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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繆塞]皮埃爾和卡蜜爾[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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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58:32
標題:
[繆塞]皮埃爾和卡蜜爾[全書終]
皮埃爾和卡蜜爾
繆塞
第一節
騎兵軍官德·阿爾西騎士,於17cd年退役。他雖然還很年輕,又很富有,出入朝廷極為方便,但他早早就厭倦了獨身生活和巴黎的歡樂,來到勒芒城附近,在一座秀麗的鄉間別墅過起隱居的生活。這種孤寂的日子,起初倒滿愜意的,但時過不久,他就覺得難熬了。他感到青年時代所養成的習慣,很難一下子就割斷。離開上流社會並不後悔。可還下不了決心獨自生活,於是他想要結婚,如果可能的話,找一個情趣相投的妻子,以便按照他的決定,共同過這種深居簡出的平靜生活。
他挑選對象,絕不要美貌出眾的,但也不要醜八怪;希望她受過教育,人也聰明,但是才智越少越好;他尤為追求喜幸而穩定的性情,認為這是女人身上的頭等品質。
住在鄰近的一位退休的商人有個女兒,頗對他的心思。這位騎士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因此並不顧忌一位貴族和一名商人的女兒的門第差異,向那家提出求婚,並受到對方熱情的接待。他追求了幾個月,終於訂婚了。
從未見過這樣好的徵兆,預示這是最美滿的結合。騎士逐漸加深對妻子的瞭解,也就在她身上發現新的品質,發現她的性情始終不渝的溫柔。而妻子這方面,對丈夫也是一片癡情。她的生活中只有丈夫,一心想討他喜歡,絲毫也不遺憾她為丈夫犧牲了自己的青春歡樂,但願一輩子都在這種隱居中度過,而且她也日益珍視這種隱居生活了。
不過,還談不上完全隱居。總要進城走幾趟;定期接待幾位朋友,也就不時調解這種生活。騎士並不把妻子的親人拒之門外,而是能經常見面,因此,他妻子倒覺得沒有離開娘家。的確,她時常離開丈夫的懷抱,又回到母親的懷抱,從而享受上天給予極少人的恩惠,因為,新的幸福沒有毀掉舊的幸福,這種情況是罕見的。
在溫情和善良方面,德·阿爾西先生並不遜於他妻子,不過,他青年時代所表現的激情,以及他經歷世事所取得的經驗,往往使他產生憂傷的情緒。每逢這種黯然神傷的時刻,賽前兒(德·阿爾西夫人如此稱呼)總要十分審慎,絕不打擾。她雖然未假思索和盤算,但是容易聽從心聲的警告,絲毫也不抱怨:「這種浮雲,一旦正視,就可能摧毀一切,如果任其飄過,那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賽苗兒的家庭都是善良的人,這些商人通過勞動發家致富,而到了老年,可以說就像度過漫長的星期天。騎士喜歡以辛勞換來休想的這種陶陶樂趣,願意和他們同樂。他厭倦了凡爾賽那裡的習俗,甚至厭倦了齊諾小姐的晚餐會,倒頗為欣賞這些人的舉止行為,雖然有點吵鬧,但是在他看來既爽快又新鮮。賽首兒有位叔父,名叫吉羅,是個出色的人,在餐桌更是藍狐叫。他從前是泥瓦匠,後來漸漸成了建築師;他憑著自己的手藝掙錢,有了兩萬法郎的年息。儘管上了年紀,還有大筆年金,他還是閒不住,要上房頂耍弄慢刀;他覺得騎士的家特別對口味,有時滿身是泥漿塵土就去了;但總能受到款待。他一喝下幾杯香檳酒,到了最後上甜點心的時候,話就多起來:
「您很幸福,我的侄女婿,」他常對騎士這樣說,「您富有,人又年輕,還有一個可心的小媳婦、一座建得不賴的房子,您什麼也不缺,沒的說;鄰居若是眼氣,那就活該。我要對您一講再講:您很幸福。」
有一天,賽前兒聽了這番話,便俯過身去對丈夫說:
「你由著人當面對你這樣講,這話肯定有幾分道理,對不對?」
過了一段時間,德·阿爾西夫人承認自己懷了孕。別墅後身有一座小土丘,站在上面,整個莊園就一覽無餘。夫妻二人經常一同上去散步。一天傍晚,他們坐在土丘的青草上,賽前兒說道:
「那天,你沒有反駁我叔父。你真的認為他講的一點不差嗎?你完全幸福嗎?」
騎士答道:
「一個男人所能得到的幸福,我全有了,看不出我的幸福還能增添什麼。」
「我比你的抱負可要大,」賽酋兒又說道,「我隨便就能舉出點什麼,這兒沒有,又是我們必不可少的。」
騎士以為指的是什麼小物品,她拐彎抹角要向丈夫透露女人~時的喜好。丈夫打趣似的,猜了有百八十遍,可是越問賽兩兒笑得越厲害了。夫妻說笑著起身,走下土丘。坡路很陡,德·阿爾西先生加快了腳步,要將他妻子帶下去;他妻子卻站住了,偎到他的肩頭上,說道:
「當心,我的朋友,不要拖著我走這麼快。我向你要什麼,剛才你越猜越遠,其實我們有了,就在我這肚子裡。」
從這天起,他們所有談話,幾乎只有一個話題:只談他們的孩子,如何撫養,如何教育,已經為孩子的未來做了種種打算。騎士叫他妻子萬分小心,一定要保住她所懷的寶貝。他對妻子也倍加關愛;在賽告兒整個妊娠期間,他們滿懷最甜美的希望,久久地陶醉在喜悅中。
自然規定的日子到了,一個嬰兒出世,像朝陽一樣美麗,是個女孩,取名卡蜜兒。賽萍兒不顧一般的習慣,甚至違反醫囑,要親自給孩子餵奶。兒女模樣兒這麼俊,她做母親的十分自豪,一刻也不肯放手;一個新生嬰兒五官如此端正,容貌這樣出眾,世間的確少見;尤其她的眼睛,一睜開見到光明,亮晶晶的,放射出異樣的光彩。賽苗兒是在修道院裡成長起來的,極為虔誠。她一能下床走路,首先就去教堂感謝上帝。孩子開始發育,漸漸長了勁兒,可是隨著她逐漸長大,人們驚奇地看到她很怪,總是一動不動,對什麼聲響似乎也沒有反應,就是對母親向嬰兒講的那一套套甜言蜜語,她也毫無感知;在唱著催眠曲搖她睡覺時,她睜大眼睛,貪婪地盯著燈光,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有~天她正在睡覺,一名女僕不慎碰倒一件傢具,母親趕緊跑過去一看,十分詫異,孩子竟然沒有驚醒。這種種跡象太明顯了,絕不可能看錯,騎士不禁周章失措,他經過仔細觀察之後就明白了,他女兒遭遇了何等不幸。母親還徒勞地抱著幻想幹方百計地排解丈夫的擔心。請來醫生,檢查並不難,也無需多長時間,診斷出可憐的卡蜜兒天生失聰,因此也不能說話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58:53
第二節
母親的第一個念頭,就要詢問這是不是不治之症,大夫回答有治癒的病例。於是,她不顧明顯的事實,一年當中還抱著希望,等各種治療方法相繼失敗,都試過之後,最終不得不放棄了。
在這個時期,許多偏見都已消除和變更了,不幸的是還存在一種無情的偏見:鄙視稱為聾啞人的這些可憐人。誠然,思想高尚的人、傑出的學者,或者僅僅出於憐憫之心的人,早就抨擊這種野蠻的行為了。事情也真怪,居然是一名西班牙修士,早在十六世紀,就率先推想出來,試圖教啞人不用發聲來說話,而這種任務,在當時還普遍認為不可能。後來,在意大利、英國和法國,都有人傚法這一榜樣。博奈、瓦利斯、布爾維、馮·赫爾蒙,都發表了重要著作,不過,他們動機都很好,可惜效果不佳;零散地做點好事,不為世人所知,差不多是偶然的行為,毫無結果。無論在什麼地方,甚至在最先進的文明腹心巴黎,聾啞人也都被視為異類,打上了上天震怒的印記。生來不會說話,人們也就認為他們沒有思想。生在富人家的可以進修道院,生在窮人家的就沒人管了,這就是他們的命運;他們引起的恐懼多於憐憫。
騎上逐漸沉入極度的憂傷。一天大部分時間,他不是獨自關在書房裡,就是到林中散步。他見到妻子.臉上總要裝出平靜的表情,還力圖安慰她,但無濟於事。德·阿爾西夫人非常傷心。一種不幸,如果是咎由自取,可能會讓人流淚,但是痛悔幾乎總是太遲了;然而,無緣無故遭受不幸,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也打擊人的虔誠。
這對新婚夫婦,生來就為了相愛,而且也真的相愛,就因為這事,現在見面開始感到難受,散步時相互躲避了;曾幾何時,他們就是在這些林蔭小道上,還相互談論那麼迫近的、平靜而純潔的希望。騎士情願到他鄉間別墅隱居,所想的無非是安寧的生活,卻出乎意料,好像撞到了幸福。德·阿爾西夫人當初結婚,也無非基於利益的考慮,婚後卻產生了愛情,而且是相互的。可是現在,一個可怕的障礙,卻突然把他倆隔開,而這個障礙,恰恰是應當成為一種神聖聯繫的紐帶。
這種突然而默契的分離,比離婚還要可怕,比緩慢死亡還要殘忍,起因就是母親無視這種不幸,還照樣鍾愛自己的女兒,而騎士雖然也想這樣做,雖然既有耐心又心地善良,他卻難以戰勝上帝的詛咒降到頭上所引起他的恐怖。
「我怎麼能憎恨自己的女兒呢?」他在獨自散步時,常常這樣想道。「她受到天怒的打擊,難道是她的過錯嗎?我不是應該完全可憐她,力圖減輕我妻子的痛苦,掩飾我自己的憂心,關照我的孩子嗎?如果我,她父親,我都要拋棄她,那麼她的一生該有多麼悲慘啊?她會落到什麼境地呢?上帝把她打發給我時就是這樣子,我就應該逆來順受。她在世上只有她母親和我,找不到丈夫,也絕不會再有弟弟妹妹了,世上多添一個不幸的孩子就已經夠了。我必須貢獻自己的一生,支撐她活下去,否則就沒有人性了。」
騎士這樣考慮之後,便回到家中,決意履行做父親和丈夫的職責;他見孩子在他妻子懷抱裡,便跪到母女面前,雙手握住賽苗兒的雙手,說道:他聽說有位名醫,打算請來,事情還很難說,也見過一些特效治療方法。他這樣說著,就抱過女兒,用雙臂舉著滿屋走;然而,可怕的思緒又不由自主地襲上心頭,瞻念將來,眼看這沉寂無聲、這發育不完全、感官封閉的孩子,還有永罰、厭惡、憐憫、世人的鄙視,等等,都使他不堪重負。他面失血色,雙手顫抖,又把孩子還給母親,轉過身去偷偷流淚。
正是在這種時刻,德·阿爾西夫人緊緊把女兒摟在胸口,表現一種心痛欲絕的溫情,她那充滿母愛的目光,也是最強烈最自豪的。她從不抱怨一聲,只是回到房間,將卡蜜兒放進搖籃,也同樣啞然無聲,一連幾小時注視女兒。
這種壓抑的激情,有時變得十分熾烈,常常看到德·阿爾西夫人終日緘默,絕不講一句話。誰對她說話也不應聲,就好像她要親自體驗她女兒所處的這種思想的黑夜。
她打手勢對女兒說話,惟獨她能讓孩子明白。家裡其他人,包括騎士本人,在卡蜜兒眼裡似乎都是陌生者。德·阿爾西夫人的母親是個相當俗氣的女人,她不來夏爾多地(騎士在園的名稱)則已,一來准要哀歎她女婿和她親愛的卡蜜兒所遭受的不幸。她自以為表示憐憫心,沒完沒了地惋惜這可憐孩子的淒慘命運,有一天甚至說出這樣的話:
「這孩子真不如不出世了。」
賽前兒幾乎氣憤地反駁道:
「假如我是這種樣子,您會怎麼處置呢?」
瓦匠師傅吉羅叔叔,倒覺得外侄孫女是啞巴沒什麼大關係,他說道:
「從前我有個女人,嘴太能說了,因此,我覺得世上任何事情,無論什麼事情,都比饒舌好。這小丫頭,事先就可以肯定,她永遠也不會講人壞話,不會聽人講壞話,也絕不會整天喝雷同的歌劇老調,讓全家人都聽煩了;還可以肯定,她不會同人爭吵,也不會像我老婆有機會就發作那樣罵女僕人;如果她丈夫咳嗽,或者比她先起床去監視工人,她也不會驚醒;她不會說夢話,什麼也不會透露出去;什麼事兒她都能看得很清楚;一般聾子,眼睛都特別好使;等她只能用手指計算時,她就能付賬單,有錢就給人家,絕不像房主那樣,多小的建築活兒也挑剔;她本能就知道~件事非常好,但一般又很難學會,就是做比說強1;她若是把心放在正地方,不用甜言蜜語,別人也能看得出來。不錯,她不能和大家一起說笑,但是在晚飯桌上,她也聽不見反覆講的那些掃興的事兒;她會長得很俊俏,也能有智慧,但她不會炫耀;她不像盲人那樣,出外散步還得有條狗帶路。說真的,假使我還年輕,她又長大了,那我完全可以娶她;可是現在我老了,又沒有孩子,萬一你們討厭她了,那我就認作女兒,抱到我們家去。」吉羅叔叔每次這樣講,總能帶來點歡快,促使德·阿爾西先生和他妻子一時又接近了。他們倆總是忍不住微笑起來:「這種純樸有點粗礦,但令人起敬,尤其與人為善,無論什麼都不願看壞的方面。」然而,壞的方面就擺在眼前;家裡所有其他人都以恐慌而好奇的目光,注視這種十分罕見的不幸。這些樸實的人乘坐馬車,從莫尼淺灘過河到來,在吃飯之前則圍成一圈,盡量觀看和論證,興趣盎然地檢查一切,臉上都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低聲商榷如何講,有時乾脆抓住微不足道的一點大做文章,以便轉移共同的想法。年輕的母親坐在他們面前,把女兒放在膝上,她敞著懷,還流下幾滴奶水。如果拉斐爾是這個家庭的,那麼《坐椅上的聖母》就能有個妹妹;德·阿爾西夫人自己意識不到,因而顯得更美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59:11
第三節
小姑娘長大了;自然既可悲又忠實地完成它的任務。卡蜜兒只有眼睛為心靈服務;她出世後剛睜開眼睛,首先就轉向光亮,同樣,她的頭一個舉動也是追求光明。多麼黯淡的一束陽光,也能讓她欣喜若狂。
等她能站起來,並開始學步了,她對周圍所有物品,都有一種非常明顯的好奇,總要走近前仔細瞧一瞧,用手摸一摸,表現出一種攙有畏懼和樂趣的敏感,近乎孩子的活潑,又初具女性的羞赧。她一見到新奇的東西就跑過去,就好像要抓住並提為己有;然而,她跑到半路,幾乎總要回頭望望她母親,彷彿要討主意似的;每逢這種時候,她的舉動真像白規:據說白即一看見有點泥土和砂礫會弄髒自己的毛皮,就放棄要走的路線。
鄰家的幾個孩子來到花園,同卡蜜兒一起玩耍。她瞧著他們說話的樣子簡直怪極了。這些孩子同她年齡相仿,他們說話,當然是盡量重複保姆教給他們的殘缺不全的語句,以張口發出聲響的方式訓練智力,然而可憐的小姑娘聽不見聲音,只以為他們在做一種動作。她為了表明自己懂了,時常伸出手去,而她的小夥伴們,看到這種同他們想法毫不相干的動作,都嚇得往後退。
德·阿爾西夫人不離女兒的左右。她懷著不安的心情,觀察卡蜜兒的一舉一動、生活上最細微的徵兆。如果她能推測出,德·勒佩神甫很快就要給這黑暗世界送來光明,那麼她會多麼高興啊!然而,她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要等著一個男人以其勇氣和憐憫心,即將摧毀這種天生的殘疾。說來也怪,一位神父比一位母親走的路子還對,善於分辨的智慧,能找到痛苦的心靈所缺少的東西。
卡蜜兒的小朋友到了接受家庭教師啟蒙教育的年齡,可憐的小姑娘見自己沒有同樣的待遇,就顯得特別傷心。一家鄰居請了一位年邁的英國女教師,她教一個孩子識字很吃力,就對孩子很嚴厲。上課時卡蜜兒也在場,她眼睛盯著,驚奇地看到她的小夥伴那麼費勁,真想上前幫一幫。當小夥伴受了訓斥的時候,她就和他一起流淚。
對她來說,音樂課就更受罪了。她站在鋼琴旁邊,那雙烏黑烏黑特別美麗的眼睛全神貫注,看著女教師,小手指僵硬地活動著。她似乎要問這是在幹什麼,有時還觸觸琴鍵,但是動作既輕柔又氣惱。
人和物體給其他孩子留下的印象,似乎對她毫無影響。她視察事物,也像他們一樣記住。然而,她看見他們指著同樣的物體,嘴唇蠕動,相互交換什麼意思,她卻無法理解,於是又傷起心來,躲到無人的角落,拿起一個石塊或一個木片,幾乎下意識地在沙地上劃出幾個大寫字母,全神貫注地審視,那正是她看見其他孩子辨讀的字母。
鄰家每天按時讓孩子做的晚禱,卡蜜兒也覺得是個謎,簡直是件神秘的事情,她也跟著小夥伴一起跪下,雙手合十卻又不知道為什麼。騎士把這看成是褻瀆上帝,說道:
「把這孩子給我抱走,別讓我看這種猴戲!」
有一天,孩子的母親則回答:
「我來祈求上帝寬恕好了。」
卡蜜兒早早就顯露出這種奇特的能力,愛爾蘭人稱為雙視覺,主張磁感應的人都宣傳讓人接受這種現象,而醫生在大多情況下要列入病態,這個聾啞小姑娘能感到她喜愛的人來了,往往迎上前去,而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麼告知她。
其他孩子不僅懷著幾分恐懼接近她,而且有時還以鄙視的態度躲避她。時而還有這種情況,小夥伴當中,有一個就像拉封丹所說的毫無憐憫心的孩子,走到她跟前,笑嘻嘻地看著她的臉,對她說了好久,然後讓她回答。孩子的小腿一有點勁兒,就要跳小小的圓圈舞,又唱起老調子:
快進跳舞因,
跳得多麼歡……卡蜜兒已長成半大姑娘,在散步場所,靠著長椅獨自站在一旁,看著他們跳舞,隨著節奏搖擺起美麗的頭,卻無意加入跳舞的行列,但是,那麼傷心和可愛,實在叫人憐憫。
這個智力天生有殘缺的孩子要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和學算數的一個鄰居小女孩一起計算。計算很容易,數也很少,總和不超過十二到十五。但是鄰家女孩很吃力,弄幾個數就亂了,掰著指頭算不過來。卡蜜兒明白小女伴算錯了,想幫幫她,就張開雙手伸出去。家裡也教給她最基本和最簡單的概念,她知道二加二等於四。一個聰明的動作,甚至一隻鳥兒,也能數到二或三,但是以什麼方法我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卡蜜兒本來能數得更多。她的手指頭也只有十個,在她的小朋友面前張開,那樣子十分誠懇,就像一個付不了錢的老實人。
女人早早就表現出愛俏,卡蜜兒卻毫無跡象表明這一點。騎士就說:
「一個小姑娘不懂得戴帽子,這事兒也真夠怪的。」
德·阿爾西夫人聽了這話,苦笑了一下,對她丈夫說道:
「可是她很美呀!」
她說著,就輕輕地推了推卡蜜兒,讓她在父親面前走一走,以便讓父親好好瞧瞧她開始發育的腰身,以及她那還未脫掉孩子氣的可愛的姿勢。
卡蜜兒漸漸長大,也漸漸喜歡上她看得見的教堂,而不是她不懂的宗教。也許她心靈裡就有這種不可戰勝的本能,而一個十歲的孩子在這種本能的作用下,就會打算穿上粗呢修士袍,堅持追求受窮受苦的生活,這樣打發~生。世上有多少漠不關心的人,甚至有多少哲學家生生死死,但沒有一個能解釋如此怪異而又實存的一種現象。
「我在孩提時期,看不見上帝,只看見了天空。」
毫無疑問,這是一句崇高的話,但不知是哪個聾啞人寫的。卡蜜兒遠沒有這麼大能力。在塗成藍色的白灰牆上,用鉛白色粗糙畫出的聖母像,好似店舖的招牌;一名外省的唱詩童子清脆而細微的聲音,使石板地淒然地震顫,但卡蜜兒根本聽不見;還有,教堂侍衛的步伐、執事的神態——誰知道是什麼使一個兒童抬起眼睛呢?不過,只要孩子抬起眼睛,這些又有多大關係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59:31
第四節
不管怎麼說,她長得很美!騎士心裡常這樣嘀咕。卡蜜兒的模樣也的確很俊俏:完美的鴨蛋勝五官端正,十分清純可愛,可以說煥發著~顆善心的光彩。卡蜜兒個兒不高,肌膚特別白淨,毫無蒼白之感,烏黑的秀髮長長的;她天生活潑快樂,~遇不幸而傷心,神態恬靜,幾乎處之泰然;她的一舉一動無比優美,她那小小的啞劇充滿智慧,有時還充滿魄力,動作別出心裁以求人理解,也善體人意,一旦明白總是那麼順從。騎上有時也像德·阿爾西夫人那樣,不聲不響地注視女兒。如此優雅和美麗,又如此不幸和可駭,幾乎令他心亂如麻;常見他親熱地擁抱卡蜜兒,還聽他高聲說:
「其實,我不是個心腸狠毒的人!」
園子裡端小樹林中有~條幽徑,騎士飯後習慣去那裡散散步。德·阿爾西夫人在自己的房間,從窗口能望見丈夫在樹後走來走去,卻不大敢去那裡會他。她滿懷憂傷和痛苦望著這個男人:他雖是她丈夫,對她卻像個情人,從未責備過她,也從未有過一件可令她責備的,而現在只因她做了母親而沒有勇氣愛她了。
不過,有一天早晨,她壯著膽子去了。她身穿便抱下樓,像天使一般美麗,而心則突突直跳,因為要談一件事:附近一家莊園要舉行一場兒童舞會,德·阿爾西夫人想帶卡蜜兒前去參加,要瞧瞧女兒的美貌對別人和她丈夫所能產生的效果。她有幾夜睡不著覺,考慮給女兒穿什麼衣裙,圍繞這個計劃萌生無比溫馨的希望,心中暗道:
「一定要讓她父親引以自豪,一定要讓別人從此羨慕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她一句話也不講,然而她是最美的。」
騎士一見妻子來了,便立刻迎上去,拉起她的手吻了吻;這種慇勤的舉止是在凡爾賽宮廷養成的,他雖然天生純樸,卻一直沒有拋掉。夫妻先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繼而開始並肩漫步。
德·阿爾西夫人在考慮,以什麼方式向丈夫提議,允許她帶女兒去參加舞會,從而打破他從卡蜜兒出生之後所做的決定,即再也不同外界來往。自己的不幸,要擺到那些冷漠的或者心懷惡意的人面前,一想到這一點,騎士幾乎總要心頭火起。在這件事上,他早已鄭重表明了他的意願。德·阿爾西夫人有了這種打算,不用說實施了,就是談一談,也必須想個迂迴的辦法,隨便找個什麼借口。
這工夫,騎士這方面似乎也想了很多,他首先打破沉默,對妻子說他的一個親人出了事,嚴重打亂了家族財產的分配,事情很重要,他必須監督受委託採取措施的人,否則,他的利益,因而也是德·阿爾西夫人本人的利益,就可能受到損害。總之,他宣佈有必要做個短期旅行,去荷蘭同他委託的銀行談妥;他還補充說,事情十分緊急,打算次日一早就啟程。
在德·阿爾西夫人聽來,這次旅行的動機再明白不過了。騎上雖然毫無拋下妻子之意,但有時不能自持,非要獨自一人躲開一段時間,哪怕回來時心情平靜一點也是好的。人著實痛苦的時候,如同動物肌體疼痛那樣,總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呆著。
德·阿爾西夫人乍~聽特別吃驚,便答以極平常的話,這類話總在嘴邊,在不便講心中所想時,就用來應付:她認為這趟旅行非常自然,騎上做得對,她承認這次交涉很重要,因此絕不阻攔。她嘴上這樣講著,心裡卻十分痛苦,便說她感到乏了,揀~張椅子坐下了。
德·阿爾西夫人雙臂耷拉著,兩眼直勾勾的,坐在那裡陷入沉思。迄今為止,她既沒有欣喜若狂的時候,也沒有嘗過巨大的歡樂。她相當明顯地感到,自己不是個智慧很高的女人,而出身又很一般,心中就不免有點壓抑。在她看來,她的婚姻完全出乎意料,是一種全新的幸福;在漫長而清冷的白晝中間,一道閃電照亮她的眼睛,而現在,黑夜將她包圍了。
她久久陷入沉思。騎士移開目光,彷彿要急於回屋,他站起來,重又坐下。德·阿爾西夫人也終於站起身,挽上丈夫的胳膊,一同回去了。
到了晚餐時間,德·阿爾西夫人打發人說她身體不適,不想下樓了。她呆在自己房間,跪在跪凳上,直到天黑。她的貼身女僕受到騎上的密令,幾次進屋來監視,但問她什麼話也得不到回答。將近晚上八點鐘,她搖鈴叫來僕人,要她拿來給女兒定做好的衣裙,並吩咐八套車。與此同時,她讓人通知騎士,說她要去參加舞會,並希望他陪同前往。
卡蜜兒雖是個孩子,但身段極為曼妙輕盈。這可愛的軀體線條初具,母親給她打扮得又樸素又清純。卡蜜兒整個裝束就是一條繡花細布白衣裙、一雙白緞小鞋、脖子上掛的一條美洲果實項鏈,以及頭上戴的一頂失車菊花冠;她得意地照著鏡子,高興得跳起來。母親就像不願跳舞的人那樣,身穿絲絨衣裙;等騎士上樓來,她把女兒拉到活動穿衣鏡前,連連親吻,反覆說道:「你真美!你真美!」
德·阿爾西夫人不動聲色,問僕人車是否套好,問她丈夫是否去。騎士把手遞給妻子,他們一道去參加舞會。
大家常聽人談及,這是頭一次見到卡蜜兒。因此,小姑娘一露面,就吸引過去所有好奇的目光。原以為德·阿爾西夫人會顯得尷尬和不安,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她照常同人客氣一陣之後,便十分坦然地坐下了,根本不管每人以什麼眼光注視她女兒,是驚奇還是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任由女兒滿客廳裡走,彷彿連想都沒有想。
卡蜜兒又在舞會上見到小夥伴,她跑向一個,又跑向另一個,就好像在花園裡那樣。然而,那些小姑娘見到她,態度都有點矜持和冷淡。騎士在一旁見了,內心顯然很痛苦。他的朋友走到他面前,紛紛讚揚他女兒的美貌;一些外地人,甚至一些生人也上前搭話,有意來恭維他。他感到別人是在安慰他,而他不大吃這一套。不過,大家的眼神兒錯不了,那眼神逐漸使他心中有了點喜悅。卡蜜兒打手勢幾乎同所有人說過話,便回來站在母親的雙膝之間。剛才,別人見她到處走,還以為她會做出奇特的舉動,至少會有好奇的表現;然而,她只是向人深鞠一躬道晚安,見到英國小姐就握一握手,見到小朋友的母親就送去親吻,這一切也許是記在心裡的,但是她做得十分可愛,又十分天真,然後就安安靜靜回到原來的位置;大家開始讚賞她了。這可憐的靈魂出不來的軀殼,也的確美極了。她那身材、面容、捲曲的長髮,尤其她那無比明亮的眼睛,讓所有人驚訝。她的目光竭力猜測一切,她的動作竭力表達一切,與此同時,她那沉思而憂鬱的神態,也給她的一舉一動、她的童稚的舉止和姿態,增添了幾分大氣的樣子;如果一位畫家或雕塑家在場,一定會留下深刻的印象。許多人過來圍住德·阿爾西夫人,用手勢向卡蜜兒提了無數問題;一種真誠的善意、一種由衷的同情,就這樣取代了詫異和反感。事情很快就有點過分了,一旦鄰居接連重複同樣一件事情,總要出現這種情況。說什麼從未見過這樣可愛的孩子,說什麼她無以倫比,容貌舉世無雙。總之,卡蜜兒得到了普遍的贊揚,但她本人卻絲毫也沒有理會。
德·阿爾西夫人則領會了。這天晚上,她表面始終很平靜,而心卻跳得很厲害,這是她應得的最幸福、最純潔的心跳。她和丈夫相視而笑,這種微笑抵得上眼淚了。
這工夫,一名少女坐到鋼琴前,開始彈奏四組舞曲。孩子們拉起手,站好位置,開始跳當地舞蹈教師教給他們的舞步。家長也開始相互恭維,讚美這個小小的晚會可人心意,彼此引導注意他們子女多麼可愛。很快就喧聲四起,有孩子的歡笑聲、青年之間過分的調笑、少女之間的閒聊、爸爸之間的高談闊論、情人之間酸溜溜甜蜜蜜的客套話,總之,這就是外省的一場兒童舞會。
騎士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可以想見,卡蜜兒沒有跳四組舞,她頗為憂傷地注視別人跳舞。一個小男孩過來邀請她,她只是搖了搖頭。花冠扎得不太牢,幾朵夫車菊搖掉了。德·阿爾西夫人抬起來,很快用別針重新固定上。她把親手編的花冠修好了,再一回頭,怎麼也找不見丈夫了:客廳裡沒有他了。德·阿爾西夫人讓人問問她丈夫是否走了,是否乘車走了,得到回答說,他步行回家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0:59:44
第五節
騎上決心不向妻子告別就走,他害怕解釋,因而逃避任何不愉快的解釋,何況他打算不久就回來,認為只留下一封信更為明智。事情並不完全像他所說的,必須去荷蘭一趟;不過,此行可能對他有益。他的一位朋友寫信到夏爾多來,催他盡快動身,這倒是個適當的借口。他回到家中,裝作不得不臨時決定走的樣子,吩咐人從速打好行李,送進城裡托運,他上馬啟程了。
然而,他要出大門時,還是不由自主地犯點躊躇,心中非常遺憾,只怕自己本來可以控制,卻匆忙憑感情用事,無端惹妻子流淚,也許使家裡失去安寧,而他到外地也未能得到安寧。不過,他轉念又想道:
「誰知道呢,說不定正相反,我做了一件有益而理智的事呢?說不定我離開家所引起的短暫憂傷;會給我們帶來更為幸福的日子呢?我遭受不幸的打擊,惟有上帝知道緣故;我只遠離幾天我感到痛苦的地方。換個環境,旅行,甚至旅途勞頓,也許會排解我的煩悶;我要忙一些物質的、重大而必要的事務,等我的心平靜一些,如意一些,再回家來;而且經過了思考,我會更清楚自己該做什麼。——然而,」他內心深處又想道,「賽首兒會痛苦的……」
不過,既已動身,他就繼續趕路了。
德·阿爾西夫人將近十一點鐘離開舞會,她同女兒上了車;卡蜜兒很快就在她膝上睡著了。她雖然還不知道騎士如此急切地實施旅行計劃,但獨自從鄰居家出來,心裡實在不是滋味。在外人眼裡無非是失禮的一件事,對深知內情的人來說就變成一種揪心的痛苦了。騎士無法忍受自己的不幸公諸於眾,而這位母親卻要展示出來,以便竭力克服和戰勝這種不幸。她不難原諒丈夫在傷心或情緒不好時做出的舉動,可是不能不想想在外省,就這樣把妻子和女兒丟下不管,幾乎是聞所未聞的事情;在這種場合,多麼小小不言的事,哪怕是要穿大衣時沒人給送上來,給人造成的損害,往往是遵守全部禮儀也彌補不了的。
鄉間石子路剛剛翻修,馬車行駛緩慢,德·阿爾西夫人看著進入夢鄉的女兒,神思沉浸在最淒苦的預感中。她小心托著卡蜜兒,免得馬車顛簸把孩子震醒。黑夜裡思想特別活躍,她總是想這種命數似乎緊追不捨,甚至危及她剛在舞會上所嘗到的正當的喜悅。她的頭腦處於奇特的狀態,時而回想自己的過去,時而瞻念女兒的未來。
「會發生什麼情況呢?」她心中暗道。「我丈夫要遠離開我,今天不走明天也要走,不會回來了;我再怎麼勸阻,再怎麼祈求,也只能令他厭煩;他的愛已經消逝,只剩下憐憫了,而且他憂傷的心情,是他和我本人都無能為力的。我女兒長得很美,卻又生來不幸,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又怎麼能預見或者防止呢?我應當保護這個可憐的孩子,我也是這麼做的,可是捨不得孩子,差不多就等於放棄同我丈夫見面了。他逃避我們,厭惡我們。假如反過來,我盡量靠攏他,大膽地試著喚回他從前的愛,那麼他也許會要求我同女兒分開陽?他很可能要把卡蜜兒托付給外人,擺脫掉眼見心煩的孩子吧?」
德·阿爾西夫人轉念至此,不禁吻了吻卡蜜兒。
「可憐的孩子介她心中暗道,「我,拋棄她!我,以安寧為代價,也許以生命為代價,換取同樣會逃離我的一種表面的幸福!為了做妻子而不當母親!如果這種事情都可行,那麼這樣考慮都不如死了吧?」
繼而,她重又開始臆測,在心中設問:
「會發生什麼情況呢?上天要命令我們做什麼呢?上帝監護所有人,他看見別人,也看見我們。他要把我們怎麼樣呢?這孩子會怎麼樣呢?」
在夏爾多來不遠處有一段過河淺灘,由於近一個月來雨水太多,河水漲了,淹沒了附近的牧場。渡工開頭不肯讓馬車上渡船,說是必須卸套,他只能運載人和馬過河,不管車子。德·阿爾西夫人急於回家著丈夫,不想下車,她吩咐車伕把車趕上船,說幾分鐘就渡過去,這個河段她不知過了多少趟。
船到中流,開始隨急水往下課。渡工請車伕幫忙,說是要避免渡船被衝到閘口。的確,下游兩三百米處有一個磨坊,水閘是由小柵欄、木樁和木板構成的,但是已經老朽,被河水沖垮,形成一道小瀑布,簡直就像一道懸崖峭壁。顯而易見,渡船若被衝到那裡,就會出大事故了。
車伕從座位上跳下來,他很想幫把手,可是船上只有一根撐篙。渡工雖竭力撐船,但是夜又黑,又細雨靠集,兩個漢子什麼也看不見,他們時而輪換撐篙,時而合力,以便橫渡到對岸。
水閘的嘩嘩聲響越來越近,也就越來越危險了。船裝載很重,又有兩個壯漢撐船頂著水流,因而往下衝得不快。篙在前方如果穩穩撐住,渡船就停下,橫過來,或者打轉,然而,水流還是太急了。德·阿爾西夫人坐在車裡,她惶恐萬分,打開窗子,喊道:
「我們沒救了嗎?」
這時,篙突然折斷,兩個漢子手破了皮,筋疲力盡地跌倒在船裡。
渡工會游泳,但車伕是個旱鴨子。情況十分危急。
「喬爾喬老爹,」德·阿爾西夫人沖渡工(這是他的名字)喊道,「你能救我,救我和我女兒嗎?」
喬爾喬老爹望了望河面,又望了望岸邊:
「當然能啦!」他聳聳肩膀回答,幾乎是一副受了冒犯的樣子,聽不得這樣的問題。
「那該怎麼辦呢?」德·阿爾西夫人又問道。
「我用肩駝著您,」渡工答道。「您穿著長裙,裙子會托著您。您兩個手臂摟住我的脖子,不要怕,也不要按得太緊,那樣我們就得全淹死;您不要呼叫,那樣您就會灌水。至於小姑娘,我一條胳膊抱住她的腰,另一條胳膊例泳,我把她舉出水面,都不會讓她濕著。從這兒到那片土豆地,也就只有二十五法尋1。」
「那麼苦望呢?」德·阿爾西夫人指著車伕問道。
「若望要灌點水,但是還能緩過來。他衝到水閘那兒等我,我會找到他的。」
喬爾喬老爹跳下水,負載著兩個人,他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力量。他不是年輕那時候,遠非昔比了,離河岸比他說的要遠,水流也比想的要急。他竭盡全力要游上岸,可是工夫不大就順水流往下衝,天黑看不見,不料突然撞到水中的一段柳木上:正撞著腦門兒,撞得很重,流出的血模糊了眼睛。
「我不行了,」他說道,「接住您的女兒,讓她摟住我的脖子,或者您的脖子。」
「你若是只駝她,能保住她的命嗎?」母親問道。
「說不好,但我認為能行。」渡工回答。
德·阿爾西夫人再沒說什麼,張開手臂,放開渡工的脖頸,順水沉下去了。渡工將小卡蜜兒安然送上岸,車伕被一個農民從河裡拉上來,就幫著渡工尋找德·阿爾西夫人。直到次日早晨,才在岸邊發現了她的遺體。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1:00:00
第六節
這個不幸事件發生一年之後,在巴黎驛站街區的布洛瓦街,有一座配備傢具的客棧的一套客房中,有一位服喪的年輕姑娘,坐在靠爐子的一張桌子旁邊。桌子上放著一隻酒杯和剩下半瓶的普通葡萄酒。一個上了年紀而背微駝的男人,在屋裡大步走來走去,他著裝跟工人差不多,看相貌,人很開朗爽直。他不時走到少女面前站住,帶著慈愛的表情注視她。於是,少女伸出手臂,拿起酒瓶,斟滿了酒杯,那慇勤的動作卻攙雜幾分不自覺的反感。老人喝一小口酒,重又踱步、邊走邊比比劃劃,那樣子挺怪,頗為可笑,而少女則神態憂傷,微笑著注視他的一舉一動。
有人若是在場,很難猜測這兩個是什麼人,只見一個紋絲不動,冷冰冰的好似大理石雕像,但是渾身又充滿優美和高雅,她的面孔和細小的動作所透出的,超出一般人所說的美;而另一個外表非常粗俗,衣冠不整,在屋裡還戴著帽子,喝著小酒店供應的普通葡萄酒,釘了鐵掌的皮鞋踏得地板咯咯響。這兩個人形成鮮明的對照。
然而,他們又被相當熱誠而深情的友誼連在一起。二人正是卡蜜兒和外叔公吉羅。忠厚的老人聞訊趕到夏爾多奈,幫著先把德·阿爾西夫人的遺體送至教堂,然後送到最終的安息之所。可憐的姑娘失去母親,父親又旅行在外,她在世上就孤零零一個人了。騎士既已離開家,一路又要遊玩,又要辦事,在荷蘭跑了好幾座城市,很晚才得到妻子的死訊,也就是說,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卡蜜兒成了孤兒。誠然,家裡有一個保姆兼教師,負責照看小姑娘;可是,母親生前絕不肯同人分擔對孩子的照料,因此,保姆形同虛設,不大瞭解卡蜜兒,遇到這種情況也根本幫不上手。
小姑娘死了母親,悲痛欲絕,真讓人擔心她也活不久了。德·阿爾西夫人的屍體從河裡撈上來,在運回家的路上,卡蜜兒走在旁邊,哭號之聲撕肝裂膽,當地人聽了都有點害怕。這姑娘,平日見她總是不聲不響,又溫和又沉靜,現在她面對死者,猛然從沉默裡衝出來,的確給人以莫名的恐懼。從她嘴裡喊出來的斷斷續續的聲音,惟獨她本人聽不見,好似野人的腔調,既不是人語,也不是號陶,而像是由痛苦創造出來的一種語言。這種可怕的呼號,一天一夜充斥整個別墅。卡蜜兒到處狂跑,又是揪自己的頭髮,又是捶打牆壁。別人怎麼也勸阻不了,甚至動硬的也無濟於事。直到生理上筋疲力盡,她才倒在停放她母親遺體的床腳下。
可是不久,她似乎就恢復了往常的平靜,可以說什麼都忘記了。有一段時間,她表面很憔悴,心不在焉,終目信步走著,也不拒絕別人對她的照顧;大家以為她鎮定下來了,請來的醫生也同大家一樣判斷錯了:不料她很快發起高燒,神經過敏,症狀極為嚴重。她病倒了,必須時刻守護;她彷彿完全喪失了神智。
正在這節骨眼上,外叔公吉羅不顧一切,決心前來救護侄孫女。
「既然她現在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他對家中的僕人說,「那麼我作為她親外叔公,就要負責照看她,防止她出什麼意外。我一直喜歡這孩子,還多次向她父親要她,好逗我歡笑。我不忍心看著她身邊沒有親人,這就是我的女兒了,眼下我先帶走。等她父親回來,我再把孩子還給他。」
吉羅叔叔有點信不過大夫,有一定道理:他本人從未生過病,也就不大相信會有疾病。尤其神經性熱症,在他看來是一種幻覺,完全是思想錯亂,散散心就能治癒。因此,他決心帶卡蜜兒去巴黎。
「你們瞧這孩子,」他還說道,「她很悲傷總是哭,哭得也有道理:一個人的母親不會死第二次的。不過,母親走了,女兒不一定也跟著走,應當盡量讓她想別的事兒。據說巴黎是最好的地方;我沒到過巴黎,她也一樣;因此,我要帶她去一趟,這樣旅行對我們倆都有好處。再說了,哪怕只是跑跑路,這對她也只能有益無害。我和別人一樣,也有過苦惱,可是,我每次看見驛車車伕副手禮服的燕尾在眼前跳動,心情總是快活起來。」
卡蜜兒和外叔公就這樣來到了巴黎。騎士收到吉羅叔叔的一封信,得知這趟旅行,也就同意了。他在荷蘭旅行一圈兒回到夏爾多家,心情極度鬱結,幾乎不想見任何人,甚至包括他女兒。他彷彿要逃避任何在世的人,甚至要逃避自己。他幾乎總是獨自一人在樹林中騎馬,把身體累得疲憊不堪,以便給靈魂一點安寧。掩飾的憂傷無法治癒,要把他吞噬。他在內心深處責備自己給他妻子的一生造成不幸,並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她的死亡。
「當時若是有我在,」他常這樣想,「她就能活下來,而且我本來應該同她在一起。」
這種想法揮之不去,毒化了他的生活。
他渴望卡蜜兒生活幸福,必要時,他準備為此做出最大的犧牲。他回到夏爾多親的時候,頭一個念頭,就是代替已不在之人守護女兒,加倍償還他欠下的這筆情債;然而,事情還沒做,一回憶起這母女多麼相像,心裡就感到難以忍受的痛苦。他極力想誤解這種痛苦,想確信在他所愛的人臉上,又看到他一直哭泣之人的相貌,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安慰、一種平撫;可是,他怎麼想也沒有用,卡蜜兒在他面前,就是一種活生生的譴責,就是他的過錯和不幸的一個證據,他感到自己實在沒有勇氣面對。
吉羅叔叔可沒有想那麼多,只一心要讓他侄孫女開心,生活快樂。可惜這並不容易。卡蜜兒倒沒有鬧彆扭,帶去哪兒都行,不過,她絕不投入老人試圖給她安排的任何玩樂。無論散步,熱鬧聚會,還是觀看演出,都不能使她動心;她的回答一成不變,出去就穿她那身黑衣裙。
老瓦匠也很執著。正如前面說的,他在運輸公司客棧租了一套帶傢具的客房,是街上送貨員隨便指給他的一家客店,他本打算只住一兩個月。他和卡蜜兒一住下來,一晃差不多過去一年了。在這一年中,卡蜜兒一概拒絕向她提議的玩樂;不過,老人心腸好,有耐心,同時也很固執,他等了一年也毫無怨言。他十分鍾愛這個可憐的姑娘,但自己並不知道其中的緣故,只能是一種無法解釋的魔力的作用,將善心和不幸聯結在一起。
「我真弄不明白,」他一邊說,一邊把瓶中剩下的酒喝下去,「究竟是什麼阻止你同我去歌劇院。這是很貴的,票就揣在我兜裡;你服喪期昨天就完了,這兒有兩條新裙子;再說,你只要被上帶風帽的斗篷就行了,可是……」
他忽然住了口:
「見鬼!」他又說道,「你一點也聽不見,我沒有想到這一點。不過,有什麼關係呢?在那種地方也沒有必要。你聽不見,我不聽,我們只看跳舞就行了。」
善良的外叔公就這樣嘮嘮叨叨,想到什麼有趣的事兒就非講出來不可,從來不考慮任孫兒既聽不見也不能回答。但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同她聊天。他若是試圖打手勢表達,情況還要精,卡蜜兒就更不明白了。因此,他還是按照老習慣,像對所有人那樣同她說話,當然也不遺餘力地打手勢。卡蜜兒也漸漸習慣了這種說話的啞劇,並沒法以自己的方式回答。
正如老人講的,卡蜜兒服喪期的確完了。他已經給侄孫女定做了兩條美麗的衣裙,拿到她面前的時候,一副又溫柔又懇求的表情,卡蜜兒見了,不禁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表示感謝,然後她又坐下來,恢復常見的那種平靜而憂傷的神態。
「這樣還不行,」外叔公說道,「漂亮的衣裙總得穿在身上啊。裙子做出來就是要穿的,這裙子多漂亮。」
他邊說邊在屋裡走,同時像耍木偶戲似地抖動衣裙。
卡蜜兒眼淚流得夠多了,也該有片刻的歡樂。自她母親死了之後,她這是頭一回起身照鏡子,接過外叔公遞給她的~條衣裙,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向他伸出手去,又微微點一下頭,表示同意。
吉羅老頭見她點頭了,樂得他像孩子一樣,穿著大皮鞋直蹦高。勝利啦:他要完成計劃的時刻終於到了。卡蜜兒要打扮起來,同他一道出門,接觸外界;老人一想到這裡,就呆不消停了,他連連親著任孫女,同時大聲責罵那個貼身女僕、家裡那些僕人和所有下人,全是沒用的東西。
卡蜜兒打扮完了,簡直美極了,連她自己彷彿也認可了,衝著她的影像微笑。
「馬車就停在樓下。」吉羅外叔公說著,還舉起手臂,模仿車伕揮鞭打馬的姿態,嘴上發出馬車的聲響。卡蜜兒又微笑了,她拿起剛脫下的孝服,仔細疊好,吻了吻,放進衣櫃裡,就出門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1:00:17
第七章
吉羅叔叔固然不是雅人,但他至少愛炫耀事情辦得很好。他自己的打扮無所謂:一身衣服總是嶄新的,特別肥大,因為他要穿著隨便,不願意箍著身子,棉布襪子沒有完全拉開,假髮也滑到眼眉上。然而,他要款待別人的時候;首先就挑最貴最好的。因此,這天晚上,他給自己和卡蜜兒走了一個敞亮的好包廂,非常顯眼,以便讓所有人都看見他侄孫女。
卡蜜兒乍一看舞台和大廳,只覺得眼花繚亂;這也是難免的:一位剛滿十六歲的少女,在偏僻的鄉下長大,猛地置身於這種藝術和行樂的豪華場所,定然要以為是在做夢。台上正演一出芭蕾舞;卡蜜兒饒有興趣地觀看演員的姿勢、動作和舞步,明白是演一出啞劇,啞劇她熟悉,就想弄清楚是什麼意思。她不時扭過頭,一副驚詫的表情,彷彿要詢問她外叔公;可是,外叔公比她也好不了多少。她看見穿著長絲襪的一些牧羊青年,向他們的牧羊姑娘獻花;由繩子掛著的幾個小愛神在飛舞,雲端上坐著幾首神。舞台上的裝飾。燈光,尤其令她目眩的明亮大吊燈,還有女人的首飾、繡花綢緞、頭飾羽翎,這種金碧輝煌的場景她從未見過,令她暗暗稱奇。
反過來,她也很快成為眾人矚目的對象。她的打扮很樸素,但極為雅致。獨自坐在大包廂裡,身邊只有一個像吉羅叔叔那樣毫不做作的男人,像星辰一樣美麗,像玫瑰花一樣鮮艷,一雙大眼睛烏黑明亮,那神態十分天真,她自然能吸引來目光。男子開始對她指指點點,女士們開始注意觀察她;侯爵們紛紛湊過來,而溢美之詞,讚不絕口,按照時尚高聲講給新來的女子。可惜,只有吉羅外叔公聽見了,美滋滋地品味這種盛讚。
這工夫,卡蜜兒又漸漸故態復萌,先是恢復沉靜的神態,繼而黯然神傷。她覺得這有多麼殘酷,在這麼多人中間,自己卻孤孤單單。在包廂裡交談的這些人、給演員舞步伴奏的這些樂師、舞台和觀眾席之間的這種思想大交流,凡此種種,可以說無不促使她反思自省:
「我們都在說話,而你卻不說話,」全場的人彷彿對她說,「我們聆聽,我們歡笑,我們歌唱,我們享受一切;惟獨你什麼也享受不到,惟獨你什麼也聽不見,惟獨你在這裡無異一尊雕像,類似一個只是旁觀生活的人。」
卡蜜兒閉上眼睛,以便擺脫這種景象。她又想起那場兒童舞會,當時她呆在母親身邊,看著她那些小夥伴跳舞。她的神思又飛回家園,回到她那麼不幸的童年、又看到她那漫長的痛苦、她暗流的眼淚,又看到她死去的母親,直至她剛脫下的孝服,決心回去再穿上。既然一輩子命定如此,她感到最好永遠也不要設法減輕痛苦。更為辛酸的是,她要抵制天譴的任何努力,還未著手做,就已經感到是徒勞的。她頭腦裡充滿這種念頭,就不由得流下幾滴眼淚;吉羅外叔公瞧見了,正要猜測是什麼緣故,又看見她示意要離去。老人又吃驚又不安,心裡犯躊躇,不知如何是好。卡蜜兒已站起來,向他指了指包廂的門,想要他把斗篷遞過來。
恰好這時,她望見下面一層的看臺上,有一個穿戴十分講究。儀表不俗的青年,手中拿一塊青石板,正用白鉛筆往上寫字和符號,然後舉給旁邊一個年長的男人看;那人似乎立刻看懂了,並以同樣方式極為迅速地回答。與此同時,他們二人還伸屈手指,相互打信號,看樣子以這種方式交流思想更便當。
卡蜜兒一點也不明白,既不明白她看不大清楚的符號,也不明白她不熟悉的手勢;但是她一眼就注意到,那青年嘴並不貪動;她本來要走出包廂,卻又停住了。她看出講的不是尋常人的語言,他找到了另外的表達方式,而不用通常說話的必不可少的動作,即她根本不懂又令她思想苦惱的嘴唇的動作。她萬分驚訝,萌生一種不可遏制的慾望,不管這是什麼奇特的語言,也要進~步瞭解一下,於是又坐到她剛離開的座位上。她偏在包廂邊上,聚精會神地觀察那陌生青年做什麼,只見他又在青石板上寫東西,給他旁邊那人看,卡蜜兒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彷彿要中途截住。這一擦身,也引得那青年回過頭來,瞧見了卡蜜兒。二人的目光一相遇,就都怔住了,一時把握不穩,就好像彼此在極力辨認,繼而,他們相互猜出來了,彼此用眼色表示:我們兩個都是聾啞人。
吉羅外叔公給侄孫女拿來斗篷和半截面罩,他的手杖也拿來了。可是,卡蜜兒又不想走了,她重又坐下,俯在欄杆上。
當時,勒佩神甫剛剛為人瞭解。
有一次,他去聖維克托城壕街,拜訪一位婦人,看見兩個做針線活兒的聾啞姑娘,不禁動了惻隱之心,須知這種慈悲本來就充滿他的心田,一旦突然醒來,就已經顯示了奇跡。他在這些受人歧視的可憐人不規範的手勢中,發現了一種豐富語言的幼芽,認為能夠推廣普及,不管怎樣,比萊布尼茨1的語言更真實。他同大多數天才人物~樣,將自己的目的看得太大,也許有點離譜了。不過,見其偉大,這已經很不簡單了。他的善良不管能有多大抱負,終歸還是教聾啞人讀和寫。他又把他們計入人的數量中了。他沒有助手,單靠個人力量,致力於將這些不幸者組成一個家庭,準備為這一計劃奉獻自己的一生和財產,直到國王將目光投到他們身上。
坐在卡蜜兒包廂附近的那個青年,就是勒佩神甫教出來的一名學生。那青年出身貴族世家,人很聰明,但是天生有此殘疾,如當時人所謂的「半死不活」,他是首批接受跟著名的德·索拉爾伯爵差不多相同的教育,所不同的是他富有,不像伯爵那樣,如果沒有德·邦蒂耶夫爾公爵提供食宿,就有餓死的危險。除了神甫的課程之外,還給他安排了一名家庭教師(正是在他身邊看青石板的那人);那位家庭教師是在俗的教徒,可以到處陪伴他,當然負責監護他的行為,指導他的思想。無論看書還是去遊樂場,無論聽歌劇還是做彌撒,天天都在學習,事事都能訓練他的頭腦,那青年也十分用心,充分利用,只不過他生性高傲,個性極強,內心總不免排斥這種艱苦的練習。他根本不知道,他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哪怕只是像卡蜜兒那樣,生活在巴黎之外的地方,就會遭遇什麼不幸。開始教他識字的時候,最先教他認的是他父親的姓名:德·莫伯雷候爵。因此,他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出身有特權,天生又有殘疾。自豪和屈辱就這樣相抵晤,幸而他高尚的心靈始終那麼純樸,這也許是迫不得已吧。
這位聾啞候爵觀察並能理解別人,和別人一樣自豪,他還由家庭教師陪伴,出人凡爾賽那些大客廳,根據習俗穿著紅跟鞋1到處走,這次在歌劇院,也不止一個漂亮女人把觀劇銳對準他,但他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卡蜜兒,卡蜜兒沒有盯著望他,但也看得一清二楚。散場之後,她挽上外叔公的胳臂,沒敢回頭,若有所思地住處。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1:00:35
第八節
自不待言,無論卡蜜兒還是吉羅外叔公,連勒佩神甫的名字都不知道,更想不到他還發現了讓啞巴說話的一種新方法。這種新方法,騎士本可以瞭解到;他妻子若是還活著,肯定能夠得知。可惜,夏爾多親離巴黎太遠,騎士沒有訂報紙,即使訂了也不看。就這樣,只隔幾法裡,人懶一點兒,或者死氣沉沉,都能造成同樣的後果。
卡蜜兒回到住所,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盡量用手勢和眼神,向外叔公解釋她需要什麼,首先要一塊青石板和一枝鉛筆。儘管時間有點晚,該吃晚飯了,這種請求並沒有難倒吉羅老人。他以為自己完全領會了,就跑回自己的房間,得意揚揚地給侄孫女拿來一小塊木板和一截粉筆,這是他懷戀建房所留下的寶貴念心兒。
卡蜜兒看到就是這樣滿足地的渴望,也沒有流露抱怨的神色,她將小木板放在膝上,讓外叔公坐到她旁邊,讓他拿起粉筆,再抓住他的手,彷彿手把手要他寫什麼,同時不安的目光注視他的一點點動作。
吉羅外叔公明白是要他寫字,可是寫什麼呢?不得而知:「寫你母親的名字嗎?寫我的名字嗎?還是寫你的名字呢?」為了弄清楚,他就用手指頭極輕地點了點少女的心口。她立刻點了點頭;老人覺得猜出了她的意思,便大大地寫了卡蜜兒這個名字,然後沾沾自喜,非常滿意這樣度過一個夜晚。晚飯擺好了,他沒等侄孫女就入座了,而在這方面,少女向來無力同他對抗。
不等外叔公喝完那瓶酒,卡蜜兒絕不會離開餐桌;她看著老人吃完飯,向他祝了晚安,這才腋下夾著小木板,回自己房間了。
她一插上房門,自己也要動手寫了。她摘下帽子,脫下裙子撐架,就開始模仿外叔公剛才給她寫的詞,十分認真,萬分吃力,將擺在屋子中央的大桌子徐成了一片白色。又寫又劃,不知練了多少遍,總算能比較像樣地複製出眼前的幾個字母了。她寫出來之後,為了驗證模仿得是否準確,她就一筆一劃地數樣板字母,圍著桌子轉,心裡高興極了,就好像獲得了一次勝利。她剛寫的「卡蜜兒」這個詞,她覺得十分美妙,肯定表達世間最美好的事物。就在這一個詞中,她似乎看出許多意思,一個比一個甜美,一個比一個神秘,一個比一個迷人。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只不過是她的名字。
時值七月份,夜色姣好,空氣清新。窗戶早已打開,卡蜜兒不時停在窗口還想。她解開了長髮,叉起雙臂,眼睛閃閃發亮,肌膚著了由夜光賦予女人的那種白色,顯示一種朦朧的美;她凝望著一種最淒涼的景象:一家運輸公司的長樓房的窄院子。那院子陰冷潮濕,有害健康,常年不見陽光;只因樓房一層疊一層,高高的遮住陽光,院子便成了一種地窖。四、五輛大車擠在一個棚子下,轅木閒置在那裡。由於棚子沒地方了,還有兩三輛車丟在院子裡,彷彿等待馬匹,而馬匹則在馬廄裡踏碗,從夜晚到早晨要燕麥飼料。樓門一到半夜十二點就關閉,嚴禁房客出入,但是只要車伕一聲鞭響,隨時都會打開。樓門上方厚厚的牆壁開了五十多扇窗戶,而每扇窗戶的燭光從不超過十點鐘,除非有特殊的情況。
卡蜜兒正要離開窗口,忽見~個身穿閃亮的衣服漫步的人影,恍惚從一輛沉重的驛車的暗地裡走過。不知為什麼,卡蜜兒嚇得打了個寒戰,其實有外叔公在守護呢,他那響亮的鼾聲就是明證;若說是小偷或者兇手,也未免太明目張膽了,怎麼可能那樣一身打扮,來到院子裡散步呢?
然而,那裡確實有個人,卡蜜兒看見了。那人在馬車後面走動,望著她所在的窗口。過了片刻,卡蜜兒感到恢復了勇氣,便回身拿了蠟燭,手臂探到窗外,突然照亮院子,與此同時,她又投去半恐懼半威脅的目光。馬車的暗影消失了。德·莫伯雷侯爵(正是他本人),看見自己完全暴露了,他的全部反應,就是一條腿跪到地下,雙手合攏,以無比崇敬的姿態仰望著卡蜜兒。
二人就這樣對視了片刻,卡蜜兒手擎燭光俯在窗口,侯爵則跪在她面前。羅密歐和朱麗葉只是在一天晚上化妝舞會上見的面,一見面就海誓山盟,並且信守誓言,假如這對情侶只有能用思想彼此訴說這種相同的、在上帝面前永恆的事情,而天才的莎士比亞又要把他們的形象永久留在大地上,那麼想一想他們頭一種姿勢、頭一瞥眼神該是什麼樣子呢?
要由兩三級梯登上一輛馬車的頂層,每上一級就不得不停一下,看看是否應當繼續攀登,這毫無疑問是可笑的。同樣,一個穿著長絲襪和錦繡衣服的男子,從這輛車頂層跳到一扇窗戶的窗沿兒上,也是不夠雅觀的。這一點勿庸置疑,除非是為了愛。
德·莫伯雷侯爵一進入卡蜜兒的房間,就恭恭敬敬地向她施禮,就好像在土伊勒裡王宮見面一樣。他若是能說話,也許會向卡蜜兒講述,他如何逃脫了教師的監護前來的,如何買通一名僕人才到她窗下守夜,而當她離開歌劇院時,他又是如何跟蹤而來,她的一瞥如何改變了他的整個生活,總之,他在這世間如何只愛她一人,也沒有別的奢望,只求同她結成伴侶,共享幸福的生活。這番話全寫在他嘴唇上,可是,卡蜜兒答禮向他鞠了一躬,就讓他明白講述這些根本沒有必要,一旦他來了,究竟是怎麼來的,她瞭解不瞭解就無所謂了。
德·莫伯雷侯爵終於來到他所愛的人面前,儘管表現了極大的膽量,但是我們前面說,他這人還是純樸而矜持的。他向卡蜜兒施過禮之後,就千方百計地要問她是否願意嫁給他,可是徒然,她根本不明白他要表達什麼意思。侯爵看見桌上那塊寫著「卡蜜兒」名字的木板,便拿起粉筆,在這名字旁邊寫上他的名字:「皮埃爾。」
「這是怎麼回事啊?」一個男低音的粗嗓門嚷道,「怎麼就這樣約會啦?先生,您是從哪兒鑽進來的?您到這屋來幹什麼?」
這樣叫嚷的正是吉羅外叔公,他穿著睡衣走進來,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這事兒可真妙啊!」他繼續嚷道。「大曉得我在睡覺,而您若是弄出了響動,至少不是用您的舌頭。怎麼還有這種人,乾脆就登梯爬高上來?您想幹什麼?踏壞一輛車,什麼都搞破,什麼都損壞,還要幹什麼呢?敗壞一個家庭的名譽!侮辱作踐正經人家!…」
「嘿!這一位,我說話也聽不見!」吉羅外叔公傷心地說道。這時,侯困拿起一支鉛筆,在一張紙上寫了這樣一封信:
「我愛卡蜜兒小姐,要娶她為妻,我有兩萬法郎的年金。您願意把她嫁給我嗎?」
吉羅外叔公不禁歎道:
「只有不說話的人,幹起事來才這樣痛快。」
他想了一下,又高聲說道:
「對了,忘了這茬兒了,我只是她的外叔公,不是她父親。還得請求她爸爸同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1:00:53
第九節
要徵求騎士同意這樣一樁婚姻,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倒不是因為他不想為女兒好,前面我們已經看到,他總要盡一切可能減輕女兒的不幸,可是眼下這件事情,卻有一種幾乎難以克服的困難。要把一個身有嚴重殘疾的姑娘,嫁給一個天生就有同樣殘疾的人,這種結合如有什麼結果,那很可能只會給人世增添不幸的成員。
騎上隱居在自己的莊園裡,心情始終極度哀傷,繼續過著孤寂的生活。德·阿爾西夫人葬在園子裡,墳墓圍了一圈垂柳,遠遠向過路人宣示她安息的簡樸之地。騎士每天散步都走向這地點,在墓旁一連呆幾小時,受痛悔憂傷的折磨,沉浸在能勾起他痛苦的所有往事的回憶中。
一天早晨,吉羅叔叔突然來了,正是在那裡找到了他。老人撞見兩個年輕人在一起的第二天,就帶著侄孫女離開巴黎,回到勒芒,將卡蜜兒安置在他自己家中等待他去斡旋的結果。
皮埃爾得知這次旅行,保證忠貞不渝,信守諾言。他早就父母雙亡,成為家產的主人,動用只需徵求監護人的意見,他的意志不必擔心碰到任何障礙。而老人這方面,也願意扮演調停人的角色,促成兩個年輕人的婚姻,不過他覺得他們第一次相會實在奇怪,今後如無姑娘的父親和公證人的同意,絕不能重演。
可以想見,騎士剛聽吉羅叔叔說了幾句,就驚詫到了極點。於是,老人向他講述在歌劇院相遇的情景,那個幽會的奇特場面,以及更為離奇的求婚,騎士簡直難以想像,會有這樣的傳奇故事,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認,人家可是嚴肅認真對他談的;他頭腦裡立刻產生我們預料得到的異議。
「有什麼辦法呢?」他對吉羅說道。「讓兩個同樣不幸的孩子結合?我作為父親,家裡有這個可憐的孩子還不夠嗎?難道還要給她找一個類似的丈夫,增加我們的不幸嗎?難道我就命裡注定,身邊只有為世人所鄙棄的人、所歧視和可憐的對象嗎?難道我就應當同聾啞人相伴一生,在他們可怕的沉默中間活到老,由他們的手給我合上眼睛嗎?上帝知曉,我並不炫耀我的姓氏,但這總歸是我父親傳給我的,難道我還要留給既不能簽字、又講不出來名的不幸者嗎?」
「講是講不出來,」吉羅說道,「但是簽字,那可得另說著。」
「簽字!」騎士提高嗓門。「您喪失理智啦?」
「我明白著呢,這個青年會寫字,」叔叔回敬道。「我可以向您作證,證明他甚至寫得很好,很麻利,他的求婚書還在我兜裡,老實說,挺合乎規矩的。」
老人說著,拿出字條給騎士看:德·莫伯雷候爵寫的字不多,但是的確十分簡潔,又十分明白地表達了他的請求。
「這是怎麼回事兒?』父親說道。「從什麼時候起,聾啞人也拿起筆來?吉羅,您這是給我講的什麼故事?」
「真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吉羅說道,「不知道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我的本意,不過是讓卡蜜兒開開心,也和她一起瞧瞧單腿旋轉是什麼樣子。這位小侯爵碰巧也在那兒,他手裡肯定拿著一塊青石板和一支鉛筆,用得十分熟練。我同您一樣,始終認為人一啞巴,就什麼話也說不了;然而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看來,如今有人發明了一種方法,適用於所有聾啞人,他們用來能相互理解,彼此完全可以交談。據說發明者是位神甫,姓名我不記得了。至於我,您也完全瞭解,我一貫認為,一塊青石板只配鋪在房頂上;可是,那些巴黎人腦袋瓜兒可真靈!」
「您講的,可是當真?」
「完全當真。這位小候爵很富有,小伙子很英俊,他是貴紳,人也很文雅,我可以為他打保票。請您想想一件事:您如何安置可憐的卡蜜兒呢?不錯,她不能說話,可這也不是她的錯。您讓她今後怎麼辦呢?她不能總在家當姑娘呀!現在有一個男子愛她,如果您把女兒許配給他,他絕不會因為妻子舌頭尖有毛病就厭惡;他通過自身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兩個孩子能相互理解,不用叫喊就心領神會。小侯爵認字,也會寫字,卡蜜兒也能學會,她學不見得比另一個費勁兒。您應當明白,如果我提議讓您把女兒嫁給一個盲人,那您盡可刮我的鼻子;可是,我推薦的是個聾啞人,這總歸是合乎情理的。您瞧,自從有了這丫頭,十六年了,這始終是您的一塊心病。您作為父親,如果不能做出決策,那麼還不是同所有人一樣,怎麼能解決呢?」
騎士聽著吉羅叔叔這樣講,目光不時投向他妻子的墳墓,彷彿深長思之:
「讓我女兒恢復思考能力,」他沉默許久才說道,「上帝允許嗎?這事兒可能嗎?」
這時,鄰村的本堂神甫走進園子,是來莊園吃飯的。騎士心不在焉地同他打了聲招呼,繼而才猛地從沉思中醒來。
「神甫先生,」他問道,「您有時瞭解些消息,收到報紙。有個神父從事聾啞人教育,您聽說過嗎?」
不巧的是,所問的人是當時一個地道的鄉村教士,人倒純樸善良,但是非常無知,還相信這個世紀大量存在的、極為有害的各種偏見。
「我不知道老爺要說什麼,」他答道(他把騎士尊為村子的老爺),「可能指的是德·勒佩神甫吧。」
「正是他,』請羅叔叔說道,「這姓名別人對我說過,可我沒記住。」
「對呀!」騎士說道,「應當怎麼看呢?」
「我不能不懂裝懂,』你堂神甫回答,『過分謹慎地談論一件事。然而,在這個問題上,根據我隨便收到的一點情況,我有理由認為,德·勒佩先生雖然是個十分可敬的人,但是絕沒有達到他所確定的目的。」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吉羅叔叔問道。
「我的意思是,」教士回答,「多麼純的動機,有時結果也令人大失所望。毫無疑問,根據我所掌握的情況,那種努力可欽可佩,然而我完全有理由認為,像老爺所講的,企圖教聾啞人識字,完全是異想天開。」
「我親眼看見的,」吉羅說道,「我看見了一個聾啞人寫字。」
「我絕無同您唱反調的意思,」本堂神甫反駁道,「可是有些學識淵博的知名人士,我甚至可以引舉巴黎醫學院的一些博士,他們都斷然地對我說,這種事情不可能。」
「親眼看到的事情,沒法兒說不可能,」老人不耐煩地又說道。「我兜裡揣著這張字條,走了五十多法裡,送給騎士,就在這兒,跟陽光一樣清楚。」
老瓦匠師傅說著,又掏出字條,送到本堂神甫的眼皮底下。神甫五分驚訝,五分好奇,額過來倒過去,高聲念了好幾遍字條,又還給吉羅叔叔,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騎上彷彿置身於爭論的局外,他繼續默默地走來走去,心裡越來越猶豫不決了。
「如果吉羅說的有道理,」他心中暗道,「我再拒絕,就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那差不多就等於犯罪。這個可憐的姑娘,我只給了她生命的表象,她生下來就沉入黑暗中,現在有了個機會,她可以同一個尋找她的人攜起手來,雖然還走不出永遠包圍她的黑暗,但她終究可以夢想自己是幸福的。我憑什麼權利阻攔她呢?她母親若是活著,會怎麼說呢?」
騎士的目光再次移向妻子的墳墓,接著,他抓住吉羅叔叔的手臂,拉他走開幾步,低聲對他說道:「您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好吧!」吉羅叔叔說道,「她在我家呢,我去接她,給您帶來,我們一道來,這要不了多大工夫。」
「絕不要!」父親回答,「我們共同努力使她幸福就行了;可是,再同她見面,我實在辦不到。」
皮埃爾和卡蜜兒在巴黎小神父教堂結婚。證婚人只有家庭教師和外叔公。主持儀式的神父向他們講了那套程式話;皮埃爾比較熟悉,知道什麼時候點頭表示同意,頗為順利地完成了很難扮演的角色。卡蜜兒則乾脆不去揣測,不想弄明白,只是看著她丈夫,見他點頭也點頭。
兩個年輕人只是對視和相愛,可以說這就足夠了。他們永遠攜起手來,走出教堂的時候,頂多說算是相互認識。侯爵宅礎相當大。卡蜜兒在宗教儀式之後,登上華麗的馬車,而且看著這車子像孩子一樣好奇。到了公館,她也不勝驚奇:這些房間、這些馬匹、這些僕人,都將屬於她了,在她看來真是個奇跡。按事先定好的,婚禮不事張揚,只擺了一桌簡單的婚宴。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5 01:02:04
第十節
卡蜜兒做了母親。一天,騎士正在園子裡淒然地散步,接到一名僕人送來的一封信,字體出自一隻陌生的手,看著似曾相識,又不得而知,有一種奇異的複雜感覺。信是卡蜜兒寫來的,內容如下:
父親啊!我會說話了,但不是用嘴,而是用我的手。我的可憐的嘴唇始終閉合,然而我還是會說話了。我的老師教會我給您寫信了。教授我的人,也正是培育他的人,因為您知道人前很長一段時間他同我一樣。我學習起來非常吃力。首先教的是用手勢說話,接著又教書寫符號。有各種各樣符號,表達害怕、氣憤,表達什麼的都有。全學會要用很長時間,要掌握組成詞語的方法時間就更長了,因為這些符號全不是一碼事;不過,您也看到了,我終於還是掌握了。德·勒佩神甫那人非常和善,公教要理會的瓦南神父也一樣。
我有個孩子,長得非常好看;在瞭解他會不會像我們這樣之前,我還沒敢告訴您。然而我忍不住,能給您寫信太高興了,儘管我們現在很為難,您想像得出,我和我丈夫都聽不見,因而特別不安。保姆倒是聽得見,但是我們怕她弄錯了;就這樣,我們萬分焦急地等待,要看看孩子的嘴唇會不會張開,會不會食動並發出有聽說能力的人那種聲響。您可以想見,我們也請過醫生,詢問兩個不幸者的孩子,可能不會像我們這樣又聾又啞;他們回答說這很可能,但是我們還不敢相信。
您想一想,好長時間以來,我們多麼征C看著這可憐的孩子,看見他張開小嘴,卻又難以確定他是否發聲了。父親,請您相信,我非常想念我母親,知道她當初一定像我這樣機C。您非常愛她,如同我現在愛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對您來說,僅僅是一個傷心的根源。如今我會看書寫字了,就更理解我母親該有多麼痛苦。
親愛的父親,您對我如果真的特別好,那就來巴黎看看我們吧,女兒會非常高興和感激的。卡蜜兒敬上
騎士看了這封信,還久久不決。起初,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這是卡蜜兒親手寫的,然而,總不能不顧明擺著的事實。他怎麼辦呢?他若是向女兒讓步,真的前往巴黎;就有可能再碰到痛苦的事,從而喚起原先痛苦的全部記憶。那孩子,他固然不認識,但畢竟是他女兒的兒子,一旦見了,就可能勾引起過去的傷心事。卡蜜兒能使他想起賽前兒,不過,這樣想的同時,他也不由自主擔心,和等待孩子說句話的年輕母親一樣。
「必須去一趟,」吉羅叔叔回答騎上的詢問。「這婚姻是我促成的,我認為是美滿長久的婚姻。您想讓您的骨肉生活在痛苦中嗎?我這不是責怪呀,當初您丟下妻子離開舞會,結果她落水身亡,難道這還不夠嗎?這小女兒您還要置之不管嗎?您認為悲傷就是一切嗎,人生在世就沒有別的事情可於啦?她請求您去,我們就動身吧。我同您一道前往2但我只有一點遺憾,就是她沒有同時招呼我去。我的家門一直為她敞開,她沒有敲我的門可不好。」
「他說得對,」騎士心中暗道。「我無端殘忍地給世上最好的女人造成痛苦、本來可以避免卻讓她死於非命。如果說我要受到懲罰,親眼看著女兒不幸的景象,我也不能抱怨;不管這景象多麼慘不忍睹,我也應當面對,不能迴避。這種懲罰是我應得的。讓女兒來懲罰我拋棄了她母親吧!我要去巴黎,要去看那孩子。我已經遺棄了我所愛的人,又遠遠避開不幸;現在,我要懷著心酸的樂趣,去觀賞這不幸。」
騎士和吉羅叔叔到達聖日耳曼區,走進頗有氣派的公館,在中二層一間鑲木護壁的美麗小客廳裡,見到了這對年輕夫婦。一張桌子上放著圖畫、書籍、版畫。丈夫在看書,妻子在刺繡,孩子在地毯上玩耍。
侯爵站起身。卡蜜兒跑過去,父親深情地擁抱她,禁不住流下幾滴眼淚。接著,騎士的目光使移向孩子。他一看到這孩子,又將繼承他遺留下來的不幸的人,從前由卡蜜兒的殘疾所引起的恐懼感,忽又佔據了他的心,就在母親把孩子遞給他時,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
「又是一個啞巴!』他高聲說道。
卡蜜兒抱著兒子,她雖然聽不見,但是明白了。她輕輕地把孩子舉到騎士面前,用手指輕輕拂弄小嘴唇,似乎引逗孩子說話。求了好幾分鐘,孩子才終於相當清晰說出母親事先讓人教他的兩個詞:
「你好,爸爸。」
「您看到了吧,上帝總是寬恕一切的。」吉羅叔叔說道。 1847年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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