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34:45     標題: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戰爭風雲
作者:赫爾曼·沃克
  
作者前言  

第一部 娜塔麗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24章  第25章  
第26章      

第二部 帕米拉
第27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30章  第31章  
第32章  第33章  第34章  第35章  第36章  
第37章  第38章  第39章  第40章  第41章  
第42章  第43章   
  
第三部 風雲驟起  
第44章  第45章  第46章  第47章  第48章  
第49章  第50章  第51章  第52章  第53章  
第54章  第55章  第56章  第57章  第58章  
第59章  第60章  第61章  第62章  第63章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10-5 00:55 編輯 》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36:08

作者前言

  《戰爭風雲》是小說,書中關於亨利一家的人物和事跡純屬虛構。但小說中有關戰爭的史實是確鑿的;統計數字是可靠的;那些大人物的言行要不是根據史實,便是根據可靠的記載。像這樣範圍的工作不可能沒有錯誤,但作者希望讀者們能看出,他是在盡很大的努力給一次大規模的世界戰爭描繪一幅真實的、宏偉的圖景。
  阿爾明·馮·隆的軍事著作《失去了的世界帝國》,當然從頭到尾都屬虛構。但是,馮·隆將軍的書提供了作為對立面的德國人的內行看法,它作為一種自身言之成理的軍事文學,在它特殊範圍內有其可靠性。
  機械化的武裝力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像是一朵盛開的花朵,今天已成為威脅人類生存的詛咒。我們要擺脫這個詛咒,就先要懂得它怎樣開始落到我們頭上,以及善良的人們怎樣為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且目前還正在付出這個代價。《戰爭風雲》的主題和宗旨,可以在法國猶太作家朱裡安·班達1的幾句話裡找到:如果世上確有和平存在,那麼這種和平並不是基於害怕戰爭,而是基於熱愛和平。它不是行動上的限制,而是思想上的成熟。在這個意義上說,最渺小的作家可以為和平作出貢獻,而最有力量的法庭卻無能為力。
  1朱裡安·班達(1867—1956),猶太裔法國作家,主要寫哲學著作。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37:54

第01章

  維克多·亨利中校乘出租汽車從憲法路海軍大樓回家;三月裡陰暗的暴風雨天氣,和他當時的心境十分相像。今天下午在作戰計劃處的斗室裡,他從上級嘴裡聽到一個很意外的消息,據他這個老於世故的人估計,這樣一來他的錦繡前程可能就此葬送。現在他不得不跟他妻子商量,馬上作出決定;然而,他對她的見解又毫無信心。
  羅達·亨利雖已四十五歲,卻依舊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只是她太會嘮叨,這給她的判斷力罩上一層陰影。在她丈夫看來,她的這個缺點很難原諒。她並不是糊里糊塗嫁給他的。在求婚進行得白熱化的當兒,他們倆曾開誠佈公地討論過軍人生活。羅達·格羅佛當時聲稱,所有的缺點——長時間的別離,缺乏真正的住所和正常的家庭生活,根據制度一點一
  點慢慢地往上爬,見了地位略高的人的妻子必須卑躬屈節——所有這些不利條件,都不會使她不安,因為她愛他,因為海軍是一種光榮職業。她這些話都是在一九一五年說的,那時世界大戰正在進行,軍裝在閃閃發光。現在是一九三九年,她早已把那些話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曾經警告過她,往上爬是困難的。維克多·亨利不是海軍家庭出身。順著滑溜的前程之梯往上爬的時候,在每一個梯級上都有海軍上將的兒子和孫子擠他。然而在海軍中每一個熟悉帕格·亨利的人,都說他有前途。直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在穩步上升。
  他讀高中的時候,曾寫給眾議員一封信,使他得以進海軍學院,這封信很能說明他的性格,所以引證如下。他很早就顯示出他的品格。

  親愛的先生:

  我從高中一年級開始,曾先後寫給您三封信,向您報告我在索諾馬郡中學的學業成績,您也很客氣地寫給我三封回信,所以我希望您還記得我的名字,也還記得我想進海軍學院的雄心壯志。
  現在我高中快畢業了。寫出自己的全部優良成績,看起來彷彿有點不夠虛心,不過我明白您一定能體諒我這樣做的苦心。今年我是橄欖球校隊隊長,打後衛,同時我也參加了拳擊隊。
  我已被選入亞里斯塔學會。數學、歷史和幾門自然科學,我都是獎金候選人。我的英語和外國語(德語)分數沒有這麼高。可是我是校裡小小的俄語俱樂部幹事。俱樂部裡的九個會員雖然是本地居民,但他們的祖先都是很久以前俄國沙皇讓他們定居在羅斯要塞的。我最好的朋友在俱樂部裡,因此我也參加了,學習一點俄語。我之所以提到這一點,是想說明我的語言能力並不是低下的。
  我的終生目標是做一個美國海軍軍官為國效勞。我不能清楚說明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我的家庭背景中並沒有人干航海這一行。我父親是伐水杉木的工程師。我一向不喜歡伐木,卻始終對輪船和大炮感興趣。我往往特地到舊金山和聖地亞哥去觀看停泊在那裡的軍艦。我用自己的私蓄買了二十幾本關於海上工程學和海戰的書,進行研究。
  我知道您這裡只有一個名額,而在我們這個區裡,申請的人一定很多。要是您發現有人比我更夠條件,那麼我就去報名參加海軍,讓自己從行伍出身。然而,為了讓您考慮我的要求,我曾作了認真的努力,我深信我是問心無愧的。

    非常尊敬您的學生
                      維克多·亨利

                    一九一○年五月五日

  五年以後,亨利用同樣直截了當的方式贏得了他的妻子,雖然她身材比他高出兩英吋,雖然她有錢的父母認為亨利配不上她:他只是個從加利福尼亞州來的矮胖的海軍士官生,橄欖球隊後衛,沒有家產,沒有門第。他追求羅達的時候,倒是曾經把那浸透靈魂的個人野心撇在一邊,顯示出無比的柔情、幽默、體貼和瀟灑的風度。一、兩個月以後,羅達簡直無法從嘴裡吐出「不」字。世俗的細節如身材的高矮等,早已不放在她眼裡了。
  然而,從長遠看,一個美麗的女子老得低頭看自己的丈夫,那總不是什麼好事。一些高個兒男人覺得這樣的一對兒未免有點滑稽,會想方設法勾引她。羅達雖說是個非常規矩的女人,在這一點上禁不住要心旌飄搖——只是不到發生麻煩的程度——有時甚至還靦腆地有意挑逗人。亨利是個出名冷酷無情的鐵漢子,使那些看上他妻子的男人見了寒心,不敢貿然下手。他也真有駕馭羅達的本領。儘管如此,這個身材上的缺陷卻使他們夫妻經常發生齟齬。
  籠罩在這對夫妻上的真正陰影是亨利中校怪羅達言而無信,把他們婚前的諒解一古腦兒丟在腦後。她倒是盡了一個海軍妻子的本份,可是她抱怨得太多、太響、太沒有道理。每到一個她不喜歡的地方,譬如說馬尼拉,她就會一連幾個月嘮叨個沒完沒了。她不管到哪裡,總要埋怨一通,不是天氣太熱,就是天氣太冷,或是天氣下雨,或是天氣太乾燥,或是討厭用人、出租汽車司機、商店售貨員、女裁縫、理髮師,等等。聽羅達·亨利每天那麼喋喋不休,就彷彿她的生活是一場搏鬥,天天得跟辦事效率太低的世界和惡劣的天氣拚個你死我活。這只是女人們的老生常談,一點也不足為奇。但夫妻間的交往主要是談話而不是性愛。亨利最討厭無病呻吟。他越來越多地用沉默作答。它可以蓋住聲音。
  另一方面,羅達有兩方面使他滿意,他認為一個做妻子的就應該這樣:既是妖艷的女人,又是能幹的主婦。他們結婚這麼多年,她很少有使他不動心的時候。而這些年來,他們也搬過不知多少次家,每到一個地方,羅達總能把住室或公寓佈置得舒舒服服的,有滾燙的咖啡和可口的食物,房間總是打掃得很乾淨,床鋪總是疊得很整齊,花瓶裡總是插著鮮花。她也有一些迷人的小手段,在她興致好的時候能變得非常可愛,非常討人喜歡。維克多·亨利接觸的婦女雖然不多,但他知道她們大多數是愛好虛榮、一天到晚嘰嘰呱呱的邋遢貨,不像羅達那樣也有好的一面來補償缺點。他堅定不移的看法是︰羅達儘管有缺點,但如果拿她跟一般妻子相比,他真可以說娶了個好妻子。這是毫無問題的。
  可是在忙碌了一天以後回家的路上,他總是無法預料他會遇到什麼樣的羅達,是可愛的羅達呢,還是嘮叨的羅達。在一個像今天這樣的緊要關頭,她興致的好壞將起很重要的作用。遇到她興致不好,她的判斷是粗暴的,往往也是愚蠢的。
  他一踏進家門,就聽見她在裝有暖氣的玻璃廊子上唱歌,這廊子通向客室,晚飯前,他們通常先在這裡喝一杯。他看見她正在插花,拿了一束水仙往那只在馬尼拉買的深紅色花瓶裡放。她身上穿著一件淡褐色綢衣,腰上束著一條大銀扣的黑皮帶。她的一頭黑髮燙成波浪式,披在耳朵後面。在一九三九年,這是一種連中年婦女都喜愛的髮式。她那歡迎他的目光裡充滿愛意和歡樂。看見她這樣,他心裡馬上好過多了;他一輩子都有這樣的感覺。
  「哦,瞧你。你幹嗎不預先告訴我一聲基普·托萊佛要來?他送來這些花,幸虧還打來一個電話。我像個打雜女工似的,在屋裡忙了好半天啦。」羅達隨便閒談的時候,聲調高亢,像一般神氣的華盛頓婦女那樣。她的聲音很好聽,略略帶點沙嗄,她這些輕輕吐出來的字句,往往給她的說的話加重了語氣,並給人以富於才華的幻覺。「他說他可能稍微遲到一會兒。咱們先喝一小杯,帕格,好不好?調酒的家什都在那兒。我都快渴死啦。」
  亨利走到有輪子的酒吧旁邊,開始調馬提尼酒。」我叫基普順便進來坐一會兒,好跟他談談。這不是一次社交性拜訪。」
  「哦?要不要我迴避呢?」她朝他微微一笑,笑得很可愛。
  「不,不。」
  「好極了。我喜歡基普。嘿,剛才我聽到他的聲音,真是大吃一驚。我滿以為他還在柏林呢。」
  「他已經調離了。」
  「他也是這樣告訴我的。誰接他的職務,你知道嗎?」
  「還沒人接他。先由空軍武官助理暫代。」維克多·亨利遞給她一杯雞尾酒。他一屁股坐在一把棕色的柳條圈椅上,兩隻腳擱在絨腳墊上,呷著酒,心情又陰暗起來。
  羅達對她丈夫的沉默寡言已經習以為常。她早已一眼看出他的不佳心境。維克多·亨利平時總是把腰板挺得筆直,除非是在痛苦和緊張的時刻。那時候他就會彎腰屈背,好像還在踢橄欖球似的。剛才他進屋的時候就駝著背,就連這會兒坐在圈椅上擱起了腳,他的背仍有點兒駝。直溜的黑髮搭拉在他的前額上。他雖已四十九歲,頭上卻幾乎沒有一根白頭髮,他身上的黑色運動褲、棕色運動服和紅色蝴蝶領結適合於比他更年輕的人。這是他的小小虛榮心,只要不穿軍裝,總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很年輕。他的強健的體格幫了他的忙,使他看上去不覺得刺眼。羅達從他發青的棕色眼睛周圍的皺紋上看出,他已經很疲倦,而且心事重重。可能是長年累月在海上瞭望的結果吧,亨利的眼眶周圍總有一道道像是因笑而起的皺紋。陌生人見了,會誤以為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
  「還有酒嗎?」他終於說。她給他倒了一杯酒。
  「謝謝。喂,我忽然想起,我曾寫過一份關於戰列艦的備忘錄,你知道這件事嗎?」
  「哦,我知道。是不是有反應了?我知道你一直很關心。」
  「他們今天把我叫到海軍作戰部長的辦公室去了。」
  「老天爺,去見普瑞柏爾嗎?」
  「普瑞柏爾本人。自從好些年前在『加利福尼亞號』上跟他分手以後,一直沒有見過他。他發胖了。」
  亨利把他跟海軍作戰部長談話的經過告訴了她。羅達的臉上露出嚴厲、陰鬱、困惑的神色。「哦,我明白了。你是因為這個才叫基普來的。」
  「一點不錯。你對我去當武官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你何時有過選擇的權利?」
  「他給我的印象彷彿我可以選擇。我要是不接受這個工作,下一次也許能到一艘戰列艦上去當副艦長。」
  「天哪,帕格,這才像話!」
  「你喜歡我回到海上去?」
  「我喜歡?我的意見什麼時候起過作用?」
  「不管怎樣,我要聽聽你到底喜歡哪一樣。」
  羅達遲疑了一下,乜斜著眼打量著他。「呃——我自然喜歡到德國去。對我來說,這比你乘了『新墨西哥號』之類的軍艦在夏威夷周圍巡邏,而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家裡要有趣得多。德國是全歐洲最可愛的國家。人民都那麼友好。德語曾經是我的主要外國語,你知道,可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錯,我知道,」維克多·亨利說,皺起眉頭微微一笑,回家以後他還是頭一次露出笑容。「你的德語學得很好。」他
  回想起他們新婚度蜜月時怎樣一起朗誦海涅的愛情詩的情景。
  羅達含情脈脈地斜瞟了他一眼。「呃,都取決於你。我的意思是說,要是你非離開華盛頓不可的話——我揣摩那些納粹分子都有點兒醜惡和可笑。不過曼琪·納德遜到德國參加過奧林匹克運動會。她一直說,那地方依舊好得很,物價便宜,用他們給你的旅遊馬克可以買不少東西。」
  「不錯,咱們毫無疑問可以好好樂一陣。問題是,羅達,這樣一來,會不會把我的前途完全給葬送了。接連兩任岸上職務,你明白,尤其在這個階段——」
  「哦,帕格,你會取得四條槓槓的。我知道你會的。到時候,你也會當上戰列艦指揮官的。天哪,你有那麼多獎旗,還有那麼好的鑒定書——帕格、也許海軍作戰部長的意見是對的?說不定那兒會爆發戰爭。到那時候你的工作就重要了,對不對?」
  「那是無稽之談。」帕格站起來拿了塊乾酪吃。「他說總統現在要求把最棒的人安插在柏林當武官。好吧,就算相信這一點。他還說,這不會影響我的前途。這話我就沒法相信。評選委員會在你的履歷上首先注意的——現在這樣,將來也會這樣——是你在海上服役的時間多長。」
  「帕格,你斷定基普不在這兒吃晚飯?吃的東西有的是。華倫要到紐約去了。」
  「不,基普要到德國大使館參加招待會。真見鬼,華倫怎麼又要到紐約去了?他回家才三天。」
  「問他吧,」羅達說。
  前門砰的一聲,跟著是快而堅定的腳步聲,無疑是華倫來了。他走進廊子,一隻手裡拿著兩個壁球拍揮了一下,向他們打招呼。「嘿。」
  他身穿一套灰色運動衫褲,因為剛打完球,曬得黑黑的瘦削的臉上容光煥發,頭髮有點蓬亂,薄薄的嘴裡斜叼著一支煙卷,看上去完全是那種不受家庭約束、大學一畢業就從父母的生活中消失的孩子。帕格到現在仍舊有點納悶:華倫吃船上那種伙食,怎麼能越長越結實。他那細長的孩子身材日漸長得高大魁偉。這次回家,他的黑頭髮裡已經疏疏落落地有了幾根早熟的白髮,使他父母見了很為驚奇。維克多·亨利有點羨慕華倫身上曬成黝黑的皮膚,因為它說明很多東西:驅逐艦上的艦橋,網球,奧阿胡島的青山,特別是在憲法路數千英里外的海上值勤。他說:「我聽說你要到紐約去?」
  「是的,爸爸。我能去嗎?我的副艦長剛到華盛頓。我們要到那兒去看幾場戲。他是個真正的愛達荷農民,從來沒有到過紐約。」
  亨利中校不高興地咕嚕一聲。華倫真要是巴結他的副艦長,那當然不壞。做父親的只怕有什麼女人在紐約等他。華倫本是學院裡的優等生,可是偷偷外出的次數太多,幾乎影響了他的畢業鑒定。他的背部受過重傷,據他自己說是在一次摔跤中受的傷,但另外的說法是,他在跟一個年齡比他大的女人胡搞,半夜裡撞車受了傷。做父母的從來不曾在他跟前提起過那女人的事;一部分原因是不好意思——他們都是循規蹈矩的教徒,對這樣的話題難於啟齒——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們心中明白,跟華倫談這類事完全是白費勁。
  門鈴響了。一個頭髮花白的僕人穿著一身白制服,穿過客廳出去開門。羅達站起來,用她的纖手攏了攏頭髮,輕輕撣了撣穿著綢衣服的屁股。「還記得基普·托萊佛嗎,華倫?大概是基普來啦。」
  「嘿,當然記得。在馬尼拉時候就住在我們隔壁的那個高個兒海軍少校。他這會兒在哪兒服役?」
  「他在柏林當海軍武官,剛剛離職,」維克多·亨利說。
  華倫做了個滑稽的鬼臉,低聲說:「天哪,爸爸,他怎麼幹起這一行來了?在大使館裡當公務員!」羅達瞧了她丈夫一眼,她丈夫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托萊佛中校來了,太太,」僕人在門口說。
  「哈羅,羅達!」托萊佛大踏步走進來,伸出他兩隻長長的胳膊;他穿著一身非常合身的軍禮服:一件鑲著金紐扣的藍色上裝,上面別著好幾枚勳章,一條黑色領帶,一件筆挺的白襯衫。「嘿,老天爺!你比在菲律賓時候年輕十歲。」
  「哦,瞧你說的,」她說,兩眼閃閃發光,讓他在臉頰上輕輕吻一下。
  「哈爾,帕格。」托萊佛舉起一隻修剪得很漂亮的手,掠了一下他那正在變白的濃密卷髮,瞪著眼看那兒子。「說句心裡話,這是您的哪一個孩子。」華倫伸出一隻手去。「哈羅,先生。猜猜看。」
  「啊哈。是華倫。拜倫笑起來不是這樣的。還有紅頭髮,我想起來了。」
  「您猜對啦,先生。」
  「羅斯迪·特雷納告訴我說,你在『莫納根號』上服役。拜倫在幹什麼?」羅達在沉默一會兒之後,這時興高采烈地說起話來。「哦,拜倫是我們家浪漫主義的夢想家,基普。他在意大利學美術。你也應該見見梅德琳!都成大人啦。」華倫說了聲,「對不起,我失陪了,先生,」就出去了。
  「美術!意大利!」在托萊佛的瘦削而英俊的臉上,一道濃眉往上一揚,兩隻鑽藍色的眼睛張得很大。「呃,那倒是很浪漫。喂,帕格,你幾時開始喝酒的?」托萊佛接過一杯馬提尼酒,看見亨利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就這樣問。
  「怎麼,基普,我在馬尼拉就喝上酒啦。喝得挺凶。」
  「是嗎?我忘了。我只記得在學院裡你最反對喝酒。連煙也不抽。」
  「嗯,我很早以前就開戒了。」
  維克多·亨利自從他襁褓中的女兒死後,就開始喝酒抽煙,漸漸上了癮,早已把他嚴厲的監理會教徒父親要他戒煙戒酒的諄諄囑咐丟在腦後。這個話題他是不喜歡展開討論的。托萊佛微微一笑,說道:「你星期天也打牌了?」
  「沒有。我還沒改掉這個傻脾氣。」
  「別說這是什麼傻脾氣,帕格。」
  托萊佛中校開始談起在柏林當武官的工作。他的第一句話是:「你會喜歡德國的,羅達也會喜歡。你要是放過這樣的機會,真太傻了。」
  他的胳膊肘放在椅子兩邊扶手上,一隻腳乾淨利落地擱在另一隻腳上,他的談吐還像過去那樣娓娓動聽。直到現在他依舊是帕格那一班最漂亮的同學之一,但也是最不幸的一個。海軍學院畢業後兩年,他在一次艦隊的軍事演習中出了事故。他當時是一艘驅逐艦的總值日軍官1,正好海上起了風暴,時間又在夜裡,一艘潛艇事先沒有發出警告,忽然在他前面一百碼的地方浮出海面,結果就和驅逐艦撞上了。責任並不在他身上,也沒人受傷,普通軍事法庭只給他記過處分。但這個處分卻阻礙了他的晉陞,影響了他的前程。他一邊講話一邊喝酒,在約莫十五分鐘內喝了兩杯馬提尼。
  1艦上總值日軍官在值日期間代表艦長負責管理全艦工作,除副艦長外,艦上一切人員都應服從他的命令。
  後來維克多·亨利向他打聽納粹的情況,問他應該怎樣跟他們打交道,基普·托萊佛忽然把身體坐得筆直,做手勢時把彎曲的手指也伸直了,他的語氣變得很堅定。國家社會黨上了台,他說,其他的德國政黨下了台,就像在美國民主黨上台、共和黨下台一樣。這是從一個方面看問題。德國人喜愛美國,拚命要獲得我們的友誼。帕格只要把他們當人看待,那麼他就會發現條條渠道都對他敞開,情報會源源而來。報刊上有關新德國的評論都歪曲了事實。等帕格跟那班記者混熟以後,就會明白裡面的原因——他們大多數都是心懷不滿的左傾分子和酒鬼。
  「希特勒是個真他媽的了不起的人,」托萊佛說著,放正了兩個胳膊肘,用一隻擦洗得很乾淨的手托住下巴頦兒,另一隻隨隨便便地搭拉著,臉上容光煥發。「我並不是說,他,或者戈林,或者他們一夥裡任何一個,不會謀殺自己的祖母以增加他們的權力或者增進德國的利益。可這就是今日歐洲的政治。我們美國人實在太天真。蘇聯是歐洲必須面臨的巨大現實,帕格——那些斯拉夫蠻子正在東方興風作浪。我們很難理解那種感情,可是對他們來說,卻是政治的磐石。共產國際不是在那兒打麻將,你知道,那班布爾什維克馬上要出來統治歐洲,不管是用詭計或者用武力,或者是二者並用。可希特勒不讓他們那樣做。這是問題的核心。德國人搞政治的方式跟我們不一樣——譬如說對付猶太人的手段——不過這僅僅是一種過渡現象,再說也不關你我的事。要記住這一點。你的工作是搜集軍事情報。你可以從這些人身上弄到一大堆情報。他們對自己的成就很感到自豪,也喜歡向人誇耀,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會給你真實的情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38:09

  帕格又去調馬提尼酒,羅達就提出幾個有關猶太人的問題。托萊佛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報紙上的報道全都言過其實。最壞的也不過是所謂的「水晶夜」,一些納粹打手出來敲碎百貨公司的櫥窗,放火燒了幾家猶太會堂。連這也是猶太人自己招來的,是他們先謀害了德國駐巴黎使館裡的一個官員。托萊佛還說,他自己作為一個使館工作人員,對這件事有種悲觀的看法。那天他和他妻子正好在戲院裡看戲,回家時候看見選帝侯大道上有不少碎玻璃,遠處也有一、兩起火光。可是根據《時代》週刊的報道,好像整個德國都在燃燒,猶太人都在遭到集體屠殺。不少新聞報道都互相矛盾,不過據他所知,沒有一個人在肉體上真正受到傷害。為了撫恤那個死去的使館人員,罰了他們一大筆錢,大概十億馬克之類。希特勒是相信用烈藥的。「至於總統下令召回我們的大使,我看是一種多餘的姿態,完全多餘,」托萊佛說。「這只會使猶太人的處境更糟,同時也完全打亂了我們使館的工作。在這兒華盛頓,簡直沒有一點點關於德國的常識。」
  這個本來坐得筆直的戰士又喝了兩杯馬提尼之後,腰也彎了,話也多了,他滔滔不絕地談起海軍內幕情況,回憶各種酒會,各個週末,幾次打獵旅行,等等;他回想起有一次
  在國家社會黨集會之後怎樣和一些德國空軍軍官喝了個通宵,到天亮時大家都喝土豆湯解酒;他還回想起自己怎樣跟一些著名的演員和政界人士交朋友。他笑嘻嘻地說,只要你不打錯牌,武官工作是非常有趣的,也可以生活得非常好。再說,搞這些玩藝兒本來就是你的工作,以便搜集情報。這是夢想中的工作。一個人既然進了海軍,就有權在海軍裡得到最多的東西!他坐在最前排,看著歷史一幕幕地上演,同時也獲得最大的享變。「我跟你說,帕格,你會喜歡這個工作的。這是目前歐洲最有趣味的職務。納粹裡面確實魚龍混雜。有些人很能幹,但我跟你說句知心話,有些人也相當粗俗。一般職業軍人都有點兒看不起他們。可是他媽的,我們覺得我們自己的政界人士又怎麼樣?希特勒現在掌著大權,這一點已經沒有爭論了。他的確是個大人物,我一點不騙你。因此別談論那話題,那樣你的日子就可以過得很好,因為的的確確沒有比德國人更好客的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還很像我們,你知道,比法國人,甚至比英國人更像我們。他們見了一個美國海軍軍官,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他看看帕格,又看看羅達,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帶點兒憂傷,也略有點兒沮喪。「特別是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不等你到達那兒,他們早就把你瞭解得一清二楚了。也許我問得大率直了——要是這樣,請告訴我——不過像你這樣一個熱中於搞槍炮的人,怎麼忽然幹起這工作來了?」
  「怪我把脖子伸得太長了,」帕格抱怨似的說。「你知道我在軍械局的時候,曾研究過磁石魚雷雷管——」
  「他媽的,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還獲得了獎狀?」
  「嗯,此後我就一直注意魚雷的發展。我在作戰計劃處的一部分工作就是注意有關武器和裝備的最新情報。日本人正在製造一些很有威力的魚雷,基普。一天晚上我拿出自己的舊計算尺來,計算一下數字,發現我們的軍艦設備已經落伍
  到安全水平之下。我寫了份報告,建議在『馬裡蘭號』和『新墨西哥號』一級的軍艦上加添或加厚防雷隔堵1。今天海軍作戰部長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我的報告成了一個燙手的土豆。艦船局和軍械局彼此指責,備忘錄滿天飛,防雷隔堵已決定加添或加厚——」
  1軍艦船體西側凸出、為防止被魚雷水雷擊沉的半圓柱形殼,通常位於船體水線之下。
  「結果,老天爺,帕格,你又給自己弄到了一張獎狀。幹得好!」托萊佛炯炯有神的藍眼睛閃出光芒,他舔了舔嘴唇。
  「我給自己弄到了一個去柏林的命令,」維克多·亨利說。
  「除非我能提出足夠的理由不服從這個命令。海軍作戰部長說,白宮已斷定這個職位在目前極為重要。」
  「不錯,帕格,一點不錯。」
  「嗯,也許是不錯,不過有利必有弊,基普,你幹這種事很有辦法。我可不成。我只會做機械工作。我不屬於那個圈子。上頭要找一個合適的人,我正好倒楣,給看中了,就是這麼回事。我還湊巧懂得點兒德文。現在我騎虎難下了。」
  托萊佛看了看表。「嗯,別放棄這個機會。這是我作為老朋友給你的忠告。希特勒是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物,歐洲可能就要出什麼大事。我該到大使館去了。」
  維克多·亨利送他到門外,一直送到那輛嶄新的灰色梅塞德斯汽車停著的地方。托萊佛走路的姿勢有點晃晃悠悠,但講話的聲音很鎮靜清晰。「帕格,你要是決定去,給我來個電話。我可以抄給你一本子電話號碼,你好找一些合適的人談談。事實上——」一個苦笑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不,用不著給你女人的電話號碼,對不對?嗯,我一向非常欽佩你的為人。」他拍了下亨利的肩膀。「老天爺,我對這個酒會寄予很大的希望!自從離開柏林後,我一直沒喝到過一杯地道的摩澤爾葡萄酒。」
  維克多·亨利重新進展的時候,幾乎給一隻手提箱和一隻帽盒絆了一跤。他女兒穿著一件綠色羊毛衣站在門廊的鏡子旁邊,拿了頂尺碼非常合適的帽子往頭上戴。羅達在看著她女兒打扮,華倫在一旁等著,他的軍大衣搭在肩上,手裡拿著一隻舊的豬皮旅行包。「怎麼啦,梅德琳?你要到哪兒去?」
  她衝著他微微一笑,把她的黑眼睛睜得很大。「哦,媽還沒告訴您嗎?華倫要帶我到紐約去。」帕格嚴厲地瞅著羅達,羅達就說:「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嗎,親愛的?華倫多買了幾張戲票。她喜歡看戲,華盛頓又很少演戲。」
  「可是大學停課了嗎?已經放復活節假了嗎?」
  女兒說:「我的功課都準備好了。只去兩天,兩天裡不考試。」
  「你準備住在哪兒?」華倫插嘴說:「可以住在巴比宗婦女旅館裡。」
  「我不喜歡這樣,」維克多·亨利說。
  梅德琳用懇求的目光望著她父親,那目光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要軟下心來。她今年十九歲,個兒矮小,身材苗條,皮膚很像羅達,但她的兩隻眼眶很深的棕色眼睛和那副果斷神氣,使她看上去很像她父親。她試圖朝著他皺一下她的小鼻子。她這個小動作往往能博得他一笑,使她如願以償。這一次,他的臉色一點沒有變。梅德琳先瞅一眼她母親,又瞅瞅她哥哥華倫,向他們求援,但他們都毫無表情。梅德琳的嘴彎成一個微笑,這是個撒嬌的笑容,有時比發脾氣、頂嘴更難對付。她脫下帽子。「好吧!算啦。華倫,我希望你能把多餘的票處理掉。什麼時候吃晚飯?」
  「馬上,」羅達說。
  華倫穿上軍大衣,拿起旅行包。「喂,順便問您一聲,爸爸,我可曾跟您說過,約莫在兩個月前我們副艦長曾提出要進行飛行訓練?我遞了一份申請書,不過想湊湊熱鬧。嗯,今天看見契特在海軍人事局溜躂。看來我們倆都有希望錄取。」
  「飛行訓練?」羅達顯得很不高興。「你是說你要當航空母艦的飛行員了?就這樣決定了?也不跟你父親商量商量?」
  「怎麼啦,媽,這也不過是一種混資格的辦法。我認為這樣做是有意義的,您說呢,爸爸?」
  亨利中校說:「一點不錯。海軍的未來準是屬於這班穿褐色皮鞋的。」
  「這個我倒不知道,可彭薩科拉這地方一定挺有趣味,只要我不在頭一個星期出醜就成。星期五回來。對不起,梅德琳。」她說:「謝謝你的好意。祝你玩得痛快。」他吻了下他母親,就離開了。
  帕格·亨利繃著臉,一聲不響,心不在焉地喝著法國式奶油湯,吃著倫敦式烤雞和楊梅餡餅。基普·托萊佛那麼熱中於這種平凡的間諜工作只有加深亨利的不快。梅德琳老想逃課總是叫他心煩。但最糟糕的還是華倫那個隨便講出來的消息。帕格既覺得驕傲,也覺得害怕。當航空母艦上的飛行員是海軍中最危險的職務,雖然連像他這個年紀的軍官都在申請到彭薩科拉去受飛行訓練,以便將來可以到航空母艦上去服役。亨利是個忠心耿耿的海軍人員,他一邊吃飯,一邊心裡琢磨:華倫這樣做究竟對不對,他自己要不要也提出參加飛行訓練的申請,以便體面地(雖說有點窮凶極惡)逃避去柏林的使命。
  梅德琳始終保持著興高采烈的臉色,跟她母親談論喬治·華盛頓大學裡的學生電台,這是她在學校裡最感興趣的東西。用人是個愛爾蘭老人,天氣暖和時也附帶照料花園,他在這個點著蠟燭、陳設著羅達家古董的飯廳裡走進走出,腳步很輕。羅達也出錢支付家庭費用,這樣他們才能在華盛頓保持現在這樣的生活方式,和她的那些老朋友在一起。維克多·亨利雖然滿肚子不高興,卻有苦說不出。一個中校的薪水不多,而羅達是過慣比較好的生活的。
  梅德琳在她父親的額上吻了一下,很早離開了飯廳。吃甜食時,席上依舊陰沉沉地一片寂靜,只聽見那個老用人輕輕的腳步聲。羅達一句話也不說,等著她丈夫的心情逐漸好轉。後來他清了下喉嚨,說還是到廊子上去喝白蘭地和咖啡吧,她就愉快地微笑著回答:「好的,咱們去吧,帕格。」
  用人把銀茶具放到廊子上,開亮假壁爐裡一閃一閃的紅燈。她耐心地等著,直到她丈夫在他喜愛的椅子上坐好,慢慢地喝著咖啡和白蘭地。於是她說:「你知道嗎,拜倫來信了。」
  「什麼?他真還記得我們都活著?他身體可好?」
  他們有好幾個月沒收到他的信了。亨利常常做噩夢,夢見他兒子死在意大利一輛掉進水溝冒著煙的汽車裡,或者夢見他死於其他方式或受傷。不過他從接到最後一封信以後,一直沒提起過拜倫。
  「他身體挺好。他目前在錫耶納。他已經不在佛羅倫薩學習,說他已對美術感到膩煩了。」
  「我聽了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錫耶納。那地方仍屬於意大利,是不是?」
  「是的,靠近佛羅倫薩。在托斯卡納山區。他一直在托斯卡納山區打轉。他似乎對一個女孩子有了好感。」
  「一個女孩子,嗯?什麼樣的女孩子?意大利姑娘?」
  「不,不。一個紐約姑娘。娜塔麗·傑斯特羅。他說她叔父是個名人。」
  「我明白了。她叔父是誰?」
  「是個作家。他住在錫耶納,名叫埃倫·傑斯特羅博士。勃拉尼1說,他曾經在耶魯大學教過歷史。」
  1勃拉尼是拜倫的暱稱。
  「信在哪兒?」
  「在電話桌上。」
  幾分鐘後他拿著信回來了,還拿來一本有黑包包封的厚書,封面上印著一個白色十字架和一個藍色六角星。「這就是她叔父寫的。」
  「哦,不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這本書是某個讀書會寄來的。你看過沒有?」
  「我看了兩遍。寫得好極了。」亨利映著黃色的燈光翻閱他兒子的信。「嗯。事情看來進展得相當快呢。」
  「她好像挺可愛,」羅達說。「不過他過去也曾有過這情況,九天的熱戀。」
  亨利中校把信輕輕地扔在咖啡桌上,又給自己倒了杯白蘭地。「我過會兒再細看。他從來沒有寫過這樣長的信。信裡有什麼重要的話嗎?」
  「他想要繼續留在意大利。」
  「真的嗎?他打算怎樣生活?」
  「他跟傑斯特羅博士一起做點兒研究工作。那姑娘也在那兒工作。他認為靠他自己所掙的錢,加上從我母親的信託財產裡拿到的不多幾塊錢,就可以湊合了。」
  「當真?」亨利盯了她一眼。「連拜倫·亨利也談起自己養活自己了,這倒是自從你生下他以後從他那裡聽到的最大新聞。」他喝完杯子裡的咖啡和白蘭地,站起來,砰的拍了下桌子,才把信拿在手裡。
  「別生氣,帕格。拜倫是個奇怪的孩子,不過他很有頭腦。」
  「我還有點兒工作要做。」
  亨利進了他的私室,點上一支雪茄,把拜倫的信仔細看了兩遍。這個私室是女用人的房間改裝而成。樓下原有一間漂亮的書室,裝著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園。這間書室在理論上是屬於他的。但這個房間實在太可愛了,羅達有時喜歡用它來接待客人,她丈夫要是留下一些文件和書籍在裡面,她就要跟他嘮叨個沒完。這樣過了幾個月,亨利就把幾個書架、—張小床、一張用舊了的小書桌搬到原來給女用人住的小房間裡,自己也住在裡面,他對這個小天地還感到很滿意:過去住的驅逐艦艙房比這還要小呢!
  亨利抽完雪茄,就向他那架舊手提打字機走去。他把兩手放在鍵盤上,停了片刻,注視著桌上皮鏡框裡的三張像片:華倫,穿著軍裝,刺蝟似的頭髮,嚴肅而孩子氣的臉,他是海軍將級軍官的接班人;梅德琳,才十七歲,但看上去要比現在年輕得多:拜倫站在中間,挑釁似的大嘴,半閉著的、善於分析的眼睛,又濃又密的頭髮,有點像瓜子型的臉上奇特地混雜著溫柔和桀驁不馴。拜倫的外貌既不像他父親也不像他母親。他只是他怪模怪樣的自己。

  親愛的勃拉尼:

  你母親和我接到了你的長信。我打算認真地對待這封信。你母親寧願一笑置之,可是我記得你過去從來不曾寫過這樣長的信,也從來不曾用那樣的言詞形容過一個姑娘。我很高興你身體很好,還找到了有收益的工作。這是個好消息。我從來不曾認真看待過你要學美術這件事。
  現在談談娜塔麗·傑斯特羅。在這可悲的日子和時代,尤其考慮到德國目前發生的情況,我得首先表示,我對猶太民族沒有一點偏見。我跟他們的交往不多,因為海軍裡很少猶太人。在海軍學院學習的時候我班上有四個,在一九一一年這也是很罕見的現象。他們中間有一個畢了業,他名叫漢克·高爾德法伯,是個很好的軍官。
  在這兒華盛頓,對猶太人的偏見頗深。他們做生意的本領太大,最近終於遭到物議。不久前,你母親的一個朋友講給我聽一個笑話。我聽了並不覺得好笑,大概是因為我自己的曾祖來自格拉斯哥的緣故。他說,國會圖書館裡三本最薄的書是:《蘇格蘭慈善事業的歷史》、《法國婦女的貞操》和《猶太人生意道德的研究》。哈哈哈!這種笑話可能是希特勒宣傳的影響,不過講給我聽這個笑話的人是個很好的律師和基督教徒。
  你最好仔細想想結婚的深遠意義。我知道我這話說得太早了一些,可是在你不能自拔之前,現在正是好好思考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這樣一個真理:·你·要·與·之·結·婚·的·姑·娘,·和·你·必·須·與·之·共·同·生·活·的·女·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女人一般都喜歡注意眼前的生活。在沒有結婚之前,她一心想贏得你。結婚之後,你只是她生活中的許多因素之一。在某種意義上說,你的重要性只佔第二位,因為她已經·占·有了你,而其他的一切卻在變動——孩子們、家庭生活、新衣服、社交關係。如果這些其他因素不合她的意,她就會使你的日子過得不愉快。
  萬一跟娜塔麗·傑斯特羅這樣的姑娘結婚,所有其他因素都會經常給她帶來煩惱,從混血的孩子到社交上很細微的歧視。像中國人用眼淚折磨人一樣,這一切都會使你痛苦。如果這樣,你們兩個都會漸漸覺得苦惱和悲傷,可是到那時你們都有了兒女,分離不開,結果你們會覺得自己生活在人間地獄。
  我只是把我心裡想的告訴你。也許我是老腦筋,或者太愚蠢,或者太沒有同情心。我不在乎這個姑娘是猶太人,雖說孩子們的信仰將會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因為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基督教徒,比現在的華倫更好。你形容她頭腦如何聰明,這一點給我印象很深,我也毫不懷疑,因為她身為埃倫·傑斯特羅的侄女這件事就是說明。《一個猶太人的耶穌》是一部很出色的作品。如果我認為她真能夠使你幸福,能夠在生活上給你一些指導,那麼我就會歡迎她,而且如有人膽敢對她無禮,我就會親自給他鼻子上一拳。不過我覺得這可能成為我將從事的第二種事業。
  嗯,我已同意你按照你自己的志趣行事。這一點你想必早已知道了。我寫這樣一封信是很不容易的。我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傻瓜,把大家明白的道理加以發揮,把我自己所厭惡的真理加以解釋,尤其是讓我自己來干涉你的私人感情。可是我這樣做是有道理的。你給我們寫了一封信。我的理解是你要一封回信。我只能做到這一點。你要是把我當作一個老頑固,我也沒有意見。
  這封信我要拿給你母親看。她一定不會贊成我這樣寫,因此我要在她不簽名的情況下把信寄給你。也許她會附上一筆,跟你講幾句她的心裡話。華倫在家。他已申請參加飛行訓練,有可能批准。

                        爸爸

  羅達喜歡睡懶覺,但她丈夫第二天早晨八點就叫醒了她,遞給她一封他寫給拜倫的信和一杯熱咖啡。她像發脾氣似的霍地從床上坐起來,一邊喝咖啡一邊看信,看完後一言不發,把信還給了他。
  「你要在信上加點兒什麼嗎?」
  「不。」她板著臉。剛才讀到帕格寫的關於女人和婚姻這一段時,她微微把眉毛一擰。
  「你贊成這樣寫嗎?」
  「像這樣的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羅達說,表示了很深的、很有把握的輕蔑。
  「我可以寄出嗎?」
  「我不在乎。」
  他把那封信放在前胸口袋裡。「今天早晨十點鐘我要去見普瑞柏爾海軍上將。你還有其他想法嗎?」
  「帕格,請你完全照你自己的意思去辦好不好?」羅達說。口氣裡帶著痛苦和膩煩。他一離開,她就一下子鑽進被窩了。
  帕格說了他願意接受這個職務的時候,海軍作戰部長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驚奇。早在黎明時分,亨利一覺醒來,深深覺得自己已無法逃避這個使命,也就索性不去想它了。普瑞柏爾要他趕緊準備。去柏林的命令已經發出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39:17

第02章

  兩個月前拜倫·亨利和娜塔麗·傑斯特羅的相遇很能說明拜倫的性格。他像是被一陣狂風吹到娜塔麗身邊的。
  拜倫跟他的父親很不一樣,他做事一向漫無目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逐步避開海上童子軍、塞文海軍學院以及其他可能導致他從事海軍事業的一切。然而他也無意從事其他職業。他的學業成績一般都很差。他很早就學會一種游手好閒的出色本領。他有時發起狠來,也表現出他有能力考幾個「A」,或者裝配一架性能很好的收音機,或者從廢品店裡弄一輛汽車來讓它重新走動,或者把一架壞了的汽油發熱器重新修好。他這種裝修機器的才能是他父親和祖父的家傳。但他不久就對這種修補的工作感到厭倦。而他的數學又不好,沒法考慮學機械工程。
  他也有可能當運動員。他身體矯健,比他的外表要強壯得多,但他不喜歡學校運動員在飲食和集體活動方面的死板規定,他自己雖然喝了不知多少加侖啤酒,腰圍卻絲毫沒有增加。在哥倫比亞大學(他之所以能進這個學校,只是由於他贏得了接見他的人的歡心,他智力測驗的分數很高,以及他不是紐約人),他只做到沒有因成績太壞而被開除。他喜歡到他所參加的學生聯誼會裡去散散心,或是玩紙牌賭錢,或是把一些舊小說看了一遍又一遍,或是談論姑娘們並跟她們胡鬧。他喜歡擊劍,覺得這項運動挺適合他的獨立精神和強壯體格。他要是受更多的訓練,準能成為全國大學生擊劍比賽的決賽選手。但訓練使他膩煩,不合他懶散的性格。
  他在三年級時選修了美術,運動員們一般都選修這門課程,據說從來沒有人不及格。但是拜倫·亨利在期中考試時卻沒有及格。他從來不做作業,又缺了一半課。儘管這樣,他考試的劣等成績使他吃了一驚。他謁見了那個教授,告訴了他自己的想法。那教授戴著一副綠眼鏡,腦袋微微有點禿,耳朵上長著毛,原是個意大利文藝復興迷。他倒挺喜歡拜倫。談話時,拜倫偶爾提到對裡奧那圖1和波堤切利的一些看法,說明那幾節課他沒有白上,跟那些在班上打瞌睡的魁偉學生大不一樣。他倆成了朋友。這是拜倫·亨利一生中頭一次和知識界人士交朋友。他成了之藝復興的狂熱信徒,像奴隸似的重述著教授的見解,大學畢業時考試成績很優異,還改掉了喝啤酒的嗜好,一心想在將來教美術。他計劃在佛羅倫薩大學當一年研究生,取得藝術碩士的學位。
  1即裡奧那圖·達·芬奇(1452——1519),他和波堤切利(1444——1510)都是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
  但在佛羅倫薩呆了不多幾個月,拜倫的熱情就冷了下來。十一月某個雨夜,他突然對周圍的一切厭倦起來:他租住的房間俯視著混濁的阿爾諾河,骯髒不堪;大蒜氣味和下水道的臭味使他噁心;在外國人中間獨居使他煩悶。他寫了封信給他的朋友,說意大利繪畫太花哨、太傷感,而且畫的都是什麼聖母、聖嬰、聖徒、光輪、耶穌釘死在十字架、耶穌復活、綠色的死了的救主、會飛的有鬍子的耶和華,等等;說他寧願選擇象米羅和克裡那樣的現代畫家;又說繪畫不過是室內裝飾,他對這一行其實並不感興趣。他潦潦草草地寫了好幾頁,表達了他那種陷入絕境的心情,隨即把信發出,自己卻動身到歐洲去到處遊蕩,把學業和畢業文憑一古腦兒丟在腦後。他回到佛羅倫薩後,收到了教授寫來的一封鼓舞他的信。
  ……我不知道你將來會成什麼樣的人。顯然藝術不是你真正的愛好。我認為,讓你集中全副精力學一門課對你是有好處的。只要你能去掉那種麻木不仁的心情,從事某種真正能使你感興趣的事業,你還會有遠大前程的。我是個老交通警,站在這個角落裡指揮交通,看見許許多多雪佛蘭和福德駛過。偶爾也有一輛卡迪勒克駛過,我見了決不會認不出來。只不過現在這一輛卡迪勒克的機器發生了嚴重的故障。
  我已經寫信給住在錫耶納郊外的埃倫·傑斯特羅博士,談起了你的情況。你當然也聽說過他。他寫了《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弄到不少錢,終於擺脫了悲慘的學院生涯。我們過去在耶魯大學是朋友,他對年輕人的確循循善誘。去找他談談吧,並代我向他問候。
  這就是拜倫登門拜訪傑斯特羅博士的原委。他乘公共汽車去錫耶納,路程是三個小時,順著一條有車轍兒的險峻山道往上駛。這個怪誕的小鎮他以前去過兩次,鎮上全都是紅色的城樓和雉堞以及彎彎曲曲的狹小街道,中央是一座華麗的、有斑馬一樣斑紋的大教堂,座落在小山頂上,周圍一片綠色和棕色的托斯卡納葡萄園。使這地方著名的,除了他特地來研究的那種仿拜占庭教堂藝術外,還有一年一度的賽馬,這種賽馬據說有它自己的特點,但拜倫只是道聽途說,不曾親眼目睹。
  驟看上去,坐在藍色舊敞篷汽車駕駛座上的姑娘並不怎麼惹人注意:鵝蛋臉,膚色很黑(所以起初他以為她是意大利人),深色的頭髮,戴著一副極大的墨鏡,一件敞領白襯衫外面罩著一件深紅色運動衣。她旁邊坐著一個金頭髮男子,穿著一套白條子的黑西服。他正舉起一隻又長又白的手放到嘴上,蓋住一個哈欠。
  「嗨!是拜倫·亨利嗎?」
  「是的。」
  「坐到後面去。我是娜塔麗·傑斯特羅。這位是萊斯裡·斯魯特。他在我們駐巴黎的大使館工作,這會兒來看望我的叔父。」
  拜倫也不怎麼引起這個姑娘注意。娜塔麗·傑斯特羅從墨鏡裡看見的,是一個瘦長的吊兒郎當男子,一看就知道是美國人,濃密的棕色頭髮裡夾著兒星紅色。他背靠著大陸旅館的牆在曬太陽,抽香煙,兩條腿懶洋洋地交叉在一起。淺灰色上裝、黑色運動褲和一條栗色領帶,看上去略微有點像阿飛的樣子。頭髮下面的額頭很寬闊,長長的尖下巴很瘦,臉色很蒼白。他的模樣完全像一個混文憑的大學生,但外貌相當漂亮。這樣的人,娜塔麗在少女時代揮手趕走總有十幾個了。
  汽車彎彎曲曲地穿過兩旁有歪歪扭扭的深紅色老房子的狹窄峽谷,向郊外駛去。拜倫問起斯魯特在大使館裡擔任什麼工作。這個外交人員回答說,他在政治部門工作,目前正在學習俄文和波蘭文,希望將來能調到莫斯科或者華沙去。斯魯特坐在汽車裡看去個子非常高;後來拜倫發現他自己的個子要比斯魯特高;這個外交官身軀很長,但兩條腿卻不怎麼長。斯魯特的厚厚的金髮生得很高,顯出高高的額角和瘦瘦的棕紅色臉龐。無邊眼鏡後面的一對淺藍色眼睛很敏銳,炯炯有神;他的薄薄的嘴唇一直緊閉著,彷彿在下決心似的。一路上,他老是把一隻黑色大煙斗捏在手裡或者叼在嘴裡,但並不抽煙。拜倫忽然覺得,外交工作可能很有趣,使你有機會旅行,冒險,跟一些要人見面。但斯魯特一提到他是獲得羅茲獎學金1的學生,拜倫就打定主意不再談這個話題了。
  1羅茲獎學金是英國資本家塞西爾·約翰·羅茲(1853—1902)所設,保送英、美兩國學業成績優異的學生去牛津大學學習三年。
  傑斯特羅住在一座黃色的灰泥別墅裡,別墅坐落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可以清楚地望見大教堂和錫耶納紅色的城樓和瓦屋頂。從市鎮坐汽車到這裡約需二十分鐘。拜倫急煎煎地跟在那個姑娘和斯魯特後面,穿過一個築有花壇的花園,花園裡到處是沾滿黑色污漬的塑料雕像。
  「呃,你們來啦!」說話的聲音很高、很神氣、很不耐煩,發r音的時候略略帶點外國口音。
  他們走進一個長長的、有橫樑的客廳,拜倫頭一眼看到的是兩樣東西:一幅很大的肖像畫,占一堵牆的極大部分,畫的背景是一片金色,畫上聖法朗西斯穿著紅袍,張著兩臂;在房間遠處一張紅綢臥榻上,坐著一個有鬍子的小老頭兒,穿著一身淺灰色衣服,看見他們進來,就看了看表,站起來,咳嗽著向他們迎來。
  「這是拜倫·亨利,埃倫,」那姑娘說。
  傑斯特羅伸出兩隻又小又乾癟的爪子似的手,握住了拜倫的手,用銳利的、帶點遲疑的目光打量著他。傑斯特羅的腦袋很大,肩膀很窄;老年人的帶斑疤的皮膚,淺色的直頭髮,一隻大鼻子因傷風變得有點紅。修剪得很整齊的鬍子已經完全花白了。「哥倫比亞大學三八年畢業,是不是?」
  「是的,先生。」
  「嗯,請進來。」他先往房間裡面走,一邊扣上他那件雙排扣上裝的鈕扣。「上這兒來,拜倫。」他拿起一隻很重的水晶酒壺,拔掉玻璃蓋,小心翼翼地把琥珀色的酒倒在四隻玻璃杯裡。「喝吧,萊斯裡,娜塔麗。我們一般白天不喝酒,拜倫,不過今天是個好日子。」他舉起酒杯。「為拜倫·亨利先生乾杯,祝他痛恨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卓越成就。」
  拜倫哈哈大笑。「米蘭諾博士信裡是這樣寫的嗎?我要乾這一杯。」
  傑斯特羅呷了一口,放下酒杯,看了看表。拜倫看出這位教授急於吃午飯,就像喝黑麥威士忌似的把杯子裡的雪利酒一飲而盡。傑斯特羅高興地笑著嚷道:「啊!一、二、三。好孩子。來吧,娜塔麗。萊斯裡,把你的那杯酒帶到飯桌上去吧。」
  吃的是便飯:光是蔬菜和白米飯,隨後是乾酪和水果。餐具是精緻的古老瓷器,栗色的和金色的。一個頭髮花白的矮小意大利婦女遞送食物。餐廳裡的高大窗子開向花園,可以望見錫耶納的景色。從窗外瀉入蒼白的陽光,還吹來陣陣涼風,一直吹到飯桌上。
  大家剛坐定,那姑娘就問:「你為什麼要反對意大利文藝復興,拜倫?」
  「說來話長。」
  「講給我們聽聽,」傑斯特羅用一種像是在教室裡講話的聲音說,還把一隻拇指擱到微笑著的嘴邊。
  拜倫猶豫一下。傑斯特羅和那個拿到羅茲獎學金的外交官使他感到不安。那姑娘更使他心煩。她取下墨鏡後,露出來的眼睛又大又黑,微微往上傾斜,放射出勇敢和智慧的光芒。她的臉很瘦,嘴巴大而柔和,桔色的唇膏塗得略顯濃一點。娜塔麗用含譏帶諷的神氣望著他,彷彿已經斷定他是個傻瓜;而拜倫還不至於傻到看不出這一點。
  「也許我研究得過了頭,」他說,「我開始研究的時候心蕩神馳,到最後卻像澆了盆冷水似的,心灰意懶。我看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有不少的確是光輝燦爛,但在天才作品中間,也雜了許多徒有其名的垃圾。我最反對把異教和基督教混在一起。我不相信大衛長得像阿波羅·或者摩西長得像朱庇特,或者聖母馬利亞象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的情婦,膝上放著一個借來的嬰兒。也許他們不得不把《聖經》上的猶太人畫成當地的意大利人或者假希臘人,可是——」拜倫頓了一下,看大家的樣子彷彿都很感興趣。「瞧,我並不認為我剛才發表的那通意見是什麼重要的批評。我揣摩它恰好說明是我自己走錯了道路。可是這一切跟基督精神又有什麼關係呢?就是這一點叫我惱火。假定耶穌回到人間,去參觀一下烏菲齊宮1或者聖彼得大教堂,他會覺得怎樣呢?就是您書中描寫的那個耶穌,傑斯特羅博士,那個來自山溝溝的理想主義者,可憐的猶太傳教士?我心目中的上帝就是那個樣子的。我父親是個篤信宗教的人;我們在家裡每天早晨得讀一章《聖經》。哼,要是耶穌去參觀了,他根本就想不到這類玩藝兒跟他自己和他的教義有什麼關係。」娜塔麗·傑斯特羅一直瞅著他,露出幾乎像母親一樣的慈愛笑容。他猛可地對她說:「好啦。你問我為什麼要反對意大利文藝復興。我已經回答你了。」
  1烏菲齊宮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築於十六世紀,收藏世界各國名畫。
  「嗯,這是一種觀點,」她說。
  斯魯特的眼睛在鏡片後面閃閃發亮,他點了煙斗,一邊抽煙一邊說:「別妥協,拜倫,有人同意過你的觀點。正式的名稱叫『新教』。」
  「拜倫的基本論點是正確的,」傑斯特羅博士和藹地說,輕輕地彈著他幾個短小的指頭。「意大利文藝復興是藝術和思想的旺盛時期。拜倫,當時所以發生這情況,是因為異教和希伯來精神——用基督教的話來說——不是彼此敵對,而是在短期內共同繁榮。那是種雜交,不錯,可是某些雜種往往比父母更強壯,你知道。騾子就是證明。」
  「不錯,先生,」拜倫說,「可是騾子不能傳宗接代。」
  娜塔麗·傑斯特羅臉上閃過一種既覺得好玩又覺得吃驚的表情,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向萊斯裡·斯魯特瞟了一下,又回到拜倫身上。
  「說得好。正是這樣。」傑斯特羅高興地點了點頭。「文藝復興的確不能生育,它自己衰老死亡了,讓異教和希伯來精神各走各的不朽道路。可是這匹騾子的屍骨目前是人類文化中最寶貴的遺產,拜倫,不管你目前為了揭露它,對它是多麼厭惡。」拜倫聳聳肩。萊斯裡·斯魯特說:「你父親是牧師嗎?」
  「他父親是海軍軍官,」傑斯特羅說。
  「真的?哪一部門?」拜倫說:「嗯,他這會兒在作戰計劃處。」
  「老天爺!作戰計劃處?」傑斯特羅裝出一副滑稽的吃驚樣子。「我真不知道。有聽上去那麼可怕嗎?」
  「先生,每個國家都在太平時代擬訂各種理論上的作戰計劃。」
  「你父親是不是認為戰爭快要爆發了?」
  「我是去年十一月接到他最後一封信的。他沒有提起戰爭。」
  另外三個交換了一下異樣的眼色。斯魯特說:「他在家信中會提起這類事嗎?」
  「他可能要求我回家。他沒有提出這要求。」
  「很有意思,」傑斯特羅博士說著,有點自鳴得意地向斯魯特咧嘴一笑,一邊搓著他的兩隻小手。
  「事實上,我認為戰爭快要爆發,」拜倫說。這句話引起
  一、兩秒鐘的沉默和更多的眼色。傑斯特羅說:「具的嗎?為什麼?」
  「嗯,我剛從德國遊歷回來。你光看見軍裝、檢閱、操練、軍樂隊。不管你乘車去哪兒,都能遇見滿載著兵士的軍車,以及裝運大炮、坦克的鐵路列車。有些列車有時長達兩英里。」
  「可是,拜倫,希特勒正是靠炫示武力,才贏得奧地利和蘇台德的,」傑斯特羅說,「而且不放一槍。」
  娜塔麗對拜倫說:「萊斯裡認為我叔父應該回家。我們已經爭論三天了。」
  「我明白。」
  傑斯特羅拿了把象牙柄的小刀,用老年人慣用的一本正經的姿勢削著梨。「不錯,拜倫,我像騾子那樣固執。」他用這個詞兒顯然出於無意,因為緊跟著就馬上咧嘴一笑,加了一句:「恐怕是我這個人也有點兒『雜』的原故吧,我揣摩。這是個舒服的住所,也是我現在唯一的家,我的工作進行得也很順利。搬一次家要浪費我半年的時間。我要是想把房子賣掉,肯定每一塊錢連五分都收不回來。那班意大利人幾百年來一直在跟一些不得不廉價賣掉房地產逃跑的外國人打交道。他們會活活地剝掉我的皮。我買下這所別墅的時候,早把這一切都考慮到了。我打算在這裡度過我的餘年。」
  「我希望不會是今年秋天在納粹手中度過您的餘年,」斯魯特說。
  「嘿,你真渾,斯魯特,」娜塔麗插嘴說,舉起一隻手從半空直劈下來。「打什麼時候起你們外交人員有了這麼了不起的遠見?打慕尼黑起?打奧地利起?打萊茵河流域起?你們不是每次都感到吃驚嗎?」
  這樣的對話拜倫聽了很感興趣。其他人似乎忘記有他在飯桌上了。
  「希特勒一直在採取失去了理性的行動,不顧可能帶來什麼樣災難性後果,」斯魯特反駁說。「任何人都可以在街上拔出手槍,在警察起來阻止他之前開槍打死四個人。簡而言之,這就是直到現在為止希特勒所謂的高明的外交政策,是一個發了瘋的強盜的突然轟擊。這套把戲已經行不通了,人們已經有了警惕,他們會在波蘭阻止他的。」
  傑斯特羅吃了一片梨,開始有節奏地、流暢地談起話來,有點像一個人自言自語,也有點像在課堂上講書。「萊斯裡,如果希特勒是德國皇帝1或者查理十二世2那樣的人物,我承認我一定會覺得擔心。可是他的能力比你想像的要大得多,幸虧舊的統治階級已經被推翻了。這班喜歡打扮和裝腔作勢、油頭粉面的一九一四年皇族和政客,這班普魯斯特3筆下掛滿勳章的色鬼,這班腐敗墮落的低能兒,就是他們發動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他們做夢也想不到,舊的禮儀、舊的公文、舊的議定書都會統統完蛋,工業化戰爭會像一腳踢翻玩偶之家那樣輕而易舉地粉碎舊制度。於是他們都滾進了垃圾堆,新的領袖從陰溝裡出現,提倡現實主義和進行改革。你知道,從前有一些基督教徒也是躲藏在羅馬的陰溝和地下陵墓裡的。」傑斯特羅對拜倫·亨利說,顯然對這個新聽眾頗有好感。
  1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頹廢小說家。
  2查理十二世(1682—1718),綽號「北方的亞歷山大」和「北方的瘋子」,主張用武力侵略外國,最後死於戰場。
  3德國皇帝指威廉一世(在位期1871—1888)和威廉二世(在位期1888—1918),第一次世界大戰即在威廉二世在位時爆發。
  「是的,先生,我聽說過。」
  「你當然聽說過。嗯,希特勒是個流氓,墨索里尼是個流氓,斯大林是個囚徒。這些都是堅強、聰明、能幹的新人,都是直接從陰溝裡出來的。另一個囚徒列寧,是偉大的革新派。一切都是他創造發明的,萊斯裡,你知道——組織類似耶穌會的秘密政黨,把粗俗的口號教給群眾,蔑視群眾的智慧和記憶力,濫用狂熱的語言和刺耳的教條,把伊斯蘭教的宗教狂熱用於政治,搞遊行之類花哨而膚淺的場面,策略上講究極端利己主義——這一切都是列寧主義。希特勒是個列寧主義者,墨索里尼是個列寧主義者。大談什麼反共和親共,都是哄傻瓜和孩子的。」
  「哦,看在老天爺面上,埃倫——」
  「馬上就完!列寧在外交方面是非常謹慎小心的,這就是我的全部論點。榮譽、名聲以及諸如此類華而不實的幻想中的玩藝兒,舊制度因為它們引起戰爭,可是在列寧看來,這些都是騙人的假藥。希特勒也是這樣看問題的。他除非極有把握可以安全脫身,決不採取任何行動。像一個手裡拿著槍發了瘋的強盜,這正是他希望產生的效果。你居然上了當,這倒叫我吃驚。他實際上是個非常、非常謹慎的人。他準是有把握可以在不發生戰爭的情況下在波蘭達到目的,要不然他決不會採取行動。至少不會在目前。也許再過十年,等他把德國建設好以後。我只要再活十年,也就心滿意足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39:29

  斯魯特用微微有點發抖的細長手指摸摸小鬍子。「你真把我弄糊塗了,埃倫。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希特勒是列寧主義者!那是咖啡店裡的騙人鬼話,你自己也明明知道。俄國革命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的歷史。由於廢除了私有財產,一個新的世界創立了。你喜歡也好,憎恨也好,反正它是一個新的世界。希特勒的社會主義完全是冒牌貨,目的是把一夥流氓送上寶座。他使德國的經濟停滯,粉碎了工會,延長了工作時間,減少了工資,讓昔日的富人仍舊留在最上層,例如什麼克虜伯家族和蒂森家族,就是這班人給他錢讓他執行任務的。那些納粹大人物的生活就像貴族和帝王一樣。而那些堅持要在國家社會主義中實行社會主義的人,卻一個個給關進了集中營。這一點你知道不知道?一九三四年的大清洗是納粹黨內的社會主義者和將軍們及有錢的保守派之間的一次攤牌。希特勒象殺雞似的把他黨內的一些老朋友都殺掉了。你居然把你自己的安全和娜塔麗的安全寄托在這個人的小心謹慎上,我覺得真是太荒唐可笑了。」
  「是嗎?」傑斯特羅看了看表,歎了口氣。「我很抱歉。給我印象很深的是希特勒有本事在必要的時候利用社會主義空談,隨後又把它扔在一邊。他利用主義就像利用錢一樣,為了把事情辦成。它們都是一種手段。他利用種族主義,因為它純粹是從德國人的浪漫個人主義中提煉出來的蒸餾液,就像列寧利用空想馬克思主義,因為它投合俄國人愛當救世主的脾性。希特勒想要鑄造一個統一的歐洲。種族主義空話、社會主義前景、軍樂隊、遊行、軍裝、悲哀的歌曲——只要這一串無聊的玩藝兒能把德國人焊接成一個笨重的武器,希特勒當然會把這些東西都給他們。德國人一般都沉著、聰明、殘暴、聽話,你只要把聲音提得高些,他們就會雄赳赳地執行你發出的任何命令。希特勒理解他們,因此他很可能成功。一個統一的歐洲一定會出現。中世紀割據已經過時,均勢政策在工業化時代是危險而又愚蠢的。這一切都得徹底廢除。必須有一個冷酷無情的鐵腕人物擔當起這個任務,因為靠那班痛恨新事物的老頑固是什麼也完不成的。這本是拿破侖的獨到見解,可惜他早生了一百年。那班老頑固還有足夠的力量逮住他,把他關起來死在籠子裡。可是現在再也沒有人能把希特勒關到籠子裡了。」
  拜倫脫口而出:「傑斯特羅博士,我在德國的時候,不論在公園的長凳上或者在電車上,都看見過反對猶太人的標語。我還看見過一些被燒掉的猶太會堂。」
  「是嗎?」
  大家都拿眼望著他。他繼續說:「您談到希特勒的時候居然這麼冷靜,我聽了很是吃驚。我的意思是說,您自己是猶太人。」
  傑斯特羅博士慢騰騰、酸溜溜地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小黃牙。他摸了摸鬍子,用課堂裡講課的聲調一本正經地講起來。「嗯,你的吃驚並不使我吃驚。年輕人——尤其是年輕美國人——並不懂得,歐洲容忍猶太人只有五十年到一百年的歷史,而且談不上深度。例如我出生的故鄉波蘭,就不曾容忍過猶太人。甚至在西方——你們還記得德萊弗斯案件1嗎?不,不。在這方面,希特勒只是使歐洲恢復正常——歐洲在短期內放射出自由主義的光芒之後,現在又要恢復正常了。只是對猶太人的敵對情緒已經從教會轉移到排猶主義的政黨,因為法國大革命早已使歐洲從宗教大陸轉變成政治大陸。要是希特勒取得勝利,猶太人就會回到舊時代的二等社會地位;過去在國王和教皇統治下,他們就一向處在這地位。嗯,像這樣經過十七個世紀,我們也都活下來了。我們對付這類事情有許多辦法和原則。」
  1指法國籍猶太軍官阿爾弗萊德·德萊弗斯(1859—1935)被控賣國,後來證明是一夥排猶主義者搞的陰謀,又恢復名譽。
  斯魯特搖搖頭。「我知道您喜歡像這樣瞎扯,不過我還是希望您乘下一班輪船回家,到船上瞎扯去。」
  「可我說的都是正經話,萊斯裡,」傑斯特羅說,露出一個略略帶點調皮樣子的微笑。」墨索里尼通過反猶太法的時候,你們也都大驚小怪過一陣。結果呢,證明是個玩笑。」
  「它們已經成了正式法律,只要德國人對墨索里尼施加壓力,就可能實施。」
  「意大利人對德國人又恨又怕。萬一不幸發生戰爭,意大利也不會作戰。錫耶納可能跟世界上任何地方一樣安全。」
  「我很懷疑娜塔麗的父母是否也這麼想。」
  「她可以明天就回家。或許她覺得錫耶納要比邁阿密海灘更可愛些。」
  「我倒是想回去,」那姑娘說,「不過並不是因為我害怕戰爭或者害怕希特勒。有些東西比它們更叫我心煩。」
  「你說的也許有道理,」傑斯特羅說。
  斯魯特的臉變得通紅。他的煙斗在煙灰缸上冒煙,他卻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黃鉛筆來,捏在手裡轉著玩。他手裡的鉛筆一下子停止轉動。傑斯特羅站起來。「拜倫,跟我來。」
  他們讓那姑娘和漲紅了臉的男子留在桌邊,你瞪著我、我瞪著你。
  在一間裝有護牆板的小圖書室裡,書架上放滿了書,書桌上和地板上也堆滿了書。白色大理石爐架上面掛著一張死板的錫耶納聖母聖子像,用天藍和淡紅兩色畫在金色底子上;這是一張很小的畫像,裝在一個華麗的鍍金大鏡框裡。「柏侖孫1說這是杜契奧2的作品,」傑斯特羅說著,朝那畫像微微一揮手,「這樣的畫對我說來已經夠好的了。但究竟是真品還是贗品,還沒經過鑒定。現在你坐到那兒有陽光的地方,好讓我看得見你。把那些雜誌放在地板上好了。好。這把椅子坐著舒服嗎?好極了。」他歎了口氣,用一隻拇指頂著下唇。
  「嗯,拜倫,你幹嗎不進海軍學院?你難道不為你的父親感到自豪?」
  1杜契奧(1260?—1339?),意大利畫家。
  2柏侖孫(1865—1959),美國藝術評論家。
  拜倫在椅子裡坐直了身子。「我想我父親有朝一日可能當海軍作戰部長。」
  「難道不值得學他的榜樣嗎?」
  「我哥哥華倫在學。我呢,一點不感興趣。」
  「米蘭諾博士在信裡說,你學過海軍預備役課程,還得到了軍官委任狀。」
  「這樣做可以讓我父親高興。」
  「你重新考慮過進海軍沒有?現在還不算太晚。」
  拜倫微笑著搖了搖頭。傑斯特羅點了支香煙,端詳著拜倫的臉。那年輕人說:「您真的喜歡住在意大利嗎,先生?」
  「嗯,醫生叫我住在氣候溫和的地方。我試過不少地方,佛羅里達,亞利桑那,南加利福尼亞,還有法國的裡維埃拉。」教授說這些地名的時候,用一種含譏帶諷的口氣,彷彿覺得它們不是很可笑便是很討厭,他正拿筆把它們一個一個勾掉似的。「意大利美麗,安靜,物價便宜。」
  「您不在乎在一個法西斯國家裡安家嗎?」
  傑斯特羅露出慈愛的笑容。「任何政治制度都有好的一面和壞的一面。」
  「您是怎麼寫《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的?您是在這兒寫的嗎?」
  「哦,不是,可是這本書把我送到了這兒。」傑斯特羅說的時候有點沾沾自喜。「你瞧,我從前教古代史的時候曾講到《聖經》。年輕時候在波蘭我也學過猶太教法典,因此教《新約》時,我有點兒強調耶穌和保羅所傳佈的教義怎樣受猶太教法典的影響。這種新玩藝兒似乎很配耶魯低年級學生的胃口。我拿它寫成一本書,開始時候用的書名是《早期基督教裡的猶太教法典題材》,直到最後一分鐘我才想起《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這個書名。這本書被『每月一書讀書會』選上了。」傑斯特羅微笑著,用兩隻手朝整個房間輕輕比劃一下。「結果我就到了這兒。我用讀書會給我的稿費買了這地方。你呢,拜倫,你有什麼計劃?你打算回美國嗎?」
  「我不知道。我這會兒一點也拿不定主意。」
  「你想找工作做嗎?」拜倫愣了一下。「嗯,我揣摩找個工作做也不錯,先生。」
  傑斯特羅不慌不忙地走到書桌旁邊,在一大堆書裡尋找什麼,還取下眼鏡把書舉得離臉非常近地仔細看書名。「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研究生,一個耶魯畢業的小伙子,不過他父母害怕戰爭爆發,把他叫回家去了——啊,在這兒呢。我每星期給你二十元,能不能使你對君士坦丁大帝1感興趣?這是本寫得很好的一般傳記,你可以從它開始。」
  1君士坦丁大帝(280?—337),羅馬帝國第一個基督教皇帝。
  「先生,我歷史課考不及格的次數比哪門課都多——」
  「我明白了。你不願意接受這個工作。」
  年輕人接過那本厚書,猶豫不決地翻閱著。「不。我想試試。謝謝您。」
  「哦,你想試試,是不是?雖然你說你並沒有這方面的才能。為什麼?」
  「嗯,為了錢,也為了呆在您身邊。」這倒是實話,只是他隱瞞了第三個主要原因:為了娜塔麗·傑斯特羅。
  傑斯特羅裝出很嚴肅的樣子,隨後噗哧笑了出來,「咱們試試吧。」
  他父母後來收到的那封信——他在信裡談到那個姑娘,結果引起維克多·亨利寫了那封頗有份量的回信——的確很容易使人誤解,雖說這並非寫信人的本意。倒是有人在戀愛,但娜塔麗的情人是萊斯裡·斯魯特。他每星期來兩、三封信,都是外交部那種又長又厚的白信封,信封上是棕色墨水寫的細長字體,印著「免費遞送」字樣的地方貼著郵票。拜倫一看到這些信封就覺得討厭。
  他每天有好幾個鐘頭和她一起呆在二層樓大房間裡,那是傑斯特羅的主要圖書室。她的辦公桌就放在那裡。她回覆信件,用打字機抄打原稿,跟意大利女人一起管理家務。拜倫坐在圖書室的長桌旁邊工作,閱讀有關君士坦丁的材料,核對事實,畫幾張關於君士坦丁大帝領導下重要戰役的地圖。只要他一抬起眼睛,就可以看到那張伏案工作的光滑的臉,美麗的顴骨上面照射著陽光,如果在陰雨天,就照射著燈光。他也可以經常看到那雙穿著絲襪的美麗的長腿。娜塔麗身穿深褐色的羊毛衣服,跟他打交道時總是一本正經。斯魯特離開以後,她幾乎不擦脂粉,把頭髮往後梳成一個大髻,跟拜倫談話時態度直率而冷淡。可是他的癡情反而紮了根,而且與日俱增。
  他在遇見她之前,有好幾個月沒跟美國姑娘交往了,現在他們天天見面,這個四壁是書的房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一連好幾小時呆在一起。光是這一點就足以使他傾心於她了。但她另有使他動心的地方。娜塔麗·傑斯特羅跟她有名望的叔父講起話來態度自然,就好像他們兩個在智力上沒有什麼差異似的。她學識的廣博使拜倫自慚形穢,然而她沒有一點點書腐氣。根據他過去的經驗,年輕姑娘都是輕骨頭、傻瓜蛋,經不起微微一笑和幾句恭維話。在大學裡,後來在佛
  羅倫薩也一樣,她們都對他很溺愛。拜倫有點兒象阿童尼山1,懶散而沒有熱烈的愛情。他跟華倫不一樣,有點受他父親的影響,生活上比較嚴肅。他認為娜塔麗又聰明又可愛,是一塊光芒不外露的美玉,被棄置在山野,不受人注意。至於她對他冷淡,他認為是正常現象。他一點不想消除這現象。
  他幹了一些他從來不曾幹過的事兒。他偷了她的一塊淺藍色小手絹,晚上坐在鎮上的旅館房間裡拿著它拚命地聞。有一次他把她留在桌上的半塊餅吃了,因為餅上印著她的齒痕。後來她找不到那半塊餅,他卻面不改色地撒著謊。整個說來他的舉止有點失常。但娜塔麗·傑斯特羅似乎一點沒覺察到。拜倫有一層深不可測的硬殼,從孩提時就已長成,保護他不讓他苛刻的父親看出他的懶惰和極差的學業成績。
  1希臘神話裡的美男子,愛打獵而不愛女人。
  他們經常聊天,當然啦,有時候也一起乘車出去在深山裡野餐,她幾杯酒下肚,就會稍稍對他熱情一些,態度有點像姐姐對待弟弟,不久他就打聽出她愛情故事中的一些重要事實。她曾在巴黎大學研究社會學,斯魯特是傑斯特羅的學生,教授寫信向他介紹了娜塔麗。他們之間爆發了愛情,後來娜塔麗在盛怒之下離開了巴黎,跟她父母在佛羅里達住了一陣。隨後她又回到歐洲,在她叔父手下工作。據拜倫猜測,她來歐洲也是為了離斯魯特近一點,作另一次嘗試。斯魯特這時已接到調任華沙的命令,娜塔麗正計劃在七月間到華沙去看他,因為那時候傑斯特羅也要到希臘的島上去避暑。
  有一次他們一起出去野餐,拜倫把酒瓶裡最後幾滴酒倒在她杯子裡的時候,大著膽子直截了當地刺探她一下。「娜塔麗,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她坐在一條毯子上,把兩腿裹在格子花裙子裡,眺望著山谷那邊棕色的冬天葡萄園。她把頭一歪,露出調皮的詢問神氣,答道:「哦,工作就是工作。怎麼啦?」
  「我好像覺得你是在這兒浪費時間。」
  「嗯,我來告訴你,拜倫。你在戀愛的時候,就會做出奇怪的事來。」他的反應很冷淡,臉上毫無表情。她接下去說:「這是一個方面。此外,坦白地說,我覺得埃倫相當了不起。你說呢?儘管他老想出一些非常奇怪的念頭,也非常喜歡自我陶醉,還有種種諸如此類的毛病,不過這本關於君士坦丁的書的確寫得很好。我父親是個慈愛、聰明、善良的人,但他只是個會堂負責人,也是個運動衣製造商。埃倫是個著名作家,也是我叔父。我揣摩自己很沾他的光。那有什麼不對呢?當然,我也喜歡替他打字,從新寫的原稿裡看他的頭腦怎樣工作。那是卓越的頭腦,他的風格也值得讚美。」她又帶著詢問神氣看了他一眼。「那麼你幹嗎要做這工作呢,我倒真是不太明白。」
  「我嗎?」拜倫說。「我身上沒有錢了。」
  早在三月裡,傑斯特羅接受一家美國雜誌約稿,準備為即將舉行的賽馬寫一篇特稿。這樣他必須放棄去希臘旅行的計劃,因為賽馬是在七月和八月舉行。可是這筆稿費優厚得近於荒謬的程度。他說,因此他捨不得拒絕。他跟娜塔麗說,她要是肯去觀看賽馬,代他做調查研究工作,那麼他就給她一半稿費。娜塔麗立刻答應了,沒想到——拜倫是這樣看的——她叔父是要阻止,至少是要延遲她去華沙的旅行。傑斯特羅有一次毫不含糊地說,娜塔麗那麼追斯魯特不是有身份女子應有的舉動,也不是好的策略。拜倫琢磨斯魯特並不想跟娜塔麗結婚,也明白是為什麼。對一個從事外交工作的人來說,在這樣的時候娶一個猶太女子做妻子是災難性的;雖然拜倫覺得,要是他處於斯魯特的地位,他會為了她高高興興地離開外交界。
  娜塔麗當天就寫信給斯魯特,通知他說要把去華沙的日期延遲到八月賽完馬以後。拜倫看著她在打字機上打出那封信,竭力不讓心底裡的喜悅露到臉上。他心想,她也許去得成,也許去不成!也許在這期間會爆發戰爭,阻止她前去。拜倫希望,希特勒如果真要進攻波蘭,那麼最好快點動手。
  她寫完信,他就用同一架打字機給他父母寫了那封難得的長信。他本來只想寫一頁,結果寫了七頁。這是好幾個月內他寫給他們的第一封信。他一點沒想到他已在信中把自己描繪成一個墜入情網的年輕人。他還以為自己只是在描寫他的工作、他的僱主,還有那個跟他一起工作的可愛姑娘。因此帕格·亨利白操了一番心,寫了那麼嚴肅的回信。拜倫接到信時,感到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他根本沒想到要跟娜塔麗結婚,就好像他根本沒想到要改信伊斯蘭教一樣。他只是被愛情迷住了心竅,那個年輕女子簡直可以說近在身旁,遠在天邊。他覺得現在只要能跟她廝守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他又寫了封信向他父親解釋明白,可是,這封信到達華盛頓時,亨利夫婦已經啟程去德國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1:10

第03章

  羅達嫁給海軍軍官這麼多年,卻始終不習慣於整理行裝和搬家。她幹起來倒很在行,開列長長的名單,記起各種瑣事,半夜裡醒來匆匆記下筆記,不過她也會一下子變成潑婦,從黎明到深夜,屋裡到處可以聽到她忿怒的聲音。帕格整天呆在海軍情報部裡,拚命研究德國,連飯都在陸海軍俱樂部裡吃。然而,儘管日子緊迫,羅達卻辦得頭頭是道:貯藏好傢具,鎖上屋子準備出租,付清欠賬,收拾好她自己的衣服和帕格那只裝便服和軍服的沉重大衣箱,還把梅德琳送到自己妹妹家裡。
  大郵船彎彎的黑色船尾高矗在河邊石子路上,船尾上橫寫著「不來梅」幾個金色大字。金字上面,迎著赫德森河上吹來的涼爽而帶有魚腥臭的微風,一面極大的紅旗在飄揚,露出中央白圈裡一個黑色大A字。
  「老天爺,這一切都實有其事。」梅德琳從出租汽車出來的時候跟華倫說。
  「什麼實有其事?」華倫問。
  「哦,關於希特勒的一切。納粹、『元首萬歲』、焚書——在報上讀到這一切,總覺得那麼可笑、那麼瘋狂,簡直難以相信是真的。可是瞧,A字就在那裡呢。」
  維克多·亨利抬頭瞟了一眼納粹國旗,整個臉兒都皺蹙成一團。羅達在興致勃勃地吩咐腳夫搬運行李。「裝運這只桶還必須得到特別許可。希望我們的德語沒有白學。你們跟我們一起上船去看看吧。」
  他們坐在鑲有陰暗的雕花護牆板的頭等艙房裡,在一大堆手提箱和衣箱中間淒淒涼涼地說著閒話,後來坐立不安的羅達忽然跳起身來,拉著華倫一起到郵船的甲板上散步去了。梅德琳趁機告訴她父親說她不想繼續念大學了。跟她呆板的姨母和更呆板的姨父以及兩個孿生表弟一起生活兩年,她說,是她怎麼也受不了的。
  「那你打算幹什麼呢?念了兩年大學,老有好幾門課不及格,」維克多·亨利說。「你總不能整天躺著看《時裝》雜誌一直到出嫁吧。」
  「我要找個職業。我可以工作。我對學校膩煩透了。我討厭讀書。我一向對讀書不感興趣。我不像您,也不像華倫。我揣摩我倒更像拜倫。我拿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我也一向不喜歡讀書,」亨利回答說。「誰也不喜歡讀書。你只是做你應該做的工作,而且應該把它做好。」
  女兒筆直地坐在大圈椅的邊沿上,露出最討人喜歡的微笑。「求求您!先讓我休學一年吧,我保證我幹得了。紐約的無線電中心有不少工作給年輕姑娘做。我要是幹不了,就一定老老實實回大學去唸書——」
  「什麼!紐約?才十九歲,就獨自個兒到紐約去?你瘋啦?」
  「就光今年夏天,讓我試試吧。」
  「不成。你得跟奧古斯塔姨母一起到新港去,照已經安排好的那樣。你不是一向很喜歡新港嗎?」
  「去一個星期,當然很好。住一個夏天,那就叫人膩煩死了。」
  「你還是去吧。從秋天開始,我要你按時寫信給我,報告你大學裡的學業成績。」
  梅德琳往圈椅上一靠,從基普·托萊佛送來的滿滿一籃新鮮水果裡挑了隻蘋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她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面,偶爾恨恨地瞪了她父親一眼,一聲不響地啃著蘋果,一直到她母親和哥哥回來。帕格拿了本談德國煉鋼業的書看著,盡量不去理會她的眼色。他並不喜歡在這樣情況下跟他女兒分別,不過她提出的要求他簡直無法想像。
  「不來梅號」中午開船。華倫和梅德琳剛離開碼頭,樂隊就奏起一支歡樂的德國圓舞曲。他們坐出租汽車進城,一路上彼此很少說話。亨利的沉默寡言給全家樹立了榜樣;孩子們只是在小時候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成年以後就各走各的生活道路,很少彼此談論如何生活。華倫送梅德琳到無線電城下車,並不問她在那兒打算幹什麼。他們約好一起吃晚飯,看一場戲,然後乘午夜的火車回華盛頓。
  梅德琳走進美國RCA無線電公司大廈,在極大的休息室裡東張西望,呆呆地看著繪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的迪亞戈·裡維拉1壁畫。後來她又溜躂到一排全國廣播公司藝術人員和職工的專用電梯附近。她發現進進出出的人大多不向那個穿制服的看門人出示證件,只是衝他微笑著,揮揮手,或者匆匆穿過用繩子攔成的入口。她也急匆匆地溜了進去,努力裝出一副像是二十五歲而且是內部職工的樣子。看門人斜盯了她一眼,伸出一隻手想攔住她。她卻一個箭步躥進了一座擠滿了人的電梯。
  1迪亞戈·裡維拉(1886—1957),墨西哥著名壁畫家。
  她在廣播公司內室裡閒逛了一個鐘頭,欣賞著厚厚的咖啡色地毯、高大的黑色圓柱、一車車從她身邊經過的燈光和廣播設備、廣播室外面耀眼的紅燈、從各個門口匆忙地進進出出的美麗姑娘和漂亮青年。她走到人事處門口站了很久,從兩扇敞開的大門外面往裡窺探,就像一個小孩子在看一個擺滿糖果的櫃台似的。她終於離開了,把一天的時間消磨在百貨商店裡。
  再說華倫,出租汽車把他送到市中心,在侖柏曼耶飯店和一個三十左右的美貌女人相會。她長著兩隻憂鬱的大眼睛,一頭淡黃色秀髮,講起小說、繪畫、音樂來繪聲繪色,熱情洋溢,但華倫對這類題目並不太感興趣。他在學校裡的主修課是歷史和科學。他們很早吃完午飯,就在旅館房間裡消磨時光,他對這倒是比較感興趣。
  他跟他妹妹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梅德琳從他放在桌上的煙盒裡取了支香煙,點了火,不太在行地抽起來。她那種倔強的、自滿的、有點惹人愛憐的神氣引得華倫哈哈笑起來。
  「貓不在了,嘿!」他說。
  「哦,我抽煙抽了好幾年啦,」梅德琳說。
  郵船拉了三聲汽笛,碼頭上的橋架從艙口抽走,樂隊在下面奏起美國國歌。羅達一下子衝動起來,馬上轉向她丈夫,露出甜蜜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他有好幾個星期沒有在她臉上看到了——用兩臂摟住他脖子、微張著嘴熱烈地吻著他。
  「唷!咱們動身啦,帕格,是不是?到德國去。簡直是咱們的第二個蜜月!嗯!」
  一直忙於收拾行裝、憋著一肚子氣的妻子竟主動向他獻起慇勤來,使用情專一的帕格象收到生日禮物似的,喜出望外。這是個好兆頭,看來不僅在船上那幾天,而且可能在僑居柏林的整個時期,他們都能過得幸福。他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
  「嘿!」羅達掙脫了,吵嗄地一笑,兩眼放出光采。「別這麼猴急,小伙子。我想喝一杯,光是想喝一杯,我也不管太陽過了帆桁梢沒有。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香檳雞尾酒,也許兩杯,也許三杯。」
  「沒問題。咱們就在這兒喝吧。我去要一瓶來。」
  「不成,帕格。這次橫渡大西洋將是一次愉快的長途航行。咱們到酒吧間喝去吧。」
  郵船正離開船塢,嗚嗚地連聲拉著汽笛的拖輪把船轉向南方,腳底下的甲板開始震動。一群面帶倦容的快樂的旅客已經擠滿酒吧間,發出亂哄哄的鬧聲。
  「我還以為大家都患了戰爭恐懼病呢,」羅達說,「這兒好像沒有一個人擔憂。」
  他們在櫃台旁邊找到兩隻空凳。羅達舉起一杯香檳雞尾酒,問道:「嗯,祝誰健康?」
  「孩子們,」帕格說。
  「好的。咱們被棄的雛鳥。好吧,祝孩子們健康,」羅達一邊喝香檳,一邊興致勃勃地談論「不來梅號」上講究的設備。她說,在目前這種日子乘德國輪船旅行,使她覺得自己很富於冒險精神。「帕格,你看這個酒吧間裡真會有納粹分子嗎?」她天真地問。
  坐在羅達旁邊那個紅臉的胖子瞟了羅達一眼。他戴了一頂飾著羽毛的綠帽子,拿了把啤酒壺喝酒。
  「咱們到甲板上散會兒步吧,」帕格說,「瞧瞧自由女神像去。」
  「不,先生。我還要喝一杯。我早就瞧過自由女神像啦。」
  帕格果斷地微微擺動一下拇指,羅達就離開了凳子。只要一接觸到他的海軍工作,帕格就能把她當作甲板水手看待。他替她開了門,一陣風撲面吹來,他們迎著風走到船尾,看見海鷗在上空盤旋鳴叫,旅客們麇集在欄杆邊,觀看曼哈頓島上的建築物在棕色的霧氣中掠過。
  帕格靠在一處左右無人的欄杆上,悄悄地說:「瞧,除非像現在這樣在露天,你可以斷定咱們在旅途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記錄下來,不管是在什麼地方。在酒吧間,在飯桌上,或者甚至在我們的艙房裡。你可曾想到這一點嗎?」
  「嗯,想倒是想過,可是——甚至在我們的艙房裡!真的嗎?」帕格點點頭。
  羅達沉吟不語,接著嗤的一笑。「你是說——你不是說日日夜夜吧,帕格?從不間斷?」
  「這是工作要求。他們要是不這樣做,未免太馬虎了。而德國人辦事是從來不馬虎的。」她覺得好笑,微微把嘴一噘。「那麼好,先生,在這船上,你就離我遠遠的吧,我能說的就是這麼句話了。」
  「在柏林,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咱們難道不能有自己的住宅?」他聳了聳肩。「基普說過,你要習以為常,別老擱在心上。我是說從此咱們不再有秘密可言。你就像一條放在玻璃瓶裡的魚,一點不錯。話說回來,自己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怎麼能不擱在心上呢!」
  「說真的!」她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半帶懊惱半帶興奮。「我真不知道自己事先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嗯!他們說,愛情自有辦法,不過——哦,去它的吧!真的它不見得就那麼重要,對不對?現在我可以再去喝一杯嗎?」
  晚飯前不久,從艙房的下面門縫裡塞進一張雕版印的請帖,邀請他們同船長共進晚餐。他們就帕格穿不穿軍裝的問題討論了一番,最後決定不穿。這個決定後來證明是正確的。桌上,有一個跟維克多·亨利一樣矮、一樣沉默的德國潛艇軍官,也穿一套棕色便服。船長是個呆板的人,穿一套鑲著金鈕扣的藍制服,挺著個大肚子,用講得慢慢的英語或者很清晰的德語笨拙地跟女客們開玩笑,他的兩隻藍眼睛在那久經風霜的胖臉上閃閃發光。他不時輕輕彈一下指頭,就有個穿得很齊整的管事一步躥到他身邊。船長簡短地吩咐他幾句話,那管事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匆匆離開,向侍者們做著手勢,他的長禮服的下擺不住地扇動著。食物非常豐富,味道也極好;花瓶裡白色和紫色的蘭花也非常悅目。酒的品種之多引起帕格的憂慮,因為羅達一興奮,就會喝醉。可是她吃得津津有味,喝酒很有節制,用流利的德國話跟船長說說笑笑,引得他十分開心。
  潛艇軍官的妻子坐在亨利左邊,她是一個金髮女人,穿一身領口開得很低的綠色薄紗衣裳,露出相當一部分奶油色大乳房,帕格問她是不是拍過電影,她先是吃一驚,隨即溫柔地笑起來。他右邊坐著一個矮小的英國姑娘,穿一身灰色蘇格蘭呢衣服,她是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兒。塔茨伯利是桌上唯一真正有名的人物,他是英國的電台廣播員和通訊員,身高六英尺二,大肚子,金魚眼,粗眉毛,有一個露出青筋的大鼻子,戴一副厚眼鏡,說話聲音宏亮,吃東西胃口極大。他哈哈笑著來到飯桌上,誰跟他說什麼他所了都哈哈大笑,他自己不管說了什麼也哈哈大笑。他長得非常醜,他的衣著一點也沒減輕他的丑容:一身鐵銹色的細毛衣服,一件花格子襯衫,一個綠色大蝴蝶領結。他只抽香煙,香煙夾在他的香腸似的胖指頭中間顯得非常小;像他這樣的人應該抽煙斗或者黑色長雪茄,但他手裡總是夾著一支香煙,除非是他忙著使刀叉的時候。
  大家儘管勉強地說說笑笑,這頓飯依舊吃得很彆扭。沒有一個人提到政治、戰爭或者納粹。連書籍和戲劇都是危險的話題。在很長的沉默中,只聽得逐波前進的郵船發出軋軋的呻喚。維克多·亨利和那個潛艇軍官彼此打量了幾眼,卻沒有交談。帕格有一兩次想逗引坐在他右邊的塔茨伯利的女兒說話,只引起她一個靦腆的微笑。吃甜食的時候,他從金髮女人那裡扭過頭去——那個德國女人不住地誇他蹩腳的德國話說得好——向那英國姑娘作另一次努力。「我揣摩您是離開學校去度假?」
  「嗯,我恐怕永遠離開學校了。我二十八啦。」
  「真的嗎?嘿!對不起。我還以為您跟我女兒念差不多年級呢。她十九歲。」塔茨伯利的女兒沒吭聲,所以他又繼續說下去。「我希望您把我的愚蠢看作恭維。女人不是喜歡人家說她年輕嗎?」
  「哦,好些人都犯了這個錯誤,中校。大概是因為跟我父親一起旅行的緣故吧。他眼睛不怎麼好。我在幫他工作。」
  「那一定很有趣。」
  「也得看題材。現在這日子,倒有點像放一張破唱片。老是講:這個小癟三會動手呢,還是不會動手?」
  她呷了口酒。亨利中校不由得目瞪口呆。「小癟三」當然指查理·卓別林1,不言而喻是影射希特勒。她的意思是說,塔茨伯利目前廣播的一個主題是講希特勒會不會發動戰爭。她不動聲色,不變聲調,用一個德國人聽不懂的隱語,卻在「不來梅號」船長的宴席上不僅觸及了大家禁忌的話題,而且對這個德國獨裁者表示了無比的輕蔑。
  1查理·卓別林(1889年生),美國著名電影演員,在三十年代末曾主演諷刺希特勒的影片《大獨裁者》。
  帕格·亨利度過了第二次蜜月中幸福的一夜,第二天清早出來到涼快的、陽光燦爛的甲板上,看見已有六、七個早起的旅客在那裡散步了。他估計走五圈約有一英里,他打算走十五圈到二十圈。他繞過船頭轉向左舷的時候,看見塔茨伯利姑娘從長長的甲板遠處向他走來,擺動兩隻胳膊,扭著屁股。她仍穿那套灰衣服。「早上好。」他們彼此點頭微笑,擦身而過,後來走到船的另一邊時,又重複了同樣的禮儀。第三次相遇時,他就轉過身來,跟她說:「咱們一起走吧。」
  「哦,謝謝您,好極了。我覺得自己那麼傻,在四十英尺以外就準備微笑。」
  「您父親不喜歡在早飯前散步?」
  「他討厭一切運動。他強壯得像頭牛,幹什麼對他都不起作用。不過可憐的韜基最近患了痛風。這是他最大的一塊心病。」
  「韜基1?」
  1韜基在英文裡有「碎嘴子」的意思。
  帕米拉·塔茨伯利笑了。「他中間的名字是韜爾考特。從學生時代起他的朋友們就管他叫韜基。」她走得相當快。現在她穿的是平底鞋,看上去非常矮。她抬頭瞟了他一眼。「中校,您的太太呢?也不喜歡散步嗎?」
  「她喜歡睡懶覺。只要有汽車或者叫得到出租汽車,她甚至不肯步行到街角上的鋪子裡去買東西。嗯,您父親到底怎麼個看法?這個小癟三會動手嗎?」
  她笑了,眼裡放出異彩,顯然因為他還記得這句話而感到高興。「他大言不慚地說來說去,不外乎這個意思:時間將會說明一切。」
  「您的看法呢?」
  「我?我只是把他的看法用打字機打出來。用一架特製的打字機,字母特別大。」三個衣服剪裁得很入時的德國婦女氣喘吁吁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帕米拉朝她們做了個手勢。「乘她們的船旅行,我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您父親是不是剛出版了一本書?我記得好像看到過評論。」
  「是的。說真的,那不過把他的廣播稿剪剪貼貼。」
  「我很想看看。作家們使我敬畏。我自己寫起東西來,一個字一個字感到非常吃力。」
  「我在船上的圖書室裡看到一本。是他派我去查閱的,」她說著,咧嘴一笑。帕格不禁想起,梅德琳發現他自高自大或者矯揉造作的時候,也是這樣笑的。他很希望華倫能夠遇到這個姑娘或者一個跟她相似的姑娘。昨天晚上有那個話匣子——那個半裸的、胸脯飽滿的金髮女人在旁邊,他沒怎麼注意這個姑娘。可是這會兒,尤其在海上清晨的新鮮空氣影響下,他覺得她有一張英國貴夫人的臉,一張蓋斯保羅1或者羅南2筆下的瓜子臉:薄薄的嘴唇,隔得很開的富於表情的灰綠色眼睛,筆直的漂亮鼻樑,濃密的棕色頭髮。她臉上和手上的皮膚象珍珠一樣光滑。跟華倫正是一對,又美麗又機靈。
  1羅南(1734—1802),英國著名人像畫家。
  2蓋斯保羅(1727—1788),英國著名人像畫家。
  「您還散步嗎?我不走了,」她說,在一個房間的雙扇門邊停住腳步。「亨利中校,您真要看他的書,最好把書挾在胳肢窩底下,他一下子就會愛上您。這還會使他旅途感到愉快。」
  「他還在乎這個?怎麼,他已經很有名了。」
  「他很在乎。天哪,他們這幫人可在乎呢。」她笨拙地微微一擺手,進房去了。
  帕格獨自吃完早飯,就到圖書室去。室內除一個孩子氣的管理人外,還沒有人。書架上有不少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德文書。帕格看中一本名叫《潛艇:1914—18》的書,就坐在皮圈椅裡翻到論美國驅逐艦的戰略那部分細細看起來。不久他聽到了鋼筆的沙沙聲。在一張他幾乎伸手可及的小書桌邊,坐著那位德國潛艇軍官,低下他刺蝟似的腦袋正寫著什麼。帕格沒看見他進來。
  格羅克微微一笑,用鋼筆指著那本談潛艇的書說:「在回憶往事嗎?」
  「嗯,我當時在驅逐艦上。」
  「我呢,在水底下。也許咱們已經不是第一次相逢了。」格羅克講英語時略略帶點德國口音,但並不難聽。
  「很可能。」
  帕格把那本談潛艇的書放回到書架上,取下塔茨伯利寫的書。格羅克說:「咱們在晚飯前一起喝一杯,彼此交換一下對一九一八年大西洋的看法,好不好?」
  「好極了。」
  帕格想坐到甲板上的椅子裡看一會兒塔茨伯利的書,然後下去工作。他帶來一些關於德國的工業、政治和歷史的書,都是又厚又重,他打算在赴任的路上把它們全部看完。情報手冊之類的玩藝兒當然很不錯,不過他喜歡自己鑽研,在使人寒心的大厚本裡尋找更多的細節。書上記載的東西多得驚人,可惜經常缺少銳利而仔細的眼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1:23

  船頭上波濤洶湧,白色的浪花在陽光燦爛的藍色海面上形成一個V字。「不來梅號」像一只戰艦似的乘風破浪前進。帕格抬頭瞧了瞧從煙囪裡冒出來的淡煙,又望了望大海,估計刮的是西北風;風速大約十五海里,船速十八海里,港口處四級風浪,前方遠處積雨雲下面有雨和暴風。他不由得懷念起海上生活來。他離開海洋已經四年了,不當指揮官已經十一年了!他站在船頭上的欄杆旁邊,靠著一根吊救生艇的柱子,深深吸了幾口海上的空氣。兩對中年夫婦從他身邊走過,一望而知是猶太人,都穿著講究的運動服,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談著話。他們轉過甲板上的船室就不見了。他正望著他們的背影,忽聽得塔茨伯利洪鐘般的聲音:「哈羅,中校。我聽說你天一亮就帶著我的帕姆1一起散步了。」
  1帕米拉的暱稱。
  「哈羅。你看見剛才走過的四個人嗎?」
  「看見了。不用說是猶太人。喂,那是我的書嗎?多麼叫人感動。你看了多少啦?」
  「我剛剛從圖書室借來。」
  塔茨伯利的小鬍子憂鬱地耷拉下來。「怎麼!不是你自己買的?去他媽的所有的圖書館。這樣你看了書,我連一個子兒也拿不到。」他哈哈一陣大笑,把一隻穿綠襪子的腳擱在欄杆上。他身穿一套寬大的椒鹽色高爾夫球衣,戴一頂綠色蘇格蘭帽。「這是本壞書,實際上是種冒牌貨。可是在你們國家裡銷路很好,對我來說算是交了好運。要是你在過去兩年內沒有在收音機裡聽過我的胡說八道,那麼你可以在書裡看到一些有趣的章節。是歷史的腳注。我那篇關於希特勒進入維也納的報道確實不算太壞。咱們生活在什麼樣的時代啊,中校。」
  他談起德國佔領奧地利的情況,聽去就像在廣播:口氣斬釘截鐵,消息靈通,對民主國家的政客表示無比輕蔑,興致勃勃地談著不吉的預兆。塔茨伯利獨到的見解是世界可能發生大火,不過那場面也可能非常壯觀。「你能想像我們讓他贏得的勝利有多荒誕、多可怕嗎,親愛的朋友?我都看見了。簡直是普魯塔克1筆下的人物!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小人物,沒受過什麼教育,出身低微——二十歲時是一個被刷下來的學生,一個流浪漢,一個不走運的人——在維也納一家小客棧裡當了五年骯髒、襤褸的癟三——這些你都知道嗎?亨利?你可知道有五年時間,這位元首一直是你們所謂的波威利街2上的癟三,跟一夥同病相憐的可憐蟲一起擠在一個又髒又小的房間裡,在救濟窮人的施粥所裡喝稀湯,而且並不是因為經濟蕭條——維也納當時繁榮得很——而是因為他這人既懶惰又沒本領,富於幻想,和現實格格不入!說他當過油漆匠的故事都是杜撰出來的。他賣過幾張手工畫的明信片,但一直到二十六歲,他始終是一個在馬路上閒逛的癟三。後來在德國軍隊裡當了四年兵,升為下士,當過聽差,這種工作甚至對於文化程度極低的人來說也是下賤的。到了三十歲,他窮困潦倒,失了業,用煤氣自殺,躺在一個陸軍醫院裡。這就是元首的身世。
  1紐約市的一條小街,以出租小客棧聞名。
  2普魯塔克(46—120),希臘著名傳記作家。
  「後來——」他正講得起勁,像在廣播似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郵船的汽笛突然響了,淹沒了塔茨伯利的聲音。他似乎一怔,隨即笑起來,接下去說:「後來又怎麼樣了呢?嗯,就是這個醜陋、病弱、粗野、頑固、愚昧、半瘋的可憐蟲,忽然從醫院的病床上跳出來,十年工夫在急於恢復元氣的德國爬到了元首的高位。他還是一個外國人,亨利!一個奧地利人。他們為了讓他跟興登堡1競選,不得不為他假造了公民身份證件。我呢,可親眼看著他發跡,從維也納的街道賣明信片挨餓一直到成為哈普斯堡和霍恩佐倫兩個王族的唯一王位繼承人。維克多·亨利微微一笑。塔茨伯利本來圓瞪著眼睛,心情激動,這時也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哈,哈,哈!我揣摩只要仔細一想,就會覺得這件事相當可笑。不過這種荒誕不經的怪事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占中心地位的重要事實。」
  其實亨利是笑塔茨伯利這番滔滔不絕的議論沒有什麼新東西,大部分在他的書裡都有了,而且幾乎是逐字逐句。「嗯,還是那句老話:及時縫一針,可以省掉九針,」他說。「你那班政客要早下手,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這個不可思議的小雜種幹掉的,可是他們不動手。現在他們可遇到難題了。順便問一句,你要去哪?也去柏林嗎?」
  1興登堡(1847—1934),當時的德國總統。
  塔沃伯利點點頭。「我們在柏林的那位老兄忽然在這個緊要關頭患起前列腺炎來了。哈—哈!戈培爾博士說我可以去接替他的職位,非常意外!從慕尼黑開始,我一直是第三帝國中『不受歡迎的人』。毫無疑問,要不了幾個星期我會被他們一腳踢出來的。出於某種原因,德國人這個月對英國人特別友好。也許是在他們吞併波蘭的時候要我們袖手旁觀。我們當然會袖手旁觀的,一定會的!保守黨人都是彬彬有禮的蛆蟲。洛伊德·喬治管他們叫貴族耗子。除了丘吉爾,他不跟他們一夥。」
  這位美國中校和德國潛艇軍官每天晚飯前總要在酒吧間碰頭,這已成為他們的習慣。亨利琢磨,從格羅克身上弄情報是他份內的工作;對格羅克說來恐怕也是一樣。格羅克是個職業軍人,一個機械工程專家,也是個真正的海員。他談起新式潛艇的機械設備來毫無顧忌,甚至公開承認在對付魚雷上的某些難題。關於這個題目亨利是內行,雖然他在討論的時候非常小心謹慎。格羅克對待政客的態度是既討厭又看不起,在這方面他倒很像一個美國海軍人員。每逢談到納粹的時候,他臉上總露出譏諷的神色,而且說話也肆無忌憚,如遇他妻子在旁,就會向他送來警告的眼色。
  一天晚上,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和亨利·帕格同坐在大廳的長榻上看跳舞,他忽然對帕格說:「你好像跟德國人交上朋友了。」
  「我們是談正經事。我揣摩格羅克不是個納粹分子。」
  「哦,這班潛艇人員在德國人裡面算是不錯的。」
  「你好像不喜歡德國人。」
  「嗯,等你在德國呆一個月之後,咱們再談這個問題吧。萬一我那時還沒被驅逐出境的話。」
  「當然我並不怪你。過去他們給了你們不少痛苦。」
  「不比我們給他們的痛苦多。最後我們贏得了勝利,你知道。」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們的坦克在亞眠突破敵人的陣線時,我的眼睛受了傷。我當時指揮一個坦克營,中了毒氣。總的說來,付出這個代價是值得的。我們終於看到了德國人逃跑。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這時候,「不來梅號」的船長正在跟羅達跳舞。他的腿很長,跳起舞來一蹦一跳的,跟他肥胖的身軀很不相稱。羅達容光煥發,很是開心。帕格見了也很高興。一連幾夜,她一直跟一個身材很高的青年軍官跳舞。那軍官屬於美麗的雄鷹類型,對女人畢恭畢敬地鞠躬,藍眼睛閃閃發光,而且跳舞時候把她摟得過於緊了點兒。帕格對這件事表示點意見,羅達馬上齜牙咧嘴地反唇相譏,怪他這次旅行整天把頭埋在書中,他聽了也就不吭聲了。總的說來,她一直很和藹可親,只要她始終保持這樣的態度,他也就滿意了。
  船長攙著她一起回來。帕米拉·塔茨伯利在跟一個美國大學生跳舞。那人跳起舞來高視闊步,像用連枷打穀似的不住地擺動身子。她沒精打采地跟著,累得夠受。她回來後,說道:「我得給自己找一根枴杖和一頭白色的假髮才成。我只要一拒絕,他們就會哭喪著臉,顯出難受的樣子。可是我真不會跳舞,至於那種水手舞——」
  音樂又響了。羅達的高個兒年輕軍官穿著非常整潔的軍服走過來。帕格馬上露出不快之色。船長注意到了,當那個年輕軍官走近時,在很響的音樂聲中跟他說了五、六個字。那年輕人煞住腳步,往後退縮,一下子衝出大廳。帕格從此再也沒看見他。
  羅達笑瞇瞇地正要站起來,見那年輕德國人突然臨陣脫逃,感到莫名其妙。
  「跳舞嗎,羅達?」帕格站起身來。
  「什麼?」她氣呼呼地說。「不,謝謝。」帕格向塔茨伯利姑娘伸出一隻手去。「帕米拉?」她猶豫一下。「您不跳水手舞吧?」帕格噗哧一笑。「嗯,誰也捉摸不透你們美國人。」
  她跳舞很笨拙,沒有經驗。帕格喜歡她溫柔的態度,以及她踩著他的腳時露出的無可奈何的笑容。「您不會玩得痛快的,」她說。
  「我玩得很痛快。您認為您還會回美國去嗎?」
  「要是父親被攆出德國——這看來是不可避免的——我揣摩我們會回美國去。怎麼啦?」
  「我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年紀,工作成績很出色。他不像我,長得高大漂亮。」
  帕米拉做了個鬼臉。「一個海軍人員?不成。每個港口有一個姑娘。」
  最後一晚,船長再次請客。每個女賓席上都放著白蘭花,花下面是一個金白二色的粉盒。大家喝著香檳酒,最後話題轉到國際政治上。人人都同意這個看法:在現在這種日子和時代,用戰爭來解決糾紛是愚蠢的,只會帶來無謂的犧牲,尤其在英、法、德這樣先進國家之間更是如此。「咱們都是一家人,包括所有的北歐人在內,「塔茨伯利說,「兄弟鬩於牆,最為可悲。」
  船長高興地點著頭。「正是我要說的話。只要咱們能緊緊團結起來,就不會再有戰爭。面對著這麼強大的力量,布爾什維克決不敢動手。除了他們,誰還要戰爭?」飯廳裡,人們都戴著紙帽,拋擲彩色紙帶。帕格注意到那四個猶太人坐在離他們不遠的餐桌上,跟大家一樣興高采烈。笑容滿面的德國侍者照樣彬彬有禮地侍候他們。船長跟著亨利的目光望過去,他那嚴峻的胖臉鬆弛下來,咧開嘴露出高人一等的笑容。
  「您瞧見了吧,中校?他們在『不來梅號』上像其他人一樣受歡迎,受同樣的招待。在這個題目上大做文章完全是異想天開。」偏轉向塔茨伯利,「咱們說句知心話,你們記者對於事情的惡化是不是該負點兒責任?」
  「嗯,船長,」塔茨伯利說,「記者總得找個題材,您知道。照那些不住在德國的人看來,你們政府有不少新玩藝兒,其中之一就是對猶太人的政策。因此這方面的新聞經常出現。」
  「塔茨伯利說的不是沒有一點道理,」格羅克一口喝乾杯子裡的酒,插嘴說,「現在一提到德國,外國人首先想到的總是猶太人。這方面的政策確實有問題。我已經說過多少次了。這是一件事,其他類似的事還多得很。」他轉向亨利,「然而,維克多,跟元首取得的成就相比,這些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元首已經使德國恢復了元氣。這是千真萬確的。人民都有了工作,人人有飯吃,有房住,而且大家都有了精神。光是希特勒對我們年青一代所作的貢獻就大得難以使人相信。」(船長兩眼放光,使勁點著頭,不住地說:「對,對!」)「在魏瑪共和國時代,青年們幹什麼呢?他們上街鬧事,他們變成共產黨,他們吸毒,搞變態性愛,說來真是可怕。現在呢,他們都在工作,受訓,或者為大家服務,沒有例外。他們都很快樂!我部隊裡的水兵也都很快樂。你簡直沒法想像在共和國時代海軍的士氣有多低落——我向你提個建議吧。」他敲了下桌子。「你到斯維納蒙台潛艇基地來參觀一下我們的艦隊,你一定來!像你這樣的人,看了海軍基地或者船上的水兵,就會明白發生了什麼!它能打開你的眼界。你來不來?」
  亨利猶豫一下,沒有立刻回答。桌上的人大家都期待地望著他。如果接受這樣的邀請,美國政府也就有義務向駐華盛頓的德國海軍武官發出同樣的邀請。海軍部是否願意跟納粹政府作這筆交易,彼此交換參觀潛艇基地呢?帕格可沒有這個權力作出決定。他得向華盛頓報告這個邀請,按照上面的指示辦事。他說:「我很希望能去。也許我們可以作出安排。」
  「答應吧。把禮節撇在一邊!」格羅克說著,舉起兩隻胳膊一揮,「這是我對你發出的私人邀請,是兩個海員之間的私人交情。潛艇指揮部分到的預算小得可憐,我們的行動也就比較自由。你可以自由到我們這裡參觀。我可以負責。」
  「這個邀請包括不包括我?」塔茨伯利說。
  格羅克沉吟一下,接著笑起來。「怎麼不包括?來吧,塔茨伯利。英國人對我們瞭解得越深,草率地犯錯誤的可能性也就越小。」「嗯,這也許是締造和平的一個小小的重要步驟,」船長說,「就在我的飯桌上達成協議!我覺得很榮幸。咱們都要多喝些香檳表示慶祝。」
  這樣,在「不來梅號」船長的飯桌上,大家一齊為和平乾杯。當時離午夜還有幾分鐘,大郵船已放慢速度,漸漸駛近燈火輝煌的納粹德國海岸。
  在明媚的陽光下,「不來梅號」象火車似的在大河兩岸低低的綠色河灘中間緩緩前進。帕格站在太陽甲板的欄杆邊,像過去一樣在航海之後看到了陸地覺得很高興。羅達卻是老毛病發作,在下面艙房裡大發雷霆。每逢他倆一起旅行,羅達總得受收拾行李之苦。帕格收拾他自己的東西倒是個老手,可是羅達說,他放的東西她永遠找不到。
  「哦,不錯,這個國家景致很美麗,」塔茨伯利溜躂過來,開始談論景色。「你將會在不來梅港和柏林之間看到許多美麗的德國北方小城。建築式樣都很像英國都鐸式。事實上,英、德兩國有很深的關係和許多相似之處。你當然知道,德國皇帝威廉二世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外孫,我們王室有很長時間只講德語。然而總的說來,德國人對我們說來比愛斯基摩人還要陌生。」他哈哈一陣大笑,用一隻胖手朝岸上一掃,接下去說:「一點不錯,亨利,德國人坐在這兒歐洲中心。這些使我們大傷腦筋的表兄弟,他們絲絲地響,嗚嗚地叫,有時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向四面八方溢出來。他們從這些可愛的小鎮、這些童話裡的仙境、這能乾淨漂亮的城市裡湧出來——等你看到科隆,紐倫堡、慕尼黑、甚至柏林和漢堡以後,你就懂得我的意思了——我剛才說,他們從那些地方象汽泡似的冒出來,這些彬彬有禮的、藍眼睛的音樂愛好者,卻一下子都成了嗜血的劊子手。實在有點叫人毛骨悚然。現在呢,出現了一個希特勒,又讓他們沸騰起來了。你們美國人也許得出一把更大的力,比上一次出的力要大得多。你知道我們已被他們弄得精疲力竭了,我們和法國人。」
  亨利注意到塔茨伯利每次談話,不管通過什麼方式,話題總要落到美國跟德國打仗上面。
  「也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塔茨伯利。我們得對付日本人。他們正在宰割中國;他們又有第一流的戰艦,而且每月都在擴建。要是他們把太平洋變成了日本內湖,繼續干他們在亞洲大陸干的那一套,那麼不出五十年,整個世界都要屬於他們的了。」塔茨伯利從笑容可掬的嘴角吐出舌頭,說道:「黃禍。」
  「這是事實和數字的問題,」亨利說。「歐洲一共有多少人口?一、二億?日本現在快要統治十億人口了。他們跟德國人一樣勤勞,有過之無不及。他們從紙糊的房子裡出來,穿著綢制的和服,卻在一二十年內打敗了俄國。他們才叫可怕。跟我們在亞洲面臨的局勢相比,希特勒干的這套玩藝兒在我看來就好像小貓小狗在後院裡打架。」
  塔茨伯利盯著他,不自然地點了點頭。「可能你把德國人估計過低了。」
  「也許你把他們估計過高了。他們佔領萊茵河流域的時候,你們和法國人幹嗎不干涉呢?他們違反了條約。你們本來可以在那時候動手,把希特勒絞死,可以像衝進女學生宿舍那樣不費吹灰之力。」
  「啊,這是事後的聰明,」塔茨伯利說,「別要求我為我們的政客們辯護。那是一次徹底的失敗,完全喪失了理智和頭腦。我在一九三六年說的、寫的,完全跟你現在說的一樣。在慕尼黑我差點兒自殺。我把整個情況都詳細報道了。捷克斯洛伐克!有一連串堅強的碉堡,一直插進德國的心臟。有五十個第一流的師,準備大顯身手。它還是世界第二大兵工廠。蘇聯,甚至法國,最後都準備起來作戰了。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六個月之前!但是一個英國人,一個英國人,從歐洲爬到希特勒跟前,把捷克送給了他!」塔茨伯利機械地笑著,抽了口被微風吹成鋸齒形的香煙。「我不知道。也許民主制度不適應這個工業化時代。如果要它存在下去,我認為非美國人出場不可。」
  「為什麼?為什麼你老要這樣說?從表面看,你們和法國人仍比德國人占很大優勢。你難道看不出來?人力、火力、鋼、油、煤、工業設備,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這樣。他們的空軍暫時領先,可是他們背後有蘇聯的威脅。當然不像去年或者兩年前那樣容易,不過你們仍有獲勝的希望。」
  「啊,他們的領導力量強。」
  一隻結實的手拍了下亨利的肩膀,一個帶著諷刺口氣的聲音說了聲:「希特勒萬歲!」歐斯特·格羅克穿一身又舊又皺的海軍制服站在那裡,立得筆直、臉上的神情很嚴肅。「嗯,先生們,咱們就要再見了。維克多,我要是在混亂中不能再見到你,以後怎麼跟你聯繫呢?大使館嗎?」
  「當然啦。海軍武官辦公室。」
  「啊!」塔茨伯利說。「咱們要到斯維納蒙台去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你居然沒有忘記,真叫人高興!」
  「我盡可能請你一起去。」格羅克冷冷地說。他跟他們兩個握了手,鞠了一躬,卡嚓一聲併攏腳後跟,就離開了。
  「去跟帕米拉告別一下吧,」塔茨伯利說。「她在底下整理行李。」
  「我這就去。」帕格跟那位通訊記者一起走下甲板,後者拄著根枴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我很想把她介紹給我的一個兒子。」
  「哦,你真這樣想?」塔茨伯利透過厚厚的眼鏡惡作劇似的瞟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她可不好對付呢。」
  「是嗎?怎麼,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溫柔、更討人喜歡的姑娘了。」
  「那是平靜的水面,」塔茨伯利說。「我警告你。」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2:30

第04章

  亨利夫婦剛到柏林,就受到希特勒接見。使館人員對他們說,這是難得的好運氣。總理接見的範圍擴大到包括武官二級,是很罕見的事。元首為了使戰爭議論漸漸平息下去,這一時期不在柏林;現在由於保加利亞首相來訪,才回到柏林。
  亨利中校的公事堆積如山,他只是在公余之暇學習一下關於納粹接見的禮儀,羅達則為了衣服和頭髮足足忙了兩天,抱怨說艾德隆旅館裡的低能理髮師把她的頭髮弄得一團糟,以後再也理不好了,可是照帕格看來,她頭髮的樣子跟過去並沒有什麼差別。她認為自己帶來的衣服沒有一件適合於春天午後正式接見時穿。怎麼沒有人事先警告她一聲呢?在接見前三小時,羅達還乘著使館的汽車從柏林的一家時裝店趕到另一家。最後她穿了件金鈕扣的粉紅色綢衣和一件金網線襯衫闖進他們的旅館房間。「你看怎麼樣?」她嚷道。「薩麗·福萊斯特說希特勒喜歡粉紅色。」
  「好極啦!」其實她丈夫認為這套衣服可怕極了,羅達穿著肯定嫌大,可是已經沒有講實話的時間了。「天哪,你在哪兒找到的?」
  旅館外面,在微風拂拂的街上,到處掛著用近於透明的粗棉布做成的長方形紅旗,紅旗中央白圓圈裡有個黑色A字;每面A字旗旁邊都有一面花哨的保加利亞國旗。在總理府的路口懸掛著更多的旗幟,像是一條洶湧的紅色旗河,中間穿插著數十個模仿古羅馬軍團團徽的納粹國徽——在長長的旗桿頂端,一隻圖案型金鷹棲在繞著花環的A字上——底下模仿羅馬SPQR1款式印著NSDAP五個字母。
  1拉丁文「羅馬元老院和人民」的縮寫。
  「NSDAP代表什麼?」羅達從使館汽車的車窗裡望著外面林立的金色旗桿問。
  「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帕格說。
  「這就是納粹的正式名稱?多好玩。你一念全名,聽起來好像共產黨。」帕格說:「一點不錯。希特勒就是靠極左的綱領起家的。」
  「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我還以為他是竭立反對這類玩藝兒的呢。嗯,這真叫人傷腦筋。我說的是歐洲的政治。可我也覺得這玩藝兒挺讓人興奮。相形之下,華盛頓就顯得太平淡無奇了,對不對?」
  維克多·亨利第一次走進希特勒的新總理府,不知怎麼竟會聯想起紐約的無線電城音樂廳。奢侈的地毯,排成長隊等候著的人們,高高的天花板,一大塊一大塊亮晶晶的大理石,大而無當的空間,給客人引路的身穿華麗制服的人們——這一切都給人以一種虛假、庸俗而勉強地追求排場的印象;但奇怪的是,這不是一家電影院,而是一個大國政府的府邸。一個穿藍制服的軍官記下他的名字,慢慢移動著的隊伍把這對夫婦送往大廳遠處元首身邊。黨衛軍象合唱隊的隊員那樣整齊劃一,穿一式的銀黑二色制服和黑皮靴,個個都是寬肩膀、金黃色卷髮,雪白的牙齒,紫銅色的皮膚,藍藍的眼睛。他們有的滿臉堆著謹慎的笑容引導客人,有的沿牆站著,死板板的,臉上毫無表情。
  希特勒的個子並不比亨利高。他是個矮小的人,頭髮像囚犯一樣剪得很短,一邊哈腰鞠躬一邊跟人握手。他的腦袋老是歪向一邊,前面的頭髮聾拉在前額上。這是亨利頭一眼看見站在那個魁偉的、掛滿勳章的保加利亞首相身旁的希特勒時一瞬間的印象。但是,過一會兒,他的印象改變了。希特勒能露出討人喜歡的微笑。他那向下彎曲的嘴僵硬而緊張,他的眼睛嚴厲而富於自信,但在他微笑的時候,這種妄自尊大的神氣消失了;他整個臉兒煥發起來,顯得很富於幽默感,還流露出一種奇特的、幾乎帶著孩子氣的靦腆。有時他握住了客人的手談話。遇到什麼事使他特別高興,他就會哈哈笑起來,同時用他的右膝作一個奇怪而突然的動作:他提起膝蓋,朝內微微抖動一下。
  他接見亨利夫婦前面的一對美國夫婦時態度隨便,臉上沒露出笑容,握手時候他的游移不定的目光還往別處流連一會兒,才重新落到他們身上。
  一個司儀官,穿一身鑲金的天藍色外交人員制服,用德語揚聲說:「美利堅合眾國大使館的海軍武官、維克多·亨利中校!」
  元首的手乾癟而粗糙,彷彿還有點腫。他打量著亨利的臉,手握得很緊。從這麼近的地方看,他那深凹下去的眼睛呈灰藍色,有點腫,也有點水汪汪的。希特勒看去很疲倦;他臉色發青,前額上、鼻子上、顴骨上有太陽曬的一道道黑色,似乎有人說服了他,讓他每天離開貝希特斯加登的辦公桌到外面呆了幾個小時。面對著這張世界聞名的臉,瞧著耷拉下來的頭髮、尖尖的鼻子、狂熱者的冷漠的眼睛和一小撮小鬍子,亨利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所經歷的最奇特的感覺。希特勒說:「Willkommen in Deutschland1,」說完就鬆了手。
  希特勒居然會注意到他新近才來到德國,使帕格十分吃驚,他結結巴巴地說:「Danke,Herr Reichskanzler2。」
  1德語:謝謝,總理先生。
  2德語:歡迎到德國來。
  「亨利太太!」
  羅達兩眼亮閃閃的,跟希特勒握手。他用德語說:「我希望您在柏林覺得舒服。」他的聲音很低,有點平易近人;亨利聽了又覺得很吃驚,他只聽見過希特勒在電台上或者新聞紀錄片上沙嗄地大聲叫嚷。
  「嗯,總理先生,說實話,我剛開始找房子呢,」羅達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一時想不到應該說句客套話並且繼續往前走。
  「您不會有困難的,」希特勒聽她德語講得很好,眼裡馬上放出溫柔的光芒。顯然他認為羅達長得很漂亮。他握住她的手不放,臉上露出笑意。
  「只是柏林漂亮的住宅區太多了,我都不知道找哪兒住好。這是問題所在。
  希特勒覺得很高興或者很有趣。他笑出聲來,朝內抖動一下膝蓋,扭過頭去跟他背後的一個副官不知說了什麼。那副官鞠了一躬。希特勒又向後面的客人伸出手去。亨利夫婦繼續向前移動,向保加利亞首相走去。
  接見的時間並不長。陸軍武官福萊斯特上校身材很胖,是陸軍裡的空軍軍官,來自美國愛達荷州,到德國已有兩年。他把亨利夫婦介紹給外國的武官們和納粹領袖們,包括戈培爾和裡賓特洛甫。這兩人的形象跟新聞片裡一模一樣,只是小了一些。他們兩個跟人握手很快,完全是敷衍,這就使亨利感覺到自己是個多麼渺小的人物;而希特勒就不是這樣。帕格一直在注意希特勒。元首穿了條黑褲,一件雙排鈕扣的棕色外衣,一隻胳膊上有一個鷹徽,左胸上有一個小小的鐵十字勳章。如果以美國的時裝式樣衡量,這套衣服似乎嫌大。這就使這個德國領袖看上去好像穿了套從舊貨店裡買來的不合身的衣服似的。希特勒不時顯出不安、疲乏、膩煩的樣子,要不然又一下子變得討人喜歡,富於魅力。他很少有安靜的時候。他不時挪動兩隻腳,把頭扭來扭去,或是兩隻手緊握在胸前,或是把一隻手放在另一隻手上面,或是用兩隻手做手勢,心不在焉地跟大多數人談話,一本正經地跟少數人談話,經常抖動膝蓋。有一次帕格看見他從一隻盤子裡拿了些裹糖衣的小餅乾吃:他一邊跟一個掛滿勳章的客人談話,一邊貪婪地拿餅乾往嘴裡塞。過不多久他離開了,參加接見的人也開始逐漸散去。
  外面下著小雨;掛得密密麻麻的紅旗都耷拉下來。雨水從崗哨的鋼盔上順著他們的臉頰往下淌,但這些崗哨都站得筆直,毫不注意臉上的雨水。美國大使館的女客們都擠在入口處。帕格、福萊斯特上校和代辦出去叫大使館的汽車。代辦個兒很高,蓄著八字鬍子,聰明、蒼白的臉上滿是皺紋,帶著一臉厭倦的神色。目前由他主持大使館的工作。「水晶液」事件之後,羅斯福總統召回了美國大使,一直沒有放他回來。大使館裡人人都反對這個政策。這使美國和德國官方的某些聯繫中斷,給使館的工作製造了麻煩,包括幫猶太人說話的工作在內。使館裡的工作人員都認為這是總統向紐約猶太人作出的一種政治姿態;但在德國不僅不起作用,而且顯得可笑。代辦對亨利說:「嗯,你覺得元首這個人怎樣?」
  「給我的印象很深。他知道我剛到。」
  「真的嗎?嗯,你現在親眼看到德國人的工作效率了。有人作了調查,向他匯報。」
  「可他記得住。接見的隊伍那麼長。」代辦微微一笑。「政治家的腦子。」
  福萊斯特上校擦了擦他的大而扁的鼻子,那是幾年前飛機出事撞壞的。他對代辦說:「元首跟亨利太太講了好些話。帕格,他們都談了些什麼?」
  「沒什麼。談了一兩句關於找房子的事。」
  「你有個美麗的妻子。」代辦說。「希特勒喜歡漂亮女人。她穿的那套衣服也很受人注意。他們說希特勒喜歡粉紅色。」
  兩天以後,亨利在使館閱讀早晨送到的信件,他的辦公室跟他過去在作戰計劃處的工作室沒有什麼不同——很小,到處是鋼製的文件夾,堆滿了技術書和報告。這個辦公室有一扇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希特勒的總理府。亨利每天早晨到辦公室,一眼望見窗外的總理府,他的心弦總要微微震動一下。他的文書從前面小小的文書室裡打電話給他。那間文書室和所有的文書室一樣,瀰漫著油墨、香煙和煮過頭的咖啡的氣味。
  「亨利太太,先生。」
  平常這個時候羅達還沒起身。她沒好氣地說,有個名叫諾德勒的掮客,專門承租有成套傢具設備的住宅,送一張名片到他們旅館房間裡。名片上寫著:有人通知他說他們正在尋找房屋。那人這會兒在休息室等候答覆。
  「嗯,那有什麼不好?」亨利說,「去瞧瞧他的房子吧。」
  「我覺得挺奇怪。你看可能是希特勒打發他來的嗎?」帕格笑了一聲。「也許是他的副官打發他來的。」
  羅達在下午三點半的時候又來了電話。他剛吃完午飯回來。「唔?」他打了個哈欠。「怎麼樣?」他還不很習慣外交家的吃飯方式,慢慢地呷著烈酒,時間既長,菜餚又豐富,他總是吃得大飽。
  「房子漂亮極了。在綠林區,就在湖旁邊。甚至還有一個網球場!價錢便宜得簡直可笑,還不到一百元一個月。你能馬上來瞧一下嗎?」
  帕格去了。那是一所灰色的石頭房子,屋頂上鋪著紅瓦,構造得十分堅固。房子坐落在一叢高大的老樹中間,前面有一塊平坦的草地,往下傾斜到水邊。網球場在屋後,在一個正式花園旁邊。花園裡有一個大理石水池,養著肥大的紅魚。水池周圍的花床上盛開著花朵。屋子裡面有東方地毯,配著金框的大幅古畫,一張胡桃木餐桌和十六把配有藍色綢椅墊的軟倚;還有一個長長的客廳,裡面佈滿了雅致的法國傢具。樓上有五間臥室和三個大理石浴室。
  那掮客年約三十左右,胖敦敦的,一頭棕色的直頭髮,戴著無邊眼鏡,一副講究實際的神氣,看去很像美國做地產生意的掮客。後來他說,他的確有個哥哥在芝加哥當房地產經紀人,他曾在他辦公室裡工作過。帕格問他租金為什麼這麼低。掮客用流利的英語笑嘻嘻地解釋說,房產主羅森泰爾先生是個猶太工廠主。根據管理猶太人的一個新條例,這所房子必須騰出來。因此他急需找一個房客。
  「這個新條例什麼內容?」亨利問。
  「我也不太清楚。是限制他們房地產所有權的。」諾德勒講話的口氣完全若無其事,彷彿他正在談論芝加哥劃分區域的條例。
  「您要將這所房子租給我們,收多少租金,房產主是不是都知道?」帕格問。
  「當然知道。」
  「我什麼時候可以跟他見面?」
  「你說什麼時候都成。」
  第二天,帕格利用午飯時間約了房產主見面。那掮客在住宅門口給他們作了介紹,就走開了,自顧自坐列他的汽車裡。羅森泰爾頭髮花白,挺著個大肚子,穿一身用英國式樣剪裁得極合身的黑色西服,一副上流人的氣派。他把亨利請到屋裡。
  「這所房子很漂亮。」亨利用德語說。
  羅森泰爾帶著戀戀不捨的神氣環視一下,朝一把椅子做了個手勢,自己也坐了下來。「謝謝您。我們很喜歡這所房子,為它花了不少工夫和金錢。」
  「亨利太太和我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把這地方租下來。」
  「為什麼?」猶太人顯出吃驚的樣子。「你們是理想的房客。要是你們嫌租金太貴——」
  「老天爺,一點不貴!房租已經低得叫人難以相信了。可是您真收得到錢嗎?」
  「當然收得到。要不誰來收呢?這是我的房子。」羅森泰爾說得很堅決,很自豪。「除去掮客的佣金和按規定繳納的稅錢,每一分錢我都能收到。」
  帕格用大拇指朝大門口一指。「諾德勒告訴我說,某種新條例迫使您出租這所房屋。」
  「這影響不到像你這樣的房客,我可以向您保證。您願意不願意訂一個兩年的合同?我很願意。」
  「可是那個條例是什麼內容?」
  雖然他們單獨呆在一個空房裡,羅森泰爾還是扭過頭去左右望了望,然後壓低聲音說:「嗯——這是個緊急法令,您要知道。我肯定它最後是會取消的。事實上有一些地位很高的人已經向我作了保證。但在這段時間內,這個產業很可能被托管,可以不經我同意隨時出售。可是,假如有一個享有外交豁免權的房客借住,這地方就不會被托管了。」羅森泰爾微微一笑。「因此租金比較便宜,中校先生!您瞧,我什麼也不瞞您。」
  「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您幹嗎不把這些東西賣掉離開德國呢?」
  猶太人眨巴一下眼睛。他臉上仍保持著愉快和高貴的神情。「我的家族在這兒立業已經有一百多年歷史了。我們提煉白糖。我的孩子們都在英國上學,可我妻子和我在柏林覺得相當舒服。我們都是在柏林生長的。」他歎了口氣,環顧一下他們坐著的圖書室(房間鑲嵌著花梨木護牆板,十分舒適),繼續說道:「目前的情況比起一九三八年來要好一些。那時候真是糟糕透了。要是不發生戰爭,情況準會很快好轉。有幾個高級官員鄭重地跟我談過。他們都是我的老朋友。」羅森泰爾遲疑一下,又加了一句:「元首對國家作了不少貢獻。否認這一點是愚蠢的。我經歷過其他困難時期。一九一四年我在比利時受過傷,一顆子彈打穿了我的一個肺。誰的一生都少不了受磨難。」他把兩手一攤,優雅地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維克多·亨利說:「嗯,亨利太太很喜歡這所房子。可我不願意乘人之危。」
  「您做的恰恰相反。您現在應該明白了。兩年?」
  「先訂一年怎樣,到時候再續訂?」
  羅森泰爾馬上站起來伸出一隻手。亨利也站起來,跟他握了手。「咱們本來應該喝一杯慶祝一下的,」羅森泰爾說,「可是我們離開的時候把酒櫃都搬空了。在一間空房子裡,酒是擱不住的。」
  頭一天晚上,亨利夫婦睡在羅森泰爾家又大又軟的床上,覺得有點異樣。可是幾天以後他們就習慣了,忙著佈置一種新的生活。通過掮客的介紹,他們從一個職業介紹所裡雇到一個女僕、一個廚師和一個男僕兼司機,他們都是頭一流的用人,可是在亨利看來,他們都是安插進來的特務。他檢查了屋內的電線,看看有沒有竊聽器。但他不熟悉德國的設備和線路,結果什麼也沒發現。儘管這樣,他和羅達談論一些擔風險的事情時總是到草地上去散步。
  轉眼過了兩個星期。他們在新歌劇首演式上又看見一次希特勒,這次距離比較遠。希特勒在一個漆成深紅色襯著錦緞的包廂裡,他身上的白領帶和燕尾服仍舊嫌大,那派頭真有點像查利·卓別林扮演的衣冠楚楚的流氓,儘管他神情嚴肅,用一種僵硬的姿勢頻頻行禮,而一些美麗的婦女和要人模樣的男子都拚命向他鼓掌歡呼,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尊敬地瞪著他。
  大使館為亨利夫婦舉辦了兩次歡迎會,一次在代辦家裡,另一次在福萊斯特上校的住宅裡,他們在兩次酒會上結識了不少外國外交官和德國要人:實業界、藝術界、政界和軍界的重要人物。羅達在社交上大顯身手。經過總理接見前那場虛驚之後,她給自己添制了大量華貴的衣服。她穿了新裝更是艷麗動人。她的德語越說越好。她喜歡柏林和柏林的人民。德國人意識到這一點,就對她特別親切,雖然使館裡也有人憎恨納粹制度,看見她對納粹分子那麼親切,不免覺得吃驚。在這些酒會上,帕格看去真有點像一隻熊,默默地站著,除非先有人跟他說話他才答腔。可是羅達的成功把他的缺點遮掩過去了。
  羅達不是沒看到納粹的醜惡一面。她去了一次動物園,以後再也不肯去了。她承認柏林動物園要比美國的任何一個公園都整潔、美麗和富於魅力,但是長椅上釘著的「Juden VerB boten1」的牌子叫人作嘔。她要是在餐館的門口看到類似的牌子,就馬上退縮,寧肯到別家去。帕格把他跟羅森泰爾會面的經過告訴了她以後,她立刻患起嚴重的憂鬱病來:她要放棄這所住宅,甚至談到要離開德國。「嘿,想一想!把這所美麗的住宅廉價出租,只是為了防止人們背著他賣掉——毫無疑問是賣給有權勢的納粹,這幫人都等著廉價收購呢。多可怕啊!」但最後她還是同意租下這所住宅。他們總得找地方住,而這所住宅實在太理想了。
  1德語:猶太人不准坐。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的反應也逐漸冷淡,發現這類事情在柏林已經習以為常,一點也不足為奇了。有一次,憎厭納粹的薩麗·福萊斯特邀請她到一家餐館裡午餐,儘管餐館外面的櫥窗上掛著「不招待猶太人」的牌子,她覺得拒絕進去是愚蠢的。不久她連想也不想,就到這類館子裡吃飯了。很快地動物園成了她星期天散步最愛去的場所。但她堅決認為,排猶主義是這塊可愛的、令人興奮的國土上一個污點。她向一些納粹要人說出她的這種看法。他們有的顯得很僵,有的寬容地假笑一聲。也有少數人暗示說這個問題很快就會得到解決。
  「我是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在美國住了六代啦,」她會這樣說,「在虐待猶太人這個問題上,我永遠沒法跟你們有一致的看法。實在太可怕啦。」
  對於美國婦女那種獨立不羈、直話直說的作風和她們丈夫那種聽之任之的做法,大多數德國人似乎都能諒解;他們把它看作是民族的特點。
  維克多·亨利避開了猶太話題。納粹德國是一種過於巨大、一時難以消化的新生活。大多數外國人對納粹的態度不是竭力反對,便是竭力贊成。外國記者們正如基普·托萊佛所說那樣,都一致痛恨納粹。大使館內意見很不一致。有些人認為,希特勒是一七七六年1以後對美國的最大威脅。他不取得世界霸權決不會罷休;有朝一日他有了足夠的力量,就會向美國發動進攻。另有一些人把他看成是救星,認為他是歐洲唯一的反共堡壘。他們說,那些民主國家已經證明無力對付布爾什維克政黨的發展。希特勒用更猛烈的火力來對付極權主義的火力。
  1美國宣佈獨立的一年。
  但上述兩種論斷都缺乏可靠的根據。每逢維克多·亨利向他的那些新相識逼取事實時,得到的只是激烈的言詞和手勢。一捆捆的分析材料和報告裡倒有不少統計數字。但它們極大部分都來源於猜測、宣傳和花錢買來的可疑的情報。他試圖研究德國歷史,看書一直看到深夜,結果發現這個歷史可以上溯一千年,深不可測。他在這裡面找不到解答一九三九年問題的方法和鑰匙。光是弄清楚納粹來自什麼地方和希特勒怎麼會受德國人擁護這個秘密,他就覺得無能為力,跟他談話的那些人也個個覺得無能為力;甚至問起德國排猶主義這個似乎不值得一問的問題時,也會得到十幾種不同的解釋,主要看你在十幾個外交人員中間問哪一個。亨利中校最後得出結論:如果急於把這些重大問題全部弄個水落石出,那只是白費他的時間和精力。軍事潛力是他所熟悉的本行;它是希特勒第三帝國中狹窄的、但是起決定作用的一面。納粹德國是不是真像經常在街上示威的部隊和在咖啡館裡聚會的軍人們所顯示的那樣強大?還是僅僅裝個樣兒,實際上象高掛著的A字旗上的透明紅紗布那樣脆弱?維克多·亨利決定不讓自己有先入之見,要親自掌握各種真實材料,因此他立刻埋頭工作,深入研究這個難題。
  在這期間,羅達開始歡樂地適應外交官生活。她對大使館的人員和柏林的風俗習慣都逐漸熟悉起來,她舉辦的宴會的規模也就越來越大。她設了一個盛大宴會招待格羅克,出席宴會的有代辦、一個法國電影演員、柏林交響樂團的指揮以及一個嚴肅、魁偉的德國將軍,名叫阿爾明·馮·隆,長了一隻很特別的鷹鉤鼻,一舉一動都非常死板。羅達跟這些人都不太熟。舉例說,馮·隆將軍她是在福萊斯特上校家裡遇見的,有人告訴她說,他在德國武裝部隊裡地位很高,也很有才能,她於是跟他接近。她有一見面就討人喜歡的天賦。她總是顯得那麼雍容華貴,可以毫不費力地給人以好感或性感;她使人感到,跟她進一步交朋友是會很愉快的。人們都樂於接受她的邀請。
  來賓的身份都高於格羅剋夫婦。他們有點眼花繚亂,有點得意,而隆將軍的出席也有點使他們心慌意亂。格羅克有一次悄悄地跟維克多·亨利說,隆是最高統帥部的真正智囊。於是帕格上去跟隆攀談,故意把話題引到戰爭上。他發現隆的英語講得極好,但關於戰爭,他只冷冰冰地談了些一般情況,使這位武官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雖說從他談的話裡,得不到一點點向上匯報的材料。
  在宴會結束之前,格羅克喝得醉醺醺的,把維克多·亨利拉到一旁,告訴他說斯維納蒙台潛艇基地的上校在製造一些愚蠢的困難,不過他會把這次參觀安排好的。「我還要請你的英國朋友一起去,他媽的。我說過要請你們,我說了話是算數的。這班岸上的雜種活著就是為了製造麻煩。」
  亨利夫婦只接到一封梅德琳寫來的沒精打采的信,是她抵達新港度暑假時寄來的。華倫跟往常一樣,從不寫信。七月初,拜倫寫給他父親的信終於輾轉寄到了:

  親愛的爸爸:

  來信收到,我看了大吃一驚。我揣摩是我給了您關於娜塔麗·傑斯特羅這個姑娘的錯誤印象。跟她一起工作很有趣,但她年紀比我大,是雷德克利夫學院三年級高材生。她最好的男朋友是個獲得羅茲獎學金的優等生。我不是那種材料。儘管這樣,我很感謝您給我的忠告。她的確是非常理想的良友,跟她談話使我得益不少。您知道了一定會高興。
  傑斯特羅博士讓我研究君士坦丁大帝的戰爭史。我接受這個工作主要是為了掙線,但我喜歡這工作。當時世界均勢正從異教邪說轉向有利於基督教,所以這段歷史確實很值得研究,爸爸。它同我們今天的現實頗有雷同之處。我想您準會喜歡傑斯特羅博士的這本新書。他只是個學者,分不清一艘魚雷艇和一輛中型坦克之間的區別,但他有本事抓住古戰場的特點加以描繪,使人人都能理解,能想像出當時的情景。
  錫耶納馬上要擠滿遊客了,他們都是來觀看一年一度的混賬賽馬的。市鎮的廣場上到處有馬疾馳,他們都說經常發生慘劇。華倫將會成為出色的飛行員。嗯,我揣摩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問大家好。                   

                                                          拜倫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2:58

第05章

  從十四世紀起——拜倫聽說——除賽馬外,錫耶納不曾發生過什麼大事。錫耶納在中古時期是個富饒的都市國家1,在軍事上是佛羅倫薩的對手。一三四八年,錫耶納曾因黑死病而被隔離。從那以後,它像被符咒鎮住似的,凝固成目前這個樣子。偶爾有少數幾個藝術愛好者到此一遊,來欣賞十四世紀的繪畫和建築。廣大世界的人們每年兩次紛紛趕到錫耶納來看狂熱的賽馬。其他時候就聽任這座宛如出自一幅古老壁毯的偏僻小城在托斯卡納的陽光下凋敝。
  1中古歐洲封建時期的一種經濟自給自足、政治獨立的政體,又名自由城市。
  埃倫·傑斯特羅在錫耶納近郊住了九年,卻一次也沒看過賽馬。拜倫問他為什麼不去,傑斯特羅就侃侃談起羅馬帝國時期那些慘無人道的公眾比賽——它們是中古時期這些滑稽比賽的先驅。他說,賽馬象遠古時期一條恐龍那樣偶然在群山環繞的錫耶納保留下來。「有些中古城市用驢子或水牛競賽,」他說,「在教皇統治下的羅馬,他們用猶太人競賽。我不去,倒不是怕萬一有馬摔斷了腿,他們會逼著我代替它去競賽。我只是不感興趣。」另外,他的那位大主教朋友老早就對他說過,上年紀的人怕被擠壞或者遭踐踏,總是避開賽馬。
  可是現在有那篇文章要寫。傑斯特羅弄到看兩場賽馬的票,派拜倫和娜塔麗進城去做研究工作,自己則閱讀有關這個問題的書籍。
  他們首先打聽到,這是錫耶納城內一些地區或教區之間進行的比賽。每區只包括幾方塊古老的房子。整個錫耶納的面積總共只有兩平方英里半,人口大約三萬。然而這些小小市區——共十七個,每年由其中十個進行比賽——卻以很難想像的認真態度對待它們本身、它們的邊界、它們的忠誠、它們的旗幟和它們的區徽。它們各有奇特的稱號,如Oca,BruB co,Torre,Tartuca,Nicchio(即:鵝、毛毛蟲、塔、烏龜、貝殼)。每一市區各有自己的旗子、區歌、教堂,甚至還有一座類乎區府大廳的建築。
  拜倫和娜塔麗穿過崎嶇陡峭的街巷轉悠了好幾天。偶爾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撲撲撲地噴著氣走過,他們倆為了保住性命,就得把身子緊貼紅棕色的高牆——錫耶納沒有人行道,而那昏昏欲睡、杳無人跡的街道比公共汽車也寬不出多少。他們倆手持地圖,挨著個兒踏訪每個小市區,探索賽馬的背景。他們追溯過去幾百年來這些市區如何結盟和結仇。豹區與長頸鹿區友好,龜區對蝸牛區深惡痛絕,諸如此類。它們之間的恩怨糾纏不清,十分頂真,而且至今仍是如此。
  他們還瞭解到世界聞名的賽馬本身只是個可笑的騙局,而且人人都心中有數。市區根本沒有馬。每次比賽前幾天,這些馬才由附近鄉村拉進城。於是,參加比賽的市區就為馬抽籤。同樣一批神經麻木、有持久力的老爺馬,年復一年地拉回來,按照抽籤的結果,從一個市區轉到另一市區。
  那麼比賽怎麼搞法呢?對騎師行賄,用藥物刺激馬,偷偷為跑得最快的馬布下障礙或者把騎師弄傷——只有用這些辦法這場賽馬才帶點曖昧的比賽意味。因此,最大、最富的市區往往取勝,然而比賽的結果也難以逆料,因為一個小而窮的市區也可能情急生智,另出花樣,它可能揮霍巨資,進行賄賂,保證向未來的盟友效忠,發誓參加未來的某些陰謀,其目的僅僅是為了奪取錦旗,以裝點它區府大廳的門面。而賽馬本身就是這麼回事:爭奪一面繪有聖母像的旗幟。像中古時期的一切競技一樣,這種賽馬也是在聖日1舉行,以表示對聖母的崇敬,因此,錦標上得以繪上聖母像。有幾十面這種褪了色的錦旗懸在各市區的區府大廳裡。
  1指天主教的節日及紀念日。
  過了一陣,連傑斯特羅對此也感興趣了,但帶點諷刺意味。他說,詭詐顯然是這種比賽的靈魂。古老歐洲的勾心鬥角、行賄和賄上加賄;欺騙和騙上加騙,對舊日盟友的突然反目,臨時與多年夙敵暗中勾結,種種詭計和爾虞我詐——這一切都以賽馬為歸宿,那時候一切鬼蜮伎倆都在落日的餘暉下表現出來。
  「嘿,這篇文章會自己寫出來的,」一天中飯時,他喜氣洋洋地說。「不管怎樣,這些錫耶納人已經為歐洲的民族主義作出一個奇特的、小小的榜樣。大主教告訴我說,豹區的一個女人要是嫁了毛毛蟲區或者塔區的一個男人,生娃娃的時候她一定得回到豹區街上的一幢房子裡,以便確保她的娃娃屬於豹區。愛國主義!自然,關鍵在於每年夏天這場瘋狂的發作。這套過了時的啞劇——什麼蝸牛、長頸鹿等等——本來幾百年前就該絕跡了,只不過由於賽馬這個可喜的、豐富多采的激動場面,以及比賽中種種背信棄義和恣意動武,它才延續至今。賽馬就是戰爭。」
  「先生,您真該進城去看看,」拜倫說,「他們正在鋪設跑道哪。足有幾百卡車這種朱紅色的土,鋪遍了堪布廣場。」
  「不錯,」娜塔麗說,「他們裝飾街道的那種方式真是驚人。到處都看到揮旗的人在那裡演習——」
  「我打算專為看賽馬抽出兩個工作日來,那就儘夠了,」傑斯特羅嚴峻地說。
  「你知道怎麼回事嗎?」拜倫說。「這玩藝兒是徹頭徹尾的瞎胡鬧。」
  娜塔麗用驚異、亢奮的眼光望著他,拿手帕輕拭著她那汗濕的前額。這天舉行頭一場賽馬,他們站在大主教府邸的陽台上看列隊遊行。教堂正面的巨大陰影略微遮住陽台的一端。傑斯特羅戴著他那頂黃色的巴拿馬大草帽,身穿一套白衣服,正和大主教站在那裡攀談。拜倫和娜塔麗在炎日下擠在陽台另一端那些享受特殊待遇的看客當中。儘管這個姑娘穿的是一件無袖的淡紅色亞麻衫,她還是不住地淌汗,而穿了件藍條紋府綢上衣、繫著綢領帶的拜倫,自然感到老大不舒服。
  陽台下面,毛毛蟲區的遊行人群穿黃綠二色服裝——袖子和寬短褲鼓脹起來,長統襪五顏六色,帽子上插了翎毛——正從人山人海的教堂廣場往外走,一邊朝著向他們歡呼鼓掌的人群揮動著一面面的大旗;同時,紅黑二色的貓頭鷹區的隊伍正進入廣場,用旗子耍出同樣的絕技:把旗子纏成漩渦,一對旗子連同旗桿一起擲到半空並且交叉起來,揮旗的人相互跳過對方的旗桿,還使旗子保持流動。
  「瞎胡鬧?」娜塔麗說,「我正覺得有點神奇呢。」
  「神奇什麼?他們反覆幹著同一套把戲。咱們在這兒已經呆了好幾個鐘頭了。豪豬區、鷹區、長頸鹿區和森林區還沒來炫耀它們的旗子呢。太陽都快把我烤熟啦。」
  「啊,拜倫,你要明白,神奇的是這流動的彩色和這些年輕人的臉。說實在的,這些人穿了中古時期的服裝要比穿日常的衣服自然得多,對不對?瞧他們筆直的長鼻子,眼眶很深、神氣憂鬱的大眼睛!說不定他們確實是伊楚斯坎人1的後代,像他們自己所宣稱的那樣。」
  1古代意大利北部的一個民族。
  「花了半年工夫,」拜倫說,「獨角獸區、豪豬區和長頸鹿區還特地蓋了樓房和教堂,做了成千成萬件的服裝,整整一個星期什麼也不幹,專搞這套禮儀,排成大隊這裡走走那裡走走,一路上吹吹打打,然後試跑,這一切都只為了讓一些衰老不堪的老爺馬舉行一場營私舞弊的比賽!而且居然還是為了聖母!」
  「啊,美極了,」娜塔麗嚷道。貓頭鷹區的兩面旗子這時在半空交叉成拱形,揮旗的人在觀眾的喝采下把旗子擎住,然後旋轉出紅黑色精美的圖案。
  拜倫揩了揩臉,接下去說:「今天我在鵝區的教堂裡。他們把馬拉到裡邊去了,一直拉到聖壇跟前去接受祝福。我本來不相信書上的說法,可是我親眼看到了。神父把十字架放到馬鼻子上替它祝福。馬比人還懂事,並不亂動。可是這樣一來,我揣摩自己可把這兒的賽馬看透了。」
  娜塔麗瞟了他一眼,感到好笑。「可憐的勃拉尼,意大利式的基督教確實害得你心神不安,對不?萊斯裡說著了,你只是個新教徒。」
  「難道馬也屬於教會?」拜倫說。
  遊行結束時,太陽已經落得很低了。從大教堂到堪布廣場走了一小段路,傑斯特羅就越來越感到緊張。擁擠的人群沿著那條狹窄的街道摩肩接踵地移動著,個個興高采烈,只是擠在古老宮殿的兩堵紅棕色石砌高牆之間趕著路,一邊高聲喊叫,一邊指手劃腳。這個小個子教授不止一次趔趔趄趄,幾乎絆倒在地。他緊緊地抓住拜倫的胳膊。「你不會在意吧?我一向有點怕人群。別人並不是有意加害於我,可是他們似乎不大理會我。」一陣擁擠,他們在一道低矮的拱門下停了下來,然後緩慢地擠了出去。
  「我的天!」當他們在賽馬的土跑道上出現時,傑斯特羅說,「廣場大大變樣啦。」
  「他們在這上頭干了好幾個星期了,」拜倫說,「我告訴過你。」
  錫耶納的主要廣場是意大利的名勝之一。已被人們遺忘了的中古時期的城市設計家,曾佈置了這麼一塊令人難忘的漂亮的空曠場地。在它的邊沿上,形成一個半圓形的,是一片紅色的宮殿,和十四世紀修建的市議廳壯麗的、幾乎垂直的正面。這一切都籠罩在托斯卡納的藍色穹隆之下。市議廳那紅石頭砌成、高三百五十多英尺的鐘樓直插雲霄。一年到頭,這個貝殼形的巨大廣場除了一些攤販和稀稀落落的行人外,始終是空蕩蕩的。環繞它的那些古老建築似乎已被遺棄或在那裡沉睡。
  今天,在金色的夕陽照耀下,廣場上人山人海,都在木柵欄圍起的圈子裡擁擠著,喧嘩著。在柵欄與宮牆之間,是土鋪成的跑道。貼著牆是一排臨時搭起的長凳形成的陡坡。廣場周圍每座建築物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一張張的臉,宮殿用旗幟和色彩鮮艷的幃幔裝點起來。長凳上坐滿了人,所有的屋頂上也擠滿了人,廣場中間那大塊場地看來也是滿滿的。可是還有更多的人從六條窄小的街巷跨過跑道朝這裡湧著,硬擠進來。遊行隊伍正在環著跑道行進,在人群不斷的喝采以及好多個銅樂隊刺耳的奏鳴之下,所有各區的隊伍同時都旋轉起旗子,把它們擲到半空,然後捲成精美的圖案。
  拜倫把他們領到座位上,一手依舊抓住傑斯特羅的細胳膊。「喏,大主教對咱們多優待啊!」教授說著,和大家一起在裁判員席下邊毛毛糙糙的細長板子上坐下。「找不到比這裡看得更清楚的位置啦。」他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顯然是由於擺脫了人群的擁擠而感到高興。
  「看見那些草墊子嗎?」娜塔麗快活地說,「就在那兒哪,下邊犄角上。」
  「哦,看到了。老天爺,多麼奇特的勾當!」
  人群的嘈雜聲更大了,漸漸形成一片歡呼。一輛木製的大車,由四頭長著巨大而彎曲的犄角的白色托斯卡納牛拉著,正進入跑道。車的周圍簇擁著穿華麗服裝的遊行者。那面獎旗在大車上一根高聳的旗桿上飄揚。「嘿,畫的是聖母升天,」傑斯特羅說,一邊用小型望遠鏡端詳著那面色彩鮮明的狹長旗子。「畫得質樸,然而一點也不壞。」
  大車繞著廣場緩緩地滾動。戴盔的警察走在後面,從跑道上把人群趕開,清道夫在掃除紙屑和垃圾。鋪過土的廣場上如今是密密匝匝的一片白襯衫、五顏六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頭顱,呈顯出跑道的半月形和它的危險性。紅色的宮殿向下傾斜一直連到市議廳,那裡一條筆直的街道把寬闊的彎路切掉一段。在這些急轉彎的地方,外面的木柵欄都用厚厚的草墊子墊起來。連試跑的時候,拜倫和娜塔麗也看到有些馬猛撞到草墊上,騎師就被摔得人事不省。
  照在市議廳正面的夕陽,顏色越來越深,變成血色。廣場的其他部分都在陰影中,鐘樓上響起巨大的鐘聲。市議廳那邊奏起長長的軍樂。人群靜了下來。喇叭吹起古老的賽馬進行曲——一個星期以來,這曲調一直在錫耶納街頭巷尾迴響。在宮廷外邊,穿了馬衣準備參加比賽的馬馱著穿了五彩服裝的騎師在快步跑著。娜塔麗·傑斯特羅把手指滑進拜倫的指縫裡,緊緊攥著。她把那涼爽、瘦削而細嫩的臉頰往他的臉頰上貼了一下。「是瞎胡鬧嗎,勃拉尼?」她小聲說。這一接觸使他心蕩神馳,一時顧不上回答。
  比賽的起點就在他們跟前,他們後邊,在裁判席上面,掛在旗桿上的那面獎旗迎著從廣場上吹來的涼風在微微飄揚。一套古代用木頭和繩索設計的玩藝兒攔著起點。把攔在繩子裡一群蹦蹦跳跳、過度亢奮的馬排成隊證明是辦不到的事。這些暈頭轉向的馬東蹦西跳,轉身,後退,跌倒,兩次起錯了步,掙脫出去。最後,十匹馬轟地一下擠成一堆跑開了,騎師們一邊瘋狂地打著馬身,一邊彼此打著。在這片經久不息的喧嘩中,聽到一聲更大的喊叫:兩匹馬摔在頭一堆草墊上了。那以後,拜倫就沒再去注意比賽了。正當他望著一個摔得人事不省的騎師被人從塵土中拖走時,人群中又發出一聲驚呼,說明另一起事故發生了——這回他望不到了。這群馬隨著棒子的揮舞,塵土飛揚,拉成五個距離亂哄哄地跑過來了。一匹沒有騎師的馬也奔馳著趕了上來,嘴裡吐著泡沫,韁繩耷拉著。
  「沒人騎的馬能贏嗎?」傑斯特羅朝拜倫嚷道。
  在他們下邊一排的一個男人,長著翹起的小鬍子和黃色的金魚眼,向他們仰起一張肥胖的、長滿瘊子的紅臉。
  「Si,Si。1沒人騎的馬Scosso2。先生,是Scosso。Vira Bruco!3Scosso!」
  當這群馬第二趟從裁判席前跑過的時候,那匹沒人騎的馬清清楚楚地跑在最前頭,拜倫還可以看出它身上毛毛蟲區的顏色和徽記。
  1意大利語:毛毛蟲萬歲!
  2意大利語:亂跑。
  3意大利語:是,是。
  「Scosso!」那張長滿瘊子的紅臉又掉過來,朝著傑斯特羅博士快活地嚷著,嘴裡噴出大蒜和酒的濃烈氣味。他還向他揮舞著兩個拳頭。「先生,看到嗎?呵!Bruco!毛——毛——蟲,先生!」
  「對,確實是這樣,」傑斯特羅說,一面朝拜倫那邊躲閃一下。
  跑到第三圈——也是最末一圈的時候,一直沒被馬從背上摔下來的騎師拚命鞭打他們騎著的老爺馬,想要趕到毛毛蟲區那匹沒人騎的馬前頭去。廣場上聲音更大了,形成普遍一片瘋狂的嘶叫。在塵土飛揚、一陣混亂的騷動中,騎師們使勁伸直頭部,用胳膊捶打著,跑過了終點。那匹沒人騎的馬翻動紅紅的眼睛,還是勉強跑在前頭。
  「Bruco!」那個長滿瘊子的男人尖聲喊著,跳得足足有兩英尺高。「Scosso!Scosso!哈哈!」他扭轉身來對傑斯特羅狂笑了一下,然後用一根假想的皮下注射針紮在他自己的膀子上,使勁打氣,用這樣生動的手勢來向他比劃說,那匹馬是注射過藥物的。「Brauissimo!1呼!」他沿著狹窄的走道奔到跑道上,一直衝到塵土中,消失在那些從座位上跳起來跨過木柵欄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跑道上立刻擠滿了人,打著轉,嘶喊著,揮舞著胳膊,在狂喜中蹦跳擁抱,晃著拳頭,抱著腦袋,捶著胸膛。在人群中,還夾雜著插了翎毛、來回搖動的馬腦袋。在裁判席前邊的跑道上,十二個穿白襯衫的小伙子正在揍一個沒戴盔的騎師。他跪在土道上,舉著雙臂在求饒。騎師的臉上淌著鮮血。
  1意大利語:最勇敢的!
  「老天爺,那是怎麼回事?」傑斯特羅用發抖的聲音說。
  「有人沒能照原來約好的那樣搞鬼,」拜倫說。「或者又另外搞了鬼。」
  「我想——」傑斯特羅用顫巍巍的手捋著鬍子。「這就是大主教所警告咱們的那部分。也許咱們最好走吧——」
  拜倫伸出一隻胳膊攔在他胸前。「現在走不得。先生,您仍舊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別動。娜塔麗,你也這樣。」
  一幫脖子上圍了毛毛蟲區黃黑色圍巾的年輕小伙子從人群中闖過來,直撲裁判席。他們踩著長凳子從傑斯特羅身邊走過,領頭的是個面色蒼白的小伙子,前額還淌著鮮血。當這個滿臉鮮血的傢伙抄起旗桿的時候,拜倫把雙臂伸到姑娘和傑斯特羅前面,保護他們。這一夥都在咆哮著,歡呼著,然後拿著旗子,咯登咯登地踩著長凳子走回去了。
  「好啦!」拜倫拉住他們兩個人的手。「來吧。」
  激動的錫耶納人和外地來的遊客們都小心翼翼地替得勝的毛毛蟲區隊伍讓路。拜倫一隻手挽著姑娘,另一隻手挽著傑斯特羅,緊緊跟在這夥人後邊移動。他們走出了拱形矮廊,來到這座城市的主要大街。可是這時人群轉到獎旗和護送它的凱旋隊伍後邊,把他們捲了進去,一直朝著大教堂方向往高坡上擠。
  「啊,天哪,」娜塔麗說,「這下咱們躲不開了。你攥緊埃倫吧。」
  「哎呀,我沒料到這手,」傑斯特羅氣喘吁吁地說,用那只空著的手慌慌張張地摸著帽子和眼鏡,另一隻緊緊攥在拜倫的手裡。「拜倫,我的腳幾乎沾不著地了。」
  「不要緊。先生,您不要硬跟他們搶路,就隨著往前走吧。前邊一有岔道,就不會這麼擠了。不要慌——」
  驟然間,人群由於一陣驚嚇而騷動起來,一下子把教授從拜倫攥著的手裡衝開了。他們聽到後邊有蹄子踩著石板的得得聲,馬的瘋狂般的尖聲嘶叫和人們的驚呼聲。拜倫和娜塔麗周圍的人群為了躲開那匹衝過來的馬,已四散奔逃。過來的是毛毛蟲區那匹得勝的馬。一個穿了綠黃二色服裝、假髮已經撞歪並且就要滑將下來的健壯小伙子正在拚命勒住這匹馬,可是它尥起蹶子,一隻前蹄正踢在他的臉上。他淌著血倒在地下,於是馬脫了韁。它連蹦帶跳,尥蹶子,嘶叫著向前衝,人群趕快閃開。拜倫把娜塔麗從後退的人群中拖到門道裡時,埃倫·傑斯特羅出現在空無一人的街心,沒有了眼鏡,跌了一跤,剛好栽倒在馬正衝過來的路上。
  拜倫對娜塔麗什麼也沒說,就直奔街心,從傑斯特羅頭上一把抓起那頂黃色大草帽,對準馬的臉來回搖晃。他蹲在那裡,盯著馬的蹄子。這匹馬瘋狂地嘶叫起來,朝著一堵宮牆躲閃,打了個趔趄,腳下站不穩了,隨後又找到平衡,尥起蹶子,朝著拜倫甩起前腿。拜倫又晃動草帽,機警地呆在它踢不到的地方。這匹馬兩腿騰空蹦跳著,翻著佈滿血絲的眼睛,嘴裡噴著泡沫。這時,六個穿毛毛蟲區服裝的男人朝街心跑來,其中四個人抓住韁繩,把馬拽倒,漸漸使它鎮定下來。另外的人就去攙扶他們那個受了傷的同伴。
  人群中跳出一些人來把傑斯特羅攙起來。娜塔麗跑到他身邊。人們把拜倫圍了起來,拍著他的肩膀,用意大利話向他嚷著什麼。他正朝傑斯特羅身邊走去。「先生,還給您帽子。」
  「謝謝你,拜倫。我的眼鏡,你沒見到吧,嗯?我想大概已經碎了。嘿,我在別墅還有一副。」教授茫然地眨巴著眼睛。可是他神情還挺興奮,挺愉快。「我的天,好一陣亂哄哄。出了什麼事啦?我大概是給推倒了。我只聽到有一匹馬在我身邊得得跑著,可是我什麼也看不見。」
  「他沒怎麼著,」娜塔麗對拜倫說,說的時候直直地凝視著他的眼睛,過去她一直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多謝你。」
  「傑斯特羅博士,要是您沒太受驚的話,」拜倫又挽起他的胳膊說,「咱們應該到毛毛蟲教堂去參加感恩儀式。」
  「哦,一點也沒受驚,」傑斯特羅笑了。到了行動的時刻,他的心神似乎才鎮定下來。「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我對這一切感到很開心。咱們去吧。拜倫,你把我攥緊點,剛才你可有點失職。」
  過了大約一個星期,娜塔麗和拜倫正在圖書室工作,外邊一陣夏日的雷雨在敲打陰暗的窗戶。天空打閃的時候,拜倫剛好從地圖上抬起頭來,看見娜塔麗正朝他凝視著。在燈光下,她的臉顯得很沉鬱。
  「拜倫,你到過華沙嗎?」
  「沒有。怎麼?」
  「你願意跟我一道去那兒嗎?」
  拜倫用很大的意志力抑制住自己的喜悅。他把二十年來
  抵抗他父親盤問時的那副叫人捉摸不透的遲鈍神情拿了出來。「去幹什麼?」
  「哦,也許值得去遊覽遊覽,你不這麼認為嗎?斯魯特甚至說,那兒頗有點古色古香。問題是:埃倫越來越不肯讓我走了,這你是知道的。本來我盡可以叫他見鬼去,可是我不大願意那樣做。」
  拜倫聽到過他們討論。看完賽馬後,傑斯特羅得悉自己怎樣差點兒受傷或者喪命,曾大大緊張了一陣子。駐佛羅倫薩的美國領事在賽馬後曾來看望過他一次,那以後,傑斯特羅的陰鬱心情更加沉重了。他一再說外交界對波蘭的形勢很擔憂,他認為娜塔麗打算作的這次旅行風險太大。」拜倫說:「我去會起什麼作用嗎?」
  「會的。你知道埃倫如今背後怎麼叫你嗎?那個寶貝孩子。他怎麼也不能忘懷你在賽馬時的那番作為。」
  「你向他誇大了。」
  「我沒有。你表現了突出的鎮定。你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埃倫事後知道了之後,他也有同樣的想法。那匹馬很可能要了他的命。假若我告訴他你也去,我估計他也許不會再羅皂了。」
  「你的朋友斯魯特看到我跟你一道來,也許會覺得不快。」
  娜塔麗略帶苦笑說:「萊斯裡·斯魯特由我去對付。成了吧?」
  「我考慮一下。」拜倫說。
  「你要是缺錢,我願意借你一些。」
  「哦,錢我有。娜塔麗,說實話,其實我也沒什麼可考慮的,我想我還是跟你去吧。傑斯特羅一去希臘,呆在這兒也太冷清。」
  「太好了,」她暢快地向他笑了笑。「咱們一定會玩得痛快的,我向你保證。」
  「去完華沙以後呢?」拜倫說。「你還回到這兒來嗎?」
  「大概是這樣吧——要是這個時期領事還沒能說服埃倫回國的話。他確實正在埃倫身上下功夫呢。那麼你呢,勃拉尼?」
  「哦,也許我也這樣,」拜倫說。「我現在是閒蕩著。」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吩咐開一瓶香檳酒。「拜倫,我沒法告訴你這麼一來我心裡有多大一塊石頭落地了!這個頑固的姑娘不知道波蘭這個地方有多野蠻,多落後。可是我知道。就我的親威們的來信看,自從四十五年前我離開以後,那兒絲毫也沒有改進,而且那兒的局勢實在極不穩定。那個留小鬍子的壞蛋1正在叫囂得很凶,咱們得做最壞的準備。不過,事情發生之前總會有點什麼警告。如今,我放心多了。你是個能幹的年輕人。」
  1指希特勒。
  「你說得彷彿我是個白癡似的,」娜塔麗啜著香檳酒說。
  「你是個女孩子家。這一點你不容易記住。小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爬樹呀,跟男孩子們打架呀。嘿,那麼我一個人守在這兒吧,這我倒不在乎。」
  「先生,您不去希臘嗎?」拜倫說。
  「我還沒一定。」傑斯特羅看到他們迷惘的神情,笑了。
  「我在護照方面有點麻煩,我一直也沒去糾正它。我不是美國出生的。我父親入了美國籍,我也就歸化了。如今,一重換護照,才知道原來還牽涉到什麼公交手續。尤其我已經九年沒回去了。這個問題在八月底以前也許可以澄清,也許不能。如果不成,那我就明年春天再作那次旅行。」
  「這個問題您可一定得解決,」拜倫說。
  「啊,自然。領事說,這類事情以前很好辦。可是自從大批難民從希特勒那裡往美國逃,規章嚴起來了。嗯,勃拉尼,這麼說來再過幾個星期你和娜塔麗就要去華沙啦!我再高興不過了。我相信她很需要個保鏢的。」
  「埃倫,你也可以爬樹去了,」娜塔麗說。她臉變得粉紅了,他叔叔朝她笑了起來——一個星期以來他頭一回笑得這麼暢快。
  「我希望你們會想辦法會會我的表弟班瑞爾,」傑斯特羅對拜倫說。「自從我離開波蘭以來,我就沒再見到他了。可是
  我們每年總要通上這麼三四回信。臨機應變一直是他的長處。」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4:02

第06章

  帕米拉開車送亨利中校和她父親去斯維納蒙台。本來坐火車可以更快一些,但是亨利想看一看這裡的農村和小城鎮,而那個英國人也正求之不得。他說,如果呆在城市外面的話,你幾乎會喜歡起德國人來。帕格對這位姑娘的開車法感到吃驚。當她在柏林周圍開這輛租來的梅塞德斯牌汽車時,她馴順地遵守一切交通燈和速度的規定。可是一上了公路,她就讓速度指針猛衝到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風呼嘯著,塔茨伯利侃侃談著,他不大留意窗外馳過的風景。
  他現在認為仗也許打不起來了。英國人終於認真地和俄國人談判起一個軍事同盟。他們開始加快飛機生產的速度,不久就將趕上他們在一九三六年失去的空軍對等力量。他們對波蘭所做出的保證是向希特勒表明張伯倫這回是說了算的。在但澤的納粹黨已經不鬧事。墨索里尼已經乾脆對希特勒說(根據塔茨伯利的內幕消息),他還不準備打仗。這位記者估計還有兩三年的喘息時間。有這期間,感到吃緊的民主國家重整軍備的速度總比德國人可能做的要快。被逼到絕境的獨裁者最後要末垮臺,要末發動戰爭然後被粉碎——或者很可能被刺死。
  「從他的所作所為來看,我不能理解為什麼老早沒有人用槍把他幹掉。他是帶著護身符的,」塔茨伯利大聲說。這時,他們的汽車為了越過一長列滿載著油漆成灰色的嶄新的陸軍坦克、轟隆作響的卡車而飛馳開上一條能並排走兩輛車的路。帕格·亨利緊緊抓住扶手,因為另一輛卡車又從對面開來,脹滿得像個氫氣球。這輛車開過時,先發出一聲怒號,隨著又是一聲尖銳的嘶叫。半秒鐘之前,帕米拉已風馳電掣般從兩輛卡車之間閃出來,開上自己的道路,然後用空下來的一隻小手把前額垂下來的頭髮攏了上去。「可是他的那道護身符依靠他的成功。一旦他往前衝不成了,就要失去靈效。在他飛黃騰達的過程中,他可殺害了不少人。那些人全有親屬。」
  格羅克中校開著一輛小汽車到基地大門迎接他們。塔茨伯利勉強擠進了車。帕米拉呼地一下開到一家旅館去了。有時坐車,有時步行,格羅克領著他們兩人穿過斯維納蒙台船塢巡迴了很長一段路。那是個晦暗的下午,天空一片低垂的烏雲醞釀著一場雨。度過柏林的悶熱天氣之後,波羅的海上吹來的潮濕的東風來得分外涼爽宜人。維克多·亨利感到那平坦、多沙、荒涼的海岸基地很像新倫敦1。其實,倘若不去理會掛的旗幟和標誌,大國的海軍設施都是難以分辨的。它們都倣傚英國海軍(是它首先把工業時代引入海上作戰),做著同樣的事情。一條條低矮的黑色德國潛艇成群地繫在長長的碼頭上或者停在干船塢的船台上;瀝青的氣味,熾熱的金屬,海水;頭上起重機緩慢的叮噹聲和尖銳的嘶叫聲;焊接器火舌的閃光;緊鉚器嘎啦嘎啦的聲響;一段段直的或彎曲的鋼構件,漆成黃色或紅色的雷管在半空晃動;巨大的敞棚車間;堆積成山的鋼管、鋼纜、木料和汽油桶;一群群穿著髒工作服、戴了護目鏡和硬殼帽、滿身油垢、滿臉笑容的男人們;停在橫木上、用木料支撐著、朝污水傾斜著的半完成的船身——他恍如身在日本、法國、意大利或美國。真正的區別——決定性的數目字和行動的特徵,那是辨別不出的。
  他可以看出德國人並沒改變傳統的雙船身潛艇,而且象美國人一樣,他們也在更多地焊接。他滿心想用他口袋裡的帶尺量一量耐壓艦體的鋼構件。他們用的鋼板似乎比美國潛艇薄。要是這樣的話,德國潛艇多半不能下潛得那麼深,除非德國人已經發展出一種特別堅硬的新的合金。但是在這類參觀中,只能用眼睛,不能用照像機或帶尺。
  1在美國康涅狄格州的東南部,為美國海軍基地及造船業中心之一。
  灰雲下露出一輪低矮的太陽。當格羅克在一個船塢入口附近停下來的時候,汽車投下一條細長的影子。那裡,一條潛艇停在船台上。船塢的一邊有一道帶欄杆的浮橋,另一邊有一條搖搖晃晃的長板子,斜著通到下面潛艇的甲板上。
  「嗯,參觀完了,」格羅克說。「這是我的旗艇。塔茨伯利,的確我很願意邀你上去,既然不能辦到,那末咱們就都在這裡分手吧。」
  亨利從那個德國人的笑容裡得到了暗示。「喂,咱們不要來客套。如果我可以上艇,我就來;塔茨伯利不來。」
  「啊呀,對,」那英國人說。「反正這裡沒有我什麼事。」
  德國潛艇司令官攤開雙手:「我可並不想來破壞英美友誼。」
  他們談話的當兒,汽笛響了。工人們從船上、船塢上和車間裡大批湧了出來。不久,他們就擠滿了通向大門的路。他們熙熙攘攘地走出潛艇,上了浮橋。「海軍造船廠一向就有這危險,」亨利說,「一到五點鐘就趕快逃命,不然,他們準會把你踩死。」格羅克笑了:「所有的非戰鬥人員全一個樣子。」
  塔茨伯利說:「嗯,在我下次的廣播裡,我就只好說德國潛艇指揮部忙成一片。我希望他們在倫敦會注意到這一點。」
  「你儘管把你所看到的告訴他們,」格羅克從車窗口同他握了手。「我們願意同你們作朋友。我們知道你們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這些可笑的小艇體積雖小,卻可以造成不小的危害。我的一個軍官會開車把你送回旅館。」
  由於浮橋上擠滿了工人,格羅克咧嘴對亨利笑了笑,然後用拇指朝船塢另一端那條長板指了指。帕格點點頭。這個德國人作了個請他先走的手勢。從長板到下邊混凝土的船塢裡油污的水潭大約有七十英尺。帕格沿著搖搖晃晃的、有著油漆斑痕的長板往下走,竭力裝得比他感到的要鎮定。穿了白軍服的儀仗隊小伙子們用呆板的眼睛從下面望著。他一登上甲板,他們立即行立正禮。格羅克笑著走下那吱吱作響的長板。「不壞,咱們這兩個老傢伙居然也過來了。」
  「U—46號」看起來很像一條美國潛艇,可是清潔、光亮和齊整得出奇。一條美國潛艇要是停在干船塢上,由非戰鬥人員上去幹活,沒多久就會髒得一塌糊塗。自然,格羅克為了招待美國客人,事先必然吩咐過掃除一下。帕格自己在整潔問題上一向是毫不容情的,所以他很賞識這一點。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佩服德國人的表現。柴油機就像從來沒開過似的,上邊的紅油漆和黃銅配件沒一點污跡。炮組好像是剛出廠的。水兵們一個個都是軍服筆挺的漂亮小伙子,幾乎是一出以海軍為主題的音樂喜劇的班子。至於德國潛艇的設計,當你把一條戰艦的主要部位和機器塞進一條香腸皮形的長筒裡時,其結果在任何國家都是一樣:只要把儀器上的解說換成英文,把艇長艙從左舷移到右舷,把軍官室加長二英尺,換幾個瓣閥活門的設備,你就等於在「葛瑞靈號」上了。
  「味道很香啊,」他說。這時,他們正走過艇上小小的廚房,穿著白衣的炊事員們正在那裡準備晚飯,他們好像連出汗都出得清清爽爽。
  格羅克回過頭來望了望他。「你不肯在艇上用飯吧?這裡窄得很。可是我們的伙食並不太壞。」
  帕格本已和塔茨伯利父女約好一道吃晚飯,可是他立刻說:「我很高興在這裡吃。」
  於是,他就跟艇長和艇上的軍官們肘對肘地擠在那窄小的軍官室裡吃了飯。他吃得很開心。他在這裡比在柏林他那四壁掛了綢幃幔的餐廳裡更自在。四個年輕軍官都是薄嘴唇,紅潤臉龐,金黃頭髮,靦靦腆腆的,相貌特徵頗像美國人,可是眼神很不同,比美國人緊張而細心。他們先是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不久,聽到這個美國人對他們的潛艇的恭維以及格羅克開的玩笑(他吃下飯菜喝了酒之後,興致好極了),就漸漸熱烈起來。他們談論起海軍船塢裡工人們愚蠢和懶惰的故事。帕格最拿手的關於「西弗吉尼亞號」上廁所水管堵塞的笑話逗得他們哄堂大笑。他以前就留意到德國人喜歡聽一些有關浴室的幽默故事。軍官們講了一些他們認為可笑的關於早期受訓的事:先講到打掃廁所,然後講到他們得經受電擊而不許退縮——同時還把他們的反應拍攝下來;他們還得暴露在嚴寒和烈日之下,超過使人暈倒的程度;膝蓋彎到跌倒在地為止;去「死亡的幽谷」1——背著七十磅重負,戴著防毒面具,在崎嶇的山麓進行越野跑步。他們說,經過這樣的折磨才能成為更好的軍官。只有格羅克不同意。他認為這種普魯士式的虐待狂辦法已經過時了。在海上作戰方面,士兵的主動進取比那些折磨所灌輸的盲目服從更為重要。「美國人的看法對頭,」他這樣說,要末是他察覺出帕格的震驚,要末是出於超黨派的信念。他們這頓宴席吃的是白菜湯,煮鮮鮭魚,烤豬肉,土豆糰子和醋栗Torten2。顯然格羅克已準備帕格萬一會留下來,所以事先定下了這樣的宴席。
  1德語:大蛋糕。
  2見《舊約·詩篇》第23篇4節。
  亨利和格羅克離開潛艇時,落日正穿過烏雲,射出幾道紅光。碼頭上,一些艇上人員除了短褲之外全身裸著,把灰色的墊子鋪在起重機軌道上,在圍起來喝采的人群中間摔跤。亨利到處都看到德國青年喜愛這種吃力而喧鬧的遊戲。他們一個個就像健壯的小狗,這些德國潛艇人員看起來要比美國水兵來得壯實健康。
  「那麼,維克多,現在你要找你那位英國朋友去了吧?」
  「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那德國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好!來吧。」他們開車出了大門。「五點過後可真安靜。」帕格說。
  「唔,可不是。死氣沉沉的。一向是這樣。」
  帕格點了一支香煙。「據我瞭解,英國人目前在他們的造船廠裡正分兩三班加緊干呢。」
  格羅克朝他投了個奇怪的眼色。「我想他們是在彌補浪費掉的時間。」
  走出離基地兩英里路,在一片綠色田野中間近水的地方,他們從一排排的木製農舍當中開過去。「我女兒就住在這兒,」格羅克說,一邊按著門鈴。一個臉色鮮艷、金黃頭髮的年輕女人開了門。三個孩子聽出是格羅克按的鈴,就擁上來,搶奪他拿出來的紙包糖塊。這女人的丈夫正在海上參加演習,小客廳裡一架豎鋼琴上擺著他的照片:年輕,長下巴,金黃頭髮,表情嚴峻。「保羅到海上去很好,」格羅克說。「他認為我太溺愛孩子們了。」說著,他就開始把孩子們抱起來顛,和他們一道玩,直到他們在美國人面前忘了害羞,笑著,嚷著,轉著跑。那個做媽媽的直張羅客人們喝咖啡吃點心,可是格羅克攔住了她。
  「中校很忙。我只是來看看孩子們。現在我們走啦。」
  他們上車之後,回頭看到三張小臉蛋正從窗口朝他們凝望著。他說:「這算不上什麼住宅,比不上你在綠林區的宅邸。這只不過是個餅乾匣子。德國的薪餉等級和美國不同。我想你也許會有興趣來看看他們的生活情況。他是個能幹的潛艇軍官,他們很幸福。兩年之內,他就會派到指揮的崗位上。如果發生戰爭,馬上就會。不過不會有戰爭的。現在還不會。」
  「我希望不會。」
  「我知道。不會為波蘭打仗的——怎麼樣?回斯維納蒙台嗎?」
  「好吧。」
  他們開進這座濱海小城時,帕格說:「喂,我還喝得下一杯啤酒。你怎麼樣?這兒有個好地方嗎?」
  「這下你可說著啦。在這個單調無聊的小城,是沒有什麼好玩的地方的。可是我可以帶你去軍官們聚集的地方,塔茨伯利不是等著你嗎?」
  「他會自己安排的。」
  「對,英國人善於那樣,」格羅克笑了。他顯然為了能把這個美國海軍武官同那個名記者分開而感到高興。
  一間昏暗、煙霧騰騰的木頭地下室裡,一些穿了緊領子運動衫和粗上衣的年輕人坐在一張張長桌跟前,在手風琴的
  伴奏下高聲唱著一支歌——拉手風琴的是個穿皮圍裙的胖子,正在那裡踱來踱去。「維克多,我在這兒可喝過不少啤酒,」格羅克說。他們在琥珀色燈光下一張靠牆的小桌子跟前坐下來。帕格把華倫、拜倫和梅德琳的照片拿給他看。喝過兩杯啤酒之後,他就說起華倫和一個比她年紀大的女人之間的關係使他所感到的憂慮。格羅克輕聲笑了笑。「嗯,想想看當初我年青力壯的時候所幹的事!主要是:他將成為一個飛行員。那當然沒有做個潛艇人員出色,但也僅次於那個而已。哈哈!看來他是個機靈的小伙子。他會安定下來的。」
  帕格也加入唱他所熟悉的一支曲子。他不懂音樂,唱得也十分不合調。這使得格羅克十分開心。「維克多,我對上帝發誓,」他大笑一陣之後,拭著眼睛說。「世上還有比這種戰爭叫囂更瘋狂的嗎?我告訴你,要是把事情交給雙方的海軍人員來處理,仗就永遠也打不起來。咱們都是正派人,咱們互相瞭解,咱們的生活目標相同。都是那些政客。希特勒是位偉大人物,羅斯福也是位偉大人物。可是他們兩人都接到一些極卑鄙的建議。不過有一件好事:阿道夫·希特勒比所有的那些政客都機靈。絕不會為波蘭而打仗的。」他把那只厚玻璃杯裡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後砰地一聲使勁往桌上一撂,好引起走過那裡的女侍的注意。「Geben Sic gut Acht auf den Osten,」1他說,眨巴一下眼睛,然後把嗓音放低了。
  1德語:注意東方。
  「注意東方!那邊有動靜。」
  女侍從她手上的托盤裡拿了兩杯正冒著泡沫的啤酒卡朗一聲放在他們桌上。格羅克喝了起來,然後用手背抹了下嘴。
  「假定我告訴你,我聽到元首親自對德國潛艇高級指揮官講話,告訴他們不會打仗?你想把這個消息報告給華盛頓嗎?儘管去報告吧,這消息剛好是確實的。你以為他靠七十四條作戰潛艇就會對英國發動一場戰爭嗎?等我們有了三百條,那自然是另一碼事了。那時候,英國要是挑釁的話,就得好好考慮考慮。而在十八個月內,那正是我們將要有的數目。在這期間,注意東方。」
  「注意東方?」維克多·亨利用一種猶疑的口氣說。
  「啊,你感到有點奇怪嗎?我有個弟弟在外交部。注意東方!我們不會打起來的。亨利,今年不會。我向你保證。那麼究竟怎麼樣?咱們只能一年一年地過,對不?我像你一樣對音樂一竅不通,可是咱們還是唱個歌吧。」
  維克多·亨利坐在他那間嵌了花梨木護牆板的書房裡,把他那架舊的輕便打字機放在膝上。那張富麗堂皇的古董書桌太高了,打起字來不舒服;而且,打字機還會刮損紅皮桌面。那時還不到凌晨四點,星星都已經消失了,花園裡,呈現出一片藍天,鳥兒已開始歌唱。他周圍零亂地放著白紙、黃紙和複寫紙,屋裡滿是煙霧。他從午夜起一直在打字。他停下來,打了個哈欠。他在廚房裡找到一塊冷的雞胸脯,就著一杯牛奶吃下去了,同時煮上第三壺咖啡。他又回到書房,把打好的給海軍情報處的報告中最上面的不是複寫的那份收在一起,開始閱讀。
  納粹德國的戰鬥準備
  一個估計
  納粹德國是個十分奇特的國家。一個觀察家剛剛抵達,就會感到矛盾重重。古老的德國依然存在——中古的建築,別緻的農村服裝,乾淨的大城市,井然的秩序,好脾氣,整潔,「一絲不苟」的精神,明媚的風光,漂亮的男女——尤其是孩子們。然而另外還有一層新的、迥乎不同的東西:納粹的統治。它像發痧子一般蔓延這整個古老的國家。它的根究竟扎得多麼深,卻是個不容忽視的問題。的確,納粹黨人在外表上裝得十分愛國、十分好戰、十分富麗堂皇。A字旗、新建樓房、列隊行進的隊伍、希特勒青年團、火把遊行等等,卻極引人注目。然而在這些外表後面隱藏著什麼呢?是一股強大的發動戰爭的潛力呢?還是大抵上僅僅是政治宣傳和恫嚇?
  本報告是一個在德國呆了四個星期、一直在探索事實的軍官的初步印象。
  眾所周知,自一九三三年以來,德國一直坦率地、甚至自吹自擂地在重整武裝。早在希特勒上台之前,其陸軍就已在布爾什維克的協助下,違背《凡爾賽條約》,偷偷地進行了武裝及訓練。納粹黨攫取政權後,儘管它與俄國的聯繫中斷了,然而其重新武裝的行動更為加緊,並且公開化了。可是二十年前這個國家被解除了武裝,七年前,比起盟國來,它仍處於軟弱無力的狀況。問題是:這個差距在什麼程度上已被希特勒趕上了?建立一支現代化的戰鬥力量是個大規模的工業進程。它需要物資、人力和時間,不管政治領袖們做出什麼樣誇誇其談的宣告。
  根據本觀察員所搜集的事實,可以得出兩個有趣的初步結論:
  1.納粹德國還沒有把差距縮短到足以對英、法發動一場戰爭。
  2.這個政權並不是在全力以赴地消滅這個差距。
  底下五頁包括十年來德國工廠生產、工業擴展以及機器和物資生產的數字——和他讀到的許多情報方面的報告大不一樣。他的資料主要來自他自己的閱讀及探索。他將這十年來法、英、德三國的全國生產總額以及陸、海、空軍力量作了比較。這些數字——按他排列出的——表明除了空軍外,其它各個方面在作戰上都處於劣勢,而他們也並未十分加緊推動工業生產以迎頭趕上。與世界公眾輿論所傳聞的正相反,德國並未拚命積累武器,這一點只要將其工廠生產能力和產量數字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出。他順便描述了平日在下班時間後,斯維納蒙台海軍造船廠的靜寂荒涼。在潛艇——德國海上作戰的關鍵——的建造上,他們甚至沒採取兩班制。他還論證說,當前在英國加快飛機生產速度並從美國購入飛機的情況下,德國的空軍優勢很快即將消失。至於陸地上的戰備,從城市街道上走過的大批士兵來看,確實很可觀;然而數字證明,僅法國一國即可以在戰場上拿出人數更多、訓練更久並且裝備更為精良的軍隊。
  在一條德國潛艇上,當他從中隊長的小小辦公室走過時,他曾看到潦潦草草寫在一份打印的報告封皮上的一些數字和縮寫。他估計寫的是:作戰狀態者。51;在海上,6;軍港內,40;檢修中,5。這些數字與英法情報方面的估計是相符的。格羅克曾宣稱他們擁有七十四條作戰潛艇,可以認為那是對一個外國情報人員自我吹噓時的過高估計。然而格羅克即便在誇大,也沒把它收到一百條。幾乎可以斷言,納粹德國的海下力量是潛艇五十條,大約只有十三條在建造中,有出入的數字是五條。僅在一九一八年一年中,德國就損失了不止一百條潛艇。
  然後就來到報告中最緊要的一段。打這一段時,他停了好多次。打完之後,他又擔心地把這段文字讀了幾遍。
  下面轉入預測,因而也可能被認為是輕率的,或是帶有新聞記者的味道。然而本觀察員所獲的印象強烈地指向一種可能性,似有必要將此判斷寫入這一報告中。一切跡象都向我表明,阿道夫·希特勒目前正在與蘇聯談判一項軍事聯盟。
  作為支持這一看法的論據,維克多·亨利提到一九二二年的拉巴洛條約。當時,布爾什維克和德國使一個歐洲經濟會議大為震驚,他們忽然退出來,另外在廣泛的領域內單獨地做了一筆交易。他指出目前駐莫斯科的德國大使舒倫堡就是參與過「拉巴洛」交易的,而俄國的猶太血統、親西方的外長李維諾夫最近下台了。希特勒在兩次演講中都略去了他慣常對布爾什維主義的攻擊。俄德貿易協定的消息一度出現過,可是忽然所有的報紙都隻字不提了。他還引述了在德國潛艇上處於指揮職位的一名高級軍官的那段話:「注意東方。那邊有動靜。我有個弟弟在外交部。」然後,他又引述了希特勒對德國潛艇軍官所作的不會為波蘭而打仗的保證。
  他承認所有這些都彙集起來既構不成確鑿的情報,也不足以引起大使館職業外交官們的重視。他們說,戲劇性突變的謠傳總是有的。他們堅持要立足於基本事實。納粹運動是建築在對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恐懼和仇恨上,並保證致力於毀滅它。《我的奮鬥》的全部主題就是為德國取得「生存空間」,征服俄國的東南各省。這兩個體繫在軍事上取得和解是不可想像的。希特勒永遠不會這樣建議。如果他提出的話,斯大林也會認定是個圈套,決不會接受。亨利最常聽到的反應是「幻想」和「荒誕離奇」。
  可是他依舊認為這樣一個行動不但講得通,而且是不可避免的。希特勒在對波蘭進行恫嚇方面已經走得太遠了。一個獨裁者是不能後退的。然而他在打一場世界戰爭的準備上,是捉襟見肘的。和所有那些「不要黃油要大炮」的氣勢洶洶的宣傳叫囂正相反,他甚至還沒把他的國家置於為戰爭而生產的基礎上。這多半是為了避免使人民感到驚慌。儘管納粹的政客和報紙的言論那樣窮凶極惡,一般德國人民並不要打仗,而這一點希特勒是明白的。同俄國結盟將是擺脫這一困境的出路。倘若俄國同意德國人在波蘭放手去幹,英國對波蘭所作的保證就失掉其意義了。無論法國或英國都無法及時對波蘭提供援助,使它避免迅速被征服。因此,波蘭人是不會抵抗的。他們會割讓但澤市以及沿著波蘭走廊那段公路兩側的領土,希特勒目前所要的也就是這些。也許以後他會像在捷克那樣開入軍隊,佔領波蘭的其他部分,但是現在不會。
  維克多·亨利論證說,夙敵突然變為盟友是歐洲的老策略,德俄兩國的外交尤其具有這一特徵。他從新近看過的大量歷史書中舉了許多例子。他指出希特勒本人首先就是靠在政治路線上急劇倒轉而上台的——和他的死對頭弗朗茲·馮·巴本1做了交易。
  1巴本(1879年生),希特勒上台前德國總理。
  他把複寫紙撕碎丟進紙簍,把報告的正本和兩份副本揣在襯衫裡,和衣倒在那張紅皮躺椅上睡著了。他睡了不久,很不安寧。等他睜大眼睛時,太陽正從樹梢間射進微弱的霞光。他沖了淋浴,穿上衣服,把報告又讀了一遍,就從綠林區到威廉大街走了五英里,一路上還思索著這個文件。比起他曾研究過的托萊佛的報告來,他這份是對全面戰略的冒昧的探討,遠遠超出了他的能力和職位,也正是海軍作戰部長所親自告誡他不可寫的「德魯·皮爾遜專欄」1那類東西。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他是根據事實來寫的。他已經送出若幹份象基普那樣的技術性報告。他還打算寫一篇關於斯維納蒙台的報告。《納粹德國的戰鬥準備》是朝不可知的領域的一次探險。在軍事學院的講習班上,只要將級以下的軍官談起「全球戰略」,教官就會很不客氣地加以譏笑。問題是,如今這個報告已寫成了,是把它送上去呢,還是丟在一邊?帕格·亨利曾經寫過不少這類文件,後來又撕毀了。他不斷有一種超越例行公事範圍的傾向。結果可能很好,也可能是災難性的。他主動寫的那份關於軍艦防雷隔堵的備忘錄就曾使他從早應分配海上職務的名單上除了名,被安插在柏林。作為軍械局的成員,那份報告至少還在他本行範圍之內,而在外交和全面戰略方面,他卻是個無知的新手。福萊斯特上校對德國的情形很熟悉。他老早就把亨利的意見看作胡說八道,推到一邊去了。帕格又試著同代辦談一下,對方唯一的評語是微妙的一笑。
  1皮爾遜是當時美國比較有名氣的專欄作家,這種專欄的內容以臆測性的內幕新聞為主。
  一個外事信使上午十點鐘將飛到英國去搭乘開往紐約的「瑪麗王后號」。這個文件可以在一個星期內送到海軍作戰部長的辦公桌上。
  亨利來到大使館還沒拿定主意。他只有半小時可以考慮了。除了羅達,他沒有旁人可以商量。羅達喜歡睡懶覺,如果他現在給羅達打電話,那多半得把她吵醒。即便那樣,他也不能在德國電話上去細談他這個報告的內容。況且羅達又能拿得出什麼值得考慮的判斷呢?他認為不能。這得由他來作出決定:是交給信使,還是丟進紙簍焚燬。
  他坐在那間天花板很高、亂糟糟的辦公室裡的書桌旁,啜著咖啡,望著對面赫爾曼·戈林大街那座巍峨的粉紅大理石砌成的希特勒新總理府。哨兵正在換崗:八名戴鋼盔、穿黑制服、身材粗壯的黨衛軍列隊走過來,另外八名就隨著鼓聲和笛聲列隊走開了。從敞著的窗口,他聽到用德語尖聲發出的行禮口令、笛聲和大黑皮靴的腳步聲。
  維克多·亨利決定,既然他的工作是搜集情報,而那個報告不管好賴,總是真實地反映了他迄今為止在德國的見聞。他找到了那位信使,把文件作為呈給海軍情報處的急件交給了他。
  一個星期以後,普瑞柏爾海軍上將讀了《納粹德國的戰鬥準備》,把一頁摘要轉呈給總統。八月二十二日,納粹—蘇聯條約作為有史以來最驚人的事件震動了全世界。二十四日,白宮把那一頁摘要裝進信封退給普瑞柏爾。總統用鋼筆、黑墨水在信封底部以雄健粗壯的筆力潦草地批道:把維·亨利的服役記錄送我一閱。
  弗·德·羅1.
  1羅斯福的全名「弗蘭克林·德蘭諾·羅斯福」的縮寫。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5:35

第07章  

  在羅馬飛機場上,拜倫和娜塔麗在新聞招帖上看到觸目驚心的締結條約消息。他們在黎明前開了一輛舊雷諾牌汽車從錫耶納動身。當全世界都在紛紛議論這個聳人聽聞的消息時,他們倆卻無憂無慮地在意大利金黃色的陽光下沿著亞平寧山脈開著車,馳過古老的山中小鎮、空曠荒蕪的峽谷和農民在田野裡勞動的碧綠盆地。拜倫在看到新聞公報之前,心裡一直是無比地歡暢,想到在未來的三個星期裡,娜塔麗·傑斯特羅將同他一起旅行,而現在僅僅是開始。
  他從沒看到有哪個歐洲機場這麼忙,這麼嘈雜,打著手勢的旅客們把預訂座位的辦事桌層層包圍起來,幾乎每個人都在快步走著或奔跑著。淌著汗的腳夫們推著大堆大堆的行李,朝著旅客或旁的腳夫吆喝。擴音器一直在雷鳴般胡亂叫嚷,發出嗡嗡的回聲。走到第一個報攤他就買了一疊報。意大利的報紙叫嚷說,軸心國家在外交上這一壯舉已解除了戰爭的危險。巴黎和倫敦的報紙用的是大字黑體標題,顯出驚慌失措。德國報紙用紅色長體大字,表現出欣喜若狂,躊躇滿志。瑞士報紙的頭版登出漫畫,畫著希特勒和戈林穿了俄羅斯的工裝,戴著皮帽,在穿黨衛軍制服的斯大林的手風琴伴奏下,蹲在地上,踢出穿高統靴的腳,跳著舞。比利時報紙的頭版上,大字標題寫著:
  一九一四1
  1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年份。
  他們在機場上擁擠而嘈雜的餐廳裡匆忙地喝些冷白酒,吃一餐涼通心粉,娜塔麗忽然提出要繼續旅行,拜倫聽了很是吃驚。在拜倫看來,繼續前進到一個德國人隨時可入侵的國家去,簡直是發瘋。
  可是娜塔麗爭辯說,在飛機場上跑來跑去的旅客只不過是一群羊。倘若一場政治突變會使他們驚慌萬狀,那他們就沒權利呆在歐洲。在慕尼黑危機期間,她就一直留在巴黎。她所熟悉的美國人有一半跑掉了,後來,那些不是那麼愚蠢的,又三三兩兩地溜回去了。實際的危險總比大部分人們所感覺到的要小。即便打起仗來,一份美國護照也總會帶來安全。她要看看波蘭。她要看看萊斯裡·斯魯特,因為她已答應了他。從進去到出來,她只在波蘭呆三個星期。世界不會在三個星期裡毀滅的。
  聽到她怎樣真心誠意地想和斯魯特重逢,拜倫心裡當然不會感到高興。自從頭一場賽馬以後,他一直盼著她會對他更有好感。在第二場賽馬時——傑斯特羅沒在場,他倆是單獨去的——這位姑娘對他露骨地表示了親暱。那晚上曾經有一回,就是賽完馬他們一道吃晚飯喝到第三瓶索亞維甜酒時,她說了一句:可惜他不是猶太血統,年紀不是再大幾歲。「勃拉尼,我母親一定會中意你的,」她說。「那樣,我也就用不著苦惱了。你的舉止為人好。你的父母一定也都很可愛。萊斯裡·斯魯特不過是條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狗。我甚至連他愛不愛我也沒把握。他和我只是掉進同一個陷坑裡了。」
  然而她現在正踏上探望情人的路程,而使歐洲驚慌萬狀的一次政治大爆炸竟然不能使她動搖絲毫。
  到這時,他對她的一些莽撞氣質已經有所瞭解。在山麓或廢墟間爬來爬去時,娜塔麗·傑斯特羅喜歡冒險,不帶閨秀氣。她從缺口處蹦跳,沿著狹窄的巖面蜿蜒前進;她攀登峭壁,既不羞怯,也不惜命。她是個既堅強又穩健的姑娘,面對這一點她自己有些過分得意。
  他彎著身子坐在椅子上,隔著紅白相間的桌布上的髒盤碟和空酒杯端詳著她。意大利航空公司的飛機在一個多小時後就要起飛,第一站是薩格勒布。她也朝他凝視著,噘著嘴唇。她那套深灰色旅行服裝非常合身,顯出她美麗的胸部,她戴著一頂可以壓扁的黑帽子,穿著白襯衫。她那沒戴戒指的手指輕輕敲著桌布。「喂,」她說,「我可以理解。對你說來,這已經不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了。所以我自己單獨去。」
  「我建議你先給斯魯特打個電話,問問他你該不該去。」
  娜塔麗彈著手指。「瞎扯!今天我無論如何也叫不通華沙。」
  「試試看嘛。」
  「好吧,」她沒好氣地說。「那該死的電話機在哪兒呢?」長途電話辦公室那裡圍滿了人。兩個女接線員正在那裡嚷著,一會兒塞進電插頭,一會兒又拔出來;忽而在紙上潦潦草草寫點什麼,忽而又在揮手或者拭汗。拜倫硬擠進人群去,一手拉著娜塔麗。當她把華沙的一個號碼說給接線員時,那個姑娘睜圓了憂鬱的棕色大眼睛說:「小姐——華沙?你為什麼不要我替你接羅斯福總統?華沙得等十二個小時。」
  「這是那裡的美國大使館號碼,」拜倫說,同時朝她笑了笑。「這個電話非常緊急。」
  拜倫的薄薄嘴唇露出一種奇特的笑容,像是愁苦,又像是快活。那就像獻給她一束紫羅蘭似的打動了那個意大利姑娘的心。「美國大使館?我試試看。」
  她把電插頭塞進去,按了按鈴,用德語和意大利語爭辯著,對著喇叭筒作著鬼臉,然後又爭辯了一番。「急電!緊急的!」她不停地嚷著。這麼搞了十來分鐘。這當兒,拜倫抽著煙,娜塔麗來回踱著,一面連連看著表。忽然間,接線員顯得喜出望外,使勁地點了點頭,指了指一個公用電話間。娜塔麗在裡邊呆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才紅著臉,氣沖沖地走出來。「我們沒講完話線就掐斷啦。我快給憋死啦。咱們換換空氣去。「拜倫領她出去,走到終點站。「他生了我的氣,說我發了瘋。那裡的外交官都在燒文件……聲音聽得非常清楚。他就像在拐角那裡似的。」
  「娜塔麗,我替你難過,可這正是我預料到的。」
  「他說我應該不管一切趕快離開意大利,直接回國——埃倫一道不一道走都沒關係。你也會對我這麼說嗎?」她朝他轉過身來。「我熱極了。給我買瓶檸檬水什麼的。」他們在機場上一家咖啡館外面一張小桌旁坐下。她說:「把飛機票拿出來瞧瞧。」
  「我相信咱們可以退票。」拜倫遞給她一個信封。她把自己的票撿出來,又把信封交還給他。「你去退票吧。慕尼黑之前他們也燒過文件。現在,英國和法國又會像那回一樣袖手旁觀。想想看,為但澤打一場世界大戰!誰知道但澤在哪兒?誰會在意?」
  「娜塔麗,那裡的大使館會忙得一團糟。他抽不出多少時間見你的。」
  「嗯,他要是忙得來不及見我,我可以一個人去遊歷。我家在華沙住過多年。那裡我還有親戚。我想到那裡去看看。我決定去,我不走回頭路。」這位姑娘對著隨身帶的小鏡子照了照,把頭上的帽子壓低了些。「時候差不多了,我得辦手續去。」他伸出手來。「把票給我。趁你在這兒喝檸檬水的工夫,我去辦咱們兩人的手續。」
  她高興起來,然而神色還有些遲疑。「你真的要去嗎?說實在的,你不是非去不可。我解除你陪我去的義務。不必去。我不要你去。告訴埃倫這是我的意思。」
  「娜塔麗,別說啦。把票交給我!」
  她朝他露出個調皮的笑容,把那黃綠色的飛機票抓在胸前。「哦,聽吧,勃拉尼·亨利在發號施令哪。事情是,親愛的,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我可不想讓自己牽累了你。」這是娜塔麗·傑斯特羅第一次——不管是多麼隨便——對他使用這個親暱的稱呼。拜倫站起來,從她戴著手套的手裡把票搶去了。
  原定八小時的旅程持續了一天半。沒有一個環節是順利的。他們的行李不翼而飛了。在布達佩斯的終點站,他們是在長凳上過的夜。在華沙的小小機坪上,他們是搭那架幾乎是空的、生了銹的、寒傖的意大利航空公司飛機到達的僅有的外國乘客——那架飛機掉過頭來就滿載著從波蘭外逃的人們起飛了。柵欄這邊擠滿了悶悶不樂的旅客們,他們眼睜睜地望著那架飛機飛走了。
  一個穿橄欖色制服的肥胖波蘭青年用蹩腳的法語問了這兩個美國人許多不友好的問題,似乎把他們看成是間諜或是瘋子。他沒收了他們的護照,同其他官員咕噥了一陣,叫他們等在那裡,自己就走掉了。他們餓得要命,可是飲食店裡的大批難民(大部分是德國人)——有的坐在行李上,有的蹲在地板上或擠在長凳或椅子上——早已把全部食品吃得一乾二淨。兩個座位剛空出來,拜倫馬上撲過去搶到手。桌子中央放著幾瓶熱的波蘭啤酒、一個開瓶塞的工具和幾隻杯子。他們於是喝起熱啤酒來。侍者走了過來,他們付了錢。拜倫找到一部電話機,攛掇著那個不那麼願意的侍者叫通了大使館。斯魯特聽到他的聲音,大吃一驚。一個鐘頭內他來到了機場,緊張地嚼著他那冰涼的煙斗。他開來一輛閃亮的藍色雪佛蘭轎車——車子立即引起人們的注視。他們不但立刻取回了護照,而且還拿到用紫油墨在粗糙的紙上印得很壞的各種入境文件,連他們的行李也都出現了——都是很神秘地從巴爾幹人手裡搶救出來的。他們全擠進了大使館的汽車,往城裡駛去。
  娜塔麗最後又到婦女盥洗室去梳洗一番,看去整潔而標緻。她說,那間盥洗室只有公用電話間那麼大,裝著一個冷水龍頭,唯一的馬桶上沒有座位。「萊斯裡,老這樣子下去嗎?」她說,「我的意思是,這是波蘭首都的機場啊!我們越往東走,機場變得越小,時間表越來越一塌糊塗,飛機越來越糟糕,官員們的脾氣越來越大,廁所越來越簡陋,衛生紙也越來越粗糙。我簡直不敢說我的屁股經不經得起去趟俄國。」
  「噯,娜塔麗,東歐是另外一個世界,你呢,又來得不是時候。這個小機場平時本來沒人來光顧的,它差不多是沉睡在那裡。不過……」他用煙斗柄朝她戳了那麼一下。「既然你單挑人家總動員的時候跑來觀光……」
  「勃拉尼,他又來啦,」她眼睛裡充滿了詭秘而又開心的神氣。
  斯魯特伸出一隻戴了嵌著藍寶石大學戒指的手去撫摸她的臉。拜倫看了這個來得很自然的親暱姿態,覺得很刺目。這標誌著他單獨(即使並不熱烈)和姑娘相處的日子已告結束。他悵惘地倒在後座上。「親愛的,儘管你簡直是發了瘋,可是看到你我還是高興極了。」斯魯特說。「今晚的情況好多了。英國終於簽署了對波蘭的保證——就在今天。以前人們打賭說,德國和俄國簽訂的這個條約會使英國縮回去。才不會呢。瑞典那邊傳來可靠的消息,說希特勒正在取消他的入侵行動。英國把它嚇住了,這是確定無疑的。」
  「你把我們安置在哪兒呢?我希望是個有浴室的地方。」
  「沒問題。過去三天裡,旅館騰空了。歐羅巴大旅社有些豪華的房間,確實很夠西方標準,而且是東方的價錢。別打算呆長。情況還會隨時變得討厭起來。」
  「我想也許呆上一個星期,」娜塔麗說。「然後拜倫和我坐飛機或者開車到克拉科夫,訪問一下梅德捷斯,然後就飛回羅馬。」
  「真是異想天開!你在說些什麼?梅德捷斯!想也別想了,娜塔麗!」
  「憑什麼?埃倫叔叔說我得去訪問一下我們在梅德捷斯的老家。我們一家都是從那兒來的。我的天,這可真是個平原國家,平得像張桌子。」
  他們正開車穿過穀物已經成熟的芬芳田野,中間一塊塊草地星羅棋布,牛群馬群正在那裡吃草。這片平原盡頭,依稀可以望到華沙城的建築物從地面上突起。
  「一點不差,這也正是波蘭的禍患。這是塊面積十萬平方英里的足球場。對入侵來說,是再好不過了。即便南部有一些不高的山脈,也都有很好的覽闊、方便的山口。目前德國在捷克有五十萬大軍壓境,他們就在亞布隆卡山口那邊,離梅德捷斯只有四十英里。現在你明白了吧?」娜塔麗對他作了個鬼臉。
  華沙比羅馬要鎮靜得多。在路燈的微光照耀下,盛裝的人群,中間夾雜著許多穿軍服的,正在那寬闊的馬路上快活地散步,吃著冰激凌,吸著煙,聊著天。綠茵茵的公園裡滿是嬉愛著的兒童。紅彤彤的公共汽車駛過去了,車身一側是電影廣告——在波蘭文中間「秀蘭·鄧波兒」的名字格外醒目。耀眼的廣告牌上,德國牙膏、收音機和生發油在招徠顧客。長排長排的灰色或棕色的四層樓房,通往巨大廣場的林蔭路——廣場上矗立著輝煌的雕像,四周都是精雕細刻的辦公大樓或王室大廈。電光廣告開始閃亮跳動——這一切都令拜倫想起巴黎和倫敦。奇怪的是,結束了一次簡陋不堪的空中旅行之後,竟來到這樣一個大都會。歐羅巴大旅社的前廳的裝潢,講究得不亞於他曾見到過的任何一個旅館。寬大的棕色和白色大理石的梯階一直伸展到大門口。
  娜塔麗乘電梯上樓去了。斯魯特碰了下拜倫的胳膊,要他留下。然後,點上他的煙斗,苦惱地噴著冒火星的煙霧。拜倫和斯魯特闊別了好幾個月,在他看來,這個外交官年紀大得和娜塔麗太不相稱。他戴著眼鏡,眼皮已經鬆了,那消瘦、蒼白的頰上也已有了深深的皺紋。他穿的那套雙排鈕扣、白堊條紋的深色服裝更加重了他那庸庸碌碌、飽經世故的神態;而且他的身材比拜倫記憶中的還要矮些。
  「可惜我沒時間請你喝杯酒,」斯魯特說。「我很想同你談談。去克拉科夫這趟旅行既危險又沒有意義。我打算盡快替你們訂下飛機票,離開這裡。我估計整個星期的票都預訂光了。不過,大使館可以優待一些。即便需要咱們二人硬把她推上一架飛機飛回羅馬,也只好那樣做了。可是今晚上不要對她講。那麼一來她就更不好對付啦。」
  「好吧。你比我瞭解她。」斯魯特搖了搖頭,笑了起來。「在這一點上,我可不敢說。我本應當為這趟愚蠢的旅行大為感動——我也確實很感動。然而娜塔麗·傑斯特羅幾乎叫任何人也拿她沒辦法。晚飯見吧。大使館簡直成了瘋人院。要是我脫不開身,我就打電話來。」
  拜倫在他那間朝布里斯托爾旅館開著高大窗戶的洞穴般的陰暗房間裡坐了一會兒,尋思著他究竟幹嘛到波蘭來。他拿起象牙柄的古董電話筒,用德語爭辯了好一陣,總算接通了娜塔麗的房間。
  「喂,你在澡盆裡了嗎?」
  「哦,我很高興你看不見我。怎麼啦?」
  「我累垮啦。你跟斯魯特吃晚飯吧,我睡去了。」
  「別瞎扯!勃拉尼,你同我們一道吃晚飯。九點鐘你來找我一道去,聽見了嗎?萊斯裡給我訂的,好像是裴德勒夫斯基1住的套房。簡直太好啦。我這兒有個全身的穿衣鏡,由兩個木雕的棕色大天使舉著。」
  1裴德勒夫斯基(1860—1941),波蘭鋼琴家、作曲家。一度任總理。
  「這邊走,」斯魯特說,「咱們的桌子已經準備好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5:47

  在布里斯托爾旅館的大餐廳裡,穿著綴有金飾扣的紅禮服的管絃樂隊正在那裡砰砰地奏著舊時的爵士舞曲。這家餐廳論面積、掛的綢幔、白桌布、鍍金的水晶枝形燈、茶房的恭順、蜂擁而來的客人們衣著的華麗、舞池上過早的對對舞侶,都使人恍如置身於歐洲任何一家高級旅館,這裡當然看不到絲毫戰爭的恐懼。
  「對不起,我來晚了。都怪那些猶太人,」他們就座以後,斯魯特道歉說。「他們擠滿了大使館。我們全都成了管簽證的官員了,一直到比德爾為止。天曉得我並不怪他們。只要他們舉得出一個親威、一個朋友,拿得出一封信或任何其他東西,我就給他們辦。一本紐約的電話簿,今天在華沙值一千個茲洛提,合二十美元。」
  「奇怪的是,」娜塔麗說,「我本來聽說華沙到處都是猶太人。到現在為止,我沒見到幾個。」
  「嘿,這兒有的是,沒錯兒。這個城市有三分之一是猶太人。」說到這裡,一個穿燕尾服的侍者頭兒哈著腰送上菜譜。斯魯特用波蘭語同他交談了好一陣。娜塔麗帶著欽佩和羨慕的神情傾聽著。
  「萊斯1,學起來很難嗎?有朝一日我也試試看。」侍者走後,她說道。「我們家裡每逢談起什麼不願讓我聽懂的話,就用波蘭語。我恍恍惚惚覺得回到了兒童時代。然而這個地方對我是這麼陌生!真是奇怪極了。」
  1萊斯是萊斯裡的暱稱。
  他們吃了非常可口的熏鮭魚,一種做得十分別緻的雞蛋,和烤得很硬的肉。當別人喝著上好的法國酒時,斯魯特不斷地用個頂針那麼大的玻璃杯乾著棕色的波蘭伏特加。
  「萊斯裡,你可要醉個人事不省啦,」娜塔麗的語氣裡歡快多於勸阻。
  「每杯才盛那麼一點點,」斯魯特說,又從瓶子裡斟上一些。「即便你不來,今天我也已經忙壞了——你這個糊塗蟲!」
  他們彼此相視一笑。拜倫恨不得回去睡覺。斯魯特望了望他,然後,出於禮貌,只好又說了下去。「嗯,對啦,這真是個歷史上的謎。三百五十萬猶太人究竟怎麼會移居波蘭的。這是個如此四分五裂的國家,你總以為他們會選擇一個更穩定的國家吧。我倒有個理論,我很想知道埃倫是怎麼個看法。」
  「萊斯裡,關於我們這些波蘭猶太人你有什麼理論?」娜塔麗咧嘴笑著說。
  「是這裡的四分五裂的狀態促使他們移居進來。想想看,一個有差不多一千個男爵的政府,隨便哪個男爵都可以對立法行使否決權。若干世紀以來,他們就是這麼湊合著過來的。難怪波蘭不斷地分崩離析!嗯,猶太人只要能單獨和個別的貴族作出安排,他們就至少可以在這裡生活、耕種和工作。不必害怕國王的壓迫。」
  「這個理論不壞,」娜塔麗說,「然而事實上波蘭的歷代國王不是也曾特別訂立一些保護性的法律對他們表示歡迎嗎?那不正是西班牙把他們驅逐出去,而羅馬教廷正掀起一陣迫害、屠殺猶太人逆流的時候嗎?這是就我記憶所及而言。」
  「我對這方面沒做過研究,」斯魯特說,「不過,波蘭自己最後也採取那樣的步驟了。」
  「也正因為這樣,我才在長島出生的啊,」娜塔麗說。「我祖父逃出來了——幸虧他那樣做。」
  「波蘭目前的軍事形勢怎麼樣?」拜倫問斯魯特。「要是必要的話,他們會和希特勒打一仗嗎?」
  「打一仗?」斯魯特吸了口煙斗,仰頭望了望半空,他的語氣又變得深思熟慮,帶有職業意味。「嗯,你問問任何一個波蘭人,他多半會告訴你他們要打敗德國人。在一四一○年,他們畢竟打敗過德國人。拜倫,這是個奇怪的民族。他們談論起政治和歷史來可以十分高明,然而他們完全不顧這個事實:德國今天是個工業上的巨人,而波蘭仍然停留在種地、猶太人、城堡和《瑪祖卡》1上。也許波蘭人的戰鬥精神將會驅散希特勒的那群愚蠢的、不願打仗的畜生。這是當前的論調。據說波蘭有兩百五十萬穿軍裝的,比希特勒的軍隊多。這個數目字是十分難以置信的,然而在這個國家裡,任何統計數字……」
  1波蘭舞曲名。
  「喂,這不是《斯塔爾德斯特》嗎?」娜塔麗插嘴說。「聽起來有點兒象。跟我跳舞吧。」
  拜倫看到斯魯特環著舞池拙劣地帶著她旋轉,覺得他的樣子像她的叔叔多於她的情人。可是娜塔麗偎依著他,閉起眼睛,把臉往他臉上貼的神情卻一點也不像個侄女。他們交換了幾句輕鬆的話,然後娜塔麗又說了些什麼,使得斯魯特露出嚴肅的神色,並且搖了搖頭。他們一邊跳舞一邊爭論。
  「沒有你我也找得到他,」他們回到桌子跟前時,娜塔麗正這樣說著。
  「我並沒說我不幫你找到他,我是說,要是你打算跟他談起去梅德捷斯……」
  「把這件事忘掉吧,忘掉我提過它。」
  娜塔麗狠狠地瞪著她盤子裡的那塊肉。斯魯特又呷了兩口伏特加。為了緩和一下空氣,拜倫問起斯魯特大使館裡的工作情況。斯魯特鬆快了些,他的聲調又變得一板一眼起來。那烈性酒一點也沒令他的頭腦模糊,只使他談得更加起勁。他把大使館的機構大致介紹了一番,說他是在政治組裡;可是自從他來到以後,像使館裡每個人一樣,時間都被川流不息的移民佔去了。
  「你們外交官們對這個條約感到意外嗎?」
  「自然。連波蘭人也驚得目瞪口呆,而在歷史上,他們是什麼都經歷過的。可是誰也事前猜不出希特勒要幹些什麼。這就是他的天才——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他確實有叫人大吃一驚的本能。」
  娜塔麗臉上那片陰雲散開了。「萊斯裡,斯大林幹嗎跟他搭伙呢?」
  「親愛的,這再明白不過了。希特勒用金盤子托著一塊蛋糕端給他,他只說了聲:『好,謝謝!』如今,斯大林一下子就倒轉過來把英法置於劣勢了。在慕尼黑,他們把斯大林拋在一邊。實際上,他們是把捷克斯洛伐克拱手送給了希特勒,說:『孩子,拿去,別再跟我們搗亂了,摧毀俄國去吧。』現在,斯大林搞了個倒過來的慕尼黑。『不,不,這兒,孩子,把波蘭拿去,然後去摧毀西方吧。』」斯魯特一口接一口地噴著小團小團的藍色煙霧,顯然對得到這樣一個大發議論的機會很開心,他接下去說:「哼,英國人完全是咎由自取!和俄國結盟本來是他們制止德國的一個機會。他們有好多年的時間來做這件事。所有斯大林對德國和納粹黨人的恐懼都有利於他們這麼做。可是他們做了些什麼呢?拖延,煩躁,跟希特勒弔膀子,把捷克斯洛伐克送掉。最後,事到臨頭,派了幾名小政客坐了一條慢船去見斯大林。當希特勒決定在這一結盟上下賭注的時候,他派專機把他的外交部長送到莫斯科,授予作這筆交易的全權。因此,一場世界大戰才迫在眉睫。」
  「會發生世界大戰嗎?」娜塔麗問。
  「哦,我原以為你和埃倫都是主張不會打起來的權威呢。」
  「我不準備驚慌失措。在我看來,希特勒會像往常一樣,得到他所要的東西。」
  斯魯特的臉變得困惑、陰沉。他使勁吸煙,蒼白的兩頰往裡深陷下去。「不會。波蘭人如今已拿到了英國簽了字的保證。這件事做得很豪爽。很不理智,很遲,而且多半無濟於事。在這個程度上,咱們是在重演一九一四年。波蘭一旦堅決抵抗,就可以使全世界陷入這場戰爭。這就全看希特勒了。要是他想再武裝一下,這場危機就會平息下去——眼下有這種趨勢。可是就我們所知,他已經下達了進軍的命令。也正因為如此,關於去梅德捷斯,我才這麼堅決反對。那裡,在未來的兩個星期裡,你有一半可能性被德國兵俘擄去。親愛的,我確實認為是有點冒險。」
  晚飯後,斯魯特又開車把他們帶到城的另一部分。這裡,一條條街都是三四層高的老式磚房,樓下一層統統是店舖。這裡確實有成千成萬的猶太人,有的在狹窄、鋪了卵石的街巷人行道上溜躂,有的從窗口探望,有的在店舖門口坐著。街頭巷尾,一群群留著鬍子的人在大聲爭辯著,做著手勢,跟曼哈頓區的東下街一個樣。許多男人穿著長衫,要不就穿農村的長靴、罩衫,戴著便帽。也有的男人穿著齊腳脖子的長黑大衣,戴著黑帽子。有幾個小伙子穿著軍裝,也有一些闊人:臉刮得光溜溜的戴著大禮帽的男人和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跟歐羅巴大旅社一帶華沙的非猶太人一模一樣。玩著街頭遊戲的孩子們跑來跑去,男的戴著小帽,穿著短褲,女孩子們穿著整潔的各種顏色的上衣。他們的母親一邊看著他們,一邊閒聊著。
  「我記得你好像說他們都衝到大使館去了呢,」拜倫對斯魯特說。
  「拜倫,這裡有三十五萬猶太人。也許一百個人裡有一個有那種遠見。那樣就有三四千人來捶我們的門了。其餘的人相信他們所要相信的,模模糊糊地盼著形勢好轉。政府不斷地告訴大家不會打仗。」
  娜塔麗正帶著一種迷惘、愜意的神情望著街上馬拉的大車和手推車以及剛好從他們身邊叮叮噹噹地開過去的一輛舊式的無軌電車。「小時候,我父母曾經把這一切形容給我聽過,」她說。「看起來似乎沒有變樣兒。」當大使館的汽車駛過的時候,人們都停下來看著它的後影。有一次,斯魯特把車停下來回路。一簇簇猶太人都圍了上來,可是他們用波蘭語小心翼翼地作出的答覆很含糊。「我來試一下,」娜塔麗說,然後她就講起意第緒語1。他們聽了先是吃驚地爆發出一陣笑聲,接著是熱烈友好的交談。一個戴了一頂破舊小帽的胖敦敦男孩自告奮勇地跑在汽車前邊指路,他們就按照他所指的方向駛去。
  1是德語、希伯來語和斯拉夫語混合而成的語言,流行於歐美猶太人中間。
  「必要的時候,我也能結結巴巴講點,」娜塔麗說,「埃倫講得才地道呢,儘管他從來也不肯說一個字的意第緒語。」
  「你說得很不錯,」斯魯特說。娜塔麗和斯魯特在一座灰色磚砌的公寓大樓前下了車。這座樓有窄長的窗戶和一個雕琢得很考究的鐵門,窗口匣裡的繡球花正盛開著。樓前是一個綠茵茵的小公園,猶太人或一群群地坐在長凳上,或嘈雜地圍著一個正迸出水花的噴泉。好奇的孩子們從公園裡跑出來,包圍了坐在這輛美國汽車裡的拜倫,隨便議論起他和這輛汽車。在他們歡樂的凝視下,拜倫感到自己有些像關在玻璃後面的人猿。這些猶太孩子一張張的臉都充滿了活力和惡作劇,然而他們並沒有什麼不禮貌的舉動,有的還靦腆地朝他微笑著。他很遺憾沒有什麼禮物可以贈送給他們。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桿自來水筆,想從敞著的窗口送給一個黑頭髮、穿紫丁香色衣裳、袖口和領口鑲著白花邊的姑娘。她眨巴著一對機警的深棕色的眼睛躊躇不前。旁的孩子們用大聲喊叫和吃吃笑聲鼓勵她接受禮物。最後,她才接了過來,她那冰涼的小小指頭在他手上蹭了一下,就輕快地跑掉了。
  「哦,你料不到吧,他不在,」幾分鐘後,娜塔麗和斯魯特一道走回汽車跟前對拜倫說。「他全家到梅德捷斯參加他兒子的婚禮去了。我的運氣真不好。埃倫告訴我說,他是做蘑菇生意的,可是那生意能這麼興隆嗎?看起來他過得挺好哩。」
  「好得不多見,」斯魯特發動起馬達來。「這肯定是這一帶最好的公寓樓。」
  那個穿紫丁香色衣裳的小姑娘又出現了,還帶來她的父母。她父親穿著長到膝蓋的灰色禮服,戴一頂灰色的寬邊帽子。她母親包著頭巾,穿一套按德國樣式剪裁的棕色衣服,還抱著一個用粉紅毯子包著的娃娃。
  「他來向你道謝了,」當那個父親舉著自來水筆、隔著窗口用波蘭話鄭重地說著的時候,斯魯特對拜倫說。「他還說,這桿筆太貴重了,他請你收回去。」
  「告訴他說,這個美國人愛上了她的女兒。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所以她必須收下。」
  斯魯特把這話翻譯過去,她的父母都笑了起來。那個小姑娘貼著她媽媽的裙子躲閃著,向拜倫投了一個熱切的眼色。她母親從她的上衣翻領解下一枚嵌了紫寶石的金質別針,一定要娜塔麗收下。娜塔麗竭力用意第緒語推卻。這又引起驚訝和一陣滔滔不絕的愉快的交談。結果,她只好收下這枚別
  針,那個小姑娘留下了那桿筆。於是,他們就在一片「再會」聲中離開了。
  「嗯,我出來可不是為掠奪財寶的,」娜塔麗說。「拜倫,你留下吧。這個別針很好看。你留著送給你的女友、你的姐妹或者你的母親。」
  「留下吧,那是你的,」他不客氣地說。「我倒可以考慮在華沙呆下去,等著那個姑娘長大。」
  「她的父母不會答應的,」斯魯特說。「他們要把她嫁給一個拉比1。」
  「反正離猶太姑娘們遠遠的。她們不是好的偶像。」娜塔麗說。
  「阿門2,」斯魯特說。
  1希臘語,原出自希伯來語:「但願如此」,為基督教禱告時的結束語。
  2希伯來語:「我的大師」,為猶太人對法學博士及主持宗教儀式者的尊稱。
  娜塔麗正把那枚別針別到她的外衣上。「那麼我想我只好到梅德捷斯去看班瑞爾了。真可惜,埃倫說他很機靈,在領我參觀華沙這一點上,沒人比得上他。他們曾一道研究過猶太教的法典,雖然班瑞爾比他年紀小得多。」斯魯特一聽娜塔麗提到梅德捷斯,就沮喪地搖著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6:45

第08章

  一天早晨七點鐘,娜塔麗往拜倫的房間打了個電話。頭天晚上他們和斯魯特一起逛夜總會,一直呆到三點多鐘。這些波蘭夜總會都模仿巴黎的下等遊樂場所,但很沉悶。她以神經質的高興勁頭,把他們倆從一個夜總會帶到另一個夜總會,根本不理會斯魯特那種筋疲力盡的樣子。
  「嗨!勃拉尼,你睡死啦?」從她的活潑口氣聽來,她好像已經睡了十個小時的覺。「這好像有點兒惡作劇,可我已經在去克拉科夫的飛機上弄到了兩個座位,飛機十一點起飛,票是我昨天買的,要是你寧願睡覺,就呆在這兒也行。我一兩天就回來。」
  拜倫睡意矇矓地說:「什麼?斯魯特已經給我們弄到明天去羅馬的飛機票了,娜塔麗,訂著這個票不是容易的。」
  「知道。我會給他留個條子,也許到機場給他打個電話。你要是也去,咱們就根本用不著折回華沙了。等我看過我們家裡的人,咱們就在星期六、或者星期天,直接從克拉科夫到羅馬去。」
  「你在克拉科夫預訂了票嗎?」
  「還沒有。可是克拉科夫是個交通中樞。有五六條路可以出來。咱們一到那兒就買票——飛機、火車或者汽車票都行。怎麼樣?拜倫!你又倒下睡著啦?」
  「我在考慮呢。」拜倫把離開華沙和離開斯魯特的好處與這些輕率的旅行安排在進行比較。戰爭的緊張局勢看來在漸漸緩和了。夜總會裡的波蘭人還是顯得那麼快活、輕鬆、無憂無慮,儘管斯魯特發現,已經看不見外國人,特別是德國人。街上像往常一樣安靜,看不出備戰的跡象。拜倫總是從華沙電台播音員的聲調來推測戰爭局勢緊張的程度。他現在已經聽得懂幾個有關緊張局勢的關鍵性的字和短句,但有時候倒是從新聞廣播員發抖或者輕鬆的聲調中可以判斷出更多的東西。在美國,局勢緊張的時候,播音員慣於用宏亮深沉的、像是劫數已到的聲調,嚇唬聽眾;而離戰場更近的波蘭廣播員們,倒不怎麼想矯揉造作。一兩天之前,他們的聲音聽起來還不那麼焦慮呢。他問道:「你聽到什麼消息了嗎?」
  「我剛剛收聽了英國廣播電台的短波,和昨天晚上一樣的新聞。漢德遜正和希特勒談判。」
  「娜塔麗,這可是一次他媽的發瘋的旅行。」
  「怎麼呢?我也許再也沒機會去看看我父母出生的地方了。現在我已經到了這兒。昨天晚上萊斯裡親口說的,最危險的時候看來已經過去,他們已經同意談判。不管怎麼樣,你本來用不著來,我是這麼想的。在波蘭鄉下到處亂轉,你準會膩煩的。」
  「這樣吧,我和你一同吃早飯。」
  拜倫很快收拾停當。他與娜塔麗·傑斯特羅在一起的時間越多,就越對她捉摸不透。她與斯魯特·萊斯裡的關係現在也使他納悶。他們倆要是一道在床上消磨時間,——他猜想這是她來華沙的目的之一,如果不是全部的話——那麼他們準是在找一些匆匆忙忙的特別機會,或者想方設法瞞過他。可是一夜接一夜,斯魯特總是在旅館的走廊告別。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以一個未婚妻那樣的深情和溫存對待斯魯特,可是當拜倫想迴避他們的時候——去吃晚飯、或是去聽音樂會,甚至到使館走一趟——她總叫他一起去。當然他曾想到過,她是在利用他——也許連約他同去華沙也一樣——以激怒斯魯特。要真是這樣,她的計謀算是失敗了。這位外交官對待拜倫很友好,而且把他跟在旁邊完全看作理所當然。但是斯魯特這個人也很難捉摸,只能看出他很疲勞,埋頭工作,對娜塔麗在這個時候到波蘭很是關心,如此而已。
  她堅持此次旅行有比想看看她的情人更重要的原因,這一點拜倫越來越明白了。華沙的猶太人街道使她著迷。不管他們從哪兒開始度過一個夜晚,最後總要走進那些狹窄的小巷。她甚至拖著拜倫到條偏僻小巷內的猶太人小劇場去看了一場奧尼爾1的《啊,荒野!》(這次斯魯特求著沒去)。這個劇場只有一個不到二十英尺寬的舞台,破舊的布幕。對他來說,這是次奇特而乏味的經歷。但是在那個寒酸的大廳裡,頂呱呱的美國人物和傳統的猶太表演湊在一起,使娜塔麗很開心也很感動。「我覺得那就是我,」娜塔麗說。他們剛從劇場出來,在溫暖的夜晚沿著泥濘的小路走著,小路兩邊是東倒西歪的半用木料半用石頭造成的小屋。「我就是那個奇怪的混合物。我從來沒有完全明白過,我現在還在分析它。它使人心慌意亂,但又令人興奮,真像在一部家庭影片中第一次看到我自己一樣。」很明顯,是同樣的魅力把她引向梅德捷斯的。她在飯廳裡等著他,她不知在什麼地方買了一件花色鮮艷、敞領的波蘭衣服,濃密的頭髮梳成了一種過時的美國髮式,披在肩上,就像華沙的婦女那樣。
  1奧尼爾(1888—1953),美國著名劇作家。
  「我這樣行嗎?人家老那麼盯著我看,真煩死了,好像我頭上長了角。」
  「只要你的護照放在身邊。那就行了。別太土氣。」
  「噢,當然,總帶著這個,」在她的腳邊有一隻帶拉鏈的藍色羊皮皮包。「衣服、襯衫、帽子、長襪、腰帶。我隨時可以走進女盥洗室,一出來就完全是個Amerikanka 1,怒氣沖沖,揮著美元。你去嗎?當然不去了。」
  1波蘭語:美國人。
  「我去。我的旅行包在走廊裡。」
  「真的嗎?你真和我一樣傻,勃拉尼。」她耶雙黑眼睛慢慢一眨,從眉毛下抬起來朝他看了看,使拜倫想起了那個穿淡紫色衣服的猶太小姑娘。「告訴我,你現在對斯魯特喜歡點兒了吧?」
  「我沒有不喜歡他。這會兒我是替他遺憾,他肯定還摸不著頭腦呢。」這時女侍者把一盤盤的菜端了上來。他說:「唷,你替咱們倆都叫了菜,好極啦。沒有比這種波蘭火腿更妙的了。」
  她說:「在這兒吃火腿,我都開始有點於心不安了。想想看!」娜塔麗切著厚厚的粉紅色火腿吃起來,顯然無動於衷。
  「我對你們的宗教一無所知,」拜倫說。
  「我也不懂,這甚至不能說是我的信仰。我在十一歲之前就不信這個教了——什麼會堂、希伯來文課,一切一切我都脫離了。這使父親很難過,因為他是個猶太復國主義者,是會堂的一個負責人,以及諸如此類的原因。可是我們的這位猶太拉比真是個讓人討厭的笨人,勃拉尼。我父親簡直回答不了我的問題,他不是埃倫那樣的知識分子,他是個商人。我到十一歲的時候,書比他讀得多了。」
  「他就讓你那樣甩手不幹嗎?拜倫問道,「就像那樣?我父親可不會答應,可以肯定。」
  「可能軍人不一樣,」娜塔麗懷疑地笑著說。「大多數當父親的和女兒弄不到一塊兒。不管怎麼說,我是個獨生女,整個說來都不錯。我就是不願意沒完沒了地總去說那些對我毫無意義的廢話。吃完啦!」她放下刀叉。「先喝咖啡,然後去梅德捷斯,行嗎?」
  「隨你便。」
  破裂的黃色玻璃上貼著一條條交叉的厚厚的手術膠布的出租汽車,搖搖晃晃地把他們送到機場。在陽光普照的場地上,一架孤零零的飛機停在那間作為候機室的木棚外邊,看了真叫人吃驚。那是一架藍色的三發動機的雙翼飛機,機身粗短,銹跡斑斑,儘是補釘,拜倫還以為那是一架飛機的殘骸呢;但是當他們到達時,乘客們來到了草坪上,開始登機。
  「我可不知道,」拜倫在付司機車錢時說,「你認為這架飛機能起飛嗎?是不是讓這個司機再等一等。」娜塔麗笑起來,就去給斯魯特打電話,但他沒在公寓,也不在使館。那間小木棚裡還是擠滿了德國人,儘管看起來留在華沙的沒有幾個。只有波蘭人和幾個猶太人上了去克拉科夫的飛機,坐到那些不舒服的鐵椅子上。
  飛機真的起飛了,它顛簸著,震顫著,把薄金屬板的地板都震開了縫,以致可以看到下邊一片綠色的田野,讓一股暖風吹進來,歡脹了娜塔麗的裙子。她把裙了掖到腿下,就睡著了。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飛機向下俯衝,砰地一聲著了陸,在一片田野中的一間穀倉附近停住,穀倉四周是高高的雜草和野花。拜倫以為這是一次迫降,但有幾個乘客拿著手提包下了飛機。又經過大約一個小時的顛簸,把他們送到了克拉科夫,飛機飛過綠色的平原,飛到了低矮的群山之上,這兒一半是森林,一半是耕地,用一塊塊黃的、黑的、紫的田地拼成。
  克拉科夫機場的候機室是一間小木房子,周圍攔著鐵絲籬笆。拜倫很高興,離開了那架噴著熱鐵和汽油氣味的飛機,走到陽光燦爛、微風吹拂、象花園一樣芬芳的田野上。在瀝青鋪的跑道兩側,包著頭巾的農婦們在太陽底下割草。眼前看不到出租汽車,只有一輛儘是泥巴的綠色公共汽車。一些有親戚來接的旅客,爬上了笨重的馬車,嘰嘰嘎嘎地駛走了。
  「咱們打算怎麼到克拉科夫去呢?」拜倫問。
  「那輛公共汽車一定是到那兒去的,」娜塔麗說。
  一個黃鬍子的猶太人孤零零地筆直站在門口,身穿一件黑色的長外套,頭戴一頂黑色寬邊的平頂帽。他走近幾步,用手碰了碰帽子說:「請原諒,是美國人嗎?姓傑斯特羅?」娜塔麗疑惑地看著他說:「唔,是呀。你是班瑞爾吧?」
  「是的,是的。喬徹南·班瑞爾·傑斯特羅。」他咧開嘴笑著回答。「請你原諒。英語說得不好。你說德語嗎?法語呢?」
  「法語能說一點兒,」於是她就改用法語說:「你怎麼知道我們乘這班飛機呢?好啦,拜倫,這是埃倫叔叔的堂弟,也是我父親的堂弟。班瑞爾,拜倫·亨利是我的好朋友。」
  兩個男人握了握手。猶太人捋了捋他那花白了的黃鬍子,端詳著拜倫的臉。班瑞爾長著一個寬大的鼻子,濃眉毛,一雙令人吃驚的深陷的藍眼睛有點像韃靼人那樣斜著,但目光敏銳。拜倫覺得,在一兩秒鐘內,這位傑斯特羅就看出他是個異教徒,不過可能是個朋友。「Enchante1,」傑斯特羅說。
  他把他們帶到候機室的另一邊,那裡停著一輛鐵銹斑斑的汽車。
  1法語:很高興認識你。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6:57

  司機是個瘦鬼,穿一件淡顏色的運動衣,戴一頂便帽,留著有點兒發亮的紅鬍子。經過一番意第緒語的交涉之後,他們就出發了。娜塔麗對拜倫說,他們現在是直接到梅德捷斯去,因為傑斯特羅一家非常渴望看到她,而克拉特夫是在二十英里路之外的另一個方向。他們全家都認為,在婚禮的前夕,有個美國親戚從天而降是個好兆頭。娜塔麗曾給梅德捷斯的喬徹南·傑斯特羅打了個電報,說她今天到,但她沒說明坐哪班飛機,因為沒想到他真會收到這封電報。
  「Mais Pourquoi pas?La Pologne n』est pas L』frique.1」班瑞爾接著娜塔麗的英語插了一句話,「C』est un paya tout afait moderneet civilise.2」
  拜倫覺得,像這樣一個從猶太油畫中或者戲劇中出現的人物,能說又清楚又好的法語,真是十分奇怪。傑斯特羅對他說,他會為他們後天回羅馬做好安排的。因為他在克拉科夫交際很廣,弄幾張火車票或飛機票絕對不成問題。
  1法語:這完全是個現代文明國家。
  2法語:為什麼收不到呢?波蘭不是非洲。
  汽車彎來彎去,避開一些討厭的大坑,在一條坑窪不平的柏油路上顛簸著前進。他們經過一些小村莊,儘是草頂的圓木房子,在一根根圓木之間漆上了藍條條。司機得把車繞開在路上遊蕩的豬、雞和牛。許多房子由於天長日久,歷經風吹雨打,變成了灰色,一溜歪斜,或者快要倒塌。一些房子沒有窗戶,但是差不多都有新的、或是新油漆過的門。每個村子的附近都有一座木頭造的教堂,矗立在一塊高地上。在灑滿陽光的田野上,男男女女都手拿農具在勞動,有的用馬拉犁。汽車經過許多輛裝滿手砍的木材的大車,拉車的都是強壯而馴順的馬,趕車的都是強壯而馴順的女人和男人,這些人要不是有頭巾和鬍子作為標誌,真是難以辨別他們的性別。他們的汽車一直開到奧斯威辛,一路上沒看見一台拖拉機、一輛汽車或是任何其他機械。奧斯威辛是鐵路線上一座中等城市,有磚砌的房子和寬闊的街道,一條渾濁的河流從城裡穿過,把它分成兩半。汽車開到城市的主要廣場,在電話局前面停了下來,娜塔麗和班瑞爾下了車,去給斯魯特打電話。
  拜倫頂著烈日在廣場上散步,引得一些居民偷偷地朝他望。他買了份冰激凌,女售貨員一聲不吭就收下了他的錢。奧斯威辛和華沙完全不同:這是座低矮的城市,到處是淡褐色的建築物,有一副窮鄉僻壤不歡迎陌生人的神氣。拜倫巴不得離開這裡。當汽車駛進一片平坦的綠色田野,在沿河的一條骯髒的道路上行駛時,娜塔麗告訴他說,斯魯特發了火,也吃了一驚,儘管她把所有的罪過都攬到自己身上,斯魯特還是對拜倫的頭腦說了些不好聽的話。「我看他是得了神經病了。」她說,「你看他是不是怕德國人?」
  「你看,這麼樣離開他有點失禮。」
  她朝拜倫奇怪地瞟了一眼,說:「這完全不是什麼失禮問題。要知道,我們在一起一直談到清晨,他應該討厭我了。」
  「什麼?我看見你是三點回來的。」
  「不錯,可是後來他又從走廊裡給我打電話,說他疲勞過度,睡不著覺,我又下樓和他出去了。」
  「原來如此。那你一定累壞了。」
  「怪得很,我覺得挺舒服,在飛機上打了個瞌睡,現在又有這麼新鮮的郊外空氣!波蘭的空氣聞起來那麼美妙。我在書上從來沒讀到過這個。」
  「波蘭是第一流的國家,」班瑞爾用英語說,一邊拿手捋了捋鬍子。「強壯的人民。希特勒一個大威脅。不要戰爭。」
  拜倫在梅德捷斯度過的這段時間,永遠留在他的記憶中,好像去了趟月球一樣。雖然有常見的教堂聳立在常見的小丘上,可是村民差不多都是猶太人。梅德捷斯是由一簇建在彎彎曲曲的狹窄土路或石子路邊上的房子組成,有些是圓木的,有些是灰泥的,只有少數磚房,一路傾斜下去通向一片平坦的綠色草地和一條蜿蜒的河流。在離鎮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幢式樣象法國城堡的大房子,沒有屋頂,在河岸邊荒蕪著。那個貴族之家已絕了後,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遭了難,但是這個村鎮卻保存了下來。傑斯特羅一家和他們的親戚似乎佔了梅德捷斯的一半。他們簇擁著娜塔麗和拜倫,興高采烈地把他們從一家帶到另一家。昏暗的房子裡面都差不多:小房間,大爐灶,笨重而光亮的維多利亞式傢具,花邊窗簾;每家房子都有一群孩子,從地下爬的嬰兒到少年兒童年齡不等;一張張桌子都擺滿了酒、蛋糕、茶、糖塊、伏特加和魚。這一切都沒法兒拒絕。呆了一會兒,因為沒看見廁所,拜倫感到很不舒服。這樣一連好幾個小時,別人說的話他一句都聽不懂。在他看來,好像所有的猶太人都在不停地同時講話。娜塔麗和那些穿黑上衣、黑褲子、笨重靴子、留長鬍子的男人談話,和那些沒有塗脂抹粉、勞累過度、穿了拖到腳踝的樸素衣裙的女人們聊天;他們好像都被她迷住了。每座房子外邊,都圍了一大群人,他們隔著窗子參加談話。兩位國人的來訪,顯然是戰後梅德捷斯最重大的一件事。
  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沒有人行道,沒有商店,沒有電影院,沒有汽車庫,沒有汽車,沒有自行車,沒有路燈,沒有救火龍頭,沒有廣告牌;除了沿河的一排電線桿外,沒有一種聲音或一種景象能把這個城鎮和二十世紀聯在一起。然而娜塔麗·傑斯特羅是唯一從這個地方移居外地的一代人。埃倫·傑斯特羅博士,《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一書的作者,耶魯大學的歷史教授,錫耶納大主教的高雅朋友,在這兒生活到十五歲。那時候,他看來就像這些蒼白、瘦弱、勤學的男孩子一樣,戴了頂黑色大便帽,耳邊留著鬈發!拜倫不能想像這些人怎麼看待他,但是他們對他像對娜塔麗一樣熱誠,不過用手勢和微笑來代替對她的滔滔不絕的談話。(第二天娜塔麗告訴他,她把他說成是自己的保護人,是埃倫叔叔派來的一名美國海軍軍官,他們毫不懷疑就相信了,既然美國人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同樣地不同尋常、使人吃驚和不可思議。
  那天晚上,關於睡覺的安排也和所有事情一樣新奇。拜倫被安置在拉比的家裡。這是一場大爭論的結果,全村有一半人都參加了,有那麼一會兒村裡的神父也參加了,他長著棕色鬍子,要不是禿頂、穿了黑袍子,模樣兒可真像班瑞爾,他的突然出現,使每個人都冷靜下來。人們談論的語言改成波蘭語,後又改成德語,最後這個語言拜倫是很懂得的。神父想對不信猶太教的美國人慇勤款待一番,班瑞爾靠拜倫用德語及時幫忙,想法把他的邀請岔了開去。神父離開後,人們就圍著班瑞爾和拜倫勝利地歡呼。這位美國人由一群猶太學校的男孩子護送,在歌聲和掌聲中朝拉比的磚房走去。領頭的就是新郎自己,一個十八歲左右、臉色蒼白、留著稀疏山羊鬍子的小伙子。
  拉比和他的妻子想把自己的床鋪讓給他,那是一張黑色的四柱大床,上面擺著大枕頭,但是很顯然,這是屋裡唯一的一張大床,拜倫不肯睡。這又引起了一陣意第緒語的討論。這座房子的第二間臥室裡有兩張床、一塊鋪上褥子的板鋪擱在兩張椅子上,房間裡面已經有五個嘁嘁喳喳的女孩子,在商量的時候,她們就開始羞紅了臉,笑起來。好像他們打算讓拜倫睡到其中的一張床上去。顯然,再想不出別的體面的辦法了,他最後還是睡到了正屋的地板上,這個房間既是客廳又作飯廳,周圍擺滿了大本兒皮封面的書。拉比給了一床羽毛墊子讓他睡,因為六個從克拉科夫猶太學校回來的男孩子也和他一起躺在同樣的墊子上。他也就不覺得委屈了。說真的,他在梅德捷斯拉比家的地板上睡得比在華沙的歐羅巴大旅社裡還香。他發現羽毛墊子倒是能催眠的。
  第二天,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和娜塔麗繞著村鎮閒逛,從田野沿著河邊走,經過一座古老的墓地,一直到那座大房子的廢墟。婚禮的準備工作在繼續進行,所以這家人今天就讓兩位客人自己玩玩。梅德捷斯狹窄、泥濘的街道——夜間下了場大雨,拉比家屋頂上嘩啦嘩啦的雨聲,使拜倫睡得更香——充滿秋天乾草和成熟水果的芳香,在那些自由自在地遊蕩的雞、鴨、牛、羊的氣味襯托下,這陣芳香似乎分外強烈。一些家禽遭到了惡運,片刻前還高高興興地在早晨的陽光下大搖大擺地散步,過了一會兒,就已被嬉笑著的孩子們抓住,嘎嘎叫著,撲打著翅膀,進了屠宰場。在房子和穀倉後面的田野上——這些穀倉大部分是單間的圓木建築物,有厚厚的黃色稻草屋頂——成群的牛馬在草地上吃草,草長得很高,夾雜著野花,在微風中蕩漾。水蟲有緩緩流動的棕色水面上滑動。魚兒躍出河面,濺起水花,但是沒有人釣魚。
  娜塔麗告訴他說,她和家裡人談話談了半夜。對她來說,她聽到的大部分都是新鮮事兒。她父親總愛追述華沙的往事,要比對他的出生地談得多。由於她只想成為一個地道的美國人,所以在孩提時代就已對所聽到的一點點兒東西感到膩煩了。在這個村鎮裡,埃倫叔叔和她父親都是傳說中的人物,他們在美國都有了成就。關於埃倫·傑斯特羅、有種種不同的說法:一個偉大的外科醫生,一個天文學家,一個癌病專家;在波蘭語和意第緒語中「教授」這個詞兒的意思是含糊不清的。除班瑞爾外,沒人知道埃倫曾寫過一本關於耶穌的名著。娜塔麗猜想,埃倫的堂弟好不容易才沒把這個成就聲張出去。班瑞爾(這是他的原名喬徹南的暱稱)在當地是個出人頭地的人物。當他還在克拉科夫讀書的時候,就開始作販賣蘑菇的生意,後來兼作其他出口買賣,生意興隆,終於把家搬到了華沙。但他又把兒子送回到克拉科夫的猶太學校讀書,並在梅德捷斯他的表姐妹那裡給他找了個新娘。這許許多多的傑斯特羅們和村裡的其他居民一樣,是靠種地和到奧斯威辛及克拉科夫市場上出售奶製品生活的。
  娜塔麗曲在這幢破房子裡爬來爬去,探索著前進,一會兒沒了影兒,後來踏穿了一塊腐朽的地板,從十到十二英尺高的地方摔了下來。拜倫聽見了木板破裂的聲音、她的尖叫和砰的一聲響。他連忙去找她。她像個摔壞的洋娃娃似的趴在那兒,裙子翻起,露出系吊襪帶的白腿。她正摔在一片爛泥和厚草上。不管這裡的地板曾經是什麼樣的——也許是鑲板的,或者大理石的——現在已經什麼也沒有了。拜倫替她拉下裙子,扶她坐起來。她神志倒還清醒,不過嚇呆了,臉色發青。過了一兩分鐘,她的臉色才轉過來,兩眼又恢復了那種活躍而調皮的神情。她搖了搖頭。「老天爺,真把我摔得頭昏眼花,拜倫。我想這下子可完蛋了。」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哎呀,真嚇死人。我沒事兒了,扶我起來吧。」
  她走起來一瘸一拐。她說左腿膝蓋不聽使喚。她挽住了他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靠到他的身上。拜倫曾勸過她別去爬那腐朽的樓梯,這一笑就算認了錯,他當然也就心滿意足了。他很擔心她的傷,同時也還一直為她隨口透露的前天晚上和斯魯特一直呆到清晨這件事生氣。可是不管怎麼說。在河邊這座陽光燦爛、洋溢著蘋果芳香的果園裡,有這個姑娘倚在他的身上,對拜倫來說,簡直就是世上他所渴望的最大幸福。就這麼摟著她,也比任何別的姑娘給過他的任何快樂還要甜蜜。凡是一個姑娘身上使人想望的東西——謎一樣的目光,面頰上柔和的線條,動人的嘴唇,突然迷人的一笑,豐滿的身材和細嫩的皮膚——對拜倫說來,娜塔麗·傑斯特羅的全身就是由這些可愛的優點所構成,閃耀著奪目的光彩。不錯,她出身於梅德捷斯的奇怪的猶太家庭,她顯然是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冷酷男子的情婦,她不過是個身體結實的普通姑娘——她身子的確很重,這時正倚在他的身上,一瘸一拐地走著——脾氣有些執拗,並有頑皮姑娘的那種並不討人喜歡的、甚至是粗野的逞能勁兒,所有這些缺點恰恰使她成為娜塔麗·傑斯特羅,而不是那個他十一二歲以來就夢寐以求的十全十美的姑娘。他的十全十美的姑娘實際上和大多數男孩子所夢想的姑娘一樣,得是個金髮碧眼女郎,有點兒性慾狂。現在她已經消失,這個帶刺兒的褐色猶太姑娘佔了她的位置。這裡只有他們兩人,在波蘭南部一條小河的岸邊,在金色的陽光之下,在果實纍纍的蘋果樹之間,一英里之內看不到任何房子。
  「回去得走多半天啊!」她說。
  「我試試把你背回去。」
  「什麼,背我這麼個大個兒?得把你壓扁了。我要是不長這麼胖就好了。這可真讓人討厭死了。」
  「我不覺得討厭,」拜倫說。
  他們走過一條沒人使的平底船,船裡有半艙水。「咱們把這個利用一下,」他說著,就把船翻轉過來,倒掉了水。娜塔麗感激地看著他獨個兒把船拖了下去。「沒槳呀。」她說。
  「咱們可以順著水漂。」
  他用船裡的一塊粗長木板,把握著船的方向,既拿它當舵又拿它當篙。河水流得十分緩慢,黑乎乎的簡直象油一樣平靜。娜塔麗面對著拜倫坐在船頭,鞋子浸在滲進來的水裡。當他們漂過那個墓地的時候,娜塔麗說:「大概我的祖先都在那裡,沒葬在巴勒斯坦的就都在這裡了。」
  「或者在埃及,或者在美索不達米亞,」拜倫說。
  娜塔麗聳聳肩膀。「我不知道。勃拉尼,這是個荒涼的地方。」
  「你是說梅德捷斯?」
  「我是說波蘭。我真高興祖父和祖母離開了這個鬼地方。」
  他把船在靠近村子的地方停下來。她爬上岸,慢慢地走著,不再瘸了。這個地方沒有醫生,她說,她也不願意讓人為她這個摔傷的美國堂妹緊張。她想等明天到了克拉科夫再包紮膝蓋。所以村裡沒有人發現她出了事兒。
  拜倫想打聽打聽有關戰爭局勢的消息。梅德捷斯只有一台能聽的收音機,另外幾台已經壞了。能聽的這台是神父的。拉比用他那種好不容易才能聽懂的猶太德語對拜倫說,華沙最近廣播的消息倒是令人高興的:英國首相已經回國度週末了,看來危機已經過去。「漢德遜,漢德遜,」拉比說,「漢德遜和希特勒談判了。」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用一隻手擦著另一隻手,表示在作金錢交易。
  這場婚禮使拜倫恨不得自己變成個作家,能夠把它記載下來;也恨不得變成個猶太人,能夠完全理解它。這種莊嚴和吵鬧的混合使他難以理解。據他所知,除掉最後的扔鞋、撒米之外,端莊、謙恭應該是婚禮的精髓。但是梅德捷斯的猶太人——儘管他們穿戴了最好的服飾,女人是大鵝絨的衣裙,男人是黑色錦緞外套,或是城裡人穿的禮服——好像不懂得什麼是端莊。他們擁擠著,閒談著,突然唱起來;他們圍住蒙著面紗靜靜地坐在那兒的新娘,起勁地談論她;他們跳舞;他們在房子裡和大街上到處亂走,表演著一些奇怪的小儀式;他們一個挨一個地站到一把椅子上,發表一段演說或唱一夜歌,客人們就狂笑起來,拚命地喊叫。臉色蒼白的新郎,穿了一件白袍子,頭戴一頂黑禮帽,看來快要暈倒了。拜倫作為一個美國客人,在長長的男賓席上坐在新郎的旁邊,這是個榮譽座位。當他拿著一盤點心請新郎吃的時候,才偶然知道,這個瘦弱的小伙子已經齋戒二十四小時了,現在仍在齋期。可是在他周圍的每個人都在敞開肚子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喝。
  拜倫也和其他人一樣,又吃又喝,感到真是痛快極了,不過到這時他還不能斷定婚禮儀式是否算已經完畢。午夜臨近時,客人們忽然都嚴肅起來。在一個院子裡,在一輪明月和
  亮晶晶的繁星照耀下,開始一連串嚴肅而令人難忘的活動——包括手持銀酒杯念神聖經文和點燃長長的蠟燭——新郎和新娘被帶到一起,在用手高擎的紫色天鵝絨華蓋下面,互換戒指和親吻,很像基督教的婚禮。然後新郎把一隻玻璃酒杯用腳後跟踩碎,於是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相形之下,過去一切都黯然失色。
  拜倫戴了頂黑便帽,和猶太學校的男孩子們跳舞——因為不能和姑娘們跳舞——簡直成了整個晚上的主角。客人們都聚在一起拍手、喝采,娜塔麗站在最前邊,激動得臉上容光煥發。她不知是膝蓋好了還是忘了痛,她也參加了,和姑娘們一起跳舞。就這樣,她跳舞,拜倫也跳舞,在室內跳,在院子裡跳,一直跳到凌晨。拜倫簡直記不得自己是怎樣離開新娘的家,在拉比屋子裡鋪著羽毛墊子的地板上睡著的。
  他躺在那裡,有一隻手把他搖醒,他睜眼一看,看見班瑞爾·傑斯特羅正向他彎著身子。過了一兩分鐘,拜倫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才認出這個長著一對聰明、焦急的藍眼睛、留著斑白的黃鬍子的人是誰。睡在他旁邊的那些猶太男孩子也都坐了起來,揉著眼睛,或者穿著衣服。女孩子們也穿著睡衣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天氣很熱,陽光從晴朗的碧空射了進來。
  「喂,什麼事?」他問。
  「Der Deutsch,」這個猶太人說,「Les Allemands1。」
  1前面是德語,後面是法語,意均為「德國人」。
  「啊?什麼?」
  「德國人。」
  拜倫坐了起來,聲音有些顫抖地說:「啊,德國人?德國人怎麼啦?」
  「他們來啦。」
  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阿爾明·馮·隆將軍著
  維克多·亨利英譯(摘自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陸、海、空戰役》)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7:30

第09章

  英譯者前言
  我從來沒想到會翻譯一部德國軍事著作。多年來,像許多海軍將官一樣,我打算把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親身經歷寫出來。結果,和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一樣,我決定放棄這個打算。據說,已故的海軍五星上將歐內斯特·金講過,如果照他的意思辦,關於太平洋戰爭的公報就只有一句話:「我們戰勝了。」我的戰爭回憶錄大約也可以簡縮成這樣:「我服過役。」
  我從海軍退休以後,當了一家海運工程公司的顧問。一九六五年,我最近一次因公出差德國,我發現不管列哪兒,都看見書店櫥窗裡成堆地擺著一本小書,書名叫作《失去了的世界帝國》,阿爾明·馮·隆將軍著。我清楚地回憶起我在柏林美國大使館任海軍武官期間所認識的馮·隆將軍。我見過他,和他攀談過。我想,他也許參加過一次我妻子經常舉行的晚宴。他那時在德國武裝部隊作戰參謀部供職。他和大多數德國參謀人員一樣,態度冷淡,難以接近。他身材矮胖,一隻大鷹鉤鼻子,幾乎和猶太人差不多,恐怕他一定為此感到悲哀。當然,他的姓氏表明,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普魯士後裔。他聲名顯赫,我總想好好地瞭解他一下,但沒能找到機會。那時,我簡直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我竟會通過他的著作深知其人。
  出於好奇,我買了一本他的書,發現內容非常吸引人,我就去拜訪了出版商在慕尼黑的辦事處,打聽誰在美國出版過這本書。我得悉此書原來尚未譯成英文。在我要返回美國時,我說動了出版商,獲得了英文版的版權。我正打算從商界退休,這樣,我想翻譯這本書可能會減輕一些無事可做的痛苦。
  《失去了的世界帝國》是馮·隆將軍在獄中寫的厚厚兩卷對戰爭的作戰分析的摘要。他稱這兩卷書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陸、海、空戰役》,他有十分充裕的寫作時間,由於他在東線參與的戰爭罪行。他在紐倫堡被判處了二十年徒刑。這部詳盡的技術性著作沒有英文譯本,而且我也懷疑今後會不會有。
  馮·隆將軍在敘述每一個主要戰役之前,總是先寫一個關於戰略和政治背景的摘要。出版商在馮·隆死後,把這些簡短的摘要抽出來,加以編纂,成了《失去了的世界帝國》(我懷疑這位將軍會同意用如此戲劇性的書名)。所以《失去了的世界帝國》並非一部紮實的軍事歷史,而是出版商的一種投機取巧。它把馮·隆關於世界政治的全部主張都在一本小書裡彙集起來,而刪去了它們後面細緻的軍事分析。無論如何,我認為這還是一本可讀的、有趣的、也有價值的書。
  這本書的可貴之處,在於它比較誠實。幾乎所有德國的戰爭文學,對於屠殺猶太人、戰爭的責任以及希特勒對軍隊和人民的專權等等,都進行了粉飾。對於所有這些棘手的問題,馮·隆都心平氣和地、坦率地寫了出來。他打算在他平安地入土之前,不讓這本書出版。(他真做到了。)所以與多數的德國軍事作家不同,他既不想保住腦袋,也不想安慰勝利者。結果寫成了一本揭露德國人對於希特勒發動的這場戰爭到底怎麼想、可能仍然在這樣想的書。
  因此這是一個德國將軍所作的力所能及的評論。馮·隆是一個有才能的作家,受到最優秀的英、法軍事作家的很大影響,特別是戴高樂和丘吉爾。他的德文與其他大多數寫軍事題材的同胞相比,要易讀得多。我希望我的譯文至少能把這點表達出一部分。我本人的文風,是一輩子寫美國海軍報告形成的,不可避免地到處出現文理不通的現象,但我相信還不至於從實質上歪曲原文。我認為,這位作者如實地描述了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人:一個非常倔強和效能很高的戰鬥民族,並非一群愚蠢的虐待狂,也不是現在流行的娛樂節目中所醜化的那樣一幫可笑的笨蛋。整整六年,這些人幾乎把整個世界打得筋疲力盡,他們也犯下了前所末有的罪行。他們的賭注,用莎士比亞一句很能說明問題的話來說,就是「偉大的地球本身」。他們腦子裡在想什麼,對我來說似乎很重要,這也就是我翻譯馮·隆著作的原因。
  他對一些事件的敘述,既內行,又熟悉情況,我們不能從表面價值去理解它。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德國人。儘管我在他們中間生活過幾年,我可從來不敢說,我瞭解那個奇怪而聰明的民族,他們有能力取得如此多的成就,也有能力做如此多的壞事,不過他們的遲鈍也是天下聞名的。總的來說,我還是讓馮·隆將軍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去描寫這次戰爭,但在翻譯某些段落的時候,我又不能不有所指責,所以我偶爾加上一些批注。
  例如,馮·隆的第一頁開頭部分,完全和阿道夫·希特勒所有演說的開頭部分一樣:譴責凡爾賽和約是殘酷的協約國強加給光榮、守信的德國的不公正條約。他不提歷史的變幻莫測,德國作家幾乎都不提這點。一九一七年列寧推翻了克倫斯基政府,請求在東方戰線單獨媾和。德國人草擬的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條約簽訂於凡爾賽和約一年多以前,從俄國掠去了比英德兩國加在一起還大的一塊領土、幾乎六千萬居民和幾乎俄國的全部重工業。這要比凡爾賽和約更加苛刻。
  我在柏林供職時,每當有人談起凡爾賽和約,我總要提出這個小小事實。我的德國朋友總是被這樣的比較弄得很窘,他們覺得這樣做沒有什麼意義。凡爾賽和約落到了他們頭上,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條約落到了別人頭上。他們的這種反應出於真心。德國人的這種民族奇癖我無法解釋,但是在讀《失去了的世界帝國》時,不應該把它丟在腦後。
  維克多·亨利於弗吉尼亞州奧克頓
  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七日
  白色方案
  對希特勒的義務寫作此書,我只有一個目的:維護德國士兵的榮譽。
  在這裡,沒有必要追述我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領導者阿道夫·希特勒的興起。二十世紀的歷史,人們沒有比這更清楚的了。當戰勝的協約國在一九一九年創造發瘋的凡爾賽和約時,他們也創造了希特勒。一九一八年,德國相信了美國總統威爾遜的「十四點意見」,光榮地放下了武器。協約國把「十四點意見」看作一紙空文,草擬了一份條約,瓜分了德國,造成了一個歐洲的政治經濟瘋人院。
  這樣矇騙了天真的美國總統並瓜分了世界之後,英法的政治家可能想像他們會永遠使德國民族癱瘓。這種瞧不起人的政策是搬石頭打自己的腳。溫斯頓·丘吉爾本人也把凡爾賽的決定說成是一件「可悲的複雜的的蠢事」,凡爾賽的壓迫在充滿活力的德國人民心中造成了火山似的憤恨,它爆發了出來,而阿道夫·希特勒就在噴火達到高峰時取得了政權。納粹黨是激進派和保守派、富翁和窮光蛋之間一個奇怪的聯盟,它團結於復興德國的理想上,但不幸的是,它也團結於歐洲中世紀引起動亂的政治口號「反對猶太人」。一群庸俗的鼓動家、理想主義哲學家、狂熱分子、機會主義者、暴徒和冒險家,他們之中有些人很有能力,精力過人,與希特勒一道上了台。我們這些總參謀部的人,大多以厭惡和不祥之感注視著這些混亂的政治事件。我們對國家效忠,不管是誰統治,但是我們害怕一般危害社會變革的浪潮。希特勒使我們大吃了一驚,這是實在話。這位聲名顯赫、鼓動性強的政治家,迅速地而且不流血地把凡爾賽造成的不公正一個接一個地予以補救。他的手段直截了當,頑強有力。魏瑪政權1曾經採用其他的方法,而得到的只是英法的蔑視。希特勒的方法收到了效果。
  1魏瑪政權是德國一九一九年在魏瑪成立的政府。
  在德國國內,遇到必要,他也一樣嚴厲和殘酷,他的方法也同樣收到了效果;假如現在歷史學家稱他的政權為恐怖時期,那就必須承認這是一種普遍的恐怖。希特勒帶來了國家的繁榮,把我們重新武裝起來。他是個負有使命的人。他那種對自己和對自己的使命的熱烈信仰,左右著德國群眾,儘管他篡奪了不少權力,但群眾可能會毫不吝嗇地都給予他。
  紅色方案
  自然,德國在希特勒統治下迅速復活,在協約國中引起憤怒的恐怖。厭倦戰爭、酷愛奢華並為社會主義腐蝕了的法國,不太願意採取有效的行動。英國是另一回事。英國仍然以它的遍佈全球的海軍、它的國際金融體系、它的盟國和它在五大洲的帝國統治著世界。德國登上支配歐洲的地位,推翻了權力的平衡,它再一次向英國挑戰,爭奪世界霸權。世界大戰又迫在眉睫,這次攤牌無法避免,因為德國在二十世紀初期人口和工廠已經超過英國。在這個意義上,丘吉爾正確地把第二次世界大戰稱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繼續,兩次戰爭合在一起就是「另一次三十年戰爭」1。
  1三十年戰爭(1618—1648),原是德國新舊教之間的鬥爭,後來西歐、中歐、北歐的主要國家幾乎全部捲入。
  我們德國總參謀部的人懂得,希特勒為使歐洲正常化所採取的驚人手段遲早會引起英國的干涉。唯一的問題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干涉?早在一九一七年我們就準備了一個對英國、波蘭進行兩線戰爭的計劃,叫做「紅色方案」。在阿道夫·希特勒一個接一個取得不流血的勝利的過程中,我們一直不斷地把這個方案加以修正。當英、法兩國滿足於他們那種軟弱無力的譴責和抗議時,我們的戰略地位和軍事力量飛速地得到改善。我們開始希望這位強有力的元首能夠利用凡爾賽兇手們的過失,真正不流血地在歐洲實現他的新秩序。如果真能這樣,他就可以發動對蘇聯的偉大的十字軍遠征,單線作戰,在東方找一塊活動地盤——這是他畢生的目的。歷史的行程就會完全不同。
  但是在一九三九年三月三十一日——這個全世界都不會忘記的日子,一切都改變了。英國首相張伯倫突然給予波蘭無條件軍事援助的保證!他借口因為希特勒破壞了不佔領捷克斯洛伐克那塊弱小地盤的諾言而發了火。這塊地盤,正是張伯倫親自策劃的慕尼黑會議瓜分後剩下的。和所有政治家的諾言一樣,希特勒的諾言當然不過是策略和權宜之計。要是張伯倫不這麼想,只說明他自己是頭蠢驢。
  不管對波蘭保證的動機如何,這是一種自殺性的愚笨行為。它使得腐敗的波蘭軍人寡頭政府強硬起來,反對德國對但澤和波蘭走廊的正當不滿。它把發動另一次世界大戰的槓桿,交到這些落後的軍國主義者手中。除此以外無任何意義,因為到頭來英國是不可能給波蘭真正的軍事援助的。要是俄國插手,這個保證可能還有意義;事實上,這麼一來也許會半路阻止希特勒,因為他害怕兩線作戰,比什麼都厲害。總參謀部也是如此。但英國的紳士政治家們看不起布爾什維克,而波蘭在任何情況下都完全拒絕考慮接受俄國軍隊的保護。因此,愚蠢和軟弱攜起手來,挑起了這場災難。
  張伯倫這一挑釁行動,就像一隻陷入絕境、用軟弱的爪子抵抗的兔子一樣,只能激起元首更大的勇氣。命令閃電般地下達到參謀部,要我們為秋季進攻波蘭擬定作戰計劃。我們以紅色方案為基礎,日以繼夜地工作,準備了計劃。四月五日,這一計劃以新的代號白色方案命名送交元首。
  歷史的諷刺
  消滅波蘭的白色方案,是根據幾個主要的有典型的地理事實形成的。
  波蘭一片平原:是一個大型的比利時,只有很少幾個天然屏障,沒有真正的國界。南部的喀爾巴阡山脈被亞布隆卡山口切斷,為從捷克斯洛伐克進到克拉科夫和維斯杜拉河提供了一個現成的入口。維斯杜拉河、納雷夫河及散河都是問題,但是在夏季和初秋,水位很低,許多地方汽車和馬可以趟水而過。
  波蘭本身是一個政治畸人,這也反應在它的沒有形狀的地理上。它沒有永久的外貌,沒有一個連續下來的政體或民族目的。它好幾次從歐洲地圖上消失,被瓜分成為強國的省份。現在他又不如俄國的一個省份了。在雅爾塔會議上,同盟國的首腦們把這個稱為「波蘭」的整個地理上的粗略平形四邊形又往西移動了大約二百公里,移到奧得—尼斯一線。這樣做當然犧牲了德國,把一些自古以來就是德國的城市、領土和居民都給了波蘭,使得成百萬人被悲慘地趕出了家園,重新定居。戰爭就是如此:勝利者獲得戰利品,失敗者遭受損失。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因波蘭領土完整問題爆發的,但波蘭並沒恢復到它一九三九年的邊界,而且永遠也不能恢復了。由於希特勒和斯大林進行的交易,它失掉了一塊領土,並入了蘇聯的版圖。英國為了那些邊界問題對我們開戰,它把法國,最後把美國拖入了戰爭。在雅爾塔,英、美兩國把波蘭領土當作希特勒的禮物永遠送給了蘇聯人。這就是歷史的諷刺。
  波蘭在一九三九年的戰略地位極為不利,整個國土可以看成是插入德國的一個軟弱的凸角,是德國佔領的土地,它北部與東普魯士毗鄰,南部與捷克斯洛伐克接壤,整個地勢平坦,很容易讓德國從西邊衝進來。它的背後,在東邊,穩穩地站著新近與德國通過裡賓特洛甫策劃的互不侵犯條約連到一起的蘇聯。
  致命的條約
  這個當時被歡呼為一項妙舉的條約,在沒開一槍之前就使德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失敗了,可是對於如此明顯的事實,人們沒給以足夠的注意。與布爾什維克結盟(不管是暫時的還是策略性的)當然是對這個獨裁者理想的背叛,是與德國的民族精神相矛盾的。假如證明真有戰略上的好處,這麼做或許還能容許。在政治上和戰爭中一樣,重要的是取勝,但這個事件卻相反。
  這個條約把波羅的海沿岸諸國和大約半個波蘭都給了斯大林,讓這幫斯拉夫人向德國靠近了二百公里。兩年以後我們付出了代價。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我們向莫斯科大規模進軍的中央兵團——這是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一次進軍——在距離目標四十公里的地方停住了,而我們的先遣偵察部隊已經深入到看見克里姆林宮塔頂的地方。假使德國軍隊是從離莫斯科近二百公里的戰線開始進攻,他們就會在第一片雪花飄落到斯摩稜斯克大路以前佔領俄國的首都,廢黜斯大林,取得這次戰役的勝利。那時英國肯定要求和,這場戰爭我們就會打勝。
  連我們的敵人也認為是大膽外交行動的勝利的這個條約,字裡行間卻包含著這麼幾個字:Finis Germaniae.1這樣的政治Coup De Theatre2在歷史上還真不多;這樣災難性的弄巧成拙也罕見得很。可是當時在我們參謀部裡,卻很少有人膽敢對這樣一個消息表示懷疑,哪怕僅僅以目光表示彼此的驚愕。
  1法語:精采事件。
  2拉丁語:消滅日爾曼。
  包括希特勒自己的參謀長凱特爾、作戰局局長約德爾在內,軍隊裡沒有一個人事先知道這個把半個波蘭讓給布爾什維克的秘密協定。只有到了戰役的第三個星期,斯大林生氣地打電話給裡賓特洛甫,嚴厲地責備我們德國第十四軍挺進到了東南的油田地區,武裝部隊才接到特別秘密指令,在俄國人面前撤退,於是他們就大搖大擺地蜂擁而來,既沒有流一滴他們自己的血,也沒有流波蘭人的血。
  是我,九月十六日午夜在最高統帥部接到了我們駐莫斯科武官的令人吃驚的電話,他報告我說,俄國人按照希特勒在八月簽訂的秘密協定,正在進入波蘭。我立刻打電話給約德爾將軍,告訴他俄國人在行動的消息。他反問:「是對著誰來的?」聲音顫抖著,簡直不像阿爾弗雷德了。可見軍隊完全是蒙在鼓裡。
  八月的最後幾天,準備白色方案的工作正在加緊進行,希特勒打算利用裡賓特洛甫的政治突然襲擊,搞一場和平談判的喜劇。春天,在他心情比較平靜的時候,他以慣常作預言的口吻,說西方列強不會再容忍不流血的勝利了,這回要打仗了。我們在十分複雜的心情中準備白色方案,從憂慮到行將滅亡的感覺都有,因為我們的作戰準備遠遠低於一場大規模衝突的水平。僅舉一個關鍵性項目為例。我們非常缺少坦克,以致在白色方案中我們不得不把大量價值有限的捷克坦克擺開陣勢;海軍只有五十艘潛艇作好戰鬥準備;最糟的是,甚至到了那時,元首還根本沒發佈全面投入戰時生產的命令,因為他知道,這是不得人心的行動;總之,我們真是如履薄冰。
  參謀部對和平談判沒抱希望。然而希特勒在和漢德遜一起演這出計劃好的戲時,顯然為其自己的表演和裡賓特洛甫的不斷保證弄得神魂顛倒了。他開始相信英國可能再一次被嚇倒,說不定再跟我們來一次慕尼黑。九月上旬,在最高統帥部裡,每個人都注意到了,當西線宣戰的消息傳來時,元首大為吃驚,渾身發抖。可是事到如今已別無他法,只有執行白色方案了。
  戰略
  該計劃要求同時從南北兩側進攻,目標是切斷波蘭走廊,向華沙進軍。波蘭人把兵力分散在全部無法防守的邊境線上,結果很快就被分割、包圍、消滅。他們應該把主要防禦部署在維斯杜拉河—納雷夫河—布格河三條防線上,這樣就可以把戰爭拖長,促使英法進攻我們西部薄弱的守軍。這可能是毀滅性的打擊。冒險的獨裁的領導已經把德國人民推到了險惡的境地。但這時候上帝對我們發了慈悲。波蘭人證明,他們自己在戰略部署上十分低能,儘管在戰場上都很勇敢,而法國人則一直坐在他們的營房和工事裡,幾乎一槍未放。
  如今,德國的評論家們都把一九三九年九月法國的靜坐防禦寫成是一個「奇跡」,它使對波蘭的閃擊戰成為可能。但是很難看出這個「奇跡」在哪兒。法國的軍事思想就是防禦和進行陣地戰,因為這種思想曾於一九一八年取得勝利。他們非常迷信機械化戰爭中關於防禦的理論上十對一的優勢。毫無疑問,九月份法國本來可以派遣幾百萬訓練有素的部隊,以比德國武裝部隊在波蘭還要多的裝甲師,衝出馬奇諾防線,或者取道北部平原,穿過比利時、荷蘭,攻入我們十分薄弱的西部防線,直搗柏林。但它的決心不在這裡。阿道夫·希特勒在這關鍵時刻的政治和軍事賭博證明是極妙的。在他所有的對手中,他最了解法國人,對他們採取了先發制人。
  勝利
  突破波蘭的全部防線,大約只花了四天時間。戰術上的奇襲之所以完全成功,是因為虛偽的波蘭政治家們儘管知道局勢危險,只是不斷地對人民作出虛假的保證。波蘭空軍的幾乎一千架飛機在地面上被摧毀。從此,德國空軍就自由地在天空飛翔。波蘭的地面抵抗也是以弱對強,我們戰場上的指揮官們不能不欽佩勇敢的波蘭騎兵向坦克陣的衝鋒。有謠傳說,波蘭政府告訴他們的騎兵,我們的坦克是紙糊的冒牌貨,這謠傳可能實有其事。要是這樣,他們很快就會傷心地省悟過來。機械化戰爭的優越性和古典的軍事戰術相對抗,從來沒有像在這次波蘭騎兵對鋼鐵坦克的無效衝鋒中表現得更觸目驚心了。
  然而,德國武裝部隊也僅僅是用他完全機械化的裝甲部隊這個薄薄的刀刃在作戰。我們主要的地面進軍,是由徒步的步兵群進行的,他們充分利用了少量裝甲部隊衝鋒時所造成的通訊聯絡的破壞、敵人的驚慌和戰線的混亂。雖然空軍擔任了強有力的支援角色,但是把華沙的抵抗能力摧毀並使之終於投降的,不是空中的轟炸,而是那些在華沙城外用馬拉的重炮。對於馬匹如此倚重,暴露了我們對世界大戰嚴重地缺乏戰鬥準備。
  到了九月二十一日,華沙被德國軍隊包圍。外邊流傳的消息說,成千上萬的波蘭士兵被俘,一個個包圍圈被殲滅,前線全面崩潰,國民政府已嚇得逃往羅馬尼亞。但是,這座處於槍林彈雨之下的城市,沒有糧食,水電斷絕,許多建築物已成為廢墟,疾病蔓延,直到九月二十七日才放棄西方給予最後一分鐘援助的無用希望,最後投降。
  評論
  自始至終,元首和他的宣傳家們一直把這次波蘭戰役說
  成是一次局部警察行動,是德國武裝部隊的一次「特別任務」。希特勒親自把白色方案中許多有關分配口糧、動員部隊和運輸的部分勾掉,目的只是為了緩和德國人民的牴觸情緒。這一政治上的干涉對軍事行動起了相當的阻礙作用,寶貴的數月業已過去,損失還未得到補償。這裡我要說,由於納粹黨和元首的同樣的干涉——這類干涉從未停止過——從專業的標準來衡量,戰爭力量從來沒有全部地、適當地組織起來。
  我們在格萊維茨的廣播電台——時間是八月二十一日夜間,地點靠近波蘭邊境——炮製了一個不體面的醜劇,偽稱波蘭士兵越過邊境進攻電台,並被擊退;那些該死的政治犯穿著波蘭軍服,電台附近躺滿了他們遍身彈孔的屍體。這就是進行侵略的借口,而德國武裝部隊對這些騙人鬼話卻一無所知。早在七十二小時以前,我們就無法挽回地向波蘭進軍了。在紐倫堡審訊之前(這句話的真實性令人懷疑。——英譯者注),我本人並不知道這個事件,當時我正忙於一些重要公事,希姆萊或許應對此負責。
  波蘭在一九三九年是反動軍人和有瘋狂領土野心的政客執行的落後、閉塞的專制統治,這個政府對少數民族(特別對烏克蘭人和猶太人)極為殘酷,對它自己的人民既不公正又虛偽;這個政府在慕尼黑危機時象條鬣狗一樣撲向捷克斯洛伐克,趁人之危搶去了捷克一個省;這個政府二十年來笨拙地與德國和蘇聯兩面周旋;最後還要裝成像個重要軍事強國那樣說話和行動,而實際上軟弱得像只小貓。民主國家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是為了支持這麼個反動、騙人、頑固的專制政權。這個政府很快就可恥地崩潰、永遠地消滅了。但戰爭繼續進行,而它的導火線不久就被人忘得乾乾淨淨。總有一天,頭腦清醒的歷史學家們,對於導致也界上最大的一場戰爭的那些自相矛盾的道理,一定會再給以適當的強調。
  在如此愚蠢地發動的一場可怕的全球戰爭中,最後一件荒唐的事情是:捷克斯洛伐克,它在一九三八年被英國出賣,沒有打仗,在整個戰爭期間損失不到十萬人;而一九三九年獲得英國支持的波蘭,打了仗,死了六百萬人(儘管其中半數為猶太人)。兩個國家最後都成了蘇聯奴役下的共產主義傀儡。那麼,哪個政府更為明智一些,哪國人民更為幸運一些呢?大國之間發生糾紛,小國最好是向狂風低頭,哪邊風硬向哪邊倒。而波蘭人正是忘記了這一點。
  英譯者按:讀者會逐漸熟悉德國人的這一習慣,即:責備別國聽任德國侵略。在馮·隆將軍的整本書中,如同在德國人的大部分軍事著作裡一樣,這種腔調反覆出現。在總參謀部系統下發跡的軍官們,顯然已失掉了以其他字句思維的能力。馮·隆對波蘭政府和對英國所作保證的評論,是他在白色方案前面的摘要中意味深長的段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9:07

第10章

  休·克裡弗蘭只穿著長襪子的雙腳擱在辦公桌上一堆攤開的報紙上,報紙最上面是一份《紐約時報》,它為了適應形勢需要,提高了調門,空前地使用了八個通欄的斜體字標題:
  德軍進攻波蘭;
  城市遭轟炸,港口被封鎖;
  但澤被接納加入德國。
  但是其他報紙和《紐約時報》這種文雅的吼叫比起來,標題的字號要更大更粗。克裡弗蘭穿了一件襯衫,斜靠在轉椅裡,一隻電話聽筒夾在他的頭和左肩之間,正用紅鉛筆在一疊黃色打字紙上迅速地作著記號,一邊呷著咖啡,一邊說話。在廣播界干八年,他對這套玩意兒已經相當熟練了。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他既緊張又滿意,但他的聲音帶著怒氣。他上午的節目叫做「本市名人動態」,專門採訪那些路經紐約的著名人士。戰爭危機突然怒吼著衝進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把克裡弗蘭的秘書搶到了新聞編輯部,現在他正向人事科提出抗議,或者說正想這樣做。他給經理的電話一直沒打通。
  一個頭戴黑色扁平草帽的小個兒姑娘,出現在門口。她背後,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編輯部的大辦公室裡,戰爭新聞引起的騷亂有增無已。秘書們忙著卡嗒卡嗒地打字,或是拿著稿件急急忙忙地來來去去;聽差們端著咖啡和夾餡麵包在跑;光穿襯衫的男人們圍著嗒嗒響的電傳打字機,好像人人都在吆喝、抽煙。
  「您是克裡弗蘭先生嗎?」姑娘的聲音很甜但有些顫抖,那雙驚恐的圓眼睛使她看上去大約不過十六七歲。克裡弗蘭把手按住話筒問道:「什麼事?」
  「人事科讓我上來找您。」
  「讓你?天老爺,你多大啦?」
  「二十歲。」
  克裡弗蘭好像有點兒不相信,但他還是掛上了電話。「你叫什麼名字?」
  「梅德琳·亨利。」
  克裡弗蘭歎了口氣。「嗯,好吧,梅德琳。想要賭錢就得懂決竅。那麼,脫掉你的帽子馬上就干,好不好?請你先給
  我再買杯咖啡和一個筍雞夾餡麵包。還有明天用的稿子——」他用手拍了拍那疊黃紙說,「要打出來。」
  梅德琳不能再隱瞞下去了。她原是到紐約來買衣服的,突然爆發的戰爭促使她走進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看看要不要臨時女職員。在人事科裡一個戴一副黃紙袖口、不耐煩的女人塞給了她一張紙片,問了她幾個有關她學歷的問題,就讓她上樓去找克裡弗蘭。「去和他談吧,要是你中他的意,我們就可以僱用你。他嚷著要個姑娘,我們這裡抽不出人。」
  梅德琳跨進房間,叉開腿站著,摘下帽子拿在手裡,承認說自己還未被錄用,她原是到紐約來閒逛的,家住華盛頓,還得返回學校去唸書。她一想到這兒就心煩,而為她太怕她父親了,簡直什麼事都不敢做。她剛才是出於一時的衝動,走進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他一邊微笑著聽她說,一邊瞇縫著眼睛打量她。她穿了件沒袖子的紅布衣服,由於在海上過的週末,氣色很好。
  「那麼,梅德琳,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想不想幹這個工作?」
  「我是在尋思——我能不能過一星期左右再來?」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又拿起電話聽筒,「還要人事科。好吧,你過些時候再來吧,梅德琳。」她說:「我馬上就去給您拿咖啡和夾餡麵包,這我做得到。我今失也可以把您的稿子打出來。我能不能在您這兒干三星期呢?二十四號以前我不用回學校去。我父親要是知道了,准饒不了我,不過我不在乎。」
  「你父親在哪兒?在華盛頓嗎?」
  「他在柏林。他是那兒的海軍武官。」
  「什麼?」休·克裡弗蘭放下電話,把腳從桌子上放下來。
  「你父親是我們駐納粹德國的海軍武官?」
  「是的。」
  「真沒想到,好啊!你就是海軍的子女了。」他把一張五塊錢的票子往桌上一扔。「好吧,梅德琳,請給我買個夾餡麵包,要白肉、萵苣、胡椒、蛋黃醬的。清咖啡。別的咱們以後再談。也給你自己買個夾餡麵包。」
  「是,克裡弗蘭先生。」
  梅德琳拿起那張鈔票跑到了外面的大廳,站在那兒發起呆來。她聽過幾次「本市名人動態」節目,她馬上辨別出了克裡弗蘭那獨特的、感情豐富的爽朗聲音;真是一個地道的廣播員,有他自己的節目,而忽然她竟在為他工作了。而這就是戰爭時期!一個拿著一袋食品的姑娘嗖地打她身邊過去,她這就明白了該到哪兒去買麵包。但是已經有二十來個嘁嘁喳喳的女孩子擁在走廊外面那個小餐館的零售櫃台旁了,她走出去到了梅迪遜大街上。她站在溫暖的陽光下眨巴著眼睛。紐約的活動還像過去一樣。人群在便道上行走;小汽車、大轎車噴著煙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地過去;人們拿著一包一包東西從商店裡出出進進,往櫥窗裡張望。唯一新鮮的東西是,報販們抱著大疊晚報,嚷著戰爭新聞。梅德琳向街對面的大藥房跑去,那兒的冷餐處擠滿了職員和買東西的人。他們一邊吃著碗裡的辣湯或是菜湯,談笑風生。還是往常那些人,在藥店裡熙來攘往,買牙膏、洗滌劑、阿斯匹林、糖果和便宜的座鐘等。一個系圍裙、戴帽子的上年紀金髮胖女人,很快地替她準備夾餡麵包。
  「啊,親愛的,這個仗誰能打贏啊?」她和氣地問,一邊往雞上撒胡椒。
  「但願希特勒贏不了,」梅德琳答道。
  「對啦,他不是個重要人物嗎?Sieg Heil!1哈哈,我看這個人是個瘋子。我總這麼說,這下可應驗了。」她把麵包遞給梅德琳。「好了,親愛的,既然咱們不捲進去,管他誰贏呢!」梅德琳買了份晚報,標題特大,可沒什麼新消息。只要看著如此戲劇性的第一版就是新的樂趣。雖然戰爭離這兒很遠,可是梅德琳覺得血管裡的血突然流得快了。這些標題中間,升起了自由和新的行動的氣息。總統立即十分堅定地宣佈,美國不介入這場戰爭。但事情的發展從現在起可大不相同了,捲進去是不可避免的了!她腦子裡一直在盤算著怎麼樣給父親寫信,要是她能得到這個工作就好了。
  1德語:勝利萬歲!
  克裡弗蘭又把腳放到了桌子上,臉上帶著輕浮的笑容在打電話。
  他向梅德琳點點頭——一面以熱情的低沉聲音繼續勸說一個女孩子和他到美女餐廳會面——一面狼吞虎嚥地吃起麵包來。
  「您怎麼不吃那一份?」梅德琳說,「我並不餓。」
  「真的嗎?我可不想搶你的吃。」他放下話筒,打開了她那包夾餡麵包。「一般我白天吃得不多,可是現在都這麼談論戰爭——」他咬了一大口接著說:「謝謝。我發誓,我簡直就跟在參加葬禮那麼的餓。沒注意你在參加葬禮的時候有多餓嗎,梅德琳?我想,看著這麼個倒霉蛋給埋到土坑裡,你真覺得活著多麼快樂啊。好了,聽著,你是想在我這兒干三個星期,對吧?那樣也好。這給我一個機會瞭解一下人事科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拿起一個棕色的信封對她晃了晃。「喂,賈萊·古柏住在聖萊吉斯旅館641號房間。這是『本市名人動態』稿子的樣本,請給他送去。我們大概星期四請他來。」
  「賈萊·古柏?您說的是那個電影明星嗎?」梅德琳吃驚之下,像她母親一樣用高亢的聲調說起話來。
  「還會有誰?他也許會問你一些關於廣播和關於我的問題。所以仔細聽著,把我的話牢牢記在腦子裡。我們是在一間沒有觀眾的小播音室裡工作,非常舒服。這是一間有扶手椅、書籍和一張地毯的房間,十分精美,像家庭裡的書房一樣。羅斯福夫人就是在這間房間裡廣播她的節目的。要是他需要的話,我們可以把稿子用特大號的字打出來。他可以廣播五到十五分鐘。整個節目需要一個半小時。我是從一九三四年起在洛杉磯開始這個節目的,干了三年。那時我管這個節目叫『飯後餘興』,也許他聽見過。當然他也許很忙,沒工夫問這些。不管怎麼樣,你要裝得好像你已經幹過一段時間了。」
  梅德琳簡直慌了神,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馬上伸手去拿信封。克裡弗蘭把信封給了她,說道:「準備好啦?起錨吧。看在基督的面上,可別叫他簽名,要是碰到什麼問題,給我打電話。可別不回來了。」
  梅德琳突然迸出了一句:「一定是有些特笨的姑娘在您這兒幹過。」說著就趕忙出去了。
  一個女僕打開了旅館房間的門,穿了一身灰衣服的賈萊·古柏正坐在一張裝著輪子的桌子旁吃午飯。那個影星站了起來,朝梅德琳微笑著。他個子特別高,身材瘦長,戴一副黑邊眼鏡。他喝著咖啡把稿子看了一遍,問了幾個問題,完全是辦事的樣子,和一個靦腆的牛仔太不相同了。他的風度像個海軍上將。當她提到「飯後餘興」這個節目時,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是的,我記得那個節目。」不多一會兒,她又出來到了滿是陽光的大街上,已經筋疲力盡,渾身戰慄。
  「英國總動員了!希特勒進攻波蘭!」轉角上的報販啞著嗓子喊。
  她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克裡弗蘭對她說:「謝謝你,小寶貝兒。」他正在很快地打字。「古柏剛來過電話。這個念頭他挺喜歡,他答應了。」他從打字機上取下黃紙,和其他紙別在一起。「他說你真是個可愛的姑娘。你對他都說了什麼啦?」
  「簡直什麼都沒說。」
  「嗯,你幹得不錯。我現在就去訪問他。這兒是明天的稿子。把紅筆改過的那幾頁謄清,然後文刻把全部稿子複印,在309A號房間。」克裡弗蘭穿上鞋,把領帶拉直,披上一件深黃色運動衫。他用手指理了理濃密的金髮,揚起幽默地彎著的粗眉毛,咧著嘴對她笑了笑。她覺得,她真願意為他作任何事情。與其說他人長得漂亮,倒不如說他很迷人,這就是梅德琳的結論。他身上有股有傳染性的高興勁,那雙活潑的藍眼睛裡有一種特別逗趣的光芒。他雖然不過三十一二歲,可一站起來,肚子都顯出來了,這一點使她有些失望,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
  他走到門口又站住了。「你加夜班行不行?你可以拿到加班費。要是你今晚八點半左右來的話,在我的辦公桌上可以找到星期四的草稿,裡面有古柏的廣播稿。」
  「克裡弗蘭先生,我還沒被錄用呢。」
  「你已經錄用了。我剛剛和漢妮斯太太談好了。等你把那份稿子複印完了,就下去填表。」
  梅德琳費了五個小時才把那份稿子複印完。她把它交了出去,儘管她弄得不怎麼乾淨,可還是希望不要就此斷送她在電台的前程。人事科的人對她說,開始每週工資三十五美元,這簡直是一筆財產。她累得腰酸背痛,到藥房吃了頓快餐,其中包括一杯巧克力、一塊燻肉和一個番茄夾餡麵包,然後又回到廣播公司。在梅迪遜大街烏黑的高大建築物上空,一輪朦朧的全月在太陽已落的天空浮起,建築物上滿是一格一格放射金光的窗子。希特勒發動戰爭的這天,成了梅德琳·亨利生活中最快樂的日子。
  現在,克裡弗蘭的桌子上放著賈萊·古柏的訪問記錄,這是一堆潦草的打字稿、速記和紅筆畫的道道,上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最好今晚全部抄完。十點鐘見。梅德琳嘴裡嘟囔著,她真快累死了。
  她往彭薩科拉飛行學校單身軍官宿舍給華倫打了個電話,他不在。一個南方口音的接線員用滑稽喜劇裡模仿別人的腔調說,願意幫忙找找他。在煙霧騰騰的新聞編輯部裡,拿著電傳打字機長紙條和紙杯咖啡的姑娘們還在來來往往,男人們在很快地高聲談話,打字機嗒嗒地響個不停。從敞開的門裡,梅德琳聽到一些互相矛盾的謠傳,如:波蘭已經潰敗了,希特勒正在去華沙的路上,墨索里尼飛到柏林去了,法國給英國施加壓力,要再搞一次慕尼黑交易,希特勒提出要訪問張伯倫等等。
  十點鐘,電話鈴響了,是華倫打來的,話筒裡傳來背後的樂聲和笑聲。他說,他是在海濱俱樂部裡,正參加在圍著棕櫚樹的平台上舉行的一個月光舞會,他剛剛遇到了一個可愛的姑娘,是個議員的女兒。梅德琳把在廣播公司工作的事告訴了他,他似乎很高興,印象很好。
  「喂,我聽見過『本市名人動態』,」他說,「休·克裡弗蘭這傢伙嗓子倒挺動人。他人怎麼樣?」
  「嗯,可愛極了。你說這樣行嗎?爸爸會不會發火?」
  「梅蒂1,你過不了三周就得回學校去了,他甚至連知道都不會知道呢。你住在哪兒?……哦,知道了,那是個婦女旅館,我知道那家旅館。哈!小梅德琳過起浪蕩生活來了。」
  1梅德琳的暱稱。
  「你不反對?」
  「我?為什麼反對?我看這倒不錯。只是記住要做個好姑娘。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那邊有什麼消息,梅德琳?仗打起來了嗎?這兒在謠傳說英國人逃跑了。」
  「這兒沒別的消息,也都是謠言,一個小時就是一打。你的那個伴兒真是國會議員的女兒嗎?」
  「當然,她是個迷人的姑娘。」
  「你的生活夠艱苦的了。飛行怎麼樣了?」
  「我第二次單飛降落的時候,飛機在地面上翻身了,可別告訴爸爸。我現在進步多了。真了不起啊。」
  「好極了,你還在這兒。」克裡弗蘭說。他們的電話打過才幾分鐘,他就走進辦公室。跟他一道進來的是個高個子的美人,戴一頂黑色草帽,比梅德琳的還寬;穿一件灰色綢衣服,她身上那種梔子花的香味在這個小辦公室裡顯得太濃了。克裡弗蘭看了看梅德琳打的那幾頁說:「還需要再練練,對吧?」
  「我打打就會熟的,」她的聲音有點發抖,清了清嗓子。
  「但願如此。對了,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普瑞柏爾的海軍上將?他是不是個什麼高級要人?」
  「普瑞柏爾?您說的是斯蒂沃特·普瑞柏爾嗎?」
  「斯蒂沃特·普瑞柏爾,不錯。他是什麼人?」
  「怎麼,他是海軍作戰部長啊。」
  「那是個大人物,對不?」
  梅德琳習慣於老百姓對軍隊情況的無知,不過這回可使她大吃一驚。「克裡弗蘭先生,在海軍裡再沒有比他職位更高的了。」
  「好。那他就是我們的人了。我剛聽說,他這會兒在沃裡克旅館。我們對大旅館都留著神呢,梅德琳。現在我們給他去封信。」他斜倚在辦公桌邊緣,開始口授。那位打著哈欠的美人,蹺起兩條漂亮的腿,點上一支煙,翻看著一本《好萊塢通訊》。梅德琳拚命想趕上他,可還是不得不求他說得慢一點兒。
  「你會速記嗎?」
  「我很快就能學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9:42

  克裡弗蘭看了看手錶,又瞧了瞧那位美人兒,她正耷拉著眼皮輕蔑地瞟著梅德琳。梅德琳感到自己真是個可憐蟲。克裡弗蘭用手掠了掠頭髮,搖了搖頭。「瞧,你知道這些海軍界的人士。給他寫封信,就行了。請他參加在星期四上午播出的節目。要是你願意,跟他提一下賈萊·古柏。簽上我的名,把它送到沃裡克旅館,辦得了嗎?」
  「當然辦得了。」
  「好極了。我和溫蒂要去趕一場十點鐘的電影。那裡邊有她的鏡頭。對了,這個普瑞柏爾認識你父親嗎?怎麼樣,溫蒂?這孩子的父親是我們駐柏林的海軍武官。」溫蒂打了個哈欠。梅德琳冷冷地說:「普瑞柏爾海軍上將認識我父親。」
  「那就把這點也提一下,怎麼樣?」他帶著說服她的調皮微笑對她說。「我真希望把他請來,梅德琳。海軍上將和將軍們一般是蹩腳來賓。他們太謹慎,也太古板,說出來的話沒什麼趣味。可現在正在打仗,所以這會兒他們是紅人。明天早上見。知道嗎,我九點來上班,所以你到這兒最遲別超過八點。」
  正如華倫對梅德琳說的那樣,戰爭的第一個夜晚,他是在月光下和一位議員的漂亮女兒跳舞度過的。
  月亮飄浮在高空,離地球大約有三十個直徑那麼遠,穿過雲層,照耀著一切合理的和不合理的事物。它曾用暗淡而有用的光亮為一隊隊穿灰軍服的年輕德國人照路,他們連續好幾英里長的隊伍正拖著疲勞的步伐穿過波蘭邊境。現在,歐洲已經轉過來向著陽光,使得德國人有了更好的光亮來進行他們的活動;在此刻,同一的月亮,又以它的光明沐浴著墨西哥灣和彭薩科拉「海港觀賞俱樂部」的平台,德國總參謀部曾精心作過利用月光的計劃,但那銀色的光輝卻在一個喜
  氣洋洋的機會中撒到了華倫·亨利和傑妮絲·拉古秋的身上。
  誰都說,這是幾年來最美妙的一次俱樂部舞會。報紙的大字標題,電台激動的廣播,使這個冷清、寧靜的彭薩科拉興奮起來。飛行學員們感到自己更了不起,姑娘們也覺得他們更加迷人。戰爭還很遙遠,但不論在多遠的地方打仗,他們都是軍人。然而,對德國人進攻的談論,很快就轉到身邊的話題上去了,如:馬戲、新的基地司令、最近的飛行事件、新出現的風流韻事等等。在這些快樂的人眼中,元首仍然是新聞片裡的那個聲音沙啞、神經質的德國人,總是發瘋地打著手勢,留著滑稽的小鬍子,他打算挑起歐洲的一場大亂,但目前還嚇唬不了美國。
  亨利中尉的看法與眾不同。他確實很關心這場侵略戰爭,所以他一開始就引起了傑妮絲·拉古秋的興趣。在軍官學校中,他在世界大戰這個問題上超過了其他人。他們見面後,就在月光下平台上最遠的一個角落裡坐下來。這位飛行學員不
  談飛行,也不表示柔情,只是跟她談施裡芬奪取巴黎的計劃1,談毛奇2對這一計劃致命的干擾,談坦侖堡戰役3能夠取勝是德國鐵路運輸的功勞,談一九一四年和一九三九年戰略的對比。他開始也談飛行員愛談的閒話。而這套話,傑妮絲在彭薩科拉交了幾年朋友之後,已經聽膩了。但是他們一談到戰爭,她就顯示出她豐富的歷史知識和政治見解。華倫也變得嚴肅起來。這是一次激動的談話。戀人們有時用不著說一句癡情的話,就能從這種交談中瞭解對方。
  1坦侖堡,波蘭東北部小鎮,一九一四年八月興登堡率領下的德軍在此戰敗沙俄軍隊。
  2毛奇(1848—1916),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國統帥,繼施裡芬任總參謀長。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修改「施裡芬計劃」擬予實施,但未得逞。
  3施裡芬(1833—1913),德國元帥,曾任總參謀長,制定了對法、對俄兩線作戰的「施裡芬計劃」。
  傑妮絲雖然長了個法國裔的拉古秋家族大鼻子,門牙不太整齊,卻算得上是彭薩科拉的美人之一。她的嘴、皮膚和淡褐色的眼睛都挺可愛,身材又特別嫵媚動人,所以男人們都禁不住盯著她看,就像看一團火一樣。她高高的個子,一頭金髮,聲音嬌滴滴的,舉止活潑有生氣。她的家庭擁有俱樂部範圍內最大的一幢房子。拉古秋家確實有錢,兩代人從事伐木事業,毀壞了墨西哥灣成百英里的松木森林,把北佛羅里達變成了昆蟲密集的沙土荒漠。她的父親在沉寂而安於現狀的彭薩科拉是個奇人,是第一個活躍在政界的拉古秋。
  傑妮絲在華盛頓長大,她有遠見,也沉著、冷靜。她曾在喬治·華盛頓大學攻讀經濟和美國歷史,而且打算進法律研究所。她希望嫁一個名人;一個國會議員,一個參議員;一個州長;要是有幸嫁個未來的總統又有什麼不好呢?這對那些為她的美貌和瀟灑的風度傾倒的年輕人來說,真是太無情了。她是出來尋找大獵物的,結果以冷若冰霜出了名,而她也以此為樂。她的最低要求是在她不得不到彭薩科拉避暑期間,能碰到一個值得相識的人。而在這許多人之中,她選中了一個海軍飛行員!不管怎麼說,華倫·亨利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瘦弱的身體,夾灰的頭髮;柔和的微笑帶點機靈而又放浪的神氣,這些都使他特別動人。他的一舉一動對一個安納波利斯的優等生來說,顯得太熟悉女人了。這非但沒使她不安,反使華倫更有特色。
  過了一會兒,他們不聊了,在月光下緊緊擁抱著跳起舞來。一旁觀看的彭薩科拉人紛紛開始打聽這位頭上有塊傷疤的海軍中尉的身世。華倫在飛機出事時,額上摔破了,縫了九針。那些海軍飛行員都羨慕地彼此相告這位拉古秋姑娘是什麼人。
  華倫回到單身軍官宿舍時,看到泰拉赫夫人留下的兩個電話條兒。泰拉赫是他在巴爾的摩分了手的女人,有三十歲了,為了她,華倫差點被軍官學校開除。他父母乘船去柏林那天,他就是和這個女人睡了一下午。華倫是在軍官學校讀三年級時遇到她的,那時她是一家茶館的老闆娘。她答應了他的大膽要求,同意在茶館關門以後和他見面。這是個聰明的小個兒女人,可是命運不濟,嫁過兩個凶殘的丈夫。她愛讀書,喜歡藝術,而且特別多情。華倫漸漸愛上了她。一次,她和個上了年紀的人去度週末,華倫嫉妒極了,甚至簡單地想和她結婚。拜倫為了這件事和他好好地談過一次,盡了一個做兄弟的最大努力。海倫·泰拉赫不是個壞女人,僅僅是個孤獨的人,既然法律規定年輕的預備軍官們不許結婚,他們當中愛沾花惹草的就會去找這個或那個泰拉赫夫人。華倫的最大錯誤就是請她到彭薩科拉來,但那時他剛在海上呆了三年回來。現在她呆在聖卡羅斯旅館,當大餐廳的接待員。
  但她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遙遠了!這不僅是因為有了傑妮絲·拉古秋的緣故,希特勒入侵波蘭也使未來具體化了。華倫認為不出一年美國就會參戰,前途是光輝燦爛的。他可能被打死,但是在這次戰爭中他可要飛了,要是運氣好,他還會有優異的戰鬥記錄。華倫是信奉上帝的,但他認為上帝比那些傳教士所說的還寬宏大量得多。一個能創造出「性」這樣奇異東西的神,是不會對它太一本正經的。亨利海軍中尉正坐在他那間陳設簡陋,有著高高的老式天花板的房間裡,設法不去理會同伴的鼾聲,往窗外望著,凝視著單身軍官宿舍外面那片灑滿了月光的寂靜草坪,幻想著戰後的黃金歲月。
  政治對他很有吸引力。他貪婪地學到的歷史知識,使他瞭解在戰爭中政治家是領導者,軍人僅僅是工匠。華倫對那些到軍校和艦隊來參觀的政治家們,作過仔細的觀察。其中有些像他父親一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更多的是些笑容可掬的傢伙,帶著憂慮的目光、偽裝的微笑、鬆弛的肚子。他知道,父親的野心是成為海軍將官。華倫也有這個願望,但為什麼不想得更多一些呢?傑妮絲·拉古秋頗有頭腦,她凡事都懂。一天工夫華倫·亨利的生活就完全改變了,早晨戰爭為他展示了未來,晚上未來的一個十全十美的伴侶又從天而降。
  他做了一樁怪事。他走到窗前,望著天空的月亮低聲地禱告了一會兒,他小時候與父親一同到教堂去,經常這麼做。
  「主保佑我得到她;保佑我通過這次考試,成為一名優秀的海軍飛行員。我不求您保佑我活命,我知道這將取決於我本人和我是否在數,假如我真能活過這場戰爭,那麼——」他對著繁星閃閃的夜空笑了笑——「好,那麼咱們等著瞧吧。行嗎?」華倫是在向上帝獻慇勤。
  他沒給泰拉赫夫人打電話,就上床睡了。她總是在等著他的電話。但現在,對他來說,她就像是中學裡認識的一個什麼人了。
  早晨,還不到六點,大使館來的電話把維克多·亨利吵醒。代辦因為戰爭爆發,召集使館人員開緊急會議。
  羅達嘟噥著翻了個身,把裸露的白胳膊搭到眼睛上。帕格掀開被蓋,窗簾縫隙裡透進一縷陽光,橫照到床鋪上,細細的塵埃在蒼白的光柱裡舞動。希特勒動手的日子天氣可真好啊,帕格睡得迷迷糊糊地想,真是這個雜種的運氣!侵略的消息並不使人吃驚。自從納粹和蘇聯簽訂條約以來,波蘭的局勢急轉直下。頭一天晚上,在阿根廷使館舉行的盛大晚宴上,每個人都注意到,德國的軍方人士和外交官員沒有出席,每個人也都談論戰爭。有個美國記者直截了當地告訴帕格說,入侵是在早晨三點來鐘。那個傢伙消息真靈通!世界已經跨過了時間的紅線。維克多·亨利跳下床,到一個新的時代去工作了。這還不是他的戰爭,不是他一輩子受訓練準備打的戰爭,這個戰爭還沒打起來。但他肯定不久就會打起來的。他雖然不覺得驚奇,可還是很興奮,很激動。
  他在書房裡打開收音機,它好像好久才熱起來。他又打開落地窗。鳥兒在陽光瑰麗的花園裡歌唱,一陣輕風吹來,帶來了窗前紅花盛開的灌木的濃郁芳香。收音機嗡嗡、辟啪地響了一陣,一個播音員開始播音了。聽起來與上周任何一個柏林的播音員沒有絲毫不同,那時講的儘是些對在波蘭的德國人犯下的「難以相信的暴行」,如:強姦、殺人、剖開孕婦的肚子、砍下兒童的手和腳,等等。事實上,在這番長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胡說之後,戰爭爆發的消息聽起來幾乎是平淡無奇的了。這個聲音還是那麼刺耳,還是那麼充滿正義感,描述元首的進軍決定,就像譴責暴行時一樣。
  關於波蘭人進攻格萊維茨、去佔領一座德國電台一事——據廣播說,這一暴行使得德國軍隊派了二百多萬開進波蘭以便「自衛」——也是以同樣一本正經的輕快語調廣播著,就像播送德國人深入波蘭領土,波蘭邊防部隊突然潰敗的報道一樣。顯然,這樣大規模的進攻,得要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能準備,而且已經衝向波蘭好幾天。說波蘭「進攻」,是哄孩子的騙人蠢話。維克多·亨利已經習慣了柏林電台這種把事實與謊言混在一起的含糊論調,但納粹對德國人智慧的輕蔑還是使他吃驚。這種宣傳當然已經達到一個目的——緩和這場新的戰爭對人們的衝擊。
  羅達打著哈欠、繫著睡衣的帶子走進來,她把頭轉向收音機。「怎麼!他真幹起來啦。可不得了!」
  「對不起,把你吵醒啦。我還盡量把聲音開低了呢。」
  「哦,是電話把我吵醒的。是使館來的嗎?」帕格點點頭。
  「我也這麼想。呃,我揣摩我應該起來聽聽消息。咱們不會捲進去吧?」
  「不大會。我甚至不能肯定英國和法國會參戰。」
  「孩子們怎麼辦呢,帕格?」
  「哦,華倫和梅德琳不會有什麼問題。謠傳說,意大利不想打仗,所以拜倫也不會有事。」
  羅達歎了口氣,又打個哈欠。「希特勒真是個怪人,我得出這個結論了。他是怎麼個辦事法兒呀!我喜歡他和人握手時那種坦率和男人氣,挺像美國人;還有那迷人、靦腆的微笑,但他那雙眼睛很怪,你不覺得嗎?總是很冷淡,有點難以捉摸。對了,咱們為那位從科羅拉多來的實業家舉行的晚宴怎麼辦?他叫什麼來著?還舉不舉行了?」
  「叫柯比博士。現在他可能到不了這兒了,羅達。」
  「親愛的,請一定弄准了。要知道,我有客人要來,還請了助手,準備了食物。」
  「我盡力而為吧。」羅達慢吞吞地說:「二次世界大戰……你知道,《時代》週刊不停地講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有幾個月了。看起來總好像不現實似的。現在不是打起來了嗎?不過總覺得有點滑稽。」
  「你很快就會習慣的。」
  「哦,那當然,仗已經打起來了。我本來應該和薩麗·福萊斯特一道吃中飯的。我最好先問清楚她的午宴還舉不舉行。真糟透了!我預約的理發時間——啊,對了,是明天。或許是今天?早晨這個時候我的腦子總不好用。」
  因為會議開始得早,帕格放棄了早上去使館時寶貴的五英里步行,開了車去。要說柏林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比往常更安靜了。市區中心的林蔭道上是一派星期日景象,來往的汽車少了,便道上行人也不多。所有的商店都開了門。某些交叉路口停著些小型卡車,上面架著機槍,裝滿了頭戴鋼盔的士兵。工人們在沿著公共建築物的牆邊堆沙袋,但所有這些行動都似乎沒什麼一定的目的。咖啡館裡擠滿了吃早點的人,在動物園裡一早散步的人們——保姆們、孩子們、上年紀的人——像往常一樣,天氣好就都出來了,賣玩具氣球和冰激凌的小販也來了。播音喇叭到處在哇啦、哇啦地廣播新聞;不常見的大量飛機嗡嗡地飛過天空,柏林人都抬起頭注視著天空,然後彼此無可奈何地相視苦笑一下。亨利還記得上一次大戰爆發時歡騰的柏林居民擁向菩提樹大街的快樂場面,很顯然德國人是以一種不同的心情參加這次戰爭的。
  大使館成了嚇壞的遊客和未來的避難者——主要是年老的猶太人——的大漩渦。在代辦的安靜、寬敞的辦公室裡,使館人員會議開得沉悶而簡短。華盛頓還沒來特別指示。大家傳閱一下油印的戰時條例小冊子。代辦要求每個人特別注意保持正確的中立口氣。如果英法參戰,美國大使館可能還得照顧那些流落在德國的英法公民。美國在這個麻煩的時刻對野蠻的德國人採取適當的舉動,關係到許多人的生命。會後,維克多·亨利在他的辦公室裡著手處理一個裝滿了文件的收文筐,告訴他的文書設法找到巴穆·柯比博士,那位從科羅
  拉多來的電氣工程師,他從軍械局帶來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指示。
  埃裡斯特·塔茨伯利打來了電話。「喂,那個壞蛋要向帝國議會進行解釋,你想聽聽嗎?我可以把你帶到記者席裡去。這將是我在柏林寫的最後一篇報道。我已經拿到離開此地的證件,前幾天就該走了,但是因為生病,耽擱了。上次帶我去看斯維納蒙台基地,我還欠你情呢。」
  「你沒欠我什麼,不過我一定來。」
  「好。他三點開講。帕姆兩點鐘去接你。我們正像瘋子一樣在收拾東西呢。但願我們別給攔在這兒,都是這種德國食物害得我關節痛。」文書進來把一份電報放到桌上。
  「塔茨伯利,我請你和帕米拉吃午飯好碼?」
  「不,不,沒時間了。多謝啦。過了這次小小的麻煩之後也許可以。一九四九年左右吧。」帕格大笑起來。「十年?你真是個悲觀主義者。」
  他打開電報一看,嚇了一跳。「是否知道你兒子和我侄女娜塔麗現在何處請電告或電話」,下面署名是「埃倫·傑斯特羅」,以及錫耶納的地址及電話號碼。帕格打鈴叫來了文書,把電報遞給他,說:「要通錫耶納,找這個人聽電話。同時打個電報給他:不知道請電告其最後去向。」
  「是,先生。」
  他決定先不告訴羅達。他想法繼續工作,但發現連最簡單的信都看不懂了。他把工作擱下,望著窗外在燦爛的陽光下來來往往的柏林人。坐滿穿灰軍服的德國士兵的卡車在街道上,排成長隊,轟隆轟隆地駛過,士兵們都顯得很疲勞。一個銀色的小飛艇滑過碧空,後面拖著一個奧德爾牙膏廣告。他盡量抑制自己的憂慮,又處理起收文筐的文件來。
  他剛要離開辦公室去吃飯,電話鈴響了。他先聽到的是許多不同語言的雜亂講話聲,然後一個帶點口音、有教養的美國人說話了:「是亨利中校嗎?我是埃倫·傑斯特羅。非常感謝您打電話給我。」
  「傑斯特羅博士,我想我最好是馬上告訴您,我並不知道拜倫和您侄女在哪兒。我根本沒想到他們沒和您一道在錫耶納。」
  「哦,我本來沒決定給您打電報,不過我想您能幫忙找到他們。兩星期以前他們去華沙了。」
  「華沙!」
  「是的,去拜訪一位朋友,他在咱們駐波蘭使館裡工作。」
  「我立刻就跟那兒聯繫。您是說咱們的使館,對嗎?」
  「對,是二等秘書萊斯裡·斯魯特,我以前的學生,一個有出息的小伙子。我本想他和娜塔麗有一天會結婚的。」帕格草草記下那個名字。傑斯特羅咳了起來。「請原諒。我想這次旅行夠冒險的,但他們是在條約簽訂前就去的。她二十七歲了,有她自己的主意。拜倫是自告奮勇陪她去的,所以我根本沒有擔什麼心,他是個很能幹的年輕人。」
  維克多·亨利被這個消息搞昏了,但是聽到了讚揚拜倫的話,還是覺得很高興,多年來他也沒聽到過好多。「謝謝。我打聽到什麼消息就打電報給您。要是您有了信兒,也請告訴我一下。」
  傑斯特羅又咳嗽了。「對不起,我得了支氣管炎。上次世界大戰我記憶猶新,中校!真像沒有過了多久,對吧?所有這一切都給我一種奇怪、恐怖的悲哀感覺,幾乎是絕望。我希望咱們有一天能見見面,和拜倫的父親相識,我太高興了。他很崇拜您。」
  霍徹菜館的那張長桌子是一個聽音哨,一個消息交易所,一個外交上小買賣的交換所。今天,這家擁擠的菜館裡,銀餐具好聽的叮噹聲,烤肉的香味,熱烈的高聲談話,都依然如故。但是在這張特別桌子上卻有了變化。有幾位使館的武官穿上了制服。那個長著一副愉快的紫紅色面龐、留著大鬍子、酒量過人的波蘭人已經走掉了。那個英國人也不見了。那個佩著粗重金飾絛的法國武官坐在他慣常的位子上發愁。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那位白髮蒼蒼、滑稽的丹麥胖子,仍穿著那身亞麻布白西裝,但他也僵在那兒,一言不發。談話很拘束。華沙電台叫嚷德國人已被打退,但沒人能證實。相反地,他們各自首都來的新聞簡報,都和德國人吹噓的一樣:到處獲勝,成百架波蘭飛機在地面被摧毀,全部軍隊被包圍。帕格吃了一點兒,馬上就走了。
  帕米拉·塔茨伯利靠在使館門前的鐵欄杆上,靠近那些沿街排成長隊的愁容滿面的猶太人。她穿著那套他們那天早上在「不來梅號」上散步時穿的灰色衣服。「好了,」他們並肩走著的時候他說道,「小癟三到底動手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49:56

  她吃驚而又得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已經動手啦!咱們的車子在這兒。演說一完,我們就出發。我們六點鐘飛往哥本哈根。還算運氣,弄到了座位,簡直象金剛石那麼難弄。」
  她緊張地開普車在小巷裡彎來彎去行駛,避開大路上那個長長的坦克縱隊。
  「是啊,看到你和你父親要走了,感到非常遺憾。」帕格說,「我肯定會懷念你這種開車的衝勁兒的。你們以後上哪兒?」
  「我猜是回美國。父親十分喜歡那兒。實際上這會是最好的地方,因為柏林是進不來了。」
  「帕米拉,你這麼走來走去的,難道你在倫敦就沒有一個男朋友——或是幾個男朋友——反對嗎?」這個女孩子——他是這麼看她的,這表明他是長者——臉紅了,眼睛閃著光。她那雙白淨的小手,開車的動作迅速、靈巧而且穩當。她身上散發看一種柔和的、帶點辣味兒的清香,像荷蘭石竹的香味。
  「哦,現在還沒有,中校。因為父親眼睛不太好使了,他離不了我。我又喜歡旅行,所以我很樂意——哎呀!看您的左邊。不要太明顯。」
  赫爾曼·戈林掌著一輛雙座紅色敞篷汽車的駕駛盤,樣子傲慢、凶狠,因交通燈停在他們左邊。他穿了一件黃褐色、雙排扣的普通上衣,翻領上金光閃閃,不管他穿什麼衣服,翻領上都閃著金光。他的巴拿馬草帽寬寬的帽簷兒兩邊和後面都往下耷拉,有點像過去美國強盜的模樣。這個肥胖傢伙戴著戒指的胖手指敲著駕駛盤,一面咬著長長的上嘴唇。
  燈光變了。紅汽車向前衝去,警察向他行禮,戈林笑著擺了擺手。
  「剛才要是打死他多容易啊。」帕米拉說。
  帕格說:「這些納粹真讓人莫名其妙。他們的安全措施非常松。甚至連希特勒周圍也一樣。總之,他們人殺的太多了。」
  「德國人崇拜他們。父親就是因為在紐倫堡納粹黨日作的那次廣播惹了麻煩。他說,誰都能殺死希特勒,他那樣隨隨便便地到處走動,正表明德國人是多麼擁護他。不知怎麼這個廣播竟把他們惹火了。」
  「帕米拉,我有個兒子,希望你到美國的時候能見到他。」他把華倫向她介紹了一番。
  姑娘聽了調皮地一笑。「您已經對我提過他了。聽來好像他長的比我高了點兒。他到底是怎麼個樣子?像您嗎?」
  「一點兒不像。他長得挺漂亮,人很厲害,但對婦女們很有魅力。」
  「真的嗎。您不是還有個兒子嗎?」
  「是的,我還有個兒子。」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把他還沒告訴妻子的事,對帕米拉簡單地講了一下:德國人入侵的時候,拜倫正在波蘭的某個地方,陪伴著一個已經有了情人的猶太姑娘。帕格說,拜倫能夠巧妙地擺脫困境,不過,等他兒子沒事兒了,他可得多長几根白頭髮。
  「這個人我倒是願意見見。」
  「對你來說,他太年輕啦。」
  「哦,未必。我從來沒碰上過對頭的。父親在那兒呢。」塔茨伯利正站在一個拐角揮手。他握手很用勁兒。他穿了一身蘇格蘭呢衣服,在這個天氣似嫌太厚了,頭上還戴了一頂綠絲絨帽子。
  「你來了,親愛的朋友!來吧。帕姆,你四點鐘到這個拐角來等著,成嗎?這次不會是他那種三小時的長篇大論了。這個壞蛋最近睡眠不足。」
  一個穿平常衣服的年輕德國人迎上來,對著帕格「卡塔」一聲立正致敬,帶著他們從黨衛軍面前走過走廊,上了樓梯,向克洛爾歌劇院那個擠滿了人的小小記者席走去。納粹借這個歌劇院召開國會會議。講台後面,一隻圖案型金鷹棲在繞著花環的A字上,向周圍射出的金光畫滿整個牆壁。這景像在照片上看起來非常神氣,但親眼目睹後,只覺得又花哨又俗氣——挺適合作一個歌劇院的背景。這種戲劇性的變化無常和輕率拼湊節目的氣氛就是納粹的一個特點。還在建設中的新國會大廈,為了適合希特勒的口味,大得近於呆板,那些粗大的多里式柱子顯然是石頭的,但整個建築物使帕格聯想到一套硬紙板做的電影佈景。
  和多數美國人一樣,他還不能認真看待這些納粹,或者說得確切些,還不能認真看待這些德國人。他想,他們以出奇的毅力勤奮地工作,卻在愚弄自己。德國是一個不穩固的既老又新的國家。某些地方有濃重的巴洛克式美景,寫外一些地方又有匹茲堡那樣的重工業;表面上是傲慢嚇人的政治威勢,拚命灌輸恐怖,結果卻十分可笑。所以這使他震驚。就個人來說,德國人和美國人非常相似。他覺得奇怪的是,兩國人民都以魔為國徽。德國人同樣也是那種有事業性的野心家:直率,有粗俗的幽默感,而且通常可靠、能幹。從這些方面來說,亨利中校跟他們一起的時候,比跟那些遲鈍的英國人或委婉健談的法國人一起,更感到隨便。但作為一個整體,他們似乎就變成了醜惡、易受騙的陌生人,而且有點凶殘勁兒。如果你和個別一個德國人談政治,他就會變成這樣的一個陌生人,一個交戰國的傲慢無理的海德先生1。他們使人難以理解。帕格知道,在道德敗壞的歐洲,這群經過嚴格訓練、裝備優良的向前邁進的德國兵為害非線,而他們在匆忙中建立的一支龐大空軍,他敢斷定此刻正在波蘭人頭頂上滾滾而過。
  1海德先生是英國作家斯蒂文森(1850—1894)的小說《化身博士》中主要人物。化身博士傑克爾的壞的一面是虐待兒童,謀殺好人。
  代表們走向各自的座位。他們大多數穿著制服,但是顏色和飾絛各種各樣,就是皮帶和靴子相同。從他們的職業態度很容易看出哪些是軍人。穿制服的黨內官員看起來,和任何其他政界人士一樣——快活、輕鬆,大部分人頭髮花白或是禿了頂——講究的衣服緊裹在身上,儘管平腳掌穿著長統靴、凸肚子勒著武裝帶很不舒服,可他們顯然在耀武揚威中獲得了條頓民族的快樂。可是今天,這些職業納粹雖然裝出一副好戰的模樣,看上去可不如往常那麼興高采烈。整個會場上籠罩著一種壓抑的氣氛。
  戈林出現了。維克多·亨利聽人說過,這個胖子換裝很快,這回算是親眼看見了。戈林穿一套掛滿獎章的天藍色制服,淺黃色翻領閃閃發光。他走過舞台,叉著腿往那兒一站,雙手背在扎皮帶的屁股上,與一群畢恭畢敬的將軍和納粹黨人嚴肅地談著話。過了一會兒,他坐上發言人的位子。接著希特勒簡單地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紅皮包,裡面是他的講稿。沒有隆重的戲劇性場面,像他走入黨的會場上那樣。全體代表起立鼓掌,衛兵們立正致敬。他在台上第一排將軍們和內閣成員之間坐下。當戈林致簡短莊重的開幕詞時,他一會兒把腿交叉著,一會兒又放下來。
  亨利覺得元首的講演糟透了。他已經疲勞不堪。他在演說中重講了凡爾賽的罪過,其他大國對德國的不公正待遇,他本人爭取和平的不懈的努力以及波蘭人的血腥戰爭。這些幾乎都是以他本人的口氣講的,而且充滿了奇怪的悲觀主義。他談到了自己可能戰死疆場;和他死後的繼承人——戈林和赫斯;他叫嚷說一九一八年不會再重演,這次德國一定要勝利,否則就一直打下去。他聲音十分嘶啞,他過了一會兒才配上稀奇古怪的手勢,但他總算做到了。塔茨伯利有一次在亨利耳旁低聲說:「今天的表演真他媽的不錯。「但帕格卻認為是荒唐可笑的雜耍。
  這回希特勒可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儘管他的表演很拙劣,可這人是一股意志堅強的疾風,所有的德國人都睜大了眼睛,表情緊張地坐在那兒,像是孩子在看魔術師表演。坐在希特勒後面較高的戈林,那張傲慢、輕蔑的面孔也同樣帶著發狂、恐懼的表情。
  帕格覺得,元首由於演講的內容十分嚴肅、重要,所以說起話來有點喋喋不休。這篇講稿聽上去像是開了幾個小時夜車趕出來的,個人色彩太濃了,或許正是由於這麼緊迫地炮製出來的,才顯得更真實些。這通「我——我」的嚎叫、咆哮般的辯解詞,必定是戰爭史上最可笑的重要文件之一。
  在帕格的美國人眼裡,元首的臉相仍然很滑稽:那個又長又直的尖鼻子,是從那張雙下巴的白臉上突出的一塊直角三角形的肉,正好長在一綹垂下來的黑髮之下和那撮小丑般的小鬍子之上。他今天穿了件灰綠色外衣——他在講演中稱之為他的「老兵外衣」——毫無疑問極不合身。但那雙有點浮腫的瞪得很大的眼睛,那張繃緊了往下撇著的嘴,那種威風凜凜的揮手臂的樣子,還是有點嚇人。這個來自維也納貧民窟裡的奇怪暴發戶,倒是真成功了,帕格心裡這麼想。他自己已經爬上了霍恩佐倫王室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聯合王位,企圖把上次大戰的結果完全翻過來。現在他正在許願。這個個癟三還在繼續講。帕格的腦子又轉到拜倫身上,他在波蘭的某個地方,是這出大戲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們走出來到了充滿柔和陽光的大街上,塔茨伯利問道:「喂,你覺得怎麼樣?」
  「我並不認為他有多麼了不起。」
  塔茨伯利立刻停住腳步,眼睛瞟著他說:「我告訴你吧,
  他是夠了不起的啦。我們大家在這個問題上犯錯誤太長久了。」
  「他得征服全世界,」帕格說,「他拿什麼去征服呢?」
  「靠八千萬全副武裝、到處搶掠的德國人。」
  「那只是說說罷了。你們和法國人在人力和武器上都超過他。」
  「法國人——」塔茨伯利說著馬上用比較高興的聲調加了一句:「帕姆來了。我們用車子把你送回使館去吧。」
  「我走回去。」
  汽車在一面飄揚著的紅色A字旗下邊停住。塔茨伯利和亨利握了握手,從那副象瓶子底一樣的眼鏡後面朝他眨了眨眼。
  「我們要演個戲,亨利,但可能需要人幫忙。要想制止這個傢伙得費一番功夫。可你知道,必須得這麼做。」
  「把這告訴華盛頓那些人吧。」
  「你以為我會不說嗎?你也要對他們講講。」亨利隔著車窗說:「再見,帕姆。一路順風。」
  她伸出一隻很涼的白手,憂鬱地笑了笑。「希望您能很快和您的兒子見面。我覺得您一定會見到他的。」那輛梅塞德斯開走了。帕格點上支煙,覺得手上還留有淡淡的荷蘭石竹的芳香。
  亨利的辦公室外間,坐著一個瘦高個兒男人,穿了一身椒鹽色的衣服,膝上放著一頂軟帽。他一站起來,亨利才發現他個子真高,足有六英尺三英吋左右,他背有點兒彎,像許多個子過高的人一樣,好像覺得那麼高有點不好意思。「您是亨利中校嗎?我是巴穆·柯比,」他說,「您要是忙,就把我趕出去好了。」
  「哪兒的話。歡迎極啦。您是怎麼到這兒的?」
  「哦,倒是費了番周折。我不得不繞著走,取道比利時和挪威。有些飛機還通航,有些不通了。」柯比的樣子侷促不安,還帶著點兒西部鄉下口音。他蒼白的臉上儘是麻點兒,好像得過嚴重的麵包瘡。他長著一個長鼻子,一張鬆弛的大嘴巴,一句話,是個長相很醜、兩眼聰明有神、表情憂鬱的人。文書說:「中校先生,您辦公桌上有幾份要件。」
  「知道了。請進吧,柯比博士。」帕格鬆了口氣,他看出來柯比是個想幹番事業的正派人,而不是那種討人厭的傢伙,就知道找女人,追求享樂,結識高級納粹黨人。而一頓晚飯和一些工業上的聯繫就可以把巴穆·柯比打發了。
  拜倫·亨利和娜塔麗·傑斯特羅定於今日離克拉科夫赴布加勒斯特及羅馬。我盡力保證他們啟程。斯魯特。
  華沙
  39.1.9.
  這份用電傳打字機紙條貼在空白的灰色信箋上的急電,給了亨利一種不祥之感。在下午的新聞公報中,柏林電台叫嚷說,經過猛烈的空中轟炸,已勝利衝進克拉科夫。另外一封信,是寫在一張代辦辦公室用箋上的便條,沒有署名,只是潦草地寫著一句話:立即來我處。
  柯比說,他可以等一會兒。維克多·亨利到了下面的大廳裡,走進大使那套陳設華麗的房間,代辦曾經在這裡召集過使館人員會議。
  代辦從他那半月形眼鏡的上邊,看了亨利一眼,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你去參加國會會議啦,對吧?我聽了一部分。你覺得怎麼樣?」
  「這傢伙太狂了。」
  代辦好像有些吃驚,而且若有所思。「真是一種奇怪的反應。的確,這一個星期真夠他受的。不管怎樣,這種精力實在叫人難以相信。這篇高談闊論的每個字肯定都是他自己寫的。我覺得效果挺好。會場裡情緒怎麼樣?」
  「不怎麼愉快。」
  「是啊,這段時期裡,他們有自己擔心的事,對不對?這個城市裡的氣氛挺特別。」代辦摘下眼鏡,往大皮椅背上一靠,後腦勺靠在手指交叉的雙手上。他說:「華盛頓召你回去。」
  「是海軍部嗎?」帕格脫口問。
  「不,是國務院德國處。要你用最快最方便的辦法回華盛頓,民用軍用飛機都行,按照最高特權待遇。準備讓你在華盛頓最多住一個星期,然後回到你這兒的工作崗位。沒別的指示,沒書面的東西,就這樣。」
  二十五年來,維克多·亨利從來沒有像這樣沒得到海軍部的文件而調動過,這種文件是油印的,留在沿途各停留站的整整一厚疊命令。甚至他休假也得要海軍部發出「准假」命令才行。國務院是無權管他的。但是,一個武官的地位是特別微妙的。他的思想馬上轉到執行這項指示上。
  「要是我沒有書面的東西,怎麼能得到航空特權呢?」
  「這點沒問題。你最早什麼時候能動身?」
  亨利中校眼睛盯著代辦,然後勉強笑了笑,代辦也衝著他微微一笑。亨利說:「這次可真有點兒特別。」
  「我聽說你送上去一份關於納粹德國戰爭準備的情報?」
  「是的。」
  「可能和這件事有關。總之,意思是要你拿了把牙刷就出發。」
  「您是說今天?今天晚上?」
  「對。」帕格站了起來。「好吧。英法兩國最近消息怎麼樣?」
  「張伯倫今晚對國會發表演說,我猜想,等不到你回來就會開戰。」
  「說不定已經打完啦。」
  「在波蘭可能是這樣。」代辦笑著說。但他看見亨利並不覺得好笑,倒似乎吃了一驚。
  中校回來,看到柯比博士正撇著兩條長腿在那兒讀一份德文工業雜誌,嘴裡抽著煙斗。這副架勢,再加上一副黑邊眼鏡,大為加強他的職業外表。「我得把您介紹給我們的陸軍武官福萊斯特上校了,柯比博士。」他說,「真對不起,海軍不能為您效勞了。我要離開此地一個星期。」
  「好吧。」
  「您能告訴我您要找哪些人嗎?」柯比博士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張打了字的紙。
  「好,這個沒問題,」帕格說,一面仔細地看著這張紙。
  「這些人大多數我都認識,我想福萊斯特上校也會認識。好了,亨利太太為您準備了一次晚宴,星期四晚上。事實上——」亨利用手拍拍那張紙說,「魏頓博士也是客人之一。」
  「您夫人不能取消這次晚宴嗎?我真的不怎麼參加宴會。」
  「我也是。但一個德國人在餐桌上只要幾杯酒下肚,就跟他在辦公室裡的時候不一樣了,完全成了兩個人。您要知道,不再是木頭人了,而是變成另一個人。所以宴會是有用的。」
  柯比笑了,露出一排大黃牙,變成一副滑稽、粗俗而固執的表情。他揮動一下工業雜誌。「不論您從哪方面去看,他們都不像是木頭人。」
  「也像也不像。我剛從國會會議回來;對希特勒這個角色來說,他們肯定都是木頭人。好了,我陪您走過大廳到福萊斯特上校那兒去吧。這次晚宴可能由他和薩麗主辦,咱們瞧吧。」
  帕格駕車穿過寂靜的柏林街道回家,一路上沒怎麼想被召回華盛頓的事,而是想著眼前的問題——想著羅達和怎麼替她安排,拜倫失蹤的事要不要跟她說。這次美國之行可能完全證明是浪費時間;去揣測其原因是愚蠢的。他以前也有過類似的經歷。說不定某個高級人物急於瞭解什麼情況——這些情況也許根本不存在——立刻就急忙打個電報。有一回,一次艦隊演習,他飛了三千英里到達正在明達瑙的「藍色」旗艦上時,發現已經用不著他了,因為射擊成績這項目早已過了議程。羅達沒在家。她回來的時候,他正繫手提皮箱的皮帶。
  「噯呀,怎麼回事?」她興沖沖地問。她的頭髮捲起了波浪。今天晚上他們被邀請去看一場歌劇。
  「來,到花園裡去。」
  他們走到離開房子遠一些的地方,他就把華盛頓的這次奇怪的召見告訴了她。
  「啊,天啊。得去多久啊?」
  「不到一個星期。如果飛剪型1客機照常飛行的話,十五號我就能回來了。」
  1四十年代美國製造的一種客機,航行於橫渡大西洋的航線。
  「什麼時候動身?明天一早?」
  「哦,運氣好,他們弄到了今天晚上八點鐘去鹿特丹的飛機票。」
  「今天晚上!」羅達懊惱得臉都變了樣。「你是說咱們連歌劇都看不成了嗎?哦,真討厭。那麼,柯比那傢伙怎麼辦呢?晚宴還舉不舉行了?我怎麼能款待一個還沒見過面的人呢?真掃興!」
  帕格說,福萊斯特夫婦會一同來請柯比吃晚飯的。另外歌劇可能不演了。
  「不演?當然要演,我在理發館碰到了魏頓太太。他們準備舉行一次盛大的晚宴,我當然去不成了。沒人陪著我是不去看歌劇的。哦,真見鬼。要是英法宣戰呢?那怎麼辦,啊?那才真叫夠勁兒呢,把我一個人困在柏林,在一場世界大戰的中間!」
  「羅達,不管出現什麼情況,我都會從里斯本或哥本哈根趕回來的。別著急,我倒是希望你和柯比那傢伙熟悉熟悉。軍械局對他很重用呢。」
  他們在小噴泉旁邊的一條大理石長凳上坐著,池中肥肥的紅魚在斜陽中嬉戲。羅達環顧一下這剪得短短的草坪,然後用平靜得多的聲調說:「好吧。我曾經想在這兒舉行雞尾酒會。把在派琪的茶會上演奏過的那些音樂家請來。這樣一定美極了,可惜你不能參加了。」
  「皮爾·福萊斯特說過,世界上沒有人像你這麼會安排宴會。」
  羅達大笑起來。「哦,算了吧。一星期很快就會過去。柏林現在還是挺有意思的。」一對黑黃兩色的小鳥從他們眼前飛過,朝著近處的一棵樹衝去,棲在樹上,婉轉地唱起來。「老實說,難道你真認為要打仗嗎?」
  「戰爭正在開始。」
  「我知道。好吧,不管怎麼樣,你會見到梅德琳了。一定要給華倫打個電話,這個淘氣鬼從來不寫信。拜倫在意大利的山上,我倒是比較放心。他出不了事,除非他真敢和那個猶太姑娘結婚,不過他不會的。拜倫實際上並不那麼傻。」她把手放到丈夫的手裡。「當然,那傻勁是從他母親那兒繼承下來的。對不起,親愛的,我又發火了。你是理解我的。」
  維克多·亨利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決定不再用拜倫失蹤的事去擾亂她的心了。實際上,她對這件事根本無能為力,只不過會無用地煩惱;他猜想,拜倫不論處境多麼困難,都能擺脫出來,這孩子一向如此。帕格當晚準時飛往鹿特丹。滕珀爾霍夫機場已經變了樣。商店一片漆黑。除了漢莎航空公司外,所有的售票處都關閉了。機場上,往常頻繁來往的歐洲班機不見了。短粗的德國空軍截擊機陰森森、黑乎乎地一排排停在那兒。但從天空望下去,柏林仍然燈火輝煌,與和平時期一樣。他很高興,羅達已經決定打扮一下去看《玫瑰騎士》1,因為魏頓太太找了一個漂亮的高個子空軍上校陪伴她。
  1德國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1864—1949)所作的歌劇。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50:59

第11章

  飛機掃射的時候,拜倫正在路旁換輪胎。他和娜塔麗已經出了克拉科夫,正乘著這輛到處是銹的菲亞特出租汽車向華沙行駛,同行的還有班瑞爾·傑斯特羅、新婚夫婦、留鬍子的小司機和他那胖得發蠢的妻子。
  德國人入侵的早上,克拉科夫有幾處地方著火,硝煙瀰漫。但德機的第一次轟炸,並沒使這座雅致的城鎮遭到太大的破壞。他們在絢麗的陽光下驅車繞來繞去,找尋出路。因此,拜倫和娜塔麗雖然匆匆忙忙,但也好好地把城中著名的教堂和城堡以及那個像威尼斯聖馬克廣場一樣宏偉的古老廣場欣賞了一番。老百姓們並不驚慌,因為德國人離這兒還有五十多英里遠。街上,人們仍然興致勃勃地熙來攘往,火車站上擠滿了人。班瑞爾·傑斯特羅總算弄到了兩張去華沙的車票,不管他怎麼勸說,拜倫和娜塔麗都不肯拿這兩張票,他只好把自己的妻子和十二歲的女兒送上了車,然後他又熟練地把他們從一個營業所帶到另一個營業所,穿過一些小巷和平時不用的大門,想法子把他們平安地送走。他好像誰都認識,而且很自信地辦這件事,即便這樣,他還是沒能把拜倫和娜塔麗送出去。空中交通已經停止。羅馬尼亞邊境宣佈關閉。往東到俄國、往北到華沙的火車,仍然沒有一定開車的時間,人們扒在火車窗口,或者吊在火車頭上。再有就是走公路。
  留鬍子的出租汽車司機揚克爾和他妻子是班瑞爾的窮親戚,他們哪兒都願意去。班瑞爾設法給他弄到一個官方證件,免得汽車被徵用,但是揚克爾不相信這樣的證件能用多久。他妻子堅持先把車開到她家,把所有的食品、鋪蓋、廚房用具都打點在一起,用繩子捆在汽車頂上。班瑞爾考慮,這兩個美國人最好還是先到華沙的使館去,那兒離此地有三百公里,要比冒險衝到邊境去遇上德國軍隊強。因此這臨時湊成的一夥人就出發了:七個人擠在一輛生了銹的舊菲亞特裡,車頂上床墊子啪噠啪噠地拍動,幾個銅鍋有節奏地叮噹作響。
  夜間他們停在一個鎮上,那裡傑斯特羅有幾個熟悉的猶太人。他們飽餐一頓,在地板上睡了一覺,黎明時又上了路。他們前面這條狹窄的柏油路上,擠滿了步行的人和馬車,馬車上裝滿了孩子、傢具和呱呱亂叫的鵝,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一些農民趕著馱了家當的驢子或幾頭哞哞叫著的母牛。行軍的兵士們不時把這輛汽車逼到路邊。一隊騎兵開過,他們都騎著高大的花斑馬。風塵僕僕的騎士們一邊行進,一邊聊天;他們都是些身材魁偉的漢子,鋼盔和馬刀在早晨的陽光中閃閃發亮。他們大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一邊用手捻著鬍子,以那種好脾氣的輕蔑目光瞟著散亂的難民。一連步兵唱著歌走了過去。儘管爬上了頭頂的太陽火辣辣的,但是這麼個晴朗的天氣再加上成熟的玉米的芳香,使得這些趕路的人感到挺舒服。在這條穿過黃橙橙莊稼地的又長又黑的大路上還看不到什麼戰鬥部隊的時候,一架孤零零的飛機突然從天空俯衝下來,沿著這條大路低飛,發出了噠噠、噠噠的猛烈響聲。這架飛機飛得很低,拜倫都能看清上面的號碼、黑十字、A字和固定的粗笨的輪子。子彈打到人身上、馬身上和車上的傢具什物及孩子們的身上。拜倫覺得一隻耳朵熱辣辣地刺痛,不知不覺地晃了幾晃,就摔倒在地上。
  他聽到一個孩子的哭聲,睜開眼睛,坐起來。衣服上的血嚇了他一跳——都是大滴鮮紅的血跡;他覺得有種熱乎乎的東西滴到臉上。娜塔麗正跪在他身旁,用一塊濕透的紅手絹擦他的頭,他記起了飛機的事。路對面,那個哭著的小姑娘抱著一個男人的腿,眼睛盯著一個躺在路上的女人。她一邊抽抽噎噎地哭,一邊反覆地喊著幾句波蘭話。那個男人是個淡色頭髮的波蘭人,赤著一雙腳,衣衫襤褸,他用手撫摩著孩子的頭。
  「那是什麼意思,她說的什麼?」
  「不要緊吧,拜倫?你覺得怎麼樣?」
  「有點暈。那個女孩兒在說什麼?」
  娜塔麗看起來有點怪,她的鼻子好像又細又長,頭髮蓬亂,臉色發青而且滿是灰塵,唇膏已經蹭掉了,額頭上還沾著拜倫的一點兒血。「我不知道,她發瘋了。」
  班瑞爾站在娜塔麗身旁,捋著鬍子。他用法文說:「她不停地說,『媽媽多麼難看。』」
  拜倫站起身來,一隻手撐著汽車發熱的擋泥板,兩個膝頭使不上一點勁兒。他說:「我覺得沒事兒了。傷口怎麼樣?」
  娜塔麗說:「我說不好,你的頭髮太厚了,可是流了不少血。最好把你送到醫院去,縫幾針。」
  司機也急忙把剛換的輪子上的螺釘擰緊,衝著拜倫笑了笑,汗珠從他蒼白的鼻子和額頭上滾到鬍子上。他妻子和那對新婚夫婦站在汽車的影子裡,神色驚慌,眼睛望著天空、大路和那哭叫的小姑娘。一路上,許多受傷的馬抬起後腿跳著、嘶叫著,翻倒的大車上摔出來的家禽被大嚷大叫的孩子們追得慌慌張張地亂跑。人們彎著身子照護受傷的人或是把他們抬到車上,激動地用波蘭語呼喊著。晴朗的天空中,灼熱的太陽火辣辣地照著。
  拜倫搖搖晃晃地向那個哭叫的小女孩走去,娜塔麗和傑斯特羅跟在後面。孩子的母親仰面躺在地上,一顆子彈正打中她的臉,她那雙一動不動的眼睛倒絲毫沒受傷,所以這個鮮紅的大窟窿看起來就格外嚇人。班瑞爾和那位父親交談,這個男人的面孔憨厚而柔和,長了一把濃密的黃鬍子。他聳聳肩膀,把小女兒摟得緊緊的。揚克爾的妻子走過來,拿給孩子一個紅蘋果,小傢伙立即不哭了,她接過蘋果就啃起來。那個男人在死去的妻子身邊坐下,盤起那雙赤裸著的髒腳,開始喃喃自語,在身上畫著十字,一雙鞋還掛在他的脖子上。拜倫頭暈得厲害,娜塔麗扶他上了汽車。他們繼續前進。傑斯特羅說,三英里遠的地方有個不小的城鎮,到那兒後他們可以把路上有人受傷的事告訴當局。新娘子脫掉了結婚禮服之後,就成了一個戴著深度眼鏡、滿臉雀斑的小姑娘,她哭起來,推開那個面無血色的丈夫,把臉埋到司機妻子的懷裡,整整哭了一路,直哭到城裡。
  這座城鎮沒遭到破壞,教堂旁邊那座用紅磚建造的醫院安靜並且蔭涼。聽完傑斯特羅的敘述之後,幾個護士和修女就坐上一輛卡車出發了。拜倫被帶進一個粉刷得很白的房間,屋裡滿是外科設備和嗡嗡叫的蒼蠅。一個穿白外套和帶補丁帆布褲子的胖醫生給他縫合了頭上的傷口,剃掉他傷口周圍的頭髮比挨這幾針還難受。他出來的時候,勸娜塔麗也去把膝蓋包紮一下,因為她又瘸了。
  「哦,去他的吧,」娜塔麗說,「走吧,揚克爾說咱們今晚還能趕到華沙,到那兒我再包紮。」
  因為醫生給他吃了一匙止痛藥,再加上疲倦和驚嚇,拜倫打起盹來。他醒過來時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紅磚建造的車站附近一個寬闊的鵝卵石廣場上,兩個手持來福槍的士兵截住了這輛汽車。車站和一列貨車都著了火,火苗和黑煙從窗口滾出來。廣場附近的幾幢建築物都炸成了瓦礫,或是遭到了毀壞。有兩幢房子在燃燒。人們聚集在商店周圍往外遞商品,把東西運走。拜倫意識到這是在搶劫,不免大吃一驚。廣
  場的另一邊,人們正從馬拉的救火車上往著火的車站壓水(這種救火車拜倫只是在過去的無聲影片裡見過),一大群人在旁邊觀看,就像在和平時期瞧熱鬧一樣。
  「怎麼回事兒?」拜倫問。
  兩個士兵中間,那個金色頭髮、紅紅的方臉上長著小膿瘡的大個子年輕人走到司機的窗口。士兵、揚克爾、傑斯特羅三個人用波蘭話談起來。這個兵一直帶著一種特別讓人不舒服的柔和表情微笑著,就像他是在對幾個他不喜歡的孩子說話似的。他那位骨瘦如柴的同伴走過來,隔著黃玻璃瞧著他們,一邊抽煙,一邊不停地咳嗽。他對那個大個子談起話來,好多次都管他叫卡西米爾。這時候拜倫才懂得,Zhid就是波蘭語的「猶太人」,在他們的談話裡Zhid常常出現。卡西米爾又對司機講起來,有一回,他還把手伸進來摸了摸司機的鬍子,然後又猛地拉一下,顯然是因為司機的答話惹火了他。
  傑斯特羅用意第緒語對娜塔麗嘀咕了幾句,瞥了拜倫一眼。
  「他說什麼?」拜倫問。
  娜塔麗低聲說:「他說,波蘭人有好有壞,這些個波蘭人壞。」卡西米爾拿槍比畫了一下,命令所有人下車。傑斯特羅對拜倫說:「他們要我們的車。」
  拜倫頭痛得要命;一顆子彈劃破了他的耳朵,那塊破皮的地方火辣辣的,一跳一跳,比頭上針縫的傷口還疼;另外,這兩天來盡吃剩東西,喝髒水,所以覺得身上隱隱地抽痛;而他剛才吃的藥還在起麻醉作用;他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我試著和那個紅臉傢伙談談,他好像是負責的。」他說著就下了車。
  「喂,」他朝那兩個士兵走過去,「我是美國海軍軍官,現
  在正回華沙的使館去,他們在那兒等著我。這個美國姑娘——」他指了指娜塔麗說——「是我的未婚妻,我們是拜訪她的家屬來了。這些都是她的親人。」
  聽見這些英語,又看到拜倫頭上沾滿血跡的厚厚的繃帶,士兵們皺起了眉頭。「美國人嗎?」大個子問。靠在車窗口上的傑斯特羅把拜倫的話翻譯了。
  卡西米爾搔了搔下巴,把拜倫上下打量一番,臉上露出慇勤的微笑。他衝著傑斯特羅講話,傑斯特羅顫抖著把他的話譯成了法文。「他說,沒有一個美國海軍軍官願意娶個猶太人。他不相信你的話。」
  「告訴他,要是今晚我們到不了華沙,美國大使就會採取行動尋找我們。如果他不相信,我們就一塊兒去給使館打個電話。」
  「護照,」當傑斯特羅把話譯完之後,卡西米爾衝著拜倫說。拜倫遞過護照。這個士兵看著護照的綠色封皮上面的英文、照片,接著又看看拜倫的臉。他對那位咳嗽的夥伴說了些什麼,然後走了,招呼拜倫跟著。
  「勃拉尼,別去,」娜塔麗說。
  「我就回來。所有的人都要保持鎮靜。」
  那個矮個子兵倚在汽車的擋泥板上,又點上一支煙,拚命幹咳了一陣之後,咧開嘴衝著娜塔麗傻笑。
  拜倫跟著卡西米爾走上一條小路,進了一幢石頭造的兩層樓建築物,外面掛著官方佈告和招貼畫。他們走過許多滿是文件櫃、櫃台和辦公桌的房間,然後來到大廳盡頭的一扇毛玻璃門前面。卡西米爾走了進去,過了大約十來分鐘,他又探出腦袋,招呼美國人進去。
  靠窗戶的一張大辦公桌後面,坐著一個穿灰軍服的矮胖子,正用一支琥珀煙嘴抽煙。從他制服上有顏色的符號和銅徽章來看,顯然是個軍官。他面前放著那份打開的護照。他一邊呷著玻璃杯裡的茶,一邊拿眼睛瞥著護照,茶水都滴到了拜倫的照片上。在這間狹窄、骯髒的屋子裡,金屬文件櫃和書架都堆到一個角落裡,佈滿灰塵的法律書亂七八糟地扔著。
  軍官問他會不會說德語。他們就用這種話談起來,當然都講得不怎麼樣。他讓拜倫把情況又說了一遍,然後問他,一個美國海軍軍官怎麼會和猶太人搞到一塊兒,他又怎麼會在打仗的時候在波蘭轉來轉去。他的香煙抽到了最後一點兒,又點上了一支。他拚命盤問拜倫頭上怎麼受的傷,聽說他們在公路上遭到了轟炸,他揚了揚眉毛苦笑一下。他說,即便這些都是真話,拜倫的行為也夠愚蠢的,很容易被抓去槍斃。在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的長長的沉默間隙,他用一支扎紙的筆把拜倫的答話記下來,然後把這張潦草的記錄別到護照上,把它們一同扔到一個裝滿文件的鐵絲筐裡。
  「明天下午五點再到這兒來。」
  「那不行。我今天晚上就得返回華沙。」軍官聳了聳肩膀。
  拜倫但願他的太陽穴別老這麼跳,這樣簡直沒法動腦子,特別是用德語,而且眼睛也發花了。「我可以問一下您是誰嗎?您憑什麼權力沒收我的護照,而這個士兵又憑什麼權力要弄走我們的汽車?」
  卡西米爾剛才露出的那種討人厭的微笑——卡西米爾在他們談話的時候,一直呆呆地站在辦公桌旁邊——此刻在軍官的臉上出現了。「甭管我是誰。我們先得弄清楚你是什麼人。」
  「那就請給美國使館打個電話,找政治秘書萊斯裡·斯魯特,這費不了多少時間。」
  這位軍官一口喝光了他的涼茶,開始在文件上簽字,用波蘭話對卡西米爾嘟囔了幾句,卡西米爾就抓住了拜倫的胳膊,把他推到門外,帶他回到汽車那兒。
  火車站和貨車都在冒著白煙,街上充滿弄濕的焦木頭氣味。搶劫結束了。警察們站在遭難的商店前面。三個女人的臉隔著車子的黃玻璃,緊張地看著拜倫。卡西米爾的同伴剛才又是敲玻璃,又是衝著新娘子眨眼睛,嚇得她躲開了窗口。現在卡西米爾對他說了幾句話,他們就走了。
  拜倫把經過情況告訴了娜塔麗,她又用意第緒語對其他人說了一遍。傑斯特羅說,他們可以在這個城裡的一個朋友家過夜。拜倫坐到駕駛盤後面的時候,揚克爾顯得很高興,又回到後排,坐在妻子的身邊。
  在班瑞爾的指引下,拜倫駕車向一個十字路口駛去。路口有個大箭頭,指向左邊一條從一片堆滿了一捆捆玉米秸的田地中穿過的大路,上面寫著:華沙,95公里。傑斯特羅叫他向右拐,駛上一條經過許多小房子、通向一個沒油漆過的木頭教堂的路。可是拜倫卻換了檔,把車向左一拐,向田野裡駛去。「倒回去可不是好事情,」他對娜塔麗說,「咱們最好是繼續前進。」
  娜塔麗嚷道:「拜倫,停下來,別發瘋了!沒有護照你沒法從這些人中間過去。」
  「問問班瑞爾他怎麼看。」接著是一陣子意第緒語的談話。「他說,這樣你太危險了。往回開吧。」
  「為什麼?要是碰到什麼麻煩,我就說在一次轟炸的時候,護照丟了,我頭上還留了這麼個窟窿。」拜倫把加速踏板踩到底,這輛超載的登登響的老菲亞特達到了最高速度,大約每小時三十英里。頭頂上的鍋兒、盆兒叮噹直響,拜倫不得不喊著說話:「問問他,對你和對其他人來說,離開這兒是不是最安全。」
  他覺得肩膀上有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班瑞爾·傑斯特羅已經打起盹來,那張長著大鬍子的臉顯得很疲倦,而且發灰。
  他們花了兩天時間走完這九十五公里。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拜倫覺得真像部史詩,要是他能活下來,一定要講給兒孫後代聽。但是後來,這種事太多了,所以從克拉科夫到華沙的五天歷程,不久就變成了支離破碎的淡漠記憶:一次,汽車的水泵壞了,害得他們在森林中一條偏僻無人的路上耽擱了半天,最後拜倫頭暈眼花地帶病把它修好,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又能使用了;由於油箱漏油,他們不得不冒著很大的危險去多買了些汽油;有一晚上他們在一片乾草地過夜,那個有點兒神經質的新娘突然不見了,花了好長時間去找她(她閒蕩到另外一個農場,在一個馬廄裡睡著了);還有兩個血跡斑斑的男孩子,大約一個十一歲,一個十四歲,都在路邊睡覺,他們講了一段弄不清楚的經過,說是從一輛卡車上掉了下來的,然後坐在菲亞特吱吱響的引擎蓋上的木條上,走完了通往華沙的最後三十公里。這一切他都淡漠了,但他始終沒忘那會兒他肚子是多麼難受,害得他老往灌木叢裡跑,窘迫不堪;還有,娜塔麗儘管越來越髒、越來越餓、越來越累,卻還是那麼堅定不移地高高興興;特別是,使他永遠忘記不了的,是他胸前口袋上的那個洞,那原是他放護照的地方,現在這塊地方似乎比耳朵和腦袋上的傷口都跳得厲害,因為他知道,這會兒波蘭的軍官可以下令把他拉去槍斃,而士兵們是會執行的。在傑斯特羅的指點下,他開著車子避開城鎮,在偏僻的石路、土路上繞道行駛,儘管路程加長,使這輛快散架的汽車壞得更厲害。
  他們在寒冷的黎明,來到了華沙的城郊,在成百輛的馬車中間慢慢地往前挪。在留著麥茬兒的所有田地裡,女人、孩子和駝背的白鬍子老人都在挖戰壕,用亂纏的鐵絲堆起反坦克障礙。一簇簇的建築物襯著粉紅色的東北方地平線,看起來真像是神聖的耶路撒冷。司機的大塊頭妻子,身上發出的氣味越來越像一頭熱壞了的母牛,她白天黑夜地擠著娜塔麗,親熱極了,這個姑娘還從來沒有從別人那兒感到過這種親密勁兒;她擁抱娜塔麗、吻她、疼她。這輛嗚嗚作響、叮叮噹噹的汽車又走了三個多小時,才到了美國使館。那兩個男孩子從引擎蓋上跳下來,從一條小路跑了。「走吧,快點兒進去,」蘑菇販子用意第緒語對娜塔麗說,一邊走出汽車吻她,「要是有可能,以後再來看看我。」
  當拜倫說「再見」的時候,班瑞爾·傑斯特羅簡直不願意放開他的手。他用自己的兩隻手緊緊地握住拜倫的手,真摯地望著這個青年的臉說:「Merci.Mille fois merci1.一千次地感謝你。美國要拯救波蘭,是嗎,拜倫?拯救全世界。」
  拜倫大笑起來。「這可是個重要的命令,但我一定轉達,班瑞爾。」
  1法語:謝謝。一千次地感謝你。
  「他說什麼?」班瑞爾問娜塔麗,仍然握著拜倫的手。她一翻譯出來,班瑞爾也大笑起來。然後,他像隻狗熊那樣地擁抱了拜倫,很快地輕輕吻他一下,使拜倫十分吃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51:14

  一個海軍陸戰隊兵士孤零零地站在緊閉的使館大門口守衛。沿著黃色的灰牆,壘著一排灰色沙袋,難看的X型木條使窗戶變了樣,在紅瓦的屋頂上畫著一面很大的美國國旗。所有這一切都顯得很怪,但是更怪的倒是排長隊的人們不見了。除了那個海軍陸戰隊士兵,沒人站在外邊,美國使館不再是個避難所或逃跑的出口了。
  那個衛兵聽了他們的話,他那張刮得乾乾淨淨、帶著疑惑表情的紅撲撲的臉上,立刻現出了笑容。「是的,小姐,斯魯特先生是在這兒,他現在負責。」他從釘在門上的金屬匣子裡拿出電話,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娜塔麗用手理了理蓬亂的頭髮,拜倫也撫了一下他那頭長得又密又硬的紅頭髮,他們倆都笑起來。斯魯特從使館國徽下寬闊的台階跑下來。「嘿!天啊!見到你們真高興極了。」他用一隻胳膊摟住娜塔麗,吻了吻她的臉,同時眼睛盯著拜倫頭上血跡斑斑的髒繃帶。「怎麼啦?不要緊吧?」
  「沒什麼。有什麼消息嗎?法國和英國參戰了沒有?」
  「你們消息這麼不靈?他們先是罵了希特勒三天,要他識相點兒,把部隊撤出波蘭,到星期天就宣戰了。從那以後,他們除了散發傳單之外,我沒看到還做了些什麼事。」
  他們吃了一頓有火腿、雞蛋的美味早餐,這是幾天以來他們吃的第一次熱飯,然後,就把他們的經歷講了一遍。拜倫覺得,他那拚命折騰的肚子對這頓純粹少年人的飯食,倒挺對勁兒,吃下去就不鬧了。他和娜塔麗是在大使寬大的辦公桌上吃的這頓飯。轟炸一開始,華盛頓就把大使和大部分使館人員都從波蘭召回,斯魯特是三等官員裡唯一的單身漢,所以就被選中留守。這位外交官聽說拜倫把護照扔掉了,簡直嚇壞了。「我的天,夥計,這個國家是在打仗呀!你沒給抓去坐牢或者槍斃真是萬幸啊。雖說你在這兒到處亂轉確實有真正的原因,可要把你說成是個德國間諜,似乎更合情理一些。人家也難以相信你們倆是一對兒。你們這麼僥倖,也使人難以相信。」
  「而且也髒得使人難以相信,」娜塔麗說,「我們現在怎麼辦?」
  「你正趕上了,親愛的。目前可離不開波蘭了。德國人正在蹂躪波蘭的農村,狂轟濫炸。我們得給你們在華沙找個地方住下,等到,嗯,等到局勢有個眉目的時候再說。同時,你們也得和我們這些人一樣躲炸彈。」斯魯特對著拜倫搖了搖頭。「你父親正為你擔心呢。我得給他打個電報。我們仍舊可以通過斯德哥爾摩聯繫。他可以告訴埃倫·傑斯特羅,說娜塔麗至少是找到了,還活著。」
  「我可太想洗個澡了。」娜塔麗說。
  斯魯特搔了搔頭,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從桌子上溜過去。「我已經搬到這兒來了。你就用我的房間吧。在一樓,那是最安全的地方,還有一個挺深的地下室。我離開那兒的時候,還有自來水,我們還有電。」
  「拜倫怎麼辦?」拜倫說:「我可以去覽理會招待所。」
  「那兒挨炸了,」斯魯特說。「前天我們不得不把所有的人都搬出來。」
  「要是他和我住一起,你會在意嗎?」娜塔麗說。
  兩個男人都吃了一驚,而且顯得很窘。拜倫說:「我想我母親會反對的。」
  「哎唷,還像小孩兒那麼哭哭啼啼,拜倫。就憑咱們那會兒一塊兒老往樹叢裡跑,還有其他那些事兒,我不知道,咱們倆之間還有什麼秘密可言。」她轉向斯魯特說:「他真有點像我忠實的親弟弟。」
  「你別信她的話,」拜倫煩躁地說,「我可是愛發火的野獸。這兒有基督教青年會嗎?」
  「瞧,我倒不在乎,」斯魯特說,說話的口氣顯然缺乏熱情。
  「客廳裡有張沙發。由娜塔麗決定吧。」
  她抓起鑰匙。「我想先洗個澡,然後睡它幾天——它炸它的。我們怎麼樣才能離開波蘭,萊斯裡?」斯魯特聳聳肩膀,清了清嗓子,然後笑起來。「誰知道?希特勒說,要是波蘭人不投降,就把華沙炸平。波蘭人叫嚷說,他們已經把德國軍隊趕回去了,正在向德國挺進。這可能是胡說。據斯德哥爾摩電台廣播,納粹已經突破了所有戰線,一周之內就要包圍華沙。這兒的瑞典人和瑞士人正想法為中立國僑民越過德國戰線談判安全通行。咱們或許都得用這個辦法離開。這件事辦成之前,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這兒。」
  「那麼說,我們到華沙來是幹了件聰明事兒。」娜塔麗說。
  「你是一切聰明才智的化身,娜塔麗。」
  無軌電車彎來彎去地在住宅區窄小的街道駛過,拜倫和娜塔麗看到,這裡遭到的破壞比克拉科夫嚴重得多——炸毀或燒壞的房屋、人行道上的彈坑,偶然有一條堆滿瓦礫的街道用繩子攔住——但是總的說來,華沙看起來還是跟和平時期差不多,儘管這個和平時期離現在不到一個星期,卻好像已是另一個時代了。德國人威脅說要消滅波蘭,就算它能辦到,至少目前還沒發生。其他的乘客對拜倫頭上的繃帶和滿臉鬍子並不注意,他們有幾個也纏著繃帶,大部分男人的頭髮也都像刺蝟似的,整個車廂裡都是人身上發出來的難聞的氣味。
  他們一下車,娜塔麗就說:「啊,新鮮的空氣!咱們身上管保也是那個味兒,也許更難聞。我得馬上洗個澡,不然真要瘋了。在路上的時候我倒不在乎。現在就是再等一分鐘,我都受不了。」
  一縷縷的陽光,穿過緊閉的百葉窗射進來,使斯魯特的住宅變成了一片若明若暗的安靜綠洲。擺在客廳裡的書籍,使房間裡有一種塵埃滿佈的圖書館氣味。娜塔麗撥動電燈開關,顯然她對這兒挺熟悉。「要先洗洗嗎?」她問。「我一進那個澡盆,幾個小時之內就別想讓我出來。這兒只有涼水。我要燒點熱水。但我不知道。也許首先你得去找個醫院,把你的頭檢查一下。」
  這句話一出口,兩人都覺得挺滑稽。他們倆笑啊,笑啊,笑個不停。「好了,趁著咱們倆都還帶著臭味兒,」娜塔麗喘著氣說,「過來,」她用胳膊摟住了他,吻了一下。「你這個該死的傻瓜,為了保護幾個呆頭呆腦的猶太人,連護照都不要了。」
  「我的頭沒事兒。」拜倫說。儘管他們倆都又髒又累,可是姑娘的嘴唇和他的嘴唇一接觸,就像鳥兒的歌聲和鮮花一樣。「你燒水的時候,我先梳洗一下。」
  他在刮臉的時候,她把一鐵桶一鐵桶冒熱氣的水提進浴室,倒進有裂痕的發黃的澡盆裡,嘴裡哼著一支肖邦的波蘭舞曲。中午的新聞節目之前,總是先播這段音樂。拜倫只聽得懂它的幾個地名:從西部和南部邊境離華沙不到一半路遠的幾個小鎮和城市。
  「我的天,你的臉多蒼白啊,勃拉尼,」她說,細看他那刮得乾乾淨淨的臉;因為用的是冷水,劃得一道一道的。「又多麼年輕!我老是忘了你還是個孩子。」
  「哎呀,別太誇張了。我都從研究院畢業了。」拜倫說,「難道這不是成年人才幹得出來嗎?」
  「出去。我要跳到澡盆裡去了。」
  約莫半小時以後,外邊清清楚楚地響起了空襲警報聲。拜倫正在沙發裡,拿著本舊的《時代》雜誌打盹兒,他猛地醒過來,從手提包裡拿出望遠鏡。娜塔麗從浴室裡走出來,臉上紅撲撲的,頭髮還在往下滴水,身上裹了一件斯魯特的白色厚絨布浴衣。「咱們要去地下室嗎?」
  「我先去看看。」
  街道上冷冷清清:沒有汽車,沒有人。拜倫在門口,用肉眼仔細察看天空;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了飛機。機群鑽出一片白雲,穿過散散點點的黑煙,慢慢地移過天空。他聽到了遠處嗚隆、嗚隆的悶響,像是沒有回音的雷聲。他走到人行道上,把望遠鏡舉到眼前時,響起了一陣哨聲;大街上,有個帶白鋼盔、白臂章的矮個子男人正生氣地向他擺手。他又退進門洞,用望遠鏡找到了飛機:這是些黑色的飛機,比那架打傷他的飛機大,是另一種粗大的形狀,但漆著同樣的十字和A字圖案,機身特別長,在望遠鏡彩虹般的框子裡,看上去有點像小型飛行貨車。電停了,娜塔麗藉著燭光在門廳裡的一面鏡子前梳頭。
  「怎麼回事?在轟炸嗎?」
  「在轟炸。它們不是往這邊來,我看到飛機了。」
  「算了,我想還是別回到澡盆裡去好。」
  咚咚的響聲更大了。他們倆坐到沙發上,抽著香煙,你看我,我看你。
  娜塔麗聲音顫抖地說:「這可真像夏天的大雷雨衝著你來了。我以前可沒把它想像成這個樣兒。」
  遠處傳來的哨聲越來越響,突然轟隆一聲,把房子都震動了。不知什麼地方玻璃震碎了,嘩啦啦的一大片。姑娘尖叫一聲,但仍然直挺挺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近處又是兩聲爆炸,一次緊接著另一次。街上聲音嘈雜,吵嚷聲、尖叫聲和磚牆倒塌的聲音,透過百葉窗傳進來。
  「勃拉尼,咱們要不要跑到地下室去?」
  「頂好坐著別動。」
  「好吧。」
  這是最厲害的了。後來又咚、咚地響了一陣,有的離得遠,聲音小點兒,有的比較近,但是不再使人從空氣中、地板上和牙齒裡都感覺到了。它們漸漸消逝。外頭大街上,響起噹噹的鐘聲,石子路上奔跑的腳步聲不停,人們在喊叫。拜倫拉開窗簾,打開一扇窗子,在強烈的陽光下瞇起眼睛,看到街上兩幢被炸起火的房子。人們圍著炸散的瓦礫堆和著火的殘屋轉來轉去。把一桶桶的水澆到熊熊的大火之中。娜塔麗站在他身旁,咬著嘴唇。「這些可惡的德國雜種。哎呀我的上帝,勃拉尼,你看,看!」人們開始把斷了氣的人從陣陣煙霧中抬出來。一個穿黑色膠皮上衣的男人,手裡抱著一個兩條胳膊向下耷拉著的孩子。「咱們不能幫幫忙嗎?不能做點兒什麼嗎?」
  「一定會有志願隊的。娜塔麗,中立國人員可以參加護理、搶救、清掃。我會去打聽的。」
  「看這個我受不了。」她轉身走開了。娜塔麗·傑斯特羅光著腳沒穿高跟鞋,矮了一二英吋,身子裹在一件太大的浴衣裡,沒擦粉的臉朝上仰著,一雙眼睛淚汪汪的,看上去年輕了些,也沒有往常那麼倔強了。「離得那麼近,很可能把咱們倆都炸死的。」
  「下次再聽到警報響的時候,咱們或許應該鑽到地下室去,現在我們知道了。」
  「都是我害你的。為了這我心裡一直不安。你在柏林的父母親一定都為你愁病了,而且——」
  「我們家裡都是海軍,這些都司空見慣了。至於我自己,覺得挺好玩兒。」
  「好玩兒?」她皺起眉頭瞪了他一眼。「真活見鬼!別說孩子話了。」
  「娜塔麗,我從來還沒有過這樣激動的時候,就是這麼回事。我不信我會給炸死。要命我也不願意錯過這個機會。」
  「拜倫,就在剛才這半小時裡,可能已經有幾百個人死在那兒了!難道你沒看見他們從房子裡拖出來的那些孩子嗎?」
  「我看見了。你瞧,我的意思是——」拜倫猶豫了一下,因為他說過他的意思是覺得挺好玩兒。
  「這麼說可真蠢,真麻木不仁。德國人才會說這種話。」她把浴衣裹了裹緊。「好玩兒!萊斯裡覺得我神經有點兒怪,你才是真怪呢。」她對他不滿意地搖了搖頭,就大步往浴室走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52:27

第12章

  從柏林回到華盛頓,使帕格大為震動,就像一九三一年他從馬尼拉回到陷入大蕭條的祖國時一樣。這回使他吃驚的不是變化,而是無所變化。在經歷了納粹德國的那種花哨的場面和戰爭狂熱之後,就像從一座上演彩色電影的劇院裡出來,到了一條陰沉寧靜的街道上一樣。連鹿特丹和里斯本對戰爭都有急切的反應。而此地,這個國會大廈的圓屋頂和華盛頓紀念像都在九十度的酷熱下閃閃發光的地方,人們卻無動於衷地在為自己的事情忙碌。對波蘭瘋狂的侵略,已經看來像一切時代的一次歷史性徵服,離這座城市就像火星上一次火山爆發那樣遙遠。
  他坐在陸海軍人俱樂部的飯廳裡用早餐,吃的是薩門魚和攤雞蛋。他頭一天到這兒的時候,有些摸不著頭腦。國務院德國處接受他報到的那個人——從他那小辦公室,次等傢具和連個窗子都沒有等等來看,是個小人物——要他在第二天早上等電話;別的沒說什麼。
  「哎呀呀,我們的出頭露面的朋友!」
  「你那帶條紋的褲子呢,帕格?」
  他的三個同班同學,咧著嘴笑嘻嘻地看著他,他們是:迪格·布朗,保爾·孟森和哈利·華倫道夫。儘管帕格和他們三個都有好幾年不見了,可是他們和他坐別一塊兒,互相開玩笑,閒聊起來,就像彼此天天見面似的。他挺感興趣地望著他們,他們也這樣望著他,因為都發胖了,也禿頂了。孟森遠在一九二一年就學會了飛行,現在他是「薩拉托加號」的空軍作戰軍官。帕格的同宿舍老友迪格·布朗,雖然臉色有點發青,但相當自信。他可能是全班第一個成為戰列艦副艦長的軍官!華倫道夫是三個人裡最聰明的,他也和托萊佛一樣命苦,在一個霧天執行艦隊司令的命令時,和另外六個人把一艘驅逐艦衝到加利福尼亞州海岸外的岩石上。他被降到掃雷艇上,直到現在還在那兒。
  他們表面上拿帕格的社交工作粗魯地開玩笑,可是他們對他還是滿懷好奇和尊敬。他們對歐洲戰爭提了許多非常幼稚的問題。他們都估計納粹的力量要比其在戰場上實際力量強一倍,盟國完全是無能為力的。雖然報紙和雜誌上關於納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報道滔滔不絕,可是美國人對歐洲仍瞭解得這麼少,大多數人除了他們從事的專業以外,對別的事竟也如此無知,這又使帕格大為吃驚。
  「如果像你說的那樣,那到底為什麼德國人在波蘭能幹得這麼順利呢?」華倫道失說。他們都注意地聽著他對交戰雙方力量進行的估計,可又不怎麼信。
  「誰都那麼想。我認為:搞突然襲擊,武器裝備優良,兵力集中,戰場指揮得力,政治領導較強,部隊訓練較好,又有一個專門的作戰計劃;而且波蘭方面可能內部有許多腐敗之處、混亂和背叛。同時,英法兩國好像都光坐在那裡發呆,錯過了擊敗希特勒的極好戰機,像這樣的好機會以後永遠不會再有了。你要是不上戰場,就不可能打勝仗。」
  一個侍者請他去聽電話。一個輕快、陌生的聲音說,「是亨利中校嗎?歡迎你來到了和平的海岸。我是卡頓。羅素·卡頓上校。好像咱們曾在軍事學院一起呆過很短一段時間,在一次沙盤作業中跟日本人作戰。」
  「是的,上校,那是在一九五七年。我記得日本人把我們打得挺慘。」帕格盡量壓住聲音中的驚愕。羅素·卡頓是羅斯福的海軍副官。
  電話裡傳來了笑聲。「但願你已經忘了我是指揮那次戰鬥的海軍上將。我什麼時候去接你?約見的時間是中午。」
  「路遠嗎?」
  「就在拐角那兒。在白宮。你要去見總統……喂?你聽見了嗎?」
  「是的,先生,你說,要去見總統。關於這點有什麼指示給我嗎?」
  「那我不清楚。請穿白禮服。那麼,我十一點半去接你。」
  「好的,先生。」他回到桌子旁,又要了些咖啡。其他的人什麼都沒問。他臉上也裝出沒事人兒的樣子。但是這些老朋友很難騙得過。他們知道,這麼快就從柏林回來是不尋常的。也許他們已經猜出他接了一個料想不到的電話。這也沒什麼了不起。孟森說:「帕格,你不是有個兒子在彭薩科拉嗎?我後天要飛到那兒去,傳授點兒有關在航空母艦上降落的知識。你也去吧。」「要是我能去的話,保爾,我就給你個電話。」
  他們離開的時候,帕格覺得有點捨不得。他們談到了正在計劃進行的一次戰鬥演習,這又使他回想起機器、海上的新鮮空氣和艦橋上喝的咖啡。他們談到最近的升級和任命,懷著興奮的心情議論世界局勢怎樣在快速發展,他們怎樣有更
  多的機會做番事業和獲得榮譽——這些原是亨利最感興趣的,但他不問此道已經很久很久了。他理了個發,把皮鞋擦亮,在帽子上套了一個新的白套子,穿上白禮服、佩上綬帶,然後就坐在大廳裡,開始熬這沒完沒了的四十五分鐘,猜測著馬上就要和弗蘭克林·羅斯福進行的會面,心裡直害怕。他以前曾見過他。
  一個水兵從轉門進來,叫他的名字。他乘著一輛灰色雪佛蘭牌汽車,經過幾個街區,往白宮駛去,一路上有點不知所措地想和卡頓上校閒談。卡頓身體肥胖,握起手來狠命使勁兒。他的右肩上,有金藍兩色的所謂「閒漢飾絛」在閃光,那些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標誌著他是總統的副官,否則,參謀人員的飾絛應掛在左肩。帕格跟著這位上校走過白宮寬闊的公共房間和走廊,走上樓梯。「到了,」卡頓說著把他領進了一個小房間。「請等一下。」這一下整整等了二十七分鐘。帕格·亨利看了看牆上古老的海戰版畫,又朝窗外望了望;他來回走了會兒,坐到一張棕色的大皮椅上,然後又踱來踱去。他在尋思,總統是不是還記得他,而且希望他記不得了。一九一八年,弗蘭克林·羅斯福是趾高氣揚的海軍部助理部長,乘了一艘驅逐艦前往歐洲。軍官室的軍官們,包括亨利少尉在內,都暗暗地笑話這位個子特別高、外表英俊、有著名門望族姓氏的年輕人。他大大地賣弄一番海員的行話,像個老水手一樣往梯子上蹦跳。還穿著奇怪的衣服,不斷地換來換去。軍官們認為他是個迷人的小伙子,但沒什麼真本事,簡直一錢不值,有錢人養尊處優的生活把他慣壞了。他模仿他那偉大的親戚泰迪·羅斯福總統1,也戴著一副夾鼻眼鏡,還學他的那種受人歡迎的大丈夫風度,但是那種一本正經的哈佛口音又使得他這種熱情顯得有點好笑。
  1泰迪·羅斯福(1858—1919),美國第二十六任總統。著一件金鈕扣的運動衣,白法蘭絨褲子,頭上戴著草帽。這身衣服全給弄髒了。帕格被他的艦長和那位水淋淋的海軍部助理部長痛罵了一頓。
  一天早晨,亨利少尉在前甲板上幹完了平時的作業,出了一身汗。由於缺水,他只得用甲板上抽水機水管裡的海水沖洗身子,不幸的是,船頭顛得太厲害,水管從他手裡脫開了,水噴向通往軍官室的艙口,正好羅斯福走到上面來,穿門開了。「好,進來吧,帕格,」卡頓上校說。總統從辦公桌後朝他揮了揮手。「你好!見到你很高興!」那熱情、雄厚、有氣派的聲音是廣播裡聽慣了的,口氣十分親切,帕格很是感動。他在慌亂中所得到的印象是:富麗堂皇的圓形黃色房間,擺滿了書畫。一個穿灰衣服、面色蒼白的人懶洋洋地坐在總統旁邊的靠背椅裡。弗蘭克林·羅斯福伸出手。「把帽子放在桌子上吧,中校,請坐。要不要吃點兒?我正吃中飯。」總統的轉椅旁邊有一隻小茶几,上面放著一隻盤子,裡面是吃了一半的攤雞蛋、烤麵包和咖啡。他穿著襯衫,沒系領帶。除了新聞影片和照片之外,帕格有二十多年沒見過他了,他那紅潤的臉色一點沒變,身材還是那麼高大,就是頭髮花白了,老得多了,胖得多了。儘管他帶著最高領導機關裡大人物的那種威風凜凜的神態,但使得「戴維號」上的海軍少尉們吃吃發笑的那種青年人的自負,仍然在那向上翹著的大下巴上留著一些痕跡。他的眼睛雖然陷進去,但是目光銳利,炯炯有神。
  「謝謝,總統先生,我吃過了。」
  「對了,這位是商業部長,哈利·霍普金斯。」
  那個臉色蒼白的人,對著亨利動人地微微一笑,懶懶地打了個手勢,就沒必要握手了。
  總統高興而調皮地看著維克多·亨利,他的大腦袋歪向一邊。「喂,帕格,你學會了怎樣在海上攥緊一條海水水管了嗎?」
  「哎呀,我的天,閣下。」帕格假裝絕望地用一隻手摀住臉。「對您的記憶力我是有所聞的。但我希望您已經把那件事忘了。」
  「哈,哈,哈!」總統笑得仰起了頭。「哈利,這個年輕人把我有過的最好的藏青嗶嘰運動衣和草帽全給毀了。那是一九一八年。你以為我會忘掉那件事,是不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掉的。現在我既然成了美國海軍的總司令,帕格·亨利,你有什麼想辯白的嗎?」
  「總統先生,慈悲的力量高出於權力之上1。」
  1此話引自莎士比亞喜劇《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場。
  「哦呵,非常好,非常好。腦子挺快,帕格,」他瞥了霍普金斯一眼。「哈,哈,哈!我自己也是莎士比亞作品的愛好者。說得好極了。你已經得到了原諒。」
  羅斯福的臉變得嚴肅起來,他望了一眼仍然在桌子旁邊立正站著的卡頓上校,副官抱歉地笑笑,離開了房間。總統叉了一塊攤雞蛋吃,自己又倒了點兒咖啡。「德國情況怎麼樣,帕格?」
  這麼幽默的問題怎麼回答呢?維克多·亨利從總統的口氣裡領會了他的意思。「我看有點兒象打仗的樣子,先生。」
  「什麼,有點兒象打仗?照我看來,是一場真正的戰爭呢,把你的看法說說吧。」
  維克多·亨利盡自己所能,把柏林的特殊氣氛描繪了一番,講了納粹是怎樣縮小這場戰爭的意義,以及柏林人默不作聲的鎮靜。他還談到了,開戰的頭一天,有一架小飛艇拖
  著牙膏廣告在德國首都上空飛行——總統聽到這兒哼了一
  聲,看了霍普金斯一眼——以及在里斯本搞到的最近一期《柏林人畫報》上,還登著些宣傳幸福的德國人民在海灘上曬日光浴和在鄉村的草地上歡樂地跳民間舞的照片。總統一直看著霍普金斯,這個人長著一張維克多·亨利所謂的那種香蕉臉,細長而彎曲。霍普金斯好像有病,可能在發低燒,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很深沉,像電光那樣靈活。
  羅斯福問:「你認為他在結束波蘭戰爭之後,會提出和平要求嗎?特別是,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那樣,還毫無準備的話?」
  「他會吃什麼虧呢,總統先生?從現在的事態發展來看,可能會這樣。」
  總統搖了搖頭。「你不瞭解英國人。儘管他們並不見得準備得更充分。」
  「我承認我不瞭解,先生。」
  霍普金斯第一次以柔和的聲音說:「你對德國人瞭解得怎麼樣?」
  「並不是很瞭解,部長先生。這個民族很不容易一下子就瞭解。但是對於德國人,歸根到底只有一件事情必須懂得。」
  「噢,什麼事呢?」
  「就是怎麼樣打敗他們。」
  總統大笑起來,這是一個熱愛生活、有機會就笑的人發自肺腑的大笑。「真是個戰爭狂啊!你是不是建議,帕格,我們應該捲入?」
  「一點不是這個意思,總統先生,除非直到我們非捲入不可的時候。」
  「哦,我們遲早會捲入的。」羅斯福說著彎下背去喝咖啡。
  帕格大吃一驚,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聽到過的最驚人的洩露機密的話。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位穿襯衫的偉人真說了這句話。報紙和雜誌上登滿了總統的響亮聲明,說美國不會參戰。羅斯福接著懇切地讚揚了《納粹德國的戰鬥準備》這篇報告,說他已經懷著極大的興趣讀過。他後來所問的一些問題,又說明他對這裡面的分析幾乎沒有保留。他對德國的許多重要戰略情況並不比哈利·華倫道夫或迪格·布朗掌握得多,提的問題也和他們差不多,甚至還提出「希特勒到底是什麼樣兒?你和他談過話嗎?」這類老生常談的問題。帕格把希特勒在國會的戰爭演說向羅斯福形容了一番。弗蘭克林·羅斯福對這特別感興趣,打聽了希特勒用什麼聲調,什麼手勢,在停頓的間隙他作什麼。
  「我聽說,」羅斯福說,「他的演講稿是用一種特大字母的專用打字機打的,所以他就用不著戴眼鏡了。」
  「這個我不清楚,先生。」
  「一點不錯,我這消息相當可靠。他們叫做『元首字體』。」羅斯福歎了一口氣,把椅子轉過來,離開吃的東西,點上一支煙。「只有親身到一個地方去,沒有其他辦法,帕格,就是親眼目睹,親身體驗。我這工作缺少的正是這個。」
  「可是,總統先生,歸根到底,都要概括成客觀的事實和數字。」
  「這倒是實話,但是往往得看是誰寫的報告。你的這份報告寫得相當不錯。你到底是怎麼預見他會和斯大林簽訂條約的?這兒所有的人都感到吃驚。」
  「我可以絕對準確地估計,某個地方某個人一定會作這樣異想天開的猜測,總統先生,這個人湊巧是我。」
  「不,不,你寫的報告是很有道理的。事實上,我們這裡已經獲得了一些情報,帕格。一個德國使館漏了點風聲——不用管是哪個使館——我們的國務院對那個條約也預先得到了消息。但問題是這兒沒人肯相信。」他望著霍普金斯,有點開玩笑的樣子。「說到情報,麻煩就在這種地方,對不對,帕格?各種各樣的奇怪情報都會來,可是——」
  總統突然像是無話可說了。他顯得挺疲乏、厭煩,而且心不在焉,用長煙嘴抽著煙。維克多·亨利很想告辭,但是他想,應該由總統打發他走。現在他對這次會見覺得心裡有點踏實了。總之,弗蘭克林·羅斯福的風度有點像吃飯時隨便閒談的艦隊指揮官,而帕格是習慣於海軍將軍們傲慢、專橫的作風的。顯然他這次在戰爭期間巴巴兒的橫渡大西洋,只是為總統消磨一小時的閒暇時間。
  霍普金斯看了看表。「總統先生,國務卿和參議員皮特曼就要到了。」
  「已經到時間了?禁運的事嗎?就這樣吧,帕格。」亨利跳起來,拿起帽子。「謝謝你到這兒來了一趟。這次見面很重要。好吧,以後如有任何東西你認為我應該知道的,只要你隨便看到什麼你認為有意義或是有趣的東西,就寫封信給我,怎麼樣?我很高興聽聽你怎麼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52:57

  聽到這個要他繞開指揮系統的奇怪建議,亨利只能眨眨眼睛點點頭,這是與亨利二十五年來的海軍訓練和經驗相牴觸的。總統注意到了他的表情。「當然不是正式的報告,」他急忙說。「不管你怎麼幹,就是不用再給我寫報告!既然咱們現在重新認識了,為什麼不保持聯繫呢?我喜歡你寫的那個東西,我幾乎看得見潛艇基地到下午五點鐘就沒人的景象。這說明納粹德國的很多重要問題。往往一件這樣的小事,如一塊麵包值多少錢啦,人們流傳什麼笑話啦,或者象柏林上空小飛艇作廣告啦,諸如此類的事,有時候比一篇幾十頁的報告還包含更多的意義。當然,正式的報告也是不可少的。可是,天知道,這樣的報告我看得夠多的了!」
  弗蘭克林·羅斯福嚴厲地看了亨利一眼,像是一個老闆發了一個命令之後,想瞭解一下對方聽懂了沒有。
  「是,總統先生。」亨利說。
  「哦,順便說一下,帕格。這裡有個建議,剛送到我桌上,是幫助盟國的。當然,在這場外國進行的戰爭中,我們是絕對中立的,但是——」總統突然咧著嘴狡猾地笑了笑,他那疲乏的兩眼又閃出光來,在雜亂的桌子上搜索一下,隨即他拿起一張紙。「在這兒。我們提出買下『瑪麗王后號』和『諾曼底號』兩艘郵船,用來撤退在歐洲的美國僑民。有幾千人困在那兒了,這你知道。你看怎麼樣?這可以給盟國一大筆他們急需的美元,而我們可以得到這些船。這些都是豪華的上等郵船。你看怎麼樣?」
  維克多·亨利望望霍普金斯,又望望總統。顯然這是個嚴肅的問題。他們兩人都在等他回答。「總統先生,我認為,這兩艘郵船是重要的軍用財富,他們除非發瘋才會賣掉。這是兩艘頂呱呱的軍隊運輸船。它們是海上所有同樣噸位的船隻中速度最快的,能以續航速度超過任何潛艇。因為速度快,所以幾乎用不著曲折行駛。把船的內部裝修拆卸了,它們的裝載能量特別巨大。」
  總統乾巴巴地問霍普金斯:「海軍作戰部是不是這個意見?」
  「我得查一下,總統先生。我記得他們主要關心的是錢從哪兒來。」
  弗蘭克林·羅斯福仰起頭沉思一下,然後微笑著向亨利伸出他那長長的手臂,和他握別。「你知道,那次我為什麼沒有為那套衣服發更大火嗎?因為你的艦長說,你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少尉之一。好了,要保持聯繫。」
  「是,先生。」
  「喲,怎麼樣?」總統的副官問道,他正在接待室裡抽雪茄煙。他站起來,彈掉了煙灰。
  「我覺得一切都順利。」
  「肯定會這樣。本來約見你十分鐘,可你呆了差不多四十分鐘。」
  「四十分鐘!過得真快。現在怎麼辦?」
  「你是指什麼說的?」
  「我沒得到什麼十分特別的指示。我是直接返回柏林呢,還是怎麼樣?」
  「總統怎麼說的?」
  「我想肯定已向我道別了。」
  卡頓上校笑了笑,說:「我想你的事兒完了。也許你還是應該到海軍作戰部長那兒去報個到,用不著再到這兒來了。」他伸手到胸前的口袋裡。「還有一件事,這是不多會兒以前送到我辦公室裡的,是國務院送來的。」
  這是個公事急件信封。亨利把它撕開,裡面是薄薄的粉紅色電報紙,上面寫著:
  傳遞電報。拜倫·亨利在華沙平安。現正與德國政府談判撤離全部中立國人員。斯魯特。
  維克多·亨利走進播音員辦公室時,休·克裡弗蘭見了很失望;他只是個五十來歲的矮胖子,面貌平庸,寬肩膀;身穿一套棕色服裝,一個紅色蝴蝶領結,站在接待人員的桌子前面。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一種柔和但有點戒備的表情,但是一點也不世故。克裡弗蘭訪問過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人,按照他對人的判斷,這位可能是個職業球員改行成了經理,一個木材商,也可能是個工程師;一個完美的美國人,非常聰明,一點不讓人怕。但是他知道,梅德琳對她父親既害怕又崇拜。漸漸地,他變得很尊重這個姑娘的意見,所以他用了很尊敬的口吻說話。
  「是亨利中校嗎?榮幸之至。我是休·克裡弗蘭。」
  「您好。我不妨礙您吧。我打這兒過,想順便來看一眼。」
  「您來這兒我太高興了。梅德琳正在記錄稿子的時間。請到這邊來。」他們從一條用軟木鋪地的走廊往前走,兩邊牆壁是綠色隔音板。「她簡直沒想到,還以為您在德國呢。」
  「我是暫時回來的。」
  梅德琳從一個寫著「閒人免進」的門裡跑出來,一蹦一跳地跑向亨利,就吻起他來。她穿著一件時髦的黑褐色褶裙,灰襯衫。「天哪,爸爸,真沒想到。一切都好嗎?」
  「非常好。」他瞇起眼睛看著她。她看上去成熟多了,激動得容光煥發。他說:「你要是忙的話,我就走,以後咱們再談。」
  克裡弗蘭插嘴說:「不,不,中校。請進來看看吧。我就要訪問愛達·梅·派爾漢了。」
  「哦?《將軍夫人》一書的作者?我是在飛機上看的。挺有趣的故事。」
  在這間用假護牆板和假書籍佈置得像書房的小小播音室裡,克裡弗蘭對那位臉龐瘦削、白頭髮的女作家說:「派爾漢小姐,這一位是《將軍夫人》一書的又一個愛慕者。亨利中校是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
  「別這麼說了!您好。」那個女人朝著亨利搖了搖她的夾鼻眼鏡。「我們不會捲入這場愚蠢的戰爭吧,中校?」
  「但願不會。」
  「我也這樣想。要是白宮裡的那個人突然暴死,我的希望就會更大。」
  帕格坐到旁邊一張靠背椅裡,聽他們念稿子。這位女作家對當代文學作了一番刻薄的評論,說某一位著名作家淫穢,另一位懶散,第三位又膚淺。他腦子裡在想昨天跟「白宮裡的那個人」的會見。他覺得他是在偶然一時衝動下被召回的,花費了公眾兩千塊錢,從德國來回一趟,就是為了在吃攤雞蛋時無目的地閒談。早晨的報紙報道說,昨天是總統忙碌、緊張的一天。「羅斯福宣佈國家進入部分緊急狀態」這條頭條新聞佔了好幾欄。頭版的另外三個標題也都是以羅斯福或以總統開頭的;他已經組織了兩個主要的政府委員會,他提高了糖的限額,他和議院領袖們研究了修改中立法案問題。所有這些事,都是那個穿著襯衫、滿面紅光的男人做的,他一直坐在辦公桌後面,從不離開;但是他的神態那麼精神飽滿,使你忘記了他是癱瘓在椅子裡的。帕格想使自己相信,他也許說過一件事,發表過一個議論,對總統的思想有所啟發,那樣他算是沒白跑一趟。但是他沒能做到。他對德國的評論就像他原來的報告,成了總統的耳邊風。總統主要是對希特勒的演說技巧的細節和柏林當地的一些風氣感興趣。總統提出來要他寫些閒聊天的信,仍然使他覺得迷惘,如果不是不得要領的話。最初幾分鐘裡,羅斯福總統的熱情、幽默,他那驚人的記憶力以及那爽朗的笑聲,對維克多·亨利都很有魅力。但是回想起這一切,亨利中校拿不準這位總統對一個走到他辦公室裡來替他擦皮鞋的人表現會有多大的不同。
  「十四分二十秒,克裡弗蘭先生。」梅德琳從話筒傳來的變了調的聲音把他驚醒了。
  「很好,可以錄音了嗎,派爾漢小姐?」
  「不行。這些關於海明威的話太客氣了。我想再用半個小時修改一下原稿。請給我一杯濃茶,加檸檬。」
  「是,小姐。聽見了嗎,梅德琳?去拿吧。」
  克裡弗蘭把這位海軍軍官請進他的辦公室,帕格接過一支雪茄。這個年輕播音員把一隻腿跨在椅子的扶手上,使亨利很看不慣。帕格曾相當嚴厲地糾正過拜倫的這個習慣。「先生,您應該為梅德琳而自豪。她是個不平常的姑娘。」
  「在哪方面不平常?」
  「哦,您看,什麼事兒你一告訴她,她就懂了。或者她不明白,她就提問題。你要是派她去取什麼東西,或是做什麼事情,她都照辦。她從來不囉嗦,我還沒聽見她發過牢騷。她見人不膽怯,敢直接跟任何人交談,也不莽撞。她是可以信得過的。海軍裡可以信得過的人多嗎?在我們這種事業裡,這樣的人就像大熊貓一樣難得,特別是女孩子。我這裡的事情也不是那麼順手。我知道,您希望她回到學校裡去,她下星期就得走了,我感到非常遺憾。」
  「這孩子才十九歲。」
  「她比在我這兒工作過的二十五歲和三十歲的女人都強。」克裡弗蘭笑著說。帕格覺得這個態度隨便的傢伙笑起來很有感染力,還有一種自然的熱情,稍微有點像總統。有些人有這個特點,有些人沒有。他自己就一點也沒有。海軍裡,這種特點沒人特別欣賞,人們稱之為「滑頭」,有這種特點的人往上爬得快,他們也形成了依賴這種特點的習慣,直到太滑了,摔倒為止。
  「我但願她在學校裡能顯出這些優點。我不覺得讓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在紐約閒蕩是個好念頭。」
  「好了,先生,我不想跟您爭辯,但是華盛頓也不是女修道院。這是教養和品格的問題。梅德琳是個優秀而可靠的姑娘。」帕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先生,您來參加一次我們的節目怎麼樣?我們能請到您,十分榮幸。」
  「作為客人嗎?您真是開玩笑。我是個無名小卒。」
  「駐納粹德國的美國海軍武官當然是個人物,您可以給軍事準備和兩洋艦隊打氣。我們剛剛請了海軍上將普瑞柏爾廣播過。」
  「是的,我知道,我就是憑這個發現我的小女兒這些天在幹什麼的。」
  「您願意考慮一下嗎,先生?」
  「決不考慮。」帕格的聲調突然變得冷冰冰的,不單是因為他想結束這次談話,而且他懷疑那麼讚揚梅德琳只是為了拍他的馬屁。
  「我想,問一問沒什麼關係吧?」克裡弗蘭討好地笑了笑,用手理了理那頭濃密的金髮。他的曬得發紅的臉紅撲撲的,好像剛從理髮店出來;他穿著大學生的上衣和運動褲,看上去很神氣,儘管維克多·亨利覺得,他那阿蓋爾式短襪1太過分了點兒。他不喜歡克裡弗蘭,但是他看得出來,梅德琳是願意為這麼個百老匯式2的傢伙賣勁兒地干的。
  1百老匯是美國紐約的一條大街,劇院、電影院均集中在此。
  2阿蓋爾是英國蘇格蘭的一個郡,產羊毛;阿蓋爾式短襪是蘇格蘭方格花樣的羊毛短襪。
  後來,梅德琳領著她父親參觀了各個播音室。有些走廊很像船艙裡的通道,裡面滿是電氣裝置和上千條成束的彩色電線。這些都使帕格很感興趣。他很願意看看這些控制圖表,瞭解一下無線電節目是怎麼樣從這個神經中樞播向全國各地的。排演室裡有大型的硬紙版佈景,什麼阿斯匹林瓶子、牙膏筒、汽油泵等,還有閃光的紅燈,裝腔作勢的歌唱演員,咯咯笑的觀眾和做著鬼臉兒蹦蹦跳跳的小丑們,不僅本身看來俗氣而愚蠢,而且在波蘭遭受侵略的情況下,顯得加倍地俗不可耐。此地,就在美國通訊機構的心臟,希特勒發動的這場戰爭,其意義好像還比不上粗魯人之間發生的一場衝突。
  「梅德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什麼好使你著迷的呢?」
  這時,他們正從一個喜劇節目的排練室走出來。那裡,一位戴消防隊員帽子的明星,正在用瓶子裡的礦泉水噴樂隊隊長、女歌手和觀眾。
  「爸爸,您可能對那個人不感興趣,但是幾百萬人卻為他著迷呢。他一星期拿一萬五千元。」
  「事情就荒唐在這兒。這比一個海軍少將一年的收入還要多。」
  「爸爸,這兩個星期裡,我見到了最出名的人。我看見了賈萊·古柏。就在今天,我又跟派爾漢小姐一塊呆了兩個小時。您知道嗎,我還和海軍作戰部長一塊兒吃過飯呢,就是我呀!」
  「我聽說了。這個克裡弗蘭為人怎麼樣?」
  「他棒極了。」
  「他結婚了嗎?」
  「結婚了,有三個孩子。」
  「你們學校什麼時候開學?」
  「爸爸,我非得回去嗎?」
  「我們什麼時候作過別的打算?」
  「我可真要難過死了。我覺得我好像已經加入了海軍。我想留下來。」他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她就沒敢再往下說了。
  他們又回到她那間在克裡弗蘭辦公室外面隔出來的小辦公室。帕格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一聲不響地坐在一張靠背椅裡,看著她工作。他注意到她那些整齊的檔案,她查對用的名單,她打電話時候的乾脆勁兒,和她親手畫的一張貼在牆上的小小圖表,上面記載著九月份邀請過的和預定邀請的客人,以及在紐約要舉辦的慶祝活動。他注意到她多麼全神貫注地在工作。剛才他們在電台參觀的時候,她只是馬馬虎虎地問了回家裡的情況,對於德國隻字未提,甚至都沒打聽一下希特勒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他清了清嗓子說:「喂,梅德琳,順便說一下,我要去布魯克林海軍基地,到『科羅拉多號』上去吃晚飯。迪格·布朗現在是副艦長,知道嗎?就是弗萊迪·布朗的父親。你願意一起去嗎?怎麼啦?發什麼愁?」
  梅德琳歎了口氣。「嗯,我會去的,爸爸。總之,我太難得見到您了。咱們五點左右碰頭——」
  「你有別的安排嗎?」
  「是啊,我沒想到您會突然從天上掉下來。我原來打算跟一些年輕人一塊兒吃晚飯,然後去看戲的。」
  「什麼年輕人?」
  「您知道,就是我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認識的年輕人。幾個作家、音樂家,一個女演員,還有幾個和我一樣新來的女孩子。我們一共八個人,可以說是一幫子了。」
  「我敢肯定,在下級軍官裡也會有些眼睛明亮的海軍少尉的。」
  「是的,當然會有這樣的海軍少尉的。」
  「要知道,我並不想硬拉你到什麼地方去。」
  「爸爸,還是您找布朗中校談談,我另找個晚上跟少尉們一塊兒玩玩吧。咱們明天一塊兒吃早飯好嗎?我到您的旅館裡去。」
  「很好。我猜,你的這些小伙子,這些年輕人,大概是些演戲為職業的傢伙,是些淺薄的漂亮小角色吧。」
  「老實說,您想錯了。他們都既嚴肅又聰明。」
  「我覺得,最奇怪的是你怎麼會掉了進去。這跟你母親和我對你的期望相差太遠了。」
  梅德琳乜斜了眼瞧著他說:「是嗎?難道媽媽從來沒對您說過,她曾經想當演員?她難道沒對您說,有整整一個夏天,她曾經在一個巡迴演出的音樂節目裡當過舞蹈演員?」
  「有這麼回事。那時候她十七歲,幹了件荒唐事。」
  「是嗎?嗯,有一次,我們在一個閣樓上,可能是在馬頭莊,她發現了她那把跳獨舞時候用的陽傘,這是一把桔黃色紙傘。是的,就在那個挺髒的閣樓裡,媽媽當場甩掉鞋,張開傘,提起裙子,把整個舞給我跳了一遍,而且她還唱了一支歌兒,叫『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我那會兒大概十二歲,可我還記得。她把腳都踢到天花板了,媽媽真是那樣的,天哪,我真愣住了。」
  「嗯,是的,『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帕格說,「她也給我跳過,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實際上,我們那時還沒結婚。好,我要到『科羅拉多號』去了。明天早飯以後,我就飛往彭薩科拉,去看拜倫。假使我能弄到飛機票的話,後天就回柏林。」
  梅德琳離開桌子,用兩隻胳膊摟住他,她身上散發著甜蜜的魅力,臉上煥發著青春、健康和幸福的光采。「好爸爸,讓我工作吧,求求您了。」
  「我以後從柏林寫信或打電報給你。我還得跟『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商量商量。」
  布魯克林海軍基地富於海港氣氛,驅逐艦成排地停泊著,亮著紅色桅燈,「科羅拉多號」從艦首到艦尾,燈火輝煌,它那巨大的主炮塔的大炮,斜著瞄向前面——這一切都給維克多·亨利一種寧靜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其他人只有回到自己家裡,抽支雪茄、喝杯酒時才能感到。要是說他在這個世界上有個家的話,那就是一艘戰列艦。一艘戰列艦是用各種鋼板和各種機器,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地方拼在一起,形成許字形狀,取了許多名稱,然而一所戰列艦始終是海上最強的軍艦。這就是說,上千種不斷改變的體積、設計、推進力、裝甲、武器裝備、內部通訊、內部供應系統等規格;上千項的禮節和紀律約束著全體船員,從艦長直到最年輕的勤務兵,成為一個可靠的集體的意志和智慧。從這個意義上說,在腓尼基和羅馬時代就有戰艦,而且永遠會有戰艦——這是人類知識和技術的活的高峰,這是一種水面上的機械結構,為了一個目的,即控制海洋。這是維克多·亨利全心全意獻身的唯一事物:甚於他的家庭,更甚於那個叫作「海軍」的散漫的抽像概念。他是戰列艦的人。
  一九一三年,與其他的畢業生一道,他直接從軍官學校上了一艘戰列艦。他也曾在較小的軍艦上服役過,但他是打了「戰列艦」印記的人,而且不斷回到戰列艦上去。他的光輝的服役成績,是他在「西弗吉尼亞號」上以炮術軍官級別服役兩年,在一次艦隊炮擊比賽中,獲得了米特鮑爾獎旗。他臨時想出的加快十六英吋炮彈從彈倉到炮塔速度的辦法,已經成為海軍的標準條例。在這一生中,他所盼望的,就是成為一艘戰列艦的副艦長,然後成為艦長,然後成為一個戰列艦分隊的艦隊司令,他不能看得再遠了。他認為一個戰列艦分隊的司令官,就如同一個總統、一個國王或是一個教皇同樣光榮。他跟著一個筆挺地疾步前進的舷門傳令兵,走下一塵不染的潔白走廊,往高級軍官室走去,心裡尋思:在柏林度過的每一個月都是在拆他所希望的台。
  迪格·布朗在「科羅拉多號」上才當了六個星期的副艦長。他坐在餐桌的頭上,那麼拚命地開玩笑,帕格覺得,他是想使自己和艦上的少校們,和兩條槓的中尉們相處得隨便一些。這樣做是對的。迪格是個自高自大的傢伙,會一下子就大發雷霆。帕格的作風要更單調些。他自己的幽默感有時候會變成尖刻的諷刺。作為一個副艦長,——要是他真能當成的話——他打算保持沉默,說話簡短。人們會稱他是愚蠢、乖僻的狗雜種。跟大家親熱、交朋友,有的是時間,但是你一上了軍艦報到,就得馬上工作。逢到上司是個狗雜種,特別是個有知識的狗雜種,每個人,包括自己在內,還都會迅速服從他的命令,這真是生活裡一件悲哀的事情。在「西弗吉尼亞號」上,在第一面米特鮑爾獎旗在艦上的桅桁頭上飄揚之前,誰都恨他。這以後,他就成了艦上最得人心的軍官。迪格直接的挖苦對象,是他的通訊軍官,一個身子乾瘦、愁眉苦臉的南方人。最近「科羅拉多號」得到一台新的強力傳聲無線電收發機,能使電波以很小的角度從電離層反射。如果天氣正常,可以和歐洲海上的船隻直接通話。迪格已經和他在「馬布爾海德號」上當輪機軍官的兄弟談過話了。那艘軍艦正停在里斯本。這位通訊軍官,從那時起,就通過「馬布爾海德號」的無線電室,和一個在巴塞羅那的舊女友調情。三天前迪格發現了這件事,至今還拿它尋開心。
  帕格說:「那麼這個玩意兒的效果怎麼樣,迪格?湯姆說話你聽得清嗎?」
  「啊,百分之百。真了不起。」
  「你說,我能和柏林的羅達通話嗎?」帕格突然覺得這倒是個機會,可以把梅德琳的情況告訴她,或許可以就此作出決定。通訊軍官很高興能借此機會不再被挖苦,立刻回答說:「艦長,我知道,咱們今天夜間可以叫通『馬布爾海德號』。接通里斯本到柏林的長途電話,可能會容易些。」
  「那得是——那裡的早晨兩、三點鐘吧?」布朗問。
  「兩點鐘,先生。」
  「帕格,你想打擾羅達的美夢嗎?」
  「恐怕得這樣。」上尉小心地把餐巾捲成一個環形,就離開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53:10

  談話轉到德國和戰爭問題上。這些戰列艦上的軍官和大多數人一樣,對納粹的戰爭機器都幼稚地估計過高,而且十分羨慕。一位氣色健康的上尉說,他希望海軍在登陸艦艇方面多幹些工作,不能只限於他在報紙上讀到的那些。如果我們捲入戰爭,他說,登陸幾乎就會成為整個海軍的問題,因為那時候,德國人可能已經控制了歐洲的全部海岸線。
  迪格·布朗把他的客人帶到副艦長房艙去喝咖啡。他向他的菲律賓侍者發了命令,隨即以當官兒的那種漫不經心的傲慢派頭懶洋洋地靠在一張漂亮的藍皮長沙發上。他們倆議論起同班的同學:有兩個鬧離婚,一個夭亡,一個聲名顯赫的領袖人物變成了酒鬼。迪格對當戰列艦副艦長的重擔訴了一遍苦。他的艦長能得到這個地位,純粹是靠運氣、魅力和一個能幹的妻子——就靠這些;他那種管理軍艦的方法,快要使迪格得心臟病了;艦上人員從上到下都很懶散;他制定了一個生硬的訓練計劃,以至很不得人心,等等。帕格覺得迪格對一個老朋友炫耀得太過分了,就提到他此次從柏林回來,是向羅斯福匯報,迪格一聽,馬上變了臉色。「我並不覺得意外,」他說,「還記得那次在陸海軍人俱樂部你接到的那個電話嗎?我當時對他們說,我敢打賭,是白宮來的電話。你是飛黃騰達了,夥計。」
  維克多·亨利佔了上風之後,就心滿意足,沒有再多說什麼。迪格等了會兒,裝上煙斗,點了火,然後說:「羅斯福到底是個什麼樣兒,帕格?」亨利把總統如何有魅力和吸引人一類的瑣事講了講。
  有人敲了敲門,通訊軍官走了進來。「我們沒費什麼勁兒就叫通了『馬布爾海德號』,先生,花了這麼長時間一直在接柏林。請您再說一下那個電話是多少號?」帕格告訴了他。
  「是的,先生,號碼對,沒人接。」
  迪格·布朗和維克多·亨利互相看了一眼。布朗說,「在早上兩點沒人接?再試一次。聽起來像是有點兒麻煩。」
  「我們叫了三次,先生。」
  「她可能出城了,」亨利說。「不用麻煩了,謝謝。」上尉走了出去。迪格沉思地抽著煙斗。
  「另外,她也會在夜間把臥室的電話線掐斷的。」亨利說,「我把這點給忘了。要是門關著的話,書房裡電話響她可能聽不見。」
  「噢,是這麼回事兒。」迪格說,又抽起煙來,有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
  「好啦。恐怕我得走了。」維克多·亨利站起身來。
  副艦長陪他走到舷梯口,自豪地望著那寬闊的主甲板、高聳的大炮和穿著潔白制服的哨兵。「甲板上夠整齊的了,」他說,」這是我的最低要求。好了,祝你在前線運氣好,帕格。替我問候羅達。」
  「要是她還在那兒,一定辦到。」兩人都大笑起來。
  「你好,爸爸!」保爾·孟森的飛機著陸的時候,華倫在彭薩科拉機場上迎候。他身穿飛行夾克,頭戴飛行帽。華倫敏捷而有力的握手,顯示出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是多麼驕傲。他那曬得黑紅的面頰容光煥發,揚揚得意。
  「喂,你怎麼曬得這麼黑紅?」帕格問。他有意避開不談兒子額頭上的那塊傷疤。「我以為,他們一定在這兒的地勤學校裡把你累得夠嗆。我想你肯定給壓垮了呢。」
  華倫大笑起來。「是這麼回事兒,我有幾次機會到海灣的深海裡去打魚,很快就曬黑了。」
  他用汽車把父親送到單身軍官宿舍,一路上說個沒完。他說,飛行學校裡謠言很多,在希特勒進攻波蘭的第二天,華盛頓已經下令把學生的人數增加三倍,而且把一年的課程縮短為六個月。全校都在「縮短課程」。按照舊的課程,每個人先應該取得駕駛大型慢速巡邏機的資格,然後是偵察機,再以後,假如飛得相當不錯,才能編入空軍第五中隊進行戰鬥機訓練。現在,飛行員要同時進行巡邏機、偵察機或戰鬥機的訓練,而且就編在裡面。名單早晨就要公佈,他真想進第五中隊。華倫一口氣把這些都講完了,才想起問問父親家中的情況。
  「我的天,勃拉尼這會兒在華沙?哎呀,德國人快把那座城炸平了。」
  「我知道,」帕格說,「我早就不去替拜倫擔心了。他會挖掘出什麼人的金錶從瓦礫中爬出來的。」
  「他在那兒幹什麼?」
  「追求一個姑娘。」
  「真的嗎?妙極了。什麼樣的姑娘?」
  「一個雷德克利夫學院的猶太高材生。」
  「您是開玩笑吧。是勃拉尼嗎?」
  「是的。」
  華倫改變了話題,他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又是驚訝,又是悲哀。
  聽保爾·孟森講課的人出奇地多。一定有二百多名穿卡嘰軍服的飛行學員;小講堂裡擠滿了留著平頭、面色健康而機靈的年輕人。跟大多數海軍軍官—樣,保爾是個驕橫自負的演說家。但是由於這時他正在向學員們講授如何避免傷亡,所以他們擠著坐在椅子上聽。他使用幻燈和圖解,以及許多技術上的專門術語,偶然也開個沉重而血腥味的玩笑,把在航空母艦上降落時最危險的情況,接近艦身時最後的生死關頭,撞上後作什麼動作,以及類似的叫人興奮的事兒都講述一番。聽了暗示他們自己可能會死掉的笑話時,學生們大笑起來。這群擠在一起的人們,發出一種象艦上被服室的強烈男人氣味。帕格的目光落到華倫身上,他正坐在帕格旁邊走道對面一排人之中,身子筆直,全神貫注,但也只不過是人群裡又一個剪平頭的腦袋。他想起了在華沙德國人炸彈下的拜倫。他心裡想,對於家裡有成年兒子的父母來說,這十年可真不好熬啊。
  講課結束以後,華倫告訴他,眾議員艾薩克·拉古秋(就是帶他到深海去釣魚的那個人)邀請他們到海濱俱樂部吃晚餐。拉古秋是這個俱樂部的董事,在他參加議會競選之前,曾任海灣木材紙業公司的經理,這是彭薩科拉最大的企業。
  「他非常想見見您,」他們走回到單身軍官宿舍去的時候,華倫說。
  「為什麼?」
  「他對這次戰爭和對德國都很感興趣。他的判斷是相當有力的。」
  「他怎麼會看中你的呢?」
  「嗯,是這樣,他的女兒傑妮絲和我挺合得來。」華倫露出容易理解的笑容,在大廳裡和他父親分手了。
  頭一眼看到傑妮絲·拉古秋,維克多·亨利就決心不向華倫提帕米拉·塔茨伯利了。那位身材纖細、穿一身素淨服裝的英國姑娘,怎麼敵得過這麼一個迷人的金髮女郎呢?這個自信而漂亮的高個子美國姑娘,公主般的傲慢神氣,可愛的臉容,只是不整齊的牙齒是個小小的缺點,只要一轉身,裙子一飄,兩條長腿就使人神魂顛倒;她是另一個年輕時的羅達,一身雲彩般的粉紅顏色,完全由甜蜜的香氣、女性的魅力和少女的風度所構成,只是說的話不同了,裙子變短了。只是這個姑娘從外表和舉止看都比羅達有頭腦。她向帕格問候,以恰到好處的尊敬把他作為華倫的父親對待,同時那雙閃亮的眼睛也恰到好處地暗示,他並不因此而是個老傢伙,他本人就是個漂亮的男子。一個姑娘在半分鐘的交談中能以眼神的流動和微笑做到這點,真算得是個能人了,帕格想,所以他那傻里傻氣的作媒念頭,也就打消了。
  海面上吹來一陣狂風。海浪沖擊俱樂部的陽台,大量的浪花濺到餐廳的玻璃牆上,使得拉古秋這個燭光晚宴顯得更安樂。維克多·亨利一直沒弄清坐在餐桌旁的十個人到底都是誰,儘管其中有一位是佩綬帶的海軍航空站司令官。不久就很明顯了,最重要的人物是議員艾薩克·拉古秋,一個小老頭兒,一頭厚厚的白髮,緋紅的面孔,一笑就伸出半個舌頭,神態狡猾、詭秘。
  「您要在此地呆多久,亨利中校?」拉古秋從長桌子的一端大聲問,正好穿綠上衣的侍者把盛在銀盤子裡的兩大條干燒魚端了上來,「如果氣象預報員不報這種壞天氣的話,您可以花上一天工夫到海上去打魚。這兩條魚就是您兒子和我一起打的。」
  帕格說,他明天一早就得返回紐約,去搭到里斯本的飛機。
  拉古秋說:「對了,我想我也得趕緊到華盛頓去參加那個特別會議。喂,怎麼樣?您對於修改中立法案有什麼看法?形勢到底糟到什麼程度?您應該知道。」
  「眾議員先生,說到糟,我看波蘭很快就要陷落。」
  「哦,真他媽的,盟國還指望它呢!歐洲人的頭腦叫人摸不透。總統本人也有個歐洲人那樣的頭腦,要知道,他是荷蘭人和英國人的雜種,這一點是真正理解他的關鍵。」拉古秋說著笑了笑,伸出舌頭。「我和荷蘭人打過不少交道,他們很會作硬木交易。我可以告訴您,他們都是挺狡猾的傢伙。在未來的幾周裡,情況越是糟糕,那麼,羅斯福更加容易硬叫國會把他想幹的事通過。是不是這樣?」
  「您和希特勒談過話嗎,亨利中校?他到底是個什麼樣兒?」拉古秋夫人問;她是個瘦弱憔悴的女人,帶著溫順的笑容,可愛的聲音,表明她的社交生活主要就是緩和或者試著緩和他丈夫的衝勁兒。
  拉古秋回答說——好像她是在對他講話似的——「哼,這個希特勒是個江湖騙子,我們都知道這一點。盟國早在幾年前就可以不費勁兒地把他和他的納粹一起收拾掉了,可是他們光是坐等。這是他們活該,不管我們的事兒。現在說不定哪天,我們就會聽說德國人姦淫修女啦,焚燒士兵們的屍體作肥皂啦之類的事兒了。你知道,英國情報人員在一九一六年就編過這樣的謠言。我們都有關於這些事的文件證明。亨利中校,您怎麼看?您在德國人中間生活,您說他們是不是象紐約報紙上說的那種野蠻民族?」
  餐桌上所有人的臉都朝向帕格。「德國人是很不容易看透的。」帕格慢慢吞吞地說。「我妻子比我對他們更有好感。他們對猶太人的態度實在無法恭維。」
  議員拉古秋舉起一雙大手喊道:「簡直不能饒恕!這樣看來,紐約的報紙在這個基礎上就很能使人理解了。」
  坐在餐桌中間的華倫堅決地說:「先生,我看不出來,總統的修正法案怎麼會削弱我們的中立。現金買貨和運輸自理,只是意味著任何人都能來買東西,只要有船可運,有錢可付。任何人,包括希特勒在內。」
  拉古秋對他微微笑了笑。「政府一定會因為你而感到驕傲,我的孩子。這是正確的解釋。只是我們都知道,盟國有船又有錢,而德國人兩樣都沒有,這樣我們才能使工廠為盟國生產作戰物資。」
  「但是從來也沒人阻止過希特勒建立一支商船隊,」華倫立即反駁道。「他的打算反倒是積累坦克、潛艇和俯衝轟炸機。都是侵略武器。這難道不是他的不幸嗎?」
  「華倫說的非常對。」傑妮絲說。
  拉古秋靠到椅背上,眼睛盯著女兒,傑妮絲任性地朝著父親笑了笑。
  「你們兩個毛孩子所不理解或是不能理解的,」拉古秋說,「就是:這個建議是帳篷縫裡伸進來的駱駝鼻子1,當然,看起來合情合理,當然是的。那是漂亮的包裝。羅斯福的腦子就是這麼盤算的。但是咱們可別孩子氣。他不是要召集一次特別會議來幫助納粹德國!他認為,他負有從希特勒手下拯救世界的使命。從一九三七年起,他就一直在這麼講了。他講這個問題講得嗓子都啞了。照我看,阿道夫·希特勒既不是醜惡的魔鬼,也不是反基督的異教徒。那些都是胡說八道。他不過是又一個歐洲的政客,比別人更下流,更極端而已。這不過是另一次歐洲戰爭,結束得會比別的戰爭骯髒得多。我們拯救世界的辦法,是不捲入這場戰爭。要作明智的堡壘!」他突然說出了這麼句話,然後看了看桌子四周的人們,好像在等著別人喝彩。「我們就應該這麼辦。大西洋和太平洋是我們的銅牆鐵壁。明智的堡壘!要是我們一捲進去,我們就會像別人一樣破產,犧牲一兩百萬我們的好青年。整個世界就要陷入野蠻或是共產主義,這兩者沒有多大差別。俄國人就會稱霸世界。」
  1阿拉伯寓言:一匹駱駝不肯在帳篷外面露宿,先要求伸進鼻子,後來要求伸進前腿,最後全身進了帳篷,把主人擠了出去。是「得寸進尺」的意思。
  一個坐在帕格對面帶著助聽器的禿頂小老頭兒說了聲「對極了」。
  拉古秋歪過頭去,對著他說:「你和我都認識到了這點,拉爾夫,但是使人奇怪的是,不知為什麼至今只有很少人懂這個道理。明智的堡壘!戰爭結束後,等著收拾殘局,重建一個理想的世界。這就是我們的目標。我要到華盛頓去,要像一條鱷魚一樣為此而戰鬥,請你們相信我。可能我會在我的大多數民主黨同事之中名聲掃地,但是在這個問題上,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晚宴結束後,傑妮絲和華倫沒等喝咖啡,也懶得作解釋,就一同離開了俱樂部。姑娘調皮地笑了笑,揮揮手,兩條穿絲襪的腿和粉紅色紗裙轉了一下,人就不見了。華倫停住腳步,跟他父親約定第二天清早打網球。維克多·亨利發現就剩下他一個人跟拉古秋在一起,坐在休息室一個角落裡的紅皮椅上,抽著昂貴的雪茄,喝著咖啡和白蘭地。這位議員沒完沒了地閒扯彭薩科拉的迷人生活——打野鴨子,釣魚,四季如春的氣候,以及它的繁榮昌盛、飛速發展。他說,隨著海軍航空基地的擴大和木材貿易的勃興,戰爭會使彭薩科拉變成一座真正的新興城市。「需要塗木餾油的電話線桿。中校先生,你瞭解這個項目。就在上周,我們公司收到一些從北非、日本和法國寄來的,使人難以相信的訂單,突然全世界都拉起電話線來了。這是一種跡象。」
  他想說服亨利多呆一天。一隻從荷屬圭亞那來的運紅木的船中午就到,它要在港內卸下木材。鋸木廠工人把木材綁成木筏推進河灘。「那真是好看。」他說。
  「哦,我這次碰巧是要跟一個老朋友一同飛回紐約的。我還是走的好。」
  「是從那兒經里斯本到柏林去嗎?」
  「是這麼打算的。」
  「那麼,最近這段時間,咱們碰面的機會就不多了。」拉古秋說,「您的夫人是格羅佛家的,對吧?在華盛頓的海米爾頓·格羅佛是我的朋友。我們每個月大約在地中海俱樂部吃一次午餐。」帕格點了點頭。海米爾頓·格羅佛是表兄弟中間最有錢的,羅達高攀不上。
  「您是亨利家的。是費吉尼亞州亨利家的成員嗎?他們是老派特裡克1的後代。」
  1派特裡克·亨利(1736—1799),美國獨立戰爭的領袖之一,曾任弗吉尼亞州長。
  亨利大笑著搖了搖頭說:「我想不是,我是加利福尼亞州人。」
  「是的,華倫對我說過。我是指您的祖上。」
  「噢,我的曾祖父在淘金時代之前,就從西部遷過來了,我們說不準是從什麼地方。我的祖父去世很早,所以我們從來沒直接聽到這些事。」
  「您可能是蘇格蘭—愛爾蘭人。」
  「啊,不,是有點兒混血。我的祖母是法國人和英國人的混血。」
  「是嗎?我們的家族裡也有點兒法國人的血統。這不是什麼壞事,對吧?使人都帶上些愛情的色彩。」拉古秋哈哈地狂笑起來,就是美國人在一起聚會時發出的那種狂笑。「您的華倫是個挺不錯的小伙子。」
  「謝謝您的誇獎。您的女兒好得沒話說了。」
  拉古秋深深歎了口氣。「女孩子就是麻煩。華倫告訴我,說您也有一個女兒,那您也一定有所體會了。她們什麼時候都在耍弄你。我們沒有您福氣,我們沒有兒子。華倫想一輩子在海軍駕駛飛機,是這樣的吧?」
  「嗯,那對金翅膀這會兒在他眼裡不知有多大呢,議員先生。」
  拉古秋噴了口煙。「我喜歡剛才吃飯時候他那種坦率的談話方式。當然,對於外交上的問題,他還幼稚得很。在木材貿易裡,可以學到許許多多外面世界的東西。」拉古秋搖晃著盛白蘭地的大矮腳杯。「您看到華倫繼承了海軍事業,肯定很
  高興。您一定不願意看見他改行去做買賣或是這一類的事情。」議員笑了笑,又露出舌頭和兩排像他女兒那樣的牙齒,結實而不整齊。
  「議員先生,華倫是在走他自己的路。」
  「我不敢肯定。他認為他爸爸是最了不起的人。」
  談話使帕格越來越窘。他娶了一個比他自己有錢得多的姑娘;他曾經懷疑過這樣一種生活道路。他並不特別喜歡傑妮絲·拉古秋。她身上奪目的光輝一旦熄滅,她就會像她父親一樣固執。這位父親已經公然在動腦筋想把華倫據為己有了。亨利說:「嗯,在戰爭結束之前,他反正離不開。」
  「當然。不過,要知道,這不會太久。如果我們不捲進去,一年左右戰爭就會結束。也許還要快。盟國一旦積極起來,他們就不會把我們拖進去。他們一定會拚命做有益的交易。要是他們另作別的打算,那才傻呢。好了,中校,這次和您見面我太高興了。是這樣嗎?無論如何,盼望現在的這些年輕人會幹些什麼是毫無意義的,是不是?這跟你我年輕時候的世道,完全不同了。」
  「當然不同了。」
  次日清晨,六點半整,華倫就到了父親的房間。他沒多說什麼話,用手揉了揉充血、發腫的眼睛,喝下了侍者送來的桔子汁和咖啡。外邊還在颳大風。他和他父親都穿上打球時穿的厚運動衣,兩人就開始打起來。帕格連贏了三局。球兒忽然飛到這兒,忽然飛到那兒。
  「昨天晚上玩得好嗎?」帕格喊道,這時華倫把球打過圍牆,被風吹到附近一間小屋頂上。
  華倫大笑起來,脫掉運動衣,又採用了以往的急速發球和中場扣殺,贏了後五局。父親是個刻苦而穩健的運動員,反手球十分有力,可是他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糟了,華倫,你還有一個球就贏了,拿去吧。」他喘著粗氣說。兒子放過了一次容易的扣殺機會,把球打到帕格能接得到的地方。
  「爸爸,是風的關係。」
  「它真搗亂。」
  這時候,帕格把運動衣甩掉,接回了兒子的幾次扣殺。他喘過氣來,呼吸正常了。「哎呀!我得走了。上地勤學校去。」華倫嚷道,用毛巾擦臉。「爸爸,您的球還是打得那麼好。」
  「噢,我們挺運氣,在柏林住的房子有網球場。你也打得比過去好了。」
  華倫走到球網旁邊。他還在出汗,眼睛明亮,看上去精力充沛,歡歡喜喜。「您睡得不錯吧。」
  「那個傑妮絲倒是個不錯的姑娘。」
  「她挺有頭腦,爸爸。她對歷史可懂得不少。」父親帶著詢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噗嗤一聲兩人一同大笑起來。「反正一樣,這是實話。她懂得歷史。」
  「你們昨天晚上討論什麼來著?百年戰爭1?」華倫哈哈大笑起來,使勁地揮動著球拍。帕格說:「她父親可指望把你培養成個木材商啊。」
  1百年戰爭:十四世紀三十年代到十五世紀五十年代英法兩國封建統治階級爭奪領土的戰爭。
  「他喜歡開玩笑。我三月份就出海,可能是這樣。」
  地勤學校大樓外邊,一個木製佈告板幾乎被一群激動地吵吵嚷嚷的學員們完全圍住了。華倫說了聲「分配名單」,就鑽到他們裡邊去了。一會兒工夫,只見他那只穿著白運動衣的胳膊舉過了大家的頭。「太棒了!」華倫高興得連蹦帶跳地跑回單身軍官宿舍。他被分到第五飛行中隊,而幾個最好的飛行學員卻沒能進去。儘管那次著陸翻了跟頭,他還是幹得不錯。父親聽著他說,不時微笑著點頭,回想起在安納波利斯自己第一次到戰列艦上服役的那一天。
  最後他說,「你曾經在華盛頓對你媽媽說過,你適合做的是另外的什麼工作啊。」
  兒子有點不好意思了,然後又笑起來。「那時候我還沒飛過呢,爸爸。什麼也比不上飛行。很難用語言表達出來,但是絕對沒有任何東西能和飛行相比。絕對沒有!」
  「好了,咱們都得去洗洗了,我看還是在這兒說再見吧。」他們正站在單身軍官宿舍陰暗的正方門廳裡。華倫看了看表說:「天哪,已經到了?只好再見了。好吧,請您從柏林寫信來把勃拉尼的情況告訴我,好嗎?一得到確實的消息就來信。」
  「好的。」
  「爸爸,不要為梅德琳擔心。她在紐約一切都會很好。」
  「我還沒決定讓她呆在紐約。」
  「當然,這我知道。」華倫狡猾地笑了笑。他顯然以為他父親已經把這一點忘記了。
  他們握了握手。接著華倫突然做了件使兩個人都很不好意思的事兒。他用胳膊摟住父親的肩膀,說:「我真難受極了,我太捨不得您走了,我還從來沒感到這樣幸福過。」
  「不要太激動了,」帕格說,「那個姑娘挺不錯,但是木材貿易可千萬幹不得。海軍需要軍官。」
  保爾·孟森頭天晚上和幾個在彭薩科拉參謀部供職的老朋友大喝了一通,剛清醒過來,他沒怎麼說話,就把飛機升上天空,開始水平飛行,越過佐治亞州朝東北方向飛去。「喂,」他對著面前的擴音器喊著,聲音比發動機的轟轟響聲還高。
  「這次空軍人員分配,你兒子分到哪兒?」帕格伸出五個指頭。
  孟森拍了拍他的肩膀。「真了不起,我兒子去年從那裡給刷下來了,那個學校很嚴格。你不是還有個兒子嗎?他怎麼樣?」
  「他是海軍預備役軍官。」
  「是嗎?說不定哪天就會把他召走。我想他也要上天吧?」
  維克多·亨利朝機窗外望去,下面是一片綠色的田野,遠處有一條彎彎曲曲的黃色河流。
  「他是下不了那樣苦功夫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55:15

第13章  

  從德國人的觀點看,對波蘭的入侵是快活地進行的。軍用地圖上的箭頭和小針,從四面八方,一天一天地向華沙和拜倫·亨利逼近。
  在全波蘭的土地上,一隊隊頭戴鋼盔、滿身塵土的德國兵,幾英里幾英里地連續不斷,步行著,或者乘汽車,或者騎馬。坦克和自動火炮跟他們一起軋軋地行駛,或者裝在火車上在附近隆隆地過去。這一切都緩慢地、沉悶地前進,總的說來是太平無事的。這一大群人的戶外冒險,儘管不能明
  確地說是一場野餐旅行——一路上有一萬個德國兵被殺死——但也遠不是完全不使人心曠神怡的。每天向前走了一天之後,這一大群人就在野地裡或路邊吃飯,在星空下宿營,或者在大雨中搭帳篷;他們怨恨生活不舒服,然而享受著平平常常的好東西:劇烈的運動、新鮮的空氣、好吃好喝、賭博胡鬧、友誼以及甜蜜的睡眠。
  當然,波蘭人不斷對他們射擊。這是在意料中的。德國人回擊,按照地圖上的座標進行有計劃的炮轟。於是霍維茲大炮發出令人滿意的吼聲,炮口閃著火光,炮身向後倒坐。每一個人都很快地動作,滿身大汗地幹著;軍官喊著命令,鼓動士氣。有幾個人被殺或者受傷,但是大部分沒有。樹木在燃燒,村屋被炸毀。過了一會兒之後,射擊停止了,侵略軍又沉重地向前進。
  前線,就是一道移動著的政治界限;德國人正在把他們的民族意志強加於波蘭人。就像在氣象中的鋒線一樣,劇烈的颮線處在天氣變化的邊緣。一陣破壞一切的狂風猛掃綠油油的平地,後面留下一溜亂七八糟的東西。即使這樣,即使在這個戰鬥的區域,戰線上還是太平的時間多。戰鬥一小時之後,便有許多小時的宿營、機械修理以及穿過綠色田野和燒燬了的村莊的行軍。然而等到這條波浪形的戰線變成圓圈,向著華沙城收緊的時候,情況就不是這樣了。目標縮小了,火力也就更加猛烈,更加頻繁,更加集中。
  這些侵略者,是德國兵的新的一代,他們從來沒有面對過敵人的子彈,儘管他們有些高級軍官曾經參加過上一次大戰。在每一個入侵開始的地方,只不過是幾百個戰戰兢兢的年輕德國人,衝過邊境,等著被人射擊。但是在他們背後,是成群的、更多的武裝青年,按照精確的佈置在德國的大路上向波蘭挺進,而知道這一點是能鼓舞人心的。在黎明的灰暗光線中把波蘭邊境的防柵推倒,打敗那幾個守兵,踩上他們在軍用望遠鏡裡觀察過的外國道路,這一切都是使人興奮的。但是一旦波蘭邊防軍開了火,他們就猶疑不決,驚慌失措,回頭逃跑,在困惑中進退不得。德國人還是運氣較好,因為波蘭人甚至更加驚慌,更加狼狽,再加上措手不及,就更無法採取行動。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是在這種亂七八糟、渾渾噩噩的狀況下開始的。不過在德國人方面,就個人來說不管多麼害怕,至少還是按照計劃行動的。他們在關鍵地點有更多的大炮,更多的彈藥,而且頭腦清楚,知道在什麼時候向什麼地方開火。事實上,他們是進行了偷襲。
  如果兩個男人站著友好地聊天,其中一個突然拳打另一個的肚子,腳踢他的小腹,其結果是即使另一個醒悟過來進行自衛,他也會遭到慘敗,因為第一個人進行了偷襲。沒有一本關於戰爭藝術的書不鼓吹它的好處。它看起來可能有點不正派,但是這和戰爭藝術毫無關係。從德國人的公開威脅和戰爭準備看,也許波蘭人不應該受到偷襲,但是他們受到了。他們的政治領袖也許希望德國人的威脅不過是嚇唬人。他們的將軍也許以為他們自己的軍隊已經作好準備。一大堆錯誤的猜測會和一場戰爭的開始同時產生。
  德國人征服波蘭的計劃,叫作「白色方案」,提供了後來
  發生的全部情節。他們有很多這樣的方案,例如「綠色方案」,是對捷克斯洛伐克的入侵(他們一直沒有用);「黃色方案」,是對法國的進攻。以色彩作代號的擊潰別的國家的全面計劃,遠在跟他們發生任何爭吵之前就制訂好了,這是德國人的現代戰爭新發明。所有的先進國家,都模仿起這個原理來了。例如美國,在一九三九年就有一個「橙色計劃」,是對日本作戰的,甚至還有一個「紅色計劃」,是對英國作戰的;而美國最後參戰,是按照「長虹五號計劃」。
  歷史家們在爭論——而且還要繼續爭論——德國總參謀部的來歷,它開創了人類事務中行為的新方針。有人說,德國的天才們創造了這個總參謀部,是對拿破侖強加於他們的恥辱的反應;另一些人則斷言,一個平坦的國家,周圍與許多敵國接壤,在這個工業時代,只能發展這種計謀以求生存。無論如何,無疑是德國人首先掌握了工業戰爭,而且教會了其他國家:全面戰爭——事先把鐵路、工廠、現代化的通信聯絡以及全國的全體居民,集中到一個中央控制的體系之下,以摧毀鄰國,如果出現這種必要或衝動的話。
  這個德國體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受到很好的考驗;在地理方面,他們向前衝了很遠,然後再撤退。在許多條戰線上和強大的軍隊作戰四年之後,他們要求停戰,那時候他們在每一處地方都深入敵境很遠。只是他們規模巨大的一九一八年進攻失敗了,他們的資源也越來越少。從此以後,儘管他們投降了,而且經歷了所有這些政治變動,他們還繼續在制訂這些「方案」。二十一年以後,白色方案兌現了,很快地嚇壞了一個有四千萬人口、有一支一百五十萬或者更多的軍隊的國家,叫它乖乖地聽命於德國人。這個,按照拿破侖的說法,就是戰爭的一切——威嚇敵人,叫它服從你的意志。
  德國人在入侵波蘭的時候犯了錯誤,他們有時候在炮火之下散開了亂跑,他們不服從命令,他們對著頑強的陣地拒絕前進,他們謊報戰果,他們奪大遭遇的火力以借口退卻。他們不過是普通的年輕人。但是他們之中還是有很好的領導者和頑強的傢伙,而且德國人是一個服從的、意志堅決的民族。波蘭人也干了所有這些錯事,而且火力的優勢、偷襲、人數的優勢以及白色方案,都在德國人這邊,因此這場侵略進行得很順利。
  不久,新的坦克中隊,就是後來變得那麼有名的德國裝甲部隊,開始在戰線前面很遠冒險插入敵方縱深。這是古典的軍事錯誤。敵人在一個冒險離開戰線太遠的中隊後面包圍過來,把它圍困,然後把它消滅。這恰恰就是幾年之後俄國人對付有名的裝甲部隊的方法,從此以後,它的名聲就消失了。可是現在它們還是令人吃驚的。它們初次出場,在良好的天氣下在平坦的原野上,對付一個受驚的、組織不好的、較小較弱的敵人,就大為逞能。它們緩慢地前進,每小時只走五英里或十英里;它們不像通俗書籍和雜誌裡的地圖上畫的那種飛快的紅色箭頭,而像一長串移動著的巨大的鐵甲蟲。可是它們在波蘭兵士和老百姓眼裡看起來很可怕,而且的確是足以致人死命的。這些綠色機器爬上大路,爬出森林,壓壞成熟的穀物,打出巨大的炮彈。在九月明淨的天空裡,一種飛得很慢的叫作「斯杜加」的笨拙小飛機,不停地俯衝,向兵士們,或者兒童,或者牲口,或者婦女,或者不管路上逢到的什麼,進行掃射,增加了流血和恐怖的喧鬧。坦克和斯杜加殺死了許多波蘭人,嚇唬了他們大量的人群放棄這場看來毫無用處的戰鬥。
  這就是所謂閃擊戰。它到了華沙城下停止了。這個事實在當時並沒有十分強調。德國人不得不用老式的、馬拉的、拿破侖式的炮轟來打擊這個城市,因為這些裝甲機械化部隊的機器瘸著腿進了修理工廠,汽油用完了,許多坦克打壞了。它們已經完成任務。波蘭軍隊已經被切碎,嚇成了齏粉。盟國和美國的報紙對閃擊戰作著可怕的描述,「這是戰爭的新方式」。
  可是德國裝甲部隊是九月九日到達華沙的。十日,德國最高統帥就在他的戰鬥日記裡寫下:戰爭已經結束。到十七日,華沙依然屹立著。德國空軍所有能調動的飛機,都在這個城市上空不遇抵抗地飛過,扔下炸彈,然後急忙飛回德國去再裝。無數的馬匹從普魯士和波美拉尼亞拉來更多更多的榴彈炮,圍住城市,把炮彈打進去。可是華沙廣播電台仍然在播送波蘭舞曲。
  現在主管華沙美國大使館少數幾個剩餘人員的,是萊斯裡·斯魯特。他是一個能幹的、特別機靈的人,但是在這當口他卻不能發揮他的長處了,因為他是一個懦夫。但是他的外表或者他的行為卻不像。在耶魯大學,他參加田徑運動——這是他有意選擇的,因為他知道羅茲獎學金的要求——這項男子漢氣概的象徵,加上他在大學報紙的工作,他的美國大學生聯誼會會員資格,以及他和某些很有用處的教授的友誼,使他輕而易舉地獲得了這項獎學金。到了牛津大學,他又成為那裡很出風頭的幾個美國人之一;後來進了外交部,人們又說他是他那一輩裡的一個傑出官員。他對自己的問題頗有自知之明,他要是知道這個環境需要行動上的勇敢,他就決不會自告奮勇。他對自己性格上的這個弱點思考很多,而且還有一套理論,中心要點是由於母親對他的過分關心和童年時期的幾個意外事件。這種理論不能改變任何東西,然而它卻可以用來在他的頭腦裡容忍這個弱點,把它看作一個軟骨病瘸子的不幸,而不是看作損傷他自尊心的草木枯萎症。斯魯特對他自己,對他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未來,都自視很高。可是現在,倒霉的壞運氣卻把他弄到這樣一個地方,在這裡,他的淵博的政治知識、他的分析能力、他的幽默、他的外語,統統一無用處,只要有簡單的膽量就行。這個他卻偏偏沒有。
  他在內心鬥爭中把這個缺陷隱藏了起來,表面上顯露出來的只是神不守舍,不斷頭痛,急躁易怒,和一種毫無理由就發笑的傾向。大使臨走時叫他留下,他竟哈哈大笑。自從德國人打過來的消息一來,特別是自從第一顆炸彈在華沙落下,他就驚慌異常,焦急地等待他和其他美國人能夠離開的命令。他把自己的指甲咬得太厲害,只得把好幾個指頭包了起來。可是這個大使竟然要他在這樣的恐怖中留下來!這陣尖銳的笑聲倒是發自他的內心。大使用挖苦的眼光望著他,沒有理他。在華沙的大多數人對空襲的反應態度很好,只要第一批炸彈落下來沒有把他們殺死,他們就變得心情輕鬆,堅忍而有決心。但是對於斯魯特,這個地獄卻深不見底。只要空襲警報一響,就剝奪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和所有的人一起,衝下大使館的厚牆地下室,而且總是沖在頭裡,一直在下面呆到空襲警報完全解除。由於他是負責人,倒幫了他的忙。他名正言順地從公寓裡搬出來,搬進大使館,住在那裡,成了堅決遵守空襲警報規定的榜樣。沒有人猜得到他的苦惱。
  九月十七日黎明,他坐在一張大寫字桌前面,嘴裡叼著一隻煙斗,正在仔細地重新起草他給國務院的最新報告,講
  的是關於大使館和一百來個被圍在華沙城裡的美國人的情況。他一面去掉他個人神經質的激動的痕跡,一面力圖保持這個消息的緊急性和嚴重性。這是千鈞一髮之時,尤其是由於那麼些報告去了沒有答覆。他沒法說美國政府對它在波蘭首都的國民的困境是否有所瞭解。
  「進來。」他聽見敲門聲說。
  「外面是大白天了,」拜倫·亨利走進來,粗嗄地說。「要不要拉開窗簾?」
  「外面有什麼事沒有?」斯魯特猶著眼睛說。
  「沒什麼特別的事。」
  「好吧,來點兒亮光吧,」斯魯特笑了。他們一起把厚重的黑窗簾拉開,淡淡的陽光透過窗上斜釘的木條變成破碎的小塊照了進來。「水怎麼樣了,拜倫?」
  「我弄來了。」
  窗簾一拉開,就能聽到德國大炮的遙遠沉濁的隆隆聲。斯魯特寧可讓這厚窗簾多關閉一會兒,擋掉這灰暗、破碎、燃燒的華沙的這些白日喧鬧。拉上了黑窗簾的安靜的房間,點著一盞台燈,也許會產生幻覺,引起安逸的學生時代的遐想,可以使他感到安慰。他從窗格子裡望出去。「那麼多煙!有那麼多地方著火了嗎?」
  「天哪,是的。天空可怕極了,直到天亮。你沒看見?你往哪裡看都是一片通紅,煙霧騰騰。簡直是但丁1的地獄。還有那些大大的桔紅色發亮的大炮彈,到處轟轟地響,它們飛得很高,然後慢慢地飄飄蕩蕩地落下來。真好看!在瓦萊夫斯基路那邊他們還在用鐵掀和沙子設法撲滅兩處大火。水的問題更叫他們毫無辦法。」
  1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在長詩《神曲》裡描寫了地獄。
  「他們昨天應該接受德國人的建議,」斯魯特說。「那麼他們至少還能保存半個城市。這樣干沒出路。你用什麼辦法弄到水的?是不是你總算弄了一些汽油?」
  拜倫搖搖頭,打著哈欠,坐到棕色皮子的長沙發上。他的運動衫和褲子上沾滿了磚灰和煤煙,他的亂蓬蓬的長髮糾結在一起,他的眼睛呆板無神,周圍有個黑圈。」沒有一個機會。從現在起我們得忘掉那輛卡車了。我看見救火車停在路中心開不動了。這個城市裡已經沒有汽油。我正在到處偵察,結果被我發現一輛馬拉的大車。這花掉了我大半個晚上。」他對斯魯特笑笑,他的下嘴唇因為勞累而縮了進去。「美國政府欠我一百七十五元美金。最吃力的事情是把鍋爐從卡車上搬下來,裝到大車上去。不過賣給我大車的農民幫了我忙。這是算在交易裡面的。一個長鬍子的小矮個兒,不過挺強壯。天哪!」
  「當然,會還你錢的。對班說一聲吧。」
  「我能不能在這裡躺一會兒?」
  「你要不要吃早飯?」
  「很難說我有沒有力氣來咬東西。我只要半個來鐘頭。這裡挺安靜。那地下室簡直是瘋人院。」拜倫擱起腳,身子躺到皮墊子上,橫下瘦削骯髒的身體。「歌劇院轉角那地方已經沒有水了,」他閉著眼睛說。「我沒辦法只好一直跑到抽水站。這馬走得很慢,它肯定不喜歡拉一隻裝滿晃蕩的水的鐵鍋爐。」
  「謝謝你,拜倫。你幫了大忙。」
  「我和貢格·丁。『你能夠談論金酒與啤酒,』」拜倫用一隻胳膊遮住臉悶聲說,「『只要你是安全地紮營於此。』1
  1這兩句詩,引自英國詩人吉卜林(1865—1936)的敘事詩《貢格·丁》,此詩的主角貢格·丁是一個印度人,為英國殖民軍服務,在鎮壓印度起義人民的戰鬥中被打死。
  ——娜塔麗在哪裡?在醫院裡嗎?」
  「大概是。」
  拜倫睡著了。電話鈴刺耳地響起來,可是他連動都沒有動。這是市長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史塔欽斯基市長正在來大使館的路上,他要與美國代辦討論一件十分緊急的突然情況。斯魯特激動起來,立刻打電話給門口站崗的海軍陸戰隊讓市長進來。這一定是好消息:讓華沙的外國人安全撤退,或者可能是立即投降!現在只有投降還是個辦法。他想叫醒拜倫,讓他離開辦公室,但是又決定等一等。市長也許要過一會兒才到。這個骯髒的小伙子需要睡覺。
  水變成了全華沙的一個大問題。在大使館裡住著七十個人,而且還有很多人搬來,這是——或者可能已經是——一個緊急情況,一個災難性的問題。但是自從自來水總水管被破壞的那天起,拜倫·亨利就開始做供應水的工作,儘管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做。斯魯特還在向市長辦公室打電話——在這倒霉的第一天打了二十次——要求立即給他保護下的美國人運送水,並且趕快修復水管子,拜倫卻已經駕著大使館的福特輕便卡車出去了,他從一座炸毀的房子的地下室裡,弄回來一隻破裂的生銹的小鍋爐。不知從什麼地方,他弄到了焊接工具,把它修補好,現在他就利用它暫作為水桶,裝水到大使館來。如果他不這樣干結果會怎麼樣,誰也沒有說。水管仍然破裂,而且現在到處的水管都已破裂,市政府的水槽車光是供應醫院和救火隊就已難以負擔。
  一天又一天,就像理所當然似的,拜倫在炮火底下空襲之中運著水,對自己的恐懼開著玩笑,常常比現在這樣弄得
  更髒地回來,因為他一聽見一顆榴彈炮炮彈在空中飛過的「噓噓」聲,就得鑽到瓦礫堆裡面去躲著。斯魯特從來沒有聽到過許多人所描述的這種「噓噓」聲,而且他也永遠不想聽。儘管有這些恐怖,拜倫·亨利倒的確看來在這圍城之中挺能自得其樂。這種思想狀況斯魯特認為比他自己更為愚蠢,沒有什麼可佩服的。他自己的恐懼起碼是合情合理的。娜塔麗曾經把拜倫說的覺得挺好玩之類的話對他講過。斯魯特想,這小伙子有神經病,他那種過分和藹可親的好脾氣是假面具。不過他天天運水卻是無法否認的一件好事情。
  亨利在娜塔麗·傑斯特羅不到醫院去的時候老纏住她,斯魯特為此也很感激他,不過比較隱蔽。娜塔麗是在華沙的一個能夠看透他內心恐懼的人。到現在他肯定她還沒有看出來,那只是由於她和他接觸不多。這女孩子在華沙,是他一個無法擺脫的負擔,使他心裡痛苦得要恨她。這是因為,她的存在,她沒從世界上消失,使他感到內疚和煩惱。他對這個意志堅強的黑頭髮猶太姑娘有一股狂熱的肉慾,可是他又不願意和她結婚。他是一個處理浪漫的男女關係素稱手腕圓滑的人,可是他還從來沒有逢到過這樣一個鐵一般的姑娘。她在巴黎中斷了他們的肉體關係,從來沒有再恢復過;她對他說過五六次,不要管她,把她忘掉——這是一件他辦不到的事情。那麼,可惡的是,為什麼在這倒霉的時刻,在這大破壞的地方,在這炸彈炮彈下顫抖的城市裡,他正肩負著他這輩子最沉重的責任而感到自己被恐懼所嚇昏、所閹割的時候,她卻撲到他身上來?他比任何東西更怕把自己的恐懼向娜塔麗暴露,除了真的受傷。現在他想,如果他們都活著逃出去,
  他一定要集中他的意志力量把這段拖泥帶水的事情一刀兩斷。她也許有這個能力能燃起他的慾火,然而她是無可救藥地頑固和外國氣派,對他的前途和對他自己完全不利。現在她倒沒有老擋在他面前礙他的事,這真得感謝這個渾身骯髒、呼呼睡著的青年人。
  不一會兒,史塔欽斯基市長坐著一輛舊的大轎車來了。他是個留鬍子的矮胖子,裡面穿一件綠毛線背心,外面穿一套沒有燙的髒黑衣服,鞋上沾滿了紅泥。他有一種熱情的、激動的、幾乎快活的神色。這個人領導著一座垂死的城市,他的廣播演說比任何東西都有效地促使華沙繼續戰鬥。一晚上他幾乎很難睡兩個小時覺。整個城市的負擔都落在他身上。每一個人,從外交使團到街上的救火隊員和醫院的醫生,有什麼需要,都跳過市政府懶散的官僚主義,直接向他提出。然而他看起來還是那麼活躍,那麼富有戰鬥精神;他是眼前的英雄,也是所有尖刻嘲笑的對象。最近幾天德國飛機扔下來的新型重磅炸彈,被叫做「史塔欽斯基捲心菜」;反坦克的鋼製尖樁,被稱為「史塔欽斯基牙籤」。
  「這是誰?」市長的一隻肥粗的大拇指指著長沙發問。
  「一個小伙子。睡著了。他聽不懂波蘭話。我可以叫他出去。」
  「不要緊,不要緊,」史塔欽斯基舉起兩隻手搖著,在斯魯特指給他的椅子上坐,兩隻肥厚的手放在膝蓋上,吁了一口長氣。他環顧了一下這個陳設著講究傢具的寬敞房間,手指在光亮的寫字桌面上劃著。「啊,你們這裡看來一切都好。有沒有什麼事要我們辦?你的人都好嗎?」
  「我們很好。我們對華沙人欽佩極了。」
  「是嗎?德國人是無話可說了,嗯?昨天晚上我們在北邊把他們趕了回去。柏林電台說,戰爭已經結束。我們走著瞧吧。」市長驕傲得臉都發紅了。「今天早晨,我們的軍隊離開和莫德林1守備隊的會合點只有十二英里!到時候全世界就會看到一些東西了!我們會重新有一條戰線,而不是一個包圍圈。」
  1莫德林,波蘭要塞,在華沙東北二十英里。
  「這是個美妙的消息,閣下。」斯魯特的手指撫摸著他煙斗的溫熱的煙鍋,企圖用他並沒有感受到的高興來微笑。
  「是的,可是另外一個消息卻並不那麼好。」市長頓住了,瞧著斯魯特的臉,戲劇性地說:「俄國人進軍了。今天黎明,蘇聯入侵我國。他們成百萬地湧過邊境。他們的借口是他們要保護他們在波蘭的同胞以免落到德國人手裡。當然,這是個露骨的、偽裝的謊話,不過俄國人從來沒有變。他們已經佔領了泰諾波爾和巴拉諾維齊,羅夫諾在一個鐘頭之內就會陷落,如果它還沒有陷落的話。我們在東邊沒有軍隊。我們已經犧牲了一切在西邊擋住了德國人,等待盟國進軍。現在俄國人來了。在華沙和邊境之間沒有任何東西阻擋他們。」斯魯特放聲大笑。市長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怎麼了,先生?你不相信我?我告訴你,俄國人趁波蘭在受難的時候從背後撲上來。這是一樁歷史性的背叛。我有一封信給你們的總統!」他從胸前口袋裡抽出一張紙,打開,攤在斯魯特面前的桌子上。「如果你在措辭方面有建議,我們歡迎,但是現在生死存亡的問題是快,要用最快的速度。」
  斯魯特幾乎沒法在頭腦裡把這張灰色官方文件上的波蘭字譯出來。現在他能想到的一切就是蘇聯的坦克和兵士正在接近華沙。他都幾乎看到了那些在爬動的機械和斯拉夫型的臉。也許他們不為別的,只是來要求這筆邪惡交易中他們的一份的。也許他們會和德國人交戰,把華沙變成哈米吉多頓1
  。也許他們會把有名的俄國大炮帶來,幫著德國人用兩倍快的速度把這個波蘭首都變成齏粉。這個消息在他看來是真正的世界末日,而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在笑。他朝這張在他眼前飄浮的紙瞥了一眼。「我明白,這個情況異乎尋常,」他總算開口說了,對自己有條有理的流利的話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訝,「但是一座城市的首長要寫一封信給一個政府的首腦,這是失禮的。由莫斯西斯基總統2或者史密格萊-裡茲元帥3或者貴國政府的什麼人出面,也許會更有效些。」
  1史密格萊-裡茲(1886—1943),當時波蘭總司令。
  2莫斯西斯基(1867—1948),當時波蘭總統。
  3見《新約》《啟示錄》第十六章:世界末日天下眾王聚集爭戰之處,希伯來語叫做哈米吉多頓;指世界末日一場大戰。
  「可是先生,我們的國民政府已經越過邊境到了羅馬尼亞。現在他們可能已經被軟禁起來了,不出這個星期,德國人就會把他們都吊死。現在只剩下華沙,可是我們不害怕,我們在繼續戰鬥。我們要知道我們能盼望什麼。」斯魯特定下心來,把這信件看了一遍。這是一些熟悉的、可憐的懇求的話,和這幾個星期來華沙廣播電台向法國英國廣播的話一樣。事實上,這位市長所講的話也跟他在廣播裡講的話風格相同。「先生,我不能肯定我能多快地把這個送出去,最近通過斯德哥爾摩,我經常遭到十二小時或者更久的耽擱。」
  「我保證你立刻發送。你可以用明碼發出,讓全世界都知道,」市長揮著拳頭,高喊著,「儘管俄國人背信棄義,華沙的人民還在戰鬥,我們呼籲美國總統說一句有希望的話。只要他說話,盟國就會聽從。他們會進軍,趁現在還不晚。還是能夠從背後把德國人打垮的。他們所有的兵力都在波蘭。只要兩個星期,盟國就能對著柏林怒吼。只要讓總統說話,他們就會進軍!」
  「我們可以很快地把它譯成密碼,閣下。我覺得這樣更妥當些。在半小時之內我們就可以準備發出。」
  史塔欽斯基用比較一本正經的口氣說:「打電話到我的辦
  公室,我們可以給你安排與斯德哥爾摩或者伯爾尼直接通話。」他站起來,朝房間四周看了一眼。「一塊和平的綠洲。德國空軍倒是尊重美國國旗。他們很聰明。這小伙子睡得真香。」
  「他累了。市長先生,中立國僑民的撤退問題怎麼樣了?昨天你跟德國人討論這個問題沒有?」
  「現在不是時候。他們是打著停火的旗子來要求我們投降的。德佐瑪將軍不肯接受這個信件,德國軍官也不肯討論任何別的問題。他們說要把我們變成一堆瓦礫!」市長的嗓音提高到廣播時一樣。「今天早晨他們在全城撒傳單,也是這樣威嚇。可是他們講的『成群的飛機』和『炮彈的風暴』在哪裡呢?德國人已經把他們所有的一切都拋在我們身上了。他們除了恐嚇的話,沒有什麼別的可增加。這兩個星期來,他們幹盡一切壞事,我們卻依然存在!請羅斯福總統只要說一句
  話,世界的文明還能在維斯杜拉河上看見一次歷史性的勝利。」他的聲音低下來,興奮的神情從臉上消失。「我提到了中立國僑民的問題。他們的使者指出,很快就會有辦法。」市長冷冷地看了斯魯特一眼,微笑得鬍子都彎了起來,又說:「我們並不期望你呆下來和我們共命運。」
  「你要明白,我們有十九個婦女在這裡,」斯魯特在這種微笑的壓力下感到有必要進行辯解。
  「男人,女人,還不都一樣?你們是中立國。」市長伸出手來。「請你把信發出。我最後還是必須把它廣播出去。我願意讓你們偉大的總統有一段時間在私下考慮他的答覆。」
  斯魯特握緊他的手。「我們在這裡的美國人敬佩華沙的堅強不屈;這一點我能夠向你保證。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回去以後會講給大家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55:28

  市長看來是感動了。「是嗎?你看,德國人不是超人。華沙已經把這一點教給全世界。有些德國人作為個人來講是很好的人,但是作為一個國家,他們是豬玀。這是一個深刻的民族幼稚性和自卑感的問題;一個十分複雜的問題。他們有機器,有鐵路,有工廠,但是我們不怕他們。我們所要求的一切,就是有繼續跟他們戰鬥的機會。」
  「我一定會把這些話向我的政府轉達。」
  「我們需要幫助。從這兒出去,我就去挖戰壕。」市長演戲似的攤開長著繭子的手掌讓他看,走了出去。斯魯特在寫字桌上寫了幾分鐘,然後叫一個譯碼職員來。
  「拜倫,醒醒!」他搖搖拜倫的肩膀,手上都沾上了磚瓦灰。「醒醒,快起來。大事不好了。」拜倫翻過身來,睜開沉重的眼睛。「俄國人打來了。天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到這裡,今天早晨他們侵入波蘭了。去把娜塔麗叫來。」拜倫以有彈性的動作坐了起來,醒了。「俄國人?老天爺。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有意思?拜倫,你瞧,華沙也許變成德國軍隊和俄國軍隊之間的無人地帶。這個城市可能被炸為粉末!去找娜塔麗,對她說,叫她到這裡來,呆在這裡。在一個交戰國的醫院裡工作,他媽的無論如何是個問題,而且現在——」斯魯特走到門口,一隻拳頭裡握著煙斗,心煩意亂地按在腦袋上。「真是亂七八糟,有那麼多事要幹。」
  拜倫打個哈欠,站了起來。「忙什麼?俄國邊境離這裡有多遠,二、三百公里?他們的軍隊說不定一個星期還到不了華沙。」
  斯魯特笑了。他沒有想到俄國軍隊需要好幾天工夫才能前進這三百多公里,然而這是真的,而且十分明顯。他拿出煙包,把煙斗慢騰騰地裝進去,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說:「當然,可是問題是,這個新發展把一切事情都改變了。沒有任何預告說俄國人或者德國人下一步會怎麼辦。今天也許華沙上空會有一場混戰。德國人也許會決定通知給半個小時,讓中立國僑民撤出去。」
  「好吧,我會想法子找到她,可是你知道娜塔麗的脾氣。」
  「請告訴娜塔麗這不是我的口信,」斯魯特一手握著門把,點著腦袋,用一種緊張粗暴的聲調說。「而是美國政府的正式通知。我們不能再為在這房子四周牆壁以外的任何人的安全
  負責。如果我們突然在停火旗子之下收拾東西從這裡出去——這是隨時可能發生的——而她偏偏不在,我不能因此而耽擱五分鐘。我們走了,她就成為留在華沙的唯一外國人。如果她異想天開,炸彈沒有把她炸死,納粹沒有把她殺死,她就能寫一本書了。對她這樣講,好不好?」他使勁把門關上。
  現在拜倫已經很熟悉去醫院的路。他要穿過城裡被德國人炮轟最厲害的部分。一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成堆的烏焦的瓦礫;街上是炸成的大坑,破毀的下水管道,斷了的電線,倒下的電話線桿,拔起的樹,以及無數的碎玻璃、碎磚瓦、碎木片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孩子們在瓦礫堆上、在被毀的房子裡遊戲。婦女們在露天洗衣服,或者在太陽底下點起一堆小木片的小火做飯。幹活的人在坍倒的房子裡挖掘,清除街上糾纏的電線,把坑坑窪窪的路面剷平填平。幾乎每一個人都顯得愉快而一本正經;這是很了不起的事,儘管拜倫已經看慣了。他沒有逢到喪禮或者其他死亡的跡象。孩子們在被毀的房子裡又跳,又爬,又笑,好像發現戰爭是一件有趣的新鮮事兒,學校顯然是停課了。這裡那裡有幾個包著黑頭巾的婦女低垂著頭坐在椅子上或者石頭上。有的露出乳房在喂嬰兒。許多臉色呆板沒表情的人在瓦礫堆裡蕩來蕩去,張望著或者摸索著找東西。沒有地方著火。這是種任意破壞。一條街也許毫無損壞,而下一條街剛毀了一半,好像一架飛機一下子把它帶的炸彈同時拋了下來。在斜聳著的半毀的牆上,像舞台佈景那樣的房間懸在半空中,多種多樣的糊壁紙或者油漆色彩斑駁地、淒慘地袒露了出來。拜倫看見一架毀壞了的鋼琴從這麼一間房間裡半伸在空中。
  他從醫院的門廳擠了進去。在這裡,華沙的令人驚訝的歡樂氣氛變成了一幅淒慘的可厭景象。受傷的人一堆堆、一群群地躺在大理石地板上,狼狽地等著包紮。男男女女,大多數衣服破爛,渾身骯髒,有的呻吟,有的哭喊,有的昏迷,有波蘭人,也有猶太人,都是血跡斑斑,衣服破碎,沒有包紮,有的臉撕破了,有的臂腿斷了,偶爾也有肢體炸掉,留下血肉模糊一段,露出了可怕的白骨。兒童們另外躺在一間大接待室裡,那裡號哭和呼叫淒厲地響成一片,混雜著一些不調和的笑聲。拜倫匆匆地走過敞著的門,走下盤旋的石梯,來到一處低矮的地下室,這裡比上面暖和得多,但是燒得太多的煤油爐的刺鼻臭氣比藥劑的氣味還要強烈。
  「他瘋了嗎?」娜塔麗嚷道。「我怎麼能離開?我剛剛上班。瞧!」她伸出手臂揮了一轉,指著周圍的人們。那些緊排在一起的病床上躺著的婦女,有的呻吟,有的用波蘭語哭喊;另一些婦女愁眉苦臉地坐在病床上或矮凳上,露出肥白的乳房棕色的乳頭在喂嬰兒;三個臉色蒼白滿頭大汗的醫生,在病床之間來來往往:幾個手忙腳亂的護士,有的和她一樣穿著骯髒的血污的白衣,頭髮用白布包住,有的穿著深灰的修女衣服。「這兒下面我們一共五個人,可是今天上午我們就收了八十二個婦女!這是現在華沙留下的唯一產科醫院了。德國人昨晚上把聖凱瑟琳醫院炸了。他們說,可怕得無法形容,懷孕的婦女在火堆裡亂跑,新生的嬰兒被燒死——」
  「問題是,娜塔麗,俄國人打過來了——」
  「我聽見了!他們還在幾百英里之外,是不是?去吧,勃拉尼,我得幹活了。」
  一個彎著背、大鼻子、一把方型的紅鬍子、眼神矇矓而可憐的醫生,正好在旁邊走過。他用德語問娜塔麗出了什麼事情,她對他講了。
  「去吧,一定得去。」他用疲勞的聲音說。「別傻了,你一定得跟別的美國人一起走。如果大使館來叫你,你必須服從。」
  「哼,大使館!還沒有人說我們要離開。如果他們要走,這個年輕人花不了五分鐘就能到這裡來叫我。」
  「不行,不行,你不能冒這個險。你不是波蘭人,你不能以為你能拿生命來冒險。而且你是猶太人,你是猶太人。」醫生把手伸到她頭上,拉掉了那塊白布。她的濃密、捲曲、深色的頭髮,鬆開了,垂下來。「你一定得回家。」
  娜塔麗的眼睛裡淚珠奪眶而出,流到臉頰上。「那個生雙
  胞胎的婦女還在出血,你看過她沒有?還有那壞腳的嬰兒——」她急急忙忙地朝附近一隻病床做了個手勢。
  「他們都在單子上。你現在馬上回大使館去。非常感謝你,你幫助了我們。祝你一路平安。」醫生慢慢地走開了。她轉向拜倫。「萊斯裡·斯魯神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壞蛋。他就是不願意心裡惦記著我,好讓他少一件心事。」突然她把裙子撩到臀部;這個動作不禁使拜倫心裡一跳,儘管實際上那條長及膝蓋的厚灰襯褲還不及外面的白裙子富於性感。他心想,她這條難看的襯褲一定是從修女那裡弄來的。「拿去,」她說,從襯褲裡拿出一隻厚厚的錢包,放下裙子。「我就回到該死的大使館去吧。不過我要你去找一下班瑞爾,把這個給他。我所有的美金都在這裡了。你肯為我幹這個嗎?」
  「當然。」
  「告訴我,勃拉尼,」娜塔麗說,「你還覺得好玩嗎?」
  他環顧了一下這個吵鬧、擁擠,氣味難聞的病房,波蘭婦女正在這裡無可奈何地把新生命送到這個被德國人炸成死城的城市,在垂死城市所能給予的最好照料下,經受著不能改期的臨產陣痛。「比桶裡的一群猴子還要好玩呢。回大使館去的時候小心些,好不好?法蘭佐斯基街上一座教堂著了大火,他們把街道封鎖了。從博物院那裡繞過去。」
  「好的。你也許會在那幢灰房子裡找到班瑞爾,你知道嗎,就是猶太公會辦公的地方。他是在伙食委員會之類的地方工作。」
  「我想我會找到他的。」
  拜倫從後面一條小巷走了出來。那裡有兩個人正在把醫院裡死掉的人裝上一輛雙輪大車,和他買來裝水的那輛十分相像。死屍躺在鋪路石上,那個穿著有紅色污跡的白油布圍裙的人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抱起來,拋給另一個人,由他堆在車裡。這是些張著嘴、瞪著眼的僵硬的大怪物——象菜場上的死魚一樣,那個人拋起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太婆屍體,它份量不重,從身上還掛著的粉紅色衣服碎片裡露出了灰色的陰毛。
  他急急忙忙穿過畢蘇斯基元帥大路,向猶太區走去。他聽見重炮的轟聲和臨近的爆炸聲,好像就在一所房屋的廢墟上爆炸。拜倫哪裡喃喃地用慣常的咒語罵著德國人。他離開佛羅倫薩大學後,曾經在德國住過一個星期。他們看來很怪,但是並不比意大利人更怪。他們是外國人,不過還通人情,喜歡吵吵鬧鬧開玩笑,但是待人接物很有禮貌。然而他們卻在這裡,包圍著波蘭的首都,用炸藥和飛舞的鋼鐵轟擊它,破壞水管,殺死兒童,把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堆僵硬的、玻璃樣眼睛的屍體,得用大車拉走,進行處理。這真正是最令人憤慨的暴行。把它叫作「戰爭」,並不能使它更加易於理解。
  儘管如此,拜倫卻發現這個他偶然陷入的奇特而可怕的環境,比他所記得的「和平」要豐富多采、生動有趣得多。給美國大使館運水,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滿意的事。他喜愛這個工作。他心甘情願地在這樣做的時候被殺死。可是偏偏他運氣極好。這就是他在尋找的新鮮事情。華沙城裡的大部分人還活著,沒有受損傷,在干他們的事情。這座城市遠沒有被毀滅或者一半被毀滅。他一路向納雷斯加亞區走去的時候,經過一整條一整條街的棕色三層樓房子,它們都完整無損地聳立著,安詳地,寧靜地,看來完全和德國人進攻以前一樣。
  但是在猶太區就沒有這樣未受損壞的街區。這是一個廣大的冒煙的瓦礫堆。顯然德國人是把格外多的炮彈、炸彈拋向這個地區——這是毫無意義的事,因為華沙的猶太人不可能迫使城市投降。這麼一陣火與炸藥的暴雨,如果不是落在猶太人頭上,而是集中到城市的生命線上——如電力、供水、運輸、橋樑等——可能很快就把華沙攻破了。對納雷斯加亞的轟炸,是一支強有力的軍隊對可憐的手無寸鐵的平民進行的一場喪失理性的浪費彈藥的襲擊。
  拜倫在德國的公園長凳上看見的Juden Verboten1字樣,似乎過分奇特,有點不像真的。對納雷斯加亞區的轟炸,第一次使他明白了這個古怪事實,就是德國人真的蓄意謀殺這個民族。無軌電車翻倒了,燒得烏黑。發脹的死馬在街上成群的肥黑蒼蠅下發著惡臭,這些蒼蠅有時叮住拜倫的臉和手不放。也有死貓死狗,也有一些死耗子散在溝裡。他只看見一個死人,一個彎身躲在門洞裡的老頭子。以前他已經注意到猶太人運走死人是多麼快,他們對待死屍是多麼尊重,把裝死屍的車用布蓋住,跟在它後面沉默而悲哀地在街上走過。
  1德語:猶太人禁坐。
  但是儘管房屋被炸毀,不斷地著火冒煙,到處瓦礫,這個地區仍然充滿著忙碌的、擁擠的生活。在一個角落,一所炸毀的學校外面,頭戴便帽的男孩子和他們的留鬍子的教師一起坐在人行道上,捧著大本子的書在唱。有些男孩子還不比這些書大。報亭子上還掛滿了十多種用粗黑的希伯來字母印的不同的報紙雜誌。他聽見一所房子裡有人在練習小提琴。賣枯黃蔬菜和斑斑點點的不成熟水果的小販,賣罐頭食品和舊衣服的小販,沿了人行道站著,或者在人群之中推著吱吱發響的手推車。一隊隊幹活的人在把被炸房屋的瓦礫從街上和人行道上清除掉。幹這個活的人手很多。拜倫對這個感到奇怪,因為上幾個星期猶太男人和小伙子——也許因為他們那麼容易認出來——似乎從全華沙冒了出來;他們挖戰壕,滅火,修水管子。一個戴便帽、穿長袍、灰鬍子的老頭,彎著腰在一條戰壕裡揮鐵鍬,就使所有一起幹活的人看起來都像猶太人了。不過他們的確看來好像到處都在挖掘。
  班瑞爾·傑斯特羅沒有在公會的房子裡。擁擠的、幽暗的、昏黑的走廊裡,只點著些閃爍的粗蠟燭照亮。拜倫在裡面找來找去,遇到了一個曾經看見他和班瑞爾談話的人,這是一個留鬍子的整潔的小個子猶太人,裝著一隻假眼珠,看起人來閃閃發亮。他用一種德語和意第緒語混雜的語言,說明了班瑞爾正在視察公共廚房。拜倫立刻去找他,在一座灰石砌的巨大的羅馬式猶太會堂裡找到了他。這座會堂未被損壞,只有一個沒有玻璃的圓窗洞上的石製六角星破裂了。傑斯特羅正在一間低矮悶熱的接待室裡站著,人們在那裡排著隊,等候幾個包著頭巾的滿頭是汗的婦女從木柴爐子上的大桶裡舀香味濃烈的菜湯。
  「俄國人!」班瑞爾摸著鬍子說。「這是肯定的嗎?」
  「是你們的市長把消息送到大使館來的。」
  「讓我們到外面去。」
  他們走到街上談話,遠離領菜的隊伍。隊伍裡排著的衣服襤褸的人望著他們,想聽他們談些什麼,甚至把手掌遮到了耳朵後面。「我必須把這個向中央委員會報告,」瑪瑞爾說。
  「可能是好消息。誰知道呢?也許這兩個強盜互相刺對方的喉嚨呢?這種事發生過。俄國人可能是上帝的使者。」
  拜倫把娜塔麗的錢包給他時,他吃了一驚。「她是怎麼想的呢?」他說。「我有錢。我有美元。她也許自己用得著。她還沒有走出華沙呢。」
  拜倫不知怎麼辦好。他沒有想到傑斯特羅會感到不高興,可是現在這個反應看來是很自然的。他說,美國人也許很快就會在停火的旗子下撤離華沙。
  「原來這樣。那麼我們不能再跟你或者娜塔麗見面了?」
  「也許見不著了。」
  「嗯,好吧。如果德國人讓你們所有美國人都一起撤出去,她就安全了。她對我說過,美國的護照上沒有信仰什麼教之類的話。對她說我感謝她,我會把這筆錢放在伙食基金裡。對她說:Vorsicht!1」
  一顆炮彈噓噓地飛來,在不遠的地方爆炸,震得拜倫耳朵作痛。
  班瑞爾急忙地說:「你看,他們又回到這一帶來了。這些德國人,他們炮轟有個體系。昨天是Yom kippur2,一整天炮彈落到我們頭上,沒有停過。現在,你會見到埃瑞爾了?」
  他對拜倫莫名其妙的表情苦笑了一下。」就是埃倫·傑斯特羅博士,」他模仿著英語的發音說。
  1猶太人的贖罪日。
  2德語:要小心!
  「我想會的。」
  「告訴他,」班瑞爾說,「Lekh lekha。你能記住嗎?這是兩個簡單的希伯來字:Lekh lekha。」
  「Lekh lekha。」拜倫說。
  「太好了。你是個很好的希伯來語學生。」
  「意思是什麼?」
  「快走。」班瑞爾把一張白色舊卡片給了拜倫。「現在,你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這是一個在新澤西的人,一個進口商。他寄來一張銀行匯票,買一大批蘑菇裝船。它來得太遲了。我把匯票銷毀了,所以沒有問題了,不過——你笑什麼啊?」
  「是啊,你有那麼多事操心,可是你還想著這個。」
  傑斯特羅聳聳肩膀。「這是我的事業。德國人,他們或者進來,或者不進來。說到底,他們不是獅子老虎,他們是人。他們會拿走我們的錢。這會是一個很壞的時期,但是戰爭總歸會結束的。聽著,如果俄國人來了,他們也會取走我們的錢的。所以——」他向拜倫伸出手去——「所以,上帝保佑你,還有——」
  拜倫聽見一顆炮彈很近地飛來的聲音;這是毫無錯誤的依稀的噓噓聲和呼嘯聲。它打碎了猶太會堂的屋頂,穿了進去。這令人發昏的爆炸,過了一兩秒鐘以後才響,使他來得及雙手摀住耳朵撲倒在地上。奇怪的是,它並沒有把正面的牆壁轟倒,這樣就保全了排隊的人。屋頂的碎片飛到空中,辟辟啪啪地落到街上和附近的房屋上。然後,恰好他和傑斯特羅兩人站了起來,他們看著會堂的整個正面建築象幕布落下一樣,滑了下來,發出轟隆的響聲和不斷的折裂聲,分崩離析,坍成瓦礫。現在,排隊的人已經跑開,脫離了危險。白色的塵霧沖天而起,馬上被微風吹散,但是從這陣塵霧中,拜倫可以看見大理石的柱子和遠處牆上未損壞的約櫃1的雕花木門,在煙霧濛濛的慘白陽光下顯得赤裸裸的不得其所。
  1約櫃,是希伯來人存放經卷的櫃子,被認為是上帝的表徵,神聖不可侵犯,除高級祭司外,一般人不能看見;見《舊約》《出埃及記》、《民數記》、《申命記》等篇。
  班瑞爾使勁在他肩頭拍了一下。「走吧,快走!別呆在這裡。現在快走吧。我得去幫忙了。」
  猶太男子和小伙子們已經擁進這個新的瓦礫堆,許多小火正在那裡閃爍。儘管他對猶太教知道很少,拜倫明白,他們是要去搶救經卷。
  「很好,我回到娜塔麗那裡去了。」
  「好吧。謝謝你,謝謝你。祝你們兩位一路平安。」
  拜倫小跑著回去。約櫃暴露在陽光底下,就像一曲強有力的音樂,使他震動。他從華沙的猶太區穿過,一路回去,看著這些一排排破毀的灰色、棕色的房屋,這些石子鋪地的街道和泥濘的小巷,這些曬著衣服的簡陋院子和棚屋,這些成群的留鬍子戴寬邊帽的安詳的猶太人,這些在炸彈底下嬉戲的快活的黑眼睛兒童,這些推著小車、提著籃子勞累而頑強的街頭小販,這些掛滿各種報紙、雜誌、小冊子和平裝書籍的報亭,這些瀰漫著煙霧的陽光,這些翻倒的無軌電車,這些死馬——他看看這一切看得特別清晰詳盡,每一個景象印在他的腦海裡,彷彿他是一個畫家一樣。
  他發現德國飛機排成密集的三角隊形從北邊飛來,既不感到驚訝也沒有什麼恐懼。這種景像已經司空見慣。他繼續小步跑著,稍為快了一些,穿過逐漸空曠的彈坑纍纍的街道向大使館跑去。他周圍的人瞧著天空,躲藏起來。第一批飛機都是斯杜加,它們俯衝下來,噴出黑煙。拜倫聽見房頂上波蘭人微弱的機關鎗在忿怒地咯咯回擊。有一架飛機向他正在奔跑的街道俯衝下來。他跳進一個門洞。子彈辟哩啪啦地打到鋪路的石子上,向四面八方一陣陣地飛濺。他眼看著這架飛機升高飛去,然後繼續奔跑,嘴裡喃喃地用慣用的髒話咒罵德國人。
  拜倫慢慢滋長一種感覺,似乎覺得德國人幹得出來的最壞的壞事都傷害不了他。在他看來,他們無非是一幫下賤的粗笨的屠夫。他肯定美國立即會從忿怒中站起來,跨過大西洋,把他們徹底打垮,要是英國人和法國人的確是太衰弱、太害怕因而不能這樣幹的話。他想,在他周圍發生的事在美國一定成為報紙上的大字標題。他要是知道這場結果已很明顯的波蘭戰爭已經在美國報紙上移到了後面幾版,人們對於國會修訂中立法案的所謂「大辯論」由於全國聯盟錦標賽跑大會的臨近而甚至一無所知時,他準會氣得目瞪口呆。
  他大步跑進大使館的大門,幾乎喘不過氣來。門口站崗的海軍陸戰隊向他敬禮,親切地笑了一下。裡面,因窗上貼著布條、掛著燈火管制用的窗簾而變得烏黑的大餐室裡,大約五十來個被圍在華沙城裡的美國人,正坐在活動支架的長桌邊吃午飯,桌上點著油燈,高聲地談著話。斯魯特和娜塔麗,還有一個臉色黝黑的小個子叫馬克·哈特雷,以及另外幾個人,坐在大使的光亮的餐桌邊。拜倫由於跑了長路還喘著氣,就把他和班瑞爾見面的情形告訴了娜塔麗,不過他沒有提起會堂被炸的事。
  「謝謝你,勃拉尼!願上帝保佑他們全體。坐下來吃點兒東西。我們有精采的裹麵包屑的小牛肉排,簡直是奇跡。」
  斯魯特說:「你是不是在這次空襲的時候從街上跑回到這裡來的?」
  「他腦袋裡裝的是鴨子毛,那麼輕率。」娜塔麗說,深情地看了拜倫一眼。
  「拜倫沒有問題。」哈特雷說。他們在地下室裡消磨長夜的時候,他是和娜塔麗、拜倫、斯魯特一起打橋牌的第四家。馬克·哈特雷的名字以前曾經是馬文·霍洛維茨,他喜歡對這麼改名換姓開玩笑。他是做進口生意的紐約人。拜倫在娜塔麗旁邊的一個空位子上坐下,取了一塊肉排。它有點古怪發粘的味道,但是吃了一個星期的罐頭小魚和香腸之後,它還是挺好吃,何況他又餓了。他吃完一塊,又用叉子叉了一塊放到自己盤子裡。斯魯特對他笑著,又得意地環視了一下高高興興地吃著肉排的美國人。「順便問一句,這裡有沒有人反對吃馬肉?」
  「我當然最反對,」娜塔麗說。
  「好吧,那就太糟糕了。你剛剛吃下去。」
  娜塔麗說了聲「啊喲!」拿餐巾捂著嘴噁心起來。「我的天。馬肉!我真要把你殺了。為什麼你不警告我?」
  「你需要營養。我們都需要。很難說我們會碰上什麼事,我剛巧有機會買到這東西,我就買了。你們剛才吃的還是波蘭的一匹純種。市長昨天下令宰了一千多匹。我們弄到一份還算運氣。」馬克·哈特雷從大菜盤裡又取了一塊肉排。娜塔麗說:「馬克!你怎麼能吃?是馬肉!」
  他聳聳肩。「我們得吃。我在猶太人飯館裡吃過更壞的肉。」
  「嘿,我不主張遵守宗教信仰,可是我沒法吃馬肉。我寧肯吃狗肉呢。」
  拜倫把盤子推開。他肚子裡感覺到馬肉的份量,嘴裡還留著馬肉黏糊糊的滋味,又想起猶太人街道上蒼蠅群集的死馬的臭味,這些都在他的意識裡混雜成為一件事情——戰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56:40

第14章  

  四天以後,娜塔麗一清早飛奔到使館後院找拜倫,跑得連頭髮和裙子都飄舞起來。他正在後院銷毀空白護照和一疊疊簽證申請書。使館有幾百張這種栗色護照,此刻都緩緩化作煙塵。這些東西一旦落到德國人手裡,他們就會利用它派遣間諜和破壞分子潛入美國。成堆的簽證申請書因為足以證明猶太人身份,也排在銷毀名單的最前列。申請書上常常別著美元,拜倫原來打算翻閱一下,現在可顧不上了。他的任務就是盡快把這些東西都燒成灰,連自己在燒鈔票也毫不在乎。
  「快。快跟我走。」娜塔麗喜氣洋洋地說。
  「上哪兒去?」
  「你就來吧。」
  前門口停著一輛有司機駕駛的黑色轎車,斯魯特坐在一個皮膚紅潤、頭髮灰白的胖子身邊。「喂,這兒,拜倫!」斯魯特的聲音也顯得特別高興。「這位是瑞典大使。大使,拜倫·亨利的父親是我們駐柏林的海軍武官。帶他一道去也許好一點。您覺得怎麼樣?」
  大使用乾淨的小手擦了擦蒜頭鼻子,精明地朝拜倫打量一下。「好極啦。的確好極啦,也許他還能做點筆記。」
  「我也這麼想。上來吧。拜倫。」
  即使給斯魯特輸了血,他的臉色也不會更好了。拜倫一小時前剛跟他交談過,那時候他還跟平常一樣,臉色灰白,脾氣固執,意氣消沉。他整天在大使館裡愁眉苦臉,不斷地吃藥,簡短地回答別人的問話,一連好幾個小時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自從旁邊一座樓房中了一顆炮彈、炸死了十個波蘭人以後,斯魯特就變成了這副樣子。拜倫猜測,因為責任重大,把這位代辦壓垮了。可是此刻,他臉上有了血色,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就連他煙斗裡冒出的一縷藍煙也顯得很輕快。當拜倫坐到汽車後座上的時候,娜塔麗突然對大使說:「我能去嗎?我總是跟拜倫一道出去的。」
  斯魯特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大使懷著男性的興趣,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娜塔麗穿一件綠色綢衣,套著一件粉紅色舊羊毛衫,這身衣服是她未加思索隨手從箱子裡抓出來的。這身打扮使她顯得俗不可耐,但富於誘惑力。「可是,親愛的,您不害怕嗎?」
  「怕什麼?」
  「怕炮聲。我們去勘察一條安全撤退的路線。」大使的英語說得很慢,但說得很好。他把一隻粉紅色的小手放在打開的車窗口,不管圍城不圍城,他的指甲總是修得閃閃發光。
  「我們很可能到離前線很近的地方。」
  「我聽過炮聲。」
  大使朝拜倫微微一笑。「怎麼樣,讓您的朋友跟我們一道去嗎?」他一邊說,一邊讓出地方給她坐。斯魯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不耐煩地嚼著他的煙斗。
  汽車一顛一簸、彎彎曲曲地向河邊駛去。華沙在過去四天中受了很大破壞。一股強勁的風吹散了硝煙,柔媚的朝陽使街道上呈現出一種帶諷刺意味的太平景象。但是,到處都可以看到被破壞的建築物。成千扇窗被炸掉了,窗口暫時釘上淡黃色的膠合板。華沙城只剩下一片硝煙,到處是水泥屋架和黃色的膠合板。人行道、排水溝都被破壞,彈坑纍纍,主要交叉路口都設置著坦克陷阱和防禦工事。在這些交叉路口上,都有神經緊張的士兵,惡狠狠地瞪著眼睛,舉著機槍,手指扣住扳機,攔阻汽車。周圍還能看到一些其他的人。遠處響著隆隆的炮聲。每當士兵放下槍,准許他們通過的時候,斯魯特總是哈哈大笑。
  「我簡直不能相信,」汽車駛到維斯杜拉河上一座擠滿汽車、卡車和自行車的石橋的時候,他這樣說。「這一切都還依然存在。德國人不是已經炮轟整整兩個星期了嗎?」
  「是啊,你知道,他們的破壞力並不像宣傳的那麼厲害,」瑞典大使說。「打的也不是那麼準。」
  汽車駛上架在褐色的寬闊河面上的石橋。橋下,河水在華沙和東郊布拉赫(那兒是一片矮房和綠林)之間靜靜地奔流。他們背後,華沙城映著硝煙瀰漫的藍天,沐浴著陽光,遠遠看來,越發顯得安然無恙;這座宏偉的京都,有寬闊的馬路、巴洛克式大教堂圓屋頂、高聳入雲的工廠煙囪和許多濃煙滾滾的黑色煙柱,看起來簡直象太平時代一座工業城市裡繁忙的一天,只是有些地方冒出滾滾的黃色火焰,地平線上閃耀著象夏天閃電一般的火光,以及從遠處傳來的隆隆炮聲。幾輛載著士兵的公共汽車從汽車旁邊駛過,士兵們在車上唱歌,開玩笑,有的還朝娜塔麗招手,衝著她叫喊。也有許多士兵騎著自行車向同一方向奔馳。
  「他們都上哪兒去?」娜塔麗說。
  「當然是上前線,」大使說。「這可是一場真正的戰爭啊。他們離開炮位,回家吃一頓午餐或晚餐,或者跟老婆睡一覺,然後再搭公共汽車返回前線打德國人。內戰時期我在馬德里,當時馬德里就是這樣。」
  「我們得走多遠?」斯魯特說。在河上,從布拉赫傳來的炮聲更響了。
  大使噘起嘴唇。「我說不上來。我們得找到校園前邊有一隻石鵝的校舍,過了路邊一個神龕以後大概還有一百碼。」
  過河以後,他們看到一片廢墟。一路都是頹垣殘壁、被燒燬的樹木和倒下的樹桿。狹窄的柏油公路遭到炮火嚴重破壞,他們不得不經常繞到土路上行車。當轎車沿土路行駛的時候,隱蔽在樹林裡的一門波蘭重炮突然轟地一聲打響了。司機一閃車,從一棵樹旁邊擦過去,車裡的人都從座位上跳起來。「我的天!」斯魯特說。汽車穩定了一下,順著布拉赫一片綠樹成蔭的平原駛去。他們經過一所房子,屋頂正熊熊燃燒,全家人都站在外邊沮喪地觀看著。每隔兩三分鐘他們周圍就響起很強烈的爆炸聲。有時他們能看到樹林裡炮口噴出的火焰,但是看不見炮身。有時他們看到波蘭炮手在樹林裡緊張活動。這一切至少使拜倫感到新鮮、興奮,而且他們似乎在非常安全的情況下欣賞戰場的風光,只是為了避開彈坑,汽車才不得不在雜草叢生的地路上顛簸。可是,突然一顆德國炮彈嗖——地一聲飛過來,轟隆一聲在汽車附近爆炸,被掀起的泥塊簌簌地落到汽車頂上。斯魯特說:「啊呀,老天爺!我們現在可是在前線了!」
  「是啊,拐過彎去大概就是學校,」大使說。但是,轉過彎以後,他們只看見一個骯髒的院子,周圍是四所木屋,幾頭豬被炮聲驚動,在院子裡亂竄。再往前,筆直的柏油路繼續通向茂密的樹林,硝煙瀰漫,擋住了視線。斯魯特說:「請停車。」
  大使回頭看了他一眼,用發紅的手擦了擦鼻子,讓司機停車。汽車在路邊停下。
  「我簡直不相信,」斯魯特用拳頭攥住煙斗,做了個手勢說。「我們現在真是像你說的,在炮兵陣地。你能斷定我們沒走錯路,這會兒不是在德國陣地的後方嗎?」大使噘起嘴。「我相信我們現在離開石橋頂多三英里路。」斯魯特一陣哈哈大笑,猛地用煙斗捅了捅娜塔麗和拜倫。
  「我可要對這兩個年青人負責。我不能讓他們冒這種危險。」
  兩輛滿載著士兵的破舊公共汽車隆隆駛過,車頭還掛著行駛線路的號標牌,車身兩邊都貼著褪了色的電影廣告。士兵們都在唱歌,有幾個從窗口向停著的轎車揮手,用波蘭語講俏皮話。
  「我們肯定不是在德國陣地的後方,」大使說。
  「但是,我們無論如何要把這兩位公民送回華沙,」斯魯特說。「對不起,咱們誤會了。」
  娜塔麗大聲說:「可是為什麼?沒有任何理由要送我們回去。我好得很呢。」
  「恐怕時間來不及了。」大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眉毛說。
  「大概不到一小時就要停火。我們一回去,我就得立刻召集我的那批人。」
  「我也要召集。但是,中立國人員安全通過火線反正是由波蘭和德國作出保證的。」大使看了看表。「拉科斯基上校要求我們預先察看路線。我看最好還是繼續往前走吧。」轟,轟,又是兩發重型炮彈在樹林裡爆炸,一發落在左邊,一發落在右邊。司機開始發動汽車。
  「等一等!」司機扭過頭來,斯魯特面色煞白,嘴唇直發顫。「大使,我要求您至少先把我們送回橋邊。在橋上我們也許能截到一輛卡車或公共汽車。」
  「可是,親愛的先生,您也得察看路線呀。我們的人員以後很可能會在樹林裡走散。」
  拜倫覺得心裡直作嘔。儘管大使的態度很有禮貌,但也遮蓋不住發生的這一切,斯魯特是代表美國的。拜倫於是說:「萊斯裡,你說得非常對,應該讓娜塔麗避一避。這樣吧,你護送她到木屋那邊等我們,好不好?我可以跟大使去探路。」大使立刻高興地說:「這主意太好了!我們去一趟,我看,十分鐘或一刻鐘就能回來。」
  斯魯斗打開車門,下了車。「走吧,娜塔麗。大使,我們
  在有綠色窗檔的那所小屋裡等你們。我看見窗口有一個婦女。」
  娜塔麗卻坐著不動,看看斯身特,又看看大使,嘴角露出不快的表情。最後大使操著生硬的歐洲口音對她說:「親愛的,請您照我們說的那樣做吧。」
  她猛地跳下車,砰地一聲關上車門,就朝木屋跑去。斯魯特連喊帶叫,緊跟在背後追她。轎車沿著小石子路疾馳而去。前面煙霧淡薄一些。車行了不到半英里路,就看見一個神龕,那是一個木棚,裡邊有一個油漆得很俗氣的耶穌木雕像,釘在金色的十字架上;離神龕不遠就是一所學校。校舍前邊有一隻石鵝,周圍栽著紅花,幾個士兵在石鵝旁邊聊天,散步,抽煙。拜倫心裡想,要是萊斯裡·斯魯特能再堅持那麼三四分鐘,也不至這樣出乖露醜。土塊往汽車頂上掉的那一刻,真是他倒了霉。拉科斯基上校一見瑞典大使,就興沖沖地奔出來擁抱他。拜倫覺得,他情緒好得幾乎有點不真實,參謀部裡的軍官們面對著掛在牆上的一張前線軍事地圖所標出的壞消息,也顯得過分輕鬆:地圖上的華沙城已被一個很粗的大紅圈完全圈住了。校舍的另外幾面牆上掛著色彩明亮的幼兒園的圖畫。拉科斯基身材魁梧,蓄著亞麻色山羊鬍,一隻大酒糟鼻,一看就知道生活上養尊處優;他領著客人走出後門,順著一條鋪滿樹葉的小路,來到混凝土構築的炮兵陣地,滿臉鬍子、渾身污泥的士兵,打著赤膊在碼炮彈。上校打手勢要客人繼續朝前走,自己爬上一個不太陡的水泥斜坡,然後登上沙袋。拜倫跟在大使後邊。他們眼前是一片林木茂密的平原,向東綿延,可以看到疏疏落落的房舍、農場和三個相距很遠的教堂尖頂。拜倫知道那一股股濃煙是從德國炮兵陣地噴出來的。
  大使和上校爬上坡後,氣喘吁吁,指著教堂尖頂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大使還匆匆做著筆記,偶爾翻譯一些給拜倫聽。根據停火協議,他說,中立國難民將在沒有波蘭人護送的情況下,穿過火線到達德國防地,要朝最遠那座教堂的方向走,德國國防軍會派卡車在那裡接他們。拉科斯基上校擔心有些難民可能因為小路的路標不清楚,走到通向另外一座教堂的那條路上,結果德國人保證的兩小時休戰期滿,他們就會處在作戰雙方交叉的火力下。因此,他請瑞典大使出來,事先把路線勘察好。
  「他說,」大使合上記事本,對拜倫說。「從那座瞭望塔上看得最清楚,能辨出通往坎托洛維茨教堂的幾條路。」
  拜倫望著聳立在學校操場旁邊的一座細高木塔。有一架狹窄的梯子通到一個有鐵遮棚的方台,他看見台上有一個戴鋼盔的士兵。
  「那我上去看看,怎麼樣?也許我能畫出一張草圖。」
  「上校說,德軍的火力很注意這座塔。」拜倫輕蔑地咧嘴一笑。
  大使親切地微微一笑,把記事本和鋼筆遞給他。拜倫連忙跑過去,爬上梯子,破舊的木塔隨著他的腳步直搖晃。從塔上看周圍的地形一目瞭然。他能看到穿過這片無人地帶通向遠處教堂的每一條路和一些彎彎曲曲的棕色小路的每個岔口。值勤的士兵放下望遠鏡,呆呆地望著這個身穿翻領衫和一件寬大毛衣的美國青年,只見他用手按住被風吹得亂舞的紙張,正往大使的記事本上畫草圖,每條不通教堂的岔道都打上「×」,還草草標出撤退路線周圍的另外三座教堂。當拜倫把草圖遞給士兵看時,士兵點點頭,拍了下他的肩膀。
  「OK,」的說著,咧嘴一笑,因自己能說美國話而感到得意。
  汽車駛到時,娜塔麗正交叉著雙臂倚在茅屋的敞開的門上。她急急地朝汽車奔去,不一會兒斯魯特就跟了過來,他先向一個裹著頭巾、穿著一雙笨重靴子的老太婆說了再見。汽車返回華沙的路上,大使講述了他們視察前線以及拜倫冒險攀上木塔的情況。這時拜倫正把記事本放在膝蓋上繪圖。
  「畫四份我想夠了吧?」他對大使說。
  「我想足夠了。謝謝你。」大使接過記事本。「也許我們來得及油印一些。畫得很好。」
  娜塔麗握住拜倫的手,放到自己膝上。她坐在他和斯魯特中間,緊緊握住他的手指,半睜著烏黑的眼睛,嚴肅地望著他。他的手背隔著一層薄薄的綠衣服,感覺到她大腿的肉體和隆起的吊襪帶。斯魯特一面泰然自若地抽煙,望著窗外,跟大使談如何召集和運送撤退人員,一面卻不斷地拿眼瞟著姑娘膝頭上緊握著的兩隻手。他臉色蒼白,下巴上有一塊肌肉在皮膚下邊抽動。
  使館裡人聲嘈雜,一片忙亂。市長辦公處剛剛通知,確定在一點停火。波蘭軍用卡車要把這批美國人送到出發地點,每人可以攜帶一隻手提箱。人們繼續奔忙。住在使館外邊的美國人都一一接到電話通知。滿樓都散發著一股燒紙的氣味,樓道裡一塊塊黑色的紙灰到處亂飛。
  在地下室裡,馬克·哈特雷的床緊挨著拜倫的床。拜倫發現他拱著背,雙手抱著頭,坐在一隻捆好的皮箱旁邊,用手指夾著一支已經熄滅的雪茄。「準備好了嗎,馬克?」
  哈特雷臉色陰沉,眼睛突出,露出驚慌的神色。「拜倫,我的名字是霍洛維茨。馬文·霍洛維茨。」
  「別胡說,他們怎麼會知道這個?」拜倫從他自己的小床底下拖出一隻安著彈簧鎖的破提包。
  哈特雷搖搖頭。「我不知怎麼了。一定是發瘋了。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想些什麼。也許羅斯福會讓我們乘軍用飛機離開。很可能這樣。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心神不定。我們會落到德國人手裡。德國人。」
  「把這個放在你的提包裡,」拜倫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抽出一本照封皮的舊書給他。「打起精神來。你是一個美國人,不就完了。一個名叫哈特雷的美國人。」
  「我天生就是一副霍洛維茨家族的面孔和霍洛維茨家族的鼻子。這是什麼?《新約全書》?要這幹什麼?」
  拜倫把封皮上印著一個金色十字架的書拿過來,把署有自己名字的扉頁小心翼翼地撕掉。「當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吧。把這拿去。別坐在這裡發愁了,去幫羅蘭遜銷毀文件吧。」
  「我要是有我自己的《聖經》或祈禱書就好了,」哈特雷含含糊糊地說著,把提包打開。「我自從按照神的旨意學法律之後,就再也沒有進過猶太會堂。一個臭氣熏人的猶太老頭教我背誦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經文。我學會背誦,主要是為讓母親高興,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後來我再也沒有回過一次家。現在我希望還記得那些祈禱文,不管哪一段祈禱文。」他朝亂哄哄的地下室看了一下。「願上帝保佑,現在我覺得這個小小的地下室簡直像個甜蜜的家。只要能讓我留在這裡,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你想我們四個人有朝一日還會聚在一起打橋牌嗎?也許在紐約?」
  「比你預料的要快。」
  「上帝可聽見你親口說的。這是我母親的口頭禪。」
  十一點半,軍用卡車轟轟隆隆地開到使館;散了架的老汽車搖搖晃晃,沾滿了塵土和爛泥,灰色的噴漆已經很難辨認了。汽車一到,擠在草地柵欄裡的一百多個美國人就歡呼起來,並且唱起《我來到加利福尼亞》之類的小調。波蘭籍工作人員,大多數是女秘書,都很難過,她們開始遞送咖啡和點心。
  「看見她們我覺得很慚愧,」娜塔麗對拜倫說。這時正好有兩個波蘭姑娘端著托盤從他們身邊走過,臉上勉強堆出呆板的笑容,眼眶裡閃著淚花。
  「有什麼辦法?」拜倫餓了,咬了一口發灰的粗點心,做了個鬼臉。點心吃起來有一股生面和紙灰的味道。
  「一點辦法也沒有。」拜倫說:「馬克·哈特雷被德國人嚇壞了。你呢?」
  娜塔麗的眼睛突然一閃。「他們能把我怎麼樣?我有美國護照。他們不知道我是猶太人。」
  「那好,別告訴他們。我是說,別突然充英雄好漢什麼的,好嗎?我們的目的也只是要逃出地獄。」
  「我不是笨蛋,拜倫。」
  一位波蘭軍官喊了一聲,門開了,美國人蜂擁上車。有些人年紀太大,爬不上去,有些人想多帶行李,波蘭司機和軍官都很著急,很不耐煩,也沒有人負責。於是人們喊的喊,抱怨的抱怨,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揮著拳頭,但是大多數人儘管餓著肚子,也很不舒服,但因為即將動身,感到很高興,仍舊繼續唱歌、說笑。卡車魚貫地駛出。最後是一輛黑色的雪佛蘭轎車,車前擋板上掛著美國國旗,車裡坐著斯魯特、他的三位最高級助手和兩位助手的妻子。波蘭籍女秘書都站在大門口,揮手告別,淚水順著她們的面頰流下來。拜倫和娜塔麗彼此緊緊地摟著腰,在卡車裡顛簸。斯魯特讓娜塔麗乘雪佛蘭轎車。她搖了搖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炮火依舊非常猛烈,遠處傳來隆隆的炮聲,三小隊排成V字的德國轟炸機在中午煙霧瀰漫的天空緩緩低飛投彈的爆炸聲,還有波蘭高射炮隆隆的炮聲。汽車在被炸壞的街道上,在兩邊都是黃色樓房的狹窄的夾道裡走走停停,有時為了躲過彈坑和坦克車轍,只好繞到人行道上行駛,有一次因為剛剛倒下一幢樓房擋住了去路,不得不開倒車退出一條大街。
  在橫跨維斯杜拉河的橋頭,聚集著懸掛各國國旗的使館汽車。橋上停滿了撤退人員的汽車,擠得水洩不通。在華沙大約有兩千多名中立國僑民,顯然他們人人都打算離開。拜倫不停地看表。又開始朝前移動了,但是車走得特別慢,他擔心一點鐘不能趕到出發地點。德國炮彈繼續呼嘯而過,落到河裡,掀起一個個噴泉,河水有時落到橋上和汽車上。顯然,德國人認為如果在停火前一刻鐘把中立國僑民十之八九消滅在橋上,那是易如反掌。車隊最後停在有一尊石鵝的校舍旁邊,附近是一個堆棧。拉科斯基上校和瑞典大使並排站在路當中,向每輛卡車上下來的人大聲發著指示,並且把油印通知散發給他們。拜倫看見人人都在索取他繪在蠟紙上的草圖,老老實實地照著臨摹,連潦潦草草畫下的三座教堂也都照樣畫下來,拜倫因為這些畫出自自己的手筆,感到頗為得意。
  學校周圍樹林中的炮聲依舊不斷,但到一點欠五分鐘時,炮聲開始稀疏了。一點整大炮都沉靜下來。這時只聽到撤退人員在公路兩旁用各國語言高聲談論。拜倫還能聽到小鳥和蟈蟈之類的叫聲。他深深感到蟈蟈的叫聲是世界上最能代表和平生活的聲音。擴音器裡輪流用各國語言播送最後通知。一群群中立國僑民提起箱子,順著公路下坡去。最後擴音器裡用帶著濃重波蘭聲調的英語播送道:「請不要走散。遇岔道口不要走錯路。德方通告,凡是在三時前未能到達坎托洛維茨教堂的,德方概不負責。波蘭方面也不能負責。即使老年人步行一小時也完全可以到達該地點。敵人無疑將於三時重新恢復炮擊。我們也將從一開始就用最強烈的火力予以回擊。因此,請加快速度。祝大家平安。美國萬歲。波蘭萬歲。」聽到廣播,美國人都提起箱子朝無人地帶走去。
  前兩三百碼跟布拉赫其他地區沒有什麼兩樣,但是再往前走,柏油公路就變成狹窄的土路,只能容一輛馬車通過。他們經過被炸毀的房屋。牲畜欄裡沒有牲口,偶爾有一隻被遺棄的小雞咯咯叫著,到處閒蕩,或是幾隻貓悄沒聲兒地跳來跳去。道路伸進樹林,陽光透過葉叢投下黃綠色的光柱。美國人的領隊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聖公會老牧師,穿一身圈翻領的黑衣服,每逢十字路口,他都要對照一下拜倫繪的地圖。根據拜倫計算,他們在這種不同尋常的情況下,在兩軍沉默對峙的中間地帶緩緩步行,整整耗費了一個小時。他事後回憶起來,當時簡直象和平時期在秋天飄散著花香的樹林裡結伴遊玩一樣。骯髒的路上和樹林裡,到處都是藍色、桔紅色和白色的落花;鳥兒嘁嘁喳喳叫個不停;周圍又是一片奇妙的蟈蟈鳴叫。他還記得,由於過度緊張,口乾起來,渴得要命,渴得連腿都發軟了。拜倫還記得兩件事,一次是一輛外交官的黑色轎車從他們身邊駛過,把步行的人都趕到路邊,斯魯特坐在前座上哈哈大笑,朝他和娜塔麗揮手致意;另一次是即將到達目的地,在拐彎的地方已經能看到坎托洛維茨教堂,馬克·哈特雷走上前來,挽住他的駱膊,對他說:「我的名字叫馬克·哈特雷,我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說著朝拜倫笑了笑,臉色鐵青,已經嚇得魂不附體。
  他們很快就看到樹林裡有德國炮和德國炮手。德國榴彈炮比波蘭炮大,外表更好,設計更先進。士兵們一個個戴著乾淨的土灰色大鋼盔,一動不動地站在大炮旁邊,望著走過的人群。拜倫懷著極大的好奇心窺視這些德國兵。戴著大鋼盔顯得確實有一種軍人的威風,但是他們大多數都很年輕,而
  且面孔都像他在慕尼黑和法蘭克福看到的德國人的面孔一樣。許多人戴著眼鏡。很難令人相信,他們正是那幫壞蛋,正是他們把鋼鐵和炮火傾瀉到華沙城上,用火燒死孕婦,用槍把孩子的胳膊、腿打斷,把一座繁華的首都變成一個大屠場。他們看上去只不過是綠蔭如蓋、鳥兒和蟈蟈歡快鳴叫的樹林裡一些身穿軍服、頭戴莊嚴鋼盔的青年而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57:02

  起初,德國人對待這批撤退人員似乎比波蘭人好。教室附近的路邊停著一輛用騾子拉的水車,那是一隻漆成橄欖色的帶輪的大水罐,德國士兵們讓口渴的人群排隊,由他們用洋鐵杯供水。另外有些士兵再把他們從水車旁邊帶到停著一輛輛嶄新漂亮的灰色卡車的地方,這些車輪輪胎上的花紋又黑又深,跟又髒又破的波蘭卡車大不相同。路邊的一張桌子旁邊有幾個德國軍官,穿著長軍大衣,戴著高簷軍帽,故意做出慇勤的樣子,擺出和藹可親的姿態跟來到的外交人員交談。每個國家的人員走到卡車跟前的時候,這個國家的大使或代辦就交出一份打字的名單給坐在桌子後邊的一個戴眼鏡的德國士兵。由他叫名字,然後一個個順序上車,車上有木板座位,也不像波蘭卡車。波蘭人沒有要名單。現在沒有人爭先恐後,也沒有發生混亂。士兵們拿著小板凳站在旁邊扶老年人上車,還堆著笑臉把幾個孩子抱起來,故意捅他們一下,逗他們玩耍,然後把他們遞給他們的母親。標著紅十字的流動野戰醫院的看護兵分發恢復藥。兩個德國兵拿著電影機和照相機跑來跑去,把優待中立國人員的場面一一攝入鏡頭。人還沒有完全裝完,教堂旁邊的大炮就轟地一聲齊發,震撼了大地。拜倫看看表正好三點過一分。
  「可憐的華沙,」娜塔麗說。
  「別說話,」馬克·哈特雷用沙啞的聲音說。「在我們離開這裡以前,什麼話也別說。」他倆跟拜倫坐在卡車的最後一排凳子上,從這裡他們能看到外邊。
  娜塔麗說:「你是在看斯魯特吧?他從德國人手裡接過一支香煙,大喊大叫,還哈哈大笑呢!簡直叫人不能相信。這些德國軍官都穿著長大衣,高戴著軍帽,完全跟他們電影裡一模一樣。」
  「你害怕嗎?」拜倫問。
  「現在事情已經真的發生,我就不害怕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像做夢一樣。」
  「是做夢,」哈特雷說。「應該僅僅是一場夢。我的上帝。那個軍官跟斯魯特朝這邊走過來了。」哈特雷用手抓住拜倫的膝蓋。
  那個軍官是一個金黃頭髮的青年,臉上堆著親切的笑容,一直朝拜倫走過來,用非常悅耳的聲調緩慢而準確地說:「您的上司告訴我,您父親是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
  「是的,先生,他是駐柏林的海軍武官。」
  「我是柏林人。我父親在外交部。」軍官用手摸了摸掛在脖頸上的望遠鏡。他的舉止不太像軍人,甚至還顯得有點怕難為情。拜倫覺得他也許感到有些抱歉,拜倫在這一點上對德國人有好感。「我想我八月份在比利時大使館一定有幸見到過您的父母,並且跟您母親跳過舞。您到華沙來做什麼?」
  「來觀光。」
  「那您一定看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景致吧?」
  「不錯。」軍官笑起來,朝拜倫伸出手。「歐斯特·貝耶,」他說著,打了個立正。
  「拜倫·亨利。」
  「啊,不錯,亨利。我記得這個姓。您怎麼樣,還舒服嗎?要不要我在參謀部的車上給您找個座位?」
  「我挺好。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克洛夫諾。這是附近通車的一個最近的樞紐站,從那裡你們再換乘專車到科尼希斯貝格。也就三個多小時的路程。乘小轎車更可以一飽眼福。」
  「我是跟這些人一道來的。我要跟他們在一起。多謝您。」拜倫說話時還是顯得很熱誠,自從他開始痛恨德國人以後,居然還能跟一個德國軍官如此客客氣氣聊天,他自己也覺得特別奇怪。
  斯魯特對娜塔麗說:「雪佛蘭裡還能給你讓一個地方。硬木板坐著太受罪。」她搖搖頭,沉著臉望著德國人。
  「請向您母親問好,」軍官說著,隨便朝姑娘瞟了一眼,然
  後又對拜倫說:「她真夠迷人的。」』「我一定轉達。」
  附近的幾門大炮又連續開火,把軍官說的話蓋住了。他皺了皺眉,笑了。「華沙現在怎麼樣?很不幸吧?」
  「他們看起來堅持得挺好。」
  貝耶一半對娜塔麗,一半對拜倫說:「不像話!波蘭政府完全不負責任,逃往羅馬尼亞,弄得整個國家連個頭頭腦腦的都沒有。兩周前就應該宣佈華沙為不設防城市。這樣破壞太不合算。重新修建起來要付出很大代價。市長倒是挺勇敢,這裡對他很敬重,可是,」他聳了聳肩。「除非把它毀掉,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一兩天之內也就結束了。」
  「也許需要更長的時間,」拜倫說。
  「您這樣想嗎?」貝耶愉快的笑容消失了。他微微鞠了一躬,手裡擺弄著眼鏡,走了。斯魯特朝拜倫搖了搖頭,也跟在軍官背後走了。
  「你為什麼非要去惹他?」哈特雷小聲說。
  「啊,上帝。居然把圍城的責任推到波蘭政府頭上!」
  「他是那樣想的,」娜塔麗奇怪地說。「他講的老實話。」
  有人用德語喊了幾句話,接著是一片發動機的響聲和喇叭聲,士兵們揮手送別,車隊終於離開了坎托洛維茨教堂。這是一個小村子,教堂周圍有五六間木屋,完好無損,但也被棄置了。這些撤退人員自從離開學校以後,就沒有見到過一個波蘭人,不論是活著的,還是死的。卡車在狹窄的土路上顛縫,沿途儘是被焚燬的穀倉、炸毀的房屋、被推倒的風磨、摧毀的教堂和沒有窗戶或屋頂的校舍,地面被破壞,彈坑纍纍,樹木被燒成焦炭。不過這些景象倒還完全不像電影或書本中對上次大戰戰場的描繪,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到處是帶刺的鐵絲網和曲曲折折的黑色塹壕。現在的田野和樹林還是一片翠綠。莊稼還在地裡。不幸的只是居民都不在這裡了。這情景簡直象威爾斯1小說裡所描寫的一批來自火星的入侵者,乘著他們的三腳金屬遊覽車經過這裡,把人們全部化掉或吃掉,他們離去時僅僅留下很少的痕跡。在離開德國防線很遠的地方,他們才碰到第一對波蘭人,那是一個老農和他的妻子在夕陽斜照的田野裡勞動;他倆倚著農具,嚴肅地望著卡車開過。離華沙越遠,他們碰到的農民也就越多,這些農民有的在地裡幹活,有的在修理被破壞的房屋,他們有的根本不理睬卡車,有的毫無表情地望著汽車通過。這些人幾乎全部都是老人或孩子。在這樣偏僻的農村裡,拜倫沒有看到一個青年男子,只偶爾有兩三個包著頭巾,穿著裙子,從苗條的身材和靈活的動作判斷可能是少女。使拜倫感到更驚奇的是他連一匹馬也沒有見到。馬和馬車原是波蘭農村生活的一個標誌。從克拉科夫到華沙,沿途有上千匹馬,堵塞了道路,有的在地裡幹活,有的運兵,有的往城市拉笨重的東西。但是一到德國防線的後方,這種動物彷彿就絕種了。
  1威爾斯(1866—1946),英國小說家,這裡引用的故事見他的科學幻想小說《星際戰爭》。
  道路太顛簸,不宜談話;撤退人員也都很疲倦;他們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已落在德國人手中,也許感到恐懼。因此在頭一兩個小時,簡直難得有人說一句話。他們來到一條狹窄的、相當原始的柏油路上,但是和偏僻農村的馬車道比較,就變成一條平滑的公路了。車隊在一片綠草如茵的花園旁邊停下來,小丘上聳立著一座用磚牆圍住的女修道院,傳話過來讓婦女乘客下車「透透風」。婦女們興高采烈地下了車,男人就都跑到樹底下,有的在路邊小便,等車隊繼續上路的時候,大家的情緒就輕鬆得多了。
  話閘子打開了。娜塔麗開始講她從女廁所聽來的各種傳聞。她說,全部中立國人員可以自由選擇,飛往斯德哥爾摩,或者乘德國火車到柏林,轉比利時、荷蘭或瑞士。
  「你知道,」她眼睛裡閃著柔和的光芒說。「我真有點想去親眼看看柏林呢。」
  「你瘋了?」哈特雷說。「你當真瘋了嗎?你準是在騙人吧。你就去斯德哥爾摩吧,小姐,你應該禱告上帝保佑他們能放你去斯德哥爾摩。這個姑娘有毛病了,」哈特雷對拜倫說。拜倫說:「班瑞爾給埃倫·傑斯特羅的口信也適用於你。Lekh Lekha。」
  「Lekh Lekha,」她笑了。拜倫對她講過這件事。「快走,嗯?也許可以。」
  「看在上帝面上,」哈特雷喃喃地說。「別說希伯來語了。」
  汽車在曠野和樹林裡耗了整整四、五個小時。一切戰爭的痕跡都從這一片如畫的景色中消失了。房屋、教堂、一座座城鎮都完整無損。居民看起來跟他們和平時期的村居生活一樣。有極少數年輕人,沒有馬。牛和家禽也很少。城鎮的中心廣場上飄揚著紅色的A字旗,有的掛在旗桿上,有的掛在市政廳的樓頂上,德國士兵站崗放哨,也有的徒步或駕摩托車進行巡邏。但是被征服的土地上一派和平景象。沒有家畜和年輕人使城鎮變得死氣沉沉,農民也許更愁眉不展,鬱鬱不樂,但是,除了由德國人統治之外,生活和過去完全一樣。
  太陽沉到遠遠的地平線下,天邊一抹短暫的、淡淡的紅霞。卡車駛入黑夜。乘客們靜下來。娜塔麗·傑斯特羅把頭枕在拜倫肩上,握住他的一隻手。他們兩人都在打盹。
  用德語發佈的命令把他們驚醒了。燈光耀眼。他們來到一個大車站前邊的廣場上,人們正從排成一長列的卡車上下來。卡車下半截門還關著,兩個戴鋼盔的德國兵走過來匡啷一聲把門打開了。「Bit-teraus!Alle im Wartesaa!!」1他們的態度顯得很輕鬆,沒有敵意的表示,說完就站在旁邊扶婦女和老人下車。這是一個含著涼意的月夜,拜倫看到的不是一片濃煙和火光,而是黑夜,頭頂上又是點點的星辰,他因此感到高興。
  1德語:「請下車!都到候車室去!」
  撤退人員都亂哄哄地集中在候車室裡,燈光依舊耀眼。大候車室一端的兩扇門打開了,士兵們用德語喊著,走在拜倫和娜塔麗身邊,把人群帶進門去。拜倫替他們提著箱子,哈特雷象孩子一樣挽住拜倫的胳膊。他們來到一間餐廳,裡面擺滿了厚木板搭起來的長桌子,桌上擺著食物。
  這是拜倫有生以來見到的一次最豐盛的晚宴,經過長途跋涉,以及在被圍困的華沙三個星期,伙食很壞,使他飢腸轆轆,因此至少在這使他驚愕的最初時刻,他認為這次晚宴很豐盛。桌上擺滿了一大盤、一大盤的熏香腸和酸白菜,整塊整塊通紅的火腿,一堆堆煮熟的馬鈴薯和油炸子雞,一摞摞新鮮麵包,大壺大壺的啤酒,許多整塊整塊的黃色和桔紅色乾酪。但看起來這是一場惡作劇,是納粹玩弄的一個殘酷的詭計,一次巴梅西絲的宴席1。因為士兵們把這些中立國人員從桌子旁邊帶到牆跟前。他們一共有好幾百人,都站在牆根,眼睜睜地瞪著遠遠的地方擺著的食物,幾個德國士兵機警地端著槍口朝下的湯姆遜衝鋒鎗,站在他們和餐桌當中的地方。
  1典出自《一千零一夜》。巴格達王子巴梅西絲捉弄一個名叫斯恰克巴斯的窮人,請他吃飯,給他上一連串空盤子,問他好吃不好吃。他假裝吃飽喝醉,把巴梅西絲打了一頓,巴梅西絲最後原諒了他。
  擴音器裡傳來很清晰的德語:「歡迎!德國人民款待你們。我們在和平友好的氣氛中歡迎中立國家的公民。德國人民與一切國家謀求和平。和波蘭的關係目前正常化了。背信棄義的史密格萊—裡茲政權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處,不復存在了。一個嶄新的進行過清洗的、守法的波蘭將從廢墟上誕生,人人將在那裡辛勤工作,那些不負責任的政客不可能再煽動來自國外的災難性的冒險行動。元首如今有可能和平解決與大不列顛以及法國之間存在的重大問題,從而在歐洲建立空前一致的新秩序。現在我們請大家入座就餐。祝大家食慾旺盛!」
  十二名金髮女郎,身穿白色女招待制服,手裡拿著咖啡罐和一摞摞盤子,像演員出場似的進了大廳。士兵們含笑離開桌前,用衝鋒鎗比劃著請他們就座。片刻的難堪和恐懼。有人第一個從中立人員的行列裡遲疑不決地走出來,另一個人也跟著走出來,走過他們和桌子之間的那塊空地方。有些人跟上去,有的坐到矮凳上開始拿食物,接著一片嘈雜,人們蜂擁而上。
  拜倫、娜塔麗和哈特雷也跟其他人一樣衝上去搶座位,然後開始飽餐他們生平最豐盛、甜蜜、可口的一頓晚餐。他們覺得特別滿意的是咖啡,儘管是代用品,但是很燙,而且一批愉快、豐滿的女郎完全滿足他們的要求,一再主動為他們倒咖啡。當他們一邊狼吞虎嚥的時候,擴音器裡送出吹奏樂,有斯特勞斯的華爾茲舞曲,有進行曲以及輕快的飲酒歌。很多撤退人員唱起歌來,甚至連德國士兵也加入合唱。
  你呀,你在我的心坎裡,
  你呀,你在我的靈魂中……
  幾杯啤酒下肚之後,拜倫感到心情為之一暢,這頓豐盛的晚餐、悠揚的音樂和周圍興高采烈的歡快氣氛使他銷魂,他竟揮著啤酒壺唱起來:
  你呀,你給我帶來多少不幸,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馬克·哈特雷也跟著唱起來,雖然他那雙眼睛始終在德國士兵身上打轉。娜塔麗默默地用諷刺、但是慈祥的目光望著他們兩人。
  飽餐了這頓令人難以置信的、夢境一般的晚餐之後,他們神魂顛倒地回到候車室,看見棕色的瓷磚牆上貼著字跡潦草的字牌:比利時、保加利亞、加拿大、荷蘭。他們站到貼著美利堅合眾國字樣的字牌下邊。撤退人員象出去野餐回來一樣,興高采烈,有說有笑,各自找自己的地方去了。一批穿黑制服的人來到候車室。美國人不再交談,歡快的聲音從整個車站消失了。
  斯魯特陰沉地說:「大家注意。他們是黨衛軍。有話我來跟他們說。」
  穿黑制服的人散開去,每個中立國人員小組去一個黨衛軍。來到美國人小組的一位,相貌並不凶狠。他要不是穿著一身黑制服,佩著兩條閃光的銀槓,看上去完全像個美國人,很像在火車或飛機上碰到的坐在你身邊的一個保險公司的年輕推銷員。他拿著一隻黑色的公事皮包。斯魯特走出來跟他打招呼。「我是萊斯裡·斯魯特,美國大使館一等秘書兼臨時代辦。」
  黨衛軍軍官雙手拿著皮包,立正鞠了一躬。「您的隨員中有一位叫拜倫·亨利先生的嗎?」他英語說得很流利。
  「這位是拜倫·亨利,」他說。拜倫上前一步。
  「您的父親是美國海軍駐柏林的代表嗎?」拜倫點點頭。
  「這是通過外交部轉給您的一封信。」拜倫把一個黃色的信封放到胸前的衣袋裡。「您當然現在就可以看。」
  「謝謝,我過後再看吧。」
  黨衛軍軍官轉向斯魯特。「我是來收美國護照的。」他講話聲調輕快而冷淡,目光也很冷漠,甚至連這位外交官員都不看一眼。「請交給我吧。」斯魯特臉色刷白。「我有充分理由不交出這些護照。」
  「您放心,這是正常手續。在火車上代為保管。在你們到達科尼希斯貝格之前再交還給你們。」
  「那好。」斯魯特作了個手勢,一位助手拿過一隻厚厚的紅色公事皮包,交給穿黑制服的黨衛軍。
  「謝謝您。請把您的花名冊交給我。」
  助手拿出夾在一起的三頁紙。黨衛軍軍官把名單看了一遍,然後朝四下看了看。「我看你們這夥人裡沒有黑人。可是,有多少猶太人?」
  斯魯特鎮定了一下才回答:「我很抱歉,我們的護照上不記載宗教信仰。」
  「可是你們確有猶太人。」那人隨隨便便地說,彷彿是談到醫生或木匠。
  「我們這批人裡即使有猶太人,我也只能拒絕回答。我們國家的政策是一切宗教團體一律平等對待。」
  「但是,也沒有人提出要不平等對待。請您告訴我,哪些是猶太人?」斯魯特用舌尖舔了舔嘴唇,鎮靜地望著他。黨衛軍軍官說:「您提到你們政府的政策。我們將尊重這一政策。但是我國政府的政策是凡涉及猶太人,就一定要堅持分別登記。這裡不牽涉任何其他事情。」
  拜倫站在大家前邊兩步遠的地方,他很想回頭看看娜塔麗和哈特雷是什麼表情,但他知道一看他們就要出事。
  斯魯特小心翼翼地、用含著懇求的目光非常不安地掃了大家一眼。但是他講話的時候卻很鎮靜,完全是一副打官腔的聲調。「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我們當中有猶太人。我個人對此不感興趣,我沒有問過,手頭也沒有這方面的材料。」
  「我奉命把猶太人區分開來,」黨衛軍軍官說,「我現在必須進行這項工作。」他轉向一批美國人說:「請按照你們的姓氏字母排成兩行。」誰也不動,大家都望著斯魯特。那軍官又對斯魯特說:「你這一批人現在歸德國武裝部隊管轄,必須絕對服從戰區的軍事法令。我提請您注意這一點。」
  斯魯特朝候車室望了一眼,顯得很為難。瑞士、羅馬尼亞、匈牙利、荷蘭——已經有好幾個國家的猶太人被隔離出來,他們愁容滿面,提著皮箱,耷拉著腦袋站著。「瞧,你要是非那樣辦,你可以假定我們都是猶太人。」他說話的聲音開始顫抖。「還有什麼事?」
  拜倫聽見他背後一個女人尖叫起來。「等一等。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斯魯特先生?我當然不是猶太人,也不願被人看作猶太人,或當猶太人對待。」
  斯魯特轉身氣沖沖地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要一視同仁,揚太太,我是這個意思。請你跟我合作……」
  「誰也不能把我當猶太人看待,」另外一邊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也不準備花錢買這個稱號,很抱歉,萊斯裡。」
  拜倫聽出這兩個人的聲音。他回過頭去看見黨衛軍軍官對那個女人說:「是的,太太。請問您是什麼人?」
  「克萊·揚,伊利諾斯州芝加哥人,你當然能肯定我不是猶太人。」這個乾癟瘦小的女人,年紀六十左右,是美國電影發行公司駐華沙辦事處的簿記員。她吃吃地笑著,眼睛不停地溜來溜去。
  「那您能幫忙指出你們這些人當中哪些是猶太人嗎,太太?」
  「啊,不行,謝謝您,先生。那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
  拜倫料到她會這樣。他更擔心的是那個男人,他是退伍軍官,名叫托姆·斯坦萊,他曾經向波蘭政府出售過重型機器。斯坦萊始終深信所謂希特勒是偉人,以及猶太人咎由自取,等等。
  黨衛軍軍官先問過斯坦萊的姓名,然後像跟普通人交談一樣,對他說:「請你告訴我,這批人裡誰是猶太人?一定要等我知道以後,你們這批人才能離開。看起來你比你的代辦更明事理。」
  斯坦萊活像一隻老火雞,垂著雙頰,耷拉著喉核,長著一撮灰頭髮。他臉紅了,清了好幾次喉嚨,把手插到他那件棕色和綠色相間的花哨的運動衫衣袋裡。美國人都看著他。
  「好吧,朋友,我會告訴你,我願意跟您合作,可是,據我知道我們這批人裡沒有猶太人。」
  黨衛軍軍官聳了聳肩,朝每個美國人看了看,然後盯住馬克·哈特雷。他伸出兩個手指彈了彈。「你,不錯,你,打著藍領帶的,到這裡來。」他又彈了彈手指。
  「站著別動,」斯魯特對哈特雷說。然後又對軍官說:「我要知道你的姓名和軍階。我對這種手續提出抗議,而且我警告你,如果這一事件仍然繼續,其後果將導致我國政府提出書面抗議。」
  黨衛軍軍官指著候車室,振振有辭地說:「其他國家政府的官員都跟我們合作。這是你親眼看到的。沒有什麼可抗議的。這不過是遵奪本地方的規定。喂,你叫什麼名字?」
  「馬克·哈特雷。」他說話聲音相當沉著,比斯魯特還要鎮定。
  「馬克·哈特雷,好。」黨衛軍軍官冷冷一笑,笑得很特別,並且狠狠地瞪著眼睛,他這一笑簡直像那個波蘭士兵,在去華沙路上拚命扯出租汽車司機鬍子時的笑一樣。「哈特雷,」他又重複說。「你生下來姓什麼?」
  「就姓這個姓。」
  「是嗎!你父母是什麼地方人?」
  「都是美國人。」
  「是猶太人?」拜倫說:「我認識他,先生,在華沙我們總是一起去教堂。他跟我一樣,都是美以美會教徒。」
  身材高大、銀灰色頭髮的牧師站在克萊·揚旁邊,用手指摸著牧師服的襯領。「我可以證明這一點。哈特雷先生來教堂的時候,是我主持禮拜。馬克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
  黨衛軍軍官不以為然,他疑惑地對斯魯特說:「這一個肯定是猶太人。我想只要檢查一下身體就能……」
  斯魯特打斷他的話:「這是侵犯人身,我要向上報告。在美國一生下來就割包皮是很平常的事。」
  「我就割了包皮,」拜倫說。
  「我也割了,」老牧師說。
  候車室裡其他國家分離猶太人的工作都已經結束了。人們都看著這批美國人,交頭接耳,並朝他們指手劃腳。黨衛軍軍官都聚集在門口,只有一個軍官身體很結實,但是已經禿頂,黑制服衣領上有金飾,他這時走到這批美國人跟前,把黨衛軍軍官拉到一邊,望著哈特雷,嘟噥了幾句。軍官一句話沒說,推開周圍的人,走到哈特雷跟前,拿起他的手提箱,打開皮帶。
  斯魯特厲聲說:「等一等,先生。這裡不是海關,沒有理由搜查屬於私人的東西……」可是黨衛軍軍官已經跪下一隻腿,把箱子打開,在裡邊亂翻,把箱子裡的東西弄了一地。然後,他拿起一本《新約全書》,在手裡翻弄著,露出半是驚異、半是輕蔑的表情,把書遞給他的上司。禿頭查看了一下,把書還給他,雙手在空中一揮。「好吧,」他用德語說。「一百個美國人當中有可能一個也沒有。為什麼不可能呢?今年夏天會有猶太人來華沙,那除非是白癡。走吧。火車已經誤點了。」他說完就走開了。
  黨衛軍軍官把印有燙金十字架的那本黑封皮的書扔到打開的手提箱裡,他用腳踩在這堆東西上,像踩著垃圾似的,很粗暴地朝哈特雷打了個手勢,要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起來。黨衛軍軍官又挨個察看每個人的臉,他走到娜塔麗·傑斯特羅面前,打趣地盯著她,仔細看了好半天。
  「呃,你看什麼?」她說,拜倫的心往下一沉。
  「你長得挺漂亮。」
  「謝謝。」
  「也挺黑。你的祖先是哪裡人?」
  「我是意大利人。」
  「你叫什麼名字?」
  「蒙娜·麗莎1。」
  1意大利古典畫家達·芬奇所畫的一幅婦女肖像的名字。
  「我明白了。你站出來。」娜塔麗一動不動。那軍官哼了一聲,開始翻閱花名冊。斯魯特馬上說:「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們下個月結婚。」
  禿頭軍官在門口大聲喊叫,朝這個黨衛軍軍官揮手,這個軍官只好無禮地把名冊往斯魯特手裡一塞。「很好。你很愛你們的猶太人。你為什麼不把我們的猶太人也都收容下來?我們這裡多的是。」他又對拜倫說:「你是一個海軍軍官的兒子,可是你居然替一個猶太人撒謊!那個人肯定是猶太人。」
  「老實說,他不是,」拜倫說。「我覺得,馬克是戈培爾博士那種臉型。你知道,又短,又黑,一個大鼻子。」
  「像戈培爾博士?好吧。」黨衛軍軍官朝哈特雷和娜塔麗瞪了一眼,哈哈大笑,然後走開了。
  擴音器裡用德語廣播:「全體猶太人到餐廳集合。其他人到七號月台上車。」
  撤退人員朝漆黑的月台擁去。剩下為數不多的猶太人回到餐廳,一群穿黑制服的黨衛軍把他們圍起來。德國兵在火車旁邊把人群攔住,讓外交人員先上車。
  斯魯特喃喃地對拜倫說:「我去找一間包房。你在窗口找我。帶著娜塔麗、馬克,盡可能帶上格林維勒牧師和他的妻子。」
  不一會,拜倫就隔著滾滾的蒸汽,看見斯魯特在燈光暗淡的車廂裡向他招手。拜倫領著另外四個人一口氣衝到車上,找到包房。
  「謝謝,」等大家都坐定,斯魯特輕輕關上門,哈特雷小聲說。「萬分感謝。感謝大家。願上帝保佑你們。」
  「萊斯裡·斯魯特是大丈夫,」牧師說。「你表現得很高尚,萊斯裡。」
  「很高尚,」娜塔麗說。
  斯魯特畏畏縮縮地朝她看了一眼,笑了笑,彷彿不相信她講這話是認真的。」那是因為我完全站得住腳。你知道,他們在坎托洛維茨教堂就想從我這裡弄到這個材料,但是沒有成功。他們從別人那裡都弄到了。因此那邊的分離工作才進行得那樣快。可是,你怎麼忽然想出開蒙娜·麗莎這樣一個玩笑?」
  「這可是非常冒險,」牧師說。
  「簡直是白癡,」哈特雷說。儘管走廊上說話的聲音很響,他們講話的聲音仍舊很低。靜止不動的火車不斷發出噓噓的聲音,並且叮噹作響,車廂外面的廣播喇叭正在用德語大喊大叫。
  「那拜倫開的戈培爾的那個玩笑呢?」娜塔麗輕蔑地撇嘴一笑說。「我想一定是很高明的了。」
  「你們倆看來都不明白,」哈特雷說,「這幫人都是劊子手。劊子手。你們倆都還跟孩子一樣。」
  格林維勒牧師說:「哈特雷先生,我不相信這種說法。我瞭解德國人民。現在殘酷、不公平的制度強加在他們頭上,有朝一日他們會把它推翻。本質上他們是好的。」
  「去斯德哥爾摩吧,」娜塔麗說。「我懂得一件事情了。我對柏林不再有任何好奇心了。」
  「你首先得把你的護照要回來,」哈特雷說。他那愉快的面孔上刻下了一道道飽經憂患的皺紋。這個無家可歸的猶太人穿著一身美國運動衫,顯得特別蒼老,老得不像樣子。
  火車匡啷一聲開動了。拜倫於是掏出那只黃信封。一頁德國武裝部隊的公函紙上,用英文寫著電文:知平安甚慰速來柏林父。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58:11

第15章

  一長列火車在一片騰騰的白色蒸汽中,鳴著汽笛,隆隆地緩緩駛進弗列德累徹斯特拉斯終點站。羅達緊緊抓住維克多·亨利的胳膊亂蹦亂跳。送他們到這裡來接從科尼希斯貝格開來的列車的一位穿制服的外交部官員露出微笑。帕格發現他在笑。「我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到我們的孩子了。」他壓倒一片嘈雜的火車聲,大聲喊道。
  「是嗎?那可是大喜事呀。」火車停了,人們紛紛下車。
  「我的天!」羅達喊道。「那個走下踏板的是他?那不可能是他。那簡直是個骨頭架子。」
  「哪兒?哪兒?」帕格說。
  「不見了。就在那邊。啊,他原來在這兒!」
  拜倫栗色的頭髮又長又捲,亂蓬蓬的,蒼白的臉上顴骨高高突起,眼睛顯得又亮又大。他笑著揮手,可是,一眼看去,父親幾乎認不出這個尖下巴、面頰塌陷、衣服穿得很寒傖、舉止隨隨便便的年輕人來了。
  「是我。是我。」他聽拜倫喊道。「您不認識我了嗎,爸爸?」
  帕格拉著羅達的手,朝拜倫奔過去。拜倫噴出一股酒氣,他緊緊地擁抱了父親好半天,用兩天沒有刮過的鬍子紮著他的臉。隨後他又抱著母親吻了吻。
  「該死,我頭都暈了,」他講話總是突然迸出來,很像羅達,但聲音卻是很粗的男中音。「他們在車上簡直把我們當成要上市的豬了,拚命填。我剛吃完午飯,喝了三種不同的酒,媽,您顯得真漂亮。簡直像二十五六歲。」
  「你可是像個鬼。幹什麼在波蘭到處跑?」
  那個外交部官員扯了扯拜倫的胳膊肘。「您當真覺得對你們不錯嗎,亨利先生?外交部紐斯多特博士,」他說著,卡嚓一聲把腳跟一併,臉上沿著皺紋笑了一下。
  「呃,無可非議,先生,無可非議,」拜倫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不過那只是我們離開華沙以後。在華沙可是暴行。」
  「啊,那是戰爭。我們希望您把對待您的情況寫一個短短的意見,在您方便的時候交給我們。這是我的名片。」
  萊斯裡·斯魯特臉色發灰,顯得很苦惱的樣子,兩手拿著許多證件,走過來向維克多·亨利自我介紹。「我很想明天去使館拜訪您,先生,」他說,「等我先把事情弄出個頭緒來。」
  「隨便什麼時候來吧,」帕格·亨利說。
  「不過讓我現在就告訴您,」他臨走的時候,扭頭對他說,「拜倫確實幫了大忙。」
  紐斯多特博士很客氣地強調說,拜倫現在可以由他父親進行監護,過後再去領證件;或者由他親自替拜倫辦好,然後把證件送到亨利海軍中校的辦公室。「啊,」紐斯多特博士說,「這既然是兒子來跟父母團聚,再搞那套繁文縟節就太不人道了。」
  汽車駛往綠林區,羅達坐在兒子身邊,挽住他的胳膊,一邊抱怨他臉色太可怕。拜倫是她的心頭肉。羅達在醫院頭一眼看到自己的孩子,就想到拜倫這個名字,當時他還是個很瘦的嬰兒,一張三角形的面孔上一對藍湛湛的大眼睛直眨巴;即使後來長胖了,但一看就知道是個男孩。她覺得這孩子很有男子氣,富於浪漫氣質。她本來希望他成為作家或演員;她甚至掰開他那紅紅的小拳頭,尋找能成為作家的「三角紋」,她不知從什麼地方看到說,孩子生下來看手紋就可以預卜未來。拜倫並沒有成為作家,但是她認為,他確有浪漫氣質。她暗暗地同情他拒絕考慮擔任海軍職務,甚至同情他學生時代的懶散習慣。她從來不喜歡帕格給孩子取的「勃拉尼」這個小名,它有一股海水的味道1,好多年後她才叫他的小名。拜倫心血來潮,突然跑到哥倫比亞去搞藝術,這使帕格很失望,她卻暗暗高興。華倫真是亨利的後代,用功讀書,會開汽車,做事有始有終,在學校是優秀生,很注意軍官的軍階,而且一步步地去追求它。她覺得,拜倫卻像她自己,本質很好,因為夢想不曾實現而苦惱,甚至自暴自棄。
  1勃拉尼在英文中有「鹽水」,「海水」的意思。
  她發現他鬢角上的傷疤,大吃一驚,用手撫摸它,問是怎麼回事。他於是開始講述他從克拉科夫到華沙的這段冒險旅行的經歷,中間不時地打斷話頭,驚歎街上看到的景色:垂直插在腓特烈大帝塑像周圍的許多面紅A字旗;一隊希特勒青年團團員身穿褐色襯衫,打著黑領巾,穿著黑短褲,招搖過市;一群修女騎自行車經過腓特烈大街;公園裡的露天音樂會;正在轉圈的旋轉木馬。「完全一派和平景象,不是嗎?真是風平浪靜極了!爸爸,戰爭情況如何?華沙陷落了嗎?盟軍害怕了嗎?德國人是空前的撒謊專家。」
  「華沙還在堅守,但仗實際上已經不打了。關於和西方ae*和則眾說紛紜。」
  「確有誠意嗎?已經實現了嗎?我的天,你要不要上咖啡館看看?五百個柏林人當中你簡直找不到一個不是在咖啡館裡吃酸麵點心,喝咖啡,說說笑笑。當一個柏林人可真不錯啊!我在幹什麼呢?想起來了,正好節骨眼上水泵壞了,螺旋槳的皮帶也斷了。頭頂上德國飛機就沒有斷過。新娘歇斯底里大發作。我們離最近的市鎮還有二十英里。離開這裡一
  英里多路的地方有一些農舍,可是也都被炸成一堆瓦礫了……」
  「農舍?」帕格機警地插嘴說。「但是德國人始終揚言他們的空軍只襲擊軍事目標。為此他們還拚命自吹自擂呢。」
  拜倫哈哈大笑起來,「您說什麼?爸爸,德國人的軍事目標包括一切能動的東西,從一隻豬開始。我也是一個軍事目標。因為我在地面上,而且活著。我親眼看見在遠離前線的後方,千百幢房屋被炸毀。德國空軍不過是在進行演習,準備對付英法。」
  「你在這裡講話可要注意,」羅達說。
  「我們在車上。這裡總該很安全吧?」
  「當然。你說下去,」帕格說。
  他認為拜倫的見聞可能是很好的情報資料。德國大正大肆宣傳波蘭人如何殘暴,並且在報紙上刊登被殘害的「日耳曼人」和德國軍官的令人厭惡的照片,與此作為對照,同時還刊登了被俘的波蘭士兵愉快地吃喝和跳民族舞蹈的照片以及猶太人在施湯所就餐、對著攝影機微笑招手致意,德國大炮、坦克駛過安然無恙的農舍、城鎮、愉快的波蘭農民向他們歡呼之類的照片。拜倫談的情況給這些宣傳增添了有趣的色彩。
  拜倫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到達綠林區之後,汽車駛進花園。「嘿!網球場!真大呀!」他仍然用狂熱的聲調喊道。大家都坐在躺椅裡,啜著飲料,拜倫繼續講述華沙之圍,講到街上的死馬,坦克陷阱和街角可怕的崗哨,自來水總管道被破壞以後,使館廁所無法沖洗,整個街區的樓房失火,一幫人想用一桶桶沙去撲滅熊熊的火海。他還講到馬肉的滋味,炮聲,醫院走廊裡成堆的傷員,一座猶太會堂緩緩地倒塌在街上,使館地下室裡一排排帆布床,順著秋季野花盛開的土路穿過無人區的那次可怕的探查活動,他講得繪聲繪色,大家聽了彷彿身臨其境。柏林灰藍色的暮色越來越濃了,拜倫依舊講個不停,嗓子啞了,不斷地用飲料潤濕一下,但始終講得有條不紊,清清楚楚。這是一次驚人的表演,他父母一再地彼此交換眼色。
  「我講這些都講得餓起來了,」拜倫說。他講到德國人在克洛夫諾車站為他們設的那次驚心的晚宴。「到科尼希斯貝格又擺過這麼一次。我們一上火車他們就拚命給我們吃。這麼多東西真不知道往哪裡裝。我以為在華沙我會把骨髓都耗乾的。完全耗光了,現在又裝得滿滿的。不過,咱們準備什麼時候吃飯?在什麼地方吃,怎麼吃?」
  「拜倫,你的衣服太髒了,」羅達說。「你沒有別的衣服了嗎?」
  「有滿滿一大箱,媽媽。在華沙,還端端正正地貼著我的名字呢。這時大概已經化成灰了吧。」
  他們來到選帝侯大道一家僻靜的餐館。拜倫指著掛在窗上的一塊蠅糞斑斑、七歪八皺的招牌笑了,招牌上寫著:本餐館不供應猶太人。「柏林還有猶太人嗎?」
  「一般不大見到了,」帕格說。「戲院等地方都不允許他們進去。我猜想他們大概都躲起來了。」
  「是啊,在柏林可不容易,」拜倫說。「在華沙猶太人可都很活躍。」
  上湯的時候,他不說話了。想必是他自己說話的聲音使他一直保持清醒狀態,吃完湯以後,還沒有上菜之前,他的頭耷拉下來,垂到胸前。他們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
  「咱們還是送他回家吧,」帕格說著,向侍者打了個手勢。
  「我看他支持不住了。」
  「什麼?別回家,」拜倫說。「咱們上劇院吧。看歌劇。咱們也來享受享受文明的玩藝兒。去逛一逛吧。啊,要當柏林人了!」
  他們照顧拜倫睡下,然後到花園裡散步。帕格說:「他變多了。」
  「是因為那個姑娘,」羅達說。
  「他很少提到她。」
  「我是這麼看的。他一點沒有提到她。但是,他正是因為她才去波蘭,正是因為她才在克拉科夫被扣留。因為保護她的親屬,他放棄了自己的護照。猶太會堂倒塌的時候,他正在跟她叔叔講話。我覺得他在波蘭的所作所為完全是一個猶太人。」帕格冷冷地望著她,她卻絲毫沒有覺察,繼續說:「也許你從斯魯特那裡能瞭解到一些關於她的情況。事出蹊蹺,她想必有些道理。」
  第二天早晨,帕格辦公桌上擺著一疊信,最上邊是一個幾乎是正方形的談綠色信封,角上印著白宮字樣。信封裡是用深色鉛筆潦草寫就的一頁信,信紙上也印著相同的字樣。
  你又是非常正確,老兄。剛才財政部告訴我,大使們聽說我們提出購買遠洋大郵船的建議,都暴跳起來。你能把你的水晶球借給我嗎?哈,哈!只要你遇到機會,就給我寫信,告訴我你在柏林的生活,告訴我,你和你的妻子作何消遣,你們都交了哪些德國朋友,那裡的人民和報紙都講些什麼,餐館的供應如何,總之,不管你遇到什麼,就寫信告訴我。在德國現在一片麵包要多少錢?華盛頓依舊非常悶熱、潮濕,儘管樹葉已經開始變黃。
  羅斯福
  帕格把其他信件擺在一邊,注視著這封來自一位奇人的奇怪的信,他曾把這位奇人澆了一身海水,但現在他是他的司令官;這位奇人是新政運動的創始人(帕格不贊同這一運動),但現在大概是除希特勒之外,世界上最聞名的頭面人物。這樣輕鬆、平凡、潦草的書信和羅斯福的身份很不相稱,但是卻與「戴維號」上一位身穿法蘭絨運動衣、頭戴草帽、頗為自負、蹦蹦跳跳的年輕人性格相符。他拿過一本黃色的活頁簿,把他準備在一封不拘禮節的信中匯報柏林生活的要點一一寫下來,海軍中養成的服從和雷厲風行的作風已經成了他根深蒂固的習慣。文書的鈴響了。他按了一下開關。「不見客,懷特。」
  「是,是,先生。有位斯魯特先生想見您,不過我可以……」
  「斯魯特?等一等。我見他。給我們來點咖啡。」
  這位外交官看上去完全恢復了疲勞,顯得精神飽滿,只是穿著他那身剛熨過的蘇格蘭呢上衣和法蘭絨褲有些瘦。「相當壯觀呀,」他說。「那座粉紅色的大樓是新的辦公地點嗎?」
  「是的。你可以從這裡看到他們換崗。」
  「我對德國武裝人員的活動並不感興趣,我這麼想。」
  他們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邊喝咖啡,中校一邊向斯魯特談起拜倫足足講了四個鐘頭的事。這位外交官留神傾聽著,不時用手指撫摸燃著的煙斗的邊緣。「他提到布拉赫那次倒霉的事情了嗎?」亨利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們車上帶著一位姑娘,撞進德國的火力圈?」
  「我想他沒提到過。那位姑娘是娜塔麗·傑斯特羅嗎?」
  「是的。那次乘汽車視察前線,同行的還有瑞典大使。」
  帕格沉吟了片刻。斯魯特注視著他的面孔。「沒有。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過。」
  斯魯特舒了一口氣,活躍起來。「他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炮火之下,我不得不陪那位姑娘下車,給她找隱蔽的地方。」斯魯特滿不在乎地從他的角度講述這件事。然後他又講到拜倫去拖水,講到他熟練的修車技術,講到他如何不畏敵機和炮彈的情景。「如果您覺得可以的話,我想把這些情況都寫到一封信件裡,」斯魯特說。
  「我想,可以,」帕格愉快地說。「現在,你講講那位姓傑斯特羅的姑娘的情況吧。」
  「您想要知道些什麼呢?」
  維克多·亨利聳了聳肩。「什麼都可以。我和我妻子對這位姑娘都有些好奇,她給我們的孩子惹下多少麻煩。整個歐洲都總動員了,她還去華沙幹什麼,拜倫為什麼要跟她一道去?」斯魯特苦笑了一下。「她是來看我的。我們是老朋友了。我想,她大概發瘋了,非要到這裡來。我盡了最大的努力阻攔她。這孩子任性慣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根本不理睬你那一套。她叔父不願意讓她一個人旅行,同時也因為關於戰爭的流言很多。拜倫自告奮勇陪她一起去。據我瞭解,就是這樣。」
  「他陪她去波蘭是出於對傑斯特羅博士的禮貌嗎?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嗎?」
  「您最好還是問問拜倫。」
  「她長得漂亮嗎?」
  斯魯特若有所思地噴了一口煙,眼睛注視著前方。「相當漂亮。頭腦很聰明,很有教養。」他突然看看表,站起來。
  「我一定給您寫那封信,在我寫的正式報告裡,我也會提到您的兒子。」
  「那好。我也問問他布拉赫的那件事。」
  「啊,不用問了,不用了。我不過想舉個例子說明一下他合作得很好。」
  「您沒有跟姓傑斯特羅的姑娘訂婚吧?」
  「沒有。」
  「我本來不願意過問私人的事,不過您比拜倫年長,而且跟他不一樣,我簡直不能想像一個女孩子怎麼能跟各種年齡的人都合得來。」斯魯特望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帕格於是接著說:「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她跟我們大部分人一起到斯德哥爾摩去了。再見,亨利中校。」
  近午時分,羅達給帕格來電話,打斷了他正在給羅斯福寫的信。「這孩子已經睡了十四個小時了,」她說。「我有點不放心,進去一看,他呼吸簡直跟嬰兒那麼均勻,一隻手托著腮幫。」
  「那你就讓他睡吧。」
  「他需要向什麼地方寫報告嗎?」
  「不用。他最好是睡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58:27

  帕格為了應總統的要求,把信寫得隨便些,他在最後寫了一小段關於拜倫在波蘭的冒險經歷作為結束。他腦子裡產生了各種想法,把他兒子的經歷派了正式用場。他把信投進外交郵袋。回到家裡,他因為越過了正常的上下級關係,又耗掉了一個工作日感到不自在。當然,他也因為能與總統直接聯繫,沾沾自喜,但那不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他根據經驗判斷,認為這種聯繫很糟糕。
  拜倫躺在花園的躺椅裡,一邊吃碗裡的葡萄,一邊看一本「超人」滑稽叢書。他旁邊草地上大概扔著二十多本這種滑稽書,都是七拼八湊的東西,封面很俗氣。「嘿,爸爸,」拜倫說。「這些寶貝怎麼樣?是弗朗茲收藏的。」(弗朗茲是管家。)「他說這是他多年來從遊客手裡討來或是買來的。」
  帕格一看這情景吃了一驚,滑稽書始終是他們家庭引起風波的一個原因,直到拜倫去哥倫比亞大學才算完事。帕格禁止拜倫看這種書,只要一發現拜倫有這種書,他就把書撕毀或燒掉。但是毫無辦法。這孩子完全上了癮。帕格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沒有講出責備他的話來。他已經二十四歲了。「你覺得怎麼樣?」
  「餓了,」拜倫說。「我的天,『超人』叢書可真了不起呀。看這些書,看得我都想家了。」
  弗朗茲用托盤給帕格端來一杯冰威士忌蘇打水。帕格一直默默地坐著,等管家走開。他等了好一會兒,因為弗朗茲揩完玻璃板台面,摘了幾枝花,又擺弄了半天通往網球場的門上鬆弛的帷幔。他總喜歡呆在能聽見談話的地方。這時,拜倫只管翻看他的「超人」叢書,把書都收到一起,然後百無聊賴地望著父親。
  弗朗茲回到屋裡去了。帕格鬆了一口氣,呷著冰威士忌,說:「勃拉尼,你昨天講給我們聽的可真有意思。」
  兒子笑起來。「我想大概因為我又見到您和媽媽,有點暈頭轉向了。而且柏林使我感到很滑稽。」
  「你有機會接觸到一些很不平常的情報。我想,自從戰爭
  爆發以來,大概沒有第二個美國人有機會從克拉科夫到華沙。」
  「噢,我想報紙、雜誌上早都登過了。」
  「那你就錯了。究竟誰在波蘭犯下了暴行,德國人與波蘭人之間一直爭論得很厲害,有少數逃出來的波蘭人還有可能進行爭論。像你這樣的目擊記將是重要的見證。」拜倫聳了聳肩,又拿起一本滑稽書。「也許。」
  「我希望你把這些寫出來。我願意把你寫的材料送交海軍情報部。」
  「唉呀,爸爸,您對它的評價未免過高了吧?」
  「沒有。我希望你今天晚上就寫。」
  「我沒有打字機,」拜倫說著,打了個哈欠。
  「書房裡有一台,」帕格說。
  「噢,那好,我見過。那就這樣吧。」
  以前,拜倫經常隨便敷衍兩句,逃避學校的作業。可是,他父親這次沒有去管他,他傾向於相信兒子在德國人的炮火之下成熟起來了。
  「斯魯特今天來過了。說你在華沙幫了不少忙。往使館運水,等等。」
  「噢,不錯。運水可運得我夠嗆。」
  「還有跟瑞典大使上前線的事。你冒著德方的炮火爬上瞭 望塔,斯魯特把姓傑斯特羅的姑娘藏到農民家裡。他好像對這件事印象很深。」
  拜倫打開一本恐怖漫畫,封面畫著一個獰笑的骷髏,把一個正在驚叫的半裸的少女抱上石階。「噢,不錯。那正是我們穿過無人區之前。我畫了一張路線圖。」
  「斯魯特為什麼念念不忘這件事?」
  「我想,大概因為那是我們離開華沙以前發生的最後一件事,因此他腦子裡就留下印象了。」
  「他還打算給我寫一封信表揚你呢。」
  「是嗎?那好。他提到娜塔麗了嗎?」
  「他只說她去斯德哥爾摩了。你今天晚上就開始寫報告吧?」
  「一定。」
  拜倫吃過晚飯就出去,到早晨兩點才回家。帕格一夜沒睡,他在書房工作,並且擔心兒子。他兒子輕鬆愉快地告訴
  他,說是跟另外幾個美國人聽歌劇去了。他挾著一本新版《我的奮鬥》的英譯本。第二天帕格離家的時候,拜倫已經穿好衣服起來了。他穿著一件絨線衫,一條運動褲,在後門口散步,喝咖啡,看《我的奮鬥》。晚上七點父親發現兒子還在原來的地方,坐在那張椅子上,喝冰威士忌蘇打水。他完全陶醉在放在膝上的那本厚厚的書裡了。他揉著惺忪的眼睛,懶洋洋地跟父親打了個招呼。帕格說:「你的報告開始寫了嗎?」
  「我就開始寫,爸爸。嘿,這本書可真有意思。您看過嗎?」
  「看過,可是我並沒覺得有意思。其實看上五十頁也就完全清楚了。可是,我想我應該看完,就只好硬著頭皮把它看完了。」拜倫搖搖頭。「實在太好了,」他說著翻了一頁。
  夜裡拜倫又出去了,很晚才回來,和衣躺下,這是帕格嬌縱出來的老習慣。約莫十一點拜倫醒來,發現自己衣服已經脫了,躺在被窩裡,衣服搭在一張椅子上,上邊擺著一張字條,寫道:快把你那份該死的報告寫出來。
  當天下午,拜倫正挾著《我的奮鬥》在選帝侯大道閒逛,萊斯裡·斯魯特突然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斯魯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啊呀,你原來在這裡!太幸運了。我正想辦法找你。你打不打算跟我們回美國去?我們星期四有飛機。」
  「我還不一定。吃點咖啡、點心,怎麼樣?咱們來當一對柏林人吧。」
  斯魯特噘起嘴。「老實說,我還沒吃午飯呢。好吧。你為什麼看這種荒唐書?」
  「我覺得這本書了不起。」
  「了不起!這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評論。」
  他們在人行道上的一家大咖啡館的桌旁坐定,桌椅之間的空地上種著一叢叢鮮花,一支銅管樂隊在陽光下演奏著歡快的華爾茲舞曲。
  「我的天,瞧瞧這生活,」當一個侍者滿面笑容,向他們鞠躬的時候,他們一邊吩咐侍者,拜倫一邊說。「你看見這些漂亮、有禮貌、誠懇、幽默而又愉快的柏林人了吧?你可曾見到過比這更美好的城市?多麼乾淨!你看那些優美的雕像,巴洛克式建築,還有那傑出的劇院,以及第一流的現代化的新劇院,瞧瞧這些花園、樹木,我真是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蒼翠而又整潔的城市!柏林宛如建築在一片林海之中。運河縱橫,多麼雅致的小船,你看見那只拖船了嗎?還有橋底下它那尖尖的煙囪?太迷人了。但是,正是這些可愛的人剛剛在波蘭狂轟濫炸,用機槍從空中掃射居民,我留下的傷疤就是證明,正是他們把一座和柏林同樣美麗的城市夷為平地。你也許會說,這叫人不能理解。」
  斯魯特搖搖頭,微微一笑。「戰爭時期,前後方的對比總是非常懸殊的。毫無疑問,當拿破侖在國外進行屠殺的時候,巴黎的嫵媚依舊不減當年。」
  「斯魯特,你不能不承認德國人很奇怪。」
  「是啊,德國人確實奇怪。」
  「因此我才看這本書,為了對他們有更形象的瞭解。這本書是他們的領袖寫的。現在看起來,寫這本書的人簡直是個瘋子。他說,猶太人正在秘密地毀滅世界。這就是他的中心思想。他認為猶太人既是資本主義者,又是布爾什維克,他們陰謀毀滅日耳曼民族,但只有日耳曼人才真正應該統治世界。看來,他將成為獨裁者,把猶太人趕走,摧毀法國,佔領半個布爾什維克俄國,以便為德國取得更多的生存空間。我理解得對嗎?」
  「有點簡單化,不過也相當不錯了。」斯魯特頗感興趣,但他朝附近的幾張桌子瞟了一眼,顯得有些不自然。
  「那好。這些可愛的柏林人喜歡這個傢伙。對吧?他們投他的票,跟他走,向他致敬,向他歡呼。不是嗎?這是怎麼回事?這難道不奇怪嗎?他怎麼成了他們的領袖?他們難道沒有讀過他寫的那本書嗎?他們怎麼沒有把他送進瘋人院去?他們難道沒有精神病院嗎?要是不把這個傢伙送進瘋人院,那該送什麼人呢?」
  斯魯特一邊裝煙斗,一邊朝他周圍的人張望。他發現沒有人偷聽,才放下心來,然後小聲說:「你難道現在才發現阿道夫·希特勒的瘋病嗎?」
  「我被一個德國人在腦袋上打了一槍,這才引起我的注意。」
  「你從《我的奮鬥》裡是學不到什麼東西的。那只是茶壺裡冒的氣泡,淺薄得很。」
  「那你瞭解希特勒和德國人嗎?」
  斯魯特點燃煙斗,朝空中凝視了好幾秒鐘,然後露出學究式的謙遜的微笑說:「我有一種看法,這是經過一番研究得出的結論。」
  「能講給我聽聽嗎?我很感興趣。」
  「說來可就話長了,拜倫,而且很複雜。」斯魯特又朝四下看了看。「另外找時間,換個地方講吧,現在……」
  「那你能告訴我該讀哪些書嗎?」
  「你當真要看?你一定會覺得很枯燥。」
  「凡你推薦的書,我一定都看。」
  「那好,把你那本書給我。」
  斯魯特在《我的奮鬥》一書的扉頁上,用波蘭出產的紫墨水開列了一張作者和書名的名單,整整齊齊的斜體字寫滿了一頁。拜倫順著名單溜了一遍,心裡不覺一沉,這些條頓作家都是他沒有聽說過的,接著是晦澀的書名,有些舉了兩本書:費希特、史雷格爾、阿恩特、雅恩、魯斯、弗裡斯、門采爾、特賴赤克、默勒、范·登·布魯克、拉加德、朗本、施彭格勒……
  名單上有幾個名字是他在哥倫比亞大學讀現代文明史課程時碰到過的,此刻像灰色麵團裡的一粒粒葡萄乾似的映入他的眼簾:馬丁·路德、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他記得這門課最頭痛,像天書一樣。他從跟他要好的同學那兒弄來一本揉得又破又髒的課堂筆記,臨時抱佛腳啃了一個通宵,考試成績得了個「D—」。
  斯魯特用力劃了一道線,又加了許多同樣生僻的作家的名字:贊塔雅那、曼、維布侖、勒南、海涅、柯爾奈、勞希寧。
  「這道線以下都是評論家,」他一邊寫一邊說。「這道線以上是希特勒的一些德國先驅。我想你必須先瞭解這些人,然後才能瞭解他。」拜倫陰沉地說:「是嗎?這些哲學家也需要瞭解?黑格爾、叔本華也要瞭解?為什麼?連馬丁·路德也要瞭解,幹什麼?」
  斯魯特相當得意地望著這張名單,又添了一兩個名字,一邊用力把煙斗吸得絲絲直響。「我認為希特勒和他的納粹主義是從德國文化的核心中產生的,也許是一個腫瘤,但卻是德國特有的症狀。這是某些有見識的人說服我持有這種見解的。他們堅持只要具備同樣的條件,任何地方都會產生這種情況;比如,在一次重要的戰爭中失敗、條件苛刻的和約、毀滅性的通貨膨脹、大批失業、共產主義日益增長、無政府主義的
  氾濫等等,都將導致盅惑者出現和產生恐怖統治。不過我……」
  侍者走過來,在他送上食物的時候,斯魯特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這位外交官一邊喝咖啡,一邊吃點心,他一直目送侍者消失在視線以外,才用很低的聲音繼續他的談話。
  「不過我不相信。我認為,如果不在十九世紀日耳曼思潮:浪漫主義、國粹主義以及整個淵源中尋找納粹主義的根源的話,是不可想像的。它包含在這些書中。如果你不打算逐字逐句讀,比如,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那你就放棄。這是基礎。」他把書推到拜倫面前,打開扉頁。「來吧,這是個開始。」
  「泰西塔斯1?」拜倫說。「為什麼要讀泰西塔斯的書?他不是一位羅馬的歷史學家嗎?」
  1泰西塔斯(55?—117),羅馬歷史學家。
  「是的。你知道阿米紐斯和條頓堡森林戰役嗎?」
  「不知道。」
  「那是公元九年,拜倫,日耳曼一位叫阿米紐斯的軍事領袖一舉將羅馬人永遠阻止在萊茵河岸,從而保全了歐洲腹地的原始聖堂。這甚至是世界史上的一件大事。它導致羅馬的最後滅亡,到今天還影響整個歐洲的政策和戰爭。我是這樣認為的,因此,我想你應該看看泰西塔斯關於這次戰役的描寫。這些東西你願意看也可以,不願意看也可以。」
  拜倫瞇縫著眼睛,聚精會神地頻頻點頭。「這些書你全都看過嗎?每本都看過?」斯魯特嚼著煙斗,帶著嘲弄的意味朝這位年輕人望了望。
  「我儘管沒有完全記住,但是,不錯,我都看過了。」
  「我猜想,你實際上是想對我說,讓我少管這些閒事,這些應該是獲羅茲獎學金的學者們去研究的題目。」
  「我完全沒有這種意思,不過這確是個難題。好了,拜倫,我現在去大使館都有點晚了。你到底跟不跟我們一起走?我們將在星期四飛往奧斯陸,再從那裡去倫敦。然後看機會,乘驅逐艦、貨船、遠洋郵船,也許坐飛機途經里斯本,反正趕上什麼是什麼。」
  拜倫說:「娜塔麗有什麼打算呢?她後來有點跟我犯脾氣了,不願意跟我多說話。」
  斯魯特看了看表。「她跟我也鬧彆扭,愛理不理的。我真是不知道。」他遲疑起來。「我想告訴你一點別的事。你也許不愛聽,也許不相信。但事實如此,也許你還是知道更好一些。」
  「你只管說吧。」
  「我向她問起你,問起你是否打算回錫耶納。她回答說:『我可不希望他回去。我從心眼裡盼望我永遠再也不跟拜倫·亨利見面,你如果有機會,請轉達我的話,並問候他。』你覺得奇怪。她走之前,你們吵過架了吧?我敢肯定,你們爭吵過了。」
  拜倫鎮定一下神色,說:「也沒有當真吵過。不過她好像脾氣壞到極點了。」
  斯魯特說:「她情緒不好。她說坐了一路火車腰酸背痛,就是因為這個。她說這話多半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她很感激你。跟我一樣,我的確也感激你。」拜倫搖了搖頭。「說實在的,我對她從來都摸不透。」
  斯魯特朝帳單瞟了一眼,把壓在茶碟下邊的五顏六色的馬克收起來,一面說:「好了,拜倫,你看,咱們沒時間來討論娜塔麗·傑斯特羅了。我只想對你說,自從兩年前在伏爾泰碼頭的一次非常無聊的雞尾酒會上第一次見到她以後,我心裡就從來沒有過一刻平靜。」
  「那你為什麼不娶她呢?」斯魯特準備站起來的時候,拜倫說。
  這位年齡大些的人又坐回到椅子裡,盯著拜倫看了好幾秒鐘。「是這樣,拜倫,只要她同意,我也不能肯定說我就不娶她。」
  「噢,她會同意的。聽我說,我想,我多半留在這裡跟家裡人團聚團聚。我不去奧斯陸。」
  斯魯特站起來,伸出手。「我們你的護照等等交給你父親的管家。祝你幸運。」
  拜倫一邊握手,一邊指著《我的奮鬥》說:「我非常感謝你的一席講話和這張書單。」
  「這也作為你對我幫忙的一點點回報吧,」斯魯特說。
  「在你離開柏林之前,如果知道娜塔麗的行止,」拜倫說,「你是否能告訴我一下?」
  斯魯特一邊用煙斗拍打手掌,磕掉煙灰,一邊說了句「一定」,隨後匆匆消失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中。拜倫又要了一杯代用品的咖啡,打開《我的奮鬥》,這時咖啡館樂隊奏起一支愉快的奧地利民間舞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4 23:59:56

第16章

  維克多·亨利在美國期間,他妻子竟然墮入了情網;這是二十五年來,即使她丈夫在國外的時間更長些,也沒有發生過的事。戰爭一爆發,她覺得有那麼一種解放的味道。她四十五歲了,突然感到自己長期遵循的生活準則有些過時了。整個世界都在擺脫舊的束縛,她為什麼就不放鬆一下,也就稍稍放鬆那麼一點點呢?羅達·亨利並沒有把這種內心的鬥爭說出來。但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也就照辦了。
  她以前很漂亮,而且一直保持著她的美貌,因此她總是常常引起男人對她的注意,也就不乏招惹是非的機會。但是她跟帕格·亨利對她一樣,始終對他堅貞不渝。她喜歡上教堂,唱讚美詩和祈禱都很虔誠,她相信上帝,把耶穌基督當作自己的救世主,不過她也從來不是陷得很深,她深信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應該真誠,有良好的品德。海軍軍官太太們閒聊天的時候,把那些不忠實、品格不好的人罵得一錢不值,羅達罵起她們來,也是最厲害的。
  除開一些普普通通的接吻之外,朦朧的過去,只有一件事多少損壞了她那否則將是非常完美的記錄。一次,在馬尼拉,帕格出海參加艦隊演習去了,羅達在軍官俱樂部的舞會上,多喝了些香檳酒,基普·托萊佛送她回家,竟想動手去脫她的衣服。梅德琳當時還在襁褓之中,正好被噩夢驚醒,哭起來,算是解救了她。等她把梅德琳哄得不哭了,自己也開始清醒過來。酒醒之後,她對基普沒有流露絲毫責備的意思,換上一件很得體的長睡衣,有意識地把他趕出家門去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毫無疑問,第二天早晨基普也跟她同樣感激梅德琳。在海軍中維克多·亨利實際上是他最不敢冒犯的人。
  從這以後,羅達見了托萊佛總有點躲躲閃閃。她常常想,要是梅德琳不醒,不知會出什麼事。她當真會將錯就錯嗎?那樣的話她將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可是,她永遠不會知道了;她不打算自尋煩惱了;那次應該歸咎於喝酒。但是,想到不是老帕格,而是另外一個男人給她脫衣服,她還是有那麼一種愉快的感覺。羅達把這保留在記憶裡,深深埋藏到心底。
  巴穆·柯比博士靦腆、嚴肅,長相醜陋,已經五十四、五歲了。羅達專門為他設了晚宴,晚宴後她在跟薩麗·福萊斯特評論客人時,下結論說柯比屬於「腦筋特別可怕」的那類人。僅僅出於社交上的禮貌,她在酒會上用她往常賣弄風情的話去挑逗他,結果還是白費。「柯比博士,既然你的朋友、我的丈夫不在,我就讓你坐在我的右邊了,咱們可不要錯過了大好時機呀。」其實事情幾乎就這樣完結了。羅達最討厭這種拘謹的人。但是,吃晚飯的時候,他偶然講到第二天要到勃蘭登堡一家工廠去。羅達提出來要開車送他去,一方面,她長期以來就想觀光一下這個中古的城市,同時,從某種意義上講,柯比也是她丈夫的客人。
  途中,他們在旅館彬彬有禮地吃了一頓沉悶的午飯。幾杯摩澤爾葡萄酒下肚,柯比興奮起來,開始講他自己和他的工作。跟帕格共同生活,羅達已經學會聽懂技術性的談話了,因此當她向巴穆·柯比提出一個很細緻的問題時,柯比突然笑了。她以前好像從來也沒見過他有笑容。滿嘴大板牙,一笑就露出牙齦。他笑得很粗獷,像一個知識淵博、胃口很好的男人,笑得一點不惹人討厭,但像他這樣一位刻板的工程師,這樣一笑,就叫人吃驚了。
  「你真的很關心嗎,亨利太太?」柯比博士說。「我很願意源源本本講給你聽,只是我很擔心因此惹一位漂亮的女人膩煩。」
  他這一笑、他的話以及講話的聲調都說明,他對她的賣弄風情並不是完全不加理睬,與此相反,他很喜歡她。她有些慌張,用手摸了摸頭髮,捲了卷她那白皙的小耳朵旁邊的波浪。「說老實話,我覺得都太有意思了。你盡量說得淺近些吧。」
  「好的,這可是你自找麻煩。」
  他仔細給她講磁力擴大器,他稱它為「磁傘」,這種設計專供電力很高的情況下準確控制電壓和電流用的。羅達接連提了幾個很內行的問題,很快就弄清關於柯比的一些基本情況。他在加利福尼亞工學院寫了以電磁學為題的畢業論文。四十歲的時候,他放棄了在通用電氣公司或威斯丁公司擔任工程師的機會,決定自己投資製造磁力擴大器。長期以來為籌集資金弄得他焦頭爛額,到現在才算剛剛償清債務。戰爭工業需要大量磁力擴大器,而在這方面要數他是泰斗了。他來到德國,因為在某些部件的質量上德國超過了美國。他是來學習他們的技術,並購買他們的鎳合金絲。
  她還瞭解到他已經喪偶,而且已經當祖父了。他談到他去世的妻子,隨後兩人又推心置腹地談到自己孩子們的優缺點。柯比一旦克服自己靦腆的心理狀態之後,就跟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談論自己。他講到資金給他造成的重重困難以及最後獲得的巨大成功,把她深深地迷住了,她忘記了羞怯,談話興致很好,而且講得都很得體。實際上,羅達完全不用費一點力,就非常吸引人。有些女人在跟男人第一次見面,就把自己的各方面,絲毫沒有勉強,也不偽裝,全部展示出來,弄得對方眼花繚亂,羅達就是這種類型的女人。維克多·亨利早就發現這一點了。他並不埋怨,但有一次他感到她一定還有所保留。巴穆·柯比也被這初次交往的、極其強烈的印象擊中了。他又要了一瓶摩澤爾葡萄酒。當他們來到勃蘭登堡時,差不多遲了一個小時。他去辦他的事,羅達手裡拿著導遊手冊,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古老城市裡閒逛;她心裡卻不知為什麼老想著很久以前跟基普·托萊佛有失檢點的那件小事。這次她又多喝了幾口葡萄酒,微微有些醉了,好一會兒才驅散這酒意。
  傍晚他們回到柏林,柯比請她吃晚飯,並且去看歌劇。接受這一邀請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羅達趕回家把衣服跟鞋都翻騰了一遍,頭髮梳過來梳過去,懊惱來不及理髮,用什麼香水也遲疑不決。等柯比來接她,她還沒完事呢。她害他等了一個鐘頭。當姑娘的時候,她總是讓男孩子們等。帕格徹底治好了她這個毛病,因為海軍的社交生活都必須嚴格遵守時間,他不許羅達給他惹麻煩。巴穆·柯比等候她把自己打扮起來,這件事本身簡直是一樁美妙的、小小的懷舊舉動,像啃香蕉皮似的,是可愛的、孩子氣的任性。它幾乎使羅達感到自己又變成十九歲了。
  但是鏡子卻道出了不同的情況,不過連鏡子這天晚上對她似乎也特別友好,照出她那閃閃放光的眼睛,漂亮的面龐,那始終沒有改變的非常苗條的身段,她的臂膀從下到上都那麼圓滾滾的,那麼緊,不像許多女人臂肘以上往往很鬆弛。她穿著一套粉紅色的衣服大模大樣地來到客廳,這套衣服上綴的金鈕扣是她為取悅希特勒才特地買的。柯比正坐著看帕格的一份技術雜誌。他摘下黑色寬邊眼鏡,站起來吃驚地喊道:「啊呀,你真是太漂亮了!」
  「我太不好了,」她說著,挽起柯比的手臂,「磨蹭了這樣久,可這是你自找的,整整累了一天還要約一個老太婆出去。」
  歌劇演出《茶花女》1,他們發現兩人原來早就很喜歡這齣戲,感到很高興。後來,他建議去見識見識聞名的柏林夜生活。他說,他自己從來沒有去過,不過,既然柏林夜生活是世界談論的中心,如果亨利太太不介意的話,不妨去稍稍見識一下。
  1意大利歌劇作曲家威爾第(1813—1901)的歌劇,劇情取自法國十九世紀作家小仲馬的小說《茶花女》。
  羅達一聽這個建議,吃吃地笑起來。「這簡直象做一場噩夢,你說是不是?非常感謝你提出這麼一個不體面的建議,我欣然接受。但願不要傳到我的朋友們耳朵裡去才好。」
  因此,早晨兩點通過里斯本「馬布爾海德號」轉來的紐約長途電話打到亨利家裡時,沒有人接。羅達正呷著香檳,看一個豐滿的德國金髮女郎,裸露著乳房,在幽暗的藍色煙霧中跳來跳去,羅達還不時朝巴穆·柯比博士瞟上一眼。柯比嚴肅的長面孔上戴著一副寬邊眼鏡,他叼著一支長煙斗,懷著多少有些厭惡的心情望著這位非常賣力、已經汗水淋漓的舞女。羅達感到激動和特別震驚,因為除了在美術作品裡以外,她從來沒有見過裸體舞女。
  從這次以後,直到她丈夫回來之前,她跟柯比一起消磨了很多時間。他們去一些不大常去的餐館。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錯事。等帕格一回來,這一番沒有惡意的小小風流韻事就停止了。
  在萬湖為巴穆·柯比餞行本來是羅達的主意,但是她卻讓薩麗·福萊斯特出面請客,說她自己已經很好地款待過這位非軍人的客人了。她什麼也沒有說,但薩麗·福萊斯特可能已經覺察到其間的奧妙。儘管華沙還在頑強抵抗,但波蘭戰爭結束在即,因此兩位武官覺得可以利用中午的時間作作消遣。柏林一派和平景象,傳說連糧食配給也快取消了。拜倫用使館的汽車送他們到遊覽區。哈弗爾河畔一片開闊的沙灘上,有些人在陽光下散步,有些坐在色彩繽紛的大陽傘下面,穿著緊身衣的運動員迎著秋季的微風,在那裡鍛煉。
  午餐的時候,福萊斯特夫婦點了菜,配給並不太明顯。人造奶油點心吃起來還跟平常一樣,是奶油的味道,他們還吃到了味道非常鮮美的比目魚和很好的羊腿。午飯吃到一半,擴音器突然喀嚓喀嚓響起來,發出嗡嗡的聲音,接著傳出非常決斷、清楚的德語廣播道:「過幾分鐘將有最重要消息向全國廣播,請注意收聽!」
  河邊遊覽區到處播送同樣的內容。散步的人都停下腳步傾聽。正在遠處沙灘上跑步或翻觔斗的運動員小小的身影也突然停止活動。幽雅的皇閣飯店頓時掀起一片激動的低語聲。
  「你猜想會是什麼?」又開始放音樂,播送纖細、柔和的舒伯特的絃樂曲時,薩麗·福萊斯特說。
  「我猜想是華沙,」她丈夫說。「想必是結束了。」
  柯比博士說:「你估計可能是停戰吧?這星期我聽到各種關於停戰的傳說。」
  「啊,要是那樣,就太好了,」羅達說,「在戰火沒有真正蔓延開來之前,就把這場愚蠢的戰爭煞住!」拜倫說:「戰爭已經在進行了。」
  「噢,當然,」羅達說著,負疚地微微一笑。「對於可怕的波蘭事件他們總要適當解決。」
  「不會停戰的,」帕格說。
  餐廳外邊擁擠的露天咖啡座和大廳裡的談話聲越來越高。德國人一個個目光炯炯,手舞足蹈,彼此爭論著,笑著,捶著桌子,四面八方都喊著要香檳酒。在播送重要消息之前,擴音器裡放了幾節李斯特的樂曲,嘈雜聲漸漸沉靜下來。
  「Sondermeldung!(特別消息!)」一經宣佈,除了偶然幾聲餐具碰撞的聲音之外,整個餐廳一片寂靜。擴音器突然喀嚓響了一下,一個莊嚴的男中音說了簡短的兩句話。「元首的最高統帥部發佈消息:攻下華沙。」
  整個餐廳一片鼓掌歡呼。婦女們站起來跳舞。男人們互
  相握手、擁抱、親吻。擴音器裡拚命播送銅管樂,先播送Deutschland □ber Alles1;隨後播Horst Wessel Lied2。皇閣飯店餐廳裡吃飯的人,除了這幾個美國人之外,全都站立起來。一眼望去,只見沙灘上散步的德國人都站住了腳步,大多數人還伸出手臂行納粹舉手禮。餐廳裡有半數以上的人都行禮、唱歌,於是響起一陣不諧調的、粗俗的、帶著醉意的國社黨黨歌的歌聲。維克多·亨利朝周圍一看,不覺毛骨悚然,他即刻意識到德國人在阿道夫·希特勒指揮下是要大打一番的。隨後他發現了一件多年來沒有見過的事。他兒子坐著一動不動,面孔非常冷酷,緊閉著嘴唇,他那雙白皙的、關節很明顯的手緊握著放在桌上。拜倫從五歲開始就從來不流眼淚,可是現在他竟哭了。
  1德語,歌名,《霍斯特·韋塞爾之歌》。
  2德語,歌名,《德國至上》。
  整個餐廳的人都站著,只有這幾個美國人依舊坐在那裡,大家都用含著敵意的目光望著他們。
  「他們是要我們站起來嗎?」薩麗·福萊斯特說。
  「我不站起來,」羅達說。
  招待他們的侍者是一個穿黑衣服的矮胖子,留著一頭很長的不打卷的亞麻色頭髮,在這之前對他們一直很親切,照顧也很周到,這時卻站在那裡伸著胳膊大喊大叫,顯然在嘲笑這幾個美國人。
  拜倫什麼人都沒有看見。他只看到溝渠裡泡得脹騰騰的死馬,一排排被炸壞的樓房上釘著一塊塊黃色膠合板,校園裡周圍開滿了紅花的石鵝,一個穿紫丁香色衣服的小女孩從他手裡接過一支鋼筆,以及夜裡教堂尖頂上空閃爍的桔紅色照明彈。
  歌唱完了。德國人又鼓掌歡呼了一陣,然後相互祝酒。絃樂奏起飲酒歌來,整個餐廳歡快地拚命唱道:
  你呀,你在我的心坎裡,
  你呀,你在我的靈魂中……
  拜倫害怕聽到這支歌,害怕回想起他從華沙火海中逃生不過六小時以後,為了填飽肚皮和討一杯啤酒,他竟跟著德國士兵一道唱起這支歌來。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侍者開始撤美國人桌上的杯盤,弄得杯盤叮噹直響,酒和殘湯濺得到處都是。侍者還用臂肘頂撞他們。
  「請你留點神,」福萊斯特上校說。
  侍者照舊毫不客氣地胡亂收拾著。當他用盤子碰著薩麗·福萊斯特的頭時,她輕輕叫了一聲。帕格對他說:「哎呀。去叫你的頭頭來。」
  「頭頭?我就是領班。我是你的頭頭。」侍者哈哈大笑著走開了。髒盤子依舊留在桌上,桌布上留下紅一塊、黃一塊的濕漉漉的水漬。福萊斯特對亨利說:「最好還是走吧。」
  「噢,越快越好,」薩麗·福萊斯特說。「付錢吧,皮爾,付完錢咱們就走。」她拿起錢包。
  「咱們的點心還沒有來呢!」帕格·亨利說。
  「真該揍這個侍者一頓屁股,」柯比博士臉都氣歪了。
  「我去,」拜倫說著,準備站起來。
  「千萬別這樣,孩子!」福萊斯特上校拉住他的後背說。
  「他正盼望出事,我們可不能惹麻煩。」
  侍者從他們旁邊經過,朝另外一張桌子走過去。亨利喊道:「我請你叫你們的頭頭來。」
  「您不是很著急嗎,尊敬的先生?」侍者嘲笑地說。「那您最好走吧。我們餐廳裡很忙。」他斷然轉過身去,背對著亨利,走開了。
  「站住!回來。」
  帕格沒有喊叫,也沒有咆哮。他只是用冷峻、鋒利的命令口吻,壓住了餐廳裡的一片嘈雜聲。侍者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去叫你的頭頭。馬上就去。」他直勾勾地盯著侍者的眼睛,表情嚴肅、認真。侍者的神色變了,他朝另一個方向走去。附近就餐的人盯著他們,竊竊私語起來。
  「我想咱們還是走吧,」薩麗·福萊斯特說。「犯不上找麻煩。」
  侍者很快就來了,背後跟著一個禿頭、長臉的高個子,穿著一套大禮服,露出很匆忙、很不友好的神情說:「什麼事?您有什麼意見?」
  「我們是美國人,都是武官。」帕格嚴肅地說。「你們唱國歌,我們沒有起立。我們是中立國人員。這個侍者想尋釁。」他指著桌子,「他故意亂來,弄得很髒。講話很不客氣,還撞了這幾位女士。他的舉動很卑鄙。告訴他,叫他規矩點,最好給我們換一塊乾淨桌布,好上我們的點心。」
  維克多·亨利突然講出這些話時,那頭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在亨利的逼視下,他遲疑起來,望望周圍就餐的人,隨後即刻朝侍者大發雷霆,在空中揮動著雙臂,臉漲得通紅。他惡狠狠地發了幾句脾氣,然後轉身對帕格·亨利深深鞠了一躬,冷冷地說:「一定好好招待你們。我向您道歉。」說完就匆匆走開了。
  接著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侍者完全恢復了原來的態度,簡直一點也不差,絲毫也沒有發火、抱怨或懊惱的痕跡。這件事後來就被忘掉了,以後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情況。他很快就把盤子收走,挽上乾淨台布。他微笑,鞠躬,開幾句小玩笑,還盡量不讓杯盤弄出響聲來。要不是他的臉漲得血紅,他就跟當初招待他們的討人喜歡、態度和藹的德國侍者一模一樣了。他們在叫飯後點心時,他笑嘻嘻地頻頻點頭,說著關於熱量的俏皮話,熱心地向他們推薦各種甜酒和烈性酒,笑著鞠了一躬,然後才匆匆地走開不見了。
  「我可不呆在這裡,」福萊斯特上校說。
  「可我們的點心還沒吃呢,」帕格說。
  「幹得太好了,」柯比對帕格·亨利說著,很特別地朝羅達瞟了一眼。「幹得太漂亮了。」
  「哎,帕格有他的辦法,」羅達爽朗地微笑說。
  「不錯,爸爸,」拜倫說。維克多·亨利匆匆看了他一眼,流露出對他很滿意的神情。
  美國人很不自然地匆匆忙忙吃著點心,只有維克多·亨利吃他的果餡餅,喝咖啡的時候很隨便。他打開一支雪茄,侍者連忙跑過來給他點煙。
  「我看,我們可以走了,」他說著,噴了一口煙。「時間都浪費掉了,上校跟我都在欺騙美國政府。」
  當天晚上,很晚吃過夜飯以後,他們在草地上喝咖啡。羅達說:「我看你帶回家許多工作。我本來以為我們能去看愛彌爾·傑寧斯的新片子呢。不過我可以帶一個女孩去。」
  「去吧。我可不是愛彌爾·傑寧斯的影迷。」羅達喝完咖啡,留下父子倆坐在幽暗的夜色裡。
  「勃拉尼,報告寫得怎麼樣了?進行得如何?」
  「報告?啊,不錯,報告。」拜倫坐在椅子裡,往前彎著身子,分開兩腿,胳膊肘放在膝上,握著雙手。「爸爸,我有點事想問您。我如果參加英國海軍或皇家空軍,您覺得怎麼樣?」
  維克多·亨利眨了眨跟,沉吟了片刻才回答。「你是想去打德國人,我猜對了吧?」
  「我在華沙過得很有意思。我覺得很有用處。」
  「這可是你的一個大變化呀。不過,我覺得當職業軍人現在已經過時了。」
  「不是作為職業。」
  帕格坐在椅子裡,朝前彎著身子,一面抽煙,一面看自己的雙手。拜倫老愛伸開兩腿,仰靠在椅子裡,這時卻模仿他父親。他倆的姿勢看起來一模一樣。「勃拉尼,我想盟國不會跟希特勒搞秘密妥協,可萬一他們訂了秘密協定呢?那就肯定會展開和平攻勢。假設你參加英國軍隊,很可能因此失掉你的國籍,這會給你帶來一系列困難,而且等戰爭一結束,怎麼辦?那你就該整天跟空洞的公文沒完沒了地打交道。為什麼不等一等,觀望觀望再說呢?」
  「我也這樣想,」拜倫歎了一口氣,朝椅上一靠。
  帕格說:「我倒不想給你這種值得欽佩的衝動潑冷水。不
  過當前最好還是在我們海軍裡擔任些積極的工作,並且……」
  「不了,渤謝。」
  「你聽我說完。你已經被任命為軍官。如果一旦發生戰爭,那些現在在海上的預備役人員將會得到最好的職位。你會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得到提升。戰爭時期你跟軍官學校畢業的人待遇一樣。」
  「那樣的話我得在裡邊呆好幾年,可是,到戰爭結束以後呢?」
  「你反正沒有別的事可做。」
  「我往錫耶納給傑斯特羅博士寫了一封信。我正在等候回音。」父親不再提這件事了。
  羅達去看愛彌爾·傑寧斯主演的影片,但她先辦了些別的事。她半路用車把巴穆·柯比博士從旅館接出來,送他到滕珀爾霍夫機場。其實完全不必要,因為柏林出租汽車很方便。但她提出來要送,柯比也接受了。也許她就是告訴丈夫,為表示禮貌,她對客人最後再關心這麼一次,也未嘗不可,但是她並沒有對丈夫講。
  在汽車裡,他倆幾乎沒有講話。她把車停下,自己到咖啡館的休息廳,讓他去辦理登記手續。她如果碰上熟人,就必須對這件事作出解釋,並且編出一套關於她丈夫的事情來。但是,她並不擔心,只感到一種又苦又甜的興奮情緒。她對所作的這一切,一點不感到負疚。她並沒有不好的意圖。她喜歡巴穆·柯比。一個男人對她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也喜歡她。事實上,這是一段名副其實的戰爭年代的小小羅曼史。雙方彼此間彬彬有禮到可笑的程度;這是抑鬱的火花,幻術般出其不意地閃現一下,即刻就永遠消逝了。這和當初她跟基普·托萊佛酒後失態,沒有成為事實的錯誤毫無相同之處。
  「我想,就是這裡吧,」柯比說著,坐到她對面的椅子裡。他頭髮斑白,臉上刻著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每次總這麼神經質地往椅子裡一坐,她總覺得這動作顯得特別孩子氣。他們四目相視,一直到端上飲料來。
  「祝你幸福,」他說。
  「噢,好。我有過幸福。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呷著台克利雞尾酒1說。「你要去里斯本的聯運票,他們給你辦了嗎?」
  1一種含有甜酒、檸檬汁和糖的飲料。
  「辦了,不過泛美航空公司的特快客機很擠。我可能要在里斯本停留幾天。」
  「我希望有機會去一次。我聽說里斯本正在成為歐洲最繁華的城市。」
  「來吧。」
  「啊,巴穆,別拿我開玩笑了。哎呀,我應該叫你弗萊德,是不是?可我一直想到你是巴穆。弗萊德,叫弗萊德的人太多了。你並不是因為叫弗萊德才引起我注意的。」
  「那太奇怪了,」他呷了一口威士忌蘇打水。
  「怎麼?」
  「安妮叫我巴穆。她從來不願意叫我別的名字。」羅達轉動著酒杯的杯腳。「我要是認識你妻子就好了。」
  「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巴穆,你覺得帕格怎麼樣?」
  「嗯。他可是個不好對付的人。」工程師懊惱地噘起嘴唇。
  「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安排他在這裡好像有點不合適,坦白地說他是個心胸相當狹窄的老水手。但是我不瞭解他。他的頭腦很敏銳。他在那次宴會上可嚇了我一跳。他對侍者來
  那麼一手相當不簡單。他確實是一個很難叫人理解的古怪人。」
  羅達笑了。「你說得太對了。經過這麼多年,我自己對他瞭解也不怎麼透。不過我覺得帕格的確有點太簡單,甚至太迂腐了,巴穆。他是個愛國者。他不是非常容易相處的人。頭腦簡單得太過分了。」
  「他是一個愛國者呢,還是一個職業海軍軍官?這是兩回事。」羅達歪著頭,笑起來。「那我就說不准了。」
  「我對他瞭解越多,就越敬重他。」柯比望著他那雙緊握著杯子的大手,皺了皺眉頭。「你聽我說,羅達,最主要的是,我是一個正派人。就算我這麼說吧。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安妮去世以後,我一直鬱鬱寡歡,是你使我又重新活躍起來,我很感激你。你不會生氣吧?」
  「別講傻話了。我也很高興,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也高興。」羅達從皮包裡拿出一塊手帕。「不過我會難過一兩天。該死。」
  「為什麼?我以為你會很滿意呢。」
  「噢,別說了,巴穆。謝謝你請我喝酒。你最好上飛機去吧。」
  「好了,別難過。」她對他笑了,她的眼眶裡滿含著淚水。「我很好,親愛的。過一段時間你就給我來一封信吧。普普通通隨便寫幾句,好讓我知道你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好。我希望你能這樣。」
  「我當然會寫的。我一回到家就給你寫信。」
  「真的嗎?那太好了。」她用手帕揩了揩眼睛,站起來。
  「再見。」他也站起身來,說:「他們還沒有報我的飛機呢。」
  「沒有嗎?可是我當司機的任務算是完成了,我們現在就在這裡分手吧。」他們走出休息廳,在靜悄悄的機場上握別。戰爭使機場停止了工作,許多部門的燈都黑了。羅達緊緊握了握柯比博士的手,踮起腳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踮起腳尖去吻一個男人,多少總是一樁非常奇怪的事。她張開嘴。不管怎樣,這畢竟是一次告別。
  「再見。祝你旅途愉快。」她匆匆離去,在拐角的地方連頭也沒有回。她看過許多愛彌爾·傑寧斯主演的影片,因此跟帕格談她主演的片子,是輕而易舉的事。拜倫總算開始寫關於他在波蘭冒險之行的那份報告了。維克多·亨利看他寫好的五頁桔燥無味,只好強壓下怒火,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他記得拜倫講過的每一件事,一句句向他的文書口授。第二天兒子讀著這長達十七頁的成果,非常吃驚。「哎呀,爸爸,你的記憶力可真了不起呀。」
  「你拿去按照你的意思定稿吧。事實一定要弄得準確無誤,把你自己的東西也加進去,星期五交還給我。」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0:08

  維克多·亨利把修改好的報告交給海軍情報部,但是忘記送一份給總統。是蕭瑟的秋天,柏林幾乎一派和平景象。拜倫在綠林區過著閒散的生活,硬著頭皮一本又一本地啃萊斯裡·斯魯特開的書目上的圖書。每星期他跟父親打三、四次網球。他網球打得很好,但是帕格刻苦、頑強,起初把拜倫打敗了。拜倫吃得好,加強了鍛煉,又有充足的陽光,變得身強力壯,不再那麼面黃肌瘦,球也打贏了,為此,帕格跟他都感到高興。
  一天早晨,他來到大使館內父親的辦公室,看見地板上放著一個捆得很仔細的大旅行包,貼著他親筆寫的標籤,旅行包裡裝著他留在華沙的衣服、鞋和襯衫。這件小事足以說明德國方面的工作效率相當驚人。但是,他拿到這些衣服,心裡還是感到很高興,因為在德國很崇拜美國式的服裝。他簡直變成很時髦的人了。每當這個身材瘦高的年輕人下樓來到大廳,不管他穿什麼式樣的衣服,大使館裡的德國姑娘總要盯著他看。他那一頭深棕色的頭髮閃著紅光,面孔清瘦,每當他若有所思地微笑時,那對藍湛湛的大眼睛就睜得更大了。拜倫並不去理睬姑娘們自作多情的顧盼。他每天早晨等信,可是總不見從錫耶納有信來。
  十月初,元首準備在國會發表演說,向英法提出和平倡議,宣傳部在克洛爾歌劇院為外國外交官員劃出很大一片座位,帕格把他兒子也帶去了。拜倫經歷了華沙之圍,後來又讀了《我的奮鬥》,在他心目中把阿道夫·希特勒當成凱裡古拉1、成吉思汗、伊凡雷帝2之類歷史上的巨人,等希特勒本人往講台上一站,他不覺吃了一驚。希特勒不過是個中等身材的矮胖子,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上衣,黑褲子,提著一個紅色的公事包。拜倫覺得他像一個扮演創造歷史的偉大而可怕的人物,但是演得很蹩腳的二流演員。
  1伊凡雷帝(1530—1584),俄國第一個沙皇。
  2凱裡古拉(12—41),羅馬皇帝。
  希特勒這次用一種很平常的、通情達理的聲調講話,完全像一位年長的政治家。這位德國領袖,在這種清醒狀態下,居然滿口謊言,講得十分荒唐、可笑。拜倫不斷朝四下張望,看有沒有什麼有趣的反應。但是,德國人都坐在那裡,一個個板著面孔。就連處交官們也只是偶然動動嘴唇,那也許是嘲諷的表示。
  這位穿灰色上衣、身材不高的人說,強大的波蘭進攻德國,並企圖把德國消滅掉。勇敢的德國士兵並沒有被突然襲擊打垮,他們已經對這種野蠻侵略行徑給予了應有的懲罰。一場嚴格控制在只攻擊軍事目標的戰爭,正經獲得了閃電式的徹底勝利。華沙以外的波蘭平民,遵從他個人的命令,沒有受到任何干擾,沒有遭到任何損失或傷害。還是遵從他的命令,德國司令官要求波蘭當局撤退他們的公民,並發給他們護照。波蘭人卻懷著罪惡目的堅持把手無寸鐵的婦女、兒童留在城市。
  拜倫認為他這些厚顏無恥的謊言,分明是掩人耳目。關於撤退華沙婦女、兒童問題,所有中立國家外交人員曾竭盡全力協商了好幾個星期。德國人甚至從未於以答覆。拜倫認為《我的奮鬥》本身就是滿紙彌天大謊,他知道德國追隨這個瘋狂的撒謊大家已經多年,但是,此刻希特勒撒謊事小,主要是中立國人員已經瞭解到事實真相,全世界的報紙也為他們提供了情況,希特勒這些謊言就失去了意義。那麼希特勒究竟為什麼要講這些不攻自破的胡話呢?他這次大概是專門講給德國人聽的。但是,果真如此的話,當希特勒在演說中講到向英國和法國「伸出和平之手」時,態度為什麼如此溫和,為什麼為外交官員保留了這麼多座位?
  「的確,如果四千六百萬英國人要求統治四千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那麼,」希特勒用非常溫和、和解的語調說著,手心向外,舉起雙手。「四千二百萬德國人要求和平耕種歷史上本屬於他們的八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也無可厚非。」他這是指他在歐洲中部建立的新秩序,以及擴張了的第三帝國。他說,英法如果同意維持現狀,就可以謀求和平,他還暗示如果能將德國過去的老殖民地歸還德國,那就更好。元首在結束演說時,又故態復萌,咆嘯,嘲諷,揮動著雙拳,攥著拳頭伸出一個指頭指著天空。當他描繪大規模戰爭的恐怖時,他用雙手拍著屁股,說他害怕這場戰爭,並且說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贏得戰爭的勝利。當天夜裡,帕格·亨利在他的匯報中寫道:
  希特勒氣色很好。他顯然具有一級恢復能力。也許戰勝波蘭使他的身體強壯了些。總之,他不再顯得憔悴,氣色好極了,背不駝,聲音很清楚,也不沙啞,而且,至少他這次演講時,聲音非常愉快,步履輕快,有彈力。如望此人健康狀況惡化,將是可悲的錯誤。
  演說講到誰改動了波蘭戰爭,以及德國人對和平居民所採取的有效措施等等,沒有新鮮貨色,而且,身為元首,居然撒下彌天大謊。他這些謊言大概是講給國內的人聽的。他的德國聽眾看起來很相信他的話,但很難捉摸他們的真實,想法。
  今晚電台圍繞「伸出和平之手」的倡議大做文章。顯然,我們將不斷聽列「伸手」這個詞,可能直到戰爭結束,儘管這種說法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提過了。他這一倡議是可信的。如果盟國一旦接受這項建議,德國將獲得半個波蘭,作為這場閃擊戰輕易稱勝的代價,同時,毫無疑問,德國還將收回世界大戰前原屬於它的殖民地,用以獎勵其武裝力量所具有的完美的騎士精神。希特勒對提出最荒唐的建議向來不覺得丟臉,而且這些建議都被採納了。那麼,再作一次嘗試又有何妨呢?
  至少,他如果獲得了他所建議的停戰與和談,毫無疑問,英法輿論將會緩和,放鬆。德國人可以利用這一喘息時機整頓蕭條的工業力量,以便最後攤牌。總之,這是一篇很聰明的演說,這位領袖擺出高姿態,而且似乎具有一種魔力。我能找到的唯一缺點是,講話顯得枯燥、雜亂,但即使這一點也可能是有意的。希特勒今天已經不是當年的一個瘋狂的縱火犯,而是一位歐洲頗有見地的政治家了。他除了具有其他才能之外,還是一位天才的雜耍演員。
  帕格讓拜倫也寫下他對這次演講的看法。拜倫給他半頁打字紙,上面寫道:
  我最突出的印象是,希特勒仍舊貫徹他在寫《我的奮鬥》時的那些思想。他在這本書裡談到戰爭宣傳的一章中說,群眾象「女人」一樣,憑感情、意氣用事,你要對他們講話,就比如對一個最愚昧無知的人,這樣才能收到廣大聽眾心悅誠服的效果。他的演說通篇都是連十歲的半無知的德國孩子都騙不過的謊言,他的和平建議也是德國總掠奪計劃的組成部分。大概希特勒把其他國家也看成跟他自己的國家一樣,否則,我實在無法理解他這篇演說。我到今天才理解希特勒多麼瞧不起他的人民。他認為他們極端天真而又愚蠢。他們追隨他,愛他。我有什麼資格指責他不正確呢?
  他父親覺得這段話寫得不壞,就在引號裡註明「這是一個年輕美國觀察家的評語」。
  以後的幾天裡德國電台及報紙大肆宣傳。意大利和日本也把元首吹捧成空前偉大的和平使者。一股強大的和平浪潮席捲了整個西方和美國。但是,「丘吉爾一類的」戰爭販子卻企圖撲滅各國人民對元首伸出和平之手的熱烈反響。如果他們一旦得逞,隨之而來的將是空前殘酷的大屠殺,他們將成為歷史的罪人。帕格從中立國駐柏林情報機構獲悉,法國有人想從中斡旋,以便終止戰爭,但也並不是因為他們當真相信希特勒的講話。關鍵還是承認事實,或繼續打下去。
  正當各種傳說紛紜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閃電式的驚人消息。一艘德國潛艇居然潛入蘇格蘭北部斯卡帕海灣英國船隻停泊區內,擊沉「皇橡號」戰列艦,並安全返航!
  新聞影片裡出現的是嚴肅的、臉胖胖的元首和一個神經質的,板著面孔、頭髮向後梳的年輕人、海軍少校普倫握手的鏡頭。英國海軍部的報告中非常遺憾地稱讚了普倫的技術和勇敢,這一報告使納粹宣傳部忘乎所以,寫這一報告的正是丘吉爾本人。戈培爾的廣播電台宣稱,「皇橡號」沉沒對和
  平是一大貢獻,因為這麼一來,將會更加認真考慮元首的「伸手」倡議。
  為中立國家武官與普倫會見安排了一次小型招待會。維克多·亨利把兒子的名字也列入名單,軍銜是美國海軍少尉,拜倫因此收到一份請柬。父子倆在出席招待會之前,先到格羅克中校的寓所便飯。格羅克住在一幢窗戶凸出在牆外的老式房子的四層樓上,一套房間又黑又小,沒有電梯。房間裡笨重的傢具擺得亂七八糟,簡直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吃飯時,有鹹魚和土豆,但燒得很好,拜倫覺得很可口。他本來以為格羅克一家都很討厭,但發現他們很家常。話題轉到拜倫在波蘭的那段經歷時,主婦傾聽著,露出一副不愉快的、慈祥的表情。「簡直叫人不能相信。謝天謝地,總算過去了。但願只有和平,真正的和平,我們不要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毀了德國。再來一次戰爭我們這個國家就會徹底毀滅了。」
  羅達說:「戰爭太可怕了。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想要戰爭,可是我們在這裡卻偏偏碰上這種麻煩。」
  格羅克問維克多·亨利:「你看怎麼樣?盟國會考慮元首非常合理的建議嗎?」
  「你是要我講漂亮話,還是真想知道些情況?」
  「不要講漂亮話,維克多。跟我不要講漂亮話。」
  「那好。德國只有擺脫希特勒和他的統治,才能獲得和平。
  你們甚至還能保持你們既得的一切。但是他那一夥必須下台。」
  格羅克和他妻子在燭光下彼此交換了眼色。「那是沒有希望的,」他擺弄著空酒杯說。「如果你的人民不願瞭解德國,那只好打出個結果來。你不瞭解一九二○年我們國家是個什麼樣子。如果那種制度再延續幾年,那就不可能有海軍,不可能進行經濟建設,什麼也不可能有。德國就完蛋了。虧得他站出來,使德國恢復了它在地圖上的位置。你們有一位羅斯福,我們有他。維克多,你知道,我在紐約一家遊藝俱樂部,聽見有人把羅斯福稱作發了瘋的瘸腿社會主義者。有千千萬萬人恨他。對吧?我不是個納粹,我從來不認為希特勒是百分之一千的正確。可是,該死,他偏偏是勝利者。他跟羅斯福一樣,把事情都對付得很好。你想讓我們把他擺脫掉?首先,這根本不可能。你知道什麼是政體。即使可能,我們也決不那麼做。但和平還是有可能的。那就要靠一個人,這個人不是我們的希特勒。」
  「那是誰呢?」
  「你們的總統。英法眼看就要垮了。要不然他們會在九月份發動進攻。他們幾時才會重新遇上這種機會呢?他們之所以能夠堅持的唯一理由,就是他們感到有美國作他們的後盾。只要你們的總統明天對他們說一句話:『我不支持你們反對德國,』那世界大戰在沒有開始之前就已經結束了,我們將會有百年的繁榮昌盛。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們的總統也只能採取這種辦法,來保證日本不敢從背後猛撲過來。」
  維克多·亨利已經不止一次想到這種情況:他和格羅克在「不萊梅號」上的會晤絕非偶然。「我看,咱們該去出席招待會了吧,」他說。
  海軍少校普倫正在一一迎候衣冠楚楚的武官們。輪到拜倫時,普倫露出吃驚、好奇的神色。「你很年輕,」他仔細打量著拜倫的臉和他那身剪裁很合身的黑禮服,一面和他握手,一面用德語說。「你是在潛艇上嗎?」
  「不是。也許,我應該是。」
  普倫非常迷人地一笑,而且突然特別熱情地說:「啊,這對你最合適不過了。只是你還得再結實些。」
  穿藍制服的水兵把椅子排好準備講話。潛艇艇長講話非常坦率,這使帕格·亨利大吃一驚。毫無疑問,普倫是在沒有月色的黑夜,趁平潮浮出水面潛入港口的。這是料想得到的。但是,普倫根本無權把德國空軍在空中拍攝的港口入口情況的照片給大家看,並對港口障礙進行分析。這等於把他們搜集情報的具體辦法,向英國人和盤托出。它同時也洩露了德國偵察攝影的技術情報,這當然是一項可怕的消息。它將是下次寫匯報的一個重要內容。拜倫跟他父親一樣,仔細傾聽著。生動的細節吸引著他。普倫德語講得很慢,很清楚。拜倫能聽懂他講的每一個字。他彷彿看見黑夜裡微弱的北極光映出潛艇的輪廓,濕漉漉的前甲板上反射出紅色和綠色的光點;把艇長急得半死。他甚至看到岸上的汽車前燈在黑暗中突然一閃,正好射到艦長室,拜倫也感到眼花繚亂。他看見前面有兩艘深灰色的軍艦,潛艇減低速度,準備發射四枚魚雷,拜倫聽見斯卡帕灣冰冷、烏黑的海水沖擊著船身。當魚雷僅僅命中一艘軍艦時,他甚至跟德國人一樣感到失望。
  這之後才是故事最驚心動魄的部分。普倫不但沒有立刻逃跑,反而在皇家海軍停泊區內的海面上,緩緩地兜了一個大圈,以便重新裝魚雷。英國並沒有因為遭受魚雷襲擊而發出海下警報,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料到斯卡帕灣內會出現德國潛艇;而「皇橡號」戰列艦把受到魚雷襲擊一事誤認為軍艦內部發生爆炸。因此,普倫才有可能冒險發射第二炮的四枚魚雷,並獲得成功。
  「這次我們命中了三顆,」普倫說。「以後的事你們都清楚了。我們擊中了火藥庫,『皇橡號』幾乎立刻就沉沒了。」
  他並不感到高興,但也不為九百名英國水兵喪生而感到遺憾。他是在拿自己的生命作冒險。而且他在執行這次夜間任務時死去的可能性比那些英國水兵更大。他很可能落入陷阱、觸礁或被水雷炸得粉碎。拜倫也這麼想。普倫出海去,完成了任務,回到家裡,他在這裡非常認真、內行,繪聲繪色地講述他的故事。這裡不是華沙,也沒有公路上被炸死的馬和孩子。
  帕格和兒子在燈火管制的一片藍色燈光下,沿著荒涼的街道緩緩地驅車回家。他們沒有談話。當汽車拐到他們那條街上的時候,拜倫說:「爸爸,你曾經想到過上潛艇嗎?」
  父親搖搖頭。「他們那些人都是怪人。等你一上潛艇,你就會發現這工作可不簡單。這位普倫很像我們自己的海軍潛艇員。有時我簡直忘記他講的是德國話。」
  「如果我應召入伍的話,」拜倫說。「我想,我會選擇當潛艇員。」
  汽車在房前停下。帕格·亨利一隻臂肘倚著方向盤,在儀器板微弱的反光下,望著他兒子,露出一絲苦笑。「你不可能每天擊沉一艘戰列艦。」
  拜倫板起臉來,非常嚴厲地說:「你認為我是為了這個嗎?」
  「要知道,」帕格說,「作潛艇員對身體要求可特別嚴格,他們會讓你在學校受嚴格的鍛煉。不過,要是你真感興趣的話……」
  「不,謝謝,爸爸。」父親說服他的時候,他笑了,並且耐著性子搖了搖頭。
  維克多·亨利常常想再談談潛艇員這個話題,但怎麼也引不起兒子的興趣了。他花了整整一個星期時間跟拜倫一起參觀船塢和工廠。德國駐美國武官曾提出參觀要求,出於禮貌,自然也要回請一番。帕格·亨利覺得跟兒子一道放行很愉快,遇到不方便的地方,拜倫可以將就;惱火的時候,他開玩笑;遇到緊急情況,比如飛機票訂滿了,誤了火車,行李找不到了,或是旅館的預訂單丟失了,他都能隨機應變。帕格自以為很有辦法,拜倫卻比他父親更勝一籌,他能用一種從容的態度化險為夷,把失物找回來,說服工作人員或售票員想辦法。在跟工廠主、企業主和船塢主吃飯的時候,拜倫能一坐就是兩個小時,面帶笑容,一言不發,只有跟他講話時,他才簡單而又得體地回答一兩句。
  「你好像對這很感興趣,」他們那天作了一次長途旅行,參觀了埃森市的克虜伯工廠,在雨夜非常疲倦地驅車返回旅館時,帕格對拜倫說。
  「這確實很有意思。比大教堂、宮殿和民間的風土人情都有意思的多。」拜倫說。「這才是令人擔憂的德國。」
  帕格點點頭。「不錯。德國的工業設備正是希特勒指向世界的一支槍。有必要進行研究。」
  「而且是一支相當有份量的槍,」拜倫說。
  「太叫人放心不下了。」
  「爸爸,跟盟國相比怎麼樣?跟我們自己相比呢?」
  儘管克虜伯工廠派出送他們的轎車裡有一塊玻璃擋板,把他們與司機隔開,但帕格還是感到司機正聚精會神地側耳傾聽。
  「問題就在這裡。毫無疑問,我們的工業設備是世界上最大的,但希特勒目前並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因為我國並沒有把工業作為武器的願望。如果沒有人阻止,德國可以憑他的工業力量控制世界。他既有手段,也具備這種願望。亞歷山大征服世界時,馬其頓並不算大。巴西可能相當於德國的四倍,潛力是德國的十倍,但是真正算數的是目前所具備的能力和願望。從理論上講,我始終認為英法兩國聯合起來,還是能夠戰勝他們的。從理論上講普裡摩·卡納拉應該擊敗喬·路易斯1。希特勒準備幹一下,因為他認為能戰勝他們。這是較量雙方工業能力的根本辦法,不過總有些危險性。」
  1兩人都是拳擊家,卡納拉是一九三二年世界冠軍,後為美國路易斯所擊敗。
  「那麼,也許現在到處都是戰爭,原因就在這裡,」拜倫說。「是工業生產能力的較量。」
  「那也不盡然,不過這是主要的。」
  「我確實受益不淺。」
  帕格笑了。拜倫每天晚上都在旅館裡勤奮攻讀黑格爾的著作,常常不合書本,睡上一兩個小時。
  「黑格爾的著作你讀得怎麼樣了?」
  「剛剛開始懂得一點。我簡直不能相信,不過他好像比希特勒還瘋狂。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時,教員說他是一位大哲學家。」
  「也許他的著作對你說來,太深奧了。」
  「也許,不過問題是我覺得我瞭解他。」
  到達旅館時,臉色陰沉而傲慢的司機給他們打開車門,狠狠地瞪了拜倫一眼。拜倫回憶了一下自己說過的話,決定今後小心,不能隨便說希特勒是瘋子。他估計司機不可能是大逆不道的黑格爾派。
  英法宣佈拒絕元首伸出的手,從而激怒了德國電台。幾天之後,突然從外地到了一批航空郵件,其中有一封是埃倫·傑斯特羅寄來的。寄給使館的郵件,按規定是不經檢查的,但誰也不相信這一點。信件每隔一兩個星期就突然來一大包。紅綠相間的一隻意大利航空信封上,胡亂地蓋著紫紅色、黑色和紅色的郵戳。傑斯特羅博士還是用舊打字帶打字,說不定還是原來那根打字帶。拜倫覺得他太心不在焉,而且辦事也太笨手笨腳,如果沒有人替他換打字帶,他會一直用舊的,用到最後打到紙上完全等於空打了。拜倫不得不把信拿到很強的燈光底下,才勉強辨認出來。

  親愛的拜倫:

  娜塔麗不在這裡。我收到她從倫敦寫來的一封信。她將設法回到錫耶納來,或者至少作短期逗留。從私心出發,我為此感到高興,因為她不在,我實在感到束手束腳。
  現在談談你的事。我不願鼓動你回來。我不阻攔娜塔麗,因為,老實說,我需要她。在她那方面,她也感到她對不中用的叔叔有責任,這是血統的聯繫,使人有一種非常甜蜜、安適的感覺。你卻沒有這種義務。
  如果你來了,而我又突然決定離去,或被迫離開(這種可能性是隨時存在的),想到你費力破財,徒勞往返,我會多麼不安!我當然非常希望你來這裡,但是我又必須節省開支,不能負擔你從柏林到這裡的旅費。當然,如果你有機會到意大利(我總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我很希望和你面敘。
  同時,我應該對你的關心表示感謝,儘管你的關心很可能和想瞭解娜塔麗的行止有微妙的聯繫,但我還是應該感謝你。而且,為你著想,我還要勸你忘掉錫耶納、君士坦丁,忘掉傑斯特羅一家吧。
  感謝你為我的侄女所作的一切。我從她信中知悉,你救她脫險,甚至救她一命,你給我的短簡卻那樣謙虛,竟隻字未提。我多麼慶幸你與她同行!
  請向你的雙親致以最熱切的問候。我曾經和你父親在電話中作過簡短的交談。我覺得他是個非常好的人。

    你忠實的
                    埃倫·傑斯特羅

                      10月5日

  當天晚上他回到家裡,父親正坐在門廳面對花園的一張躺椅裡。他朝父親看了一眼,就走開了。帕格雙手捧著一杯威士忌蘇打水,朝前俯著身子,低著頭。拜倫回到自己房間埋頭啃黑格爾的著作和他那難於理解的「精神世界」,一直啃到晚飯時分。
  維克多·亨利皺著眉頭,沉默不語,羅達始終忍耐著,一直到上冷食,她才戳著冰淇淋說:「好了,帕格,到底怎麼回事?」帕格陰鬱地朝她看了一眼。「你沒有看那封信嗎?」拜倫覺得母親的反應很特別。她直起腰,目瞪口呆。
  「信,什麼信?誰寫來的?」帕格對拜倫說:「你把我梳妝台上那封信拿來給你母親。」
  「我的天,」羅達看見拜倫拿著一個粉紅色的信封下樓時,急切地說,「原來是梅德琳寫來的。」
  「你以為是誰寫來的?」
  「我的天,我怎麼會知道?看你的神氣,我還以為是德國秘密警察或是什麼人寫來的呢。真是這樣,帕格。」她仔細把信看了一遍。「怎麼?這裡邊有什麼不是呢?加得相當多呀,二十美元一周。」
  「你看看最後一頁。」
  「我看了。啊!我明白你指的什麼了。」
  「十九歲的年紀,」帕格說。「就居然在紐約有她自己的住宅了!我當初讓她離開學校,真是庸人自擾。」
  「帕格,你到這裡時我就對你說過不行了。她不能再註冊了。」
  「那她也該盡量試一試。」
  「不過,梅德琳沒關係。她是個好孩子。她跟你一樣嚴謹。」
  「可是現在一打仗,」帕格說。「整個世界都要四分五裂了。一個女孩子幹什麼能掙五十五美元一周?這相當於一個有十年軍齡的少尉的收入。這太荒唐。」
  羅達說:「你總是把梅德琳當孩子。我想,她大概是跟你開玩笑,惹你生氣了。」
  「我真希望我能回到她那裡去,在她四周好好看看。」
  羅達用雙手的手指敲著桌子說:「你要我回去跟她在一起嗎?」
  「那需要一大筆花費。要是有政府許可,那又是一回事,可是,」帕格轉向拜倫說:「你打算回去,是吧?也許你能在紐約找到一個工作。」
  「說實在的,我正要跟您談這件事。我也收到一封信。傑斯特羅寄來的。我準備去錫耶納。」
  「是嗎?」
  「是的。」
  「真的嗎?」
  「真的。」沉默。羅達說:「咱們還是再商量一下,好不好,勃拉尼?」
  「那個女孩子在那裡嗎?」帕格說。
  「不在。」
  「她回美國了?」
  「沒有。她準備想辦法從倫敦去錫耶納。」
  「你打算怎麼走?」
  「坐火車。到米蘭和佛羅倫薩有定期的火車。」
  「費用怎麼辦呢?」
  「我有足夠的路費。我把掙的錢差不多全部攢下來了。」
  「你準備去做什麼呢?在戰火紛飛的時候,去對一個意大利的山城進行調查研究嗎?」
  「如果征我服兵役,我就走。」
  「你真是膽大包天,要是發現你不去,海軍部非抓你回來,關你幾年禁閉不可。我為你感到榮幸,勃拉尼,隨你的便吧。」維克多·亨利咳嗽了一聲,捲起餐布,離開飯桌走了。拜倫朝前俯著身子,低著頭,臉色蒼白,下巴的肌肉直抽動。
  羅達知道跟她兒子談也無用。她到樓上自己的化妝室,從貼身襯衣下邊的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重新看了一遍,然後把它撕得粉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1:06

第17章  

  靜坐戰(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假」戰爭
  華沙陷落之後到挪威事件之間這段為期半年的沉寂,在西方被稱作「假」戰爭,這是援引一位美國議員的用語。我們稱它為Sitzkrieg或「靜坐戰」,這是針對Blitzkrieg
  1的俏皮話。從英法方面講,這種說法可能是適當的。在這段喘息時期,他們的確對自己的軍事力量絲毫沒有加以改善,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們只是老老實實坐著,預言我們要遭到失敗。
  1德語:閃擊戰。
  這段微妙、晦暗的時期剛剛開始,元首就向國會作了「伸出和平之手」的演說。他這次演說也和他的其他政治活動一樣,經過精心策劃。如果當初盟國輕信這一演說,我們很可能發動震驚西方的十一月進攻。華沙陷落後,希特勒對此已經作了安排,我們也積極進行籌劃。但目前西方政治家對元首已產生了某種戒心,他們的反應使人感到失望。但這畢竟關係不大,由於氣候惡劣,以及供應問題無法解決,迫使急躁的元首不得不一再推遲行動日期。於是襲擊法國的計劃始終未能實現,只是不斷變更日期和戰略。進攻日期總共推遲了二十九次,同時準備工作以從未有過的速度繼續進行。在我們草擬Fall Gelb(即進攻法國的黃色方案)的時候,我們參謀部最喜歡閱讀法國報紙和軍事雜誌上發表的長篇學術文章,文章說我們即將屈服於經濟壓力。我們覺得這些文章很可笑。事實上,我們的經濟第一次開始真正上升。我們獲悉,巴黎的生活比戰前活躍、輕鬆。英國首相張伯倫反映了西方的想法,說:「希特勒錯過了大好時機。」在這被迫拖延的半年期間,儘管元首大本營無休止地干擾,德國軍火工業生產依舊開始上升,一個襲擊法國的完善的新戰略方案終於出籠了。
  在芬蘭的騷亂蘇聯進攻芬蘭使靜坐戰時期暫時活躍起來。
  斯大林在與裡賓特洛甫談判簽訂協定以後,始終不變的政策是,趁我們與民主勢力作戰之際,盡一切可能擴張領土,鞏固他的地位,以便與我們最後攤牌。希特勒為了騰出手對付西方,已經把波羅的海沿岸國家和波蘭境內的大片土地讓給斯大林。但是,斯大林象俄國沙皇或布爾什維克其他統治者一樣,貪得無厭。這時是他吞併卡累利阿地峽和控制芬蘭灣的大好時機。當他的使者對驕傲的芬蘭人進行威脅、企圖霸佔這片領土而宣告失敗時,斯大林決定訴諸武力。芬蘭的主權當然遭到了蹂躪。
  但是,使全世界震驚的是,蘇聯統治者竟因為進攻進行得很糟而陷入困境。被吹噓得天花亂墜的紅軍大丟其臉,在芬蘭竟暴露出他們原是一批裝備和訓練極差、指揮力量也很薄弱的烏合之眾,連一個訓練有素但是弱小的敵人都不能戰勝。這可能是斯大林在三十年代清洗大批軍官的結果,也可能是俄國人傳統的低能,加上布爾什維主義的有害影響,或者是斯大林故意調遣最蹩腳的軍隊,實際情況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至一九四○年三月芬蘭確實英勇擊退了斯拉夫侵略者,蘇聯始終未能從軍事上擊敗他們。最後還是用俄國傳統打法,為數不多的芬蘭保衛者終於淹沒在強大的炮火之中,沐浴在斯拉夫人流下的血海裡。這樣,斯大林的願望實現了,他把我們的芬蘭朋友推回卡累利阿地峽,形成了列寧格勒防線。我們必須承認,這一行動實際上在一九四一年挽救了列寧格勒。
  聖誕節芬軍打了個大勝仗,這就是著名的蘇墨薩米戰役,芬軍以死傷約九百人的代價,造成蘇軍約三萬人被殲滅或凍死。經過這次戰役,大家就不可能再把蘇軍當作一個強有力的現代化的敵對力量。後來,赫爾曼·戈林稱這次芬蘭戰役是「歷史上最大的一次誘敵行動」。意思是說,俄國人故意在芬蘭示弱,以便把他們的戰鬥力偽裝起來。這也成為德國空軍在東方失利的一個荒唐借口。實際上,一九三九年斯大林俄國軍事力量是薄弱的。從這時開始,直到最後我們在東線蘇軍手中徹底崩潰,這段期間所發生的事,我們將在後面的章節裡談到,不過他們在芬蘭的表演確實導致我們作出錯誤的計劃。
  靜坐戰結束:挪威
  西方民主國家紛紛對進攻芬蘭一事大肆宣傳,並醞釀給予芬蘭軍事援助。但結果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不過開闢芬蘭戰線迫使希特勒面臨北方的強大威脅,英國企圖佔領挪威。
  關於這一點,我們有準確的情報。英國的這一計劃,並不像紐倫堡審判中指控德國軍隊的某些計劃和「陰謀」一樣,英國這一計劃是實際存在的。溫斯頓·丘吉爾在他的回憶錄中公開寫到這一計劃。他承認英國進攻日期定在我們之前,後來取消了。因此,我們搶先進入挪威·完全出於僥倖,是時間問題。
  蘇芬戰爭使挪威問題尖銳化,因為英法完全可以利用「援芬」作為借口,在挪威登陸,並向斯堪的那維亞半島挺進。這對我們非常不利。北海兩側均設英軍基地,這對我們的潛艇形成了封鎖,從而扼住了我們在海上的主要咽喉。更重要的是,我們從瑞典運進鐵礦的船隻,冬季航線必須沿挪威海岸行駛。如果沒有這一鐵礦資源,我們就不能堅持長期戰爭。當最高司令部向希特勒承認存在這種危險後,希特勒發佈命令進行「韋塞演習」,並佔領挪威,黃色方案再一次推遲。
  在紐倫堡法庭上,海軍上將雷德爾因「陰謀侵佔中立國挪威」而定罪,而曾經擬定過同樣計劃的英國,卻坐在審判席上,這一事實實在令人遺憾。但這種不合理的現象,促使我對自己在紐倫堡的經歷處之泰然。我認為那不是對我個人的侮辱,而是失敗所導致的必然政治結果。如果戰爭的結局正好相反,我們因丘吉爾陰謀佔領挪威而將他處以絞刑,世界輿論又當如何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佔領挪威,是在非常優良的英國艦隊實際炮火下進行的一次驚人的水上行動,並且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這次成功並不是由於希特勒的指揮,而是無視他的指揮的結果。我們在海上遭到慘重損失,尤其後來當我們計劃進攻英國時,驅逐艦奇缺。但比起我們獲得的戰果,我們所付出的代價就微乎其微了。我們先發制人,阻止了英國,開闢了更廣闊的海岸線,粉粹了對我們的封鎖,並且保證了整個戰爭年代瑞典鐵礦石的供應。
  在挪威的錯誤
  希特勒的外行在挪威暴露得很糟糕。每個戰役中都一再發生,並且越來越厲害。無論在哪一方面,外行的標誌就是在困難面前驚慌失措。而內行的標誌則是危急關頭善於隨機應變,最高超的用兵藝術就是要求在戰雲密佈的時刻作出正確的判斷。希特勒的驚慌失措表現為兩種形式:當部隊正在運動的時候,他突然命令部隊停止作戰;在戰役的中途突然變更目標。這兩個弱點在韋塞演習中都表現出來。我在分析挪威戰役時,詳細記述了希特勒整天歇斯底里大發作,堅持要我們放棄納爾維克這個真正的據點,以及他突然瘋狂策劃用「不來梅號」大郵船攻佔特隆赫姆港等等。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能成功佔領斯堪的那維亞半島呢?那完全是因為法爾肯霍斯特將軍在挪威不顧元首的干擾,進行了有效而幹練的工作,統率了一支精銳部隊,擬定了正確的計劃。
  這種來自上面的偶然干擾往往影響整個作戰行動。阿道夫·希特勒多年來為了達到控制軍隊的目的,不僅使用暴力手段,而且耍盡了狡猾的政治手腕。毫無疑問,此人對權力的慾望是貪得無厭的,很遺憾德國人民不瞭解他的真實本性,等到真正瞭解,已經為時太晚。對這次篡權的背景,我要作粗略的說明,因為它對六年戰爭的全部進程有重大的影響。
  希特勒如何篡奪了軍權
  一九三八年他和他的一批納粹寵臣,竟然肆無忌憚,捏造罪名,指控最高統帥部的一些有名望的將軍行為不檢。一方面他們也利用了幾個犯有這類性質錯誤的實例,關於這方面的細節,不在此贅述。納粹分子準備利用這個罪名暗中把一批有經驗的將領大膽搞掉。而希特勒本人居然一躍而為最高司令!他強迫德國武裝部隊的全體官兵宣誓效忠於他本人。這一行動表明他瞭解德國人的忠誠性格,他們一旦宣誓,就將始終不渝地忠於這一誓言。
  由於對我們的一批有名望的將領進行了人身攻擊,捏造了罪名,我們參謀部就被堵住了嘴,解了體,因而對這次篡權沒有提出任何相應的抗議。德國軍隊一向不受政治控制,這使德國軍隊長久以來成為我國一支堅強力量,現在德國軍隊的絕對獨立宣告結束,世界上一支最強大的軍隊的指揮權,在戰爭開始前一年光景,落到一個奧地利街頭鼓動者的掌握之中。
  就這件事本身而論,還不算是一次災難性的變化。希特勒對軍事還不是完全無知。他在戰場上當過四年步兵,而學會作戰還有比這更壞的辦法呢。他貪婪地閱讀過歷史和軍事著作。他對歷史事件有非凡的記憶力。更重要的是,遇到重大問題,他善於追根究源。對事物本質的認識,他甚至具有和婦女同樣的直覺感。如果一個政治家經常向士兵聽取命令執行的情況,在戰爭中這將是一種優良的指揮作風。一個具有膽略的政治冒險家,由一個平民躍居統治地位的查理十二式的人物把德國統一成一支堅強的力量,加上世界上最優秀的軍事指揮集團,我們的總參謀部具備這一切,我們本來完全可能取得最後成功。
  可是希特勒卻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這一點毀了他,也毀了德國。從重大的戰略方針,直到微乎其微的細節,都由他一人包攬。在我們戰爭時期唯一有效而壓倒一切的原則是,希特勒指揮一切。一九三九年十一月,由於我們竭力設法阻止一次為期過早的對法國的進攻,希特勒在總參謀部作了一次粗暴的演講,警告我們說,任何人膽敢違抗他的意志,他將進行無情的打擊。像他的其他許多恫嚇一樣,他這話確實做到了。到戰爭結束時,總參謀部大部分人員都被免職。不少人被槍斃。要不是他後來發狂自殺,我們遲早都難免一死。
  這樣一來,偉大德國的堅強人民和勇敢無畏的德國士兵,都淪為希特勒外行指揮下的御用工具。
  希特勒和丘吉爾:一個對比
  溫斯頓·丘吉爾在他的回憶錄中有一段寫到他的部長們盡職的情況,流露出對希特勒的羨慕,說希特勒在執行自己的決定時,可以絲毫不受干擾,也不用去說服目光短淺的職業軍人。事實上,也正是這一點挽救了英國,使英國贏得了戰爭的勝利。
  丘吉爾和希特勒一樣,是外行干預軍事的一把好手。兩人都是從政治上極端失意的境況中崛起掌權,都是主要依靠他們那三寸不爛之舌控制群眾。他倆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們所代表的一部分人的利益,因此不管有多少錯誤、多少失敗和災禍,都贏得了人們對他們的忠誠。兩人都喜歡誇誇其談,對經濟和後勤的現狀所知甚少,更不關心。兩人都是在失敗面前不肯屈服。更重要的是,兩人都具備驚人的個性,足以抑制在他們講話過程中提出的合理的反對意見。關於這個奇怪的現象,我個人與希特勒接觸中有豐富而痛苦的體驗。最大的區別是,丘吉爾到最後不得不聽從職業軍人的意見,而德國人卻認為命中注定該效忠於FuChrer Prinzip
  1。
  1德語:元首準則。
  如果丘吉爾擁有阿道夫·希特勒所竊取的權力,盟國的軍隊在一九四四年向被丘吉爾稱之為「平靜的軸心」的可怕的山巒起伏、水中障礙重重的巴爾幹半島進軍時,肯定會全軍覆沒。我們會在這裡殲滅他們。意大利戰役就是一個證明。只有在諾曼底的廣闊平原上,運用大量質量低劣、廉價裝備的福特產品的美國作戰方式才有用武之地。巴爾幹半島將會重新掀起一場德摩比利隘口戰役1,取勝的將是巴爾幹人,遭到失敗的則將是丘吉爾,相形之下,加利波利2的失敗也就微不足道了。
  1意大利東南部重要海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丘吉爾企圖攻佔這個港口,遭到失敗。
  2德摩比利隘口在希臘境內,斯巴達王在四八○年曾率領三百人擋住波斯大軍。
  如果擁有元首的權力,丘吉爾就會輕舉妄動,試圖收復希臘島嶼,並襲擊羅得島,從而將供應經常處於緊張狀態的盟國登陸艇白白浪費掉。一九四四年他喋喋不休地要求艾森豪威爾和羅斯福進行這一荒唐而愚蠢的行動,直到他們拒絕再和他談這件事。
  丘吉爾是一個受到民主約束的希特勒。德國如若有朝一日東山再起,應當記取這兩個人的不同結局。我並不贊成議會無盡無休的辯論。就信仰而論,我一向擁護保守的君主制。不過,不論政體結構如何,今後我們應該將軍事委託給訓練有素的將領,軍事部門堅決不允許搞政治的人插手。
  英譯者按:以上希特勒與丘吉爾的這一不倫不類、肆意歪曲的對比,當然略去了根本性的區別。歷史家,甚至包括大多數德國歷史家在內,一致的意見認為希特勒是一個侵略、掠奪成性的殘暴的冒險家,而丘吉爾卻是一位人類自由、尊嚴與法制的偉大捍衛者。丘吉爾確實有插手軍事的傾向。搞政治的人會發現很難抵擋這種誘惑。
  隆所說的英國在挪威登陸的計劃確有其事。他想從這件事得出結論說明紐倫堡審判完全不可信,這當然是另一回事。英國是挪威、丹麥等中立小國的唯一保護者和希望。英國在挪威登陸的目的是保衛挪威,而不是佔領和控制它。在戰爭中,出於戰略上的需要,交戰雙方可能準備攻取同一個中立目標,但並不能因此而證明雙方都同樣犯有侵略的罪行。我認為隆在這方面的見解是錯誤的。但是,我並不打算說服一位德國總參謀部的官員。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1:57

第18章

  完全出乎華倫·亨利和他的未婚妻傑妮絲的意料,糾正他們對蘇聯入侵芬蘭的看法的,竟是梅德琳新交的男朋友,一個長號手,公用事務系的大學生,名叫希威爾·波茨曼。十二月初他倆訂婚以後,雙雙來到紐約,去拜訪梅德琳的新居,他們在這裡巧遇她的男朋友,感到很吃驚。
  帕格·亨利聽說她搬進自己單人住的公寓,很是生氣,但如果他知道她搬家的原因,他其實應該高興。梅德琳越來越討厭跟她住在一套房間的兩位少女。兩人都有風流事兒——一個跟一位專寫笑話的作家,另一個跟一位跑龍套的演員。梅德琳發現他們只要有一對在家,她就得躲出去,到很晚才能回來,要不就只好一個人關在自己房間裡。她們住的房子很簡陋,牆壁薄極了。她連裝聾作啞都不成。
  她感到十分厭惡。兩個姑娘都有很好的工作,衣著很雅致,又都是大學畢業生。但是,梅德琳覺得她們的行為簡直象妓女一樣。她是亨利家的孩子,跟父親的觀點一致。梅德琳在日常瑣事上多多少少接受了一些美以美教規的影響,很相信她在家裡和教堂裡學到的東西。沒有結婚的少女如果正派,就不會跟男人同居,這在她看來,幾乎是一條自然的法則。男人就靈活多了,比如,她知道華倫訂婚之前就不怎麼規矩。她比較喜歡拜倫,因為拜倫在這方面更像她為人正派的父親。梅德琳認為兩性關係是一樁輕鬆的玩火遊戲,只能在保障安全的一定距離之外享受那熊熊的火焰,直到新婚之夜才能縱身投入那熾烈的火海之中。她是一個出身中產階級的正派少女,她絲毫不為此感到羞愧。她覺得跟她同住的兩位少女都是大傻瓜。休·克裡弗蘭一給她加薪,她就即刻搬了出來。
  「我不知道,」她在帷幕後邊,一邊攪著爐子上一隻鍋裡的東西,一邊說,「也許不該做這頓晚飯。我們不如都上館子吃去。」
  她是在對她的男朋友希威爾·波茨曼說話,大家都管他叫波茨。他倆是九月份在一次舞會上認識的。波茨瘦高、蒼白,性格溫順,蓄著一頭厚厚的棕色直髮,無邊眼鏡後邊一雙凸出的、沉思的眼睛。他總是穿棕色衣服、棕色鞋,打棕色領帶,甚至連襯衣也是棕色的;他經常閱讀大部頭的、枯燥無味的經濟和政治書籍,自己對人生也抱著一種灰溜溜的看法,認為美國社會注定要毀滅,很快就要崩潰。梅德琳覺得他很有意思,對他感到特別新奇。這時他在棕色衣服外邊圍著一條粉紅色圍裙,幫她收拾小飯桌,削燉肉用的蔥頭。
  「現在還來得及,」他說。「你可以把燉肉留下,明天晚上吃,咱們請你哥哥和他的女朋友上朱麗奧吃去。」
  「不行,我已經告訴華倫我自己燒晚飯。他的女朋友很有錢,不會樂意下意大利小飯館。而且他們還要趕去看戲。」梅德琳走出來,用手帕揩了揩發燒的面孔,看了看飯桌。「太好了。謝謝你,波茨。我去換衣服。」她打開漆成米黃色的壁櫥門,拿出一件衣服和一條襯裙,朝這個小小的房間掃了一眼。整套房間只有一個三角形的小窗對著後院和洗衣房,此外就是一小塊燒飯用的地方和一個小小的浴室。破長沙發上擺著黃色的紙樣和幾大塊藍布。「真討厭。沙發簡直成老鼠窩了。我要是快一點,還能把衣服裁出來。」
  「我能幫你裁好,」波茨說。
  「別瞎說了,波茨,你不會裁衣服。別去試。」門鈴響了。
  「酒已經有了。太好了。」她去開門。華倫和傑妮絲進來,看見一個金魚眼的高個子年輕人,圍著粉紅色圍裙,一隻手拿著一把大剪刀,一手拿著一隻衣袖的紙樣,他們都吃了一驚。房間裡一股燉肉的香味,梅德琳穿著一件長睡衣,手臂上搭著一件衣服和一條帶花邊的襯裙,這場面充滿著強烈的家庭氣氛。
  「哎呀,你們真早。我的天,華倫,你曬黑了!」梅德琳始終相信自己很正派,所以從來沒有遇到過忸怩不安的時刻。
  「這位是希威爾·波茨曼,我的一位朋友。」
  波茨曼朝他們稍稍揮了揮剪刀;他很窘,很狼狽,連忙拿起一隻藍色人造絲的破衣袖剪起來。
  梅德琳說:「波茨,請你別裁那件衣服好不好!」她又對傑妮絲說:「你看,他還以為自己真會裁呢。」
  「比我能幹多了,」傑妮絲·拉古秋不大相信地盯著波茨曼說。波茨曼放下剪刀,解下圍裙,吃吃一笑。
  華倫為了掩飾自己的吃驚,隨便找話說:「梅德琳,你的晚飯聞起來真香啊。」
  梅德琳給他們介紹過之後,就走進她稱之為閨房的一間四英尺見方的骯髒的浴室。「你們要不要先洗洗,」她打開門,指著滿是生銹發黃的自來水管的地方,對傑妮絲說。「兩個人在這裡挺寬綽。」
  「噢,不用了,不用了,我挺好。」傑妮絲喊道。「來吧。」
  波茨一邊穿上衣,打領帶,又繼續剛才中斷的談話。梅德琳突然探出頭,伸出一隻光光的胳膊和肩膀。「波茨,別讓燉牛肉漫出來了,你把煤氣關上。」
  「當然可以。」
  當他走到帷幕後邊,傑妮絲·拉古秋和華倫驚異地交換了眼色。「波茨曼先生,您是在紐約業餘樂團演奏嗎?」傑妮絲提高嗓音說。
  「不是,我在吉格·弗雷契爾管絃樂團。」他高聲回答說。
  「我在爭取自己組織一個樂隊。」他回到房間,坐到靠背椅裡,頭枕著椅背,整個身子朝後仰臥著,腿一直伸到地板上,簡直等於躺在椅子裡。華倫自己本來就邋邋遢遢,但是看到高個子、瘸腿、眼珠突出、穿一身棕色衣服的長號手如此懶散,他簡直對他產生了懷疑。最奇怪的是他穿的衣服。華倫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有人在棕色的襯衣上打一條棕色領帶。梅德琳從浴室出來,一邊還在整理身上的衣服。「來,波茨,兌一點酒,」她喊道。
  波茨站起來去攙和飲料,一邊談到組織一個樂隊的種種困難。他很拘謹、靦腆。他確實認為要別人不感到拘束的唯一辦法就是聊天,而他經常談到的話題之一就是他自己。他說他是蒙大拿州一個部長的兒子;十六歲時,當地一位醫生
  沒有治好他的甲狀腺病,卻介紹給他許多英格索爾和海克爾1的著作,糾正了他對宗教的看法;為了反抗父親,他選擇了長號手這個職業。
  1英格索爾(1833—1899),美國演說家、律師:海克爾(1834—1919),德國博物學家。兩人都是達爾文主義捍衛者和傳播者,反對宗教和哲學的蒙昧主義。
  接著他又轉到戰爭這個題目上,他解釋說,戰爭就是帝國主義者爭奪市場的鬥爭。這話題是華倫說到他自己是一個正在受訓的海軍戰鬥機駕駛員而引起的。隨後,波茨又開始闡述馬克思對戰爭的分析,從勞動價值學說開始。梅德琳已燒好飯菜,端上桌,覺得有他陪她的客人,心裡很高興。她知道波茨很健談,也對他的談話感興趣,她想華倫和傑妮絲說不定也會感興趣。但奇怪的是,他們都沉默不語。她想,也許他們剛剛發生過小小的爭論。
  波茨指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工人從來不按他們真正勞動所得獲取報酬。資本家只付給他們最低工資。資本家因為擁有生產資料,就把他們控制在自己手中。一個工人的生產價值和他報酬所得之間的差額,就是利潤。這樣就遲早導致戰爭。每個國家的資本家都堆積了大量的剩餘物資,因為工人得到的報酬不足以購回他所生產的全部產品。資本家為牟取利潤,只得將這些剩餘產品銷售給其他國家。爭奪國外市場的鬥爭一旦白熱化,將不可避免地轉化為戰爭。當前發生的正是這種情況。
  「但是希特勒並沒有剩餘產品,」傑妮絲·拉古秋溫和地說。她是學經濟的大學生,懂得這些馬克思主義者的陳詞濫調,但她還是願意讓華倫妹妹的男朋友(或者情人,她現在還搞不清)發上一通議論。「德國是一個產品不足的國家。」
  「但是,戰爭依舊是一場爭奪國外市場的鬥爭。」波茨非常懶散地走回來,認真地堅持著。「那麼照相機呢,不在乎嗎?德國一直在出口照相機。」
  華倫說:「那麼,根據我的理解,你是說,德國侵略波蘭是為了出售萊卡照相機。」
  「拿經濟法則說笑話很便當,但是文不對題,」波茨微笑說。
  「我完全是認真的,」華倫說。「顯然希特勒進攻波蘭的原因,像大多數戰爭一樣,就是為了征服和掠奪。」
  「希特勒是一個傀儡領袖。」波茨愉快地說。「你聽說過弗裡茨·蒂森嗎?他和克虜伯,還有另外幾個資本家,把希特勒扶上台。他們只要願意,打幾個電話,明天就能扶另外一個人上去。當然他們沒有必要這麼做,在他們爭奪國外市場的鬥爭中,他是一隻可以利用而且俯首貼耳的走狗。」
  「你知道,你講的完全是一條共產黨的路線,」傑妮絲說。
  「噢,波茨是一個共產黨,」梅德琳匆匆忙忙從帷幕背後端出一木碗沙拉,說。「晚飯好了。波茨,你拌一下沙拉好不好?」
  「當然可以,」波茨把碗端到旁邊的一張搖搖晃晃的小桌上,非常老練地加沙拉油、醋和其他佐料。
  「我可能還沒有見過一個共產黨呢,」華倫說著,朝這個身穿棕色衣服的高個子瞟了一眼。
  「我的天,你真沒見過嗎?」梅德琳說。「怎麼可能,廣播系統就有許多他們的人。」
  「那多少有點誇張了。」波茨說著,往沙拉碗裡擦蒜,於是暖洋洋的小房間裡頓時充滿了一股刺鼻的蒜味。
  「噢,波茨,你說,咱們那些人裡,誰不是共產黨?」
  「彼得不是。我想麥拉也不會是。那還只是我們這一批人。」他對華倫補充說,「那還是從西班牙內戰時期開始的。我們干了許多事,給保皇分子點厲害看看。」大家都已經就座了,波茨把一碗沙拉端到桌上。「當然現在我們的人剩下的不多了。大批人在斯大林與希特勒簽訂條約以後銷聲匿跡了。他們都沒有最基本的信念。」
  「你覺得那個條約很討厭嗎?」華倫說。
  「討厭?哪兒的話?那是一個非常明智的行動。資本主義列強企圖在蘇聯把社會主義消滅掉。如果他們事先在相互混戰中傷了元氣,那麼向社會主義發動總進攻的力量也就薄弱得多了。斯大林的和平政策是非常明智的。」
  華倫說:「假設希特勒單線作戰,迅速併吞英法,然後轉過來擊潰俄國呢?這是很可能發生的。斯大林可以和盟國達成協議,他們聯合一致制止納粹,形勢就要好得多了。」
  「可是,要知道,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是沒有任何理由參與帝國主義者爭奪國外市場的鬥爭的,」波茨非常耐心地向這位蒙昧的海軍飛行員解釋說。「社會主義不需要國外市場,因為工人獲得了他所創造的一切。」
  「波茨,你把燉牛肉端來好嗎?」梅德琳說。
  「當然可以。」
  等他到帷幕後邊,傑妮絲·拉古秋提高嗓門說:「可是你肯定知道,一個俄國工人的收入,比任何資本主義國家工人的收入都要少。」
  「當然。這有兩個原因。社會主義首先在一個封建國家取得勝利,」波茨又端著燉肉出來說,「需要彌補一個很大的工業空白。另外,也由於帝國主義的威脅,社會主義需要把大量生產轉向軍事工業。等到社會主義一旦在全世界取得勝利,軍火變成無用的東西,就會把它們都拋到海裡去。」
  「會不會有這樣的事,我懷疑,不過,即使有這樣的事,我總覺得,」傑妮絲說,「一旦國家掌握了生產資料,工人的收入會比資本家掌握生產資料時的收入少。你知道官僚主義政府多麼無能,多麼專橫。」
  「不錯,」梅德琳插嘴說。「可是一旦社會主義在全世界取得勝利,國家就消亡了,因為任何人都不再需要一個集權的政府。那麼,工人將掌握一切。波茨,把酒遞給我們。」
  「當然可以。」華倫瞇起眼睛對他妹妹說:「你相信他的話嗎?」
  「爭論就在這裡,」梅德琳吃吃地笑著說。「要是爸爸知道我跟共產黨交朋友,會不會氣死?千萬別寫信告訴他。」
  「你放心。」華倫轉向波茨說:「那麼芬蘭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俄國入侵這個北方小國已經是一周前的事了,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場災難。
  「怎麼呢?」
  「你知道,俄國指責芬蘭襲擊它,跟希特勒指責波蘭進攻德國一樣。你相信嗎?」
  「如果認為波蘭進攻德國,這種想法實在可笑,」波茨平靜地說,「但是芬蘭襲擊蘇聯卻非常可能。大概是受人指使,企圖挑撥社會主義捲入帝國主義戰爭。」
  「蘇聯國土是芬蘭的五十倍,」傑妮絲·拉古秋說。
  「我並沒有說芬蘭幹了一件聰明事,」波茨說。「他們受人指使犯了一個大錯誤。不過,芬蘭本來就是沙皇俄國的一個公國。嚴格說,這不能算是襲擊,這只不過是糾正一個錯誤。」
  「噢,甭說啦,波茨,」梅德琳說。「斯大林不過見機行事,進入芬蘭以便改進他對抗德國的戰略地位。」
  「當然,」華倫說,「道義不去管它,處在他的地位,這是一次非常精明的行動。」
  波茨非常會心地微笑了,他的眼珠簡直要從眼眶裡脫落出來。「當然,他不是昨天剛生下來。只要社會主義國家有一點實際行動,帝國主義者總是怕得要命。他們以為那是他們獨享的特權。」
  「這次進攻竟一敗塗地,你又怎麼解釋呢?」
  「噢,你相信資產階級報紙的宣傳嗎?」波茨說著,使勁朝他眨了眨眼。
  「你以為俄國人真的打了勝仗?」
  「嗨,那些關於什麼穿白制服的芬蘭滑雪部隊的種種無稽之談真叫人世氣,」波茨說。「你難道就沒有想到俄國也有滑雪部隊,也有白制服麼?可是你卻偏偏聽信《紐約時報》的宣傳。」
  「燉肉真好吃,」傑妮絲說。
  「我放了好多丁香花苞,」梅德琳說。「可別吃著了。」
  華倫和傑妮絲吃完飯,就即刻上戲院去了。他從彭薩科拉到這裡來休假七十二小時,傑妮絲從華盛頓來跟他會面;跟梅德琳一起吃晚飯是他們在長途電話中最後商定的。他們走了以後,梅德琳裁她的衣服,波茨洗盤子。
  「天哪,現在怎麼辦呢?」走到街上時,華倫說。戲院離這裡只隔幾條馬路。下雪了,不可能叫到汽車,他們只好步行。「弄一支鳥槍來?」
  「做什麼?解脫波茨的痛苦嗎?」
  「我想強迫他跟她結婚。」
  傑妮絲笑起來,緊緊挽住他的手臂。「他倆之間根本沒有什麼,親愛的。」
  「是嗎?」
  「不可能。你的小妹妹還完全是個孩子。」
  「老天爺,一點不錯。曼哈頓的紅色火焰。真他媽的沒法說。我還寫信告訴家裡說我要去看她。現在我怎麼說好呢?」
  「你就給你父母親寫信,說她一切都好。實際上也是這樣。」
  他們低著頭朝前走,風捲著雪花直朝他們臉上撲來。
  「你為什麼不說話?」傑妮絲說。「別替你妹妹擔心。說實在的,也不必要。」
  「我在想這場戰爭把我們一家人都拆散了。我是說,我們也經常分散在各地,」華倫說。「因為我們是軍人家庭,也習慣了,可現在不一樣。總覺得沒有著落。人人都在變動。不知道還會不會再團聚在一起了。」
  「所有的家庭遲早都要變動,要分散,」傑妮絲·拉古秋說,「拆散以後各自成為一個新家庭,開始生活。事情就是這樣,這也是一種非常可愛的安排。」她用臉偎著他,呆了一會兒,雪片落到兩人暖和的面頰上。
  「帝國主義者爭奪國外市場,」華倫說。「我希望在爸爸回來之前,她能把那人擺脫掉。要不然爸爸非把無線電城搗毀不可。」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2:57

第19章

  「拜倫!」
  傑斯特羅博士叫了一聲這個名字,倒抽了一口涼氣,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還是照往常一樣,坐在草坪上,腿上蓋著一條藍毛毯,肩上披著灰圍巾,膝上放著一塊寫字板和一本黃色的拍紙簿。從錫耶納山谷吹來習習的涼風掀動著傑斯特羅的本子。朦朧中,在這座圍著紅牆的城市周圍,起伏的山巒上葡萄園星羅棋布,山頂上是黑白條相間的教堂,這一派肅穆的景色很像古老壁畫裡中古時代的錫耶納。
  「埃倫·傑斯特羅,你好。」
  「我的天,拜倫!你這樣讓我大吃一驚,我發誓要一個星期才能把精神恢復過來!我們吃早飯的時候還談起你。我們倆都肯定你這時准在紐約了。」
  「她也在這裡嗎?」
  「當然啦。她在樓上圖書室裡。」
  「那麼,對不起,先生,我能先上去一下嗎?」
  「去吧,去吧,讓我鎮靜一下。噢,拜倫,你告訴瑪麗亞說我現在想要一點濃茶。」
  拜倫三腳兩步奔上大廳的樓梯,來到圖書室。她穿著一件灰毛衣和一條黑裙子,站在書桌旁邊,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很大。「天哪,真是你!除了你,沒有人像這樣上樓梯的。」
  「是我。」
  「見鬼,你為什麼又回來了?」
  「我得找個工作做呀。」
  「你真笨,為什麼不早通知我們說你要來?」
  「呃,我想我還是直接來好一點。」
  她走到他面前,遲遲疑疑地伸出一隻手撫摸他的臉。長長的手指發乾,而且冰涼。「不過你氣色好多了,體重看來也增加了些。」她說著,又突然很不自然地走開了。「我應該向你道歉。那天在科尼希斯貝格我心情特別壞,有冒犯你的地方,實在很抱歉。」她離開他,又回到書桌旁邊坐下。「呃,我們可以留你在這裡工作,不過像你這樣突如其來,總不能叫人高興。你現在明白了嗎?」她又繼續打字。就好像他剛進了一趟城回來似的。
  這就是對他的歡迎。傑斯特羅又讓他在這裡工作,幾天之內一切又恢復正常。彷彿那段波蘭之行根本沒有發生,他倆誰也沒有下過山似的。在這寂靜的萬山叢中,戰爭的痕跡很少。只是不時缺少汽油造成一些困難。他們看到的米蘭和佛羅倫薩的報紙都不談戰爭。連英國廣播公司廣播的戰爭消息也很少。俄國進攻芬蘭事件象中國發生地震一樣遙遠。
  因為公共汽車不可靠,傑斯特羅讓拜倫搬進來,住在別墅三樓上一間原來住女僕的房間,又窄又小,灰泥牆已經裂縫,天花板上滿是印跡,下大雨時就漏雨。娜塔麗正好住在拜倫下邊,二樓一間面向錫耶納城的臥室。她對他的態度一直很特別。吃飯時,或一般逢傑斯特羅在場的時候,她總是若即若離。在圖書室裡,她甚至對他很粗魯,工作好長時間一直悶聲不響,他要問她什麼,她就冷冰冰的,簡單答覆他兩句。拜倫向來有自卑感,覺得自己引不起別人興趣,也就把她這種態度看作理所當然。但是他始終懷念他們在波蘭的那段友誼,而且奇怪她為什麼對那段經歷隻字不提。他認為準是因為自己跟蹤追到這裡,惹她生氣了。他又和她在一起了,這正是他要到這裡來的原因,因此,儘管她態度粗暴,他依舊和一隻狗與他脾氣暴躁的主人重聚一樣,非常滿意。
  拜倫到達錫耶納時,關於君士坦丁大帝的那本著作暫時擱淺,傑斯特羅要補充雜誌上發表的一篇題為《最後一場賽馬》的文章。他在談到人種的時候,描繪了歐洲重新投入戰爭的一幅悲慘景象。這篇文章具有驚人的預見性,編輯部於九月一日收到時,正好德國在這一天進攻波蘭。雜誌發表了這篇文章,傑斯特羅著作出版人給他打海底電報。迫切希望他把這篇文章寫成一本小書,並且說如果能夠對戰爭結果表示些樂觀看法(哪怕一點點)就更好。電報還提到可以預支一大筆版稅。現在手邊就是這項工作。
  傑斯特羅在這個小冊子裡,發表了一通非常有氣派、有預見性、胸懷很開闊的驚人議論。他寫道:德國人可能再一次遭到失敗;即使他們取得了世界的統治權,他們最終也將被他們的臣民所馴化和征服,像他們的祖先哥特人和汪達爾人被馴化成為基督教徒一樣。狂熱或暴虐的專制是有定數的。它是一種不斷復發的人類的熱病,最終注定要冷卻,消退。而整個人類歷史將永遠朝著理性和自由前進。
  傑斯特羅認為德國人是歐洲的不肖子孫,自私、任性、不實際,總是想方設法破壞各種形式的不穩定的秩序。阿米紐斯用武力粉碎了羅馬統治下的和平。馬丁·路德破壞了天主教,現在希特勒又向建築在陳舊、支離破碎的國家結構上尚且不穩定的歐洲自由資本主義制度挑戰。
  傑斯特羅寫道,歐洲的「賽馬」,許多瘋狂的民族主義小國家在一小塊人口稠密的陸地上展開競爭,於是一個三面環海、一面與亞洲接壤的大型的錫耶納支撐不住了。因為錫耶納只有一家自來水公司,一家動力公司,一套電訊系統,一個市長,而不是按照所謂鵝、毛毛蟲、長頸鹿等十七個偽獨立區域搞十七套,因此,歐洲照一般常識理解的統一條件成熟了。希特勒這個具有天才的壞傢伙看到了這一點。他懷著一股條頓族的狂熱開始著手殘酷地、錯誤地破壞舊秩序,但重要的是他在本質上是正確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最後一場賽馬。不管哪一方在這場愚蠢的、血淋淋的賽馬中取勝,歐洲都將出現一個不像過去那樣生動活潑,但卻更富於理性、更穩固的結構。也許這一痛苦而健康的過程會變成全球性的,整個世界將最終聯合起來。至於這一鬧劇中的反派角色希特勒,也許會被追擊,像麥克白斯1一樣慘遭殺害,也許他會取得勝利,那麼他也將最終倒台或死亡。但是,星球將繼續存在,地球也將繼續存在,人類追求自由和彼此間兄弟般瞭解與友愛的願望將永世長存。
  1莎士比亞戲劇《麥克白斯》的主人公。
  當拜倫用打字機打出反覆闡述這種意見的草稿時,他想,如果傑斯特羅不是在這座俯瞰錫耶納全景的幽靜別墅裡,而是在華沙度過炮火連天的九月,不知他是否會寫出如此胸懷開闊、如此樂觀的作品。他認為《最後一場賽馬》裡不恰當的空洞議論太多。但是他沒有說出來。
  娜塔麗每星期都收到一兩封萊斯裡·斯魯特的信。她對這些信已經不像春天時那樣激動了,那時她總奔到臥室去看信,回來時不是滿面春風,就是眼淚汪汪。現在她就坐在書桌旁邊,把空行空得很寬的打字信隨隨便便看一遍,就往抽屜裡一塞。有一個下雨天,她正在看信,拜倫在打《賽馬》一書的稿子,只聽她說了聲:「天哪!」拜倫抬起頭來問:「什麼事?」
  「沒什麼,沒什麼,」她說著,臉色緋紅,激動地擺著手。彈著信紙。「對不起。什麼也沒有。」
  拜倫又繼續工作,很吃力地辨認傑斯特羅寫得很潦草的一句話。教授的字跡很難認,經常漏寫字母或單詞。他寫的S和O很少封口。有些藍墨水寫的花花哨哨的字就需要人去猜測它的意思。娜塔麗能辨認,但是拜倫不喜歡她那副屈尊俯就的勉強樣子。
  「唉!」娜塔麗通地一聲往椅上一靠,盯著那封信。「勃拉尼?」
  「什麼事?」
  她咬著飽滿的下嘴唇,猶豫起來。「我實在沒辦法。我得跟人說說,而你又在我身邊。你猜我這只發燒的小手裡拿的什麼?」她把信紙弄得沙沙響。
  「我知道你拿的什麼。」
  「你以為你知道,」她頑皮地一笑。「我來告訴你。這是萊斯裡·曼遜·斯魯特先生向我求婚的信,他是牛津大學羅茲獎學金獲得者,一位發跡的外交官,一個捉摸不透的單身漢。你覺得怎麼樣,拜倫·亨利?」
  「向你道喜。」拜倫說。
  這時,娜塔麗桌上的鈴響了。「呃,我的天。勃拉尼,勞駕你去看看埃倫·傑斯特羅有什麼事。我已經暈頭轉向了。」她把信朝桌上一扔,把細長的、雪白的雙手插到頭髮裡。
  傑斯特羅博士在樓下書房裡,圍著毯子坐在火旁的一張長躺椅上,下雨天他就經常呆在這個地方。他對面的扶手椅裡,坐著一個胖胖的、面色蒼白的意大利官員,穿著一身黃綠色制服,一雙黑色半筒靴,正在喝咖啡。拜倫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也沒見過這種制服。
  「呃,拜倫,你讓娜塔麗把我的居住身份證明材料找出來好不好?她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傑斯特羅又對那位官員說:「你要看他們的證件嗎?」
  「今天不看了,教授。只要您的。」娜塔麗正在重新看信,看見他進來就抬頭咧嘴一笑。「呵,他有什麼事?」
  拜倫告訴了她。她臉色陰沉下來,從皮包裡拿出鑰匙,把書桌旁邊的一個鋼製小文件櫃打開。「拿去吧,」她遞給他一個用紅帶子捆著的呂宋紙夾。「會有什麼麻煩嗎?要不要我下去?」
  「最好等叫你,你再來吧。」
  他下樓梯的時候,聽見書房裡傳出一陣笑聲和興高采烈的說話聲。「呃,謝謝你,拜倫,」當他走進去時,傑斯特羅改用英語說。「就放在桌上吧。」他隨後又用意大利語接著講上星期一有隻驢子闖進花園,把一小塊菜地裡的菜全踩壞了,把一章稿子也嚼碎了。那位官員繫著皮帶的肚皮笑得直發顫。
  娜塔麗又在圖書室裡開始打字。斯魯特那封信已經不見了。
  「看起來,不會有什麼麻煩,」拜倫說。
  「那就好,」她平靜地說。
  吃晚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很少說話,吃得也比平時少,還多喝了兩杯酒。他們在這裡日復一日。週而復始,過著清一色的單調生活,因此多喝一杯酒就是一件大事,第二杯酒簡直等於一枚炸彈。娜塔麗終於說:「埃倫,今天那個人來幹什麼?」傑斯特羅正在發呆出神,這時醒悟過來,輕輕搖搖頭。
  「很奇怪,又是朱瑟普。」
  朱瑟普原來是花匠的助手,埃倫新近把他辭掉,他骨瘦如柴,又懶又笨,是個老酒鬼,長著一頭黑色鬈發,一隻通紅的大酒糟鼻。就是朱瑟普把大門開著,結果讓驢子闖了進來。他總是幹這種壞事。因為稿子扯碎了,菜地被踩壞,傑斯特羅氣得要命,兩天不能寫東西,而且消化不好。
  「那個官員怎麼知道朱瑟普?」拜倫說。
  「怪就怪在這裡。他是從佛羅倫薩外僑登記局來的,他還談到朱瑟普有九個孩子,現在找工作很困難等等。一直等到我答應重新雇他,才算了事。他得意揚揚地笑著,把登記表還給我。」傑斯特羅歎了一口氣,把餐布放到桌上。「這些年我一直跟朱瑟普打交道,老實說,我也不在乎了。我有點累了。告訴瑪麗亞把我的水果和奶酪送到書房去。」教授走後,娜塔麗說:「咱們把咖啡端到我房間去喝吧。」
  「好,太好了。」
  她從來沒有請他到她房間去過。有時候他在上邊自己房間裡能聽到她在房間裡走動,那是微弱可愛、撩人心懷的響動。他懷著激動的心情隨她上樓。
  「我住在一個大糖盒裡,」她打開一扇笨重的門,難為情地說。「你知道,埃倫買這所房子的時候,是連傢具一道買下來的,而且保留女主人原來的樣子。對我實在顯得可笑,但是……」
  她打開一盞燈。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刷成粉紅色。粉紅色和金色的傢具,藍色和金色的天花板上繪著粉紅色的愛神,粉紅色的綢帷幔,一隻大雙人床罩著帶荷葉邊的粉紅色緞子床罩。頭髮烏黑的娜塔麗穿著一件棕色的舊呢子衣服,晚上冷的時候,她總穿這件衣服,但是房間瓦都1畫派的佈置,配上這件衣服,顯得特別古怪。不過拜倫發現即使這個對比,也和其他與她有關的每件東西一樣,使他感到興奮。她把雕著羅馬人像的大理石壁爐裡的木柴點燃,兩人面對面坐在扶手椅裡,他們之間的茶几上擺著咖啡。
  1瓦都(1684—1721),法國畫家。
  「你想埃倫為什麼情緒這樣壞?」娜塔麗說看,非常舒服地坐到大扶手椅裡,把打褶的裙子拉得很低,蓋住她那雙很漂亮的腿。「朱瑟普是老早的事了。其實辭掉他是個錯誤。他知道全部自來水管和電線裝置,比托瑪索知道得更清楚。儘管他是個很髒的老酒鬼,但是,實際上修條剪枝的工作他幹得挺不錯。」
  「埃倫·傑斯特羅出於不得已,娜塔麗。」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拜倫接著說:「我們都在這批人的掌握之中,埃倫·傑斯特羅比你我更糟糕。他有財產,他被絆在這裡了。」
  「不過,意大利人都不錯,他們不是德國人。」
  「跟墨索里尼可沒有什麼交道好打。班瑞爾的建議很對。快走!」娜塔麗微微一笑。「Lekh lekha,我的天,這些事顯得多遙遠啊。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她的笑容消失了。「我不去想華沙的事。盡量不去想。」
  「我不怪你。」
  「你怎麼樣,勃拉尼?你想過華沙的事嗎?」
  「想過一點。我總夢見那些事。」
  「呃,上帝,那所醫院,我總是一夜又一夜,圍著它轉來轉去……」
  「華沙陷落的時候,」拜倫說,「給我的打擊很大。」他把在萬湖發生的那件事講給娜塔麗聽。當他講到那個侍者突然一轉身走開時,她大笑起來。「你父親真好。」
  「他不錯。」
  「他大概以為我是吸血鬼,迷得你把命都快送掉了。」
  「我們沒有談到你。」
  娜塔麗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她又給他和自己倒了些咖啡。「勃拉尼,你把火撥一撥。我冷。朱瑟普總是弄濕木頭。」他把火撥旺,加了一塊枯木,火立刻熊熊地燃燒起來。
  「啊,這樣才好!」她跳起來,把吊燈關上,站在火旁,望著火焰。「在車站上,」她突然神經質地說,「他們把猶太人帶走的那一刻呀!我到現在還不敢想。我在科尼希斯貝格情緒特別壞,這也是一個原因。我很痛苦。我一直想,我當時也許能做點什麼。要是我當時站出來,說我是猶太人,不跟他們善罷甘休呢?要是我們一致提出抗議呢?結果可能就不一樣了。可是,我們卻若無其事地去上火車,眼睜睜地看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朝另外一個方向走。」
  拜倫說:「我們當時很可能少掉你和馬克·哈特雷。實在很危險。」
  「這我知道。萊斯裡掩護了我。儘管他索索直抖,他還是站穩了自己的立場。他盡了他的職責。可是另外那些大使和代辦呢,算了,」娜塔麗踱起步來。「我的全家都在梅德捷斯呀!我一想像那些善良的好人落到德國人的魔掌中——但是,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想這些於事無補,也叫人心裡難受。」她失望地舉起雙手,然後一下子盤腿坐到扶手椅裡,裙子蓋在腿上。火光下除了她的臉和她那緊握著的雙手外,什麼也看不見。「說起老斯魯特,」她沉默了半天之後,用完全不同的聲調說。「他提出要娶我作妻子,你有什麼想法?」
  「我並不覺得意外。」
  「是嗎?我卻大吃一驚。我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他在柏林對我說過,他可能跟你結婚。如果失掉機會,他會發瘋的。」
  「他已經挑選了好長好長時間了,親愛的。」她又倒了些咖啡,一邊喝著,從杯子邊上神秘地望著他。「你們兩個人在柏林,大概把我大大地評論了一通吧,是不是?」
  「沒有特別評論你。他提到最後一天在科尼希斯貝格你對他的態度,跟對我的態度完全一樣。」
  「那天我簡直覺得可怕,勃拉尼。」
  「沒什麼。我想,我很可能惹你生氣了,因此,我問了他。」
  「真有意思。斯魯特還說了我些什麼?」
  她那低沉而顫抖的說話聲,火光下閃爍著愉快光芒的眼睛,使拜倫不能平靜。「他說,我要是被像你這樣的姑娘纏住不合適,還說,他從第一眼看到你開始,心裡就沒有過一刻平靜。」
  她滿意地低聲笑了。「這兩個評語很準確,我的好人。他還說什麼?」
  「就說這些。他給我開書單那次講的也是這些。」
  「是啊,這不就是真正的斯魯特嗎?想用他的學問來影響你!這件小事正好是個證明。他當真把我們的事全都告訴你了?把他跟我的事?」拜倫搖搖頭。
  娜塔麗說:「你去給咱們弄點白蘭地來好嗎?我想喝一點白蘭地。」他跑下樓,又拿著一瓶酒和兩隻閃閃發光的酒杯跑回來。娜塔麗用手旋轉著白蘭地酒杯,眼睛一直望著球形的杯子,很少抬頭看他。她突然一口氣滔滔不絕地把她跟萊斯裡·斯魯特的事全講出來了。她講了好長時間。拜倫很少說話,只是偶爾往火裡加劈柴打斷了她的話。她講的這種事是很普遍的,一個年歲比較大的聰明男子跟一個少女隨便玩玩,結果竟弄假成真,墮入情網。如果她決心嫁給他,只能給他的生活造成痛苦。她說,他並不願意娶她,主要因為她是猶太人。和猶太人結婚,對他的前程不利。他態度一直曖昧也就是為了這個。現在,兩年半之後,有這封信在手,如果她需要他,她就能得到。
  拜倫痛恨這個故事的每一個字,但他還是覺得神魂顛倒,並且懷著感激的心情。這個一向守口如瓶的少女終於向他披露了她生活中的隱秘。她按捺不住說出了這些話,結束了他們之間自華沙以來奇怪的緊張局面,結束了他們之間的一場小小的假戰爭——圖書室裡長久存在的敵意的沉默,她經常迴避他,躲在自己房間裡,以及她那種屈尊俯就的奇怪態度,這一切都結束了。她在講這些事的時候,他們彼此關係越來越親密,波蘭一個月冒險之行中他們也不曾這樣親密過。
  有關這位姑娘的一切他都感興趣。即使是她講述自己跟另外一個男人的戀愛故事,又有何妨!至少拜倫是在跟娜塔麗·傑斯特羅談到娜塔麗·傑斯特羅,這是他早就渴望的了。他傾聽著她那很甜的、低沉的、偶爾帶著紐約特點的說話聲,他還能憑著火光看見她的手隨便打著手勢,有時伸出手掌一揮,突然停在半空,總看到她這個手勢。只有娜塔麗·傑斯特羅一人在他心目中佔有和父親同等的地位。他幾乎同樣渴望跟父親在一起,聽父親講話,或是講給父親聽,儘管他最後不得不克制自己,退出父親的房間。而且,他知道,幾乎每次談話總是讓維克多·亨利生氣或失望。至於母親的溫暖,他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因此他承受著母親的愛撫,但又嫌母親喜怒無常。他父親很可怕,娜塔麗也跟他一樣可怕,何況這個黑黑的少女,他當初一見到就渴望擁抱她,但又覺得沒有希望。
  「好,你都知道了,」娜塔麗說。「要說起來沒有個完,不過大致就是這些。再來一點埃倫的白蘭地怎麼樣?你不再喝一點嗎?這是特別好的白蘭地。奇怪,我平時並不喜歡它。」
  拜倫給他兩人又倒了些酒,儘管他自己的那杯酒並沒有喝完。
  「我整整一天都在納悶,」她呷了一口酒說,「為什麼萊斯裡現在認輸了。我想,我知道什麼原因。」
  「沒有你他很寂寞,」拜倫說。
  娜塔麗搖搖頭。「萊斯裡·斯魯特在布拉赫途中的表現太叫人噁心了。為了這一點我很看不起他,我也讓他明白這一點。這是個轉折點。此後他一直在追我。我揣摩自己也一直在躲他。他來的信有一多半我都沒有回。」拜倫說:「你總是把那件事誇大了。他只不過……」
  「別說了,拜倫。別跟我拐彎抹角。他只不過臉色嚇得蠟黃,拿我當借口,躲在我裙子背後。瑞典大使一路當著他的面嘲笑他。」她把自己的一杯白蘭地幾乎一飲而盡。「要知道,一個人的勇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如今好像也不怎麼重要了。你可以是個世界的領袖,但同時又是一個卑鄙的懦夫。希特勒大概就是這種人。這種情況還會有。將來還會不斷發生。我不是說我不願意嫁給萊斯裡·斯魯特,因為他被炮火嚇破了膽。在火車站他的表現還是相當好的。不過,我敢說這肯定是他向我求婚的原因。他用這來表示向我道歉,而且重新做人。這可跟我少女時代理想的對象不完全一樣。」
  「這正合你的心意了。」
  「我也不知道。還有許多障礙呢。比如我的家庭。我告訴父母親說我愛上一個基督教徒時,他們大發脾氣。發了這通脾氣我倒不覺得什麼,我父親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現在又該掀起一場風波了。而且,萊斯裡向我求婚很奇怪。時間、地點都不怎麼合適。要是回信接受他的要求,他就是騎著自行車也會跑來的。」
  「如果他當真是這種傻瓜——不過我對這一點非常懷疑,」拜倫說。「那你就讓他騎自行車回去好了。」
  「再有就是埃倫。」
  「他不會連累你。他遲早要離開意大利。」
  「他非常不願意走。」
  「咱們不在的時候他不也照樣活下來了。」
  「呃,那是你這麼想。你當初該看看我回來的時候圖書室和書房成什麼樣子。亂七八糟。而且他那幾個星期一點東西也沒有寫。埃倫老早就應該結婚,但是他不肯,因此他有好多事需要別人操心,照顧。他甚至連一支鉛筆都削不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3:09

  拜倫開始懷疑,娜塔麗現在這樣激動和多話,是否因為多喝了白蘭地。她說起話來手舞足蹈,滔滔不絕,連氣都透不過來了,眼睛也像發狂的樣子。「此外,你知道,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
  「什麼問題?」
  她瞪著眼睛看他。「你真不知道嗎,勃拉尼?一點也不知道嗎?你一點也沒感覺出來嗎?你就說吧。別再這樣了。」
  娜塔麗·傑斯特羅朝他瞟了一眼,這充滿著誘惑的突然一瞥,簡直使他陶醉了,他勉強結結巴巴地說:「我想,我不知道。」
  「那好,我來告訴你吧。你已經成功了,你這個壞蛋,你明明知道。你從第一天來就想要做的事,已經成功了。我已經愛上你了!」她又朝他瞟了一眼,眼睛閃閃放光,瞪得老大。
  「瞧瞧你這副吃驚相。難道你不相信嗎?」他用非常沙啞的聲音說:「我但願不是在做夢。」
  他站起來,朝她走過去。她跳起來跟他擁抱。「哦,我的上帝,」她偎著他說著,吻了又吻。「你的嘴真是太好了,」她喃喃地說,用手理著他的頭髮,撫弄著他的臉。「笑得多甜。多好一雙手。我喜歡看你這雙手。我喜歡你走路的樣子。你太好了,」這簡直象拜倫幻想過千百次的夢境,但是比夢境更熱烈、更美好、更激盪人心。她簡直像一隻貓,懷著本能的快感蹭著他的身體。她的呢睡衣在他手裡沙沙作響。她的頭髮散發出的芳香,她嘴裡吐出的溫暖而甜潤的呼吸,這些都不可能是夢境。但是發生這一切簡直叫人驚異,難以置信。他們站在辟啪作響的爐火旁,擁抱親吻,斷斷續續地講胡話,竊竊私語,笑著,吻了又吻。娜塔麗掙脫開,跑了幾步,轉身對著他,眼睛閃閃放光。
  「也罷。我要那樣做,要不然就死掉。我生平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拜倫,我簡直被你瘋狂地吸引住了。我一直在想辦法擺脫掉,擺脫掉,因為,你知道,這樣沒有一點點好處。你是個孩子。我不能這樣。不能再交一個基督教徒。不能再這樣了。而且……」她用雙手蒙住臉。「啊!啊!別這樣看我,勃拉尼!離開我的房間吧。」拜倫轉身要走開,他的腿都發軟了。他想叫她心裡高興。
  她立刻又說:「我的上帝,你是個好人。這也是你叫人不能相信的地方。你還是呆在這裡吧,好不好?我親愛的,我的愛,我並不想趕你出去,我還想再跟你談談,不過,我只是想清醒清醒就是了。我不願意做出什麼錯事。你讓我做什麼,我一定做。我非常崇拜你。」
  他憑著火光看她穿著呢睡衣,交叉著雙臂站著,一隻腿伸到一旁,一側的臀部撅著,這是娜塔麗最愛擺的姿式。他欣喜若狂,而且慶幸自己還活著。「聽我說,你打算嫁給我嗎?」拜倫說。
  娜塔麗瞪大眼睛,張著嘴。拜倫一看她臉上變成這副滑稽相,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一笑,她也跟著拚命笑。她朝他走過來,幾乎是撲到他身上,笑得很厲害,連吻他都沒法吻了。「天哪,」她用胳膊摟住他,氣喘吁吁地說。「你真是怪人。一天就有兩個人同時向傑斯特羅求婚!不下則已,一下傾盆,是吧?」
  「我是當真的,」他說。「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笑。我一直想娶你。這好像很可笑,但如果你當真愛我……」
  「是很可笑,」娜塔麗吻著他的面頰說。「可笑得沒法說,你雖然有意,我卻一直無心,說不定……由它去吧!反正誰也不能說你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你已經有點像沙紙了,是不是?」她又狠狠吻了他一下,然後鬆開手。「先前的想法還是對的。你走吧。晚安,親愛的。我知道你是當真的,我深受感動。我們在這種悲慘的地方所贏得的就是時間,有的是時間。」
  周圍一片漆黑,拜倫在他那間雅致的小房間裡,睜大著眼睛躺在他那張小床上。他聽見她在下邊走動了一會兒,接著整個房子都沉靜下來。他還能嘗到娜塔麗唇上的餘味。他手上還保留著她的脂粉香。外邊峽谷裡,回聲振蕩的山坡上傳來彼此呼應的驢叫聲,一隻搞錯了時辰的雄雞不到黎明就報曉了,狗在叫。突然刮來一陣風,雨水嘩嘩地落到屋瓦上好長時間,過了一會兒,順著破洞滴到他床邊的一隻桶裡。陣雨過去了,柔弱的藍色月光從小小的圓窗口投進來,桶裡的滴水聲住了,拜倫卻依舊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盡力使自己相信發生的這一切是事實,並且區別哪些是半年來的夢境、幻覺,哪些是娜塔麗向他表示愛情、使他大為震驚的真實現實。此刻他懷著激盪的心情開始考慮下一步應該怎麼辦。他滿腦子裝著各種設想和決定,從醫科大學、短篇小說作家到華盛頓銀行業。當他懷著這些想法矇矓入睡時,窗外已經泛紅了。他母親的一位遠房兄弟確實開了一家銀行。
  「嗨,娜塔麗。」
  「呃,你來了。睡得好嗎?」
  他匆匆忙忙來到圖書室時,已經差不多十一點了。拜倫向來很懶散,但他也從來沒有這樣晚才下樓來過。娜塔麗桌上擺著三本打開的書,她在打字。她朝拜倫熱情地瞟了一眼,又繼續工作。拜倫看見自己桌上擺著一疊原稿,傑斯特羅在稿上改得亂七八糟,另外還別著一張字條,用紅筆寫著:請在午飯前把材料給我。
  「埃倫·傑斯特羅十分鐘前還進來看過,」娜塔麗說,「還抱怨了幾句。」
  拜倫數了數頁數。「吃午飯的時候,他更該抱怨了。我很抱歉,可是我到天亮才合眼。」
  「是嗎?」她說著,悄悄一笑。「我睡得好極了。」
  拜倫迅速準備好打字紙和複寫紙,開始打字,眼睛拚命盯著傑斯特羅潦草的字跡。有一隻手撫弄著他的頭髮,然後曖洋洋地放在他脖子上。「讓我看看。」她站在他背後,深情地、興沖沖地望著他。她那件舊的棕色上衣左胸上別著從華沙帶來的那只紫寶石金別針。這只胸針她以前從來沒有戴過。她看了看稿子,拿走一些。「可憐的勃拉尼,你怎麼睡不著?別著急,你加油打,我也來。」
  午飯前他們沒有打完,但是到吃午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又被別的事情岔開了。中午,一輛白色蘭夏牌轎車駛到別墅外邊的石子地上,發出卡喳卡喳的響聲。拜倫和娜塔麗聽見托姆·索爾渾厚的說話聲和他妻子熱情、爽朗的笑聲。索爾夫婦這一對大名鼎鼎的美國演員,在山上離傑斯特羅不遠的一座別墅裡斷斷續續住了十五年。女的管油漆,管理花園,男的砌磚牆,燒飯。他們不斷地讀老劇本、新劇本以及可以改編成劇本的小說。許多名人到錫耶納來拜訪他們。通過他們傑斯特羅結識了毛姆1、貝倫遜2、傑特魯德·勞倫斯3和畢加索畢加索(1881—1973),西班牙畫家。一個退休的大學教授,在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當中,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而已,但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一書的成功,使他得以與他們交往而毫無愧色。他喜歡加入名人的圈子,儘管他也抱怨這些交往干擾他的工作。他經常和索爾夫婦驅車到佛羅倫薩去拜訪他們的朋友,娜塔麗和拜倫以為這對演員此刻想必是路過這裡接他同去。但是,他們下樓吃飯時發現埃倫·傑斯特羅一個人呆在客廳裡,鼻子通紅,打著噴嚏,晃著空雪利酒杯。他抱怨他們下來得遲了。其實他們還來得早了些。
  1傑特魯德·勞倫斯(1898—1952),英國著名女演員。
  2貝倫遜(1865—1959),美國文藝批評家。
  3毛姆(1874—1965),英國小說家及劇作家。
  「索爾夫婦要走了,」吃過午飯他才說;整整一頓午飯工夫,他直打噴嚏,擤鼻子,一言不發。「他們就是來辭行的。」
  「真的?他們是不是在編一個新劇本?」娜塔麗說。
  「他們要離境了。徹底走了。傢具也全部搬回美國去。」
  「但是他們的租期還有——多少年?五年吧?」
  「七年。他們放棄了租契。他們說,如果戰爭擴大,他們會困在這裡,付不出房租。」傑斯特羅愁眉苦臉地用手指撫摸著鬍鬚說。「這就是租和買不相同的地方。你要走就走。不管這地方出什麼事,都不用傷腦筋。過去他們勸過我租房子。我應該聽他們的話。可是當時的售價多便宜!」
  拜倫說:「先生,如果您認為有危險的話,最危險的是您的皮膚。」
  「那我並不害怕。他們也不害怕。對他們說來,那是個麻煩,咱們去檸檬房喝咖啡吧。」他不高興地把頭一抬,隨後又陷入沉默。
  檸檬房是一個周圍都是玻璃的長房子,泥土地上擺滿了栽在花盆裡的小柑桔樹,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城市的全景和周圍的棕色山巒。桔樹在這裡不受山谷冷風的侵襲,沐浴著陽光,整個冬季都開花結果。傑斯特羅相信桔樹和檸檬樹濃郁的花香能治療每當他激動或發脾氣時就犯的氣喘病,其實這是違反醫學論斷的。也許,因為他相信這一點,也就真起作用。他們喝咖啡的時候,他已經不那麼呼哧呼哧地喘了。暖和的陽光使他振奮起來。他說:「我敢斷定他們一定很快就會溜回來的,拖著三車傢具上山。他們使我想到那些一遇風暴就趕快逃離馬撒的文亞德1的人。我遇到過四次風暴,卻依舊飽覽了當地的景色。」
  1馬撒的文亞德在馬薩諸塞州東南岸離文亞德島四英里的一個小島,是美國著名的遊覽區。
  他走後,娜塔麗說:「對他的震動太大了。」
  「但願他能震動得離開這兒。」
  「一旦埃倫·傑斯特羅離開,這座房子就要荒廢了。」
  「那有什麼了不起?」
  「勃拉尼,你大概從來沒有置過什麼產業吧?或者存過錢?要是你有過,你就明白了。」
  「你看,娜塔麗,埃倫·傑斯特羅晚年突然得到一筆意外收入,他心血來潮在意大利一座偏僻的山城用非常便宜的代價買了一所很大的別墅。也好。那麼,即使現在他離開了,又怎麼樣?他要是把別墅賣掉,總能得到一筆錢。否則就等戰後回來,他也能原封不動把房子收回。要不然他可以把它忘掉,乾脆讓它倒塌,來得容易,去得快。」
  「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她說。
  他倆並排坐在一張白色長柳條椅上。他伸出胳膊想把她摟住。「別這樣,」她打了個寒噤,推開他的手,說。「這也一樣,未免太簡單了。你仔細聽我說,拜倫。你多少歲了?你只有二十五歲吧?我二十七了。」
  「配你我年齡已經足夠了,娜塔麗。」
  「足夠幹什麼?跟我同居嗎?別瞎說。問題是,你自己打算做什麼?我隨時都能在大學教書。我的碩士論文快要寫完了。你有什麼呢?有你那叫我發狂的微笑,還有你那一頭漂亮的頭髮。你勇敢,文雅,可你簡直就是在這裡閒蕩。你完全因為我的原故留在這裡。你在白白浪費時間,而你又沒有一技之長。」
  「娜塔麗,你願意嫁給一個銀行家嗎?」
  「嫁給什麼?銀行家?」
  他告訴她,他有親戚在華盛頓開銀行。她雙手合掌放在膝上,含著微笑看著他,臉被陽光曬得緋紅。「你覺得怎麼樣?」他說。
  「呃,不錯,」她說。「你總算真正面對生活了。這是一樁嚴肅而認真的事,是吧?你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
  「告訴我你什麼時候開始愛我的。」
  「你不想商量銀行的事嗎?」
  「當然啦,親愛的。咱們馬上就商量。你先告訴我什麼時候開始?」
  「好吧,我來告訴你。就是你摘下你那副墨鏡的時候。」
  「我那副墨鏡?那是什麼時候?」
  「怎麼,就是頭一天我們跟斯魯特一起到別墅的時候。你還記得嗎?你在車上戴著你那副大墨鏡,可是後來你把墨鏡摘了,我看見你的眼睛。」
  「是嗎?」
  「你問我什麼時候愛上你的。我告訴你了。」
  「不過,那太怪了。像你說的,和你做的其他事情一樣怪。那時候你對我瞭解嗎?不過當時我的眼睛準是殺氣騰騰。我到四點才睡覺,跟萊斯裡大吵了一架。你當時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所以我一點也沒有注意你。好吧,你真想當銀行家嗎?」他侷促不安地苦笑一下,說:「我確實想過另外一個職業。不過,你別笑話我。」
  「我不笑你。」
  「我想做外交工作。這工作很有意思,而且又是為國家服務。」
  「你跟萊斯裡同行,」她說。「那太好了。」她像母親似的握住拜倫的一隻手,拜倫深受感動。「這也並不是開玩笑,親愛的勃拉尼,咱們是在認真談話。」
  「那好,」拜倫說。「咱們接著談吧。」
  她坐著沉吟了片刻,把他的一隻手握住放在膝上,像當初在瑞典大使的汽車裡一樣。「讓我告訴你,我心裡當真是怎麼想的吧。問題是你有專長。你是一位海軍軍官。」
  「我正是不願意幹這行,也不願以此為職業。」
  「你已經有任命了。」
  「我只是預備役的下級軍官。這沒關係。」
  「如果戰爭繼續打下去,你就得應召入伍。那你就要在軍隊裡呆好多年。你最後大概就是從一個非常懶散、穿便服、消磨時間混日子的人,變成一個軍官。」
  「我明天就可以去把預備役委任辭掉。要去辭掉嗎?」
  「要是我們捲進戰爭了呢?到那時候怎麼辦?到時候你不去打?」
  「到那時候當然是沒有別的辦法。」
  她把手放到他頭上,用力拉他的頭髮。「是啊,這就是你腦子思考問題的方法。我就是愛上你這一點,還愛你別的,可是,拜倫,我可不嫁給海軍軍官做妻子。我覺得對我說來,沒有比那再可笑、再可怕的了。我也不嫁給一個見習飛行員或一個演員,你明白嗎?」
  「這沒什麼,我告訴你,我決不會去當海軍軍官……誰去幹這鬼差事?怎麼?你為什麼哭了?」
  她用手背把突然流到面頰上的淚水揩掉,笑了。「呃,別說了。這樣談話我簡直要發狂了。我越是想理智一點,可是心裡越亂得厲害。我知道,我簡直愛你愛得發瘋了。即使走不通,又有什麼關係?我顯然是在鑽牛角。別,現在別,親愛的,真的不要……」當他緊緊把她抱在懷裡時,她喘吁吁地說了最後幾個字。
  周圍沒有人。玻璃牆外面只有起伏的山巒和城市的全景,檸檬房裡一片寂靜,散發著濃郁的花香。他們互相摟抱,撫摸,親吻。娜塔麗偶然朝外一看,突然發現園丁朱瑟普站在玻璃牆外邊,靠著一輛裝滿剪下的枝條的獨輪手車,在那裡觀望。他醉洋洋地斜眼瞟著,用運動衫的衣袖把他的酒糟鼻子一抹,非常下流地眨著眼。
  「唉呀,上帝,」她說著,拚命使勁拉她的裙子。園丁露出稀稀落落的黃牙笑了笑,推著獨輪車走開了。拜倫紅著臉,頭髮蓬亂,心神不定地坐在那裡,望著他的背影。
  「親愛的,咱們小小的秘密洩露了。在花房裡接吻,親嘴。我這是怎麼了?這不過是一對愛人單獨在一起時間太長,感情一時衝動。」她跳起來,拉住他的手。「不過,我愛你,我實在沒有辦法克制。我也不想克制自己,呃,這個狗娘養的朱瑟普!走,咱們回去打那堆稿子吧。該走了。」
  他們進屋的時候,傑斯特羅從書房裡喊道:「娜塔麗,你那封信呢?給我看看好嗎?」
  「什麼信,埃倫·傑斯特羅?我一封信也沒有收到。」
  「你真沒有信嗎?我收到你母親一封信,她說她也給你寫了一封,比我這封信長。你來看看這封。是一封很重要的信。」拜倫上樓時,傑斯特羅揮著一頁很薄的航空信箋。
  她母親用曼哈頓公共學校慣用的普普通通的字體,整整齊齊地寫了五、六行:

  親愛的埃倫:

  如果你能勸娜塔麗回家,我們兩人都很感激你。路易斯聽說她去波蘭旅行的事很擔心。醫生甚至認為這很可能是促使他這次發病的原因。我已經把這一切都寫信告訴娜塔麗了。你可以看看我給她的那封信,可怕的詳情我就不在此贅敘了。事後想想,我們還算非常幸運。路易斯看來暫時沒有危險,醫生只告訴我們這些。
  我們都很奇怪,不知你自己打算要在意大利呆到幾時。你不覺得危險嗎?我知道你和路易斯這些年來一直沒有聯繫,不過他還是很為你擔心。因為你是他的一個兄弟。

    愛你的
                    索菲婭和路易斯

  娜塔麗翻了一下擺在圖書室裡她桌上的信件,只有一封她的信,是斯魯特寫的。拜倫正在打字,猛抬頭看見她一臉不高興。「怎麼了,娜塔麗?」
  「我爸爸病了。我得離開這裡。」
  兩天後她收到母親的信。這幾天,娜塔麗儘管還別著那只胸針,而且用非常特殊的眼光看拜倫,但她還是有意躲著他。
  母親在這封長信裡寫到父親心臟病發作的情況,寫得有些顛三倒四,娜塔麗把這封信拿給傑斯特羅看,傑斯特羅裹著圍巾,在書房的火爐邊喝茶。他看信的時候,滿懷同情地搖搖頭,然後把信還給她。隨後他盯著爐火,呷了一口茶說:「你最好還是走。」
  「啊,我也這麼想。實際上我已經在收拾行裝了。」
  「路易斯上次犯病是什麼原因?很嚴重嗎?」
  他們兩兄弟的關係過去這一段非常疏遠,娜塔麗不知道具體原因,這次打破了他們之間長期不提她父親的習慣,她覺得不自然,也不愉快。
  「不,不是為這個。主要是為我告訴他們我愛上萊斯裡了。我父親一下子變得身體特別虛弱了,呼吸困難,一個時期失去知覺。不過當時沒有送他進醫院治療。」
  傑斯特羅悶悶不樂地用手指撫弄著鬍鬚。「他只有六十一歲。你知道,娜塔麗,這麼一來就弄不清你到底受誰的遺傳了。我們母親這一方的家裡多半活到五十歲就死了。可是我父親的兩個哥哥都活過九十,他自己活到八十八。我的滿口牙齒跟我父親的一樣,好極了。路易斯的牙齒老出毛病,跟母親一樣。」傑斯特羅發現這位姑娘懷著陰鬱的戒備心情。他兩手一攤,打了個表示歉意的手勢。「你大概在想埃倫·傑斯特羅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可怕的老傢伙吧。」
  「可是我一點也沒有這麼想。」
  傑斯特羅戴上線手套撥火,又加上一根柴。他很愛惜他那雙漂亮的小手。「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這裡的生活會不一樣了。我也許可能去新墨西哥或亞科桑那。可那些地方多麼沉悶枯燥,又沒有文化!要在那種地方寫東西,真是不敢想像!」他深深歎了一口氣,簡直和呻吟差不多了。「毫無疑問,我的作品並不那麼重要。不過,我還得靠寫作維持生活。」
  「你的著作很重要,埃倫·傑斯特羅。」
  「是麼,為什麼?」
  娜塔麗用一隻拳頭支著下巴,考慮一個中肯的回答。她沉吟了片刻,說:「當然,這些作品非常容易懂,而且經常寫得非常漂亮,但這並不是它們的特點,獨特的地方在於作品的精神實質。這些著作非常富於猶太色彩。無論內容上和態度上都切實可信,沒有感情衝動。至少我讀了以後認識到我們所屬的這個奇怪的小民族應當如何感激基督教世界。你在關於君士坦丁大帝的這本著作裡,這種思想體現到什麼程度,將是讀者很感興趣的事。」
  她的話對埃倫·傑斯特羅很起作用。他神經質地微笑了,眼睛也模糊起來,這一刻他突然顯得特別象猶太人,他那張嘴、鼻子、那副表情、摸著鬍鬚的白皙的小手,完全像一位沒有戴帽子的拉比。他用柔弱、顫抖的聲音說:「你當然知道說什麼能叫我高興。」
  「我心裡真是那麼想的,埃倫。」
  「那麼,願上帝保佑你。我從一個異教徒變成一個唯物論者、一個享樂主義者,很久很久以前我愛上了偉大的基督教和耶穌,但這一切並不曾減少我猶太人的本色。我們家庭裡的任何成員都不會接受這種觀點,尤其你父親。我非常感激你能接受。我想通過關於君士坦丁大帝和路德這兩本著作勾畫一個全貌。我希望把這項工作完成。像我的猶太先輩一樣,我是我所走過的這條道路的見證人。儘管毫無疑問我會使他們感到恐怖。」他仔細觀察她的表情,然後眨了眨眼,微笑說:「你走後拜倫會呆多久呢?他在這裡給我一種安全感。」
  「你給他加薪吧。這對他比什麼都好。他從來還沒有掙過一分錢呢。」
  傑斯特羅把嘴一噘,圓瞪了眼睛,頭一歪。在意大利生活多年,他的脾氣顯得有些怪僻了。
  「現在我得注意我的錢了。咱們看吧。你給我非常強烈的印象是,你一回到那邊,就會即刻跟萊斯裡結婚,然後……呃,別這麼臉紅,別不好意思呀。我猜準了吧?」
  「沒什麼,埃倫·傑斯特羅。」
  「我敢肯定,如果拜倫曉得,他一定更願意留在這裡。」傑斯特羅摸著鬍鬚,朝她微笑。
  「天啊,埃倫!你是希望我對拜倫·亨利說我要嫁給斯魯特,好讓他留在你身邊嗎?」
  「唉,親愛的,誰讓你去這麼說呀?等一等,我的意思是……」傑斯特羅伸出一隻手,望著她的背影,她突然走掉使他大為吃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4:01

第20章

  「天哪!」拜倫驚叫起來。「好像是我父親,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哪兒?」娜塔麗說。她的起飛時間推遲了,他們兩人正在羅馬機場小咖啡館外邊的一張桌子旁喝咖啡;他們在動身去華沙以前,也是在這家咖啡館吃飯。
  「在那邊警察圍著的圈子裡。」
  他指著六名畢恭畢敬的警官護送下離開終點站的一群人。他們有幾個穿著外交部的綠色制服,其餘的人穿普通便服。一位軍人風度、身材不高、寬肩膀的人,穿著一身黑白點的衣服,戴著一頂呢帽,引起拜倫的注意。他站著說:「可能是他嗎?可是他為什麼不寫封信或是打電報通知我他來意大利呢?我去看看。」
  「勃拉尼!」他正要跑,突然站住了。「什麼事?」
  「如果是你父親,坐了這麼長時間火車,我又髒又狼狽,而且你父親一定很忙。」娜塔麗一向非常自負,這時突然緊張、慌亂起來,幾乎帶著懇求的口吻說。「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下次再見他吧。」
  「先讓我看看是不是他。」
  維克多·亨利隨大家剛走到出口的地方,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喊叫。「爸爸!爸爸!等一等!」
  帕格聽出聲音,轉身揮揮手,並且請部裡來的警衛人員等他一等。「DDaccordo.」1
  1意大利語:好的。
  意大利人含著微笑,鞠了一躬,朝奔過來的年輕人機警地盯了一眼。「我去照顧您的行李,中校,在外邊等您。時間很充裕。」
  父子倆握了握手。「怎麼樣?」維克多·亨利深情地望著拜倫的面龐,除非特別意外的情況,他總是把這種感情埋藏起來。
  「出了什麼事,爸爸?你不能通知我說你要來嗎?」
  「事情來得突然。我本來打算今天晚上給你打電話。你到羅馬來做什麼?」
  「娜塔麗要回家。她父親病了。」
  「是麼?她已經走了嗎?」
  「沒有。她在那裡,就坐在那邊。」
  「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娜塔麗·傑斯特羅嗎?穿灰衣服的那位嗎?」
  「不是,還遠一點,穿黑衣服。戴一頂大帽子。」
  維克多·亨利發現他兒子說話的聲音有一種當家作主的味道。
  他已經不像在柏林的時候那樣沒精打采,滿不在乎,而是目光中流露出自信的神情,背也挺得更直了。「你看上去真是目光炯炯,精神抖擻啊,」帕格說。
  「我精神好極了。」
  「我去看看那位姑娘。」父親突然朝她那邊走去,他走得那樣快,拜倫跑了一兩步才跟上。一路上無人阻攔,他們一口氣來到娜塔麗面前,她雙手合掌放在膝上,坐在那裡。
  「娜塔麗,這是爸爸。」
  通過這樣直截了當的介紹,這兩個人,拜倫生活中相對的兩極,就這樣突然碰面了。娜塔麗把手伸給拜倫的父親,盯著他的眼睛,等他先開口。維克多·亨利第一眼就非常喜歡這個面帶倦容、風塵僕僕、生著一對烏黑眼睛、面龐消瘦的姑娘。她並不像他想像中那種傳說裡富於冒險性格的猶太人;她的面貌完全像一個普普通通的美國人;不過,她還是具有一種異國的風情,一種剛強、沉靜的女性神態。他覺得她一定非常怕難為情,可是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當他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笑時,甚至流露出一些對拜倫的感情。他說:「聽說你父親生病,我很難過。」
  她點點頭表示感謝。「我不知道嚴重到什麼程度。不過他們要我回去,我就回去了。」她的低音很甜,但是和她的目光一樣,很堅決。
  「你還回來嗎?」
  「我還不知道。因為傑斯特羅博士可能也要回美國去。」
  「最好還是勸他回去,越快越好。」
  帕格用敏銳的目光打量她,她並不迴避他的目光。當他們兩人暫時誰也找不到更多的話說,就變成一場目光的交鋒。娜塔麗隨即爽朗、頑皮地笑了,彷彿說:「好吧,你是他的父親,我不責怪你想看出什麼文章來。你覺得怎麼樣啊?」
  這使維克多·亨利感到很窘。他從來沒有在這種面對面的較量中失敗過。可是,這一次他卻把目光轉向懷著極大興趣在一旁觀戰的拜倫身上,娜塔麗這樣快就恢復平靜,使拜倫感到吃驚。「好了,勃拉尼,」他幾乎喊起來,「我該走了,不好讓外交部那人久等。」
  「是啊,爸爸。」
  娜塔麗說:「拜倫告訴我您在柏林跟塔茨伯利家人很要好,中校。我認識帕米拉。」
  「是嗎?」帕格露出微笑。她確實盡量找些話題,好讓他隨便些。他很喜歡她這樣。
  「是啊,在巴黎她和我經常跟兩個同住一屋的小伙子約會。她很可愛。」
  「我也覺得,她對她父親也特別好。不過開起汽車來實在可怕。」
  「哦,您已經發現了嗎?有一次我跟她乘汽車從巴黎到夏特爾,幾乎走著回去的。她真把我嚇壞了。」
  「我倒不相信這麼容易就把你嚇壞。」帕格伸出手。「我很高興看到你,即使在這種偶然的情況下相遇,娜塔麗。」他侷促不安地又咕噥了一句:「這解釋了許多問題。一路順風。一直都乘飛機嗎?」
  「我弄到一張星期四從里斯本起飛的特快班機票。但願不出什麼意外。」
  「不會的。目前已經安定了。不過你離開這地方還是好的。再見。」
  「再見,亨利中校。」維克多·亨利立刻走掉了,拜倫匆匆忙忙跟在他身邊。
  「勃拉尼,現在來談談你怎麼樣?你打算繼續留在錫耶納嗎?」
  「暫時打算留下。」
  「你聽說華倫已經訂婚了嗎?」
  「呃,已經肯定了嗎?」
  「是的。他們定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他結束飛行訓練以後。我希望你到時候能趕回來,你再沒有機會參加弟兄們的婚禮了。我也想辦法請假回去一次。」
  「我盡力試試吧。媽媽怎麼樣?」
  「胃口不好。柏林把她弄垮了。」
  「我以為她喜歡柏林呢。」
  「越來越不討人喜歡了。」他們在航空集散站的玻璃門前站住。「你打算在羅馬停留多久?」
  「如果我能去看你,爸爸,那我就等你。」
  「那好。你跟大使館柯克烏德上校聯繫吧。他是海軍武官。也許今天晚上我們能一起吃晚飯。」
  「那太好了。」
  「是個了不起的姑娘。」拜倫含糊地笑了。「你真的不能說點印象嗎?」
  「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她長得那麼漂亮。」
  「怎麼?我實在不覺得她漂亮。肯定不漂亮。你曉得我迷上她了,不過……」
  「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能讓你銷魂。她很漂亮。總之,我很久前給你的信上寫的關於她的那些話還有效。現在見過她後,我更感到如此了。她是個成熟的女人。」他把手搭在拜倫肩上有好一陣。「別生氣。」
  「我愛她。」
  「我們不在此時此地決定這個問題。你回到她那裡去吧,她一直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那裡。今天晚上給柯克烏德上校去電話。」
  「好吧。」
  他回到娜塔麗身邊的時候,娜塔麗顯得緊張,用探詢的目光看他。他一下坐到她旁邊的一把椅子裡。「我的天,簡直太突然了。我到現在還不太相信。這一切發生得太意外了。他看起來很疲倦。」
  「你知道他為什麼到這裡來嗎?」拜倫慢慢地搖搖頭。
  她說:「他完全不是我想像的樣子。看起來一點不嚴厲,倒是很親切。說話的時候,很膽小。」
  「他被你迷住了。」
  「別瞎說,拜倫。你看看我。滿身煤灰,邋裡邋遢。」
  「他說你的眼睛了。」
  「我不信。他說我眼睛什麼?」
  「我不告訴你。太不好意思了。我以前從來沒聽他講過這種話。多幸運。他喜歡你。你看,我哥哥要結婚了。」
  「是嗎?什麼時候?」
  「五月。她是一位議員的女兒。她倒並不害怕嫁給一個海軍軍官!咱們來一個兩對同時結婚吧。」
  「那有什麼不好?到時候毫無疑問,你一定當上銀行經理了。」
  他們倆都笑了,但是一接觸到這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他們倆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幸好這時大喇叭嗡嗡響起來,通知她這班飛機該起飛了,他們才如釋重負。拜倫拿著她的手提箱和準備帶回家的容易擠碎的禮物,擠到門口正在匆匆忙忙交談和哭泣的旅客和他們的親屬當中。娜塔麗緊緊捏著她的飛機票,拚命想弄清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喊些什麼。他想吻她,但沒有吻成。
  「我愛你,娜塔麗,」他說。
  她夾在擁擠的旅客當中,用一隻胳膊摟住他,在一片嘈雜聲中說:「我想,我還是回去好。剛才又見到你父親了!還是挺不錯。他真喜歡我嗎?真的嗎?」
  「我告訴你,你讓他大吃一驚,為什麼不呢?」人群開始往門裡擁。
  「這麼多東西我怎麼拿得了?你幫我拿拿吧,親愛的。」
  「你答應我,要是你決定不回來,就給我來電報,」拜倫說著,把大包小包東西塞到她懷裡和腋下。「收到電報,我就乘下一班飛機回家。」
  「好,我一定給你打電報。」
  「答應我,在我們見面之前,你不作任何其他決定,不採取任何激烈行動。」
  「唉,拜倫,你真是孩子。說這種鬼話。你知道我多麼愛你嗎?」
  「答應我!」
  她的黑眼睛睜得老大,滿含著熱淚,懷裡和手裡堆滿了東西,手指夾著一張黃綠色的飛機票。她聳聳肩,笑著說:「唉,見鬼。答應你,可是,你知道,列寧說過,信約常常是靠不住的東西。再見了,親愛的,我的愛。再見,拜倫。」當旅客把她擠走的時候,她提高了嗓音。
  亨利中校在旅館裡胡亂地睡了兩小時,隨後就穿上新熨過的制服,和一雙象墨鏡一樣閃閃放光的皮鞋,步行到大使館去。在陰沉的天空下,沿威尼托大街,冒著十二月的嚴寒坐在一排排桌椅裡的人寥寥無幾。由於缺乏汽油,寬闊的馬路上幾乎沒車輛來往。像柏林一樣,這座獨裁統治下的都城在戰爭中呈現出一片蕭條、暗淡的景象。
  柯克烏德上校整天都有事外出。他的文書遞給帕格一個鼓鼓的長信封。他一打開,兩樣東西嘩啷一聲掉到桌上,這是兩隻帶別針的銀鷹,是上校軍銜的領章。
  威廉·柯克烏德上校向維克多·亨利上校致意,並盼於今晚九時駕臨大熊酒家便餐。又,您穿的軍服不合適,請佩戴四條槓肩章。
  和便條別在一起的還有一條金色的綬帶和美國海軍情報部的一封信,信裡開列了一張新晉陞上校的名單,維克多·亨利的名字用紅筆畫了一個很深的紅圈,還畫著水波線。
  文書有一張爽朗的、滿是雀斑的美國人面孔,總是咧著嘴笑。「恭喜您,上校。」
  「謝謝你。我兒子來電話了嗎?」
  「來了,先生。他來吃晚飯。都安排好了。我剛煮好咖啡,您願意在上校辦公室裡喝一杯嗎?」
  「那太好了。」
  帕格坐在武官的轉椅裡,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海軍的醇咖啡,在德國喝過好幾個月代用品之後,這種咖啡顯得特別可口。他把鷹、美國海軍情報部的名單和金色綬帶一樣樣擺在他面前的桌上。當他悠閒地轉著轉椅、端詳著他晉陞的這些表記時,他那帶傷疤的蒼白臉上顯得很平靜,有些厭倦的神情。但是,他還是有些興奮、得意,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總算放心了。
  他長期以來一直擔心第一輪選拔會把他放過。戰列艦和巡洋艦的艦長、潛艇和驅逐艦艦隊司令官以及艦船局和軍械局內部的人,都完全可能把一個武官輕易擠掉。盡早晉陞上校,是躍入將級軍官行列的先決條件。少數軍官在晉陞將級之前必須具備上校軍銜。這次較早的晉級,他履歷中這個小小的、不會變更的、實實在在的記載,是他二十五年來勤勤懇懇工作的報酬。這是他十年來第一次晉陞,而且是決定性的一次。
  他非常希望能立刻和他那永遠沒有一刻寧靜的妻子分享這個令人欣慰的消息。也許,他心裡想,等他回到柏林時,他們可以設一次盛宴招待使館人員、記者和友好國家的武官,從而沖淡綠林區猶太人住宅裡的沉重陰鬱氣氛。
  他突然又想到娜塔麗·傑斯特羅,甚至把關於晉級的事也拋到一邊了。自從和她偶然相遇之後,他對她始終念念不忘。在他們相會的那幾分鐘,他就感覺到他兒子和這位姑娘之間已經有很深的感情,說不定是拆不散的了。可是,這怎麼可能呢?一個象娜塔麗·傑斯特羅這樣的年輕女人,如果不考慮一般的所謂年齡相當,她會嫁給一個和他自己年齡相仿的中年人,而絕不會隨隨便便抓一個象拜倫這樣的毛頭小伙子。以娜塔麗這樣的聰明才智,當然選擇萊斯裡·斯魯特這樣類型的人最合適。娜塔麗比準備嫁給拜倫哥哥的傑妮絲更成熟,有修養。因此這門婚事並不合適,因此他懷疑她是否理智,是否能堅定不移。但使他感到最壓頭的是猶太人的問題。維克多·亨利深知自己很刻板。他的生活圈子非常狹窄,跟猶太人很少接觸。他又是個很呆板、實際的人,這就使他感到很棘手。他深信如果有這樣一位母親,他未來的半猶太血統的孫兒孫女一定又漂亮,又聰明。但是,他又想到他兒子絕對無法應付將來給他帶來的各種各樣的麻煩,而且永遠應付不了。他在華沙所表現的冷靜和勇敢的性格非常適合搞體育運動或當軍人。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比起雄心大志、刻苦勤奮和豐富的常識來,用處就很小了。
  「先生,吉阿納裡先生來了。」電話機裡傳來文書的說話聲。
  「好的。」維克多·亨利把那些東西收起來,放到褲兜裡,心情遠不如剛才想到晉陞上校時那樣高興了。
  這位舊金山銀行家換了一身非常考究的雙排鈕、帶很寬白條紋的灰西服,衣領是特別大的英國式翻領。他那輛羅爾斯—羅伊斯牌汽車裡面散發出一股強烈的香水味。「我相信你一定跟我一樣,睡得很好,」他點起一支很長的雪茄,說。他的舉止顯得很悠閒,他身上的許多小地方,修剪過的指甲、戒指、襯衫、領帶,這一切都足以說明他愛整潔,而且生活很富裕。同時,他顯得有些興奮、激動。「我已經跟外交部談過了。你見過齊亞諾伯爵嗎?」帕格搖搖頭。「我跟他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今天請吃飯他肯定會來,然後他再從這裡帶我去威尼斯宮。您怎麼樣?有什麼見教?」
  「在意大利和德國期間,我充當您的副官,先生,我一定遵從您的意思,盡一切可能為您效勞。」
  「你懂意大利語嗎?」
  「可以說實在不怎麼樣。不過如果需要,報紙還能勉強看懂。」
  「那太遺憾了。」銀行家泰然自若、津津有味地吸著雪茄,垂下眼睛估量著維克多·亨利。「不過,總統說,如果兩國首腦都同意,那麼這兩次會見你都參加也許有好處。這樣可以多一雙耳目。在凱琳別墅我當然可以提出來請你給我當翻譯。我的德語不怎麼樣。我想我們得見機行事。這次使命很特殊,而且沒有議定書。通常我應當由我們的大使陪同。」
  「我就大搖大擺跟您一道進去,他們如果阻攔我再說,您看怎麼樣?」
  銀行家閉目沉吟了片刻,然後點點頭,睜開眼睛。「啊,這是古羅馬時代的廣場,你以前來過羅馬麼?我們現在穿過君士坦丁門。這裡有許多歷史軼事呢!我猜想當初一定也有許多使者帶著同樣神秘的使命來到羅馬。」帕格說:「今天這次宴會是在您家裡舉行嗎?」
  「呃,不是,我在威尼托大街那邊住著一套很小的房間。我叔叔和兩個堂兄弟都是這裡的銀行家,在他們的市內公館請我吃飯。我們見機行事。要是齊亞諾來了,我就這樣摸摸衣領,你就自我介紹一番。要不然就照你說的辦法做。」
  結果證明這些安排都是多餘,因為墨索里尼突然來參加宴會了。
  美國人到達後半小時,大理石圓柱大廳門口引起一陣騷動,這位獨裁者精神抖擻地走進來。從客人活躍和騷動的情況判斷,大家都沒有料到他會來。甚至連穿著綠色、白色、金光閃閃的軍服的齊亞諾也大吃一驚。墨索里尼個子很小,比帕格還矮,穿著一件帶皺褶的蘇格蘭呢上衣、運動衫、黑褲子,和一雙棕色和白色的馬靴。帕格立刻感覺到,也許墨索里尼故意做給德國人看,他對羅斯福派來的非正式使者表示特別輕蔑。墨索里尼走到餐桌跟前,吃水果,喝茶,興高采烈地跟周圍的人聊天。他端著一杯茶在大廳裡一邊走,一邊跟人交談。當他從帕格身邊走過的時候,有一次他看了路吉·吉阿納裡一眼,但是對兩個美國人卻睬也不睬。宴會上,墨索里尼跟眼神凶暴、下巴突出的帝國獨裁者大不相同。他鼓出的眼睛含著一種意大利式的溫和,笑得很厲害,但含著諷刺的意味,很庸俗。維克多·亨利覺得這個精明的小個子上台以後,很滿意他的權位,他的好戰性格是一個喜劇,跟嗜血成性的希特勒完全不一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4:14

  當帕格正在跟銀行家的嬸母,一個渾身珠光寶氣、塗脂抹粉、態度傲慢、散發出一股薄荷味、幾乎完全耳聾的老太婆笨嘴笨舌地聊天的時候,墨索里尼離開了大廳。帕格看見銀行家朝他招手致意,隨後跟齊亞諾一道走了,他也即刻托辭跟著他走了。他們三人穿過兩扇雕花大門,來到一間高大、華麗的書房,房間裡放著一排排棕色、紅色和藍色燙金皮封面的圖書。一扇扇高大的窗戶俯瞰全城。不像燈火管制下的柏林,這裡處處燈火,星羅棋布,一派輝煌景象。墨索里尼威風凜凜地打了個手勢請他們坐下。銀行家坐到他旁邊的沙發上,齊亞諾和維克多·亨利在他們對面的扶手椅裡就座。墨索里尼冷冷地看了一下亨利,然後把目光移向吉阿納裡。
  他的眼神即刻改變了帕格對這位意大利首領的最初印象。帕格深深感到不知所措,而且覺得墨索里尼對他產生懷疑。他覺得自己完全像一個年幼無知的海軍少尉,冒冒失失闖上旗艦的禁區。齊亞諾卻始終沒有給他這種感覺,這位女婿穿著很考究,正小心翼翼地敬候這個有權勢的長者說話。帕格離墨索里尼很近,能看到他的一絡雪白頭髮,他那刻著深深的皺紋的臉上顯出非常果斷的性格,那對充滿活力的眼睛此刻顯得有些晦暗。帕格斷定,一旦有必要,這個人會隨時下令進行血腥屠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意大利統治者。
  銀行家操著清晰、標準的意大利語匆匆解釋說,他的好友弗蘭克林·羅斯福派駐柏林的海軍武官作為他在歐洲短期逗留期間的副官和會見希特勒時的翻譯。帕格勉強能聽懂他的話。他還說亨利此刻完全聽從領袖的指示,可以留下,也可以退席。墨索里尼又瞟了武官一眼,這回顯然把他作為羅斯福指派的人看待,熱情了些。
  「你會講意大利話嗎?」他用流利的英語出其不意,突然對亨利說,簡直像一尊雕像突然開口說話了。
  「閣下,我只能聽懂一點,不會講。再說,我也沒什麼話要說。」
  帕格看見墨索里尼笑了,就像剛才跟大廳裡那些人微笑時一樣。「當我們談到有關海軍問題的時候,也許我們可以講英語。」他隨後望著銀行家,等他開口。
  「Bene,Luigi?」1
  1意大利語:好嗎,路吉?
  銀行家談了約莫一刻鐘。帕格因為事先已經知道大致內容,所以銀行家的話他都聽懂了。寒暄了幾句之後,吉阿納裡說他自己不是外交家,他無權也沒有才能商討國家大事。他這次來是代表總統向領袖提出一個非正式的問題。羅斯福先生派出一個和墨索里尼有私交的普通身份的私人代表,主要是萬一遭到墨索里尼拒絕,不致影響美意兩國的正常關係,總統對歐洲動盪的時局甚為擔憂。如果春季一旦爆發全面戰爭,不可想像的戰爭恐怖將席捲全球。現在雖然已經遲了,是否還能想些辦法?羅斯福總統一直想派一位美國高級外交官員,比如說象薩姆納·威爾斯這樣的頭面人物(齊亞諾一聽提到這個名字就抬起頭來,用幾個指頭敲著桌子),在一月下旬訪問各交戰國首腦,呼籲和平解決歐洲問題。墨索里尼本人就曾於八月三十一日作過這樣的訪問,一直到最後都在呼籲和平,毫無結果。但如果他現在能與總統合作,爭取和平,他將會被當作人類的救星寫入歷史。
  墨索里尼沉思了片刻,面色沉重,垂著肩,目光迴避開,用手摸著衣領。然後他才開口,帕格聽他的意思是說,意大利的外交政策建立在與德國不可動搖的聯盟上。任何陰謀破壞這個聯盟的企圖都將注定要失敗。和平解決歐洲問題的可能性始終存在。他本人比任何人都更歡迎這項建議。羅斯福先生承認他自己一直到最後都在維護和平。可是希特勒在十月已經提出了非常合理的和平建議,卻被盟國拒絕了。美國政府近幾年來對德國和意大利公開採取敵視態度。意大利自身也有需要解決的問題。墨索里尼說,這些可都不是路吉職權範圍所能解決的問題,他現在順便提一下,只是表示對薩姆納·威爾斯的使命抱十分悲觀的看法。
  「你剛才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他最後說。「現在,路吉,我向你提出一個問題。」
  「請吧,閣下。」
  「這一和平倡議是總統自己的意思呢,還是在盟國請求下提出來的?」
  「閣下,總統對我說過,這是他自己的意思。」
  齊亞諾清了清喉嚨,緊握著雙手,朝前俯身說:「英國和法國知道不知道你們在進行這次訪問?他們贊成嗎?」
  「不知道,閣下。總統說,他將在同時對倫敦和巴黎進行同樣性質的非正式的試探。」墨索里尼說:「報紙上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消息,是吧?」
  「據我所知,閣下,除我們在座的人之外,只有總統和他的國務卿知道此事。我這次是私人旅行,不會引起新聞界的興趣,因此這將永遠是個秘密。」
  「我已經說了我心裡的看法,」墨索里尼用一本正經的嚴肅聲調說。「考慮到英法統治集團對重新崛起的德國及其偉大元首抱瘋狂敵視態度這一事實,我認為這一使命很少有成功的希望。不過,我很能體會你們總統的這番苦心。」他停頓了好一會,然後用力點一下頭說:「如果你們總統為這一使命派遣薩姆納·威爾斯前來,我可以接見他。」
  吉阿納裡呆板的笑容消失了,露出真正愉快而得意的微笑。他滔滔不絕地講起墨索里尼作出這一決定的如何英明、偉大,以及想到他的兩個祖國意大利及美國聯合起來,拯救世界免於災難的前景,使他感到高興。墨索里尼默默地點點頭,彷彿很欣賞他講的這一大堆奉承話,儘管他輕蔑地擺擺手要銀行家冷靜些。
  維克多·亨利趁銀行家一住口,就連忙插嘴說:「閣下,我想請問您是否准許吉阿納裡先生把這一點告訴元首?告訴他您已經同意接見薩姆納·威爾斯率領的一個正式代表團?」
  當維克多·亨利提出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時,墨索里尼像一個將軍有時那樣,兩眼直冒火。他看了看齊亞諾。這位外交部長用流利的英語謙遜地說:「元首會在你們有機會告訴他以前很久就知道這件事。」
  「那好,」亨利說。
  墨索里尼站起身,挽住吉阿納裡的臂肘,領他穿過通往陽台的門,走到陽台上,房間裡放進一股冷空氣。
  齊亞諾用他那雙白皙的手理了理厚厚的黑髮。「中校,對於德國海軍在南大西洋取得的偉大勝利您有什麼想法?」
  「我一點沒有聽說。」
  「真的嗎?今天晚上七點將在羅馬電台廣播。『斯比伯爵號』戰列艦截獲蒙得維的亞的一隊英國戰鬥巡洋艦和驅逐艦。英國損失四、五艘戰艦,其餘全部被擊傷。英國這一巨大損失徹底改變了大西洋的軍事力量對比。」
  維克多·亨利感到震動,但有些懷疑。「『斯比伯爵號』怎麼樣了?」
  「受了些輕傷,一夜就能修好。『斯比伯爵號』遭遇的是哪艘敵艦都比不上的重型軍艦。」
  「英國方面承認了嗎?」
  齊亞諾伯爵笑了。他是一個很英俊的青年,顯然他自己也知道,只是略微顯得胖了些,有些傲慢。帕格心想這大概是養尊處優的結果。「沒有,不過英國對『皇橡號』沉沒一事也是隔了些時候才承認的。」
  由於「斯比伯爵號」的消息傳來,為慶賀維克多·亨利晉陞而舉行的晚宴在陰鬱的氣氛中開始。兩位武官一邊喝著威士忌蘇打水閒談,一邊等候拜倫到來。
  柯克烏德上校說他相信這一消息;他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二十年來,英國已日趨腐朽。柯克烏德本人長得就像個英國人——長長的下巴,血色很好,一口大板牙——但他對大英帝國卻沒有什麼用處。他說,英國政界人士面對希特勒的崛起採取拖延、退縮的政策,他們認為英國人民不願再繼續打下去。英國海軍外強中乾。英法將在希特勒猛烈的春季攻勢下垮臺。
  「我認為,這太糟糕了,」柯克烏德說。「輿論當然站在盟國方面,世界仍舊繼續前進。希特勒畢竟就地制止了共產主義。而且不用擔憂,他既然擊敗了盟國,也會同樣讓斯大林吃敗仗。俄國人不是在芬蘭作了一次非常愚蠢的表演嗎?德國軍隊輕而易舉就會把他們打垮。最後勢必由我們與希特勒打交道,這已經是不言而喻的了。他已經準備孤注一擲。」
  「呃,爸爸。」拜倫穿著一身運動衫褲來到這座豪華的古老飯店,顯然很不合時宜,因為這裡大多數人都穿著晚禮服。亨利把他介紹給武官。「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你來晚了。」
  「我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到基督教青年會去打了個盹。」
  「你在羅馬就只能幹這些嗎?看了一場電影?我也希望我能有幾個小時空閒在這個城市裡轉轉。」
  「唉,您看,我累了,」拜倫又有些恢復他過去那種懶懶散散的老樣子。侍者送來香檳,柯克烏德敬了維克多·亨利上校一杯。
  「嘿,爸爸!四條槓了!真的嗎?」拜倫突然精神抖擻起來,喜出望外。他握住父親的一隻手,舉起滿滿一杯酒。「太好了!我能為這件事趕到羅馬來,真是太高興了。我知道,一般人都不提這種事,可我不管這一套。爸爸,這麼一來你就可以出頭了吧?」柯克烏德上校說:「他早就出頭了。這次升級就是證明。」
  組「現在只要犯一個錯誤,」帕格一本正經地說著,搖搖頭。「倒一個楣,放錯一個公文,或者一個舵手在夜裡值勤的時候一陣迷糊,那麼一直到退休,你就甭想出頭了。」
  「我說,你做什麼工作,拜倫?」柯克烏德說。年輕人猶豫起來。
  「他是預備役軍官訓練團的,」帕格連忙說。「對潛艇特別感興趣。順便說說,勃拉尼,新倫敦潛艇學校五月份招生擴大一倍,預備役軍人身體檢查合格的都可以入校。」
  柯克烏德笑了,懷著好奇的神情打量拜倫。「現在你該開始邁出你的第一步了。你現在就該帶頭報考,拜倫。你的眼睛怎麼樣?視力是二十—二十嗎?」
  「我眼睛沒問題,可是我在這裡有工作。」
  「什麼工作?」
  「歷史研究。」柯克烏德皺了皺眉。帕格說:「他在一位著名作家埃倫·傑斯特羅那裡工作。寫《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那本書的,你聽說過嗎?」
  「噢,傑斯特羅,我知道。住在錫耶納。我在使館跟他吃過一次飯。很有頭腦。碰到些麻煩,回不去家,是那個人嗎?」拜倫說:「他不是有困難,先生,他是不願意離開。」
  柯克烏德摸了摸下巴。「你能肯定嗎?我好像有印象,他就是因為回不去才住在羅馬的。他檔案材料裡好像有什麼污點。他出生在俄國,或者立陶宛,還是其他什麼地方,不管怎麼樣,我想問題總歸是能解決的。他在耶魯教過書,是嗎?」
  「是的,先生。」
  「不過,只要他一旦能走,他就應該趕快離開。德國人正在越過阿爾卑斯山。老貝尼托1的反猶法律就更不用說了。」
  1貝尼托是墨索里尼的名字。
  維克多·亨利當晚就要陪銀行家乘火車回柏林。關於他來羅馬的使命,他對柯克烏德和拜倫隻字未提,他們也沒有問他。晚飯後,拜倫和他父親乘出租汽車到火車站,一路始終保持沉默。娜塔麗·傑斯特羅在車廂裡彷彿是個無形的存在,但他們倆誰都不願先引出這個話題。當汽車駛入機場前面燈火輝煌的空蕩蕩的廣場時,帕格說:「勃拉尼,如果英國當真在蒙得維的亞遭到襲擊,我們就不會再遲遲不參戰了。我們不能聽任德國封鎖大西洋。那將會是一九一七年的重演。你為什麼不申請進潛艇學校呢?最早也要到五月才開始。如果傑斯特羅頭腦不是那麼簡單的話,他會在這之前回到美國去的。」到五月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呢。」
  「好了,我不跟你抬槓,」帕格說著下了汽車。」多給你母親寫幾封信,她心情不好。」
  「好的,爸爸。」
  「別誤了華倫的婚禮。」
  「我盡量不誤吧。真的,要是咱們全家又團聚了,那該是一件大事吧。」
  「所以我才希望你也回去。這大概將是天知道多少年內咱們最後的一次團聚了。再見。」
  「再見。我說,爸爸,您提升上校我真高興。」帕格從車窗口陰鬱地朝兒子勉強笑了笑,就去趕火車了。對於那位猶太姑娘他倆始終隻字未提。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5:09

第21章

  羅達·亨利在迎接剛剛回來的丈夫時,火氣特別大,使得他不禁懷疑她也許病了或是怎麼的。
  他離開時,她心情就不好。在她看來一切都糟得令人生氣。柏林的秋天叫人討厭,生活也令人厭惡,她心裡煩悶透了,德國人的辦事效率原來是神話,這裡的人什麼事也不懂
  得應該怎樣辦,也談不到什麼是服務和誠實。她又「犯了病」,一個醫治不好的老毛病,以前幾次心情不佳時,是一隻胳膊和背上痛,這次則是一邊的耳朵後面痛。她擔心是癌,但現在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既然都已完結,長不長癌也就無所謂了。以前羅達在幾次情緒不佳之後,總能恢復過來,並且會帶著內疚的心情變得特別溫柔可愛。帕格在突然離開柏林去羅馬時,曾經希望回來後能看到她有所好轉,沒想到她的情緒反而更壞了。
  她想要和他一起去凱琳別墅。他不在的時候,一位德國空軍參謀送來一份請帖,乳黃色的厚紙上用雕版印著金字,寫著邀請維克多·亨利中校。帕格到家還不到十分鐘,她就拿出請帖,問為什麼沒邀請她。她說,如果把她留在家裡,他一人去參加戈林夫婦在凱琳別墅舉行的宴會,她在柏林也就永遠沒臉見人了。
  帕格不能洩露,他這次去只是作為一位國際銀行家的助手,負有秘密的國家使命。他也不能領她到白雪皚皚的花園裡,用一些露骨的暗示來安慰她。時間已近午夜,她穿著一身青灰色睡衣,的確非常美麗動人。
  「聽我說,羅達,相信我的話,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保證安全的緣故。」
  「哼,為了保證安全的緣故!什麼時候你想按照你的意思辦事,你就把這一套搬出來。」
  「我是寧願帶你一起去的,這你清楚。」
  「別光講空話,明天打電話給德國空軍部的禮賓官員。你要是不好意思,我來打。」
  帕格是在書房裡一面和她談話,一面翻閱一大堆信件。他放下信件,冷冷地瞪了他妻子半晌,問道:「你身上不舒服嗎?」
  「我膩煩得要死,要不倒是很好。怎麼啦?」
  「你吃了補血丸沒有?」
  「吃了,可是我不需要吃藥,我只需要到哪兒散散心。也許我應該痛飲一醉。」
  「你不能打電話找空軍部!我希望你明白這點。」羅達恨恨地咕嚕了一聲,噘起了嘴坐在一邊。
  「噢,柯比那傢伙來了一封信。他有什麼說的?」
  「你自己看吧。信和他人一樣,枯燥無味。寫的全是他回到家裡如何高興,丹佛附近滑雪如何有趣,他如何感謝我們的招待,整整三頁的廢話。」帕格沒看信,一下子把它扔到無關緊要的一些信堆裡。
  「說真的,帕格,你真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物,幹什麼事都有板有眼的,你要幹啥別人都預先料得到。二十五年來,你每次一到家,總馬上先看信。你期待什麼?一封你以前的情人的情書?」
  他笑了,把信推到一邊。「你說得對,咱們喝點兒什麼,咱們先喝兩杯吧。你看上去漂亮極了。」
  「一點不漂亮。那個該死的理髮師又把我的頭髮烤成一塊一塊小麥餅了。我累了。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想跟你談談,可你晚到了兩個小時。」
  「在護照檢查站裡遇到了點麻煩。」
  「我知道。好吧,我要上床了,既然凱琳別墅去不成,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我甚至買了一件很鮮艷別緻的衣服,本來打算給你看看,現在讓它見鬼去吧。我準備把它退回去。」
  「別退,也許你很快就用得著它。」
  「噢?等著戈林他們第二次邀請?」她不等回答就出去了。
  帕格調了兩杯蘇打威士忌來慶祝他晉陞的消息。他上樓後,發現她已經熄了燈——這是一個慣用的、對丈夫來講是很不愉快的信號。他很想和他妻子一起過夜。此外,他還把會見娜塔麗·傑斯特羅的經過保留著作為床頭談話的材料。現在他只好一個人把兩杯威士忌酒都喝了,然後睡在書房的沙發上。
  第二天,他聽到了使他高興的消息。德國當局宣佈:「斯比伯爵號」在獲得歷史性勝利之後,英勇地把自己炸沉了,它的指揮官隨後也在一個旅館房間內用手槍自殺,表現出崇高的精神。他已從英國廣播公司的廣播中聽說,實際上是三艘級別輕得多的英國軍艦在一場海上激戰中打敗了這艘德國戰艦,使它受了重創,勉勉強強駛回港口,然後才把自己炸沉。這個情況,德國人民一個字也聽不到,因此,他們聽到消息說,打了勝仗的袖珍戰列艦反而要把自己炸沉,不免感到困惑。納粹宣傳人員根本不屑作解釋,只是另外編造空戰大勝利的消息來掩飾,大肆宣傳說在赫利格蘭上空擊落了二十五架英國轟炸機。帕格知道自己很少再有機會見到齊亞諾伯爵,但他倒很想再跟他談談「斯比伯爵號」的情況。
  後來,羅達知道帕格升了級,她的積鬱就一下子煙消雲散。她也不再提起凱琳別墅。她開始象度蜜月時那樣對待他,這樣他們過了一星期左右的快樂日子。他講了怎樣跟娜塔麗·傑斯特羅見面,她聽得津津有味,但也有點寒心。她說:「看來我們唯一的希望只有等她能明白過來甩掉勃拉尼了。」
  凱琳別墅像一座按照獵宮式樣修建的聯邦感化院,坐落在一個禁獵區中,從柏林坐車到這裡約莫兩小時路程,周圍一片荒涼,只有一些矮小的杏樹和披蓋著白雪的綠色樅木。從高速公路通往這裡的那條路穿過電力控制的笨重大門,又穿過用鋼筋混凝土修築的圍牆,牆上凝結著犬牙交錯的冰柱,最後穿過兩排手持機槍、面對面站著的空軍哨兵,他們喊問口令時,嘴裡冒著熱氣。汽車一拐彎,就瞥見了那所宏偉壯觀的木石結構的建築。一頭受驚而睜大眼睛的鹿躍過大路。舊金山銀行家臉上那極不自覺的微笑已經看不到了,他緊閉雙唇,柔和棕色的意大利人的眼睛像那鹿一樣睜得很大,這邊瞧瞧,那邊望望。
  在拱形圓頂的宴會廳裡,擠滿了一群使人眼花繚亂的穿
  制服的納粹黨人和露著雪白肩膀的婦女——她們有的還可愛,有的則又粗又胖,但都是衣著華麗,滿身珠光寶氣。阿道夫·希特勒也在人群中,正在逗戈林的小女孩玩。一支絃樂隊不顯眼地在這間鋪著大理石的寬闊大廳的一個角落裡,輕柔地奏著莫扎特的樂曲。粗大的木材在壁爐裡燃燒著,壁爐三邊形的石牆,高高聳入屋頂。齊房間長的雕花大桌上擺滿還未動用的豐盛食物。空氣中飄蕩著各種濃重的氣味:燒木頭的煙味,雪茄煙味,烤肉味,法國香水味。一群快樂的、興致勃勃的德國顯要人物,有的在笑,有的在低聲細語,有的在拍手。當希特勒把那個美麗的、穿一身白的小女孩抱起來和她說話並且拿一塊蛋糕逗引她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都發出亮光,望著他們穿著平常的灰綠色軍裝上衣和黑色褲子的領袖。戈林和他體態優美的妻子站在旁邊,帶著溫柔的做父母的驕傲微笑著。他們夫婦都穿戴著華麗的晚禮服和珠寶,絢麗奪目,男的衣服比女的更為華麗。突然,那個小女孩吻了一下元首蒼白的大鼻子,他大笑起來,把蛋糕給了她。全場響起一陣歡呼聲,所有的人都鼓起掌來,婦女們擦著眼淚。
  「元首多了不起,」陪同這兩個美國人的空軍軍官說。他
  是一個個子不高、臉黑黑的飛行員。身上佩戴著「神鷹兵團」1鑲有金剛鑽的十字勳章。「唉,他要是能結婚多好!他喜歡孩子。」
  1西班牙內戰時期德國援助佛朗哥的空軍部隊。
  帕格·亨利也覺得希特勒有他吸引人之處,比如:他對鼓掌表示謝意時所流露出的那種有點羞澀的微笑;他把孩子送還給欣喜若狂的母親時那種故作勉強的滑稽樣子;他拍拍戈林肩膀時羨慕地聳聳肩,他祝賀比他幸運的人時動作與其他獨身漢沒有什麼不同。這時的希特勒具有一種天真的、幾乎是引人同情的魅力。
  戈林夫婦陪同希特勒到擺著食品的桌子邊,大家都跟著蜂擁到那裡。穿著金藍色制服的僕役排著隊進來,安排好金色的桌椅,給客人端食、倒酒,連連鞠躬。空軍軍官帶領帕格和吉阿納裡同一個名叫沃夫·斯多勒的銀行家坐在一起。斯多勒象老相識一樣招呼這位美國金融家。他是一個細長個子的條頓人,五十多歲,淡茶色頭髮平貼在頭上。他的妻子是個頭髮已經有點花白的美人,一雙清澈的藍眼睛,像她脖子上、手指上和耳朵上所佩戴的大鑽石一樣,閃閃發光。
  正巧維克多·亨利剛剛寫了一份關於斯多勒的簡短報告,因此他瞭解很多他的情況。
  斯多勒的銀行是戈林發財致富的主要渠道。他專門經營獲取「Objekte」業務。「Objckte」這個字是德國商業界的行話,指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猶太人所有的企業。
  關於一九三九年奇特的德國,亨利剛剛開始有所瞭解。當時,他們十分強調掠奪猶太人的合法性,但很少採用公開沒收或暴力剝奪的做法,而是從一九三六年起頒布了一整套法律條文,使得猶太人實際上很難做生意,法院月復一月作出的各種裁決,使得他們做生意更加困難。猶太人的企業得不到進出口許可證或原料;他們對鐵路和航運的利用也受到限
  制。處境越來越困難,最後除了出賣別無他法。購買這種「Objekte」的市場便興隆起來,許多機靈的上層德國人士爭先
  恐後出高價收購。沃夫·斯多勒採取的手法是,把所有對「Objekte」有興趣的買主都找到一起,聯合起來,提出一個非常低的、唯一的收購價格,業主面臨的選擇是:接受或是破產,別無其他出路。然後斯多勒這夥人把這個企業分成股份。斯多勒通過戈林可以看到秘密警察的案卷,因此他總是第一個發現哪一家重要的猶太人企業已經支撐不住了,像那些大家都垂涎的經營鋼鐵、金屬、銀行和紡織等的大企業,則由戈林自己全部買下或佔有其中較大的股份。斯多勒銀行除得一筆佣金外,還在「Objekte」中得到他自己的股份。
  所有這些情況都是美國在柏林的廣播評論員弗萊德·費林告訴帕格的。他費了不少力氣才調查清楚。費林帶著憤怒向帕格講述這些情況,特別是他又不能把這些情況廣播出去。德國人說,所有關於德國對猶太人待遇不公平的報道都是盟國花錢指使下所作的宣傳。他們還說,頒布關於猶太人的各項法律,其目的不過是要限制這個少數民族,使他們在德國經濟中所佔的比重不超過他們應得的部分。
  帕格有意地把猶太人問題放在一邊,以便集中精力瞭解軍事情況,這是他的任務。除了在專門給猶太人規定的購貨時間內,在柏林簡直看不見他們。在購貨時,他們臉色蒼白,憂心忡忡,剛剛擠滿商店,一轉眼又無影無蹤。對猶太人的壓迫,表面上並不明顯。帕格甚至連一個集中營的外部都沒看見過。他曾經注意到長凳上或餐廳裡有排猶標語,還看到
  一些被嚇白了臉憂心忡忡的可憐人從火車或飛機上被拖下來,偶爾也看見過被打破的窗戶和破舊的、被燒燬的猶太會堂。有一次他還看到這樣一件不幸的事:一個男人在動物園裡被三個穿希特勒青年團制服的青年打得頭破血流,他的妻子一面哭一面尖聲喊叫,兩個警察卻站在一邊哈哈大笑。但是費林所講的情況是他第一次瞭解到德國排猶主義的本質。在費林看來,它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掠奪,這雖然令人憎惡,但至少還是可以講得通的。當沃夫·斯多勒文質彬彬地鞠了一躬、伸出他的手時,帕格感到一陣噁心,當然他還是和他握了手,而且不久還坐在一起吃起來,用摩澤爾葡萄酒、裡斯林葡萄酒和香檳酒相互乾杯。
  斯多勒是一個熱誠而精明的德國人,從各個方面說與維克多·亨利在軍界、工業界以及社交場合所遇到的不下數百名其他德國人都沒有什麼兩樣。他講一口好英語,表情豪爽而懇切。他講了一些聰明的笑話,還敢於取笑戈林的肥胖和他那一身和舞台服裝差不多的制服。他表示對美國有深厚的感情(他特別喜歡舊金山),並對美德關係不見好轉表示遺憾與沮喪。他說,難道他不能通過邀請吉阿納裡和亨利夫婦到他的鄉間別墅度一次週末來為改善兩國關係盡一點力嗎?他的別墅當然比不上凱琳別墅,但是他保證你會喜歡他邀請的陪客。亨利上校說不定走運能打到一頭鹿,而野味是不屬於肉類配給範圍之內的。亨利夫人也許還喜歡吃點鹿肉呢!銀行家的夫人用她帶著寶石戒指冰涼白皙的手指碰下一下帕格的手,微微瞇起那雙藍眼睛,表示邀請的意思。她聽說亨利夫人是美國大使館最有風度和最漂亮的夫人,她一直想見見她。
  吉阿納裡謝絕了,他明天一早就要啟程回國。從工作上考慮,維克多·亨利完全應該接受這個邀請,因為他的部分任務是打入德國有影響的上層人士的圈子。他實在不想再見斯多勒了,但是轉念一想,這是一個機會,可以使羅達享受她抱怨失去的那種歡樂。德國人誰好誰壞臉上也看不出來,斯多勒也可能是在脅迫下為戈林效勞的,雖然他的妻子從中得到好處,因之能戴上鑽石。帕格說他準備去,斯多勒夫婦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這使得他深信,這次邀請決不是偶然的,他們顯然有意要和他結識。
  斯多勒帶領著兩個美國人在凱琳別墅內轉了一圈,帕格每當看到納粹的富麗堂皇場面時總給他好萊塢佈景的印象,這一次也一樣。不管建築結構多麼宏偉堅固,不管房頂多麼高敞,不管裝飾多麼精緻,也不管那些藝術品多麼珍貴,總覺得不過是個曇花一現的假場面。凱琳別墅裡的走廊和房間似乎無窮無盡。十幾個玻璃櫃子裡陳列著鑲有寶石的純金製品:花瓶、十字勳章、權杖、刀劍、半身雕像、官杖、勳章、書籍、地球儀等等,都是鋼鐵公司、各大城市以及外國政府在元帥生日、結婚、生子以及「神鷹兵團」自西班牙返國時送的禮品。牆上掛滿了十三世紀到十七世紀意大利、荷蘭藝術大師的名畫,也有一些經納粹認可的當代畫家畫的毫無藝術價值、只能供商業廣告用的裸體畫。其他會客室沒有人,但寬敞華麗的程度不下於宴會廳,木製的牆上掛著壁氈和旗幟,室內陳列著雕像和鑲著珠寶的盔甲。但是所有這些也完全可以看成是好萊塢用硬紙板和油畫布搭起來的佈景,甚至宴會桌上陳列的佳餚看上去也很像塞西爾·畢·德·密勒導演的宴會場面,烤豬裡面的粉紅色肉也很像製造佈景模型用的蠟和石膏。但是維克多·亨利很清楚他看到的是大宗財寶,而且大部分是通過斯多勒搶來的贓物。且不考慮道義上的原因,建築設計的粗俗也使帕格感到很失望,因為戈林據說還是出身名門呢。甚至路吉·吉阿納裡的讚美之詞聽來也帶有明顯的諷刺味道。
  佩戴鑲有金剛鑽十字勳章的空軍軍官找到了他們,向斯多勒嘰咕了幾句。
  「唉,真可惜,你們現在就得去了,」德國銀行家說,「你們還沒有看到別墅的稀世奇觀哩。亨利上校,我的辦公室將會安排好一切,去接您和您親愛的夫人星期五到阿本德魯來,但是恐怕您到過這裡以後會覺得那裡很不像樣子,我們明天給您去電話。」
  斯多勒陪兩個美國人又穿過一些房間和走廊,停在木製的淺黑色雙扇門前,門上滿滿雕刻著狩獵的場面。他推開門,裡面是一間木屋,木頭和灰泥的牆上掛著鹿角、獸頭標本和獸皮,空氣中瀰漫著死獸散發出的濃厚的陳腐味道。在熊熊的爐火兩側分別坐著裡賓特洛甫和戈林,希特勒不在屋內。一張粗糙的長桌和兩條長凳佔了大部分地面。帕格立刻想到這一定是原先那個供狩獵用的房屋的主要房間,這位元帥圍繞著它修建起這座平庸乏味象宮殿一樣的建築物。這是凱琳別墅的中心,除了紅彤彤爐火外,空內陰暗清冷。
  戈林懶洋洋地靠在長沙發上,翹起一隻穿白色長統厚皮靴的腿。他用雕花矮大理石桌上金質餐具中的一個小金盃呷著咖啡。他拿著杯子的五個手指中有三個鼓起了鑽石戒指。他向吉阿納裡親切地點頭微笑。裡賓特洛甫兩眼瞧著天花板,兩手交叉地放在肚皮上。德國銀行家介紹完維克多·亨利後,就帶上門出去了。
  「元首給你整整七分鐘的時間來談你的事情,」裡賓特洛甫用德文說。吉阿納裡結結巴巴地說:「閣下,請允許我用英文回答。我是以私人身份來到這裡的,我認為給我這麼多時間是對我的國家和俄國總統的特殊禮遇。」裡賓特洛甫坐在那裡,眼睛瞧著天花板,臉上毫無表情。維克多·亨利見此情況,不管是否需要,便進行翻譯。外長不等他說完,用標準的牛津口音打斷他說:「我懂英文。」
  戈林對吉阿納裡說:「歡迎你到凱琳別墅來,路吉,好幾次我都想請你來。但是這次你遠道而來,所得到的會見卻是很短的。」
  「元帥,我想說,」銀行家用蹩腳的德文回答,「賠賺幾百萬元只開幾分鐘會就定了的事我見過,為了世界和平,值得作出任何努力,不論前景看來多麼沒有希望。」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戈林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坐在他附近的椅子上。
  裡賓特洛甫抓著椅子的扶手,閉著眼睛,突然像連珠炮似的大聲用德語說:「這種奇特的訪問是你們總統對德國國家元首的又一次蓄意侮辱。誰曾聽說過在這樣的事情上只派一個普通公民作為特使?在文明國家之間是利用外交機構的。並不是德國願意撤回它駐美國的大使,而是美國首先表示出敵對態度。美國在國內允許抵制德國貨,允許發動仇恨德國人民的運動。美國已經修改了它所謂的『中立法』,公開傾向於這場衝突中的侵略者一方。德國並沒有對英法宣戰,而是它們對德國宣了戰。」
  外交部長停止了講話,閉上眼睛坐在那裡,那張下頦很長、瘦削的臉一動不動,臉上披著幾撮已經發灰的金髮。加利福尼亞銀行家先望望戈林,再看看維克多·亨利,顯然感到很吃驚。戈林又給自己倒了點咖啡。
  維克多·亨利全力以赴地把外長冗長而激烈的言詞翻譯成英文。裡賓特洛甫沒有更正或打斷他。
  吉阿納裡剛要講話,裡賓特洛甫又叫起來:「這種拙劣的態度除了說明再次蓄意挑釁之外,還能起其他什麼作用?這又一次表明你們總統對一個擁有八千萬人民的強國領袖的蔑視,而這是非常危險的。」
  吉阿納裡用顫抖的手向亨利揮了一下,表示他聽懂了他的話,然後說:「我想很尊敬地回答——」
  裡賓特洛甫睜開又閉上他明亮的藍眼睛,用更高的聲音說:「在這種情況下元首仍然願意聽你的意見,這證明他對和平的願望,這點總有一天會載入史冊。這就是這次奇怪的會見所具有的唯一價值。」戈林用比較溫和但並不友好的語調問銀行家:「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路吉?」
  「元帥,我是我國總統派到元首這裡來的一個非正式使者。根據總統的指示,我有一個問題要向他提出。提出這個問題和回答這個問題用不了多少時間。但是感謝上帝,它卻可以導致有持久歷史意義的成果。」維克多·亨利把他的話譯成德文。
  「什麼問題?」戈林問。
  銀行家的臉色有點發黃。「元帥,根據我國總統命令,這個問題是向元首提出的。他用德文說,聲音有點沙啞。
  「要由元首來回答,」戈林說,「但是,很明顯,無論如何我們也會聽到的。是什麼問題?」他把聲音提高,眼睛盯著銀行家。
  吉阿納裡避開戈林那雙懶洋洋的嚴酷眼睛,舔了舔嘴唇,對亨利說:「上校,我請你向大元帥證實我所得到的指示。」
  維克多·亨利正在迅速估計形勢,包括人身可能遭到危險的跡象,這種感覺在進入凱琳別墅圍牆後就像陰影一樣一直籠罩在他的心上。儘管從外表看來戈林這大個子很和氣,實際上是一個陰險兇惡的殘暴傢伙。如果這個一張塗了胭脂似的紅臉、兩瓣鮮紅的薄唇、一雙小手戴滿珠寶的醜惡胖子要傷害他們,外交人員不受侵犯的特權在這裡也起不了多大保護作用。但是帕格判斷他的談話只不過是貓耍耗子,以此消磨時間。他在戈林兩眼緊盯之下把銀行家的回答譯成德文,然後補充說:「我證明總統的指示是把這個問題直接提給元首,
  就像吉阿納裡先生在意大利向元首的好友Il Duce
  1所作的那樣,當時我也在場,Il Duce給了他一個滿意的答覆。」
  「這些我們都知道,」裡賓特洛甫說,「我們也知道你要提的問題是什麼。」戈林朝亨利眨了眨眼,緊張空氣才緩和下來。銀行家用手指擦了擦額頭。大家沉默了大約一分鐘。這時阿道夫·希特勒從一個掛著虎皮的側門進來,一面把一綹頭髮從前額往上掠。
  1意大利語:領袖(指墨索里尼)。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5:24

  戈林和裡賓特洛甫跟這兩個美國人一樣,迅速地站了起來,裝出十分恭順的樣子。戈林從舒適的長沙發換到另一張椅子坐下,希特勒坐在戈林原先坐的地方,做了個讓坐的手勢,沒有和客人握手。從這麼近的距離看,元首外表很健康,很鎮定,雖然眼睛有點浮腫,身體也過於肥胖。兩鬢黑髮剪得很短,像普通士兵一樣。除了那撮有名的小鬍子之外,他的長相很一般,和在德國城市大街上走著的任何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小人物沒有什麼不同。和他這種普通老百姓樣子相比,那兩個納粹黨人的一身穿戴顯得特別可笑,不協調。他那身只在左胸前佩戴一枚鐵十字勳章的灰色上衣,跟裡賓特洛甫穿的繡金邊的深藍色制服以及空軍元帥身上的鮮艷色彩、五光十色的寶石和勳章,形成尖銳的對比。他兩手重疊著放在腿上,嚴肅地看了兩個美國人一眼。
  「路吉·吉阿納裡,美國銀行家。維克多·亨利上校,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裡賓特洛甫帶著諷刺的口吻說,表示這兩個來訪者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我的元首,他們是美國總統特派的非正式使者。」
  銀行家乾咳了一聲,先試用德文說了幾句對這次會見表示感謝的話,然後急急忙忙表示了歉意,轉用英文講話。當亨利翻譯時,元首眼睛一直盯著銀行家,在椅子上不斷改變坐的姿勢,兩隻腳一會兒交叉,一會兒放平。吉阿納裡把他會見墨索里尼時講過的關於世界和平的一套開場白重新講了一遍,然後向元首提出關於薩姆納·威爾斯的問題。他剛用英文講完,裡賓特洛甫臉上就露出輕蔑的微笑。亨利翻成德文後,希特勒和戈林互相看了一眼。元首態度很冷淡,戈林聳了聳肩,揮動著他那戴滿寶石的手,搖搖頭,好像是說:「果然是這個問題,令人難以置信!」
  希特勒沉默地思索著,深凹的灰藍眼睛直望著遠處,露出一絲苦笑,小鬍子和小嘴巴動了一下。他開始平靜地、用清晰的巴伐利亞口音的德文說:「吉阿納裡先生,看來你們尊敬的總統對當前整個世界歷史進程具有不平常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特別表現在大國中只有美國沒有參加國聯;你們國會和人民多次表明不願捲入國外糾紛。
  「我在四月二十九日主要對你們總統講的那次講話中,承認貴國人口比我們這塊小國土多一倍多,生存空間大十四倍多,礦物資源更是多得無法相比。也許因此你們總統覺得他必須不時地向我提出嚴父般的警告。當然,我已將我的一生致力於我國人民的復興,我只能從這個狹窄的觀點來看待一切事情。」
  維克多·亨利盡了他最大努力來進行翻譯,感到怦怦心跳,嘴巴發乾。
  希特勒現在開始喋喋不休地回顧了萊茵區、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等歷史往事。他們情況講得很詳細,似乎津津有味,慢慢地揮動著雙手,語調比較緩和。他講的理由都是人所共知的老一套。只有在談到英國對波蘭的保證那會兒才提高嗓門,用詞尖刻。他說,英國的保證鼓勵了一個殘酷的反動政權對它的德國少數民族採取殘暴措施,使它錯誤地以為這樣做是保險的。戰爭就是這樣發生的。從那時起,英法一次又一次輕蔑地拒絕了他關於和平解決和裁軍的建議。英法加在一起共控制了地球上五分之三的可居住的地面,和將近地球一半的人口,作為一個國家負責首腦,除了武裝他的國家抵禦這兩個軍事大帝國之外,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呢?
  他繼續說,德國的政治目的是簡單的、公開的、適度的,並不準備改變。遠在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前五個世紀,歐洲中部就有過一個日耳曼帝國,它的邊界大體上是根據地理條件和人口的增長確定的。由於許多強國企圖肢解德國人民,這塊歐洲中心地帶不斷發生戰爭。他們的企圖常常獲得暫時的成功。但是德國民族以其求生存和求發展的強烈本能,一次又一次地重整旗鼓,打破了外國的包圍和束縛。在這部分談話中,希特勒提到俾斯麥、拿破侖、腓特烈大帝、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和三十年戰爭,維克多·亨利對這些都不太清楚,他盡可能按原話逐字逐句進行翻譯。凡爾賽條約,元首說,只不過是外國力圖肢解這個德國心臟地帶的一個最近的嘗試。由於從歷史上看,這個條約就是沒有道理的和不公平的,所以它現在已經死亡了。萊茵區是德國的,奧地利也是,蘇台德區、但澤和走廊地帶都是德國的。捷克斯洛伐克這個人為製造的怪物原先像一根刺入德國要害的長矛,現在已經再一次成為傳統的德意志帝國的波希米亞保護國。德國恢復到正常狀態的過程現已完成。他幾乎是兵不血刃就做到了這一點。如果沒有英國的荒謬保證,這一切本來是可以用和平方式完成的;但澤和走廊地帶問題實際上在今年七月已經解決了。就是現在也沒有什麼實質性問題妨礙著持久和平。只要對方承認中歐的現狀,並歸還德國的殖民地。德意志帝國,像其他現代大國一樣,有從不發達大陸獲得原料的天然權利。
  給維克多·亨利的印象最深刻的,是希特勒的堅定不移的態度、他的顯然深信道義在自己一邊、他對歷史的寬闊眼界以及他那種自以為是德國民族化身的神態……什麼「因此我把萊茵區歸還德意志帝國……因此我使奧地利回到它的歷史歸屬……因此我使波希米亞高原局勢正常化……」等等。他在黨的群眾大會上裝出那副狂呼亂叫的煽動家的姿態,顯然只不過是因為他認為德國人需要這樣一個群眾偶像。他使人深深感受到他個人的力量,這種力量亨利上校只在兩三個將軍身上曾經看到過。至於報刊上對他的描繪——把他刻畫成一個咬地毯的、歇斯底里的查理·卓別林式的政客,帕格現在覺得,那是一些心地狹小的人物對他的歪曲,這種歪曲已經把世界引入災難。
  「我也和總統一樣,希望和平,」希特勒說,他現在開始象演說時那樣做手勢,雖然動作幅度沒有那樣大。他的眼睛很奇怪地明亮起來,亨利心想那也許是自己的幻覺,但它們似乎放出奇異的光彩。「我渴望和平。我作為一個普通士兵在前線打過四年仗。而他作為一個出身高貴、富有的人,有幸擔任海軍助理部長,坐在華盛頓的辦公室裡。我懂得什麼是戰爭。命運給我的使命是建設而不是破壞,誰知道我還有多少殘餘之年去完成我的建設任務呢?但是英法領導人要求摧毀『希特勒主義』(他以輕蔑帶諷刺的口吻講出這個外文詞),作為和平的代價。我也可以說能夠理解他們為什麼恨我。我使得德國重新強大起來,這不合他們的胃口。但是這種憎恨如果繼續下去,必然會使歐洲遭殃,因為我跟德國人民是不可分割的,我們是一個整體。這本來是一個簡單真理,但是對英國人來講,恐怕需要一次大的考驗來證明它。我相信德國有力量最後以勝利者姿態出現,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將一起沉淪下去,那時候我們所知道的那個歷史上的歐洲將不復存在。」
  他停了一會兒,面色一沉,突然提高嗓門說:「他們怎麼能夠這樣無視現實?一九三七年我在空軍方面取得了平等地位。從那時候起,我從來沒有停止過製造飛機、飛機、飛機,潛艇、潛艇、潛艇!」他尖叫著,緊握著拳頭,揮舞著那兩隻伸得筆直的僵硬手臂。「我堆積起來的炸彈、炸彈、炸彈,坦克、坦克、坦克有山那樣高!這對我的人民來講是一種浪費,也是一種沉重的負擔。但是那些大國又何曾懂得過別的語言?我是因為感到自己的力量才提出和平的。我被拒絕了並且受到蔑視。他們提出要我的腦袋作為和平的代價。德國人民對這種可憐的荒謬要求只覺得非常可笑!」
  當他祈禱似地高聲喊叫「飛機……炸彈……潛艇」時,他的兩個拳頭一再掄到下面用力敲打地板,由於身子彎得很低,那綹著名的頭髮耷拉到臉上,這時看上去更像在新聞片中常見的那個街頭宣傳鼓動家的樣子,而那紅紅的臉和尖叫的聲音的確也還是那種瘋狗似的形象。突然,富於戲劇性地,像一個樂隊指揮一樣,他又恢復了安靜的有控制的聲調。「讓火的考驗來臨吧。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在歷史的審判面前,我是問心無愧的。」
  希特勒沉默了一會,然後站起來,準備退出的樣子。他的眼色憤怒而冷淡,嘴唇和口角向下彎著。
  「我的元首,」戈林說,笨拙地站起來,長靴咯吱咯吱地響。「我的理解是,在您對現實情況作了如此清楚的闡述之後,如果總統堅持,您將不反對薩姆納·威爾斯先生前來訪問。」希特勒猶疑了一會,有些困惑,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說:「我不想用無禮對待無禮,也不想以不識大體對待不識大體。我願為和平作出一切努力。但是在英國要摧毀我的願望本身遭到摧毀之前,通向和平的道路只能通過德國的勝利獲得。其他一切都無濟於事。我將仍然誠心誠意地期待著對方在大規模毀滅爆發前一分鐘表現出清醒的頭腦。」他神色激動,也不向客人告別,就大踏步從雕刻著畫面的雙扇門走了出去。維克多·亨利看了看手錶。元首花了一小時又十分鐘和他們談話。就亨利所知,羅斯福總統的問題並沒有得到答覆。他從吉阿納裡蒼白而沮喪的臉上可以看出,後者得到的印象跟他一樣。
  戈林和裡賓特洛甫相互看了一眼。胖子說:「羅斯福總統已得到了他所要的答覆。元首認為威爾斯的出使不會帶來什麼希望,但是由於元首仍然尋求一項公正的和平,並不拒絕他前來。」
  「我不是這樣理解,」裡賓特洛甫說得很快,語調很生硬。
  「元首認為他的出使無濟於事。」
  「如果你要元首澄清一下,」戈林指著雙扇門,用諷刺的口吻向他說:「去找他吧,我非常瞭解他,我認為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又轉向銀行家,聲音比較緩和地說:「在向你們總統報告這次會見情況時,告訴他是我說的,元首將不拒絕接見威爾斯,但元首認為不會帶來什麼希望——我也這樣認為——除非英法放棄他們通過戰爭以除掉元首的目的,但這就像要搬掉白朗峰1一樣不可能。如果他們堅持這樣做,結果將是在西線發生可怕的戰爭,這場戰爭將在死亡幾百萬人後以德國獲得勝利而結束。」
  1阿爾卑斯山的最高峰。
  「結果必然如此,」裡賓特洛甫說,「恐怕,在薩姆納先生整理文件和打點行裝準備啟程之前,事情就已經發生了。」
  戈林兩手挽著兩個美國人的胳膊,突然變得和藹可親,使維克多·亨利想起萬湖的那個侍者。他說:「你們不是馬上要走吧?一會兒還有跳舞,多少吃點晚飯,然後還有從布拉格來的一些藝術舞蹈家的精彩表演。」他詼諧地轉動眼睛表示留客。
  「多謝閣下盛意款待,」吉阿納裡回答說。「但是有一架飛機正在柏林等著把我送到里斯本轉乘飛剪型客機。」
  「那我只好不留你們了,但是你們一定要答應以後再來凱琳別墅,我送你們出去。」
  裡賓特洛甫站了起來,背向他們,望著爐火。當銀行家猶豫地說了一聲再見時,他咕嚕了一聲,聳起一隻肩膀。兩個美國人和戈林臂挽著臂沿著凱琳別墅的走廊走出去。這位空軍部長身上散發出一種濃厚的洗澡油的味道。他用手輕輕拍了一下維克多·亨利的手腕說:「亨利上校,你到過斯維納蒙台,看過我們生產潛艇的工廠。你對我們的潛艇計劃有什麼意見?」
  「閣下,你們工業水平很高,可以跟世界上任何國家相比。加上有象格羅克和普倫這樣的軍官,你們有了很完整的規模。你們的潛艇已經在大西洋取得了很不錯的成績。」
  「這僅僅是開始,」戈林說,「現在生產潛艇的速度就像生產香腸那樣快。我懷疑是否所有這些潛艇都將有機會參加戰鬥。空軍將很快決定這場戰爭。我希望你們的空軍武官鮑威爾上校能夠很準確地向你們總統報告德國空軍的實力。我們對鮑威爾一直是很開放的,這是根據我的命令。」
  「當然,他已經作了報告,他所獲得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帕格的話看來使戈林感到高興。「我們從美國學了很多東西。特別是寇梯司1有很出色的設計師。我們曾經仔細研究了你們的海軍俯衝轟炸機,並根據研究結果製成『斯杜加』。」他轉向銀行家,用簡單的德文講得很慢,詢問了一些有關南美礦業公司的情況。這時他們正穿過一間空的舞廳,舞廳頂上懸掛著鍍金的水晶玻璃大吊燈。他們踩在拼花地板上的腳步聲泛起了空洞的回音,銀行家從容他用德文回答,一緊張他就說不了德文。往正門走的一路上,他們都談著關於財政的問題。在大廳內走動的客人們盯著夾在兩個美國人之間的戈林。銀行家臉上的那個老練世故的笑容又重新出現了,臉色也恢復了正常。
  1寇梯司原是美國最早的飛機設計師,這裡指他所開設的飛機工廠。
  外面正下著雪。戈林停在門道口和他們握手告別。吉阿納裡這時已經恢復過來,因此提出了維克多·亨利認為絕對重要的事。亨利正在考慮用什麼方法向他暗示一下,銀行家在雪花輕飄中一面跟空軍部長握手,一面說:「閣下,我必須告訴總統,貴外交部不歡迎威爾斯的出使,並且申明元首也不歡迎。」
  戈林收斂起笑容。「如果威爾斯來,元首將見他。這是正式意見。」這時一個空軍軍官把汽車開到門前,戈林仰頭看了一眼天色,兩個美國人一起穿過飛雪走到車前。「記住這一點。德國同所有國家一樣,並不是所有人都要和平。但是我要。」
  維克多·亨利幾乎一夜未睡,寫他的報告,以便由銀行家帶交總統。報告是手抄的,寫得很亂。亨利先寫事實經過,一直寫到戈林在雪地裡講的最後一句話為止,最後寫道:
  關鍵問題當然是:第三帝國現在是否期待薩姆納·威爾斯的和平使命。看來難以置信的是,會見了希特勒、戈林和裡賓特洛甫以後,您的特使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覆。我相信希特勒將會接見薩姆納·威爾斯,但是我認為這次出使不可能有什麼結果,除非盟國想要改變主意,接受所謂「伸出和平之手」的那一套解決辦法。
  這三個人看來都不很重視我們這次會見。他們還有別的大事要考慮,根本不把我們兩人放在眼裡。我傾向於認為戈林是願意舉行這次會談的,而希特勒剛認為,既然來到凱琳別墅,順便見見也無妨。我感到他像很樂於把心中想法坦率地向兩個將直接向您作報告的美國人談談。這三個人的表現都好像西線的進攻馬上要開始了。我認為威爾斯來不來,他們根本不在乎。如果英國也像希特勒那樣堅持自己的條件,春天就會發生一場全面戰爭。雙方分歧過大,無法調和。
  在我看來,戈林侈談和平是另有打算的。這個人是第三帝國中最大的殺人魔王。他的外表很像馬戲團裡的畸形人,胖得的確令人作嘔,卻偏愛打扮,但是在他們那夥人中,他是最大的現實主義者,並且是眾所公認的第二號人物。他從納粹主義中獲利甚大,得到的好處遠比其他人要多。吉阿納裡先生無疑會向您描述凱琳別墅的樣子。它很粗俗,但規模相當驚人。戈林儘管地位已經很高,他仍然可能很機靈地想到,好運總有走完的時候。如果進攻搞糟了,那時候這個一直高唱和平的人就會出來,一面為那垮臺的元首流淚,一面很高興能取而代之。
  至於裡賓特洛甫,總統先生,請原諒我的用語,只能用典型的德國混蛋這個詞來形容他。他正是書上描寫的那種狂妄自大、毫無教養、愚蠢、頑固和自以為是的人。我想這是他的本性。但是我也相信他反映了希特勒的想法。這是海軍經常玩的那套老把戲:指揮官充當那道貌岸然的「老好人」,而副指揮官都是性情乖戾的,專門出面當惡人。希特勒毫無疑問憎恨您的勇氣與決心,覺得您過多地干涉了他,跟他作對。他還覺得反抗美國是相當保險的,因為他知道輿論有分歧。所有這些想法,裡賓特洛甫都用明確的語言代他表達了,而讓他們的黨魁去自由地扮演那寬宏大量的德國拿破侖和歐洲的救世主。
  乘車離開凱琳別墅時,我感到好像剛從幻境中甦醒過來,開始想起有關希特勒的種種:他在《我的奮鬥》一書中的狂言亂語,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背信食言,信口雌黃;是他發動了戰爭,進行對華沙的令人髮指的轟炸以及對猶太人的迫害。當我在聽他講話並進行翻譯時,我的確把這些都忘了。
  面對著這樣一個人,我竟然能夠一時忘記這些事,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他的能言善辯。他是一個很吸引人的演說家。我聽過他在很大的群眾場面上發出粗暴的戰爭叫囂,但是當他和兩個神經緊張的外國人在室內談話時,由於需要,他卻又可以做得像一個講道理的、為人愛戴的世界領袖——人們說,當他憤怒時,講話唾沫橫飛。我們僅僅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這一點。我完全相信他會這樣。但是把他刻畫為一個滑稽的瘋子,則是失真的。他說到自己和德國人是一個整體時,好像有無比的信心。他知道這是事實。去掉他的鬍子,他的外表象所有德國人揉成一個人一樣。他不是貴族,不是企業家,也不是知識分子或其他什麼,他就像一個街上的普通德國人,一個受到某種啟發而有所領悟的德國人。理解希特勒和德國人民之間的這種關係是非常重要的。盟國當前的目的似乎是要把二者區分開來。我現在深信這是做不到的。不管怎麼說,盟國仍然只有兩個選擇:或是向希特勒投降,或是打敗德國人。一九三六年他們面臨著同樣選擇,當時打敗德國人本來是容易而有把握的事。迄今一切都沒有變化,只不過德國人現在可能變得不可戰勝了。
  最上層人物之間的同床異夢的情況可能反映了納粹體制的一個薄弱環節,但是即便如此,它也純屬內部政治問題,並不影響希特勒對德國人的控制,包括對戈林和裡賓特洛甫的控制。當他進屋時,他們站了起來,並且表現出卑躬屈節的樣子。
  如果希特勒真是書報上給我們描繪的那個半瘋半滑稽的匪徒,那麼打贏這場戰爭是很容易的。因為指導一場戰爭需要頭腦、堅定性、戰略遠見和手腕。對盟國來講,不幸的是,他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5:49

第22章

  帕格一告訴羅達要到斯多勒的別墅去度週末,羅達就緊緊摟著他吻他。他沒有提到斯多勒在弗萊德·費林所謂搶劫猶太人勾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認為這不完全是搶劫問題,而是一種合法化的徵用,這種做法當然是非常令人憎惡的,但是納粹德國的生活就是這樣。沒有必要讓羅達和他一樣也為此感到不安,因為他接受斯多勒的邀請主要是為了讓她能夠很愉快地玩玩。
  斯多勒派來的司機把車駛過阿本德督入口的柱廊,停在一個後門口讓他們下車,一個女用人領他們順著兩段僕人使用的狹窄樓梯上了樓。帕格有點懷疑這是德國人故意給他的侮辱。但是給他們準備的臥室和起居室卻很寬敞,傢具設備華麗齊全,窗外是白雪覆蓋的草坪、樅木、蜿蜒的河流和茅草蓋頂的棚捨,景致很美;兩個用人進來幫他們換衣服;他們去吃晚飯時,走後梯的疑團就解開了。阿本德魯彎曲的正梯有兩層高,欄杆是紅色大理石的。整個樓梯現在都用一塊光滑的木板滑梯蓋著。穿著黑色宴會服的客人站在邊沿,男人們大笑,女人們嗤嗤傻笑和尖聲叫著。樓下還有另一些客人和斯多勒站在一起,正在觀看一對穿著漂亮的男女順梯滑溜。當女的綠綢衣服從繫著吊襪帶的大腿上部扯開時,她發出歇斯底里的大笑。
  「唉呀,我的天,帕格,真要我的命啦!!」羅達咯咯地歡笑。「那怎麼行!我下面幾乎什麼也沒穿!為什麼不對女的事先打個招呼!」但是她當然還是滑下去了,尖聲叫著,又高興又不好意思,一雙勻稱的大腿一直露到花邊織的內衣上面,她在一片歡呼與祝賀聲中滑到梯底,滿面通紅,大笑不止,受到主人夫婦的歡迎並被介紹給其他來度週末的客人。維克多·亨利心想,這倒是一個活躍氣氛的有效辦法,也許稍嫌粗野一點,德國人就善於出這些點子。
  第二天他醒來時,發現已給他準備了一套綠皮狩豬服,還有一頂插著羽毛的帽子、皮帶和短劍,很是齊全。參加打獵的有各種各樣的人:除了空軍和國防軍的軍官以外,還有銀行家、一家電力工廠的廠長、一位名演員。帕格是唯一的外國人。歡樂的人群熱情地招呼他跟他們一起喧鬧和玩笑一陣,然後開始認真打獵。帕格喜歡打野鴨,但是打鹿他從來不感興趣。一起打獵的還有阿爾明·馮·隆將軍。帕格和這位鷹鉤鼻子的將軍落在後面,將軍說看見打鹿他心裡就難受。這次見面,隆比前一次話多。森林裡又陰又冷,他同大家一樣,剛喝了施奈普司酒1。他們先談到美國,原來隆曾經進過美國陸軍軍事學院。然後將軍談到波蘭戰役和裡賓特洛甫—莫洛托夫條約。奇怪的是,他把那個條約稱之為一場災難,因為斯大林所得的利益都沒有費過一槍一彈。他對戰場上的情況非常熟悉。維克多·亨利認為他對希特勒的估計是客觀的,並且是真心話。隆對納粹的優種論和納粹黨本身毫不掩飾地表示鄙視。但是他卻理直氣壯地為希特勒作為德國領袖辯護,正說到這兒,響起一陣槍聲,附近傳來喧鬧的人聲,他們才趕上大夥一起。一頭被打死的小鹿躺在鮮血染紅的雪地裡,周圍站了一圈人。然後舉行儀式:吹起號角,把一根小樅木樹枝順著血淋淋的舌頭插進死鹿嘴裡。亨利和那位將軍走散了,晚飯前亨利去找他,遺憾地知道他已被召回柏林。
  1一種類似荷蘭杜松子酒的烈酒。
  晚飯後,一支四重奏絃樂隊在乳黃金色的法國式音樂廳內演奏貝多芬的作品。一位胸脯豐滿的女高音歌唱家演唱了舒伯特的歌曲。除帕格外,客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當演唱抒情曲時,還有人含著眼淚。羅達感到心曠神怡,在華盛頓時她也是音樂會的常客。她微笑地坐在那裡,在一支歌曲唱完後,小聲地發表一些內行的評論。音樂會結束,開始跳舞。德國人一個接一個地和她跳舞。在舞池中,她不斷地向她的丈夫投以感激的閃閃發亮的眼光,直到斯多勒帶他一起去書房。演員和電力工廠廠長克諾普曼博士正坐在書房裡喝白蘭地。
  整個週末,到目前為止,帕格還沒有聽到任何人提起關於戰爭的問題。談話內容沒有超出閒聊,生意經或藝術等。
  「呀,亨利上校來了。」演員以渾厚洪亮的聲者說,「再沒有比問他更合適的了,我們讓他回答這個問題。」演員蓄著灰色鬍子,長一頭厚發,他是扮演帝王、將軍以及上了歲數卻愛年輕女人的那種角色的。帕格曾經在大劇院觀看過他演出的著名的《李爾王》。他現在臉色紅紫,脖子上圍著硬領,穿著扣得很緊的漿過的襯衫。
  「這問題可能使他感到為難,」克諾普曼博士說。
  「不談戰爭,不許談這個,」斯多勒說。「這個週末是專門讓大家消遣的。」
  「沒關係,」帕格說,接過白蘭地,坐在一張皮椅上,「什麼問題?」
  「我以製造幻象為生,」演員說,聲如洪鐘。「我認為製造幻象應該只限於在舞台上。我剛才說,希望美國會看著英國倒下去而不管,完全是一種幻象。」
  「唉,別談這些了,」銀行家說。
  克諾普曼博士圓圓的臉,老愛眨眼睛,有點像「不來梅號」大郵船的船長,但矮得多,也胖得多。他說:「我認為現在不是一九一七年。那時候美國人曾經為英國火中取栗,可是他們得到的是什麼?十足的忘恩負義。美國人將接受既成事實。他們是現實主義者。歐洲一旦局勢正常化,我們將有一百年的穩定的大西洋和平。」
  「亨利上校,你的意見如何?」演員問。
  「這個問題可能永遠不會發生。你們首先還得把英國打敗才行。」
  三個人沒有一個很高興聽這句話。演員說:「這個麼,我認為我們可以設想這已經是確定無疑的事了——只要美國不介入。這是整個爭論的焦點。」
  斯多勒說:「你們總統並不想掩飾他對英國的同情。維克多,是不是這樣?他的祖籍是英國和荷蘭,他採取這樣態度是很自然的。但是你是不是認為人民反對他,或者,至少意見分歧很大?」
  「意見分歧是有,但美國是一個奇怪的國家,斯多勒博士,輿論可以很快改變。在跟我們打交道時,誰都不應該忘記這一點。」
  德國人之間互相使了一下眼色。克諾普曼博士說:「輿論的改變不會是自發的,有人在那裡操縱。」
  「這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斯多勒說,「這一點,甚至連元帥都不大相信我的話。他本來是個很講實際的人。德國人,如果沒有渡洋到過美國,對美國的一些情況是不可能理解的,我遺憾地說,對元首來講也是如此。我認為,他還沒有真正理解美國猶太人所掌握的權力有多麼大。這對於戰爭局勢是一個極為關鍵的因素。」
  「不要誇大這個因素,」亨利說,「你們這些人總喜歡這樣,這等於是自己騙自己。」
  「我親愛的亨利,我到過美國九次,在舊金山住過一年。誰是你們的財政部長?是猶太人摩根韜。誰是你們發揮最大影響的最高法院院長?是猶太人法蘭克福特。」
  他開始念了一大串在華盛頓任職的猶太官員名單,都是些納粹宣傳中不斷重複過的老掉牙的材料,帕格感到厭煩。他又提出他們那一貫的說法,說猶太人掌握了美國的財政、交通、司法,甚至總統的職位。斯多勒心平氣和地並且愉快地提出所有這些。他嘴裡不停地說著der Jude,der Jude
  1,而不帶譏諷嘲笑。帕格經常注意到,當羅達與排猶主義的論調爭論時,對方往往露出不悅之色,但是從斯多勒眼裡卻看不出這種神情。這位銀行家在陳述他的意見時就像念當天的股票市場行情一樣。
  1德語:猶太人,猶太人。
  「首先,」帕格回答說,他感到有點膩煩,「在我國,財政部長沒有什麼權力。這個職位是個較小的政治上的犒勞。所有其他內閣部長都是基督教徒。財政大權掌握在銀行、保險公司、石油、鐵路、木材、航運、鋼鐵以及汽車等工業部門手裡。而這些部門又全部掌握在基督教徒手裡,過去也一向如此。」
  「雷曼是個銀行家,」克諾普曼博士說。
  「不錯,他是個銀行家。什麼事都有例外。」帕格接著也以同樣的講股票行情的方式冷靜地回答:報紙、雜誌和出版社幾乎全都牢牢掌握在基督教徒手中;國會、內閣和政府行政部門都由基督教徒組成;最高法院的九名法官中有八名是基督教徒,具有至高無上影響的白宮的哈利·霍普金斯也是基督教徒,等等。聽他講話的這些德國人這時都面露笑容。只要一談到猶太人,一般德國人的臉上都會浮現出奇特的假笑。這是種高人一等的、幽默的冷笑,好像所談的是一個非常隱秘的內部笑話,只有高級人士才能知道。
  斯多勒以溫和的語調說:「你知道,說猶太人所處的地位並不很重要,這是猶太人經常散佈的論調。」
  「你是否想建議我們剝奪他們的企業,把這些企業變成Objek-te1?」
  1德語:貨物。這裡如前文所說,是德國工商業界行話,指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猶太人企業。
  斯多勒露出吃驚的樣子,然後笑起來,一點也不生氣。
  「維克多,你知道的情況比許多美國人多。為了健全你們的經濟,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你們遲早會想到那一步。」
  「你的觀點是不是認為,」演員認真地說,「猶太人問題對於美國是否參戰確實沒有影響?」
  「我沒有這麼說。美國人對不公正和猶太人遭受苦難的現象反應很強烈。」
  三個人的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特的笑容。克諾普曼說:「那你們在南部的黑人情況又怎樣呢?」
  帕格停頓了一下。「情況不好,但是目前正有所改善,而且我們不用鐵絲網把他們圈起來。」
  演員低聲說:「那是一種政治懲罰。一個奉公守法的猶太人是不到集中營去的。」
  斯多勒點燃了一支大雪茄煙,眼睛看著火柴說:「維克多很善於外交詞令。但是他的社會關係沒什麼問題。一個很引人注意的人是佛羅里達州議員艾克1·拉古秋。他為了反對修改中立法進行了一場艱巨的鬥爭。」他狡詐地瞥了帕格一眼,又說,「他和你是親戚,對嗎?」
  1艾克是艾薩克的暱稱。
  帕格沒防到他會問這個,但是他很鎮定地說:「你的消息很靈通,這件事並不是誰都知道的。」
  斯多勒笑了。「元帥知道這件事。是他告訴我的。他很欽佩拉古秋。舞曲怎麼不奏了,喲,什麼時候了,怎麼,都已
  經一點半了?還準備了點夜宵,先生們,但沒什麼好吃的——」他站了起來,噴了一口雪茄煙。「維克多,美國猶太人如果把美國拖進戰爭,他們就犯了最大的錯誤。拉古秋是他們的朋友,他們要能聽聽他的話就好了。你知道元首在一月演講中所說的話——如果他們發動另一次世界大戰,這將是他們的末日。他講這話是非常認真的,你可以相信這一點。」
  帕格意識到自己在和一個花崗石腦袋打交道,但是不能不反駁幾句。帕格說:「和平還是戰爭不決定於猶太人。而且你對拉古秋也有很明顯的誤解。」
  「我誤解他?但是我親愛的上校,你如何看待英國對波蘭的保證?這種做法,在政治上和戰略上,如果不說是發瘋,至少也是輕率的。它所起的全部作用就是使得兩個大國在但澤這個很小的問題上參加進來反對德國,這是猶太人所希望的事。丘吉爾是個臭名遠揚的猶太復國主義者。所有這些在拉古秋上次講話的字裡行間都表明得很清楚。我告訴你,像他這樣的人也許還能夠有辦法恢復和平,這樣也就挽救了猶太人,使得他們免於遭受那種看來他們已經決定要使自己遭受的極壞的命運。好吧——去吃點煎蛋卷,喝杯香檳酒,好不好?」
  聖誕節前夕,維克多·亨利提早離開大使館步行回家。天色像要變了,但他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和運動運動。柏林的聖誕節淒淒慘慘。內容枯燥的報紙上看不到什麼關於戰爭的好消息。俄國人對芬蘭的進攻也不值得德國人太高興。商店的櫥窗裡擺著五光十色的各種用具、衣服、玩具、酒和食品,但是人們卻愁眉苦臉地在吹著冷風的大街上匆忙地走著。天空黑沉沉的,櫥窗裡的誘人的展覽品他們連瞧都不瞧。這些東西實際上全都是不賣的。當帕格還在行走的時候,天漸漸黑了,開始了燈火管制。他聽到從窗簾後面透出來的低沉的聖誕節歌聲。他可以想像到柏林居民慶祝聖誕節的情景:在燈光很暗的房間內,穿著大衣,坐在掛著發光的金屬條的樅樹周圍,喝點淡啤酒,吃點土豆和鹹鯖魚。在阿本德魯作客時,亨利夫婦幾乎忘記了這場也許尚未全面爆發的戰爭和最嚴重的物資匱乏。對沃夫·斯多勒來講,他什麼也不缺。
  在羅達一再敦促之下,他接受了一月再去阿本德魯作客的邀請,雖然他本人並沒感到那個地方有多大意思。特別在凱琳別墅看到國社黨那些領袖之後,他越來越把德國人看成是他總有一天要與之作戰的敵人,要他裝出跟他們很友好的樣子使得他感到虛偽。但是在斯多勒的別墅裡,的確存在著獲得多種情報的機會。帕格單就他和馮·隆將軍的談話就寫了長達五頁的報告送回國內。如果他假裝內心裡同意艾克·拉古秋的看法——斯多勒已經是這樣相信了,因為他主觀上希望這樣——就能夠增加他獲得情報的機會,這意味著要扯謊,要發表他認為是有害的觀點和濫用別人對自己的慇勤款待——為祖國效勞,不得不這樣做,真夠嗆!如果斯多勒是在跟他這個美國海軍武官耍花招,他也不能不冒這個風險。維克多·亨利一面思索,一面大踏步向前走,天開始下雨,雨雪撲面而來,使他幾乎睜不開眼。這時候,一個傴僂的人影從黑暗中出來,走近他,碰了碰他的胳臂。
  「是亨利上校嗎?」
  「你是誰?」
  「羅森泰爾。你現在住的房子就是我的。」
  他們正走在一個拐角旁邊,在藍色街燈照耀下,帕格看見這個猶太人比以前瘦多了;臉上的皮肉皺巴巴地下垂著,鼻子顯得非常突出。他傴僂得很厲害,以前那種沉著自信的神態消失了,顯得狼狽和有病的樣。這個變化令人震驚。帕格伸出手說:「噢,是你呀,你好!」
  「請原諒我。我的妻子和我不久即將被遣送到波蘭去。至少我們已聽到這樣傳聞,我們想事先作些準備,以防萬一。我們的東西是帶不了啦,因此想問你和亨利夫人我家的那些東西中,你們有沒有願意購買的?你要買哪一件都可以。價錢一定公道。」
  帕格也聽到過各種不很確切的傳言,說要把柏林的猶太人大批大批地用船運到新成立的波蘭猶太移民區定居。有一種說法是這些猶太移民區的條件相當壞,另一種說法是它們簡直是人間地獄。和一個正受到這種黑暗渺茫的命運威脅的人談話,帕格感到很不安。
  「你在這裡有個工廠,」他說。「難道你那裡的人不能代你看管一下財產直到情況有所好轉?」
  「實情是,我已經把它賣掉了,所以沒有什麼人了。」羅森泰爾把他那破舊的上衣翻領豎起來,擋住刺人的冰雹和寒風。
  「你是賣給了斯多勒銀行家嗎?」
  這個猶太人臉上露出驚奇和膽怯的懷疑樣子。「你瞭解這些情況?是的,是賣給斯多勒銀行。給我定的價格是非常公道的。非常公道。」這個猶太人稍微壯一點膽,帶有諷刺意味地看了亨利一眼。但是這筆收入要用來辦一些其他事情。我的妻子和我如果手頭有點現款,在波蘭生活會比較舒適一些。錢總是有用的。因此,也許地毯、餐具或一些瓷器會對你有用?」
  「你來跟我的妻子談談。這些全由她作主。也許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吃飯。」
  羅森泰爾很淒慘地一笑。「恐怕不行,但是我很感謝你的好意。」
  帕格點了點頭,想起秘密警察給他安插的用人。「羅森泰爾先生,我必須再對你重複一遍我們在租你的房子時所說的話:我並不想利用你的不幸得到什麼好處。」
  「亨利上校,我希望你能買我一點東西,這就是對我和我妻子的最大幫助。」
  羅森泰爾把一張名片放在他手裡,消失在燈火管制的黑暗中。帕格回到家時,羅達正在換裝準備到代辦那裡赴宴,所以沒有機會跟她談買東西這件事。
  大使館的聖誕節晚宴雖然不像阿本德魯宴會那樣珍饈羅列,也算是過得去了。幾乎所有留在柏林的美國人都來了,喝著蛋花酒1。閒談一陣以後,都聚集在三張長桌邊一同進餐,有烤鵝、南瓜餅、水果、乾酪、蛋糕等,都是從丹麥進口的,沒有使館進口特權,還買不到這些東西。食品難得如此豐富,客人都興高采烈。回到美國人中間,跟美國人談話,維克多·亨利也很高興,這裡有無拘束的開朗態度和發自內心的笑聲。沒有皮笑肉不笑的假笑,也沒有彬彬有禮的鞠躬或是兩個腳跟喀嚓一聲立正敬禮,也不再看到女人們歐洲式的眼睛一眨一眨,像電筒打信號一樣的微笑。
  1一種用蛋花、糖、牛奶和酒製成的飲料。
  但是羅達那裡發生了糾紛。在桌子盡頭他聽見她衝著弗萊德·費林大聲叫喊,費林吸著玉米軸煙斗瞧著她。帕格喊了一聲:「喂,怎麼啦,弗萊德?」
  「帕格,沃夫·斯多勒夫婦是你夫人所遇到過的最可愛的人。」
  「我說他們是最友好的德國人,」羅達尖叫著,「這是事實,你盲目地抱著偏見。」
  「羅達,我看你該回國了,」費林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打斷他的話反問。嗓門仍然很高,在阿本德魯,羅達喝多了酒,今天晚上,看來也喝得不少。她的手勢動作越來越粗野,半合著眼,說話有點齆聲齆氣。
  「我說,孩子,如果你認為沃夫·斯多勒和他妻子這樣的人都很友好,下次你就該相信希特勒僅僅是要以和平手段把德國人民重新統一起來了。那時候,你就需要回美國住一個時期,吃吃美國飯和看看《紐約時報》。」
  「我只知道德國人並不是長著犄角和尾巴的怪物。」羅達說,「而是和普通人一樣,不論他們如何走錯了路。請問,你的那些德國小姐中有沒有在床上露出怪物原形的,親愛的?」
  這個粗野的嘲弄使大家突然默不作聲。費林雖然其貌不揚,身材高大,長臉,卷髮,細長的紅鼻子,但為人正直,是個理想主義者,滿腦子絕對的自由主義思想。對不公正的現象和政治偽善反應極為強烈。但是他也有弱點。他曾經勾引與他合作寫過一本關於西班牙內戰的暢銷書的朋友的妻子,最近把這個女人安置在倫敦,還帶著一個小女孩。現在,據傳聞,他又在勾搭每一個他能接觸到的德國女人,甚至還有一些美國人的妻子。羅達有一次半認真地告訴帕格說,她和弗萊德跳舞時碰到一點問題。儘管如此,弗萊德·費林仍然是一個有名氣的、有能力的廣播評論員。他憎恨納粹,因此好不容易才做到公平客觀地報道德國情況。德國宣傳部瞭解這一點。大多數美國人關於處於戰爭狀況的納粹德國的情況都是從費林的廣播中聽到的。
  維克多·亨利為了打破沉默,盡可能親切地說:「羅達,
  如果壞人頭上都長犄角或是手掌長毛或能看出別的什麼特徵,那在這個國家裡倒好辦事了。」
  「沃夫·斯多勒的雙手沾染的是鮮血,大量的鮮血,」費林借了幾分酒意,挑釁地說:「他裝作若無其事,帕格,你和羅達也裝作若無其事,這樣就助長了這種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色盲傾向。」
  「同斯多勒這樣的人交往是帕格的任務,」坐在首席的代辦溫和地說。「我建議今晚不准討論德國人問題。」
  陸軍上校福萊斯特揉揉他的偏鼻子,這是他的習慣,表示他已忍不住也想參加辯論,雖然他那圓圓的臉上仍然顯得很平靜。他帶著很重的鼻音說:「我說,弗萊德,我恰好也認為希特勒只不過是要把中歐作為德國的勢力範圍,盡可能使用和平手段來重新加以改組,如果盟國同意他的要求,他是會停止戰爭的。你是否認為我也應該回國?」
  費林吐出一串藍色煙霧,又吸了一大口煙,使煙斗發出紅光。「《我的奮鬥》又是怎麼回事,皮爾?」
  「那是一個三十歲的人頭腦發熱時寫出的競選文件,」陸軍武官不耐煩地回答說,「是十八年前在監獄中寫的。現在他是國家元首。他的行動從來也沒有超過他力所能及的範圍,《我的奮鬥》講的全是要把俄國南半部奪過來,把它變成德國的糧倉。這是陳舊的維也納咖啡館的幻想曲,隨著德蘇條約的簽訂,早已永遠地被拋到九霄雲外了。這樣搞猶太人當然不好,但是他這個人行事所使用的拙劣手段都是以前遺留下來的,其中不幸也包括排猶主義。這並不是他的發明。早在他出生前,排猶主義已經在德國佔有突出地位。」
  「你說得對,你該回國了,」費林說,喝了一口摩澤爾葡萄酒。
  「那麼你的看法又如何呢?」陸軍武官模仿著廣播員的聲音問,他現在顯然有點惱火。「阿道夫·希特勒這個刷房子的瘋子現在要出來征服世界了?」
  「當然是這樣,皮爾,希特勒的革命和法國、俄國革命一樣,是不知方向的。」費林大聲喊著,憤怒地揮動一下他的玉米軸煙斗。「它和那些革命一樣,瘋狂地滾滾向前,如果不去阻擋它,它將永遠向前推進並擴展。只要可能,他當然願意以和平方式推進,他何樂而不為?他所到之處,總有一些由領導人物,或者不妨說是賣國賊組成的人群歡迎他。在波蘭這種人很多。你也知道,德國和英國都有一些黨派就在這個時候準備與他合作,他只要在西線加緊進攻,把台上執政的趕下去,把台下在野的扶植上來就行了。他在波羅的海扔給斯大林幾根骨頭,就換得斯大林乖乖地向他提供他所需要的全部俄國石油和小麥。」
  費林象演劇似的揮舞著他那冒著煙的煙斗,繼續說:「從目前發展情況看,到一九四二年,你將看見這樣一個世界:德國控制著歐洲的工業、蘇聯的原料和英法的海軍。咳,只要一位適當的將軍打個噴嚏,法國艦隊明天就會投奔希特勒。他將和日本在剝削亞洲和東印度群島以及統治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問題上達成協議。往下呢?南美的獨裁政權的組織網早已是納粹的囊中之物,這就無需多說了。皮爾,你當然知道,美國陸軍現在是二十多萬人,可是國會還打算削減它。」
  「這個,我當然是反對的,」福萊斯特上校說。
  「我敢說!一個血腥的新的黑暗時代正威脅著要吞噬整個世界,可是國會卻要削減軍隊!」
  「你的想像很有趣,」代辦微笑著,「就是說的太玄了。」羅達·亨利舉起她的酒杯,咯咯地大聲笑著。「上帝保佑!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荒唐的胡言亂語。弗萊德,是你該回國了。祝你聖誕快樂。」
  弗萊德·費林的臉紅了。他看了看桌子周圍的人。「帕格·亨利,我喜歡你,我現在想去散散步。」
  當這位廣播員離開桌子大步走開時,代辦站起來,趕緊追上他,但是沒有把他帶回來。亨利夫妻很早回家了。離開時亨利攙著羅達,因為她已經喝得迷迷糊糊,膝蓋都直不起來了。
  新到的海軍郵件中有一份關於整個海軍的人員調動名單。大部分新任命的海軍上校都調了新工作。有的擔任戰列艦副艦長,有的擔任巡洋艦的艦長,有的擔任海上艦隊司令的參謀長。可是並沒有關於維克多·亨利的調令。他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希特勒元首府和穿著黑軍裝的黨衛軍象雕像似的站在那裡,讓雪堆積在鋼盔和肩上。突然間,他感到自己已經受夠了。他告訴文書不要打攪他,隨即寫了三封信,第一封信寫給斯多勒說,由於臨時公務,他不能和羅達再去阿本德魯作客,對此表示遺憾。第二封寫給人事局,很正式的兩段,要求調任海上職務。第三封寫給海軍中將普瑞柏爾,信很長,是手抄的。帕格在信中傾訴了他對目前工作的厭惡,表示希望回到海上。他最後寫道:
  我受過二十五年海上作戰的訓練。將軍,我現在很痛苦,也許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我的妻子現在也很痛苦,她在柏林。這是個鬼地方。這雖然不關海軍的事,但對我很重要。如果在我的一生事業中還可以算是為海軍效過勞的話,那麼我現在所要求並且乞求的唯一報酬是調任海上職務。
  幾天以後,白宮又送來一封信,又粗又黑的鉛筆寫的很潦草的斜體字,從郵戳日期可以看出寫這封信時還未收到他的信。

  帕格:

  你的報告確實不錯,對我瞭解情況很有幫助。希特勒是個很奇怪的人,是不是?每個人對他的印象都不一樣。我很高興你還在你現在的崗位上,我已經把這個意見告訴了海軍作戰部長。他說你五月想回來參加婚禮。這是可以安排的。你如能抽出時間,別忘了一定要來我這裡。

                      羅斯福

  維克多·亨利按照羅森泰爾的要價買了兩條東方地毯,還有羅達特別喜歡的一套英國瓷器。他的主要目的是要使羅達高興起來,果然有效。羅達好幾個星期都在滿意地欣賞著這些東西,而且老在說,那個可憐的猶太人一再向她表示感謝,使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事實也的確如此。帕格這時又給斯多勒寫了一封信說,如果邀請還有效,他和羅達願意再去阿本德魯。他決定,如果他的任務是搜集情報,他最好還是動手幹吧。此外,他和斯多勒在道義上的差距似乎也縮小了。儘管羅森泰爾為這次交易很可憐地表示了謝意,他買下的東西畢竟也是Objekte。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6:09

第23章

  親愛的勃拉尼:

  我想不到比給你寫信更好的方式來開始一九四○年。我回到了家,在我舊時那個臥室裡打字,給你寫信。這臥室好像只有我記憶中十分之一那麼大。整個家看起來又窄又亂。上帝,殺蟲劑的味道又引起我多少童年歲月的記憶啊!
  啊,我親愛的人兒,美國是個多麼奇妙的地方啊!我不記得了,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到紐約時,我的父親已經出院了,我是打電話問家裡才知道的。於是我一下子拿出好不容易掙來的二百元買了一輛一九三四年出的道奇牌小汽車,我開著去佛羅里達!真的。我先到華盛頓,也想去找找斯魯特。一會兒我還要再講這件事。但是我向你保證,他沒有從這次會見中得到什麼安慰。勃拉尼,我向你發誓,我主要想再次領略一下祖國的風光。雖然是毫無生氣的冬季,天氣也惡劣,向南去的沿路兩邊都是簡陋小屋的黑人集鎮,但是大西洋沿岸各州風光極美,寬闊、自然、乾淨,到處都是寂靜的荒野,激發著人們的生命與精力。我喜歡每一個廣告牌,每一個加油站。這真是「新大陸」。舊大陸的動人處在於它精美雕琢的形式,但是舊大陸現在已經腐朽了,並且失去了理性。感謝上帝,我已經離開那裡了。
  就拿邁阿密海灘來說吧。你知道,我過去一直討厭這個地方。可是我現在就對邁阿密也發生了感情,這很能說明我目前的心情。我離開這裡時是一個狂熱的排猶主義者。就是現在,看到這些在世界上無憂無慮的圓滑的猶太人,給太陽曬得黑黑的,穿一身沐日光浴的奇裝異服——常常穿戴著貴重的毛皮、珍珠、寶石,老天爺,還穿粉紅色或桔紅色的襯衣和短褲,到處溜躂,我看到這些,心裡仍然感到不舒服。邁阿密海灘的人沒有財不露帛的想法。我每次見到他們就不免想起華沙,感到憤怒,當然一會兒也就忘了。這裡人們戰爭觀念之淡薄,和其他地方美國人一樣。
  我父親這次心臟病的發作差點要了他的命,醫生說現在情況良好,我不喜歡他那虛弱的樣子。他現在什麼也不幹,只是坐在花園裡曬太陽,聽無線電的新聞廣播。他非常擔心埃倫叔叔。他以前從來不怎麼提他(實際上他是故意不談這個問題),但是現在他卻不斷談起埃倫。父親被希特勒嚇壞了。他認為希特勒是個魔鬼,要征服世界。並把猶太人都殺掉。
  我猜你大概等著聽我講和萊斯裡·斯魯特的談話內容吧——是不是,親愛的?
  好吧。我告訴你。他做夢也沒想到我對他求婚給予這樣的答覆!當我告訴他我深深地愛上了你時,他真差一點暈倒了,我是說他踉蹌地走到一把椅子前面,一下子倒在上面,臉色蒼白,像鬼一樣。可憐的老斯魯特!然後我們談了好幾個小時,在酒吧間,在飯館,在我的汽車裡,還圍繞林肯紀念碑遛了五、六圈,最後在他的房間裡。老天爺,他滔滔不絕地發起牢騷來了!不過,我總得讓他講話。我們對話的主要內容大體如下,翻來覆去講這些:
  斯魯特:這僅僅是因為你和他單獨在一起時間很久的緣故。
  我:我自己也是這樣向勃拉尼說的。我說這是相處一起的勝利。但這並不能改變我現在愛他這個事實。
  斯魯特:你不可能打算跟他結婚,否則,將是你可能犯的最大錯誤。作為一個朋友、我比任何人都更瞭解你,才講這話。
  我:我也是這樣向勃拉尼講的。我說我跟他結婚,那將是非常可笑的,並且向他擺了各種理由。斯魯特:那麼,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呢?
  我:我只是告訴你這件事。我並沒有什麼打算。
  斯魯特:你最好清醒清醒。你是個知識分子,又是個成年婦女,拜倫·亨利是個快活的小伙子,無憂無慮整天游手好閒,甚至象哥倫比亞這樣學校,都設法逃避不去,你們可不可能有什麼實在的共同點。
  我:我不想讓你痛苦,但是,親愛的——(在這點上我很小心謹慎地跟他周旋半天,最後總算應付過來了。)我和拜倫·亨利之間的共同點是很實在的。事實上,現在對我來講,其他任何事相形之下都似乎不很實在。
  (斯魯特情緒極為頹喪。)
  斯魯特:(他只問了一次這句話)你和他睡過覺沒有?
  我:這跟你沒關係。
  (傑斯特羅盡可能不讓斯魯特抓住什麼。斯魯特情緒更為頹喪。)
  斯魯特:好吧,「Lc coeur a ses raisons。」
  1等等,但我還是弄不懂。他是個孩子,長得很不錯,或是說長得很吸引人,還有,他的確很勇敢。也許就是這些對你具有極大重要意義。
  1法語,是十七世紀法國哲學家巴斯卡爾一句格言的頭上半句,全句的意思是:「感情自有一些理智所不懂得的理由。」
  我:(避開這個難題,誰願意去找麻煩?)他還有其他優點。他是個正人君子。除了從書本上見過,我還從來沒看見過真正這樣的人。斯魯特:難道我不是正人君子?
  我:我不是說你是個粗野的人或是個無賴。我所謂的正人君子就是普通的那種含義,並不是指行為正派的意思。
  斯魯特:你講話像個女售貨員。很明顯,你想把自己一時情慾上的衝動說成是合理的。你可以這樣做。但是你使用的字很粗野,並且令人難堪。
  我:這很可能。但是我不能跟你結婚。(打哈欠)我現在得睡覺去了。明天還要開車走四百英里呢。(傑斯特羅最後退場了。)
  總的來看,他還很沉得住氣。他平靜地說,一旦我這股瘋狂勁兒過去之後,他就跟我結婚,他將繼續按照他原來的計劃辦事。他非常自信,在這點上他還是原來那個老斯魯特。他的身體現在對我來講像個陌生人。雖然我們在他房間呆了一個小時,而且時間很晚,我一次也沒吻他,他也連手都不碰我一下。我猜可能和我談到正人君子這點有關係吧?我告訴你,他以前可從來不是這樣(我敢說我也變了)。
  也許他對我和你的看法是正確的。我寧可不去考慮以後的事,只想著現在,更準確地說,只想著當我們站在我臥室的火爐旁邊你摟著我的那個時刻。至今我還迷戀著那個時刻。我仍然愛你,我仍然想念著你。雖然我們不在一起,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如果這會兒你能在這裡該有多好啊!
  我說過你看問題過於簡單,可是有一點你說得很對。埃倫應該離開那所倒霉的房子,讓它倒塌爛掉,回到這個美妙的國土來度晚年。他移居那裡原來就是愚蠢的,留在那裡則更是發癡。如果你能說服他回來——我也給他寫封信——你回來時我就會更感到高興了。但是不要不管他,親愛的。這件事先不忙,等我的計劃有點眉目後再說。
  祝你新年快樂。我祈禱上帝,在一九四○年內讓希特勒垮臺,結束這場可怕的噩夢,讓我們重新團聚。我熱愛你。

                娜塔麗於除夕午夜

  在以後的幾個星期內,接連接到三封回信。頭兩封信只是拙劣潦草地隨便寫了幾句話:
  我是天下最不會寫信的人……我想念你的心情簡直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沒有你,這裡現在一切都很沉悶無聊……如果在里斯本時我能和你在一起有多好……就此擱筆,我現在得去工作了……
  她一遍一遍她讀著拜倫這些令人感到不安的平平淡淡的信。這使她想起她第一次在錫耶納見到他的情景,這個走路輕飄飄的,懶散的年輕人在中午的烈日中倚著紅牆的形象,與他今天的筆跡很相適應:斜斜的字體,字母又小又扁,讓人們看不清。他的簽名的第一個字母B寫得很花,在他那難看的書法中,顯得很突出,很可憐。拜倫辜負了他父親的期望,未能有所作為,都通過這個又大又花的B字表現出來。而他的全部碌碌無為則通過越來越小、被壓扁的後幾個字母表現出來……可憐的拜倫!
  可是娜塔麗卻把這些空洞無物、胡亂寫成的拙劣的信象讀肖伯納寫的信一樣,反覆閱讀,還把信放在枕頭下面。這些信和她正要寫的東西形成極尖銳的對比。為了消磨時間,她又拿出她已經用法文寫了四分之三的碩士論文,準備把它譯成英文,作為秋季入哥倫比亞大學或紐約大學時的畢業論文,取得學位。論文的題目是:「從社會學角度評論戰爭的兩種不同觀點:杜克海姆一九一五——一九一六年關於德國的著作和托爾斯泰一八六九年為《戰爭與和平》寫的第二個結束語的對比。」這篇論文寫得很不錯,連斯魯特在看過幾個章節後也露出牛津大學那種權威學者的淺笑,表示讚許。她不僅想把它寫完,還準備加以修改。她從大多數美國大學輿論在兩次大戰之間所表現出的親德反法的傾向開始論述。由於她在波蘭的經歷,她更多地傾向於杜克海姆對德國的看法。這些事情對她枕頭下面那些信件的作者來講,就像相對論的原理一樣,一竅不通。僅僅讀一下她的論文題目,勃拉尼都會感到頭痛。但是她不在乎這些。她愛他。
  有一些流行歌曲甜滋滋地打動了娜塔麗的心,這些歌講的都是女人迷戀上毫無價值的男人,悲傷的牧童在哀歎,想念他的情人,似乎她突然對這種廉價的東西非常嚮往。她以此來滿足她的幻想,自己也感到羞恥,但仍然是百聽不厭。她買了一些唱片,聽了一遍又一遍。拜倫·亨利信寫得很糟糕,這當然不好。但是,當她回想起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和他的手臂時,她就失去了一切判斷能力。她把他寫得很糟糕的一些句子讀來讀去,卻感到高興,因為這都是他寫的。
  又來了一封信,是回答她從邁阿密海灘寫的第一封長信的,寫的要好得多。幾頁信紙,拜倫用打字機打得清清楚楚,他信手叭搭叭搭一陣子打完一封信,竟沒有打錯一個字,像速記員打的一樣。

  親愛的娜塔麗:

  啊,這真是我要,一封很好的信。上帝,我等了好久了。
  我先跳過關於美國和邁阿密的那一段,先找關於斯魯特那些敘述看,然後再從頭看一遍。你不用告訴我、和歐洲相比美國是多麼地好,我現在非常想家,我真快想死了。這和我對你的懷念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我非常強烈地想念你,好像你還在樓下那間屋子裡。我現在才開始明白,為什麼鐵屑總要朝磁石奔去。有時候,我坐在屋裡思念著你,從你那裡來的吸力是如此強大,以至於我產生一種感覺,好像我一放鬆椅子的扶手,我就會飄到窗外,穿過法國,橫越大西洋,一直飛到諾曼底路一三一六號你的家。
  娜塔麗沉醉於這幾句富有想像的奇妙比喻,反覆讀了好幾遍。
  斯魯特一心以為快跟你結婚了。他已錯過了機會。
  順便告訴你,斯魯特開列的德國問題的一大堆洋洋巨著我已經閱讀了三分之一多。有些找不到英文版,但我正在孜孜不倦地閱讀我所能找到的這些書。我在這裡也沒別的事可幹。一個人與世隔絕呆在這荒涼的城市,也有一個好處。傑斯特羅為我個人開了個專題輔導班,他的觀點和斯魯特差不多,我歸納他們的意見大致是:德國人由於他們所處地理位置、人口和他們的精力,自拿破侖以來,就是歐洲一個新興的民族。但他們是奇怪的莫測高深的人民。所有斯魯特開列的那些作者最後都宣揚一些迂腐有害的觀點,還可怕地堅信自己是正確的。他們認為德國人受騙了幾世紀,因此世界應按他們提出的條件重新組合。到目前為止,我的看法概括起來是:希特勒畢竟是今日德國的靈魂——這一點只要去德國看看,就會明白;不能讓德國人統治歐洲,因為他們大多有一種心理變態,儘管他們很有才能,卻連自己都統治不了;他們如企圖征服歐洲,就必須有人揍他們。不然,野蠻就會勝利。埃倫·傑斯特羅補充了一些他個人的看法,他說可以分為屬於進步自由主義者的「好德國」和屬於斯魯特所說的浪漫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的「壞德國」,都跟地理位置及天主教有密切關係。他講的我都不太懂。(其中有些看法不知能不能通過郵檢?我想一定通得過,意大利人怕德國人,也非常討厭他們。這裡流傳著一個關於墨索里尼的說法。說他是放虎出籠的猴子。真妙。)
  讓埃倫·傑斯特羅離開這裡看來還是個不錯的計劃。但是關於他的歸化問題還有一個小小的技術上的錯誤,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詳細情況我也不太知道,可是他從來也不想去糾正它。新來的駐羅馬總領事是個胸襟狹小的官僚,他多方予以刁難。所有這些當然都會弄清楚——羅馬的人也這樣說——但是需要時間。
  因此我現在不會不管埃倫。但是到四月中旬,即使你的計劃還無眉目,我也得回國。那時候不管埃倫回不回去,我都得走。除了要參加我哥哥的婚禮外,我父親也急於要我回去進潛艇學校,下一期軍官訓練班五月二十七日開課,共學六個月,然後到潛艇上實習一年,潛艇活動地點在康涅狄格那一帶。我入伍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戰爭全面展開,我才會入伍,但即使入伍,我們還可以有很長一段時間在一起。
  錫耶納這個地方真叫人厭煩。山是褐色的。葡萄樹被剪得只剩下黑色的殘根亂槎。人們賴洋洋地在大街上行走,面色陰沉。一九四○年的賽馬已經取消了。天氣很冷,常下雨。但是在檸檬房裡,檸檬樹仍然鮮花盛開,埃倫和我仍然到那裡喝咖啡。我聞到花香,就想到你。我常到那裡去,就為聞一聞花香,然後閉上眼睛,一瞬間,你好像就在眼前!娜塔麗,一定存在著一個上帝,否則我不會遇到你。那個上帝必然既是你的,也是我的,因為只有一個上帝。我愛你。

                        勃拉尼

  「太好了,太好了,」娜塔麗大聲說著。淚水從眼睛裡湧出,滴在那張薄薄的航空信紙上,「你這個栗色頭髮的可憐的小傢伙,」她吻著這幾張信紙,弄得到處都是桔紅色的唇印。然後她又看了看日期:二月十日,而今天是四月九日,一封航空信幾乎走了兩個月!這麼慢,再回信也來不及了。他可能正在回國的途中,但是她仍然順手抓來一本信紙,開始寫信。她簡直是身不由己。
  娜塔麗的父親正在花園裡收聽廣播。他們剛吃完午飯,她母親出去參加委員會會議。正當娜塔麗在信紙上傾瀉綿綿情話的時候,一項新聞廣播通過暖和的空氣從開著的窗子飄進來。廣播員的洪亮清晰和富有感情的聲音,使她不由得停下筆。
  「靜坐戰」已經結束。一場猛烈的海空戰鬥正在席捲挪威。全國廣播公司現在把各交戰國首都關於戰爭情況的專門公報報道如下:
  倫敦納粹德國未作任何警告無端地發動了閃電式攻擊。從海上和空中浸入中立的挪威,同時德國的地面部隊開進丹麥。根據挪威政府發佈的公告,在奧斯陸、納爾維克、特隆赫姆和其他沿海重要據點,都進行了激烈抵抗,但是德國的增援部隊潮水般湧入。皇家海軍迅速採取行動切斷入侵。海軍大臣溫斯頓·丘吉爾今天早上宣佈:凡進入斯卡格拉克海峽的德國船艦都將被擊沉。
  娜塔麗放下信紙和筆,走到窗前。她的父親背向著她,坐在強烈的陽光下,曬黑了的禿頭白髮垂在一邊,一動不動聚精會神地在聽著這個令人震驚的事態發展。
  巴黎法國政府在一項官方公報中宣佈,盟國將協力支持民主挪威的抗戰事業,並準備以「白刃戰」來迎擊德國的進犯。悲觀的評論員指出:挪威和丹麥的陷落將使德國掌握的歐洲海岸線又增加一千多英里,這將意味著英國封鎖的失敗。
  柏林宣傳部發佈了下述公報:為了挫敗英國奪取斯堪的那維亞半島阻止德國從瑞典獲得鐵礦和其他原料的計劃,德國武裝力量已經通過和平方式把丹麥置於它的保護之下,並從海上和空中進入挪威,受到群眾的熱烈歡迎。奧斯陸已經掌握在德國手中,首都的生活正在恢復正常。被英國收買的小股部隊所作的零星抵抗已被粉碎。元首已發出下述賀電,向……
  娜塔麗走到花園裡找她父親淡淡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驚奇地發現,你父親在聽廣播時睡著了,頭垂在胸前。收音機還在大聲響著,他平常總是不放過聽新聞廣播的。
  亞麻布的白色便帽投下的陰影遮著他的臉看不清楚,但是她可以看見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上面一排牙很可笑地突出在嘴唇上面。娜塔麗走到他身邊,用手碰了碰他的肩:「爸?」他沒有回答。她突然楞住了,現在她可以看見他的上排假牙已經脫落了。「爸!」她一推他,他的頭就耷拉下來,帽子掉在地上。她把手伸進他那寬鬆的印花運動衫內,身上黏濕濕的。還有熱氣,可是心已經不跳了。在她還沒來得及尖聲叫喊並跑進屋內打電話找醫生之前,在這一瞬間,她發現父親的臉非常像埃倫·傑斯特羅,而在他活著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注意到過。
  在以後的幾個星期中,她陷入極為沉痛的悲傷之中。娜塔麗從十二歲左右的時候起就不大把父親放在眼裡,他不過是個買賣人,一個毛衣製造商和猶大會堂的負責人,而她那時候已經是個傲慢的、有知識的、趨炎附勢的人。從那時候起,她越來越意識到父親的一生是如何在對埃倫·傑斯特羅以及自己親女兒的自卑感中度過的。現在他死了,她陷入極度的悲痛之中,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吃安眠藥也沒用。她的母親是個老式的婦女,平日總是忙著參加哈達薩1的會議和為慈善事業籌募基金,多少年來為女兒費盡了心血,不知道拿她怎麼辦,她現在忍著自己的悲痛來安慰娜塔麗,但也沒用。娜塔麗躺在臥室的床上。嚎啕大哭,最初幾乎是整天哭個不停,以後幾個星期則是每天哭幾次。她因為過去忽視和看不起父親而受到良心責備,現在為此感到極大痛苦,他很疼她,把她慣壞了。當她提出要去巴黎大學上兩年學的時候,就得按照她說的辦。她甚至連他是否有這麼多錢供給她都不問一下,她的離奇而不幸的經歷使他受到嚴重的折磨。在他活著的時候,她毫不感到內疚。現在他去世了,只剩下她自己。太晚了,再也無法向他表示愛和悔恨了。
  1哈達薩是美國的猶太復國主義婦女組織,成立於一九一二年。在美國的主要活動是教育工作和慈善工作。二次大戰後一部分活動是把美國猶太籍婦女、兒童送往以色列。
  根據收音機廣播的消息,挪威境內災難重重。德國的猛攻獲得了成功。盟國軍隊登陸失敗。挪威的殘餘部隊退入山中,而德國人窮追不捨。所有這些消息在她聽來,都像是和她關係不大的一些模模糊糊的傳聞。現實只是她哭濕了的枕頭和那些臉曬得黑黑的川流不息來弔唁的中年猶太人以及經濟問題上的無休止談論。
  連續發生了兩件事,才使得她神志清醒過來。這兩件事是:拜倫從歐洲回國和德國進攻法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6:36

第24章  

  黃色方案(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大突襲
  現代戰爭的特點是形勢往往會大規模地急轉直下。一九四○年春天,德國武裝部隊只花七天時間,就打亂了世界秩序。五月十日,英國和法國還仍然是凡爾賽和約的勝利者,仍然是海上和陸上的霸主。到五月十七日,法國已經是一個被打敗的、束手無策的國家,而英國也瀕於生死存亡的邊緣。從理論上講,我們進攻法國的計劃Fall Gelb(黃色方案)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從雙方力量對比的數字看,敵人很可以感到自慰,要傷腦筋的是我們。但是經過實踐,黃色方案(修正案)獲得了巨大勝利。我們的士兵,一個頂一個。證明都超過民主國家最優秀的士兵。我們的最高司令部汲取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被美國坦克營擊敗的教訓。充分利用了集中使用大量裝甲車和柴油發動機所具有的機動性。所謂英法的世界霸主地位已被戳穿,只不過是徒有虛名的歷史假象而已。當然,它們仍然控制著海洋和原料產地,它們擁有進行長期戰爭所需要的資源,數量比我們多,但是,如果缺乏利用這些原料的意志,就是有也等於零。波斯比亞歷山大大帝所有的資源要豐富得多。
  在評價希特勒時,歷史學家必須承認,他已經覺察到對方這個弱點,而我們這些參謀人員的估計卻是錯誤的。當時我們認為,我們的宿敵也在不誤時機地緊急備戰,但實際上,他們的同胞並不願面對現實,政治家們也不願把不愉快的真實情況告訴人民。阿道夫·希特勒把德國的未來,也就是歐洲的未來,也就是目前世界秩序的未來,孤注一擲地寄托在一次猛烈的武裝突襲上。它的成功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也是他本人所沒想到的。
  希特勒不僅不理會我們這些參謀人員悲觀的反對意見下令發動進攻,而且幾乎是在最後一分鐘決定採用大膽的曼施坦因計劃:使用裝甲部隊大舉進攻,穿過難行的阿登地區,迂迴到馬奇諾防線左側。這個計劃背離了傳統的施利芬計劃,但獲得意外的成功,促使倫斯德以驚人的速度橫越法國北部直抵海邊,把盟國切成兩半,迫使英國用遊艇、平底運煤船和漁船臨時拼湊了一支小艦隊渡海逃回本國,法國本來就很動搖的鬥志也就此全部喪失。此後,我們向南進軍,直搗巴黎,沿途遇到的抵抗一觸即潰。就這樣德國在一名前上等兵1的指揮下,於幾個星期之內完成了威廉皇帝二世經過四年的拚死戰鬥尚未能完成的事業。
  1指希特勒。
  我們在法國的勝利,從技術上講,關鍵在於我們把大量裝甲車集中配備給作為先鋒部隊的全部師團,就像鐵騎兵一樣,這樣就在工業化時代的戰場上恢復了速度和機動,人們一直認為由於機械火力的力量和射程,在塹壕戰之中達到這種速度和機動是永遠不可能的。我們從英國戰術家富勒和法國戰術家戴高樂的軍事著作中懂得了這些道理,他們的著作總結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經驗教訓。
  法國軍隊擁有的裝甲車數目超過我們,但是他們忽視了這些盟國戰術家的意見,把數以千計的坦克分散地配備給各個步兵師團。關於如何使用新的自動裝甲車問題,在兩次大戰期間,引起很多爭論。我們汲取富勒、戴高樂以及我們自己的古德裡安等人的正確意見。我們的對手則汲取了錯誤意見。此外用俯衝轟炸配合這些新的地面戰術,起了加速勝利的作用。
  馬奇諾防線
  全世界都目瞪口呆了。幾個月以來,西方的報刊雜誌不斷刊登歐洲地圖,標明在即將來臨的戰役中的一些假想戰線。據說被西方報界人士稱為「世界第一流職業軍人」的法國總司令莫裡斯·甘末林大元帥已經擬定了一項擊敗我們的絕妙計劃。
  傳聞中的甘末林計劃認為:在現代化戰爭中,現代化武器使得防禦比進攻處於大體上是十或十五比一的有利地位。法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有一百五十萬名士兵喪失生命,這說明在機槍大炮面前,拿破侖使用的那種集中步兵進攻的戰術不再行之有效,不會再出現另一次凡爾登戰役。新的戰術思想是,在和平時期修築起一條由堡壘連接起來的長城,配備以現代化的最猛烈的火力,將來敵人不論投入幾百萬人來進攻,最後都將淹沒在自己的血泊中。
  根據這個理論,法國修建了一連串的碉堡,用地下坑道把它們連接起來,這就是馬奇諾防線。如果德國不進攻,處於馬奇諾防線陸地長城和英國海上封鎖之間,我們的經濟生命也就會被扼死,即使那時候革命未能使希特勒垮臺,盟國
  軍隊最後也會從馬奇諾防線向我們發動一勞永逸的最後一擊,迫使我們的將軍們像一九一八年一樣匐伏於地,乞求和平。這就是在「靜坐戰」期間西方報刊的論調。
  有見識的軍界人士對這個馬奇諾防線提出一些疑問。他們說:工程的確是了不起,但是否太短了一些?從瑞士阿爾卑斯山開始,沿著法德邊界延伸一百多英里到一個叫作隆古庸的地方——這是它的終點。在隆古庸和英吉利海峽之間,沿法國和比利時的邊界,還有一塊寬闊平坦的地帶是個漏洞,長度至少和馬奇諾防線本身相等。一九四年我們這些野蠻的德國人之所以從比利時進攻,就是因為這個漏洞提供了一條通向巴黎的平坦大道。難道我們不能繞過這條著名的馬奇諾防線,再次沿著這條路下來嗎?
  那些支持甘末林計劃的人以譏諷的微笑來回答這樣的問題,他們說:把防線穿過比利時,一直延伸到海邊,這當然好。但是這要由比利時人來決定,但他們寧願堅持保持中立而不願搞這條防線。在法國境內延伸這條防線,則要穿過長達一百三十英里的重要工業地區。此外,過去也曾經考慮過要這樣做,但是政府想節約開支。因為人民正在要求縮短工作時間和增加工資。延長防線的費用將象天文數字那樣龐大。還有,這些地區的地下水位太高,修建坑道系統有困難。同時,那時候希特勒已經上台,延長這條防線可能刺激這個好戰的元首不加思索地馬上採取行動。
  總之,法國最聰明的軍事思想家決定不把馬奇諾防線修完,而採取了甘末林計劃。如果戰爭發生,法國和英國的軍隊將部署在未修築工事的比利時邊界一帶,嚴陣以待。如果德國人真的再次從這裡來,盟國軍隊將在加麥蘭指揮下躍出陣地,與二十萬名驍勇善戰的比利時軍隊匯合,固守天然的沿河防線。由於在現代化戰爭中處於防禦地位所具有的極為有利條件,德國向這樣狹窄的戰線發動進攻,將會遭到重大傷亡而告失敗。
  計劃執行的結果
  我們確是進攻了,雖然並不完全按照計劃給我們規定的路線行事。五天之後,甘末林大元帥被解除職務。我們穿過被認為是「無法通行」的阿登地區,繞過馬奇諾防線北端,大軍浩浩蕩蕩西進,橫貫法國,因此切斷了按照甘末林計劃準時躍出陣地衝進比利時的法國和英國軍隊的聯繫。我們由庫赫勒指揮的第八軍也自荷蘭北下迎擊,使他們陷入重圍。五月十五日晨,法國總理打電話給他的國防部長,問甘末林有什麼反擊措施。根據歷史記載,國防部長回答說:「他什麼也沒有。」
  第二天,巴黎法國外交部召開緊急會議,冒生命危險從
  倫敦乘機來到這裡的溫斯頓·丘吉爾在會上問甘末林大元帥:「將軍,準備用來抗擊德國突破的後備部隊在哪裡?」根據丘吉爾回憶錄,這位世界第一流職業軍人回答說:「Au-cume。」(「一個也沒有。」)
  魏剛將軍接替了他的職位。我們輕而易舉地從背後拿下了馬奇諾防線,因為炮口都是朝著前面方向。我們俘虜了坐等在碉堡和坑道內的法國士兵,並把他們全部運往英吉利海峽,用來對英國作戰。我們還繳獲了這個迷宮中儲備的全部糧食和裝備,只留下幾個燈泡在這些無人的混凝土通道內照明。因此馬奇諾防線一直保存到今天。
  法國的偉大從歷史舞台上消失了。德國幾世紀以來的不共戴天的敵人終於遭到厄運。從戰略上講,關於如何在戰爭中使用工業力量這個問題,他們的想法是錯誤的。他們把國家的力量和財富浪費在一個巨大的悲劇性玩笑上,用鋼和混凝土修建了半條城牆。從戰術上看,當甘末林大元帥說「AuB cune」時,法國的軍事史已經宣告結束。
  勝利中的陰影
  在最高統帥部,對法作戰的勝利一方面使人感到歡欣鼓舞,另一方面也使人感到有些不安。我們這些參加停戰簽字儀式的人中,有的當時以沉重的心情看著元首在貢比涅的陽光下跳著快步的勝利舞。我們的心情是憂喜參半:一方面為德國軍隊完成的豐功偉績、為他們英勇地扭轉了一九一八年以來的戰敗局面感到驕傲,另一方面則因為內心知道這位手舞足蹈的元首犯了或將要犯悲劇性的錯誤而感到憂慮。這些錯誤完全被掩蓋在勝利所放射出的玫瑰花般鮮艷奪目的光彩之下,不為一般世人所知。在當時那個時刻,德國好像是軍隊舉辦的舞會中的一位年輕少女,由於英俊的軍官們向她投以愛慕的眼光,露出羞答答的樣子,大家都喜笑顏開地看著她,卻不知道一個致命的癌已經在她體內萌芽。
  這個當時就已使德國受到折磨的癌症,就是外行的軍事指揮。但是除了司令部最上層少數幾個人之外,誰也沒有覺察到。在較小規模的挪威戰役中,我們已經看到了這種症狀。我們當時希望,這位無經驗的軍事領袖在那次勝利中已經取得了切身的經驗,將會下定決心在西線進行—次大突襲。
  但是,在突破的六天之後,正當倫斯德以古德裡安的裝甲部隊為前鋒向海邊挺進,敵人望風而逃的時候,希特勒神經過敏症嚴重發作,他擔心法國從南面反攻——這在當時就像是說霍屯托人1會進行反攻一樣地不可能——因而命令倫斯德停止前進,耽誤了兩天的寶貴時間,幸好古德裡安找了個理由獲准向西進行「威力偵察」,於是他乾脆不管元首的命令,閃電般直奔海岸。
  1南非的一個黑人民族,被殖民主義者視為野蠻民族。
  緊接著又犯了一項令人難以置信的戰術上的錯誤。英國遠征軍正在無可奈何地向海邊退卻,眼看就要被速度更快的古德裡安的密集的坦克趕上切斷退路,元首卻命令古德裡安停在阿河,離敦刻爾克只有九英里,並且接連三天不准坦克師團前進!直到今天也沒人確實搞清楚他為什麼這樣做。軍事歷史學家對此議論紛紛,一人一個理論,但都無助於對事實真相的瞭解。在這三天中,英國人從敦刻爾克海灘救出了他們的軍隊。說明這些情況很足以解開「敦刻爾克奇跡」之謎了。
  如果希特勒不命令古德裡安停止進軍,裝甲部隊就會比敵人搶先一步抵達敦刻爾克並切斷其後路。英國就會在法蘭德斯地區這個大口袋內損失三十多萬名士兵和將官,也就是損失了他們大部分受過訓練的地面部隊。在「荒謬的阿河停軍」一節中,我詳細闡述了關於敦刻爾克周圍是一片沼澤、灌木叢生、溝渠縱橫交錯因而不適於坦克通行這個理由的荒唐可笑。實際情況是,古德裡安在耽擱了關鍵的七十二小時之後,還是進軍了。但是能夠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迅速獲勝的第一個絕好機會從我們的手中溜掉了。赫爾曼·戈林的空軍被指定接替停止前進的裝甲師團來幹掉英國人,可能希特勒寧願讓一位納粹空軍元帥而不是他不信賴的陸軍參謀部來完成這次殺敵任務。戈林完成得如何,歷史記載有案可查。
  但是,雖然沒有獲得最後勝利,我們至少征服了法國,這一點似乎是無可爭辯的。然而六月六日那一天,希特勒又一次神經錯亂,連這一點成就差一點也成了問題。他突然宣佈,巴黎並不是進軍的目標;我們軍隊下一步應該是插向東南,拿下洛林盆地,以使法國失掉煤炭工業和軍火工業!幸運的是,作戰行動的勢頭之猛,就連元首也無法阻攔,就在幾個裝甲師團毫無必要地開進洛林的時候,我們拿下了巴黎。
  他的最嚴重的錯誤
  但是所有錯誤中最嚴重的是:德國武裝部隊到達英吉利海峽後竟然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事先全無計劃!歷史將永遠對這個事實感到驚訝。我們已經到了海邊,好幾百萬人,武裝到牙齒,因為勝利而興高采烈,而在僅僅四十英里寬的海峽對面是被擊敗的丟盔卸甲、失去戰鬥力的敵人,但是我們這位從不犯錯誤的領袖卻不知怎的忽視了如何進入英國這個細節問題,而他又是如此牢牢掌握著一切行動的決定權,沒有他點頭,任何人都不能行動。
  然而這是千載難逢的作出偉大事業的時機。亞歷山大、凱撒、拿破侖在他們的時代也曾犯過象希特勒這樣大的錯誤。但是他們具有「統帥的才能」,有能力來平衡和挽救錯誤的後果,他們具有發現並以最快速度和魄力掌握有利時機的能力。不錯,我們沒有入侵英國的計劃,但是,難道英國曾經有過用輕飄飄的小船拼湊成小艦隊從敦刻爾克渡過海峽的計劃嗎?儘管由於戰敗而潰不成軍,儘管德國空軍的猛烈轟炸,出於必要,他們仍然把三十萬人成功地運過海面。那麼,為什麼我們這支世界上最強大的、又處於勝利高潮的軍隊不能來一個「敦刻爾克背後追擊」,用一支由幾個裝甲師團組成的力量渡過海峽,登上未設防的、毫無抵抗的彼岸呢?在英國的地面上沒有什麼能阻擋我們向倫敦進軍。被救出的遠征軍已是一群丟盔卸甲的烏合之眾。它的全部裝備都丟在法蘭德斯地區。國民軍都是由老人和兒童組成的可憐的雜牌軍。
  阻擋我們入侵的將是皇家空軍和英國艦隊這兩支不容忽視的戰鬥力量。但是如果希特勒在六月抓住第一個時機,利用一切可以得到的西北歐水上現成的船隻(數以千計),把入侵部隊送過海峽,英國艦隊將會措手不及,正像挪威戰役的情況那樣。在它還未來得及集結起來進行反擊之前,我們已渡過海峽。在英國的這場空戰將在海峽上空進行,其作戰條件大大有利於德國空軍。
  我們肯定也會遭受重大損失。進攻階段和供應問題要使我們付出很大代價。我們只得再次孤注一擲。但是事後回顧歷史,除此之外難道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嗎?我在一九四○年六月曾經寫過一個正是關於進行這樣一次渡海大突襲的計劃要點的備忘錄提供最高統帥部討論。我曾經幾次寫信給美國和德國的檔案管理人員,請他們寄給我一份該備忘錄的抄件,但一直沒有得到答覆。這個備忘錄只不過是個未被採用的古董,究竟是否還存在,我也無從知道。當時約德爾一句話也沒說,把它還給我了,這就是它的最後結局。
  流產的入侵計劃
  「海獅」這個在隨後幾個月中胡亂湊合出來的入侵計劃,結果是白白浪費了很久時間,毫無用處。一旦英國喘過氣來,建立了沿海防禦,強渡海峽就需要一套極其複雜的軍事組織。希特勒從來也沒有真正去促成過這件事。在對英國作戰上,他缺乏大膽嘗試的決心,只是讓戈林把空軍白白消耗在對英國深入內地的機場的轟炸上,而陸軍和海軍這時候花費了幾個星期為這個作戰計劃吵來吵去,一直吵到夏天,大家來回踢皮球,都不肯承擔任務。最後終於放棄了海獅計劃。德國毫無疑問擁有發動入侵所需的工廠和軍事力量,但沒有所需的領導。正當在戰鬥中只要稍微再大膽一點就能贏得整個世界的時候,希特勒畏縮了;而那些內行的將軍也無能為力,因為他們全得服從這位外行的指揮。
  這才是「元首原則」在一九四○年夏天所獲得的真正「勝利」。回顧歷史,跳快步舞的領袖不應該是他。
  英譯者按:隆關於馬奇諾防線以及法國領導人的論述很為精闢,沒有更多可說了。
  我在皇家海軍的朋友們斷然否認德國人有可能甚至在六月間渡過海峽。他們認為,英國人當然會投入他們擁有的全部船隻把入侵者淹沒在海中。這個問題可以討論,但是我個
  人認為,隆講的很有道理。德國的潛艇(他在文中沒有提到)將會在這個狹窄的海峽內對處於防守地位的英國艦隊進行報復。由於參謀部缺乏具體的入侵計劃而把責任都推到希特勒身上,隆的說服力是不夠的。如果他們準備了一項可行的計劃,他就可能採用它,就像他採用曼施坦計劃那樣。從
  檔案中似乎只找到海軍參謀部所作的一份很粗淺的研究計劃,沒有別的其他入侵計劃。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德國參謀部有一種只顧眼前不問下一步的奇怪傾向,也許它們不願意去想下一步的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7:31

第25章  

  德國在比利時的大突破!
  拉古秋宣稱:這仍舊不是我們的戰爭
  傑妮絲·拉古秋和梅德琳走過第五大街和五十七街拐角的一個報攤,看到一疊剛到的下午報紙,上面壓了一塊鵝孵石,被風吹得嘩啦啦直響。傑妮絲·拉古秋對梅德琳說:「哎呀,爸爸又上報了,在發表談話。你家裡人準會覺得挺有意思吧!」梅德琳在幫助她買嫁妝。羅達、帕格和拜倫將於三點鐘乘巡洋艦「赫勒那號」抵達布魯克林海軍基地。傑妮絲心上老在想著將要第一次和華倫的母親見面,她對這件事比對戰爭的壞消息要關切得多。一股五月的疾風掃過大街,吹打著姑娘們的裙子和帽子。梅德琳一隻手抓緊一個包包,另一隻手則緊緊按住帽子,眼
  睛盯著報紙上用兩欄篇幅刊登的議員艾薩克·拉古秋的照片:他站在國會大廈的台階上,對著三個擴音器講話。「你瞧,他長得很漂亮,」她說。
  「我希望你會喜歡他。他的確是個非常精幹的男人,」傑妮絲說,因為風大,她提高了聲音。「其實他本來不想走得這樣遠,都是那些記者搞的。他現在處於不利地位,欲罷不能。」
  梅德琳把她的小套間重新裝磺了一番。淺綠色的牆,用淡黃色加綠色的印花幃幔遮著。丹麥式的麻栗木傢具樸素而小巧玲瓏,使屋子顯得寬敞一些。飯桌上擺著一盆黃水仙和鳶尾花,給這個地方帶來春天和青春的氣息,就像這兩個姑娘進來時帶來的氣息一樣。在這樣的套房裡,是不會招待共產黨員的男朋友的。的確,梅德琳老早就把那個可憐的穿褐色衣服的、吹長號的金魚眼男朋友甩了。這是傑妮絲知道後很高興的一件事。她現在的男朋友是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律師,是羅斯福的一個堅決支持者,非常聰明,可惜才二十六歲就禿頂了。
  她給電話留言服務台打了個電話,把對方的傳話很快地記在本上,然後砰地一下放下電話。「真亂彈琴,傑妮絲,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接我家的人了,你說倒霉不倒霉?兩個業餘演員開溜了,我今天下午得去聽接替他們的人的試演。總是有事!」很明顯,她對自己能如此之忙心裡是很高興的。「還有,你認識不認識有個叫巴穆·柯比的?他現在在瓦爾多夫旅館,他說他是我們家的朋友。」傑妮絲搖了搖頭。
  梅德琳給他打了個電話,聽到他講第一句話,就很喜歡他的聲音:有一種親切、幽默的迴響。「你是羅達·亨利的女兒嗎?我在電話簿上看到你的名字,就打個電話試試。」
  「我是。」
  「好。我在柏林的時候受到你父母的慇勤招待。你的母親寫信告訴我說,他們今天到達。我想他們到紐約的當天晚上可能很累,沒什麼安排,我想請你們全家出去吃飯。」
  「非常感謝您,可是我不知道他們有什麼計劃。他們大概一點鐘左右才到。」
  「原來這樣,那麼我就先訂下座位吧?如果你們一家人能來,就請在六點鐘左右全到我旅館房間來。如果不能來,給我來個電話,叫你母親打也可以。」
  「好吧,一定的。謝謝您,華倫的未婚妻正在這兒看我,柯比先生。」
  「艾克·拉古秋的女兒?好極了。一定帶她一塊來。」
  梅德琳走了,興致勃勃,對她現在的生活充滿了興味。傑妮絲換了一身厚衣服,準備去海軍基地。
  梅德琳現在負責調度「瓦特·菲爾德業餘遊藝節目」。瓦特·菲爾德本來是個蹩腳的老演員,在電台上用老一套滑稽戲的公式搞了個業餘遊藝節目,沒想到大受歡迎。他突然發了財,馬上做起大筆房地產買賣來,又同樣突然地死了。休·克裡弗蘭接替他主辦節目。梅德琳仍然出去替他買雞肉夾餡麵包和咖啡,但是現在也管接見業餘演員的事務。她依然是克裡弗蘭早晨演出節目的助手。她現在賺的錢比任何時候都多。對梅德琳·亨利來講,一九四○年五月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一月。
  在布魯克林海軍基地,風刮得更大,天氣也更冷。巡洋艦已經停靠碼頭,從桅桿到船頭和船尾一長串彩虹般的信號旗在迎風飄揚。碼頭上擁擠著揮手喊叫著的親屬,在沸騰的人聲中,戰爭難民正沿著浮橋蜂擁而出。傑妮絲找到去海關小屋的路,羅達正站在一堆行李旁邊,擤著鼻子。她一眼就看見這位穿著一身綠色毛料外衣、戴著小圓帽的身材高高的金髮姑娘。
  「哦,你不是傑妮絲嗎?我是羅達·亨利,」她說著,朝前邁了一步。「你可比照片漂亮多啦。」
  「我是傑妮絲,亨利太太!您好!」羅達的苗條身材、時髦的草帽、紫紅色的手套和鞋使傑妮絲有些驚訝。她在彭薩科拉曾見過華倫的父親一面,時間雖然很短,但還記得他是個皮膚粗糙、飽經風霜的男人。相形之下,亨利太太看上去顯得年輕、秀麗,甚至還很肉感。實際情況的確如此,儘管她鼻子紅紅的,並且不時她打噴嚏。
  「你真機靈,穿這麼一身衣服。我穿的是春天的服裝,可這裡真正是北極,」羅達說。「梅德琳在哪裡?她好嗎?」傑妮絲馬上解釋她女兒沒來的原因。
  「原來這麼回事!梅德1變成了搞事業的女孩了!親愛的,我很想吻你,可是我不敢,你別靠近我,我可傳染!我傷風很重,老不好。他們應該把我隔離起來,要不然整個國家都得讓我傳染上啦。嗨,你可真漂亮,簡直叫人神魂顛倒,華倫真是走運!他現在好嗎?」
  1梅德琳的暱稱。
  「挺好吧,我希望。他在波多黎各什麼地方正在拚命練習艦上降落呢。」
  維克多·亨利和一個看上去很凶的海關檢查員一起穿過人群走來。他穿著金色鈕扣的藍色厚毛料長外衣,戴著硬殼帽子,比傑妮絲記憶中的亨利更神氣一些。亨利略略跟傑妮絲打個招呼,問起梅德琳,然後就問拜倫到哪裡去了。
  「勃拉尼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他要打個電話,」他母親說。
  檢查員檢驗行李時,傑妮絲告訴亨利夫婦關於巴穆·柯比請吃飯的事。羅達一邊打噴嚏,一面說:「怎麼搞的。他的工廠在丹佛。他到這裡來幹什麼?我看我們去不了,是不是,帕格?當然,在瓦爾多夫吃頓飯,這樣來重新開始在美國的生活,倒也怪不錯,把柏林的味道從我們嘴裡洗乾淨!傑妮絲,你簡直想像不到德國現在成了什麼樣兒,太可怕了。我不再有什麼幻想了。我一看到自由女神像,不由得又哭又笑。我擁護美國,現在這樣,將來也永遠這樣。」
  「真的,我有事要跟弗萊德·柯比談,」帕格說。
  「哎呀,帕格,這可不行。我正鬧著這討厭的傷風,還有我的頭髮!」羅達說。「而且到瓦爾多夫我穿什麼衣服呢?除了我身上穿的這件,其他衣服都皺成一團。我要是能把我那身粉紅色外衣熨平並且找個理髮師幫我理兩個小時頭髮該有多好——」
  拜倫悠悠蕩蕩地穿過喧鬧的人群走來:「嘿,傑妮絲!我猜你就在這裡。」拜倫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上面有倫敦標記的小盒子遞給她。
  傑妮絲打開一看,裡面放著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別針,是一隻小金象,眼睛鑲著兩顆紅寶石。「我的上帝!」
  「誰要是跟我們家的人結婚,就得有大象般的耐性,」拜倫說。
  「天哪,哈哈,說的可是實話,」羅達說,大笑起來。
  傑妮絲溫柔地慢慢看了他一眼,心裡想,他甚至比華倫還漂亮。他的眼睛發出一種熱切、興奮的閃光。她吻了他一下。
  「……我沒有什麼可以貢獻,」收音機裡播送出一個沙嗄、強勁、有力、沒有抑揚的聲音,子音都含混不清,很像一個喝醉了的人,「只有血、勞力、眼淚和汗水。」
  「我說,他是個天才,」羅達大聲說。她坐在柯比房間裡的一個不很結實的金漆椅子邊上,手裡拿著一杯香檳酒,眼裡含著淚水。「這以前他在哪裡?」
  拜倫一面從一個有俄文字的藍色罐頭裡把魚子醬抹在一小片烤麵包上,很小心地把洋蔥絲攤在上面,一面說:「當普倫進入斯卡帕灣擊沉『皇橡號』的時候,當德國人渡過斯卡格拉克海峽進入挪威的時候,他都在掌管英國海軍。」
  「別說話,聽著,」維克多·亨利說。
  傑妮絲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父親,把兩條長腿交叉起來,呷著香檳酒。巴穆·柯比眨巴著眼睛欣賞著她的腿,這使她感到高興。他是個看上去很有趣的老混蛋。
  「……你們問,我們的政策是什麼?我說,我們的政策就是在海上、陸上和空中以我們全部的強大力量和上帝可以賦予我們的全部內在力量進行戰爭:向一個窮凶極惡的、可悲的人類罪惡史上從來還沒有能與之相比的最醜惡的暴虐政權開戰。這就是我們的政策。你們問,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我可以用兩個字回答:勝利——不惜一切代價,不畏一切恐怖,一定要取得勝利。我滿懷希望和活力來肩負起我的重任。我堅決相信,我們的事業絕不會在人類中遭到失敗……」講話結束了。一個美國人咳嗽一下,用顫動的聲音說:
  「剛才播送的是大不列顛的新任首相溫斯頓·丘吉爾的講話。」
  過了一會兒,羅達說:「這個人將拯救文明。我們將要參加進去。德國人的牌叫過了頭。我們決不會讓他們征服英國的。德國人有一股奇怪的蠢勁兒,你知道嗎?你必須細細地對他們進行長期的觀察,才能明白這一點。實在蠢得奇怪。」
  維克多·亨利看了看表,向柯比博士說:「這篇講話很不錯。咱們現在談幾分鐘好嗎?」
  柯比站了起來,羅達對他笑著說:「香檳酒,魚子醬,照常營業。這就是帕格。」
  「我們在等梅德琳,」帕格說。
  「來吧。」柯比說,朝臥室走去。
  「可是,爸爸,我有事得先走,」拜倫說。「我得趕乘一架
  開往邁阿密的飛機。在一小時左右它就要從拉瓜迪亞起飛了。」
  「怎麼!柯比博士以為你要跟他一起吃飯呢。」
  「嗯,可是在我知道他要請吃飯之前已經訂好票了。」
  「你不等梅德琳到了再走嗎?你已經兩年沒見她了。吃完飯她還要帶我們大家去看他們的節目呢。」
  「我想我最好還是去,爸爸。」帕格突然站起來,離開了房間。
  「勃拉尼,你可真叫人沒法兒,」母親說。」你就不能等到明天再去?」
  「媽,您還記得不記得您談戀愛時是怎樣的?」
  羅達臉紅了,這使得他和傑妮絲都感到驚訝。「我?我的上帝,拜倫,你怎麼說出這種話!我當然不記得了,我已經是老太婆了。」
  「謝謝你送我這個寶貴的別針,」傑妮絲摸著她肩上那個小象。
  「在邁阿密的準是個挺不錯的姑娘,對不對?」
  拜倫瞇起眼睛發呆的神情消失了,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並以羨慕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她還不錯。」
  「帶她一起來參加婚禮,別忘了。」
  當拜倫走到門口時,羅達說:「你可真有叫你爸爸失望的本事。」
  「我要不叫他夫望,他才會真正失望呢。再見,媽。」
  在臥室裡,柯比博士坐在桌子前面,正在查點維克多·亨利從德國給他帶來的一疊刊物和打印的報告。當他正潦草地在一本黃皮筆記本上寫著的時候,小桌子搖撼了一下,兩份報告滑落在地上。「這個套間應該租給侏儒住,」他說,繼續寫下去。
  維克多·亨利說:「弗萊德,你是不是正在研究一種鈾彈?」
  柯比的手停了下來。他轉過身來,一隻長長的手臂鬆弛地倚在椅背上,緊緊盯著亨利的眼睛。兩個人沉默不語、互相看了很長一段時間。
  「你盡可以跟我說,這不關我什麼事,可是——」帕格坐到床上。「我給你這些東西都是關於鈾的。有些資料我弄不到,比如說有關石墨的數字,德國人毫不隱諱地告訴我,由於這個秘密炸彈的緣故,這些數字是保密的,德國人很喜歡十分隨便地談論他們正在研究製造的這個可怕的超級炸彈。這使我覺得它大概沒什麼了不起。可是你給我的那張要求清單使我又改變了想法。」
  柯比把煙斗敲空,裝上煙絲,點燃著它,前後一共用了兩分鐘,在這個過程中他沒講話,只是瞧著亨利上校,然後他慢條斯理地說:「我不是化學家,而這個鈾或多或少是屬於化學工程方面的問題。從生產技術上說,是涉及到電學的。兩個月以前,曾經有人來跟我接頭,要我做工業顧問。」
  「這個東西目前又處於什麼狀況?」
  「還完全是理論。要好多年才能談到認真的努力。」
  「你能跟我具體談談嗎?」
  「當然可以。在大學物理教科書上都可以找到。其實《時代》雜誌也刊登過。就是中子轟擊的過程。在鐳的游離過程中,把各種化學物質放在那裡,看產生什麼結果。在歐洲和美國,這種試驗已經進行了好多年。去年,那兩個德國人拿氧化鈾試了一次,結果他們發現了鋇。這就是原子分裂造成的原索嬗變。我想你一知道原子質量中負荷的不可思議的巨大能量。你大概聽說過關於僅用一塊煤就能使輪船橫渡重洋的事,只要你能夠利用其中的原子能。」維克多·亨利點點頭。
  「嗯,帕格,這就意味著,用鈾確實可能做到這點。這就是原子分裂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所放射出的能量遠比為了促成原子分裂面消耗的能量要多得多。那些德國人秤量了所用過的原子質量,發現質量大大減少,從而證明這一點。他們發表了試驗的成果,從那以後,整個科學界就熱鬧起來了。
  「好了,那麼下一步呢,已經有了這個稀有的鈾同位素u—235。通過從質量中釋放出巨大能量的連鎖反應,這個物質原來具有巨大的爆炸力。據說,抓一把就可以炸毀一個城市。那些研究原子核的年輕人說,只要工業方面能夠生產出足夠的純u—235,現在就可以辦到。」
  帕格緊閉著嘴,身體緊張地前傾,諦聽著這些情況,在柯比一口口地噴著煙的時候不停地說「嗯,嗯」。他朝這位工程師伸直一個手指,說:「我明白了。這是很重要的軍事情報。」
  柯比搖搖頭。「算不上,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它也許完全是一場虛驚。這些化學工程師不作任何保證,而且他們所要的東西將需要工業方面作出巨大努力才能提供,製造出來的那個玩意兒也許會爆炸,也許根本不爆炸。也許當你剛感到厭煩絕望的時候,它會突然爆炸成碎片。誰也不敢說。在筆記本子上寫上五分鐘,涉及的支出就得千百萬元。這筆費用高達十億美元,最後也可能只不過是一堆垃圾。國會正在吵鬧著要削減開支。他們正在拒絕批准羅斯福要求再多生產兩百架新式飛機的撥款。」
  「我想再問你兩個問題,如果超出了範圍,請告訴我。」
  「問吧。」
  「你在其中擔任什麼工作?」
  柯比用煙斗搓著下巴。「好吧,你怎麼樣從一種很稀有的金屬中分離出足夠投入生產的同位素呢?一種意見是,把這個金屬先變成電離的氣體,然後通過磁場加以轟擊。較輕的離子就會被打歪一點,這樣就可以把它們游離出來,捉住它們。整個過程能否成功取決於磁場是否能保持穩定,因為稍不穩定就會干擾離子的游離。我的任務就是準確無誤地控制電壓。」
  「嗯。現在,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有機會,我是否應該把我經過估價的意見向總統提出,建議他放棄幹那個關於鈾的傻事?」
  柯比發出短促的男中音笑聲。「真正的問題是德國人。他們究竟進展到了什麼程度?他們對純石墨的研究成就使我感到不安。石墨在整個過程的後一階段才需要。如果希特勒先有了鈾彈,帕格,而且這些鈾彈又是能使用的。其結果將是很不妙的。」門鈴響了。
  「大概是你女兒來了,」柯比說。「我們下去吃飯吧。」
  梅德琳來了,她穿一身時髦合體的黑色衣服,外面是一件顏色鮮艷的短外套,下面是緊身的裙子。黑黑的頭髮梳到頭後面去。很難相信她才二十歲。可能她也有點故意裝出一個年輕的職業婦女的樣子,然而侍者頭兒跑過來向她鞠躬說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給她打來電話時,她也確實兩次不得不離開帝國廳的餐桌。維克多·亨利喜歡她那沉著端莊的態度和不多講話的習慣。她那雙靈活的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幾乎一言不發地聽著他們談論德國情況和婚禮計劃。
  在播音室大樓的問訊處,一個拘謹的穿著制服的年輕人在等著他們。「亨利小姐的客人嗎?請跟我來。」他把他們帶到單調的、天花板很低的綠色房間,休·克裡弗蘭和他的工作人員正圍著一張桌子坐在那裡。克裡弗蘭精神抖擻、親切熱情地請他們在房間裡等著節目開始。他在看著卡片,一面背誦著他一會兒要脫口而出的那些引人發笑的話,一面和編製笑料的人一起商量。過了一會兒,他抓根橡皮筋把卡片纏好放在口袋裡。「喂,現在還有五分鐘,」他轉過身來向客人們說。「我聽說丘吉爾這傢伙作了個挺不錯的演講。你們聽到了沒有?」
  「每一個字都聽見了,」羅達說。「很有力量。這篇講話一定會載入史冊的。」
  「確實很不錯,」帕格說。梅德琳說:「真倒霉,我太忙了,沒聽到。」這個節目的監督看上去有四十五歲,穿著卻像個大學生。他把一隻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的手放在後腦勺說:「講得還可以,只是需要壓縮一下,加點力量。調子太軟。講到血和汗的那一行還不錯。」
  「有這麼一句?把這句話配到彈琴的劊子手那段裡行不行?」克裡弗蘭對他旁邊的那個笑料編製人說。他是個樣子很憂鬱的年輕猶太人,頭髮長得需要理個發。「咱們把血和汗夾進去行不行?」這位笑料編製人悲哀地搖了搖頭說:「低級趣味。」
  「別發傻,赫比,想法編點什麼。亨利上校,戰爭情況現在怎麼樣?甘末林計劃能不能擋住德國鬼子?」
  「我不太清楚甘末林計劃是怎麼回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7:45

  梅德琳讓她的客人坐在播音室舞台上的貴賓席,靠近克裡弗蘭接見業餘愛好者的桌子,面前就是一幅用硬紙作成的巨大廣告牌,上面是晨笑牌粉紅色瀉鹽廣告。她把自己安置在那間玻璃操縱室裡。觀眾很多,在維克多·亨利看來,全是些愚昧無知的人,他們為業餘演員結結巴巴的講話鼓掌,聽了克裡弗蘭的戲謔就哄堂大笑。克裡弗蘭用輕快、狐狸般的魅力把這個節目主持得很好。帕格現在知道梅德琳如今是跟一個很有前途的人搭了伙。但是這個節目使他看了感到討厭。一個業餘演員扮演電線修理工。克裡弗蘭說:「喂,喂,大概他們在法國現在正需要你。」
  「法國,克裡弗蘭先生?」
  「是呀,去修理馬奇諾防線1。」
  1原文「電線」和「防線」是同一個字。
  他向觀眾眨了眨眼。他們哄堂大笑,鼓起掌來。
  「你覺得有意思嗎?」帕格隔著羅達小聲問巴穆·柯比。
  「我從來不聽收音機,」這位工程師說。「很有趣,就像參觀精神病院。」
  「克裡弗蘭這人可是很逗,」羅達說。
  演出結束後,觀眾蜂擁到台上圍著休·克裡弗蘭要他簽名的時候,梅德琳來到他們這裡。「真糟糕,因為要廣播新聞公報,最精采的兩小段被停播了。這些負責新聞的人,總是這麼蠻橫!」
  「發生什麼事了?」維克多·亨利問。
  「唉,當然是關於戰爭的消息。還是那些情況,德國人又佔領了幾個城市,法國正在潰敗,等等。沒什麼新鮮的。等
  會兒休知道了他們停播彈琴的劊子手這一段,準要發脾氣的。」
  「您是亨利小姐嗎?」一個穿制服的僕人走近她。
  「什麼事?」
  「緊急長途電話,小姐,在克裡弗蘭先生的辦公室,找拉古秋小姐,從波多黎各打來的。」
  「青鳥號」漁船以每小時四海里的速度在海灣裡輕輕飄蕩。陽光下,拜倫和娜塔麗躺在船的天橋上相互摟抱著。下面,那個下頦凹陷、臉曬得紅紅的船長喝著一缸子啤酒,朝機輪打著哈欠。隱隱聽到通向岸上的電話發出急促而細碎的呼號聲。空戰椅1的窩孔內插著長桿,魚線從那裡拖在水中。這一對給太陽曬得黑黝黝的情人差不多全身赤裸,只穿著游泳衣,他們忘記了魚,忘記了魚線,也忘記了船長。他們忘記了死亡,也忘記了戰爭。平靜的深藍色海水和清澈的淡藍色天空彷彿一個大圓圈,他們就躺在這個圓圈的中心。太陽好像只照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1戰椅是海上釣魚的人坐的椅子,坐在椅子上拉動釣線使魚疲乏。
  甲板傳出下面用力敲打的回聲,迅疾的四下,像摩斯電碼裡的V字信號。
  「喂,亨利先生,您醒著嗎?」
  「什麼事?」拜倫粗聲粗氣地喊,用一隻胳膊肘支起身子。
  「岸上來電話,您的爸爸要您回去。」
  「我父親?搞錯船了,他在華盛頓哪。」
  「等一會——喂,喂,『青鳥』要皮爾·托馬斯——」他們又聽見嘎嘎的電話呼號聲,「嘿,亨利先生。您的父親——他是不是海軍軍官,上校?」
  「對了。」
  「辦公室接到您女朋友母親打來的電話,您父親正在她家裡。他留下話要您馬上回去。」娜塔麗坐了起來,睜大了眼睛,露出吃驚的神色。拜倫喊道:「好吧,咱們往回開。」
  「怎麼回事?」娜塔麗大聲說。
  「我一點都不知道。」
  小船在深色的海上劃出一道綠白色的圓圈,掉轉頭來開足馬力返航。船開始上下顛簸,風吹亂了娜塔麗鬆散的、長長的黑髮,她從草籃裡抽出一面鏡子。「唉呀,你看我成了什麼樣子,看我這張嘴,好像讓耗子咬過了一樣!」她把手背放在唇上。「我這象戈爾貢1的頭發現在整理也沒用,等進了屋再說吧。你爸爸找你有什麼事,勃拉尼?」
  1希臘神話裡的蛇發女妖,人見了嚇得變成化石。
  「你幹嗎這麼害怕?大概是和我母親一起來的,她想見見你。這也不能怪她,我一下子就溜到這兒來了。如果他們真來了,我就把事情告訴他們,娜塔麗。」
  她的臉露出憂慮的樣子。她拉住他的手。「可愛的人兒,猶太人有條教規,父親或母親剛死,不能很快就結婚。也許要等上一年之久,而且——我的上帝!別作出那個樣!我不打算遵守這條規定。可是我不能在這個問題上讓我母親傷心。怎樣解決,我需要點時間來考慮怎麼辦才好。」
  「我並不要你破壞你們的教規,娜塔麗,可是,上帝,這對我可是個打擊。」
  「親愛的,只是一小時前我才打算跟你結婚的,」她搖搖頭,感傷地笑了。「我覺得好像中了邪魔,幾乎靈魂都出竅了。可能是太陽曬得太厲害,也許是因為我沉醉在親吻之中了。而現在你父親突然出現!這一切難道不像糊里糊塗做一場大夢一樣嗎?」
  他用手臂摟著她的雙肩,船顛簸得更厲害了,於是他把她緊緊摟住。「我可不是這麼感覺,一切都非常真實,最真實的事就是我們要結婚了。真實的事情似乎剛剛在開始。」
  「對,毫無疑問是這樣,我當然並不盼著給萊斯裡寫這封信。唉呀,又是那張陰沉的臉!活像萬聖節前夕戴的假面具。一下子戴上,一下子摘掉,真叫人洩氣——勃拉尼,爸爸剛死,他就來看我,他非常熱心,幫我們很多忙。完全不是以前那個斯魯特,就是太晚了一點。他曾給他大學時代的朋友們去信,想給我找個教書的職位。我多麼希望知道你父親到這兒來有什麼事!別把我們的事告訴他,拜倫。等我跟母親談了以後再說。」
  「那麼,你最好馬上跟她談。我父親總是喜歡刨根問底的。」
  「噢!噢!」她把兩隻手放在頭髮上,「我感到高興,心又很亂,很不安定!我頭昏腦漲,覺得自己好像才十六歲,當然不是,天曉得!要是的話,對你可有多好。」
  當「青鳥號」駛近的時候,拜倫拿出望遠鏡,仔細地觀察沿著海邊的一排參差不齊的摩天旅館大樓。「不出所料,他果然在那裡,在碼頭上等著。」娜塔麗本來懶洋洋地靠在一張椅子上,這時馬上坐直了。
  「不會吧,真的?」
  「就在那裡,來回踱著,我認得出他那走路的樣子。」她抄起籃子,跑進船艙,對船長說:「請開慢點。」
  「好,小姐,」這個長著絡腮鬍子的人笑嘻嘻地拉了拉閥門。
  她關上通往前艙的小門,不久她又出現了,穿著紗裙,白襯衫,光澤的黑髮經過梳理鬆鬆地披在肩上。「我有點暈船,」她對拜倫說,有氣無力地微笑著。「在悶熱的船艙裡,船搖晃著,把眉毛和嘴化妝一番,真吃不消。喲!我臉色發青吧?我覺得發青。」
  「你漂亮極了。」
  船破浪前進,距離碼頭還有半英里。娜塔麗遠遠可以看見一個穿藍色衣服的男人在走來走去。「全速前進,」她顫巍巍地說,「管它水雷不水雷的。」
  船停了之後,維克多·亨利從散發著柏油味道的碼頭彎下身子,伸出一隻手。「你好,娜塔麗。這太對你不起了,小心點別踩在那顆釘子上。」拜倫跳到岸上。「有什麼事嗎,爸爸?大家都好嗎?」
  「你們兩人吃午飯了沒有?」帕格說。
  他們兩人相互看著。娜塔麗有點緊張地笑了起來。「我帶來了夾餡麵包,在籃子裡。我們,我也不知道,我們忘了。」
  雖然維克多·亨利的臉一直很嚴肅,他的眼睛流露出覺
  得有趣的神情,但一閃就消失了。「嗯,嗯,從那個小飯館」——他用大拇指朝碼頭上一家簡陋的賣蛤的酒吧間指了指——「散發出來的味道饞得我要命,可是我想還是等等你們。我今天還沒吃東西呢。」
  「請到我家去吧,我願意給你們搞點東西吃。」
  「你的媽媽很客氣,給我倒了桔汁和咖啡。我們就到那家酒吧間去怎麼樣?這些海濱飯館也可能相當不錯的。」
  他們坐在一家用夾板搭的外面漆成鮮紅顏色的小棚屋內。拜倫和他父親要了蛤雜燴。
  「我一向不喜歡吃這個東西。」娜塔麗向侍者說。「給我來個鹹肉番茄夾餡麵包,好嗎?」
  「好,小姐。」維克多·亨利以奇怪的眼光看著她。「怎麼了?」她說。
  「你倒不太在乎吃什麼東西。」
  她神色有些迷惘。「噢,你說的是鹹肉1?我一點都不在乎。許多猶太人都這樣。」
  1猶太教規禁吃豬肉。
  「你母親呢?」
  「她模模糊糊地有些禁忌,可是有時候理會,有時候又不去理會。我也鬧不清。」
  「我和你母親談了好久。她是個很聰明的婦女,經受了這樣的不幸,表現得還很堅強,好吧!」帕格把香煙和打火機放在桌上。「看起來法國真要不行了,是不是?你們聽到今天早上的廣播沒有?在巴黎,他們正在燒燬文件。英國遠征軍正在拚命向海峽逃跑,但是可能已經太晚了。德國人實際上很可能把英國正規軍都一網打盡了。」
  「我的上帝,」拜倫說。「如果真是這樣,戰爭就結束了!三天裡怎麼會發生這麼大變化?」
  「可是確實發生了。當我等你們的時候,我從我汽車裡的收音機聽到總統對國會兩院聯席會議發表緊急講話。他要求國會批准一年生產五萬架飛機。」
  「一年五萬架?」娜塔麗大聲說。「五萬架?這只不過是瞎說說罷了。」
  「他說,我們先要興建飛機工廠,然後開始生產。根據我昨天看到的華盛頓氣氛,國會會批准這筆開支。他們終於感到恐慌了。他們是猝然醒悟過來的。」拜倫說:「這些都幫不了英國或法國的忙。」
  「是幫不了,在這次戰役中幫不了忙。國會現在開始考慮的是我們自己將來同希特勒和日本人作戰的事。好吧。」帕格點燃了一支香煙,然後扳著攤開伸直的手指頭盤算著。「華倫的三十天假期已經被取消了。婚禮提前舉行。華倫和傑妮絲明天結婚。他們只能度一天蜜月,然後華倫就直接到太平洋艦隊去。因此,第一,你明天早上十點鐘以前必須到彭薩科拉。」拜倫猶豫地看了娜塔麗一眼,她有些目登口呆。拜倫說:「好吧,我準時到。」
  「好,第二,如果你要參加潛艇學校五月二十七日開課的訓練班的話,你必須到新倫敦去報到,並且在星期六以前作體格檢查。」
  「我在彭薩科拉作體格檢查不行嗎?」
  做父親的把嘴一噘。「我倒沒想過這個問題。也許可以讓瑞德·塔利通融一下,他已經夠照顧了,一直給你留著這個名額。要求進這個學校的申請書現在已經堆積如山了。」
  「五月二十七日?」娜塔麗跟拜倫說。「離現在只十一天啦!十一天以後你就進潛艇學校了嗎?」
  「我不知道,有這種可能。」她轉過來問他的父親:「訓練班要多久?」
  「三個月。」
  「那以後他幹什麼呢?」
  「我估計他可能直接到艦隊去,像華倫那樣。新的潛艇正在開始陸續生產出來。」
  「三個月!然後你就走了!」娜塔麗大聲說。
  「這些我們回頭再談。」拜倫說:「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參加婚禮嗎?」
  「我?我不知道。沒有邀請我。」
  「傑妮絲要我帶你一起去。」
  「她說了嗎?什麼時候說的?你從來沒告訴過我。」拜倫轉過來向他父親說:「嗯,這期潛艇訓練班結束以後,下一期什麼時候開始?」
  「我不知道。但是你越早開始越好。你還得在海上再訓練十三個月才能去掌握潛艇。勃拉尼,再沒有比取得潛艇駕駛員資格更艱苦的事了。當飛行員也比它容易。」
  拜倫拿起父親的一支香煙,點著,深深吸了一大口,然後,一邊吐出一縷灰色的煙霧,一邊說:「我和娜塔麗準備結婚。」
  娜塔麗咬著下嘴唇,維克多·亨利打量了她一眼說:「原來如此,這可能影響你入學,也可能不影響,我事先不知道你們這件事,所以也沒查問過。一般說來,在這種情況下,未婚的投考學員有優先權。不過,也許可以——」
  娜塔麗打斷他的話。「亨利上校,我知道這件事會造成很多困難。我們今天早上才決定的。我自己也還不知道什麼時候以及如何才能結婚,好多問題糾纏在一起。」帕格點了點頭,他一面吃飯,一面從眉毛下面看著她。
  「沒有不可克服的困難,」拜倫說。
  「聽我說,親愛的,」娜塔麗說。「我決不會做任何阻礙你去潛艇學校的事。我的上帝,我在華沙呆過。」拜倫吸著煙,臉上沒有表情,眼睛緊緊盯著他父親。
  維克多·亨利看了看手錶,收起煙卷和打火機。「好吧,就這樣。這個雜燴真不錯,很叫人滿意。下午有一架去彭薩科拉的飛機,我還趕得上。」
  「你打個電話來告訴我這些事不也行嗎?」拜倫說,「那是很便當的。為什麼要親自來這裡?」
  維克多·亨利向侍者揮了揮賬單和一張十元的鈔票。「你跑得像火箭那麼快,拜倫,那時候我不知道你的計劃,也不
  知道你的心情,甚至對於你肯不肯來參加婚禮我也沒有把握。」
  「我要知道的話,我也絕不會讓他缺席的,」娜塔麗說。
  「可是這一層事先我也不知道,我認為我應該當面和你們兩人談談,也許還需要回答一些問題,甚至在必要時還得勸說幾句。」然後他向娜塔麗說:「傑妮絲和華倫確實期望你去,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她把一隻手放在前額上。「我簡直不知道我能不能去。」
  「我們去,」拜倫很乾脆地說。「至少我去,這樣就行了吧?」
  帕格猶疑了一下。「潛艇學校的事怎麼樣?我已經告訴瑞德今天打電話通知他。」
  「如果塔利上校一定要今天回話,那麼就告訴他不去了。行不行?」
  娜塔麗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不行,拜倫,不能就這樣作出決定。」
  「我不知道該怎樣作出決定。」
  「你可以和我商量,這事和我有關係。」
  維克多·亨利咳了一聲。「好吧。我該說的都說了,我得走了。這個問題明天還可以再談。」
  「哦?」拜倫的語調帶有譏諷味道。「那麼你畢竟不是真的非今天給塔利上校打電話不可。」維克多·亨利的臉沉了下來。他靠到這個硬椅子背上。
  「你聽著,拜倫,給你製造麻煩的是希特勒和德國人,不是我。我是在提醒你注意。」
  「從歐洲傳來的這些壞消息可能被大大地誇張了,而且,不管怎麼說,不會有一隻美國潛艇因為沒有我而開不出去。」
  「哎呀,別說了,勃拉尼,」娜塔麗說,聲音有些嗚咽。
  「讓你父親去趕飛機吧。」
  「你只要記住,發動這場戰爭的不是我,拜倫,」維克多·亨利說,他所用的語調幾乎和他對萬湖那個侍者的語調完全一樣。他一面看著兒子的臉,一面從掛衣鉤上拿下他的白色便帽。「我看你很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潛艇駕駛員,他們全是一群愚蠢的利己主義者,另一方面,我不會因為你要娶這位聰明美麗的年輕姑娘而憎恨你。現在我得離開這裡了。」維克多·亨利站了起來。「明天在教堂見。早點來,你是男儐相。穿你那身深色衣服。……再見,娜塔麗,很抱歉打斷了你們在船上的好時光,希望你盡可能去彭薩科拉。」
  「好的,先生,」她的憂愁的臉上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
  「謝謝您。」
  等他走出去以後,她轉過身來對拜倫說:「我一向最討厭燒魚的味道,咱們走吧。剛才那會兒,我一直噁心,天曉得,我怎麼會沒吐起來。」
  娜塔麗沿著碼頭跨步向海邊走去。她深深地吸了好幾口空氣,裙子隨著她扭動的屁股飄動著,薄薄的襯衫被風吹得貼在胸上,長長的頭髮在飛揚。拜倫緊跟在她後面。她走到碼頭盡頭突然停住,兩個衣衫襤褸的黑人男孩子正坐在那裡釣魚。她朝他轉過身來,兩臂交叉著。
  「你到底為什麼要用那種態度對待你父親?」
  「哪種態度?我知道他來這裡幹什麼,如此而已。」拜倫也同樣尖銳地回答說。「他是來把我們分開的。」他的聲音響亮,帶點鼻音,很像維克多·亨利。
  「好了,送我回家吧,馬上回家。他說的完全對,你知道。你把目前的戰爭情況歸咎於他。這就是你不成熟的實質。我替你難為情,我不喜歡這種情緒。」
  他們沿著碼頭往回走,一直走到她父親那輛新的別克牌藍色小轎車前面。汽車閃閃發亮,曬在烈日之下,像火爐一樣散發出熱氣。「請你把所有的門都打開。讓空氣流通一下,否則就要悶死在裡面了!」
  勃拉尼一面從這個門走到那個門,一面說:「我以前從來什麼也不要,不要生活,不要他,誰也不要。現在我要了。」
  「即使是這樣,你也得面對現實,不要亂發脾氣。」
  「他已經說服了你,」拜倫說,「他立意要幹什麼,總是能達到他的目的。」他們鑽進汽車。
  「你瞭解的也不過就是這麼些,」她厲聲說,砰地一聲關上她那邊的車門,他正在發動馬達。」我和你一起去彭薩科拉,好嗎?我愛你。現在閉上嘴,送我回家。」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8:41

第26章

  在華倫·亨利中尉舉行婚禮的那天早上七點鐘,那個鐵皮舊鬧鐘的鈴響了,他呻喚一聲,醒了過來。四點鐘以前,他還在離彭薩科拉二十英里左右加記旅館的一間臥室裡,睡在他今天的新娘的溫柔的懷抱中。他搖搖晃晃走到浴室,開了冷水龍頭,經過淋浴猛烈的刺激,他清醒了一些。他疲乏地尋思,在結婚那天早晨先度過這麼一晚是否有點粗鄙。可憐的傑妮絲說,她一到家馬上就得換衣服和打點行裝。是的,的確有點粗鄙,可是天哪,多麼美好的一晚!華倫噗哧一笑,仰起頭,讓冷水沖在臉上,開始唱起歌來。這畢竟有點難——匆匆忙忙舉行婚禮,度一個晚上的蜜月,馬上分離,相隔幾千英里!太違反人性了。不過這也不是第一遭。
  華倫用一條粗毛巾擦乾身子,逐漸高興起來。他心想,體統還是要的。結婚前夕幹這種事畢竟有失體統。只能怪命運不濟,要這麼快就跟她分離。這是戰爭的禍害之一,造成這種情況的真正原因是希特勒入侵法國,並不是他自己或傑妮絲行為放蕩。
  說實在的,華倫並不怎麼擔心即將和傑妮絲分別。她不久就要到珍珠港來。突然接到要他去太平洋的命令,他心裡熱呼呼的,感到興奮。再加上他和傑妮絲在新婚之夜的前一個晚上就同了房,促使他迸發起一陣新的熱愛生活的感覺。因為戰爭威脅迫近了,他馬上要趕回去駕駛美國「企業號」航空母艦上的戰鬥機。這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前程,有點像懷著驚怯的心情飛往月宮。儘管華倫內心對離開傑妮絲感到遺憾,對過早地和過多地享有她感到內疚,但他的情緒非常高漲。他叫來侍者,要了雙份火腿蛋和一壺咖啡,然後興高采烈地換上他的結婚服裝。
  拜倫站在他哥哥房間外的門廊裡,微笑著在看釘在門上的一張粗線條的漫畫:海神老人搖晃著頭上的包,憤怒地從海上——一艘航空母艦前面直起身子,向一架輪子濕淋淋的飛機揮舞著他的三叉戟,駕駛員從機身裡探出身子,向他敬禮並大聲喊著:「對不起。」
  「請進!」華倫聽到敲門聲。
  「你是『濕輪』,亨利,是吧?」拜倫引用漫畫上的標題。
  「勃拉尼!哎呀!我的上帝,你來多久了?嘿,你看來蠻神氣!你居然趕來參加婚禮,我真高興。」華倫又給他弟弟要了點早點。「喂,你可得給我講講你的歐洲漫遊記。按理講我是個戰士,可是天曉得,經歷險境的卻是你。聽說你遭到納粹的轟炸和掃射!我的同伴們一定要跟你談談。」
  「我正好碰上戰爭,稱不上什麼英雄,華倫。」
  「講給我聽聽。坐下,我們不好多話要談呢。」
  他們一邊吃東西,喝咖啡,抽煙,一邊談著。當華倫收拾行裝時,他們還繼續談,開始有點不自然,慢慢就隨便起來。他們相互打量著對方。拜倫覺得,華倫比以前老了一些,容貌更粗獷一些,更有信心的樣子,現在正處於最得意時期,什麼都比自己強。他那白色軍服上佩戴的飛行員肩章上面的嶄新的金翅膀,在拜倫看來,似乎展開有一英尺長。談起飛行,華倫樣子很輕鬆,幽默而沉著。他已經掌握了開飛機的技術和那些專門術語。他也談到關於他出事故的笑話,但並不能掩蓋他對被提升一事的得意。他談到「海軍飛行員」一詞時仍然流露出驕傲和敬畏的神情。在拜倫看來,他自己那些從炮火下死裡逃生的經歷只不過是一個蠢人的插曲,根本不能和華倫的一步一步提升到戰鬥機駕駛員相提並論。
  從華倫方面來講,他上一次看到拜倫還是他正要動身去歐洲的時候,拜倫還是一個無精打采、邋裡邋遢的少年,學習成績很壞,一臉粉刺,對以美術為專業早已心灰意懶。現在的拜倫,皮膚光滑而帶褐色,尖下頦,眼睛比前深沉,坐的姿勢也比前直了。華倫已經習慣於海軍的短髮和不墊肩的衣服。拜倫黑色墊肩的意大利服裝和蓬鬆的微紅的頭髮使他看上去很英俊,這個外表和他在德國轟炸下同一位漂亮的猶太姑娘漫遊波蘭的英雄故事很相稱。華倫以前從來沒有妒嫉過他弟弟什麼。他現在妒嫉拜倫太陽穴上那道用針縫過的紅色傷疤——他自己的傷疤是意外事件造成的,並不是戰爭中受的傷——他甚至有點妒嫉他那個猶太姑娘,雖然人還沒見過。
  「娜塔麗怎麼樣,拜倫?她來了嗎?」
  「當然來了。我把她安置在傑妮絲家裡了。傑妮絲真周到,昨天晚上給娜塔麗打了個電話。是不是爸爸讓她這麼做的?」
  「爸爸只說這位姑娘不知道自己是否受到邀請。我說,這件事你是認真的,是不是?」華倫停住未講下去,一手拿著手提箱裡的衣架,一手拿著制服外衣,緊盯著他弟弟。
  「我們打算結婚。」
  「真的?那太好了。」
  「你真覺得好?」
  「當然,聽他們講她是個很不尋常的姑娘。」
  「她的確不尋常。我知道還有個宗教問題——」
  華倫笑了,把頭一歪,「唉,拜倫,現在這個時候難道真的還有什麼關係?除非你想擔任宗教職務——或者說想搞政治——那樣你就得再多考慮考慮。上帝,現在戰爭已經來臨,整個世界都亂起來了,我說還是別放掉她。我很盼望見見這個姑娘,聽說她還是個什麼博士?」
  「她準備考巴黎大學碩士學位。」
  「哎呀,弟弟!我來說,她比在狂風暴雨的黑夜中靠岸的航空母艦還要可怕。」
  勃拉尼臉上的笑容表現出因為有這樣一個女朋友而感到驕傲。「我和她在一起呆了六個月,從來沒開過口,幾乎沒做過任何表示。然後她說她愛我。我現在還有點將信將疑。」
  「她為什麼不會愛上你?你長得這麼漂亮,我的孩子。你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細高條樣子啦。你準備現在就結婚,還是等潛艇學校畢業之後?」
  「誰跟你說我要去潛艇學校了?別提這個啦,我已經聽爸爸講夠啦。」
  華倫很熟練地把衣服從衣櫃裡拿出,放進小衣帽箱1裡。
  1美國士兵使用的一種衣箱,扁長,帶鎖,適宜放在兵營舖位下面。
  「但是他說的對,拜倫。你不要等到應徵入伍才去。那時候他們就隨便把你往哪裡塞,馬馬虎虎就算你及格,你甚至抽籤抽不到你要當的差事。現在你還可以自己選擇你的崗位,受到很好的訓練。喂,你有沒有考慮過當海軍飛行員?你既然可以當飛行員,為什麼要扎到三百英尺深的海底,以每小時四海里的速度去到處爬行?我一想到潛艇就好像得了幽閉恐怖症。你很可能成為一個出色的飛行員,你有個特點,就是不緊張。」
  「我對潛艇有了興趣。」拜倫描述了普倫在柏林講的關於擊沉「皇橡號」的經過。
  「那是一次英勇的壯舉。」華倫說。「是不折不扣的成功。就連丘吉爾也承認這點。富於傳奇味道。我猜大概就是這個使你發生了興趣。但是這次戰爭實際上是一場空戰,勃拉尼。這些德國人在陸地上的條件並沒有這麼優越。報紙上整天在談論著裝甲車,裝甲車,可是法國的坦克比德國的又多又好。他們沒有使用。他們被那些斯杜加嚇得驚慌失措,其實斯杜加使用的就是咱們的俯衝轟炸戰術。」
  「我就是不明白這斯杜加是怎麼回事,」拜倫說。「它看上去沒那麼嚇人。固定的輪子,單引擎。中等機身,飛起來又慢又笨拙。」
  華倫把一本灰皮大書扔給拜倫,笑嘻嘻地說:「你看看,飛行員人名錄裡面有我,在第五中隊練習單人飛行。我現在要去結賬,然後咱們到教堂去。」當拜倫的哥哥回來時,他還在翻閱那本年鑒。
  「真有你的,華倫,在空勤預備學校你考了第一名!你那麼用功,怎麼還有工夫去追求傑妮絲?」
  「那可是費了不少勁兒。」華倫臉上作出精疲力竭的樣子,兩人都大笑起來。「你只要好好安排一下,書本功課念好並不太難。」拜倫舉起年鑒,指著印著黑邊的一頁。「這些人都死了?」
  華倫的臉變得嚴肅起來。「嗯。弗蘭克·莫納汗是我的教練,一個非常出色的飛行員。」他歎了一口氣,向這間單調的房子四周看了看,手放在屁股後面。「唉,離開這間屋子我一點也不難受。我在這裡奮鬥了十一個月。」
  在開車進城的途中,華倫說彭薩科拉這個地方可能小一點,也比較死氣沉沉,但是氣候非常好,各種有趣的水上運動、釣魚、高爾夫球、賽馬俱樂部、興旺的工業等等,應有盡有。這才是真正的佛羅里達州,而不是那個叫作邁阿密的只長棕櫚樹的布魯克林。這些田園風光的西部各州正是開始政治生涯的地方。國會議員拉古秋就沒有遇見過能與之競爭的對手。他最近決定在秋天競選參議員。當選的可能性被認為是很大的。華倫說他和傑妮絲很可能有一天還要回到這裡。
  「等你退休以後?」拜倫說,「這可是老遠的事呢。」
  「也可能在退休以前。」華倫瞟了拜倫一眼,知道他感到詫異。「聽我說,勃拉尼,在我單人飛行的那天,羅斯福總統把美國艦隊總司令解職了。因為在亞洲艦隊政策上發生了爭執。好像是讓他到土耳其當大使或什麼其他職務,實際上就是把他一腳踢出。海軍總司令尚且如此!在海軍,你只不過是個僱員,我的孩子,要一層一層向上爬。先坐辦公室,後在岸上工作,再到海上工作。一直爬到頭。你可千萬別告訴爸爸我這麼說過。傑妮絲是獨生女,拉古秋的公司每年營業做到兩千萬美元。當然,只要我能飛行一天,我不會幹別的。」淺紅色的教堂是用石頭修建的,頂上有一座方形的鐘樓。教堂裡面,兩個穿罩衣的男人正在佈置許許多多鮮花,剛要擺完。一個看不到的風琴手在忽高忽低地彈著巴赫的一個序曲。「誰也不能說我讓傑妮絲在教堂等了吧。」華倫說。「離婚禮幾乎還有一個小時,咱們還可以談談,這裡面挺涼快。」
  他們坐在中間一排鋪著紫色墊子的空位子上。音樂、花香、童年時代時常聞到的那種教堂的特別味道引起拜倫思潮起伏。他再次感受到過去自己是個虔誠的孩子時的那種滋味,坐在或站在父親旁邊,跟著一起唱讚美歌,或者試圖去聽懂牧師所講的關於模糊不清的和非常了不起的主耶穌的事。如果和娜塔麗結婚,就不會舉行這樣的婚禮。他們的婚禮將是怎樣的呢?上教堂根本不可能。由一位拉比來主持婚禮將是怎樣的呢?他們絲毫也沒談過這方面的問題。兄弟兩人並肩坐著,好半晌保持緘默。華倫對昨天夜裡的放縱行為多少再次感到悔恨,也在一定程度上虔誠地下決心悔改。他的內心正在產生做新郎的激情。
  「勃拉尼,說點什麼吧,我有點緊張。誰知道咱們什麼時候能再有機會在一起談話呢?」
  拜倫若有所思地微笑了。華倫再次注意到他的弟弟變得多麼漂亮。「小時候我們一起到教堂去,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傑妮絲喜歡去教堂。我想如果這四周的牆現在不塌下把我砸死,我就還有希望。你知道,勃拉尼,可能一切都會很順利地實現:如果你進了潛艇學校,你可以要求到珍珠港來執行任務;也許咱們四個人最後還可以一起在那裡呆上兩年呢。這該多好啊!」
  娜塔麗在大學時經常到她的闊同學家裡去玩,但是還沒拉古秋家這樣豪華,迂迴曲折的石頭房子屹立在海灣拉古秋私人所有的一塊地面上,四周用一道長滿青苔的灰泥牆圍起來,鐵柵欄大門裡面有一個面色鐵青的看門人。她感到周圍充滿了文雅、幽靜、與世隔絕的氣氛。房間很多,陳列著古色古香的傢具、波斯地毯、立式大掛鐘、巨幅油畫、厚而舊的帷幔、鐵製器皿、鑲金的大穿衣鏡、老式的照片——整個這個地方使她感到不安。傑妮絲一陣風似的跑出來迎接她,穿著粉紅色家常衣服,金黃的頭髮披在雙肩上。
  「嘿!你真好,通知得那麼晚,你居然來了。你看我這樣子,一整夜沒睡。倦得要命,看不清楚東西。我永遠也準備不好。我先去給你弄點早點。」
  「別麻煩了,走之前隨便讓我在哪個角落裡呆一會,就行了。我挺好。」
  傑妮絲用她那疲倦的但卻是銳利的紅褐色大眼睛仔細端詳著她,這個快樂的姑娘,粉紅色衣服,金黃色頭髮,更使娜塔麗意識到自己的黑眼睛,黑頭髮,亞麻布外衣皺皺巴巴的,一副悲哀、懶散的樣子。
  「怪不得拜倫讓你迷住了。我的上帝,你可真漂亮。跟我來。」傑妮絲把她帶到一間面對著海的凹進去的吃早點小屋。一個女用人用銀盤托著古老的青白色瓷杯盤,給她送來雞蛋和茶。她吃了之後,覺得舒服些了,雖然心裡還是不自在。外面幾條帆船在陽光下乘風疾駛著。家裡的鐘當—當—當……一下又一下,響了九下。她可以聽到樓上興奮的人聲。
  她從錢包裡把從邁阿密帶來的那封信拿出來,它在錢包裡一路上像一塊鉛那樣沉重:五頁用打字機單行打成的信,字跡很模糊,她的眼睛都看痛了。顯然埃倫到死也不想學會換打字機色帶。
  信裡講了一連串不幸遭遇。他的腳踝骨折斷了,在拜倫走後的那個星期,他和一個法國藝術評論家——一位老朋友一起去遊覽一些大教堂。在奧威多,他爬上梯子去看一幅因距離太遠看不清楚的壁畫時,失足跌在石頭鋪成的地板上。更糟的是,他的一直沒搞清楚的國籍又發生了問題,他第一次認真對待它。
  在一九○○年左右,由於他父親的歸化而取得了「繼受國籍」;但是由於他長期不住在美國,產生了困難。根據檔案記錄,他在他父親歸化時的年齡說法不一,相互矛盾。羅馬的那個總領事,和他談談倒覺得人挺不錯,可惜是個十分固執的官員。他提出一些刨根問底的問題,並且沒完沒了地要求交驗證件。埃倫在極為惶惑的情況下離開羅馬。他信中說:
  我決定把整個這件事丟開了,在這點上我也可能錯了。這是去年十二月的事。我覺得我好像是一隻誤入蛛網的蒼蠅,我越掙扎,纏得就越緊。當時我並不真想回國。我想如果我把這件事放一放,以後再要求更換護照——特別是如果那時候總領事換了人——他們會發給我。只不過是蓋上個紫色圖章和交兩元錢手續費的問題,當時我認為,現在我仍然這樣認為,不允許我回到祖國是很難想像的,何況在美國的《名人大詞典》裡還有我的名字!在挪威引起的那場驚慌時,他曾經找過佛羅倫薩領事館。那裡一個「膚淺的但看起來很和氣的留著平頭的傢伙」承認,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技術問題;並且說,傑斯特羅博士肯定是個卓越的、受歡迎的人物,領事館一定會想辦法解決困難,傑斯特羅感到非常寬慰,就去遊覽大教堂了。本來約好兩星期後再去領事館,由於腳踝骨折斷,未能踐約。信接著說:
  後來發生了些什麼事我到現在還不明白。不知是出於愚蠢還是惡意,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小平頭給我寫了一封信。語氣是很有禮貌的。主要意思是說,作為一個戰爭時期無國籍的人,我面臨嚴重的麻煩,但是他認為他已想出一個辦法。國會最近通過一項法令,允許某些特殊類型的難民入境。如果我根據該項法令提出申請,我大概不會再遇到什麼麻煩,因為我是一位知名的猶太人。這是他的建議。
  你能明白他寫這封信有多麼愚蠢,以及這封信給我造成多麼大的危害嗎?我是五天以前接到這封信的,至今我的怒火還沒有平息。首先,不論我的證件是否齊備,他要我放棄宣稱自己是美國人(而我的確是)的一切權利,並要我參加到那些以處境困難為理由而哭哭鬧鬧地申請入境的歐洲猶太難民的行列。
  更有甚者,他把所有這些話都寫在紙上並且作為郵件寄出來。
  即便他是個笨蛋,我也不相信他連意大利人會拆閱領事館的信件都不知道。我永遠也無法理解小平頭究竟為什麼這樣做。我不得不懷疑這裡也有排猶主義的暗流。這種毒菌散佈在歐洲空氣中,它在某些人物身上找到安身之所並繁殖生長。意大利當局現在已經知道了我的問題。這使我的處境更為不利,令人擔心憂慮。
  我每天都坐在輪椅裡,在平台上享受燦爛的陽光,除了意大利用人外,就我一個人,越來越感到心焦。最後我決定給你寫信,並且請我的法國朋友代寄。
  娜塔麗,我以前對這個嚴重問題的確太疏忽了。我只能解釋說,這是因為戰前,這些事似乎都並不重要。我知道,對你來講,這些事現在仍算不了什麼。你是在美國國土上出生的,而我是在維斯杜拉河畔出生的。我最近算是上了一課,才明白這是有巨大差別的,才明白個人身份的意義。我真得把我的情況澄清一下。
  所幸的是,事情還不是那樣緊急,錫耶納很寧靜,食物供應又很充裕了。我的腳踝也在痊癒,戰爭好像是夏天遠處的雷聲。我正在繼續干我的工作,但是我最好弄清楚我回國的權利。很難逆料那個留著小鬍子的惡棍1什麼時候和在什麼地方會採取下一步行動。
  1指希特勒。
  請你把這一切告訴萊斯裡·斯魯特,好嗎?他就在華盛頓,而且處於事物的核心,只要找對門路,一句話就可以把劊子手準備好的例行公事的絞索割斷。如果他對我還有一點點關切的話,請他辦這件事。我本來可以直接給他寫信,但是我知道如果你去求他,事情會進行得更快一些。請你照辦。
  傑斯特羅談到娜塔麗的父親,寫了一段非常令人感動的話。他把和她父親疏遠的罪責歸咎於自己,說那是由於學者的脾氣喜歡自顧自。他希望能把她當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待,儘管父親的位置是永遠也不可能由別人代替的。接著是關於拜倫的一段,因而娜塔麗就不好把這封信拿給拜倫看了。你見到拜倫了沒有?我很想念他。他的神態可愛得出奇:勇敢、有風趣、含蓄、強壯有力。我見過幾百個男孩子,沒有一個像他那樣討人喜歡。像他這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不應該再像個孩子似的,可是他還像個孩子。他身上閃耀著浪漫的光輝。只要拜倫有某一方面的才能或幹勁,他可能很有前途。
  有時候他很固執,他常常能夠提出一些真知灼見。他說黑格爾的世界精神就是上帝減去基督教。這當然是老生常談,但是他又說:相信上帝為人類犧牲自己容易,而相信上帝通過揭示人類的愚蠢行為來設法了群自己就比較困難。我很喜歡他這個說法。可惜的是,他就講了這麼一個比較好的見解,其他許多則都是些平庸的看法。比如:「尼采只不過是個傻瓜,」還有,「如果能明白費希特說的是什麼,誰也不去讀他的著作了,」等等。如果要我就拜倫在我們開辦的專題輔導班——專門討論斯魯特所開列的書單——上的成績評分的話,我給他「C減」。
  我常常碰到他在檸檬房裡一遍又一遍地看你的信。這個可憐的孩子瘋狂地迷戀上你了。你意識到這一點嗎?我希望你不要無意中傷害了他。你如此頻繁給他寫信,我也有點奇怪。
  儘管遇到這麼多麻煩事,我還可以說得上是個挺乖的孩子,《君士坦丁大帝》一書已經寫到第八四七頁稿紙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08:53

  鐘當一下敲了半點,才使娜塔麗驚醒過來,從錫耶納的平台——她在心裡可以摹想埃倫·傑斯特羅圍著藍圍巾,坐在那裡寫這些話——回到彭薩科拉海灣拉古秋的豪華府第。
  「哎呀,上帝,」她自言自語說,「哎呀,我的上帝。」樓梯上傳來一片腳步聲,許多聲音喊著,笑著,交談著。新娘像一陣風似的闖進這間長長的餐室。金黃色的頭髮梳得光艷奪目,上面盤了一圈珍珠,粉紅色面頰露出愉快的樣子。
  「我都準備好了,走吧。」娜塔麗馬上站起來,把埃倫·傑斯特羅的信塞在錢包裡。
  「哎呀,你可真漂亮!你真是好看極啦!」傑妮絲踮起足尖,整整轉了一圈。「祝福你。」
  白色的錦緞緊貼她的腰身兩側和胸部,像滑膩的皮膚一直遮住喉部,顯出端莊的樣子。她在一片白花邊的環繞中移動腳步。這種純潔的白色配上肌膚的妖冶是非常令人銷魂的。娜塔麗感到吃驚,又有點妒羨。新娘的眼睛裡射出一種帶有諷刺的光芒。在她舉行婚禮前度過那次狂歡之夜後,傑妮絲
  ·拉古秋覺得自己簡直跟俄國的淫亂的女皇葉卡捷琳娜一樣,談不上什麼聖潔的處女了。這件事並不使她覺得不安,相反,她倒覺得怪有趣的。
  「走吧。」她說。「你和我一起坐車走。」她拉著這位猶太姑娘的胳膊。「我告訴你,如果我不是正要和華倫·亨利結婚,我會跟你爭奪那個小勃拉尼的。他是個阿童尼斯1,真可愛。亨利這一家的男人!」
  1希臘神話裡的美男子。
  羅達匆匆忙忙回到旅館,慌慌張張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她從這個旅行包裡抽出化妝品,又從那個旅行包裡翻出內衣,然後又從第三個包裡把她從伯格道夫·古德曼商店新買的上衣找出來。柯比博士包了一架小飛機,陪她和梅德琳一起飛到這裡。「他救了我們的命啦!」羅達顫聲說,穿著薄薄的綠色套裙跑來跑去。「要是搭紐約最末一趟班機來的話,就連置辦東西的一點點時間也沒有了。那樣,你的女兒和我就只好穿著破舊衣服來參加這個婚禮了。由於柯比包了飛機,我們就整整一個下午可以用來買東西。帕格,你從來沒看見過東西賣得這麼快。這件衣服多稱心!」她舉起那件綠色上衣貼在胸前。「最後一秒鐘發現的。說真的,坐小飛機非常好玩。我一路上大部分時間都睡著了。可是當我醒來後,真有趣,你完全感到你是在坐飛機。」
  「他這人可真好,」帕格說。「弗萊德竟那麼有錢嗎?」
  「嗯,我當然不讓他這麼做,可是他說這次完全由他的公司出錢,他今天還繼續乘這架飛機到伯明翰去。我不想過多地爭辯,親愛的。這一著救了我。你們後面給我扣上,帕格,勃拉尼真的把那個猶太姑娘帶到這裡來了?這是怎樣搞的。我還從來沒見過她。她總得和咱們坐在一起嘍,別人都會以為她是咱們家的一個成員了。」
  「看起來她將會成為咱們家的一員,羅達。」
  「我不信,我就是不信。你想想看,她比拜倫大幾歲?四歲?拜倫這孩子!他就喜歡叫咱們傷腦筋,總是這樣,真不是東西。帕格,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的上帝,這裡可真熱。」
  「她比拜倫大兩歲,的確非常漂亮。」
  「你這麼一說,我可真有點好奇。我告訴你,我想像她大概就像紐約百貨公司裡從你身邊走過去的那些難對付的布魯克林女娃娃那個樣兒吧?唉,你別笨手笨腳地亂摸了,我來扣上面的。哎呀,我簡直都烤焦了。汗流成河,這件衣服沒等去教堂大概就成黑的了。」
  娜塔麗在半分鐘之內就已經知道,這位穿著綠色薄紗外衣、戴著用玫瑰花裝飾的白草帽的漂亮女人不喜歡她。在教堂外面彬彬有禮的握手,刻板的微笑,說明了一切。帕格把娜塔麗介紹給梅德琳,說她是「拜倫漫遊波蘭時的伴侶」,很明顯,帕格想用這種並不高明的玩笑來彌補他妻子冷冰冰的態度。
  「噢,對了!那可是一次歷險!」梅德琳·亨利微笑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娜塔麗。她自己穿的那套珍珠灰的服裝是所能看到的服裝中最漂亮的。「哪天我想聽你詳細給我講講。我到現在還沒見到勃拉尼,你知道,我們已經兩年多沒見面了。」
  「他真不應該那樣匆匆忙忙跑到邁阿密去。」娜塔麗說,自己覺得臉有點紅。
  「這有什麼關係呢?」梅德琳說,微微一笑,樣子很像拜倫。在他家庭成員身上可以看到拜倫的特點,這是很奇怪的。亨利夫人和拜倫一樣,脖子較長,頭也抬得直直的。現在拜倫顯得比較疏遠了。他不再是他自己個人,不再是在波蘭和傑斯特羅書房裡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年輕伴侶,甚至也不再是一位令人望之生畏的父親的兒子,而是對她十分陌生的集體的一部分。
  教堂裡擠滿了人。從她進去那時候開始,娜塔麗就一直感到彆扭。天主教大教堂並不使她不安,它們已成了供參觀遊覽的名勝古跡。關於羅馬天主教,雖然她能寫一篇很好的論文,但是它和伊斯蘭教一樣,有它自成體系的複雜的結構。新教則是另一種宗教。如果她不是猶太人的話,她是會信仰新教的。她現在進了新教的教堂,就等於踏上了敵人的領土。羅達坐在教堂的長凳上,沒有給她讓出足夠的地方,娜塔麗不得不稍微往裡擠了她一下,輕輕說了一聲對不起,從通道進入座位。
  四周的女人都穿著色彩鮮艷或是淡而優美的衣服。軍官們和空軍軍校的學生大多穿著鑲金邊的白色制服。而娜塔麗參加在五月舉行的婚禮卻穿著一身黑色亞麻布的衣服。這身衣服是她匆匆忙忙挑選出來的,因為她模糊地意識到自己還在服喪期間,同時,她在這裡也總是個教外人。人們偷偷地看她,並且低聲議論著。這並不是她的想像,這是事實。這座教堂是多麼精緻優美啊!深色的雕花天花板,從淺紅色石牆兩邊拱起,還有令人讚歎不絕的一堆一堆的鮮花!如果生為一個主教會或是衛理公會的教徒,該多麼愉快,多麼舒適,多麼正常,而能舉行這樣形式的婚禮又該多麼美妙啊!也許埃倫·傑斯特羅說得對,鼓勵拜倫對自己的愛情是不負責任的。萊斯裡·斯魯特是個枯燥無味的、死啃書本的異教徒,和她本人一樣,他們甚至談過由法官主持他們的婚禮。穿長袍的牧師來了,手裡拿著《聖經》,儀式開始。
  新娘挽著議員的手臂從教堂走廊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像一隻美麗的大貓那麼款款移動,這時羅達開始哭起來,她回想起華倫的幼年時代,回想起自己的婚禮,其他人的婚禮,回想起曾經要求和她結婚的那些年輕人,也回想起她自己——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母親養了個娃娃,如今他已長成這麼漂亮的新郎了,所有這些思潮都一起湧上她的心頭。她低下戴著一頂漂亮帽子的頭,掏出手帕。一剎那間,她忘記了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穿黑色衣服的憂鬱的猶太姑娘,甚至也忘記了坐在後三排比別人高出一頭的巴穆·柯比。當維克多·亨利溫柔地握著她的手時,她緊緊抓住,把它壓放在自己大腿上。他們養了多好看的一對兒子,雙雙站在那裡!
  帕格站了起來,背稍向前彎著,幾乎是立正姿勢。他的臉色陰沉、嚴峻,他在驚歎自己年華消逝之快,再次感到對華倫想得的確太少了,而他以前是有意克制自己不去思念他,因為他對華倫抱有非常大的希望。
  拜倫站在哥哥旁邊,覺得許多雙眼睛都在打量和比較他們兩人。華倫的軍服以及教堂裡其他人穿的軍服使他感到有點窘。在拜倫看來,他穿的那套過於講究線條的意大利服裝,和華倫穿的剪裁自然的白色制服對比之下,似乎又軟又輕佻,很像婦女的服裝。
  當傑妮絲揭開面紗準備接吻時,她和華倫相互深情地看了一眼,露出那種心照不宣的親密有趣的樣子。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他小聲說。
  「還不是照樣站著,天曉得怎麼還站得住,你這個壞傢伙。」
  牧師滿面笑容地看著他們,於是他們擁抱,接吻,笑了起來。他們就這樣在教堂裡相互摟抱著,剛才在逗趣中所影射的那件戰爭促成的好事將使他們終身難忘,而任何局外人永遠也不會知道。
  距離拉古秋家只有幾百碼遠的海濱俱樂部門前排滿了小汽車。興高采烈的人群不斷地湧入那個張著布篷的門口,去赴婚宴。
  「我敢說,我一定是彭薩科拉地方唯一的猶太人,」娜塔麗說。她挽著拜倫的胳膊,稍微落在後面一點。「當我穿過那個門時,別人就會敲起鑼來的。」他不禁哈哈笑起來。「還不至於吧。」能讓他大笑,她很高興,「也許不至於。可是我確實認為,在華沙時如果有一座牆倒塌下來把我砸死,反會使你母親更高興一點。」
  這時候,羅達在他們後面五、六步遠的地方,正在回答她的一個從華盛頓來的表親的話,那個表親說拜倫的女朋友容貌很驚人。羅達說:「的確很驚人,真有意思,她差不多像個亞美尼亞人或是阿拉伯人。拜倫是在意大利遇到她的。」
  拜倫手裡拿著一杯香檳酒,緊緊拉著娜塔麗從這屋轉到那屋,向參加婚禮的人一一介紹。「別說我是你的未婚妻。」娜塔麗事先就這樣命令他。「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們可別提。」她見到亨利上校的父親,一個工程師,本來從事木材業,現已退休,個子很小,身子很直,滿臉皺紋,一頭厚厚的白髮,他是從加利福尼亞州趕來的,看上去好像操勞了一生;她也見到,亨利的父親的胖得出奇的兄弟,他在西雅圖經營冷飲生意;還見到其他亨利家族的人以及許多羅達娘家——華盛頓城格羅佛家的人。從華盛頓來的親戚從服裝、舉止到言談都顯得很特殊,不僅和來自加利福尼亞的人們不同,甚至和拉古秋在彭薩科拉的朋友也很不同,相形之下,後者似乎都俗裡俗氣。
  傑妮絲和華倫走過來,呆了一會,開開玩笑,吃點喝點,然後跳舞。他們和大家一一握過手之後便不見了。由於他們時間有限,誰也不會責怪他們。但是他們並沒有表現出急於去享受他們新婚的快樂。
  華倫邀請娜塔麗共舞,他們進入舞池後,他立刻說:「今天早上我告訴拜倫說,我是贊成你的,雖然當時還沒看見你本人。」
  「你常常這樣盲目冒險嗎?一個飛行員應該更謹慎一些。」
  「我瞭解你在華沙的舉動。這就足夠了。」
  「你使我高興起來,我在這裡一直覺得非常彆扭。」
  「不必要,傑妮絲和我一樣也贊成你。認識你之後,拜倫似乎已經和以前不同了,」華倫說。「他有許多長處,但是沒有一個人能使他發揮他的長處。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有個姑娘能夠使他開竅。我現在認為你就是這個姑娘。」
  羅達·亨利突然跑了過來,手裡拿著一杯香檳酒。她叫他們去坐到靠窗的那張大桌上,和家裡人團聚一起。可能是因為喝了點酒,她對娜塔麗的態度親切了些。在這張桌子上,拉古秋正在得意地使用他本人慣用的詞句說,總統要求每年生產五萬架飛機,這「在政治上是歇斯底里的,在財政上是不負責任的,在工業上是難以想像的」。就連德國空軍總共也不到一萬架飛機,而且它沒有任何一架轟炸機能飛到蘇格蘭那樣遠的地方,更別說飛越大西洋了。十億美元!主張軍事干預的報刊正在那裡大吹大擂,這是很自然的,但是如果國會的辯論能夠再繼續一個多星期,這筆撥款要求就吹了。「在我們和歐洲之間有三千英里非常好的綠色海洋,」他說,「這對我們來講,比五十萬架飛機還保險。羅斯福急急忙忙要求生產更多的飛機,其實是為了送給英國和法國。但是他從來不肯站出來這麼說。我們這位無所畏懼的總統就是有點兒不那麼坦率。」
  「那麼,你願意看著英國和法國垮臺。」帕格·亨利說。
  「人們總是這樣提問,」拉古秋說。「你應該問我,我究竟願不願意把三百萬美國青年送到海外去和德國人作戰,以維持歐洲的現狀,因為這才是問題的實質,這一點永遠也不要忘記。」
  巴穆·柯比插進來說:「議員先生,可是英國海軍正在不要分文地維持我們的現狀呢。如果納粹把英國海軍搞到手,希特勒的手就可以伸到彭薩科拉海灣來。」
  拉古秋逗笑地說:「對了,我可以設想『羅得尼號』和『納爾遜號』飄著A字旗來到這裡,向我們這座可憐的古老的海濱俱樂部開炮。」
  他這句話引起了圍桌而坐的各種類型的姻戚們哈哈大笑。羅達說:「想的可真有趣。」維克多·亨利說:「他們要來的不是這個地方。」
  「他們根本就不會來,」拉古秋說。「這是《紐約時報》的論調。如果英國人陷入困境,他們就會把丘吉爾趕下台,和德國妥協。但是只要他們認為還有一線希望可以使羅斯福政府、英國的同情者以及紐約的猶太人去幫助他們,他們自然會堅持下去。」
  「我是丹佛地方的人,」柯比說。「我的祖籍是愛爾蘭。」當拉古秋提到猶太人的時候,他和維克多·亨利看了娜塔麗一眼。
  「可是,錯誤是有傳染性的,」這位議員非常溫和地說。
  「並且是不分國界的。」
  他們吃著火雞、烤牛排,喝著香檳酒,輕鬆愉快地談著戰爭,旁邊是一個寬大的賞景窗,窗外可以看見海濱上的陽傘、白色的沙灘和傾斜的帆船,這種情景使娜塔麗非常惱火。拉古秋最後一句話刺了她一下,她大聲說:「我到過華沙,當時這個城正遭到圍困。」拉古秋鎮定地說:「對,你們是在那兒,你和拜倫兩人。情況很壞,是不是?」
  「德國人連續三個星期轟炸一個未設防的城市。他們炸毀了所有的醫院。只留下一所,就是我為之工作的那所。受傷的人像木料一樣堆積在入口處的門廊上。在一家醫院裡,許多孕婦被燒死。」
  在喧鬧的宴會上只有這張桌子一時鴉雀無聲。這位議員用兩個手指捏著一個空香檳酒杯轉來轉去。「這類事情幾世紀以來在歐洲就沒有斷過,我親愛的,這正是我希望美國人民免於遭受的事。」
  「我昨天聽到一個笑話,」一個戴著鋼邊眼鏡的臉長得很有趣的男人一面說一面笑。「艾培和他一家人開車到邁阿密去,走到旦巴汽車沒有汽油了,於是他們開到加油站,站上的服務員問他:『油1?』老艾培說:『猶太人又怎麼樣?難道我們就加不得油?』」
  1原文「油」(juice)與「猶太人」(Jews)諧音。
  這個有趣的人又大笑起來,其他人也跟著大笑。娜塔麗可以看出他沒有什麼惡意,只不過想緩和一下談話中出現的這種認真的氣氛。可她還是很高興看到拜倫這時候來找她跳舞,使她能離開這裡。
  「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她說,「我們到外面去好嗎?我不想跳舞。」
  「好,我有話跟你說。」
  他們在強烈的陽光下坐在平台的矮牆上頭,旁邊就是通向白色沙灘的樓梯,離那個賞景窗不遠。拉古秋仍在窗子後面發表著議論,搖著他那白髮蒼蒼的頭,揮舞著一隻胳臂。
  拜倫身體向前彎著,胳臂肘放在膝上,兩手手指緊扣在一起。「親愛的,我想我就在這裡參加了。我索性今天或明天就乘飛機到新倫敦去作體格檢查,以便——你怎麼啦?」
  她的臉突然顫動了一下。「沒什麼,說下去吧。你剛才說要乘飛機去新倫敦。」
  「你同意我才去。從現在起,凡不是我們倆一致同意的事,我都不幹,而且永遠如此。」
  「好的。」
  「我去作體格檢查。我也瞭解一下情況,確定一個已婚的申請者仍有機會入學,而且一旦錄取入學,他還可以有時間和妻子在一起。這樣就解決了咱們婚後的頭幾個月——也許第一年的問題。我最後會分配到一個潛艇基地去。等我實習完了,你也可以來,就像傑妮絲那樣,我們大家可能最後都在珍珠港相聚。夏威夷有一個大學,你甚至可以在那裡教書。」
  「我的上帝,你可絞盡了腦汁想出這些吧,是不是?」
  維克多·亨利從門裡出來,走到平台。拜倫仰起頭來,冷淡而疏遠地說:「找我嗎?」
  「對了。我知道你要開車送梅德琳到機場,走的時候別忘了叫我一下。我剛和華盛頓聯繫過,我得趕回去。你母親仍留在這裡。」
  「飛機幾點起飛?」娜塔麗說。
  「一點四十。」
  「你借點錢給我好嗎?」她向拜倫說。「我也想乘這架飛機去華盛頓。」
  帕格說:「噢?很高興和你同行,」說完又回到俱樂部裡去。
  「你要到華盛頓去!」拜倫說。「上那裡去幹什麼?去大聲疾呼什麼嗎?」
  她用手掌托著拜倫的臉。「是為了埃倫·傑斯特羅叔叔的國籍問題。趁你去新倫敦的時候我可以辦一下這件事。我的上帝,你怎麼了?你的樣子好像挨了一槍似的?」
  「你說錯了,我給你買飛機票錢。」
  「拜倫,聽我說,我的確非去那裡不可。而且要是先往南飛到邁阿密,然後又馬上再折回華盛頓,那顯然是胡來。你明白嗎?最多一兩天就回來。」
  「我說我給你飛機票錢。」
  娜塔麗深深歎了一口氣。「親愛的,你聽我說。我給你看埃倫的信。他叫我找萊斯裡·斯魯特談談他的護照問題,他開始為這件事感到憂慮。」她打開錢包。
  「拿信幹什麼?」拜倫宜直地站著。「我相信你。」
  雖然帕格再三說新郎時間很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華倫仍然堅持要到機場去。「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們?」華倫一再地這樣說,羅達和傑妮絲也捲入這場辯論,結果是亨利一家加上新娘和娜塔麗全都塞進拉古秋的卡迪勒克牌大轎車。
  羅達出來時手裡拿著一瓶香檳酒和幾個酒杯。「我們這個家讓這個倒霉愚蠢的戰爭弄得七零八落。」她說,並且把酒杯傳給大家,這時拜倫正在發動汽車。「這是經過多少年了我們才第一次聚會一起?可是我們在一起連十二個小時都不到!我說,既然是個短時間的團聚,就應該快快活活。誰唱點什麼?」
  於是,在卡迪勒克牌轎車開往機場的路上他們唱起《喇叭褲》、《她頭上結了一條黃絲帶》、《我有六便士》和《友誼地久天長》。娜塔麗擠在羅達和梅德琳中間,想和大家一起唱,可是她就會唱《友誼地久天長》這一支歌。羅達把一個杯子硬塞給她,並且斟得滿滿的,酒的泡沫流到姑娘的手指上了。
  「哎呀,對不起,親愛的。還好,幸虧你的衣服是黑色的。」她一面說一面用手帕擦娜塔麗膝蓋上的衣服,當汽車駛進機場入口時,他們正唱著一支娜塔麗從來沒聽見過的歌,這是帕格從加利福尼亞帶回來的,已經成為他們家庭最愛唱的歌:
  直到我們再見時,直到我們再見時,
  直到我們在耶穌腳下見面,
  直到我們再見時,直到我們再見時,
  上帝保佑你,直到我們再見面。
  羅達·亨利用香檳酒浸濕的手帕捂著臉哭了起來。她說,華倫的婚禮非常令人滿意,她這是由於幸福而流出的眼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0:04

第27章

  法國眼看要垮了,人們終於明白過來,人類的命運現在已取決於飛機。當時地球上只有幾千架飛機。一九四○年的螺旋槳軍用飛機,跟後來人們所製造的飛機相比,毀滅力量不算很大。但是它們可以擊落對方,可以通行無阻地轟炸後方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多年以來就把從空中對城市的密集轟炸看成是戰爭中最終的和難以想像的恐怖。但是到一九四○年,德國人不僅想到這樣做,而且已經兩次這樣做了:一次在西班牙內戰期間,一次在波蘭。日本人同樣也從空中轟炸過中國城市。顯然這種最終的恐怖是完全可以想像的,雖然給它所起的文明的名稱「戰略轟炸」一詞還沒有廣泛流行。因此,英國領導人面臨一種痛苦的抉擇:究竟是把他們僅有的一些寶貴的飛機送到法國去跟德國人作戰呢,還是把它們留在本土保衛城市和沿海。
  法國擁有的飛機更少。法國沒有在戰前建立起一支空軍力量,光是修築馬奇諾防線。他們的軍事思想家認為,飛機在戰爭中是偵察兵,是可以螫人的昆蟲,有作用,可以擾亂並殺傷敵人,但不能夠決定勝負。當法國這個國家在德國俯衝轟炸機襲擊下象花瓶中了子彈那樣裂成碎片的時候,法國
  總理向羅斯福總統突然發出一個瘋狂的公開呼籲,要求派「遮雲蓋日的大批飛機」來支援。但是美國沒有遮雲蓋日的大批飛機可派。可能法國總理並不知道美國的空軍數量是如何微不足道;也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戰鬥機的航程都不超過二百英里,法國政界人士當時對情況瞭解的水平是很差的。
  與此同時,英國飛行員在比利時和法國戰場上學習到不少重要東西。他們能夠擊落德國飛機,而且擊落了很多架,但是許多英國飛機也墜毀了。當法國戰役還在進行時,法國懇求正在撤退的盟國把它們的全部飛機都投入戰鬥。英國沒有這樣做。他們的空軍司令道丁告訴溫斯頓·丘吉爾說,二十五個中隊必須留下來保衛英國,不能動用,丘吉爾聽從了他的意見。這樣一來,法國的崩潰就命中注定了。
  在大崩潰時期,溫斯頓·丘吉爾於六月九日給老斯末茨1
  將軍寫了一封信,闡述了自己的看法。這位軍界前輩曾責備他違背了戰爭的首要原則,沒有把一切力量集中使用在關鍵的地方。丘吉爾指出,由於當時雙方空戰中使用的戰鬥機都是短程的,因此距自己機場較近的一方在戰鬥中具有極大有利條件。
  1斯末茨(1870—1950),南非軍人及政客,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任南非軍司令,戰後任南非總理。丘吉爾稱之為「英聯邦的元老」。
  「在這種情況下,由於敵我雙方數量相差懸殊,那些傳統的原則應有所改變,」他這樣寫道。「我認為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希特勒進攻我國,這樣就可以毀掉他的空中武器。如果他進攻了,那麼冬天他將面臨著這種局面:歐洲在他腳下掙扎,美國在總統選舉結束後很可能對他作戰。」
  溫斯頓·丘吉爾今天是一個被理想化了的歷史英雄,但當時卻被看成各種各樣的人物:愛唱高調但常犯錯誤的人、搖擺不定的政客、有幾分才氣的演說家、輕率的裝腔作勢者、寫有大量著作但文風古老的多產作家,以及販賣戰爭的酒徒。他的大半生在處理英國公務中度過,給人的印象是個滑稽的、能幹的、有時又是荒謬的人物。在一九四○年以前,他從來沒有贏得過人民的信任。那時他已經六十六歲了,而戰爭還未結束,人民又把他免了職1。但是在他執政時期,他掌握了希特勒的本性,找到了打敗他的辦法,那就是:堅持下去並迫使他向整個世界進攻。這是德國病態的夢想。它的想法是:或是統治或是毀滅,或是奪取霸權或是一敗塗地。丘吉爾瞭解他自己的人,也瞭解戰略形勢,用他的講話啟發英國人民接受他的遠見。他採取了果斷的、英明的、但卻不太俠義的行動,保留了二十五個中隊飛機不參與敗局已定的法國戰役,他改變了戰爭的進程,使它在漫長的五年之後以希特勒的自殺和納粹德國的覆滅告終。這一切功績使得溫斯頓·丘吉爾進入拯救國家甚至也許是拯救文明的極少數救世主的行列。
  在法國和低地國家2被佔領、德國人來到英吉利海峽之後,英國現在已經處於德國空軍的戰鬥機航程之內了。在一九四○年美國不存在遭到空襲的危險,但是德國人不斷地在歐洲推進,加上日益增長的日本威脅,對美國未來的安全是個危險。於是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當更大的、效能更高的新飛機正在大洋彼岸敵機飛不到的安全地帶生產的時候,如果向英國人出售軍用飛機能夠使他們繼續擊落德國飛機、殺死德國飛行員和摧毀德國製造轟炸機的工廠,那麼是否可以把那些陳舊的飛機出售給英國,使它們在保衛美國安全方面充分發揮作用?
  1指比利時、盧森堡及荷蘭三國。
  2指一九四五年七月英國保守黨在大選中失敗,丘吉爾因而下台。
  美國海軍、陸軍、國防部、國會、報界、公眾對這個問題異口同聲的回答是:不行!弗蘭克林·羅斯福想幫助英國人,但是他要考慮美國人這個強有力的聲音:不行!儘管丘吉爾具有戰時國家領袖的權力,他沒有派飛機到法國,因為英國的生存依賴於這些飛機。羅斯福掌管著一個富裕的、土地遼闊的和平國家,這個國家同情盟國,但是一架飛機也不願意拿出來幫助他們。在這種情況下,羅斯福如果賣飛機給英國,就有可能遭到彈劾。
  維克多·亨利看見弗蘭克林·羅斯福坐著輪椅從辦公桌後面出來,大吃一驚。這位未穿外衣的總統上身魁梧壯實;但是下身那條青灰條花薄麻布褲子象口袋一樣,可憐地下垂著,鬆鬆地貼在他那瘦削的胯骨和軟弱無力的小腿上。這個殘廢人正在觀賞一幅支在椅子上的畫。站在他旁邊的是海軍空中作戰部副部長,維克多·亨利和他很熟悉。他是仍然活著的老資格海軍飛行員之一,個兒又瘦又小,面容枯槁,嘴唇薄得像紙,臉紅紅的帶著傷疤,兩道白眉毛擰在一起,樣子很凶。
  「你好!」總統很高興地和維克多·亨利握手。他的手很熱而且濕。天氣很熱,雖然這個橢圓形書房裡的窗子都打開了,室內仍然悶熱得使人透不過氣來。「你一定認識亨利上校吧,將軍?他的孩子在彭薩科拉剛剛佩戴上飛行員的肩章。這幅畫怎麼樣,帕格,你喜歡嗎?」
  在那精緻的沉重的金色畫框裡,一艘英國軍艦顛簸在海洋上,正全速前進,天空被暴風雨遮蓋著,露出黯淡無光的月亮。「這幅畫很不錯,總統先生。我當然是個海景迷。」
  「我也是,可是你看出沒有,他把船上的索具畫錯了?」總統準確地指出錯誤之處,對自己的內行頗為得意。「現在你覺得它怎麼樣,帕格?這個畫家所需要做的不過是畫出一艘正在行駛的軍艦——這是他的全部任務——可是他卻把索具畫錯了!只要稍有機會,人們什麼樣的錯事都做得出來,實在令人難以相信。這個東西不能掛在這裡。」
  剛才這半天,將軍一直皺著眉頭,好像這是用來對準維克多·亨利的武器。幾年以前,他們兩人在軍械局曾為給新建的航空母艦加防護裝甲問題發生過激烈的爭執。亨利雖然職位低,但是由於他懂得冶金學,最後他的意見取得了勝利。總統現在已經把輪椅轉離開那幅畫,看了一眼放在辦公桌上的那個形如船輪的銀鐘。「將軍,怎麼樣?讓不讓帕格·亨利去幹那件小事?他行嗎?」
  「要是你分配帕格·亨利去畫一隻有橫帆裝置的船,總統先生,」將軍回答說,鼻音很重,看了帕格一眼,樣子不很友好。「你可能認不出他畫的是什麼,但是索具他是不會畫錯的。我說過,最好是挑選一個海軍飛行員,那要合理得多,總統先生,不過——」他做了個手勢,把手往上一翻,表示無可奈何只好同意。
  總統說:「所有這些我們都談過了。帕格,我想你已經找到能夠勝任的人替你照料柏林那個攤子了?」
  「是的,總統先生。」
  羅斯福看了將軍一眼,實際上是下了一道命令。將軍從睡椅上拿起他的白帽子說:「亨利,明天早上八點鐘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好的,好的,先生。」
  書房裡只有維克多·亨利和美國總統兩人。羅斯福歎了一口氣,用手向後撫平他那薄薄一層蓬亂的灰白頭髮,把輪椅轉到他的辦公桌旁邊。維克多·亨利現在才注意到,總統使用的並不是一般病人坐的那種輪椅,而是一種特殊的齒輪裝置,有點像廚房的椅子加上輪子,羅斯福上去下來非常方便。「哎呀,太陽已經下山了,這裡還是這麼酷熱。」羅斯福講話的聲音突然顯得疲倦了,他正在批閱堆在辦公桌上的文件。「到了該喝點什麼的時候了吧?喝點馬提尼酒好嗎?我配的馬提尼酒一般還可以。」
  「再好也沒有了,總統先生。」
  總統按了一下電鈴,一個頭髮灰白、個子很高、穿灰色斜紋布上衣的黑人走了進來,熟練地從各個公文匣裡把文件和公文夾收拾起來。這時,羅斯福從身上各個口袋裡掏出皺成一團的文件,用鉛筆迅速地在某些文件上批幾個字,把它們戳在一個長釘上,把另一些文件扔進了公文匣。「咱們走吧,」他向那個傭人說。「你也來,帕格。」
  穿過一個長廳,乘上電梯,又穿過一個長廳,一路上總統都在批閱文件並迅速地加上批示,同時銜著煙嘴,噴著煙。熱愛工作,這是很明顯的,儘管由於勞累而出現了深重的紫色眼窩,儘管有時咳嗽得很厲害。他們來到一間不很講究的小起居室,牆上掛著各種海上風景畫。「那幅畫掛在這裡也不行。」總統說。「應該把它送到地下室。」他把所有文件都交給傭人,傭人把一個鍍鉻的四輪酒櫃推到輪椅旁邊,就出去了。
  「婚禮怎麼樣,帕格?你的孩子娶到了一位漂亮的新娘子吧?」總統一面像個藥劑師似的在調配杜松子酒和苦艾酒,一面很健談地、很親切地問,雖然語氣稍稍帶點傲慢。亨利心想,可能是因為他那種有教養的語調聽起來讓人感到有點居高臨下,而實際上他是無意識的。羅斯福想瞭解一下拉古秋家的情況。當維克多·亨利向他講述自己和這位議員爭論的情況時,他苦笑起來。「這就是我們在這裡遇到的障礙,而艾克·拉古秋是個聰明人,其他有些人則是執拗頑固的蠢人。拉古秋要是進入參院,我們可真要麻煩了。」
  一個穿藍白色衣服的高個子女人進來了,後面緊跟著一頭小黑狗。「來得正好!你好,小狗!」總統大聲說。這只蘇格蘭小狗馬上跑到他面前,把腳爪搭在輪椅上,羅斯福用手在它頭上搔癢。「這就是有名的帕格·亨利,親愛的。」
  「噢?很高興見到你。」羅斯福夫人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很精神,是一個很有派頭、相當難看的中年婦女,皮膚細膩,一頭濃黑的柔髮,笑起來溫柔可愛,雖然牙齒向外突出(在所有漫畫中都特別突出這一點)。她緊緊地和他握手,並以一個海軍將官所具有的那種機敏冷靜的眼光打量著帕格。
  「特工部門給我的狗起了一個很難聽的名字,」羅斯福說著,隨手遞給他的夫人一杯馬提尼酒。「他們叫他作『告密人』。他們說它暴露了我的行蹤。好像世界上只有這麼一頭小黑蘇格蘭狗似的。是不是,法拉?」
  「你對目前戰爭局勢有什麼看法,上校?」羅斯福夫人直截了當地問他。她坐在一張有扶手的椅子上,拿著酒杯的手放在膝上。
  「情況很不好,夫人,這是很明顯的。」羅斯福說:「出乎你意料之外?」
  帕格沉吟了一會回答說:「總統先生,在柏林,他們非常肯定西線戰役時間將會很短。早在一月,就把和政府簽訂的軍需合同規定在七月一日到期,他們認為到那個時候戰爭就會結束,可以開始復員。」
  羅斯福睜大了眼睛。「從來沒有人把這個情況告訴過我,這件事非常有趣。」羅斯福夫人說:「可是他們是否也遭到戰爭苦難?」
  維克多·亨利描述了從家家戶戶徵收洋鐵皮、銅和青銅的「元首誕辰獻禮」運動;新聞紀錄片裡還拍攝了戈林把他和希特勒的半身銅像扔在堆積如山的鍋、罐、壺、瓶、平底鍋、鐵器和洗衣盆一起的鏡頭。還宣佈如果徵收人員膽敢把任何東西據為己有,就一律處以死刑;並且提出「一戶一口平底鍋;為元首捐獻一萬噸」的口號。他還談到大雪覆蓋的柏林,以及缺少燃料、食物配給、規定買一個好土豆必須搭配一個凍土豆等方面的情況。除了外國人和病人,在柏林叫出租汽車是違法的。從俄國進口的食物如果有的話,來得也很慢,因此納粹將印有俄文的紙拿來包裝從捷克斯洛伐克運來的黃油,以製造納粹得到俄國支援的假象。所謂「戰時啤酒」是唯一的飲料,實際上是蛇麻子加酒精,根本不能喝,但是柏林人就喝這種飲料。
  「他們還有一種『戰時肥皂』,」帕格說。「你乘上一列擁擠的德國火車,根本聞不到使用過肥皂的氣味。」羅斯福禁不住大笑起來。「德國人更加成熟了,是不是?『戰時肥皂』!我喜歡這個詞兒。」
  帕格講到柏林流傳的一些笑話。作為加緊戰爭努力的一個方面,元首宣佈只能懷胎三個月。希特勒和戈林有一次路過被征服的波蘭,在路邊的一個小教堂裡停留了一會。希特勒指著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問戈林,他是否認為他們最終的命運也將如此。「我的元首,我們是非常安全的,」戈林說。
  「等到我們完蛋時,德國已經沒有木頭或鐵了。」羅斯福聽了這些笑話格格大笑起來。他說,關於他自己也有一些笑話在流傳,挖苦的程度還要厲害得多。他很有興趣地連續問了一些關於希特勒在凱琳別墅接見時的神情姿勢。
  羅斯福夫人以尖銳、嚴肅的聲調插嘴說:「上校,你是否認為希特勒先生是個瘋子?」
  「夫人,他把中歐的歷史有條有理地講出來,其清楚的程度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他是臨時想起來講的,就像隨便漫談那樣。你可以認為他的看法完全荒謬可笑,但是他講得還是頭頭是道,聽起來像手錶一樣,滴嗒滴嗒運轉得很好。」
  「或是說象定時炸彈一樣,」總統說。
  聽到總統這個明快、厲害的玩笑,帕格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這個馬提尼酒太好了。總統先生。喝的好像不是酒,倒像是一片清涼的雲霧。」
  羅斯福聽了很高興,得意洋洋地把眉毛一揚。「你把馬提尼酒描繪得到了家啦!謝謝你。」
  「你使得他一晚上都要高興,」羅斯福夫人說。
  羅斯福說:「我親愛的,就是共和黨人也承認,作為一個總統來講,我是一個很好的酒吧間掌櫃。」
  這個玩笑並不十分好笑,但由於出自總統之口,帕格·亨利聽了也就哈哈笑起來。酒、舒適的房間、他妻子和狗的在場,再加上總統對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本事所感到的天真的喜悅,都使帕格感到非常安適自在。那頭小黑狗最給人以家庭溫暖的感覺;它坐在那裡膜拜著半身不遂的總統,眼睛瞪得溜圓,不時伸出紅舌頭舔它的鼻子,或是把眼睛轉過來好奇地看著帕格。
  羅斯福啜著馬提尼酒,坐在輪椅上的姿勢仍像以前那樣輕鬆,但是在談到工作時他那身份高貴者的語調不知不覺地變得嚴肅了。他說:「如果法國崩潰了,帕格,你認為英國人能堅持下去嗎?」
  「我對英國人不太瞭解,總統先生。」
  「你願不願意以海軍觀察員的身份別那裡呆上一個時期?可能是在你回到柏林一個多月以後?」
  帕格希望弗蘭克林·羅斯福的心情確實像看上去那樣愉快,他決定大膽問一下。「總統先生,我可不可以不回柏林?」
  羅斯福不安地看了這位海軍上校五秒或者十秒鐘,咳嗽得很厲害。他的臉嚴肅起來,變成郵局和海軍後勤站裡懸掛的他的肖像裡所表現出的那種沉著而疲倦的樣子。
  「你要回去,帕格。」
  「好的,好的,先生。」
  「我知道你喜歡海上生涯,將來會讓你到海上去當指揮官的。」
  「好的,總統先生。」
  「我很想知道你對倫敦的印象。」
  「如果您希望我去倫敦的話,先生,我就去。」
  「再來一杯馬提尼好嗎?」
  「謝謝您,先生,我不喝了。」
  「現在存在著幫助英國人這個大問題,你明白嗎,帕格?」總統把冰涼的配酒器搖得嘎啦嘎啦響,然後斟起酒來。「如果我們給他們驅逐艦和飛機,這些東西將來可能被德國人用來打咱們,那還不如不給。」
  羅斯福夫人用銀鈴般的聲音說:「弗蘭克林,你知道你會幫助英國人的。」
  總統笑了,用手撫摸著蘇格蘭狗的腦袋。在他臉上浮現出那種洋洋自得、莫測高深的神態,他建議購買盟國遠洋輪船時就是這個神態——眉毛向上挑,眼睛乜斜著看帕格,把嘴一撇。「這裡的亨利上校還不知道呢,你將負責清除那些舊的、沒有用的、多餘的海軍俯衝轟炸機。我們非常需要在那裡來個大掃除!讓許多多餘的飛機塞滿我們的訓練站是毫無意義的。對不對,上校?太不整潔,有礙觀瞻。」
  「已經這麼確定了嗎?太好啦。」歲斯福夫人說。
  「定了。很自然,飛行員們不要『黑鞋』來辦這件事。」羅斯福故意用了這個俚語,覺得很開心。「因此很自然,我偏要挑這麼個人來辦。飛行員們擰成一股繩,緊緊攥住飛機不放。帕格就是要掰開他們的手。當然如果話傳出去,我就完了。那樣就解決了蟬聯第三任的問題,是不是?你對這個問題是怎麼看的,帕格?你也認為白宮的這個主人會不會打破喬治·華盛頓的規定去爭取連任三屆總統呢?似乎誰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我不知道。」
  維克多·亨利說:「先生,我所知道的是在今後四年中美國需要一位強有力的總司令。」
  羅斯福表情多變的發紅的臉再次顯出嚴肅和疲倦的樣子,他開始咳嗽,看了他妻子一眼。他按了一下電鈴。「需要一個人民不感到厭煩的人。帕格,一個政治家過一陣子之後就不再受歡迎了,正像一個演出時間太久的演員一樣。好感消失了,他失去了觀眾。」一個穿藍色制服、戴著金肩章的海軍上尉出現在門口,羅斯福伸出手向維克多·亨利告別。「薩姆納·威爾斯那件事沒產生任何結果,帕格,但是我們問心無愧,我們已經作了努力,你起了很大作用。」
  「是的,是的,總統先生。」
  「很明顯,希特勒給你很深刻的印象,可是威爾斯所得的印象並不那樣深刻。」
  「先生,他經常和大人物在一起,比我見得多。」
  總統的疲倦的眼睛露出奇特的光芒,並不完全是愉快的,但很快就消失了。「再見,帕格。」
  轟隆幾聲雷響,從漆黑的天空嘩啦啦下起大雨來。維克多·亨利無法離開白宮,在一個寫著「記者室」三字擁擠的開著門的門道裡等著雨停。一陣潮濕的涼風送來雨天的花草氣息。突然一隻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喂,亨利,你的肩章上又多了一條槓了!」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穿著筆挺的綠色斜紋呢衣服,倚著一根手杖,他那留著鬍子的面孔,特別是鼻子周圍和兩頰,比以前更發紫了。他透過很厚的眼鏡,滿面笑容地看著帕格。
  「是你呀,塔茨伯利!」
  「你怎麼不在柏林了,老朋友?你那風度翩翩的夫人好嗎?」正當他講話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英國小轎車在大雨中開到出口處停下按喇叭。「那是帕米拉。你現在打算到哪裡去?和我們一起去不好嗎?英國大使館舉行一個小型招待會,就
  是雞尾酒這些東西什麼的,你可以見到一些你應該認識的人。」
  「沒有邀請我。」
  「我剛才就算邀請你,怎麼了,你不喜歡帕姆?她坐在那邊車裡,來吧,一起去。」塔茨伯利用胳臂肘推著亨利冒著雨走過去。
  「我當然喜歡帕米拉,」做父親的打開車門,把亨利推進車去,亨利掙扎著說了這麼一句。
  「帕姆,你看我在記者室外面把誰給抓來了!」
  「喲,太好了。」她從駕駛盤上伸過一隻手來緊握著帕格的手,很親切地微笑著,好像他們在柏林分別後還不到一星期似的。她左手上戴著一枚閃閃發光的小鑽石戒指——從前她手上是什麼也不戴的。「講講你家裡人的情況吧。」她一面說,—面把車開出白宮場地,由於擦雨器的啪、啪響聲和雨點的敲打聲,她把講話的聲音提高了。「你的夫人好嗎?你那個困在波蘭的孩子後來怎麼樣了?他安全嗎?」
  「我的妻子很好。拜倫也很好,我向你講過跟他一起漫遊波蘭的那個姑娘的名字嗎?」
  「好像沒講過。」
  「她叫娜塔麗·傑斯特羅。」
  「娜塔麗!娜塔麗·傑斯特羅?真的嗎?」
  「她說她認識你。」
  帕米拉疑惑地瞟了亨利一眼。「噢,是的。好像她那時候要去看你們駐華沙大使館的一個人。萊斯裡·斯魯特。」
  「一點不錯,她那會兒是去看斯魯特這傢伙。現在她和我兒子打算結婚。至少他們是這樣說的。」
  「噢,上帝保佑。娜塔麗是個很不錯的姑娘,」帕米拉說,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她不同尋常。聰明,好看,」帕米拉頓了一頓。
  「有堅強意志力。」
  「你是說她很不好對付,」帕格說,想起塔茨伯利曾用這個詞形容帕米拉。
  「她的確很可愛。而且比我要有條理十倍。」
  「萊斯裡·斯魯特也來參加這次招待會,」塔茨伯利說。
  「我知道,」帕米拉說。「菲爾·魯爾告訴我了。」
  談話到此突然中斷,冷靜了片刻。車子遇到紅燈在下一個路口停下,帕米拉羞怯地伸出兩個指頭摸了摸亨利白色軍服上的肩章。「現在怎樣稱呼你好呢?准將?」
  「上校,上校,」塔茨伯利從後面座位上發出低沉的聲音。
  「四條美國槓槓,誰都懂。你講話可要注意禮貌,這位仁兄正在成為這次戰爭的『豪斯上校』1。」
  1愛德華·曼達爾·豪斯(1858—1938),美國外交官,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是威爾遜總統的特使。
  「噢,你說的對,」帕格說,「你是說我將成為大使館裡的翻閱文件的公務員。這是動物的最低級形式的生活。更準確些,應該說是植物的最低級形式的生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0:18

  帕米拉很熟練地開車穿過康涅狄格大街和馬薩諸塞大街擁擠的交通。他們到達大使館的時候,雨已經停了。黃昏的陽光從黑雲下射出,照耀著盛開的粉紅色的石南屬花堤,也照耀著一排淋濕了的汽車和川流不息地走上台階的客人。帕米拉這輛車飛快地到達和突然剎車使得幾個華盛頓警察直朝它瞪眼,但也沒說什麼。
  「很好,很好,暴風雨後出了太陽,」塔茨伯利說。「這對可憐的老英國是一個好兆頭,對不對?有什麼消息嗎,亨利?你在白宮聽到什麼特別新聞沒有?聽說德國人正拚命向海岸線進攻,是真的嗎?電傳打字機消息說,德國人把法國第九軍打得落花流水,我確信他們一定會把盟國的戰線切成兩段。我在柏林和你說過,法國是不準備抵抗的。」
  「聽說他們準備在蘇瓦松一帶進行反攻,」帕格說。
  塔茨伯利臉上做了個怪樣,表示懷疑。他們進到裡面,等待和主人握手的客人在下面排成一條長線,正沿著一道壯麗的樓梯向上走,他們也排在後面。塔茨伯利說:「我感到奇怪的是,德國入侵比利時和荷蘭這件事竟然沒引起任何反應。世界只不過打了個哈欠。這說明二十五年以來人類倒退了多遠。你想想看,在上一次大戰,強佔比利時被看成是震撼世界的暴行。現在人們從一開始就認為德國人反正一點不知羞恥,反正非常野蠻。你知道,這反而成為對他們非常有利的條件。我們這一方反倒絲毫不能像他們那樣自由行動。」
  在鋪著紅地毯的寬闊的樓梯頂端,今晚的主賓(一位面孔乾瘦、紅潤、年在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穿著剪裁非常合體的雙排扣、大翻領的黑色外衣)和大使一起站在國王和王后的巨幅畫像下面跟客人們握手,他心情緊張,不時地老要去摸摸他那鬈曲的金色頭髮。
  「你好,帕姆?你好,韜基,」他說。
  「勃納—沃克勳爵,維克多·亨利上校,」塔茨伯利說。帕米拉繼續往前走,消失在人群中了。
  鄧肯·勃納—沃克向帕格伸出他那看上去很軟但實際上很硬的手,同時用另一隻手去撫平他的頭髮。
  「勃納—沃克來這裡是為了看看你們有沒有什麼當作廢鐵的舊飛機扔在那裡,可以讓他撿一些回去,」塔茨伯利說。
  「是的,出最高價錢。」這位面色紅潤的男人說。稍微向這個美國人笑了笑,很快轉過去跟別人握手。
  塔茨伯利一瘸一拐地和帕格一起穿過兩大間煙霧騰騰的客廳,把他介紹給許多客人。在第二間屋裡,一對對男女隨著三位樂師奏出聲音微弱的音樂在一個角落裡跳舞。參加招待會的女人打扮得非常入時,有些很漂亮;男人女人一樣,似乎都很快樂。維克多·亨利想到戰爭消息,覺得這個場面很不協調。他把他的想法告訴了塔茨伯利。
  「可是,亨利,你要知道,整天愁眉苦臉殺不死一個德國人。可是和美國人交朋友倒可能有點兒幫助。帕姆到哪裡去了?我們坐一會吧,我站了好幾個小時啦。」
  他們看見帕米拉和萊斯裡、娜塔麗·傑斯特羅坐在一張大圓桌旁喝酒。娜塔麗仍然穿著那身黑色衣服;據帕格所知,她就是穿著這身衣服來華盛頓的,除了一個藍皮包外,沒帶任何行李。她面色憔悴地朝他笑了笑說:「狹小的世界。」
  帕米拉向她父親說:「爸爸,這就是娜塔麗·傑斯特羅,跟亨利上校的兒子一起漫遊波蘭的那位姑娘。」
  斯魯特站起來一面跟塔茨伯利握手,一面說:「韜基,也許你可以回答我們爭論的問題。你認為意大利現在參戰的可能性有多大?」
  「現在還不會。墨索里尼要等到法國差不多完全停止呼吸時才會參戰。你問這個幹什麼?」
  娜塔麗說:「我有一個年老的叔叔在錫耶納,得有個人去把他接回來,家裡沒有別人,只有我來辦這件事。」
  斯魯特說:「我跟你說過,埃倫·傑斯特羅自己完全有能力離開那裡。」
  「埃倫·傑斯特羅?」塔茨伯利以詢問腔調說,「《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他是你的叔叔?怎麼回事?」
  「你跟我跳舞好嗎?」帕米拉向帕格說,很快站了起來。
  「當然好,」他知道她很不喜歡跳舞,所以有點困惑不解,但是他還是握著她的手,穿過擁擠的人群,朝樂師那邊舞去。
  當他用手摟著她的腰時,她說:「謝謝你,剛才菲爾·魯爾正朝這個桌子走來,我討厭他。」
  「誰是菲爾·魯爾?」
  「噢——很長一個時期他是我生活圈裡的那個人。時間實在太長了。我在巴黎遇到他。他當時和萊斯裡·斯魯特住一屋。他也在牛津大學呆過,當時萊斯裡是獲得羅茲獎學金的學生。菲爾現在是新聞記者,而且是個非常出色的記者,但卻是個壞蛋。他們兩人很相像,一對十足的浪蕩公子。」
  「真的?我還以為斯魯特是個有頭腦、沉著的那種人。」
  帕米拉的薄薄嘴唇抿起來一笑。「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是什麼壞事都幹得出的人嗎?這些傢伙,他們的靈魂象壓力鍋一樣包得緊緊的。」他們沉默地跳了一會。她的舞步仍像以前一樣笨拙。她很高興地說:「我已經訂婚了。」
  「我注意到你手上的戒指。」
  「幸虧我沒等你那個海軍飛行員兒子,對不對?」
  「你沒有向我作過任何表示,不然的話我本來可以促成一下的。」
  帕米拉笑起來了。「如果那樣,現在就會完全不同了。娜塔麗真的要嫁你另一個兒子,是嗎?好了,兩個待娶的亨利都已經有歸宿。我採取行動還算很及時。」
  「你那位是做什麼的,帕米拉?」
  「怎麼說呢。台德這個人很難形容。他叫台德·伽拉德,出身於諾思安普敦郡的一個世家。他很好看,溫柔得像只羔羊,有點瘋狂。他本來是個演員,可是干了沒多久就參加了皇家空軍。他才二十九歲,作為飛行員可就顯得太老了,他現在隨著旋風式戰鬥機中隊在法國作戰。」
  又沉默了一會,帕格說:「我想你大概不喜歡跳舞,特別是不喜歡和美國人跳舞。」
  「我的確不喜歡跳舞,可是跟你跳倒很從容,你也不那麼苛求。年輕人現在跳一種『顛舞』,簡直是發瘋。有一次他們抓住我跳,差不多把我的牙齒都顛鬆了。」
  「我的舞步是標準的一九一四年式的。」
  「可能我的也是,或者說也應該是。哎呀,糟了。」她說,這時音樂速度變了,有些青年男女開始一上一下地跳起來,「這回就是『顛舞』了。
  他們離開舞池,走到休息室在一張紫色軟絨長沙發上坐下,沙發上面掛著一幅顏色鮮艷但畫得不好的瑪麗王后畫像。帕米拉要了一支煙,抽了幾口,一隻胳臂放在膝上。她穿的古銅色花邊的衣服剪裁得很低,露出一小片光滑而白皙的胸脯。在「不來梅號」大郵船上時,她頭髮梳向後面結成一個厚厚的髮髻,現在則波浪似的披在肩上,褐色而有光澤。
  「我非常想回國參加空軍婦女輔助隊。」他沒有作聲。她把頭轉過來。「你的意見怎樣?」
  「我?我贊成。」
  「真的?這可是十足的不忠,是不是?韜基在這裡為英國擔任著極為重要的工作。」
  「他可以另外找個秘書。你那位幸運的皇家空軍人員在那裡哪。」她聽到「幸運的」這三個字時臉就紅了。「不那麼簡單。韜基的眼睛看久了感到酸痛,他喜歡口授和別人念給他聽。他辦公時也很特別,還在澡盆裡工作等等。」
  「那只好讓他稍微改一下這些怪毛病了。」
  「可是把他扔在這裡不管,這樣做好嗎?」
  「他是你的父親,不是你的兒子。」
  帕米拉的眼睛閃閃放光,看了他一眼。「可是,我要真的這樣做,塔茨伯利就要有一兩個星期變成李爾王。『一個負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齒還要更使人痛入骨髓!』——雖然如此,可是我想爸爸會覺得自己扮演這個角色也還是挺有意思的,也許咱們現在該回到他那裡去了,亨利上校。」
  他們站起來向那間大客廳走去時,他說:「為什麼不叫我帕格?認識我的人都這麼稱呼我。」
  「知道。我聽到過你妻子這樣稱呼你。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在海軍學校時,凡是姓亨利的一般都被稱作帕特裡克,就像姓羅茲的都被你作杜斯特一樣。但是在高班裡已經有一個帕特裡克·亨利了。我當時是一年級的拳擊手,因此我就得到了『帕格』這個標籤。」
  「你會打拳?」她的眼睛打量著他的肩膀和胳膊。「現在還打嗎?」他咧嘴笑了。「太累人。現在有空的時候我就打打網球。」
  「噢?我網球也還可以。」
  「那太好了。如果我去倫敦,也許我們可以打一局。」
  「你是要——」她猶疑了一下。「你有可能來倫敦嗎?」
  「並不是不可能。看見他們了,在盡那邊,」帕格說。「天啊,屋子裡這麼亂糟糟。」
  「娜塔麗似乎心情不好,」帕米拉說。帕格說:「她剛死了父親。」
  「噢?我還不知道這事。她越長越漂亮了,這可是真的,肯定要嫁給你兒子了,是嗎?」
  「看來是這樣。在這個問題上也許你可以給我出點主意。我覺得對他來講,她年歲太大了,人也太機靈,除了他們兩人瘋狂地相愛著這一點之外,差不多沒有任何其它合適之處。這一點當然是個條件,但不能單憑這一條。」
  「也可能不會成功。說不定以後還會發生很多問題,」帕米拉說。
  「你還從來沒見過拜倫。如果你看見他,你馬上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他確實還是個娃娃。」
  她很調皮地看了他一眼,輕輕拍了他胳膊一下。「你在這個問題上講話真像個做父親的。」
  塔茨伯利和斯魯特正在激烈地爭論著,娜塔麗在一邊憂鬱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我根本就沒說他欠著英國什麼。這不是爭論的中心。」塔茨伯利說,把空杯用力往桌上一放。「作為美國人民的領袖,他有責任向人民敲起警鐘,叫他們開足馬力,如果想要他們避免一場災禍的話。」
  「他不是在芝加哥作了那篇關於隔離的演講嗎?」斯魯特說。「那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有人指責他是戰爭販子,他現在仍然在努力用行動來洗刷他自己。一個領袖不能一個勁兒往前跑,一拐彎就不見了。人民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惡感還未消除,而現在,由於法國和英國的愚蠢政策,又發生了一場世界大戰。現在不是唱《到那邊去》1的時候了,韜基,再唱那個已經不管用了。」
  1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赴歐作戰的士兵所唱的軍歌。
  「在羅斯福等待時機的時候,」塔茨伯利說,「希特勒已經佔領了半個世界。帕米拉,好孩子,給我再拿杯酒來,我的腿痛得厲害。」
  「好的,」帕米拉很聽話地走向酒櫃。
  塔茨伯利轉過來向亨利說:「你瞭解納粹。你說,羅斯福經得起這麼等下去嗎?」
  「他除了等待之外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幾個月以前,在向你們出售槍炮的問題上,他遭到國會的反對。」
  「幾個月以前,」塔茨伯利說,「希特勒還沒有佔領比利時、荷蘭和法國,還沒有出現和你們隔水相望的局面。」
  「這水面可是寬得很,」帕格說。
  斯魯特像個教授那樣,用一隻手的一個指頭慢慢敲打另一隻手上的兩個指頭。「韜基,我們回顧一下一些基本問題。舊的政權根本不能適應工業的時代,它們就像死的文字和脫下來的皮一樣,是僵死的東西。歐洲開始動起來,先是用多次的大屠殺——這是歐洲解決問題慣用的辦法,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這麼回事——然後採用左的或右的暴虐行為來取代這些古老政權。法國簡直已經僵化和腐爛了。英國一方面用小恩小惠的辦法安撫工人,另一方面仍然像過去一樣,輕鬆愉快地過著他們那種貴族老爺式的尋歡作樂的生活。與此同時,羅斯福倒是把世界的造反精神融化到立法中去了。他使得美國成為唯一具有生命力的現代自由國家。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用一場和平革命把馬克思的學說掏空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夠完全理解這一點,要到二○○○年他們才會著書論述這個問題。正因如此,美國是自由人類的後備力量。羅斯福深知這一點,所以他行動緩慢持重。它是最後的可以動用的後備力量,是最後的也是最好的希望。」塔茨伯利拚命皺蹙著他那粗眉大眼的臉,表示不同意。
  「等等,等等,等一等。首先,『新政』中沒有任何一項出自這個偉大的革命頭腦,新的思想是在政府更換時隨著新人流入華盛頓的,而且都是派生的思想,大部分是從我們這些腐朽的、過著尋歡作樂生活的人那裡搬來的。在社會立法方面,我們遠遠走在你們前頭——啊,謝謝你,帕姆——還有,行動的緩慢持重可能是一種較好的政治方針,但是在戰爭時期,這種做法就會帶來災難。如果我們一個時期只有一個國家跟德國作戰,那麼我們也就會一個個地分別倒下去。這對於英語國家來講,是非常愚蠢的下場。」
  「我們買了戲票,你和我們一起去吃飯吧。」斯魯特說著,站了起來,並把一隻手伸給娜塔麗,她也站了起來。「我們到愛斯加戈餐廳去。」
  「謝謝你,我們一會兒和勃納—沃克勳爵一起吃飯。並且希望把帕格·亨利也騙了去。」
  斯魯特請娜塔麗吃了一頓華盛頓最豐盛的晚餐,還喝了香檳酒,又帶她到國家大劇院看了一場喜歌劇。然後把她帶回到他住的公寓,懷著僥倖的心理。他抱著一般男人所習慣的想法,認為只要一切順利,他可以在一個晚上就把她重新奪回來。她曾經一度象奴隸般地崇拜他;這樣一種感情怎麼可能消失呢?最初他只把她看作自己的又一個虜獲物。他一直為自己計劃著一樁審慎的婚姻,花天酒地玩夠之後,在三十多歲時娶一位富裕的或出身名門望族的姑娘做妻子。現在娜塔麗·傑斯特羅引起他的狂熱,早把一切審慎的打算拋到了九霄雲外。萊斯裡·斯魯特在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需要任何東西象需要娜塔麗·傑斯特羅那樣迫切。她現在這種憂鬱的神情和瘦弱的樣子,特別具有誘惑力。他非常樂意和她結婚,或是做任何事,只要能把她奪回來。他打開房門,扭亮電燈。「上帝,差一刻一點了,戲真長,喝點兒什麼嗎?」
  「我也不知道。我明天還要去紐約的幾家法院到處查找埃倫的證件呢,我最好早點睡覺。」
  「讓我再看看他的信,娜塔麗。你去配兩杯酒。」
  「好吧。」
  斯魯特把鞋、上衣和領帶都脫掉,躺到一個有扶手的椅子上,戴上黑邊眼鏡,然後仔細看起信來。他從牆上拿下一本又一本書——厚厚的綠皮政府法令索編——一面喝酒,一面看。在沉默中,只聽見兩隻酒杯裡的冰塊碰撞的聲音。
  「過來,」他說。
  燈光下,娜塔麗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斯魯特拿著一本書,指給她看國務院關於在國外居住五年以上的歸化公民的規定。這類歸化公民喪失了美國國籍,但是書內列舉了七種例外,其中有些似乎符合埃倫·傑斯特羅的情況,如居住國外是由於健康的原因;再如本人年齡超過六十歲,已經退休,在國外居住期間和美國保持聯繫。
  「埃倫有兩個問題比較麻煩,」斯魯特說。「首先關於他父親的歸化問題,有一點是含糊不清的。要是埃倫當時已經成年,哪怕過了一星期或者一天,那麼從法律上講,他就不算是美國人,而且從來就不算是美國人。即便他那時候是美國人,他也還有這個在國外居住五年以上的問題。你知道,有一次我曾經向他講過這個問題。我當時勸他應該回美國住上幾個月。因為自從納粹在德國掌權後,許多護照都在這個問題上發生麻煩,這類事我見的實在太多了。」斯魯特拿著酒杯走進他的小廚房,又配了點酒,隨後又繼續說:「埃倫簡直是個糊塗蟲。但是這樣的人遠不止他一個,美國人對自己國籍的不關心和糊塗,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在華沙,每個星期都有十幾起這種麻煩事情發生。現在,最好的辦法是讓國務卿向羅馬領事館打個招呼。招呼打到了,埃倫的問題就解決了。」他穿著襪子走到睡椅那裡,遞給她一杯酒,坐在她旁邊。「但是打算通過正常途徑解決任何技術性的問題,不論問題多麼小,我連想都不敢想。歐洲來的這類案件堆積如山,可能埃倫還得等上一年半。因此我認為你到布朗克斯區各法院去查找有關他的僑民登記和他父親歸化的記錄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現在還不需要這樣做。埃倫究竟還是個有名的學者,我希望國務卿看到這些漫不經心的教授們所幹的蠢事時會覺得好笑,搖搖頭,然後給羅馬寫一封信。明天早上我首先去辦這件事。他是個正派人,這個應該可以辦到。」娜塔麗瞪著眼看他。他說:「怎麼了?」
  「噢,沒什麼。」這個姑娘一下子喝下半杯酒。「結識一個與重要人物相識的人的確有好處,對不對?可是,我如果要在華盛頓呆到週末,我就得找個旅館住,萊斯裡,今晚住這裡,以後可不行,就連今晚我都覺得挺彆扭。也許還有幾家旅館可以再問問。」
  「去問吧。我已經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啦,五月份在華盛頓住旅館根本不可能。這裡正在開四個大會。」
  「如果拜倫知道,那可糟了。」
  「難道他不相信我睡在長椅上?」
  「如果他知道了,他只好這麼相信。萊斯裡,你想想辦法,讓我獲得去意大利的許可,好嗎?」
  他的嘴閉得緊緊的,搖搖頭。「我跟你說過,國務院正在勸美國人離開意大利呢。」
  「可是我要不去,埃倫就回不了國。」
  「為什麼?腳踝骨折又不是殘廢不能走路。」
  「他就是不肯鼓起勁頭來離開那裡。你知道他那脾氣。他總是過一天算一天,磨磨蹭蹭,心存僥倖。」
  斯魯特聳聳肩說:「我看你想到那裡去並不是為了幫助埃倫,其實不是這樣。只不過是為了躲開這裡而已,娜塔麗。你要躲開這裡是因為你感到對你那個潛水艇男朋友很不理解,也因為你失去父親感到傷心。實際上,你現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你倒好像挺聰明!」娜塔麗砰的一下把還有一半酒的杯子放在桌上。「明天一早我就離開這裡,斯魯特,哪怕到女青年會去住,我也得走。但是我會先給你準備好早點。你的雞蛋仍然要煎成兩面黃嗎?」
  「我的習慣沒有多大改變,親愛的。」
  「晚安,」她使勁把臥室的門關上。
  半小時後,斯魯特穿著睡衣,外面罩了一件浴衣,輕輕敲她的門。
  「有事嗎?」娜塔麗的聲音倒還和善。
  「開開門。」
  她那塗著油膏泛紅的臉微微帶著一點笑容,穿著她當天下午買的一件睡衣,外面罩著一件斯魯特的寬鬆下垂的藍色長袍。「怎麼,又想起什麼事了?」
  「喝杯睡前酒好嗎?」她猶豫了一會兒。「也好,我一點都不困。」
  萊斯裡·斯魯特愉快地哼著歌曲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就拿來兩杯很濃的威士忌蘇打。娜塔麗坐在睡椅上,兩臂交叉著,她的臉在燈光照耀下顯得很鮮艷。
  「謝謝,坐下,萊斯裡。別踱來踱去的。你剛才挖苦拜倫的話是很卑鄙的。」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娜塔麗?」
  「好吧,咱們就來談談事實。納粹已經向外擴張,作為一個外交官,現在娶個猶太老婆是不是比一年前更不需要考慮了?」
  斯魯特的愉快神色突然消失了。「我從來也沒想到過這一點。」
  「你不需要想到這點。現在你聽著,親愛的,你可以給我喝強烈的威士忌酒,可以在留聲機上放《這不叫愛情》的唱片,或者干其它類似的事,可是你真正的意思是不是想要我邀請你進臥室?老實說,幹這種事是很不體面的,我沒有這種心情。我已經愛上別人了。」
  他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你講話毫無顧忌,娜塔麗,你一向如此,一個姑娘這樣,實在不高雅。」
  「我第一次表示願意嫁給你的時候,你也這樣說過,親愛的。」娜塔麗站了起來,呷著她的威士忌酒。「我的天,這酒可真厲害。你簡直是隻狼。」她在查找書。「有什麼書可看?啊,格萊罕姆·華雷斯,我就要看他的書,半小時以後我就會睡著了。」
  他站在那裡,把手放在她的雙肩上。「我愛你。我將永遠愛你,我要用一切辦法把你奪回來。」
  「那很好。萊斯裡,我必須去意大利把埃倫接出來。真的不騙你!我覺得很對不起我的父親。就在他死的那天,他還在為埃倫擔心。也許這是一種很好笑的贖罪方式,可是我一定得把埃倫安全地接回來。」
  「只要辦得到,我一定給你辦。」
  「這麼說就對頭了。謝謝。晚安。」她輕輕吻了他一下,走進臥室,把門關上。雖然他又看了很長時間的書,又喝了點酒,但是沒有再去敲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0:43

第28章

  海軍空軍作戰部副部長正在跟一位身穿皇家空軍藍色制服的金髮男人一起喝咖啡。他是勃納—沃克勳爵,見了維克多·亨利朝他點頭微笑。他們曾一起跟塔茨伯利父女共進晚餐,那次晚餐很歡樂,歷時很長,但勃納—沃克隻字沒向帕格提起關於這次會見的事。
  「早上好,亨利。我知道你認識這位空軍准將。」海軍將軍衝著帕格皺了皺眉頭。
  「是的,先生。」
  「那好。喝杯咖啡。」這位健壯的老人敏捷地站起來,離開辦公桌,走到一張掛在牆上的美國地圖面前。「讓我們看一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他的枯瘦的手指從彭薩科拉跳到聖路易,又跳到芝加哥——「我們有五十二架老式的偵察轟炸機,就是SBU-1和SBU-2,這些已經被宣佈為剩餘物資,我們想把這些飛機退回原製造廠康涅狄格州斯特拉特福城的昌斯—伏特公司,去掉美國海軍標記,拆掉特殊裝備,然後由我們的英國朋友接牧,把它們飛到一艘在哈利法
  克斯港口等待的航空母艦上,大體情況就是這樣。這件事——」海軍將軍朝著帕格嚴峻地皺起眉頭——「涉及《中立法》,這是一個很微妙的勾當。所以打算進行的時候要一點痕跡也不留。撥給你一架飛機乘坐辦事,你今天就開始干。」
  「好的,好的,先生。」
  「我們已有六十名飛行員待命出發,」勃納—沃克勳爵說。
  「你考慮需要幾天時間可以準備好這些飛機,亨利上校?」
  維克多·亨利仔細研究著地圖,然後轉過身來向這個英國人說:「後天,先生,下午晚些時候,怎麼樣?這個時間合適嗎?去掉那些標記需要一定的時間。」
  英國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向海軍作戰部副部長微微一笑。海軍將軍沒作任何表示。「後天?」勃納—沃克勳爵說。
  「是的,先生,如果有個別飛機趕不上的話,可以放在下一趟貨船的甲板上運去。」
  「實際上我們本來設想的是從現在起一個星期內,」勃納—沃克勳爵說,「有些飛行員我們已經給了假,把他們找回來需要點時間。星期三早上怎麼樣?這樣咱們雙方都可以有四天時間好辦事。」
  「很好,先生。」勃納—沃克向海軍將軍說:「你認為辦得到嗎?」
  「他已經說辦得到。」
  「那好吧。我馬上就去進行。」
  門關上之後,海軍將軍帶著一絲兒詼諧的神情看著維克多·亨利。「你說後天?」
  「將軍,我不相信這些飛行員真的已經準備好,正在待命。」
  兩個局外人相互看了一眼,會心地一笑。這個外國人要求行動迅速,美國海軍提出的日期比他要求的還要迅速;一切都很令人滿意,無需多費唇舌。
  「其實星期三也夠緊的。咱們再喝點咖啡好嗎?我告訴你,整個這件事是在玩一套把戲。」海軍少將按了一下電鈴。「我想你明白這一點。當頭頭的要這樣做,因此就得這樣做。然而,還有些情況你最好也瞭解一下。」
  海軍將軍向維克多·亨利表示出一種不很自然的新的親切態度。他解釋說,總統費了很大勁兒——可能把首席檢察官的胳膊擰得夠嗆——才迫使首席檢察官不顧《中立法》作出把這些飛機賣給英國的計策和裁決。第一步,海軍方面先宣佈這些飛機為剩餘物資。第二步,昌斯-伏特公司以相當高的價格收進它們作為國家對新生產的F-4-U式飛機的部分抵償付款。昌斯-伏特公司這樣作划得來,因為它在把這些舊飛機轉售給英國時能從中獲得一筆利潤。關鍵在於F -4-U式飛機的交貨是很遠以後的事。毫無疑問,羅斯福總統現在允許這些飛機售出國外,是迴避了《中立法》的精神和國會的意願。特別是陸軍將會鬧起來。因為他們非常缺乏飛機,已經要求海軍隨時向他們提供剩餘飛機,什麼類型的都可以。
  「你要知道,亨利,我們並不準備,也不可能,長期隱瞞這件事。但是如果事先宣佈了,就會在頭版新聞中掀起軒然大波。這件事可能就辦不成了,那是非常糟糕的。因為英國人用這些舊的SBU式飛機每擊落一架德國飛機,就等於是為我們以後作戰時的對方減去一架。我們是不會置身於這場紛爭之外的。當頭頭的意思是先把這件事幹了再說。從透露出來的戰爭消息看,形勢擺在那裡,這件事也可能引不起什麼反響,但願如此。然而——」海軍將軍停了一下,乜斜著眼睛從他的咖啡杯子邊緣上看維克多·亨利——「這件事有可能引起國會調查。像你這樣的人最後可能變成替罪羊。總統認為你可以辦這件事,我也同意,可是這是件自願的事,純粹是自願。」
  「好的,好的,先生,」帕格說。「我最好馬上幹起來吧。」

  勃拉尼,我親愛的——

  堅強起來。你收到我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到里斯本了。我正準備乘飛機到意大利把埃倫叔叔接出來。如果運氣好的話,兩個月或不到兩個月後我就會回來。這要看最早能買到哪天的船票,除了兩個人,還有他那些討厭的藏書以及所有那些研究資料,都得隨人帶回。
  親愛的,不要生氣。我們倆都有一段喘息的時間,這是好事。你那個潛艇學校,甚至埃倫叔叔這件麻煩事,都是上帝安排的。你父親的邁阿密之行是一下警鐘,它敲得很及時。
  我必須承認,從我在雷德克利夫學院成立學生反戰委員會那時候起,我的想法已有所改變!我從來不知道還有像你、華倫和你父親這樣的人。我相信典型的軍人都是些喜歡酗酒、心地窄小、性格執拗的傻瓜,這種類型的人我也曾遇到過一些。但是亨利家的人是不同的。你特別不像一般美國軍人那樣飛揚跋扈,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感謝上帝,確實有你這樣的人!
  親愛的——難道在參加華倫婚禮時你沒有冷靜地重新考慮過我嗎?老實講,我明白你母親的想法,也很同情她。像傑妮絲·拉古秋那樣萊茵河上的姑娘在美國有的是,為什麼她的乖孩子勃拉尼偏偏要娶這麼個又黑又老的猶太姑娘呢?
  可是,請你注意,我絲毫也沒有自卑感。我珍視自己的智慧,我也知道我還總可以算是一個有吸引力的「黑姑娘」。生為猶太人對我來講是件偶然的事。它在我的思想和行動上並沒有留下什麼烙印。我認為如果有,也是微乎其微的。我們生活在一個非宗教的時代,我是這個時代的產物。雖然如此,仍然存在著這樣一個問題:難道僅僅由於我們無意中邂逅相逢和瘋狂的相互眷戀,就使得你和我去彌合我們之間在背景和興趣方面的巨大差異嗎?
  我並沒有反悔。拜倫。我愛你。但是有一兩個月的時間考慮考慮並不是苦事,這是天賜之福。
  現在我來很快地告訴你發生了些什麼事。我附上你不想看的那封埃倫給我的信。你可以不去管他所說的那些關於我們的蠢話。有關他的問題的全部情況信裡講得很清楚。
  萊斯裡·斯魯特的確很不錯。你不要嫉妒他,勃拉尼。我離開彭薩科拉時你的那種態度使我感到非常不安。這個人多次向我求婚,幾乎是跪下哀求,我都拒絕了。我告訴他說:我愛你,已經答應跟你結婚,因此他是沒有希望的。他已經知道了,可是他仍然放下所有其他工作來幫助解決埃倫這件倒霉的麻煩事。永遠不要忘記這點。國務卿的辦公室已經向羅馬方面打了招呼,要那邊加快辦理埃倫回國事宜。
  離飛機起飛時間還有不到兩小時,我是在機場匆匆忙忙給你寫這封信的。我沒有回家。在紐約停留一天,買足這次旅行必需的東西。我帶的東西很少,就一個手提箱!潛艇學校一定會錄取你,這一點我很肯定。我知道你父親非常希望你能進去,我知道你內心也同樣想進去。你現在應該進去。當我回來時,如果你仍然要我,我就是你的,這夠清楚了吧?鼓起勇氣並祝我幸運。就寫到這裡。

      愛你的
                      娜塔麗

  潛艇學校開課前三天,拜倫坐在新倫敦一家中國人開的洗衣房樓上一間骯髒的、備有傢具的房間裡,正在看那張長得可怕的書單。這時候郵差按響了鈴。娜塔麗在厚厚的信封上匆忙而潦草地寫的「掛號」兩個大字似乎預示著壞消息。拜倫懶洋洋地坐在一張破爛的扶手椅上,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她這封令人震驚的信,室內充滿了從下面傳來的肥皂和熱漿糊味道。他正在匆匆看埃倫用打字機打的字跡模糊的信時,電話突然響了。
  「是亨利少尉嗎?我是指揮官辦公室的施密特長官,你的
  父親來了。他和塔利上校到『電船』那邊去視察『紅石魚號』去了。指揮官說,如果你要找他們,可以到六號碼頭去。」
  「謝謝您。」
  拜倫想到他父親甚至追到這裡找他,非常惱火。他急於發洩心裡的憤怒和失望情緒,只用十分鐘就換好衣服出去了。
  這時維克多·亨利正跟他的同學在新潛艇上巡視,雖然由於缺少睡眠而眼睛發紅,但興致很高。偵察轟炸機的事已經辦完了。費了不少勁兒,跑了不少路。有十二架飛機已經送到工廠修理,飛行員都散在鄉下,到處都慢條斯理,毫不著急。通宵修理有毛病的飛機,把飛行員從他們妻子的懷抱中硬拖出來,或是讓他們中斷釣魚旅行趕緊回來,都是一場鬥爭。有些指揮官提出很不客氣的問題。大湖航空站的吉格斯·派克也是帕格的同學,說什麼也不答應,非要他開一個移交飛機的書面證明。最後帕格只好硬扯了個謊,說要用這些飛機去試驗一種絕密的新裝備,而這些飛機在試驗過程中有可能報廢。吉格斯默默地看了他很長時間,才放棄了開書面證明的要求。維克多·亨利心想,扯個有益無害的謊也是為了國家的安全,吉格斯也明白這點。
  拜倫在「紅石魚號」前艙的魚雷室裡追上了他父親和指揮官,他們正在檢查新的發射裝備。「爸爸,您好。您怎麼到這裡來了?」
  拜倫的粗厲的聲音和他臉上的表情使得帕格意識到一定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碰巧到離這裡不遠的地方辦事,所以順便過來看看。瑞德,你見過拜倫嗎?」
  「還沒有,我知道他體格檢查合格,已編進新開辦的訓練班了。」塔利上校伸出手來和他相握。「歡迎你來到艇上,拜倫,你要經受兩個月嚴峻的考驗。」
  「我會盡量活下來,上校先生。」
  瑞德·塔利聽到他這種近乎輕蔑的答話,不以為然地把眼睛轉過去看他父親。拜倫跟著他們巡視,一句話也不說,臉色蒼白,帶著怒色。
  「我說,你怎麼回事?」維克多·亨利厲聲問。他和兒子剛剛從指揮塔出來,站在微風吹拂的平滑的甲板上,塔利上校還在下面跟艇長說話。「你跟上級講話時可要注意語氣。你現在已經進了海軍。」
  「我知道我已經進了海軍。您看看這封信。」
  帕格從拜倫捅給他的信皮上看見娜塔麗的名字。「這不是給你個人的嗎?」
  拜倫仍然讓他看。維克多·亨利兩手拿著被風吹得嘩啦啦直響的信紙,就在潛艇甲板上看起來。當他把信還給他兒子的時候,有點臉紅。「這個姑娘了不起,我以前就這樣說過。」
  「如果她在那邊出了什麼事,得由您負責,爸爸。我將永遠不會忘記。」
  帕格皺著眉頭看著兒子說:「這樣說不合理,她去意大利是為了她叔叔的事。」
  「不是,是您把她嚇跑的。您說如果我結婚,我可能進不了這裡。情況並不是這樣。好多學生都是結過婚的。如果您不到邁阿密來,我現在也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個。」
  「好吧,如果是我使她做出錯誤的判斷,我很遺憾。我不太清楚錄取的標準。我想搞這種危險性的工作,他們總是傾向於要未婚的人。據我所知,他們的確也是這樣,只不過是找不到那麼多未婚的就是了。不管怎麼說,你現在就應該像她說的那樣去做,她說的非常對。她能認識到這一點,我覺得很不錯。也許我不應該再管這事,可是你現在要作出的決定將關係到你一生的前程,我想給你幫助。」
  對維克多·亨利來說,這段話算是長篇大論了。而且他講話沒有他平日那種堅定態度,他兒子的那種固執的敵對表情使他很感到不安。他感到內疚,這是一種他很不熟悉的感覺:由於干涉了兒子的生活問題,可能也由於趕走了那個姑娘而感到內疚。即使娜塔麗對拜倫不合適,她的突然出走對他也是個打擊,在這點上他的感覺幾乎跟他兒子一樣。也許對這個漂泊不定的年輕人來說她是世界上最合適的姑娘呢?儘管你是出於做父親的一片好心,也許她是猶太人這一點確實有些影響呢。
  跟父親那種表示歉意的口吻和冗長的講話截然相反,拜倫的回答又尖銳又簡短。「對,您是幫了忙的。她已經走了。這點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爸爸。」
  瑞德·塔利從指揮塔裡走出來,朝四周看了看,揮著手說:「喂,帕格,準備上岸嗎?」
  維克多·亨利趕忙向兒子說:「現在你已經進來了,勃拉尼,這是海軍裡最艱苦的學校,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拜倫說:「我們不必再談這件事啦,」說著就向浮橋走去。
  六月初一個美麗而炎熱的傍晚,報紙以大標題登出英國從敦刻爾克撤退的消息;丘吉爾在廣播中表示,一定要在海灘上、街道上、深山裡戰鬥到底。維克多·亨利在那天晚上啟程奔赴歐洲。由於戰局日益惡化,羅達留在國內,準備在紐約替梅德琳安個家。這是帕格的建議,羅達也欣然同意了。梅德琳這位忙碌、愉快的年輕小姐也不反對。
  帕格發現在當時象娜塔麗一樣買一張飛機票去烽火連天的歐洲是出乎意外地容易。困難的是從那裡出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1:04

第29章

  娜塔麗花了五天時間設法從里斯本飛到羅馬。她終於搞到一張飛機票。但是在飛機臨起飛前幾分鐘,這張票作廢了——一大群顯然酒足飯飽的喧鬧的德國軍官又說又笑地依次穿過出入口,把二十名乘客面面相覷地留在外面。這個情況使得她不想再乘飛機。可是坐火車穿過正在崩潰的法國過於冒險。結果她在一艘開往那不勒斯的希臘貨船上訂了個艙位,這次倒霉的航行整整走了一星期。她和一個身上發出膏藥味道的滿臉皺紋的希臘婦女合住一間又悶又小的船艙,到處都是黑色蟑螂。雖然呆在艙裡面非常難受,但是她很少離開,因為船上的那些高級船員和粗野的水手在甲板上或通道內都死死地盯著她,使她感到不安。她吃不下飯。船的上下顛簸使她夜裡睡不著覺。在旅途中,她從手提收音機中收聽到英國廣播公司的廣播:法國政府狼狽撤離巴黎,意大利投入戰爭,還有羅斯福的講話:「那只拿著匕首的手已經把它戳進鄰人的後背了。」娜塔麗抵達意大利時情緒緊張,身體疲憊不堪。她強烈地感覺到最好立即把埃倫從錫耶納接走,除了手稿之外,其他一切——書、衣服、傢具等等都可以不要。
  但是上了岸,吃了一兩頓像樣的飯,喝了點好酒,又在一家旅館的又大又軟的床上舒舒服服地足足睡了一夜之後,她對自己的驚慌也感到奇怪了。無論是那不勒斯或是羅馬,都看不出意大利已經參戰的跡象。在燦爛的陽光下,夏天的鮮花——紫色的、紅色的——盛開在灰泥牆頭。在擁擠的街道上,意大利人的樣子仍像往常一樣輕鬆愉快。在意大利的火車上,咖啡館裡,一向總是充滿了談笑風生、臉曬得黑黑的青年士兵。他們仍像往常一樣安閒自如。
  經過這段漫長的旅程,火車裡又熱又髒,她終於到了錫耶納。她從遠處剛一瞥見這個屹立在被葡萄樹遮蓋的弧形山巒中的古老城市時,就產生了一種窒息、厭煩的感覺,幾乎就像邁阿密街道給她的那種感覺一樣。「上帝,真沒想到我又回到這裡來了。」她自言自語說。城外的山巒已經露出仲夏季節的那種象披上一片灰塵似的朦朧的綠色。錫耶納沒有什麼變化。午飯後的寂靜籠罩著城市。陽光燦爛的空曠的紅色街道上幾乎連狗都不動一動。她費了半個小時才找到一輛還在營業的出租汽車。
  埃倫戴著他那頂寬邊白帽,穿著一身黃色的嗶嘰夏衣,坐在那棵大榆樹的樹蔭下他的老地方,正在看書。在他的後面,在山谷上面,高高聳立著那座黑白色大教堂,俯視著這個紅屋頂小城。「娜塔麗!你居然來了!太好了,」他拄著一根手杖,邁著僵直而沉重的步子朝她走來,一隻腳裝在金屬製的模子裡。「我一直在叫出租汽車,可是等到我都該午睡了,一輛也沒有來。我剛才倒真睡了一個很舒服的午覺。——到裡面去,我親愛的,你得吃點東西。把東西交給朱瑟普就行了。」
  室內還是老樣子,只是休息室的沉重傢具現在都換上了印花布做的綠色套子。在書房裡,那堆手稿、那堆筆記、那一大排參考書都還放在原來的地方。他的寫字板放在桌子上,上面夾著一頁一頁的黃色稿紙,這是他當天寫好的稿子,等待明天早上修改。
  「怎麼回事,埃倫,您還沒有開始收拾東西!」
  「一會兒喝茶時我再跟你講,」他說,有點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我想你大概想先洗一洗吧?」
  「可是,情形到底怎麼樣,埃倫叔叔?羅馬方面沒有消息嗎?華盛頓指示還沒有來嗎?」
  「華盛頓的指示已經來了。萊斯裡真不錯。」他往一把椅子上一倒。「我這個腳脖子站幾分鐘就不行了。本來都快好了,我糊里糊塗又摔了一跤。我這個人真麻煩!可是不管怎麼說,我的稿子今天已經寫到967頁了,而且我認為寫得還可以。你現在先去洗一洗。娜塔麗,你的樣子簡直象喝醉酒,臉上還有一層灰。」
  佛羅倫薩的那個年輕領事接見她時態度和藹可親,從一張笨重的雕花黑色辦公桌後面站起來,把她領到一張椅子前坐下。他抽著一根彎曲粗糙的石南根煙斗,屋裡充滿了浸過甜酒的煙草味。他的手很小,握著夏洛克·福爾摩斯式煙斗看上去很奇特。他的臉黑裡透紅,藍色眼睛柔和而明亮,一張象孩童般的嘴,嘴唇很薄,下唇縮進去,好像總是很委屈的樣子,他的金黃色頭髮又密又短又直,他穿著灰色綢外衣,白色的活領,藍色領帶,顯得瀟灑、整潔。他的辦公桌上的姓名牌子上寫著:奧古斯特·凡·維那克二世。他講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一面說一面咳掉沙啞的聲音。
  「您就是那位名作家的侄女,對嗎?很高興見到您。我今天早上簡直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沒能接見您,很抱歉。」
  「沒關係,」娜塔麗說。
  他隨便地揮著他的小手。「您知道,人們一批一批回國,走時很匆忙,把一切都撂給領事館辦。現在還有許多貿易上的事情。我整天忙於處理公文函電。我差不多成了許多美國公司的經紀人或商業代理人——當然是白盡義務。今天早上,真想不到,為了一卡車殺蟲劑的事搞得我暈頭轉向!您受得了嗎?當然,在佛羅倫薩還有美國人留下沒走。他們呆得時間越久,他們就越會變成怪人。」他格格地笑起來,用手撫摸著他後腦勺的頭髮。「我剛剛在處理一件麻煩事,從加利福尼亞來的兩個姑娘,住同屋,真麻煩!我不便講出她們的名字,可是其中有一個來自帕薩迪納的一個經營石油的富裕家庭。可是,她卻跟一個油腔滑調、專門勾搭女人的小白臉訂了婚,這個佛羅倫薩傢伙自稱是個演員,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個子長得特別高大的雜貨鋪裡小夥計。沒想到,這個油嘴滑舌的騙子卻跟她的同屋胡搞,使對方懷了孕!這三個人昨天吵了一通宵,警察都來了——你瞧這些事。幹我這種工作不能發家致富,可是倒頗不寂寞。」他拿起一個高玻璃瓶往一個厚厚的雕花玻璃杯裡倒水。他喝了一口水說:「對不起。您也喝點埃維昂礦泉水好嗎?」
  「不了,謝謝您。」
  「我得喝大量礦泉水。腎裡有什麼鬼毛病,不知怎的,一到春天就鬧得更厲害。我確實覺得意大利天氣非常不令人滿意,你不覺得嗎?現在——」他那種彬彬有禮帶著詢問的神情似乎在說:「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
  娜塔麗把傑斯特羅處境中出現的新問題告訴了他。意大利參戰的那一天,一個意大利公安人員登門來找傑斯特羅,警告他說,他是個波蘭出生的無國籍僑民,因此不得擅自離開錫耶納,以後如何,等待通知。她以盡可能和藹可親的態度告訴凡·維那克說,毫無疑問,意大利秘密警察是從檢查他的信件中瞭解到有關埃倫的國籍問題的。
  「哎呀,我的上帝,真糟糕,」領事喘著氣說。「原來是這麼回事。您說得很對。我寫那封信時沒有多加思考。老實說,娜塔麗——請原諒我這樣稱呼您——今天聽說您來找我時,我感到非常吃驚。我還以為您早就到了意大利,已經把您那位麻煩的叔叔接回國去了呢。您知道,他的事很讓人頭疼。現在可糟糕透了!我還以為發給他簽證,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傑斯特羅這檔子事就算從此了結了呢。」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娜塔麗說。
  「天曉得。我現在一點辦法也沒有,」凡·維那克說,用手指從脖子後面向上梳攏他的頭髮。
  「我提個辦法可以嗎?」娜塔麗溫柔可愛地說。「很簡單,給他更換護照就行了。凡·維那克先生。這樣就解決了他的無國籍問題。他們就不能再限制他的行動自由了。」凡·維那克又喝了點礦泉水。「哎呀,娜塔麗,說說容易,沒那麼簡單!人們沒看見我們接到的一道道的緊急指示,要我們注意,不要濫發護照破壞制度。人們沒看見國務院關於被召回的領事的通報,這些人的前程就此完蛋了!就是因為他們在這些事情上不嚴格。《移民法》是國會制訂的,娜塔麗,不是領事館制訂的。我們的職責僅僅是執行這些規定。」
  「凡·維那克先生,國務卿本人的意思是希望埃倫問題得到解決。這一點您是知道的。」
  「有一點必須澄清,」凡·維那克伸出一隻筆直的手指,圓圓的藍眼睛顯得很清醒。他吸了一口煙,向她揮著煙斗說:「我沒有從國務卿那裡得到指示。我很高興我們能夠當面而不是通過書面來辦這件事,娜塔麗。這是一件涉及到根據法律一視同仁的問題,在這類問題上,國務卿不可能公開地表示出厚此薄彼的態度。」他眨了眨眼,露出很詭譎的樣子。「我可以私下告訴您,但不要對外講,我的確從羅馬方面聽說國務卿辦公室要我們協助使您的叔叔早日出境。老實說,為了發給他簽證,我對他已經是盡量通融了。申請簽證的人有好幾百,結果先發給了他。」凡·維那克把煙灰敲到一個笨重的銅煙灰缸裡,又換一種漫談似的語調繼續說:「其實,我看您叔叔的問題再等一等自然會解決。法國已經要求停戰,英國人也不會再打很久。如果他們繼續打下去,那簡直是發瘋。德國的空軍馬上就會把他們炸得稀巴爛。不,恐怕這一輪是輸給德國人了。當然,二十年後他們還會再幹一場,這是毫無疑問的。那時候我衷心地希望我已經告老還鄉了。」
  「但是我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戰爭結束上,」娜塔麗婉言辯駁說。
  「可是,我覺得可以這樣指望。我估計到七月一日戰爭就會結束,也許更早一些,娜塔麗。那時候,這些有關戰時出境的規定就會自動失效,你的叔叔就可以穩穩當當打點行裝回國。實際上這樣反倒使他能有時間把他的書籍加以整理裝箱。他似乎很為他的書發愁。」
  「我想明天就接埃倫叔叔回國,書和其它一切都拋下,請您發給他護照。」
  「可是您叔叔那個過期的護照上的日期顯然是相互矛盾的。很難相信這類狀況以前人們是怎麼馬馬虎虎滑過去的。可是就我所看到的類似情況,不下一百起。人們以前實在太粗心大意了!現在這種事已經查了出來,備了案,因此,從法律上講,他不比希特勒更有資格聲稱他具有美國國籍,我也感到無比難過,可是我必須把法律規定告訴您,這是我的責任。」
  這個人的講話惹惱了娜塔麗。他使用希特勒的名字使她感到非常厭惡。「我認為您的責任是協助我們,可是事實上您並沒有這樣做。」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眨巴了一下,又喝了點礦泉水。他慢慢地把煙絲塞進煙斗,眼睛盯著煙絲說:「我想了一個辦法。這是咱們私下裡說,可是我相信這個辦法行得通。」
  「您快說吧。」他用手把他的頭髮向上攏直。「您走您的。」她的眼睛凝視著他。
  「是呀,您走您的,我就是這個意思!他已經有了簽證,您也有護照。隨便上輛公共汽車或是火車,或是租一輛小汽車,直奔那不勒斯。至於不准離開錫耶納的禁令,不用理它。意大利人是非常馬虎的!一有船馬上就走。不會有人阻攔你們,沒人在監視您的叔叔。」
  「可是他們不是還要查驗出境許可證嗎?」
  「那只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手續。您就說,丟了!然後偽裝在身上摸索,順手掏出幾千里拉,往桌子上一放。」他很幽默地眨了眨眼。「您知道,這個國家就是興這一套。」
  娜塔麗感到再也控制不住了。這個人原來是要他們向官員行賄,要他們在一個法西斯國家裡去冒被逮捕和坐牢的危險。她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我看我最好到羅馬去告訴總領事說,您不按照國務卿的意思行事。」
  領事把身子挺直,用雙手向後撫平他的頭髮,然後把雙手放在桌上,緩慢拘謹地說:「這當然是您的權利。我願意承擔您說的這個情況的後果,而不願意承擔違背法律的後果。不巧,我現在非常之忙,還有幾個人在等著,因此——」
  娜塔麗現在才明白她的叔叔是怎麼和這個人頂撞起來的。她很快地改變態度,露出和解的微笑說:「很對不起,我連續跑了兩個星期,又剛剛死掉父親,心情不太好。我叔叔的腳摔壞了,不能走路,我為他的事很是憂慮。」
  領事馬上也相應地改變了態度。「我完全明白,娜塔麗,好吧,我把他的案卷從頭到尾再仔細看一遍。也許能找到什麼辦法。請相信我。我也是非常希望能看到他出境的。」
  「您準備想個辦法發給他護照?」
  「或是使他能夠出境,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對不對?」
  「對了。」
  「我準備認真考慮一下這個問題。這是我對您的許諾。您過一個星期再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1:30

第30章

  鷹和海獅(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虛假的傳說
  英國的戰爭宣傳一向很出色。他們對所謂「英國之戰」的宣傳簡直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對於不知內情的人來說,他們的宣傳早已載入史冊。但若要進行嚴肅的軍事探討,就必須首先澄清這些神話。
  法國崩潰之後,德國陸軍力量大大超過英國,空軍力量旗鼓相當,海軍則不幸處於劣勢。我們的海面艦隊很弱,而且數量不多,只有潛艇武裝還夠得上真正的份量。一九四○年夏季的關鍵問題在於必須作出決定渡過海洋這一障礙。因此在準備大舉入侵的戰役中,英國佔有舉足輕重的優勢。
  我在黃色方案提綱中,早已陳述了我的看法,我認為如果我們在六月底發動一次出其不意的橫渡,當時解除了武裝的英國陸軍正陸續從敦刻爾克撤回,而他們的艦隊又停泊在鞭長莫及的海港裡,那麼我們盡可速戰速決,一舉而征服英國。可是希特勒坐失良機。恢復了元氣的英國人得到喘息的機會,制定了激烈的反侵略措施,整頓了他們強大的海軍,從而封鎖了英吉利海峽。這樣一來,德國只能進行空襲,迫使英國作出決定,或炸出一條入侵的路。
  首先我們必須就雙方的空軍力量作一對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包括德國人在內,仍然認為龐大而實力雄厚的德國空軍是被一小撮英勇頑強、身穿皇家空軍制服的德摩比利隘口1保衛者所擊敗,或引用一位修辭大師的話來說:「人類戰爭史上從未有過這樣的以少勝多」。事實上,戰鬥開始時,德國和英國雙方都擁有約莫一千架戰鬥機。德國轟炸機的制空權遠較英國為大,但是英國的轟炸機,至少那批新型轟炸機的負荷量更重,飛行距離更遠,裝備也更為精良。
  為了誘使英國求和,希特勒和戈林對於德國空軍當然極盡炫耀之能事。在另一方面,丘吉爾卻盡量利用英國飛機數量少和勢孤力單這一事實,強拖美國捲入戰爭。結果使這場戰爭產生了一種大衛力敵巨人哥利亞2的假象。
  1故事見《聖經·舊約·撒母耳記》第十七章。
  2希臘境內著名隘口,古希臘斯巴達王裡奧尼達斯曾率三百勇士保衛此隘口,抗拒波斯大軍。
  英國的優勢
  傳統的描述不僅在力量對比上歪曲了事實,而且德國空軍行動時遭到的重重阻力也未加以記述。
  大部分戰鬥是在英國空軍基地上空進行的。德國駕駛員一被擊落,就宣告失蹤,不是死亡,就是被俘。但被擊落的英國駕駛員,只要沒有受傷,就可以立刻另外駕駛一架飛機起飛。德國駕駛員的戰鬥飛行時間只有幾分鐘,因為我們戰鬥機的燃料大約限制在九十分鐘之內,而這段時間的大部分都消耗在進入交戰區和返回駐地上了。英國駕駛員一旦升入戰鬥高度,就能堅持戰鬥直到子彈和汽油用完為止。
  由於我們戰鬥機的飛行距離短,我們只能飛抵英國的東南隅。德國空軍像一只被縛的鷹,倫敦是這條繫繩的最遠端。大英帝國的其他地區毫無空襲之虞,因為轟炸機沒有護航,需要冒被消滅的很大危險。英國皇家空軍則可以隨意撤離火線,進行休整或檢修。他們能在遠離火線的地方集結後備力量,加緊製造新飛機。
  此外,我們的戰鬥機還奉命緊靠著轟炸機飛行,就像驅逐艦掩護戰列艦一樣,從而削弱了戰鬥力。這無疑給予轟炸機駕駛員以安全感,但這項命令卻使戰鬥機受到束縛。在空戰中,「搜索與殲滅」是規律中之規律。戰鬥機駕駛員應該自由地在空中飛行,發現敵人,予以迎頭痛擊。戈林從未掌握這一基本要點,儘管他的空中戰鬥英雄不斷用這一點敦促他。我們轟炸機的損失量越是上升,他就越是執拗地堅持轟炸機必須由戰鬥機緊密護航。這項紀律拖延了戰鬥,造成許多同志死亡,並嚴重挫傷了駕駛員的士氣。最後,到一九四○年,英國人有了一項幸運的科學成就。他們首先擁有了可以應用於實戰的雷達,可以對戰鬥機進行控制。我們一侵入領空,他們就可以緊緊跟蹤我們,迅速派出戰鬥機向我們迎頭痛擊。他們無須消耗燃料進行偵察,也無須分散力量進行搜索。如果不是這個因素,德國空軍戰鬥機指揮部將會贏得一次快速地壓倒一切的勝利。因為直到最後,德國空軍始終沒有從空中擊敗皇家空軍。連無意讚揚德國戰鬥力的丘吉爾也承認,在九月間戰鬥不利於英國戰鬥機司令部。
  當時,我們的進攻變為對倫敦的戰略轟炸。丘吉爾認為這是戈林所犯的致命錯誤。實際上,一則當時天氣惡劣。再則對德國城市挑釁性的瘋狂轟炸急需立即給以殘酷的回擊,三則考慮到入侵英國本土必須在十月一日以前進行,否則只好作罷,鑒於這三重原因,改為戰略轟炸勢在必行。我在有關這次戰役的逐日分析中對於這一點作了詳盡的闡述。
  鷹式襲擊的目的
  德國空軍於一九四○年夏對英國的一次「鷹式襲擊」,實質上是一次求和姿態,這是一次有節制的努力,企圖說服英國拖長戰爭是無意義的。這次努力必須在進攻俄國之前作出,以便確保我國西部後方,的安全。這次失敗對德國說來當然是一出悲劇,我們因此注定要在兩條戰線上進行這場災難性的世界大戰。可是這對英國說來卻更加悲慘,歷史家們對此卻認識得特別遲緩。
  德國參加這次戰爭畢竟喪失不了什麼,英國則不然,在一九三九年它是世界頭等強國。它儘管贏得了勝利,但戰爭的結果使它失去了環球帝國的稱號,版圖縮小到國內數島。如果魔式襲擊迫使它在一九四○年就與德國媾和,那末帝國幾乎肯定仍然屬它所有,因此很難理解為什麼它認為進行英國戰役的時刻竟會是它的「黃金時代」。它的飛行員們表現得勇猛善戰,與他們德國的異族兄弟一樣。然而英國卻放棄了與
  一個新興的大陸強國聯合起來繼續充當世界霸主的最後機會,反而與布爾什維克結盟去打垮這個強國——這個在歐洲足以對抗野蠻亞洲的最後堡壘。其結果使它淪為美國的一個衰老而虛弱的衛星國。
  這一災難是沉湎干空想的冒險家丘吉爾的唯一傑作。在此以前,人民還未曾授予他最高職位。丘吉爾認為自己扮演了聖喬治的角色,把世界從這條可怕的德國蛟龍口中拯救出來。對於宣傳這個神話,他的文筆和口才是綽綽有餘的。他自己也一直相信這一點。英國人也始終相信這一神話,以致失去他們的帝國,直到最後覺悟過來,才不再投票選他。
  希特勒與英國
  希特勒最不願意與英國交戰。我個人可以對此作證。但無此必要,因為他那本大肆誇張、自我宣揚的《我的奮鬥》一書中已經寫得很清楚了。我在一次參謀部的會議上看見了他的面孔,那天正好是英國從戰略上對波蘭提出瘋狂保證的日子。九月三日,在總理府的走廊上,由於偶然的機會,我又看到了那張面孔。那一天,與裡賓特洛甫的保證相反,英國開始進軍了。那次我看到一張沮喪的面孔。如果不把阿道夫·希特勒這件事牢記在心,我們不可能理解一九四○年所發生的事件,因為從戰爭開始直到結束,德國的戰略、德國的
  戰術和德國的外交政策都無非是這個人物的個人意志的表現。
  世界歷史人物在登上舞台時還從來沒有人如此明確地宣告過自己的目的和計劃。比較起來,亞歷山大、查理十二以
  及拿破侖都不過是順應時勢,逢場作戲而已。希特勒卻在《我的奮鬥》中用煽動性的語言大言不慚地寫到一旦他自己當權之後將要做的事;而他在統治的十二年中也確實照辦了。他寫道,德國政策的核心在於佔領俄國領土。這一企圖是第二次大戰的關鍵,是德國軍隊的唯一目標。他還寫道,在試圖攻佔俄國之前,必須首先打垮我們的世代仇敵法國。
  希特勒在《我的奮鬥》中談到英國時,讚揚了這個民族的勇敢、傳統的聰明智慧以及出色的帝國統治。他指出,德國的最大目標在於建立一個北歐種族大聯盟,英國在其中保持其海上帝國的地位,而德國,作為它的對等合作者,必須在大陸稱霸,並且向東方提出新的領土要求。
  希特勒從未放棄這一觀點。當丘吉爾拒絕了他的多次和平建議之後,他老羞成怒,並將他的滿腔怒火發洩到歐洲的猶太人身上,他認為英國的猶太人左右了丘吉爾缺乏理性的政策。希特勒幾乎到自殺的最後一刻,還希望英國會醒悟過來,願意按照唯一明智的辦法安排世界,不致把半個世界讓給布爾什維克,另一半讓給拜金主義的美國,像現在我們必須生存於其中的世界這樣。
  正是這些原因導致鷹式襲擊的失敗,使我們來到英國海岸,面對著驚慌失措的英國,苦無結束戰爭的行動計劃;征服英國的不現實的海獅計劃,在作了精心考慮和代價高昂的準備之後,又全盤落空,其奧妙也在這裡。總之,這次大舉入侵沒有成功,因為希特勒實在無意與英國交戰,我們的軍隊也多少覺察到這一點。
  空戰
  這次戰役分為幾個階段。德國空軍首先襲擊船隻,企圖誘使英國在英吉利海峽上空作戰。英國皇家空軍不願意為保護船隻而出擊。戈林於是轟炸英國的戰鬥機基地。這樣一來,英國戰鬥機被迫起飛。戈林在予以痛擊之後,一方面由於希特勒的慫恿,另一方面也由於英國對我國平民的無理轟炸,便派遣轟炸機到瓦哈拉海去轟炸倫敦和其他重要城市,想借此激起人民廢黜丘吉爾,提出媾和。希特勒七月十九日的演講,儘管帶著恫嚇的口氣,卻提出了異常慷慨大度的條件。但這一切都徒勞無益,十月的雨和霧使天空罩上了層層灰幕。英國戰役就此結束,甚至結束得很體面,英國元氣大傷,但仍舊英勇地堅持下去。
  多數軍事作家因為我們在英國上空「戰敗」,至今譴責戈林。這樣就上了丘吉爾的圈套,輕信了丘吉爾捏造的關於德國空軍被擊敗的神話。至於德國輝煌的空軍只能打個平局,我認為應該由戈林負責。這裡對於武裝力量進行專橫的政治控制,也和黃色方案裡的情況一樣,意味著指揮上的外行。
  赫爾曼·戈林是個兼有好壞品質的複雜人物。他聰明,果斷,在他墮落到揮霍無度以前,他曾具有推行最困難決策的鐵石心腸。這都是他好的一面。然而他的虛榮心使他失去理智,他的固執和貪婪又使飛機的設計和生產停滯不前。直到斯佩爾上台以前,德國空軍由於管理不善和地面供應不足受到的打擊,比任何空中敵人(包括一九四○年的皇家空軍在內)給予的打擊更大。戈林否決了生產重型轟炸機的優秀設計,卻建立了一支短距離空軍作為地面的輔助工具。到了一九四○年,他派遣了一支裝備不多的德國空軍去執行一次超出它的能力的戰略轟炸任務,甚至險些獲得成功。作為地面輔助力量,德國空軍先在波蘭和法國,後來在進攻蘇聯的初期,都取得了輝煌戰果。但當我們的軍隊越來越遠離空軍基地時,它就不能勝任了。不過在陸地上展開速決戰,它的功績仍然是無可比擬的。
  在普通史書上,希特勒這頭猛獅起初向波蘭猛撲,然後無情地轉向法國,將法國扼死,又用它血淋淋的爪子撲向英國,但當它遭到皇家空軍迎頭痛擊後,竟自咆哮著退縮下來。它像發瘋一般,盲目地停留在海邊逡巡不前,突然掉頭向東,撲向蘇聯,結果自取滅亡。其實這些都只不過是丘吉爾戰爭年代的詭辯,鑄成史學上的錯誤罷了。
  事實上,希特勒儘管在戰鬥形勢的判斷上犯過自取失敗的外行錯誤,他卻自始至終清醒而鎮定地一步步推行《我的奮鬥》中所提出的政治目標。他迫切希望與英國講和。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勝利的征服者對於求和作出過更大的讓步。通過這次鷹式襲擊未能獲得和平,當然令人失望。這意味著我們向東方發動大戰時,我們的後方卻面臨著來自英國的騷擾。這意味著我們必須把我們有限的寶貴供應分一部分給潛艇部隊。尤其糟糕的是,這意味著羅斯福統治下的美國將進行越來越多的干涉。
  最後的悲劇
  由於英國執迷不悟所導致的這些惱人的後果引起阿道夫·希特勒精神上極大的不快。他對猶太人一向採取一種失去理性的態度。但他最後幹出的那些值得遺憾的過火行為,卻
  可以直接追溯到他在西方所遭受的失敗。德國如果與英國——即使是一個寬宏大度的中立的英國——結盟,就不致走向這樣的極端。但是我們的國家被包圍了,與世界文明完全隔斷了,卻與原始的、巨人似的布爾什維克國家展開一場殊死戰鬥。人道的原則完全被拋到一邊。在戰線後面,在淪陷的波蘭和俄國,瘋狂的納粹黨極端主義分子暴虐無道,為所欲為。希特勒由於丘吉爾的抵抗,惱羞成怒,對此竟無意加以制止。而當時只要他一聲令下,就完全可以制止這一切。他一旦惱怒,就非常可怕。以上所述,是英國戰役最嚴重的後果。
  英譯者按:馮·隆關於英國戰役的論點是無法接受的。條頓民族的性格,就是不願好好認輸。我讀過德國有關戰爭的大部分重要軍事著作,很少有人能接受這一痛苦的事實。可是馮·隆強詞奪理,竟認為溫斯頓·丘吉爾的執拗是導政歐洲猶太人遭受屠殺的原因。他的這種觀點也許是這類為自己開脫罪責的著作中最低能的地方。他所提供的關於捲入這場戰鬥的飛機數字是不可靠的。當然,關於這次大戰的統計數字,比較難以確定的是飛機。由於開始統計的日期不同,最初的力量對比也就不同。此後,更由於戰鬥中的不斷損失和補充,數字每週都有變化。而戰雲密佈,雙方指揮部的記錄都很混亂。但是到目前為止,我所看到的官方記載,還沒有一個象馮·隆那樣冷靜地認為,雙方的空軍力量是旗鼓相當。
  他把這次進攻看作是一次「和平姿態」,與他所說的空戰結果是一次平局一樣,都很難令人信服。如果再發生大戰,我衷心希望美國軍隊不要打成這樣一個「平局」。
  普通史書的記載是對的。戈林試圖得到白晝制空權。雙方戰鬥機指揮部展開激戰,戈林失敗了。於是他企圖通過轟炸平民使英國屈服,先是白天轟炸,跟著是夜襲,但也失敗了。英國戰鬥機駕駛員擊退了遠為強大的德國空軍,從而從德國人手中拯救了世界。海上的入侵沒有實現,因為希特勒的海軍將校說服了他。他們說英國人會使大批德國人在渡海時弱死,而其餘的人。用丘吉爾的一句話說:「凡是登陸的,都給以當頭一棒。」在決戰時刻手邊要保留一支海軍。我希望我的同胞們牢記這一點。
  至於英國,談不上有過取得明顯勝利的時刻。當海獅計劃撤消時,他們實際上已獲得勝利,但書中所寫的希特勒的沮喪情緒卻是個秘密。德國空軍對城市不斷地進行猛烈的夜襲,加上德國潛艇的出擊,英國的前景在希特勒進攻蘇聯之前日趨黯淡。但英國戰役以後,德國空軍一蹶不振。這是德國於一九四一年未能攻佔莫斯科的原因之一。由於它在肯特郡與薩裡郡的田野裡以及倫敦的街道上投彈過多,到了俄國,它竟然彈盡油絕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2:31

第31章

  在陸地進入視野之前,飛機前面,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中閃爍著銀色的、脹鼓鼓的阻塞氣球1,這使英倫三島憑添了節日的氣氛。在八月的艷陽天氣,這塊大地顯得分外平靜。汽車和卡車沿著狹窄的道路穿過用黑色籬笆隔成小塊的波浪起伏的黃色和綠色田地緩緩蠕動。小小的羊群在吃草,農民們一個個像活動的木偶那樣在收割玉米。飛機飛過麇集在灰色尖頂大教堂周圍的城鎮,飛過河流、樹林、沼澤和圍著籬笆的綠油油的田野,飛過那畫冊中、油畫上和詩歌中所描繪的愉快的英格蘭。
  1阻塞氣球:是掛鋼纜及鐵絲的氣球,用以保護重要地區或設施,防止低空飛機的襲擊。
  這是帕格途經蘇黎世、馬德里、里斯本和都柏林這段乏味的一周旅行的終點。這次旅行是由從華盛頓寄到柏林的郵袋裡一封用蠟封口的信件所引起的。信封上用紅墨水親筆寫著:「絕密——維克多·帕格·亨利上校親啟」。他打開看到一封從白宮寄來的密封信。

  親愛的帕格:

  海軍作戰部副部長說你是「雷達」的長期鼓吹者。英國人向我們秘密匯報說,他們在空戰中買了一種叫做「無線電測向器」的東西,獲得極大的成勸。我們討論的結果,想讓你去看看。你覺得怎樣?你將接到緊急命令,我們的朋友會等待你。倫敦現在一定很有意思,雖然略嫌熱一些。我們想送給他們五十艘驅逐艦,如果你認為這樣做我們在感情上也太「熱」的話,請來信告訴我。

                    弗·德·羅斯福

  對於這紙措辭很隨便的指令。帕格懷著複雜的心情。任何離開柏林的借口都使他很高興。報紙枯燥無味,用紅色字體印的自吹自擂的文字令人難以忍受;政府機構裡,德國人一個個興高采烈,得意忘形,高談闊論,說什麼一個月之後就要開始過幸福的戰後生活了;婦女們穿著法國綢緞,施上法國化妝品,一副狡猾、得意的神氣,在林蔭道上散步。這一切都叫人不能忍受。帕格在高等餐廳裡吃著掠奪來的波蘭火腿、丹麥牛油、法國小牛肉和酒,甚至感到內疚。傍晚,他獨自一人坐在從猶太人手中掠奪來的綠林區大房子裡,聽著無線電廣播員用愉快的聲調報告英國飛機損失慘重而德國空軍毫無損失的新聞,他心中感到無比的煩躁。離開這一切的命令簡直是一種恩典。但這封信也使他苦惱。他已有四年多未在甲板上過海軍生活,而岸上的生活眼看越來越固定了。
  當天下午他步行回家,走過生銹的橄欖色高射炮台,覺得它比任何其他東西都使他更願意離開柏林。人們不再像梁架和厚鋼板初架起時那樣,呆呆地望著塔頂槍炮林立的高塔。數周來關於這座高塔猜測紛紜。現在真相大白了。原來是一座用來射擊低空轟炸機的高射炮台。射程之內不能有高大的建築物。它遠遠高過柏林最高的屋頂,確實有礙觀瞻。迄今為止,為數不多的英國轟炸機一直作高空飛行,但是德國人考慮周到。這座巨大的淡褐色鐵塔高高地聳立在兒童嬉戲、老人散步的美麗的動物園裡,維克多·亨利覺得這正是納粹統治的縮影。
  當晚,他那位當秘密警察的僕人躡手躡腳地往沒有鋪桌布的長餐桌的一頭給他端上丹麥攤豬排時,這所孤獨闃寂的房子使他感到厭煩。他煩躁不安。帕格決定如果他非回來不可的話,他就在艾德隆旅館租間房住。他收拾他的服裝:晨衣、藍制服、自制服、晚禮服、卡嘰軍服、便服、便服禮服,這是做一個武官的大負擔。他寫信給羅達、華倫和拜倫,就寢時思念妻子,又想到在倫敦他很可能見到帕米拉·塔茨伯利。
  第二天,帕格的助理武官,一位能講流利德語的漂亮海軍中校說。他很樂意接替他的職務。碰巧他是溫德爾·威爾基的親戚。自從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以後,他在德國人中很有聲望。「我想,這個週末我脫不開身了吧?」他說。「真不巧,我約好跟沃夫·斯多勃一家到阿本德魯去。他們近來對我可很好。他們說戈林可能在那裡。」
  「你照樣去吧,」帕格說。「你可以弄到一些德國空軍的內幕消息。告訴你妻子帶上一條厚燈籠褲。」助理武官莫名其妙,有些生氣地盯著他,使他覺得很開心。他就這樣離開了柏林。
  「看你怎麼保養得這麼好?」他在倫敦機場對前來迎接他的海軍武官布林克·凡斯說。二十五年過去了,凡斯說話時依舊眨巴著眼睛,像在安納波利斯的時候維克多·亨利當海軍學校一年級新生、凡斯告發他穿了一隻髒白鞋時一樣。凡斯穿一件褐色的倫敦式運動衣和一條灰褲子。他的臉乾癟多皺紋,但他仍然保持著二年級學生的苗條身材。
  「帕格,真是打網球的好天氣。我每天要打一兩個小時網球。」
  「真的嗎,你們這裡不是在打仗嗎?」
  「打仗。有些地方正在打,大半在南方。」凡斯含含糊糊地用一隻手向晴朗的天空一揮。「我們有過空襲警報;直到現在,德國人還沒有在倫敦丟下什麼。偶爾能看見陣陣煙霧,你就知道那是戰鬥機污染了附近的雲層。要不然,你就聽英國廣播電台報告擊落敵機的數字。這場奇怪的鬼戰爭,簡直是玩飛機數字的遊戲。」
  亨利剛剛在法國和低地國家的被炸地區旅行過,倫敦汽車交通異常繁忙,路上行人衣冠楚楚,神情歡樂,這樣一派寧靜安適、完好無恙的景象使他感到驚訝。一眼望不到頭的商店櫥窗裡精美的商品琳琅滿目,這也使他感到意外。柏林儘管掠奪來的商品充斥市場,相形之下只不過是一個淒涼黯淡的軍事區而已。
  凡斯用汽車把維克多·亨利送到離格魯斯溫納爾廣場不遠的一所倫敦公寓裡。這是海軍高級軍官招待所,是在地下室便門旁邊的一套很暗的房間。包括一間堆滿了啤酒和威士忌酒空瓶的廚房,一間餐廳和一個小起坐間,沿著走廊還有三間臥室。「你會覺得太擠的,」凡斯看了看這套公寓裡另外兩位房客的行李和到處亂放的衣服說。
  「我喜歡有人作伴。」
  布林克皺皺眉頭,眨了眨眼,探試地說:「帕格,我一直不知道你已經是專家啦。」
  「專家?」
  「科學專家。他們這裡這麼稱呼。據說你是跑來參觀他們的最新發明的,從最上面為你開了綠燈。」維克多·亨利一面解他的提包,一面說:「真的嗎?」
  海軍武官對他的謹慎沉默咧嘴一笑。「以後你會從英國佬那兒聽到信息。我的任務已經完畢。除非你有事找我。」倫敦響亮的、粗裡粗氣的電話鈴聲把帕格從午睡中驚醒。這鈴聲的節奏和聲音與柏林電話鈴的嗡嗡響聲很不相同。一抹陽光透過垂著的褐色窗簾照射進來。
  「亨利上校嗎?我是梯萊特少將,戰史辦公室。」聲音高昂、有力,完全是英國腔調。「明天我要開車去樸茨茅斯,可能在雷達站下車。您願意一同去嗎?」帕格從來沒有聽見過雷達站這個詞兒。「那太好啦,將軍。謝謝您。」
  「真的嗎,太好啦。」梯萊特的聲音顯得很愉快,彷彿他提出一樁枯燥無味的事,帕格卻出人意外地親切。「我五點鐘來接您,我們躲開早晨擁擠的交通,好嗎?您帶上梳洗用具和一件襯衫吧。」
  帕格聽見隔壁房間裡帶著酒意的笑聲,那是一個男低音和一個青年婦女銀鈴般的聲音。剛剛六點。他打開收音機,一邊穿衣服。他在柏林電台經常聽的舒伯特三重奏播完了,接著播送新聞。廣播員用鎮靜的、幾乎不連貫的聲音報告關於持續了一個下午的一次大規模空戰。皇家空軍擊落了一百多架德國飛機,自己損失了二十五架。英國駕駛員有半數安全跳傘降落。廣播員說,空戰還在繼續。帕格心想,如果這個過於謹慎的戰報還有一點真實性的話,那麼,正當倫敦人各行其事的時候,在那看不見的高空,一次驚人的勝利已經在望。
  他從電話簿上查到了帕米拉·塔茨伯利的號碼,給她撥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另一位姑娘。當維克多·亨利說出自己的姓名後,那位姑娘原來已經很嬌媚的聲音變得更加嬌媚了。她告訴他,帕米拉現在是空軍婦女輔助隊員,在倫敦城外的總部工作。她叫他撥另一個電話號碼。他試撥了,果然是帕米拉接電話。
  「亨利上校!您來啦!啊,太好了!您來的可正是時候。是吧?」
  「真是打得很好嗎,帕姆?」
  「您收聽下午的新聞了嗎?」
  「我通常不大相信廣播。」
  她爽朗地大笑起來。「哦,那是柏林廣播。天啊,跟您談談太好啦。都是真的。今天我們把他們打垮了。可是他們還要來的。再過一個鐘頭我要去值班,現在我正趕著弄點東西吃。我聽一位軍官說,這是戰爭的轉折點。順便說說,要是您有機會參觀的話,記住我在第十一戰鬥機隊,大隊作戰指揮所工作。」
  「一定,你的未婚夫好嗎?」
  「台德嗎?好極了。現在正在地面上。今天他很忙。可憐的人,剛滿二十九歲,已經是中隊裡的老頭兒啦。喂,我們什麼時候能有機會見到您?台德的中隊下星期不值班。我們肯定會一起上倫敦來。你在這裡呆多久?」
  「下星期我還在這裡。」
  「那好極了。把您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給您打電話。您來了,我真高興。」
  他出去散散步。這天傍晚,倫敦沐浴著金色的光輝,這是夕陽透過清新的空氣射出的光輝。他沿著曲折的街道,沿著城市一排排雅致的房屋信步走去,然後穿過一座翠綠的公園,一隻隻天鵝在公園寧靜的湖面上緩緩游動。他來到特拉法加廣場,經過白廳政府的許多建築物。然後沿泰晤士河走上威斯敏斯特大橋。他漫步來到橋當中,停下腳步,注視著延伸在河流兩岸的這座安然無恙的著名古城。
  倫敦的紅色雙層公共汽車和飛馳的黑色出租轎車夾在熙來攘往的私人小轎車中,川流不息地從橋上駛過。柏林的車輛很少,大部分是政府用或軍用汽車。他覺得,儘管到處都是穿軍服的人,倫敦仍然是個平民的城市。這裡沒有高射炮。英國的海軍和皇家空軍好像是一桌豐盛的宴席吃剩下來的殘羹。現在卻必須由這支用殘羹裝備起來的軍隊守衛防線。他的任務就是估計一下他們能否守住;再有,還要看看他們的新電子設備是否真正先進。望著這一派和平富裕景象,他心中感到懷疑。
  他獨自在一家小飯館裡吃晚飯,吃到了在柏林只有在夢裡才能吃到的美味的紅烤牛肉。他回家時,寓所黑暗而安靜。他聽過新聞才睡覺。這天宣佈擊落的飛機數字記錄是:德國一百三十架,英國四十九架。難道這是真的?
  一位個子不高、禿頂、留著小鬍子的將軍,穿著剪裁很合身的卡嘰軍服,一邊開車,一邊抽著一支短粗的煙斗。他那精通時務、帶著皺紋的面孔露出嚴肅的神情。在電話裡交談過以後,維克多·亨利認為他很可能就是寫軍事著作的作家梯萊特,他很欣賞他的作品。果然是他;梯萊特多少與他作品封皮上的照片相像,不過封皮上的照片顯得年輕二十歲。帕格不想跟這位難於接近的學者攀談。梯萊特開著他那輛伏克斯豪爾牌小汽車沿著公路行駛,隨後又回到馬路上,始終幾乎一句話也不說。帕格憑著太陽,知道是往正南方向行駛。他們越往南走,英國就越像是處在戰時。路標已不知去向,地名也被塗抹掉了,有些市鎮荒無人跡。帶有倒鉤鋼桿的大鐵圈高懸在沒有路牌的馬路上。梯萊特用手指著說:「這是阻止滑翔機著陸的。」說罷又默不作聲了。最後,維克多·亨利對這番沉默和不斷變換著的美麗景物感到厭倦了。他說:「我想,德國人昨天挨了一頓好打吧。」
  梯萊特噴著煙,直到他的煙斗發紅、辟啪直響。維克多·亨利以為他不準備回答。他卻突然說:「我告訴過希特勒說,麥塞施米特109式的航距大短了。他同意我的意見,說要跟戈林研究一下。但由於德國空軍的官僚作風,這件事石沉大海。獨裁者萬能這種看法是絕大的錯誤!他們與一切政治家一樣,被文牘主義者困住了手腳,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有的因為害怕,有的想拍馬屁,大家都對他說謊話。阿道夫·希特勒被諂媚和虛假數字交織成的網包圍著。照說,他的工作還是了不起的。對於事實,他還是敏感的。這是他天才的標誌。您想必見過他吧?」
  「見過一兩次。」
  「我跟他一起開過幾次會。他說,他很欣賞我的作品。他的理解力敏銳而深刻。有才能的外行人一般都這樣。戈林設計戰鬥機作為輔助地面的工具。我說過他在戰鬥機上犯過法國人在坦克上同樣的錯誤。輔助地面的機械無需行駛遠距離,因為油箱經常在手邊,易於補充。那些法國坦克是最好的戰鬥武器,他們又有好幾千輛。可是這些可憐的東西一口氣只能跑五六十英里。古德裡安的坦克一天跑二百英里。差距多麼大!法國人從來沒有想到過坦克應該集中起來,獨立作戰。天知道富勒、戴高樂和我費了多少口舌解釋給他們聽過。」汽車駛過水泥的龍齒標誌1和一堵石牆,嘎登嘎登地沿著迂迴曲折的泥濘道路駛去,繞過封鎖公路的鐵絲網。戴面具的工人們用汽錘和風鑽揚起陣陣灰塵。
  1龍齒標誌:山路轉折處標誌危險的記號。
  「您看這種做法多麼愚蠢,」梯萊特用煙斗指著一個坦克陷阱說,「想用這個來阻擋入侵者。這些廢物實在只能把我們後備軍的作戰能力減低到零。好在布魯克現在管事了。他會把這些一掃而光。」帕格問:「是阿蘭·布魯克將軍嗎?」
  「是的,我們最了不起的人。戰場上的天才。敦刻爾克撤退就是他負責。我在他的司令部裡呆過。我只見過一次他情緒不好。那是司令部從阿爾芒蒂埃爾向利爾撤退的時候。」梯萊特把煙灰倒在汽車裡儀器板上的煙缸裡,把他那冷淡的灰眼睛移向帕格。「當時,路上擠滿了逃難的人。我們的指揮車全都動彈不得。阿爾芒蒂埃爾瘋人院被炸毀了。瘋人都逃了出來,路上大概有兩千多,都穿著肥大的褐色燈芯絨睡衣,低著頭走,嘴裡胡言亂語,有時吃吃地笑。他們圍著我們的車,朝車窗裡望,流著口涎,做鬼臉,搖晃腦袋。阿蘭對我說:『這是潰敗,台德,』他說,『我們完了,英國遠征軍全都完了。我們輸了這場該死的戰爭。』我於是說:『阿蘭,不要緊,德國那邊瘋子更多,包括他們的頭子在內。』這句話使他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好多天以來他第一次笑。在這以後,他又恢復了常態。正如《聖經》上說的:『話合其時1。』」
  1見《聖經·舊約·箴言》第15章第24節。
  「您認為希特勒瘋了嗎?」亨利說。梯萊特咬著煙斗,眼睛望著路上。「他是個精神分裂的人。有一半時間,他是一個有理性的、機智的政治家,但內心深處卻神秘、傲慢而愚蠢。他對我說過,英吉利海峽只不過是一道河流障礙,如果他要強渡,德國空軍只要起炮兵作用,海軍起工兵的作用就可以了。多麼幼稚。總的說來,我還是蠻喜歡這個人的。他身上有一種特別動人的地方。他看起來誠懇而孤僻。當然,現在只能把他消滅掉,沒有別的辦法。啊,我們幾乎忘記轉彎啦。我們去瞧瞧這個機場吧。」
  這是帕格在英國第一次見到與戰敗的波蘭和法國相似的景象。飛機庫裡被炸的飛機上面橫七豎八地懸掛著彎曲的、燻黑了的梁桁。地面上停著一排排烏黑的、被燒燬的飛機殘骸,壓路機在廢料堆和被炸壞的跑道周圍吼叫。梯萊特興奮地說:「乘我們不備,德國佬可在這兒大幹壞事!」滿目瘡痍的機場,橫在一片綠草如茵、野花盛開的田野上,牛群吃著青草,嘩嘩地叫。除了被焚燬的房屋。空氣竟像花園裡一樣清新。梯萊特駕車離去時說:「戈林到現在才明白過來,目標指向了飛機場和飛機工廠。他浪費了整整一個月對海港進行血腥轟炸,追逐護航艦隊。這個笨蛋到秋分才明白過來。英吉利海峽有九月十五以後就過不來啦。他的任務是掌握制空權。不是去封鎖。把您的任務搞清楚吧!」他像個教師似的怒沖沖地對維克多·亨利說:「把您的任務搞清楚吧!不要放鬆!」
  梯萊特引證了滑鐵盧之戰,說這次戰役失敗是因為一個軍官忘記他的任務,沒有帶上幾把鐵釘和一打鐵錘。他說,納伊元帥的騎兵沒有作好準備就突擊威靈頓的中心,英國炮台措手不及,果被佔領。於是他們得到一個塞住炮門的極好機會。但是沒有人想到帶上鐵錘和鐵釘。「如果他們把大炮火門堵死,」梯萊特咬牙切齒地說,怒氣沖沖地吸著緊握在手中的煙斗,一隻手轉動著駕駛盤,精神振奮,面孔緋紅。「只要納伊元帥記住他擔負的任務究竟是什麼,五千名法國兵當中只要有一個想到自己的任務,我們就會生活在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如果我們的大炮打不響,另一支騎兵會突擊打垮威靈頓的中心。那末法國就可以在歐洲再稱霸一百五十年。德國也不會在這種真空狀態中飛揚跋扈了。我們在一九一四年跟德國皇帝打仗,現在又跟阿道夫作戰,都是因為納伊這個笨蛋在滑鐵盧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如果他知道他的使命是什麼的話。」
  「因為缺少鐵釘,結果使國家滅亡了,」帕格說。
  「一點不錯!」
  「滑鐵盧之戰,我知道的不多。不過我從來沒聽見過這種說法。我只記得布魯克率領了普魯士士兵在日落時來到,扭轉了局勢。」
  「如果納伊記得帶上鐵錘和鐵釘,他們就什麼也撈不著。日落時,威靈頓會徹底潰敗。早在三天之前,拿破侖已經打垮了布魯克。他要再一次把布魯克打垮是毫不費力的事。」
  汽車攀登到一座小山頂上。一片空曠的綠色牧場前面,蔚藍的英吉利海峽橫陳在陽光裡,法國海岸線細如髮絲,沿地平線延伸著。他們下車,站在高高的野草和盛開在涼爽海風中的紅罌粟花叢中。只有鳥鳴打破這令人難忘的靜寂。過了一會,梯萊特說:「瞧啊!您現在看到希特勒的法國啦。」
  他們輪流用梯萊特從車廂裡取出來的望遠鏡仔細觀看對面海岸。遠遠的對岸,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很小的房屋和船隻。
  「德國兵已經離得很近了。」梯萊特說。「簡直近極了。」
  「不久以前,德國人把所有中立國家的武官帶到法國去觀光一趟。」帕格說。「一直把我們帶到海岸上。那邊也有罌粟花。我們看見你們陡峭的山峰和對準你們的馬奇諾大炮。現在我看到那些大炮的另一頭了。」
  梯萊特說:「它們沒什麼了不起。它們打出幾顆炮彈嚇唬人,可是都落在田野裡。誰也沒有被嚇倒。」
  他們沿著海岸向西駛去,穿過一些用鐵蒺藜重重圍住的靜寂的村落,家家戶戶門窗都被釘死了。一座座小山和村鎮附近,偽裝的碉堡林立。帕格看見兒童遊戲的旋轉木馬,著色的木馬平台下面露出炮口。平坦的石灘上,釘著纏鐵絲的鐵棍。奇形怪狀的鐵管隨著海濤起落,露出水面。帕格說:「啊,你們並不是毫無戒備的。」
  「是啊。阿道夫夠得上禮貌,給了我們喘息時間,我們也充分利用了。那些伸出水面的鐵管子正是古希臘的火攻之計。我們用汽油使海面起火,油炸那些我們沒有溺死的德國佬。」許多阻塞氣球闖入視野,飄過座座小山頭向西飛去。「啊,我們總算到啦。」梯萊特在一株枝繁葉茂的古樹下剎住車。
  「樸茨茅斯有兩家像樣的飯館。可是,這座城市挨過炸。他們
  也許連杯盤都沒有了。我在車廂裡帶著一些夾餡麵包和咖啡。」
  「好極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2:44

  帕格在馬路上走來走去,使他麻木、沉重的兩腿恢復知覺,然後坐到大樹下梯萊特身旁。他們默默地共進午餐。看來梯萊特不大想說什麼。帕格也不介意,其實他自己也多少有點喜歡這樣。「瞧那邊,」梯萊特手裡拿著最後一塊夾餡麵包,打手勢說。城市蔚藍色的高空出現了一朵枯黃色的花,一個阻塞氣球著火了。「他們今天總算回去啦。還要咖啡嗎?」
  「不要了,謝謝。」
  「這笨蛋又來炸可憐的樸茨茅斯港幹什麼?他昨天到內地去了,那才是他該去的地方。」梯萊特敏捷地收拾好餐具,拿起望遠鏡。遠方砰砰的高射炮火和嗡嗡的飛機聲響徹天空。
  「咱們下去吧?我估計這是虛張聲勢。不像要大幹一場。」
  「不錯。」
  帕格正要上車,又停下來仔細看東方的天空。「瞧啊,將軍。」
  梯萊特斜睨天空,沒有見到什麼,又用望遠鏡看。他睜大了眼睛。「是啊,看來是哩。」他把望遠鏡遞給維克多·亨利。他們用望遠鏡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移動的灰點確實是往北飛行的機群。飛機排成整齊的V字隊形飛過晴朗的藍天。
  「亨克爾式轟炸機,許多109式,有些110式,」帕格說,「有一百多架。」
  「沒有斯杜加式轟炸機嗎?它們只是些孵蛋的小鳥。我們的飛行員說追擊它們簡直沒有什麼趣味。」
  「我沒有看見有曲翼形的。不過他們飛得很遠。」
  「您願意參加我們的觀察隊嗎?亨利上校?」梯萊特對他說,語氣比先前稍微親切一點。
  樸茨茅斯上空更多的阻塞氣球燃燒起來,在烏黑的濃煙中緩緩朝下翻滾。碼頭起火了,滾滾白煙拖著尾巴在藍空中交叉繚繞。他們的車經過一架烏黑的飛機,機頭朝下,在草地上燃燒,飛機的標誌被熊熊烈火遮掩住了。他們到達樸茨茅斯時,消防隊員們正用水龍噴水,很多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馬路上。許多房屋倒塌,正在燃燒,瓦礫堆封鎖了許多街道,但這個城市一點不像鹿特丹,甚至也不像法國一些被炸毀的城鎮。
  「您想去視察視察被炸的情況嗎?歡迎您去,可是景象很慘。我想,我們倒不如一直開到雷達站。德國佬今天可能去那裡,您也許會覺得有意思。」
  「好的。」
  渡船上只有他們兩人。破木船一口氣擺渡到懷特島,顛簸得他們頭暈目眩。
  「人們忘掉這條英吉利海峽波濤多麼險惡了。」梯萊特抱著一根木柱說。他提高嗓門,聲音蓋過海風的呼嘯和機器的轟鳴。「假如德國佬當真過海,他們會暈得不能打仗。這可是個因素。」
  一輛橄欖色軍車在岸上等著他們。他們的車在富有田園風味的海島上奔馳,經過一幢幢闃無一人的高樓大廈,周圍野草叢生,雜花盛開。他們的汽車一直駛到聚在鐵塔周圍的許多小鐵屋和小木屋那裡,一路上竟沒有看到其他車輛。這裡幾座鐵塔倚天矗立,成為節日綠島上難看的污點。負責雷達站的空軍上校是個身材矮胖、面孔紅彤彤的人。他請他們到他的小辦公室喝茶,一面談到樸茨茅斯的這次空襲。他還得意洋洋地提到天亮時他從海裡拖上來的一尾大鱸魚。「呃,我們去看看情況怎樣,好不好?我知道今天的空襲相當厲害。」
  維克多·亨利在凡特諾一間只有一盞紅燈照明、煙霧騰騰、擁擠不堪的小屋裡,第一次見到英國的雷達顯示器。這使他驚奇不已。他全神貫注地傾聽那位面孔蒼白、身材瘦小、身穿灰色花呢衣服、名叫肯特威爾博士的科學家談話,一面跟他一起觀察這些雷達顯示器。單單這些強烈的綠點就夠新奇的了。英國遠遠超過美國。據美國專家對他說,英國掌握的技術,美國要二十年以後才能掌握。
  英國皇家空軍測量船隻的距離和方位的誤差不超出一百碼,而且能用肉眼從顯示器上看到測量結果。他們也能同樣測出單獨來犯的飛機,數出一群飛機的數目,並測出其高度。比起去年他在「紐約號」上看到進行過實驗、並為海軍大量定制的那些東西,這些器械實在是奇跡。帕格·亨利腦子裡即刻閃過兩個念頭:美國海軍務必要有這種裝備;英國為戰爭所作的準備遠比世人知道的好得多。梯萊特少將戲劇性的沉默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使他佩服不已。他的表演非常成功。但這全仗他們擁有這種珍貴的雷達這個事實。在這個被闊佬棄置的作為運動場的小島上,面對著轉過來的馬奇諾防線上的炮口,英美兩國在偶然訪問的借口下,在毫無拘束的氣氛中,在這間煙霧瀰漫,散發著電器機械氣味的黑暗的小屋裡,進行了一剎那的較量。
  「我們還沒有這種東西呢,」他說。
  「是嗎?」肯特威爾博士說,點燃一根香煙。「是這樣嗎?據我們瞭解,馬薩諸塞理工學院在這方面早已很有研究了。」
  「我知道我們有些什麼,」在紅燈下,帕格看見梯萊特將軍臉上流露出一種拿到一副好牌而暗自得意的神情,臉上的皺紋加深了,兩眼閃閃放光。「你們怎麼能得到這樣集中的波束?我讓我們的年輕人想辦法。他們回答說,關鍵在於盡量縮短波長。可是,他們說,超過一定限度,就不行了,就無法把脈衝發射到所需要的距離。」
  科學家點點頭,兩眼幾乎緊閉著,臉上盡量不露任何表情。帕格想,他也是個愉快的人。
  「呃,那可是個問題,是吧?」他嘟噥著。「不過他們一定會找到答案的。這跟真空管設計、整機電路等等都有關係。我們的腔體磁控管在這方面起了非常良好的作用,我們對它相當滿意。」
  「腔體磁控管?」
  「對啦。腔體磁控管。您知道,我們在真空管裡不需要柵極。我們用外磁場來控制電流。這樣就能使更大的脈衝波通過。這需要動點兒腦筋設計,你們那裡的人在適當的階段會解決得很好的。」
  「當然。你們有腔體磁控管出售嗎?」
  梯萊特和肯特威爾博士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連顯示器旁的士兵們也回過頭來笑了。
  面孔通紅的空軍上校注視著顯示器,旁邊有個孩子氣的話務員正衝著送話機說法:「喂,好像又有一隊飛機朝我們這個方向飛過來啦。又在哈佛爾上空列隊了。你是說有二十幾架,司丹賓斯?」
  「三十七架,先生。」
  幾台顯示器傳出來的報告使這間黑屋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一位戴著耳機的青年值日軍官從一台顯示器走到另一台顯示器前,在一塊剪報板上寫行筆記,一面與話務員們交談。在帕格·亨利看來,這裡進行的是一種熟練在行的工作,就像在一次進攻中潛艇司令塔上所進行的緊張、忙亂的工作一樣。
  梯萊特將軍說:「我想您一定認為我們的腔體磁控管很好吧?」
  「這是個非常重大的突破,將軍。」
  「嗯,是的。真怪,可不是嗎?戰爭已經發展到使用一些只有少數窮學者才能造出來、才能懂得的複雜玩藝兒來進行防禦了。」
  「這玩藝兒大有用處,」帕格說,注視著那位值日軍官記下雷達報務員報出的距離和方位。「不用暴露自己就能獲得敵人所在位置以及活動的準確情報。」
  「當然羅。我們對我們的航空學家非常感激。當我們的政治家把空中均勢以及其他軍事形勢完全拋到一邊不顧時,有幾個英國人確實是頭腦清醒的。好,您現在已經看過了,您要馬上回倫敦嗎?我原來以為我們可能在這兒呆上一兩天才能看到戰鬥,可是德國佬倒是挺幫忙。我們可以在路上找個好旅館過夜,然後去倫敦。那裡有幾個人想跟您談談。」
  唐寧街十號外面,只有一個戴頭盔的警察在早晨的陽光下來回踱步,對面人行道上幾個遊客朝他望著。回憶起希特勒的大理石總理府門前秘密警察戒備森嚴的情景,維克多·亨利對這個守衛英國首相府這一排古老的房屋的手無寸鐵的英國人笑了一笑。梯萊特帶他進去,把他介紹給一位穿著晨禮服的男秘書,就離去了。秘書引著他上了掛著肖像——帕格認出是狄斯雷利1、格萊斯頓2和麥克唐納——的寬闊的樓梯,請他在一間陳設著講究的古老傢具和極好的油畫的大房間裡等著,自己便走開了。帕格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休息,等待秘書回來引見他。他等了很久,精神顯得有點緊張。
  1格萊斯頓(1809—1898),英國政治家,於1864—1894年間四度任英國首相。
  2狄斯雷利(1804—1881),英國政治家。1868、1880年任首相。
  在一間散發著舊書積雪茄煙頭氣味的零亂而悶熱的小房間裡,身軀肥胖的老首相靠窗站著,一隻手放在臀部,俯視著攤在書桌上的相片。他的身材矮胖,背駝得厲害,手腳卻很小。他中間粗,兩頭小,活像一個陀螺。他轉身朝維克多·亨利走過來時,腳步遲緩而笨重。他握了握手,向帕格表示歡迎,並請他坐下。秘書走開了。丘吉爾坐在扶手倚子裡,把一隻手放在扶手上,身子向後靠著,用朦朧的目光端詳這位美國海軍上校。他那張紅彤彤的大臉,由於上了年紀而長滿了雀斑和黑點,看上去嚴肅而多疑。他吸著雪茄煙頭,用低沉的聲音慢吞吞地說:「我們會勝利的,您知道。」
  「我對這一點開始深信不疑了,首相先生。」維克多·亨利說著,竭力控制自己發緊的喉嚨,好讓說話的語調正常起來。
  丘吉爾戴上半月形眼鏡,拿起一張紙看了一眼,然後從眼鏡邊緣望著亨利。「您的職位是駐柏林的海軍武官。您的總統派您到這裡來看看我們的無線電探索器。您對這個有專門知識。他對您的判斷是非常信任的。」
  丘吉爾說話時稍稍帶有諷刺的口吻,暗示他明白帕格是羅斯福派來的另一耳目,特地來觀察英國如何對待德國空襲;他同時表示對於這種觀察毫不介意。
  「是啊,先生,我們管它叫雷達。」
  「您覺得這東西怎麼樣,現在您已經看過了。」
  「美國很可以利用它。」
  丘吉爾高興地說:「真的嗎?儘管有不少出類拔萃的美國人參觀過我們的雷達站,這還是我頭一次聽美國人講這樣的話。」
  「也許他們不知道我們的情況,可是我是知道的。」
  「哦,那末我建議您向您的總統匯報說,我們這些簡單的英國人,總算掌握了一些他可以利用的東西了。」
  「我已經這樣做了。」
  「好極了,請看看這些。」
  首相從那一堆攤開的相片底下,抽出幾張圖表,遞給這個美國人看。他把煙頭扔到一隻裝著砂的亮閃閃的銅罐裡,又點起一支雪茄。這根雪茄在他嘴裡顫動著。
  這張圖表上用著色的曲線和縱線顯示出驅逐艦和商船的損失數字、新造船隻的增長率、歐洲納粹佔領的海岸線的加長,以及被擊沉的潛艇的數字的上升,這是一張驚人的圖表。丘吉爾一面噴著藍灰色的煙,一面說,他只向總統要求五十艘舊驅逐艦。英國新造的船要到明年三月才能使用。未來八個月的關鍵問題是保證運輸線暢通,以便擊退侵略。
  他說,危險與日俱增,但是談判卻遲遲沒有進展。羅斯福想租借加勒比海英國島嶼上的海軍基地作為供給這批驅逐艦的交換條件。但是用英國國土換取艦隻,議會感到為難。再說,總統還要一份書面保證,一旦納粹入侵並取得勝利,英國艦隊不得向德寇投降或逃跑,而必須駛回美國港口。「這一點我根本不能考慮,更不用說寫成公文了。」丘吉爾怒沖衝她說。「德國軍艦在逃跑和投降方面有很豐富的實際經驗。我們卻沒有。」
  丘吉爾狡猾地露齒一笑,使帕格感到有點像弗蘭克林·羅斯福。他接著說,交戰時給一方五十艘戰艦,就是對另一方不太友好的表示。總統的幾位顧問擔心希特勒會向美國宣戰。這是另一難處。
  「這種危險倒不大,」維克多·亨利說。
  「是啊,這種可能性不大,」丘吉爾說。「我也完全同意。」緊皺的雙眉下的他那對眼睛象喜劇演員那麼調皮。維克多·亨利感到很高興,因為首相通過一個聰明的地笑,把他的全盤作戰計劃透露給他了。
  「這些都是那個壞蛋用來進犯的艦隊。登陸艇部門,」丘吉爾接著說,一面找出一捆照片遞給他。照片上是一些奇形怪狀的船隻,有些是從空中拍攝的艦群,有的是從近旁拍攝的。「是他拼湊的一堆破銅爛鐵。大部分是他們用在內陸河道的平底船。這種輕舟很容易讓德國人淹死,我們正希望淹死大批德國人呢。我想請您轉告您的總統,現在正是製造登陸艇的好時機。我們將來還要回到法國,會需要大批登陸艇。在一九一七年我那個設計的基礎上,我們製造出一些非常先進的船隻。趁您在這裡,您可以去看看。我們需要有亨利·福特的幹勁。」
  維克多·亨利禁不住驚訝地注視著這個精神萎靡、被騰騰煙霧包圍著的老人,他正撫摸看穿著黑褲子的大肚皮上沉甸甸的金鏈條。他只有三、四個戰鬥師,敦刻爾克一役,又失掉幾乎全部大炮和坦克。面對著希特勒咄咄逼人的一百二十個師,他居然談起進攻歐洲大陸來了。
  丘吉爾翹起厚厚的下嘴唇,回瞪了他一眼。「嗯,我告訴您,我們是要這樣幹的。轟炸機司令部加強得很快。總有一天我們會炸得他們雞犬不寧,而一次進攻會致他於死地。但是我們將需要登陸艇。」他停頓了一下,轉過頭來盯了亨利一眼。「事實上,如果他膽敢轟炸倫敦,我們準備立刻轟炸柏林。如果事情發生時您還在倫敦,如果您不認為這是件蠢事的話。您可以一起去看看情況。」他臉上那種好戰的神情消失了,鏡片下面那對皺紋纍纍的眼睛愉快地閃動起來。他說話很慢,有點大舌頭,很滑稽。「聽我說,我可沒有要您乘降落傘回到您的工作崗位上去。這樣當然節省時間,可是德國佬會認為很不雅觀,他們最講究形式。」帕格雖然認為這全是無稽之談,但他還是立刻回答說:「我會感到非常榮幸。」
  「嗯,嗯,也許只是說說罷了。不過那樣走一趟也挺有意思,是不是?」丘吉爾費力地從椅子裡站起來。帕格也連忙站起來。「我想梯萊特將軍對您照顧得還不錯吧?不管好的壞的,您想看什麼就看什麼吧。」
  「他對我照顧得好極啦,先生。」
  「梯萊特挺好。他對加利波利的觀點可不怎麼樣,他把我說成是一個西哈諾1,一個笨伯和懦夫啦。」他伸出他的手。
  1法國十九世紀劇作家羅斯丹所著詩劇《西哈諾》的主人公。
  「我想您一定見過幾次希特勒吧。你認為他怎麼樣?」
  「很不幸,他非常能幹。」
  「他壞透了。德國非常缺乏傳統和權威,否則這個面色陰沉的市井小兒也不會嶄露頭角。如果我們在一九一九年恢復了霍亨佐倫王朝,那希特勒將仍然是個貧賤的遊民,只能在維也納骯髒的下等客店裡自言自語罷了。可是現在,要消滅他可不容易。我們必需消滅他。」丘吉爾在桌旁握了握帕格的手。「您過去在作戰計劃處呆過,您也許會重新回到那裡去。我建議您把我們所有最新登陸艇的資料全部帶去。向梯萊特要好了。」
  「好的,先生。」
  「我們將需要大批登陸艇。大批……」丘吉爾大張兩臂,維克多·亨利彷彿看見成千上萬艘登陸艇在一個灰濛濛的黎明緩緩朝海灘駛去。
  「謝謝您,首相先生。」
  梯萊特少將在他的汽車裡等著。他們來到海軍部的一個房間,牆壁上掛著大幅的艦隊位置示意圖。在地中海、波斯灣和印度洋的藍色海面上,五顏六色的小圖釘稀稀拉拉,但英倫三島周圍卻密密麻麻。圖釘連成一條細線標出橫渡大西洋的運輸路線。梯萊特用煙斗指著這條細線說:「關鍵在這裡。我們靠這條路活命。萬一被德國人切斷,我們就完了。我們很可以利用上次大戰後你們剩下來閒置著的驅逐艦。」
  「是啊,首相也這麼說。不過這裡有個政策問題,將軍。如果希特勒威脅美國,那麼我們自己的東西我們全部需要,而且還不夠;如果他不對我們進行威脅,那我們有什麼理由讓你們擁有我們的部分艦隊去打他們呢?我這是向你提出孤立主義的論點。」
  「哦,不錯。我們當然希望你們會考慮我們共同的傳統和有關種種,考慮到讓我們繼續存在的好處,而且萬一德日兩國佔領了歐亞兩洲和幾大洋,我們今後會遇到前所未有的不幸。現在我還想讓您看看我們在布里斯托爾造的登陸艇和斯坦莫爾的戰鬥司令部。」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看看第十一戰鬥機大隊作戰指揮所。」
  梯萊特朝他眨了眨眼。「第十一大隊?好極了。需要安排一下,不過我想能安排上。」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3:37

第32章

  維克多·亨利坐在薩沃伊的會客室裡等候帕米拉和他那位戰鬥機駕駛員。過往的人們多半穿著軍服,只有寥寥幾個白髮或禿頂的人穿著黑色常禮服。年輕婦女穿著色彩艷麗的、薄薄的夏季盛裝,容光煥發,活像一群多情的安琪兒。面臨希特勒強盜進犯的前夕,英國是他見到過的最輕鬆愉快的地方。
  這裡一點沒有法國人五月裡手持刀叉坐等滅亡的消沉的享樂主義。這個美國人已經緊張地參觀了一周,已經看過船塢、海空軍基地、工廠、政府機關和陸軍演習,不論到哪裡,他都注意到英國人由於生產數字不斷提高而具有一種堅強、振奮的情緒。英國開始以前所未有的記錄生產坦克、飛機、大炮和船艦。他們現在宣稱,他們製造飛機的速度要比被德國擊落的速度快。問題將在於戰鬥機駕駛員。如果他們告訴他的數字確實的話,開始投入戰鬥的是一千名訓練有素的駕駛員。戰爭的傷亡驟增,而向空中補充生手是無濟於事的。他們不能殺傷德國佬,德國佬反倒能殺傷他們。僅僅靠現有的戰鬥機駕駛員,英國在一九四○年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可是,德國空軍熟練駕駛員的傷亡速度如何呢?梯萊特說,關鍵在此,但願戈林已傾其所有。果真如此,只要英國人堅持下去,德國空中表演總有一天會停止的。梯萊特說,一旦他們開始對英國城市狂轟濫炸,那就是信號。
  「我們來晚啦,」帕米拉身穿紫紅色綢衣,像小鳥一般唧唧喳喳地喊著,輕飄飄地朝他走過來。和她一起來的飛行員身材矮小,面孔黝黑,鼻樑很寬,身體相當結實。他那一頭帶波浪的濃密的黑髮實在應該理一理了。如果他不穿那身滿是皺折的藍軍服,這位伽拉德空軍上尉看來更像個青年律師或商人而不大象演員,儘管他那雙由於疲勞而深陷的美麗的藍眼睛閃閃放光,富於表情。
  帕米拉耳朵上的鑽石光艷奪目。她的頭髮臨時隨隨便便一攏。帕格覺得她不像去過美容院,倒像剛從床上爬起來。但是,此時此地,卻非常漂亮!他這樣想,心中感到痛苦,恨不得自己年輕起來,好與別人競爭。他們在擁擠的烤肉間裡坐下,要了飲料。
  「桔子水,」空軍上尉伽拉德說。
  「兩杯不帶甜味的馬提尼雞尾酒,一杯桔子水。好極了,先生。」銀白頭髮的侍者低聲說著,深深鞠了一躬。
  伽拉德向維克多·亨利動人地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他這一笑倒使他看來像個演員了。他用左手手指在漿過的桌布上迅速地輕輕敲著。
  「在薩沃伊要這樣的飲料很不像話,對不對?」帕米拉對帕格說:「人家告訴我說,他過去簡直是個酒鬼。可是從我們宣戰那天開始,他就光喝桔子水了。」
  帕格說:「我的兒子是海軍飛行員。我希望他也喝桔子水。」
  「這主意不壞。在上邊,」伽拉德指了指天花板,「情況變化很快。你務必眼快心靈,要在別人看見你以前先看見別人。一旦發現以後,反應必須迅速,必須接二連三迅速作出決定。情況每秒鐘都在變換。你得為自己寶貴的生命駕駛這架飛機。現在有些青年嗜酒如命,他們說喝酒能消耗精力。我的工作可需要我的全副精力。」
  「我有很多事想問你,」維克多·亨利說。「可是今天晚上也許你不願提起空戰吧。」
  「是嗎?」伽拉德好奇地注視了帕格好一會,然後朝帕米拉看了一眼說:「一點也不。說吧。」
  「德國佬到底怎樣?」
  「德國佬都是很好的駕駛員,優秀的射擊手。我們的報紙使我們很惱火,他們總說德國佬不堪一擊。」
  「他們的飛機怎麼樣?」
  「109是好飛機,但噴火式戰鬥機與它也不相上下。旋風式略微慢一些,好在它更容易操縱。他們那種雙引擎110比較次,看來不便於掌握。當然,他們的轟炸機都像孵蛋的鳥,很容易打中。」
  「英國皇家空軍的士氣怎麼樣?」伽拉德往嘴裡送了一支煙,用一隻手迅速地把它點燃。
  「我可以說,士氣很高。但也不像報紙上宣傳的那樣。不是所說的那種英勇的愛國主義。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在英國上空作戰,空中戰鬥機控制中心所說的那個地方果然出現了小黑點。我有那麼一種感覺。我心裡想:『這些瞎了眼的德國佬,他們真的來了,憑什麼進犯我們的領空?狗雜種。看我不把你們接下來!』沒想到這之後。我為了自己不被打下來,忙得不亦樂乎。以後的情況大致都是這樣。」他默默地抽著煙,眼睛睜得很大,凝望著遠方,他的手指不斷地彈動。他在椅子裡換了一下姿勢,好像嫌椅子太硬。「這是任務,我們必須盡我們最大的努力去做。我們在這裡打的仗要比在法國時更多了。上校,您可以告訴您的兒子:恐懼是個重要因素,尤其是戰爭一直持續的話。要學會懷著恐懼生活下去。有的人簡直不能夠。我們稱這種人是士氣不振。殘酷的事實是:射程越短,準確度越大。可是這個射程要靠你去縮短。古代的兵法在這裡可用不上。您知道打仗的時候總有一些人老遠就開火一用完彈藥就掉頭往回跑。有些人把敵機追到雲層裡就找不到了;也有人從來找不到敵機,白白起飛一趟。大家很快都會知道誰幹了這種事。也沒有人責備他們。過一段時期,他們就調離了工作。」他又沉默了,眼睛朝下注視著緊緊捏在雙手裡冒著煙的香煙,顯然在想一些往事。他在椅子裡又挪動一下身子,抬頭看看維克多·亨利,又把視線轉向帕米拉,帕米拉正聚精會神地望著他的臉。「嗨,不管好歹,總是我們在抵抗德國佬,亨利上校,這總是振奮人心的。我們現在駕駛的飛機能在半小時內飛越整個英倫三島。最優秀的炮台,舉世無雙。我們現在幹的事可說是很少人幹得了或者幹過的,也可能將來永遠不會再有人去幹了。」他環視這間雅致的小餐廳,這裡坐滿了盛裝的婦女和穿軍裝的男子。他露出粗野的笑容,翻了翻白眼說:「如果您對絕技感興趣,那麼——」他把拇指往上一翹,「就在上邊找。」
  「您的桔子水。先生,」侍者說著,鞠了一躬。
  「來的正是時候,」伽拉德以。「我話說得太多啦。」
  帕格舉杯對伽拉德說:「謝謝你,祝你幸福,願你狠狠打擊敵人。」
  伽拉德張嘴笑了笑,呷了一口,在椅了裡不停地挪動身子。「您知道,我可以說是個演員。給我一點兒提示,我就能誇誇其談。您的兒子駕駛什麼飛機?」
  「SBD,無畏式道擠拉斯。」帕格說,「他是航空母艦上的飛機駕駛員。」
  伽拉德慢騰騰地點點頭,指頭彈動得越來越快了。「俯衝轟炸機嗎?」
  「是的。」
  「關於這種飛機,我們還有爭論。德國佬從你們海軍那裡仿造了這種飛機。我們司令部對此不感興趣。我們認為駕駛員在可以預測的垂直航線中會遇到困難。我們的小伙子打下不少斯杜加式俯衝機。而且,還得俯衝順利。投彈命中目標。不過,我得向那些航空母艦上的飛機駕駛員致敬,他們能在海裡一小塊搖搖晃晃的地方著陸。我卻要回到我那廣闊無垠、穩如泰山的大地母親的懷抱,我對它越來越熱愛了。」
  「啊,我有個情敵啦,」帕米拉說。「我很高興她是那樣古老,又那樣平坦。」伽拉德揚起眉毛,向她微笑。「不過你還是願意她愛上我,是不是,帕姆?」
  吃飯的時候,他對維克多·亨利詳細講述了雙方戰鬥機採用的戰術。伽拉德興致勃勃,把兩隻手突然放下來表示操縱的情況,滔滔不絕地用了一大堆術語。他現在才顯得輕鬆了,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裡,異常興奮地微微笑著。他所談的都是重要情報,帕格想盡可能記在腦子裡。他要了烤牛肉,還有法國紅葡萄酒,但是酒他喝得很少。帕米拉終於抱怨說這瓶酒全是她一個人喝光了。
  「我需要充沛的精力,」帕格說,「比台德更需要。」
  「那類節制飲食的英雄好漢們已叫我膩味了。我自己寧可做一個膽小的醉鬼。」
  伽拉德在吃第二份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丁,他吃得很多,說過去三個星期,他幾乎掉了八磅肉,要在三天之內補回來,這時侍者頭兒給他送來一張字條。伽拉德把字條揉作一團,用餐巾擦了擦嘴,走出屋去。過了一會兒,他又回到座位上,朝他們笑笑,繼續吃起來。
  「帕姆,情況有變化,」他把菜吃完,突然說。「我們營輪休取消了。等天涼些才有假。」他朝維克多·亨利笑了笑,用十個手指輕輕敲打桌子。「我倒不在乎。如果周圍熱火朝天,而自己卻站在一邊,反倒叫我心裡不安。」
  在這張小餐桌旁的沉寂空氣中,維克多·亨利感到這一命令遠遠不止預兆著重新徵召一個疲憊而焦躁的飛行員,再度把他送上天空將產生的危險。這標誌著英國皇家空軍已經窮於應付了。帕米拉問:「你什麼時候必須回營,明天嗎?」
  「照說,我現在就該回去了,可是跟你們在一起,我太高興了,太喜歡吃我那牛排啦。」
  「我可以用車送你到畢京山。」
  「帕姆,真的,他們會從各種低級旅館、公共場所把人找回來,他們把找到的人集合起來一起走。」他看看表。「我要走了,不過晚上時間還早。你應該去看看諾爾·考渥德的戲。聽說很滑稽。」帕格連忙說:「我想我該讓你倆談談心啦。」
  這位皇家空軍飛行員盯著他的眼睛說:「怎麼,您再多聽一會兒帕米拉酒後的胡言亂語就受不了啦?別走。好幾個星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有精神呢。」
  「好吧。我想我是受得了的。」帕格說。飛行員和帕米拉站起身來。帕米拉說:「就要走嗎?好吧,我們可以慢慢穿過這條長廊。」
  帕格站起來伸出手。台德·伽拉德說:「祝您運氣好,亨利上校,祝您那個在無畏式俯衝機上的兒子運氣好。告訴他我推薦桔子水。到畢京山飛機場來看我們吧。」
  剩帕格一個人在桌旁。他坐下用餐巾擦擦右手。伽拉德的手非常濕。
  幾天以後的某個下午,他當真參觀了台德·伽拉德的中隊。畢京山位於倫敦東南。如果德國轟炸機越過英吉利海峽進犯他們最近的機場,這裡正是他們的必經之路。德國空軍決定炸平畢京山,因此機場呈現出一片淒涼景象:飛機殘骸、被焚燬的沒有屋頂的飛機庫、炸壞的跑道,還有焦的木頭、炸毀的排水溝、炸塌的泥土和炸碎的水泥,到處散發出沖天的臭氣。帕格來到的時候,壓路機正四處吼叫著修補跑道,兩架飛機剛剛著陸。機場上到處停放著短粗的戰鬥機,穿罩衣的機工們爬上爬下,忙著修理,嘴裡愉快地大聲說著不乾不淨的話。機場顯得十分繁忙。
  伽拉德臉色很憔悴。但比在薩沃伊小餐廳時高興多了。在一個疏散了的兵營裡,他把帕格·亨利介紹給十幾個年輕人,他們一個個眼窩深陷,頭髮篷亂,穿著滿是皺折的軍服、露羊毛邊的皮靴和黃色救生衣,懶洋洋地躺在椅子裡或鐵吊床上,有的光著頭,有的把窄小的藍帽子歪戴在一隻眼睛上。這位身穿軍便服的美國海軍上校的到來使他們的談話聲突然停止了,在一陣難堪的沉默中,只聽得收音機裡播送的爵士樂。隨後,一個看來像從來沒有刮過臉的、面孔紅紅的飛行員,遞給帕格一杯濃茶,並且用友好口吻攻擊海軍的無用。他說,他飛過英吉利海峽的時候,曾經被一艘英國驅逐艦擊落,因此他可能有點成見。帕格說,為了海軍的榮譽,他對這件蠢事表示遺憾,但作為英國的朋友,他對這樣的射擊術表示欽佩。他這話引起哄堂大笑。接著他們又談起飛行,起先還有些拘束,後來就把客人拋到腦後了。有些行話他聽不謹,但眼前的情景一目瞭然:始終處於戒備狀態,幾乎晝夜不眠,意外事故和戰鬥中損失飛機太多,而德國戰鬥機又比他們多得多,但是在這個人數銳減的中隊裡,有一種決一死戰的、豪邁而奮激的高昂士氣。帕格瞭解到戰爭開始以來,幾乎有半數以上的飛行員已經犧牲了。
  六點的新聞開始以後,他們停止談話,都聚集在收音機旁邊。這一天只有一場小戰鬥,雙方擊落飛機的比率是三比二,德國空軍居下風。飛行員們互相翹起大拇指,稚氣地笑起來。
  「他們都是優秀的青年,」伽拉德送維克多·亨利上車時在路上說。「當然,您一進來。把他們關於女人的談話打斷了。我是中隊裡的中年人啦,他們也不大跟我談這些。這些年輕人不飛行的時候,動人的經歷可多哩。」他對帕格會心地笑了笑。「有人心裡納悶,他們怎麼還有精力爬上他們的飛機呢?可是,他們照樣爬上去,一點也不錯。」
  「活著而且年輕,真是黃金時代啊,」帕格說。
  「是啊。您問過我士氣怎麼樣。現在您親眼看到了。」他們在汽車旁握手的時候,伽拉德靦腆地說:「我應該感謝您。」
  「謝我幹什麼?」
  「帕米拉要回英國。她告訴我,他們在華盛頓無意中遇到您的時候,她正拿不定主意呢。她決定跟您商量,您的話對她起很大影響。」
  「嗯,我感到很榮幸。我覺得我的意見是正確的。我相信她父親離開了她照樣會生活得很好。」
  「韜基嗎?他會比我們都生活得好。」
  「不太順利,」梯萊特少將說。他開著汽車從瑪寶門前許多甲蟲似的、濕漉漉的黑色出租汽車中穿過去。天氣變得多雨多霧了。珠灰色的灰暗籠罩著悶熱而潮濕、毫無戰爭氣氛的倫敦。人行道上,人們撐著傘熙來攘往。紅色雙層公共汽車和警察的膠皮雨衣都在雨中閃閃發光。神秘的倫敦披著單調的、和平時期的晨衣。
  「畢京山的士氣真不壞呀,」帕格說。
  「是嗎,您去過了?士氣是毫無問題的!數字卻很糟糕。也許小胖子戈林也缺少戰鬥機飛行員。我們很缺少,這是肯定的。缺少得厲害。我們不知道山那邊的情況。我們只是堅持著,寄希望於未來。」
  他們開車前進,雨漸漸住了。不多時,柔弱的陽光照到一排排望不到頭的、清一色的潮濕而骯髒的紅房子上,也射進車裡。梯萊特說:「我們氣象學家的工作非常出色。他們說雨下不久,德國佬今天可能來。說來奇怪,英國碰到了百年不遇的好夏天,偏偏又趕上德國佬來空襲。」
  「天晴是好事還是壞事?」
  「對於德國佬選中目標、投擲炸彈是有利的。可我們的截擊機也更容易發現敵人,把敵人擊落。如果要我們選擇,我們的年輕人還是喜歡大晴天。」
  他談到拿破侖在天氣上總是走運,他又引證查理十二世和華倫斯坦的幾次戰役由於意外的暴風雨而轉敗為勝。帕格很欣賞梯萊特的博學多識。在這方面,他是毫無招架之功的,也想不出有誰能勝過他。看來梯萊特對歷史上的每次戰役都很有研究。澤克西斯一世或凱撒大帝戰略上的失策惹他生氣,就像赫爾曼·戈林惹他生氣一樣。一小時後,他們的車駛到一個小城鎮。汽車沿著一條污水運河駛去,然後駛近一片滿是油煙的樓房,周圍圍著高高的鐵絲網。門口一個士兵向他們敬了個禮,放他們進去了。帕格問:「這是什麼地方?」
  「烏克斯橋。您不是想看看第十一戰鬥機大隊作戰指揮所嗎?」梯萊肯說。
  「啊,不錯。」三個星期以來,梯萊特從來沒有提到他提出的那個要求,維克多·亨利也沒有再提起過。
  一位面帶笑容的圓臉空軍上尉出來接待他們。他是個貴族,他的姓名很長,梯萊特說得很快,帕格沒有聽清。這位貴族先生帶他們從耀眼的陽光下順著很長的螺旋形樓梯一直下到地下室。「有人也許盼望在這種地方碰上白兔,是不是,上校?」他操著牛津的聲調說。「可這裡是看著表辦事。我擔心這裡沒什麼可看的。」
  他們走進一座奇怪的小劇場狹窄的二樓樓座。舞台和掛幕的地方是一堵黑牆,牆上滿是一行行電燈泡,除了最上邊一排紅燈,其餘全是白燈。牆邊有一行標明皇家空軍各個準備階段的名稱。下面地板上有二十來個穿軍服的姑娘,有的戴著拖了長線的耳機,圍住桌上一張英國南部大地圖在工作。牆的兩側,在類似無線電控制室的玻璃小屋裡,有些男人戴著耳機伏在桌上寫東西。這個地方散發出一股地底下泥土和水泥的氣味,很安靜,很涼爽。
  「勃納—沃克,你的美國客人來啦,」梯萊特說。坐在樓座中間的金髮軍官轉過身來露出微笑。「啊,來啦!聽說您要來,我們高興極了。來,坐在我旁邊,好嗎?」他和他們握握手。「現在沒有什麼事幹,可是很快就要有事幹了。英吉利海峽的天氣一旦從壞變好,德國佬就要自天而降了。」勃納—沃克用一隻手擦了擦他那瘦削的粉紅色的下巴,調皮地朝帕格瞟了一眼。「我說,您搜羅來的那些飛機,可派了大用場啦。」
  「它們在空戰中派不了什麼用場,」帕格說。
  「這些飛機用於巡邏特別好。對來犯的艦隊予以迎頭痛擊。飛行員很喜歡它們。」勃納-沃克注視他的眼睛。「瞧這兒,您能在兩天之內生產這批飛機嗎?」帕格只是咧嘴一笑。
  勃納-沃克搖搖頭,摸了摸他的鬈發。「我當時真想主動向您提供幫助,可是您給我的印象好像您一個人完全對付得了,那樣我們反倒成了大傻瓜啦。啊,有一個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來啦。大熱天在華盛頓的招待會上頭一次見到您時,您不是跟塔茨伯利父女在一起嗎?」
  帕米拉走進來換另一個姑娘的班。她抬頭望望,向維克多微微一笑,就開始工作,再也不朝他看了。
  「看起來一目瞭然,是吧?」勃納-沃克指著那張地圖和那堵牆說。「斯坦莫爾戰鬥機司令部負責防空,可是,他讓每個大隊獨當一面。我們的地區是英國東南部。這是個熱鬧地區,離德國最近,倫敦也在這裡。」他用他那枯瘦的手臂指著那堵牆。上下揮動。「那六行燈泡表明我們大隊的六個戰鬥機控制站。垂直的一排燈泡表示一個戰鬥中隊。統共二十二個中隊。理論上,我們指揮五百名以上戰鬥機駕駛員。」勃納-沃克抿了抿嘴唇。「那是在理論上。目前我們正從其他大隊借用飛行員。就這樣,我們還缺很多。不過……」他朝那堵黑牆的牆腳指了指,牆腳的白燈泡亮了,組成一排鋸齒形。「牆上的燈從下往上亮,就表示進入戰鬥準備,跟著就是起飛、發現敵人,最後當然是雙方交火。那是一排紅燈泡。我們六個分站跟我們和飛行員們說話。我們在這裡把全部情況匯在一起。空戰激烈時,空軍少將會來親自指揮。啊,對了。關在左邊玻璃室裡的那些可憐的人是收集從地面觀察站發來的情報的。右邊的人收集來自防空站的情報。因此有關德機在我們領空的消息很快就從這裡反映出來。」
  在這裡,帕格並不像在凡特諾時那樣吃驚了。他已經知道有這種系統存在;可是現在仔細一觀察,一種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先生,照您說來,不是要有幾十萬英里長的電纜嗎?成千上萬根線路,林立的設備,這些都是什麼時候裝備好的?」
  「啊,兩年前我們就定出計劃了,那班政客認為這筆經費太大,不同意。慕尼黑會議之後我們才拿到經費。這是一股逆風,不是嗎?嘿,開始啦。我相信德國佬已經來啦。」
  那堵黑牆上的白燈泡開始往上亮。坐在勃納—沃克旁邊的青年貴族把話機遞給他。勃納—沃克即刻用皇家空軍的暗語講話,他的目光從牆上移到放地圖的桌上。然後他把話機送回原處。「不錯,凡特諾雷達站現在報告說,敵人開始進攻,有的正準備進攻。其中兩起是四十架以上,一起是六十架以上。」
  梯萊特說:「戈林真是頭蠢驢,他怎麼不搗毀我們的雷達站?這肯定是他的一個歷史性的錯誤。」
  「啊,他嘗試過,」勃納—沃克說。「可是要做到並不那麼容易。除非他們擊中鐵塔,把它炸得粉碎。不然的話,它像一株棕櫚樹,暴風雨過後,依舊挺立起來。」
  「那麼,他應該不斷地炸。」
  白燈泡不斷在板上往上亮。作戰指揮所即刻呈現出一片繁忙景象。但是,沒有人露出驚慌的神色,說話的聲音也很低。空軍少將來了。他很瘦,顯得很嚴肅,留著稀疏的小鬍子,跟梯萊特將軍很像兩兄弟。他走進來以後,起初沒有注意到客人,後來跟梯萊特打招呼,他臉上帶著十分熱情的笑容,這使他看來和藹可親。
  畢京山控制站的紅燈首先亮了。維克多·亨利看見帕米拉抬頭朝這些燈光看了一眼。她和別的姑娘們忙於擺弄箭頭和號碼盤,桌面上立刻清晰地顯示出四隊飛機正沿著不同路線向英國南部進襲。地上接電話的人們很低的、嘁嘁嚓嚓的報告聲混成一片。樓座裡沒有人聊天了。亨利坐在那裡眼看紅燈一個個亮起來,他像看球賽似的被吸引住了。在約二十分鐘內,木板上半數中隊的紅燈都亮了。
  「差不多啦,」勃納—沃克不再發緊急命令,信口說一句。
  「我們幾乎出動了二百架飛機。這批飛機下來加油、補充彈藥的時候,另有一批在旁作掩護。」
  「你們木板上的紅燈有全亮的時候嗎?」勃納—沃克抿了嘴唇。「有,那是由不得你選擇的。目前,後備力量已經快用完了。」
  帕格竭力想像,在那遙遠的、蔚藍色的天空現在正有多少飛機在雲層裡躥來躥去。這場飛機的搏鬥造成多少象年輕的華倫和拜倫那樣的德國和英國青年的死亡。帕米拉那位冷靜的桔子水愛好者,矮矮胖胖的演員,這時也穿著黃色救生衣,以每小時幾百英里的速度在空中飛翔,同時要注意飛機的反射鏡裡有沒有白色的的方機頭出現,或者向衝過來的漆有黑十字的敵機射擊。畢京山的兩個燈泡朝上亮,變成白色:返回基地。
  「從德國飛機起飛開始,戰鬥很少超過一小時的。」勃納—沃克說,「他們很快就沒油了,非回去不可。他們象精疲力竭的蝙蝠,時常掉下海去。俘虜們說,德國空軍給英吉利海峽取了一個不不雅的名稱,相當於你們美國的『糞溝』。」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3:49

  幾分鐘以後,紅燈一個個熄滅了。空軍少將離去了。下邊的姑娘們把桌上的標誌全都拿掉了。勃納—沃克爵士接電話,聽取匯報,他用兩隻瘦骨嶙峋的、毛茸茸的手拚命擦了擦自己的臉,轉向帕格。他的兩眼佈滿了紅絲。「您願意跟帕米拉·塔茨伯利談談嗎?」
  「當然啦。情況怎麼樣?」
  勃納—沃克精疲力竭地聳了聳肩膀,說:「我們不能們每架轟炸機都擋回去。我怕有不少飛機已經穿過防線,幹盡了壞事。但有時候打完仗,情況沒有想像的那麼糟。我們損失了不少飛機。他們也一樣。要等一兩天,才能有準確數字。我想我們打得不壞。」
  當帕格跟這位青年貴族走出去,留下梯萊特跟那位精神萎靡的高級官員交談時,帕格回頭朝那座劇院望了一眼,那堵牆上又只剩牆腳或靠近牆腳的燈泡亮著。屋裡靜悄悄的,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泥土氣息。通往地面上的樓梯顯得更長更陡了。帕格感到很累,儘管他什麼也沒有做,一直坐在那裡觀看。他氣喘,心跳,見到陽光感到很高興。帕米拉穿著一身藍軍服站在外邊的陽光下。「啊,您參觀過啦,可是今天不是最好的一天。台德掉下去了。」她說話的聲音很鎮定,帶著閒談的口吻,但她用冰涼的雙手不安地握了握他的手。
  「你能肯定嗎?」
  「是的。他可能跳傘了。但是,他的飛機掉到海裡去了。跟他同一個中隊的兩個同伴報告說、他掉下去了。」她緊握他的手,用閃著淚花的眼睛望著他的臉。
  「帕姆,你說過,他們常常會爬出海面,很快回到工作崗位。」
  「啊,當然。那要靠台德自己了。我要了一張特別通行證。今天晚上我要到倫敦去。您能請我吃頓飯嗎?」
  一周過去了又是一周。伽拉德始終沒有回來。帕米拉到倫敦來了好幾次。有一次,維克多·亨利對她說,她好像只是在她高興時才參加戰鬥。她回答說:「我表現得糟糕透了,我想盡了辦法,利用別人的同情和好脾氣,讓別人過分遷就我。我很快就要被關在營房裡聽候處分了。不過那時候您已經走啦。現在呢,您還在這裡。」
  這裡的美國人都認為帕格·亨利找上了一個年輕的空軍婦女輔助隊員。為了安慰帕米拉,他常常帶她去弗萊德·費林的公寓。公寓在英國和美國人聚會中心貝爾格拉夫廣場。自從費林跟羅達在聖誕夜爭吵以後不久,德國人因為費林透露了漢堡被炸的一些實際情況,把他驅逐出境。費林又和倫敦的姑娘們打得火熱,據他自己說,他常是精疲力竭地到廣播室去。他那些關於戰時英國的激勵人心的動人描寫引起美國人士的深切同情,孤立派認為他顯然拿了英國人的錢。
  維克多·亨利第二次把帕米拉帶到這個公寓時,費林在過道裡單獨碰見帕格時說:「尊敬的亨利先生,您是在偷著干吧?她個子很小,可是很老練。」
  「她是我朋友的女兒。」
  「不錯,韜基·塔茨伯利也是我的老朋友。」
  「對啦。就是她。她的未婚夫是一個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在戰鬥中失蹤了。」
  費林的大圓臉上浮出會心的微笑。「原來如此,她應該找一點安慰啊。」帕格抬頭望望他。這位記者身高六英尺多,體格壯實。
  「你是想好好挨一頓嗎?」費林的笑容消失了。「帕格,你這樣認真嗎?」
  「我很認真。」
  「我不過問問罷了。羅達有信嗎?」
  「她非常想念我。紐約烏煙瘴氣。她很厭煩,天氣熱得受不了。」
  「情況正常。我的老朋友羅達。」
  進出這所公寓的男人,經常有婦女作伴,經常帶著幾分醉意。這些人中有陸軍和陸軍航空兵團的觀察員,報社記者,電影演員,商人,他們跟帕米拉跳舞,開玩笑,但都把她當作維克多·亨利的情婦,不打擾她。
  九月初,有一次他和帕米拉在她的公寓裡喝酒,談到這些事。帕格說:「淫亂、淫亂——仍然是戰爭和淫亂——除此都不時髦。」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哎呀,想不到你還是莎士比亞專家哩。」
  「帕米拉,除開西部小說,聖經和莎士比亞是我作為消遣的僅有讀物,」帕格相當嚴肅地說。「讀這些書很有益。干海軍這一行,可以有機會讀不少莎士比亞。」
  「嗯,我們這裡可談不上淫亂,」帕米拉說。「只是人們不知道罷了。」
  「你是在抱怨嗎,姑娘?」
  「當然不是,你這個笨老頭子。我不敢想像你的妻子怎麼受得了你。」
  「呃,我可是個好脾氣、有耐心、從不埋怨別人的好伴侶。」
  「上帝保佑你,你說的不錯。」
  這時,空襲警報忽然鬼哭狼嗥地尖叫起來。帕格儘管聽過多次,仍然感到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
  「天啊!」帕米拉說。「他們來了!那不是。倒霉的戰鬥機司令部幹什麼去了?」她和維克多·亨利並肩站在她起坐間外的小涼台上,手裡拿著冰威士忌汽水杯,注視著一排排組成不整齊的大V字形的轟炸機群。飛機飛過蔚藍色的、晴朗的天空。在黯淡的斜暉中清晰地展現在眼前,高射炮到處發射,但它們只是在轟炸機群附近冒出白色和黑色的煙團,不起別的作用。
  「我怕是在最南邊和戰鬥機護航隊幹上了。」維克多·亨利的聲音有些發顫。轟炸機的數目使他大為吃驚。大批飛機如同未來派電影裡的侵略者一襲來,空中充滿了億萬蜜蜂有規律的、憤怒的嗡嗡鳴聲。此起彼落的砰砰的高射炮聲竟相形見絀。一隊V字機群飛過去了;但是藍色的遠方。又出現了幾隊。當它們飛到城市上空時,面積之大,數目之多,令人難以置信。轟炸機飛得不高,高射炮似乎就在V字隊形裡爆炸開來,但是飛機繼續往前直衝。低沉的炸彈爆炸聲響徹整個城市,灰白色的火焰夾著硝煙在陽光下飛騰而起。帕格說:「他們像是選中船塢了。」
  「我給你再拿一杯來,好嗎?我可是一定、一定要喝一杯。」她拿走他的杯子,急忙回屋去。
  轟炸機不斷從東南爾向出現。帕格考慮梯萊特少將的話可能不錯;這是德國人軟弱的表現,是戈林最後攤牌?是一種軟弱的表現!但是為這次令人難以置信的、沉著的大規模轟炸,德國戰鬥機護航隊要付出多麼慘痛的代價啊。英國戰鬥機可以像擊落錫鑄的鴨子一樣,擊落這些又大又慢的飛機。他們早就證實了這一點。可是現在,轟炸機繼續飛來,肆無忌憚地在倫敦上空示威,像是一個陳列恐怖飛行機器的展覽。
  她端出飲料,朝空中瞥了一眼。「啊呀,上帝保佑,又來了不少啦!」
  她倚著欄杆。靠著他的肩。他用胳膊摟住她,她偎在他身邊,他倆就這樣站在一起,注視著德國空軍為了迫使英國投降而開始轟炸。這是九月七日。
  沿河,硝煙瀰漫,射向天空的炮火更多、更猛烈了。城裡一些地方,沒有擊中目標的炸彈燃起一小堆一小堆的火焰。在頭一陣驚恐過去之後,以後倒也不覺得怎麼可怕了。聲音離得很遠,一塊塊的火焰散佈在一大片紅色和灰色的完好的建築物中間。顯得疏疏落落。倫敦真是一個非常、非常廣闊的城市。小胖子戈林這次大舉進襲並沒有給它帶來多大損失。只有熊熊燃燒的泰晤士河岸彷彿受了些創傷。這就是從帕米拉的涼台上看到的首次全面空襲的景象。
  他們在警報解除後步行到莎荷去吃飯,那邊也是這番景象。人行道上熙來攘往的倫敦人精神振奮,毫不氣餒,甚至顯得趾高氣揚。不相識的人互相交談,有說有笑,還翹起大拇指。交通與往常一樣擁擠。馬路上看不到被破壞的痕跡。遠處救火車的叮噹聲和天空瀰漫的硝煙,是戈林大舉進襲在這個區留下的唯一痕跡。電影院外面,甚至距平時一樣排著長隊,戲院售票處也在很快地出售戲票。
  當他們飽餐了一頓美味的意大利晚餐,踏著夕陽朝泰晤士河走去時,景象才開始變樣。硝煙的氣味變得更濃烈;濃煙滾滾。襯著低空的雲塊,在搖曳的紅色和黃色火光下。給人一種置身地獄的感覺。馬路上的人越來越多,連走路都十分困難了。這裡的人們顯得更沉默寡言。亨利和帕米拉走到用繩子攔起的街道上,這裡人聲嘈雜,水龍噴著水,消防隊員們喊叫著用水龍帶對準燒黑了的房屋,朝舔出窗外的火舌噴水。帕米拉繞過幾條小巷和小街道,來到河邊,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間。
  令人窒息的火燒的惡臭污染了大氣,在這悶熱的夏夜,河上又吹來陣陣酷熱的風。月亮在低空透過滾滾濃煙,射出佈滿塵土的紅光。對岸的熊熊火光映在黑油油的水面上。大橋慢騰騰地吐出逃難的人群,有的趕看大車,有的推著兒童車,有的坐著輪椅。他們大多衣衫襤褸,也有戴著帽子的工人,還有一群衣不蔽體的孩子。只有這些孩子走過來時,還高高興興,到處亂跑。
  維克多·亨利抬頭望著天空。繁星透過煙霧的隙縫在閃爍。
  「你知道,今天夜裡天氣非常好,」他說。「這些火光就是信號,百英里以外也能看到。他們還會飛回來的。」
  帕米拉突然冷靜地說:「我得回烏克斯橋去了。我覺得不大舒服。」她低頭看看自己的灰色薄綢衣裙。「我覺得好像不該不穿軍服。」
  帕格和帕米拉在離河邊好幾條街的地方,剛剛找到一輛出租汽車。警報器又慘叫起來。身材瘦小的司機用手碰碰自己的帽子向他們行禮,說:「來吧,照常營業。打倒希特勒!」
  帕米拉進屋換衣服,維克多·亨利從涼台上注視著夜襲開始。破壞、騷動、壯麗的火燒場面、搖曳不定的藍白色探照燈光、轟炸機馬達密集的轟鳴、剛剛開始的砰砰的高射炮聲——這一切都使他的感官敏銳起來。帕米拉·塔茨伯利穿著空軍婦女輔助隊員的制服,走上月光朦朧的涼台,在帕格眼裡,她簡直成了絕代的美人。她穿著平底鞋,顯得更矮小些,但這身樸素的服裝使她苗條的身材更加嬌媚可愛了。他這麼認為。
  「他們來了嗎?」她問。
  「就要到了。」
  她又偎倚著他。他又用一隻手臂摟著她。「該死,這些狗雜種,不會錯過目標的。」他說。「有這些火光引導他們。」
  「柏林也會起火的。」帕米拉突然之間變得凶狠難看,臉上帶著冷酷、憤怒的表情,塗了口紅的嘴唇上流露出仇恨。
  河岸上躥起新的火苗。四下蔓延,越燒越旺。遠處一片漆黑的泰晤士河上吐出更多的火舌。但這座大城市的大部分地區卻是一片黑沉沉的寂靜。一架小轟炸機從濃煙瀰漫的空中墜落,像一枝蠟燭似的燃燒著,兩條交叉的探照燈光把它緊緊釘住。
  「天啊!打中了一架。他們打中了一架。再多打幾架下來吧!」
  即刻就有兩架轟炸機墜落下來,有一架帶著一團烈火像一顆隕星似的筆直落下來,另一架兜了幾個圈子,冒起黑煙盤旋起來,終於在半空中象遠處的一串炮竹似的爆炸開來。他們立刻聽見一聲尖銳的炸裂聲。
  「啊!好極啦。好極啦!」電話鈴響了。
  「啊呀!」她尖聲大笑起來。」一定是烏克斯橋來的。召回開小差的人哩。說不定要請我上軍事法庭哩。」
  她過了一會兒回來,帶著困惑的表情說:「好像是你的電話。」
  「誰打來的?」
  「他不肯說。好像很重要。很不耐煩。」
  梯萊特將軍的聲音:「是亨利嗎?好極啦。您的朋友費林建議我往這裡給您打電話試試。喂,您該記得吧,兩個星期以前,有天早晨您去拜訪的一位胖老頭,他說您為了工作想參加一次小小的遠征。去看看熟悉的異國風光,記得嗎?」維克多·亨利感到脊背一涼。「我記得。」
  「那麼,這次旅行就要開始了。要是您感興趣的話,今天晚上等這次倒霉的空襲結束以後,我來看您,再詳細告訴您吧。喂,亨利,您聽見了嗎?」
  「聽見了,少將。您參加這次旅行嗎?」
  「我嘛,天曉得,親愛的,當然不羅。我是個膽小的老頭子,旅途奔波對我已經不適合了。再說,也沒有請我去啊。」
  「什麼時候出發?」
  「我猜想他們大概明天動身。」
  「我能給您回電話嗎?」
  「我應該在一小時內把您的回答轉告他。」
  「我很快就給您回電話。」
  「那好。」
  「告訴我,您認為我應該去嗎?」
  「呃,既然您問,我想您準是瘋了。他們要去的地方熱得要命。是一年裡最壞的季節。除非您特別喜歡那種風景。我可是不喜歡。」
  「您的電話號碼沒有變吧?」
  「已經改了。」梯萊特告訴他另一個號碼。「我坐在這裡等著。」
  當他走上涼台時,她轉向他,臉色開朗起來。「他們又打下兩架。我們的夜班戰鬥機一定沒有睡覺。至少,我們撈回了幾架。」
  帕格凝望著外面奇妙的景象:熊熊烈火、探照燈光、熄了燈的城市上空沖天的紅色和黃色煙柱。「在華盛頓,我給你出過好主意。也許你認為那是個好主意吧。」
  「是啊,真是這樣。」她用眼睛探詢著他的目光。「誰給你來的電話?」
  「到屋裡去。我現在要喝點酒。」
  他們坐在通向涼台的敞開的落地窗旁兩張扶手椅裡。他朝前俯著身子,用臂肘撐著膝蓋,雙手捧著酒杯。「帕米拉,
  英國皇家空軍明晚要轟炸柏林。看來已經請我去當觀察員了。」
  帕米拉的臉在黯淡的燈光下繃緊了。她咬著下唇,凝望著他。這種表情並不討人歡喜。她的眼睛象貓頭鷹一樣瞪得滾圓。「我知道了,你去不去?」
  「我正在考慮。我認為這是個混帳的餿主意,梯萊特少將也認為這樣。可是,他同時又轉達了這次邀請。我不得不接受,否則我只有溜走。」
  「奇怪,他們為什麼要請你,你又不是空軍。」
  「你們的首相先生見到我的時候隨便提了一句。他顯然記憶力很好。」
  「你想聽聽我的意見嗎?」
  「我正要問你。」
  「拒絕他。迅速、堅決、徹底地拒絕!」
  「好,為什麼呢?」
  「這不是你份內的事。特別不是一個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份內的事。」
  「真是這樣。」
  「你活著回來的可能性是三比五。這樣太對不住你妻子了。」
  「我起初也這麼想。」帕格說著,停頓了一下,從涼台的門朝外望了望。夜晚,高射炮砰砰作響,探照燈的藍色光束劃過夜空。「不過,你們的首相認為我走一趟說不定還有點用處。」
  帕米拉·塔茨伯利生氣地把手一揮。「簡直胡鬧。溫尼1對於作戰這方面永遠畢不了業。他大概自己想去,以為別人都跟他一樣。很久以前,他在南非毫無必要地被俘了。五月和六月份,他一次又一次地飛到法國,得罪了將軍們,他上前線露了露面,給自己找來不少麻煩。他是個偉大的人物,可是這是他的許多缺點之一。」
  1溫斯頓的暱稱,指丘吉爾。
  維克多·亨利點上一支香煙,深深噴了一口,用手指不斷翻轉火柴盒。「我應該很快給梯萊特將軍回電話。我還是掛電話吧。」他走到電話機旁。她連忙說:「等一等,你怎麼說呢?」
  「我準備接受。」
  帕米拉鼻子裡大聲吸了一口氣,說:「那你為什麼要來徵求我的意見呢?」
  「我想,你也許會提出一個我沒有想到的很好的反對理由。」
  「你自己提出了最好的反對理由。這是件蠢事嘛。」
  「我並不堅持。我的工作是搜集情報。這可是絕好機會。這裡還有點諷刺的意味,帕米拉。美國海軍沒有參戰,我到這裡來看看你們打得怎麼樣。問題在於,我怎麼插手呢?這個問題我是逃避不了的。」
  「你考慮得太多了。你的總統對此會有什麼意見呢?他叫你上這裡來送死嗎?」
  「事後他會祝賀我的。」
  「除非你真能回來接受祝賀。」
  當他重新去拿話筒的時候,帕米拉·塔茨伯利說:「我要去找弗萊德·費林作伴,或者找跟他一樣的人。」這句話使帕格的手臂停住不動了。她說:「我是非常認真的。我想念台德想得厲害。我不能忍受再失去你。我愛慕你比你想像的深得多。我並不是道德的化身,你要知道。你把我完全看錯了。」
  他看著這個生氣的姑娘,自己臉上皺紋更深更重了。他心跳得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我要說,乘人之危是很不道德的。」
  「你不瞭解我。一點也不瞭解。在『不來梅號』上時,你把我當成一個女學生看待,你的看法從來沒有真正改變過。你的妻子不知用什麼辦法使你二十五年來一直保持這麼單純。」
  維克多·亨利說:「帕姆,我確實想,我不會命定要在乘英國轟炸機飛到柏林上空時被擊落。我回來再看你。」
  他給梯萊特打電話,帕米拉氣憤憤地睜大了眼睛。「笨蛋,」她說。「苯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4:03

第33章

  一個身穿油污罩衣的青年從敞開的門口探進頭來。「先生,飛行前的訓令已經在B飛行員室開始了。」
  「就來。」帕格說著。連忙繫上他不熟悉的管子、鉤子和帶子。飛行裝太大了。這套衣服長久沒有洗過,散發出一股汗臭、油泥和煙草的氣味。帕格迅速套上三雙短襪。登上羊毛邊皮靴,靴子也太大了。
  「這些怎麼辦呢?」帕格指著他折好放在椅子上的雨衣和花呢衣服說。
  「您回來的時候,還會原封不動放在這裡的,先生。」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在這匆匆的一瞥中,他倆彼此都非常理解,帕格並沒有特殊的理由,要去冒生命危險。年輕人為他難過。同時對這位美國武官的處境感到哭笑不得。帕格說:「你叫什麼名字?」
  「空軍士兵哈爾頓,先生。」
  「空軍士兵哈爾頓,我跟你身材差不多。要是我忘了回來取這套衣服或別的東西,都留下來給你。」
  「多謝您了,先生。」年輕人爽朗而誠摯地露齒一笑。「這衣服料子非常好。」
  十幾個穿飛行裝的男子懶散地坐在那間黑屋子裡。一張張蒼白的面孔注意傾聽空軍中校的講話。中校打了個手勢請帕格坐下。他用一根長木棍指著映在一幅大銀幕上的灰色帶顆粒的德國首都空中照片,講述柏林的主要和次要目標。維克多·亨利曾開車或步行經過這兩個目標,一個是發電廠,另一個是柏林主要的煤氣工廠。當他辨認出綠林區羅森泰爾房子旁邊的湖時,他覺得非常奇怪。
  「好吧,咱們再看看防禦地圖。」
  銀幕上映現出柏林的另一個鏡頭,到處都是紅色和桔黃色的標誌。中校講到高射炮位置和探照燈區。飛行員們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這單調而低沉的說話聲。
  「開燈。」
  天花板上光禿禿的燈泡亮了。轟炸機駕駛員眨巴著眼睛,在椅子裡挪動身子。屏幕捲了起來,露出一幅綠色和棕色的歐洲地圖,上面掛著一個大牌子,用紅色印刷體寫著:閉起嘴讓人當成傻瓜,勝如張開嘴消除一切懷疑。
  「好吧,情況就是這樣。他們在倫敦投下這麼多炸彈之後,柏林一定戒備森嚴,因此大家精神要飽滿。」空軍中校把木棍靠左牆上,兩手放在臀部,用變得溫和的語氣說:「記住,要注意月光,不要筆直飛進月光裡去,要不你就會變成聖誕賀年片上的一隻貓了。你投完彈,拍完照片,就趕快俯衝,盡快低飛返航。信號手槍要裝好子彈,照片彈放在手頭。動作要快,高射炮火會非常猛烈。我們的美國觀察員將乘『弗蘭迪號』轟炸機。他是海軍將軍維克多·亨利,美國海軍裡最不怕死的軍官。」
  大家都轉向帕格。帕格清了清喉嚨說:「先生,也許我回來時會陞官,不過我現在還只是海軍上校亨利。」
  「這次任務會讓您晉級的。」空軍中校說著,大笑起來:「誰要去幹這種本來他不該干的玩命的事,就該送進瘋人院去。」
  一位身材短小、瘦骨嶙峋的飛行員,生著一頭濃密的黑色卷髮,小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他走到帕格身邊,拿出一個用紅絲帶隨便捆著的紙盒子說:「將軍,這是中隊送給您的一件小小的紀念品,向您表示歡迎。」帕格打開紙盒,拿出一卷手紙。他環顧那些張期待著的、蒼白而愉快的面孔。
  「我十分感激。不過,我想我不需要這個。我已經嚇得屎尿都沒有啦。」大家哄笑起來。身材短小的飛行員伸出手臂。「跟我來吧,將軍。我叫彼得,『弗蘭迪號』的領航員。」他把帕格帶到一排櫥櫃前面,把他的降落傘交給帕格,教他怎樣繫在胸前。他還把一紙袋口糧交給他。
  「您現在不用系降落傘。這是一副好傘。您把它放在緊急時刻順手可以找到的地方就可以了。您會發現,不系這副傘,行動就已經不靈了。現在您要見見駕駛員們。他們是空軍中尉基倫和空軍中士約翰生。我們稱呼他泰尼中士。」
  他把維克多·亨利領進一個小房間,兩位駕駛員正在研究柏林地圖。並在圖上作記號。空軍中尉緊鎖雙眉,蓄著銀行副經理那種整齊的短髭,正在使用放大鏡。空軍中士泰尼·約翰生把穿著皮靴的一雙腳搭在書桌上,手裡拿著地圖細看。「您好!上將,跑警報跑得我簡直累極了。」彼得把維克多·亨利介紹給他時,他說。「累得要命了。」他身材魁梧,面色紅潤,嘴唇很厚。
  「把它收拾起來吧,泰尼。」第一駕駛員說。
  「累垮啦。我們整整流了九個小時的汗水。其他中隊的那些傢伙都只有一個短程任務,飛到英吉利海峽追擊進犯艦隊。他們還能趕回來喝茶,天知道。我到過柏林上空,不過我不喜歡它。」
  「你總在吹噓你到過柏林,」中尉說著,往地圖上劃線。
  「那是我一輩子最倒霉的時候,」中士說著,斜睨了維克多·亨利一眼。「碰上最密集的高射炮火。眾多的探照燈把黑夜照得通明。」他打著哈欠站起身米。」累垮啦。真垮啦,老兄,累垮啦。您可是個勇敢的人,將軍。」他走了出去。
  「泰尼是一位優秀的駕駛員。」第一駕駛員用上司的口氣說,一面把地圖折起來放到一隻帆布盒子裡。他的話很多。
  樓道裡一盞光禿禿的燈泡下面,「弗蘭迪號」轟炸機的六個人員聚在一起看佈告欄上的通知,一面等候空軍中尉基倫的最後指示。要不是他們穿著象戲裝一樣的飛行裝和救生衣,他們簡直象隨便在倫敦街頭的六個年輕人。無線電報務員又瘦又小,一副可憐相。尾翼炮手是個氣色很好的年輕人,幾乎還是個孩子。帕格覺得他簡直像是第一次試航。滿臉粉刺的前座炮手,正用大嘴粗裡粗氣地嚼著口香糖。只是他們緊張、提心吊膽、敢於冒險,又帶著高興的表情,顯得很特別。
  炎熱的夏夜,繁星閃爍:織女星、天鵝星、牽牛星、大角星這些古代航行時的助手,很可靠地在遠方閃爍。那位一級駕駛員登上飛機。機組人員在附近草地上走來走去。
  「『弗蘭迪號』轟炸機,」空軍中士說著,在機身上重重拍一下。「立過許多汗馬功勞,將軍。」
  帕格這才發現威靈頓轟炸機套著一層纖維織品,拍打它的聲音就像拍打在布料上一樣。他習慣於自己海軍裡的金屬製飛機。他從來沒有想到英國能用紡織品製造飛機用來攻擊轟炸機。他不是飛機師,從來沒有這方面的知識。維克多·亨利其實還來得及逃避這次飛行,但他感到不能不登上這架紡織品飛機,飛往柏林上空,就像殺人犯不能不上絞架一樣。在這花香襲人的靜夜,到處迴盪著淒惋的鳥啼聲。
  「聽見過夜鶯歌唱嗎?」泰尼·約翰生問。
  「沒有,從來沒有。」
  「將軍,您現在聽到的就是。」
  遠處地面上,一架又一架的飛機咳咳嗆嗆地開始吼叫,在黑暗中噴射出火焰。一輛卡車慢慢向「弗蘭迪號」開來。機工拉著電線插在機身裡。馬達發動了,噴出煙和火。這時其他飛機在燈光黯淡的跑道上滑行,機聲雷鳴,飛機騰空而起,
  飛上藍色月光下薄霧朦朧的夜空。不久就只剩下「弗蘭迪號」了,機組人員仍然躺在草地上。旋轉著的馬達發出櫻桃色的紅光。頃刻之間,引擎突然停止了。帕格又聽到夜鶯的歌聲。
  「咦,怎麼回事?」泰尼說。「別不是因為引擎幫忙出了好毛病,取消了命令吧?」
  機工們快步走過來,圍著一個引擎忙碌起來。他們嘴裡不乾不淨地咒罵著,工具在露天裡像奏樂一般叮噹作響。其他飛機起飛二十分鐘之後,「弗蘭迪號」開動了,飛越過北海。
  飛機轟轟隆隆地穿過寒冷的夜空,帕格坐在黑呼呼的、搖搖晃晃的機艙裡,好像過了半個小時,但是他看了看表,發現才過了七分鐘。機組人員都不說話。飛機的通話機不斷作響。他的頭盔,不像衣服那樣顯得太緊,箍得他耳朵發痛。但當飛機一旦離海岸繼續飛行時,機組人員和領航員全不作聲了。維克多·亨利的衣服太厚,流下的汗水干了,變得冰涼,使他冷得發抖。他坐在機艙裡,表又爬行了二十分鐘。空軍中尉朝他打了個手勢,叫他透過樹脂玻璃上的水汽朝外看,領航員正從這裡觀察星象,然後又讓他俯臥在機首氣窗那裡投彈手的位置上。帕格照他的吩咐做了,但他除了黑色的海水、一輪明月和寶石般的星辰之外,什麼也沒有看見。
  「領航員,不要開燈!」空軍中尉嗄聲喊道。
  可以折疊的小木板上放著圖紙,那個給帕格送來手紙的空軍中士正在圖紙上做記號,同時竭力用手指遮住一個琥珀色手電筒放出的黯淡光亮。帕格蹲在他旁邊,注視著他在天象圖、星象圖、兩腳規、尺子和閃光燈面前緊張地工作。帕格心想,航行上到底有什麼難題要他解決呢?年輕人朝他咧嘴一笑。帕格從他手裡接過手電,把燈光遮住,使燈光僅僅照到圖紙上。彼得打了個手勢,向他表示感謝,於是帕格就蹲在那兩個駕駛員背後,直到領航員完成他的工作。這位美國人以為英國遠距離轟炸機一定和客機一樣大,駕駛室一定有伸開手臂的餘地。實際上,兩名駕駛員、前座炮手、領航員和無線電報務員,五個人緊挨著擠在一起。帕格只能藉著朦朧的月光看到前面氣窗跟前的炮手。另外只有電話號碼盤上微弱的閃光隱隱約約顯出其他人的面孔。
  帕格緊緊抱著降落傘,抓著電線牽索,彎腰屈膝,跌跌絆絆地穿過黑暗的機身,來到機尾氣窗旁邊炮手的座位上。青年炮手沒戴帽子,亂蓬蓬的頭髮披到臉上,朝他豎起大拇指,從深表同情地微微一笑。帕格覺得這地方太寂寞、顛簸而寒冷。轟炸機尾顛簸得厲害。他拚命叫喊,想壓過呼嘯的風聲和馬達的轟鳴。最後也只好打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年輕人點了點頭,得意地開動動力炮塔給他看。帕格在飛機裡摸索,找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墊著降落傘坐下,抱著自己的雙膝。他沒事可幹。身上越來越冷。他從口糧袋裡拿出點東西吃,塞到嘴裡才知道是巧克力。他打起盹來。
  耳邊斷續的聲音把帕格吵醒了。他的鼻子麻木了,兩頰好像凍傷了似的,他冷得發抖。黑暗中一隻手拉著他往前走。他跟著這個模糊的人影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尾翼座艙的亮光走去。突然之間,機艙裡亮如白晝。飛機傾斜俯衝,帕格·亨利跌了一跤,額頭撞到一隻鐵盒子上,擦破了皮流出血來。他用手和膝蓋支撐著身子,看見亮光消失了。接著閃了一下又消失了,好像在拍快照。當他往前爬行的時候,機身左右搖擺起來,令人頭暈目眩。
  泰尼·約翰生緊緊抓住操縱桿,回過頭來。帕格看見他的嘴在話筒前說話:「喂,將軍,好嗎?」他的聲音在機內通話機裡響著。「剛剛飛過海上探照燈區。」
  「很好,」亨利回答。
  戴頭盔的空軍中尉回過頭來朝亨利投了緊張而嚴肅的一瞥,然後又注視著前方的黑夜。泰尼用戴著手套的手指了指貼有氧氣標籤的裝置,說:「插上去,過來看一看。」
  帕格吸進散發著橡皮氣味的新鮮空氣,爬進投彈手的座位。
  他看到的不再是閃閃發光的海水,而是月光照耀下灰色的大地。探照燈光在他們背後擺動。飛機正下方,一盞盞小小的黃燈在閃爍。燈光上面有紅色和桔黃色的火球緩緩地往上浮動,越往上速度越快,火球也變得越大。有幾隻爆炸了,發出紅光和火星。有幾隻從飛機前面和機身兩旁飛過,帶著模糊的彩色閃光往上疾馳。泰尼的聲音說:「上一次岸上的高射炮火要猛烈得多。」
  話音剛落,一種紫白色的東西光耀刺眼,在維克多·亨利面前爆炸開來。他馬上覺得眼前又是一片漆黑,然後看見綠色的圈圈亂舞。帕格·亨利即刻撲倒。臉貼在冰冷的樹脂玻璃上,吸著氧氣管,他昏了過去,兩眼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的手被一隻手緊緊握住。領航員彼得急促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著。「這是鎂光彈。離得很近,將軍。您覺得怎麼樣?」
  「我看不見東西了。」
  「等一會兒就好了。坐起來吧,先生。」
  飛機繼續往前飛行。他的兩眼好久一直看不見東西,後來看見綠圈圈在耀眼的紅霧裡跳動。電話號碼盤上的閃光所照見的人臉,月光映出的炮手,像電影裡的一個鏡頭似的漸漸顯露出來。視力恢復以前,維克多·亨利一直很痛苦,擔心視力能否恢復。這次航行中,他終於第一次看到雲塊在月光下翻滾。領航員說:「應該看到探照燈光和高射炮火了。」
  「什麼也沒有,」空軍中尉基倫說。「一片黑夜。」
  「柏林就在前方三十英里,先生。」
  「有些不對。也許又是你的風向出了問題。」
  「探向器的方位檢查過了,先生。」
  「真該死,彼得,那樣做並不能讓柏林在前面出現。」駕駛員的聲音有些煩躁,但並不著急。「地平線那邊清楚地呈現一片茂密的森林。沒有輪廓,一片漆黑。」
  泰尼·約翰生挖苦地說,上次轟炸時,幾乎半數以上的飛機根本找不到柏林,轟炸機司令部頒發的正式航行守則一條也不頂用。他還說他實在受夠了。
  尾翼炮手尖著嗓子報告說,飛機的右後方遠處發現探照燈。幾乎同時,駕駛員們看見了,同時還指給維克多·亨利看,前面地平線上有一堆烈火熊熊燃燒,黃色的火焰在月光照耀下的曠野裡晃動。通過機內通話機匆匆交換意見以後,空軍中尉基倫掉轉機頭,向探照燈的方向飛去。至於那一堆火,他認為那是因為另一架轟炸機飛過了頭,投彈錯誤而引起的。
  「那就是柏林,」不久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著一團團火光說。
  「各式各樣煙火都放出來了。幹的好,雷諾德。後面怎麼樣?」
  尾翼炮手用非常緊張的尖嗓子回答道:「呃,我很好,先生。防禦炮火挺猛烈,是不是?」
  他們飛近柏林上空時,在高射炮火絢麗的光彩和探照燈一片扇形的藍光照映下,機翼前緣炮手成了個黑影。泰尼的聲音在機內通話機裡喊道:「最先到的混蛋們可要燙起燎泡啦。」
  傳來空軍中尉鎮定而緩慢的聲音:「外表看來要比實際情況更可怕,將軍,只要你一飛進去,炮火就散開了,天空真是廣闊得很,一點不錯。」
  「弗蘭迪號」轟炸機一下子飛入這壯麗而恐怖的畫面之中,正如中尉所說,炮火果然稀少了,探照燈光束朝四面八方散開,落到左面和右面。高射炮的火光和炮彈留下龐大的黑魆魆的空間,使他們的飛機能夠安然無阻地往前飛行。空軍中尉和領航員用飛行的隱語匆匆交談起來。
  「瞧見那邊的火光了嗎?將軍?有幾個人可真炸中主要目標了,」基倫說。
  「至少已經在附近扔下了不少炸彈,」泰尼說,「濃煙滾滾,我什麼也瞧不見。」
  下面一半是沐浴在月光裡的雲層,一半是探照燈光閃耀的黑暗城市。帕格·亨利看見一個特別高的閃閃發光的圓柱,那一定是高射炮塔。在另一個方向,一堆堆亂紛紛的煙和火,把流經柏林的銀色河流旁邊的房屋和煙囪團團圍住了。高射炮火的黑煙和刺眼的火光從「弗蘭迪號」旁掠過,這架飛機象冥冥中有神明保護一般繼續往前飛行。空軍中尉說:「嗯,我要去尋找次要目標啦。改換航向,領航員。」
  過了一會兒,馬達聲停止了,機頭朝下傾斜。突如其來的沉靜使人感到驚奇。
  「往下滑翔了,將軍,」空軍中尉的聲音說。「他們用聽音
  設備控制燈光和高射炮火。現在領航員要坐到你的座位上去。」
  飛機向地面飛去。帕格朝尾翼炮手走去。炮手孩子氣的圓圓的面孔顯得蒼白,眼睛睜得溜圓,注視著月光下的德國首都和宛如螢火蟲般閃爍的防空設施。空軍中尉命令:「打開彈艙。」緊接著是衝進一股冷空氣和一聲呼嘯。一股強烈刺鼻的辣味衝進座艙,帕格覺得自己彷彿在綠洲附近陽光燦爛的藍色海面上進行射擊演習。無煙火藥的氣味在馬尼拉跟在柏林上空一模一樣。領航員不斷用訓練有素的爽朗聲調喊著:「向左,向左……過頭啦……向右……一直向前……不,向左,向左……向前。向前。向前。好。」
  飛機震動一下。帕格看見炸彈在他們背後面參差不齊地落下去,像一串搖搖晃晃的黑棍。機頭朝上,馬達轟鳴起來,他們向上飛去了。
  下面,順著一排建築物和那座巨大的煤氣貯存塔,一連串紅色的小火球爆炸開來。帕格以為炸彈沒有投中。隨後,一眨眼工夫,中間帶綠色的一團淡黃色火焰波濤似的從地面升起,幾乎達到正在往上飛的飛機的高度,只是遠遠落在飛機的後面。在這股強烈的火焰照耀下,柏林全城突然清晰可見,赤裸裸地展現在下面,像一張黃色印得太重的明信片一般:選帝侯大道、菩提樹大街、勃蘭登堡門、動物園、河流、橋樑、高射炮塔、總理府、歌劇院,都清晰逼真,近在咫尺,安然無恙,而且黃得出奇。
  機內通話機的歡呼聲吵得他的耳朵發痛。他拿起話筒,表示反抗地喊了一聲。
  正當他喊叫的時候,六、七道來回晃動的探照燈光束突然集中在「弗蘭迪號」上。尾翼炮手的氣窗上籠罩著一片藍光。青年炮手失魂落魄地望著帕格,突然恐怖地尖叫起來,緊緊閉著雙眼,張著大嘴。周圍太嘈雜,帕格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他簡直像在假裝喊叫,藍光下他的舌頭和齒齦都成了黑色。飛機彷彿降落在一座藍光閃閃的金字塔上。馬達轟鳴,飛機傾斜著往下俯衝,滑到一邊,金字塔卻巍然不動地停留在機身下邊。帕格用雙臂緊緊抱住炮架,站穩了身子。炮手跌在炮架上,話筒從他張開的嘴邊掉了下來。機內通話機裡聽不見炮手的喊叫聲,帕格卻聽見基倫空軍中尉和泰尼壓低了聲音匆匆地談話。許多桔黃色和紅色的火球懶洋洋地從地面騰起,朝「弗蘭迪號」飄上來,越飛越快,四面八方爆炸開來,降下一陣火雨,到處開花。帕格猛地一震,聽見馬達變了聲音,又聽見一聲可怖的哨聲。一陣寒風向他襲來。飛機裡碎片四處橫飛,「弗蘭迪號」歪向一邊,成曲線俯衝下去。維克多·亨利以為自己快要死了。飛機尖叫著,機身可怕地顫動著,筆直向下猛衝。兩個駕駛員都大聲喊叫起來,並不是出於恐懼,而是想讓別人聽見他們的聲音。亨利從薄薄的樹脂玻璃氣窗注視著紡織品制的機翼,等待著機翼折斷、散落,宣告他生命的結束。
  尖叫著、呼嘯著的藍色金字塔變成了黑色。令人暈眩的疾降和滑行停止了,飛機筆直向前飛去。帕格感到一陣噁心。炮手已經昏過去了,在月光下可以看出他嘔吐出來的東西從嘴裡一直流到胸口,有巧克力、咖啡和桔子碎塊。這個年輕人把他那一份口糧全都吃下去了,他那穿著飛行裝的左腿上有一攤黑色的血。
  帕格拿起話筒。但話筒不響了。通訊系統已經失靈。這架被擊傷的飛機在狂風呼嘯中搖晃晃地往前飛行。帕格緊緊抓住牽索往前走,撞著一個人,那人大聲說他是彼得。帕格對著他耳朵大聲喊,說雷諾德受傷了,他然後繼續朝座艙走去,經過機身右舷被打壞的天窗口,從那兒能看到星星。他突然無意中看到北斗七星。他們正往西飛行,要回倫敦了。
  駕駛員與以前一樣坐在座艙裡,忙於操縱飛機。泰尼喊道:「啊,將軍。我們要回家喝茶去啦。要跟這些倒霉的景象告別啦。您會告訴他們您親眼看見煤氣廠起火了,是不是?」
  「我當然會告訴他們。咱們的飛機怎麼樣?」
  「左舷發動機中彈了,不過勉強能用。正朝著陸地上空飛,生怕我們不得不降落。除非那個引擎完全失靈,看來我們還能到家。」
  「你們的尾翼炮手一隻腿受傷了。領航員在後邊陪著他呢。」
  外層探照燈區咄咄逼人的光束在前面晃來晃去,探索著雲層,但是「弗蘭迪號」鑽到雲層深處,沒有被發現。泰尼轉動著大藍眼珠,兩手扶著駕駛盤,對維克多·亨利大喊道:「吃飛機這行飯最愚蠢不過,對不對,將軍?我已經受夠啦。早知道該當海軍去!」
  空軍中尉基倫摘下鋼盔,完全讓泰尼駕駛飛機,同時掏出一塊並不比他的皮膚更白的大手帕揩了揩臉。他向帕格疲倦地微微一笑,額上佈滿一道道皺紋。
  「大概快到陸上了,將軍。要保持這樣的高度,還有相當大的困難呢。您的法語怎麼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5:11

第34章

  帕米拉一直留在倫敦。她知道這是一次夜襲,也知道路程很遠。不難算出維克多·亨利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上午十點鐘她到他住的那套公寓房間去——那裡暫時沒有別的人住——並說服了打掃清潔的女工讓她進了屋。她坐在那間骯髒的起居室裡,想看看報紙,實際上卻只能一分鐘一分鐘地數時間,盼望他還活著。
  帕格·亨利是在她不幸的時刻進入她的生活的。還在她不到十四歲時她的父母就離了婚。她的母親重新結了婚,過著一種新的生活,把她丟開不管。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經常出門旅行,就讓她寄宿在學校裡。她長大後出落得秀麗嫵媚,很有風度,只是有些野,不到二十歲已經有了幾起桃色事件。她二十剛剛出頭,就碰上了菲利普·魯爾,他是個金頭髮的高個子新聞記者,在巴黎時有一陣子同萊斯裡·斯魯特同住一套公寓。魯爾這個人冷酷無情,善於騙人,俏皮話滔滔不絕,品德敗壞,他一點一點地把她的雄心壯志、她的自信心、幾乎連她的求生意志都摧毀了。她終於同他決裂,才算克服了想自殺的抑鬱心情,然後去到她父親那裡侍候他。就在這種情況下,她在「不來梅號」郵船上碰上了維克多和羅達·亨利夫婦。
  她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完全像亨利中校那樣的男人:對人疏遠,沉默寡言,顯然是一個舊式的、興趣狹窄的專業人員,可是眼光敏銳而令人喜愛。從一開始她就對他發生好感,後來越來越喜歡他。在船上,這種吸引力常具有一種不實際的強度,可是一般說來,一踏上陸地便會迅速消失。帕米拉則不然,在柏林重新遇見他時,她對他的感情反有變得更加強烈了。在那裡,她意識到帕格也已開始喜歡她。可是戰爭的發生中斷了他們之間的來往,後來只在華盛頓邂逅相逢一次。
  維克多·亨利來到倫敦時,帕米拉已經準備要同那位戰鬥機駕駛員結婚了;這位在船上曾經同她多少有些情投意合的長者來看她,並沒有引起什麼變化。可是接著伽拉德失蹤,她有兩個星期同帕格常在一起。在戰時,同在船上一樣,關係加深得很快。迄今為止,他們之間還沒有發生什麼事。在他們觀察德國轟炸機空襲的時候,他曾經笨拙地用手臂摟住她;僅此而已。可是帕米拉這會兒心想,不管這個已婚的男子有什麼看法和顧慮,她只要高興,是隨時隨地可以同他睡覺的。
  可是,帕姆還沒有意思要引誘亨利上校去幹他稱之為「窩棚幽會」的事。照亨利不以為然的看法,布林克·凡斯就同毛德·諾士伍德夫人在窩棚裡幽會;雖然這個「窩棚」實際是五月市最高貴的公寓,而毛德夫人儘管臉稍許有點長,確是個聰明而又迷人的女人。帕米拉對維克多·亨利的品行道德一點兒也不相信。她認為阻止她跟這個孤獨寂寞的男人享受一點點歡樂的,不過是旁人掃興的流言蜚語。可是他的情況就是這樣。她已打定主意盡可能不使他掃興或者起反感。差不多正好在正午時分,房門的鎖響了。帕格進來時,聽見公寓裡響著中午的新聞廣播。他喊道:「喂,誰在裡邊?」
  起居室裡響起了腳步聲。那姑娘像一顆藍色的子彈那樣向他射來。「呵,天啊,你回來啦。」
  「怎麼回事!」維克多·亨利終於在接吻的間隙中說。「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沒有請假就溜了出來。我會被送交軍事法庭槍決。我好像已經在這兒坐了一個星期。你的那位女工放我進來的。啊哈!」她高興地低聲抱怨,一再吻他。帕格在這樣的突然襲擊下頗有點張皇失措,茫然地回吻她,還不十分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帕姆說:「老天,亨利上校,你真的是酒氣熏人哩。」
  「那是一次最後匯報。他們請你吃一頓豐富早餐,加上大量的酒,然後你就談開了。」他很難講下去,因為帕米拉不停地吻他。他儘管站著困得要死,還是本能地開始對緊偎在他身邊的這個熱情洋溢的姑娘有所反應。他抱緊了回吻她。他受到這突然襲擊,儘管一切奇怪得像在夢中一樣,他卻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他同死神打交道剛過去幾個鐘頭,現在還在木然發呆。「喂,這是什麼意思?」他嗄聲嗄氣地說。
  「這是對勝利歸來的英雄的獎賞麼,嗨?」
  她緩慢而親切地吻遍了他的臉。她從他的懷抱裡抬起頭來,注視著他的眼睛。「正是這樣,一點不錯。」
  「可是,我除了佔據一個位置、耗費汽油、對旁人礙手礙腳外,什麼事也沒有做。儘管這樣,帕姆,我得謝謝你。你那麼漂亮可愛,你的這個歡迎儀式真叫我受寵若驚。」
  他顯然那麼精疲力竭、他那麼笨拙可笑的動作、他摟住這個陌生的女人不知怎麼辦好的那副滑稽相,在她全身引起了一股深切的柔情。「看來你是徹底垮了,」她離開他懷抱時說。「完全精疲力竭了。這次旅行很不好受吧?」
  「時間長了點兒。」
  「喝一杯?吃點兒什麼?」
  「我想還是喝一杯吧。我覺得沒什麼,不過最好還是睡一會兒。」
  「我也這樣想。」她帶他進了那間遮得黑魆魆的臥室。床已經鋪好了,睡衣也拿出來了。她不慌不忙地替他調配酒,等她回到臥室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跟他平日的習慣相反,地板上亂糟糟地堆著他的那套花呢制服,這是空軍士兵哈爾頓因為運氣不好沒有到手的。有隻手不住地輕輕推他的肩膀。「亨利上校!五點鐘了。大使館給你來了電話。」他睜開了眼。「什麼?哪個大使館?」
  隔了幾秒鐘他才想起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帕米拉·塔茨伯利怎麼會穿著軍服俯身站在他面前,臉上帶著如此親密而又快活的笑容。他在夢中又回到了「弗蘭迪號」上,摸索著想找一塊布來擦掉那個可憐的翼尾炮手嘔吐在自己身上的東西;鼻子裡還聞到那股幻想中的臭氣。他坐起來用鼻子聞了聞。燒肉的香味穿過敞開的房門飄進來,驅散了夢裡的臭味。
  「那是什麼?」
  「我想你現在該餓了。」
  「可是你從哪兒搞到吃的?冰箱裡除了啤酒和汽水,什麼也沒有。」
  「我出去買的。」
  他洗了個冷水淋浴,想使自己清醒過來,可是在他刮臉穿衣服的時候,仍然有一種在夢裡做夢的感覺。他仍不習慣活著回到正常環境中來的這一奇跡。對帕米拉熱情歡迎的模糊回憶更增強了這種奇跡之感。
  「真見鬼!」他說。「你是從哪兒又是怎麼搞到這一切的?」沙拉、一盆水果、長麵包和一瓶紅酒誘人地堆在小桌上。她在廚房裡哼著歌曲。她端著兩盤牛排進來時說:「呵,我成了倫敦胡同裡的一隻貓了,我知道上哪兒去找吃的。坐下來吃吧。爐子確是不太好用,不過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力量了。」
  他把肉切開,吃了一大口。麵包內軟外脆;烈性的酒味道很好。帕格·亨利像一個滑雪後回家的小孩那樣津津有味地吃著。帕米拉也切了一塊牛排吃,在維克多·亨利狼吞虎嚥的時候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嗯,」她說。「真有點兒餓了,對不對?」
  「當然羅,太好吃了。這是我從來沒吃過的最好的肉、最好的酒、最好的麵包。」
  「你過獎了,不過你吃得挺香,我還是挺高興。我是在設法彌補你臨走時我那種愚蠢的態度。」
  「帕姆,我高興我走這麼一趟。那個決定是正確的。」
  「啊,你現在既然已經回來,也就沒有爭論的餘地了。我向你道歉。」
  維克多·亨利放下了他的刀叉。他的全部感官都重新敏銳起來。在他看來,帕米拉·塔茨伯利臉上容光煥發,嬌艷無比。他回味起他倆在門口狂吻,不禁心旌飄蕩。
  「我原諒你。」
  「好。」她喝著酒,從酒杯上邊瞧著他。「你可知道在『不來梅號』郵船上我就喜歡你了?你是不是也感覺到了?在柏林,我為了不使自己的命運跟你聯在一起,不知費了多大的勁。不過我當時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你對你妻子太忠實了。」
  「一點不錯,」帕格說。「直布羅陀暗礁嘛。我想我是個傻瓜,不過當時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帕米拉。」
  「對,是那樣的。那一二年我真是不成樣子。當時能夠那樣去喜歡一個男人對我是有好處的。不久以後我就瘋狂地愛起台德來了。」一道悲傷的陰影掠過她的臉。「幾個鐘頭以前當你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差不多要信仰上帝啦。這是草莓餡餅點心。」
  「你騙我吧。」
  「我不騙你。我走過一家點心鋪,看見餡餅很不錯。」
  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纖細的手腕。他粗糙的指頭感到她的皮膚很滑嫩,那感覺就同他的嘴碰到她的嘴唇時一樣。「帕姆,我對你這只倫敦胡同裡的貓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我很高興。我這股瘋狂的熱情如果得不到報答,我想起來一定會很難過。你放開手,我好給你拿草莓餡餅和咖啡來。已經快六點了。凡斯上校一定要你六點半去大使館。」
  「你準備幹什麼?回烏克斯橋去?」
  「你準備幹什麼?那才是重要的。」
  「首先我得弄清楚布林克找我幹什麼。」
  「我回我的住處等你的電話麼?」
  「好的,帕姆。請你一定那樣。」
  他們在人行道上分了手。他不斷地回頭去看她那穿藍軍服的越來越小的身影,只見她在人叢中走著,奇特地扭動身體,就像他在「不來梅號」郵船上第一次注意到的那樣——像這樣趾高氣揚的小個子空軍婦女輔助隊員,倫敦有成千上萬哪。
  他感到了新生。他衝著街上他碰到的人們微笑,人們也朝他微笑。年輕姑娘象小明星一樣迷人,年長婦女態度嫻雅。男人們全都是些了不起的正人君子;不論是肩膀瘦削、面孔蒼白、挾著公事皮包、戴著圓頂禮帽的公務員,或是過路的兵士,或是滿面皺紋、鬚髮灰白的老頭,或是身穿花呢服的豬肝色面孔的胖子。他們都帶有他在畢京山營房裡和「弗蘭迪號」上所看到的那種士氣。他們都是英國人,屬於幸福的種族。透過樹葉照射在格魯斯溫納爾廣場的陽光是金黃色的。樹葉是翠綠色的,天空則跟空軍婦女輔助隊員的制服一樣是藍色的。多美好的世界!那些歐洲人是多麼癡愚,把花費了這樣艱苦勞動修建起來的住房,用炮火和炸藥來互相摧毀!一切東西都洗刷得乾乾淨淨,至少在他那一雙孩子似的清澈而好奇的眼光看來是如此——珵亮的汽車、櫥窗裡的廣告人、窗台上的一匣紅天竺葵。他注意到人行道在夕陽中發射出小小的閃光。
  飄揚在大使館二層樓上的美國國旗突然引起了帕格一陣自豪感。旗子的紅、白、藍三色看起來如此鮮艷,它緩緩的飄動如此神氣十足,似乎有一支由六十件樂器組成的交響樂隊在演奏《星條旗之歌》;可是廣場上並沒有樂隊,有的只是過往車輛噪雜的喧聲。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一會兒,望著國旗,覺得自己熱愛生活,熱切希望自己能在這個燦爛的世界上多活幾年,而過去,他卻像一隻蝙蝠那樣盲目穿過這世界。這個嚴峻、結實、無名的美國海軍上校呆呆地坐在倫敦公園的長椅上,心中感到無比興奮,他自己直到最後才找到了興奮的根源。開始他認為它是自己完成轟炸任務後的反響。是乘著俯衝轟炸機在探照燈的扇形藍光和高射炮的綺麗火花中同死神搏鬥後仍然活著的一種單純的快樂。但不止如此。二十五年來,他從未有過這種興奮,他也不希望再有,因此他費了很長時間才能理解它。事情沒有比這更簡單了。他墮入了情網。
  一輛黑色卡迪勒克轎車停在大使館門前,一位帕格認識的海軍將軍、兩位陸軍將官,還有布林克·凡斯走下車來。帕格急忙走過街去。
  「嗨,帕格!」本登海軍將軍伸出一隻胖手。這個令人敬畏的將軍是他在作戰計劃處的老上級。他身材矮小圓胖,有一張油光光的圓臉和一個圓滾滾的禿頭。儘管他性子急躁,帕格卻很喜歡他,因為他辦事精明,猛衝猛打,從不多話,虛懷若谷。勇於接受批評。他還是個射擊學專家,是海軍中的第一把手。他的缺點是在政治觀點上頑固不化;他認為新政是共產黨的一個陰謀。
  布林克·凡斯把這四個人帶到二層樓一間安靜的、鑲有櫻桃木方格護牆板的會議室裡,就走開了。他們在一張光可鑒人的長桌子一頭就座,桌子周圍擺有二十隻藍皮椅子。本登將軍坐在首位,兩位將軍在他兩邊,帕格就坐在樣子比較年輕的那一位的下首。「真該死,帕格,」本登開始講,「大使說他要是早知道你的這次偵察飛行,他會阻止你的。他說得一點不錯。我們不願意讓陸軍和它的航空兵團——」他朝另外二位做了個手勢,「有這樣的想法,海軍在訓練冒裡冒失的傻瓜蛋。」聽起來本登對於帕格是非常滿意的。「這些先生和我都一直在等候你從那次該挨罵的愚蠢的遠遊中歸來。這位是安德遜將軍,這位費茲傑拉德將軍是陸軍航空兵團的。」本登瞟了那兩位一眼。「嗯,我們現在就開始?」
  坐在帕格身邊的那位費茲傑拉德將軍把長長的指頭併攏在一起擺動著。他有金色的鬈發,清秀的臉;如果他淺藍色的眼睛裡沒有那種冷酷的神情,他倒很像個藝術家或演員。
  「將軍,我個人很希望聽一聽上校的轟炸旅行。」
  「我也一樣,」安德遜說。維克多·亨利現在才認出來他就是特蘭·安德遜,一九一○年前後西點軍校的一位足球明星。安德遜身軀笨重,下顎寬厚,稀疏的頭髮光滑地緊蓋在粉紅色的頭皮上。
  維克多·亨利實事求是地把他在轟炸機上的冒險經歷敘述了一遍。
  「真了不起!」帕格講到煤氣廠爆炸的時候,本登脫口說了一句。
  三位高級軍官都緊張地聽他敘述怎樣坐在一架受了傷的飛機裡返航;為了保持飛行高度,怎樣把所有能去掉的重量都去掉了;怎樣在幾百英尺低空完成最後三十英里的飛行。帕格講完時,特蘭·安德遜點了支雪茄,把身子靠在一隻粗壯的胳膊肘上。「很有趣的故事,上校。不過,這只是一次象徵性的轟炸。對不對?比起這裡來,柏林好像沒受什麼損失。我想你去過碼頭吧?」
  「去過,先生。」
  「今天我們到那裡繞了一圈,德國人把那地區炸得稀巴爛,按照這個速度,一個星期後倫敦就不成一個港口了。跟著會發生什麼呢?饑荒?瘟疫?」
  「碼頭區很大。」帕格說,「他們的搶修隊和消防隊很好,將軍。外表上看要比實際情況更糟糕。」
  陸軍航空兵團的將軍優美地把他兩手的指頭交錯在一起。「你去過公共防空洞嗎,亨利?我們在一次空襲中進去過。只不過是個狹小的水泥洞。中了炸彈誰也逃不了命。裡邊一股沒洗過澡的身體和小便的臭氣。擠滿了神經緊張、戰戰兢兢的老頭子和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洞頂上用粉筆潦草地寫著:這是一場猶太人的戰爭。昨晚我們也去看過地鐵。一大群人睡有軌道上和月台上,髒得不像樣子,是傷寒病的溫床。」
  「疾病和傷亡比他們估計的要少得多,先生,」帕格說。
  「醫院還空著成千上萬的床位。」
  「那個叫凡斯的人也這樣告訴過我們,」安德遜插嘴說。
  「不過,它們會住滿的。嗯,亨利上校,你是這兒的觀察家,你一直在給總統送去樂觀的報告,推薦全面的援助。」
  「並不完全樂觀,先生,不過推薦充分的援助倒是真的。」
  「很可能你對大洋彼岸發生的事情有點兒隔膜了。那麼讓我讀點東西你聽。這是從一份強烈支持新政的報紙《聖路易郵報》上摘下來的。」他取出他的皮夾子,打開一份剪得很整齊的剪報,帶著特殊鼻音念起來:
  「羅斯福先生今天把美國海軍很大一部分交給了一個交戰的強國,因而捲入戰爭。作為交換條件,我們租用了英國的屬地。一旦希特勒戰勝,從而獲得了這些島嶼的所有權,這些租借地又有什麼用呢?在不動產交易的歷史中,這可以說是最壞的交易。如果羅斯福先生犯了這樣的錯誤而竟然不受到處分,那麼我們最好向我們的自由告別,決心從此在獨裁製度下生活。」
  「這可是羅斯福的一個支持者的言論,」安德遜說,使勁抽著雪茄。「再過半個鐘頭,我們就要到陸海軍俱樂部去同幾位英國將軍和海軍將軍共進晚餐了。我們已經有了他們所需的戰爭物資的清單。這簡直要把我們的武裝部隊剝個精光。我們必須在五天之內通過海底電報向總統介紹情況。不算這次給的五十艘軍艦,他已經給了他們幾乎我們全部的七十五厘末野戰地、幾個中隊的海軍飛機、幾十萬支步槍、幾百萬發彈藥——」
  「他不是白給他們的,將軍。」本登說。「這些武器英國佬都付了現金。」
  「對,幸而《中立法案》迫使他非這樣做不可,可是說這些物資是剩餘的,卻是彌天大謊。剩餘!我們沒有什麼剩餘!這點你們是知道的。五十艘驅逐艦。這一切都沒有經過國會批准。所有這些東西也都是我們缺少的。現在國會就要通過一個徵兵法。我們的孩子們將要拿起掃帚把進行軍事訓練了!總有一天要算賬的,你要知道。一旦英國人垮臺,這些東西都落到德國人手裡——這個可能性是應該估計到的——算賬
  的日子就不會遠了。所有插手過甚至支持過這些交易的人——」說到這裡安德遜將軍把虎視眈眈的臉轉向維克多·亨利——「我警告你,很有可能都給吊死在憲法路的路燈桿上。」
  沉默了一陣,本登海軍將軍交叉著雙手放在肚子上,態度溫和地說:「嗯,帕格,我告訴過這幾位先生說,我認識你,而你提供的任何情報都是可靠的。我們肩負很大的責任。我們接過來一大攤棘手的事。還是讓我們來談談要害吧。在法國人那樣垮臺之後,你憑什麼還認為英國人會堅持戰鬥?現在說話不能沒有根據。」
  「好的,將軍。」
  維克多·亨利說,首先英國人比法國人更好地利用了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時間。他描述了他們科學上的進步,戰艦的威力與部署,他在烏克斯橋所見到的戰鬥機控制系統,德國和英國飛機損失的數字,飛行員的士氣,沿著敵人可能入侵的海灘所作的準備工作,雷達站,飛機的生產,等等。費茲傑拉德閉著眼在聽,頭向後仰,手指在彈動。本登嚴肅地盯住帕格·像在上百次作戰計劃會議上那樣仔細聽著。籠罩在自己噴出來的煙霧中的特蘭·安德遜,也死盯著帕格,可是目光卻漸漸變成一種淡漠的盤算得失的表情。
  帕格講得盡可能地冷靜而清楚,這費了他很大的勁。他一方面盡力提供確切的軍事情報,一方面卻有帕米拉·塔茨伯利的形象和他在柏林上空飛行時的圖景不住地在他腦海裡浮現。他覺得自己心緒不寧,幾乎無法保持莊重的語調。
  「等一等,帕格,你如此熱中的這個無線電測向器,」本登插嘴說,「不就是雷達嗎,對不對?我們自己也有雷達。你還跟我一起在『紐約號』上進行過試驗。」
  「我們還沒有這一類型的雷達,先生,」維克多·亨利詳細描述了空腔磁控管。這幾位高級軍官於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他補充說:「而且他們已經動手把這東西安裝在他們的夜航戰鬥機上了。」
  費茲傑拉德將軍挺身坐起來。「機載雷達麼?重量問題怎麼解決?」
  「他們已經解決了。」
  「那麼他們有了新的成就了。」
  「是的,將軍。」
  費茲傑拉德嚴肅地掉頭看了特蘭·安德遜一眼。後者熄掉雪茄,對海軍將軍說:「嗯,我的意見是,您的部下講的至少聽起來很有道理。既然上面下了命令,我們總得執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一項一項加以嚴格控制,關於這一點,說句老實話,我們是要做到的。還要盡可能交換一些磁控管之類的玩藝兒。」他瞇起眼睛看著亨利。「很好。就說英國人真的頂住了?就說希特勒不入侵英國?他們的未來會是怎麼樣?他們的計劃又是怎麼樣?他們有什麼辦法對付這個稱霸全歐的人呢?」
  「嗯,我可以告訴您一些英國官方情報,」維克多·亨利說。「我是經常聽到的。一九四○年把德國抵擋住。一九四一年用英國和美國共同生產的飛機在空軍力量上超過他。一九四二和一九四三年把德國空軍從天空消滅掉。他們如果不投降,就把他們的城市和工廠炸成平地。一九四四年發動進攻並取得勝利。」
  「使用什麼呢?十到十五個師去對付兩百個師?」
  「事實上,將軍,我認為還有更簡單的辦法。堅持下去,直到我們參戰。」
  「你在瞎扯了。然後又怎樣呢?」
  費茲傑拉德將軍極其平靜地說:「還用說。特蘭,然後我們就用我們正在建立的轟炸機隊從空中把德國消滅掉。要不了幾個月,我們就登陸接受投降,只要有人活著能從廢墟中爬出來。」
  本登海軍將軍朝著維克多·亨利把眉毛一揚,說道:「你聽了覺得怎樣,帕格?」維克多·亨利遲疑不答。
  「你有些半信半疑?」費茲傑拉德親切地問。
  「將軍,我剛從轟炸德國回來,二十四架轟炸機去執行這一任務。有十五架回來。其中,四架沒有炸中目標。導航錯了,設備發生故障,出現了德國人的引誘火力。等等。有兩架根本沒有轟炸任何目標。他們迷失了方向,在黑暗中亂飛,然後把炸彈扔到海裡,根據英國廣播公司的信號回來。在一次戰鬥任務中,他們損失了三分之一的攻擊力量。」
  「這樣的事情剛開始,」費茲傑拉德笑了笑。「二十四架轟炸機。假定去的是一千架,載重又大得多呢?就像現在這樣,英國人還真炸中了煤氣廠。」
  「是的,先生。他們炸中了煤氣廠。」
  「你認為戰局將怎樣發展?」安德遜將軍突然對亨利說。
  「先生,我認為遲早總得有一兩百萬軍隊在法國登陸,跟德國軍隊作戰。」
  特蘭·安德遜不高興地嘟噥著,摸了摸左肩。「在法國登陸,嗯?我一九一八年在法國登過陸。我在阿爾貢被一顆德國子彈射穿了我的肩膀。我不知道那次登陸取得了什麼成績。你知道嗎?」維克多·亨利沒有回答。
  「好吧。」特蘭·安德遜站了起來。「我們走吧,先生們。我們的英國弟兄們在等我們了。」
  「我馬上就來,」本登說。等陸軍軍官走了以後,他拍了拍維克多·亨利的肩頭。「幹得好。這些英國佬在替我們守衛陣地呢。我們得幫助他們。可是天呀,他們提起要求來真不害臊!一旦他們的金元花光了,問題就大了。不把在美國的最後一點股份賣光,他們連這一張清單上的物資也付不出賬。以後怎麼辦呢?我真不知道。我們的老頭頭總得想辦法給他們東西。他是個聰明人,我估計他想得出辦法來。哎呀,我想起來了——」他伸手從前胸口袋裡取出一封信來。信封上寫地址的地方只寫上維克多·亨利,是他妻子細小的筆跡,信比平常要厚得多。
  「謝謝,將軍。」
  海軍將軍在口袋裡摸來摸去。「不,還有別的。該死,我總不會一找到啦。哦,可以放心啦。」這是一封白宮的公函。帕格把兩封信都隨手放到口袋裡。
  「呵,帕格,你作為一個研究射擊學的軍官,已把自己遇到一個特殊的死角裡去了。白宮裡那位脾氣古怪的社會主義者很器重你,這對你可能是好事,也可能不是。我得馬上走了。我見到羅達的時候她很好,只是稍微有點憂鬱。」本登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她們的日子很不好過,這些婦女們。好在她不知道你那次轟炸旅行。現在你已經回來了,我倒真有點忌妒你。可是我呀,還挺珍惜我的這條老命,帕格。除非以身殉職,我還不太願意輕易把它送掉呢。我建議你今後也得這樣考慮考慮。」
  布林克·凡斯摘下他的黑邊眼鏡,從辦公桌後邊走了出來,用一隻胳膊摟住帕格。「喂,我想這幾天找個時間聽你談談那次愉快旅行的全部經過。高級軍官們的印象怎麼樣?」
  「很好。」
  「好。這兒有一封人事局來的急電。」他從牆上掛著的一塊夾紙板上取下一張薄紙,把它交給帕格。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5:25

  維克多·亨利解除倫敦臨時職務返柏林並於十一月一日左右離職然後優先飛往華盛頓向人事局述職等候新的
  任命凡斯說:「馬上要離開柏林了,你高興吧?」
  「高興極了。」
  「我想你也會。運輸部門告訴我,他們能優先弄到十四日去里斯本的票。」
  「趕快抓住。」
  「好吧。」凡斯帶看會心的微笑繼續說:「我說,你同那位漂亮的塔茨伯利小姑娘也許明天晚上可以參加我和毛德夫人的餞行宴會吧。」布林克有好幾次邀請過維克多·亨利同他倆一道吃飯。帕格認識布林克的妻子和他們的六個孩子,並且很喜歡他們。他雖然沒有用譴責的語氣。還是拒絕了他這樣的邀請。維克多·亨利瞭解這類事是多麼普通——「戰爭和淫亂,除此都不時髦」——可是他始終不贊同布林克的這種「窩棚幽會」。凡斯現在又重新邀請了,他的微笑讓帕格想起,凡斯往公寓打電話找他時曾發現帕米拉也在場。
  「我以後告訴你吧,布林克。我給你打電話。」
  「好極了!」凡斯因為沒有遭到拒絕而嘻嘻地笑了起來。
  「毛德夫人會高興的,天呀,帕格,她有一個神話裡的酒窖呢。」
  維克多·亨利回到格魯斯溫納爾廣場的條凳上坐著。陽光還在照耀,國旗還在飄揚。但這天同平常日子一樣,只是一個倫敦的粘糊糊的夜晚,沒有燦爛的光輝。
  總統用鉛筆匆匆草成的信這次寫在一張黃色的公文箋上。帕格——
  你的令人振奮的報告一直是我急需的良好補品。戰爭消息是這樣地壞,現在共和黨人竟把溫德爾·威爾基作為理想的候選人提出來了!你十一月回來的話,可能會在一個新首腦手下工作。那時你就可以掙脫枷鎖到海上去了!哈,啥!
  特別感謝你提醒我們有關他們雷達進展情況的報告。英國人九月份要派來一個科學代表團,帶著關於丘吉爾稱之為「鬼戰爭」的全部科學情報。我們肯定要在這方面緊緊跟上!丘吉爾對登陸艇很感興趣,這消息多少令人興奮,對不對?事實上他的看法是正確的,我已經向海軍作戰部長要一份報告。盡可能搞到他們的材料,越多越好。
  弗·德·羅
  帕格把這封生氣勃勃的草草寫成的信像別的便條一樣塞進口袋,然後拆開他妻子的信。這是封奇怪的信。
  她在信中寫道,她剛打開收音機,聽到一張《早上三點鐘》舊唱片,就哭起來了。她回憶起他們的蜜月,那時他們經常聽著這支曲子跳舞;回憶起一九一八年他長時間的別離;回憶起他們在馬尼拉和巴拿馬度過的幸福日子。她同正在紐約經營一家公司的巴穆·柯比一道坐車到新倫敦去探望過拜倫——穿過康涅狄格州的初秋的樹叢,這是兩天極其痛快的旅行。瑞德·塔利告訴她拜倫在課卷作業上很懶,可是在摹擬器和潛艇操練中表現非常好。她問過拜倫關於那個猶太姑娘的事。
  從他迴避這件事的情況看來,我想可能一切已成過去。他臉上現出一種特別表情,可是一個字也不說。這難道還不叫人放心嘛!
  你要知道傑妮絲已經懷孕,你已經知道了嗎?你一定已經從他們那裡聽到了吧。這兩個孩子毫不浪費時間,嘿?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就是我所能說的一切!可是一想到要當祖母!!!一方面我很幸福,另一方面又好像是世界末日到臨!在我開始聽到這消息時,你如果在這兒,那會給我很大幫助。這消息確實把我弄得暈頭轉向了。我不知道我恢復過來了沒有,不過我在努力恢復。
  讓我對你進一句忠言。你能越早回家越好。我很好,不過現在我真正需要丈夫作伴。他回到公寓,給帕米拉打電話。
  「啊,親愛的,」她說,「我很高興你來電話。再過一刻鐘我就已經走了。我跟烏克斯橋通過話。他們非常寬宏大量。只要我今天晚上回去,他們就原諒我的一切。他們人手不夠,他們還估計會有嚴重的空襲。我一定、我真的一定得馬上回去。」
  「當然你一定得回去。你僥倖沒有因為開小差而給槍斃。」帕格說,盡可能裝得很輕鬆。
  「我不是烏克斯橋頭一個違反紀律的,」她笑著說。「一個空軍婦女輔助空軍隊員多少總有點兒感情上的牽連,你要知道。不過這次我真的動了感情了。」他說:「我不知多麼感謝你。」
  「你感謝我?」她說。「天哪,你可知道你幫助我度過了一段多麼痛苦的日子?至多再過一個星期,我又可以獲得一次假期了。那時我們能夠再見嗎?」
  「帕姆,我後天就要離開了。先回柏林大約呆一個月或者六個星期,就回國……喂?帕米拉?」
  「我還在這兒。你後天就要走嗎?」
  「大使館裡有給我的訓令。」停頓了好久,其間他聽得見她呼吸的聲音,然後她說:「你不希望我不顧一切後果再開兩天小差麼?你願不願意?我想這樣幹。」
  「要打勝仗,這可不是辦法,帕姆。」
  「不,這不是辦法,上校。好吧。可是,這樣的告別卻是意料不到的。總之算是告別了。」
  「我們會在人生的道路上重逢的。」
  「啊,不成問題。不過我堅決相信台德還活著,而且正在歸途中。下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很可能已經結了婚。那樣會合適得多,彼此也好辦得多。不管怎樣,今天仍然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現在這已經是件不可改變的事了。」
  維克多·亨利感到無法再往下談。他所愛的這個姑娘的年輕聲音裡憂鬱、溫和的調子使他的喉嚨發哽;而他又拙日笨舌,找不到合適的話向帕術拉談他的感受。「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的,帕米拉,」他笨拙可笑地說,清一清嗓子。「我是一分鐘也忘不了的。」
  「你忘不了嗎?太好了。我也永遠忘不了。幾個鐘頭抵得過整整的一生,是不是?我想是的。好了!再會,亨利上校,旅途平安。我希望你家裡都好。」
  「再見,帕姆。我希望台德能夠回來。」她的聲音有點兒變。「有人找我來了。再見。」
  維克多·亨利雖然很疲倦,卻是神經緊張,沒有一點睡意,他於是換上便服,溜躂到弗萊德·費林住的吵鬧而又悶熱的公寓裡。本周初附近爆炸了一顆炸彈,把全部窗玻璃都炸碎了,現在擋了棕黃色的膠合板代替。費林曾作過一次廣播,描寫他在一陣如雨的玻璃屑中的感受,獲得極大的成功。
  「塔茨伯利小姐呢?」費林問,遞給維克多·亨利一杯用杜松子酒和一點紫紅色的罐頭果子汁調成的混合酒。
  「打德國人去了。」
  「好極啦!」這位廣播員象雜耍演員似的模擬英國口音說。
  帕格坐在膠合板做的護牆板下面灰塵僕僕的長毛絨沙發的一頭,看著人們喝酒跳舞,心裡納悶自己幹嗎要到這兒來。他看見一個高個子的年輕姑娘,穿一套剪裁入時的紅衣服,又長又黑的頭髮梳到耳朵後邊。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這姑娘帶著一種既大膽又懷有希望的、把握不定的微笑走了過來。「喂,再來一杯混合酒麼?看您的樣子像個重要人物,又很寂寞。」
  「沒有比我更不重要的人物了。我不想要混合酒,倒是希望有個人作伴。請過來一道坐會兒吧。」
  這姑娘馬上坐了下來,蹺起了一雙穿絲襪的漂亮的腿。她比帕米拉好看,看來不到二十。「我來猜猜看。您是陸軍航空兵團的一個將軍吧。他們一般比較年輕。」
  「我只是個海軍上校,離家很遠很遠。」
  「我叫露西·索姆維爾。我媽媽要是知道我先找陌生人講話,準會揍我一頓。不過在戰爭時期,一切都有所不同,對不對?」
  「我是維克多·亨利上校。」
  「維克多·亨利上校。聽起來多象美國人。」她用一雙毫無顧忌的眼睛看著他。「我喜歡美國人。」
  「我揣摩你遇見過不少吧。」
  「啊,一大堆。一個比一個強,」她笑了。「轟炸可怕極了,不過也讓人興奮,是不是?生活從沒有這樣讓人興奮。你根本不知道晚上是不是回得了家。這樣的日子怪有意思的。我知道有的女孩子晚上出門乾脆把化裝品和睡衣都帶在身邊。親愛的老媽媽連一句話也沒法說!」
  這姑娘調皮而誘人的目光告訴他說,這可能是股情慾的火焰等你去點燃。戰時的倫敦就是這樣的地方,他想:「除此都不時髦!」但是這姑娘跟梅德琳一般年紀,在他眼裡算不得什麼;而他又剛同帕米拉·塔茨伯利沉悶、冷淡而辛酸地分了手。他避開她蕩漾的眼波,說了些枯燥無味的關於晚間新聞的話。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材魁偉的陸軍中尉走了過來,邀請露西·索姆維爾喝一杯,她跳起身來走了。不久帕格也就離開了。他一個人呆在屋裡,聽了會兒丘吉爾的演說,就上了床。他在熄燈前重讀了一遍羅達那封含情脈脈、纏綿悱惻的信。字裡行間似乎有某種陰暗而不愉快的東西。他猜想她可能同梅德琳有了齟齬,儘管信裡並沒有提到女兒的名字。他心想,老嘀咕這事也沒有必要,反正一兩個月內就要回家。他睡著了。
  羅達在去康涅狄格州的旅途上已經同柯比博士發生了曖昧關係。這就是帕格隱約察覺到的某種陰暗而不愉快的事。俗話說,受騙的丈夫總是蒙在鼓裡的;儘管羅達在信裡說話不夠慎重,露了些破綻,但沒有引起他的懷疑。
  戰爭不但促成人與人之間新的親密關係,也把舊的關係引向破裂。在這個忠實的典型——他海軍中的朋友這樣看他——接到他妻子的信的那一天,他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之間並沒有什麼越軌行動,主要是那位姑娘已下了決心不鼓勵他。而羅達從新倫敦回來的旅途中卻失足了。這是事先沒有想到和預料到的。如果硬要約她幽會,她準會畏縮、拒絕。她只是同柯比停下來喝茶。從那個小客棧的後窗望出去是一個美麗的池塘,裡面有幾隻天鵝冒著濛濛細雨在粉紅色的荷花叢中游來游去。他們單獨坐在這個安靜、舒適的地方,只有個老婦人侍候他們。他們對這次訪問拜倫很滿意,鄉村的景色也很美。他們原打算停留一個小時,然後開車去紐約。他們談到第一次在柏林郊外的午餐,談到在滕珀爾霍夫機場的離別,談到在瓦爾多夫旅館重逢時彼此的歡樂。時間過得很快,他們談話的口氣也越來越親密。後來巴穆·柯比說:「這個地方可真舒適極了!可惜我們不能住下。」
  羅達·亨利小聲兒說,連她自己都很難相信這幾個字是從她嘴裡吐出來的:「也許能。」
  也許能!這麼三個字就改變了一個人的生活和品格。那個老婦人沒有問什麼,給他們安排了一間臥房。
  在紐約,羅達和柯比在下午燦爛的陽光中聽到了帕格深夜聽到的丘吉爾的廣播演說。羅達替梅德琳和她自己挑選的公寓很不錯。房子朝南,屋外是一片低矮的褐色石頭。陽光整天穿過白布簾的窗戶照射到一間寬敞的起居室裡。室裡的陳設和裝飾一律用白、桃紅和蘋果綠三色。裝在綠像框裡的維克多·亨利和男孩們的照片放在一架白色鋼琴上。來訪的客人對這地方高雅歡樂的氣氛都有好評。
  「他點起一把火,火勢越燒越猛,直到把納粹暴政的最後殘餘從歐洲掃光……」柯比懶懶地坐在一把圈椅裡吸煙斗,瞪眼瞅著收音機。
  「華麗的辭藻,這個老傢伙。」
  「你認為他們真能抵擋住德國人麼,巴穆?」
  「帕格怎麼說?」
  「他剛到的時候來過一封悲觀的信,以後就沒有再來信。」
  「真怪。他在那裡有一陣子啦。」
  「嗯,我對自己說,他如果有什麼不測,我會聽說的。我真擔心。」
  「當然。」
  丘吉爾的演講結束了。她看見他在瞧他毛茸茸的手腕上的表。「你的飛機什麼時候起飛?」
  「啊,還有一兩個鐘頭。」他關了收音機,慢慢踱到窗前,眺望窗外。「景色不錯。無線電城、帝國摩天大樓。可惜那座公寓樓把河上的景色遮住了。」
  「我知道此刻你想要的是什麼?」她說。
  「什麼?」
  「喝點茶。到喝茶的時候啦。」她看見對方突然粗獷地咧嘴一笑,就半含羞、半涎著臉微笑著,急煎煎地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真的喝茶,巴穆·柯比先生。」
  「茶是我心愛的飲料。至少最近是這樣。」
  「別討人厭啦,你!嗯,我去煮點茶好嗎?」
  「當然好。我正想喝茶。」
  「我想我應該發誓戒茶才對,因為我最先是喝茶墮落的。」她誘人地扭動腰肢朝廚房走去。「如果我能用喝醉酒來解釋就好了,可是我當時卻跟一個牧師的老婆一樣清醒。」
  他到廚房看她準備茶。巴穆·柯比喜歡在一旁看她走動,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使羅達感到自己又年輕起來。他們坐在陽光下的一張矮桌邊,她彬彬有禮地把茶倒好,把塗上黃油的麵包遞給他。再找不到更平靜、更莊重的一幅圖畫了。
  「差不多同在麥琪遜太太的客店裡喝的茶一樣好,」柯比說。「差不多。」
  「別提啦!你在丹佛要呆多久呢?」
  「只過一夜。隨後就得回華盛頓。我們的委員會準備會見幾個英國科學家。從樣本上看,他們搞出了些了不起的東西。我肯定他們會叫德國人大吃一驚的。」
  「真的!那麼你下一步是到華盛頓了。」
  「對。你也找個理由去趟華盛頓麼?」
  「啊,親愛的,巴穆,你難道不知道我認識那裡的每一個人?簡直是每一個人。我不認識的人,帕格也認識。」
  他苦悶地停頓一下後說:「這件事幹得不令人滿意,對不對?我不認為自己是個破壞家庭的人。特別是對在國外服務的軍人的家屬。」
  「哎,親愛的,我也不認為自己是個犯了罪的女人。從那天以後,這兩個星期天我都上教堂了。我並不感到有罪,反倒感到很新奇,我就告訴你這點。」她又給他倒了點茶。「這一定是戰爭的關係,巴穆。我也說不好。自從希特勒踏遍了歐洲、把倫敦炸成平地以後,一切舊的觀念似乎都變得無盡輕重了,這我也說不好。我的意思是說,比起眼前真實的東西來——比如在麥琪遜太太客店後邊的天鵝——那些可愛的粉紅色荷花、細雨、那只灰貓——茶、那些好吃的麵餅——還有你和我。這些都是我能夠享受到的。」
  「我還沒告訴你我幹嘛要去丹佛。」
  「沒有。」
  「有一個人要買我的房子。準備出一大筆錢。我告訴過你關於我房子的事。」
  「對,聽說漂亮極了。你真的準備把它賣掉嗎?」
  「我常常談這件事。我一直在考慮。最後作出這樣的決定。我的大部分朋友都在丹佛。那後房子非常適於自己住、招待客人和接待來探親的兒女和孫兒孫女。我要是有妻子,就決不願意賣掉它。」他停頓一下,睜大了一雙嚴肅的棕色大眼看著她,眼神裡流露出靦腆和擔心的神氣。這種眼光本身就是求婚的表示。「你是怎樣想的,羅達?」
  「啊,巴穆!啊,多幸福的日子,」羅達的雙眼充滿了快樂。她並不十分感到吃驚,可是她所得到的安慰是難以形容的。這一來算是解了她心裡的一個疙瘩。這到底跟基普·托萊佛干的蠢事不同,這不是一次失去理智的失足,而是一次奔騰的激情。既是奔騰的激情,情況就不一樣了。
  他說:「對你來說,這實在不應該是新聞。如果我當時不是那樣感受,我們是不會在麥琪遜太太那兒住下的。」
  「真的!啊,我的主。你那樣看待我,我是又驕傲又幸福。我當然是那樣。不過——巴穆!」她幾乎是快活地朝鋼琴上的照片揮了揮手。
  「我有些朋友也是在五十多歲重新結婚的,羅達。有的在離了婚以後,有的現在過著非常美滿的幸福生活。」
  羅達歎了口氣,用手指擦擦眼睛,朝他笑了笑。「你是不是要使我成為一個貞潔女人?你那樣做的確是好意,不過沒有必要。」巴穆·柯比真摯地俯身過去,閉緊了他肌肉鬆弛的大嘴。
  「帕格·亨利是個令人敬佩的人。並不是因為你是個不正經的女人才發生那件事的。在我們見面之前你們的婚姻中就有了裂縫。那是不能不有的。」
  羅達用顫抖得很厲害的聲音說:「帕格在我認識他之前是海軍裡個橄欖球後衛。我看過他參加的兩次陸軍對海軍的比賽。我有個男朋友愛看這類比賽——聽我講,巴穆,也許我會鎮定下來。他是個很有衝勁、令人激動的運動員,這個滿場跑的結實小伙子。後來,天呀,在華盛頓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就是帕格·亨利本人,就是報刊上常有他照片的這個人。戰爭在進行。他穿上嵌金線的藍軍服看起來雄赳赳的。我一定要說!呵,天哪,他用了在足球場上的那股勁兒來追求我。那些日子他顯得非常可笑。你要知道,帕格在願意的時候,他具有一種逗笑的才能。嗯,我交的男朋友都是華盛頓的老相識,都進的同樣學校,都是用同一個模子製造出來的,你知道。帕格卻與眾不同。他現在也是這樣。舉一個例子,他是個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你可以打賭,光是這一點就不好相處!我的意思是說,從一開始情況就很複雜。我的意思是說,這絲毫不影響他談戀愛,不知我說清楚了沒有,可是——嗯,帕格是個不同凡響的人。我永遠會這樣說。我一定叫帕格膩煩了。我知道他愛我,可是——問題是他太海軍氣了!哎,巴穆,這個人讓我在婚禮宴會上站了半個小時,而他卻開車送他的指揮官去趕回諾福克的火車!這就是維克多·亨利。可是二十五年——天呀,現在我是第一次突然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地不幸。」
  羅達用手帕掩著臉哭起來,兩肩不住地抖動。他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等她平靜下來以後,她看著他說:「你到丹佛去吧,不過你得問一下自己這個問題。我做了對不起帕格的事。難道你就不想到,有朝一日,由於意想不到的機緣我嫁了你以後,我會不會同樣也做對不起你的事呢?你自然會想到的。幹嘛不呢?」
  「因為我相信你很久以來就不愛你丈夫了。你對他有感情,可我認為你愛上了我。」他站起來。「我還是要去赴丹佛的約會,羅達。不過我不準備賣那所房子了。」
  「呵,賣掉了吧!對我來說,你還是照樣賣掉那所房子好,巴穆。我不過認為你有一天會後悔的。」
  「再見,羅達。我會從華盛頓給你來電話的。可惜這次我沒見著梅德琳。代我向她致意。」說著,他看了鋼琴上的照片一眼。「我想你的孩子們會喜歡我的。甚至拜倫那個怪孩子。」
  「他們怎麼會不喜歡你呢?問題不在這裡。」她送他到門口。他像一個出門旅行的丈夫一樣吻了她。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6:52

第35章

  帕格回去的時候,柏林的九月空氣清新,樹葉正在變黃。同閃擊戰下的倫敦相比,這個城市看起來非常太平,穿軍服的人要少得多,幾乎沒有什麼卡車和坦克。打敗法國之後,希特勒已經使部分戰士復員到農場和工廠當自由工人。剩下來的兵士也不在柏林四周閒逛。他們有的在海岸上等待入侵英國,有的駐守在法國和波蘭,有的守衛在一條面對蘇聯的薄弱而謹慎的防線上。只有空中戰爭還看得出來:高射炮的藍灰色炮口從秋天的樹葉上冒出來;廣場上淡黃頭髮的德國小孩呆呆地瞧著一架打下來的威靈頓式英國遠程轟炸機。帕格看到這架墜毀的英國轟炸機——與「弗蘭迪號」一模一樣——和那紅白藍三色的舷窗,心裡感到一陣悲痛。他想去看一看遭到破壞的煤氣廠,但沒有找到。繃著臉的德國空軍警衛和木柵欄把遭到破壞的現場封鎖了起來。戈林在很久以前曾經宣佈過,只要有一顆英國炸彈一旦落在柏林,德國人民就可以管他叫梅厄1。揭梅厄短處的現場證據當然不准人看。
  不過即使不是禁區,帕格也懷疑會有多少德國人到那兒看去。他們是些古怪的人。在里斯本,他一登上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當時當地的德國給他很深的印象:機內纖塵不染,服務員畢恭畢敬,酒飯要了就到,擴音器震耳欲聾。坐在他旁邊的乘客是一個金頭髮戴眼鏡的胖大夫,進餐時同他碰杯祝酒,熱情洋溢地談到美國和住在密爾沃基的妹妹。這位大夫深信美國和德國會永遠做朋友,希特勒和羅斯福是同樣偉大的人物,他們兩位都需要和平。他對英國轟炸機殘酷屠殺柏林市民深表遺憾,說這同德國空軍嚴格集中在軍事目標上適成對比。
  1普通猶太姓氏。
  他還指出,英國皇家空軍在他們飛機的底部塗上一層效果很好的黑漆,這樣在晚間就不容易被發現,他們飛行時不斷改變高度,使高射炮很難瞄準。這就是它們能夠溜進來的原因。可是這些小小的鬼蜮伎倆救不了他們的命。德國科學在一兩個星期內就會找到對付的辦法。戰爭實際上已經結束,德國的勝局已定。德國空軍是無敵的。英國轟炸婦孺的罪犯們很快就會受到法律制裁。
  這人活像倫敦音樂廳裡演滑稽戲的德國人,連他那副斜眼微笑的表情和頸脖子上一圈一圈的肥肉都十分相像。帕格越來越討厭他。他冷淡地說,他剛從倫敦來,德國空軍已在英國上空被擊敗。對方馬上冷淡起來,轉過身去背朝著帕格,故意揮動一張意大利報紙,上面有幾幅非常觸目的倫敦起火燃燒的照片。
  帕格一回到綠林區自己的住宅,隔壁那個美術博物館館長——他叫巴澤爾博士,學問淵博,身材矮小,膚色黝黑——馬上拖著一條殘廢的腿跑了來,邀請鄰居喝一杯,同時談起英國迫在眉睫的覆滅。巴澤爾家一向是親切友好的鄰居,而且還多次邀請亨利夫婦參加過饒有趣味的展覽和晚會。巴澤爾太太已成了羅達最親密的德國朋友。帕格婉言告訴他的鄰居說,戰爭並不完全像戈培爾的報紙和廣播描繪的那樣在進行。他剛一暗示英國皇家空軍還有戰鬥力,這個小個子美術專家就生了氣,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把他要請帕格喝酒的事也拋在腦後了。而這個人還曾經多次暗示過納粹黨徒是下流的惡棍,希特勒是禍水。
  就是這種情況現在使得柏林完全使人難以忍受。全體德國人捏成了一個緊緊的拳頭。那個小流氓做到了他的「一個帝國、一個民族、一個領袖」,這是他長期來經常叫囂的。維克多·亨利是個守紀律的人,他理解也讚賞這些人民死硬地服從紀律的工作效率,可是他厭惡他們那種閉眼不看事實的盲從態度。這不僅僅是愚蠢,不僅僅是無恥;這是很壞的兵法。「對形勢的估計」——這是一句從普魯士軍事學說中借用來的海軍用語——必須根據事實。
  他回來後不久,歐斯特·格羅克就來電話約他吃飯,他欣然接受了。格羅克是他所結識的在納粹的瘋狂之中似乎還保留著一點常識的少數德國軍人之一。在一間坐滿穿軍服的納粹官員和高級軍官的飯館裡,這個潛艇軍官公開對戰事、特別是對戈林笨拙地進行英國戰役隱隱約約地發牢騷。他不時瞇起眼睛回頭四顧,在德國只要一談到戰爭或政治,總要不自覺地這樣做。
  「我們照樣會打勝的,」他說。「他們會用盡各種笨辦法,然後他們才會想到這一點。」
  「想到什麼?」帕格說。
  「封鎖,自然羅。這是英國的老武器,現在用來還治其人之身。英國人封鎖不了我們。我們有了歐洲的全部海岸,從巴爾幹直到土耳其。連拿破侖也從來不曾有過這樣長的海岸線。可是英國缺少食物和燃料,這本來是它的致命傷。要是戈林今年夏天炸毀港口,炸沉船隻——加上我們的潛艇和磁性水雷造成的大量破壞——英國早已通過瑞士和瑞典跟我們接觸了。」他平靜地舉起雙手。「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在整個大西洋遼闊的海面上擊沉他們的船隻。他們沒有護航力量。就算他們有,我們的新戰術和魚雷仍然可以打敗他們。你要記住,我們在潛艇方面開始時候力量很薄弱,維克多。可是最後鄧尼茨說服了雷德爾,雷德爾又說服了元首。佔領波蘭之後,從英國拒絕和平建議開始,我們就大批地建造新艇。明年一月,新艇可以陸續下水。一種新式艦艇,非常漂亮。於是——在四、五個月內,每月擊沉五十萬噸,哼!——丘吉爾就完蛋啦。你不同意麼?」格羅克咧嘴朝他笑著。這個小個子潛艇軍官穿一套剪裁很好的紫色花呢服,戴一條觸目的黃蝴蝶領結。他那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健康的臉容光煥發,富於自信。「說吧,你用不著表示同情。我們都知道你們總統的情緒,嗯?可是你理解海,也懂得形勢。」帕格苦笑著看了格羅克一眼。他倒是同意這種估計。「呃,假定戈林真的會轉向封鎖,假定你們真的有一隊新的艦艇建成——這可是兩個很大的假定。」
  「你懷疑我的話?」
  「你稍稍誇大些,我是不會責怪你的。」
  「你說的對,維克多,」格羅克笑出聲來。「真他媽的。不過我用不著誇大。你瞧吧,從一月份開始。」
  「那時候就要看我們是不是介入了。」那位潛艇軍官不再笑了。「對,這倒是個問題。可是現在,你們總統只能偷偷地把一些舊飛機和船隻給英國,就是這樣他還不敢面對國會。你認為你的人民會贊成把美國戰艦派出去讓德國潛艇擊沉麼?羅斯福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但是他害怕你們的人民。」
  「哎!歐斯特·格羅克和維克多·亨利!這兩隻海狗,在決定戰局了。」
  原來是銀行家沃夫·斯多勒彎了腰在跟他們說話,他那稀疏的黃頭髮上過頭油,梳得很平,他的嘴裡含笑叼著煙嘴。
  「維克多,你這套新裝很漂亮。是薩維爾·羅做的麼?」
  「是的,一點不錯。」
  「不會錯。嗯,要是又能在那兒定做衣服,倒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沒有比英國人更好的裁縫了。喂,你們二位來了多久啦?坐到我們桌上來吧。同桌的只是幾位好朋友。」
  「不,謝謝您,斯多勒先生,」帕格說。「我得馬上回辦公室去。」
  「當然。喂,歐斯特,你告訴過亨利上校本週末你要去阿本德魯麼?你要知道,維克多是阿本德魯的老客人。天哪!這次你幹嘛不一道去呢,維克多?你最近已經拒絕了兩次,我當然不會高興。整個週末你跟你的朋友歐斯特可以彼此大談你們的海上生活!快答應吧。另外只請兩三個好朋友。還有幾位可愛的女士,有的還是單身的。」
  維克多·亨利迅速地瞟了格羅克一眼,對方不自然地笑了笑說:「嗯,這想法倒不錯,是不是?」
  「好吧,」這美國人說。他現在完全明白正在進行些什麼,格羅克又為什麼打電話給他。「多謝你們。」
  「太好了。妙極了。星期五再見。」銀行家說著,拍了下維克多·亨利的肩膀。這以後,這兩個海軍軍官的談話少了,內容也枯燥乏味。歐斯特·格羅克忙於吃飯,不大看帕格。
  當天下午,維克多·亨利聽他的文書通知說,娜塔麗·傑斯特羅從錫耶納來了電話,不由得吃了一驚。
  「天哪!快接上電話。」
  「喂?喂?怎麼啦?我要柏林的亨利上校。」姑娘的聲音唧唧噥噥,含糊不清。
  「是我,娜塔麗。」
  「啊,喂!拜倫好嗎?」
  「他很好。」
  「呵,這可放心啦!」電話線上的干擾停止了。娜塔麗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離開後我沒有收到過他一封信。我發了個海底電報,沒有得到回信,我知道現在的郵政是多麼糟糕,可是我仍然擔心起來。」
  「娜塔麗,他也一直沒有收到過你的信。他寫信給我提起過。我肯定他沒有收到你的電報。不過他很好。」
  「真怪,我一直一個星期寫一封信給他。多可恨哪!我很掛念他。他在潛艇學校幹得怎樣?」
  在維克多·亨利的窗子外邊,使館門前的衛兵在換班,發出有節奏的立正敬禮聲和用德語打招呼的短促聲音。娜塔麗在電話裡的聲音引起他一陣心酸。她的紐約口音同帕米拉的口音不同,但同樣是一種年輕低沉的女孩聲音。
  「勉強過得去吧,我想。」
  她的笑聲也很像帕米拉,有點沙嗄,帶點嘲諷。「您說得是。」
  「娜塔麗,他老早就等著你回去了。」
  「我知道,還有些問題,但就會解決的。請一定告訴他說我很好。錫耶納在戰時非常迷人,也非常平靜。有點回復到中世紀的味兒。拜倫還得呆三個月,是不是?」
  「他十二月畢業,如果他們不把他開除出去的話。」
  又是笑聲。「他們不會開除他的。勃拉尼實際上是非常可靠的,您知道。我十二月回來。請您告訴他一下,也許您寫的信會送到。」
  「會的。我今天就寫。」
  這是在阿本德魯的一次小小聚會,沒有再玩從樓梯上滑下來那一套。帕格有點遺憾地看出,這種挖空心思想出來的粗野玩藝兒雖然很投合條頓民族的口味,歐斯特·格羅克卻不感興趣。這個潛艇軍官顯然有些心神不寧,本來很可以利用這玩藝兒來改變局面。另外的客人是一位德國空軍的將軍和一位外交部的高級官員,地位都遠在格羅克之上。五位漂亮的女士都沒有結婚。斯多勒夫人沒有在場。
  維克多·亨利估計他們是在醞釀一次狂歡酒會,目的是要他談英國的情況。餐後,多少令他驚訝的是,他們進入一間有護牆板的房間,那裡準備好了樂器,斯多勒、德國空軍將軍、外交部官員和一位紅頭髮的女士演奏了四重奏。帕格以前也來過幾次,這位銀行家從未顯露過自己的音樂才能,可是這次斯多勒演奏第一小提琴卻非常出色。德國空軍將軍是一個身材很高、面色灰暗的人,雙眼凹陷、帶著病態,他先鞠了個躬,然後就俯在大提琴上搖擺著身體,奏出了美妙的樂音。帕格過去在凱琳別墅從遠處見過這人一次,當時他全副軍裝,看上去遠比他現在穿著常禮服、戴上單眼鏡威嚴得多。音樂家們拉錯了,停下來兩三次,輕快地說了幾句笑話,繼續演奏。拉第二小提琴的那位外交部官員是個矮胖的巴伐利亞人,長著下垂的黃鬍子,是一個優秀的提琴家。這是帕格聽過的最好的業餘音樂。格羅克帶著多數德國人欣賞藝術時那種聚精會神的態度坐在那兒,喝了大量的白蘭地,趕走了睡意。這樣過了兩三個鐘頭,女士們道了晚安,便離去了。如果說有什麼暗號的話,帕格也沒有注意到。
  「也許我們該出去喝杯夜酒了,」銀行家對帕格說,把他的小提琴小心地放進匣子。「今晚上很暖和。你喜歡我這把斯特拉底瓦裡1小提琴的音色麼?我希望我沒有辜負這把琴。」
  從寬敞的大石頭陽台上望出去是一個正規的花園,一個幽雅的噴泉和河流;再遠就是森林。朦朧的橙黃色下弦月在樹梢升起。在長鐵桿上紅黃色燈光的照耀下,陰影在房子和石板地上跳動。五個人就座以後,管家送來了飲料。悅耳的小鳥在靜夜裡歌唱,帕格聽了,不由得回想起在英國轟炸機基地上聽到的夜鶯聲。
  1斯特拉底瓦裡(1644—1737),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製造者。
  「維克多,你如果願意談談英國,」斯多勒舒服地靠在安樂椅裡說,他的臉遮在黑色的陰影中。「我們當然很感興趣。」
  帕格勉強用愉快的聲調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得承認我去過英國了?」
  銀行家馬上用更愉快的聲調回答說:「哈,哈。除非你想給我們的情報人員添上很多麻煩,你還是承認的好。」等大家都笑過以後,他又說:「當然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馬上放下這個題目,好歡度週末。我們的款待從來不——在英語中是怎樣講的呢?——」原來大家都在講德語,他說到這裡改成英語說——「『附帶任何條件』。不過你往來兩國首都之間,處在非常難得的地位。」
  「嗯,如果你們要我說你們已經把皇家空軍從天上打掉了,英國人下個星期就會完蛋,那麼還不如現在就放下這個話題。」
  高個兒將軍用一種憂鬱的男低音說:「我們知道我們並沒有把皇家空軍從天上打掉。」
  「隨便談吧。雅果將軍是我最老的朋友,」斯多勒說。「我們是小學同學。而穆斯博士——」他用手臂朝外交部官員一揮,一隻象骷髏一般瘦長的手臂的影子在牆上跳動一下——
  「也差不多有一樣老的交情。」
  「我們在空軍中有句俗語,」將軍說。「升起了紅旗。意思是說,我們都在直率地談話。我們說出關於元首、關於戈林、關於任何事情和任何人的想法。我們說話還毫無顧忌,我告訴你。」
  「好吧,我喜歡這些原則,」維克多·亨利說。「說吧。」
  「入侵會成功嗎?」穆斯博士提高聲音說。
  「什麼入侵?你們的海軍能送你們過去嗎?」
  「為什麼不能?」雅果將軍用內行人的平靜聲調說。「通過一條走廊,兩邊用水雷帶封住,外面用潛艇封鎖,上邊用德國空軍掩護,難道對戰列艦隊來說這是過高的要求麼?」
  帕克看了格羅克一眼,只見他不高興地坐在那兒轉動著一隻鐘形酒杯裡的白蘭地。「你們這幾有一位潛艇人員。問他怎麼封鎖和設置水雷帶吧。」
  格羅克不耐煩地一揮手,酒杯裡的白蘭地都濺了出來,他用重濁的聲音說:「非常之難,可能是自殺行動,而且最糟糕的是,完全沒有必要。」
  雅果將軍向格羅克彎過腰去,他的單眼鏡在搖曳的燈光下閃亮,臉上滿面怒容。帕格嚷道:「已經升起紅旗啦。」
  「不錯,」雅果說著,用不肯原諒的眼光盯了潛艇軍官一眼,後者懶洋洋地坐在暗處。
  「我同意他的看法,」帕格說。「一部分登陸部隊也許能通過——且不談用什麼形式。那裡還有入侵部隊登陸的灘頭陣地——那地方我從近處見過。就我個人來說,是不願意從海上靠近這塊陣地的。」
  「掃清灘頭障礙是個技術任務,」雅果說,很快又恢復到隨便談天的語調。「我們有專門訓練好的工程兵來對付它。」
  「將軍,我們的海軍陸戰隊多年來一直在專心研究和演習灘頭襲擊。這是書本上最棘手的進攻項目。我相信德國武裝部隊只是在幾個星期之前才想到這個問題哩。」
  「德國人的軍事才能是不容忽視的。」穆斯博士說。
  「這是無可爭辯的事。」維克多·亨利說。
  雅果說:「自然我們登陸不可能沒有損失。我們的損失會是巨大的,但還能受得了。一旦我們得到一個牢固的據點,你就會看到丘吉爾倒台。為了佔領灘頭堡,德國空軍會戰鬥到最後一架飛機的。但是我相信皇家空軍的飛機首先會一架不剩。」維克多·亨利沒有表示意見。
  「倫敦的轟炸對於英國人的士氣有什麼影響?」斯多勒問。
  「你們讓丘吉爾更容易做工作了。他們現在更拚命了。把倫敦炸得一塌糊塗也贏不了這場戰爭。我的判斷是贏不了。且不說轟炸機不僅可以向西飛,而且也可以向東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7:45

  將軍和銀行家面面相覷。將軍的聲音很陰沉。「如果這兒有人同意你,你會感到吃驚麼?」
  「丘吉爾通過在二十六號那天轟炸柏林很巧妙地激怒了元首,」斯多勒說。「為了保持士氣,我們不能不回擊。這個詭計成功了,可是英國人現在不得不付出代價。政治上沒有旁的選擇,只能是大規模報復。」
  「說句老實話,」移斯博士說。「戈林元帥想炸倫敦,把它炸毀。」
  雅果搖搖頭。「他知道動手太早。我們也都知道。是那六天不好的天氣救了皇家空軍。我們還需要一個星期炸掉這些機場。不過到頭來結果還是一樣。」
  斯多勒說:「他們是個勇敢的民族。我不願意看見他們延長痛苦。」
  「他們好像並不在乎,」維克多·亨利說。「一般來說,他們的日子過得不錯。他們認為他們會取得勝利。」
  「這就是弱點,」穆斯博士說,摸了摸他的鬍子。「民族自大狂。一個民族一旦脫離了實際,便一切都完了。」
  斯多勒點燃一支粗大的雪茄。「一點不錯。這次戰爭的進程現在是由統計數字來決定了。這是我的管轄範圍。您願意聽聽嗎?」
  「非常歡迎。尤其希望你能洩露一些機密,」維克多·亨利這麼一說,除格羅克外,引起了所有德國人親切的笑聲。這潛艇軍官陷入悲哀之中,也許已經睡著了。
  「不是機密,」斯多勒說。「財政方面的資料對您可能是新的。不過請相信我的話,我的數字是準確的。」
  「我完全相信。」
  「好。英國目前處於——怎麼說呢——一串用船隻組成的在運轉的戽斗鏈的末端。這是它經常所處的地位。現在呢,戽斗老是被打掉,比安裝到鏈子上的速度快得多。它發動戰爭的時候,大約有二十萬噸船隻。它自己的船,加上從旁的地方拼湊攏來的。這個噸數正在迅速下降。下降的速度是——最近是多少?」他擺出上司的態度問格羅克。
  潛艇軍官偷偷地打了個哈欠。「這數字是機密的。維克多在倫敦聽到不少,早就心裡有數了。」帕格說:「不錯。」
  「很好。那麼你知道曲線在往上升。在這次戰爭中,別的都關係不大。英國很快就會耗光燃料和食物,那樣一來它就完了。它的機器一旦不能轉動,它的飛機一旦飛不起來,它的人民一旦沒有飯吃,丘吉爾也就垮臺了。沒有別的出路。」
  「沒有別的出路?我的國家還有大量燃料和食物——還有鋼與造船廠——而我們對外貿易是開放的。」銀行家冷冷地一笑。「不錯,不過根據你們《中立法案》的要求,英國買一樣東西都得付現金。現金付款,運輸自理。這是英國拒絕償付戰爭債務以後,你們人民從上次大戰中學習到的唯一明智的東西。羅斯福也好,威爾基也好,現在都不關緊要了。維克多,你可以相信我這句話,你們的國會是不可能再撥一筆戰爭貸款給英國的。他們會嗎?」
  「不會。」
  「對。那麼它就完蛋了。它發動戰爭時大約有五億外匯。我們的情報說,它已經用了四億多。為了繼續作戰,它所需要的飛機、供應品和船隻會把最後一億左右象火爐熔化雪球那樣快地用光。到十二月,大英帝國就會一個錢也沒有了。破產!您瞧,親愛的夥伴,他們捲入了一場他們沒法打也沒法償付的戰爭。簡單的事實就是這樣。能透過未來的迷霧預見到這點的,正是元首的政治天才,維克多——不管你對他有什麼樣看法。正如他過去預見到法國打不下去一樣。這樣的領導帶來了勝利。」斯多勒往前一探身,輕蔑地把手一揮。
  「不錯,丘吉爾的話非常有說服力、非常感人、非常鼓舞人心。可是他是英國最糟糕的財政大臣,對後勤或財政的現狀毫不瞭解。而且一直不瞭解。他那些漂亮辭藻的肥皂泡馬上都要幻滅了。然後和平就會到來。」
  穆斯博士插嘴說:「我們現在擊沉船隻的速度只有一九一七年創最高紀錄的那幾個月才能相比。你知道嗎?」
  「這點我知道,」亨利上校說。「正如不久前我對歐斯特說過的,那也是我們捲入的時候。」
  陽台上的沉默持續了很久,然後沃夫·斯多勒說:「像這樣的世界悲劇現在不應該重演了,維克多——德國和美國,這兩個最大的反蘇強國,不應該互相開戰。那樣的話,唯一的勝利者只會是斯大林。」
  格羅克從椅子深處發出沙嗄含糊的聲音。「那樣的事是不會發生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等到正月,等我們有了新潛艇。」
  這個週末寒冷、陰沉而多雨,對帕格來說,也因過多的音樂和文化而顯得沉悶。那五位女士都是三十開外的人,全都笨拙地賣弄風騷,可以陪你聊天、散步、跳舞;等雨稍停,也可以陪你打網球。帕格估計,她們還可以陪你過夜。他不好意思個別問她們。
  歐斯特·格羅克老是睡覺,星期天一早就走了。其他三個人對這位潛艇軍官一直很冷淡,而對維克多·亨利卻非常熱情有禮。顯然,格羅克已經完成了他的任務。顯然,他打電話和在飯店裡同斯多勒碰頭都是預先安排好的。這些大人物對一個四條槓槓的美國軍官所獻的假慇勤,真是到了家了。
  他們又問了帕格許多有關他英國之行的問題,他也一一回答了。只有那個瘦削的德國空軍軍官試探地問了個關於雷達站的問題——帕格的回答是裝出一副呆板的傻樣——此外沒有人企圖從他那裡打聽什麼機密情報。
  倒可以說,他們似乎在拚命向他灌輸德國的政治、哲學和詩歌。這三個老同志非常喜歡學術性談話,還不斷把他們談話中提到的書從斯多勒的圖書室裡找來塞給亨利。他想在睡前看這些書,可是看了十五分鐘就沉沉地睡著了,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德國的奇特文學對於維克多·亨利經常有這種效果。很久以前他就放棄了想瞭解德國人自命不凡的嚴肅性、他們在世界史上的地位以及從查理大帝1時代起他們陰鬱歷史的每一轉折的企圖。從軍事觀點看,有關德國命運、德國文化、德國精神、親德主義、泛德主義等等所耗費的這一切筆墨,都在不斷強調說明一個事實。這是一個有八千萬人口的工業化民族,他們花費了一個世紀使自己統一起來,教育了自己,捲起袖子要征服全世界,相信上帝會抓住德國的戰袍鼓舞它前進。這是值得記在心上的。
  1查理大帝(742左右—814),法蘭克國王和皇帝。
  星期天下午,他們在陽台上喝雞尾酒的時候,太陽透過雲霧出來了。斯多勒提議帶維克多·亨利去看看他那些獲獎的豬,他們從河邊到豬圈走了很長一段路。在一陣惡臭之中,主人告訴亨利那幾隻躺在糞堆裡餓得哇哇叫的大得出奇的長毛豬的家世。在他們走回來的時候,銀行家說:「你覺得很無聊吧,維克多?」
  「誰說,一點也不,」帕格撒了個謊。
  「我知道這是一次不同平常的週末。穆斯和雅果都是很不平凡的人。我們早就是好朋友了。雅果第一個把我同戈林真正拉上關係。在那以前,我同馮·巴本非常接近,而他,你知道,是納粹最大的對手,直到一九三三年他親眼看到大勢所趨為止。事實上還是他任命希特勒當總理的。」斯多勒用他沉重的黑手杖隨手敲打著開花的紫薊,把花頭打落下來。打碎的花散發出一股新鮮的清香。「雅果很器重你呢。」
  「作為一個在天上飛的軍人,」帕格說,「他的大提琴拉得可真不錯。」
  「是的,他很有才氣。不過他身體不大好。維克多,他最欣賞你的是你願意談談英國。你太友好了。」
  「我沒有透露什麼。至少不是有意。」
  斯多勒笑了起來。「你真是你們政府的一個忠僕。而且,你的觀察很有啟發性。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你的榮譽感。對一個德國人來說,榮譽就是一切。」
  恭維話使得帕格·亨利感到不安。他跟平常一樣用沉默和呆板的眼光來回答。
  「要是雅果將軍有什麼地方能為你效勞,我知道他是會很高興的。」
  「真太好了,可我沒有什麼事。」
  「也許有什麼設施你願意去參觀?」
  「嗯,這樣的邀請我們的空軍武官會欣然接受的。」
  「隨你的便。雅果更關心你個人的利益。」
  「有一件事,不是普通的事。有個皇家空軍駕駛員,我的一個朋友,幾個星期以前在英倫海峽被擊落了。你們的人很可能把他抓去了。」斯多勒揮動了一下那根多節的手杖說:「找他出來不難。把這個駕駛員的名字、官階等等告訴雅果,很快你就會得到答覆。」
  「我真太感謝了。」
  「要是你的朋友成了戰俘,你還可以去見見他。」
  「那太好啦。」
  十月初,維克多·亨利差不多已經忘了那個古怪的週末,沃夫·斯多勒忽然給他來了電話。「你說的那人還活著。」
  「誰?」
  斯多勒一口氣講出了伽拉德的名字、官階和番號。「他在法國,還在醫院裡,不過身體很好。雅果將軍邀請你,作為他的私人客人,去參觀附近的德國空軍司令部。你是作為一個朋友,而不是作為一個美國武官被邀請的。這個電話將是唯一的通訊聯絡。沒有互惠的必要。」
  停了一會,帕格說:「呵,這真是個好消息。將軍太客氣了。」
  「我告訴過你,你很受他的賞識。」
  「我還得給你回電話吧。」
  「當然啦。」
  帕格把這事告訴了代辦,代辦耷拉著眼皮,差不多閉起了眼睛,他朝後靠在椅子裡,用大拇指摸摸鬍子。「那個德國空軍軍官對你有什麼要求吧。」
  「自然啦。」
  「好吧,我批准你。幹嗎不欣然接受呢?你也許會瞭解到點什麼,你還可以看到這位駕駛員。他是誰?」
  「嗯——他跟我的一位朋友的女兒訂了婚。」代辦的眼睛睜開了一些,又摸了一下鬍子。帕格覺得需要再補充一點。
  「事實是,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兒。」
  「啊,他是帕姆的未婚夫,對嗎?幸運的青年。好吧,不管怎樣,去吧,看一看帕姆·塔茨伯利的未婚夫情況怎樣。」代辦說的時候帶著一絲嘲諷的語氣,維克多·亨利感覺到了,並且有點惱怒。
  天氣不好。帕格乘火車去利爾。在德國統治下的歐洲,鐵路旅行已恢復正常,令人感到驚異。火車正點離站,轟隆隆地穿過雨中寧靜的秋天景色。德意志、比利時和法國北部在十月的濛濛雨霧中看上去都很相像,都是一大片由農莊、常綠樹和枯黃的樹林所構成的平原。城市看起來也很相似,市中心是各式各樣壯麗的古老建築,周圍則是一些現代建築,有的沒有遭到戰爭破壞,有的只剩些斷瓦頹垣。在擁擠的餐車裡,德國人、荷蘭人、法國人、比利時人——少數幾個帶著妻子——在親切地交談,在濃烈的香味和愉快的笑聲中一起吃喝。穿軍服的德國空軍軍官們單獨坐在一張桌子上,輕蔑地瞧著那些市民,隨便吆喝匆匆走過的侍者。除了見不到猶太人以外,在新秩序下一切仍同平時一樣。猶太人一直是歐洲最頻繁的旅客,可是在這次火車上卻一個也看不見。在這趟從柏林到利爾的快車上,第三帝國由於種族優異和辦事能力高強,看來起碼能存在幾千年。開向另一方向的列車滿載著愉快的青年士兵,維克多·亨利第一次得到可靠的暗示:入侵——如果有過這計劃的話——可能已經停止了。
  雅果將軍派到車站來迎接這位美國海軍軍官的是一個嚴肅而瘦削的中尉,肩上比別人多一條金帶,胸上掛著一大串綬帶,眼角的肌肉不住地抽動著。他開車送帕格到利爾中心區的一所正面有許多濕塑像的骯髒石頭大樓裡,請他走進一間冷清清的沒有窗戶的小辦公室,裡面有一張沾滿墨跡的辦公桌和兩把椅子。滿佈灰塵的黃色牆上有一些乾淨的正方塊和長方塊,原是掛法國官員的照片的,現在已取下了。桌子後面掛有一幅簇新的紅白黑三色A字旗。另有一張繃著臉、穿著軍大衣、一綹亂髮搭在一隻眼睛上的希特勒的普通照片,這是一幅粗粗修整過比本人顯得年輕的照片。牆上有一架掛鐘,鐘擺滴答聲非常響,是帕格聞所未聞的;鐘面原系綠色,由於年深日久,已經褪色了。
  門開了。一個頭戴鋼盔、帶著手提機槍的德國士兵踏著沉重的腳步走了進來,到桌邊轉了個身,卡喳一下立正敬禮。伽拉德跟在他後面,右臂用掛帶吊著,面孔浮腫,沒有血色,還裹著紗布。再後面就是那個眼睛抽動的中尉。飛行員身穿飛行服,衣服破裂的地方隨便縫補了幾針。
  「喂,台德,」維克多·亨利說。
  伽拉德極其驚異地說:「哎呀!」他下嘴唇和下巴上包紮的紗布摀住了他的說話聲。
  中尉用迅速而準確的德語對亨利上校說,由於英國飛行員奉命盡可能找機會逃走,雅果將軍對不能解除武裝衛兵的監視覺得很抱歉。見面的時間是沒有限制的。士兵也不會來干預。他不懂英語。他奉命如果發現逃跑的行動,就開槍射擊,因而中尉請求先生們不要有任何足以引起他誤解的動作。至於交談的內容,將軍完全信賴亨利上校。如果沒有問題,他現在就要走開了。
  「我們談完以後,我怎麼讓您知道呢?」帕格用大拇指朝那個發呆的士兵一指。「比如我站起來朝門口走去,那就可能引起他的誤解。」
  「很對,」中尉低下頭,眼角抽動了一下。「那時就請您拿起電話機稍等一會兒,再放回到架上。我就馬上回來。請允許我告訴您一聲,將軍請您在前進指揮所跟他一起吃午飯,指揮所離這兒有四十公里的汽車路。」門關上後,帕格拿出香煙,給飛行員點了一根。
  「呵!老天爺保佑你。」伽拉德吸一口煙,好像一個人從水底鑽出來吸一口空氣一樣。「帕姆知道嗎?有人看見我跳傘嗎?」
  「你的一個同伴說他看到了。她確信你還活著。」
  「好啊,現在你可以告訴她啦。」
  「我當然非常樂意。」
  掛鐘的滴答聲很響。伽拉德用左手笨拙地彈了彈煙灰,看了衛兵一眼,衛兵象根竹竿一樣站得筆直,機槍斜拿在他那雙指關節發白的手裡。德國鋼盔的凸邊使得這個農村青年的臉看起來嚴肅得像一座雕像。
  「使這次小小的談話有點煞風景吧,呃?」
  「他是個相當老練的傢伙,」帕格說。
  衛兵筆直地注視著前面,在這關著門的小屋裡可以聞到從他身上發出的一陣很久不洗澡的污濁氣味。雖然他刮光的臉是很乾淨的。
  「看來相當老練。我說,這是我生活中的一件意外事,我以為我會受到粗暴的拷問。也許會被弄到德國去。他們什麼也沒有告訴我,只說我要是不老實,就槍斃我。你準是在德國空軍裡有些好朋友吧。」
  「你有什麼話要我告訴帕米拉嗎?」
  「你會看到她嗎?」
  「我想不會,我很快就要回華盛頓去了。我可以打電報或者寫信給她。」
  「有很多話要告訴她。首先,不管怎樣,我很好。臉上和脖子上有些燒傷。」他舉起吊著的手臂。「幸而子彈只打穿骨頭,沒有把它打碎。對醫療上的照顧我沒有什麼好責備的。飲食壞透了——發了霉的黑麵包,發臭的人造奶油,吃後嘴裡帶著汽油味,湯裡全是爛土豆。前兩天伙食莫名其妙地改進了,只是在我的病房裡。昨天晚上我們吃了一頓真正不錯的燉肉,雖然很可能是利爾的貓肉和狗肉。味道很好。我想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這次小小的來訪而準備的。我對你真是感激極了。真的,你居然設法能來看我,真是了不起。亨利上校,帕姆過得怎樣?告訴我些她的情況吧。你最後一次什麼時候見到她的?她看上去好嗎?」
  「你失蹤以後我見過她好幾次。她到倫敦來過,我帶她參加了一些宴會,去過一些娛樂場所。有一陣子她消瘦下去,不想吃什麼。但她在恢復過來。實際上,她最後告訴我的一件事是希望你回來。還有她準備等著你,跟你結婚。」
  飛行員的雙眼顯得濕潤起來。「她是個了不起的姑娘,帕米拉。」他回頭看著那士兵。「呃,他真難聞,是不是?」他看著那士兵的沒有表情的臉,用一種隨便的語調說:「你願意瞧一瞧這張臉嗎?說明很多事情,是不是?八千萬象這個傢伙一樣馴順而又危險的畜生。無怪乎希特勒成了他們的領袖。」士兵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真的認為他不懂得英語。」
  「不要信賴這個,」帕格乾巴巴地說了一句,說得很快。
  「嗯,告訴她我現在承認她的意見是正確的,等我回去以後我要接受司令部的工作。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他搖了搖頭。「我真是個傻瓜。這些德國飛機就在我前面,在下邊,麥式110戰鬥機,三個座位——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但是我沒有打中,沒有及時剎住。正好在他們中間俯衝下去,以後我只知道我感到肩頭上挨了一下,就像重重地挨了一拳似的。我的發動機起火了,我使勁拉一下操縱桿,天曉得,它就跟折斷了的脖子似的。我四面看看,發現沒有了機尾。全部被打掉了。我打開座艙罩,解開降落傘背帶的扣子,從裡面爬了出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燒傷了,可是火焰一直燒到我的臉上,大部分燒到嘴旁邊。我只是在鹽水刺痛的時候才感覺到。」伽拉德歎了口氣,向屋內掃了一眼,他鬱鬱不樂的眼光停在那個生硬的、發出臭氣的士兵身上。「於是我到了這裡。戰爭怎樣啦?德國大夫說戰爭實際上已經結束了。自然這是假話。」
  維克多·亨利盡可能把情況說得好些。飛行員點點頭,快活起來。「這才像話呢。」
  鐘還在滴答地響,那個衛兵打了兩下噴嚏,嚇了他們一跳。他的臉變相了,眼淚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但他還是照樣死板板地站著。
  「怪就怪在這裡,」伽拉德說。「你從這兒出去要跟一位德國空軍將軍共進午餐,而我仍然是槍口下的一個囚犯。我想你最好趕快走吧。」
  「不忙,拿幾支煙去,我很想把這一包都給你,只是這個傻小子也許會認為這事有點蹊蹺,因而引起誤解。」
  「哈!管他叫傻小子一點不錯。你考慮得可真周到,先生。」伽拉德抽出幾根香煙,然後被一時的感情所驅使,忽然把那包香煙遞到衛兵跟前。這個德國兵的眼睛上下移動一下,急促地搖一下頭,好像一匹馬在趕走蒼蠅似的。
  伽拉德在舊香煙頭上接了一支新煙。「嘿,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不過我要謝謝你!謝謝你!你對我的幫助比你猜想到的要大得多。」
  「嗯,主要是靠運氣,不過我終於找到了你,心裡還是挺高興。」
  飛行員歪扭著臉咧嘴一笑——他那紮著繃帶的嘴左邊好像凍僵了一般——說:「怪不得帕姆認為你什麼事都能辦到。」
  帕格抬頭看了看那只舊鐘。鐘面已經模糊不清了,不過指針差不多已指到正午。「我想我最好不要讓將軍等得太久。」
  「當然啦,先生。」飛行員瞧著衛兵,又加了一句。「不管怎樣,我老忘不了這個傻小子,他叫我不舒服。」
  在維克多·亨利把電話筒從掛鉤上拿下來的時候,鐘敲了十二下。他又放了回去。
  「告訴帕姆我就會看見她的,」伽拉德用堅定的口氣說,暗示他有逃跑的打算。
  「小心些。」
  「相信我好了。你知道我要為誰活著。到時候我們要找你當儐相,只要你在千英里之內。」
  「我要是在千英里之內,就准來。」
  帕格坐車穿過利爾時,就像他上次坐在餐車裡一樣,再次注意到德國的統治已經穩定下來。細雨濛濛,在這個大工業城市的灰色街道和林蔭道上,法國人在法國警察的指揮下,駕駛著帶有法國牌照的法國小汽車,在法國店舖和廣告牌中間忙碌。只是這兒那兒有一張用德文粗黑體字寫的公告、一
  個在街上或是在大樓入口上面的告示——常常寫「禁止入內」這幾個字——以及德國兵坐在軍用卡車上巡邏的刺眼景象,使人想起希特勒是利爾的主人。毫無疑問,這個城市已經遭到掠奪,只是方式比較文雅,比較有條理。帕格聽說過所採用的手法:德國人購買大部分東西都用不值一文的佔領區貨幣支付,那些明目張膽的掠奪者徵用了物資,只給一張毫無用處的手據,可是使用這些手法的過程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利爾街上熙來攘往的行人看上去有點消沉,不過維克多·亨利見過的法國人沒有一個看上去不是消沉的。這兒跟在火車上一樣,新秩序看來要維持一千年。
  那位會拉大提琴的將軍戴一頂高高的德國空軍軍帽,穿一雙閃亮的黑皮靴,披一件拖到腳邊的筆挺的藍灰色軍用雨衣,看起來比從前更高更瘦更凶狠了。中尉見了他謙卑地鞠躬並立正敬禮,司令部裡每個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充分說明雅果是這裡的最高級軍官。他提出兩個地方供維克多·亨利選擇:是在附近德國空軍徵用的一所「相當舒適」的別墅中用一頓像樣的午餐呢?還是就在這兒機場上隨便吃一點。帕格說出自己的選擇後,他點頭表示贊成。他脫下雨衣,看也不看就讓它從肩上掉下來,中尉立刻上前接住。
  將軍和他的客人到裡邊辦公室裡,在一張鋪著台布的桌旁就座,吃著湯、鱘魚、小牛肉、奶酪和水果。這些東西都裝在金邊瓷盤裡,由一些腳步很輕、春風滿面的法國侍者遞送。雅果將軍挑著菜吃,不大喝酒。維克多·亨利見他面色蒼白枯黃,看出這是心臟病的徵象,但沒沒什麼。他餓了,只是埋頭吃東西,將軍則邊抽煙邊談話,說的是一種發音有點不清的準確德語,他的中尉講話時顯然一直在模仿他。他經常停下來,摀住嘴小心地咳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7:56

  雅果說,美國海軍是世界上唯一在專業方面可以同德國陸軍相比的軍事機器。三十年代中他作為一個觀察家曾去參觀過,並把俯衝轟炸的觀念告訴了戈林。因而德國空軍發展了斯杜加式小型俯衝戰鬥轟炸機。「不管您贊成不贊成,」他帶著疲乏的笑容說。「我們閃擊戰的成功,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應當歸功於你們海軍。」
  「嗯,也許我們在戰後會接受這句恭維話,將軍。」
  雅果聽了帕格這句含譏帶諷的話,不高興地點了點頭,接下去說:美國陸軍是無法比的,像所有現代的軍隊一樣,它
  的理論和實踐都是從德國總參謀部的概念中發展推演出來的。可是他注意到美國陸軍比較外行,他們在機動動作中缺乏氣魄,數量也太可憐。他說,美國實質上是一個聯結兩個世界大洋的海上強國。武裝部隊的狀況反映了這一地理事實。
  從這裡他開始談到斯賓格勒,他說此人跟許許多多德國人一樣,不能理解美國。這就是《西方的衰亡》一書中的錯誤。美國又成了白人基督徒的歐洲,在一個富饒的未開墾的大陸上得到重新發展的機會。美國同一個現代化的、秩序井然的歐洲結成聯盟,就能夠帶來西方巨大的新生,帶來新的黃金時代。至少這是帕格從將軍不切實際的高談闊論中理會到的一點,同他在阿本德魯週末晚上聽到的談論,如出一轍。
  喝咖啡時——咖啡的味道很可怕,就像燒焦了的胡桃殼味道——雅果說:「您肯賞光去看一下飛機場麼?天氣不怎麼好。」
  「如果您的哪一位副官能抽出時間的話,我是非常願去的。」
  他那疲乏的笑容又出現了。「我在這次戰役中的工作很久以前就結束了。剩下的是野戰指揮官的事了。我可以陪您走一趟。」
  他們乘一輛窄小的汽車在機場上兜了一圈,車裡滿是德國汽油的硫磺氣味。太陽在低沉的天空從碧藍雲隙中照射出來,在黯淡的陽光下,粗短的麥塞施米特式109飛機從分散的地下掩體中露出一半,漆在上面的十字和A字已經剝落。這地方完全像一個英國的戰鬥機基地:修理工棚、飛機庫、分散的營房、坐落在平靜的農場中的十字形簡易機場和一群群奶牛在上面吃草的波浪起伏的牧場。褪色的法文告示說明,這兒是被打垮的法國空軍的擴大基地。大部分建築都是木頭或水泥造的粗糙的新房屋。有裂縫的舊著陸跑道和寬闊的新著陸跑道並列,像汽車跑道一樣。
  「這都是你們在六月以後完成的?」帕格說。「真不錯。」
  這時雅果看去像個受人恭維的老頭子,高興而溫和地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齒。「您的眼光很內行。西方新聞界那些時髦傢伙想知道德國空軍在進攻前為什麼等候了六個寶貴的星期。他們對後勤懂得些什麼?」
  將軍說,希特勒把空軍作戰指揮權全部交給戈林時,他只堅持一點,但足以說明他的軍事天才。在征服了低地國家和法國北部之後,前進空軍基地必須按照他的命令建立起來。直到那時他才允許德國空軍去打擊英國。前進基地必須二倍或三倍於德國空軍力量。因此,花費同樣的時數,同樣的飛機能夠從事兩三倍的進攻,這樣航程縮短了,汽油的載重量可以讓炸彈的載重量來代替。
  「這是最簡單的戰略思想,」雅果說,「也是最正確的。」
  他們參觀了一個分散的營房,面帶倦容的德國小伙子們跟英國皇家空軍的飛行員很相像,他們穿著飛行服懶懶地躺著,待命出發。但他們一看見雅果,馬上跳起來立正,而英國飛行員卻從來不這樣。營房修建得比英國營房粗糙,木牆上邊,靠近油印的值班時間表和注意事項的地方,貼著身體豐滿、面帶笑容的女人照片,比起瘦削的英美女人來,更富於德國式的軟綿綿性感。除此而外,全都一樣,甚至床上被褥和飛行服裝的霉味也一樣。
  雅果的小汽車沿著機場駛去的時候,空襲警報響了。飛行員從營房裡爭先恐後地出來。「停車,」雅果對司機說:又對維克多·亨利說了一句:「一次擾亂性空襲,在高空。正確的戰術,我們必須作出反應,搞得我們的飛行員很狼狽。不過英國人也賠上了大量的轟炸機。脆弱的飛機,裝備很差。我們要不要出去看看?」
  麥塞施米特式飛機一架接一架各就其位,然後轟響著飛走,構成了一股筆直上升的戰鬥機洪流。
  「對我來說,這是個不愉快的景象,」雅果說著,用雙臂緊抱住裹在簇新長大衣裡的瘦削身軀,好像身上發冷似的。
  「德國人同英國人作戰。鑽石劃鑽石。這是西方的內戰,純粹是愚蠢的自殺行為。英國人明天是有可能得到體面而光榮的和平的。那隻牛頭犬丘吉爾依靠、就光依靠一樣東西——美國的援助。」
  「將軍,他依靠的是他的人民的勇氣和他的空軍的質量。」
  「亨利上校,如果羅斯福砍掉了全部援助,並且告訴丘吉爾說他準備謀求和平,那麼這次戰爭能夠進行多久呢?」
  「但那是不可能的。」
  「非常對,因為你們總統是被摩根韜們、弗蘭克福特們和雷曼們包圍住了。」帕格剛開口抗議,雅果將軍就舉起一隻瘦削的戴著灰色長手套的手來。「我不是一個納粹黨人。我是從陸軍轉到空軍的。不要認為排猶主義僅僅是德國問題。整個歐洲對待猶太人的態度是完全一樣的。元首不過是現實主義地把它宣佈出來罷了。他的有些黨徒幹了些愚蠢的過火行為。可是您不能因為少數人的粗暴行為就控訴整個民族。羅斯福周圍的那些美國猶太人犯了我們納粹狂熱分子的同樣錯誤。」
  「雅果將軍,」帕格急切地插嘴說,「您怎麼也相信猶太人在我們背後煽動對希特勒統治的仇恨呢?不可能犯比這更大的錯誤了。」他希望有那麼一次能打破德國人這個牢不可破的觀念。雅果是個出類拔萃的聰明人。「美國很多人非常欽佩德國人。我也一樣。可是希特勒干的有些事,對任何美國人來說都是不可原諒的。」
  「希特勒幹的事!」雅果歎了口氣,他的眼睛沉重而憂鬱。
  「我來告訴您幾件會叫您吃驚的事吧,上校。我們佔領波蘭的時候,制止波蘭人不去謀殺猶太人的正是我們德國人。他們把我們的到來看成可以為所欲為的信號。簡直成了公開虐殺猶太人的季節!纍纍暴行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是的,我們的武裝部隊不得不插手進去,把猶太人從波蘭人那裡救出保護起來。」將軍咳得很厲害。「我不裝假說我們愛猶太人。我也不說他們應該愛我們。我確確實實瞭解這些摩根韜們。可是他們犯的錯誤很可悲。美國不能允許英德之間決一死戰。我們屬於一種文化。我們都屬於西方。如果我們內部拚個你死我活,我們就會向亞洲布爾什維主義屈膝。接著就會是一千年的野蠻黑暗時期。」
  雅果沉默下來,他的凹陷的、多少有點興奮的眼睛盯住帕格。然後他伸出了一隻僵硬不靈的長指頭。「能有幾個強有力的顧問把這個觀點告訴你們總統該多好!可是那幾個顧問除了猶太人,就是有英國血統的。情況就是這麼糟糕!我們會打敗英國人的,亨利上校,我們有這力量。我們從來不打算跟他們作戰。元首很可以修造一千艘潛艇,在三個月內把英國扼死。他從來沒有強調過潛艇。您是知道的。取得這樣的勝利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我們只不過把我們最優秀的天然盟國打垮罷了。」
  「嗯,將軍,波蘭還是英國盟國的時候你們進攻了它。你們跟斯大林做了交易。這些事情你們都做出來了。」
  「這些事情都是強迫我們做的。」雅果用戴手套的手摀住嘴,大聲而有禮貌地咳了起來。「我們是奇怪的民族,亨利上校,不容易被外人瞭解。我們非常嚴肅,非常天真。我們老是想得到天上的星星。在外人看來,我們似乎有點麻木不仁和飛揚跋扈。我們的英國兄弟也完全一樣飛揚跋扈,我向您保證。哎,可是他們學會一種禮貌!他們瞧不起猶太人。他們在權力集中的俱樂部、銀行和一切要害部門都排斥猶太人。可是他們對待猶太人的態度卻彬彬有禮。我們呢,在我們的最高機構接納猶太人,可他們蜂擁而來,幾乎喧賓奪主。可是我們顯露了我們的感情。區別就在這裡。德國人愛感情用事,像浮士德那樣不斷地追求。為了追求榮譽,他會唱著快樂的歌,步行或飛行或航行著奔向死亡。這就是我們的天真,不錯,我們的原始性。但這是健康的。美國也有它自己的天真,那就是邊疆的原始現實主義,那些兩部牧童。
  「所有這一切說明什麼呢?我們需要美國朋友出來解釋一下,這次戰爭有兩個方面,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西方的和平,西方的統一,可以控制世界的西方聯盟——啊,瞧那兒,英國的投彈手對法國的牲畜未免太殘忍了一些,不過他們也就有這點兒能耐。」
  遠處一座小山上,在煙火瀰漫中大堆大堆的倒圓錐形泥土高高地飛向空中,牛群笨拙地四處亂跑。將軍看了下表。
  「我要到指揮所開個小會,您要是能留下來吃晚飯,利爾倒有一家好飯館。——」
  「我得回柏林去,將軍。我無法表達我的謝意,不過——」
  戴手套的手舉了起來。「甭提啦。跟一個對我們的局勢有所瞭解的美國人,一個職業軍人談談,對我的健康的確很有好處。」
  當雅果在指揮所大樓入口處把維克多·亨利轉交給他的中尉時,麥塞施米特式飛機正在雨中著陸。
  「關於空軍上尉伽拉德我們要是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效勞,請告訴我們。」雅果說著,脫下一隻手套,伸出一隻潮濕的涼手來。「Auf Wiedersehen1,亨利上校。要是我對您有過一點點幫助的話,我只向您提這麼個要求。不管您以後在哪兒工作,請記住戰爭有兩個方面,任何一方都有一些正派人。」
  在沃夫·斯多勒的銀行裡,雕飾華麗的天花板似乎有四丈高。已經下了班。格子窗後邊還有少數幾個辦事員在默默地工作。在高高的拱形圓屋頂下面,兩個人踏在紅色大理石地板上的腳步聲聽起來好像一排兵士在齊步走。「現在這裡有點兒陰暗,」斯多勒說,「可是非常幽靜。走這邊,維克多。」
  他們穿過一間相當大的會議室走進一間佈置得富麗堂皇的小辦公室,四壁牆上掛滿了油畫;亨利雖然所知不多,也認出了兩幅畢加索的和一幅雷諾阿的。
  1德語:再見。
  「哦,你這樣快就要走了,」斯多勒說著,向一隻笨重的栗色皮躺椅做了個手勢。「是在你的意料中嗎?」
  「嗯,我原以為要等一兩個星期才會來調令。可是我剛從利爾回來,他已在那裡等著了。」
  「當然你是急於跟你那位非常美麗的妻子團聚的。」
  維克多·亨利瞧了眼那幅比較大的畢加索畫,那是一幅色彩過於鮮艷、被歪曲得奇形怪狀的女人像。「我還以為現代藝術在第三帝國是不受歡迎的呢,」他說。
  斯多勒笑了。「在這兒並沒有落價。元帥有世界上最大的收藏。他是一個非常有文化修養的人。他知道事情會發生變化。」
  「會嗎?」
  「肯定會,只等戰爭結束。我們是一個受到圍攻的國家,維克多。神經過於緊張,極端主義的情緒籠罩著一切。這一切很快就會成為過去。歐洲將會成為一個生活非常美好的地區。德國更會是歐洲最舒適的地方。喝一杯雪利酒好嗎?」
  「太好啦,謝謝。」
  斯多勒從一隻沉甸甸的水晶圓酒瓶裡斟酒。「我們為什麼乾杯?我敢說你不會為德國的勝利乾杯的。」帕格帶著苦笑說:「你知道,我們是中立的。」
  「啊,是的。啊,維克多,你們要是真的中立就好啦!我們會多麼高興地在這一點上取得一致意見!那麼,為光榮的和平乾杯好嗎?」
  「當然好。為光榮的和平乾杯。」他們喝酒。
  「酒還可以吧?」
  「好極啦。我對酒不是內行。」
  「據說這是歐洲最好的雷利酒。」
  「確是好極啦。」
  銀行家坐到一把扶手椅上,點燃一根長雪茄。在天花板上的燈光照耀之下,他的頭皮透過稀疏的頭髮露出粉紅色。
  「你去利爾的小小旅行是一次成功吧?」
  「是的,我得謝謝你和將軍。」
  「請別客氣。按照一般規定,這樣的事不僅不同尋常,而且簡直絕對辦不到。可是在正派人士之間,是有特殊規定的。」斯多勒發出一聲歎息。「嗯,維克多,我巴巴兒的請你來見我,當然不會是單純請你喝杯雪利酒。」
  「我想你也不會這樣。」
  「你是一個軍人。有一些特殊的談話有時必須忘掉,不要留下一點痕跡。在德語裡我們對這類非常微妙的事情有一句特別用語。『在四隻眼睛下面』。」
  「我聽見過這個用語。」
  「下面透露的事就是在四隻眼睛下面。」
  維克多·亨利聽了感到非常奇怪,覺得只有讓銀行家說下去,此外沒有別的辦法。下面會發生什麼事,他無法想像;他最好的猜測是從戈林那裡伸出來的一根間接的小小和平觸鬚,要他轉達給總統。
  「你跟格列戈·雅果談到過關於戰爭的進程。關於這次德英之間自相殘殺的悲劇性錯誤。」帕格點了點頭。
  「你覺得他的想法有道理嗎?」
  「坦白說,我們在海軍裡是不學地理政治學的。至少我們沒有那麼一課。所以我是不懂得斯賓格勒等人那一套。」
  「你是一個美國的實用主義者,」斯多勒笑著說。
  「我是個學射擊學的,被錯誤地安排在外交界,可一心希望脫離這一行。」
  「我相信你。正派人都希望在戰場上服務。」
  「我願意於我學過的那一行。」
  「你真認為,美國的援助和希望得到更多的美國援助是支持英國繼續作戰的原因?」
  「有點兒。他們不想退卻。他們認為他們打得贏。」
  「靠美國的援助。」
  「嗯,他們認為可以得到。」
  「那麼橫在整個西方世界和光榮的和平——這是你我剛才為之乾杯的——之間的,主要是丘吉爾對羅斯福援助的信賴。」
  帕格停了幾分鐘才回答。「也許是,可是什麼才算是光榮的和平呢?丘吉爾要搞掉希特勒。希特勒要搞掉丘吉爾。這兩位先生都同樣牢靠地掌著權,兩位又都真正代表著民族意志。問題就這樣明擺著。」
  「你就要回去當羅斯福總統的海軍副官啦。」斯多勒說這話時帶點詢問口氣。
  帕格的臉上沒有露出一點驚異的樣子。「我是回到人事局去等待新的任命的。」
  銀行家的笑容表示著容忍和自信。「好吧,我們關於這類事的情報通常是正確的。現在,維克多,讓我說完我的話,在我說完之前別打斷我。我就要求這點,好不好?」
  「好吧。」
  銀行家吸了兩口雪茄。「正派人彼此談話的時候使用一種特殊的語言,維克多,我現在就是用那種特殊的詞彙跟你交談。這些事情是極其微妙的。說到頭,在字句之外還必須有一種精神上的聯繫。對於你,格列戈·雅果和我都感到有那種聯繫。你一直是無比正確,可是跟很多美國大使館的人員不同,你並不把德國人看成是些吃人的生番。你一直把我們當作跟你們一樣的人看待。你那美麗可愛的妻子也一樣。我向你保證,這情況已經受到了注意。至於你同情英國,那是很自然的。我也一樣。我愛英國,我在牛津呆過兩年。
  「現在,你聽見格列戈談起過猶太人在你們總統周圍的影響,我知道你不得不否認這一點,可這是這次戰爭中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實,我們必須面對這個事實,並採取必要的措施。」
  帕格想開口說話。斯多勒舉起僵直的手掌阻止他。「你答應要聽完我的話,維克多。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在華盛頓需要朋友。不像猶太人那樣厚顏無恥地施加影響,只是提供事情的另外一面。羅斯福是個視野非常廣闊的人,我們可以讓他看到,根據美國的利益必須在西方迅速實現光榮的和平。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只有這樣他才能騰出手來對付日本。你認為我們真的關心日本?那個新協定不過是一場喜劇,好讓俄國人擔點兒心,安分守己。
  「現在,維克多——記住這是在四隻眼睛下面——我們真有這樣的朋友。不多,有幾個。都是些愛國的美國人,他們看到的是戰爭的現實,而不是猶太人和丘吉爾的宣傳——說到丘吉爾,他始終什麼也不是,只是個有自大狂的冒險家。我們希望你將是另一個這樣的朋友。」
  維克多·亨利很後悔不該把那杯雪利酒喝得那麼快。談話正轉到需要認真對待的地方。他把身子往前彎了點兒。
  「讓我說下去吧,」銀行家說著,拿著雪茄朝他一揮。「你知道我同赫爾曼·戈林的關係。在我看來,他是歐洲史上的一個偉大人物。他對事物的實際掌握和他充沛的精力實在使我驚異。元首——嗯,元首當然不一樣,他做什麼都高出我們大家一籌,在預言的高度上,在偉大夢想的高度上。操縱開關的工程師是戈林。德國的事務他沒有不管的,也沒有不知道的。你們美國人帶著清教徒的偏見認為他有點像撒旦,可我們德國人愛好歌劇和富裕。這是個弱點。元帥瞭解這點而且利用了它。當然,他自己也充分地享受,為什麼不呢?他對生活的熱愛是浮士德式的,拉伯雷式的。
  「維克多,赫爾曼·戈林在瑞士開立了一些匿名的、無法查明的銀行戶頭。他的資源是巨大的。這些銀行存款到了戰後要用來酬謝一些德國的好朋友,這些人在節骨眼上替德國說了話。這跟間諜毫無共同之處,那是給暗地裡幹壞事的壞蛋一點錢用,以換取他交來的文件或情報。而我剛才說的,只不過是正派人之間表示謝意的禮物,在勝利之日分享一點利
  益。我們的朋友如果需要存款,這兒就是。他們如果不——」斯多勒聳聳肩膀,往後一靠。「我說完了我要說的話,維克多。等你說完你要說的話以後,這次談話就像從來不曾有過一樣。」維克多·亨利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吃驚過。
  「這很有意思,」他說。「非常有意思。」停頓了好一會兒,他接下去說:「好吧!首先,如果可能的話,請你告訴我,是什麼原因使得你,或者雅果將軍,或者戈林元帥,認為我對這樣一個建議有可能接受?我敢說,這是對我,也是對這整個事情最重要的一點。」
  「我親愛的夥計,華盛頓的態度是關係重大的,而你又正要去華盛頓。如果有一天美國對英國的援助被切斷了,我們也就贏得了戰爭。真的,我們現在其實已經贏了,只是英國還在那兒堅持,懷著連它自己也不知道的希望。再有三、四個月,它就要徹底破產。只要你們遵守《中立法案》,它的末日也就到了。現在,維克多,元帥還記得你陪同銀行家吉阿納裡的那次有趣的訪問。他現在的目的也恰好是當時羅斯福的目的,就是為了避免更多的無益的流血。他認為你能幫忙,而雅果將軍更是確信你會幫忙的。」斯多勒極為討好地朝帕格笑了笑,眼睛瞇成一條縫。「至於我,我知道你的漂亮的妻子是一位非常友好、非常富於同情心的夫人。我揣摩她經常反映你的真實感情,比你的那些一本正經的言談更要真實。我相信我是對的。」
  維克多·亨利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斯多勒先生,這個回答很清楚。這兒是我的回答,在四隻眼睛下面。請替我告訴戈林元帥,他在瑞士的銀行存款還是留著去填他的胖肚皮吧。」
  斯多勒大驚失色,藍色的煙霧在他的面孔周圍繚繞。他的那雙眼瞪得很大,有點水汪汪的,他的臉從有條紋的領口一直紅到髮根,連他的頭皮也變紅了。他齜牙咧嘴地獰笑著。
  「我提醒你,亨利上校,」他改用一種新的、緩慢的、一板一眼的呆板口氣說。「你還沒有離開第三帝國呢。你還住在柏林呢。赫爾曼·戈林元帥在這兒的地位僅僅次於元首。」
  「我是美國海軍軍官。除非我誤解了你,或者你準備收回那話——」維克多的聲音很響,像在喊叫。「你曾經用他的名義要求我為了錢犯叛國罪。」
  銀行家的獰笑消失了。他用一種和解的語氣,柔和的眼光,攤開雙手說:「我親愛的維克多,你怎麼能夠那樣理解呢?我求你,好好想一想!美國武裝部隊的最高級軍官一直公開叫囂,贊成援助英國。我所要求於你的不過是在情況需要時,為了美國的安全也為了和平,把雙方情況都擺出來。」
  「是的,作為一個正派人,我已經聽到了你的話。我真的相信你是這個意思。雅果將軍說過,你們德國人是不容易瞭解的民族。他說的是實話。我只有認輸。我在這兒的任務已經完啦。」維克多·亨利知道他打擊得太厲害了,可是他的反應就跟他在一場球賽中一樣,出自本能和衝動。他站起來,銀行家也站了起來。
  「你想想看,老夥計,」斯多勒輕聲說,「我們德國人在打仗,四面都是敵人。有朝一日美國也處於這個地位——要知道歷史是多變的——有朝一日你也許會向一個你所尊敬的人提出同樣的建議,你就會同我一樣感到為難。我認為你的答覆是天真的,是錯誤的。你的措詞太粗魯。可是你的品德還是高尚的。這是一個正派人的反應,我決不心存芥蒂。我相信你也不會。我對你的善意估價很高,維克多。再說我們在阿本德魯過得確實很愉快,對不對?」
  斯多勒微笑著伸出那只光滑、瘦削而又乾淨的手。帕格轉身走出了房間,在走出回聲很大的銀行時,門警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也點頭還禮。外面,陽光照耀下的柏林黃昏很暖和,美麗的德國孩子們在人行道上圍著一個拄著枴杖的一條腿的人,他在那裡賣繩上跳舞的粉紅色紙娃娃。維克多·亨利快步走過幾條街,步得那顆心怦怦地直跳。他腦子裡頭一個新的想法是:他那種粗魯無禮的言語行動,很可能會把台德·伽拉德害死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8:24

第36章

  花園澆水管(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掉下來的王冠
  在普通歷史書上,從英國戰役到我們進攻蘇聯這年冬季到春季被看作是一段喘息時間。實際上,在這八個月內,戰爭的軸心轉移了,因為大英帝國作為一個實體已經離開了歷史舞台。
  在一九三九年,這一重大事件還裹藏在時間的屍衣裡,尚未露出端倪。這次大戰的恰當名稱應該是「英帝國霸權繼承戰爭」,因為戰爭真正要解決的問題是:在大英帝國崩潰以及接踵而來的整個歐洲殖民制度解體之後,新的世界秩序將會採取什麼形式?將由誰來統治?
  這一歷史的轉折,這一重大的問題,阿道夫·希特勒都預見到了。他鼓勵並動員德國不顧一切去搶奪這頂掉下來的王冠。我們國家在力量懸殊的鬥爭中所完成的功績,總有一天會在歷史中得到公正的評價,那時候激情已經消失,某些小小的過分行為所造成的污點能夠受到正確看待。而在目前,在歷史家的筆下,好像只有盟國的鬥爭才是英勇的,好像我們德國人都是鋼鐵怪物,不會流血,不會挨凍受餓,因此我們的巨大勝利也都微不足道。正如希特勒所說,勝利的一方在寫歷史。可是,就在他們讚揚自己勉強贏得的勝利時,盟國卻在不知不覺中誇獎了我們。我們國家對抗了全世界工業國家的全部聯合力量(只有虛弱的意大利和遠方窮國日本除外),最後幾乎贏得了這場英帝國的霸權繼承戰爭。
  儘管希特勒犯過軍事上的錯誤——它們多而嚴重,但我內行的判斷仍然是,要不是發生一起歷史上的偶然事件,德國的武裝部隊原可以贏得戰爭並贏得世界帝國的。命運恰好在這個時候產生了他真正的對手,一個甚至比他更狡猾、更無情的政治天才,有更清醒的軍事判斷力和進行工業化戰爭的更好的物質條件。這人就是弗蘭克林·德·羅斯福。
  這個人領導的國家在作戰英勇方面無法同德國人民相比,戰場上一次又一次的實踐最後證明了這一點。可是這無關緊要。這個偉大的管理人操縱這次戰爭的本領是如此高強,以致別的國家都幾乎流盡了鮮血,卻把世界統治權放在一個大銀盤上奉送給他的國家。
  今天困難重重的世界霸主美利堅合眾國,在整個世界大戰中損失的人比德國在五六次大戰役中的任何一次所損耗的都要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陣亡的陸、海、空軍士兵差不多有兩千萬,這些人中間,美國在四年的全球戰爭中所損失的,各條戰線,包括對日作戰在內,一共才大約三十萬人!像這樣幾乎不流血而征服全球,在世界歷史上是空前的。美國人民可以感謝這個謎一樣的、至今還難以捉摸的人物,那個工業世紀的奧古斯都1,荷蘭裔的瘸腿百萬富翁、羅斯福。弗蘭克林·德·羅斯福的征服世界至今還未被認識到。
  1奧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羅馬皇帝。
  在目前有關戰爭的歷史著作中,還未給予他有朝一日將會得到的地位。毫無疑問,這正是他所希望的。這類奧古斯都式統治者曾在歷史上一再出現,戴上謙恭、仁慈、人道主義的普通公民假面具,卻想方設法奪取實際權力。自從奧古斯都大帝以來,從來沒有人能像弗蘭克林·羅斯福那樣做到這一點。甚至奧古斯都也不及他裝得那麼善良,因為在那個時代,基督徒詞表裡「謙恭」、「人道」這類詞彙還沒有流行,偽善不能裝得如此到家。
  羅斯福的本領
  弗蘭克林·德·羅斯福成功地進行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沒有犯過重大的軍事錯誤。自從朱裡斯·凱撒以來,哪個征服世界的霸主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紀錄。他的「無條件投降」的口號曾被不少人認為是個錯誤,包括象戈培爾和艾森豪威爾這樣迥然不同的批評者在內。我不同意這個譴責,以後在適當的地方還要予以反駁。
  我們的宣傳部門說他是猶太人的工具,這自然是胡說八道。羅斯福不曾做過什麼拯救猶太人的事。他知道任何這樣的行動都會得罪國會,並有礙於贏得戰爭的勝利。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基督教人道主義的自由派人士,而在這聰明的外衣下,他卻是歷史上最冷酷無情的謀略家之一。他意識到美國人並不比我們更喜歡猶太人,而這在整個大戰期間從他們的殖民政策上以及埃維昂和百慕大的會議上都得到了充分的證明。在這些會議上,他們乾脆把猶太人丟給命運去支配。
  本書作者並不崇拜羅斯福個人,只是我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要按照戰史的要求把事實記載下來。根據這個要求來進行估價,弗蘭克林·羅斯福確是戰爭的主宰,甚至象阿道夫·希特勒這樣一個有力的、堅強的、出色的人物,到頭來只能作他的陪襯。冒險主義的征服者往往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為他們敵人的統治鋪平道路。冒險家看出了時機,企圖靠單薄的力量去利用它。他幹的是破壞和恐嚇,然後他們冷酷無情的繼承者把他們打垮,在廢墟上進行建設。拿破侖歸根到底不過是讓威靈頓的英國掌權一個世紀。查理十二世除了作為彼得大帝的陪襯,在歷史上並無地位,而阿道夫·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人民除了把英國的繼承權拱手交給羅斯福統治下的美國外,結果什麼也沒有完成。
  羅斯福的困難
  弗蘭克林·羅斯福的問題是,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歷史轉折點,他領導的不是一個尚武的國家;相反地,阿道夫·希特勒卻是。美國人民並不是膽小的,但生活在繁榮的孤立之中,他們一直是現代史上的嬌子。嬌子自然受不了戰場生活的嚴酷。一旦參戰以後,美國人帶著滿裝奢侈品和防身用品的後勤列車作戰,這在德國、蘇聯甚至英國的戰士看來都是可笑的。儘管如此,他們有這樣做的財富和意志。強者可以隨心所欲,愛怎樣打仗就怎樣打仗。
  美國人有打民兵戰爭的傳統。強敵在前,他們就放棄娛樂,拿起武器,外行地、可是勇敢地把仗打完。他們的這種作戰方式在獨立戰爭中形成,在內戰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鞏固。羅斯福瞭解這點。他得先把德國逼入絕境,然後以美國的安全受到威脅為借口,向美國人民提供征服全球的機會。他像蜘蛛一樣耐心等待,通過這一精彩表演最後做到了這一點。但在這之前,他使用了一個間接作戰的絕招,一個在戰史上從未有過的新花招,所謂的《租借法案》。他就是用這辦法奪走了德國兩次已經在望的勝利——對英國和對蘇聯的勝利。
  狡猾的詭計
  到一九四○年底,英國雖在敦刻爾克和空戰中得以倖存,但已快要屈膝。它在這個星球上唯一的生路就是依靠美國。可是《中立法案》眼看要割斷英國人跟養活他們的美國農場和工廠之間的聯繫。英國已經沒有償付穀物和石油的美金,更不用說償付船隻、飛機和槍炮彈藥了,而這些東西,他們自身早已無法生產必要的數量。他們缺少勞力、原料和工廠,再加上空襲,情況更是不斷惡化。
  《中立法案》規定交戰國對美國的物資必須償付美金,運輸自理。這個法案對羅斯福造成的困難比對英國人還要大。英國倒有一條清楚的、聰明的出路:同德國議和。正如本書作者經常指出的,如果英國真的議了和,大英帝國到今天會依舊存在。蘇聯在一線作戰中就會被打垮,而我們在俄國就不會看到張牙舞爪的布爾什維克黨,最壞的形式也不過是和平主義的,解除了武裝的社會民主黨,可是這並不合羅斯福的口味。他不打算讓德國控制歐亞心臟地帶,並與不列顛的海上霸主們結成統治世界的聯盟。
  因此,為了避開《中立法案》,弗蘭克林·羅斯福發明了《租借法案》,這僅僅是一種政策,目的是向英國人——後來還向俄國人——免費供應他們同我們作戰的全部戰爭物資。這一詭計的大膽令人吃驚;這種偽裝非常狡猾。這一史無前例的建議曾使國會震動,並企圖阻撓。紀錄表明羅斯福的猶太顧問們曾費了很大力量使國會通過它,同時也清楚地表明
  這個革命的設想,用薛伍德的話來說,是直接從羅斯福的「叢林似的頭腦」中產生的。
  羅斯福用幾句典型的奧古斯都式的煽動性言詞,用花園澆水管這一著名的比喻,把這計劃兜售給頭腦單純、漫不經心的美國人民。
  他在一次新聞發佈會上說,鄰居的房子著了火,你當然是不會為了出賣或租借給他滅火所需的花園澆水管而同他討價還價。你會高興地先把澆水管借給他,以免大火燒著你自己的房子。等火熄滅後,鄰居會把澆水管還你;萬一損壞了,那時會有足夠的時間再算賬。
  自然,這是無恥而又空洞的廢話。戰艦、戰機、戰爭物資並不是花園澆水管。就是從羅斯福的比喻的字面意義來看,如果你的鄰居的房子起了火,你真正做的是衝過去同他一道滅火。你並不會只把你的澆水管借給他,然後袖手旁觀,看著他拚命救火。這種傻話竟然為美國人全部接受,只能說明羅斯福在治理人民的方法上靈巧得簡直不可思議。在他成功地參加一九四○年的選舉運動以爭取史無前例的第三屆連任時,他在一篇著名的演說中宣稱:「我再一次又再一次又再一次告訴你們,你們的孩子是不會送去參加國外的戰爭的。」他一方面作了這樣明確的保證,一方面卻在急切地等待機會自食其言。同時,他又使用了種種陰謀詭計來反對德國。
  《租借法案》的實際意義
  他不可能——這點他是知道的——用現實主義的詞句把問題提到他的人民面前。那就不啻告訴他們說:「朋友們,這次戰爭不是為了統治我們自己而是為了統治全世界。我們的目的應該是流最少的血來獲得這個統治權。讓我們鼓勵別人去為我們打這次仗。讓我們給他們為了進行戰爭所需的全部東西。我們為什麼要在乎這些呢?在發展生產這些租借物資的工業時,我們也就是在工業上和軍事上為承擔世界的領導責任作好了準備。他們不過要用光我們全部的早期樣品,那些我們可以扔掉的物資,去替我們殺德國人。也許他們會替我們把整個工作都做好,不過我懷疑這點。最後我們會參加進去,不過掃尾工作總是容易做的。我們光靠消耗大量的軍火就可以贏得一次征服世界的勝利,而這些軍用物資,我們可以比全世界加在一起更快地、更大批地生產出來,連一點困難也感覺不到。讓別人去流血,讓我們來統治。」這就是《租借法案》的意義,也就是它所起的作用。
  首先是英國人、接著是俄國人受《租借法案》的引誘繼續進行極端殘酷、幾乎絕望的鬥爭,儘管在同時更容易、更安全、更有利的和平道路一直向他們敞開著。我們有理由認為,在一九四一年底斯大林的戰爭處於最低潮時,當他的陸軍和空軍作為統一的戰鬥編製實質上已不存在而我軍正朝著莫斯科猛攻時,如果不是由於美國在口頭上和供應上——而不是在人力上——的鼓勵,那個卓越的現實主義者是會再一次提出和平建議的。事實是,俄國人民作出了史無前例的流血犧牲,卻把世界霸權從一個盎格魯—撒克遜強國轉到另一個之手。
  而弗蘭克林·羅斯福把事情處理得如此巧妙,使得英國人不得不乞求這種用流血去換取的援助!為了得到一個替羅斯福打仗的機會,他們要感激涕零。在一九四○年十二月八日,丘吉爾給美國總統寫了封非常長的信,這封信在歷史上應該得到比現在更突出的地位。丘吉爾有一次說,他當首相不是為了使帝國瓦解,可是這封信卻使它瓦解了。丘吉爾在這個文件中坦白地講出英國在船隻、飛機、物資和美元等項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要求總統「想方設法」為了共同的事業援助英國。這正是羅斯福坐在輪椅裡不動聲色地等待著的:英國首相書面供認,沒有美國的援助英帝國就要完蛋。不到兩個星期,他向他的顧問們提出了《租借法案》的設想,不到一個月,他又把它提交國會。
  帝國意味著統治和足夠的武裝力量以加強統治。在丘吉爾的信中,他承認他的國家和他的帝國已經沒有力量去加強統治,因而乞求援助。羅斯福馬上答應了。英國作為一個強大的帝國也許已經完蛋,但它依舊是一個有四千萬人口的國家,擁有優秀的海軍和空軍,正在同羅斯福的頭號敵人作戰;何況它還是個出色的海島基地,正好位於歐洲海岸外面,將來可以從那裡進攻德國。因此當務之急是讓它繼續打下去。
  討價還價的作戰方法
  儘管在這個法案中假惺惺地大談什麼租與借,在整個戰爭中美國武器和物資的移交都是贈送的。甚至都沒有保存正式的賬目。總統要求了、國會也賦予他這樣的權力: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向任何地方運送任何數量的武器和戰爭物資。在通過這一法律的時候,國會如果知道把布爾什維克國家也包括在內,準會設法阻撓的。可是當時蘇聯被認為是希特勒的朋友。後來戰爭在東線爆發,羅斯福不同國會商量就把潮水般的物資供給布爾什維克。美國人抱怨說俄國人從來也沒有表示過應有的感謝。俄國人的態度是更為現實的。他們讓自己將近一千一百萬子弟流血犧牲,幫助美國達到了它目前的世界地位,自然會感到他們已經把坦克和飛機的賬全部付清了。
  美國佬喜歡討價還價。《租借法案》就是討價還價的作戰方法。對大公司來說,對千百萬的工人來說,它僅僅意味著經濟繁榮的高漲。由於發行了國防公債,代價毫無痛苦地推遲到了未來。別的人則在實際進行戰鬥和死亡。
  羅斯福和他的顧問們也曾討論過他們所冒的風險,那就是德國會把《租借法案》看作是一個戰爭行動——它確實是戰爭行動——從而正式向美國宣戰。但這正是他所要求的,因此他準備好去冒這個險。美國一定會全國響應,打一次民兵式的戰爭。阿道夫·希特勒雖然對美國沒有什麼瞭解,這一點他倒是懂得的。他在沒有解決蘇聯之前,是不打算同美國作戰的,對蘇作戰的計劃這時已經準備就緒了。因此德國對《租借法案》只說了幾句難聽的話,也就容忍下去,而「民主的軍火庫」卻提供大量的武器和物資幫助英國的財閥和俄國的布爾什維克去摧毀第三帝國——這個在歐洲對抗紅色斯拉夫潮流的最後堡壘。
  英譯者按:關於這次大戰的粗略統計大都是些近似值,有關死亡總數的數字各個材料之間相差很大。美國最終的損失百分率很低卻是一個事實。我們計劃了並進行了那樣一種戰爭,盡可能耗費錢和機器而不耗費人命。馮·隆似乎認為這就表明美國人缺少勇氣。我們不管在哪兒同德國人交手,都有足夠的勇氣打敗他們。這就是我們所需要的全部勇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19:58

第37章

  一月中旬,萊斯裡·斯魯特在奔赴新的工作崗位途中,由於漢莎航空公司一時沒有去柏林的座位,就滯留在里斯本了。他住進了伊什圖裡爾的皇宮飯店——這是里斯本棕櫚成行的海濱勝地,雲集著外交官、逃難的闊佬、納粹秘密警察和其他國家的特務。他尋思著,也許可以利用等飛機票的當兒在這裡瞭解一些情況。實際上,他發現一月裡伊什圖裡爾冷得要命,而且單調無味。這裡德國人倒是多得很,但他們用輕蔑的眼光傲視著飯店裡其他的旅客,總和自己人抱成一團,同誰也不相往來。
  一天下午,他坐在擁擠的旅客休息室裡,用牙磨著煙斗,在翻閱一份瑞士報紙上關於英軍在阿比西尼亞1和北非對意大利作戰中的捷報,總算是一片昏暗中出現的一線微弱的曙光。在這裡,中立國家的報紙是輕易看不到的。葡萄牙報攤上賣的儘是些意大利法西斯和德國納粹的報刊,此外,就是維希2法國出版的幾份空洞貧乏、卑躬屈節得令人作嘔的期刊。英美出版物連影子也不見了。這就像晴雨計那樣清楚地標明戰事進行的情況——至少在葡萄牙統治者的判斷中是如此。一年以前,在里斯本的報攤上,雙方的報紙都買得到。
  1法國城名。是當時法國傀儡政府所在地。
  2即現在的埃塞俄比亞。
  「斯魯特先生!萊斯裡·斯魯特先生!」
  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隨著旅館的一名雙頰微紅的小僮僕走到靠近接待處櫃台的電話機那裡。
  「喂,是萊斯裡嗎?我是奔奇。海濱那老地方怎麼樣呀?」
  小奔克爾·溫德爾·澤爾斯頓和斯魯特在外事學校同過學。如今他在美國駐里斯本公使館裡當二等秘書。
  「奔奇,這裡沒意思透啦。有什麼事嗎?」
  「哦,沒什麼大事。」聽起來澤爾斯頓像是很開心。「只不過我想你曾經向我提起過一個叫娜塔麗·傑斯特羅的姑娘。」
  「對,我提過。她怎麼啦?」
  「一個叫這個名字的姑娘正坐在我辦公桌的對面。」
  「誰?娜塔麗嗎?」
  「想同她談談嗎?她一聽我說你在這裡,就跳到一尺來高。」
  「當然想啦。」
  娜塔麗笑著接過電話。斯魯特聽到那熟稔悅耳的聲音,心怦怦直跳。「喂,斯魯特,」她說。
  「娜塔麗,真是萬萬想不到啊!你在這兒幹什麼?」
  「那麼你呢?」娜塔麗說。「我同你一樣想不到。你怎麼不呆在莫斯科呀?」
  「我在華盛頓耽擱了,然後又在這兒卡住啦。埃倫也跟你一道在這裡嗎?」
  「他在這裡可就好啦。他眼下在錫耶納。」
  「怎麼?你們還沒準備回美國嗎?」
  娜塔麗沉吟了一會兒才回答說:「也準備也沒準備。萊斯裡,趁你在這兒的時候,我能見你一下嗎?」
  「當然!那太好啦!馬上!我進城到使館來。」
  「等等。你住在皇宮飯店,對嗎?我出來找你吧,我寧願那樣。」
  奔奇·澤爾斯頓又接過電話。「喂,萊斯裡,我把她送上公共汽車,半個來鐘頭左右她就到了。如果可以的話,五點鐘我也到皇宮飯店來跟你們碰頭。」
  她仍然喜歡戴那種深色的大帽子。他隔著公共汽車滿是塵土的窗戶看到娜塔麗,她正擠在下車的乘客當中,沿著車廂中間的通道往外移動。娜塔麗朝他跑過來,摟住他,吻他的臉頰。「嘿,我快凍成冰人兒啦。我本可以穿我那件舊海狸大衣來,可是誰會料到里斯本這麼冷,又不見一點兒陽光!絲,海邊這裡更冷,是不是?」風刮得她的帽子直擺動,她用手按住帽子。「我來打量打量你。呃,沒變樣兒!如果有什麼變化,就是看得出你歇過來啦。」
  這些話她說得很快。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炯炯有神,神態異常亢奮。舊日的那股魅力又作起祟來。自從他跟娜塔麗分手以後,幾個月以來他又跟堪薩斯州的一個叫娜拉·傑米遜的姑娘搞起戀愛來。娜拉和這個姑娘一樣,也是高個子,深褐色的頭髮,深色的眼睛。可是除了這些之外,她們倆就像一個是雌鹿、一個是山貓那樣不一樣。娜拉性子溫和,多情;論聰明——已經給一位參議員當了三年秘書;論容貌——她在華盛頓一個半職業性劇團裡扮過主角。她父親搞農業,很有錢。她開著一輛頂篷能折疊的別克牌汽車。她真是個意外發現。斯魯特在認真考慮從莫斯科回來以後跟她結婚。娜拉也十分崇拜他。而且比娜塔麗·傑斯特羅長得漂亮,也容易對付多了。可是這個戴大帽子的猶太姑娘摟住他,嘴唇在他臉上蹭來蹭去。他感到以前嘗過的她那熱戀的回憶象把尖刀似的插過來,娜塔麗的情網又朝他圍上來了。
  他說:「呃,你曉得我是多麼愛慕你。可是看起來你確實有些憔悴。」
  「我怎麼能不憔悴呢?這一路上我可受大罪啦。咱們找個避風的地方吧。皇宮飯店在哪兒?我到過伊什圖裡爾兩趟,可是我認不得路。」
  他挽著娜塔麗的胳膊,一邊走路一邊對她說:「離這兒不遠。告訴我怎麼回事吧!埃倫怎麼沒來?你在這兒幹什麼?」
  「拜倫明天坐潛艇到達。」他驚訝得停住了腳步。她抬頭望了他一眼,摟了摟他的胳膊,然後笑了。她臉上煥發著快樂。「是呀,因此我才在這兒呢。」
  「他念完那個學校了嗎?」
  「聽起來你似乎有點兒驚奇。」
  「我原以為他會覺得太吃力的。」
  「他總算勉強過了關。這是他頭一回的遠程巡弋。他那只潛艇要在這裡停靠,只呆幾天。我估計你一定以為我是個糊塗蟲,可這是他寫信叫我到這兒來和他相會的。所以我就來了。」
  「乖乖,無論你幹什麼我都不會感到吃驚。我還不就是三九年八月你到華沙去見過的那個男人。」
  她笑著又夾了夾他的胳膊。「不錯,那回後來還變成了一次不尋常的旅行。天哪,這兒可真冷。這些棕櫚居然也不枯黃死掉,這倒是個奇跡。你曉得,我以前到里斯本來過兩回。斯魯特,每次我都是狼狽不堪。在這兒感到愉快倒是很奇怪的事。」
  他向娜塔麗問起埃倫·傑斯特羅的情況。她說,國務卿辦公室那封信的效力似乎越來越小。他們發現傑斯特羅的護照過了期,從而使他取得的美國國籍也成了問題,這樣就使他的情況不明確起來。那位駐佛羅倫薩的年輕領事凡·維那克曾為這件事白白奔走了差不多一個月,他答應採取行動,可是一直也沒想出辦法來。後來他病倒了,去法國治療。一晃幾個星期又過去了。現在凡·維那克正和國務院通信,研究怎樣處理他這個問題。她曾從他那裡得到諾言,一定千方百計把事情辦成。她說,最糟糕的是,現在看來這只不過又多暴露一點官場習氣,埃倫本人其實並不急於離開他的別墅。每次往下拖延他都似乎額首稱慶,儘管他也照例表示一番不耐煩。就是這一點使娜塔麗束手無策。他不肯力爭,不肯對領事施加壓力促使問題得到解決,卻從容不迫地寫他那本關於君士坦丁的書,保持他所有的日程和習慣:在檸檬房裡喝咖啡,黃昏時散步,天不亮起床,圍條毯子坐在露台上觀賞日出。他相信英國戰役已經決定了戰爭的勝負,希特勒叫了牌,而且輸了。不久,和平就會通過談判出現。
  「我揣摩這次回意大利畢竟是失策,」她走進旅館時說。
  「有我在他身邊,再舒服沒有了,因而他也就一步也不想挪動了。」
  斯魯特說:「我認為你這次回意大利是對的。他的處境比他意識到的要危險,所以需要有人使勁推他一下。也許咱們兩個人合起來就能把他推出險境。」
  「可你正要去莫斯科呀。」
  「我路途上可以有三十天,我剛用去十天。也許我可以陪你回羅馬。那邊大使館裡我有幾個熟人。」
  「那可太好啦!」娜塔麗在有柱子的旅館休息室中間停下腳步。「酒吧間在哪兒?」
  「在盡那頭,又暗又有啤酒味。那裡簡直成了德國秘密警察的總部了。怎麼,你想喝杯酒嗎?」
  「萊斯裡,我倒寧願喝杯茶,」她的神態閃閃爍爍得出奇。
  「我從早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呢。我剛才就想知道酒吧間在哪兒啦。」
  他把她領到一間窄長的旅客公用房間。這裡,在沙發和扶手椅上,坐滿了喝茶或者喝雞尾酒的人們。進了煙霧騰騰的房間,他們跟在侍者頭兒後邊走,聽到人們用各種語言談著話,其中最普遍的是德語,只有一小簇人在說英語。
  「這簡直成了國際聯盟啦,」當侍者頭兒弓著身子把他們讓到一個擺著一張沙發、兩把椅子的昏暗角落時,娜塔麗說。
  「只不過不少人看來像是猶太人。」
  「他們中間許多人正是猶太人,」斯魯特惆悵地說,「太多啦。」
  娜塔麗喝著茶,一口氣吃了整整一盤糖糕。「我不該這麼吃,可是我真餓壞啦。我已經胖成一幢房子了。在別墅住上半年,我添了十磅。我就成天吃個沒完。」
  「也可能是我有成見,可是我總覺得你真像個愛情女神,只不過由於旅途顯得疲憊了些。」
  「是的,你指的準是我這米洛愛神1式的豐滿的臀部,呃?」她愉快地瞟了他一眼。「我希望拜倫會喜歡臀部。我的臀部倒的確美。」
  1指一八二○年在希臘米洛島上掘出的古代雕塑,現藏巴黎羅浮宮。
  「我並沒留意你的臀部,但你可以相信,拜倫是會喜歡的。我也不真認為你會擔什麼心事。瞧,奔奇·澤爾斯頓來啦。」斯魯特對一個身材瘦小的人揮了揮手,那人正從房門口那邊朝他們走來。「奔奇真是個王子式的人物。」
  「他那小鬍子是世上最神氣不過的了,」娜塔麗說。
  「真是了不起的小鬍子。」
  小鬍子走近了。一頭又粗又濃密的黃褐色頭髮,每根頭髮都油光閃亮,梳得很整齊;下面是一張愉快、紅潤的圓臉,身材瘦小,穿的是齊整漂亮的灰絨衣服。
  斯魯特說:「嘿,奔奇,你來遲了,來不及喝茶啦,可正趕上喝杯酒。」
  澤爾斯頓大聲歎了口氣,坐了下來。「多謝啦。我喝杯雙份加拿大威士忌加水吧。這天氣真討厭,冷得徹骨。娜塔麗,這就是我答應給你弄的單子。」他把一張折疊起來的打印的單子遞給了她。「恐怕你得同意那個想法算是吹了。喏,我沒找到巴祖斯特中校,可是我到處都留下話了。我相信一小時之內他就會打電話到這兒來找我的。」
  斯魯特好奇地斜眼瞥著娜塔麗手裡那張單子,上面開列的是在葡萄牙的外僑申請結婚所需要的文件,一共九項。娜塔麗急切地研究著那張單子,肩頭下垂,目光從斯魯特轉到澤爾斯頓。「哎呀,把這些東西湊齊得花好幾個月呢。」
  「我曾經見過有人花一個月就弄齊了,」澤爾斯頓說,「不過通常得花上六個到八個星期。葡萄牙政府並不特別鼓勵外國人在這兒結婚。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和平時期,我們總打發人去直布羅陀。到了那兒,就像上了潤滑油的閃電一般,一下子就結成婚了。可是如今巖山那邊對外封鎖了。」
  「你打算結婚嗎?」斯魯特問娜塔麗。
  這乾巴巴的語調把她問得臉紅了。「這是拜倫寫信要我辦的許多事情中間的一樁。我想不妨打聽一下。顯然這是辦不到的。反正我也不覺得這個主意怎麼高明。」
  「巴祖斯特中校是什麼人?」斯魯特說。
  澤爾斯頓說:「是咱們的海軍武官。他曉得潛艇到達的準確時間。」侍者這時把威士忌放在他面前,他一仰脖子喝了一半。然後,他用兩個食指精心地往下順了順小鬍子,帶著怨恨的神情望了望房間的四周。「天哪,里斯本真叫人毛骨悚然。四萬亡命者都拚死拚活地想逃出網去。這裡大部分人的臉我都在使館裡見過。」澤爾斯頓轉身對斯魯特說:「當年你我進外事學校的時候,指望干的可不是這個。」
  「奔奇,你最好去掉你那教友派的良心,不然的話,你真非垮不可。你別忘了:這並不是咱們幹的,這是德國人幹的。」
  「也不盡然。在這件事開始之前,我從來沒怎麼思考過咱們的移民法。那些條款既有害又愚蠢。」奔奇又喝了口酒,咳了咳,臉變得紫紅了。「四萬人。四萬!假設全讓他們入境,那又有什麼關係?憑良心說,在蒙大拿或者北達科他的廣闊荒原上,四萬人算得了什麼?他們說不定還會帶來好處呢!」
  「可是他們並不會去荒原呵。他們一定都會擠在大城市裡,那裡已經存在著失業問題啦。」
  澤爾斯頓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萊斯裡,你別也來向我胡扯那套陳詞濫調。我自己成天象只鸚鵡似的老重複這一套就很夠了。他們哪裡都肯去,這你是知道的。就是讓他們立下字據去死谷住上一輩子,他們也會幹的。咱們的法律就是不合乎人道。當初美國難道不是作為歐洲暴政的避難所而創建的嗎?」
  斯魯特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留心地望了望左近的人們——四個上年紀的男人正用法語爭辯著什麼。他說:「好,我並不打算替移民法辯護,可是你怎麼去劃那槓槓呢?還是你主張無限制地接納移民?誰想入境就都讓入境?那樣一來,南歐和東歐就會全空了。這些移民就會使咱們的經濟氾濫成災,帶來飢餓,然後醞釀、沸騰起一場革命。東方人怎麼辦呢?你是不是想把西方的堤壩拆除?那樣,不出十年,美國就會成為中國的一個大郊區。」
  娜塔麗朝著整個房間做了個手勢說:「他所談的是里斯本這些從德國人手裡逃出來的少數難民。僅此而已。」
  「還沒有逃出,」澤爾斯頓說。「德國人一夜之間就可以佔領葡萄牙。」
  「我想談的是你如果想修改移民法——尤其想修改得對猶太人有利,」斯魯特說,「國會裡會發生多麼激烈的爭論。誰也不想再增加來自猶太人方面的競爭。他們精力太旺盛,也太機靈。娜塔麗,不管你樂不樂意,這總是事實。」
  「咱們大可以收容歐洲所有的猶太人——全部五百萬猶太人。那樣,咱們的日子只會更好一些,」澤爾斯頓說。「還記得羅斯金1說過的話嗎?他說:『財富就是生命。』如果那話說得太簡單了一些,那麼說財富就是頭腦總一點不假吧。」他把身子朝娜塔麗歪了歪,聲音放低了些說:「如果你想見識一下德國秘密警察在葡萄牙的頭子,走進來的那個就是。同他一道進來的是德國大使。他風度很好——我說的是大使。我的妻子很喜歡他。」
  1約翰·羅斯金(1819—1900)、英國作家及藝術評論家。
  娜塔麗盯了一眼:「是那個有傷疤的嗎?」
  「不是。那個人我不認得,雖然我常常見到他。我看他准也是個德國秘密警察。大使是那個穿灰色便服的。」
  這三個人坐得離他們不遠。那個侍者頭兒來回張羅著,熱切地咧嘴笑著,記下他們所要的飲料。
  「看起來他們多平常啊,」娜塔麗說。
  「德國人是很平常的,」斯魯特說。「說來有些可怕,老實說,他們可真像美國人。」
  娜塔麗憂形於色地說:「坐在他們鄰桌的那些人顯然是猶太人。和德國秘密警察並排坐著,還飲酒說笑,真叫人不寒而慄!」
  澤爾斯頓說:「我認得他們。他們是從比利時買通了路子逃出來的。他們至今還不相信買不通去美國的路子。這裡的猶太人大部分都給刮得一個錢也沒有了。可是也有幾個像他們這號的。這些人每晚都去賭場,大嚷大叫的。他們是落網之魚,可還在歡蹦亂跳,趁著還有點水的當兒,樂一天是一天。」澤爾斯頓把酒喝乾,理了理小鬍子,然後把杯子朝侍者晃了晃。「再給我來一杯。今天接見的來訪者有些真叫人頭痛。眼下里斯本是個既叫人傷心又可怕的地方。我已經把調職的申請交上去了。問題是我等不等批准。也許我就乾脆辭職不幹了。我從來也沒像今天這麼羨慕過有個闊爸爸的人。」斯魯特對娜塔麗說:「我請你吃晚飯,可以嗎?」
  「好的,我高興極啦。」
  「你呢,奔奇?一道去吃吧。咱們都先上樓到我房裡去一下。我想換換襯衫什麼的。」
  「不啦,晚飯我有約會。我就在這兒陪娜塔麗再坐一會兒,喝完我這杯酒。我已經給巴祖斯特留下了話,叫他來電話到這兒找我。」斯魯特站起來說:「那麼就多謝你幫我的忙啦。」
  「對於不需要我幫什麼忙的人,我是能幫得十分出色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0:23

  斯魯特告訴娜塔麗他房間的號碼之後,就走了。後來,她在他房門的側柱上看到一張用鉛筆寫的條子:「娜:房門未鎖。」她走進一間寬大的起居室,從有鐵欄杆的長陽台望出去,看見一片紫紅色的海。房間裡擺滿了古老而沉重的描金和綠色傢具、金色的布幃幔、鑲金的鏡子和一些黑糊糊的巨幅古畫。斯魯特一邊衝著淋浴,一邊輕聲唱著,娜塔麗隔著敞開的寢室朝他嚷了一聲:「嗨,我來啦。」
  水龍頭關上了。不一會兒,斯魯特穿著一件花格子呢的浴衣出來了,一面用毛巾擦著頭。「我這個公寓怎麼樣?夠得上印度酋長的行宮吧,呃?這原本是使館替一位石油大亨訂下的。可是他沒露面。我包了一個星期。」
  「好極啦,」她使勁往椅子上一靠。
  「怎麼啦?」
  「巴祖斯特終於來了電話。勃拉尼的潛艇改了航線,開往直布羅陀,根本不靠里斯本啦。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任何說明。」
  「原來這樣!哎,真不幸。也許你可以到直布羅陀會他去。」
  「澤爾斯頓不那麼想,不過,他明天早晨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到英國大使館去打聽個明白。他真肯幫忙,尤其看來他顯然認為我是個傻瓜。沒疑問,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她抬起頭來,帶著一副不服氣的懊惱神色望著他——這神態是他所熟悉的,很迷人——然後摘下帽子,使勁把頭髮往後甩了甩。
  「你對他究竟說了些什麼關於勃拉尼的話?還說了我些什麼?他瞭解的似乎很不少!」
  「嗯,有一晚我們喝得太多了些,我就倚在他肩頭上哭訴起我在戀愛生活中的悲劇來。你放心,關於拜倫,我說的都是好話,我體諒他。」
  她隱隱帶著些惡意說:「我敢說你會那樣的。喂,你這個排場可真不小,會叫你破產的。」
  「就我在這兒的幾天來說,還不至於。」
  「至於我呢?我把行李撂在市裡一個跳蚤洞裡了。我跟從鹿特丹來的一位可憐的猶太老太婆合住一個房間。她丈夫在巴黎從火車上被抓走了。從星期天起,我還沒洗過一次淋浴呢。」
  「瞧,為什麼不搬到這兒來?我這裡還有個專給隨身女僕住的房間。我到那兒睡去。你瞧這張床,簡直是個足球場。你睡在這兒吧。」
  「不成。聽著,斯魯特,如果我去得成直布羅陀,我就同拜倫結婚。他希望這樣。」正照著一面周圍鑲著吹喇叭的鍍金小天使的鏡子梳頭髮的斯魯特停下手來,用痛苦和將信將疑的眼光望了她一眼。她慌裡慌張地講下去。「我知道這聽起來似乎輕率、荒唐,」她眼睛突然發亮,笑著說:「可是,事實上我本人願意這麼做。」
  「那麼,娜塔麗,我想我應該向你祝賀。天曉得我是多麼願你幸福。」
  「啊,我知道你的心意,斯魯特。不必告訴我這事兒實在太離奇。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我愛拜倫。」
  「哦,反正這房間任你使用。這裡晚飯開得晚。你洗個淋浴吧。」
  「然後再爬進我原來穿的舊襯衣裡去?」娜塔麗搖搖頭,似乎在尋思。「我看見樓下有個鋪子。瞧瞧里斯本可以向我這個大個兒姑娘提供些什麼貨色吧。」
  不久她夾著一個盒子回來了,神情有些詭秘。「你真心實意請我來住嗎?我買了一大堆東西。這也許就是我的嫁妝。半小時的快速購置。他們這些貨都是從塞維利亞來的,價錢便宜,而且正合我的口味。拜倫萬一能來,準會喜歡得連眼珠子都蹦出來的。」
  「你手頭缺錢用嗎?」
  「親愛的,我還有的是呢。這倒是住在錫耶納山上什麼也沒有可買的好處。埃倫按月準時給我工資,錢就越積越多。真的,我可以住在你這兒嗎?今兒晚上我真討厭再回城裡去了。我害怕那個可憐的老太婆。」
  「我已經說過,這房間是你的啦。」
  「我可不能登記。」
  「放心好了。」
  「好吧,」她用兩隻胳膊捧著那只匣子,走到寢室門口又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她那深情、詭秘的眼色震動了這位外交官。「別人會誤會咱們的,會不會呢,斯魯特?」
  「我沒有什麼可誤會的。叫人莫測高深的是你。」
  「你以前可不曾認為我是莫測高深的。」
  「我以為我把你看透了。我現在正為著自己的過於簡單化而付著高得出奇的代價。」
  「你以前是個自私自利的傻瓜。我很喜歡你。」
  「謝謝你,傑斯特羅,洗你的淋浴去吧。」
  第二天早晨,套房門口一陣響聲把斯魯特吵醒了。他繫著浴衣的帶子,打著呵欠從那個小小的女僕房間走出來,眨了眨眼睛。娜塔麗穿著一件令人目眩的白呢子衣服,繫著一條配了金扣環的紅色寬腰帶,正坐在耀眼的陽光下,望著侍者在一張底下裝有輪子的桌子上細心佈置早餐。「啊,嗨,」她說,愉快地微笑著,一面撫摸著她那精心梳理過的頭髮。「我不知道你要不要起床。我已經替你要了份雞蛋——萬一你起來的話。這兒什麼都那麼便宜,供應那麼充足!」
  「我刷完牙就來陪你一道吃。你已經打扮好啦!什麼時候醒的?」
  「我醒了好幾個鐘頭啦。照約定時間,我是應該今天十一點在這裡的酒吧間等拜倫的。這是原來的計劃。」
  斯魯特揉了揉眼睛,瞥了她一眼。「你是怎麼回事?他的潛艇正開往直布羅陀呢。」
  「那是那個叫巴祖斯特的人說的。要是他弄錯了呢?」
  「娜塔麗,他是海軍武官哪。」
  「我知道。」
  斯魯特搖了搖頭,做個請她用早餐的手勢,就座開了房間。不一會兒,他穿著襯衣、鬆緊褲和便鞋回來了,看到娜塔麗吃得正香呢。她朝他咧嘴笑了笑。「親愛的,可別見怪,我貪吃得像隻豬咐。有了陽光可真大不相同,而且還有咖啡!我感到痛快極啦!」
  他坐下來,剖開一隻熟透了的西班牙甜瓜。「乖乖,難道你真以為今天十一點拜倫·亨利準會在這家旅館的酒吧間出現嗎?光憑你的意志?」
  「但是,海軍信號也會像別的信號一樣弄混的,你說會嗎?我反正準備在那兒等他。」
  「這真是荒唐無稽,但也正符合你的性格。」
  「你喜歡我這件衣服嗎?我昨天買的——就從那家鋪子的櫥窗裡挑的。」
  「很合你的身材。」
  她不斷地看表。「好,祝我走運吧,」她把餐巾朝桌上一丟,最後說:「我走啦。」
  「你打算坐在那個酒吧間,像尊石像般的等一整天?」
  「萊斯裡,別生我的氣。」
  「我沒生氣。我只是想計劃一下時間。」
  「當然,如果到中午左右他還不照面,下一步我就得打聽怎麼去直布羅陀了。」
  「我打個電話問問奔奇,中午我再下樓來。」
  「那就勞駕啦。多謝你,萊斯裡,多謝你幫的一切忙。那張床太舒服了。我幾個月睡得都沒這麼好過。」
  她說這話時怎麼也不能把她臉上的那種惡作劇完全掩飾起來,然後淡漠地揮了揮手就走了。斯魯特想,很清楚,她是在拿他的狼狽尋開心。形勢變了,他得隱忍著,直到他能重新奪回主動權。
  他判斷他的機會就在眼前。萊斯裡決心充分利用這次的邂逅。他不能理解娜塔麗為什麼這麼死心踏地要把她的一生浪費在拜倫·亨利身上。他以前那麼對待這位了不起的姑娘,確是犯下了可怕的錯誤,他現在很想挽救過來。斯魯特懂得,一個離了婚的男人偶然又跟他仍舊愛著的前妻相遇,心裡會有什麼樣的感覺。舊日的爭吵和新的禮數在他們之間形成一道鴻溝——就是這道鴻溝在起作用,使他昨晚沒能睡到那張大床上去。然而在這一切下面,他們倆在感情上卻有極深的聯繫。倘若不是由於娜塔麗對那個古怪的瘦猴亨利偶然發生狂戀,他相信他們這時早已回到彼此的懷抱中,很可能已經結了婚。他老實認為自己更配得上她,對她也更為合適。
  他盤算著:娜塔麗也許在里斯本流連一陣,她的意志是不屈不撓的,然而直布羅陀她多半是去不成的。她還得回意大利去。那樣,他就陪她回錫耶納,把埃倫·傑斯特羅撬動了,然後送他們回國。如果必要,他就給華盛頓拍個電報,請求把路程假延長一下。假如在這麼長一段時間還不能把娜塔麗爭取回來,那他就不幸過高地估計了自己以及他們之間的緣分了。他畢竟是她第一次愛上的那個男人。斯魯特相信沒有女人會真正戀記第一個得到過她的男人,這個男人永遠也不會從她的內心深處完全排除出去。他從從容容地吃完早餐,然後給澤爾斯頓打電話。「奔奇,早安。關於娜塔麗去直布羅陀的事,你打聽出什麼消息沒有?」
  「萊斯,用不著啦。潛艇已經在這兒啦。」
  斯魯特很少接到過比這更壞的消息。然而他在聲調裡盡量抑制住任何感情。「到啦?怎麼回事呀?」
  「不知道。它天亮時進港的。眼下正泊在河的下流,靠近海關。」
  「那麼巴祖斯特究竟怎麼說的呀?」
  「他也正莫名其妙呢。一會兒他要找那個艇長談談去。曾經有命令要那只潛艇開往直布羅陀。」
  「它在這兒停多少日子?」
  「原定三天,」澤爾斯頓的語氣變得有些戲謔了。「萊斯,時運不佳啊。姑娘確實了不起。我要是你的話,這三天先咬住牙,然後再看形勢。」斯魯特出於自我辯護,神態自若地說:「是呀,她不壞。不過,以前可比現在漂亮多啦。」他換上衣服,趕快跑下樓去。在那昏暗的酒吧間裡,只有四、五個德國人。他們轉過一張張多疑的臉看他。斯魯特大踏步地從旅客休息室走過。
  「喂,斯魯特,回頭瞧瞧!」娜塔麗的聲音像一串快樂的銀鈴在響。她正和拜倫坐在一張綠絲絨沙發上,被一株種在盆裡的棕櫚半掩著。在他們面前的咖啡桌上放著一隻打開了的公事包,旁邊是一疊文件。這姑娘雙頰紅紅的,眼睛發亮,整個面部都亢奮得放著異彩。拜倫·亨利跳起身來和他握手。看來他還是老樣子,甚至斯魯特第一次在錫耶納見到他懶洋洋地倚著一堵牆時所穿的那件斜紋軟呢上衣也沒改樣子。
  斯魯特說:「呃,來啦!娜塔麗沒告訴你我們接到了些錯誤的消息嗎?」
  拜倫笑了。「嚴格說來,消息沒有錯。不過,反正還是來到這兒啦。」他用眼光掃了一下休息室。「喂,這裡有一股奇怪的柏林氣味。到處是德國人!」
  「親愛的,他們成群成伙的。關於任何事情都不要說任何話。」娜塔麗一面心情激動地翻著那疊文件,一面拽著拜倫的手說。「我找不到你的居留證啊!」
  「和你的夾在一起了。」
  「這麼說來,他什麼都弄到了,」娜塔麗大聲對斯魯特說。
  「一切都齊備了。照規章要求的,全齊了,譯成了葡萄牙文,也經公證人簽署了,公證人的印章也經葡萄牙領事驗訖。一件不短缺。」拜倫仍舊坐到她身旁,她把手插到他那濃密的頭髮裡,猛地一拽。「我原以為你在搞文件上頭一塌糊塗呢,你這傢伙!你怎麼弄得這麼齊全!」
  斯魯特說:「你們確實有把握一樣不缺嗎?我從來沒看到
  過像這裡這麼嚴的規章。我來替你們把那套東西查點一下吧。」
  「萊斯裡,那就太好啦。你肯嗎?」娜塔麗說著,在沙發上替他讓出位子,跑後把那疊文件和澤爾斯頓交給她的那張單子遞給斯魯特。單子邊上一項項都用紅墨水劃著核對的記號。
  「你怎麼把這些湊齊的?」斯魯特說,開始查點文件。
  拜倫解釋說,他一聽說潛艇計劃要開到里斯本,就請了四天急事假,飛到華盛頓向葡萄牙大使館瞭解關於結婚的規定。原來那裡的葡萄牙海軍武官德·愛賽蓋上校是他在柏林時候的一個朋友,曾在網球雙打中跟他合作過,對手是他的父親和瑞典武官。德·愛賽蓋立刻替他著手進行。「這些傢伙如果真正動起來,幾天之內能做到的真是驚人!」拜倫說。
  「有些文件是我想法弄到的,但是最不好弄的,都是葡萄牙領事給弄到的。」
  「外事工作到處都是這樣,」斯魯特說,一邊有條不紊地翻著一個接一個的文件,同時望著那張核對的單子。「命運的車輪不是象冰川那樣緩緩移動,就是快得連它馳過的影子也看不見。反正,拜倫,我老實認為你,或者那位葡萄牙上校,或者你們倆辦成功了。看來文件是應有盡有了。」
  「你同我結婚嗎?」拜倫非常嚴肅地問。娜塔麗說:「對天起誓,當然羅。」
  他們迸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斯魯特憂鬱地輕輕笑了一聲,把文件放回夾子裡——拜倫在上面用齊整的正楷標著紅字:「結婚」。「我來打個電話給澤爾斯頓,問問你們下一步該做些什麼好不好?拜倫,這個澤爾斯頓是我在使館裡的一位朋友。」
  拜倫·亨利慢條斯理地、十分感激地微笑著。斯魯特不能不看到那副笑容是多麼動人。「你肯嗎?太謝謝啦。眼下我頭腦不大清楚。」
  「不清楚?整個說來,我敢說你做得頭頭是道。」
  過幾分鐘斯魯特走回來時,他看到他倆握著手坐在沙發上,彼此用愛慕的眼神對望著,同時都在說著話。他躊躇了一下,然後走近他們說:「對不起,出了點兒問題。」
  娜塔麗抬起頭來看他,有些震驚,皺了皺眉頭說:「又怎麼啦?」
  「奔奇聽說你們所辦到的,認輸了,拜倫,他佩服得簡直五體投地。他任憑你們吩咐,很樂意幫忙。但是他實在不知道怎樣來幫你們對付那項必須在婚禮舉行前十二天公佈預告的規定。另外,外交部還得核對領事的簽字,他說那一般需要一個星期。所以……」斯魯特聳了聳肩,把文件夾子又放回桌上。
  「對,這兩個問題德·愛賽蓋全提到過,」拜倫說。「他認為這些可以通融。今天早晨到這兒來的路上,我先去了趟海軍部,把一封信交給了他叔叔。他叔叔在海軍部裡是個准將一類的官兒。他只能講葡萄牙語,但是對我非常友好。我想他現在正在解決這些難題呢。已經約好我一點鐘再到海軍部去。澤爾斯頓先生能在那兒跟我們碰頭嗎?那就真幫忙了。」
  斯魯特的目光從拜倫轉到娜塔麗身上,她正有趣地扭動著嘴巴。她仍把拜倫的手握在她的膝上。「我再給他回個電話問問他。你事先的確什麼都想到了。」
  「是呀,我是非辦成這件事情不可的。」
  奔克爾·澤爾斯頓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在電話上答應一點鐘在海軍大樓和他們碰頭。「喂,萊斯裡,我彷彿記得你說過這位少尉又懶又沒頭腦。這檔子事他可組織得像一場閃擊戰。」
  「出我意料之外。」
  「我同情你。」
  「嗯,奔奇,別說啦,一點鐘見。」
  「你也去嗎?」
  「對,我去。」
  「你可真有受罪的癮。」
  一個穿藍色海軍制服的高個子倚在旅館門外一輛汽車的擋板上,抽著一支又黑又粗的雪茄。「嗨,勃拉尼,演習開始了嗎?」
  「開始啦。」拜倫把他的副艇長埃斯特上尉介紹給娜塔麗和斯魯特。埃斯特那雙淺藍色的小眼睛以犀利而頗有些貪婪的目光把姑娘打量了一番。他比拜倫魁梧些,個兒也大些,濃密、捲曲、金黃色的頭髮一直長到前額低處,臉長長的,由於嘴角朝上翹,顯得親切和藹;然而那是一張閉得很緊的、倔強固執的嘴。「喂,娜塔麗,勃拉尼成天瞅著發呆的那張照片其實比你本人差多啦。都上來吧。勃拉尼,我給艇長打電話了,告訴他你已經取得了聯繫。潛艇停靠期間,你不值班啦。」
  「『夫人』,那太好啦。多謝啦。」娜塔麗怕是自己聽錯了,重複說了聲:「夫人?」
  副艇長的微笑略顯出點疲憊。「這是我在軍事學院一年級的時候他們給起的。既然我姓埃斯特,這個外號大概是跑不掉的1。娜塔麗,我的名字叫卡塔爾,你儘管直呼吧。」
  1埃斯特夫人是一個嫁給英國貴族的美國女人,英國下議院第一個女議員,是三十至四十年代英美政界的活躍人物。
  在開往城裡的路上,兩個潛艇軍官就描述起「S—45號」在離里斯本一百五十英里時,本已得到開往直布羅陀的命令。艇長知道拜倫的計劃,表示了遺憾,但他仍然吩咐把航線往南移。然而過了不到一小時,艇長接到報告說,二號主機垮了,前艙的電槽放出過多的氧氣,蒸化器底部也起了鹼,這隻老潛艇週身都患著失調症,需要在里斯本緊急停靠兩三天,進行檢修。把這個報告交給艇長的埃斯特表示了自己的意見,認為往直布羅陀開要擔風險,他的意見得到了輪機長的支持。所有這一切都是一本正經地報告的,艇長也是一本正經地採納副艇長的建議而把航向改到里斯本的。
  「你們這麼搞怎麼保得住不受處分?」斯魯特說。「你們不會都被送到軍事法庭去嗎?」
  「誰也沒撒一句謊,」埃斯特帶著一副天真的笑容說。「我們有機器運行狀況的記錄為憑。這些超齡的潛艇一直就這麼氣喘吁吁地掙扎著,幾乎任何時候都可以根據它的狀況宣佈報廢。改開里斯本的決定做得非常穩妥、非常正確呢。」
  娜塔麗對拜倫說:「那麼你們就乘這樣超齡的破傢伙潛到海底去嗎?」
  「可是,娜塔麗,『S—45號』已經潛海四千七百二十三次了,它總還能再潛幾趟吧!」
  「往海底潛算不得什麼,」埃斯特「夫人」說。「你只要一拉閘,它就潛下去了。再一開氣管,它又浮上來了。使這個老傢伙吃力的是從這裡開到那裡。可是我們總能對付。順便提一下:婚禮完成後,請大家到艇上玩玩去。」
  「我?到一隻潛艇上!」娜塔麗把裙子緊緊地往大腿下邊掖了掖。
  「艇長要向你們祝賀。你知道,為了來里斯本,他是幫了忙的。」
  「等會兒再看吧,」娜塔麗說。「斯魯特!你是成心想叫我們都撞個頭破血流嗎?」
  「對不起,那輛卡車也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斯魯特一面說,一面把車開回凹凸不平的路上去。他開得太快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0:35

  奔克爾·澤爾斯頓在海軍部門外的陽光下握了握亨利少尉的手,好奇地仔細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我很高興見到一位有本事把什麼都辦成了的精明人。」
  「事情還沒辦成呢,先生,還差得遠哪。多謝您主動提議來解救我們。」
  「來吧,看看事情怎麼進展。你那邊的後台可真硬。這位德·愛賽蓋似乎是海軍作戰部副部長。」
  從這位德·愛賽蓋的一間間接待室、他辦公室門前配備的武裝衛兵之多、辦公室本身的寬大、傢具的華麗和他的制服上的金色穗帶和勳章的燦爛來判斷,他的職位一定相當高。他身材矮小,膚色棕黑,拉丁族的臉長得很嚴峻,濃密的頭髮兩鬢已經開始花白。他直直地站在那裡,和大家一一握手,用高雅的風度對他們做出歡迎的手勢。他朝娜塔麗深深鞠了一躬,深色的眼睛裡閃現了仰慕的神色。隨後他拿出公事公辦的姿態,嘰裡哇啦地用葡萄牙語對澤爾斯頓飛快地講起來。
  「他說,這類事兒需要時間,」澤爾斯頓傳達了他的大意。
  「他很想請大家吃頓午飯。」
  拜倫朝娜塔麗瞥了一眼,然後說:「他很客氣。可是他知不知道我們總共只有三天?」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催他,」澤爾斯頓咕噥說。
  「請把我這句話翻給他聽。」
  「好吧。」
  這位葡萄牙官員嚴肅地聽著澤爾斯頓說的話。他的目光一直在拜倫身上。他用嘴邊的皺紋和那陰沉的臉上閃過的一道風趣,表示他理解一個年輕戀人的焦急。他轉過身來,突然朝著坐在一張小桌跟前的助手吩咐了一下——那位助手身上被掛的金色穗帶僅少於他本人。助手馬上站起來,走出房門。過了靜寂無聲的片刻,他捧著一束紅玫瑰回來了。他把花束遞給德·愛賽蓋,德·愛賽蓋又把花束遞給娜塔麗·傑斯特羅,向她鞠了個躬,說了幾句聽來十分優美的話。
  澤爾斯頓翻譯道:「在這玫瑰花上的露珠未干之前,你們二位就已成為夫妻了。」
  「哎呀,那太美啦!多謝您!」娜塔麗的聲音有些發抖了。她捧著花束,環顧著大家,神色忸怩地說:「你們知道,我現在開始相信了,剛剛第一次相信。」
  「夫人,演習開始了,」埃斯特上尉說,「如果想取消,得馬上下命令。」
  「取消?」她挽住拜倫的胳膊,「沒的事。開炮!」
  「嗨,不愧為一位海軍的妻子,」埃斯特上尉說。
  德·愛賽蓋十分留心地想聽懂他們之間的這段談話。他請澤爾斯頓替他翻出來。他大聲笑了,握住娜塔麗的手吻了吻。
  「來吧,」他用英語說,「吃頓便飯。」
  午餐時間拖得很長,菜餚精美,地點在一家飯館裡,那裡風景絕佳,可以眺望里斯本的群山和閃閃發光的寬闊河流,很像從舊金山所望見的那種一覽無餘的全景。准將似乎一點也不忙。澤爾斯頓不斷地看表,他知道大部分政府機關四點半或者五點就關門了。三點鐘,德·愛賽蓋漫不經心地說,也許他們該去看看這件小事辦得怎樣了。他們坐上一輛梅塞德斯牌黑色大轎車,開始旋風般巡遊起一系列辦公大樓。澤爾斯頓試著向他們解釋正在進行著什麼,可是過一會兒,他放棄了,因為連他自己也沒把握。准將忽而一個人下車幾分鐘,忽而又在澤爾斯頓陪同下,領著這對夫婦去簽些什麼表格或文件。總有個官員等在大門口向他們致意,然後領他們穿過擁擠的接待室,來到一些古老的、滿是塵埃的內部辦公室;那裡,總有年老、肥胖、臉色蒼白的部室官長窘迫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德·愛賽蓋鞠躬。
  大約兩小時以後,他們來到澤爾斯頓所熟悉的一間辦公室,那是民間登記婚姻的地方。辦公室這時已下了班,窗簾拉下來了。黑色轎車一停下來,一個窗簾馬上拉起來,大門也打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穿著棕色罩衫、下巴上汗毛挺重的老太婆領著他們穿過幾個黑魆魆的空房間,來到一間明亮地點著枝形吊燈的內部辦公室。一張古老的書桌後面坐著一個膚色棕黑、蛙形臉龐的人。他戴著金邊眼鏡,嘴裡有幾顆金牙,手上戴著三隻大金戒指,正在那裡翻著文件。他朝他們笑了笑,然後用葡萄牙語和澤爾斯頓談了起來。澤爾斯頓把他提的問題翻譯過來。那人用一支斑斑點點的鋼筆在拜倫的那許多文件上潦草地寫著,同時不斷地蓋著圖章。娜塔麗和拜倫以及他們的兩個證人——埃斯特和斯魯特——不停地簽著名。過一會兒,那人站了起來,帶著猥褻的、閃著金牙的微笑,先向娜塔麗然後向拜倫伸出手來,用蹩腳的英語說著:「祝你們幸福。」
  「這是怎麼回事?」娜塔麗說。
  「還用問,你們結成夫妻啦,」澤爾斯頓說。「祝賀你們!」
  「我們結婚啦?已經?什麼時候結的婚?我可沒留意。」
  「在一道手續上,就是剛才你們倆在那綠本子上簽字的時候,那就是啦。」
  「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拜倫說:「我也記不起了。反正我相信你的話。『夫人』,把戒指拿給我吧。」
  埃斯特把戒指遞到他手裡。他們那黃澄澄的箍兒套在娜塔麗的指頭上,把她摟到懷裡,吻了她。這時,澤爾斯頓告訴德·愛賽蓋這對夫婦竟然沒留意自己結婚的時刻,這位葡萄牙官員笑了。當澤爾斯頓向他解釋美國吻新娘的風俗時,他又笑了。娜塔麗要德·愛賽蓋第一個吻她。這位年邁的貴族格外高興地在她的嘴唇上執行了這一特權,然後彬彬有禮地和大家一一握手,離去了。拜倫拾掇起他那一疊文件,交了費。
  斯魯特是最後吻她的人。娜塔麗躊躇了一下,直直地望著他說:「呃,老斯魯特,我似乎已經辦成了,是不是?祝福我吧。」
  「啊,當然,當然要祝福你,傑斯特羅,你是知道的。」
  她讓他在嘴上冷冰冰地、短促地吻了一下,把另一隻閒著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
  他們出現在傍晚金黃色的陽光裡時,那輛黑色轎車已經開走了。辦公室的大門在他們走出來之後馬上關上了。斯魯特覺得有點什麼鬆散的顆粒塞到他手裡,原來是一把米。埃斯特咧了咧那冷冰冰的薄嘴唇,作了個怪笑,又眨了眨一隻銳利的藍眼睛。埃斯特發了個信號,三個人就都把米朝這對新婚夫婦灑來。
  娜塔麗拂掉衣服上的米,又用手指關節拭了拭眼睛。「這麼一來,婚禮可正式了!底下該做什麼啦?」
  「要是你不懂的話,」埃斯特「夫人」說,「拜倫可得趕緊詳詳細細地給你解釋一番。」說得娜塔麗張口結舌,臉羞得像塊紅磚。「哎呀,勃拉尼,這是個什麼人物?」
  「『夫人』潛在海底的時間太長了,」拜倫說,「他感到不大容易把頭腦提到海面水平。」
  「結婚生活是神聖的,美好的,」埃斯特「夫人」說,「可是在你們開始之前,咱們先去拜訪老『S—45號』一會兒怎麼樣?艇長似乎在那裡等著咱們哪。」
  「當然羅,當然羅,」娜塔麗趕快說。「我要去看看『S—45號』,非常想看它。咱們一定得去。」
  「你想過去完之後你們上哪兒嗎?」萊斯裡·斯魯特乾巴巴地問了這麼一句。
  拜倫說:「哦,我估計總可以有個地方——象旅館什麼的。」
  「里斯本都快擠破啦。」斯魯特說。
  「天哪,確實是這樣。我一直沒想到這個問題,」娜塔麗說。
  「幹嘛不住到我那兒去?」萊斯裡·斯魯特說。「那是一套我生平見到的真正算得上度蜜月的房間。」
  娜塔麗看來非常驚訝。她望了拜倫一眼。「你這番意思太美了,斯魯特,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忍那麼辦。」
  「我們會找到個地方的,」拜倫搖著頭說。
  「啊,可是他那個地方就像出自《天方夜譚》似的,」娜塔麗漫不經心地這麼加上一句。「昨兒晚上我在那兒喝過一次酒。老斯魯特·你真肯幫我們這個忙嗎?」
  「萊斯裡可以住到我那兒去,」澤爾斯頓說,「一點兒問題也沒有。萊斯裡,等會兒到使館找我去。我得馬上趕到那裡去。」
  「那麼一切都安排停當了,」斯魯特說,「趁你們倆訪問潛艇的當兒,我回趟旅館,搬出來。」
  「天保佑你!謝謝了。我的行李呢?」娜塔麗心情紛亂地說著。「喔,還在羅森太太那個房間裡哪。也許我應該去取一下。不啦,我還有東西往裡頭放呢,等下再取吧。謝謝你,斯魯特;還有你,奔奇。謝謝你們幫的一切忙。」
  斯魯特朝著一輛過路的出租汽車打了個招呼。「祝你們幸福!」
  娜塔麗看到潛艇那麼小,樣子那麼難看,渾身是銹,不覺吃了一驚。「好傢伙!」他們剛下出租汽車,當起重機正在他們頭上擺動時,她就在那叮噹、吱吱聲中嚷道。「那就是『S—45號』嗎?勃拉尼,真的,你坐這個傢伙潛到水下,要當心別得了幽閉恐怖症啊!」
  「他醒著的時候不多,所以他什麼也理會不到,」埃斯特說。他們正朝著一道僅僅用兩條長板子釘成的浮橋走去。水兵們都在低低的、平坦的黑色前甲板上閒蕩,定睛望著這個穿白衣服、抱著一束玫瑰花的姑娘。「等咱們一潛下海去,他就該睜開眼睛,大喊大叫了。」
  「我別的倒不在乎,就是這裡的夥伴太低級,」拜倫說,「還有身上發出的臭味——高級軍官中間尤其厲害。我一睡著,就什麼也不理會了。」浮橋那裡有個頭髮蓬亂、槍低低地吊在臀部的年輕水兵。他向埃斯特敬了個禮,向娜塔麗投了個渴慕的、崇敬的眼色,然後說:「報告長官,艇長請你們都在碼頭上等候。」
  「好的。」
  不久,一個穿藍制服、戴上尉金臂章的人物從銹痕斑斑的黑色風篷(就是位於艇身中央司令塔上面的架構)那裡出現了。他走過浮橋,來到碼頭。艇長的體型頗有些像他的潛艇,中間笨茁壯實,兩頭陡然縮成圓錐形。他有棕色的大眼睛、寬闊的鼻子和一張使人驚奇的男孩子般的臉。
  「卡魯索艇長,這是我的妻子,」拜倫說,這個字眼使娜塔麗微微震動一下。
  卡魯索用他的白皙肥胖的爪子握住她的手。「呃,祝賀你們啦!拜倫是個好小伙子——在他醒著的短暫時刻。」
  「你真那麼貪睡嗎?」娜塔麗笑著對拜倫說。
  「那純粹是誹謗!」拜倫說。「在艇上我很少闔眼,除非在沉思,回想當初進潛艇學校是做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我倒承認我是時常這麼沉思的。」
  「一下子他能沉思十八個小時,」埃斯特說,「真是不折不扣的金子般的沉思。」
  兩個穿粗布工作服的水兵從前甲板敞著門的艙口走上來,跨過浮橋。一個提著冰桶,裡頭放著一瓶香檳酒,另一個端著個托盤,上頭放著玻璃杯。
  「啊,咱們開始吧。亨利太太,海軍規定不許我們在艇上喝烈性酒,」艦長說。娜塔麗又一次感到一陣小小的快活的震動。他砰的一聲拔開瓶塞,在水兵拿出一隻隻杯子的時候,他鄭重其事地斟上了酒。
  「祝你們幸福!」他大聲說,這時,起重機正大聲叮噹響著越過他們頭上。
  「祝福您,願上帝祝福您!」娜塔麗嚷道。「謝謝您把他送到這兒。」
  「感謝二號機,」埃斯特「夫人」嚷道。「感謝蒸發器、排氣系統和前電池組。在一條軍艦上,從來沒有出過這麼多的毛病。」拜倫默默地衝著他的艇長和副艇長舉起杯子。他們喝著酒,起重機隆隆地又轉過去了。
  「艇長,」卡魯索再一次給他們斟酒時,埃斯特「夫人」說,「您認為拜倫房裡那張照片有娜塔麗本人美嗎?」
  「差得遠哪,」艇長用他那雙清澈的、色迷迷的意大利眼睛望著她說,」連點邊兒也沒沾上呢。」
  「我正是這麼感覺的。既然您已經親眼見到她了,長官,您同不同意我這個看法:在里斯本該辦的事至少需要五天?」
  「三天,」卡魯索艇長臉上那種夢幻般的神情消失了,立刻斬釘截鐵地說,「整整七十二個小時。」
  「是的,是的,長官。」
  「『夫人』,你還得準備一份有說服力的機器失靈的鬼報告,」艇長一仰脖子喝乾了杯裡的酒,然後微笑著對娜塔麗說:「那麼我可不可以陪您參觀一下本艇呢?」
  她跟著軍官們走進那銹痕斑斑的風篷,下了艙口。梯子又涼又油膩,短而滑的橫棒直絆娜塔麗的高跟鞋。她得低下頭鑽過第二個圓艙口,然後又走下一道梯子,才來到一間滿是機器的小屋。她強烈地意識到這樣會露出她的腿部,不過她高興的是自己的腿是漂亮的,裙子是緊的。
  「這是操縱室,「拜倫說,一面扶她下來。「這上頭就是司令塔。」
  娜塔麗看看周圍那些穿粗布工作服、神情肅穆的水兵,看看那閥門、圓形把手、指針表、操縱把柄、大機輪和亂團在一起的鋼纜,配電盤上的燈光照亮著艙裡所有滾成綠色的隔板。儘管一台排氣送風機一直在嗡嗡響著,屋裡悶熱的氣息裡仍散發著機器、烹調、陳年雪茄和沒洗澡的男人的酸臭味。
  「勃拉尼,你真懂得這都是些什麼嗎?」
  「他正學著哪,」埃斯特「夫人」說,「在他冬眠的間隔時期。」
  他們邁過一道敞著的防水門,來到一間軍官室。這裡,娜塔麗又見到兩位軍官。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個心形的白色蛋糕,上面用藍色的糖漿澆成一條潛艇、幾個小愛神和拜倫·亨利先生及太太字樣。她勉強擠到首席上,坐在艦長的正對面,拜倫和埃斯特為了躲開頭上已經折起的一張床鋪,緊靠著艙壁蹲坐著。
  有人拿出一把軍刀。娜塔麗切開蛋糕,艇長把分剩下的送到水兵室去了。娜塔麗喝的兩杯香婉酒上了頭。這一天的奔波和周圍年輕人朝她投來的渴望的目光也已經使她有些暈頭轉向了。在喝咖啡吃蛋糕的時候,她又為埃斯特「夫人」說的那些笑話逗得樂個不停。她終於認為儘管這條老潛艇又髒又狹窄,充滿了機器的氣味和男人的體臭,它畢竟是一條令人十分開心的船。拜倫在她眼裡一分鐘比一分鐘稱心,她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在他們離開「S—45號」之前,拜倫把他的新婚妻子領到一間小艙去,把兩個床鋪下面、靠近甲板的一個狹窄的黑洞指給她看,這就是他睡的地方。「我問你,」他說,「誰會甘願在這個停屍間似的窄縫裡多呆上一會兒呢?」
  「不睡在這裡還有更可怕的事,」埃斯特「夫人」在娜塔麗身後說,「比如醒著。」
  當娜塔麗和拜倫走上甲板,回到新鮮、涼爽的空氣中時,前甲板的水兵們都向他們揮手歡呼,娜塔麗也向他們揮了揮手。有些膽大的水兵還吹起口哨。在浮橋那裡站崗的替他們喊來的出租汽車剛一開動,就咯吱咯吱亂響起來。司機把車剎住,跳了下來。不久,娜塔麗和拜倫聽到他用葡萄牙語罵了起來,隨手把鞋和罐頭盒子扔開。水兵們笑著,叫嚷著,直到出租汽車開遠了。
  「我敢說這會兒可憐的斯魯特已經離開那家旅館啦,」娜塔麗往她丈夫懷裡靠了靠。「咱們先去取我的行李,然後到旅館去,好嗎?你看了就知道啦。我那麼毫不客氣地接受下來確實不好,可是,勃拉尼,老實說,那簡直是給王室預備的套房。」
  娜塔麗住的客棧在一條小巷裡。她的房間裡有一個老婦人正睡在一張鐵床上打呼嚕。「哦,斯魯特的那個地方總比這個強吧,」拜倫小聲說,一面望著那裂了縫的天花板,幾隻正在剝著牆紙的蟑螂一見到電燈光馬上就四下躲藏。娜塔麗趕快把她的東西收拾好,留了個條子,連同鑰匙一併放在桌上。走到門口,她又回頭望了望羅森太太。她正仰臥著,張著下巴,灰色的頭髮亂糟糟地散在枕頭上。娜塔麗想,羅森太太當初的婚禮是怎樣的?她丈夫那張用銀色像框嵌起來的、發黃了的臉在床頭小桌上微笑著。這就是那位被德國人從法國火車上硬揪走的可憐蟲給她留下的唯一的紀念。娜塔麗打了個冷顫,把門帶上了。
  斯魯特顯然事先已經通知了皇宮飯店櫃台上的辦事員並付過小帳,因為他馬上就油滑地咧嘴笑著,把鑰匙交給了拜倫。這對新婚夫婦得交出他們的護照。娜塔麗把她那個褐紅色的美國護照遞過去時,心裡略微感到一些害怕——她就是憑這個護照才和里斯本的其他四萬猶太人分道揚鑣的。
  「我剛想起一件事,」她在電梯裡說,「你怎麼登記的?」
  「當然是『先生和太太』啦。這是驚心動魄的大事。」
  「可我那護照上寫的還是娜塔麗·傑斯特羅。」
  「那有什麼。」電梯停了。他挽住她的胳膊。「我才不擔這份心呢。」
  「也許你應該回去向他們說明一下。」
  「先等他們來問吧。」
  侍者剛打開套房的門,娜塔麗就覺得自己猛然被抱起來了。「哎,拜倫,別胡鬧!我可沉得要命。你會扭著筋骨的。」可是他那瘦削的身子出乎意料的力氣使她很興奮,她一隻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抓住她的裙子。
  「嘿!」他說著,把她抱到房裡。「我現在明白你說的了,這確實是給王室預備的套房。」
  他把娜塔麗放下來的時候,她馬上先跑進寢室去。娜塔麗心裡有點著急,她的浴衣還掛在斯魯特的洗澡間裡呢。新買的非常肉感的內衣也還丟在五斗櫃的抽屜裡。要是給拜倫瞥見,可不好解釋!但是所有這些全不翼而飛了——哪兒去了?她摸不著頭腦。她正為這事納悶的當兒,拜倫在寢室落地窗外的陽台上出現了。「外邊這兒好極了,一點不假。可就是冷得要命。水上是一串奇異的光亮。你看到那瓶香檳酒了嗎?還有百合花。」
  「百合花?」
  「瞧那兒。」
  起居室的一角,大理石桌上的一個銀質冷卻器裡鎮著一瓶香檳酒,旁邊立著一束紅、白色的水芋百合。花束旁邊是斯魯特留的一個小白卡片,上面什麼也沒寫。門鈴響了。侍者遞給娜塔麗一個內衣店送來的匣子。她馬上跑進寢室,把它打開,裡邊放著斯魯特清理出來的內衣——都是些五顏六色、鑲著花邊的薄綢。
  「是什麼呀?」拜倫站在陽台上問道。
  「噢,我在旅館大廳的鋪子裡買的一些東西,」她輕快地說。「我猜一定是斯魯特告訴他們我要搬到這兒來。」她挑了一件桃色睡衣,裝出女巫的神情把它覆在胸前。「嗨,像個大學者吧?」
  然後,她在內衣下面看到斯魯特寫的一張便條。拜倫正要進來。
  她趕緊跑到落地窗那邊,把拜倫關在外面。「等會兒再進來。開香檳吧。」
  便條上寫的是:傑斯特羅,穿上那件灰色的吧。你穿灰色的總分外可愛。此系密信,閱後銷毀。愛你至死的——斯魯特。
  這段話使娜塔麗的眼睛濕潤了。她把便條撕個粉碎,丟到字紙簍裡。她聽到隔壁房裡砰的一聲拔開了瓶塞。她從匣子裡拽出一件鑲著黑色花邊的灰綢睡衣。她把萊斯裡·斯魯特拋在腦後,趕快往週身噴了香水。她走出寢室,梳理著她
  那一直披到肩頭上的又長又黑的頭髮。拜倫一把抓住了她……
  酒,百合花,玫瑰;在圓月下面,黑暗的海在他們窗外翻滾著。這對分離了半年的年輕戀人,在戰爭與和平的地理刀刃上,忽然在這遠離家鄉的地方結了婚,與世隔絕地睡在一張好客的大床上,而對年輕的戀人說來,這是人生最好的時刻——這就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人生的境遇有時好似一幅陰鬱的壁毯,上面繡著一個模糊不清、意義含混的圖案。它朝裡旋轉著,轉出一對燦爛的赤裸戀人。聖經就是從這一中心圖畫開始的。大部分古老的故事是以情人成為眷屬結束的——隱退到他們那神聖不可侵犯的原始狀態中去。然而對拜倫和娜塔麗來說,他們的故事才開始呢。
  劇跳的脈搏和愛情的溪流消失在一對戀人的溫暖的酣睡中了。在一九四一年一月的一個夜晚,拜倫·亨利夫婦(美國人)行完婚禮之後,睡在里斯本郊外的皇宮飯店裡。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兩千多個夜晚中的一個。這時,人類很大一部分正難以安眠。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2:17

第38章

  啁啾的鳥聲把娜塔麗吵醒了,她睜開了眼睛。拜倫坐在她身旁,吸著煙。朝陽台那面開著的門正吹進一股涼風。在點綴著粉色彩雲的空中,一輪蒼白的月亮和一顆星星正低低地掛在波浪滔滔的海面上。
  「嗨,聽鳥兒唱得多好聽!你醒來多久啦,拜倫?」
  「沒多久,可我是真正醒過來了。眼睜睜地醒著,盡量使自己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她坐了起來,溫柔地吻著他,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愉快的氣,這時毯子從她胸部滑了下來。「哎喲,空氣可真涼,你覺得怎麼樣?」
  「我可以關上那扇門。」
  「不,不,海的氣味好聞得很。」她把毯子又抗到頸部,偎倚在他身邊。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拜倫,潛艇是怎麼操作的?」
  他朝下望了她一眼。他用一隻胳膊摟著她,撫摸著她的肩頭。「你是在開玩笑嗎?」
  「不是。解釋起來困難嗎?」
  「一點兒也不。可是怎麼又要談這個呢?」
  「因為我想知道。」
  「哦,跟一個光著身子的美女談這個題目可真是要命。不過——好吧。我來告訴你一隻潛艇是怎麼操作的。首先,潛艇的構造是這樣的:它只要裝上壓艙物,就剛好浮到海面上。這樣,你只要往潛水槽裡放進幾噸海水去,它就沉到水下去了。再用壓縮空氣把水排出去,它又冒出水面了。你從邊際浮力開始,利用水這個壓艙物的變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讓它成為一塊岩石或一個軟木塞,這就是大致的道理。細節還很多,很枯燥。」
  「那麼,它安全嗎?我得替你擔多大心?」
  「總比在紐約當個交通警察要少。」
  「可是你領危險作業津貼啊。」
  「那是因為非戰鬥人員,像國會議員和你這樣的人,總幻想坐一條潛艇到水下去擔著多大的風險。沒有一個潛艇上的人員能通過辯論叫國會放棄這個看法。」
  「你們深深扎到水下的時候,不是大有被壓碎的危險嗎?」
  「不會的。潛艇只不過是一個長形的防水鋼管,它堅固得足以頂住海的壓力。這說的是它的裡殼,也就是耐壓艇體。這是真正的艇身。你看到的外部只不過是為了裝置水槽的外殼,底部是敞著的。海水可以衝出衝進。裡殼有個測量壓力深度的儀表。你永遠不會下潛到那樣的深度。直到今天,沒人知道老『S—45號』究竟能潛多麼深。我們坐的潛艇就像厚墊子那麼安全。」
  「可是潛艇有失事的。」
  「遠洋輪船和遊艇也有失事的。坐在艇裡的人們在海洋底下遇險,往外拍電報,那倒很有趣,可是一共也沒發生過幾回。連那樣也有辦法逃生。在這些方面我們都受過訓練。」
  「可是你們往艇裡放水叫它往下潛的時候,放水本身會不會失掉控制呢?親愛的,別那麼笑。所有這些,對於像我這樣的人都是神秘的。」
  「我笑的是你的問題提得很好。可是正如我已經告訴你的,主要的水槽都在真正的艇殼外面,它們只不過是貼在上面的。它們一放進水,充水的潛艇剛好浮在水面,隨著波濤沉浮。為了下潛,裡邊還有個密封小水槽——負槽。它大約能容十二噸海水。往負槽裡放水後,你就一直下潛。等你已經潛到你所要的深度,就關上負槽,這樣,你就浮在那裡了。你展開艇首的機翼,它就像一架肥胖的飛機,在濃重的空氣裡徐緩地飛行。潛艇上的人都是精選的,個個是好漢,親愛的。所有我們這七十五個人都一心一意不想出一點點差錯!潛艇上沒有馬虎的人。這是有關潛艇的真實情況,而且這是在床上跟自己新婚妻子進行的一次奇特的談話。」娜塔麗打了個哈欠,「你這麼一解釋,我心裡舒服一些了。那個生了銹的小船可真叫我害怕。」
  「新建造的那些潛艇比起『S—45號』來都是豪華的巨輪,」拜倫說。「下一步我就想轉到那樣一條艇上去。」她又打了個呵欠。這時,牆上出現一塊粉紅色的亮光。
  「天哪,那是太陽嗎?夜跑到哪兒去啦?拉上窗幔吧。」
  拜倫走到窗前,拉上厚窗幔。當他在昏暗中走回她身邊的時候,娜塔麗覺得他有多麼美——一個雕塑的男子體型,生氣勃勃,暖滋滋,棕黃色的,她打心尖兒上感到喜悅。
  他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她朝他靠過來,吻了他一下。當這個年輕丈夫使勁摟她的時候,她還假裝抵抗一下,然而她無法抑制住心頭湧起的歡樂的笑聲。這時太陽已在窗幔外升起,照耀著戰爭歲月的又一大……
  他們直到中午才在灑滿陽光的起居室裡用早餐。玫瑰花在房裡散放著芳香。他們吃的是牡蠣、牛排和紅酒。這是娜塔麗點的。她說,她就想吃這些,拜倫也稱之為完美的食譜。他們是穿著睡衣吃的,不大說什麼,只是深情地相互凝視著,有時為了一句傻話——或者什麼也不為——笑了起來。他們由於情慾得到滿足而容光煥發。隨後她說:「拜倫,咱們究竟一共有多長時間?」
  「哦,從我們靠岸算起,七十二個小時——那就是星期四的兩點半。」
  她眼睛裡那種純真的喜悅減少了幾分。「啊,那麼快?這蜜月太短了。」
  「這不是咱們的蜜月。我還可以享受二十天假期。我直接從潛艇學校給『S—45號』打過報告。等你一回國,我就過那二十天假期。你什麼時候回去?」
  她用手托著頭。「啊,親愛的,難道我現在就得開始動腦筋嗎?」
  「喂,娜塔麗,為什麼不給埃倫拍個電報,告訴他咱們結了婚,馬上要回國?」
  「我辦不到。」
  「我不讓你回到意大利去。」
  聽到他這直截了當的語調,娜塔麗揚起了眉毛。「可是我非去不可。」
  「不,你不能去。埃倫太機靈了,」拜倫說。「來,咱們把酒喝乾了。只要有你、或者我、或者別人替他寫信,去圖書館查材料,料理廚房,管理花匠和水暖工人,他就不會離開那所房子。就是這麼回事。他喜歡這樣,他不容易被嚇住。儘管他什麼也不料理,成天感冒,埃倫大叔卻是個頑強的傢伙。假如你拍了電報去,你想他會怎麼辦?」
  娜塔麗猶豫了。「他會想法叫我改變主意。不成的話,就認真準備離開意大利。」
  「那才是你對他最大的幫助。」
  「不,他會搞得一塌糊塗。他不善於和官員們打交道。官員們越蠢,他就越糟糕。他真能掉進自己的陷阱裡。萊斯裡·斯魯特和我兩個人用不了多久就能叫他上路。這回我們非辦到不可。」
  「斯魯特?斯魯特不是正要去莫斯科嗎?」
  「他曾主動表示可以先在羅馬或錫耶納停留一下。他對埃倫是真心實意的。」
  「我知道他對誰真心實意。」
  娜塔麗露出尖刻的眼神溫柔地說:「勃拉尼,吃萊斯裡·斯魯特的醋了嗎?」
  「好吧,六十天。」
  「你說什麼,親愛的?」
  「你回意大利兩個月。不能再長。六十天應該足夠啦。要是四月一號或者在那以前埃倫還沒離開,那就怪他自己了。你就回國。現在就預訂下回程的票吧。」
  娜塔麗撇了撇那張大嘴巴。「懂了。拜倫,你是在對我下命令嗎?」
  「正是。」她用手心托著下巴,用吃驚的眼光凝望著他。「你要知道,被你這麼吩咐著我覺得很舒服。我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這可喜的新鮮勁兒漸漸會過去的。反正,我的主子老爺,我一定遵命就是。六十天。」
  「好吧,」拜倫說,「咱們穿上衣服逛逛里斯本去。」
  「我已經逛過了,」娜塔麗說,「可是我十分贊成換換空氣。」
  拜倫把鑰匙往旅館櫃台上一放,就要他們的護照。那個黝黑、短小的辦事員帶著發困的神情在一扇門裡消失了。
  「看那些傢伙,」拜倫說。儘管到處是陽光,六個德國人穿了繫腰帶的黑雨衣,正聚在大廳進口的地方交談,朝進出的每個人都狠狠盯上一眼。「他們幹嘛不索性把長靴子也穿上,A字臂章也戴上呢?他們有些什麼特徵?穿雨衣?戴寬簷帽?臉曬成青銅色?他們哪裡來的時間洗日光浴呀?」
  「我背著臉也認得出他們。他們叫人起雞皮疙瘩,」娜塔麗說。櫃台上那個辦事員從門裡出來了,一邊忙著翻什麼文件。
  「對不起,護照還沒準備好。」
  「我需要我的護照!」娜塔麗的聲調尖銳刺耳。
  辦事員朝她略微抬了抬眼。「夫人,也許今天下午,」說完他就轉過身去了。
  從沉悶的寢室乍走到寒冷、陽光普照的室外,頓然感到十分爽快。拜倫叫了輛出租汽車去游里斯本和它的近郊。論名勝,這裡比羅馬或巴黎差得太遠了。然而沿著一條寬闊的河、高踞在小山上那一排排宛如蠟筆塗成的綠色、粉色和藍色的房屋,卻形成一幅很漂亮的圖畫。拜倫很愜意,他想他的新婚妻子也必定很開心。她緊緊挽了他的胳膊,微微笑著,不大說什麼。那些把摩爾式和哥特式1建築奇特地結合在一
  起的教堂和全市最高一座山上巍峨的要塞又勾起拜倫的回憶,使他想起早已忘掉了的在美術方面的苦役。他們下了出租汽車,臂挽著臂地沿著阿拉法瑪陡峭、狹窄的小小街道踱去。成群的衣衫襤褸的孩子在有幾百年歷史的破爛房子裡跑出跑進。相當於公用電話亭那麼大小的店舖敞著門,出售魚、麵包和肉塊。這是一次長而漫無目標的散步。
  1摩爾式指摩洛哥、阿爾及利亞一帶伊斯蘭清真寺的建築。哥特式為十一世紀以來西歐盛行的一種以高柱、尖塔為特徵的建築。
  「出租汽車答應在哪兒等咱們?」娜塔麗用緊張的語調問,這時他們穿過一條小巷,聞到一陣腥臭味,兩個人都有點喘不過氣來。
  「你一切都好嗎?」他說。
  她疲憊地笑了笑。「不怕你笑話,我犯了世界上所有遊山玩水的傻女人的通病:我腳走累了。」
  「那麼咱們回去吧。我也玩得夠了。」
  「你不在乎吧?」
  在出租汽車沿著江邊馬路開回旅館的途中,她一句話也沒說。他去握她的手,覺得又涼又濕。一邁進旅館,她就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別忘了——護照。」
  她的這句話是多餘的。辦事員早把兩個褐紅色的護照連同鑰匙一起遞給了拜倫。那人咧嘴傻笑著,露出了黃色的大假牙。娜塔麗一把抓住她的護照。她一邊和拜倫走進電梯,一邊仔細翻看著。
  「沒錯兒吧?」他說。
  「好像沒錯兒。可是我敢打賭德國秘密警察一定拍過照了。你的也一樣。」
  「哦,這多半是旅館的例行手續。近來德國人要怎樣就怎樣,我不認為葡萄牙人敢違抗。可是你有什麼可在乎的?」
  她走進套房的寢室脫大衣、摘帽子,拜倫也跟了進來,摟住她,吻她。她也回吻了。她緊緊地摟住他,但是她的神情是冷漠的。他帶著詢問的神情朝後靠著。
  「對不起,」她說,「我頭疼得厲害。早餐畢竟不宜喝紅葡萄酒。我幸而帶著點非常靈的丸藥。讓我吃一丸吧。」
  不大工夫她就笑著從浴室裡出來了。「好啦,照常進行吧。」他說:「沒那麼快見效吧。」
  「能。放心好啦。」
  他們接了吻,倒在床上。可是娜塔麗就像裡邊有一根彈簧斷了似的。她在他耳邊呢喃地說了一些情話,盡量想做得很多情。過一會兒,他坐了起來,輕輕地把她扶起。「好吧,告訴我什麼事?」
  她摟著自己的膝蓋,靠床頭欄杆蹲著。「沒事,沒事!我有什麼不對頭嗎?也許我有點兒累啦。頭疼還沒過去。」
  「娜塔麗,」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然後直直地望著她。
  「我想誰也不能享受這麼大的歡樂而不付出一點代價。開始是咱們沒領回護照,那些德國人又站在大廳裡。我就感到一種可怕的沮喪。咱們遊覽的時候,我腦子裡一直幻想著一些可怕的情景:旅館仍舊拖延著不給我護照;你隨著潛艇開
  走了;里斯本又添了我這樣一個沒有護照的猶太人困在這裡。」
  「娜塔麗,在波蘭整個時期你連毛髮也沒豎起一根。這會兒護照不是已經到手了嗎。」
  「我知道,知道我這純粹是胡思亂想,只不過是神經繃過了勁兒:太多的好事發生在太短的一段時間裡。一會兒我就會恢復過來的。」
  他撫摸著她的頭髮。「你騙了我。我以為你在里斯本很開心呢。」
  「勃拉尼,我恨死里斯本啦。我一向恨這個地方。我向上帝發誓,不管發生什麼事,到死的那一天我也後悔咱們不該在里斯本結婚,在這兒度過咱們的新婚之夜。這是個令人傷心、痛苦的城市。我知道,你用不同的眼光看它,你不斷地說它像舊金山。可是舊金山並不到處都是逃避德國人的猶太人呀。舊金山並沒設宗教法庭,用武力強迫猶太人受洗禮,誰反對就把誰燒死,並且把猶太孩子帶走,當基督徒養大。你可知道這段小小的歷史1?就發生在這裡。」
  1指中世紀以來的宗教迫害。在歐洲,以西班牙及葡萄牙最為殘酷。
  拜倫的臉嚴肅起來。他的眼睛瞇成一道縫。「我也許讀到過。」
  「也許!假如你讀過,你怎麼可能忘掉!那樣的殘酷事實會使任何人發指的。可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千百年來歐洲猶太人所遭遇的一切,彷彿是理所當然的。奔奇用過一個很俏皮的詞兒:網中之魚。」拜倫說:「娜塔麗,關於宗教,你要我做什麼我都肯做。我一直準備這樣。你要我成為猶太人嗎?」
  「你發瘋啦?」她猝然朝他轉過頭來,眼裡冒出一道憤怒的光芒。她在科尼希斯貝格就曾經這麼瞪過他一次,然後粗暴地突然和他告了別。「你為什麼非要結婚不可?就是這一點叫我窩心。你向我解釋一下這一點。我們盡可以照樣談情說愛,這你是知道的,你要怎樣都可以。現在我覺得一根繩纜般的粗神經把我跟你綁在一起了。我不知道你會開到哪兒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和你再見一面。我只知道星期四你將隨那只臭潛艇開走。咱們幹嘛不把那些葡萄牙文的婚書撕掉?讓一切恢復原來的樣子。啊,如果咱們有一天還能過上人的日子,如果那時咱們仍然願意結婚,那麼盡可以正式結婚。這回是瞎胡鬧。」
  「不,不是瞎胡鬧。這是我從出生以來所一直盼望得到的。如今,我得到了。咱們不能把婚書撕掉。你是我的妻子。」
  「可是,老天爺,你幹嘛費那麼大事!你幹嘛給自己找這個麻煩!」
  「可是,娜塔麗,事情是這樣:已婚的軍官有額外津貼。」她凝視著他。她那繃得緊緊的臉鬆弛下來了。她慢慢地、勉強地笑了,並且把雙手插到他的頭髮裡。「原來這樣!好,勃拉尼,那還講得通。你應該早就告訴我。對於貪心我是能理解的。」
  他們親吻著又躺倒在床上。這次情緒好多了。可是電話鈴響了。響了又響。他們只好不再接吻。拜倫歎了口氣。「可能是『S—45號』,」就拿起聽筒。「喂,呃,好。你們想的真周到。九點鐘?等一下。」他摀住話筒。「澤爾斯頓表示抱歉,打擾了咱們。他和斯魯特想,咱們也許想找個別緻的地方吃頓飯。里斯本最好的菜,葡萄牙最好的歌手。」
  「天哪,老斯魯特看來犯了被虐狂啦。」
  「去還是不去?」
  「隨你便。」
  拜倫說:「他們是一番好意。為什麼不去?反正咱們也得吃飯。躲開那些穿黑雨衣的。」他答應去,掛上電話,然後又把她摟到懷裡。
  這家菜館是一間磚砌的矮屋,只用桌上的蠟燭和拱形壁爐裡的熊熊燃燒的木柴來照明。在裡面吃飯的有一半是猶太人,其中有不少都穿了華麗的便禮服。這個幽靜地方,聲音最大的是並排坐著的兩大批英國客人。正對著壁爐有一張可以坐六個人的桌子空在那裡,聚攏在小酒吧間的一些顧客正用渴望的眼光盯著它。這四個美國人就坐在離壁爐不遠的另一張特別優待的桌子上。奔奇·澤爾斯頓和這對新婚夫婦喝著葡萄牙產的白酒,很快就歡笑起來。斯魯特可不然。酒他喝了不少,可是他幾乎沒說什麼,也不大笑。壁爐的火光在他那方形的眼鏡上閃閃發光,連在那樣玫瑰色的光亮下,他的臉也仍是慘白的。
  「順便問一下,你們年輕人對戰爭感不感興趣?」澤爾斯頓一邊吃著肉一邊說,「沒忘記正打著仗吧?有個消息。」
  「要是好消息,我就有興趣,」娜塔麗說。「除非是好消息。」
  「那麼,英軍佔領托布魯克了。」娜塔麗說:「托布魯克重要嗎?」拜倫大聲說:「重要!是從埃及到突尼斯之間最好的海港。這可是個大好消息。」
  「對,」澤爾斯頓說,「他們正在北非猛衝著呢。這樣一來,整個戰局全改觀了。」
  斯魯特打破了自己的沉默,嗄著嗓子說:「他們正跟意大利人作戰。」他輕咳了一聲,接著說:「拜倫,我在柏林給你開的那一批書,你實際都看了嗎?娜塔麗說你全看過啦。」
  「凡是我能找到英文本的,我全看了——也許十本裡看了七八本。」這位外交官搖了搖頭。「勇氣真了不起!」
  「我並不能說我全看懂了,」拜倫說。「有時候我只瀏覽了一下。可是我把它們從頭翻到尾。」
  「是些什麼書?」澤爾斯頓說。
  「在一個德國空軍駕駛員差點兒把他的腦袋打掉之後,」娜塔麗說,「我這個乖乖對德國人略微感到好奇了。他想多瞭解他們一些。斯魯特就給他開了一張關於十九世紀德國的浪漫主義、民族主義和唯心主義的總書目。」
  「我從沒夢想他會採取什麼行動,」斯魯特把被火光照亮的、無表情的眼鏡朝她轉過來。
  「去年我在錫耶納有的是時間,」拜倫說,「我也有興趣。」
  「你有些什麼發現?」澤爾斯頓說,一邊替拜倫又斟上酒。
  「即便不讀德國哲學就要給槍斃掉,我也不讀。」
  「我主要發現希特勒一直就在德國人的血液裡,」拜倫說,「他遲早得冒出來。這是萊斯裡在柏林對我講的。他給我開的書目就是為了支持他這個論點。我認為他已經相當充分地證明了他那個論點。我以前總以為納粹是從臭水溝裡成群結隊地鑽出來的,是什麼嶄新的玩藝兒。可是所有他們的概念、口號以及他們的所作所為都老早就寫在以前的書裡了。這碼子事在德國已經醞釀了一百年啦。」
  「比那還要長,」斯魯特說。「你的課外作業成績很好,分數是優。」
  「啊,瞎胡扯!」娜塔麗說,「為了什麼給他個優?為了重複一些陳詞濫調?拜倫對這些東西感到新奇,是由於美國教育太膚淺,也由於他所受到的教育有多半沒吸收進去。」
  「沒吸收多少,」拜倫說。「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玩紙牌或者打乒乓。」
  「嗯,看來顯然是這樣,」他的新婚妻子語調很尖銳。「不然的話,你就不會像個盲目的書獃子那樣去死鑽他替你開的那個片面的書單了,好給他個機會來這麼居高臨下地誇獎你那麼兩句。」
  「我否認居高臨下地誇獎,也否認片面,」斯魯特說。「傑斯特羅——也許現在我應該叫你亨利了——並不是我要斤斤計較,可是我想我曾經掌握了這一領域的材料。我很佩服你的丈夫那麼認真地讀完這些書。」
  「這種認為納粹是德國哲學和文化的頂峰的觀點,」娜塔麗說,「整個這套說法都是陳腐的,偽造的。希特勒的種族主義來自戈平瑞,一個法國人;他的條頓族優越感來自張伯倫,一個英國人;他對猶太人的虐待狂來自盧格,一個維也納的政治惡棍。唯一可以和希特勒直接聯繫上的德國思想家是理查德·瓦格納1。他是另一個瘋狂仇恨猶太人的社會主義者,在《我的奮鬥》裡,到處都可以找到瓦格納書裡的話。但是尼采為了那件惡意的蠢事和瓦格納鬧翻了。反正誰也不認真把瓦格納當作一個思想家。他的音樂也叫我噁心,儘管這跟咱們所談的事風馬牛不相及。斯魯特,我知道在這個領域裡你讀的書比我多,可我還是不理解你為什麼給拜倫開了那麼一個既枯燥、份量又重的書單。你也許只不過為了用一些大名字嚇唬他一下吧。可是你應該知道,他是嚇不住的。」
  「這我是知道的,」斯魯特說。他嘩地一下往自己的杯子裡倒起酒來,倒得滿滿的,然後一口氣喝下去了。
  1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作品以歌劇為主。
  「你的小牛肉可涼了,」拜倫對他的新婚妻子說。娜塔麗和她以前的情人之間的這場針鋒相對的衝突眼看就要不可開交。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2:30

  她衝著他把頭髮往後甩了甩,不耐煩地切了塊肉,邊吃邊談著。「在創造希特勒的問題上,我們的責任比誰的都大。我們美國人,主要是由於拒絕參加國際聯盟,然後是在最嚴重的不景氣情況中,在一九三○年通過了那個瘋狂的《斯穆特—霍萊關稅法案》,把歐洲的經濟象骨牌似的一個挨一個地撞倒。《斯穆特—霍萊關稅法案》通過之後,德國銀行紛紛倒閉。德國人餓了肚皮,鬧起事來。希特勒保證可以粉碎共產黨人。德國人為了抵擋共產主義革命,就吞下了他的革命。他實踐了他的諾言,用恐怖把德國人管得乖乖地聽他的。這就是事情的前因後果。哼,勃拉尼,一千個德國人裡也找不出一個曾讀過那些書的。那完全是大學瓦斯裡放出的厚厚一層雲霧。希特勒是美國的孤立主義和英法兩國的怯懦的產物,並不是黑格爾和尼采的。」
  「大學瓦斯說得好,親愛的,」斯魯特說。「可我只是在一個意義上接受你這一點。」他把攤開的指尖並在一起,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用一種奇特的笑容注視著她——那笑容既表示他的優越感,又表示受到了挫折。「那就是:在任何時間和
  地點,哲學著作總是前進的社會機器裡所排出的一種瓦斯——這個觀點可以說是黑格爾創立的,馬克思接過來並把它庸俗化了。但是你可以通過對瓦斯的剖析來重新找出那架機器必然是個什麼樣子和它是怎樣操作的。不管那些觀念是怎樣產生的,它仍然可以很有力量,並且是真實的。傑斯特羅,德國浪漫主義是對西方生活方式的一個極其重要而有力的批判。它正視了所有我們的那些令人討厭的弱點。」
  「譬如說……?」她的語調很刻薄、很突兀。
  斯魯特忽然來了一股好辯的勁頭,就好像如果旁的做不到,至少他想當著拜倫的面用言詞把她征服似的。他先用一
  個指頭來回朝空中戳著,好像為他的話加上一個個的驚歎號。」譬如說,親愛的,基督精神從挨了伽利略1一刀之後就死掉爛掉了。又譬如說,法國和美國革命的那些理想只不過是關於人性的神話。又譬如說,《獨立宣言》的作者本人擁有黑奴。又譬如說,『自由、平等、博愛的捍衛者最後砍掉無依無靠的婦女的腦袋並且互相砍了腦袋。娜塔麗,德國人對所有這些問題都有他們極為明晰的見解。他們看透了羅馬帝國的腐敗並且把它粉碎了。他們看穿了天主教會的腐敗並打斷了它的脊骨。如今,他們認為基督教工業民主只不過是正在腐爛著的空架子。他們打算用武力來接管。德國人的大師們一百年來一直在對他們說,他們的時機就要來到了,說殘酷和流血是上帝在歷史進程中的腳印。這些就是我開給拜倫的那些書的內容。它們講得詳盡細微。那個書單是有根有據的。當然,在德國,還有另外一種論調——一種正常的自由主義的論調,這是和西方一脈相通的,是『好的德國』。娜塔麗,那我自然也都瞭解。他們的領導者大部分都投到俾斯麥方面去了,其餘的,也幾乎都成了德皇的鷹犬。希特勒等到他的時機來到了,就飛揚跋扈起來。聽吧!」
  1伽利略(1564—1642),意大利天文學家,曾因天體學說被天主教教皇逮捕坐牢。
  像教士誦經一般,斯魯特用嚴肅的聲調引述起來,一邊還用一隻僵直的手指在空中打著拍子:「德國革命不會由於發生在康德的《批判》和費希特的先驗唯心主義之後而變得溫和些或緩和些。這些學說的作用在於發展那種一俟時機成熟立即爆發的革命力量。基督教抑制了德國人的粗野鬥士般的激情,但它卻無法消滅它。當那個起遏製作用的護身符——十字架——垮臺之後,那股瘋狂的、好鬥的暴力就會再度衝出來。古老的石神那時將從被遺忘了的廢墟裡站起來,拭去他們眼睛裡那千百年的塵垢。雷神將舉著他的鐵錘再一次崛起,將把哥特式的教堂砸個粉碎。」
  斯魯特用一隻拳頭做了個笨拙無力的手勢來比劃鐵錘的打擊,隨後接著說:「不要笑這個向你們提出要警惕康德、費希特和其他哲學家的空想家。不要笑一個預見到在理性領域裡所爆發的革命同樣也將在現實領域裡爆發的幻象。思想走在行動前頭,正如閃電走在雷的前頭。德國的雷具有真正德國的特色。它並不疾迅,但它略顯徐緩地一直隆隆下去。然而它終必來臨。等你聽到你在世界歷史上從未聽見過的一聲霹靂,就知道德國的巨雷終於打下來了。」
  「海涅——就是那個譜寫了德國最偉大的詩篇的猶太人,那個為德國哲學所傾倒的海涅——這就是海涅寫的。」斯魯特用較為溫和的語調說。「這些話是他在一百六十年前寫的。」
  他身後邊起了一片挪動椅子的響聲。一簇穿了晚禮服、用德語愉快地閒談著的德國顧客向壁爐旁邊的大桌子走去,兩邊跟著三個低頭哈腰、畢恭畢敬的侍者。斯魯特被碰了一下。他回頭一看,目光正對著德國秘密警察頭子的臉。那人友善地笑了笑,彎了下腰。同這人一起的是他們在旅館見過的那個前額上有疤痕的,另外一個德國人是光頭。還有三個穿著艷麗晚服、吃吃笑著的葡萄牙女人。
  「哲學討論會結束了吧,」奔奇·澤爾斯頓喃喃地說。
  「為什麼?」拜倫說。
  「一個原因是,」娜塔麗打斷說,「我膩煩啦。」
  德國人一坐下來,整個餐館的談話聲就靜下來了。猶太人提心吊膽地望著他們。在這暫時的靜寂中,只有那喧鬧的、對周圍毫不理會的英國客人的聲音更顯得大了。
  「這些英國人是幹什麼的?」娜塔麗問澤爾斯頓。
  「寓公。他們住在這兒是因為東西便宜,又沒有配給制度。同時,我猜也因為這裡不在德國空軍的轟炸目標之內。」澤爾斯頓說。「英國大使館的官員並不特別希罕他們。」
  「你剛才引的海涅那段話很了不起,」拜倫對斯魯特說。
  「我在牛津的時候寫過一篇關於海涅與黑格爾的論文,」斯魯特微微笑了笑說。「海涅很長一個時期為黑格爾所吸引,後來他又摒棄了黑格爾。我曾經把那段話翻譯出來,作為一本書的題詞。那段話的辭藻挺華麗,就像耶利米1那樣。猶太先知們都是一脈相承的。」
  他們正喝咖啡的當兒,一道粉紅色的聚光把這昏暗的房間分成兩半,燈光照在小小演奏台上一塊灰色的幕幃上。奔奇·澤爾斯頓說:「這就是他。他是最好的法都2歌手。」
  1葡萄牙的一種民族歌舞。「法都」的意思是命運。
  2《聖經·舊約》中的一個希伯來族的先知。
  「最好的什麼?」拜倫說。這時,一個臉色蒼白、黑眼睛的年輕人穿著鑲了厚邊的黑色外套從幕後走了出來,手裡握著一隻蔥頭形的吉他琴。
  「法都歌手,命運歌曲。十分淒涼,葡萄牙味十足。」
  年輕人的琴聲一響——強烈、尖銳、悲傷的琴聲,節奏鏗鏘猶如錘擊——菜館裡就靜了下來。他用一種清脆、高亢、花哨的嗓音唱著,一雙黑眼睛四下裡打量著,聚光燈把他那高高隆起的前額照成了粉色。娜塔麗悄悄對澤爾斯頓說:「唱的是什麼曲子?」
  「是支老曲子。是學生們常唱的法都曲子。」
  「歌詞的意思呢?」
  「啊,歌詞永遠是不重要的。只那麼一兩句。剛才唱的是:『閉上你的眼睛。閉上眼睛生活就會簡單一些。』」
  這對新婚夫婦的目光相遇了。拜倫把手放在娜塔麗的手上。
  年輕歌手唱了幾支曲子。他時而迅疾,時而緩慢;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歡快激越,甚是別緻。顯然這就是法都的精華,因為每當他在唱一支曲子的中途表演這些花腔的時候,菜館裡的葡萄牙人就鼓起掌來,有時還喝采。
  「美得很,」一支曲子唱完的時候,娜塔麗小聲對奔奇·澤爾斯頓說。「謝謝你啦。」
  他用雙手梳理了一下他的小鬍子。「我料到會合你的心意。這確是別有風味。」
  「Spieler!KoCnnen Sie 『O Sole Mio』singen?」1那個光頭的德國人正在跟歌手說話。他坐得離台只有幾英尺。歌手不自然地笑了笑,用葡萄牙語作了回答,同時用他那只形狀奇特的吉他琴比劃著,說他只會表演法都歌曲。那個德國人用嘻嘻哈哈的語調叫他還是唱個「O Sole Mio」,那個年輕人又搖搖頭,作出毫無辦法的手勢。那個德國人用冒著煙的雪茄朝他指了指,然後用葡萄牙語嚷了些什麼。這麼一來,連英國人在內,整個菜館都鴉雀無聲了——坐在德國人桌上的那三個葡萄牙女人的臉也頓時冷若冰霜。那個年輕的表演者用可憐巴巴的神情朝周圍的觀眾望了望,然後很蹩腳地唱起「O Sole Mio」來。那德國人朝椅背上一仰,用手裡的雪茄望空打著拍子。菜館被一片窒息的空氣所籠罩。娜塔麗對澤爾斯頓說:「咱們走吧。」
  1德語:「唱歌的,你會唱《我的太陽》嗎?」
  「我贊成。」
  他們走出菜館的時候,那位歌手還在嗑嗑巴巴地唱著那支意大利曲子。在進門的櫃台上擺著一幅這個歌手的相片,下面放著一疊唱片,就是這個歌手灌的,用硬紙袋套著。「要是有第一支曲子的,」娜塔麗對拜倫說,「給我買一張。」他買了兩張。
  外面的街燈比菜館裡頭的燈光要亮。寒風凜冽。萊斯裡·斯魯特把脖子上的圍巾拉拉緊,對拜倫說:「你什麼時候走?」
  「後天才走。」
  「照我計算時間的法兒,離現在還有幾年呢。」娜塔麗帶著挑戰的語調說,一邊摟緊她丈夫的胳膊。
  「那麼,娜塔麗,我要不要想法去訂咱們星期六去羅馬的飛機票?」
  「先等等吧,也許他還不走呢,我總可以這麼盼著。」
  「當然,」斯魯特把手伸給拜倫。「要是見不著你的話,這裡就向你祝賀了,祝你幸福,海上風平浪靜。」
  「謝謝。還謝謝你把套房讓給我們住。我們那樣喧賓奪主,太唐突了。」
  「親愛的夥計,」斯魯特說,「那套房在我手裡是白白浪費。」
  娜塔麗的四肢痙攣起來。她夢見德國秘密警察在敲門。她從噩夢中醒來,在黑暗中聽到真有人在敲門。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希望這只不過是那噩夢留下的痕跡在她那為雲霧所遮蔽的頭腦中徘徊,以為敲門聲就會停止的。它沒停。她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碰了一下拜倫的熱呼呼、毛茸茸的腿。
  「拜倫!拜倫!」
  他倚著胳膊肘直起身子,接著整個兒坐起來了。「幾點啦?」
  「一點三刻。」門敲得更響更急了。拜倫跳下床去,趕忙穿上浴衣。
  「勃拉尼,可別隨便放人進來!先弄清楚了是誰。」
  娜塔麗也離開了那個溫暖的、安樂窩般的床,穿上一件褻衣,夜晚的寒氣凍得她直打哆嗦。這時,拜倫打開了寢室的門。「不要害怕,是埃斯特。」
  「他來幹什麼?」
  「這正是我要弄清楚的。」
  門又關上了。娜塔麗跑到門跟前,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提到了托布魯克。她覺得這樣偷聽未免太丟臉了,就索性嘎嘎地擰了下門把手,走了出來。那兩個年輕人正坐在沙發上躬著身子在交談,他們都站了起來。穿嵌金線的藍制服、戴白色大簷帽的埃斯特上尉在吃一隻蘋果。
  「嗨,娜塔麗,像這樣衝到度蜜月的夫婦的房間裡,真太不該了,」他愉快地說。「我們正在談著一件風險特別大的任務。」
  「怎麼啦?」
  拜倫說:「改變了命令。沒什麼嚴重、緊急的事,不用急得出汗。」
  「對。實際上我正趕著要走。」埃斯特上尉把蘋果核丟在煙灰缸裡。「我得把上岸過夜的艇上的人全找回來。這麼深更半夜來漫遊伊什圖裡爾和里斯本倒是滿有趣的。再見吧,拜倫。」
  上尉咧嘴向她笑了笑,又輕輕拍一下他那歪戴得很放蕩的帽子,就走了。
  「哦,告訴我!」娜塔麗抱著雙臂,質問她丈夫。
  拜倫走到紅大理石壁爐跟前,用火柴把一堆引火物和木頭下面的紙點著了。「『S—45號』今天早晨開走。」
  「呃,就在今天早晨?太糟糕啦。去哪兒?」
  「我不知道。由於佔領了托布魯克,任務改了——說老實話,我自己先就不清楚。好像是要檢查一下地中海潛艇的裝備。」
  「那麼,好吧,我想這是我自找。我的全部結婚生活(也許這就是全部了)給縮短了三分之一。」
  「娜塔麗,咱們的結婚生活由你從意大利回國那時候算起,」他用胳膊摟住了她,兩個人站在那裡望著火光亮起來,「咱們的結婚生活將會很,很幸福,而且很多產。我計劃要六個孩子。」
  這話把陷在愁苦中的年輕妻子逗樂了。她把一隻手放到他臉上。「我的天!六個!我可跑不到終點。天哪,這火好極啦。昨晚上咱們睡覺之前把酒喝光了嗎?你去瞧瞧。」他端來了一杯酒,又替她點上一支煙。「勃拉尼,有件事得告訴你一下。去年十一月,埃倫病得很厲害。他以為他會死。我只好陪他去看羅馬的一位專科大夫。原來是腎結石,他在艾克塞爾索休養了兩個星期,真受了大罪。最後,病好了。可是一天晚上,在他情緒很低沉的時候,埃倫對我說,他打算把他的全部財產全留給我。他把總的數目告訴了我,我大吃一驚。」她對他笑了笑,呷了一口酒。拜倫用瞇成一道縫的眼睛望著她。「我想他一定是個吝嗇鬼,像大部分單身漢一樣。這也是他移居意大利的一個原因:他可以花很少的錢,過得舒舒服服的。埃倫把他從《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那本書所賺的錢幾乎全存起來了,每年他還能從那本書拿到更多的錢。他那本關於保羅的書收入也不少。那以前,他還從他的教授薪金裡攢了許多。但是住在意大利,他連稅也不上。房產之外,埃倫有的還不止十萬元。他現在只吃利息就夠生活了。他把錢撥回去在紐約投資了。對這些情況,過去我完全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至於他會留給我什麼,我是從來也沒想過的。可是,目前事情就是這樣。」娜塔麗握著拜倫的下巴,推來推去。「你幹嘛這麼冷冰冰的?我是在告訴你,你娶了個有遺產的女人。」拜倫把一塊掉下來的紅煤撥回火堆上去。「哼,他真精明,比我想的要精明。」
  「可是你這話公道嗎?尤其是你還計劃要六個孩子呢。」
  「也許不公道,」拜倫聳了聳肩膀。「你的錢夠回國的嗎?不管怎樣,兩個月之內你得回國。」
  「我知道。我已經同意了。錢我有的是。哎喲,這火烤起人來了。」她斜靠在火光前的一張長榻上,褻衣敞開了,火光在她光溜溜的腿上溫暖地嬉戲著。「勃拉尼,你家裡可知道你打算結婚?」
  「不知道。連我自己對結得成結不成還沒有把握的時候,何必去找那麻煩。不過,我給華倫去過信。」
  「他還在夏威夷嗎?」
  「還在那兒。他和傑妮絲都喜歡那裡。我想你我兩人有一天也會跑到那裡去的。海軍不斷地在充實太平洋艦隊。華倫認為咱們不久就會跟日本人打仗。整個海軍都有這種感覺。」
  「不跟德國打?」
  「不。你坐在這兒聽起來也許奇怪。可是咱們的同胞對希特勒仍然不那麼仇恨。幾家報紙雜誌放上幾炮,不過如此。」
  他坐在靠她腳跟前的地板上,把頭倚在她那裸露著的柔嫩的大腿上。她撫摸著他的頭髮。「你們究竟幾點走?怎麼走法?」
  「『夫人』六點到這兒來接我。」
  「六點?哦,那還有好幾個鐘頭哪。咱們還可以享受一大段結婚生活呢。當然,你還得打行李。」
  「十分鐘。」
  「我能陪你到艇上嗎?」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的。」
  娜塔麗深深歎了口氣說:「瞧,你幹嘛坐在地板上呀。過來吧。」
  沒有黎明。天空變得越來越慘白,終於成了淺灰色。煙霧和細雨把海遮得看不見了。埃斯特上尉用一輛嘎嘎作響的法國小汽車把他們接走了。車的後座上擠著四個面色憂鬱的水兵,身上滿是酒和嘔吐過的氣味。他一隻手開著車,另一隻手俯著身子去操縱一個失靈了的刮水器——加速器踏板是一直踩著的。沿江的馬路在濃霧中空無一人,他們很快就到了里斯本。
  那只潛艇和停在它前頭的一隻銹得很厲害的輪船相比之下,更顯得小了。輪船上漆著巨大的星條旗,上面飄著一面美國國旗。船頭船尾都是用金屬模板鏤出的大而難看的白色字母的船名:「漂亮的美國佬」。從這條船的奇特的輪廓和加鉚釘的鋼板看起來都像條外國船,而且是三四十年的老船了。這種船吃水那麼淺,一行駛起來就會把它的推進器和滿是蘚苔的紅色船底大部分露在外面。在細雨中,猶太人在碼頭上排著隊,靜靜地等著上船——他們大都攜帶著硬紙做的手提箱、布包和一些破舊衣服。孩子們——為數很不少——緊緊地偎依著父母,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浮橋旁一張桌子那邊,
  有兩個穿制服的葡萄牙官員正在檢驗證件並在上面蓋圖章——助手們給他們撐著傘。穿橡膠斗篷的警察在隊伍旁邊踱來踱去。船上欄杆那邊是黑壓壓的一片乘客,呆呆地望著碼頭和里斯本的群山,就像被釋放出來的囚徒回頭望著牢獄似的,玩味著他們獲得的自由。
  「這只海洋獵犬什麼時候露的面?」拜倫說。
  「昨天早晨。是一條波蘭的舊渦輪機船。水手大部分是希臘人和土耳其人,」埃斯特說。「我曾試著跟他們聊聊天。那些比較愉快的看來都像職業殺人犯。我估計這些猶太人將會像沙丁魚似的給塞到上下五層的床位上,他們得付『瑪麗皇后號』特等艙的票價。說到這點這些傢伙還大笑特笑呢。」他看了看手錶。「哦,我們七點十五分解纜。再見,娜塔麗,祝你幸福。你曾經是個漂亮的新娘子,如今你是個漂亮的海軍妻子。」
  副艇長上艇了,他輕快地向一個浮橋旁邊向他敬禮的哨兵回了個禮。碼頭上,離浮橋不遠,一個水兵不顧已經下起來的雨,正摟著個穿紅緞子衣服、矮胖的葡萄牙娼婦在親吻。拜倫望了那個水兵一眼,咧嘴笑了笑,然後把雙臂伸向他的妻子。她擁抱了他。「你這個傻瓜。你自找苦吃:去跟這麼個女人結了婚。」
  「那時我喝醉啦,」拜倫說。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她。
  艇上的水手長吹起哨子,隨後,擴音器嘰嘎地嚷出:「現在各就各位,聽候行動命令!」
  「哦,我看這回得走啦,」他說,「再會吧。」
  娜塔麗正在努力不哭出來,她甚至還微笑著。「結婚的主意想得對,親愛的,我真這麼認為。那是靈感,我佩服你這麼辦事。我深深意識到我是結了婚的。我愛你,我也很幸福。」
  「我愛你。」
  拜倫登上潛艇,走上甲板時敬了個禮。在那越下越密的細雨中,娜塔麗裹緊了雨衣,她呼出的氣在濕冷的空氣中冒著煙。她站在碼頭上,吸著碼頭特有的氣味——瀝青、機器、魚和海的味道,聽著海鷗淒涼的鳴聲,第一次感到她使自己陷入了什麼境地。她是個海軍的妻子,一點不假。
  三個穿黑色防雨衣、戴矮簷大氈帽的男子在碼頭上來回踱著,不動聲色地巡視著難民。難民們要麼竭力不去理睬他們,要麼帶著恐怖偷望著。婦女們把孩子拉到身邊。三個男人在浮橋旁邊停了下來,一個從黑色公文包裡抽出些文件,然後和坐在桌旁的官員交談起來。這時,艇上穿厚呢絨上衣的水兵把梯板拉上去了,水手長吹起哨子。擴音器粗厲地嚷著。穿風雨衣的艇長和埃斯特上尉在小而窄的艇橋上出現了,揮著手。「再見啦,娜塔麗!」卡魯索艇長喊著。她並沒看見拜倫到前甲板上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留意拜倫正在和其他水兵一起站在離錨不遠的地方,穿著黃褐色的制服和一件棕色防風衣,手插到後兜裡,褲子在微風中抖動著。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拜倫穿制服,他好像顯得不同了,疏遠了,老了些。埃斯特正通過擴音器喊著命令。彩色的信號旗升起了。水兵們排成一行在拽繩纜。拜倫沿著前甲板走了過來,站到他的新婚妻子對面,挨近得伸出手來幾乎可以握到。她朝他飛了個吻。他那張在大簷帽下邊的臉一本正經,很鎮定。霧角聲響了,潛艇離開了碼頭,黑色的水把他們倆分隔開來。
  「你一定得回國,」他嚷著。
  「我一定回去。啊,我起誓一定回去。」
  「我在那兒等你。兩個月!」
  他到自己的崗位上去了。推進器把海水翻騰得瑟瑟作響,這條黑色的低矮潛艇就在濛濛細雨中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呱!呱!呱!鷗群淒厲地尖聲叫著,展翅跟著艇尾正在消失的波跡飛去。
  娜塔麗沿著碼頭匆匆地走了。她走過德國秘密警察,走過排隊等待逃命的猶太人——那些人眼睛直直地朝一個方向注視著,那就是他們必須通過的浮橋旁那張桌子:那裡,葡萄牙官員正和那三個德國人一邊核對著證件,一邊大聲笑著。娜塔麗的手冒著汗,緊緊地抓住她口袋裡的護照。
  「喂,老斯魯特,」她找到一部電話機好容易才接上線之後說,「我是拜倫·亨利太太。你有興趣替我買一份早餐嗎?看來我有空閒了。然後,親愛的,咱們就趕到意大利去把埃倫接出來。我得回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4:08

第39章

  在華盛頓,維克多·亨利被另派到作戰計劃處去了。他什麼指示也沒從羅斯福那裡得到。人們說,總統是不可思議的,那位海軍上校從親身體驗中也開始相信這一點。但是他並沒由於這項任命而感到不安,儘管他好久以來一直渴望著並且以為可以得到一個海上的職務。
  他現在已經安於坐辦公室,這比什麼——比他的雙鬢終於開始花白,比他的前額和嘴巴周圍的皺紋更加顯眼,比他在網球場上更加安詳的步子——都更表明維克多·亨利正在起著變化。
  在倫敦和柏林呆過之後,一九四一年一月的華盛頓使他感到只不過是一幅充滿了爭辯、宴會、縱酒、混亂、麻木不仁和揮金似土的令人沮喪的圖景,不祥地酷似淪陷之前的巴黎。經過好長時間他才習慣於這裡的燈火輝煌的街道,川流不息的汽車,精緻——過於豐富的食品,以及對戰爭的愚昧和漠不關心。帕格每次同軍人和他們的妻子交談,發現他們只討論遠處的戰爭可能對他們自己渺小的生活帶來的些許好處。海軍學校畢業出來的像他那樣才具的同學,都正在踏上可以升到將級的海上主要指揮崗位。他知道人們都把他看作一個倒楣鬼,一個由於官運不濟而沉下去的新人。他關心過戰爭,關心過在他看來頗為黯淡的美國前途。可是現在他幾乎不再關心什麼了。
  海軍仍舊像往常那樣全神貫注在日本方面。每逢總統作出一項加強大西洋艦隊的決定,就必然在海軍部和陸海軍俱樂部裡引起一片憤怒的怨聲和狡黠的搖頭。他試著談論德國人,他的朋友們就都對他側目而視。他們打趣的神情幾乎在說:他是個沒人理睬的持荒謬成見的人,在就他所知道的次要事務上大事誇張,以便吹噓他自己的重要性。國會裡和報紙上關於《租借法案》大吵大鬧的辯論在他看來既不合邏輯,又文不對題。希特勒當時不對美國宣戰只是為了適應他自己的計劃,僅此而已。對美國人民來說,更配他們胃口的顯然是偽裝中立,同時開始緩慢地、斤斤計較地幫英國的忙——每朝這個方向邁一步,都要經過一番爭辯。這是兩個簡單的事實,但在唇槍舌劍中它們都被遺忘了。
  帕格·亨利安於呆在作戰計劃處,因為在這裡,他是在另一個世界工作,一個秘密的、很小的、只講現實不動感情的世界。一月初,他和軍事計劃處的其他幾個軍官一道開始跟英國軍事人員「對話」。在理論上,勃納—沃克勳爵和他所率領的代表團在華盛頓是為了視察或採購之類的曖昧使命。表面上,談判只限於低級的初步探討,對任何一方都不具約束力,總統、陸軍參謀長和海軍作戰部長對這些談判也不聞不問。實際上,三月一日,通過這些次會商就正在完成一個書面的全球作戰計劃。這個計劃估計到日本遲早要發現進攻,但是這個協定中關鍵性的決定立足於四個字:「德國第一」。使維克多·亨利振奮的是美國陸軍航空兵團及空軍的計劃人員都同意了這一點,同時相當出他意料之外並使他高興的是,本
  登將軍和另外兩位以為戰爭快結束了的海軍同僚也同意了——而海軍的其他人員卻仍舊按部就班地以「桔子」(日本的代號)為假想敵人在進行老式操練和演習。
  在帕格·亨利看來,很清楚,日本倘若參戰,以它那每年只有幾百萬噸的鋼產量,一旦德國打敗了,它是維持不了多久的。然而如果德國人把英國打垮,把英國的艦隊拿到手,他們就可以征服一個一個的大陸,越打越強大,日本怎麼樣
  都無關緊要。從他在陸海軍俱樂部的交談中,他知道這個「德國第一」的決定要是洩漏出去,是會引起一場難以想像的風波的。從總統算起,他是極少數(也許不到二十個)知道這一機密的美國人。也許這是治理國家大事的一種奇特方式,可是使他驚訝的是——他的驚訝從來不曾完全消失過——事情就是這樣進行著的。參與這個左右全局的默默無聞的工作使他感到滿足。
  他的生活是極為離奇的:看完清早出版的報紙或者從廣播上聽完頭天國會裡關於《租借法案》的激烈辯論之後,早晨就來到舊海軍部大樓幾間處在遠僻一角的單調的小辦公室裡,坐下來跟英國人開始另一天關於全球作戰計劃的工作。幾個知道「對話」內情的高級官員竟能一點不動聲色地掩蓋一切,這給帕格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對這樣一個需要長官如此弄虛作假、需要用種種甜言蜜語哄騙立法者採取明智行動的政府,他感到困惑不解。有一回這些計劃人員經過一天的繁忙工作疲乏不堪,只穿著襯衫圍著收音機坐下來聽馬歇爾將軍向參儀院的一個委員會作證。他們聽到這位陸軍參謀
  長(他那冷若冰霜的耿直不阿曾使亨利聯想到喬治·華盛頓)向參議員們保證美國並無參戰的意向,目前也沒有大規模擴軍的必要。當時計劃人員正以美國軍隊到一九四三年擴充到五百萬人為基礎討論著一個分配方案——這一方案馬歇爾是完全知道的。
  「我弄不明白,」帕格對勃納—沃克說,「也許只有在一點上你能替民主辯護,那就是其他形式的政府甚至更壞。」
  「壞在哪裡?」這是那位空軍准將尖刻的回答。「如果其他形式的政府更能贏得戰爭,旁的優點就都不算數啦。」
  勃納—沃克已經充分地掌握了「登陸艇」這個問題,帕格同他合作得很好。在計劃人員中間,已精心製造出一個關於亨利上校的女友「艾爾西」的笑話在傳播,這個笑話其實只是在「登陸艇」這個詞上做文字遊戲1。他不斷地強調在一切戰場上,登陸艇對作戰都起著制約作用。帕格在制定作戰公式時,曾把越海登陸部隊的行動統統按登陸艇的型號和數量來計算,從而給許多意圖宏偉、貌似可行的計劃潑了冷水。往往有人會說:「帕格的女友艾爾西又在作怪啦。」他堅持把住這一關,勃納—沃克總是支持他。
  1原文「登陸艇」的縮寫「LC」與女性名字「艾爾西」(Elsie)同音。
  亨利輕易遇不到帕米拉·塔茨伯利。她是作為這位空軍准將的打字員兼助手到美國來的,被塞在英國採購團的一間辦公室裡,顯然累得要命,臉上總是憔悴不堪。他第一次見到帕米拉,通身都有一種驚喜交集的感覺。當時她站在勃納—沃克身旁,用熾熱的眼光望著他。她沒寫信告訴他說要來。他們只約會喝過一次酒。帕格在信裡不厭其詳地談到他和台德·伽拉德見面的經過。他覺得她年輕極了。他參加那次轟炸任務之後曾對這個姑娘迷戀了一陣,這會兒在華盛頓熙熙攘攘的維拉德酒吧間回想起來,彷彿是個遙遠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插曲。可是,和她相處的那一個小時,他感到溫暖而愉快。自那以後,每逢見到了她,就是他可喜的一天。他只憑偶然機會跟她相遇,沒給她打電話,也沒要求再度跟她見面。她雖然見到他時總顯得很高興,但也沒採取行動使他們見面的次數更多一些。
  就像一個大學青年渴望著成名、一個流亡者渴望著回到故鄉一樣,這位四十九歲的海軍上校有時也冥想著跟這個年輕的英國女人搞一次戀愛將是什麼滋味。然而這僅僅是他的幻想而已。按照他的方式,他對他的妻子依舊是忠實的。他
  回來的時候,羅達帶著一種撲朔迷離的複雜心情迎接丈夫——一下子顯得恩愛備至,甚至情慾大發,一下子又陷入深沉的憂鬱、冷漠,大發脾氣,抱怨不該從紐約搬到華盛頓來。最後她穩定在一種低溫的、不即不離的狀態,成天為「援英募集運動」和她以前的那個音樂委員會奔忙著,時而以這樣
  那樣的理由去趟紐約。有時她漫不經心地提到巴穆·柯比——如今是「援英募集運動」的主席之一。羅達完全像往常一樣跟帕格一道進教堂,唱聖詩,傳遞關於海軍妻子不安於室的流言蜚語。當帕格沒能得到一個海上指揮職務而回到作戰計劃處時,她顯然很失望。但他們又過起以前那樣的日常生活來,帕格也忙得顧不及去怎麼擔心羅達那一直也不平衡的情緒了。
  有時聽到孩子們的消息,間或使他們接近一下。拜倫那封關於他在里斯本匆忙結婚、寫得潦潦草草的信使他們大為震驚。這件事他們交談了好幾天。先是著急、苦惱、相互寬慰,最後只好安於接受這個事實。華倫送來的照例是好消息。他的妻子正要回華盛頓來分娩,他已經提升為中尉了。
  三月初的一個星期天,帕格滿五十歲了。他在教堂裡挨著他妻子坐著,傾聽唱詩班唱著「聖哉,聖哉,聖哉」,盡量想擺脫那種認為一生中的好機會都錯過了的感覺。他計算著自己的幸福:他妻子仍然很漂亮,還頗懂情趣;如果她有什麼不足之處,哪個女人沒有呢?他的兩個兒子都是海軍軍官,女兒經濟上也已經獨立了,而且很聰明。也許他在事業上遇到了挫折,但他還是在一個職位上做著有益的工作。他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
  羅達坐在他身旁,主要在想:自從她丈夫從海外歸來,不久就要第一次和巴穆·柯比面對面地會晤了。
  羅達舉行宴會的那個晚上,暴風雪把首都堵塞了。七點一刻光景,她的客人們——包括柯比,零零落落地都到了,撣著身上的雪,跺著腳上的雪。可是宴會仍沒能開始。帕格還蹤跡不明。
  特拉西巷這所小巧精緻、帶傢具的房子是從一位擁有百萬家資的單身漢(如今是駐巴西的大使)手裡租到的。這時羅達正在那窄小的、熱氣騰騰的廚房裡作最後的檢查,看到一切都準備得很妥善:湯是熱的,鴨子很嫩,蔬菜正開著鍋,廚師正在為了到時候不開飯而發著脾氣。經過走廊時她對著穿衣鏡皺了皺眉頭,整理了一下髮式,然後趕快又去招待客人們了。羅達穿的是一件非常合她身腰的銀色禮服。她面色紅潤,眼睛帶著亢奮,閃閃發光。在起居室裡,柯比和帕米拉·塔茨伯利正坐在大躺椅上交談,梅德琳和傑妮絲在一個角落裡交頭接耳。在燃著木柴的壁爐前面,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和勃納—沃克勳爵正跟新近當選的拉古秋參議員和他妻子分別坐在兩張相對的長椅上閒聊。宴會的客人是雜湊起來的。但是既然這不過是為「援英募集運動」義演的音樂會前的一次宴會,她也就不在乎這些了。她心裡主要考慮的是帕格和柯比之間的會晤。
  「咱們再等十分鐘,」羅達在科學家身旁坐了下來。「再不來的話,咱們只好吃了。我是委員會的一個成員。」
  「亨利上校在哪兒呢?」帕米拉鎮定地問。她那件淡紫色的禮服從頸部起是用帶子吊著的,這樣就裸露出她那纖細的肩部。她的茶色頭髮梳得很高。羅達記得帕米拉·塔茨伯利是個耗子般的姑娘,現在她可不是只耗子。羅達從柯比臉上的表情看出他那懶洋洋、暖烘烘的慾望。
  「我要是能說得出就好啦。軍事秘密掩蓋著形形色色的壞勾當,是不是?」羅達笑著。「但願他忙的是國防,而不是一個金髮女郎。」
  「我不信會是個金髮女郎,」帕米拉說,「亨利上校可不是那種人。」
  「哎,這些道貌岸然的最要不得,親愛的。呃,你這件禮服可真漂亮啊。」
  「你喜歡嗎?謝謝啦,」帕米拉把裙子拉拉平。「我覺得打扮得好像去看啞劇似的。幾個星期以來,我黑天白日穿的都是制服。」
  「勃納—沃克勳爵把你趕得那麼緊嗎?」
  「啊,沒有,亨利太太。是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覺得自己呆在華盛頓太幸運了,晚上加加班也許是為了消除自己的犯罪感吧。」
  「帕米拉,那末八成是華靈旅館啦,」柯比的語調是要把被羅達打斷的話題繼續說下去。
  「只要他們已經把轟炸所造成的破壞修復了。這會兒,他們總該修好了。德國人拚命想搞白金漢宮,所以那一帶的房子吃了不少炸彈。可那是十月間的事了。」
  「明天我就給華靈拍個海底電報。」
  「怎麼,巴穆,你要去倫敦嗎?」羅達說。
  柯比朝她轉過身來,同時把他的一雙長腿交叉起來。「看來是這樣。」
  「這我可是頭一回聽說啊。」
  「這件事醞釀一陣子了。」
  「倫敦!多富於冒險意味啊,」羅達笑了,用笑掩蓋住她的驚訝。
  「傑妮絲,喝那麼多馬提尼酒對你好嗎?」拉古秋太太說,她那高嗓門壓過了其他人的談話聲。
  「哦,媽媽,」傑妮絲說,這時一個穿白長褂的菲律賓老頭(羅達為當晚的宴會臨時雇來的一個退休的海軍侍者)正哆哆嗦嗦地往她伸出來的杯子裡斟著酒。
  「那個娃娃一定會叼著只橄欖出世的,」參議員說,兩個英國人暢快地笑了,拉古秋那粉紅色的臉上是一片自我滿足的皺紋。
  「那麼你確實見到拜倫了嗎?」傑妮絲對梅德琳說。「什麼時候見到的?」
  「大約兩個星期以前。他的潛艇在布魯克林海軍船塢停了一夜。他請我吃了頓飯。」
  「他怎麼樣?」
  「他——我也說不清——比以前更淡漠了,幾乎是冷冰冰的。我想他不大喜歡干海軍。」
  「也許他不大喜歡結婚,」傑妮絲說。「我從來沒聽說過這麼離奇的事!就在里斯本起這麼兩天哄,然後她回意大利,他又鑽進那條小潛艇裡去。他們幹麼費那麼大事去結婚?」
  「哼,也說不定那個猶太姑娘非要結婚不可,」梅德琳用調皮的口氣說。傑妮絲笑了一下。「倒很可能是那樣。不過我可以這麼說,她是個十分聰明、漂亮的姑娘。」她做了個鬼臉,還挪動一下寬大的綠色長衫下面的大肚皮,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哎,我成了一條臃腫的母牛啦!親愛的,這就是一切必然導致的後果。永遠記住這一點。你的愛情生活怎麼樣?」
  「哦,親愛的,說起來——」梅德琳朝她母親望了一眼。
  「你還記得那個吹喇叭的嗎?眼睛又大又憂鬱——通身穿棕色的那個?」
  「那個共產黨?啊,梅德琳,莫非你——」
  「嘔,不是,不是。波茨完全是個枯燥無味的人。可是我跟他到梅迪遜廣場公園參加那個反戰集會去了。傑恩1,那可真了不起呀!人擠得滿坑滿谷的。紅、白、藍色的橫幅標語從公園的一頭一直拉到另一頭,寫著:美國兵不去……」梅德琳把雙手朝兩邊一攤。「他們唱西班牙忠誠派2的歌,唱一些群眾歌曲,小說家、詩人和大學教授作激烈的反戰演說。呃,那傢伙就在我們這個包廂裡。他是專替廣播電台寫恐怖節目的。他很成功,一個星期可以掙到大約五百元。他很漂亮,不過也是個共產黨。」梅德琳打了個噴嚏,擤了擤鼻子,然後狡猾地望著傑妮絲。「你說說看,哪個會給我們家裡的震動大些,是拜倫的猶太姑娘呢。還是我這個共產黨?鮑勃是明尼蘇達來的,他至少是個瑞典血統的。他好極了。」
  1指一九三六——三九年西班牙內戰中擁護人民陣線、反對佛朗哥的進步分子。
  2傑妮絲的暱稱。
  傑妮絲說:「那麼你那位老闆呢?」
  「休·克裡弗蘭嗎?提他幹什麼?」
  兩個年輕女人互相望著。傑妮絲的嘴角彎起了會意的皺紋。梅德琳那塗著脂粉的蒼白的臉漲紅了。「說呢,傑妮絲,你幹嗎咧嘴笑呀?」她把馬提尼酒大部分都喝光了。
  「我不知道。你總一個接一個地跟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往來。」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我在暗地裡等著克裡弗蘭先生,」梅德琳用她父親那樣明快的語氣說,「那你是大錯特錯了。他是個大腹便便、粉頭髮、滿臉雀斑的男人,比我大十歲。我個人是把他看作一條蛇的。」
  「親愛的,蛇會催眠術啊。」
  「對,它只能催兔子和鳥兒,我兩者都不是。」羅達走到一張中國式的小桌跟前去接電話。「喂,你呀,」她說。「你在哪兒?……哎呀,我的天……好,自然,好吧。我把票給你留在售票處。好,好,他們已經等了好幾個鐘頭啦。好,回頭見,親愛的。」她掛上電話,對客人們擺動著那雙又長又蒼白的手。「哦,咱們把酒喝乾吧。帕格來電話表示抱歉。他正在白宮,也說不准什麼時候能夠脫身。」
  在華盛頓,一個在宴會上缺席的人如果正在白宮,他那張空著的椅子並不使客人們感到難堪。正相反,誰也不問維克多·亨利在那座行政大樓裡正幹著什麼,甚至也沒人對羅達的話議論什麼。她把勃納—沃克安置在她的右首,把參議員放在她的左首,說:「經過這麼些年,我還是掌握不好這些禮數。一位是美國參議員,一位是英國貴族,上下怎麼擺呢?參議員,我就把咱們這位外賓放在上座了。」
  「絕對恰當,」拉古秋說。
  埃裡斯特·塔茨伯利說:「參議員,表決《租借法案》的時候如果你能把席位讓給他,勃納—沃克勳爵這回一定欣然把上座讓給你。」
  「噢,成交,成交。」這位空軍准將大聲說,他那掛滿了勳章的軍服使羅達眼花繚亂。人人都笑起來了,塔茨伯利笑的聲音最大。「哈哈哈!」這位記者的肚皮在他那橫掛著一道大金鏈、皺皺囊囊的背心的廣闊空間下面顫動。羅達說:「哦,這種精神真好!我正有點兒擔心我們這些英國朋友會把拉古秋參議員活活吞下去呢!」
  參議員瞇起眼睛來。「你們英國人缺肉不至於缺到那種程度吧,對嗎?」一陣笑聲過去以後,他又接著說下去。「不,說真的,羅達,我很高興你使我們聚在一起。也許我已經使咱們這位朋友相信我並不是喜愛納粹的人。我只不過是九十六個人中間的一個,我有我自己的觀點。我當然不贊成惠勒參議員那個發言。說什麼《租借法案》將要把美國男兒葬送掉四分之一。那話講得沒邊兒了。不過要是羅斯福有意向英國
  免費贈送軍火,他為什麼不乾脆站出來直說,何必拿這個《租借法案》來哄騙我們?這簡直是把我們當成了傻瓜!」
  「我去參加了一次紐約的反戰集會,」梅德琳插嘴說,「一個演講人說了個有趣的故事:一個流浪漢在街頭攔住個闊佬說:『先生,我都快餓死啦,請您給我兩毛五。』那個闊佬說:『親愛的夥計,我不能給你兩毛五,我可以借給或者租給你兩毛五。』」
  拉古秋參議員大笑起來。「妙極啦。我一定把它用在我下次的發言稿裡。」
  巴穆·柯比從餐桌對面說:「你真的願意從共產黨方面搜集材料嗎?」
  「那是個共產黨召集的會嗎?不過,故事總是故事。」
  「這種集會真是發瘋,」傑妮絲說。「今天下午我坐出租汽車經過賓夕法尼亞大街的時候,在白宮前面給卡住了,簡直寸步難移。新聞攝影記者也在那兒,給糾察隊拍照。共產黨舉著標語牌圍成個圓圈走著,齊聲唱著『美國兵不去』。他們旁邊有一群女人——美國基督徒母親協會的——就跪在人行道的積雪裡祈禱。那個司機告訴我說,她們要二十四小時不停地禱告下去,直到把《租借法案》擊敗或者否定掉為止。說實在的,從夏威夷來到這兒,我覺得這個國家簡直發瘋了!」
  「這就正好說明反對這個法案的運動有多麼廣泛,」參議員說。「各方面的人都有。」
  「正相反,」柯比插嘴說,「兩邊的極端派似乎都反對援英,可是中間的群眾是贊成的。」
  拉古秋參議員朝空中揮了揮手說:「不是這樣,先生。我一輩子走的都是中間道路。你們應該聽一聽參議院餐廳裡那些靜悄悄的交談。對你們說,要是他們不必擔心大城市裡的猶太人的話(我也不怪猶太人有那樣的感覺,不過這個問題不能在狹隘的基礎上來決定),馬上就還會有二十票投到我這方面來。我仍然認為不會再多了。票數天天都有變化。要是這風浪再繼續一個星期的話,這個法案就吹了。」
  臨街的大門打開又關上了。維克多·亨利走進餐室,一面撣著他那件藍色軍大衣上的雪花。「向各位道歉,」他一邊脫大衣一邊說。「不必,不必,不必站起來,我就來參加,等會兒再換衣服。」
  可是男客都站在那裡。維克多·亨利圍著桌子走了一遭,和客人們一一握手——最後握手的是巴穆·柯比。「哦,」他說,「可好些日子沒見啦。」
  「確實很久了,太久啦。」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4:33

  只有對這位科學家最熟悉的羅達領會到他那副笑容是尷尬和做作的。她為這一瞬間擔了兩個星期的心,可是現在有的卻是一種意想不到的感覺——想到兩個這樣的男人都愛著她,她感到既愉快又驕傲。當她的情夫握住與她結婚二十五年的丈夫的手時,她絲毫也沒有犯罪的感覺。柯比要比亨利上校高出不止一頭。他穿著一身黑白條紋的禮服,看來是個滿神氣的傢伙。可是帕格也是神采奕奕:他腰身筆直,身材不高,但很結實,深陷的眼眶裡那雙疲倦的眼睛顯得十分銳利,生氣勃勃。他的整個儀表都顯示著活力——這是她自己的丈夫,剛從白宮回來。羅達感到自己幸運、美麗、受到寵愛。她的思緒混亂而愉快,但處境十分保險。這實際上是她一生中最愜意的一剎那,而它像夢一般轉瞬就逝去了。帕格在他的座位上坐了下來,開始吃他的冷盤鮮蝦。
  「這話說得像馬後炮了,」他對柯比說,「不過,我確實想向你道謝,感謝你去年夏天從紐約開車送羅達到潛艇學校去看拜倫。那路程可不短呢。」
  柯比把他那雙大手朝兩邊一攤。「可是看看潛艇基地也真是一次了不起的經驗。你的朋友塔利上校陪我們參觀的時候可給我們講了些我們一竅也不通的事。」
  「瑞德·塔利在學校裡總得滿分,」帕格說。「我有點兒疑心拜倫全靠他一臂之力才畢業的。不過我也沒去問他。」
  對羅達來說,這兩個男人實際上直截了當地談起那次宿命性的旅行倒是一幕動人心弦的戲劇。她快活地說:「哎,帕格,你總是揭可憐的勃拉尼的短。瑞德告訴我們說,在坦克訓練班上他還得了冠軍哩。有一回他一直到肺部都給卡住了,可他一開始就安然脫身,完全沒有受傷,冷靜得像條魚似的。哦,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們正派他指導坦克班呢。」
  「那只是自我保存,並不叫工作——勃拉尼一向是善於那樣的。」
  「自我保存也是一種才幹哪,」帕米拉·塔茨伯利說。
  帕格帶著特殊的溫情望著她。「對,帕米拉,不能自我保存自然也不會有多大成就,這倒是實情。可那只不過是烏龜式的才幹。」
  「哎呀,你們可曾見過?」羅達對勃納—沃克勳爵說,「竟有這樣的父親!」
  拉古秋太太尖聲叫了一下。那個老侍者正在給勃納—沃克勳爵上湯。這位英國客人身上的勳章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手裡的托盤傾斜了,敞著的湯盆眼看就朝著羅達這邊滑了過來:幾秒鐘之內,她那件銀色禮服就可能毀了。可是就在湯盆順著托盤滑下去的當兒,向來一隻眼睛總盯著僕役的羅達,馬上就把它騰空抄了起來,然後就以遇到麻煩的一隻貓那樣敏捷而穩重的動作,把它放到餐桌上,一滴湯也沒灑出來。
  大家倒抽了口涼氣,接著是一片笑聲。帕格嚷道:「幹得好!」
  「自我保存在我們家裡是代代相傳的,」羅達說。在更大的笑聲中,埃裡斯特·塔茨伯利連聲喝采。
  「好傢伙!我從沒看見過做得這麼利落的事,」拉古秋參議員大聲嚷道。
  人人都對羅達說了句笑話或恭維話,她興高采烈起來。羅達喜歡請客。她善於事先把細節都釘准,然後,整個晚上再輕鬆地閒談。羅達談到在柏林舉行的宴會上所發生的一些事故,然後開始用尖刻的諷刺回憶起納粹來。以前對德國人的友好她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如今她是「援英募集運動」的一員女將,徹頭徹尾地站在援英方面。巴穆·柯比克服了在帕格面前的尷尬之後,也談起他在紐倫堡Parteitag1的一些見聞。帕格談起了阿本德魯的滑梯,逗得女客們吃吃地笑個不停。然後,勃納—沃克勳爵又說了些被俘的德國空軍駕駛員如何傲慢無禮的可笑逸事。
  1德語:黨代表大會。
  拉古秋參議員打斷他的話說:「勃納—沃克勳爵,你們英國人去年真的陷入困境了嗎?」
  「哦,可不是麼。」於是這位空軍准將就談起頭年七八月裡飛機和駕駛員如何越來越少;九月裡有一個星期駕駛員如何少於為了保全英國所需要的最低數目;整個十月皇家空軍裡如何瀰漫著悲觀情緒——倫敦燃燒著,平民大量死亡,可是已經提供不出夜間戰鬥機了,而德國空軍還是不斷地飛來,向居民區投擲燃燒彈,到處連炸帶燒,想摧毀這個城市的鬥志。拉古秋又追問了一些問題,他那粉紅色的臉越來越清醒。空軍准將說,皇家空軍估計德國人在春季和夏季還要進行新的、規模更大的襲擊。照目前被潛艇炸沉的比率來看,也許會使英國飛機由於缺乏汽油而不能起飛應戰。到那時候,入侵英倫就將提到日程上來了。「別忘記,我們希望能經受得住這一切,」他說。「不過,這回希特勒也許有了本錢。他已經大量擴充了他的武裝部隊。當然,我們也沒閒著。但是不幸我們的許多物資最近都沉到大西洋底去了。」
  拉古秋正用手指把麵包揉成小團團。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位空軍准將。「是啊,」他說,「作為人民,作為文明,沒有人把英國和納粹相提並論。你們的人民十分了不起。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在國會裡還會聽到一些這方面的情況。」
  勃納—沃克謙虛地躬了躬腰,引得席上其他的客人都笑了。「我隨叫隨到。」
  別人吃著甜點心時,維克多·亨利換上了他的軍禮服。他回到餐室來的時候,客人們正在穿衣服,準備冒著風雪動身。他幫助帕米拉·塔茨伯利穿上大衣,聞到了一股勾起他的回憶的芬香氣味。她回頭對他說:「我有關於台德的消息。」
  最初一剎那,維克多·亨利沒有聽懂。在「不來梅號」郵船上,她也是用這樣明快、安詳的方式把關於希特勒的笑話說出來的。「真的嗎?是好的還是壞的?」
  「給我來個電話好嗎?」
  「好。」
  「一定要打,啊,千萬。」
  客人們分乘三輛汽車,帕格開著送英國客人的那輛。當他們在馬薩諸塞大街遇到把降著的雪映成櫻桃色光圈的紅燈而停住時,他對空軍准將說:「你在好幾點上說服了拉古秋參議員。」
  「那不過是飲酒中間談的話,」空軍准將聳了聳肩膀。
  「啊,誰也沒見到憲法禮堂這麼輝煌過,」羅達說,「也許以後也不會看到了。真是了不起!」
  所有的座位全滿了。管絃樂隊裡所有的男人以及坐在兩旁長斜坡的許多男觀眾,都穿了全套禮服或金光閃閃的軍服。婦女們形成一片袒露著的肌膚、鮮艷奪目的顏色和珠光寶氣的海洋。台上懸掛著英美兩國的偉大國旗。羅達自己訂了緊挨著總統廂的兩個包廂。她把拉古秋夫婦和傑妮絲、空軍准將和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安置在那個較好的包廂裡,她和帕米拉坐在另一包廂裡的靠欄杆處,帕格和柯比坐在她們背後,梅德琳坐在最後邊。
  他們後面的走廊裡,在警衛和遲來的觀眾間掀起一陣騷動,一片低語聲傳遍了禮堂。接著,副總統和他的夫人踱進了總統廂,走進藍白色的聚光燈圈。觀眾站起來鼓掌。亨利·華萊士忸怩地向大家笑了笑,揮揮手。他看來像個有頭腦的農業家,為了什麼週年紀念會穿上了全套禮服而感到十分不快活。管絃樂隊奏起《星條旗永不落》,然後又湊了《天祐吾王》。這首英國國歌,再加上帕米拉·塔茨伯利袒露著的白皙肩膀離得又那麼近,在維克多·亨利心裡喚起了在倫敦所過的白天和夜晚的回憶。觀眾回到了座位上,小提琴開始徐緩地奏起海頓1的交響樂時,帕格的腦海裡浮現出閃擊戰和對柏林的轟炸,這個德國首都由於煤氣廠被炸毀而在夜空中閃出黃色的光。他一走進公寓房間,帕米拉就投到他的懷抱裡來。音樂轉入一個快調舞曲,又把他帶回到現實中來。他凝望著他妻子的側影,她是用平時聽音樂會的姿勢坐著的:背挺直,雙手在膝上交握著,頭微微偏向一邊,表示聽得津津有味。他想到她有時候多麼富於魅力,而今晚宴會上她又是多麼雍容大方。他為了自己愛上帕米拉·塔茨伯利而隱隱感到內疚。維克多·亨利一生沒做過幾件虧心事,他是不善於替自己開脫的。
  1海頓(1732—1809),奧地利作曲家。
  羅達自己是不能更怡然自得了。海頓的音樂使她感到愉快。她喜歡這樣穿了新做的銀色禮服坐在離副總統這麼近的一個顯赫的包廂裡。她高興音樂會的票全賣光了。她還期待著以後要舉辦的晚餐舞會取得成功。所有這些極為有趣的活動實際上又都是為了一個再崇高不過的目的,而她的名字在委員會名單上又列入前茅。事情還能更好嗎?只有巴穆·柯比要去英國這個消息略微使她有些不安。關於這事,她還要問他些問題。
  當然,柯比博士也自有他的心事,帕米拉有她自己的。這四個人——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婦和兩個闖進他們婚姻裡的外人——看起來和這個甕音大廳兩壁其他包廂亙四個四個的觀眾並沒什麼兩樣:都長得標緻,穿得華麗,安詳地在傾聽音樂。柯比正坐在羅達身後,帕格坐在帕米拉·塔茨伯利後邊。一個陌生人也許會猜想高個子的是一對,矮的是一對,只不過對那個長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和一副濃重眉毛的海軍軍官來說,那小個子女人顯得年輕了些。
  中間休息的時候,兩個女人走開了,維克多·亨利和柯比博士就留在那個暖氣開得太足的、煙氣熏人的前廳裡。帕格說:「出去吸口新鮮空氣怎麼樣?看來雪是停了。」
  「贊成。」
  司機們站在他們的轎車旁跺著新落下來的雪。天冷得厲害。幾個坐在盡後邊座位上的年輕的音樂愛好者穿了毛衣和短皮大衣,在雪水泥濘的台階上交談著,嘴裡吐著熱氣。帕格說:「關於鈾,有什麼新的情況嗎?」科學家歪了腦袋望著他。「什麼鈾?」
  「你們已經進展得那麼快了?」帕格咧嘴笑著。柯比慢慢搖了搖頭,嘴上作出不想說下去的樣子。
  「德國人會搞到咱們前頭去嗎?」回答是聳了聳肩膀。
  「你是知道的,我目前在作戰計劃處,」維克多·亨利直截了當地說,「我向你們追問這個是因為我們應該掌握這個秘密而又得不到。要是另外這個東西確實在製造中,也許我們在鋪子裡只是玩著兒童遊戲。」
  柯比裝滿了他的煙斗,點上了火。「你們並不是在玩什麼遊戲。還沒進展到那地步。咱們這邊還沒有。」
  「能不能加把勁兒呢?」
  「哦,可真得大大加把勁兒。我正是為這件事去英國的。他們顯然趕在咱們前頭許多。」
  「在旁的方面他們也趕在前邊啦,」帕格說。「關於《租借法案》這場瞎胡鬧的混戰中,這種事就沒人提到過。有英國科學家在咱們這一邊,咱們得大大慶幸。最好拚命把他們留在這邊。」
  「我傾向於同意你的看法。可是在許多方面咱們也趕在他們前頭。」柯比噴著煙斗,乜斜著望了帕格一眼。「回到了家覺得幸福吧?」
  「幸福?」帕格抓了一把雪,把它捏成雪球。雪在他溫暖的手心裡發出滋滋的響聲,使他一剎那間回到了愉快的童年。
  「我忙得都顧不及去想了。對,我想我是幸福的。」他把雪球從汽車頂上扔到那條空無一人的小巷裡。「羅達在柏林住膩煩了,我一個人住在那裡又太冷清。」
  「羅達,她可真是位出色的主婦,」柯比說。「我從來也沒參加過比她舉辦得更好的晚宴。那可真是本事——她救那盆湯的情景。」柯比叼著煙斗,刺耳地笑了笑。「真是本事!」
  「在她的其他才能中間,」帕格說,「羅達還一向是個雜技演員。」
  柯比把整個臉皺了皺。「冷得真可以,是不是?咱們回去吧。」
  他們在樓梯上碰見正要出去的梅德琳。她那件白狐皮大衣緊緊地罩在長禮服外面,頭髮上一條紅圍巾一直系到下巴底下。
  「你去哪兒?」她父親說。
  「我已經告訴媽媽了,我等不了散場。克裡弗蘭先生從匡蒂科回來了,我得去見他。」
  「等會兒跳舞你回來參加嗎?」梅德琳打了個嚏噴。「爸,我說不準。」
  「當心你那個感冒。你樣子看來怕人。」
  兩個男人進去了。梅德琳抓住木欄杆,急忙走下那很滑的台階。梅德琳到達的時候,一個侍者正端著放了一份夾餡麵包、一杯雙份馬提尼酒的托盤在敲休·克裡弗蘭的房門。那熟悉的洪亮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氣惱。「門開著哪,就進來吧。」
  她的老闆穿著一件和他很不相稱的紫綢浴衣坐在那裡,穿了長統襪的腳蹺到一張仿古的書桌上。他正在打電話,像在賽馬場上似的用鉛筆做著筆記。「回力球怎麼樣?」他說著。
  「明天有什麼好節目嗎?」他朝她揮了揮手,把話筒堵了一下。
  「嗨,梅蒂!我以為你來不成啦。把這個簽一下。給他一塊錢。」
  侍者是個目光遲鈍的矮小青年,正在屋裡徘徊著。克裡弗蘭跟他的管帳人談話的當兒,他咧嘴傻笑著,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克裡弗蘭先生,我只想告訴您,我是您的一個崇拜者。」克裡弗蘭一掛上電話,他就這樣說了。「我真覺得您了不起。我們一家都這麼想。每次業餘演出我們都去的。」
  「謝謝,」克裡弗蘭帶著睡眼矇矓的神情低聲說,同時用手指攏著他的淡茶色頭髮。「梅蒂,來點什麼嗎?」
  「多謝,來杯酒吧,我感冒了。」
  「給她也來個雙份的,」克裡弗蘭忽然對侍者很有風度地笑了笑說。「給我來三支哈瓦那雪茄,要是有的話,要基度山伯爵牌的。越快越好。」
  「是,克裡弗蘭先生。」
  「民蒂科怎麼樣?」梅德琳把大衣往椅子上一撂,坐下來,擤著鼻子。
  「舞台很好用。指揮官興奮極了,他認為這是招募新兵的一個極妙的噱頭。」克裡弗蘭打著哈欠,點上雪茄,然後向她解釋他和指揮官商量好的有關廣播的安排。「他領我在兵營到處都參觀了。我看見了一次真正的戰鬥演習。好傢伙,那些水兵用真的子彈互相朝腦袋頂上射擊!我得聾上一個星期。」說著,他揉起自己的耳朵。「我估計他們不會也叫你經歷那麼一場。」
  「我?我去那兒嗎?」
  「當然,明天。」
  「去幹什麼?」
  「去挑選演員。把他們每個人的履歷什麼的全拿來。原來他們那裡已經有個業餘的玩藝兒。他們叫它作『快樂時光』。」梅德琳說:「這個『快樂時光』是整個軍隊裡的老傳統。」
  「真的?我還是頭次知道。無論如何,這麼一來就有把握了。」他描述了一下要她去匡蒂科的安排。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4:47

  門鈴響了。梅德琳擤著鼻子,跑去開門。「我覺得有點兒發燒。我不願去那兒訪問那些水兵。」
  一個頭髮染成黑色的姑娘站在門口傻笑著。她穿了一件黃大衣,黃色的高統雪靴,口紅塗得厚厚的嘴裡露著被煙燻黑了的牙齒。梅德琳一打開門,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我是來找休·克裡弗蘭先生的。」
  「娃娃,就是這兒,」他大聲說。
  這個姑娘用遲疑的步子走進房間,用眼睛偷偷地來回瞟著克裡弗蘭和梅德琳。
  「這是怎麼回事兒?」她說。
  「在那兒等等吧,」他說著,用大拇指朝寢室指了指。「我馬上就來。」
  這姑娘走進寢室,把門倒關上。梅德琳不去理睬克裡弗蘭露出的窘促的苦笑,就抄起大衣,使勁拉上一隻袖子,又拉上另一隻。「晚安,我明天再同你談。」
  「你要的酒馬上就來了。」
  「我不喝了。我想回家。我冷得直哆嗦。」
  克裡弗蘭光著襪底走了過來,把手放在她的前額上。她把手推開了。
  「你沒發燒。」
  「請不要碰我。」
  「怎麼啦?」
  「我就是不願意讓人碰。」
  侍者敲了敲門,走了進來。「先生,雙份馬提尼酒,和『基度山伯爵』牌的。」
  「好極了,謝謝。」侍者走了,克裡弗蘭把托盤捧到梅德琳面前。「來,脫掉大衣,把酒喝下去。」
  梅德琳把雙手揣到大衣口袋裡說:「讓一個妓女乾等在那裡是不公道的。她唯一可以出賣的是時間。」
  休·克裡弗蘭的嘴巴不自覺地張開了,他慢慢地苦笑了一下。「哦——梅德琳·亨利。」
  「對不起,我情緒壞極了。晚安。」
  克裡弗蘭踱進寢室,小聲說了些什麼。那個姑娘把錢掖到一隻發亮的黃錢包裡,從寢室裡出來了。她用粗暴、不快和憂鬱的神色瞥了梅德琳一眼,就走了。
  「坐下,喝你的酒吧。這裡有關於匡蒂科的全部情況,」他揮舞著一個呂宋紙信封,「該去見誰,表演者的名單。明天要是你不舒服的話,就給我來個電話。我叫拿特或者阿諾德來替你。」
  「哦,我估計我能行。」梅德琳坐下來,把大衣朝肩頭一推,就喝起來。
  「家裡人怎麼樣?」
  「很好。」
  「宴會上來了什麼有意思的客人嗎?」
  「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就是一個。」
  「塔茨伯利!喂,那可是個天才。這是我很想見見的一個人。塔茨伯利有他自己的風格,廣播的嗓音是超等的。不過他還沒上過『市內名人動態』。還有誰呢?」
  「皇家空軍准將勃納—沃克。」
  「准將是個大角兒嗎?」
  「照我父親說,『英國戰役』大致就是他指揮的。」
  克裡弗蘭皺了皺鼻子,又把一雙腳蹺到書桌上了。「嗯,不壞。不過『英國戰役』無聊透了,是不是?梅蒂,我不知道他現在還有什麼重要性。聽眾對『英國戰役』已經膩煩了。」
  「我決不想請他來廣播。」
  「我倒想。」克裡弗蘭握緊自己的雙手,兩個指頭很有見解的樣子戳著下巴。最後他搖了搖頭。「不,他過時了。『英國戰役』是瞎扯淡。」
  「還有拉古秋參議員。」
  她的老闆那濃重、淡茶色的眉毛挑起來了。「啊,他可是個熱門。對,他不是你家的兒女親家什麼的嗎?」
  「他的女兒嫁給了我哥哥。」
  「在潛艇上的那個?」
  「不,那個開飛機的。」
  「你覺得怎麼樣?拉古秋肯去紐約嗎?」
  「只要能攻辦《租借法案》,我看西雅圖他也肯去。」
  「反正《租借法案》是頭版新聞——這並不是說,四十個人中間准有一個明白它究竟是怎麼回事。咱們就約拉古秋。你願意同他談嗎?」
  「願意,」梅德琳喝完酒,站了起來。
  「好,如果你辦成的話,就把他排在星期一。咱們星期一的節目很不帶勁兒。」
  梅德琳輕輕拍著手裡的信封,心不在焉地望著它。酒使她舒服了一些。「你知道,在所有海軍基地上,都有這種『快樂時光』,」她說。「幾乎每條船上都有。軍營裡多半也有。你不能像這樣偶爾多表演一回兩回的?這是與眾不同的。」
  克裡弗蘭搖了搖頭。「梅蒂,就只能表演那麼一回,不過看個新鮮勁兒。正菜還得靠正規的業餘演員。」
  「要是咱們參戰的話,」梅德琳說,「有才能的人都會應徵去當兵,會不?那時全國到處都是兵營了。」
  「哦,可能會。」他帶著那副最迷人的笑容,用大拇指朝寢室的門指了指。「剛才她那件事,很抱歉。我以為你今晚上不來了呢。」
  「放心,這對我絲毫也無所謂。」
  「你其實不贊成我這麼做,我知道。我太太也不贊成。你們受的教養好。」
  「我希望是這樣。」
  「可是,你要明白,我沒你們那麼幸運。」
  「晚安,休。」
  「喂,聽我說,」克裡弗蘭撓著頭,開心而友好地斜了一眼。「要是咱們真的參了戰,那個『快樂時光』說不定倒是個好節目。它本身也許就能成為一個連續的節目。梅蒂,立一個新的卷宗標上『戰時想法』,把這打在備忘錄上,先撂在一邊。」
  「好吧。」
  「你父親是個瞭解內幕的。他認為咱們會參戰嗎?」
  「他認為咱們已經參加進去了。」
  克裡弗蘭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真的?可是戰爭似乎已經煙消雲散了。對不?現在什麼動靜也沒有,除了希臘和非洲那邊還亂哄哄地鬧著。」
  「德國人每個月在大西洋要炸沉二十萬噸哩。」
  「那數目大嗎?這大概都是相對而言的。我估計希特勒已經打贏了。」克裡弗蘭又打了個哈欠。「好吧,梅蒂,等你回紐約的時候再見吧。」梅德琳走了以後,克裡弗蘭拿起電話來,哈欠連天的。
  「要侍者頭兒……克裡弗蘭。哦,是你嗎,艾迪?好極了。你聽著,艾迪,她樣子還可以,可是當時我正忙。我叫她在酒吧間先等一下。黑頭髮,黃大衣,黃錢包。謝謝,艾迪。」勃拉姆斯1一個交響樂的慢板樂章正使維克多·亨利打起盹來,忽然有人輕輕拍了他一下,小聲叫醒他說:「亨利上校?」看來那個作招待員的姑娘既興奮,又對他肅然起敬。
  1勃拉姆斯(1833—1897),德國作曲家。
  「白宮給您來的電話。」
  他在他妻子耳根說了幾句,就離席了。交響樂演奏完,觀眾正鼓掌的當兒,羅達回身望了望他那把依舊空著的椅子說:「帕格顯然又去白宮了。」
  「男人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對嗎?」柯比說。
  「有史以來幾曾是過?」帕米拉說:「跳舞會他來參加嗎?」羅達做了個無法作答的手勢。
  一小時左右以後,維克多·亨利站在朔爾漢姆富麗堂皇的舞廳入口,陰鬱地巡視著舞廳裡的景象:舞池裡擁簇著盛裝的舞客們,台上掛著英美兩國國旗,用金箔製成的「援英募集運動」幾個大字拱形地懸在銅管樂隊的頭上。兩張巨大的冷餐檯子上放著肉、生菜、乾酪和糕點,前邊長長地排著兩隊歡笑著的客人。在白宮那位海軍副官所告訴他的消息中間,還提到過去兩天裡三萬噸又給沉到北大西洋底去了。
  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和一個年在四十左右的金髮碧眼女人從他身邊蹦蹦跳跳地過去了,那位夫人從胸部以上除了一副鑽石項鏈之外全都袒露著。這位記者掛著金鏈的肚皮迫使夫人和他保持一些距離,儘管如此,她的精神仍是那樣歡快。他拖著那只壞腿跳舞,顯然決心不去理會它。
  「啊,帕格來啦!親愛的夥計,你把眼睛瞪得像撒翁納柔拉1似的。」
  1撒翁納柔拉(1452—1498),意大利僧侶。
  「我正在找羅達。」
  「她在那頭兒哪。你認識艾麗娜·巴爾賽嗎?」
  「你好哇,艾麗娜。」金髮碧眼女人吃吃地笑了,擺一擺指頭朝亨利打招呼。「帕米拉沒來跳舞嗎?」
  「她回辦公室了。那位一本正經的姑娘正加班加點為國效忠哩。」
  塔茨伯利拖著他那位金髮碧眼的舞伴在旋轉,用的勁頭對他那副身材和那條瘸腿來說,都很不適當。維克多·亨利看到他的妻子正和巴穆·柯比坐在靠邊上的一張小圓桌上。
  「喂,親愛的!」她大聲喊著。「你總算逃出來啦!去替你自己拿個盤子,到我們這裡來吧。這裡的小牛肉好得很。」
  「我替你去取吧,」柯比趕忙站起來說。「帕格,你坐下吧。」
  「不要,不要,弗萊德。我還得走。」
  「哎呀,親愛的,」羅達說,「你一會兒也不呆嗎?」
  「不,我只是回來告訴你,我今晚上不回家睡了,也許不止一夜。我馬上回家收拾些衣服,就得走了。」
  巴穆·柯比僵硬地笑了笑說:「可惜你不能留下,這個舞會好極了。」
  「你們盡情享受吧。去倫敦你可過不到這樣的生活。」
  「唉,真倒楣。」羅達說。帕格彎下腰來在他妻子的頰上吻了吻。「對不起,親愛的,你跳個痛快吧。」穿藍色衣服的背影在舞客群中消失了。
  羅達和巴穆·柯比坐在那裡什麼也沒說。爵士樂響亮地奏著。一對對舞伴從他們身邊過去,有時候向羅達打著招呼:「好暢快的一個舞會!親愛的,太好了。」當柯比把還剩下一半、越來越冷的盤子推開的時候,她正微笑著向朝她打招呼的人揮手呢。「那麼,我明天七點就去紐約。我最好回去睡了。宴會好極了,音樂會也很出色。羅達,謝謝你。」
  「巴穆,我還得呆上半個來小時。」柯比的臉是呆板的。他那棕色的大眼睛顯得疏遠而憂鬱。羅達說:「你去倫敦之前,我還能見到你嗎?」
  「恐怕不能了。」
  她用一種機警、探索的眼神望著他,從容不迫地用餐巾擦了擦嘴。「我陪你出去。」
  在擁擠的前廳裡,羅達在一面全身的穿衣鏡前停下來,梳理著頭髮,不時地從鏡中瞥上柯比一眼。她用一種極其隨便的閒談語調說:「很抱歉,我原想帕格一回來就把話同他說了。可是調了這個新差事以來他總是忙得不可開交,而且他回家以後感到那麼鬆快,我實在說不出口。沒有旁的緣故。」柯比帶著冰冷的神情點了點頭。
  她接著說下去:「好吧。後來又發生了這檔子事:拜倫在里斯本娶了這個姑娘。為這件事我們倆好多日子才平靜下來,可是緊接著那檔子事,傑妮絲又來了,大著個肚子什麼的,我指的是眼看就要第一次當爺爺奶奶了——親愛的,你只能讓我來選擇適當的時機。不管怎麼說,這可不容易啊。」
  「羅達,你和帕格之間有許多東西把你們拴在一起,我充分瞭解這一點。」她回過身來直直地望著他,然後又繼續梳理起頭發來。
  「我們之間有嗎?」
  他朝著她那映在鏡中的身影皺了皺眉頭說:「今晚上我心裡很不舒服。羅達,我確實很想再結一次婚。對這一點,我從來沒像在你的晚宴上那麼強烈地感到過。」
  「巴穆,看在老天的面上,別給我下最後通牒。我是催不得的。」羅達轉過身來對著他,說得很快,同時朝前廳四下裡掃了一眼,向一個穿桔黃色緞子長裙禮服從她身邊颼颼走過的女人笑了笑。「要不然,親愛的,隨你怎麼辦都好。你為什麼不帶一個英國妻子回來?你會發現那邊有成打的標緻女人急於仰慕你,她們也願意到美國來。」
  「我不會帶個英國妻子回來的。」他握起她的手,上下打量著她,忽然微笑了。「天哪,今晚上你有多麼漂亮!你的晚宴多麼好,這個舞會又是多麼巨大的一個成功。你真是會辦事情的人。我估計我不會在五月以前回來的。這段時間應該儘夠了吧。你知道是夠的。再見吧。」
  羅達回到舞會上,心裡踏實多了。最後的一剎那澄清了氣氛。五月以前她的戲法還可以變下去。
  帕米拉·塔茨伯利戴著貓頭鷹式的黑邊眼鏡,穿著淡紫色晚禮服,梳著別緻的髮式,正在打字機上卡嗒卡嗒地打著,打字機用一隻台燈照著——那間寒傖、沒有窗戶的小辦公室的其餘部分是半暗的。門上有人敲了一聲。
  「哎呀,來得真快!」她開了門。來的是維克多·亨利。他戴著棕氈帽,穿了棕色大衣,提著一隻放寢具的帆布手提箱。她走到小桌跟前,桌上有一隻耐熱玻璃咖啡壺在一堆紙張、小冊子和技術書中間冒著熱氣。「我記得你要放糖,不加牛奶。」
  「好記性。」
  她倒了兩杯咖啡,然後就在打字機旁的一把轉椅上坐下了。他們啜飲著咖啡,在燈光下對望著。
  「你這樣子太不倫不類了,」帕格·亨利說。
  「啊,我知道。但是他明天早晨八點就要,」她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要末今晚把它打出來,要末我就得明天早晨五點爬起來。我不困。我一點兒也不想跳舞或者去填肚皮。」
  「你在搞什麼?」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笑了笑。「我敢說你對這個比我知道的多得多。關於登陸艇的附錄。」
  「噢,那個呀。倒是個不壞的文件呃?」
  「讀起來簡直純粹像是個夢想。美國真能在一九四三年以前改進所有那些設計、建造成千艘那樣的機器嗎?」
  「我們能夠,但是我沒有理由相信我們會這樣做。你所打的並不是個行動命令,那只是個計劃。」
  他很喜歡在這個又小又沉悶、光線很暗的房間裡單獨和她相處。帕米拉那套正式赴宴穿的半裸的服裝雖然和這裡的環境很不相稱,卻更強烈地使他感到可愛:就好像一束紫羅蘭放在一疊油印的備忘錄上一樣。他粗著嗓子說:「台德·伽拉德有什麼消息?」
  「我昨天剛接到他的少校寫來的一封信。說來話長。要點是:和他同在一個醫院裡的三名皇家空軍的俘虜逃跑了。他們往海邊逃,遇救被送回國去了。台德原定也跟他們一道逃跑的。可是在你那次訪問之後,給了他個單人房,同時受到特別監視。所以他沒能跑成。他們認為眼下已經用船把他送往德國、放到關皇家空軍的俘虜營裡去了。這是大致的經過。他們給他的待遇一定不會壞的,原因很簡單:我們手裡關著這麼多德國空軍駕駛員。不過你可以明白,目前我為什麼不特別想去參加什麼講究的晚餐和舞會。」
  維克多·亨利朝牆上的掛鐘瞥了一眼。「這麼說來,他沒能逃出來是由於我的緣故。」
  「你說到哪裡去了。」
  「不,那是事實。你知道,在我向德國空軍談到他之前,我曾經猶豫過。我估計會引起對他的注意,給他個特殊地位。我當時就拿不準對他是有利還是不利。有時候最好還是讓事情水到渠成。」
  「然而是我叫你去盡量打聽他情況的呀。」
  「對,是你叫我這樣做的。」
  「你使我心裡少受了兩個月的折磨。」
  他說:「反正事情已經這麼做了。現在你知道他還活著,這還是重要的。帕姆,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好,我想我得走了。」
  「去哪兒?」他帶著吃驚的苦笑說:「你應該明白這是問不得的。」
  「是機密你就盡可以叫我別問下去。不是出國吧?」他指了指那小手提箱。「沒有可能。」
  「因為我們這兒很快就要結束了,」她說。「那樣的話,我也許就會很長一個時期見不到你的面了。」
  帕格朝前彎了彎身子,胳膊肘支在膝上,攥著雙手。對於把從不告訴他妻子的事透露給帕米拉,他並不很猶豫。她畢竟和他差不多同樣瞭解內情。「帕姆,總統好幾個星期以來鼻竇的情形一直不好。最近他又在發燒。這場《租借法案》的風波也無助於他的病情。他要坐火車去海德公園1休息幾天,嚴格靜養。我被派去陪他坐火車。這真出我意料之外。我一直以為——並且希望——他把我忘掉了。」
  1在紐約市附近,是羅斯福的故鄉。
  她笑了。「忘掉你可不那麼容易。你知道你在轟炸機司令部裡是個傳奇性的人物。一個美國海軍軍官,只為了尋開心,竟坐上一架威靈頓往柏林的高射炮射程裡飛。」
  「那回可真逗,」帕格說。「整個飛行中我都是蹲在機艙裡,緊閉著眼睛,用指頭堵著耳朵。至今,一想起那回萬一給打下來活捉了去,我還打哆嗦呢!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坐在一架英國的轟炸機裡在德國天空上飛!我的上帝,你為那趟可生了我的氣哩。」
  「我確實挺生氣。」
  帕格站起來,扣上大衣。「謝謝你的咖啡。自從我為了穿軍服把咖啡戒掉以來,我總想喝它。」
  「今天的晚宴好極了。維克多,你太太實在了不起。她真能幹。她把那只湯盆往半空裡一抄,像個魔術師,而且她那麼漂亮。」
  「羅達是不錯。誰也用不著向我吹捧她。」帕米拉戴上眼鏡,往打字機裡換了張紙。
  「那麼,再見吧,」帕格說,然後窘促地補上一句:「也許你回國之前我還見得到你吧。」
  「那可好啦。」她正斜眼望著打字機旁邊一張寫得很潦草的紙。「你知道,我很想念你,在這兒比在倫敦更想你。」
  這些話帕米拉是用她那種獨特的安詳神情順口說出來的。維克多·亨利已經把手放到門把上了,他停了停,咳了一聲。「哦,羅達也這麼抱怨。我總是埋頭在自己的工作裡。」
  「啊,我明白,」她抬起頭來,鏡片後面那對發亮的眼睛坦率地望著他。「那麼,亨利上校,你不想讓總統等你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5:10

第40章

  在那昏暗、靜寂的火車站上,兩個特工人員把總統從轎車裡扶出來,攙他站穩了腳步。他的個子高出他們許多,穿了一件天鵝絨領子的大衣,頭上那頂灰色的寬簷軟帽拉得很低,被凜冽的寒風吹得呼扇著。他一隻手抓著個特工人員的胳膊,另一隻手拄著手杖,一瘸一拐地朝有欄杆的斜坡踱去。走到跟前,他戴上手套,一路上顛著雙腿,把自己拖上了列車殿後一節的車廂。站在若干碼之外的維克多·亨利可以望到他那寬闊的肩膀在大衣下面起伏著。一個高身材、帽子上插了一支搖搖晃晃的棕色翎毛的女人手裡拿著一張迎風抖動的紙跑過來,碰了維克多·亨利的胳膊一下。「上校,你上總統這個車廂。」
  走上斜坡,帕格才明白總統為什麼戴上手套:那鋼製的欄杆很涼,把他手上的皮膚都粘住了。一個侍役領著維克多·亨利走過餐具室。這裡,另一個侍役正用做雞尾酒的震盪器嘩嘟嘩嘟地搖著冰。「先生,您呆在這兒。等您做好準備,總統就請您過去陪他。」
  這是一輛普通的普爾曼臥車隔出的一個房間,強烈的火車氣味也和一般車廂一樣。綠色的椅套上滿是塵埃,也破舊了。維克多·亨利把大衣和帽子掛在一個小套間裡,攏了攏頭髮,剔了一下指縫,又用軟紙在他那雙擦得珵亮的皮鞋上輕輕揩了揩。火車開始慢慢滑行,既不震動,也沒有聲響。
  「坐下,坐下,帕格,」總統坐在一張安樂椅上向他招手。
  「你喝什麼?有威士忌加檸檬,因為哈利整晚上都喝它。可是咱們配點什麼都可以。」
  「總統先生,威士忌加檸檬就好得很。謝謝您。」
  哈利·霍普金斯懶洋洋地坐在綠沙發上說:「你好,上校!」
  按說生病的是羅斯福,其實,兩個人比起來霍普金斯的樣子更難看:消瘦,胸部凹陷,膚色發灰。總統的臉色是紅潤的——也許在發燒,他那眼眶發黑的眼睛炯炯有神,瀟灑的紅色蝴蝶結和他那寬大面龐上的快活、輕鬆的神情很相稱。坐在椅子上,他體格魁梧,雖然從褲管上可以看出他的腿可憐地只剩下了骨頭。帕格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華盛頓和林肯也都是個子高得非凡的。
  「帕格,你對於詩怎麼樣?」總統那種有教養的口音這個海軍軍官聽了總感覺有些不自然。「你可知道有一首詩最後的兩句是:『沒有我不肯坐的火車,也不管它往哪裡開。』1啊,這就是我眼下的感覺。僅僅上了這輛火車就使我覺得好了一倍。」總統把手背放在嘴上,粗聲咳了一下。「哦,算好了九成吧——假如這是條輪船,那就會是一倍啦。」
  1引自美國女詩人米萊(1892—1950)的詩集《旅行》第三節。
  「先生,我也更喜歡坐船。」
  「怎麼,你以前抱怨的話又出來了,水兵?」
  「沒有,先生,真的沒有。我很高興在作戰計劃處。」
  「是嗎?那麼我聽了很高興。自然,我絲毫也不知道你跟那些英國夥伴在搞些什麼名堂。」
  「先生,我明白這一點。」
  總統逗趣地把眉毛挑了挑,接著說下去:「我連一點點影子也不知道。昨天國防部長收到了你起草的那個東西,等它蹦回到勃納—沃克勳爵手裡時,他會看到上邊修改的地方像是我的筆跡。那也只不過是偶然相像。」
  「我記住這一點。」
  「一定要記住。你記得,在轉交的那封信第一頁上,有一句是這麼開頭的:『當美國參戰的時候』。一個和我的手跡一模一樣的人把那個十分可怕的字句劃掉了,改成『萬一美國被迫參戰的時候』。這個改動不大,可是十分重要!」這時,侍役送來飲料。總統拿了一高腳杯桔子水。「大夫的命令:大量大量的果子汁。哈利,那東西你帶來了嗎?」
  「在這兒哪,總統先生。」
  「那麼,咱們就動手研究吧。我想吃頓快餐,然後想法睡它一會兒。帕格,你在火車上睡得好嗎?」
  「睡得好,先生,只要能把車裡的溫度調節好。不過一般要末熱得烤人,要末冷得可以結冰。」總統把頭朝後一仰。「哈,哈,聽我告訴你一個國家機密:美國總統也遇上了同樣的麻煩。他們正在替我建造一輛特殊的鋼甲車。我已經告訴他們:別的我不在乎,但是暖氣設備一定得靈!哈利,咱們叫快餐吧。」他看了一下表。「帕格,你餓嗎?我餓啦。我再告訴你一個國家機密:白宮的伙食大有改善的餘地。告訴他們我要鱘魚和雞蛋。我想吃鱘魚和雞蛋已經想了好幾天啦。」霍普金斯到前邊去了。
  就帕格所知,總統這個車廂是一輛正規的普爾曼遊覽車改裝成一間起居室的樣子。他本以為總統的車會更神氣些。羅斯福一隻胳膊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隻放在膝蓋上,以寧靜、豪邁的神情朝車窗外望著。「我確實覺得一分鐘比一分鐘好。你們沒法設想我是多麼喜歡擺脫那個電話。你的孩子們怎樣?一個在海軍裡開飛機,還有一個是個年輕的潛艇軍官。」
  維克多·亨利知道總統喜歡炫耀他的記性,可這仍然使他很吃驚,很感動。「他們都很好,先生,可是您怎麼會記得?」
  總統帶著有點孩子氣的得意神氣說:「啊,帕格,一個搞政治的就得學習大象的美德:學它的記性好,學它的皮厚,自然,還得學它那條長而什麼都要嗅嗅的鼻子。哈哈哈!」
  霍普金斯回來又坐到沙發上了,累得腰都彎了下來。他打開公事包的拉鏈,然後交給亨利上校一份三頁長的文件,上面還附著一張深色的複製品。「你看看這個。」
  帕格讀第一頁時帶著懷疑,然後轉入驚異——這時,火車的輪子正徐緩地發出卡登卡登的聲音。他把文件一頁一頁地看完之後,就望望霍普金斯,又望望總統,不想先開口。拿在他手裡的是陸軍情報方面得到的一份驚人的德國作戰命令的摘要,是德國陸軍裡一批反納粹的陸軍軍官有意偷偷塞給美國駐柏林大使館的一個職員的。帕格對這個人很熟悉,但是他完全沒料到這個人會起傳遞情報的作用。弗蘭克林·羅斯福說:「你認為是真的嗎?」
  「哦,先生,從第一頁那個影印的東西來看,倒確實和我見到過的德國軍事文件很相像。標題很像,字體、分段等等都很像。」
  「內容呢?」
  「如果是真的話,那麼,總統先生,這可是在情報方面一個難以置信的突破。」
  總統笑了笑,疲憊地表現出對一個下級人員的天真想法的寬容。「如果這兩個字是語言裡最難解的字眼。」霍普金斯沙啞地說:「在你看來,這內容像是真的嗎?」
  「我說不上,先生。我對俄國地理沒那麼熟悉。」
  「咱們陸軍方面的人覺得它似真似假,」霍普金斯說。「上校,幹嗎會有人偽造像這樣一個令人大吃一驚的文件——一份完整的入侵蘇聯的作戰命令,包括那麼大量的細節?」
  帕格思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哦,先生,也許是希望用這方法來刺激蘇聯,讓它動員起來,從而挑起兩個戰場的戰爭。那樣的話,德國軍隊也許會推翻或殺掉希特勒。另外,也可能是德國情報人員故意玩的一個花招,來試探咱們和俄國人究竟接近到什麼程度。種種可能性都有。」
  「麻煩就在這裡,」總統打了個哈欠說。「咱們的駐俄大使要求我們務必不要把它轉達給俄國人。他說,莫斯科已經到處是這類東西。俄國人認定這些都是從英國情報方面來的,為了在斯大林和希特勒之間製造麻煩,以便把德國人從英國背上轉移開。」總統吃力地咳了差不多一分鐘。他朝椅背上仰了仰,喘過一口氣來,從車窗裡望著火車正在經過的一個小鎮上的街燈。忽然,他的樣子顯得厭煩了。
  哈利·霍普金斯朝前彎了彎身子,把酒杯在雙手之間平衡著。「目前存在著一個要不要把這個文件交給這裡駐華盛頓的俄國大使的問題,帕格,有什麼看法嗎?」
  帕格猶豫了。這樣一個政治性問題超出了他所能掌握的範圍。羅斯福總統帶著些不耐煩的神情說:「帕格,說呀。」
  「我贊成交給他。」
  「為什麼?」霍普金斯說。
  「交給他有什麼可損失的,先生?假若是真的話,在咱們和俄國佬的關係上就大大贏得一分。如果是假的話,那又能怎麼樣?反正他們不會比現在更不信任咱們。」
  哈利·霍普金斯臉上的疲憊緊張在一副溫暖和藹的笑容中消失了。「我認為這是個十分精明的回答,」他說。「因為這也正是我對自己所說的。」他把文件從帕格手裡拿了過來,又放回公事包裡,拉上拉鏈。
  「鱘魚和雞蛋做好了嗎?」弗蘭克林·羅斯福說,「我已經等不及啦。」
  「總統先生,我看一下去。」霍普金斯馬上站了起來。帕格在那狹窄的床位上躺了一個來小時,輾轉不能成寐。車廂裡一下熱得叫他出汗,一下又冷得可以結冰,他怎麼撥弄那個調節器也不中用。最後他索性讓它冷下去了,因為他在冷空氣裡睡得還比較好一些。火車緩慢、勻稱的運動也開始催他入睡。
  梆,梆。「先生,總統想找您談談。您要穿件浴衣吧,先生?總統囑咐說,不必穿整齊了,就到他房間去。」
  「謝謝。我有浴衣。」帕格瑟縮地從他冰冷的房間來到總統這間過暖的寢室。弗蘭克林·羅斯福那張著名的大下巴的臉、那副夾鼻眼鏡和那桿輕快自如的煙嘴,襯著一條藍色睡褲、一件沾上咖啡斑點的灰運動衫和累垮了的龐大身材,看上去十分奇特。總統稀薄的頭髮是蓬亂的,他的眼睛是朦朧的。把他的特有風格和總統的尊嚴剝掉之後,他就和許多躺在床上的老人一個樣:羸弱、衰頹而且憂鬱。寢室裡有一股藥味。這景象使維克多·亨利感到十分不安,因為總統看來是那樣虛弱,那樣病容滿面,那樣無足輕重。同時,也因為羅斯福只比他大上七八歲,可是看來已經老態龍鐘了。藍色的毯子上面堆了一疊文件。他正用鉛筆在手裡拿著的一張上批著什麼。
  「帕格,我打擾你的美夢了吧?」
  「一點也沒有,先生。」
  「坐一會兒,老夥計。」總統用兩個指頭把眼鏡摘了下來,使勁按摩一下他的眼睛。隨著火車在一道顛簸不平的鐵軌上卡登作響,床畔的幾隻瓶子也碰得叮噹亂響。「哎呀,我眼睛真疼。」他說。「你眼睛疼嗎?什麼辦法也不靈。每逢這個鼻竇炎一發作,眼睛總是疼得更厲害。」他把文件夾起來,撂在毯子上。「帕格,我曾經答應自己要做一件事——要是能找到時間的話——那就是,把僅僅一天之內送到我這裡處理的事務寫成一份備忘錄。隨便挑哪一天,任何二十四小時中間,你看了會大吃一驚。」他在文件上輕輕拍了拍。「那會成為對歷史的一個很有價值的間接闡明,你說會不?就拿今天晚上我所處理的這個爛攤子來說。看來維希法國將要和希特勒訂全面的聯盟。是用停止供應他們糧食、把他們活活餓死進行威脅呢?——這是英國人的建議;還是向他們提供更多的糧食,籠絡他們去頂住希特勒呢?——這是咱們大使的想法。可是當咱們向法國人提供更多糧食的時候,德國人就乾脆吞下更多的法國人自己生產的糧食。你看怎麼辦好?……再看這個。」他拿起一份夾起的文件。「日本外長正在跟希特勒會晤。這你從報上已經看到了。他們想搞些什麼名堂?咱們是把亞洲艦隊從馬尼拉調到新加坡,使他們在入侵法屬和荷屬東印度之前有所顧忌呢?——這是英國人的想法;還是為了慎重起見,乾脆把太平洋艦隊全撤回來,撤到西海岸?——這是海軍作戰部長所想做的。我倒想順便聽聽你對這個問題的意見。另外,還有個一觸即發的問題——亞速爾群島。咱們要不要在希特勒入侵葡萄牙奪取它們之前先下手拿過來?或者,咱們要是先下手會不會反而迫使希特勒入侵葡萄牙?」
  總統繼續輕輕彈著其他文件,就好像它們是肉鋪或雜貨店裡的帳單似的。「啊,對了,《選拔兵役法案》。這方面情況很糟。這是史汀生打來的報告。國會原來授權的法案在幾個月內就要滿期了。現在又得為這個開始一場新的立法鬥爭。可是緊接著《租借法案》這個戰役,國會不會再有心情來延長徵兵的期限了。如果他們不延長,軍事上咱們就將處於無能為力的狀態——這是摩根韜的看法。財政部想迫使我去凍結德國、意大利在美國所有的投資,但是國務院不同意,咱們在他們兩國的投資數額是他們在咱們這裡的四倍——又是摩根韜。英國人同意把他們在這裡的投資全部賣掉,把他們手裡所有的美元給我們,摩根韜已經告訴國會他們要這樣做,可是如今英國人又裹足不前了。這類事情還有的是。老夥計,這只是一天工作中間的一部分。一個歷史學家一定會對這樣的橫斷面感到興趣,會不?我曾叫人查了一下威爾遜和林肯的檔案,他們從來也沒有處理過這麼多事務。我終歸有一天要把這份備忘錄寫出來。」
  羅斯福咳得很厲害,時間很長。他閉上眼睛,蜷縮一下,一隻手放在背後。在東搖西晃的火車裡,這個姿勢使他失去平衡,龐大的身子眼看要象只傾斜了的木桶似的翻倒了。維克多·亨利趕快奔過去扶穩了他的肩頭,可是總統長而有力的胳膊抵住了床邊。「謝謝,帕格,這列火車每小時原定不應超過三十五英里。他們在一點點加快呢。」他搓了搓背。「我一咳嗽,就刀扎似的疼。可是麥克因台大夫告訴我說準是傷了筋,也就是說,不是胸膜炎。眼下我實在不能得一場胸膜炎。我最好再吃點那個咳嗽藥。請你遞給我那把湯匙和那個裝著紅藥的瓶子。謝謝你,老夥計。」總統吃了一湯匙藥,作了個鬼臉。像所有夜總會裡模仿的那樣把他的大腦袋朝一邊歪去。羅斯福用他那雙充血的眼睛銳利地盯了海軍上校一眼。
  「帕格,德國潛艇用他們新的狼群戰術不斷地往西邊擴張。目前他們炸沉的數量正在超出咱們的造船廠和英國造船廠聯合起來建造新船的能力。你想必已經留心到這一點了。」
  「先生,這情況我在我們的會議上已聽到過不少了。」
  「你相信英國人所說的炸沉的噸數嗎?」
  「我相信,先生。」
  「我也相信。《租借法案》一通過,咱們馬上就給地們運送大量物資。可是那批物資只能運到英國,可絕不能運到大洋底下去。這是極其重要的。」
  羅斯福提到《租借法案》時口氣那麼隨便,使維克多·亨利大吃一驚。他和英國人一樣,正為參議院裡的激烈辯論捏一把汗。「先生,您認為《租借法案》會通過嗎?」
  「哦,這個法案會通過的,」總統漫不經心地說。「可是以後呢?目前有七十條船正在那裡等著裝貨,帕格。這批貨就是不能讓德國潛艇打沉。英國人需要這批物資。他們更需要看到這批貨物到達而鼓起鬥志。問題是如何把它們送到冰島那麼遠——從那裡,英國人自己就能護航了。可是從這裡到冰島,他們沒辦法。他們的護航線已經不能拉得再長了。那麼,咱們怎麼辦?」
  維克多·亨利在總統用詢問的目光逼視下,心裡忐忑不安地說:「先生,那只有護航。」總統陰鬱地搖了搖頭。「帕格,你知道在目前一提到護航,下文會是什麼。」
  在《租借法案》的鬥爭中,護航這個問題是辯論得最激烈的。拉古秋集團大聲叫嚷倘若通過了《租借法案》,戰爭販子們下一步勢必要求對載著物資的船隻提供護航,而護航就意味著立即和德國開戰。總統在公開場合所堅持的是美國不改變在大西洋上「中立巡邏」政策,不護航。
  羅斯福嚴峻、紅暈的臉上露出皺紋,已為帕格越來越熟悉的那種狡猾、頑皮的神情又出現了。「不過,我正在考慮。比方說,咱們派一個驅逐艦分遣隊出去演習怎麼樣?你明白,不是去護航。完全不是護航。只不過是演習一下護航的程序——也可以說是專業演習。海軍經常要演習,不是嗎?這是你的本行。那麼,假定這批演習的驅逐艦看中了這批運輸船,情願和它們一道航行——你要明白,純粹是為了演習,而且光是這麼一趟。為了避免障礙和牽連,假定一切都做得絲毫不拘形式,不下書面命令,不留記錄。你不認為德國潛艇看見有十六艘本遜級的美國驅逐艦在掩護那些運輸船,他們會有些躊躇不前嗎?」
  「躊躇,是會的。可是,總統先生,以後會發生什麼情況,那要看他們上級的訓令啦。」
  「他們早已得到了不許和咱們的軍艦發生衝突的訓令,」羅斯福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和神情都很冷酷,「那是顯而易見的。」
  維克多·亨利的脈搏跳得劇烈起來了。「先生,他們可從來也沒遇到過咱們的驅逐艦在護航啊。假使一隻潛艇開過來,發射一枚魚雷呢?」
  「我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羅斯福簡慢地說。「在英國人接過護航之前,德國人甚至可能一直沒發現那批運輸船。北大西洋的氣候目前惡劣極了。大部分德國潛艇仍然在冰島的那一邊。」他一邊說,一邊在煙嘴上插上一支煙。維克多·亨利趕緊用他的打火機給他點了火。「謝謝。這可違背了大夫的命令。可是我需要吸一支。帕格,我想辦成這件事。我正在考慮,也許你跟著驅逐艦出海去處理這件事。」亨利上校強壓下自己的震驚,說:「是,是,先生。」
  「這很像上次轉讓飛機,那件事你辦得很好。任何事全靠你用一種最鎮定、不動聲色、不冒失的方式去辦。關鍵在於不留記錄,特別是沒有來龍去脈,只是悄悄地、萬無一失地把那些船送到冰島那麼遠。能做到嗎?」海軍上校彎著腰坐在那裡望著總統也許有一分鐘之久。
  「能,先生。」
  「知情人要限制到絕對最低額。我甚至跟哈利·霍普金斯也沒談過這件事。」
  「先生,當然總得讓斯塔克將軍和金將軍曉得。還有,司令官、支援部隊和在戰術上指揮這項掩護任務的長官。參加演習的其他人員只服從命令就是了。」
  羅斯福笑了,噴出一口煙。「好!要是你能限制在三名將軍一名軍官之內,那就再好不過了。但是許多人員將要參加這次演習,會有些議論的。」
  維克多·亨利無動於衷地說:「不會很多。」弗蘭克林·羅斯福揚起他的濃眉。「總統先生,要是德國潛艇發動進攻,咱們怎麼辦?我同意這不大可能發生,可是萬一發生了呢?」
  羅斯福隔著繚繞的煙圈望著他。「咱們的賭注就押在它不會發生上頭。」
  「我明白,先生。」
  「你要知道如果發生一場交戰事件,那就會破壞全部設想,」總統說,「你也明白其他的含義。」
  「是,先生。」
  「好,現在告訴我,」總統用溫和得多的神情說,「老實告訴我你對這個主意的看法。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如果你認為不好,儘管說,可是要告訴我為什麼不好。」
  維克多·亨利彎了腰朝前坐著,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用一個食指在另一隻手上劃著記號。「那麼,先生——首先,正像您所說的,德國潛艇上的那些傢伙也許根本看不到咱們。要是看見了,他們是會吃驚的。他們一定要通過無線電去請示。我們也許會碰上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說的傢伙,但我看不一定會。我瞭解德國潛艇上的人。從職業上說,他們是優秀的軍官。這是個得向希特勒請示的政策性決定。請示需要時間。總統先生,我認為這批船可以順利通過。」
  「好極啦。」
  「可是只能靈一回。這是在政策上給他個出其不意。再來一回就太冒險了。」
  羅斯福歎了口氣,點著頭。「正是這樣。整個局勢是太可怕了,非冒點兒險不可。英國人說,第二批大規模護航開始之前,他們的許多條被炸傷的驅逐艦就修好可以投入戰鬥了。咱們也正在贈給加拿大一些海岸巡邏快艇——帕格,這是不能外傳的——以便他們協助堵上從這兒到冰島之間的空隙。這第一批《租借法案》下的物資關係特別重大。」總統把散堆在毯子上的文件收攏一下。「請你把這些放進那個匣子裡。」
  維克多·亨利關上公文匣的時候,總統正用雙臂支著身子舒舒坦坦地鑽回毯子裡。他打著哈欠說:「和英國人開的那些會怎麼樣了?」
  「整個說來,十分好,總統先生。」
  總統又打了個哈欠。「應該開始搞這種類型的聯合參謀工作了,這是非常重要的。我對這件事很滿意。」他卡的一下把床頭的燈關掉了,只留下壁龕上微弱的燈光照著這間寢室。
  「他們在新加坡問題上給了你一些麻煩,是不是?」
  「先生,實際上我們已經把那個問題丟在一邊了。沒有解決的辦法。」
  「帕格,你可以把燈全關上,電鈕就在門旁邊。」
  「是,先生。」
  一盞藍燈和總統的香煙頭還在黑暗中發光。他在毯子裡發出的聲音顯得疲倦,還像是半堵塞了似的。「這個問題還會時不時地碰到。他們自然是緊緊地抓住那個帝國不放,可是目前是要打敗希特勒。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他們卻始終咬定是一碼事。那麼——帕格,關於那個演習,咱們明天早晨再聊聊。」總統是帶著譏諷和洋洋自得來使用這個巧妙字眼的。
  「是,是。先生。」
  「這趟海上旅行可以使你換換環境,你一定會很開心的。等你回來之後,我想請你、你的太太、你們一家吃頓便飯,安安靜靜地吃一頓家常便飯。羅斯福夫人時常談起你。」
  「謝謝您,總統先生。我感到十分榮幸。」
  「晚安,老夥計。」
  煙灰缸裡的紅煙頭熄滅了。正當維克多·亨利伸手抓住門把手的時候,總統忽然說:「帕格,我身邊一些最能幹的人一直勸我宣戰。他們說,戰爭是無法避免的了,只有宣戰才能把人民團結起來,使他們全力以赴地為戰爭效勞。我估計你是同意他們的。」
  海軍上校考慮了一下,望著藍光裡那個魁梧的身影。「是的,總統先生,我同意。」
  「打仗是件壞事,」總統說,「很壞的事。這個時刻也許即將到來,但目前還沒有。在這期間,我只有繼續被人稱作戰爭販子、膽小鬼、優柔寡斷的人,全都合成一體了。我就是這樣來掙我這份薪水的。好好休息一下吧,帕格。」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5:38

第41章

  消極戰線(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大西洋上的挑釁
  正當我們的潛艇戰役在一九四一年開始顯示較好的戰績之際,弗蘭克林·羅斯福又加強了他的對策。每個月都傳來新的關於羅斯福越來越大膽的行動的報道,他把美國海軍橫在護航的路線上,置於加拿大與英國兩個護送艦隊之間的隙縫,而那正是我們的潛艇獲得最好戰果的地帶,這種報道對於報紙讀者並不富於戲劇性,然而對於我們的參謀部卻是不祥之兆。美國海軍中將金悍然宣稱:「西半球是以西經二十六度為起點的。」這條線就把德國潛艇最好的活動地帶(包括巴哈馬群島、加勒比海及亞速爾群島)全部劃進去了。美國海軍除了「中立巡邏」之外,還偷偷地幹了些護航勾當。利用德國的寬容和美國國會的毫不知情,這種罪惡昭彰的戰爭行動竟然得逞。最後,本年五月,總統又宣佈了「全國無限期處於緊急狀態」,狡猾地暗示如果事態繼續惡化,美國人實際上也許還得流點兒血。他就這樣為越來越站在英國方面進行干預一事進行公開的辯解。
  但早在這之前,一月間英美軍事參謀人員即在極端保密的情況下,在華盛頓舉行了全面會談,其範圍遠遠超出德意之間所舉行的任何會議。會上雙方同意一旦全球性戰爭爆發,即以「德國第一」為政策。這就是一九四一年的美國中立,這也就是羅斯福對其國人的披肝瀝膽。整個期間,他滔滔不絕地向美國人民作著保證:只要英國得到足夠的援助,美國絕不參戰。丘吉爾與他狼狽為奸。他那篇以「把傢伙交給我們,我們就會把活幹完」為結束語的著名演說也為其詭計作了掩護——丘吉爾自己十分清楚他那話完全是虛無空洞的。然而這一時期美國總統最惡劣的干預是在巴爾幹半島。一九四一年的巴爾幹戰役本來沒有必要發生。溫斯頓·丘吉爾和弗蘭克林·羅斯福把一個可以設法解決的政治問題煽動成為一場殘酷的武裝衝突。南斯拉夫的背信棄義:
  多諾萬的使命
  眾所周知,羅斯福往往越過現有的外交渠道及正規的政府機構,派遣非正式的使節。這樣,他所策劃的陰謀如果敗露了,就可以不負責任,而且也不留下任何文字記錄。他可以探索、詢問而不承擔任何義務。在他所派遣的密使中間,最聞名的當推協助他制訂那個不幸的全面支援布爾什維克計劃的哈利·霍普金斯。其次便是威廉·多諾萬上校,此人有戰爭後期創立了臭名昭著的戰略服務局間諜網。一九四一年三月,多諾萬訪問了一次南斯拉夫,從而給該國招致了災難。在希臘戰火正熾之際,一個美國總統為了把其他各國拖進反德戰爭,竟然干預巴爾幹的政局,這純粹是戰爭罪行。然而這正是多諾萬的使命,而且他取得了成功。
  希臘戰爭並不是我們發動的。那是我們那位紙糊的同盟者本尼托·墨索里尼的一場流產了的冒險。一九四○年夏,墨索里尼已命令他的利比亞部隊入侵埃及。當時英國正在本土為生存而戰鬥。他以為意大利可以用低廉的代價攫取地中海帝國。十月,他又下令入侵希臘。他以典型的戲劇性手法,把入侵安排在他與阿道夫·希特勒在佛羅倫薩會晤的那天。事先,他什麼也沒告訴希特勒。墨索里尼急於向元首顯示他並不是個附庸,而是和希特勒一樣的有膽略的軍事征服者。
  不幸的是,僅僅在幾個星期之內,小小的希臘軍隊即把意軍打得落花流水,把他們趕到阿爾巴尼亞,並把意軍在埃達港的基地奪取過來。經過這場政治及軍事的災難之後,與希特勒搭伙的這個獨裁者暴露出他只不過是個昏庸無能、張著大嘴巴的傻瓜。在埃及的英國人鼓起了士氣,也反攻過來。英國剛一顯示威力,墨索里尼的「不屈不撓的軍隊」不是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望風而逃,就是以假日最歡快的心情投降。這是在現代戰爭史上罕見的可恥表現。意大利陸軍顯然無心作戰,已不起任何作用。早在十一月,大部分意大利海軍停泊在塔蘭托港內時就已被打垮。(英國那次用航空母艦上的飛機投擲魚雷彈的精采的突然襲擊,後來又為日本人在珍珠港成功地模仿了。)因此,我們的南側已暴露在外。希特勒對他唯一真正的同盟者墨索里尼是非常忠誠的。為了政治上的原因,他認為應當支撐住意大利人。同時,由於我們即將入侵蘇聯,處於我們南側的巴爾幹半島的中立化是重要的。為了避免希臘戰火的蔓延,元首在政治上開始了一步妙棋,計劃用幾個德國的精銳師把它一舉撲滅。他明智地把羅馬尼亞的油田奪到手,並強迫匈牙利和德國調整了關係。他不顧俄國人的抗議,派軍隊通過保加利亞去希臘作戰。正當使巴爾幹半島平定下來的工作都已準備就緒時,羅斯福的密使來到了貝爾格萊德。
  西莫維奇陰謀集團
  溫斯頓·丘吉爾有過一個不著邊際的設想,他想把中立的南斯拉夫和土耳其都拖進希臘這個混亂局面裡,從而在巴爾幹半島開闢一個反對我們的主要戰場——在那裡,其他國家的人民照例要為英國作戰而捐軀。一月間,多諾萬曾試圖引起南斯拉夫對丘吉爾這個計策的興趣,但是保羅攝政親王把美國干預者推開了。然而多諾萬終於和塞爾維亞軍人裡一個由空軍將軍西莫維奇領導的陰謀集團取得了聯繫。南斯拉夫本是凡爾賽協定拼湊出來的,對德國友好的克羅地亞人與我們的勁敵塞爾維亞人之間的水火不相容使得這個國家四分五裂。塞爾維亞軍人對丘吉爾的輕率計劃極表贊同——還記得,第一次世界大戰正是塞爾維亞的冒失鬼在薩拉熱窩發動起來的。三月間,多諾萬前往訪問時,發現英國的計謀即將垮臺。因為在元首的重大壓力下,南斯拉夫正要加入軸心國。這時,羅斯福給南斯拉夫政府送去一個措辭強硬的照會,這一文件已載入史冊:「美國政府不僅僅看著現在,它也注視著未來。任何國家如以很容易就會被佔領為理由,唯命是從地屈服,對其所獲的世界同情將少於奮起抵抗的國家——即便這種抵抗只能維持幾個星期。」
  這實際上是遠在五千英里外的美國總統在對南斯拉夫下命令,要它捲入一場對德戰爭,否則它就將在未來的和約中受到懲罰!在人類紀年史上,比這更冷酷無情的粗暴行徑是罕見的。南斯拉夫通過保羅親王給了美國大使一個高貴的否定答覆:「你們大國真殘酷。你們談到我們的榮譽,但是你們離得很遠。」
  這就輪到西莫維奇陰謀集團了,他們已受到美國諾言的煽動和鼓勵。這個集團就像癌一般在南斯拉夫武裝部隊裡到處蔓延。通過一夜之間的不流血革命,陰謀分子推翻了政府,奪取了政權,取消了與軸心國所訂的協定。隨後,塞爾維亞人興高采烈地上街遊行。西方報紙對「英勇的南斯拉夫人」表示了欣慰和讚揚。
  「懲罰行動」
  然而這一切只不過是曇花一現。阿道夫·希特勒下令迅速而無情地摧毀南斯拉夫。他非這樣做不可。如果巴爾幹半島上的一個陰謀集團公然反抗德國的舉動可以得逞,就勢必在我們寧靜無事的歐洲新秩序中到處引起流血的叛亂。「懲罰行動」——一場猛烈的轟炸在四月六日把貝爾格萊德夷為平地。德國陸軍在十一天之內征服了南斯拉夫,同時開始進軍希臘。希特勒讓德、意和巴爾幹的盟國瓜分了南斯拉夫。作為一個國家,它已不復存在了(儘管在山中的布爾什維克游擊活動依然是個麻煩)。多災多難的南斯拉夫人民就這樣以大量的死亡、軍隊投降和國家滅亡替丘吉爾和羅斯福的陰謀詭計付出了代價。
  從技術觀點看,南斯拉夫這場戰役是值得欽佩的。迅速的勝利看起來總像是很容易的,然而那裡的地形是多山的,而南斯拉夫的陸軍擁有一百萬名以上的精悍士兵。德國陸軍是靠了元首的堅決果斷以及打擊的迅速而獲勝的。該戰役的作戰計劃必須由德國陸軍最高統帥部在一個不眠之夜完成,因為不同於我們以前的陸地行動,存檔中並沒有已經制訂好的進攻南斯拉夫的作戰計劃。然而計劃仍是執行得天衣無縫,而使人難以置信的是我方傷亡的士兵還不及六百人。
  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最無聊的陳詞濫調莫過於說希特勒之所以戰敗,是由於他對南斯拉夫發洩了個人的私憤:為了對一個小而無害的鄰邦大肆報復,而把對蘇聯的進攻推遲了極其寶貴的三至五個星期。事實上,希特勒的決定是出於萬不得已。在計劃進攻俄國之際,絕不能容忍南側距離羅馬尼亞油田如此之近的巴爾幹半島方面有一條敵對的戰線。至於元首的盛怒,那是他督促將領的一種方式。儘管成為這種脾氣的靶子是難堪的,然而這一手法卻屢試不爽。關於失去時間的論點也是不值一駁的,因為支配我們對蘇作戰時間表的是氣候及地面情況。
  不過必須承認,如果意大利始終未參戰,德國的處境會好得多。用若干中立國家所形成的地帶確保側面的安全是十分有利的。墨索里尼所做的只不過是在我們的消極戰線上增添了意大利和巴爾幹這兩個巨大的半島。戰爭最後還是在歐洲傳統的戰場上——即從伏爾加到英吉利海峽之間遼闊的北部平原——決定勝負,但由於在南線分散了兵力,我們就在傳統戰場上拿不出龐大力量,這是個致命的錯誤。
  地中海戰略
  既然戰火違背我們的意願蔓延到南方,包括赫爾曼·戈林和雷德爾海軍上將在內的我國一些最高將領早在一九四一年就促請元首奪取直布羅陀、北非及蘇伊士運河,以便從地中海方面打擊英國。當時英國的戰線已拉得過長,他們兵力稀薄,無力阻止這一進攻。那樣,我們即可以用無法通過的撤哈拉大沙漠封住我們的南側,而英國通往非洲及亞洲的航線即可切斷。此舉對英國士氣和供應線的打擊,當可使丘吉爾垮臺,而我們與英國人都急需的和平就可以實現。
  希特勒很想這樣做,然而西班牙的獨裁者佛朗哥背信棄義地拒絕與我們協力攻打英國人——這是在德國替他贏得了那場內戰之後——於是元首對此不再感興趣了。他心裡想的主要是入侵俄國。就在大局所繫的對蘇進攻已準備就緒之際,北非、南斯拉夫及希臘的局勢發生了變化,他馬上精力充沛、迅速果斷地行動起來。我們的武裝力量是所向披靡的。當時的歷史所記載的全是德國的光榮的勝利,一個接著一個。
  丘吉爾災難性的蠢舉
  溫斯頓·丘吉爾曾以一次堪與墨索里尼媲美的戰略上的拙劣表演,幫了我們事業的忙。當我們進入希臘時,在非洲的英軍正勢如破竹地掃蕩著利比亞、厄立特裡亞和埃塞俄比亞,而意大利人則到處望風而逃或者投降。那正是英國可以乘我們還未來得及大舉進攻之前,席捲北非,穩定其地中海生命線的大好時機。然而丘吉爾卻寫道,儘管他明知英軍力
  量很差,不足以在希臘半島上與德軍長期抗衡,但他感到「為道義所約束」,不能不出兵援助希臘。於是,他從所向無敵的非洲部隊中抽調了精銳,錯過了在非洲大舉進攻的有利戰機,卻把抽出來的部隊投進克里特和希臘戰場,不久即被擊敗,傷亡慘重,殘兵敗將只好撤出,重演了一次小小的敦刻爾克,因為在希臘,他們與之作戰的並不是意大利人。僥倖活下來的士兵回到非洲以後,發現面對他們的又是德國人,因為在他們調往希臘作戰之際,隆美爾已率領其著名的非洲師團在的黎波里登陸,並鞏固了陣地。那就結束了快活的英國人在非洲輕而易舉的勝利。像其他地方一樣,又得由美國人來搭救他們。
  「道義」與丘吉爾那次的蠢舉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他對巴爾幹半島的著迷,開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在加利波利的慘敗。在戰爭後期他這樣的著迷曾使他和羅斯福疏遠了。在軍事會議上,他淪為一個可憐的附庸,徒然地向俄國人和美國人囉嗦著巴爾幹,而他們則冷冰冰地按照健全的戰略方針所制定的計劃在北部平原上結束了戰爭。
  倘若丘吉爾不去干預巴爾幹半島,而讓他的將領們在一九四一年初就結束那個非洲戰役,則南斯拉夫的毀滅以及接著聯軍在摩洛哥、西西里及意大利的登陸也許都不必要了。戰爭也許可以縮短兩年,雙方都可以避免遭受許多恐怖和流血。但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
  英譯者按:隆對多諾萬上校赴南斯拉夫的訪問作了個不大可能的解釋。西莫維奇革命是群眾性的。絕大部分南斯拉夫人都甘冒觸怒希特勒盛怒的危險。他們付出了代價,而他們也贏得了美國以及全世界的尊敬。共產黨的南斯拉夫與美國之間當前獨特的友好關係,就起源於一九四一年那次英勇的抵抗。但是即便隆的論斷符合事實,看來把南斯拉夫所遭受的毀滅怪在羅斯福和丘吉爾頭上,而對德國人用燃燒彈把貝爾格萊德化為灰燼、侵佔其領土、屠殺其人民這一小小事實完全略而不提,可謂愚蠢透頂。
  羅斯福總統有時使用過密使,這是事實;但這種密使的重要性已被一些追求離奇緊張情節的電影和書籍以至一些軍事史誇大了。這些密使一般只是做一些次要的繁重工作,主要為求迅速或保密,而且通過正規渠道效果也沒那麼好。把哈利·霍普金斯或多諾萬上校和這類無名小卒列入一類是不準確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7:17

第42章

  參議院以六十票對三十一票通過了《租借法案》。在美國人中間,很少人比帕格·亨利更熱切地注視著這場辯論。他坐在參議院來賓席上,由於大廳裡傳音很差,他一隻手半扣在耳朵上。這是他初次知道本國政府是怎樣工作的,他感到濃厚的興趣。他越來越欽佩弗蘭克林·羅斯福駕馭這套總是停蹄不前的馬車的本領。經過幾個星期的辯論,投票本身卻一帆風順。最後動人心弦的一舉是在擊敗一些詭計多端的修正案上。參議院以二比一的票數通過了《租借法案》,而全國和報界幾乎沒怎麼注意。辯論本身已把他們膩煩得對這件事漠不關心了。
  然而帕格·亨利卻把這次投票看作是自從希特勒攻入波蘭以來一個關鍵性的世界事件。這裡,在六十名上年紀的參議員的「贊成」聲中,潮流也許已開始逆轉了。總統終於遠在人民還沒準備好作戰之前就有了把美國置於戰時體制的手段。新建的工廠現在必須奮起製造《租借法案》項下的飛機大炮。到了一定時機就會武裝美國軍隊——而這事至今還只是停留在紙面上。
  同一天,他奉命飛往諾福克海軍軍港,去向他從沒見過的歐納斯特·金海軍中將(一個嚴峻的長官)報告。他的旗艦是「得克薩斯號」。
  「得克薩斯號」是帕格生平第一次去報到的軍艦。那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不久,也是這樣三月裡又潮濕又寒冷的一天,也在這同一個軍港,說不定還是同一個碼頭。如今,「得克薩斯號」少了一座煙囪,桅檣也不再是籃形的,而已改成三腳形的了,和舊日的燒煤時代樣子大不相同。帕格還注意到主甲板上油漆過的地方和金屬部分都乾淨整潔得像墓塚一般。浮橋上的哨兵和圍著老炮塔在幹活的水兵,服裝都漿洗得像外科醫生。在通往司令室的四星門外,一個眼睛閃閃發光的水兵舉槍敬禮時,就像座鐘打點時那樣迅速利落。
  金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邊,藍色的袖子上直到肘部都綴著硬梆梆的金箍。這間樸素的辦公室裡僅有的點綴是嵌著鏡框掛在艙壁上的一幅梅奧1海軍上將的照片。金長著一張瘦長、凹痕很深的紅臉,高顴骨,額頭窄而發亮,尖鼻子。他身後掛著一幅大西洋航路圖,一個角上寫著粗體黑字:大西洋艦隊——總司令。他示意叫維克多·亨利坐下,下巴往後傾了傾,打量了他一番。
  1梅奧(1856—1937),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海軍總司令。
  「昨天我接到海軍作戰部長的電話,」他用沙啞的聲音說,「說是從美國總統那裡直接派作戰計劃處的一個維克多·亨利上校來見我。」亨利點了點頭,就像他是個海軍少尉似的。沉默,只有通風機在嗡嗡作響。「好吧,說說你要辦的事。」
  這位海軍上校就把弗蘭克林·羅斯福的意圖向金中將談了。海軍中將心神鎮定地吸著煙嘴裡的紙煙,眼睛盯著亨利。然後,帕格又描述了他為執行總統的意圖所想出的計劃。他談了六七分鐘。金那張飽經風霜的長臉上始終不動聲色,而且略有些將信將疑。
  「那麼,上校,你準備一手把美利堅合眾國捲進這場戰爭去嗎?」歐納斯特·金終於冷嘲熱諷地說了。「哦,這倒是個無名之輩流芳千古的好辦法!」
  「中將,總統的判斷是這次演習可以在不發生事故的情況下完成。」
  「你是這麼說。可是,假使他的判斷失誤了呢?假使一條德國潛艇朝你發射一枚魚雷,那你怎麼辦?」
  「長官,要是朝咱們開火的話,我就建議還擊。那也不會就挑起戰爭,除非希特勒想打。」
  歐納斯特·金恨恨地點了點頭。「哼,反正咱們已經參加進去了。哨子什麼時候吹,怎麼吹法,都無關緊要,日本人等什麼時機對他們和德國人合適,就會進攻咱們。那多半是對咱們最不適宜的時候。我同意羅斯福先生的看法:目前很可能還不會發生。可是你想到了巡洋艦沒有?嘿,想過嗎?想過『夏恩霍爾斯特號』和『格奈斯瑙號』嗎?它們在過去一個月裡,已經擊沉十萬多噸啦。」
  「想過,長官。如果它們在附近的話,我希望卡塔林納巡邏轟炸機會警告我們,我們好躲開。」
  金中將說:「那可是個很大的海洋啊。空中巡邏很可能發現不了它們。」
  「那麼,中將,巡洋艦也可能發現不了我們。」
  又停了一下,金好像把維克多·亨利當作想買下的一隻狗似的來回打量,然後拿起電話聽筒。
  「給我接布里斯托爾海軍少將……亨利,你沒帶什麼書面文件嗎?」
  「沒有,長官。」
  「好。從現在起,你一個字也不要再提總統。」
  「是,是,長官。」
  「喂,將軍,我現在派個人到你辦公室去……」金朝桌子上的一張紙瞥了一眼,「他是維克多·亨利上校,作戰計劃處的一個特別觀察員。亨利上校要去訪問『迪斯朗八號』,佈置突然演習、視察、調遣工作,試一試艦隊實戰準備的程度。把他看作我的副參謀長,給他相應的職權……斷然執行。一個小時之內他就到你的辦公室去。謝謝。」
  金掛上電話。他那交叉著的瘦骨嶙峋的雙手放在平扁的肚皮上,凝視著維克多·亨利。他用正式的、低沉的語調說:「上校,我命令你把『迪斯朗八號』組成一個反潛艇的屏護部隊,立即出海去舉行實地操練演習。這包括把屏護部隊安排在你可能遇到的協同合作的運輸船周圍。自然,要避免對任何發現你們的敵艦進行挑釁。我命令你保持最高限度的機密,最低限度的文字記錄。因此,我只給你下口頭命令。你也要照樣行事。」
  「明白了,將軍。」
  一陣冷冷的微笑使歐納斯特·金的一邊嘴巴動了動。然後他又恢復了平時的腔調。「完全是瞎胡鬧,可故事應該這樣編造。萬一出了事故,那就個個都得受絞刑。好,沒旁的話了。」
  即便在三月的北大西洋上,即便在一條驅逐艦裡,即便在幹著這樣奇特而又充滿風險的差事,回到海上還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帕格整天在「普倫克特號」的艦橋上踱來踱去。他是個幸福的人,而且睡在船艙裡,旁邊掛著航路圖。
  在晴朗的夜晚,不管寒風多麼凜冽,海上浪濤多麼大,飯後他總獨自在天橋上待幾個小時。廣闊、黑暗的海洋,不斷流動著的純潔空氣,以及拱在他頭上的繁星,總使他覺得聖經裡所說的聖靈正在海面上徘徊。多年來,海上夜景所啟發的宗教上的敬畏之心甚至比童年所學的聖經更使亨利上校堅持對上帝的信仰。他從沒對任何人談過這一點——連對老朋友中當牧師的,他都沒談過;談了他會覺得不好意思,或者感到討厭,因為連那些人對上帝究竟認真到怎樣程度他也沒把握。在這次航程中,維克多·亨利認為萬能的主像往常一樣,始終存在於漆黑的、佈滿繁星的宇宙中。它的存在是真實的,可喜的,只是令人不安地難以逆料。
  帕格正式的名義是這次「演習」的觀察員,他就嚴格按照這個身份行事。指揮工作就完全由驅逐艦屏護部隊的司令官負責。他只干預過一次。在紐芬蘭海面上會合後的第二天,在水平線上橫排著的一長列商船遇到一場暴風雪。從哨崗下來的瞭望哨滿身掛著冰柱,幾乎動彈不了。在黑色巨浪的顛簸下,相隔一英里的運輸船都彼此望不見。在鋸齒形航線中,發生了幾次輕微碰撞船和險些撞船的事故,帕格接到報告之後,就把屏護部隊的鮑德溫司令官和英國方面的聯絡官找到他的艙房裡。
  「我在計算,」他指著航路圖說,身子很難在轉椅上坐穩。」要是直線前進,咱們可以把航程縮短半天。自然,海洋裡可能會有德國潛艇,可是也可能沒有。他們要是有意要突破十五條美國驅逐艦組成的屏護部隊,那麼,有這樣七十一個慢慢爬行的巨大目標,靠鋸齒形也不會有多大幫助。咱們乾脆直奔貝克爾角,盡快把這個燙手的土豆交出去,再馬上開溜。」
  鮑德溫司令官抹了抹凍得硬梆梆的兜帽下邊紅眉毛上的雪,咧嘴笑了笑說:「上校,我同意。」
  煙鍋朝下吸著煙斗的英國信號官是個安詳的矮個兒,剛從風雪交加的艦橋上趕了來。帕格對他說:」給你們准將打個旗號:停止鋸齒形航行。」
  「好的,好的,長官。」英國人把叼著煙斗的嘴巴抿緊了一點,作出高興的樣子。
  維克多·亨利和鮑德溫司令官每天都在艙房裡用托盤吃早飯,研究著萬一遭到德國人進攻時的行動方案。參加屏護部隊的艦隻每天早晨都舉行使帕格生氣的鬆鬆垮垮的戰鬥演習,他很想接過來,把這些部隊好好操練一番,但當前最重要的還是使這次行動保持四平八穩,所以他什麼也沒做。第一批《租借法案》的護航船隊正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筆直向東破浪前進。船隊的一半航程都是在惡劣氣候的籠罩之下。遇到晴朗的白雲和月光皎潔的夜晚,維克多·亨利總和衣醒在那裡,成加侖地喝著咖啡,煙抽得嗓子都疼了。有時就坐在船長的椅子上打個盹。究竟是德國潛艇看見了船隊但由於有美國驅逐艦在前邊屏護而沒敢動手呢,還是船隊是在沒被發覺的情況下通過的,維克多·亨利永遠也不會知道。總之,他們在沒有遇到任何風險的情況下順利到達了貝克爾角——那是廣闊、空曠的海洋上經緯度的一個交叉點。
  一輪孱弱無力的黃色太陽正在升起。船隊在到處漂著碎冰塊的荒涼黑色洋面上,在珍珠色的天空下,開始編成十英里見方的隊形,等待著英國人。維克多·亨利站在天橋上朝東凝望,希望「普倫克特號」上的領航員熟悉他的本行。從柏林回來以後,他從來沒這麼暢快過。他讀了不少他那本出海時攜帶的、發了霉的《莎士比亞全集》,補辦了滿滿一匣子的公文,又睡得足足的,身子像過去那樣適應著驅逐艦的搖蕩。過了三個小時,水平線上出現了首先到達的艦隻,在正東方,是一條四個煙囪的老式美國軍艦。隨著形形色色的英國派來護航的驅逐艦、護衛艦、克爾維特式輕巡航艦陸續跟上,領隊的軍艦就閃動起黃色的燈光。一個信號兵匆匆跑上天橋,遞上一張用鉛筆寫得很潦草的條子:「感謝美國人食櫥已光。」帕格低聲地說:「給他回電:好好進餐,後邊還有簽上:胡巴德媽媽。1」
  1英國童話中,同情病弱的慈祥老嫗。最早見於十六世紀英國詩人斯賓塞的詩作中。
  咧嘴笑著的水兵說:「是,是,長官。」就登登登地跑下了梯子。
  「作為一個觀察員,」帕格從天橋上對下邊艦橋上的鮑德溫司令官大聲嚷道,「我很想觀察一下你們的信號組能多麼快地掛起:『航向掉頭,每小時三十二海里』的信號旗。」
  當「普倫克特號」在諾福克軍港停靠以後,維克多·亨利就直奔「得克薩斯號」上的司令室去了。金中將繃著消瘦、沙石色的法老般的臉,傾聽著他的報告,只在帕格提到驅逐艦動作鬆垮時才有些表情。這時,那張法老式的臉略微顯得更不愉快。「我瞭解艦隊裡戰備水平是很低的,也已經制定了糾正的計劃。可是,上校,總統是在什麼基礎上挑選你去執行這個任務的?」
  「長官,我還在德國當海軍武官的時候,他碰巧派我去完成幾項保密性很高的任務。我料想這次的任務也屬於那一類吧。」
  「你回去還向他匯報嗎?」
  「是的,長官。」這時中將走到一張世界地圖前面——那
  地圖代替了梅奧上將的照片,新掛在辦公桌對面的艙壁上——維克多·亨利馬上站起身來。
  「我想你在海上的時候已經聽到新聞了吧?你可知道德國人對南斯拉夫發動了閃擊戰,一個星期就佔領了它?希臘也投降了……」中將用瘦指頭沿著亞得裡亞海和地中海海岸新近用紅墨水憤怒地劃出的線劃了一道。「……隆美爾這小子又把英國人趕回埃及去了,還在集結軍隊準備進攻蘇伊士運河。有一支龐大的英國軍隊給圍困在希臘,能像敦刻爾克那樣撤出來就算幸運了。阿拉伯人已經起來要把英國人趕出中東,伊拉克人已經命令他們撤出,請德國人進去。這一切你都知道嗎?」
  「是的,長官,這些消息我們大部分都聽到了。這幾個星期很糟糕。」
  「那要看你站在誰的立場。對德國人來說,這幾個星期可好得很。在一個月左右工夫,他們使世界均勢倒過來了。經過考慮,我認為這場戰爭差不多完了。這裡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德國人一旦佔領了運河,掌握了中東,封鎖了地中海,大英帝國的航線就切斷了。這盤棋就算輸定了。在希特勒和日本佬之間,整個亞洲已經沒有軍事上站得住腳的力量了。印度和中國將要落到他們手裡。」中將把他的瘦指頭橫劃過歐亞之間的大片土地。「從安特衛普到東京,從北極圈到赤道,都牢牢地在獨裁者的統治之下。你可曾聽說蘇聯已經和日本佬訂了互不侵犯條約?」
  「沒有,長官。這個我漏掉了。」
  「哦,他們簽了個條約……嗯,這是在兩個星期以前……雙方同意暫時誰也不去動誰。這裡的報紙沒怎麼注意這件事。
  然而這是個可怕的消息。這麼一來,日本的後方就保住了……」他又朝西伯利亞指了指。「這樣就使他們騰出手來拾這些大寶石。」那只暴著青筋的手又迅速地挪到南邊,掃過印度支那、東印度、馬來亞和菲律賓群島。手停了一下,然後一個僵直的指頭就滑到了夏威夷群島。
  金中將愁眉不展地把盯著地圖的目光又移到維克多·亨利身上,然後走回到他的辦公桌跟前。「如今,總統自然得做出政治上的判斷。他是一個傑出的政治家,又是個偉大的海軍總統。他的判斷也許是正確的,就是說,在政治上,他目前所能做到的只是擴大咱們的巡邏區域。也許在政治上,他得把『巡邏』和『護航』之間的界限明確下來。但是咱們一邊巡邏一邊把德國潛艇和襲擊商船的飛機的位置廣播出去,這和護航同樣是交戰行為,同樣屬於交戰性質,只是軟弱無力,也收不到效果。看起來英國沒有足夠的船隻來保持地中海的暢通,並切斷隆美爾這小子的供給線。如果咱們把護航工作接過來,他們也許還有打下去的可能。總統沒徵詢我的意見。你似乎是他左右的人。也許你會遇到機會把我這些看法轉達一下。」歐納斯特·金坐在那裡,雙手交叉著放在辦公桌上,默默地望著上校有一分鐘之久。「也許碰巧那會成為你生平對美國安全作出的最大貢獻。」
  「亨利!嗨,亨利!」
  拜倫呻喚了一聲,身子挺直得像只伸懶腰的貓,睜開一隻眼睛。卡魯索上尉和「S—45號」上的其他軍官都已看慣了亨利少尉這種大夢初醒的姿勢了。在他身子挺直以前,休想把他叫醒。有時候還得猛力搖撼他那軟綿綿的身子。
  「哦?」
  「你父親來啦。」
  「什麼?」拜倫閃動著眼睛,用一隻胳膊肘支撐著直起身來。他現在是睡三層床位的中鋪。「艇長,你是在哄我呢。我父親?」
  「他在軍官室裡。來跟我們一塊兒談談嗎?」
  拜倫穿著內衣,沒刮臉,渾身亂糟糟的,眨巴著眼睛,趔趔趄趄地走到小小的軍官室門口。「老天爺,你真的來啦!」
  「你的指揮官不是已經告訴你我來了嗎!」維克多·亨利穿著筆挺整潔的藍色軍服,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朝他的兒子皺著眉。
  「這條艇上的人為了把我從鋪上趕下來,什麼謊都撒得出來。他們都是些惡魔。」
  「大晌午的你幹嗎躺在床上?」
  「我值了中班。請原諒我這樣打扮就出來了,長官。我馬上就來。」拜倫很快就又出現了,穿上新漿洗的卡嘰制服,通身修飾了一番,臉也刮了。這回只有維克多·亨利一個人在那兒。「哎呀,爸,見到你可高興啦。」
  「勃拉尼,中班也不是動什麼大手術,用不著躺到床上去休息。」
  「長官,我一連兩個晚上都值了班。」他給他父親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咖啡。「啊,這可真沒想到。媽媽說你漂在海上什麼地方呢。爸,你離開作戰計劃處了嗎?」
  「沒有。這是個臨時任務。現在我要回到那個崗位上去啦。剛才我是到『得克薩斯號』來訪問的。我在軍港登記冊上看到了『S—45號』,我想就順便來瞧瞧吧。」維克多·亨利端詳著他兒子消瘦的臉。「怎麼樣?一切都好嗎?」
  「啊,太好啦。艇上的人都是好樣兒的。艇長呱呱叫。副艇長也是這樣。我很願意你見見他,埃斯特上尉。他是我結婚時的證婚人。」拜倫咧嘴露出他那副永遠能使帕格·亨利和其他大多數人喜愛的半憂鬱、半逗趣的笑容。「我很高興見到你。我怪寂寞的。」
  「你妻子的情況怎麼樣?她動身回國了嗎?」
  拜倫恍恍惚惚地瞥了他父親一眼,暗示著他對娜塔麗的怨意未消。可是他此刻心情很好,就親切地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們今天早晨才演習回來。管理員剛去取郵件了。」
  帕格把杯子放下。「順便問你一聲,你們這條艇二十六號那天會在港裡停靠嗎?」
  「我可以去問清楚。幹什麼?」
  「沒什麼大事。只不過,要是停在港裡的話,要是你能請假在岸上過夜的話,白宮請你去赴一次宴會。」拜倫深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爸,你是在開玩笑吧。」
  「你母親和梅德琳也去。我想華倫大概不能從珍珠港飛回來。要是你在這兒的話,不妨一道去——將來可以說給你的兒女們聽聽。」
  「爸,咱們的地位究竟怎麼樣?」
  維克多·亨利聳了聳肩膀。「噢,不過是小蘿蔔頭。你母親還不知道這件事呢。」
  「還不知道!去白宮赴宴會!媽媽會高興得發瘋。」
  埃斯特上尉提著一籃子郵件,朝軍官室探了探頭。「勃拉尼,卡遜在浮橋那邊有你一大把信哩。」
  「嘿,真不賴。爸,這是我的副艇長,卡塔爾·埃斯特上尉。我馬上就回來。」拜倫一溜煙不見了。
  埃斯特在軍官室的長窄桌旁坐下,用一把印度裁紙刀把那些信封打開,說:「對不起,長官,急件。」
  「儘管拆吧。」埃斯特拆信的時候,維克多·亨利仔細望著這個金黃頭髮的軍官。人們有時候可以從一個年輕人擺弄文件或一本書的姿態來揣度他是個什麼樣的軍官。這疊信埃斯特檢查得很快,這兒寫點什麼,那兒做個記號。看來他很不錯。他把籃子往旁邊一推,倒了杯咖啡,亨利抬起一隻手表示謝絕以後,他自己就拿了。
  「上尉,你是勃拉尼結婚時的證婚人?」
  「是的,長官。她是個了不起的姑娘。」
  「勃拉尼幹得怎麼樣?」
  埃斯特回憶往事時的快樂笑容不見了。他的張大了的嘴巴馬上閉得嚴嚴的。「是他工作的情況嗎?」
  「對,請你照直說給我聽吧。」
  「哦,我們都喜歡他。勃拉尼身上有一種叫人喜歡的東西,這我想您是知道的。可是就潛艇來說……您可別以為他幹不好。他可以幹好,可是他覺得犯不上。勃拉尼的表現只不過是勉強合格。」維克多·亨利並不感到意外,然而這話還是刺疼了他。
  「從現在的表現可以看到日後的苗頭。」
  「在軍官資歷冊上,他是遠遠地落後了。長官,他對艇上的事兒是懂的。像機器、空氣壓縮系統、電池組什麼的,他全懂。他在潛水的崗位上成績也不錯。他很會調整艇身,能把它保持在艇長所要求的深度上。可是一輪到按時寫匯報,甚至寫航海日記,經常查考潛艇的記錄和文件,查看艇上人員的訓練冊——這些都是一個軍官的主要職務……別提啦。」埃斯特直直地望著拜倫的父親。「艇長有時候談到要趕他上岸。」維克多·亨利沮喪地說:「糟到這個程度了嗎?」
  「有些方面他可以說是個笨蛋。」
  「什麼,笨蛋?」
  「嗯,比方說上星期吧,艇上忽然來了位檢查官。我們發射了這枚假魚雷,然後又浮到水面去把它收回來。我們好久沒演習這個回收動作了。那天海上風浪很大,又下著雨,冷得要命。那個魚雷小分隊正在設法把它收回來。魚雷漂上漂下的,砰砰地來回撞著艇身。我們都搖晃得厲害,水兵們身上綁了救生索,在水裡圍著它漂來漂去。他們搗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也沒鉤住那枚假魚雷。我當時想準會有人淹死或給壓扁了。檢查官累了,到下面去了。艇長大發了一通脾氣。站在甲板上的人都給雨淋得濕透了,凍得要命,一個個狼狽不堪。您知道,假彈頭裡面是空的,那魚雷筆直地漂上漂下。勃拉尼是負責那個小分隊的軍官。他忽然抄起吊鉤來,把它插在他的救生索上。天哪,他居然跳到那枚假魚雷上了!他時間挑得真巧,看起來挺省事。他抓住不放。冰涼的浪頭就打在他身上,跨在那枚黃色的鋼質的假彈頭上面,簡直就像在騎他媽的一匹烈馬似的。他掛上了吊鉤,可他自己給浪打下來了。唔,我們把他拖了上來,都半死了,然後又把魚雷拽上來。艇長給他喝了不少藥性的白蘭地。他睡了十八個小時,又好啦。」維克多·亨利咳了一聲,說:「他這是瞎碰運氣。」
  「長官,我倒願意他呆在我指揮的任何一條艇上,可是我估計得多費兩雙厚皮鞋——得不斷地踢他的屁股。」
  「上尉,到那時候讓我替你買一雙大皮靴。」帕格說。
  「她懷孕啦!」拜倫一下子竄進這間小小的軍官室。他是攥住了門框才停住腳步的。「爸,娜塔麗懷孕了。」他揮動著那封撕開了的信。「怎麼樣?嘿,『夫人』,你怎麼說?夥計,我真有說不出的感覺。」
  「真叫快!」埃斯特說。「你最好想法把你那個妞兒弄回國來,呃?上校,很高興見到您。對不起。」副艇長拿著他那只郵件籃子從桌子後邊溜出去了。
  「她有消息動身回國嗎?」維克多·亨利問。
  「她說萊斯裡·斯魯特這回死死逼著領事館,她和傑斯特羅這會兒應該已經上路了——嗯,也許已在路上了!她最好動了身,不然的話,爸,我會當個逃兵去接她的。我的孩子得在美國國土上出生。」
  「這可是個大消息,勃拉尼,大消息,」維克多·亨利站起來,把手放在他兒子的肩上。「我得去趕一架飛機。你去打聽清楚了二十六號的事,好嗎?然後告訴我。」
  「什麼?噢,是的,」拜倫正用兩隻拳頭支著下巴,坐在那裡讀著一封寫得密密麻麻的航空信,臉上煥發著幸福。「那個宴會。是的,我會用電話什麼的通知你的。」
  「我相信這趟演習之後,你一定有不少文字工作可做。你趕快做去吧,孩子。」
  「啊,當然,」拜倫說。「再見吧,爸。」
  「拜倫,我很高興聽到你妻子的消息。」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7:54

  拜倫又那麼恍恍惚惚地瞥了他一眼,又那麼用親切的語調說了聲「謝謝」。
  羅達的心情非常煩亂。巴穆·柯比四月就從英國回來了,帕格還在海上。這一年櫻花開得特別早,他們開車象度蜜月似的到弗吉尼亞和北卡羅來納的郊野去玩了四天,遍地都是芳香的花。羅達回到華盛頓之前,曾用極為肯定的語氣答應和她丈夫離婚,然後跟柯比結婚。
  對羅達來說,在路旁小客棧的臥室裡,在南國桃李花叢中散步時,作這樣的決定似乎是簡單、明確而且自然的。可是後來柯比興致勃勃地跑到丹佛去為他們倆的新生活佈置那所古老的大房子,讓她獨自呆在那遍是亨利的照片和紀念物的家中,她心目中設想的景象又沒那麼簡單了,它的光彩的一部分也開始黯淡下來。
  羅達的缺乏經驗使她走入歧途。一場積累了二十五年的恩愛即便略有些變了味,一般說來也是不宜那麼一筆勾銷的。同伴的浪漫,同樣的激情,甚至同樣的金錢是輕易找不回來的。算計精明的蕩婦往往是這樣來抉擇的。羅達的苦惱在於她自認為還是個好女人,不幸她在丈夫之外又搞了一場大戀愛,因而破壞了她一切的道德準則。在德國的時候,有一次她丈夫離家很長一個時期——她又正當許多男女失足的那個年齡——她失足了,結果就越陷越深。那種急於對自己保持好的評價的願望就更使她完全陷入混亂之中。
  她仍然喜歡——也許愛著——並且敬畏著帕格,然而他的事業日益使她感到失望。有一陣子,由於他那樣接近羅斯福總統,她曾希望他會搞出什麼大名堂,可是那也始終沒有成為事實。她的一些朋友都在炫耀著她們的丈夫新接受的指揮職位:戰列艦、驅逐艦縱隊和巡洋艦。迪格·布朗、保羅·漢遜和哈利·華倫道夫之間的競爭在他們的夫人之間也一樣進行著。羅達·亨利正在變成這樣一個人的妻子——他二十多年來本來—直和跑在前頭的一些人並駕齊驅,如今卻淪於日暮途窮的境地了。帕格的官運顯然不佳。這是羅達最痛心不過的事。她一直希望他有朝一日至少當上海軍作戰部副部長。最後她還是選中了他,而沒有嫁給那些後來當上銀行董事長、鋼鐵公司總經理或陸軍裡的將軍(這些人不一定向她求過婚,不過如果她同他們訂過約會,接過吻,她就認為本來有可能同他們結婚,而為了帕格的緣故放棄了)。現在看來他連個海軍少將也未必當得上!隨著他在海軍部的那個小房間裡工作的每個月,那個有限的目標也日益渺茫,而他的那些競爭者在海上指揮的資歷卻越來越老。羅達·亨利用這些念頭來促使自己下決心告訴帕格她愛上了另外一個男人。然而她並不是以歡快的心情來迎接這一時刻的。她左右搖擺,準備隨時被推到任何一邊。
  帕格從護航旅行歸來時,她不在家。他沒從諾福克打電話,因為他知道她喜歡睡懶覺。他乘飛機回到華盛頓以後,發現家裡空空蕩蕩的:廚子走了,羅達出去了,郵件堆滿了他一書桌,也沒有咖啡。他不能責怪誰,然而回到的家是冷清清的。
  在作戰計劃處的辦公室裡,他偶然地碰上了帕米拉·塔茨伯利。她沒同勃納—沃克回英國。經過甄別能擔任絕密工作的秘書是不多的,所以英國採購團暫時徵用了她。帕米拉輕快、活潑,穿了那身黃綠色布上衣顯得很清新,沒有一點點戎裝味道。帕米拉用一種他在家裡所沒找到的溫暖招呼他。他約她到海軍自動餐廳去吃午飯,在一刻鐘裡匆匆忙忙地吃了夾餡麵包、餡餅和咖啡。帕米拉談到勃納—沃克把她留下來使她多麼不愉快。「我願意這個時期呆在國內,」說著眼睛都有些潮潤了。「我並不像有些人那樣,真的認為英國已經完蛋啦;然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腦子裡是會閃現怎樣忍受德國軍人和街上換了招牌的畫面的。這是一種一陣陣地變得真實得可怕的噩夢。」她搖了搖頭,微笑著。「自然,這只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刻。你這可憐蟲,氣色倒挺好。海上的生活顯然對你更合適。你像年輕了十歲。我希望你老這樣年輕下去,或者再回到海上去。」
  「哦,我也盡量散步,打網球,但是那和在海上究竟不一樣。」
  「自然不。」
  他問起又得到台德·伽拉德的什麼消息沒有,可是什麼也沒有。他們隨隨便便地說了聲再見就分手了。這一天其餘的時間裡維克多·亨利整理著堆積成山的文件,感到暢快多了。
  家裡,羅達穿了件鮮紅的衣裳,把飲料加上冰,乾酪和脆餅乾已準備好了,在等著他。她的神態和言談使他感到有些異樣。她嘮嘮叨叨地談著房子的事。她急於談,又是那麼滔滔不絕,一開頭他怎麼也找不到機會告訴她白宮請客的事。那天剛過中午,她一看見帕格在梳妝台上給她留的紙條,就同一個房產代理商跑出去了。她去看了三所。所有她抑制起來的犯罪感都集中在這個房子問題上,好像只要讓帕格相信她在不辭勞苦地找房子,她的罪行就可以掩蓋住了。這其實是說不通的。她正要把消息透露給他。她是憑著神經性的本能來行事的。看到帕格潦潦草草地寫的那個簡短便條,就立即得到了信號:「他回來了,要把住關。」
  關於一所從未見過的房子的缺點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帕格當然不感到興趣,但他還是勉強聽了下去。然後,羅達又談起那個痛心的問題——最近的陞遷:那個糊塗蟲、色魔、酒鬼奇波·潘寧頓把「赫勒納號」弄到手了;還有,帕格可知道連皮爾·福萊都在珍珠港指揮上一個驅逐艦中隊了?帕格在羅達說個不停的時候插進一句話——這是晚飯桌上吃著肉的時候——告訴她關於總統的邀請。她驚奇得張大了嘴:「帕格!真的嗎?」她問了許多問題,大聲嚷著她在發愁穿什麼衣裳好,並且帶著惡意的滿足說著當安妮特·潘寧頓和苔米·福萊聽到了這件事的時候,她們會怎樣感覺。
  她這番表演太拙劣了。他正在看到她最壞的方面——比她最壞的表現還要壞,因為她的品德從來還沒這麼低下過,儘管她仍然長得很漂亮,她的肌膚也還像以前那樣細嫩光滑。帕格發現他自己正在冷眼觀察他的妻子,就像在判斷職業上的事物似的。很少年過四十的妻子經得起這麼仔細觀察。
  那晚上,維克多·亨利從他所熟悉的跡象看出,羅達暫時還不歡迎他進她的寢室。他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老早就認為羅達有權利不時地在生理上或精神上發作這麼一下,儘管對於在海上漂蕩了六個星期的帕格,這是太難堪了。他好久都沒睡著。他不斷地思考著在首都所發現的那種對戰爭漠不關心、得樂且樂的情緒,想到《租借法案》通過之後,美國總算對剷除納粹主義也作了一點貢獻。似乎沒有一個人關心實際上究竟生產了、並且用船運走了多少物資。作戰計劃處那邊的數字叫他大吃一驚。互相衝突的委員會和辦事處,互相矛盾的指令,陸軍航空兵團、海軍和陸軍互相重複的要求,而英國方面的需要壓倒了整個計劃。在一系列亂糟糟的驚人的會議、會談和油印文件中,《租借法案》陷於癱瘓了。
  他也不斷地在心裡琢磨著他的妻子和那個英國姑娘有多麼不同。最後,他爬了起來,把一杯烈性的威士忌象吞藥丸那麼喝了下去。
  那個星期的下一半,希特勒的副元首,那個黑眉毛的狂熱的魯道夫·赫斯忽然獨自飛到蘇格蘭,跳降落傘著陸,要求會見溫斯頓·丘吉爾。聽到發生這樣的事,帕格象大多數人一樣,也高興起來。有那麼一兩天,德國好像要分裂。可是納粹立即宣佈,赫斯是由於為國操勞過度,以致神經失常。英國人公開沒作什麼表示。帕格從帕米拉那裡聽說(她又是從大使館聽到的)赫斯事實上已經瘋極了,他被關在療養院裡,胡亂說著他的和平計劃。
  從戰爭消息看,德國確實沒有削弱的跡象。在希臘,他們抓到了大批大批的英國俘虜,奪取了堆積如山的軍火。在大西洋上,他們炸沉了大量的船隻。他們從倫敦和利物浦上空丟下了比一九四○年的閃擊戰中還要多的燃燒彈。他們包圍了托布魯克,還從英國地中海艦隊的頭上飛過,在克里特島發動了令人吃驚的空降入侵。在戰區的各個方面,他們都在這樣傾瀉著軍事活力,這種熔岩般氾濫著的暴力真是可怕。面對著這一切,維希的法國畏縮起來,正和納粹談判著一項把北非拱手交給他們的交易,說不定連法國的強大艦隊也要一併奉送呢。對那些盡力想使法國保守中立、不讓德國染指非洲的法屬達喀爾(它伸出在海面上、控制著整個大西洋)的美國外交官來說,真是碰了個鼻青臉腫。
  看來沒有力量能使納粹停下來。在克里特島上築下深溝高壘、裝備精良的英軍宣稱在大量殺傷從天空來的入侵者,然而不管抓住降落傘背帶跳下來的是死是活,或者隨著滑翔機撞落在地上,大批的空降部隊還是來了。原來很富於自信的英國公報語氣變得越來越含糊。他們似乎已承認德國人以難以置信的代價終於奪取了一個飛機場,後來又奪取了另一個。不久才明白,原來希特勒在克里特島幹著一件嶄新的事:完全不憑海軍力量,光從空中名副其實地從英國海軍的虎口中奪取一個防禦堅固的海島。這個消息對英國的威脅大極了。除了這個嚴重敗績本身之外,克里特島越發像是戰局收場的一次演習。
  可是美國仍舊無所作為。在作戰計劃處內部,陸軍和海軍的分歧開始變得越來越大。維克多·亨利這一派主張立即在北非採取強有力的行動,以拯救英國:護航,佔領冰島,盡一切力量輸送軍火。可是陸軍方面估計英國只有三個月就得垮臺,主張在巴西和亞速爾群島方面採取行動,預防納粹以達喀爾為據點侵入南大西洋。總統在這兩種計劃之間搖擺,舉棋不定。
  這時,傳來十分可怕的消息:德國一條新建造的軍艦「俾斯麥號」在格陵蘭海面上從十三海里以外用一陣排炮擊沉了英國強大的軍艦「胡德號」,然後在北大西洋的濃霧中逃得無影無蹤!這下把全國從春意闌珊中震醒過來了。總統宣佈將作一次重大的廣播演說,報紙和廣播中充滿了對這次演說的推測。他會不會宣佈開始護航?他會不會要求國會宣戰?「俾斯麥號」這個銳不可當的戰績似乎表明,希特勒除了陸地和天空外,他也正在取得海洋的霸權。大西洋的實力均勢忽然起了明顯而可怕的變化。
  羅達對這個沉痛消息的反應是以焦躁、瘋狂的心情大聲嘮叨著白宮會不會在她已經普遍告訴了她所有的朋友之後,又取消這次晚宴的邀請。弗蘭克林·德·羅斯福多半已經在準備參戰了,他哪裡還會去理會一次社交性的宴會——尤其請的又是像他們這樣無足輕重的人。維克多·亨利為了得到些安寧,特別去問了下總統的海軍侍從:白宮的邀請沒有變動。
  「爸,你怎麼看,英國軍艦會逮住『俾斯麥號』嗎?」
  拜倫跨坐在澡盆邊上。他留意維克多·亨利刮臉的時候仍然喜歡把一條腿放在澡盆上。帕格的刮臉動作也沒有改,仍舊是依次刮雙頰、下巴和脖子,然後皺起眉頭以伸出上唇。拜倫小時候就無數次地像這樣坐在那裡,和他爸說著話。
  「嗯,勃拉尼,他們宣稱『威爾士親王號』在格陵蘭附近
  打傷了它的側翼。可是德國人很有損壞控制的本領。我到『俾斯麥號』上去過。它是一個海上的鋼鐵蜂窩,要是被擊中了,他們多半把灌進水的部分封閉起來,然後關上燈往回跑。英國人正在傾全力搜索『俾斯麥號』,什麼護航、什麼地中海,都顧不上了。他們知道『俾斯麥號』在朝什麼地方跑——往
  法國海岸,開足了馬力往那裡溜。英國人也知道『俾斯麥
  號』的最高速度。照理說,飛機應該可以發現它,除非……」他把刮臉刀在水裡涮了涮,又甩一甩。「除非『俾斯麥號』根本沒受到損傷,那樣的話,任何護航船隊碰上它也只好聽天由命了。從它表現的火力控制來看,半小時之內它足可以炸沉四十條船。」
  「我多麼願意參加這個搜索行動啊,」拜倫說。
  「你願意嗎?」帕格用喜悅的眼色望了望他的兒子。當拜倫看到他父親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時候,維克多·亨利卻看到兒子從一個蒼白、憂鬱、瘦臉膛的小男孩變成了一個漂亮、六尺高、穿了藍色嵌金軍服的海軍少尉。帕格用濕手巾揩了揩臉。「幾點啦?咱們快點兒吧。」
  拜倫隨著他進了梳妝間。「噯,爸,你跟總統很接近,對嗎?」
  帕格扣著襯衣鈕扣說:「接近?據我看,誰也不真正跟羅斯福先生接近,也許除了這個哈利·霍普金斯。」
  拜倫蹲在一條板凳上,望著他父親穿衣服。「昨天我又接到娜塔麗兩封信。她最後還是給卡住了。」帕格站在梳妝台前面,朝鏡子皺著眉頭。「現在怎麼辦?」
  「還是為了那件事,爸。還是關於她叔叔的父親在入美國籍問題上胡扯一氣,他的護照有效期得不到續簽。這個官員答應給續簽,另外一個又刁難起來。這件事就這麼轉來轉去。」
  「叫你的妻子回國,讓她叔叔在那裡等待時機。」
  「爸,讓我把話說完吧,」拜倫揮起雙手。「本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們甚至都買了船票。只是華盛頓的某種批准手續始終也沒下來。娜塔麗只好又把船票賣掉了。爸,他們現在可給德國人包圍了。德國人在法國、南斯拉夫、希臘、北非——也可以說在整個意大利。他們是兩個猶太人。」
  「這我知道,」維克多·亨利說。
  羅達在寢室裡大聲嚷道:「帕格,你過來一下好嗎?我的神經失常啦。」
  他發現她穿了一件緊身的藍色綢禮服,正對著一面全身的穿衣鏡凝視著自己,禮服背後敞著,露出內衣和一大片玫瑰色肌膚。「替我鉤上。瞧,我的肚子有多鼓,」她說。「這是怎麼回事?這件討厭的衣服在鋪子裡看的時候,一點也不像這樣啊。當時好看得很呢。」
  「你的肚子不鼓,」儘管她背後的光線很暗,維克多·亨利還是想法替她把扣子鉤上了。「你看來十分漂亮。」
  「啊,帕格。哎喲,我鼓出了一尺。我就像懷了六個月的胎似的,樣子可真怕人。我使的還是我最緊的一根腰帶。哎,這可怎麼好?」
  她丈夫把扣子鉤好以後,就走開了。羅達的樣子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她發出穿晚禮服時總要發出的聲音。她的感歎和質問都是故意誇張的,最好不去理會。
  拜倫仍舊蹲在那條板凳上。「爸,我本想也許你可以向總統提提這件事。」維克多·亨利的反應快而乾脆。「這個想法沒道理。」
  死寂的沉默。拜倫一下子坐在板凳上,雙肘支在膝上,兩隻手緊緊攥在一起。兒子臉上露出的敵意——甚至近乎仇恨——使帕格感到震驚。
  「拜倫,我不認為你妻子的叔叔在美國籍問題上的麻煩適宜於拿到美國總統面前去解決。事情就是這樣。」
  「噢,我知道你不肯管。你根本不高興我娶了個猶太人,你一直就是這樣。你也不在乎她會有什麼遭遇。」
  羅達正戴著手套,大步走了進來。「老天爺,你們兩個還在嘟囔些什麼?帕格,你好不好穿起上衣一道走?」
  亨利一家在白宮前頭賓夕法尼亞路這邊碰到了幾十個糾察隊員,舉著破破爛爛的橢圓形反戰標語牌排隊走著,齊聲呼喊:「美國人不去!」離他們不遠,有幾個人身前身後掛著牌子踱來踱去,牌子上面寫著:「美國的反戰運動是共產黨的陣線。」兩個打著哈欠的警察在監視這平靜的示威。
  「晚安。」一個穿著花哨制服的高個子黑人開了門,他的嗓音——至少在羅達聽來———很像《魔笛》1裡的男低音。在五月裡一個和煦的夜晚,亨利一家穿過白宮裡芳香的草地花叢走進鋪著耀眼的大理石的寬敞前廳。一個穿了常禮服的中年人站在用黃銅鑲在地上的總統紋章旁邊。他自我介紹說是總招待員。「亨利太太,等下您坐在總統的左首,」他說著,朝一張大卡片瞟了一眼。「您看,挪威的皇太子妃瑪塔是住在白宮的客人,她坐在右首。」
  1奧地利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的歌劇。
  「噢,是的,是的。哎呀,瑪塔皇太子妃?她的位分當然比我高了。」羅達神經質地吃吃笑了笑說。
  「我估計我們來得太早啦,」維克多·亨利說。
  「一點也不太早。請過這邊來。」招待員把他們讓進一間寬大的叫作「紅房」的休息室,說過一會兒就請他們上樓,說完就走了。
  「哎,可惜華倫沒趕上這個場面!」羅達望了望掛在靠近高大的天花板的一幅幅歷屆總統的畫像和室內一色紅套子的雅致傢具。「他還特別喜歡讀美國史。」
  「正是這樣,」梅德琳用明亮、靈活的眼睛四下裡打量著。她穿了一件長袖的黑綢禮服,鈕扣一直扣到頸部,和她母親裸著胳膊和胸部的裝束恰成對照。「咱們就好像走進了一本歷史書似的。」
  「不知道可不可以抽煙?」拜倫說。
  「不要,不要,可抽不得,」他母親說。
  帕格說:「為什麼抽不得?這裡到處都有煙灰缸。這是個住宅。你們可知道白宮實際上是什麼樣嗎?」他也有些緊張,不過藉著說話來掩飾。「這好比基地上司令官的住所。又好比是大亨們住的有侍役的華麗大廈。這所是最大的,也是最華麗的。這只不過是對當上了頭號人物的一份額外酬勞。」
  「可是想想看,到這兒來實地管管家!」羅達說。儘管身邊沒有旁人,他們說話的嗓音還是不自然,要麼嘁嘁喳喳,要麼聲音太大。「就是給我一大隊僕人,我也會急得發瘋。我就不能設想她是怎麼管理的,尤其像她那樣還在全國各處跑來跑去。拜倫,千萬,小心你那煙灰。」
  「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薩姆納·威爾斯先生,」總招待員讓進一個禿頂、消瘦、神色憂鬱的男人。「我想現在我們可以上樓了。」當副國務卿和亨利一家握手的時候,他又說。
  電梯把他們送上樓。在一間掛了海洋畫的宏偉的黃色房間一端,總統坐在他的書桌後邊,正在嘩啷啷地攪拌著雞尾酒。
  「哦,來啦,正趕上喝頭一輪!」他笑著大聲說,嘴咧得很大,他那張親切的、粉紅色的臉容光煥發。他的嗓音有一種清脆、精力充沛的迴響。他繫著一條黑領帶,穿的是常禮服上身,裡邊是柔軟的白襯衫。帕格彎下身去從書桌那邊拿酒的時候,注意到總統下邊穿的是棕色便褲。「帕格,我希望亨利太太喜歡桔花味的。晚上好,薩姆納。」
  總統用潮潤的手使勁和亨利一家一一握了手——他的手剛離開攪拌器,還在發涼。「薩姆納,你怎麼樣?你喝旁的嗎?你,我調的馬提尼酒也滿不壞哩。」
  「謝謝,先生。看來這正合適。」
  這時,埃莉諾·羅斯福正站在屋子中間壁爐旁邊,跟一個高個子、黑頭髮的女人和一個尖臉、上年紀的矮個兒男人在一道喝雞尾酒。他們兩邊,敞開著的窗上鑲了花邊的幃幌擺來擺去,吹進來暖風,隨風還帶進了濃烈的花香。招待員把亨利一家人介紹給羅斯福夫人、瑪塔皇太子妃和薩默塞特·毛姆。羅達一聽到這位作家的名字,就打破了她的拘謹態度。「哎喲,毛姆先生!可真想不到。也許我太冒昧了,可是您的書我全看過了,我本本都喜歡。」
  這位作家吐了一口香煙,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太客氣啦。」說的時候,只動了動他那撇著的薄嘴唇,他那上年紀的朦朧的眼睛還是那麼冷冰冰的,一動不動。
  「啊,既然都齊了,為什麼不坐下來?」總統夫人把一把椅子挪近了書桌,男人們馬上也照樣做,只有薩默塞特·毛姆例外,他坐到拜倫放的一把椅子上了。
  「薩姆納,關於『俾斯麥號』有什麼最新的消息?」總統說。
  「五點以後沒有更新的消息,先生。」
  「噢,五點以後我跟在倫敦的艾弗裡爾談過了,通話的情形糟得很,不過,我估計沒什麼真正的新聞。帕格,你怎麼看?他們能逮住它嗎?」
  「總統先生,這次演習可夠吃力的。海洋那麼大,天氣又那麼壞。」
  「你總該知道,」弗蘭克林·羅斯福狡黠地說。
  「要是確實像他們所宣稱的已經打傷了它的側翼,」帕格接著說,『那麼他們就應該逮住它。」
  「噢,他們擊中了『俾斯麥號』。他們的幾艘巡洋艦跟著漂浮的油跡一直追到濃霧裡。這是直接從丘吉爾那裡來的消息。哈里曼正在他官邸裡作客。」
  羅達正在盡量不去注視瑪塔皇太子妃,她覺得那位妃子拿雞尾酒杯的樣子像是在捧著笏。羅達無意中也在模仿她的姿勢。羅達斷定自己的肌膚差不多和妃子的一樣好看,雖然妃子比她小,有這麼多的黑頭髮,梳的髮式還挺可笑。她腦子裡盡想著王室,沒跟上席間關於戰爭的談話。所以當大家站起來的時候,她有點吃驚。他們留下總統,隨著羅斯福夫人走到電梯那邊。等他們到了餐廳,弗蘭克林·羅斯福已經坐在那裡,被安置在主人的席位上。這裡,敞開的窗戶也吹進濃郁的花香,還攙雜著餐桌中央一隻大銀碗裡荷蘭石竹的芳香。
  「哦,今天可是個好日子!」他們就座以後,總統大聲說,顯然要使大家都感到自在。「福特公司最後答應皮爾·克努德森在他們的大廠房去建造解放者式轟炸機。我們一直在為這件事著急。看來實業家們終於也覺醒過來了。」他開始喝湯,大家也吃了起來。「到秋天,我們每個月要製造五百架重轟炸機,這下可以辦到了。毛姆先生,這是可以傳給英國的大好消息!到秋天,我們每個月要生產五百架重轟炸機。這可是很有份量的情報。」
  「總統先……先生,有……有份量的情報是……」毛姆的結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所以都留心聽他說完。「是你說……說你們將要生產它們。」
  作家還沒說完,總統就笑了,然後又大聲笑了起來。帕格看得出,這位在白宮下榻的客人是享有開玩笑的特權的。
  「在上次大戰期間,毛姆先生是英國的一名間諜,帕格,」總統從餐桌對面說著。「嗯,他還寫過一本間諜小說呢——《阿申登》。你在這兒說什麼可得小心點兒,丘吉爾會馬上知道的。」
  「總統先……先生,你知道一個白宮的客人永遠不會幹那種事。你可以相信我現在已經不是一隻雪……雪……雪貂了,
  我已經變成一種更低級的動物。一……一……一個吃閒飯的。」
  羅斯福夫人在哄堂大笑中愉快地說:「弗蘭克林,為了湊成個好日子,還發生了些什麼呢?」
  「哦,那些小子作了無數次修改,終於完成了我要作的重大演講的草稿,看起來還不錯,還不錯。所以我請他們吃咖啡和三明治。現在我把他們鎖在樓底下,再改一遍。薩姆納,現在該把賭注押在哪兒?我應該要求國會宣戰呢,還是宣佈護航?還是什麼別的?像這樣懸而不決連我也受不了啦。」總統笑了,隨後又說:「毛姆先生,作為一個大作家,您猜得出我要講些什麼嗎?是戰爭?是護航?還是什麼真正新的靈感?」
  「總統先生,你記……記得你讀過的《奧列佛·退斯特》嗎?『先生,求求您,我還……還要點兒。』1」
  「當然記得,」總統說,他那雙長得很近的、機靈的眼睛閃爍著,等待著一個笑話。
  「那麼,先生,求……求您,」作家把臉繃得十分嚴肅地說,「我要……要點兒戰爭。2」
  1《奧列佛·退斯特》是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寫於1838年的一部長篇小說。
  2引文見小說的第二章,描寫主人公在貧兒習藝所裡吃粥的時候,吃了一碗不飽,還要一碗,被管理員認為大逆不道,趕了出來。英語裡「還要點兒」與「要點兒戰爭」發音近似。
  全桌上都爆發了笑聲。
  「哈,哈,哈!說得正像個英國特務!」總統說,又普遍引起一陣笑聲。
  穿制服的侍役清了桌面,準備上另一道菜。弗蘭克林·羅斯福顯然對切那塊小羊脊肉很感興趣。羅達·亨利鼓起勇氣說了句:「哎,要是帕格能切得那樣有多麼好!」
  「噢,我相信他能。」總統得意洋洋地拱起他那濃重、斑白的眉毛,很巧妙地揮起那把刀割去。「羅達,我喜歡把羊羔片成這樣,你呢?不喜歡大厚塊,也不喜歡薄片片。訣竅就是得有一把快刀,和一隻果斷的手。」
  維克多·亨利正在回答羅斯福夫人關於納粹德國的問題。他提高了嗓音,因為她說過她的耳朵有些聾。
  「帕格,你在說什麼?」總統一邊切肉,一邊豎起一隻耳朵說。「我漏掉什麼有趣的話了嗎?」
  「先生,我剛才在說,我離開德國的時候,他們剛開始加快速度搞工業。」
  「真奇怪。那麼他們沒加快速度的時候,成績也不壞呀。」
  「哦,總統先生,事實是,旁的國家比他們還差勁。」
  羅斯福把臉朝向坐在皇太子妃右首的毛姆。「威利,亨利上校也曾幹過情報這一行。他在柏林當海軍武官的時候,早在希特勒和斯大林簽署那個協定之前就推斷出來了。所有那些機警的外交官、將軍和專欄作家都給騙得一怔怔的,可是帕格早就知道了。帕格,你現在怎樣推斷?大批軍隊在東線的集結意味著什麼?希特勒會攻打俄國嗎?」帕格從總統那聰穎、機智的一瞥明白他心目中想的是在火車上所討論的那個文件。
  「總統先生,自從那次碰上好運氣之後,我就丟掉了我的水晶球1,把我的證書扔了。」
  1歐美星卜家用水晶球算命,妄測未來。
  毛姆搖了搖一隻暴著青筋的、為煙草染污了的手指。「上……上校,干咱們這……這一行,永遠別承認是碰運氣。」
  「薩姆納,你怎麼看?」總統說。
  「如果仔細研究一下《我的奮鬥》,」薩姆納用殯葬承辦人的口氣說,「遲早他要進攻,這是沒法避免的。」
  「他多久以前寫的那本書?二十年前?」弗蘭克林·羅斯福說,他那有力的聲音使羅達很強烈地想起他廣播時的樣子。
  「我可不願意受我老早說過或者寫過的東西的約束。」
  羅斯福夫人說:「毛姆先生……要是德國進攻蘇聯,英國會援助俄國嗎?還是讓斯大林自作自受去?」
  這位作家朝總統的夫人望了好幾秒鐘。死寂的沉默籠罩著全桌。「我……我實在說不好。」
  「威利,你要知道,」總統說,「這裡很多人都不相信魯道夫·赫斯犯了神經病這個說法。他們傳說他是被派到那裡去告訴英國人說,德國就要攻打俄國了,要取得一個叫你們袖手旁觀的協議;作為回報,他們答應幫助你們保持住大英帝國。」
  「這正是《我的奮鬥》裡的計劃。」羅斯福夫人像個學校教師那樣坦率地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8:08

  薩默塞特·毛姆在總統和他夫人的爽快語言的交叉火力下,只攤了攤雙手,往椅子上一縮,樣子顯得又小又老,而且疲憊不堪。
  「薩姆納,」羅斯福說,「要是英國人不援助俄國,你認為我們能向美國人民說清楚嗎?」
  「總統先生,我想那麼一來,對英國的援助也就吹了,」薩姆納·威爾斯說。「如果希特勒是對全人類的一個威脅,那是一回事;如果他只是對大英帝國的一個威脅,那又是大大不同的另一回事啦。」
  總統瞟了英國作家一眼,用輕鬆得多的語調說:「哦,我來再切點羊羔好不好?」
  「總統先生,勞駕您給我切點,」皇太子妃提高了嗓音說。
  「自然,希特勒在東邊集結軍隊也許正是為了入侵英國哩。」妃子的英語發音很準確,略帶些斯堪的納維亞口音。帕格想,她這是正在機智地替毛姆適才一瞬間的窘促打圓場呢。這之前,她一直沒有開口。「你們知道,每逢希特勒開始一個新的戰役,斯大林就這裡掐點什麼那裡捏點什麼的。這也許是為了顯示實力,好讓斯大林不敢染指羅馬尼亞的油田。」
  「那倒也是可能的,」薩姆納·威爾斯說。
  「歐洲政治可以糾纏不清到這麼可憐的地步,」羅斯福夫人說。
  「可是當前都歸結到希特勒的衝動上,」總統說。「可惜咱們得跟這個怪物生活在同一個世紀。喂,這兒有兩位同那個傢伙面對面長談過。咱們來一次『民意測驗』吧。薩姆納,你認為希特勒是個瘋子嗎?」
  「總統先生,我曾盡量尋找這方面的證據。可是正像我所報告的,我發現他是一個冷靜、很有知識、巧妙的鼓動家,很有尊嚴,而且——我擔心——他還有一定的魅力。」
  「你呢,帕格?」
  「總統先生,您可別誤會;在我看來,到現在為止,所有的國家首腦相同的地方比不同的地方要多。」
  羅斯福好像大吃一驚,隨後把頭朝後一仰,哈哈大笑起來。於是旁的人也笑了。「呃,這話可有份量!在我自己的餐桌上,竟然把我和希特勒相提並論了!帕格,你最好快快把你的話講個透。」
  「然而我說的是實話,先生。同他面對面相見,他給人一種強有力的感覺——儘管我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他有令人難以置信的記憶力,談話的本領驚人,能有條不紊地列舉許多事實。在公開演講的時候,他經常像個地地道道的瘋子那樣胡言亂語。不過,我相信他只是為了投德國人之所好才那麼幹的。這一點給我的印象也很深。他善於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
  羅斯福這時略有些笑容。「對,帕格,幹這種行當就得有那樣的本事。他當然是個能幹傢伙。不然的話,他也不會給咱們製造這麼多麻煩啦。」
  羅達忍不住問了一句:「帕格,你到底什麼時候同希特勒談過話?這對我可是個新聞。」做妻子的這種不加掩飾的受委屈的語氣使總統笑了起來,笑聲響遍了全桌。她轉過身來對羅斯福說:「真的,他的嘴巴總是閉得嚴嚴的。可是,這樣的事也不讓我知道知道!」
  「你用不著知道,」帕格從桌子對面說。
  「亨利上……上校,」薩默塞特·毛姆朝前彎了彎身子說,「我向一位同……同行致敬。」
  談話分散成輕鬆的閒談了。羅斯福對羅達·亨利說:「親愛的,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你丈夫的這個稱讚不能更高了。」
  「我這可不是有意的。想想看,他就是個斯芬克斯1,他這個人。」她朝帕格送去一個溫情的眼色。這時,她對他十分親切;老實說,她對整個世界都是親切的,因為一瞬間她在總統的餐桌上很自然地取得了成功。
  1希臘神話中獅身人面的怪物,它專給路人出謎語猜。這裡是說維克多·亨利叫人捉摸不透。
  「帕格是個優秀的軍官,」總統說。「我認為他會幹出些大事情來。」羅達興奮極了。「總統先生,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並不是人人都配有一位這麼漂亮的太太,」羅斯福用一種連她袒露著的部位也領略了的、確乎充滿人情味的眼色望了她一下,「可是,羅達,他配。」
  出於世上最古老的本能,羅達·亨利飛紅了臉,朝著羅斯福大人那邊望去。這時,羅斯福夫人正和薩姆納·威爾斯深談。羅達心裡忽然閃了個念頭:這位高個子的女人嫁了個個子很高的男人。但是帕格至少可以走路。羅達想,生活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取得了平衡。這個讓人頭暈目眩的情勢正在使她變得達觀起來。
  梅德琳和拜倫各坐在餐桌的一邊。她坐在毛姆和威爾斯之間,拜倫坐在皇太子妃和一個名叫莉蘭諾的穿一身紫的老婦人之間。這位老婦人在整個晚上什麼也沒說,看來顯然是住在白宮的一個親戚,興趣主要在吃上頭。梅德琳先是和副國務卿後來和那位著名作家在交談。她臉上活潑、奮亢而快活,不住地用手比劃著做手勢。當她告訴毛姆她的職業時,毛姆答應在克裡弗蘭的訪問節目裡出現。他坦率地說,他到美國來就是為了替英國作宣傳的,所以他何樂而不為?她高興得要命。
  在整個晚宴上,拜倫一直坐在那裡悶聲不響,泰然自若,置身度外。維克多·亨利留意到羅斯福用困惑的目光望著他。總統總喜歡叫人人都高高興興的,在他周圍只要春氣洋洋的面孔。帕格不斷地瞅他的兒子,希望和他的目光相碰,然後暗示他振作起來。
  吃冰激凌的時候,總統趁著餐桌上消停的一剎那說:「我們還沒聽到這位潛艇軍官說什麼呢。拜倫,你倒天生的適合那小沉默的工作。哈哈。」這個年輕軍官只對他憂鬱地笑了笑。
  「你們那個單位士氣怎麼樣?」
  「很好,總統先生。」
  「你是不是準備隨時打仗,就像毛姆先生所希望的?」
  「就我個人來說,我恨不得馬上打。」
  「哦,就是應該有這樣的精神。」
  維克多·亨利插了進來。「戰爭開始的時候,拜倫正好在波蘭看個朋友。他遭到一架德國空軍飛機的掃射,受了傷。」
  「原來這樣,」總統說著,用心地注視了拜倫一下。「那麼你更有理由去打德國人啦。」
  「那還不是主要的,總統先生。問題是,我的妻子如今困在意大利了。」
  弗蘭克林·羅斯福看來很吃驚。「困?怎麼困的?」他那洪亮的嗓音變得乾巴巴了。餐桌上充滿了濃厚的好奇氣氛,個個都望著拜倫。
  「總統先生,她叔叔是埃倫·傑斯特羅博士,他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的作者。他在護照上遇到些麻煩,回不了美國。他年紀老了,又有病。她不肯丟下他一個人回來。」拜倫說得也像總統那麼乾巴巴的,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羅斯福夫人笑了笑插嘴說:「弗蘭克林,咱們倆都看過《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還記得嗎?你確實很喜歡那本書。」
  「傑斯特羅博士在耶魯大學教過多年書,羅斯福夫人,」拜倫說。「他幾乎一輩子都是在美國生活的。這只是卡在什麼可笑的官方文牘上頭。可是目前他們就困在那裡。」
  「《一個猶太人的耶穌》是一本好書,」總統說,他神情厭煩而嚴厲。「薩姆納,請你派人調查一下。」
  「總統先生,一定的。」
  「然後把調查結果告訴我一下。」
  「我會的,先生。」
  弗蘭克林·羅斯福又吃起冰激凌來。沒有人說什麼。也許這麼過了八秒或者十秒鐘——可是在那樣的宴會上,在那樣的主客間,已經是很長了。每個人似乎都專心一意地在吃甜食,只聽到羹匙的磕碰和刮撓聲。
  「提起那本書來,」總統夫人抬起頭來帶著明明的微笑說,「我正在看著一本很不尋常的小書……」
  通著大廳的門打開了,一個面色蒼白、留著口髭的海軍中校走了進來,拿著一個棕色信封。「對不起,總統先生。」
  「好,好,拿給我。」年輕人出去了。撕信封的時候發出嘶啦的響聲。在總統攤開的白紙上,貼著類似電報收報紙般的黃色長條。
  「好哇!」弗蘭克林·羅斯福朝四下裡望了望,臉上立即露出饒有興味的神色。「我可以轉播一點新聞嗎?」他故意停了一下,好增加戲劇性。「他們好像搞到『俾斯麥號』了!」
  「啊!」在一片興奮的嘁嘁喳喳聲中,皇太子妃在椅子上顛了一下,像個小姑娘似的拍起手來。
  總統又揚了一下手。「等等,等等。我不想過於樂觀,不想言之過早。它所說的是:從『皇家方舟號』起飛的飛機已經追上了它,朝它丟了幾枚魚雷。它們準是擊中了『俾斯麥號』的操舵機,因為天黑的時候,它正拖著一道很厚的油跡慢慢地往西開去——朝錯誤的方向開。全艦隊都圍了上去,現在有些部隊已經發覺了它。」
  「總統先生,報告裡有它的方位嗎?」維克多·亨利說。總統把經緯度念了出來。
  「成啦。那裡離布列斯特有一千英里,」帕格說。「遠在德國空軍的保護傘之外了。他們搞到它啦。」
  羅斯福總統回過頭來對一個僕役說:「請把杯子都斟上酒。」
  幾名僕役一齊趕快照他吩咐的斟起酒來。席上籠罩著一片靜寂。
  總統舉起酒杯。「為英國海軍乾杯!」他說。
  「為英國海軍乾杯!」參加宴會的人一齊說,都喝了酒。薩默塞特·毛姆眨了好多下他那蜥蜴般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維克多·亨利已經去上班好久了,當女僕進來收拾早餐的杯盤時,羅達向她要了筆和紙。她坐在床上寫了封短箋:

  巴穆,親愛的:

  你有一顆善良的心,不用我解釋你就能理解。我不能做那件事。我認識到我們二人將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但是我希望我們永遠是朋友。請接受我的愛以及我永恆的感激,因為你所奉獻給我的,是我所不配也無法接受的。我將永遠不會忘記。
  請饒您我。

                        羅達

  她馬上把信封上,趕緊穿上衣服,冒雨出去,親自把它郵寄了。
  就在那同一個晦暗、陰濕的早晨——將近中午的時候,維克多·亨利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正穿著襯衣,坐在燈光下工作。
  「喂!」他朝通話器咆哮了一聲。他已經講明不接電話了,因為作戰計劃處的處長要他在週末之前趕出一份關於今後四年內商船所需物資的調查材料。
  「先生,對不起。是薩姆納·威爾斯先生的辦公室打來的,先生。」
  「呃,薩姆納·威爾斯嗎?好吧,我和薩姆納·威爾斯通話。」
  威爾斯的秘書有一種嫵媚、妖冶的南方口音。「噢,亨利上校,要是您有空的話,副國務卿很想今天見見您。」
  帕格望了一下桌上的座鐘,決定把中飯免了。他說:「我可以馬上來。」
  「那太好了,先生,太好了。十五分鐘之內嗎?」
  他走進威爾斯的辦公室時,才發現原來那親切、妖冶的聲音出自一個肥胖的老夜叉,大約六十左右,穿著一件藍白條薄麻衣服。
  「哎呀,上校,您來得可真快。副國務卿正同赫爾國務卿談話呢。他說,您可不可以同惠特曼先生談談?惠特曼先生掌握一切細節。」
  「好的,我和惠特曼先生談吧。」
  她領著他從薩姆納·威爾斯這套寬敞、華麗的辦公室來到一個小多了的、沒有窗戶的、更為平庸的辦公室,門道一塊凸出的牌子表明這是管理歐洲事務的一個小官員。阿洛伊修斯·羅·惠特曼是個將近五十歲的人,頭髮濃密,除了略顯肥大的衣服、一張分外紅潤的臉、一副特別活潑的笑容外,他和華盛頓機關裡其他一萬名市民沒什麼兩樣。牆上掛有幾幅馬的版畫,使這間小辦公室有了生氣。「上校,副國務卿向你表示感謝——你是打斷了紛忙的日程到這兒來的。」他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吸煙嗎?」
  「謝謝。」兩個人吸著煙,面面相覷。
  「天氣壞得很,」惠特曼說。
  「最壞不過,」帕格說。
  「那麼,好,關於埃倫·傑斯特羅博士的護照這件事,」惠特曼很和氣地說。「原來什麼問題也沒有。批准的文件送出去好久了,也許路上耽擱啦——近來事情往往是這樣。無論如何,現在一切都辦妥了。我們通過海底電報又和羅馬查對了一下。傑斯特羅博士隨時都可以從錫耶納去取他的護照。已經這麼通知他了。護照已經鎖好在那兒了。」
  「太好了。辦得真快。」
  「照我說,不費什麼事,早已辦好啦。」
  「那麼,我兒子聽了一定會十分高興的。」
  「噢,對了,關於令郎,」惠特曼輕輕笑了一聲。他站起來,雙手插在他那件棕綠兩色的上衣外面口袋裡,隨隨便便地倚在他辦公桌的一角,靠近帕格,彷彿使這個交談不那麼帶官方色彩。「我希望你會用正確的態度對待這件事。由於令郎把這件事搬到總統的餐桌上,副國務卿受了窘。」
  「自然嘍,我自己聽了也很刺耳,我的妻子也一樣。事後我狠狠地說了拜倫一通,朝他發了脾氣。可是事已如此了。」
  「我很高興你這麼感覺。你可不可以給總統寫一封短信,為令郎這個不幸的過失道歉,順便說一下,你瞭解這件事老早已經辦好了?」
  「我這麼自發地給總統寫一封信?」
  「你同總統的關係很好。你剛剛同他吃過飯。」
  「可他是要威爾斯先生向他匯報啊。」
  上校和國務院的這位官員面面相覷。惠特曼向他作出最愉快的笑容,然後在這小辦公室裡踱來踱去。「上校,就是為了使年輕的亨利太太一定能夠回國,今天早晨我們作了頗帶戲劇性的努力。確實有成千的這種猶太難民問題不斷地送到我們這裡。工作量的壓力大得很,簡直難以相信。如今,府上的問題總算解決了,我們原希望你會更領情一些。」
  不管對還是不對,亨利從那個人說「府上」兩個字的語氣感覺出不愉快的含義。他打斷說:「娜塔麗和她的叔叔不是猶太難民,他們是兩個美國人。」
  「上校,不過從技術上說,埃倫·傑斯特羅究竟是不是美國人,是存在些問題的——而且顯然還是嚴重的問題。現在我們已經把這個問題澄清了,作為回報,我確實認為你應該寫那封信。」
  「我很想答應你這個要求,只不過,像我所說的,總統並沒要我就這個問題向他匯報。」帕格站了起來。「還有旁的事嗎?」
  惠特曼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站到他的面前。「那麼我就直說吧。副國務卿要我給他寫那個報告,他好轉呈給總統。可是你只要寫上那麼一句,這件事就了結啦。因此……」
  「惠特曼先生,我告訴你,如果我能找出象傑斯特羅這樣一個卓越的人為什麼會被一個技術上的問題卡住而不能回國的原因,說不定我甚至會寫這封信。這個原因一定也正是總統想要知道的。可是我回答不出。你能嗎?」惠特曼用一張茫然的愉快的臉望著維克多·亨利。「好吧,也許你們組裡有人能回答。誰負責這件事,最好由他去盡力解釋一下。」
  「亨利上校,副國務卿也許會難以理解你對這個請求的拒絕。」
  「他為什麼會?他並沒叫我寫這封信。是你在叫我寫。」
  惠特曼把汗毛很重的手從衣袋裡抽出來,在空中揮動著,作出既是懇求又是威脅的手勢。他的神態忽然變得懊惱而不愉快起來。「這是國務院直接建議的。」
  「我是替海軍部工作的,」帕格說,「我得回去工作了。多謝。」
  他走了出去,在走廊裡一個公用電話間給諾福克軍港打了個電話,叫他們給「S—45號」上的拜倫捎了個口信。下午晚些時候,他兒子到他的辦公室來了。
  「哎呀!」拜倫大聲嚷道,聲音震疼了他父親的耳朵。「爸,不開玩笑!這回你相信了吧?」
  「信了。」
  「老天,可太好啦。現在她只要能坐上一架飛機或者一條船就好了!但是她會找到的,她什麼都能做到。爸,我太幸福了!嘿,現在說老實話,我那天和總統說得究竟對,還是不對?爸,她就要回來啦!」
  「你可真有膽子。現在我忙極了。我希望你也在忙。回去幹工作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8:26

第43章

  「……因此,今天晚上我已經發出一道通令,宣佈全國無限期地處於緊急狀態,並需要把我們的國防加強到我們的實力和職權所能達到的最大限度……」
  「好極了!」帕格·亨利嚷道。他坐了起來,用一隻拳頭捶著手心,眼睛盯著收音機。「他幹起來了。」羅斯福洪亮的嗓音在廣播裡總帶著一種戲劇性的迴響。這時他的聲調揚了起來,充滿了激情。
  「我重複《獨立宣言》的簽署者——那一小批愛國者,許多年前以寡敵眾,但是也像我們一樣,對最後勝利確信不疑——的話:『堅決倚靠上帝的保佑,我們相互發誓獻出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財富和我們神聖的榮譽。』」
  電波劈啪響了一下,廣播員用肅然起敬的聲調說:「剛才各位聽到的是美國總統從華盛頓白宮的東廳所作的演講。」
  「這真了不起。遠遠超出了我的估計。」帕格卡的一聲關上了收音機。「他終於幹起來啦!」
  羅達說:「他幹起來啦?真可笑,我以為他只是在騎牆中立哩。」
  「騎牆中立!你不是在聽嗎?『我們已把武裝部隊佈置在崗位上……我們要用他們來擊退敵人的進攻……全國無限期地處於緊急狀態……』」
  「這些都意味著什麼呀?」羅達打著哈欠,在長椅上伸懶腰,蹬著腿,一隻裝飾著粉紅色羽毛的拖鞋從她裸著的腳上掉了下來。「這跟打仗是一回事嗎?」
  「只差一步啦。咱們馬上會護航。那也僅僅是開始。」
  「這倒使我猶豫了,」羅達把褻衣往腿上撩了撩。「咱們還買房子不?」
  「為什麼不呢?」
  「帕格,要是參了戰,他們準會給你個海上職務的。」
  「誰知道。無論怎樣,咱們也得有個落腳點呀。」
  「我想也是。你可曾考慮過究竟要哪一所嗎?」
  帕格做了個鬼臉。這老早就是叫他為難的事。過去,他們曾兩次在華盛頓買過較大的、他住不起的房子——用的是羅達的錢。
  「我喜歡N街的那所。」
  「可是,親愛的,那就意味著沒有客房,也沒有多大地方作應酬。」
  「喏,要是你看中了狐狸廳路的那所,那也好。」
  「再說吧,親愛的。我再把兩所都看一看。」羅達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微笑著說,「都那麼晚了,睡覺來嗎?」
  「馬上就來。」帕格打開一個公事包。
  羅達颼地一下走了,一邊高興地呢喃著:「來的時候,給我帶一杯威士忌加水。」
  帕格不知道他為什麼又重新得到了她的寵愛,或者起先為什麼會失掉。他太忙了,顧不得去理會這些。如果美國馬上就要護航,他對商船的計算法就太過時了。其實,船隻所有權的轉讓和其他變通的花招都盡可以丟開不管。現在的局勢是嶄新的,帕格想,政府一旦做出了護航的決定,全國就會活躍起來。他調了兩杯威士忌加水,濃而可口,然後低哼著上樓去了。
  中繼線上那個文書的聲音像是在道歉似的:「先生,對不起。您和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先生通話嗎?」維克多·亨利的辦公桌上攤滿了文件,他的襯衫給汗水浸濕了,他正按照海軍作戰部部長辦公室的緊急要求,在天黑之前把幾個月以前所彙集入檔的美英聯合護航計劃根據最近的情況補充起來。
  「什麼?好,接上吧……喂,我是亨利。」
  「我打攪你了吧,老夥計?你的聲音可真不小。」
  「沒有,沒打攪。什麼事啊?」
  「你對總統這個記者招待會怎麼看法?」
  「我不知道他舉行了記者招待會。」
  「你可真是個忙人。叫你辦公室的人把下午的報替你拿來吧。」
  「等等,大概就在這裡。」
  帕格的文書拿給他兩份油墨氣味還很濃的報紙。上面大字標題是:
  羅斯福說不護航
  還有
  總統對報界宣稱:廣播演說並不意味著護航
  「無限期緊急狀態」僅系警告;政策不變
  帕格把敘述部分略過去。他看到弗蘭克林·羅斯福爽快地把他整個廣播演說都收回去了,宣稱記者們誤解了他。美國在大西洋北部和南部都不擬加強行動。他從來也沒建議過那樣做。仍舊像以前一樣:巡邏而不是護航。不會把陸軍部隊或海軍陸戰隊派到冰島或任何別的地方。他所做的僅僅在於告誡全國存在著巨大的危險。
  可以聽到報紙翻動聲音的塔茨伯利說:「嘿,告訴我點鼓舞性的消息。」
  「我原以為我瞭解弗蘭克林·羅斯福呢,」帕格·亨利嘟囔說。
  塔茨伯利說:「這是怎麼回事?維克多,為了昨晚上的演說,我們那裡的人們已經在鳴教堂的鐘,滿街跳起舞來了。現在我得去廣播,並且要談到這個記者招待會。」
  「這夠你嗆的。」
  「你能來喝杯酒嗎?」
  「恐怕不成。」
  「請你想法來一趟吧,帕姆要走。」
  「什麼?」
  「她要回國,搭今晚上的一條船離開美國。為了回英國,她已經向他們磨了幾個星期啦。」
  「你等我的電話吧。」
  他吩咐他的文書接通了海軍作戰部部長辦公室那裡的費勒上校——他海上的一個老同事。
  「喂,是索培嗎?我是帕格。喂,你看見報上關於記者招待會的報道了嗎?……是的,我很同意。那麼,現在底下的一個問題是:這份『護航——附錄四』你們今天晚上還非要不可嗎?……喂,索培,這可是個不成熟的建議,而且又是這麼老大的一個附錄。另外,我希望這東西有一天能用上……好吧,謝謝。」帕格按了下電話鈴。「接塔茨伯利。我馬上就去。」
  「可笑的是,」帕格對塔茨伯利說,「羅達說他騎牆中立。我呢,反倒信以為真了。」
  「也許只有女人才摸得清他那曲曲折折的心理,」這位記者說。「帕姆,你怎麼那樣不懂禮貌?帕格到這兒向你告別來了。進來把你的酒喝了。」
  「等一下。我的東西都一團糟哪。」他們可以看到帕米拉在走廊裡搬著衣服、書和旅行手提包,這兒那兒地跑來跑去。他們兩個坐在康涅狄格路公寓的塔茨伯利那間小起居室裡。儘管從敞著的窗口送進下午往來車輛的噪音,陽光也射了進來,房間裡還是又熱又憋氣。
  塔茨伯利穿著一套寬大、滿是褶紋的棉毛混紡衣服,攤開四肢躺在沙發上,翹起一條粗腿,深深歎了口氣。「又只剩我一個人啦。有那麼個姑娘,她就是只顧自己,自己,自己!」
  「家傳的習性!」從看不到的角落裡傳來了悅耳的聲音。
  「住嘴!帕格·求你告訴我在這個討厭的廣播裡該說些什麼寬慰聽眾的話。」
  「我實在什麼也想不出。」
  塔茨伯利喝了一杯純威士忌,然後使勁搖了搖頭。「弗蘭克林·羅斯福是怎麼回事!大西洋的護航線是文明的命脈。如今,德國鬼子正用利刀在割著它。他知道過去三個月炸沉的噸數。他知道等德國空軍把克里特島和巴爾幹半島掃蕩完了,就會掉過頭來再搞我們,比去年的規模還要大一倍,大嚷大叫著勝利。究竟搞的是什麼名堂?」
  「現在我來喝酒了,」帕米拉大步走進來說。「爸,你是不是該走了?」
  他把他那隻大玻璃杯遞給她。「再來一杯。我從來沒像這次這麼怕去廣播過。我怯場啦。我的舌頭會粘在上顎說不出話來。」
  「噢,對了,就像你現在這樣似的。」帕米拉把他的和帕格的杯子拿到那個安著輪子的小酒櫃上。
  「多擱點冰。我已經染上這個頹廢的美國習慣了。帕格,我們的帝國完啦。我們只不過是你們在反德戰線上的一個前哨陣地。然而我們卻是有四千萬人口、一支強大海軍和一支英勇空軍的前哨陣地。唉,夥計,我們是你們大西洋裡的夏威夷,只是比夏威夷要大上許多倍,實力強許多倍,也重要許多倍。啊,要是我能豁出去作一個指出你們政策有多麼荒謬的廣播該多好!」
  「謝謝,帕姆,」帕格說。「塔茨伯利,我同意你所說的。陸軍部長也同意。哈利·霍普金斯也一樣。他們兩個都發表過演說,竭力主張馬上護航。我沒有替總統的政策辯護的餘地。這是個不幸。喝吧。」
  「喝吧。對,這是你們的不幸。這場戰爭是德國和美國比勝負。要是你們輸了,你們和人類都只有聽天由命了。我們動得太遲鈍、太蠢,也太晚了。可是我們終於盡到了我們的力量。這最後一場球,你們什麼也不做。」他把酒喝了下去,勉強站起身來。「無論如何,我們期望於美國海軍的比你們做到的要多,我可以告訴你這一點。」
  「美國海軍已經準備好了,」帕格反擊說。「我像孫子似的整天在起草一份護航總行動的訓令。當我看到那個標題的時候,就像我的辦公桌在我面前爆炸了似的。」
  「好哇,夥計,我可以這麼說嗎?我可以說在這次記者招待會舉行之前,海軍本已準備好開始護航了嗎?」
  「你瘋啦?你要是這麼說,我就槍斃你。」
  「我不必提是你說的。好嗎?」帕格搖頭。
  「我可以說你們的海軍已經準備好,接到通知後二十四小時之內就可以投入護航行動嗎?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們現在已經在那裡了。我們已經把深水炸彈準備好了。我們唯一需要的僅僅是撤掉掩護,調整炮位。」塔茨伯利那對鼓著的眼睛這時又活躍起來,而且發亮了。
  「帕格,我想這麼說。」
  「怎麼說?」
  「說美國海軍已經準備好隨時投入護航,並且估計很快就要投入了。」
  帕格只猶豫了一兩秒鐘。「啊,管它哪,就說吧。從軍士以下,你可以聽到部隊裡任何人都這麼說。誰不知道這個情況?」
  「誰?英國人就不知道。你救了我啦。」塔茨伯利責備起他的女兒來。「可你叫我別給他打電話,你這笨丫頭!唉呀,糟糕,我晚了。」這個胖子笨重地走了出去。帕格對帕米拉說:「那並不是新聞。」
  「噢,他得在廣播稿上挖空心思。他要讓人聽起來有些內容。他有點急於抓到根救命的稻草。」
  她背著窗戶坐在那裡。太陽射到她棕色的頭髮上,在她那蒼白、憂鬱的面孔周圍形成一個光輪。
  「你為什麼不叫他給我打電話?」她神色有點窘。「我知道你工作多麼緊張。」
  「也不至於緊張到那樣地步。」
  「我原想走之前給你打個電話,」她低下頭來看著她那交叉著的指頭,然後從咖啡桌上拿給他一張打印的文件。「你看過這個嗎?」
  那是英國國防部給平民的一個關於如何對付德國入侵者的通知。帕格一頁頁地翻完了說:「去年秋天我看過不少這類東西。當你開始設想德國人從肯特攻進去,列隊走過特拉法加廣場的時候,是會像—場噩夢似的。然而這是不會發生的。」
  「你有把握嗎?在那次記者招待會之後?」帕格把兩隻手心朝上翻了翻。
  帕米拉說:「去年以來,他們已經按照新的情況把那個手冊訂正了。現在語氣鎮定了些,也實際多了。正因為這樣,讀了也更叫人沮喪。我可以設想將要發生的一切。經過克里特島這一場,我確實認為一切都可能發生。」
  「這樣你還回去,可真勇敢。」
  「一點也不。我在這兒受不了。吃著你們的牛排、冰激凌,我噎得慌。我心裡覺得犯了罪。」帕米拉在膝蓋上攥著手指頭。
  「我再不回去不成了。辦公室裡有這麼個女孩子——你再喝一杯嗎?不喝啦?——哦,這個傻丫頭對一個有婦之夫,一個美國人,簡直發了狂;而她在皇家空軍裡又有個未婚夫。她我不到人談這件事。她就一古腦兒說給我聽。我得跟這個多愁善感的人成天生活在一起,受著折磨,簡直把我拖垮了。」
  「這個美國人是幹什麼的?」
  「這麼一說你就明白了,」她撇了一下嘴,然後說,「他是個文職人員。我實在想不出她看上了他什麼。我見過他一面。一個又高又瘦、鬆鬆垮垮的傢伙。戴著眼鏡,鼓著肚皮,癡笑起來聲音挺高。」
  他們無言地坐在那裡。帕格來回嘩啦啦地攪著杯子裡的冰塊。
  「真可笑,我認識一個傢伙,」他說了起來。「一個海軍人員。拿他來說吧。他結婚已經二十五年了,家裡人丁興旺,等等。可是他在歐洲碰上了這個姑娘。實際上是在船上,後來又遇到幾次。他怎麼也忘不掉她。在這件事情上,他什麼行動也沒採取。他的妻子好好的,沒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可他就是不斷地想念著這個姑娘。但他光是想念著。他決不肯傷害他的妻子。他喜歡他那些長大了的孩子。看到他,你會稱他為頭腦清醒的公民中最清醒的一個。自從他結婚以來,他還沒同任何其他女人有過瓜葛。他不會搞這種事兒,也不想去嘗試。這就是這個傢伙的故事。就跟你這個女朋友一樣傻,只不過他不同人談。這樣的人有好幾百萬。」帕米拉·塔茨伯利說:「你是說,是個海軍軍官嗎?」
  「對,他是個海軍軍官。」
  「聽起來像是個我會喜歡的人。」姑娘的聲音純潔而且善良。
  穿過外面的汽車聲,傳來一陣模糊的可是更好聽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才辨明是一架手風琴。「啊,你聽!」帕姆趕忙站起來跑到窗戶跟前。「你上回聽到這玩藝兒是多久以前啦?」
  「華盛頓總有幾架到處轉。」他站到她身旁,從五樓往下望著——那個拉琴的人給孩子們圍得幾乎看不見了。她悄悄地把手伸給他握著,頭倚在他肩上。「咱們下去看猴子吧,一定會有一隻的。」
  「當然。」
  「先讓我跟你接吻告別吧,在街上我不好意思。」
  她用兩隻纖細的胳膊摟住他,吻了他的嘴。遠遠地在樓下,那架手風琴的樂聲悠悠揚揚地奏著。「這是支什麼曲子?」她說,嘴裡那股溫暖的氣息依然逗留在他的唇上。「我聽不出來。倒有點兒象韓德爾的《彌撒亞》1。」
  1韓德爾(1685—1759),德國作曲家,《瀰散亞》是他的宗教樂作之一。
  「這支曲子叫《對,我們沒有香蕉》。」
  「多麼動人。」
  「我愛你,」維克多·亨利說。他對自己感到相當吃驚。
  她撫摸了他的臉,眼睛深情地凝視著他。「我也愛你。來吧。」
  街上,在熾熱的太陽下,一隻頭上緊緊戴著紅帽、用輕鏈子拴著的猴子在翻觔斗,孩子們尖聲叫喊著。手風琴仍在拉那支歌。猴子跑到維克多·亨利跟前,用它那彎起來的長尾巴平衡著身子,然後把帽子摘下來舉到他面前。他丟進一枚兩角五分的銀幣。猴子把銀幣拿到手裡,叼著它,掀了下帽,就一個觔斗翻到它的主人跟前,把錢丟進盒子裡。它坐到手風琴上,咧嘴笑著,吱吱地叫著,不斷地向人們脫著帽。
  「要是能教會那小傢伙敬禮的話,」維克多·亨利說,「它在海軍裡會大有前程的。」
  帕米拉抬頭望著他的臉,抓住他的手。「在我所認識的人中間,為了這場可咒詛的戰爭,你的努力比任何人也不差——任何人,任何人。」
  「那麼,帕姆,一路平安吧。」他吻了她的手,然後快步走開了,把她留在那些歡笑著的孩子中間。在他身後,那架手風琴又氣喘吁吁地奏起《對,我們沒有香蕉》。
  兩天以後,維克多·亨利接到一道命令,要他護送一位在內戰時期服過役的海軍裡年紀最大的老兵,去參加紀念日1
  的檢閱。這項任務使他感到很奇怪,可他還是把一大堆工作撂在一邊去執行這項命令。他到退伍軍人養老院去把那人接出來,陪他一道坐車到賓夕法尼亞路的檢閱台。這人穿了一身殘舊的軍服,就像穿了一套舊戲裝似的,消瘦、飽經風霜而且塌陷下去的臉上一雙朦朧的眼睛還算機警有神。
  1每年五月三十日為紀念美國南北戰爭(1860—1865)中陣亡將士的日子。
  羅斯福總統坐在檢閱台旁的一輛敞篷汽車裡,他穿的白亞麻衣服和戴的白色草帽在燦爛的驕陽下閃閃發光。他使勁握了握那個龍鐘老人的手,對著他的助聽器大聲嚷道:「好哇,好哇,老夥計。你的氣色比我的強。我相信你的精神也比我好。」
  「我沒有您那麼多傷腦筋的事,」老兵顫抖抖地說。總統把頭朝後一仰,大笑起來。
  「你同我一道來檢閱好不好?」
  「那可比——嘿嘿——比在遊行隊伍裡強。」
  「來吧。帕格,來吧,你也同我坐在一塊兒。」
  在陽光下,老兵很快就睡著了,連銅樂隊敲敲打打的聲音也吵不醒他。羅斯福敬著禮,揮著手。每當一面旗子走過時,他就把草帽放在胸膛上,並且親切地微笑著,好讓那群
  擁擠在那個在總統旁邊睡覺的老兵旁邊的人拍新聞片和照相。
  「我偏愛海軍,」當戴著高帽子、穿藍軍服的安那波裡斯隊伍的士兵一張張年輕的臉行著注目禮從他面前走過時,他對維克多·亨利說。「他們就是比西點軍官學校的學員走得好。可千萬別告訴陸軍方面的人我這麼說過!喂,帕格,順便問你一聲,你看我可以派誰去倫敦領導咱們的護航事務?」帕格給他問得發怔。自從那次記者招待會之後,總統一直堅持說不護航。「怎麼?你想不出什麼人?自然,在這些事情開始之前,先給他個『海軍特別觀察員』之類的名義。」
  由於銅樂隊鑼鼓喧天,總統的司機、坐在前邊的他的海軍副官以及屏圍著他這輛汽車的便衣警衛人員都聽不到他的聲音。
  「先生,咱們要護航嗎?」
  「你完全清楚要護航。非護航不可。」
  「什麼時候,總統先生?」
  總統聽到帕格這麼死乞白賴地追問,就帶著倦容對他笑了笑。他在衣袋裡掏來掏去。「今天早晨我跟馬歇爾將軍有過一次有趣的談話。這就是從談話中得出的結果。」
  他給維克多·亨利看了一張小紙條,上面是他自己潦草的筆跡:
  戰鬥準備狀況——1941年6月1日
  地面陸軍力量…………13%
  (主要缺乏:各種武器;迅速擴充;訓練不全面;《選拔兵役法案》即將滿期。)
  陸軍航空兵團…………0%(各有關部隊正在訓練、擴充中)
  正當一面面美國國旗從他面前飄過、海軍銅樂隊大聲奏著《星條旗永不落》的時候,維克多·亨利讀到這些令人膽戰心驚的數字。這當兒,羅斯福還在搜尋另外的字條。他一面接受從他面前昂首闊步地走過的水兵們的敬禮,一面又遞給帕格另一張字條。這是另一個人用綠墨水寫的,最後一行用紅筆圈了起來:
  公眾對戰爭的態度——1941年5月28日
  如果「沒有旁的辦法打勝」就參加…………75%
  認為遲早要參加…………80%
  反對我們馬上參加…………82%「交還我吧,」羅斯福說。他把字條又收了去。「帕格,這是我那次演說後的第二天,特地搜集來的數字。」
  「先生,護航是海軍的任務。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咱們要是捲入戰爭的話,」總統一邊朝著一簇向他歡呼的學童爽朗地笑著,揮著手,一邊說。「而一旦護航就勢必捲入戰爭——希特勒會馬上佔領法屬西非,他會把德國空軍調到達喀爾,從那裡還會跳到巴西。在巴西,他又可以新開闢一些潛艇修理塢。亞速爾群島就成為他的囊中物了。現在喊著要護航的人們完全看不到這些。還有一個不容情面的事實
  是這個百分之八十二——全國人民百分之八十二不贊成打仗。百分之八十二!」
  這時,那個海軍老兵坐直了,眨巴著眼睛,嚼動著他那副瘦顎骨和那張鬆弛的癟嘴。「啊,這個閱兵可真好哇!我還記得當年我列隊從林肯總統前邊走過的事兒呢,」能細聲細氣地說。「總統就站在那兒,他本人,穿的是一身黑。」老人瞥了羅斯福總統一眼。「可你穿的是一身白。還坐著,嘿嘿。」
  維克多·亨利聽到這話,窘得把身體一縮。可是羅斯福卻暢快地笑起來。「唉,你說對了。每個總統的做法都有些不同。」他在長煙嘴上點了一支香煙,吐了一口煙。一片棕色的童子軍隊伍走過去了,他們的頭部和明亮的眼睛都轉過來朝著總統。他向他們揮著帽子。「帕格,直到目前為止,我們今年比去年多生產了百分之二十的汽車,看來國會決不會授權給我讓它停下來。哦,倫敦怎麼樣?你還沒提出任何人來呢。」維克多·亨利遲疑不決地提了三個有名氣的海軍少將。
  「我知道他們,」總統點了點頭。「事實是,我心目中想的是你。」
  「那不成吧,總統先生,我們對方皇家海軍派的是將級軍官哩。」
  「噢,那容易安排。我們可以暫時把你提升為海軍少將。」
  由於這個意外,也許還由於烈日當頭,帕格感到頭暈眼花。「總統先生,您是知道的,派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
  「喂,帕格,先別來這套。說實在的,我還是願意把你留在目前的崗位上。決定誰應該得到什麼樣的武器和供應是個重大任務。我很高興你在幹這件事,因為你有見解。不過,你還是要考慮著倫敦。」
  「是的,是的,先生。」帕格把老兵送回養老院,又回到堆滿了工作的辦公桌去。他辦完了一大堆公事,就步行回家,給自己一個思考的機會。全市都處在節日的靜寂中。康涅狄格路上幾乎空無一人。夜晚的空氣清馨爽人。考慮著倫敦!
  坐在杜邦圓場長凳子上的年輕情侶們轉過身來笑著,目送這個穿白色海軍服的壯實男人闊步走過,嘴裡哼著的歌曲是在他們中間有些人還沒出生的時候流行的。
  「嘿,怎麼回事啊?」帕格一進起居室就大聲嚷道。「香檳?你幹嗎打扮得這麼漂亮?是誰的生日?」
  「誰的?你這老傻瓜,」羅達站了起來。她穿了粉色的綢衣,顯得光艷動人,兩眼淚水晶瑩。「你不知道?你猜不出來嗎?」
  「我想我大概把日子都記糊塗了。」
  「這是維克多·亨利的生日,就是他的生日。」
  「你喝醉了?我的生日在三月。」
  「唉,我的天,男人有多麼笨!帕格,今天下午四點,傑妮絲生了個男孩!可憐的人,你當上爺爺啦,他的名字就叫維克多·亨利。我也成了風燭殘年的老奶奶啦。可是我高興極了。我高興極了。啊,帕格!」羅達投入了他的懷抱。
  他們一邊喝著香檳——很快就喝光了一瓶,一邊談論著這件大事。傑妮絲和她的娃娃都很好。這隻小象的重量足足有九磅半!羅達曾趕到海軍醫院去隔著玻璃望了望他。「帕格,他簡直跟你一模一樣,」她說,「一個紅潤的小複製品。」
  「可憐的孩子,」帕格說,「他也會像我一樣不走桃花運。」
  「虧你說得出!」羅達大聲說,逞能地吃吃笑著。「你還不是挺走運嗎?不管怎麼說,傑妮絲和娃娃要住在咱們這裡。她暫時不打算把他帶回夏威夷去。這麼一來,房子問題更得很快決定下來。帕格,剛好今天我又使狐狸廳路的那個老奶奶減下五千元去!要我說,咱們趕快買下來吧。那片漂亮的草地,那些多麼好的老榆樹!親愛的,咱們好好享受一下晚年吧。亨利奶奶和爺爺,咱們一道過個有派頭的暮年。咱們總要有許多富余的房間好讓孫兒孫女們住。你不這麼想嗎?」
  維克多·亨利凝視他的妻子好一會兒,她都開始感到奇怪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做了個左右手心朝上托的奇怪姿勢。
  「好,老婆婆,告訴你,我太同意你的想法了。咱們一定搬到狐狸廳路去,咱們一道度過晚年。說得好。」
  「啊,多麼好哇!我愛你。明天上午我就打電話給沙勒羅瓦代辦所。好,我現在去看看晚飯怎麼樣了。」她搖擺著穿綢衣的苗條臀部,急急忙忙奔了出去。
  帕格把香檳酒瓶往他杯子裡倒空了,可是只淌下了一兩滴。他輕聲唱著:
  可是對,我們沒有香蕉,
  今天,我們沒有香蕉。三個星期以後,德國人侵入了蘇聯。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29:09

第44章

  巴巴羅沙(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英譯者按:過了二十五年,全世界的人還在納悶,阿道夫·希特勒為什麼在一九四一年六月轉向東方。當時,英國由於在非洲和巴爾幹半島慘敗,加上德國潛艇所造成的損失,已經弄到了千鈞一髮的地步,而美國又無力抵擋住這個毀滅性的打擊,那時候看來,希特勒一定會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得勝。只要把英國打掉,把驚人的收穫消化掉之後,他就能著手在一條戰線上與蘇聯較量。但恰恰相反,他反倒把英國放在一邊,轉向東方,展開了一場歷史上規模最大、時間最長的血戰,在自己後方給諾曼底登陸留了空子,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德國。為什麼?
  關於這個問題,我覺得馮·隆將軍從山的另一邊作了較為明確的說明。由於美國讀者對西線戰事更感興趣,因此我對這些材料作了較大刪節。但我力求保持馮·隆分析的主要線索。
  轉向東方
  希特勒對蘇聯的入侵被普遍認為是他的最大失策,也許是世界歷史上的最大失策。產生這種觀點,有兩個原因。首先,人們對阿道夫·希特勒謎一樣的可怕性格還不可能清楚地認識。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外行人(很多軍人也一樣)在判斷一個軍事形勢時,很少肯花費力氣去抓住事實。這種判斷一般由觀看一張地圖開始。人們往往見了地圖就頭疼。然而希特勒在一九四一年六月轉向東方的關鍵卻在於繪製地圖的方法之中。
  你得看一幅歐洲地圖,最好是一幅清楚地表明河流和山脈地區的地形圖。
  你還得記住關於戰爭的一些不變的簡單事實。戰爭是力量的劇烈衝突。這種力量有三種,就是:動物力量,機械力量,化學力量。直到十七世紀,儘管象投石機和弩機這樣的機械已經使用了,馬和人的動物力量仍舊起著決定性作用,有了火藥爆炸的化學力量,就增加了一種新的因素。美國的南
  北戰爭首先反映了工業上的革命,主要是利用了礦物燃料(煤)的化學力量,通過鐵路,使軍隊的機動性大大增加,此外由於冶金和設計的進步,槍炮達到了新的射程和準確性。
  工業戰爭在一九一四——一九一八年間得到了充分的發展。德國人以一套為打仗而設計和建造的工業設施,在毛奇將軍為了穿梭般地迅速調動軍隊而精心計劃的鐵路網上進行內線軍事行動,輕而易舉地打擊了幾乎包括全世界在內的聯軍。到了一九一八年,在亞眠的英國坦克,以及脆弱的偵察飛機之間進行的空戰,顯露了新的使用石油發動機的燃料力量的革命可能性。少數幾個軍人抓住了這種可能性,然而只有一個戰後的政治家真正理解了這種可能性,這個人就是默默無聞的退伍步兵阿道夫·希特勒。
  希特勒看到英國人、法國人這些所謂的勝利者已經精疲力竭,世界帝國已向他們的繼承者開放,即使是一個小國,只要大膽地大量使用石油發動機,特別是地面和空中配合行動,就能稱霸世界。
  地圖上的形勢
  在戰爭中馬匹的缺陷是它們必需吃乾草;拿破侖在鮑羅金諾躊躇不前多少也是由於缺乏飼料。同樣,一台石油發動機也必需有石油作燃料。阿道夫·希特勒絕對不可能忘掉這個簡單事實,儘管有不少高談闊論的戰略家和自作聰明的新聞記者早已把它忘得一干二盡了。
  德國人在歐洲大陸上奮力作戰,能夠到手的只有一個加油站,就是羅馬尼亞的地下石油。我們不能從海上得到石油。因此,一九四○年到四一年間希特勒在巴爾幹半島的所有軍事行動和戰役,都是圍繞著普洛耶什蒂的油田。戰爭不可能在巴爾幹半島打贏,德國倒是可能在這裡遭到失敗。
  看一下地圖就清楚了,多瑙河流域大平原上的普洛耶什蒂危險地靠近蘇聯邊境。從普魯特河到普洛耶什蒂之間是一片開闊平原,不滿一百英里。但是從德國到那裡卻有六百英里,中間還隔著喀爾巴阡山。
  由於這個原因,一九四○年七月,當匈牙利和羅馬尼亞之間有爆發戰爭的危險時,希特勒就很快地強制予以和解。蘇聯並不喜歡這樣。俄國人,不管是沙皇還是共產黨,總是把他們的熊爪伸向巴爾幹半島;當時,俄國人正向羅馬尼亞送去內容含糊、虛聲恫嚇的備忘錄。然而,只要事關石油供應,希特勒決不會去擔心俄國人是否敏感。沒有石油,德國的整個戰爭機器就成了一堆廢鐵。
  可是俄國的行為使他停下來考慮了。他和斯大林訂的條約只是種休戰。他自己這樣認為,而且他還得假定象斯大林這樣一個殘酷的屠夫也這樣認為。問題是,俄國會在什麼時候行動?這一點,希特勒只能從俄國的活動來猜測。一九四○年夏,我們完成在法國的輝煌戰役時,蘇聯在巴爾幹半島進入比薩拉比亞,沿著一條正對著我們的石油的寬闊戰線平均挺進了一百英里,這樣紅軍就到達了普魯特河岸邊。與此同時,邊境距離普洛耶什蒂只有五十英里的保加利亞也開始提出領土要求和進行軍事威脅。從保加利亞對羅馬尼亞做出的這些姿態,我們掌握確實情報,是俄國的陰謀在起作用。
  這些預兆性的行動是在進行所謂「英國戰役」的時候發生的。西方報紙和廣播實際上不予注意。西方的歷史學家也不予注意。巴爾幹半島的政治常常使西方人,特別是美國人,感到迷惑和麻煩。然而這個圍繞著羅馬尼亞石油所進行的緊張的不顯著的行動,卻遠比所有浪漫的登頭條新聞的英國空中混戰嚴重得多。那些反覆研究英國之戰的作家總是納悶阿道夫·希特勒為什麼對英國戰役那麼不感興趣。看來,他們沒有一個人對軍事年表和地形圖有足夠的理解,因而對元首在這場毫無結果的空戰期間著眼於至為緊要的多瑙河低地這一做法無法表示讚賞。
  七月底,英國戰役剛開始,希特勒命令約德爾將軍開始部署對蘇聯入侵,時間預定在一九四○年底或一九四一年春。西方作家經常以這個行動為例,作為德國領袖「背信棄義」的確鑿證據。這是沒有觀看地圖或者研究年表的結果。如果在俄國加緊了對普洛耶什蒂的擠壓之後,希特勒不採取這個預防措施,那他就會犯罪惡的玩忽祖國利益之罪。
  偉大的戰略全景
  希特勒的世界觀是黑格爾的世界觀。偉大的黑格爾教導我們,國家、帝國、文化,在歷史上都有它們的興旺時期。它們興起來,它們消失。沒有一個是永恆的,但是每一個時代有一個占統治地位,由它發號施令。在這個世界主權的承襲中,我們認識到歷史的主宰——世界精神——的進化意志。於是,歷史的主宰在那些世界歷史人物的意志中得到了體現,像愷撒、亞歷山大和拿破侖,都把他們的國家引向世界帝國。平常的道德不能應用於這種人的行為,因為是他們創造了每個時代道德的新形式和新主題。
  這種黑格爾的世界觀,當然,和小資產階級的道德觀正好相反,後者希望偉大國家的行為象進修學校裡有教養的年輕姑娘那樣,並且認為,按照它的道德標準,一個武裝起來的強大民族和某些鞋店裡的白臉職員沒有兩樣。大的資產階級強國,如法國、英國和美國,通過與軍事掠奪毫無區別的行動,建立了它們的力量,擴展了它們的領土。在完成了它們的「歷史命運」之後,它們當然很容易就會來譴責這個想接著扮演其世界角色的年輕有為的德國。然而,阿道夫·希特勒並不是一個容易接受這種說教的人。在他的方案中,進攻俄國,是德國走向主宰世界的大門。俄國是我們的印度,應該按照英國的方式來征服它,開發它。德國有這樣的意志,這樣的力量,這樣的使命。它只缺乏糧食,缺乏生存的空間,缺乏石油。這些東西,它都要去取得。希特勒的觀點是,一旦歐洲大陸的統治權牢固地掌握在德國手裡,那麼那些盎格魯—撒克遜的海上勢力就不得不換掉它們的政府,挑選能與新的德意志世界帝國相處的政治家來組閣。
  重心
  克勞塞維茲說:「我們可以……把它作為一條原則,即如果我們要通過戰勝其中之一而戰勝全部敵人,那麼就必需以打敗這個敵人作為戰爭的目標,因為在這個敵人身上我們打擊的是整個戰爭的共同重心。」
  進攻俄國,目的是控制地球上具有無限人力和自然資源的廣大中心地帶,這是對重心的真正打擊。
  許多似是而非的議論認為,英國是「真正的」重心,因為它能夠組織另一個聯盟來與德國對抗。這是頭腦裡擺脫不開拿破侖式類比法的人寫的東西。一九四一年春,英國處於中立狀態,事實上是離開了戰爭,頂多進行些小規模的空襲干擾。它不再統治海洋了。日本和美國都超過了它。它們還沒有成為德國的緊迫問題,當然將來總有一天德國要和美國算帳。
  既然英國在軍事上已經不行了,為什麼它還不投降?顯然,因為它希望蘇聯,或者美國,或者兩國同時對其進行援助。美國相距很遠,而且幾乎還沒有武裝起來。而俄國呢,則正在很快地重新武裝,並且就在我們的邊境,公開地威脅著德國在普洛耶什蒂的生命線。的確,它以俄國人外交上慣用的粗魯方式,給我們小麥和石油,企圖撫慰我們;但是它拿回去的卻是機器,用來武裝自己對付我們。長時間地用這種方式依靠一個斯大林,是無法忍受的。
  我們對世界帝國的要求,總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德國比它的兩個對手:蘇聯和美國,小得多。它的優點,只在於目標一致,紀律嚴格,和希特勒強有力的領導。到一九四一年,很明顯,弗蘭克林·羅斯福打算等他的工業一轉向戰爭體制就開戰,哄騙他的不情願的國民跟著他走;同樣明顯,斯大林卻只找一個保險的膽小辦法,在普洛耶什蒂把德國的喉管割斷。六月二十二日前夜,希特勒在一封給墨索里尼的坦率而雄辯的信裡,把這一情況說得很清楚:「蘇聯和英國,都對這個……被長期戰爭壓垮的歐洲……感興趣,……在這兩國的背後站著美國,慫恿它們往前……因此,我長期地苦苦思索之後,最後決定,在繩索沒有拉緊之前就把它割斷。」巴巴羅沙是否正確?「希特勒應該先打垮英國。」這種議論沒有現實基礎。
  希特勒下定決心,要到不論什麼地方奪取他的國家所需要的土地和資源,這方面很像愷撒。而他對一個和平的世界新秩序又有豐富的想像力,這一點,他又像亞歷山大。但是他的戰略,卻是拿破侖式的,因為象拿破侖一樣,他的中心問題也是處於敵人的包圍之中。拿破侖的解決方法是使用速度、力量、突擊,在攻擊點上高度集中兵力,以便把他的敵人各個擊破。希特勒就是這樣做的。他對宏偉的戰略倒是目光敏銳的,然而帶點兒冒險性;但他對戰術行動的完全外行的干預,以及他在緊要關頭缺乏軍人的才幹,卻是毀滅性的。
  一九四○年五月,在戰敗了法國,把解除武裝的殘餘英軍趕出歐洲大陸的時候,他只調了二十四個師到東線去對付紅軍二百多個師。這是一場奇妙的賭博,然而也是一場有眼光的賭博。有可能去拿下柏林的斯大林,卻表示出特別樂意讓德國去毀滅法國,而他自己則在波羅的海和巴爾幹半島搶奪土地。
  到一九四一年,蘇聯變得更強了。它挺進到距離普洛耶什蒂一百英里的地方,取得了波羅的海的控制權。它在正對著德國和被德國征服的波蘭領土的邊境,集結了三百多萬兵士。它要求在達達尼爾海峽,在保加利亞,在芬蘭自由行動。這些要求,是莫洛托夫在一九四○年十一月提出來的,終於使希特勒忍無可忍。
  希特勒覺得,他真正只有三種選擇。他或者自殺,讓德國人民自己去交涉投降;或者殺過海峽去,進行一次壓服英國的不會有結果的嘗試,同時讓自己的後背受到來自東方的背信棄義的襲擊;或者撇開被打垮的無用的英國,趁自己力量最強的時候,以一次毀滅性的打擊,來實現自己的整個歷史目標。巴巴羅沙就是解決的方法:即一條戰線的拿破侖式的衝擊,而不是開展真正的兩條戰線的戰爭。
  未來沒有偏見的歷史學家,決不可能因為轉向東方而責怪希特勒。從一開始他就是孤注一擲。由於一連串的錯誤行動和倒霉事件,由於歷史的偶然,他當時遇到的對手是一個冷酷的、以同樣材料構成的、蜘蛛般狡黠的天才弗蘭克林·羅斯福,因而他精心計劃的冒險失敗了。
  羅斯福的角色
  一九四一年羅斯福的主要問題是時間。他處於暫時的劣勢,而他的對手則是最強的時候。這位美國總統的弱點在於內外兩方面。德國人在他們的領袖後面團結一致,而美國人卻是一盤散沙,被羅斯福的高傲和不可靠弄得不知所措,惶惶不安。希特勒掌握著世界上最強大的武裝部隊,正處在力量和戰鬥狀態的頂點;而羅斯福既沒有陸軍,也沒有空軍,只有分散的缺乏訓練的海軍。那麼,這位美國總統怎麼能把重擔往肩上挑呢?
  然而他卻挑起來了。他最善於在劣勢中施展計謀,他的總統職位就是坐在輪椅裡贏得的。
  他必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強丘吉爾的力量。只有丘吉爾,這個對希特勒懷有無比仇恨的業餘軍事冒險家,才能使英國繼續作戰。丘吉爾,就像他在回憶錄中所說的那樣,既當陸軍將軍,又當海軍將軍,幹得很出色。然而,在他的領導下,這個帝國卻越來越糟。擺脫這位說大話的首相,選舉一個負責任的政治家,和德國講和,是英國一個自救機會。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就無法想像現在的世界地圖是什麼樣子了。
  但是大英帝國這塊粉紅色的地區仍然遍佈地球。羅斯福的《租借法案》這著妙計,使丘吉爾保持了力量。一九四一年,美國人給英國人的東西極少。然而《租借法案》給了這個勇敢的戰敗的民族以希望,而戰爭就是靠希望來進行的。
  希望也是弗蘭克林·羅斯福在一九四一年送到蘇聯去的主要物品,當然到十一月、十二月時供應物資開始逐漸運去。斯大林瞭解美國的巨大工業潛力。這種瞭解,以及羅斯福答應援助的諾言,支持他去戰鬥。他懂得,既然羅斯福決不肯使許多美國人為救助蘇聯而流血犧牲,他也許會把各種武器全都給俄國人,利用斯拉夫人的勇敢和自我犧牲精神,去為美國人爭取世界霸權而戰鬥。
  護航的決定
  羅斯福對世界事務巧妙、嚇人的奸詐本能,從來沒有像他在大西洋護航問題的做法上那麼好地表現過。
  大多數美國人在一九四一年五月間對歐洲戰爭是漠不關心的。那些最穩重的人反對插手。羅斯福給他們找到了一個很不好聽的名字:「孤立主義者」。然而,在他周圍,那些拍馬屁的人不斷地催促他開始為到英國去的美國輪船護航。的確,把美國的糧食和武器裝到英國輪船上,然後讓它們沉到海底去,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羅斯福固執地拒絕進行護航。他已經得到情報,知道要進攻俄國。事實上,除了斯大林全世界好像都知道這件事,羅斯福當然不願插手。他知道大量的德國人不可避免地要被殺死。這個前景使他心裡十分激動。
  但是在大西洋上爆發一場戰爭,可能使巴巴羅沙停止進行。直到六月二十二日黎明,希特勒都可能取消命令。德國參謀部會如釋重負地來執行這道從巴巴羅沙撤下來的命令。
  弗蘭克林·羅斯福懂得一個當時很多政治家不能理解的道理——就是希特勒歸根到底也得依靠公眾的意見。德國人在他後面團結起來,準備作出一切犧牲,但是他們並不打算馬馬虎虎地去自殺。與美國開戰的消息會使德國軍隊喪失士氣,無法向俄國進軍。德國公眾不瞭解美國的軍事弱點。儘管有戈培爾的宣傳,可他們記得上一次大戰就是由於美國參戰才打敗的。
  羅斯福準備與德國打仗,他熱切地要求打,但是得等到我們和斯大林的一大群暴徒搞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所以他拿定了主意,不聽顧問們的話,兜來繞去地避開新聞記者對護航問題的刺探。對護航遲遲不作決定是他確保德國和俄國之間開戰的一個辦法。他就是這樣幹的。他使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感到迷惘而沮喪,甚至他的妻子也不例外。但是在六月二十二日希特勒轉向東方的時候,他達到了他可怕的目的。
  英譯者按:隆對巴巴羅沙的辯護是不尋常的;大多數其他德國軍事作家都譴責它是兩條戰線作戰的致命開端。看來隆似乎是參與了這個行動的策劃工作,要不就是參謀部送呈的計劃,正好與他在最高統帥部所作的研究相吻合。每一個人都珍惜自己的思想,軍人更是如此。
  關於普洛耶什蒂油田起了關鍵性的作用這一論點,在許多別的軍事歷史中並不強調。早在一九四○年七月,希特勒就計劃進攻俄國。當時互不侵犯條約才簽了一年,斯大林還一本正經地把大量戰爭物資,包括石油,運到德國去。希特勒的行為看起來倒像是有點不守信用,如果在這兩個大兇犯之間還有信用可講的話。在德國著作中一般替自己開脫的說法是,蘇聯軍隊的部署表明了斯大林的進攻意圖,而希特勒不過是比他先下手而已。但是大多數德國歷史家現在承認,俄
  國人的部署是防禦性的。希特勒始終把進攻俄國以便取得Leben-sraum1看作是他的主要政策。所以很自然地,他會在一九四○年七月就開始策劃,當時他的強大的陸軍力量正處在最高峰,而且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就是全景,石油供應問題也許只是一個細節。然而無論如何,隆的議論說明了希特勒的問題。
  1德語:生存空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1:24

第45章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我們這齣戲的角色現在分散在世界各地。他們的舞台變成了一個星球,在只照亮一半佈景的太陽聚光燈下旋轉,而且總是從東邊轉向西邊。在德國人侵入俄國的日子,在最東邊的人,是萊斯裡·斯魯特。
  天剛濛濛亮,在莫斯科西邊三百英里的地方,無數只德國手錶正指在三點十五分上,這時候,德國的大炮,沿著一條一千英里長的戰線,從冰凍的波羅的海直到溫暖的黑海,開始隆隆地轟擊。同時,成群的德國飛機,提前起飛,越過邊境,開始轟炸蘇聯的機場,把成百架的飛機炸毀在地面上。晨星依然在大路的上空,在鐵路的上空,在芬芳的原野的上空閃爍,這時候,裝甲兵縱隊和步兵師團——無窮無盡的年輕強壯的條頓人,頭戴鋼盔,身穿灰色軍服,在通向莫斯科、列寧格勒和基輔的廣闊的波蘭平原上,向著微露橘黃色光芒的烏黑的東方滾滾地大步挺進。
  太陽出來不久,在莫斯科,一個滿臉愁容、渾身發抖的德國大使對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說,既然俄國顯然要進攻德國,因此元首明智地命令德國武裝部隊為了自衛首先進行攻擊。據說,莫洛托夫那張灰色的、平板的橢圓形臉上露出了一種稀有的表情——驚訝。歷史也這樣記載著,當時莫洛托夫說:「我們該受到這種對待嗎?」這位德國大使傳達口信完畢,就溜出了房間。他畢生為了恢復拉帕格1精神即俄國和德國的鞏固聯盟而工作,最後終於被希特勒槍斃了。
  1拉帕洛,意大利城市,1922年德國和蘇聯在此簽訂條約。
  不只是莫洛托夫對這次入侵驚訝。斯大林也驚訝。在俄國,只有斯大林的一言一行舉足輕重,因此紅軍和全國也都驚訝。這次進攻,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戰術上的成就,其規模達到了空前絕後的程度。三百五十萬武裝人員突然襲擊了四百五十萬武裝人員。六個月之後珍珠港的突然襲擊,雙方各自只有幾千戰鬥人員捲進去,相比之下,規模差遠了。
  共產黨的歷史學家利用事件來證明他們的教條。這對宣傳有利,然而是壞的記錄。有些事實無法用黨的理論來解釋,就被丟在一邊了。在這場俄國人叫作「偉大的衛國戰爭」——他們不喜歡用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個名詞——的規模巨大的陸戰中,許多事件可能永遠不會為人所知。共產黨的歷史學家斷言責任在於斯大林,因為他忽視了告警的情報,因而德國的突然襲擊得以成功。這是以一種非常簡單的方法來看待驚人的重大事件。然而如果就事論事,這確是事實。
  陽光照在克里姆林宮的紅塔上,從萊斯裡·斯魯特公寓的窗戶裡可以看得見;陽光也照到窗邊寫字桌上攤開著的一封娜塔麗·亨利從羅馬寫來的信上。
  斯魯特很晚才上床,這會兒他還在睡。娜塔麗寫給他一封快樂的長信,因為埃倫·傑斯特羅突然拿到了護照!的的確確他護照已經到手,他們正在準備搭一條七月初起碇的芬蘭貨船走;搭船走埃倫甚至有可能帶走他的大部分藏書。娜塔麗對拜倫在白宮幹的事一無所知,所以她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來感謝斯魯特。這個消息使這位外交官大吃一驚,因為在意大利,他覺得好像碰在包了棉花的石壁上,這是國務院辦事的特點。他的回信沒寫完,還放在她的來信旁邊。他對這件事的成功謙虛了一番,然後囉囉嗦嗦地解釋了一陣為什麼他認為謠傳即將對俄國入侵的消息不可靠,為什麼他斷定萬一德國人進攻,紅軍一定能把他們打退。他想針對娜塔麗懷孕的事,找幾句吉利話,就擱下筆上床了。等到鬧鐘把他叫醒,他的信已經過時了,不過那會兒他還不知道這點。
  他望望窗外,看到的是莫斯科早晨的慣常景象:矇矓的藍天,戴帽子的男人和包頭巾的年輕婦女走著去上班,一輛擁擠的骯髒的公共汽車搖晃著駛上坡去,老太婆在牛奶鋪門口排隊,更多的老太婆在一家麵包房門口排隊。克里姆林宮聳立在河對面,巨大、宏偉、寧靜;它的圍牆在早晨的陽光下呈暗紅色;大教堂上的許多圓頂閃著金光。沒有空襲警報;也還沒有高音喇叭和無線電廣播。一片和平寧靜的景象。斯大林和莫洛托夫在跟那些已經被他們引向災難的人民一起分嘗這種驚訝之前,稍稍等待了一會兒。但是在前線,幾百萬紅軍已經分嘗了這種驚訝,而且正設法在德國人可能殺死他們之前從驚訝中恢復過來。
  斯魯特對這些一無所知,他心情輕鬆地到大使館去,想在這個平靜的星期日把一些拖延下來的工作幹完。他發現使館樓裡一片忙亂,完全不像星期日。他這才知道,德國人又來了,不禁胸口一陣噁心。
  初升的太陽向西移到明斯克。射向一條寬闊寧靜大街的陽光,照到一個頭戴布帽、一身寬大的舊衣服上沾滿麵粉、臉刮得很乾淨的工人身上。如果娜塔麗·亨利也走在這條街上,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認出她的這位親戚班瑞爾·傑斯特羅了。他的鬍子刮掉了,那張寬闊扁平的斯拉夫型臉盤,一個農民的蒜頭鼻子,再加上這身舊衣服,他的外表看起來像個地道的東歐人。他也許是一個波蘭人、匈牙利人或者俄羅斯人;這三種人的語言他都精通,可以隨便冒充哪一種人。儘管已年過五十,班瑞爾走路還是很快,今天早晨他走得更快。在麵包作坊,從他藏在麵粉袋後面的一隻德國短波收音機裡,他已經聽到戈培爾在柏林宣佈這次進攻。下班以後,他就聽到老遠有一種熟悉的聲音:炸彈的隆隆聲。他很擔心,但是並不害怕。
  娜塔麗·亨利見到班瑞爾的那會兒,他是一個虔誠殷實的商人,新郎的幸福的父親。班瑞爾有另外一面。上一次大戰的時候,他參加奧地利軍隊在東線服役。他曾經被俄國人俘虜,從戰俘營逃出來,穿過森林回到奧軍戰線。一九一六年動亂時,他參加了一個德國人和奧地利人的混合部隊。在從軍初期,他就學會了做麵包、做飯,以避免吃禁食的東西。他可以一連幾個月只吃麵包、烤土豆或煮白菜,同時做美味的湯和肉汁,而這類東西他碰都不碰。他懂得軍隊生活,他能在森林裡過活,他知道怎樣和德國人、俄國人以及十來個多瑙河小國家的人相處。對班瑞爾說來,排猶主義是事情的正常狀態,並不比戰爭更使他害怕,他已經有經驗對付它了。
  他離開舖著石子的主要大街,拐入彎彎曲曲的骯髒的小街小巷,經過一幢幢木板平房,來到一個院子,那裡瀰漫著一股早飯、柴煙和倉庫的味道,小雞咯咯地叫著在泥地裡亂跑。
  「你下班真早,」他的兒媳婦說,她一隻胳膊上抱著一個啼哭的孩子,一隻手攪拌著木柴爐子上的鍋。看得出來她又懷孕了;她那剪短了的頭髮上包著一條頭巾,臉色憔悴而煩惱,這個一年半以前的新娘看來老了十五歲。她丈夫戴著一頂帽子,穿著一件羊皮外套,在一個角落裡喃喃地念一本破舊的《泰穆特法典》1。他的鬍子也刮掉了,頭髮也剪短了。三張床、一隻桌子、三把椅子、一個有欄杆的小床,塞滿了這個暖烘烘的小房間。四個人都住在裡面。班瑞爾的妻子和女兒,一九三九年冬天都得了斑疹傷寒死去了,這病是華沙遭轟炸後流行起來的。那時候,德國人還沒有把猶太人圍起來;班瑞爾花掉不少儲存的錢做賄賂,把他自己、他的兒子和兒媳婦贖了出來,離開城市,加入了緩緩東行的流亡者行列,經過小路和森林,到了蘇聯。俄國人接受了這些人,待他們比德國人好些。儘管他們大部分得去烏拉爾山那邊荒僻的難民營。班瑞爾帶著他家裡剩下的人到了明斯克,這裡有他的親戚。幾乎城裡所有的麵包師都參了軍,因此明斯克的移民局就讓他留了下來。
  1猶太教的希伯來語經典。
  「我早回來是因為德國人又來了。」班瑞爾從兒媳婦手裡接過一杯茶,在椅子上坐下,憂鬱地對她吃驚的神色笑了笑。
  「你沒有聽見炸彈聲音嗎?」
  「炸彈?什麼炸彈?」他的兒子合上書,抬起頭,蒼白消瘦的臉上現出了恐懼的表情。「我們什麼也沒聽見。你是說,他們現在在打俄國人?」
  「剛開始。我是在無線電裡聽見的。一定是飛機扔的炸彈。我猜德國人是在炸鐵路。打仗的地方還很遠呢。」那女人哄著用小拳頭捶她的號哭的孩子,有氣無力地說:「他們不會那麼快把紅軍打垮。」兒子站了起來。「我們就穿著這身衣服走。」
  「走到哪兒去?」父親問。
  「東邊。」
  班瑞爾說:「我們一走,就不能停下來,得一直走到西伯利亞。」
  「那就到西伯利亞。」
  「西伯利亞!萬能的上帝,孟德爾,我不願去西伯利亞,」妻子說,一邊拍著發脾氣的小孩。
  「你還記得德國人在華沙是怎麼幹的嗎?」孟德爾說,「他們是野獸。」
  「那是開頭的幾個星期。他們後來就安靜下來。我們躲著點兒,也就沒事了,可不是嗎?」父親泰然地說。「再給我倒點茶。當時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遭到屠殺,嗯?斑疹傷寒和寒冷比德國人還壞。」
  「他們殺了許多人。」
  「那些人不服從紀律。跟德國人在一起,你得服從紀律。而且得躲著他們點兒。」
  「我們今天就走。」
  「等一個星期吧,」父親說。「還有三百公里遠呢。也許紅軍會給他們當頭一棒。我認識火車站票房經理。如果我們要走,要不了幾個鐘頭就行。西伯利亞遠得很,不是猶太人去的地方。」
  「你不認為我們應當今天就走?」兒子說。
  「是的。」
  「行了。」孟德爾坐下來,又打開書。
  「我把早飯擺在桌子上了。」兒媳婦說。
  「給我一杯茶,」她男人說。「我不餓。叫孩子別哭。」
  班瑞爾·傑斯特羅儘管機靈,卻犯了一個嚴重錯誤。德國人一下子挺進到明斯克附近,比離哪個蘇聯城市都近,這就引起了另一次驚訝。在某些人看來,跟這次進攻相比,連德國的入侵俄國都黯然失色。
  早晨明亮的陽光,照著兵士的縱隊,他們象灰色的長蟲,在蘇聯佔領的波蘭的綠色廣闊平原上爬行。在挺進的兵士後面,大炮轟擊的煙火範圍之外,有一些小股的隊伍在行進,他們穿的是不同的制服,服從的是另外的命令。他們的名稱是「特別行動隊」。他們在人類歷史中是絕無僅有的。要瞭解和認識這種特別行動隊,必須對這次入侵的全貌有一個簡單清楚的瞭解。
  這一地區的歐洲大陸,大部分是低窪潮濕的盆地,簡直象沼澤,伸展幾千平方英里。這片巨大的沼澤地,叫做普裡皮亞特沼澤地,總是擋著來自俄國西方的侵略者。他們得從它的南方或北方繞過來。阿道夫·希特勒的將軍們,企圖在夏天的幾個星期裡以一次猛烈的打擊打垮蘇聯,他們正同時從這個沼澤地的北邊和南邊挺進。
  然而特別行動隊沒有軍事目標。他們的任務是對付猶太人。從葉卡捷琳娜女皇的時候起,俄國就強迫它的幾百萬猶太人居住在「集中區」裡,這是從戰爭中得到的波蘭和土耳其的土地構成的西部邊境地區。革命以後,集中區取消了,但是大部分猶太人都很窮,習慣於他們的村鎮,就在當地住下了。
  因此,從波羅的海到黑海,紅軍的邊境防禦帶恰好在大部分蘇聯猶太人居住的地方。特別行動隊就是旅行劊子手,他們得到的命令是殺死俄國猶太人,不予警告,也不分年齡性別。這道命令不是書面的,是從阿道夫·希特勒那兒來,通過戈林和海德裡希,下達到「保安警察」,即德國的國家警察,由他們組成這個行動隊。這個行動隊還接到附帶的命令,即把紅軍所有的政委——政治軍官——立即槍決。不過後面這道命令是書面的。
  特別行動隊共有四隊,緊隨在進行攻擊的三個巨大德國軍團之後。
  南方軍團,由德國人和羅馬尼亞人組成,從沼澤地的南邊進攻烏克蘭,沿著黑海進入克裡米亞。他們後面跟著兩個特別行動隊,因為這裡猶太人居住區比較密集。
  中央軍團,逕取拿破侖走過的最短的直路——明斯克,斯摩稜斯克,維亞茲馬,鮑羅金諾,莫斯科。這條路斜向大沼澤的北邊,像支箭一樣指著俄國首都。它從兩條河的上游中間穿過,向北流的是德維納河,向南流的是第涅伯河。軍人們把這條路叫作干路,非常喜歡它。另一個特別行動隊隨著這個中央主要突擊部隊走。
  北方軍團,沿著波羅的海向列寧格勒挺進,一個特別行動隊跟在它的後面。
  這四個行動隊,軍官和兵士都算在內,大約共有三千名旅行劊子手。他們出發去屠殺三百萬到四百萬左右的人,算起來他們每個人要殺一萬多人。這他們顯然幹不了。計劃是使這工作開個頭,然後招募當地的排猶分子和德國兵士,來完成他們出發去執行的這個從未聽說過的極端可怕的然而卻完全真實的任務。
  特別行動隊裡的德國兵士,主要是從公職人員中徵召來的,有警察、偵探、職員之類。其中沒有瘋子或者罪犯。軍官大部分是律師、醫生或者商人,他們由於年齡或者能力,不能在軍隊裡作戰。有的還有很高的大學學位。有一個軍官還曾經是神學家。軍官和兵士一樣,都是很好的德國人,這種人決不會駕車硬穿紅燈,他們喜歡歌劇和音樂,他們讀書,他們打領帶穿外套,他們有妻子兒女,他們大多數上教堂,唱讚美詩,他們假日在自己的小花園裡栽花。服從是德國人的美德。人家告訴他們,猶太人是德國人的敵人,對付他們的唯一辦法是把他們統統殺掉,包括抱在懷裡的嬰兒以及母親。這種話來自上面。德國人的崇高美德就是聽從來自上面的這些話,並且付諸實行。
  奇怪的是,從入侵戰線以西直到大西洋岸邊的廣大地區,已經落在德國人手裡的猶太人卻並沒有被大量屠殺,甚至都沒有一個要屠殺他們的計劃在進行。有一種錯誤的意見,以為一九三三年希特勒獲得權力後,德國人就開始屠殺猶太人。這是不真實的。他們掠奪猶太人,就像他們後來掠奪所有被他們征服的民族一樣,不過這種劫掠一般是在合法的徵用法令之下干的。猶太人經常被侮辱,有時候挨打,有時候受酷刑,有時候被弄死,或者幹活累死。但是直到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之前,只有很少集中營存在,而其中的人員大多數是反對希特勒的德國人。集中營的存在使猶太人充滿恐懼,可是德國人自己也同樣害怕。
  在一九四一年六月,歐洲的猶太人過著可怕的生活,德國的法律擠走了他們最後的一點財產。但是他們活著。「人能夠在任何法律之下生活,」一張德國的猶太報紙這樣說。
  因此,正是在德國戰線後面的猶太人比在戰線前面的更安全。例如華沙的猶太人,在納粹嚴酷的法律下自己組織起來了。儘管過度的勞動、飢餓、疾病使他們死了一些,但是主要的是他們設法活下來了。從這一點看來,傑斯特羅一家還不如不離開華沙。
  然而班瑞爾·傑斯特羅雖然這麼機靈,並學會了在排猶主義下過活,卻沒有想到這個特別行動隊。這是件新東西。
  阿道夫·希特勒還是在三月給特別行動隊下的命令,到了六月二十二日,他也許已經不大記得了。他在一間地圖室裡,看著入侵的進程,太陽早已出來,那裡的光線還是灰白陰冷的。元首不喜歡陽光,他命令他的東方戰役指揮部面北建造。一條從東普魯士森林中穿過的鐵路,離開北方軍團的出發戰線不遠,通向這個他稱之為「狼穴」的地方。這個指揮部由一些水泥造的倉庫和木板小屋組成,圍著帶刺鐵絲、瞭 望塔和佈雷地帶。「狼穴」實際上很像一個集中營。
  約德爾將軍身邊站著德國軍隊中最新、最年輕的將軍阿爾明·馮·隆。希特勒不喜歡隆,總是粗暴地對待他。隆出生於一個貴族家庭,講一口漂亮的柏林口音的德國話,與希特勒粗野的、土氣的巴伐利亞口音正相反。他的制服剪裁得毫無瑕疵,也正好與希特勒的過分寬大的兵士外衣相反。特別是,隆長著一個鷹鉤鼻子,看起來有點兒象猶太人。但是作為作戰部的一個上校,他參與了三個精心設計的巴巴羅沙作戰計劃。他的記憶力驚人;他知道炮火進攻的時間;他心裡記著一千英里寬的戰場全貌。對隆說來,蘇聯就像一個桌子上的模型,只是比那種在作戰計劃中用的更大、更觸目驚心。軍隊是人組成的,不是寫著號碼插在上面的小旗,但是原理和情節是一樣的,至少開頭是如此。(在紐倫堡審訊時,隆否認知道特別行動隊這件事。後來給他看了他代表作戰部會簽的殺死政委的命令,他才記了起來,但是辯護說他不知道特別行動隊的其他目的。法庭判他強詞奪理,就像隆為自己辯護的其他問題一樣。)
  入侵這天太陽出來後的三個鐘頭裡,隆設法迴避元首對地面作戰趨勢提出的嘮嘮叨叨的生硬問題。然後他說出了他的判斷:北方幹得不錯,比原來計劃的還好;中央更好;南方很糟。這證明是正確的估計,此後很長一段時期希特勒對這個鷹鉤鼻將軍很有好感。
  在這裡,這些玩牌的巨人攤開了最初的幾張牌。希特勒和他的參謀人員猜測俄國人會在中央,在普裡皮亞特河沼澤地以北集結最強的力量以保衛首都。但是那個部署俄國軍隊的人——斯大林,或者那些給他出主意的將軍,卻打賭德國人會把主力衝向南方,佔領烏克蘭產糧區和高加索油田。這種判斷可能是讀了《我的奮鬥》而形成的;希特勒在書裡公然說佔領這些地方是他畢生的目標。不管怎麼樣,俄國的防禦力量最大部分集結在沼澤地的南邊。因此,戰線就不平衡了。德國人發現自己在南方前進很慢,但是衝向莫斯科卻意外地容易。他們前面的第一個俄國大城市是明斯克。
  太陽在羅馬升起的時候,埃倫·傑斯特羅已經在高雅旅館他房間裡的寫字桌上工作了。現在,傑斯特羅博士寫的這本關於君士坦丁大帝的著作只差四、五章了,他心裡很高興。像平時一樣,正八點鐘的時候,同一個侍者送來了同一樣的早餐。傑斯特羅吃完早餐,又回到寫字桌上,一扇臥室的門很響地開了,娜塔麗穿著一件粉紅色浴衣,搖搖擺擺走了進來。由於懷孕,她不但身體顯得臃腫,連臉頰和眼窩都陷了下去,嘴顯得更大了。
  「天啊,你聽到最新消息了嗎?」
  「發生什麼好事情了?」
  「要看怎麼說了。德國人侵入俄國了。」
  「什麼!真的嗎?」
  「就是八點鐘的新聞說的。」
  「唉呀,」傑斯特羅摘下眼鏡,用手帕擦著。「那麼,什麼時候開始的?」
  「今天黎明。」
  「真怪!這個長小鬍子的壞蛋真幹起來了,是嗎?又是一個兩條戰線的戰爭!」
  娜塔麗走到放著剩餘早餐的有小輪子的茶几跟前。「咖啡還熱嗎?」
  「熱的,你喝吧。」
  「醫生叫我在檢查之前不要吃東西,可是我受不了。我餓得要命。」娜塔麗喝著咖啡,狼吞虎嚥地吃一塊甜麵包。「你最好給大使打個電話。」
  「我也這麼想。不過俄國遠著呢,跟我們有什麼關係?的確,想想希特勒進入俄國後越戰越弱,也挺有意思。但願他是走拿破侖的老路。」
  「如果芬蘭牽了進去,這條『伐亞莎號』就走不了。」
  「天哪,真的。你完全對。芬蘭有什麼消息?」
  「我沒聽說。」娜塔麗沉重地在一張椅子裡坐下,環視著這個寬暢的房間,四周是深紅色絲絨椅子和沙發、鍍金框架的鏡子,還有大理石雕像。「天哪,這套房間真悶氣。要能離開該有多美啊!」
  「親愛的孩子,這房子挺寬暢,而且我們只給兩個小房間的價錢。」
  「我知道,我知道,為什麼不呢?旅館裡空著,只有德國人。這叫我毛骨悚然。」
  「我想每個旅館都有他們。」
  娜塔麗神色憂鬱地說:「當然。昨天我在電梯裡認出了一個秘密警察人員。拜倫和我在里斯本看見過他。我知道就是那個人。在他的額角頭上他有這麼樣一個難看的傷疤。」她伸出一隻手指畫了個「L」形狀。
  「當然是碰巧。他認出你了嗎?」
  「他盯著我看了一眼。」
  「我看沒有什麼關係。這種人見到活的東西都盯著看。那麼,醫生昨天怎麼說來著?一切正常嗎?」
  「是的。」她含含糊糊地說。「他要我再檢查一次。現在我去躺一會兒。」
  「還上床去?」
  「他叫我多休息。約的時間要到中午。」
  「好吧。這一章就可以謄清了。」
  「埃倫——」娜塔麗頓了一會兒,咬著下嘴唇,「——他叫我暫時不要打字。我背脊累。等這陣疲勞過去以後吧。」
  「我明白。」傑斯特羅歎了口氣,環顧一下這個房間。「我同意,這個地方並不那麼特別舒服。我一想到我那可愛的房子空空蕩蕩……娜塔麗,你認為這場俄國的戰爭會使事情根本改變嗎?我是說——」
  「老天爺,埃倫,」娜塔麗很不滿意地脫口說,「你的意思是要說你還能和德國人留在同一塊大陸上嗎?」
  「親愛的孩子——」傑斯特羅做了個十分猶太式的姿勢,彎著肩膀舉起兩隻手搖著,「——不要對我不耐煩。上一次大戰的時候你還是個嬰孩,但是對我說來這兩次戰爭之間只過了一忽兒時間!不過是停戰了一會又繼續打。你想,那時候聽到多少什麼德國鬼子把比利時的嬰兒挑在刺刀尖上,把修女的乳房割掉等等的話!後來我在慕尼黑和一些真正絕妙的人過了一年。都是德國人,德國人——啊喲,天哪,拜倫來了一封信,我告訴你了沒有?」
  「什麼?在哪兒?」
  「可能侍者把它放在會客室裡了。」
  她邁著沉重的步子跑出房間,抓起那封白色的信,回到臥室,就喘著氣讀起來。這是一封乾巴巴的信,沒有別的消息,除了他已從「S—45號」調出來,調到太平洋艦隊的一條
  新潛艇「鮪魚號」上,埃斯特上尉調到一條老潛艇「烏賊號」上了等等。不過愛情啊,寂寞啊等等字眼挺多,是些老調。她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起勁地把這封信讀了又讀,讀得句子都沒有了意義。
  那個意大利醫生告訴她,只有兩三次少量的出血,關係不大,但是她得休息,以保證嬰兒安全。娜塔麗準備在床上躺兩個星期。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1:55

  晝夜的分界線徐徐在大西洋上移動,大半是在蓬鬆的雲彩和空蕩的起皺的藍色海面上經過,偶爾逢上整齊地排列著的小點,和一些隨意散落的小點。排列整齊的小點是護航船隊,隨意散落的小點是企圖獵取它們的德國潛艇,以及企圖發現潛艇以警告護航船隊的美國軍艦。獵者和被獵者都毫無區別地受到太陽給予的光明和溫暖;這個場面浩大的三角遊戲,它的參加者稱之為大西洋之戰。然後陽光移向另一塊大陸,即新世界。
  不一會兒,紐約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大樓的窗戶就被早晨的陽光照亮了,但是那些墳墓般的廣播室裡還只有無休無止的電燈光。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部門的走廊和小房間裡,儘管時間還早,可已經人來人往忙亂起來。休·克裡弗蘭,鬍子拉碴的,坐在舊寫字桌前面,抽著一支長雪茄煙,在一本黃色拍紙簿上劃著。儘管業餘時間節目大受歡迎,他並沒有放棄「市內名人動態」這個節目。他常說,等到業餘時間節目的熱潮過去之後,新聞廣播節目仍然是他的謀生之道。他寫字桌上的一隻袖珍收音機裡傳出了溫斯頓·丘吉爾講話的響亮聲音:
  「從來沒有一個像我這樣曾經堅持反對共產主義的人……我說過的話,我一句也不收回。然而這一切都由於目前正在出現的景象而消失了……我看見成萬個俄國的村鎮,那裡姑娘們在微笑,孩子們在遊戲。我看見殘酷的屠殺降臨到他們的頭上……一批批呆板的、機械的、聽話的、野蠻的德國鬼子兵,好像成群爬行的蝗蟲,在作踐,在糟蹋……」
  電話鈴響了。他想不理,然而又抓起來,咆哮著說:「他媽的,我在聽丘吉爾……啊!對不起,契特。聽著,你那裡如果有收音機,打開聽聽。真有鼓動性!」他把身子向後靠在轉椅上,一隻耳朵對著收音機,另一隻耳朵聽著電話。
  「在這些火光,這些風暴後面,我看到了那一小撮人,他們設計了、組織了這場恐怖的暴雨,向全人類傾瀉……」
  「契特,當然我想到了。等新聞一廣播完,我就打個電報給這裡的俄國領事館。顯然我不能從電話裡弄到。大約一個鐘頭以前,他們打電話給我了。梅德琳·亨利到那裡去了,他們答應派一個人跟她一起來。不,我不知道是什麼人,還不知道。媽的,今天早晨他們的女僕也成了新聞!」
  「你能懷疑我們的政策會是什麼嗎?我們只有一個目標,和一個唯一的不能改變的決心。我們決定摧毀希特勒和納粹
  制度的一切痕跡。沒有人能動搖我們這個決心——沒有人……與納粹作戰的任何個人、任何國家,我們都要支持。與希特勒同流合污的任何個人、任何國家,都是我們的敵人……
  「俄國人的危難就是我們的危難,就是美國的危難……」
  梅德琳衝進辦公室,滿臉通紅,兩眼放光,對她的上司拚命做手勢。
  「等一等,契特,她回來了。」克裡弗蘭用手捂著耳機問她,「有什麼好消息?」
  「我把大使弄來了。他正在紐約,我把他弄來啦。」
  「神聖的耶穌!你不是騙人吧?大使?他叫什麼名字,奧斯金斯基?」
  「奧曼斯基。」她興奮地點頭說。「他八點五十分到這兒。領事陪他來。」
  「喂,契特,你聽著嗎?這姑娘把奧曼斯基大使弄來了。我向基督發誓!是奧曼斯基!聽著,我得給他去作準備。當然,當然,謝謝。」他把耳機扔下。「你是怎麼搞到的,梅德琳?為什麼他不在華盛頓?」丘吉爾的聲音在演說快結束時高了起來,克裡弗蘭伸手把收音機關掉了。
  「休,我要求見領事,對那做傳達的胖姑娘說我是『市內名人動態』節目派來的。就是這樣。然後我到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牆上一幅很大的列寧像瞪著我,奧曼斯基大使就在那裡,他說他到廣播電台來。他是個很好的人,態度和氣極了。」
  「妙啊!絕啦!真了不起!」克裡弗蘭看看表,伸手摸了摸滿是鬍子茬的臉。「老天爺!布爾什維克大使親自來!真是好運氣!」他跳起來,把這個矮小的姑娘拉到懷裡,吻了她一下。
  梅德琳掙開他,臉漲得通紅,回頭看了看敞著的門,整了整衣服。
  「你真是個好姑娘,梅德琳。現在聽著,我去梳洗一下,你就寫一個介紹,想幾個問題,拿到化妝室來給我,行嗎?」
  大使準時來到。休·克裡弗蘭這輩子還沒有看見過一個俄國的共產黨人。奧曼斯基的考究衣服、從容舉止、流利英語,都使他驚訝。那位領事說得還要流利。這兩位俄國人泰然自若地坐到了擴音器前面。
  「大使先生,我十分榮幸地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市內名人動態』節目,歡迎您在這歷史性的時刻——」克裡弗蘭開始了,但是沒有說下去。
  「十分感謝。既然我們兩個國家現在正在進行共同的鬥爭,」奧曼斯基說,「我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在你們的流行節目『市內名人動態』裡,把我的祖國的戰鬥精神向美國人民作一個保證。請允許我念一念莫洛托夫先生的廣播講話。」
  領事把一份打印的文件遞給奧曼斯基,這使克裡弗蘭大為惱火,他的鐵一般的規則是斷然拒絕事先準備的講稿。
  「好吧,大使先生,我只是想說——」
  「謝謝你。為了節省時間,我已經把他的講話進行了節略,不過這裡有幾段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親口講的重要部分:『沒有對蘇聯提出任何要求,沒有正式宣戰,德國軍隊就向我國進攻,德國飛機就轟炸我們的城市……』」克裡弗蘭舉起一隻手,想說話,然而大使繼續往下念:「『這種對我們國家從無先例的突然進攻,是背信棄義的,在文明國家的歷史中從未有過。這是重大的罪惡,因為蘇聯和德國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蘇聯政府一向忠實地恪守這個條約……』」
  「大使先生,關於這個條約,請允許我只問一個——」
  「請原諒,我要繼續念下去,如果時間允許,我們也可以討論。」奧曼斯基說,聲音鎮定並帶有魅力,接著把用紫色墨水清楚地劃出來的句子和段落念下去。克裡弗蘭又有兩次想打斷他,都沒有成功,大使根本不予理會,一直念到最後一頁的最末一行:
  「『對蘇聯的這次掠奪性進攻的全部責任,在於德國的法西斯統治者……
  「『蘇聯政府已經命令我們的軍隊把德國軍隊從我們的國土上趕出去……
  「『我們的鬥爭是正義的。敵人必然被打敗,勝利必將屬
  於我們。』「對於這些雄辯的話,」奧曼斯基說,「我沒什麼要說的了。我必須回到我的工作崗位上去,感謝你們給我這個機會。」
  他把文件還給領事,對克裡弗蘭笑了笑,好像站起來要走。克裡弗蘭急得沒有辦法,忙說:「大使先生,我明白在這悲劇性的時刻您是多麼忙。我不想耽擱您。只是請告訴我:美國共產黨聽到這消息會有什麼反應?您知道,他們激烈地鼓吹中立。他們拚命地反對《租借法案》。現在他們是不是很快要翻轉臉來?」
  奧曼斯基沉著地在椅子裡坐好。「當然不會。您要知道,全世界的無產階級本性熱愛和平。他們從戰爭不能得到什麼,反而要失去一切。這場戰爭是從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鬥爭開始的,因此,工人們——例如,您剛才說的美國共產黨——反對戰爭。但是蘇聯既不是帝國主義也沒有殖民地,它不過是一個要求和平的工人和農民的國家。法西斯德國進攻我們,就拋掉了假面具,暴露他們自己是全人類的共同的野蠻敵人。因此,現在所有的人民都會團結起來打倒德國法西斯野獸。美國人民也一樣,是愛好和平的人民。蘇聯人民在自己的正義鬥爭中指望得到他們的支持。」
  「大使先生——」
  「在這個問題上,」奧曼斯基說,「剛才丘吉爾先生宣佈的,英國對我們全力支持的保證,將會起到決定性的影響,因為溫斯頓·丘吉爾由於他英勇的反希特勒法西斯立場,一直在美國受到應得的尊敬。再見,十分感謝您。」
  梅德琳陪著這兩位俄國人走出播音室,克裡弗蘭正惱怒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對著擴音器說:「『市內名人動態』節目剛才請駐美國的俄國大使康斯坦丁·奧曼斯基先生向諸位作了關於德國人侵犯蘇聯的獨一無二的首次廣播講話。」他的聲音從戲劇性的莊重轉到了開心的油腔滑調。「好吧,諸位,從侵犯蘇聯到新改進的驚人的『亮晶晶』牌,是一個急轉,是不是?然而日子就是這樣過的。如果油泥侵犯了你的廚房,那麼新改進的『亮晶晶』牌就是打退它的現代化方法——」
  初升的太陽到了芝加哥,但是看不見;一場雷雨籠罩著城市。巴穆·柯比坐著一輛出租汽車,去出席總統的煉鈾委員會召開的秘密會議,委員會邀請了全國各地的有關工程師來討論,其目的是要通過具體從事工作的人員研究能否在戰爭進行的預期時間——估計大約還要四或五年——內生產足夠製造原子彈或發電站的鈾。勞倫斯博士給他的信裡要求他帶來製造某種巨型電磁鐵的切實可行的報告。他們兩人是老朋友了,這些年來,柯比給這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的迴旋加速器供應了許多特製設備。
  巴穆·柯比的工作處於商業和科學之間,其性質是商業利用了科學;他常常說自己是個謀利者,然而他是有一定的科學地位的,因為他早年在加利福尼亞技術研究院工作過。柯比懂得巨型電磁鐵是做什麼用的。他對為了軍用而生產鈾的看法是明確的。這麼做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柯比還認為德國人早已在這麼做了。入侵俄國,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可怕的證明。
  普通的鈾,看起來像鎳。它的化學性質是活動的,但是沒有東西能使它爆炸。它奇特的放射性,會使照相底片產生模糊的影子;它摸起來有些熱;長時間暴露在它前面,人會受到輕微灼傷。也好也不好,在宇宙間的物質中間,有一種要素的細微蹤跡,化學性質相同,但原子構造不一樣,就是:能爆炸的同位素鈾—235。現在我們對這些都明白了,但是在一九四一年,科學家還只是猜想能不能做一個鈾—235炸彈,一切還都是理論。一九四一年時的問題是:第一,要找出鈾裂變時的連鎖反應會不會無法控制,或者有什麼還不知道的天然事物能使它停止;第二,如果第一個問題能夠解決,那就要得到足夠多的純粹的鈾—235來試著使它爆炸;第三,如果爆炸成功,那就製造足夠多的這種東西來威嚇世界。柯比聽到希特勒進攻俄國的消息,他斷定德國人至少在第一階段上得到了成功。
  從他狹隘的利益觀點看,他把整個戰爭看成是德國人和美國人在使鈾—235裂變問題上的競爭。其他的一切,什麼潛艇的沉沒,陸上的戰役,空中的格鬥,他越來越看成是無謂的流血,和這次大攤牌相比,不過是無用的老一套的虛張聲勢。希特勒衝進俄國,開闢了一條第二戰線,放鬆了幾乎滅亡的英國,簡直像瘋子的錯誤一樣使他驚訝——除非是德國人成功地創造了可控制的連鎖反應。如果希特勒有了鈾的炸彈,或者可以指望在一兩年內就有,那戰爭就已定局,而德國人到俄國去無非是進行一場規模巨大的奴隸掠奪,為統治全世界作準備而已。
  從柯比所知道的情況中,看來是這樣。是德國人發現了鈾的裂變現象。一九三九年,他們把威廉皇帝研究院全部用來研究這項發現的軍事用途。征服挪威後,有情報說,他們製造了大量的重水。這種兩個氧原子的奇怪物質重水,它的唯一可能的軍事用途就是在鈾裂變過程中用作中子減速。
  美國沒有原子反應堆,沒有建造反應堆的技術,只有一個科學家肯定能夠創造連鎖反應。全國儲存的鈾一共不到四十磅,更不用說那十分稀少的能爆炸的同位素235。儘管煉鈾委員會開了那麼多會,科學家們竊竊私議,政府還是不曾在這個計劃上花費十萬美金現款。柯比估計,現在德國人拚命地想搞世界帝國,在這方面也許已經花費了大約十億美元。
  煉鈾委員會在一間單調的研究室裡開會,儘管窗戶開著,外面雷電不斷,房間裡還是悶熱而煙霧騰騰。一塊蒙著灰塵的小黑板上還有粉筆寫的大學課程的基本方程式。桌子周圍所有的人,柯比都認識,除了兩個穿軍服的客人:一個陸軍上校和一個海軍上校。科學家們只穿著襯衫,有的解掉了領帶,捲起了袖子。仍舊是國家標準局的局長利曼·布裡格斯當主席,這使柯比更為洩氣。布裡格斯是一個快活的灰頭髮官員,在他眼裡,一千美元就是聯邦的一筆可觀開支。他還穿著外衣,繫著領帶。
  勞倫斯博士對柯比友好地揮揮手,然後對旁邊坐著的兩位軍人說:「這位是柯比博士,丹佛電氣公司的董事長——這位是托馬斯上校,這位是凱勒赫上校。」
  柯比分發了油印的文件,然後高聲念起來,有時候被隆隆的雷聲打斷。與會的人都側耳細聽——只有凱勒赫上校,一個雙頰肥胖的禿頭,連續不斷地抽著煙,萎靡不振地瞪著前面,不時地把手伸進鑲金線的藍制服裡在胸口的一個地方搔癢。陸軍上校是個看上去帶點書生氣的小個子,老是咳嗽,不斷地從一隻小紙盒裡拿藥片吃,一面在柯比發的文件邊上寫速記註解。
  柯比正在答覆勞倫斯的信裡提出的問題:他能不能製造這種巨型的電磁鐵,如果能,大約要多少錢多少時間?勞倫斯認為——他總是用簡單的方法和特別的力量來說服別人,所以有的科學家喜歡他,有的科學家恨他——可以把鈾的一條電離子流在磁場中進行分離,以產生鈾—235;這種方法柯比有一次對維克多·亨利講過。已經有一種實驗用的工具,叫作光譜儀,可以這樣做。勞倫斯想製造巨型的光譜儀,以取得足夠數量的鈾—235供軍用。這樣的東西從來沒有做過。這整個設想要求有——包括許多別的東西——特別巨型的電磁鐵,能夠保持一個不變化的磁場。電壓的一點點細微變化,就會抹掉鈾—238和鈾—235之間離子流的極微小的差別。這是關鍵所在。
  柯比提出了交付第一台電磁鐵的可能日期,以及他要收的造價的大致範圍,委員會的成員開始互相看了看。柯比最後提醒說,關於材料供應問題要求絕對優先權,說完就坐下了。勞倫斯的眼睛從眼鏡後面朝他微笑著。
  「好吧,這叫人還有點希望,」利曼·布裡格斯溫和地說,摸摸他的領帶。「當然,這價錢還純粹屬於幻想的範圍。」
  那位海軍上校插嘴說:「柯比博士,對於這個問題,通用電氣公司來了人,西屋電氣公司來了報告,他們設想的時間要兩倍多,設想的錢還不止兩倍,而且他們還把使用性能大大降低了。」巴穆·柯比聳了聳肩說:「有這可能。」
  「為什麼我們要相信你說的可能性而不相信他們呢?」托馬斯上校啞著嗓子說,隨手從小盒裡搖出一片藥片來。
  柯比說:「上校,我曾在西屋公司幹過。他們製造的所有東西只使用一種電流。我是製造顧客設計的設備的,而且我是專門製造電磁鐵的。這是一種比較狹仄的專業,然而是我的專業。在這一點上,德國人走在我們前頭。我到德國去過,我研究了他們的機構,進口他們的鎳合金線。西屋公司和通用公司不像我這樣懂得這方面的技術。他們也不用懂得。對於電磁鐵的專門技術我能夠超過他們。至少我要求我能夠,而且我準備以這些條件來投標。」
  巴穆·柯比提到德國,桌子周圍的人又交換起眼色來。那位海軍上校以惱怒的聲音說:「德國人還走在我們前頭嗎?」
  「在哪方面,先生?」
  「任何方面。說明白一點,就是製造這種炸彈方面。」
  柯比抽了口煙斗,說:「從他們最近表現的自信看來,並不樂觀。」
  「我同意。那麼,為什麼我們不幹起來?這個委員會看來只會空談。」凱勒赫坐直身子,皺起眉頭說。「我不是科學家,我不敢說我對這種未來的武器十分相信,但是如果他們在干,我們就得趕快。我們直接到總統那裡去,向他要錢要命令。我可以保證海軍會支持委員會。」
  布裡格斯嚇得舉起一隻瘦手說:「上校,總統有更緊迫的事,都需要錢、需要做。」
  「我不同意,」托馬斯說,「能比這些炸彈更緊迫?」
  布裡格斯反駁說:「上校,這一切還不過純粹是理論,要達到任何可能實用的結果還要好幾年呢。」
  凱勒赫上校用手一拍桌子,說:「瞧,讓我提一個真正笨的問題。柯比在這兒談論的是什麼?是傳佈理論呢,還是製造光譜儀?也許我應該明白,然而我沒有明白。」
  「是製造光譜儀,」勞倫斯用慈愛的聲調說。
  「很好。那麼,為什麼你不努力去幹呢?你得過諾貝爾獎金。為什麼你不送一個清楚明白的備忘錄給總統,讓他可以瞭解?為什麼你還要在一些別的花樣上繞來繞去?」
  「因為如果我們在這個基本建議上設想錯誤,」另一個科學家溫和地解釋說,「我們就可能白費好幾年工夫。」柯比忍不住說:「或者在競賽中輸給德國人。」
  討論停頓了一會兒,一時間,只聽得嘩嘩的雨聲。布裡格斯說:「好吧,這些事情還在未定之局,就像總統常說的那樣。這件事情我們不能準備一半就動手去幹,這是肯定的。無論如何——」他愉快地微笑著轉向柯比,「我不認為我們還要耽擱你。你的報告十分有用。非常感謝。」
  柯比收起他的文件,說:「不知道你們是否還用得著我,或者我先回丹佛去?」
  「弗萊德,別那麼匆忙。」勞倫斯說。
  「好吧,我就在史蒂芬斯旅館。」
  柯比在旅館房間裡呆了一上午,聽著收音機裡關於入侵俄國的新聞廣播和特別報道,心情越來越沉重。不停歇的雨,時而夾著一陣閃電和雷鳴,加深了他的憂鬱。有很長時間他在午飯之前不喝酒了,這天他卻要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勞倫斯興沖沖地來找他時,他已喝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弗萊德,今天早晨你可出了風頭。我以為我們會有午飯吃,不料委員會卻叫送來咖啡和夾肉麵包,會又接著開了下去。不過有些事已經提出來了。你有時間嗎?」
  「我就是在這裡坐著,聽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廣播世界的末日。」勞倫斯笑了。「它不會有末日。我們會在鈾—235方面打敗德國,這是這場戰爭的關鍵。他們的工業基礎比我們差遠了。這個委員會當然得改變它的方法。手續簡直麻煩得令人難以相信。譬如說,現在進行的事務工作。簡直受不了!為了保密,一次只能邀一個方面來商談,把我們全體整天拖著!我們需要一個懂行的人作為事務工作與工業界之間的經常聯繫人,而且我們馬上就需要。」勞倫斯停了一會兒,又說:「剛才我們正好談起你。」
  「我?不行,謝謝。」
  「弗萊德,你是個工程師,你懂得業務,你對理論的掌握也很充分,這就是需要的人才,而這種人不多。不幸的是,現在世界上沒有更重要的職位了,這你明白。」
  「可是天哪,要我給誰工作?向誰匯報?上帝保佑,不要是那個國家標準局吧!」
  「這一點是公開的。為了保密起見,也許你就在海軍裡面弄個顧問的職位。凱勒赫上校是急切地想幹,我真覺得有點兒好笑。幾年以前,菲爾米帶著這東西的全套設計到海軍去,被他們像瘋子那樣趕了出來。海軍把恩利科·菲爾米1趕了出來!怎麼,弗萊德?你幹不幹?」
  1恩利科·菲爾米(1900—1945),美籍意大利物理學家,一九三八年得諾貝爾獎金,首先研究原子放射性問題,一九四二年首先完成鈾原子分裂的連鎖反應,後參與製造美國的原子彈。
  頓了一會兒,柯比說:「我得在哪裡任職?」
  「要在華盛頓。」柯比沉默了很久,於是勞倫斯又說:「到華盛頓去有困難嗎?」
  「我沒這麼說,可是你要這些電磁鐵製造出來——」
  「即使假定建議得到批准,錢撥了下來,那也要一年以後。這個可是必須立刻就干。你說怎麼樣?」
  這是勞倫斯的急性子脾氣,柯比很瞭解。他把勞倫斯看作可能是最有才華的人。柯比比這個獲得諾貝爾獎金的人大幾歲;他得到了博士學位之後,放棄了徑直的科學前程,轉向工業,大部分是由於他認識了勞倫斯和幾個別的人,他們都比他年輕得多,有才華得多。他們使他感到自己落後了、洩氣了。現在這樣一個人鼓勵他擔任這樣重要的一項任務,是無法推卻的。
  「但願不給我這個職位,」他說,「給了我,我就接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2:08

  太陽在舊金山升起的時候,晝夜的分界線已經繞著地球走了一半,對蘇聯的入侵已經過了半天。無數的人被殺死,他們大部分是俄國人。蘇聯的空軍損失了數百架飛機,也許不止一千架。災難已經超過了正確的紀錄。
  在馬雷島海軍船塢的軍官俱樂部裡,一張靠窗的滿是陽光的桌子上,幾個潛艇艇長正吃著火腿蛋,談論對蘇聯的入侵。對入侵的結果,沒有什麼爭辯。大家都同意蘇聯要垮臺;有的說紅軍能支持六個星期,有的預言三個星期裡或者十天就會結束。這些年輕的職業軍官並不是頭腦狹隘或者抱有成見的人,他們的這種看法在美國的武裝部隊裡從上到下比比皆是。紅軍在芬蘭的惡劣表現,已經證實那種認為共產主義以及斯大林的流血清洗已把俄國變成一個沒有軍事力量的國家的判斷。一九四一年六月美國的作戰計劃處在估計世界戰略形勢時,根本沒有考慮蘇聯。這些馬雷島上的潛艇軍官在早餐桌上太平無事地議論地球另一邊正在進行的大屠殺,不過表明整個軍方對此的看法而已。
  討論的主要題目是日本人現在會不會進攻;如果進攻,進攻什麼地方。這幾位少校軍官傾向於這樣的意見:既然總統還在執行讓他們越來越多地購買石油和廢鐵的自殺政策,日本人也許不會來。但是「烏賊號」的艇長布朗奇·胡班一開口,這種一致的意見就垮臺了。
  艦隊裡沒有一個艇長比胡班更有威望。他在班裡的崇高地位,他擺資格的冷淡態度,他玩的一手好橋牌,他打七十點高爾夫球的幾下子擊球,他喝酒的能耐,他的漂亮的老婆,他自己上得了雜誌封面的漂亮儀表,這一切加起來,形成了一個使人難以置信的迷人外表。然而他的外表還有行動作後盾。在他的指揮下,「烏賊號」在輪機和炮術方面得了三個優秀。五月份艦隊演習的時候,他讓「烏賊號」溜進了一個驅逐艦的防護圈,擊沉了假想的敵人戰列艦。毫無疑問,他是個會青雲直上的人物。因此,胡班少校在說話的時候,別人只有聽的份兒。
  胡班議論說,世界形勢就像一場橄欖球賽。在亞洲,俄國的西伯利亞軍隊和日本人本來在面對面地比賽。希特勒最近的行動把俄國人吸回到另一翼,他們成了斯大林最後的後備。這是日本人的一個好機會。現在他們有了一個開闊的場地可以玩他們的球,從中國向南到新加坡,到蘇拉威西和爪哇,把歐洲人富饒的屬地都收拾掉。只要他們的行動夠快,那麼在美國人集合起來插手干預之前,他們就能越過界線。他看見他的新到任的副艇長在門口向他招手,他就打住了這個軍人愛說的比喻,從餐桌邊站了起來。
  埃斯特上尉遞給他一份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部來的電報:
  「烏賊號」取消大修只作必要戰備檢修報告啟程馬尼拉的最早日期。
  「好啊,好啊,回基地去啦!」胡班咧嘴一笑,帶點兒激動地說。「太好啦!那麼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部也準備開球啦。讓我們瞧瞧,今天是二十二號,嗯?還有那個空氣壓縮機和四號魚雷發射管得裝起來。顯然我們弄不到新電動發電機了,這些事要等我們到馬尼拉才能得到命令。就這樣吧。」他把電報紙按在牆上,用鉛筆清楚地寫道:二十四日七時啟程。然後遞還給埃斯特。「作為軍情優先電報發出。」
  「我們來得及嗎,長官?」
  「給船塢的上校打個報告,他會把我們弄走的。」
  「是,長官。我們少一個軍官。波洛蒂少尉得在醫院裡呆兩個星期。」
  「媽的,我把這忘了。那麼我們就四個軍官走。挨著值班值到珍珠港,從那裡的司令部裡設法再找一個少尉。」
  「艇長,你認識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部人事處裡的什麼人嗎?」
  「認識。怎麼了?」
  「從新機構裡去弄一個少尉出來行不行?」
  對埃斯特狡猾的微笑,胡班做了個滑稽的鬼臉。「你腦子裡有什麼人嗎?」
  「有那麼個少尉,跟我一起從『S—45號』上調出來的,剛去『鮪魚號』報到。試航已經整整兩個月了。」
  「是個好軍官嗎?」
  「這個,倒霉的是他是個袋裡的耗子,是個很懶散的傢伙。」
  「那我們要他幹什麼?」
  「我能對付他。在緊要關頭,他倒是有計謀有勇氣。他的父親是作戰計劃處的上校,他的哥哥在『企業號』上駕駛偵察轟炸機。」
  「聽起來不壞。他是哪一類的?」
  「他是後備役。你瞧,艇長,」看見胡班臉上苦笑的表情,埃斯特叫起來,「司令部裡後備役軍官多得是。你沒法讓艇上軍官室裡的軍官全是常備役。在『烏賊號』上也沒法。拜倫值潛水艇班行。我瞭解他。」
  「拜倫?」
  「他叫拜倫·亨利。人家叫他小名勃拉尼。」
  「好吧,也許我可以打個電話給珍珠港。不過,這樣把這個勃拉尼弄來有點不擇手段,是不是?新機構,在珍珠港,比跟著『烏賊號』到馬尼拉是好得多的差使。」
  「苦差使。」
  胡班好奇地對他的副艇長看了看,他對埃斯特這個人還摸不透。「你喜歡他,老弟?」埃斯特聳聳肩,說:「我們缺這麼一個值班的。」向西移動的太陽,並沒有在太平洋上照見好鬥的小黑點。早晨的陽光斜射進停泊在珍珠港裡「企業號」的機庫甲板,射到拆卸的飛機上、半裝配的魚雷上以及在和平時期的這層水上機械工場甲板的一切亂糟糟東西上。到處都有穿油膩粗藍布裝的水手和穿卡嘰裝的軍官在幹活。像所有的航空母艦一樣,這個鋼鐵的洞窟裡瀰漫著汽油、橡膠、金屬和海洋空氣的氣味。水手長的哨聲蓋過了這個工作日的喧鬧,接著廣播喇叭裡響起了一個南方口音:「請注意。十分鐘後全體軍官在軍官室開會。」
  華倫·亨利從一架偵察轟炸機的座艙裡爬出來,在一塊油膩的布上擦著手。他戴上卡嘰軍帽,對跟他一起幹活的幾個水手說:「在叫我了。祝我好運。」
  他走進軍官室時,穿卡嘰襯衫、系黑領帶的軍官已經把椅子坐滿,有的在兩邊站著。艦中央,正對前隔艙,掛著銀幕,旁邊一張鋪綠呢的小桌上放著一架幻燈機。艦長,一個頭髮已經灰白的矮胖子,看見華倫進來,就站起來走到銀幕前面,說:「諸位,我想你們都已聽到消息。我一直聽短波,看來這位元首趁斯大林還沒舉起錘子和鐮刀就把他抓住了。」軍官們對艦長的這種打趣,有禮貌地嘻嘻笑了笑。「我個人為俄國人感到遺憾,他們被這麼呆笨的領導控制著。我遇到過幾次他們的海軍軍官,我覺得他們是友好的,也相當內行,儘管他們的行為有點古怪。
  「問題是,這件事對『企業號』的任務有什麼影響?
  「現在,我們許多人都知道,偵察機第六小隊的亨利上尉對研究軍事歷史挺熱心,所以我請他在這裡給我們簡單講講,然後開始工作,因此——立正!」
  海軍少將柯爾頓從一個門口進來,幾十把椅子一陣響,全體軍官站了起來。這個人胸脯粗壯,有點發紫的胖臉上還有飛機失事留下的傷疤。他曾經是「朗格萊號」上的海軍飛行員,現在是太平洋艦隊空軍司令部的參謀長。艦長引他坐到副艦長急忙讓出來的一把皮圈椅上。這位海軍少將點起一支粗黑的雪茄煙,揮手叫軍官們就座。
  華倫站到銀幕前面,雙手背在身後,雙腿略微分開,用大多數海軍教官慣用的單調謙虛聲音開始講起來。他用老一套開玩笑的口氣請大家原諒他的無知,然後就直截了當地談到了主題。
  「好吧,現在,很自然,我們關心的是日本人。在理論上,這裡不應該有戰爭的問題。在軍事力量方面我們比日本強得多,任何日本人要發動一場戰爭,看來就是自殺。所以你們聽見老百姓在說,兩個星期我們就會把這些黃臉兒的小個兒鬼子在地圖上消滅掉之類的胡話。」有些年輕軍官笑了笑,就不笑了。華倫把一幅黃藍兩色的水道部地圖掛在銀幕上,拿起一根教鞭指著說:「這是一幅太平洋的地圖。面前沒有一幅地圖,就不應該說什麼把某某人從地圖上消滅掉之類的話。」華倫的教鞭把法國、荷蘭、英國在東南亞的殖民地劃了一個圈,「石油,橡膠,錫礦,大米——日本要成為世界列強之一所需的東西,都在這裡。一九三九年以來歐洲幾個帝國武裝部隊的遭遇,幾乎都是為了掠奪。第一件事情要注意的,是這些東西都在日本的後院。我們要到那裡去,得遠遠繞過日本,航行許多天。如果太平洋發生戰爭,那個有爭議的地區離開舊金山有一萬英里或一萬英里以上,然而離開東京卻只有八百英里。
  「因此,我們的政府設法使日本人保持安靜,讓他們從我們這裡買去他們需要的鋼材、廢鐵和石油,儘管他們把這些東西立即儲存起來準備和我們打仗。嗯,對這種政策我沒有意見——」
  「我是有意見的,」海軍少將用譏諷的口氣嚴肅地咕嚕了一句。軍官們都笑了,鼓起掌來。柯爾頓接著說:「我這意見膽小的人不愛聽。他們遲早會向東挺進,燒掉德士古的石油,把舊別克汽車的鐵片打到我們身上。什麼政策!對不起,上尉,請繼續講。」
  華倫取掉地圖,大家安靜下來。銀幕上亮起一張發白的幻燈片,這是一幅日俄戰爭的形勢圖。
  「好,現在來講點兒歷史。這裡是旅順口——」華倫指著說,「遠遠伸進黃海,在朝鮮後面。這又是日本的後院。一九○五年,日本人在這裡打敗了俄國人。他們不宣戰,偷襲沙皇的海軍,在晚上用魚雷偷襲。俄國人再也沒恢復過來。日本人登了陸,包圍了這個不凍港。就這樣,旅順口終於陷落。沙皇只得和一個只有他本國六十分之一大小的不發達的國家講和!日本人把它看作一個偉大的勝利,就像我們看待美國獨立革命那樣。
  「我個人認為我們的歷史書沒有對這場戰爭予以足夠重視。現代日本的歷史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也可能一切現代史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因為就在這一次,有色人種打了白種人,而且把白種人打敗。」
  在一個角落,靠近餐具櫃子的地方,軍官室的服務員們——一些穿白衣服的菲律賓人或黑人——都站在那裡。只要講題不是保密的,他們也有權旁聽軍官的課程。這時軍官室突然靜下來,人們的眼光都轉向他們。菲律賓人臉上毫無表情,黑人們的表情則像謎一樣各種各樣,幾個年輕的在酸溜溜地笑。這個尷尬局面出乎華倫的意外。司務長的助手們在場,對他說來是想當然的,不會去注意。他擺脫了窘態,繼續講下去。
  「這是了不起的成就,離伯利1打開這個國家的大門才半個世紀。日本人學得很快。他們把絲綢和工藝品賣給英國人,換來現代化的使用蒸汽機的海軍。他們僱傭德國人訓練陸軍。於是他們跳上大陸進攻俄國。
  「要記得,莫斯科和旅順口之間隔著整整一個大陸。唯一的聯繫就是一條鐵路。漫長的供應線搞垮了沙皇。漫長的供應線搞垮了康瓦利斯2,漫長的供應線也搞垮了在俄國的拿破侖。你作戰的地方越遠,你消耗在來來往往上的力量就越大。
  1康瓦利斯(1738—1805),英國軍人,美國獨立戰爭時率領英軍與美國革命軍作戰失敗。
  2伯利(1794—1858),美國海軍軍人,一八五三年率艦隊赴日本,迫使日本天皇政府簽訂條約,開放通商口岸。
  「很巧的是,在海軍戰術學院,戰爭規劃常常從日本人偷襲我們開始,而且就在我們這個珍珠港。這是從偷襲旅順口推論出來的。日本人的頭腦就是這樣想的,上一次叫這些白種魔鬼吃了苦頭,為什麼不再照樣幹一下?
  「當然,一九四一年不等於一九○五年。我們有了搜索機和雷達。這一次日本人可能被打得落花流水。然而,這個敵人的天性是奇特的。你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
  「不過總要記得他的目標。一九○四年日本人打沙皇的時候,他們並沒有進軍莫斯科的企圖。他們的目標是搶佔他們後院的地盤。他們就是這樣幹的,他們到現在還佔領著。
  「如果太平洋發生戰爭,日本人決不會出發攻佔華盛頓。我猜想,他們甚至不會去威脅夏威夷。他們不可能亂衝亂撞。他們會向南進攻,大肆掠奪,然後向我們挑戰,看我們敢不敢出來,拖著一條一千英里長的供應線,穿過他們設防的島嶼機場——吉爾伯特群島,馬紹爾群島,馬裡亞納群島——所組成的三重鎖鏈,穿過就在他們家門口活動的海面艦艇和潛艇,而這些艦艇都在有陸上基地的空軍掩護之下。
  「因此我完全看不出我們能在兩個星期內把他們從地圖上消滅。」華倫環顧了一下面前一百多張陰沉、年輕的臉。
  「太平洋的和平曾一度坐在一隻搖搖欲墜的三條腿凳子上。一條腿是美國的海軍力量;第二條腿是在東南亞的歐洲國家的力量;第三條腿是俄國在西伯利亞的陸上力量。
  「這只凳子的歐洲那條腿,一九四○年被德國人敲掉了。昨天,德國人又敲掉了俄國那條腿。斯大林不會參與亞洲的戰爭了——至少現在不會。因此,一切全靠我們了;這只凳子少了兩條腿,我敢說,太平洋的和平也就一屁股摔了下來。」
  華倫一直很嚴肅地講著,揮動著手裡的教鞭。末了這句笑話使聽的人意外地格格笑起來。
  「至於納根特艦長的問題,也就是希特勒的行動對我們意味著什麼,你們只要一看地圖,答案就清清楚楚擺在那裡了。元首已經給『企業號』發了命令:各就各位。」
  柯爾頓少將第一個站起來,帶頭鼓掌。他用牙齒緊緊咬住雪茄煙,使勁握華倫的手。
  陽光滑過了一條把太平洋從北極到南極劃分為二的想像的線,就獲得了一個新的名稱:六月二十三日。在線的另一邊,六月二十二日還剛開始黎明。這個糊里糊塗的國際慣例,在一片混亂的世界中依然如故。因為地球仍舊在太陽的光照下旋轉,總有九千萬英里的一半在黑暗裡,而地球上這些渺小的居民,在他們互相殘殺之時,總得同意用一種方法來計算時間。陽光在海面上向西移動,照到一串串可愛的綠色小島上。這些小島全都防衛嚴密。它們曾經是德國人的殖民地,後來日本保證不予設防,受委託代管。日本極力模仿白種人,研究了歐洲的歷史,學會了提出這種保證的辦法。
  東京的白天開始了;這個城市點綴著一些可愛的公園和寺廟,以及一所皇宮,其餘的便是一片貧民區,都是些低矮的火柴盒似的木頭房子和破舊的西式建築。日本人為了趕上白種人,整整趕了兩代,把他們都趕貧窮了;四年「中國事變」又把他們完全擠干了。他們服從自己的領導者,都在拚命工作,吃著監獄似的飯菜,在借來的技術顧問指導下用借來的金屬按照借來的藍圖製造戰爭機器,他們還死命地推銷絲綢、照相機和玩具,換回石油來開動機器。九千萬人辛勤地勞動在這四個不比加利福尼亞州大的、滿是睡火山、不時地震的岩石島嶼上。他們的主要自然資源就是他們的堅強意志。世上的人對日本人的瞭解也只有從吉勃特和蘇利文的歌劇《天皇》1裡所瞭解的那麼多。
  1《天皇》,是英國戲劇家吉勃特作詞、作曲家蘇利文作曲的歌劇,一八八五年首次上演,以日本天皇宮廷為背景。
  他們是難以理解的人民。他們的外務大臣,一個留小鬍子的小個子,名叫松岡1,在美國受的教育,到過歐洲許多地方;但是他的滔滔不絕的自相矛盾的談話,他的粗野的格格獰笑和嘶叫,和想像中的東方人的儀表太不一樣了,他給人的印象就是個瘋子。白種人外交官猜想他的奇怪行為必定是日本人性格的一部分。直到後來才明白連日本人自己也認為他發了瘋。這個軍人內閣當時為什麼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委託他去幹,仍舊是一樁歷史疑案,就像德國人為什麼心甘情願地聽從希特勒一樣;而這個人的文章和講演,在別個國家的人看來總是有明顯的癲狂病。當時斯大林瘋狂到什麼程度,還不清楚,儘管多數歷史家一致認為後來他完全發了瘋。不管怎麼樣,在這個瘋狂的希特勒進攻瘋狂的斯大林的時候,瘋狂的松岡正主管日本與世界各國的外交事務。
  1即松岡洋右(1880—1946),一九四○—一九四一年任近衛內閣的外務大臣。
  日本的歷史學家說,松岡得到天皇的緊急召見,他要求天皇立即侵入西伯利亞,但是陸軍和海軍首腦對這個意見表示冷淡。一九三九年,陸軍與斯大林的西伯利亞軍隊打了一架,這次架打得倒霉,無法公開,損失了上萬人。他們願意南進,那裡的法國維希政府已經無能為力,荷蘭人已經與祖國失去聯繫,被包圍的英國人根本分不出兵力。在這個主要的分歧問題上,華倫·亨利在「企業號」機庫甲板上的講話中所作的分析,一點沒有錯。
  但是松岡堅持說,既然日本和德國、意大利簽訂了三國條約,他們受到攻擊,日本就得保證予以幫助;而德國的入侵,顯然是為了避開俄國的進攻。因此,從道義上說,就要求日本立即入侵西伯利亞。至於和俄國簽訂的互不侵犯條約——那是他自己去談判的——反正俄國從來不遵守條約。趁俄國還未垮臺,現在立即進攻十分必要,以便使突擊看起來體面一些,而不是乘虛而入。松岡把這種形勢叫作「道德外交」。
  據說當時一個地位很高的官員曾經相當嚴肅地指出,外務大臣是瘋了;對此,一個年老的政治家答覆說,松岡的發瘋會是一個轉機。人們所能從日本人記錄裡找到的,就是這些。
  結果,政府的秘密決定是:「讓柿子在樹上成熟。」這就是說,暫不進攻蘇聯,等到它的失敗看來已成定局時再說。因為對中國的仗還在沒完沒了地打,像個無窮無盡的泥沼,所以日本的領袖們還不急於打一場新的沉重的陸戰。如果他們要打,看來也會選定向南挺進。這項計劃已在制訂。松岡洩氣了,不久就離職而去。
  東京日出的時候,從白令海峽出來的太陽已經在西伯利亞行進了三個多小時。它還得走八個小時,才能把第二天的日出帶給前線,因為蘇聯橫貫著半個地球。
  五、六月間到處都是入侵的謠言時,有一則諷刺故事從德國佔領區越過邊界到了自由區,傳遍了歐洲。這則故事說:一個柏林女演員在和一個國防軍將軍做愛後休息時,她要他把即將發動的入侵俄國講給她聽。這個將軍沒有辦法,只好攤開一幅世界地圖講起來,可是一會兒她就打斷他說:「親愛的,這橫在地圖上的一大塊綠的地方是什麼?」
  「這個麼,親愛的,我已經告訴你了,是蘇聯。」
  「原來是這兒。那麼你說德國在哪裡?」將軍把歐洲中部狹小的一塊黑的指給她看。
  「親愛的,」女演員沉思著說,「元首看過這幅地圖沒有?」
  這是個很好的笑話。但是蘇聯的神經中樞不是在海參崴,不是在這塊綠色地方的最東端。六月二十三日,初升的太陽從俄國首都西移,照亮了德軍縱隊,他們穿過紅軍的密集部隊和強大的邊境防禦,一天之內以每小時二十五英里的速度向明斯克和莫斯科挺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2:54

第46章

  紫色的閃電劃破黑色的天空,在華盛頓紀念碑背後忽長忽短地交叉閃現。波托馬克河上的七月就像慣常那樣在令人窒息的悶熱和雷雨不斷中即將過去。「我不能走回家去了,」維克多·亨利說。一陣冷空氣從打開的窗戶裡衝進氣悶潮濕的辦公室,把粗大的雨點灑到牆上的掛圖上。街上開始下起密集的驟雨。
  「也許會把熱浪趕散,」朱利烏斯說。朱利烏斯是主要辦事員,從軍械局起就跟他一起工作。這是個五十歲的沉著的胖子,有個出色的統計頭腦。
  「沒這麼好的運氣,水汽只會更濃罷了。」帕格看看表說,「嘿,都六點過了。打個電話到我家裡去,行不行?吩咐廚子七點開飯。」
  「是,長官。」
  帕格把領帶繫緊,穿上一件麻布外套,把辦公桌上的文件收攏來。「我還得把這些數字再研究一下。真有點叫人不能相信,朱利烏斯。」
  朱利烏斯聳聳肩膀,雙手揮了揮說:「這跟你讓我算的前面那一批數字一樣。」
  「老天爺,如果都用到這兩大洋的那麼多登陸工具上,那麼下三年我們怎麼還能造別的東西?」
  朱利烏斯帶點兒優越感地對他微笑了一下,這是一個在某個具體問題上比上司知道得多的下屬。「我們一年生產六千萬噸鋼,長官。但是還要製造那麼多吹風機、冰箱和四十種不同型號的汽車,這是個問題。」帕格冒雨向一輛停在海軍部大樓門口的出租汽車走去。一個高個子男人從車裡出來,把軟帽往下拉壓住額頭。「真是——嗨,是你啊。」
  「喂!」帕格掏出錢包,抽出一張鈔票給出租汽車司機,「請你等一會兒——柯比,你什麼時候來華盛頓的?」
  「來了有一個月了。」
  「跟我回家去喝一杯。跟我一起吃飯,更好。」
  「多謝,不過我去不了。」
  「就我一個人,」維克多·亨利說。柯比遲疑了一下,「你妻子呢?」
  「在紐約揮霍我的錢呢。她去送我們的兒媳婦和孫子上飛機去夏威夷。這會兒她在買傢具和零碎東西。我們置了一所房子。」
  「是嗎?她買的是不是狐狸廳路那所?」
  「就是那所。你怎麼知道的?」
  「這個——羅達在找房子的時候我碰到過她。我想,那時候你在海上。我跟她一起吃了飯,然後她帶我去看過那個地方,我完全贊成。」
  「你要辦的事多嗎?」帕格堅持道。「我等你。」
  「事實上,」柯比突然說,「我只去取一些文件。我很快進去一趟,不過一分鐘。我很高興跟你一起喝點兒酒。」
  不一會兒,他們就一起坐在出租汽車裡,在大雨中緩慢地經過上下班時間擁擠的憲法路。「你在這悶熱的城裡幹什麼啊?」帕格說。
  「噢,瞎忙罷了。」
  「我知道你有事!」帕格咧嘴一笑,強調這個「有」字,意思是指鈾。柯比看了看出租汽車司機圓圓的禿頭和通紅的耳朵。
  「司機,打開收音機,」帕格說,「讓我們聽聽新聞。」可是司機只能收到爵士音樂,還有靜電干擾的滋滋響聲。
  「我不知道你想聽什麼,」柯比說,「除了德國人又離莫斯科近了五十英里。」
  「我們都被日本人弄得緊張起來了。」
  「我沒法想像總統的命令是什麼,」柯比說,「看來報紙也沒法。很好,他凍結了他們的資金。這會截斷他們的石油供應嗎?」
  「當然會。他們不能付錢買了。」
  「這會不會迫使他們開戰?」
  「也許會。總統對維希政府允許日本人在印度支那設機場駐軍隊的密約得想個辦法。在這件事上,西貢是通向馬來亞和爪哇——還有澳大利亞的現成有用的跳板。」柯比慢騰騰地裝上煙斗。「羅達好嗎?」
  「除了對新房子裡亂七八糟的麻煩事發發脾氣外,別的都好。」
  科學家嘴裡吐著藍煙,又說:「現在我們到底要日本幹什麼?」
  「停止侵略,退出印度支那,退出中國大陸,取消滿洲國的醜劇,讓滿洲自由。」
  「換句話說,」柯比說,「放棄一切成為列強的希望,沒有人打他們,也得承認軍事上的失敗。」
  「我們可以在海上打敗他們。」
  「我們有軍隊去把他們趕出亞洲嗎?」
  「沒有。」
  「那麼我們有那麼厚的臉皮,命令他們滾開嗎?」
  帕格垂下腦袋,皺起濃眉看著柯比。潮濕的天氣使他頭痛,而且他又十分疲乏。「你瞧,柯比,狂熱的軍閥在那裡管事。那是用工業武裝起來的東方武士。如果他們跳出來,贏得了東南亞,你就在太平洋裡有了個黃臉的德國。它有無窮的人力,還有世界上大部分的橡膠和石油。在可能的時候,我們得運用策略。在必需的時候,我們得打仗。總統的凍結命令就是一個策略。也許他會和他們訂個什麼密約。」
  「安撫政策,」柯比說。
  「對了,就是安撫政策。我們已經給他們裝運石油,一直在安撫他們,只要他們不向南進攻,不在背後攻擊俄國。我看總統是在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地小心謹慎地摸索道路。」
  「為什麼他不對德國宣戰?」柯比說,「為什麼對護航問題老是拿不定主意?一旦俄國垮臺,抑止希特勒的最後機會就沒有了。」
  「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羅斯福不對德國宣戰,先生。」那個出租汽車司機沒有回頭,就用粗嗄的、好脾氣的南方口音說。
  「噢?是嗎?」柯比說。
  「因為如果他想這麼幹,他就會被彈劾,這就是原因,先生。他知道得很清楚,美國人不會為了救猶太人而去打仗。」他轉過頭來,友好的胖臉快樂地笑著,藍眼睛在閃光。「我沒有偏見。我沒有偏見反對猶太人,我也沒有偏見支持他們。讓美國青年為他們去送死還犯不上。這不算不合情理吧?」
  「你還是注意開車吧,」帕格說。司機不吭聲了。
  「這是個好地方。」柯比說。他們是在後面的門廊上,帕格正在倒馬提尼酒。這房子坐落在一個小丘頂上,下面是一片平滑的草地和一條長滿野生樹木的峽谷。一陣帶著潮濕樹葉和泥土氣味的清風吹來,使門廊下很涼爽。
  「羅達喜歡這地方。」他們默默地喝著。
  「那出租汽車司機怎麼樣?」柯比說。
  「他嘛,他不過直說了而已。這在參議院裡經常講,全是空談。」柯比的杯子喝乾了,帕格馬上給他倒上。
  「謝謝,帕格。這幾天我有些特別的感受。我開始懷疑,我們人類,就像我們都知道的,也許完不成工業革命。」
  「我這一天也過得不好,」帕格說;這時,這位科學家點起了煙斗。
  「不是的,」柯比說,慢慢地把手裡的一根粗火柴揮滅,「我來解釋一下。我想到,我們人類的習俗,我們對正確與錯誤、好與壞的概念,在古代還沒有機器之前,就發展起來了。也許德國人和日本人真正很好地適應了新的環境。他們的成功,說明了這一點。他們的對手的倒台和覆滅,也是證明。也許我們會有一個達爾文式的社會變化。也許獨裁統治最適合都市的機器生活——手執武器的老闆們,根本不講慈悲或正直,他們用恐怖維持秩序,動不動就撒謊、殺人,這是每天的政策。不過,大部分機器還不滿一百年。飛機還不到四十年。民主仍然是一種脆弱的試驗。」柯比停下來把杯子喝乾。
  「你把日本人叫作工業武士,說得貼切。他們自己餓肚子,把國家搜刮干,來買機器,造機器,然後不知從什麼地方跳出來,跳到了歷史舞台的中央。納粹或者武士道的思想,在一個變化中的世界也許真是更有道理。也許我這只是酒後之言,壺裡還有酒嗎?」
  「有的是,」帕格說著,給他倒上酒,「裡面還更多。現在我覺得好些了。在這個門廊上真舒服。」
  「的確不錯,」巴穆·柯比說。
  「為什麼你不留下來吃飯?」帕格問道,「還有什麼事?」
  「我不想麻煩你。」
  「今天吃肉排、土豆和沙拉。多做兩塊肉排就行了。我去吩咐一下廚師。」
  「好吧,帕格,謝謝。最近我一直一個人吃飯。」
  「我一會兒就回來,」維克多·亨利拿起酒壺說。他回來的時候酒壺已經裝滿,還響著冰塊的聲音。
  「我把晚飯推遲了,」他說,「咱們先好好休息一下。」
  「這倒合我的意,」柯比說,「不過從我現在的情緒和你那只酒壺的容量來看,也許還要你領我到餐室去呢。」
  「餐室不遠,」帕格說,「那裡的傢具也沒什麼稜角。」
  柯比笑了。「要知道,你那位非常可愛的妻子,對我說的頭一件事,就是我喝酒太多。在柏林她請我吃飯的那次,你還記得嗎,你當時得坐飛機回來見總統。那時候我情緒不好,一下子就喝了好多酒。她把我攔住了。」
  「這太粗暴。一個男人喝多少酒是他自己的事,」帕格說,「更不用說我這位驕傲的美人兒有時候自己也醉醺醺的。」
  「我說,帕格,你調的馬提尼酒真太棒了。」
  「柯比,要知道,你剛才說的,還不就是林白1販賣過的,什麼未來在招手之類的玩意。」
  1林白(1902生),美國飛行員,一九二七年駕機單獨作不停留飛行橫渡大西洋成功。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後,竭力鼓吹美國不參與歐洲戰爭。
  「不過,林白還是個新人的典型,對吧?是獨自一人駕著一架單發動機飛機飛過大洋啊!他給後來發生的許多事情指出了道路。」
  「他不是說謊的人,也不是殺人犯。」
  「只有老闆們需要這樣幹,亨利。其餘的人,包括科學與機械的天才如林白,以及像我這樣的旋轉木馬在內,只需要服從。顯然在德國就是這樣。」
  「我要告訴你,柯比,」帕格說,一邊用手轉著酒杯,感到意義深刻,「這樣的領導者不希罕。拿破侖就是一個。他也有一條宣傳戰線,他還沒有開槍,就削弱了敵人。是啊,他是把自由、平等、博愛帶給全體歐洲人的。好了,這下他把歐洲大陸弄得滿目瘡痍,血流成河,一連過了十多年,人們才看透了他,把他抓住,放逐到一個巖島上。」
  「你認為希特勒也會這樣?」
  「我希望這樣。」
  「這裡面有個區別。拿破侖沒有機器。假使他有飛機、電話、坦克、卡車、機關鎗——所有的工業產品——說不定他也會使歐洲長時期處於專制暴政之下呢,你信不?」
  「那可不敢說。我把拿破侖看得很低。你要知道,拿破侖
  把大約一百萬平方英里最好的土地賣給傑弗遜1——我們
  的整個中西部,從路易斯安那州到落基山脈和加拿大邊境——賣了一千五百萬元。一千五百萬!這就是說,像衣阿華州和內布拉斯加州的地產只值四分錢一英畝。還有明尼蘇達州的全部鐵礦,科羅拉多州的金礦銀礦,俄克拉何馬州的石油。我看不出來為什麼很多人,甚至一個法國人,能把拿破侖看成一個天才。他是個喝血的蠢驢。他只要派他的一個小軍團到這裡來,保衛這個地區,就是說用兩個師來守住路易斯安那地區,而不是在歐洲晃來蕩去地屠殺搶劫,同時再送幾千個法國人到這個地方來殖民,毫無疑問,法國今天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而不會是現在這樣的一個被強姦了的醜老太婆。」
  1傑弗遜(1743—1826),美國第三任總統。購買路易斯安那州事件發生在一八○三年四月。
  「我以前真沒這樣想過,」柯比說,對他最後一句話笑起來,「也許是荒謬的。」
  「你的鈾怎麼樣了?」維克多·亨利說。
  柯比的笑容變成了謹慎。「你就是為了這個讓我喝馬提尼酒的嗎?」
  「如果馬提尼酒能讓你洩漏有關鈾的事,柯比,那麼先來讓它試試作戰計劃處的一個軍官,以後就別再喝馬提尼酒。」
  「作戰計劃處得到什麼報告沒有?」
  「沒有。對我們說來還是凡爾納1的小說。」
  1凡爾納(1828—1905),法國作家,專寫科學幻想小說。
  「不幸得很,比那還不如。」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3:05

  雨又開始下起來,風在呼嘯,雷聲隆隆,一陣雨點從門廊的欄杆灑了進來。帕格把向風一邊的帆布遮陽放下來繫住。這時柯比還在繼續說。
  「當前最樂觀的估計,帕格,是這個炸彈能製成功。如果全力以赴,也許兩年,也許五十年。這是未知數。可是我們並沒有全力以赴。我們在理論方面努了一把力,如此而已。有些驚人的頭腦在工作,其中有一些人是被德國人從歐洲趕出來的,這一點我們真還得感謝德國人。重要的問題是,至今德國人在前頭走了多遠?我們甚至還沒開始。既沒有資金又沒有計劃。製造鈾的炸彈要經過幾個階段。我們有一些人害怕德國人已經突破第一階段,那就是獲得了足夠的放射性同位素來引起一個可控制的連鎖反應。」
  「我們在這裡談的是什麼性質的武器?」帕格說,「爆炸力有多大?」
  「再說一次,答案是個未知數。這力量加在一起也許太大了。就是說,這個炸彈在沒有能真正起作用前自己就得分裂。在理論上,一顆炸彈能掃平紐約城,或者甚至象羅得島那麼大一個地區。你在這裡對付的是一個很大的未知數。據說它能產生一個裂變過程,都能把地球炸掉。正經人並不把它看得太嚴重;坦白講,我知道得不多,還沒什麼把握。」
  「你講的這個炸彈真是太好了,」維克多·亨利說。
  「喂——!」
  這所寬敞的房子裡響起了羅達·亨利的聲音,然後他們聽見鞋後跟在鋪了地毯的地板上咯咯地響。「奇怪!有人在家嗎?我挨了淋,像只落湯雞了!」
  「嗨!我在這兒,在外面,」帕格說,「我們有客人。」
  「有客人?」
  「你好,羅達,」柯比站起來說。
  「啊喲,老天爺!」她瞪著眼睛在門口楞住了。她的紫色帽子搭拉了下來,手裡還捧著一個濕透的紙包;她的綢子花衣裙濕漉漉地貼在肩膀和胸脯上;她臉上的雨水一閃一閃的,塗過的眼圈也模糊了,蒼白的嘴唇上唇膏蹭得一塊塊的,一綹綹潮濕的頭髮垂在額角和脖子上。
  帕格說:「紐約的事那麼快就辦完啦,是嗎?我請弗萊德·柯比來喝杯酒,因為我們剛好——」
  羅達轉身走了。她那匆忙的腳步聲在屋子裡響著,上了樓梯。
  「爸爸,真是個好地方!簡直是座大廈!」梅德琳從門口進來,淋得像她母親一樣濕。她一邊笑,一邊甩掉頭髮上的雨水。
  「你好,梅蒂!你也來了?」
  「瞧我!老天,我們多倒霉!找不到出租汽車,而且——你好,柯比博士。」
  「你們兩人要感冒了。」帕格·亨利說。
  「如果給我一杯馬提尼酒,」梅德琳說,眼睛看著酒壺,「我就能抗得住病毒了。」父親在給她倒酒的時候,她解釋說,因為休·克裡弗蘭明天早晨到國防部有事,所以羅達決定跟他們一起回華盛頓來了。這女孩子老練地很快喝著酒。
  「你的行李呢?」帕格說,「去換上乾衣服。」
  「我把東西留在維拉德旅館了,爸爸。」
  「怎麼?為什麼?這裡有那麼大一所屋子歸你用。」
  「是的,我到這裡來看看,然後回旅館去換衣服。」
  「但是為什麼你非得住旅館?」
  「噢,那樣方便點兒。」她看看手錶,「天哪,快七點鐘了。」
  帕格對女兒皺皺鼻子,不理睬她的厚臉皮。可是她看來挺漂亮,儘管頭髮濕了,粉紅色的麻布衣服皺巴巴的。羅達擔心梅德琳的容貌到了二十一歲就會變得平平常常,事實證明她完全錯了。「那麼急幹什麼?」
  「我們請陸軍的一個大頭兒吃晚飯,爸爸,想向他推薦一個設想的新節目。休每個星期去拜訪一個軍事單位。我們把軍隊裡的業餘演員找來,到基地去巡迴一趟,給擴軍做宣傳。
  這個主意是我出的,連題目也是我想出來的,叫『快樂時光』。公司的人很興奮。」她望著這兩個中年男人,眼睛閃閃發光,接著又把杯子伸過去。「再給我喝一點吧!如果這個節目辦成功,我就會有股份。我真的會有。休·克裡弗蘭準備組織一個公司,給我一點股份。他答應我的。怎麼樣?說不定我會發財!是嗎,爸爸?」她得意地格格笑起來,又說:「你好像有點不高興。」
  「先跟你說,」帕格說,「到九月份,我們可能連一支軍隊還沒有呢。你沒看報嗎?」梅德琳的臉沉下來了。「你是說《徵兵法案》嗎?」
  「是的。現在是一半對一半,也許還到不了,國會不肯投票恢復這個法案。」
  「這真是發瘋。到九月份,希特勒也許已經把俄國打垮了。現在他離莫斯科多遠了?一百英里,差不多吧?」
  「我不是說這些政治家們是對的,我是在告訴你事實。」
  「天哪,這會把『快樂時光』轟上天去,是不是?好吧,等著瞧吧。」她站著,抖了抖裙子。「喲,雨都透到裡面去了,好幾個倒霉地方。我得快點兒瞧一眼這房子,然後就得走了。」
  「我帶你去看,」帕格說。「你怎麼樣,柯比?一起看看吧?」
  「我想我還是走吧,」柯比說。「羅達回來了,我不願意打擾你們,而且,我還有許多——」
  「你就在這兒坐著,」維克多·亨利說,把巴穆·柯比推向一把柳條圈椅。「房子也叫我心煩。你再喝一杯,我一會兒就回來。」
  「我喝多了,」柯比說著,伸手去拿酒壺。
  梅德琳跟著她父親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跑,看見什麼都快活地直叫:「天哪,瞧這間餐室裡的鑲邊……噢,天哪,多麼嚇人的一個壁爐……天哪,這些壁櫥有多大!」
  「我說,我不算個古板的人,」到末了帕格提出說,「但是你老這麼『天哪,天哪』幹什麼?聽上去像個下等人似的。」
  羅達在她的化妝室裡叫道:「對了,帕格,告訴她!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說話的。五分鐘裡你聽她的『天哪』比教堂裡一個鐘頭的說教還要多。多難聽。」梅德琳說:「對不起,這是我從休那裡學來的習慣。」
  「噢,帕格——」又是羅達的聲音,她嗓門兒忽然提高了——「你在哪兒找到巴穆·柯比的?他打電話了嗎?」
  「碰上他的。留下他吃晚飯了,行不行啊?」
  「怎麼不行?梅德琳,你不是真住在維拉德旅館吧?這太特別了,親愛的。你去把行李拿回家來吧。」
  「不要緊,媽媽,再見。」
  帕格和她一起走下樓梯,對她說:「我們買了這麼大一所房子,就是為了你們孩子們回家有地方住。」
  她把一隻手輕輕地放到他的胳膊上,笑了。這樣的謙恭使他不安。「真的,爸爸,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今天晚上我們要和那些作家呆得好晚呢。」
  「克裡弗蘭這傢伙,」維克多·亨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他這人好不好?」
  她那很有自信的女性溫柔笑容加深了。「爸爸,如果有什麼欺瞞人的事情,那我會變得偷偷摸摸一些,是不是?說實在話,要相信我一些。」
  「好吧,你已經長大了,這我明白。就是快了點。」
  「一切都很好。這正是我一輩子裡最好的時候,有一天你會真正為我驕傲的。」
  「我給你叫輛出租汽車,」帕格喃喃地說;他正朝著安在大理石地門廳的電話走去,電話鈴響了。「喂?是的,我是……是的,將軍。」梅德琳發現她父親的神色一下子變得緊張、嚴肅起來。「是,是,長官。是的,行了。再見,長官。」帕格用內線打到羅達的房間裡。「你打扮好了嗎?」
  「還要五分鐘。什麼事?」
  「下來了我再告訴你。」
  他又打電話叫出租汽車。只要維克多·亨利的臉上顯出這種神色,用這種腔調說話,梅德琳從來不發問。他們回到門廊,柯比還懶洋洋地靠在柳條圈椅裡抽煙斗。羅達幾乎同時下來了,她穿著一身耀眼的綠衣服,頭髮漂亮地捲著梳起來,臉上打扮得像要去跳舞。
  「啊喲!真是快速變化的藝術,」帕格說。
  「但願這樣。我到這裡的時候活像《白雪公主》裡的女巫。」
  「羅達,我剛剛接到金海軍中將的電話。他在部裡。我和梅德琳一起坐車進城去。你先請弗萊德吃晚飯。也許我還來得及回來喝點咖啡什麼的。不管怎麼樣,等我知道了是什麼事,就打電話給你。」
  出租汽車的喇叭在外面響了。柯比也要告辭,維克多·亨利聽都不要聽他的。他喜歡這個科學家。他請他回家,一來是要個人作伴,再者是想叫他講講鈾的事。帕格·亨利不會去猜想這個人和羅達之間會發生什麼事,就像他不會懷疑他的妻子會吃人肉一樣。他說服柯比留下,自己和女兒走了。等到外面的大門一關上,羅達就興高采烈地說:「好啦!巴穆,多久不見啦?有一個世紀了。」
  柯比把身子朝前坐了坐,雙手放在膝蓋上。「帕格不知道他把你置於多尷尬的境地。我要走了。」
  羅達坐正身子,架起腿,抱著胳膊,挺著脖子,說:「你要把幾塊很好的雙份羊肉排浪費了。你沒聞到香味嗎?晚飯馬上就好。」
  「羅達,我真的相信你一點不感到彆扭。」
  「噢,巴穆,我讓事情自然發展。真的,我很高興看見你。你怎麼到華盛頓來的?」
  「為了一項防務工作。關於這件事,我什麼也不能對你說,只能告訴你,進行得很不順利。」
  「你意思說你住在這裡?」
  「我在華德曼公園有一套房間。」
  「那麼,你的工廠怎麼樣了?」
  「我有頭等的經理和工頭。每過半個來月就飛回丹佛去看看。我剛回來。」他譏刺地滿不在乎地笑起來,又說:「說來叫人心煩,沒有我工作反倒進行得挺順利。」
  「你的那所房子怎麼樣了?」
  「很好。我沒賣,現在也不想賣了。」
  「噢?可是現在,你來到了這裡。真怪。」
  「我不會說『真怪』這樣的話。」
  羅達放低聲音,用柔軟而親暱的口氣說:「是不是我的信那麼嚇人?」
  「這是我妻子去世以後所受到的最重打擊。」
  羅達對他這種粗魯的口氣只是眨眨眼睛歎了口氣。「我很遺憾。」她坐在那裡,十個指頭在膝蓋上一下子交叉起來,一下子又分開。然後她抬起頭,說:「我在想,怎麼說才好,免得我看起來像個輕浮的女人,可是管它呢。那天白宮宴會,我坐在總統旁邊,他待我很好,他喜歡我。他說了些帕格的好話,談到了他的前途。一個離婚的男人在軍隊裡是會碰到許多阻礙的,特別是眼看他就要升到將官級的時候。這一點我很清楚。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而且——是的,所以我就這樣做了。後來我一直晚上睡不好覺,巴穆,我真是個很壞的搗蛋鬼。可是我對他沒有變心,我也不準備道歉。」
  「晚飯準備好了,亨利太太。」一個穿白圍裙的灰髮黑人婦女出現在門口,臉上顯得很不高興。
  「噢,親愛的,好吧。幾點鐘了,芭芭拉?」
  「已經八點半了,亨利太太。」
  「真倒霉。我從來不想把你留到這麼晚。當然,巴穆,你要留下吃飯。飯就放在桌子上,好嗎,芭芭拉?你回去吧。」
  羅達·亨利和巴穆·柯比兩個人吃完厚厚的肉排、沙拉和一瓶酒以後,他們之間的緊張氣氛消除了。她講著新房子遇到的可笑的麻煩事,引得他哈哈大笑。她也笑著,儘管,她說,這些倒霉的事當時叫她大發脾氣。
  「再喝一杯聖朱連安酒,吃點乾酪,怎麼樣,巴穆?」
  「羅達,假使他回家來看見我們又開了一瓶酒,他的眉頭就會這樣皺起來了。」
  「噢,噓。」她開始收拾盤子。「他跟我常常開兩瓶酒,有時候三瓶。」她捧著一疊盤子,頓了一會兒。「我沒法告訴你我多麼高興。這不可能事先安排。我心頭壓著的一副重擔去掉了。」羅達把咖啡和第二瓶酒拿到後面的廊子上。雨已經住了。透過黑魆魆的樹影望去,七月的天色已經黑下來,幾顆星星閃著微光。
  「啊!這有多好,是嗎?」她說。「我想就是為了這個門廊我才要這個地方的。它使我想起我們在柏林的房子。」
  「這很像柏林夏天的傍晚,」柯比說,「流連的微光,雨後樹木的清新氣息——」她說:「你還記得?」
  「我有一個很好的記憶力。有點兒太好了。」
  「我的記憶力是很隨便的,巴穆。它想記得好的,忘掉壞的。」
  「這是婦女的記憶力。」柯比博士突然把酒一口喝乾,「我要問你點兒事,羅達。聽上去很可能有些無禮。可是以後也許我們不會再這樣談了。酒我是喝多了一點,無疑太多了。你的信是個很重的打擊。我一直在反覆地想這件事。你對我說,在遇到我之前,你還從來不曾有過別人。我相信你。現在還相信。可是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怎麼會的呢?」他有意地沉默了一會,只聽得啾啾的烏叫,他又說:「我讓你生氣啦。」
  「沒有。」羅達的聲音有點發啞,但是很沉靜。「當然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答覆——無非是說,你是無法抗拒的,而且從來沒有碰到一個哪怕有一點點像你這樣的人。這倒是真的。不過,我還是有很多機會,親愛的。我不是光指在軍官俱樂部喝醉酒的事。有那種時候……可是說句真心話,這些男人都是象帕格那樣的海軍軍官。這就是我接觸到的圈子。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甚至連和他差不多的都沒有。」她沉默了一會兒。「別誤解我的意思。這一次發生的事情,我不責怪帕格。那樣太卑鄙了。可是他太拒人於千里之外!而且從戰爭一開始,越來越厲害。帕格是個狂熱的人,你要知道。不是對宗教狂熱,或者對政治狂熱,而是對幹事情狂熱。」
  「這是美國人的特性,」巴穆·柯比說,「我也是同樣狂熱的人。」
  「啊,然而在柏林,不管你自己明白不明白,你是在追求我。帕格追求我的時候,我也愛上他了。」她低聲地格格笑了,接著又說:「讓我再說一件事情。儘管你,或者所有的人,也許會笑話我。我是個好女人。至少我自己這麼認為。因此,儘管有這件事或那件事,還沒有過第二個人。也不會再有了。現在我是個安安靜靜的老祖母了。就是這樣。」
  他們沒談多久。在黑暗中,他們是兩個朦朧的影子,只是由於幾盞看不見的街燈照在樹葉上發出微弱的反光,才能隱約看見他們。
  「帕格一直沒有來電話,」羅達安詳地說。
  柯比的影子從柳條圈椅裡站起來,顯得很高大。「我要走了。這頓晚飯吃得很滿意。我明顯地覺得好多了。謝謝你。」她說:「什麼時候再見面?」
  「華盛頓是個很小的城市。就看我怎麼碰到帕格的。」
  「你認得出去的路嗎,親愛的?」
  「當然。」
  「不是我對你無禮,說實話,這會兒我的眼睛都模糊了。」
  巴穆·柯比走近她,低下頭,吻她的手。她把另一隻手放到他的手上,輕柔地、戀戀不捨地握了握。
  「天哪,」她說,「多麼歐化。不過真是甜蜜。親愛的,直接穿過起居室,向左轉就是大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4:29

第47章

  一個星期之後,維克多·亨利躺在重巡洋艦「塔斯卡盧薩號」一間軍官寢艙的上鋪,下鋪睡著一個陸軍作戰計劃處的上校,正在輕聲打鼾。有一隻手按在他的肩頭,有人在他的耳邊低聲問道:「你是亨利上校嗎?」把他叫醒。藉著從走廊進來的紅光,他看見一個水手,把一份電報遞了過來。他擰亮了鋪上昏暗的小燈。
  即令維克多亨利上校隨帶行裝今日五時前轉登奧古斯塔
  艦待命金「現在幾點鐘了?」帕格在電報紙上簽了名,喃喃地問。
  「四點半。值日軍官說,艦長的快艇正等著您,長官。」
  帕格想輕聲收拾東西,但是一隻鐵抽屜軋軋地響了一下,把上校鬧醒了。「嗨,船長,要走了?到哪裡去?」
  「到『奧古斯塔號』去。」
  「什麼?」上校打著哈欠,在毯子底下蜷緊了身子。即使在仲夏,楠塔基特灣清晨的天氣還是很涼的。「我以為那條船隻是給大官兒和總統坐的。」
  「我想也許是海軍中將決定他再需要一個打字員。」
  「就是那位金海軍中將吧?就是那個用噴燈刮鬍子的人?」帕格有禮貌地笑著說:「是的,就是那位。」
  「好,祝你幸運。」
  一陣陣疾風翻滾著吹過微明前的停泊處,把晨霧驅散。海面上的輕波,搖晃著徐緩行駛的快艇,使艇上的鐘時不時地響一兩聲,帕格不得不在潮濕冰涼的皮座位上挺直身子。快艇沉悶地晃蕩著行駛了一會兒,「奧古斯塔號」沒有燈光的長長的黑色形體從霧中朦朧顯現。這艘巡洋艦連錨燈都沒有點,這在和平時期是罕見的,也是嚴重地違反規定的。在逐漸消散的霧氣中,總統的遊艇和瑪薩葡萄園的沙丘隱約可見。亨利上校登上了巡洋艦的舷梯,這時東方出現了微紅的曙光。這艘老戰艦整潔、光滑的新油漆,金屬物的微微閃光,穿著潔
  白無瑕制服的水手們的緊張而沉靜的動作——這一切都表明,這是金海軍中將的旗艦。甲板上特裝的長跳板,新焊上的扶手,顯然是為跛足總統安排的特別裝置。
  穿了一身雪白制服的金海軍中將,架起瘦腿,坐在艦橋上的高椅子裡,正在詢問「奧古斯塔號」的艦長給羅斯福所作的安排。亨利來了,他一點兒沒注意。這位艦長是帕格的同班同學,正像個海軍軍校學生在口試那樣地回答問題。金讓他走的時候,他才低聲地招呼了聲「嗨,帕格」,然後離開了艦橋。
  「亨利,總統登艦後要跟你談一下。」金把冷眼轉向帕格,一邊往一隻黑色過濾煙嘴上裝香煙。「我才知道,就是為這個才把你調來的。我們就要出發,你來不及回到『塔斯卡盧薩號』上去了。我想,他可能會要的那些報告或者材料你都準備了吧。」
  「我的文件都在這裡,將軍。」帕格拍拍手裡的文件包,他從那艘軍艦到這艘軍艦來,一路上這個包都未離過手。
  金抽著香煙,下巴頦向天,瞇縫著眼睛看著維克多·亨利。「上星期我已經通知過你,總統提出來,要你參加這趟演習。不過,他並沒有說明要你聽他的命令。你是不是剛巧是羅斯福先生的遠親或者世交?」
  「都不是,將軍。」
  「好吧——要記牢,你是隨時隨地在為美國海軍服役。」
  「是的,長官。」
  事實上沒有人看見這個跛足的人吊上軍艦。全艦人員都穿著雪白制服,在主炮塔下長長的前甲板上集合,立正。沒有奏軍樂,沒有鳴禮炮。「波多馬克號」遊艇離開瑪薩葡萄園,靠到左舷,響起了短促的命令聲,水手長的哨子尖叫著。一會兒,「波多馬克號」就翻著水浪離開軍艦,於是總統出現了,他坐在輪椅裡,一個海軍上校推著,後面跟著一群顯眼的文職官員和海陸軍將校。好像戲劇裡的安排一樣,這時候太陽出來了,陽光灑到甲板上,照亮了微笑著揮手的總統。他這身白衣服,耷拉著的白帽子,精神飽滿的神態,戴著眼鏡的寬臉,嘴裡還叼著一隻煙嘴,一副十足的羅斯福的氣派,簡直有點兒象演戲了。一個演員就會裝扮成這樣。帕格想,羅斯福真的是在做給全體船員看,也許是由於陽光出現的緣故。輪椅和這群隨員經過前甲板,進了艦艙。
  兩艘巡洋艦立即起錨,向大海駛去,前面有一個驅逐艦分隊護航。早晨的太陽隱沒在雲端。在北大西洋陰沉灰色的天氣裡,艦隊以二十二海里的速度,橫過主要的航線,向東北方向航行。維克多·亨利在主甲板上散了幾個小時步,領略了海風翻起的高高的黑色海浪和腳底下鐵板輕緩的隆隆聲的滋味。總統還沒叫他,這並不使他奇怪。他的作戰計劃處的上司在「塔斯卡盧薩號」上;他們準備一路上多做些工作。等兩艘巡洋艦到達會面地點,他們就得連夜開會。把他這樣分開也許是沒有意義的,不過總統的意思總得聽從。
  第二天早晨,他在司令部餐室剛吃完火腿蛋,一個餐室服務員遞給他一封信,裡面一張黃色的便條紙:老弟,如果沒輪到你值班,在十點鐘左右來看我。
  船長他仔細地疊好便條,放進口袋。這些通信,不管多麼無關緊要,帕格都保存著,為了將來給孫子們。十點鐘的時候,他走到司令部總統房間門口,一個粗壯的、雙目凝視著的海軍陸戰隊士兵看見他立刻立正。
  「來了,帕格!正好趕上聽新聞廣播!」羅斯福獨自在一把圈椅裡坐著,面前一張鋪綠呢的桌子上放著一台袖珍收音機,正在哇哩哇啦播廣告。透過夾鼻眼鏡,可以看到羅斯福眼睛底下的疲勞的黑眼圈,但是他敞著襯衫領子,裡面穿著一件灰色舊運動衫,樣子看起來又挺自在。刮鬍子的時候他割傷了自己,寬闊的下巴上留著一個凝著血塊的傷口。他的氣色很好,愉快地嗅著小圓舷窗裡吹進來的海風,風吹亂了他稀疏的灰髮。
  莫斯科承認,挺進的德國人已經遠遠過了斯摩稜斯克,聽到這兒,他悲哀地搖了搖頭。然後廣播員說,羅斯福總統現在在什麼地方已經不再是秘密;接著又裝腔作勢地說,羅斯福正乘著「波多馬克號」遊艇度假,昨天晚上八點鐘,有的新聞記者看見他在遊艇的後甲板上,駛過鮸魚灣運河。羅斯福聽到這裡,狡猾地掃了亨利上校一眼,微笑的臉上露出了自滿和聰明的神氣。「哈,哈。八點鐘的時候我在這裡,在大海上。你猜猜我是怎麼幹的,帕格?」
  「這是個巧妙的騙局,先生。遊艇上有人假扮你?」
  「正是!湯姆·威爾遜,那個機械師。我們給他穿一套白衣服,戴一頂白帽子。好吧,這真不錯。挺有用!」他把收音機聲音擰小,裡邊在播送另一個廣告。「我們不能讓潛艇來轟丘吉爾和我。可是我承認,騙過了新聞記者,我挺高興,他們真把我的生活害苦了。」羅斯福在桌子上的文件堆裡尋找著。「噢,在這裡了。你看看這個,老弟。」這份打字文件的題目是:「呈總統——絕密,僅兩份。」
  總統又開大了收音機,在圈椅裡坐下。廣播員在描述報紙對眾議院表決延長兵役法的民意預測,當他宣佈說這個提案將以六票對八票失敗時,總統那張易受感動的臉變得厭倦而嚴肅起來。「這是不對的,」總統插嘴說,帶著深深的黑眼圈的眼睛盯著收音機,好像在與廣播員辯論。在下個節目裡,德國宣傳部嘲笑了世界猶太領袖對德占蘇區猶太人的屠殺提出的控訴。德國宣傳部說,猶太人是在散佈盟國的惡意宣傳,紅十字會可以隨時隨地去進行證實。「這又在撒謊,」總統說,用厭惡的動作關上收音機。「真的,這些納粹是最無法無天的撒謊家。紅十字會根本不可能到那裡去。我覺得,我當然也希望,這些故事是可怕地誇大了。我們的情報人員說是這樣。不過,只要有煙——」他取下夾鼻眼鏡,用拇指和食指使勁揉眼睛。「帕格,你的兒媳婦和她的伯父回來了沒有?」
  「聽說他們已經在路上了,先生。」
  「好,很好。」羅斯福長長地吁了口氣。「你的那個潛艇水兵還是個孩子呢。」
  「恐怕是個莽撞的小傢伙,」維克多·亨利一邊和羅斯福聊天,一邊想看看這個帶爆炸性的文件,但是很難看得下去,因為裡面有很多數字。
  「我有個兒子也是海軍少尉,帕格。他在艦上,我希望你認識他。」
  「我很願意,先生。」
  羅斯福點了一支煙,咳嗽起來。「我收到一份這些猶太人的聲明。是幾個要好的老朋友的代表團帶來給我的。猶太人抱成一團的那股勁兒真驚人,帕格。可是怎麼辦呢?如果光是譴責一下德國人,這樣做未免丟臉,而且根本沒用。這個法兒我早就使盡了。我們已經設法搞了一個移民法,用了些這種手段和那種手段,的確,我們還算是運氣。可是我正在對付這個準備解散軍隊的國會,你能想像我會在這時候向他們提出讓更多猶太人入境的法案嗎?我看我們在徵兵問題上會打敗他們,不過最多也是個平手。」
  弗蘭克林·羅斯福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在桌子上清出了一塊地方,拿出兩副撲克牌,專心致志地玩起一個複雜的獨家牌局。艦身在緩緩地晃動,他默默地玩了會兒牌,然後以一種新的高興聲調說:「天哪,帕格,重新到了海上是不是感到特別興奮?」
  「當然是的,總統先生。」
  「在這一帶,我航行過許多次。我能替他們駕駛這條船,毫無疑問!」他瞧著帕格翻到最後一頁。「怎麼樣?你說呢?」
  「這是給我上司的東西,總統先生。」
  「是的,不過凱萊·透納在『塔斯卡盧薩號』上。無論如何,我可實在不願意再讓各軍的頭子們吵一架。」總統像是討好似的親熱地對他微微一笑。「帕格,你對事實有感受,而且你說的話我理解。這是兩種不平常的優點。所以咱們一起干吧。不急,你慢慢來吧。」
  「好的,總統先生。」
  帕格又從頭翻閱這個文件,在拍紙簿上很快地記要點。總統又連著點了一支煙,仔細地一張一張翻牌。
  文件裡沒有使亨利覺得意外的東西。以前在和陸軍作戰計劃處的人員爭論時,這些他都聽說過了。不過在這裡,陸軍把問題向總統提出,可能是通過馬歇爾,或者是通過什麼非正式的途徑,這在一般情況下,總統總是允許的。這個文件的確有爆炸性,如果把它洩漏給主張中立的議員,《租借法案》也許就此完蛋,《選拔兵役法案》也會被扼殺,甚至會引起一場彈劾運動。所以他看見它竟然存在,不免心裡吃驚。
  羅斯福曾經提出準備一個《勝利綱領》,作為打破《租借法案》和軍事生產癱瘓狀態的新起點。有五、六個機構讓它們自己和一些大企業糾纏了進去,不能動彈——陸軍和海軍的軍需部,戰爭資源部,緊急管理辦公室,國家保衛顧問委員會,生產管理辦公室。它們的頭子都在騙取總統的歡心;全華盛頓都被那麼多的新名稱弄得目瞪口呆。缺貨和扣壓越來越多;而真正的軍火生產卻少得可憐。為了打破這個局面,羅斯福命令軍隊列表,把他們打贏一場全球戰爭所需要的一切東西都列進去,然後根據這個總表來制訂新的先後次序。
  維克多·亨利這些計劃工作者曾經工作了好幾個星期,計算美國可能進行的對法國、非洲、德國、意大利、中國和日本本土的進攻,對工業城市的空襲,以及和英國人甚至俄國人的聯合作戰。陸軍和海軍雙方特別互不信任,對這個綱領很少通氣,各自準備了一個草案,而且當然各自要求最大可能份額的人力和工業產品。他們煞費苦心使這個《勝利綱領》保持機密,使文件盡量減少。現在在維克多·亨利手裡的文件就是陸軍對海軍提出的要求的尖銳批評。
  「喝點兒桔子汁吧?」一個服務員用托盤托著一隻水壺進來的時候,總統說。「你喜歡這個嗎?菲利普用新鮮桔子擠的。他弄到了一些上等桔子。」
  「謝謝,先生。」帕格呷著杯子裡起泡沫的桔子汁。「這件事需要同樣長的一個文件來答覆,總統先生。主要是,海軍和陸軍用的是兩個不同的水晶球。這是無法避免的。陸軍是一支巨大的軍隊,它的最終職責是保證美國的安全。這沒有什麼可爭辯的。他們想像,在俄國和英國關門以後,他們會單獨和軸心國作戰。所以他們要求很多。他們達到了全軍九百萬人這個數字,把美國的總人力減少了。這是我們國家能夠送上戰場的最大的軍隊。」
  「也許我們需要那麼多,」總統說。
  「是的,先生。主要是,在《租借法案》上我們對事情的看法不同。陸軍說,我們要把太多的武器和機器拿出去,可能被德國人俘獲,反過來打我們。可是我們的論點是,即使蘇聯會很快地垮臺,英國也垮臺,德國人在把他們打垮之前自己先得死掉一大堆。死掉一個德國人,就是將來有一天少一個德國人來打我們。」
  「我同意,」總統很直截了當地說。
  「好吧,那麼,總統先生,為什麼我們不應該不顧一切代價支持那些現在正在殺死德國人的人呢?我們能夠很快地重建和補充損失掉的物資,可是要培養一個活的德國佬來補充一個打死的德國佬卻需要二十年。」
  總統咧嘴笑了笑,說:「說得好。然而《租借法案》並不是這裡爭論的唯一焦點。我注意到,海軍要求我們總鋼產量的相當大的份額。」
  「總統先生——」帕格把身子向前傾,兩肘撐在膝頭,雙手伸出,盡他的可能用力地說——「希特勒去年沒有攻打英國,因為他不能夠使世界上最強的軍隊在離開幾英里的海岸上登陸。他有把他們渡過海去所需要的全部船隻,但是他沒法使它們在對面靠岸。從海上進行攻擊是個困難的戰術問題,總統先生。沒有比這更困難的了。把你的人從一個地方或者兩個地方送上岸很容易,但是怎麼使對方的守軍不把他們趕跑呢?你的人進退兩難。但是守軍卻有全部的機動性,有數量上的優勢和火力上的優勢。他們能夠集中起來把你打垮。」帕格講的時候,總統點著頭,煙嘴從牙縫裡掛下來,眼光銳利而專注。「好吧,先生,解決的辦法是使用特殊的船隻,以很大的數量衝向開闊的海灘。你把一支較大的兵力送上海岸,然後不斷地供應它,支援它,直到它佔領了一個港口。於是你就能用你的普通運輸船往裡運,你的豪華郵船也行,如果你有的話。於是入侵就能繼續進行。可是這些登陸艇你需要一大群,先生,而且要各種不同的類型。這項分析工作是委派給我的。看來我們非得要製造大約十萬艘左右,一切包括在內。」
  「十萬艘!」總統搖著他的大腦袋說。「什麼,美國所有的船塢造十年也造不出來,帕格,即使他們什麼別的也不幹。你完全是在瞎說八道。每個人總是誇大他的小小專業的。」然而羅斯福卻在激動地微笑著,眼睛裡射出光來。他談起了上一次大戰的時候海軍使用過的登陸船隻,當時他是海軍部的次長;他也談起了英國的那次倒霉的加利波利登陸事件1。維克多·亨利從文件包裡取出德國的進攻艦艇和英國的新型船隻的照片,以及一些美國船隻的設計圖。總統很有興趣地仔細看著。帕格說,不同的艦艇擔任不同的任務,大的登陸艦肚子裡裝著大量坦克和卡車橫渡大洋,小的水陸兩用坦克能夠爬上海岸,跑回水裡,甚至也許能潛水。顯然羅斯福喜愛這些東西。他的獨家牌局在攤著的這些照片和圖片下面散亂了,被遺忘了。
  1加利波利即格利博盧,在土耳其的達達尼爾海峽口,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英軍企圖在此登陸,以打通達達尼爾海峽,結果失敗。
  「喂,你們這些人有沒有想到這個?」總統拿起一本橫格黃紙拍紙簿,一面說,一面用粗黑的鉛筆描繪起來。「這個念頭還是我在一九一七年研究加利波利的報告時想到的。我把它送到艦船局,包括草圖等等,從此沒有得到回音。我還是說,它是有用的,儘管直到剛才,我才再把它想起來。你瞧,帕格。」
  這圖畫的是一隻長方形的平底船,船中央蹲著的兵士們頭上,有一個弓起的架子,上面有一台飛機引擎,轉動著罩子罩著的巨大螺旋槳。「我知道有一個穩定的問題,那麼重的東西那麼高,但是如果船的橫樑足夠寬,而且用鋁的話——你瞧這種船,能夠直接開上沙灘,帕格,穿過沼澤,哪兒都行。水下的障礙變得毫無意義了。」總統微笑著得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然後在下面草草寫上:羅斯福——一九四一年八月七日,「奧古斯塔號」巡洋艦上,會見丘吉爾途中。「給你。不要象艦船局那樣把它埋沒了!研究研究它。也許這不過是瞎想,然而——啊喲!你要不要出去見見太陽,它總算從那個舷窗裡進來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4:49

  總統戴上白帽子,雙手按著桌子,用幾乎是類人猿那樣的力量把自己撐起來,挪動著,平穩地移到了輪椅裡。維克多·亨利打開了一扇通往有陽光的甲板的門。羅斯福輕捷地轉動自己的輪椅,越過了蓋在艙門門檻上的灰漆長木板。「啊!這有多舒暢啊!溫暖的陽光和海洋的空氣。這正是醫生所要求的。拉我一把,帕格。」總統坐進了一張藍皮的躺椅,正好在甲板建築擋住風的一個角落。他們向後看著長長的灰色大炮,看著微微俯仰著的巡洋艦艦尾飛濺的浪花。「我還是要說,你在造船廠或者海軍船塢裡絕對找不到製造這些登陸艦艇的地方,帕格。需要建造商船,還需要建造護航驅逐艦、航空母艦。你只能利用你能找到的隨便什麼工廠——內河的——幾百家小工廠。」羅斯福總統抬起頭,望著大海。「你知道嗎?這個綱領對小企業也許是上帝的恩賜。為了它,國會給了我們各種各樣的麻煩。這倒是一個真正的念頭。錢到了許多州的小工廠裡——」總統點了支煙,靈巧地用手圍住火柴擋風。
  「很好。讓我看看你對那個陸軍文件的評語,帕格。你親自把它寫下來,今天就給我。」
  「好的,總統先生。」
  「現在我對那個登陸艦艇的問題十分有興趣。可是我不願意讓你陷在這裡面。等到《勝利綱領》一完成,就把你從作戰計劃處調出來,送你到海上去。你已經超過時間了。」
  維克多·亨利看到自己已經贏得了羅斯福的好感,也看到目前正是有利時機。他說,「好吧,總統先生,長期以來我就盼望著當一條戰列艦的副艦長。」
  「副艦長?你不認為你能夠擔任艦長?」
  亨利內心明白自己的一輩子也許就靠下面的一兩句話,就極力不使自己在臉上或聲音中表露感情,接口說:「我認為我能夠,先生。」
  「好吧,你已經讓沒有報酬的任務耽擱在岸上了。總司令應該對這情況說句公道話。我們就讓你指揮一條戰列艦吧。」
  總統說得很輕鬆。但是他那有教養的說話口氣,他那斜著腦袋的自滿神氣,他那兩臂扶著椅子的莊嚴氣派,以及對亨利上校的微笑,表現出他對自己權力的享受和賞賜恩典的滿足。
  「謝謝您,總統先生。」
  「現在,帕格,你在司令室裡能找到文書長塔雷。請你把他叫來好嗎?」
  維克多·亨利已被最後的話題搞得暈頭轉向,他回到總統的房間,打斷了馬歇爾將軍、金海軍中將、斯塔克海軍中將和華特生將軍四個人的閒談。他們都穿著漂亮的制服,舒適地坐在長沙發和圈椅裡,四個年老威嚴的腦袋都轉過來看他。金海軍中將還疑惑地瞪了他一眼。帕格抑制自己不跑,很快地穿過房間,走了出去。
  顯然,就是為了這次不滿一個小時的談話,弗蘭克林·羅斯福才把維克多·亨利召到「奧古斯塔號」上來的。此後在開往紐芬蘭的一路上,這位海軍上校除了遠處看見以外,再也沒有見到總統。
  帕格不想再去探測總統的意圖。羅斯福召見他的時候,他並不覺得洋洋得意;現在總統把他完全忘了,他也不覺得難堪。他也並沒有幻想自己在總統的眼裡有很高的地位,或者幻想他所說的和所做的能夠影響歷史的進程。總統還使用別的一些不知名的人物,其中有幾個究竟是什麼人,有什麼任務,還都是秘密。他自己就知道有一個海軍陸戰隊的上校,在日本、中國和印度執行總統的使命;還有一個年老的俄勒岡木材商,他父親的朋友,這個人的專業是收買南美洲的稀有戰略物資,以免落到德國人手裡。帕格把自己算進這類小人物裡邊,把總統對他的使用看作是偶然的衝動。羅斯福喜歡他,因為他機警,肯干,而且不亂說話。納粹和蘇聯要簽訂條約,被他恰巧猜中,使人們更相信他真的聰明。何況還有羅斯福說的那句奇怪的話:「你說的話我理解。」
  但是,總統答應把一條戰列艦交給他指揮,還是使維克多·亨利睡不著覺。他的同班同學只有兩個指揮戰列艦。他跑到司令部去查《海軍年鑒》,估計一下可能性。當然,新造的軍艦——象「北卡羅來納」級或「印第安納」級的巨型戰列艦——是輪不到他的。他會得到一艘現代化的老艦。《勝利綱領》呈繳的限期不到一個月了。他查著記錄,發現一兩個月內「加利福尼亞號」或者「西弗吉尼亞號」上就有空缺。對於維克多·亨利上校說來,這真是件撓頭的事情,他在海軍裡干了三十年,還要查閱戰列艦的名單,去猜測哪一艘快要歸他指揮!
  他想把自己的得意壓下去。亨利欽佩總統,有時候他幾乎愛上了這個勇敢的瘸子,愛上了他那高興的微笑和無限的工作熱忱。可是他並不瞭解羅斯福或者信任羅斯福,而且他也根本沒有象哈利·霍普金斯那類人對這個人物的那種無限忠誠。在親熱愉快的貴族氣派外表後面,顯現著一個難以說明的嚴酷的性格:有遠見,意志堅決,是一個頑強的壞蛋,除了自己的家庭,什麼人都不在他眼裡,也許連自己的家庭也不在他眼裡。有可能羅斯福還會記得要給他一艘戰列艦指揮。也同樣可能什麼新的工作擠掉了這句話,最後忘掉。羅斯福使維克多·亨利明白了一個偉人是怎麼回事;這位海軍上校好幾次想起了《聖經》裡面給人的教訓,土罐子應該離鐵鍋遠一些。
  在紐芬蘭,一片灰色的寧靜籠罩著四周荒漠的阿根夏灣,美國軍艦正碇泊在這裡,等待著溫斯頓·丘吉爾到來。霧靄把一切都染成了灰色:灰色的海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空氣,和帶著點兒綠色的灰色山丘。這些巨大的漆成灰色的軍
  艦——這些在二十世紀闖進這片印第安人土地的鋼鐵怪物——在霧中浮動,彷彿一個預示未來的醜惡幻影。在這些軍艦上,水手們和軍官們在哨子聲和廣播喇叭聲中幹著他們的日常工作。但是在這些軍艦的日常鬧聲之外,原始的靜寂依然沉重地壓著阿根夏灣。
  九點鐘,三艘灰色的驅逐艦出現了,後面跟著一艘畫著蛇皮一樣彩色圈圈斑斑偽裝的戰列艦。這就是英國皇家海軍的「威爾士親王號」;它是在場的最大軍艦,它的大炮打中過德國的戰列艦「俾斯麥號」。它在「奧古斯塔號」旁邊駛過時,甲板上的銅管樂隊打破了寂靜,奏起《星條旗永不落》來。奏畢,「奧古斯塔號」後甲板上的樂隊演奏起《天祐吾王》。
  帕格·亨利站在總統附近,在第一號炮塔的帆布篷下面,與海陸軍將領和重要文職人員如艾弗裡爾·哈里曼和薩姆納·威爾斯等在一起。從不到五百碼遠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丘吉爾,他穿了一身可笑的藍衣服,夾著一支長雪茄揮手。總統則穿著一身整潔的棕衣服,叉開腿一動不動地站著,比所有的人都高;他一隻手拿著帽子按在胸口,另一隻手抓著他兒子的胳膊。他的兒子是一個海軍航空隊軍官,和他長得十分像。羅斯福粉紅色的寬臉上,顯出自覺的莊嚴表情。
  在這個偉大的時刻,帕格·亨利的思想卻毫無詩意。艦船局的專家們止在爭論偽裝的花樣。有的喜歡英國人的這種熱帶斑紋,有的贊成普通的灰色,或者藍色的橫條。帕格在霧中先看見了這艘色彩斑駁的戰列艦,然後才發現在它前頭一英里的單色驅逐艦。他準備把這點寫成報告。
  《天祐吾王》奏完了。總統的臉色鬆弛了。「真的!我從來沒有聽見《我的祖國這是為了你》1演奏得那麼好過。」他周圍的人都對總統開的玩笑有禮貌地笑起來。羅斯福自己也笑了。水手長哨子的尖叫,解散了巡洋艦甲板上的禮節性檢閱。
  1美國民歌,與英國國歌《天祐吾王》曲調相同。
  金海軍中將招呼帕格。「坐我的快艇到『威爾士親王號』上去,向哈利·霍普金斯先生報到。總統要在丘吉爾來訪之前先和他談談,所以要趕快。」
  「是,長官。」
  維克多·亨利坐上金的快艇,經過幾百碼平靜的水面,從「奧古斯塔號」到「威爾士親王號」,等於從美國到了英國,從和平到了戰爭。這是一個驚人的飛躍。金的漂亮旗艦和經過風暴打擊的英國軍艦相比,簡直屬於另外一個世界。這艘英國軍艦的舷梯已被海水浸蝕,偽裝油漆已經脫落,甚至幾門主炮也銹痕斑斑。帕格看見甲板排水孔裡有煙頭和廢紙,不禁吃了一驚,儘管一群群水手正在起勁地擦洗。在上層建築物上,到處都焊著粗鋼板的補片——這是給「俾斯麥號」排炮打傷後貼的橡皮膏。
  甲板上的值日軍官兩頰凹陷,棕色的鬍子修得很整齊,臉上的笑容很可愛。帕格很羨慕他軍帽上的金辮絛蒙上的綠銹。
  「啊,是的,亨利上校,」他說,一面瀟灑地以手掌向外的英國方式答禮,「霍普金斯先生收到了信號,正在房艙等你。軍需長陪你去。」
  維克多·亨利跟著軍需長走過一條條走廊;這和他頭腦裡常想到的美國戰列艦一樣,不過在許多細節上不同:符號、燈具、滅火機、防水門的形狀都不一樣。
  「喂,帕格,」霍普金斯說,好像他和這位海軍上校才一兩天沒見面,儘管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三月初在到海德公園去的火車上,後來霍普金斯就到倫敦和莫斯科去周遊,引起了全世界新聞界的注意。「是不是要我跟你一起去?」
  「是的,先生。」
  「總統的心情怎麼樣?」霍普金斯在這間軍官室外面的小房艙的床鋪上,打開了兩隻手提包。他在一隻手提包裡仔細地放進了紙張、文件夾和書籍;在另一隻裡,把隨手拿到的衣服、藥瓶和鞋塞了進去。霍普金斯看來比原來瘦了,好像一個彎背的稻草人,飄飄蕩蕩地套著一身雙排鈕扣的灰色衣服。在他憔悴的彎彎的長臉上,那雙敏銳的帶點女性氣質的眼睛顯得很大,好像猿猴。經過這趟海上旅行,他氣色極好,動作敏捷。
  「他現在情緒好極了,先生。」
  「能想像得出來。丘吉爾也這樣。丘吉爾像一個第一次赴約會的男孩子。是啊,這的確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霍普金斯從一隻抽屜裡拉出幾件髒襯衫,塞進裝衣服的手提包裡。
  「幾乎把這忘了。我在克里姆林宮忘掉了幾件,不得不在倫敦多騙了幾件。」
  「霍普金斯先生,俄國人怎麼樣?他們頂得住嗎?」
  霍普金斯頓了一會兒,手裡拿著一疊紙,撇了撇嘴,然後肯定地說:「俄國人頂得住的。然而這是一件拚命的事。他們需要幫助。」他又急忙整理東西。「從阿爾漢格爾斯克飛到莫斯科,帕格,要連著好幾個小時,飛過綠色的密林和棕色的沼澤。常常你從這邊天邊到那邊天邊看不見一個村莊。這一回希特勒可是咬下了一大口。」他使勁想扣手提包上的搭扣,帕格幫了他一下。「啊,謝謝。你猜想斯大林最急於向我們要的是什麼,帕格?」
  「飛機,」維克多·亨利立刻回答說。「『大量的飛機。』和法國人去年叫喚的一樣。」
  「是鋁,」哈利·霍普金斯說。「用來製造飛機的鋁。好吧,讓我來糾正——他第一需要的是高射炮。其次是鋁。也需要大量的軍用卡車。斯大林並沒有計劃在三個星期,或者六個星期,或者三年之內就被打敗。」霍普金斯把文件紙張都收進了那隻小手提包,關上了。「我們走吧。」
  出去要穿過軍官室。這間房艙很大,從艦的左舷一直伸展到右舷。裡面佈置得像一家倫敦的俱樂部,有深色的護牆板,舒適的椅子,一排排的小說和百科全書,以及一個酒吧。首相的跟班把首相房艙的艙門打開,他們看到了一幅奇怪的景象。溫斯頓·丘吉爾光著腳,穿著晨衣,打著領帶,下面是黃色的綢襯褲,正站在鏡子前面打量自己。「你來啦,哈利。」他沒理亨利上校,只顧轉著嘴上叼的長雪茄。「我沒注意到英王陛下的首相以前是否在海上拜訪過美國總統。我看見總統穿著一身普通的棕色衣服。不過他是國家元首,我僅僅是個首相。」丘吉爾年老的胖臉由於調皮地玩味這個獨一無二的歷史問題而高興起來。「我知道,這看來很可笑。我的禮賓人員要我仍舊穿那件舊的銅扣子外套,戴上帽子。可這是很不正式的服裝。」
  「首相,」霍普金斯說,「你穿上它看來就更加像一個前海軍人員了。」
  丘吉爾聽見他在和羅斯福通信中用的這個古怪名字,咧開嘴笑了。他對跟班說:「很好。還穿那套港務局的制服。」
  「首相,這一位是海軍作戰計劃處的維克多·亨利上校。」
  丘吉爾耷拉著眉毛,說:「你來啦。那些登陸艦艇你弄成功了沒有?」
  霍普金斯和維克多·亨利四目相視,而丘吉爾的闊嘴則滿意地皺了起來。帕格說:「真沒想到您還記得我,首相先生。這是我現在的一部分工作。前些日子,我和總統詳細地談了談登陸艦艇的事。」
  「是嗎?美國是否要造足夠多的艦艇?需要的數量很大呢。」
  「我們會製造的,先生。」
  「我們的人把你需要的東西給了你沒有?」
  「他們合作得很出色。」
  「我想你會發現,」丘吉爾沒好氣地說,跟班正在幫他穿肥大的藍褲子,「我們這些單純的島民想出了一兩種可能證明有用的設計。」丘吉爾說得很慢,舌尖音含糊不清,口氣有點像發牢騷。
  霍普金斯向丘吉爾說了一句告辭的話,他們就走了。在走廊裡,霍普金斯懷疑地咧嘴一笑,說:「我們演習禮節好幾天,可是他到最後一分鐘還拿不定主意穿什麼衣服!然而他還是一個非常、非常偉大的人物。」
  霍普金斯畏葸地從舷梯上剛下到金海軍中將的快艇上,快艇的尾甲板一下子被海浪抬高,然後在他腳下落了下去。他失去了平衡,倒在艇長的胳膊裡。艇長叫了聲:「來吧,先生。」
  「帕格,我絕對當不了水手。」霍普金斯跌跌撞撞地進了房艙,歎了口氣坐了下來。「我登上水上飛機到蘇聯去的時候,撲倒了下來。那一次幾乎當時就結束了我的使命。」他環顧一下這艘設備完美的快艇。「好啦,好啦。美國!和平!那麼——你還在作戰計劃處。你要參加參謀會議了。」
  「是的,有一些會議,先生。」
  「你要在腦子裡記住,我們的朋友要求的是什麼。跟首相在海上航行五天以後,我對這一點很清楚。」霍普金斯伸出一隻瘦削的手,扳著瘦削的指頭。他彷彿把維克多·亨利當作一個共鳴盤,在與總統見面前幫他恢復記憶,因為他的話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首先,他們會催促立即與德國宣戰。他們知道,這一點他們得不到。然而可以給第二個要求鋪平道路;這第二個要求才是溫斯頓·丘吉爾橫渡大洋的真正原因。他們要美國警告日本,任何反對在亞洲的英國人的行動都意味著對我們開戰。他們的帝國在這一點上十分軟弱。他們希望這樣一個警告能夠把它支撐住。然後他們要催促給他們在埃及和中東的人大量戰爭物資。因為如果希特勒到那裡插手,封鎖運河,這個帝國就會窒息而死。他們也會設法巧妙地然而堅決地——如果我在他們的地位,我也會這樣做——達成一項協定,即他們要比俄國優先獲得美援。他們會說,現在是從西邊炸死德國鬼子的時候了,是準備最後攻擊的時候了。他們會暗示,我們給俄國的東西,過幾個星期以後,會倒過來對付我們。」維克多·亨利說:「總統不是這麼想的。」
  「我希望不是。如果希特勒在俄國打贏,他就獨霸了世界。如果在俄國打敗,他就完蛋了,即使日本人行動起來也沒用。那裡的鬥爭規模之巨大簡直無法想像。一定有上百萬人在互相射擊,帕格。七百萬人,也許還要多。」霍普金斯慢吞吞地說出這個數字,把兩隻手的瘦削的指頭都伸了出來。「俄國人直到現在還在挨揍,不過他們並不害怕。他們要把德國人趕出去。這就是現在的戰爭。這就是現在物資應該去的地方。」
  「那麼,這次會議幾乎是沒有意義的了,」帕格說。快艇駛近「奧古斯塔號」,慢下來,軋軋響著。
  「不,這是一次勝利,」霍普金斯說。「美國總統和英國首相會見,面對面地討論如何打敗德國人。全世界都會知道。現在說來,這就是足夠的成就。」霍普金斯對維克多·亨利憂鬱地微笑了一下,大眼睛裡閃現出智慧的光芒。他在搖晃著的快艇裡站了起來。「帕格,這也是換崗。」
  十一點鐘,溫斯頓·丘吉爾來到「奧古斯塔號」軍艦。在他的隨行人員中間,亨利上校看到了勃納-沃克勳爵,立時他的腦海中浮起了穿藍色空軍婦女輔助隊制服的帕米拉·塔茨伯利的幻影,以致羅斯福和丘吉爾在甲板舷梯口會面時那場戲劇性的握手他都沒注意。當時這兩位人物握住手不放,微笑著交換問候的話,讓攝影記者照相。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5:05

  一上午,對英國和帕米拉的思念困擾著帕格。在「威爾士親王號」舷梯上那位值日軍官地道的英國式敬禮,軍官室裡看到的倫敦雜誌,溫斯頓·丘吉爾說話時重濁的舌尖音,都像一首歌或一陣香味那樣喚醒了他的記憶。一九四○年戈林對倫敦的空襲,已經彷彿是另一個世紀的事,是另一場戰爭。這個矮小的不知名的海軍上校,站在一排英國皇家參謀軍官的後面,他的臉將來在照片上也許根本找不到,這會兒他正在拚命把頭腦裡不相干的東西去掉,集中注意力。
  這兩位領導人用一種奇怪的方式互相壓低對方。他們倆都是第一號人物。然而這是不可能的。那麼,誰是第一號呢?羅斯福站著要高一個頭,然而他是撐在兩條毫無生氣的腿棍子上,緊倚著他兒子的胳膊,他的長褲空蕩蕩地耷拉著。丘吉爾呢,是一個穿藍制服、彎腰曲背的匹克威克1,莊重而高興地抬頭看著羅斯福,他年齡更老,更嚴肅,更自信。然而在首相身上有點敬佩對方的痕跡。僅僅是一絲一毫之差,到底還是羅斯福看起來是第一號人物。也許這就是霍普金斯所說的「換崗」的意思。
  1匹克威克,狄更斯小說《匹克威克外傳》的主人公。
  一個看不見的信號使攝影工作結束了,握手禮也結束了,一輛輪椅出現。這個登第一版的挺立的總統變成了帕格更為熟悉的瘸子,他拖著跛足走了一兩步,坐進輪椅,鬆了一口氣。兩位偉人和他們的軍事首腦們離開了後甲板。
  參謀人員立即開始工作,整天開會。維克多·亨利和計劃人員一起工作,比參謀長們和他們的代表們低一級。勃納-沃克就是參謀部的代表。因此離開處在頂點的總統、首相以及他們的顧問們很遠。熟悉的老問題立刻就來了:來自英國軍方過分的和自相矛盾的要求,不真實的計劃,未曾填寫的合同,亂七八糟的特權,不正當的聯絡等等。計劃人員很快想出了一個主要問題。首先是建造新船來代替被潛艇擊沉的船。戰爭物資不運過大洋就沒有東西用來對付希特勒。這個只要意見一致看來就十分簡單的平凡道理,變成了一條紅線,貫串著每一項要求,每一個方案,每一個計劃。鋼材、鋁材、橡膠、閥門、發動機、機床、銅線,所有上千種戰爭需要的東西,首先得裝船。這把簡單的尺子,很快地暴露了這個「民主的兵工廠」1的貧乏,提出了——作為一個特別緊急的項目——建造新的軋鋼廠以及把鋼材變成戰爭機器和工具的工廠的巨大任務。
  1「民主的兵工廠」一語出自羅斯福的演說,指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美國。
  在討論宏偉的設想計劃——成百艘的船,成萬架的飛機,成萬輛的坦克,成百萬的人員——的所有談話中,總有一個可悲的項目反覆出現;急需十五萬支步槍。如果俄國垮臺,希特勒也許會專注於一場從空中對英國的侵略戰爭,像對克里特島那樣。而保衛英國飛機場用的步槍還缺乏。在現在,所要求的這十五萬支步槍與將來對北非或者法國海岸聯合進攻所需軍用物資的龐大數字相比,實在少得可憐。
  第二天早晨,在波光閃爍的海灣上,許多船隻群集到「威爾士親王號」周圍來做禮拜。經過幾個灰濛濛的霧天以後,陽光照在周圍的山丘上,耀得人睜不開眼,使一片松樹樅樹的森林顯得格外青翠。
  一艘美國驅逐艦把它的艦橋正對著這艘戰列艦,徐徐地靠攏,艦橋正好與主甲板相平,然後搭過一塊跳板。弗蘭克林·羅斯福身穿藍衣服,頭戴灰帽子,撐著一根手杖,倚著他的兒子,蹣跚地走上跳板,費勁地把一條腿往前拖,然後再挪另一條腿。海灣裡一片平靜,但是兩艘軍艦還是在低浪中晃動。高個子的總統每跨一步,就來回搖晃。維克多·亨利和擠在驅逐艦艦橋上的所有美國人一樣,都屏住氣看著羅斯福費勁地搖搖晃晃從狹窄而不穩的跳板上走過去。在「威爾士親王號」後甲板上等待著的攝影記者們,也看著總統,但是帕格注意到他們沒有一個人把這重要的跛足行走場面攝進鏡頭。
  他想起了他最初認識他時候的弗蘭克林·羅斯福——一位年輕的海軍部次長,體格強壯的富有自信的花花公子,顯而易見的談情說愛老手,心裡只有自己,對一切滿不在乎,在一艘驅逐艦的舷梯上跳上跳下,滔滔不絕地說些水手俚語。歲月已經使他變成這個半身不遂的灰白頭髮的人,在跳板土喘著氣痛苦地挪一步不過幾英吋。然而,帕格想,這裡面卻顯示了足夠的意志的力量,來打贏這場世界戰爭。一條臨時性的便橋可以很容易地架起來,弗蘭克林·羅斯福可以坐在輪椅裡,莊嚴、舒適地推過去。要他走路,他只能是這個可憐樣子。而在溫斯頓·丘吉爾邀請下去參加宗教儀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走著,登上了一艘英國戰列艦。
  他的腳踏上了「威爾士親王號」,丘吉爾對他敬禮,伸手去扶他。銅管樂隊演奏起《星條旗永不落》。羅斯福立正站著,胸脯一起一伏地喘著,臉色緊張而呆板。然後,由丘吉爾陪同,總統跛著腳,蹣跚地一路走過甲板,坐了下來。輪椅始終沒有出現。
  在尾甲板上集合排列著的水手們,唱起了《啊上帝,我們自古以來的救主》和《前進,基督的士兵們》。溫斯頓·丘吉爾不斷地擦眼睛。這些古老的讚美詩,在露天,在長長的炮筒之下,由上千個年輕的男聲齊聲唱著,使維克多·亨利渾身激動,眼淚盈眶。然而這場宗教禮拜卻也使他不安。
  他們都在這裡,美國的海軍和英國的海軍,像親密的戰友一樣,一起祈禱。但是這卻是個虛假的景象。英國人在戰鬥,而美國人沒有。首相舉行這場大炮底下的宗教儀式,是真心誠意的想打動總統的感情。在這裡,是金剛石琢磨金剛石,意志對付意志!丘吉爾是在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包括傳說中羅斯福的宗教傾向,來感動他。如果弗蘭克林·羅斯福經得起這場考驗,沒有答應對德國宣戰,也沒有答應至少給日本一個最後通牒,那麼他就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而這個在他旁邊流著眼淚的老胖政治家,只是獨自在玩一場十分難的遊戲,為此維克多·亨利很欽佩他。
  那個英國牧師,白紅兩色的衣服在風中飄動,濃密的灰髮吹得亂七八糟,正在念著皇家海軍祈禱詞的最後幾句:「……從海上的危險中,從敵人的強暴下,拯救我們;讓我們得到保證在正當的時刻航行海上……讓我們安全地帶著我們
  勞動的成果回到陸地的懷抱……以讚美和顯耀你神聖的名字;以我主耶穌·基督的……」
  有幾個英國水手,小心地從隊列中走出來。起先是一個,然後又是一個,偷偷從制服裡掏出照相機。沒有人阻止他們,而這兩位領導人還微笑著揮手,於是人們一下子擠上來了。幾十架照相機出現了。水手們笑著,歡呼著,在這兩個大人物周圍擠成一圈。帕格·亨利看著軍艦上這種不常有的混亂,覺得又有趣,又生氣。有人在他胳膊上碰了一下,是勃納-沃克勳爵。「你在這裡,老朋友。跟你說句話好嗎?」
  也許是英國人不像美國人那樣怕火,也許是他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辦法來冒充護牆板,勃納-沃克的房艙幽暗、暖和、舒服,看來像一間藏書室。「我說,亨利,你對在艦上喝酒有什麼意見?我這裡有一瓶上等的櫻桃酒。」
  「我贊成。」
  「好。你在軍隊裡幹得象根骨頭,是不是?可是昨天晚上總統請我們喝了一頓好酒。」
  「總統是一切海軍條令的創造者,先生,他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進行修改。」
  「是嗎?那倒很方便。」勃納-沃克點了支雪茄,兩個人喝起酒來。「我想你總知道,這艘軍艦是在沒有護航的情況下過了海洋的。」這個空軍准將又說,「我們離開英國的第一夜,就逢到了全強風。我們的驅逐艦沒法保持速度,我們只好單獨成鋸齒形前進。」
  「先生,我聽到這個真是大吃一驚。」
  「真的嗎?你是不是覺得英國首相過於冒險,讓德國鬼子在大海上很容易地給他一下?三千英里沒有空中掩護也沒有海面護航,直接穿過一整隊的潛艇?」
  「你們有你們的善良天使保佑。我只能這樣說。」
  「啊,好吧,無論如何我們總算到了這裡。不過還是謹慎點兒,別讓這些善良天使操勞過度。什麼?你不同意?我們回去的時候,大西洋裡的每一艘德國潛艇都必定會作好戰鬥準備。我們全都得經歷一番。」勃納-沃克頓住話頭,看著手裡雪茄上的灰。「你要知道,我們航行的護衛很單薄。我們調了四艘驅逐艦。要是有六艘,邦德將軍一定會更高興的。」維克多·亨利很快地說:「我會和金海軍中將談一談。」
  「你要瞭解,這不能是我們這方面提出的要求。首相會真正發火的。他希望我們能碰到『蒂爾畢茨號』,來一場炮戰。」
  「我現在就去辦這件事,先生。」帕格喝乾櫻桃酒,站了起來。
  「啊?是嗎?」勃納-沃克開了艙門。「十分感謝。」
  尾甲板上,照相還在進行。兩位政治家正在愉快地閒談,現在是拿著照相機的軍官們來把水手擠開了。他們背後站著的參謀官員和文職顧問都滿臉不高興。霍普金斯斜眼看著陽光普照的海面,現出一副痛苦的表情。那些軍人在一起談話,只有金海軍中將象木頭一樣站在一邊,長鼻子對著大海,不滿意地繃著臉。帕格向他走去,敬了個禮,用盡可能簡單的話把他和勃納-沃克的談話作了匯報。金的瘦削下巴上的皺紋加深了。他點了兩次頭,沒有說話,就走開了。他並不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只不過是要亨利告退的表示,而且是使人信服的表示。
  在許多酒會和宴會之間,這次會議又進行了兩天。一天晚上,丘吉爾在「奧古斯塔號」的軍官室裡吃完晚飯之後,站起來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篇豐富多彩的啟示錄式的談話,描述了這場戰爭將要如何進行。封鎖、越來越強的空襲、破壞。將會逐漸削弱納粹對歐洲的控制。俄國和英國將會「形成一個包圍圈」,並且緩慢地、無情地把它收緊。如果有了美國這麼一個羽毛豐滿的同盟,當然一切就會進展得快得多。在西邊不需要大規模入侵或者長時間的登陸作戰。幾個裝甲縱隊在被佔領國家登陸,就會引起群眾暴動。希特勒的黑色帝國將會在瓦礫、鮮血和火焰中突然垮臺。弗蘭克林·羅斯福眼睛發亮,微笑地注意聽著,什麼也沒有說,只和其他人一起由衷地鼓掌。
  會議的最後一天,正在午飯之前,金海軍中將派人來叫帕格。他看見這位將軍只穿襯衫和褲子正在房艙裡用毛巾擦臉和耳朵。「海軍特混艦隊第二十六點三點一號,包括兩艘驅逐艦『梅倫號』和『稜德號』,已經組成,」金沒打招呼,開口就說,「要它護送『威爾士親王號』到冰島。你作為聯絡軍官到『威爾士親王號』上去,在冰島離艦,然後隨我們的特混艦隊返回。」
  「是,是,長官。」
  「不發給你書面命令了。不過我們已經和上次的處境不一樣了。告訴你個秘密,我們不久就要把所有的船隻護航到冰島。要能就在下星期。見鬼,現在我們的海軍陸戰隊已經佔領了那個地方。總統甚至派了一個年輕軍官作為海軍副官,陪丘吉爾去參觀我們在冰島的基地。這個人就是海軍少尉小弗蘭克林·羅斯福。」金在談到這個名字時,臉上毫無表情。
  「是的,長官。」
  「那麼,亨利,你在語言方面怎麼樣?」
  「還在很久以前我曾經學過一種外語,將軍。」
  「好,九月份要派一個軍用物資特使到蘇聯去。當然,如果那時候俄國還打仗的話。霍普金斯先生提出了你的名字。他好像對你印象很深,總統也是,說你對登陸艦艇有專長等等。
  已經看過你的服役檔案了,好像你自稱懂得一點『剛剛及格』的俄語。嗨?這是怎麼回事?這很不簡單啊。」
  「將軍,這是我一九一一年進海軍軍官學校時登記的。當時是這麼個情況。可是現在我連十個字都記不得了。」亨利把
  童年時在索諾瑪郡曾與說俄語的同學在一起的情況說了一下。
  「明白了。好吧,檔案裡就是這樣寫的。從冰島回來,就把你從作戰計劃處調出來,你自己作個準備,進一步溫習一下俄語,以便有可能承擔到蘇聯去的特殊使命。會給你派譯員的。但是即使你懂一點點,你的情報價值就會更大一些。」
  「是,是,長官。」
  金穿上制服上衣,眼睛望著維克多·亨利,這是亨利所能記得的第一次他受到了微笑的恩賜。「從檔案裡,我還偶然地瞭解到,你還是個優秀的炮術軍官。」
  「我的一個希望就是重新去幹這行。」
  「你聽沒聽說,延長徵兵法案一個小時前在眾議院通過了?」
  「通過了嗎?感謝上帝。」
  「多一票。」
  「什麼?多一票,長官?」
  「一票。」
  「唉!這鼓勵不了英國人,將軍。」
  「是啊,連總統也鼓勵不了。然而這是現在美國人民的想法。這也許是作繭自縛,但是事實如此。我們的任務是無論如何設法幹下去。順便說說,亨利,不久在我的參謀部裡需要一個作戰軍官。你去俄國的任務完了之後,或者去不成的話,也許會任命你做這項工作。」維克多·亨利板著臉。「這是一個榮譽。」
  「我想你會喜歡的。我相信你是合適的。」金說著,不自然地流露出一點兒親熱的表示。
  與當一艘戰列艦的艦長相比,這真是個倒霉的前途。絕望逼得帕格說:「羅斯福總統也許有別的打算。我也不知道。」
  「我對總統談起過。他說這看來對你是個恰當的職位。」《詩篇》裡有一句話閃過帕格的腦海:「不要相信王侯。」
  「謝謝您,將軍。」
  沒出一個小時,維克多·亨利正收拾東西的時候,總統派人來叫他。這一次只談了一兩分鐘。羅斯福看來很疲乏,正
  專心鋪著綠呢子的桌子上用鉛筆很快地批注一個一個的文件。哈利·霍普金斯也在房艙裡,他旁邊還站著一個漂亮的高個子少尉,面貌極像一九一七年時在「戴維號」驅逐艦上跳跳蹦蹦的海軍部次長。總統把小弗蘭克林·羅斯福介紹給帕格,說:「你們兩位要一道航行,應該互相認識下。」在亨利和少尉握手的時候,總統用男人對男人的那種深沉的目光瞥了亨利上校一眼,等於說——「照顧照顧他,和他談談。」
  這一點人情味,把維克多·亨利心裡對總統不相信的疙瘩消除了一半。也許羅斯福已經用一句玩笑話回絕了金,意思還是要給他一艘戰列艦。總統讓他告退時的那種親熱態度,總是那麼讓人捉摸不透。
  樂隊演奏了國歌,禮炮隆隆地齊鳴,在充滿了山丘綠草和火藥硝煙氣味的清新微風中,「威爾士親王號」離開了阿根夏海灣。這次偉大的會議結束了。
  在「威爾士親王號」的軍官室裡,維克多·亨利能夠感覺到籠罩著全艦的陰鬱氣氛。這次會議的結果究竟給英國增加的援助是什麼,還沒有宣佈;這件事本身顯然使戰列艦的軍官們感到是個不好的預兆。這些人,都是在空襲和炮戰中打了兩年仗的老兵,儘管他們的軍艦是那麼堂皇,他們的軍官室那麼過分的豪華。英國的困境似乎浸透了他們的骨髓。他們不能相信,溫斯頓·丘吉爾把他們窘迫的海軍中最好的軍艦,連同他自己的生命,都拿來冒險,就是為了這麼空手回去。這不是溫斯頓的氣派,他們談話的口氣中,只有模糊的希望,而不是真正的信任。吃完晚飯以後,帕格坐在休息室裡,面前放著一杯葡萄酒,他總覺得有點不對頭,儘管他們對他很有禮貌。後來他明白了,他在場,使他們感到不自在。於是他很早就上了床。第二天,他在「威爾士親王號」上兜了一圈,從艦橋一直到機器艙,發現了許多和美國軍艦不同之處,特別是這些衣著邋遢、負擔很重、工作緊張的船員,和「奧古斯塔號」上打扮得乾乾淨淨、快快活活地幹活兒的水手大不相同。
  這天晚飯之後,梯萊特少將向他走來,把一隻瘦削的手按在他肩頭。「想不想看看潛艇偵察圖,亨利?首相認為你應該看看。一個歡迎委員會已經聚集在那兒了。」
  會議期間,帕格曾經幾次看到過這個難以親近的老軍事歷史學家,兩天前,在軍官室舉行的歡迎美國客人的晚會上,幾個年輕的英國軍官開始了一場他們所謂的「滑稽舞」。他們只穿著蘇格蘭裙子,或者披條彩色毛巾,戴著古怪的假髮,走了進來,尖聲地吹著風笛,辟辟啪啪地放鞭炮,在椅子桌子上走鵝步。過了一會兒,梯萊特少將站了起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帕格想,他要來阻止這場馬戲了——他在一張桌子上跳起了一場發狂的快速舞,吹風笛的人繞著他一面吹一面走,全場的人都大聲喝采。可是現在他還是那麼古板。
  梯萊特打開一扇亮著紅色保密信號燈的鋼艙門。丘吉爾穿著一件象機械士工作服那樣的連衣褲,彎著背,垂著眼皮,正在仔細觀看一幅佔了一面艙壁的俄國前線地圖。對面艙壁上掛著一幅大西洋地圖。房艙裡煙霧騰騰,幾個年輕軍官正在中間的一張桌子上收發電訊。
  「那裡,」首相用手裡的雪茄指了指蘇聯地圖,對梯萊特和帕格·亨利說,「那裡是一幅可怕的未展開的圖畫。」
  斯摩稜斯克東面那條畫成紅色的前線上,現出了兩個新加上的鼓包,指向莫斯科。丘吉爾咳著,眼望著亨利。「你們的總統警告了斯大林。我甚至更加明確地警告過他,我的情報根據確鑿。真是,沒有一個受到突然襲擊的政府這樣不值得原諒了。勇敢而倒霉的俄國人民碰到了惡運,被這麼一夥上當受騙的笨蛋帶著走。」首相轉過身子,走向另一面艙壁;他那拖沓的腳步,維克多·亨利在他倫敦的辦公室裡已經注意到了。在阿根夏灣,丘吉爾顯得健壯、紅潤、活躍,簡直年輕了十年。現在他兩頰發灰,滿是紅斑。
  「喂。在這裡我們有進展嗎?」
  一個個黑色的小棺材形狀的標記,散落在寬廣的藍色平面上,一個軍官還在往上加,在靠近戰列艦前進的航程附近形成一群。再往前,是一大群紅頭針,其中夾著幾隻藍頭針。
  「這個新潛艇群,是黎明時候被一架美國巡邏飛機發現的,先生。」那個軍官說。
  「啊,是的。邦德海軍將軍就是這樣告訴我的。我想我們正在避開它?」
  「我們已把航程改向北方,先生。」
  「我看,護航艦『H—67號』差不多到家了。」
  「今天晚上我們就要把這些針拔掉,首相先生。」
  「這是好消息。」丘吉爾粗聲地咳嗽著,又抽了口雪茄,對帕格·亨利說:「好吧,我們還會給你點兒好戲看的。這不像乘轟炸機到柏林上空那麼熱鬧,嗯?那次挺好玩吧,上校?」
  「那是少有的特權,首相先生。」
  「隨時可以。隨時都可以。」
  「太榮幸了,先生。一次已經足夠了。」
  丘吉爾啞著聲音嘎嘎地笑了。「敢情如此。梯萊特將軍,今晚上什麼電影?」
  「首相,我想是斯坦·勞萊和奧利佛·哈台的《海上精華》。」
  「《海上精華》,啊?太合適了!軍醫命令我躺在床上,還命令我不許抽煙。我要去看《海上精華》,還要帶著我的雪茄。」
  帕格·亨利在欣賞《海上精華》的時候,心裡老是擔心這艘戰列艦隨時會碰上一群德國潛艇。那些德國的艇長很有本領,會溜過護航的驅逐艦。但是直到電影演完,沒有發生事故。首相在拖著腳步出去時,用傷了風的沉濁聲音說:「一場挺好看的但是毫無關係的電影。」
  第二天,克利門·艾德禮的廣播講話使軍官室裡擠滿了人。每一個沒值班的軍官,所有的參謀人員和戰爭計劃人員,都集合在軍官室裡唯一的一架格格發響的老收音機周圍。戰列艦正穿過一場狂烈的暴風雨,顛簸著,搖晃著,發出緩慢冗長的呻吟。對於這位美國客人說來,這半個小時真不好受。艾德禮在宣讀《大西洋憲章》的時候,亨利看見的是:困惑的眼色、拉長了的臉和不住的搖頭。講話的調子很高,但並不證明美國人的許諾有一點點增加。對納粹暴行的責罵,對「四項自由」的讚揚,對未來世界和平和友愛的獻辭,都包括了;但是對英國人更多的戰鬥支援,卻是個零。有些句子談到自由貿易,談到所有人民的獨立,這些話,如果具有什麼含意的話,那就是意味著英帝國的末日。
  帕格並不特別驚訝,他只是想:弗蘭克林·羅斯福這傢伙可真厲害。
  「哼!」在收音機關掉後的一片沉默中,梯萊特少將牢騷滿腹地說,「我敢說,不止這些,還有呢。你說怎樣,亨利?」所有的眼睛都看著這個美國人。
  帕格明白,沒有辦法含糊過去。「沒有了,先生。我想大概就是這些。」
  「現在你們的總統在聯合公報中許下諾言,要消滅納粹的暴行,」梯萊特說,「這是不是說你們要參加進來,不管用什麼方式?」
  「這是指《租借法案》而言,」帕格說。問題從四面八方向他投來。
  「你們不準備和我們站在一起對付日本人嗎?」
  「現在不。」
  「那麼,簡單明瞭地說,你們不準備在太平洋打仗了?」
  「總統不想給日本戰爭警告。如果沒有國會的支持,他不能這樣做。」
  「你們的國會怎麼了?」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可就在前天,差點兒把美國軍隊解散了,僅僅一票之差啊。」
  「難道國會議員們就不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為政治肥肉投票,為了保全他們的政治外皮。」
  「那麼你們的人民怎麼樣?」
  「我們人民的狀態就跟你們的人民在慕尼黑協定那會兒差不多。」這句話使他們沉默了下來。梯萊特說:「我們現在付出代價了。」
  「我們將來也會付出代價的。」
  「那時候我們的領導人是張伯倫,先生,」一個臉色紅潤的少校說。「你們有羅斯福。」
  「美國人民不想和希特勒打仗,先生們,」帕格說。「事情就這麼簡單,而羅斯福也沒辦法。他們不願意和任何人打仗。生活是快樂的。戰爭是一場球賽,他們可以看著。你們是我們這邊的,因為你們和我們說同樣的語言。因此就有了《租借法案》,和這個《大西洋憲章》。《租借法案》並不要你費多大勁兒,它只是意味著給每一個人更多的工作,更多的錢。」
  艦身一陣異常劇烈的搖晃,使廚房裡的陶、瓷器皿撞得嘩啦啦直響。辯論停止了。維克多·亨利回到房艙裡。在他到冰島離艦之前,他沒有再和這些英國軍官談更多的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5:54

第48章

  《大西洋憲章》是一頭大象,它像一棵樹,像一條蛇,像一堵牆,像一根繩,就看瞎子摸著它身上的什麼部分。
  軸心國的宣傳機器嘲笑它那套吹噓自由的好聽話,舉出仍在受奴役的印度和馬來亞為證;指出墮落的美國人的怯懦,他們迴避任何戰爭的諾言;然後得出結論說,它不過是虛聲恫嚇,用一慣假虔誠的盎格魯-撒克遜式的偽善裝扮起來,以掩飾其對「世界新秩序」的無可奈何的仇恨,而這種建立起來的世界新秩序是一千個《大西洋憲章》也無法使之倒退回去的。
  在美國,掀起了一陣大罵,說羅斯福已經秘密地把祖國投入了幫助英國的戰爭,同時也掀起了一陣歡呼——不過沒有那麼響——說它是從《大憲章》1以來人類為光明而鬥爭的最輝煌的文獻。
  1《大憲章》,一二一五年英國貴族逼英王約翰簽署給予貴族某些權利的文件。
  英國的報刊暗示,阿根夏灣的成果要比這份精采的憲章多得多;但是目前除此之外,其他都得保密。
  俄國人歡呼羅斯福和丘吉爾在一艘戰列艦上的海上會談,說這是所有愛好和平的人民的勝利;並且暗示說,開闢歐洲的第二戰線現在已經十分緊迫,而《大西洋憲章》沒有提到這樣的計劃,有些令人失望。
  哪一種反應也沒有在明斯克被禁錮的猶太人中間引起的反應那麼強烈,那麼盲目。
  德國人沒收了他們的收音機。誰還有收音機就要判處死刑。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從他藏在頂樓裡的一架小收音裝置中,聽到了不完全的俄國人的廣播。他高興地散佈了這個故事,說羅斯福會見了丘吉爾,說美國已經對德國宣戰!這個虛假的故事在猶太人居住區所達到的效果如此奇妙,如此起死回生,使人們不禁懷疑,對於受苦受難的人們,弄虛作假說不定有時候是必要的止痛藥。
  明斯克的猶太人的精神最近已經破碎。德國人來了之後,他們聽天由命,被趕到幾個街區聚居,被迫去登記找工作,遭逮捕受虐待,忍受著暴徒的襲擊,甚至可能是槍殺。這是一個「波格隆」1的時代。可以料想德國人的波格隆可能非常壞。
  1「波格隆」:俄語,指帝俄時代經常發生的對猶太人的摧殘、蹂躪。
  但是猶太人經歷了波格隆,活了下來。
  於是有一天晚上許多灰色卡車開進了猶太人居住區,穿罕見的黑色制服的德國兵把兩條主要街道兩旁的居民,挨門逐戶趕了出來,裝上卡車——他們宣佈,要重新安排住屋。有些德國兵很粗暴,有些很有禮貌;他們推著、催著人們走上卡車。其他街上的猶太人,都躲在上了閂的門後,戰慄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後來發生的事——據出沒在森林裡的游擊隊員的報告說——是如此可怕,如此不能令人相信,以致明斯克的猶太人一直理解不了。這些灰色卡車開出去五英里,到了村子外面的一個森林裡。在一個月光照耀的峽谷,德國兵命令人們下了卡車,叫他們一群一群地排好,然後開槍把他們統統打死——包括嬰孩和老人——扔進一個事先挖好的大坑,埋上沙土。
  在沙土地挖這個大坑的農民親眼看見了這個景象,游擊隊員的報告這樣說。德國兵把他們集合起來幹這個工作,然後命令他們回家去,不許逗留或者談起挖坑的事,否則就槍斃。然而還是有幾個人從樹木之間溜了回去,看見了德國人幹的事,於是他們把屠殺灰卡車上的「齊德」1的事告訴了游擊隊員。
  1「齊德」:俄語,對猶太人的輕蔑稱呼。
  這個故事,對於被困在向莫斯科挺進的德國軍隊後面三百英里的明斯克的猶太人,是一個難以形容的打擊。德國兵已經在因為一些細小冒犯事故,簡單馬虎地審訊一下就槍斃人了。這些犧牲者的腫脹發臭的屍體,以及被捕的游擊隊員的屍體,在廣場上吊著。這種事情,在戰爭期間是難免的。可是這種顯然是隨隨便便地把兩整條街上居住的所有的人——孩子,婦女,老人,所有的人——突然屠殺,超過了他們最大的恐懼:德國人不能幹比這更可怕的事了。這個故事要麼是神經質的誇大,要麼也許是真的——隨著報告一點點地傳開,人們開始相信了——那德國人真是比最可怕的謠傳所描繪的還要壞。
  然而第二天明斯克看來依然如故,向日葵在開花,太陽在藍色的天空照耀。有些建築物被炸彈或者大火毀了,但是大部分還像以前一樣。德國兵在街上巡邏,已經是一個普通景象,他們坐著畫有A字記號的灰色卡車和坦克。這些士兵看起來完全和普通人一樣,懶洋洋地拿著槍,在陽光裡東張西望。有幾個甚至還和過路人開玩笑。俄國人依然在到處走,他們是猶太人的老鄰居。還是那些鐘在那些時間敲響。這些街道是猶太人生活的場所,跟家裡親人的臉那樣熟悉。現在只有那兩條街兩邊的房子一片靜默,空空如也。
  在這個驚訝萬分的時刻,消息傳來,說羅斯福和丘吉爾在海上會談,美國已經參戰。消息從一所房子傳到另一所房子。人們哭著,笑著,把他們的孩子抱在肩頭跳舞,互相親吻,尋找酒或伏特加為羅斯福總統乾杯。有件事實還銘刻在全歐洲人的心頭:上次大戰,就是由於美國人參加,才打贏了。快活的辯論展開了。是不是要三個月?六個月?不管時間怎麼長,總不會再發生把兩條街上的人都殺光的瘋狂事情了。現在德國人還敢!德國人在得意的時候很壞,但是事情倒了過來,他們又多麼恭順!他們都是膽小鬼。現在他們也許會很好地對待猶太人了,以免將來受到美國人的懲罰。
  班瑞爾·傑斯特羅並不想反駁這些謠言,儘管他知道真相。在麵包作坊裡,他仍舊藏著那架短波收音機。他的身份證允許他走出猶太人居住區的界限,因為德國人需要麵包,而明斯克的麵包師還在幾百英里之外打仗。那天晚上,在一家醫院的鍋爐房裡舉行的猶太人領導者的秘密會議上,班瑞爾報告了他從瑞典收聽到的正確廣播。然而他是個外國人,而且他對委員會講的是人家不願意聽的東西。有個人突然打斷了他,提醒他說他也許聽的是德國人控制的挪威電台;於是他們繼續激動地計劃著,準備美國人在法國登陸時和游擊隊合作,在明斯克舉行武裝起義。
  幾天之後,傑斯特羅和他的兒子、兒媳婦、小孩都不見了。他們在晚上悄悄地走了,沒有向猶太人居住區的任何人要求批准或者幫助,也沒有問和森林裡游擊隊聯繫的口令。猶太人居民委員會因為這個麵包工人的失蹤,和國家秘密警察惹了些麻煩。但是他們懇求說,傑斯特羅一家本來是波蘭來的逃亡者,他們不能負責,而且是德國人自己發給他特別身份證的。這三個波蘭猶太人和他們的小孩沒有再回到明斯克來。猶太人居住區的人們猜想他們已經被國防軍的森林巡邏隊當場槍斃了,大多數的猶太人沒有游擊隊的引導想溜出城去結果都是這樣。德國人的習慣是把森林裡剛打死的人的屍體扔在五十年節廣場,以儆戒別的猶太人。可是在這一堆可怕、僵硬的沒有埋葬的朋友屍體中,沒看見有傑斯特羅一家人。這是使人相信傑斯特羅一家還在什麼地方活著的唯一理由。
  在羅馬,德國人的行為很檢點,至少在娜塔麗和她叔父的眼裡是這樣。他們對待意大利人的那種驕傲自大,可能由於到處征服而更加露骨,然而這是德國人一向的待人態度。好幾年來,歐洲一直流傳著納粹對付猶太人的可怕謠言。現在又在傳說著他們對成群被浮的斯拉夫兵士所施的野蠻暴行。而埃倫·傑斯特羅和他懷孕的侄女在旅館裡或者在羅馬的上等菜館裡吃飯的時候,他們兩邊的桌子上總有德國人坐著。酒喝多了也許會引起一場條頓式的吵鬧;但是說這些衣著講究、舉止謹慎、外表漂亮的人——有許多地方和美國人相像——會大規模地屠殺人,真沒人會相信。
  傑斯特羅終於急著要回家去了。他已經完成了論君士坦丁一書的初稿,他想快點兒拿給他的出版者看看,然後在哈佛大學圖書館的拜占庭館完成修改工作。當然,在梵蒂岡圖書館更好,而且他在那裡交了些好朋友。但是東西越來越少,羅馬也越來越枯燥乏味。希特勒在蘇聯的勝利象地震那樣震動了意大利,意大利人沉沒在陰鬱苦惱之中。甚至在法西斯的新聞報道中也沒有真正的喜悅,而是對元首在歐洲這個沒有被征服的最後地區的大踏步前進,顯得有點驚訝。
  不管價錢高低,甚至在最高級菜館,現在羅馬的飲食都很壞,而且越來越壞。石灰一樣的硬麵包簡直無法下嚥;新出的棕色通心粉味道象爛泥;乾酪質量月月降低,越來越像橡皮;食油和沙拉油吃過後留下一股討厭的怪味;餐桌上難得遇到一瓶像樣的酒。娜塔麗從大使館偶爾弄到點兒真正的牛奶;而意大利未來的母親們,就只能喝那個聳著肩膀的可憐侍者和人造咖啡一道端上來的那種同樣發粘的藍色液體。
  因此傑斯特羅博士準備走了;不過他並不驚慌。他讀過那麼多歷史,所以當前發生的事件看來不過是舊調重彈。他耽擱下來沒有離開意大利,搞身份證遇到了困難他簡直還挺高興,因為他從內心裡認為這場戰爭很快就會結束。即使這個小鬍子的壞蛋(他喜歡這樣稱呼希特勒)打勝了,也沒什麼大關係,只要納粹不向意大利進軍就行。本來嘛,他們為什麼要入侵一個搖尾乞憐的衛星國呢?
  他喜歡一邊喝酒一邊說:德國很可能就是一個新的拜占庭,一個穩固的管理完善的暴政,組織得可以經歷一千年,就像希特勒吹噓的那樣。拜占庭就幾乎存在了那麼久,它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隨著敵人的強大或者衰落而盛極一時或貧弱不堪,像德國那樣時而擴充疆域,時而縮小地盤;但是它始終存在著,而且靠著它的暴政、集權和內線作戰的軍事優勢常常打勝仗。一個國家的歷史是由它的地理形成的,正如另一個兇惡的暴君拿破侖老早就指出的;而獨裁統治無論如何最適合歐洲的政權形式。作為一個猶太人,傑斯特羅當然厭惡希特勒。但是作為一個歷史哲學家,他卻可以因希特勒的意志力和政治手腕而給予他一定的地位甚至很好的評價。他根本不相信那些傳說的暴行;他說,這是英國人過激的宣傳,他還記得,上次大戰的時候就是這樣。
  然而娜塔麗卻驚慌起來。自從芬蘭捲進戰爭那條貨船不能啟碇以來,她就在尋找另外的辦法出去。他們還是完全有走的自由。但是現在她得和意大利的鐵路、航空公司和移民局打交道。總而言之,這些地方都和你來軟的,使你沒法發火。一想到要在離家那麼遠的地方分娩,要靠這個貧困的意大利的一點點配給物餵養新生嬰兒,她就感到從未有過的驚恐。羅斯福總統越來越公開地插手大西洋;希特勒只要突然宣戰,無疑地會把墨索里尼拖進去,於是她和她的叔父就要作為敵僑遭到拘禁!
  在這個時期,最壞的障礙物就是一張叫作出境許可證的東西。以前它從未找過她的麻煩。這張蓋著紫印的黃卡片只要花幾個里拉,一拿出船票、火車票或者飛機票就能買到。可是現在只要一提出申請,就會遭到一連串的哼哼哈哈,打著官腔尋根究底。有一次,經過了幾番周折,娜塔麗總算弄到了兩張去里斯本的飛機票,她立刻奔到移民局。一個官員從她手裡接過飛機票和護照,告訴她四天以後再來。她再去的時候,這個滿嘴大蒜味的可愛的胖官員歎了一口氣,把護照還給了她。軍事當局徵用了飛機上的這兩個座位,出境許可證因此不能發了,他說,不過票錢到時候會退給她的。
  就在第二天,她聽到了英國廣播公司關於紐芬蘭會議的第一次興高采烈的廣播。美國參戰,聽來好像已經是既成事實。絕望之餘,她想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計策。她要打出一張最能打動意大利人心弦的牌來:就是她的懷孕。她的確間歇地流過幾次血。她所認識的美國人都對羅馬的醫生抱著嘲笑和懷疑的態度。他們介紹給她一位蘇黎世的產科醫生,名叫溫特博士,那是歐洲納粹管轄範圍之外的最好的醫生了。她決定要求瑞士當局允許她到那裡去治病,兩個星期,十天,能多少日子就多少日子。而且由於她身體不好,她請求讓她叔父陪同,這樣來弄到出境許可證。一旦到了瑞士,他們就可以想出種種辦法呆在那裡,直到找出辦法去美國。埃倫·傑斯特羅認識蘇黎世一個出版商,而她認識的奔奇·澤爾斯頓已從里斯本調到那裡。她一想到這兒,就覺得這個辦法挺聰明。
  經過一番討論,埃倫同意擔任這樣的角色,她很高興。他要把隨身攜帶的書籍、行李以及他所有的工作材料,都留在旅館,只把打字謄清的著作原稿和他的隨身衣服一起裝在一隻小手提箱裡。如果遭到盤問,他就說,他準備在蘇黎世短暫逗留期間,把行間墨水筆修改的幾頁再寫一寫。如果意大利人不願意傑斯特羅一去不返——這點娜塔麗現在還是半信半疑——這樣臨時離開一段時間也許會騙過他們。《大西洋憲章》的廣播,使傑斯特羅也有點擔心了,這就是他為什麼同意走的原因。
  這個妙計象魔術那樣見效。娜塔麗訂了去蘇黎世的飛機票,弄到了出境許可證。一個星期以後,她就和傑斯特羅博士飛到了瑞士。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他沒有像她那樣,得到瑞士當局的正式批准可以呆十天。發給他的文件只簡單說明他是為了路上安全陪伴一個病人,娜塔麗打電話給蘇黎世的奔奇·澤爾斯頓,告訴了他這件事。奔奇說,他們最好就這麼樣,就以此為起點,別再想更好的運氣了;他們到了之後,他會照顧埃倫的。
  蘇黎世機場熙來攘往,乾淨得發亮,這情景簡直使人吃驚。大開門的商店裡塞滿了精美的服裝、手錶、瓷器和首飾;還有一堆堆盒裝的巧克力,美味的糕點,新鮮的水果。娜塔麗一邊向澤爾斯頓的汽車走去,一面咬著一隻大黃梨,快活得輕輕地哼起來。
  「啊喲,這只梨啊!我的天哪,」她說,「法西斯主義多麼醜惡!戰爭多麼討厭、愚蠢!歐洲是一個富饒的大陸,為什麼這些血腥的笨蛋一次又一次地讓它荒蕪?只有瑞士人才是聰明的歐洲人。」
  「是啊,瑞士人是聰明的,」澤爾斯頓歎了口氣說,一面摸著他那把鬍子;這把鬍子還是那麼光潤整齊。可是他臉上的其餘部分卻顯得蒼白衰老,好像有病。「你那位潛艇戰士怎麼樣了?」
  「誰知道?還是在太平洋裡衝來衝去吧。你有沒有目睹過一場更瘋狂的婚禮?」娜塔麗轉向傑斯特羅,她的眼睛一下子擺脫了痛苦呆板的表情,又變得原來那麼調皮和神采奕奕了。
  「是奔奇簽的結婚證書。奔奇,你是不是對蘇黎世比對里斯本更喜歡?」
  「我不願意去想正在阿爾卑斯山那一邊折騰的那八千萬德國人。不過至少這些高高的阿爾卑斯山真不錯——到了,就是這輛紅色的雪鐵龍——那些流亡者的悲慘情況這裡也有,娜塔麗,不過不那麼明顯,不那麼厲害。在里斯本,那真是太可怕了。」
  他們的汽車駛上公路的時候,埃倫·傑斯特羅說:「他們會不會把我們的護照送到領事館來給你?」
  「或者你們回去的時候來取好了。」
  「可是我們不回去了,親愛的,」娜塔麗說。「埃倫,把你的手絹給我,我的臉上全是梨汁了。我真希望能在梨汁裡洗個澡。」
  「我就這一條手絹,」傑斯特羅說。
  澤爾斯頓從胸前口袋裡抽出一條手絹,遞給了她。「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們不回去了?」
  「我的叔父和我準備跳上從這兒開出的第一列火車,第一架飛機,或者山羊拉的大車,只要它是開到可愛的老家美國去的。奔奇,很明顯,我不能在電話裡告訴你這些。可這是這趟旅行的全部目的。」
  「娜塔麗,這辦不到。」
  「到底為什麼辦不到?」
  「埃倫能通過瑞士的移民檢查,是我作了保的。我還得把他送回那兒去。他沒有過境簽證。」
  等了一會兒,坐在汽車後座的傑斯特羅博士用低沉可憐的聲調說:「我想怎麼會那麼容易呢。」
  「奔奇,就是野馬也不能把我拉回羅馬去了,」娜塔麗起勁地說。「我不願意在那裡生孩子。就這麼回事。你也得想個什麼辦法幫幫埃倫。現在他已經到這兒了。他的護照像金子一樣可靠。我知道你能解決的。」澤爾斯頓一面開車,一面伸出一隻手小心地摸摸鬍子。
  「好吧,你們這是太突然了,給我點時間吧。」
  「我有十天呢,」娜塔麗說。
  「現在已經沒有很多辦法可以從蘇黎世出去了,」澤爾斯頓說。「我來想想辦法看。」
  他把他們送到赫曼·溫特醫生診所門口,而後把他們的行李帶到旅館去。這個診所是座四層樓的舊房子,窗台上裝飾著種滿花的木盒子。溫特醫生給娜塔麗作檢查,傑斯特羅則在接待室裡打瞌睡。
  這個禿腦袋滿臉雀斑的醫生是個矮子,還不及她的叔父高;兩隻大耳朵,一雙棕色的鼓出的小眼睛。他問了幾個問題,把答話記在一張卡片上,然後,就把娜塔麗又按又摸,在她身上採取化驗標本,把她不僅置於慣常受檢查時的那種難堪境地,而且還用一些奇怪的器械給她加上點兒新的痛苦,同時他卻微笑著用法語和她聊天。她躺在檢查床上,蓋著一條被單,直喘氣,渾身無力,臉上冒汗,下半身不住作痛。微風帶來了窗台上木盒裡甜豌豆花的美妙香氣。
  「很好,休息一會兒吧。」
  她聽見他在洗手。然後他拿著一本筆記簿走回來,在她身旁坐下。
  「你像匹馬那麼健壯,你懷的這個孩子很好。」
  「我中間流過三次血。」
  「是的,你說過了。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
  「讓我想想。一個月以前。也許還要早些。」
  「好吧,你可以等一兩天,等塗片化驗和小便化驗等等的結果。我幾乎可以肯定結果都會是陰性的。卡羅納醫生會為你接生一個胖娃娃下來的。我跟他很熟。他是羅馬最好的醫生。」
  「溫特醫生,除非我回美國去,我寧願呆在這裡,在這裡生孩子。我不願意回羅馬去。」
  「是嗎?為什麼?」
  「因為戰爭。假使美國捲了進去,我就會帶著一個新生的嬰兒呆在敵國的土地上。」
  「是你說的你丈夫是一個美國海軍軍官,在太平洋上嗎?」
  「是的。」
  「你離開他太遠了。」娜塔麗憂傷地笑了笑。「我同意,但是現在已經這樣了。」
  「這是什麼樣的姓,這個——亨利?」
  「噢,我猜這是蘇格蘭人的姓。英國的蘇格蘭人。」
  「你娘家的姓是傑斯特羅,是嗎?這也是英國的蘇格蘭人嗎?」
  「這是波蘭人的姓。」等了一會兒,她看見這雙棕色的小眼睛望著她,她又說:「波蘭的猶太人。」
  「外面的那位先生,是你的叔父嗎?他是波蘭的猶太人嗎?」
  「他是有名的美國作家。」
  「真的嗎?多麼驚人。他是個波蘭猶太人嗎?」
  「他生在波蘭。」
  「現在你可以穿衣服了。然後請到這邊房間來。」
  溫特醫生駝著背坐在他小小診所的一隻轉椅裡,抽著一支雪茄。升起的煙圈飄到了牆上貼著的起縐發黃的證書和一幅塵土迷濛的《盧塞恩垂死之獅》1的版畫上。他把雪茄放在一隻瑪瑙煙灰缸裡,把雙手的指尖對在一起,放到嘴上,那張帶著棕色斑點的老臉,茫然地對著她。
  1十九世紀丹麥雕刻家托瓦爾遜為瑞士盧塞恩城雕塑的一座紀念碑,碑上是一頭垂死的獅子,以紀念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期間被法國人民殺死的瑞士僱傭兵。
  「亨利太太,過去這幾年——我得坦率地對你講——在這裡,懷孕曾經被利用而且被誤用以致出了人命,就為解決護照的困難。移民當局因此對此非常嚴格。我自己是一個僑民,我的行醫執照很容易被吊銷。不知我說清楚了沒有?」
  「可是我並沒有護照的困難、」娜塔麗安詳地回答說,「一點也沒有。你認為我能不能一路平安地回到美國去?這就是我要知道的一切。」
  醫生弓起肩膀,鼓出嘴唇,像只伶俐的小狗那樣昂起腦袋,眼光一刻也沒有離開她。「怎麼個走法?」
  「乘飛機。我想。」
  「卡羅納博士的意見怎樣?」
  「我沒有問他。儘管剛才你這樣說,我對他不太信任。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呆在這裡,假使我不能飛回家去的話。」
  年老的醫生眼睛發亮了,他把雙手攤開。「恰恰就是這一點我沒法幫你忙。當局會要求我出一張書面證明,說你不能旅行。否則他們不會延長你的居留時間。你完全可以飛回羅馬去。至於飛到美國——」他又昂起腦袋——「這倒是辛苦而漫長的旅途。」
  娜塔麗保持著沉靜的態度。「你意思說我得失去這個嬰孩?」
  「沒有必要,但是一個即將做母親的初產婦,應該避免這樣的勞累。你的懷孕史並不是百分之一百的好。」
  「那麼為什麼叫我回羅馬去?牛奶和食品都很壞;我不喜歡那裡的醫生,他對我的流血診斷不對。」
  這個矮小的醫生聲調裡帶著冷淡的口氣說:「亨利太太,飛回羅馬去對你不成問題,因此沒有辦法延長你的居留時間。我非常遺憾。當局會問我你的健康狀況,而不是羅馬的牛奶或者卡羅納博士。「他翻著一本複診登記簿,看著說:「明天五點一刻的時候請你再來,我們討論化驗的結果。」
  那天晚上,娜塔麗和澤爾斯頓以及她叔父在吃晚飯的時候,情緒挺愉快。離開了羅馬,到了一個和平城市的激動的輕鬆感,壓倒了溫特的冷淡;而且檢查的結果也使她高興。她「像匹馬那麼健壯」,肚子裡的嬰兒在起勁地踢她,而他們已經逃出了法西斯意大利。其餘的事情都會成功的,她想,特別是澤爾斯頓顯得很樂觀。她決定不問他,等他有了準備時自己講出來。
  這時候,她和他的共同話題是萊斯裡·斯魯特。她講著她在巴黎時那個蹩腳公寓的滑稽事情:樓梯中央的小電梯壞了,斯魯特在裡面關了一夜;她的阿爾及利亞人房東費盡心機不讓她自己做飯吃;樓上一個獨眼的搞同性愛的雕刻家纏著斯魯特要給他塑像。埃倫·傑斯特羅還沒有聽見過這些年輕人在塞納河左岸的戀愛故事。這頓豐盛滿意的晚飯、好酒和從露天餐廳上看到的燈火輝煌的蘇黎世夜景,使他情緒也高漲起來。他接受了澤爾斯頓給他的一支雪茄,儘管他咳嗽很厲害。
  「天哪,哈瓦那雪茄!」傑斯特羅博士捲動舌頭噴著煙圈。
  「這使我年輕了十歲,又回到了公共食堂。生活看來是多麼美妙,多麼容易,多麼快樂啊!可是這麼長時間裡這個小鬍子的壞蛋卻在積攢他的坦克大炮。啊,天哪。你真快活,娜塔麗。」
  「我明白。肯定是因為喝了酒,還有那燈光。明亮的燈光啊!奔奇,電燈光是最強烈的魔術。在燈火管制的地方住幾個月,你就明白了!你知道嗎,蘇黎世叫我想起了什麼?康尼島的月亮公園,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你在一大片燈光中走路,成百萬成百萬的黃燈泡。燈光比跑馬和遊戲都更使人興奮。瑞士真是了不起,是不是?它是一片恐怖的海洋裡一隻小小的乾燥的自由的潛水鐘。這是什麼樣的經歷啊,我永遠不會忘記。」
  「你能明白了吧,為什麼瑞士人要非常非常地小心,」澤爾斯頓說。「否則他們這裡要擠滿流亡者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6:10

  娜塔麗和她叔父聽到他說的最後幾個字,神情嚴肅起來,聽他再要說些什麼。
  這位領事用兩隻手掌捋平了他的鬍子。「不要忘掉,在希特勒的歐洲,有四百多萬猶太人被捕。而全瑞士統共只有四百萬人。因此瑞士人幾乎和我們的國務院一樣,開始對猶太人感到頭痛。不過他們更有許許多多的理由。他們的國家只有一萬六千平方英里的土地,許多地方都是光禿禿的岩石和積雪。而我們有三百五十萬平方英里。以人口密度比較,我們有很大的空曠的荒地。而且我們被認為是自由的土地,流亡者的避難所。瑞士人沒有這樣的稱號。那麼誰應該接受猶太人?然而他們卻在這樣做,不過是小心翼翼地,而且總在限度之內。此外,瑞士人的石油、鋼鐵以及所有進進出出的貿易都得靠德國人。他們是處在一個包圍圈裡面。只有合納粹意的時候,他們才有自由。我不能以更高的道德品格為你去和瑞士當局交涉。作為一個美國官員,在道德品格方面我可處在一個低下的地位。」傑斯特羅說:「這個可以理解。」
  「你要明白,你的事還未作任何決定,」這位領事說。「我不過詢問了一下。可能順利解決。娜塔麗,坐一趟長途火車你能受得了嗎?」
  「我不敢肯定。為什麼?」
  「現在從蘇黎世到里斯本的唯一航線就是漢莎航空公司。」
  娜塔麗覺得彷彿突然讓刀子割了一下,但是她的聲調還是若無其事的。「我明白。那麼那個西班牙航線呢?」
  「人家對你說得不對。西班牙航線五月份就停止了,漢莎航空公司每個星期飛一次,以柏林為起點,中間每站都停——馬賽,巴塞羅那,馬德里。這是條蹩腳航線。我來的時候坐過。飛機上經常坐滿了軸心國的大人物。你願不願意和你叔父分開,試試漢莎航空公司?你的護照上沒有說你是猶太人。你是拜倫·亨利夫人。甚至德國人對懷孕的婦女也有點憐憫。當然,你得在納粹的手裡呆二十多個鐘頭。」
  「另外一個辦法呢?」
  「坐火車經過里昂、尼姆、佩皮尼昂,沿著法國海岸下去,穿過比利牛斯山到巴塞羅那,然後,上帝幫你的忙,一直穿過西班牙和葡萄牙到里斯本。一路上過山,穿洞,蹩腳的路基,還有上帝知道有多少障礙、耽擱和換車,一大段路得經過維希政府的法國。路上也許要三天,也許六天。」娜塔麗說:「我憑什麼要冒這個險。」
  「我倒不在乎試試漢莎航空公司,」傑斯特羅的手指轉著雪茄,用一種冷淡的聲音說,「我還是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德國人會找我的麻煩。」
  澤爾斯頓搖頭說:「傑斯特羅博士,她是一個非猶太教的海軍軍官的妻子。我想她可以不成問題。你可別去坐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
  「那麼,我得決定的是一個人去試試漢莎航空公司呢,還是和埃倫一起坐火車,」娜塔麗說。
  「你現在還用不著作任何決定。我不過是把這些事告訴你,讓你考慮。」
  娜塔麗和她的叔父在第二天就逛馬路,看櫥窗,買衣服,吃奶油蛋糕,喝真正的咖啡,坐著出租汽車兜圈子,消磨時間,奢侈地享受著瑞士的充分自由。從棕色的憂鬱的羅馬到這兒不過才飛幾個小時。傍晚的時候,她又去看溫特醫生。他悲哀地聳聳肩膀,告訴她說,所有的化驗都是陰性的。
  「那很好。不過無論如何我也許能呆下去,」她說。「我們的領事在想辦法。」
  「啊,是這樣嗎?」這矮小的醫生的臉開朗起來。「太好啦!沒有比這使我更高興的了。我馬上給你登記住院,亨利太太。醫院裡擠得很。」
  「我會在一兩天內通知你。」
  「很好。」
  早晨,她發現一隻旅館的白信封從門縫底下塞進來,裡面有一張條子:
  喂。事情在進行。到湖邊和我碰頭,你們兩個,四點鐘,在蘇黎世遊艇碼頭。奔奇。
  他們到碼頭的時候,這位領事已經租好一條舷外發動機的無篷小艇,在裡面坐著等待。他一句話沒說,扶他們下了船,就發動引擎,離岸駛了出去。駛了大約一英里遠,他關掉引擎,他們可以聽見一條駛近的遊覽輪船在蔚藍色的湖面上用管樂奏著德國華爾茲舞曲。
  「我得到了一個關於你們的幾乎是全面的報告,」澤爾斯頓說,娜塔麗看見他快活的笑容,心都跳起來了。「我想我們在談這個的時候最好避開一些。」
  「是不是都安排好了?」傑斯特羅說,那種著急樣子使他侄女看來簡直有點孩子氣。
  澤爾斯頓卻用手掌摸著鬍子說:「嗯,情況還不錯。」領事的眼睛在對著娜塔麗閃光。「要知道,我和羅馬通了電話,打了電報。你的拜倫比他在里斯本干的還要厲害,是不是?他把你叔父護照的事對羅斯福總統談了!膽子真不小!從來沒有見過,在羅馬沒有一個人喜歡他。」
  「我能夠想像。」
  「對的,但是你叔父的檔案現在卻貼上了『總統交辦』的大籤條,這是大有用處的。現在,娜塔麗,你算定下來了。我已經把你的名字寫上了漢莎航空公司的候機名單。下面兩趟班機票都訂出去了,不過你能拿到第三趟的訂票。移民當局可以把你的居留時間延長到那時候。」
  「可是到那時候我已經是第八個月了——」
  澤爾斯頓舉起一隻手說:「漢莎航空公司是靠得住的,你會很早就走。也許就是下星期。而且總是有退票。因為你懷孕,列在名單的前頭。」
  「埃倫怎麼辦呢?」
  「他啊,那是另一碼子事了。」
  「她是重要的,」傑斯特羅演戲似的說,「我出什麼事完全沒關係。我已經活夠了。」
  「別著急,別著急,」澤爾斯頓笑起來了。「我的天哪,傑斯特羅博士!一切都順利。你就是不能和她一起呆在瑞士。這是毫無問題的。不過你也定下來了。羅馬現在因為你而鬧得一團糟了。大使發了脾氣。他說必要時他就任命你做他的工作人員,然後用外交豁免權把你送回家去。你要回到羅馬去,但是由他負責與意大利人辦交涉。傑斯特羅博士,在美國我們有一批意大利名流;我答應你,你的出境許可證不會再有什麼麻煩。」
  「你是不是認為我這麼做比坐火車到里斯本去要好?」傑斯特羅的問話是婉轉的,聲調很高興、很放心。「我很願意試試。」
  「天哪,傑斯特羅博士。我自己也不願意幹。這是個累死人的旅程,甚至我也不能肯定那些聯絡點還有沒有用。可是主要的障礙是,你得非法離開瑞士。你得想想這個。無論如何,現在你是合法的,合法居留在這裡。」
  傑斯特羅轉過來對侄女說:「那麼,親愛的!看來我們要分手各走各的路了。」
  娜塔麗沒有回答。現在對她說來,坐一架德國班機旅行,眼前浮現的是一種醜惡的前景。另外,那條遊覽輪船正好在附近駛過,船邊激起的波浪搖晃著小船,使她噁心。輪船上的遊客懶洋洋地往下瞧著他們,樂隊正在奏著《藍色的多瑙河》。
  澤爾斯頓銳利地瞥了她一眼,說:「我知道你是堅決反對回到羅馬去的,娜塔麗。不過你如果可以重新考慮,大使會給你作出跟你叔父同樣的安排。這是我給你的建議,我個人的建議。」
  「好吧,這都得好好地動動腦筋,是不是?」娜塔麗說。
  「我們回去吧?我累了。」
  「回去吧,」澤爾斯頓馬上使勁一抽飛輪上的繩子,引擎發動起來,噴出一陣藍煙。
  「我們非常感謝你,」傑斯特羅叫著,壓過引擎聲。「你簡直創造了奇跡。」
  「那個『總統交辦』的籤條幫了忙,」澤爾斯頓說,駕著小艇駛過輪船後面擴展開來的水波,小艇搖擺著、晃蕩著,幾乎合上了《藍色的多瑙河》的拍子。
  娜塔麗下樓來吃早飯的時候,她的叔父正坐在餐廳窗邊的桌子前,在強烈的陽光下喝咖啡。
  「你來了,懶骨頭,」他說。「我已經起來了幾個鐘頭了。我希望你肚子餓了。他們今天早晨有十分精采的波蘭火腿。他們怎麼會弄到波蘭火腿的?我猜想是德國人偷的,然後他們用金子去買。這是世界上最好的了。」娜塔麗要了咖啡和一個麵包。
  傑斯特羅還咕嚕咕嚕地說著:「你不餓?我可餓壞了。很奇怪,是不是,一個人一輩子能變得多厲害!我小時候在梅德西斯生活的時候,要我吞下一片火腿,我真的寧可活活燒死或者被槍打死。那些古老的禁忌剝奪了我們如此簡單有效的樂趣。」他望著侄女,而她則坐在那裡,臉色蒼白,神色緊張,心情憂鬱,雙手交叉在鼓起的肚子上。「要知道,世界上最美妙的景象之一,就是早晨陽光之中的滿滿一碗新鮮奶油。瞧那奶油!又香又甜,如同香花一樣。一定要嘗嘗。這咖啡也很好!娜塔麗,親愛的,我一晚上都在想,我差不多已經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了。」
  「你已經決定了嗎?這很好。我也決定了。」
  他說:「我要回到羅馬去。我要試試漢莎航空公司,親愛的。我不怕那些妖怪。不過我明白我會妨礙你逃跑的。那是首要的。現在你絕對應該走你自己的路。這就是我的決定,看來我這個決定是不會改變了。親愛的孩子,你在瞪眼看什麼?是不是我的臉頰沾上雞蛋了?」
  「不是,正好我要告訴你,我就是打算這麼辦。」
  「是嗎?」他的臉溫柔地微笑起來。「謝謝老天爺。我以為你會英勇地辯論一場要和我一起回去呢。不,你把你自己拖回去太可笑了。至於我,我相信大使,而且無論如何去和自己的命運作對是沒有意義的。常常會時來運轉。我在下午去羅馬的飛機上弄到了一個位子。看來回去就像從上了油的斜坡上滑下去那麼容易。只有向另一個方向去是困難的。」
  娜塔麗喝著咖啡。這會不會是個計策,來誘使她自己提出回羅馬去?經過長久的經驗,她對她叔父的自私已經有所戒備;這種自私有時厚顏無恥,有時巧妙陰險。
  「好吧,」她說,「我看這樣還有點意思。如果你願意從羅馬走,到了那裡就去排隊登記,越早越好。你有把握能辦得了嗎?」
  「假使大使親自經手,我還能弄糟嗎?我只有一個請求。你能把手稿帶走嗎?即使我比你先到家,我也寧願讓你管著這本書。你瞧,全部草稿材料在我這裡。這樣就有兩個機會保全《君士坦丁的拱門》,而不是一個了。」
  到現在,娜塔麗才第一次開始相信她的叔父,不禁對他顯露了一些親切之感。「好吧,埃倫,就這樣吧。這次分離,使人感到十分、十分特別。」
  「娜塔麗,我會比你更感到放心。我背上壓著一個對不起你的重負,至少有你肚子裡懷的嬰孩那麼大。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多麼感激你。」他把一隻瘦弱的小手放到她的手上。
  「你已經為你自己——就像我們的祖先古雅地說的——在未
  來的世界中掙得了很大的一份。只要這未來的世界存在的話!」
  埃倫·傑斯特羅就這樣乖乖地回到羅馬去了。一連十天他的侄女沒有聽到消息。這十天孤寂的日子,就連瑞士的舒適生活和豐富食物也很快地使她厭煩了。娜塔麗開始想,即使脖子上掛著一隻信天翁1,也算是個伴。她寂寞得要命。奔奇·澤爾斯頓正在和一個流亡的法國小說家的女兒談戀愛,很少有時間來陪她。瑞士人對待她,就像對待一切外國人一樣,態度冷淡,因為你花了錢而對你彬彬有禮,彷彿整個國家就是一座龐大高級旅館的場地。商店裡,街道上,遊覽火車和遊覽輪船上,那些眼神憂愁的猶太人使她悶悶不樂。終於來了一封信,貼滿了快遞信件的郵票,蓋著郵檢的戳子。
  我料想得到這封信會被別人看見,但是已經沒有關係。你我兩人已經不歸意大利當局管轄。娜塔麗,現在我手裡掌握著兩張飛機票,還有兩張日期相應的出境許可證,外加葡萄牙的過境簽證,泛美航空公司的聯票,以及最高級外交人員豁免權的附簽。真是了不起的傑作!它們都攤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還從未見過更為光輝的景象。
  1歐洲傳說,信天翁常隨著大海裡的孤舟飛行,殺之即要遭到禍殃。英國詩人柯勒律治(1772—1834)據此寫成敘事詩《老船夫》。
  澤爾斯頓在大使館燃起了一場大爆炸,親愛的。真是個好小伙子。正好是時候!大使利用了一切他力所能及的渠道,包括梵蒂岡——在那裡,你知道,我有許多朋友。其實我老早就應該自己試試去施加我的影響,但是靠著我的著作聲譽去懇求似乎太infra dig1,就是這樣!
  1拉丁語:降低尊嚴。
  現在說說情況。
  飛機票的日期是十二月十五日。還遠得很,我知道,不過泛美航空公司是個關口。跑到里斯本去坐在那裡等幾個月沒有意義!而且這趟路程是靠得住的。當然這意味著最後你得在這裡分娩。因此,由你決定。
  附上可愛而相當機敏的大使夫人的一張條子。要是你不願意為了等候一個與英俊的德國鬼子們乘飛機旅行的機會而呆在蘇黎世受罪的話,她的邀請還是可以接受的。
  我等待你的吩咐。我感到年輕了二十歲。你身體好嗎?我
  日日夜夜掛念著你。

        愛你的

                    埃倫

  大使夫人用綠墨水寫的一手婦女進修學校的華麗字體,
  第九個字母上都帶個小圈:

  親愛的娜塔麗:

  三個月以前我把我的女兒送回家去分娩了。她的房間空著。她的丈夫在大使館裡工作。我們都因為她不在而分外寂寞!
  要是你能從瑞士回家,那就太好了。否則的話,請你考慮回到這裡來,在這裡,至少你能吃得好些,孩子會生在美國的「土地」上,就是說,生在你的朋友中間。我們熱切地盼望你。
  同一天早晨,奔奇·澤爾斯頓打電話給她。漢莎航空公司碰巧有一張很早預訂的退票,作為特殊照顧給了他:四天以後,九月十七日,到里斯本,一位。他說,泛美航空公司還不賣票,不過他們已經把她登記在里斯本長長的候機名單前頭,她會很快得到空位子的。
  「我建議你直接到巴諾夫大街的漢莎航空公司辦事處去一趟,離開旅館不過兩條街,自己去把這張票子弄到手,」澤爾斯頓說。「有許多表格要填,我沒法代你幹,要不——」
  「等一等,奔奇,等一等。」娜塔麗費了好大勁才聽明白他的話。早晨她睡醒的時候嗓子痛,發燒發到華氏一百度以上;她吃了阿斯匹林,現在頭昏眼花,而且她叔父的這封信把她拋進了猶疑不決的漩渦,使她心裡煩悶。「我收到埃倫的一封信,你能不能聽一聽?」
  「念吧。」她把信念給他聽。
  「好啊!他們真的著急了,是不是?娜塔麗,我不敢代你決定。我知道萊斯裡·斯魯特會怎麼說。還有拜倫。」
  「我知道。穩妥的辦法,直接回羅馬去。」
  「一點不錯。」
  「你對拜倫估計錯了。拜倫會對我說,去坐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
  「真的嗎?你比我對他更瞭解。不管你怎麼決定,都告訴我,看看我有沒有辦法幫你忙。」澤爾斯頓說。「我聽見弗朗索亞斯在按汽車喇叭了。我們要到鄉下去玩一天呢。」
  娜塔麗最不願意的事,就是回到羅馬去。這是她堅持不放的鐵定念頭。她頭重腦昏地穿好衣服,向漢莎航空公司走去。她不停地空咽看,儘管吃了阿斯匹林,她的喉嚨還是象砂紙磨擦那樣刺痛。所有的航空公司辦事處都在同一條街上。法國航空公司,泛美航空公司,英國海外航空公司都已停業關閉,他們招牌上的油漆褪了顏色。只有漢莎航空公司的鍍金飛鷹,棲息在繞著花環的A字上,在陽光中閃閃發光。這個A字使娜塔麗在門外躊躇了一下。透過玻璃窗,她看見一間象醫院那麼清潔的辦公室,在一張光禿禿的櫃台後面,一個曬黑了的金髮姑娘,穿著天藍色鑲金邊的制服,打扮得無瑕可擊,露出雪樣白的牙齒在笑。一個曬黑了的穿綠色運動外套的男人,和她一起笑。牆上貼的招貼畫上,畫著河邊懸崖上的古堡,穿著巴伐利亞民間服飾的姑娘,喝著啤酒的肥胖男人,在一座巴洛克式歌劇院的上方有貝多芬和瓦格納的胸像。
  他們看見她在看他們,就止住笑,回蹬著她。娜塔麗走進漢莎航空公司的辦事處,因為發燒而有點發抖。
  「Gruss Gott1,」那姑娘說。
  1德語:歡迎上帝;德國人見面時的問候話,意即「你好」。
  「您好,」娜塔麗啞著嗓子說。「美國領事奔奇·澤爾斯頓給我預訂了一張十七日到里斯本去的飛機票。」
  「啊?您是拜倫·亨利太太嗎?」那姑娘很自然地改用清晰的英語說。
  「是的。」
  「很好。您的護照呢?」
  「您有沒有預訂票?」
  「有的。請您把您的護照給我。」
  姑娘伸出一隻修剪過指甲、按摩過皮膚的手來。娜塔麗把護照給她,她遞過來一張粗糙綠紙上印的很長的表格。「請您填一下。」
  娜塔麗仔細看著這張表格。「老天爺。坐一趟飛機有那麼一大堆的問題要問。」
  「戰爭時期的安全規定,亨利太太。請您兩面都填。」
  第一頁要求旅客回答去年一年旅行的詳細情況。娜塔麗把表格翻過來。後面一頁頂上的第一個問題是:本人宗教信仰:父方宗教信仰:母方宗教信仰:
  一陣神經性的震顫流遍她的全身。她奇怪為什麼澤爾斯頓沒有警告她提防這個危險的暗礁。這裡需要作出迅速的決定!寫上「監理會派新教」是簡單不過的事;護照上面寫著她母親娘家的姓,但是「格林果爾德」不一定非得是猶太人的姓。他們怎麼能去查對呢?然而,在埃倫的麻煩事發生之後,什麼樣的名單裡不會有她呢?她怎麼能肯定柯尼希斯貝格那個事件沒有記錄下來呢?被德國人弄走的那些柯尼希斯貝格的中立國猶太人碰到了什麼事呢?這些念頭在她發燒的頭腦裡盤旋的時候,她肚子裡的嬰兒輕輕地蹬了下,提醒了她她不是一個人旅行。
  外面的街道好像離得很遠,而且那麼誘人。娜塔麗頭腦發昏,嗓子好像被一塊塊的石子塞住了,噎得慌。她把那張綠紙表格放到櫃台上。那個漢莎航空公司的姑娘正動手填一張飛機票,照抄看護照上的項目。娜塔麗瞧她困惑地看了表格—眼,又看看那個穿運動外套的男人。這個人把手伸進—只口袋,對娜塔麗用德語說:「您要不要鋼筆?」
  「請把護照還我,」她說。那姑娘蹙起眉頭。「什麼地方不對頭嗎?」娜塔麗過於慌張,想不出一個巧妙的答覆,脫口就說:「美國人不為了旅行的目的而問人家的宗教信仰,自己也不說給人家聽。」
  那個男人和那個姑娘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色。那個男人說:「如果你願意讓它空著,那也由你。這樣完全可以,亨利太太。」
  他們兩個人都那麼慢騰騰地古怪地微笑起來。這種微笑就是柯尼希斯貝格黨衛軍軍官的微笑。
  「我要我的護照,請您還我。」
  「我已經在給你填寫票子了,」那姑娘說。「到里斯本去是很不容易的,亨利太太。」
  「我的護照。」
  那姑娘把這個紫紅色的小本子扔在櫃台上,就轉過了身子。
  娜塔麗走了出來。過去三家門面,瑞士航空公司正在營業。她走進去,買了一張第二天早晨去羅馬的飛機票。真是象埃倫·傑斯特羅說的,回去就像從上了油的斜坡上滑下去那麼容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6:25

第49章

  向莫斯科進軍(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巴巴羅沙」侵蘇計劃的地理形勢
  在戰爭中,勝敗就是一切,而德國戰敗了。戰敗使它在戰場上的歷次勝利黯然失色。它的敵人沒有取得過像它一樣的勝利,而是在最後以人的數量和機械裝備的優勢壓倒了它。
  打敗仗也很自然地使戰敗者對自己的軍事行動產生懷疑。因此,我們的軍事歷史家,很遺憾地包括德國名將古德裡安、曼施坦因、瓦爾利蒙等在內,都普遍認為我們入侵俄國的計劃是「模糊不清的」、「拼湊起來的」或「沒有戰略目的的」。這種歷史性的家醜外揚,除了喪失軍人的尊嚴作自我辯解以外,還能起什麼作用呢?我們令人傷心地棋差一著,打了敗仗,失去了世界帝國,已經夠受的了,更沒有理由再把我們全國上下的最大努力描繪成一種不在行的愚蠢行為。這種阿諛奉承的著作,迎合勝利者的偏見,對誰也不光彩,而且歪曲歷史。
  我自己曾被派在馬克斯將軍的參謀部臨時工作過,在一九四○年秋冬兩季,這個參謀部曾經作出關於入侵蘇聯的最初軍事計劃,後來又起草了作戰方案。所以我是一開始就參與其事的人。這個方案不論從時間和空間的範圍、動用人力和物力的數量以及巨大的政治賭注上來說,都是一個大膽的設想。從細節上說,巴巴羅沙是極其複雜的,幾乎不是任何個人的智力所能掌握的,但從整體的輪廓來說,這又是一個很簡單的計劃。它的優點和力量就在這裡。它有可靠的地理、經濟和軍事實際的依據,任何戰爭都不可避免地要擔一定的風險。在這個前提下,這是一個穩健的計劃。
  請讀者稍稍花點兒時間研究一下我繪製的很簡單的地圖。以後我在敘述作戰過程時,還將提供四十幾張從檔案裡找到的軍事形勢圖。現在扼要說明一下巴巴羅沙襲擊計劃的內容。
  第一線是我們主要使勁的地方,是在波蘭的出發線。全線自波羅的海到喀爾巴阡山脈,自北至南,共長約五百英里(此外還從羅馬尼亞採取防守措施,目的在保護普洛耶什蒂油田)。
  第三線是我們的目標。從白海的阿爾漢格爾向南到喀山,再沿伏爾加河到裡海,全長幾乎兩千英里。其最遠目標,離出發點約一千二百英里。
  第二線是我們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到達的最遠的地方。這條線從芬蘭灣的列寧格勒經莫斯科到黑海的克裡米亞,差一點沒有到頓河的羅斯托夫。全線長近一千二百英里,離出發點六百多英里。因此,表面看來我們是被俄國人阻止在半途上,但實際並不如此,我們是戰鬥到最後一分鐘才停止前進的。
  進攻的概念
  一九四一年春,我們的情報部門報告,紅軍正在西邊靠近把波蘭分割為二的線上集結。斯拉夫軍隊威脅性的集結,警告我們有布爾什維主義席捲歐洲的危險。這是元首決定發動預防戰的主要理由,它證明了我們早先提出的計劃是有道理的。
  但斯大林的軍隊的威脅性部署仍然使我們感到高興,因
  為他準備放棄他在俄羅斯廣闊上地上調動軍隊的極有利條件,而把紅軍集中在我們能夠迅速予以粉碎性打擊的兩小塊土地之內。當時斯大林不論在數量和裝備上都佔優勢。根據我們當時可靠情報,我們的進軍,可能要以一百五十個師團來對付二百個師團,三千二百輛坦克來對付一萬輛坦克,還有空軍力量對比不利於我們的地方,情況還不清楚。因此,很明顯,我們的希望寄托在我們在訓練、指揮、戰士和裝備的優良素質上,以及出其不意的決定性的閃電式進攻。芬蘭戰役以後,冒這樣的危險看來是合理的。
  巴巴羅沙的戰略目的是在夏季對蘇維埃國家發動一次粉碎性的沉重打擊,使粉碎後的蘇聯成為一些非武裝的社會主義行省,自波蘭邊境到伏爾加,均由德國人駐防和統治。伏爾加以東的原始土地,冰凍的西伯利亞荒涼地區,以及烏拉爾外的空曠森林,可以包圍起來有工夫再佔領。一個重要的考慮因素是從這些邊遠地區,現有的轟炸機都飛不到德國。
  在作戰方面,我們希望同時發動三次巨大的閃電突擊,兩次在沼澤地帶以北,一次在其南,以突破西部邊境的縱深防禦,然後用幾個星期的時間,包圍並肅清已被打散的軍隊。這樣,紅軍的大量主力幾乎一開始就會被消滅。
  這些是我們估計能夠做到的,但也知道事情並不就此完了。我們完全知道,敵人會在莫斯科與邊境之間保存大量的後備軍力,他們會在一定的地方挖戰壕,固守下來。我們也知道頑強的斯拉夫人在保衛自己的祖國時,戰鬥力最強。所以我們預期並計劃在七月上旬,也許在第聶伯—德維納線以外地區發動第二次的中路大戰役,包圍並消滅這些後備軍力。最後,當打到列寧格勒—莫斯科—塞瓦斯托波爾線以後,我們還準備遭遇俄國人的最後一次抵抗,包括首都以及蘇聯這個脊柱地區其他大工業城市的自發性的群眾自衛(後來也確實遇到這種抵抗)。據我們判斷,一旦我們打斷這一條脊椎骨,那麼除了對驚恐萬狀的居民進行掃蕩和可能有一些小規模的游擊戰以外,一直打到我們的最後目標阿爾漢格爾—伏爾加線,就沒有別的阻力了。
  當然這是一項困難的任務,一次冒險的賭博。戰場是蘇聯本土,在一頭長五百英里、另一頭長一千七百英里這樣一大片漏斗狀的土地上。漏斗向北的斜坡是從波羅的海到白海一線,向南的斜坡則是從喀爾巴阡山脈到黑海。我們的兵力必須在單調而無邊無際的俄羅斯平原上扇形展開,越向前進,交通線越長,前線的兵力也越薄。這一點是我們估計到的,但令人吃驚的是俄國農村的荒涼和道路的簡陋,不是適合於閃擊戰的地區。沒有估計到這一點是我們情報工作的錯誤。事實上,共產黨俄國的極低的標準和工作效率倒成了一個可怕的防禦力量。他們沒有花力量修建像樣的公路,鐵路的路基很不完善,並且路軌的寬度顯然有意與我們的不一樣。
  英譯者按:按照隆的觀點,德國參謀部攻擊其他國家的計劃總是防禦性的,假設性的;但總是由於別人愚蠢的或者惡意的行動,引起他們按計劃行事。關於斯大林在一九四一年的動機,歷史學家至今還有爭論,但看來他並沒有進攻的計劃。蘇聯對德國人怕得要命,直到最後一分鐘,他們還盡一切可能安撫德國人,防止他們進攻。
  切餡餅儘管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巴巴羅沙計劃一開始就打響了。在整個前線上我們取得了突然襲擊的效果。這些成就將給戰爭史留下極大的奇跡。古德裡安寫的書裡記載著,在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周圍的德國炮兵怎樣靜靜地等待著在黎明前對毫無疑心的布爾什維克開始猛烈的炮擊,望著俄國最後一次供應列車忠實地離開蘇聯境內進入波蘭我們的佔領區。沒有比這更清楚地說明斯大林和他忠實的信徒們怎樣受到元首機敏的政策的愚弄。西方作家現在把這次突然襲擊叫作「背信棄義的進攻」,好像在生死鬥爭的開始,德國還能顧得上遵守室內遊戲的清規戒律。
  一步佔先以後,巴巴羅沙按原計劃繼續進行。德國空軍發現了地面上蘇聯龐大的第一線空軍,就在幾小時內把它消滅乾淨。在步兵挺進的支援下,在中路和北路,我們裝甲部隊的鉗形攻勢按原計劃前進。六天以後,我們已到達明斯克和德維納河岸,俘獲了近五十萬敵軍以及數以千計的槍炮、坦克。只有在南線,倫斯德遭遇到一些真正的抵抗。其餘地區,紅軍像個沒有了頭但還在掙扎的巨人一樣。既見不到斯大林,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已經在憂鬱痛苦裡癱瘓了。
  兩個星期後,沿著通向莫斯科的主要公路三分之二的地方,第二個巨大的裝甲兵包圍圈在斯摩稜斯克附近合圍;在北線,我們佔領了波羅的海國家,把波羅的海變成德國內湖,並繼續通過荒野地區迅速到達列寧洛勒附近。倫斯德加速挺進接近基輔。我們又俘虜了幾十萬人。俄國人在—些小包圍袋裡繼續頑強而勇敢地戰鬥,但就整個戰局來說,我們已不再遭遇一個國家軍隊的有組織的抵抗了。根據各戰場的匯報以及顯示在最高司令部面前的一幅圖畫,我們又打贏了一場戰爭,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三個星期內完成了一個巨大的警察行動。現在的任務是肅清殘餘。這樣在波蘭、法國之後,又加上了蘇聯。
  當然,這樣大規模的進軍,必然有人員的傷亡和物資武器等的損耗,所以接著是停戰休整到八月份。有些作家聲稱這次休整是「因猶豫不決而貽誤了全局」,但顯然他們對後勤工作一無所知。休整是我們原來計劃的一部分。一點也不是猶像不決,從波羅的海到黑海打了勝仗的德國軍隊在勝利的興奮中喜氣洋洋,重新集合,重新裝備,這情景,當時的老戰士現在一想起來還感到很激動。
  作為一個熟悉巴巴羅沙最小細節的參謀人員,我也出席了七月十六日在「狼穴」總部舉行的著名的會議,當時,希特勒用雙手在桌面的地圖上一揮,得意地對戈林、羅森堡、鮑曼以及黨內其他高級官員說:「大致說來現在的任務是,把這塊巨大的餡餅按照我們的需要切成小塊,以便能夠:第一,控制它;第二,治理它;第三,剝削它!」
  希特勒扳著手指算著,他那臃腫、不健康的臉上帶著喜悅的微笑,蒼白的雙頰因勝利而略顯一點潮紅,這一切還都歷歷在目。會議結束後,他非正式地說到要在九月份裁撤四十個師團,以便把人力調回工廠。為了最後粉碎英國,結束戰爭,他要縮小坦克與槍炮的生產以利於一個加速海、空軍建設的計劃。這些看來是很自然的事,當時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從戰場上明顯的實際情況看來,東線戰役已經勝利了。
  評論
  坐在扶手椅子上高談戰略很容易,可以放馬後炮,而且不負責任,但是沒有人會真正重視這些戰略家是怎樣想的。戰爭已經結束,沒有什麼事還要聽取他們的意見來作決定,他們不過消耗一些不值錢的紙張和墨水而已。可是在勝負末定之前,每一個戰爭的決定都牽涉到無數士兵的生命,甚至也許還影響到國家的存亡。經過一段長時間以後,不加思索就把當時參加實際工作的軍事人員的判斷一筆抹煞是很不明智的。但是,在關於巴巴羅沙計劃的評論中,很少有人加這份小心。
  對於我們這場戰爭,三個錯誤的批評是經常不斷出現的,它們之間互相矛盾,但這並不妨礙評論家們用其中一個、兩個或全部三個觀點。他們提出的論據是:
  第一,不管取得多少次軍事上的勝利,我們入侵蘇聯是注定要失敗的,因為只有在歐洲的一小塊土地、人口只有八千萬的德國,要想壓服有近兩億人口、領土遼闊的俄國是沒有希望的;
  第二,希特勒殘酷對待俄國居民是愚蠢的,要不然的話,他們可能雙手歡迎我們,幫助推翻他們厭惡的共產黨統治。接著就一定會搬出那個老故事,說農村婦女怎樣用鮮花或麵包與鹽來歡迎德國侵略者;
  第三,這個計劃犯了軍事上的通病,就是追求領土和經濟利益,而不是集中力量消滅敵人的武裝力量。
  好吧。對第一點,我的答覆是:你從世界地圖上看,像英國這麼個小島,人口只有三、四千萬,是不可能統治人口近五億的南非、印度、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但不管怎樣,英國很長時期都統治著這些地區。不僅如此,這些領地都在數千里以外,不與英國接壤,只有海上航運一線相連。蘇聯相反,與德國陸運相聯,直接在我們大炮射程之內。
  這些評論家忘了,蘇聯是由一個小小的極端主義布爾什維克黨建立起來的,他們推翻了舊政體,統治了比他們自己多一萬倍的居民,好多個不同的民族。他們也忘了,一個凶殘的為數不多的蒙古侵略者,所謂的「金帳汗國」,曾經統治了斯拉夫人一世紀多。一句話,這些評論家對征服異族的歷史,軍事統治的技術,特別是在現代交通和軍事裝備條件下的統治的技術一無所知。如果我們征服了蘇聯,我們就要治理它,有些省份我們佔領了幾年,治理得都很好。
  第二條論點當然是與第一條矛盾的。如果無論如何我們無法壓倒俄國人,那麼對他們採取緩和政策又能得到什麼呢?只能夠加速我們的滅亡。這些評論是以他們對德蘇戰爭整個性質的那些謬誤見解為依據的。應知道,嚴格說來,這是一場生死的搏鬥。
  歷史已經到達一個轉折點,歐亞大陸上只剩下兩個工業強國,只有兩個。他們互相對峙,他們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革命意識形態而奮鬥。如果布爾什維克得到勝利,我們知道德國就必定滅亡;如果德國國社黨獲勝,大陸的中心就沒有一個獨立的、武裝起來的、比德意志帝國大得多的、威脅性的布爾什維克存在的餘地。
  綠皮卷宗
  綠皮卷宗是戈林領導下的東線經濟參謀部所擬訂的關於征服俄國後進行經濟剝削的總政策的指示,在這個卷宗上做的文章已經不少了。在紐倫堡審判中,我確認我沒有參與這個行政計劃的起草,因為我的主要責任在作戰方面。
  綠皮卷宗的建議不用說是很毒辣的,它存心要讓幾千萬俄國人餓死。戈林承認了這一些,文件都已列入記錄,所以想否認它是愚蠢的。想證明綠皮卷宗是「附合道德標準的」既無意義,亦沒有什麼好處。但是,做一些軍事性質的觀察也許是有道理的。
  綠皮卷宗計劃是以明顯的地理情況作為依據的。南俄「黑土帶」地區的糧食不僅供應它本身以及本地區的工業需要,而且供應北方的整個工業區的需要。北俄從來就是一個低產貧困的地區,由於氣候不良和土壤貧瘠造成長期糧食不足。綠皮卷宗建議搜括南方的穀類、肉、煤、油料、脂肪以及工業產品,以便維持我們前方部隊的需要及緩和國內的供應緊張。計劃對南部的斯拉夫人留下最低限度的熱量需要,以便他們能繼續從事生產。但德國依靠俄國農產品的需要量既然這樣大,自然會造成大範圍的糧食不足。北俄地區人口的銳減被認為是一個必然的後果。
  也許,我們對俄國的統治計劃,與美國人滅絕紅印第安
  人、把他們在世上最肥沃的土地搶走比起來,就更不「道德」。也許,我們缺少西班牙人掠奪墨西哥和南美洲、毀滅迷人的印加和阿茲特克文化時那種維護宗教的崇高心靈。也可能,作者本人在某些方面也搞不很清楚,是否英國征服印度,歐洲殖民主義者和美國對中國貿易上的掠奪,比綠皮卷宗提出的計劃更好、更道德一點。但公正的讀者永遠不要忘記,從德國人的世界哲學觀看來,當時俄國就是我們的印度。
  我們德國人從來就缺乏盎格魯—撒克遜人那種特殊才能,不會給自私心披上虔誠的道德外衣。我們的心口如一使感情脆弱的西方作家和政客感到震驚。阿道夫·希特勒是個世界歷史人物,這一點現在已經成了鐵的事實。他給日耳曼的國家提出了一個有世界歷史性的目標。黑格爾曾經說過,世界歷史的轉變是上帝意志的啟示,遠遠超過微不足道的道德限制。也許在德國的巨大努力和巨大悲劇之中,上帝已有一個隱約的設計,要經過若干代之後人們才會明白。綠皮卷宗是這種努力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從世界哲學的觀點來考慮,這不過是一個民族想從人類浮士德式無窮無盡的路程外另辟新路的正當行為。
  按照上面的這些觀點,認為我們必須厚待烏克蘭人或其他斯拉夫人,以便他們幫助我們來推翻他們的共產黨統治的這種說法,就顯得很荒謬可笑了。德國當時是一個既強大又貧窮的國家,不沒收南俄的糧食,就無法把戰爭繼續下去。除非使俄國人一開始就喪失了鬥志,並認識到如果不服從,不幹活,除了遭受鐵拳和鎮壓沒有別的前途,怎麼能期望斯拉夫人能安於貧困與強迫勞動,安於千百萬人因飢餓而死而不進行認真的反抗呢?阿道夫·希特勒說過,統治南俄的唯一辦法是誰要愁眉苦臉就把誰槍斃。他有時說一些話措詞很刺耳,但是關於這一類事,他所說的很少是不現實的。
  最後必須指出,由於我們沒有能夠征服蘇聯,所以綠皮卷宗的統治計劃始終沒有成為現實,它不過是一個不能執行的假設性的計劃而已。因此,在紐倫堡審判中強調了這個問題是歪曲事實的,也是過分的。
  英譯者按:隆對這個也許是寫在紙上的最殘忍的統治計劃綠皮卷宗所作的哲理辯解,對一般美國讀者來說無疑是不能接受的。然而,我還是讀了這一段以後才下決心翻譯《失去了的世界帝國》的。
  向南迂迴
  主要是根據古德裡安的材料,許多作者認為,我們以驚人的速度三個星期打到離莫斯科只有三分之一,路程的斯摩稜斯克以後,希特勒沒有讓古德裡安的裝甲兵團繼續推進,而是命令他去南線協助倫斯德完成對基輔的包圍網,這樣早在七月中旬希特勒的敗局已定。他們的論點是,我們因此而喪失了幾個星期寶貴的時間,裝甲兵團的裝備也過分損耗,所以減弱了最後打擊首都的力量。
  這些對「向南迂迴」的批評是有很多漏洞的。首先,在第聶伯以東完成對基輔的袋形包圍是人類歷史上最大一次地面軍事行動的勝利。在一次打擊中,德軍擊斃或俘虜的軍隊和裝備,幾乎相當於德軍開始入侵蘇聯時全部軍力的一半!把這樣巨大勝利一筆抹煞,說成是「戰術上的牽制攻擊」當然是不對的。由於這次勝利,我們鞏固地獲得了南俄的財富,使我們在以後的幾年能夠繼續打下去並幾乎打勝。我們獲得了糧倉、工業基地和燃料儲備,這是德國人長期以來所追求的,是阿道夫·希特勒政策的全部核心。
  的確,克勞塞維茲說過,戰爭的主要目的是消滅敵人的武裝力量,而不是去贏得領土或經濟上的利益。但大受批評的」向南迂迴」也取得了消滅敵人武裝力量的巨大成就。
  萬一南線的敵軍突圍而出,並在側翼攻擊我們呢?即使我們消滅了莫斯科正面的敵軍,佔領了首都,我們的處境能比拿破侖好一些嗎?拿破侖基本上採用了古德裡安的戰略,在莫斯科攻取「戰局的重心」。問題是,他到達那裡以後,人馬缺糧,左右側翼又受到威脅,呆了一個時期,無路可走,只有撤退,最後落得一個悲慘結局。
  我們這些制定巴巴羅沙計劃並注視它的發展的人,手頭少不了一本克勞塞維茲的《回憶錄》。如果說在一九四一年可怕的冬天德國軍隊鞏固住了陣地,其主要理由是因為我們沒有重複拿破侖的錯誤。至少我們攫取了南方,這支持了我們,使我們有希望繼續作戰。當古德裡安到「狼穴」來抗議「向南迂迴」的計劃時,希特勒對他說,將領們對戰爭的經濟方面都很無知,他說的是冷酷的真理。他們象受捧的運動員一樣,只關心顯示自己的技能,而讓別人去操心場地、觀眾和開支等問題。古德裡安正是這樣一個固執己見的、也許算是有才華的明星。
  認為中路攻勢被削弱了的論點,由於古德裡安完成南線的任務以後回到北線取得九、十月的可觀的勝利這一簡單的事實,論據本身也削弱了。在這次九、十月的戰鬥中,我們並沒有什麼地方特別顯得被削弱。
  我在其他場合曾經毫不含糊地指出希特勒因不是職業軍人而犯下的錯誤,其中有些造成了災難,但「向南迂迴」是一個穩健的、必要的而且成功的行動。
  指向克里姆林宮的尖頂
  中路和北路的紅軍殘餘又吃了敗仗,狼狽地向俄羅斯的望不到邊的大地後撤,成批成批地被俘,更多的是成批成批地丟棄坦克和武器,在夜間穿過我們的包圍圈溜走。在北路,我們的全部目標都已達到,只是沒有打下列寧格勒。列寧格勒被圍九百天,瀕於絕望和幾乎毀滅的境地。波羅的海沿海已經歸屬我們,所以能從海上供應北路的軍需,並與我們的芬蘭盟國在軍事行動上保持聯繫。在南路,我們圍攻了克裡米亞,迅速向高加索油田挺進。在中路,裝甲兵團巨大的鉗形攻勢已從南北兩方形成對莫斯科的包圍,實際上已進入莫斯科城郊。包克的無堅不摧的步兵,自斯摩稜斯克一路勢如破竹,從正面一直衝向布爾什維克的首都。在俄國戰爭文獻中,十月十六日直到今天還被認為是「大逃跑」的一天。這一天,外交使團、政府機關以及一大批蘇維埃的大頭頭,與成群的平民一道,倉惶放棄了城市,東撤到烏拉爾的安全地帶。
  斯大林留在莫斯科,發表了絕望掙扎的演說,動員婦女兒童在即將來到的我軍通路上挖溝。俄羅斯中部平原正開始降雪。秋天泥濘的季節也已從九月開始。天知道在這種條件下,進軍是多麼困難,但我們照樣前進了。從來沒有一個軍隊在更大的困難下顯示出比我們更大的力量和更高的士氣。從最高的將領到最下層的士兵都煥發著無比的熱情。德意志民族在元首的領導下,走過了九年難以置信的道路,現在又穿過積雪泥濘的荒野,在那映著低垂寒冷的紅日的、朦朧的俄羅斯地平線上,道路的終點已經在望。我們先頭的巡邏部隊已經看到了克里姆林宮尖頂。世界帝國終於呈現在德國人面前,唾手可得了。
  英譯者按:馮·隆將軍對希特勒的巴巴羅沙整個計劃的執行採取寬宏態度,大概是由於他參與了該計劃的制訂,並在當時受到希特勒的眷愛。其他歷史學家認為在基輔袋形包圍中俘獲的軍隊只是一群烏合之眾,最堅強的抵抗部署在莫斯科周圍,十月份如果消滅這些軍隊,就可能結束這場戰爭。雖然我在那裡呆過一個時期,但是判斷蘇聯地面戰役問題不是我能勝任的。這條戰線上的全部真實情況可能永遠不得而知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7:32

第50章  

  在珍珠港海軍基地露天劇場,一個苗條的黑髮姑娘走上舞台,取下太陽鏡,在早晨強烈刺眼的陽光下瞇起眼。她淡粉色的衣裙走動時窸窣作響,顯出了她穿著絲襪子的大腿,引起了全場海陸軍士兵一片愉快的口哨聲。劇場已經座無虛席,前排折椅也已空位不多。坐在最前排的是夏威夷州長、海陸軍將領和他們的夫人們,攝影師的閃光燈對著他們閃爍著淡藍色的光。這時還不到十一點,劇場演出還早了一點,但這第一次的「快樂時光」節目是對大西洋沿海夜間的聽眾廣播的。海軍樂隊坐在樂台上,銅樂器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從樂台一邊遠處,可以看到好幾艘停泊的軍艦,列成灰色的兩行高塔。
  在擴音話筒前面,姑娘微笑著站在那裡,等到興致勃勃的騷動安靜下來以後,才舉起一塊油漆光亮的牌子,上面兩個黑色大字:「鼓掌」。全場現眾報以熱烈的掌聲。
  「謝謝,你們好。我是克裡弗蘭先生的助手,梅德琳·亨利。」從最高一排座位上傳來一聲刺耳的調情的口哨,引起看臺下一陣轟笑。她搖晃了一下手指:「你當心一點,我還有兩個哥哥坐在這兒,他們一個是海軍航空員,一個是潛艇人員。都長得又高又壯。」這話又引起了一陣笑聲和歡呼聲。
  觀眾們的情緒愉快激動,等待著節目開始。這個重要的無線電新節目首次在海軍基地演出,幾天來一直轟動著這塊死氣沉沉的領土。這個島上人數不多的有身份的白人家族,過膩了舒適的生活,都互相爭著來招待休·克裡弗蘭;有的為了參加宴會,還專程坐飛機到奧阿胡島來。海軍原來計劃舉行一次假想敵人突然襲擊的艦隊演習,由於與廣播節目時間相衝突而推遲了。檀香山地地方報紙關於演出的頭版頭條新聞,壓倒了德軍在基輔附近包圍幾個俄國兵團的消息。
  梅德琳帶著一種含羞動人的風度,故意別彆扭扭,一字一眼地說明了這次新節目的規則。她說只有真正的作戰人員才能參加這次業餘比賽。每一個參加者都將得到五百元國防公債,獲得喝采最多的表演者還有特別獎:把他的女朋友或父母用飛機送來過一周。她說:「克裡弗蘭先生只希望,女朋友遠在開普敦或加爾各答的得獎者不要太多了。」她的話引起了一陣笑聲。「我想大概就是這些吧。現在讓我介紹你們都等著見的人,大名鼎鼎的業餘節目的主角,也是現在這個『快樂時光』節目的主角,我的好老闆,休·克尼弗蘭先生。」說完話,她走到樂隊附近的座位上,一本正經地坐下來,把裙子裹緊大腿。克裡弗蘭走到擴音器跟前,頓時一片歡呼。「好吧,好吧,」他慢吞吞地說。這句用西部牧童鼻音說的口頭語,已經變成了他的一種商標,又引起了一陣喝采。「也許我應該就讓梅德琳繼續說下去,這個節目歸我管,可是她的相貌、口才都比我強。」他聳了聳眉頭,聽眾發出了笑聲。「我不如介紹一下她的兩個哥哥,看看他們到底有多高多壯。當海軍航空員的是『企業號』上的華倫·亨利海軍上尉。華倫,你在哪兒?」
  「啊,我的天,」華倫說。「不,不。」他說著往他在中排的座椅裡一縮。
  「站起來,傻瓜,」傑妮絲噓他。
  華倫毫無表情地站了起來,馬上又坐下,縮得更攏了,他那穿白衣服的身段又高又瘦。
  「歡迎你,華倫。現在介紹『烏賊號』上的拜倫·亨利。」拜倫起了個半身就又坐下了,不愉快地嘟噥著。
  「嘿,拜倫!他們的父親也是艦隊上的。夥計們,他們一家就把海洋全佔了,海面上,空中,還有海底。我們的國家所以強大而安全,就是因為我們有好多象亨利一樣的家庭。」州長和海軍將領們跟大家一起熱情地鼓掌。拜倫彎腰曲背地縮在座椅裡,喉嚨裡發出一種憋氣的聲音。
  首次演出的「快樂時光」使觀眾挺高興,看來會取得一致的好評。克裡弗蘭曾經走遍美國各地,他能夠講窮鄉僻壤老百姓都能懂的笑話。他不用廣播稿,把準備好的打諢笑料都記在腦子裡,使人感到一種輕鬆、愉快、帶有小城鎮那種詼諧的氣氛。更主要的還是登台表演的海陸軍士兵們那種沉默的想家氣息。他們的小節目很像教堂舉辦的聯歡文娛節目,樂隊奏著表現愛國精神的進行曲,這是激動著美國感情的一小時。梅德琳帶著玩笑報幕時,故意用的那種別彆扭扭的腔調,與家鄉味的氣氛相適應。
  拜倫感到很乏味,整個演出過程他都無精打彩地坐著,抱著雙臂,出神地看著自己的腳尖。有一次,傑妮絲輕輕地碰了她丈夫一下,瞇起眼,頭歪向拜倫。華倫比劃了個孕婦大肚子的手勢。
  演出完了,舞台上擠滿了人。州長、他的隨從們、高級軍官們都圍著克裡弗蘭。亨利兄弟想擠也擠不上去。
  「你知道嗎,」拜倫說,「布朗奇·胡班也在這兒。」他的漂亮的潛艇艇長站在兩個艦隊司令之間,正與克裡弗蘭握手,像老朋友一樣談著話。
  「你跟布朗奇·胡班有些不和嗎?」華倫說。「他是個好漢子,勃拉尼。」
  「是他跟我不和呢。」
  「嘿,又高又壯的哥兒倆!上來吧。」克裡弗蘭發現了他們,笑著向他們招手。「哎呀,還有誰敢欺侮梅德琳呀?傑妮絲,州長剛才約我去吃午飯,我謝絕了,我說你還等著我呢。」傑妮絲一楞,說:「不,請不要這樣。」
  州長對著她微微一笑。「不要緊。休以後還要去華盛頓廣場的。我事先不知道參議員拉古秋的女兒還躲在我們中間。不久一定請你去吃飯。」
  傑妮絲鼓起了勇氣說:「您願意跟我們一起吃午飯嗎,州長?就在花園草地上,有一點牛肉排和啤酒,沒有別的招待,不過我們真希望您能去。」
  「好啊,在草地上吃牛排喝啤酒,聽起來真不錯。讓我去找我的夫人。」
  華倫和布朗奇·胡班正在互相取笑,說對方有個大肚子,實際上他們根本都沒有,又說對方看來多象上了年紀的結婚的人。拜倫臉上毫無表情,眼色陰沉地站在那裡。他插進來說:「對不起,艇長,我嫂子請我吃午飯,我可以去嗎?」
  華倫說:「嘿,這是不是說你的下級現在正受處分,行動受限制?」「呵,勃拉尼跟我有點小矛盾。當然可以,勃拉尼,你同華倫和傑妮絲一起去吃午飯吧。十五點正回隊報到。」
  「唉,唉,先生。謝謝,先生。」對拜倫這種不禮貌的語調,華倫微微地搖了一下頭。
  傑妮絲坐著州長的轎車回家,梅德琳和拜倫坐華倫的舊中型吉普。妹妹頭上戴的粉色和黃色鮮花做成的雙層花圈在車裡散發著芳香。她快樂地說:「好啊,好啊,正好我們三個,上一次我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聽著,勃拉尼,」華倫說,「布朗奇·胡班是我的一個老朋友。頂什麼牛啦?也許我能幫個忙。」
  「我為我的軍官教科書畫了一張空氣壓縮器的圖,他不喜歡,要我重畫,我不幹。我不畫好,他就不讓我自由行動。」
  「這多可笑。」
  「我也這樣想。」
  「我說是你可笑。」
  「華倫,我們從舊金山出發以後,由於抽油筒凍了,壓縮器發生了故障,班長病了,我檢修了壓縮器,排除了故障。」
  「那好啊。但是你把圖畫好了沒有?」
  「圖畫得不好,可是我修好了壓縮器。」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問題就在這裡。」
  「不,問題是誰得海豚獎章的提名權操在布朗奇·胡班手裡。」
  「我不在乎得到海豚獎章。」
  「去你的吧,你不在乎才怪哩,」華倫說。
  「你看,華倫,我是被騙上『烏賊號』的。我已經接到命令去參加新造的潛艇『鮪魚號』,但我的副艇長和胡班在太平洋潛艇司令部施加了影響,把我調出來。不僅如此,原來進潛艇學校就不是我自己的志願。爸爸主要為了不讓我和娜塔麗結婚,硬把我推進去的。所以她去了意大利,現在還陷在那裡出不來。就是因為我進了潛艇學校,我的生活才搞得一團糟。天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再見到我老婆,還有我的孩子,要是我有一個的話。她在世界的那一邊臨產。我想的是這個,而不是什麼海豚獎章。」
  「你現在是在海軍,你想調上岸來嗎?」
  「有什麼不好?岸上的上班時間比較好,通信也比較有個准。」
  「噢,狗屁。請原諒,梅。」
  「真沒意思,又像過去的時候一樣。不管怎樣,你們應該聽聽休的談話。哎喲!」她尖叫一聲,華倫的車離開公路衝進草地,避免了與突然迎面開來的一輛破舊的綠色別克車相撞。華倫冷靜地說:「這些夏威夷人開車真讓人擔心。」
  「還有那個傢伙也引不起我的興趣,那個克裡弗蘭。」拜倫說。「你是怎麼跟他攪在一塊兒的,小梅?」
  「我不是跟他攪在一塊兒,」梅德琳厲聲叫道,「我是給他工作。」拜倫親切地微笑著說:「我知道,妹妹。」
  「他幹得不錯,」華倫說,「演出很順利。」
  拜倫說:「什麼?嗨,整個節目都那麼做作!都不是他自己講出來的笑話,而是背誦出來的。」
  「這一點你完全說對了,」梅德琳大笑著。
  「很明顯,他唱了一出圓滑而毫無內容的戲。他使我想起布朗奇·胡班來。」
  「布朗奇不是做作的人,」華倫說。「他工作一貫表現很突出,勃拉尼。同時,你最好不要忘記他是潛艇的領導人。」
  「當然他是領導人,當然他工作表現很突出,當然我現在行動還受限制,但是如果要我再畫一張空氣壓縮器的圖,除非太陽從西邊出。當我聽說娜塔麗已經回到意大利生孩子,我就打了個報告請求調到大西洋。我們的潛艇經常出入地中海,我也可能有機會見到她,甚至可能把她接出來。我都對他說了。他教訓了我一頓,說我把個人生活問題放在海軍之上!好吧,我說不管怎樣我還要提出申請。他不能不照轉,就批上「擬不予同意」,轉上去了。」
  華倫眼睛看著公路說:「你在艇上只有三個月,一般的期限是兩年。」
  「一般的海軍少尉都沒有一個懷孕的老婆陷在意大利。」
  「不要誤解我的意思,這不是海軍的錯。」
  「我也不怪海軍,我只是告訴你為什麼我不急於討好布朗奇·胡班。」梅德琳突然用一陣笑聲打斷了他們的簡短對話,她說:「你們兩個都沒想到吧,爸爸忽然學起俄文來了?」
  「俄文!」華倫叫道。「幹什麼?」
  「他要去俄國。我不知道他怎樣去,什麼時候去。」梅德琳笑著說,「媽憋了一肚子氣,爸爸現在參加了速成班,一天十小時。她老看不到他,除非有人來找她打網球或看電影,寬大的新房子裡就是她一個人在家。」
  「爸爸最好抓緊一點,」華倫說,「如果他想趕在德國人前頭進莫斯科的話。」
  拜倫取下梅德琳的花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啊,這是濃郁的紅茉莉花。天知道咱們三人什麼時候才能又像今天一樣在一塊兒。我現在心情很壞,不過我愛你們倆。你家裡的烈性酒還有多少,華倫?」
  「百分之九十七,剛剛添補。」
  「太好了,我準備給你喝剩到百分之五十。」
  「完全同意。」
  拜倫到了華倫家,找到了新到的航空版《時代》週刊,就坐在一棵榕樹的樹根之間的長椅上閱讀起來,這個時候,華倫、傑妮絲和客人們吃著小吃,喝著甜酒,興致方濃。在海上呆了兩個星期,拜倫只聽到了一些零星的消息。
  午餐會進行了一段時候,一個咧著嘴笑的男僕奏起六絃琴,客人們跟著樂曲跳起草裙舞,華倫開始在濃香撲鼻的煙火上烤肉。休·克裡弗蘭和梅德琳在光著腳丫跳草裙舞,海軍來的人和本地人圍著拍手歡笑,報紙社交活動版的攝影記者在拍照。拜倫板著臉望著他妹妹白皙的腳丫在草地上轉動,她那裹著粉色綢裙子的屁股跟著扭動。他不知道是誰已失去了常態,是他自己呢還是這個歡樂的人群。根據《時代》的報道,德國人像兩年前席捲波蘭一樣正在席捲俄羅斯。那時也是九月份。根據那些戰鬥的圖片,興高采烈的德國人所公佈的消息看來是很可信的。圖片顯示著大火燃燒著的村莊,天上一片黑壓壓的德國空軍飛機,玉米地中間的公路上擠滿了難民,鐵絲網後面是一群群鬍子拉碴、面色陰沉的俄國俘虜。這情景使拜倫生動地回憶起他和娜塔麗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坐著破舊汽車從克拉科夫向華沙逃難,他的受傷,路邊上一個小孩伏在她媽媽已經打爛的臉上啼哭,紅色的火焰,發出刺耳嘯聲的炸彈,在混亂而擁擠的醫院裡的娜塔麗,無人地區的秋蟲聲,這些都歷歷在目。
  華倫端著兩盤薄片牛排和炸土豆絲,在他身邊的草地上坐下,說:「盡量吃吧,我的孩子。」拜倫說:「謝謝。《時代》登的消息,局勢很嚴重。」
  「去他的,勃拉尼,你早知道德國人會打敗俄國佬的,對吧?俄國人是很堅強的戰士,但布爾什維克政府是一夥半瘋子政客湊起來的雜亂班子。斯大林在三八年把他的一半官員,包括沙皇時代留下來的職業軍人,統統槍斃。沒有有經驗的軍官,你就無法進行戰爭。所以德國人就在這方面跑到我們前面去啦。他們的總參謀部已經繼續了一百年了,上一次大戰他們打了敗仗,馬上又收集地圖和情報準備這一次戰爭,這是一種知識上的武裝,喝點酒吧?加利福尼亞的紅酒運到這兒質量還很好。」
  「當然喝。」華倫帶著一個大紫色瓶子回來,說:「唉,也有一件好事。如果希特勒打下了莫斯科,日本鬼子一定從北面跳出來搶奪西伯利亞另一頭。這就給我們一點喘息的時間。不然,他們必然很快就要往南來。他們的汽油越來越少了。我們肯定還沒有準備好。就是鞏固菲律賓的據點,使我們能夠守得住,也還得一年時間的準備。」
  拜倫把那份《時代》一擲,問道:「我想起來了,你讀了你丈人最近的演說沒有?他要我們試探一下能不能與德國人達成一些協議。」
  「我知道。嗯,這一點他太不切實際。希特勒現在不想達成任何協議,現在正在打大勝仗的時候他不會。但歸根到底,勃拉尼,德國鬼子可能比小日本好打交道,他們是白種人。」
  「是啊,不過一開始我們也許就得先把我們的猶太人都槍崩了。」
  華倫慢慢地把他古銅色的臉轉向他的弟弟,薄嘴唇上帶著一絲不好意思的微笑。「使德國人不屠殺他們的猶太人,夥計,我想他們的政策也夠噁心的了,不過——」
  「你們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當我想告訴這裡的人德國人是個什麼樣的時候,人家總給我頂回來。布朗奇·胡班認為這場戰爭是撒克遜文化對付亞洲新興的潮流的,俄國人算是亞洲人,我們和英國人要趕快聰明一點支持納粹分子,因為他們是為著我們共同的目的而戰鬥的,這是白種民族的最後機會了。他這些想法都是從一個名叫荷馬·利1的瘋子寫的書中得來的。他反覆閱讀這些書籍,其中主要一本是《無知的勇敢》,另一本是《撒克遜時代》。」
  1荷馬·利(1876—1912),美國軍人、作家,曾任孫中山的參謀長。
  「我讀過荷馬·利的書,」華倫說著看了看手錶,「他是一個怪癖的人,不過很有趣——噢,我們的朋友小維克到喝奶的時候了,不過看來琴還不想離開州長。」
  「我去餵孩子奶。」
  「你喜歡孩子,還為了別的?」
  「我喜歡這孩子。」
  當維克多躺在叔叔膝上喝奶時,拜倫喝著他的加利福尼亞紅酒,差不多同一時間兩個人都把瓶子喝光了。他把孩子放回他安在邊廊上的小床上,然後又回到草地上來。微風已經停了,氣候十分炎熱,檸檬樹的香味使拜倫感到很憂鬱。他臉朝下躺在榕樹下睡著了。他醒來的時候,埃斯特海軍上尉手裡拿著酒杯正推他。
  「該死,」拜倫說著坐起來,嘴裡還感到一種酒後的味道。
  「我應該在三點以前歸隊,對嗎?你是到這兒來給我戴上手銬送我回去嗎?」
  「特赦,你可以自由了,」埃斯特咧嘴一笑,「你還獲准休假二十四小時。這是從羅馬轉經里斯本、華盛頓和舊金山,轉了一圈後剛收到的。」他把電報交給拜倫,拜倫盤著腿坐在草地上,看電報:
  美國烏賊號拜倫亨利少尉能否為七磅男孩取一佳名母子
  均安並均愛你娜莎麗並缺名的亨利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7:47

  拜倫低下頭用一隻手蒙住臉。他像他父親一樣,帶有一點樸素的宗教氣質。口裡喃喃地念了一些禱告詞,感謝上蒼降生下這個孩子的奇跡。這個孩子是他們倆在里斯本短時間湊到一塊兒以後狂熱相愛而生的,現在天各一方,在地球上相隔最遠的兩個地方。停了一會他抬起頭慢慢地一笑,眼睛裡閃著淚花。
  「怎麼樣,『夫人』?」
  「祝賀你,勃拉尼。」
  拜倫站起來,頭暈目眩地望著那一群參加午餐會的人。無
  線電播送著《可愛的草裙舞能手》樂曲,傑妮絲同「企業號」艦長一起光腳丫扭著,州長與梅德琳一起跳著舞,顯出對她扭擺屁股的動作極為欣賞;休·克裡弗蘭假聲假氣地唱著淫蕩的歌曲,引起男人們的轟聲大笑,以及婦女們愉快的尖叫。「我想我得告訴哥哥和妹妹去。」
  埃斯特在他身邊漫步走著,搖著玻璃杯裡的冰塊。「這兒可鬧得真歡。那個是州長吧?你嫂嫂真好。我的腳還沒有踩進門,喝的就已經遞到我手裡了。」
  「傑妮絲是不錯。」
  「這是她的名字嗎,傑妮絲?漂亮的名字。她大概是我在這個倒霉的島上所見到過的最好看的白種女人了。」
  「別那麼說,『夫人』。」
  「嗨,勃拉尼,我崇拜她只是象崇拜落日餘暉或華盛頓紀念碑一樣。」
  「唉,梅德琳——」
  梅德琳在克裡弗蘭和夏威夷僕人身後匆匆向屋子走去,走過拜倫身邊時。用手輕輕拍了他一下。「紐約來的長途電話,親愛的,是我們的後台老闆,真沒想到。」
  拜倫把消息告訴了華倫和傑妮絲。他還來不及讓她別說,傑妮絲已經高興地把消息跟大家宣佈了。客人們圍著他,帶著酒意和他開玩笑,祝賀他,問他情況,還對他的妻子遠在意大利這一稀罕事感歎。檀香山《星報》社交專欄作家,一個有一張精瘦的鷹臉、金色頭髮、名叫裴特西·彼得斯的人,站在拜倫身邊,記著筆記。
  他跟著梅德琳進屋,想要自己第一個告訴她這個消息。放在走廊一張桌子上的電話已經掛上了。他聽到一陣輕微的笑聲,他順著曲折的走廊望過去,在睡著小孩的那個邊廊上,休·克裡弗蘭擁抱著梅德琳。這是個從草地上看不到的地方,克裡弗蘭用兩隻手抱著他妹妹的臀部,她粉色的裙子後面撩了起來,露出了大腿和內褲。她親熱地緊緊摟著他。拜倫離開屋子出來到陽光下。
  「我想我得回『烏賊號』去了,」他對華倫說。
  「怎麼?我以為布朗奇已經給了你二十四小時的假。」
  「我要給娜塔麗和別的人寫信,也許發一兩個電報。」
  「勃拉尼,州長剛才邀請所有在這裡的人跟克裡弗蘭一起參加華盛頓廣場的酒會。」
  「克裡弗蘭在屋子裡和梅德琳親吻呢。我說,他吻她,她也摟著他不放。」
  「她是這樣嗎?」航空員帶著不自然的笑容說。「我想他們的後台老闆喜歡這次節目。」
  梅德琳匆匆從屋子裡出來,容光煥發,頭髮亂蓬蓬的,跑到她哥哥面前。她後面出現了克裡弗蘭,用手絹擦著嘴。「嘻,你知道嗎,夥計?」梅德琳唧唧咕咕地說,「他跟我也說了話。他說我聽起來很好!不過這沒有什麼。我們的抽查成績達到二十三點五,我們第一次演出只比弗萊德·艾倫差四分。」拜倫從衣服上面的口袋裡取出電報遞給他妹妹。
  「啊喲!又是一個好消息!唉,休·你知道嗎?拜倫的妻子已經生了。」
  「嘻,祝賀你,爸爸!」他伸出手,拜倫沒有理他,但他也不生氣。「來吧,梅德琳,咱們去把契特·芬頓說的話告訴州長。」拜倫兩臂抱在胸前,怒氣沖沖地瞪著這兩人離去的背影。
  「你聽我說,勃拉尼,」他哥哥說,「你是想搗亂,是不是?你會讓傑妮絲很為難的。」
  「真是個笑面虎,他媽的,」拜倫喃喃地說。
  「算了吧,她已經過二十一週歲了。」
  「他是個有婦之夫。你不願開口,我來跟梅德琳說,看她怎麼說。
  我也許告訴這混蛋,如果他不想給人揍得滿褲子拉屎,就離梅德琳遠點兒。」
  華倫好笑地打量他弟弟一下,說:「他個子比你大,看來很結實。」
  「那正好,」拜倫說。
  無線電放出新聞節目的訊號。這時是四點,州長坐在室外的酒吧桌邊,放大了小收音機的聲音。
  「柏林消息。德國最高司令部宣佈已佔領基輔,並稱這是這場戰爭中最大的勝利,也許是世界戰爭史上最大的一次勝利。根據德國方面消息,俄國整整四個軍團,近一百萬人,已經被包圍,並已分割成好幾段。隨著基輔的陷落,大袋形包圍圈中的有組織的抵抗已結束。柏林電台昨天晚上宣稱:『蘇聯已經沒有軍事實力了,東線敵對行動的結束已經在望。』新聞節目稍停片刻再繼續播送。現在請聽關於『百事可樂』的介紹。」
  當播音突然變為一個少女的歡樂、悅耳的聲音時,州長搖著他的酒杯,說:「唉,唉,俄國佬看來真的逃跑了,對嗎?」
  「基輔在哪裡,州長?」裴特西·彼得斯問,「是出魚子醬的地方吧?我希望不要從此就見不到魚子醬了。波斯魚子醬倒有的是,就是太貴。」
  「我想基輔是在北面,」州長說,「說實話,我對俄國地理知道得也不多。」
  關於「百事可樂」的商業節目結束後,廣播員又用演戲似的聲音說:
  「現在新聞節目暫停,轉播夏威夷群島海陸軍聯合司令部的緊急通知。敵人突然向夏威夷進攻!這是一次演習。一支包括戰艦和航空母艦的敵人艦隊已進入瓦胡島西北四百五十英里海面。這是一次演習。」
  「啊,不!」裴特西·彼得斯說。「又是演習。偏偏在星期天下午四點鐘!真倒霉!你還讓我們幾小時幾小時的不能上街嗎?」州長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他別出聲。
  「所有休假和自由行動一律取消,所有軍事人員立即歸隊。特准空軍司令部與艦隊之間的棒球比賽人員結束第九局比賽,看球賽的人可以等球賽結束再歸隊。老百姓的行動不受限制,再重複一遍,不受限制。」
  「唉,至少這一點得謝天謝地。」裴特西·彼得斯說。
  「本區域內所有艦隻都要作好出擊準備並向司令部報告,但除非得到命令,不得——重複一下——不得起航。十八點三十分,拖有風標的靶機將模擬襲擊珍珠港。所有艦隻和岸上炮台都要作跟蹤瞄準演習,但不准——重複一下——不准實彈射擊。在船塢或靠碼頭修理的船隻可以繼續工作,免於參加這次演習。我們再重複一次,夏威夷受到突然襲擊。這是一次演習。這個通知還要重播。」州長關上收音機。「我也不清楚他們還是要在今天演習。原來的計劃是早晨十點鐘,休,但是與『快樂時光』節目衝突了。」
  「是,先生。這真是太照顧了。我的老闆正要寫信給陸軍和海軍表示感謝。」
  「這個想法很好。」
  要大家都去華盛頓廣場州長官邸參加酒會的邀請取消了。午餐會也很快散了。不久,只剩下克裡弗蘭、梅德琳、傑妮絲和兩個潛艇人員留在杯盤狼籍的草地上陪著州長和他的妻子。埃斯特和拜倫不急於走,因為「烏賊號」正在船塢修理。
  「幹嘛不跟我們一塊到華盛頓廣場去喝一杯,傑妮絲?」州長問,「休和梅德琳也要一起去。」
  「啊,沒有男人陪同,我不去,謝謝您,州長。」傑妮絲說。
  「海軍有個老規矩,反對自找麻煩,傑妮絲,」埃斯特帶著動人的微笑大聲說。「但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有機會再進官邸去看看。我願意陪你去。」
  傑妮絲笑了。「啊,就聽你的吧,上尉。等我三分鐘,州長。」
  拜倫把梅德琳叫到一邊,說有話跟她說,他可以用華倫的車送她去華盛頓廣場。
  「你孩子的事真是一個非常好的消息,勃拉尼。」車子開動以後,梅德琳說。
  拜倫眼睛看著前面的公路,說道:「我先前到屋子裡去找過你,我看到你和克裡弗蘭。」
  汽車發動的響聲使他沉默了一會,他看了她一眼,她皺起大黑眼睛上的眉頭,一臉不高興。她看起來很可愛,不過樣子很倔強,很像他們的父親。「就是為了這個你要開車送我去州長那裡嗎?好教訓教訓我?謝謝你,親愛的。」
  「他是個有婦之夫,梅德琳。媽和爸如果知道我看到的情況會多麼煩惱呀。」
  「別跟我說我引起媽和爸的煩惱,我還沒去找猶太人結婚哩。」
  這句話說後,兩個人都不吭聲了,車子開到華盛頓廣場,梅德琳打開門。「我很抱歉,勃拉尼。你這些話說得多難聽,你值得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責備我嗎?我沒什麼地方反對娜塔麗,我喜歡她。」
  拜倫伸手經過她的大腿上面,砰地一聲使勁關上車門。他的臉色發白,眼色很可怕。「稍等一會,你告訴休·克裡弗蘭,你一定要告訴他,梅德琳——如果我再發現他對你有什麼的話,我要揍得他去住醫院。」
  姑娘的眼裡含著淚水。「啊,你敢?你多殘忍,你還長了一個壞心眼。你真的認為我跟已經結婚的人胡鬧?要知道,『快樂時光』節目是我出的主意,范頓先生告訴了我們的得分以後,我太興奮了,誰在我身邊我都會吻他。你太不像話了,拜倫。」她從手提包裡拿出手絹來擦眼睛。
  「好啦,我不是存心叫你哭。」
  「你相信我嗎?」梅德琳溫柔而若有所思地說,含著眼淚微笑著。
  「我的天,我以為我們彼此都瞭解,以前我們是這樣。我承認,休如果辦得到,他是願意和我睡覺的。他跟隨便什麼人都能睡覺,我覺得真噁心。他不過是個色鬼,他老婆是活著的最不幸的女人。你關心我的名聲我很感激。你跟爸爸一樣又古板又可愛。但是你不用為梅德琳發愁。請原諒我那句挖苦話,親愛的。關於孩子的事我太高興了。」她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他感到她臉皮上有淚水。她走出汽車,對他晃了一下手指,跑進華盛頓廣場。
  當拜倫回到海軍基地的時候,背後飄動著紅色長風標的靶機已經出現在海港的上空。炮手們叫喊著把炮筒指向高空,但沒有射擊的聲音,興奮的情景看來是奉命行事,很可笑。
  「烏賊號」高高地躺在龍骨架上,除了工人和守衛以外,空無一人。拜倫從抽屜裡拿出信紙信封以及他和娜塔麗在里斯本聽過的葡萄牙民歌的唱片。他把唱片放在唱機上,開始寫信

  我最親愛的,
  剛收到關於孩子的消息——
  使壞了的唱針開始發出嘶啞的聲音,轉到六絃琴的弦聲後,接著才是歌曲。他把頭伏在胳膊上,他要想出他妻子和新生的嬰兒是什麼樣子,也許是象維克多吧。但他一閉上眼睛,他看到的就是他妹妹掀起了衣服的大腿和吊襪帶。
  拜倫停放了唱片,花了一個小時畫了一張空氣壓縮器的圖。他憑記憶用顏色鉛筆和鋼筆製成了一張適合在教科書上用的準確而清楚的圖。畫好後,他別上一封信,這信是他在長久不用的、散發出霉味的文書室裡用打字機打的,信裡正式請求調他到大西洋去。他又在便條上用潦草的鉛筆字加了幾句話:
  艇長:我深深感激您解除我的處分並准我的假,世界上我唯一想做的事是看看我的老婆孩子,並把他弄出歐洲。我想您一定能理解。
  第二天早晨,布朗奇·胡班祝賀拜倫畫的圖,向他解釋說很抱歉,他的值勤名單裡已經不能再減人了,並且他深信娜塔麗和孩子在羅馬都很平安,還說他會把拜倫的請求轉上去,但還是「擬不予同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38:06

第51章  

  羅達收到一封從國務院來的、厚厚的蠟封著的信,感到很吃驚。拆開信封,她發現裡面是另一個很厚的信封,信封口上印著淡藍色的俄文字。信封內裝著十一張打字的信紙,中間有好多地方用鉛筆鋼筆添改了。上面還別著一張印有「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用箋」字樣的小紙條,上面是帕格用紅鉛筆寫的有力的斜體字:

  喂,
  別害怕——我想,我跟你認識以來還沒有寫過這樣長的信,對此還沒有經驗。
  參加克里姆林宮的宴會又是一件令人難以相信的事,這個下一次再寫,這封信得趕快發——
  塔茨伯利問候你。我借用他的信紙和打字機,情況信裡都寫了。
  他越來越胖,他的女兒則像一個幽靈——

    愛你的
                      帕格
                  十月三日於莫斯科

  (仍然疑在夢中)

  最親愛的賽達:

  三小時後我將去克里姆林宮參加宴會。怎麼樣?這不是做夢。這一次旅行中,每一件事都是挺新奇古怪的。
  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孫子啦(怎麼樣,奶奶?),因此我開始感到我應該把經歷中的一些事情,趁印象還深的時候記錄下來。我不會寫文章,但是即便是一些有啥寫啥的樸素記錄,有一天孩子們也會感到有趣的。要是從現在起我不時寄給你一批批這樣的材料,別認為是我老了貧嘴愛嘮叨。你看完就收起來留給娃娃們。
  從離開倫敦,我就沒有睡過一晚好覺,老是感到迷迷糊糊的。乘英國驅逐艦到阿爾漢格爾那一段路本來是可以休息的,但晚上老開會,又整天的緊急戰備警報。這是一次危險的航行,幾乎整個航程都在德國空軍的飛行範圍之內。這條線上的護航艦隊好幾次受到攻擊,幸好有一半時間我們是在霧中航行。
  我老打錯字,因為塔茨伯利的打字機有毛病。在蘇聯沒有人能修理英國打字機,也可能是沒人願意修理,你永遠也鬧不清。我工作時總是借用大使館的打字機,但是今天他們為了搞出會議文件的最後稿,要打的東西太多了。塔茨伯利一家佔了民族飯店最好的住處,當然嘍,韜基總是有辦法!他的套房面對紅場,從我坐著的地方,透過濛濛的細雨,我就可以看到克里姆林宮。據說,列寧在這個套房裡住過,而現在是我在這裡。套房裡到處是紅棕色的幕布,金色的吊燈,大理石的雕像,還有一畝地大的波斯地毯,甚至還有一架花梨木的大鋼琴,很不顯眼地放在角落上(鋼琴的音已經不准了)。我呢,住的是最高層背陰的一個房間,五英尺寬,十英尺長,黃色的灰泥牆上什麼裝飾也沒有。
  塔茨伯利現在正在這裡,對帕米拉口授今晚的廣播稿,韜基總有辦法指出戰場現在在哪裡!他借口眼力不好,從戰時新聞局徵用帕米拉來給他工作,他的稿子和廣播被認為是頭等的宣傳。她在英國皇家空軍工作,現在算是延長休假期,看來對此很苦惱。她的飛行員當了德國戰俘已經一年,至今沒有消息。
  像所有在這裡的記者一樣,塔茨伯利得想辦法作無米之炊。他昨天晚上花了兩小時的時間詳細告訴我這項工作是怎樣艱苦。俄國人把記者們都留在莫斯科,隔一天把他們召去一次,給他們一些編造的新聞稿。多數記者都認為戰況不佳,但除了莫斯科的謠傳和柏林的短波廣播以外,他們得不到別的材料來說明。看來,俄國人多多少少地承認了德國人宣佈的消息,但時間總要晚兩三個星期。持悲觀看法的人——這裡有不少——認為莫斯科可能在一周內淪陷。我和塔茨伯利都不這樣想。但我們大使館中有一些人怕哈里曼被納粹俘獲,緊張得要命。明天使節團飛機離開以後,他們就可以大大鬆一口氣了。
  啊,關於這次旅行——靠近俄國的海面使我想起紐芬蘭來。羅達,在地球的北面,大部分還是松帕之類的大森林和白茫茫的水域。也許愚蠢的人類有一天會把溫帶和熱帶都毀滅了,人類文明將在地球頂上重新做一個不像樣的開始。
  首先使我感到奇怪而吃驚的是在阿爾漢格爾。這是在荒野中完全用木材建築起來的一個港口小鎮。碼頭、倉庫、鋸木廠、工廠、教堂、起重機——都是用木頭做的。成堆的木材,億萬米的木板,觸目皆是。天知道砍倒了多少樹才建立起這個城鎮和堆積起這樣多的木材。但阿爾漢格爾附近的森林仍然好像沒有採伐過一樣。阿爾漢格爾有點像阿拉斯加,像照片上的克朗代克。
  我見到的第一個真正的俄國人是海港領港員,他在港口的下游上船,使我感到驚奇的是「他」是一個婦女。羊皮外套,穿著褲子、靴子,有一張健康而美麗的臉。我在船台上看著她把我們領進港口,她是個很在行的海員,或女海員。她很熟練地把我們領進港,一點也不感到緊張。然後跟船長握一下手就走了,整個航行中她臉上沒有笑容。俄國人只有當他們覺得可笑時才笑,永遠不是為使別人感到愉快而笑。這使他們看上去陰沉而難以親近。我想他們一定會感到我們象咧著嘴笑的猴子。這是我們和俄國打交道的一個縮影,除了語言的隔閡,我們的性格和作風都不一樣。
  霍普金斯先生跟我談過關於俄國森林的事,我至今還感到很驚異。你記得嗎,大概是三五年,我們曾經在仲夏季節驅車西行,走了三天還沒有開出玉米地?俄國北方森林也跟這差不多。我們的飛機去莫斯科時,緊挨著樹梢低飛,青色的樹枝在機翼下掠過,幾小時幾小時也見不到盡頭,突然機身上升,無邊無際的一行行房子和工廠就在我們前面。莫斯科是一個灰色的平原。從遠看,與波士頓和費城也差不多。只有到臨近的時候,看到了圓頂的教堂,河邊上深紅色的克里姆林宮,裡面還有一些教堂,你才感到你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飛機駕駛員在著陸前,大概出於特殊的禮節,在莫斯科上空繞了圈,讓我們看看全景。他們起飛和降落都很熟練,不過按我們的標準粗了一些。俄國飛行員在飛機一離開地面就陡直上升,著陸時也是直著下去。
  說起來,到了莫斯科我們不分白天晚上,整天就是大魚大肉。照規定我們應該工作通宵,但如果晚上不開會,我們就吃吃喝喝。這裡招待客人的標準飯菜,大致是有十二三種不同的冷魚,魚子醬,兩道湯,雞,還有烤肉,並不斷添酒。每人還有自己的一瓶伏特加酒。這種辦事方法真是見鬼,不過另一方面也許這是俄國人的聰明,酒一喝,事情就不怎麼緊張了。喝醉了的感覺看來對布爾什維克和資本家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們至少還有一些共同的地方。
  我想我們這次會議是劃時代的。不管怎樣秘密,美國和俄國過去什麼時候坐在一起談過軍事問題呢?這一次是最新奇的了。俄國人從來不把軍火生產和戰爭形勢的實際情況告訴你。想一想,短短三個月以前,德國人的立場還跟我們和英國人現在的立場一樣,我倒不想怎麼責備他們。俄國人過去一直很倒霉。你跟他們談判時不能忘記這一點,這是我們的翻譯萊斯裡·斯魯特經常提出的觀點。
  告訴你,英國人將讓出一些《租借法案》規定的優先權,甚至同意給俄國人一些坦克。這些不久都將見報。敦刻爾克撤退的時候,他們的裝備喪失殆盡,所以這是可敬而有勇氣的決定。當然他們現在還不能用坦克去打德國人,俄國人則可以。雖說如此,希特勒是不是會再和斯大林達成協議,然後突然調過頭來把全部兵力投入橫渡海峽作戰,對這一點丘吉爾是沒有把握的。我想不至於如此。在這裡日益增長的對德國人的憎恨帶有一種血海深仇的情緒,你只要看一看他們被德國人趕出來的那些村莊的新聞片中可怕的情景,就能夠理解他們為什麼這樣恨德國人。成批的兒童被勒死,婦女被強姦至死,諸如此類等等。儘管希特勒和斯大林看來都有一種反覆無常的氣質,他們做的事沒有一件是可以估計得到的或符合人性的,我覺得英國人同意給俄國人坦克是很可嘉許的。
  在這次會議上,我們有些美國人感到很奇怪,真他媽怪。英國人自己處於危急的境地倒願意幫助俄國人,而我們的議會,只要我們給俄國人一點東西就哇哇叫。我們坐在兩個對德國人作生死鬥爭的國家的代表之間,而我們所代表的國家不是沒聽到從太平洋到大西洋沿岸的一片呼籲聲,它就是不讓自己的總統動根手指來幫一下忙。
  你還記得斯魯特嗎?他現在是這裡大使館的二等秘書。記得吧,他在柏林時找過我,對勃拉尼在波蘭戰火下的表現大為誇獎。他就是娜塔麗去拜訪的那個人,他現在還認為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有機會他不跟她結婚。他現在正在向韜基的女兒獻慇勤。在莫斯科沒有對象的西方姑娘(我差一點說白種姑娘)不多,而她是其中之一,追求她的不只斯魯特一個。
  (附帶提一下,我提到白種姑娘是很可笑的。到莫斯科兩天以後,我想指出這裡有什麼跟我們特別不一樣的地方,曾對斯魯特說有兩處不同,一是見不到廣告,一是見不到有色人種。斯魯特聽了大笑起來。儘管如此,這是事實。在莫斯科,人們的不拘禮節、平等相待的氣氛,真像美國,但是你在美國的任何大城市中,都不會看到全是白人。而最主要的是我喜歡這些俄國人和他們那種冷靜而堅決的處理問題的態度,就像倫敦人一樣。)
  現在,我跟你說個故事,也是為了寫給我們的孫子,特別是勃拉尼的兒子將來有一天可以看。這是一個很殘酷的故事,我至今還不清楚應該怎樣來看它,但我要把經過記下來。昨天,下午最後一次會議結束後,離晚上參加大都會飯店的正式宴會還有一段時間,我跟塔茨伯利與帕姆一起到斯魯特的公寓去了一會。這個小聚會是韜基出的主意。他想從我這裡探聽一點關於會議的情況,但我也沒有什麼可以透露的。
  不管這些,我當時正與他們一起喝酒——人累成了這樣,
  血管裡再沒有一定的酒精就鼓不起勁來了,這是緊急加油——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傢伙,穿著破舊的靴子,戴著軟帽,一件破爛的厚大衣,這是一個華沙來的猶太商人,喬徹·傑斯特羅,娜塔麗的叔叔!就是他們叫他班瑞爾的那個叔叔。你記得,勃拉尼和娜塔麗就是因為到波蘭南方去參加他兒子的婚禮才碰上了德軍的進犯。他臉刮得很乾淨,德語和俄語都說得很流利,看來不像猶太人,雖然斯魯特說他在華沙時留著鬍子,像個猶太教的傳教士。
  這傢伙跟他家裡還剩下的幾個人一起從華沙逃出來,就像傳奇的英雄故事聽說的一樣。他們到了明斯克,又正碰上德國人閃電襲擊白俄羅斯。他跟我們只簡單地談了一下他和他家裡人怎樣通過森林逃出明斯克的經過,顯然這是一個善於隨機應變、死裡逃生的人。
  下面是難以置信的一部分。傑斯特羅說,明斯克陷落一個月左右以後的一個深夜,德國人開了一大隊卡車,來到他們為猶太人在那裡設立的居留區。他們把人口最密的兩條街上的人全部抓起來,塞上卡車,男的、女的、兒童、嬰兒和走不動路的老人,一個不留,至少有幾千人。這些人被送到離城幾里外森林中的一個峽谷,統統槍殺,然後埋在一個新挖的坑裡。傑斯特羅說,早些時候德國人曾經抓來一群俄國人叫他們挖坑,然後把他們用卡車送到別的地區去。其中有幾個穿過森林又偷偷地溜回來看是怎麼回事,事情就是這樣洩露出來的。其中有一人帶著照相機還拍了照。傑斯特羅拿出三張照片。不管叫它什麼吧,這事發生在黎明前。一張照片上可以看到槍火的光,另一張看到遠遠的一群人影。第三張最清楚,是戴德國鋼盔的人在那裡埋土。傑斯特羅還給斯魯特兩份用俄文寫的文件,一份是手稿,一份打字稿,說明目睹的情況。
  傑斯特羅說,他決心到莫斯科來把關於明斯克大屠殺的材料送給一些美國外交官。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弄到斯魯特的住址的。他是一個很能想辦法的人,就是有點天真。他過去相信,顯然現在還相信,如果羅斯福總統知道了這個情況並把它告訴美國人民,美國會立即對德宣戰。
  傑斯特羅將這些材料交給斯魯特,並說,我冒了生命危險把這些東西帶到莫斯抖,多少婦女和兒童都被屠殺了,請他妥善保存這些照片和材料。我跟他談了幾句關於孩子們的事,當我告訴他拜倫和娜塔麗已經有了一個男孩的時候,他激動得熱淚盈眶。
  他走後,斯魯特把材料交給塔茨伯利。他說:「這是給你作廣播用的材料,美國所有報紙都會在頭版刊載。」使我吃驚的是塔茨伯利說他一點也不想用這個材料。他上次大戰受傷後曾在英國宣傳機構工作,幫助他們編造敵人暴行的故事,用假證據向別人身上栽贓。他說,英國人虛構了關於德國人用士兵的屍體做肥皂的故事。也許明斯克的屠殺確有其事,但在他看來,傑斯特羅像一個俄國情報機關派來的騙子。天下哪有這樣的巧事,我遠房的一門姻親——首先,這個關係已夠奇特的了——會突然自動地帶著這些材料和編造的故事出現在莫斯科。
  接著展開了一場熱烈的爭論,最後塔茨伯利還是說,即使他認為故事是真的,他也不準備用這些材料。他說,這些東西可能會引起適得其反的後果,使美國置身於戰局之外,正好像希特勒對猶太人的政策多少年來都起著麻痺英國的作用一樣。「誰也不肯為了救猶太人去打一場戰爭。」他拍著桌子堅持道。希特勒至今還使很多人相信,任何人和德國作戰,實實在在只是為了猶太人在流血。韜基說這是歷史上戰爭宣傳的偉大計謀之一。關於明斯克猶太人的故事也可能會被德國人所利用。
  好吧,我已經把這件事的實際情況都記下來了。我並不是故意囉嗦,但這件事老使我夢縈難忘。只要傑斯特羅的故事有一點真實的話,那德國人就真的在那裡進行了瘋狂屠殺,別的不說,娜塔麗和她的孩子就有很大的危險,除非他們現在已經離開意大利。希特勒做的無論什麼墨索里尼都模仿。不過我估計他們已經離開了,斯魯特跟我說,在地分娩前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
  羅達,一想起傑斯特羅的故事我就頭腦發呆,我覺得,好像我生長的這個世界正在消失。即便這是誇大的故事,但聽到這樣的事,就使人想到我們已進入一個新的黑暗時代。我真受不了啦,而且最糟的是我沒法使自己不相信傑斯特羅的話。這個人有一種敏銳而高貴的風度,我並不反對和這樣的人做親戚,不過一想到他是我的親戚總感到奇怪。現在是六點差五分。我得寫完信準備去參加宴會了。
  這場戰爭可真害得我們家遭了難,可不是嗎?在馬尼拉的那些日子,三個孩子還在上學,屋子前面有個網球場,我教他們打球,這一切都好像是久已消失的夢境。那時候是我們最美好的日子。現在我在莫斯科。我希望你仍然堅持每星期與弗萊德·柯比以及凡斯夫婦的雙打運動。你運動運動身體總會覺得好一些。代我向布林克和安娜問好,也問弗萊德好,說我希望國務院沒有讓他洩氣。
  我雖然很忙,還是很想念你。不過,親愛的,不論是在戰時還是和平時期,你都一定不會對蘇聯感興趣。帕米拉·塔茨伯利說在莫斯科沒有一家她想去的理發館。她的外衣裙衫都是自己用汽油洗的。
  你知道,我曾經會見過希特勒、丘吉爾、羅斯福,今晚我有可能與斯大林握手。對我這樣一個小人物,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我的一生經歷已經有了一個決定性的奇怪轉變。為我的孫子們著想(你已經知道了),我倒寧可在我的經歷裡記載著過去兩年我都在海上服務。但這是不可能改變的了,另一方面我想,不在海上,也可以學到一些東西。只是在這一點上,我已經很知足了,不過的的確確,我寧可不去克里姆林宮參加宴會,而再去聞一聞海軍的煙囪的煙味。別的下次再談,無限愛你的——

                    帕格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日
                  於莫斯科民族飯店

  維克多·亨利是在德國人正向莫斯科進行粉碎性秋季攻勢時隨同哈里曼-俾弗勃洛克代表團一起到莫斯科的。裝甲兵團已經打到離城不到一百英里的地方,但俄國人還是以酒宴招待客人,帶著他們坐上黑轎車逛街,看芭蕾舞,召開時間拖得很長的委員會會議,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不正常的情況,雖然在舉行歡送宴會時,跟不到一星期前客人剛到莫斯科時相比,他們的行動看來稍稍快了一些。
  美國人和英國人都知道,一個多月前,德國人的中路推進已在斯摩稜斯克以東被迫停止,並被迫在那裡固守防禦一直到現在。在莫斯科,關於納粹大軍在中路停止前進的事,仍
  然被說成是蘇聯軍隊的一個豐功偉績,一個新的「馬恩奇跡」。他們聲稱,像法國人一九一四年在巴黎附近三十英里地方擋住了野蠻的德國人的前進,因而使他們失去了速勝的機會一樣,紅軍也擋住了希特勒暴徒們的進軍,他們本想在入冬之前佔領莫斯科的。俄國人甚至帶外國記者到中路前線,讓他們參觀收復的村莊、擊毀的納粹坦克以及被擊斃或被俘的德國人。現在德國人聲稱向莫斯科的進軍又推進了,俄國人否認這個消息。戰時迷惑外界的偽裝有效地掩蓋了事情的真相。
  與當時廣泛流傳的說法相反,始終存在著另一種說法,認為進入俄國的德軍不是全部以坦克和裝甲車裝備起來的,不是一支噴著火焰、殺氣騰騰、叮叮噹噹地踏遍敵國的部隊。希特勒有一個用馬曳炮的軍團,數量比拿破侖的多,但是象拿破侖的「大軍」一樣,侵蘇德軍是依靠獸力和步行攻進俄國的。他也有一些裝甲師團,但是佈置在侵蘇三路大軍的兩邊側翼。閃擊戰是這樣進行的:坦克師團和裝甲師團在進攻部隊兩側前面推進,切入敵軍防線,以突然出擊的恐怖和威力把敵人壓垮。步兵團盡速向裝甲兵開闢的道路推進,殺傷或俘獲已被坦克部隊切斷或包圍的敵軍。
  這些裝甲兵團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毫無疑問,希特勒願意使用更多的裝甲兵。但是,正像他的將領們所嘟噥的,他發動這一場戰爭太早了一點,他掌權才六年。他簡直還沒把德國全部武裝起來,雖然他嚇人地喊叫著,好像他已經完成了這個工作,而歐洲也信以為真。因此,與漫長的戰線相比,他的裝甲部隊是很小的。
  八月份,三條延長的攻擊線已經突擊深入到蘇聯境內,希特勒把中路有限的裝甲力量又調到南北兩線,以協助兩側攻取基輔,圍攻列寧格勒。這個任務完成以後,裝甲兵將回到原來位置上,並與中央軍團一起發動向首都的進攻。這是一個軍事作家至今有爭論的問題,但不管怎樣,中路的裝甲兵撤走後,中路的步兵與馬曳炮兵不得不停下來挖壕防守,等待起鋼刀作用的裝甲兵回來。這就是新的「馬恩奇跡」。俄國人對龐大的軍隊向首都推進途中突然停止首先感到驚奇。然後是萬分振奮,這時他們雖然已經被打散了,但還進行了反擊,取得了一些小勝利。「奇跡」到九月底就結束了,那時德國裝甲兵已回到原來位置上,大概經過檢修和加油,分成兩路曲線重新向莫斯科進發。就在這個時候,哈里曼和俾弗勃洛克到了莫斯科。與他們同車到達的還有不見經傳的亨利海軍上校。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40:05

第52章

  萊斯裡·斯魯特顫抖著雙手,匆忙地結領帶,兩次都結偏了。他把這條領帶撩在一邊,從衣櫃裡又揀了一條,才勉強結好。他穿好上衣,坐在笨重的棕色皮扶手椅上,兩條長腿往軟墊腳凳上一擱,點上支煙來定一定神。六月十五日一個德國記者放棄了這一套公寓房子,匆匆忙忙地就講好讓給他了。在莫斯科,這算是了不起的住房:三間住房,一間廚房,一間洗澡間,還有結實的德國傢具。帕米拉·塔茨伯利喜歡這個地方,已經為斯魯特和其他一些朋友在這裡做過好幾次飯了。
  講英語的使館人員和新聞記者——一小幫很少與外界接觸而閒話特多的人——以為這個英國姑娘和美國外交官在搞關係。斯魯特矮胖結實的保姆瓦爾婭也以為是這樣,每一次帕米拉來的時候,她總對他們微笑,踮起腳悄悄地走路。斯魯特渴望能搞成這個關係。娜塔麗·傑斯特羅的結婚使他至今還感到痛苦,除非有新的愛情,否則無法醫治他內心的創傷。但帕姆·塔茨伯利對他的獻慇勤無動於衷。在巴黎時,他就知道她是菲利普·魯爾熱情的女朋友,她有她自己的一種放肆,不掩飾她的放蕩,每當舞會快到天亮時,她總是精神也來了,興致也高了。現在她情緒很憂鬱,她說她對她的未婚夫,一個失蹤的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是真心誠意的。帕姆的皮膚還像在巴黎時那樣白皙,她的一張尖嘴巴的臉,加上彎曲的薄嘴唇,仍然是一朵英國式的漂亮鮮花。她穿了一套男式的毛料衣服,平底鞋,戴著眼鏡。這個穿著文職人員制服的容光煥發的姑娘,曾經在一個仲夏的晚上,與菲·魯爾在一起,脫去了她的長襪,光著腳在噴泉池戲水,把紅綢的衣裙撩起了半腿高。這件紅綢衣裙現在還在,她有時還穿。
  斯魯特按照帕米拉的條件很耐心地與她交往,希望有可能改善這種關係。但維克多·亨利海軍上校的到來,從他那裡搶走了帕米拉,無論他答應什麼條件也不行了。他向和亨利在一起的帕姆看一眼,就知道他看見的是一個正在戀愛的女人。對失蹤的空軍多麼忠貞啊!至於亨利海軍上校,這個身材粗矮、面色發黃、帶著疲倦樣子、五十歲左右的傢伙,在他這位外交官看來,像漫畫裡的一個無名軍人:閒談很簡短,幹起本行的事來很敏捷,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結實而蒼白。甚至很難說亨利是不是喜歡帕米拉·塔茨伯利,看不出他對她流露出來的深情的注視有什麼反應。他摸不透這個中年的笨傢伙有什麼可愛的地方能吸引住這個年輕的英國婦女,他也一直不明白,娜塔麗·傑斯特羅為什麼迷戀這個人的兒子。
  萊斯裡·斯魯特想,命運給了他一碟奇怪而難以消化的苦菜,開始敗於兒子,現在又敗於他的父親,在他自己看來,這兩個人都不配做他的對手。拜倫·亨利至少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小鬼,這改變了斯魯特關於聰明女人對迷人的外表是不是敏感的一些想法。但拜倫父親的外表沒有什麼迷人的地方。這個人的唯一可取之處是還留了一頭厚厚的黑髮,同時腰板挺直,說明他為了使外表端正做了番努力。但是他的疲勞而帶皺折的眼睛,粗糙的雙手,有了皺紋的嘴角和遲緩的動作都說明他已有了年紀。
  斯魯特約好到民族飯店去與斯坦德萊海軍將軍及亨利海軍上校會齊,然後去克里姆林宮參加宴會,他將給他們當翻譯。這個即將來到的特殊榮譽並沒使他感到高興,他好像有某種因不祥的預感而恐懼的情緒。
  德軍進犯的開始幾個星期,斯魯特的膽小本性,像有些人剛得乾草熱或高血壓病一樣,並沒顯示出來。斯魯特是一個崇拜蘇聯的人。他相信喇叭廣播的消息,並且硬說德國人宣佈的勝利是一種宣傳。在他與德國人之間,相距六百英里,中間還有一億俄國人,而更主要的是有偉大的紅軍。就連德國空軍想飛到這兒來也太遠。從他這膽小如鼠的晴雨表能看出莫斯科天氣晴朗,有陽光,情況很好。莫斯科人——平靜、善良、衣衫襤褸、戴便帽的男工,圍披肩的女工,戴少先隊紅領巾的男孩們和女孩們,都有一張呆板而平靜的臉,看起來都很相像,好像是幾百萬個堂兄弟。——沉著地堆著沙包,給玻璃窗封上紙條,舉行防火演習,為還沒出現的空襲作準備。其餘的人,在晴朗和暖的陽光下,各幹各的事。銀色的阻塞氣球在廣場的絞動機上面上下浮動,旅館和博物館屋頂上的高射炮伸出炮筒,臉色紅潤、束著皮帶的青年穿著新制服和質量很好的皮靴,川流不息地走向車站。坦克、重型卡車、用汽車牽引的大炮,晝夜不停地隆隆響著西去。劇場和電影院還照常開演。街上小販出售的冰激凌還是一樣豐富。夏天的雜技演出現眾很擁擠,因為今年除了熊舞以外,又增加了象舞的節目。如果你相信你在莫斯科聽到或見到的事情的話,蘇聯已在很遠的邊境上頂住了來犯的敵人,並使納粹經受了第一次大失敗,正像莫斯科電台廣播宣佈的一樣。
  明斯克淪陷了,接著是斯摩稜斯克,然後是基輔——德國人得意洋洋地宣佈勝利,一兩星期以後,俄國也逐一承認這是事實。空襲開始了,德國空軍已經進入了射程範圍之內。大使館除了斯魯特誰也沒有感到驚慌,因為誰也沒有對俄國人寄有多大希望,尤其是,別人也沒經歷過華沙的考驗。五月份以來,大使就命令在離城三十里外的一間大房子裡開始儲備食品、汽油及其他供應品,坐等德軍圍攻。個別美國人對俄國人的辦事彆扭感到惱火,甚至盼望看到德軍列隊走過紅場。至少,有人喝了幾杯酒後曾經這樣說過。
  斯魯特對紅軍的看法已經證明是很錯誤的,所以他也不再跟人爭論了。但是他認為別的美國人無動於衷或幸災樂禍的態度是精神病。德軍越來越近,空襲也越來越厲害。莫斯科密集的高射炮火在黑夜的探照燈光的上方形成一個起安慰作用的綠色、黃色和紅色的煙火幕。但是炸彈還是落下來了。圍城炮火的恐怖現在還沒有來到。即使圍城那一段他能活過來,斯魯特想,他又能有多安全呢?那時候,羅斯福對納粹主義的敵人明顯的援助也許會挑動勝利的希特勒對美宣戰。如果莫斯科淪陷,美國人也會像明斯克的猶太人一樣,被帶到峽谷中槍斃。然後阿道夫·希特勒可以表示道歉,說是搞錯了,或者不承認發生過這樣的事,或者說這是俄國人幹的。
  班瑞爾·傑斯特羅的故事使斯魯特感到很恐怖。他曾經看過很多關於德國的書,除了他給拜倫·亨利那份書單上的書以外,他還看了很多別的。德國人那種天真、狂熱的服從性。他們粗魯殘暴的氣質,他們的精力和智慧,他們固執地以自己為核心,他們無盡止的抱怨世界都反時他們、對他們不公平,他們狂熱地追求一個新的極端的經驗——最後這個特性在那些富於想像的哲學家身上象泉水一樣湧現,已到了使人噁心的程度,歌德還一勞永逸地把這個特性固定在浮士德的形象裡。在萊斯裡·斯魯特看來,這些在歐洲的八千萬怪人一旦放棄了他們嚴格而溫順的傳統習俗,就有可能奉命屠殺無數無辜的人民而仍然興高采烈,不感到良心的責備,一點也不會想到自己已經犯了暴行。德國人的精神令人摸不著底,這就是他們奇怪而可怕的地方。好像疏遠而冷淡的孩子一樣,他們又順從又殘忍。希特勒的可怕之處就是因為他瞭解他們。可以指望其他交戰國家執行互相交換被圍或被俘的外交官這樣的規定。嚇破了膽的斯魯特認為:外交官們只能指望希特勒的德國人不吃掉他們,那已經很不錯了。
  窗外落日的餘暉漸漸暗下去了。已經到了陪維克多·亨利一起去莫斯科空襲目標的中心消磨一個夜晚的時刻了。
  不出所料,他在塔茨伯利套房裡找到了亨利上校。雖然屋裡很冷,但這個海軍軍官只穿一件襯衣歪在長沙發上抽雪茄。帕米拉在雪花石的維納斯像上方蓋著紅燈罩的燈下,正往一件有皺痕的藍色上衣上縫金色的條條。
  「嗨,好啦!」亨利說。
  帕米拉說:「銅扣也鬆了。不要讓它掉得克里姆林宮地板上到處都是。喝點威士忌,摻自來水吧,萊斯裡。俾弗勃洛克給了老頭子一瓶。」
  斯魯特看了看表,在椅子邊上坐下來。「不,謝謝。但願你沒有喝得太多,上校。你要吃俄國飯的話,最不需要的是酒。」亨利嘟嚕了一句:「這還用你說!我一點也沒喝。」
  帕米拉在縫衣服,維克多·亨利抽著煙,這位外交官感到自己在屋子裡是多餘的。他一再地看表,咳一聲說:「我說好六點鐘在走廊上等海軍將軍,現在還差十分。我現在就去等他,一會兒你也來嗎,上校?」
  「一定。」亨利說。
  「你看來很鎮靜,萊斯裡,」帕姆說,「要真是我去克里姆林宮的話,我早就坐不住了。」
  「亨利上校看來很鎮靜。」斯魯特說。
  「啊,他呀,」帕米拉說。「他是機器人,機械的人。突一突!沖—衝!叮噹!」
  「我需要新電瓶,」亨利說,,也許閥門也得修一修。」
  這種親切的玩笑使斯魯特更感到自己是多餘的。「好吧,十分鐘內就來,」他說。
  帕米拉說:「還有兩個扣子。真混!紮了兩次手指了。我就是不會做針線活。」
  旅館前面停著一排粗笨的黑色轎車,這是不常有的事。自從戰爭開始以來,莫斯科寬闊的林蔭道和廣場上本來為數不多的汽車已經減到了零。傍晚莫斯科人照常成群地出來散步,好奇地望了望車子,但沒有停下來傻看。戴黑帽穿黑皮夾克的汽車司機和保衛人員站在車子邊上。美國人稱他們為「基督教青年會的男孩們」,他們是秘密警察,看來人們討厭在他們身邊逗留。但是穿得很漂亮的外國人從民族飯店的窄門擠出來上汽車時,行人排成了一個長隊,這群安靜的旁觀者友好地睜圓眼睛盯著外賓的臉、衣服和皮鞋。
  「你對那些航海圖研究得怎樣了?」斯坦德萊海軍將軍坐進後排的車座,調整一下助聽器,問亨利道。他曾經一度是海軍作戰部長,已經退休了,總統請他出來參加這個代表團。斯魯特沒有辦法阻止這個乾瘦、堅忍、戴著眼鏡、制服上有四排勳章緞帶的人在俄國內務部特務人員面前說話,他們雖然不說,肯定是懂英文的。
  「我弄不出什麼名堂,」亨利說,「至於作戰密碼和訊號,別指望了。他們的人當面跟我說,他們沒有這樣的東西,他們用燈光或摩斯電碼以明碼相聯繫。」
  「真胡說!你把我們的給他們沒有?」
  「我給他們看了一下我們的《通用訊號本》以及一些密電碼。我差一點跟那個胖小個子海軍少將打起來了,他已經開始把那些東西裝進他的皮包裡去,我又奪回來,對他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不會吧!你真這樣干了嗎?」海軍將軍說。「唉,你要為這個掉腦袋的,帕格。我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給,給,給。你呀,就該把我們的全部海軍聯絡密碼都交給他們,然後握手,為了我們永恆的兄弟之誼用伏特加酒乾杯。我都替你感到不好意思,亨利上校,可是你能跟我們來,我又覺得非常高興。」
  「我們給蘇聯的東西都將得到補償,」斯魯特說。「他們在為我們殺德國人。」
  「他們殺德國人是為了免得被德國人殺掉,」海軍將軍說。
  「不是為了我們才這樣做的。」
  帕格跟斯魯特說:「你瞧,萊斯裡,假如我們準備向摩爾曼斯克和阿爾漢格爾護航輸送物資,或者可能是聯合作戰,我們必須交換有關水域情況的情報和作戰聯繫的密碼。見他媽鬼,我們又不是要他們的秘密航線。我們要這些東西是因為航行和飛行的需要。」
  「俄國人對保密的事總有點神經過敏,」斯魯特說,「要堅持,還要有耐心。」
  汽車在克里姆林宮周圍的大街繞了一大圈,在頂上有顆紅星的紅石塔的大門前停下來。
  「那也沒有用,」海軍將軍說,「龍王爺不點頭,魚蝦吹氣也不冒泡。」
  聽了這一串土話,內務部的保鏢轉過身來,瞇起韃靼人的眼睛瞟了將軍一眼,然後帶著禮貌的微笑用俄語對斯魯特說,他們進門不用下車。汽車一輛一輛地接受了穿著整齊制服、身材高大、樣子可怕的帶槍警衛的檢查,開到一個城堡前面,在裡門,又停下來經過一次檢查,走過好幾處奇怪的教堂,到達了一個宏偉的石砌的長方形建築物。
  客人們和混在他們中間的俄國官員們一起下了車,走上台階,在關著的大門前面站著說話,在清冷的空氣裡,呼吸已呵成了水汽。淡藍色的天,城堡的圍牆口四周,襯著一片粉色的晚霞。突然宮殿的門打開了。外國人都進入一個屋頂很高的長廳,在圓形吊燈的眩目強光下瞇起眼。大廳盡頭延伸得很遠,鋪著朱紅色地毯的白大理石台階象爆布一樣。進入大廳後,暖空氣包圍著他們,這在莫斯科是很稀有的,在十月中旬以前,市內一切建築均不許生火。大廳裡,一種老石牆老傢具的霉味,與彷彿是花香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穿軍服戴白手套的服務員幫助客人們脫下大衣和帽子。靠著掛有鏡子的牆邊,在一些黑桌子上,整齊地擺著十幾套梳子和刷子。
  「這倒想得挺周到,」維克多·亨利對斯魯特說,他們站在一起梳理頭髮。「對了,大使對明斯克的材料有些什麼看法?你們它給他了嗎?」
  斯魯特對著鏡子裡面的帕格點了點頭。「我要把它送給國務卿赫爾,作為一個最優先考慮的問題。大使攔住了。這個材料要通過一定的途徑轉到我們的東歐司。」
  帕格皺了一下鼻子。「那就完了。關於猶太人的問題,你們國務院總是拖拖拉拉。倒不如交給這裡的美國新聞記者。」
  「上司當面指示我不要這樣做,怕萬一查出來這是一個捏造的暴行宣傳。」
  身材高大、眼睛明亮、穿棕色制服、戴紅領章的漂亮青年軍官們從邊門出來,開始帶著客人上樓。帕格走在斯魯特身邊,說:「假如你請了弗萊德·費林去你那裡喝一杯,然後像偶然碰上一樣,讓他看一看這些材料,怎麼樣?你知道一個記者,連他瞎眼老祖母的好材料也敢偷。」
  「你建議我不執行命令嗎?」
  「我不想讓材料就這樣埋沒了。」
  海軍將軍過來挽住他們的胳膊,大聲笑著說:「瞧,這象社會主義的樸素生活嗎?你們難道想像不出沙皇貴族和他們
  美麗的夫人們的幽靈就在這個紅地毯上走?這正是電影鏡頭。」
  客人們走過一間空無一人的現代化房間,擺滿了裝有擴音器的桌子,軍官解釋說最高蘇維埃就在這裡開會。他們散漫地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看起來還是沙皇時代原來的樣子,擺滿了各種各樣傢具(法國式的,意大利式的,英國式的),堆滿了油畫和雕像,除去使人感到敬畏以外,不知還為什麼。給人的印象是一堆由笨拙的人臨時匆忙陳列起來的華而不實的奢侈品。有一間屋子比別的更大,裝飾得更華麗:大理石的柱子,拱形的金頂,紅緞遮著的牆,這一群大約八十個人就停在這裡。屋子裡呆八十個人一點也不顯擠。
  一扇帶鏡子的門開了,進來一群穿便服的人,穿著沒有熨過的鬆軟褲子,和不合身的雙排扣上衣。斯魯特馬上就認出幾個在五一節遊行時站在列寧墓旁的人:莫洛托夫、卡岡諾維奇,蘇斯洛夫、米高揚。
  「你看看這些進來的人,好不好?」維克多·亨利說。「他們使你感到革命似乎上個星期才發生。」
  斯魯特掃了他一眼。這批不雅致的共產黨頭頭們突然出現在這個華麗的皇宮裡,也使他感到震動,這個海軍軍官一語道穿了這種感覺。亨利半瞇著眼衡量著前面的共產黨人,好像他在凝視地平線一樣。
  「這是政治局,上校,」斯魯特說。「都是很顯要的大人物。」
  亨利點了點頭。「他們看起來可不像什麼顯要人物,對嗎?」
  「唉,就是因為這些難看的衣服。」斯魯特說。
  介紹開始了。穿制服的服務員送上一盤盤用郁金花形的小酒杯裝的伏特加酒和小點心。斯魯特拿了一塊點心嘗嘗味道,覺得太甜了。一個矮小的人走了進來,抽著香煙。沒有什麼特殊典禮,也沒有人停止講話,但整個政府大廳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人身上,因為他是斯大林。你可以看到有人側眼看他,有人轉過身來或轉過臉來,人群中稍有移動,眼光都集中在一點上。就這樣,萊斯裡·斯魯特第一次見到這個真人,他的胸像、塑像、照片、畫像在蘇聯比比皆是,像天主教國家的聖像一樣。
  這個共產黨獨裁者,看來特別矮小,稍帶一點大肚子,經過大廳一路跟人握手談話。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象舞台的聚光燈一樣跟著他轉動。他走到兩個美國海軍軍官面前,伸手向海軍將軍說:「斯大林。」他看來就像他的照片一樣,但是他蒼白的皮膚很粗糙,臉上還有麻點,像是得過嚴重的酒刺病一樣。他的向上斜的眼睛、往後梳的灰色厚發、向上翹的鬍子和眉毛,給人一種和藹可親而又莊嚴的印象。跟別的共產黨人不一樣,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灰布做的制服,裁剪得很好,褲線很明顯,褲腳塞在發亮的軟皮靴裡面。
  萊斯裡·斯魯特作了介紹。亨利上校用帶著很重美國口音的俄語緩慢地說:「閣下,我將把今天所見的一切都告訴我的孫子們。」斯大林揚起他的粗眉毛,用一種愉快的低音說:「是嗎?您有孫子?」
  「有兩個。」
  「您的孩子呢?您有兒子嗎?」這個獨裁者看來受了維克多·亨利緩慢而小心的發音與機械的講話的影響。
  「有兩個兒子,主席先生。大兒子在海軍當飛行員,小兒子在潛艇上服務。」
  斯大林透過紙煙的煙霧,似乎有點兒感興趣地望著維克多·亨利。
  帕格說:「請原諒我蹩腳的俄語。我曾經和俄國孩子一同玩過,但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您在哪裡同俄國孩子玩過?」
  「我出生的地方靠近加利福尼亞的俄羅斯河。早期移民的後代現在還住在那兒。」
  斯大林發自內心地微笑著,露出煙熏變黃的牙齒。「啊,對了,對了。羅斯堡。沒什麼人知道我們俄國人早於你們在那裡定居。也許現在是要求收回加利福尼亞的時候了。」
  「據說你們的政策是一個時期只對一面作戰。」斯大林微笑著哼了一聲說:「哈!Ochen horosho!」(「很好」)在亨利肩上輕輕拍了一下,繼續向前走。
  「嗨,那個見鬼的加利福尼亞是怎麼回事,帕格?」將軍剛才一直帶著困惑的表情聽他們談話。「他媽的,你真的學會這個語言了。」
  維克多把剛才的談話敘述了一遍,將軍笑出聲來。「我的上帝,把每個字都記下來,帕格,聽見嗎?我要把它寫在我的報告裡。一個時期一條戰線!說得好。」
  「我真佩服你,」斯魯特說。「你說得態度從容,他挺欣賞這一點。」
  「他使你感到不緊張,」帕格說。「我知道我的俄文文法都說顛倒了,似他一點不露聲色。你注意到他的雙手了嗎?修剪得漂亮極了。」
  「啊,這我倒沒注意,」將軍說。「怎麼樣,斯魯特?很多墮落的資產階級分子顧不得修指甲,而這個紅色頭子倒有時間。不值得想一想嗎,嗨?」
  斯魯特沒有注意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對忽視了這個細節感到很惱火。
  過了一會,人群又開始移動,這一次是進入一間白大理石的巨大宴會廳,紅色的帷幕,發亮的嵌花地板,綠色圓柱中間放著很多桌子,白桌布上面金、銀、玻璃器皿閃閃發光。高台上有一張長桌,從大廳這一頭直到那一頭,約有一百英尺長,其餘的桌子一排排和高台成直角,兩盞金碧輝煌的巨型吊燈從高高的紅色金色的天花板垂下,吊燈上的無數個毛玻璃的圓燈大放光明。在牆上還有裝飾華麗的壁燈閃光耀目。
  「啊喲!」帕格說。
  萊斯裡·斯件特環視了一下屋頂和牆壁。「這是葉卡捷琳娜女皇的宮室,我在圖畫中見過。在那些大徽章中還有她的皇冠。我想,她請了一些法國和意大利的建築師把宮殿的這部分重新修建過,作為她的御座正殿。」
  「喲,我的天,如果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海軍將軍說,「也許他們能使我也成為共產黨人呢。」
  「我想,」斯魯特回答說,「說不定這是革命以來第一次利用這座宮殿。」
  菜單用俄文和英文印在上面有鐮刀斧頭徽飾的淡黃色厚紙上,有魚、湯、野味、雞以及烤肉等滿滿一長串。服務員開始上菜,另外更多的服務員拿著葡萄酒和伏特加跳來跳去地向杯子裡倒。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40:16

  富麗堂皇大宴會廳,佈置得光輝燦爛的一行行餐桌,三國海陸軍將領五彩繽紛的制服,高台上坐著的一排權勢渲赫的人物(這中間斯大林左顧右盼地跟俾弗勃洛克和哈里曼談話,他仍是人們注意的中心),周到的招待,喝不盡的酒,吃不完的魚子醬,沙皇的金色盤子裡裝滿了豐富油膩的菜餚——這一切使維克多·亨利對俄國人的資源、俄國人的力量、俄國人的慷慨、俄國人的好客和俄國人的自信重新感到安心。
  斯魯特的反應同他不一樣。這些共產黨的領袖們確實是放杯盡歡,熱情款待,但在這種鋪張炫耀、窮奢極欲的裡面,含有一種拙劣的斯拉夫人的諷刺。雖然是沒說出口的無聲諷刺,但幾乎可以聽到一種震耳欲聾的聲音在說:「很好,你們這些西方人,這些是能使你們高興的事吧,用別人的血汗換來富裕和歡樂。看看我們只要有意做,能做得多好!看看在被我們打倒之前,舊俄羅漸政權是怎麼做的!你們能比得過他們嗎?明天我們還要回到我們選擇的簡單生活中去,但你們是從墮落的西方來的,就讓我們一起狼吞虎嚥,大吃大喝,一醉方休吧。我們俄國人也像你們一樣知道怎樣享受,怎樣尋歡作樂,今天晚上我們還能超過你們,看誰先醉倒在桌子下面。·祝·你·健·康!」
  祝你健康!敬酒的一個接著一個。看來每個人都可以站起來,以餐刀敲打玻璃杯,引起別人注意,然後大聲祝酒。人們如果在祝酒辭後受到讚揚或感到高興時可以滿屋子轉著跟人碰杯。斯大林老是手裡拿著杯子來回轉。這些引起斯魯特很大的興趣,但是因為進行得太快,為了給美國將軍和那位不肯洩露海軍密碼的矮胖的俄國將軍當翻譯,好些場面他都沒有看到。這個俄國老人容光煥發的紅臉閃著汗水,干下一杯葡萄酒或伏特加後,就呻吟訴苦,說他身體很壞,活不了多久啦,不如享受一天算一天。有一次美國海軍將軍說:「他見什麼鬼,斯魯特,告訴他,看起來他身體很好,比我好得多。」
  「啊,但是你聽著,告訴他我像資本主義制度一樣,」小個子將軍哼著說,「外強中乾。」
  斯魯特對翻譯這句話感到很高興,但兩位將軍的談話主要是叨嘮他們的家庭瑣事。他羨慕維克多·亨利能夠靜靜地觀察這個場面,用各種各樣的方法盡量少喝酒。宴會的喧鬧聲越來越大,兩位將軍的互相高聲叫喊壓過了宴會的喧鬧聲,斯魯特感到耳朵都痛了。斯魯特想嘗一嘗多汁的加酸奶油的烤鵪鶉,喝一點味醇的克裡米亞白酒,越來越尖銳的互相對話使他騰不出一點時間。俄國人老問,強大的美國海軍為什麼連護航一些《租借法案》物資到英國占的起碼事都不幹?難道他們怕幾艘洋鐵皮的德國潛艇嗎?只有白癡——他重重地用拳擊桌,震得玻璃杯都跳起來了——製造了軍事物資,再用船裝運給希特勒作練習魚雷打靶的目標。
  「告訴他我們隨時都可以開始護航,」美國人打斷他的話說,「但是除非他給一些關於港口的資料和作戰聯繫訊號,不然我們還沒把物資送別摩爾曼斯克,就會上凍了。」
  當斯魯特翻譯時,俄國老頭瞪眼盯著美國老頭。兩個軍官吞下幾杯伏特加後都不吭聲了。談話中斷的這會兒,斯魯特得空環視了宴會的情況,現在已經到達歡樂的頂峰,有幾個人把頭伏在桌子上。一個禿頭的俄副將軍由兩個服務員扶著,東倒西歪地出去了。斯魯特耳邊的高喊停止以後,他可以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不規則的低沉而刺耳的重擊聲。彭!彭!彭!他的心頭突然涼了,目光與維克多·亨利遇到一起。
  「炮火,」他開口說,但聲音憋在喉嚨口出不來。他咳嗽一聲。「炮火。空襲。」
  亨利點了點頭。「我打賭他們在這個地面四周佈置著世界上最密集的高射炮火。你聽,穿過這麼多層厚牆!外邊真是鬧翻天了。」
  「如果德國人今天晚上在這裡扔一個炸彈,」斯魯特淡淡一笑說。「收穫一定會不小。」
  炮火的聲音越來越密,越來越響,出席宴會的客人中有的不安地看了看四壁。俄國的老將軍深陷在座位裡,耷拉著滿臉通紅的腦袋,惡意地向美國人掃了一眼,現在他掙扎著站起來,拚命地敲打著玻璃杯,等到有幾個人注意他的時候,他端起滿滿一杯黃色的伏持加。「請聽我說!我現在和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美國海軍的代表們坐在一起。當整個人類正遭到致命危險的時候,他們的艦隻還拋著錨,招引籐壺1,這些勇敢的人一定很不痛快——」他轉向美國將軍譏諷地一笑。
  「我建議為這個強大的美國海軍戰鬥起來,幫助消滅人類的公敵,希特勒匪徒的那一天而乾杯。」
  1籐壺:一種水生小甲殼動物,經常附在靜止的船底或碼頭木樁上。
  他敬完酒,誰也沒有吭聲。斯魯特壓低了聲音很快地翻譯了他的祝酒辭。附近桌子上坐著的俄國軍人和文職人員搖著頭,互相擔心地看了一眼。老頭一屁股坐了下來,滿意地環視四周。
  美國海軍將軍以激動的聲音對斯魯特說:「如果我回敬他的話,你就要經歷一次國際性事件。」
  維克多·亨利立刻說:「將軍,可以用我蹩腳的俄語試試看嗎?」
  「完全可以,帕格。」
  萊斯裡·斯魯特伸手碰了一下亨利的胳膊,說:「你看,別的俄國人也不喜歡他的講話——就是伏特加喝多了——」
  「好吧。」維克多·亨利手裡拿著酒杯站起來。大廳裡低聲的談話安靜下來了。高射炮火低沉的聲音顯得更響了,玻璃杯因震動而互相碰撞作響。主桌上的人包括斯大林在內,眼光都盯著這個美國人。亨利慢慢地用結結巴巴、有不少文法錯誤的句子致答辭說:
  「我的首長讓我代表美國海軍致答辭。我們確實還沒有參戰。我建議首先為斯大林元帥明智的和平政策乾杯,他沒有領導你們的國家在受到進攻之前就發動戰爭,因而贏得了時間。」這句反駁話的諷刺技巧使斯魯特很吃驚。「斯大林同志的明智的和平政策」是共產黨的一句濫調,指的是斯大林與希特勒搞的妥協。亨利繼續往下說,為了找個俄文字眼還不時地停下來,引起整個大廳一陣緊張的沉默。「這也是我們總統的政策,如果我們受到攻擊,我們就參戰。我希望能像你們的人民一樣去戰鬥。至於說到——」他停下來問斯魯特一個俄國字,「籐壺的事,今天任何能寄居在我們船身上的籐壺都是能游得很快的籐壺。我們的艦隻已經行動起來了。我們不把所做的一切都對外宣佈。保密是我們兩國共同的明智政策。但是讓我們不要保密過分而妨礙在一起工作。」
  「現在,我們的海軍需要一些——」亨利又問斯魯特一個俄國字——「一些關於你們港口的資料、氣象密碼,等等。我們需要在走之前能得到這些。既然今天是一次歡送宴會,我也建議為一些迅速行動而乾杯。我是駐柏林的海軍武官,我從希特勒的官邸跑到克里姆林宮內部來了。這一點是希特勒永遠做不到的,因此最後我建議為此而乾杯。」
  會場爆發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大家一致舉起杯來,高聲歡呼著:「祝你健康!迅速行動!」斯魯特站起來不讓帕格乾杯,指給他看,約瑟夫·斯大林手拿著酒杯,已經離開座位了。
  「天哪,這是什麼禮節?」亨利說。
  「我不知道,」斯魯特說。「暫時別喝。天哪,亨利上校,這將是一件不尋常的事。」
  帕格大步走向斯大林,後面緊跟著斯魯特。當他們在高台面前相遇,在微笑與鼓掌聲中碰杯時,獨裁者帶著親切的笑容說:「我感謝您美好的祝酒辭,為了表示報答,你們可以留下加利福尼亞。」
  「謝謝您,主席先生,」帕格說。他們都喝了酒。「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還能給我們做一些別的嗎?」
  「當然,迅速行動,」斯大林說,挽著帕格的胳膊。他們站得很近,所以帕格能聞到斯大林嘴裡的魚腥味。「這是美國式的,我們俄國人有時也這樣做。」他向兩個將軍那裡走去,紅臉的俄國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筆直地站在那裡。斯大林很快地低聲和他說了幾句話。斯魯特在維克多·亨利後面只聽到幾個字,但從將軍緊張的表情和斯大林的語調看,已經不用翻譯了。獨裁者轉向維克多·亨利,又愉快地微笑著。
  「好,氣象密碼等都給您安排好了。告訴您的首長,我們俄國人不想使客人為難。告訴他我想美國海軍在這次鬥爭中將建立歷史性功勳,而且當和平到來的時候,它還將統治海洋。」
  當斯魯特很快翻譯時,斯坦德萊站起來,乾癟的薄嘴唇顫抖著,他抓住了獨裁者的手。斯大林又回到主賓席去,這一次次突然的事情似乎給他很深的印象,因為這個晚上當他站起來最後一次為羅斯福總統祝酒時,他又提到這個題目。替他翻譯的是駐美大使奧曼斯基。他的英文特別流利。他穿著剪裁得體的藍色衣服,顯得與其他俄國人不同。「斯大林同志說,羅斯福總統領導這個還沒有參戰的國家,是一個極為困難的任務,但是他還要盡一切可能幫助歐洲兩個偉大的民主國家進行反法西斯的戰爭。斯大林同志說——」奧曼斯基停了一下,對寬敞的大廳環顧了一周,這時炮火已停,全場很安靜——「願上帝保佑他完成最困難的任務。」
  這句宗教性的話使人們吃驚地楞了一下,接著全場起立,手裡拿著酒杯,歡呼,乾杯,鼓掌。哈里曼和斯大林熱情地握手;充血的矮個子俄國將軍抓住斯魯特、亨和和斯坦德萊的手;整個宴會廳已沉浸在一片熱烈的握手、拍肩和擁抱之中。
  但是晚上的節目還沒有完,俄國人又帶著客人經過好幾個空蕩而豪華的房間,到了一個有五十張左右矮的軟靠背椅的電影放映室,每張靠背椅前面都有一張小桌子,服務員放上糕點、水果、糖果和香檳酒。在這裡他們放映了一部戰爭片和一部很長的音樂片,斯魯特做了一件他再也不會相信他能做的事,在克里姆林宮的心臟,他睡著了!燈亮前幾秒鐘他才被電影結束曲的高音鬧醒了。他看到別人在刺眼的燈光下醒來,偷偷地用手擦眼睛。斯大林邁著矯健的步伐同俾弗勃洛克和哈里曼走出放映廳。大廳裡一張巨大的冰天雪地中作戰的油畫下面,斯大林逐一和所有的客人握手。
  在沙皇宮殿的外面沒有一顆星,天特別黑,刮著刺骨的寒風。內務部的特工人員,皮領翻在耳朵上,手裡拿著藍光的手電,看樣子寒冷、疲勞而睏倦。他們把客人都送上了汽車。
  「咳,在黑暗中怎他媽的開得這樣快?」當汽車穿過大門高速進入漆黑的空間時,海軍將軍不高興地說。「俄國人長了貓眼?」車子在黑暗中停下來,保鏢帶著三個美國人走到一個門口,進去後,他們發現是在民族飯店寒冷的小休息室裡,接待處的桌上點著一盞暗淡的燈。開門的看門人裹在皮大衣裡,電梯開著門,沒有燈,已經停開了。將軍跟他們道了晚安以後緩步上了樓梯。
  「上來一會兒,」亨利跟萊斯裡·斯魯特說。
  「不,謝謝。我摸回我的住處去,離這兒不遠。」
  帕格堅持要他上去,斯魯特跟著亨利走上陰暗的樓梯,到了閣樓上的一間小房間。「我不像塔茨伯利那樣值錢,」他說。
  「塔茨伯利是蘇聯能得到的最好的宣傳家。」斯魯特說,「我想他們知道這個。」
  帕格打開箱子的鎖,拿出一個狹長的公文包,又打開鎖,從裡面找文件。
  「我希望你能懂得,」斯魯特說,「這些鎖毫無作用。箱子裡的所有東西都已經拍了照。」
  「是的,」維克多·亨利心不在焉地說,他拿出一封信放在口袋裡。「你要稍稍睡一會兒嗎?請你再呆一會兒。有事情要做。」
  「啊?」由於他對亨利新增長的尊敬,斯魯特二話未說,就往硬的窄床上一躺,床下的彈簧發出吱吱格格的聲音。他的腦袋還是暈暈乎乎的,看電影時那些影子似的服務員不斷給他添香檳酒,他喝多了。接著一陣打門聲使他清醒過來。維克多·亨利站在門口正和一個穿黑色皮上衣的人說話。
  「好,我們就來,」他用帶著難聽口音的俄語說,「一分鐘。」他關上門。「你要不要洗一洗,萊斯裡?我願意你跟我一起去。」
  「去哪裡?」
  「回克里姆林宮。我這兒有一封哈利·霍普金斯給權勢人物的信。我原來想不一定能面交給本人,現在也許有可能。」
  「上帝,大使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斯坦德萊海軍將軍帶給他總統關於這件事的一張便條。我想他很生氣。不過他知道這件事。」
  斯魯特坐起來。「生氣!我想當然會這樣。霍普金斯先生有他自己的一套辦事方法,這是很古怪的,亨利上校。任何人都不應該不直接通過大使去見一個國家元首,你是怎樣安排的?」
  「我?與我無關,我受人調遣而已。霍普金斯要把這個作為非正式的私人信件交給斯大林,要不然就算了。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也不會去和哈利·霍普金斯爭論。我知道他已和奧曼斯基說過。要是這使你的處境尷尬的話,我想我就一個人去。那裡能找到翻譯。」
  斯魯特從各個角度來考慮這件不尋常的事——主要從他自己在職業上自保的角度來考慮——開始在發黃的貼牆鏡前面梳理頭髮。「我要給大使寫一個書面報告。」
  「當然。」
  在一間屋頂很高、燈光陰暗的長屋子裡,牆上掛著一排地圖,斯大林坐在油漆的會議桌的一頭,在他面前的一條綠布上放著一堆文件。獨裁者手邊一個石頭的煙灰缸裡裝滿了煙頭,說明從宴會送走客人回來後他一直沒有停止工作。他現在穿著一套粗卡嘰制服,顯得很鬆垂寬大,他看來很疲倦。他經常的英文翻譯巴甫洛夫坐在他身邊,這是一個瘦削、蒼白、黑頭髮的年輕人,有著一種聰明而小心翼翼地順從的表情。這間大屋子裡沒有別人。當穿制服的禮賓官把兩個美國人請進去後,斯大林站起來,和他們握手,默默地做了個優雅的手勢請他們在椅子上坐下來,帶著詢問的目光看著亨利上校。
  亨利交給他一封信以及一個用發光的藍紙包著的圓盒子,用英語說:「主席先生,我還是不要再用我糟糕的俄語來使您難受的好。」斯大林小心地用裁紙刀拆開白宮的信封。斯魯特翻譯後,斯大林稍稍側著頭,用俄語說:「請便吧。」他把單頁的手寫的淡藍信紙遞給巴甫洛夫,信紙上角印有白宮字樣。
  當斯大林拆開盒子時,帕格說:「這是霍普金斯先生跟您談起過的他兒子很喜歡的特等的弗吉尼亞煙斗絲。」巴甫洛夫把這一句以及後來美國上校說的每一句話都翻了過來,不僅又快又精確地傳達亨利說的每一個字,有時候連語調也傳達出來了。斯魯特沉默地坐在那裡,不時點點頭。
  斯大林在手上轉著藍色的鐵罐,說:「難得霍普金斯先生還記得我們偶然閒談中提到的煙斗絲。當然,我們蘇聯也有很多好煙斗絲。」他的手用勁迅速扭開了鐵罐,好奇地細細觀察了厚封的鉛皮,然後用修剪得很漂亮的手指劃開了封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煙斗。「現在你可以告訴霍普金斯先生,我已經嘗了他兒子的煙絲。」帕格懂得斯大林這句簡單的俄語,其餘的他就跟不上了。
  當巴甫洛夫大聲翻譯霍普金斯的信時,斯大林裝滿了煙斗,用粗火柴點燃起來,噴出一口芬芳的藍煙。像沉思似的靜默了一會以後,獨裁者轉過含蓄無情的眼光,對著維克多·亨利開始講話。每講三四句就停一下,讓巴甫洛夫譯成英文。「霍普金斯先生這封信是很奇怪的。我們都知道美國一年生產幾百萬各種式樣和類型的汽車,包括奢華的、機器複雜的大型汽車,類似卡迪勒克轎車等品種。那麼,生產登陸艇還有什麼問題呢?登陸艇是一種裝甲的平底船,有小型的簡單發動機。顯然你們要生產多少就能生產多少,肯定英國已經有了很多這樣的船。我不大明白霍普金斯先生所說的,這就是現在在歐洲開闢第二戰場的真正障礙。」
  帕格·亨利從皮包裡拿出登陸艇的草圖和生產目錄。「各種類型必須從頭設計而加以製造,主席先生,以便適應在堅固防禦的沿海登陸。我們計劃最遲在一九四二年年中投入大量生產。這些材料或許可供參考。」
  出乎意料,還沒翻完,斯大林就發出一陣短促刺耳的笑聲,然後對著維克多·亨利開始很快地用俄語講話。斯魯特和巴甫洛夫趕快記下要點,獨裁者的話一停,巴甫洛夫接著就用斯大林生硬的諷刺語調翻譯。「這很好!一九四二年年中。不幸的是現在是一九四一年十月。要是希特勒能等到一九四二年年中多好!但是我們不能指望這個,那麼現在會出現什麼情況呢?我把哈利·霍普金斯先生」——斯大林說的是加利·科普金斯先生——「作為一個朋友和一個聰明人,他不知道只要英國人現在能發動不管什麼樣的攻勢——如果他們沒有更多的力量,只要動用幾個師的兵力就行——可能對戰局起決定性的作用?德國人的後備力量很薄弱,只有幾個象徵性的師在法國沿海。他們把全部兵力都投入跟我們作戰。西方的任何行動都能使他們停下來,把這裡起決定作用的那部分力量撤走。」
  當譯員翻譯時,斯大林心不在焉地用紅墨水在一個灰色的白紙便條本上畫一隻狼。
  維克多·亨利說:「主席先生,我受命回答任何關於登陸艇的問題。」
  斯大林用手背推開了帕格·亨利放在他面前的材料。「登陸艇?但這是一個決心問題,而不是登陸艇問題。不管怎樣,我們會研究登陸艇的事。當然我們也有在設防的沿岸登陸用的工具,也許我們可以租借一些給英國。在一九一五年,當時軍事武器比現在原始,丘吉爾先生仍然有辦法使一個大部隊在離開英國幾千英里的加利波利登陸。也許他經歷了這一次之後有點膽怯了。但近幾年來,有一百多萬日本人在中國登陸。這些人當然不是在寒冷的海水裡游過去的。所以很顯然,問題不是在登陸艇,而是肯不肯下決心。我希望哈利·霍普金斯先生能利用他的巨大影響,促使現在在歐洲開闢第二戰場,因為反希特勒戰爭的戰局可能靠他來扭轉。我沒有更多可說的了。」
  在翻譯他的話時,獨裁者用幾筆很快地畫完了那隻狼,接著又畫一隻伸著舌頭露出利牙的狼。他帶著不常見的象照片上那樣的親切的笑容,轉換話題,問道:「在這裡過得好嗎?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嗎?」
  維克多·亨利說:「主席先生,我曾經在德國和英國擔任過戰時軍事觀察員。霍普金斯先生要我有機會到前線去看看,給他一個目擊情況的報告。」
  聽到「前線」兩個字,斯大林搖了搖頭。「不,不。我們有責任保證我們客人們的安全。在戰爭的現階段,我們不能這樣做。萬一出個意外,霍普金斯先生不會原諒我們。」
  「霍普金斯先生曾經不惜犧牲他自己的健康,先生。現在是戰時。」
  斯大林的眼裡露出一種陰暗激動的神情,很像猩猩的眼色。「唉,你應該瞭解,前線情況不好。德國人又突破了我們的防線。很快我們就會遇到俄國自一八一二年以來最壞的時刻。明天你可以聽到全部消息。所以英國人現在開闢第二戰場可以贏得我國人民永遠的友誼。」他又開始畫起狼來。
  帕格認真地說:「聽到這些消息,主席先生,我欽佩您在今晚宴會上表現的樂觀精神。」
  斯大林聳了一聳穿著鬆鬆的衣服的寬肩。「戰爭不能用憂鬱來取勝,也不能由怠慢客人而取勝。好吧,如果霍普金斯先生要您去前線,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們安排安排看。請轉達我對他的信和煙絲的感謝。煙絲不壞,不過我習慣抽俄國煙。請轉告他我對開闢第二戰場的關切心情。也許您上我們前線去看看。可以把緊急形勢帶回去。霍普金斯先生是你們偉大總統的好顧問,而您是他的密使。祝您一切順利。」
  兩個美國人一句話也未說,就離開克里姆林宮,進入燈火管制的黑暗中。車子停下來後,帕格·亨利說:「好吧,明天再談吧,我想這些人會送你回家。」
  「不,我下來。」在人行道上,車子開走後,斯魯特碰碰帕格的胳膊說:「就在這裡談吧。關於到前線的事,真使我吃
  驚。要是霍普金斯先生知道斯大林剛才承認的災難性局勢——」這位外交官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清了一下嗓子——
  「他一定會收回他的指示。」
  天快亮了,不過寒冷的街道仍然很黑,帕格只能看到斯魯特皮帽下蒼白的臉。
  「我不同意你說的這一點。他是一個很堅韌的漢子,我是說霍普金斯。」
  斯魯特堅持說:「要知道,你不可能真到前線。他們剛剛允許一些記者去跑了一趟。他們不讓他們接近前線,每天用魚子醬、鵪鶉和香檳酒招待他們。儘管如此,德國空軍空襲了一個村莊,差一點把他們都埋在那裡了。」
  「對,我們在莫斯科這裡也可能被炸死,我還是要去試試看。」
  「為什麼,老天爺?」斯魯特突然大聲尖叫。他壓低了嗓子說:「最多你只能在一個很小的地區看幾小時。這是一種有勇無謀的觀光,會給大使館和俄國人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維克多·亨利接著又點起一支煙。「聽我說,你如果觀察十個戰士在炮火下的表現,只要幾小時,你就可以知道很多士氣的情況。霍普金斯先生喜歡稱他自己為光榮的信使。這是誇大,但是我是一個不光榮的信使。我這樣做也許使我感到我沒白拿錢。上樓來喝一杯吧,我有很好的威士忌酒。」
  「不,謝謝你。我要去寫報告。然後看能不能睡一小時。」
  「好吧,振作一點。我個人的印象是這位渲赫人物態度還是友好的,不過前線我還是去不成。」
  「這是我所希望的。沒有一個外國武官到過前線,或靠近前線的地方。早安。」
  他們談話時,天已經開始轉為紫色,斯魯特能夠在寂靜的街道上看清往回走的路。這下他放了心,因為在莫斯科燈光管制時,他不止一次碰到路燈桿上,或從街緣上跌下來。他還碰到過巡邏隊用手槍指著他。這時,在灰色的黎明,一個巡邏隊員迎面而來,帶著懷疑的目光盯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就過去了。
  回到公寓,斯魯特在煤氣爐上煮了咖啡,用打字機打了一篇關於宴會和會見斯大林的長報告。完了以後,他拉開黑窗簾,太陽已經很高了。他搖搖晃晃、迷迷糊糊地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活頁日記,簡單地寫了一些情況,最後加了幾句這樣的話:
  不過,剛才在我匆忙打出來的正式報告中,已十分詳盡地敘述了和斯大林會面的情況,我自己還要留一個副本。
  關於亨利父子的事,困惑已很容易地解決了。在過去幾小時中,我找到了答案。他們父子二人都有一種善於採取實際行動的本能,行動時還能保持頭腦冷靜。拜倫在遭遇危險時顯出了他的特點,他父親也可能和他一樣。但剛才看到他能應付更複雜微妙的局勢,這需要敏捷、大膽和策略。應付象斯大林一樣的人物是很不容易的。斯大林有一股靈氣,像一塊鐳錠一樣,有巨大的力量,看不見,但是有毒。維克多應付過來了。
  想了想,我現在明白為什麼女人喜歡亨利這樣的人,在保護女人方面,在養活女人方面,據說還有在使女人懷孕方面(這個需要實驗證明),善於行動的人都比善于思索的人來得強有力並且可靠。
  也許,人不能改變他的天性。儘管如此,人也許可以學習和培養。亨利上校建議我不要理睬上級命令,將明斯克的文件洩露給弗萊德·費林或別的記者。這樣做完全不合我的意願;但是完全為了這個原故,我準備這樣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40:56

第53章

  這天下午五點,韜基·塔茨伯利一個人正在旅館房間裡喫茶點,有一點沙丁魚、乾酪、鱘魚、黑麵包和蜜軟餅,維克多·亨利進來告訴他,他就要去前線。記者興奮得東西也不吃了。「我的天,老兄,你真去嗎?在這個德國人到處都蜂擁而來的時候?不可能。說說而已。好天老爺,俄國人就是善於用空話應付你。你永遠也去不成。」他理了理鬍子,又伸手拿吃的。
  「是啊,也可能,」帕格說著,坐到椅子上,膝蓋上放著一個皮包,裡面裝滿了他剛才從海軍部拿來的密碼和海港圖。四天來,他只是斷斷續續地睡了五六小時,他硬撐著不讓自己合眼,房間裡的東西在他眼前來回搖晃。「可是我的許可剛剛從相當高的上級批下來了。」
  塔茨伯利正把一塊加了滿滿一層沙丁魚的麵包放到嘴邊,一聽就楞住了,他透過瓶底似的厚近視眼鏡瞧著亨利,用平靜的口氣低聲說:「我跟你一起去。」
  「見你的鬼。」
  「維克多,兩星期前,俄國人進行反擊的時候,記者們去了中路前線。走的那一天,我感冒了,燒到一百零五度。」塔茨伯利放下吃的,抓住他的枴杖,瘸著腿快步穿過房間,開始穿皮大衣,帶皮帽。「誰經辦這件事,羅索夫斯基嗎?我能不能對他們說,是你說的我可以去?我跟他們都認識,他們也喜歡我。就看你了。」
  維克多·亨利不想要塔茨伯利一起去,但他已經精疲力竭了,同時估計俄國人一定會拒絕這個請求,就說:「好吧。」
  「上帝保佑你,親愛的夥計,你別走,就喝我的茶吧。告訴帕姆我六點之前回來,她得把我的廣播稿重打一下。」
  「她在哪兒?」
  「外交信使那裡有她一封信,她去取了。」帕格就在他坐著的靠椅上睡著了。
  冰冷的手指在他臉上抹了一下,把他弄醒了。「你好啊,你躺著睡不更好一些嗎?」帕姆站在他面前,她的臉凍紅了,眼睛閃著光,灰色的羊皮帽子下露出一綹棕色的頭髮。
  「啊,怎麼啦!」他眨眨眼,伸了伸腰。「我在這裡幹嘛?大概是進了屋子就倒下了。」
  「韜基呢?」她脫下帽子和手套。「他幹嘛把茶也剩下了?他不是那樣的人。」
  睡了一會,他的腦子清楚一些,他記起他和塔茨伯利的談話,又把情況跟她說了一遍。她的臉板了起來,顯得很緊張。「前線?他們永遠也不會讓他去。但你呢?維克多,你當真要去?你聽到英國廣播電台或瑞典的廣播了嗎?」
  「聽了。」
  「好吧,我知道爭也沒有用。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的大使館準備遷到烏拉爾或別的什麼地方去。順便跟你說,台德沒有事。」她走到她的書桌邊,身上還穿著皮大衣,拿起幾張打了字的黃紙。「啊,討厭,又改了,真小題大作!」
  她經常漫不經心地說出一些重大事情來。帕格現在已經習慣了。今天這件事她說得太快,他沒有把握到底聽清了沒有。「帕米拉,怎麼回事?台德怎麼樣?」
  「他很好。總之,平安無事。」
  「但是他在哪裡?」
  「呵,回到布賴德了。他來信說,他還是老樣子。他好像
  是跟幾個法國空軍一起從斯特拉斯堡城外的俘虜營跑出來的。在法國和比利時,他確實經歷了好幾次象電影上一樣的驚險場面。但是他都闖過來了。我過去也想,他遲早會出來。」她坐下來,揭開打字機的蓋子。
  「天哪,姑娘,這是了不起的消息。」
  「是啊,不是嗎?你一定要看看他的信,正反兩面寫了七張紙,很有意思。他掉了四十二磅,他的大腿上——更精確地說是屁股上還有一顆子彈。他可真受了折磨啦,他很遺憾地說,現在,等到他能夠坐起來的時候,只好做一些機關工作了!當然,這是說我得馬上回家跟他結婚。」
  帕米拉忽而改變了她隨便的樣子,盯著維克多·亨利看了好半天。她戴上了黑邊眼鏡。「我這就得干了。你顯然需要睡一會兒。」
  「沒有用。代表團快走了,我得去送他們。帕姆,台德的事真了不起。我非常高興,也放心了。」
  她搓一搓手,在上面呵一口氣,說:「上帝,這真去了我一樁心事,不是嗎?我是說可以不再跟韜基的筆跡和他那樂觀的胡說八道打交道了。」
  過了一會,維克多·亨利正在穿他在軍艦上穿的那件厚呢大衣,塔茨伯利闖進來,臉上發燒,鼻子凍紫了。
  「有可能!條件合格,我的上帝。他們明天再確定一下,但是,維克多,我相信我將跟你一起去!——帕姆,你完了嗎?時間快到了。——維克多,外交部現在亂極了,前線的消息一定很壞,但是,老天爺在上,你得到的那個許可,不管叫什麼,肯定是一道密令!當然他們喜歡我,他們也知道我符合條件,但當我說你堅持我跟你一塊去的時候,羅索夫斯基的臉就變樣了!」
  「啊,韜基!」帕米拉停止打字,瞧著他。「維克多根本沒有堅持,他不可能這樣說。」
  「帕姆,你得對這些人施加壓力。」塔茨伯利皺起臉,狡猾地一笑。「我說,你們兩個是老朋友,實際上是,維克多很喜歡你,想幫我個忙。所以如果有人問起,你得給我圓謊。」
  「你這個不害臊的老不死,」帕米拉說著,臉漲紅了。
  「好啊,說的那些,還都是真話。」維克多·亨利說。「我現在必須去機場了。韜基,帕米拉有很重要的消息。」
  塔茨伯利中間插了一手,使去前線的事遇到一些困難。外交部哼哼哈哈,不給明確的答覆。日子一天天過去,帕格仍然陷在莫斯科無事可做。大使和使館人員對維克多·亨利很冷淡,因為他是從華盛頓硬擠進來的,是外交工作的一個禍害。有一次他偶爾到斯魯特的辦公室去,看到他臉色蒼白,愁眉苦臉,對著他莫名其妙地傻笑。
  「嗨,我的兒媳婦在你桌子上幹嗎?」帕格說。在銀鏡框裡的娜塔麗微笑著,比現在年輕一些,胖一些,頭髮上挽著一個不合適的髮髻。
  「呵!是聽,這是娜塔麗。」斯魯特大笑。「你認為拜倫會介意嗎?她很久以前給我的,我仍然喜歡她。你去前線的事怎麼了?按照德國人現在來的這股勢頭,你走不了多遠,嘻,嘻。」
  「天知道,」帕格說,感到這個人情緒不好。「也許去不成啦。」
  後來才知道主要的困難是帕米拉。她的父親要求帶她一起去,說沒有她,他沒有辦法。以後他把申請撤回來,但外交部已經把三個人的名單送到經辦這件事的一個不清楚叫什麼的高級機關去了,不能撤回來重新辦理。當帕格與羅索夫斯基再碰到或是電話聯繫時,他漸漸不像以前那麼友好了。
  「我親愛的亨利上校,到時候你就會得到通知。蘇聯現在還有別的同樣緊迫的問題要處理。」
  因此,帕格就逛大街,觀察莫斯科的變化。到處都是新的紅黑色的招貼畫,動員人們志願參加工作。這種粗線條的社會主義漫畫,畫的是身強力壯的工人、農婦揮動刺刀,指向面孔象希特勒的蜘蛛、蛇或狼狗。到處都是一隊一隊穿著不整齊、背著鐵掀洋鎬的勞動大軍;擠滿了兒童的卡車在大街上穿來穿去;儘管連日大雨,食品店門口一直排著長龍。街上已經看不到士兵和馬拉的車了。在濕透了的帽子和披肩下面,街上一群一群高顴骨的白種人的臉看來與以往不同了。人們皺著眉頭,帶著詢問的眼光,匆匆地走過,斯拉夫人冷淡無動於衷的表情已經看不到了。維克多·亨利覺得德國人越是快來了,莫斯科人看上去就越像紐約人。
  羅索夫斯基終於往旅館給亨利打電話了,他的聲音很興奮。「好啊,上校,明早天一亮行嗎?請到外交部來,穿暖一點,帶上雨衣和好靴子,準備去三四天。」
  「好。那姑娘也去嗎?」
  「當然。」聽這個俄國人的口氣好像有點驚奇,同時也有點不高興。「問題就是她。我們願意完全按照您的願望安排,但辦起來真不容易。我們俄國姑娘經受戰爭環境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外國女士們就吃不了這個苦。儘管如此,我們都認識塔茨伯利小姐,她長得很漂亮,我們也能理解這種忠實的友誼。一切都安排好了。」
  維克多·亨利決定不計較這種開玩笑的、甚至有點像嘲笑的語調,沒再辯解。「很感謝,我準時到。」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41:08

  他們從莫斯科冒雨向南行駛,整個早晨都跟著隆隆之聲不斷的一長列軍用卡車前進,只有到一個截擊機場參觀時才停下來。機場就在首都城外的森林裡,巧妙地掩蔽著。這輛小黑轎車,俄制M-1號,外表和機器聲音都很像一九三○年的福特車,車小人擠,特別是車廂裡還放著不知道做什麼用的箱子、紙包等。大約走了一百英里,陪同他們的主人建議停下來伸伸腿,吃午飯。這是一個面色溫和、戴眼鏡的坦克兵上校,有個不常見的名字,叫鮑弗裡·安菲季耶特洛夫。在這裡他們才第一次聽到德國的炮聲。
  駕駛員是一個身材魁偉、紅鬍子修得很短、不愛講話的士兵。他把車子開進一條古樹成行的岔道。車子在收割乾淨的田地與樺樹叢林間轉來轉去,遠處可以看見兩間白色的鄉間房子。最後到達野樹林的盡頭,進入一個陰暗的小巷。他們下了車,上校帶著他們沿著小道來到一個樹蔭下面長著草的小墳堆前,墳前放著鮮花圈。
  「噢,你們知道,這是托爾斯泰的鄉村領地,」安菲季耶特洛夫說。「這裡叫雅斯納雅·波良納。那裡是他的墳。因為路過這裡,我想你們可能對此有興趣。」
  塔茨伯利望著低矮的墳堆,帶著他很少有的那種肅穆的語調說:「托爾斯泰的墳?沒有墓?沒有碑?」
  「他讓這樣做,他說:『把我埋在樹林裡,埋在我童年時代與尼古拉哥哥做綠棍遊戲的那塊土地下,……』「安菲季耶特洛夫低沉的聲音聽起來粗獷而響亮,壓過了從黃葉滴下的雨水聲。
  維克多·亨利仰首側耳,眼睛瞧著上校,他聽到一種新的聲音,不規則的輕微重擊聲,就像雨水滴在草上一樣。上校點點頭。「是啊,風向順的時候,聲音可以傳得很遠。」
  「啊,炮聲?」塔茨伯利說,顯得十分鎮靜。」
  「是的,炮聲。怎麼樣,吃一點東西吧?托爾斯泰工作過的屋子很有意思。不過目前不開放。」
  有鬍子的駕駛員把午餐放在背著墳堆的長凳上。他們吃了黑麵包、蒜味很濃的香腸和生黃瓜、喝沒有冰鎮的啤酒。沒有人講話,雨聲滴瀝不止,遠處公路上的軍用卡車聲不斷,隱隱約約還聽到遠方的炮擊聲。帕米拉打破了沉默。「那裡的花是誰放的?」
  「管理人員吧,我想,」坦克兵上校說。
  「德國人永遠也到不了這麼遠,」她說。
  「是啊,這是一種虔誠的思想,」上校說,」我想他們也到不了這裡,不過雅斯納雅·波良納不是一個固守的地方,因此偉大的托爾斯泰和所有我們這些俄國人現在都得冒同樣的風險。」他微笑著,露出紅色的牙床,看起來沒有一點溫和的樣子。「不管怎樣,德國人無法再殺死他了。」塔茨伯利說:「他們讀他的書時,應該好好想一想。」
  「這還有待於我們來證明。但總有這一天。」
  雲層裡露了一會兒陽光,鳥兒開始歌唱。維克多·亨利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一起坐在長凳上,陽光透過黃葉象舞台燈光一樣全照在姑娘身上。她穿著灰色長褲,褲腳塞在白色帶毛的雪靴裡,還穿一件羊支短外衣,戴著帽子。
  「你老看著我幹嘛,維克多?」
  「帕姆,我從來沒有參觀過托爾斯泰的墓,當然也不曾和你一起來過,但我發誓我要記住這一切,尤其是你那麼好看地把帽子稍偏一點戴著。」當她把手伸到她的帽子邊時,他又加了一句:「我本來要對你說你應該舉起你的手,太陽會使你的鑽石戒指閃閃發光。」
  她伸直了手指,看著鑽石。「為這個,台德和我還吵了一小架。他送給我的時候,我還沒有下決心戴它哩。」上校喊道:「好吧,海軍上校,我們繼續往前走吧?」
  在大道上,黑色小轎車挨在擁擠的運輸洪流的邊上,向炮響的方向前進。公路上擠滿了卡車,一行開往前線,一行往回走。大鬍子的男人,粗壯的曬黑的婦女在綿亙的樺樹林之間的田野裡工作,一眼也不瞧公路上的車子,兒童們也不理睬軍事運輸,自己在公路附近玩。在一些小村莊裡,小木頭屋子外面曬著衣服,木頭房子的窗戶都油漆成彩色。維克多·亨利不能不注意到一個奇怪現象:離莫斯科越遠,靠前線越近,俄國人看來越正常、越平靜。他們後面的首都忙亂成一團。就在城外,婦女、兒童、戴眼鏡的文弱書生——職員、記者、學校教師等——忙亂地在那裡挖反坦克壕溝,堆置無數鋼筋洋灰的障礙物。在這條防線以外,就是平靜的森林和田野,綿亙不斷的青松翠柏,秋色四濺。只是沿公路為卡車修的防空隱蔽處——在森林裡清理一塊地方,砍些常青樹枝作掩護——才看到一點敵人入侵的景象。
  快傍晚的時候,汽車開進一個小集鎮,在一個帶黃窗戶的房子前面的泥濘廣場上停下來。面顏紅潤的孩子們提著桶排隊站在抽水機邊;另一些孩子正從廣闊的田野裡把牛羊趕回家來;在紫靄暮雲下面,平坦的田野延伸得很遠;三個體格強壯的老人在鋸木頭,為一間還未蓋好的房子釘窗戶。這些是帕格整天看到的奇怪現象——這些祖祖輩輩住在俄羅斯的人,還在暮色蒼茫中蓋房子。德國的炮聲已清晰可聞,比在托爾斯泰領地上響得多,西邊地平線上黃色的閃光忽隱忽現,像夏天的閃電一樣。
  「噢,這是他們的家,」他們僵直了腿從車上下來,當維克多·亨利提起這種現象時,上校回答說。「他們能上哪兒去呢?我們已經把德國人阻止在那裡了。當然,孕婦和帶孩子的母親很早就遷走了。」
  在現在作為團司令部的暖和的小餐廳裡,客人們與坦克上校、團的四個軍官圍擠在一張桌子邊,還有一個叫葉甫連柯的將軍,在他寬厚的雙肩上有三顆黃褐色的星。他是這個地區軍團的參謀長。安菲季耶持洛夫告訴維克多·亨利說,他碰巧也從這個鎮上過。他是一個很高大的人,有淡黃色的頭髮,像蒜頭一樣的農民鼻子,寬大的下顎光滑而紅潤,在這間煙霧騰騰的窄房間裡,他一個人看來就已經佔了屋子的一頭。葉甫連柯花了不少時間對帕米拉獻慇勤,勸吃勸喝。他那張肥胖的臉上一會兒顯出心不在焉、麻木、疲倦和極為憂鬱的樣子,一會兒又顯出愉快的樣子,但是他的眼睛在深凹的紫色眼窩裡總帶著極度疲勞的表情。
  大有克里姆林宮那種派頭的宴會開始了,在粗糙的黃桌布上,士兵們送上一道一道的菜:香檳酒、魚子醬、熏魚、湯、雞、肉排,還有奶油蛋糕。當戰士服務員出入廚房門的時候,帕格·亨利向裡面望了一眼,才弄清了這個不簡單的驚人之舉。M-1轎車的紅鬍子駕駛員穿著白圍裙在爐邊忙得滿頭大汗。帕格曾經看到他把一箱箱的東西從車上往屋裡搬。原來他是一個真正的廚師,一個高級廚師。
  將軍隨便談著戰事的情況,上校擔任翻譯。他的軍團在這個地區的兵力小於納粹,槍炮和坦克的數量少得多。儘管如此,他們也可能會使德國人感到吃驚。按照理論,他們要守的防線與他們的實力相比是太長了;但好的理論,像好的兵團一樣,有時候也有伸縮性。德國人已經遭到可怕的損失,他一連串地背出許多數字,擊毀坦克多少,俘獲槍炮多少,殺傷敵人多少。任何軍隊,如果它的司令員願意每得一寸土地都付出流血的代價的話,它總是可以推進的。德國人已經流血太多,像蘿蔔一樣發白了。這一次攻擊是他們企圖在冬季前贏得勝利的最後一次巨大努力。
  「他們能攻下莫斯科嗎?」塔茨伯利問。
  「從這個方向不可能,」將軍立即回答說,「我想任何其他方向也不行。不過要是他們真攻下了它,我們將把他們趕出莫斯科,然後趕出我們的領土。我們將戰勝他們。德國人沒有戰略政策。他們的戰略政策的概念就是殺人、掠奪和奴役。在今天這個時代,這不是一種戰略政策。還有一點,他們的資源基本上比我們差,德國是一個很窮的國家。最後一點,他們過高估計了自己而過低估計了我們。根據弗·伊·列寧的話,這是戰爭中很危險的錯誤。列寧說,在戰爭中把自己想得太多,把對方想得太少,這是很危險的。結果只能是不可靠的計劃,得到很不愉快的結局,例如失敗。」帕米拉說:「話雖這樣說,他們到底還是來了。」
  將軍轉過滿面怒容的大臉對著她,突然帶著威脅、殘暴和怪可憐的精疲力竭的表情。他這種表情又在調情的傻笑中消失了。「是啊,我親愛的姑娘,我很懂得你說這句話的意思,你跟我們一樣不願意看到這些情況再發生。是的,納粹分子通過史無前例的背信棄義取得了突然襲擊的成功。另一點是他們狂妄自負,翹尾巴。他們已經打了好幾個勝仗,把不可征服的英國趕下了海,等等,他們只能打勝仗,相信自己是不敗的。不管怎樣,當他們看到自己的夥伴在俄國象蒼蠅一樣死去,我想他們要重新考慮啦。開始時,他們把部隊直接沿公路前進,甚至連保護一下側翼都嫌麻煩,後來他們就注意一點了。是的,希特勒培養他們掠奪、搶劫、殺戮,這些是老條頓人的遺風,他們對這個很內行。我們是一個熱愛和平的民族,我認為我們是在沒有精神準備的情況下被他們幹了一下。所以,如你所說的,他們到底來了。現在我們有兩個任務,就是:不讓他們再繼續前進,然後把我們還沒有消滅的人趕回到他們來的地方去。」他轉過身來對亨利和塔茨伯利說,「如果你們能在物資上幫助我們,自然我們的任務就可以完成得快一點,因為我們損失的太多。但最重要的是,如果在西歐開闢另一個戰場,就可以很快消滅這些匪徒。英國人也許會意外地發現他們一旦在法國登陸,就可以長驅直入打到柏林。我相信,凡是能打槍的德國人都派到了這裡參加這次攻擊了。」
  「現在我沒有一次不在廣播裡強調開闢第二戰場,」塔茨伯利說。將軍點了點頭。「您很有名,被認為是蘇聯人民的朋友。」他望著維克多·亨利。「怎麼樣,上校,您想看些什麼呀?不幸的是這裡已深入內地,沒法讓您看看出色的海軍演習。」
  「將軍,假如——當然很可笑,不過——假如我們的總統能穿上神話裡的隱身衣來看看你們的前線。」
  「我們也有這類故事,」葉甫連柯說,「但不幸沒有這種衣服。」
  「你願意讓他看些什麼呢?」
  將軍朝著坐在客人對面的四個軍官瞧了一眼,他們緊挨著坐在一起,不斷地抽煙。這四個臉色蒼白的俄國人都有一頭鬈發,精明的眼睛看來很睏倦,都穿著一樣的棕色上衣,像一胎裡生的四個兒子一樣。他們都還沒有開過口,將軍這時對他們說了句話。立即引起了一連串講得很快的俄語對話。他又回過來對亨利說:「你說得很好,我們會安排的。由於情況有點不穩定,我建議你們明早天一亮就動身。」他抬起頭來對帕術拉說:「一間臥室已經給您打掃出來了。先生們就跟軍官們擠一晚吧。」
  「天哪,還有臥室?我準備不脫衣服睡在地板上或泥地上,」帕米拉說,「不管怎麼樣,我現在一點也不想睡。」
  上校翻譯以後,將軍的臉上露出了喜色。「原來這樣?你這麼說話真像我們俄國姑娘,不像嬌氣的英國婦女。」他把胳膊伸給她,帶著大家一起進入另一個房間。房間的牆上掛滿了墨水沾污的舊地圖,發出霉味的傢具與書桌、凳子、打字機、扭成一團的黑電話線等亂堆在一起,士兵們為了在陳舊的豎式鋼琴周圍騰出一些地方,把傢具往兩邊推,發出吱吱的聲音,鋼琴上的琴鍵都脫了漆。一個軍官嘴裡銜著香煙,坐在那裡彈出《永存的英格蘭》的樂曲。帕米拉聽出了曲調以後大笑起來,然後站起來跟著唱。將軍帶頭鼓掌,叫再拿些香檳酒來。鋼琴手又開始胡亂彈了《亞歷山大的輕音樂隊》。葉甫連柯將軍優雅地深深一鞠躬,請帕米拉跳舞,帕米拉還沒他的肩膀高,所以這一對兒看上去挺可笑,他們穿著滿是泥的靴子,笨拙地在窄小的空地上轉,但是他臉上顯得很高興。她又和其他軍官一起跳,當鋼琴手奏完了他知道的有限幾首美國樂曲後,又開始奏《亞歷山大的輕音樂隊》,帕米拉又跟將軍跳起來。房間裡所有的人都暢懷痛飲香檳和伏特加。門外,士兵們圍在一起,睜圓了灰眼睛看穿灰褲子的外國女士和軍官們一起跳舞、喝酒。帕格知道她最不愛跳舞,尤其不愛跟陌生人一起跳。他還記得很久以前,在和平時期,他在「不來梅號」上聽到帕米拉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要給我自己找根拐棍,戴一頭白假髮。」今天是為了使大家高興。當鋼琴手開始奏俄國樂曲的時候——他奏得好多了——帕米拉坐在椅子上,軍官們一個人或兩個在一起跳。笑聲和掌聲越來越響。一個漂亮的青年士兵帶著一個星期沒有刮的鬍子闖進屋,來了一個絕妙的獨唱,跳著,蹲著,用足尖轉著,最後為答謝大家的鼓掌,像一個職業芭蕾舞演員一樣鞠了個躬。將軍笨拙地站起來,開始自己一個人跳。他又是打轉,又是跳,然後兩臂往胸前一抱,蹲下來踢著腿,粗聲粗氣地叫喊:「快一點!快一點!」他沉重的腳步震動著地板。士兵們都進了屋,圍著他歡呼;屋裡充滿了人身上的臭味、煙味和酒味,但是維克多·亨利靠近帕米拉時還可以微微聞到一點石竹花的香水味。當時甫連柯將軍喊完了跳起來喘氣時,周圍的人高聲歡呼鼓掌,帕米拉跑過去在他出汗的紅臉上親了一下,他高興地吻了她的嘴,引起了笑聲和更熱烈的歡呼,晚會到此結束。戰士們把傢具推回原來的地方,客人們都睡覺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41:34

第54章

  黎明時下著傾盆大雨。在朦朧的曙色中,孩子們和牲口在廣場上費勁地挪動著。一輛輛卡車濺著泥水開過,車輪打滑轉著,激起了一片污泥。車廂裡好多包東西已經吃喝一空,所以轎車後座寬敞了一點。維克多·亨利本想對開車的廚師讚揚幾句,但是沒開口。帕米拉擠在她父親與帕格之間,抓空兒抹了點口紅,眼睛也化妝了一下。帕格想,在這個環境裡,她像一個去勞軍的電影明星一樣。
  「好,我們走吧,」安菲季耶特洛夫說,「這樣的天氣,我們得走慢點,少走點。」轎車顛簸滑行了一百碼左右,就陷入泥坑走不動了。
  「啊,我希望我們能走遠一點,」上校說。穿長大衣的士兵們圍著轎車喊著使勁推,終於把車推動了。車輪走上硬一點的地面,濺著水花,搖晃著轉過方向開出小鎮。在田野間的柏油公路上跑了一段以後,他們開進一條小路進入森林。廚師的開車技術很高(也許是司機的烹調技術高,帕格一直也沒鬧清),他沿著凸凸凹凹的車轍,又是土堆又是深坑走了約二十分鐘,就再也走不動了。帕格和上校、司機一起下車,後輪的車軸陷在紅粘土裡了。雨仍然下得很大,他們陷在野樹林裡,四周很清靜,雨點掉在燒熱的引擎蓋上發出吱吱的聲音。
  「我想他帶了鏟子,」帕格說。
  「對,我也這麼想。」上校看了看四周。走進幾碼遠前面的樹林去了——帕格估計上校一定是在動手幹活前先小便一下。他聽到一些聲音,接著是引擎發動的粗吼聲。樹叢開始移動,灌木林中出現了一輛輕型坦克,上面蓋著樹枝,炮口對著帕格。後面跟著上校和三個穿長大衣的滿身泥污的人。這位美國人一直朝塗了花斑顏色、偽裝了的炮筒的一邊望著,可是直到炮筒開始往他那邊挪動的時候他才發現。坦克突突地走出樹林,然後突然轉過車身背對著路,士兵們趕快拴上鐵鏈,連人帶車一下就拉出來了。然後,用樹枝偽裝的炮塔打開了,兩個頭髮很硬、滿臉稚氣的斯拉夫人伸出頭來。帕米拉跳下車,踩著水一腳高一腳低爬上坦克,吻了吻兩個坦克兵,使他們感到挺高興,但有點不好意思。炮塔關上蓋,又倒回到它原來的位置,黑轎車又蹣跚著向樹林開去。他們就這樣好幾次陷在泥裡又拉出來,他們發現這個濕淋淋的寂靜樹林裡到處都是紅軍。
  他們到了一個積水很深的地方,水像一條小河隔斷了道路。水溝兩邊都有履帶和重型卡車輪胎很深的痕跡,很顯然,小轎車是過不去的。這時,樹林裡出現了一群士兵,把鋸開的木頭架在水坑上邊,平整面在上,然後用繩捆好,雖然有點搖晃,但足夠過車了。這一群士兵人數不算少,他們的頭兒,一個斜眼的胖中尉。邀請車上的人停下來吃點茶點。除了別人根據他的指揮辦事以外,別處看不出他跟普通戰士有什麼不同,他們都穿一樣的衣服,身上都沾滿了紅土。他帶著客人們穿過樹林,進入一個上面蓋著木頭的又冷又髒的地洞。由於用小樹和灌木偽裝得很好,維克多·亨利直到看見那位軍官開始鑽入地下時才看到地洞的入口。防空洞是一個用塗柏油的木頭蓋成的地下小屋,交叉著電話線,裡面點著油燈,還有一個敞口的火爐,燒著劈柴。軍官斜著眼很得意地瞧著新木板桌子上的銅茶壺,請客人喝茶。水開的時候,一個戰士帶著男人們去一個又髒又簡陋的廁所——雖然塔茨伯利和俄國人都很高興地用這個廁所——但是帕格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樹林去小便,直到一個象森林鬼怪一樣的崗哨不讓他前進為止。美國人小便時,士兵站著當警衛,很有興趣地看著外國人是怎樣小便的。回掩蔽壕的途中,帕格碰到三個臉上毫無表情的高大的俄國人,裝上刺刀跟著帕米拉一起走回來。帕米拉的神色有點困窘,也有點覺得好玩。
  臨走前,中尉帶著帕格和塔茨伯利穿過戰士的掩蔽壕,顯然他對他部下的工作很滿意。在潮濕的土地上新挖出來的膠泥洞有一股墳墓的氣味,上面厚厚地蓋了一層木頭,也許可以頂得住一個炮彈。滿身沾了泥塊、滿臉鬍子、穿著長大衣的士兵們蹲在暗處抽煙,談話,等候命令,看來很滿意。帕格看到兩個士兵拖著一個有蓋的菜桶,士兵身上和菜桶都沾了泥,有的戰士從桶裡拿出一團燉菜,撕一塊黑麵包,就吃起來了。這些士兵大口咀嚼著麵包,慢慢地抽著煙,安靜地望著客人們,慢慢地轉過腦袋看著他們走過壕溝。他們看上去很健康,營養充足,和蚯蚓一樣像是在紅土裡呆慣了的,看來他們過著一種艱苦的但有吃有穿的儉樸生活。在這裡,維克多·亨利第一次得到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葉甫連柯所說的是真理:德國人可能取得最大的勝利,但紅軍總有一天會把他們趕出去。
  「我的天,」在往回去上車的路上,塔茨伯利終於喃喃開口說,「一九一五年比利時人做不到這樣。他們象動物一樣生活。」
  「他們能,」亨利答了一句,就不往下說了,因為他們說這幾句簡單的悄悄話時,安菲季耶特洛夫眼睛正盯著他們。
  「好啦,我們離開目的地實際上不遠啦,」俄國人說,從臉上抹去雨水,把帕米拉扶上後座。「要不是路太滑,我們現在都到了。」
  汽車濺著泥水顛簸著開出樹林。低低的灰雲下面,一片幾里遠的原野在前面展開,像桌面一樣平整。安菲季耶特洛夫指著正前方遠處一片森林說:「我們就是去那裡。」他們到達一個十字路口,這裡的泥漿攪得像剛開鍋的沸水一般,而前面的路面看來很好,但駕駛員一個急轉彎,把車子滑向右邊。
  「幹嗎我們不往前直開?」帕米拉說,「路不是通的嗎?」
  「呵,是的,路是通的。都埋地雷啦。這裡整個地區——」上校舉起胳膊對著收割後寂靜的田野揮了一圈——
  「都埋上了地雷。」
  帕格感到有點不寒而慄,他說:「出發前把這些事情都搞清了真好。」
  安菲季耶特洛夫難得地對著他笑了笑,像狼一樣露出紅牙床,並且擦去了他發青的瘦鼻子下的清水鼻涕。「對呀,上校。你們在這一地區的旅行社嚮導必須真正瞭解情況,要不就會影響你們的人身安全。」
  他們在泥濘的小路上顛簸前進,天下著雨,路就更泥濘了。走了一陣,汽車四個輪子都陷入泥坑不動了,停在一長片望不到盡頭的黃色茬根中間。沒有出現來救援的人。他們來不了,除非從地底下鑽出來。但帕格還是覺得會有人來救援。駕駛員用鏟子清理了輪子邊的泥土以後,在後輪前安放了木板。當乘客們為了減輕車身重量下車時,安菲季耶特洛夫提醒他們不要離開大道,因為在茬根下面到處埋的是地雷。污泥和木屑濺了他們一身,汽車搖晃著爬出了泥坑,他們繼續前進。
  帕格不打算再來推測方向了,一路上他們一塊路牌一個標記也沒有見到。低垂的灰雲下面一絲陽光也沒有。在那些蚯蚓兵呆的樹林裡,炮擊聲比在村子裡輕一些,而在這裡則聲音相當大,但也可能是由於曲折的戰線遠近不同所致。顯然他們已經停止西行,因為西邊就是德國人的陣地。汽車在火線後面五英里左右的地方緩慢地前進。
  「我們得在這裡繞一下道,」坦克上校在另一個十字路口說,「但是你們會看到一些有趣的東西,」他們開進了莊稼地,那裡高大的青黃的谷稈還沒割,已開始爛在地裡。走了一英里路左右,安菲季耶特洛夫讓駕駛員停車。「也許你們不會反對在這裡伸伸腿,」他說,「你們都穿了挺不錯的厚靴子。」他古怪地看了帕米拉一眼,「但是您可能會討厭在這裡步行。也許您和駕駛員一起留在車上?」
  「我去,除非您讓我留下來。」
  「很好,走吧。」
  他們推開谷稈往前走。寂靜而淋了雨的莊稼地裡散發著熟透了的谷子香味,真有點像果樹園。但是客人們跟在安菲季耶特洛夫後面排成一隊,咯吱咯吱踩著泥水往前走,沒多遠,突然聞到一種刺鼻的腐爛惡臭,頓時他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當走到寬闊的地面時,他們看到了腐臭的原因。他們正面對著一個戰場。
  四面八方,莊稼被壓倒在棕色的爛泥裡,形成一道道交叉的車轍。一些小塊的沒有被壓的谷稈還站在那裡,在壓出來的長長的棕色車轍與青黃色莊稼叢之間,到處是被擊毀的坦克,有的翻倒在一邊,有的整個翻過來了,它們的偽裝塗漆被燒得儘是黑泡,履帶已經折斷,甲板也裂開了。其中七輸坦克上有德國的標誌,兩輛是輕型的俄國T-26型坦克,這種坦克帕格在莫斯科常見。臭味是從德國人的屍體上發出來的,穿綠色軍服的屍體在地上躺得到處都是,還有一些倒在打開了的坦克裡。死人紫色的臉浮腫得令人噁心,上面叮滿大黑蒼蠅,但仍可以看出來這是一些年輕人。帕米拉臉都嚇白了,把手絹蒙在臉上。
  「這,我很抱歉,」上校說,臉上流露出一種嫌惡的表情。
  「這一仗是前天打的。這些德國鬼子剛進行一次試探性的進攻,就被逮住了。他們的同夥從這兒跑的時候有點太匆忙了,不願意停下來把他們像樣地掩埋一下。」
  鋼盔、廢紙、碎瓶子,在坦克與屍體之間亂扔了一地。特別奇怪的是,還看到亂七八糟的一堆女內衣——粉色、藍色和白色的內褲和襯裙——沾滿了污泥泡在翻倒的坦克附近的泥水時。帕米拉對著這些東西揚了揚露在手絹上面的眉毛。
  「這,很可笑,是嗎?我想這些東西是德國鬼子從村子裡偷來的。德國人能撈到什麼就偷什麼。這就是他們跑到我們國家來的原因,主要是——偷。一個月前,在維亞茲馬附近,我們打了一次很艱苦的坦克戰。在一輛被我們擊碎的坦克裡,有一個很大的精美的大理石鐘,還有一隻死豬。炮火把這頭豬糟蹋了,真可惜,一頭很好的豬,是呀,我想你們可能對這些感興趣。」
  被擊毀的裝甲車圖片在莫斯科是常見的,但真正的德國坦克,在這以前,維克多·亨利只是在柏林見過,它們在擴音器播送鋼管樂進行曲聲中,掛著紅A字小旗,列隊在林蔭道上軋軋而過,觀眾一片歡呼,並致納粹敬禮。他也見過在火車的敞車上,成批的新出廠的德國坦克,隆隆開往前線。在離柏林兩千英里以外,在荒涼的俄國玉米地上,見到被擊毀的幾輛德國坦克,它們的機務員就腐爛在附近的污泥裡,這使亨利感到很震驚。他對坦克上校說:「這些是馬克三型坦克嗎?你們的T-26型怎樣能擊毀馬克三型呢?它們的火力打不透馬克三型。」
  安菲季耶特洛夫笑了。「好,很好。作為一個海員,您還懂得一點坦克戰。但是您還是問問營指揮員吧,這次勝仗是他打的。咱們繼續往前走吧。」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又回到十字路口,往森林方向前進,到達了一個像是露天坦克修理工場的地方。這裡是一個小村莊,在一條穿過野樹林的路旁,稀稀拉拉地有十幾間草頂圓木小屋。樹蔭下面,拆開的履帶直鋪在地上,坦克上的輪子和炮筒都卸下來了,兩邊都是穿藍色或黑色工作服的人,他們錘的錘,銼的銼,擦油的擦油,焊接的焊接,互相用俄國話喊著、笑著。一個身材矮小、鷹鉤鼻子、皮膚黝黑、穿著顯得太大的橄欖色大衣的軍官,從街上漫步而來,當他看到黑色轎車時,立刻快步上前。他向上校敬禮,然後兩人擁抱親吻。安菲季耶特洛夫向客人介紹說:「加普蘭少校。我讓我的朋友們看了在那兒的那些被擊毀的德國坦克。我們的美國海軍朋友提出了一個真正對坦克內行的問題。他問,T-26怎樣能擊毀馬克三型?」營指揮員滿臉堆笑,拍著維克多·亨利的背用俄語說:「好,從這邊走。」越過最後一間小草房,他帶著他們走進樹林,經過兩行排在樹下的輕型坦克,在坦克的綠色和土色的斑塊上面覆蓋著偽裝網。「事情就是這樣,」他驕傲地說,「這個就是我們打垮馬克三型的辦法。」
  散開在樹叢裡有五個裝甲巨獸,用樹枝和偽裝網很好地掩護著,從笨重的方炮塔中向高空伸出巨大的炮筒。塔茨伯利望著它們目瞪口呆,他激動地用指節擦著鬍子,說:「我的天!這些是什麼東西?」
  「我們最新的俄國坦克,」安菲季耶特洛夫說。「葉甫連柯想這個可能使羅斯福總統感興趣。」
  「多麼奇妙!」韜基說。「呀,我聽說過你們有這些龐然大物,但是——它們有多重?一百噸?瞧這個炮筒!」
  俄國人相視而笑。安菲季耶特洛夫說:「這是一種好坦克。」
  塔茨伯利問他們能不能爬到裡面看看,出乎帕格意料,上校同意了。帕格攀登的時候,年輕的坦克兵扶著瘸腿的胖英國人登上艙口。指揮塔裡面儘管擠滿了機器、儀表、笨重的大炮後膛,但還有不小的活動餘地。使人吃驚的是坦克有一種新臥車的氣味,帕格估計是從炮手和指揮員坐的厚皮座上發出來的。關於坦克他懂得不多,但儘管有些儀器架和線路都做得比較粗,但內部生金屬的技藝看來不錯。各種儀表、閥門和控制器,外表都像老式的德國貨。
  「我的天,亨利,這是陸地上的戰列艦,」塔茨伯利說。
  「你跟我們坐過的那些小鐵皮罐比一比!嘿,最好的德國坦克今天跟這個一比,就像蛋殼了。他媽的蛋殼!真沒想到!」
  當他們爬出來的時候,士兵們已經聚集在坦克周圍,也許已經超過一百人了,有人還正從樹林裡出來。在裝甲平板上站著帕米拉,在男人們的注視下她感到又不好意思又有趣。裹在結著泥塊的羊皮裡面,帕米拉並不是一個迷人的目標,但看來她的在場使坦克兵們感到激動,他們象著了迷似的。一個蒼白的圓臉上戴著眼鏡、長著黃長牙的軍官站在她身邊。加普蘭介紹他是教導員。「教導員願意你們都見一見全營的官兵,」安菲季耶特洛夫對維克多·亨利說,「他認為你們的來訪是一個重大事件,可以用來鼓勵他們的鬥志。」
  「好極啦,」維克多·亨利說。
  圓臉的教導員刺耳的、滔滔不絕的高談闊論,他只能偶爾聽懂一句半句,但從熱誠的語調、揮舞的拳頭、共產黨人的口號以及漂亮的年輕坦克兵們天真而專心致志的臉色上,可以猜想出一個清楚的大意。教導員的講話,一半象宗教復興會的講道,一半象球隊教練的鼓勵訓話。突然士兵們歡呼起來,安菲季耶特洛夫開始翻譯,每隔三四句就翻一下,這時圓臉的教導員微笑著對他說:
  「我現在以紅軍的名義,歡迎美國海軍上校亨利,英國戰地記者塔茨伯利,特別是勇敢的英國女記者帕米拉,到我們前線來。見到一個漂亮的臉總能提高戰鬥人員的士氣。」(士兵中有笑聲)。「但是我們不懷什麼惡意,塔茨伯利小姐,自然我們只是想到我們家裡的心上人。另一方面,您父親很聰明,跟您一起來保護您,不讓您受健壯而風流的俄國青年坦克兵的引誘。」(笑聲和掌聲)。「你們向我們證明了,在我們跟法西斯狼的鬥爭中,英國和美國的人民並沒有忘記我們。
  「斯大林同志曾經說過,哪一方面內燃機多,哪一方面就贏得戰爭。為什麼內燃機這樣重要?因為石油是今天最大的能源,而能量決定戰爭的勝負。我們坦克兵懂得這一點!希特勒和德國人認為,他們很快就會製造出很多內燃機來裝備坦克和飛機,趁世界還沒有準備就佔先一步。希特勒甚至希望,一旦他決定向和平的蘇聯人民進攻,美國和英國某些統治集團就會幫助他們。嗯,他錯誤地估計了形勢。這兩個偉大的國家與蘇聯人民結成了一條不可動搖的戰線。我們的客人們的到來,就是向我們說明了這一問題。我們三個國家擁有的內燃機比德國多,我們的工業也比他們多得多,所以我們要製造更多機器也比他們快,因此我們將打贏這次戰爭。
  「如果我們的朋友們能加快給我們運來大量作戰物資,我們就可以早些打勝這個仗,因為除非大量消滅他們,納粹匪徒是不會離開的。最重要的是,如果英國盟友們立即開闢第二戰場,消滅一些德國人,我們就可以更快一些取得勝利。有些人認為打敗德國人是不可能的。因此讓我們問全營的戰士:你們和德國人打過沒有?」
  當他發表長篇講話的時候,黃昏已經降臨,帕格只能看到最近的一些士兵的臉。從黑暗中聽到一陣吼聲:「打過!」
  「你們有沒有打敗他們?」
  「打敗啦!」
  「你們怕德國人嗎?」
  「不怕!」——響起一陣雄壯的哄笑。
  「你們認為英國人應該害怕對德國開闢第二戰場嗎?」
  「不!」——又一陣哄笑,接著是象大學生拉拉隊一樣,用俄語吼叫:「開闢第二戰場!開闢第二戰場!」
  「謝謝你們,我的同志們。現在吃飯,然後回到坦克崗位上去,我們已經打了好多次勝仗,為了我們的社會主義祖國,為了我們心愛的人,為了我們的母親、妻子和孩子們,為了斯大林同志,我們還要取得更多的勝利!」
  在昏暗中發出響亮的大學生拉拉隊的聲音:「我們為蘇聯獻身!」
  「散會,」教導員用粗嗄的聲音喊道,月亮已經從樹林中升起。
  在木頭小房內鋪著草蓆的骯髒土地上,帕格從不安穩的睡眠中醒來。韜基·塔茨伯利在他身邊的黑暗中不斷地打呼嚕。帕格摸出香煙點著了火,在火柴光中他看到帕米拉坐在唯一的一張床上,背靠著抹泥的木頭牆,兩眼炯炯地睜著。
  「帕姆?」
  「怎麼樣,我覺得好像還在泥濘中顛簸滑行。要是我到外面去,你說警衛會用槍打我嗎?」
  「讓我們試試看。我先出去,如果打了我,你就回到你的床上去。」
  「啊,這是個好主意。謝謝你。」
  帕格吸了一口煙,在煙頭的紅光裡,帕米拉過來緊握住他的手。沿著簡陋的牆,帕格找到了門,打開了,黑暗中露出了一條藍色長縫。「我要倒霉了,有月亮,有星星。」
  高空的明月被很快捲過來的雲彩遮住了一部分,使茅草小屋和空無一人的車轍道路蒙上一層藍灰色。在路對面的樹林裡,士兵們正跟著手風琴在憂鬱地唱歌。維克多·亨利和帕米拉·塔茨伯利手握著手,在一條粗長凳上坐下來,在寒風中緊靠在一起,以抵禦從大路上刮來的寒風。腳下的泥土已經凍成硬塊。
  「老天爺,」帕米拉說,「這裡離蒂佩拉莉已經很遠了,對嗎?」
  「離華盛頓更遠。」
  「維克多,謝謝你帶我出來。我坐在那裡動也不敢動。我喜歡這裡的鄉村氣息,但我的天,這股風真刺人!」
  黃色的閃光掠過天空,緊跟著是一陣很響的炮聲。帕米拉微微喘一口氣,一縮身靠在亨利身上。「哎唷!瞧那炮!韜基拉了我到這兒來,真有點下流,是不是?這樣當然稱他的心。今天晚上他在燭光下口授了兩小時,光靠他自己可就一個字也寫不成。我認為他編造了不少東西。那些坦克是像他說的那樣令人吃驚嗎?他最後一句說,如果蘇聯能大量生產這種坦克,戰爭就等於結束了。」
  「唉,那是新聞報道。體積不能決定一切。任何坦克,不管有多大,只要構造上有毛病,就可能成為坦克手的焚屍爐。它怎樣運動?它多麼容易被擊中?德國人會找出弱點來的。他們會趕快造出一種能打穿這類坦克的大地。他們善於搞這一套。但儘管如此,這還是很好的坦克。」
  「你說對啦!」帕米拉笑了。「我想這就是我睡不著的原因。我幻想戰爭突然結束的一個景象,這是一種奇怪而迷人的想法!德國人打敗了,希特勒死或被關起來了,倫敦又是燈火輝煌,大清除以後,生活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都是由於數以千計的這種巨型坦克開進了柏林——我的天,炮聲聽來真近。」
  「這是幻想,」維克多·亨利說。「德國人正在打勝仗。我們這裡離莫斯科很近,帕姆。」
  沉默了一會,她抬頭看了看月亮和星星,然後看看陰影裡帕格的臉,說:「你剛才說這些坦克不能結束戰爭的時候,你猜怎麼的?我感到放心了,放心了!這是什麼樣的瘋狂反應啊?」
  「唉,戰爭只要在進行,它不會一成不變。」維克多·亨利望著在西方雲彩間突然升起的黃色火焰。「費錢的焰火——到陌生地方旅行——」
  「有趣的伴侶,」帕米拉說。
  「是的,帕姆。有趣的伴侶。」
  現在只剩下手風琴獨奏了,像催眠曲一樣憂傷的音調一半淹沒在風吹樹林低沉的輕嘯聲中。
  「突然回憶起什麼來的那種感覺說明什麼?」她說。「昨天你在托爾斯泰的地方感覺到的那類東西?」
  帕格說:「這不是腦子裡短暫的一轉念嗎?某種無關的刺激突如其來地觸發了認識的感覺,有一次我在書上看到過。」
  「在『不來梅號』出海第二天,」帕米拉說,「早上我在甲板上散步。你也在散步,是往相反的方向走。我們碰到了兩次。想來有點可笑,我當時決定下一次再碰頭時,要你跟我一起散步。後來我突然感到你會先提出來。我知道你準會怎麼措辭,後來你果真用了那樣措辭。我說了幾句關於你妻子的話,就好像我在演戲一樣,你的回答也好像是台詞的下一段,都是熟悉的老一套。我一直沒有忘記這個。」
  一個裹著厚大衣的高個子士兵,鼻子往外呼出熱氣,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過,他的步槍上出鞘的刺刀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他停下來看了看他們倆,又繼續往前走。
  「明天我們往哪裡走,維克多?」
  「我要去前線。你跟韜基留在幾英里路後面的小鎮上。上校說,在前線有時候你得猛跑,韜基當然不行。」
  「你為什麼一定要去?」
  「噢,是安菲季耶特洛夫建議的。可以瞭解很多情況。」
  「又一次去柏林的飛行。」
  「不。我全程都將在地面上,在友好的領土上,完全不一樣。」
  「你要離開我們多長時間?」
  「只不過幾小時。」
  一道綠色的強光晃得他們睜不開眼睛,剎那間,天空到處都是閃光。他們的瞳孔適應了突變以後,看到四根冒煙的綠光從厚雲層中慢慢地往下沉,然後聽到引擎發動的聲音。巡邏兵離開了路面。村莊沒有一點生氣:在樹林泥濘的路邊一個由許多草頂小屋組成的沉睡了的俄國小村莊,像其他上百個村莊一樣,在照明彈下面,像是戲台的佈景。所有在修理的坦克都已蓋上偽裝。
  「你臉色慘白,」帕姆說。
  「你應該看看你自己。他們是在找這個坦克營。」
  亮光往地面上落。有一道光轉成了橘紅色,然後就消失了。飛機聲漸漸遠去。帕格看了看表。「我原來認為俄國人過分強調了掩蔽網,但看來有它的道理。」他僵硬地站起來,開了小木屋的門。「我們最好爭取再睡一會兒。」
  帕米拉伸出一隻手,手心向著黑暗的天。雲彩已經遮住了月亮和星星。」我感到好像有些東西。」她把手伸向帕格。藉著最後一道落下來的閃光,他看到一片大雪花在她手中融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42:02

第55章

  鉛灰色的天,大雪紛飛,汽車穿過了白茫茫的空曠平原。司機駕駛著顛簸、搖晃、滑行的車往前走,可帕格看不到前面有路。地雷呢?帕格相信安菲季耶特洛夫也一定跟他一樣不想挨炸,因此沒有吭聲。大約走了一小時,透過飛雪,看到一座黃磚圓頂的鐘樓就在前面。他們開進一個小鎮,鎮上成群的士兵來來往往,軍用卡車在白木頭房子之間的泥濘街道上東倒西歪地開來開去。一些卡車上,包紮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臉色發青的士兵,憂鬱地朝外盯著看。老百姓,大部分是老大娘和兒童,身上帶著雪花站在屋門前,嚴肅地看著來往的車輛。在一座黃磚砌的教堂台階前面,帕格跟其餘的人分開了。一個教導員走過來帶他坐上一輛小型英國吉普,軍官穿了一件束皮帶的白皮上衣,有一對韃靼人的斜眼睛和象列寧一樣的小鬍子。韜基·塔茨伯利高興地指著吉普車的商標用俄語說:「啊,英國的援助終於到達了前線!」教導員用不流暢的英語回答說,阻止德國人前進需要的是人和槍炮,而不是汽車,英國車不結實,不能勝任繁重的任務。
  帕米拉睜著大眼嚴肅地看著維克多·亨利。儘管旅途勞頓,風塵僕僕,她看來還是很迷人,羊皮帽子還是挺神氣地歪戴在頭上。「你自己要注意點,」是她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吉普車離開了喧鬧的小鎮,西行進入白雪茫茫的沉寂森林。看來他們是直接往前線方向開,但是炮聲都是從左面往南去的。帕格想,也許由於下雪,前面的炮聲被擋住了。他看到很多新炸倒的樹木和炸彈坑,覆蓋著新下的雪。教導員說,前天德國人轟炸了這片地方,引誘隱蔽在樹林裡的俄國炮隊開火,但沒有成功。吉普車顛簸著經過了一些炮兵隊:馬拉的大型榴彈炮停在長青樹木和已經準備好的炮彈之間,由面色疲倦、鬍子拉碴的士兵看管著。
  他們來到一條穿過炸倒的樹木之間的簡陋壕溝,兩邊培了很高的土,上面蓋著雪。教導員說,這些是假戰壕,有意把土培得很高,以便看得出來。昨天這裡挨了好多炮彈。真壕溝在幾百碼之外安然無恙。真壕溝沿著河岸挖掘,它的木頭頂與地面齊平,上面蓋著雪,一點也看不出來。教導員把吉普車停在樹林裡,其餘的路程,他和維克多·亨利在小樹叢中爬行。「我們的行動讓德國佬觀察到越少越好,」俄國人說。
  這裡,在一個深泥洞裡——有三個士兵守著的機關鎗哨所——維克多·亨利透過堆著沙袋的槍眼看到了德國人。他們在河對岸用推土機、平底船、橡皮艇以及卡車等進行工作,這些都清晰可見。有些人在用鏟子挖土,有的手提著輕機關鎗在巡邏。不像俄國人,隱蔽得好像地下的野生動物一樣,德國人一點也不想掩飾他們的活動。要不是有鋼盔、槍炮、長灰大衣,他們可真像和平時期一大群從事建築工程的人。通過一個士兵遞給他的望遠鏡——德國望遠鏡——維克多·亨利能夠看到希特勒挨凍的士兵們發紫的鼻子和臉以及他們戴的眼鏡。「你們可以像打鳥一樣打他們,」他用俄語說。這是他能表達的最接近美國俗話所說的「他們是臥著的鴨子」。
  士兵嘟囔著說:「是啊,那我們就暴露了自己的目標,引他們來炮轟我們了!不能啊,謝謝您,美國先生。」
  「假如他們真修好橋,」教導員說,「開始過河來的時候,我們有充分時間可以對準他們的腦袋放一大批子彈。」
  「這就是我們等待的目的,」一個抽著煙斗,垂著一大把鬍子的士兵說,他看來是這個地洞的頭兒。帕格說:「你們真認為如果他們過河來你們能守住嗎?」
  三個士兵抬起眼來互相看看,掂量一下這個外國人用蹩腳的俄語所提問題的份量。他們嘴上帶著洩氣的表情。在這個已經看得到德國人的地方,帕格第一次在紅軍的臉上發現恐懼的表情。「唉,如果到那時候,」抽煙斗的說,「每個人都有他的一天,一個俄國戰士懂得怎樣去死。」
  教導員敏捷地說:「戰士的責任是活著,同志,不是去死——是活著戰鬥。他們過不了河。我們的大炮就是為他們過河準備的,只等他們浪費時間修好了橋開始渡河的時候,我們就要轟這些希特勒鬼子!唉,波裡科夫?怎麼樣?」
  「對啦,」滿臉鬍子、流著鼻涕的士兵說,他蹲在角落裡,對著凍僵的紅手呵氣。「正是這樣,教導員同志。」
  維克多·亨利和教導員沿著掩體、小碉堡、壕溝以及這條防禦單薄的戰線上的軍人哨所,穿過一株株的樹,在樹叢中爬行。教導員說,一營九百人就部署在沿河五英里的戰線上,以阻止德國人進入一條重要公路。「這次戰役簡直就是一次賽跑,」當他們在掩體之間爬行時,教導員喘著氣說。「德國人想跑在冰雪老爺爺前頭進入莫斯科。這就是明擺在那裡的情況。他們不惜大量流血往前趕,可是不用擔心,冰雪老爺爺是俄國人的老朋友,他會把他們都凍死在冰地上。你等著瞧吧,他們永遠也跑不到前頭去。」
  教導員顯然負有鼓舞士氣的使命。無論走到哪裡,他們要是在戰壕裡碰到一個情緒很高的領導,士兵們似乎是做好戰鬥準備了,但在其餘的地方,從他們憂愁的目光、耷拉著的肩膀、邋遢的軍服、骯髒的武器和地洞裡到處亂扔的吃剩的東西,可以看到一種聽天由命的勁頭兒。教導員向他們發表長篇講話,用一個美國人奇怪地光臨來鼓舞他們,但長了一頭長髮的斯拉夫人多半是帶著諷刺懷疑的眼神瞧著亨利,好像說:「要是你真是一個美國人,為什麼這樣蠢,還跑到這裡來?我們是沒有辦法,命不好。」
  沿河一線都可以看到德國人,鎮靜而有條不紊地在準備渡河。帕格想,他們這種認真辦事的氣氛比槍林彈雨更可怕。他們人數之多也值得注意,他們從哪裡來的呢?
  教導員和維克多·亨利從最大的一個地洞出來以後,用胳膊撐著臥在雪地上。「好吧,上校,我們已經走完了這條戰線的這一部分。也許現在您要回去找您的同夥們了。」
  「走吧。」
  教導員冷冷地帶著一絲笑容,掙扎著站起來。「在樹蔭裡面走。」
  他們回到吉普車上,帕格問:「我們這裡離莫斯科有多遠?」
  「呵,夠遠啦。」教導員發動了引擎。「我希望您已經看到您想看的東西了。」
  「看到了不少,」維克多·亨利說。
  教導員轉過那張象列寧一樣的臉對著這位美國人,他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他一下。「光看一下是不容易理解前線的。」
  「我理解你們需要第二戰場。」教導員粗聲粗氣地咕嚕一聲。「那您理解了主要的東西。但即使沒有第二戰場,亨利上校,如果必要,我們自己也會將這些德國瘟神消滅乾淨的。」
  當他們回到鎮上的中央廣場時,雪已經停了。一塊塊藍天透過行雲,好像在迅速移動。寒風凜冽,卡車、大車、馬、士兵亂成一團,比以前更糟。到處都聽到俄語厲害的咒罵聲與爭論。老大娘們和臉上有皺紋的兒童仍然睜大了憂鬱的眼睛望著一片混亂的景象。兩匹馬摔倒在地上,裝軍火的大車也翻倒在地,在這裡吉普車和黑轎車相遇了。周圍擠著一大批車輛,有近四十個士兵和軍官大聲吆喝著望著馬匹在雜亂的泥轍中間踢腿掙扎,韜基·塔茨伯利很興奮地站在一邊。還有一些士兵把破箱子裡掉出來的黃銅色炮彈集中在一起,放在雪地上閃閃發光。「啊!回來啦?真一團糟!真奇怪,整個大車怎麼沒有轟的一聲全炸飛了,對不對?只剩下直徑一百英尺的大坑。」
  「帕米拉在哪裡?」
  塔茨伯利向肩後輕輕彈了一下手指。「後面教堂裡,鐘樓上有一個炮兵的敵機監視站。那裡可以看得很遠,但這個鬼塔我上不去。她在那裡記錄一些情況。前線情況怎麼樣?你一定要把整個情況都講給我聽。呃,真凍死人?你認為德國佬開始有點夠嗆了嗎?噢,他們把馬拉起來了。」
  安菲季耶特洛夫說,他正準備帶塔茨伯利去附近戰場上看一輛打下的容克88型飛機。帕格告訴他,他看見過不少容克88型飛機,他願意去教堂和帕米拉在一起等著他們。安菲季耶特洛夫臉上有點生氣。「好吧,但請在那裡等著,上校。我們二十分鐘之內回來。」
  帕格告別了鬍子拉碴的教導員,他正坐在吉普車的駕駛盤後面,對著一個手裡抓著一隻活白鵝的瘦長士兵大聲喊,士兵也回過頭來粗聲叫喊,鵝轉過橘黃色的嘴,兩隻小眼睛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好像在捉摸自己的命運。帕格繞過混亂的車輛,咯歧咯吱踩著干雪走向教堂。沒有護送的人——即使只幾分鐘——使他有一種奇怪而愉快的感覺。教堂內,空氣裡充滿了一種教堂裡不該有的強烈的藥品和消毒劑的難聞氣味。骯髒的牆上壁畫已經剝落了,畫中的大藍眼睛聖像看著躺在草蓆上包著繃帶的士兵,他們抽著煙,互相交談,或憂鬱地瞪著大眼。鐘樓內,狹窄的石樓梯盤旋而上,沒有扶手,使帕格感到有點頭暈,但他還是沿著粗牆往上走,然後到達一個鋪地板的平台,與幾口生銹的大鐘齊平,風從四面敞開的磚砌拱門中突然吹來。他緩一口氣,登上一個搖晃的木樓梯。
  「維克多!」當他出現在最高層的磚砌走道上的時候,帕姆揮手喊他。
  走近一看,巨大的圓頂做得很粗糙,是用鐵皮釘在彎曲的架子上的,上面都是銹。四圍是黃磚砌的步道和短牆,帕米拉蹲在角落裡擋風的地方。炮兵敵機監視員穿著齊膝蓋的棕色大衣,戴著露指的手套和風鏡,緊垂著護耳,看不到他的臉,也不知道長得什麼形狀。三角架上有一個巨大的望遠鏡對著西邊。在帕米拉蹲的地方的邊上,一隻黑雄貓在舔一碗湯,似乎覺得不好吃,搖搖大腦袋,接著又舔起來。帕米拉和監視員都對著貓笑。「胡椒太多啦,咪咪?」帕米拉愉快俏皮的表情清楚地說明她在這裡很高興。鐘樓下面,空曠的平原沿伸到東面和南面很遠的森林,西邊和北邊是黑色的蜿蜒的河流以及稀稀拉拉的樹木。鐘樓下面的小鎮上,人馬擠成一團,給一片空曠的銀白色世界帶來隱約的喧鬧之聲。
  「您是美國軍官嗎?」監視員露在外面的一塊多毛的臉上顯出了整齊的牙齒。
  「是的。」
  「您看不看?」戴著露指手套的手輕輕地拍著望遠鏡。
  「您能看到德國人嗎?」帕格問。
  「太多啦。」
  「一個就夠多啦!」帕格說。
  監視員嚴肅地點點從,輕輕笑了一聲,離開了望遠鏡。帕格的眼睛被風吹得流著眼淚,他湊上接目鏡,河邊上的德國人立刻就在眼前,但又模糊又小,還在做原來的工作。
  「這情景不使你感到有點不安嗎?」帕姆說,拍了拍小貓,「他們真是處之泰然。」
  維克多·亨利走到磚砌的短牆角落,雙手塞在藍大衣裡,從各個角度來觀察雪野遠景。監視員自南向北轉動著望遠鏡,緩慢地沿著河流掃視,一面對著乾電池的電話機講話,黑色的電話線交叉在短牆上。
  「跟我說前線怎麼樣。咪咪,不要忘了洗耳朵後面。」貓正在舔洗,帕米拉給它的腦袋搔癢。
  帕格一面告訴她去前線的情況,一面細心地觀察四周的地平線,好像他是站在艦隻的艦橋上。遠方覆雪的森林中有一些奇怪的行動引起了他的注意。背對著監視員,他用一隻粗糙發紅的手遮在眼睛上,專心致志地望著東方。「把那個給我。」她從望遠鏡台邊上敞著的箱子裡拿了一個小望遠鏡遞給他。帕格看了一眼,拍拍監視員的肩膀,指指東方。監視員把三角架上的大望遠鏡轉過半圈,嚇了一跳,摘了防風鏡和帽子又看起來。他長著一頭淡黃色的鬈發,滿臉雀斑,看上去最多二十歲。他抓起電話機,搖著鈴,說了會兒,又搖,沒有回音,顯得很生氣,戴上帽子,踩著樓梯下去了。
  「怎麼啦?」帕米拉問。
  「你來看看。」
  透過監視員的大望遠鏡,帕米拉看到一隊車輛從樹林裡出來。
  「是坦克嗎?」
  「有一些是卡車和坐人的裝甲車。不過,是一個坦克部隊。」維克多·亨利一面說一面舉著望遠鏡,像是觀看遊行隊伍似的。
  「他們是俄國人嗎?」
  「不。」
  「可這是我們來的方向。」
  「是的。」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她面頰紅潤的臉上顯出了恐懼,但也有一絲興奮的歡樂。「那我們不是陷在裡面了嗎?我們要下樓離開這兒去找安菲季耶特洛夫嗎?」
  用肉眼看,裝甲車隊大約在五、六英里路以外,像白色的大地上一個小黑蟲。帕格瞪著眼往東望著,一邊尋思著。這個突然變化可能引起的後果太壞了,簡直說不出口。他對塔茨伯利自私地把他女兒拉到這兒來冒險感到有點生氣。當然,沒有人預計到在後方會碰到德國人的突然襲擊;但他們已經來了!要是到了最壞的情況,他覺得如果被俘,雖然在見到長官前士兵們會給他一些難堪,他倒是能夠應付俘獲他的德國人的,但塔茨伯利父女是德國的敵人。
  「我跟你說,帕姆,」他說,望著小蟲子已經清楚地從樹林裡緩緩地向鎮上開來,拖著一個黑尾巴。」上校知道我們現在在這裡,讓我們再在這裡呆一會兒。」」好吧。天曉得,德國人怎麼從後面轉出來了?」
  「安菲季耶特洛夫說南邊有一點問題。他們一定是突破過了河,然後繞過樹林。不是個很大的部隊,是一種試探性的行動。」
  樓梯的上端給沉重的腳步踩得搖晃起來,淺黃頭髮的小伙子上來了,抓住了測繪器對準德國人,來回推動標尺,迅速在膝上攤開一張帶方格的黑白小地圖,對著電話機喊道:「五點六!一二四!R七M十二!對,對!」他興奮、激動地對客人們咧嘴笑了笑。「我們的炮台正瞄準他們,等他們近到適當的位置上,我們要把他們轟成碎片。所以你們還可能看到些什麼。」他戴上防風鏡,從一個眼睛明亮的小伙子又變成了看不到臉的嚴肅的監視員。維克多·亨利說:「他們在河那邊注視著你們炮台放炮。」
  監視員揮舞著兩隻穿得很臃腫的雙臂。「好,但是我們不能讓這些婊子養的從後面佔領這個鎮子,我們能讓嗎?」
  「我聽到飛機的聲音。」帕格的望遠鏡轉向西邊天空。「飛機!」
  「是的!」監視員轉過望遠鏡指向上空,開始對著電話喊話。
  「還有飛機?」帕米拉的聲音有些顫抖。「好吧,我對飛機還比較習慣。」
  「這是德國人的演習,」維克多·亨利說,「坦克和飛機聯合進行。」
  飛來的三架斯杜加在帕格的望遠鏡裡越來越大。監視員把望遠鏡又轉過來對著坦克,開始歡呼起來。帕格朝著他望的方向看去。「哈呀!現在我可以說是作軍事觀察了,帕姆。」在德國人與鎮子半路中間,另一隊坦克從樹林中出來,差不多在與裝甲車隊成直角的一條線上移動。他把望遠鏡遞給她,眼睛還瞟著飛機。
  「啊!啊!」帕米拉叫道。「我們的?」
  「是的!」監視員喊道,咧著嘴對她笑。「我們的!我們的!」
  一隻手重重地在她肩上一擊,把她打趴在地上。「他們開始俯衝了,」維克多·亨利說,「爬過去靠近圓頂臥倒,不要動。」他跪在她身邊,他的帽子已經掉下來滾跑了,他掠開眼睛前面的黑髮,注視著飛機。飛機已轉過來向下俯衝,當它們快與鐘樓一樣高的時候,扔下了炸彈。飛機帶著引擎的吼叫和刺耳的風嘯聲又陡直上升。帕格可以看到飛機上的黑十字、A字以及帶黃色防彈玻璃的機艙。教堂四周的炸彈開始爆炸,鐘樓搖晃起來,火焰、塵土和硝煙從短牆外面升起,但是帕格還保持著清醒,注意到飛行的技術很糟。三架笨拙的黑色飛機亂成一團,飛上去轉過來,又俯衝時幾乎互相碰撞。他想,德國空軍不是損失了他們大部分老飛行員,就是不用他們在這個地區飛行。鎮上的高射炮發出了短促的砰砰聲射向天空。帕米拉抓住了他的手。她靠著圓頂畏縮在他身後。
  「躺下就是了,這個一會兒就過去。」帕格說話時,看到一架斯杜加離開了其餘兩架,直接向鐘樓俯衝下來。他大聲向監視員叫喊,但飛機聲、高射炮聲、風嘯聲和鎮上的哭鬧聲已經淹沒了他的聲音。曳光彈從灰色的天空到鐘樓劃出一條紅虛線,鉛皮的圓頂由於掃射發出有規律的聲音。維克多·亨利猛一下把帕米拉推到地上,自己趴在她身上。飛機從空中下來,已經可以看到相當大的機身。維克多·亨利一直回頭注視著飛機,他看到防彈玻璃後面模糊的飛行員,一個不戴鋼盔、淺黃頭髮的年輕人咧著嘴在笑。他想這個年輕人要撞到圓頂上了,他剛往下一縮,就感到左肩有什麼東西被撕了下來。飛機帶著刺耳的嘯聲和吼聲掠過上空,飛走、消失了。嗖嗖嗖的子彈呼嘯聲也停止了。
  帕格站起來,摸了摸肩膀,他袖子的最上面被撕開了,肩章還掛在那裡,但沒有血。監視員躺在翻倒的望遠鏡旁邊的磚地上。炸彈在下面爆炸,其餘兩架飛機還在鎮子上空尖叫、怒吼,一架冒著濃煙。監視員的頭上在冒血,帕格發覺打下來的破帽子裡有白色的頭顱骨,感到一陣恐怖。淡黃色的頭髮下面,紅灰色的血漿還在慢慢地流著。帕格走到監視員面前,小心地摘去了他的風鏡,那雙藍眼珠一動不動地睜著,已經沒有眼神了。頭上的創傷是致命的。帕格拿起話機,搖著話鈴,有人回話,他用俄語大聲喊道:「我是在這裡的美國客人,聽懂了嗎?」
  他看到那架冒煙的飛機,正掙扎著往上飛,突然爆炸了,變成一團火焰,掉下去了。「聽懂了,康士坦丁在哪裡?」聲音聽來很興奮。
  「被飛機炸死了。」
  「好吧,馬上派人來。」帕米拉爬到監視員身邊,望著死人的臉和炸碎的腦袋。
  「啊,我的天,我的天,」她手捂著臉哭了。
  剩下的兩架飛機飛遠了,看不見了。鎮上的大火冒著濃煙,可以聞到谷草燃燒的氣味。在東邊,穿過平原,兩隊坦克形成一個黑色的V字,有幾英里路長。帕格扶起了望遠鏡。透過視野裡的煙浪,他看到廣闊的白雪平原上,坦克在一個狂亂的黃色漩渦裡轉來轉去。在俄國的輕型坦克中間,有五輛巨型的KV坦克擠來擠去。有好幾輛德國坦克已經著火,坦克手在雪地象螞蟻一樣跑來跑去。有一些德國坦克和卡車掉回頭向樹林裡開。帕格只看到一輛俄國輕型坦克冒煙。但他正觀察的時候,一輛KV坦克爆炸了,出現一團絢麗的紫黃色的熊熊大火,在雪地上形成一片鮮艷的色彩。這個時候,其餘的德國坦克都開始掉頭了。
  「咪咪!啊,我的天,我的天,不,停止吧!」
  貓正趴在死人身上,帕姆一把抓住了它。她抱著貓走到帕格面前,淚痕滿面的臉顯得憔悴而呆板。貓的鼻子和鬍子都沾了血,舌頭一吐一伸。她哽咽地說:「這不能怪動物。」
  「俄國人在那裡打了勝仗,」維克多·亨利說。
  她睜著驚恐失神的大眼睛望著他,緊緊地抓住黑貓。她的手摸著他肩膀上的裂縫。「最親愛的,你受傷了嗎?」
  「不,一點也沒有。彈片剛剛擦過去。」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樓梯有振動的聲音,安菲季耶特洛夫興奮而發紅的臉出現了。「好啊,你們都平安。好,我感到很高興。呆在這裡最好了,鎮上炸得挺凶,炸死好多人。快!你們倆,請跟我來。」然後他的眼光接觸到躺在血泊中的屍體。「啊喲!」
  「我們挨了炸,」帕格說,「他死了。」上校搖了搖頭,就下去了,說:「好吧,請快來。」
  「你先下,帕姆。」
  帕米拉看了看躺在磚地上積雪和血泊中的死監視員,又
  看了看鐵皮圓頂,還看了看外面坦克戰,以及壓出來的黑「V」字的遠景。「我好像已經在這裡呆了一個星期。我帶著貓下不了樓梯。我們不能把它留在這裡。」
  「把貓給我。」
  帕格·亨利把貓塞在大衣袋裡,用一隻胳膊壓住,別彆扭扭地跟著她下了樓梯和螺旋形的台階。有一次貓動彈起來,又咬又抓,他差一點掉下去。到教堂外,他把貓放了,但不知是由於來往的車輛還是滾滾的濃煙使它害怕了,它又跑了回去,消失在傷員之間。
  在黑轎車開著的門口,塔茨伯利向他們揮動著手杖。「你們好啊!就在鎮子外,發生了一次巨大的坦克戰!他們說至少有一百輛坦克轉來轉去,就在這個時候!像地獄一樣可怕。喂,你的大衣破了,你知道嗎?」
  「是,我知道。」維克多·亨利雖然已經一點精神都沒有了,但想到戰爭實際與新聞報道中間的差距,還能夠笑一下,一面把肩章摘下來放在口袋裡。與塔茨伯利的描繪相比,在積雪的平原上,兩小隊坦克互相不斷射擊的實際情況,看來是不很生動的小規模戰鬥。
  「我們也看見了,」他說。帕米拉進入車廂,坐在後座的角落裡,閉上眼睛。
  「你們看了嗎?好,帕姆應該幫助寫這篇報道了!啊,帕姆,你沒不舒服吧,是嗎?」
  「我很好,韜基,謝謝你,」帕姆回答說,聲音很輕,但很清晰。帕格對上校說:「我們看著德國人開始逃跑的。」
  「好,是啊,加普蘭的營得到了南線的通知。這是一個很好的營。」安菲季耶特洛夫關上了車門。「請你們都坐好,我們現在直接開回莫斯科。」
  「啊,不!」塔茨伯利的胖臉像個嬰兒似的皺起來。「在戰鬥結束後,我想去看一看。還要和坦克手談一談。」
  安菲季耶特洛夫轉過身來對著他們,咧嘴露出了牙床和牙,但沒有笑容。通過他後面結了霜的擋風板,他們可以模糊地看到鎮上主要大街上的煙、火、一匹向前撲倒的馬,士兵跑來跑去,綠色軍用卡車擠在一起緩慢地行進。」是這樣,在北面有一個很大的突破。莫斯科在危急中。唉,所有外國使團都要向高加索撤退。我們必須馬上溜。」他說「溜」這個生硬的俚語時沒有一點幽默味道,然後對駕駛員說:「快走!」
  在蓋在旅客腿上的毛毯下面,帕米拉·塔茨伯利戴手套的手握住了維克多·亨利的手。她脫掉手套,把她冰冷的手指繞住他的手指,把她的臉靠在他的長大衣的破肩膀上。他粗糙的手緊緊地和她的手握在一起。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43:34

第56章  

  萊斯裡·斯魯特穿著大衣,戴著皮帽正坐在煤油燈下工作,聽到黑暗中有腳步聲。他的辦公桌正好放在大使在莫斯科的住宅斯巴索大廈大理石圓柱廳沒有亮的大吊燈下面。
  「誰在那兒?」緊張而粗嗄的聲音在空無一人的大廳裡發出迴響。他還沒有看到臉,就認出了白海軍帽、白圍巾和銅扣子。「我的天,亨利上校,為什麼他們不直接送你上喀山車站?也許你現在還來得及。你必須在今晚離開莫斯科!」
  「我到過車站,去古比雪夫的火車已經開了。」帕格撣掉了肩上的雪。「突襲把我們截在城外不能進來。」
  斯魯特十分不安地看了看手錶。「但是——這太糟了!天知道什麼時候他們還有去古比雪夫的火車——要是有的話。
  你知道一個德國的裝甲部隊已經穿過北面正插到城後面去嗎?他們說,另一個鉗形攻勢正從卡盧加過來。現在也不知道相信什麼好了,但至少有一點可以想得到,就是也許二十四小時之內我們就全部被包圍了。現在又開始象華沙的情景一樣了。」斯魯特發出輕鬆的笑聲。「對不起,沒有椅子,來了一群喬治亞工人,像瘋了似的把所有傢具都堆在一起蓋上了——呵,還有一個凳子,坐下,坐下——」
  帕格說:「關於德國人的鉗形攻勢我倒不知道,我剛從外交部來。」他坐下,也不解開大衣。在斯巴索大廈裡幾乎和外面大風雪裡一樣黑、一樣冷。
  「你想他們會跟你講實話嗎?我可以實在跟你說,這些消息是我今晚九點鐘在喀山車站餐廳裡直接聽瑞典大使說的,我在那裡送我們的人走。我的天,車站的景象真使人難忘!如果扔一顆炸彈,全部新聞記者、百分之九十在俄國的外交官以及一大批蘇聯的官僚統統完了。」
  「所有的打字機都收起來了嗎?我要寫一個報告。」
  「在耶頓上校辦公室還有打字機。我還有一個破傢伙,代辦在古比雪夫安排好之前,我多少還得維持一段工作。」斯魯特心不在焉地鎮靜回答,接著外面傳來一聲沉悶的響聲,他一下子跳起來了。「這是炸彈嗎?你已經沒有時間寫報告了,上校。我有責任送你馬上離開莫斯科,我有理由一定要堅持這一點——」
  帕格抬起手,「外交部正在安排。像我這樣掉隊的還有別人。明早十一點鐘我還得去一下。」
  「啊!那好,如果外交部肯定負責任的話,那就行了,」斯魯特傻笑著說。
  維克多·亨利瞇起眼睛望著他,「怎麼你又挑上這副擔子啦?華沙之後又讓你幹這事有點過分啦。」
  「是我自願的。你像是不相信,我真是自願。到底我經過了一次鍛煉。我對我在華沙的工作也不很滿意,我想也許這一次可以補救一下。」
  「哪裡,拜倫告訴我你在華沙幹得很出色。」
  「是嗎?拜倫是個正人君子,幾乎像一個騎士。這提醒了我,你走的那天,斯德哥爾摩來了一個大郵包,其中還有羅馬來的東西。你要看看你新生的孫子的照片嗎?」他在桌子上紙堆裡找了半天,從一個皺信封裡抽出一張照片。「這就是他。你說他長得漂亮吧?」
  油燈的燈光使海軍軍官臉上顯出深黑的皺紋。他先看了一下照片背後寫的幾個字:給老斯魯特——路易·亨利,年十一天,和馬戲團的胖女人,然後又細看照片。一個豐滿的、眼睛深凹的娜塔麗,穿著寬鬆的長袍,抱著一個嬰孩。看來與拜倫小時候幾乎一模一樣。三角臉,一雙嚴肅的大眼睛,有趣而堅決的表情,柔軟的淡黃色頭髮——這些都一樣;路易跟他的兒子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比傑妮絲的孩子更像亨利家的人。維克多·亨利清了一下嗓子說:「不壞。娜塔麗說得對,她是長胖了。」
  「可不是長胖了嗎?她說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時間太長了。我打賭這孩子不僅漂亮,而且聰明。長的就是聰明樣。」維克多·亨利坐在那裡看著照片,斯魯特加了一句:「你要留著它嗎?」亨利馬上還給他。「不,當然不。她送給你的。」
  「給我就丟了,亨利上校。我有一張娜塔麗的照片,比這張好。」
  「真的?那好吧。」維克多·亨利很不自然地微笑著,想表示感謝但找不到適當的詞,他很小心地把照片放到衣服裡面的口袋裡。
  「塔茨伯利父女怎麼樣?」斯魯特問。「他們也陷在莫斯科了嗎?」
  「我和韜基分別時,他正想辦法找個關係讓他自己和帕姆搭飛機去阿爾漢格爾。俄國人要用飛機送一些英國皇家空軍的飛行教練員走。肯定他能坐上這個飛機的。」
  「好。你們在前線碰上了什麼麻煩嗎?真是白癡,拖一個女孩子到那裡去!」
  「唉,我們聽到了炮聲,也看到了一些德國人。我還是去寫報告吧,如果韜基要飛走,我就給他一份從倫敦轉。」
  「也給我一份,可以嗎?另外再給一份,讓下一次信使帶走,如果還有一次的話。」
  「你是個悲觀主義者,斯魯特。」
  「我是個現實主義者。那時我在華沙,我知道德國人能做什麼。」
  「你知道俄國人能做什麼嗎?」
  「以前我想我知道,我曾經是使館裡最大的紅軍吹捧者,直到——」斯魯特聳了聳肩,轉向他的辦公桌,擤了下鼻子。
  「唯一使我真感到不好受的是這個燒紙的味兒。我的天,怎麼又回到華沙的樣子!整個使館都烏煙瘴氣,一直到他們離開,燒呀,燒呀,燒了一整天。還有一噸我得想辦法在早晨把它燒了。」
  「整個莫斯科都是這個燒紙味,」帕格說。「在大風雪裡開著車,聞到燒紙味真是活受罪。城裡是兵荒馬亂一團糟,斯魯特。你看到鐵絲網和亂七八糟的鋼材封鎖的橋樑嗎?還有,我的天,火車站人亂成一團!往東走的車輛擠在一起,大燈都開著,管他媽的燈火管制!我沒想到整個蘇聯有這樣多的卡車和臥車,裝滿了床墊、老年人、嬰兒,等等。藍色的防空探照燈還在頭上晃來晃去。天知道是怎麼回事,加上風雪,我跟你說,真有一種到了世界末日的感覺。」
  斯魯特笑了一聲。「是啊,不是嗎?大批人離開是你們動身那一天開始的,後未象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政府大員是昨天走的,坐著一長串響著喇叭的黑轎車。哎呀,你應該看看沿街老百姓的臉色!我肯定驚慌是由於這個引起的。不管怎樣,我信任斯大林。他留到最後,這要有勇氣,因為如果希特勒逮住斯大林,他會把他像狗一樣吊死在紅場。他還會把列寧的遺體從墓裡拖出來,掛在一起,讓風把它吹成碎片。啊,這裡將發生好多驚天動地的事,誰能活過來就能告訴你。」
  維克多·亨利站起來,扣上大衣。「你知道門口已經沒有守衛了?我剛才是一直走進來的。」
  「這不可能。我們白天和晚上都有外交部分派的士兵守衛。」
  「那裡沒有人。」
  斯魯特兩次張開嘴又閉上。「你肯定嗎?那,我們就可能遭到匪徒的搶劫!士兵離開他們的崗位,這就快完了。我一定要問外交部。如果交換台還有人的話!」他跳起來消失在黑暗中。
  維克多·亨利摸到大使館武官的辦公室。他擦一根火柴,找到了兩個煤油燈,把它們點上。藉著昏暗的青黃色燈光,他觀察了一下辦公室。地板上和屋內所有東西的表面上都蒙了一層黑紙灰。在地板上和皮椅裡,堆著報告、檔案和沒有裝訂的紙張,上面用紅鉛筆寫著:銷毀——特急。空的抽屜和文件櫃都敞開在那裡,一張轉椅翻倒過來了,整個地方好像遭了搶劫一樣。桌子上,打字機的鍵子都搗亂了,一張碎紙板豎在那裡,上面用大寫字母寫著:緊急——今晚燒燬第二個鎖著的棕色卷櫃裡的文件(萊·斯魯特知道暗碼)。帕格清理了書桌,弄平了打字機的鍵子,在打字機兩邊各點一盞油燈。他從抽屜裡找到紙張、複寫紙和薄透明紙。
  莫斯科前線——目擊報告一九四一年十月十六日於斯巴索大廈。
  他的凍僵了的手指老打不到該打的字鍵上去,穿著長大衣打字總是感到笨手笨腳,不靈活。緩慢的打字聲音在空無一人的大使館裡引起了回聲。一盞油燈開始冒煙,他撥弄燈芯搞亮了燈。我剛從莫斯科西邊戰線回來,擬將此行的情況報告一下。
  今晚由於莫斯科遭到空襲,我們的汽車被阻止在城外二十英里的地方。從遠處看,這是一個不平常的景象:整整半小時,在地平線上,扇形的探照燈光和高射炮火就像五彩的煙火傘一樣籠罩在一小塊地面上。俄國人儘管物資缺乏,但是高射炮火的供應看來是無限量的,當德國空軍冒險進入首都後,他們向高空發射了大量的炮彈。我過去在倫敦或柏林所見的是與這不能相比的。
  儘管如此,今晚莫斯科地面上的情況則與空中的英勇表現不相適應。城市正在作被圍攻的準備。出現了一種不正常的情況,膽小的人在大雪中倉促逃跑。共產黨政府無法或不想消滅這種驚慌現象。有人跟我說,對這種群眾紛紛離開的情況已經有了一句粗話——「大開溜」。外國使節和新聞記者已經被送往東面五百英里遠的伏爾加河的古比雪夫,政府機關也一起撤退到安全地帶,往東一路擁擠的車輛和步行的人群不能不給人一種耗子離開沉船的印象。不管怎樣,據報告,斯大林繼續留下。
  我認為這種驚慌似乎早了一點;莫斯科還很有可能守得住,即使淪陷了,戰爭也不會結束。前線給了我好多印象,但其中最突出的一點是,俄國人雖然已經退到最後一道防線,但還沒有被打垮。美國領導一定在估計俄國人將支持下去還是倒下去,並以此來考慮根據《租借法案》的運輸供應。前線目擊者的估計,即使是片斷的,也可能回答這個問題。
  打字機現在打得快了。已經快一點鐘了,維克多·亨利還得回旅館整理行裝。他又吃了一塊俄國北極熊牌巧克力,以加點勁,然後開始打他一路的見聞。突然室內的電燈亮了,但他沒熄滅煤油燈,還繼續打下去。約半小時後,電燈忽明忽暗了一會,轉為橙黃色,逐漸暗淡下來,跳動一下就滅了。他還繼續打字,正當他敘述KV坦克內部的情況時,斯魯特進來了。說:「你真幹下去了。」
  「你自己也工作得這樣晚。」
  「我那一堆快處理完了。」斯魯特把一個棕色的蠟封信封扔在桌子上。「我忘了,這也是這一次郵包來的。喝一點咖啡嗎?」
  「當然喝,謝謝。」
  帕格伸一伸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捶捶膀子,蹬蹬腳,然後拆開信封,裡面有兩封信,一封來自白宮,一封來自人事局。他猶豫了一下,打開了白宮來的信,哈利·霍普金斯倉促歪斜的幾行手書就佔滿了一張信紙。

  我親愛的帕格:

  祝賀對你的新任命,並轉達頭頭的良好祝願。他現在忙著對付日本人,他們開始猖狂起來了,當然我們都密切注視著俄國人的鬥爭。我仍然認為——並祝願——他們能守住。我希望我的信已經遞交給斯大林了。他是一個陸地上的螃蟹,你得使他相信,橫渡海峽是一個比較大的任務,要不然,對我們不守信的指責就會滿天飛,希特勒聽到準會高興。大西洋潛艇擊沉的數字,不幸有了一些上升,德國人在非洲也開始動手了。總之,我們的事業好像是要進入大風暴之中。這裡穿灰制服的弟兄們將會很想念你。

                      哈利·霍

  另一個信封裡裝著海軍用的郵寄電報:

  郵寄電報
  自:人事局長
  發:維克多(無中間名)亨利,美國海軍上校。自十一月一日起免除原職務根據交通情況盡速赴珍珠港向加利福尼亞(戰列艦64)報到接替艦長職務報送赴珍珠港旅費單據。
  一張薄薄的黃紙,幾個枯燥平常的海軍用語,就授與了一艘戰列艦的指揮權的任命——而且是什麼樣的戰列艦啊!
  「加利福尼亞號」,原來的老普魯納艇,他在那裡服務過兩次,一次作為海軍少尉,一次是海軍少校,一艘他很熟悉、很愛護的艦隻,一九一九年下水,以他家鄉的州名命名,已經全部現代化了。
  「加利福尼亞號」的艦長!
  帕格·亨利的第一個反應是冷靜地盤算了一下。顯然到海軍中將金那裡做參謀人員這一關他是逃過去了。跟他同一級的人,只有華倫道夫、孟森與布朗當過戰列艦的艦長,魯賓遜指揮「薩拉托加號」。
  他在總統那裡當「穿灰制服聽差」的這個不平常的差使,最後證明倒是個提升的捷徑。突然將級的燦爛前程已經在望了。
  他想到了羅達,因為她跟他同甘共苦了二十七年,等著這小小一張黃色薄紙;還有帕米拉,他現在就想讓她知道,讓她也高興高興。但是他不能肯定是否還能在莫斯科再見到她。他們是在車站緊緊握手以後分手的,當時韜基·塔茨伯利一面懇求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帶他一起走,一面對外交部的官員咆哮,這個人正想法領他走。萊斯裡·斯魯特拿著兩杯咖啡進來。「有好消息嗎?」
  「新任命。『加利福尼亞號』指揮官。」
  「啊?那是什麼?」
  「一艘戰列艦。」
  「一艘戰列艦?」斯魯特呷著咖啡,有點迷惑不解。「這就是你下一步所要的?」
  「唉,換個環境。」
  「我總覺得,幹了你已經在干的這種工作以後,你會覺得這個差使的面太窄了——日常性的工作。很少有幾個海軍軍官——事實上,沒有很多美國人——面對面地和斯大林談過話。」
  「萊斯裡,對這個任命,我一點沒感到不高興。」
  「啊!那好,那就應該祝賀啦。報告寫得怎麼樣啦?我準備去睡覺了。」
  「還得幾小時。」
  「你睡不了多少時間了。」斯魯特搖著頭出去了。
  維克多·亨利坐在那裡喝咖啡,面對這張小小的長方形黃紙沉思,這張小紙已對他的生活突然作出不可改變的決定。他不能要求比這個更好的決定了。這是優質獎章,一個「天字一號」,是海軍服務中的金質勳章。但是他精神上仍然有一點小小的不安,使這件了不起的喜訊蒙上一層陰影。這是什麼?帕格一面呷著咖啡,一面捫心自問,結果發現一些連他自己也覺得驚奇的事。
  經過二十五年多,他已經有一點放棄自己的事業心了。他對戰爭有興趣,在作戰計劃處他曾經從事一種提心吊膽的戰鬥,以爭取登陸艇方案列於優先地位。「帕格的女朋友艾爾西」不是開玩笑的;但現在他不能繼續鬥爭了。麥克·德雷頓將接替他。麥克是一個很好的中校級軍官,在艦船局有很多經驗,對國家的工業有非常豐富的知識。但是他缺少鬥爭性,級別也不高,「艾爾西」看來要吃虧。
  這個不會持久。有一天登陸艇問題會急轉直下——亨利從他的戰役研究中深信這一點——登陸艇會列在優先照顧項目的最前面,隨即出現建造登陸艇的狂熱。軍事力量可能受到損失,可以想像第一次登陸作戰會失敗,會有大量傷亡。但是,帕格想,以為戰爭重擔就在自己肩上,而且像過去為自己的前程那樣為「艾爾西」坐臥不安,那是很可笑的。那是搖擺到另一個極端。戰爭比任何個人都大得多,他自己是一個很小的,可以替換的齒輪,這樣或那樣,或遲或早,美國一定會生產足夠的登陸艇來打敗希特勒。目前他得到他的戰列艦上去。
  他拿一盞燈走到站在角落裡的地球儀旁邊,用大拇指和食指測量莫斯科到珍珠港的距離。他驚奇地發現他不論從東邊走還是從西邊走,簡直沒什麼差別。這兩個地方是地球的兩極。但是從哪個方向走耽誤的時間較少、比較安全呢?從西邊走,有好的快速交通工具,橫渡大西洋到美國,然後乘泛美航空公司飛機從舊金山到檀香山。多輕快!不幸的是由於可怕的戰爭障礙,現在從這個方向經過歐洲,從斯皮茨伯根到西西里,從莫斯科到英吉利海峽,已經不可能通過了。通過火線還有幾條小道:北海護航隊,以及斯德哥爾摩與倫敦之間的航空聯繫也可以碰碰運氣。從理論上講,如果他到了斯德哥爾摩,甚至可以通過柏林和馬德里到里斯本;但維克多·亨利上校在他前往「加利福尼亞號」赴任途中,不想再踏上德國以及德國所控制的國家的領土了。上一次他對沃夫·斯多勒粗暴地侮辱了戈林,一定記錄在案。德國人現在已接近世界性的勝利,可能有興趣整整維克多·亨利。
  那麼,往東走?俄國火車又慢又沒有准,從德國人進攻的方向來的難民已經擁擠不堪了。偶爾開一次的俄國飛機更沒有准了。但是,這一條路安全一些,同時也近一些;特別是從古比雪夫走,到珍珠港又近了五百英里。是的,他想,他最好現在就讓心煩意亂的俄國人安排他繞地球東邊走。
  「你像一個瘋狂的征服者,」他聽到斯魯特說。
  「噢?」
  「在燈光之下貪婪地看著地球。你只需要加一點小黑鬍子就成了。」外交官靠在門邊,一個指頭摸著煙斗。「我們有個客人在外面。」吊燈下面的桌子邊上,一個矮胖的俄國兵站在那裡,正從長卡嘰大衣上往下撣雪,他摘下大簷帽,抓住一隻護耳搖晃,帕格大吃一驚,認出這人正是喬徹南·傑斯特羅。這個人的頭發現在剪得很短,稀稀拉拉長了一些棕色鬍子,有一些已經灰白了,他看起來又髒又不整齊。他用德語回答斯魯特的問話,解釋說,為了一身冬衣和合法的證明文件,他混進一個流動部隊當了兵。莫斯科當局把難民和散兵都組織起來,成為一個緊急工作隊,只簡單問了一下就讓他們參加了。他有一些假證明,有一次在防空洞裡,一個巡邏警察曾經盤問過他,並把這些證件拿走了,但是他想辦法溜掉了。別的假證明文件還可以買到,有一個市場賣這些證件,但他覺得現有的軍隊證明比較好。
  「在這個國家,先生,」他說,「一個沒有證件的人比豬狗還不如。豬狗沒有證明可以找到一個地方吃飯睡覺,人不行。也許,過一陣子,戰爭情況會好轉一些,那我就能夠找到我的一家人了。」
  「他們現在在哪兒?」斯魯特問。
  「在斯摩稜斯克和游擊隊在一起。我的兒媳婦病了,我是在那裡離開他們的。」帕格說:「你還打算穿過德國封鎖線回去嗎?」
  娜塔麗的叔叔奇怪而詭詐地朝他微微一笑,有鬍子的嘴一邊向上彎起,露出了白牙齒,另一邊嚴肅地緊閉著。「俄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亨利上校,到處都是樹林。德國人為了自身的安全,緊靠著大路駐紮。我已經穿過這條線了,成千上萬的人都跟我一樣。」他轉過來對斯魯特說,「就這樣。不過我聽說所有外國人都將離開莫斯科。我想知道。我給您的文件怎麼樣了。」
  外交官和維克多·亨利互相瞧了一眼,露出同樣猶豫而發窘的表情。「噢,我讓一個重要的美國新聞記者看了這份文件,」斯魯特說,「他寫了一長篇文章寄回美國,恐怕結果只會在報紙裡頁登一小段新聞。您知道,有多少關於德國人如何殘暴的報道啊!」
  「像這樣的事?」傑斯特羅喊道,他那鬍子拉碴的臉上顯出憤怒和失望。「兒童們,母親們,老人們?閉門坐在家裡並沒幹什麼事,半夜都給拉到樹林中挖好的坑裡槍殺了?」
  「太可怕了,也許明斯克地區的德軍司令是一個瘋狂的、狂熱的納粹分子。」
  「但是打槍的人不是士兵,我對您說過,他們穿著不同的制服。這裡在莫斯科,從烏克蘭和北面來的人,講的是同樣的故事。這些事到處都發生,先生,不僅僅是在明斯克。請原諒我。但您為什麼不把這些文件給你們大使呢?我肯定他會把它送給羅斯福總統。」
  「我已經讓他注意您的材料了,但我遺憾地告訴您,我們的情報人員對它的真實性有懷疑。」
  「什麼?但是,先生,這是難以置信的!明天我可以帶十個人對你講這樣的故事,帶著發誓書。他們中間有些人是親眼目睹的,就是從德國人用的那些卡車上逃跑出來的,還有——」
  斯魯特帶著被激怒的語氣打斷他的話說:「您看,我的好夥計,我現在幾乎只剩下一個人——」他指了一下堆滿文件的桌子——「負責我們國家在莫斯科的所有事務。我確實認為我已經為您盡了我的最大努力了。在我們的情報人員提出懷疑以後,我違背上級指示,讓新聞記者看了您的文件。我受到了嚴厲的訓斥。事實上,我留在莫斯科幹這個誰也不願幹的事,主要是想彌補一下。您的故事是很可怕的,我自己是傾向於相信您的材料,心情是難受的。但是這只是戰爭恐怖的一小部分。莫斯科可能在七十二小時之內淪陷,這就是我現在主要的工作。很對不起。」
  傑斯特羅若無其事地聽完了他發的這一通火,用冷靜而順從的語調回答說:「關於遭訓斥的事我感到很抱歉。不管怎樣,只要羅斯福總統能夠知道這些對無辜老百姓的瘋狂殘殺,他就會制止它。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能辦到這件事。」傑斯特羅轉過來對維克多·亨利說,「上校,您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能使羅斯福總統知道這件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44:05

  帕格已經在設想由他自己寫一封信給總統。他看過好多類似傑斯特羅提供的材料,還有關於德國人殘殺游擊隊員和村裡老百姓的更可怕的官方報告。這樣的信一點用處也沒有,比沒用更壞,是不在行的。這將是在總統面前嘮叨一些他已經估計得到或知道的事。他,維克多·亨利,是個海軍軍官,是為了《租借法案》的事暫時離職,在蘇聯值勤。這樣的信,像拜倫在總統宴會上提出的事一樣,是很不恰當的行動,拜倫至少還可以說年輕無知,關心他自己的老婆。維克多·亨利對傑斯特羅的問題只攤了攤雙手。
  傑斯特羅憂鬱地點了點頭,說:「自然,這不是您份內的事。您有娜塔麗的消息嗎?她跟埃倫回家沒有?」
  帕格從胸前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幾個星期前拍的。也許現在他們已經出來了,我想是這樣。」
  拿著照片湊近燈光,傑斯特羅的臉突然露出與原來不相適應的溫柔熱情的微笑。「啊,這是個小拜倫。上帝保佑他,讓他平平安安。」他瞧著維克多·亨利,把照片遞還給他。亨利聽到他用德語說的這幾個有感情的字,眼睛都濕了。「好吧,你們幾位先生對我很好,我已經盡一切努力把明斯克發生的事告訴了你們。也許有一天這些材料會到一個合適的人手裡。它們是真實的,我祈禱上帝,但願有人會很快想出辦法把所發生的事告訴羅斯福總統。總統必須從德國人的魔爪中解救猶太人。只有他能做到。」
  說完這些話,喬徹南·傑斯特羅毫無表情地對他們勉強笑了笑,就消失在小煤油燈燈光外的黑暗中了。
  困極熟睡了一兩小時後,鬧鐘又把帕格鬧醒,他差不多忘了他寫的信。在民族飯店信箋上潦潦草草寫了兩張紙的這封信還放在桌子上鬧鐘旁邊。單調的小房間裡,雖然窗子都糊了窗縫,仍然冷得要命。他穿上一件在倫敦買的厚羊毛浴衣,又加上一雙厚襪子,坐到桌子邊,重讀寫好的信。

  我親愛的總統先生:

  任命我為「加利福尼亞號」艦長滿足了我平生的志願。我一定克盡職守,不辜負對我的信任。
  我已經給霍普金斯先生寫了一份報告,匯報我根據他的要求去莫斯科外圍前線進行訪問的情況。我把所有細節都寫上了,也許不值得您一閱。我的基本印象是,大概俄國人能頂住德國人的進攻,而且遲早要把他們趕出去。但是代價是可怕的。目前他們需要——也應該得到——我們提供的各種援助,越快越好。從我們自私的目的來說,我們不能比這更好地發揮武器的作用了,因為他們殺傷了大量德國人,我看到很多死屍。
  我還冒昧地提醒您,這裡的大使館最近收到證據確實的材料,說明明斯克城外非正規的德國軍隊曾難以置信地集體屠殺猶太人。我記得您在「奧古斯塔號」旗艦上說過,再繼續辱罵希特勒是沒有用的,而且等於羞辱自己。但是在歐洲,美國被認為是人類最後的堡壘,而您,總統先生,對這些人來說是地球上正義之神的代言人。這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但不管怎樣,這也是事實。
  我大膽建議您,調來關於明斯克的材料,親自一閱。如果您向世界揭發他們並以材料來作為譴責的依據,德國再進行這些暴行時就得再三考慮考慮。同時世界輿論可能從此反對希特勒政府。

    尊敬您的,
                  美國海軍上校維克多·亨利

  睡醒以後再重新讀一遍這封信,他最突出的感覺是信裡的意思考慮不周,最好把它扔到廢紙簍裡去。第一、二段是無害的,但總統尖銳的眼光一下就能看出,這只不過是一種陪襯。其餘部分是信的實質,卻是多餘的,甚至是不得體的。他建議總統越過國務院所有的人,包括他的駐蘇聯大使在內,要求閱讀一些文件。羅斯福實際這樣做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他對維克多·亨利的評價就要降低了。他會馬上想起亨利有一個猶太兒媳,為這個兒媳還麻煩過他。而且,帕格甚至還不知道這個材料的可靠性。傑斯特羅也可能正如塔茨伯利所猜測的,是蘇聯內務部派來的,編造一些給美國人看的材料。這個人看來挺誠實,但這證明不了什麼。
  在亨利的事業中,他曾經起草過幾十封這樣構思錯誤的信,想解決一些問題,後來都放棄不用。他有一種嚴格的編輯眼光,和一種準確的職業性自衛的敏感。他把信翻過來放在桌上,因為門口有人重重地打門。埃裡斯特·塔茨伯利拄著枴杖站在門口,穿了一件棕色的長皮大衣,戴著一頂羔羊皮帽,臉紅紅的,身材顯得更魁偉了。「謝天謝地你在這裡,老朋友。」記者瘸著腿走到一張沙發上坐下,伸出他的壞腿,陽光裡是一片灰塵。「對不起,我這樣闖到你這兒來,但是——喂,你身體好吧?」
  「噢,不錯,我很好。」帕格用兩隻手狠狠地擦臉。「我一夜沒睡,寫了個報告。有什麼事嗎?」
  記者鼓著兩隻眼睛盯著他。「事情有點難,不過直截了當吧。你和帕米拉是情人嗎?」
  「什麼!」帕格感到太突如其來,也太疲勞,以致既不生氣,也不感覺好笑。「為什麼,不!當然不是。」
  「唉,太可笑了,我也想你們不是。這就使得事情更彆扭、更難辦了。帕米拉剛才簡單地告訴我,除非你也去,她不想回倫敦。如果你去古比雪夫,她就要跟去,到英國大使館幹點什麼事。唉,這是胡鬧!」塔茨伯利生起氣來,用枴杖敲著地板。「首先第一條,外交部不要她去。但是她橫了一條心,你沒法跟她講理。英國皇家空軍中午就起飛,他們給我們倆都留了位置。」
  「她現在在哪裡?」
  「哼,她居然到紅場散步去了!你能想得到嗎?你看,行李都不整。維克多,我不是來對你顯示做父親的惱怒,你能體會,對嗎?」韜基·塔茨伯利顯然氣瘋了,嘴裡滔滔不絕,就連他這個愛說話的人也顯得特殊。「這使我處在最可笑的位置上。見鬼,我這一輩子對這些小事情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去做。如果我跟她講道德觀念,她就會當著我面大笑。但是人之常情又怎樣呢?你是有幸福家庭的人,你不願意她老跟在你後面,對嗎?多難為情!不論怎麼說,台德·伽拉德怎麼辦?哈,她讓我去告訴他說全吹了!我說我才不給她幹這些事呢,她馬上胡亂寫了一封信塞在我的皮包裡。我對你說,對帕姆,我正處在一個非常夠嗆的時刻。」
  維克多·亨利把一隻手放在眉毛上,雖然心裡甜滋滋的,但還是帶著倦怠的語調說:「唉,相信我的話,我完全感到意外。」
  「我知道你會感到意外。我跟她說這是不行的,說得都生氣了,我說你是一個很能克制的老式人,愛惜自己的榮譽,忠於你的妻子,諸如此類的話。唉,這任性的孩子都同意,說就是因為這個她喜歡你。怎麼說也說不通。維克多,德國兵已大軍壓境,可一個英國女人在莫斯科無目的地轉來轉去,這有多愚蠢,也一定很危險。」
  「是呀,是危險。你為什麼不和她一起去古比雪夫,韜基?在俄國的外國新聞記者除了你,都在那列火車上了。」
  「他們都是白癡。在莫斯科想得到一點消息已經夠難了。在伏爾加的泥洞裡他們還有什麼屁東西可寫?他們只是喝酒喝得肝硬化,打牌打到眼睛瞎了而已。我的眼睛已經夠壞的了。我要逃跑了。如果俄國佬能守住莫斯科,我再回來,我相信並希望他們能守住,但如果他們不能一切就算完了。英國就要毫無辦法了,你知道這一點。我們都得貢獻一份力量。這將是一次世界大輪班,你們善於計算時機的羅斯福就將要遭到全世界的武裝反對。」
  維克多·亨利跌跌撞撞跑到黃色鏡子前面,摸摸他多須的下頜,說:「我最好跟帕米拉談一談。」
  「求求你,親愛的夥計,求求你了。快一點!」
  帕格走到外面,地上是新下的雪,陽光燦爛,他聽到了參差不齊的男聲唱著俄國歌曲。在瑪耐茲納雅廣場上,一隊老人和男孩,背著鎬和鍬,使勁地唱著進行曲,跟在一個軍曹後面走過去。其餘的莫斯科人照常為了各人自己的事在路上跋涉,如往常一樣成群結隊,披著圍巾,但人行道上的行人少多了。帕格想,也許耗子已經都走了,這裡留下的是真正的莫斯科人。
  他走到紅場,經過一幅巨大的表明祖國已嚴陣以待的招貼畫,畫上是一個高喊著的身強力壯的婦女揮舞著刺刀和紅旗,還有一些小招貼畫,畫著長了希特勒臉的老鼠、蜘蛛、長蟲被忿怒而漂亮的俄國士兵刺死,或被紅軍的坦克壓死。廣場上空無一人,寬闊的地面鋪了很深的白雪,幾乎沒有一個足印。在克里姆林宮牆外面列寧墓前,它的紅大理石已經隱蔽在蓋著雪的一層層沙包之中,兩個士兵像往常一樣站在那裡,像個穿著衣服的雕像,但沒有排隊謁墓的人。在另一邊的遠處,帕格看到一個穿灰衣服的矮小人形經過聖巴希爾教堂走過來。即使在很遠的地方,他也認出在「不來梅號」輪船甲板上那個搖晃的步伐和她移動膀子的姿勢。他朝著她走去,他的套鞋深陷在蒙了一層紙灰的雪地裡。她看見他,就招招手。她急急忙忙穿過雪地迎接他,一下子倒在他懷裡,像他從柏林飛行回來一樣吻了他。她的呼吸溫暖而帶香味。「媽的!老頭兒去找你談了吧。」
  「對啦。」
  「你筋疲力盡了吧?我知道你一夜沒睡。教堂邊上有長凳。你的計劃怎麼樣?你們都去古比雪夫?還是你也去倫敦?」
  他們胳膊挽著胳膊走著,手指握在一起。「都不去。突然的改變。我接到了命令,帕姆,命令已寄到了這兒。我要去指揮一艘戰列艦,『加利福尼亞號』。」
  她停下來,拉住他的胳膊把他轉過來對著她,握住他的兩隻胳膊,睜大了閃著光的眼睛看著他的臉。「指揮一艘戰列艦!」
  「不壞吧,唉?」他像小學生一樣說。
  「我的天,真驚人!經過這個以後,你肯定會成為一個海軍將官,可不嗎?啊,你妻子將會多麼高興!」帕米拉不自覺地高興地說著,又往前走。「我希望現在就在這裡有一瓶那種很粘的喬治亞香檳酒。好啊!這真是非常了不起。『加利福尼亞號』基地在哪裡?你知道嗎?」
  「珍珠港。」她帶著疑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奧阿胡。夏威夷群島。」
  「啊,夏威夷。好吧。我們將設法把我弄到夏威夷去。毫無疑問,那裡有英國領事館,或者商務代辦處,或者軍事聯絡處,諸如此類的機構。總得有個什麼。」
  「你不是在空軍服務,現在休假嗎?要是韜基回到倫敦,你不需要回去報到嗎?」
  「我親愛的,論我來安排這一切。我很會,很會去取得我需要的東西。」
  「我相信這一點。」
  她大笑起來。他們撣掉了奇怪的教堂欄杆外面長凳上的積雪。教堂的那些帶色的圓頂有的象洋蔥、有的象菠蘿,它們跟克里姆林宮的紅星一樣,一半罩在灰色的厚帆布星。「你什麼時候動身去夏威夷,怎麼走法?」
  「我將盡快地動身,經過西伯利亞、日本、菲律賓。」他們坐下來,他抓住她的手。「現在,帕姆、你聽著——」
  「你要教訓我嗎?請不用費心,維克多,沒有用。」
  「你提起了我的妻子。她也可能去珍珠港。」
  「我也想她會去。」
  「那麼,你腦子想的是什麼,精確地說?」
  「噢,親愛的,既然你問我,我腦子裡想的是你和我欺騙她,體面地、謹慎地,還要和藹地,等到你膩了,我就回家。」
  這個直率的聲明使維克多·亨利大吃一驚。多麼新奇、多麼超出他生活的常規,他只能笨拙而生硬地回答說:「我不懂這種安排。」
  「我知道,條愛的,我知道這一定使你感到吃驚,這對你說來是不道德的。你是一個親愛的好人。儘管如此,我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辦法。我愛你,這是改變不了的。我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感到幸福,不然便不快樂。在今後,我不想再跟你長期地分開了。直到有一天你自己讓我走開。所以你得容忍這種安排,這不是一個壞安排,真的。」
  「是的,這不是一個壞安排,但你不會遵守它。」
  帕米拉的鵝蛋臉上露出了很吃驚的表情,然後她的眼神裡閃現出一種快樂的光彩,她的嘴唇一彎,聰明地微笑了。
  「你不怎麼笨。」
  「我一點也不笨,帕米拉。海軍不會把一艘戰列艦交給笨蛋。」
  一長串有紅星標誌的青色卡車開進廣場,從紅磚牆的博物館與停業的百貨大樓之間穿過,面朝列寧墓一輛挨著一輛停下來。
  「我們在這裡時間有限,」帕格繼續說,提高了嗓子,「暫時我把羅達放在一邊,只談你的事——」
  她打斷他說:「維克多,親愛的,我知道你對你妻子很忠誠。我總怕你把我當作一個挖牆腳的壞女人。但我沒有別的辦法,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就是這樣。自從今天早晨我被迫告訴韜基以後,我高興極啦。」
  亨利向前傾著身子坐著,胳膊放在膝上,兩隻手握在一起,在雪地的陽光反射下半閉著眼,瞧著她。士兵們從卡車上下來,顯然是新徵集來的,他們參差不齊地站在雪地上,一個穿齊膝長大衣的軍曹大聲吆喝著,傳遞著分發步槍。沉默了好一會,亨利實事求是地說:「我知道這樣的機會我這一輩子不會再有了。」
  「不會,維克多,不會了!」她的臉激動得放著光彩。「人只要能碰上一次就很幸運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跟你走。你不能跟我結婚真不幸,但我們必須面對現實,在這個條件下走吧。」
  「我沒有說我不能跟你結婚,」亨利說。她大吃一驚。「讓我們說清楚。如果我能愛你達到背著我妻子和你發生關係的話,就是說我已經愛你愛到可以和她提出離婚的程度。對我說來,傷害是一樣的。我不懂得你所說體面和藹的欺騙是什麼。它有一個恰當的名詞,我不喜歡這名詞。但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帕姆,現在你必須離開莫斯科。唯一的地方是去倫敦。這是常識。」
  「我不會跟台德結婚,不用爭論,」他剛要開口說話,她就語氣很硬地說,「我知道這是一個討厭的決定,但是決定已經做了。的的確確是這樣。我不知道你的戰列艦是什麼樣的。這是令人高興和激動的,但事情也就更複雜化了。我當然不能讓你帶著我穿越西伯利亞,但如果你現在不阻止我的話,我將想辦法自己到廈威夷來——比你認為可能的時間還要早得多。」
  「你甚至不考慮英國需要你嗎?」
  「現在你聽我說,維克多。沒有一個方面我沒有經過很長時間周密的考慮。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這四天坐車的旅途中我沒有想多少其他的事。如果我在祖國危急的時候離開了它,那是因為一種更強烈的東西召喚著我,我要這樣做。」
  這是維克多·亨利能懂的直率的語言。帕米拉的灰大衣領和灰毛線帽子蓋住了她一半臉。她的臉凍得發紅,鼻子也是紅的。她只不過是另一個裹在厚衣服裡面看不出身段的青年婦女而已,但突然間,維克多·亨利對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望,對將來有可能單獨和這個青年婦女在一起的新生活產生了一種希望。至少在這個時候,他被她這種孤注一擲的態度壓倒了。
  「好吧,讓我們談論現實問題,」他溫和地說,看了看手錶,「你今天幾小時之內得行動起來,而我也要為繞到地球的那一邊去指揮我的戰列艦這件小事張羅一下。」帕米拉緊緊地皺著眉頭聽完這話以後,美麗地微笑了。
  「我這人該多令人討厭啊,在你一生中這樣的時刻,我突然把自己掛在你的脖子上。你真的愛我嗎?」
  「是的,我愛你,」既然這是事實,帕格就毫不猶豫地頗為誠懇地說。
  「你能肯定,能嗎?你再說一遍。」
  「我愛你。」帕米拉沉思地歎了一口長氣,低頭看著兩手。「好!好吧,那,我今天該採取什麼行動?」
  「跟韜基一起回倫敦。你沒有別的路可走,就安靜地步吧。我會寫信或打電報給你。」
  「什麼時候?」
  「當我能夠的時候,當我知道的時候。」
  他們沉默地坐著。克里姆林宮的牆漆得像一排住宅公寓一樣,軍曹的喊聲和槍栓的碰擊聲在牆上起著回音,新徵集的士兵笨拙地在進行基本訓練。
  「唉,這將是我盼望的一次聯繫,」帕米拉輕輕地說,「現在你能暗示一下它的內容嗎?」
  「不能。」
  因為某些原因,這使她很高興,或看來很高興。她用一隻手放在他的臉上,對他微笑,眼神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愛。
  「好,我等著。」她的手挪到他撕破的大衣肩上。「啊,我原想給你補起來。什麼時候啦?」
  「十點過了,帕姆。」
  「那我得趕快走。啊,天哪,我真不願意再離開你。」他們站起來,挽著胳膊開始走。他們從新兵前面走過,其中站著班瑞爾·傑斯特羅,新修了臉。他那刮紅的臉皮褶子耷拉著,看起來更老了。他看到了維克多·亨利,把他的右手在心窩上放了一下,海軍軍官脫下帽子,好像擦了下眉毛一樣,然後又戴上了。
  「他是誰?」帕米拉問,機警地注意著,「啊!就是斯魯特請客時闖進來的那個人吧?」
  「是的,」維克多·亨利說,「我的明斯克來的親戚。這就是他,別看他或表示什麼。」
  在她的房間外面沒有燈的過道中,帕米拉解開她大衣的扣子,又解開維克多·亨利長大衣的扣子,望著他的眼睛。她緊緊地貼在他身上,他們擁抱、親吻。她輕聲說:「你最好寫信或打電報叫我去。呵,上帝,我多愛你!你跟我們一起坐車去飛機場好不好?你跟我一起呆到最後一分鐘好不好?」
  「好,我當然跟你呆在一起。」
  她用手背擦去臉上的眼淚,然後用手絹擦眼睛。「啊,多虧我硬賴著不走。」她打開門,塔茨伯利著急地一瘸一拐走到門口。「怎麼樣?怎麼樣?怎樣決定的?」
  「先頭是我傻氣,」帕米拉說,「我跟你一起回家。」
  塔茨伯利看看她的臉,又看看亨利,因為她的語調帶著一點尖刻諷刺的味道。
  「她跟我一起走嗎,維克多?」
  「她剛才說她跟你走。」
  「天,一塊石頭落地!好吧。結果好,就一切都好。噢,我正準備去找你們。英國皇家空軍的孩子們提前半小時起飛。謠傳一個德國支隊已經向飛機場方向穿過來,也許很快就進入炮火射程。外交部說這是胡造謠,但孩子們不願意冒風險。」
  「我十分鐘內就收拾好,」帕米拉踱進她的房間,對帕格說,「跟我來,親愛的。」
  維克多·亨利看到塔茨伯利眼睛裡閃著光,鬍子下面的厚嘴唇帶著微笑。唉,帕格想,帕米拉再要強也是個人,她像爆竹一樣再也抑停不住自己,在她父親面前爆發了她愛情的佔有慾。他說:「等一等,有一個報告韜基一定得給我帶往倫敦。我馬上就回來。」
  「你有什麼想法,韜基?」帕格離開時聽到她愉快地說,「維克多·亨利給他自己搞到一艘戰列艦指揮,確確實實。他要去珍珠港。那是在夏威夷!」
  他一會兒回來了,在旅館樓梯上下跑得氣喘吁吁。他遞給塔茨伯利一個用訂書機封的厚紙信封。「這個給凱瑟上校,我們大使館的海軍武官,要面交。行嗎?」
  「當然行。絕密?」塔茨伯利熱心地問。
  「唉——你加小心一點。給下一趟去華盛頓的信使帶走。」
  「我旅行的時候,這個皮包從不離開我的手。」塔茨伯利說,「即使我睡覺也帶著。所以不用擔心。」
  他把帕格的信封放進棕色的手皮包裡,信封裡有兩封封好的信,一封是給哈利·霍普金斯的長長的打字信,一封是給總統的關於明斯克猶太人的信。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