷹一般的眼睛。
    她像一隻碩大的禿鷲,在無限的閒暇中無休無止地盤旋著。對於第一件事,在人們的五
種感官之外她又貢獻了第六種感官。她能準確地發現灰塵、指印、污斑、怪味道、破布爛條
以及漿洗不周的麻布等。在她家裡,任何形式的不潔都在她痛恨之列。她可以毫不手軟地解
雇不潔的僕人。園丁進屋時手上有點土,廚子衣服上有點酒斑,侍女床下有點亂毛線頭,一
經發現,他們就得立即捲鋪蓋。
    最可惡的是,除了在家裡逞威風以外,她還在外面為所欲為。要是什麼人禮拜天沒有去
參加早禱或晚禱,凡讓她發現,她必得痛斥人家是極端的道德墮落。她勉強每月給女傭們一
個下午的休息時間。有時侍女難得利用這點時間同小伙子外出走走,倘若她發現,這個侍女
就要大禍臨頭;倘若墮入情網的那個小伙子竟敢偷偷地來莫爾伯勒府邸與那個侍女幽會,那
麼大禍也必定降臨到他的頭上,因為府邸內的花園實在是一個人為的大陷阱。這個陷阱非常
人道——此處所謂人道,是說這個陷阱象大張著的嘴巴,但沒有牙齒——然而,其力量之
大,足以咬斷一個人的大腿。波爾蒂尼夫人特別寵愛幫她設陷阱的那些殘酷的僕人。這些
人,她無論如何是不會解雇的。
    若非生不逢時,這位太太準能在蓋世太保那兒充當個角色。她有一套審訊的特殊本領,
可以在五分鐘內使最堅定的姑娘淚流滿面。她是蒸蒸日上的大英帝國極度傲慢性格的縮影。
她判斷是非的唯一標準就是她那完美無缺的一貫正確。她統治別人的唯一宗旨是:要對那些
粗野的群氓痛加譴責,毫不留情。
    不過,在她自己的階層,在她的一個小圈子之中,她卻是赫赫有名的慈善家。倘若你懷
疑她的樂善好施,你的對手必定會擺出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尊貴善良的波爾蒂尼夫人不是
收留了法國中尉的女人嗎?當然我幾乎用不著說明,當時這位尊貴、善良的太太只聽說過這
個比較文明的綽號;比「法國中尉的女人」更加低下的綽號還有,只是她還沒有聽說過。
    那件頗為轟動的事件發生在一八六六年春,正是我在小說中所寫的時間背景的前一年。
那件事與波爾蒂尼夫人生活中的一大秘密有關。實際上,那是一種不足掛齒的秘密:她深信
存在著地獄。
    當時萊姆鎮的牧師在神學方面還比較開通。不過,對自己的收入來自何方,這位牧師也
是心中有數的。萊姆鎮的教堂不大,會眾也不多,他在那兒供職混得還不錯。他布道時頗有
竅門兒,熱情奔放,侃侃而談。他使自己的教堂沒有十字架、神像和裝飾物,總之,沒有天
主教弊端的任何跡象。每逢波爾蒂尼夫人對他大講自己對來生的看法時,他總是隨聲附和,
不加爭辯,因為他心裡明白,手頭拮据的牧師是不能與富裕的施主爭辯的。波爾蒂尼夫人在
金錢方面是有求必應,其大方程度跟她對家中十三個傭人的吝嗇程度差不多。前一年冬天
(就是第四次大霍亂襲擊維多利亞英國的那一年),波爾蒂尼夫人偶染微恙,牧師便不斷前
去問候,其慇勤程度跟醫生差不多。醫生一再向她保證,她只是有點腸胃不適,決非是可怕
的霍亂。
    波爾蒂尼夫人並不是糊塗蟲,相反,她處理實際問題時極為精明。正像她的舒適的現實
生活是一個實際問題一樣,來生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實際問題。她在臥室裡躺著,一個可怕
的數學問題一直縈繞在心頭,使她不得安寧:上帝是怎樣計算施捨的呢?是根據一個人已經
拿出的量計算呢,還是根據一個人按能力應當拿出的量計算呢?已經拿出了多少和應當拿出
多少,她比牧師清楚得多。她已經給了教堂一筆可觀的數目,但要進入天堂非得拿出財產的
十分之一不可,而她知道,那數目還差得多。當然她已經修改了遺囑,保證所缺份額待她死
後可以全部補齊。叫人不放心的是,萬一讀遺囑時上帝不在場,聽不到「全部補齊」這句
話,那可怎麼辦呢?還有,在她生病期間,弗爾利夫人給她讀《聖經》讀的恰巧就是「寡婦
的硬幣」1那一節比喻,波爾蒂尼夫人總覺得,那個比喻對她太不公平。這件事深深地埋在
她的心裡,比她腸子裡的大腸肝菌鑽得還要深。有一天她的身體好了些,牧師面帶憂色地前
來看她,她便利用這一機會,仔細審查起自己的良心來。開初,牧師打算幫她解脫她的精神
負擔。   
  1「寡婦的硬幣」見《聖經·馬可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節,講一個寡婦捐獻了
兩枚硬幣,但她已盡了最大的力量。這一比喻是對波爾蒂尼夫人的尖刻諷刺。



    「尊貴的太太,您這樣想是危險的。造物主全知全能,眼明心亮,咱們不能懷疑他的憐
憫——或公正。」
    「話是這麼說,要是主問我我的良心是否清白,我怎麼回答?」
    牧師笑了。「您應當說,您的良心是混沌的。上帝憐憫眾生,寬大無邊,定會——」
    「別忙,要是他不寬大呢?」
    「尊敬的太太,要是您這樣說話,我就只好說您的不是了。
    對他的憐憫,我們不能有絲毫懷疑。」
    兩人都沉默了。在波爾蒂尼夫人眼中,牧師好像是兩個人似的。一個是地位低於她的下
等人,吃喝要靠她,教堂各種活動的大部分費用要靠她,向窮人發放救濟品也要靠她;另一
個是上帝的代表,在他面前,她必須在心靈上向他屈膝。這樣,她對牧師的態度往往是別別
扭扭,前後矛盾,忽而居高臨下,忽而屈尊奉迎。有時她會挖空心思想出句話來,使這兩種
態度兼而有之。
    「可憐的弗德裡克要是不死該多好,他一定會給我出主意。」
    「那是自然的。不過,他的主意肯定跟我的差不多,您儘管放心好了。我知道他是位基
督教徒。我說的話是完全符合基督教教義的。」
    「他的死對我是個警告,也是個懲罰。」
    牧師嚴厲地瞪了她一眼。「當心,親愛的夫人,當心,對造物主的決斷是不可妄加議論
的。」
    波爾蒂尼夫人改變了話題。對於她丈夫的早死,世界上哪一個牧師也沒法向她解釋清
楚。這件事只有她和上帝知道。此事像一塊黑色蛋白石一樣,是一團謎。它有時閃閃發光,
像是發出嚴肅的警告,有時又像是已付出的一筆贖罪款項,來清算她可能犯下的罪孽。
    「我只是施捨,但還沒有做好事。」
    「施捨本身就是大好事呀。」
    「我還不如科頓太太。」
    這種突然的謙恭並沒有使牧師感到驚奇。他從以前的材料中早就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本
人也深知自己在虔誠比賽中遠遠落後於科頓太太。科頓太太住在離萊姆鎮幾英里遠的地方,
平生以狂熱的施捨名聞遐邇。她常常訪貧問苦,是一個傳教士協會的主持人,還創辦了一所
失身婦女之家。不過那個妓女收容所的教誨手段極為嚴厲,結果那些受益者一有機會便逃回
那罪惡的深淵中去。當然,這一點波爾蒂尼夫人並不知道,正如她不知道比「悲劇人物」更
下流的綽號一樣。
    牧師乾咳了一聲。「科頓太太是我們大家的榜樣。」這句話簡直是火上澆油——也可能
有弦外之音。
    「我也要去訪問窮人。」
    「那太好了。」
    「只是那種訪問總叫人喪氣。」這一回,牧師沒有幫腔。波爾蒂尼夫人接著說:「我知
道這種想法是罪孽。」
    「快別這麼說,別這麼說。」
    「是的,是罪孽。」
    接著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牧師在想著一個小時後的晚飯,波爾蒂尼夫人在想著自己的
罪孽。過了一會兒,她想出了一個擺脫困境的折衷方案,用異乎尋常的、怯生生的口吻說:
「您是否知道有什麼女人,比方說某個好人陷入逆境……」
    「我不大清楚您的意思。」
    「我想找個陪伴,如今我寫起字來感到挺費勁,再說弗爾利太太《聖經》讀得也不好。
要是有合適的人,幫我抄寫和讀經,我願意叫她到我家來。」
    「好吧,既然您有意,我就給您打聽一下。」
    波爾蒂尼夫人覺得她這一次是做善事,真正投入了基督的懷抱,不過她又覺得過於匆
忙,於是便稍許退了一步,說:「在道德品質上,她必須是無可挑剔的。我不能不為我的僕
人們著想。」
    「當然,當然,尊貴的夫人。」牧師說著,站起身來。
    「另外,她最好沒有親戚。親戚有時怪麻煩的。」
    「請放心,我給您找的人,保您中意。」
    他握了握波爾蒂尼夫人的手,然後向門口走去。
    「還有,福賽思先生,找的人可別太年輕了。」
    他鞠了一躬,出了房間。剛走到一層樓樓梯的一半,他突然想到「法國中尉的女人」,
便停住腳步。這時,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他在思考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念頭呢?是一
種與惡作劇不無關係的情緒?或是他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長期虛偽(至少是不夠坦率)的結
果?不管怎麼說,反正是一陣衝動使他轉回身來,走回客廳,站在門口。
    「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合格的人,她叫莎拉·伍德拉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2:37

第五章

    啊,天哪,提這樣的問題
    又有保益?如果死亡
    首先意味著生命了結,
    那愛情,如果不是
    在涓涓細流中戛然中止,
    就是一種平庸的友情,
    或是最粗野的色迷
    在樹林中肆意饕餮,
    全不顧折斷莖葉,
    揉碎葡萄。
    ——丁尼生1《悼亡友》(1850)
    年輕人都急不可耐地要去萊姆。
    ——簡·奧斯丁2《勸導》
         
  1阿弗瑞德·丁尼生(1809—1892),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詩人。他的代表作
《悼亡友》是為了緬懷自己摯友亨利·哈拉姆早夭折而作的。
    2簡·奧斯丁(1775—1817),英國女小說家。



    歐內斯蒂娜有著她那個時代的典型長相,即小小的下巴,橢圓形的臉盤兒,嬌弱得像朵
紫羅蘭,至今人們還可以從當時的大畫家菲茲1和約翰·利奇2的作品中看到這種臉型。她
那灰色的眼睛和蒼白的皮膚更增加了這種嬌弱感。在生人面前,她會動人地垂下眼簾,看上
去要是有什麼男人貿然對她說句話,她便會立即暈倒似的。其實不然,她的眼角和嘴角都微
微向上翹著,雖然像二月的紫羅蘭的花香一樣不易為人覺察,但她的這種神態確實表明,她
決不會依頭順腦地屈從偉大的神靈——男人。或許,正統的維多利亞人會根據她這種微妙的
表情把她看成難以駕馭的夏潑小姐3但照查爾斯這樣的人看來,她卻有著無限的魅力。   
  1菲茲是英國幽默畫家H·K·布朗(1815—1882)的筆名,他曾為狄更斯的一些小
說畫過插圖。
    2約翰·利奇(1817—1864),英國幽默畫家。
    3夏潑小姐是英國作家薩克雷(1811—1863)的著名小說《名利場》中的女主角,她精
明幹練,工於心計,不屈不撓,但又品格低下,是個女冒險家形象。



    特蘭特姨媽家的房屋座落在布羅德街。查爾斯離開那兒後悠閒地踱了百來米步,回到自
己下榻的旅館,心事重重地(定了終身的戀人不都是如此愚蠢麼?)登上樓梯,走進自己的
房間,拿起鏡子端詳起自己的面容來。在這同時,歐內斯蒂娜尋了一個借口也回自己的臥室
去,其實她是想透過鏤花窗簾再看一看未婚夫。當然,她的確本來也想回自己的臥室去的。
在姨媽家裡,唯有這個房間還算說得過去。
    她美滋滋地望著查爾斯走路的樣子,望著他向特蘭特姨媽的侍女脫帽致意的姿態。那侍
女正巧外出有事,歐內斯蒂娜看到查爾斯向她脫帽,感到很窩火,因為那個侍女生了一雙多
塞特郡農民特有的滴溜溜亂轉的小眼睛,面色紅潤,富有挑逗性。再說,打從訂婚那天起,
她就嚴格規定,查爾斯不得向六十歲以下的任何女人看一眼——謝天謝地,特蘭特姨媽剛好
超過一歲,不在禁區範圍之內。歐內斯蒂娜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進臥室。這個房間是專
門為她佈置的,很合她的胃口,一副法國氣派,傢具之多與英國式的房間不相上下,只是稍
許亮堂些,浪漫些。特蘭特姨媽的其他房間則頑固地、不容他人置喙地大量保留著四分之一
世紀前的風格。那簡直是個博物館,擺滿各種物品,而且那種擺設方法叫人一下子既看不出
有頹廢的東西,也看不出有雅致的東西,它很能使人聯想起喬治四世普林尼那種令人作嘔的
鑒賞力。
    誰也不會討厭特蘭特姨媽。她那天真無邪、富於表情的面孔上老是掛著微笑。誰要是跟
這樣一張面孔過不去,那可真是太荒唐了。她有著一帆風順的老處女所特有的、發自內心的
樂觀。孤獨可能使人脾氣乖戾,也可能教會人獨立生活。特蘭特姨媽年輕時處處為自己打
算,到了老年卻盡心竭力為別人著想。
    誰知,歐內斯蒂娜卻偏偏跟姨媽處處作對。她對五點鐘不能準時開晚飯感到不滿;對塞
在其他房間裡的那些單調的傢具不滿;對姨媽過分關心她的名聲不滿(這位姨媽居然不懂得
未來的新郎和新娘希望單獨坐在一起,單獨去外出散步);歐內斯蒂娜感到最不滿的是,她
覺得自己本來就不應該到萊姆鎮來。
    歐內斯蒂娜是獨生女兒。從出生那天起,她就不得不忍受每個獨生子女都得忍受的痛苦
——在無窮的嬌慣之中過日子,而這種嬌生慣養又是那樣毫不放鬆,始終如一。從出生起,
她的輕微咳嗽會召來醫生;從身體發育開始,她稍微有點別出心裁,化妝師和剪裁師就前來
為她服務。年復一年,她的輕微蹙眉會使父母暗中反躬自責。至於時興衣著,室內新式裝飾
品,父母對她都是百依百順。但有一樣事情,不管她如何賭氣,怎樣抱怨,都無濟於事,她
得聽父母的。那就是她的健康問題。父母深信她患了肺結核。他們因為嗅到底樓有潮濕氣味
便搬了家。有一次在外度假時,因某個地方一連下了兩天雨,他們就趕緊離開那兒。住在哈
雷街1的一半醫生都給她檢查過身體,但沒有發現什麼。她生來從沒患過什麼大病。她既沒
有嗜眠病,也沒有慢性虛脫病。她可以——如果父母允許的話——徹夜跳舞,接著第二天整
個上午打板羽球,也不會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儘管如此,她還是象蚍蜉撼樹一樣,無力改
變把她視如掌上明珠的父母所因有的看法。要是他們能看到未來的情況就好了。歐內斯蒂娜
比她的同輩人都活得長久。她生於一八四六年,死於希特勒入侵波蘭的那一天!   
  1倫敦一條街道,是名醫居住的地區。



    她的那些毫無必要的養生措施都是由父母安排的,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項就是每年必得到
萊姆鎮跟姨媽住一段時間。一般情況下,她總是在冬天過後方才到萊姆鎮換換空氣。可今年
不同,她被早早地打發到這兒,為的是養養身體準備結婚。英吉利海峽的陣陣微風當然對她
有益無害,誰知她在萊姆下馬車後總是愁眉苦臉,像是個囚徒來到了西伯利亞似的。萊姆鎮
社交界的風尚跟特蘭特姨媽家的傢具那樣不倫不類。說到那些娛樂,對於熟悉倫敦最上等娛
樂的一位大家閨秀來說,還不如沒有倒好一些。她跟姨媽的關係,並非是人們所想像的外甥
女跟姨好的關係。實際上她變成了英國的朱麗葉1,變成了淘氣的孩子,而姨媽卻變成了大
腳板的保姆。要不是羅密歐前一年的冬天仁慈地降臨到她的身旁,並且答應陪她消磨那難熬
的寂寞,她準會抗命不從,逃之夭夭。至少她曾打算這樣做。歐內斯蒂娜的堅強意志,超出
了她周圍的人,也跟她的年齡很不相稱。好在她還能恰當地遵從傳統習慣,而且與查爾斯一
樣,同樣有著自我嘲諷的意識,有時她竟然還有幽默感,不然的話,她準會變成一個可怕
的、寵壞了的孩子。她每次提到自己時,總是加上這麼一句:「你這可怕的、寵壞了的孩
子」——這樣做倒是時時提醒了她,對她大有好處。   
  1朱麗葉的故事,見於莎士比亞的劇作《羅密歐與朱麗葉》。該劇取材於意大利,
所以這裡說「她變成了英國的朱麗葉」。下文的羅密歐指查爾斯。



    那天下午她在自己的臥室裡脫去外套,身著無領襯衫和襯裙,站到鏡子前面。一時,她
陷入了高度的自我陶醉和遐想之中。她的頸項與雙肩恰與臉蛋兒相配,十分勻稱。她的確非
常漂亮,是她的圈子裡少數幾個漂亮姑娘之一。像是為了證明這一點似的,她抬起胳膊,松
散開頭髮。她明白,這樣的舉動似乎有點不大正經,是一種罪過,但她需要這樣做,正像冬
夜需要洗個熱水澡、睡張暖和床一樣。她想像著自己是個不正經的女人,例如一個舞女,一
個女演員,想像著真正罪過的時刻該是什麼樣子。隨後,如果你這時正瞅著她,你準會感到
非常驚奇,因為她驀地停止了扭動,不再欣賞自己的臉型,而是匆匆仰頭看了看天花板,抽
動一下嘴唇,急忙拉開抽屜,抽出一件睡衣來。
    剛才她扭身看鏡子的時候,順便瞧瞧床頭,於是,她的腦海裡閃過性的念頭,一種想
象,一種赤裸裸的四肢被緊緊抱住的幻覺。她對那種事兒的實際情形一無所知,所以想像起
來未免心驚肉跳。
    久而久之,她偷偷地給自己定了一條戒律。不管什麼時候,只要身體上產生性衝動的反
應,使她想到那種事兒,她便在心裡默默地說:「我無論如何也不幹。」然而,人們盡可以
把狼關在門外,狼卻還是黑夜裡在門外嚎叫。歐內斯蒂娜需要有個丈夫,需要查爾斯做她的
丈夫,她也想要生兒育女。但是,要得到丈夫與孩子,就得付出她隱約感到神聖的代價,而
這代價實在是高得嚇人。
    有時她感到實在迷惑不解,上帝為何允許人們將這種純真的嚮往變成一種殘酷的義務。
她那時代的大多數婦女都有同感,男子也不例外。由此看來,若要理解維多利亞時代的這一
問題,必須抓住這一基本概念——義務。而在我們的時代,義務云云,就未免大煞風景了。
    把狼的嚎叫平息以後,歐內斯蒂娜走到梳妝台前,打開抽屜,拿出一本日記簿來。日記
簿的外面是一隻摩洛哥皮包,用一把小金鎖鎖著。她從另一個抽屜裡拿出一把暗藏的鑰匙,
打開金鎖,抽出日記簿。她飛快地翻到最後一頁。在那一頁上,她寫好了跟查爾斯訂婚的日
期,以及從訂婚到結婚之間每一天的日期。每過一天,她就用整潔的線條把那一天的日期劃
掉,表示這一天已經過去。有兩個月的日期已劃掉,大約還有九十個日期未劃。這時,歐內
斯蒂娜從日記簿頂端抽出象牙頭鉛筆,迅速在三月二十六日這個數字上劃了一下。實際上,
這一天還有九個小時才結束,但她習慣上總是諒解自己的這一點不誠實。隨後,她翻到日記
簿的前面,或者說接近於前面,因為這簿子是別人在聖誕節送給她的,前十五頁已密密麻麻
地寫滿了祝詞之類的東西。這十五頁後面有一空白頁,上面貼著一小枝茉莉。她凝視了一會
兒,低頭聞了聞,鬆散的頭髮飄到日記本的那一頁上。她閉上眼睛,試圖再次想像那令人陶
醉的日子。那一天,她會快樂得要死,高興得淚流滿面,幸福得難以形容……
    這當兒,她聽到樓梯上傳來特蘭特姨媽的腳步聲。她慌忙藏起日記本,動手梳理她那柔
軟的金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3:08

第六章

    啊,毛黛,無瑕的幼麋,
    你又怎適合做一個主婦?
    ——丁尼生《毛黛》(1855)
      
    那天下午,當牧師再次來訪時,波爾蒂尼夫人的臉上明顯地帶著一種冷漠的表情。她的
兩片腮幫子朝下耷拉著,像牛脖子下面的肉一樣鬆弛,把兩片嘴唇壓得緊繃繃的。
    「你提到的那個女人我沒聽說過嘛。」
    牧師覺得碰了一鼻子灰。他想,倘若那個慈善的撒瑪利亞人遇到的不是那個受傷的過路
人,而是波爾蒂尼夫人,情況會怎樣呢1?   
  1《聖經·路加福音》第十章記載:一個旅行者去耶利哥,半路遇上強盜,被剝去
衣服,打個半死。一個撒瑪利亞人經過那兒,動了善心,給他治好傷,並救濟他。



    「我想您也許不知道,她是夏茅斯鎮的姑娘。」
    「姑娘?」
    「是的。我不大清楚她的年齡,大概三十歲,也或許更大一點兒。我想還是不要亂加猜
測為好。」牧師發覺自己在為缺席的被告辯護,可是他發現開局不利。「她的處境艱難,非
常需要您的恩賜。」
    「她受過教育嗎?」
    「受過。她受的教育是當家庭女教師,她以前也做過家庭教師。」
    「現在呢?」
    「據說她現在失業了。」
    「為什麼呢?」
    「這就說來話長了。」
    「我想,在我們進一步談下去之前,我希望你先介紹一下她的情況。」
    牧師便坐了下來,把他所知道的關於莎拉·伍德拉夫的情況告訴了她。為了見義勇為地
拯救波爾蒂尼夫人的靈魂,他便拿自己的靈魂冒險,隱瞞了某些情節。
    「那姑娘的父親住在比敏斯特附近,是梅裡頓勳爵的佃戶。別看他是個不起眼的農民,
為人卻十分謹慎,街坊鄰居都很敬重他。他為人很精明,誰也沒料到他竟能使女兒受到了良
好的教育。」
    「他去世了嗎?」
    「幾年前已去世了。那姑娘便在夏茅斯鎮的塔爾博特船長家當了家庭教師。」
    「那位船長是否可以寫封信,介紹一下她的情況?」
    「親愛的波爾蒂尼夫人,如果我沒有理解錯您先前講過的話,咱們是在討論恩賜問題,
而不是僱傭問題。」她點了點頭,就算是道歉,就連這樣的道歉,對她來說還是破天荒頭一
遭呢。「這樣一封信當然可以弄到。她是主動辭職的。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您還
記得那艘法國三桅船吧?它好像是從聖馬洛啟航的。去年十二月,大風不是把它刮到斯通巴
羅崖下的淺灘上了麼?您一定會想起,不是有三個水手被夏茅斯的人救起來了麼?其中,有
兩人是普通水手,另一人是中尉。船一開始被撞破時,他的腿就給撞傷了。他抓住一塊木
頭,被衝到了岸上。您一定從報紙上讀到過這件事。」
    「很可能。我對法國人不感興趣。」
    「塔爾博特船長本人是位海軍軍官,人很善良,便叫家人悉心照料這位……外國軍官。
那個中尉不會講英語,莎拉·伍德拉夫小姐便被叫去當翻譯,並且負責照料他的生活。」
    「她會講法語?」波爾蒂尼夫人對這一可怕新聞所表示的驚慌足以使這位牧師啞然失
聲。誰知那位牧師卻若無其事,溫文爾雅地鞠了一躬,微微一笑。
    「親愛的夫人,大凡家庭女教師都會講法語。既然世人要求她們有些造詣,那又怎能遷
罪於她們呢?好啦,咱們再說那位法國紳士。我很遺憾地說,他配不上紳士這個雅號。」
    「福賽思先生!」
    她繃起了臉,但繃得不很緊,惟恐這個可憐的人看了太緊張,嚇得說不出話來。
    「我得馬上說明,在塔爾博特船長家並沒發生過什麼逾閒行為。真的,伍德拉夫小姐即
使後來也沒在任何地方有過逾閒行為。我聽弗斯哈里斯先生說過的。對那樁事兒,他比我清
楚得多。」他指的是夏茅斯鎮的牧師。「可是那個法國中尉賺取了伍德拉夫小姐的愛情。他
的腿傷好了以後,大家都說他乘車到了韋茅斯,只是在那兒順便小住幾天,想搭船回國。他
走後兩天,伍德拉夫小姐百般懇求塔爾博特夫人准許她辭職。聽說塔爾博特夫人想要她說明
辭職的原因,但是沒有成功。」
    「那麼,塔爾博特夫人就讓她擅自離職了嗎?」
    牧師巧妙地抓住這一機會,說道:「是呀——再蠢不過了。她是個糊塗蟲。要是伍德拉
夫找的是個好僱主,以後的悲劇本來是不會發生的。」他頓了頓,以便讓波爾蒂尼夫人領會
一下他話裡有話。「簡短捷說吧,伍德拉夫小姐到韋茅斯找到了那個法國中尉。她的行為當
然應當受到嚴厲的譴責。但據我所知,她在那兒是和一位堂妹住在一起的。」
    「照我看來,即便如此,她也是不能饒恕的。」
    「當然。不過,不要忘記她出身低微。在拋頭露面問題上,下等人不像咱們那麼謹慎。
另外,我忘了向您說明,那個法國人事先已經跟她有了婚約。伍德拉夫小姐是抱著結婚的幻
想去韋茅斯的。」
    「慢著,他是個天主教徒嗎?」波爾蒂尼夫人把自己看作邪惡勢力包圍之中的一位純正
的聖徒。
    「他的行為說明,他毫無基督教的品行。不過他肯定對她說過,他在那個誤入歧途的國
家中,不幸跟我們是同一教派的人。過了些日子,他就回國了。他向伍德拉夫小姐保證,他
一回到家,便找條新船馬上回萊姆鎮,跟她結婚並把她帶走。他還撒謊說,他回來時便會提
升為船長。從那以後。她就一直在等待著。很清楚,那個人是個狼心狗肺的騙子。他肯定曾
在韋茅斯想對那可憐的人兒圖謀不軌,而她那堅強的基督教信念向他表明,他的企圖不過是
一場夢想,於是他便揚長而去了。」
    「那麼,從那以後她怎麼樣了?塔爾博特夫人肯定不會再收留她了。」
    「太太,塔爾博特夫人有點怪,叫人摸不著頭腦。她竟主動提出把伍德拉夫小姐接回
來。好啦,還是讓我說說這件事的悲慘結局吧。伍德拉夫小姐並沒有發瘋,絕無發瘋這回
事。如果讓她做什麼事,她還是完全能勝任的。但是她患了嚴重的憂鬱症。這當然與悔恨自
責不無關係,但與她固執的幻想也有關係。她以為那個法國中尉是個正人君子,總有一天會
回到她的身邊來。因此,您可以看到她經常在咱們鎮子的海邊躑躅。弗斯哈里斯先生本人一
直很關心她,向她說明她的希望是空中樓閣,並且還告訴她,她的舉動不大合適。太太,說
句不中聽的話,她可能有點神經錯亂了呢。」
    接著是一陣沉默。牧師把自己出的主意交給了異教神——機會。他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正
在打算盤。按照她的秉性,聽到讓這等人進入她的莫爾伯勒府邸,她應該是大吃一驚。好在
還有上帝,說不定他會起作用。
    「她有親戚嗎?」
    「據我所知沒有。」
    「那麼,從那以後她靠什麼為生的?」
    「太可憐了,據說就是靠點針線活。大概特蘭特夫人一直請她做針線。但她主要靠從前
的積蓄過日子。」
    「如此說來,她有積蓄?」
    看到她沒有表示反對,牧師象吃了一顆定心丸。
    「如果您收留她,太太,她就算真正得救了。」這時,他打出了王牌:「或許——當然
我無權對您的良心作出評判——
    她反過來也能拯救別人呢。」
    波爾蒂尼夫人彷彿突然看見一個令人眩目的超凡形象:科頓太太正用聖潔的雙手將她推
出天國。接著,波爾蒂尼夫人雙眉緊蹙,瞅著厚厚的地毯。
    「希望弗斯哈里斯先生能光臨寒舍。」
    一個星期後,夏茅斯的牧師弗斯哈里斯先生由萊姆的牧師陪同,來到波爾蒂尼夫人的大
客廳裡。他呷著非洲馬德拉島產的白葡萄酒,根據其基督教同行預先的提示,介紹了關於莎
拉的許多情況,並且也省略了不少情節。塔爾博特夫人寫了一封厚厚的情況介紹信,這封信
固然幫了不少忙,但恐怕幫的倒忙更多些。因為她在這封信中沒有嚴厲譴責家庭女教師的不
端行為,這在波爾蒂尼夫人看來是很不光彩的。其中,有個句子特別令波爾蒂尼夫人光火:
「法國中尉瓦格納先生是位挺迷人的小伙子,再說,塔爾博特先生叫我關照您,海員的生活
本來就是不檢點的。」信上還說,莎拉小姐是一位「工作熟練、責任心強的教師」,「我的
孩子們一直在深深地懷念著她。」波爾蒂尼夫人對以上這些話也不感興趣。可是,塔爾博特
夫人這種不過於苛求的態度和愚蠢的感情還是幫了莎拉一點忙,因為這等於是向波爾蒂尼夫
人提出了挑戰啊。
    這樣,莎拉便由牧師陪同前來參加面試了。一開始她就使波爾蒂尼夫人暗暗高興。她看
上去是那樣的失魂落魄,被環境壓得透不過氣來。當然,她的模樣兒令人懷疑——只有二十
五歲光景,而不是「三十或更大一點兒」。不過,她滿面陰鬱,像個罪人,而波爾蒂尼夫人
正是對這樣的人才感興趣。再說,她總是沉默寡言,也叫波爾蒂尼夫人覺得那是無聲的感
激。最重要的是,波爾蒂尼夫人厭惡僕人的魯莽和主動,在這方面,她對被解雇了的許多僕
人的舉止還記憶猶新。按照她的說法,魯莽者總是先主人而說三道四,主動者則能預見她的
需要。那樣的話,就會剝奪了她的樂趣——她喜歡責問僕人們為何不能預先知道她的需要。
    隨後,在牧師的提議下,她口授了一封信,由莎拉抄寫。莎拉的書法漂亮,拼寫正確無
誤。接著,她又出了一個狡猾的難題。她把自己的《聖經》遞給莎拉,叫她誦讀。至於讀哪
一段,波爾蒂尼夫人事先早有打算。不過,到底是讀《詩篇》第一百十九篇(「品行端正,
遵守上帝法度的人必有厚福」),還是讀《詩篇》第一百四十篇(「啊,上帝,請您拯救我
脫離那個兇惡的男人吧」),她絞盡腦汁,舉棋不定。最後還是決定叫她讀前者,因為除了
聽聽聲音之外,還要當心一點兒才好,免得詩人的話過於打動讀詩者的心弦,以生不測。
    莎拉的聲音深沉有力,帶著鄉下口音。鄉下口音在當時倒也無妨,只是到了後來,有教
養的斯文口音才變為社交的必要條件。而當時,上議院有許多人,乃至於許多公爵都保留著
自己的鄉音,誰也沒對他們另眼相看。弗爾利太太的聲音乏味得很,讀起來疙裡疙瘩,或許
是因為有此一比,所以莎拉的聲音一開始便博得了她的歡心,甚至還使她頗為動情。
    「啊,上帝,我將永遠銘記您的教誨!」莎拉讀這一句的姿態也叫她賞心悅目。最後是
簡短的問話。
    「福賽思先生告訴我,您對那個外國人還抱有希望。」
    「我希望不要談此事,太太。」
    要在平時,若有什麼女僕膽敢對波爾蒂尼夫人這樣說話,那麼,「最後的審判日」必然
隨之而來。但是莎拉說得極為坦率,毫無懼色,然而又十分恭敬,所以波爾蒂尼夫人也就有
生以來第一次放棄了她訓斥別人的大好機會。
    「我不希望家裡有法語書。」
    「我一本也沒有,連英語書也沒有,太太。」
    順便提一句,她說的倒是大實話,因為她的書都賣光了。
    「那麼,你總應該有本《聖經》吧?」
    姑娘搖了搖頭。牧師連忙插話說:「這件事由我來辦,親愛的波爾蒂尼夫人。」
    「聽說你常去教堂?」
    「是的,太太。」
    「希望你能始終如一。不論我們身處何種逆境,上帝總會安撫我們的。」
    「一定遵命,太太。」
    這時,波爾蒂尼夫人提出了最令人難堪的問題,事實上,牧師原先已請求她不要提及此
事。
    「要是……那個外國人回來,你怎麼辦?」
    可是,莎拉又一次做得恰如其分。她一聲不吭,只是垂下頭來,搖了搖。波爾蒂尼夫人
此時心情極佳,把這一舉動看作她無聲的懺悔。
    於是,波爾蒂尼夫人做了好事,決定僱傭莎拉。
    當然,波爾蒂尼夫人沒有想到問問莎拉:不如她嚴厲的基督教徒大有人在,但莎拉原先
拒絕了他們所提供的工作機會,現在卻偏偏來到她家,這究竟是為什麼?其實原因很簡單,
只有兩條:第一條是在波爾蒂尼夫人的住宅可以俯視萊姆灣;第二條更簡單,她在人世間所
擁有的一切錢財,不多不少,正好是七個便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3:35

第七章

     現代工業巨大的產量……可容納越來越龐大的類似古代家奴性質的非產業性的僱傭
工人隊伍的存在,而且隨著他們的自身繁衍,這支隊伍將愈加龐大。他們包括了男傭女侍和
門人老卒等。
    ——馬克思《資本論》
      
    薩姆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灑滿了查爾斯的全身。其實,這時正鼾聲如雷的波爾蒂尼夫
人也在她的臥室裡做夢,巴望著她死後不多會兒,天堂的靈光會傾瀉在她的身上。氣候宜人
的多賽特郡沿海地區一年中總有十來次這樣的天氣——氣候不合季節,不僅僅是溫和,而是
從地中海吹來了陣陣熱風,帶來了光芒。在這種時候,自然界就有點亂了套。十一月份本應
該冬眠的蜘蛛卻在熱烘烘的岩石上爬來爬去;畫眉在十二月份歌唱;報春花在一月份開放;
三月分的氣候酷似六月。
    查爾斯坐起身,脫下睡帽,吩咐薩姆打開窗子。他用雙手支起身子,望著照進室內的陽
光。前一天他那種隱隱不安的心情象天空的烏雲一樣吹散了。他感到暖洋洋的春風透過半敞
著的睡衣搔撫著他的脖頸。薩姆正站在那兒磨剃刀,他隨身帶進屋來的銅壺熱氣繚繞,生意
盎然,正像普魯斯特1的作品給人的豐富聯想一樣。生活是那樣愉快、安定、平靜、豐富、
井井有條。樓下鋪滿鵝卵石的街上,有人騎著馬悠閒地朝海邊走去。一股微風吹動著破舊的
紅色天鵝絨窗簾。在和煦的陽光中,即使破舊的窗簾看起來也很美麗。一切是那麼美好。但
願世界永遠如此,永遠象此時此刻。   
  1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作家。



    樓下傳來小蹄子啪嗒啪嗒的落地聲,接連不斷的咩咩叫聲。查爾斯站起來,向窗外望
去。街上有兩個穿皺褶外套的老人,正面對面地站著講話。其中一個是牧羊人,用牧人的彎
柄杖斜撐著身子。十二隻母羊和一大群羊羔慌慌張張地呆在街上。古代英國留傳下來的這種
衣著樣式到一八六七年雖並非罕見,但已不多,看起來很別緻。每個村莊裡都還有十來個老
人穿這種外套。查爾斯想,要是自己會畫畫就好了。的確,鄉下真叫人陶醉。他轉身對僕人
說:
    「說真的,薩姆,在這兒過這樣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倫敦去了。」
    「要是您老是站在風口上,先生,您就真的去不成倫敦啦。」
    主人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查爾斯跟薩姆相處已經四年了,彼此都很瞭解,比那些理應更
加親密的家庭成員熟悉得多。
    「薩姆,你又喝酒了。」
    「沒有,先生。」
    「新房間好一些嗎?」
    「好一些,先生。」
    「伙食也不錯吧?」
    「很對口味,先生。」
    「這就說明問題了。你早晨總是悶悶不樂,不大吃東西,這樣,吝嗇鬼會高興得唱起來
呢。所以,你肯定是喝酒了。」
    薩姆用拇指試試刀刃是否鋒利。他臉色陰沉,那樣子叫人懷疑他可能隨時心血來潮,割
斷自己的喉嚨,或者朝笑瞇瞇的主人喉嚨上割一刀。
    「都怪特蘭特夫人家裡那個當廚子的姑娘,先生,否則我根本不會……」
    「請把那剃刀放下,說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看到她了。她就在下面街上。」他翹起拇指,向窗外指了指。「她正在街對面喊叫
呢。」
    「她在喊什麼?」
    薩姆的臉色更加陰沉了,似乎就要大發雷霆。
    「她在喊,『你有沒有掃煙囪的袋子?』」薩姆不高興地停了一下,才又補說了「先
生」。
    查爾斯笑了。
    「我認識那個姑娘。是不是穿灰裙子的那一個?是看上去很醜的那一個?」查爾斯這樣
說是不公平的,因為他說的姑娘就是前一天下午他向她脫帽致意的那一個。她身材豐滿,長
得俊俏,是萊姆鎮可以為之驕傲的小東西。
    「一點也不醜。無論怎麼說也不醜。」
    「啊哈,愛神丘比特對倫敦佬不大公平喲。」
    薩姆忿忿地掃了一眼,說:「我討厭她,混帳的擠牛扔婆!」
    「薩姆,你剛才說『混帳的』這個形容詞,是道道地地的俚語嘛。你可能,正如你常常
吹噓的那樣,出生在一個大酒店裡吧,去那裡的人是專說粗話的——」
    「在一家大酒店的隔壁,先生。」
    「這麼說是靠近大酒店。但在這樣愉快的日子裡,我不准許你使用大酒店裡的語言。」
    「太丟人了,查爾斯先生。她的喊聲被這個旅館裡所有的馬伕都聽到了。」所謂「所有
的馬伕」也不過只有兩個人,而且其中一個又是聾子,因此查爾斯並不同情他。他笑了笑,
做了個手勢,示意薩姆給他倒熱水。
    「別生氣啦,聽話,給我去端早餐吧。今天早晨我自己刮臉。我要比平時多吃一份松
餅。」
    「好的,先生。」
    可是當怒氣沖沖的薩姆走到門口時,查爾斯叫住了他,手裡還拿著肥皂刷子,就對薩姆
數落起來。
    「鄉村姑娘膽子小,不敢對倫敦來的先生大人講那樣的粗話,除非她們被惹惱了。我很
懷疑,薩姆,你大概性子太急躁了。」薩姆大張著嘴站在那兒。「要是你不快一點去給我端
早飯,我就要毫不客氣地踢你那倒霉的屁股了。」
    門關上了,但並不是輕輕關上的。查爾斯對著鏡子,朝自己的映像擠擠眼睛,隨後板起
面孔,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儼然是一副嚴厲的年輕家長的模樣。接著,他看著自己做出的
鬼臉,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平靜下來,深情地注視著自己的面容。的確,他長得五官端正—
—寬闊的額頭,鬍子長得跟頭髮一樣烏黑。因為脫掉了睡帽,他的頭髮亂蓬蓬的,這反而使
他看上去更年輕些。他的皮膚微白,但不像倫敦紳士們的那樣白——在那個時代,經日光浴
變成棕色的皮膚不被看作社會地位高和健美的象徵,而是恰恰相反,被認為是社會地位低下
的標誌。仔細看來,這會兒查爾斯的臉有些發呆,前一天百無聊賴的感覺又微微向他襲來。
回到旅館,摘掉在社交場合那種一本正經的假面具以後,他的臉就顯得天真無邪了。他長著
典型的多利安人的鼻子,冷靜的灰眼珠。從臉上明顯地看得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自知
之明。
    對於他的面孔,人們可以作出多種不同的解釋。此時,查爾斯開始往臉上塗肥皂。
    薩姆比查爾斯年輕十來歲。由於年紀太輕,當僕人很不稱職。再說,他常常心不在焉,
爭強好勝,虛榮心很強,自以為精明幹練。他喜歡倚在個什麼地方,嘴角裡嚼著一根稻草秸
或歐芹梗,在那兒說說笑話,混混日子。他常常冒充養馬行家。有時候,主人在樓上喊他
時,他卻在樓下用篩子捉麻雀呢。
    當然,凡是名叫薩姆的任何倫敦僕人都會使我們想起那個不朽的文學形象韋勒1。薩姆
跟韋勒有著同樣的背景,不過《匹克威克外傳》已經問世三十年了。薩姆並非真心實意地愛
馬。他吹噓自己是養馬行家,這跟當代某些工人自以為對小轎車的性能、結構瞭若指掌一
樣,都是以此來顯示自己社會地位的提高。薩姆甚至還知道韋勒這個人物,當然他沒看過
《匹克威克外傳》,而是看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話劇時知道的。他居然也知道世道變了。的
確,他那一代倫敦普通百姓的地位比過去提高了。誠然,他有時到馬廄去看看,但那主要是
向鄉巴佬馬伕和旅館聽差示威,來炫耀自己地位的提高。   
  1即薩姆·韋勒,是狄更斯在《匹克威克外傳》中創造的著名典型人物。他是匹克
威克先生的僕人,滿口倫敦土腔,是個樂觀、滑稽、聰明、心地善良的人物。下文提到的桑
丘·潘沙是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小說家塞萬提斯的小說《堂吉訶德》中的著名形象,跟薩
姆·韋勒有近似之處。



    十九世紀中期,一群新型的花花公子登上英國舞台。上流社會原有的各類人物,布魯邁
爾勳爵1的那些萎靡不振的子孫,都被稱為「顯赫人物」。但是新崛起的手藝人以及象薩姆
這樣未來的高等僕人已經擠了上來,開始了競爭。「顯赫人物」把這些向上爬的人物叫作
「勢利鬼」。就「勢利鬼」的局部含義而言,薩姆的確是夠典型的。他對衣著款式十分挑剔
——像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時髦派」一樣挑剔。他把自己大部分的工錢都花在趕時髦上。
他身上還表現出這一階層的另一個特點:努力學習上流社會的語言。   
  1喬治·布·布魯邁爾(1778—1840),英國貴族,攝政王的密友。他的「那些萎
靡不振的子孫」在這兒是泛指,指英國貴族子弟。



    眾所周知,薩姆·韋勒不會發「V」音,而是把「V」發成「W」,這是多少世紀以來倫
敦平民的語言特點。但到一八七○年,這種平民語言已受到「勢利鬼」們的蔑視,資產階級
小說家也對此嗤之以鼻。不過,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裡,小說家們還是將這種語言用在下層人
物的對話裡,但已用得不很準確了。勢利鬼們主要是學習送氣音。對我們的這位薩姆來說,
這真是一種艱苦的努力,而且常常是失敗多於成功。他在發「a」和「h」這兩個音時經常搞
錯。實在說,這並沒有什麼可笑之處,它是一場社會革命的預兆,可查爾斯卻看不出這一點。
    查爾斯之所以沒有看出這一預兆,可能是因為薩姆給他提供了生活中十分需要的東西:
茶餘飯後閒聊的機會。查爾斯喜歡那些絞盡腦汁的雙關語和影射性的句子。他感到這類東西
很幽默。在薩姆學習語言期間,查爾斯就可以盡情地對他講這些東西了。其實,這些幽默令
人厭惡,是受過教育的人所特有的。經濟剝削已給薩姆帶來了深刻的創傷,查爾斯的這種態
度是對他進一步的侮辱。儘管如此,我必須說明,他跟薩姆的關係確實還有些親密,是合乎
人性的,這比當時許多腰纏萬貫的暴發戶與家僕之間那種冷冰冰的關係好得多。
    不用說,查爾斯家裡多少世代以來一直是僱傭僕人的,而那個時代的暴發戶卻不是這樣
——實際上,他們往往都是奴僕的後代。查爾斯不會去想像一個沒有奴僕的世界,而這些暴
發戶卻會想像得到,也正是這一點促使他們更注重主僕之間的地位要涇渭分明。他們盡量使
僕人變成機器,而查爾斯卻很明白,他的僕人同樣也是他的夥伴——他的桑丘·潘沙,是支
持他對多蘿西婭1式的歐內斯蒂娜進行精神崇拜的滑稽人物。總之,他所以把薩姆留在身
邊,是因為薩姆常常給他樂趣,而不是因為他找不到更好的「機器」。   
  1神話中的仙女。



    可是薩姆·韋勒和薩姆·法羅1之間(即一八三六年與一八六七年之間2)的不同之點
是:前者對自己充當的角色心滿意足,後者對自己充當的角色痛苦不已;韋勒會回答有沒有
煙灰袋3,而且還會講幾句笑話,而薩姆卻態度生硬,雙眉緊鎖,不予理睬。   
  1即查爾斯的僕人薩姆。
    2一八三六年是狄更斯發表《匹克威克外傳》的時間,一八六七年是本書故事發生的時間。
    3這兒指上文中特蘭特姨媽家的女僕瑪麗在街上高聲問薩姆有沒有掃煙灰的袋子。薩姆
自以為是高等僕人,覺得瑪麗的舉動有損他的體面,因此不予理睬。而在三十年以前,狄更
斯筆下的那個薩姆·韋勒就不會在乎這一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4:08

第八章

    當年綠權蔥鬱,如今洪波湧起,
    大地喲,滄海幾度變遷。
    如今通衢喧鬧處,
    曾是深海寂靜時。
    山巒曾是波濤,變化挪騰,
    昔日的歸跡已蕩然無存。
    堅實的土地已化為烏有,
    如變幻的雲霧,形銷九天。
    ——丁尼生《悼亡友》(1850)
      但如今你若想自鳴清高並立即撒手什麼也不幹,最好的遁辭是做一些高深的學問。
    ——萊斯利·斯梯芬1《劍橋雜記》(1865)
         
  1萊斯利·斯梯芬(1832—1904),英國文學評論家和傳記作家,曾任《英國名人傳記辭典》的編輯。



    那天早晨,萊姆鎮上陰沉著面孔的人不只薩姆一個。歐內斯蒂娜醒來時,覺得陽光明媚
的天氣反而使她苦惱。她覺得身體不適。儘管如此,她卻不想讓查爾斯為她的病情操心。這
樣,當查爾斯照例十點鐘來到特蘭特姨媽家時,發現迎接自己的只有那位老太太。她說:歐
內斯蒂娜夜間睡得不好,希望多休息一下;還說他最好下午來喝茶,那時她的身體就好了,
這樣行嗎?
    查爾斯焦慮地詢問:要不要請醫生?他得到的回答是不必要。於是,他離開了那兒。他
吩咐薩姆要買些什麼花送到生病的姑娘那兒,還允許並提議薩姆自己也應弄一兩束花,送給
那位深恨煙灰的年輕姑娘。薩姆幹完這一點事,就可以得到放假一天的報酬。一切佈置停當
後,查爾斯便考慮如何安排自己的空閒時間。
    空閒時間並不難打發。只要對歐內斯蒂娜的健康有利,查爾斯什麼地方都願意去。但也
必須承認,使他愉快履行婚前義務的不是別的,正是萊姆灣一帶的山丘。斯通巴羅山、布賴
克溫嶺、克立夫斯嶺——這些名字對一般人來說毫無意義。可是,萊姆周圍的山丘上裸露著
一種罕見的石頭——地質學上叫侏羅紀的藍色裡阿斯石。當然,對遊山玩水的人來說,這種
石頭是毫無吸引力的,因為它呈灰色,使人看了感到沮喪。況且,其質地不過是石化了的污
泥,叫人望而生畏,而不是討人喜歡。這種石頭也極為鬆散,石層極脆,動輒滑走,結果這
條約十二英里的藍色裡阿斯石海岸的水土流失,歷來比英國任何其他地方都嚴重得多。可是
這條海岸卻有著研究價值很高的化石,再加上水土之易於流失,因而它成了英國古生物學家
的聖地。近一百多年來,這兒海灘上最覺見的動物是人——是揮動著鎯頭的地質學家。
    查爾斯已經去過那時可能是萊姆鎮最有名的商店——「古化石商店」。那爿店是著名的
瑪麗·安寧開設的。她是一位未曾受過正規教育的婦女,但有著發現標本的天才(當時許多
標本還沒有進行分類),魚龍化石就是她首先發現的。查爾斯曾懷著敬意到這個當地著名的
商店裡參觀,同時也花費不少錢買了他夢寐以求的化石,放到他在倫敦書房的標本櫥裡。然
而,他有一點感到很失望。那時,他正專門研究一個分支,而「古化石商店」卻很少有那類
化石。
    查爾斯求之不得的是棘皮動物化石,或者叫作石化的海刺蝟。這種化石有時叫作烤缽石
(來自拉丁語的「testa」,意為瓦片或瓷罐)。烤缽石雖然常常是對稱的,但其形狀還是
五花八門,有著刺狀紋理。這種化石除具有珍貴的科學價值外(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初從比奇
海角獲得的一些豎式標本是進化論最初的實物證明之一),還是十分好看的小擺設。由於這
種化石不易找到,所以更使人感到求之不得。即使您花上幾天時間,到處尋找,也可能一無
所獲。假如一個上午能找到兩三片,那麼這個上午就可以說是終生難忘的時刻了。既然查爾
斯只是為找點事兒來做,以打發光陰,再說他生來就只願作個業餘研究者,所以並未自覺地
意識到這種化石的魅力。當然,出於對科學研究的關心,他會對有同樣愛好的夥伴們忿忿地
說,棘皮動物化石的研究「無人過問,真不光彩」!這是他常用的理由,以說明他在如此狹
小的領域裡化費那麼多的時間是有道理的。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動機,反正他在一門心思地搜
集烤缽石。
    實際上,烤缽石並不隱藏在藍色裡阿斯石中,而是只能在擠壓極緊的燧石中找到。化石
店的老闆告訴他,這種化石最可能在鎮子西面的地段找到,不必去海灘上尋找。從特蘭特姨
媽家出來後約半個小時,查爾斯再次來到碼頭上。
    那天碼頭上可夠熱鬧的。漁夫們腰裡掛著丁當作響的蝦蟹罐子,正在漆網、補網;有錢
的人、早春的遊客和當地一些居民在海邊溜躂著。此時雖仍在漲潮,但海面已平靜下來。查
爾斯沒有發現那個眼睛盯著大海的女人。不過,他對那個女人——或者防波堤——都沒有多
想,便邁著輕快的步子沿著克立夫斯嶺下的海灘朝目的地匆匆走去。他的腳步與他平時在鎮
子裡閒逛時懶洋洋的步子迥然不同。
    他那種打扮叫你看了不禁啞然失笑。他為這次海岸之行做了充分的準備,穿一雙帶釘的
長統靴子,油布綁腿把諾福克法蘭絨馬褲緊裹在腿上,外面披了一件長得可笑的緊身大衣。
他頭上戴著混絨布遮陽帽,手裡撐著來海灘的路上買的梣木棍,肩上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
布包,包裡裝著錘頭、包裝材料、筆記本、藥丸盒、手斧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對我們當代人
來說,最難理解的是維多利亞時代人的方法論。這一點我們可以再清楚不過地(也是再滑稽
不過地)從貝戴克1早期寫的旅遊指南裡向遊客提供的大量建議中看出。我們實在難以想
象,假如按那些建議行事,旅行中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就拿查爾斯來說,他怎麼竟不懂得輕
裝會更舒服些?怎麼不知道根本不需要戴帽子?在亂石粼粼的海灘上穿堅硬的鐵釘鞋不是無
異於穿滑冰鞋麼?   
  1貝戴克(1801—1859),英國早期導遊手冊的作者。



    我們盡可以啞然失笑,但當時人們在穿得舒服與按建議行事之間採取游移態度,這說不
定還是值得敬佩的呢。這裡,我們再次遇到了兩個世紀之間分歧的焦點:義務1是否會推動
我們前進?倘若我們把這種對衣著、對力求應付不測的深思熟慮看作愚蠢無知,看作無視經
驗,那麼,據我看來,我們在對先輩的判斷上就犯了一個嚴重的——或者是輕浮的——錯
誤。這是因為,正是查爾斯那樣的人——儘管他那天穿得十分臃腫,帶的工具過多——奠定
了今天所有現代科學的基礎。他們在這一方面的「愚蠢」只是一種表象,說明他們對另一至
關重要的愚蠢持嚴肅認真的態度。他們發覺:當時的理論不足以解釋世界;認識現實的窗口
被傳統觀念、宗教信仰和社會呆滯弄得模糊不清,這才是最大的愚蠢。他們懂得有許多東西
有待於他們去探索,而探索本身對人類的未來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而我們卻以為(在實驗
室裡的人除外),沒有什麼東西需要探索了,以為只是跟目前人類生活有關的東西才是最重
要的。難道我們做這一些就夠了嗎?或許夠了。可是不要忘記,最後對這問題下結論的不是
我們。   
  1在維多利亞中期(而不是現代),不可知論和無神論是與神學教條緊密相聯的。
為提醒讀者注意這一點,我最好還是引用當時女作家喬治·艾略特的名言:「上帝是不可思
議的,永生是不可相信的,但義務是絕對的,不可避免的。」我們可以進一步指出,在這種
可怕的信仰游移當中,義務顯得更加絕對。——作者原注。



    如此看來,查爾斯那天彎著身子搜索前進,沿海岸敲打著石頭,多次在遍佈卵石的寬闊
地段搜尋,難堪地被摔個仰面朝天,我覺得對這一些不應該感到好笑。查爾斯對不時摔倒並
不在意,因為那一天天氣晴朗,裡阿斯化石到處可見。不多會兒,他發現自己到了個僻靜
處,四週一個人影也沒有。
    海水波光粼粼,候鳥歌聲陣陣。一群蠣鷸飛過頭頂,有的是黑色,有的是白色,還有的
是紅色,向著他前進的方向飛去。海灘的岩石之間有許多誘人的水池,一陣怪異的念頭閃過
這位可憐老兄的腦海——研究海洋生物是否更有趣?不,不,是否更有價值?或許可以離開
倫敦,到萊姆定居……不過歐內斯蒂娜是無論如何不肯答應的。我極為高興地記下這一點:
這當兒,一個完全合乎人性的時刻來到了。查爾斯警惕地環顧一下四周,當他確信四周無人
時,便小心翼翼地脫去靴子、綁腿和長統襪。那是童年才會有的時刻,他試著回想荷馬的詩
句,說明這樣的時刻古已有之。可這時一隻小螃蟹從他身邊爬時,捉螃蟹的念頭分散了他的
精神。查爾斯在水中的巨大倒影落在螃蟹警惕的、高高翹起的眼上。
    正如你可能嘲笑查爾斯笨重的裝備一樣,你也可能嘲笑他研究面太寬,不夠專門化。可
是請不要忘記,自然史的研究在當時並沒有像今天這樣含有貶意,被認為是逃避現實和不健
康的情調。查爾斯還是一位頗有造詣的鳥類學家和植物學家。要是從我們今天關於科學的見
解來看,假如他專門研究海刺蝟而拋棄其他,或者終生研究海藻分佈,可能會更好些。但
是,請想想達爾文,想想他的《貝格爾航行記》1吧。《物種起源》是普遍研究的勝利,而
不是專門研究的勝利。就算你可以向我證明,對查爾斯這樣一位沒有什麼天才的科學工作者
來說,專門研究會更好些,但我仍然認為,查爾斯作為人而不是神,普遍研究更有利。這並
非是說業餘研究者有條件涉獵面寬些,而是說他們應該擴大自己的研究領域。讓科學界那些
試圖將人們禁錮於一個狹小天地的發號施令者見鬼去吧。
    查爾斯自稱是達爾文主義者,但他實際上並未真正理解達爾文。不過這並沒有什麼可以
指責的,因為達爾文本人也並不理解自己。達爾文的天才著作推翻了林尼厄斯2《自然之階
梯》中的觀點。這部著作的主調是「世上不會產生新物種」。這一主調對該書之重要就像耶
穌對神學一樣,它解釋了林尼厄斯為什麼要千方百計試圖將世間萬物加以分類、命名,使之
固定不變。我們現在可以看出,那種將不斷變化著事物使其固定不變的企圖是注定要失敗
的;林尼厄斯本人最後神經錯亂也是十分合乎規律的。他知道自己墮入了迷宮,但他並不知
道迷宮的牆壁和通道也是無休無止地變化著的。即便是達爾文,他也沒有完全擺脫這個瑞士
人的羈絆,因此,當查爾斯仰視著懸崖上的裡阿斯岩層想入非非時,我們對他是不應當有所
指責的。   
  1「貝格爾」是達爾文去世界各地考察時所搭乘的船名,這部書是他的考察記實。
    2林尼厄斯(1707—1778),瑞士生物學家。



    他知道,「世界上不會產生新物種」是一派胡言,不過他通過對岩層的觀察再次發現,
世間萬物確實是井然有序的。他從那些灰綠色巖片的破碎方式中還看到當代的社會像征主
義。他還看到時間給人的一種啟迪:必然規律(這種規律是神聖的、有益的,誰能說規律、
秩序不是對人類有極大利益呢?)自身總是安排得非常巧妙,對那些適者和優越者的生存有
利。例如,查爾斯·史密遜就是一個適者、優越者。在這春天陽光明媚的日子裡,他獨自然
切地探究著,理解著,欣賞著,記錄著。他感到欣慰。當然,他不能理解自然階梯倒塌後的
結果:即新的物種產生,舊的物種總得讓出地盤。查爾斯懂得,作為個體的人總是要滅亡的
——維多利亞時代的人誰都懂得這一點。但是普遍滅亡這一概念在他的腦海裡就像此時天空
那片最小的雲朵一樣,根本就不佔任何位置。雖然如此,當他最後穿上長統襪,打好綁腿,
蹬上靴子後,他很快找到了普遍滅亡的一個十分具體的例證。
    那是一塊非常漂亮的裡阿斯化石,上面有菊石印跡,十分清晰,簡直是宏觀世界的縮
影,飛旋著的星系聚集在這十英吋大的岩石中。查爾斯按照慣例,在化石上刻好發現的日期
和地點,隨後,他的思路再次飛出了科學的天地——這一次是飛向愛情。他決定回去後把化
石送給歐內斯蒂娜。化石如此漂亮,她一定會喜歡。再說,過不了多久,化石會連同她本人
一起回到他的身邊。使他越發覺得欣慰的是,他背上的負擔加重了,這既是一種勞累,也是
一種禮物,順應時代潮流的義務感湧上了他的心頭。
    他的另一個想法是覺得自己向前走得太慢,比原計劃的速度要慢。他解開上衣,拿出懷
表一看:已經兩點鐘了!接著,他回頭仔細地望了望,發現一英里外,海浪正拍打著崖角。
他並沒有退路被截斷的危險,因為他發現他的頭頂上方有一條陡峭但還安全的小路。順著小
路攀緣而上,就可走到上面一片茂密的樹林裡。但是沿著海岸返回鎮子已經不行了。其實,
他的目的地本來就是這條小路,不過他原來打算快一點到這裡,然後順著小路走到上面的平
地,因為那裡有燧石層。為了懲治自己的拖拉,他在小路上飛快著往上走。不過由於走得太
快,只得坐下來歇口氣,身子被那討厭的法蘭絨布裹著,汗流浹背。他聽到附近有山溪嘩嘩
的流水聲,於是走過去喝了個夠。他浸濕手帕,擦擦面孔。接著,他向四周張望起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5:52

第九章

    ……我知道,這顆心
    從未鑄就長相愛。
    底焰熠熠在燃燒,
    怪異,不安,又浮躁。
    ——馬修·阿諾德1《告別》(1853)
         
  1馬修·阿諾德(1822—1838),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詩人,文藝批評家和教育
家。著有史詩體敘事詩《邵萊布與羅斯托》和抒情詩《色希斯》、《夜鶯》等,其中《多佛
灘》至今仍是膾炙人口的抒情佳作。

    我上面列出兩條最明顯的原因,說明莎拉為什麼甘願到波爾蒂尼夫人家裡,讓她左盤右
問。實際上不管其原因怎樣不言自明,她都不願說出口來。其實,原因還多著呢。萊姆鎮是
個狹小的天地,她對波爾蒂尼夫人的名聲並非不瞭解。聽到牧師引薦的消息後,她曾整整一
天猶豫不決。於是她去找塔爾博特夫人,想聽聽她的高見。說起塔爾博特夫人,那倒是個心
地善良的年輕婦女,可惜並不精明。她雖然希望莎拉再回到她家(以前確實還真的請過),
但她也知道,干家庭教師這一行需要日夜操勞,而莎拉恐怕無力當此重任了。儘管如此,她
還是很樂於幫忙的。
    她知道莎拉此時已分文不名,整夜想像著少女時代讀過的浪漫文學中的場景,不能成
眠,她想像著飢腸轆轆的女主人公蜷縮在白雪覆蓋著的大門口,或者在空蕩蕩的、不遮風雨
的閣樓裡發著高燒。其中有一個形象最叫她心驚膽顫。那是捨伍德夫人1的小說中一段逼真
的描寫:一個女人被追逼得走投無路,縱身跳下懸崖;電光閃閃,劃破夜空,照射在那些殘
酷的追逼者身上;最駭人的是,那個命在頃刻的人臉色蠟黃,恐怖地尖叫著,她的斗篷張開
來,又黑又大,像只烏鴉的翅膀,向死亡的深淵沉下去。   
  1瑪麗·捨伍德夫人(1775—1851),英國兒童文學家,她的童話《蘇姍·格雷》
和《好孩子家庭的歷史》流傳很廣。


    塔爾博特夫人對波爾蒂尼夫人有些懷疑,但她隱瞞了這些,建議莎拉接受這個差事。於
是,這位從前的家庭教師吻別了塔爾博特夫人的兩個孩子小保爾和弗吉尼亞,回到萊姆活受
罪。她相信塔爾博特夫人的判斷。是啊,一個聰明的女人信任一個愚蠢的女人(儘管她心地
善良),還會有什麼好的結果呢?
    莎拉的確很聰明,但她的聰明卻屬於一種罕見的類型。在我們現代的智力測驗中,她的
那種聰明肯定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它不是分析型,也談不上是解決問題型。她費了九牛二
虎之力才學會了數學,這無疑就說明問題了。她的聰明,即便是在那些事事如意的日子裡,
也從不以活潑機靈的形式表現出來。她的聰明在於能夠識別他人的價值,能夠充分理解別
人。那是未曾涉足紛繁的人生,未曾在倫敦混跡過的人所表現出的一種神奇洞察力。
    她有某種心理分析能力,正如有經驗的馬販子具有相馬能力一樣,一眼便可分辨出良馬
或劣馬。或者說,讓我們跳過一個世紀,她心裡似乎天生有一架計算機。我特意用「心」這
個字,因為她是用心靈而不是用大腦來對價值進行計算的。凡遇到裝腔作勢的空洞理論,遇
到欺世盜名的學問或片面的邏輯推理,她都可以憑本能覺察出來。她還能看穿人們的行為,
看透人的本質,不為假象所迷惑。至於她怎樣會有此種能力,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正像計算
機無法說清自己解題的過程一樣。把她說成是一位精明的道德法官,這也不足以說明問題,
因為她的理解力遠遠勝過法官。再說,倘若道德是她衡量一切事物的唯一依據,那她就不會
幹那種事了——再清楚不過的證明是,她在韋茅斯時並沒有跟什麼堂妹住在一起。
    這種天生的洞察力是她倒霉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便是她受的教育。其實那並非是
多麼了不起的教育,充其量不過是第三流的淑女短訓班。當時她住在埃克塞特郡,白天進學
校讀書,晚上幹活掙學費,幹的是針線活或是侍候人的活計,有時還要干到深夜。她與同學
們相處得不好,她們歧視她,她也藐視她們。於是,她便常常一個人躲起來拚命讀小說,讀
詩歌,所讀數量之大遠遠超過了她的同學們。本來嘛,詩歌和小說是孤獨者的兩大聖物呀。
書取代了她的實際生活經驗。不知不覺,她總是根據司各特1和奧斯丁的標準而不是以現實
社會的目光看人。她將周圍的人看成小說中的人物,用詩的標準來衡量他們。不幸的是,她
自己所學的那些純潔東西,終究抵擋不住別人教她的那些世俗的東西,結果,純潔東西被沖
得一乾二淨。表面上看,她變成了高等女郎,實際上卻成了等級社會的犧牲品。她的父親迫
使她離開了自己的階層,但又無力把她提高到上一個階層,這就使她處於高不成低不就的局
面。對她已經離開了的那個階層的小伙子來說,她顯得過於挑剔,高不可攀;對她所嚮往的
那個階層來說,她又顯得過於平庸。   
  1沃爾特·司各特(1771—1832),英國歷史小說家,主要小說有《艾凡赫》、
《昆丁·達沃德》和《羅布·羅伊》等。

    她的那位父親,就是萊姆的牧師所說的那個「十分謹慎的人」,其實呢,他毫不謹慎,
是個集所有錯誤於一身的人。他日夜回想著先祖的榮耀,因此,他送女兒去寄宿學校讀書並
非出於對女兒的關心,而是希望她光宗耀祖。四代以前,他的祖輩們還是名聲煌赫的紳士。
他們跟德雷克家族甚至還是遠親。其實,此事純屬道聽途說,誰知天長日久,居然弄假成
真,他們也便成了弗蘭西斯勳爵的嫡系後裔。不管怎麼說,先祖們從前確實在達特茅與埃克
茅之間冷僻蔥綠的荒原上擁有一塊很小的采邑。莎拉的父親曾三次去瞻仰過,然後便悻悻地
回到從巨大的梅裡頓莊園租來的小農場上苦思冥想,反覆籌劃。
    女兒十八歲畢業回家,他顯得老大不快(也許他原以為家中會出現什麼奇跡,但誰知道
他怎麼想的呢?)。他吹牛時,女兒坐在偷木桌子對面不以為然地望著他。那神態刺激著
他。在他看來,女兒成了一堆廢鐵(他出生在德文郡,而德文郡人總是視金錢為一切的)。
他終於被刺激得發了瘋。他放棄了租佃,自己買了一個農場。他自以為很聰明,揀了個便宜
貨,誰知便宜過了頭,便宜貨竟是一片不毛之地。有好幾年,他抵東押西,拚命保持著荒唐
可笑的紳士外表,最後完全發了瘋,被送往多切斯特瘋人院,一年以後嚥了最後一口氣。這
時候,莎拉自己謀生已有一年了。她一開始是在多切斯特的一戶人家任教,為的是離父親近
些。父親去世後,她便來到塔爾博特家。
    莎拉雖然沒有陪嫁,但她人長得標緻,求婚者還是大有人在。誰知使她倒霉的那第一個
原因動輒作怪,她一眼就看穿了那些偽裝成信心十足的求婚者。她看清了他們的卑鄙,他們
屈尊俯就的架式,他們的施捨心理和愚蠢行為。這樣一來,她無法逃避的命運就是做個老處
女。大自然花了幾百萬年的時間使她進化到今天,以便讓她逃避這種命運,可這又有什麼用
呢?
    讓我們想像一下實際上可能沒有發生的事情。就在查爾斯丟下歐內斯蒂娜,獨自專心致
志地進行科學遠征的那一天,波爾蒂尼夫人正在一張紙上羅列莎拉來她府上以後所做的值得
稱道的好事和錯事。無論怎樣,我們總可以想像她是在做這件事,因為莫爾伯勒府邸的莎拉
小姐外出了。
    讓我們一開始高興點,先說值得稱道的方面。她可能寫道:「家庭氣氛比以前愉快些
了。」這第一條至少在莎拉來此工作的一年前是難以想像的。最令人吃驚的事實是,自莎拉
來後,不管男僕和女僕,誰也沒有捲鋪蓋走掉(據統計,過去捲鋪蓋走掉的多是女僕)。
    這種奇妙的變化是在莎拉就職(即擔負起拯救波爾蒂尼夫人之靈魂的職責)不過幾個星
期後的一天上午開始的。像以往那樣,老太太敏感地發現了一起玩忽職守的嚴重事故:有個
上房侍女的任務是每星期二給第二客廳(波爾蒂尼夫人給自己和她的陪伴人分別準備了一間
客廳)的蕨花澆水,誰知那女僕竟然忘記去履行自己的職責。蕨花倒是原諒了她,仍舊綠茸
茸的。而波爾蒂尼夫人正好相反,氣得直翻白眼。罪犯被傳喚上樓,承認了自己失職。波爾
蒂尼夫人本來可以大發慈悲,饒她這一次,可是那姑娘近來有兩三次類似的過失都已記在女
主人的懲治簿子上,所以,她的喪鐘實際上早就敲響了。於是,就像家犬理應去咬夜賊的腳
脖子一樣,波爾蒂尼夫人帶著這種責任感敲起了喪鐘。
    「許多事情我都可以容忍,但這件事卻不行。」
    「我再也不敢了,太太。」
    「不管敢不敢,別想呆在我家了。」
    「唉,太太,饒了我吧。」
    波爾蒂尼夫人朝那女僕的面孔瞅了一會兒,仔細地欣賞著她的淚水。
    「弗爾利夫人會給你結帳的。」
    莎拉小姐這當兒正好在場,因為波爾蒂尼夫人剛才正在口授信件。她的信大都是給主教
們的,或者至少從她授信的語氣上聽起來是給主教們的。這時,莎拉提了一個問題,而且這
問題的效果還出人意料。首先,那是她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第一次提出的與她的職責沒有直
接關係的問題。第二,這問題對波爾蒂尼夫人的決斷暗含著牴觸情緒。第三,問題是向那個
姑娘,而不是向波爾蒂尼夫人提出的。
    「你好些了嗎,米莉?」
    不管那姑娘是由於聽到同情的聲音還是由於身體支撐不住,反正她跌倒在地,搖著頭,
雙手摀住了臉。這使波爾蒂尼夫人嚇了一大跳。莎拉小姐快步走到她身邊,不一會兒就弄清
了,那姑娘身體確實不好,最近一星期已暈倒過兩次,但心裡很害怕,不敢告訴別人……
    莎拉扶著米莉到了女僕的寢室裡,安頓她上床休息以後,便又回到波爾蒂尼夫人的身
邊。這次是波爾蒂尼夫人提出了個令人驚訝的問題。
    「我該怎麼辦?」
    莎拉在回答以前直盯著波爾蒂尼夫人的臉。老太太的面色嚴峻,使莎拉下面的回答簡直
是對傳統勢力的讓步。
    「您看怎麼做最好就怎麼做吧,夫人。」
    於是,可貴的花朵——原諒——就這樣在莫爾伯勒府邸紮下了一條脆弱的根。當醫生前
來給女僕檢查並說她患的是萎黃病時,波爾蒂尼夫人感到自己的確很慈善,因此異常高興。
後來又出現過一兩次類似事故,雖然不像這一次那樣充滿戲劇性,但其結局都與這一次差不
多。不過,這種事也只發生過一兩次,因為莎拉總是搶在波爾蒂尼夫人的前頭,對女僕做的
事情進行檢查。莎拉已經摸透了波爾蒂尼夫人的脾氣,不久便能夠像一位精明的紅衣主教擺
布無能的教皇一樣,老練地擺佈起波爾蒂尼夫人來,當然那都是為了達到高尚的目的。
    波爾蒂尼夫人列出的莎拉值得稱道的第二條,很可能是「她的聲音」。如果說這位女主
人對僕人的世俗事務不夠關心的話,那麼她對他們的靈魂的關懷卻是無微不至的。他們星期
日必須兩次去教堂。另外,每天還要進行早禱——包括唱聖歌、日課和禱告——而且老太太
總是親自到場,威嚴地主持一切。從前,有一件事總叫她傷透腦筋,這就是,不管她怎樣對
著僕人們怒目而視,也不能使他們乖乖順從和進行懺悔,而順從與懺悔正是他們的(當然也
是她的)上帝所需要的。他們的臉上總是掛著對波爾蒂尼夫人的恐懼和麻木呆滯的表情——
像是慌慌張張的羊群,而不像得救了的罪人。但莎拉卻改變了這一切。
    莎拉的嗓音實在優美,既清晰又有節制,可是總是帶著悲調,有時感情過於強烈。但不
管怎麼樣,那確實是一種誠摯的聲音。在這伙不知感恩的人群中,波爾蒂尼夫人第一次看到
她的僕人們確實神態專注,有時還帶著篤信宗教的表情。
    早禱固然很好,但是還要進行第二次崇敬上帝的儀式。僕人們被允許在弗爾利夫人淡漠
的目光和粗糙、呆板的聲音中於廚房裡舉行晚禱。樓上,波爾蒂尼夫人只一個人聽莎拉讀
《聖經》。在這樣小型的儀式中,莎拉那優美動人的嗓音達到了最佳效果。有那麼一兩次,
她的聲音竟使那雙從不動情的金魚眼睛流出眼淚。真是難以置信。這樣的效果自然不是故意
製造的,而是產生於兩個女人之間的深刻差異。波爾蒂尼夫人信仰的是虛無縹緲的上帝,而
莎拉知道,上帝是實實在在的。
    莎拉讀《聖經》時,不像那些著名牧師和達官要人一樣,那些人要模仿布萊希特戲劇演
出中的語氣(「現在是你們的市長在給你們讀一節《聖經》」),要求達到潛移默化的效
果。恰恰相反,莎拉直接述說耶穌的苦難,述說那個生在拿撒勒的男子1的經歷。在這種時
候,她似乎失去了歷史概念,是在述說眼前發生的事情。有時房間裡燈光昏暗,她似乎忘記
了波爾蒂尼夫人的存在,好像看見耶穌就在自己的面前。有一天她讀「喇嘛,喇嘛,救救我
吧」那一段,讀到這幾個字時,她猶豫了一下,然後沉默起來。波爾蒂尼夫人轉身望了望
她,發現莎拉淚流滿面。這一時刻使波爾蒂尼夫人擺脫了日後的無限困境。或許因為這位老
太太起身撫摩了一下莎拉低垂的肩頭,所以她已被地獄的烈火烤乾了的靈魂總有一天會得救。   
  1拿撒勒是現在巴勒斯坦地區的一小城鎮。根據《聖經》傳說:這兒是聖約瑟和聖
母瑪麗亞的故鄉,耶穌的誕生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6:06

我冒險將莎拉說得像個主教。其實她不信神。正如她看穿了人世一樣,她同樣看穿了維
多利亞時代的教堂,看穿了教堂中那些沾滿污穢的玻璃、那些愚蠢行為和對《聖經》狹隘、
拘泥的解釋。她看到世間存在著苦難,她禱告,希望苦難結束。我說不出,假如莎拉生在我
們這個時代,她會成為什麼樣的人物;但要是她生在更早的時代,我相信她要麼會成為聖
女,要麼會成為皇后。這既不是因為她篤信宗教,也不是因為她的性別,而是因為她本質上
具有罕見的力量,一種同情和激情兼備的力量。
    波爾蒂尼夫人羅列的關於莎拉值得稱道的還有其他各條:一種不去煩擾波爾蒂尼夫人的
能力,這種能力令人敬畏,是莎拉所獨有的;默默承擔各種家政責任而又不越權行事;能做
一手好針線活兒。
    波爾蒂尼夫人生日那天,莎拉送給她一件禮物,那是一隻椅背套,四周繡著蕨花和鈴蘭
花,煞是好看。實際上,波爾蒂尼夫人坐的椅子並不需要這種保護性的裝飾品,但是在那個
時代,椅子上沒有背套看上去赤裸裸的,很不雅觀。椅背套使波爾蒂尼夫人喜出望外,它巧
妙而永久地使那女妖每次坐上寶座便想起受她庇護的這個女子是可以原諒的。由此看來,莎
拉真的有點像老練的紅衣主教呢。別看那椅背套微不足道,它給莎拉帶來的好處,就像那只
不死鳥給查爾斯帶來的好處一樣。
    最後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是莎拉分發了宗教宣傳小冊子(在莎拉來以前,分發小冊子是僕
人們感到最艱難的任務)。波爾蒂尼夫人像維多利亞時代許多有錢的孤獨寡婦一樣,對此類
小冊子的力量深信不疑。但是,收到小冊子的人十之八九都不會讀——實際上很多人什麼東
西也不讀,即使讀過的人,也十之八九對尊貴作者的本意一無所知。只要發掉就行,至於收
到小冊子的人讀還是不讀,理解還是不理解,那都是無關緊要的事。莎拉每次拿一大批小冊
子發出去後,波爾蒂尼夫人便會看到同樣數目的靈魂得救了,而且她還用粉筆記到自己在天
國的帳簿上。她還看到這位法國中尉的女人在做公開懺悔,這也使她心裡樂滋滋的。萊姆鎮
的其他人,那些窮人,也以同樣的目光看著莎拉,不過他們對莎拉比波爾蒂尼夫人所能想像
的要慈善得多。
    莎拉發明了一句套語:「此書由波爾蒂尼夫人撰寫,請閱讀並銘記在心。」同時,她無
所畏懼地跟萊姆的居民們打交道。不久,那些面帶譏笑的人收起了笑容,背後的冷嘲熱諷也
消失了。我想,他們從莎拉那雙眼睛中所學到的東西,遠遠超出了塞到他們手中的、字打得
密密麻麻的那些小冊子。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談談兩人關係中莎拉的不良行為。首要的一條毫無疑義是「她單
獨外出」。本來商定,莎拉小姐每星期有半天假。對此,波爾蒂尼夫人覺得自己過分寬厚,
因為那樣就無異於承認莎拉的地位比其他女僕高,但是因為她要散發小冊子,所以也就應承
下來。其實此事還是牧師提議的呢。兩個月來一切正常。誰知一天上午,莫爾伯勒府邸的僕
人早禱時,莎拉小姐沒有露面,波爾蒂尼夫人便打發女僕去找她,發現她尚未起床。波爾蒂
尼夫人親自前往,看到莎拉的眼裡又噙著淚花。這一次,波爾蒂尼夫人十分惱火。儘管如
此,她還是派人請來了醫生。那位醫生給莎拉看了好長時間,隨後下樓找到等得不耐煩的波
爾蒂尼夫人,就有關憂鬱症的問題給她上了簡短的一課(他在這方面的造詣超出了同時代的
人和他的職位),並且命令她,必須給她的罪人更多的自由時間,讓她更多地呼吸新鮮空氣。
    「如果您堅持認為這是十分必要的話……」
    「是的,親愛的太太,我的確認為十分必要,而且非這樣做不可。否則,我對此不負任
何責任。」
    「那太不方便了。」可是醫生聽了一聲不吭,板著面孔。波爾蒂尼夫人只好接著說:
「好吧,我一周給她兩個下午。」
    格羅根醫生不像牧師那樣靠波爾蒂尼夫人掏腰包過日子。說實在的,在萊姆鎮,這位醫
生在任何人的死亡證明書上簽字也要比波爾蒂尼夫人的更難過些。不過他還是忍著氣提醒
她,莎拉小姐每天下午都應睡覺,而且必須按他的吩咐辦。這樣,莎拉每天都可以得到半天
自由時間了。
    莎拉的第二條毛病是「客人在時,常不露面」。在這一問題上,波爾蒂尼夫人發現自己
完全處於糟糕的進退維谷之中。她極想讓人看看自己的菩薩心腸,這就是說,每有來客,莎
拉應當在場給人看看。但是在客人面前出現那樣一張臉會產生非常有害的效果,那副悲切切
的樣子簡直是給主人丟醜。客人們有時會問問莎拉過去的情況,她出於無奈,只好應酬。她
的話有種自然的魅力,但也有種緊張感,聰明的常客很快就會禮貌地轉過身去看看那位陪伴
兼秘書。對於人們津津樂道的一些複雜、奇特的問題,她總是抱著一種冷漠的態度,使得這
些問題變得索然無味。當然,她並非有意不讓別人談論這些問題。波爾蒂尼夫人從年輕時就
隱約記得絞刑架上一個人的模樣,在眼下這種場合,她覺得此時的莎拉再像那個人不過了。
    在待客的方式上,莎拉也施展了外交手腕。凡是熟悉的常客來訪,她就留下來陪著。對
於別的客人,她要麼坐上一會兒便抽身走開,要麼聽到通報姓名還沒等客人走進客廳,她就
有意悄然離去。歐內斯蒂娜一直沒有在莫爾伯勒府邸見到莎拉,就是這個原因。不過對波爾
蒂尼夫人來說,莎拉不在場對她也有些好處,那樣,女主人至少可以有機會向客人細細述說
她不得不背著莎拉這個十字架。她會說,十字架的退席或根本不露面,只說明她自己在背十
字架的技術上還有毛病,這可不能責怪莎拉喲。唉,背十字架是件令人討厭的事!
    我把莎拉最嚴重的毛病留到最後講,即「對勾引過她的那個男人還有藕斷絲連的跡象」。
    波爾蒂尼夫人曾多次試圖誘使她說出她那罪過的細節,並瞭解她目前追悔到何種程度。
再善良的母親也不會像她所表現得那麼熱切,希望做了錯事的孩子改悔。誰知道莎拉對此事
卻像海葵一般敏感。不論波爾蒂尼夫人怎樣旁敲側擊地接近這一問題,她馬上就可以猜到她
的心思。要是直接問她,她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跟她們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她的回答一模一樣。
當然這是指內容,而不是指每一個字。
    在此期間,波爾蒂尼夫人已是深居簡出,即使偶爾出門,也只是乘四輪馬車,到地位與
她相當的人家走訪。對莎拉在外面的活動,她只能依靠別人的眼睛來獲得消息。幸好也有這
麼一對眼睛。這對眼睛後面的大腦受到怨恨和惡意的支配,心甘情願時刻為那無能為力的女
主人提供情況。這位間諜,想來讀者一猜便中,就是弗爾利夫人。儘管她給波爾蒂尼夫人讀
《聖經》並不感到有絲毫樂趣,但她被莎拉取代,降了級,這使她惱羞成怒。莎拉小姐事事
謹慎,對她分外客氣,惟恐落個篡奪女管家職位的罵名,但磨擦終不可避免。弗爾利夫人需
要做的事少了,可她並不覺得高興,因為這意味著她的影響縮小。莎拉對米莉的幫助以及其
他一些更周到的考慮,使她在樓下的傭人中間受到歡迎和尊敬。最使弗爾利夫人光火的是,
她無法對手下人說這個陪伴兼秘書的壞話。她是個神經質女人,聽到什麼壞消息或擔心發生
什麼糟糕的情況時,她反而感到開心。漸漸地,她對莎拉仇恨起來,最後簡直是恨之入骨。
    她很刁滑。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她總是極力掩飾對莎拉的仇恨。她表面上裝作對「可
憐的伍德拉夫小姐」深表同情的樣子,匯報時還不時地夾雜著「恐怕」、「我擔心」等字眼
兒。實際上她對莎拉進行了大量偵察活動。她不僅本人因差事需要常到鎮子裡去,而且她還
有眾多的親朋好友聽她使喚。她對那些人說,波爾蒂尼夫人很關心伍德拉夫小姐(自然是出
於基督教最高尚、最慈善的目的),希望知道她在莫爾伯勒花園高牆以外的活動。結果,此
時的萊姆鎮就像莎拉當初生生事情時那樣,到處是流言蜚語,莎拉在自由支配時間的每一舉
動,每一面部表情,都被誇大得一塌糊塗,被曲解得面目全非,而且很快就會傳到弗爾利夫
人的耳朵裡。
    在不是去散發小冊子時,莎拉外出活動的方式很簡單,下午散步總是走同樣的路線:從
陡峭的龐德街往下走到陡峭的布羅德街,再從那兒走到「防波堤門」。所謂「防波堤門」,
實際上是一座俯視著大海的石台,跟防波堤毫無關係。她時常站在石台旁邊的巖壁上向大海
眺望,但眺望的時間一般不長——不比走出駕駛台的船長仔細觀賞大海的時間更長。隨後,
她要麼轉身朝下走,去考克莫伊爾海灘,要麼朝另一個方向往西沿小路走半小時,繞過一個
平靜的海灣,到達防波堤。要是去考克莫伊爾海灘,她幾乎總是轉個彎到教堂去禱告一會兒
(弗爾利夫人認為這件事決不值得一提),然後再沿教堂邊的通道走至克立夫斯教堂的草地
上。那片草地往上延伸至布賴克嶺上的斷壁殘垣中。登上這片草地後,她一面走著一面不時
地扭頭望望大海,最後走到小路與通向夏茅斯的古道交叉的地方,從那兒回到萊姆鎮。每當
防波堤上人多時,她就要走這一條路線。可是當天氣不好或由於其他緣故防波堤上人少時,
她就從那條小路到防波堤上來,站在查爾斯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地方。據說,她說在那兒就
會覺得自己離法國更近些。
    莎拉的這一切活動,經過添油加醋、歪曲污蔑,最後都傳到波爾蒂尼夫人的耳朵裡。不
過,對波爾蒂尼夫人來說,莎拉是她的一件新玩具。老太太那時剛有了這件玩具,心裡很高
興,所以,雖說她在乖戾、多疑方面本性難改,但在處理這件事時還是能寬宏大量的。儘管
如此,她還是對這件玩具責備了一番。
    「伍德拉夫小姐,聽說人家看到你外出時老是到同一個地方。」莎拉看到對方的責備目
光,低下了頭。「你朝海上看。」莎拉仍舊沉默不語。「我很高興你正在悔改。我相信,在
目前的環境中,你一定會悔改的。」
    莎拉接過話頭:「謝謝您,夫人。」
    「我並不在乎你對我的感謝。天國裡有人已得出了結論。」
    姑娘小聲說:「這我知道。」
    「對不瞭解情況的人來說,你好像是在堅持不改。」
    「要是他們瞭解我的事兒,太太,他們是不會那樣想的。」
    「可是他們偏要那麼想。他們說你在巴望著撒旦1回來。」   
  1根據《聖經》故事,撒旦是引誘人類墮落的魔鬼。這兒暗指那個法國中尉。



    莎拉站起身,走到窗前。時光正值初夏,紫丁香與山梅花香氣四溢,畫眉鳥的叫聲陣陣
傳來。她疑視著人們要求她避而遠之的大海。接著,她轉過身,望著那老太婆:她安坐在扶
手椅上,像女王在宮廷的御座上打坐一樣。
    「您是否希望我離開你家,夫人?」
    波爾蒂尼夫人心中微微一震。莎拉簡潔的語言再次使她感到無可奈何。她是那樣喜歡她
的聲音,喜歡她其他方面的魅力!更可怕的是,她有可能要失掉天國帳單上正在增長的利
潤。她把語氣緩和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表明……那個人已經從你的心中抹掉了。我知道你已經把他抹掉了,但我
希望你能表現出來。」
    「我怎樣才算是表現出來呢?」
    「到別的地方去散步,不要去顯示你的恥辱。這樣做不是為了別的,就是因為這是我的
要求。」
    莎拉低頭站在那兒,什麼也不說。過了一會兒,她抬頭盯著波爾蒂尼夫人,來到這裡後
第一次微微笑了。
    「就按您的要求辦吧,夫人。」
    用棋盤上的術語說,這叫丟卒保車,棋高一著。波爾蒂尼夫人聽了莎拉的話後,寬寵大
度地說,到海邊換換空氣也有好處,她並非完全不讓莎拉到那兒去,可以偶然到那兒去走
走,但不要老是去——「請不要站在那兒盯著大海。」總之,這是兩個進退兩難的女人達成
的一項妥協。莎拉主動提出辭職,這使兩個女人都看清了這個問題,不過是從不同的角度而
已。
    莎拉遵守著協議對自己一方的規定,至少是履行了有關散步時走的路線那一部分。她現
在難得到防波堤去,但是一旦去了,還是要像我們開頭描寫的那一天一樣,她站在那兒盯著
大海。萊姆鎮周圍的鄉間小路縱橫交錯,散步時從哪兒都可以看見大海。倘若莎拉的唯一願
望是觀賞大海,她只要在莫爾伯勒大院的草地上散步就行了,在那裡完全可以看得到。
    弗爾利夫人有好幾個月沒有得安生了。不管什麼時候,只要莎拉一停住腳步,一望大
海,她馬上就可以知道。只是這種機會並不多。再說,到這時為止,波爾蒂尼夫人已經不敢
對痛苦的莎拉過分苛求,這也就使莎拉免遭過多的指責。關鍵問題是,正如間諜和主子常常
相互提醒的那樣,可憐的「悲劇人物」已經發瘋了。
    不用說,讀者也可以猜到實情:她表面上好像是瘋了,實際上根本就沒有瘋……或者至
少不是人們常常說的那樣瘋瘋癲癲。她到處張揚恥辱自有她的目的,而有目的的人是神經正
常的人。他們知道,只有在達到目的時,才可以停下來,暫時歇歇腳。
    但是有一天,就是本書開頭的十多天前,弗爾利夫人來見波爾蒂尼夫人了。她站在那兒
焦慮不安,那副面孔看上去像是她要報告一位老朋友死亡的消息。
    「我有件很不愉快的事要告訴您,太太。」
    波爾蒂尼夫人對這種話已經很熟悉了,就像漁民熟悉風暴徵兆一樣。
    「不是關於伍德拉夫小姐的事吧?」
    「要不是那就好了,太太。」女管家帶著莊重的面色,盯著波爾蒂尼夫人,似乎要顯示
一下她獨自承擔的痛苦。「恐怕告訴您這件事是我的責任。」
    「對於承擔責任,我們永遠不能說『恐怕』。」
    「是的,太太。」
    那張嘴依然緊緊地繃著,要是有第三者在場,他一定會驚奇不已,不明白她到底會說出
何等可怕的事情。除了在教區教堂的祭壇前光著身子跳舞以外,還會有比她要說的更為可怕
的事麼?
    「太太,她去康芒嶺了。」
    簡直是小題大作!可是,波爾蒂尼夫人好像並不這樣想,只見她的嘴巴奇怪地動了動,
驚得再也合不攏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6:44

第十章

   有一次,有那麼一次,她抬起雙眸,
    忽然間,她的兩頰泛起了奇妙的紅暈,
    只因我們四目相逢。
    ——丁尼生《毛黛》(1855)

      ……引人遐想的山巖間,叢林稀疏,果園裡卻果實纍纍。滄桑變遷的遺跡依稀可
辨。多少年前的崖壁斷裂坍塌後,幾經風蝕,形成了這片使人賞心悅目的風景區,幾可與名
聞遐邇的懷特島相媲美。
    ——簡·奧斯丁《勸導》
      
    萊姆裡吉斯和埃克茅斯之間,有一片六英里長的地段向西伸展著,這是英格蘭南部最奇
特的海邊風景區之一。從飛機上看,這片風景區並非多麼壯觀。在海岸的其他地方,四野往
往通到峭壁的邊緣,而在這裡,田野卻在離海岸一英里的地方便消失了。棋格式的綠色、棕
色農田不規則地跟陰暗的樹林或灌木叢相接。如果飛機飛得很低,我們就可以看到這裡的地
勢高低不平。低處是深深的峽谷,高處是白堊和燧石形成的奇形怪狀的懸崖峭壁。這些懸崖
峭壁宛如廢棄的古堡牆壁,從周圍蒼翠的樹林中拔地而起。從飛機上還可以看到……可是假
如我們步行走到這裡,我們便會發現,這片外表看來並不重要的原野卻非常寬廣。有人曾在
這裡迷了路,幾個小時都走不出去。他們攤開地圖,查到自己在什麼地方迷了路,很難相信
在這種小地方也會發生迷路的事。假如天氣不好,迷路的現象會更嚴重。
    安德克立夫崖實際上是個長約一英里的斜坡,相當陡峭,是古代懸崖經水土不斷流失形
成的,其中平坦地段很少,難得有人到這兒來遊玩。高低不平的坡壁斜對著太陽,上面生長
著各種植物,到處是當年造成水土流失的噴泉。因而,這塊地方也就成了植物學上的神奇之
地。這裡長著五月花、聖櫟和其他英國罕見的樹木。巨大的裂縫中長滿了常春籐,蕨類植物
長到七、八尺高,花兒比這一帶的其他地方早開一個月。夏天,它是這個國家能提供的最近
的熱帶叢林。像其他人跡罕至的地方一樣,它也有它的神秘、陰暗和危險——從地理上講,
這樣的地方確實為數不多。那裡有許多罅隙和大坑,一不小心就會遭殃。有些地方,折斷了
腿的人即使喊上整整一個星期也不會有人聽見。這地方今天雖然神秘莫測,但一百多年以前
卻比今天好些,不那麼冷僻。現在,安德克立夫崖一所農舍也看不到了,而一八六七年那裡
倒有好幾所,裡面住著獵人、樵夫和一兩個豬倌。獐子總喜歡在十分偏僻的地方生活,它們
那時的日子過得肯定不很安寧。現在,安德克立夫崖已完全變成了荒野,農舍的牆壁已經倒
塌,上面覆蓋著常春籐。往昔的那些小路也不見了,附近也沒有公路,唯一剩下的通安德克
立夫崖的小路經常無法行走,於是議會便通過法案,把那兒列為國家自然保護區,所以這地
方還沒有完全喪失其用途。
    一八六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查爾斯爬過濱黑灣沿岸的陡峭小路,來到了安德克立夫崖。
這兒真是英國的一座伊甸樂園。這個地方的東半部,就叫做康芒嶺。
    查爾斯喝了點泉水解解渴,用濕手帕擦了擦滾燙的面頰。隨後,他認真地向四周瞧著。
樹葉的沙沙聲,花兒的芬芳,茂密的野生植物,嬌嫩的蓓蕾,眼前斜坡上的這一切景物使他
神魂顛倒。他沉醉在大自然的懷抱之中,對搞化石研究這門科學居然反感起來。他周圍的地
面上長著金黃色與淡黃色的白屈菜和櫻草花。四周的斜坡上長著雪白、茂密、鮮花盛開的刺
李樹。蔥綠的接骨木樹冠遮蔽著長滿苔蘚的小溪岸邊。查爾斯剛才就是在這條小溪旁喝過
水。小溪的岸上長著一簇簇麝香薔薇和酢漿草,這是英國春季最優美的花草。在斜坡上方,
他望見的是銀蓮花的朵朵花冠,再遠處是一片深綠色的風玲草葉子。一隻啄木鳥在遠方的高
樹上啄出咚咚的響聲。幾隻紅肚子灰雀在他頭頂上方唧唧喳喳地叫著。一些囂□鳥和柳鳴鳥
剛剛飛到樹梢上和灌木叢中,在那兒婉轉歌唱。查爾斯轉過身來,看到藍色的海潮正在緩緩
而退,整個萊姆灣盡收眼底。向遠處看去,黃色的切斯爾大壩一望無際,那些懸崖峭壁也似
乎變得越來越小。大壩遠方的一端跟英國的直布羅陀海峽——即波蘭特海峽——相接。從遠
處看,海峽像是一片淡灰色的影子揳入蔚藍色的大海。
    歷史上只有一種藝術捕捉到過這樣的自然景象。那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博蒂切利
1曾在這樣的大地上信步而行,朗薩德2曾在這樣的空氣中放聲歌唱。不管那次文化革命的
明確目標和目的是什麼,也不管其失敗程度和殘忍性如何,文藝復興本質上是文明世界最嚴
酷的一個冬天的終結,它打破了國界的限制,是鎖鏈和束縛的終結。總之,它與查爾斯所處
的時代迥然不同。可是不要以為站在那兒的查爾斯對此一竅不通。他意識到自己對這個時代
不滿,不適應,也知道自己的局限性。當他深究這一切時,他便更接近了人類的本性——接
近了盧梭接近了古代神話中的黃金時代和原始人類。也就是說,他假定人不可能再回到遠古
時代,他便用這種假定來排除他那個時代對待自然的偏見。他認為自己被文明養嬌了,寵壞
了,再也不能適應大自然了。而這一點使他感到憂傷——一種又苦又甜的憂傷。他畢竟是維
多利亞時代的人,因此我們不能苛求他跟我們有同樣的認識。其實,即使我們時代有著比那
時遠為豐富的知識,而且可以借助存在主義哲學來分析事物,我們也不過剛剛開始認識:占
有欲與享樂欲是相互牴觸的。查爾斯應該對自己說:「只要我現在佔有這個,我就是幸福
的,」而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那種說法:「因為我不能永久佔有這個,所以我很悲傷。」
不過,最後還是科學再次佔了上風,他開始沿著小溪的燧石層尋找烤缽石。他找到了一塊漂
亮的扇貝殼化石,但沒有找到海刺蝟化石。他彎著腰,細心搜尋地面,然後直起身來走了幾
步,再彎下身去尋找。就這樣,他慢慢穿過樹林向西走去。有時他停下來用木棍尖端翻過一
塊看上去像是化石的石頭看看,但是往往運氣不佳,一無所獲。一個小時過去了,對歐內斯
蒂娜的義務感壓倒了他對化石的貪婪心情。他看了看表,心裡嘀咕了一句,轉身往放著挎包
的地方走去。爬上斜坡後,他來到一條小路上,背對著西斜的太陽,動身向萊姆鎮走去。那
條小路蜿蜒而上,轉到一堵長滿常春籐的石牆邊,然後分成一些小岔路。他不知該朝哪裡走
好,猶豫了一下,接著沿一條低處的小路向前走了五十碼左右。這條小路藏在峽谷之中。由
於天色變暗,峽谷中的小路影影綽綽的。這當兒,他發現另一條支路突然轉向他的右方。那
條支路爬上一個長滿雜草的斜坡,通向海邊。他雖然對地勢不很清楚,但還是決定走這條小
路。他想,沿著這條小路走過去,一定會辨清方向。於是他撥開荊棘(這條小路很少有人
走),來到一塊綠色的小高地上。   
  1山德羅·博蒂切利(1444—1510),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畫家。
    2朗薩德(1524—1585),法國詩人。



    那塊小高地頗為寬敞,像高原上的一片牧場。有幾隻短尾巴野兔竄來竄去,將草坪上稍
高一些的雜草啃得一乾二淨。
    查爾斯站在陽光下,小米草和三葉草點綴著草坪,一簇茉莉花綻開笑臉。他走到高地的
邊緣。
    就在高地下面,他看到一個人。
    他呆住了,以為自己撞上了一具死屍。其實那是一個女人,躺在地上睡著了。她選的地
方很特別。從高地上有一大片草叢垂了下來,高約五英尺,將她遮得嚴嚴實實,除非像查爾
斯那樣走到高地的邊緣,否則誰也別想看到她。這小小的天然陽台後面是白堊牆壁,牆壁伸
向西南,遮住了冷風,使這塊地方成為一個曬太陽的露台。不過這樣的露台大概不會有多少
人欣賞,因為它的外邊是一大片三四十英尺長的極為難看的荊棘叢。荊棘叢的外面是真正的
峭壁,伸向海邊。
    查爾斯的第一個念頭是要抽身走開,免得讓那女人看見。他沒有看清那是誰。他站在那
兒手足無措,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她,對周圍的景物視而不見。他遲疑了一下,準備馬上走
開,誰知好奇心又驅使他向前挪動了幾步。
    那女人仰臥著,睡得很香。她的大衣敞開著,露出靛藍上衣,上衣是棉布做的,領子是
白色的。她的臉背著他,右胳膊伸向後面,像小孩子地樣彎曲著。胳膊周圍的雜草叢中開著
一簇銀蓮花。她那樣子十分溫柔,可是她躺的姿勢叫人不由聯想起男女之間的事情。它使查
爾斯隱隱約約地回憶起在巴黎的那段生活。有一天黎明,在賽納河畔的一間臥室裡,他看到
另一個姑娘也是這麼睡著。至於那姑娘姓甚名誰,他現在忘得一乾二淨,興許他壓根兒就不
知道。
    他沿高地的弧形邊緣走著,來到可以看清那女人面孔的地方。只有這時他才猛地發現,
自己撞上的正是法國中尉的女人!她的一些頭髮已經鬆散開來,遮住了半邊臉。他記得在防
波堤上看見她的時候,她的頭髮好像是深褐色。這時他才看清了,原來她的頭髮微帶紅色,
而且蓬蓬鬆鬆,沒有當時每個女人都塗的頭油所發出的光澤。她的面容呈褐色,在陽光下看
上去幾乎是紅色的,大概她更注意健康,常曬陽光,對當時把蒼白、倦怠的面容視為美貌的
風尚不以為然。她的鼻樑挺直,眉毛粗濃……他看不清她的嘴巴呈什麼形狀。不知怎麼,他
感到很煩惱,因為那地方很難找到一個適當的角度來觀察她。
    對於這次意外的相遇,他感到精神恍惚,只是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同時,他心裡也充
滿一種奇特的感覺。那並非是一種性感,而是一種兄弟情誼或父輩的情誼。他深信,這個可
憐的人兒是無辜的,她被社會遺棄是不公正的。他想,她這樣孤孤單單正是這種遺棄所造成
的惡果。他不能想像,除絕望以外還會有什麼東西能將她驅逐到這種地方。要知道,在他那
個時代,女人都是文靜、膽小,不輕易拋頭露面,難以進行長久體力活動的。
    最後,他走到高地的邊緣上,向下看她的面孔。這時,他以前看到過的她那種悲愴的表
情完全消失了。在睡夢中,這張臉是溫存的,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正當他彎著腰、側著身
細細端詳的時候,她醒了。
    她猛地抬頭向上一望,動作之快使查爾斯已經來不及抽身退避。他窺探別人,被發覺
了,但他還不至於因為要擺紳士派頭而否認這一點。這當兒,莎拉慌忙站了起來,披好大
衣,回過頭來望著他。他脫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她默默不語,一直那樣驚奇地、慌亂
地、略帶羞澀地望著他。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對眸子黑黑的。
    他們就那樣站著待了好幾秒鐘,似乎彼此都不理解。她站在下面,腰以下全被雜草遮
住,看上去是那麼矮小。她抓住領子,看樣子要是他向她走近一步,她就會逃之夭夭似的。
    他終於鎮定下來,找到了合適的詞兒。
    「實在太抱歉了。我無意間碰到了您。」說完後,他便掉轉身走開了。他沒有回頭,急
急匆匆地回到原路。他來到叉路口,不知該走哪條路,心想剛才應該向她問路。他等了一會
兒,看看她是否跟上來。她沒有走過來。於是他邁著堅定的步子,在更加陡峻的小路上走起
來。
    此時,海面上很平靜;在晚霞閃耀的黃昏中,到處是一片寂靜,只有海浪輕輕拍打著岸
邊,發出嘩嘩聲。查爾斯並沒意識到,在他躊躇不決的幾秒鐘裡,整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精神
已煙消雲散。當然,我並不認為他走的是一條錯誤的道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7:26

第十一章

    你得循規蹈矩盡義務,
    儘管對叫你做的事摸不著頭腦。
    世人要你上教堂,
    世人要你上舞場,
    父母要你早成家,
    姐妹同學也一樣。
    ——A.H.克勞1《義務》
      「噢,哼,他呀!」她鄙夷地嚷道,
    「他算個啥子?
    看不出有什麼出息;
    衣服倒穿得花裡胡哨,
    可拉扯他長大的山民,
    並沒教他懂得多少……」
    ——威廉·巴裡斯2《多塞特鄉音詩集》(1869)
         
  1亞瑟·休斯·克勞(1819—1861),英國詩人,著有詩體小說《旅之戀》。
    2威廉·巴裡斯(1801—1886),英國牧師、詩人。他堅持用英國多塞特方言寫詩,主
要作品有《鄉情集》等。



    大約與這次意外相遇的同一時刻,歐內斯蒂娜焦躁不安地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梳妝台的
抽屜,拿出她那本摩洛哥皮封套的黑色日記本。她繃著臉,翻到早晨寫的幾句話。從文學的
角度看,那幾句話實在是平庸無奇。「給媽媽寫了信。沒見到最親愛的查爾斯。天氣挺好,
但沒有外出。覺得不開心。」
    這位可憐的姑娘一整天都無所事事,只有特蘭特姨媽待在身邊,給她消愁解悶。查爾斯
差人送來的水仙花和長壽花早就放在那兒,這時,她正在嗅著花兒的香味。誰知那些花兒也
叫她煩惱。特蘭特姨媽家的院落不大,她聽到查爾斯的男僕薩姆敲前大門,又聽到趾高氣
揚、心眼很壞的女僕瑪麗開門——兩個人的嘀咕聲、女僕在遠處的咯咯笑聲和關門聲,這一
切使她的腦海裡閃過一個骯髒而可怕的疑團:查爾斯當時就在樓下,跟瑪麗打情罵俏。這就
觸動了她的心思,她對查爾斯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一點。
    她知道,查爾斯曾在巴黎和里斯本住過,也到其他不少地方旅行過。她知道查爾斯比自
己大十一歲,也知道他是很討女人喜歡的男子。對他過去征服過什麼樣的女人,她總是裝作
漫不經心地問三問四,而他也就輕描淡寫地回答她。問題就出在這裡。她感到他一定對她隱
瞞著什麼事情——或許他跟一位倒了霉的法國伯爵夫人,也或許是跟一位多情善感的葡萄牙
女侯爵有過什麼風流韻事。她永遠沒想到過巴黎下層社會的姑娘或葡萄牙辛特拉市旅館長著
杏核眼的女招待,其實那倒更為接近實情。從某種程度上講,查爾斯是否與別的女人睡過,
她並不像現代姑娘那麼醋勁十足。當然,她一想到那種罪過的事情時,便要說一句「我無論
如何也不干」,而她真正嫉妒的卻是查爾斯的心。不管過去還是現在,她都無法摸透查爾斯
的心思。她不懂得分析問題應去其枝節,抓住要害。查爾斯說,他確實沒有真正地戀愛過,
這倒是實話,而她在心情不佳的當兒,反而將此話當作確鑿證據,證明他以前曾經熱烈地愛
過別人。她認為,查爾斯鎮靜的外表,是激戰過後戰場上的可怕沉寂,是激戰一個月後的滑
鐵盧,除了那次戰役外,別的都不值得一提。
    大門關上後,歐內斯蒂娜考慮到自己尊貴的身份,便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時間之長正
好是一分半鐘。隨後,她伸出纖細的小手,毫不猶豫地拉了一下床邊拉繩的鍍金手柄,樓下
的廚房裡便響起一陣丁丁噹噹的清脆鈴聲。過了不一會兒,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敲門聲。
門開了,瑪麗走進來,手裡捧著一隻花瓶,裡面插著一大束春天的各種鮮花。那姑娘走上前
來站在床邊,臉給花兒半掩著。她那笑瞇瞇的神態,男人見了無論如何是不會惱火的,而對
歐內斯蒂娜來說卻恰恰相反。她看見這個不受歡迎的弗洛拉1就皺起了眉頭,責備地望著她。   
  1羅馬神話中的花神。



    在本書已寫到的三位年輕女子中,照我看來,瑪麗是最漂亮的一位。她總是那樣生氣勃
勃,沒有一點兒私心,而且她的外表又是那樣俊俏……她的粉紅色的皮膚細嫩純淨,頭髮呈
黃色,淡藍色的大眼睛特別迷人,男人看了定會為之動情,作為回報,這對眼睛也會含情脈
脈地朝那男人回望一下。這對眼睛像是上等美酒,芬香撲鼻,但又不給人過分的感覺。她時
常穿一身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衣服,儘管因為舊而顯得寒傖,但它不能掩蓋瑪麗那勻稱、豐
滿的身材。我說「豐滿」,其實這個詞兒並不確切。我剛才提到過朗薩德,他有個詞兒倒是
可以用來形容瑪麗,叫做「豐腴」,既有挑逗性的豐滿而又不失苗條之魅力。瑪麗的曾孫女
在我寫本書的這個月正好年滿二十二歲,長得極像其先祖;她的美貌聞名世界,因為她是英
國著名的青年影星。
    但是這種臉蛋兒在一八六七年恐怕還吃不開。例如它並不能博得波爾蒂尼夫人的歡心。
三年前波爾蒂尼夫人就熟悉這張面孔了。瑪麗是弗爾利夫人一個堂兄的侄女。弗爾利夫人到
波爾蒂尼夫人那裡求情,讓她留下瑪麗在她那可憎的廚房裡幹活。可是莫爾伯勒府邸對瑪麗
來說,就像墳墓對一隻金翅雀一樣。波爾蒂尼夫人有一天暗暗地巡視她的統治區,從樓上的
窗口裡突然發現一個令人作嘔的場面:年輕的馬伕正向瑪麗懇求接個吻,而他竟沒有怎樣遭
到拒絕。這一下,金翅雀立即獲得了自由,飛到特蘭特夫人家中。波爾蒂尼夫人嚴肅地警告
那位夫人,說收留這樣一個事實已證明了的蕩婦實在太莽撞了。可是警告無濟於事。
    瑪麗在布羅德街過得很愉快。特蘭特夫人喜歡漂亮姑娘,更喜歡笑瞇瞇的漂亮姑娘。歐
內斯蒂娜是她的外甥女,當然得到她更多的關心。可是,她每年只能見歐內斯蒂娜一兩次,
而瑪麗,她卻可以每天看到。這姑娘表面上輕佻,含情脈脈,實際上對人很和善、親熱。再
說她並不吝嗇,人家對她熱情,她對人家也是一副熱心腸。歐內斯蒂娜並不知道,布羅德街
的這幢房子裡有一個令人驚愕的秘密:有時廚子放假時,特蘭特姨媽居然和瑪麗在樓下的廚
房裡一起坐著用膳。這對兩個人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刻。
    瑪麗並非是無可指責的,其缺點之一就是對歐內斯蒂娜充滿妒意。這倒不全是因為從倫
敦來的那位年輕女子一到,她便立刻失去了這個家庭中默認的寵兒的地位,而是因為那年輕
女子不但從倫敦來了,還帶來一箱箱倫敦和巴黎的時髦衣著,這對一個整年只有三條裙子可
換的女僕來說,不能算是最好的見面禮。在那些時裝中,沒有一件是她看了順眼的。最好的
一件她看了最窩火,那全是因為它是由來自首都的那位年輕王子送給歐內斯蒂娜的。她還認
為查爾斯長得很帥,是位漂亮丈夫,要是配歐內斯蒂娜這樣病懨懨的可憐蟲,他未免太好了
些,實在可惜。這就是為什麼每次她給查爾斯開門或在街上撞見他時,查爾斯總是有幸得到
那對灰眸子傳來的秋波。事實上,這鬼頭鬼腦的小東西常常故意選在查爾斯到來或告辭時出
現在門口。每次查爾斯在街上向她脫帽致意時,她心裡便偷偷地向歐內斯蒂娜翹起鼻子表示
輕蔑。她心裡很清楚,為什麼查爾斯一走,歐內斯蒂娜便匆匆回到樓上1。像所有的風流女
僕一樣,她敢於去想那些年輕的女主人不敢想的事情,而且她也知道自己比她們敢想。   
  1指上樓窺望查爾斯是否在離去時與瑪麗打情罵俏。



    在用恰當而又惡毒的方式向病人炫耀了自己的健康和歡樂以後,瑪麗把鮮花放在旁邊的
小衣櫥上。
    「查爾斯先生叫送來的,蒂娜小姐,她向您問候。」瑪麗說起自己的土話來總是亂用代
詞和後綴,叫人聽起來很不舒服。
    「把花放到梳妝台上。我不喜歡它們靠我這麼近。」
    瑪麗順從地把花放到梳妝台上,又稍稍重新整理一下花束,表示對女主人的吩咐不那麼
服貼。隨後,她笑著側轉過身,望著疑心重重的歐內斯蒂娜。
    「他親自送來的嗎?」
    「不是,小姐。」
    「查爾斯先生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小姐。我沒問過他的僕人。」她緊繃著嘴巴,似乎要咯咯地笑出聲來一樣。
    「可是我聽見你跟他的僕人說過話呀。」
    「是的,小姐。」
    「說什麼來著?」
    「就是問問當時是幾點鐘,小姐。」
    「就是這個使你笑的嗎?」
    「是的,小姐,是他說話的腔調使我笑的,小姐。」
    當時出現在門口的薩姆與早晨磨剃刀時那個滿臉憂鬱、憤懣的薩姆判若兩人。他把漂亮
的鮮花塞到淘氣的瑪麗的胳膊彎裡,說:「給樓上那位漂亮的年輕女士。」接著,瑪麗正要
關門,薩姆靈巧地把一隻腳插在門檻裡邊,又機靈地從背後抽出一隻手,送上一小束藏紅
花,另一隻手迅速摘下時髦的短邊禮帽,向面前的姑娘致意,說道:「給樓下這位更可愛的
女士。」瑪麗臉上飛過一陣紅暈。薩姆覺得,剛才擠住他的腳的那扇門這時壓力奇妙地減輕
了。他瞅著瑪麗聞那些黃色的鮮花。她聞花時的姿勢雖不優美,但卻是當真地在聞著,結果
她那漂亮而傲慢的鼻尖染上了一點桔黃色。
    「那袋煙灰得照吩咐的那樣馬上送去。」她咬著嘴唇,等待薩姆回答。「有一個條件,
就是不賒帳,必須立即付錢。」
    「那麼要付多少錢?」
    薩姆站在門口盯著對方,似乎在計算一個公平的價格。隨後,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朝
瑪麗莫名其妙地用力擠了擠眼。就是他這個動作引起了瑪麗的那陣笑聲,但她又不敢大笑,
只得盡力克制自己。接著,門砰地一聲關了起來。
    歐內斯蒂娜瞪了瑪麗一眼。當然,這一眼不會使波爾蒂尼夫人丟臉,因她早已把瑪麗趕
走了。「你要記住,那個僕人是從倫敦來的。」
    「是的,小姐。」
    「史密遜先生已跟我談起過他。那人把自己看成是唐璜1。」   
  1唐璜原是西班牙文學中的人物。據說他生活在十四世紀,曾引誘了塞維利亞駐軍
司令的女兒,並在決鬥中將這個司令殺死。在歐洲文學中,唐璜常常是浪子的形象。



    「小姐,唐璜是什麼東西?」
    瑪麗問話時那種迫不及待的樣子使歐內斯蒂娜大為不悅。
    「這你就別管了。要是他進一步動什麼壞腦筋,我希望你馬上告訴我。好啦,去給我端
點大麥茶來。以後要當心點。」
    瑪麗的目光微微閃爍一下,很像是表示輕蔑。不過她很快垂下眼皮,平頂花邊小帽也隨
著腦袋低垂下來。她彎腰象徵性地行了個禮,便離開了房間。她走下三段樓梯,回來時再爬
三段樓梯,去給小姐端大麥茶。而在這期間,歐內斯蒂娜卻坐在那兒回憶往事,來安慰自
己。她對特蘭特姨媽家那種有益於健康但卻不好喝的大麥茶絲毫不感興趣。
    從某種意義上講,瑪麗在這次對話中倒是佔了上風,因為它使歐內斯蒂娜(從本質上
講,她並非是個家庭暴君,而僅僅是個寵壞了的孩子)想到,她不多久就用不著假裝家庭主
婦,而要成為名副其實的家庭主婦了。當然,想到這一點她心裡挺快活。有自己的家,脫離
父母……這自然不錯,可是僕人是個很頭痛的問題,人家都這麼說。人家還說,現在的僕人
跟過去不一樣了。總之,這是件令人討厭的事。歐內斯蒂娜的這種疑慮和憂傷在查爾斯身上
也不見得沒有——此時,他正汗流浹背地沿著海岸跋涉著。生活會改變一切,這是毋庸置疑
的。但與此同時,還不得不承受著煩惱,別無選擇的餘地。
    為了解除這種對未來思慮引起的煩惱——即便此時已到下午,她還在煩惱著——歐內斯
蒂娜抽出日記本,在床上支起身子,再次翻到貼著茉莉花枝的那一頁。
    十九世紀中葉,按財富劃分社會等級的趨勢已經在倫敦出現。當然,高貴的血統和門第
並沒有被取代,但是世人已經公認,健全的大腦和金錢可以人為地創造出能被人們所承認的
社會地位來。當時的首相迪斯雷利就屬於這種靠金錢和大腦起家的人,而這樣的人還為數不
少。歐內斯蒂娜的祖父年輕時也不過是斯托克紐文頓一個富裕的布商,可到去世前竟變成了
一個腰纏萬貫的布商——而且還不止於此,他搬到倫敦市中心做生意,在西區建立了最大的
商店之一,除布匹之外,又開闢了好幾個其他營業部。她的父親使女兒受到他自己受到的同
樣教育——用金錢所能買到的最上等的教育。除了出身以外,他的確變成了一位無懈可擊的
紳士。他考慮周到,娶了一位比自己門第高的女子,倫敦一位最著名法官的女兒。那位法官
的地位比得上大法官,其名聲之渲赫與他不遠的先祖不相上下。因此,歐內斯蒂娜對自己社
會地位的擔心實在是杞人憂天,即使按照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看,她也大可不必焦慮。而
且,查爾斯從來也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想想看,」查爾斯有一次對她說,「我這個姓氏史密遜是多少不光彩,多麼粗俗。」
    「說的是,不過要是你叫布拉巴宗·瓦瓦蘇勳爵,我就會更愛你的呀!」
    但是,在她這種自我解嘲的背後,卻潛伏著一種恐懼心理。
    他是前一年十一月遇到她的。當時一位太太請客,她早就看中了查爾斯,想把自己一窩
子傻乎乎的女兒挑一個嫁給他。糟糕的是,儘管這些淑女們在晚會開始前已由父母指點過一
番,但她們在晚會上還是犯了一個大錯誤。她們裝模作樣地對查爾斯說,古生物學深深地打
動了她們,並要求查爾斯務必給她們開出這一方面最有趣的書單。而歐內斯蒂娜則不同,她
帶著彬彬有禮但又挖苦人的神氣,決心對他不那麼認真。她咕噥道,要是在煤筒裡發現什麼
有趣的煤塊標本,她一定送給他。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她認為他太懶惰。為什麼這樣說
呢?因為倫敦的任何客廳裡都有許多他感興趣的那種物件,只要他邁開雙腳就行了。
    本來,這兩位年輕人都以為那一定是個令人掃興的晚會,可是晚會後他們各自回家時,
卻發現事情並非是他們原來想像的那樣。
    他們兩人都發現對方很聰明,都很隨便,說話直來直去,叫人覺得有趣。那一年冬天,
已有一大堆小伙子擺到她面前,讓她審查。她放出口風說「那個史密遜先生」倒是調起了她
的胃口。她的母親做了周密的調查,隨後便和丈夫商議,丈夫又進行了更多的調查。任何男
性青年,要踏進海德公園旁邊那所高房子的客廳之中,都要經過縝密的審查,就像如今要進
入保安部門的任何原子科學家都得經過審查一樣。查爾斯完全成功地通過了秘密的嚴格考查。
    歐內斯蒂娜已看清了她的情敵們的錯誤,她知道硬塞給查爾斯的妻子是永遠不會打動他
的心的。後來,歐內斯蒂娜的母親經常請查爾斯吃飯、看戲,但他驚奇地發現,這其中沒有
一般婚姻中常使用的手腕。她的母親直截了當地說:她的小乖乖是多麼喜歡孩子,「偷偷地
盼著冬天趕快結束」(據說,絆腳石伯父一死,查爾斯就要永遠住在溫斯亞特莊園)。而她
的父親則更率直地說,「我最可愛的女兒」會給她的丈夫帶去一大筆財產。其實這話也是多
此一舉。海德公園的那所房子完全配得上一位公爵居住,歐內斯蒂娜沒有兄弟姐妹,還能給
誰呢?唯一的繼承人本身不是比銀行的千百條聲明還能說明問題嗎?
    歐內斯蒂娜後來當然是完全投入了查爾斯的懷抱,但在當初,她像一般寵壞了的孩子一
樣,卻決心不給查爾斯以任何優待。查爾斯到她家時,她總要設法讓一些漂亮的小伙子也在
場,並不給她真正的獵物以任何特殊的關注和青睞。她對查爾斯從來都是隨隨便便,雖然未
曾明言,但她給他的印象是,她之所以喜歡他,是因為他好玩。當然她心裡明白,他是非她
不娶的。後來,在一月份的一天傍晚,她決定攤牌。
    她看見查爾斯一個人站在客廳的一端,另一端是位老寡婦,此人跟波爾蒂尼夫人差不
多,都是貴族老太婆。歐內斯蒂娜看得出,查爾斯對那個老太婆十分討厭。她朝查爾斯走
去,說:
    「您何不跟費爾韋瑟太太談一談?」
    「我寧願跟您一談。」
    「我可以把您介紹給她,那樣您就可以親自觀賞一下早期白堊時期發生的事情了。」
    他笑了。「早期白堊是個紀,而不是個時期。」
    「這無關緊要,反正它一定很古老。而且我知道,過去九千萬年之內發生的事情,您是
不感興趣的。請吧。」
    他們便走向客廳的另一頭,朝那位「白堊紀老太太」走去。走到一半,她止住步子,將
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兩眼流盼生情,看著他的臉。
    「如果您決意當個令人討厭的老光棍兒,史密遜先生,那您就該裝得更像一些。」
    他還沒來回答,她便走開了。她那句話聽起來只不過是平時的玩笑話,但就在那短暫的
一刻,她的目光告訴他,她是在求婚。錯不了,當時的倫敦,躑躅於草市街大門口的那些女
人就是向行人投去這樣的目光。
    但她並不知道,她的行為觸動了查爾斯內心深處日漸敏感的區域。他感到自己越發象住
在溫斯亞特的伯父了。隨著時光的流失,他對婚姻大事,像對許多別的事情一樣,越發挑
剔、懶散、自私……總之越來越不成樣子了。這兩年來,他沒有出國旅行。他認為,自己到
現在還沒成家,其原因就在於旅行。旅行這玩意兒他他顧不得成家立業。在旅行中,他也有
機會跟什麼女人睡上一夜,但他對這種樂事兒還是盡力克制自己的。那大概是因為他還沒有
忘記在英國時,他在這方面寫的第一篇文章所引起的內心的恐懼。
    旅遊不再有吸引力了,有吸引力的是女人。他在道德方面是很敏感的,所以,他雖然在
性慾滿足方面極不順利,但也不願再到比利時的奧斯坦德或到巴黎去住上一個星期了。他不
想為了滿足性慾而去旅遊。自從歐內斯蒂娜看他那一眼後,他反覆考慮了一個星期。隨後,
有一天早晨他醒了過來。
    他覺得事情很簡單,他愛歐內斯蒂娜。他想,在這樣一個清冷、灰暗的早晨,地上撒著
白花花的雪片,倘若一覺醒來,看見那文靜甜蜜、對一切都不以為然的小臉兒睡在身邊,那
該多有意思。而且,天哪(這一事實使查爾斯大吃一驚),那是上帝和人類都認為合法的
「睡在身邊」。幾分鐘後,他急匆匆地打鈴,驚動了睡眼惺忪的僕人薩姆。薩姆慌忙跑上樓
來,主人的話叫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薩姆!我是個絕對的、百分之百的混帳大傻瓜!」
    一兩天後,這位「十足的大傻瓜」與歐內斯蒂娜的父親談了一席話。談話很簡短,雙方
也都滿意。隨後,查爾斯到了客廳,歐內斯蒂娜的母親坐在那兒,渾身激烈地顫抖著。她連
跟查爾斯講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糊里糊塗地朝暖房的方向指了指。查爾斯來到暖房,打
開白色大門,一陣花香撲鼻而來。他東張西望地尋找,最後發現歐內斯蒂娜站在暖房最遠的
一個角落裡,一族白蘭花遮住她的身子。他看見她瞥了他一眼,隨後急忙垂下眼皮轉向一
邊。她拿著一把銀剪刀,假裝在剪除枯花。查爾斯走近她的身後,咳嗽了一聲。
    查爾斯說:「我辭行來了。」她痛苦地瞟了他一眼,但他假裝看著地面,沒有注意她的
表情,並接著說:「我已決定離開英國。我的後半生將用來旅行。一個脾氣不好的老光棍兒
還能怎樣打發日子呢?」
    他還想再往下說,但他發現歐內斯蒂娜垂下了頭,抓住桌子的手因用力過猛,指節都發
白了。他知道,要是在平時,她會馬上看出他在開玩笑。而現在她竟如此遲鈍,那是因為她
太激動了。查爾斯看出她的確十分激動。
    「但是,要是有人對我特別關心,願意跟我一起……」
    他不能再講下去了,因為她轉過身來,眼裡噙滿淚水。他們的手碰到了一起,他擁抱了
她。他們沒有接吻。他們無力接吻。天生的性本能被無情地囚禁了二十年,然後大門豁然敞
開,囚徒怎能不激動得啜泣一會兒呢?
    過了幾分鐘,歐內斯蒂娜稍微平靜了一些,查爾斯便帶著她穿過暖房的花間通道,往客
廳走去。他在一棵茉莉前停下,折了一小枝花,往她的頭髮裡插。
    「這雖不是槲寄生1,但意思是相同的,對嗎?」   
  1當時英國人訂婚時,男子習慣上要送給女子槲寄生。



    於是他們便孩子般地熱烈親吻著。歐內斯蒂娜又哭起來,隨後她擦乾眼淚,讓他領著回
客廳。她的父母站在那兒。用不著再說什麼了,歐內斯蒂娜撲向母親張開的雙臂,流了比剛
才多兩倍的眼淚。而兩個男子則站在那裡會心地笑了。一個好像剛剛達成了一筆極好的交
易;另一個好像糊里糊塗地不知落到了哪一個星球上,但他真心地希望這個星球上的居民能
夠通達容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8:11

第十二章

    那麼,勞動的外化表現在什麼地方呢?
    首先,對勞動者來說,勞動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
    說,是不屬於他的本質的東西;因此,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中並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
自己,並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因此,勞動者只是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由存在,而
在勞動之內則感到惘然若失。
    ——馬克思
    《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1844)
      我幸福的時光,
    真像我所說的那樣純潔無瑕?
    ——丁尼生《悼亡友》(1850)
      
    查爾斯心裡想著身後那個神秘的女人,小心地在康芒嶺的叢林中穿行。他走了一英里多
路,來到樹林的邊緣,同時也看到他下面不遠處有很長的一排茅屋。屋子的周圍有幾片草
地,伸向懸崖。查爾斯從樹林裡走出時剛巧看到一個男子從茅屋旁邊的牛欄裡趕出一群牛。
他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喝一碗美味的冷牛奶。他早晨吃了兩塊鬆餅,到現在還沒吃過別
的東西。特蘭特姨媽家的茶點和溫暖氣氛在召喚他。但是,那碗牛奶也在向他呼喊……而且
牛奶近在咫尺。他走下一個陡峭的草坡,敲敲茅屋的後門。
    開門的是一個木桶般粗壯的矮個子女人,胖胖的胳膊上沾滿了奶沫。行,要喝多少有多
少。這地方的名字?牛奶房。因為這兒確實有牛奶房,所以這地方也就叫這個名字。查爾斯
跟著她走進斜房頂的屋子,這間屋子很長,是整幢茅屋的後半部分。屋裡黑糊糊的,很是陰
涼。地面上鋪著石板。屋子裡全是熟乳酷的氣味。乳酷下面放著一排開水燙過的碗。三角木
架上支著大銅鍋,鍋上面漂著金色的乳脂層。查爾斯這時想起從前聽說過這個地方,這裡出
產的乳酷和黃油在當地很有些名氣。特蘭特姨媽說過這件事。查爾斯說出了這個牛奶女工的
名字。那女人正從奶罐裡舀出鮮牛奶,倒進一隻藍白相間的瓷碗裡,那碗跟他來之前所想像
的一模一樣。那女人聽到查爾斯叫她的名字,便微笑著瞥了他一眼。他由生人變成了熟人。
    查爾斯正在跟站在牛奶房外草地上的女人說著話兒,她的丈夫把牛趕出去後回家來了。
他是個禿頂的大鬍子,陰沉著臉,是位耶利米1。他嚴厲地瞪了妻子一眼,她慌忙停止嘮
叨,進屋去照看銅鍋了。那丈夫顯然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可是當查爾斯問他那碗甘美的牛奶
值多少錢時,他回答得倒是挺快:一個便士!就是有年輕漂亮的維多得亞女王頭像的那種便
士,現在偶爾在找零錢時還可以看到,只是因為用了一個多世紀,那漂亮的頭像已經磨得面
目全非了。查爾斯付了錢。   
  1耶利米是基督教《聖經》中的人物,是公元前六、七世紀的預言家,悲觀主義者。



    查爾斯打算回到原來走的那條路,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動身,便看到一個黑色人影從兩個
男子上方的樹林裡走出來。就是那個姑娘。她望了望下面兩個人,繼續向萊姆鎮走去。查爾
斯轉身看了看那個牛奶工,發現他厭惡地瞪著上面那個人影。
    「你認得那位小姐嗎?」
    「認得。」
    「她常走這條道麼?」
    「常走。」牛奶工還在瞪著眼。過了一會兒,他說:「她算不上小姐。她是法國中尉的
強(娼)婦。」
    查爾斯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弄清最後那個詞兒的意思。他生氣地瞪一下那個大鬍子牛奶
工。他是個衛理公會教徒,喜歡有啥說啥,特別那個「啥」是關於別人罪過的事,他講過來
就更起勁兒。查爾斯覺得這個人是萊姆鎮流言蜚語的化身。對那個在草叢中睡著的女人,他
可以相信別人說的許多事情,但要說她是娼婦,就是掉了腦袋他也不會相信。
    很快,他自己也走在回萊姆鎮的馬車道上了。樹林之間兩條白堊車轍向內陸延伸著,一
排高大的樹木半遮著大海,前頭走著那個穿著黑衣服、已經戴上帽子的姑娘。她走得不算
快,穩穩當當,沒有女性矯揉造作之感,倒像是個慣於長距離走路的人。查爾斯加快步子趕
了上去,走了一百碼光景來到她的身後。白堊地上有些燧石露了出來,她一定會聽見他帶釘
子的皮靴踩在上面的聲響,但她沒有回頭。他看出她的大衣稍微長了一點,鞋後跟上粘著
泥。他遲疑了一下,但是他記起了那個與他持有不同看法的牛奶工臉上的堅定表情,它驅使
查爾斯非得見義勇為地走向前去,向她表明自己的態度。他要向那個可憐的女人表明,在她
接觸的範圍內,並非每個人都是粗野的。
    「小姐!」
    她轉過身,看到他脫掉帽子微笑著。她流露出驚訝的神色。雖然這種驚訝表情沒有特別
之處,但她的面容卻給他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就好像每次見到它後,他都不相信有這種感
覺,所以非得再看一眼不可。這張臉似乎既吸引他又拒絕他,他好像是在睡夢之中,既站著
不動又一直在向後倒退。
    「我得罪了您兩次。昨天我還不知道您是波爾蒂尼夫人的秘書,恐怕我跟您說話時很不
禮貌。」
    她望著地面。「沒關係,先生。」
    「剛才我看您好像是……其實我是擔心您是不是病了。」
    她還是沒有看他,只是垂下頭轉身走開了。
    「我是否可以陪陪您,反正咱們走的是同一方向。」
    她止住步子,但沒有轉身。「我喜歡一個人走路。」
    「是特蘭特夫人使我發現自己錯了。我是——」
    「我知道您是誰,先生。」
    看到她膽怯地急忙插話,他笑了。「那麼……」
    她驟然望著他的臉,膽怯之中帶著絕望的神色。「請行行好,讓我一個人走吧。」他止
住笑,鞠了一躬,向後退了兩步。但她沒有走,只是望著地面,過了半晌才說:
    「請不要對任何人講您在這地方見到過我。」
    隨後,她沒有再看他一眼便真的轉身走了,那神色好像是說她知道自己的請求毫無用
處,剛說出口就又懊悔了似的。查爾斯站在路中央,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逝去,留在他腦海中
的唯一東西就是她的眼睛。她雙眼睛大得出奇,好像既能看透一切,也能忍受一切。而且,
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人——他雖然沒意識到,但他從前見到過,那是布道人的一種目光。那
雙眼睛裡含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奇特力量,它們似乎在說:別靠近我,Noli me 
tangere.1   
  1拉丁語:禁止接觸。



    查爾斯朝四周望了望,心裡猜測著她為什麼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到這樹林裡來過。樹林沒
有什麼過錯呀。或許還有個男人?是來幽會?接著,他想起了關於她的傳說。
    查爾斯最後來到布羅德街。他打算在回白獅旅館以前先去見見特蘭特夫人,告訴她,待
他洗過澡、換上像樣的衣服後就立刻……
    開門的是瑪麗。不過特蘭特夫人碰巧走過門廳——說實話,她是有意走到門廳來的。她
堅持叫查爾斯不要客氣,再說,他的衣服挺好,不進來那不是故意推辭嗎?於是,瑪麗笑吟
吟地接過查爾斯的木棍和挎包,把他帶到後面小客廳裡。夕陽的餘輝灑在小客廳上,裡面躺
著生病的歐內斯蒂娜。她身上穿著胭脂紅和灰色的便服,模樣兒煞是好看。
    「我簡直像個愛爾蘭海員被帶到女王的深閨裡了。」查爾斯吻著歐內斯蒂娜的指尖,開
玩笑地說。其實,他那親吻的姿勢說明他壓根兒不像個愛爾蘭海員。
    她把手移開。「把你今天每時每刻做的事情都講講,不然你就甭想在這兒喝到一滴茶
水。」
    於是他便把碰到的每一件事講給她聽,但碰到那個女人的事是個例外,因為歐內斯蒂娜
已經兩次表示過,她對法國中尉的女人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一次是在防波堤上,一次是後
來在午餐桌上。那一次,特蘭特姨媽把法國中尉的女人的事講給查爾斯聽,內容跟十二個月
前萊姆鎮的牧師講給波爾蒂尼太太聽的差不多。歐內斯蒂娜責備姨媽,怪她用如此乏味的瑣
事煩擾查爾斯。那位可憐的女人常被數說成鄉巴姥,心裡敏感得很,也就諾諾連聲,閉上了
嘴。
    查爾斯把帶給歐內斯蒂娜的有菊花石印的化石拿了出來。她伸手去接,但沒有夠到。她
想到查爾斯費了那麼太勁兒才採來這些化石,對其他事情也就不計較了。不過隨後她又假裝
生氣,怪他不該拿生命去冒險。
    「安德克立夫崖是一片茫茫荒野,真叫人心醉。我從來沒想到英國有這麼一個去處,它
使我回想到葡萄牙北部的沿海風光。」
    「天哪,你這位老兄簡直是鬼迷心竅了。」歐內斯蒂娜叫道,「我說查爾斯,還是交待
交待為好,你大概根本就沒有去敲打那可憐的岩石,是不是跟林中仙女調情去了?」
    查爾斯感到很尷尬,嘿嘿一笑掩蓋了過去。他看看就要提起那個姑娘,以開玩笑的方式
講講他是怎樣碰到她的,但又覺得這是一種背叛,不論對那姑娘的內心痛苦還是對自己,都
是一種背叛,所以他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他知道,即使輕描淡寫地來掩飾那兩次會見的情
況,那他也只得撒謊,因此還是乾脆不開口為妙。在這樣一間平凡的屋子裡,沉默似乎也算
不上不老實。
    兩個星期以前,康芒嶺竟在波爾蒂尼夫人臉上激起了蔑視神色,認為它是索多姆和高馬
拉1,其原因我還沒有說呢。   
  1索多姆和高馬拉是死海邊的兩座古城。根據《聖經》記載,這兩座相鄰之城的居
民罪惡重大,上帝降火燒燬。



    那地方離萊姆鎮最近,人們可以到那兒去走走而不會被發現,這就毋庸贅述了。重要的
是,它在法律上有一段模糊不清、引起事端的漫長歷史。在圈地法制定以前,人們一直認為
那是一片公地。後來,它一直被瓜分蠶食著,牛奶房佔用的土地就是它的一部分,「牛奶
房」這個名字就沿用下來。當時有一位紳士,住在安德克立夫崖後面的一所大房子裡,他悄
悄幹起了「吞併領土」的勾當。這種勾當象歷史上類似的情況一樣,得到了他的社交同僚們
的默許。可是,更加講究民主的萊姆鎮居民們卻拿起了武器——如果斧頭也算武器的話——
反對這種勾當,因為那人貪得無厭,居然企圖在安德克立夫崖開墾植物園。結果官司打到上
面,最後是雙方妥協:人們有權到那兒去玩,為數不多的樹木也沒遭到砍伐。但是公地再也
不公了。
    不過,當地的人在感情上一直還覺得康芒嶺是公共財產。同到其他地方比起來,偷獵者
溜到那兒去打野雞和野兔時不大覺得有負罪感。最讓人吃驚的是,有一天人們發現那兒住著
一夥吉卜賽人,帳篷紮在一個不顯眼的小山谷裡。至於他們已住了幾個月,誰也說不上來。
那些流浪者很快就被趕走了。可是他們在那兒住過這一事實,人們總是念念不忘。更複雜的
是,那時附近村莊的一個孩子失蹤了。盡人皆知(恕我這樣說),吉卜賽人把她捉了去,扔
在兔子窩裡,吃光了肉後把骨頭埋了起來。吉卜賽人既然不是英國人,他們八成都是些吃人
的生番。
    另外,人們對康芒嶺指責最激列的是跟道德敗壞的臭名有關:到牛奶房去的馬車道以及
再往前的那片樹木蔥翠的公地,雖然人們沒有正式使用農民熟悉的「情人之路」這個名字,
但它實際上已不言自明。那條小路每年夏天都吸引著不少情侶。情侶們到那兒去的借口自然
是說去牛奶房喝碗牛奶。其實呢,那兒儘是僻靜誘人的小路,喝完牛好折轉來時,使可沿小
路鑽進羊齒花和山楂樹叢中去了。
    康芒嶺那地方象塊濃瘡一樣,實在糟糕得很,至今還殘存著一塊黑紫色的傷疤。古代
(比莎士比亞還早)有一種傳統:在仲夏夜,年輕人拎著提燈,帶著一兩桶蘋果酒,請一位
小提琴手跟他們一起,到那兒樹林中一塊叫「唐基格林」的草坪上,以跳集體舞來慶祝夏
至。據說到半夜時分,雙人舞多了起來,而集體舞變得稀稀落落。一些更嚴肅的人說,實際
上跳這兩種舞的人都很少,幹別的事的倒大有人在。
    只是到了最近,科學化的農業才用粘液瘤這種辦法把那片草地永久地剷除掉了,可是傳
統本身卻把那地方跟性慾聯結在一起。很多年來,只有狐狸和獾仔才在仲夏夜到那塊草坪上
去蹦蹦跳跳。但是在一八六七年,情況卻不是這樣。
    就在一年前,由波爾蒂尼夫人提議,一個婦女委員會還向當地政府施加過壓力,要求在
路口裝上門,圍上籬笆,將康芒嶺封閉。可是更加民主的意見佔了上風。公眾去康芒嶺遊玩
的權利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有些議員甚至更加淫蕩,令人作嘔,居然認為到牛奶房走走不但
無罪,還是一種娛樂,又說唐基格林草坪上的舞會只不過是每年一度的消遣而已。不過康芒
嶺仍舊臭名昭著,只要正派的居民說上一句「康芒嶺之流的人」,就足以斷送一個小伙子或
姑娘的一生。小伙子從此就成了迷戀淫慾的森林之神,姑娘也就成了灌木叢中的野雞。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弗爾利夫人在完成自己的崇高使命以後,莎拉傍晚散步歸來時發
現,波爾蒂尼夫人正坐在那兒專門等著她呢。我用了「等著」兩字,其實用「瞪著」更為貼
切。莎拉來到小客廳,準備讀《聖經》。她發現自己好像面對著一個炮口。一看就知道,波
爾蒂尼夫人隨時都會爆發,而且聲音還會振耳欲聾。
    莎拉向房角讀經台上面放著暫時棄而不用的巨大「家庭」《聖經》——這並非你想像中
的普通的家庭《聖經》,而是將其中一些莫名其妙的低級趣味(例如《雅歌》1)剔除掉了
的《聖經》。她發現有點兒大事不妙。   
  1即《聖經·舊約》中的「雅歌」,亦譯「所羅門歌」,共八章,都是婚姻與愛情
的頌歌。%%%「出了什麼事,波爾蒂尼太太?」
    「事情還不小呢,」貌似女修道院院長的人說。「有人告訴我一件事,我簡直不敢相信
自己的耳朵。」
    「跟我有關麼?」
    「怪我聽信了醫生的話。怪我沒有按照自己的常識行事。」
    「我做什麼事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瘋了。你是個狡猾的壞東西。你做了什麼事你自己心裡最清楚。」
    「我願對著《聖經》起誓——」
    波爾蒂尼夫人憤怒地瞪了她一眼:「不行!那是褻瀆神明!」
    莎拉走過來,站到女主人面前:「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指責我。」
    波爾蒂尼夫人告訴了她。叫這位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莎拉看上去一點也不感到羞恥。
    「請問,到康芒嶺走走,這何罪之有?」
    「罪過,你,一個年輕女子,獨自一人去那種地方!」
    「我說太太,那兒只不過是一大片樹林。」
    「我比你清楚,知道那裡常發生什麼事,也知道什麼樣的人常到那兒去。」
    「沒有人常去,所以我才到那兒去——我想一個人獨自呆一會兒。」
    「你敢跟我頂嘴,小姐?難道我不懂得自己說的是什麼嗎?」
    這裡有兩個極簡單的事實:一是波爾蒂尼夫人從來沒有見過康芒嶺,即便是從老遠的地
方也沒看見過,因為不論站在哪一條馬車道上,也不論從哪一個角度,都看不到它;二是她
是位鴉片老客——為了免得你以為我散佈聳人聽聞的消息,我得趕緊補充一句:她對鴉片一
無所知。我們叫作「鴉片」的那種東西,她叫作「勞德酊」。當時有一位聰明的醫生,竟把
它叫作「我們的勞德酊」,真是褻瀆神明1!在十九世紀,許多太太經常飲用這種東西,飲
用之多遠遠超出聖酒2。實際上,什麼階層的婦女都喝,因為這種藥物很便宜(以戈弗雷香
料甜酒的形式出售),可以幫助她們度過婦女們特有的漫漫長夜。總之,那東西跟我們時代
的鎮靜劑差不多。至於波爾蒂尼夫人何以要飲用此種藥劑,我們則不必追根究底。但有一點
需要點明,正像柯勒律治3曾發現的那樣,勞德酊可以使人產生美妙生動的夢境。
    我實在難以想像,這許多年來波爾蒂尼夫人在自己的頭腦裡竟把康芒嶺勾畫得像博希4
的畫那樣可怕。她看到每棵樹後都有誘人的妖怪,每片樹葉下都有法國式的墮落。我認為有
一點說出來不會錯:即康芒嶺與她潛意識中所有那些骯髒的東西都有十分密切的關係。
    波爾蒂尼夫人咆哮過後,她自己和莎拉都陷入了沉默。炮既已放完,波爾蒂尼夫人也就
改變了策略。   

  1在英語中,上帝(Lord)與勞德酊(Iaudanum)的開頭幾個字母的發音相同,醫
生用諧音,讀成Lordanum,故曰褻瀆神明。
    2基督教徒們舉行聖餐時喝的葡萄酒。
    3柯勒律治(1772—1834),英國著名詩人,也是個鴉片老客。據傳說:有一天晚上,
他抽鴉片之後昏昏欲睡,夢中寫了一首詩。這首詩即英國文學史上著名的詩篇之一,《忽必
烈汗》。
    4H·博希(1460—1516),荷蘭畫家。



    「你太使我傷心了。」
    「可我怎麼知道呢?不允許我到海邊,我就不去唄。我要清靜,如此而已。這不能算罪
過,我不希望因此而被人叫做罪人。」
    「難道你沒聽說過康芒嶺的事嗎?」
    「像你所說的那樣——沒有。」
    波爾蒂尼夫人聽後,眼裡看著那憤怒的姑娘,心裡感到有些窘迫。她記起來,莎拉到萊
姆鎮的時間還不長,很可能不知道康芒嶺的壞名聲。
    「那麼好吧,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雇的傭人誰也不准到那種野雞才去的地方,誰也不
准接近那個地方。你應當約束自己,到像樣的地方去散步。懂了嗎?」
    「是的,我必須在正經的地方散步。」一陣可怕的沉默。波爾蒂尼夫人以為莎拉在諷刺
她,但她看到她只是垂著眼皮,好像在自言自語。
    「那麼,不再扯這件蠢事兒了。我這樣做是為了你好。」莎拉小聲說道:「我知道。」
隨後,她又加了一句:「謝謝您,太太。」
    她沒有再說什麼,翻開《聖經》讀了波爾蒂尼夫人標出的那一節,就是她們第一次見面
時她選的那一節——《詩篇》第一百一十九節:「品行端正、遵守上帝法度的人必有厚
福。」莎拉讀起來調子低沉,看上去毫不動情。波爾蒂尼夫人坐在那兒,望著房間老遠地方
的那個黑影。老太太像一尊異教徒偶像,板著鐵石般的無情面孔,對於面前的血腥祭品無動
於衷。
    那天深夜,可以看到——至於誰看到,我實在無可奉告,大概是隻貓頭鷹吧——莎拉站
在黑暗臥室敞開著的窗口前面。整所房子都靜悄悄的,街上也一片寂靜——那時還沒有電和
電視,人們九點鐘以前便都上了床。已經一點了,莎拉身穿睡衣,蓬鬆著頭髮,兩眼直勾勾
地望著大海。遠外黝黑的海面上,有只燈籠眨著昏暗的眼睛朝波特蘭岬方向移動著,那是一
條船,正駛向法國的佈雷波特港。莎拉看見了那一點燈光,但她並沒有再想什麼。
    但是,假如你走近些,你就會看到她在默默地流淚,淚水掛滿了兩頰。她站在窗前並非
是在等候撒旦的帆船,而是準備從窗口跳下,了此殘生。
    我不想描寫她在窗檻上搖搖欲墜,也不想描寫她向前擺動一下身子,隨後倒在自己臥室
的破爛地毯上嗚咽啜泣。我們知道這件事發生兩個星期後她還活著。由此看來那一天她並沒
有跳下去。我不想說她的啜泣、她的一陣陣淚水預示著她要採取極端行動。不,她的淚水直
接來自環境的重壓,而不是內心的激動情緒和苦惱——淚水象血從繃帶裡滲出,緩緩向外流
淌,止不住,停不下。
    莎拉是什麼人?
    她是從什麼陰影中冒出來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8:48

第十三章

   造化川流幽幽,
    葉西絲河1濛濛……
    ——丁尼生《毛黛》(1855)
         
  1葉西絲是古代埃及神話中的造化女神,被看作是明月。丁尼生詩中提及的葉西絲
是指流經牛津的一段泰晤士河,與埃及神話並無關係。
    2葛利葉和巴特都是當代法國新小說派的作家。



    對於上面的兩個問題,我回答不出。我所講的這個故事純粹是想像。我所塑造的人物在
我的腦海之外根本不存在。假如說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裝作瞭解我筆下人物的思想和內心世
界,那只是因為我所採用的是我的故事進行的那個時代被廣泛採用的傳統寫法(就連某些詞
匯和「語氣」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小說家僅次於上帝,他可能並不是無所不知的,但他
要裝出無所不知的樣子。可是我生活在阿蘭·羅伯·葛利葉和羅蘭·巴特2的時代,倘若此
書也要作為一本小說的話,那它就不可能是當代意義上的小說了。
    由此看來或許我是在寫一本換了位置的自傳,或許我現在正住在我的小說所描寫的某幢
房子裡,或許查爾斯就是我喬裝的。或許本書只是個玩笑罷了。像莎拉那樣的現代女人是有
的,可是我一向不理解她們。或許我只是在給你一本以小說形式寫成的論文集。或許我不應
該在每一節前引用卷頭語,而應冠以這樣的標題:「在生存的水平線上」,「進步之夢幻」
「小說形式發展史」,「論自由的緣起」,「維多利亞時代被遺忘的某些方面」,等等。
    或許你認為小說家只要準確地牽動線繩,他的木偶們便會活龍活現地表演起來,還會根
據要求來說明它們的動機和目的。話到此處(第十三章——闡述莎拉的真實思想狀態),我
很想把一切——或者說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告訴你。可是我驀地發現,我很像置身於清冷
的春夜裡的人,正站在草坪上,注視著莫爾伯勒樓上那個昏暗的窗口。我深知,在本書的現
實環境中,莎拉無論如何也不會擦去眼淚,探出身來,用一章的篇幅講些別人意想不到的
事。在彎彎的月亮升起的時候,要是她瞥見我站在那兒,她必定會抽身而去,消失在房間的
黑影中。
    不過,我是個小說家,不是站在草坪上的人——我能夠跟蹤她到我願意跟蹤的地方嗎?
請不要忘記,可能並不等於允許。丈夫常有可能殺死妻子,妻子也有可能殺死丈夫,殺人後
便溜之大吉,可是他們並不那樣做。
    你可能以為小說家都事先擬好計劃,然後按計劃寫作,這樣,第一章所預言的未來事件
到第十三章時一定會成為現實。其實,小說家著書的原因是各式各樣的:為金錢,為名聲,
為父母,為朋友,為寫書評的人,為自己熱愛的人;出於虛榮,出於自豪,出於好奇,出於
樂趣。說到出於樂趣寫作。他們就像製作傢具的技術工人一樣喜歡製作傢具,像醉漢一樣喜
歡飲酒,像法官一樣喜歡斷案,像西西里人一樣喜歡從背後向敵人開一槍。寫小說的原因之
多足可以寫成一本書,而且它們都是真實的,當然這些原因對某個作家來說並非都對得上
號。只有一個原因適用於一切小說家:我們都希望盡可能把世界塑造得像現實世界一樣真
實,但又跟現實世界不完全相同,也不同於過去那個世界。這就是我們不能有計劃的原因所
在。我們知道,世界是個有機體,而不是一部機器。我們還知道,一個塑造出的真實世界必
須獨立於其塑造者。一個計劃的世界(一個充分顯示出計劃性的世界)是一個僵死的世界。
只有在我們筆下的人物和事件開始不受我們的約束時,它們才開始變得活生生的。當查爾斯
離開站在懸崖邊緣的莎拉時,我命令他直接回萊姆鎮去,可是他並沒有那樣做,而是轉身走
下坡,無緣無故地到牛奶房去了。
    呃,你可能會說,我的實際情況是——我寫著寫著,忽然靈機一動,覺得讓查爾斯停下
來喝碗牛奶,讓他再次跟莎拉相遇,這樣的寫法更聰明些。此話自然有其道理,可以解釋我
的那一段描寫。然而,我只會報導——而且我是最可靠的目擊者——我覺得,去牛奶房的那
個主意明顯地出自查爾斯,而不是出自我本人。這是實際情況,並不僅僅是因為他開始得到
自由。再說,倘若我希望他是位真實的人物,我就得尊重他的自由,而廢棄我為他規定的任
何貌似神聖的計劃。
    換句話說,為了使我自由,我就得給查爾斯,給蒂娜,給莎拉,甚至給面目可憎的波爾
蒂尼夫人以自由。何謂上帝?完美的定義只有一個,即允許別人保持自由。我必須遵從這一
定義行事。。
    現在,小說家仍舊是神仙,因為他可以創造一切(即便是有幸成為現代小說先驅的作
品,也沒能完全排除作者的意向)。不同之處在於,我們已經不再是維多利亞時代所想像的
無所不知、發號施令的神仙;我們成了新的神學形象,即以自由而不是權威為首要原則。
    我是否糟糕地破壞了原先的構想呢?沒有。我的人物還存在著,存在於跟我原先的構想
差不多的現實之中。正如一位希臘人在二千五百多年以前所說,虛構無處不在。我發現這個
新現實(或曰非現實)更加可信。我想讓你知道,我無法完全駕馭我腦海中的人物。其實你
也一樣,不管你怎樣想方設法,也不管你日後可能要變成波爾蒂尼夫人那樣的人物,你也不
能完全駕馭你的子女、同事、朋友,乃至你自己。
    這種說法是不是失之荒謬呢?人物要麼是「真實」的,要麼是「虛構」的呀。倘若你認
為我的虛偽的宣傳家,那我只好一笑了之了。其實,你自己都認為自己的過去並不真實。因
此你裝扮它,美化它,或塗抹它,刪改它,修補它……總之是對它虛構。虛構完畢以後,便
把它擱在書架上——成了你的一本書,你的理想化了的自傳。我們都在逃避真正的現實。
    這是現代人類的基本特點。
    因此,要是你認為這些令人遺憾的插話(即第十三章)與你的時代、你的進步、你的社
會、你的發展毫無關係,與本書所描寫的場景後面在夜間正掙脫鎖鏈的其他人物毫無關
系……我也並不想爭辯,但我對你卻產生疑心了。
    上文我只報導了事情的表面現象,即莎拉在黑暗中哭泣,但並沒有自殺;儘管下了嚴格
禁令,但她還是常去康芒嶺。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實際上是跳了下來,是在不停地跌
向深淵,因為波爾蒂尼夫人遲早會知道這個罪人執迷不悟,罪上加罪。莎拉過去常去樹林裡
散步,現在確實去得少了。這無疑是剝奪了她的自由;不過從那次談話以後兩個星期來一直
是陰雨綿綿,因而這種剝奪也就並不怎麼使她難過。另外,她也的確小心了一些。馬車道從
鎮子裡伸展出來,通向一條小路,然後再彎彎曲曲地越過瓦裡嶺的寬闊嶺頂,往下與通向西
德茅斯和埃克斯特的大馬車道匯合。瓦裡嶺上有幾幢大戶人家的房屋,看樣子那裡倒是散步
的好地方。幸好從那些房子裡望不到馬車道與小路的交匯處,所以莎拉走到交匯處後只要向
四周張望一下,便可弄清周圍是否有人看見她。有一天,她出發時本來打算到樹林裡走走,
但踏上小路來到通向牛奶房的支路時,她看見有兩個人繞過一個高坡走了過來。她沒有停下
腳步,直接朝那兩個人來的方向走去,可是她繞過山坡後回頭望了一下,發現那兩個人沒有
走通向牛奶房的支路。隨後,她轉身往回走,悄悄走進她那個不易被發現的庇護所。
    走那條小路,她隨時都有撞見其他散步者的危險,也有被牛奶工和他老婆看見的危險。
不過她自己又找到了一條小路,可以避開後一種危險。因為那條小路在通牛奶房的支路的上
方,繞了個彎子通向樹林。從這條小路走過時,在牛奶房裡是看不到她的。她時常走這條小
路,但是到了那天下午,她魯莽地——現在我們已看出她的不小心了——完全出現在兩個男
人的視線之內。
    她被人發現的原因非常簡單。她睡過了頭,而且她知道回去讀《聖經》的時間已經過
了。那天晚上波爾蒂尼夫人要到科頓太太家進晚餐,因此讀《聖經》的時間比平時提前了一
些好讓波爾蒂尼夫人就有時間準備一場表面緩和但實質激烈的戰鬥。她跟科頓太太見面時總
要發生一場戰鬥。那是兩條古代雷龍之間翻江倒海的戰鬥。雖然兩人戰鬥時都是穿著黑色天
鵝絨衣服,而不是靠堅強的體力去拚殺,戰鬥時雙方都是引用《聖經》箴言,而不是靠憤怒
的牙齒去撕咬,但戰鬥的雙方卻同樣頑強不屈,殘酷無情。
    還有,莎拉覺得,查爾斯從高處盯著她的目光也叫她震驚。她覺得自己正加速跌向深
淵。既然無情的淵底正向上浮起,而且又是從那樣的高度跌下去,小心又有什麼用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9:16

第十四章  

    「要讓我說,埃裡特先生,和聰明博學而又談鋒很健的人在一起,那才叫談得攏
呢。」
    「你錯了,」他彬彬有禮地說,「那不只是一般的談得攏的問題,而是談話投機了。一
般能夠與你談得攏的人無非只要出身不低微,念過書,有一點儀態就可以了。要論受教育程
度嘛,就難免欠缺得多了。」
    ——簡·奧斯丁《勸導》
      
    在十九世紀,凡到萊姆旅行的人,雖然不像去古希臘殖民地旅遊的人那樣要經受嚴峻的
考驗——實際上查爾斯不必站在倫敦市政廳門口。發表佩裡克利斯1式的演說,也不必對世
界大事縱橫議論,那才是真正的嚴峻考驗呢——但他們幾乎毫無例外地要讓人們評頭品足,
總會有人向他們問這問那。到萊姆以前,歐內斯蒂娜已就此提醒過查爾斯,叫他必須把自己
看作跟動物園中關在籠子裡的動物差不多,盡量忍受那些粗野的目光和捅到籠子裡來的傘
柄。查爾斯每星期得兩三次陪著歐內斯蒂娜和特蘭特姨媽去拜親訪友,忍受那些難以忍受的
無聊應酬。唯一的安慰是他們回到特蘭特姨媽家後有一陣小小的歡樂。那時,歐內斯蒂娜會
怯生生地望著他那被無聊的閒談弄得呆滯的眼睛,問道:「是不是太討厭了?你能原諒我
嗎?你恨我嗎?」查爾斯聽後展眉一笑,她便會撲進他的懷裡,那副高興的樣子好像他經歷
了暴亂或雪崩後竟奇跡般地大難不死似的。   
  1佩裡克利斯是公元前五世紀雅典的政治家、演說家。



    事有湊巧。就在查爾斯於安德克立夫崖碰見莎拉的第二天上午,在莫爾伯勒府邸發生了
「雪崩」。查爾斯參與的那些拜訪,既非偶然亦非必然。在萊姆這樣的小鎮上,不論哪些人
到哪家拜訪,人們很快就會得知。因此,雙方對這樣的拜訪都很重視,認為這是嚴格的禮
節。波爾蒂尼夫人對查爾斯的興趣可能不比查爾斯對她的興趣更濃。儘管如此,要是查爾斯
不被鎖著拖來見她,讓她那肥胖的小腳在他身上踩幾下,這位太太必定深感在禮貌上受到了
怠慢。因此,查爾斯必得前往,而且愈早愈好,因為在逗留期間,拜訪越遲,敬意就越小。
    自然,對當地人來說,這些「外地人」只不過是體育比賽中的記分牌而已。拜訪本身是
無足輕重的。關鍵的一點是這些拜訪可以得到充分的利用。「親愛的特蘭特夫人想讓客人第
一個拜訪我……」;「歐內斯蒂娜還沒到你家去過呀?這可夠怪的嘍。真夠煩人的,她已經
到我們家拜訪過兩次啦……」;「我敢肯定這是個疏忽,特蘭特太太倒是個好人,可是她也
太沒腦子啦……」這一類的話只不過表明人們希望得到垂涎已久的機會,以便將社交的匕首
插進對手的心臟。而這樣的機會要靠查爾斯那樣的「重要」人物來提供啊。因此,查爾斯就
不可能避開自己的注定命運,他就像一隻胖胖的老鼠跌進餓貓——說得確切些,是幾十隻餓
貓——的利爪之間那樣。
    那次樹林中相遇以後的第二天上午,莎拉在波爾蒂尼夫人的客廳裡聽到僕人通報,說特
蘭特夫人帶著兩名年輕客人來了。她正要起身離開客廳,可是波爾蒂尼夫人卻叫她留下,其
原因是她一想到年輕人的快樂勁頭,就火冒三丈。再說,她與科頓太太頭一天激戰了一個晚
上,現在更應該發洩一下了。她認為,歐內斯蒂娜是個輕佻的年輕女子,她的未婚夫也必定
是個輕佻男子。她的責任就是留下莎拉,使他們掃興。還有,她知道,這樣的社交場合對那
個罪人來說一定是如坐針氈。總之,她是心懷叵測。
    客人們進來了。特蘭特夫人穿著拖地長裙走在前頭,滿面春風,一臉和氣。莎拉怯生生
地站在不顯眼的地方,心裡很難過。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站在特蘭特夫人和波爾蒂尼夫人身
後的地毯上。兩個老太婆相識已有幾十年了,可是還要象徵性地擁抱一下。接著,歐內斯蒂
娜走上前來,先向這位儼然像女王般的老太太行了個屈膝禮,隨後接過她的手吻了吻。
    「您好麼,波爾蒂尼太太?您的臉色真是好極了。」
    「在我這種年齡,弗裡曼小姐1,精神上的健康才是真正的健康呢。」   
  1弗裡曼是歐內斯蒂娜的姓。按西方人習慣,在正式場合或不熟悉的人之間稱姓,
而在熟人之間或在非正式場合呼名。



    「那我就用不著擔心了。」
    波爾蒂尼夫人本想就這個有趣的問題高談闊論一番,誰知歐內斯蒂娜轉身向她介紹查爾
斯。查爾斯彎腰吻了吻老太太的手。
    「和您在一起真是莫大的快樂,太太。房子真漂亮。」
    「對我來說是太大了。只是由於我親愛的丈夫的緣故,我才住在這裡的。我知道他活著
希望我住在這兒,現在他死了仍希望我住在這兒。
    波爾蒂尼夫人說完後,便凝視著查爾斯身後牆上掛著的那張一家之主的畫像。那是她的
丈夫弗雷德裡克的畫像,是一八五一年他去世前兩年畫的。從畫像上看,他顯然是位尊貴、
精明的基督教徒,人長得也挺漂亮,最重要的是,他的社會地位比大多數人都高。他是至尊
至貴的基督教徒,這是不言而喻的。至於其他品質,則是畫家的想像。已去世多年的波爾蒂
尼先生生前儘管十分富有,但在家中卻完全無足輕重,他一生真正有意義的行動就是離開了
這種形同虛設的地位。查爾斯不無敬意地望著自己面前這位令人掃興的人物,說道:
    「噢,說的是,我明白,那是很自然的事。」
    「他的願望是不能違背的。」
    「是的,是的。」
    特蘭特夫人剛才進門時就朝莎拉笑了笑,這時便趁機拿她來岔開這種關於死人的談話。
    「伍德拉夫小姐,見到你真叫人高興。」她走過去握住莎拉的手,滿懷憂慮地望了望
她,低聲說道:「到我家坐坐——待蒂娜走後,好嗎?」頃刻間,莎拉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少
有的表情。她心裡的那件計算機早就算過特蘭特夫人,而且還貯存著計算結果的記錄。她那
種冷淡含蓄,那種可怕的、近乎藐視一切的神態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已經成了一種面具,而
這時面具一下子摘掉了。她甚至還笑了笑,雖然這種笑裡帶著悲切。她微微點了點頭:如有
可能,定當前往。
    隨後又是一番相互介紹。兩位年輕女子冷淡地相互點點頭。查爾斯向莎拉鞠了一躬。他
細細地觀察著,看那姑娘是否會露出前一天他們曾兩次相遇的事兒。但是,莎拉的眼睛卻有
意躲避著他。他極想看看這野性的動物在這禁閉的環境中會如何動作,但不久便大失所望,
他看到的是徹頭徹尾的逆來順受,膽小拘謹。波爾蒂尼夫人除了叫她拿東西或要熱巧克力時
叫她打鈴外,其他時間根本不理睬她。查爾斯看到歐內斯蒂娜也是如此,心中十分不悅。特
蘭特姨媽竭力叫那姑娘參加他們的談話,但莎拉總是坐得稍稍離開一點,臉色淡漠。這種態
度可以看作她自知地位低下,因此畏畏縮縮。查爾斯曾一兩次有禮貌地轉向她,問她是否同
意自己的某個看法,但每次都是徒勞。她回答得十分簡短,仍然避開他的目光。
    查爾斯直到談話快結束時才看出,這種情勢之中有一種新的東西。那姑娘沉默不語、逆
來順受的樣子與她的本能正好相反。她不過是在表面應付,實際上她完全不願與她的女主人
搭腔,對她的女主人的談話完全不以為然。波爾蒂尼夫人和特蘭特夫人各自一會兒憂鬱,一
會兒歡快地談論著。話題數目雖然不多,但講起來卻是滔滔不絕。什麼僕人呀,天氣呀,就
要出生的孩子呀,婚喪嫁娶呀,迪斯雷利先生呀,格拉斯通先生呀(這時的話題似乎適合查
爾斯的胃口,但波爾蒂尼夫人卻乘機大罵迪斯雷利的私人信條,大罵格拉斯通的政治信
條),隨後又談到上個星期天講道的事,還談了當地商人的毛病,話題自然最終又回到僕人
身上。查爾斯時而笑笑,時而揚揚眉毛,時而點點頭。同時他發覺,悶聲不響的伍德拉夫小
姐一直在盡力壓抑著內心的不平。精明的旁觀者感到有趣的是,她並不怎麼掩飾這種情緒。
    查爾斯還是很有眼力的,他看出了萊姆鎮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看出的東西。不過,要
不是他的女主人表現了典型的波爾蒂尼主義,他的推理便會仍舊停留在猜測階段。
    這時,波爾蒂尼夫人問道:「我辭退的那個姑娘,她沒有給您惹麻煩吧?」
    特蘭特夫人笑了。「瑪麗麼?我說什麼也不會讓她離開我的。」
    「弗爾利夫人告訴我說,她今天早晨看見瑪麗跟一個男人在說話兒。」波爾蒂尼夫人說
一個「男人」正如後來佔領時期兩個法國愛國者說「納粹」一樣。「一個年輕男子,弗爾利
夫人不認識他。」
    歐內斯蒂娜責備地瞥了查爾斯一眼,目光銳利。查爾斯一時心急火燎,以為人家指的是
他,過了一會他才明白過來。
    他微笑著說:「那一定是薩姆,我的僕人,太太。」他說明薩姆是他的僕人,以便得到
波爾蒂尼夫人的諒解。
    歐內斯蒂娜沒有看他,說道:「我本來想告訴你,我昨天也看到他們倆在說話兒。」
    「不過,不管怎麼說,」查爾斯很不以為然,「咱們總不能在他們碰到一起時禁止他們
說話吧。」
    歐內斯蒂娜開口了:「倫敦和這兒鄉下不同,我認為你該說說薩姆,那姑娘容易上當。」
    特蘭特夫人聽到「鄉下」一詞,又聽到別人批評瑪麗,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歐內斯
蒂娜,親愛的……她可能喜歡說說笑笑,但我從來沒有發現——」
    「我親愛的、好心的姨媽,我早知道你非常喜歡她。」
    查爾斯聽出未婚妻的聲音裡帶著冷冰冰的諷刺味道,便站到受傷害的特蘭特姨媽一邊了。
    「我希望有更多的女主人喜歡自己的女僕。只有女僕感到幸福的家庭才是真正幸福的家
庭。」
    歐內斯蒂娜聽後不高興地撅起嘴唇,垂下眼皮。好心的特蘭特夫人聽了讚揚,臉微微一
紅,也垂下了眼皮。波爾蒂尼夫人一直在樂呵呵地聽著這場火力交叉的唇槍舌劍。現在,她
感到非常討厭查爾斯,覺得到了非奚落他一頓不可的時候了。「史密遜先生,您的未婚妻在
這種事情上比您看得準。那姑娘我是有數的,以前我只好辭退她。要是您的閱歷再深一些,
您就會懂得,在這種事情上怎樣嚴格也不過分。」
    她也垂下了眼皮,那意思是說,對此問題她已發表了意見,因而也就有了定論,不必多
講了。
    「我尊重您的豐富經驗。太太。」查爾斯說,但他的語調裡明顯地帶著冷嘲熱諷。
    三個女人都垂下眼皮坐著,但她們沉默的原因各不相同。特蘭特姨媽是因為受到讚揚後
十分窘迫;歐內斯蒂娜是因為生自己的氣,原來她並非要查爾斯受到這種冷遇,後悔自己剛
才不該插嘴;波爾蒂尼夫人則是得意洋洋,暗中高興。就這樣,莎拉和查爾斯終於在她們不
注意的當口交換了一下目光。那是短暫的一瞥,但卻包含了千言萬語。兩個陌生人終於發
現,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這是她第一次沒有那樣審視地瞪著他,而是望著他。查爾斯決意
對波爾蒂尼夫人報復,並就共同的人性給歐內斯蒂娜上一課,顯然這一課對她來說是必要的。
    他還想起了跟歐內斯蒂娜的父親最近關於達爾父的一場爭論。頑固勢力在這個國家十分
強大,他不能讓這種勢力停留在他要娶的姑娘的心中。他是要說說薩姆,是的,老天在上,
他是要跟薩姆談談。
    至於他怎樣說,咱們稍等片刻便見分曉。但是這次談話的大體內容其實已經落在了實際
情況的後面,因為波爾蒂尼夫人所說的「男人」那時已經坐在特蘭特夫人家樓下的廚房裡了。
    那天早晨薩姆的確在庫姆街碰到了瑪麗,並故意問她煙灰是不是可以在一個小時內清除
掉。這樣,他自然知道了特蘭特太太和歐內斯蒂娜小姐要到莫爾伯勒府邸作客一事。
    廚房裡的談話認真得要命,比波爾蒂尼夫人客廳裡的談話不知認真了多少倍。瑪麗倚在
食品櫥上,白嫩的胳膊交叉在胸前,一綹金黃色的頭髮從防塵帽下飄了下來。瑪麗間或也提
一兩個問題,但主要是薩姆在講話——講的主要內容是如何擦洗那張長桌子。兩人的目光只
是偶爾才碰到一起,隨後便各自羞澀地轉向一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49:47

第十五章

    至於勞動階級,上一代人的粗野習俗已演變為氾濫成災的、縱情聲色的放浪……
    《礦區記實》(1850)
      雙眸深處,
      有一絲輕掠的笑意。
    ——丁尼生《悼亡友》(1850)
      
    第二天早晨,查爾斯開始不客氣地試探起倫敦佬薩姆的心思來。實際上,他這樣做並非
是因為跟歐內斯蒂娜慪氣,也不是因為他跟波爾蒂尼夫人就薩姆的事情有過激烈的爭論。在
上面描寫的那陣爭論過後不大一會兒,他們三人就離開了莫爾伯勒府邸。他們沿坡向下朝布
羅德街走著。一路上,歐內斯蒂娜默默無語。回到家後,她設法支開特蘭特姨媽,單獨跟查
爾斯待在一起。姨媽剛走出門,她的眼淚便奪眶而出(這一次不像以前那樣有前奏式的自我
譴責),她一下撲到查爾斯的懷裡。他們在相愛中還從沒出現過這樣不愉快的情景呢。她的
甜蜜、親愛的查爾斯竟然受到那個可惡老太婆的奚落,而且全是因為她自己一時慪氣才惹出
來的,這叫她無論如何忍受不了。查爾斯愛撫地拍拍她的肩膀,替她揩掉眼淚。這時歐內斯
蒂娜把以上的想法說了出來。作為「報復」,查爾斯在她淚汪汪的兩眼上各吻了一次。這
樣,他就算原諒了歐內斯蒂娜。
    「我說親愛的蒂娜,傻姑娘,咱們幹嗎要阻止別人像我們這樣幸福呢?那個鬼丫頭跟我
這個壞東西薩姆即便是相愛了,那有什麼不好呢?難道咱們要向他們扔石頭?」
    她坐在椅子上,抬頭朝查爾斯笑笑。「看樣子你為人處事倒真像個大人呢。」
    他跪在她的身旁,握起她的手。「小乖乖,你永遠是我的好乖乖。」她低下頭來吻他的
手,他則吻著她的頭頂。
    她輕輕地說:「還有八十八天,我簡直不敢去想。」
    「咱們私奔吧,到巴黎去!」
    「查爾斯……看你多壞!」
    她抬起頭,查爾斯吻著她的嘴唇。她渾身酥軟,朝椅子的一角癱下去,熱淚盈眶,滿面
緋紅,芳心亂跳,以為自己就要暈過去了。她太脆弱,受不了這種感情的突然變化。查爾斯
仍然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摩挲著。
    「要是那位了不起的波夫人看見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她會怎樣呢?」
    她雙手捂著臉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幾乎岔了氣。查爾斯也被引得笑起來,笑得前俯後
仰,最後只好站起身,走到窗口,裝出老成持重的樣子。可是他還是禁不住回頭看了看,結
果他的目光與歐內斯蒂娜透過手指縫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抑制不住的笑聲蕩漾在這寂靜的房
間裡。他們兩人都深深感到,他們正值妙齡青春,自由自在,其樂無窮;作一個純粹現代化
的青年是多麼迷人!他們有著純粹現代化的幽默感,浸沉在永恆的極樂世界裡,從而擺脫
了……
    「哦,查爾斯,查爾斯,你記得那個早期白堊時代的老太婆嗎?」
    他們兩人禁不住再次大笑起來。屋裡傳出來的聲音使特蘭特姨媽如墮五里霧中。她一直
在門外心神不安,以為兩個年輕人一定是在吵架。末了,她想看看是否能調解一番,就鼓起
勇氣走進屋子。誰知她剛一走進門,蒂娜便笑著跑上前來,在姨媽的兩頰上吻著。
    「親愛的,親愛的姨媽,您太嬌貴我啦。我都給您寵壞啦。散步時穿的那條綠裙子我不
想要了,我想送給瑪麗,您看好嗎?」
    當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瑪麗還在真心誠意地為歐內斯蒂娜祈禱著。至於神靈是否會
聽到她的禱告,那就很難說了。其實她哪裡有心思禱告,忙著試穿裙子還來不及呢。按說,
虔誠的人禱告過後就應立即就寢,可是瑪麗禱告完畢站起身來後,心裡克制不住,想最後再
試穿一次。她只能靠一隻蠟燭的光亮來打量自己。不過這也不要緊,女人是善於使用蠟燭
的。那披散開的金髮,那明快的綠色裙子,那顫抖著的身影,那羞澀、歡快的臉蛋兒,連自
己看了也又驚又喜……那天夜裡,假如她的上帝也在注視著她,他一定會大發思凡之心,希
望立刻降臨人世上。
    「薩姆,我已決定不再僱傭你了,」查爾斯說。他看不到薩姆的表情,因為他正閉著
眼。此時,薩姆正在給他刮鬍子。可是他感覺到剃刀停了下來,知道自己的話達到了預期的
效果——使對方大吃一驚。「你可以回肯星頓去。」一片寂靜,靜得任何不太凶狠的主人都
會心軟的。「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有,先生,我在這兒更快活。」
    「我已看出,你這個人心眼兒不好,而且這是你的生性。我看你還是到倫敦去吧,心眼
兒不好的人到那兒去混混更合適。」
    「我沒做什麼錯事呀,查爾斯先生。」
    「特蘭特夫人家那個年輕的女僕太傲慢了。我不叫你去,是因為不想讓你撞見她,免得
你見了她那傲慢樣子心裡感到痛苦。」查爾斯聽到一聲長歎。他小心地睜開一隻眼。「我這
樣做不是為你好麼?」
    薩姆呆呆地望著主人的腦袋。「她已經陪不是了。我原諒了她。」
    「什麼?一個擠牛扔的丫頭會陪不是?不可能!」
    查爾斯說完後只得慌忙閉上眼睛,因為肥皂刷又粗魯地刷起來了。
    「她不是擠牛奶的,這完全是瞎傳,查爾斯先生,純粹是瞎傳!」
    「我知道了。那麼事情比我原先想的還要糟。你一定得走。」薩姆這時已受不住了。他
停下刷子。查爾斯只得睜開眼睛,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薩姆站在那兒發脾氣,或者說
至少表面上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怎麼啦?」
    「她,先生。」
    「Ursa1?你在講拉丁語麼?沒關係,拉丁語我比你強。現在你要說實話。你昨天不是
討厭那個姑娘嗎?這你不會否認吧?」   
  1薩姆講倫敦土語,發音不準,將英語的「她,先生」(her,sir)說得極像拉丁
語的「Ursa」。查爾斯知其意,故意取笑他。



    「那是她惹的。」
    「嗯。那麼是什麼原因?誰先惹誰?」
    查爾斯打住話頭,發現自己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薩姆手中的剃刀在顫抖著。那倒不是
他想殺人,而是在盡力壓抑自己的怒火。查爾斯伸手拿過剃刀,用剃刀指著薩姆。
    「在二十四小時之中,薩姆,在二十四小時之中你就變了個人?」
    薩姆不知不覺地用原來給查爾斯擦臉的毛巾擦著臉盆架。沉默了一會兒,薩姆開腔了,
聲音裡帶著憤懣。
    「我們不是油(牛)馬,我們是銀(人)。」
    查爾斯聽後微微一笑,站起來走到薩姆身後,抓住他的肩膀,扳著他轉過身來。
    「薩姆,對不起。可是你得承認,你過去跟女人那樣疏遠,誰會料到你現在變成這樣了
呢?」薩姆氣呼呼地垂下眼皮。是啊,過去常常瞧不起女人,現在算是惡有惡報,活該倒霉。
    「說說那個姑娘吧。她叫什麼來著?瑪麗?跟那個漂亮的瑪麗小姐打情罵俏倒滿有意思
——讓我講完——不過,我聽說她心地滿好,可以信賴。我不允許你朝三暮四,叫她傷心。」
    「天地不容,查爾斯先生。」
    「那很好。用不著賭咒,我相信你。不過你先不要上門去找她,在街上碰到也別跟她講
話。我要去找特蘭特夫人說說,看看她是不是答應。」
    薩姆垂著的眼皮抬了起來,望著主人。他又是感激又是悔恨地苦笑著,就像一個垂死的
年輕士兵躺在他的長官的腳旁時那樣。
    「我真是頭蠢驢,先生,地地道道的蠢驢。」
    讓我補充一句:驢是生而愚笨的,蠢驢就更不可救藥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0:24

第十六章

    豆蔻年華的毛黛姑娘,
    將死神和不將功名歌唱,
    引得得我連連歎息世風日下,
    哀歎自己平庸懶惰,一副鄙俗模樣。
    ——丁尼生《毛黛》(1855)
      相信我,過去對兒女私情所知甚少,
    直到我那回在農村鄉野度假(現在的假期多麼乏
    味),
    有一天,我「漫不經心地」(就像丁尼生描寫的那
    樣)悠悠蕩蕩,
    我這憨小子,漫不經心地悠悠閒逛,
    目光斜視,忽瞥見一個沒有戴帽的農家姑娘……
    ——A·H·克勞
    《托伯拿·烏裡奇的木屋》(1848)
      
    我上面描寫的那個場景發生之後,五天平靜地過去了。查爾斯未曾找到機會繼續去安德
克立夫崖考察。在這五天中,有一天他和歐內斯蒂娜去西德茅斯遠足。在另外幾天中,他們
上午拜親訪友,間或也調調胃曰,例如射箭什麼的。當時,在英國年輕女子中,射箭已經成
為一種小小的狂熱。紳士們則乖乖地從綠色草地上跑過去,從箭靶上取下箭來(恐怕眼睛近
視的歐內斯蒂娜從來沒有射中過),回來時開著各種玩笑,如愛神丘比特啦,射中多少環
啦,少女梅裡安1啦,等等,煞是好玩兒。   
  1古代英國五月節遊戲以及化裝莫利斯舞中的女主角,由男子著女裝扮演。



    下午,歐內斯蒂娜總是叫查爾斯答應留在特蘭特姨媽家,因為有好多正經家務事需要商
議。他們在肯星頓的房子太小,因此最後總得搬到貝爾格雷瓦的房子去住,但那房子的契約
還沒到期,要再過兩年才能轉到查爾斯名下,這些事都要商量。歐內斯蒂娜似乎因上次那件
不幸的小事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對查爾斯言聽計從,儼然是位賢惠的妻子,總是那麼畢
恭畢敬,結果查爾斯抱怨說自己成了土耳其的專制官僚。他雖然並非出自內心,但還是要求
歐內斯蒂娜在某些問題上跟她爭辯一下,要不他就會忘記他們是基督教徒之間的平等婚姻了。
    對這種突然過分的順從,查爾斯只好耐心地對待。他一眼就看出,歐內斯蒂娜的內心受
到了猛烈的震撼。在那次小爭吵之前,她愛得更深的是婚姻本身而不是未婚夫。說句心裡
話,查爾斯對她這種從冷淡到熱情的轉變有時感到有點膩味。歐內斯蒂娜對他諂媚奉承,百
般體貼,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他當然覺得心裡美滋滋的。男人嘛,還會有別的什麼要求
呢?但是,他做了多年自由自在的單身漢,就他的情況而論,也是一個寵壞了的、說一不二
的孩子。如今他卻常常驚奇地發現不自由,上午的時間不屬於他,而下午已計劃要做的事情
卻往往成了歐內斯蒂娜怪念頭的犧牲品。當然,他有自己的責任感。作丈夫嘛,就得按妻子
的要求去做,因此他也得這麼做——這正像他到鄉下去散步時必得穿上法蘭絨衣服和帶釘的
靴子一樣理所應當。
    最難打發的是夜晚!那些在汽燈下的時光真難熬!而且,那時還沒有電影或電視可看。
對那些靠幹活掙錢餬口的人來說,根本不存在什麼問題,白天干了十二個小時,晚飯後該做
什麼的問題是很容易解決的。但是那些不幸的富人就可憐多了,不管晚飯前他們怎樣清靜,
晚飯後他們傳統上總是要乏味地呆在一起,來消磨時光。咱們不妨看看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
是如何消磨這個無聊的夜晚的。特蘭特婕媽總算避開了,因為這位善良的太太到鄰居家生病
的老處女那兒喝茶去了。那位老處女除了長期和經歷與特蘭特太太有所不同外,其他方面兩
人是如出一轍。
    查爾斯安閒地伸開雙腿坐在沙發上,兩個指頭按在腮上,另外兩個指頭頂住下巴,臂肘
支在沙發扶手上,無精打采地隔著阿克斯敏斯特地毯1望著歐內斯蒂娜。歐內斯蒂娜左手拿
著紅色摩洛哥皮封面的一本薄薄的詩集,右手拿著火遮2,正一邊讀詩,一邊有節奏地敲打
著火遮。   
  1英格蘭德文郡的阿克斯敏斯特鎮出產的一種著名地毯。
    2火遮類似一個長柄乒乓球拍,上面套著繡花緞面,四周鑲著栗色花邊,用來遮擋爐
火,以免將白嫩的臉蛋兒烤紅。——作者原注。



    那本詩集是尊敬的卡羅琳·諾頓夫人的《加拉夫人》,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暢銷書。
《愛丁堡評論》雜誌對其大加讚揚,「該詩寫得純淨、細膩、動人心弦,是一部充滿辛酸、
痛苦、愛情、義務、虔誠和死亡的敘事詩」。——毫無疑義,它是維多利亞中期主要形容詞
和名詞的集錦,人們很難明白其意(讓我插一句,該詩實在太妙,鄙人不敢妄加評判)。你
可能以為諾頓夫人只不過是當時一位乏味的劣等詩人。不是這樣,雖然其詩可能味同嚼蠟,
但其人卻能引起公眾的興趣。這首先是因為她是謝立丹1的孫女;還有,據傳她是墨爾本2
的情婦——她的丈夫對此傳說信以為真,遂與那位大政治家打了一場官司,但卻敗訴。再
者,她也是一位激進的女性——即今天我們所說的自由主義分子。   
  1理查德·謝立丹(1751—1861),十八世紀英國戲劇家,其代表作是《情敵》和《適謠學校》。
    2這裡可能指威廉·墨爾本(1779—1848),英國政治家,曾任首相。



    詩集標題中所說的那位太太是法國一位活躍勳爵的活躍妻子。有一天,她外出打獵時出
了事故,落了個終身殘廢,於是她把憂鬱的有生之年全部貢獻給了慈善事來——勝過了本書
中的科頓太太,因為她辦了一家醫院。那首詩的背景雖然是十七世紀,但不難看出她是為當
時的女英雄弗洛倫斯·南丁格爾1歌功頌德,這也就是該詩在當時能夠深深感動那麼多女性
的原因。我們這些後來人在談到以前的偉大改革家時,首先想到的是他們戰勝了強大的反對
勢力和冷漠態度。固然,南丁格爾這位名副其實的「燈籠太太」2是和反對派及冷漠態度作
過鬥爭的,但我們同時要看到,她之所以要致力於改革,恐怕與憐憫不無關係。而憐憫,正
如前文所述,幾乎往往是有害的。歐內斯蒂娜對此詩愛不釋手,有些章節甚至能夠背誦。她
每讀此詩時(這次是有意重讀此詩,因為適逢基督教的大齋期),總覺得自己陶冶了性情,
純潔了靈魂,變成了一個高尚的年輕女子。不過這裡我要說明,她生來還沒邁過醫院的門
檻,也從沒護理過一個鄉下病人。自然,她的父母是不允許她那樣做的,不過她自己也從來
沒有想到過此等壯舉。
    你可能說,對歐內斯蒂娜切勿苛求,因為那時的婦女有她們自己的責任。但也不要忘
記,她讀詩的時間是一八六七年四月六日晚上。就在一星期前,在西敏寺的會議上,約
翰·斯圖亞特·米爾3抓住開始辯論「改革法案」的一個機會提出:給婦女同等選舉權的時
刻已經到了。這一行動無疑是勇敢的(該提案投票時以七十三票贊成、一百九十六票反對而
失敗。老狐狸迪斯雷利棄權),誰知一般男子卻對它置之一笑,而《笨拙》4雜誌則對它大
加諷刺(該雜誌刊登過一個笑話,說是一些紳士圍住一位女內閣大臣,那位大臣只能支支吾
吾,前言不搭後語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可悲的是,大多數有教養的婦女居然皺著眉頭,對
此提案不以為然,認為她們的影響主要是在家庭之中。儘管如此,一八六七年三月三十日仍
然可以認為是英國婦女解放的轉折點。而當查爾斯把前一星期的《笨拙》雜誌拿給歐內斯蒂
娜看時,她也對那個提案嗤笑過,這是不能原諒的。   
  1弗洛倫斯·南丁格爾(1820—1910),英國女英雄。她在英俄克裡米亞戰爭中首
先採用現代護理方法,對臨床護理進行了重大改革,並於1860年建立了英國第一所護士學校。
    2南丁格爾夜間探望傷病員時,總是提一盞燈籠,故得「燈籠太太」之名。
    3約翰·斯圖亞特·米爾(1806—1873),英國經濟學家、哲學家。
    4《笨拙》雜誌是英國1841年創刊的著名插圖週刊,延續至今。



    閒言少敘,我們再回到維多利亞時代的晚上家庭生活場景,看一看,聽一聽。查爾斯用
莊重但卻有些呆滯的目光望著歐內斯蒂娜的嚴肅面孔。
    「要我繼續讀下去嗎?」
    「你讀得動人極了。」
    歐內斯蒂娜微微清了清喉嚨,再次捧起那本詩集。加拉夫人去打獵,剛剛發生了事故,
加拉勳爵走近倒下的太太。
      「他分開她那披在臉上的金髮,
    小心翼翼將垂危的妻子攙拉,
    他那驚恐的目光投向她的面顏,
    她死了,他的心肝,芳魂飄天涯!
    歐內斯蒂娜心情沉重地向查爾斯瞥了一眼。這時,查爾斯正閉著眼,像是在想像那悲慘
的場面。他莊重地點點頭,意思是說他正全神貫注地聽著呢。
    歐內斯蒂娜繼續讀起來。
      從那可怕的震驚中你可能聽到,
    他的心臟像一只巨大的鐘在敲。
    稍頃,熱血凝固,脈搏停跳,
    由於突然的激動和恐懼,
    蒼白的雙唇在不停地顫抖。
    「啊,克勞德!」她說,永別了——
    相識日久愈相愛,卻未曾似今朝,
    她那甜蜜的誓言激起他的心潮;
    笑吟吟,投入他的懷抱。
    最後一句,歐內斯蒂娜讀得最為動情。她抬頭瞥了查爾斯一眼。他仍舊閉著眼睛,看得
出,他感動得連點頭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微微吸了口氣,繼續望著面色嚴峻、斜靠在沙發上
的未婚夫,口裡接著念道:
      「『啊,克勞德——痛啊!』『啊,格特魯德,親愛的!』
    她的雙唇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慰藉——
    你睡著了,可恨啊,你已逝去!』
    寂靜。查爾斯的臉陰沉沉的,像是在給人送葬。讀詩的人又吸了一口氣,橫了查爾斯一
眼。
      「啊,悲痛的人們見到熟悉的面孔
    該是多麼欣慰——
    ·查·爾·斯!」
    詩集驟然變成了一發炮彈,斜著飛向查爾斯,先擊中他的肩膀,接著落到沙發後的地板
上。
    「怎麼回事?」查爾斯看見歐內斯蒂娜站起來,兩手卡腰,樣子很不尋常。他坐直身
子,咕噥道:「呃,親愛的。」
    「你睡覺被捉住了。別想找借口。」
    但事實上查爾斯肯定找到了使人信服的借口,可能還陪了罪,得到了諒解。所以在第二
天午餐時,歐內斯蒂娜第十九次提議商量一下怎樣佈置他們八字還沒一撇的家中書房時,查
爾斯才敢提出異議。對查爾斯來說,離開他在肯星頓的舒適住所,是他做出的巨大犧牲。這
件事顛三到四地說來說去,他已聽厭了。特蘭特姨媽這次幫了他的忙,於是他獲准了一個下
午,可以用來去翻弄那些倒霉的石頭。
    用不著多想。查爾斯知道自己對於到什麼地方去感興趣——他念念不忘的是化石。當
初,他看到法國中尉的女人躺在那片山崖上面的草地上時,沒有來得及想別的東西,不過他
還是發現山崖下面有不少落下來的燧石。因此,這天下午他來到了山崖下。他和歐內斯蒂娜
之間的愛情越來越強烈,出現了新的熱潮。這種熱潮已將波爾蒂尼夫人的女秘書從他的腦海
中趕走了。如果說不是徹底趕走的話,他也只是偶爾才想到她,而且是一閃而過。
    當他撥開荊棘爬上山崖時,他確實猛然間想起了法國中尉的女人。他清楚地記得她那天
躺著的姿勢。待到他越過草地,往下看她曾躺過的平台時,那裡卻空無一人。很快,他就把
她忘記了。他找到一條小路來到山崖底下,動手在岩石堆中尋找烤缽石。那天比上次冷,四
月的雲迅速地移動著,時而遮住陽光,時而飄散開去。北風呼呼,因而山崖的南面稍許暖和
一些。查爾斯感到心裡一熱的是,他很快找到了一塊極好的烤缽石。那塊化石好像是不久才
從燧石基座上裂下來的,就在他的腳下。
    又過了四十分鐘,他覺得不會再交好運,至少是在山崖下的燧石堆中不會再找到烤缽石
了,就回到上面的草地,向一條通往樹林的小路走去。剛走了幾步,一個黑色人影突然映入
他的眼簾!
    她正走到通向山崖上面陡峭小路的半道上,大衣被一簇荊棘纏得結結實實。她一門心思
想掙脫出來,沒有聽到查爾斯走在草地上的輕快腳步聲。他在她的面前站住。那條小路很
窄,她站在路當中。這時,她也看見了查爾斯。他們相距十五英尺光景,雖然相互看到時各
自的表情不同,但都十分尷尬。查爾斯微笑著,莎拉十分疑心地望著他。
    「伍德拉夫小姐!」
    她朝查爾斯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似乎一時猶豫不決,也好像本來打算往回走似的。過了
一會兒,她發現對方已給自己讓開了路,便急急匆匆地從他身旁走過去。誰知步子沒邁好,
她一頭摔倒在泥路上。查爾斯趕快上前扶起她來。現在她可真像野性動物了。她渾身激烈地
顫抖著,有氣無力地看著他,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查爾斯輕輕地扶著她爬到山崖上面的草地,從那兒可以俯視下面的大海。她穿的還是那
件黑大衣,還是那件白領子的靛藍上衣。她的臉上透著一種活力,一點紅暈,這與她那種既
充滿野性又羞羞答答的舉止十分相稱。至於她以上這種神色是因為她剛摔倒過,還是因為查
爾斯在扶著她,或者是因為天氣冷的緣故,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從表情來看,她像是一個在
果園裡偷蘋果時被捉住了的孩子似的……一種內疚,然而卻是一種不服氣的內疚。她驀地望
著查爾斯,頭微微偏向一側,微突的眼睛向上瞅著,露出大片眼白,給人一種既膽怯又威嚴
的印象。查爾斯慌忙放開了她的胳膊。
    「想來剛才這件事真叫人有點後怕,伍德拉夫小姐,假如有一天您在這種地方扭傷了
腳,那便如何是好?」
    「沒關係。」
    「我看很有關係,尊敬的小姐。從上星期您對我的要求看來,您不想讓波爾蒂尼夫人知
道您到這個地方來過。老天在上,我不想問您那是為什麼。但我可以告訴您,要是您身處某
種逆境,盼著您的救星來臨的話,那麼,在萊姆鎮只有我一人,能夠把您的救星找來,您相
信嗎?」
    「她知道,她會猜到的。」她所答非所問地說。
    「她知道您來這個地方嗎?」
    她垂著眼皮望著草地,似乎不想回答問題,而是求他走開。查爾斯仔細地瞅著她的臉,
那臉上有種東西使他決意留下不走。查爾斯看出,她的眼睛裡流露著智慧,流露著獨立自主
的精神。那雙眼裡有種東西默默地拒絕著任何憐憫,有種不容他人干預、保持自己人格的決
心。當時時髦的眉毛是淡雅、細巧、彎曲,但莎拉的眉毛卻很濃,至少是非常黑,幾乎跟頭
發的顏色一樣,所以看上去很濃,微微帶有一點男子氣。我並不是說她有愛德華時代1公眾
所欣賞的「吉布森姑娘」2那種美:灑脫、寬臉膛的男性美。莎拉的臉盤兒端正勻稱,帶著
女性的嬌美。嘴巴上壓抑著的性感恰與眼睛中壓抑著的激情相稱。她的嘴很寬——這不符合
當時人們的欣賞情趣。那時人們欣賞兩種嘴形,一是雙唇不明顯的漂亮小嘴,一是上唇呈弓
形的嬰兒般的嘴。查爾斯像當時的大部分男子一樣,仍然微微受到拉瓦特3《相貌論》的影
響。他望著莎拉的嘴,心裡明白它是在很不自然地緊閉著。   
  1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1901—1910在位)統治時期。
    2「吉布森姑娘」指英國畫家查爾斯·吉布森(1867—1944)筆下的婦女形象。當時的
女子紛紛摹仿其風格。
    3約翰·拉瓦特(1741—1801),瑞士牧師。



    莎拉的黑色眸子飛速的一瞥,使查爾斯的心中動了一下。但這種反響不是英國式的。他
看到莎拉這樣的面孔,就想到了外國女人,說得更坦率些(我比查爾斯坦率得多),想到了
外國床鋪。這意味著他對莎拉的看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他已經意識到,莎拉的內心深處
比外表看來更聰慧,更有獨立性。這時,查爾斯開始猜測起她不大光彩的過去來。
    對那個時代的大多數紳士們來說,他們對莎拉品性的直覺會使他們感到厭惡。它也確實
使查爾斯隱隱感到一種厭惡——至少是震驚。他與他同時代的人有著同樣的偏見,對任何形
式的肉慾都持懷疑態度。但是他們會根據心理學上「超我訓諭」中的可怕公式,把某些責任
推給莎拉,怪她生就的那副色情相;而查爾斯卻不會這樣做。這應感謝他對科學的愛好。達
爾文主義,正像它的反對者所說的那樣,向某種東西打開了閘門。這種東西比基督教關於人
類起源的解釋嚴肅得多。我並不是說查爾斯對莎拉毫無責難之意,而是說他不情願去責難
她,不情願的程度遠遠超出了莎拉所能想像的範圍。
    愛好科學是他不情願責怪莎拉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查爾斯懂法語,偷偷讀過——
它被指控為淫書——十年前在法國出版的一本書。這就是充滿宿命論觀點的著名小說《包法
利夫人》。當他低頭望著身邊那張面孔時,愛瑪·包法利的名字不知怎地突然闖進了他的腦
海。這樣的幻覺既是一種悟性,也有其誘惑力。查爾斯之所以沒有躬身致意並揚長而去,就
是這個原因。
    最後莎拉打破了沉寂
    「我剛才不知道您在這兒。」
    「您怎麼能知道呢。」
    「我得回去了。」
    她說完後轉過身。但查爾斯急忙說:
    「您是否允許我先說幾句話?當然嘍,作為不瞭解您和您的情況的人,我可能不該
說。」莎拉止住步子,低著頭,背對著他。
    「我可以說嗎?」
    莎拉沒說什麼。查爾斯遲疑了一下,隨後說道:
    「伍德拉夫小姐,我不願假裝我不瞭解您的情況——是特蘭特夫人告訴我的。但我想說
明,她是出於仁愛之心,出於同情。她認為您處在現在的環境中心情很不愉快。我認為,您
的不愉快是環境造成的,而不是人為的原因。我認識特蘭特夫人的時間不算長,但我知道她
是位真正的好心人。我這樣說,並不是因為我結婚以後她就是我的一位親戚。我是想說,我
相信——」
    這時,莎拉急轉身望著他們身後的樹林,查爾斯也打住話頭。她靈敏的聽覺發現了一個
聲響,是腳步踩斷樹枝的聲響。查爾斯還沒來得及問她是怎麼回事兒,便也聽到了兩個男子
低低的說話聲。但這時她已邁開腳步,手裡撩著裙子,快步朝東面四十碼左右的地方走去。
那裡的草地上方有一片茂密的荊豆,她就躲在荊豆的後面。查爾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
兒,簡直成了無可狡辯的同謀罪犯。
    那兩個男子的聲音變大了。查爾斯覺得自己不能再呆在那兒發楞,便朝下面一條穿過荊
棘叢的小路大步走去。幸虧他動作及時,就在他看到下面那條小路的同時,還看到了兩張臉
在向上張望著。他們一看見查爾斯,便驚慌失措起來。顯然,他們本來是想爬上查爾斯站著
的這條小路上來的。查爾斯一開口向他們打招呼,那兩個人影一晃便不見了。他聽到「噓」
的一聲,接著聽到有人喊「追,傑姆!」隨後是一陣奔跑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
急促、低沉的口哨聲和一陣狗叫聲。隨後是一片沉寂。
    他等了一下,直到肯定他們已經走遠了,他才繞到荊豆叢邊。她站在那兒,手撫摩著荊
豆的針葉,臉轉向一邊。
    「他們走了。我想他們大概是偷獵的。」
    她點點頭,但仍舊迴避著他的目光。荊豆正值開花季節,黃花兒密密叢叢,幾乎遮住了
綠葉。空氣中瀰漫著花蕊的芳香。
    查爾斯說:「我想您沒有必要迴避我。」
    「顧及好名聲的紳士誰也不願被看到跟萊姆鎮的淫婦呆在一起。」
    查爾斯溫和地說:「不要誤會。我對您的不幸深表同情。您這樣珍視我的名譽,我也十
分感謝。但在波爾蒂尼夫人之流看來,我怎麼做都是一樣。」
    莎拉沒有動。查爾斯繼續微笑著。他曾去很多地方旅遊,見多識廣,又讀過很多書,所
以能對這種事情處之泰然。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我對人生有著深刻的瞭解,對那些偏執狂也深知其內心。……
不管他們表面上裝得如何虔誠。您離開那個藏身的地方好嗎?咱們在這兒不過是邂逅相遇,
並沒有什麼不體面的事。請您等一下,讓我把剛才要說的話說完。」
    查爾斯往旁邊一閃,給她讓開路。她走出荊豆叢,站在旁邊的草地上。他看見她的睫毛
上掛著淚珠兒,但沒有朝她走過去,只是站在她背後幾碼遠的地方,說道:
    「特蘭特夫人希望——她非常願意幫助您,如果您打算改變一下環境的話。」
    她搖了搖頭,算作回答。
    「使別人同情的人……總是會得到幫助的。」查爾斯停了一下。一陣急風刮散了她的一
綹頭髮,吹得它向前飄蕩著。她不安地將頭髮捋了一下。查爾斯接著說:「我只是說了特蘭
特夫人本人想說的話。」
    查爾斯說的完全是實情,因為在那次爭論和解後的第二天,他們一邊愉快地吃午飯,一
邊議論著波爾蒂尼夫人和莎拉。查爾斯覺得,他們對那個老太婆是無能為力的,要叫她改弦
易轍那比登天還難。查爾斯心想,自己既然已經踏入了連一般天使也望而卻步的領域,那就
乾脆把他們那天議論的結果告訴莎拉。
    「您應該離開萊姆鎮……離開這個地區。我知道您有極好的天賦,深信到其他地方同樣
可以得到充分的發揮。」莎拉聽了毫無反應。查爾斯接著說:「我想弗裡曼小姐和她母親一
定樂於在倫敦為您打聽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莎拉聽後,離開查爾斯走到山崖草地的邊緣,目不轉睛地望著大海。過了半晌,她才轉
過身來望著他。他仍舊站在荊豆叢旁邊。她的眼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直楞楞地盯著查爾
斯,這使他微微笑了,是一種自知不能理直氣壯的笑容。
    她垂著眼皮說:「謝謝您的好意,但我不能離開這個地方。」
    他輕輕地聳聳肩,感到無可奈何,又隱約覺得別人辜負了他的好心。「如此說來我必須
向您道歉,因為我干預了您的私事。今後我再也不這樣做了。」
    他鞠了一躬,轉身走開了,但他剛走了一兩步就聽到她說:「我……我知道特蘭特夫人
是好意。」
    「那麼就讓她的好意得以實現吧。」
    她望著兩人之間的草地。
    「我好像……好像太不近人情了……我很感激。不過這樣的好心……」
    「這樣的好心怎麼啦?」
    「這樣的好心更殘酷,比……」
    她沒有說完便轉身望著大海。查爾斯真想衝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狠命搖動。戲台上出現這
樣的悲劇場景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在現實生活中就未免荒唐可笑了。再說,他剛才的話也並
不尖刻呀。
    「您認為我的秉性是固執己見吧?」莎拉說。
    「伍德拉夫小姐,恕我直說吧。據傳您的精神不大正常,我認為事實遠非如此。我認為
您把過去的事情看得太重。老天在上,您幹嘛老是孤苦伶仃地走來走去?難道您對自己的折
磨還不夠麼?您還年輕,您有能力生活下去。我聽說您在兒沒有家庭拖累,何苦非呆在這兒
不可呢?」
    「不,我有。」
    「那個法國紳士嗎?」
    她轉向一邊,好像根本不願意談這件事。
    「恕我直說,我認為那件事就像創傷一樣,如果你不會調理它,它就會潰爛化膿。倘若
他至今不回來,那麼他當初就不值得您愛;倘若他回來了,我不信他在萊姆鎮找不到您便會
輕易回法國,他一定會設法弄清您在什麼地方,並且千方百計找到您。這難道不是常理嗎?」
    長時間的沉默。他走上前去,雖然兩人之間尚有幾尺距離,但他已看清她臉孔的一側
了。她的表情出人意料,幾乎可以說是沉著鎮靜的,彷彿她對某件事情已完全瞭解,查爾斯
剛才的話只是進一步證實罷了。
    她仍在眺望著大海。五海里以遠,有一艘雙桅帆船,在陽光的照射下,航帆呈黃褐色,
正向西方駛去。她好像對著那艘帆船輕輕地說:
    「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您擔心他永遠不會回來?」
    「他確實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轉過身,久久地望著查爾斯迷惑不解的面孔,好像這迷惑不解反而使她感到高興似
的。隨後,她把臉轉向一邊,說道:
    「我很久以前就收到一封信,那位先生已經……」她又沉默了,似乎是後悔洩露得太
多。她突然走了,幾乎是小跑著,越過草地朝小路奔去。
    「伍德拉夫小姐!」
    她又向前邁了兩步,接著轉過身來。她的目光像是拒絕他,也像是看透了他。她的聲音
充滿了壓抑著的怨恨,這種怨恨脫口而出,像是對著查爾斯似的。
    「他已經結婚了。」
    「伍德拉夫小姐!」
    但她並不回答。他被拋在那兒呆呆地站著。他自然感到十分驚奇。不自然的是他隱隱約
約地感到內疚。他發現,當他自以為在做好事時,恰恰是麻木不仁,缺乏同情。在她跑走以
後,他繼續朝她去的方向望了一會兒。隨後他轉過身,望著遠方的小船,好像那小船能夠解
開這謎。然而,謎仍舊是個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0:59

第十七章

    檣桅,沙灘,廣場,
    歡笑的人群熙來攘往;
    輕鬆的,大聲的問侯,
    從生機勃勃的世界傳來:
    夕照中的峭壁,
    大聲的聊天,高聲的呼喚。
    苦澀的海灘鹹鹽,
    樂隊,蒙根布拉特圓舞曲。
    我晚歸時,
    她仍舊迎了上來,
    愁容滿面,但還是來了。
    ……
    ——哈代《一八六九年於海濱小鎮》
      
    當天晚上,查爾斯發現自己在會議廳裡坐在特蘭特夫人和歐內斯蒂娜兩人之間,萊姆的
會議廳或許比巴斯和切爾特南兩地的會議廳好不了多少,然而它卻寬敞明亮,面臨大海,因
此給人以舒適的感覺。正因為它過於舒適,過於優美,所以這個公眾聚會的場所也免不了做
了英國的上帝——方便——的犧牲品。後來,一伙頭腦簡單的鎮議會議員聽信了流言蜚語,
便決定將那所會議廳推倒,另外建立了一所會議廳。新會議廳座落的地方和造型之醜陋,堪
稱英倫三島上最差的公共廁所。
    然而,諸位不要以為萊姆鎮上波爾蒂紀夫人那一夥只是反對會議廳的輕佻建築藝術,真
正使他們憤慨的是會議廳內所進行的活動。男人們在那兒抽煙,玩紙牌;那裡還舉辦舞會、
音樂會什麼的。總之,它慫恿享樂,而波爾蒂尼夫人之流深信,一個正經的鎮子裡唯一可以
允許人們集聚的地方應該是教堂。會議廳被推倒時,萊姆鎮上的人雖痛心疾首,可時至今
日,也沒有人能夠將它重建起來。
    查爾斯和兩位女士坐在這幢將遭厄運的會議廳裡欣賞音樂會節目。那當然不是一次世俗
性音樂會,因為此時正值大齋期。節目全是一色宗教性的。即使這樣,萊姆鎮那些老頑固還
大為震驚呢。他們在公眾場合表白說,他們對大齋期十分尊重,就像伊斯蘭教徒對萊麥丹1
那樣自相矛盾的尊重。所以,在舉行音樂會的大房間裡,舞台前面一側竟有些位子空在那兒。   
  1萊麥丹是伊斯蘭教歷太陰年第九月的名稱,是伊斯蘭教的齋月。每逢齋月教徒白
天禁食,但夜間還是要進餐的,故下文說「自相矛盾」。



    我們的三位比較開明的人士,像大多數聽眾一樣,早就入場了。因為他們覺得這類音樂
會確實叫人愉快——真正十八世紀的風格——不但音樂悅耳動聽,聽眾也使人高興。音樂會
給了太太小姐們一個大好時機,使她們有可能對鄰座女士們的服飾評頭品足,當然也得以炫
耀一下自己的華麗服飾。即便是瞧不起鄉下佬的歐內斯蒂娜,也變成了這種虛榮的俘虜。她
至少懂得,就衣服的款式和華麗而論,她在這裡獨佔鰲頭。她頭上戴的是「平頂」帽(而不
戴那種悶氣的舊女帽),帽子上飾有藍白相間的緞帶。她身上穿的是生機盎然的綠裙子和紫
紅色與白色相間的皮外套,腳上蹬的是鑲有花邊的靴子,真是滿身生輝,光艷照人。人們對
她偷眼觀看,這足可以彌補她在其他場合所忍受的厭倦了。
    那天晚上,當其他後到的聽眾魚貫而入時,早已坐在那兒的歐內斯蒂娜非常活躍、淘
氣。查爾斯只得用一隻耳朵聽著特蘭特姨媽的評論——哪些人住在什麼地方,他們有些什麼
親屬,老祖宗是什麼樣的人物,同時用另一隻耳朵聽著歐內斯蒂娜對別人的低聲嘲弄。特蘭
特姨媽說,那邊那個約翰牛式的老太婆是「湯姆金斯夫人,心眼兒挺好,耳朵有點背,住在
上面的埃爾姆大院裡,兒子在印度」;歐內斯蒂娜則告訴他,那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醋栗
子」,照歐內斯蒂娜看來,出席音樂會的「醋栗子」比正常的人要多。他們都在聊天,耐心
地等待音樂會開場。每一個時期,人們總賦於某些名詞一種新的含義。在十九世紀六十年
代,「醋栗子」指的是「令人厭倦的、舊式的人或物」。若是今天,歐內斯蒂娜會把那些尊
貴的音樂會聽眾叫做「老古董」……湯姆金斯夫人外表看來正是這樣的人,至少從背影看來
是如此。
    這當兒,從布里斯托爾來的著名女歌唱家上場了,身邊是她的伴奏,即名聲渲赫的黎托
奈洛先生(或者叫其他什麼名字,反正彈鋼琴的男人必定是意大利人)。這時,身旁的兩位
女士不再講話了。查爾斯借這個機會想起心事來。
    他希望檢點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這似乎是他的責任,而且在內心深處,他竟覺得這也
是種樂趣。事實上,莎拉已開始縈繞在他的心頭……或者說至少是圍繞著她的那一團謎縈繞
在他的心頭。他主動陪這兩位女士離開布羅德街來會議廳時,本來決心把他與莎拉相遇的事
告訴她們——當然她們必須答應,決不把莎拉去康芒嶺散步的事告訴任何人;但是,他似乎
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他首先必須對一個非常具體的問題作出裁決——這時正是穿羊毛織物
的季節,歐內斯蒂娜卻執意要穿薄紗衣服。她的父母早在法定的十條禁令之中又加上了九百
九十九條,其中一條便是「五月之前不得穿薄紗」。查爾斯只得放棄原來的打算,就此問題
發表了一通評論。其實,他沒有提起莎拉的真正原因恐怕還是因為他發現自己與莎拉談得過
深——是啊,他失去了理智,沒有適可而止。他太愚蠢了,居然濫用騎士精神,連普通常識
也不顧。最糟糕的是他發現這一切難以向歐內斯蒂娜解釋清楚。
    他完全明白,這位年輕姑娘是個可怕的醋罐子。假如他講出來,她會覺得他的行為難以
理解,會跟他慪氣。這就糟了;最好的結果是她會挖苦他一番。他可不希望在這種事情上被
人取笑。查爾斯本來倒可以信賴特蘭特夫人,把這件事告訴她。可他知道。特蘭特夫人雖然
跟他一樣有同情心。但她在說謊方面卻是個外行。他不能要求特蘭特夫人不把這件事告訴歐
內斯蒂娜。假如歐內斯蒂娜從姨媽那兒得知那次見面的事,他的日子就難熬了。
    那天晚上,他的其他心事,他對歐內斯蒂娜的看法,這一切他都不敢細想。其實,她的
幽默倒沒有使他惱火,但是聽起來卻非常做作,使人討厭,這正像她那法國式小帽和皮外套
上的裝飾品一樣,跟她的衣帽倒相配,但與當時的場合不協調。她的幽默同樣需要他做出相
應的反應……相應地眨眨眼睛,時而微笑一下,這些他都是出於義務而為之,也完全也做
作。兩人似乎都戴上了假面具。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或許是因為亨德爾和巴赫1的曲子演奏
得太多而且調子低沉?或許是因為女歌手跟她的伴奏老不協調?不管怎麼說,他發現自己偷
眼觀看的身邊這位女郎——像是第一次看見似的,對他來說似乎完全是個陌生人。她花枝招
展,令人傾倒……可是那張臉上老是掛著矜持和冷淡的表情。這樣是不是有點貧乏、單調
呢?假如從那張臉上把這兩種特性拿開。還會剩下什麼呢?只有一種無聊的自私。不過,這
個無情的念頭一湧上腦海,查爾斯便連忙把它驅開了。她是大家閨秀,又是獨生女兒,要不
是現在這個樣子還會怎樣呢?他又是怎麼會對她傾倒的呢?與倫敦社交界那些尋求丈夫的富
家小姐相比,歐內斯蒂娜遠非平淡無奇。可是難道只有倫敦社交界才是他尋覓新娘的唯一地
方?查爾斯深信,他跟他同時代的大多數人不同。所以,他到世界各地旅遊,並發現英國社
會過於墨守成規,英國人過於一本正經,英國的思想過於尊經重道,英國人的宗教信仰太偏
執。是這樣麼?在選擇終身伴侶這樣的重大問題上他太因襲傳統了嗎?他是不是沒有按理智
行事而只是做表面文章呢?   
  1喬治·亨德爾(1685—1759)和威廉·巴赫(1710—1784)都是德國音樂家。



    那麼最理智的行動是什麼呢?等著看吧。
    一個個尖銳的問題使他反躬自問。他開始對自己——一個落入陷阱的有為青年,一個被
馴服了的拜倫——感遺憾起來。他的腦海裡又出現了莎拉的形象。他試圖回憶起她的臉龐,
她的嘴巴,那個寬大的嘴巴。毫無疑問。那張臉喚起了他對過去的某種記憶。但這種記憶太
微妙。或者說太籠統。他很難找到線索來追要溯源。那張臉呼喚著他幾乎沒有意識到其存在
的隱藏著的自我,這使他心神不安。但又不能擺脫。他心想:「這太荒唐了。可是那姑娘的
確在吸引著我。」他似乎心裡明白,吸引他的並非莎拉本人——那怎麼可能呢?他已訂婚了
——而是她代表著的某種激情。某種機會。她使他意識到自己被剝奪了某種珍貴的東西。他
一向認為自己未來的道路無限廣闊,而現在,這無限廣闊的道路卻變成了一個固定的航程,
只能通向一個已知的地點。她使他想到了這一切。
    歐內斯蒂娜的胳膊肘輕輕碰了查爾斯一下,這使他清醒過來,回到了現實之中。此時,
那女歌手正在謝幕,查爾斯懶洋洋地拍了幾下巴掌。歐內斯蒂娜把手放回皮手筒裡。嘴巴向
旁邊一撅,既表示對查爾斯心不在焉的不滿,也是對蹩腳的演出生氣。查爾斯朝她笑笑。她
那樣年輕,簡直就是個孩子。因此不能跟她慪氣。她畢竟是女流,有許多事情她永遠也不會
懂:男子生活應是豐富多采的;男子的世界不應當僅僅是衣服、家庭和孩子;而要做真正的
男子又談何容易!
    當查爾斯金屋藏嬌時,歐內斯蒂娜真正成了他的,睡在他的床上……當然也生活在他的
心裡,到那時,一切都會好了,用不著思考以上這些事情了。
    此時此刻,薩姆正在思考相反的問題:他對他的夏娃究竟瞭解多少。他們兩人中一個是
出生在霍爾本的小伙子,另一個是東德文郡邊遠農村一個馬車伕的女兒。我們今天很難想像
他們之間的溝壑是多麼深,多麼難以愈越。他們二人走到一起,就像北美的一個愛斯基摩族
小伙子跟一個非洲的祖魯族姑娘走到一起所碰到的困難一樣多。他們幾乎沒有共同的語言,
往往弄不清楚對方所講的意思。
    可是諸位切不要以為存在著這種距離。存在著這種尚未溝通的深淵,這種當時還沒有無
線電、電視、便宜的旅行等來溝通的深淵,就完全是壞事。當時的人們可能相互瞭解得少
些。但是他們卻覺得相互之間更加獨立,更加自由,因而有著更多的個人天地。那時,他們
覺得整個世界並非是人聲鼎沸,擁擠不堪。人們彼此是感到陌生的,但陌生有時也會使人覺
得激動,覺得更美好。對於人類來說,也許彼此聯繫越多越好。但我卻是個信奉旁門左道的
人,我以為我們的祖先是孤立的,但是他們享受著巨大的空間,這叫我們欣羨不已。對我們
來說當今世界實在太擁擠了,簡直是水洩不通。
    在某些低等酒吧間裡,薩姆能夠、而且確實給人一種對城市生活瞭如指掌的印象,而在
另外一些地方,他卻顯得知其一不知其二。凡與倫敦西區1的生活方式不符或在那兒不流行
的東西,他都嗤之以鼻。可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別有打算。他有些膽怯,有點吃不準——不是
吃不準他希望今後成為什麼樣的人(這一點他早就決心已定),而是吃不準自己是否有能力
來實現在一願望。
    而此時瑪麗心裡想的正好相反。她一開始就被薩姆弄得眼花繚亂。她覺得薩姆是高等人
物。她之所以取笑他,那只是她在薩姆的優勢面前所進行的自衛。薩姆有著城裡人那種永不
枯竭的力量,可以越過鴻溝,可以找到捷徑,辦事快,乾淨利落。可是她的性格是實實在在
的。她有種不加虛飾的自信心。深信自己總有一天要做一位賢妻良母。她對誰好誰壞心裡一
清二楚,例如她的女主人和女主人的外甥女心地如何,她心中有數。她畢竟是農民出身,而
農民比城裡那些奴隸更講究實際。
    薩姆之所以對瑪麗一見鍾情。是因為她身上充滿了朝氣,她比那些毫無生氣的「洗衣
刷」和「歡樂姑娘」2不知強多少倍。那些人使他在性生活方面有了體驗。這方面他是信心
十足的——倫敦佬都如此。他生著滿頭黑髮,湛藍的眼睛,身材瘦長、灑脫,面容充滿了生
氣。他的言談舉止文質彬彬,瀟灑利落,只不過有時模仿查爾斯的一兩個動作時誇張了一
些。他覺得查爾斯的那類動作特別有紳士派頭。女人們第一次看見他總是向他送個秋波,可
是跟倫敦的那些姑娘混熟了以後。他總覺得她們無聊乏味。真正使薩姆驚疑的是瑪麗的天真
無邪。他發現自己像是用鏡子的反光照射人的頑童——他照來照去,有一天突然照到一個非
常文雅的人,他覺得不應該這樣對待那個人。他突然希望向她表白自己的一切,也希望瞭解
她是怎樣一個人。   
  1倫敦西區是上流社會居住的地區,東區是普通人居住的地區。
    2「洗衣刷」指偶然賣淫的女僕人。「歡樂姑娘」即妓女。此語來自約翰·利奇(1817
—1864)於一八五七年創作的一幅漫畫,那幅畫因使用了這個詞而妙趣橫生。畫面上有兩個
垂頭喪氣的女子冒雨站在街頭,一個問另一個:「呃·范妮,你當歡樂姑娘多久啦?」——
作者原注。



    這種突然彼此加深的瞭解發生在查爾斯等人去拜訪波爾蒂尼夫人的那天上午。兩人一開
頭先談了談各自的工作、查爾斯先生和特蘭特夫人的好處和壞處。瑪麗認為,薩姆能服侍那
樣一位可敬的紳士,真是有福氣。薩姆不同意她的看法,過了一會兒,薩姆吃驚地發現。他
竟把自己從未向別人洩露過的雄心告訴了這個地地道道的擠牛奶女工。
    他的雄心很簡單:他想作個男服飾用品商。多少年來,凡走過男服飾商店時,他總要停
下腳步,盯著櫥窗,或指指點點,或表示一番羨慕。他深信自己對服飾的流行特別敏感。他
隨查爾斯到國外遊玩過,在男服飾方面從外國學了幾手,有獨特的見解……
    他斷斷續續地述說著自己的壯志和才能,還不時地流露出對歐內斯蒂娜的父親弗裡曼先
生的敬意。另外,他說要實現這計劃困難重重,沒有錢,沒有受過教育。瑪麗全神貫注地聽
著。她想,將來的那個薩姆真是了不起;她很快就知道了這些事情,真是好極啦。薩姆覺得
自己講得太多了。惟恐瑪麗嘲笑自己的抱負太荒唐,因此不時地抬頭望望對方。他看到瑪麗
沒有絲毫嘲笑的表情,相反,瑪麗睜大了眼睛,帶著羞澀、理解的神情聽著,似乎要求他繼
續說下去。他的聽眾感到有種需要,而當一個姑娘覺得需要時,她就接近情網了。
    他該走的時間到了。可是他覺得來了才一會兒。他呆呆地站在那兒,瑪麗有點調皮地朝
他笑了笑。他想說他從來還沒有跟任何人這麼隨便地——不,這麼嚴肅地——談起過自己。
可是,他不知道怎樣說才好。
    「喂,咱們明天上午可能還要見面的。」
    「那敢情好。」
    「可能有人追你了吧?」
    「我沒有真心喜歡的人。」
    「你肯定有,我聽說你有了。」
    「都是我原來的東家瞎說,我們女傭人不准看男人一眼。
    要不,她就說我們不正經。」
    薩姆摸弄著禮帽。「哪兒的主人都是這樣。」沉默。薩姆望著她的臉,問:「我這個人
不壞吧?」
    「我沒說過你壞呀。」
    沉默,薩姆撥弄著禮帽,讓它在手裡轉圈子,眼睛看著帽邊。
    「我認識好多姑娘,各種各樣的。沒有一個像你這麼好。」
    「找個把姑娘並不費事。」
    「可我從來沒找到。」又是一陣沉默。瑪麗低著頭,眼睛盯著圍裙角。薩姆問:「去倫
敦怎麼樣?想去看看嗎?」
    她聽了露齒一笑,並且點點頭——不停地點頭。
    「你一定會看到。等上房的那兩位結婚時,我帶你在倫敦逛逛。」
    「真的?」
    他擠擠眼睛。瑪麗連忙用手摀住嘴,臉漲得通紅,滿心歡喜地望著他。
    「倫敦有那麼多時髦姑娘,你肯定不願意跟我一起逛馬路。」
    「你要是穿上時髦衣裳,一定很好看,好看得很。」
    「俺不信。」
    「我說的是真心話。」
    兩個人的目光相遇,對視了好長一會兒。這時,薩姆將禮帽放在左胸,溫文爾雅地鞠了
一躬,說道:
    「A demang,madymosselle.」
    「你說什麼?」
    「我講的法語,意思是庫姆街,明天上午——你的心上人會在那裡等你。」
    她轉過身去,不敢看他。薩姆急忙走到她的身後,抓住她的手,抬起來湊到嘴唇上。她
慌忙抽回手看了看,那樣子像是怕他的嘴唇會在她手上留下煙灰印似的。兩人的目光又碰到
了一起。她咬咬嘴唇。他再次擠了擠眼。然後轉身走了。
    上面說過,查爾斯禁止薩姆去見瑪麗。但是,他們在第二天上午到底是否見過面。我不
得而知。不過那天很晚的時候,查爾斯從特蘭特夫人家走出來時,他假裝只是偶然地看見了
等候在街對面的薩姆。查爾斯做了個並不計較的手勢。薩姆脫下帽子,又一次恭敬地將帽子
放在左胸口,深鞠一躬——那副莊重樣子像是向抬著經過的棺材致敬,不同的是他的臉上掛
著微笑。
    此事發生在音樂會的一個星期之前。由此看來,薩姆與其主人在對女性的看法上是大相
逕庭的。在查爾斯等人去參加音樂會時,薩姆又來到了特蘭特夫人家的廚房裡。不巧的是,
廚房裡還有另外一個人——特蘭特夫人的廚娘。不過她已在敞著爐門的灶前坐在椅子上睡著
了。薩姆和瑪麗坐在廚房最黑暗的角落裡。他們沒有說話。他們不需要再說什麼。因為他們
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對瑪麗來說,握手也是一種保護性動作,因為她發現只有這樣才可以
阻止對方的手伸向自己的胸前。儘管如此,而且兩人都沉默著,可是薩姆覺得跟瑪麗心心相
印,相互理解。原因何在?這是任何戀人都用不著解釋的秘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1:34

第十八章

    那些被社會冷眼相看的人,那些常為人們所唾棄的人,即使他們有出格之處,誰又
會感到驚奇呢?
    ——約翰·沙蒙博士
    《城市醫療調查報告》(1849)
      我上前跪在溪邊
    掬起一捧清泉,
    似要俯身啜飲,
    背後似隱隱矗起
    一個古風猶存的巨影。
    ——哈代《仲夏夜色》
      
    兩天過去了,查爾斯的錘子安閒地躺在挎包裡。他盡力不去思考躺在山崖下等待著他去
發現的化石標本。也不去思考與化石有關的那個躺在平台上的女人。後來,歐內斯蒂娜得了
一次偏頭痛病,他突然發現自己又得到一個下午的自由時間。他一時對自己做什麼躊躇不
決。他站在房間裡靠海的窗口前,能看到的景色實在少得可憐,這叫人興味索然。他下榻的
旅館的標記是一頭白色獅子,那張臉像一個飢腸轆轆的北京人,也有點像(這一點查爾斯以
前就說過)波爾蒂尼夫人。門口的白獅子在悶悶不樂地瞅著他。此時,一絲兒風也沒有,也
不見一點陽光。天空佈滿了灰色雲彩,高高的,也不像下雨的樣子。他本想寫信,但又打不
起精神,不願動筆。
    實在說,他此時幹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不知不覺,多年來已經淡漠了的旅行慾望又湧
上他的心頭。他希望此時待在西班牙的加的斯,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或者希臘的摩裡亞半島;
希望待在地中海沿岸波光耀眼的泉邊,不僅僅是為了欣賞泉水,而是為了自由自在,為今後
長時間的旅遊做好準備,那時他將去某些島嶼、山脈和人跡罕至的綠色叢林。半小時以後,
他經過「牛奶房」,來到康芒嶺的樹林之中。他是否本來可以到別的地方去而不來這兒呢?
當然可以。雖然來了,他嚴禁自己走近那片山崖草地。要是遇見伍德拉夫小姐,他會有禮
貌、但又堅決地做他上次本來就應該做的事,即拒絕跟她多談。不管怎麼說,有一件事情很
清楚:她還是常常到那個地方去。他相信,只要遠遠避開那個地方,便決不會遇見她。
    因此,在離那地方老遠時,查爾斯就轉身向北,爬上一段斜坡,走進了爬滿常春籐的梣
樹林。那些梣樹高拔挺直,是英國最高的樹種,粗壯的樹幹上爬滿了具有外國風貌的水龍骨
屬植物。就是因為梣木枝葉茂盛,當時那位侵吞土地的豪紳才企圖在安德克立夫崖開闢一個
植物園。查爾斯在梣木林中穿行,朝那個幾乎垂直的白堊峭壁前進。跟這些高大的樹木相
比,查爾斯覺得自己非常矮小。白堊峭壁就在斜坡的上方,已經映入他的眼簾。他開始覺得
自己有了興致,尤其是當他看到佈滿地面的山靛和海芋中間露出了燧石床時,就更興致勃勃
起來。他馬上就找到了一塊海刺蝟髕骨烤缽石。這塊化石磨損得很厲害,只剩下裝飾全殼的
五片聚線。不過,這總比一無所獲好些。查爾斯鼓起了勁,貓著腰走走停停地向前搜索。
    他慢慢朝峭壁腳下走去。那裡落下的燧石最多,烤缽石不大可能腐蝕掉或擦傷。他在這
個高坡上向西走去。有些地方常春籐繁茂密集,爬到峭壁上面,纏到附近的樹上,是籐是樹
難以分辨。在查爾斯的上方,籐蔓組成了一大片支離破碎的大幕。有的地方,他只好鑽過枝
葉組成的隧道。遠處有一片空地,那兒不久前落下一片燧石。那樣的地方就有可能找到烤缽
石。查爾斯到了那兒,仔細的搜尋起來,身前身後不時地會撞到荊棘叢上。遠處的內陸田野
裡,有一頭小牛在哞哞地低聲叫著;林鴿不時地輕輕拍打著翅膀,發出咕咕的叫聲;在樹林
下面的遠方,海水輕輕地拍打著岸邊,發出隱隱約約的聲響。除此之外,周圍一片寂靜。他
搜尋了大約十分鐘,突然聽到一塊石頭落地的聲響。他環顧四周,但周圍靜悄悄的,他沒發
現什麼。他想那大概是一塊燧石從白堊壁上面脫落下來發出的聲響。他又搜尋了一兩分鐘。
接著,或許是憑著一種難以解釋的直覺,他知道附近有人,便瞪著眼睛掃視四周。
    她站在上面離他四十碼左右的地方,常春籐組成的隧道就到那兒為止。他不知道她在那
兒已站了多久,但他記得兩分鐘前那個響聲。他一時感到緊張,覺得她那樣靜悄悄地出現在
那兒似乎是不可思議。她沒有穿帶鐵釘的靴子,即便沒穿,她必定是十分小心地走過來的。
她有意跟著他,為的是叫他大吃一驚。
    「伍德拉夫小姐!」他舉起帽子,大聲說道,「您怎麼到這兒來呢?」
    「我剛才看見您到這兒來啦。」
    他踩著碎石向上走了幾步,靠她近了一些。她的帽子又是拿在手裡。查爾斯發現,她的
頭髮有點松亂,好像她在風裡站過,但剛才並沒有颳風呀。散亂的頭髮使她看上去有點野
性,而她盯著查爾斯時的神氣更增加了這種野性感。他不明白,自己先前為什麼沒相信她真
的有點瘋呢?
    「您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嗎?」
    又是那麼緊緊地盯著他,但這一次不是平視,而是站在上方向下盯著。
    莎拉有著奇特的女性面孔。不管從什麼角度,什麼樣的光線下,也不管她是什麼心情,
怎麼看她都十分漂亮。這時,西斜的太陽透過雲層的逢隙灑下一束光線,斜照在她的身上。
這種情景在英國下午晚些時候是常有的事。在西斜的陽光下,她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她的身
後是一片蔥綠,陽光照亮了她的面頰和身影。她的臉孔陡然變得美麗起來,的確非常美麗,
儘管很莊重,但卻閃爍著內心和外表的光芒。查爾斯回想起,在比利牛斯山的加瓦尼市附
近,有個農民說他看見聖母瑪麗亞站在路旁的一個斜坡上……那件事發生在查爾斯經過那兒
時的前幾個星期。人們把他領到那個地方,自然那裡是一無所有。可是,假如眼前這個身影
當時站在那兒的話呢!
    然而,眼前這個身影顯然有一個很平常的使命。她的雙手在大衣的兩個口袋裡摸索著,
隨後一隻手裡拿著一個完好的微星體烤缽石送到他的面前。他爬到上面離她很近的地方,以
便弄清它屬於何種標本。接著,他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她毫無笑意的面孔。他記起來了,
那天上午在波爾蒂尼夫人家,他曾扼要談起過古生物學,談起過海刺蝟的重要性。他再次吃
驚地望著她手中的兩塊小化石。
    「您不要麼?」
    查爾斯伸過手去。她沒有戴手套,他們接觸到了對方的手指。他的眼睛盯著兩塊化石,
心裡卻想著接觸到的那冰冷的手指。
    「太感謝您了,它們非常完好。」
    「它們是您要找的東西嗎?」
    「是的,的確是。」
    「從前它們是海生貝嗎?」
    查爾斯猶豫了一下,然後指著較完整的一塊化石說:這是嘴,這是肛門。他介紹著,莎
拉聚精會神地聽著。不多一會兒,他心中原來不打算跟她長談的想法就煙消雲散了。這姑娘
的外表象是有些特別。但是從她提的幾個問題來看,她的腦子根本沒有什麼毛病。最後,他
把兩塊化石放進口袋。
    「謝謝您費心找到它們。」
    「這是我最高興做的事。」
    「我剛才正要回去,我把你送回原路好嗎?」
    但她卻一動不動。「我剛才也正要謝謝您,史密遜先生,謝謝您……說要幫助我。」
    「您上次拒絕了幫助,這次又給了我化石,我更應該感謝您了。」
    兩個人誰也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繞過她的身旁,向上走了幾步,用木棍分開大
片常春籐,以便讓她走過去。可是她一動不動,仍站在那兒向下望著那片空地。
    「我剛才不該跟著您。」
    查爾斯很想看看她的面部表情,但她低著頭,他無法看到。
    查爾斯說:「我想我先離開這兒可能如此。」
    她沒有吭聲。查爾斯轉向常春籐,正準備離開,但他不由自主地又最後看了她一眼。莎
拉也扭過頭來望著查爾斯,但她沒有轉身,只是扭了一下頭。她的目光中含有責備的成分,
但更強烈的卻是懇求。她的兩眼裡充滿了過去的痛苦……也流露著現在的痛苦,含有一種倍
受凌辱的神色,一種被無情摧殘過後的軟弱。她的目光並非指責查爾斯凌辱她,而是指責他
沒有看到那種早已開始的凌辱。他們兩人相互望了很久,隨後,她望著兩人之間的地面,紅
著臉說:
    「我沒有人可以依靠。」
    「我想上次我已說過,特蘭特夫人——」
    「有最善良的心。但是我不需要善良。」
    沉默。他站在那兒,用木棍分開常春籐。
    「我聽說這兒的牧師非常明白事理。」
    「就是他把我介紹給波爾蒂尼夫人的。」
    查爾斯站在常春籐邊,恰似站在一堵牆前。他躲避著她的目光,搜腸刮肚,尋找打開僵
局的話。
    「倘若我可以代您向特蘭特夫人說說,那我很高興這樣做。但是,這件事如果由我來出
面,恐怕很不恰當,因為……」
    「因為那樣的話,別人就看出您對我的事情繼續感興趣。」
    「是的,我剛才也想這麼說。」她聽後把頭轉向一邊,因為他的話傷害了她的感情。慢
慢地,他放開分開著的常春籐蔓,讓它恢復到原來的位置。「您還沒有考慮我的建議——我
曾建議您離開這兒。」
    「要是我去倫敦,那我知道我會變成什麼人。」查爾斯聽到這兒心裡一震。莎拉接著
說:「我就會就成大城市裡許多失去名聲的女人變成的那種人。」她的臉變得緋紅,「我就
會變成萊姆鎮上有些人已經把我叫的那種人。」
    查爾斯想,那太殘忍了,太不體面了。他輕聲說:「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他自己
也臉紅了。
    「我很軟弱,誰能保證我不會那樣呢?」她又痛苦地加了一句,「我已犯過罪了。」
    一個姑娘在這樣的環境中竟向一個陌生人講自己的心事——這把查爾斯對她的好感全給
一風吹了。本來,查爾斯見她那樣專心致志聽他講關於海刺蝟的情況,是對她頗有好感的。
雖說好些;可是查爾斯摸著口袋中的化石,覺得莎拉有些依靠他,於是他內心裡又隱隱約約
地感到洋洋得意,這正像一位牧師發覺自己關於道德問題的建議被採納時所感覺的那樣。
    他低著頭,瞅著木棍上的鐵箍。
    「就是擔心這個,您才決定不離開萊姆鎮嗎?」
    「這是部分原因。」
    「您上次離開時告訴我,說他已結婚了,別人知道嗎?」
    「要是別人知道的話,他們會不失時機地告訴我的。」
    更長時間的沉默,像收音機調頻那樣的時刻來到了人類關係之中。有的事情在此以前似
乎還是客觀的,大腦只是用無關痛癢的半文學術語將它描述一番,只值得人們隨心所欲地將
它歸類到什麼範圍之中(例如把某個男人歸類到酗酒成性的人之中,把某個女人歸類到有著
不幸過去的人之中,等等。)但經過調頻,它變成了主觀的東西,變成獨特的東西,通過心
理學上的移情作用,變成了共同分擔而不是袖手旁觀的東西。當查爾斯望著眼前那個罪人垂
著的腦袋時,他的腦海裡發生的就是這種變化。像我們大多數人面臨這種情勢時一樣(誰沒
喝醉過呢?)他找到了一個雖然婉轉,但卻能盡快解決現實問題的一個辦法。
    「我為您的處境感到難過。但我必須承認,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設法……就算是設法
吧……使我成為您的知音。」
    她立即(似乎這一問題早在意料之中)急切地講起來,像是在背育一篇講演稿。
    「因為您旅行過,見多識廣,因為您受過教育,因為您是位紳士。因為……我說不清。
世人都說我周圍的人是善良、虔誠的基督教徒,但照我來看,他們比最殘酷的異教徒還殘
酷,比最愚蠢的動物還愚蠢。我並不甘心,我不相信生活中沒有真正的同情與憐憫,不相信
就沒有真正通達的人來理解我所忍受的東西,理解我為什麼忍受這一切。還有,不管我犯了
什麼罪,我不該忍受那麼多痛苦。」一陣沉默。她如此清晰地述說自己的情感,這大出查爾
斯的意料。她的智力超出一般人(這一點查爾斯已猜到,但還沒親自領教過),剛才的一席
話便是證明。查爾斯面對這種情況,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她轉過臉去,稍微平靜地說:
「我唯一的幸福是在睡夢之中。我一醒來,惡夢便開始了。我好像被扔到荒島上,被監禁、
被判了死刑,而我自己卻不知道犯了什麼罪。」
    查爾斯驚愕地回頭望著她,那樣子就像一個即將被山崩所毀滅的人。他想跑開,但又跑
不動;想要說話,但又說不出。
    她的眼睛突然盯著他,問道:「我為什麼生來就是我?我為什麼生來不能是弗裡曼小
姐?」可是這個名字剛一講出口,她便轉過臉去,意識到這個比喻講得太過分了。
    「最好不要提那個問題。」
    「我的意思並非是……
    「妒嫉是可以諒解的,因為在你這種環境……」
    「不是妒嫉,而是不理解。」
    「這個問題我無力幫您的忙。恐怕需要比我聰明得多的人才能夠幫助您。」
    「我不——我不相信這一點。」
    查爾斯對女人開玩笑地反駁他是有體驗的——歐內斯蒂娜就常常如此。但那是在開玩笑
的情況下進行的。當一個男人認真起來的時候,女人除非措辭十分謹慎,否則她是駁不倒男
人的。莎拉卻似乎感到自己跟查爾斯的智力不相上下;再說,處在她這樣的環境中,假如她
想找到出路,本來應該抱畢恭畢敬的態度,可是她並沒有那樣做。因此,查爾斯感到受了侮
辱,感到……他也說不清楚。他這種感覺合乎邏輯的結果本應是冷冷地抬抬帽子,表示談話
就此作罷,然後邁開帶鐵釘的大靴子揚長而去。但是他仍站在那兒,像是腳下生了根似的。
    莎拉輕聲說:「我讓您生氣了。」
    「伍德拉夫小姐,您使我困惑不解,我僅僅口頭上想幫助您,但是沒有成功,您希望我
做什麼呢?這一點我實在不知道。我想您一定明白,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們之間任何進一
步的密切關係……不管用意多麼純潔……都是不可能的。」
    沉默。在某個綠蔭的角落裡,一隻啄木鳥發出聲來,似乎在嘲笑站在它下面的兩個呆呆
的二足動物。
    「假如我不是完全絕望,我怎麼會……這樣哀求您的憐憫呢?」
    「我毫不懷疑您的絕望心情。但至少要承認,您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最後,他又加了
一句:「我對您的要求並不十分瞭解。」
    「我要求理解。我願把十八個月前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您。」
    沉默。她抬頭看他有什麼反應。查爾斯又呆住了。無形的鏈條斷裂了,他的傳統思想占
了上風。他挺直腰板,滿面疑惑,很不高興。然而他的眼睛卻閃著疑惑的光芒,在向她探
索,想找到答案,找到動機。他想,她馬上就要再講下去,於是他想立即穿過常春籐,一聲
不吭地走開。但她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搶先急匆匆地做出了最出人意料的事:她跪了下來。
    查爾斯驚得目瞪口呆,他想,如果有人偷看,那麼人家會怎麼想呢?他向後退了一步,
似乎生怕別人看見似的。奇怪的是,她好像很鎮靜。那種下跪並非是歇斯底里。她的目光十
分強烈,雖不像陽光那樣刺人,但卻像月光那樣永不熄滅。
    「伍德拉夫小姐!」
    「我求求您,我並沒有發瘋,但是,假如我得不到幫助,我一定會發瘋。」
    「您要克制自己。要是被人看到……」
    「您是我最後的指望了。您不冷酷,我知道您不冷酷。」
    他盯著她,慌亂地朝四周歸視一下,走上前去扶她起來,僵硬的手托著她的臂肘,帶她
走到常春籐的枝葉下面。她雙手捂著臉,站在他的面前。查爾斯的心臟激烈地跳動著,思想
緊張地鬥爭著,他雖然把她扶起來,但盡力不跟她的身體接觸。
    「我並非是對您的痛苦麻木不仁。但您必須明白,我——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她急忙輕聲說:「我所請求的只是您跟我再見一面。我每天下午都可以到這兒來,誰也
不會看見咱們。」他想勸慰她,但她不想停下來,卻繼續說下去。「讓我說完。您是善良
的。您的理解力超出了萊姆的任何一個人。兩天前我幾乎被瘋狂所壓倒。我覺得非見到您不
可,非跟您談談不行。我知道您住在什麼地方。我本來是要去找您的,但是,我心裡最後的
一點理智將我……阻擋在門口。」
    「這種做法是不能原諒的。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您現在是想用製造醜聞來威脅我。」
    她猛烈地搖著頭。「您這樣看我,我寧肯死去。是這樣……我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我好像被絕望弄昏了頭,沒有細想過這類可怕的事情。我自己過後想想也不寒而慄。我不知
道出路在哪兒,不知道該做什麼,沒有一個人能幫我……請想想……您還不明白嗎?」
    查爾斯這時唯一的想法就是擺脫他已陷入的困境,擺脫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那目光是真
誠的,但卻毫無悔改之意。
    「我得走了,她們正在布羅德街等我呢。」
    「但您要再到這兒來一次,是麼?」
    「我現在還不能——」
    「我每星期一、三、五下午都來這兒散步,那時候我沒有別的差事。」
    「您這種提議是……我跟您說過,特蘭特夫人——」
    「我不能把自己的事告訴特蘭特夫人」
    「那麼,講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聽——況且與您的性別不同,您認為合適嗎?」
    「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不同性別的人……判斷最少偏見。」
    「毫無疑義,對您的事情。我願從慈善事業方面做出安排,但我必須再次說明,令人迷
惑不解的是您居然——」
    她仍在抬頭望著他。他沒有說下去,卻變沉默了。
    查爾斯可謂具有多種性情的人,讀者諸君或許已經看出。他上午對僕人薩姆是一種性
情。在愉快地吃午飯時對歐內斯蒂娜是另外一種性情,現在他面對這個可怕的好人兒時又是
另一種性情。他幾乎變成了三種不同的人。在我們的故事終結以前,他還會變成另外幾種不
同的人。對於這一現象,從生物學上解釋,就用得著達爾文的一個術語,叫做「保護色
變」,即學會與環境協調一致,以便求得生存。年齡變了,社會地位變了,相應的變化也就
勢在必行。在維多利亞時代,這種保護色變已成公理,極少有人提出疑義。然而,莎拉的目
光卻充滿了疑義。它直射查爾斯,但也有著膽怯的成分。這種目光的後面隱藏著一個現代術
語,叫坦白交代,「查爾斯,坦白交代!」它要求他去掉自己的保護色變,迫使他的內心失
去了平衡。歐內斯蒂娜及其同類頗像玻璃暖房中的花朵,優雅嬌美,但需要截上面罩,人們
對她敬而遠之。而眼前這位姑娘,雖然窮極潦倒,卻厭惡虛情假意的面罩。她低下頭說:
    「我只不過請求您給我一個小時。」
    他明白了,化石這項禮物的背後還隱藏著他必須來的另一個理由:一個小時是找不到兩
塊化石的呀。
    「倘若別無選擇,雖然我不是出自本意——」
    她懂得下面的話,趕緊插嘴說:「假如您肯勞駕,我十分感謝,而且不管您提出什麼建
議,我都將悉聽尊命。」
    「事情很明顯,咱們不能繼續冒——」
    查爾斯打住話頭,在尋找適當的字眼兒。這時莎拉又插嘴說:「這一點我理解。您的拖
累更多,壓力更大。」
    耀眼的陽光不一會便消失了。天漸漸暗下來。頗有些涼意。這時,查爾斯覺得自己本來
走的是陽關大道,如今卻陡然面臨無底深淵的邊緣。其實,剛才他望著莎拉低著頭時,他已
意識到這一點。但是,是什麼東西把他引誘到這兒?他到這兒來觀察一下情況又有什麼錯
誤?他說不清楚。但他總覺得既迷失了方向,又受到了引誘。而現在他又邁錯了一步。
    莎拉說:「我真不知如何感謝您才好。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些日子,我都會在這兒的。」
隨後她又加了一句,「我不能再留您了。」她說這話時,那神氣像是說這片空地是她的會客
室似的。
    查爾斯鞠了一躬,帶著遲疑的神色最後看了她一眼,便轉過身去。接著,他用木棍分開
常春籐隧道的屏幕,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活像一隻受驚的獐子,而不是一位世俗的英國
紳士。
    他來到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轉身沿大路往萊姆鎮走去。一隻早出的貓頭鷹嗚嗚地
叫著。查爾斯覺得,這個下午他辦的事情很不聰明。他本應該堅定些,本應該早就離開那
兒,本應該還給她那兩塊化石,對她的絕望本應該提出別的建議——不,不是建議,而是應
該命令她用別的辦法解決。他覺得自己一敗塗地。他想停下來等著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
她。可是,他的兩條腿卻邁得更快了。
    他知道,自己就要陷入世所不容的禁區,或者說世所不容的禁區就要將他吞沒。在時間
和距離上,他覺得離她越遠,就對自己的愚蠢行為看得越清楚。在她面前,他似乎失去了辨
別能力,看不清她的目的,看不清她是一個極端危險的女人——當然,她並不是有意要危害
別人,但是她在情感上受到極大的挫折,對整個社會深懷不滿,這就難保她不會幹出違背常
理的事情。
    可是,這一次是否要告訴歐內斯蒂娜的問題就無需多考慮了。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告訴她
的。他深感羞愧,這好比自己事先對她沒打個招呼就一步邁下防波堤,乘船到中國去了一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2:52

第十九章

    各類物種其繁衍的數量總要超過能夠存活的數量。
    這就造成了永不停息的生活競爭。於是,在複雜多變的生存條件下,任何生命體,只要
它能朝自己有益的方面有所演變,生存的可能就要大一些,這也就是自然選擇。
    ——達爾文《物種起源》(1859)
      
    實際上,這位遠航中國的可憐蟲當天晚上卻在他下榻的白獅旅館扮演了東道主的角色。
這次宴會是他和歐內斯蒂娜安排的,事先未曾告知特蘭特姨媽,為的是讓她感到突然和高
興。兩位女士即將到他在白獅旅館的房間裡赴宴。一盤上等的鮮蝦已端上餐桌,剛從河裡撈
上來的活鮮大馬哈魚也已燒好,旅館酒窖裡的酒全送到了這兒。咱們在波爾蒂尼夫人家首次
見過面的醫生也被拉了來,以便使出席宴會的人在性別上得到準確的平衡。
    格羅根醫生可謂萊姆鎮上的名人之一。大家公認,他正像那天晚上吃的從埃克斯河中撈
上來的大馬哈魚一樣,是婚姻河流中非常值得捕撈的獵物。歐內斯蒂娜拿他來毫不留情地取
笑特蘭特姨媽,說這位溫柔女性的典範真是冷酷無情,竟然拒絕了這樣一個可憐和孤獨的男
子的追求。不過,既然這位可憐的人能夠忍受六十多年的孤獨日子,那麼他追求別人時也一
定是冷酷無情的。
    實際上,格羅根醫生決心做個老光棍,就像特蘭特姨媽決定做老處女一樣。他像那些性
器官發育不健全的愛爾蘭人一樣,有奇特的能力。他可以跟女人說說笑笑,打情罵俏,卻從
來不會墮入情網而不能自拔。他身材矮小,表情冷漠,像只非洲的茶隼。他很精明,有時很
難對付。可是別人合他的胃口時,他又十分隨和。他使萊姆鎮的社交活動帶上了拘謹的色
彩,因為當你跟他在一起時,你覺得他隨時都在警覺地等待著,一旦你表現出一點愚蠢,他
就會撲將上來。可是當他對你抱有好感時,他總是表現出使人興奮的機智,並以自己的方式
表現出一個飽經風霜、精通世事的人的人情味,對你有所幫助。他也有隱忍不言的事情。他
從出生就一直是天主教徒,現在改信了英國國教(這一點他像迪斯雷利),否則波爾蒂尼夫
人怎能讓他到自己家裡去?他大概跟那些本世紀三十年代曾當過共產主義者的人不無相似之
處。這些人現在改變了信仰,人們才可以與之相處。儘管格羅根醫生改信了英國國教,但他
身上仍有魔鬼的氣味1。他肯定是變了,因為他(這一點他不像迪斯雷利)每個禮拜天總是
小心翼翼地去教堂作早禱。萊姆人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的變化是一種假象,因為去教堂是表
示自己宗教信仰的主要方面。假如他對宗教信仰隨隨便便,抱無所謂的態度,那麼他本來是
可去清真寺或猶太教堂的。再說,格羅根是位很好的醫生,精通醫學的最重要領域,對病人
的性情也很熟悉。有些病人內心深處想讓醫生教訓一頓。於是他就教訓他們一頓。他可以根
據病情的需要,要麼熟練地治療,要麼巧妙地安慰,要麼乾脆不理不睬。   
  1英國在英王亨利八世(1491—1547)時與羅馬天主教斷絕關係,宣佈英國教會不
再受制於羅馬教皇,並建立英國國教,即英國聖公會。「魔鬼的氣味」指羅馬天主教的影響。



    在萊姆鎮,他大概是最食不厭精、喜歡美酒的人了。查爾斯在白獅旅館舉行的宴會很合
他的胃口,於是他便喧賓奪主,代替那個年輕人當起東道主來。他曾在海德堡學醫,後來在
倫敦開業,深知世態的炎涼和人生的荒謬,不愧為一位聰明的愛爾蘭人。這就是說,假如他
對某件事知之甚少或毫無記憶,他隨時可以用想像來彌補自己的不足。對於他講的故事,沒
有人完全相信,也沒人喜歡再聽。特蘭特姨媽大概象萊姆鎮的其他人一樣,對那些故事的細
節一清二楚,因為醫生和她是多年的至交。她肯定覺察到格羅根講的一個故事這次跟上次不
一樣,總是矛盾百出。不過她聽了只是開心地哈哈大笑——有時笑得那麼放縱,我擔心這笑
聲倘若被家住山坡上的萊姆鎮社會棟樑波爾蒂尼夫人聽見,那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的。
    一般說來,這樣的晚上查爾斯本應該興高采烈,因為醫生在講故事時沒有像以前那麼古
板,語言的運用和情節的敘述都稍許隨便了些。特別是當肥美的大馬哈魚只剩下解剖學上稱
的殘骸,兩位先生換上葡萄酒時,醫生的話就更多更隨便了。對此,歐內斯蒂娜稍感不甚得
體,這與她被訓練就的典雅社交不太合拍。查爾斯注意到,她有時微露吃驚的神色,而特蘭
特姨媽卻沒有這種表情。兩位年長的客人十分高興回到他們各自的青年時代,留戀那更加開
通的時尚。這使查爾斯頓生懷古之感。望著醫生的調皮眼神和特蘭特姨媽的滿臉歡笑,他自
然想到自己的時代是多麼令人厭惡:僵死的繁文縟節;對運輸和製造業中機器的崇拜;對社
會習俗中出現的更為可怕的「機器」的頂禮膜拜。
    他這些令人欽佩的客觀看法可能與他那天下午的行為並無明顯的聯繫。至少查爾斯認為
沒有什麼聯繫。此時,他的腦海裡已不再懷古,而是想到其他方面去了。他對自己的朝三暮
四並非毫無覺察。他覺得自己把伍德拉夫小姐的事情看得過分認真,這樣他在前進的路上就
會跌跌撞撞,而不是高視闊步了。他感到對歐內斯蒂娜是恨鐵不成鋼,而不是感到苦惱。此
時,歐內斯蒂娜不像平時那樣活躍,這究竟是因為偏頭痛呢,還是因為醫生那種愛爾蘭式的
談話使人頭暈目眩?很難說清楚。不管怎樣,這使他像在音樂會上那樣,又一次發現她身上
有某種淺薄的東西——不論是智力還是語言上,她的機敏不過是裝腔作勢。《霍夫曼的故
事》1中有不少靈巧的機器式的姑娘,知識貧乏,感情單調。歐內斯蒂娜表面上嫻靜可愛,
深知事理,但她是否有點像那些姑娘呢?   
  1霍夫曼(1776—1822),德國兒童文學家。後人將他的三個短篇編在一起出版,
書名《霍夫曼的故事》(1881)。



    然而,查爾斯轉念一想,她在三個成人面前還不過是個孩子,於是,他伸手在紅木餐桌
下面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她臉紅時還是挺嬌艷的呢。
    末了,兩位先生——個子高高有點像已故康索特王子的查爾斯和身材瘦小的醫生——將
兩位女士護送回家。這時是晚上十點半,在倫敦正是社交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分,可在這兒,
萊姆鎮像往常那樣,早已進入夢鄉。兩位女士帶著笑臉關上大門以後,查爾斯和醫生發現布
羅德街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醫生用手指按著鼻子,說:「那麼您,先生,我想給您開一大杯摻水烈酒,用我這熟練
的手配製。」查爾斯有禮貌地猶豫了一下。醫生接著說:「這是醫生的命令,懂嗎?正如一
位詩人所說:Dulce est desipere1。在一個適當的地方呷上兩口還是挺不錯的嘛。」   
  1拉丁語,意思是:不可抗命不從。



    查爾斯笑了。「如果您保證您的摻水烈酒比您的拉丁語好的話,我就悉聽尊命。」
    十分鐘後,查爾斯發現自己已被格羅根醫生安排在一間叫「小屋」的舒適書房中。書房
在二樓,前面成弓形,從這兒可以俯瞰防波堤和防波堤大門之間的小海灣。這位愛爾蘭人向
他保證,他的書房在夏天特別優美,因為從這兒可以望見去小海灣游泳的仙女們。不管怎麼
說,作為一位醫生,他可以命令女病人去做能使他大飽眼福的事情,還有比這更美的嗎?在
弓形窗檻上,放著一架格裡高利時代1的銅製小望遠鏡。格羅根鬼頭鬼腦地咂咂嘴,擠擠眼。   
  1格裡高利(1572—1585),羅馬教皇。



    「呃,這是用來觀察天文的,沒有別的。」
    查爾斯探身窗外,嗅著帶有鹹味的空氣。他看到了右側遠處海灘上游泳更衣車的黑色方
形輪廓。海中的仙女們就是從那些更衣車裡換好衣服走出來的。但是這天夜裡大海所發出的
聲響只是海潮撞擊岸邊卵石的嘩嘩聲。從某個更遠的地方,隱約傳來平靜海面上海鷗的尖
叫。他的身後是燈光明亮的書房,傳來了醫生配製「藥品」的丁當聲。他覺得自己身處兩個
世界之中,一個是背後溫暖明亮的世界,一個是屋外陰冷漆黑的神秘世界。我們都把詩寫在
紙上,其實真正的詩人是那些想像著的人。
    摻水烈酒味道極佳。邊喝酒邊抽「伯馬」牌雪茄煙,更使人心曠神怡。兩位紳士那會兒
仍生活在一個不同領域的學者可以享受知識相通的世界裡。在那個世界裡,人們有共同的語
言,有一套通用的規則和固定的含義。而今天的醫生,誰懂得古典文學?今天的業餘愛好者
能夠跟專家彼此理解地交談嗎?這兩位紳士生活的那個世界,是還沒有被專門化這個暴君統
治的世界。不過我不希望諸位——您馬上就可看到,格羅根醫生也不希望——將進步與幸福
混為一談。
    一時,兩個人誰也沒吱聲。離開了那兩位女士,離開了那個宴席,他們高興地回到了男
子世界,回到了更加嚴肅的世界。查爾斯出於好奇,想瞭解醫生所持的政治觀點。為了引向
這一話題,他問醫生,放在書本之間的那兩尊白色雕像是誰。
    醫生笑了笑,用拉丁語說:「Quisque suos patimurm-anes。」這是維吉爾1的
話,大意是:「我們根據自己選擇的神來安排自己的命運。」
    查爾斯也笑了,說:「那一尊是邊沁2,對吧?」   
  1維吉爾(公元前70—前19),古羅馬詩人。
    2傑裡米·邊沁(1748—1832),英國法學家、哲學家。



    「對。另外一尊是用帕羅斯島大理石雕刻的,是伏爾泰的雕像。」
    「由此看來咱們支持同一個黨。」
    醫生反問道:「一個愛爾蘭人還能有什麼選擇呢?」
    查爾斯點點頭,承認他別無選擇。接著,他主動講起自己支持自由黨的理由。「在我看
來,格拉斯通先生至少認識到我們時代的倫理道德基礎是極其腐朽的。」
    「天哪,我是不是跟一位社會主義者坐在一道啦?」
    查爾斯笑起來。「現在還不是。」
    「告訴你,在這個充滿謊話的時代,什麼人我都可以原諒——但就是不能原諒那些毫無
信仰的人。」
    「呃,是的。」
    「我年輕時是邊沁的信徒,伏爾泰使我離開了羅馬天主教,邊沁又使我離開了保守黨。
至於現在那種裝點門面的廢話——擴大選舉權,它跟我毫不相干。依我看來,血統、門第一
文不值。一個公爵,就算一個國王,他照樣可以像普通人一樣愚蠢可笑。不過我倒也感謝大
自然母親,我不會再活五十年,對世事可以不管不問了。當一個政府害怕老百姓的時候,那
就等於說是怕自己。」他眨了眨眼。「有一次,一位憲章派人物到都柏林去宣傳自己的主
張,我的一位同胞對他說過一句話,你聽說過這件事嗎?那個憲章派高喊道:『弟兄們,人
都是一樣的,這一個人不是同另一個人一樣好麼?』那個愛爾蘭人高聲叫道:『對呀,演講
的先生,你說的對呀,而且還比他娘的另外一個更好一點呢。』查爾斯聽到這兒笑了。可是
醫生伸出一個手指,嚴肅地搖動著。「你別笑,史密遜。可是你要注意,那個愛爾蘭人是對
的,他並不是胡扯。那句『比他娘的另一個更好些』將會毀掉這個國家。不信咱走著瞧。」
    「可是照您這樣說,您的兩尊家神也應受到譴責嘍?是誰為大多數人的幸福祈禱來著?」
    「我並不反對大多數人的幸福,問題是我們怎樣得到幸福。我們沒有『鐵的文明』時不
是照樣過得挺快活?」(「鐵的文明」這兒指鐵路。)「那時我還是個小伙子呢。你要給大
多數人帶來幸福,但總不能揠苗助長吧?」
    查爾斯有禮貌地輕聲說了句贊同的話。格羅根正好觸及到了他伯父覺得同樣敏銳的問
題。他伯父的政治主張跟格羅根完全不同。許多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曾為「改革法案」奮鬥
過的人,在三十年後轉而反對改革。他們覺得機會主義和兩面派是這個世紀的致命弊端,結
果他們身上產生了具有威脅性的妒嫉和反抗精神。或許由於這位一八○一年出生的醫生確實
有點奧古斯都1式的仁愛,他過分地認為,進步要靠有秩序的社會——所謂秩序,就是對他
現有的一切毫不干涉。
    這就使他既接近法西斯式的邊沁,而更接近自由主義者伯克。2不過,他那一代人對
「新英國」以及一八五○年以後長期經濟繁榮時期崛起的政治家持懷疑態度,也並非毫無道
理。許多年輕人,從查爾斯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到馬修·阿諾德那樣名聞遐邇的年輕
人,都同意他們的看法。不是聽說似乎已改變了宗教信仰的迪斯雷利,在臨終時居然為猶太
死者低聲禱告嗎?那個徒有其名的演說家格拉斯通,在現代政治史上不也只是個含糊其詞、
模稜兩可的大師嗎?不也是個說話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嗎?最高階層的人物講話時閃爍其
詞、不知所云,這是最糟糕不過的事……呃,看樣子應該改個話題了。查爾斯問醫生,他是
否對古生物學感興趣。   
 1奧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古羅馬第一位皇帝。
    2艾德芒德·伯克(1729—1797),英國政治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3:13

.    「爽快地說吧,不感興趣,先生。我還不想破壞剛才那頓晚飯所引起的興致。我倒喜歡
研究現代生物。」他坐在高背椅子上,對查爾斯微笑著。『我們只有對生者研究得更透徹
時,才能去研究死者。」
    查爾斯接受了對方的反駁意見,趁機說道:「前幾天我聽說當地發生的一件事情,它使
我跟您有些同感。」他故意停了一下。「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想您知道的肯定比我
多。」說到這裡,他感到自己這樣轉彎抹角,可能反而暴露出自己並非偶然談及此事,於是
急忙說:「聽說她名叫伍德拉夫,在波爾蒂尼夫人府上做事。」
    醫生用帶柄的鐵托盤托著玻璃杯,眼睛望著托盤。「噢,對,可憐的『悲劇人物』。」
    「我說話可能不夠謹慎,不過我想問一下,她是您的病人嗎?」
    「這個麼,我關心波爾蒂尼夫人,因此不允許有人說她的壞話。」
    查爾斯偷著瞥了醫生一眼。醫生眼鏡後面的眼睛裡閃出了一道深恨波爾蒂尼夫人的凶
光,這肯定不會錯。年輕人微微一笑,低下頭來。
    格羅根醫生伸手捅了捅壁爐。「對外面海灘上的化石,我們知之甚少,而對發生在那姑
娘內心的東西就更不瞭解了。最近,有位聰明的德國醫生把憂鬱症分成了幾種類型。有一種
他叫作中性。所謂中性,他指的是先天性的,即生來就有悲傷的脾性。另一種叫作陣發性,
即在某種情況下會變得憂傷。這一種,我想你懂得,我們大家有時也會患上的。第三種叫作
模糊性憂鬱。所謂模糊性,意思是那個可憐的醫生自己也搞不清楚發病的原因。」
    「她是陣發性,是不是?」
    「呃,別急,難道她是第一個被拋棄了的青年女子嗎?我告訴您,萊姆鎮有十來個這樣
的姑娘。」
    「都是像她那樣被無情地甩掉了嗎?」
    「有些姑娘的情況比她還糟呢。可是現在,她們照樣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那麼您把伍德拉夫小姐劃在模糊性一類裡?」
    醫生沉默了半晌才說:「十個月前,我被請去給她看病——您知道,這是我跟您私下說
說——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毛病:她無緣無故地哭泣;不用問,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患
的是憂鬱症,一清二楚。我知道她的事情。我瞭解塔爾博特夫婦。那件事發生時,她在他們
家當家庭教師。我想,病因是很清楚的——在莫爾伯勒大院住上六個星期,不,六天,就足
可以把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逼進瘋人院。我只對您說,史密遜。我是個不開化的老頭子。我盼
著那所虔誠的宮殿燒成灰燼,連同它的主人一起燒成灰燼。要是我不在灰燼上跳快步舞就不
算人養的!」
    「我想我會跟您一起跳的。」
    「肯定不光是我們。」醫生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全鎮子的人都會去跳的。不過,咱們
還是接著談那個姑娘吧。我為她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不過,我當時看得出,只有一個辦法
能治好她的病。」
    「讓她離開這兒。」
    醫生連連點頭。「半個月以後的一天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她,她正朝防波堤走
去。我叫住她,把她帶到家裡,對她那個關心勁兒就像她是我最喜歡的侄女一樣。誰知言者
諄諄,聽者濛濛。天哪,史密遜,她根本不為所動!似乎我不是在跟她談話!我在埃克斯特
有位同行。他是位和藹可親的人,有個賢惠的妻子,四個象天使般的孩子,當時他正在尋找
一位家庭女教師。這些我都對她講過了。」
    「這麼說來她不想離開這兒?」
    「一步也不肯離開。情況就是這樣。塔爾博特夫人心地善良,開頭她想請伍德拉夫小姐
回去,可是她硬是不肯,反而進了她明知是閻王殿似的人家。她硬是找了個把僕人當成奴隸
對待的女主人,硬是找了個那麼棘手的差使。她鐵了心,怎麼都勸不動她。說來您不會相
信,史密遜。你就是請她去當女王,給她一千鎊的年金,她也會搖頭拒絕的。」
    「可是……我覺得真是難以理解。剛才您提到的她拒絕的事情,正是我們前些日子也考
慮過的。歐內斯蒂娜的母親:
    「老弟,歐內斯蒂娜的母親就算樂於助人,恐怕也是白費勁兒。」他朝查爾斯苦笑一
下,起身從爐邊的鐵架上提起酒壺,斟滿兩人的杯子。「哈特曼醫生是個好人,他說過一些
類似的病例。有一個給人印象很深的病例,那是個寡婦,一個年輕的寡婦,住在魏瑪,丈夫
原來是騎兵軍官,死於一次野外訓練事故。你看這兩個人的情況是不是相似?那女人十分悲
痛。傷心嘛,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史密遜,誰知她沒完沒了,年復一年地悲痛欲絕。
家裡原有的一切東西都不准動。那個死人的衣服仍掛在衣櫥裡,煙斗仍舊擺在他常坐的椅子
旁邊,甚至他死後不明情況的人給他寫來的信也……擺在那兒……」醫生指了指查爾斯身後
的暗處。「在那兒,跟那個相同的銀盤子裡放著。信都發黃了,還是沒有打開,年復一年地
在那兒放著。」他頓了頓,朝查爾斯笑笑。「您的菊石當中從來不會有這樣神秘的事情。以
上是哈特曼告訴我的。」
    醫生站在那兒,低頭望著坐在那兒的查爾斯,向他伸出一個指頭,強調說:「情況似乎
是這樣的:憂鬱已變成了那個女人的嗜好,正像鴉片成了一個鴉片老客的嗜好一樣。現在您
明白了吧?她的悲傷已變成她的樂趣。她甘心情願作個犧牲品,史密遜。您和我望而卻步的
地方,她卻要大踏步前進。她已經給鬼迷了心竅啦,懂嗎?」他再次坐下。「愚蠢,真是愚
蠢。」
    兩人都沉默了。查爾斯把煙蒂扔進了火爐。它燃燒了一會,變成了灰燼。他準備提下一
個問題,但沒有勇氣抬頭望著醫生。
    「那麼她沒有把真心話告訴過任何人嗎?」
    「她最知心的朋友當然是塔爾博特夫人。可是就連她也對我說,那姑娘對她一字不露。
我自信……可是我差不多是完全失敗了。」
    「那麼……讓我們設想一下,如果她能夠把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感情透露給一個同情她的
人——」
    「那她的病就會治好。可是她壓根兒不想治好,就像她拒絕吃藥一樣。」
    「可是,假如她能透露的話,您能……」
    「年輕人,您如何強迫一個人透露呢?您能告訴我辦法嗎?」查爾斯聳聳肩,表示無能
為力。醫生接著說:「當然不能。讓我告訴您,這會有好處的,即強迫永遠不會變得彼此理
解的。」
    「如此說來她是不可救藥了?」
    「從您所指的意思上來說,是不可救藥了。藥物是不濟事的。您要知道,她完全不能像
我們男人那樣能夠合情合理地思考問題,不能審察自己的動機,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要那樣
行事。我們必須把她看作一個被大霧迷住了眼睛的人。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等待,盼望大
霧會消失。那樣可許……」他沉默了。隨後,他又毫無信心地補充說了聲「或許」。
    就在這同一時刻,莎拉在自己的臥室裡安然入睡了。黑暗、寂靜籠罩著莫爾伯勒府邸。
她向右面轉了個身,黑髮散落臉上,幾乎把面部全遮住了。可以再次看到,她是那麼平靜,
那麼自在。她已二十六、七歲,是個健康的年輕女子。此時,她的一條纖細的圓胳膊露在被
子外面。夜裡沒有風,窗子是關著的。剛才我說,她的胳膊伸了出來,而且還壓在另一個人
身上。
    但那不是個男人,一個十九歲光景的姑娘也睡在那兒。她背對著莎拉,兩人靠得很近,
因為雖說這張床不算小,但睡兩個人還是挺擠的。
    讀者的腦子裡可能會產生某種想法。但您不要忘記,那是一八六七年的事。要是波爾蒂
尼夫人提著燈籠突然出現在門前,走到兩個躺得很近、親熱地糾纏在一起的肉體面前,您以
為她一定會大發雷霆,像雌老虎一樣對她們百般詛咒,最後把兩個穿著破舊襯衫的姑娘扔到
花崗石大門外面。
    不,您完全錯了。因為我們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每天晚上都服勞德酊,所以此事她不會
知道。退一步說,即使她真的站到了門口,幾乎可以肯定,她會轉身而去,僅此而已——她
甚至還可能做點好事,把門關上,而且關得很輕,以免驚醒屋裡兩個睡著的姑娘。
    您不理解?要知道,有些惡習並非是天生的,原來並不存在。我懷疑波爾蒂尼夫人有生
以來是否聽說過「萊斯姘。」1這個詞兒。就算聽說過,她也以為那個詞的第一個字母必定
大寫,指的是希臘的一個海島,叫萊斯勃斯。另外,她認為女人沒有肉慾的快感,這決不會
有錯,正像地球是圓的或者埃克斯特的大主教是費爾波茨博士一樣不會有錯。當然她也知
道,有的下賤女人確實對男性的情愛有種愉快的感覺,例如上次她就看到馬車伕在瑪麗的腮
上荒唐地吻了一下。但她認為這種快感只不過是女性虛榮和軟弱的結果。妓女是有的,科頓
太太最有名的慈善事業就提醒了她這一點。不過那是些墮落的可憐蟲,只顧貪財而捨棄了女
人討厭肉慾的本性。她對瑪麗本來就是這樣看的。那個蠢丫頭被馬車伕侮辱以後還咯咯地笑
呢,看來就是個妓女胚子。   
  1「lesbian」,即女性同性戀,此處為音譯,以便與下文相聯。



    那麼莎拉是想幹什麼呢?說到女性間的同性戀,她跟主人同樣一點不懂。但她並不像波
爾蒂尼夫人那樣懼怕肉慾。她知道,或者至少猜測,在愛情中肉慾大概是有快感的。不過我
想,她在這方面還是天真無知,不會有什麼行動。她跟米莉在一起睡覺,是從這位可憐的姑
娘那次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暈倒以後開始的。當時,格羅根醫生建議米莉應該離開女僕宿
捨,住到陽光充足的房間裡。剛巧莎拉的臥室旁有一間長期棄置不用的化妝室,於是米莉就
被安置在那裡。莎拉主動承擔了照顧這個患貧血症姑娘的大部分工作。米莉是農夫的女兒,
兄弟姐妹十一人,她排行第四。他們都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她的家在荒
涼的埃加頓西面的一個山谷裡,兩間草屋,又潮濕又擁擠。現在,那兩間草屋已落到了倫敦
一個時髦的年輕建築師手裡,他常到那兒度週末。他很喜愛那兩間草屋,因為那兒地處山
野,十分偏僻,一片田園風光。這件事或許消滅了維多利亞時代這地方出現的可怕現象。但
願如此。喬治·莫蘭1之流(在一八六七年,伯基特·福斯特2是罪魁禍首)把鄉村生活大
加渲染,似乎農村勞動者和他們的子孫都是那樣心滿意足地生活著。其實,他們的繪畫同我
們時代的好萊塢電影一樣,都掩蓋了「真實」的生活,是一種愚蠢而有害的情調。只要看一
看米莉和她的十個兄弟姐妹的情況,關於「快樂的鄉村少年」的神話便會不攻自破了。但是
真正去看的人卻廖廖無幾。每一個時代,每一個罪惡的時代,都圍繞著它的凡爾賽宮建造高
牆。就我個人而論,我最痛恨的是那種用文學和藝術建造起來的高牆。   
  1喬治·莫蘭(1763—1804),英國畫家。
    2伯基特·福斯特(1825—1890),英國畫家、雕刻家。



    後來,有一天夜裡莎拉聽到米莉在哭泣。她到她的屋裡去安慰她。對她安慰一下並不
難。因為米莉雖說十九歲了,但各方面都是個孩子。她既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對周圍的人
也不大能辨別好壞。如果你拍拍她,她當然懂得你是愛她——如果你踢她一腳,她卻覺得命
該如此。那天夜裡異常寒冷。莎拉沒說別的,只是鑽進姑娘的被窩,摟著她,吻吻她,確實
還拍了拍她。她覺得米莉像是一隻生了病的羔羊。她記得,在她父親雄心勃勃地搞事業,但
還仍舊保留著農民的生活方式時,她時常親手把一隻羔羊喂大。這位農夫的女兒也確實像只
羔羊。
    打那以後,羔羊每星期總有兩三次帶著孤獨的神色到莎拉的臥室裡來。她睡得不好,還
不如莎拉。有時,莎拉一個人睡覺了,但黎明醒來時卻發現米莉睡在她的身旁。有時候,米
莉在半夜裡覺得難以入睡,就怯生生地、輕手輕腳地鑽到莎拉的被窩裡。這個可憐的姑娘怕
黑,要不是有莎拉,她準會要求回到女僕宿舍裡去住。
    這種親切的關係幾乎是用不著語言來表達的。她們很少談話,即使偶爾談幾句,也都是
無關緊要的家庭瑣事。她們懂得,在黑暗中默默無語、熱熱乎乎地待在一起比什麼都重要。
在她們的感情中會有某種性愛嗎?可能有吧。可是她們之間從來沒有超出姐妹關係的範圍。
毫毛疑問,在最粗野的城市貧民中,在最開放的貴族中,當時在一些地方一定存在著與生殖
器官相關的女子同性戀。但是在維多利亞時代,婦女睡在一起是種普通現象,這跟我們時代
人們傲慢地喜歡單獨生活一樣,是普通現象。而不是有令人懷疑的動機。再說,在那時的孤
獨世界裡,兩人湊得更近一些,這更接近人性而不是接近墮落,難道不是這樣麼?
    既然這樣,那就該讓這兩個清白無罪的姑娘睡吧。讓我們回到下面海邊那兩位更理智、
更有學問、也更高尚的男人身邊來吧。
    兩個男人談了伍德拉夫小姐,談了大霧那個切中要害的比喻,話題又回到了不是那麼模
糊不清的古生物學領域。
    「您得承認,」查爾斯說,「萊爾的發現其重要性遠遠超出了發現的本身。恐怕牧師們
要駁倒他也不那麼容易。」
    讓我插幾句。萊爾是現代地質學的鼻祖。一七七八年,布豐1在他的《自然史》中已經
擊破了大主教厄謝爾2在十七世紀製造的神話。這位主教曾說世界是公元前四○○四年十月
二十六日九點鐘創造出來的。這一說法莊嚴地載入英國官方《聖經》,印刷了無數次。但
是,即使法國的偉大自然科學家布豐也未敢將世界的起源往前推到七萬五千年。萊爾的《地
質學原理》出版於一八三○年至一八三三年之間——剛巧與其他方面的改革同時發生,他把
世界的起源推前了幾百萬年。很多人並不記得他的名字,但他是個關鍵人物。他給了那個時
代、給了其他領域的無數科學家以最有意義的空間。他的發現象朔風一樣吹向四方,吹過那
個世紀臭氣熏天的玄學長廊。對膽小鬼來說,他的發現令人心寒;但對勇敢的人來說,卻大
大鼓舞人心。但是諸君切莫忘記,在我所描寫的那個時代,很少有人聽說過他的代表作,更
很少有人相信他的理論,甚至沒有什麼人接受他的理論所暗示的東西。「創世紀」是一大謊
言,可它同樣也是一首虛構的偉大詩篇。因為一個六千年前的子宮總要比長達二十億年前的
子宮要暖和得多啊3。   
  1布豐(1707—1788),法國博物學家、作家,進化論思想的先驅者,著有《自然史》三十六卷。
    2詹姆斯·厄謝爾(1581—1656),愛爾蘭大主教。
    3根據厄謝爾主教的說法,世界是公元前四千年創造出來的,至維多利亞時代已有六千
年的歷史。二十億年指科學家經過研究,推算出的地球誕生的歷史。這句話的含義是指六千
年的說法在當時更容易為一般人所接受。



    查爾斯對牧師及其他神職人員的前途表示懷疑。他的未來岳父和伯父都曾告誡他,要他
在這一方面謹慎行事。此時,他想弄清格羅根對他的這種懷疑是支持還是反對。可是醫生不
想深談這個問題,只是望著火爐,含含糊糊地說:「是的,不那麼容易。」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後,查爾斯漫不經心地提了個問題,目的是想使談話繼續下去。
    「您讀過達爾文那傢伙的書嗎?」
    格羅根的唯一回答是從眼鏡框上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後,他站起身,手裡端著油
燈,走到這狹長書房後面的書架旁。他很快走回來,遞給查爾斯一本書。那本書正是《物種
起源》。查爾斯望著醫生的嚴厲目光,說:
    「我剛才的意思並不是——」
    「那麼您讀過這部書嗎?」
    「讀過。」
    「既然讀過,您就應該明白,把一個偉大人物叫作『傢伙』恐怕不妥當吧。」
    「照您剛才說的——」
    「這本書講的是生者,史密遜,而不是死者。」
    醫生氣乎乎地轉身把油燈放到桌子上。查爾斯站起身。
    「您說的對。我道歉。」
    小個子醫生斜了他一眼。
    「戈斯幾年前到這兒來過,還帶來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學者。您讀過他的《中樞》1嗎?」   
  1《中樞:解開地質學難題之嘗試》一書現在已被人們忘卻了。這真是件憾事,因
為它是整個時代的一部奇書。作者戈斯是皇家學會會員,是當時最著名的海洋生物學家。誰
知由於他對萊爾恐懼,再加上他的追隨者的攛掇,此公居然在一八五七年提出了一種理論。
那理論一下子解決了科學和宗教對世界起源的爭論。戈斯奇妙的論點是,上帝創造亞當的那
天,同時也創造了所有的化石和一切絕跡了的生物形式。我們完全應該把戈斯的做法看作有
史以來人對神所進行的最難以理解的掩飾行為。——作者原注。



    查爾斯笑了笑。「我發現那本書只是一派胡言而已。」
    格羅根醫生對查爾斯進行了正面和反面的考驗以後,對他苦笑一下,算作回報。
    「在他那次講座結束時,我也是對他這麼說的。我看我完全正確。」醫生那愛爾蘭人的
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我看今後誰想在多塞特郡的這片沿海地帶鼓吹傳統的基督教信
仰,他就得當心點。」
    他和氣地看了查爾斯一眼。
    「您是達爾文主義者嗎?」
    「道道地地。」
    格羅根聽後一把抓住查爾斯的手,緊緊地握著,好像他自己是魯濱遜,而查爾斯是他的
男僕星期五1。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大概與半英里之外兩個熟睡中的姑娘並未意識到的感情一
樣深厚。他們知道,他們是兩顆酵母粒,置身於毫無生氣的巨大麵團之中;他們是兩顆鹽
粒,撒在一大碗淡而無味的肉湯之中。
    我們這兩位具有燒炭黨2思想的人物(人的天真的一面不都是崇尚秘密社團嗎?)這時
重新斟滿摻水烈酒,點上雪茄煙,隨後對達爾文進行了長時間的讚美。按說,在他們所討論
的偉大真理面前,他們本該覺得自己十分渺小,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們(特別是查爾斯在
黎明時分往回走時)情緒高漲,覺得跟他們的同胞比起來自己是超群絕倫的。   
  1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1661—1731)的小說《魯濱遜漂流記》中的人物。
    2燒炭黨是十九世紀初意大利的秘密革命組織。



    黑暗籠罩著的萊姆鎮是人類社會的普通一角。顯然,全鎮的人都默默無聞地酣睡了,而
經過自然選擇的(此處有雙重意思,一是大自然的選擇,一是查爾斯自己的自然選擇)查爾
斯卻非常聰明,頭腦清醒,自由自在,像永遠閃爍的明星,對一切都能理解。
    唯獨莎拉,他不能理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3:45

第二十章

    莫非是上帝與自然離異,
    自然衍生出如此的惡夢?
    她看上去規規矩矩,
    卻又那麼不檢點自斂度人生……
    ——丁尼生《悼亡友》(1850)
      她終於打破沉默,向布克利醫生吐露了此事。醫生跪著,手指顫抖地指著她那件不
堪入目的裙子,試探地問道:「要不要換一件?」她恨恨地低聲回答說:「不,讓他們看看
自己幹了些什麼。」
    ——威廉·曼徹斯特1《總統之死》
         
  1威廉·曼徹斯特,當代美國作家、歷史學家,主要著作有《光榮與夢想:美國
史,1932——1972》、《危險的城》及《永別了,黑暗》等。以上引自他的著名長篇小說
《總統之死》中肯尼迪夫人跟醫生的對話。



    她站在常春籐通道另一端的蔭影下,隱約可見。她沒有向四周張望,因為她已經看見查
爾斯穿過梣樹林往上走來。天氣晴朗,蔚藍色的天空籠罩著大地,西南風暖洋洋地輕輕吹
著。春風帶來了成群的蝴蝶,有硫蝶、粉蝶,還有綠色翅膀的白蝴蝶。我們不久前發現蝴蝶
與農業高產水火不容,於是到處噴灑農藥,它們也就近乎絕跡了。可在當年,它們卻一路陪
著查爾斯經過「牛奶房」,穿過樹林。此時,有只大個兒硫斑蝶正在莎拉身後光燦燦的空地
上面飛舞著呢。
    查爾斯在走進常春籐昏暗的綠蔭下之前,停住腳步,十分警覺地向四周掃視一眼,以便
吃准肯定沒人看見他。只有高大的梣樹伸著至今還光禿禿的樹枝懸浮在林地上空,其他什麼
也沒有。
    她等查爾斯走近時才轉過身來,即便如此,她依然沒有看他,只是伸手在口袋裡摸索
著,隨後便垂著眼皮,默默地又遞給他一塊烤缽石,那樣子像是在給他一件禮物,用來贖
罪。查爾斯接過化石,看著她那不知所措的樣子,不禁為之感動。
    「這些化石,請允許我付錢給您,正像我在安寧小姐的店裡買東西應該付錢一樣。」
    她聽後抬起頭來,兩個人的目光終於碰在一起。他看出莎拉生氣了。他又一次莫名其妙
地感到她的目光向自己刺來,感到剛才用詞不當,使她大失所望。但是這一次他卻頭腦清
醒,對自己所要採取的態度心中有數,因為這次見面是發生在上兩章所述事件的兩天以後。
格羅根醫生關於死者與生者的相對優先權所做的那些分析,使查爾斯茅塞頓開。他現在認
為,自己的冒險不僅有科學道理,而且也合乎人道主義。他原來私下坦白地承認,自己的行
為雖然莽撞,卻也有些樂趣。而現在他清醒地看出其中有一個因素——責任。毫無疑問,他
本人自然是「適者生存」中的適者,但富有人性的適者對不適者應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甚至還有過一個念頭,既想把自己和伍德拉夫小姐的事一古腦兒告訴歐內斯蒂娜。但
是轉念一想,他覺得歐內斯蒂娜必定會提出一些愚蠢的娘兒們的問題,而要如實回答,那他
自己就難免要陷入困境。他很快斷定,歐內斯蒂娜既沒有男性的坦蕩胸懷,也沒有足夠的生
活經驗,因此不可能理解自己的利他主義動機。於是,他悄悄地避開了自己的責任中不很吸
引人的一面。
    他用下面的話擋開了莎拉責備的目光:「我比較富裕,您手頭拮据,我想您就不必客氣
了」。
    這話的確表達了他內心的打算:既對莎拉深表同情,同時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使她意
識到他們之間處境的不同……當然話要說得婉轉些,要帶有一點明顯的自我解嘲。
    莎拉說:「我所能給您的只有化石。」
    「您何必一定要給我什麼東西呢?」
    「因為您到底來了。」
    他發現,她的謙卑幾乎與她的高傲一樣使人無所適從。
    「我來是因為您確實需要幫助,為此我感到高興。雖然我至今不明白您為什麼如些信任
我,使我有興趣瞭解您的……」他收住話頭,因為他就要說的「那件事」,會暴露出他即想
當醫生,又想當紳士的打算。「……您的艱難處境。我來是想聽聽您希望叫我聽的話……您
不是叫我……聽嗎?」
    她抬頭望了望他。他因受到別人的尊重而感到喜悅。這時,莎拉怯生生地指了指陽光,
說道:
    「附近有個僻靜的地方,咱們到那兒去好嗎?」
    查爾斯表示同意。她在陽光下走著,越過到處是一片碎石的空地。就是在那片空地上,
她上次碰到正在尋找化石的查爾斯。她走起來輕鬆自如,步子穩健,一隻手將裙子提得離地
面高出幾英吋,另一隻手捏著黑帽的帶子。查爾斯笨手笨腳地跟在她身後。他看到了她的黑
襪子後跟上的補丁和破舊的鞋幫;也看到了她的暗褐色頭髮上是紅色光澤,心想要是那頭髮
完全鬆開,一定是又蓬鬆又濃密,漂亮得很。這會兒,她的頭髮緊緊地向後梳著,裹在大衣
領子裡。儘管如此,他還是想到,她總把帽子拎在手裡,大概是因為對自己的頭髮感到自豪
吧。
    她帶著查爾斯穿過另一條綠色通道。他們到了通道的另一頭時發現,那裡是一個綠色斜
坡,陡峭的石壁很久以前就塌了下來。他們在草叢上走著,步子倒很穩當。她小心地蜿蜒而
上,來到崖頂。他在後面吃力地走著。瞥見了她的褲腳管。褲腳管用白帶子紮著,扎到腳踝
以上。他想,一般說來,一位女性在爬坡時應該落在他的後面,而不會在他的前頭啊。
    莎拉在崖上等著查爾斯趕上來。他爬上來後跟著她順崖頂走著,兩人來到二個陡峭的山
肩。在查爾斯看來,那地方相當危險。倘若一不小心跌出幾步,便會從山崖的邊緣滑下去,
無可挽回。要是他一個人,他一定會躊躇不前的。但是莎拉卻穩穩當當地走了過去,似乎一
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危險。山肩的另一端有一塊幾碼寬的平地,她的「僻靜的地方」就在那兒。
    那是一片座北朝南的小凹地,四周長著茂密的荊棘叢和山茱萸,頗似一個小小的圓形劇
場。矮小的蒺藜爬滿了舞台背後——如果我們可以將這一塊十五英尺寬的地方叫作舞台的
話。有人——顯然不是莎拉——曾經在一棵樹樁邊安放了一塊巨大的平頂燧石,算得上是一
個土造御座,坐在上面可以俯視下面的樹梢和大海。查爾斯身穿法蘭絨上衣,微微地喘息
著,大汗淋漓,向四周觀望。凹地四周的坡壁覆蓋著濃密的櫻草花與紫羅蘭。其間點綴著野
草莓。在藍天白雲下,這地方沐浴著午後的陽光,既十分安全,景色也分外迷人。
    「祝賀您,您在找安樂窩方面還很有天才呢。」
    「我是找個孤寂的地方。」
    她請查爾斯坐在小樹旁的石座上。
    「我想這是您的座位呀。」
    但是她急忙翩翩轉身,坐到小樹前面幾英尺遠的一個小丘上,她坐在那兒,既可以面對
大海,也可使查爾斯無法看到她的臉。這一點,查爾斯朝那個較好的座位上一坐便看出來
了。他還看出,莎拉在巧妙地賣弄風情,因為她那樣一坐,查爾斯就必然注意到她的頭髮。
她坐得筆直,但卻低著頭,莫名其妙地擺弄著帽子。查爾斯望著她,心裡感到好笑,但他臉
上並沒笑。他看得出,莎拉不知道從哪兒講起才好。由於她過於羞怯,氣氛顯得太天真,太
孩子氣,好像他們是一對少年兄妹似的。
    她把帽子放在一邊,鬆了鬆大衣,雙手交叉放在膝前坐在那兒,但是始終沒有開腔。大
衣的高領子和皺折給人一種男子的印象,特別從背後看更是如此。這使她看上去有點像女馬
車伕或女兵——當然也只是有一點象,因為不管怎麼說,從頭髮上看是不像的。查爾斯有些
驚訝地發現,破舊衣服穿在她身上勝過綾羅綢緞,反而使她看起來楚楚動人。近五年來,婦
女的裝束大大時髦起來,至少在倫敦是如此。許多婦女開始使用第一批墊撐物,以便使胸部
豐滿、優美。她們描睫毛、塗眉毛、抹口紅、染頭髮……而且這樣做的大多是名媛貴婦,並
不僅僅是那些名聲不好的女人。而莎拉卻毫不修飾。她好像對時髦的東西毫不動心,在時髦
的浪潮中仍舊我行我素地生活著。這種情況就像查爾斯腳下的櫻草花一樣,它雖然樸實無
華,但卻能跟奇異的暖房植物一樣茁壯地生長,並跟它們爭奇鬥艷。
    查爾斯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對面前這位奇怪的求援者頗有點高傲的神氣,並不急於要去
幫她。她仍不開口,這或許是因為她膽怯、畏縮,但他越來越清楚地發現,莎拉在向他挑
戰,要他採取主動,把那秘密從她口裡引出來。結果還是查爾斯投降了。
    「伍德拉夫小姐,我厭惡不講道德,但我更厭惡沒有憐憫的道德。我保證對您的事不過
分責備。」
    她的頭稍微動了一下,但是她仍在猶豫著。隨後,就像一個在水邊遲疑了一下的游泳者
一樣,她猛地跳入了坦白的波濤。「他叫瓦格納。船失事後,他被抬到塔爾博特家。其他人
都死了,只有他和另外兩人倖免於難。您一定聽說過這件事吧?」
    「只是聽說過一些,並不瞭解這些水手。」
    「他使我最欽佩的首先是他的勇氣。那時我並不知道一個男人既可以勇敢,又可以虛情
假意。」她盯著大海,好像她的聽眾不是身後的查爾斯,而是面前的大海。「他的傷很重,
從腰下到膝蓋的肌肉全撕裂了。要是當時出現壞疽,他的腿就得鋸掉。痛苦是可以想像的,
但他從不叫喊,甚至不哼一聲。醫生給他包紮傷口時,他就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他抓得那麼
緊,有一天我差點暈倒。」
    「他不會講英語吧?」
    「只懂幾個字。塔爾博特夫人講的法語也不比他的英語強多少。他剛來不久,塔爾博特
船長就出航了。瓦格納對我們說,他是波爾多人,父親是位有錢的紳士,結婚兩次,遺棄了
前妻的孩子,不讓他們繼承財產。他後來在運酒的船上當了海員,還說船失事時他己升為大
副。不過他說的全是謊話。實際上我並不瞭解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表面上像個紳士,僅
此而已。」
    她似乎不善於連貫地講話,經常停頓一下,可能是想想下面該說什麼,也可能是想讓查
爾斯插話。但是,查爾斯並不想打斷她,只是輕輕地說了聲:
    「我懂您的意思。」
    「後來我有時想,他壓根兒跟沉船毫無關係,他只是個披著海員外衣的魔鬼。」她垂下
頭,看看自己的雙手。「他很英俊。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注意我——我是說他在傷口好轉的
時候開始注意我。他不喜歡看書,這方面比個孩子還差。他老是希望有人陪他說說話兒。他
說我很漂亮,還說他弄不懂我為什麼不結婚,等等,我就傻乎乎地相信了他。」
    「總之是他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
    「您知道,我們總是用法語交談。大概就是因為這一點,我們所表達的意思總是不確
切。我從沒去過法國,口語不好,常常不能充分理解他的意思,有時我所理解的意思並非是
他的真意。他有時挖苦我,但並沒有惡意。」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覺得跟他談
話挺快活。我不叫他吻我的手,他就說我心太狠。有一天,我也覺得自己心太狠了。」
    「那麼不久您就不再心狠了?」
    「是的。」
    一隻烏鴉在頭頂低低盤旋著,黑色的羽毛閃閃發光。它迎著微風躊躇不決地拍打著翅
膀,忽然發現下面有兩個人,便驚慌地飛走了。
    「我懂。」查爾斯說。
    他的意思僅僅是鼓勵她說下去,但她卻對這句話認真起來。
    「您不懂,史密遜先生。因為您不是一個女人,不是一個出生後將來要作農夫的妻子但
後來又受過相當教育……的女人。向我求婚的已有好幾個人。我在多切斯特時有個富裕的牧
場主——不談這個了。您不是一個生而嚮往於追求智慧、美和學識的女人……我實在不知道
該怎麼說。我雖然沒有權利得到這些,但我的心卻嚮往著這一切,而且我不認為那是出自虛
榮……」她沉默了一會。「而且您從來沒做過家庭女教師,史密遜先生。一個沒有孩子的年
輕女人,為了拿薪水而去照顧別人的孩子。您不可能懂得,孩子們越可愛,她的痛苦就越無
法忍受。千萬不要認為我這是嫉妒。我喜歡可愛的小保爾和弗吉尼亞。我對塔爾博特夫人只
有感激和熱愛——我可以為她和她的孩子們去死。但是,我每天卻要看著幸福的婚姻、家庭
和令人羨慕的孩子,看著他們的天倫之樂。」她頓了一下,「再說,塔爾博特夫人跟我正好
同年。」她又頓了一下,「我好像被允許住在天堂裡,卻被禁止享受天堂的幸福。」
    「不過,您說被剝奪了這種權利是痛苦的,我們每個人不是都以不同的方式忍受著痛苦
嗎?」
    她使勁地搖著頭。查爾斯意識到自己觸到了對方的痛處,便解釋道:「我的意思僅僅是
說,社會特權不一定就帶來幸福。」
    「那跟我說的情況毫無共同之處。」
    「但是您總不能認為所有的家庭女教師都是不幸福的——或者是一直不結婚。」
    「都跟我差不多。」
    他停頓一下,接著說:「我打斷了您的話,請原諒。接著講吧。」
    「那麼您相信我的話並非出自妒嫉?」
    她說完後轉過頭來,目光銳利地瞅著查爾斯。他點點頭。她從身旁的坡壁上採了一束遠
志花的花枝,拿在手裡擺弄著。
    她繼續說下去。
    「瓦格納終於康復了。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走。那時他已明確地表示了對我的愛。」
    「他要求您嫁給他嗎?」
    她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當時談到了婚事。他說他回法國後就會升為船長,還說他
跟他弟弟有希望獲得已失去的繼承權。」她猶豫了一下,隨後放開膽子說:「他希望我跟他
一起回法國。」
    「塔爾博特夫人知道此事嗎?
    「她是位心地善良的純潔女性。要是當時塔爾博特船長在的話……可他不在家。我開始
是因為害羞沒有告訴她;後來是因為害怕,害怕她勸我,我知道她會勸我怎麼做。」她用手
撕著遠志花的葉子。「瓦格納不斷央求,他想盡一切辦法使我相信,他的全部幸福都在於我
跟他一起走——而且,我的幸福也在於此。關於我,他已瞭解很多情況。他知道我父親怎樣
死在瘋人院裡,知道我是如何窮極潦倒,無親無故,知道我幾年來如何寂寞。史密遜先生,
我的整個生命似乎已陷入孤寂之中,好像命中已經注定,我永遠不能跟同類人建立友誼,永
遠不可能建立家庭,永遠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四年前,我父親宣佈破產,所有的東西賣
得乾乾淨淨。打那以後,我便被一種幻覺所折磨,認為連家什物件——象椅子、桌子、鏡子
什麼的——都聯合起來加深我的寂寞。它們在說:『你永遠沒有權力說我們是你的,我們永
遠不屬於你,只屬於別人。』我知道這是神經不正常。我知道,在工業城市中存在著貧窮與
寂寞,相比之下,我算是過著豪華舒適的生活。儘管如此,當我讀著關於工會主義者的瘋狂
報復行為的報導時,我卻能理解一部分。我甚至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懂得向誰復仇,如何復
仇。而我卻束手無策。」她的聲音裡出現了一種新的東西,一種強烈的感情,這種感情對她
最後一句話起了某種否定作用。她平靜地補充了一句:「恐怕我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講清楚。」
    「對您的這種感情我不敢苟同,但我完全理解。」
    「瓦格納走了,到韋茅斯去乘班船。塔爾博特夫人認為他當然一到那兒就會乘船走。但
他對我說他在那兒等我。我並沒有答應去找他。相反,我對他發誓說……但我哭得淚人兒似
的。最後他說他要在那兒等一個星期。我說我根本不會跟他去。但是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
去了,可以與之促膝談心的人不在了。我剛才說的那種情緒又重新攫住了我的心。我覺得自
己就要淹死在寂寞之中了。更糟糕的是,我竟讓一塊本來可以救命的木頭失之交臂。我絕望
透了。而我必須痛苦地將這種絕望隱藏在心底,這就更加深了由絕望引起的痛苦。
    到第五天,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不過,伍德拉夫小姐,瓦格納的一切行動都瞞著塔爾博特夫人,這難道沒有引起您的
懷疑嗎?正大光明的人是不會這樣行事的。」
    「史密遜先生,我知道,對不瞭解我當時的心情和處境的人來說,我是愚蠢的,我對他
的本性的糊塗認識應該受到責備。我承認這一點。可是,我的靈魂中的某種缺陷希望我那清
醒的自我變得盲目些。於是欺騙也就開始了。人一旦沿著這個方向陷下去,就難以止步了。」
    這對查爾斯倒可以起警告作用,可是他全神貫注地聽對方講她的經歷,沒有顧得上想自
己的事情。
    「那麼您就去韋茅斯了?」
    「我騙塔爾博特夫人,說有個從前的同學病得很重,得去看看。她相信了我,以為我要
去捨邦。不論去韋茅斯還是去捨邦,都要經過多切斯特。到了多切斯特,我就乘公共馬車去
韋茅斯了。」
    說到這兒她停下來,垂著頭,似乎無力繼續講下去。
    「別講了,伍德拉夫小姐,以後的事情我可以猜——」
    她搖搖頭。「我就講到非講不可的事了,但我不知怎麼講才好。」查爾斯也望著地面。
下方一棵巨大的梣樹上,一隻鶇鳥藏在枝葉中尖叫著。在四週一片寂靜中,這叫聲分外響
亮。她繼續說道:「我在碼頭上找了個住處,隨後又找到了他說過他要住的那個旅店。他不
在那兒,但留給我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另一個旅店的名字。我到了那家旅店,但那不是
個……正經地方。我打聽他時,從那裡的人回答我的方式我看出了這一點。他們告訴我他住
的房間號碼,叫我直接上他的房間。我堅持叫他下來。他下來了。他看到我似乎很高興,真
像一對戀人久別重逢似的。他道歉說那地方很齷齪,但比其他地方便宜,還說法國海員和商
人經常住在那兒。我感到緊張不安,而他卻很和善。我一天沒吃東西,他準備了晚飯……」
    她遲疑了一忽兒,接著說:「大廳裡很嘈雜,我們便走進一間會客室。我說不上來是怎
樣看出的,但我覺得他變了。雖然他滿臉堆笑,甜言蜜語,但我還是覺得,要是我不去,他
既不會驚奇也不會悲傷。這時我明白了,我不過是他養病期間的玩物而已。我面前的帷幕拉
開了。我看出他不誠實,是個騙子。我看出,和他結婚等於和一個混帳冒險家結婚。那次見
面不到五分種我就看清了這一切。」她的聲音裡含著自怨自艾的語氣,接著又壓低聲音說:
「您可能覺得奇怪,我怎麼以前沒看出來呢?我相信以前我就看出來了,但看出來不等於承
認。我想他有點像蜥蜴,隨環境的不同而改變著顏色。在上流社會裡,他裝得比紳士還紳
士;在那個旅店裡,他又變成了另一種顏色。而我知道,這才是他真正的顏色。」
    她盯著大海過了片刻,在繼續講以前,她的臉變得更紅了。
    「在那種情況下,我知道,一個……正經的女子本來會立即走開的。從那晚以後,我上
千次地在心裡找理由,但我所找到的任何理由都不足以解釋我那天晚上的行為。開頭我意識
到自己的錯誤後嚇呆了,嚇得只顧從他身上找好的方面,找可尊敬的方面,找誠實的方面。
隨後,我覺得受了騙,氣得怒吼如雷。我想,要不是過去一直忍受孤獨的折磨,自己本來不
會那麼糊塗的。於是我把責任推給了所處的環境。我從前從未遇到過那種情形,從未去過那
樣的旅店。要知道,在那種地方,人們似乎不懂得體面,他們崇拜罪過就像高尚地方的人們
崇拜德行一樣不遺餘力。我無法解釋。我給弄懵了。或許,我那時自以為可以把握自己的命
運。我想,既然逃出來了,找到了這個人,要是太忸怩就未免過於荒唐……過於虛榮。」她
頓了一下。「我留下了,吃了他叫的晚餐,喝了他勸我喝的酒,但我並沒有醉,反倒覺得頭
腦更清醒了……您說這可能嗎?」
    她微微轉過頭,等著他回答,好像他有可能不見了似的。她雖然看不見他,但她卻想弄
清楚,他沒有消失在稀薄的空氣中。
    「毫無疑問,這是可能的。」
    「我覺得酒給了我力量和勇氣,還有洞察力。時候到了,瓦格納再也不隱瞞他對我的真
正企圖了,我對他的企圖也沒有假裝驚奇。我決定留下來,這就證明了我的純潔是假的。史
密遜先生,我並不想替自己辯護。我很清楚,即便是女招待收拾完餐桌走開後關上門,那時
我本來也可以走掉的。當然,我可以對您撒謊,說他強迫了我,說他在酒中下了藥,說他把
我拉到……諸如此類的話。但事實並不是那樣。他雖然是個無所顧及的人,是個反覆無常、
狂熱自私的人,但他卻不會對一個女人施行強迫手段。」
    接著,她突然轉過臉來,面對面地望著查爾斯。她滿面通紅。但查爾斯覺得那不是羞
愧,而是一種熱情,一種憤怒,一種卑視。就像是她在查爾斯面前暴露了一切,還為此深感
自豪呢。
    「是我自己把身子給了他的。」
    查爾斯不敢正視她的目光,只是垂著眼皮,微微點點頭。
    「我明白。」
    「這樣,就有兩件事使我丟盡了臉:一是那兒的環境,二是我心甘情願。」
    沉默。她再次望著大海。
    查爾斯咕噥道:「我並沒有要求您談這類事情啊。」
    「史密遜先生,我請求您理解的不是我做的那種醜事本身,而是我為什麼要那樣做,為
什麼我犧牲了一個女人最珍貴的東西去滿足一個男人的一時歡樂,而且我並不愛這個男
人。」她抬起手摀住臉。「我那樣做是為了變成另一個人。我那樣做是為了讓人們可以指著
我的背說三道四,瞧,那個女人就是法國中尉的娼婦——呃,好吧,讓他們說吧。我那樣做
是為了讓人們知道我過去痛苦,現在也痛苦,像這個國家每一個城市和村莊的人一樣痛苦。
我當時沒嫁給那個人,可是嫁給了恥辱。我並不是說我當時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
是說我有目的地讓瓦格納佔有我。那時我似乎覺得跳進了萬丈深淵,或者將一把匕首捅進了
自己的心臟。那是一種自殺,一種絕望的行動,史密遜先生。我知道那是邪惡的,是褻瀆神
明,但是我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改變我的境況。倘若當時就離開旅店的那個房間,回到塔爾博
特夫人那兒,恢復我以前的生活,那麼我已經真正死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手裡。使我活
下去的是我的恥辱,是我知道自己完全不同於其他女人。我將永遠不會有孩子,不會有丈
夫,不會有別人那樣的天倫之樂。而別人也永遠不明白我犯罪的原因。」她頓了頓,似乎第
一次意識到自己講得清清楚楚。「我有時候甚至可憐別的女人,覺得我有一種她們不能理解
的自由。侮辱也好,指桑罵槐也好,都不能動我一根毫毛,因為我已把侮辱和指責置之度外
了,我一錢不值,我幾乎不再是人了,我只是法國中尉的娼婦。」
    對莎拉在這長篇大論中所在講的意思,查爾斯只理解了一點鳳毛麟角。在她講到她在韋
茅斯做的那個奇怪決定之前,查爾斯雖然表面上平靜,但心底裡對她卻十分同情。他可以想
象出家庭教師的那種令人難熬的悠悠時日。在那種情況下,她自然很容易落入瓦格納那樣的
無賴之手。但是,對於她講的什麼範圍之外的自由啦,什麼嫁給恥辱啦,他覺得摸不著頭
腦。當然從某一方面來說,他好像又可以理解,因為她在講完那一大段為自己辯護的話時,
已經珠淚漣漣了。莎拉不想讓查爾斯看出自己在哭,所以她沒有用手捂臉,也沒有掏手帕,
只是坐在那兒把臉轉向一邊。開頭,查爾斯還沒弄清她沉默下來的原因呢。」
    接著,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在草地上靜靜朝前走了兩步,看清了她的臉。他看到她的兩
頰掛著淚水。他深受感動,心潮起伏,思路紛亂。他被一團漩渦包圍著,隨後又被這團漩渦
捲走了,從他原來公正、明智、富有同情心的立足點上被捲走了。他彷彿看到了莎拉沒有細
說的那個場面,即委身於那個男人的場面。查爾斯這時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拿莎拉作玩物
的瓦格納,一個是衝上去將瓦格納打翻在地的查爾斯。這種情況正像莎拉此時在他眼裡也是
兩個人一樣,一個是無辜的受害者,一個是野性的、被世人所不齒的女人。他內心深處已經
原諒了莎拉的不貞,同時他也瞥見了那昏暗的場景,在那種場景中,他自己說不定也會銷魂
一番呢。
    查爾斯激動地低頭望著莎拉,過了半晌才轉過身,坐回到原來的地方。他的心怦怦地跳
著,恰似剛從懸崖邊緣縮回身來一般。在大海正南方的天際,一排雲朵冉冉升起,躍入他的
眼簾。雲朵色彩斑斕,有白色的,奶油色的,琥珀色的,像一座座山峰一樣參差不齊。雲朵
舒展開四肢,伸向遠方。它們伸得那樣遠,遠得像德廉美修道院1,像一片永無罪惡的樂
土,像一片令人神往的田園,查爾斯、莎拉和歐內斯蒂娜可以悠閒地漫遊其間……   
  1見法國作家弗郎索·拉伯雷(1495?—1553)的著名小說《巨人傳》第一部。巨
人卡岡都亞的國家受到鄰國國王畢可肖的侵略。他率領若望修士等擊退敵人。他建立德廉美
修道院酬答若望的功勞。



    我並不是說查爾斯想得那麼具體、細緻,那麼不光彩的伊斯蘭教化1。但是遠方的雲朵
使他聯想到自己並非是稱心如意的。他多麼希望能再次駕著帆船,越過第勒尼安海,或騎著
馬,朝西班牙阿維拉的高牆進發;或者冒著愛琴海上眩目的陽光,向希臘的宙宇挺進。不過
即便那樣,他還是會看到一個人,一個黑黑的影子,也就是他死去的妹妹,輕輕地引著他登
上方石台階,進入斷裂廊柱後面的神秘之中。   
  1伊斯蘭教主張一夫多妻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4:20

第二十一章

    原諒我!原諒我!
    哦,瑪格麗特,這雙臂伸出
    擁抱你又有什麼用?
    你看看,這沒有用!
    我繃緊的雙臂,
    越過空間伸向你。
    但我們不同的經歷
    象海浪捲來,將我們隔離。
    ——馬修·阿諾德《分別》(1853)
      
    一陣沉默過後,莎拉微微抬起頭,可以看出,她已平靜下來。她半側過臉,說道:
    「讓我講完好嗎?沒有幾句話就如結束了。」
    「請不要過分悲傷。」
    她點頭應著,接著說:「他第二天就走了。當時正好有一知船回法國,再說他也總能找
得到借口,什麼家中有困難啦,離家太久啦。他說馬上就會回來。我知道他在撒謊,可我什
麼也沒說。您可能以為我會回到塔爾博特夫人那兒,推說我真的去看望過生病的同學。但是
我難以掩飾自己的情緒,史密遜先生。我頭昏腦脹,實在太絕望了。人們一看我的臉,就會
知道那幾天發生了影響我一生的事件。再說,我不能對塔爾博特夫人撒謊,那時我也不想撒
謊。」
    「那麼您把剛才講給我聽的都告訴了她?」
    她低頭望著兩手。「沒有。我告訴她,我見到了瓦格納,說他有一天會回來跟我結婚。
我當時那樣說並不是出自虛榮。
    塔爾博特夫人會理解那件事——我的意思是說她會諒解我——但是我不會對她說,是她
的家庭幸福逼著我去做那件事的。」
    「您什麼時候知道瓦格納結婚了?」
    「一個月後。他說自己是個不幸的丈夫,還談什麼愛呀,說什麼另作安排呀。我一點也
不感到奇怪,一點也不覺得痛苦,我給他回信時一點也不動氣。我告訴他,我對他的愛已經
一去不復返了,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除了我,您對誰也沒講過這件事?」
    沉默了半晌,她才回答說:「沒講過。就是為我剛才說過的那個原因,對誰也沒講。」
    「為了懲罰您自己?」
    「為了作一個我必須作的孤獨人,一個被社會遺棄的人。」
    查爾斯想起了格羅根醫生在關心伍德拉夫小姐時所持的符合常理的態度。「可是,親愛
的伍德拉夫小姐,倘若每一個受到不道德的男人欺騙的女人都像您這行事,那麼,恐怕咱們
這個國家會遍地都是孤獨的人了吧。」
    「事實上已經遍地都是了。」
    「哪兒話,這太荒唐了。」
    「她們不敢承認自己是被遺棄了的人。」
    查爾斯盯著她的背影,想起了格羅根醫生說的另外一件事——病人拒絕吃藥的事——不
過他還是決定再做一次努力。他向前探著身子,雙手緊握著。
    「我完全可以理解,對一個受到教育的聰明人來說,某些環境看來是難以忍受的。但
是,她受的教育及其他有利條件就不能使她戰勝——」
    她驀地站起身,走到懸崖邊。查爾斯急忙跟上去,站在她身邊,擺好架式,準備隨時抓
住她的胳膊——因為他已看出,他那些洩氣的話已產生了事與願違的效果。她緊繃著臉,望
著大海。他從那張臉上看出,她覺得自己看錯了人,覺得他是個迂夫子,只是傳統觀念的應
聲蟲。她的確有些男子氣,而查爾斯覺得自己婆婆媽媽的。從感情上講,他自己也不願這樣
做。
    「請原諒,我可能問得太多了。不過,我是出自好心。」
    她低下頭,接受了他那含糊其辭的道歉,接著,她又抬起頭來,盯著海面。他們這時站
在極為顯眼的地方,下面樹林中的人完全可以看得見他們。
    「請您向後退一步,站在這兒很不安全。」
    她轉過身,望著查爾斯。從她的目光看來,她似乎再次看透了他的真實動機,並使他的
動機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他感到十分尷尬。我們有時可以從現代人的臉上看到一個世紀前人
的表情,但永遠不能看到一個世紀後人的表情。過了片刻,莎拉從查爾斯身過走過,回到那
棵山楂樹旁。查爾斯站在那個小舞台的中央。
    「您的話證實了我先前的想法,您必須離開萊姆。」
    「倘若我離開這兒,我便離開了恥辱,那我就完了。」
    她伸手抓住一根山楂樹樹枝。查爾斯弄不清楚她在幹什麼,但是看她似乎故意將自己的
食指硬向樹刺上壓,隨後,她在瞅著一滴殷紅的鮮血。她看了一會兒,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手
帕,偷偷地把血揩去。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突然對她說:
    「去年夏天,您為什麼拒絕格羅根醫生的幫助呢?」莎拉聽了這句話,責備地看了查爾
斯一眼。不過查爾斯已有思想準備,知道她會做出這樣的反應。「真的,我瞭解過他的意見。
    您總不能否認我有權利這樣做吧。」
    她又轉向一邊,說道:「是的,您有權。」
    「那麼,您得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因為我不想得到他的幫助。我並不是有意跟他過不去。
    我知道他願意幫助我。」
    「他的建議跟我的不是一樣嗎?」
    「是一樣。」
    「那麼,我誠心地提醒您,別忘了您答應我的事兒。」
    她沒有回答。不過沉默也是一種回答。她站在那兒,眼睛盯著山楂樹枝。查爾斯朝她走
了幾步。
    「伍德拉夫小姐,怎麼樣?」
    「現在您知道了真相,還堅持自己的意見嗎?」
    「毫無疑問。」
    「那麼,您原諒了我的罪過?」
    這使查爾斯心裡微微一驚。「您過於看重我的諒解了吧。最重要的是您自己諒解自己。
而繼續呆在這裡,您是永遠做不到的。」
    「您沒在回答我的問題,史密遜先生。」
    「能否諒解,那是我們的造物主所決定的事情。假如我越俎代庖,那是上天不容的事。
不過我相信,我們大家都相信,您贖罪的苦行已經足夠了。您是應當得到諒解的。」
    「那麼我也就被人們遺忘了。」
    她說這句話時那種結論性的語氣使查爾斯迷惑不解。過了一會兒,他笑了,說道:
    「倘若您這樣說是指這兒的朋友不想給您實際的幫助——」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他們是好心。但是,我正像這棵山楂樹一樣,史密遜先生,
誰也不會指責它寂寞地生長在這個地方,只有當它出現在布羅德街上時,它才會冒犯社會。」
    他歎了一口氣,表示反對這種看法,「可是,親愛的伍德拉夫人姐,您總不能說您的責
任就是冒犯社會吧?」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如果說這就是您給我的印象的話。」
    她半側過臉,說:「但是,難道社會不正是希望我陷入另一種寂寞之中去麼?」
    「您現在懷疑的是正當的生存權利。」
    「難道禁止懷疑嗎?」
    「不是禁止,而是懷疑毫無結果。」
    她搖搖頭。「結果是有的,不過是苦果罷了。」
    這話並非是反駁,倒像是自言自語,而且聲音裡帶著淒涼。查爾斯感到精疲力竭,覺得
自己被挫敗了。他看出,不僅她的目光是那麼直率,而且她的思想和語言也是那麼直率。以
前,他偶爾覺得莎拉有要求跟男人平等的思想,這曾使他暗暗驚奇。而現在,他發現那不僅
僅是一種平等,而是一種親近,是一種不加掩飾的親近。在他與女人的接觸中,還從沒有體
會到這種思想和感情上的親近。
    他的這種想法並非是主觀斷想,而是客觀事實。查爾斯心想,一個富有自由思想的、有
智慧的男人能看清這一點的話,他一定會承認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的
感情並非是妒嫉男人,而是處在這種情況下不知如何是好。作為一種安慰的表示,他把手搭
在她的肩上,但又迅速地把手縮了回去,轉了個身。兩人又沉默起來。
    莎拉好像覺察到了他的失敗感,說道:「那麼您認為我應當離開萊姆麼?」
    他突然覺得鬆了口氣,急忙轉過身來望著她。
    「我求您這樣做。您到新的環境裡,周圍是另外一些人,就再也不必要憂慮過去的那些
事情了。我等著您打定主意。」
    「我是否可以考慮一兩天再說?」
    當然可以,如果您認為必要的話。」她抓住機會,不讓她再游移不定。「如果您允許,
我建議此事由特蘭特夫人負責。
    我保證不論您需要多少錢她都可以贊助。」
    她低下了頭,似乎又要落淚了。她輕聲說:「我不配這樣的關懷,我……」
    「別說這些了。我認為這樣花錢是最值得的。」
    查爾斯的心頭湧起了一絲勝利的喜悅。是啊,正如格羅根醫生所預言的那樣,只要莎拉
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她的病就可以治癒——或者說至少看到了治癒的一線希望。他轉過
身,拿起燧石座位旁的木棍兒。
    「我去特蘭特夫人家去好嗎?」
    「太好了。當然不必提咱們見面的事。」
    「我決不會說的。」
    他已經預見到跟特蘭特夫人會面的情景:一開始,他會裝作對此事有些吃驚,但也不會
太過分;接著。他會不耐煩地表示,為了把這件事打發掉,一切費用都應該由他來負擔;而
歐內斯蒂娜可能要就此事大大挖苦他一番——這樣也好,倒使他良心上得到安慰。他對莎拉
微笑了。
    「您已經講出了您的密密。我想您今後將會發現,從許多方面來看,我件事不會再是您
的負擔。您天資聰慧,沒有什麼牽掛。這樣一天必定會到來:您將發現,這些年來的不幸只
不過像那邊切斯爾大壩上空的雲影一樣。您將站在陽光下,對過去的痛苦付之一笑。」查爾
斯覺得可以看出來莎拉那疑惑的目光後面隱現著一點光亮。剎時間,她簡直像個孩子一樣,
一邊不情願,一邊又希望自己被哄著、勸著從痛苦中擺脫出來。他打心底裡感到高興。隨後
他輕鬆地說:「咱們現在是否可以下去了?」
    她看上去似乎有什麼話要說。當然,一定是再次表示感謝。他樂滋滋地等著她講話。可
是莎拉最後盯著他望了一會兒,沒有說什麼便從他身旁拐過,朝前走了。
    莎拉走在前面帶路,步子邁起來像她上坡時一樣穩健。查爾斯朝下望著她,不禁有種悵
然若失之感。再也不能跟她這樣呆在一起了……既感到惘然,又感到寬慰。真是個了不起的
女人。他是不會忘記她的。不忘記這樣一位女性,這對查爾斯來說也是一種安慰。看來今後
要瞭解她的情況只有通過特蘭特姨媽了。
    他們來到那個小山坡的腳下,穿過第一條常春籐通道,再走過那片空地,剛進入第二條
通道——墓地,他們呆住了!
    下面,從遠處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上,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那笑聲聽起來很奇
怪,像是一個人強忍著但又忍不住時發出來的。它好像是樹林中的某個精靈,一直在瞅著他
們的秘密約會,而現在,她——從笑聲聽起來那肯定是個女的——在嘲笑查爾斯和莎拉這兩
個蠢人,因為他們自以為別人對這次約會還不知道呢。
    查爾斯和莎拉不約而同地住停腳步。查爾斯本來越想越覺得寬慰,這時他突然由高興變
得驚慌起來。不過,常春籐擋得嚴嚴實實,那笑聲也遠在下面二三百碼的地方,不會有人看
到他們的。只要他們不走下斜坡,誰也不會——過了會兒,莎拉把指頭放在嘴唇上,示意叫
他站在那兒別動,而她自己則躡又躡腳地走到通道頭上。查爾斯看見她向前探著身子,全神
貫注地向路上望著。接著,她突然轉過臉來,向他招手,意思是叫他悄悄走過去。這時,下
面的笑聲又響了。這次笑得輕些,但是距離更近了。不管是誰在那兒笑,反正這個人已經離
開了大路,正在穿過得樹林朝他們走來。
    查爾斯躡手躡腳地急忙朝莎拉走來。他每走一步都要看準地方,以便站穩腳步,同時不
要讓他的高統靴發出聲響。他覺得自己的臉火燒火燎,十分尷尬。在這種時刻,不管他怎樣
被人看見,跟莎拉在一起,肯定就是「作案現場」,怎麼辯解也毫無用處。
    他來到莎拉身旁,幸虧那地方的常春籐密不透風。莎拉不再觀察來的人是誰,而是倚靠
在一棵樹幹上,眼皮下垂著,好像因為自己把查爾斯帶到這兒來而深感內疚。查爾斯向下面
生著梣樹灌木叢的斜坡上一望——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兩個人正向他們走來,似乎
是要到他們隱身的這個地方來。他們不是別人,正是薩姆和瑪麗!薩姆摟著那姑娘的肩頭,
兩人的手裡各拎著自己的帽子。瑪麗穿著歐內斯蒂娜給她的那件散步時穿的綠裙子——肯定
是的,查爾斯最後看見這件裙子時,歐內斯蒂娜還穿著呢——她的頭向後仰著,靠在薩姆的
臉上。毫無疑問,他們是一對年輕的戀人,像他們腳下四月的花草那樣情意綿綿。
    查爾斯向後縮了一下,但仍緊盯著那兩個人。他看到薩姆捧著那姑娘的臉親吻起來,瑪
麗抬起胳膊,兩人緊緊地擁抱著。隨後,兩人鬆開手,羞答答地站在那兒。薩姆帶著那姑娘
走到樹林間的一片草地上。瑪麗坐下來,隨後又躺下。薩姆坐在她身旁,低頭望著她。他把
她臉上的一綹頭髮捋向一邊,俯下身溫柔地吻著她的兩眼。
    查爾斯突然又感到一種新的窘迫:他回頭望望莎拉,看她是否知道那一對男女是誰。但
是她卻若無其事地瞅著腳下的荷葉蕨,似乎那兩個人不過是到這兒來躲避陣頭雨,跟她毫無
關係。兩分鐘過去了。三分鐘過去了。查爾斯漸漸覺得不再那麼尷尬,倒是有些放心了,因
為一看便知,那兩個僕人正忙著相互親熱,顧不得其餘。查爾斯又瞥了瞥莎拉。她站在樹
旁,也正望著那兩個人。不一會兒,她轉過身來,望著地面,但接著又突然抬頭盯著查爾斯。
    沉默。
    接著,她做了一件既使人奇怪,又令人吃驚的事。這種事簡直就像她當著別人的面脫光
了衣服那樣不可能——她竟然笑了。
    那種笑實在令人費解,查爾斯開頭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呆呆地望著她。這種時
候竟還笑得出來!他覺得莎拉大概一直在等待著某一時刻,以便把她的笑呈獻給她的知己。
在往昔的歲月裡,塔爾博特夫人的孩子小保爾和弗吉尼亞一定對這種笑容很熟悉,但這種笑
從沒恩賜給萊姆鎮。這一笑顯示出她的幽默感,說明她的心中並非全部是悲傷。在她那對大
眼睛裡,笑意是那樣憂鬱、悲傷、坦率,這揭示了她內心的矛盾,暴露了她另一新的性格。
    那明亮的大眼睛和微微彎曲的雙唇似乎在對查爾斯說:您那自命不凡的架式哪兒去了?
您那尊貴的出身、複雜的科學都到哪兒去了?您的傳統禮儀、社會等級又到哪兒去了?不僅
如此,那種微笑可能使人不知所措,也可能使人皺眉蹙額。但無論如何,人們只能報以微
笑,因為它原諒了薩姆和瑪麗,原諒了一切。不知怎麼,它在某種程度上使她和查爾斯之間
到此為止的一切隔閡和拘謹都煙消雲散了。它要求彼此間更加深切的理解,它要求公開承認
(而不是像以前那樣默默地承認)那種不自然的平等關係要融化成和諧的親近。的確,查爾
斯並沒有有意識地報以微笑,但他發現自己在笑。雖然只是眼睛裡含著笑意,但不管怎麼
說,他確實在笑。他渾身激動不已,但那激動莫名其妙,不知從何而來,很難稱之為性的沖
動。他像是沿著一堵長長的高牆摸索前進的人那樣,好不容易到了終點,找到了大門……但
遺憾的是大門緊鎖著。
    查爾斯在那兒呆呆地站了半晌。那女人好比是大門,男人卻沒有鑰匙。這時,莎拉又垂
下眼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們二人長久地沉默著。查爾斯看清了這樣一個事實:他的一
只腳已經站在了懸崖的邊緣;而且,他剛才剎那間曾想縱身跳下去——他知道,假如他伸出
雙臂,莎拉會順從地讓他擁抱……那會是一陣強烈的情感交流。想到這裡,查爾斯的臉更紅
了。最後,他小聲說:
    「咱們以後再也不能單獨見面了。」
    莎拉沒有抬頭,只是微微頷首表示贊同。隨後,她幾乎是生氣地轉過身去,不讓查爾斯
看見自己的臉。查爾斯這時又透過常春籐的枝葉向外望去,看見薩姆的身子壓在瑪麗身上,
但瑪麗的身子被草叢遮住了,看不清楚。半晌過後,查爾斯還在呆呆地望著,他的思想仍在
飄飄悠悠地向懸崖下墜落,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窺探別人的秘密;他也沒意識到,每過
一刻,他所受的感染就加深一分,而他對感染的抵抗能力就減弱一分。
    瑪麗救了他。她驀地將薩姆推向一邊,咯咯地笑著跑下斜坡,回到大路上。她停住腳
步,調皮地朝薩姆望了望,然後提起裙子,飄飄地沿著大路向下走去,她的上衣在綠蔭下劃
出一條紅線,那條紅線穿過鮮艷的紫羅蘭,穿過銀白色的山茱萸。薩姆在後面追趕著。兩個
人的身影——一個綠色,一個藍色——漸漸縮小,最後看不見了。接著傳來一陣笑聲,笑聲
過後是輕聲尖叫,然後是一片寂靜。
    五分鐘過去了。在此期間,這兩個藏在綠色通道中的人誰也沒講什麼。查爾斯依然呆呆
地盯著山下,似乎他這麼聚精會神地望著是十分必要的。當然嘍,他的這一舉動是為了避免
看莎拉。最後,他打破了沉寂,說道:
    「最好您先走。」莎拉點點頭。查爾斯又說:「我過半個個小時再走。」她又點點頭,
從他身邊走過,但並沒有再看他一眼。
    莎拉走到梣樹林時才回頭望了望查爾斯。雖說她看不清查爾斯的臉,但她知道他一定在
目送她。她的眼裡又閃現出那種看穿一切的神色。隨後,她穿過樹林,輕快地朝坡下走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4:43

第二十二章

    我也曾感受過,
    纏綿悱惻的重負,
    我也曾祈求過,再別與女人糾葛,
    這顆悸動、狂熱的心呀,離開我。
    我也曾渴望過
    利刃般的執著追求,
    讚美過急切大膽的舉動,
    沒有猶豫,沒有顧慮重重。
    但在我已飽閱的世上,
    總有一天,你也要證實,
    你那執著的追求雖然可貴,
    卻永遠不是甜蜜的愛情。
    ——馬修·阿諾德《告別》(1853)
      
    查爾斯在回萊姆鎮的崎嶇小道上走著,心裡上下翻滾,反覆思考著男人常碰到的那個問
題:「夥計,你這樣做太危險了!」他想自己太愚蠢了,幸好還沒做出蠢事;荒唐地冒了一
次險,但又安全地脫險了。此時,他看到下面碼頭上的繫纜柱被遠遠地甩在身後,精神不禁
為之一振。
    反過來想,又何必那樣深深地反躬自責呢?打從一開頭,他的動機就是最純正的嘛。他
治癒了她的瘋病,即便是在他的一片誠意中曾經攙雜過一些不純正的念頭,那也不過像在整
隻羊腿上抹了一滴薄荷醬一樣無關大局。倘若當時他沒有盡力避開那位火一般的人物,他倒
是應該狠狠地責備自己了。他將小心謹慎,永遠避開她。他畢竟不是讓蠟燭燈火誘昏了頭的
飛蛾,而是有高級智能的人,是最能適應生存環境的人,天生就有著自由的意志。倘若他不
相信自由意志的屏障,難道他會涉足如此可怕的險灘嗎?我打的這個比方可能不恰當,但那
確實是查爾斯的想法。
    於是,他心裡靠著自由意志,手裡撐著木棍兒,從山坡上下來,朝萊姆鎮走去。他想,
從今天開始,他將要靠自由意志來嚴厲地壓制對那姑娘有任何同情式的、肉體上的情感;靠
自由意志毫不動搖地拒絕跟那姑娘秘密會面,靠自由意志,他要將自己感興趣的任何具體安
排都交給特蘭特姨媽去辦;同樣,靠自由意志來繼續使歐內斯蒂娜呆在悶葫蘆裡。他走著走
著,當他望見白獅旅館時,他不僅有自由意志,而且信心十足,甚至對自己暗自慶幸起
來……在這種心情下,他把遇見莎拉這件事看作已經過去,可以不必費心思了。
    他想:莎拉真是位不同凡響的女子,一位不同凡響的年輕女子!而且她是那樣令人迷惑
不解。她的動人之處是叫人看不透。他沒有意識到正像他自己既不滿現實又尊重傳統一樣,
莎拉身上也有英國人身上典型的兩種特點,即激情和想像。第一種特點,查爾斯或許已隱約
地感覺到了。第二種特點,他還沒有看出。他自然看不出,因為莎拉的兩種特點都被時代拒
之門外,激情等於性慾,想像等於幻想。這兩個「等於」是查爾斯的弱點,這裡,他恰恰代
表著他那個時代。
    查爾斯想,叫人大傷腦筋的是如何矇騙歐內斯蒂娜。可是當他回到旅館時,發現伯父幫
了他的忙。
    一封電報在等著他,是溫斯亞特的伯父打來的。「萬分緊急的事情」需要他立即返回。
查爾斯讀完電報笑了起來,真想親吻一下那電報的黃色封面,因為它使他避免了迫在眉睫的
尷尬處境,避免了想方設法去矇騙蒂娜的必要。真是及時雨!他打聽了一下,第二天一早有
一班火車從埃克斯特開出,第二站離萊姆最近。這樣,他可以有充分的理由馬上出發,在車
站上過夜。他咐吩立即備好馬車,並準備親自駕車。他真想立即出發,只給特蘭特姨媽留個
條子就可以了。但他又一想,那樣慌裡慌張地不辭而別未免顯得缺乏男子氣概。於是他手持
電服,來到街上。
    好心的特蘭特太太聽說電報後馬上變得心神不安。因為在她看來,電報總沒有好事兒。
歐內斯蒂娜倒不很迷信,只是大為不快。她認為羅伯特伯父用這種方式抖威風簡直「太不像
話」。她肯定壓根兒沒有什麼事,那只不過是怪老頭兒心血來潮,任性胡來。更可惡的是,
那一定是老光棍兒對年輕人愛情的嫉妒。
    她早先自然去過溫斯亞特,是由父母陪同去的。她不喜歡羅伯特爵士。那可能是因為她
覺得對方在審視她;也可能是因為那個伯父有著幾代鄉紳的傳統,不過根據倫敦中產階級的
標準,他的舉止實在不雅——善良的人也許會說,他的行為確實有些古怪,但是還說得過
去;還可能是因為她覺得莊園的房子跟穀倉相差無幾,傢具、掛飾和油畫都已老掉了牙;也
許因為伯父對查爾斯非常溺愛,而查爾斯作為侄子反過來也很恭順,這使她感到有點妒嫉。
最重要的,是她對莊園的情況大吃一驚。
    鄰近的太太小姐們都事先接到通知,前來看望她。她們都知道,歐內斯蒂娜的父親是個
大富翁,甚至可以把她們的父親和丈夫一古腦兒買了去。歐內斯蒂娜覺得人家瞧不起她(實
際上人家只是妒嫉她),用各種巧妙的方式冷落她。她對最終住到溫斯亞特莊園一事也並不
感到欣喜若狂,但她想,她至少可以用她大宗嫁妝的一部分來徹底更換莊園裡那些陳舊的玩
意兒——那些難看的渦形木椅子(卡羅琳時代1的,幾乎是無價之寶)。那些令人沮喪的碗
櫥(都鐸時代2的),那些被蟲子蛀過的掛毯(戈布林3式的)和那些暗淡的油畫(其中包
括克勞德4的兩幅和廷托萊托5的一幅),這些她覺得都不中意。   
  1卡羅琳時代即英國十七世紀由查理一世和二世統治時期。
    2都鐸時代即英國從1485年亨利七世至1603年伊麗莎白女王統治時期。
    3戈布林掛毯是十五世紀巴黎的戈布林兄弟製造的。
    4克勞德(1600—1682),法國畫家。
    5廷托萊托(1518—1594),意大利威尼斯畫家。



    她沒敢把自己對伯父的反感告訴查爾斯。至於她對莊園其它方面的不滿,她也沒直接地
諷刺挖苦,而是用講笑話的方式隱隱約約地向查爾斯暗示過。我想這也不能怪她。她像古往
今來的富家小姐一樣,只不過有些傳統觀念的欣賞力……也就是說,她只懂得怎樣在裁縫
店、婦女首飾店和傢具店裡大把大把地花錢。這才是她的王國,而且是她唯一真正的王國,
她自然不希望在這方面別人來干預她。
    心急火燎的查爾斯耐著性子望著滿臉陰鬱、撅著漂亮小嘴的蒂娜,安慰她說去去就回
來。實際上,他心裡明白伯父為何叫他立即回去。他和蒂娜以及蒂娜的父母到溫斯亞特時,
那件事伯父可能已經考慮過了。當然只是可能,因為伯父的話閃爍其詞,不很明白。查爾斯
和新娘可能要與他一起住在溫斯亞特莊園。小兩口就住在東廂房。查爾斯知道,照伯父的意
思,他跟蒂娜婚後不僅應當間或到那兒住住,而是應該在那兒安家,並開始學習如何管理那
個莊園。查爾斯對此不很感興趣,但他並不知道歐內斯蒂娜對此也不感興趣。他想,伯父對
他總是要麼百般溺愛,要麼求全責備……而且,還要想法早點結婚,勸說歐內斯蒂娜搬到莊
園裡來。對這種安排,他覺得並不理想,但伯父私下向他暗示過,意思是說溫斯亞特莊園對
一個孤獨的老頭兒來說可能太大了,他倒希望到一個小些的地方去住。那兒並不乏小莊園,
實際上,他們的出租帳冊上就記載著幾個。溫斯亞特附近就有一座伊麗莎白時代的小莊園,
從那兒幾乎可以看到他的大莊園。
    查爾斯想,可能是老頭兒感到自己變得越來越自私了,所以急急忙忙叫他回去,想把事
情盡早定下來,要麼給他小莊園,要麼給他大莊園。兩種安排實際上都還算可以,只要老頭
兒不礙手礙腳,他拿到哪個莊園倒是無關宏旨。他很有把握,現在把那老光輥兒安排到哪個
莊園都行。他想,伯父現在像個面臨溝壑的騎馬人,心情很緊張,只要帶著他跳過溝壑就
行,別的都不在乎。
    在布羅德街,三個人商量一陣後,查爾斯要求單獨與歐內斯蒂娜說幾句話。特蘭特姨媽
剛剛走開,查爾斯便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歐內斯蒂娜。
    「那他為什麼不早些說呢?」
    「寶貝兒,這恐怕是伯父的處世哲學吧。先不談這個,請告訴我,我應當怎樣對他說
呢?」
    「你喜歡哪座莊園?」
    「你喜歡的我就喜歡。要是你不喜歡,他會傷心的,不過我可以什麼都不要。」
    歐內斯蒂娜對財主伯父抱怨了幾句。不過她想到自己——查爾斯·史密遜太太——安閒
地住在溫斯亞特的莊園裡,不禁飄飄然起來。
    「那座莊園的房子……就是咱們上次乘車經過的那座嗎?」
    「是的,你記得吧,那裡有漂亮的山牆。」
    「從外面看上去倒還漂亮。」
    「當然要修繕一下。」
    「叫什麼名字?」
    「人們管那座莊園叫『小房子』,當然那只是比較而言。我好多年沒有進去過了,但我
想它一定比表面上看來大得多。」
    「那種老房子我知道,全是些亂七八糟的小房間。大概伊麗莎白時代的人都是些矮子。」
    他笑了笑(其實他本來應該糾正一下她對都鐸王朝建築藝術的奇怪認識),摟住她的肩
頭,說:「那麼,咱們就要溫斯亞特大莊園?」
    彎彎的眉毛下,一對眸子微微盯了他一下:
    「你希望要大莊園嗎?」
    「你知道對我來說什麼最重要。」
    「那麼你允許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佈置嗎?」
    「你可以把它夷為平地,建起另一座『水晶宮』,我才不管呢。」
    「查爾斯,別開玩笑!」
    她推開他的胳膊,但不一會兒她諒解似地吻了他一下,查爾斯便帶著輕鬆的心情上路
了。歐內斯蒂娜則走上樓去,從抽屜裡拿出了厚厚的日記簿。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5:23

第二十三章

    這棵紫杉樹
    是我祖父認識的一個人……
    ——哈代《變遷》
      
    馬車的車篷放了下來,查爾斯沐浴在春天的陽光之中。車子駛過莊園門房時,他看到小
霍金斯立在開著的門旁,而他的母親霍金斯老太太則站在茅屋的門邊忸怩地笑臉相迎。查爾
斯吩咐馬車伕副手停下車子。那副手在這之前曾等候在奇彭漢姆,這會兒他正和薩姆坐在查
爾斯旁邊的駕駛座上趕著馬車。車子停下來。查爾斯跟這位老太太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剛
滿週歲時母親便去世,孩提時代便從各處尋找母愛。當初住在溫斯亞特莊園時,查爾斯全仰
仗這位女僕的照應。從干的差使上看,霍金斯夫人當時是洗衣女工的領班,但她活兒幹得
好,再加上人緣又好,所以她在僕人中的地位僅次於那位威風凜凜的女管家。查爾斯之所以
對特蘭特姨媽抱有好感,恐怕與他兒時對這位平凡婦女的記憶不無關係。這個女僕後來嫁給
了鮑西斯,成了他無可挑剔的賢妻。這當兒,鮑西斯正跌跌撞撞地走在通向花園門的路上,
前來迎接查爾斯。
    霍金斯夫人急切地詢問查爾斯關於他即將到來的婚事,查爾斯一一回答了她的問題,還
詢問了她子女的情況。查爾斯覺得,這位老太太對他的關心似乎有點反常,從她的目光中還
看到了好心的窮人對自己喜歡的富人有時表現出的那種憐憫。這種憐憫的目光他在兒時就見
過多次。當年,這位純潔、精明的鄉下女人經常向這個失去母親而只有黑心腸父親的孩子投
來這樣的目光。那時,查爾斯那位仍舊活在世上的父親在倫敦花天酒地地打發時日,有關他
的謠傳不斷悄悄地傳到溫斯亞特。眼下,查爾斯覺得她這種默默表示憐憫的目光未免不合時
宜,但他還是高興地承受著。它來自對他的愛,不僅如此,莊園的一切都是為了愛他才存在
著的:那整潔的門房花園,那遠方的園林,那一叢叢的古樹——每叢古樹都有一個雅號,像
「卡森的講壇」呀「十松嶺」呀,「拉米伊1呀,(為慶祝那次戰役的勝利而種植的),
「櫟榆合歡」呀,「謬斯叢」呀,等等。查爾斯對這一切都很熟悉,就像他熟悉自己身體的
各個部分一樣;還有那酸橙樹林蔭道,那鐵欄杆,這一切在他看來,或者憑他的本能覺得,
都是來自對他的愛,因為那一天溫斯亞特莊園要由他繼承了。末了,他朝洗衣女工笑了笑,
說:
    「我得走了。我伯父還在等我呢。」   
  1拉米伊是比利時一村莊名。1706年,英國和法國為西班牙國王的繼承問題發生戰
爭,英軍在這兒戰敗法軍。



    霍金斯夫人遲疑地望了望查爾斯,那樣子像是捨不得就這樣讓他走掉似的。可是奴僕的
地位克服了母愛。她滿意地摸著查爾斯那只放在馬車車門上的手。
    「是啊,查爾斯先生,他是在等您。」
    馬車伕甩了一下鞭子,輕輕抽在轅馬屁股上,馬車拐了小小彎兒,駛進至今仍未長出葉
子的酸橙樹林蔭道中。不一會兒,馬車駛上了平坦大道。鞭梢再次輕輕地拍打著栗色馬的屁
股。兩匹馬似乎意識到馬槽已近在咫尺,撩起蹄子一路小跑起來。那帶鐵箍的車輪所發出的
歡快吱嘎聲,那塗油不多的車軸發出的吱扭聲,霍金斯夫人喚起的甜密回憶,即將成為這片
莊園主人的踏實心情,這一切都使查爾斯感到,幸福的命運和正常的秩序叫人感到說不出的
快樂,而這種快樂心情在萊姆鎮卻一度受到煩擾。這一片英國土地是屬於他的,而他自己也
屬於這片土地。他要承擔起對它的責任,維護它的榮耀,維持它幾百年來的秩序。
    他們碰到了他伯父的幾個雇工,其中有鐵匠埃比尼澤,他正在一個小火盆旁將一根弄彎
了的鐵欄杆打直。在鐵匠身後,有兩個木工向查爾斯問安。第四個是名叫本恩的老人,他身
上穿著年輕時穿的外套,頭上戴著氈帽。他是鐵匠的父親,是十幾個獲准住在莊園領取養老
金的老人之一。這些老人可以像莊園主人一樣隨意在莊園裡起動。這是溫斯亞特莊園八十多
年來相沿成習的規矩,至今仍然如此。
    馬車駛過時,這四個人轉過身,都向查爾斯揮手致意,老頭兒還舉起了氈帽。查爾斯以
主人的身份也向他們揮揮手。他對這四個人都很熟悉,他們也都熟悉他,他甚至還知道那鐵
欄杆是怎麼弄彎的……伯父最喜歡的大公牛瓊尼斯曾撞過湯姆金斯夫人的四輪馬車。伯父在
給他的信上說:「都他娘的……怪她自己,口塗得血紅。」查爾斯想到這兒笑了。他記得當
時在給伯父的回信中曾冷漠地問過,那樣一位漂亮的寡婦怎麼沒有人陪同,卻隻身去溫斯亞
特拜訪……
    其實,真正使查爾斯喜不自勝的是再次踏入這萬古不變的平靜鄉間。幾英里內都是春意
融融的草地,威爾郡的廣闊平原盡收眼底。遠方的房屋已清晰可見。屋子灰白相間,兩側聳
立著高大的雪松和著名的銅色山羊櫸樹,後面是隱約可見的成排馬廄。馬廄中間的小木塔和
大鐘像一個白色的感歎號掩映在密密叢叢的枝葉之中。那大鐘僅僅起著象徵作用。雖然電報
已經問世,但在溫斯亞特並沒什麼緊急事情,一切都是慢條斯理地進行著。人們年復一年地
按照太陽的升起和降落作息。雖然在割草季節和收穫季節有許多人幹活,顯得有些忙亂,但
其實人手多,活兒少,人們總覺得這種有條不紊的機械生活是應該的,永遠不可動搖,永遠
是有益的、神聖的。可是,老天知道——女僕米莉也知道——鄉下的非正義與貧窮象謝菲爾
德市和曼徹斯特市的非正義與貧窮一樣醜惡。但是農村裡的這種非正義與貧窮總是以隱蔽的
形式進行著,這一個莊園的事情即使鄰近的莊園也不易覺察,其原因不過是農村的主人們象
喜歡照料良好的土地和牲畜一樣喜歡照料良好的農民。他們對雇工們相對而言的善良,只不
過是追求家業興旺過程中的副產品,但農民總可以得到一點殘湯剩羹。今天那種「明智」的
現代管理的目的可能也不會是為了對他人有利。不同之處在於,過去那些善良的剝削者追求
的是「家業興旺」,而今天這些善良的剝削者追求的是「高生產率」。
    在酸橙樹林蔭道的盡頭,已不再是木欄杆圍住的牧場,而是平坦的草坪和蔥籠的灌木
叢。馬車從大道駛下,拐了一個長長的大彎了,來到大房子跟前。那是一座帕拉第奧1式的
建築物,但溫斯亞特的歷代主人們並沒對它修繕和擴建過。這當兒,查爾斯覺得自己要真正
行使繼承權了。現在他覺得,以前他無所事事,對宗教信仰敷敷衍衍,把時間化在旅行和科
學上,這一切都容易解釋了,因為他一直在等待著這一時刻呀……等待著登上莊園主寶座的
時刻。安德克立夫崖的荒唐冒險已被拋在腦後。巨大的責任——保持安寧和秩序——在前面
呼喚著它,正像它以往召喚著家族中的許多年輕人一樣。責任,這才是他所要追求的東西,
是他的歐內斯蒂娜,是他的莎拉。他像個孩子一樣,喜氣洋洋地伸開雙臂來歡迎它。   
  1安德列亞·帕拉第奧(1508—1580),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建築家。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一間空蕩蕩的大廳。他急匆匆走進會客廳,心想伯父一定會微笑著
起身迎接他,誰知這個房間居然也是空的。室內好像有點異樣,查爾斯一時迷惑不解。不一
會兒,他笑了,因為他看出掛著的窗簾是新的,地毯也是新的。嗨,讓歐內斯蒂娜失去佈置
房間的機會,她一定會不高興的呀。但是,還有什麼比這更能表示出仁慈的老單身漢傳宗接
代的堅強意志呢?
    屋裡還有別的變化,查爾斯費了好大勁兒才看出,不死鳥已經給移出去了,原來擺裝著
不死鳥玻璃盒的地方現在放著一隻瓷器櫥。
    儘管如此,可他並不猜疑。
    同樣,他也沒有猜測前一天下午莎拉離開他後碰到了什麼事——在這種心情下,他怎麼
可能想到那種事呢?她急急忙忙穿過樹林往回走;來到一個斜坡,免得「牛奶房」那邊有人
看見她。她躊躇了一下。如果有人偷看的話,不僅可以看見她豫豫了一下,要是耳朵靈敏還
可以猜得出她為什麼猶豫。這時,樹林下方約一百碼的「牛奶房」裡傳來了說話聲。莎拉從
容不迫地走到一片冬青灌木叢邊,透過稠密的葉子望著下面「牛奶房」的屋後。她一動不動
地站在那兒待了一忽兒,但從她平靜的臉上看不出她在想什麼。隨後,她看到下面屋外有了
新的動靜,便走了起來。但她不是走回樹林藏身,而是昂首挺胸地從冬青灌木叢後走出來,
踏上了通向馬車道的小路。於是牛奶房門口的兩個女人一眼便認出她是誰了。其中一個女人
挎著籃子,看樣子就要動身回家了。
    莎拉的黑影出現在她們眼前:她沒有看下面的牛奶房,也沒看那兩雙驚呆了的眼睛,而
是加快腳步,一會兒便消失在樹籬的後面了。
    下面的兩個女人中,一個是牛奶工的老婆,另一個便是弗爾利夫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6:01

第二十四章

    我曾聽人說過,一句典型的維多利亞俗語是:「別忘了,他是你的伯父……」
    ——G·M·楊格《維多利亞散記》
      
    「太荒唐了,太不像話了!他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才怪呢。」
    「他只是理智比例失調,不能說是失去了理智。」
    「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
    「我的親愛的蒂娜,丘比特1有一個可憎的習慣,就是無視別人的方便。」   
  1希臘神話中的愛神,查爾斯這裡借此挖苦他的伯父。



    「你心裡一清二楚,丘比特與這件事毫無關係。」
    「恐怕大有關係,老年人是最容易動情的。」
    「都怪我。我知道他看不起我。」
    「得了,得了,別胡說了,」
    「不是胡說。我很清楚,對他來說,我只不過是個布商的女兒。」
    「寶貝兒,別生氣。」
    「我是在替你生氣呢。」
    「好啦——這個氣還是讓我自己來生吧。」
    兩人都沉默了。這樣我倒可以趁機說明,以上對話發生在特蘭特家的後客廳裡。查爾斯
站在窗前,背對著歐內斯蒂娜。歐內斯蒂娜剛剛哭過,此時坐在那兒,氣乎乎地用雙手絞著
一塊花邊手帕。
    「我知道你是多麼喜歡溫斯亞特。」
    查爾斯會怎樣回答只好靠讀者自己去想像了,因為這時客廳門開了。特蘭特姨媽帶著歡
迎的笑容走了進來。
    「回來得這麼快!」此時正值九點半,就是我們看見查爾斯驅車到達溫斯亞特莊園的同
一天晚上。
    查爾斯淡淡一笑:「我們的事很快就……辦妥了。」
    「出了可怕的事!丟人現眼的事!查爾斯被剝奪繼承權啦!」歐內斯蒂娜忿忿地說。
    特蘭特姨媽望著外甥女悲憤的面孔,不覺大吃一驚,說:
    「剝奪繼承權?」
    「歐內斯蒂娜言過其實了。只是我伯父已經決定要結婚。
    要是他有幸得子,那麼繼承人……」
    「有幸……!」歐內斯蒂娜朝查爾斯瞪了一眼。特蘭特姨媽驚愕地看看這一個,望望那
一個。
    「慢著。那女人是誰?」
    「她叫湯姆金斯夫人,是個寡婦,特蘭特姨媽。」
    「年輕到能生一打兒子呢。」
    查爾斯笑了:「生不了那麼多。不過人還年輕,還能生兒子。」
    「你瞭解她嗎?」
    歐內斯蒂娜搶著回答說:「丟人就丟在這裡。僅僅兩個月前,他伯父還在給查爾斯的信
裡恥笑過那個女人,現在卻卑躬屈膝地拜倒在她的裙下。」
    「歐內斯蒂娜!」
    「我就是要說!太過分了。這麼多年都遨過來了……」
    查爾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對特蘭特姨媽說:「據我所知,她的地位也不低。她丈
夫生前是第四十輕騎隊的上校,留給她一大筆遺產。恐怕她沒有攫取財產的企圖。」歐內斯
蒂娜聽到這兒,火辣辣地瞪了他一眼,心想她必定是為了財產。
    「聽說她長得挺漂亮。」查爾斯最後補了一句。
    「她肯定還會賽馬、賽狗呢!」歐內斯蒂娜挖苦說。
    他朝歐內斯蒂娜苦笑一下。歐內斯蒂娜指的是她從前看到過伯父賽馬、賽狗的賭帳,因
而懷疑湯姆金斯夫人好賭。查爾斯說:「完全可能,但這算不上什麼罪過。」
    特蘭特姨媽肥胖的身體坐在一把椅子上,左顧右盼,望著兩個年輕人的臉,想從其中找
出點好的兆頭;每逢這樣的當口,她都是抱這種希望。
    「可是,你伯父不是年紀太大,已經不能生育了嗎?」
    對她的無知,查爾斯不禁笑了笑:「他才六十七歲,特蘭特夫人,還不算老。」
    「就算他不是太老,但她卻太年輕,好當他的孫女兒呀。」
    「親愛的蒂娜,在這種情況下,人應該保持自己的尊嚴。我請求您看在我的份上而不要
太刻薄。咱們必須平心靜氣地對待這一事件。」
    她抬起頭,看到他是那樣難堪、嚴厲,心想自己非得改變一下態度不可了。於是她跑上
去抓住他的手,把它抬起對準自己的嘴唇。查爾斯把她拉過去,吻她的額頭。儘管如此,他
心裡卻明白,鼩鼱跟老鼠外表上可能看不出區別,但它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動物。歐內斯
蒂娜對他帶來的消息那樣震驚,那樣憎惡,儘管他找不出恰當的字眼兒來形容她的舉動,但
總覺得她遠未擺脫世俗女人的秉性,到底不是貴族出身。馬車把他從埃克斯特拉回來,他跳
下馬車急匆匆來到特蘭特姨媽家,本來希望看到的不是暴跳如雷,而是同情,儘管這種同情
只不過是為了迎合他的心境而已。啊,是了,原因大概在於她沒有預想到,一位紳士永遠不
會流露出她所想像的那種大發雷霆。但是她開初的舉動,總使人覺得她身上有著布商女兒的
痕跡,有著在買賣中失利的人的絕望。她缺乏傳統上那種「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的氣
魄。有教養的貴族永遠不會允許生活中的無妄之災毀了自己的風度。
    他把歐內斯蒂娜扶回沙發,她剛剛就是從那只沙發上跳起來的。他之所以到特蘭特姨媽
家來,其中有個重要原因。在長途歸來的路上,他已打定了主意,但這會兒看來只好留待明
天再商議了。他想找個辦法來顯示一下自己對這件事的正確態態,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還
是若無其事地改變話題。
    「今天萊姆有什麼特大新聞?」
    這句話好像提醒了歐內斯蒂娜,她對姨媽說:「聽到關於她的消息了嗎?」隨後,還沒
等待特蘭特姨媽回答,她便望著查爾斯說:「倒真是有重要新聞。波爾蒂尼夫人已經把伍德
拉夫小姐解雇了。」
    查爾斯心裡猛的一震。特蘭特姨媽忙於要講新聞,並未留心他臉上是否有驚訝的神色。
查爾斯回來時她不在家,就是因為她在外面打聽這件事呢。解雇之事必定發生在前一天晚
上。那罪人只允許在波爾蒂尼夫人的莫爾伯勒住宅中再過最後一夜。第二天一早,一個搬運
伕去搬她的箱子,事先他已被告知把箱子搬到白獅旅館。查爾斯一聽此話,臉色頓時變得灰
白。但是特蘭特夫人下面的一句話倒使他稍稍安定下來。
    「只是臨時寄存一下罷了。」從多切斯特到埃克斯特的公共馬車不經過萊姆鎮,因為那
會在陡峭的山坡上顛簸。所以,人們需要朝內陸走四英里光景,在一條通往西鄉的大道的十
字路口上搭車。「但是亨尼科特夫人問過那個搬運伕,他說伍德拉夫小姐不在波爾蒂尼夫人
家裡。那家的女僕說她天剛亮就走了,別的沒有什麼話,只說了聲箱子往哪兒運。」
    「那麼後來呢?」
    「沒見影兒。」
    「您見過牧師了嗎?」
    「沒有。不過特林布爾小姐滿有把握地對我說,牧師今天上午到莫爾伯勒大院去過。但
僕人對他說,波爾蒂尼夫人身體欠安,他被擋駕了。牧師又問弗爾利夫人。她說,她只知道
波爾蒂尼夫人聽到一件醜聞,大為震驚,憤怒異常……」善良的特蘭特夫人說不下去了,顯
然,正像對莎拉的失蹤一樣,她對自己的孤陋寡聞也是深感苦惱的。她望望外甥女和查爾斯
的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喲?」
    「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到莫爾伯勒大院去做事,那不等於把羊羔送到狼嘴裡嘛。」歐
內斯蒂娜望望查爾斯,看他是否贊成自己的見解。查爾斯表面上似乎很鎮定,但內心裡卻很
不平靜。
    「會不會出事……」
    「我們都擔心這個。牧師已派人沿路往夏茅斯方向尋找去了。她常在那條路上散步,就
是懸崖上面的那一條。」
    「那麼他們已經……」
    「什麼也沒找到。」
    「您不是說過,她有一次給一家人家幹活……」
    「也去問過了,人家說不知道。」
    「格羅根醫生——沒有到莫爾伯勒大院去嗎?」
    查爾斯一提到這個名字,便立刻巧妙地轉向歐內斯蒂娜,說:「那天晚上我跟他喝摻水
烈酒時——他提到過那個姑娘。
    我知道他對她的處境很關心。」
    「特林布爾小姐說,她七點鐘時看到格羅根醫生跟牧師說話。她說他看上去很激動。
啊,對了,特林布爾小姐用的詞兒是『憤怒』。」特林布爾小姐在布羅德街的街頭開了一爿
雜貨鋪,店舖的地勢非常有利,因而也就成了萊娜鎮所有的消息的集散中心。特蘭特姨媽和
善的臉上也居然出現了怒色,看上去十分嚴厲。「波爾蒂尼太太病得再厲害我也不會去看她
的。」
    歐內斯蒂娜用雙手摀住了臉:「哎喲,今天是多麼殘酷的日子呀!」
    查爾斯低頭望著兩位女士,說:「或許我應該到格羅根那兒去看看。」
    「哎呀,查爾斯,你能幹什麼呢?尋找她的人已經不少了。」
    查爾斯想的自然不是要去尋找。他想莎拉之以所被解雇,恐怕與她在安德克立夫崖的散
步不無關係。他最擔心的當然是有人可能看見他和她在一起。他吃不準是怎麼回事,感到十
分苦惱。眼下,十萬火急的事情是弄清楚人們對莎拉被解雇的原因瞭解到什麼程度。他陡然
發現這個小客廳的氣氛令人恐怖。他必須離開她們,必須琢磨一下該怎麼辦。前一天夜裡,
當他安安靜靜地睡在埃剋期特旅館裡時,誰知道莎拉在那絕望的夜晚會幹出什麼蠢事來呢?
但是如果她還活著,那麼她在什麼地方,他是可以猜到的。他是萊姆鎮唯一知道莎拉下落的
人。他心急如焚,卻又不敢洩露天機。
    幾分鐘後,他大步流星地起下街坡,往白獅旅館走去。空氣倒是挺柔和,但天空卻濃雲
密佈,濕潤的夜風搔著他的雙頰。遠處的海面上傳來滾滾雷聲,同樣,他的心裡也是雷聲滾
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6:24

第二十五章  

    哦,年輕多情的勳爵,
    你在為誰歎息?
    為那永遠不屬於你的佳人?
    ——丁尼生《毛黛》(1855)
      
    查爾斯打算立即派薩姆送個條子給那位愛爾蘭醫生。他邊走邊思考著條子的借辭——
「特蘭特夫人十分關心……」,「在組織尋人小組時如需要費用……」,或者不如說「不論
在經濟或別的方面,倘若我能盡綿薄之力」——諸如此類的措辭在他的腦海中浮現著。他一
走進白獅旅館,便大聲告訴那個並不耳聾的馬伕,叫他把薩姆從酒吧間喚出,上樓來見他。
可是他一踏進起居室,便碰到那多事之日的第三件出人意料的事。
    圓桌上放著一封短信,是用黑蠟封住的。那筆跡他未曾見過:白獅旅館,史密遜先生
收。他把信打開,上面沒有稱謂,也沒有落款。
      我請求最後跟您會面一次。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我都在等著您。如您不來,我今後
便永不打擾您了。
    查爾斯將短信讀了兩三遍,隨後便朝著屋外的夜空發愣。她這樣莽撞,竟拿他的名聲冒
險,這叫他怒上心頭;但她還活著,這又使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想到最後一句話
所包含的威脅,他又覺得怒不可遏。薩姆走進房間,用手帕擦著嘴,那顯然是說他正在吃晚
飯就給叫來了。他想,中午只喝了一瓶薑汁啤酒,吃了三片阿波尼斯陳餅乾,此時急於吃晚
飯是不會受到責怪的。不過他一眼就看出,主人的心情極壞,從離開溫斯亞特到現在從來沒
有這樣壞過。
    「出去打聽一下,是誰送來的這封信。」
    「好的,查爾斯先生。」
    薩姆剛走出門口幾步,查爾斯便追上來,說:「打聽一下,不論是誰送來的,都要請他
到樓上來。」
    「好的,查爾斯先生。」
    主人回到房間,心裡頓時湧上遠古時代災殃的一幕,據記載,早在侏羅籃世紀,地殼變
異,有的古生物嵌入海底石隙中,形成菊石,就是他帶給歐內斯蒂娜的那一種。那是九千萬
年前的一次小小禍殃。這像是黑暗中的空電一樣,一種新的啟迪驟然清晰地展現在他的面
前。世間萬物大體如此:物競天擇帶來的並非是完美無瑕,一切演變不過是週而復始。時間
不過是海市蜃樓,人生只是過眼煙雲。人總是在這生活的漩渦中徘徊游移而不能自拔。人類
築起的層層彩色幕障——歷史、宗教、責任、地位——僅僅是蒙蔽現實的幻想,如同服鴉片
以後所產生的幻覺一般。
    薩姆帶著查爾斯剛才呼喚過的那個馬伕走進來。查爾斯轉身對著他。馬伕說,送信的是
個孩子,是上午十點鐘送來的。他說還記得那個孩子的模樣,但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那
小孩沒有說誰差他來的。查爾斯很不耐煩地把他打發走,接著又很不耐煩地責問薩姆,問他
幹嘛那樣大瞪著雙眼。
    「沒有什麼,查爾斯先生。」
    「夠了,夠了,叫他們送晚飯上來。隨便吃什麼都行。隨便什麼。」
    「好的,查爾斯先生。」
    「還有,別再來打攪我。你可以去把東西整理整理。」
    薩姆走進起居室隔壁的臥室。查爾斯站在窗前朝街上望著。這時,他藉著旅館窗口射出
的光亮,看見一個小孩從街尾跑來。不一會兒,那小孩跨過下面街上的鵝卵石路面消失了。
他差點兒要打開窗子喊叫起來。他憑著敏銳的直覺感到,那就是送信的孩子。他一時手足無
措,尷尬異常,過了半晌他才相信,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薩姆從臥室出來,朝門口走去,
打算外出。誰知他剛走了幾步,便響起了敲門聲。薩姆開了大門。
    敲門的是那個馬伕,臉上掛著傻乎乎的微笑,好像是說這一次他保準沒搞錯。他手裡拿
著一張紙條。
    「還是那個小孩,先生,我問過他了,先生。他說還是那個女人叫他送來的,先生。但
他不知道她叫什麼,俺們都管她叫法國……」
    「別說啦,別說啦,把紙條給我。」
    薩姆接過條子,交給查爾斯,他雖然對主子唯唯諾諾,但不難看出,他那表面恭順的後
面卻暗藏著一種默默的蔑視,一種深知就裡的淡漠神態。他朝馬伕晃晃手指,偷偷地向他擠
了擠眼睛,馬伕便退了出去。薩姆剛要跟著出去,查爾斯又把他叫住了。查爾斯沉默著,在
斟酌既體面又使人信服的字句。
    「薩姆,我最近對這兒一個不幸的女人很關心。我原先希望,也就是說,我現在仍然希
望不要讓特蘭特夫人知道此事,你明白嗎?」
    「完全明白,查爾斯先生。」
    「我想給這個人提供一個……發揮才能的環境。當然,事成之後我自己會告訴特蘭特夫
人的。這種做法只是為了使她有點又驚又喜。特蘭特夫人待我那麼好,這就算是一點報答
吧。她也很關心那個女人呢。」
    薩姆裝出唯唯諾諾的樣子,查爾斯暗想他真是標準的「貼身僕人薩姆。」他對主人十分
恭順,這與他的秉性極不相稱,因此查爾斯又補充一句:「因此——當然並不是什麼了不起
的事兒——這件事你對誰也不能講。」
    當然不講,查爾斯先生。」薩姆看上去大為震驚,就像一個牧師被指責為賭徒似的。
    查爾斯轉身望著窗外,並未注意薩姆在幹什麼。薩姆奇怪地撅起嘴,點點頭,看了主人
一眼,走出去後順手關上了門。查爾斯等薩姆走後,打開了第二封短信。
      我整個下午都在等您,我——一個絕望的女人請求您的幫助。我將整夜祈禱著您的
到來。明天拂曉我將在海邊一個小穀倉裡等您。您可以走上次走過的靠近農場的那條小路。
    這張便條沒有封住,那肯定是因為沒有蠟,所以才用家庭女教師式的法語寫的。那好像
是在某所茅屋門口或在安德克立夫崖用鉛筆匆匆寫就的。查爾斯知道她準是躲到安德克立夫
崖去了。那個小孩準是到碼頭去的漁家孩子,因為經安德克立夫崖去碼頭是條捷徑,不必穿
過鎮子。但是,這種送信的辦法是多麼愚蠢,多麼危險!
    法國人!瓦格納!
    查爾斯緊攥著手,把那張紙條揉成一團。遠方的閃電劃破天空,暴風雨即將來臨。他向
窗外望望,巨大的雨點已經在砰砰地敲著窗子,雨水順著窗檻向下流著。他想莎拉現在在什
麼地方呢?他好像看見她全身濕透,在電光下、暴雨中奔跑著。這使他一時間忘記了對自己
的擔憂。但是這真叫人受不了,而且是經過了這樣的一天!
    我上面加了感歎號,未免過於誇張。但不管怎樣,當查爾斯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時,萬般
思緒一齊湧上他的心頭。他在臨海的窗前站定,呆呆地望著布羅德街。驀地,他記起了她的
話,她曾說過什麼山楂樹在布羅德街上行走。他猛地轉過身,雙手抱住頭,隨後進入臥室,
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臉。
    但他心裡很明白自己並非在做夢。他不停地自言自語:我必須做點什麼,我得行動起
來。他對自己的軟弱無能十分惱火,真想振臂高呼,表明自己並非是淹沒在洪水中的菊石,
自己有能力拔開包圍著自己的濃雲。他覺得非找個人說說不行,非得把自己的靈魂暴露無遺
不行。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起居室,拉拉汽燈的鏈條,將淡綠色的燈光拔到白識,隨後又狠狠地
拉了一下門口的鈴繩。旅館的一個老年招待聞聲而來,查爾斯嚴厲地吩咐他去準備一杯白獅
旅館最上等的冷飲,一杯淡淡的櫻桃酒和白蘭地混合酒。
    這種飲料曾使維多利亞時代許多人大腹便便呢。
    大約四五分鐘後,驚恐不定的薩姆端著晚餐盤子走上樓來。走到樓梯的一半便驟然止住
步子,吃驚地望著面色微紅的主人身披因弗內斯1斗篷,大踏步地朝他走來。查爾斯在他上
面一級的樓梯上站住,揭開餐盤上的遮布,看了看紅湯、羊肉和煮土豆,然後一聲不吭地下
樓了。   
  1因弗內斯是蘇格蘭北部一城市,因生產斗篷而聞名。



    「查爾斯先生。」
    「你自己吃吧。」
    主人就這樣走了,而薩姆卻那樣呆著,眼睛死死地盯著身邊的樓梯扶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6:51

第二十六章

    朋友們,我來告訴你們,這件事取決於一個古老莊園的權利。 ——路易斯·卡羅
爾《獵蛇鯊》1(1876)
         
  1路易斯·卡羅爾(1832—1898),英國著名童話小說家。他的《艾麗絲漫遊奇境
記》和《鏡中世界》開創了夢幻文學新風,享有世界聲譽。蛇鯊是卡羅爾在他的長詩《獵蛇
鯊》中想像出的動物。



    薩姆對瑪麗真是念念不忘,如醉如癡。誠然,他愛著瑪麗這個人,任何感官正常的年輕
人都會如此。可是他之所以愛瑪麗還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瑪麗在他對未來事業的夢想中所
起的作用。在我們今天這個毫無約束、缺乏想像的時代,小伙子們也在遐想著姑娘們的作
用。但不同時代的這兩種作用卻毫無共同之處。薩姆似乎經常看到,瑪麗打扮得花枝招展,
端坐在他這位老闆的櫃台後面。整個倫敦的高貴男性顧客都像被磁鐵吸引著一般,蜂擁來到
他的店門口,來瞻仰這位老闆娘的丰采。店門外的大街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各種漂亮馬
車的車輪發出轔轔聲響,震耳欲聾。店舖簡真像一家俄國式的茶社,而正是瑪麗執掌著水籠
頭的開關:她大批大批地賣給顧客手套、圍巾、短襪、帽子、襪帶、鞋子,還有各種各樣的
項圈——薩姆一心想著項圈,我看他大概中了拜物教的邪,因為他居然想像著瑪麗那粉嫩的
細脖頸上也戴著項圈,站在令人羨慕的公爵和大臣面前。在這令人陶醉的場面之中,薩姆本
人卻安坐在錢櫃旁,大把大把地收著黃燦燦的金幣。
    他心下明白,這只不過是一種夢想。而且,瑪麗使他更加感到這的確是個幻想。這樣一
來,薩姆也更明確看到自己的成功之路上有個攔路虎。什麼呢?缺少金錢。此時,薩姆在他
主人的房間裡正睜大眼睛思慮的東西可能就是人類處處碰到的這個敵人。他看著查爾斯走出
門去,在布羅德街上漸漸走遠了。然後,他神秘地撅了一下嘴唇,舒舒服服地坐下,樂滋滋
地吃起第二頓晚飯來。他呷了一兩口湯,細細嚼著幾片羊肉。他有著富貴人物的天性,卻沒
有富貴人物的錢財。這時,他手裡拿著叉子,叉子上挑著一塊塗著山柑醬的燜羊肉,但他並
不看那塊肥美的羊肉,卻大睜著兩眼,再次陷入沉思。
    這兒,我不妨插幾句,談談「mal」這個詞的演變過程。當然,這種知識對諸位讀者可
能是毫無用處。「mal」是個古英語詞,來自古挪威語,是由當時的北歐海盜帶到英國來
的。它本來的意思是「談話」。後來北歐海盜幹起了那種婆婆媽媽的勾當,他們不去殺人搶
劫,而只是拿著斧子嚇唬人,向人勒索,於是這個詞變成了「捐稅」或「貢品」的意思。北
歐海盜中有一支南下,在西西里島建立了馬菲亞城。另一支(這時(mal已拼作mail)則留
在蘇格蘭邊界,開始忙於保護自身的既得利益。如果一個人想保護自己的莊稼,保護女兒的
貞操,他就得向部落酋長交納「mail」(錢財)。久而久之,受害者就把這個詞的意思改變
成「敲詐勒索」。
    即便不能說薩姆正在思考這個詞的演變,但他肯定是在考慮這個詞的含意。他一下便猜
中了那「不幸的女人」是誰。
    「法國中尉的女人」被解雇,這在萊姆是非常引人注意的事件,人們在一天之中便會一
傳十、十傳百地張揚開來。薩姆在酒吧間吃第一頓晚飯時,就聽到人們在嘰咕這件事。他知
道莎拉是什麼人,因為瑪麗有一天提到過他。他瞭解主人,也知道他的行動。他看得出主人
一反常態,要去幹某件事情。他猜得出,主人離開旅館,不是去特蘭特夫人家,而是去別的
地方。
    在溫斯亞特莊園,僕人們心裡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位伯父一心要跟侄子過不去。
鄉下人天生就十分重視良好的家規,他們對查爾斯未能經常到溫斯亞特莊園向羅伯特請安大
為不滿——為什麼不抓住一切機會向伯父討好呢?在那時候,僕人在主子的眼裡跟桌椅板凳
差不多,主人們常常忘記他們是一些有耳朵、有腦子的人。因此,老頭子跟繼承人之間的一
些不愉快談話被僕人們聽了去,他們私下裡議論紛紛。年輕的女僕們為漂亮的查爾斯深感惋
惜。可是一些聰明的男僕卻像嗎蟻看待游手好閒的蚱蜢1和它的結局一樣看待查爾斯。他們
一生都在忙忙碌碌,掙錢餬口,因而他們看到查爾斯因懶惰受到懲罰時,心裡感到十分高興。   
  1《螞蟻與蚱蜢》是法國作家拉·封丹(1621—1695)寫的一篇著名寓言。故事
說:螞蟻整個夏天都在辛勤忙碌,貯備冬天的食物,而蚱蜢卻整天蹲在樹葉上唱歌。冬天來
臨,螞蟻生計備足,而蚱蜢的窩裡卻空無一物。它只得到螞蟻那兒去乞討,螞蟻對它嗤之以鼻。



    再說,果不出歐內斯蒂娜所料,湯姆金斯夫人的確是個中上等階層的冒險家。她精明、
屈尊地去討好女管家和男管家,而這對男女則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這位豐滿、情感溢於言表
的寡婦身上。那一天,湯姆金斯夫人被帶著看了東廂房那套長久棄置不用的房間後,對女管
家說,那套房間作兒童遊樂室倒滿不錯。的確,她與前夫生過一男二女,但照女管家看來,
湯姆金斯夫人可能又要生育了。女管家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男管家本森先生。
    「也可能生個女兒啊,特羅特夫人。」
    「她會爭奪繼承權的,本森先生,我不會看錯,她會盡力爭奪的。」
    男管家呷了口茶,說道:「她給小費也很大方。」在這個家庭中,查爾斯是從來不給僕
人小費的。
    以上談話的大致內容,薩姆在樓下僕人房裡等候查爾斯時都聽到了。這件事本身對薩姆
來說並不是令人高興的。再說,作為薩姆,作為蚱蜢的僕人,人家對主子說三道四,也不能
說跟他無關。還有,這一切跟他另一個孜孜以求的願望——即他更上一層樓的夢想——也不
無關係。他希望,等查爾斯繼承溫斯亞特莊園以後,他可以取得本森先生現在所佔據的重要
職位。他甚至曾隨意地向瑪麗談過這件事。而且,這件事在瑪麗的心裡埋下了種子——如果
他願意,種子自然會發芽、生根。看著自己心愛的秧苗(儘管還算不上最理想的秧苗)被別
人野蠻地連根拔起,薩姆心裡自然不是滋味。
    他們離開溫斯亞特莊園時,查爾斯本人並未向薩姆透露過一點口風,這樣,薩姆對自己
已蒙上了陰影的希望會有什麼結果,還是一無所知。不過,主人那陰雲密佈的臉色實際上已
不言自明瞭。
    誰知情況現在變得這樣糟。
    最後,薩姆將冷了的羊肉塞進嘴裡;嚼了嚼,吞了下去。
    他的兩眼一直呆呆地望著,思考著未來。
    查爾斯與伯父的談話並非異常激烈,因為他們兩人心裡各目有一種負疚感——伯父為自
己正做的事情感到內疚,侄子則為過去沒有做的事情感到內疚。
    伯父直截了當地把事情告訴了查爾斯,不過他在講話時把頭轉向了一邊,目光流露出負
疚的心情。查爾斯聽後先是一驚,隨後很生硬但有禮貌地說:
    「我向您祝賀,先生,祝您萬事如意。」
    查爾斯在客廳裡剛落座,他的伯父就走了進來。伯父轉身望著窗外,像是要從他那綠茵
茵的草坪上獲得點勇氣似的。他向查爾斯簡要敘述了事情的經過。他說,那是三個星期以前
的事,他一開始遭到了拒絕。可是,他並非是那種一遭到點挫折就畏縮不前的人。他聽得
出,那女人的話裡帶著猶豫的口氣。一個星期以前,他乘火車到了倫敦,「再次長驅直入地
進攻」,結果,障礙終於掃除,他勝利了。「她開始說『不行』,查爾斯,可是她哭了。我
知道我勝利了。」以後又磨了兩三天,她終於答應了,說「好的。」
    「隨後,親愛的孩子,我知道我得見你。你是第一個應該知道這件事的人。」
    然而,查爾斯此時記起了霍金斯老太太的憐憫目光。到那時為止,溫斯亞特所有的人都
已知道此事了。伯父斷斷續續地敘述著自己的愛情傳奇,這就使他有時間使自己從震驚中恢
復過來。他覺得自己像是遭受了鞭打,受到了侮辱,碰上了種種不幸。對這一切,他唯一的
自衛手段就是保持冷靜,就是用不以為然的外表來掩飾憤怒已極的內心。
    「謝謝您詳細地講了這些情況,伯父。」
    「你完全有權稱我是昏庸的老傻瓜。鄰居們也都會這麼說我的。」
    「老年人作出的選擇往往是最好的選擇。」
    「她是個很活潑的女人,查爾斯,可不像你們的那些可惡的、忸忸捏捏的現代小姐那
樣。」剎那間,查爾斯認為這是對歐內斯蒂娜的輕蔑——事實上也是,不過那不是故意的。
伯父對查爾斯的反應毫無覺察,繼續說:「她心直口快,有啥說啥。如今有些人說,這樣的
女人是投機鑽營的人,可她卻是。」他以自己對園林的滿意心情打了個比喻說:「她像一棵
好榆樹那樣直。」
    「我從來也沒認為她是另外一種人呀。」
    「我寧願你聽了以後動怒,也不希望你是個……」他本來要說「反應冷淡的傢伙」,可
是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他走上前去摟住查爾斯的肩膀。他原來想激起查爾斯的怒火,以便
證明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但他是個光明正大的人,深知這樣的證明方法實在不公道。
「查爾斯,真糟糕,只好照實說了。這件事會改變你今後的前途。雖然我已這把年紀,天知
道……」的確,他決定不要那只「碩鴇」鳥兒了。「但是,如果確實那樣的話,我想告訴
你,不管這樁婚姻會帶來什麼結果,你不會一無所得的。我現在沒有一個適當的名義把『小
房子』莊園給你,但我真心希望,你就把那個莊園看成是自己的。我很想在你和歐內斯蒂娜
結婚時,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你們——當然還包括妥善管理那個莊園的費用。」
    「您很慷慨。但是我們已初步盤鼻好了,等貝爾哥萊瓦那處房子的租期滿了以後,就搬
到那兒去住。」
    「噢,是的,你們得在鄉下有一處房子。我不想讓這件事成為我們之間的隔閡。我明天
就去通知她,跟她散伙,如果——」
    查爾斯苦笑一下,說:「那樣做是不可能的。其實,您按理說許多年前就該結婚了。」
    「這話也對,可事實上我沒有結婚。」
    羅伯特爵士走到牆邊,把一幅畫擺回原處,與其它畫對齊。查爾斯沉默不語。他之所以
難過可能不是因為這消息使他大吃一驚,而是想起了驅車來溫斯亞特時自己一路上懷著佔有
莊園的愚蠢夢想。再說,老傢伙在電報上居然那樣寫。但是反過來說,那也是老傢伙不能理
直氣壯的表現。這時,羅伯特爵士不再看油畫,轉過身來,說:
    「查爾斯,你還年輕,而且你把一半的時間化在旅遊上,因此你不能體會我是多麼孤
獨,多麼寂寞,多麼……我也說不清楚。但是,我在自己的一半時間中覺得跟死了一樣。」
    查爾斯低聲說:「我以前不瞭解……」
    「不,不,我並不責怪你。你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實際上,他像許多沒有子嗣的老鰥
夫一樣,暗地裡還是責怪查爾斯的,責怪侄子沒有像他想像中的兒子那樣——照他想來,兒
子應該盡職盡孝,敬愛長輩,哪怕做上十分鐘的真正父親,他也就滿意了。「不管怎麼說,
有些事情只有女人才能注意到。這間屋子裡掛的那些東西,你注意到了沒有?有一天,湯姆
金斯夫人說,這些掛飾的格調都很憂鬱。媽的,是很憂鬱,可我怎麼就沒覺察出?一個女人
就能看得出來。你連自己鼻子底下的東西也不注意,可她們能使你看出來。」查爾斯本想說
眼鏡也可以起到這種作用,而且便宜得多。可是他並沒說,只是點點頭,表示贊同伯父的
話。羅伯特爵士很客氣地揮了揮手,問:「你看這些新的掛飾怎麼樣?」
    查爾斯這會兒真是忍俊不禁。伯父只是在相馬和鑒別獵槍方面有些鑒賞力,例如馬的肩
隆的深淺啦,喬·曼頓1造的獵槍比歷史上造出的獵槍高級到什麼程度啦,等等。要是讓他
鑒別書畫,那真像讓一位殺人魔王鑒別一首兒歌一樣可笑。   
  1喬·曼頓(1776—1835),英國著名造槍工匠。



    「比以前那些好多了。」
    「對,大家都這麼說。」
    查爾斯咬了咬嘴唇,問:「我什麼時候去見這位太太?」
    「呃,我正要說此事。她很想跟你認識。還有,查爾斯,還有件不大好說的……呢,這
叫我怎麼說呢?」
    「關於我的繼承權的事?」
    「正是此事。上星期她承認,她一開初拒絕我就是為了這個。」查爾斯心裡明白,伯父
是在為那個女人打圓場。他出於禮貌,才表示有些驚訝。「不過我對她說過,你攀上了一門
好親戚。你會理解並贊成我選擇伴侶……以度過晚年。」
    「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伯父。」
    羅伯特先生顯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到約克郡走親戚去了。她跟道本斯家族有親戚
關係。」
    「是嗎?」
    「明天我要到那兒去見她。」
    「噢。」
    「所以我想這件事還是由咱們男人來解決吧。不過,她確實想見見你。」伯父遲疑了一
下,隨著羞羞答答地伸手從馬甲口袋裡掏出一隻小盒來。「這是她上星期給我的。」
    查爾斯望著伯父用粗壯的手指捏著一張鑲著金框的照片,那是貝拉·湯姆金斯夫人的玉
照。她看上去很年輕,跟她的年齡不相稱;嘴唇緊閉,神色堅定;目光明亮。十分自信——
即使在查爾斯看來,這位太太的相貌也不能說不動人。令人驚奇的是,她的神色跟莎拉有點
相像。查爾斯被剝奪繼承權已經感到受了屈辱,這件事又給他增加了新的煩惱。莎拉是個未
諳世事的年輕姑娘,可湯姆金斯太太卻是個老於世故的女人。但是,她們兩人的共同點是各
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表示出有別於忸忸捏捏的廣大普通婦女,他的伯父在這一點上說的話是對
的。剎那間,他覺得像個司令員,統領著一支不堪一擊的部隊,此時他正在注視著敵人的營
壘。他清楚地看到,歐內斯蒂娜和這位未來的史密遜太太之間的對抗將會是一種什麼結果。
只能是歐內斯蒂娜全軍覆沒。
    「從照片看來,我更應該祝賀您。」
    「她很漂亮,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查爾斯,我等了這麼多年還是值得的。」伯父捅了一
下查爾斯的腋窩。「你會妒嫉我的,不信就走著瞧吧。」他再次愛不釋手地看了看那個小
盒,滿懷深情地關上它,放回到口袋裡。隨後,他像是為了改變這種纏綿情調似的,快活地
叫查爾斯陪他來到馬廄,看看他新近買的一匹母馬。「那匹馬只花了一百個幾尼1,揀了個
便宜。」從他講話的神氣來看,這個便宜跟他新近的另一收穫很相似——只是他自己沒有完
全意識到如何便宜罷了。   
  1英舊金幣單位。



    他們二人都是標準的英國紳士,因此,如果不是再提到的話,誰都想避免進一步議論兩
人內心都感到極為重要的那個問題(再說,羅伯特爵士對自己交了好運而喜形於色,根本不
願意再回到原來那個話題上)。查爾斯執意要在當晚回萊姆去見未婚妻。要是在過去,查爾
斯這樣急急匆匆離去,伯父一定會板面孔的。查爾斯答應將「小房子」的事情與歐內斯蒂娜
談談,還答應盡早安排讓歐內斯蒂娜來見見另一位未來的新娘。可是他看得出,在他告別
時,儘管伯父表現得很熱情,還跟他緊緊握手,但實際上他掩蓋不住希望侄子盡早離開的心
情。
    查爾斯真是來時歡樂去時憂。草地、牧場、圍欄和大片的樹林隨著馬車的前進消失在後
面,像是從他的手指縫裡滑掉了似的。他覺得再也不想看見溫斯亞特了。天空在上午還是瓦
藍的。此時已陰雲密佈,預示著即將出現我們在萊姆已經見過的那種暴風雨。他的腦海裡也
開始了同樣氣氛的鬥爭。
    這種思想鬥爭的矛頭全是對著歐內斯蒂娜。他知道,伯父不滿她那種過分講究的倫敦派
頭,不滿她那種看不起鄉村生活的架子。照一個終生注重出身門第的人看來,歐內斯蒂娜進
入顯赫的史密遜家族顯然是不夠格的。再說,伯父和侄子之間過去的聯繫紐帶之一就是兩人
都是單身漢。可能是查爾斯的幸福使羅伯特爵士的思想開了點竅:既然他能得到幸福,我何
嘗不能呢?還有,伯父對歐內斯蒂娜唯一深表滿意的就是她的大宗陪嫁。可是,正是這大宗
陪嫁使他心安理得地剝奪了查爾斯的繼承權。
    最重要的是,查爾斯此時覺得在歐內斯蒂娜面前陷入了一種令人難堪的不利地位。他從
父親的地產中收的租銳足夠他的開銷,可是他並沒有使父親留下來的產業擴大。作為溫斯亞
特莊園的未來主人,他可以把自己看得在財產上與新娘旗鼓相當,但是不能繼承伯父的財
產,僅靠地租過活,他就不得不在財產上依附於歐內斯蒂娜了。查爾斯不喜歡這種局面。在
這方面,查爾斯與他那個階層以及和他同時代的年輕人相比,就顯得過分看重所謂依附的問
題了。他為自己目前的處境感到惋惜,並且知道很少有人能理解他的這種心情。他甚至怨恨
過去的一些事情:怨恨以前的客觀情況沒有使伯父做出更嚴重的錯誤決定,怨恨自己過去不
經常去溫斯亞特,怨恨自己當初根本就不該認識歐內斯蒂娜……
    然而,正是歐內斯蒂娜,以及需要在她面前表現得堅強的態度,才使查爾斯從那天的痛
苦中擺脫出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7:21

第二十七章

    幾回回,我獨坐反省我那
    怪異扭曲的時光,
    搜索枯腸,枉自尋覓
    那實實在在的感情;……
    我的心多麼希望專一,
    而它又不能不變化萬千,
    為了別人,為了自己,
    最好像夏塵那樣乾枯。
    心血來潮,言行就如
    泉湧溪流——但不,
    它們並沒有,其他什麼也不能
    觸及深藏的天地一隅。
    ——A·H克勞《無題》(1840)
      
    開門的是女管家。醫生好像是在藥房裡。女管家問他是否要上樓等一下,查爾斯便摘下
帽子,脫去斗篷,被帶到他上次喝摻水烈酒的房間,就是在這間屋裡,他申明自己支持達爾
文的觀點。壁爐裡生著火,臨海窗前的圓桌上擺著醫生獨自吃剩的飯菜。女管家急急忙忙走
過去收拾杯盤狼藉的餐桌。稍頃,查爾斯便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格羅根醫生走進房間,
熱情地伸出手來。
    「史密遜先生,大駕光臨,不勝榮幸。咳,那個蠢女僕——她沒有給您倒點飲料喝,來
沖沖寒氣?」
    「謝謝——」他本來不想喝白蘭地,但轉念一想又接過了杯子。他接杯在手,便開門見
山地說明來意。「我有件私事想跟您談談,完全是關於我個人的事,我想聽聽您的高見。
    此時,醫生的眼裡閃過一點自信的光芒。許多出身名門的青年在即將結婚前都來向他求
教。有的人患淋症,也有少數人患梅毒,有的僅僅是因為手淫而擔驚受怕。當時普遍流傳一
種理論,認為手淫會導致陽萎。不過,很多人到他這兒來僅僅是因為對兩性關係的無知。就
在一年前,一對沒有生育的年輕夫婦垂頭喪氣地來向他求教。他不得不一本正經地告訴他
們,孩子既不能通過肚臍眼懷孕,也不能從肚臍眼裡生出來。
    「還要再喝點嗎?別忙,不知道有沒有剩下——今天我已請別人喝了不少。這主要是因
為莫爾伯勒大院裡那個混帳老惡霸幹的事,總得想法補救嘛。她幹的事您聽說過了嗎?」
    「我想跟您談的正是這件事兒。」
    醫生輕輕舒了口氣,接著急急忙忙開了腔,其實他說的事兒驢唇不對馬嘴。
    「噢,是的,是的——特蘭特夫人很擔心吧?請代我告訴她,能夠做的都已在做。有些
人已經出去找了。我懸賞五英鎊,獎給把她帶回的人……」他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
    或把那可憐人兒的屍體帶回來的人。」
    「她還活著,我剛剛收到她的一張便條。」
    醫生吃驚地望著他,他低下了頭。接著,他第一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蘭地,開始講
述他和莎拉相識的全部經過,或者說幾乎是全部經過,因為他只講事實,卻隱瞞了這中間他
的內心感情。同時,他談話的當兒盡力避免在這件事上責怪格羅根,也盡量不提及上次他們
二人的談話。儘管他說得十分巧妙,但仍沒有逃過對面那位精明強幹的小老頭兒的眼睛。老
醫生和老牧師有一個共同之處:他們對欺騙行為洞若觀火,不管這種欺騙是別有用心,還是
象查爾斯這樣由於難堪的處境。聽著查爾斯的坦白,格羅根醫生發覺自己的鼻尖好像在抽
動。這種隱隱約約的抽動跟薩姆撅起的嘴唇都表達了同一種心情。醫生鎮定自若地聽著,不
露聲色。他時而也會提出一兩個問題,但總的說來,他不打斷查爾斯,而是讓他越來越語無
倫次地講下去,一直講到底。他聽完後站起身來。
    「好吧,急事先辦。咱們得先把派去尋找的那些可憐傢伙們叫回來。」外面,雷聲隆
隆,近在咫尺,窗簾雖已拉上,閃電的白光還是透過窗簾在查爾斯身後抖動著。
    「我一抽開身,便到這兒來了。」
    「好的,我並不怪你。讓我想想……」醫生已經坐在房間靠後的一張小桌旁邊。這當
兒,房間裡靜靜的,只有醫生寫字的刷刷聲。末了,他把自己寫的東西讀給查爾斯聽。
    「『親愛的福賽斯,現已獲悉,伍德拉夫小姐安然無恙。她無意讓他人知道其棲身之
處。但對此您儘管放心,明天可望知道更多的情況。待尋找小組歸來時,請將此信所附款項
轉交之。』這樣行嗎。」
    「很好,只是款項應由我來出。」查爾斯掏出一個小巧的繡花錢包,那是歐內斯蒂娜的
傑作,拿出三枚金幣,放在格羅根身邊的綠桌布上,格羅根推開兩枚,抬頭微笑著。
    「福賽斯先生正要戒酒呢。我想一枚也就足夠了。」他把便條和金幣裝入信封,封好
口,隨後便去找人立即送走。
    不一會兒,他回到了房間,邊走邊問:「那麼,那個姑娘——她,咱們怎麼辦呢?您知
道她現在在何處嗎?」
    「一點兒也不知道。不過,我想她明天一定會在她跟我約定的那個地方。」
    「但是您自然不能去。到了這種地步,您再也不能冒險跟她偷偷地見面了。」
    查爾斯望了望他,隨後低頭瞅著地毯。
    「悉聽遵命。」
    醫生若有所思地瞧著查爾斯。他剛剛做了一次小小的試驗,來探索他的客人在想些什
麼。試驗的結果果然不出所料。他轉身向桌邊的書架走去,隨後手拿曾給查爾斯看過的那本
巨著——達爾文的作品,回到查爾斯面前。他隔著火爐,坐在查爾斯的對面,接著微微一
笑,瞥了查爾斯一眼,把手放到《物種起源》上,像是放到《聖經》上一樣,開始起誓:
    「在這個房間裡已經說過和將要說的事情,永遠不會有點滴洩露。」說完後他把書放到
一邊。
    「親愛的醫生,其實不必如此。
    「對醫生的信任是創傷治癒的一半。」
    查爾斯淡淡一笑:「那麼另一半呢?」
    「對病人的信任。」但他沒等查爾斯開口便接著說:「那麼好吧——您是來聽我的意見
的,對不對?」他緊緊盯著查爾斯,好像要跟查爾斯搏鬥似的,玩笑的神色一掃而光,他變
成了好鬥的愛爾蘭人。隨後,他在屋裡來回踱著步子,兩手插在禮服大衣下面。
    「我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年輕女子,受過一些教育,我認為這個世界對我極不公正。我無
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因此做過傻事兒,例如,我對那個漂亮的無賴一見鍾情,更糟糕的是,
我為自己成為命運的犧牲品而沾沾自喜。我有一種悲悲切切的外貌,一雙變幻莫測的眼睛。
我會無緣無故地大哭一場,等等,等等。而現在……」小個子醫生朝門口招了招手,像是玩
魔術似的。「天降一位年輕的神仙,聰明、漂亮,他是我所受的教育使我羨慕的那個階層中
的典範。我看出他對我有興趣。我越是顯得悲切,看來他就越對我有好感。我在他面前跪
下,他把我扶起來,對我彬彬有禮。不,不僅如此,他出於基督教徒的友愛精神,主動提出
幫我擺脫不幸的命運。」
    查爾斯想插話,但醫生止住了他。
    「我分文不名,無法施展計謀,而跟我相同性別的那些幸運的人們卻在大施詭計,誘惑
男人,使男人拜倒在她們的裙下。」醫生伸出食指,「我只有一件武器,這就是我在那位善
良的人心中激起同情。啊,同情需要異常的食物來培育,我已將我過去的不幸遭遇填進了這
位樂善好施者的口中,他已經吞了下去。下一步怎麼做呢?我必須讓他同情我的現在。有一
天,我在那被禁止涉足的地方散步時,抓住了一次機會。我知道當時有一個人正在窺探,我
就讓她跟我劈面相撞,因為我知道,她會將我的罪過告訴那個不會寬恕我的人。我終於讓人
解雇了。我躲了起來,人們卻以為我跳崖身死了。隨後,在慌亂和驚恐之中,甚至在絕望之
中,我便向我的救星呼救。」說完後,他停了好大一會兒。查爾斯慢慢抬起頭來,望著他的
臉。醫生笑了。「我所說的有一些當然只是假定。」
    「不過您指責她——說她甘心情願……」
    醫生坐下來,把爐火撥旺:「我今天早晨一大早就被叫到莫爾伯勒大院。當時我並不知
道是什麼事兒,只是聽說波夫人很不舒服。弗爾利夫人,就是那個女管家,給我講了事情的
大致經過。」他頓了頓,盯著查爾斯沮喪的眼睛。「弗爾利夫人昨天就在康芒嶺牛奶房那
兒。那姑娘大大咧咧地從樹林裡走出來,經過她的身旁。那個女管家跟她的女主人都是一丘
之貉,她事後一定是出自那種人的卑劣用心,向女主人匯報了她的所見所聞。不過,史密遜
先生,我敢說那姑娘肯定是有意讓她去匯報的。」
    「您是說……」
    醫生點點頭。查爾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反駁道:「難以使人信服。她不可能是有
意……」
    他沒有說完。
    醫生咕噥道:「完全可能,天哪!」
    「她只不過是個……」他剛要說「性格乖戾的人」,但他突然收住話頭,走到窗前,拉
開窗簾,茫然地望著雨夜。青灰色的閃電照亮了防波堤、海灘和沉悶的大海,然後,他轉過
身來。
    「也就是說,我是被牽著鼻子走嘍?」
    「是的,我想是這樣,而且是一隻慷慨寬厚的鼻子。另外,您應該記住,神經不正常不
等於犯罪。就這件事而言,您必須把絕望看成是一種疾病。史密遜先生,那姑娘可以說得了
功能性的傷寒,時令時熱。您得這樣來看待她,她並不是包藏禍心的陰謀家。」
    查爾斯離開窗口,走回來:「那麼您認為她的最終用意是什麼?」
    「我懷疑連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她只是過一天算一天。
    她一定是這樣混日子。稍有遠見的人誰也不會像她那樣行事。」
    「但她總不應該認為,像我這樣的人……」
    「一個訂了婚的男子?」醫生淒然一笑,「我瞭解許多妓女。當然我必須說明,我瞭解
她們是因為我的職業,而不是因為她們的職業。她他的俘虜大都是作丈夫和作父親的人。如
果有誰能認清這一事實,我真想獎給他一枚金幣呢。」他呆呆地望著火苗,回想著自己的過
去。「我給她們毀了,但總有一天要報仇雪恨。」
    「您把她說成了妖怪——她不是那種人。」他說得過於激動,趕忙轉向一邊,「我不相
信她是那種人。」
    「倘若您允許一個年齡大到可以做您父親的人來下結論,那麼我要說,那是因為您已經
半個身子墮入情網啦。」
    查爾斯猛地轉過身,看著醫生淡漠的面孔。
    「我決不允許您說這樣的話。」
    格羅根醫生鞠了一躬,沉默中,查爾斯加了一句:「這是對伍德拉夫小姐的莫大侮辱。」
    「確實如此,但究竟是誰在侮辱她呢?」
    查爾斯給打了一個悶棍。對方那咄咄逼人的眼睛叫他實在難以忍受。他跨過狹長的房
間,看看就要離去,但他還沒走到門口,格羅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一條胳膊,迫使他轉過
身,伸手又抓住了他的另一條胳膊——他非常嚴厲,全然不顧查爾斯的尊嚴。
    「老弟呀,老弟,難道咱們不都是相信科學的人嗎?咱們不是都主張,事實才是唯一的
原則嗎?索米雷特人1為何戰死?僅僅是為了保住在社會上的榮譽?僅僅是為了忠於禮俗?
我已行醫四十餘年,難道我還沒學會指出一個人在什麼時候感到苦惱嗎?難道因為他不承認
事實我就不指出嗎?自己想想吧,史密遜,自己想想吧。」
    古希臘的典故和蓋爾人2的火氣使查爾斯平靜了下來。他站在那兒,低頭望著小個子醫
生,隨後扭頭向旁邊望著,回到火爐旁,背對著折磨人的醫生。半晌,兩人誰也不吭聲。醫
生緊緊地盯著他。   
  1為真理和自由而戰死的古希臘人。
    2蓋爾人是居住在蘇格蘭和愛爾蘭一帶的民族。格羅根醫生是愛爾蘭人。



    最後,查爾斯開口了。
    「我天生就不適於結婚,我的不幸就在於對這一點認識太遲了。」
    「您讀過馬爾薩斯的著作嗎?」查爾斯報之以搖頭。「他認為,現代人類的悲劇就在
於,最不適應生存的人卻生育得最多。因此,不必說您天生就不適於結婚,老弟。另外,您
也不必責怪自己鍾情於那個姑娘。我想我知道那個法國海員為什麼逃之夭夭。他看出來,她
的那雙眼睛會毀滅一個男人。」
    查爾斯痛苦地轉過身來:「我以最神聖的名譽發誓,我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任何不適當的
事。您必須相信這點。」
    「我相信您。不過,讓我用古老的問答法來問您幾句。您希望聽她說話嗎?您希望見到
她嗎?您希望碰到她的身體嗎?」
    查爾斯又把頭轉向一邊,有氣無力地坐到椅子上,雙手摀住臉。當然,他這種做法不算
是回答,然而卻等於默認一切。過了片刻,他抬起頭,望著爐火:「咳,親愛的格羅根,你
不知道我過去是怎樣誤入歧途……虛度年華……一事無成。我胸無大志,對任何事情都毫無
責任感。不過,僅僅幾個月前,我似乎變成了二十一歲的小伙子——心裡充滿了各種希
望……到頭來又都是失望。眼下又陷入了這樣的困境……」
    格羅根走到他的身邊,手按著他的肩頭,說:「在選擇新娘問題上游移不定,您並非是
第一個人。」
    「她對我幾乎是毫不理解。」
    「她——多大——比您年輕十多歲吧?再說她認識您只有半年多。她還是個沒有脫離學
生氣的姑娘,現在怎麼能理解您呢?」
    查爾斯陰鬱地點點頭。他無法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醫生,那就是,歐內斯蒂娜將永遠
不會理解他。他覺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理智,結果才企圖去尋找一個終身伴侶。許多查爾斯式
的男人,像許多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一樣,一生都在理想中過日子。有些人知足常樂,在夫妻
關係上認為「家花總比野花香」;另一些人則朝秦暮楚,認為「家花不如野花香」。查爾斯
現在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到底屬於哪一類人。
    他含含糊糊地說:「這不能怪她,不能。」
    「我想也不能怪她。她是那樣一個年輕漂亮而又單純的姑娘。」
    「我要向她起誓。」
    「那是應該的。」
    沉默。
    「告訴我怎麼辦。」
    「那您首先告訴我您對另一個人的真實想法。」
    查爾斯絕望地抬起頭,隨後又低頭望著爐火,最後決心要說實話。
    「我也說不清楚,格羅根。在對待她這件事上,我對自己也不理解,像是個謎。這並不
愛她。我怎麼會愛她呢?那樣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那樣一個據您說是神經失常的女人。但
是……好像……我覺得自己像是鬼迷心竅似的,違背自己的意願,違背自己的人格。即使這
會兒,她的面龐依然浮現在我的面前,否定著您所有的見解。她身上有某種東西,一種對高
尚事物的追求,對高尚事物的理解,那既非是居心叵測,亦非是瘋瘋癲癲。在浮渣表面的底
下有著……我也說不清楚。」
    「我並沒有說她居心叵測,只是說她絕望。」
    一片沉靜,只有醫生踱步時一兩塊地板木條發出嘎吱聲。
    過了一會兒,查爾斯又問:「您說怎麼辦呢?」
    「就把這件事全交給我來辦好啦。」
    「您要去見她?」
    「我穿上靴子,去告訴她,很不湊巧,您被叫走了,沒法見她。您必須離開這兒,史密
遜。」
    「這倒是的,我真的要去倫敦處理些緊急事情。」
    「這就更好啦。另外,我建議您在走之前,把這件事的經過情形全都告訴歐內斯蒂娜小
姐。」
    「我已決意這樣做了。」他站起身,但那張面孔依然浮現在他的面前,「那麼她——您
將怎麼做呢?」
    「這主要看她的精神狀態如何。可能是這樣的,現在唯一使她的頭腦清醒的東西,是她
相信您對她同情,還可能有一點兒溫情。她發現您不去見她,必然大為震驚,恐怕還會使她
的憂鬱症如重。我們得預見到這一點。」查爾斯聽到這裡,垂下了眼皮。醫生接著說:「您
也不必為此責怪自己。即便不是您,她也總會使另一個男人上鉤。在某種程度上講,她出現
這種情況倒也好,那就省去了一些麻煩。我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查爾斯瞅著地毯,說:「進瘋人院?」
    「上次我對您提到過的那位同行——他對治療這種疾病跟我的觀點一致。我們將全力以
赴。您是否願意負擔一部分費用?」
    「什麼都可以,只要把她打發走——但不能傷害她。」
    「您聽說過吧,埃克斯特有一家私人辦的瘋人病院。我的朋友斯賓塞在那兒供職。那兒
的治療辦法非常明智。目前我不打算建議送她去公立瘋人病院。」
    「上天不容。我聽說那些瘋人院的情況令人髮指。」
    「請放心,我說的這個地方是呱呱叫的。」
    「咱們談的不是關禁閉嗎?」
    查爾斯說這話,是因為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種背信棄義的行為,這樣毫無同情心地議論
她,想想她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裡……
    「哪兒的話。咱們在談論一個地方,她的精神創傷可以在那裡得到治療,她將得到極好
的款待,她將忙於思考其他事情——將得到斯賓塞醫術高超的治療和悉心照顧。他治過類似
的病症,因此他懂得該怎麼做。」
    查爾斯遲疑了一下,隨後便站起身,伸出了手。這當兒他已是自顧不暇,需要的只是別
人對他的命令和指示,現在既然已經得到這些,他覺得輕鬆多了。
    「我覺得您救了我一命。」
    「胡說八道,親愛的老弟。」
    「不,不是胡說。下半輩子我會覺得欠了您的情分。」
    「那麼就讓我把您的新娘的名子寫在我的帳單上吧。」
    「我為欠了您這筆債感到榮幸。」
    「另外,對那漂亮的人兒要有耐心,不要急於求成。酒是越陳越香,對不對?」
    「我想,就我而論,像我這種劣酒就需要放更長的時間了。」
    「哼,別廢話。」醫生拍了拍查爾斯的肩膀。「另外,我想您可以讀法文著作?」
    查爾斯驚愕地點了點頭。醫生從書架上找出一本書,用鉛筆勾出一節,隨後遞給客人。
    「您不必看整個審判記錄。但是我希望您讀一讀辯護人所提供的醫學證據。」
    查爾斯盯著那本書,問:「是申辯吧?」
    小個子醫生莊重地笑了笑。
    「跟那差不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7:49

第二十八章

    種種飄渺的設想,
    會被付諸科學的用場;
    初學垂釣的人剛設下的釣浮,
    明天就會被嬉水人扔到一旁。
    ——A·H·克勞《無題》(1840)
      我又一次匆匆選擇,
    又一次我聽見慍怒的上帝
    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慎之又慎,退下!」
    ——馬修·阿諾德《湖》(1853)
      
    一八三五年,埃米爾·拉·朗西埃中尉審判案,從精神病學的角度看,乃是十九世紀初
最有趣的案例之一。埃米爾是家教極嚴的拉·朗西埃伯爵的兒子。他有情婦,負債纍纍,顯
然是個褲垮子弟。但從他所生活的國家、他所處的時代以及他所從事的職業來考慮,他也算
不上一個過分放蕩的年輕人。一八三四年,他在著名的盧瓦爾河河谷索繆鎮的騎兵學校供
職。他的指揮官是莫雷爾男爵。男爵有一位神經過敏的女兒,名叫瑪麗,已年滿十六歲。在
那個時代,指揮官在軍營中安的家常常作為下級軍官聚餐的地方。莫雷爾男爵象埃米爾的父
親一樣倔強、傲慢,但比埃米爾的父親更有影響。有一天晚上,男爵把中尉叫到面前,當著
中尉的幾個同級軍官和女士們的面,竟怒氣沖沖地命令中尉從他家裡滾出去。第二天,男爵
把一些威脅莫雷爾全家的匿名信拿給埃米爾看。那些信不可思議地表明,寫信人瞭解莫雷爾
家最隱秘的生活細節,信的開頭都簽著中尉名字的開頭大寫字母——這是那起訴訟案中第一
個荒唐的漏洞。
    更嚴重的事情還在後面呢。一八三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夜晚,莫雷爾的家庭英語女教師艾
倫小姐被她十六歲的學生瑪麗吵醒。瑪麗哭訴說,埃米爾·拉·朗西埃身穿軍裝,剛剛破窗
而入,衝進她的房間(家庭教師的隔壁),關上門,對她進行了猥褻性恐嚇,還當胸打了她
幾拳,咬了她的手,隨後逼著她提起睡衣,傷了她的大腿上部。最後,他從來路逃之夭夭。
    就在第二天上午,另一個據說瑪麗特別喜歡的中尉收到了一封侮辱性的信,很明顯,又
是埃米爾·拉·朗西埃所為。於是發生了一場決鬥,獲勝的是拉·朗西埃。可是傷勢嚴重的
敵手和他的副手拒絕收回關於匿名信的指責。他們對朗西埃說,要是他不在坦白認罪書上簽
字,他們就要告知他父親;要是他簽了,這件事就一筆勾銷。拉·朗西埃躊躇不決,痛苦地
思索了一夜。最後還是愚蠢地同意簽字。
    簽字後他請假去了巴黎,滿以為事情就此結束。可是,署著他的名字開頭大寫字母的恐
嚇信件照舊寄到莫雷爾家。有人說瑪麗有了身孕,還有人說她的父母不久便會被人暗殺,等
等。男爵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拉·朗西埃鎯鐺入獄。
    有利於被告的證據很多,今天看來,我們怎麼也不會相信他會受到審判,更不用說定
罪。首先,在索繆盡人皆知,拉·朗西埃對瑪麗的漂亮母親十分傾慕,瑪麗對此十分惱怒,
還異常妒嫉母親。其次,在試圖強姦的那天夜裡,莫雷爾家四周都有崗哨,未發現有人闖
入。所說的那個臥室在頂樓,要上去非得有梯子不可,而且至少需要三個人抬梯子,那個人
才能「爬上去」。因此,窗下鬆軟的土地上應當留下梯子的痕跡,而辯護人證明並沒有任何
痕跡。另外,請去修補闖入者敲壞了的玻璃窗的工人證實,所有的碎玻璃都落在窗處,打碎
的洞口極小,無論如何不可能伸進手去夠到窗鉤。後來,辯護人質問,瑪麗遭到人身侵犯
時,為什麼不呼喊求救;為什麼睡得不沉的艾倫小姐沒有聽到什麼動靜而驚醒。莫雷爾太太
在整個事件過程中就睡在下面一層樓,艾倫小姐和瑪麗事後為什麼安然入睡而不去叫醒她。
大腿的傷痕為什麼在事件發生幾個月後才去檢查,而且證實,那只不過是輕微的擦傷,已經
痊癒。為什麼事後只隔了兩個晚上瑪麗就去參加舞會而且以後的生活一切正常,直到拉·朗
西埃最後被捕時才出現了精神分裂(辯護人還指出,這遠非是瑪麗頭一次精神分裂)。
拉·朗西埃在獄中候審期間,他分文不名,為什麼繼續出現恐嚇信件。再說,寫信人稍有一
點常識的話,為什麼不變換筆跡(這極易做到,筆跡是可以模仿的),反而要簽上自己的名
字。為什麼信的單詞拼寫和語法都很準確(朗西埃老是把過去分詞搞錯,學法語的人對此會
覺得很有意思)。為什麼寫信人簽名時居然兩次寫錯了自己的名字。為什麼證明他犯罪的那
些信紙與在瑪麗的寫字檯裡找到的一刀信紙完全相同。總之,問題很多。漏洞百出。作為最
後一個疑點,辯護人指出,從前在莫雷爾的巴黎住宅裡,也發現過一系列類似信件,而當時
朗西埃卻在異國他鄉,在圭亞那的首府卡宴市服役呢1。   
  1當時圭亞那是法國的殖民地。



    而且,最不公正的是,審判時(雨果、巴爾扎克和喬治·桑等許多名人都來旁聽)法庭
竟然拒絕對原告一方的主要證人瑪麗·莫雷爾提出詳細的質問。她冷靜而條理清楚地提出了
證詞,可是,庭長在男爵橫眉怒目之下,考慮到大批達官顯貴的權勢,居然宣佈她「羞於啟
齒」和「神經脆弱」,不准對她進一步質詢。
    拉·朗西埃被認定有罪,並被判處十年監禁。歐洲幾乎所有的律師都提出了抗議,可是
毫無作用。我們可以看出他為什麼被判刑,或者說是什麼東西判了他有罪。是社會特權,是
頭腦簡單的少女所編造的神話,是對心理學的無知,是社會,這個社會全力反對法國革命所
傳播的關於自由的有害觀念。
    閒話少說,讓我把格羅根醫生圈出的幾頁譯出來吧。這幾頁摘自一位名叫卡爾·馬太的
醫生所寫的《心理醫學觀察》。卡爾·馬太是當時的德國的內科名醫。文章是為了支持一次
上訴寫的。那次上訴是為了抗議對拉·朗西埃的判決,但並沒有成功。馬太醫生很精明,當
時已記下了一封封卑劣信件出現的日期,還記下了最後強姦未遂的日期。很明顯,信件按月
份出現——說得更確切些,按月經來臨的日期出現,這些日期有規律地排列著。在分析了提
供給法庭的證據以後,這位德國醫生進一步以略帶說教的口吻解釋了我們今天叫作歇斯底里
的心理病症,即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或引起他人的同情所迸發的一種病態。這是一種神經病
或精神病,幾乎肯定(正如我們今天所知)是由性壓抑所引起的。
      如果回顧一下我多年的行醫生涯,我可以回想起許多事件,在這些事件中,主角總
是姑娘,雖然姑娘的這種角色長久以來並未引起人們的注意。
    大約四十年前,我給一位騎兵中將的家裡人看病。那位中將在離城六英里的鄉下有一小
宗產業,全家住在那兒。軍營在城裡。每當城裡有公事時,他便騎馬進城。他有一個如花似
玉的女兒,年方十六歲。她非常希望父親把全家搬到城裡去住。確切的原因誰也說不上去,
但是毫無疑問,她是希望在城裡與軍官們相處,享受城裡社交生活的樂趣。為了達到目的,
她使用了嚴重的犯罪手段:放火燒鄉下的家。廂房被燒成一片灰燼,只得重建。
    她並未就此罷休,結果,有一天房子的一部分再次烈焰騰空。此後,她又至少縱火二三
十次。就算有人差一點撞上縱火犯,可是誰也弄不清楚縱火者終究是誰。不少人被逮捕,受
到審訊。唯一從未受到懷疑的就是那位天真漂亮的姑娘。幾年過去了。有一次,她在縱火時
被當場抓獲,被判在教養院裡終生監禁。
    在德國一個大城市裡,有一位出身名門、年輕美貌
    的姑娘。她覺得寫匿名信很有趣,目的是要拆散一對新婚不久的幸福夫妻。她還散佈謠
言,惡毒中傷另一位年輕女子。因為那年輕女子聰明絕倫,眾人傾慕,所以成為她嫉妒的對
象。幾年之內,匿名信接連不斷地出現,雖然許多人為此受到指控,可是對真正的寫信人誰
也沒有懷疑過。最後她投案自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因此受到指控,被判定有罪……坐牢
多年。
    還是在我上面提到的那個城市,也恰巧在那個時
    間1,警察正在調查一樁類似的案件……   
  1德國漢諾威市,1836年。——作者原注。



    可以想見,瑪麗·莫雷爾在為達到自己的目的所做
    的努力中,可能沒有在肉體上受到多大折磨,跟醫學年鑒上記載的例子比起來,她的痛
苦是微乎其微的。下面是肉體遭受痛苦的一些顯著例子。
    哥本哈根的赫豪爾德教授曾記述過這樣一件事:他
    認識一位漂亮的年輕女子。她受過良好的教育,父母很有錢。她完全矇騙了赫豪爾德醫
生和他的許多同行。她的欺騙手段毫無破綻,堅持了數年之久。她甚至用最可怕的方式折磨
自己。她將數百根針插進自己身體各部分的肌肉裡,到肌肉腫脹化膿時,便讓人在肌肉上切
開口子,把針取出來。她拒絕撒尿,每天早晨讓人用導尿管給她排尿。她自己把空氣弄到膀
胱裡,待導尿管伸進膀胱時空氣才得逸出。她堅持一年半時間臥床不起,一聲不吭,一動不
動,拒絕進食,假裝痙攣、昏厥,等等。在她的把戲沒有被戳穿之前,好幾個名醫,有的還
是外國名醫,都給她檢查過,對她所忍受的痛苦驚訝不已。她的不幸遭遇登在所有的報紙
上,沒有人懷疑病情的真實性。直到一八二八年西洋鏡才被戳穿。她這種聰明騙術的唯一目
的就是叫男人們欽佩、驚奇,愚弄那些學識淵博、名揚四海、明察秋毫的男人。這一病例從
心理學的角度講非常重要,其始末可以在赫豪爾德寫的《一八○七年至一八二六年間雷切
爾·赫茨病情記錄》中找到。
    在德國的呂納堡,有母女二人商定了一條詭計,目
    的是吸引別人對她們同情,給她們救濟。她們以驚人的毅力一直將這一詭計堅持到底。
女兒說自己的一隻乳房疼痛難忍。她日夜啼哭,悲痛欲絕,四處求醫,進行了各種治療,但
疼痛仍在繼續。人們懷疑她患了癌症。她自己毫不猶豫地要求把乳房切除。但切除後發現乳
房毫無病狀。過了幾年,人們對她的同情減少了,她又故伎重演,結果另一隻乳房也被切除
了,誰知這一隻跟上次那一隻一樣毫無病狀。當別人對她的同情又減少時,她又抱怨手疼,
想把手也鋸掉。這引起了人們的懷疑。她被送入醫院檢查後,被指控犯了欺騙罪,最後被投
入監獄。
    倫廷在其《實用醫學知識補遺》(漢諾威,1798年
    版)一書中講過這樣一個他親眼目睹的故事。有個年齡不太大的姑娘,在十個月之中,
從她切開的膀胱和膀胱頸內用鑷子取出至少一百零四塊小石頭。石頭是那姑娘自己弄到膀胱
裡去的,儘管事後每次動手術時她都大量流血,痛苦萬分。在這之前,她又嘔吐,又痙攣,
表現出各種狂亂的病態。
    此類病例還有不少。由此看來,誰能說一個姑娘為
    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會折磨自己呢?1   
  1拉·朗西埃的故事是我根據格羅根醫生給查爾斯的那本1835年的書記述的。我覺
得有必要補充一下後來發生的事情。1848年,也就是拉·朗西埃中尉出獄後不幾年,有位
原來的起訴律師良心發現(雖然為時已晚),疑心自己曾錯誤地濫用了正義。他那時已有權
重新審理拉·朗西埃的案件。結果,拉·朗西埃證明完全無罪,恢復了名譽。他又回到了部
隊。在查爾斯思考著自己平生碰到的最晦氣的事件時,他可能作為軍事總督,正在法屬塔希
提島上頤養天年呢。可是他的故事最終還是出現了十分曲折的變化。只是到最近人們才知道
他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活該遭到歇斯底里的瑪麗·莫雷爾的報復。……對於這一奇案精彩討論
的記錄,可以在雷內·弗洛裡奧的《審判的錯誤》(巴黎,1968年版)中找到。——作者
原注。



    以上是查爾斯一開始讀的幾頁。他從未聽說過這樣的反常行為,而且是在純潔、神聖的
性愛方面的反常行為!因此他感到異常驚訝。當然他不可能瞭解歇斯底里一類病症的真正本
質:可憐地追求愛情與安全。他翻到審判記錄的開頭部分,不多會兒便被吸引住了。幾乎用
不著說明,他差不多馬上就把自己比作那可憐的埃米爾·拉·朗西埃了。讀到審判記錄的末
尾,他看到一個日期,這使他渾身都冷了。朗西埃中尉被判刑的那天恰恰是他來到這個世界
上的日子。剎那間,在多塞特郡這靜悄悄的夜晚,理智與科學都無影無蹤了。人生變成了一
架黑色的機器,一種陰險的占星術,一種與生俱來的裁決,不准上訴的裁決。一切等於零。
    他從來沒有覺得像現在這樣不自由。
    他從來沒有覺得如此不想入睡。他看了看表,差十分四點。屋外萬籟俱寂。暴風雨已經
過去。查爾斯打開窗戶,深深地呼吸著春天涼爽清新的空氣。星星在天空微微地眨著眼睛,
那麼天真純潔,全然不顧人世間的痛苦與歡樂。呃,她現在何處呢?也醒著麼?在一兩英里
之外樹林中的某一暗處?
    摻酒的冷飲和格羅根的白蘭地已經失去了效力,查爾斯覺得心裡充滿了內疚。他似乎記
得那愛爾蘭醫生的眼裡充滿了敵意,說不定醫生已把他這位渾渾噩噩的倫敦紳士的煩惱都看
在眼裡,很快將傳遍萊姆,而且還會添油加醋!他的同類居然不能保守一個秘密,這不是太
可悲可歎了嗎?
    他的所做所為是多麼淺薄幼稚,又是多麼卑鄙無恥啊!前一天,他不僅失去了溫斯亞特
莊園,而且失去了自尊。不僅如此,他甚至對自己熟知的事物也失去了尊重。人生就是貝德
勒姆瘋人院1中的一個斗室。表面上看來最最天真無邪,背後卻隱藏著最最惡毒的不義行
徑。他就是把桂尼維爾說成妓女的那位加拉哈德爵士2。   
  1英國十三世紀的一座著名瘋人院。
    2桂尼維爾和加拉哈德都是英國和歐洲關於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傳說中的人物。桂尼維
爾是亞瑟王的妻子,曾和騎士蘭斯洛特相愛。加拉哈德是蘭斯洛特和公主艾倫所生的兒子。
加拉哈德長大後,詛咒他父親曾愛過的桂尼維爾是妓女。



    單是思考有什麼用處?如能行動起來該多好!他再次捧起那本命運悠關的書,閱讀卡
爾·馬太醫生關於歇斯底里症的幾段描寫。他很難看出莎拉的行為與馬太的描述有何相似之
處。他想起了莎拉,深感內疚。他極力回憶著她的面容,她說過的事情,以及她說話時眼中
流露的各種表情。他不完全理解她,然而他又覺得自己比較瞭解她,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
解她。是啊,他把跟她相識的經過全都告訴了格羅根……他還記得對他說過的話,一字一句
都記得。當時他只顧隱瞞自己的真實感情,過是否會使格羅根對她誤解呢?是否誇大了她的
反常行為?有沒有如實地講她說過的話?
    他是否為了自己免受責怪而無辜地指責她呢?
    他在起居室裡不停地來回走著,審查著自己的靈魂和受到傷害的自尊心。即使她的確是
她自己說的——一個罪人,然而她同樣是一個具有非凡勇氣的女子,執意不肯痛改前非,現
在,她在與過去所進行的鬥爭中終於變得軟弱了,正在呼救。
    查爾斯思考著,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麼辦呢?
    他為什麼要讓格羅根來代替自己對那姑娘作出評判呢?
    因為他更注重的是保全自己的面子,而不是拯救自己的靈魂;因為他像菊石一樣任水沖
刷漂流,缺乏自由意志;因為他是龐修斯·派萊特1,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僅默認了
對那姑娘的酷刑,甚至還鼓勵,不,甚至就是他本人惹下了這場禍,最終導致了執行酷刑一
天的到來。這一切不都是第二次見面引出來的嗎?當時她想走開,而他卻強要她談了自己的
身世。   
  1根據聖經傳說,是他下令將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



    他再次打開窗戶。自他第一次打開窗戶到現在,兩個鐘頭已經過去了。這當兒,東方出
現了魚肚白。他抬頭望著暗淡的星星。
    命運。
    那雙眼睛。
    他驀地轉過身。
    見過了格羅根又怎樣!良心使他無法聽從他的建議。他走進臥室。在臥室裡,他心情沉
重,臉色嚴肅,終於打定了主意,那主意連他自己也感到驚奇,感到難以說清。他開始換衣
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8:12

第二十九章

      晨風習習,
      愛情的星座高懸。
    ——丁尼生《毛黛》(1855)
      要特別謹慎的是,幹什麼事都不能只憑意願;而應是責任感使然或是否合乎情理。
    ——馬修·阿諾德《筆記》(1868)
      
    查爾斯走出白獅旅館時,火紅的太陽剛剛從切斯爾堤後面連綿起伏的銀灰色山頭上升
起。他的穿著倒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臉上帶著殯儀員似的陰鬱神色。前一天晚上的暴風雨
把天空沖刷得純淨明亮。此時,天空湛藍、柔和,一絲兒雲彩也沒有。空氣是那樣潔淨,那
樣沁人肺腑,像檸檬汁一樣清涼爽口。倘若今天你在這種時候起床,那麼你看到的只是一座
寂靜的小鎮。但在十九世紀,人們習慣早起床,查爾斯沒有今天人們的福分。他周圍已起床
的那些人並沒有什麼社會抱負,臉上還帶著遠古時期無階級社會的痕跡。他們只是些平凡的
人,正在開始一天的操勞。有一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向查爾斯打招呼,得到的卻是慌忙點頭和
急匆匆舉舉手杖。查爾斯寧肯看到街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屍體,也不願看見那些滿面笑容的臉
孔。直到離開鎮子很遠,走上通安德克立夫崖的道路時,他才感到心裡一陣輕鬆。
    然而輕鬆是暫時的,到了安德克立夫崖時他變得更加憂鬱了(我一直沒給大家講查爾斯
對自己的疑心。他懷疑自己的決定實際上是出自一種危險的絕望心情,而不是完全出於高尚
的動機)。他快步走著,渾身湧起一股熱流,太陽光的照射更使他感到暖洋洋的。旭日非常
純淨,看上去輪廓異常清晰。明亮的光束從天空照射下來。水蒸氣凝結在片片草葉上,宛如
顆顆珍珠。道路兩旁的斜坡上,梣樹與榕樹在春天長出的新枝綠葉組成了圓形的拱頂,拱頂
的樹葉上佈滿了露珠,在斜射的晨曦裡閃耀著金色的光芒,給人一種宗教的神秘感,一種遠
古時期宗教的神秘感。空氣中飄著奇妙的芳香,青枝綠葉給人以甜美的感覺。四周是一片綠
色的海洋,從艷麗的祖母綠到淡淡的淺綠,有些地方因枝葉茂密,葉子在陰影中呈墨綠色。
有隻狐狸從查爾斯身前竄過,好奇地朝查爾斯望了一忽兒,似乎他是個不速之客。又過了一
會兒,一頭獐子停止吃草,抬起頭來,也是那樣好奇地望著查爾斯,似乎他來佔領了這塊地
方,成了這兒的主人。隨後,獐子慢慢地調轉身子,鑽進了灌木叢中。在倫敦的國家美術館
裡,陳列著皮薩內洛1的一幅油畫,它捕捉的也是這樣一個時刻:在文藝復興時期,聖休伯
特2站在樹林裡,面前是一群飛禽走獸;那聖徒大為驚訝,覺得自己幾乎變成了世谷的笑
柄。大自然高深莫測的秘密剎那間將他那傲慢自大的情緒滌蕩得一乾二淨:宇宙間的萬物是
平等的。   
  1安東尼奧·皮薩內洛(1395—1450),意大利畫家。
    2聖休伯特(656—728),生前是法蘭克大主教,死後被認為是獵人的保護神。



    當然,自然界並非只是上面講的那兩隻動物才重要。樹林中還有數不清的鳥兒在歌唱。
黃鶯、白喉雀、鶇鳥、畫眉、白鷺、斑尾鴿的歌聲在晨曦中蕩漾著,使清晨有著黃昏的靜
謐,卻沒有黃昏的哀傷色彩。查爾斯覺得自己像是走在動物的世界裡。他感到,每一片樹
葉,每一隻小鳥,小鳥唱的每一支歌,都是那樣美,但彼此間又有細微的差別,這就組成了
一個完美的大千世界。他停住腳步,驚奇地發現這個世界裡的生物千差萬別。在這個世界
裡,每一種生物都有自己的位置,有著自己的獨特之處。一隻小小的鷦鷯停歇在離他不到十
英尺的一棵小樹上,尖聲地唱著。他可以看清它那雙閃閃發光的黑眼睛和尖叫時鼓脹起的紅
白相間的嗓突——一個微小的羽毛小球,然而它卻是宣揚進化論的天使:我乃萬物之一,你
無法否認我的存在。這會兒,查爾斯象皮薩內洛畫的那位聖徒一樣愣愣地呆立著,驚奇地發
現世界是這樣近,似乎伸手可及。這種想法把現實生活中的那些陳詞濫調駁得體無完膚。
    他走的是以前莎拉走過的小路,心想這樣便不會被牛奶房那裡的人看到。幸虧如此,因
為這當兒從牛奶房那裡傳來了木桶的碰撞聲,說明牛奶工或他的老婆已經起床幹活了。他進
入樹林,急匆匆地走著。內疚感使他產生了各種幻覺。他覺得樹木、花草,甚至最不起眼兒
的東西都在瞅著他。花草變成了眼睛,石頭長出了耳朵,那些對他責怪的樹幹變成了數不勝
數、奇形怪狀的合唱隊員。
    他來到岔路口,拐上通往左面的支路。小路通過茂密的灌木叢,爬上斷巖嶙峋的山坡,
水土流失就是從這兒開始的,所以山坡上的斷巖越來越多。大海已映入眼簾,銀光閃閃,一
片湛藍,無邊無際。靠海處的地勢倒是稍微平坦一些,儘管是一片荒涼,平地上還是生著一
塊塊草坪。在最外層一塊草坪的西面有一條小溪谷,溪谷的盡頭是峭壁的邊緣。就在離查爾
斯大約一百碼的那條溪谷上,他看到穀倉的茅草屋頂。屋頂上長滿了苔蘚,顯然是好久無人
修繕了。那是座石砌的小屋,看上去孤零零的一片淒涼。與其說那是個穀倉,還不如說是間
破爛茅屋。最初,小茅屋是牧人夏天歇腳的地方,後來牛奶工便在那裡存放乾草。二十世紀
的今天,那小屋已是片瓦不存了。過去一百多年中,這地方遭到了嚴重破壞。
    查爾斯站在那兒低頭望著穀倉。他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但一看這地方如此
荒涼,心裡倒有些緊張起來。他朝著穀倉走去,那樣子像是走在虎狼出沒的叢林中一般。他
擔心老虎會突然撲上來,而他對自己的射擊技術卻不大放心。
    穀倉有扇舊門,緊緊地關著。查爾斯繞石屋走著,發現東面有個四方小窗。他透過窗口
望著裡面的陰影,一股陳年乾草的霉味朝他撲面而來。他發現穀倉後面靠門的地方堆著一堆
乾草,他可以望見草堆的外側。他沿著牆邊走著,沒有發現莎拉。他回頭望望自己來時走的
路,疑心自己是不是比她到得早。高低不平的山坡安然地躺在清晨的清穆之中,一點動靜也
沒有。他一時失去了主意,拿出表來看了看,等了兩三分鐘,不知如何是好,末了,他推開
了穀倉門。
    他發現地上鋪著粗糙的石板,屋子的盡頭放著兩三個破木架,上面堆著備用的乾草。但
是那裡究竟還有些別的什麼卻看不清楚,因為小窗口裡射進了耀眼的日光。查爾斯向前走了
一步,猛地一驚,止住了步子。透過光線,他可以看出,在一個舊木架的釘子上掛著一個東
西——一頂黑女帽。或許是由於他前一天晚上看了書中一個可怕故事的緣故,他總覺得有一
種冷冰冰的預感,好像女帽後面的舊木板之間隱藏著一種可怕的景象。那女帽吊在那兒,像
一個凶相畢露、滿腹鮮血的吸血鬼,擋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看到隱藏在後面的東西。他
眼看就要轉身逃出穀倉,跑回萊姆,可就在這當兒,響起了一點動靜,他好奇地朝前挪了幾
步,戰戰兢兢地探頭向木板下面望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8:39

第三十章

    統治階級有意製造的幻想越是顯得荒謬,越是違反常識,它們就愈加以信條的方式
表達出來,整個現存社會的語言就越有欺騙性,越帶說教意味,越顯得虛誇。
    ——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1845—1846)
      
    那一天,莎拉自然比弗爾利夫人先回到家裡——當然,在她的處境中,用「家」這個詞
實在是莫大的諷刺。她在波爾蒂尼夫人的晚禱中完成自己的例行任務之後,回到自己的屋裡
待了幾分鐘。弗爾利夫人瞅準了這一段空檔,其實她只需要幾分鐘就夠了。隨後,她親自來
到莎拉的臥室,敲了敲門,莎拉打開門,她的臉上照舊掛著聽天由命的悲涼神色,但弗爾利
夫人卻因得手而滿面春風。
    「主人在等著,請立即去。」
    莎拉垂下眼皮,微微點點頭。弗爾科夫人譏笑地盯了一眼那低垂著的頭,滿臉尖酸刻
薄,隨後惡狠狠地走開了。其實她並沒有走下樓去,卻躲在一個拐角處。她看到波爾蒂尼夫
人客廳的門打開,沙拉進去後又關上門,這時她便躡手躡腳地溜到門邊,豎起耳朵聽著。
    波爾蒂尼夫人破天荒地沒有安坐在御座上,而是站在窗前,背對著莎拉,好像那背上生
著伶牙俐齒似的。
    「您有事嗎?」
    波爾蒂尼夫人顯然無事吩咐,因為她的身子一動沒動,嘴巴也沒開腔。或許,莎拉的問
話中刪去了她日常的頭銜「夫人」,這叫她張口結舌。莎拉的聲音裡含有某種東西,一聽便
知她是有意刪去那個稱謂的。她的目光從那黑乎乎的背上移開,移到她們二人之間擺著的那
張難得使用的桌子上,桌上赫然擺著一隻信封。對那冷若冰霜,木然不動的君主,莎拉唯一
的反應是緊閉雙唇。那是一種決心,或是一種怨恨?我一時也說不上來。波爾蒂尼夫人深感
自己懷裡揣了毒蛇而追悔不已,老實說,她真的有點兒悵然,不知砸死這條毒蛇該用什麼樣
的手段最好。末了,她終於選擇了斧子,砍了下去。
    「信封裡有一個月的薪水,就算是離職的通知吧,你明天上午應盡早離開這所房子。」
    莎拉橫下一條心,以其矛,攻其盾。她也既不動一下,也不開腔,這使得那位太太怒火
中燒,屈尊地轉過身來,露出灰白色的臉,臉上掛著因強壓怒火而憋出的兩塊紅斑。
    「你聽見了嗎,小姐?」
    「我不應當被告知原因嗎?」
    「你敢放肆?」
    「我只問問,想知道為何解雇我。」
    「我要寫信給福賽斯先生。我將會看到你會被關起來。你幹出了人所不齒的醜事。」
    這種猛烈的攻擊倒也產生了一些效果。莎拉的臉上也泛出兩塊紅暈。
    一陣沉默。波爾蒂尼夫人氣鼓鼓的肚子脹得更高了。
    「我命令你立刻離開這個房間。」
    「那好極了。我在這兒目睹的一切都是虛偽,因此離開這裡對我來說是莫大的歡樂。」
    莎拉完成這最後的一擊,便轉身走了。誰知波爾蒂尼夫人卻是個喜歡講最後一句台詞的
演員,如不讓她講,她豈能容忍!也許我冤枉了她,她說下面這句話的意思是表示施捨——
但從講話的聲調上看,不大可能。
    「拿著薪水!」
    莎拉轉身盯著她,搖了搖頭:「你留著吧。要是這點錢足夠的話,我建議你去買件刑
具。我想弗爾利夫人一定會樂於幫你使用,來對付在你手下幹活的可憐人兒。」
    有那麼片刻,事情顯得怪荒唐的,波爾蒂尼夫人看上去極像薩姆,她站在那兒陰沉地撅
著嘴唇,大張著口。
    「你……會……遭到……報應的。」
    「誰給報應,上帝嗎?難道你以為來世你有資格見到上帝嗎?」
    她們相處了這麼多的日子,莎拉頭一次朝波爾蒂尼夫人笑了,雖然笑得含蓄,但卻在告
訴波爾蒂尼夫人,她是永遠別想見到上帝的。老大一會兒,女主人瞪大眼睛驚奇地望著她—
—那樣子看起來夠可憐的,似乎莎拉就是魔王撒旦前來討債。末了,她像個螃蟹似的挪動著
身子,找到一把椅子,半真半假地昏倒在上面。莎拉朝她望了一會兒,緊走幾步來到門口,
打開門。女管家大吃一驚,慌忙挺直身子,大概她以為莎拉就要向她撲去。莎拉閃向一邊,
指了指喉嚨給痰卡住,透不過氣來的波爾蒂尼夫人。這下,弗爾利夫人找到了獻慇勤的大好
時機。
    「你這個黑心腸的蕩婦——你把她害死啦!」
    莎拉沒有吭聲,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弗爾利夫人給她的主人用溴鹽,這時莎拉轉身回
到自己屋裡。她走到鏡子前,但沒有對著照,而是慢慢抬起雙手,捂著臉,接著又緩慢地移
開手指,露出眼睛,望著鏡子。她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絞。兩分鐘後,她在床邊跪
下,默默的流著眼淚,淚水簌簌地落到破舊的被子上。
    她是否應該禱告呢?不過她認為自己是在禱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9:08

第三十一章

    當胸膛儲滿了喘息,
    偶然相碰的手觸起
    脈搏和神經的跳動,伴隨著
    剎那間奇妙的痛覺。
    本可以從容相逢的四目
    在尋找,找著了卻又慌忙躲閃
    令人心神蕩漾的有意相碰。
    難道這就是開始了
    被雲端天使歌唱的
    愛情之歌的前奏曲?
    還僅僅是塵世間凡夫,
    一毫不差地學會——
    那麼快就學會了——
    平庸的調頭?
    ——A·H·克勞《無題》(1844)
      
    此時,她睡著了。
    這就是查爾斯最後悄悄地走上前去,所看到的木板後面的難堪情景。她蓋著一件舊大
衣,像個小女孩似地踡縮著身子,兩腿因夜間太冷而收縮在胸前。她的臉背著他,頭下枕著
一條深綠色的帕斯利1圍巾,好像是為了保護她那最寶貴的東西——鬆散的頭髮,使地上的
草種子不會沾在頭髮上。四周靜悄悄的,她的體形清晰可見,甚至她的吸呼都微微可聞。剎
那間,查爾斯覺得,她居然會那樣安寧地睡在那兒,這似乎比他預料的任何罪過都更為可憎。   
  1蘇格蘭一小城市,是毛紡工業中心。



    同時,他心裡又湧起一種保護她的念頭。這種念頭來得那麼突然,使他大吃一驚,這也
恰恰證明了醫生對他的指責是多麼切中要害。他急忙收回目光,把臉轉向一邊,因為他知
道,他就要本能地蹲在她的身邊安慰她……更可怕的是,穀倉幽暗隱蔽,姑娘姿態誘人,他
不由地想像到了臥室。他覺得心在怦怦地跳個不停,好像跑完一里路剛停下來。此時,心驚
膽顫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躺在那兒的那個姑娘。過了片刻,他輕輕地快步走到門邊,看樣子
就要走了,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呼喚起她的名字來。
    「伍德拉夫小姐。」
    沒有回答。
    他又叫了一聲,這次叫得更響、更自然些,因為剛才那可怕的念頭已經消失了。
    木板後面動了一下,響起一陣窸窣聲。隨後,她慌忙坐起身,從木板後向外窺探,有點
滑稽地露出了腦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那驚愕的面容。
    「啊,請原諒,請原諒……」
    腦袋忽然沉下去了。他退到屋外的陽光下。兩隻海鷗沙啞地叫著掠過頭項。查爾斯躲到
一邊,這樣,牛奶房方向的人便不會看到他。格羅根他是不怕的,而且此時他不可能到這兒
來。但是,這地方太顯眼,況且那牛奶工隨時可能會來取乾草。其實,這時候地上春草青
青,牛奶工是不必要來取乾草的,只是查爾斯心慌意亂,未曾想到這一點。
    「史密遜先生。」
    他慌忙走到門口,免得她再次叫出他的名字。莎拉站在門內,查爾斯站在牆角旁邊,兩
人相距約十英尺。她剛剛匆忙地梳妝了一下,穿上了大衣,手裡抓著圍巾,像是剛把圍巾當
梳子用過似的。她的眼睛裡流露出慌亂的神色,雖因糊里糊塗地被驚醒而羞紅了臉,但整個
身影卻因剛剛睡醒而顯得柔和可愛。
    她身上透著一股野性。這不是瘋瘋癲癲或歇斯底里的野性,而是查爾斯在聽鷦鷯的歌中
所體會到的那種野性,是一種純潔的野性,一種近乎熱望的野性。本來,高明的馬太醫生和
格羅根醫生已使查爾斯相信莎拉患有精神病,十分可怖,誰知那張臉這樣的熱切坦率,查爾
斯一時迷惑不解,他腦海裡對精神病的恐懼淡漠起來。那時,雖然黑格爾已著書立說,但維
多利亞時代的人並不懂得辯證地看待事物。他們只能扣盤捫燭,不會將正面與反面看作一個
事物的兩個方面。矛盾使他們大傷腦筋,而不是歡欣鼓舞。他們不知事物有瞬息萬變的特
點,只曉得窮原究委,執著地追求能夠遍釋事物的原理。誠然,他們處在創建的時代,而我
們卻處在摧毀的時代,摧毀時日長久,使任何創建顯得像肥皂泡一樣短命。正因為如此,查
爾斯對自己周圍的一切感到莫名其妙。他尷尬地一笑。
    「咱們在這地方會不會給人看見?」
    她順他的目光,向隱藏在綠樹中的牛奶房望了望。
    「今天是埃克敏斯特集市。他擠完奶後,會徑直到集上去的。」
    話是這麼說,但她還是走進了穀倉,他也跟了進去,兩人隔開一段距離站著,莎拉背對
著他。
    「你在這兒過夜的?」
    她點點頭。兩人都沉默了。
    「你不餓嗎?」
    莎拉搖搖頭。又是一陣沉默。過了片刻,莎拉開口了。
    「情況你都知道了嗎?」
    「我昨天一整天不在,沒能到這兒來。」
    兩人又沉默了。「波爾蒂尼夫人好些了嗎?」
    「大概好了。」
    「她氣得不得了。」
    「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你在她家真是受委屈了。」
    「到哪兒不受委屈呢?」
    他頓時想起必須注意措辭。
    「好啦,好啦……別傷心了。」他向前走了兩步。「人們都很關心你。昨天夜裡許多人
到處找你。天還下著大雨呢。」
    她轉過臉來,懷疑他在說謊。但她看得出,他說的是實話。「我沒料到會給人們添這麼
多麻煩。」從她惶恐不安的神色中,他反過來發現,她說的也並非是謊話。
    「其實……沒有什麼。我想他們這樣找你,會覺得夠刺激的。不過,看來你得離開萊
姆。」
    她垂下了頭。他說這話的語調太嚴厲了。他遲疑了一下,隨後便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
的肩上,安慰她說:
    「別擔心,我就是來幫你做這件事的。」
    醫生說過,她是一堆火。查爾斯原以為這樣簡單的動作和許諾,足可以作為第一次努
力,將這堆火撲滅。可是,他是抱薪救火,有何希望?她滿面通紅,激動地回望了一眼,眼
中燃燒著烈火。他想抽回手,但被她一把抓住,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她已經把他的手拉向
自己唇邊。他大吃一驚,猛地把手縮回來。她呆若木雞,好像被打了一記耳光似地難堪。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請控制自己,我——」
    「我制控不住。」
    她的話音弱如游絲,卻將查爾斯震得目瞪口呆。他盡力使自己相信,她的意思是不能控
制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拚命地這樣想著。然而,卡圖盧斯1的詩句驀地閃過他的腦際:
「每次見到你,我便啞然失聲,張口結舌;我的週身悄悄燃起烈火,內心發出沉悶的呼喊;
黑暗遮天蔽日,令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些詩句是卡圖盧斯從薩福2的詩翻譯過來
的,而薩福的抒情詩至今仍是歐洲醫學界治療相思病的最佳處方。   
  1卡圖盧斯(約公元前87—約公元前54),古羅馬抒情持人,共寫了116首抒情
詩。他的詩受古希臘詩人薩福的影響。他歌頌其戀人克洛狄亞的詩可能就是為紀念薩福而寫
的。
    2薩福(約公元前612——?),古希臘著名女詩人,共留下詩集九卷,西方有的評論家把她跟荷馬相比。



    莎拉和查爾斯呆呆地站在那兒。老天保佑,讓他們明白,他們之間愛情的癥結在於:雖
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但想要退避的一方最終還是抽身不得。過了片刻,強壓著的激情消
散了,莎拉再也無力站穩。她癱軟地跪倒在他的面前,衝口說道:
    「我對您說的是謊話,因為那時我知道弗爾利夫人一定在望著我。我知道她一定會告訴
波爾蒂尼夫人的。」
    此時,查爾斯的感情又失去了控制,他驚魂未定地望著面前那張仰起的臉。那張臉明顯
地在請求他的諒解,然而查爾斯自己也在請求什麼人告訴他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因為那兩
位醫生的話此時都已失靈了。那些放火燒房子、寫匿名信的小姐們1對黑白分明的道德觀毫
無顧及,都在等待著被當場抓獲,而不肯及早坦白交待。   
  1指本書第二十八章中卡爾·馬太醫生的《心理醫學觀察》所記載的那些女人。這
裡借指莎拉也是迫不得已才講出了實情。



    莎拉的眼裡湧出了淚水。查爾斯似乎時來運轉,一個金色的世界展現在他的面前。在那
張臉上,淚腺悄悄地分泌著,抖出一兩滴淚花。淚花那麼微小、晶瑩,一閃而過。但是,查
爾斯這時卻像一個站在正在崩潰的大堤下面的人,而不是一位站在哭泣著的女人面前的男子
漢。
    「不過,為什麼……」
    她仰面望著他,目光裡帶著熱切的哀求,帶著不言自明的決心,帶著赤裸裸的慾望,在
這種情況下,任何推諉都是不可能的。
    他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扶起來,兩人呆呆地相互瞅著,像是著了魔。在查爾斯看來,她
——或者說她那雙大大的、勾魂攝魄的眼睛——真是令人神魂顛倒,這種美他還是頭一次見
到。至於那雙眼睛的背後隱藏著什麼樣的目的,那是無關緊要的。瞬間戰勝了時代。
    他把她拉進懷裡。他看到,隨著她衝進他的懷抱,她那雙眼睛也閉上了。隨後,他也閉
上了眼睛,找到了她的嘴唇。
    突然,他猛地將她推開。
    他一臉極度痛苦的神色,像是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在最殘暴的犯罪中被當場扭獲似的。
接著,他轉過身,衝出門口——誰知他又闖入了另一個可怕的場景。不過,他碰到的不是格
羅根醫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2:59:28

第三十二章

    她身裹蟬翼似的白紗裙,
    在門廳裡翹首盼望,怦怦心動,
    而那單調窒悶的氣氛,
    仍籠罩在屋中。
    ——哈代《音盒》
      
    歐內斯蒂娜前一天晚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她清楚地知道,白獅旅館的哪幾扇窗子是
查爾斯房間的。她發現,姨媽的鼾聲在寂靜的房中響起之後很久很久,查爾斯的窗口依然燈
火通明。對於她跟查爾斯的爭吵,她開初覺得受了委屈,也覺得內疚,可是後來她又一次從
床上悄悄爬起時——這已是第十六次了,看見那兒的燈光仍然亮著,她的負疚感就更加強烈
了。顯然,查爾斯生她的氣了,是啊,查爾斯有權對她不滿。
    當時,查爾斯走了以後,歐內斯蒂娜自言自語地說(後來她也對特蘭特姨媽說過),她
對溫斯亞特莊園不屑一顧。當然,她的這種說法使人不禁想起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
的這樣一個寓言。查爾斯出發到伯父家去以後,她曾想應該通情達理地承擔起大莊園女主人
的責任,甚至還動手草擬了「莊園管理條例」……然而,這一夢想的破滅反而使她感到輕鬆
起來。管理大莊園的主婦應具有大將風度,而歐內斯蒂娜壓根兒沒有軍事才能。她喜歡舒適
豪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儘管如此,她卻有世俗的均衡感。她認為,在十五個房間已經
足夠的情況下,三十個房間是種無益的浪費。或許,她這種通過比較來進行節儉的觀念是從
她父親那兒繼承來的。在私下裡,弗裡曼先生認為「貴族」跟「無用的虛飾」是同義詞。盡
管如此,這並沒有使他放棄跟貴族做生意,也沒使他放棄在倫敦經營許多貴族都喜歡的住
宅;他那寶貝女兒一有機會跟有爵位的貴族結婚,他也沒有坐失良機。說句公道話,要說將
女兒嫁給一位子爵,他還不敢當,因為那未免高攀不起;要是說從男爵麼,他會覺得那再恰
當不過了。
    我這樣說可能冤枉了歐內斯蒂娜,因為她畢竟是環境的犧牲品,而且她又是處在那樣一
種愚昧的環境裡。中產階級之所以成為酵母和麵團這樣一種混合物,主要在於它對社會自相
矛盾的認識。現今,我們往往忘記資產階級曾是一個非常革命的階級。我們看得更多的是它
消極被動即麵團的一面,把它視為反動的中心、社會的公害,把它看成永遠是自私保守的階
級。在社會三大階級中,唯有資產階級常常真誠地瞧不起其自身。在這一點上,歐內斯蒂娜
也不能例外。她講話的語氣中常帶有一種令人不快的、酸溜溜的味道,這一點不僅查爾斯聽
得出,她自己也感覺到了。她的悲劇(也是許多人的悲劇)在於:自卑是可貴的,但她用得
不恰當,結果她使自己變成了中產階級對自身永無信心的犧牲品。她不僅沒有把中產階級的
弱點視為反對其整個階級體系的理由,反而看作是爬到貴族階級的借口。這一點也不能怪
她,因為她一向受到的教育是把社會看作由許多梯級組成的梯子。這樣,她生活的唯一目標
就是向被認為更高的階梯攀登。
    直到午夜過後,歐內斯蒂娜依然煩燥不安(「我真丟人,我表現得真像個布商的女
兒!」),她索性打消了睡覺的念頭,爬起來穿上睡衣,打開了日記本。她想,在暴風雨過
後的一片漆黑中,說不定查爾斯會看到她的窗口還亮著懺悔的燈光呢。她拿起筆來。
      我睡不著。最親愛的查對我不滿——當時我聽到關於溫斯亞特的可怕消息,感到異
常掃興。我那時真想哭。
    我非常生氣,傻乎乎地說了許多氣話和傷人的話。我請求上帝的寬恕。我說那些話是出
於對最親愛的查的愛,而毫無惡意。他走之後,我大哭一場。讓這事兒成為一個教訓吧。即
使我在感情上跟他產生矛盾,我也要尊重與服從我的親愛的查。我要誠心誠意地趕快學會將
自己可怕、可惡的任性折服於他比我強得多的智慧。讓我珍視他的見解,把我鎖在他心裡,
因為「真誠的懺悔是通往天堂的大門。」
    在這篇動人的日記中,你可能發現缺少歐內斯蒂娜的那種冷漠。這並不奇怪,因為她跟
查爾斯一樣,也會隨機應變呢。她希望他會看到她很晚還亮著燈火,同時她也想像著有一天
他可能哄她拿出日記本,來瞭解少女內心的秘密。她寫日記部分是為了讓他看,這正如維多
利亞時代的任何婦女一樣,她是部分為他而寫的。她放心地上了床。這位訂了婚的姑娘在精
神上如此純潔,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她終將會贏得查爾斯,使他幡然改悔那不忠的行為。
    當歐內斯蒂娜還在熟睡的時假,四層樓下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戲劇性場面。那天早晨,薩
姆沒有象主人查爾斯起得那樣早。他起床後來到旅館廚房裡喫茶,吃烤乳酪——維多利亞時
代的僕人,不管食物是否合他們的胃口,很少有人比主人吃得少。旅館的勤雜工告訴他,他
的主人出門去了,叫他在家裡打點行李,做好中午出發去倫敦的準備。薩姆心中格登一震,
收拾行李只用了半個小時,因為他有更加緊急的事情要去辦呢。
    他徑直來到特蘭特夫人家找瑪麗。至於他說了些什麼,咱們不必絮煩,反正是十分傷
感,因為當特蘭特夫人在他來後不久下樓進入廚房時(她還保持著未開化鄉村的居民早起的
習慣),她發現瑪麗坐在飯桌旁哭得淚人兒似的。那個聾子廚師譏諷地翹著下巴,臉上毫無
同情的表示。特蘭特夫人問了問瑪麗,以她那溫柔和順的態度很快使瑪麗透露了真情,知道
了她的痛苦的原因。她的辦法比查爾斯的更加善良:在歐內斯蒂娜需要伺候以前,瑪麗可以
自由活動。因為歐內斯蒂娜小姐厚厚的花緞窗簾一般是十點鐘以後方才拉開,所以瑪麗可以
得到三個小時的恩典。特蘭特夫人得到的報酬是那一天全世界最愉快、最充滿謝意的微笑。
五分鐘後,人們便看到薩姆在布羅德街上漫步。在鵝卵石的街道上可不能走得太快。瑪麗走
起來也得當心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0:05

第三十三章

    哦,讓我獨自悄悄愛我的情人,
    讓未知的世界成為我的學識。
    我心中的幻景沒有人知道,
    我在注目,卻沒讓人看到……
    ——A·H·克勞《無題》(1852)
      
    很難說是誰更為膽顫心驚。主人離穀倉門口六英尺,張惶失措;兩個僕人在大約三十碼
開外,呆若木雞。薩姆由於驚呆了,居然未曾想到應將胳膊從瑪麗的腰間移開。幸虧這時又
有一人露面,打破了這一戲劇性的僵局:莎拉激動地衝到門口,卻又驀地抽回身,動作之快
使人只有憑直覺才能看到。不過這已足夠了。薩姆張口結舌,胳膊從瑪麗的腰上落下來。
    「你來這兒搞什麼名堂?」
    「出來走走,查爾斯先生。」
    「我原先叫你——」
    「做完了,全都準備好了。」
    查爾斯知道他在撒謊。瑪麗像平時那樣嬌滴滴地轉向一邊。查爾斯猶豫了一下,隨後便
大步朝薩姆走去。薩姆的腦海裡立刻浮現出了被解雇、挨揍等各種情景。
    「我們在這之前不知道您在這兒,查爾斯先生。說實話,我們根本不知道。」
    瑪麗羞答答地轉身朝查爾斯瞟了一眼,目光裡流露著驚慌和擔憂,同時也流露山一絲兒
詭秘的愛慕神色。查爾斯對她說:
    「請讓我和薩姆單獨談談。」那姑娘點點頭,快步走向遠處。查爾斯打量著薩姆,這時
薩姆已恢復了唯唯諾諾的常態,謹小慎微地盯著查爾斯的長統靴。
    「我是為我向你說過的那件事而來的。」
    「是的,先生。」
    查爾斯壓低了嗓門兒:「是給她治病的醫生要求我來的。
    他完全瞭解她的情況。」
    「是的,先生。」
    「這件事自然誰也不能告訴。」
    「我明白,先生。」
    「她明白嗎?」
    薩姆抬起頭來:「瑪麗是什麼也不會說的,先生。我敢拿性命擔保。」
    這一回輪到查爾斯垂下眼皮了。他覺得自己兩頰緋紅:「那麼好吧,我……謝謝你。我
想還應該……喏。」他摸索著掏錢包。
    「哦,不,查爾斯先生。」薩姆向後退了一小步。冷靜的旁觀者會發現他略微有些做
作。「不,這哪兒成。」
    查爾斯嘴裡咕噥著什麼,手停下來。主僕之間交換了一下眼色。或許兩人知道,雙方都
已精明地作出了犧牲。
    「好的,以後我總會酬勞你。不過記住,什麼也別說。」
    「要是說了,天打雷轟,查爾斯先生。」
    最可怕(最莊嚴、最高級)的誓言發過之後,薩姆轉身追趕瑪麗去了。相離約莫一百
碼,瑪麗有意識地別轉臉來,站在荊豆與蕨草之中等候著。
    他們為何到穀倉來,咱們只好猜測嘍。或許是因為薩姆即將隨查爾斯到倫敦去一個星期
吧。令人驚奇的是,像瑪麗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姑娘,聽說薩姆幾天不在,竟也放聲痛哭
了。這時,他們返回樹林,驚魂未定地默默走了一會兒,隨後兩人不約而同地交換一下目
光,偷偷地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軟癱在地。讓他們笑去吧,咱們還是回頭看看滿面通
紅的查爾斯先生。
    他望著他們二人,直到他們走遠後才轉過身,望望穀倉。他還不知道穀倉裡的情況如何
呢。他剛才的行為已將自己的本質暴露無遺。但在屋外,他還能靜靜地思考一下。像往常那
樣,責任又給了他力量。他已經有失檢點地扇起了不可接近的火焰,儘管那另一個受害者可
能被燒得狼狽不堪,正把繩子繫上粱頭……他遲疑一下,隨後便大步向穀倉、向莎拉走去。
    她站在窗前,隱著身子,免得讓人看見,似乎在側耳細聽查爾斯和薩姆之間的對話。查
爾斯走到門口,說:「我乘人之危,利用了您的不幸處境,實在是不可饒恕的,我求您原
諒。」他停頓一下,又接著說:「而且不僅僅是今天早晨。」她低下頭。他看到莎拉羞愧難
當,而不再是充滿了野性,因此心裡舒展了一些。
    「我以前怎麼也沒想到會引起您對我的愛。我的行動太愚蠢了,太愚蠢了。我應負全部
責任。」她盯著地上粗糙的石板,像是個犯人等待著判決。「唉,事已至此,現在我請求您
幫我彌補一下。」他說這些,是想引她講話,但她依舊默不作聲。
    「倫敦方面有事需要處理,我得去一下,不知要花多長時間。」她聽了抬起頭瞅瞅他,
但那只是短暫的一瞬。他結結巴巴地繼續說:「我想您最好去埃克斯特,我請求您拿著這個
包裡的錢——如果您願意,就算借的吧……在您謀到個合適的職位以前……如果您在現金方
面需要幫助……」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語調一定是一本正經,聽起來可
憎可惡。她轉身背對著他,說:「那麼我再不見您了。」
    「我不會不同意您的這個打算。」
    「可是我活著就是為了看見您。」
    沉默。這陣沉默中充滿了可怖的威脅。他不敢道破這句話的含義,覺得自己像是身陷囹
圄,就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那樣不可能獲釋。莎拉回頭看了他一眼,以她那特有的敏感猜
透了他的心事。
    「要是我想自殺的話,以前早就這樣做了,何必等到現在呢?」她向窗外望望。「我接
受您的借款……並且表示謝意。」
    他一時閉上眼睛,默默地感謝蒼天的恩典。他將錢包(不是歐內斯蒂娜為他繡的那一
只)放在門邊的壁架上。
    「您去埃克斯特嗎?」
    「要是您希望我去那兒的話。」
    「確實希望。」
    她低下了頭。
    「另外,還有件事得告訴您。鎮子裡有人說要把您送到瘋人院去。」——她猛然轉過
頭,眼珠閃電般地轉動了一圈——「這個主意一定來自莫爾伯勒大院,您不必過於當真。不
管怎樣,您要是不回萊姆鎮,一定可以避免許多麻煩。」他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我聽
說一個搜尋小組很快還要來找您。所以我一早就到這兒來了。」
    「我的箱子……」
    「我來負責。我會派人送到埃克斯特車站上。我想,如果您身體還可以,最好步行到埃
克斯茅斯的十字路口,這樣可以避免……」他是說免得給兩個人招惹風言風語。不過他知道
這個建議有點兒過分,因為埃克斯茅斯離萊姆有七英里。到十字路口,即公共馬車經過的地
方,還要遠出兩英里。
    她點頭同意。
    「還有,您一安頓好,就給特蘭特夫人寫封信,好嗎?」
    「我身邊沒有引薦信。」
    「您可以說塔爾博特夫人推薦的,也可以說特蘭特夫人。我會向她們說明。如果還需要
經濟上的進一步幫助,請不要不好意思提出。我走以前會安排好的。」
    「恐怕不會有這種必要。」她的聲音微弱,幾乎難以聽清。
    「當然,仍舊很感謝您。」
    「我想,應該是我感謝您。」
    她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那目光仍然十分銳利,一眼便看透了他。
    「您真是位不同凡響的女性,伍德拉夫小姐,我怎麼沒有早些看出這一點,真是慚愧。」
    她說:「對,我是不同凡響。」
    她的語氣裡既沒有自豪,也沒有挖苦,但顯然十分辛酸。兩人又沉默了。查爾斯許久沒
有講話。末了,他拿出表看了看,意思是說他該走了。他感到自己傻里傻氣,笨嘴拙舌。他
感到她的尊嚴高於自己,或許他還感到她的嘴唇是那樣的柔嫩。
    「您願意跟我一起回到那條大路上去嗎?」
    在這最後分手的時刻,他不想讓她覺得自己前怕狼後怕虎的。這當兒,即使格羅根來
了,他也不在乎。當然,格羅根不會來。莎拉走在他的前面,腳下踏著枯死的蕨草,蔥綠的
荊豆。晨曦中,她的秀髮閃閃發光。她一路走著,既不回頭也不吱聲。查爾斯知道,薩姆和
瑪麗很可能還在偷看。不過,他覺得此時讓他們看到他跟莎拉大大方方地在一起,也可能更
好。他們爬上斜坡,穿過樹林,最後來到大路旁。她轉過身。查爾斯走到她身旁,伸出手。
    她遲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但盡力克制自己,免得再幹出蠢事來。
    他小聲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您。」
    她抬起頭來,正面看著他,眼裡微微帶著試探性的神色,似乎他應該認識某種東西,現
在認識還為時未晚:一種他還沒認識的真理,一種高貴的激情,一種他沒能理解的歷史。她
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講,但同時又覺得,假如他不能憑自己的感情去理解的話……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相互望了半晌。末了,他垂下頭,放開了她的手。
    過了一會兒,他回頭望了望,她還站在原來的地方,目送著他。他舉起帽子,而她一動
不動。
    又過了十分鐘,他來到通向牛奶房的小路口,站在草地的一邊。在那裡,可以越過草地
望見下方的碼頭。他看到遠方草地上有個矮小的身影向他走來。他縮了一下身子,有些猶
豫……隨後便沿著小路踏上回萊姆鎮的馬車道。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9-19 23:17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0:35

第三十四章

    枯萎的薔薇從高牆上被打落。
    ——哈代《風雨交加時》
      
    「你出門去過了?」
    他已換過了衣服,所以撒謊是無濟於事的。
    「我需要散散心,夜裡睡得很不好。」
    「我也沒睡好,」她說,「你昨天疲倦極了,是嗎?」
    「是的。」
    「但你為什麼到一點鐘還不睡呢?」
    查爾斯慌忙轉臉看著窗子:「有好多事情要想想。」
    在這乾巴巴的交談中,歐內斯蒂娜的話表明,她很難使夜間的誓言在白天保持不變。除
了看出他到外面去過之外,她還從薩姆和瑪麗的身上,從滿臉疑惑的特蘭特姨媽身上看出,
查爾斯打算當天離開萊姆。她強使自己不去打聽這種突然變故的原因,讓這位爵爺自己在認
為適合的時間說吧。
    查爾斯回來的時間是十一點鐘。她端坐在後客廳裡愁眉苦臉地等著,而他卻那樣狠心,
居然待在大廳裡跟特蘭特姨媽嘮了老大一會兒,而且聲音很低,她聽不清楚,這簡直糟透
了。她不由怒火中燒。
    或許使她惱怒的還有另外一點。那天早晨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而他卻一句讚美的話兒也沒有。她穿著一件玫瑰紅「早餐」禮服,袖子是黑色的,漂亮的腋
窩處收得很緊,往下是寬大蓬鬆的皺褶,直到手腕處收住。禮服顯出了她那苗條的美,光滑
的秀髮上紮著的緞帶更是錦上添花,熏衣草香水瀰漫著清香。她簡直是令人陶醉的阿芙羅狄
蒂1,只是因剛從白亞麻鋪蓋的床上起身,眼睛微顯青腫。查爾斯此時心情不佳,很想發
火,但他還是強作笑臉,坐在她身旁,拿過她的一隻手拍了拍。   
  1阿芙羅狄蒂是希臘神話中愛與美的女神,相當於羅馬神話的維納斯。



    「寶貝兒,請原諒,我覺得很不好受。我已經決定非去倫敦一趟不可。」
    「呃,查爾斯!」
    「我也不希望去。但是出了這樣的大事,我必須立即去見蒙塔古。」蒙塔古是他的律
師,照料查爾斯的事務。
    「你不能等到我回去的時候嗎?只不過等十來天呀。」
    「我可以返回來把你接走。」
    「我說,蒙塔古就不能到這兒來麼?」
    「噢,不行,文件太多。再說我還有別的事。我必須把發生的事情告知你父親。」
    她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回。
    「這與他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著呢,小乖乖。他已經把你托付給我了。我的前程出現了這樣嚴重的變
化……」
    「你還有自己的財產呢!」
    「呃……當然了,不錯,我總不會愁吃愁穿的。不過還有其他事情,爵位……」
    「我昨天把這事兒忘了。你說得對。我當然不可能嫁給一個微不足道的平民百姓。」她
回過頭來,略帶挖苦地瞪著查爾斯。
    「親愛的,請耐心一些。這類事情不講清不行——你的陪嫁很多,當然嘍,我們之間的
愛才是最主要的。不過,婚姻中還有……嗯……法律與契約的問題,它……」
    「胡說八道!」
    「親愛的蒂娜……」
    「你很清楚,要是我自己願意,他們會同意我嫁給一個窮光蛋。」
    「這很可能。但是,即使最溺愛的父母也是希望知道——
    「貝爾格萊瓦的房子共有多少間?」
    「我不清楚。」他思索了一下,說:「恐怕有二十間。」
    「有一天你說過,你的年收入是二千五百鎊,加上我的陪嫁就是——」
    「咱們的收入情況出現了變化,但錢是夠花的,這不成問題。」
    「那很好。假如我父親說你不能娶我,你怎麼辦?」
    「你誤解了。我知道自己的責任。這種時候是越小心越好。」
    說這幾句話時,兩人誰都不敢看對方一眼,她垂著頭,悶悶不樂,對查爾斯的話很反
感。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背後。
    「去說一說只是個形式,不過這種形式還是至關重要的。」
    她執拗地垂著頭,說:「我在萊姆過夠了。在這兒見到你的次數比在倫敦還少。」
    他笑了:「真是瞎扯。」
    「好像是少。」
    她氣乎乎地緊閉雙唇,說什麼也不肯息怒。他走到壁爐前面,把胳膊搭在爐台上,朝她
微笑著。不過,他的笑只是一種皮笑肉不笑的面具而已。他不喜歡她的任性執拗,那種任性
與她那煞費苦心的裝束極不相稱。她那套衣服只宜於在家中穿穿,到外面去是有傷大雅的。
這種窄邊的實用性楔形衣服是臭名昭著的布盧默夫人在本書故事發生的十五年前推行到社會
上來的。但是,比這更早一些時候,婦女外出穿長褲的嘗試還是被帶撐架的女裙徹底擊敗了
——這一微不足道的事實對我們理解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沉默中,查爾斯沒有多去想愚蠢的時髦衣著,而只想著如何早些脫身。幸好蒂娜也在考
慮自己的處境:分離短暫的幾天就這樣大驚小怪未免有失大家閨秀的風度,而像女僕行事
(特蘭特姨媽對她說過為什麼她醒來打鈴時不見瑪麗)。再說,男人的虛榮在於女人的順
從,而女人的順從則是贏得最後勝利的手段。哼,她總有一天要查爾斯為他的殘酷付出代價
的。她抬起頭來,向他略表歉意地笑笑。
    「你每天都寫信來嗎?」
    他彎下腰摩挲著她的臉,「一定。」
    「盡早回來?」
    「我和蒙塔古將加快辦理,一辦完就立即回來。」
    「我要寫信給我父親,嚴格命令他等你一辦完事就直接把你送回來。」
    查爾斯趁機說:「要是你馬上寫,我就把信帶去吧。我還有一小時才出發。」
    她站起來,伸出雙手。她份望著他吻她。他沒有勇氣吻她的嘴唇,只好抓著她的肩膀,
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鬢角,隨後便打算走開。可是不知怎麼,他卻沒有舉步。歐內斯蒂娜嫻靜
溫存地望著他,望著他的帶有珍珠飾針的深藍色領帶。查爾斯一時弄不清自己為什麼無力舉
步。實際上,他覺得有兩隻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身子。他知道,要擺脫這兩隻手,要脫身去
倫敦,是要付出代價的。代價他是付出了。此時他站在那兒,有幾秒鐘時間,他的嘴唇緊緊
地貼在她的唇上。但是,天沒塌下來,內心沒有發出沉悶的呼叫,也沒有什麼黑暗遮天蔽
日。他並沒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歐內斯蒂娜打扮得漂漂亮亮,但在查爾斯的腦海裡,卻
浮現出一個溫柔、雪白的嬌小軀體,似乎一伸手便可觸到似的。歐內斯蒂娜的臉側向一邊,
頭靠在他的肩上,身子偎依在他的懷裡。當他拍著她,撫摸她,柔聲說著甜言蜜語時,他發
現自己異常窘迫、尷尬。他覺得一陣微微的衝動。歐內斯蒂娜有她自己的幽默感,時常耍小
孩子脾氣,動不動就有些古怪念頭,但可以看出,她那埋藏著的野性終會迸發出來。她願意
瞭解兩性之間那種「墮落」的事,總有一天她會膽怯地、但又津津有味地去啃那禁果。查爾
斯可能未曾清楚地意識到,他所感覺到的只不過是世世代代頭腦簡單的女人所具有的魅力。
人們可以任意擺佈這種女人。此時他只意識到一種墮落感:早晨剛剛吻過另一個女人的嘴
唇,現在居然又想像面前這個女人的肉體!
    他匆匆地吻了吻歐內斯蒂娜的頭項,輕輕地脫開她的雙手,每隻手吻了一下,便急忙走
了。
    還有一付千斤重擔在等著他呢。此時,瑪麗正站在門口等他,手裡拿著他的帽子和手
套。她垂著眼皮,臉色緋紅。他戴上手套後回頭瞥了一眼剛才離開的那個房間,看到房門已
經關上。
    「薩姆把今天早晨那件事的前因後果對你講過了嗎?」
    「講過了,先生。」
    「你……懂嗎?」
    「我懂,先生。」
    他脫下一隻手套,在馬甲口袋裡摸索著。瑪麗雖然把頭埋得更低了,卻沒有後退一步。
    「哦,先生,我不要。」
    但她已經接住了。查爾斯一走,她便匆匆關上門,小心翼翼地伸開小手——我想恐怕已
是攥得發紅的小手,盯著掌心裡那枚小金幣。隨後,她把金幣放在兩排白牙齒之間咬了咬
(她常看見爹爹這樣做),以便吃准那不是銅的。儘管她並不能區分金的還是銅的,但咬一
咬總叫人放心,可以證明確實是金的,這正像誰到安德克立夫崖走走便被證明確實有罪過一
樣。
    一個單純的鄉下少女對罪過又能懂得多少呢?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不管怎樣,查
爾斯掏了腰包,總可以輕鬆自在地去倫敦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0:56

第三十五章  

      在這甜蜜的羈留期間裡,
      你是我力量的唯一源泉。
    ——哈代《她的永恆》
      
    在我們看來,十九世紀到底怎麼樣呢?那是一個婦女倍受尊重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花
幾鎊錢便可以買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裡,英國所建教堂的數目超過了這
個國家以往所建之和。而在倫敦,每六十所房屋中就有一所是妓院(現代的比率可能接近一
比六千)。在那個時代,每一個布道壇,每一家報紙的社論,每一次公開演講,都喋喋不休
地宣傳婚姻的神聖性(及婚前貞操的重要性),而上至王儲下到達官顯貴,許多人都有著偷
偷摸摸的私生活,人數之多,超過或幾乎超過了以往任何時期。在那個時代,刑法制度逐步
講究人性化,而鞭打卻非常盛行,結果一個法國人非常嚴肅地證明,法國的薩德侯爵1的先
祖必定是英國人。在那個時代,婦女們的衣服把肉體遮蓋得比任何時代都嚴實,但對雕刻家
的評判卻要看他雕刻裸體女人的水平。在那個時代,任何小說、戲劇、詩歌等方面的著名文
學作品,在色情描寫上從來都不超過接吻的程度,鮑德勒博士2被認為是公眾的恩人(他死
於一八二五年。他死的年份使我們注意到,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觀早在維多利亞時代以前就
已存在了)。然而,帶色情描寫的通俗作品的發行量卻是空前絕後的。在那個時代,人體的
某些器官是從來不提及的,否則會被認為有失體統;然而,衛生設備非常簡陋,人們幾乎在
所有的房子裡和街道上都會碰到與廁所、糞便有關的東西(有抽水設備的廁所是十九世紀末
才出現的,直到一九○○年,還一直被認為是一種高級設施)。在那個時代,在人類活動的
其他方面都出現了長足的進步和解放,而唯獨在最基本的個人情慾方面卻受到苛刻的控制。   
  1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國作家。他寫了許多色情作
品,主要描寫一些色情狂。後來,他的名字成為一個專有名詞「薩德主義」(Sadism),意
思是「性虐待狂」。
    2托瑪斯·鮑德勒(Thomas Bowdler,1754—1825),英國學者。一八一八年,他對
莎士比亞的著作進行「淨化」,即刪去所謂「猥褻及色情描寫」的詞句。後來,他又對英國
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1737—1794)的名著《羅馬帝國衰亡史》進行了類似的刪節。後
來,他的名字變成了一個英語動詞(bowdlerize),意思是「刪去猥褻,色情詞句」。他死
於1825年,而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是從1837年開始的,所以下文說「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
觀早在維多利亞時代以前就存在了。」



    雖然昇華理論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解釋維多利亞時代,但我有時也覺得懷疑,這種理論是
否會將我們引入歧途,使我們誤認為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是清淡寡慾的。實際上,他們有著和
我們同樣強烈的慾望——而且比我們想得更多。我一向認為,所謂「下流的九十年代」1。
是對許多年來禁慾主義的反動。我想,那只不過是公開了到那時為止一直掩蓋著的東西。我
覺得,我們是在談論人類永恆不變的能量,只不過所使用的詞彙和比喻不同罷了。
    我們視為輕鬆或無關緊要的事情,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十分認真嚴肅地對待。他們表現
嚴肅的方式就是不公開談論這類問題,而我們則恰恰相反。但是,這些表示嚴肅的「方式」
都只不過是些傳統習慣。從本質上說,他們與我們並無不同。
    我們要瞭解客觀現實,就不得不從別處去尋找——從梅休2的著作,從皇家專門調查委
員會的報告以及其他材料中去尋找。狄更斯及其同時代作家對性生活這一領域避而不談。維
多利亞時代鄉間的嚴酷現實是這樣的:「先嘗後買」。這是普遍的,而不是個別情況。   
  1十九世紀九十年代,英國一些知識分子衝破了維多利亞時代所宣揚的禁慾主義束
縛,在性道德、享樂主義、生活方式等方面提出了一些新觀點。他們創辦了《黃書》雜誌,
主要撰稿人有著名文學家亨利·詹姆斯、阿諾爾德·班尼特、奧斯卡·王爾德等。
    2亨利·梅休(1812—1887),英國社會學家。他對倫敦的勞工情況做了長期深入的調
查,寫成四卷《倫敦勞工及倫敦窮人》。



    讓我們再回到我們的人物上來。你現在總會猜出薩姆和瑪麗為什麼要到穀倉來了吧。再
說他們來這兒已不是第一回了,你就可能更加理解為什麼瑪麗得悉薩姆要離開萊姆便哭得淚
人兒一般……為什麼她對罪過懂得多於人們對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所預料的範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1:21

第三十六章

    她額頭上猶如火燒,
    急切的神色流露眉梢,
    見機就匆匆而上,
    將一切付諸了慾望。
    ——丁尼生《悼亡友》(1850)
      
    一百年前,由於交通不便,埃克斯特城離首都比今天顯得遠多了。當時,那兒就有某些
縱慾的惡習,而現在所有的英國人都擁到倫敦來享受這種生活了。要是說一八六七年埃克斯
特就有那麼個燈紅酒綠的街區,這恐怕未免失之誇張。儘管如此,它卻有那麼一個非常繁華
的地段。那地段離城市中心較遠,地處鎮旁河岸邊的斜坡上,這兒曾經是個不小的港口,附
近又有一座黑森森的大教堂,因而是埃克斯特生活的心臟。那地方街道縱橫交錯,尚有不少
都鐸王朝時期的房子,但光照極差,臭氣熏天,到處是爛泥污水。有煙花巷、跳舞廳和酒
館。那裡住著由於五花八門的原因而失身的姑娘和成年女人,還有一大群從德文郡的村莊和
小鎮擁到這兒來的無事可做的人。總而言之,那是一個臭名昭著的藏污納垢的地方,佈滿了
出租房屋和小旅店——就像莎拉所說的韋茅斯的那個小旅店一樣。那是一個逃避嚴厲道德風
尚的避難所。這種避難所當時遍佈英國各地,埃克斯特自然也不能例外——當時所有各郡的
大城市都不得不給那支不幸的婦女大軍找個落腳點,她們在爭奪普遍純潔的男性戰鬥中,已
是傷痕纍纍了。
    在這一地段的邊緣有一排喬治時代1的房子。毫無疑問,當初剛造好時,房子俯瞰著河
流,景致一定不錯,可是如今那裡蓋起了客棧,視線給遮住了。很明顯,那些房子已經失去
了原有的自然美。房子的木製部分油漆已脫落,門及屋頂上的瓦片都破破爛爛。有一兩所房
子是私人住戶,但在那一排房子的中央有五幢屬於一家人家,房子中央的大門上掛著一塊招
牌,這表明它是一家旅館,說得確切些,那是「恩迪科特旅館」,店老闆是馬撒·恩迪科特
夫人。據說,恩迪科特夫人的主要特點,是她對任何旅客都不覺得好奇。她是一個標準的德
文郡女人。對這樣的女人來說,只要住店付店錢就行,至於住的是什麼人,她毫不關心。因
此,她把站在門廳旁小帳房裡的旅客分成等級:十先令的旅客、十二先令的旅客、十五先令
的旅客等……所標的價格是指旅客每週應當付的住宿費。在當代,住在旅館裡已習慣於每撳
一次電鈴召人做事就得付十五先令小費的旅客,切不要以為那時恩迪科特夫人的旅館很便
宜。要知道,當時租一間茅屋一般是每週一先令,頂多不超過兩先令。在埃克斯特,花六先
令或七先令便可租到極好的小房子。每週花十先令在恩迪科特旅館租一間最便宜的屋子,雖
說這顯然是女老闆敲竹槓,可是她通過這個辦法提高了旅館的身價。   
  1英國國王喬治一世至四世(1714—1830)時期。



    那是一個薄霧冥冥的黃昏,天眼看黑了下來。旅館對面人行道上的兩盞氣燈已由點燈工
用長竿撥亮,倉庫牆上粗糙的磚頭被照得雪亮。旅館裡有的房間已點亮了燈。樓下的燈光較
亮,而樓上的燈光較暗。這是因為,許多維多利亞時代的家庭都認為裝煤氣管子太貴,引到
樓上不合算,於是樓上依然使用油燈。透過大門口旁邊底層樓的窗戶,我們可以看到恩迪科
特夫人坐在一隻小火爐旁,聚精會神地鑽研著她的聖經——帳本。倘若我們仔細地將目光從
這個窗口向上移至右首盡頭的另一幢房子,我們可以看到最上層樓的一個黑洞洞窗口,窗戶
上掛著紫紅色窗簾,尚未拉上。住這樣的房間,每週需交十二先令六便士。
    這是兩間一套的房間,由一個小起居室和一個更小的臥室組成,實際上是由原來一間頗
為寬敞的喬治時代的房間隔開的。牆上貼著不整齊的糊牆紙,紙上印著褐色小花。屋裡鋪著
舊地毯,擺著一張由三角架支撐的圓台面,上面鋪著墨綠色稜紋台布。從台布的角上可以看
出,繡花的人是個新手,還在練習階段。屋裡還有兩把破舊椅子,粗糙的木刻裝飾品上襯著
破舊的紫褐色絲絨,還有一隻帶抽屜的櫥子。牆上掛著一張發了黃的版面,畫面上畫的是查
爾斯·韋斯利1;還一幅蹩腳的水彩畫,畫的是埃克斯特大教堂——這是幾年前買主從一個
手頭拮据的婦女那兒一再壓價買來的。   
  1查爾斯·韋斯利(1707—1788),英國著名的美以美教徒,寫過許多讚美詩。



    屋裡還有一隻作裝飾用的微型火爐。爐子封著口,爐下掛著幾件叮噹作響的小玩意兒。
除這個小火爐外,房間的佈置別無新鮮可言。只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壁爐的大理石飾板。
那是喬治時代的古董。飾板的上方有幾尊雅致的仙女浮雕,雕像的背景上刻著象徵豐饒的鮮
花。她們的那種傳統的標準面孔上一向微微露著驚奇的神色。現在,她們看到僅在一百年間
這個國家的文化居然變得如此糟糕,也一定會感到驚奇。她們本來誕生在一間鑲著松木板
的、使人心情舒暢的房間裡,現在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骯髒的斗室裡。
    如果她們能夠的話,她們一定會欣慰地舒一口氣,因為這當兒,房間的門打開了,一個
我們尚未見面的旅客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剪裁奇特的大衣,那黑色的女帽,那帶著白領子
的靛藍外套……這一切都告訴我們,她是莎拉。
    莎拉輕快地,幾乎是急切地進入屋子。
    這並不是她剛剛趕到此處。她幾天前已經到了。至於怎麼會到這兒來,原因很簡單。當
她還是個小姑娘,在埃克斯特讀書時,她就知道這個旅館。幾天前離開萊姆後,莎拉不知不
覺發現自己站在希普站,就是多切斯特公共馬車停靠的那個站頭。她的箱子幾天前就已經運
到了,正在等著她呢。有個搬運工走上來問她要在哪兒下榻,她一時尷尬萬分,因為她除了
隱約記得那個旅館的名字外,她說不出別的什麼旅官。搬運工聽說她要去「恩迪科特旅
館」,臉上露出了異樣的表情。莎拉猜想,要在埃克斯特盤桓,她大概沒有選中最講究的地
方。不過搬運工倒是一聲不響地扛起了她的箱子,她便跟著他穿過城市來到剛剛說過的那個
地段。她並不喜歡這個地方的外表,在她的記憶中(她以前也只見到過一次),這地方以前
比現在親切得多,寬敞得多,尊嚴得多。不過,條件差並不妨事,討飯的不應該嫌飯涼。使
她寬心的倒是她孤單一人並未引起風言風語。她要一套房間,預付一個星期的錢。這本身證
明瞭她有點身份,就不必要別的什麼證明了。她本想要最便宜的房間,但當她發現一個房間
就要花十先令,而一個半房間只需再加兩個半先令時,就改變了主意。
    她快步走進房間,關上門,劃了根火柴湊到燈芯上。燈煙消失後,乳白的玻璃罩放出光
來,驅散了黑暗。她摘下帽子,以她特有的方式擺了擺頭,將頭髮甩到後面。她把手裡的帆
布包放到桌子上,一看就知道她急於打開包,連大衣都顧不得脫。她慢慢地從帆布包裡拿出
一包包東西,放在綠色台布上。末了,她把帆布包放在地上,動手打開包裡所購買的東西。
    第一件東西是一隻斯塔福德郡出產的茶壺,上面有一幅彩圖,畫的是一間茅屋,屋邊有
一條小溪和一對戀人(她仔細地打量著那對戀人)。第二件東西是一隻托比啤酒杯1,不是
維多利亞時代的那種花花綠綠的龐然大物,而是個小巧玲瓏的物件,上面塗著紫紅色和黃
色。那個高高興興的男子面容上塗著柔和的藍色釉(瓷器專家會認出那是拉爾夫·伍德的作
品)。這兩件東西是莎拉在一家舊瓷器店花了九個便士買來的。啤酒杯已經磨損了不少,隨
著時間的推移,還將繼續磨損下去。這一點我可以作證,因為一兩年前我也買了一隻這樣的
瓷啤酒杯,花費遠遠超過了當時莎拉花的三個便士。不過我同她不一樣,我喜歡的是拉爾
夫·伍德的藝術,而她喜歡的是那男子的笑容。   
  1托比啤酒杯是一種做成頭戴三角帽地矮胖人形啤酒杯。下面講的「那個高高興興的男子」即指此。



    雖然我們從未看出,莎拉其實很有一種審美感,或者說那是一種情感——一種對她生活
的時代那種可怕裝飾的反應。這隻小啤酒杯的年代,她是一無所知的,但她隱隱感到它的年
歲一定很大,許多人都用過它,而現在居然成了她的了。她進屋後沒脫大衣,便把它放到壁
爐台上,像孩子似地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它,好像生怕失去享受第一次做主人的美味似的。
    過道裡響起了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沉思。她緊張地向門口匆匆瞥了一眼。腳步聲消失
後,莎拉才脫去大衣,捅旺爐子,隨後又把一隻燻黑了的鐵壺放到爐架上。接著,她轉過身
來整理買來的東西:一包茶葉,一包糖和一小筒牛奶。她把這些東西都放到茶壺邊上。末
了,她拎著剩下的三包東西走進臥室。臥室的陳設極為簡陋,一張床、一隻大理石盥洗盆、
一面小鏡子和一塊寒酸的地毯,僅此而已。
    但是她顧不得注意這一切,眼睛只盯著三個包。第一個包裡是一件睡衣。她沒有將睡衣
貼著身子比量,而是把它放在床上。隨後她打開第二個包,裡面是一條深綠色的美利奴羊毛
披肩,四周用墨綠絲綢鑲著邊。她把披肩拿在手裡,出神地望著它——那一定是因為它太貴
了。買這條披肩花的錢比買其他東西加在一起還多得多。最後,她若有所思地舉起披肩,將
那精緻柔軟的料子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她低頭看著睡衣,第一次用我允許她採用的真正女性
的姿勢,把一綹棕色的頭髮移到胸前,放在綠色的披肩上。過了一會兒,她抖開披肩。披肩
足有一碼寬,她將它披在肩上,對著鏡子瞧了半晌。隨後,她回到床邊,把披肩放到攤在床
上的那件睡衣的肩頭。
    她打開第三隻包。這個包最小,只是一卷紗布。她望了望床上白色的睡衣和綠色的披
肩,然後將紗布拿到另一個房間,放到櫥子的抽屜裡。此時,水開了,鐵壺蓋子啪嗒啪嗒地
響起來。
    查爾斯給她的錢包裡有十枚金幣,單就這些錢——且不說還有別的錢——也就足夠她離
開這兒遠走高飛時的開銷了。前些日子,她每天晚上都要象第一次那樣數數這些金幣。她的
這種行動看起來並不像個守財奴,倒像是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地看同一部電影一樣——原因是
對這部電影的故事、某個角色禁不住的歡喜。
    她剛到埃克斯特時,有好幾天什麼東西也捨不得買,只從自己那點可憐的積蓄中拿出最
少的錢來維持生活。她只是眼睜睜地瞪著那些商店,瞪著那些衣服、椅子、桌子、食品,葡
萄酒等等上百種似乎對她抱有敵意的商品。這些商品像是些嘲笑挖苦她的人,像是萊姆鎮那
些兩面派居民。她在他們面前走過時,他們便背過臉去,裝作沒看見她;當她從他們身旁走
過,到了他們背後時,他們便擠眉弄眼地笑笑。這就是她不願出來買東西的原因。當然,這
並不是說她的日子不開心,恰恰相反,她是在享受著成年生活中的第一個假期。
    她自己煮茶。金黃色的小小的火苗從茶壺上反射到爐壁上,閃閃發光。火苗靜悄悄地跳
躍著,投下了點點陰影。她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她的變化如此之大,心情如此平靜,對自己
的處境如此滿意,你可能會因此以為她收到了查爾斯的信,或者聽到關於他的什麼消息。其
實,她什麼也不知道。在莫爾伯勒大院那個靜靜的夜晚,她曾經雙眼垂淚,痛苦不已,那次
我敘述過她想些什麼東西。現在,她又靜靜地凝視著火苗,究竟她心裡在想些什麼,這次我
不想贅述了。過了片刻,她站起身,走到櫥子面前,從最上面一格裡取出一隻茶匙和一隻沒
有杯墊的茶杯。她坐到桌旁,倒了一杯茶,打開了最後一個小包。那只包裡是一隻小餡餅,
她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1:54

第三十七章

    「體面」將其沉重的大氅罩住了整個國家……誰要是對這位女神項禮膜拜,誰就贏
得大家的尊敬。
    ——萊斯利·斯梯芬《劍橋雜記》(1865)
      資產階級……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採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
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裡推行所謂文明制度,即變成資產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
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
    ——馬克思《共產黨宣言》(1848)
      
    查爾斯與歐內斯蒂娜的父親第二次會面,跟上一次比起來可就不愉快多了。當然這並不
是歐內斯蒂娜的父親弗利曼先生的過錯。弗利曼先生儘管在內心深處對貴族有一種隱隱約約
的卑視,但在現實生活中,他卻是個勢利眼,處處裝出上流社會的紳士派頭,並將此視為一
種生意,像他的另外一種興隆生意同樣重要。外表上,他覺得自己是標準的紳士,內心裡卻
不時地懷疑自己,這從他那處心積慮裝模作樣的表情上完全看得出來。
    那些剛剛爬到資產階級上層的人,日子並不好過。雖說他們在社交活動中意識到自己是
那個階層的新成員,但他們心中很明白,他們在商業界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們在悄悄改變
顏色,以適應環境的需要。其中,有些人(例如喬羅克斯先生1)完全追求鄉下貴族的嗜
好、品格和風度。另一些人(例如弗裡曼先生)則試圖賦於「新成員」這一術語以新的含
義。弗裡曼先生在英格蘭東南部的薩裡松樹林新建了一所房子,不過,他的妻子和女兒住在
那兒的時間比他要多得多。就他的生活方式而論,他倒是現代那些家住郊區卻到城裡上班的
人的先驅。所不同的是他只在週末才去鄉下。除夏季外,他很少住在那兒。   
  1喬羅克斯先生是英國作家羅伯特·瑟蒂斯(1805—1864)一系列幽默作品中的中心人物。



    的確,利潤和熱情可能是他的座右銘。在一八五○年至一八七○年社會和經濟大變革時
期(強調的重點從生產轉向經營,從生產者轉向消費者),他生意興隆,發了大財。他的生
意迎合了第一次巨大消費浪潮的需要。作為一種補償,他變得高度熱情起來,成了一個道地
的基督教徒。正像我們時代的大亨們喜歡收集藝術品,喜歡將自己的巨額投資披上美麗的慈
善外衣一樣,弗裡曼先生在「基督教知識普及協會」以及此類活躍的慈善組織上也捐出了一
大筆款項。按照我們今天的標準,他手下的學徒和練習生等所受到的剝削以及他們的食宿條
件是很殘酷的。可是按一八六七年的標準來衡量,弗裡曼先生經營的企業是出類拔萃的,堪
稱同行業的典範。待他進入天堂時,他會留下一支幸福的勞動大軍,他的繼承人則定會從中
獲得巨額的利潤。
    弗裡曼先生頭腦靈活,面色陰沉,有一雙精明的灰眼睛。在他下面的人,他似乎把他們
都看作一些曼徹斯特出產的劣等商品。不過,他聽著查爾斯的消息時,卻沒有表現出絲毫激
動。查爾斯說完後。他只是嚴肅地點點頭。接著是一陣沉默。這次會面是在海德公園住宅內
弗裡曼先生的書房裡進行的。從那書房的佈置,人們看不出他的職業。四周的牆邊嚴嚴整整
地擺著一排排書籍;有一尊馬庫斯·奧瑞裡厄斯1的半身塑像(也可能是正在洗澡的帕默斯
頓勳爵2?),還有一兩塊巨大但含義不明的石雕,至於雕刻的是狂歡還是戰鬥場面,很難
斷定。不過它們還是給人一種遠離當時環境、表現原始人性的印象。   
  1馬庫斯·奧瑞裡厄斯(121—180),羅馬皇帝。
    2亨利·帕默斯頓(1784—1865),英國政治家,曾兩度任英國首相。



    弗裡曼先生清了清喉嚨,眼睛盯著書桌邊上鑲著的紅色摩洛哥皮。他看來就要宣佈什
麼,誰知轉眼間又改變了主意。
    「這太出人意料了,太出人意料了。」
    隨後又是一陣沉默。查爾斯對這種沉默既感到惱火,也感到好笑。他討厭岳父的嚴肅態
度,但這件事是他自己引起的,因而也就只好忍受這沉默,強壓下不滿的表示。弗裡曼先生
所想的,實際上不是貴族而是生意人在想的東西。一聽查爾斯的話,他立刻想到,這位年輕
人到這兒來的目的是要提高蒂娜的陪嫁數額。加點錢不成問題,但他同時想到的是另一種令
人生畏的可能性——查爾斯可能早就知道他的伯父要結婚。他最討厭的就是在交易中受騙吃
敗仗——而這一筆交易,不管怎麼說,卻關係他最珍視的東西。
    最後,還是查爾斯首先打破了沉默:「幾乎用不著說明,我伯父的這一決定對我來說也
是大出意料的。」
    「當然,當然。」
    「不過我覺得應當立即通知您,並且當面說清。」
    「這樣做很對。那麼歐內斯蒂娜……她知道了嗎?」
    「我第一個告訴的就是她。她自然相當吃驚,但那只是她出於對我的愛。」查爾斯遲疑
了一下,隨後把手伸進口袋裡。
    「我給您帶來了她的一封信。」他站起身,將信放到書桌上。弗裡曼先生精明的灰眼睛
瞅著信,很明顯,他心裡卻在想著別的事情。
    「你還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是不是?」
    「我不能說自己什麼也沒繼承,不能說自己分文不名。」
    「我們還應加一句,您的伯父不一定有那個福份,最後會生出個繼承人來,是嗎?」
    「是的。」
    「是不是我們還應加上一句,歐內斯蒂娜決不會空手嫁給您。」
    「您是很慷慨的。」
    「而且我總有一天要長眠地下。」
    「尊敬的先生,我——」
    這時,紳士精神在弗裡曼先生身上佔了上風,他站起身來,說:「我跟你是完全可以談
論這類事情的。我對您並不想隱瞞什麼,親愛的查爾斯先生。我主要關心的是我女兒的幸
福。我用不著向你說明,用經濟學的術語來說她代表的價格有多大。當你請求我允許你們訂
婚時,使我放心的是,這種婚姻是相互尊重,平等交易。現在我更放心的是,目前你的處境
變化對你來說也是一個晴天霹靂。誰也不能懷疑你的道德,不能把動機不純強加到你的頭
上。這是我最看重的東西。」
    「這也是我最看重的東西,先生。」
    接著是一陣更長的沉默。兩人都知道言下之意是什麼:對這一婚姻必定會產生不少惡毒
的流言蜚語。人們一定會說,查爾斯在求婚前就已經聽見了失去繼承權的風聲;人們一定會
恥笑歐內斯蒂娜失去了爵士夫人的頭銜——實際上她本來可以從別人那兒輕易買到的。
    「我最好還是看看信,請原諒。」
    他拿起純金開信刀,將信打開。查爾斯走到陽台上,望著海德公園裡的樹木。越過貝斯
瓦特路上的車水馬龍,他的視線落在一個姑娘身上——從外表看,那是個售貨員或女僕什麼
的。她坐在欄杆前的長凳上正等著什麼人。接著,查爾斯看見一個穿紅上衣的士兵走上前
去。那士兵行了個禮,她轉過身來。由於距離太遠,查爾斯看不出她的表情,但從她轉身時
那急切的樣子,可以斷定他們是一對戀人。那士兵拿起姑娘的手,急切切地捂在自己的胸口
上。他們說了些什麼,那姑娘便挽住他的胳膊,兩人漫步朝牛津街走去。查爾斯完全被這一
景象吸引住了,當弗裡曼先生來到他身旁時,他才驀地醒悟過來。弗裡曼先生手裡拿著信,
滿臉堆笑。
    「我想最好讀一下她在附言中說了些什麼。」他扶正自己的銀質眼鏡架,讀道:「『要
是您聽信查爾斯的胡說八道,哪怕是聽信一點兒,我就叫他跟我私奔去巴黎。』」他毫無表
情地望著查爾斯。「看來不給咱們什麼選擇的餘地嘍。」
    查爾斯淡淡一笑。「可是如果您需要時間來進一步考慮的話……」
    弗裡曼先生的手搭在這位謹慎的年輕人肩上,說:「我將告訴她,她的意中人在逆境中
比在幸運時更令人敬佩。我想你越早回到萊姆越好。」
    「您對我太慈愛了。」
    「你使我女兒這麼快樂,我應當說是你為人慈善。她的信裡可不都是這類俏皮話兒
啊。」他挽著查爾斯的胳膊,回到房間裡來。「我說親愛的查爾斯……」弗裡曼先生這樣稱
呼查爾斯感到是一件樂事。「……我想,你們結婚前對花費稍加調整並不見得是件壞事。但
是如果情況……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太謝謝……」
    「咱們不談這個了。」
    弗裡曼先生拿出一串鑰匙,打開書桌抽屜,將女兒的信放進去,好像是國家的一份珍貴
文件似的。也許,他比維多利亞時代的大多數僱主更加瞭解奴僕。他鎖抽屜的當兒,扭頭望
了望查爾斯。查爾斯此時心裡怏怏不樂,因為他好像變成了弗裡曼先生的僱員——受寵的雇
員。毫無疑問,他得受這位商業鉅子的隨意擺佈,恐怕更糟的情況還在後頭呢。弗裡曼先生
對他如此善良,畢竟不只是因為他是一位貴族啊。
    「現在我是否可以跟你談談一件我早就考慮過的事?因為這時說話方便,它關係到歐內
斯蒂娜和你本人。」
    查爾斯禮貌地躬躬身,表示同意,可是弗裡曼先生一時倒顯得不知如何開口才好。他手
足無措地把開信刀放回原處,走到他們剛剛從那兒折轉回來的窗前,轉身對著查爾斯。
    「親愛的查爾斯,我自認為自己在各方面都頗幸運,只有一件事例外。」他眼望著地
毯,「我沒有兒子。」他又頓了一下,以探詢的目光望著女婿。「我知道,經商對你來說一
定是件令人厭惡的事情。它不是一位紳士的職業。」
    「那僅僅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時髦話,先生。您本人便是最生動的例子,說明它完全可以
是一位紳士的職業。」
    「你這話當真?你是否在說另一種形式的時髦話?」
    鐵灰色的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查爾斯,使他一時不知所措。弗裡曼先生雙手一攤,說:
「我知道任何明智的人物都必定……認識到商業的偉大作用……以及它在我們國家生活中所
處的地位。嗯,政治家們都這麼說,因為我們國家的繁榮要靠它。可是,你是否喜歡我把你
說成……願意經商?」
    「這種可能性從來沒有出現過。」
    「可是如果出現了呢?」
    「您的意思是……我……」
    他終於弄清了岳父的意圖。弗裡曼先生看到他驚異的神色,馬上給他找一個合適的台階。
    「當然嘍,我不是說你非得屈尊地去處理日常營業事務,那是職員和另外一些人的事
兒。但是我的業務在擴大,查爾斯。明年我們打算在布里斯托爾和伯明翰開辦大商場。那還
僅是個開端呢。我無力送給你們一個地理性或政治性的帝國,但我相信,某種形式的帝國會
送到你和歐內斯蒂娜的手上。」他開始來回踱著步子。「以前,你認為你未來的任務是管理
伯父的莊園,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無話可說。但是你有能力,受過教育,有辦法……」
    「可是對您出於好心所提出的建議,我是一竅不通的。」
    弗裡曼先生擺擺手,表示不同意查爾斯的觀點。「誠實、獲得別人的尊重、知人善任,
這一些更為重要。我不相信你在這些方面不如別人。」
    「我不敢說全然明白了您的建議。」
    「我並不建議你馬上要做什麼事情。在一兩年內,你總得分心籌劃結婚。在這期間,你
不必費心去考慮外面的事情。你最終將通過歐內斯蒂娜來繼承我的巨大商業。對這種商業了
解得愈多,你可能就愈感興趣,這一天總會到來的。我還想說,對我……還有我夫人來說,
最大的快樂就是使你對商業更加感興趣。」
    「我最不希望人家以為我不知感恩,可是……我的意思是,此事與我的生性極不適應,
況且我才疏學淺……」
    「我所建議的只不過是一種合作關係。具體說來,你一開始並不需要多麼費神,只是偶
爾到辦公室走走,對經營進行一般監督即可。我想,你見到我所僱傭的各業務部門的負責
人,一定會感到出乎意外。其實,跟他們打交道不會降低身份。」
    「我向您保證,我的猶豫不決,跟社會地位方面的考慮毫無關係。」
    「那麼原因只能是你太謙遜嘍。在這方面,親愛的年輕人,你對自己的看法是不正確
的。我所說的那一天必定會到來——在那一天,我已離開人世。毫無疑問,我以畢生心血建
立起來的東西都托付給了你。你可以找到幹練的經理為你代管業務。但是我所說的事情是至
關重要的,即事業的興旺要靠積極活躍的主人,這正像一支好的軍隊要靠一位善戰的將軍一
樣。世界上只有好的士兵還不行,只有那樣一位將軍在指揮才能取得勝利。」
    查爾斯一開始聽了這個生動的比喻,心裡為之一動,就像是耶穌在拿撒勒受到撒旦的引
誘1時所感覺的那樣。他過去曾有過那些身處荒野的日子,因而這一提議顯得極為誘人。然
而他是一位貴族,而貴族是不能經商的。他想找出適當的措辭來講明這一點,但是怎麼也想
不出。在生意談判中,猶豫不決是軟弱的表現。弗裡曼先生抓住了這一時機,說:
    「你永遠不可能叫我同意你的觀點,說什麼我們都是猴子的後裔。我覺得這一觀點是褻
瀆神明。儘管如此,你上次在我們小小的爭論中所說的一些東西,我還是再三考慮過的。但
我希望重複一下你的觀點。那是什麼來著?是進化論?物種必須變化……」   
  1這一典故見《聖經·新約全書》中的「路加福音」第四章,即「荒野的誘惑」:
耶穌從約旦河回拿撒勒時,路經荒野,魔鬼撒旦用食物、富貴榮華來引誘他,結果都被他一
一識破。



    「以便生存。它必須適應環境的變化。」
    「對,對,現在我是服了。我比你大二十歲,而且我一直生活在這樣一種環境裡,如果
一個人不改變自己——而且是精明地改變——以便適應時代需要,那麼他就不能生存,他就
要破產。時代在變化,懂嗎?我們的時代是一個飛速發展的時代。發展就像一匹脫韁的野
馬,不是你騎著它,就是它騎著你。我並不是說,作紳士是人生不值得追求的。決不是這
樣。但是這是一個做事的時代,做大事的時代,查爾斯。你可能以為這與你無關——不屑一
顧,但你想想吧,它們是否應當與你有關。這就是我的全部建議,請想一想,現在並不必要
定下來,完全不必要。」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但你總不能一點都不考慮我的看法
吧?」
    這當兒,查爾斯覺得自己實在一籌莫展,不能適應變化了的環境,完全成了進化的犧牲
品。他過去常常覺得自己成不了大氣候,這種感覺很容易重新湧上心頭。他猜到弗裡曼先生
實際上把他看成了什麼人:一個游手好閒的人;而且弗裡曼先生還猜測,他是為妻了爭嫁
妝。弗裡曼先生本來想要表現得謹慎、冷漠,但他激烈的語調中卻表現出一種熱情,一種親
切感。
    查爾斯望了望那雙等候著的眼睛——那雙眼睛能夠看穿一切,懂得如何做生意。
    「我承認自己好像被您說服了。」
    「我只是請你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當然,一定思考,認真地思考。」
    弗裡曼先生走過去打開門,微笑著說:「恐怕你還有另外一個使命。弗裡曼太太正在等
著咱們,等著聽聽萊姆鎮最近的新聞呢。」
    不一會兒,兩位男子走過寬闊的走廊,來到空曠的樓梯拐角處。下面是這幢樓房的華麗
大廳,那兒的一切無一不是當時最時髦的裝飾。當他們二人走下樓梯,向著伺候他們的僕人
走去時,查爾斯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的身價被降低了。他像一隻被關進籠子的獅子。他驀地
發現,自己深深地愛著溫斯亞特莊園,愛著它那「可憐的」古畫和傢具,愛著它悠久的歷
史、它的安全和它的禮儀。他覺得,進化的抽像理論令人神往,但在實踐上它卻徒有其表,
這正像大廳門口剛剛塗了金的那兩根華麗圓住一樣。弗裡曼先生和他在門口站了一下。在進
屋之前,弗裡曼先生喊道:「查爾斯·史密遜先生到,太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2:27

第三十八章

    遲早我總要身不由己地被打上
    這個黃金時代的烙印——幹嗎不呢?
    我沒有希望,又不願相信什麼;
    或許我的心會因此變成里程碑,
    我的臉會變成永恆的燧石,
    欺騙人,也被人欺騙,然後死去:
    誰說得誰?我們總歸是灰塵1。
    ——丁尼生《毛黛》
         
  1《聖經》裡上帝曾說:「你們都是塵土,都要歸還塵土。」上帝用泥土捏成亞
當,而亞當的後代們最終也是在黃土中找到歸宿,即所謂「歸本返真」基督教的這一信條很
大程度上影響了西方人的人生觀。



    查爾斯不知不覺地走下弗裡曼家門口的台階。此時已是黃昏,街上的煤氣燈已亮了。空
氣清涼,薄霧縹緲,霧氣中夾雜著聞慣了的煤煙味和從海德公園飄出的春天裡草木的氣息。
查爾斯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微帶倫敦特有的辣味。他把專門為他雇的馬車打發掉,決定步
行。
    他慢慢地走著,心裡並無明確的目的地,大致方向是朝他所屬的聖·詹姆斯俱樂部走
去。一開始,他沿海德公園的鐵欄杆走著。那些笨重的欄杆三個星期以後在一次群眾騷亂中
被推倒了(這是後來朋友告訴他的,他們親眼目睹過這一驚人事件),結果改革法案很快便
獲得通過。不一會兒,他拐向公園街。可是公園街的交通非常擁擠。維多利亞中期交通之擁
擠與今天相差無幾,而且比現在嘈雜得多,因為那時的馬車輪子都帶著鐵箍,壓在花崗石路
面上嘎吱作響。於是,查爾斯找了一條自以為是捷徑的小巷,從那兒到了梅凡爾區1的中
心。霧氣濃重起來,雖然沒有濃到看不見一切的程度,但卻足以給查爾斯一種撲朔迷離的夢
游感覺。他感到自己似乎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是一個只能看到事物表面現象的老實人2,
一個陡然被剝奪了識別事物能力的人。   
  1即倫敦西區,是上流社會居住的地區。
    2老實人是法國哲學家、文學家伏爾泰(1694—1778)的著名哲理小說《老實人或樂觀
主義》中的主人公。老實人遭遇一系列無妄之災,顛沛流離,死裡逃生,終於認識到這個世
界並不完善。



    對查爾斯來說,失去了這種能力就等於失去了一切。這一點就足以說明查爾斯為什麼會
有下面的感覺。他實在弄不清是什麼東西驅使他來找歐內斯蒂娜的父親的,那件事情完全可
以靠通信的方式處理。如果現在看來他的小心是荒謬的話,那麼,他關於貧窮、調整個人收
入之類的談論也莫不如此。在那個時代,特別是在那樣一個霧靄茫茫、容易出事的夜晚,有
錢人都坐馬車,步行的必定是窮人。所以,查爾斯遇到的幾乎都是下層社會的人:梅凡爾區
富貴人家的僕人,以及職員、售貨員、乞丐、街道清掃工(那時馬是重要的交通工具,所以
這是一種極普通的職業)、小販、頑童、少數妓女等。查爾斯知道,對這些人來說,一年能
掙上一百鎊也就算是走運了,而他每年的收入比這個數高達二十五倍!儘管這樣,別人還覺
得他可憐呢!
    查爾斯並非是個早期的社會主義者。他不覺得自己優越的經濟地位在道德上有什麼罪
惡,這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在其他方面遠不能說是優越。這方面的證據比比皆是。一般說來,
除去乞丐為了討到一口熱飯就得表現出一副可憐樣子外,從來來往往的行人身上看不出他們
對自己的命運有什麼不滿的地方。而他卻無幸福可言,只覺得自己與時代格格不入,十分痛
苦。他覺得客觀環境要求一個紳士在自己的周圍建立起的東西,就像古代恐龍類生物在自己
身上生出的巨大防護器官一樣,而正是這種器官使它們死於非命。他想到這一滅絕了的怪
物,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實際上他停住了腳步,像一塊活化石一樣站在那兒,看著那些更快
活、更適於生存的人們在他剛才經過的一排小店舖門前熙來攘往,活像顯微鏡下的阿米巴蟲
那樣。
    兩名演奏手搖風琴的人相互比賽技藝。一名班卓琴手後來也加入了他們的競賽。街上還
有搗馬鈴署泥的工人,有賣豬蹄的小販(「剛出鍋的,一個便士一隻!」),還有賣熱栗子
的。
    一位老婦在叫賣抗風大頭火柴,另一位老婦在叫賣水仙花。街上還有運水工,水龍頭管
理員,頭戴折疊帽的清潔工和戴著四方小帽的機修工。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坐在路邊門口的
台階上或街道旁的鑲邊石上,有的倚靠在馬車欄杆上,一個個像小禿鷲似的。其中,有個小
孩(他像大多數小孩一樣赤著腳)向著另一個在演戲的孩子吹著尖利的口哨,查爾斯看見他
們便停住腳步。這時,那個演戲的孩子揮舞著手中的彩色紙條,向著站在這活躍的「舞台」
一側的查爾斯跑來。
    查爾斯慌忙走開,拐進一條燈光昏暗的街道。這時,有個人跟在他的身後,尖著嗓子唱
一支當年的低級下流的歌曲:
      馬麥杜克勳爵,您為什麼不回轉,
    跟我一起共進熱氣騰騰的晚餐?
    我們幹掉一壺烈酒,
    便可雲來雨去,騰雲駕霧,
    便可雲來雨去,騰雲駕霧。
    查爾斯加快了腳步,避開了那歌聲和歌詞的嘲弄。不過那聲音使他想起了倫敦空氣中的
另一成分——罪惡的氣息。當然,他沒有親眼看見這種罪惡,但它像煤煙一樣,可以教人聞
到它的氣味。他不時地看到幾個妓女。她們眼巴巴地看著他走過去,而不去糾纏他(查爾斯
的舉止完全是紳士派頭,她們不敢近前,因為她們只能尋找低檔獵物)。罪惡並不完全體現
在這些可憐的女人身上,而是大城市給人的詭秘感。在這裡,一切都可以隱而不見,秘而不
聞。
    萊姆是個小鎮子,外來人總是處在眾目睽睽之下。而在倫敦這個大城市裡,彼此卻視而
不見。沒有人轉身看他一眼。他幾乎像個隱身人,像個不存在的人。這倒給他一種自由感,
然而這卻是一種可怕的感覺,因為他實際上已失去了自由——總之,他像失去溫斯亞特莊園
一樣地失去了自由。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失去了自由。
    一男一女從他身邊匆匆走過。他們講的是法語,肯定是法國人。查爾斯聽後,心想自己
此時要是在國外該多好。從那裡再去其他國家……再次出國旅遊!要是我能擺脫這一切該多
好,要是我能擺脫這一切該多好……他反反覆覆地說著這句話,說了不下十餘遍,隨後又苦
笑著搖搖頭,責備自己這麼不實際,這麼浪漫,這麼不負責任。
    他從一個馬廄旁走過。那樣的馬廄在當時已經算不上是很像樣的了,然而它還是在發揮
著原來的作用,照舊用來養馬。馬的鬃毛被梳理得乾乾淨淨。馬車停在馬廄外面,套上車的
轅馬啪嗒啪嗒地用蹄子刨著地面。馬車伕一面刷洗馬車,一邊大聲地吹著口哨。一切都是在
為晚間的社交活動做準備。一個念頭驀地湧上查爾斯的心頭:下層社會的人比上層社會的人
過得快活。他們並不像激進派所宣揚的那樣,在愚蠢的富人下面痛苦地呻吟著。他們更像是
幸福的寄生蟲。他記得幾個月前在溫斯亞特的花園裡偶然看見一隻刺蝟。他用手杖戳它,使
它蜷縮起身子。他看見在它豎起的皮刺間,有許多跳跳蹦蹦的跳蚤。在生物學方面;他有豐
富的知識,因此對世上這類物種間的相互關係不僅不感到憎惡,反而饒有興趣。現在他神情
如此憂鬱,足可以認清刺蝟是什麼樣的動物了:它唯一的自衛手段是裝死躺下並豎起皮刺;
他自己就是這樣一種動物,一種豎起貴族皮刺的動物。
    過了一會兒,他來到一家小五金商店門前,站在店外從窗口望著櫃台,望著頭戴禮帽、
腰繫圍裙的老闆。那老闆正在數一些蠟燭給一個十歲光景的小女孩;那女孩望著他,紅紅的
指頭夾著一個便士,向他高高舉起。
    買賣。商業。他漲紅了臉,想起了弗裡曼先生對他的提議。這當兒他已明白過來,那種
提議是對他所屬階級的侮辱與蔑視。弗裡曼應當懂得,他查爾斯是永遠不會去經商的,永遠
不會去當老闆。那種建議一提出來時,他本應當斷然拒絕的。但是,他的一切財富都要來自
弗裡曼,在這種情況下,他又怎能拒絕呢?查爾斯心中不滿的原因正在於此:他感到自己是
一個被收買的丈夫,是他岳父的傀儡。不過,在他那個階級中,婚姻在傳統上都是如此。這
種傳統是在這樣一個時代發展起來的:在那個時代。上流社會的婚姻是一種公認的買賣合
同,丈夫和妻子都得遵守合同的條款,即用金錢來購買地位。可是如今婚姻卻被說成是貞
潔,是神聖的結合,是基督教用以創造愛情的方式,而不是純粹的互相利用。即便是查爾斯
憤世嫉俗地接受這種傳統,但他也知道,歐內斯蒂都決不會允許讓愛情在他們的婚姻中成為
次要原則。她永久的標準就是要查爾斯愛她,而且只愛她一人。然後,在他們的婚姻中,才
能講到其他必須的事情:他對歐內斯蒂娜的金錢應感恩戴德……
    查爾斯像是被支配命運的魔術所驅使著似地來到一個角落。在一條黑乎乎的街道的盡頭
有一排燈光通明的高大房屋。他原以為此時應當走近皮克迪裡街了,誰知這黑暗街道頭上那
片光燦燦的房子卻在北側。他明白過來,自己迷失了方向,無意間來到了牛津街……看來是
命運的安排。就在這條街上,他望見了弗裡曼先生的巨大商店。像是被磁石吸引著一般,他
身不由己地穿過小巷,來到牛津街,看到了整個蓋著黃瓦的巨大建築物。大商店的窗戶不久
前剛換上了厚玻璃,裡面擺著成批的棉花、花邊、衣服、布匹,等等。每件商品上都貼著雪
白的價格標籤。商店仍在營業,顧客進進出出,川流不息。查爾斯很想進去看看,可是怎麼
也邁不開腳步。他覺得寧願作個乞丐,蹲在店門口,也比走進去要好受得多。
    這倒不是因為那所商店在他心目中不再是作弄人的玩笑,不再是遠在天邊的金礦,不再
是海市蜃樓。此時,它威風凜凜地矗立在那兒,像一架巨大的發動機,一頭龐大的野獸,正
在張著血盆大口,企圖吞噬走近它身邊的一切。對於許多男子來說,即使能在這裡站一會,
瞭解一下這幢大樓的情況,瞭解一下它裡面的金銀財寶和它的威力——這都是查爾斯垂手可
得的東西——也會感到極大的幸福。然而,查爾斯自己卻呆立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對這一
切視而不見,像是希望自己能夠將它永遠忘卻似的。
    毫無疑義,查爾斯對弗裡曼先生的建議採取拒絕的態度,這其中有他不光彩的一面——
一種勢利態度,一種按他高貴祖先的信條行事的思想。同時,他的拒絕不能說與他的懶惰不
無關係。他害怕工作,害怕每日如是的單調工作,害怕埋頭處理瑣碎事務。另外,他也有些
膽小,對其他人,特別是下層社會的人,他感到畏懼,這一點大家可能早已注意到了。他影
影綽綽地看到他們湧到櫥窗前,看到他們從門口進進出出,絡繹不絕,他厭惡跟這些人打交
道。這種事是萬萬做不得的。
    然而,他對那個建議的拒絕也有著高尚的理由。他認為,對金錢的追求並非是生活的主
要目的。他自然永遠不會成為達爾文或狄更斯,不會成為偉大的科學家或文學家。最糟糕的
是他只能成為半瓶子醋的業餘愛好者,成為一個懶漢,一個只讓別人工作而自己卻毫無成就
的平庸之輩。可是他對自己的碌碌無為有某種奇怪的自尊,覺得自己甘願碌碌無為(除象刺
蝟的那種皮刺之外一無所有),這倒是貴族所保持的最後一點體面,也幾乎是他最後的一點
自由。他心裡非常明白:一旦他走進那個店裡,一切就都完了。
    大家可能認為查爾斯所處的是一種歷史性的困境。我不想為貴族作什麼辯護。在很久以
前那個四月的夜晚,查爾斯就悲觀地想像過貴族是一個正在滅亡的「物種」,到一九六九年
我在寫這部小說時,這一點比那時更顯而易見了。死亡並不是事物的某一方面,而是事物的
本質。死亡的僅是物質的存在形式,物質本身是永存的。在貫穿於我們叫作生存的這一系列
滅亡形式之中,在某種劫後餘生的東西。對維多利亞時代貴族紳士最好的品性,我們可以追
溯到中世紀的騎士身上,也可以從現代我們叫作科學家的身上看到。正是從這一點上看,歷
史的長河總是不停息地奔流著。
    一二六七年,查爾斯1帶著法國人的新觀念在尋求聖盃2;六百年後,即一八六七年,
查爾斯對經商頗為反感;今天的查爾斯可能是一位計算機科學家,他對那些善良的人道主義
者的大聲疾呼充耳不聞,那般人自身已開始認識到自己的存在是多餘的。人們可能覺得這三
個查爾斯之間毫無聯繫。事實遠非如此。他們都反對「佔有」是生活的目標這一見解。不論
是佔有一個女人的身子,是佔有高額利潤,還是佔有支配一切的權方,他們一概反對。科學
家也只不過是一種存在形式,最終也將被新的形式所取代。   
  1這裡的查爾斯不是指歷史上的某一個人,而是指當時的任何一個英國人。「帶著
法國人的新觀念」,指一○六六年,法國諾曼人征服英國以後從法國帶去的觀念。
    2根據古代傳說,聖盃指耶穌被釘上十字架以前與門徒吃最後的晚餐時所使用的杯子。
約瑟又用這個杯子來盛接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從傷口流出來的鮮血。這個杯子經過幾次轉
手,最後落到騎士蒂特瑞爾手裡。他在薩爾法奇山上建了一座小禮拜堂,把這個聖盃安放在
裡面。這個故事見「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傳奇」,在歐洲流傳很廣。



    實際上,這一切都與《聖經·新約全書》中所記載的「荒野的引誘」這一神話有著密切
的、永遠的聯繫。凡受過教育、有著洞察力的人都會不知不覺地進入自己的荒野,一生中遲
早會受到引誘。他們對誘惑的拒絕可能是愚蠢的,但卻永遠算不上罪過。您不是為了繼續進
行教學而剛剛拒絕了一項有利可圖的商業應用性研究嗎?您最近的一次畫展不如上一次出售
得多,可您不是照舊堅持自己的新風格嗎?您不是剛剛作出了一項決定,堅持不准影響您本
來的利益和佔有機會嗎?由此看來,切勿認為查爾斯對那個建議的反應僅僅是勢利貴族的條
件反射。要看清他是這樣一個人:一個要力爭戰勝歷史的人,雖然他並未意識到這一點。
    促使查爾斯力爭戰勝歷史的東西決不僅僅是人類保持個性的通常本能。他有著多年的思
考和自我認識。他的整個過去,即過去他干正經事所花的精力,似乎是他為認識現實而必須
付出的代價。雖然他無法使現實符合他的夢想,但他決不相信自己的所有願望都毫無價值。
他探討過人生的真諦,而且,他相信自己偶然窺見到了人生的真諦。他沒有才能,沒法將自
己窺見到的東西告訴他人,這難道也是他的過錯?在一個旁觀者看來,他是一個淺薄的涉獵
者,一個毫無成功希望的業餘愛好者?不管怎麼說,他至少早已弄清,人生的真諦是不可能
在弗裡曼的商業裡找到的。
    然而起關鍵作用的——至少對查爾斯來說是如此——是適者生存的原理,特別是他那天
夜晚在萊姆與格羅根東觀地進行討論的該原理的一個方面:人只能把自我分析的能力看作一
種為適應環境而鬥爭的有利條件。當時他們兩人都認為,人的自由意志並沒有面臨險境。如
果一個人不得不改變自己以適應生存——甚至弗裡曼也認識到這一點——那麼他至少有選擇
變化方式的權利。不過理論總歸是理論,實踐(查爾斯正在實踐著)卻是另外一碼事。
    他被捆住了手腳。他不應當被捆住,但事實卻是如此。
    他在時代的強大壓力面前一時束手無策。他覺得週身冷颼颼的,特別是一想起弗裡曼便
感到憤怒和寒冷,感到內心深處的寒冷。
    一輛馬車從他身邊駛過,他揚了揚手仗。上車後他便倚在散發著霉味的皮座椅上,閉上
了眼睛。一個可以使自己找到安慰的念頭掠過腦海。您可能以為那念頭是希望?是決心?是
勇氣?都不是。他盼望的是一碗加牛奶的五味酒和一品脫香檳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2:59

第三十九章

    即使我是妓女,這社會又有什麼理由貶斥我呢?社會給了我什麼好處?如果說我是
社會機體上的疽癰,難道病因不正是這具腐爛的屍體嗎?先生,難道我不是這個社會的宗
嗣,而是什麼私生子?
    ——《泰晤士報》1858年2月24日
      
    對這種心靈的探索,靠五味酒和香檳酒恐怕是不能從哲學上得出深刻結論的。但在劍橋
大學,這兩種東西一直被認為是靈丹妙藥,可以解決人世間出現的所有問題。查爾斯自離開
劍橋大學以來,雖然對這些問題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但仍然沒有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所幸
的是,他所屬的俱樂部跟許多英國紳士俱樂部一樣,都是建立在這樣一個簡單而有益的假設
上:人的學生時代是黃金時代。這種俱樂部有著所有富裕大學所能提供的娛樂活動,但卻沒
有使人惱火的人和事(例如教師、系主任、考試等),一句話,它們迎合著人們在青少年時
代的愛好。此外它們還提供上等的五味酒。
    查爾斯走進煙霧繚繞的房間,首先看到的兩位俱樂部成員都是他從前的同學。一個是主
教的兒子,他給父親丟盡了臉;另一個是位從男爵,查爾斯不久前還曾有希望繼承這種爵位
呢。從男爵名叫托瑪斯·伯格,在諾森伯蘭郡有大宗產業。他們家的地位穩如磐石,誰也休
想移動它,這已得到了歷史的證明。他的先祖們一向追求尋歡作樂、吃喝嫖賭。他遵從先祖
們的遺訓,繼承了他們的事業。查爾斯在劍橋大學讀書時誤入歧途,成了一夥花花公子的成
員,而托瑪斯·伯格就是那夥人的頭目。他的越軌放蕩行為是盡人皆知的,而且不以為恥,
反以為榮。有好幾次人們提出動議,試圖將他逐出俱樂部;但是他向俱樂部提供煤炭,而且
收的錢很少,簡直就是奉送,因此那些精明的俱樂部理事總是取得勝利,把他保留下來。再
說,他的人生態度也有誠實的一面。他幹壞事不知羞恥,但也毫不虛偽。他在經濟上慷慨大
度,有不少時候,俱樂部的年輕成員有半數都向他借貸,而他的借貸是具有紳士風度的,可
以無限期地延長借款時間,不收利息。不管碰到什麼打賭的場合,他總是第一個掏腰包。除
了那些沉悶憂鬱而不能自拔的人以外,他能使俱樂部的絕大多數成員回憶起比較愉快的日
子。他長得矮胖結實,由於喝了酒,再加上天氣暖和,他的臉上閃耀著紅光。他的眼神總是
那樣天真無邪,眼珠呈暗綠色。雖然被引誘而墮落,但目光還是坦率的。他看到查爾斯走進
來,便瞇起兩眼說:
    「查利1!你逃脫婚姻的鎖鏈到這兒來幹什麼?」
    查爾斯微笑一下,臉上帶著精疲力竭而又尷尬的表情。   
  1查利是查爾斯的暱稱。



    「晚上好,湯姆1!納撒尼爾,你也好哇!」主教的不肖之子嘴裡永遠叼著香煙,他懶
洋洋地舉了舉手。查爾斯轉向從男爵:「『假釋』,嘿嘿!那位可愛的姑娘正在多塞特郡海
邊喝海水呢。」
    湯姆擠了擠眼睛,說:「而你卻在這裡興致勃勃地喝酒,對吧?我聽說那姑娘漂亮極
了,是納特2說的。他嫉妒你呢,知道嗎?他說,查利,奶奶的,什麼郎才女貌——這不公
平,是不是,納特?」主教的兒子窮極潦倒,查爾斯心想,他嫉妒的決不是歐內斯蒂娜的容
貌。要是在平時,查爾斯八成要抽身走開,去看看報紙或去跟一些比較正派的朋友聊天。可
是今天他沒有動。也許他們會議論五味酒和香檳酒吧?那也好。
    於是他在他們兩人身邊坐下來。   
  1湯姆是托瑪斯的暱稱。
    2納特是納撒尼爾的暱稱。



    「您那位令人尊敬的伯父怎麼樣,查爾斯?」湯姆爵士再次擠擠眼睛。但這是他的習慣
動作,倒也不會得罪人。查爾斯含含糊糊地說了聲他的伯父身體很好。
    「他大概非常喜歡獵狗吧?問問他是不是需要一對諾森伯蘭郡最兇猛的獵狗,不過我看
它們不能繁殖。托納多——還記得這個人吧?就是他的小狗。」在劍橋大學時,托納多曾偷
偷地在湯姆爵士的屋裡住了一個夏天。
    「我當然記得他,怎麼也不會忘掉這個人。」
    湯姆爵士哈哈大笑起來。「是了,是了,他挺喜歡你的,打是親罵是愛嘛。親愛的老伙
計托納多——願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靈。」他悲痛地把酒一飲而盡。另外兩人看了禁不住笑
起來。這樣的笑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因為他的悲痛完全出自內心。
    他們就這樣邊喝邊談了兩個小時,喝了兩瓶香檳酒和一碗五味精,吃了排骨、炒腰子等
菜餚(這三們紳士現已轉移到餐廳)。吃了排骨和腰子自然需要灌大量的紅葡萄酒,而紅葡
萄酒下肚後反過來又需要喝一兩大杯白葡萄酒來「解酒」。
    湯姆爵士和主教的兒子都是老酒鬼,比查爾斯的酒量大。從外表上看,到第二瓶白葡萄
酒下肚時,他們二人看起來比查爾斯還醉得厲害。儘管查爾斯裝作若無其事,另外兩個人看
上去醉醺醺的,但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當他們從餐廳裡慢慢走出來,要去驅車兜風時,那
兩個人很清醒,唯獨查爾斯卻邁著踉踉蹌蹌的步子。走了不遠,他便感到尷尬異常,洋相百
出。他似乎看到弗裡曼先生那對灰色的眼睛正在盯著她。其實,像弗裡曼先生那樣專心於經
營生意的人是決不會到這樣的俱樂部來的。
    別人幫查爾斯披上斗篷,遞給他帽子、手套和手杖。隨後,他糊里糊塗地發現自己已經
來到街上。呼吸著清涼的空氣——雖然仍有薄霧,但卻沒有往常那種濃霧——他的眼睛正緊
緊地盯著湯姆爵士馬車門上的貴族盾形紋章。溫斯亞特莊園再次使他感到討厭,刺痛著他的
心。馬車門開了,盾形紋章向他擺了過來。別人扶著他上了車。不一會,他發現自己坐在湯
姆爵士身旁,對面坐著主教的兒子。雖說醉了,但他還不至於看不到兩個朋友在擠眉弄眼,
不過此時已無心過問這些了。他想,隨他們去吧,喝醉了倒心思痛快。眼前的一切都搖曳不
定,晃來晃去,他覺得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他很想把貝拉·湯姆金斯夫人和溫斯亞特
莊園的事都告訴他們,但是他還沒醉到那種程度。紳士就是紳士,喝醉了也得保持應有的風
度。他轉身對著湯姆。
    「湯姆,老夥計,你這傢伙真有福氣。」
    「你也如此呀,查利老兄,咱們都很有造化。」
    「那麼咱們上哪兒去?」
    「在這歡樂的夜晚,咱們這些有福氣的傢伙還能到哪兒去呢,對不對,納特?」
    一陣沉默。查爾斯模模糊糊辨認著他們前進的方向。這次他沒有看到兩個朋友擠眼睛。
漸漸地,他記起了湯姆爵士剛才那句話中的幾個主要的字眼。他嚴肅地轉過頭。
    「歡樂的夜晚?」
    「咱們去瑪·特普西喬那老太婆辦的娛樂場去,查爾斯。
    到繆斯的神龕去作禮拜,你不知道嗎?」
    查爾斯怔怔地望著主教兒子的笑臉。
    「神龕?」
    「所謂的神龕呀,查爾斯。」
    「那是個比喻,去看維納斯的表演。」主教的兒子解釋說。
    查爾斯瞪著他們,過了一會兒明白過來,突然笑了。「這個主意真妙!」說完,他卻再
次嚴肅地望著車窗外面。他覺得應當叫車停下,跟他們分手。他的頭腦稍許清醒了一點,想
起湯姆是怎樣的聲名狼藉。隨後,莎拉的面孔不知怎麼浮現在他的面前:那閉著的雙眼,那
朝他仰起的面龐,那親吻……真是大驚小怪。他這時看清了是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苦惱:他
需要女性的溫存。他扭頭望了望湯姆爵士和主教的兒子。湯姆爵士伸展著四肢躺在座位的角
落裡,主教的兒子則把雙腿橫放在座位上。兩人的帽子都扣在腦門上,擺出放蕩不羈的樣
子。這一次,三個人都擠了擠眼睛。
    說話間,他們來到許多擁擠的馬車中間。那些馬車也都是駛向維多利亞時代倫敦一個街
區的。那裡有娛樂場、咖啡廳,在公眾聚集的地方有吸煙室,而且附近有不少花街柳巷。
    他們一路上看到(這時主教的兒子從皮包裡拿出了長柄眼鏡)成群的幹傻事的女人:馬
車裡的名妓、人行道上的普通妓女……從長著白白小臉、戴著女帽、怯生生的姑娘,到棕色
臉膛的悍婦,色色俱全。一眼望去,花花綠綠的(也是時髦的)人流滾滾向前,真是無奇不
有。有的婦女戴著禮帽,穿著長褲,打扮得像巴黎遊艇上的船員,也有的打扮得像水手,還
有的象西班牙小姐,更有的象西西里島農村姑娘,似乎附近許多小劇場中那些舞台上的角色
一下子都湧到大街上來了。那些顧客——人數相等的男性——的衣著則遜色得多。他們手裡
拿著手杖,嘴裡嚼著草棒,眼望著那些夜遊的人才。查爾斯雖然後悔酒喝多了,眼睛模模糊
糊,不得不多望幾眼才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可是他照樣覺得歡歡樂樂,生氣勃勃,美不勝
收,最重要的是,他覺得這兒的一切跟弗裡曼的世界完全不同。
    查爾斯跟他的兩個同伴在瑪·特普西喬娛樂場看了妓女們的表演以後,就跟他們分手了。
    他來到街上,看到巷口有好幾輛出租馬車在等客,就跳上第一輛。他大聲說出一條街的
名字,那條街靠近他的肯星頓住所。隨後,他便一屁股坐了下來。他回憶著娛樂場妓女的裸
體表演,覺得自己已不再那麼尊貴、體面,覺得自己好像剛剛忍受了一次侮辱或逃避了一場
決鬥。他父親生前把度過這樣的夜晚當作極平常的事情,而他卻享受不了,這證明自己有點
反常。他是位見多識廣的人物,可現在怎麼樣了呢?變成了膽小鬼嗎?不考慮歐內斯蒂娜,
不考慮自己訂婚時的誓言嗎?但是,考慮到那些,他感到自己像是剛從自由自在的夢境中醒
來的囚徒一樣,陡然發現自己又被鎖鏈掀翻在地,回到了囚室,回到了黑暗的現實之中。
    馬車緩慢地在一條狹窄的街上行駛。這條街仍屬於罪惡的地區,街上車水馬龍,擁擠不
堪。每個門口的燈光下,都有幾個賣俏女人站在那兒。查爾斯透過黑影望著她們。他感到自
己週身熱血沸騰,難以忍受。要是眼前有一支長矛,他會像莎拉在康芒嶺讓樹刺扎進手裡一
樣,讓長矛尖將自己的手穿透。他極想折磨自己,懲罰自己,必須採取某種行動來發洩自己
的怒氣。
    在一條比較安靜的街上,他們經過一盞路燈時,他看見燈下站著一個孤單單的姑娘。可
能是因為剛才走過的地方街頭女郎太多、太露骨的緣故,相比之下,這個姑娘顯得很孤獨,
看起來還不夠老練,不敢向查爾斯坐的馬車靠近。然而她的職業卻一目瞭然。她穿著一件骯
髒的粉紅色布裙子,胸口上掛著紙做的玫瑰花,肩裹白披肩,頭上戴一頂新式黑帽。帽子不
大,有點像是男式的,扣在帶網的棕色髮髻上。她瞅著從身邊經過的馬車。她那頭髮的顏
色,那忽閃著的黑色眼睛,那盼望客人的姿勢,這一切都使查爾斯伸長了脖子,在馬車駛過
時從橢圓形的車窗口望著她。他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於是抓起手仗,用力搗著車頂。
車伕立即剎住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過後,那姑娘出現在他的面前,站在馬車旁。
    她實際上並不像莎拉。他看到她的頭髮太紅,一定是染過的;而且,她身上有些俗氣;
眼神看起來很沉靜、堅定,但那是假裝的;嘴唇上掛著微笑,但塗得太紅了,像是一片血
跡。儘管如此,她還是有點像莎拉——可能是那堅定的眉毛,或者許是嘴巴。
    「你有房間嗎?」
    「有,先生。」
    「告訴車伕去你那兒怎麼走。」
    她馬上離開查爾斯,到車伕面前說了些什麼,隨後便蹬上馬車,弄得馬車搖晃了一下。
她坐在查爾斯的身邊,狹小的車廂內充滿了廉價香水的氣味。他覺察到她薄薄的衣袖和裙子
擦到他的身上,但是他們兩人誰也沒有碰誰。馬車繼續前進,走了一百多碼,兩人都沉默著。
    「一整夜嗎,先生?」
    「是的。」
    「俺的意思是,要不是一整夜,俺還得再去接生意,那就得再加上我回去的馬車錢。」
    查爾斯點點頭,凝視著面前的一片黑暗。在沉默中,他們又向前走了一百多碼。她微微
碰著了他的胳膊。查爾斯感覺得出,她不像剛才那麼緊張了。
    「這個時節不該這麼冷。」
    「是的。」查爾斯望了她一眼,「你得注意身體。」
    「下雪時俺不出來接客。有的人出來,可俺不。」
    又是一陣沉默。這一次是查爾斯先開口。
    「你幹這個幹了多長……」
    「十八歲開始的,先生,到五月就整兩年了。」
    「嗯。」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查爾斯偷偷望了那姑娘一眼。此時,查爾斯的腦海裡正在演算一道
可怕的算術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算她「工作」三百天吧,再乘以二……那就是六百人
次,她八成會有傳染病。能不能拐彎抹角地問一下呢?毫無辦法。這當兒,車外射進的燈光
亮了一些,查爾斯趁機再次瞅了瞅她。她好像沒有什麼病容。他想,自己真是個傻瓜,說到
梅毒,他知道要是到剛才離開的那種豪華的大妓院,可就安全多了。咳,只是揀一個普通的
野雞……可是命該如此。是他自己願意這樣做的。馬車朝北向托頓漢·考特路駛去。
    「我現在就付給你錢好嗎?」
    「俺無所謂,先生,隨您的便吧。」
    「好吧,多少錢?」
    她猶豫了一下,接著說:「常價,先生。」
    他飛快地瞥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一整夜的通常價格是……」她稍微猶豫一下,這說明她在價格上不老實,但她也夠可
憐的。「……一個金鎊。」
    他從禮服大衣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一枚金幣,給了他。
    「謝謝,先生。」她小心地把錢放進拎包裡。隨後,她竟間接地回答了他私下嘀咕的問
題。
    「俺只跟紳士們來往,先生。您用不著那樣擔心。」
    他說了聲「謝謝。」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3:32

第四十章

    哦,這兩片芳唇
    ,曾貼在別人嘴上,
    這一抹酥胸,
    曾擁在別人懷中,
    就像摟著我一樣……
    ——馬修·阿諾德《別離》(1853)
      
    馬車在一所房子前面停下來,那房子座落在托頓漢·考特路東側一條狹窄的小街上。那
姑娘很快下了車,走上幾層台階,打開門走進屋去。那馬車伕是個年紀很大的老頭,身上緊
裹著襤褸的趕車大衣,頭上戴著緊緊繫著帽帶的大禮帽,叫人不由得懷疑那大衣和帽子已經
長在了他身上。他把鞭子放在座位旁,從嘴裡把煙斗拿出來,伸手接錢,但是他的兩眼卻呆
望著前面漆黑的街頭,似乎不忍心再看查爾斯一眼。其實查爾斯也不希望老漢看他,但他覺
得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看來老漢是故意使他有這種感覺的。他躊躇了一會兒,這時他可以
跳回到馬車裡,因為那姑娘進屋去了……可是一種討厭的固執情緒使他掏出錢來,把馬車伕
打發走了。
    查爾斯發現那姑娘背對著他,等候在燈火昏暗的門廊裡。她聽到查爾斯進來後關上了大
門,便頭也不回地就徑直走上樓梯。房子的後面傳來一股烹調的氣味和低沉的說話聲。
    他們登上兩節破爛的樓梯後,她打開門,手扶著門讓查爾斯進屋。查爾斯走進屋,她把
門閂好。她走過去把爐子上方的氣燈扭亮,把爐子捅旺,又加上一些煤。查爾斯瞧瞧四周,
發現屋裡除那張床以外,其他都是些舊物件,然而擦洗得一塵不染。床架是由銅欄杆和鐵欄
桿組成的。銅欄杆擦得錚明瓦亮,像是金子。床對面的牆角裡有一塊簾布。他瞥見簾布後面
有個臉盆架。屋裡有幾件便宜的裝飾品。牆上掛著幾幅廉價的版畫。邊緣已經磨損了的波紋
窗簾已經拉上了。這些裝飾本來是要表示奢華的,但沒有一件東西能給人以這樣的印象。
    「對不起,先生,您先隨便坐坐,俺一會就來。」
    她從另一扇門走進房子後面的一間屋裡去。那間屋子很黑,查爾斯發現她進屋後就輕輕
關上了門。他走到火爐旁,背對火爐站著。透過那扇關著的門,傳來剛剛醒來的孩子一陣咿
咿呀呀的聲音,接著是一陣噓噓聲和低低的說話聲。門開了,那姑娘走了出來。她已脫下披
肩,摘掉了帽子,侷促不安地朝查爾斯笑笑。
    「俺的小丫頭,先生,她不會吵的,可乖啦。」她發現查爾斯有點掃興,慌忙說:「附
近有個小飯館,沒幾步路,先生,要是您餓了……」
    查爾斯並不飢餓,而且這會兒激情的衝動也不迫切了。他覺得自己不敢看她。
    「你要想吃什麼就自己叫吧。我不想吃……或許,弄點酒吧,要是有地方買的話。」
    「法國酒還是德國酒,先生?」
    「一杯白葡萄酒吧——你喜歡喝嗎?」
    「謝謝,先生,我派人去買。」
    說著,她走出屋子。查爾斯聽到她在向下面樓廳裡粗魯地喊叫著。
    「哈里!」
    一陣低語聲。前門砰地關上了。她走回屋子後,查爾斯問她剛才是不是該給她些錢。不
過,看來酒飯錢已包括在總的費用裡了。
    「您坐椅子好嗎,先生?」
    她伸手去接他進屋後仍握在手裡的帽子和手杖。查爾斯遞給她,然後分開禮服大衣的後
擺,在爐邊的椅子上落了座。她加進爐子裡的煤燒不著,便跪伏在爐前,跪伏在他的面前,
再次拿起火鉤忙碌起來。
    「煤是好煤,不該著得這麼慢呀。都怪煤窖不好,那兒太潮濕啦。」
    火爐泛著紅光,照在她的身上。查爾斯仔細地端詳著她。那張臉看上去並不怎麼漂亮,
不過顯得很堅毅、平靜、天真。她的胸部豐滿,手和手腕白嫩美麗,簡直可以說是纖巧玲
瓏。這一切,再加上那滿頭蓬鬆的秀髮,驀地撩撥起他的慾火。他幾乎就要伸手摸她了,但
他忽然又改變了主意。他想,再喝點酒心裡會舒服些。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她望了望
他,查爾斯朝姑娘笑笑。那一天,查爾斯第一次感到一陣短暫的寧靜。
    她再次望著火爐,小聲說:「買酒的人馬上就回來,離這兒沒有幾步路。」
    他們兩人又沉默起來。對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男子來說,這樣男女對坐的時刻是極不平
常的。當時,即便是夫妻之間有什麼親密關係可言,那也是由嚴格的傳統觀念所決定的。可
是查爾斯坐在一個小時以前還不認識的女人對面,儼然像是……
    「孩子的父親是……?」
    「當兵的,先生。」
    「當兵的?」
    她望著爐火,在沉思著。
    「如今在印度。」
    「他不跟你結婚嗎?」
    對他的天真,她先是淡淡地一笑,接著搖了搖頭,說:「俺生孩子的時候,他給過
錢。」她這些話的意思似乎是說那樣做也就夠了,不能有更多的要求。
    「你不能幹別的來維持生活嗎?」
    「工作是有的,要整天價干。再說,俺得花錢僱人照看小瑪麗,那樣就……」她聳聳肩
頭。「一下子陷到泥坑裡,就撥不出腳來了。沒別的辦法,只好這樣幹下去。」
    「那麼你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嗎?」
    「俺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辦法,先生。」
    她說這話時並無羞恥和懊悔的神情。她的命運就這樣完了,而且她根本不可能想像這種
命運的後果。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她站起身走過去,沒等外面敲門就把門打開了。查爾斯瞥見門外
有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很明顯,他已被教會不要向房內張望,因為他一直低著頭。她接
過盤子,放在窗口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又手拿錢包折轉回去。一陣硬幣的叮噹聲,門又輕輕
地關上了。她斟了一杯酒,遞給查爾斯,把剩下的半瓶放在他身邊火爐的鐵架上,似乎要把
那些酒溫一下。她坐下來,把托盤上的罩布拿掉。查爾斯從眼角裡瞥見盤子裡盛著一個小肉
餅,還有一些土豆和一隻酒杯。一看便知,酒杯裡盛著攙水的杜松子酒。她不會只讓人送水
而不攙酒的。他喝的葡萄酒有些酸味,可他還是喝了下去,只想教自己的理智變得模糊起來。
    爐火燒旺了,嘩嘩剝剝地響著。煤氣燈發出輕微的絲絲聲,刀叉餐具叮噹作響。他不明
白,這種吃喝跟自己到這兒來的真正目的有什麼相干。他又喝了一杯象醋一樣的酸酒。
    她很快便吃完了飯,盤子拿到了外面。隨後,她走進孩子睡覺的那間黑屋子。過了片
刻,她走出來。這一次她穿著一件睡衣,用手抓著對襟。她的頭髮鬆了開來,飄到背上。她
的手把睡衣的對襟抓得緊緊的,一看就知道她身上沒穿別的衣服。查爾斯站起身來。
    「別忙,先生,把酒喝光。」
    他低頭看了看身邊的酒瓶,那樣子好像剛才沒看見它似的。接著他點點頭,又坐了下
去,再斟了一杯酒。她一隻手抓著睡衣,走到他面前,伸出另一隻手將煤氣燈扭暗。那燈光
只剩下了兩個小綠點。爐火的紅光沐浴著那姑娘,她那青春的面容,顯得格外柔和。
    她望著爐火,問:「先生,您喜歡俺坐到您的腿上嗎?」
    「嗯……好吧。」
    查爾斯一揚脖子,把酒喝光。她再次用手抓住睡衣,站了起來,輕輕地坐到他支起的兩
腿上,右臂勾住了他的肩膀。查爾斯的左胳膊摟著她的腰,而他的右胳膊卻無所適從地放在
椅子扶手上。……
    「您真是位漂亮的紳士。」
    「你是個標緻的姑娘啊。」
    「您喜歡俺這種下賤姑娘嗎?」
    查爾斯注意到,她這時已不再稱「先生」了。他的左胳膊摟得更緊了些。
    這時,他突然聞到她的嘴裡微微有一股大蔥氣味。
    可能就是這股氣味使他第一次想要嘔吐。他鎮定一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時,他
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酩酊大醉,一個是情慾蕩漾。但是,那姑娘已覺察到查爾斯有些異
樣,不過她誤解了。
    「俺太重了,坐在您身上不舒服吧?」
    「不,是因為……」
    「床可好啦,挺軟和的。」
    她站起身離開查爾斯,走到床邊仔細地把被子鋪好,然後轉過臉來望著他。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她仰臉朝查爾斯微笑著,伸出手把他拉向自己的身邊。
    「莎拉1,先生。」   
  1這個莎拉不是本書的女主人公莎拉·伍德拉夫,而是另一位女子。作者故意取這
樣一個名字,以便從查爾斯的角度在兩個莎拉之間進行對比。



    查爾斯突然覺得一陣痙攣,難受得要死。他的身子向旁邊一扭,想要嘔吐。那姑娘大吃
一驚,連忙把頭移向一邊,查爾斯朝著那空出來的枕頭大口大口地吐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4:10

第四十一章

    在縱情的宴會上,
    暈眩的牧神
    扶搖飛騰。
    青雲直上,
    肆情孟浪,
    令虎猿匿形遁藏。
    ——丁尼生《悼亡友》(1850)
      
    那天上午,廚娘不時地望望薩姆,而薩姆心神不定,不時地望望廚房門上的鈴,然後迅
速地望望天花板。天已是中午時分。你可能以為,薩姆得到一個上午的假期,一定會心裡樂
開了花。可是要知道,他求之不得的一個上午的空閒,應該跟漂亮女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和
肥胖的廚娘羅傑斯太太在一道。
    「他像是丟了魂,」寡婦廚娘說。這話也不知說了多少遍了。然而要是說她感到生氣的
話,那只是生薩姆的氣,而不是樓上那位年輕的爵爺。自從兩天前他們從萊姆回到倫敦後,
薩姆就一直隱隱約約地透露一些令人喪氣的事情。他確實巧妙地透露了關於溫斯亞特的消
息,但他最後總要加上一句:「這還算是好的呢。」可是誰想再進一步探聽,他卻守口如瓶。
    「還有些秘密,現在不能講,羅太太。有些事我簡直不敢相信。」
    薩姆之所以怨恨,是因為剛剛發生過一件事情。查爾斯前一天晚上去見弗裡曼先生時,
忘了給薩姆放假一晚上。因此,薩姆一會兒躺下,一會兒起來,一直等到半夜以後。他聽到
大門開了,便慌忙去迎接主人。誰知主人滿臉蒼白,還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幹嗎到現在還不睡?」
    「因為您沒說您在外頭吃飯,查爾斯先生。」
    「我在俱樂部裡,沒去別的地方。」。
    「是的,先生。」
    「看你臉上那種不服氣的樣子,真混帳!」
    「是的,先生。」
    薩姆伸手接住主人扔過來的各種物件,主要是外出穿的衣服和隨身用的東西。最後,主
人又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查爾斯威嚴地朝樓上走去。此時,他的頭腦倒是清醒了,但身子
還是有點兒搖搖晃晃。看到這種情況,薩姆偷偷對主人嘲笑起來。
    「你說的對,羅太太,他是象丟了魂似的。昨天夜裡他醉得東倒西歪的。」
    「我不信會有這種事。」
    「你不相信的事多著呢,羅太太,可事情是千真萬確的。」
    「查爾斯先生碰到什麼困難也不會打退堂鼓。」「哈,羅太太,八條大牛也別想拉開我
的口,我不會說的。」廚娘聽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鐘在爐灶邊嘀嘀嗒嗒地響著。薩姆朝她
笑笑。「不過你的眼真尖,羅太太,真尖。」
    很明顯,薩姆的這種怨恨情緒倘若繼續發展,那麼八條大牛將會發揮作用了。可就是在
這當兒,鈴聲響了,這樣薩姆總算沒透露出什麼,而羅傑斯太太的花招也就白費勁了。兩加
倫的熱水壺已在爐灶後面放了一整個上午,這時薩姆走過去提起水壺,向廚娘擠擠眼睛,急
匆匆地給主人送水去了。
    從酒醉清醒過來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使人感到象大病初癒,四肢無力;另一種使人感到
像是生過病,但卻精神抖擻。查爾斯屬後一種情況。他實際上一直醒著,在打鈴之前早已起
了床。前一天晚上發生過的事情還歷歷在目。
    他的嘔吐把那間臥室裡已經撩撥起來的情慾驅趕得無影無蹤。那個有不幸名字的女人慌
忙從床上爬起,穿上睡衣。隨後,她竟像個護士那樣鎮靜——她當妓女也是很鎮靜的——把
查爾斯扶到火爐旁的椅子上。他看到那葡萄酒酒瓶,立即就覺得又要嘔吐,不過這一次她已
從臉盆架上取來臉盆。查爾斯一邊乾嘔著,一邊哼哼唧唧地道歉。
    「太對不起……真倒霉……吃了不對勁的東西……」
    「沒關係,先生,沒關係。嘔出來就好了。」
    他只得嘔起來。她去把自己的披肩拿來,蓋到查爾斯的肩上。老大一會兒,他像個老奶
奶,搖搖晃晃地坐著,低著頭,躬著腰對著臉盆。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好些了。他想睡覺
嗎?是的,不過他想回去,到自己的床上去睡。那姑娘走到窗口朝街上望了望,隨後走出了
自己的屋子。這當兒,查爾斯顫顫巍巍地穿著衣服。到她回來時,查爾斯看見她也穿好了衣
服。他吃驚地望著她。
    「難道你真不介意……」
    「我去叫馬車,先生,請等一下……」
    「噢,謝謝。」
    他又坐回到椅子上。這時,那姑娘走下樓梯,到房子外面去了。查爾斯雖然不敢肯定自
己不會再嘔吐,可是他在心理上不知怎麼竟然覺得鬆了一口氣。且不管他本來的用心是什
麼,反正自己沒幹那件要命的事。他瞪著閃閃發光的爐火,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
    不一會兒,隔壁屋子裡傳來輕微的哭聲。一陣寂靜過後,哭聲又響了,而且這一次聲音
很大,時間很長。看來,肯定是那小女孩醒來了。她哭哭停停,真叫人忍受不了。查爾斯走
到窗口,打開窗簾,外面霧氣濃重,只能看很近的距離。街上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很少能聽
到馬蹄聲。看來那姑娘非得走很遠才能找到出租馬車。他正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時,聽到
隔壁人家砰砰的敲牆聲。一個氣乎乎的男子報複式地吵嚷著。查爾斯遲疑了一下,隨後把手
杖和帽子放到桌子上,打開門走進那間屋子。藉著反射進來的光線,他看到屋子很小,有一
只衣櫥和一隻箱子。在裡面的角落裡有一張帶腳輪的小床。小床旁邊有個關著的小衣櫃。那
小孩再次突然哇哇地大哭起來,哭聲震動著整個屋子。查爾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明亮的門
口,從黑屋裡望去像個可怕的黑色巨人。
    「寶寶,不要哭,媽媽就要回來了。」
    這陌生的聲音哄孩子只能得到抱薪救火的效果。小孩聲音尖利地哭著,查爾斯心想這哭
聲非得把四鄰都吵醒不可。他無可奈何地拍拍腦袋,邁步走進黑影中,來到小孩的身旁。他
看到那孩子太小,知道不論對她講什麼也無濟於事。他俯下身去,輕輕地拍著她的頭。熱烘
烘的小手抓住了查爾斯的手指頭,可是哭聲卻沒有止住。那哭得走了樣的小臉以令人不可思
議的力量發洩著內心的恐懼。看來非得想點辦法不可了。呃,有了。他摸到懷表,把表鏈從
馬甲上摘下來,在小孩子的面前搖晃著。這一招果然奏效,哇哇的哭聲變成了低聲嗚咽。隨
後,一雙小胳膊伸了出來,想捉住那漂亮的銀玩具。查爾斯讓她抓住懷表。小孩剛剛拿到
手,懷表又落在被子上。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可是沒能成功。尖叫聲再次響起。
    查爾斯伸手用枕頭把小孩子的上半身墊高了一點。他一陣心血來潮,又從床上把孩子抱
起來。孩子穿著很長的睡衣。查爾斯轉過身,坐在小衣櫥上。他讓小孩子坐在自己的腿上,
提著表鏈讓懷表在孩子面前晃來晃去,孩子急不可耐地伸手抓表。她的臉蛋兒圓圓的,胖胖
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孩子大致都是這個樣子。她長著一對漆黑的眸子,可愛的小腦裝上長著
烏黑的頭髮。她終於抓住了懷表,高興得咯咯笑起來。對於孩子這種感情上的突變,查爾斯
覺得很有意思。孩子像是在咿咿呀呀地說什麼,查爾斯不知所云地應答著:好,對,乖乖,
很漂亮,漂亮的小姑娘。他突然想像著,湯姆爵士和主教的兒子會在這個當口來到他的面
前……看到他快要結束的縱情淫樂。生活簡直是一個黑暗的迷宮,叫人捉摸不透,更不要說
還有些神秘的邂逅相遇。
    查爾斯笑了。這小女孩帶給他的並非是易動感情的菩薩心腸,而是使他再次感到憤世嫉
俗。這種感覺反過來又使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傍晚坐在湯姆爵士的馬車裡時,他曾一度有
過一種錯誤的感覺,以為自己只知道生活在現在,忘卻了過去,忘卻了未來,並以為這種忘
卻是邪惡的、不負責任的。而現在,他對人類在時間問題上的幻覺有了真正的、深刻的認
識。人們總以為,時間像是一條路,人們可以看清自己走過些什麼地方,也許還可以看清自
己將走向何方。但實際上,時間是一個房間,因為我們生活在其中,它離我們非常近,我們
往往反而看不見它。
    查爾斯的體驗跟薩特1的存在主義體驗正好相反。他周圍的簡陋傢具,隔壁屋裡透過來
的溫暖火光,那些無足輕重的暗影,特別是坐在他膝上的小女孩(跟她媽媽的體重相比,她
輕多了。不過此時查爾斯根本沒想到她的媽媽),這些物和人並不咄咄逼人,也不懷有敵
意,而是現實存在的、對人友好的。最終的地獄只能是無限的、一無所有的空間。以上那些
物件使人遠離那地獄般的空間。查爾斯驀地感到,自己有能力正視未來,而未來只不過是那
可怕空間的一種形式。不管將來他遇到什麼事情,此時此刻的體驗定會再現,必須去尋找這
種體驗,而且一定能找到。   
  1薩特(1905—1980),法國作家、哲學家,是法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重要文學流派存在主義的倡導者。



    門開了,那姑娘站在燈光下。查爾斯看不清她的面孔,但他猜得出,她定會先是大吃一
驚,然後鬆一口氣。
    「啊,先生,她哭過了嗎?」
    「是的,哭了一會兒。我想她現在又睡著了。」
    「俺出去看了看,附近一輛車也沒有,只得跑到瓦倫街去叫車。」
    「你真好,謝謝。」
    查爾斯把孩子遞給她,望著她把孩子安頓到床上。隨後他突然轉過身,走到隔壁屋裡
去。查爾斯伸手在口袋裡摸索著,數出五個金鎊放在桌子上。那女孩又醒過來,她的母親又
哄她安睡。查爾斯遲疑了一下,便走了出去。
    待那妓女跑下樓梯來到門口時,查爾斯已經安坐在馬車中了。她抬頭望著查爾斯。她那
神情像是惶惑不解,也像是受到了傷害。
    「呃,先生……謝謝您,謝謝您。」
    查爾斯發現那姑娘的眼裡噙著淚水,但那神情看來決不是窮人得到意外之財時的不知所
措。
    「你是個勇敢的姑娘,好心的姑娘。」
    這當兒她的手正抓住馬車的前梁。查爾斯拍拍她的手。隨後,他用手杖敲了敲馬車,示
意可以趕車離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4:41

第四十二章

    歷史不像是利用別人來為自己謀利的個人。歷史是皆為各自追求利益的人們的行動
總和。
    ——馬克思《神聖家族》(1845)
      
    咱們上面已經說過,查爾斯回到肯星頓住所時,脾氣暴躁,完全不像他最後離開那個妓
女時那麼心地善良。回來的路上他一直覺得又要嘔吐,還不斷地責怪自己捲入到弗裡曼的生
意中去。不過到第二天起床以後,他的心情好多了。跟其他人一樣,他也出現了酒醉以後的
各種跡象。他對著鏡子,望著自己憔悴的面孔和干躁苦澀的嘴巴。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
已經恢復過來,可以跟人們見面了。當然他第一個見到的是薩姆。這時薩姆提著那壺熱水走
進屋來。查爾斯覺得自己頭一天晚上不該對薩姆大發脾氣,就說了幾句道歉的話。
    「我一點都不在乎,查爾斯先生。」
    「我昨天晚上很不痛快,薩姆,別放在心上。給我去弄一大壺茶來吧,我渴得要命。」
    薩姆下樓去了,心想主人准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查爾斯一邊洗手、刮臉,一邊估量
自己。他想,自己顯然不是個天生的浪子,也不習慣於垂頭喪氣吃後悔藥。弗裡曼先生不是
說過嗎?可能還有兩年的時間才需要他對自己的前途做出決定。兩年之中可能發生許多事
情。「伯父可能去世。」這話查爾斯當然未曾說過,不過這一想法卻在他的腦海裡閃過。另
外,那一天晚上的肉慾經歷也使他想起,這方面的合法歡樂不久將來到他的身邊,讓他盡情
享受。現在還必須忍耐。還有那個孩子——他想要是有個孩子就能彌補生活中的許多不足啊!
    薩姆端來茶,手裡拿著兩封信。人生又變成了一條路。他一眼看到,上面那封信蓋著兩
個郵戳,它從埃克斯特寄到萊姆,又從萊姆的白獅旅館轉到他的肯星頓住所。另一封信是直
接從萊姆寄來的。他遲疑了一下,隨後,為了避免引起薩姆的疑心,他拿起一把小刀,走到
窗口。他打開了格羅根的來信。但在我們讀此信之前,必須先讀一下查爾斯那天早晨從穀倉
回來後寫給格羅根的一封短信,內容如下:
    親愛的格羅根醫生:
    我匆匆命筆,為的是感謝您昨晚的珍貴忠告和幫助,並再次向您保證,我願意負擔您和
您的同事認為必要的任何治療與護理費用。您完全理解,我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愚蠢興趣,
因此我相信您會讓我知道您跟莎拉會面的具體情況。我相信您在讀此信時,已經見過莎拉了。
    很遺憾,今晨我在布羅德街是沒時間深思這一問題了。我的突然離去,以及其他一些事
情(這兒就不必細談來煩擾您了),都顯得不合時宜。此事待我歸來必定立即辦理,同時請
您切勿告訴他人。
    我馬上就要啟程了。我的倫敦地址附後。向您表示深切的謝意
    查·史1
    此信當然是一派謊言,然而又不得不這樣寫。這時,查爾斯心情緊張地展開格羅根的回
信,讀了起來。
      親愛的史密遜:
    由於我想獲得一點有關我們那位多塞特小姐2的消息,因而沒有及時給您去信。我很遺
憾地告訴您,那天早晨我去完成使命時,碰到的唯一女性就是「大地母親」——我與「大地
母親」交談,也就是說等了三小時後,自己也覺得乏味。總之,那個人並未出現。我回到萊
姆後,便打發一個機靈的小傢伙代我去完成這一使命,他高興地跑來跑去,結果也是一無所
得。這些話我寫起來倒是輕鬆,可是我承認,當天晚上那小傢伙回來時,我覺得一定發生了
最糟的事情。   
  1即查爾斯·史密遜的縮寫。
    2這兒指莎拉,因她出生在多塞特郡。



    不過您不必擔心。第二天早晨我聽說有人在白獅旅館留下了話,叫把那姑娘的箱子運到
埃克斯特去。我沒有打聽到是誰留下的話。一定是她自己送去的口信。我認為咱們可以相
信,她已經轉移了。
    我現在唯一的擔心,親愛的史密遜,是她可能追蹤您到倫敦,並企圖在那兒將她的苦惱
加到您的頭上。我求您不要將這種可能性付之一笑了事。倘若有時間,我本可以給您舉出一
些類似的例子。隨信附一朋友的地址,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與他相交甚厚。如她找上
門來,引起進一步的麻煩,務請此人幫忙。
    請放心,此事我誰也沒告訴過,而且永遠也不會告訴任何人。至於對您那位漂亮的小人
兒,我想不必再重複我的建議了(剛才我有幸在街上碰見過她),但是我想您最好還是早些
向她坦白。我認為那位純潔的人兒不會對您很嚴厲,也不會要求您長時間懺悔的。
    您忠誠的
    米歇爾·格羅根
    查爾斯在讀完信之前就感到內疚,不過他也放了心。他沒有被發現。他從臥室的窗口朝
外望了好長一會兒,隨後打開了第二封信。
    他本以為會有好多頁信紙,誰知只有一頁。
    他本以為會有千言萬語,誰知只有六個字——其實是一個地址。
    他把信紙揉成一團,捏在手裡,隨後轉過身,來到爐旁。那爐子是當天上午八點鐘還在
他睡著的時候由上房女僕生好的。他把那團紙扔到火堆裡。不到五秒鐘,紙團變成了灰燼。
他接過薩姆捧在手裡等著的熱茶,一飲而盡,然後把空杯子和茶杯墊遞給薩姆,讓他再倒一
杯。
    「我在倫敦的事情已經處理完了,薩姆。咱們明天就回萊姆,乘十點鐘的火車。你去買
票,然後把桌子上的那兩張條子拿到電報局發出去。事情辦完之後,你下午就放假,給漂亮
的瑪麗買點緞帶——也就是說,要是在我們回去以前你還沒有把心給了別人的話。」
    薩姆一直在等待著這一話題。他在朝那只鍍金的早餐杯子中倒茶的時候,迅速地向主人
的背影瞥了一眼。他把杯子放到小小的銀托盤上,遞到查爾斯的手中,對主人說:
    「查爾斯先生,我就要向她求婚啦。」
    「是嗎?真想不到這麼快!」
    「是的,要不是因為在您的手下幹活很有前途,我早就向她求婚了。」
    查爾斯呷了口茶。
    「直說吧,薩姆,別打啞謎啦」
    「要是我結了婚,我就只得離開您到外面別的地方去住,先生」。
    查爾斯本能地反對他住到別的地方去,就狠狠地瞪了薩姆一眼。這表明,他幾乎沒想到
過這件事。他轉過身,坐在火爐旁。
    「我說薩姆,對你的婚事我一百個贊成——不過說實在的,你總不會在我沒結婚之前就
離開我吧?」
    「您誤解我的意思了,查爾斯先生。我考慮我的事等您結婚以後再說。」
    「結婚後我住的房子很大。肯定說我的妻子會很希望瑪麗待在她的身邊,……這樣看來
你還有什麼擔心的呢?」
    薩姆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一直盼著將來能夠做買賣,查爾斯先生。當然那是等您安頓好以後的事情,查爾斯
先生。我想您一定知道,我是不會在您需要的時候離開您的。」
    「做買賣?做什麼買賣?」
    「我打算開一爿小店舖,查爾斯先生。」
    查爾斯把茶杯放到連忙送過來的托盤上。
    「可是你……我是說……總得有些資金呀。」
    「我一直在攢錢,查爾斯先生,瑪麗也是省吃儉用的。」
    「嗯,嗯。不過還要付租金,另外,真是天曉得,還要花錢購買貨物……什麼買賣?」
    「賣布和男子服飾用品,查爾斯先生。」
    查爾斯驚奇地注視著薩姆,心想這位倫敦佬簡直要變成佛教徒啦。不過這時查爾斯想起
了過去發生的一兩件小事,都說明薩姆喜歡模仿紳士風度。在薩姆目前干的差使中,從來沒
引起查爾斯不滿的正是薩姆對服飾的講究。查爾斯對他在這方面的虛榮心不知取笑過多少次
呢。
    「那麼你已經存夠——」
    「哪裡,沒有,查爾斯先生。攢點錢真不容易。」
    兩人在沉默著,思考著。薩姆在擺弄牛奶和白糖。查爾斯抹了一下鼻子,那頗似薩姆的
動作。他驀地明白過來。他接過第三杯茶。」
    「要多少錢?」
    「我知道有個小店,我挺喜歡,查爾斯先生。那個小店在顧客中已很有信譽,老闆要我
在這方面出一百五十鎊,存貨過戶需要一百鎊,還得付三十鎊房產租金。」他打量了一下查
爾斯,接著說:「這不是因為我不高興服侍您,查爾斯先生,只是我老是盼著有個商店。」
    「你們存了多少錢啦?」
    薩姆遲疑了一下。
    「三十鎊,先生。」
    查爾斯這回沒有笑。他走到臥室的窗口,站在那兒。
    「攢這些錢花了多長時間?」
    「三年,先生。」
    一年十鎊,這個數字看起來並不大,但查爾斯很快算出,三十鎊就是三年工錢的三分之
一。這說明薩姆很懂得勤儉節約,而查爾斯自己卻沒有這個本事。他回頭望了望薩姆。薩姆
拿著茶具站在桌子旁邊小心翼翼地等待著——可是等著什麼呢?在此後的沉默中,查爾斯第
一次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就是,他想對薩姆的事業提出誠懇的意見。那或許只是稍微嚇
唬一下,只是謊稱薩姆的買賣肯定無利可圖。但是查爾斯那樣做主要還是出於一種責任感,
即有史以來一貫正確的主人對一貫錯誤的手下人所懷有的責任感(我們且不可將此視為上流
社會人物的傲慢態度)。
    「我警告你,薩姆。你一旦在地位方面存在著幻想,那麼等待著你的就只有不幸。沒有
商店你覺得痛苦,可是有了商店你會更加痛苦。」薩姆的頭稍微低下了一點。「還有,你在
我身邊我已習慣了……喜歡你。我怎麼也不想讓你走。」
    「我知道,查爾斯先生,您對我很好。謝謝您,先生。」「那麼就這樣吧。咱們相處得
很好。就這樣繼續下去吧。」
    薩姆低下頭,轉過身去收拾茶具。他的沮喪心情是顯而易見的。希望成了泡影。生活的
道路被截斷了。幹得好也沒得到好報。他的臉上掛著悶悶不樂的表情。
    「我說薩姆,別那麼垂頭喪氣的。如果你娶了那個姑娘,我會按成了家的標準給你工
錢。也會給你安家的費用。我不會虧待你的,這一點你放心好了。」
    「確實應該謝謝您,查爾斯先生。」不過他說話的聲音沉悶、憂鬱,臉上還是掛著不高
興的神色。查爾斯揣摩著薩姆會怎樣看待他。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待在一起,薩姆看到自己揮
金如土,必定知道自己的婚姻還會帶來更多的錢。在這種情況下,薩姆合乎情理地——也就
是說出於正常的動機——
    認為向自己要二三百鎊錢並不算過分。
    「薩姆,你可能認為我太小氣。事實是……唉,我去溫斯亞特的原因是……直說吧,羅
伯特爵士就要結婚啦。」
    「不可能,先生!羅伯特爵士!決不可能!」
    薩姆那驚奇的樣子叫人覺得他的真正事業本當是在舞台上,作個演員。他竟險些兒脫手
將托盤掉在地上。查爾斯面對窗口繼續說:
    「這就意味著,薩姆,我的錢在一段時間內是足夠開銷的,但剩下的就不多了。」
    「我不知道這件事,查爾斯先生。真是的,簡直不能叫人相信——他那麼一大把年紀!」
    薩姆眼看就要講出深表同情的話,查爾斯連忙打斷了他。
    「咱們應該祝願羅伯特爵士幸福。事情已經就這麼定了。這件事很快就要公佈。不過,
薩姆,現在先不要告訴別人。」
    「當然,查爾斯先生——您知道我懂得怎樣保守秘密。」
    查爾斯聽後回頭望了望薩姆,但是僕人卻謙卑地低下了頭。查爾斯極想看到薩姆的眼
神,可是那雙眼睛一直斜向一邊,使他無法看清,這就使他犯了第二個致命的錯誤——他沒
有看出薩姆的失望並非是因為遭到了拒絕,而是因為他懷疑主人大概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
密能夠給他作把柄來利用。
    「薩姆,我……也就是說,等我結婚以後,處境就會好一些……我並不想讓你的希望全
部落空——讓我將這件事再考慮一下。」
    薩姆的心裡閃過一點希望的火花。他成功了。把柄還是有的。
    「查爾斯先生,我真不該提到這件事。我不知道……。」
    「不,不,你提起此事我很高興。如有機會,我準備就你這件事向弗裡曼先生請教一
下。毫無疑問,在這種事情上他最有發言權。」
    「那太好啦,查爾斯先生。太好啦,他怎麼說我就怎麼辦。」
    薩姆說完這幾句誇大其辭的話便走出房音。查爾斯凝視著關上的房門,開始懷疑薩姆的
人格,心想他會不會變成兩面派尤賴亞·希普1。薩姆一向在模仿紳士的衣著和舉止,現在
卻不止如此,竟模仿起紳士那種假惺惺的東西來。這真是一個一切都在變化著的時代!許多
相沿成習的東西都已開始象冰雪一樣消溶了。   
  1狄更斯的小說《大衛·科波菲爾》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他表面上諂媚卑順,暗地
裡陷害欺騙主人,吞蝕主人財產,事發後被判終身監禁。



    查爾斯一直在那兒凝視、思考著。過了半晌,他驀地想起,何不用歐內斯蒂娜的存款來
幫助薩姆實現他在事業上的願望呢?他轉身走到寫字檯旁,拉開抽屜,從中取出一個筆記
本,並在上面寫了幾個字。毫無疑問,他是記下準備和弗裡曼先生談話之事,以免忘記。
    這時,薩姆在樓下看了看兩封電報的內容。一封是給白獅旅館的,把他們即將回去的事
通知旅館老闆。另一封寫著:
    萊姆布羅德街特蘭特夫人轉弗裡曼小姐。令我速歸之事,極高興照辦。你最親愛的查爾
斯·史密遜。
    在那個時代,倒是粗魯的美國佬卻講究電報文體。
    那天上午,薩姆已經不是第一次偷看查爾斯的信了。他剛剛給查爾斯送去的那第二封信
只是糊住卻沒有漆封,只需一點蒸汽便可解決問題。薩姆那天整個上午都待在廚房裡,要找
到四下無人的一兩分鐘空隙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可能你已發現查爾斯對薩姆的看法頗有些道理。應該說,薩姆的行為並非誠實可靠。然
而婚姻這東西會叫人幹出奇奇怪怪的事情。它往往使戀人認為世事不夠平等。它使雙方急切
地希望給對方以更多的東西。它使青年人克服掉漫不經心的毛病。婚姻使責任變得單一,使
社會關係中利他主義的因素下降。一言以蔽之,為了兩個人比為了一個人更容易變得不誠
實。薩姆並沒有想到自己的行為是不誠實的,他把自己的行為叫作「押准賭注」。簡單地
說,必須促使查爾斯與歐內斯蒂娜的婚姻圓滿成功。只有從歐內斯蒂娜的嫁妝中,他才有希
望得到那二百五十鎊。如果主人和萊姆的那個邪惡女人之間發生什麼曖昧關係的話,那麼下
賭注的人必須嚴密注意此事——當然,話再說回來,這種曖昧關係也不見得完全是壞事,因
為查爾斯越感到負疚,就越容易對付。不過要是他走得太遠……薩姆咬咬下嘴唇,皺皺眉
頭。怪不得薩姆近來有些忘乎所以,原來媒人大都如此。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4:58

第四十三章

    但我卻以為看見了她
    俯瞰這綠蔭下的土地,
    投在我腳邊的陰影一片。
    ——丁尼生《毛黛》(1855)
      
    或許,人們在維多利亞這樣一個鐵的時代比其他任何時代更能夠發現,人類的理性行為
帶著更豐富的色彩。查爾斯那天晚上在思想上抗爭之後,便決心與歐內斯蒂娜結婚了。實際
上,他也從來沒有認真想過他會不與她結婚。瑪·特普西喬娛樂場和那個妓女使他感到自己
跟歐內斯蒂娜結婚的決心是正確的——儘管這看起來有點不合邏輯。一再的猶豫不決宣告結
束,毋庸置疑的事情不必再躊躇。他在一直想嘔吐的歸途上,反覆考慮過這個問題,這也正
是他回到家時粗暴地對待薩姆的原因。至於莎拉·伍德拉夫……那個叫莎拉的妓女就是影
子,就是她悲慘的結局,也是使查爾斯醒悟過來的人。
    儘管如此,他原希望莎拉能在信裡明確地表示內疚,希望她寫信要錢(不過這麼短的時
間她是不可能花完那十鎊錢的),或者向他傾訴那非法的情感。但是,從「恩迪科特旅館」
那六個字上,既看不出什麼激情,也看不出什麼絕望。甚至連個日期,連個名字的縮寫字母
都沒有!那肯定是一個不順從的象徵,一種反叛的行為,是對特蘭特姨媽不屑一顧。雖說她
沒有去找特蘭特姨媽,而是直接來找他,看來這件事也不能責堅她。
    從莎拉的這一行為中不難看出,查爾斯覺得必須摒棄對她的私情,永遠不再見她。不過
可能是妓女莎拉使查爾斯想起了那被社會遺棄的莎拉所具有的特點。那妓女完全沒有微妙細
膩的感情,這反而襯托出莎拉的感情豐富,令人驚異。她的行為既精明、敏感,又叫人捉摸
不透……她在向他傾訴感情以後說的一些事情老是縈繞在他的心頭。
    在西行回萊姆的漫長旅途中,他思考了——如果回想也算思考的話——許多有關莎拉的
事情。他不由地想著,如果把她送到一個慈善機構裡去,不管這種辦法聽起來多麼好,但地
她總是一種背叛。這時,查爾斯的腦海裡浮現出她的眼睛、容貌、鬢角、靈巧的步子和熟睡
的面孔。這一切自然不是白日做夢,而是他在誠懇地考慮著一個道德問題,在掛念著那個不
幸女人的命運。
    火車到達埃克斯特。停車的汽笛鳴過之後,薩姆出現在查爾斯車廂的窗口。僕人自然是
坐的三等車廂嘍。
    「咱們在這兒過夜嗎,查爾斯先生?」
    「不,雇一輛馬車,四輪的。快回萊姆,好像要下雨了。」
    薩姆本來完全可以肯定,他們會在埃克斯特過夜的,可是,他毫不遲疑地服從了命令,
這正像他的主人一看見他便毫不遲疑地決定了自己的旅程一樣。實際上,查爾斯內心深處早
已有了一點主意,薩姆一問,他便不假思索地道了出來。
    由此來看,這一行動方式還可以算是薩姆決定的呢。
    只是到他們在埃克斯特東郊的大路上奔馳的時候,查爾斯方才產生了一種悲涼的感覺,
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一種一切都成定局的感覺。事情想來真叫人吃驚,一個小小的決定,
對薩姆一句隨便問話的回答,居然這麼舉足輕重。在回答以前,各種可能性都還存在。現
在,大局已定了。他算是做了一件符合傳統道德的事情,既體面又正確。但是這件事又似乎
表明他天生的某種懦弱,某種對命運逆來順受的態度。他預感到(簡直就是事實),這種懦
弱與逆來順受最終會使他進入商業界,使他去滿足歐內斯蒂娜的興趣,因為她應當滿足她父
親的興趣。對她的父親,他應當感恩戴德……這時,他們的馬車已經來到鄉下,他環視四周
的曠野,覺得自己似乎在慢慢地消融在曠野之中,像是被吸進一個龐大的管道一樣。
    馬車咕隆咕隆地向前奔馳。車上有一個彈簧鬆動了,每一次顛簸都要發出嘎吱的聲響,
聽起來像押送犯人的囚車一樣悲愴。黃昏的天空一片混沌,下起了毛毛細雨。在這種情況
下,查爾斯以往獨自旅遊時,總是叫薩姆坐到車內。可是此時此刻他卻沒有勇氣見薩姆。看
來他再也不會有清閒時間了,必須抓緊在經商以前的這段清閒時間來享受一下。埃克斯特現
在已被他們拋在身後了,他又想起住在那兒的那個姑娘。他當然不是把她作為歐內斯蒂娜的
替身來思考的。他也沒有把她當成一個只要他願意便可與之結婚的人來考慮。這將永遠是不
可能的了。實際上,他所想的很難說是莎拉本人——她只是一個象徵,圍繞著她,他曾恢復
了自己已經泯滅了的希望,恢復了失去的自由,決心不再去國外遊山玩水。現在,他不得不
向某些東西告別了,而她也就這樣輕易地消失了,關於她的一切也就結束了。
    不多會兒,他便完全陷入了懦弱之中:他睡著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5:20

第四十四章

    義務——就是說對這兒的一切
    都要俯首貼耳……
    循規蹈矩,
    全不顧有無道理……
    靈魂深處探詢的猜疑,
    像是什麼彌大大罪,
    立即就要被無情地窒息。
    命定的鐵律,
    迫人自甘苟且。
    ——A·H·克勞《義務》(1841)
      
    查爾斯和薩姆那天晚上十點鐘前就回到了白獅旅館。特蘭特姨媽家的燈光還亮著。他們
經過那兒過,有一扇窗戶的窗簾動了一下。查爾斯急急忙忙洗了把臉,吩咐薩姆解開行李,
自己昂首闊步地沿坡到特蘭特姨媽家去。瑪麗見到他回來高興得什麼似的。特蘭特姨媽站在
瑪麗身後,滿臉堆笑地歡迎他歸來,笑得紅紅的臉皮都皺了起來。她早已打定主意,見過查
爾斯以後便自行離開,不打擾他們年輕人。歐內斯蒂娜象平常那樣保持著自己的尊貴,等在
後面起居室裡。
    查爾斯進屋時她沒有起身,只是透過睫毛責備地瞅了他一會兒。他笑了。
    「我忘記在埃克斯特買花了。」
    「我看得出,先生。」
    「我是急著在你睡覺前趕回來呀。」
    她垂下眼皮,望著雙手,手裡忙著刺繡。查爾斯走近了一些,那雙手突然停止了工作,
把正在繡的那件小玩意兒翻了個個兒,不給查爾斯看到。
    「看來我是有個情敵嘍。」
    「你有許多情敵呢,活該!」
    他俯下身來,輕輕地拿起她的一隻手吻著。她偷偷地瞟了他一眼。
    「你走後,我一分鐘都沒睡著。」
    我看得出,因為你的面容憔悴,眼睛浮腫。」
    她並不笑:「哼,你是在拿我取笑。」
    「別看你現在失眠,將來我在咱們臥室裡放一隻永遠響著的鬧鐘,恐怕你還醒不了呢。」
    她漲紅了臉。查爾斯站起身,坐在她身旁,扳過她的臉,親吻著她的嘴和閉上的雙眼。
那雙眼睛給查爾斯一吻,便睜了開來,盯著他的眼睛,淡漠的神色一掃而光。
    他笑了笑,說道:「現在讓我來看一看,你在為你的情人繡什麼東西。」
    她把正繡的那件東西遞給他。那是一隻表袋,藍絲絨的料子——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們
用的小口袋,常常掛在梳妝台邊,晚上可以把懷表放在裡面。口袋的垂擺上用白絲絨繡著一
顆心,心的兩側分別繡著大寫字母C和E1。口袋面上用金絲線繡著尚未完成的兩行詩。查
爾斯大聲讀了起來:   
  1C代表查爾斯,E代表歐內斯蒂娜。



    「『每當你給表上弦時』……下一句是什麼?」
    「你得自己猜。」
    查爾斯瞪著藍絲絨。
    「『你的妻子將咬響牙齒』?」
    她一把搶回口袋。
    「我不告訴你,你跟一個凱德差不多了。」那時候,「凱德」指的是公共馬車伕,以說
低級的俏皮話著稱。
    「一個永遠也不會向你這樣的美人兒討車費的凱德。」
    「哼,假意的奉承跟低級的玩笑同樣叫人討厭。」
    『至於你呢,我的寶貝兒,生氣的時候最令人神往。」
    「那麼我原諒你,因為你引起了我的反感。」
    她悄悄地離開他一點兒,但他的胳膊仍舊摟在她的腰間,重新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他們
一動也不動地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再次吻她的手。
    「咱們明天上午到街上散散步怎樣?可以向人們表明,咱們是多麼時髦的一對戀人;還
可以裝出厭倦的樣子,叫人一看就知道,這對戀人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相互利用,硬湊合
在一起,怎麼樣?」
    她忍不住笑了,激動地把那只表袋拿出來。
    「『每當你給表上弦時,我就會使你想起愛情!』」
    「我的心肝寶貝兒。」
    他望著她的臉,過了一會兒,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帶鏈子的小盒,放到她的腿上。小盒用
深紅色摩洛哥羊皮包著。
    「算是一種花吧。」
    她羞答答絕解開搭扣,打開盒子。在一塊殷紅色的絲絨上放著一枚精緻的瑞士胸針。那
是一件玲瓏的橢圓形鑲嵌品,上面刻著各種小花,胸針的四周鑲著各種珍珠和碎珊瑚。她含
情脈脈地望著查爾斯。他馬上閉上了雙眼。她轉過臉來,探著身子,在他那嘴唇上溫情地吻
了吻。隨後,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親吻了一下。
    查爾斯記起了一首歌的歌詞,在她的耳邊哼起來:「我盼望著明天是我們結婚的日子。」
    查爾斯摩挲著姑娘的胳膊,說道:「親愛的,我有件小事要向你坦白。這件事牽涉到莫
爾伯勒大院裡那個可憐的女人。」
    歐內斯蒂娜稍微動了一下,挺直了身子,感到既有興致,又很驚異。「是那個可憐的悲
劇人物嗎?」
    查爾斯笑了笑。「對她來說,恐怕再低級一些的稱號更適合些,」他握著歐內斯蒂娜的
手說。「這件事辦得很蠢,不過是件不值得一提的事。有一次,我去尋找化石……」
    全書的故事到此為止了。莎拉的結局如何,我不知道——不管怎樣,反正她再也沒有親
自去找過查爾斯,儘管她可能在查爾斯的腦海裡停留過很長時間。這種情況並非罕見。這種
人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消失了,被淹沒在日常生活的陰影之中。
    後來,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生活得並不幸福,但他們還是在一起生活著。查爾斯比歐內
斯蒂娜多活了十年(十年中真誠地為她而感到悲傷)。他們自然會生兒育女——就算是生了
七個吧。查爾斯的伯父羅伯特爵士簡直是落井下石,與貝拉·湯姆金斯夫人湊合在一起十個
月後,不是生下了一個兒子,而是生了一雙!真要命,這對雙胞胎兒子最後終於逼得查爾斯
去經商了。開初,查爾斯對經商感到厭倦,不久也就嘗到了甜頭。他自己的兒子們當然沒有
其他選擇的餘地,只得經商。他兒子的兒子今天控制著巨大的商場和許多分店。
    薩姆和瑪麗怎麼樣了呢?咳,誰會去寫一部奴僕的傳記?他們結了婚,生了孩子,後來
就上西天了。一切都按他們那一類人的單調方式進行完畢。
    還有誰?格羅根醫生?他呀,九十一歲時才斷氣。特蘭特姨媽也活到九十多歲。由此看
來,萊姆的新鮮空氣真是令人神往。
    當然,新鮮空氣也不是萬能的。查爾斯上次回到萊姆兩個月後,波爾蒂尼夫人也就一命
歸天了。我很高興地說,我對觀察她的未來——即她的來世——抱著濃厚的興趣。她身穿整
潔的黑衣服,乘著四輪馬車,來到天堂大門口。她的馬車伕——象古埃及一樣,她的所有家
奴也自然應隨她而死——下了車,莊嚴地打開馬車車門。波爾蒂尼夫人登上台階,心中暗自
對造物主說,他的僕人對迎接有地位的人應該更熱情些。這時,她拉響了門鈴。過了一會
兒,男管家終於露面了。
    「太太,什麼事?」
    「我是波爾蒂尼夫人。我想住在這兒,所以來了,請轉告你的主人。」
    「萬能的上帝已得知你死的消息,太太。他的天使們已唱了一首歌兒,慶祝這一事件。」
    「上帝真是大慈大悲,這樣做再合適不過了。」這位自命不凡的太太洋洋得意,大步流
星地朝管家身後莊嚴的白色大廳走去。管家不肯讓路,只是傲慢地搖著手中不知從哪兒弄來
的一串鑰匙。
    「喂,讓開路。我是萊姆鎮的波爾蒂尼夫人。」
    「以前住在萊姆,太太,現在要住在比熱帶地區更熱的地方了1。」   
  1這兒暗指地獄。根據歐洲宗教傳說,地獄是一團烈火。



    說完後,這位凶狠的僕人砰地一聲關上大廳門,將她甩在門外。波爾蒂尼夫人的第一個
反應是迅速掃視一下周圍,生怕自己的女僕們偷看到這一情景。可是她的馬車——她本來似
乎聽見已拉到女僕院去——現在卻神秘地消失了。實際上什麼都消失了,連道路和周圍的景
象也消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消失淨盡。剩下的只有一片空間——使人毛骨悚然的是,剩下的
是一片吞沒一切的空間。波爾蒂尼夫人那樣莊嚴地踏上過的台階,也開始一階一階地消失
了。剩下只有三階了,隨後是兩階,接著是一階,最後波爾蒂尼夫人兩腳懸空。這時只聽她
清晰地說道:「這一切都是科頓太太搞的鬼。」隨後她便摔了下去。她飄飄悠悠,忽忽閃
閃,像一隻烏鴉,朝著她真正的主人在等待著她的地方墜落下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5:42

第四十五章  

    要讓我脫胎換骨,
    現在的我應死去。
    ——丁尼生《毛黛》(1855)
      
    我已經完全按照傳統的模式結束了這部小說。可是,我最好還是說明一下,雖然以上的
描寫確實在上兩章裡發生過,但實際上它是一種想像,並非是像你上面所聽到的那樣如實發
生的。
    我以前說過,我們大家都是詩人,但其中許多人實際上並不寫詩;同樣,我們也都是小
說家,這就是說,我們有一個習慣:為自己虛構未來。當然,我們今天大概更傾向於將自己
虛構到電影中去。我們在頭腦裡設置各種假說,想像著我們會碰到什麼樣的問題,會怎樣行
事,而當真正的未來變為現實時,這些小說或電影式的假說對我們實際行動的影響往往超出
了我們所能允許的範圍。
    查爾斯自然也不能例外。前面幾頁所描寫的事情並沒有真正發生,那只是查爾斯在從倫
敦到埃克斯特好幾個小時的旅途上所想像可能發生的事情。毋庸諱言,他並沒有像我寫的那
樣想像得那麼具體,那麼連貫。當然我更不能發誓說,他對波爾蒂尼夫人來世的境遇會想出
那麼有趣的細節,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他希望波爾蒂尼夫人下地獄,所以我那樣寫也並
非失之千里。
    最重要的是,查爾斯發現自己的事情就要結束了,而這個結局他並不喜歡。如果諸位讀
者發現前兩章的敘述有點倉促行事,前後不夠協調,發現故事的進程與查爾斯性格的深入發
展不符,如果你懷疑作者已精疲力盡(這在文學中並非少見),所以只得在他仍有信心取勝
的賽跑中嘎然而止,那麼,在這些方面請諸位不要怪我。這是因為,前兩章所描寫的那些感
覺以及對這些感覺所進行的思考,都確實在查爾斯的頭腦中存在過。在他看來,描寫他的人
生的這本書就這樣草草地結束了。
    還有,上文中的那個「我」,即那個找出似是而非的理由將莎拉扔到被遺忘的角落裡的
實體,也並非作者本人。這一實體對查爾斯抱著那樣的敵對態度,所以他不會認為它是「上
帝」。這一實體只是對事物採取冷漠無情態度的一種擬人化。這種態度有著可惡的慣性,它
將法碼放在天平上歐內斯蒂娜的一側。這又似乎是不可更改的發展趨向,正像載著查爾斯前
進的火車那樣,方向不可更改。
    我在上一章裡說過,查爾斯在倫敦干了越軌的事以後,決定與歐內斯蒂娜結婚,這並非
撒謊。那是一種正統的決定,正像他按照正統的習慣決定信奉基督教一樣。那六個字的信對
他的影響是長久的。在分析這種影響時我倒真的欺騙了讀者。實際上,那封信在折磨他,纏
繞在他的心頭,使他迷惑不解。他越想就越覺得只有莎拉才會那樣做——只寄一個地址,別
無其他。這跟她的別的行為一模一樣,可以說是既勇敢又膽小,既誘人又推諉,既複雜又簡
單,既高傲又謙卑,即進攻又防衛。維多利亞時代是一個一切都處於冗長、囉嗦的時代,人
們還不習慣於從紛繁的頭緒中一下子理出一條思路。
    最重要的是那封信給了查爾斯選擇的餘地。他一方面對於不得不作出選擇而非常痛恨,
另一方面,他在從倫敦往西回埃克斯特的旅途上,卻為作出選擇的時刻迫近而萬分激動。知
道了這後一方面,我們就算接近了他的秘密。他那時還不懂得什麼叫存在主義,但是他所感
到的卻是一種實實在在對自由的焦慮——也就是說,意識到一個人確實是自由的,同時又意
識到人有了自由也就進入了可怕的處境。
    那麼,讓我們把薩姆從查爾斯所假想的未來中拉回來,回到埃克斯特的現實之中。也就
是說,上一章咱們說到從倫敦開來的火車已到達埃克斯特。火車停下後,薩姆來到了主人的
車廂。
    「咱們要在這兒過夜麼,先生?」
    查爾斯望著他,過了半晌,尚未拿定主意。他的目光越過薩姆的腦袋向陰雲密佈的天空
望去。
    「恐怕要下雨了,咱們就去住希普旅館吧。」
    這樣,薩姆想像中做生意嫌的上千英鎊就不翼而飛了。薩姆和主人下車後,在站外望著
查爾斯的行李裝到一輛膠皮輪子的馬車頂上。查爾斯心中一陣慌亂,最後打定了主意。末
了,箱子捆好了,只等著他上車。
    「薩姆,我覺得乘火車旅行真是倒霉透了,所以想步行溜溜腿。你自己隨行李一起走
吧。」
    薩姆的心咯登沉了一下。
    「對不起,查爾斯先生,那不行。天上雲彩黑壓壓的,就要下雨了。」
    「對我來說,淋點雨沒啥了不起的。」
    薩姆嚥了口唾沫,鞠了一躬。
    「好吧,查爾斯先生。我是不是吩咐他們給準備晚飯?」
    「是的……就是說……等我回去再說吧。我也可能到教堂去作晚禱。」
    查爾斯沿著坡向上走著,朝城裡走去。薩姆憂鬱地望著他的背影,過了片刻,他轉向馬
車伕。
    「喂,聽說過『恩迪科特旅館』嗎?」
    「聽說過。」
    「知道在什麼地方嗎?」
    「知道。」
    「好吧,快馬加鞭,越快越好,到了希普旅館我給你賞錢,夥計。」
    薩姆沉著地上了車。馬車很快地趕上了查爾斯。這時,他正在慢吞吞地步行,好像在呼
吸新鮮空氣。可是當馬車走遠了以後,他立刻加快了腳步。
    薩姆在對付拖沓的鄉村旅館方面頗有些經驗。行李很快卸下了,最好的房間也已找到,
火爐也升了起來,夜間用品及其他用品也一應俱全——總共才花了七分鐘。薩姆急急忙忙來
到街上,馬車還等在那兒。馬車繼續朝前奔去。薩姆在車內小心地朝四外望著。不一會兒,
他下了車,掏錢付給馬車伕。
    「在第一個路口向左轉,就到了恩迪科特旅館,先生。」
    「謝謝,夥計,兩個銅幣給你。」真丟人,薩姆給了人家那麼點小費(就算是對埃克斯
特人,也夠吝嗇的了),然後把禮帽往下拉了一拉,遮住眼睛,便消失在薄暮之中。他沿街
走了一會兒,看到馬車伕指的那家旅館對面有一座衛理公會小教堂。教堂的山牆下有巨大的
柱子,這位偵探新手便躲在一根柱子的背後。這時,天快黑了,由於空中一片灰濛濛的,夜
晚也來得早一些。
    薩姆並沒有等多長時間,便看到一個高高的身影走了過來,這時他的心緊張得怦怦亂
跳。一看便知,那人不知該往哪裡走,只好向一個小孩打聽。那孩子把他帶到薩姆還可以望
見的一個拐角,指了指。接著,小孩子咧嘴笑了,由此可以斷定,他至少掙了兩個便士。
    查爾斯的背影漸漸遠了一些。接著,他停了下來,抬頭張望了一下,向著薩姆的方向走
了幾步。他看上去好像很心焦,猛地轉過身,走進五幢房子中的一幢。薩姆從柱子後面溜出
來,跑下台階,穿過街道,走到恩迪科特旅館旁邊。他在拐角處呆了一會兒,但查爾斯並沒
有再露面,他的膽子大了起來,沿旅館對面一座倉庫的牆根兒大大方方地溜躂著。他走到能
夠望見旅館門廳的地方。門廳裡空無一人。有幾個房間亮著燈。約摸過了十五分鐘,天下起
雨來。
    薩姆咬著指甲,心急火燎地思考著該怎麼辦。最後,他急匆匆地走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6:06

第四十六章

    事到如今,該想的已想過,該說的已說過,
    感情還是佔了理智的上風。
    我們得篤信我們的期冀,
    我們得接受別人的賜予。
    既然希望著,就得相信,
    在這廣袤的世界裡,
    心誠所至處
    希望會實現,努力不白費。
    孩子,儘管已飽閱世態,
    我們還得相信,
    此刻咱同舟共濟,
    來日會有正果修訖。
    ——A·H·克勞《無題》(1849)
      
    查爾斯在破舊的門廳裡猶豫了一會兒,隨後便敲響了旁邊的一扇門,那房間裡透出了燈
光,裡面有人叫他進去。他走進門後,發現對面站著旅館的老闆娘。在他判斷出對方的身份
以前,這位老闆娘卻早已看出:來的一定是位出得起十五先令的客人。於是她滿面春風地湊
上前來。
    「要房間嗎,先生?」
    「不,我……想跟住在這兒的一位……說句話……叫伍德拉夫小姐。」恩迪科特夫人的
笑容頓時變成了長臉。查爾斯心一沉。「她不在……?」
    「噢,你要找那個可憐的姑娘,先生,前天上午她下樓時跌了一跤,先生。她的腳脖子
扭傷了,很厲害,先生,腫得像個大葫蘆。我想請醫生,可是她不肯。她說,腳脖子扭傷了
會自己好的,這倒也不假。再說,請醫生得花好多錢呢。」
    查爾斯望著手杖尖:「那麼我不能見她嘍?」
    「呃,不,您可以上樓去,先生,您會給她勇氣的。您大概是她的親戚吧?」
    「我得見她……有點公事。」
    恩迪科特夫人一聽說公事,頓時對來客增加了幾分敬意:
    「哦……干法律的紳士?」
    查爾斯遲疑了一下,說:「是的。」
    「那麼您一定得上樓去,先生。」
    「我想……您能不能上樓去問問,要麼等她好了我再來?」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他記得,瓦各納的罪過就是由於私下接觸才鑄成的。查爾斯心想,
他只是來看望她一下。在樓下會客室裡一起聊聊就行,這樣既使人感到親切,又是在公開場
合,更方便些。旅館老闆娘猶豫了一下,匆匆瞥了一眼桌上一隻敞開著的盒子。她那神色使
人一看便知,她在想,即便是律師也可能做賊——這種可能性甚大,凡打過官司的人都不會
懷疑這一點。她一動不動,大聲喊一個叫貝蒂·安妮的女招待,聲音大得驚人。
    貝蒂走過來,她的主人叫她拿著查爾斯的名片到樓上去一趟。她似乎去了好長一會兒。
在這期間,老闆娘幾次想打聽查爾斯的來意,他只得支支吾吾地搪塞一番。貝蒂總算下了
樓,說請來客上樓。查爾斯跟在胖墩墩的女招待後面,來到頂樓樓梯上,女招待指給他看了
發生事故的地方,樓梯確實太陡。在那個時代,婦女都穿長裙子,看不見自己的腳,所以常
常跌跤。在家庭生活中,這種情況是司空見慣的。
    他們二人走到破舊走廊的盡頭,在一個門口停住。爬三層樓梯已使查爾斯的心怦怦亂
跳,這當兒站在門口,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女招待粗聲粗氣地叫道:「那位先生來了,小
姐。」
    查爾斯邁步走進房間,莎拉坐在火爐旁的一把椅子上,臉朝著門,兩隻腳擱在凳子上,
腳上和腿上蓋著一條威爾士紅毛毯。她肩上披著綠色的美利奴羊毛披肩,披肩下面,穿的是
長袖睡衣。她的頭髮鬆散開來,散落在綠色的披肩上。他覺得她看上去很小巧,而且羞答答
的。他剛進屋時,莎拉抬頭瞥了他一眼,以為他要發火,便很快垂下頭來,那樣子像一個驚
恐不定的懺悔者。此後,她便一直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雙手。查爾斯站在那兒,一隻手拿著
帽子,另一隻手拿著手杖和手套。
    「我剛巧路過埃克斯特。」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一些,看樣子她既理解他的話,又覺得羞澀。
    「我是不是馬上請個醫生來?」
    她眼睛望著腿,說道:「請不要去。醫生只能告訴我,一些我正在做的事。」
    看到她處在這樣的困境,看到她病得那樣厲害(儘管她的臉上卻很紅潤),那樣無能為
力,他覺得自己難以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再說,她終於脫掉了那件一直穿在身上的靛藍外
套——那綠色的披肩,那第一次鬆散開的滿頭秀髮。也都吸引著他,使他不願把目光移開。
此刻,一股微微的松節油味鑽進了查爾斯的鼻孔。
    「您疼嗎?」
    她搖搖頭,說:「出了這樣的事……我真不明白我怎麼會那樣的蠢。」
    「不管怎樣,謝天謝地,這件事沒有發生在安德克立夫崖。」
    「是這樣。」
    在他面前,她像慌亂得無法遮攔。他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爐火剛剛生著,爐台上的大
啤酒杯裡插著的水仙花梗枯萎了;房間陳設之簡陋是一目瞭然的,使人感到難堪;天花板上
有一團團的黑灰——那是煤油燈的黑煙熏的。
    「或許我應該……」
    「不,請坐吧。我……我真沒料到您會……」
    查爾斯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櫥子上,屋子裡只還有另外一把椅子,他拉過來坐在屋子的另
一端。她雖然寫過信,可她怎麼會料到他來呢?就連他自己也是費了好大周折才下決心前來
的。他想找點這次來的借口。
    「您已把地址寫信告訴特蘭特姨媽了吧?」
    她搖了搖頭。沉默。查爾斯望著地毯。
    「只告訴了我?」
    她又低下頭去。查爾斯面色莊重地點點頭,那樣子像是說他完全猜中了。接著,兩人又
沉默起來。一陣暴雨啪嗒啪嗒地打在她身後的玻璃窗上。
    查爾斯說:「我就是來談這件事的。」
    莎拉等待著,可是查爾斯沒有說下去。他的兩眼再次盯在她身上。她的睡衣的領扣和袖
扣都扣得緊緊的。在爐火的照耀下,雪白的睡衣閃爍著玫瑰紅——因為旁邊桌子上的油燈沒
有捻得很亮,而是呈暗紅色。在綠披肩的襯映下,她的頭髮已是光彩奪目,被爐火照到的部
分更是令人陶醉的秀美。她的秘密,她的內心深處的自我,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既高傲又
謙卑,既束手束腳又自由自在,在地位上既是他的奴僕又是他的同類。查爾斯知道自己為什
麼要到這兒來:是為了再次見到她。見到她便是需要,這正像在嗓子幹得冒煙時需要喝口水
一樣。
    他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舉目望著壁爐上方擺著的兩尊大理石仙女雕像。紅毯
子將火光反射到雕像身上,使她們也呈現出一派玫瑰色。這時,莎拉身子動了一下,查爾斯
又重新望著她。
    她剛才很快地抬起手,用指頭在垂著的臉頰上擦去點什麼,隨後,她把手按在喉嚨上。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請不要哭……我本不該到這兒來……我並不是想……」
    但是她突然連連搖頭。他沒有吱聲,以便讓她恢復平靜。她用手帕輕輕地擦著臉。就在
這當兒,他感到週身慾火燃燒,不能自已。這比他先前在那個妓女的房間裡所感到的慾望強
烈上千倍。她那種懦弱、泣不成聲的神態可能是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他陡然明白了,為
什麼她的面容總是叫他難以忘懷,為什麼他急切地要再次見到她。那是要佔有她,要融化在
她身上,要在她的身上、眼睛裡燃燒,燒成灰燼。要將這種慾望抑制一星期,一個月,甚至
好幾年,這倒還受得了,但永遠抑住它,那除非海枯石爛。
    她下面這句話是解釋她啼哭的原因,但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楚。
    「我還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您了呢。」
    查爾斯無法告訴她,這句話正好道出了他同樣的心思。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他同樣迅速
地垂下了眼皮;他們在穀倉裡時他出現過的那種昏厥似的神秘感覺,這時再次流遍他的全
身;他的心在怦怦地跳,雙手在瑟瑟發抖。他知道,要是看一看她的眼睛,他便會失去控
制。像是為了避開她的眼睛,他自己閉上了雙眼。
    接著是一陣難以忍受的沉默,那緊張勁兒像是橋要斷裂,塔要倒下似的。那種激情實在
叫人受不了。這時,突然有一片火星從壁爐裡爆了出來。大多數火星都掉進下面的爐膛裡,
但是有個火星卻彈了出來,落在莎拉蓋在腿上的毛毯的邊緣。她急忙將它抖落,可是為時已
晚,毛毯冒出了煙。查爾斯一把將毯子從她腿上拿開,扔到地上,連忙用腳踏滅燒著的毛
毯。屋子裡有一股燒焦的羊毛味。莎拉的一條腿仍擱在凳子上,另一條腿放到地上。兩隻腳
都沒穿襪子。查爾斯望望地上的毛毯,用手敲打幾下,看看不再冒煙了,便轉過身,重新把
毛毯蓋在莎拉的腿上。他彎著腰,離她很近,兩眼望著正在蓋上去的毛毯。這當兒,莎拉羞
怯地伸出手,放到他的手上。這一動作好像是出自本能,她根本就不敢去思考。查爾斯知道
莎拉在望著自己,他的手一動不動,兩眼呆呆地望著她。
    莎拉的眼睛裡充滿了感激和憂傷,還有一種奇特的神色,似乎她認為自己在傷害查爾
斯。最重要的是,她流露出等待的神色,儘管她怯生生的,但的確是在等待著。查爾斯不知
望了對方多長時間,似乎是很久很久,其實不過三四秒鐘。他們兩人的手動了起來,似乎是
靠了神秘的靈感,他們的指頭相互交叉在一起了。隨後,查爾斯單腿跪在地上,激動地摟住
了她。他們的嘴巴碰到一起,動作之劇烈使他們自己都為之一驚。她把嘴唇轉向一邊,他熱
烈地吻著她的腮和眼睛。接著,他的手碰到了她的頭髮,愛撫地摩挲著。透過她那柔軟的頭
發,他可以感覺到她那小巧的腦袋。他摟著她,透過薄薄的衣服感覺到了她的身體。
    「咱們不能……咱們不能……這是發瘋。」
    可是她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腰,把他摟得緊緊的。他一動不動,覺得好像自己插上了翅
膀,在柔和的微風中急馳飛翔,像一個放假後獲得自由的兒童,像一個囚犯回到了綠色的田
野,像一隻山鷹在自由翱翔。他抬起頭看看她,她的臉上一片狂熱神色。他們再次親吻起
來。但是,他擁抱她時用力過猛,椅子向後滑了一下,她那纏著紗布的腳從凳子上掉了下
來。他覺得她疼痛得痙攣了一下。他轉身望望她的腳,隨後又轉身看著她的臉和她合上了的
雙眼。她的雙手在痙攣似地緊緊抓著他。查爾斯瞥了一眼她背後臥室的門,然後站起身,兩
步跨到臥室門口。
    臥室裡沒有燈,只有黃昏的微光和街對面射進的燈光。但是,他看得見臥室裡有一張灰
色的床、還有一隻盥洗盆。莎拉從椅子上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手扶著椅背支撐著身子,那只
受了傷的腳從地上抬了起來。這時,披肩的一端從她的肩上向下滑。兩人都看到對方眼睛中
的緊張神色,感到週身處在滾滾洪水中,眼看就要被洪水沖走。她似乎是一邊趔趔趄趄地向
他走去,一邊幾乎是向他摔倒過去。查爾斯衝上前去扶住她,擁抱著她,把嘴緊貼在她的嘴
上。最後他從她的嘴上移開嘴唇時,看見她的頭躺在他的胳膊上,好像是暈過去了一般。他
猛地抱起她,向臥室走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6:29

第四十七章

    你太惡了,就像冥界的狄多1
    冷冷地揮開她的負心郎,
    那就將我們揮開吧,
    由你自個兒去孤芳自賞。
    ——馬修·阿諾德《學者吉卜賽》(1853)
         
  1狄多是傳說中創立迦太基國的女皇。在古羅馬作家維吉爾的《伊尼德》中,她癡
戀於海上漂泊而來的伊尼亞斯。當伊尼亞斯被責任感所驅離開她時,她痛不欲生,投火自
焚,遂至冥界。



    寂靜。
    他們兩人靜靜地躺著,像是被剛剛做過的事情嚇癱了一樣,共同結凝在罪過中,浸沉在
歡樂裡。查爾斯並未覺得有什麼那種事後的不快感。他所感到的是直接的、無處不在的恐
懼。他覺得像是清朗的天空裡突然掉下原子彈來摧毀了城市,一切都夷為平地。一切的原
則,一切的前途,一切的信仰,一切可尊敬的思想,都化為烏有。然而他卻活了下來,躺在
那兒愉快地享受著生命的樂趣,他成了最後活著的一個人,永遠孤立……但是罪過的輻射線
已經侵入了他的身體,侵入了他的神經和血管。在遠處的暗影中,歐內斯蒂娜站在那兒悲傷
地盯著他,弗裡曼先生在打他的耳光……他們是多麼嚴酷,多麼無可指責地毫不寬容他,多
麼堅定不移地等待著給他新的打擊。
    他的身子稍微移動了一下。莎拉緊緊地貼著他,頭枕在他的肩上。他呆望著天花板,心
想:真作孽,簡直不可收拾!
    他把莎拉摟得更緊一些。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雨停了。窗下某個地方傳來
了沉重的腳步聲,那腳步走得很慢,很有節奏。或許是一個警官。這意味著法律。
    查爾斯說:「我比瓦格納還壞。」她唯一的回答是握緊他的手,似乎要用這個動作來否
定他的話,把他要說的話嚇回去。可他畢竟是個男子漢。
    「咱們將來會怎麼樣呢?」
    「我只知道現在。」
    查爾斯再次摟住她的肩膀,吻著她的額頭,隨後又望著天花板。此時,她看起來是那樣
的年輕,那樣令人神魂顛倒。
    「我必須解除婚約。」
    「我並不要求你做什麼,不應要求。全是我的過錯。」
    「你警告過我,你警告過我。全是我的過錯。我來的時候就知道……是我自找的。我把
我的一切義務都丟到腦後去了。」
    她輕聲說:「是我想要那樣做的。」接著她又說了一聲:
    「是我希望那樣做的。」
    這時,他撫摸著她的頭髮。頭髮散到她的肩上、臉上,遮蓋著她的面孔。
    「莎拉,多麼甜美的名字!」
    她沒有吱聲。一時間,他理著她的頭髮,她像是個孩子。可是,這時他卻在想著別的。
莎拉似乎覺察到了這一點,說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和我結婚。」
    「我一定要跟你結婚,這是我的希望。假如不跟你結婚,我就沒有什麼臉面了。」
    「我這個人很壞,早就盼望著有今天這樣的日子,但我做你的妻子是不合適的。」
    「寶貝兒——」
    「你在社會上的地位,你的朋友,你的……還有她——我知道她一定很愛你。她會怎麼
想呢?」
    「可是我不再愛她了!」
    她沒有回答,而是讓他的衝動自行消失。
    「她配得上你,可我卻不配。」
    他終於能夠真正理解她的話了。他讓她轉過頭來,兩人相互望著。在外面射進的微弱燈
光下,兩人相互望著對方昏暗的眼睛。他的眼裡含著某種恐懼,而她的眼裡卻充滿了鎮定與
笑意。
    「你總不能說我應當這樣揚長而去——好像我們中間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吧?」
    她又沒有回答。但是從她的眼中,他可以看出她的意思。
    他用一隻胳膊支起身子。
    「你不該對我原諒這麼多,而要求這麼少。」
    她轉過臉去,眼睛似乎望著黑暗的未來。「既然我愛你,那又有什麼呢?」
    他緊緊地摟著她,想到她做出這樣的犧牲,他的鼻子發酸了,眼睛裡噙滿了淚水。想一
想,格羅根和自己對她是多麼不公正啊!她是比他們兩個男子都高尚的人。查爾斯此時胸中
湧上了對自己同性的蔑視,蔑視他們的平庸,他們的輕信,他們的自私。而他就屬於那個性
別。在他的心目中,他早就隱約感到一種懦弱。今天這件事是否可以視作自己最後一次放
縱,就像隨便撒下最後一顆燕麥種子呢?這一念頭剛剛出現,他便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殺人凶
手,只是因法院訴訟中的某些技術錯誤而逃之夭夭。他可以在法院外裝出一個自由人的樣
子,但在內心裡,他將永遠覺得自己是個罪犯,「我永遠不能理解自己。」
    「我也是。這是因為咱們犯了罪,但又根本不相信這是犯罪。」她似乎是在盯著無邊無
際的夜晚說話。「我的全部希望就是你的幸福。現在我知道了,你確實有過愛我的一天。任
何想法我都忍受得了,唯有一樣不能忍受,那就是想到你一旦死去。」
    聽了這話,他又抬起身來,望著她。她的眼睛裡含著微笑,對他有了深刻的理解——查
爾斯在肉體上對她有了瞭解,而她卻在精神上或心理上瞭解了他。他從來沒有跟任何女人這
樣親近過。他俯身吻著她。一觸到她的嘴唇,他感到又一陣肉體的衝動。但他的吻充滿了純
粹是情感的愛,而不僅僅是肉體的愛。查爾斯象維多利亞時代的許多男子一樣,認為即使感
情細膩的女人也不會享受男子肉體上的性愛。他感到自己已經濫用了莎拉對他的愛,這是不
能容忍的。那種事再也不應當發生了。啊,時間——他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他坐起身。
    「下面那個人……還有,我的僕人正在旅館裡等我呢。我請求你賜給我一兩天時間。現
在我無法考慮該怎麼辦。」
    她閉著眼睛,說:「我配不上你。」
    他望了她一會兒,隨後便下了床,來到另一個房間。
    他呆住了!像是被炸雷轟頂一般。
    他在穿衣服時眼睛向下望了望,發現襯衫前擺上有一團紅斑。他一時間認為肯定是自己
什麼地方割破了,但又不覺得哪裡疼痛。他悄悄地查看自己身上。隨後,他扶住椅子背,瞪
大眼睛回頭望著臥室的門——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作為一個有經驗或不很魯莽的情夫,早就
應該覺查出:他佔有的是一個處女。
    他背後的臥室裡傳出了走動的腳步聲。他感到自己的腦袋在旋轉,在暈眩。他拚命忙著
穿衣服。此時,臥室裡傳出水倒入盆子的嘩嘩聲,打開肥皂盒的叮噹聲。她從前並沒有委身
於瓦格納。她說的是謊話!她在萊姆的一切行動,一切動機,全都以謊言為基礎。可是,她
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敲詐勒索!
    使他完全落入她的控制之中!
    這些都是男性的可笑偏見。男人們總是十分擔心有能力的女人會設法削弱他們的男子氣
質,會巧妙地利用他們的理想,會使他們拜倒在她們的腳下,使他們聽任她們那些邪惡念頭
的擺佈……查爾斯想到這一些,又驀地想起拉·朗西埃案件中所引證的那些毋庸置疑的事
例,他像聽到《聖經》的「啟示錄」時那樣大吃一驚。
    謹慎的沖洗聲停止了。臥室裡傳來各種微弱的窸窣聲——他猜想她正在上床、穿衣。他
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爐火。他想,她簡直是瘋了,居心不良,把他誘入最奇怪的網中……
    但是為什麼呢?
    他聽到後面有個聲音,便轉過身。這時她站在門口,又穿上了她那件舊靛藍外套,頭髮
仍蓬鬆著,然而臉上卻浮現著過去那種鄙視一切的表情。他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
景,當時她站在海邊碼頭上,抬頭瞪著他。她一定看出來,他已經覺察到了秘密,因而便搶
先排除他心中對她的指責。
    她重複剛才說過的話:「我配不上你。」
    這當兒,他相信她了。他輕聲問:「瓦格納是怎麼回事。」
    「當時,我到了韋茅斯……我離那家旅店門口還有一段距離……我看見他出來了。他跟
一個女人在一起。那種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幹什麼的。我躲到一個門口,他們過去後我就走開
了。」
    「可是你過去為什麼告訴我——」
    她突然走向窗口。查爾斯驚得目瞪口呆:她根本沒有扭傷腳踝,走起路來一點也不歪歪
扭扭!她瞥了他一眼,看見他流露出責怪的神色,便轉過身來,說道:「是的,我騙了你,
不過我再也不會打擾您了。」
    「可是我剛剛……您為什麼…」
    簡直是一團謎。
    她望著他。天又下起了大雨。她的兩眼呆滯,流露出以前那種鄙視一切的神色。不過,
這種神色的後面隱藏著一種親切感,他由此想到,那是因為他剛剛佔有了她。儘管如此,兩
人之間以往的距離又出現了,但卻是一種緩和了的距離。
    「您使我得到了安慰,使我相信,假如是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另一類生活中,
我完全可能成為您的妻子。您給了我力量,使我能夠活到現在。有一件事我並沒欺騙您,就
是我愛您……我從第一次見到您時就愛上了您。在這一點上,您從來沒有受騙。是我的孤獨
欺騙了您,那可能是一種怨恨,一種嫉妒,我說不清,說不清。」她又轉過身,望著窗戶,
望著雨水。「不要叫我解釋我做過的事情,我解釋不了。再說,也不應當解釋。」
    查爾斯張口結舌,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他剛才還覺得她那樣親近,而現在覺得疏遠了
——這都怪她。
    「我不能接受這一點,必須解釋清楚。」
    可她卻搖搖頭,說:「現在請您走吧。我祝您幸福。我永遠不會再來打擾您的幸福生
活。」
    查爾斯沒有動。過了片刻,她上下打量著查爾斯,像先前那樣猜中了他內心的想法。莎
拉的表情十分鎮定,那樣子似乎是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更改。
    他望了她一會兒,隨後轉身去拿帽子和手杖。
    「這就是我的報應。使您得到了滿足,冒了這麼大的風險……我現在知道自己不過是您
想像中的一個受騙者。」
    「今天我想到了自己的幸福。要是將來咱們再見面,我就只會想到您的幸福了。您跟我
在一起不會幸福的。您不應當和我結婚,史密遜先生。」
    這種再次使用的正式稱呼深深地刺激著他。他責備地望了她一眼,但是她卻背對著他,
似乎她事先預料到查爾斯會那樣看她。他向她走近一步。
    「您怎麼能這樣稱呼我?」
    莎拉沒有回答。查爾斯接著說:「我所要求的不過是向我解釋明白——」
    「我請您,走開!」
    她轉過身來盯著他。他們兩個相互盯著,像是兩個瘋子。查爾斯看樣子就要開口講話,
就要衝上前去,就要發作起來,可是過了片刻,他卻一聲不響地突然轉過身去,走出了房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6:50

第四十八章

    一個人只能順乎自然地接受適合他氣質秉性的東西,如果他相信的範圍超過了這個
界限,那簡直是不道德。
    ——約曼1《自由論十八議》(1828)
      那歌手2和著清脆的豎琴,
    唱出抑揚頓挫的曲調。
    我完全附和著歌中的真諦——
    人們可以腳踏逝去的一切,
    攀緣更高的境地。
    ——丁尼生《悼亡友》(1850)
         
  1約曼(1801—1890),英國十九世紀宗教改革家、思想家。
    2歌手指歌德。



    查爾斯裝得一本正經,下樓來到旅館門廳。恩迪科特夫人正站在帳房門口,張開嘴,想
要問他點什麼,可是查爾斯很有禮貌地匆匆說了句「謝謝,太太」,便從她身旁走過,消失
在夜幕之中。老闆娘沒來得及問他問題,也沒注意到他的禮服上少了一粒鈕扣。
    天又下起大雨,查爾斯冒雨向前走著,但他並沒有意識到嘩嘩的雨水,正像他也沒意識
到自己走向何方一樣。此時,他最大的願望是讓濃重的夜色來保護他,使他避開人們的視
線,讓人們忘記他,他感到只有這樣自己才能鎮定下來。可是,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我先前
描述過的埃克斯特鎮那個藏污納垢的角落。像其他一切道德墮落的地方一樣,那兒是燈火輝
煌,人聲鼎沸。那裡有許多商店、酒館,房簷下擠滿了避雨的人。他轉身沿著一條陡峭的街
道,朝埃克斯特河走去。街的一側有一條水溝,水溝的兩面是零亂的台階。不過街上倒挺安
靜。他望見街盡頭的拐角處有一座紅石牆的小教堂。這時他驀地覺得需要神明的保佑。他推
開一扇小門。那門極低,他彎下腰方才通過。進門後有台階直通小教堂的底樓,底樓比入門
處地勢高些。有一位年輕的牧師站在台階上方,正在熄滅最後一盞燈。牧師發現這麼晚又來
了一位客人,因而大吃一驚。
    「我要鎖門了,先生。」
    「是否可以允許我禱告一小會兒呢?」
    牧師停下手裡的活兒,仔細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喲,是位紳士。
    「我的住所就在路那邊。我在那邊等您。不過請勞駕把門鎖好,把鑰匙帶給我。」查爾
斯點點頭。牧師從他身旁走下台階。「是主教吩咐這樣做的。依我看,上帝的房子應當永遠
敞開著。不過,我們的聖餐盤子太珍貴。唉,世風日下!」
    查爾斯一人留在教堂裡。他聽見牧師的腳步聲越過街道以後,便從裡面把教堂門反鎖
上,然後登上台階,來到殿堂內。教堂裡有股油漆味,看來新近油漆過;那盞煤氣燈發出昏
暗的光,照著剛剛塗過金色的裝飾物。不過從暗紅色的拱頂來看,這座教堂已有悠久的歷
史。查爾斯坐在主側廊中間,透過聖壇屏幕望著耶穌蒙難的十字架。隨後,他跪了下去,僵
硬的雙手緊緊握住身前的祈禱架,輕輕禱告起來。
    幾句儀式性的開場白說完以後,教堂裡又是一片黑暗寂靜,四周空蕩蕩的。查爾斯開始
按照自己的情況構想了一篇禱詞。「寬恕我吧,主啊,寬恕我的自私。寬恕我觸犯了您的戒
律。寬恕我的可恥行為。寬恕我的不貞。寬恕我對自己的不滿。寬恕我對您的智慧與博愛缺
乏信心。寬恕我吧,給我指點迷津吧。主啊,我是多麼痛苦……」然而不知怎麼,莎拉的臉
龐在他面前浮現出來,那臉上掛著淚痕,淒然悲切,像是悲傷的聖母瑪麗亞的畫像一樣。那
畫像出自格呂奈瓦德1的手筆,在什麼地方看到過的呢?是在科爾馬?在科布倫茨?
    科隆?……反正是一座城市,而且城市的名字開頭是個「科」字。他起身坐到長凳上。
教堂裡是多麼空闊,多麼寂靜,他盯著十字架,但看見的不是耶穌的臉,而是莎拉的面孔。
他想要恢復禱告,但他覺得毫無希望。他知道耶穌基督不會聽到他的話。他突然哭了起來。   
  1格呂奈瓦德(1470—1528),德國畫家。



    維多利亞時代的無神論者和不可知論者,除少數例外,都有一種離群索居之感,都覺得
自己是孤獨的天才。在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間,他們可能會嘲笑基督教的愚蠢和宗教派系之間
的荒唐鬥爭,取笑過著豪華生活的主教,取笑那些騙人的教規,取笑那些養尊處優的教區長
1和那些收入微薄的牧師,取笑其僵化過時的神學,等等。但在理智上,他們仍認為耶穌是
個不可思議的奇人。在我們今天看來,耶穌只不過是個凡夫俗子,是出生在拿撒勒的普通
人,他有打比方的非凡天才和創造個人神話的天才,有著堅持自己信仰的天才。可是維多利
亞時代的人卻不像我們今天這樣看問題。那時候,既然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相信耶穌是神
聖的,所以對那些不相信的人來說,他的斥責就顯得更加嚴厲了。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建
立了一座巍峨的大廈,把殘忍和罪過隔開。這座大廈就是由政府管理的福利和救濟機構。慈
善事業組織得井井有條。可是維多利亞時代卻沒有這座大廈的隔離,因而當時的人們就距殘
忍更近一些。明智和敏感的人們便更加覺得負有個人方面的責任。因此,在那個艱難的時代
裡,要拒絕憐憫這一普遍的時代特徵,就更加困難。   
  1上樑不正下樑歪,何必要指責他們呢?查爾斯走進小教堂時,牧師說的那個主教
就是埃克斯特著名的菲爾波茨博士。他當時負責德文郡和康沃爾郡的宗教事務。他可以說是
個典型人物。他人生的最後十年是在托基鎮一個「舒適的環境」中度過的。在這十年中,據
說他根本沒有踏過教堂的門檻。在我們所描寫的事發生兩年以後,他就去世了。——作者原注。



    查爾斯在內心深處並不想成為一個不可知論者,因為他從來就不需要信仰,而且沒有信
仰,過得也還不錯。他對萊爾與達爾文的理解和知識使他懂得,不按照基督教的教條行事是
完全正確的。然而今天他卻在那兒哭泣,不是為莎拉哭,而是為自己無力面對上帝講話而
哭。他知道,在這漆黑的教堂裡,一切聯繫都斷了,與上帝的神交是無法進行了。
    寂靜中傳來一個聲響。他急忙轉過身,用衣袖擦擦眼睛。但他知道,不管想要進來的是
什麼人,他都會發現教堂已經關閉了。查爾斯覺得那個人就是自己的一部分,被拒之於教堂
門外,無奈只得離去。他站起身,背著手,在遊廊的長凳間來回踱著步子。往昔的人物和事
件,至今猶存的化石,都從嵌在教堂地板中的墓碑上隱隱約約地盯著他。他就這樣腳踏墓碑
來回走著,心裡微微感到這樣踐踏墓碑有點褻瀆神明,同時回想著自己的絕望心情。這一
切,或許還有別的什麼東西,終於使他居然鎮定下來,頭腦清醒起來。這時,在他的兩個自
我——善與惡——之間,也或者在他跟教堂最後面暗影中那個伸著手腳的形體1之間,一場
對話開始了。   
  1這兒指耶蘇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蒙難塑像。



    我從什麼地方開始懺悔呢?
    從你已做過的那件事開始。朋友,不要再自欺欺人,以為自己沒有幹過那件事了。
    我沒有主動去做。我只是受了引誘才去做的。
    什麼東西引誘你去做呢?
    我受騙了。
    欺騙背後的目的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
    但你必須判斷。
    要是她真正愛我,她就不會趕我走。
    要是她真正愛你,難道她會繼續欺騙你嗎?
    她不給我選擇的餘地。她說我們之間的婚姻是不可能的。
    她說過理由嗎?
    我們的社會地位不同。
    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還有歐內斯蒂娜,我已莊嚴地跟她訂了婚。
    婚約已撕毀了。
    我將把它修補好。
    用愛來修補,還是用內疚來修補?
    不論用什麼,都要修補好。誓言是神聖的。
    如果不講究用什麼來修補,誓言也就不可能是神聖的了。
    我的責任是明白無誤的。
    查爾斯·查爾斯,我從那些最殘酷的人的目光中已看出了關於「責任」的看法。責任不
過是一隻罐子,它可以盛下任何東西,最邪惡的東西和最善良的東西都可以放進去。
    她要求我走。我從她的目光中看出——一種蔑視。
    我是否可以告訴你,蔑視在那種情況下起什麼作用嗎?她現在正傷心地哭泣呢。
    但我不能回去。
    你以為水能夠把你身上的血跡洗淨嗎?
    我不能回去。
    難道你是被迫在安德克立夫崖再次跟她相見的嗎?難道你是被迫在埃克斯特度過這一夜
的嗎?難道你是被迫進入她的房間,讓她的手放在你的手上的嗎?難道你——
    我承認這一切!我承認犯了罪。但那是我落入了她設下的圈套。
    那麼你現在從中擺脫出來了嗎?
    查爾斯無言以對。他重新坐回長凳上。他用力地絞著兩隻手,像是要把手指折斷似的。
他呆呆地望著面前的一片黑暗,沉默無語。但另一個聲音卻不放過他,繼續對他講話。
    我的朋友,或許有一件她比你愛得更深的東西。你不理解的是,既然她真正愛你,她就
得把她愛得更深的那件東西給你。讓我來告訴你她為什麼哭泣:因為你沒有勇氣回贈給她禮
物。
    她有什麼權利使我這樣痛苦呢?
    你有什麼權利出生?呼吸?生而富有?
    我要肩負起歷史的責任——
    負起弗裡曼先生的責任?
    這是一種不光彩的指責。
    是對我負責?這就是你奉獻給我的禮物?是你把這些釘子釘進了我的手掌1?
    請相信——歐內斯蒂娜也有手掌。   
  1耶穌被猶大出賣後,手掌被釘在十字架上。這裡是指責查爾斯的變節行為。



    那麼讓我們看一看她的一隻手掌。我看不出有什麼幸福可言。她知道她沒有被真心實意
地愛著。她受騙了。不只一次受騙,而是從訂婚以來每天都在受騙。
    查爾斯用雙手扶住身前的祈禱架,把頭靠在上面。他覺得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怎麼
也拿不定主意。這種困境就在眼前,十分活躍,驅使他走向一種未來——不是由他,而是由
這種困境所決定的未來。
    可憐的查爾斯,你捫心自問一下——想想看,當你來到這個城市時,你不是已將自己置
身於未來的監獄之中了嗎?但是要逃脫並不是一次行動便可成功的,我的朋友,這正像你從
這兒去耶路撒冷一樣,一小步是邁不到的。查爾斯,每一天,每一個鐘頭,你都必須再次重
復這一行動。每一時刻,你都必須遵守自己的諾言。你知道你的選擇意味著什麼。你老老實
實地待在監獄裡,恪守時代賦予你的責任、榮譽和自尊,這樣你就會舒適、平安。不然,你
雖然獲得自由,卻要承受痛苦,因為伴隨你的將只有石頭、荊棘、白眼和人們的仇恨。
    我太懦弱。
    你對自己的懦弱應感到羞恥。
    即使我有力量,又能給世界帶來什麼益處呢?
    對方沒有回答。查爾斯不知不覺地站起來,朝著聖壇屏幕走去。他從一個小窗口望著祭
壇上方的十字架。接著他猶豫一下,便穿過中央大門,越過唱詩座椅,來到祭壇的台階上。
教堂另一端的燈光射了進來,但很微弱。他只能模糊地看出耶穌的輪廓。儘管如此,他的心
裡發生了一種移情作用。他似乎看見自己被吊在那兒……當然,他沒有一絲兒耶穌的那種高
尚情操和博愛精神,但他確實被釘住了。
    但不是釘在十字架上——而是釘在了別的什麼地方。他過去有時想到莎拉的時候就覺得
自己可能要釘在她身上。不過,這種既是幻想又是真實的褻瀆神明的想法此時卻不存在於他
的心中。相反,她好像就在那兒,就在自己身邊,等待著舉行婚禮。可是,她的心中卻有另
一種想法。那種想法到底是什麼,他一時抓不住——噢,對了。
    解救!
    查爾斯頓開茅塞,看清了基督教的正當目的。它不是要讚美這個被釘著的人,不是因為
可以從中得到好處——贖罪,因此才對他頂禮膜拜,而是要造就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
那個被吊著的人可以放下來,可以解除他臉上的無限痛楚,可以給他以及給所有活著的男人
和女人帶來勝利的歡笑。
    查爾斯此時似乎是高瞻遠矚,看清了他的時代,看清了這個時代的喧鬧生活、嚴酷的戒
律和僵死,因循守舊的傳統。看清了它所壓抑著的激情和挑剔性的指責,看清了它謹慎的科
學和不謹慎的宗教,它的腐敗的政治和不可動搖的等級觀念。這一切正是隱藏著的大敵,跟
他所嚮往的東西大相逕庭。是時代欺騙了他,這個時代完全沒有愛情與自由……也沒有思
想,沒有意圖,沒有怨恨,因為它的本質就是欺騙。這個時代是一架機器,沒有人性。正因
為如此,才有惡毒的包圍圈壓迫著他,才有失敗,才有怯懦,才有致命的弊病,才使他有了
現在的這樣一些嚴重缺陷:脫離實際,猶豫不決,失去了人性,自己像是一場夢,在現實面
前沉默不語,簡直像是一副骨頭架子,不敢採取任何行動,總之是象塊活化石。
    他已經變成了行屍走肉,活著等於死了。
    他像是走近了無底的深淵。
    他還有另外一種感覺:自從他進入這一座教堂,便產生了這種感覺——不僅僅是在這個
教堂,凡進入任何空著的教堂他都會有這種感覺,即他並不是孤立的一個人,而在他的背
後,有一大批人在支持他。他轉過身,向教堂的中殿望去。
    寂靜。空無一人的長凳。
    查爾斯想:如果他們真的都已死去,如果沒有來世,那我又何必理會他們對我有什麼看
法呢?他們不懂,他們不會判斷。
    他猛地醒悟過來:是啊,他們不懂,他們不會判斷。
    他此時所拋棄的正是束縛並毀壞他那個時代的東西。丁尼生在他的《悼亡友》第五十首
詩中明白地描述了這一點,請聽:
      難道我們真的希望,
    那些死者依然待在我們身旁?
    我們就沒有要隱藏的卑鄙?
    沒有我們所懼怕的邪念?
    我曾謀求他的讚揚,
    對他的批評我無限敬仰。
    難道他將看清我的恥辱,
    對我的愛將會減少?
    我懷著並非真正的恐懼冤枉了死者:
    難道因為缺乏信心愛就應受到斥責?
    偉大的死者必有偉大的智慧,
    死者將把我一眼看透。
    不論我們是沉是浮,請待在我們身旁:
    用你們那比我們大得多的眼睛,
    象上帝一樣,注視著世態的變遷,
    寬容我們每一個人。
    「偉大的死者必有偉大的智慧,死者將把我們一眼看透。」查爾斯全身熱血沸騰,反對
這種虛偽的理論,反對這種不顧未來、一味向後看的行為,這種人的眼睛只迷戀死去的父
輩,而不顧及未出生的後代。他似乎已察覺,他過去關於存在亡靈的信仰,不知不覺地將他
打入墳墓中去生活了。
    表面看來,這種想法似乎是已進入了無神論的境界,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它並沒有
降低耶蘇在查爾斯心目中的地位。相反,它使耶穌復活了。它解救了耶穌,如果不能說徹底
解救的話,至少應該說部分地解救了他。查爾斯慢慢地踱回到中殿內,背對著那些木雕裝
飾,但並沒有背對耶穌。他來回踱著步子,眼睛望著腳下鋪在殿堂內的墓碑。此時,他瞥見
了另外一個世界:一種新的現實,一種新的因果關係,一種新的創造。一系列具體的情景湧
進他的腦海——我們可以說,這些情景是他想像中自傳的另一章。大家記得,在同樣一次飛
快的想像之中,波爾蒂尼夫人在她的會客廳內那隻大理石底座的鑲金大鐘敲了三下之後,便
從天堂上掉下來,落在科頓太太的手中1。倘若此時查爾斯沒有想到他的伯父、那麼我本來
不會說出實情的:耶蘇並不就毀掉婚約和門戶不相當的結合之事怪罪羅伯特爵士。可是他的
伯父卻引咎自責。另一種情景也突然浮現在查爾斯的腦海裡:貝拉太太跟莎拉麵面相對。不
知怎的,他對這兩個面孔做起比較來,看誰會更尊嚴些。歐內斯蒂娜會使用貝拉太太的武器
進行戰鬥,而莎拉呢……那雙大眼睛會吞下一切冷漠和污辱!會默默地忍受一切!使冷漠和
污辱化為湛藍天空的一點煙雲!   
  1這兒指本書第四十四章中查爾斯從倫敦到埃克斯特的路上所想像的事情。



    對,把莎拉打扮起來!把她帶到巴黎,帶到佛羅倫薩,帶到羅馬!
    此事自然不會一蹴而就。查爾斯背對著祭壇站在那兒,臉上泛著紅光。那紅光可能是台
階旁的燈光反射到他臉上的。此時他還沒有將腦海中所想像的高尚但很抽像的情景具體化。
儘管如此,我希望大家相信,為了爭取那十分必需的自由,莎拉一定會挽著他的手臂,站在
佛羅倫薩市。
    隨後,他轉過身,做了一件極不符合理性的事情:他跪下禱告起來,但是禱告的時間很
短。禱告完畢,他走到遊廊上,關掉煤氣燈,離開了教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7:15

第四十九章

    我豢養著一男一女,
    隨時可以詆毀或行竊……
    ——丁尼生《毛黛》(1855)
      
    查爾斯找到牧師的住所,拉響了門鈴。開門的是個女僕,而那滿腮鬍須的年輕牧師卻在
門廳裡等著。僕人走去後,她的主人走上前來,從查爾斯的手中接過沉甸甸的舊鑰匙。
    「謝謝,先生。我每天上午八點開始舉行聖餐。您在埃克斯特待很長時間嗎?」
    「呃,不,我只是路過這兒。」
    「我本來以為您會在這兒待幾天呢。還有什麼我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年輕的小個子牧師指了指一扇門,看來那是他的書房。查爾斯早已注意到牧師家的擺設
有點浮華。他知道牧師是要他去懺悔。用不著費事,查爾斯一眼便看到書房裡有個禱告台,
還有一尊典雅的聖母瑪麗亞塑像。不過,這也難怪,因為這位年輕人出生太晚,沒有趕上那
次由牛津大學發起的宗教紛爭,於是就隨隨便便、平安無事地講究起虛誇的禮儀和褲褲子弟
的派頭來(菲爾波茨博士1本人就是注重禮儀的高教會派),這是當時盛行一時的牧師享受
形式。查爾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裡產生了個大膽的想法:懺悔是再愚蠢不過的了。於是
他躬身致意,轉身走開了。從此,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脫離了正統的宗教。   
  1生平不詳。



    人們可能以為他會立即回到恩迪科特旅館。自然,一個當代社會的人會毫不遲疑地直接
回到那裡。但是在十九世紀,查爾斯那種可詛咒的責任感和體面觀卻像一堵牆一樣阻擋著他
的這一行動。他的第一個任務首先是要使自己清算掉過去所承擔的義務,只有在清算以後,
他才可以去向莎拉求婚。
    他開始理解莎拉為什麼要欺騙。莎拉知道查爾斯愛她,而且她知道查爾斯對這一愛情的
深度是一無所知的。所謂瓦格納拋棄了她這一類的謊言以及她所採用的其他手段,都是一些
策略,目的是為了使他懂得這一愛情的深度。在她使查爾斯意識到這種愛情之後,她所說的
話只不過是為了檢驗他的新觀點。他真夠可憐的,居然沒能理解她的用意。因此,她便使用
了跟從前相同的策略,從而證明她配不上他。落拉這樣的犧牲需要多麼高尚的情操啊!當
時,如果他不離開旅館,而是衝上前去再次將她抱住,對莎拉說她是屬於他的,而且要斬釘
截鐵地說,那該多好啊!
    可惜,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都有一種致命的弊病——「兩分法」,他們把肉體與「靈魂」
分開,而且認為「靈魂」比肉體更實在,比他們真正的自我更實在。實際上,「靈魂」根本
就沒有與肉體聯繫起來,它只是高高地浮動於人這種動物之上的東西。
    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都有兩種頭腦,將事物截然分開——這一事實是一種儀器,我們若要
研究十九世紀的英國,必須持此儀器。這是一種精神分裂症,從我所引用的詩人——丁尼
生、克勞、阿諾德和哈代——的詩句中可以明顯地看出這一點,還可以明瞭其荒謬程度;但
在政治上忽左忽右、見風使舵的人物——例如約翰·米爾和格拉斯通——的理論中,這一點
卻模糊不清;從知識分子——查·金斯萊1和達爾文除外——中普遍存在的精神病和心理病
態中可以看出這一點;從對拉斐爾前派2(他們試圖將藝術與生活統一起來)的劈頭蓋腦的
詛咒中也可以看出這一點;從自由派和保守派、放縱派和節儉派、禮儀派和信仰派、主張普
及教育者和對普選權驚恐萬狀者的永無休止的爭吵中,也可以看出這一點。這種荒謬的精神
分裂症還使當時的人們狂熱地刪節和修改出版物,其結果是,如果我們想瞭解真正的米爾或
真正的哈代,我們從那些自傳的刪節部分,而不是從出版物中,倒是可以瞭解更多的東西。
我們也可以從那些不知怎麼沒有被燒掉的通信,從私人日記,從那悄悄銷毀時餘下的殘片
中,瞭解更多的情況。從來沒有任何歷史給弄得如此混亂不堪;從來沒有任何社會表面現象
能夠如此成功地當作真理而留給容易上當的後人。正是由於這一點,我認為《化身博士》3
一書可能是那個時代最好的指導手冊。在這部小說後半部的哥特式描繪中,隱藏著揭露時代
本質的、深刻的東西。   
  1查爾斯·金斯萊(1819—1875),英國牧師、作家。
    2拉斐爾前派是英國十九世紀下半期的一個文藝團體,主要由威謙·韓德和羅塞蒂兄妹
組成。他們批評資本主義的文明,反對維多利亞時代的傳統觀念,認為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
的詩歌和藝術是盡善盡美的,但有神秘主義傾向。
    3《化身博士》是英國作家羅·斯蒂文森(1850—1894)的著名中篇小說,敘述醫學博
士傑克爾為了探索人性的善於惡,服用了自己發明的一種藥物,創造出自己的另一化身,取
名海德,把自己的全部惡習和慾望都給了他。海德出門尋歡作樂,恣意妄為,後來甚至殺人
害命。傑克爾醫生失去了對海德的控制,連藥物也失支作用。最後,傑克爾只好用自殺來擺
脫可憎的海德。這部小說將人性分為善與惡兩個「自我」,而且惡勢力逐步增強,最後發展
到難以控制的地步。這種思想在西方評論界和讀者中曾引起強烈共鳴。



    維多利亞時代的每一個人都有兩種頭腦,查爾斯也不例外。他一面沿福爾街朝自己下榻
的希普旅館走著,一面在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不過,薩姆的出現把他拉回到了現實中
來。此時,薩姆正站在這家古老旅館的門口。
    「查爾斯先生,晚禱不錯吧?」
    「我……迷路了,薩姆。我淋得像個落湯雞。」在薩姆看來,「落湯雞」這個詞用得很
不恰當。「給我弄一盆熱水,我要好好洗個澡,然後在我房間裡吃晚飯。」
    「好的,查爾斯先生。」
    約莫十五分鐘以後,你可能看到查爾斯赤裸著身子,忙著做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洗衣服。他把沾著血跡的襯衫放在倒滿熱水的浴盆邊上用力搓著,拚命往襯衫上打肥皂。他
覺得自己笨手笨腳,洗得極不乾淨。過了片刻,薩姆端著托盤送來了晚餐。襯衫搭在浴盆沿
上,一半在盆裡,一半在外邊,像是隨隨便便丟在那兒似的。薩姆一聲不響,把衣服收起
來。查爾斯心下十分慶幸,因為薩姆在這類小事上粗心大意得要命。
    吃罷晚飯,查爾斯打開文具盒。
    我最親愛的:
    我的自身的一半為這樣稱呼你而高興得難以言傳,
    而我的另一半則大惑不解,他怎麼竟對一個不可理解的人來說話呢?我想說,對你的有
些方面,我有著深刻的瞭解,而對你的另外方面,我想我跟第一次見到你時同樣無知。我這
樣說並非是要替自己辯護,而只是為了說明我今晚的行為。我不能為自己辯護,但我完全相
信,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那是一種幸運,因為它能夠使我檢查我早就具有的良心。我不想
把一切都說得太具體,但我已經下了決心。我的甜美而神秘的莎拉啊,現在將我們結合在一
起的東西,將永遠把我們結合在一起。我深知,在我現在的處境下,我無權再見你,更無權
要求瞭解你的一切。因此,我必須採取的第一個行動是解除婚約。
    在你進入我的生活很久以前,我就覺得那種結合是
    愚蠢的。因此,我要求你在這方面不要覺得問心有愧。應該受到指責的是我,因為我對
自己的本質認識不清。倘若我年輕十歲,倘若我沒有對自己所處的時代和社會瞭解那麼多、
而且對這一切又恨之入骨,那麼毫無疑問,我與歐內斯蒂娜小姐在一起是會幸福的。我的錯
誤是忘記了自己是三十二歲,而不是二十二歲。
    因此,我明天將開始我去萊姆的痛苦旅程。你一定
    會理解,此時我所想的主要問題便是如何完成此次旅行的任務。待我成功後,我將只想
到你——不,想到我們的未來。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命運使我跟你邂逅相遇。但老天作證,
除非你自己願意,否則,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將你從我身邊奪走。別的我不想多說了,我的既
甜蜜又使我迷惑的莎拉,我只想說,你得提供比你現在已經提供的更有力的證據與論點,使
我解開你這個謎。我估計你可能不想這樣做。因為你心裡知道我是你的,而我只能把你說成
是我的。
    最親愛的莎拉,從今以後我的一切目的都是高尚的,這還需要我向你保證嗎?有上千件
事情使我想起你,有上千種注意力我想集中在你身上,有上千種歡樂我想給予你。但是這一
切都應在你認為得體的情況下方可為之。
    我已經成了這樣一個人,如不再次擁抱你,他將永
    無安寧,永無幸福可言。
    查·史
    又及:重讀此信之後,我覺得寫得太正規了,其實
    這並非我的本意,請原諒。你是這樣一個既使我覺得親近,又使我覺得陌生的人,故此
我真不知該怎樣表達我的感情。
    你最親愛的查
    這封逐漸加溫的信自然是經過幾遍草稿方才寫就的。此時天已甚晚,查爾斯決定第二天
再送去。莎拉這時大概已經哭得睡著了,就讓她再痛苦一夜吧。等她醒來時,她會得到歡
樂。他反覆地讀這封信,覺得其中還存留著一兩天前在倫敦寄給歐內斯蒂娜的信中的口氣。
不過那些信寫起來令人頭痛,那只是對傳統觀念的一種讓步,寫起來比較正規,所以他方才
只好加上一個附言。正像他告訴莎拉的那樣,他仍舊覺得不理解自己。但他現在對著鏡子望
著自己的臉時,他感到十分愉快,覺得對自己的現在和未來充滿了信心——這是極不平凡
的,是一種空前的壯舉。他想像著自己未來的情景:他再次踏上旅途因為旅途中有了自己的
伴侶,所以他覺得這次旅行格外甜蜜;他想像著各種情景下的莎拉,歡笑著的莎拉,歌唱著
的莎拉,翩翩起舞的莎拉。這一切情景當然不是那麼容易發生,但並不是不可能……他回想
起了他們差點兒給薩姆和瑪麗發現時莎拉臉上的笑容。他也回想起他將她扶起來時的情景—
—假如現在他們二人共同在一起生活,他會帶著無限的歡樂來做那類事情的。
    假如有什麼障礙或絆腳石,他也決不在乎。他確實想到了一塊絆腳石,那就是薩姆。不
過薩姆是個奴僕,如不聽話可以辭退。
    第二天一大早,薩姆便被叫醒。他發現查爾斯身著晨衣,手裡拿著一封封好了的信和一
只小盒子。
    「薩姆,我希望你能按信封上的地址把這封信送到。你應等上十分鐘,看有沒有回信—
—要是沒有——可能沒有,不過要等一等,萬一——如果沒有,你要立即回來,回來後雇一
輛馬車,咱們去萊姆。」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但不必帶行李,今天晚上咱們再回來。」
    今天晚上,查爾斯先生!可是我以為——」
    「別管你以為什麼,照我說的辦。」
    薩姆臉上露出奴僕的表情,諾諾連聲地退了出來,他來到樓下,覺得自己的處境難以忍
受。他怎麼能沒有任何情報就去戰鬥呢?他望著手中的信封,「恩迪科特旅館,伍德拉夫小
姐收」。再說,只在萊姆呆一天?行李放在這兒不動!他將小盒子翻過來看看,又捏了捏信
封。好厚,至少有三頁信紙。他悄悄掃視一下四周,仔細看了看封口。薩姆暗暗地詛咒著那
個發明封信蠟的人。
    此時,薩姆站在查爾斯面前。查爾斯已經穿好了衣服。
    「怎麼樣?」
    「沒有回信,查爾斯先生。」
    查爾斯沒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他把臉轉向一邊」
    「馬車呢?」
    「準備好了,正在等著,先生。」
    「很好,我馬上就下去。」
    薩姆退了出去。門剛剛關上,查爾斯便把雙臂伸過頭頂,然後向兩邊分開,好像一位演
員面對著觀眾,來接受他們的掌聲。他的臉上掛著感激的微笑。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頭一
天晚上他把那封信讀了快一百遍,以後又加上了第二條附言。這條附言說的是諸位讀者已經
看到過的、放在歐內斯蒂娜手上的那枚胸針1查爾斯要求莎拉接受那枚胸針,以便表明她接
受了對他的行為所表示的歉意。第二個附言的結尾是這樣說的:「來人將等到你讀完此信。
假如他把盒子裡的東西帶回……但我知道你不致於那樣冷酷。」   
  1即故事的前一個結尾中,查爾斯從倫敦回來,沒有在埃克斯特停留,回到萊姆以
後送給歐內斯蒂娜一枚胸針。見第四十四章。



    話雖如此說,但在薩姆送信走後,這位可憐的老兄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的。
    咱們又撞見薩姆了。他在滔滔不絕地低聲說著什麼。這一情景發生在特蘭特姨媽家花園
的一簇紫丁香蔭影下。那簇紫丁香就在廚房的窗外,正好可以遮住從花園射過來的視線。午
後的斜陽照射到花枝和白色的花苞上。聽他講話的人是瑪麗,臉漲得通紅,手不斷地捂著
嘴,免得驚叫出聲來。
    「不可能,那不可能。」
    「都怪他大伯,把他給弄糊塗了。」
    「那麼小女主人——唉呀,她怎麼辦呢,薩姆?」
    兩個人的眼睛都抬了起來,透過花枝朝樓上窗口驚恐地望著。那樣子像是他們聽到了一
聲尖叫或是看到了有人暈過去摔倒在地上。
    「還有咱們,瑪麗,咱們怎麼辦?」
    「唉呀,薩姆,你這話……」
    「我愛你,瑪麗。」
    「唉呀,薩姆……」
    「我不是在開玩笑。沒有你我寧願去死。」
    「唉呀,那麼咱們怎麼辦?」
    「別哭,寶貝兒,別哭。我給有錢的人干夠了。他們也不見得比咱們強。」他抓住瑪麗
的胳膊。「別以為他們是主人,咱們是僕人,要是他這樣想,他就錯了。假如在他和你之間
叫我選一條路,當然我要跟你一起走。」薩姆說著挺起胸膛,像是個就要去衝鋒陷陣的士
兵。「我不給他幹了。」
    「薩姆!」
    「不給他幹了。我要去拉煤。幹什麼都行!」
    「可是錢——不給他幹他就不會給你那筆錢了。」
    「他已沒有錢給我了。」薩姆惡狠狠地說,眼睛望著垂頭喪氣的瑪麗。可是他接著又笑
了,抓著瑪麗的手,說:「讓我告訴你誰會給咱錢,但是咱們押寶得押准才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7:49

第五十章  

    我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新的物種不斷形成,老的物種勢必要逐漸變得稀少,直至滅絕。
與那些逐漸改變來調節自己的物種競爭越直接的物種,越是首當其衝地受到威脅。
    ——達爾文《物種起源》(1859)
      
    下午兩點鐘之前,他們主僕二人回到了萊姆。查爾斯在自己保留的旅館房間裡待了幾分
鐘。他再次來回踱著步子,不過這一次卻是在緊張而為難地給自己鼓勁兒,以便去跟歐內斯
蒂娜會面。存在主義的恐懼再次攫住他的心。或許他早就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所以當時才
破釜沉舟地把信送給莎拉。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從埃克斯特到萊姆的旅途中想出來的詞
兒,然而它們卻像十月的樹葉一樣,從他的腦海中飄然而逝。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抓起帽
子,走出了房間。
    瑪麗一見到查爾斯便咧著嘴笑了。她給他打開門,而他卻陰沉著臉問道:
    「你好,歐內斯蒂娜小姐在家嗎?」
    瑪麗還沒來得及回答,歐內斯蒂娜本人已經出現在門廳的一端,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
    「不在,」她開玩笑地說,「我的保姆去吃午飯了,你就進來吧。」
    歐內斯蒂娜說完回到了客廳裡。查爾斯把帽子遞給瑪麗,整理了一下領子,覺得無限難
堪,恨不得死了才好。隨後,他越過大廳,投身於嚴酷的磨難之中。
    歐內斯蒂娜坐在臨花園的窗口旁,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快活地轉過身。
    「我今天上午收到爸爸的一封來信……查爾斯!查爾斯!
    出了什麼事?」
    她朝查爾斯走過去。他無力看歐內斯蒂娜,只是呆呆地望著地毯。她止住了腳步。她的
驚恐的目光跟他那陰鬱而又尷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怎麼了,查爾斯?」
    「我請求你坐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就是……來談這件事的。」
    「可你怎麼這樣看著我?」
    「因為我不知道怎樣開始說我必須說的話。」
    她望著查爾斯,手在身後摸索著,坐在窗邊的一把椅子上。他還是沒有開腔。她的手碰
到了身旁桌子上的一封信。
    「爸爸……」歐內斯蒂娜正要講話,但是查爾斯飛快地瞥了她一眼,使她沒講下去。
    「他是很慈善的……但我這次去倫敦沒有對他說實話。」
    「實話——什麼實話?」
    「實話是,經過許多日子深入而又痛苦的考慮,我得出了一個結論:我配不上你。」
    她的臉變得沒有了血色。一時間,他認為她就要暈倒,便走上前去扶她。但是她慢慢伸
出右手,握住了左臂,那樣子好像是要看看自己是否醒著似的。
    「查爾斯,別開玩笑了。」
    「我對天發誓……決不是開玩笑。」
    「你真的不配我?」
    「完全不配。」
    「那麼你……天哪,這一定是一場惡夢。」她大惑不解地望著他,接著又怯生生地笑
了,「你忘記了你打來的電報。你是在開玩笑呀。」
    「假如你認為我會在這樣的問題上開玩笑,那說明你對我太不瞭解了。」
    「可是……可是……你的電報!」
    「那是我在作出決定之前打的。」
    直到這時,他垂下了眼簾,她才開始相信這是真的。查爾斯已經預料到,這是一個嚴峻
的時刻。她是否會暈倒,是否會發瘋……這是他無法預料的。但他不忍目睹痛苦,他知道,
假如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麼他還來得及放棄自己原來的打算,把一切都告訴她,要求得到
她的寬恕。然而,儘管歐內斯蒂娜閉了一會眼睛,似乎週身顫抖了一下,但她並沒有暈倒。
她畢竟是她父親的女兒。她本來可能希望自己暈倒,但是,對於這樣一種可恥的背叛……
    「那麼就請你解釋一下你的意圖。」
    查爾斯頓時放了心,因為她感情上雖受到了傷害,但身體上卻安然無恙。
    「一句話是講不清楚的。」
    她陰鬱而又痛苦地望著自己的雙手,說道:「那麼就多講幾句吧,我不會打斷你的。」
    「我過去一向尊重你,欽佩你,今後也是如此。誰有幸得到你的愛情,你就會成為他的
理想妻子,我對這一點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我同時感到可恥的是,我之所以對你尊重,部分
原因是卑鄙的,我指的是你將帶來的財產——再說你是獨生女兒,將繼承一切。我內心深
處,歐內斯蒂娜,總覺得我的生活中一直沒有目標,沒有成就。不,請聽我說話。去年冬
天,我意識到跟你結婚對我大有好處,那時我被魔鬼迷住了。我看到了一個機會,即通過美
滿的婚姻,我將重新對自己建立起信心,我請求你不要以為我冷酷無情,只是算計著對自己
有利才跟你訂婚的。不,我非常喜歡你。我當時真誠地認為,這種喜歡會變成愛情。」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望著他,但看不去似乎不認識他似的。
    「我簡直不能相信是在聽你說話。我似乎是在聽一個騙子,一個殘酷的沒有心肝
的……」
    「我知道你聽到這一點一定會痛苦、吃驚。」
    「吃驚!」她滿臉怒氣,「你站在這兒,如此冷酷,如此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你從來不曾
愛過我,我會僅僅吃驚?」
    她提高了嗓門說這些話。查爾斯走到一扇敞著的窗戶前,把它關上。他站在離她低垂著
的頭近一些的地方,用盡量柔和的聲調對她說話,但仍堅持自己的立場。
    「我並不是在為自己辯護,而只是想說明,我的罪過不是有預謀的。如果是那樣的話,
我現在幹嘛還要這樣做呢?我的一個願望是想使你明白,我沒有欺騙過任何人,只是欺騙了
我自己。你把我說成什麼都行——怯懦,自私……隨你的便,但不要說我無情。」
    她顫抖著吸了一口氣。
    「那末是什麼東西使你有了這一偉大發現的呢?」
    「是我自己認識到的。當然我承認這種做法是令人可恨的。你的父親沒有替我結束我們
的關係,這使我很失望。」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說實話。他不僅對我變化了的情況
很慷慨大方,而且還提議將來有一天我跟他一起干商業。」
    她的眼睛一亮,說道:「我早就知道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認為跟我結婚後便去做生
意,我說的對嗎?」
    他把臉轉向窗戶。「我早就承認了這一點,不管怎樣,誰對你父親經商感到羞恥,那他
準是最卑鄙的勢利小人。」
    「說好聽的話並不能減輕一個人的罪過。」
    「如果你認為我對他的新建議感到恐懼,那你就完全對了。但是我所感到的恐懼是我沒
有資格去擔當即將給我的任務,而不是建議本身,請讓我結束我的……解釋。」
    「這種解釋正在傷透我的心。」
    他轉向窗口。
    「咱們要像往常那樣,彼此尊重。請你不要以為我只是考慮自己。使我不安的卻是,假
如你跟一個得不到愛情的人結婚,這不僅對你,而且對你父親也不公平,如果你和我是不同
的人——我們不是不同的人,我們只要通過一個眼神、一句話,就可以知道對方是否回報了
自己的愛情——」
    她發出噓噓的聲音表示反駁:「我們早就認為各自都回報了對方的愛情。」
    「親愛的歐內斯蒂娜,這正像對基督教的信仰一樣,人是可以假裝信仰的,但是假裝終
究會露餡的。我深信,如果你細細想想,你一定會發現,你的心中早就出現了輕微的懷疑。
    你肯定在壓抑著懷疑情緒,你說,他是——」
    她用手堵起耳朵,不一會兒又慢慢地將手指移到臉上。一陣沉默。隨後她說:「我現在
是否可以說話了?」
    「當然。」
    「我知道,對你來說,我一直不過是……會客室裡的一件漂亮的小傢具。我知道我什麼
也不懂。我知道我給寵壞了。我知道我並不出眾。我不是特洛伊的海倫1,也不是克裡奧佩
特拉2。我知道有時我的話刺你的耳朵,你討厭我關於家庭安排的那些主張。我取笑你搜集
化石,傷了你的心。或許我還只是個孩子。但是在你的愛情和保護之下……還有你受過的教
育……我相信我會變好的。我能學會怎樣使你高興,我能變成你所愛的人。當初我之所以能
吸引你正在於這一點。你當然知道,在你之前,曾有上百個男子來追求我,但他們並非都是
幸運的獵手和值得一睹的人。我之所以選擇你,並不是因為我天真到連比較也不會。那是因
為你看上去更慷慨,更富有智慧,更見多知廣。我記得在咱們訂婚後不久,我寫過——假如
你不信,我可以把日記拿來——你對自己毫無信心。我一直有這種感覺,你認為自己是個失
敗者。你以為自己被人看不起。我說不清是什麼東西……但我想給你的新婚禮物就是使你相
信自己。」   
  1古代希臘神話中的美女。
    2古代埃及女王(公元前69——公元前30),著名美人。



    接著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她垂著頭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他低聲說:「你使我想起我失去了多少東西。唉,我大瞭解自己了。人總不能使從來沒
有的東西復活。」
    「那麼我所有的話對你來說就只有這麼一點作用嗎?」
    「作用很大,對我大有用處。」
    雖然她痛苦地等待著他多說幾句,他卻沉默了。他事先沒有料到她會說這些。他被歐內
斯蒂娜的話打動了,感到羞愧,但又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情,只好沉默不語。她的聲音十分柔
和,而且越來越低。
    考慮到我剛才說過的話,難道你不能至少……」她找不出適當的字眼。
    「重新考慮我的決定?」
    她一定是從他的聲音中聽出某種東西,表明他根本不想重新考慮。因為她突然抬起頭,
用熱烈乞求的目光望著他。她的眼裡噙著抑制著的淚水,面色蒼白,可憐巴巴地強使自己保
持外表上的鎮定。他覺得自己的話象刀子一樣,把對方傷得多重啊!
    「查爾斯,我求求你,我求你稍等一下。的確,我很無知。我不知道你對我的要求是什
麼……如果你能告訴我我錯在哪裡……告訴我你希望我該怎麼樣……我什麼都願意做,做什
麼都行,因為我願意放棄一切來使你幸福。」
    「你不能這麼說。」
    「我一定要這麼說——我憋不住——僅僅還是昨天,我接到電報高興得哭起來,我吻了
它上百次,你別以為我愛開玩笑,就沒有很深的感情。我願意……」但是她的聲音漸漸消失
了,因為她陡然產生了一種酸溜溜的感覺。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道:「你在撒謊。你
發出電報以後,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走到壁爐邊,背對著她站在那兒。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對此他覺得難以忍受。最
後他轉身看了看歐內斯蒂娜,本以為她會低著頭,誰知她卻在抬著頭哭泣,兩眼望著他。她
發現查爾斯看她,她的身子活動一下,並像一個驚恐不定、迷了路的孩子,向他伸出手,同
時微微立起身子,朝前邁了一小步,接著便跪了下來。查爾斯陡然產生一種反感——不是對
她,而是對這種局面覺得反感:他只說了一半實話,把實質問題隱瞞了。這兒可能打一個最
恰當的比方——外科醫生面對一場可怕的戰爭或偶然的災難,就會有這種反感。只好孤注一
擲,還能做什麼呢?準備動手術便是了——把一切都講出來。他等了一下,等到她停止抽泣
的當兒,說道:
    「我本不想告訴你,讓你生氣。不過,是的——是發生了一件事。」
    她慢慢地站起來,抬頭擦著眼淚,目不轉睛地盯著查爾斯。」
    「誰?」
    「你不認識她。名字是無關緊要的。」
    「那麼她……你……」
    他的目光轉向一邊。
    「我認識她許多年了。我本以為我們的關係已經斷絕。我在倫敦發現……並不是那麼回
事。」
    「你愛她?」
    「愛?我說不清楚……不管是不是愛,反正它使一個人不可能再將自己的身心自由地獻
給另一個人。」
    「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呢?」
    長時間的沉默。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雙眼睛似乎能看穿他的每一句謊言。
    他含含糊糊地說:「當時我希望不要為了這件事而讓你痛苦。」
    「也不使你暴露自己的可恥面目?你……你是個魔鬼!」
    她往後倒在椅子上,瞪大眼睛望著他。隨後,她用雙手摀住臉。他沒有說什麼,讓她哭
去吧。他惡狠狠地盯著壁爐架上的那只瓷綿羊。他想,在他死之前,每次看見那只瓷綿羊,
他都會因為自我厭惡而漲紅了臉。最後,她開始說話了,聲音非常有力,這使他不禁向後退
縮了一下。
    「即使我不自殺,也會羞死的!」
    「我這個人並不值得你因為失去了而懊悔。你會遇到其他男子……沒有被生活毀壞了的
男子,誠實的男子,他們會……」他頓了一下,衝口說:「看在所有神聖東西的份上,請不
要再說這種話了!」
    她惡狠狠地瞪著他:「你以為我會饒恕你嗎?」他聽了這話默默地搖搖頭。「我的父
母、我的朋友們——我怎麼對他們交待?難道我說查爾斯·史密遜先生認為,他的情婦無論
如何比他的榮譽更重要,比他的諾言,他的……」
    背後傳來撕紙聲,他沒有回頭看,但他知道歐內斯蒂娜在拿她父親的信出氣。
    「原來我認為她永遠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誰知意外的情況……」
    沉默。她似乎在考慮是否要挖苦他一頓。倏然間,她的嗓音變得冷酷、狠毒。
    「你已經違背了自己的諾言,我這一性別的其他人要向你復仇。
    「你完全有權採取這樣的行動。我只能承認有罪。」
    「全世界都會知道你是什麼東西。我關心的就是這個。」
    「不管發生什麼事,世界總會知道的。」
    她想著他的無恥行徑,不斷地搖著頭。他走上前去,跟她面對面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坐
的距離還碰不到她,但足在引起她的注意。
    「你以為我有過一時一刻不受到懲罰?你不以為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決定嗎?你不以
為這是我最可怕的時刻嗎?你不以為在我死以前我將永遠痛苦地記住這一時刻嗎?我可能是
——就算是吧,一個騙子,但是你知道我不是個無情的人。如果我是無情的人,我就不會到
這兒來。我本可以寫封信給你,然後逃往外國。」
    「你那樣倒好些。」
    他長久地望著她的頭頂,隨後站起身來。他突然看到鏡子中的自己。鏡子中的人——另
一個世界裡的查爾斯,似乎是他真正的自我,而屋子裡的人,正像歐內斯蒂娜說的那樣,是
個騙子。他最後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另一席話。
    「我預料到,你會惱怒和怨恨的。我唯一的要求是,當這些……理所當然的情感消失了
以後,你會回憶起,我對自己的行為比任何人更痛恨……我唯一的借口是,我再也不能繼續
欺騙我愈來愈尊敬和欽佩的人。」
    這些話聽起來是虛假的,的確也是虛假的。查爾斯難堪地覺察到,歐內斯蒂娜對他懷著
難以抑制的蔑視。
    「我正在想像她是什麼樣的女人。我估計她是有爵位的,自命出身高貴。天哪……可惜
我當時沒有聽我那可憐父親的話!」
    「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瞭解貴族。他對他們有一句名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可我並不是貴族的一員。」
    「你和你的伯父差不多。你的行為表明,似乎你們的地位可以成為一種借口,因而你們
不必關心我們普通老百姓所信仰的東西。那個女人也是這樣。什麼樣的女人會如此惡劣,以
至於使一個男人毀掉他的誓言?我猜得出。」她衝口說出自己的猜測,「她是個有夫之婦。」
    「我不想談這個。」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在倫敦?」
    他瞪了歐內斯蒂娜一眼,轉身朝門口走去。她站起身來。
    「我父親將把你搞臭,把你的那個女人也搞臭。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會唾棄你,憎惡你。
你將會被趕出英國去,你將會——」
    他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然後打開了門。於是歐內斯蒂娜便收住話頭——也可能是一時
想不出更厲害的詞兒罵他,只好住口。她張口結舌,像是還有許多話要說,一時又說不出。
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接著糊里糊塗地呼喚他的名字,似乎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惡夢,此時她
需要有人把她從惡夢中喚醒。
    查爾斯沒有向外走。歐內斯蒂娜的身子趔趄一下,便頹然倒在椅子旁的地板上。他的第
一個念頭是走上前去扶她,但她那跌倒的姿勢卻使他打消了那個念頭,因為她膝蓋著地時相
當小心,她的身子則是側著倒在地板上的。
    他望著她躺在地上的身影,知道她患的是緊張症。
    他說:「我會馬上寫信給你的父親。」
    她沒有什麼表示,只是閉著眼躺在那兒,兩隻手可憐地伸在地毯上。他急忙走到壁爐架
旁的鈴繩邊,使勁拉了拉鈴,隨後回到開著的門邊。他一聽到瑪麗的腳步聲,便離開了房
間。瑪麗從臥室跑上樓梯。查爾斯向她指了指客廳,說道:
    「她受了驚嚇,你無論如何不要離開她。我去請格羅根醫生。」瑪麗呆呆地望著查爾
斯,好像她自己也要暈倒似的。她手扶著樓梯欄杆,大瞪著兩眼,不知所措。「你聽懂了
嗎?千萬不要離開她。」瑪麗點點頭,但並沒有動彈。「她只是暈了過去,把她的衣服松
開。」
    瑪麗再次驚慌失措地望了他一眼,隨後走進房間。查爾斯又等了一會兒。他聽到一聲呻
吟,接著又聽到瑪麗在講話。
    「哎呀,小姐,小姐,我是瑪麗。醫生就要來了,小姐。
    不要緊,小姐,我不會離開您。」
    查爾斯在外面待了片刻,然後邁步走回客廳。他看見瑪麗正跪在地上,把歐內斯蒂娜扶
起來。女主人的臉靠在女僕的胸前。瑪麗抬頭望著查爾斯,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似乎不准他
再站在那兒觀望。查爾斯看到這種情景,便走了出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8:30

第五十一章

     很長一段時間,勞動階級還不能擺脫根深蒂固的服從和恭順的封建習慣。現在的社會風
氣幾乎已完全破除了這種習慣……在全國各地,越來越多的個人和團體開始強調並行使一個
英國人的權利,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想在哪兒聚會就在哪兒聚會,
愛走進什麼地方就走進什麼地方,願哄趕誰就哄趕誰,只要願意,還可以給別人點厲害看看
,也可以大打出手。由此,我得說,無政府主義便產生了。
    ——馬修·阿諾德《文化與無政府主義》(1869)
      
    謝天謝地,格羅根醫生剛好在家,沒有外出看病。管家請查爾斯進屋,但他不想進去,
只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等著。小個子醫生走下樓來,查爾斯向他做了個手勢,兩人站在門外談
話,免得讓別人聽到。
    「我剛剛解除了婚約。她的情緒很不好。請您先不要問為什麼,馬上到布羅德街去。」
    格羅根從眼鏡上面吃驚地斜望了查爾斯一眼。醫生一聲不吭,回到屋裡,過了幾分鐘,
拿著帽子和醫藥箱出來了。兩人立即出發。
    「是不是……」
    查爾斯點點頭,小個子醫生一時間似乎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走了二三十步後,查爾斯說:
    「那個姑娘不是您所想像的那個樣子,格羅根。我敢肯定這一點。」
    「我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史密遜。」
    「我不想為自己辯護。」
    「她知道了吧?」
    「只知道有個第三者,僅此而已。」
    他們轉過拐角,來到布羅德街。查爾斯說:「我請您千萬不要洩露她的名字。」
    醫生氣乎乎地說:「那是你為伍德拉夫小姐打掩護,跟我沒關係。」
    醫生突然止住腳步。「那天早晨——是不是……」
    「我求您先去看病人吧。我在旅館裡等您。」
    格羅根怔怔地瞅著他,似乎自己是在做惡夢。查爾斯望著醫生,過了一會兒,做個手勢
叫醫生繼續朝前走,而自己則穿過街道,朝白獅旅館走去。
    「天哪,史密遜……」
    查爾斯轉過身,望了望醫生憤怒的臉色,隨後一聲不吭地走開了。醫生一直怒氣沖沖地
盯著查爾斯,直到他消失在遮雨的門廊底下,隨後自己也只好繼續趕路。
    查爾斯回到自己的臥室時正好從窗口看到醫生被接進了特蘭特姨媽家。他從精神上似乎
跟醫生一起走了進去。他覺得自己像是猶大,像是埃菲阿爾茨1,跟有史以來的所有叛徒同
樣可恥。這時,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免除了他進一步的自責。薩姆出現在他的面前。   
  1希臘神話中的叛徒,後被太陽神所殺。



    「誰叫你進來的?我並沒有打鈴。」薩姆張開口,卻沒有講話。查爾斯看到他那副樣子
大為震驚,實在忍受不了。「既然你來了,給我去端杯白蘭地來吧。」
    不過這只是無事找事做而已。白蘭地端來了。查爾斯呷了幾口,無話可說,他不得不再
次面對僕人對他的盯視。
    「不會是真的吧,查爾斯先生?」
    「你當時在特蘭特夫人家嗎?」
    「是的,查爾斯先生。」
    查爾斯走到靠海的窗口,俯視著布羅德街。
    「是真的,我不跟弗裡曼小姐結婚了。去吧,此事不要說出去。」
    「可是……查爾斯先生,我和瑪麗怎麼辦?」
    「以後再說吧。我現在沒辦法考慮這類事情。」
    他把剩下的白蘭地一飲而盡,走到寫字檯前,拿出一張便箋來。過了半晌,薩姆還是沒
有動彈,或者說他的雙腳一動沒動。他動肝火了。
    「你沒聽到我的話嗎?」
    薩姆眼裡透出一股奇異的目光。「聽到了,先生。不過,請原諒,我不得不考慮自己的
處境。」
    查爾斯在桌邊猛地轉過身。
    「你這是什麼意思?」
    「您以後要住在倫敦嗎,先生?」
    查爾斯從筆盒裡抽出筆。
    「我很可能要去國外。」
    「那麼請原諒,先生,我不會陪您去。」
    查爾斯一聽便跳起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這樣目無主人,真是混帳。給我滾!」
    薩姆滿臉怒氣,擺出好鬥的架式。
    「我在把話說完以前是不會走的。我不回埃克斯特去了。
    我不給你幹了!」
    「薩姆!」查爾斯憤怒地喊道。
    「我本來就不該陪你去——」
    「滾蛋!」
    薩姆怒髮衝冠。他差點兒伸出手來給主人兩記耳光(他後來對瑪麗這麼說),不過他還
是按捺住了倫敦佬的火氣,記起來這句話:伺候紳士的紳士應該用文雅的辦法來進攻別人。
於是他走到門口,打開門,回頭威嚴地望了查爾斯一眼,那目光叫人不寒而慄。
    「先生,總有一天我會在什麼地方碰到你的某個朋友。」
    門關上了,關得並不太輕。查爾斯一個箭步跨過去,忽地打開門。薩姆站在走廊上。
    「膽大包天!給我回來!」
    薩姆轉過身,鎮定而嚴肅地說:「如果你要人伺候,請打鈴叫旅館的什麼人吧。」
    查爾斯聽後張口結舌。薩姆完成了這最後的一擊,便下樓去了。他聽到樓上查爾斯砰地
一聲關上門,才收起憤恨的怒容。他要走了。實際上,他感到自己像是岸上的水手,望著自
己的船揚帆啟航了。還有,他掌握了查爾斯的秘密,所以查爾斯要懲罰他。因此,薩姆的罪
過看來就不止是叛離主人了。
    查爾斯把一肚子火氣發洩到那只喝乾了的酒杯上。他拿起酒杯,扔進了壁爐。這是他嘗
到的真正的「絆腳石」第一次反戈一擊的味道。在那瘋狂的一瞬間,他真想衝出白獅旅館—
—他要跪倒在歐內斯蒂娜的腳前,他要說自己神經失常,內心無限痛苦,說自己愛她……他
的一隻拳頭用力地不斷敲擊著另一隻手的手掌。他過去做了些什麼?現在在幹什麼?將來又
要做什麼?就連僕人也蔑視他,反對他!
    他站在那兒,雙手抱著頭。隨後,他看了看表,當晚還要去見莎拉呢。他彷彿看到了她
的臉,看到她在自己的懷抱裡,輕輕地、靜靜地流著歡快而溫柔的淚水……有這就夠了。他
回到桌邊,動手給歐內斯蒂娜的父親寫信。格羅根醫生敲門進屋時,他還沒寫完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8:56

第五十二章

    哦,替我的情人備一具棺材,
    黃金鑄成,金光閃閃,
    她將被埋葬在
    綠柳遮蔭的河畔。
    ——騷姆塞地區民謠《綠柳遮蔭的河畔》
      
    在這整個事件中,最為悲傷的人要算是可憐的特蘭特姨媽了。她在外面吃罷午飯歸來,
本以為能遇到查爾斯,誰知家裡一片混亂,飛來了橫禍。瑪麗面色蒼白,異常激動,在門廳
裡迎接她。
    「孩子,我的孩子,出了什麼事?」
    瑪麗只是痛苦地搖了搖頭。樓上的門開了。這位善良的老太太手提裙子,像年輕人一樣
一路小跑登上樓梯。在樓梯的拐彎處,她撞見了格羅根醫生。醫生趕快抬起手指放到嘴唇
上,示意不要講話。他們來到那倒霉的起居室裡,等特蘭特姨好坐定之後,格羅根才把事情
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這不可能,不可能。」
    「尊敬的太太,是非常意外……可是不僅可能,而且是事實。」
    「可是查爾斯……那麼好心,那麼可愛……怎麼回事,昨天還來了封電報呀……」她神
志恍惚,似乎連自己的屋子以及醫生那沉靜、低垂的臉孔也認不出來了。
    「他的行為太殘酷,我簡直弄不懂。」
    「他向蒂娜說明原因了嗎?」
    「小姐現在不能講話。您也不用著急。她需要睡覺。我給她吃過藥了,她一定能睡得
著。明天就真相大白了。」
    「不管什麼原因也不……」
    特蘭特姨媽哭起來。醫生說:「對,對,哭吧,太太。哭一哭心裡好受一些。」
    「可憐的孩子,她的心碎了。她會死的。」
    「我想還不至於。我從來沒聽說傷心會使人死掉呢。」
    「你不像我那麼瞭解她……唉呀,愛米麗會說什麼呢?她會怪我的。」愛米麗是她的妹
妹,弗裡曼夫人。
    「我想應當馬上打電報給她。讓我來辦這件事吧。」
    「天哪——她來了睡在什麼地方呢?」
    對於她這種失去方寸的慌亂,醫生笑了,但笑得很克制。他先前處理過這種情況,因此
他懂得,最好的藥方是讓女人們大大鬧騰一番。
    「親愛的特蘭特太太,我希望您照我說的辦。在以後的幾天中,您必須讓人日夜伺候著
您的外甥女。要是她願意把她當病人看待,那就依她;要是她明天起身後想離開萊姆,那就
讓她去。隨她的便,懂嗎?她年輕,身體又好,我保證不到半年她就會像只紅雀兒一樣快活
了。」
    「您怎麼會這樣狠心!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件事。那個黑心腸的……可是怎麼會……」一
個想法突然湧上她的腦海,她伸手抓住醫生的袖子,說:「另有一個女人!」
    格羅根醫生摸了摸鼻子。「這,我說不上來。」
    「他是個魔鬼。」
    「就算是個魔鬼,不過還沒有現原形啊。他失去的一次宴會卻是許多魔鬼都想撲上去貪
婪地吞食的呢。」
    「對,對,真是謝天謝地。」她的腦子裡一片混沌,十分矛盾,不知所云。「我永遠不
會原諒他。」這時,她又想到了一件事。「他還在鎮上吧?我要去教訓教訓他。」
    醫生連忙抓住特蘭特太太的胳膊。「這可不行。是他叫我到這兒來給小姐看病的。他還
正等著我去告訴他,那可憐的姑娘有沒有危險呢。我這就去見他。請您放心,我會直截了當
地把情況告訴他,還要教訓他一通呢。」
    「應當用鞭子抽他。應該給他披枷帶銷。我們年輕時就是這樣懲治這種人的。可憐啊,
可憐的小天使,?她站起身,「我得去看看她。」
    「那麼我得去見查爾斯了。」
    「您代我告訴他,他毀了一個姑娘的幸福,而這個姑娘是那麼美麗,那麼誠實,那麼—
—」
    「對,對,對……請您鎮靜些。請瞭解一下,您的那個女僕為什麼那麼激動。誰看見她
也會想到,她的心也已碎了。」
    特蘭特夫人送走醫生,擦乾眼淚,走上樓去,到了歐內斯蒂娜的臥室。窗簾已經拉上
了,不過白天的光線還是透過窗簾的邊緣照進屋子。瑪麗坐在病人的身邊,看到主人進來便
站起身。歐內斯蒂娜仰臥著身子,頭向一側歪著,睡得很香。她的臉孔異常平靜、安詳,呼
吸也很勻稱,嘴角上似乎還掛著淡淡的微笑。那平靜的面孔反而使特蘭特姨媽心裡不禁一陣
絞痛。可憐的孩子,醒來時會……淚水又湧上了她的眼眶。她抬起身子,擦乾眼淚,這才轉
身望了望身旁的瑪麗。看上去,瑪麗卻是一副心如刀絞的痛苦神態,而蒂娜卻沒有這種表
情。這時,特蘭特夫人記起醫生臨走時說的似乎挺奇怪的話。她向女僕招招手,示意跟她一
起出去。她們走出蒂娜的臥室,讓房門半開著,然後走到樓梯拐角處,兩人悄悄地說起話來。
    「孩子,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查爾斯先生來過,太太。蒂娜小姐暈過去了,他跑出去請醫生。小姐睜開眼,可是她
什麼也不說。我把她扶起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她很快就躺到床上了。我怕得要命。小姐
受到了打擊,又哭又鬧,安靜不下來。格羅根醫生來了以後,給她服了藥,她才安靜下來。
唉,就這些,太太。」
    「哦,瑪麗,你真是個好姑娘。小姐還沒什麼來著?」
    「就說了一句,太太。我上樓來時,她問查爾斯先生到哪兒去了。我回答說請醫生去
了,她聽後就哭鬧起來,太太。」
    「噓——」
    瑪麗這當兒提高了嗓音,特蘭特姨媽叫她輕聲講話。很明顯,瑪麗身上也有著哭鬧過的
痕跡。好在特蘭特夫人有一副熱心腸,她把瑪麗摟在懷裡,拍拍她的頭,安慰她。她這樣做
雖然違犯了主僕關係上所謂體面的常規,不過我想,把守天堂的那位天神是不會把她拒之門
外的。瑪麗哭泣著,身子一陣陣地抽搐,但為了另一位苦命姑娘的緣故,她盡力克制自己。
最後,她冷靜下來。
    「告訴我,你怎麼啦?」
    「是為了薩姆,太太。他這會兒就在樓下。他和查爾斯先生鬧翻了,太太。薩姆下再伺
候他了。查爾斯先生如今也不會給他錢了。」她忍住了抽泣。「我跟薩姆不知今後怎麼辦才
好。」
    「鬧翻?孩子,什麼時候?」
    「就在薩姆剛剛到這兒之前,太太,是因為蒂娜小姐的事兒鬧翻的。」
    「怎麼會因為蒂娜呢?」
    「薩姆早就看出會有這一天。查爾斯先生——他的心眼兒很壞,很壞,真的,太太。俺
本來早想告訴您,可就是不敢。」
    蒂娜的臥室裡傳出一點響聲。特蘭特太太急忙走過去,朝屋裡瞧瞧。可是蒂娜的臉仍舊
很平靜,睡得還是那麼香。她回到瑪麗身邊。那姑娘垂著頭。
    「我得守著蒂娜,瑪麗,咱們以後再談吧。」姑娘的頭垂得更低了。「你說的那個薩
姆,你真心地愛他嗎?」
    「是的,太太。」
    「他愛你嗎?」
    「他就是為這個才不去伺候查爾斯先生了呢,太太。」
    「你叫他等著,我很想跟他談談。我們可以給他找個差事。」
    瑪麗抬起掛滿淚珠的臉。
    「我永遠不離開您,太太。」
    「不能說永遠,孩子——在你結婚以前別離開。」
    隨後,特蘭特夫人俯下身子,親親她的額頭。然後,她走進臥室,坐在歐內斯蒂娜身
邊。瑪麗走下樓來,到了廚房間也顧不得那廚娘的鄙視目光。便跑到外面,在紫丁香的蔭影
下撲進了薩姆焦急而熱切的懷抱之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9:24

第五十三章

    我們可以看出這將會把我們引向何處……只要求我們自身某一方面的完善;為此,
突出倫理道德的一個方面,只強調循規蹈矩和有所作為,將良心迄今置於首位,而對如何完
善整個人,如何使整個人類得到完整協調的發展,這些都可以另當別論,留待來世解決。
    ——馬修·阿諾德《文化與無政府主義》(1869)
      
    「她好了嗎?」
    「我已經使她睡了。」
    醫生走到窗口,倒背著手望著通向海灘的布羅德街。
    「她……她什麼也沒說嗎?」
    醫生沒有轉過身,只是搖搖頭。他沉默了一會兒,隨後猛地轉過身,盯著查爾斯。
    「我在等著您解釋呢,先生!
    查爾斯解釋了一番,儘管很蹩腳,但他沒有偏袒自己,沒有為自己找借口。關於莎拉,
他說的很少。他唯一試圖替自己辯護的一點是他對格羅根醫生的欺騙。對於這一點,他說,
錯誤在他這方,因為他認為把莎拉弄別瘋人院去是極不公正的。醫生氣乎乎地聽著,但一聲
不吭。查爾斯說完後,他又轉身朝著窗口。
    「要是我記得但丁1在他的作品裡描寫怎樣懲罰那些放蕩不羈的人就好了,可惜這會兒
我記不起,否則我倒可以對你說說。」   
  1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著名作家,這兒指他的主要作品《神曲》。



    「我想我將來受到的懲罰也不會少。」
    「根據我的記憶,你跟那個姑娘的事好像不大可能。」查爾斯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
兒才說:
    「我並不是沒有經過反覆考慮就輕易拒絕了您的建議呀。」
    「史密遜,一個君子拒絕了別人的建議,他仍是一位君子。
    然而他要是撒謊,他就不是君子了。」
    「我認為不說實話是必要的。」
    「正如您相信滿足性慾是必要的一樣。」
    「我不能接受這個詞。」
    「那麼您最好學著接受。人們會把這個詞跟您的行為聯繫起來。」
    查爾斯走到房間中央的桌旁,手按在桌上,站在那兒說:「格羅根,難道您希望我扮著
假面孔過一輩子嗎?難道我們的時代不是充滿了掩蓋著的偽善嗎?不是對所有本質上虛偽的
東西竭力去吹捧嗎?」
    「我想讓您三思而後行,不要把那天真的姑娘拖累到您尋求自我認識的行動中去。」
    「可是一旦我們獲得了這種認識,難道我們能夠繼續對它的意義視而不見嗎?當然,其
後果可能是令人討厭的。」
    醫生的目光轉向一邊,臉色十分難看。查爾斯看得出,他被激怒了,情緒異常激動。格
羅根在開初的恫嚇之後,確實不知該如何應付查爾斯那種對鄉間傳統的公開挑戰。在萊姆住
了四分之一世紀的格羅根和老於世故的格羅根之間在劇烈地鬥爭著。這其中自然還有其他原
因:他喜歡查爾斯,對歐內斯蒂娜,他心中暗自有一種見解(跟羅伯特爵士的見解差不
多),即認為她是一個漂亮的小東西,但卻是個淺薄的小東西。他自己的歷史中早就發生過
一件現在已不提起的大事,其具體細節此處就不必贅述了,反正自那件事後,他更加關心他
人了。此時,他講話語調仍然很尖刻,但是避開了剛剛談論的道德問題。
    「我是個醫生,史密遜。我只知道一條至高無上的法律。所有的痛苦都是壞事。痛苦也
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但這並不能改變它的壞的本質。」
    「我看不出,如果好事不是從壞事中產生出來,還能從什麼地方產生呢?人不是在舊事
物的廢墟上建立良好的自我嗎?」
    「在對面街上那個可憐的小東西的廢墟上建立嗎?」
    「她忍受一次痛苦,脫離我,這樣更好,比……」他張口結舌,沒說下去。
    「哦,您能肯定這一點,對嗎?」查爾斯對他的問話沒有回答。醫生望著樓下的街道,
接著說:「您犯了罪。對您懲罰會使您對罪行終生難忘。所以您先不要對自己妄下結論,只
有蓋棺方有定論。」他摘下眼鏡,用一塊綠手帕擦著。兩人沉默了好久,好久。末了,醫生
的語氣裡雖然還帶著譴責的成分,但卻緩和多了。
    「您要跟另一位結婚嗎?」
    查爾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格羅根一進入這個房間時他就知道,自己對這位不起眼的海
濱醫生1的意見不能無動於衷。這位愛爾蘭人身上有一種他極為尊重的人道主義精神。在某
種程度上講,格羅根代表著他所尊重的一切。他知道,他不能指望格羅根完全寬恕他的罪
過,但是,只要知道他不會被所有的人所唾棄,這就夠了。   
  1這兒指格羅根醫生長期在萊姆灣一帶生活、行醫。



    他回答了格羅根上面提出的問題:
    「這是我最迫切的願望。」
    「她知道嗎?您告訴她了嗎?」
    「是的。」
    「那麼她自然答應了您的請求?」
    「我相信她一定答應的。」他向醫生講述了那天早晨薩姆送信的事。
    小個子醫生轉身望著他。
    「史密遜,我知道您的心不壞。我知道,您肯定相信了那姑娘對自己奇怪行為的解釋,
否則您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做了。不過我警告您,您必須留心。今後您任何時候對她進行保護
時,都要對她留心。」
    「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查爾斯不適時宜地淡淡一笑,「因為我也有著我們男性對女
性的偏見。她們應該端端正正地坐好,就像商店裡的商品一樣,然後讓我們男人走進店去,
把她們翻來覆去地查看,評頭品足,說我喜歡這一個。假如她們同意我們這樣做,我們就說
她們正派、可敬、賢淑。但是,如果有哪一件商品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敢為自己說兩句話
——」
    「我覺得她所做的已遠遠超過這一點。」
    查爾斯接著駁斥這一指責,說:「她所做的是上流社會中極為平常的事,我實在不懂,
在上流社會中,無數的妻子背叛了婚姻誓言,她們可以逍遙法外,而……再說,此事的主要
責任在我。她只是把她的地址寄給了我。我完全可以不去,那末後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醫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能不承認,查爾斯這時是誠實的。他重新望著樓下的街
道,過了一會兒,用往常的語調和口氣說:
    「可能我是老了。我知道,像您這樣毀約的事情是普遍的。既然普遍,我還對這種事情
感到吃驚,這只能證明自己是個老古董了。但是我想告訴您我擔憂的是什麼。我和您一樣討
厭偽善,不管是宗教性的還是法律方面的。法律對我來說是一文不值,宗教的大部分也好不
了多少。我不想在這方面指責您,也不想在任何方面指責您。我只是想把我的看法告訴您:
您相信自己屬於一個明智的、科學的階層。不,不,我知道您想說什麼。您不是個自負的
人。就算這樣吧,您還是希望自己屬於這樣一個階層。我並不因此而責怪您。我一生中也是
懷著這樣的希望。但是我請您記住一點,史密遜。在人類的整個歷史上,明智的階層總是要
提出多種方案供人們選擇,但是時間老人只能允許人們接受一種方案。」醫生戴上眼鏡,轉
身望著查爾斯,「情況是這樣的:明智的階層,不管他們根據何種理由來發展自己的事業,
他們都必須給這個黑暗的世界引進更美好、更純正的道德。如果他們不能做到這一點,那麼
他們就只會變成暴君、獨裁者,變成一些只追求自己的歡樂和權力的人,總之,要變成他們
卑劣慾望的犧牲品。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從今天這個不愉快的日子開始,我相信這一點
對您來說至關重要。如果您變成了一個更善良、更慷慨大度的人,那麼您就可以得到寬恕。
但是如果變成一個更加自私的人,……您就理應受到加倍的譴責。」
    查爾斯在醫生灼灼逼人的目光中垂下了眼簾,說道:「雖然還缺乏說服力,但我的良心
上已經有了您所說的那些意思。」
    「那麼,阿門,但願如此。」他拿起帽子和醫藥箱走到門口,遲疑一下,然後伸出了
手。「祝願您在離開盧比孔河的遠征1中一帆風順。」   
  1盧比孔河是意大利北部的一條河流。公元前四十八年,凱撒越過北河,同在羅馬
執政的龐培發生衝突,艱苦卓越的遠征從此開始。



    查爾斯像一個就要淹死的人一樣,一把抓住了醫生伸出的手,他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
來。格羅根使勁握了握他的手,然後轉身開了門。他轉回身望了望,眼睛裡閃著光芒。
    「要是您不馬上離開這兒,我將帶著這兒能夠找到的最大的馬鞭子回來。」
    查爾斯顫抖了一下。醫生的眼睛仍閃著光芒。查爾斯苦笑了一下,點頭表示同意。門關
上了。
    他一個人留在屋裡,思索著格羅根的忠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09:59

第五十四章

   我的風向已轉到嚴寒的北方,
    那以前是指向風和日麗的南方……
    ——A·H·克勞《無題》(1841)
      
    說句公道話,查爾斯在離開白獅旅館以前,曾派人去找過被他罵跑了的薩姆,可是薩姆
既不在酒吧間裡,也不在馬廄裡。查爾斯猜得出他在什麼地方,但他不能派人到那兒去尋
找。於是他沒有帶薩姆便獨自離開了萊姆。他蹬上四輪馬車,急忙拉下簾子。馬車象柩車一
樣跑了二英里路後,他才拉開簾子,讓傍晚斜射的陽光照亮車內骯髒的油漆和坐墊。此時已
是五點鐘。
    陽光並沒有使查爾斯立即興奮起來。不過當他漸漸遠離萊姆時,他覺得肩上的重負卸了
下來。他經歷了一場磨難,然而他熬過來了。他今後的一生必須證實他這一行動的正確性,
這是格羅根的警告,他贊同這一點。但是他現在在德文郡的鄉間,身處深綠色的曠野和五月
的灌木叢中,人難免覺得前途渺茫——一種新的生活就在前頭,挑戰比比皆是,但是他要勇
敢地面對這一切。他犯的罪似乎大有益處:贖罪使他結束了至今毫無目標的生活。
    此時,他想起了來自古代埃及的一個形象。那是一尊雕刻像,陳列在大英博物館裡。一
位法老站在他妻子身旁,妻子的一隻手摟著法老的腰,另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臂。查爾斯一直
覺得那是和睦婚姻的美妙象徵。當然,那不僅僅是因為兩個人是由同一塊石頭雕出來的。他
和莎拉當然沒有刻入這種和諧之中,但他們卻屬於同一塊石頭。
    隨後,他又想像著未來,想像著未來的安排。莎拉必須舒適地住在倫敦。等他的事情安
排好,把肯星頓的住宅處理掉,再把東西存放好,然後他們立即出國……或許先到德國,冬
天就往南去,到佛羅倫薩或羅馬(如果國內情況允許的話),或許可以去西班牙,去西班牙
的格拉納達!他們坐在阿爾漢布拉山上,沐浴在月光之中,聽著山下吉普賽人從遠處傳來的
歌聲。那雙優美善良的眼睛……他們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屋內茉莉花味兒芳香撲鼻,兩人緊
緊地摟抱著;他們隱居在那兒,絕對無人來干撓,兩人不可分離地融化在一起。
    夜幕已經降臨。查爾斯從車內探出頭,埃克斯特市的燈光就在眼前。他大聲對車伕說,
去恩迪科特旅館。隨後他靠在座位上,得意洋洋地想像著即將出現的場面。自然,不能讓任
何肉慾的東西破壞這一場面,但他同時也看到了那溫柔、寂靜的美妙情景,她的手在他的……
    到達恩迪科特旅館後,他讓車伕等在門口,自己去敲恩迪科特夫人的門。
    「啊,是您呀,先生。」
    「伍德拉夫小姐在等我。我自己認得路。」
    說著,他已轉身向樓梯走去。
    「那年輕姑娘已經走了,先生!」
    「走了!你的意思是說她出去辦事了?」
    「不,先生,我是說她走了。」查爾斯精神不振地望著對方。老闆娘接著說:「今天早
晨她乘去倫敦的火車走的,先生。
    「可是我……你肯定嗎?」
    「絕對沒錯兒,先生。我聽見她對馬車伕說去火車站,聽得一清二楚。車伕問乘什麼火
車,她說去倫敦的火車,她說得得清楚,就像我現在對您說話這樣清楚。」胖墩墩的老婆子
走近一步。「說實話,我也莫名其妙,先生。她付的旅館費還有三天才到期呢。」
    「可是,她沒留下地址嗎?」
    「一個字也沒留,先生。也沒對我說一聲她到哪兒去。」
    「她沒給我留下話嗎?」
    「我本以為她可能跟您一起走了呢,先生。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看來沒有必要再站在這兒了。「這是我的名片。假如您聽到她的消息,您告訴我好嗎?
千萬,千萬。喏,勞駕你,這就算是一點費用吧。」
    恩迪科特夫人感激地笑了。「呃,謝謝,先生,一定照辦。」
    他剛走出旅館,又折轉回去。
    「今天上午,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男僕到這兒來,給伍德拉夫小姐一封信和一個小盒
子?」恩迪科特夫人聽後有點茫然,問道:「是不是八點多一點兒?」她問過以後還是想不
起什麼。接著,她大聲喊貝蒂·安妮。安妮聞聲而來,女主人反覆盤問……直到查爾斯突然
離去為止。
    查爾斯軟癱地倒在馬車座位上,閉上眼睛。他不知如何是好。唉,當時那麼不謹慎,要
是直接回來就好了……可是薩姆,薩姆!他是個賊!是個間諜!他是不是被弗裡曼先生買通
了?或者是因為他沒得到那三百鎊錢而惱怒?查爾斯此時弄清了薩媽的那一幕——薩姆當時
一定覺得,他們一回到埃克斯特,自己所幹的事情就會被揭穿,因此,他一定看了那封
信……黑暗中,查爾斯感到一陣臉紅。哼,要是再見到那小子,一定把他揍個靈魂出竅!他
一時竟想到警察局去告一狀,告薩姆……總之是偷竅。不過他馬上覺得那樣做沒有什麼意
思,它對找到莎拉有什麼幫助呢?
    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線光明。她到倫敦去了。她知道他住在倫敦。但是,假如她的動機
——象格羅根曾說過的那樣——是來叩他的門,那麼,這種動機應該促使她去萊姆呀!她一
定估計到他在萊姆。他不是已經相信,她所有的意圖都是正大光明的嗎?難道她不會想到,
她不辭而別就等於永遠地拋棄了的,使他迷失了任何方向嗎?剛剛閃現的一線光明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件多年來沒做過的事情,他跪在床邊禱告起來。他的禱告的主旨是,
他要找到莎拉。哪怕是尋找整個後半輩子,也要找到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10:33

第五十五章

    「嗨!還有你呢!」特韋德獲拍著手神氣活現地叫道。
    「如果他不再夢見你,你想想你會在什麼地方呢?」
    「那當然就在我現在的地方,」艾麗絲說。
    「你甭想!」特韋德獲盛氣凌人地反駁道,「你會無處安身。按說嘛,你不過是他夢中
的一個物件罷了!」
    「要是那邊那位國王醒來,」特韋德獲又說,「你就會噗嗤一下,什麼也不存在了,就
象點盡了的蠟燭!」「我不會!」艾麗絲生氣地叫嚷起來。
    ——路易斯·卡羅爾《鏡中世界》(1872)
      
    第二天上午,查爾斯非常準時地到了火車站。他也顧不得上等人的體面了,親自看著自
己的行李裝上行李車,然後找了一節空著的頭等車廂。他坐下後便焦急地等著開車。開車之
前,不時地有乘客探頭向這節車廂裡張望,但都被英國人常使用的蛇發女怪1的眼睛一瞪,
便嚇得連忙縮回身子(這節車廂不是給平常人乘坐的)。汽笛聲響了。查爾斯心想總算得到
了自己所渴望的寧靜,誰知就在這最後一刻,一張生著大鬍子的臉孔出現在窗口。查爾斯冷
冷地望了那人一眼,可是那人投過來更加冷酷的目光。那人急匆匆地上了車。   
  1希臘神話中有三個蛇發女怪,人一見其貌便會變其石頭。



    走進車廂的這個人含含糊糊地說了聲「請原諒,先生」,便走到車廂的另一頭。這人約
摸四十歲光景。大禮帽戴得平平正正,他坐在那兒,手搭在膝蓋上,急促地喘息著。他好像
是個行為放肆、對一切毫不在乎的人。他不大可能是位紳士……或許是個盛氣凌人的管家
(但管家是不坐頭等車廂的),也或許是個一帆風順的非專業牧師——那種恃強欺弱的牧
師,是未來的斯珀吉翁1,這種人專靠一文不值、譁眾取寵的詛咒來煎熬他人,來轉變教徒
的靈魂。查爾斯心想,這個人肯定不討人喜歡,是這個時代的典型人物,要是他湊上來搭
訕,就對他採取冷淡態度。   
  1查爾斯·斯珀吉翁(1834—1892),倫敦基督教新教的講道人。



    有時候,你悄悄盯著別人,端詳別人,會被對方發現的。查爾斯正是遇到了這種情況。
對方投來了責備的目光。那人橫了他一限,尖利的目光似乎告訴查爾斯,他不應當那樣盯著
別人。查爾斯慌忙望著窗外,不過也放了心,知道那人至少跟他一樣,不願跟陌生人攀。
    火車平穩地行駛著。不一會兒,那有節奏的隆隆聲使查爾斯昏昏沉沉,像在做夢似的。
他想,倫敦是個大都會,要找一個人是很困難的,但是莎拉也不會到處流浪,她一定去找工
作。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錢財,有的是決心,一個星期找不到就用兩個星期,最後總能找
到她。也許,他回到家後發現信箱裡已投進了莎拉的一封信,上面又是寫著一個地址。此
時,火車輪子「咕隆隆——咕隆隆」地響著,似乎地說:「她不會——那樣的——冷酷;她
不會——那樣的——冷酷;她不會——那樣的——冷酷……」火車通過花紅葉綠的山谷,向
著坎隆普敦駛去。查爾斯看見了坎隆普敦的教堂,但他昏昏欲睡,分辨不清到了什麼地方。
前一天晚上他沒有睡好,此時已閉上眼睛。
    有一段時間,那位旅伴並沒有去注意正在昏睡的查爾斯。過了一會兒,查爾斯的頭垂得
越來越低(他已把帽子摘下來,免得脫落),這時,那位長著大鬍子的預言家才開始目不轉
睛地盯著他,以免自己的好奇心被對方察覺。
    他的目光很特別:那是一種端詳揣摩、評頭品足的目光,給人以非常不愉快的感覺。他
似乎非常瞭解這個打瞌睡的人的身份(正像查爾斯自以為深知對方的身份一樣),而且並不
因為知道對方的身份而高興,也不喜歡這種人。粗看上去,這個人的確並不顯得那麼冷漠專
斷、飛揚跋扈,但他的外表畢竟給人一種令人不快的感覺——或者,即使不能說他對自己充
滿信心的話,但至少可以說在判斷別人方面頗為自信,在可以從別人身上能夠獲得多少、可
望得到多少、搾取多少方面頗為自信。
    這樣目不轉睛地審視別人,如果時間在一分鐘左右,那還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乘火車旅
行十分乏味,對生人偷偷觀察一下也是一種樂趣。可是這個人的審視卻遠遠超過了一分鐘,
那勁頭就像要把人吞食掉似的。這種審視一直持續到陶頓車站。站台上的喧鬧聲使查爾斯醒
了過來,那人急忙轉移了目光。可是過了一會兒,當查爾斯再次睡著時,那雙眼睛便重新象
水蛭一樣盯在他的身上。
    親愛的讀者,總有那麼一天,有人也可能這樣注視您。您可能——在我們這個世紀不大
拘謹的環境中——發覺這種注視。那些急不可待的觀察者甚至不等您睡著就盯上您。這肯定
會引起您的不快,您會覺得那是一種按捺不住的情慾的表示……它表示極想對您有所瞭解,
而您卻不喜歡一個陌生人用這樣的方式瞭解您。根據我的經驗,只有從事某一種職業的人才
用那樣特別的目光注視人,目光中奇奇怪怪地混雜著探尋、嚴厲、譏諷和懇求:
    我可以利用你嗎?
    我怎樣來處理你這樣一個人物?
    我總是想,唯獨萬能的神靈——如果確實存在著神靈這種荒謬東西的話——才會有這種
目光。這種目光並非像我們想像的那樣是一種神聖的東西。其實它在道德品質方面是非常低
劣、是值得人們懷疑的。我在那張長滿鬍鬚、正注視著查爾斯的臉上看清了這種本質。我對
這張臉真是太熟悉了。此時,我不必再裝模作樣,實話說,那個長著大鬍子的人就是我——
作者本人。1   
  1這裡是作者想像回到了一百年以前,跟查爾斯同坐一列火車。



    當我注視著查爾斯的當兒,我要提出的問題卻與上述兩個問題無關。我應該怎樣寫下去
呢?我曾想過,就在此時此地結束查爾斯的故事,在他去倫敦的路上我們就永遠離開他。但
是,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傳統模式不論過去和現在都不容許開放式的、無結論的結尾。我前
面已經宣揚過,必須給人物以自由。我的問題很簡單——查爾斯所需要的東西是清楚的嗎?
非常清楚。可是女主人公所需要的東西卻不那麼清楚,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她身居何處。當
然,要是這兩方面的需要是現實生活中存在的,而不是我根據想像臆造的東西,這個問題顯
然是難以處理的:一種需要跟另一種需要相衝突,最後實際上一種需要可能戰勝另一種需
要,也可能失敗。小說總是要假裝與現實相一致:作家把兩種相互衝突的需要安排在一個圈
子裡,然後就描寫這種衝突——可是實際上他安排好了這場衝突,最後讓他所讚賞的一方獲
得勝利。我們在評判小說家時,既根據他們安排衝突的技巧(或者說,根據這樣的技巧——
能夠使我們看不出他們安排過這場衝突),也根據他們在這場衝突中站在哪一方:善良的,
悲慘的,邪惡的或滑稽的,等等。
    但在衝突的安排中,最主要的一點是要向讀者表明作者自己對周圍世界的見解——不論
作者是悲觀主義者,樂觀主義者,或者還是別的什麼主義者。我已假裝回到了一八六七年。
當然,那一年是一個世紀以前。我覺得不管我對那時的社會表示樂觀主義,或者悲觀主義,
或者任何別的什麼態度,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我們大家都知道自那以後發生了什麼。
    於是,我繼續注視著查爾斯,覺得這一次完全沒有必要安排他即將投入的衝突了。這樣
我就有了兩種可供選擇的辦法。我可以讓衝突自行發展,自己只是起一個記錄員的作用;或
者,我可以根據自己的立場對衝突的發展和記錄都進行干預。我注視著那張似乎軟弱無能但
也並非毫無作為的面孔。我們快要到達倫敦時,我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
說,原來我認為難以處理的那個問題是並不困難的。在這場衝突中我採取的唯一辦法就是提
供兩種可能性,兩種描述。採取這一辦法,對我來說只剩下一個問題:我不可能同時提供兩
種描述,總要有先有後。不論第二種描述是怎麼樣的,因為它是最後一章,是「真正」的描
述,其效果是非常強烈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錢包,取出一枚銀幣。我把它放在右手拇指的指甲
上,把它彈起兩英尺高。它在空中旋轉著。我用左手接住了它。
    就這樣做了決定。這時,我突然發現查爾斯已睜開眼睛,正望著我。從他的目光中我可
以看出,這當兒他對我已經不僅僅是不喜歡了。他以為我要麼是個賭徒,要麼是個精神病患
者。我還了他一眼,表示輕蔑,接著把銀幣放回錢包。他拿起睡覺時放在一邊的帽子,撣了
撣灰塵(根本就沒有灰塵,他這一動作是表示對我厭惡),戴到了頭上。
    我們在帕丁敦車站下了車,站台的屋頂是用巨大的鐵梁支撐著的。我們總算到了倫敦。
他邁步上了站台,向一個挑夫招了招手。不一會兒,他向挑夫交待完畢,轉過身來,卻發現
那個大鬍子已經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11:07

第五十六章

    哦,上帝,讓我看見
    ——哪怕是一刻也好——我們深愛著的
    靈魂,讓他們披露
    他們究竟屬於哪一類,住在什麼地方。
    ——丁尼生《毛黛》(1855)
      私人偵探所,由名望貴族贊助,波拉基先生親自領銜,與全英及國外間諜機構皆有
聯繫。受理英國、歐洲以及英屬殖民地的私人秘密偵探。嚴守機密,提呈報告。
    提供離婚案所需要的旁證材料。
    ——維多利亞中期廣告
      
    一個星期,就算是兩個星期以後吧,照道理莎拉總會出現在查爾斯面前……誰知第三個
星期已開始了,她仍然音信皆無。找不到她,這不能怪查爾斯,他已馬不停蹄地到處尋找過
了。
    查爾斯雇了四名私人偵探,到處尋找莎拉。他們是否在當時著名的偵探波拉基先生的指
導下工作,這不得而知,反正他們工作得十分賣力。他們不得不如此,因為當時干偵探還是
一種新行當,只有十一年的歷史,一般人對他們的工作瞧不起。在一八六六年,一位紳士刺
死個把人,被認為是做了一件堂堂正正的事情。
    查爾斯手下的人首先訪問了家庭女教師介紹所,結果一無所獲。他們又查訪了教會學校
中各種名稱的教育委員會。查爾斯自己雇了一輛馬車,日日夜夜在倫敦中下層社會居住的區
域巡邏,目不轉睛地盯著每一個過路的年輕婦女的臉。他想,莎拉一定待在這樣的街區,例
如佩卡姆、彭特維爾或普特尼等等,一定住在類似上述街區的新建地區裡,或由獨家院落構
成的街區裡。以土各類街區他都去找過。他還幫助手下的人調查了新興起的女職員介紹所。
這類機構對男性充滿了敵意,因為它們不得不忍受男性的偏見。但無論如何,它們是婦女解
放運動的重要先驅。查爾斯的所見所聞雖然對他唯一關心的事情毫無幫助,但對他本人並不
是全無益處。他漸漸明白了莎拉的一個方面;她對社會上男女間的不公平十分仇恨。這種不
公平是社會偏見造成的,而這種偏見終有一天要改變。
    有一天早晨,查爾斯醒來時十分傷心。他想到了莎拉賣身的可能性就不寒而慄。這種命
運她以前提到過。這大概是確定無疑的了。那天晚上,他在絕望中來到他以前來過的草市街
地區。馬車伕想些什麼,我一時也說不上來,反正他一定會認為他的乘客是世界上最難伺候
的人,因為他們驅車在那兒轉悠了兩個小時,其間只停下過一次。當時馬車伕看到煤氣燈下
站著一個紅頭髮妓女。誰知剛剛停下,車內便傳來兩下敲打聲,命令他繼續前進。
    在這期間,查爾斯在婚姻上自由選擇所引起的後果並沒有平息。他好不容易地終於寫出
了一封信,寄給了弗裡曼先生。十天之中,他沒有收到什麼回復,但不久他就不得不在一封
信上簽了名。那封信是弗裡曼先生的律師們寫來的,而且十分不吉祥的是,這封信是直接用
手寫就的,而沒有打字。
    先生:
    關於歐內斯蒂娜·弗裡曼小姐之事。
    奉上述歐內斯蒂娜·弗裡曼小姐之父歐內斯特·弗
    裡曼先生之命,我們敬請您於本週五下午三時駕臨本處議事室。您如缺席,我們將認
為,您默認我們的當事人有權所採取的下一步行動,勿謂言之不預。
    奧布裡與巴戈特律師事務所
    查爾斯將信拿給他的律師們看。這些律師自十八世紀以來,就一直負責處理史密遜家族
的事務。此時,事務所裡只有蒙塔古一人。他繼承了父業,還很年輕,只比查爾斯稍大一兩
歲。查爾斯,這位已經坦白了的罪人,滿面羞愧,坐在蒙塔古辦公桌的對面。他們二人曾在
溫徹斯特同窗就讀,雖說不上是至交,但彼此瞭解,相互喜歡。
    「唉,這封信意味著什麼呢,哈里?」
    「它意味著,老兄,您的噩運已經到來,他們的手段狠著呢。」
    「那麼他們為什麼要見我呢?」
    「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您,查爾斯。要是您那樣想就太便宜了。我估計他們要您簽署一份
什麼東西。」
    「認罪書?」
    「是的。我想您一定會見到一份帶來恥辱的文件。不過我只能建議您簽字。您無法反
抗。」
    指定的那個星期五的下午,查爾斯和蒙塔古被引進一間陰森的會客室裡,那會客室是屬
於倫敦四法學院的。查爾斯覺得好像是來參加一場決鬥,蒙塔古則是他的助手。一開始,他
們等了一刻鐘,這期間無人理睬他們。好在蒙塔古已經預料到會有這種前奏式的懲罰,所以
他們緊張而又饒有興趣地等待著。
    他們終於被召了進去。一個矮胖的老頭兒從一張巨大的台子後面站起來,滿臉怒氣。稍
靠他的後面,站著弗裡曼先生。他兩隻眼死死地盯著查爾斯,目光寒氣逼人。查爾斯剛才的
興味兒一掃而光,朝他鞠了一躬,但沒有打招呼。兩位律師草草握了握手。屋子裡另外還有
一個人,是個瘦高個兒,禿頂,一雙咄咄逼人的黑眼睛。看見他,蒙塔古不由地打了個寒噤。
    「您認識高級律師墨菲先生嗎?」
    「久仰,久仰。」
    在維多利亞時代,高級律師亦是最高法官。高級律師墨菲是個劊子手,當時人們對他真
是談虎色變。
    奧布裡先生傲慢地指了指兩個來人應當坐的座位,自己隨後也落了座。弗裡曼先生仍怒
氣沖沖的站著。奧布裡先生擺弄了一會兒文件,以便給查爾斯其實並不需要的時間,讓他體
會一下這樣的場面常有的可怕的氣氛。
    老律師嚴峻地抬起頭來。
    「蒙塔古先生,我想,這樁破壞婚約的事是可恥的,事實俱在,是無可爭辯的了。我不
知道您的當事人是怎樣解釋他的行為的,但是他在給弗裡曼先生的這封信裡已對他的罪行提
供了足夠的證據,雖然我注意到他這種人特別厚顏無恥,他想要——」
    「奧布裡先生,在這種場合,您用這種詞——」
    高級律師墨菲乘機惡狠狠地說:「您是否願意聽聽我要用的詞,蒙塔古先生——而且是
到法院裡去聽?」
    蒙塔古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氣,垂下眼皮。奧布裡老頭兒極為不滿地盯著蒙塔古,說:
「蒙塔古,我很瞭解你早已過世的祖父。我想,他在為這樣一種當事人採取行動之前,一定
會三思而後行。不過我們不必計較這個了。我認為這封信……」他的手指象鉗子一樣,夾著
信揚了揚。「我認為,這封可恥的信使已經造成的危害更進一步嚴重,使受害者受到更粗俗
的侮辱,因為他企圖可恥地開脫自己的罪責,所以信裡完全沒有提及罪惡而骯髒的私通事
件,而這封信的作者心中完全明白,這一私通事件是他罪行之中最可恥的一點。」他鄙夷地
望著查爾斯。「您可能認為,先生,弗裡曼先生完全不瞭解您的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您打錯
算盤了。我知道您與之進行卑鄙交往的那個女人的名字。我們掌握的所有情況,有一個證人
可以作證,但這種事實在令人厭惡,我不願說出他的名字。」
    查爾斯的臉騰地紅到耳根。弗裡曼先生在盯著他,他別無辦法,只得低下頭,心裡暗暗
咒罵薩姆。蒙塔古說:
    「我的當事人到這兒來,不是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的。」
    「那麼,您不想為這一指控進行辯護嗎?」
    「在我們的職業中,像您這樣名聲渲赫的人一定會知道,我不能回答這一問題。」
    高級律師墨菲插言道:「如果我們提出指控,您不辯護嗎?」
    「對不起,先生,對於此事,我必須保留做出判斷的權利。」
    高級律師露出了奸詐的微笑,嘴唇也扭歪了。
    「用不著判斷,蒙塔古先生。」
    「咱們是否可以進行下一步,奧布裡先生?」
    奧布裡望了望高級律師。高級律師陰沉地點點頭。
    「蒙塔古先生,在這一訴訟案中,我覺得提出過多的建議是不合時宜的。」他再次擺弄
了一下文件,「我將言簡意賅地說幾句。我給弗裡曼先生提的建議是很明確的。在我的長期
經歷中,嗯,長期經歷中,這是迄今為止遇到的一個最卑鄙的案例。哼,您的當事人對他必
然受到的懲罰竟無所顧忌。我堅信,此等惡劣的行徑應當公諸於世,為世人作前車之鑒。」
    他說到此處停頓了很長時間,以便使他的話發生更大的效力。查爾斯幾乎不能控制自
己,臉漲得通紅。這時,雖說弗裡曼先生已移開了目光,朝地上望著,可是高級律師墨菲卻
懂得如何利用紅臉作為犯罪的證明。墨菲的臉上掛著那種初級律師們所讚歎的蛇怪式嘲弄表
情1,同時,這種表情顯然還含有諷刺和殘暴。   
  1根據神話傳說,蛇蟶一瞪眼或一吹氣,便能置人於死地。



    奧布裡先生用另一種口氣慢條斯理地說:「儘管如此,為了一些我此處不便說明的原
因,弗裡曼先生對這一案件表示了本不必要的寬容。只要答應他的條件,他不準備立即起
訴。」
    查爾斯嚥了一口唾沫,朝蒙塔古瞥了一眼。
    「我相信,我的當事人對您的當事人是感激的。」蒙塔古說。
    「根據墨菲先生的寶貴建議……」奧布裡先生微微躬身向高級律師致意,高級律師聽到
此話只是點了點頭,他的目光並沒有從垂頭喪氣的查爾斯身上移開。「……我準備了一份認
罪書。我希望告訴您,弗裡曼先生不立即起訴一事的嚴格條件是,您的當事人必須簽署這一
文件,在此時此地,當著我們大家的面,由我們共同作見證人,馬上簽署!」
    他把文件遞給蒙塔古。蒙塔古匆匆看了一遍,抬起頭來,問:「我是否可以請求與我的
當事人私下討論五分鐘?」
    「您居然認為有必要討論,這使我大吃一驚。」奧布裡有點惱火,可是蒙塔古卻寸步不
讓:「如果您一定要吃驚,那有什麼辦法呢?」
    於是,哈里·蒙塔古和查爾斯又回到了那間陰森的客廳裡。蒙塔古把文件看了一遍,無
可奈何地遞給了查爾斯。
    「唉,這就是報應,老兄,看來您只好接受了。」
    查爾斯讀著認罪書,蒙塔古望著窗外。
      我,查爾斯·阿爾傑農·史密遜,完全地、自由地、無條件地願意申明事實,承認;
    一、我與歐內斯蒂娜·弗裡曼小姐曾訂過婚約;
    二、我之所以解除與她的莊嚴婚約,並不是由於無
    辜一方(歐內斯蒂娜·弗裡曼小姐)的任何原因;
    三、我在與她訂婚以前,完全而確切地被告知了她
    的社會地位,她的人品,她的嫁妝以及她的未來前景,而且我訂婚後瞭解到,歐內斯蒂
娜·弗裡曼小姐的任何情況完全沒有與我被告知的情況相矛盾,亦無與我被告知的情況不相
符者;
    四、我解除婚約完全出於我自己可恥的自私與失信,毫無任何正當理由或任何正當根據;
    五、我與住在萊姆鎮和埃克斯待市的一個名叫莎拉
    ·愛米莉·伍德拉夫的女人保持著秘密而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而且確實企圖隱瞞這種關
系;
    六、在整個事件中,我的行為是可恥的,由此我永
    遠放棄被人們視為紳士的權利。
    而且,我承認受害一方有權無限期地對我起訴而不
    附任何條件。
    還有,我承認受害一方有權根據她的需要任意地利
    用此項文件。
    此外,我在此文件上簽字是出於我的自願,我完全
    理解上述條件,完全承認我的行為,完全沒有受到任何脅迫,事先和事後都沒有任何猶
豫,因而,我現在或將來都無權更改、辯駁、抗辯或否認上述各條的任何細節。
    「您對此有何看法?」查爾斯問。
    「我認為,這一草稿一定會引起爭論。沒有任何律師會樂於把第六條寫進去。要是提交
法院,人們完全可以指出,沒有任何紳士,不管他怎樣遇蠢,會不在脅迫之下去承認這一
條。法官可以就此大做文章。這對我們是有利的。奧布裡和墨菲居然允許有此一條,我感到
驚訝。我估計那是他父親添上去的,他想讓你吞下這一苦果。」
    「卑鄙。」
    查爾斯看樣子馬上就要把文件斯掉。
    蒙塔古從他手裡把文件輕輕拿過來:「法律是不講究事實的,查爾斯,您現在總算明白
了吧。」
    「還有那句『根據她的需要任意地利用此項文件』——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它的意思是,這一文件可以登在《泰晤士報》上。我記得幾年前似乎也有過類似情
況。不過我有一個感覺,老弗裡曼似乎不想張揚此事。要是他想當眾羞辱您,他本可以到法
院去告您的。」
    「那麼,我必須簽字?」
    「要是您願意,我可以就某些用詞去進行爭論——爭取改動一些詞,以便您萬一遭受審
判時可以有權提出抗辯,減輕某些懲處。但是我想最好不要爭辯,因為這一文件的殘酷性本
身就已經替您爭辯了。他們所付出的代價足可以補償我們的損失。如今後需要,我們可以提
出,這一文件嚴厲到難以置信的程度。」
    查爾斯點點頭。兩人站起身。
    「還有一件事,哈里,我想知道歐內斯蒂娜的身體怎麼樣了,可是我不便於問弗裡曼先
生。」
    「我會注意一下,看事後能不能跟奧布裡老頭兒談談,他還不是那樣一個老惡棍。在歐
內斯蒂娜的父親面前,他不得不裝裝樣子。」
    於是他們二人折轉回去,大家開始簽署這份文件。查爾斯先簽,然後其他人依次簽完。
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兒。大家都有點尷尬,沉默了片刻。末了,弗裡曼先生開腔了。
    「哼,你這混蛋,以後別再給我們家抹黑了。假如我是個年輕人,假如——」
    「尊敬的弗裡曼先生!」
    奧布裡老頭兒的嚴厲聲調使他的當事人收住了話頭。查爾斯遲疑了一下,向兩個律師鞠
了一躬,隨後走了出來,蒙塔古跟在他身後。
    可是走出門口以後,蒙塔古說:「在馬車裡等我一下。」
    過了一會兒,他爬上了馬車,坐在查爾斯身旁。
    「她身體好得很。奧布裡就是這麼說的。他還告訴我,如果您想再跟別人結婚,弗裡曼
就會把那一份文件給您未來的岳父看。哈,他想叫你打一輩子光棍呢。」
    「這一點我也猜到了。」
    「噢,對了,老奧布裡還告訴我,這次多虧了一個人,你才沒有被起訴。」
    「多虧了她?我也猜到這一點了。」
    「弗裡曼先生本來是非要割你一磅肉不可的。1可是看來那姑娘在家裡確實能夠作主。」   
  1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中,高利貸者夏洛克堅持要割安東尼一磅肉,以懲其
到期無力還債之過錯。這兒借用此典比喻哈弗裡曼本欲嚴懲查爾斯。



    馬車走了一百多碼以後,查爾斯說道:
    「看來我這一輩子的名聲已玷污了。」
    「我親愛的查爾斯,您在這個禁慾的社會裡想要我行我素,那麼您得到的報應就只能是
這個。我對嚮往自由的人並不討厭,也不想責怪您。但是您要知道,您不能抱怨付出的代價
太沉重啊。」
    馬車滾滾向前。查爾斯呆呆地望著車外灑滿陽光的待道。
    「唉,真不如死了好。」
    「那麼咱們二人到維裡斯飯店去吃一兩隻大龍蝦,請您在死以前對我講講那位神秘的伍
德拉夫小姐,好嗎?」
    那次屈辱的會見使查爾斯好幾天都垂頭喪氣。他很想遠走高飛,再也不回英國。他無臉
到俱樂部,無臉去見朋友。他閉門在家,不見任何客人。同時,他全力以赴地尋找莎拉。有
一天,偵探們告訴他,他們發現了一個叫伍德伯裡小姐的人。那人新近受雇於斯德哥·紐星
頓的一所女子學校,長著褐色頭髮,似乎很像他所說的那個人。有一天下午,他在那所學校
外面心急火燎地等了一個小時。伍德伯裡小姐終於出來了,走在一大群姑娘的前頭。其實,
她僅僅稍微有一點兒象莎拉。
    六月已經到了。那是天氣特別晴朗的一個月。查爾斯盼著見到莎拉,真可謂望穿秋水,
不見伊人。到了月底,他停止了尋找。偵探們倒還樂觀,然而他們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費用問
題。他們象搜索倫敦一樣地搜索了埃克斯特。查爾斯甚至還派了一個人悄悄去萊姆和韋茅斯
察訪,結果同樣一無所獲。有一天晚上,查爾斯邀蒙塔古到他的肯星頓住所共進晚餐。他坦
率而又可憐地叫蒙塔古替他拿主意。他到底應該怎麼辦呢?蒙塔古毫不遲疑地對他說,他應
當到國外去。
    「可是她的用意到底是什麼呢?她委身於我,然後又把我甩掉,好像我對她來說一文不
值。」
    「最大的可能性——請原諒——是後一種情況。是不是那位醫生說對了呢?您肯定她的
用意不是報復性破壞?不是毀掉您的前途……使您落到目前這步田地?」
    「我不信。」
    「可是您必須相信。」
    「儘管她表面上編了些謊話騙人,實質上她是正直的,誠實的。她可能已經死了。她沒
有錢,沒有家。」
    「那麼,我派個辦事員去死亡登記處查查。」
    查爾斯儘管覺得這是一種侮辱,可他同時認為這個建議是可行的。第二天他同意了。結
果,死亡登記簿上並沒有莎拉·伍德拉夫的名字。
    他又耽擱了一個星期。一天晚上,他突然作出了出國的決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11:36

第五十七章  

 這些對他都不過是框框條條,
    我們上學時就早已知曉——
    誰落後就見鬼去吧,呵!
    ——A·H·克勞《無題》(1849)
      
    現在,讓我們跳過二十個月。那是一八六九年早春二月的一個晴朗日子。在這期間,格
拉斯通終於住進了唐寧街十號。約翰·米爾的著作《婦女的隸屬性》即將問世,格頓學院即
將誕生。泰晤士河仍像往昔那樣,因一片混濁而聲名狼藉。不過,天空倒是一片瓦藍,抬頭
望去,你會覺得自己似乎置身於意大利的佛羅倫薩。
    俯視大地,你會看到,沿切爾西河河堤,地上尚有積雪的痕跡。不過在陽光之下,你也
可以看到春天悄悄來臨的徵兆。我想……我敢肯定,那個我本可以說是推著兒車的少婦(但
是不能這樣寫,因為兒車又過了十年才出現)從來沒聽說過希臘詩人卡圖勒斯,也從來沒有
怎麼想過失戀是種什麼味道。即使她在戀愛中曾有過什麼不幸,恐怕也不會過多地去思慮。
但是她卻感覺到了春天的氣息。不管怎麼說吧,她剛剛離開了家(家就在西面一英里外),
全身裹得緊緊的,肚子像是從地底下萌發出來的一個球莖。同樣明顯的是,她雖然盡力把自
己打扮得乾淨利落,可是,像所有的園丁一樣,她喜歡自己的這塊球莖長得脹鼓鼓的。從她
那緩慢的步履之中,可以看出她是位即將臨產的母親。她那種大腹便便的樣子看起來似乎很
高傲,但卻是世界上最不叫人討厭的高傲。
    那位悠閒而略帶自豪的少婦有一段時間倚在欄杆上,望著灰色的河水。她的面色紅潤,
長長的睫毛象麥芒一樣。她的兩眼比湛藍的天空稍淡一些,但並不明澈。倫敦是從來不可能
造出純淨東西來的。可是,從她轉身觀看河前街對面那些新新舊舊的磚瓦房子時的樣子來
看,她並不討厭倫敦。她望著富人家的房子,臉上並無妒嫉的神色,倒是看到那些高樓深院
時,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從倫敦市中心駛來一輛馬車。少婦的那雙藍色眼睛瞧著馬車,那神色叫人一看就知道,
她對倫敦那些平庸的習俗仍然感到有趣而好奇。馬車停在對面一所大房子的外面。一位女主
人走下馬車,踏上人行道,從錢包裡摸出一枚硬幣。
    河堤上的少婦看到對面那個人後陡然目瞪口呆,紅潤的面龐變得蒼白,一會兒又變得通
紅。馬車伕用兩個手指頭碰了碰帽沿,向那位女主人致意。他的乘客邁著輕盈的步子向身後
的大門走去。少婦悄悄走到路邊,隱在一棵樹後。那女人打開門,消失在門裡面。
    「是她,薩姆。我看得很清每,像是——」
    「我簡直不敢相信。」
    但是他實際上是相信的。他身上的第六種或第七種感官幾乎早就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情。他回到倫敦時,曾找過查爾斯以前的廚娘羅傑斯太太,詳細瞭解了查爾斯在肯星頓住宅
最後那些難熬的日日夜夜。這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表面上,他跟廚娘一樣,對從前主人的
行為很不以為然,但內心裡對他的遭遇卻感到不是個滋味。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啊。
    薩姆和瑪麗你瞪著我,我瞪著你——兩個人的好奇、疑惑的目光遇到一起。此時,他們
夫妻二人正站在一間不大的客廳裡。客廳雖小,佈置得倒還講究。壁爐裡還生著旺旺的火
呢。兩人正在凝視著對方,這時門開了,一個小不點兒女僕走了進來。那女僕約摸十四歲,
懷裡抱著一個嬰兒,嬰兒的衣服鬆散開了。薩姆連忙接過孩子逗了起來,最後把小東西弄得
尖叫不止——這總是他下班回家後做的第一件事。瑪麗慌忙接過她的寶貝疙瘩,朝著傻乎乎
的爸爸咧著嘴笑,而那小女僕在門旁望著他們夫妻二人,也會心地笑了。這時我們可以清晰
地看出,瑪麗身上懷著另一個孩子已好多個月了。
    「我說親愛的,我想出去散散步。你呢,哈里特,把晚飯燒好。」
    「好的,先生,畔(半)個鐘頭就好。」
    「這個女僕真不錯的,親愛的。」他無憂無慮地吻了吻瑪麗的腮幫子,搔了一下嬰兒的
胳肢窩,邁步朝街上走去。
    五分鐘後,薩姆就不那麼高興了。他坐在附近酒吧間的一個滿地撒著木屑的角落裡,面
前擺著杜松子酒和熱水。表面看來,他完全有理由為自己高興。雖說他還沒有自己的商店,
但那樣的日子也不遠了。第一個孩子是姑娘,不過他知道,第二個孩子會彌補他這點小小失
望的。
    薩姆在萊姆的那一張牌打得很精。特蘭特姨媽一開始就對他深表同情。他在瑪麗的幫助
下完全投靠了特蘭特姨媽。他辭職是不是斷送了他的前程?他說,查爾斯曾答應借給他四百
鎊(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總是要高價)來幫他做買賣,那不是一種福音嗎?做什麼買賣呢?
    「太太,就做弗裡曼先生的那種買賣,只是比他差得遠,不好比。」
    另外,他還充分利用了莎拉這張牌。開頭幾天,他守口如瓶,無論如何也不肯透露以前
主人的罪惡秘密。可是特蘭特夫人對他那麼好——傑裡克大院的洛克上校正在找男撲,於是
薩姆失業的時間是極為短暫的;他的獨身生活也同樣極為短暫,舉辦婚禮是由新娘的女主人
掏的腰包——由此看來,他當然應該有所報答了。
    像所有的孤獨老太一樣,特蘭特姨媽也一直在找一個合適的人來收養。她總是被提醒別
忘了薩姆想要干男子服飾用品這一行。於是有一天,她來到倫敦住在妹妹家時,便試著向妹
夫談起了這件事。開頭,弗裡曼先生想要拒絕,但特蘭特姨媽很有禮貌地提醒他,這個年輕
僕人的行為是多麼正直。他自然比特蘭特夫人更清楚,薩姆的情報是多麼有用,而且還可以
繼續利用。
    「好吧,安恩我會留心想辦法。可能會有個空缺。」
    就這樣,薩姆在一家大商店裡找到了一個落腳點,當然地位是很低的。他天生精明,這
彌補了他教育上的不足。他當僕人得到的訓練在接待顧客方面大顯身手。他的穿著也很考
究。更重要的是,有一天他做了件大好事。
    事情發生在四月的一天上午,那時他和瑪麗結婚後回到倫敦已有半年光景。頭一天晚
上,薩姆在家裡悶悶不樂地喝了點酒。就在第二天上午九點鐘,天氣晴朗,弗裡曼先生從他
在海德公園的住所步行去商店看看。他看了一遍擺滿商品的櫥窗,最後走進店裡。底樓的店
員們一見他進來,便慌慌張張地站起身,急忙整理一下東西,恭恭敬敬地彎腰鞠躬。時間尚
早,顧客不多。他以主人的身份,習慣地抬了抬帽子,算作回禮。誰知他驀地轉身走了出
去,店員們無不驚駭。底樓的領班異常緊張,趕緊尾隨他走到店外。他看到這位商業鉅子站
在一個櫥窗前出神地盯著。領班心裡一沉,可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站在弗裡曼先生
的背後。
    「只是試驗一下,弗裡曼先生。我馬上叫人把它撤掉。」
    另外三個人在他們身旁站住了腳。弗裡曼先生掃了他們一眼,拉著領班的胳膊,把他帶
到幾步以外的地方。
    「現在你注意一下那個櫥窗的情況,辛普林先生。」
    他們在那兒站了約五分鐘。不時地有人走過其他櫥窗,來到他們剛才說的那個櫥窗前,
站在那兒觀看。也有的人像剛才弗裡曼先生那樣,一開始沒有注意它,隨後又轉身回來望著
它。
    要詳細描寫那個櫥窗,恐怕在這兒不大協調。不過您只要看一看其他櫥窗就可以發現,
它們佈置得雜亂、單調,標籤也是千篇一律。另外您還應記住,維多利亞時代跟我們時代大
不相同。我們時代的天才們把畢生精力貢獻給廣告事業,而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相信這種荒
唐的觀點:好酒不靠招牌,好貨不靠廣告。那個櫥窗的背景僅是折成皺褶的深紫色棉布,布
的前面橫拉著一根根細鐵絲,鐵絲上懸掛著一排耀眼的紳士領帶。領帶的形狀、尺寸、式樣
變化多端,應有盡有。更巧妙的是,領帶排成了字。這些字正在喊著、叫著:
「·請·選·用·弗·裡·曼·的·貨!」
    「辛普森先生,這個櫥窗是我們今年佈置得最妙的一個。」
    「的確這樣,弗裡曼先生。很突出,很醒目。」「『請選用弗裡曼的貨』。我們所幹的
就是為顧客提供貨物,要不我們開這麼大個店幹什麼?
『·請·選·用·弗·裡·曼·的·的·貨』——妙極啦!從現在起,我們做主意和廣告中
全部使用這句話。」
    弗裡曼先生走回到店門口。領班笑了。
    「這事主要還得歸功於您,弗裡曼先生。您還記得吧,有一個小伙子——是法羅先生?
——您對他到我們這兒來很感興趣?」
    弗裡曼先生止住步子。「法羅——他的名字叫薩姆吧?」
    「大概是的,先生。」
    「把他叫到我這兒來。」
    「他今天五點鐘就來了,先生,特為來佈置櫥窗的。」
    薩姆被叫了來,他紅著臉站在這位大亨面前。
    「幹得好,法羅。」
    薩姆深深鞠了一躬,說:「那是我應當做的,先生。」
    「辛普森先生,法羅的薪水是多少?」
    「二十五先令,先生。」
    「二十七先令六便士。」
    薩姆還沒來得及說感謝的話,弗裡曼先生便走開了。對薩姆來說,好事還在後頭呢。周
末他去領薪水時,又得到了一個紙包。包裡有三枚金幣和一張卡片,上面寫著:「幹勁與發
明獎。」
    現在,只過了九個月,他的薪水已急劇上升到三十二先令六便士。由於他已成為櫥窗布
置僱員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他真感到,只要他一開口薪水便會再次上升。
    這時,薩姆站起身,破例又買了一杯杜松子酒,回到座位上。他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
他在良心上不安(在現代,薩姆的子孫後代在社會公開賭博中盡力想要克服這種缺陷)……
或者說他覺得自己的走運和幸福很不公正。浮士德1的傳說是文明人的原始模型。薩姆所處
的文明時代還沒有教會他懂得浮士德是什麼人。可是他已很有閱歷了,總應該聽說過跟魔鬼
訂立契約這件事以及怎樣訂立契約吧。跟魔鬼訂約的人會走運一時,但總有一天魔鬼會提出
它的要求。   
  1浮士德原是歐洲中世紀民間傳說中的人物。他為了獲得知識,跟魔鬼訂立契約,
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後來,歐洲許多作家都以這個題材創作了文學作品。



    另外使他擔心的是,他從來沒有把自己做過的那件事告訴瑪麗。他們之間沒有其他的秘
密。他相信瑪麗對任何事情都會做出正確的判斷。他木來想開個商店,當個店老闆。這個想
法不時地又回到他的腦海裡。現在不是有事實可以證明他是天生有才能的人嗎?可是瑪麗卻
有著鄉下人的知足感,懂得應該在哪裡立足。正是她溫柔地——有那麼一兩次卻並不溫柔地
——把他送到牛津街的那個大商店裡去磨練。
    儘管在語音和口音上可以斷定他們是下等人,可是這兩個人的社會地位卻在不斷提高,
而且他們也明白這一點。對瑪麗來說,這猶如一場夢。嫁給了一個一星期能掙三十先令的男
人!而她那個趕大車的父親,從來沒有超過十先令!住在一所租金一年十九鎊的房子裡!
    最讓人高興的是,她最近對十一個下等人進行了面試,為的是確定誰可以干她僅在兩年
前還在干的差事!為什麼要會見十一個人呢?我想瑪麗主要考慮的是當了女主人容易不開
心,得找個合適的女僕——這種論調她是從那個外甥女而不是那個姨媽那兒學來的。另外,
有年輕漂亮丈夫的年輕妻子怎樣選女僕,她也很明白。她選擇女僕時根本不考慮聰明、能
干,最重要的是決不要漂亮的。她跟薩姆說她決定給女僕哈里特每年六英鎊,因為她可憐這
個姑娘。當然這並非全是謊話。
    那天晚上喝完兩杯杜松子酒後,薩姆回到家裡去吃燉羊肉。他摟住瑪麗的大肚子,吻了
吻她。隨後他低頭看了看她掛在胸前的鑲花胸針——在家老是戴著,出門總要摘下,她怕有
人會搶劫。
    「那個舊的珍珠珊瑚胸針呢?」
    她笑著把舊的弄高了一點。
    「認識了你,真好,薩姆。」
    他們夫妻二人站在那兒,低頭望著胸前那好運道的象徵。對瑪麗來說,她一向有資格獲
得這一切;而薩姆呢,他卻不得不付出代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11:58

第五十八章

    我上下求索,但她的芳魂喲
    自那以後從沒有
    給我的靈魂灑過一縷亮光!
    唉,她逝去了,逝去了。
    ——哈代《1869年記於海濱小鎮》
      
    那麼,查爾斯又怎麼樣了呢?這二十個月來,要是能有個偵探跟蹤他,經歷那麼多困
苦,那我對這位偵探將會深表同情。查爾斯幾乎去過歐洲的每一個城市,當然是走馬觀花匆
匆而過。此外,在埃及金字塔上可以看見他的身影,在聖地1也留下了他的足跡。他還見過
上千種自然風光和名勝古跡,因為他也到過希臘和西西里島。然而對這一切,他似乎都是視
而不見。它們只不過是在他與虛無之間的一堵薄薄的牆壁,空落落的,令人灰心喪氣。他在
一個地方只要待上幾天,便會覺得一種懶散與悲哀襲上心頭。他靠旋風式的旅行支持著自
己,就像吸毒老客靠鴉片支持自己一樣。他常常獨自漫遊,最多也只是與某個馬車伕或他所
到的那個國家的信差同行。他難得跟其他旅遊者結伴,有時跟他們一起待幾天,也感到是活
受罪。他結伴的那些旅遊者幾乎都是法國或德國的紳士。他有意避著英國人,就像躲避瘟疫
一樣。許多態度友善的同胞遇到他時,都遭到了他的冷遇。   
  1即耶穌的故鄉巴勒斯坦。



    那一年的春天,古生物學界發生了一些重大的事件,人們都對此熱情倍增,但查爾斯卻
不再感興趣了。當時他關閉了在肯星頓的住宅,讓地質博物館的人隨意挑選、帶走他的收藏
品,剩下的他都給了學生。他把傢具寄存起來,並通知蒙塔古,當貝爾格萊瓦的房子租期滿
了時,可以自動延長租期,他不想再住那兒了。
    他看了不少書,並且給一家雜誌投稿,寫寫自己的遊記。然而那些遊記都是寫些皮毛的
東西,風土人情啦,事件啦,等等。他從來不抒發自己的感想。當時他住在旅館或客棧裡,
寫寫稿子不過是消磨悠悠長夜的手段而已。唯一能夠表達他內心深處情感的形式是詩歌,因
為他在丁尼生身上發現了跟達爾文在生物學上同樣偉大的東西。當然,他所發現的偉大之處
與時代在桂冠詩人身上發現的東西毫無共同之處。丁尼生的詩歌《毛黛》當時受到普遍的蔑
視,認為這樣的詩歌跟這位大詩人的身份不相稱,而查爾斯卻百讀不厭。他一定是讀了幾十
遍,有的章節可能讀了上百遍。他唯一經常帶在身邊的就是這本詩集。相比之下,他自己的
詩則大為遜色。他是寧死也不會把自己寫的詩拿給別人看的。下面這首短詩倒可以作為一個
例子,來看看他在漂泊期間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啊,我越過殘酷的海洋與嚴峻的群山,
    去過的上百座城市,人們操著陌生語言,
    這一切對於你們都是令人欣慰的美景,
    但是對於我,卻都是可詛咒的荒原。
    不論走到哪裡,我舉首問上蒼:
    何事驅我至此地?今後何事驅我至他鄉?
    萬不得已,我四處奔走逃避羞辱,
    是那無情的法律,逼使我不斷地流浪?
    為了改變一下您的口味,讓我來引用一首高明得多的詩——查爾斯對此詩心領神會。有
一點他跟我是一致的,都認為或許這是整個維多利亞時代最偉大的一首短詩:
      是啊,在人生大海裡我們孤立無援,
    咆嘯的海峽橫亙在我們之間,
    我們千千萬萬芸芸眾生,
    點綴著這茫茫無際的苦海。
    潮起潮落,撲打著我們的孤島,
    望不斷這滾滾不盡的波濤。
    但當月光灑潑在寂靜的空谷,
    和煦的春風將群島輕拂,
    繁星密佈的夜晚,夜鶯們
    仙音般的啼叫在幽谷縈繞,
    甜蜜的音喉,越過大海,
    飛向四方的彼岸,壓住海濤的喧囂
    緊接著便是難以遏制的慾望,
    在每一個巖洞裡鼓蕩;
    島民們都感覺得到,我們
    曾在一塊土地上成長,
    眼前卻是煙波渺茫,
    啊,何時才能相互接壤!
    他們熾熱的願望剛被燃起,
    又是誰讓它立即熄滅,
    僅讓人空自望洋歎氣?
    一個天神,
    一個天神使他們分離,
    令兩岸間梗阻著莫測的苦海千里。1   
  1馬修·阿諾德:《致瑪格麗特》。



    然而在這謎夢般的黑暗之中,查爾斯卻從未有過自殺的念頭。這時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超
脫了他那個時代,超脫了他的先輩、階級和國家,卻沒有意識刻在莎拉身上體現了多大的自
由,還以為他們兩個人都在流浪之中呢。他不再相信那種自由。他感到自己僅僅是落入了不
同的陷阱,或者說監獄。但在寂寞與孤獨之中,他總是有一樣東西可以依戀,那就是:他是
個流浪者,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敢於做出決定並承擔其後果的人——不管這種決定是怎
樣的愚蠢或如何的明智。有時候,看到某一對新婚夫婦會使他聯想到歐內斯蒂娜。他是羨慕
他們呢,還是可憐他們?他發現,他至少對退婚一事並不後悔。不管他的命運多麼糟糕,但
總比他已摒棄的那種命運好得多。
    在歐洲和地中海沿岸各國的旅遊持續了十五個月左右。在這期間,他一次也沒回過英
國。他沒有給任何人寫過一封熱情的信,不多的幾封信大部分是寄給蒙塔古的,為的是處理
些事情,或告訴蒙塔古下一次往何處給他匯款,等等。他授權蒙塔古不時地在倫敦報紙上刊
登尋人啟事:「莎拉·愛米莉·伍德拉夫或任何知道她的地址的人,請……」但一切都如石
沉大海。
    羅伯特爵士收到了查爾斯的信,知道侄子解除了婚約。對於這一消息,他開頭很是不
滿。但不久,在他即將來臨之幸福的影響下,他對這件事就聽之任之了。他想,查爾斯還年
輕,他媽的,他總可以在什麼地方撿個同樣好、甚至更好的姑娘。再說,查爾斯的這一著至
少使他免於忍受跟弗裡曼結成親家的那種尷尬局面。侄子在離開央國之前來過一趟,為的是
向貝拉·湯姆金斯夫人表示敬意。他不喜歡那位太太,為其伯父感到惋惜。此後,他又拒絕
了伯父贈給的小莊園。他沒有提到莎拉。他本來答應回來參加伯父的婚禮,但是後來又謊稱
因偶有小恙不能前來。他原來所想像的雙胞胎沒有生下來,但是在他漂泊的第十三個月,伯
父的一個兒子——即未來的繼承人——準時來到世上。此時,他對自己的厄運已習以為常
了。發出祝賀信以後,他決心從今不再踏進溫斯亞特莊園的大門。主意拿定以後,他再也沒
有思考這一件事。
    如果說他在肉體上沒有過獨身生活的話——當時在歐洲的高級旅館裡,出國的英國紳士
們尋花問柳的事已伺空見慣,機會多的是——那麼在精神上他一直過著獨身生活。他是帶著
一種隱隱的冷漠來幹那種事兒的,這跟他呆呆地望著古希臘廟宇或跟吃飯進餐差不多。他把
它僅看成一種肉體行為,愛情永遠從世界上消失了。有時在某個大教堂裡或美術陳列室裡,
他會想像著莎拉就在自己身邊。此時,你會看到他停住腳步,深深地吸一口氣。這倒不僅僅
是他迫使自己不要去回憶那令人陶醉的過去,而是因為他越來越弄不清楚真正的莎拉與他在
許多夢幻中創造的莎拉之間有什麼區別:恰似夏娃的莎拉,充滿了神秘、愛情和奧妙;來自
海邊無名小鎮的莎拉,是個頗有計謀、瘋瘋癲癲的家庭女教師。他甚至幻想突然再次遇見了
她,可是他在那個姑娘身上什麼也看不出,卻只看到了自己的愚蠢和錯誤判斷。他沒有停止
登載尋人啟事,但同時他也想到,所有那些啟事最終不過是泥牛入海罷了。
    最可怕的是他對一切都感到厭倦。在巴黎的一天晚上,厭倦情緒使他失去了重遊意大
利、西班牙或去歐洲其他任何地方旅遊的興致,最終將他趕回了家。
    你可能以為,這個家指的是英國。不,不是這樣。雖然他離開巴黎後回過英國,在那兒
待了一個星期,但英國對查爾斯來說再也不能稱之為家了。他這次從意大利的裡窩那來巴黎
的路上,與兩個美國人邂逅相遇,結伴同行。那兩人來自費城,一個是年長的紳士,一個是
紳士的侄子。查爾斯對他們頗感興趣。那可能是他們在語言上差別不大,交談起來令人愉
快。他們沒見過多大世面,因此對觀光懷著非常濃厚的興趣。查爾斯帶著他們遊覽了阿維尼
翁和沃韋勒1。他們之所以看起來有些可笑,主要是對時髦的東西缺乏瞭解。但是,他們決
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所認為的那樣:美國佬都是些大傻瓜。當時他們之所以低人一
等,主要就是他們對歐洲不甚瞭解。
    那位年長的費城人倒是博學多聞,對人生有著精闢的見解。有一天晚上,他跟查爾斯
(侄子旁聽)長時間地討論了母國和造反的殖民地2之間各自的優劣。那位美國人對英國的
批評雖然言辭緩和,卻引起了查爾斯的共鳴。他從對方的美國口音裡,聽到了跟自己相類似
的觀點。他看到了——雖然是隱隱約約地看到,而且只是靠了達爾文的進化理論才看到——
美國總有一天會超過它的老祖宗。當然我並不是說查爾斯想到過要移居美國。那時,英國每
年都有大批窮人移民美國。他們橫越大西洋後所看到的樂土(自然是被廣告史上最惡劣的謊
言的欺騙)並非是查爾斯所想像的樂土。查爾斯以為:美國是一個質樸的社會,居住著樸實
的人們——正像那位費城人和他那個討人喜歡的侄子一樣。那位費誠人言簡意賅地向查爾斯
說:「總的說來,在美國,我們有啥說啥,直言不諱。我們對倫敦的印象是——請原諒,史
密遜先生——
    在那兒,直言不諱就要倒霉。」   
  1阿維尼翁和沃韋勒都是法國古城。
    2母國這兒指英國;造反的殖民地指美國。美國原是英國的殖民地,1775年美國人掀
起獨立戰爭,至1783年勝利,獲得英國正式承認。



    查爾斯決定去美國的原因還不僅於此。他回倫敦的那一個星期裡,有一天進晚餐時他向
蒙塔古說起過自己的打算。蒙塔古對美國的態度並不明朗。
    「我很難想像那兒什麼都好,查爾斯。你總不能認為,美國既是歐洲下等人的收容所,
同時又是一個文明的社會。或許那兒有些舊城鎮還是相當不錯的,值得看看。」他呷了一口
啤酒。「不過,順便說一句,她去的地方可能正是那兒。我猜想您一定想到過這一點。聽說
那些廉價輪船裝的儘是些想找個丈夫的青年女子。」他連忙補充說,「當然她的目的不會是
那樣。」「我沒有想到過她會去美國。實話說,這些日子裡我根本就沒有去多想她。我已經
失望了。」
    「那麼您就去美國吧。到那兒找個漂亮姑娘,把您的愁苦消融在她的身上。聽說出身高
貴的英國紳士只要願意,都可以在那兒隨意撿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不求別的,她的臉蛋
兒就是嫁妝。」
    查爾斯笑了。至於他為什麼笑,是因為他想到一位絕代佳人呢,還是因為船票已訂好卻
沒有告訴蒙塔古,那就不得而知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12:25

第五十九章

    我對自己都感到厭倦,懶得問
    我是誰,應做些什麼。
    獨立船首,駛向前方,前方,
    劈開繁星倒映的海洋。
    馬修·阿諾德《自立》(1854)
      
    輪船從利物浦啟船。查爾斯一路上時常暈船嘔吐,日子並不好過。不暈船時,他老在思
考自己為何要去世界未開化的彼岸。或許正是因為沒有開化,他才要到那兒去看看。他想像
波士頓一定是個小木屋鱗次櫛比的城市。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他望見了波士頓。那灰色的
磚牆、白色的木製尖塔,還有那閃閃發光的教堂金色圓頂,都使他高興地想到,波士頓正是
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正如他喜歡那兩個費城人一樣,他同樣喜歡波士頓社交場合那種優雅與
率直相混合的氣氛。雖然說不上人們對他盛情款待,但在他到達後的一個星期之中,他隨身
帶來的那兩三封介紹信已大顯神通,有好幾個人邀請他去家裡作客。他被邀請去參加文人聚
會。他甚至還跟一位參議員握過手,跟一位更加顯赫的(倒不那麼誇誇其談)的老人握過
手,那就是美國文學的奠基人、年過八旬的作家戴納1。
    查爾斯雖然恭敬地向自由的搖籃——法納爾大廈2表達了敬意,可他還是遭到了一些冷
遇,因為英國在前不久的美國內戰3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至今沒有得到諒解。而且,山
姆大叔4對約翰牛5的成見正像約翰牛對山姆大叔的成見一樣過分簡單化。但查爾斯卻明顯
地不帶那種成見。他公開申明,獨立戰爭是正義的;他敬仰波士頓,因為它居於美國文化中
心、反奴隸制運動中心等等重要地位。他笑容可掬地出席茶會,會見士兵,特別注意不表現
出任何優越感。我想有兩種東西使他特別高興:一是大自然的生氣勃勃的新鮮感:新莊稼、
新樹木、新飛鳥,還有一些令人神往的化石,這些化石是他跨過跟他同名的一條河去哈佛大
學的路上發現的;二是美國人本身也使他高興。一開始,他似乎覺得美國人缺少細膩的幽默
感。有一兩次,他原是開玩笑的幽默話卻意外地被當真起來,弄得他下不來台,他只好忍耐
著。然而補償的方面也是很多的:美國人的坦率,辦事乾淨利落,那種耐人尋味的好奇心,
大大方方的好客。那種好奇心或許是一種天真幼稚,但美國人臉上卻帶著一種擺脫了歐洲陳
舊文化的新鮮感。這種新鮮感在查爾斯來後不久便從女性身上看出來。年輕的美國婦女不像
她們歐洲的同類那樣忸怩作態,難以接觸。大西洋彼岸的婦女解放運動已有二十年的歷史
了。查爾斯發現她們的坦率很有吸引力。   
  1理查德·戴納(1787—1879),美國作家。
    2法納爾大廈在波士頓,是用其設計者彼得·法納爾(1700—1743)的名字命名的。原
是商業和公眾集會的場所,在美國獨立戰爭期間,這兒是革命者聚會的場所,被稱為「自由
的搖籃」。
    3美國內戰即南北戰爭,發生在1861至1865年間。
    4山姆大叔是美國人的綽號。
    5約翰牛是英國人的綽號。



    吸引是相互的。在波士頓,女性在社會鑒賞方面不如倫敦的婦女佔據優勢。查爾斯或許
很快就會變得心灰意冷了。但是不管他走到哪裡,他的腦海裡總是縈繞著弗裡曼先生強迫他
接受的那份可怕文件。它在查爾斯和他見到的每一位天真姑娘之間豎立了一道牆,使他跟她
們不能接觸。只有一張臉可以不睬那個文件,把它驅趕得遠遠的。
    另外,在許多美國人的臉上,查爾斯看到了莎拉的影子:她們有她那種挑戰的神態和率
直的表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們使莎拉往昔的形象在查爾斯的腦海裡復活起來:她是個
不同凡響的女子;在美國,她會如魚得水。事實上,他愈來愈相信蒙塔古的猜測,或許她真
的就在美國。他先前花了十五個月在一些國家裡旅行。在那些國家裡,由於相貌和衣著之間
的民族差別,他很少聯想到莎拉。然而在美國,他周圍的女人大部分都是盎格魯——撒克遜
人或愛爾蘭人的後裔。在初到美國的日子裡,他多次突然止住步子,呆望著一個女子的褐色
頭髮,呆望著某個女子活潑的走路姿勢,呆望著某個身影。
    有一天他穿過公園去參加一次文人聚會時,看到前頭小路上有個姑娘。他感到滿有把
握,便跨過草地走了上去。但走近一看,那姑娘並不是莎拉,於是他只得支支吾吾地道歉一
番。他渾身顫抖著繼續朝前走去,那一時刻他激動得不能自己。第二天,他在波士頓一家報
紙上登出了尋人啟事。打那以後,不管到什麼地方,他都要刊登尋人啟事。
    冬天來臨了,查爾斯到美國南方旅遊。他遊覽了曼哈頓,但這兒給他的印象不如波士頓
好。隨後,他與在法國結識的那兩位朋友在費城待了兩個星期,過得十分愉快。關於費城,
後來出現的那句玩笑話(「住一周叫人神往,住兩周叫人沮喪」)他是不會贊成的。他從費
城繼續朝南走,到過巴爾的摩、華盛頓、裡士滿和瑞利。到處是令人愉快的新的自然風光和
新氣候。這兒所說的「氣候」是指自然氣候,而不是政治氣候。因為政治氣候——此時正值
一八六八年十二月——恰恰相反,使人感到喪氣。查爾斯發現城市裡一片蕭條,人們怨聲載
道,這都是重建1所帶來的惡果。當時的美國總統安德魯·約翰遜2給予美國人的儘是些災
難。即將繼任的尤利西斯·格蘭特3則更加糟糕。查爾斯發現,他在弗吉尼亞州時不得不回
到了英國人的立場上,儘管他對這種轉變並不喜歡。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在弗吉尼亞和
南、北卡羅利納州接觸的上層人物都站在英國一邊,而他們的父輩卻幾乎都是殖民地上層階
級中唯一支持過一七七五年獨立戰爭、反對英國的人。他甚至聽說人們紛紛要求再次脫離聯
邦4,跟英國統一。他對這種事情處理得很策略,即避免捲入這種議論,免得使自己陷入困
境。這倒不是因為他充分理解當時的事態發展,而是因為他覺得這個國家幅員遼闊,只不過
是分裂才限制了它的活力。   
  1這兒指1865至1877年間,美國南方各州於內戰後重新組織並與聯邦政府重建關
系的時期。
    2安德魯·約翰遜:美國第十七任總統,1865至1869年任職。
    3尤利西斯·格蘭特:美國第十八任總統,任期1869至1877年任職。
    41861年美國南方十一州脫離聯邦,因而暴發了南北戰爭。這兒指南北戰爭後,有人
主張重新脫離聯邦。



    他的感覺可能與一個今天到美國的英國人的感覺相差無幾:到處是醜惡,同時到處是美
好;到處是奸詐,同時到處是誠實;到處是殘忍與暴力,同時到處是善意與改良社會的奮
鬥。那一年的一月,他是在斷垣殘壁的查爾斯頓市度過的。這期間,他來到美國後第一次懷
疑自己究竟是來旅遊還是已移居美國。他發覺自己的話語中不知不覺地帶上了美國口音,使
用了某些美國詞彙。他發覺自己竟在兩種相反的觀點之間游移不定,這簡直象美國本身那樣
一分為二。他既認為廢除奴隸制理所當然,又認為南方奴隸主的憤怒值得同情,因為南方的
奴隸主們深知北方那些政客急於解放奴隸的真正用心。他發覺自己與南方那甜蜜蜜的美人兒
和惡狠狠的軍官們都相處得很融洽,同時他又難以忘記波士頓——更加紅潤的臉蛋兒和更加
白晰的皮膚……不過那兒是道德上更拘謹的人們,無論如何,他發覺待在南方更愉快。像是
為了證實這一點似的,他莫名其妙地繼續南下。
    他不再感到厭倦了。美國的經驗,或者說當時美國的經驗,給了他——或者說還給了他
——一種對自由的信仰。他看到周圍的人們決心掌握國家的命運,這種決心的直接後果雖然
並不使人愉快,但其效應卻是解放性的,而不是壓迫性的。這時他已開始看出,他的東道主
們那種時常叫人發笑的狹隘見解只不過是直接暴露而沒有加以掩飾罷了。南方人處處表現出
不滿,傾向於擅自處理自己的事務而不顧法律的約束。總之,當時國家政體沉醉於「解
放」,他們偏要起而抗爭,動輒採取暴力行動,反對解放奴隸。即便是對這一切,查爾斯也
覺得自有其道理。南方到處是無政府主義,查爾斯對此也覺得優於他自己國家那種僵化、嚴
酷的傳統束縛。
    不過,他這一切想法都沒有外露。還是在查爾斯頓時,有一天晚上風平浪靜,他站在一
個海岬上,突然發現自己面對著三千英里以外的歐洲。他在那兒作了一首小詩,這一首比上
面咱們讀到的他那一首稍許好一些。
      他們年輕時便有一個問題,
    到如今還沒敢於提及,
    他們不顧英國母親的蒼蒼白髮,
    漂泊至此是為尋覓偉大的真理?
    如今我佇立於他們的天地,
    儘管陌生卻與他們同命運共呼吸;
    在他們身上我彷彿看到,
    一個幸福時代將從地平線上升起。
    眾兄弟終將在那時代的天堂居住,
    天堂是何等的聖潔、美麗!
    它擺脫了仇恨與可卑的殘忍,
    母親的嘲弄又何足掛齒?
    嬰孩的雙手今天雖然軟弱無力,
    可他終將拋開母親的繩系,
    成長為叱吒風雲的男兒,
    今天的失敗又何必在意?
    他終將挺胸屹立,
    行走在這鬱鬱蔥蔥的大地;
    潮水將他帶到安全的海濱,
    他朝著東方感謝它的恩賜。
    好吧,讓我們暫時離開查爾斯,讓他去作詩,讓他去提問,讓他逗留在那美好的「鬱鬱
蔥蔥的大地」上吧。
    那是瑪麗說出了關於莎拉的消息將近三個月之後的一天——恰恰是四月份的最後一天。
在此期間,命運之神又讓薩姆欠了她一筆債,她使薩姆有了日夜盼望的男孩。那天適逢星期
日,淡藍色的花蕾含苞待放,教堂的小鐘丁當作響。傍晚,樓下傳來鍋碗瓢勺的輕輕撞擊
聲,這說明他那產後不久的年輕妻子正在與幫手一起給他準備晚餐。一個小孩在他的雙膝間
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另一個只出生三個星期的兒子則躺在他的雙膝上。那小傢伙瞇縫著黑黑
的小眼珠,薩姆看著心裡真是樂開了花。
    兩天以後,查爾斯(那時他正待在美國的新奧爾良)散步回來,步入旅館,辦事員遞給
他一封電報。
    電報寫道:她被發現,倫敦;蒙塔古。
    查爾斯讀完後把臉轉向了一邊。經過了如此漫長的時間,其間……他望著熙熙攘攘的街
道,兩眼發直,也不知自己到底看見了什麼。不知怎的,他覺得眼睛酸痛,噙滿了淚水。他
走到屋外,來到旅館的門廊,點燃了一支雪茄。過了片刻,他回到旅館的辦公桌旁,問道:
    「去歐洲的下一班輪船——請問什麼時候啟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13:57

第六十章  

    啊,拉拉治來了,
    啊,她現在終於來了!
    ——哈代《她何時來》
      
    查爾斯在倫敦的一座橋邊打發走了馬車。那是五月末的一天,空氣宜人,天氣暖洋洋
的。蔥綠的樹木遮住了房屋臨街的牆壁。蔚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剎那間,一片白雲的影
子落在切爾西河面上,不過河對面的倉庫卻仍矗立在陽光之下。
    蒙塔古發電報時對莎拉的情況一無所知。那條消息是通過郵局來的,一頁信紙上只寫著
名字和地址。查爾斯站在律師的桌旁,回想起先前從莎拉那裡收到過僅有一個地址的那封
信,可是這一封信的筆跡跟那一封不同。他只能從這種簡短的語句之中看出是她的信。
    在查爾斯回到英國之前,蒙塔古根據查爾斯在回電上所發的指示已採取了十分謹慎的行
動。查爾斯吩咐他切勿接近她,切勿驚動她,免得她再次逃之夭夭。有個職員擔負起偵探的
任務,口袋裡裝著有關莎拉情況的詳細材料,去通知真正的偵探,他們一起行動。他回來報
告說,確實有個年輕女子住在那個地址,符合材料所描述的細節。那個人的名字是拉夫伍德
夫人。巧妙地將名字顛倒一事正好證明那人確實是莎拉,這消除了查爾斯原有的疑慮。開初
他還頗為吃驚,以為夫人二字意味著莎拉已經結婚了,但是,名字顛倒了說明莎拉仍是單
身,因為當時英國的單身婦女常常採取這種策略。
    看莎拉沒有結婚是確定無疑的了。
    「我看此信是在倫敦寄出的。您認為……」
    「信是送到這兒來的。很明顯,它是一個看到了我們的尋人啟事的人寫的。信是直接寫
給您本人的。由此看來,這個人知道我們為誰工作,但似乎不願意領取我們所贈送的報酬。
    這似乎正好說明,信是那位年輕女子自己寫的。」
    「可是她為什麼要等這麼長的時間才暴露自己呢?再說,這也不是她的筆跡。」蒙塔古
無言以對。查爾斯繼續說:「您的職員還得到了什麼消息沒有?」
    「他根據指示行事,查爾斯,我不准他去盤根究底。他在街上碰到她的一個鄰居,這個
鄰居對她說『早上好,拉夫伍德夫人!』,這樣,我們才知道了這個名字。」
    「那麼那房子怎麼樣?」
    那是一幢有錢人家的住宅。那個職員回來後就是這麼說的。」
    「她可能在那裡當家庭教師。」
    「看來很有可能。」
    這時,查爾斯轉身對著窗戶,這一動作倒很及時,因為我們從蒙塔古望著查爾斯背影的
神態中可以看出,這個人回答查爾斯問題時不夠坦率。他曾禁止那個職員提問題,但他自己
向職員詢問時,卻毫無禁忌呢。
    「您想去見她嗎?」
    「親愛的哈里,我從大西洋彼岸回來,難道是……」查爾斯發覺自己用的是質問聲調。
歉意地笑了笑。「我早知道您會問什麼,我不能回答,請原諒,因為這是我的私事。再說,
我實際上也不知道自己的打算。恐怕只有等見到她以後,我才能決定下一步怎麼辦。我唯一
知道的是,她一直叫我……念念不忘。因此,我必須見見她。我必須……您懂嗎?」
    「您必須問問這位斯芬克斯1。」   
  1傳說中的獅身女怪,她讓人猜謎,猜不出者即遭殺害。



    「如果您願意這麼說的話。」
    「可是您要記住,那些解不開謎的人將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查爾斯苦笑一下:「如果只有沉默或死亡這兩條路可供選擇,那麼您就準備悼詞吧。」
    「不過我估計可能用不著悼詞。」
    這時兩人都笑了。
    可是現在,當查爾斯走近斯芬克斯的家時,他卻笑不出來了。他對這一地區一點兒也不
熟悉。他覺得這地方跟格林威治村差不多,甚至還不如那兒。格林威治村是海軍軍官們退休
後頤養天年的地方。維多利亞時代的泰晤士河要比今天骯髒多了,每次漲潮,河面上都漂浮
著糞便,實在可怕。有一次,河水臭氣熏天,叫人實在無法忍受,上議院的顯貴們不得不逃
離議會大廳。人們指責說,霍亂的流得就是河水造成的。如今,在這個消除了臭味的世紀,
泰晤士河邊的房子是令人神往的,但那時就大不相同了。儘管如此,查爾斯看到,那裡的房
子還是相當漂亮的。雖然房子的主人們選擇這樣的環境似乎不合情理,但不管怎麼說,他們
決不是被貧困驅趕到這兒來的。
    查爾斯內心顫抖著,終於來到那決定命運的大門口。他感到臉色蒼白,感到過分紆尊降
貴。雖說他在美國對自由有了新的認識,但他的老觀念是根深蒂固、源遠流長的。此時,他
那種自由感已經不翼而飛了。他尷尬地覺得,自己這樣一位高貴紳士就要去屈尊拜訪一個奴
僕了。那大門是鐵的,門裡的路直通一幢磚瓦房子。房子的大部分爬滿了茂密的紫籐,紫籐
上面到處長著剛剛開放的淡藍色小花。
    他抓住銅門環敲了兩下,等了約摸二十秒鐘,又敲了一下。這時大門開了,一個女僕站
在他面前。他瞥見女個身後有一間大廳,大廳裡有許多畫,遠遠看去真是琳琅滿目,好像是
一間美術陳列室。
    「我想對……拉夫伍德太太說幾句話。我相信她住在這兒。」
    那女僕年紀很輕,身材苗條,環眉大眼,沒有戴女僕常戴的那種花邊帽。事實上,要是
她沒有穿圍裙的話,查爾斯還真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呢。
    「請問,您的名字是……」
    查爾斯注意到對方略去了『先生』二字。可能她不是女僕。她的口氣比女僕的口氣高傲
得多。他把名片遞給對方。
    「請告訴她,我是經過長途跋涉來見她的。」
    她毫不客氣地念起名片來。她不是女僕。看來她有點遲疑不決。這時,大廳的另一端傳
來了一個聲音。有一個男子站在門口,他人約比查爾斯年長六七歲。那姑娘慇勤地轉向他,
說道:
    「這位紳士想見莎拉。」
    「噢?」
    他手裡拿著一支筆。查爾斯脫下帽子,隔著門檻對他說:
    「如果您允許……有一件私事……她來倫敦以前,我跟她很熟悉。」
    那男子打量了一下查爾斯,打量的時間雖短,卻非常認真,那樣子叫查爾斯感到很不舒
服。他看起來有點像猶太人,服飾很華麗,但穿得隨隨便便。總之,這個人有點像迪斯雷利
年輕時的派頭。那個男人望了望女僕。
    「她在……?」
    「我想他們在說話兒。沒有別的事。」
    「他們,」查爾斯心想,顯然是指莎拉教的孩子們。
    「那麼帶他上樓吧,親愛的。請吧,先生。」
    那男子微微躬身致意,便突然轉身走了,就像他露面時一樣突然。那姑娘向查爾斯示
意,叫他跟在後面。查爾斯跟在她身後,隨手關上門。她上樓梯時,查爾斯乘機望了望琳琅
滿目的油畫和素描。他對現代繪畫藝術略知一二,足可以認出大部分的畫屬於哪一流派。事
實土,幾幅畫上還有那位曾經是名聲渲赫現在已是臭名遠場的畫家的署名呢。二十年前那位
畫家所引起的狂熱現在已煙消雲散了。那時看上去能值大價錢的作品現在只能付之一炬了。
那位手裡握著筆的先生看來是一位美術收藏家,收藏著一時難以確定價值的作品。
    他看上去是個挺有錢的人呢。
    查爾斯跟著那姑娘瘦削的背影,走上了一大段樓梯。他看到了更多的繪畫。大部分的作
品乃是些未成名的畫家之作。不過,查爾斯此時已是滿腹焦慮,急切萬分,無暇旁顧了。他
們爬上第二段樓梯時,他冒昧地問了一句。
    「拉夫伍德夫人是這家雇的家庭教師吧?」
    那姑娘在樓梯中間止住步子,回頭看了看查爾斯,臉上顯出感到驚異而有趣的神色。隨
後,她垂下眼皮。
    「她已不是家庭教師了。」
    她抬頭望了望查爾斯,接著又繼續向上走去。
    他們走到二樓的拐角處,那位令人費解的嚮導停在一扇門邊,轉身對查爾斯說:
    「請在這兒等一等。」
    她走進房間,讓門半開著。查爾斯從外面瞥見一扇敞開著的窗戶。春風將花邊窗簾輕輕
地吹起,遠處泰晤士河的熠熠閃光穿過搖曳的樹枝透到窗簾上。屋內傳來低低的說話聲。他
移動了一下位置,以便往裡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屋內有兩個男子,是兩位紳士。他們站在
一幅油畫前。油畫還繃在畫架上,斜對著窗戶,以便讓從窗口射進的光線照亮。那位高個子
彎下腰來看畫的細微部分,這樣查爾斯便看清了站在高個子身後的那個人。那人剛巧向外望
了一下,一眼看到了查爾斯,兩人的目光相遇了,那人微微側身,瞥了一眼躲在房間另一端
的一個人。
    查爾斯一下子呆住了。
    因為他看到了一張他熟悉的臉。這張臉,他曾經有一個多小時聽它講話。那時,他身邊
還有歐內斯蒂娜。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可是……還有樓下那個人!那些油畫和素描!他像一
個進入(而不是走出)惡夢的人一樣,慌忙轉向一邊,透過樓梯拐角處盡頭的一扇大窗向樓
下綠色的後花園望去。他什麼也沒看見,只想到自己這一假說的荒謬性——失足的女人肯定
會繼續失足。他感到無限震驚,正像一個人猛然間發現他周圍的世界完全翻了一個個兒一樣。
    一個聲響。
    他迅速地朝屋內掃了一眼。她已經走了出來,關上了門,身子倚門而立,手扶在門的銅
把手上。乍從陽光裡出來,她一時看不清楚。
    她的衣服!衣服跟從前毫不相同,以致於他在片刻間還以為她是另外一個人呢。在他的
想像中,她總是穿著先前的衣服;他想像著,那張令人難以忘懷的臉孔總是從一片黑暗中漸
漸升了起來。而眼前這個人,全身穿著「新型婦女」的衣服,對有關婦女穿著的現行正規觀
念來了個全盤否定。她的裙子是鮮艷的深綠色,腰間用一條紅皮帶束著,皮帶上鑲著一個金
星皮帶扣。粉紅條子和白色條子相間的綢外套也紮在皮帶裡面。外套的袖子很長,飄飄蕩
蕩,領子小巧別緻,鑲著白花邊。領子上還別著一枚小徽章,起著領結的作用。頭髮上紮著
一條紅緞帶,蓬蓬鬆鬆地披在腦後。
    這種令人震驚、豪放不羈的裝束在在爾斯身上立即引起兩種反應。一是她看上去不是年
長了兩歲,而是年輕了兩歲;二是似乎不可思議地覺得,自己並沒有回到英國,而是經歷了
一次往返旅程,又回到了美國。在美國,許多時髦的年輕女子在白天正是這樣打扮自己。她
們懂得這種衣著的妙處。她們拋棄了那些裙子襯架、腰墊、緊身胸衣之類的東西,感到新式
衣著給人以明快、美麗的印象。查爾斯在美國見過這種服飾。這類服飾巧妙、含蓄地賣弄風
情,暗示著其他方面的解放,叫人看了不禁為之動情。查爾斯此時雖是滿腹狐疑,臉上卻不
知不覺地湧起了兩片紅暈,和她襯衣上的紅條子一樣鮮紅。
    她現在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真叫人驚訝不已。儘管如此,查爾斯心裡還是一塊石頭落
了地。那雙眼睛,那嘴巴,那種微微外露的蔑視神色……一切的一切,都還在。她確實是他
記憶中原那個不同凡響的、可愛的人兒——不同的是,她像鮮花一樣盛開了,像朝陽一樣放
射的光彩,像黑色的蛹蟲長出了翅膀,任意飛翔。
    約有十分鐘的光景,兩人誰也沒說一句話。末了,她窘迫地用手握住鍍金皮帶扣,垂下
眼皮。
    「您怎麼會到這兒來,史密遜先生?」
    這就是說,信不是她寄出的。她沒有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她這樣提出問題,就像從前她
突然來找查爾斯時,查爾斯向她提的問題一樣,不過現在查爾斯對此已經忘記了。然而有一
點他是感覺到的:他們兩人的關係已奇怪地倒了過來,即他變成了乞求者,她卻成了不情願
聽對方談話的主人。
    「有人告訴我的律師,說您住在這兒。我不知道誰告訴他的。」
    「您的律師?」
    「您不知道我已解除了跟弗裡曼小姐的婚約嗎?」
    這時,輪到她大吃一驚了。她疑惑地盯著他,過了好久才垂下眼皮。她根本不知道此
事。查爾斯向前移了一步,低聲說道:
    「我把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搜索過了。我每個月登一次尋人啟事,希望……」
    這時兩人都呆呆地望著他們之間的地板,望著樓梯拐角處鋪著的漂亮的土耳其地毯。他
盡力用平靜的聲調說:
    「我看得出,您……」他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兒,但他的意思是「全變了」
    她說:「我現在過得不錯。」
    「這裡的那位先生,他是不是……?」
    他說出一個名字,但眼睛裡流露著懷疑的目光。她點點頭,肯定了那個人就叫那個名字。
    「那麼這所房子屬於……」
    她微微吸了口氣,因為他的語氣裡含著責怪。這時,他的腦海浮現出一些無聊的風言風
語。這些閒話不是說的他在這間屋內看到的那個男子,而是他在樓下看到的那一位。莎拉沒
有打個招呼,就朝上一層樓的樓梯走去。查爾斯一動不動。她轉過身,遲疑地朝下望了他一
眼。
    「請上來吧。」
    他跟著莎拉走上樓梯,發現她走進一間朝北的房間,這間屋子俯瞰著一座大花園。這是
一間畫室。門旁的桌子上堆著一些素描。在一隻畫架上繃著一幅剛剛開頭的畫,畫面上只畫
了一些草稿,但已可以看出畫的是一位年輕女子。那位女子正在悲傷地低頭望著什麼,頭的
背後輕輕描著一些枝枝葉葉。另一面牆上掛著翻轉過來的油畫。還有一面牆上有一排鉤子,
上面掛著各種顏色的女裙、圍巾、披肩。畫室裡還放著一隻大瓷缸。幾張桌子上擺著各種用
具——油彩、刷子、顏料盤等等。屋子裡還有一尊女子雕像和一些別的雕塑品。有一隻水缸
裡養著水燭花。總之,屋內到處堆滿了物件,簡直找不出落腳的地方。
    莎拉站在窗前,背對著他。
    「我是他的抄寫員,他的助手。」
    「您當他的模特兒?」
    「我明白你的意思。」
    「有時當?」
    他的兩眼直勾勾的。說得更確切些,他從眼角裡看到門旁桌子上的一幅草圖,畫的是一
個裸體女人——腰部以上裸露著的女人。那面部看起來不大象莎拉,但體型卻很像她,因此
很難說那不是莎拉。
    「您離開埃克斯特後就一直住在這兒嗎?」
    「我是去年才住到這兒來的。」
    查爾斯真想問問她,他們是怎樣相識的,他們以什麼關係待在一起。他遲疑了一下,隨
後便把帽子、手杖和手套放在門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時他可以看見,她滿頭秀髮,幾乎披到
腰間。她似乎比他記憶中的嬌小些、纖弱些。這當兒有一隻鴿子飛到窗檻的光亮處,接著又
驚慌地飛走了。樓下傳來開門聲和關門聲,還可以隱隱約約聽到有幾個男子邊走動邊說話的
聲音。而他們二人好像與其他屋子隔開了,和世界的一切隔開了。沉默變得叫人難以忍受。
    他來的目的本是要將她從一貧如洗之中拯救出去,從一所破舊房子中的一個可憐的工作
中拯救出去。他全副武裝,準備斬殺食人的巨龍,救出落難女子——可誰知一切都出人意
料。他看到的不是鎖鏈,不是啜泣,不是求援的雙手。他來到這兒,像是正式參加社交晚
會,覺得馬上就要進行一場化裝舞會似的。
    「他知道您沒有結婚嗎?」
    「我自稱是寡婦。」
    他的下一個問題提得很笨拙,談話的技巧這時已完全忘光了。「他的妻子大概死了吧?」
    「她死了,但卻活在他的心裡。1。」   
  1上文提到的畫家即當時英國著名的詩人、藝術家但丁·羅塞蒂。(1828—
1882)。羅塞蒂的妻子伊麗莎白·西德爾能賦詩作畫,對其夫早期的藝術創作有一定影響。
1862年妻子去世,羅塞蒂以早期的詩稿殉葬,因此這兒說「她死了,但卻活在他的心
裡。」下文講到羅塞蒂的弟弟,即約翰·羅塞蒂。也是當時有一定成就的文人。



    「他沒有再結婚嗎?」
    「他跟他的弟弟一起住在這所房子裡。」隨後,她說出了另一個住在這兒的人的名字。
她的意思她像是說,查爾斯那種幾乎難以掩飾的擔心是毫無根據的,這兒住著兩個男子便是
證明。不過,她說出的那個名字使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末任何體面的維多利亞人聽了都為之乍
舌,對其嗤之以鼻。他的詩歌所引起的恐慌已由約翰·莫利1公開地揭露過。莫利算得上他
那個時代高貴階層的代言人之一。查爾斯還記得莫利的那篇討伐文章中的警句:「一群色情
狂所推崇備至的淫蕩詩人。」而他竟是這所房子的主人!不是聽說他服用鴉片嗎?他似乎看
到了四人一戶之中的放蕩行為。不,如果把那個帶他上樓的姑娘算上,則是五人一戶!可是
莎拉的外表並無放蕩的跡象。她主動提到那位詩人,這反倒說明了她的清白。   
  1約翰·莫利(1838—1923),英國政治家、文藝批評家、傳記作家。



    這位藝術家和批評家的思想儘管有些華而不實,但他卻受到廣泛的尊重和敬仰。假如有
人從這所大房子的門口向裡張望,他們會懷疑,這樣一個人在這個邪惡的洞穴裡究竟幹什麼
勾當?
    當然我是過多地強調了反面的東西。這只是查爾斯一時的想法,是他跟莫利相同的地
方。查爾斯那善良的自我正在盡力排除這些懷疑。想當初,正是他那善良的自我使他立即透
過萊姆鎮的惡意,看清了莎拉的真實本性。
    他開始以平靜的語氣講述自己的經歷。然而在內心裡,他卻惱恨自己的語氣太拘謹,惱
恨有種障礙使他無法講清他那無數孤獨的白晝,寂寞的夜晚,無法說清她的精靈是怎樣前前
後後、左左右右地圍繞著他……還有那些眼淚,而且他也不知道如何把「眼淚」二字說出
來。他對她講了那天夜間在埃克斯特的經歷,講了他的決定,講了薩姆的無恥背叛。
    他本以為莎拉聽了會轉過身來,誰知她依然背對著他,望著樓下的綠蔭。樓下有一群孩
子在玩耍。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走近她的背後。
    「我說的話對您毫無意義嗎?」
    「意義很大,大到我……」
    他輕輕地說:「請您說下去。」
    「我真不知怎樣說才好。」
    她向旁邊移動了一下,似乎兩人離得遠一點她才能轉身看他。直到走到畫架一旁時,她
才鼓起勇氣望著他。
    她含含糊糊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她說這話時毫無感情,毫無他急切想要看到的當初她那種感激之情。叫人痛心的是,她
那講話的樣子只不過是支支吾吾、三言兩語地搪塞。
    「您說這您愛我。您給了我一個女人所能夠給的最重要的證明……證明我們之間決不是
一般的相互同情和相互吸引。」
    「我不否認這個。」
    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種因受到傷害而倍感怨眼的目光。她在這種目光前低下了頭。屋內再
次一片寂靜。這時,查爾斯轉身望著窗外。
    「是啊,您現在已找到了更新、更強烈的愛啦。」
    「我過去從沒想到再見到您。」
    「您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對於不可能的事情,我決不後悔。」
    「這仍然沒有——」
    「史密遜先生,我不是他的情婦。要是您瞭解他,要是您瞭解他個人生活的悲劇……您
就一刻也不會那樣……」但是她沒有說下去。他太過分了。這當兒,他緊握拳頭站著,滿臉
通紅。兩人又陷入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她用和緩的語氣說:「我確實已找到了新的愛。
但它不是您指的那種愛。」
    「那麼,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我再次見到您時您這種明顯的窘態。」她沒有回答。查爾
斯接著說:「因此,我可以自然而然地想到您現在有了……朋友,他們遠比當時的我更加有
趣,更使您高興。」她急忙又補充了一句,「您使我不得不以我自己也憎恨的方式說出了我
的看法。」她還是一言不發。他轉過身來望著她,臉上微微帶著苦笑。「我總算明白了,現
在是我變成了憤世嫉俗的人啦。」
    這種誠實的態度幫了他的忙。她瞥了查爾斯一眼,目光裡多少帶著一點關注的神情。她
遲疑了一下,隨後便拿定了主意。
    「我過去並不是想使您弄到這種地步。我當時只想向最好處做。我濫用了您的信任,您
的慷慨,我,是的,是我自己投進了您的懷抱,迫使您接受了我,而我當時很清楚,您有其
他責任。那時我真是發瘋了。直到在埃克斯特的那一天,我才明白了這一點。那時您認為我
最壞的東西倒確實是存在著的。」
    她停頓了一下,查爾斯等著她說下去。「從那以後,我看到一些畫家毀掉了他們的作
品,而這些作品照業餘愛好者看來是完美的傑作。有一次我責備他們,他們告訴我說,如果
一個畫家不是他自己的最嚴厲的法官,那麼他就不配作一個畫家。我相信這是對的。我想我
毀掉我們之間已經開始的東西也是對的。那種關係之中有某種虛假,有種——」
    「這不能怪我。」
    「對,不能怪您。」她頓了一下,然而以和緩的語調繼續說:「史密遜先生,我最近注
意到拉斯金先生1的一句話。他寫到關於概念不一致的問題。他說自然的東西摻雜上了人造
的東西,純潔的東西摻進了不純潔的東西。我想兩年前發生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兒。」她又壓
低了嗓門兒說:「當然我心裡非常明白自己扮演了什麼角色。」   
  1約翰·拉斯金(1819—1900)英國藝術家、文藝批評家。他對當時英國社會狀況
頗表不滿,主張社會改革,提倡手工業,反對機械文明。他的主張跟拉斐爾前派有共通之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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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爾斯在她身上再一次體驗到了智力平等這一奇特學說。同時他也看清了他們二人之間
一直不合拍的東西:他的語言拘泥於形式,而她的語言則直截了當。他的拘謹在她沒有收到
的那封信裡達到了頂峰。兩種語言,一種暴露出浮淺和愚蠢的拘泥,一種體現了切中要害的
思維和判斷的純正。這是他們二人之間真正的不一致——雖然她的善良(即她當時要擺脫他
的急切心情)盡力想要掩蓋這一點。
    「我是否可以發揮一下這個比喻?您稱之為自然的東西和純潔的東西,是否可以使它們
重放光彩呢?難道不能使它們重新活躍起來嗎?」
    「我想這是不可能的了。」
    莎拉說這句話時並沒有望著查爾斯。
    「我是在四千英里之外得知已找到您的消息的。那是一個月前的事了。自那以後,我無
時無刻不在想著這次見面。您……您不該只根據對藝術的觀察來回答我,儘管這種觀察還是
比較切合實際的。」
    「藝術原本是跟生活結合在一起的。」
    「那麼您的意思是說,您過去從未愛過我?」
    她轉過身去。查爾斯向前跨了一步,再次站在她的背後,接著說:
    「但您的意思一定是說從未愛過我!您一定在說,『當時我完全是居心叵測。我從來看
不出他身上有什麼使我喜歡的東西;他只不過是我可以使用的一件工具罷了,可以隨時毀
掉。他現在還在愛我;在他所有的旅行中,他沒有發現過一個可以跟我相比的女人;只要他
不跟我在一起,他就會變成一個幽靈,一個影子,一個沒有靈魂的人;這一切與我何干?我
才不去管它呢!』」她的頭早已低了下去。查爾斯壓低了聲音說:「您一定在說,『我不管
他犯罪以後是怎樣反覆考慮才痛下決心的。我不管他為彌補這一罪過犧牲了他的名譽,犧牲
了他的……』我並不是說名譽之類的東西有什麼要緊,只要我能知道……我親愛的莎拉,我
寧願把我所有的一切再犧牲一百次,我……」
    查爾斯說著說著,險些流下熱淚。他躊躇著向她的肩膀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肩頭。但
是,剛剛碰到她,他便發現她微露出冰冷生硬的樣子,這使他連忙把手抽回。
    「肯定有第三者!」
    「不錯,是有第三者。」
    他朝著她那轉向一邊的臉憤怒地瞪了一眼,長歎了一口氣,大步流星地朝門口走去。
    「求求您,我還有另外的事情要向您說呢。」
    「您已經說了頂頂要緊的事情。」
    「他不是您認為的第三者!」
    她的聲音完全變了樣,非常急切,結果他伸出去拿帽子的手一下子停了下來。他回頭瞅
了她一眼。他看到了一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一方面是昔日的、憤世嫉俗的莎拉,另一方面
是乞求他聽下去的莎拉。他低頭望著地板。
    「您所說的第三者確實有一個。他是……畫家,我在這兒遇到的。他想和我結婚。我把
他作為一個男人和畫家來欽佩和尊重。可是我永遠不會和他結婚。如果此時我被迫在您和他
之間進行選擇,那麼,其結果您將是高興的。我請求您相信這一點。」她向他靠攏一點,眼
睛直接地望著他的臉。看來他必須相信她的話。他再次低頭望著地板。「為了我,您跟他是
情敵。可我不想結婚。我不想結婚是因為……首先是因為我的過去,它使我習慣了寂莫。我
以前一直仇恨寂寞,而我現在住在一個難得找到寂寞的環境裡,因此我倒很珍惜它了。我不
想與人共同生活。我希望就這樣過下去,而不願意成為未來的丈夫——不管他怎樣善良,怎
樣寬容——所希望我成為的那個樣子。」
    「那麼,您的第二個原因呢?」
    「我的第二個原因就是我的現狀。過去我從未想到過能夠幸福地生活。而今天我發現,
我很幸福。我有豐富多彩的、愜意的工作——工作是那樣的愉快,以致我都不再認為它是工
作了。我有機會與天才們相濡以沫。這樣的男子們有他們的缺點,有他們的弊病,可是他們
並不是人們所想像的那個樣子。我在這裡遇到的人們使我看到一個忠貞努力、目的高尚的圈
子,而在這之前我並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著這樣一個團體。」她轉向一邊,面對著畫架。
「史密遜先生,我是幸福的。我最後終於找到了——或者對我來說似乎是——我的歸宿。我
這樣說,感到很卑微,因為我自己並無才能,只能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協助天才們。您
可能以為我很幸運,其實這只有我自己心裡有數。可是,不管怎樣,我還算是幸運的。我不
想再到別處去尋找這種幸運。對這種幸運我必須小心謹慎,決不能輕易讓它失去。」她又停
頓了一下,隨後轉身望著查爾斯。「您怎麼看我都行,但是我除了現在這種狀況外,別無他
求。即使我所尊重的男子要求我改變我眼下的狀況,我也不會有絲毫動搖——儘管這個男子
曾使我感動得難以言傳。對他來說,我真沒有資格接受他那樣忠實而慷慨的愛。」
    她垂下眼皮。「我請求他能理解我。」
    對這種信條,查爾斯有好幾次本想打斷。照查爾斯看來,這種論點簡直是異端邪說。然
而在他內心深處,他對這位持異端邪說的女性卻很欽佩。她本來就與眾不同,現在比以前更
是不同凡響。他看出,倫敦這座城市以及她的新生活已使她慢慢地改變了,使她的語言和口
音變得文雅起來,使她能清晰地表述自己的感覺,使她的見解頗具深度,使她找到了歸宿,
而在先前,倫敦城和她現在的新生活對她的基本生活觀念和她的生活地位來說,是不安全、
不適應的。她那華麗的衣服一開頭使查爾斯產生了種種疑慮,可他現在明白了,那種衣服只
不過是她對自己的新看法、新觀念的一部分罷了。她不再需要一種外部的掩飾。他看到了這
一點,但不願去理解這一點。他從窗口向屋子中間走了幾步。
    「上帝創造女人是有目的的,這一點您總不會反對吧?為什麼要創造女人呢?我並不反
對那位先生……,」他指了指畫架上的油畫,「……和他的圈子。但是您不能以為他們服務
為借口,而不顧男女之間的自然規律。」他繼續咄咄逼人地說,「我同時也變了。我現在也
瞭解自己,瞭解自己以前的虛偽。對於您,我不提任何先決條件。莎拉·伍德拉夫小姐現在
怎樣,今後您做了查爾斯·史密遜夫人,同樣繼續可以那樣。我不會禁止您加入這個新世
界,不會干涉您在這個新世界裡的樂趣。我所向您提供的東西,只會擴大您現在的幸福范
圍。」
    莎拉走到窗邊。查爾斯一邊用眼睛盯著她,一邊走到畫架前。她半轉過身,說道:
    「您不理解。這並不怪您。您很善良,但是沒有人能理解我。」
    「您忘記了,您以前曾對我說過這一點。我想您對此還感到自豪吧?」
    「我的意思是,就連我也不能理解自己。而我又無法跟您說為什麼。可我相信,我的幸
福就在於我不能理解自己。」
    查爾斯情不自禁地笑了。「這太不可思議了。您拒絕我的求婚,其原因竟是因為我可能
使您理解自己。」
    「我拒絕您,正像我過去拒絕那位先生一樣,因為你們不能理解這個事實:對我來說,
這件事並不是不可思議的。」
    她再次背轉過身去。查爾斯開始看到一線希望,因為她在用指尖勾著身前的白窗框上的
一件東西時,像個淘氣的孩子一樣,似乎流露出一種做錯了事似的慌亂神色。
    「這不能當作借口。凡是您認為神秘的東西,您盡可以保留。我認為那是神聖不可侵犯
的。」
    「我擔心的不是您,而是您對我的愛。我深知,在婚姻與愛情中,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可
侵犯的。」
    他覺得,自己像個被法律文件中某個微不足道的詞句剝奪了財產的人,像不合理的法律
戰勝了合理願望所造成的犧牲品。而莎拉呢,她不願服從理智,卻容易被感情所打動。查爾
斯遲疑了一下,接著向她走近了一步。
    「我跟您不在一起時,您經常想到我嗎?」
    聽了這話,莎拉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幾乎是冷漠的,好像她早就預料到這種新的進攻方
式,而且幾乎是持歡迎態度。
    過了片刻,她背過身去,眼睛望著花園那面的房頂。
    「開初我很思念您。半年以後,我還是很想念您。那時,我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您的尋
人啟事——」
    「那麼您早就知道!」
    她沒有回答,卻繼續振振有詞地說:「它迫使我改變了住處和名字。我打聽過您的事。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您沒有跟弗裡曼小姐結婚。」
    他呆呆地站在那兒足有五秒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當兒,莎拉回頭瞥了他一眼。
他覺得她的目光中微微有點幸災樂禍的神情。他看出,她早就準備著這張王牌,更可惱的
是,她一直在等待著把它亮出來,使他全盤皆輸。她默默地走到一邊去了,而她這種緘默,
這種麻木不仁的態度要比她講話時更令人可怕。
    沉默了一會兒後,查爾斯說:「如此說來,您不僅毀了我的一生,而且還為此沾沾自喜
呢。」
    「我早就知道,像這樣的見面只能帶來痛苦。」
    「我認為您是在說謊。我覺得您想到我的痛苦就得意洋洋。而且我還認為,送給我的律
師信的不是別人,正是您。」莎拉瞪了他一眼,以表示否認。但查爾斯也不示弱,用冷笑來
回敬了她。「您忘記了,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明白過來,您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便可以
象做戲一樣演得維妙維肖。我猜得出,我為什麼在奄奄一息之時被召到這兒,再次受到致命
的打擊。您有了一個新的犧牲品。您對男性有著無止境的仇恨,有著女人所不應有的仇恨,
您報復我,您的仇恨就得到了緩和……您達到了目的,我現在可以滾開了。」
    「您對我的判斷是完全錯誤的。」
    不過,她說此話時過於鎮靜,似乎默認了他的指責;而且,在內心深處,她居然可能對
那些指責還十分欣賞呢。查爾斯用力搖了搖頭。
    「我說過了,完全正確。你不僅將匕首插進了我的胸膛,而且樂滋滋地攪動著。」這
時,她呆呆地、似乎不情願地盯著他。查爾斯下面說的一句話險些兒使她暈倒。他像判決犯
人似地宣佈:「總有一天,你會受到審判,就你對我做的一切承擔全部責任。倘若老天有
眼,你必定受到最嚴厲的永久性懲罰。」
    這種語言夠驚人的了。然而語言本身有時卻遠不及它所要表達的感情更深刻。以上這些
話是查爾斯在絕望之際發自肺腑的心聲。他聲嘶力竭地說出了這些話。這些話的背後不是鬧
劇,而是悲劇。半晌,她還是那樣呆呆地望著他。他內心深處的可怕憤怒在她的眼睛裡有所
反應。她的心在劇烈地跳動,她突然低下了頭。
    他最後猶豫了片刻。他的面孔像是即將決口的堤壩一樣,詛咒的洪流就要以雷霆萬鈞之
力破堤而出。但是,就像莎拉突然感到內疚那樣,查爾斯突然合攏嘴巴,咬緊牙關,轉身朝
門口大步走去。
    莎拉一手提起裙子向他奔去。他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猛地轉過身來。莎拉突然站住,顯
得手足無措。但沒等他再朝外走,莎拉快步越過他,到了門口,攔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能讓您帶著這樣的想法走掉。」
    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像是透不過氣來。她盯著他的眼睛,似乎要憑著這種坦直的目
光阻止他離開。可是當他憤怒地揮一揮手,示意讓她躲開時,她開口講話了。
    「這所房子裡有一位女士,她很瞭解我,她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瞭解我。她希望見
見您。我求您滿足她的願望。她會……比我自己更能說明我的品性。她會說明,我對您的行
為不像您認為的那樣應當受到譴責。」
    查爾斯望著她,兩眼噴火,好像就要讓那堤壩決口似的。顯然,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控制
住自己,才撲滅火焰,冷靜下來。他說:
    「你居然認為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能將你的行為解釋清楚,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麼—
—」
    「她在等著。她知道您來了。」
    「就算她是女王本人我也不在乎。我不想見她。」
    「我可以走開。」
    她跟查爾斯一樣,兩人都是滿臉通紅。這時,查爾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竟准
備對一個柔弱的女子動手了。
    「讓開!」
    可是她卻搖搖頭。這當兒,語言是無能為力的,只有意志才能決定一切。她的表情緊
張,幾乎是痛苦萬分。然而,她的眼睛裡卻閃爍著奇特的光芒——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從另一個世界刮來一陣微風,在他們二人之間難以覺察地吹著。她望著查爾斯,好像她知
道,自己已把他逼到了絕望的境地。她有點害怕,吃不準他會幹出什麼事來。她望著他,眼
睛裡並無敵意,只有好奇,似乎正在觀察一次實驗結果一樣。查爾斯躊躇了一下,垂下眼
皮。雖說他此時怒火萬丈,但他知道,他仍然愛著她;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他已失
去的戀人。他低著頭,望著她的鍍金皮帶扣,問道:
    「為什麼要叫我見她呢?」
    「一個不很誠實的紳士早就該猜到這一點了。」
    他迷惑地望著她的眼睛。她的眼裡是否含著隱隱約約的笑意呢?不,不可能有。確實沒
有。她用那不可思議的目光又望了他一會兒,隨後離開門口,穿過房間,走到壁爐旁拴著鈴
繩的地方。查爾斯可以走了,但他卻沒有動,只是用眼睛盯著她。查爾斯心想:「一個不很
誠實的紳士……」又要玩什麼惡毒的把戲呢?另一個婦女,比她自己更瞭解她,理解她……
對男人的那種仇恨……這所房子裡住著……他不敢再想下去。莎拉拉了一下鈴,然後走到查
爾斯面前。
    「她馬上就來。」莎拉打開門,斜了他一眼。「我求您聽聽她不得不說的話……並且,
根據她的處境和年齡,給她應有的尊重。」
    她說完後便走開了。不過,她最後的一名話卻給他留下了一個重要的暗示。他立即推測
出自己就要會見的是什麼人。他以為,那準是她的僱主的妹妹,即那個女詩人(現在就讓我
們把她的名字說出來吧)克裡斯蒂娜·羅塞蒂小姐1,肯定是她!他不是在偶然的機會看到
她的詩中有種難以理解的神秘主義嗎?她的詩不是十分晦澀嗎?不是給人以特別內向以及女
性的繁亂感覺嗎?說得坦率些,她極為荒唐地把人類的神聖愛情說得一團糟。
    他大步走到門邊,打開門。莎拉這時已走到樓梯拐角處另一頭的門口,就要進門去了。
她回頭望了一下。他張開嘴想要說什麼,但這時樓下傳來輕微的響聲。有人正在上樓。莎拉
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示意讓查爾斯不要講話,隨後她走進了那個房間。
    查爾斯猶豫了一下,回頭走進畫室,來到窗前。他現在明白了,莎拉的生活哲學是受誰
的影響。就是羅塞蒂小姐!《笨拙》週刊2曾經把她稱做啜泣的女修道院院長、拉斐爾前派
中歇斯底里的老處女。唉,要是剛才沒有折轉回來該多好!要是事先打聽一下,他就不會陷
入這糟糕的困境!可是他卻來了。不過他突然發現,而且是苦中有樂地發現,他自己已經打
定了主意,決不讓那個女詩人的如意算盤得逞!跟那個女詩人相比,他只不過是滄海之一
粟,只不過是一座奇異花園中的一棵小草,儘管如此……   
  1克裡斯蒂娜·羅塞蒂(1830—1894),英國女詩人。上文說的她的哥哥即英國畫
家、詩人但丁·羅塞蒂。
    2《笨拙》週刊是英國一家著名的插圖雜誌,創刊於一八四一年,延續至今。



    身後有腳步聲。他板著臉轉過身來。誰知來的不是羅塞蒂小姐,而是帶他上樓的那個姑
娘,手裡歪歪扭扭地抱著一個小孩。看樣子她像是抱著孩子去餵奶,路上看到畫室的門開
著,就順便朝室內張望一下。她似乎對查爾斯一個人站在那兒感到吃驚。
    「拉夫伍德夫人走了嗎?」
    「她對我說……有位女士想單獨跟我談談。已打鈴叫過她了。」
    那姑娘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可是,她沒有象查爾斯所預料的那樣走開。相反,她走進屋子,把那孩子放在畫架旁邊
的地毯上。她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個布娃娃遞給那個孩子,然後俯下身來呆了片刻,似乎是
為了看清楚那孩子是不是開心。接著,她一句話沒說便站起身,姍姍地朝門口走去。而查爾
斯卻站在那兒,又是惱火,又是疑惑。
    「我想那位女士很快就會來了吧?」
    那姑娘轉過身,嘴角上掛著一絲笑意。隨後,她低頭望著地毯上的孩子。
    「她已經來了。」
    門關上後,查爾斯有好大一會兒呆呆地望著那個孩子。那是個小姑娘,約一歲光景,黑
黑的頭髮,渾圓的胳膊。她似乎突然發現查爾斯挺活躍,便把布娃娃舉起來遞給他,嘴裡還
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他覺得那勻稱的小臉上閃現著不很明亮的光彩,流露出膽怯、懷疑的
神情,吃不準她面前的人是幹什麼的……過了一會兒,查爾斯跪在孩子身前的地毯上,扶她
挺直柔弱的小腿站了起來,細細地觀察著她那張小臉,就像考古學家觀察一件久已失傳、剛
剛出土的古代手稿一樣。那小姑娘覺得不自在,一定是不喜歡讓人這樣仔細地觀察,也可能
是因為查爾斯把她那柔嫩的胳膊抓得過緊了。查爾斯連忙掏出懷表給孩子看——他以前碰到
過那次類似的尷尬情況也是這樣做的,這一次效果同樣好。不到幾分鐘,孩子就乖乖地聽他
的話了。查爾斯把她抱起來,放到窗口旁的一把椅子上。孩子跪坐在那兒,全神貫注地盯著
這件銀玩具,而查爾斯呢,他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和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查爾斯回味著他跟莎拉在這間屋子裡說過的每一句話。語言就像閃光的綢子一樣,其亮
度如何主要取決於你從什麼角度觀看它。
    他聽到輕輕的開門聲,但沒有回頭看。不一會兒,一個人走到他的身後,把手放在他坐
的木椅靠背上。查爾斯沒有作聲,他身後邊的人也沒作聲,那小孩專心玩懷表,也沒吭聲。
這時,在遠處的一所房子裡,一位音樂愛好者,可能是一位女士,開始彈起鋼琴,她彈的是
肖邦的瑪祖卡舞曲,琴聲穿過牆壁,透過樹葉與陽光傳了過來。只有琴鍵不斷撞擊發出的聲
音還能告訴人們,一切都還在變化。否則,世界似乎是凝結了,歷史的車輪停止了轉動,世
間萬物停止了呼吸。
    誰知那小姑娘變得厭倦起來,她伸手抓住了母親的胳膊。母親把她抱起來,撫弄著走了
幾步。查爾斯依然呆呆地望著窗外,半晌一動不動。末了,他站起來,望著莎拉和她懷中的
孩子。她的目光仍舊很陰沉,可臉上卻掛著一絲兒笑容。這當兒,他感到自己正在受奚落。
不過,他即使跋涉四百萬英里來受這場奚落,也是心甘情願的。
    那孩子看到她的布娃娃躺在地板上,便伸著小手要去抓。莎拉俯下身,把布娃娃拿起來
給了她。她盯著懷裡的孩子,孩子專心地玩著玩具。後來,她移動一下目光,望著查爾斯的
腳。她沒有勇氣望他的臉。
    「她叫什麼?」
    「拉拉治。」她把這三個字象朗誦詩歌一樣讀成揚抑抑格1,「治」字讀得很重。這當
兒,她還是無力抬起眼皮。「有一天在街上,羅塞蒂先生走到我的面前。他已經觀察了我好
長時間,不過我沒有覺察到。他要求我允許他畫我。那時,這個孩子還沒出生。他瞭解到我
的處境後,各方面待我都很好。他親自給孩子起了這個名字。他是她的教父。」她小聲說,
「我知道這個名字很怪。」   
  1「揚抑抑格」是英語詩歌的三步音律,讀為「重輕輕」,這裡是莎拉故意把最後
一個音節「治」讀成重音。



    查爾斯的情感自然也很怪。最奇怪的是,他處在這樣的情況下,竟去注意一件微不足道
的小事,這好比在一個人的輪船已經觸礁的危機時刻,別人卻問他船艙該用什麼材料裝潢最
好似的。儘管他此時已經有點麻木,他發現自己還在回答對方的話。
    「是希臘語,『拉拉治歐』,像小溪的流水一樣潺潺作響。」
    莎拉低下頭,似乎對查爾斯告訴她這一詞源知識抱著一點感激之情。查爾斯仍然呆呆地
望著她,覺得自己的船帆在撕裂,似乎聽到即將被淹死的人在呼救。他怎麼也不想諒解她。
    他聽到莎拉輕聲同:「您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我……」他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喜歡,這是個可愛的名字。」
    她再次垂下頭。可他還是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他的目光中仍舊浮現著可怕的疑
慮。他似乎在瞅著一座剛剛倒塌的大廈——他從那兒走過時,要是慢了一步,就已粉身碎骨
了;他覺得,人類在思想上容易忽視、容易視作無稽之談而棄置一邊的某種東西在他眼前這
個人——這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身上危險地體現了出來。她的一雙眼皮呆呆地垂著,黑
黑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目光。他看到,或者感覺到,那睫毛上掛著淚珠。查爾斯不知不覺地向
前邁了兩三步,隨後又止住了步子。他不能,不能……他雖是輕聲地,但卻是猛然地問道: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假如我永不……」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她回答的聲音很輕,幾乎聽不清楚。
    「不得不如此。」
    這下他明白了:那是上帝的意志,上帝用這一方式原諒了他們的罪過。可他還是盯著她
那躲閃開的臉。
    「還有你說的那些冷酷無情的話……迫使我那樣回敬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不得不那樣說。」
    末了,她終於抬起頭來望著他。她兩眼噙著淚花,神色是那樣坦率、熱切,叫人難以直
視。這樣的神色,我們一輩子只見過那麼一兩次,曾被深深地打動過。在這樣的神色中,人
世間的隔閡會煙消雲散,往昔的怨恨會冰化雪消。我們知道,有了它,世界上就只會有愛,
不會有別的什麼東西。此時此刻,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她的一隻手搭到查爾斯的一隻手上;
兩個人的頭緊緊地靠在一起。兩人沉默了很久很久,查爾斯才開了口,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
地提出一個問題:
    「我到底能不能弄懂您的謎呢?」
    莎拉偎依在查爾斯的胸前,她默默地連連搖頭。查爾斯的嘴唇吻著莎拉的金髮。長時間
的沉默。這當兒,遠處房子裡那位天資不足的女士停止了彈奏,那一定是悲傷揪住了她的心
(也可能是肖邦那倍受煎熬的鬼魂揪住了她的心)。也許是寂靜仁慈地給了拉拉治音樂的美
感,她想了一會兒,將手中的布娃娃打在那俯下去的面頰上,提醒她的父親(提醒得恰是時
候):如果沒有打擊樂器,縱然一千名小提琴合奏,也會使人感到厭倦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14:55

第六十一章

     簡單說來,進化只不過是機遇(自然放射在核酸螺旋體中引起的隨機變化)與自然
法則一起作用,造就出更能適應生存的更佳生命體的過程。
    ——馬丁·加德納1《左右逢源的宇宙》(1867)
      知道什麼就能做出什麼,這才是真正的虔誠。
    ——馬修·阿諾德《隨感錄》(1868)
         
  1生平不詳。



    時間已經證明,小說家是不在自己作品的結尾引進新的人物的,除非這個人物無足輕
重。我想,拉拉治的出場還是可以說得過去的。但不能原諒的是另一個人物的出現,這似乎
破壞了小說創作的規律。那個人看起來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在上一章的場景中,他一直倚
在羅塞蒂先生(他住在切恩大道十六號;順便說一句,羅塞蒂先生不抽鴉片,但是吸嗎啡,
最後因此致死)家對面河堤的欄杆上。我實在不想把這個人寫進來,只不過是不得已而為
之。因為他是決不容別人對他冷落的人,是專乘頭等車船旅遊的人。對他來說,「頭等」二
字是個代名詞,他腦子裡所想的一切都是第一流的東西。再說,我這個人也不願意干涉他人
的天性(即使是最壞的天性)。他是自己闖進來的——或者照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本來就
在裡面。我不想多費筆墨,說明他沒有闖入這個故事,而是故事本身早已把他牽了進來,因
此不能說他是新的人物。儘管如此,請放心,這個人物雖然看來氣宇軒昂,實際上是個極渺
小的人物,小得像γ射線中的粒子那樣。
    他實際上就是……1再說,他的本性也確實不討人喜歡。
    當初我們在車廂裡看到的他那尊貴的大鬍子已修剪成法國式,非常時髦。還有他的衣
著,夏天穿的背心繡得花花綠綠,指頭上戴著三枚戒指,琥珀煙嘴裡插著雪茄,手杖頭上鑲
著孔雀石,這一切都明顯地給人華而不實的感覺。他看上去像是已經放棄了牧師職業,愛上
了大型歌劇。總之,他簡直像個功成名就的歌劇院經理。   
  1這裡作者引入的人物實際上就是他自己。



    這當兒,他心不在焉地倚在欄杆上,用戴著戒指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節輕輕地夾了下鼻子
尖。人們發現他掩飾不住樂滋滋的心情。他回頭望著羅塞蒂先生的房子,那神情好像他是這
所房子的主人,似乎這是他剛買下的一座新劇院,而且叫座率一定很高。有一點他沒有變
化,即他顯然是把世界看成自己的,他擁有這個世界,可以隨意使用世界上的一切。
    現在他站直了身子。剛才到切爾西區來遊逛只不過是一支令人愉快的插曲,更重要的事
情正等待著他呢。他掏出懷表(布萊蓋牌的),從另一條金鏈子上的一大堆鑰匙中找出一把
小鑰匙。他把懷表輕輕地撥動一下。那懷表似乎慢了一刻鐘——但是技術最高超的鐘表匠造
出來的懷表是不可能有這樣大誤差的。更奇怪的是附近並沒有大鐘,他無法對準時間。他這
樣做的原因是不難檢驗的,即為馬上去參加約會的遲到尋找一個借口。某種大人物即使在這
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也是不允許出毛病的。
    他急匆匆舉起手杖,向等候在約幾百碼外的一輛馬車晃了晃。馬車急速奔馳到馬路鑲邊
石一側,在他身旁停下。僕人跳下車,打開車門。這位劇院經理登上車,落了座,伸展開四
肢,倚在紅色皮靠背上,推開了僕人放在他腿上的繡著名字的專用毛毯。僕人關上門,鞠了
一躬,重新回到駕駛座上,與另一個僕人坐在一起。經理吩咐一聲,車伕用鞭子把手戳了一
下帶帽徽的帽沿。
    馬車飛快地揚長而去。1   
  1以下是故事的第三個結尾,即從前一章的中間重新開始。



    「……完全正確。他不僅將匕首插進了我的胸膛,而且還樂滋滋地攪動著。」這時,她
呆呆地、似乎不情願地盯著他。查爾斯下面說的一句話險些兒使她暈倒。他像判決犯人似地
宣佈:「總有一天,你會受到審判,就你對我做的一切承擔全部責任。倘若老天有眼,你必
定受到最嚴厲的永久性懲罰。」
    他最後猶豫了片刻。他的面孔像是即將決口的堤壩一樣,詛咒的洪流就要以雷霆萬鈞之
力破堤而出。但是,就像莎拉突然感到內疚那樣,查爾斯突然合攏嘴巴,咬緊牙關,轉身朝
門口大步走去。
    「史密遜先生!」
    他邁了一兩步,站住腳,側身瞪了她一眼,然後毫不容情地猛然轉回頭去,望著前面一
扇門的下方。他聽到她的衣服的窸窣聲,知道莎拉就在他的身後。
    「難道這不正好證明了我剛才說的話是正確的嗎?我剛才不是說過,咱們最好再也不見
面嗎?」
    「按照你的邏輯,似乎我早就瞭解你的本性。其實,我壓根兒就不瞭解。」
    「你能肯定嗎?」
    「我過去以為,你在萊姆時女主人是個自私、專橫的老婆子。現在我已看出,跟你比較
起來,她算得上是個聖人了。」
    「既然我明知我不能像妻子那樣愛你,我卻說你可以娶我,這不反而是自私嗎?」
    查爾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過去有那麼個時刻,你曾把我說成是你唯一的支持者,是
你生活中的唯一希望。我們二人的情況現在顛倒過來了。你不需要我了。那麼好吧。但不要
為自己辯護。你對我的傷害已經夠嚴重的了,辯護就會顯得更加惡毒。」
    這些話一直憋在他的心裡,是對對方最有力的批駁,也是對她極端蔑視的表示。他說這
一席話的時候,不禁全身哆嗦起來,這說明他已智窮力竭,至少說明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他最後一次痛苦不堪地瞪了她一眼,隨後強打精神向前走去,打開了門。
    「史密遜先生!」
    她又喊了一聲。這時,他覺到她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也第二次止住腳步,感到進退
兩難,心裡痛恨那隻手,痛恨自己的軟弱,竟讓那隻手弄得動彈不得。她的手抓住了他,像
是要告訴他一件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事情。不會是別的,那或許是後悔、歉意的表示。倘若是
別的什麼,她的手在碰到他以後一定會抽回去。可她沒有,這便不僅在心理上,而且在身體
上將他留住了。他慢慢地轉過頭,望著她的臉。使他大吃一驚的是,在她的眼睛中——如果
說不是在她的嘴唇上,他看到一絲笑意。這樣詭秘的微笑是那樣不可思議,在那次他們險些
被薩姆和瑪麗發現時,他見到過這種微笑。這是不是一種譏諷,告訴他不必那樣認真地對待
生活?是不是最後一次對他的痛苦幸災樂禍?他用懊喪的目光一本正經地審視著她,倘若是
那種笑,那麼她的手應當抽回去,可他仍舊感覺到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那意思似乎是說,
看吧,難到你看不出事情會有挽回的餘地?
    他想到了這一點。他看了看她的手,隨後抬起頭望著她的臉。漸漸地,像是作為對以上
問題的回答似的,她的臉變紅了,眼中的笑意消失了,手也抽回了,垂在身體的一側。他們
就那樣呆呆地相互望著,好像是兩人的衣服突然間落了下去,使他們赤裸著身子相互望著。
但對他來說,這與其說是性慾的赤裸,不如說為了治療而裸著身子。在這種赤裸之中,那種
隱蔽的毒瘤已暴露無遺了,實在令人厭惡。他觀察著她的眼睛,試圖從中看清她的真正目
的。他在莎拉身上發現了一種精神。這種精神隨時準備犧牲一切,但就是不能犧牲它自己—
—它可以不顧事實,不顧感情,甚至不顧女性所具有的矜持,其目的只是為了保持那種精神
本身的完整性。面對著可能要作出的最後犧牲,他一時猶豫起來。他已清楚地看出,她先前
的行動是假裝的,這使他產生了一種憂慮。他看出,如果接受她那種柏拉圖式的友誼,那最
終會刺傷她的心,因為他們之間的關係親密是暫時性的,不合拍是永久性的。
    他一想到上面這一點,就立刻看清了這種安排將會變成什麼樣的現實——他將會成為這
所墮落房子中的一個秘密笑柄,一個古板的求愛者,一頭供人玩耍的驢子。他看清了跟她相
比較,自己的優越性是什麼。那不是出身,不是所受教育,不是才智,不是性別,而是毫不
妥協的能力。她只想佔有。佔有他一個人,她是不滿足的。這究竟是因為他本身的情況,還
是因為她的佔有慾特別強烈,不會因為一次征服而滿足,因此需要不斷更新,還是因為……
他無法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
    他最終還是看清了,莎拉知道他會拒絕這種安排的。因此,她從一開始就佔據主動,操
縱著他。她會這樣做到底的。
    他最後一次憤怒地瞪了她一眼,拒絕了她的要求,走出了畫室。莎拉沒有再阻攔他。他
昂首目視著正前方,往樓下走著。他走過時,牆壁上掛著的那些繪畫似乎都是些默默的旁觀
者。他是世界上走向絞刑架的最不光彩的人。他真想大哭一場,然而在這所房子裡,他怎麼
也流不出眼淚。他真想振臂狂呼一番。他來到門廳時,那個帶他上樓的姑娘從一個房間裡走
了出來,懷裡抱著一個小孩。她剛想開口講話,查爾斯瘋狂而冰冷的神色驚得她張口結舌。
他離開了那所房子。
    在大門口,他感到今後怎麼辦成了一個現實問題。他發現不知該走向何方。他好像覺得
自己再一次剛剛出生——雖然自己有著所有成年人的智能和記憶,然而其無能為力的現狀卻
象嬰兒一般——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一切都要從頭學起!他頭也不回地穿過街道。趔趔趄
趄、糊里糊塗地向河堤走去。河堤上空空蕩蕩,了無人跡。遠處有一輛馬車跑過,在他走到
欄杆旁時,馬車拐了個彎便消失了。
    他不知為什麼要俯視著身邊這條滾滾退潮的灰色河流。那意味著他要返回美國去;那意
味著他三十四年來的向上掙扎都是白費心血,白費心血,現在竟是一落千丈;那意味著——
這一點他深信不疑——他跟莎拉一樣,兩人的內心都是十分寂寞的;那意味著,他前後左右
的一切都像黑暗中的雪崩一樣傾壓在他頭上。他最後還是轉過了身,望了望他離開的那所房
子。在樓上一扇敞著的窗口,白色的網眼窗簾好像拉了起來。
    但那不過是「好像」而已,實際上,那是五月的微風在隨意吹動著它。因為莎拉這時仍
舊站在畫室裡,從窗口望著樓下的花園,望著花園裡一個孩子和一位年輕女子。那年輕女子
可能是孩子的母親,坐在草地上,忙著編一串雛菊。莎拉的眼裡含著淚水嗎?距離太遠,實
在看不清楚。再看也是枉然,因為這時窗玻璃反射著夏季的強烈陽光,她看上去僅像一片亮
光背後的一個陰影而已。
    毋庸置疑,人們會認為查爾斯實在愚不可及,竟拒絕接受莎拉那挽留的手所暗示的東
西,認為那至少說明莎拉的態度稍有變化。人們也可能認為莎拉是對的:她為維護自己的那
種「精神」而進行的戰鬥,是遭受侵犯的人對不斷入侵的人的一種合法反擊。但無論如何,
讀者們切不要以為這個故事的結尾缺乏真實性。
    我繞了一個大圈子,實際上還是回到了我本來的原則:象本章的第一條引語所說的那
樣,世間萬物的背後,並沒有支配一切的神仙。只有現實生活的本身在我們偶然獲得的能力
範圍之內,把我們造就成現在這個樣子。正如馬克思所說,生活是男人們(還有女人們)在
實現其目標過程中的行動。我引用的第二條引語就是應該指導這些行動的,而且我相信我就
是用這一基本原則來指導莎拉的。毫無疑問,當代存在主義者是用「人性」或「真實性」來
取代「虔誠」的。
    生活的洪流,神秘規律和神秘選擇的洪流,在那荒涼的堤壩之內滾滾向前。此時,查爾
斯在了無人跡的河堤上踱著步子,他像是一具躺在無形炮架上的屍體。他是否會立刻輕生
呢?我想不會的,因為他終於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點兒信心,發現了可以建立信心的獨特之
處。儘管他仍然痛苦地不肯承認,儘管他的眼淚使他不肯承認,但事實上他已開始懂得:雖
然莎拉在某些方面似乎完全適合扮演獅身人面女妖斯芬克斯的角色,但生活並不是一個象
征,並不是一個謎,不是一個猜不透的謎,生活並不是執著追求某一個人,不能看作一著失
算便滿盤皆輸,更不能立即輕生;生活應當是忍受——儘管在這無情的城市中忍受是何等的
無益,何等的無效,何等的無望。再說一遍,生活的洪流滾滾向前,奔向那深不可測的、苦
澀的、奧妙無窮的大海。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9-19 23:16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0-9-19 23:15:41

譯後記

    《法國中尉的女人》自一九六九年問世以後,在西方廣大讀者和評論界中引起了強烈的
反響。人們對其主題、人物、藝術技巧等方面進行了廣泛、深入的探討。有人認為,這是一
部「問題探索小說」,而且「在這種用問題探索手法寫成的小說中,藝術水準最高的當推約
翰·福爾斯的《法國中尉的女人》」1;也有人認為,這是一部寓言小說,說象福爾斯這類
「作家不僅通過寓言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哲學思想,而且在創作技巧上也在謀求新的途徑,
評論家們把他們稱為『哲學派』或『寓言編撰家』」2;也有人認為這是一部「散文體比較
小說」,「它將小說引入了文化史和社會學的比較領域」3。這真可謂見仁見智,莫衷一是。   
  1艾弗·埃文斯著《英國文學簡史》(英文版,1978)第368頁。
    2轉引自劉若瑞著《六十、七十年代英國小說中的新流派》、見《外國文學動態》1980年第1期。
    3彼得·沃爾夫著《約翰·福爾斯》(英文版,1979年)第124頁。



    無論一位作家持什麼觀點、用何種藝術手法進行創作,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那就是他
的作品必然反映出他對社會和人生的理解。這正如約翰·福爾斯自己所說:「所有的傑出著
作都是經驗的結晶……我認為,嚴肅作家對文學的目的必須有一個絕對明確的認識。如果對
文學和人生的認識沒有一種哲學作為支柱,你就不可能進行嚴肅的創作」1   
  1彼得·沃爾夫著《約翰·福爾斯》(英文版,1979)第19頁。



    《法國中尉的女人》是一部以維多利亞中期為背景的小說。可以說,這部小說是一個世
紀後的一位英國作家對那個時代所提出的嚴厲批評。英國在十九世紀度過了「飢餓的四十年
代」以及憲章運動的三次高潮以後,進入了相對穩定的「維多利亞盛世」。從歷史的角度來
看,那是一個在科學技術、工農業生產和思想文化都有長足進步的時代;同時,那也是多數
人過著貧窮生活,城市和鄉村充滿了非正義的時代,特別明顯的是,它在思想意識、道德觀
念上有著因循守舊、妄自尊大、虛偽自私的特點。正如本書第三十五章所概括的那樣,那是
一個充滿了各種矛盾現象的時代:是一個婦女倍受尊重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花幾鎊錢便可
買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裡,英國所建教堂的數目超過了這個國家以往的
總和,而在倫敦,每六十所房屋中就有一所是妓院;在那個時代,每一座布道壇、每一家報
紙的社論、每一次公開演講,都喋喋不休地宣傳婚姻的神聖性,而上至王儲、下到達官顯
貴,許多人都有著偷偷摸摸的私生活,人數之多,超過或幾乎超過了以往任何時期;在那個
時代,刑法制度逐步講究人性化,而鞭打卻非常盛行;在那個時代,婦女們的衣服把肉體遮
蓋得比任何時代都嚴實,但對雕刻家的評判卻要看他雕刻裸體女人的水平,等等。
    這部小說是以貴族青年查爾斯跟資本家的女兒歐內斯蒂娜以及跟出身低微的家庭女教師
莎拉的關係為主線發展的。這一主線的兩個側面都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特點。誠如小說中所指
出的:「十九世紀中葉,按財富劃分社會等級的趨勢已經在倫敦出現。當然,高貴的血統和
門第並沒有被取代。」隨著工商業的發展以及相應的政治改革的實現,英國資產階級正愈來
愈佔著實際的統治地位,但由於它的軟弱性和妥協性,封建貴族的尊貴地位被保留下來,血
統、門第、教養成為資產階級艷羨的榮耀。資產階級既瞧不起貴族,認為他們是些破落戶,
是「無用的虛飾」;但又羨慕他們,企圖用貴族的地位作為抬高自己身價的手段。這決定了
他們對貴族既謙卑又高傲的矛盾態度。弗裡曼先生在一八五○年以後的社會和經濟大變革時
期發了大財,成為商業界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他認識到「我們的時代是一個飛速發展的
時代……是一個做事的時代,做大事的時代。」因此,他雄心勃勃,準備把「某對形式的帝
國」送給他的女兒和未來的女婿。這是他引以為驕傲的一面。在對貴族的態度上,他隱隱約
約懷有一種卑視,並對他們下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結論;同時,他卻處處裝出上流
社會的紳士派頭,而又不時懷疑自己裝得不像,內心裡往往覺得自慚形穢,表現出一種自卑
感。因此,他處心積慮地向貴族靠攏。實際上,他把女兒嫁給查爾斯不過是「用金錢來購買
地位的手段」,是企圖躋身於貴族階級行列的一個步驟。由於出身和父親的影響,歐內斯蒂
娜在這一問題上,同樣持一種矛盾態度。她瞧不起貴族羅伯特爵士,甚至不喜歡溫斯亞特莊
園的那些破舊房子;但她一想到即將成為貴族太太和莊園的女主人,就感到渾身暖融融的。
她同樣有一種自卑感,經常懷疑別人卑視她是「布商的女兒」。她對查爾斯開玩笑說,假如
查爾斯是一位勳爵的話,她就會更愛他。但「在這種自我解嘲的背後,卻潛伏著一對恐懼心
理。」實際上,弗裡曼父女對貴族的矛盾態度反映了當時資產階級的普遍心理,英國批判現
實主義小說對此有過不少描述。在薩克雷的《名利場》中,「貴人迷」老奧斯本朝思暮想要
當第一代從男爵,可是當他受到貴族的怠慢時,他又高傲地炫耀自己的財力,惡狠狠地說:
「把那些窮狗一隻隻地買下來也算不了什麼!」在蓋斯凱爾夫人的小說《南與北》中,工業
資本家桑頓先生畢恭畢敬地請一位出身高貴的窮紳士給自己講授希臘羅馬文學,以便使自己
成為有教養的紳士。甚至狄更斯筆下那個目空一切的資本家董貝先生也不得不以宴請貴族來
裝飾門面。可以說,福爾斯對弗裡曼父女的這種矛盾態度的描寫,真實地表現了英國資產階
級的心理特點。
    如果說上述這點是英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傳統主題的話,作者對莎拉這一形象的塑造
則體現了具有當代特點的主題:社會對人的壓抑。莎拉出身下層,又受過一些教育,這使她
處於一種「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特殊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她要爭得獨立和自由,就必
然跟她所處的時代和環境格格不入。她同情工人運動,幫助受污辱的女僕米莉,跟維多利亞
時代精神的體現者波爾蒂尼夫人公開對抗,在性愛問題上採取時代和環境所不容的態度,這
一切必定使她處處碰壁,陷入孤獨。在整部小說中,莎拉是個謎團般的人物,即使對查爾斯
來說,雖然他感到跟莎拉是「同一塊石頭雕刻而成的」,但對莎拉也並不完全理解。其實,
人們感到她不可理解,這正說明她的思想和行為是對維多利亞時代精神的反叛。故事一開
始,她不顧一切,我行我素,不願離開萊姆,甘願被視為「法國中尉的蕩婦」,這不是對當
時倫理道德的蔑視和反抗麼?最後,她離開查爾斯,在跟維多利亞道德觀念背道而馳的拉斐
爾前派代表人物羅塞蒂那兒找到了歸宿,這是她向著擺脫壓抑、向個人的獨立和自由邁進了
一大步,也是她性格發展的必然。在她跟查爾斯的關係上,表面看來查爾斯是她的幫助者,
而實際上她是查爾斯的引路人。在她的誘導下,查爾斯一步步離開了貴族階級,離開了弗裡
曼先生給他安排的人生歷程,走上了受壓抑的孤獨道路。有的評論說:「查爾斯在小說最後
一章中的處境跟莎拉在第一章中的處境完全相同:孤獨。」1這種分析頗有見地。   
  1彼得·沃爾夫著《約翰·福爾斯》(英文版,1979年)第67頁。



    創作技巧是評論界對這部小說探討的中心。福爾斯對現實主義傳統的挑戰頗受評論界的
注目。
    在本世紀四十年代,隨著弗吉尼亞·沃爾芙和詹姆斯·喬伊斯相繼謝世,把小說改造為
表現現代意識之工具的創造性歷史時期——即意識流小說時期,暫告一段。到五十年代,現
實主義小說又在英國文學中佔了主要地位,出現了「憤怒的青年」一派及一批工人小說家,
他們以嚴肅的態度寫社會問題和道德問題,有的評論家把他們稱為「社會文獻派。」到了
六、七十年代,由於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社會情況的發展變化,以及新的哲學思想的影
響,英國文學界出現了一批藝術風格有顯著變化的作家,像安東尼·伯吉斯,艾麗絲·默多
克,安格斯·威爾遜等,其中,約翰·福爾斯是較為突出的一位,他的《法國中尉的女人》
是六十年代一部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獲得了國際筆會銀筆獎。儘管以上作家的作品內容和風
格各異,但他們都在探索人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和人的自我本質,藝術上都企圖突破或揚棄
十九世紀現實主義的傳統,對小說的形式和表現手段進行各種實驗,從而創造出一種新的格
局。
    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福爾斯闡述了自己的創作理論,同時,這部小說本身也就是
他的理論的實踐。福爾斯反對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創作的「全知觀點」,即「小說家僅次於上
帝,他可能並不是無所不知的,但他要裝出無所不知的樣子。」他說,小說家都是事先擬好
計劃,對情節、人物、結構等進行全面安排,然後按計劃寫作。他認為這種創作是不真實
的,因為「我們知道,世界是個有機體,而不是一部機器。我們還知道,一個塑造出的真實
世界必須獨立於其塑造者。一個計劃的世界是一個僵死的世界。我們筆下的人物和事件只有
不受我們約束時,才開始變得活生生的。」因此,「必須給人物以自由!」這樣,在小說第
十二章中,作者說他命令查爾斯離開莎拉以後回萊姆鎮去,可是查爾斯並沒有那樣做,而是
轉身走下坡,無緣無故地到牛奶房去了。「去牛奶房那個主意明顯地出自查爾斯,而不是出
自我本人。再說,倘若我希望他是位真實的人物,我就得尊重他的自由,而廢棄我為他規定
的貌似神聖的計劃。」在第四十四章裡,作者寫到查爾斯準備跟歐內斯蒂娜結婚,但在下一
章中,查爾斯突然改變了主意,去追求「法國中尉的蕩婦」了。
    正是在「給人物以自由」的思想支配下,故事最後又出現了喜劇和悲劇兩種結尾。在第
五十五章中,作者在講述了查爾斯的需要與莎拉的需要兩方面的矛盾之後,表示要讓矛盾自
行發展,而不去干預,自己只起一個記錄員的作用。「在這場衝突中我採取的唯一辦法就是
提供兩種可能,兩種描述。」這部小說前後有三個不同的結尾,對於這種寫法,正如福爾斯
在給本書的中譯本所寫的前言中所說,有人認為它「扼殺」了歐洲小說的傳統;更多的評論
則認為三個結尾並不單純是為了花樣翻新,而是說明三種不同的可能結局,這更符合小說中
歷史事件的發展;正如現實生活中一件事物的發展也許有幾種可能性一樣,作者用三種結局
來結束他的小說,就顯得更為真實。
    耐人尋味的是,小說的大部分卻採用了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寫法。作者在第十三章中
說:「假如說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裝作瞭解我筆下人物的思想和內心世界,那只是因為我所
採用的是我所寫故事的那個時代被廣泛採用的傳統方法。」不言而喻,採用這種方法對再現
當時的人物和環境是有利的。可是,作者在採用這種方法的同時,又不斷地對它開玩笑,甚
至嘲弄,經常有意識地去突破這種創作方法的束縛,這更激起了讀者和評論界的興趣。有的
評論說,福爾斯的小說表明:一個二十世紀的作家只能從二十世紀的哲學和感情角度來寫
書,不可能再按照十九世紀的某種模式依樣畫葫蘆。其實,福爾斯本人在為哈羅德·品特改
編的電影劇本所寫的序言中也不否認,他是從維多利亞中期和當代兩種觀點來創作這部小說
的。1   
  1見哈羅德·品特改編的電影劇本《法國中尉的女人》(英文版,1981年)第5頁。



    福爾斯在《法國中尉的女人》和他後來在一九七七年發表的另一部小說《丹尼爾·馬
丁》中,都運用了比較技巧。在這兩部小說中,故事和人物並不是他要描述的唯一內容,而
是圍繞情節的發展,書中展開了各種思索和探討,插入了大段大段的議論。作者似乎不慌不
忙(例如查爾斯遇到女主人公莎拉是在第一章,而他們二人一直到第十二章才開始直接接
觸),邁著沉思默想的步子時而環顧四周,對歷史、文化、社會等方面的許多問題進行議
論。例如,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對時間觀念、審美觀念、倫理道德、服裝式樣、建築
藝術、科學研究的發展進程、婦女解放運動、私人偵探行業等都進行了廣泛的議論或進行不
同時代的比較,甚至對像幾車、椅子裝飾、婦女射箭這樣的小事也不放過。特別明顯的是,
為了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英國與美國進行對比,作者在《丹尼爾·馬丁》中讓丹尼爾去了
好萊塢;而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作者讓查爾斯先去波士頓,然後去美國南方,為的是
對南北戰爭後的美國與英國進行比較。從情節發展上看,這兩次旅行都並非是必然的。這些
議論和比較,有的純屬知識範圍,有的則是為了說明某個問題。例如,為了說明維多利亞時
代在性愛問題上的虛偽性,作者不惜幾乎用整章的篇幅來進行議論。對於這種寫法,評論界
是毀譽參半,褒貶不一。英國的P·R·卡茲在一篇評論中說:無論如保,「福爾斯的比較
技巧使我們有可能看到,我們今天的社會是從那個社會(維多利亞時代)發展而來的。」1
許多英美讀者對這種比較方法很感興趣,認為《法國中尉的女人》是維多利亞時代任何作家
都寫不出來的一部維多利亞小說。   
  1彼得·沃爾夫著《約翰·福爾斯》(英文版,1979年)第131頁。



    我們常說,外國文學作品可以起到借鑒作用,自然這並不是說閱讀一部作品就要接受它
的觀點或模仿它的方法。讀者和文學的關係決不是這樣簡單的。可以吸收的固然可貴,不能
吸收的作為知識也同樣重要。我們可以從中瞭解到世界是如此大,生活是如此複雜;瞭解到
世界上有那樣的人,發生過那樣的事:對人生和社會有人作出那樣的解釋,持那樣的態度;
文學作品還可以用那樣的方法來寫。這就可以擴大我們的眼界,使我們免受狹隘、偏頗、簡
單化的局限。在這部小說中,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交替使用;打破歷史時間概念,作者在小
說中自由出入;人物可以不受作者控制,其命運可以有多對選擇;它既是以人物、情節為中
心的小說,又像是「以小說形式寫成的論文集」;既模仿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小說的體制和風
格,又嘲弄它;突破它;既以維多利亞中期作為小說的背景,寫那時的人物故事,又不是一
部歷史小說,而包含了現代內容。以上種種讀者在閱讀這部作品時,自會有清楚的瞭解。
    這部小說的中譯本在出書以前曾在《莽原》雜誌摘譯刊登,編輯部為此付出了辛勤的勞
動;在全書翻譯過程中,百花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同志給予很大的鼓勵和支持,全書譯出後又
認真推敲,對譯文加工潤色;汪躍進同志協助譯出每一章的卷頭引語;本書的作者約翰·福
爾斯先生從英國寄來了中譯本前言、生平著述年表和照片。在此,一併向以上諸位表示深切
的謝意。
    劉憲之 藺延梓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一日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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