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凌淑芬]蛇來運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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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15:23
標題:
[凌淑芬]蛇來運轉[全文完]
他走啥黴運竟惹上這個大麻煩?
每一天都得接受好幾回震撼教育
被這道行精深的非人類纏到快叫救命
怕她告他虐待不得不屈服於「淫威」之下
鎮日辛勤工作供她努力吃喝拉撒睡
怕極麻煩卻老是跟在她身後收拾善後……
唉!原來他和她的「孽緣」由來已遠
他正是她沒有安全感的始作俑者
這一世冥冥中有人想將他們纏縛成一氣
逼他正視刻意遺忘的記憶和真實身分
教他想退出這場遊戲都難以如願了!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16:04
序
天真與耍笨? 淩淑芬
讀友們會不會嚇一跳?怎麽淩某人轉性了,忽然出書這麽快,最近幾個月都有書?
其實,我還是一直很規律地以平均兩、三個月的速度才寫完一本書啦!二月出的《我的愛情淺》在去年十月就已經寫好了,隻是出版社為了因為〈甜蜜口袋書係〉新推出的檔期,才排在今年二月做為套書之一而出版。上一本的《灰雪》則是在今年一月底交的,和《我的愛情淺》寫作日期已經隔了三個月。
至於大家現在看的這一本,也是寫了兩個月,四月才交稿。陰錯陽差,出版社排在這幾個月份連續出書,想來「嚇壞」不少讀友了吧?(我接到信,有不少朋友似乎不知道〈禾馬〉的新書係。是的,不要懷疑,〈禾馬〉開了新書係了,淩某人還在那裏發表了兩本作品。)
不過,為了維持我發懶有理的好習慣,我會很「認真」的維持紀錄,繼續三個月以上才蹦一本稿子出來的,哈哈哈。(詹姊,小鄭,把你們那凶惡的眼光收回去,嗚……)
話題回到書上來,我好久沒有寫這麽熱鬧活潑的作品了。會起意寫這本書,是因為我最近又重新把一些古典文學拿出來翻看。古典小說裏,我最愛的就是《封神榜》和《西遊記》。以前我對《西遊記》入迷到,你隨便翻開一頁,念個小段子,我就可以告訴你這是哪一劫、哪一關、哪一難、怪物叫什麽名字、孫悟空最後去找誰來幫忙降妖。後來曠日久疏,已經沒了以前的功力,那份喜愛的心仍然不減。
中國奇幻文學的影響,決定了女主角「非人」的命運。
隻不過啊,讀友諸君發現了沒有?《聊齋》裏麵的精怪通常一出場就很「世故」了。不論是香豔的狐仙,貌美的女鬼,每每一現身就懂得如何談情調笑,媚入骨髓。她們相中了哪家倒楣的書生之後,半推半就一番,就可以一起上床聊聊「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的大道理。
於是我便想了,也有那種什麽都搞不懂的「新手」吧?
她們才剛成形,一切都還在狀況之外,又沒有《精怪指導守則》教她們:「喂,你是狐仙!你是女鬼!你的使命就是去找一個要上京趕考的笨書生作祟。對了,如果你遇到的書生不巧名叫『燕赤霞』,記得離他遠一點。」
遑論要她們練就一身直接下場PK的功力,那,像這樣的小精小怪該怎麽辦呢?
(PS,不要懷疑,人家正牌的燕赤霞在《聊齋》裏可是個年輕的書生劍士,才不是電影裏的牛鼻子老道。)
所以,本書女主角的設定,在我腦中越發鮮明。
終於,我慎重地告訴男主角:「你的責任重大,你要負責養一隻美美的小蛇。」
「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向來怕麻煩的男主角抗議。
「哎呀!就當成你在玩美少女養成計畫嘛!」我諄諄教訓他。「你們男人真奇怪!老是想撿現成的便宜,每個人都需要別人先把美女調教得知情識趣,再來服侍自己,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這就像出門找工作一樣,每個企業主都要求『無經驗勿試』,太好笑了,你們不先雇用人家,人家去哪裏累積工作經驗?更別說……」
「好了、好了,」男主角頭痛地按著太陽穴。「美少女養成就美少女養成,起碼給我一個溫柔多情體貼聰明的超級美少女吧?」
我本來真的想配給他一個溫柔多情體貼聰明的超級美少女,現下聽他這麽一說,我要是隨便照做,豈不是太沒有作者骨氣了?
哈!算你倒楣遇到我,如果不爽,歡迎你去做別人家的男主角。
另外,我有一位朋友以前家裏開小說出租店。她一直懷疑我就是寫小說的「淩淑芬」,我從不正麵承認,可是後來還是被她知道了,此後她便認為自己肩負著重要的使命,要代替廣大的言情小說讀者,隨時指正一位絲毫沒有「言情小說自覺」的淩姓作者。
「我要寫一隻蛇的故事。」那天,我在電話裏說。
我很少跟人討論自己未完成的創作,難得這回主動提起,友人興致勃勃的接口,「那她一定美美的吧?」
「呃,應該是。」我自己還不太確定。
「會軟骨功?」
「呃,能吧!」這很重要嗎?
「有特殊的法力?」
「呃,它會鑽來鑽去。」這樣算不算特殊的法力?
「鑽來鑽去?」朋友困惑地問。「她為什麽要鑽來鑽去?」
「它是一隻蛇啊!」
「我知道她是一隻蛇精,但是她為什麽要鑽來鑽去?」
「它是一隻蛇嘛!」蛇當然都是鑽來鑽去的。
「一隻蛇?」她重複。
「對啊!」
「真的蛇?」她再確認。
「對!」
「你是說,你會寫這隻蛇精變成蛇的樣子?」她聽起來快昏倒了。
「不然怎麽叫蛇精?」
她終於忍不下去了。
「淩淑芬!」即使隔著電話,一個女人在你耳旁破口大罵的聲勢仍然很驚人。「你知不知道言情小說裏,所有的精怪都是美美的,很少、甚至不會現出原形?」
「真的?」我大吃一驚。
「對!」
「可是我的會。」
「……」
「而且時間還不少。」
「……」
我們兩個人都陷入長長的沉默。
「好吧,那起碼答應我一件事情。」她用懇求的語氣說。
「怎樣?」
「起碼把你的女主角寫得天真一點。」
「這個沒問題,這個沒問題,我這次寫的女主角很天真。」我很高興自己終於有一點合格了。
「真的?」她的話中充滿欣慰。「這年頭笨一點的女主角比較受歡迎,你要跟得上時代。」
「……笨?」我輕輕問。
「對啊!」
「笨!」我大聲狂吼。「你不要命了!居然敢說我的女主角笨?你給我出來,明天清晨三點總統府門前,隻有一個人能活著離開!」
「可是,不是……這樣嗎?」她訥訥的。
「當然不是!」我暴跳如雷。「我的女主角隻是很『天真』!天真不等於笨。天真是一種性情,就像急躁或溫柔一樣。笨則是智商問題。一個是 character,一個是intelligence,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領域。你居然敢說我的女主角很笨,我不會原諒你的!你聽到了嗎?我不會原諒你的!拿Capone's的紅莓起司蛋糕來賠罪!」
吼完,我忿忿摔下話筒。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總之,這是關於一隻「天真的小蛇」的成長故事,也可以說是男主角的「美少女養成日誌」。但是,女主角絕對不是個笨蛋!
各位讀友們,天真,絕對不等於要笨!
(那個×××,最後這一段話,你給我抄一百三十五遍交上來!)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16:57
第一章
花?對了,要買花!
「居然忘了這件事。」夏攻城握著方向盤,喃喃自語。
如果不是剛才與一輛載著花種的小發財車交錯而過,提醒了他,隻怕他一路開到小港機場都不會記起這檔子事。
怎麽會忘了呢?他懊惱地把租來的汽車靠邊停好,取來放在身旁的公事包,將行事曆給翻出來查看。
行事曆上密密麻麻記載了他出差的行程,翻到今天下午的紀錄——
1:30pm,赴「遠達公司」開會。
3:30pm,會議結束,離開「遠達公司」。
3:45pm,打電話給台北家中的鍾點女傭,確認今日到家時分,預計通話時間,十分鍾。
4:00pm,赴「易揚企業」取下半年度相關稅務文件。
4:27pm,抵小港機場候機,並到附近的租車公司交還汽車,完成退租手續。
4:37pm,入關。(咖啡及午茶時間:二十三分鍾。)
5:45pm,抵達台北鬆山機場,十二分鍾內必須離開機場。
6:30pm,抵達小曾的婚禮會場,中途最多隻能塞車十七分鍾。
很好,完全沒有任何關於「買花」的紀錄!夏攻城收好行事曆,嘴裏咕噥幾句。
回台北之後要記得提醒新來的秘書小姐,下次當他要求把「每項細節」都記錄下來的時候,那就是「每一項」,多一樣不可,少一樣也不行,無論如何瑣碎的事情都比照辦理。
所以說,他討厭動不動換個新助理就是這個道理。每換一次新人,就表示彼此都要再花時間習慣對方的做事方式,而他的工作表也要亂上好一陣子才能進入常軌。
現在該怎麽辦?
他發動汽車,開始在大街上搜尋。
回台北之後,雖然還有十七分鍾的誤差值,可是北部下班的車潮一定把他的時間卡得剛剛好,這表示他得在上機之前就買好花,一路捧回北部去。
勉強排開因突發事件而產生的不愉快,他開始認真地尋找,沿途會不會正巧冒出一家花店。
現在雖然才下午四點出頭,可是南台灣最近被一個低氣壓環流所籠罩,大清早便開始下起了滂沱豪雨。狂烈的雨珠擊打在擋風玻璃上,能見度頂多隻有十公尺。
大馬路上未能有所斬獲,他隻好轉入一條較寬的巷弄裏,試試運氣。
「該死!」夏攻城邊開車邊喃喃低咒著。
他最討厭沒有目標的搜尋,最討厭意外,也最討厭不確定性!
巷子裏大多是住家,依然沒有花店,他隻好再往下一條岔路轉進去。
陽光燦亮!
他望著灑進擋風玻璃的陽光,有幾分茫然。前一刻還怒馬奔騰的大雨,竟然在他轉入這條小巷的時候,消失無蹤。
豔陽高懸,幾陣雀鳥從天空中翱翔而過,地氣從柏油路麵蒸騰上來,完全就是南台灣六月的熱烈風情。
雨呢?積水呢?烏雲呢?
街道上除了他租來的汽車,別無其他車影子,兩側建築物是很普通的騎樓式老公寓,一整片連綿過去,直到遠方的另一個轉角為止,騎樓卻一個行人都沒有。
他緩緩驅著車,打量安靜寂然的街景,以及太過突兀的天明氣清。
忽而,對街一個素雅的招牌吸引了他的注意——
上真花坊。
太好了!他將車子往路旁一停,下了車,往目的地迅速走過去。
現在時間是四點七分,他隻要在五分鍾之內選好一束花,仍然可以趕上原訂的行程。
推開店門時,一股清新好聞的花草氣息迎麵而來,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觸目所及,唯有一片綠,沒有看到任何剪妥、紮好的花束。
雖然他從沒上過花店,倒也時常從門口經過。花店不都是放著一堆鮮豔的捧花嗎?這間上真花坊倒是特殊得很。
花坊的麵積不大,頂多四、五坪,三麵牆是玻璃外帷,可以直接望見大馬路的街景。
店麵裏,沿著牆擺滿了高高低低的架子,架子上放著整齊的盆景和植物,有的開了花,有的含苞而立,每種植物都是活生生的,沒有任何事先剪下來的花枝,或者先製作完成的捧束。
他在綠意盎然的花店裏轉了一圈,沒有看到任何人。
「老板?」
「您好。」一聲突如其來的輕響從他身後飄出來。「先生要買花嗎?」
他立刻回過身。
老板出乎他想像之外的年輕及靈豔。她頂多二十出頭,黑色的長發迤邐於身後,比尋常人還要雪白的肌膚,清豔絕倫的五官,身上穿著一件很有中國風味的斜襟長衫。
如此古意盎然的美女,再加上四周迷離的氣氛,一不小心真會讓人誤以為掉入什麽時空的漩渦,回到古代裏。
夏攻城向來講求實事求是,店裏飄忽的氣氛讓他感到莫名的不自在。他隻想趕快買完花,盡速離開。
「是的。」
長衫美女沒有立刻照做,帶笑的美眸滑過他一絲不苟的烏發,穩重的橫條紋領帶,保守的深色西裝,很雅痞的小牛皮公事包,以及眉宇間那道嚴肅的凹線……笑意更加明顯了。
如果以世俗的眼光來看,這位客人的條件還算不錯。一七九的身高,身材勁瘦有型;五官雖然有點冷峻,卻也俊雅悅目;黑發剪成服帖的樣式,輕輕一撥就自然成型,不必花太多時間整理。手工縫製的西裝及小牛皮鞋子顯示他是某種程度的「成功人士」——總之,以城市人的觀點來看,他屬於那種白領階級的都會新貴。
「會計師或精算師。」她忽然說,聲音比他想像中的徐緩,很適合催眠人的那種。「總之是和數字有關的行業。」
夏攻城的眼睛隻眨了一下。「花,謝謝。」
對他強硬的回應,美女老板不以為忤。
「先生想買什麽花?」
夏攻城立刻被問倒了。
說真的,他活到三十二歲,還真沒有親自上花店買過花。對他來說,所謂的「買花」就是按內線分機,然後把收花人的地址告訴秘書小姐,這樣就算「買好了」。
仿佛看出他的困境,長衫美女主動開口,「你想要洛陽、金粟、子午、謫仙,還是傲霜枝?」
三道黑線從夏攻城的額角掛下來。
花不就是玫瑰、滿天星這些東西嗎?她講的那些名字他聽都沒聽過。
「任何可以拿來送人的花束都成。」
長衫美女橫了他一眼,「我不殺生,這裏隻賣活的花。」
第一次聽說把花剪下來也叫「殺生」。
「那就隨便挑一盆花讓我帶走,隻要上麵開了花!」他已經浪費太多時間在這個小插曲上。
長衫美女款款走到一排花架旁,乾脆一一介紹給他聽。
「這盆叫空穀蘭,山魈最喜歡它的香味;這盆是水莽草,水精經常栽回家供養;這盆是狐纖枝,顧名思義是狐仙最偏愛的植物,還有……」
慢著,慢著,這是怎麽回事?什麽狐仙、水精、山魈?
「我隻要一盆,可以在婚禮上送人,的花!」他的口氣非常隱忍。
「喔!」長衫美女斂去眼底的頑皮笑意,學他擺出一副正正經經的模樣。「那就雪百合吧!取它『純白如雪,百年好合』的兆頭。」
「好,多少錢?」他瞄了眼她指的那盆花。
「一千八百元。」她抱過盆栽,放入一隻精巧的提籃裏。
會完鈔,接過花,夏攻城轉身就走。
「且慢。」
他轉過頭,眉心糾結著。「那些都是真鈔,我自己用偽鈔燈檢驗過了。」
我不意外。長衫美女在心裏想。
「你誤會了,現在正值敝店的周年慶,凡消費超過一千五百元的客人,可以免費獲贈一盆小花。」她柔柔含笑。
「不用了。」他立刻婉謝,轉頭又要走。
「慢著!」美女的口氣更強硬了。
夏攻城很想不理她,直接走出去,可是腳步卻仿佛有自己的意識,自動停了下來。
「我平時公事很忙,沒有時間照顧盆栽,你送花給我,隻是害它慢性自殺而已。」
「規矩就是規矩,不可任意違反。」美女拉長了臉,不悅地瞪著他。「你如果怕麻煩,我可以送你容易照顧的花種。」
她的說法,意外地「感動」了他。他自己就是一個處處講求規則的人,難得看見人家和他同樣執著,他反而不好意思拒絕了。
「好吧。」
「這個架子上的小盆栽都符合你的條件,請你自己選一株。」美女揮手向左邊的花架示意,每盆花約莫是一個成人手掌的圓周,很適合擺在桌案或者室內的窗台前。
他對花的認知不多,幾大排的花架上,連一種都沒能認出來。多數的小盆栽都開得很豔麗,隻有角落裏的一盆青綠沒有任何動靜,反而吸引了他的注意。
「就那一盆吧。」他隨手一指。
「你確定?換不換?」美女偏頭看著他,眼中飛快閃過一抹靈黠的笑意,在他發現之前,已經恢複平靜。
「不必了。」他沒有耐心地瞄了眼手表,七分鍾,比他預定的時間多耗兩分鍾了。
「好吧。」美女溫順地將盆栽捧到他麵前。「我的花店在很多地方都有分店,台北也有。將來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可以找找看附近有沒有我的店。如果有緣,我們會再見麵的。」
這是搭訕嗎?他興趣缺缺地接過第二盆花,轉身就走。
「謝謝。」
「對了,先生,那盆小花叫『翠曇』,三天澆一次水就行了,每天入了夜才會開花。」輕靈的嗓音追在他身後出門。
夏攻城點了點頭,這次連話都不回,迅速離開花坊。
該不該讓他知道,翠曇的花苞是「玉京子」最喜歡的零嘴呢?
想起方才他那副冷漠疏離的神情,以及巴不得立刻消失的身影,長衫美女的嘴角漾起頑皮的笑意。算了,讓他自己去發現吧!
過程一定非常有趣!嗬。
※ ※ ※
高雅的雕花木門被推開,走廊的黃芒灑進暗黑的室內。
頎長身影踏入屋子裏,扭開大門旁的電燈開關,整間客廳立刻亮了起來,驅走原本幽淡的月色。
鑰匙往玄關櫃子上麵的小瓷盤一放,小牛皮鞋正正規規地收進鞋櫃內,裏麵的每雙鞋子擺出七公分的標準間距。西裝外套脫下來,先抖一抖,撫平每絲皺摺,才掛進玄關的穿衣櫃內,準備明天一早出門時順便送洗。
男主人清俊的臉上寫滿疲憊的線條,卻仍然一絲不苟,將每天回家來必做的事一一完成,才讓自己慢條斯理地走進客廳裏,癱在皮沙發上。
午夜十二點零七分。
依照他的生活作息,這樣晚歸的情形並不多見。他最晚通常在十點半就會到家,十一點整準時上床睡覺。最近幾天實在是被「恒毅」那本爛帳搞得焦頭爛額。
這家公司是很典型的本土中小企業,盈利頗豐,帳目卻做得雜亂無章,公司主事者有意在數年後將股票上櫃,從今年起委托他的會計師事務所代為做帳,公司幾個合夥人手上都有大CASE,騰不開身,而且家裏也有妻有子,不像他孤家寡人的,加班的機動性比較高,他隻好能者多勞,把「恒毅」這個CASE給攬下來。結果,折騰了一個多星期,他和兩名助手也隻整理出過去兩年半的帳務而已,還有另外兩年的亂帳待清。
像這種突發式的CASE,最讓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的應變能力從來就不好,也不喜歡任何「驚喜」或「意外」,所以數字才會變成他最忠實的朋友。
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任何東西可以稱得上「純粹」,大概就是阿拉伯數字了。
在數字的世界裏,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五加四一定等於九,不會有其他含糊不清的答案。雖然數字裏也有「近似值」、「無窮大」這種字眼,不過多半也有既定的公式可循。
而會計則是在單純的數字加減之餘,多了一些亂中找序、左右平衡的趣味,很符合他一絲不苟的個性。
或許在多數人眼中,他這個人稍微拘謹乏味了一點,但是夏攻城很滿意自己的生活。
有一份良好的事業,可觀的收入,漂亮的公寓,略帶點潔癖的性格,幾個固定的女伴,以及規律的性生活。他想不出還有其他更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即使同事們發現他的行事曆居然詳細到以「幾分鍾」為單位,取笑過他好一陣子,他仍然不以為忤。
他喜歡這種獨善其身的調調,隻要顧好自己即可,不必對別人的生命負責。
隻是,偶爾在這樣安靜的夜裏,他才會感受到,一個單身漢獨自住在四十坪的公寓裏,確實冷清了點。
夏攻城揉了揉酸疲的後頸,洗澡去吧!明天早上七點三十分就該起床了。
才要踏上通往臥房的走道,眼角突然閃過一道白影。
他看向客廳,沒看到什麽白影,倒是兩個月前被強迫贈送的那盆翠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怎麽隻有香味沒有花?」他好奇地走上前打量。
原來翠曇還真是「翠」曇,花朵居然是濃綠色的,和葉子的顏色幾乎一模一樣,若不仔細看,還真會錯過。
他一直以為曇花都是白色的,第一次看見深綠色的花瓣。話說回來,他對花花草草的東西也所知不多,或許這是新品種的曇花吧。
「味道倒是挺香的。」
花香裏有一種清甜的氣息,很像店家在賣的鮮花軟糖。
這盆花大概開了四、五朵,每朵才兩公分大小,算是迷你型的小可愛。他輕彈了花苞一下,忽然發現值士的表麵覆蓋了一些白色的東西。
「這是什麽?」他好奇地翻開葉子來看看。
蛋殼!?而且這隻蛋殼的形狀有點奇怪,拚起來之後比一般的雞蛋更迷你。他撿起其中一個碎片,仔細觀察起來。
看不出什麽。罷了!可能是鍾點女傭帶來替盆栽添加養分的。
夏攻城把蛋殼放回原位,沒再放在心上,繼續進浴室裏梳洗。
淩晨十二點二十分,他洗完澡出來,直接上床。
淩晨十二點三十二分,結束每晚固定看十二分鍾的睡前讀物,他扭熄台燈,舒舒服服地沉進被窩裏。
明天是星期五,他決定把「恒毅」的爛帳留到下個星期繼續打拚,先放鬆一下步調;晚上去赴雅若的固定約會,吃完飯再按照老規矩去她那裏耗一個半小時,上個床,應該可以正常在十點半以前回到家。
想到「正常」兩字,他的心情大好,合上眼安然地睡去。
※ ※ ※
明月光光照窗台,一抹細長的白影子沿著牆壁往上爬,中途停下來喘兩口氣,再繼續向上蠕動。
白影頂多十五公分長,一根成年男人的小指粗細,一公尺高的窗台對它嬌小的身材而言,實在太高了一點。
好不容易攀上了目的地,來到小盆栽前麵。白影仰高頭,做出一個深呼吸的表情,隱約還可以聽見一聲滿足的歎息。
好餓喔!今晚怎麽隻開了五朵花?幸好它食量不大。
白影喀茲喀嚓、喀茲喀嚓,飛快吞掉四、五朵小曇花,呃!打了個隔,心滿意足地在窗台上打了個滾。
吃飽了,接下來要進行它最喜歡的活動——探險。
前幾天客廳和餐廳都逛遍了,今天輪到去晃晃那條長長的走道。
養足了精神之後,它的動作俐落許多,三兩下就順著牆壁溜下地,悠悠哉哉地往走廊深處遊去。
好幾道門都是關著的,它失去耐性了,擠擠擠擠——從第一扇門最下方的縫隙鑽進去。
這個房間也是黑壓壓的,看不太清楚室內的擺設。房間中央有一張軟軟的床鋪。
啊,床,這提醒了它,它也該睡覺了!天快亮了,待會兒探完險,記得要躲回藏身處去,免得被發現。
它才孵出來幾天而已,靈肉都還很脆弱。雖然出生的時辰比預定早了二十年,但是殼既然已經破了,它也不可能再鑽回去!在狀況未摸清楚之前,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遊遍了這間寬大的房間,好像沒什麽特別有趣的東西,它不禁有點掃興。
「唔……嗯……」暗夜裏傳來一陣模糊的咕噥。
咦?有人?
它好奇心大盛,窸窸窣窣往眠床上遊去。
隻見一道白細的影子從床尾鑽上去,幾乎無聲的,一點一點往上遊。
好癢。
夏攻城在被窩裏,用左腳搔搔右腳的小腿肚,仍然睡得深沉。
「嗯……」現在輪到手癢了。
睡夢裏,他翻了個身,繼續安眠。
哇!哇哇哇!它被壓住了、它被壓住了!白影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連忙死命地掙呀蠕呀,好不容易從泰山壓頂的恐懼裏逃出來。
嚇死人了!身上的重擔一輕,哪裏還等什麽?它咻地一個箭步往外射,立刻脫離恐怖的被窩迷宮,來到枕頭畔。
呼、呼、呼……差點……差點被人壓死!它癱在枕頭上喘氣,驚魂未定。
「什麽玩意兒?」夏攻城用力揉了揉鼻尖,終於睡意朦朧地睜開眼。
奇怪,上半夜還好端端的,下半夜卻突然難睡了起來。一下子是腳底癢徹心肺,一下子是鼻子前被不知道什麽鬼東西搔來搔去。
他隨手一撥,碰到一個細細長長的東西,而且觸感冰冰涼涼的。他抓緊了,扭開床頭燈看個究竟……
「喝!」
哇——
「蛇!」
我的尾巴!我的尾巴!
他反射性地把手中的長條物往對麵牆上甩過去,迅速衝到牆角,摸出一根球棒,按開房間的燈光。
「怎麽會有蛇?怎麽會有蛇?」
方才抓在手上的那隻「東西」,體型雖然迷你,可是那身體,那鱗片,那觸感,那分岔的舌頭,分分明明是一條蛇無誤!他難得露出飽受驚嚇的神情。
「你在哪裏?出來!快出來!」床尾過去不遠就是穿衣間的門,剛才那隻蛇好像被他甩進去了。
驚嚇過去之後,憤怒立即取代了一切。
他並不怕蛇,可是和多數人一樣,對爬蟲類感到嫌惡,更何況是在睡夢中出其不意地發現自己枕畔多了一隻蛇「侍寢」。
小心翼翼按亮穿衣間的燈,他一腳踢開木門,隨時防備孽畜撲出來反噬。
穿衣間的景象當場讓他愣住。
「嗚……嗚……哇!」一個小女生,很年輕的小女生,頂多十二、三歲左右,坐在他穿衣間的地板上放聲大哭。
整排白襯衫掉下來,蓋了她一頭一臉。
「你是誰?」他又驚又怒地大喝。這是怎麽回事?蛇呢?
「嗚……嗚……嗝!」小女生哭到打嗝,連話都講不清楚,手裏擰著兩條他最喜愛的領帶揚鼻涕。
「你先出來再說!」夏攻城不及盤問她的身分,火速將她拉出穿衣間,然後拿球棒東敲西打,想趕出方才被他甩進來的那隻小蛇。
連個蛇影子都沒有!
難道被它溜出來了嗎?他一臉凝重,仔仔細細再找了最後一遍,真的沒有。
他隻好把燈關掉,退出來關上門。
「嗚……」房間中央,那個小女生抽抽噎噎的,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直衝著他瞧。
平心而論,如果她不要哭得滿臉眼淚和鼻涕,其實長得還挺可愛的。
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鳳仙裝,緞麵的衣服和長褲上都以白線繡著精致的花紋,像煞了中國年畫上的玲瓏小人兒。一頭及耳的短發勾在耳蝸子後麵,雪白俏臉仿佛煥發出珠圓玉潤的光澤,連皮膚底下的血管也隱約可見。
她的大眼圓亮澄透,鼻尖翹挺秀氣,微噘著的小嘴猶似菱角,哭泣讓她的目眶和鼻頭染上一層淡紅,整個人看來像尊玉娃娃似的,可愛得離了譜。
如果換成其他時候,即使不特別喜愛小孩子的他,也一定會對這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兒和顏悅色。然而,此時此刻,他隻是一個半夜被蛇嚇醒、嚴重睡眠不足的男人,而且對方還是個來曆莫名的不速之客!他沒有任何憐惜淚娃娃的心情。
「你是誰?」他鐵青著臉。
難道是鍾點女傭的小孩躲在他房子裏嗎?有可能,現在的小孩動不動就鬧逃家,而且他今天回來也累了,沒有四處巡過,才會一倒頭就睡死在床上,沒注意到穿衣間裏藏匿了一個不速之客。
小女生抽抽鼻子,「我……我是玉京子。」
玉京子?這是哪一國的怪名字?
「你是日本人?」他還以為女傭一家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玉京子。」她眨眨濕潤的眼睛,無辜地重複一次。
「你什麽時候跑進來的?」
小女生委屈地低下頭,扳著手指開始數起來。
「一天,兩天,三天……」數不出來啦!「不知道。」
「這表示你溜進來已經不隻一天了?」看來他陷入忙亂期的這陣子,她都躲在他家裏,沒讓他發現!
「我……我……我才孵出來四天而已。」小女生被他火山爆發的模樣嚇壞了。
「浮」出來四天?那表示「藏」起來的時間更久!
這間公寓總共有三房兩廳,除了他自己的臥房和書房最常使用到之外,另一間客房他很少進去,隻要她別弄出太大的聲響,確實有可能在他家窩藏個把月還不被人發現。
「你幾歲了?」他的額角有一根青筋在跳動。
她伸手比出一個五。
「十五歲?十五歲就學別人逃家!」他破口大罵。「看你的樣子根本不像十五歲,你謊報年齡對不對?」
她這副矮不隆冬的樣子,有十二歲就偷笑了。
「我……我沒有逃家,是……是你自己把我帶回來的。」她的下唇開始顫抖。
「胡扯!難道我帶了一個女娃兒回來,自己還會不知道嗎?」他扔開球棒,一把揪住她的手臂往客廳拖出去。
「啊,啊!放開我,放開啦!嗚——」又哭了。
「哭什麽哭?」他粗魯地把無線話機塞進她手裏。「拿去!馬上給我打電話叫你家裏的人來接你回去。」
這種翹家的不良少女,不必對她太客氣。
「你……你摔我……又打我,還……還掐我的手,嗚哇!」她揉著眼睛放聲大哭。「我……我不要跟著你……我要回家!嗚……」
沒想到她安安分分地修行五百多年,好不容易盼到孵成肉身的機會,卻一出世就遇到這個凶巴巴的大壞蛋。
「正合我意!」他剛硬的心毫不軟化。「要回家就快點打電話。」
「是誰……是誰把我的窩賣給你的?我不要我不要!嗚……」玉京子哭到運氣都喘不過來。「我討厭你!我要回去!嗚……」
「窩?什麽窩?」他唯一買的東西隻有窗台前的那株小盆栽。
小女生理都不理他,繼續賴坐在他的地毯上哭得唏哩嘩啦。
「我……我不管!」呃,打個嗝。「你……你快把花還回去,我也要跟著回去,我不要跟著你。」
他失去耐性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反正你趕快打電話就是了。」
小女生抽抽噎噎地吸吸鼻子,恨恨地瞪他一眼。
「回去就回去嘛!希罕什麽?」
然後,事情就在他眼前發生!
她的身體忽然疾速縮小,在一秒鍾之內,人已經不見了!接著,他的地毯上,多了,一條,小白蛇!
夏攻城目瞪口呆。
白蛇窸窸窣窣地往窗台遊過去。爬上窗台之後,不忘回過頭忿忿地瞪他一眼,眼睛底下甚至掛著一滴淚水,看起來可憐得要命。
充分表達自己的控訴之情後,小白蛇悶著頭鑽回盆栽裏,嬌小纖細的身體盤蜷在植土上,「背對」著他,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蛇……女生……她……蛇變她……不,她……她變蛇……
她變成一隻蛇了!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17:40
第二章
「夏先生?」
檜木辦公桌後麵的男人抬起頭來。「有事嗎?」
反應慢三秒。由此可知,她的推論沒有錯,她的頂頭上司真的在出神。秘書李小姐得意地想。
出神這檔子事,發生在夏攻城身上簡直是可以寫進金氏世界紀錄的事。她再沒見過任何人工作起來比他更專注、嚴厲、一絲不苟了——一言以蔽之,活像個機器人。
光從他的行事曆上,連午茶喝咖啡需要十八分鍾都得登錄上去,就知這個男人有多麽一板一眼。
說真格的,夏攻城這種龜毛級的上司,如果不是她這個秘書老媽子已經做習慣了,還真沒有幾個人構得上他的標準,難怪另一位老板隻是把她調去支援幾周,就被夏先生連壓十二道金牌,非再把她討回來不可。
思及此,李小姐不禁有些得意。跟在這位明主身旁,其實也是滿風光的事啦!事務所裏三位合夥人,目前就隻有夏先生還孤家寡人的,而且長相體麵,品味更是不俗。
說來他也真是個矛盾的男人,人家老古板型的男子不該是土又俗,穿著落伍得一塌胡塗嗎?偏偏他又很有穿衣服的品味,每次他身上穿了什麽新樣式,不久之後公司裏的其他男職員身上就會開始流行。
李小姐曾經懷疑過,她的頂頭上司說不定是什麽雙麵人,「古板」的外表隻是裝出來的,其實家裏偷訂了一堆男性時尚雜誌在悶騷。
可是有一回公司臨時抓他去參加一個餐會,她有幸陪他一起去百貨公司挑件新襯衫。隻見他夏老大整個櫃逛一圈,也沒做什麽停留,手裏隨便指著「這一件」、「那一件」,結果買回來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硬是有那個味道。唉!除了歎一句「品味天生」,旁人還能怎麽辦呢?
她瞄了下他今天穿的衣服,淡藍色細條紋襯衫,深藍色西裝長褲,深褐色吊帶,若台灣還有男人能把西裝吊帶穿得瀟灑好看的,夏攻城的排名一定擺在最上方。
如果不是她已經結婚,跟老公的感情馬馬虎虎過得去,身邊跟了三個小拖油瓶,而且不巧年紀比這位「金身」老板大了九歲,說不定會厚著臉皮去色誘他哩!
「李小姐,你叫住我,自己卻站在我麵前發呆,你是叫好玩的嗎?」濃黑的眉毛慣性地蹙起。
「啊,這些是『恒毅』九十八年度的報表,我大概整理出順序了,請你過目一下。」還好年紀一大把了,就算被人捉到在看帥哥,也不會臉紅了啦!李小姐皮皮地想。
「嗯。」接過文件,那管長挺的鼻子又埋進紙堆裏。
「夏先生?」她試探性地叫一聲。
又是三秒鍾的延遲。「什麽事?」
哈!被她抓到了,機器人真的在發呆!李小姐興奮極了。
「您在想什麽,想得這麽出神?」
夏攻城先是被她的問題愣住,然後才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沒事。」鼻子繼續回到文件堆裏,逐客意味很重。
真是的,不好玩!李小姐咕噥兩聲,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辦公室外。
「……咳咳!」身後清喉嚨的聲音讓她滿懷希望地轉了個彎,繞回辦公桌前。
怎樣?要說了?
「你……知不知道什麽叫『玉京子』?」
「哎喲,夏先生,你怎麽問得這麽直接?」李小姐害羞地捧住臉。「人家我雖然結婚了,卻是個保守的四十歲良家婦女,你怎麽可以問人家什麽『玉莖』不『玉莖』的?這種字眼不是在色情小說裏才會出現嗎?」
青筋在他的太陽穴隱隱跳動。
「我是問,玉、京、子!」
「遇精子?」這更黃了!「什麽東西遇到精子?」
夏攻城開始揉太陽穴。
「算了、算了,你出去吧。」
「把別人的好奇心挑起來,又不滿足對方是很沒有道德的事。」李小姐要抗議了。
「李小姐!你可以出去了。」這一喝頗有泰山崩頂的氣勢。
「喳。」為了生命安全起見,還是乖乖退場為宜。
夏攻城歎了口氣。把李小姐調回來固然尋回他以前的工作步調,壞處就是:這位老小姐跟著他太久了,對他這張冷臉也已經完全免疫。
他閉上眼睛,想起大學時修過一陣子的氣功,慢慢調勻吐納的規律。
公事上,貼身秘書完全不尊敬他;私事上,家裏多了一條會變成人的蛇,而且變成人的時候,還是他最沒轍的小孩子。為什麽隻是一夜之隔,他就覺得自己的世界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他討厭改變!
瞄了眼電腦螢幕,他心念一動,連結上雅虎搜尋引擎,迅速打入幾個關鍵字。昨天那個小女孩……唔,姑且還是稱「它」為小女孩好了;她反反覆覆一直說自己是玉京子,他左思右想,或許玉京子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種類。
搜尋很快有了結果,他連上相關的網站一看——
玉京子,蛇的古稱,又稱為「小龍」。
蛇?弄了半天,原來玉京子就是蛇,那她直接自稱為「蛇」就好了,還講得那麽文言文,什麽「玉京子」。
他懊惱地關掉瀏覽器。管她什麽蛇妖、蛇精、人蛇集團。總之,今天淩晨發生在他家的異景完全不符合科學論證,他決定不看,不聽,不想,不理!
今晚十點半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盆花,連著盆栽上的那條居民,一起丟進垃圾車裏,從此以後再也與他沒有關係。
他要過正常的生活,赴正常的約會,來一場正常的生心理發泄,回複到正常的步調。
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
※ ※ ※
晚上七點半,夏攻城站在自家的客廳裏。
「夏,我收到你的電話留言了,你確定我們今天晚上不碰麵?」他的女伴嬌滴滴地在電話那頭詢問。
「不了,我今天晚上還有其他要事,下星期再碰麵好嗎?」他嘴裏回著行動電話,眼睛卻凝在窗台前的那盆怪花上,一瞬不瞬。
即使很意外他也會有臨時不克出席的狀況,雅若依舊好風度地沒有多加追問。
「好吧,等哪天你『上火』了,我們再約。」嬌笑聲在電話的那方中斷。
客廳裏恢複一片沉寂。
他繼續瞪著前方的花草葉影,仿佛期待下一瞬間,世界會出現驚天地、泣鬼神的劇變。
五分鍾過去,紅塵依然故我。
他放棄再僵持下去,慢慢趨近小盆栽。翠曇的花雖然嬌小,葉片卻相當肥厚結實,一不小心會讓人誤以為是觀葉植物。
在綠意盎然之下,有一抹白影盤在小枝幹上。
他伸出手,遲疑著,不怕蛇不代表他就喜歡這種冰冰涼涼軟軟的動物。終於,他以一臉不得不為之的壯烈,拎出那截白影。
短短的蛇身拿在拇指和食指中間,兩公分大小的蛇頭軟軟掛在他的指頭上。
他抬高看得更仔細一點。它的眼睛閉得緊緊的,被人家抓蛇抓七寸也沒有反應。
不會是死了吧?
夏攻城蹙著眉,稍微搖它兩下。
它實在是一隻非常嬌小迷你的蛇,才二十公分不到,尋常一把鐵尺都可以把它打扁。
等了一會兒,迷你蛇還是沒反應。他開始遲疑了,蛇的心跳和脈搏不知道要怎麽量?
沒辦法,他隻好更用力晃它兩下。
小白蛇終於受不了他的騷擾,睡眼惺忪地張開眼睛。
「喝!」他嚇一跳,下意識就把手中的動物拋出去。
「哇!」一聲慘叫,一個小女娃兒出現在他的客廳牆角。
它又變成人了!還是穿著那一襲繡功精致的鳳仙裝。
這一次,他再也不能自我欺騙。他家,真的有一條會變成人的迷你蛇。
「好痛哦!你到底要做什麽啦?」小女娃撫著屁股,眼眶紅通通。
「不準哭!」她一哭他就頭痛。
被他威嚴地一喝,淚水在她眼眶裏轉了兩圈,終究沒有掉下來,萬般委屁全化成怨懟的目光。
夏攻城視而不見,開始在他的地毯上來回踱步。
現在要怎麽辦?他能按照原訂計畫把她扔掉嗎?可是她會變成人,就表示她會說話;誰知道丟掉她之後,她會不會跑到什麽保護動物協會控訴他。好歹他也算是有知名度的成功人士,最不需要的就是鬧上媒體。
如果不丟掉她,又該如何處理?他連最容易照顧的烏龜都懶得養了,遑論去飼養一條會變成人的蛇。
說到變成人,她到底算什麽鬼東西?
「你到底是什麽鬼東西?」他把腹裏的疑惑化為問句。
「我才不是鬼呢!我是玉京子,你聽見了沒有?玉京子!」她怒聲抗議,可惜人矮腿短,聲音嬌嬌嫩嫩的,一點威脅性也沒有。
「我已經知道玉京子就是蛇,可是你又怎麽會變成人呢?」他大剌剌往沙發椅一坐,表情黑煞得像包青天。
玉京子很不爭氣地氣虛下來。
尋常人看見她變身的曆程早就嚇死了,結果他除了淩晨呆了幾分鍾之外,就沒有太大的反應,現在居然還敢坐在她麵前,一副太師問案的樣子審她。嗯,說不定他也是個江湖高人或什麽的。
她敬懼交加,可憐兮兮地在地毯上盤坐下來。
「我……就是這樣啊!我也不知道。」
「你到底幾歲了?」
她想了一想。一二三四五,再加上又變成蛋,一二……不對、不對,是先變成蛋再過五百多年,或者先過五百多年再變成蛋?
數了半天,她終於抬起頭來,一臉茫然。「我不知道呢!你說呢?」
他隱忍地閉上眼睛,深呼吸三下。
「我又不是你,我怎麽會知道?」句子是從牙縫裏迸出來的。
她不好意思地搔搔臉頰。「時間太長了,我也記不得了。」
敢情是一隻修煉多年的蛇妖!夏攻城隻覺得麻煩透頂,恐懼感反而還在其次。看樣子要擺脫道行如此精深的非人類,真的需要花點時間了。
「那就說說你記得的部分。」
「我隻記得,有一天我張開眼睛,就看到一整片樹木與山林了,山裏頭有許多同伴……」
她還有同伴?夏攻城暗自叫苦。
「對了!」她眼睛一亮,興奮地槌了下掌心。「結果不知怎麽著,我就從身體裏麵跑出來了。可是跑出來也跟待在身體裏沒啥兩樣,我還是在山裏遊來遊去的,有時候覺得悶了就跑進城裏玩。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有個聲音突然對我說起話來。」
什麽跑出去跟跑進來?夏攻城歎了口氣。
「那聲音跟你說了什麽?」
「那是一個姊姊的聲音,她說,我的魂魄已經離體遊蕩超過五百年了,可我自己一點都沒發覺。」玉京子搔搔下巴。「她又說我的魂魄很乾淨,問我要不要修煉成人形。」
他心念一動。「那個姊姊長什麽模樣?是不是頭發長長的,容貌非常美麗?」
「呃……姊姊就是長成『姊姊』的樣子嘛!」小女娃兒顯然非常缺乏形容事物的天分。「姊姊說,要修成人形,有個形體比較好辦事,所以就拿了顆蛋要我鑽進去,我就鑽進去啦!等我再鑽出來的時候,就在你家裏了。」言下怏怏,仿佛不勝遺憾。
夏攻城白她一眼。你嫌我?我還嫌你呢!
聽她言下之意,之前賣他花的那位美女老板八成脫不了關係。
對了,他怎地沒想到?既然無處找人收容她,他乾脆把她連蛇帶花退回花坊去,不就得了?
那間花坊叫什麽名字?好像是……上真花坊。
他開始尋找上次買花的單據,上麵一定有地址。
奇怪!家裏收放單據有固定的小玻璃缸,他也不是會把東西亂丟的人,可那張收據硬是離奇失蹤了。
「也罷,她說過,台北也有她的分店,我四處托人留心一下,總會注意到的。」他把玻璃缸收回櫃子裏,喃喃自語。
對了,他記得他並沒有告訴老板自己是台北人,為什麽她會突然提醒他,上真花坊在台北也有分店?
認真細究起來,那間花坊本身也處處透著古怪。他猶記得當時從滂沱大雨中,突然步進陽光燦爛的詭異感。更奇怪的是,當他買完花上了車,轉個彎角,世界又籠罩在滔滔天洪之中,仿佛他前一秒鍾看見的豔陽天隻是個夢境,一切都不曾存在。
這間花坊本身就很莫名其妙,難怪會賣給他莫名其妙的花,還附帶一隻莫名其妙的小白蛇。
「我餓了。」一聲脆生生的輕嚷中斷他的思緒。
夏攻城繞回小女孩麵前,居高臨下打量她。
「蛇都吃什麽?」
玉京子偏頭想了一想。「青蛙吧!」
「青蛙?」他瞪著她。「你教我到哪裏變出一隻青蛙來給你吃?」
「我吃素的,不然怎麽能修煉成人形。」阿彌佛陀,罪過罪過。
「真麻煩,沒事攬了隻蛇妖上門。」他忍不住低聲抱怨。
「什麽妖?好難聽。」她抗議。「叫我玉京子,而且我才不是妖呢!」
「一隻修煉成人形的蛇,不是妖是什麽?」他麵無表情地反問。
「呃……唔……」對喔!可是,「妖」一聽起來就像個壞東西,她又不壞。「妖怪是會害人的,可是我是好東西,我不會害人。」
「你現在才多大年紀,你怎麽知道自己將來長大會不會害人?」
論口才,一隻剛孵出來的小蛇當然比不上一個三十多歲、事業有成的大男人,玉京子三兩下就給他擺平在原地。
「我不管,我餓了啦!我要吃飯我要吃飯我要吃飯!」她乾脆坐在地上撒賴大哭。
「好好好,別吵別吵。」夏攻城覺得自己的偏頭痛在隱隱發作。「那你平常都吃些什麽?鮮花素果?」
原本是嘲諷的意思,沒想到她真的點了點頭。
「我都吃那個東西。」玉京子纖指一點,遙指曇花盆。
他一愣。「那盆翠曇怎麽吃?」
「它的花芽、花瓣、花苞、花蜜最好吃了。那股香味一含進嘴裏,從頭頂沁到心底,好吃得讓人連舌頭都要吞下肚子裏去了。」她的眼燦燦生輝,隻差沒流口水。
「那好,花要等到半夜才會開,你自便。」他要去洗澡了。
「嗚……哇!人家肚子餓了!誰教你現在就吵醒我!我要吃東西我要吃東西,我要吃啦!嗚!」
天哪!魔音穿腦。夏攻城痛苦地捂著耳朵。
「好了好了,別哭了!住嘴!」
哭鬧立時停止,坐在地上的人兒眼睛張得大大,一臉期盼地望著他。
瞧她的模樣哪像一隻蛇?根本像一隻等著主人喂食的哈巴狗。
夏攻城欲哭無淚地抬起頭,無語問蒼天。
「你總吃生菜沙拉吧?」
※ ※ ※
一隻晶瑩的玻璃皿擺放在餐桌中央,餐桌前,偉岸的男子戳著身前那盤生菜,臉色罕見的鐵青。
他的對麵擺著另一盤生菜,後方的椅子沒坐人,萵苣葉卻以穩定的速度在消失。
定睛一看,耶!一尾小白蛇快快樂樂地趴在盤子邊緣,正在啃菜葉。
「你就不能保留剛才的『模樣』吃晚餐嗎?」夏攻城胃口全失。不會有人喜歡自己的晚餐伴侶是一隻蛇!
玉京子從盤子裏抬頭,瞄他一眼,窩回去繼續吃得興高采烈。
人形隻是化身,她的真身是蛇,平時當然是處於真身的狀態下最輕鬆自然!吃飯皇帝大,當然是用她最舒服的狀態來吃才幸福呀。
「喀茲喀嚓、喀茲喀嚓。」清脆的咀嚼聲飄蕩在空氣間。
夏攻城啼笑皆非地看著。它的體型還真是嬌小,那隻沙拉盤的直徑比它的身體長,吃到最後,它幾乎半個身子都鑽進菜葉堆裏了。
由於它吃素,一般女生最愛的千島醬通常調了蛋黃,他隻好舍棄不用,另外調勻了橄欖油與檸檬汁,做成義大利式的酸醬。沒想到它挺適應環境的,居然吃得津津有味,還不時擺尾巴要他多倒一點醬汁下去。
為什麽他香豔美妙的約會不去過,卻要跑回家來服侍一隻蛇呢?
他再歎了口氣,叉起一匙生菜,百無聊賴地嚼了起來。
「喀茲喀嚓、喀茲喀嚓。」吃飽了。
哇,好滿足!玉京子從盤子裏爬出盤子外,打了個飽嗝,嬌小的身段在桌巾布上滾了一圈。
「喂,你吃得滿身橄欖油,都沾在我的桌巾上了。」夏攻城嫌惡地拎過一塊餐巾紙,替它拭淨沾到橄欖油的部分。
紙巾滑過它小巧的下巴,脖子,細長綿軟的小肚肚,再順著原路擦回去。
嗯……好舒服……它酣暢地閉上眼睛,宛如一隻正在享受主人梳毛的貓咪。
夏攻城換了兩張餐巾紙替它拭完頭臉身體,然後也不理它,逕自開始收拾桌麵。
洗碗,烘碗,把碗盤放回櫥櫃裏。叉子依照長短排列整齊,盤子依照大小顏色一一排放在托架上。抹布拭淨流理台之後,摺成四公分見方的豆腐乾,正正擺在砧板旁邊七公分處。
眼前潔淨閃亮、充滿秩序的流理台,讓他的心態平衡了一點。
一轉眼,桌上那隻小白蛇竟然「翻肚」了。
再無趣的人也會有好奇心!他的手指輕觸一下它軟軟的肚子,它一點反應也沒有,逕自睡得肚腹朝天。
真是奇怪的蛇,跟人一樣會翻成正麵睡覺。
他呆呆地坐回餐桌前,看著這隻瞌睡蟲。
不知怎地,原本紛亂的心思,隨著它平穩起伏的肚腹,漸漸沉澱下來,緊蹙的眉心也緩緩舒展。
看它這副滿足的睡相,其實也滿可愛的,仿佛隻要肚子飽了,天下再沒有任何煩惱。
「吃飽睡、睡飽吃,簡直跟一隻小白豬沒兩樣。」他並未發現自己的嘴角已經掛上淺淡的笑意。
輕聲叨念了幾句,他動作輕緩地將它平移到大掌上,送回客廳,放回它自己的「床鋪」裏。
經過她方才的大哭大鬧,現在曠蕩的客廳裏安靜下來,反而顯得有幾分空洞寂寥。
這個家裏偶爾添一點聲音,感覺起來應該會更有生氣吧?
或許,將玉京子物歸原主之後,他該考慮養一隻小狗、小貓來作伴了。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20:09
第三章
雄雞一聲天下白。
淩晨七點二十分,距離男主人起床的時間還有十分鍾。
規律的生理時鍾開始運作,床上的男人在睡夢中翻了個身,眼珠在緊合的眼皮下轉動,隱約有醒來的跡象。
七點二十八分,一隻手掌從薄被裏伸出來,搶在鬧鍾大響之前,準確地按掉鬧鍾。
太陽初出光赫赫,百葉窗擋去了突兀的爍亮,臥房內浸淫在一片寧靜平緩的氛圍裏——
「唔?什麽玩意兒?該死!又是你!」破曉的和平被這聲喝罵破壞殆盡。「笨蛇!你又半夜鑽進我的睡衣裏!」
小白蛇睡眼惺忪地眨開一隻眼,完全不知死活。
「我跟你說過幾次了?不準跑進我的房間,不準溜上我的床,不準鑽進我的睡衣裏!不、準!」
你的身體很暖和嘛!白蛇打個嗬欠,鑽出藏身處——夏攻城的胸膛,乾脆往棉被堆裏窩進去。
「你還給我鑽進被子裏,你不要命了?」兩隻手指嫌惡地拎著一截蛇尾巴,把它的腦袋湊到鼻端前大吼,「寵物不準上床睡覺,聽到沒有?」
它沒好氣地瞪主人一眼。
床這麽大一張,你的胸口這麽大一片,借睡一下會怎樣?小氣鬼!
※ ※ ※
「夏先生早,你早上十點有一個會,討論『壯勝』的財務問題;中午十二點要和『元碩』的李經理一起午餐。」
他拖著有氣無力的腳步進入辦公室,李小姐的元氣十足聽起來就分外刺耳。
「知道了。」他忍住一個嗬欠,接過她隔桌遞來的電話留言,繼續往自己的辦公室邁進。
好累。自從那隻笨蛇出現在他生活中的半個月來,他沒有一天睡過一頓好覺。
這是他的家,他的床,他的身體!他為什麽要過這麽悲慘的生活呢?
夏攻城看著自己井然有序的辦公室,深深歎了口氣。以前,家是他休息的地方,可是現在他的家已經被一隻「蛇妖」占領,辦公室反而成為他生命中最後一塊淨土。
這個辦公空間完全和主人同一調性,簡潔、整齊、不花稍,後方除了應有的檔案櫃,以及檜木辦公家具之外,別無長物。前方則擺了組皮沙發,做為會客之用,色彩也是四平八穩的墨黑。七坪大的室內,唯一帶點兒生氣的,隻有牆角那盆開運竹——這還是李小姐看不過去,搬進來替他添點綠意的。
他喜歡這種冷淡疏遠的氛圍!他甚至享受它!
夏攻城放鬆肌肉,陷進旋轉皮椅裏,把PDA從公事包裏拿出來,準備開始檢視今天的工作流程。
窸窸、窣窣,公事包傳出一陣異響,他再打開來檢查一番——
「你!」一隻陰魂不散的長條狀動物,被拎在兩根顫抖的手指間。「你鑽進我的公事包裏做什麽?」
他惡狠狠地把它往地上一扔。
「哎喲!」玉京子在著地的那一刻化為人形,揉揉屁股。「你好粗魯!難怪年紀一大把了還沒有女人家要你,你這樣會一輩子討不到老婆的啦。」
他討不討得到老婆,用得著一隻不成氣候的小蛇精來指教嗎?
「現往是白天,你不是應該窩在窗台上睡覺嗎?」他無力地癱進皮櫥裏。
天哪,難道連最後一塊淨土也要被她侵占了?
玉京子立刻跳起來,黑白分明的靈眸四處亂瞟。
「我今天失眠呀。」她好奇地走向前方的沙發組,茶幾上有一個杯子正冒著熱煙。「原來你每天早上出門,就是來這個地方。這杯黑黑的水是什麽?嗅,嗅……是不是咖啡?我沒喝過耶!」
「拿來。」他連忙趕過去,一把接過熱咖啡,很嚴厲地瞪著她。「我今天很忙,沒工夫陪你耗,你給我立刻回家去,聽見了沒有?」
「我自個兒不會回家。」無辜的水眸衝著他瞧。
夏攻城抹了一把臉。他為什麽會惹上這個大麻煩?
「嘿!你這裏有好多書,怎麽書殼兒都硬邦邦的?」活力充沛的小身影已經刮到書櫃前,抽出幾大本按照字母排好的檔案夾。
「給我!不要亂動。」他連忙搶回珍貴的文件檔。
下一刻,玲瓏的人兒又去撥弄牆角的那盆開運竹,翻翻幾個檔案櫃的抽屜,打開窗戶讓二十五層樓的強風吹落桌上的文件。
他氣急敗壞,追在後頭收拾一樣一樣,一句一句斥喝。十分鍾後,他終於製伏這個過動兒,讓她安安分分地坐進沙發裏,自己也快累癱了。
回頭一看,半個小時前還整齊清潔簡單樸素迅速確實的辦公室,桌子也亂了,盆栽也歪了,檔案夾也散了。
夏攻城閉上眼,用力按摩太陽穴,血壓正在急遽升高。
深呼吸一下。還不夠平靜。
再來一下。感覺好多了。
第三下。他終於可以冷靜地睜開眼睛。
李小姐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
「你進我的辦公室從來不知道要敲門嗎?」他大吼。
一根顫巍巍的手指對住玉京子,再移回他臉上,然後兩邊來回點了幾次。
「原來她就是你近來滿腹心事的原因!」李小姐震驚極了。
總算有人一眼就看出他的困境了,夏攻城幾乎要感謝上天。
「你居然有一個這麽大的女兒了!」下一句爆喊立刻將他打回原形。
夏攻城再度深呼吸。一下,兩下,三下……不,再多一下好了。
「你還沒結婚,那她一定是你的私生女了。她母親是誰?是我們公司裏的人嗎?還是星期五固定和你約會的文小姐?」
「他臭美啦!我才不是他的女兒呢!」那尾小蛇加入戰局了。「我是玉京子,今年已經五百……」
「停!」一聲大喝製止了亂紛紛的現場。
兩個大小女人一起住口。
「李小姐,她不是我女兒,她是……我朋友的小孩,他們夫妻倆要到美國出差,所以小孩先托給我帶幾天。」他鼓起貧乏的急智神經,努力在短時間內編造完她的來曆。
「多漂亮的女孩呀!」震驚過去之後,李小姐的母性立刻湧上來,笑咪咪地打量小女娃兒。「現在很少有小女生可以把鳳仙裝穿得這麽玲瓏可愛了,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玉京子感覺出她的善意,眼眸漾滿甜膩膩的笑意。
「我是玉……」
「小玉!她叫做小玉。」一道冷硬的嗓音插進來。
瞧瞧她,太不像話了!平時喂她吃、喂她喝、跟在她屁股後頭收拾、晚上睡覺還被她壓在身體底下取暖的人可是他,結果呢?每回一見到他,她不是吐蛇信,就是噘嘴巴,順便附送他一臉悻悻然的表情,反而是對一個認識不到兩分鍾的人,她就甜蜜蜜地衝著人家笑,他這個「飼主」實在太沒地位了。
「小玉,來,阿姨泡巧克力給你喝好不好?」李小姐牽起她的小手就要往外頭走。
「站住!」
原本有人肯幫他接手照顧這隻小笨蛇,他當然是求之不得。可是他們倆還沒有套好招,如果她出去之後,逢人就自我介紹——「我是玉京子,我今年五百歲。」他焉有寧日?
「幹嘛?」俏臉兒拉得長長的。
夏攻城心下冷哼。
「你既然想跟著我到公司上班,就得乖乖聽我的吩咐。這位李阿姨是我的助手,如果你需要任何東西,隻要到門口跟阿姨說就行了,其他時候不準亂跑。」尤其是不準跑出他的視線範圍之外。
「喔。」玉京子頓時垮下小臉,心不甘情不願地嘟起櫻唇。
「夏先生,她可以坐在我旁邊玩,沒關係的。」李小姐看了,心疼得要命。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他的拒絕斬釘截鐵,毫無轉圜餘地。「李小姐,我另外需要你幫忙做一件事。」
「哪一樁?」李小姐沒好氣。
「幫我查一查全台北市的花店,找出所有叫『上真花坊』的店家,交上來給我。」
「如果你要訂花,我們公司有特約花店……」
「你隻要照著做就好了,不需要質疑我的每個命令。」他用盡了最後一絲耐性。「好了,你可以出去了,記得送一些點心和有漂亮圖片的雜誌進來。」
李小姐撇了撇嘴,大小女人當著他的麵,互相交換一個「真受不了」的眼光。
「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助手終於被打發出去。
辦公室恢複他渴求已久的安詳。
終於!
夏攻城歎了口氣,坐回辦公桌後頭。他才進辦公室不到一個小時,就有一種從大戰中逃出生天的感受。
這種日子過多了,他肯定會短壽二十年。
※ ※ ※
「我也要去。」
「不行。」
「為什麽?」
「因為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夏攻城眼也不抬地收拾公事包。PDA的電源關掉,筆依照高矮顏色插進筆筒,周末要帶回家看的文件依據英文字母的順序收好。
「那你為什麽要說不行?」玉京子不服氣。
他終於抬首看了她一眼。
這小妮子對什麽事情都好奇,公寓裏已經逛煩了,就非要跟著他一起出來上班不可。如果他明著不許,她就暗地裏變成小蛇,趁他不注意的時候躲到公事包或外套口袋裏,總之就是非跟在他後頭不可,害他不得不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現在不隻全公司,連客戶那裏都知道他有一個漂亮可愛的小跟班,天天跟著他出門上工。
幸好此刻是國小的暑假時間,她白天沒有去學校上課,也不會引來太大的懷疑。
可是,白天讓她跟來上班是一回事,連周五的例行約會她都想要插一腳的話,那就太過分了。
自從「養」了她之後,他已經連續四次無法赴上雅若的約會,今天是他忍耐的極限。
總之,他今天晚上要約會去,吃吃飯、上上床,而她,不準跟就是不準跟。
「你乖乖待在辦公室裏等我,晚上十點半左右,我辦完事就會回來接你。」他穿上西裝外套,提起公事包,開始往外走。「我已經替你叫了素食披薩,待會兒就會送上來;雜誌玩具小說漫畫故事書都放在老位置,你乖乖在這裏待著,等我回來。」
他嚴整肅穆的會客區,如今已經擺滿其他職員進貢上來的小說,變成她專屬的兒童遊樂區。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玉京子堵氣地撲上前,抱住他的後腰不讓他繼續走。「我要跟你去!我要跟你去!」
夏攻城停下腳步,青筋隱隱跳動。
「放開。」
「不要。」
一大一小僵持半晌。
他霍然回過身,臉色鐵青地揪著她的肩膀,把她舉到與自己同高的角度。
「你給我聽清楚,今天晚上是我自己的私人約會,我瘋了才會拖一個小女娃作陪。總之,你不準去就是不準去。」
小女娃不能作陪是吧?玉京子扮個鬥雞眼,然後就在他手中化為一隻白蛇。
現在沒有小女娃了,我總可以去了吧?它盤繞在他的左手上,淘氣地吐著蛇信。
夏攻城惡狠狠的視線幾乎把它灼得千瘡百孔。身為一隻蛇,它雖然無法聳肩,卻可以揚高腦袋,做出一副「怎樣?我就是要跟」的挑釁表情。
「你給我聽好!」他把小白蛇舉到自己鼻子前,兩人眼對著眼。「你若非跟上來不可,就隻能整個晚上躲在我的公事包裏,我絕對不會放你出來,怎麽樣?想受這種活罪嗎?」
小白蛇有一瞬間的遲疑。公事包當然比不上整間的辦公室和漫畫書有趣,可是……望著他一副吃定它的神情,執著的牛脾氣擰起來,它也怒目回視,重重點了兩下腦袋。
公事包就公事包,反正又不是沒在裏頭窩過,誰怕誰?
※ ※ ※
「於是我便告訴我的老板,要我兼帶企畫部門當然沒問題,但是薪水方麵應該讓我看看公司的誠意……城?城?」
他的視線立刻從桌腳移回女伴的臉上。
「你的老板如何回答?」他輕鬆地又起一小塊煙熏鱈魚,送進口中。
「你今天晚上是怎麽回事?」文雅若攢起細致的柳眉。
「有嗎?」他若無其事地舉起酒杯,輕啜一口白酒。
「你從剛才就一直在注意桌子底下,到底在看什麽?」
「沒什麽。」一抹自然的微笑躍上嘴角,他很圓滑地轉開話題。「今天的鱈魚排還不錯。」
腳尖不動聲色地頂一下公事包。
砰!它倒了!
「什麽東西?」文雅若把桌巾撩高一點,往他腳邊看過去。「你幹嘛把包包放在地上,旁邊不是有椅子嗎?」
夏攻城當機立斷,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無所謂,反正我們也該走了,你吃飽了嗎?」
她一怔。「吃飽了,現在就要去我的地方嗎?」
「嗯。」他舉手招來服務生。
文雅若聳了聳肩,客隨主便。
兩個人離開飯店,駕著各自的車駛往她住處的方向。
文雅若是他大學的直係學妹,他大四那年,她剛考進來。在學校期間,他們兩人一直是普通朋友的關係,別無其他牽扯。
大學畢業之後,他先去當兵,再回研究所深造,兩個人漸漸失去了聯絡。直到多年後,他和兩位同事自己出來成立會計師事務所,爭取到她公司的CASE,兩人再度相逢,他才知道這位學妹是他客戶的公關部主任。
如果說,他是二十一世紀都市雅痞的男性代表,那麽文雅若就是女性雅痞的典範。
優雅的短發,完美的彩妝,幹練的套裝,精明的性格,與男人平起平坐的超強能力。
兩人重逢時,她才結束一段婚姻關係,他們吃了幾次飯之後,也不知道是由誰先提起的,既然他們兩個人都單身,健康,無不良嗜好,短期之內也不打算發展穩定的關係,很自然地就變成一對互相分享生理需要的朋友——套句文明一點的說法:男女朋友,套句粗俚一點的說法:床伴。
這種關係已經維持了兩年多,兩個人對現狀都相當滿意,沒有任何改變的打算。
彼此開始有了肉體關係之後,他們反而不再像以前那樣出來吃飯聊天,做「純友誼」式的社交活動。通常都是約定好了要做愛的那天晚上,他們才會出來碰麵,吃完了飯就去其中一個人家裏辦事,辦完了事就友善地吻別、說晚安,直到下一次碰麵為止。
文雅若知道他有潔癖,因此目前為止的地點都選在她家進行。
和舊朋友交往就是有這點好處,彼此都很了解對方的脾氣性格,所以各方麵都容易配合。
車子開進她住處的地下室,兩個人在電梯前碰麵,一起上樓。
上了十二樓,來到她獨居的屋子門外,女主人打開門,走進玄關脫鞋。
「你坐一下,想喝什麽自己到冰箱拿,我先去衝個澡。」兩個人已經太熟了,她不必特別招呼他。
「好。」
確定文雅若離開聽力範圍之後,他退出大門外,蹲在地上把公事包打開。
小白蛇接觸到乍來的亮光,眨了眨眼睛,立刻把腦袋探出來,用力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進去。」夏攻城立刻把它塞回去。「你給我乖乖待在裏麵,不準亂跑,不準變回小朋友的樣子,知道嗎?」
不要,一直待在公事包裏好悶……它的抗議還未結束,細長的身體已經被推回公事包裏。喀,重新合上。
哼!叫她不要跟,她偏愛跟。這次一定要讓她吃點苦頭,以後她才能學會遵守他的命令。
夏攻城看了走廊左右兩端,沒人!把公事包放在鐵門旁邊,自己進到屋子裏,輕聲關上。
「我衝好澡了,換你。」不一會兒,女主人披著浴袍,從臥房裏探出頭來召喚他。
「馬上來。」夏攻城立刻迎上前,暫時將惱人的不速之客拋在腦後。
之後發生的事情,都很平常。不外乎一男一女,卷進床單裏打滾,進行一些親密行為必經的過程。
文雅若跨坐在他的腰際,蠕動了半晌,忽然停下來。
「城?」
「嗯?」漫遊的思緒立刻集中起來。
「你又分心了。」她訝異地瞪著身下的男人。「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整個晚上都心不在焉的。」
「會嗎?」他硬是不認帳,翻了個身改將她壓在身體下。「繼續。」
文雅若驚奇地望著正在身上運動的男子。
「你是公司裏有事嗎?或者私人生活出現什麽問題?」
「沒有。」他不欲多談,開始加快攻占的頻率。
結束之後,他替兩人略加清理一番,然後進浴室衝洗。
打點整潔之後,依循慣例,她穿著浴袍送他到玄關前,兩人友善地互吻對方臉頰,道晚安。
整個過程,文雅若一直若有所思,頻頻打量他,最後仍然什麽也沒說。
鐵門在他眼前關上,夏攻城盯著裏麵的雕花木門半晌。
嚴格說來,今天不能算是一個不愉快的夜晚,美味的晚餐,愉快的床第之歡。雖然男主角有些心不在焉,一切仍然瑕不掩瑜。
那麽,為什麽他還會有一種「早知道剛剛下了班就該直接回家」的感覺?
他歎了口長氣,爬梳了下頭發,低頭去找尋放在門外的公事包。
他的公事包不見了!
夏攻城大吃一驚。
「小鬼,小鬼?」他飛快在樓梯間繞了一圈,都沒有看到公事包的影子,那隻窩在裏麵的小笨蛇跟著失蹤了。
奇怪,雅若住的地方也算高級大廈,一般用戶不會隨便取走放在別人家門口的東西,那他的公事包上哪兒去了?
他連忙跑回文雅若的住處前,用力按電鈴。
「城,你還沒走?」文雅若微訝地前來應門。
「我剛才把公事包放在你的門邊,忘了帶進去,現在它不見了!」他飛快說著。
「你居然會忘了東西?」她仿佛今天晚上才第一次認識他。「我幫你打電話問警衛室好了,說不定有人撿到。」
詢問的結果,沒有。
夏攻城在她客廳裏,煩躁地踱過來、踅過去。
可惡!被他抓到是哪個人偷摸去的,鐵定給那家夥一頓好看。連他的公事包都敢偷,找死!
「你裏麵有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文雅若放下話筒,關心地問。
他立刻煞停腳步,茫然地望著她。
他的公事包裏除了一些不重要的文件、還值點錢的PDA之外,就隻有那隻小笨蛇了。
那隻小笨蛇。
且慢!這不是正合他的意嗎?
他正愁無法擺脫那隻嘰哩呱啦的玉京子,然後,她就消失了。
她不知道他家的地址,認路能力又蹩腳得要命,一定沒有辦法自己找路回去。從現在開始,他可以徹底擺脫她了,再沒有半夜會摸上他睡衣裏吃豆乾的小笨蛇,再沒有把他衣櫃弄得一團糟的大麻煩,再沒有嘰嘰喳喳在他耳邊吵個不停的小女娃。
天下太平!哈,哈,哈!
各種情緒在他腦海裏飛快的閃過,最後,平靜取代了一切,也成為唯一的表情。
「裏麵並沒有太重要的東西,丟了就算了,隻是那些信用卡和證件要掛失,比較麻煩。」他摸了一下西裝口袋,幸好鑰匙還帶在身上。
「那就好。」文雅若鬆了一口氣。「這幾天我會再幫你問問看我們的管理中心,如果有消息,我會盡快通知你。」
「好,那就麻煩你了,我也該回家休息。」
他片刻不停,帶著近乎急切的心情離開這棟大廈。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21:01
開車回家的路上,每當思緒遊移到跟公事包有關的念頭,他的大腦會立刻果決的叫停,馬上移轉到其他事物上。
事已至此,這是對大家最好的安排。
他硬起心腸,決定再也不要去找回那個不必要的麻煩。
就是這樣了。
那隻小笨蛇根本不是他的責任!
回到家裏,打開大門的那一刻,公寓裏一片幽暗沉謐。
「真好,好久沒有這麽安詳的感覺了。」夏攻城故意大聲地告訴自己。
他稍事衝洗一番,上床睡覺。待會兒睜開眼,又是另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生活充滿目標和希望,多好!
他鑽進被單裏,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三十分鍾後,他看著掛鍾螢光色的指針,不得不承認,自己失眠了。
「一定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的緣故。」他哈哈笑兩聲。「沒關係,看看電視好了。眼睛看累了,自然就會想睡覺。」
拿起床頭的遙控器,按開床腳的電視機,他讓自己枕成最舒服的姿勢,盯著TVBSG的夜間新聞。
電視正在播報一則流浪動物的新聞——
「由於國內保護動物的觀念不彰,飼主普遍缺乏責任感,常常任意棄養動物,造成街道上的流浪貓狗四處竄行,甚至不乏有狗吃狗的現象發生。
「流浪動物之家的負責人何小姐表示,環保單位一味撲殺流浪狗,隻是治標不治本的作法,真正應該負起責任的是飼主,而不是無辜被拋棄的流浪動物……」
夏攻城瞪著方框裏那個看了就討厭的記者。
「新聞有什麽好看的?」天到晚打打殺殺,改看HBO好了。」他用很愉快的口氣,大聲的自言自語。
房間裏,除了電視機的聲音,沒有任何回應。
他繼續枯坐在床上,緊盯著小框框一個多小時。
再看一眼牆上的掛鍾,中原標準時間:一點整。
正常的這個時間,他早已睡得不省人事——一隻小笨蛇也通常是趁著這個時候,偷溜上他的床……
「啊!我渴了!」一察覺腦子裏浮起「危險」的念頭,他當機立斷地排開來。「去喝水。」
才打開房門,翠曇的香味便滿盈在鼻腔裏。
真是夠了。
他沒有必要覺得不安,他終於擁有過去兩個月夢寐以求的平靜,那隻笨蛇不是他三親六戚,他不必為她的安危擔心。
「你聽見了沒有?夏攻城,那隻笨蛇不是你的責任!」他大聲強化自己的心理建設。
那,為什麽他心中還是充滿罪惡感?
緊繃的表情麵向窗台前的碧綠色花瓣。
半晌。
「該死的……」
※ ※ ※
「誰呀?三更半夜的……」
鐵門裏麵的木門拉開,女主人困倦的抱怨立刻衝進他的耳裏。
「雅若是我很抱歉這麽晚了還把你吵醒。可是我剛才睡到一半突然想起公事包裏麵有一份非常非常重要的文件我一定要把它找回來不然可能會吃上泄漏公司機密的官司。所以求求你幫幫忙無論如何一定要告訴我你們主委的電話我必須立刻和他聯絡!」一口氣說完一長串話,他重重喘了一大下。
「什麽,什麽?」文若雅揉揉眼睛,一時之間有點反應不過來。「城,是你?你剛才說什麽?你要找主委?」
「對!你們管理委員會的主委,或者平常負責招領失物的人。」他急切地握著門上的鐵欄杆。
文雅若把外門也打開。
「我們這棟大廈的失物都是一樓的警衛室在受理……」她話還沒說完,門外的不速之客已經飛閃到電梯前。
「謝謝你,打擾了。」告完罪的那一刻,人也消失在電梯裏麵。
他火速趕到一樓大廳,向警衛描述那隻公事包的顏色、外觀、大小。
「現在架子上是沒有什麽公事包啦!不過我剛剛才來換班,或許前一班的人有看到也說不定。」操著台灣國語的警衛伯伯告訴他。
「麻煩你幫我聯絡前一班的警衛,問問看有沒有人看見。」
「現在都這麽晚了……」然而,看到客人黑著那張臉的凶相,警衛伯伯不敢再推辭,拿起話筒幫他撥了幾通電話給其他同事。
沒有人看過任何公事包。
「不然就是晚上打掃樓梯的清潔工撿去了。」在他搶著開口要求之前,警衛直截了當的告訴他。「那個阿婆沒有行動電話,現在應該在掃其他公寓,我聯絡不上她啦!你留下電話,天亮之後我再幫你問問看,有消息一定立刻通知你。」
夏攻城無力地靠在櫃台前,用力爬梳淩亂的發絲。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
※ ※ ※
淩晨三點,他疲憊地開著車,駛在漸無人車的敦化北路上。
為什麽發現公事包不見的第一時間,他沒有立刻追上去找呢?為什麽他隻讓雅若撥了通電話,就放棄了?
如果當時他立刻追查下去,或許現在已經把他的包包,還有裏麵的那隻小笨蛇找回來了。
明明就沒有鐵石心腸的本錢,為何硬要逼自己扮演混蛋?
車子在紅綠燈前麵停下,他無力地靠進椅背裏。
好吧!他是很想擺脫她沒錯,可是……除了出生在錯誤的地方,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團糟之外,玉京子並沒有做錯其他的事情,他有必要用這種方法惡意拋棄嗎?如果他依照原訂計畫,找到那家鬼花坊,把她連蛇帶花給還回去,不是很好嗎?
號誌燈變綠,他歎了口氣,鬆開煞車,TOYOTA無聲地往前方滑出去。
他的公司就在這條精華幹道上。車子經過時,他沮喪地瞥了眼對麵的公司大樓。
嘰!
尖利的煞車聲劃破夜的平靜。
他沒看錯吧?夏攻城火速把車子往路邊一停,奔下來,隔著八個線道和一堆層層阻阻的行道樹,望著對麵台階上纖白的小影子。
「小笨蛇?」他失聲喚道。
距離太遠,對麵的小女孩張著茫然的雙目,望著與他反方向的馬路,並未聽見他的呼喚。
他幾乎腿軟了,無力地籲了口長氣,抹過疲憊的臉容。兩個鍾頭的驚急、失措、焦慮,以最快的時間沉澱下來。
最後是,釋然。
玉京子呆呆坐在會計師事務所的樓下,完全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什麽奇幻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方才她在公事包裏躺得好好的,忽然發現包包自己動起來。她從空隙往外頭瞄去,赫然看見一張陌生歐巴桑的臉。對方正提著她藏身的公事包,不知道要將她帶到哪裏去。
她不必形容自己有多麽驚訝和恐慌!
那位阿婆把公事包拎到一台三輪板車裏,板車上有一堆發出異味的大塑膠袋。趁著阿婆轉身去掃地時,她連忙偷鑽出來,變回人形,拎著公事包一古腦兒先溜再說。
來到大馬路外,她才發現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在地,更糟糕的是,她連夏攻城那個臭家夥的地址和電話都不知道。
她茫然了一會兒,幸好在他的公事包裏找到他公司名片,還有皮夾。她隻好學電視上的人,招來一部計程車,把名片交給司機,讓司機載她到公司門外來等。
可是這麽晚了,辦公大樓裏的人都下了班,連警衛室裏都沒有人,她隻好忍著想哭的感覺,坐在台階上,等待天亮時會來上班的他。
她越坐越覺得自己很可憐,越自憐就越想哭,想哭的感覺強烈到最後,反而掉不出眼淚來。
張著空茫的目光,看著街道上的車輛越來越少,她把自己緊緊縮成一團,拚命祈禱天趕快亮。
「你跑哪兒去了?害我找不到。」
然後,突然之間,那個被她咒罵了一千一百次的男人就出現在她眼前。
神情鎮定,語氣冷靜,目光清明,連一點罪惡感的影兒都找不到。
萬般恐慌的心情,在這一瞬間蒸發殆盡。
她瞪大眼睛,臉上的表情精采萬分,有一刹那仿佛想欣慰地大笑出來,但是嘴角一僵,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小臉登時垮了下來。
玉京子鬱鬱地看他一眼,繼續趴在自己的膝蓋上,抱著他的公事包,不搭腔。
夏攻城走過去,把包包提進自己手裏。
一隻大掌伸到她眼前。「走吧,回家了。」
玉京子看向其他方向,圓俏的眼眶紅紅的,理也不理他。
公事包突然放回她膝蓋上,她愕了一下,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一個寬大的背部已經蹲在她眼前。
隻遲疑了一下,她就提著公事包,慢吞吞地趴到他的背上。
夏攻城背起她,緩緩走向斑馬線。
兩個人都沒有多說什麽。
好一會兒,一道細不可聞的嗓音從他耳後飄過來。
「你以後不可以弄丟我了。」
背著她的男人仍然靜靜往前走,從他身上沁出一種令人心安的氣息,好好聞。她忍不住把鼻子埋進他後頸裏,嗬……有點困了。
「……不會了。」低沉的允諾從前方飄過來。
「我餓了。」
「嗯。」
「我要吃涼麵。」
「知道了。」半晌,他加了一句,「回家吧!」
午夜的街道上,大男人駝著背上的小女娃兒,一道黑影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夜幕裏。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21:49
第四章
星期天早晨。
暖陽融融,透過明淨的玻璃窗,滋養著窗台上三盆翠綠色的植物。前陣子男主人照著園藝書的教法,將一盆翠曇分栽成三盆,省得家裏的寵物蛇一天到晚嚷嚷零嘴不夠吃。光線篩落枝葉間,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映成繽紛的散影。
夏攻城捧著一本評論雜誌,滿足地陷進客廳沙發上。難得出清了高密度的工作量,沒有嘈雜的電話聲幹擾,他終於可以好好翻一翻買了三個多月的舊雜誌。
雖然古人有雲:夏日可畏,對他而言,能舒懶地捧著一本雜誌躺在客廳裏,耳根子安靜超過三分鍾,他就感到天下太平了。唉,生活滿意度降到如此低標,想想還真是可悲。
說到安靜,那隻聒噪的小笨蛇跑哪兒去了?
舉目一看,窗台上那隻睡到翻肚的白影子,不是她是誰?
由於時序已進入九月,一般中小學生已經開學了。為了不讓玉京子沒有上學一事顯得太引人注目,他嚴格要求她不可以再每天跟著他上下班。
所幸她最近把居家環境的路況摸得很清楚,自己出了門已經知道要如何回家,他也就放心讓她一個人四處遛達。
平時,她的生活重心還是放在「吃」與「睡」這兩件事情上,最喜歡的活動莫過於去附近的小公園散步,再來就是變成蛇的樣子,躺在窗台上曬太陽睡大覺,睡到連肚子都翻過來,其樂無窮。
「咦?」
他好奇地走到酣睡的小蛇前,伸出手掌在她身旁比畫一下。
唔,幹什麽?玉京子被他的輕觸吵醒,睡眼惺忪地看著他。
「別動。」他轉頭走向書房,不一會兒,拿了把三十公分的鐵尺出來。
哇!我做錯什麽?她以為自己快挨扁了,掉個頭火速想溜。
「不是叫你別動嗎?」蛇尾巴被他一把按住。
嗚,不要,不要!不要打我,那個馬桶壞掉不是我弄的……
預期中的鐵尺沒有落在身上,反而是輕輕擺在她的身體旁邊。
夏攻城替她頭尾量了一番。二十七公分,嘿!真的變長了。
「才三個多月而已,你就增長了十二公分。」他不禁很得意。「我第一次養『寵物』就有這種成績,真是不錯。」
原來如此!玉京子跳下地,化為小女孩的形體。
「發育期的動物本來就長得比較快。」
咦?不隻「蛇」的身軀增長了,連她化為小女孩的模樣時,年紀也相對成長。
兩人日日見麵,他還沒有太大的感覺,直到現在定睛一看,才發現她已經不再是十一、二的小孩子,而是十五、六歲的青春期少女了。
「可是,蛇長到一定程度不是會蛻皮嗎?為什麽你一點『脫殼』的現象也沒有?」
他搔搔下巴打量。
「我也不知道。」玉京子愣了一下。「對呀!為什麽沒有呢?」
夏攻城搖搖頭。真是敗給她!
「算了,反正你本來就不是正規的蛇,發育異常也是很正常的事。」
「什麽意思叫做異常又很正常?」玉京子抓起他的手臂咬一口。
「本來就是!」他認真地解說。「一般的蛇動不動就把自己蜷成一團,你卻很少有類似的行為。每回都是整個身體拉得長長的,頂多偶爾擺擺尾巴,一點『蛇樣』都沒有。」
而且,他也沒看過哪隻蛇會像貓一樣,睡到太舒服還會肚子朝天翻過來。
「你說得仿佛我是基因突變似的。」她抗議。
「嘿,不錯!你連『基因突變』這麽先進的詞兒都學會了。」
「我活了五百多年,以前沒鑽進殼裏的時候,飄到好多大城市觀察過你們人類的生活。你沒看,那些電視電話洗衣機,你隻要講解過一次,我自己都會用?我可不是那種跟不上時代的老妖怪!」她越抗議越大聲,眼睛氣得圓鼓鼓的。
「好吧,那就算你是跟得上時代的小妖怪好了。依照你三個月就成長好幾歲的速度,說不定半年之後你看起來就比我老了,小怪物。」今天心情不錯,他很有興致招惹她。
「你居然在一個淑女麵前說她老!」玉京子搶起棉布坐墊,沒頭沒腦對他就是一陣亂打。
夏攻城大笑,童心一起,兩個人你追我跑,你閃我找,打打鬧鬧得不亦樂乎。他呼吸也亂了,劉海也散了,休閑衫下擺有一半被拉出褲腰,整個人看起來不修邊幅,卻比平時端健整齊的樣子更迷人。
鈴——鈴——電話聲突然大響。
「等一下,中場暫停!我先接電話。」他喘著氣,舉起一隻手格開她不肯罷休的大抱枕。「喂?」
「城,是我,你現在有空嗎?」文雅若迫切的嗓音傳過來。
「嗯,有事嗎?」他回頭做一個警告的表情,不準她再偷襲。
玉京子悻悻然地扮了個鬼臉,沉進沙發裏翻漫畫去。
「我糗了。」文雅若歎了口氣。「我待會兒趕著和客戶吃中飯,車子開到一半居然『大姨媽』來了。我目前在你家樓下,可不可以借一下你的盥洗室?這附近找不到公共廁所。」
「沒問題,你上來吧。」
他掛上電話,立刻撥一通到樓下警衛管理室,通知他們放行。
「有客人呀?」她一翻身跪坐在沙發上,眼睛亮晶晶。「是誰是誰?我認識嗎?」
看著她澄澈透明的眼,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介紹文雅若與自己的關係。
「隻是一個朋友,你和她不熟。」他模棱兩可地帶過去。
叮咚!門鈴適時響起來。
既然是她不熟的人,那就沒什麽好玩了。玉京子翻了個身,變回小白蛇的身形,悠哉地遊回窗台上,繼續曬太陽。
「城,謝謝你,你救了我一命。」文雅若人還在玄關就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夏攻城隻是笑一笑,指著身後的走廊底端。「廁所在裏麵,請自便。」
文雅若打量他散亂的頭發和衣著,眼中有著抹不去的好奇。但,她依據兩人交往的默契,什麽也沒問,直接往廁所走去。
這聲音好熟哦!玉京子從盆栽後麵探出一顆頭來,開始搜尋自己的記憶。
啊!對了,上回夏攻城把她弄丟的那個夜晚,不就是與這聲音的女主人吃飯和約會嗎?
「哼!」她跳下地來,變回少女的模樣,臉頰和櫻唇都氣嘟嘟。
夏攻城看她剛才還一副笑臉娃娃的樣子,轉眼間就翻臉不理人了,不禁好笑。
「我又哪裏惹到你了?」
「你上次把我關在箱子裏,不讓我吃晚飯,還把我丟在外頭,不讓我進屋子裏,就是因為跟她約會對不對?」煙硝味很濃。
「對。」他也答得很乾脆,輕鬆自若地坐回沙發裏,繼續翻最新一期的地理雜誌。
厚!連遮掩一下都不肯!「重色輕友,不顧江湖道德。」
「姑娘,我認識她快十年了,認識你才不過幾個月,我如果為了你而爽她的約,那才叫做『不顧江湖道義』。」
呃……也對啦!
慢著,玉京子心中突然產生危機意識了。
「夏攻城,夏攻城!」她急急忙忙跳進他身邊的空位,眼巴巴盯住他。「她不會是你女朋友吧?你會不會娶她?她會不會變成這裏的女主人?」
他白她一眼。「居然連名帶姓的叫我?沒禮貌。」
「快啦!你快說嘛!」她急了,拚命搖晃他的手。
他當然不可能和雅若發展到那種程度。如果兩個人有機會結為連理枝,一開始就湊上眼了,也不會廝混到現在隻是彼此的性伴侶而已。
可是,看這女娃兒急得撲撲跳的樣子,他不禁好奇了。
「我要娶誰當家裏的女主人,跟你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玉京子大叫。「你們兩個還沒有結婚,你就已經把我踢到邊邊去納涼了。如果哪一天她進門當女主人,我看我連個放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嗯……『你』也沒有腳好嗎?」他深思之後回答。
「這不是重點!」她快抓狂了。
夏攻城越想越好笑。搞了半天,這妮子是在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他微微一哂,舒慵地伸展一雙長腿,雜誌懶懶翻到下一頁。
「好吧,我答應你。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會為你找到一個既有愛心又有耐心的新主人,絕對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喝!玉京子倒抽一口涼氣。他言下之意就是,要、犧、牲、她、羅?
哇!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她氣得蹦蹦跳,拿起抱枕又想給他一頓好打。
「哈哈!我跟你開玩笑的!別鬧了!」他大笑了一聲,趕快格開她的武器保護自己。
突然間,攻擊的抱枕在半空中停住,跳到他背上撲打的小女生也跟著頓住,夏攻城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
文雅若已經清理好自己,站在客廳與走廊的交界,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
這是真的嗎?她記憶中那個嚴肅古板、機械無趣的學長,竟然很不優雅地臥倒在沙發上,身上壓著一個玲瓏可愛的少女,兩個人正在……打枕頭仗?
「城,她……她是誰?」文雅若結結巴巴的。
他清了清喉嚨,從沙發上坐正,不忘警告性地瞄蠢蠢欲動的小笨蛇一眼。
「她是我朋友的女兒。他們夫妻倆有事出國,小孩托我幫忙照顧幾天。」這套輕描淡寫的說法儼然已規格化。
「喔……」文雅若的神情依舊有幾絲茫然,疑惑的眼神輪流來回於他和少女之間。當視線對上少女充滿敵意的雙眸時,不解的色彩更加明顯。
「這位大姊姊,你先聽我說……」玉京子覺得有必要跳出來鞏固自己的居住權,大家四四六六先討論清楚。
「閉嘴!」茶幾上放了一缽翠曇花瓣製的脆糖,他當機立斷,拿起一把塞進她嘴裏。
「唔,不是,唔……我總要……大家先講清楚……唔,死夏攻城!你不要再拿一堆東西塞進我嘴巴裏!」
文雅若的下巴掉下來。他們,正在鬧著玩兒嗎?夏攻城和一個年輕女孩?噢!她的心髒再不能承受更多了。
「來,雅若,我送你出去。」他最好搶在這隻笨蛇讓他們倆都糗到之前,把客人請出門。
「糟糕,我的午餐約會快來不及了。」她猛然醒悟,提著包包飛快往外走。
夏攻城趕上前去幫她拉開鐵門。
文雅若在他旁邊停頓幾秒鍾,又若有所思地看著身後的少女一眼。
「城,找個時間聊聊吧!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他微訝地望著她。她很少用這般正式的口吻,向他提出純社交的邀約。
「好,你再打電話給我確認時間。」
文雅若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喀茲喀嚓、喀茲喀嚓……
身後的女孩還在努力消化塞進她嘴裏的一大堆脆糖。
唔!終於吞下去了。
「總有一天晚上,我會趁你睡得不省人事的時候,一口咬在你的大動脈上,把你毒死!」她撂下狠話。
夏攻城經過沙發時,拾起總是沒辦法一口氣讀完的雜誌,不疾不徐地往書房走去。
「姑娘,那也得你是一隻有毒的蛇才行!」喀,書房門掩上。
對喔!玉京子隻能瞠瞪著那扇礙眼的門,徒呼荷荷。
※ ※ ※
老天爺為什麽不願意多給她一點的眷顧呢?
玉京子沮喪地坐在公園長椅上,踢著腳上的草皮出氣。
雖然隻為了他三天前的一句玩笑話,就讓她擔心得連花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實在是反應過度了一些,可是……她就是無法不擔心呀。
她已經化為肉身,無法再像以前一樣,一不開心就飄到老遠的地方去,換個環境來玩玩。這具肉身會乏會累、會渴會餓,她又舉目無親,一切隻能仰賴收容她的主人。
然而,看夏攻城那副沒要沒緊又沒誠意的樣子,哪天她如果真的被踢到大街上去,變成一隻「流浪蛇」怎麽辦?
她煩厭地踢開一顆小石頭。
唉,當初那個送她一顆蛋的姊姊曾經說:無論人、妖、精、怪,到這世間上來走一遭,都是因為有著不為人知的使命。待「使命」之後,才算功德圓滿。
那麽,她的使命是什麽呢?
重生的三個半月以來,她每天努力在等,也沒見到什麽使命掉到她頭上!後來她還擔心是自己一天到晚窩在家裏,「使命」找不到她,所以她趕快黏著夏攻城,硬要跟著他去公司上班,看看她人到了外麵,「使命」會不會比較容易找上門。
可是,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使命還是無消無息,難道她就要這樣一輩子耗在夏攻城的家裏嗎,雖然耗在他家其實也是不錯的啦,有得吃、有得睡、有得玩、又有一片胸膛可以取暖……
不行不行!她不能玩物喪誌。
唉!人生……呃,蛇生茫茫啊!使命,使命,你究竟在哪裏呢?
※ ※ ※
電梯門打開,又關起來。
掩上時,鏡麵鋼板反映出站在門前的男人,兩眉緊蹙,眼睛焦點迷離。
電梯門打開,又關起來。
鏡麵鋼板裏,那個男人的身影仍然在,左手的公事包換到右手,眉毛已經舒展,臉上的表情卻轉為疑惑不解,偏著頭像是在尋思些什麽。
電梯門三度打開。
「先生,你到底要不要進去?」身後響起抗議之聲,男人才大夢初醒。
「對不起。」
夏攻城立刻進入小空間裏,按下二十七樓的數字鍵。
今天下班後,他應文雅若之邀,出來吃了一頓告別晚餐。
「我已經找到一個想認真交往的對象了。」她劈頭就來個開宗明義篇。
「嗯。」他沒有太大反應。
「所以我們每個星期五的固定約會恐怕要取消。」她很遺憾地接下去,「你知道的,男人不會喜歡自己的女人在與他們交往的同時,還與另一個男人上床。」
「好。」他能理解。
這一天遲早會來,不是他先叫停,就是她先叫停,所以他並不意外。
之後,他們在平緩徐和的氣氛下安靜用餐。
他本來以為今天晚上會就這樣結束,直到服務生端上甜點之後,文雅若突然爆發開來。
「學長,有件事情我忍很久了,既然今天算是我們某種程度的結束,我就把自己的心情說出來和你分享,你隨便聽聽吧!」
正在享用紅莓起司的他微微一愕,慢慢放下手中的小叉子。
「請說。」很有禮貌、很得體的回答方式——麵對與他睡了好幾年的女人。
文雅若不知道自己的情緒為何突然激動起來,但,她就是開始不爽了。
「學長,我們兩人也維持了數年的親密關係,你知道我為什麽從來沒有愛上你嗎?」她喝了一口冰水,放下杯子時,力道稍微重了一點。
「為什麽?」雖然他就算不搭腔,雅若仍然會繼續往下說,但是他仍然很配合地問了。
「因為,」文雅若深呼吸一下。「很抱歉,我要說出傷人的話了,因為你實在是太『機器人』了。」
他的眼睛眨了一下。
「跟你在一起,就像跟一部電腦一起生活沒兩樣,我輸入什麽資料,你就會給我相對應的output。一對A,二對B,三對C,絕對不會出現任何誤差,同樣的,我也永遠不必期待任何驚喜,生命中毫無任何樂趣可言。」
他被攻擊了嗎?夏攻城開始尋思。
「我本來也曾經對你抱持微弱的希望,可是,你知道真正讓我幻滅的事情是什麽嗎?」她又激動地喝了一口冰水。
「什麽?」其實他仍然沒有必要搭腔,他還是配合了。
「和你上床!」子彈疾射而出。
夏攻城挑高一邊眉毛。
「哦,不,別誤會,不是你的表現不好。事實上,一切正好相反,就是因為你的表現太好了!你的手、你的腳、你的唇、你的身體、你的一切和一切!你是和我發生過關係的男人裏麵,床上技巧最好的一個。」她激動地揮揮手。「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什麽?」他不動聲色地把她的杯子移開桌子邊緣,以免她太過激動,害它粉身碎骨。
「學長,看看你,你是一個如此嚴謹、冷肅、潔癖、穩重、保守、僵化、正直……總之就是無趣的男人!」她揮舞雙手,努力想找出適當的詞彙來表達。「像你這種不知變通的老古板,床上工夫根本就不該有任何讓人值得期待的地方,可是你的表現卻如此完美,這隻證明了一件事。」
「什麽事?」他好像旁白的配音員。
「你根本就把『上床』也當成工作的一種。」她癱進椅子裏,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你就像在處理一件公事化的行程,發揮你完美的學習能力,隻為了把自己的技巧練習到讓人無話可說的地步,一如你在麵對其他工作的態度。」
他挑高一邊眉毛。
「當我發覺這項事實的時候,我簡直快崩潰了。」她近乎無力地望著他。「我,永遠沒有辦法去愛一個把上床視為例行公事的男人。」
一陣沉默。
「嗯。」他緩緩點頭,腦中咀嚼著她透露的點點心得。
他的反應讓她長歎一聲。算了,這本來就是預期中事,她真是瘋了才會認為他有可能參與這項討論。
「誰知道呢?或許問題出在我這一方吧!我不夠好,所以無法引發你的熱情。」她開始收拾身邊的包包,準備走人。「與其跟我廝混在一起,或許你應該去找另一個更適合的女人,譬如那天在你公寓裏的小女孩,她就是你的救贖也說不定。」
「什麽!?」他終於有比較明顯的反應。
從他抱回那盆問題重重的翠曇開始,被黏纏到快叫救命的人可是他!他躲都來不及了,還反過頭去自找苦吃?
「如果你覺得兩個人的年紀差太多,那就收她當乾妹妹,或是乾女兒,隨你高興,總之去黏著她吧!」她很乾脆地丟下最後幾句臨別贈禮。「起碼與她在一起的時候,你還會顯露出一些人味兒,再會。」
於是,他為期四年零兩個月的性伴侶,在令人措手不及的結論中,與他畫下句點。
去黏著那隻小笨蛇?笑話!如果雅若知道她的真麵目是什麽,今天晚上的結論絕對會是:趕快去找個道士吧!與她在一起的時候,你身上多了點妖味兒。
什麽沒有人味!他沒有人味兒,難道還一身蛇味嗎?
去!
他嘀嘀噥噥地出了電梯,打開自家大門。
室內一片安靜,窗台上沒有一隻打盹的蛇影兒,沙發上沒有一個坐沒坐相的小人兒。那丫頭八成跑出去玩了。
「都晚上九點多她還在外麵鬼混,真是越來越不像話!」夏攻城忍不住嘮叨。
還來不及關上門,走廊上瞬間爆出一陣厲聲大喝。他直覺感到不妙。
喝罵聲是從樓梯間傳上來的,地點似乎位於他的下一層。
「該死!臭蛇,好膽別跑!」陣陣男性的怒吼飆上來。
他無暇細想,抓了鑰匙就往樓下跑。
甫衝進二十六樓的走廊上,他正下方那間屋子的門大開,一條抱頭鼠竄的小白蛇堪堪朝著他衝過來。
「玉京子!」
哇,救命啊!
一個怒氣滔天的男人追在她身後衝出來,手上還揮舞著球棒。
救命的人出現了!玉京子來不及考慮,立刻化為少女的身形,撲進他的懷裏放聲大哭。
「哇——好可怕喔,有人殺我,嗚……」
夏攻城心頭一凜。糟糕,她變成人形的模樣被外人看見了。
「不哭不哭,發生了什麽事?」他的腦筋努力運轉,企圖在極短的時間內想出一個合理的藉口來緩衝局麵。
該死!所以說,他討厭意外和驚喜,就是因為這樣!
「他……他要打死我,我好怕喔!嗚……」她的臉硬是埋在他懷中不肯抬起來,嬌小的身軀撲簌簌地發抖,真的被嚇壞了。
看她驚嚇得如此厲害,他的胸口一陣抽緊。
「好好,乖,別哭了,沒事了。」
雖然此等情勢,八成是她偷溜進別人家裏淘氣,可是……他惡狠狠地瞪著身高一米八、虎背熊腰、健壯黝黑的鄰居。再怎麽說,玉京子也隻是個小孩,唔,小蛇而已,體形連他的一半都不到,既安全又無害,這家夥有必要動刀動槍的嗎?
他瞪人家,人家也回瞪他,步伐還是怒氣不息地飆過來。
「哇——」仿佛嫌場麵不夠熱鬧,另一記放聲大哭從公寓裏號出來。
大漢猶如被扯住了線繩的木偶,全身一僵,突然轉個頭奔向自己家門口。
他的背影擋住大部分視線,夏攻城隻能隱約看到,似乎是另一名少女衝進他懷裏,唏哩嘩啦地號咷著。
「你究竟跑進人家屋子裏做什麽?」夏攻城低聲詢問懷中的淚人兒。
玉京子哭得抽抽噎噎,連話語都斷成四、五截才得以完成。
「人……人家……唔……人家想吃……吃青蛙嘛!嗚——」
「吃青蛙?」他疑惑地重複。
大漢聽見他們的對話,回頭送上一記猙獰的瞪視。他懷中的女孩仿佛被「吃青蛙」這三個字按中了脈門,「哇」地爆出一聲號哭。而夏攻城懷中這尊淚娃娃也不甘示弱,接收到大漢凶狠的一瞪之後,鑽進他懷裏,跟著逸出另一串嗚咽。
兩個男人登時被兩個隻會哇哇哭的女娃兒弄得手忙腳亂。
「你沒事跑到別人家裏吃青蛙?」他無法置信。「你不是吃素的嗎?」
「可……可是他家的青蛙……好……好香。」她努力收住抽噎,夏攻城掏出手帕捏住她的圓鼻頭,她用力「嗤」的一聲,擤出整管狼籍的鼻涕。「我不小心按錯電梯鈕,一出來就發現他家傳出好好聞的味道,和翠曇的香味有得拚。我一時好奇,就從門縫裏爬進去瞧瞧!原來香味是從那隻青蛙的身上傳出來的。我肚子餓了,翠曇又還沒開花,就想乾脆嚐試一下開葷的滋味嘛!」
她委委屈屈地說完,大漢的火眼金睛立刻瞠回來,嚇得她連忙鑽進他懷裏窩著。
「青蛙?」夏攻城愕然望過去。他沒見到任何蛙影子!「青蛙在哪裏?」
「就是他抱的那隻。」她縮在他臂彎底下嘀咕。
他抱的……夏攻城啞然失聲。
「那個女孩子?」
「對。」她頷首,紅紅的眼眶底下仍掛著盈盈淚水。
「那個女孩子是你要吃的青蛙?」他再求證一次。
「對!」
那女孩聽見了玉京子的說法,渾身抖動得更厲害,俏臉嚇得發白。
他罔顧大漢充滿敵意的瞪視,打量同樣躲在主子懷裏的少女。她看起來比玉京子更年長一些,約莫是十八、九歲的女孩,圓潤的體型雖然超重了,卻胖得相當可愛,尤其粉粉白白的臉頰猶似糯米團,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掐她幾把。
那個女孩是一隻青蛙?
話說回來,他懷中的女孩都能是一隻白蛇了,別人家的女生為什麽不能是一隻青蛙呢?夏攻城重重歎了口氣,迅速接受上天替他安排的各種驚喜。
「小笨蛇,這是不可能的。那麽胖的一隻青蛙,你根本吞不下。」
「哇!」
他侮辱人的說法當場讓別人家的女孩爆出另一陣號哭。
「你給我住口!」大漢怒喝。
夏攻城歉然地望他們一眼,然而這是事實呀。玉京子的原形瘦長纖細,化為女孩兒的模樣也就小巧秀氣。那個女孩連化為人都是個小胖妹,可想而知她青蛙的原身會是如何「可觀」了。
說不定是一隻牛蛙精,他在心頭暗忖。
「這位先生,請你管好你們家的笨蛇!下次再偷溜到我家裏來,當心我一刀把她砍成兩截!」撂完狠話,大漢擁著小胖妹,氣勢洶洶地走進家門。
轟!鐵門以驚人的力道摔上。
唉!現在不隻自己的家被這隻小笨蛇搞得天翻地覆,連他「完美好住戶」的形象也被摧殘殆盡了。夏攻城隻能深深歎息。
曲終人散,他簇擁著抽抽答答的小淚人兒,從樓梯間走回家門去。
「無端端的,你怎麽會連電梯鈕都按錯了?」
隨口一問,卻換來她含怨帶怒的白眼。
「還不是因為你。」她氣呼呼地指責。「你自己明明說要拋棄我,讓我去當別人家的蛇,害我這幾天都吃不好睡不好,精神不濟,當然連搭電梯都會搭錯樓層。」
「我哪有這麽說?」他深感冤枉。
「還沒有!」她用力頓足。「前幾天那個嬌滴滴的大美人來借廁所,你就親口跟我說了。等你和她結婚之後,你就要另外替我找個新主人,把我丟掉。哼!我才不是一隻沒骨氣的蛇,等時候到了,我會自己離開的,不用你來丟我。」
夏攻城啞然失笑,想不到自己隨口一句笑談,就讓她三天三夜睡不安枕。
望著她眼圈下方的黑影,他竟然有些不忍心了。
「我跟你鬧著玩的。」
「我才不信!」她撇撇嘴。
「真的。」他保證。
「你要發誓!」她停下腳步,很鄭重地要求他。
「還要發誓?」夏攻城失笑出聲。看來他做人越來越失敗,連一句話都要反覆受到質疑。
「對啦,快點。」
「好吧!我發誓。」他舉起一隻手。「敝人夏攻城,向老天發誓,絕對不會隨便棄養玉京子小姐,讓她變成一隻流浪蛇。如果有違此誓,讓我下輩子也變成一條蛇,被人棄養。」
玉京子非常滿意,笑嘻嘻的跨起腳尖親他一下,雀躍地跳進家門。
夏攻城撫著被她親到的臉頰,微微一愣,然後才緩緩笑出來。
原來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變成一隻「流浪蛇」,現在可讓他找到方法治她了。
仔細想想,這小女娃兒其實也……滿可愛的。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22:34
第五章
玉京子坐在窗台上,望著來回穿梭的圓潤身影。
這間屋子的格局與樓上夏宅一模一樣,客廳的高窗也有一條長而寬敞的木台。因此,拖把一次又一次從她腳底下滑過,她就把雙腿屈在身體下,整個人縮在窗台上曬太陽。
好暖和哦!真想變回蛇的模樣……
「休想!」渾圓美少女停下來警告她。「我最怕蛇了。如果你敢變回原形,我就叫風浪趕你回家。」
一提到那個黑眉黑眼的大聲公,玉京子的嗬欠打到一半嗆住。
「我……我又沒有說要變回去。」她結結巴巴的。
「哼。」渾圓美少女瞄她一眼,確定她收到自己的威脅之後,才回身繼續拖地。
真是可悲呀!一隻蛇卻敵不過一隻青蛙,她自憐地想。
誰教她現在處於別人的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其實當初會生出想吃了晴娃的衝動,是因為她身上有著與自己相似的波長與花香,恰好她又肚子餓,於是勾動了天性中吞吃蛙類的本能。待回到夏攻城的住處之後,她填飽了肚子,再想像自己若真的吞下一隻青蛙的樣子,當場惡心到把晚餐又嘔了出來。
看來,她真的沒有開葷的本錢。
「誤會」解開之後,現下她和晴娃反倒結為還不錯的手帕交。晴娃那個可怕的主子再三確認她不會吃了他的心肝寶貝之後,便放心讓她們獨處了。
話雖如此,每回她下樓來找晴娃聊天,那家夥還是堅持把書房門打開,偶爾從工作中抬起頭來,監視她有沒有凶性大發,一口把他的寶貝青蛙給吞掉。
哼!玉京子向書房方向扮個鬼臉。
拖把又滑過她麵前。
「你為什麽要拖地板?」她好奇地問。
「因為風浪很忙,沒有時間自己整理。」晴娃理所當然地回答。
「他叫你拖地板?」玉京子吃了一驚。夏攻城才不敢指使她做家事呢!
「不是,是我自己要做的。」晴娃一邊拖地一邊哼歌,安之若素的神情讓她越發不解。
「你為什麽要做這些事呢?」光看就覺得累了。
「因為我喜歡他,就會想替他整理家裏,讓他住得更舒服一些。」晴娃反而覺得她的問題很怪異。
「喜歡他?」她一愣。
「對呀。」晴娃拄著拖把停下來,「難道你不喜歡你家的那個男人?」
「呃……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喜歡吧!」她搔搔臉頰。「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怎麽會呢?」晴娃驚訝地瞪大了圓眸。「你一天到晚和他生活在一起,難道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當然有!」
「什麽感覺?」
「生氣的感覺。」她氣鼓鼓地開始抱怨。「你都不知道他有多難相處,規矩一大堆!床上不準我睡,客廳沙發又不準拿來當床躺。洗好的衣服要摺四、五遍讓他檢查,直到通過為止。牙刷不可以上下顛倒著放,玻璃杯不能跟馬克杯擺在一起,連衣櫃裏掛的衣服都要用尺來量,總之他龜毛到連聖人都受不了他!如果反抗他,他就威脅把我丟出去當流浪蛇。總歸一句話,他是個缺乏良心和責任感,兼雞婆過度的壞主人,我真是倒楣才會出生在他的屋子裏。」
「真糟糕,看來你跟到了一個很差勁的主子。」晴娃同情地望著他。
把夏攻城臭罵一頓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可是一聽見晴娃如此說他,她心裏反而不痛快起來。
「其實,也不全然如此啦!他也有待我很好的地方。」
「比如說?」
「比如說,他知道我愛吃,怕原來的一小盆翠曇不夠我塞牙縫,就跑去問花藝店的老板,又買了許多園藝書回來看,幫我把翠曇分栽成許多盆,現在我就不愁沒有零嘴吃了。」
「還有呢?」
「還有,他怕我在家裏很無聊,前陣子我鬧著要跟他一起去上班,雖然這樣會給他帶來許多困擾,可是他也沒有拒絕我。」
「再來呢?」
「再來,我現在不能跟著他去公司了,所以他晚上下班之後盡量不安排其他約會,每天很早就回來陪我,偶爾還會帶我出去吃飯喔。」她越說越起勁,興高采烈的小臉蛋飛揚起來。「對了,上次我提議把翠曇的花瓣做成糖果,也是他上網去找食譜,周末陪我一起做的哦!另外,我們上次去……」
看著晴娃戲謔的眼神,她臉色一窘,連忙繞回原先的口氣。「雖然如此,他頂多隻算一個還不錯的主子,我才不喜歡他呢!」
「嗬。」晴娃忽而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玉京子,可是我覺得呀,其實你已經開始喜歡他了。」
※ ※ ※
她喜歡他?她會喜歡那個龜毛的家夥?玉京子對晴娃的說法嗤之以鼻。
話說回來,她並不真的了解「喜歡」是什麽。或許,她確實是「喜歡」夏攻城也說不定,隻不過她自己不知道罷了。
玉京子的煩惱沒有持續多久,因為隨著天候漸趨寒澹,她的活動力明顯弱了下來。
台灣的十一月初頂多隻是潮濕微冷的天氣,夏宅裏已經必須開暖氣了。進入十二月之後,她更是老半天都不太動一下——無論是人身或蛇形。
兩人初識的早期,她以銀白小蛇的型態出現居多,因為那是她的原形,活動起來比較習慣。
兩人熟識了之後,她則是以少女型態居多,因為她喜歡跟著他四處亂跑。
直到現在,她漸漸再變回以蛇形居多的日子。
偶爾罕得出了太陽,她便整天躺在窗台上,擷取微薄的陽光。一遇到陰雨綿綿的天氣,她便鑽進書房裏,躺在他天天為她留的一盞台燈下,讓燈光溫暖冷冰冰的長軀。
看著她的精神漸漸委靡,夏攻城的焦慮感也越來越高。
他想做點什麽,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每天回到家隻能呆呆坐在書桌前,望著那尾昏睡的銀白小蛇。
她生病了嗎?可是她偶爾變回少女的形體時,問她哪裏不舒服,她又說沒有,隻是想睡覺,看她的氣色也還算紅潤。
若說是正常的生理現象,她一天睡掉二十個小時也太離譜了。身子骨老是不動,會生病的。
以前行政室的鍾小姐家裏的小狗一生病,她就吃不下也睡不好,每日掛著兩隻天然墨鏡來公司上班,當時他聽了還嗤之以鼻,難以想像。直到現在自己家裏也有了一個牽掛,他才明白那種心情。真的是放心不下呀!
「李小姐?」他拿起內線分機時,順便瞄了一眼桌上的座鍾,下午一點半。
家裏那尾小蛇八成又睡得不省人事。
「喳,你有事嗎?」
「我們的客戶裏麵,有沒有任何經營獸醫院或者認識獸醫的人?」
「夏先生,你也趕流行,養起寵物來著?」
「你隻要幫我找出來就好,」
他的回覆裏有著罕見的煩躁與不安,李小姐不敢造次,乖乖回答,「『金尚企業』葉總經理的弟弟就是經營獸醫院的,最近剛剛成為我們的客戶,我把他的電話號碼找給你。」
他問到號碼之後,立刻撥過去說明自己的憂慮。
「蛇類一進入冬季就會開始冬眠。」獸醫溫潤的男中音聽起來並不老。「然而,不是所有品種的蛇都是如此。通常熱帶地區的爬蟲類,或者一般家居飼養的蛇,由於居住環境暖熱而且恒溫,所以不太會冬眠。以你的寵物蛇來看,應該隻是因為天氣太冷,活動力降低而已,多讓它照一點燈光,情況應該會好轉。」
「可是她天天躺在窗台或台燈底下做日光浴,終日昏昏沉沉的,很少有清醒的時候。」他憂心忡忡。
「你的蛇幾歲了?」
「四個月吧!」他愣了一下,答案很不確定。
獸醫在另一端挑起眉心。「那它應該蛻過一、兩次皮了吧?」
「沒有。」
「從來沒有?」獸醫嚇了一跳。「可是健康的蛇,尤其是成長中的蛇,每年會蛻皮六次左右;蛻了皮它們的身體才有空間成長。」
「是這樣嗎?」他茫然地問。
「你平時都喂它吃些什麽?」
「它吃素……」他遲疑地回答。
吃素的蛇?好吧,這不是沒見過。獸醫想。
「那都吃了哪些東西?」
「呃,生菜沙拉——義大利酸醬的口味,有時吃一點蛋糕——無精卵做的;水果、豆漿、麥片。對了,她吃最多的就是花瓣。」
「什麽樣的花瓣?」
「曇花的花瓣。」
獸醫深吸了一口氣。幸好,曇花是可食性的植物。
然而,他的慶幸沒能延長太久,夏攻城自動又接下去說:「有時候家裏的曇花吃完了,就用其他的花代替,看她想吃什麽我就買回來給她。」
「你讓你的蛇隨便吃花瓣?」獸醫師爆喊出來。
「不,我通常會特地處理過,在花瓣外麵裹上一屆脆糖,弄得很好吃,她很喜歡吃。」他連忙為自己辯護。
這根本不是重點好不好?
「夏先生,你知不知道許多人類眼中無害的植物,其實對寵物而言是有毒的?」如果可能,獸醫師真想鑽過電話線,一把掐住這家夥的脖子扭成兩截。
「什麽!」夏攻城頓時被驚雷一霹。難道是他喂她吃錯了東西,害她中毒了,所以她近來才病奄奄的?
「夏先生,你既然養了寵物,就要多花一點時間去研究飼養知識;如果真的抽不出時間,當初就不該隨便養它。寵物不單單隻是人類的玩具,可以隨主人興之所至就養幾隻來玩玩,養膩了就任它們去自生自滅,或隨便轉送給別人。它們也是生命,也是家庭裏的一分子!在每個家庭中享有的權利和地位,應該與其他的人類成員一樣,你明白嗎?」獸醫措辭嚴厲地訓了一頓。
「是,是。」他隻有虛心賠不是的份。
「你立刻把它帶來我這裏做檢查,不要再拖了!」
「可是……」有苦說不出呀!
玉京子並不是一隻尋常的蛇!獸醫如果知道他們正在討論的這隻蛇,有時候會變成一位少女,絕對會先建議他去掛精神科。
「立刻!」獸醫啪一聲把電話摔上,連話都不想再跟他多說一句。
夏攻城拭掉一額頭的冷汗。
看醫生是一定要的。問題是,他應該帶少女的玉京子去看人的醫生,或者白蛇的玉京子去看動物的醫生呢?
自會計師事務所成立的七年以來,李小姐的主子頭一遭請假。
以往除非天災或假日,法定休息,否則他絕對會在每天早上九點半準時出現,下午六點半準時離開。而這一天,他的身影卻在下午兩點鍾宣告蒸發。
可想而知,當李小姐接到主子的假單時,臉上的表情有多精采。
先是帶小朋友一起來上班、辦公室裏胡亂放了一堆閑書也不發火、有事沒事向她打聽一些寵物飼養需知、行事曆越來越崇尚「混沌原理」、要她幫忙找獸醫,如今是請假……李小姐終於發現了一件事。
她的主子,開竅了。
※ ※ ※
「小鬼?小鬼?」
返家第一件事,他把公事包往沙發上一扔,也不管它有沒有滑到地毯上,直趨她棲身的書房探視。
黃光冉冉,台燈下一個簡便的木箱子裏鋪了幾層厚厚的軟墊,一隻慵睡的白蛇正蜷在其中,身體環成同心圓。
喚了幾聲,她仍然不醒。他趴在桌麵,以指腹輕輕撫摸她嬌小的頭頂,憂心歎息。
「你究竟是怎麽了?」
從昨天晚上起,就沒見她醒來吃東西。鱗片也變得乾澀而缺乏光澤,不複以前泛著銀白光芒的神氣相。
「玉京子,醒一醒,起來吃點東西。」
柔聲堅持終於將她從深眠中喚醒。她惺忪地眨開眼睛,一見是他,抬起頭撒嬌地在他臉頰上摩挲。
「你變回女孩兒的樣子,我帶你去看醫生好不好?」人醫與獸醫,他決定兩種都帶她去看一次。
她打了個嗬欠,從木箱子裏笨拙地蠕動出來,往他的胸口偎過去。
平時看她蹦蹦跳跳的,老半天靜不下來,可一旦身體微恙時,就同所有小孩一般,特別依戀大人的擁抱。夏攻城拉開西裝外套,將她捧在胸前,偎著他的體熱取暖。
將她捧實了,他轉身離開書房,準備先帶她去看獸醫。
真糟糕,他沒有帶寵物去看病的經驗。主人應該準備什麽?需不需要出示身分證明?
他捧抱著昏睡的她,在客廳裏繞來繞去,張羅路上可能會需要的東西。此時,門鈴忽而響了。
下午三點根本不應該有訪客。
他不耐地拉開大門。「無論閣下是何方高人,我急著出……」話聲戛然而止。
花坊的美女老板。
他多眨了一下眼睛,才相信自己沒看錯。
她仍然是一身素雅白潔的長衫,身上飄來淡淡的花草香氣。她的眼底有著幽幻閃動的光輝,仿佛藏了無數的神秘。
「你怎麽會知道我的住址?」微愕過去,他立刻鎖起眉心。
「你填了客戶服務卡讓我建檔,你忘了嗎?」不待他回答,她淺笑融融,自行走進大門裏,「這間屋子很漂亮,光線充足,很適合室內植物的生長。」
他填過任何資料卡嗎?算了,這不重要。
「你今天來訪有事嗎?」
美女老板不知道是故意忽視他逐客的語氣,或者當真沒聽出來。
「我隻是做例行的客戶拜訪,確認一下你在照顧盆栽方麵有沒有遇到任何難題。」她琉目一旋,瞟上窗台前的幾盆翠曇。「啊,看樣子你照顧得很好呢!」
夏攻城的腦中閃過一道靈光。他有預感,美女老板今日的來訪應該不是意外。
他整顆心沉定下來,指了指沙發椅,客氣地交代,「請坐,並且稍候片刻,我馬上回來。」
「放心,我不急著走。」她的語氣深長,眸中閃耀著流動的光彩。
他的眼光和她交會了一下,才輕聲告退。
回到書房裏,再度把台燈打開,小木箱放回桌上,軟墊鋪上去,最後將蜷在外套裏的小白蛇放回原位,將她擺置成最舒服的姿勢。
「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他頓了一頓,俯身在她的小腦袋上親了一記。
回到客廳時,嬌客正站在窗台前,翻看檢視那幾盆翠曇。
玉京子曾經提過,當年有一位「姊姊」幫助她重新化為肉身,這位姊姊與花店老板有關係嗎?
她隻是一個普通商人,或者她知道盆栽裏有玉京子的存在?倘若她知道,他就找到人拷問那丫頭的來曆了。
「曇花很挑土壤,難得你這幾盆都照顧得很好,是誰教你分盆的技巧?」她忽然發聲,卻沒有回頭,仿佛一直知道他就站在身後觀察自己。
「我照著園藝書上教的,自己分盆栽養,功力當然及不上你們專業的園藝師。」他謹慎地跨出第一步。「你今天來訪,有何貴幹?」
「是這樣的。」她回過身對他甜美的一笑,身後襯著灰蒙蒙的冬天景致,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感。「我通常會不定期到客戶家裏巡視,如果客戶對於本店的盆栽有任何抱怨,我們願意無條件收回,並且賠償適當的損失。我今天隻是來向你確認,你……要不要把盆栽退還給我呢?」
夏攻城陷入短暫的沉默。
兩個月前,他會毫不猶豫地點頭說要,而且心甘情願幫她出運費及車資,隻求她趕快把那盆花草、連附贈的白蛇回收。
但,現在,現在……
「我們坐下來聊吧。」他先避開題鋒,「你想喝點什麽嗎?」
「不用了,謝謝。」她怡然微笑,坐進他對麵的皮沙發裏。
「小姐貴姓?」
「嗯……」她偏頭想了一下。「我的名字已經太久沒有使用,連我自己都記不住了。隨你高興如何喚我吧!」
連名字都可以任客人信手撚來?他挑了下眉。
「小姐,我隻是想請問,這盆翠曇除了觀賞用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用途?」
「花不都是養來美化生命的嗎?」她微偏著蜂首,黑發從肩後泄下,飄灑了一身。
「我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挑選詞句。「有沒有任何特殊的動物,例如蛇啊,或者爬蟲類,特別喜歡這種翠曇?」
「這我就不知道了呢!」她輕輕笑了起來。「我經營的是園藝店,又不是寵物店。對於動物習性,你應該求道於這方麵的專業人士。」
難道她不知道玉京子的存在?他正在琢磨要如何追問下去,她突然又說了起來。
「不過這種翠曇,倒是有一些典故。」
「什麽樣的典故?」他精神一振。
「隻是鄉野奇談而已,你就當成故事隨便聽聽吧!」她徐徐敘述。「相傳在遠古時期,有一位蛇中之王受了良宵美月的吸引,到森林裏野遊,不料天色昏暗,它一個不小心滾落入萬丈斷崖裏。幸虧蛇王命大,在中途被一叢碧綠色的植物給勾住了。
「這叢綠樹相貌有些奇怪,連開出來的花都是翠綠色的。蛇王就這麽不上不下的掛在小樹上,動彈不得。到了中夜,綠樹的精魂隨著花開而現形了。她允諾蛇王會救它上去,隻要蛇王將含有數百年修持的金丹借給她瞧瞧。
「蛇王為了活命,隻好答應了。誰知這位花精姑娘取得蛇王的金丹之後,非但沒有依言救下它,反而將它推入萬丈深淵裏。
「蛇王心裏非常憤恨,於是便托夢給它的後代,日後凡是見著這種翠綠色的夜曇,務必要將它啃吃殆盡,才能泄它的心頭之恨。從此,蛇與花結下了不解之緣。凡是有翠曇之處,必會引來蛇王的後代,以它為食。」
真是個陰暗的神話。
「如果我沒有記錯,蛇類另外有一個古式的名稱,叫——玉京子。」他回眸看向窗前的翠綠。
她嗬地輕笑了一聲。
「這又是另外一個神話了。相傳道家仙人安期生曾經騎著蛇,朝拜『玉京』。所謂的玉京,就是道家之中天帝所居住的地方,因此後人才把蛇別名為『玉京子』。
「世人所不知道的是,『玉京子』固然是蛇的別稱,但是,安期生當時騎的那隻玉京子受到天帝點化,褪去蛇形,化為人身,潛心於修道煉法。誰知它在即將修成正果之際,與一位照養帝殿花卉的女全真譜出愛曲,誤觸了情障。
「它的法性已經汙損了,再不能留在天帝身旁繼續潛修。天帝憐它仍然有向道之心,於是在將它打入下界之前,允諾它可以繼續以人身來修行,直到功德圓滿的那一日為止。
「從比以後,由它這一脈所流傳下來的後代,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玉京子』。雖然已經沒有了先祖的神通,卻還保留著變換成人身或蛇形的能力。」
「那麽把兩個神話融合起來的結果,玉京子不但會變成人,與這盆翠曇也有很深的淵源?」這表示,她一直知道玉京子的存在?他的眼緊盯著她,如鷹似梟。
「從傳說的角度來看,確實如此。當然,現代人大多崇尚科學論證,傳說的魅力已經式微了。」她怡然而笑。
她的話反反覆覆,讓人摸不著虛實。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會變成人的蛇精嗎?」他緊緊盯著她的眼,一字一句的問。
美女老板直勾勾的望著他,笑容漸漸淡去,眼中飄浮詭動的流光更盛。
「你知道,當年在馬嵬坡前,楊貴妃是真正死了嗎?」她突然丟出一個全然不相幹的問題。
他歎了口氣,爬梳頭發。「就算當時她沒死,現在也肯定已經死了。我不在乎!」
「她死了。」美女老板肯定地重複一次。「當年玄宗看中民間的一池絕品芙蓉,重金購來,移栽在太液池裏。這池芙蓉深受玉環和玄宗的眷顧寵愛。後來楊玉環死去,玄宗夜裏時常孤獨一人,對著那如麵的芙蓉與如眉的柳枝情傷。於是芙蓉為了安慰主人,凝精成魄,化為楊貴妃的形象,聊慰主子的相思之情。」
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麵柳如眉。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容,能以精誠致魂魄。
長恨歌的詩句陡然如流暢的黃河之水,滾滾湧進他的腦海。
「你的意思是……」夏攻城猛然一震。
她桀然一笑,絢光在容顏上流轉。「花都能聚魄成形,這世界上也就沒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的。」
他緊蹙著眉心,緩緩消化她丟出來的訊息。
「普通的蛇,一年六蛻,漸漸發育。玉京子的一生卻隻有一蛻。」美女老板忽然又說。
「玉京子」這個關鍵字頓時讓他回過神。「此話怎講?」
「你可以把它想像成毛蟲蛹化成蝴蝶的過程。玉京子的這一蛻,是她由童稚轉入成熟期的重要關鍵。若能成功蛻化得過去,她的肉身和靈魄便算真正成就了。」
所以,小笨蛇這些日子以來的昏睡和禁食,是因為已進經入「蛻變期」?他又落入自己的思緒裏。
「噯!不知不覺間,已經在府上叨擾了這麽久,我也該走了。」她悠然欠了欠身。
「謝謝你特地走這一遭。」他起身送客。
來到門邊,美女老板回過頭。「我再問最後一次,你願意繼續當這盆翠曇的主人嗎?」
「願意。」現在的他,完全不需要猶豫。
「那麽,祝你幸運了。」
她輕聲一笑,翩然離去。
※ ※ ※
夏攻城把車鑰匙收好,西裝外套脫下,轉進書房裏。
現在已經不需要帶她去看醫生了。他不知道玉京子的「蛻變期」將持續多久,完成之後又會有何變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無論人醫或獸醫,都無法幫上他們兩人。
進了書房,台燈下的小白蛇仍然昏睡著。她已經蜷成一團,腦袋藏到身體的下麵去了。他走過去,確定燈光夠暖,她躺的軟墊夠舒服,累積了多時的疲憊突然一湧而上。
拉開椅子,往桌麵上一趴,他也漸漸陷入沉睡。
夏攻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醒來時,窗外已月明高潔,清光似水。整個家裏,隻有書房台燈這盞光源。
他直覺先去探木箱裏的小蛇。
她正在蛻皮!
初初看見她的身體「分離成兩截」,他險些嚇掉魂魄。再定睛一瞧,才發現多出來的那截尾巴,隻是一層灰白色的殼。
她的雙目微睜,腦袋摩擦著木箱粗糙的部分,身體似乎使盡了全力蠕動,一點一滴從灰白色的殼中鑽出來。
掙出來的身體部分,覆蓋著一層濕潤的光澤。他心裏有說不出的緊張,密切盯視著她,一瞬也不敢瞬。
也不知時間過去多久,玉京子努力掙紮了半天,終於停下來,似乎已經筋疲力盡了。可是她的身體仍然有三分之一還未與蛇蛻分離,隻能癱在軟墊上喘息。
他火速衝出客廳,從外套口袋裏摸出獸醫的電話,也不管現在是什麽時候,奪命連環call。
「喂?」睡意濃重的男音終於來接電話。
「葉醫生,我的蛇蛻皮到三分之二就沒有力氣了,一動也不動,我該怎麽辦?」
「你再等等,不要急,如果到了明天早上它還沒蛻皮完成,你就拿一些沾濕的棉花……」
砰!內間突然傳來重重的落地聲。
他連電話也顧不得了,隨便一扔就閃進書房裏。
室內一片陰暗,台燈已被撞掉到地上,插頭脫離了牆上的電源。他謹慎地摸黑走向書桌,唯恐突然打開大燈會驚嚇到她,又擔心腳下一個不小心踩到她。
重新把台燈撿起來,插亮,木箱裏卻沒有一絲蛇影子,隻有一條完整的蛇蛻。
他吃了一驚,連忙繞過書桌要瞧瞧她掉到哪裏去了。
身形才剛剛閃過書桌而已,他立刻愣住。
書桌後的地毯上,一個女性身軀頹然趴倒在地毯上。
「玉京子?」他慢慢蹲在她身前。
這具身體不是最初那個小孩,也不是之前那位少女,而是一位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成熟發育的年輕女人。
她……變了!而且,全裸。
他按下狂蹦的心跳,將她翻成正麵。
她的眼眸緊合,唇間輕輕吐著碎落的喘息。額角布滿了細汗,臉頰因為使力過重而泛起美麗的紅暈。
起伏有致的身段,豐滿但不過分的酥胸,完美無瑕的凝脂雪膚,清麗絕倫的五官。
仿佛感應到他的視線,她喘息稍定,終於乏力地撐坐起來。他應該去扶住她的,但是……整個變化實在太驚人了!夏攻城仍處於驚異之中——
「夏攻城……」她揉揉眼睛,軟綿綿地叫,喚聲仍然是那副撒嬌的口吻,叫法仍然是連名帶姓的習慣,美眸也仍然是水靈靈的波光,但,一切卻又不同了。
他的小白蛇,不再是精靈淘氣的小女孩。
她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23:28
第六章
公雞啼,小鳥叫,太陽出來了。太陽當空照,對我微微笑。
一樣是陽光赫赫的早晨——
「唔,我的手麻了,什麽玩意兒……玉京子!你又半夜溜上我的床!」
同樣的暴烈怒喝,為一天揭開序曲。
相異的是,今天早晨從他懷裏滾出來的,不是一條睡到翻天的小白蛇,而是一個靈透婀娜的俏人兒。
嗬……嫣紅唇瓣打出一個細細的嗬欠,粉紅色的臉龐在晨光的照耀下,呈現出幾乎透明的光彩。
「你幹嘛啊?一大早就吵得要命。」玉京子揉揉眼睛坐起來,眼瞼仍然半開不閉的,根本還處於迷蒙狀態。
長被滑下酥胸,喝!她竟然……「再度」一絲不掛!兩隻豔紅的蓓蕾綻在雪白的峰頂上,勾誘他聖潔的靈魂,他火速將被子包回穠纖合度的身軀上,額角的青筋抽動得更加劇烈。
「你的衣服呢?你以前不是都穿著一件白色的鳳仙裝嗎?」
她把揉眼睛的粉拳放下來,傾首想了想。
「我也不知道呢!對呀,為什麽我現在化為人形都沒有衣服穿了?」完全令人氣結的答案。
他捂著眼,癱靠在床頭櫃上。
能怪誰呢?她沒當過多久的活蛇就變成死蛇了,現在重新投胎為肉身,時日也還不久,對於「身為一隻蛇」這件事她根本沒有多少自覺,對自己的發育狀況甚至懂得比他還少!偏偏他又很苦命,天下沒有一本叫做「精怪成長守則」的教科書可以讓她參詳參詳,弄到最後,他這個飼主天天都要接受好幾回震撼教育。
「總之,以後不準再跑到我的床上來。」他翻開被子下床,開始做上班前的梳洗準備。
「為什麽?」她拖著礙手礙腳的床單尾巴,追進浴室裏抗議。「你以前說,不準我變成蛇去床上睡,因為你不喜歡跟蛇一起睡覺。現在我是變成人啊!你還有什麽好抱怨的?」
他含著滿嘴的牙膏泡沫,從鏡子裏瞄她一眼,沒回答。
玉京子一臉不馴,總之非得為自己睡床鋪的權利抗戰到底。
夏攻城頹然歎了口長氣。
因為她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小女孩了!現在的她是個女人,成熟、豐潤、誘人,嬌軀不時沁著翠曇的甜醉芬芳。過去一個月來,他試了無數次的自我催眠——她是以前的玉京子!她還是個小女孩!她天真純美,她什麽都不懂!你一定要以不變應萬變……
然而,「現實」看起來明明就不是這麽回事啊!此刻站在他眼前的,明明就是一個雙十年華、靈俏絕倫的女人,無論如何他都無法把她與一個月前那個綁兩個包包頭的小女娃兒聯想在一起。
偏偏她還是跟以前一樣,不跟他鬥嘴嘔氣的時候,就膩在他身上撒嬌撒賴,完全沒有任何男女之防。而早晨是男人意誌力最薄弱的時間,要他二十四小時都處於警戒狀態談何容易?
可是,這些話,又教他如何啟齒?
「總之,不行就是不行!」他強硬地道,繼續刷牙洗臉,不再理會她。
「哼!」玉京子氣憤地回到房間裏,滾進大床上槌枕頭。
每次遊戲規則都隨他高興亂訂,真是不公平!
※ ※ ※
雖然日子過得「驚險萬分」,幾個月的時間終也是無災無恙地流去了。
再度接到文雅若的電話時,夏攻城不是不意外的。
自從那日兩個人說清楚、講明白之後,他們就未曾再聯係。即使是公共場合遇見了,兩人也隻是禮貌地打個招呼、問聲好,疏淡有禮得如同陌生人。
在男女關係裏,女人家的顧忌總是比男人多,這一點他頗能體會,也不以為忤。
隻是,事隔數月,他還會接到她的來電,不能說不詫異。
「乖乖坐在這裏等我,不準亂跑,不準跟陌生人說話,知道嗎?」他在PUB角落裏找了張不起眼的桌位,安頓好玉京子之後,慎重囑咐。
「知道,我又不會隨便被別人騙走,你別這麽緊張兮兮的好不好?」她圓澄閃亮的眼光搜尋室內的布置和裝演,對任何景物都感到好奇。平時夏攻城雖然也會帶她出來吃晚飯,可是他們不會到這種龍蛇雜處的PUB來。
「我就怕你不去惹麻煩,麻煩自己會來惹你。」
飲食男女到PUB來,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若非方才實在拗不過她,他斷然不可能在晚上十一點帶她來這種地方開眼界。
「知道啦!」
「乖乖的,我談完了事情馬上回來!」做了最後一聲警告,他隨手招來女侍,替她點了一杯可樂,才走向不遠處的吧台。
文雅若早就已癱在台麵上,正滿臉通紅的自言自語著。
「果汁就好。」他坐進她的身邊,向酒保示意。
「啊,你來了。」文雅若聽見他的聲音,醉意朦朧地抬起頭來。「學長就是學長,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永遠是遵守交通規則的好寶寶。」
她的外表是醉了,語氣聽起來卻保留幾分清楚。
他很清楚今晚的文雅若不需要談話的對象,隻需要傾聽的對象,因此他並不急著接腔。
「為什麽我永遠遇人不淑,情路注定了要永遠坎坷?」她突然揪住他的衣襟,酒氣狠狠地吐在他臉上。「為什麽愛我的人我沒有感覺,我愛的人又通常是混蛋?」
「這很正常。」他啜了口果汁。「羅曼羅蘭早就說過:這個世界造得不完美,愛人的通常不被愛,被愛的通常不愛人,相愛的遲早要分開。」
「愛人的不被愛,被愛的不愛人,相愛的遲早要分開……」她突然趴在桌上,放聲大哭。「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夏攻城真的很想繼續扮演一個忠實的聽眾,然而,PUB一角的變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失陪一下。」他輕聲告退,跳下吧台的高腳椅,直直殺向玉京子的座位。
有三個不明男子占據同桌的其他位置,正在玉京子麵前玩打火機耍帥,那副痞樣一看就是來PUB裏把馬子的。而那妞兒還不知好歹,一副笑咪咪的樣子任人家向她搭訕!
「對不起,你們幾位找我妹妹有事嗎?」他俊帥的臉登時拉下來。
三個年輕男人互望一眼。
「沒事,這位大哥,我們隻是看你妹妹一個人坐在這裏很無聊,過來陪她聊聊天。」其中一個滿頭紅發的家夥討好道。
「那我還真要多謝你們了。」他冰著一張森然的鐵臉,伸手將她拉到走道上來。「你這個笨蛋,我剛才不是交代你別跟陌生人說話嗎?這種PUB裏最多那種愛釣美眉的登徒子,遇到壞人怎麽辦?」
他故意說得很大聲,三個年輕人登時一臉訕訕然。
「可是他們人很好,還請我喝茶呢!」
夏攻城瞄一眼桌上的「長島冰茶」,這款調酒名為「茶」,實則和茶沒多大幹係,裏麵調和了伏特加以及各式烈酒,在雞尾酒中屬於酒精濃度特高的等級。
他話都懶得說,直接牽著她回到吧台前旁邊,安置在自己身旁的空位裏。方才是怕他和雅若的談話內容涉及人家的隱私,雅若不見得樂意讓外人聽見,才把她安置在遠一點的角落,現下他可顧不得了。
「你給我乖乖坐著,不許再跟別人說話了,知道嗎?」他又向酒保點了另一杯果汁。
「等一下,我剛才那杯可樂還沒喝完!」她鑽下地,想回去把飲料端過來。
「那杯不要了!」他用力把她壓回原位。「乖乖的,不要吵了。」
無緣無故被他搶白了一頓,玉京子委屈地噘著嘴,接過酒保遞來的果汁,忿忿咬著吸管,故意把臉撇向另一個方向。
夏攻城無奈地搖搖頭,繼續把注意力放回文雅若身上。他一個人還得兼顧兩個場子,真是辛苦!
文雅若已經止了哭傷,正埋在臂彎裏,不知道在喃喃自語些什麽。
「發生了什麽事?你和男朋友吵翻了?」看來他若不主動問清楚,今天晚上三個人在PUB裏有得耗了。
「沒什麽吵翻可言。」文雅若從臂彎裏抬起頭,盯著對麵的牆壁澀然一笑。「他已經有老婆了。」
「他一直瞞著你?」夏攻城挑高一邊眉毛。
文雅若遲疑了一下。
「不,交往之初我早已知道。」
「那你還跟他來往?」他的眸心問過不讚同。
「因為,他說他愛我……」她的眼神顯得很脆弱,完全失卻了平時的精明悍練。「他說他和老婆性格不合,兩個人準備離婚了;他說會早一點把手續辦好,與我結婚……他說了很多很多。」
老故事。無數的女人卻仍然會陷進同樣的圈套裏,無法自拔,再如何精明幹練的女人都一樣。
「今天又發生了什麽事讓你決定大醉一場?」他喝掉半杯果汁。
「麻煩再給我一杯。」文雅若指了指空杯,向酒保示意。
酒保先遲疑地看了看他,徵求他的同意,直到夏攻城點頭之後,她的杯子裏才被注滿第N杯純伏特加。
「今天,他的另一個情婦跑來公司找我。」她諷刺地嘿了一笑。「你知道這有多可笑嗎?我是如此沉醉在他的故事裏,以為我真的就是他尋尋覓鼠的唯一,卻原來他身邊充斥著這樣的『唯一』,我甚至不是最後一個。」
玉京子在身旁瞠著一雙靈動的眼眸,似懂非懂地聽著她的故事。
感受到玉京子的視線,夏攻城淡淡一笑,舉手揉亂她的秀發。此刻,麵對如此糜爛紛亂的環境,聽著一樁穢亂黑暗的愛情,他突然深深體會到,她眸中的純真是如此的珍貴而美好。
「今後你打算怎麽辦?」他嘴裏問,眼睛仍膠著在玉京子純淨的眼瞳裏,無法移開。
「還能怎麽辦?涼拌炒雞蛋!」文雅若一口氣灌掉剩餘的伏特加。「這種爛男人,為他醉倒一個晚上就算奢侈了,難道還期待我為他服孝三年守活寡?」
夏攻城啞然失笑。果然是現代都會女性,愛情的來與去都如此乾淨俐落,再不會為了誰活不下去。假如對象換成他身旁這隻小笨蛇,她八成會大哭大鬧上三天三夜,吵得他雞犬不寧才肯甘心。
慢著,來吵他?噯,跟他有什麽關係?
他移開思緒,掏出皮夾向酒保示意。
「走吧!我送你回家,酒喝多了傷身。」他替三個人會完鈔,牽著玉京子繞下高腳椅。
文雅若沒有異議。
從頭到尾,她甚至沒有注意到玉京子也在現場。夏攻城由此發現,她應該是真的投入感情,而且深深受到了傷害。
回程途中,三人都非常沉默。坐在後座的文雅若一逕望著窗外,時而默默垂淚,時而咬牙切齒。
而他身旁這隻小女人,眼睛一逕兒睜得骨碌圓大,眼底充滿了問號與不安,卻又礙於凝滯的氣氛而無法開口。
遇到紅燈時,他伸過手去牽起她的柔荑,安撫地捏了一把。於是,她眼底的不安盡去,問號仍然存在。
之後,整趟回程中,他們兩人的手一直沒有再分開。
※ ※ ※
靜夜時分,主臥房的門被靜悄悄的推開,床上那道修長的身影恍然無覺。
走廊的燈光流泄進門裏,又迅速消失,門近乎無聲地掩上。
夏攻城不必睜開眼睛就知道,又有一尾毛毛蟲自己的房間不睡,溜進他的地盤上來了。
柔膩的長腿踩在地毯上,寧寂無聲地接近床鋪。
然後,跳上床!一下子跨坐在他的小腹上,連半絲隱藏自己行動的意圖都沒有。
他又好氣又好笑,撚亮了床頭燈,故意扭起眉頭往視她。
說也奇怪,在她第一次蛇蛻之前,她大多喜歡變成「蛇」的模樣來活動,蛻變之後,卻偏好以女人的型態來生活。現在除了偶爾鑽回窗台的老位置睡覺時,她會變成銀白蛇身之外,其他時候幾乎都是用兩腳在家裏跑來跑去。
那雙漂亮的明眸仍然充滿精神,一絲兒睡意都沒有,於是他便明白她有話要說,索性拿顆枕頭墊在腰後,舒舒服服地坐起來。
「什麽叫『情婦』?」終於,她小小聲地問。
夏攻城一愣。
「情婦就是……」他開始思索,該如何向她解說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錯綜複雜。「結了婚的男人,除了自己的妻子之外,在外麵交了女朋友,那就是『情婦』。」
「他既然已經結了婚,為什麽還要到外頭去交女朋友?現在的社會不是一夫一妻製嗎?」她偏著螓首,一臉好奇不解。
夏攻城再度被問倒。
她雖然長期觀察過人類的生活,卻沒有真正下來和人類一起生活過,因此許多人類的製度、習俗、規範,她盡管「知道」有某種現象存在,卻並不一定「了解」現象發生的原因。
而他,則不知道該如何在三言兩語之間,讓一個對兩性關係懵懵懂懂的小蛇精了解,為什麽人類的感情世界往往會脫出規範而發展。
「別人的情況我不清楚,但是,以雅若的情況來說,她認識的這個男人事業做得非常成功,因此有許多女性很容易受到他的吸引……」
才說到這裏,他便明白這個說法是解釋不通的,因為金錢、權勢、女人、愛欲這些因素,在玉京子的世界裏全然沒有意義。凡人眼中很理所當然的「哪個企業家不是三妻四妾」、「金錢會強化野心,而權勢會帶來女人」,對她來說根本不合邏輯。
她隻是很單純的無法了解,在一夫一妻的社會裏,為什麽許多男人卻往往不是一夫一妻,還害得女人為他們傷心哭泣?
他想了想,決定換另一個方向解釋。
「你剛來我這裏的時候,隻喜歡吃翠曇,對吧?」
雖然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改變話題,但是她仍然點點頭。
「後來我做了生菜沙拉給你吃,還合你胃口吧?」
「嗯,好好吃,我最喜歡吃你調的義式沙拉醬,那種微酸的口感,我可以一口氣吃好幾盤。」一談到她最喜歡的美食,玉京子的眼睛炫亮起來。
「還有富士蘋果,喜不喜歡?」
「喜歡!」她開心地點點頭。
「鳳梨?」
「也喜歡。」
「李小姐親自做的醬蜜李子?」
「人間美味!」
「兩個月前李小姐做了一包蜜李讓你帶回家,你整個晚上抱著那袋蜜李猛吃,不到九點鍾就吃完了。到了夜裏,你又鬧肚子餓,想吃消夜,可是平時吃起來口味剛剛好的翠曇花糖,卻因為稍早吃了更甜的蜜李,反而淡得嚐不出味道來,你還記得嗎?」
她的腦袋一偏,眼中漸漸透出若有所悟的神色。
「那個男人就是這樣。」他溫柔微笑,撫著她細嫩的臉頰。「有些男人隻要有一種翠曇就可以了,他也很滿足於這樣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掉進另一個更多彩多姿的世界裏,周圍充滿了各種選擇,他不再需要隻吃翠曇了,他有青菜、蘿卜、水果、生菜沙拉可以選,於是他什麽都想吃吃看,當他吃過其他更甜的口味之後,再回頭去吃翠曇,就發現它一點味道也沒有。」
「『翠曇』就是他的妻子,而其他的選擇就是指那些情婦?」
「對。」
「這就是『移情別戀』?」她的語氣有點不確定。
「嗯。」夏攻城點點頭。
她的眉心慢慢兜攏起來,開朗的神情漸次被一層陰鬱掩埋。而他,深深覺得罪惡感。或許,他不應該告訴她這些,她根本不需要懂……
半晌,她沉重地開口,「這是不對的!」
「確實不對。」他隻能無奈同意。
「這樣很不好……這樣很傷人呢!」她喃喃重複著,往前躺偎進他的胸懷裏,躁悶的氣息連帶籠罩了他一身。
夏攻城讓她埋在自己的頸窩裏,來來回回撫摸她的背心,宛如撫慰一隻心情惡劣的小貓。
「以後,除了翠曇,我再也不要吃其他東西了。」她沮喪地做出結論。
「我隻是拿食物來舉例而已,這是兩樁完全不相幹的事。」他輕聲哄著。
「可是,翠曇如果知道我移情別戀,喜歡上別的食物,它一定會跟文小姐一樣傷心」。」她神色鬱鬱的。
這可不好!夏攻城擔心她以後真的什麽都不吃,連忙解釋:「你隻吃翠曇會營養不良,一定要吃其他的食物來維持正常的生理機能。而……這麽說吧!『老婆』本身就是一道大餐,綜合了各方麵的營養,小老婆卻像蛋糕餅乾一樣,雖然比較好吃,卻不見得非吃不可,而且吃多了還會發胖,對身體健康反而有害!那個男人會出去偷吃,隻是因為他本身的貪欲在作祟,並不是非這麽做不可。」
「原來如此。」玉京子慎重地頷著螓首,緊鎖的眉心才略微開朗。「你以後也會家裏擺一道『大餐』,外頭再偷吃好幾道『甜點』嗎?」
「姑娘,我家裏光你一個就搞不定了。」唔,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暖昧……
她卻沒有注意到,眉心立即舒展,心裏滿滿的受用。
「那就好。」玉京子搖晃一根玉指。「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跟著你去上班的那陣子,觀察到的才多呢!你也很有條件吃大餐、啃小菜的。」
「哇,你功力練得如此精深,還會當密探了。」他啞然失笑。「好吧,敢問姑娘觀察到哪些八卦,說出來分享分享。」
「最大的八卦就是——文小姐以前其實是喜歡你的。」
夏攻城一怔。他剛才隻是隨口說說而已,倒沒想到她真的丟個意外給他。
「姑娘何出此言?」
「我自己觀察到的。」
「從哪裏觀察到?」
「很多小地方呀。」玉京子想了想。「比如說,她記得每一個與你有關的節日,像生日啦、事務所成立周年紀念啦,每一次她都會準備禮物,但是從不親自送給你,寧願找快遞送過來。」
「這種行為稱之為『禮貌』。」
「才不是呢!我以前見過像她這樣的人。」她皺了皺可愛的鼻子。
「哦?願聞其詳。」
「那是一戶普通農家的男孩,他喜歡隔壁的女孩兒,可那女孩兒沒表現出特別喜歡他的模樣。於是那個男孩常常一大清早起來摘花,故意等在她會經過的路上送給她。盡管如此,他又不願意承認自己偷偷在喜歡她,就故意說,花兒家裏采來賣不掉,所以才轉送給她。送禮的人既然說得不經心,收禮的人自然也就不看重了。後來女孩兒傳出和隔村的一位青年互相有好感,流言還沒有證實之前,這個男孩兒反而先向另一個女孩兒提親了。」
「他的行為代表什麽意義?」他感興趣地問。
「先下手為強。」她一字一點頭。「他怕那個女孩兒拒絕他的感情,所以乾脆先拒絕那個女孩。如此一來,那個女孩就傷不了他。」
他定定凝視她認真的眼眸,好半晌。
「所以,你認為文小姐隻是害怕被我拒絕,於是乾脆搶先去喜歡別人?」
「對。」
又是一陣淡淡的沉默。他忽而笑了。
「我看你感覺滿敏銳的,怎麽剛才連移情別戀也不懂?」
其實,在分手的那一夜,雅若過度激動的情緒多少讓他抓到一點頭緒。他隻是不曉得,一向單純的玉京子竟然也看出了其中微妙的情緒。
「我不是不懂,而是……」她想著該如何表達自己。「人類都喜歡把原本很簡單的東西,弄得非常複雜。我剛才說的那個男孩兒是這樣,今晚文小姐的遭遇也是這樣。
「既然我們喜歡一個人,直接跟她說不就成了?就算被拒絕,兩人頂多以後老死不相往來,也沒什麽好丟臉的。還有,明明規定了一個人隻能有一個老婆,卻偏偏有一堆人要養一堆老婆,又有另一堆人等著當別人的好多個老婆之一。直到當不成了,又會傷心地去怪別人有很多個老婆!我不懂,就算她們打退眾家女將,成功地搶到這種男人,最後真的就會得到幸福嗎?」她迷惑地看著他。
「有道理。」夏攻城聽了,心下頗有感觸。「或許人類的異能就是把『很簡單的事情變得很複雜』吧!」他自我解嘲。
「你不會變成那種男人,對吧?」她有些擔心。
夏攻城笑了出來。
「不會。」這和道德良知無關,純粹是他天生怕麻煩!收容她已經是麻煩忍受度的極致,再無法去扯更多爛汙。
「發誓?」
「我發誓。」
她凝視了他的眼睛好一陣子,才滿意地點點頭。
「夏攻城,你真好,我喜歡你。」芳軟的吻隨著撒嬌的姿態,印在他的唇角。
晴娃說對了!她確實是喜歡他的,因為她已經開始明白,「喜歡」是什麽。
他輕笑,順勢咬了她下唇一口。
「噢!」她捂著唇輕呼,瞪他一眼之後,瞳中突然換上狡黠的光彩。
他心中才亮起警訊,她已經發出一聲嬌亮的戰吼,雙手用力捧住他的頰臉,啵、啵、啵!
額頭、鼻尖、嘴唇,同時被敵軍印上一個章,以示勝利。
他大笑,閃著臉要躲開她的邪惡攻擊。她玩上了興頭,兜著他的臉麵就是一陣亂親。
然後,漸次地,一切慢慢改變了……
不知何時,他不再躲開她的襲擊,而她的吻,也慢慢退出戲謔的痕跡。
兩張唇很自然的吮合、反覆。柔馥的嬌軀貼著剛強的肌肉,粉嫩的酥胸貼著硬實的平坦。他的手滑上她的腰,複又轉輾上她的背,略一施力,她已柔若無骨地疊印在他的身上。
兩人心頭都仿佛有一股吐不出的氣,徐徐在悶燒著,而時而纏綿、時而分開的雙唇,是唯一的宣泄管道。
她把自己拓進他的血脈,他的腦海。
他把自己吻進她的體膚,她的心田。
她輕喘一聲,感覺他粗厚的掌隔著薄衫,在細膚上製造的麻癢觸感。恍恍然仿佛回到破殼而出的那日,呼吸到第一口氣息時,明白自己即將看見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個世界有些危險,有些迷蒙難辨,然而,她不會後悔走上這一遭。
他的身體開始產生一些微妙的變化,體表散發的熱氣,幾乎欲將她蒸散了一般。
她昏蒙蒙地躺在他懷裏,不知不覺間,變成壓在他的身上。她早已喪失了主動權,卻也無暇去注意這種小事。
情與欲是她這幾百年來從不曾體驗過的,或許,直到此刻,她仍然對「情」有些懵懂。
但是嗬,身上那如火的烈軀,卻著著實實替她上了一堂「欲」的實習課。
他驀地低吼一聲,臉貼著她的臉,緊緊埋進枕頭裏,滾燙的身體仍痛苦地顫抖著。
「噫!」她情意朦朧地抗議一聲。
好一會兒,劇烈的震顫才止息。他抬頭喘了好幾口氣,才聚集足夠的能量離開她。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快回你自己的房間去睡覺。」
她噘著唇表示不滿,水光盎然的眼光仍然蕩漾著欲情的餘波,充滿了純真的誘惑力。他幾乎要克製不住,再度壓上去。
「為什麽?」玉京子理直氣壯地問。
她其實對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似懂非懂,但是憑感覺也知道,應該「很好玩」。
「因為你還太小了。」若不是怕再與她扯下去會出亂子,他會笑出聲來。
「我怎麽會小?我比你老不知幾百歲呢!」她拒絕接受蹩腳的理由。
「錯,你現在才八個月大而已,快回房睡覺。」他搖搖手指。
講不過他!玉京子無奈歎息。
「睡覺就睡覺。」可她沒讓他高興太久,又加了一句,「我要睡在這裏。」
他橫眉倒豎,又要端起黑臉。
她趕快追加第三句,「人家喜歡跟你睡。」
夏攻城知道自己遲早會後悔,遲早會!可是,她那副撒嬌耍賴全用上的俏美模樣,教他怎麽狠得下心腸拒絕?
唉!隻要她別顯露出太蓄意誘人的風情,要和她無波無浪地同睡一張床,應該不是太困難的事。
「移過去一點,右邊是我的位置。」他拍拍她的俏臀示意。
「耶!」拗成功了!她快意地鑽進被窩裏。
兩個人躺好,他抬手撚熄了燈,激情的氣氛早已轉為溫存的共眠。她翻個身,一如往常,緊緊縮進他懷裏,嗅著他好聞的味道,滿足地歎了口氣。
「夏攻城……」
「快睡覺!」老是連名帶姓的叫他,真沒禮貌。
「文小姐以後會很幸福吧?」
黑夜裏又凝了半晌。
老實說,他很懷疑。雅若的性格太傲慢不服輸,而這個世界再如何先進,對女性的要求仍然很原始,要體貼、溫柔、多情,才符合多數男人的胃口。
然而,今晚她已然領略到太多人世間的缺陷,不需要再增加這一項了。
「會的。」他輕聲說。
「真的嗎?」
「真的。」他吻了吻她頭頂心,很溫柔地。
有了他的保證,她安心地合上眼,睡去。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24:21
第七章
「晴娃,你跟風浪『在一起』過沒有?」
砰!一聲跌倒的巨響伴隨著玻璃罐、塑膠瓶、蛋殼、鈍物,唏哩嘩啦的散了一地。
「你……你不要胡說八道,看!辛辛苦苦買回來的東西全被你砸了。」胖美眉坐在一團混亂當中,俏臉漲得通紅。
「明明是你自己跌倒的,還怪到我頭上來!」玉京子無辜地杵在一旁。她手上的兩袋點心可提得好端端的。
晴娃手忙腳亂,開始收拾散亂一地的雜物。
「你沒事幹嘛問這種問題?嚇我一跳。」
玉京子好心地蹲下來,一起幫忙撿。她沒「變身」之前是晴娃看起來此她年長,現在反倒是她的模樣較為嫵媚成熟了。
「我好奇嘛。」她觀量的眼光不斷搜尋在友伴赤紅的耳殼上。「看你的反應,應該是有羅?」
「沒有,沒有,我……我才不像你,我……我不要跟你說了。」晴娃接過她幫忙提的點心袋,忙不迭跑向自己那棟公寓,活像身後有鬼在追。
玉京子又好氣又好笑。「跟人家分享一下經驗會怎樣嘛?小氣鬼!」
晴娃回頭向她吐了吐舌頭,閃入大門裏。
又剩下她一個人了,她百無聊賴地走向中庭花園。嚴冬已過,早春的氣息染上滿庭的青綠,太陽露出半顆臉來,柔媚而不煎熱,是她一年當中最偏愛的氣候。若非擔心中庭裏可能出現人跡,她早變回大白蛇的真身,癱在石椅上享受春光了。
才下午兩點多而已,真無聊。
嗬,拗到晚一些,再殺去事務所找夏攻城好了。他下了班可以直接帶她去吃晚飯。她迷上陽明山的野菜了。
暖陽灑著,神魂飄著,她整個人慵懶舒快,融進草與花織成的香氛裏。
「噯!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睡覺呢?」
輕徐的笑聲幾乎與微風同化為一體,從她耳畔拂過去,稍一不小心,便要聽漏了。
玉京子連忙睜開水瞳。一位好眼熟的長發姊姊,亭亭立在她身前。
玉京子看著那張絕麗的臉龐,眼中閃過一抹茫然。
她們在哪裏見過呢?
嗯……記憶中的麵容,好像不是她,卻又像極了她。真要說起來,她卻也抓不住「那張麵孔」究竟長得怎生模樣。
幾張臉快速從玉京子的腦海略過,有男,有女,有成人,有小孩,還有……還有還有……
「哎喲,我的好姑娘,求求你,快些好轉起來吧!老爺子擔心得都吃不下飯了。」
有人在說話呢!聽起來是個中年歐巴桑的聲音,口音很奇怪。是誰呢?
她合著眼,全身忽然輕飄飄的,無一絲著力之處。
啊,好舒服。
緩緩張開眼睛,她看到了。
真的是個中年婦人,頭上纏著青色的布巾,身上穿著傭仆的藍襖,一臉焦慮。
「大柱子,大柱子,你再去找個曉事的人來看看。」婦人回頭不知跟誰喊著。
「不成了,看來是沒救了。」一個小廝模樣的男人走到她病榻前。
「這怎麽成?她可是千金之軀啊,死我們一堆奴才都賠不起她一條命。」
啊!看來她現在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嗬!待會兒夢醒了,一定要告訴夏攻城,讓他刮目相看,再不敢「小笨蛇、小笨蛇」的喚她。
「奇了,以前她在外頭的時候還生龍活虎的,怎麽一接回園子裏來,就病了?」
原來她病了,難怪全身僵硬,動彈不得,連舉根手指也困難萬分。
「唉,八成是她天生輕賤命,隻適合在外頭餐風宿露。沒有福分享受富貴。」
喂,這位大嬸,你的說法很瞧不起人哦!
忽然間,人潮在她眼前散去,不知何時,一隻小蛇遊了過來,在她周圍盤環不去。
一開始她有些擔心,這隻蛇兒會不會趁她病重,偷咬她兩口?
說也奇怪,這蛇兒來了之後,便依戀不走。漸漸的,它的身體開始成長,從小蛇變中蛇,中蛇變大蛇,最後長成一隻神氣漂亮的銀蟒。看著它在園子裏優遊來去,有時甚至鑽出牆外去玩兒,癱瘓無力的她不知有多羨慕。
「哎呀!不好了,被咬啦!」平地裏驀地響起一聲尖吼。
「誰被咬啦?誰被咬啦?」」群人雜雜遝遝地擁進來。
「還有誰?咱們的嬌貴千金被咬啦!你瞧,腳底下給咬了這麽大一個口子。」
「誰?誰幹的好事?」
「看這齒痕……是那隻大蟒給咬的。」
她被咬?可她沒有感覺啊!
一個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衝了過來,滿臉怒氣,「你這孽畜,我瞧你來了之後,我的寶貝兒一日好過一日,才讓你留下來替她衝衝煞,沒想到你反而回頭噬主。這樣的畜生,留你何用?來人啊,給我亂棍子打死。」
不要啊!它沒咬我,我不疼的。
此起彼落的棍攀打在那隻銀蟒身上,卻比落在她自己背上更痛苦,她想站出去護它,無奈卻全身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銀蟒在棍棒的擊打之下,漸漸無力,僵直……
不要!她心口一抽,竟然昏死過去。
迷迷蒙蒙,不知過了多久……
醒醒呀,你睡了這麽久,該醒過來了。
一聲聲嬌美的嗓音,細嚅地,喚著她。
她睜開眼來。
是一個長發姊姊,看起來很眼熟,卻又麵生得緊。四周則是綠意扶疏的景致,有點像一間花店,四麵牆上擺滿了花架子,泥土地上陳著幾盆大型盆景。
醒來了嗎?長發姊姊滿臉溫柔的笑。
「我不要醒來。」她哭了。「那些壞人殺死我的朋友,我討厭他們,我不要醒來!」
唉,小丫頭,緣起緣滅,花開花落,這是自然的道理。
「活著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生了會死,死後再生,這也是逃躲不開的。
「我不管!我不要再生了,活著也沒有自由,乾脆回歸寂滅吧!」
這可不行。長發姊姊露出一臉為難。這樣吧!你喜歡自由,我便讓你自由地選擇要以何種方式來「生」,好不好?
「我可以自己選擇嗎?」她心中一喜。
長發姊姊微笑地頷首允諾。
想了許久,她腦中隻有那隻大白蛇優遊自在的身影。
「那……我要當一隻蛇。」
蛇?長發姊姊一怔。
「對!」她的眼睛桀然生輝。「我要當一隻漂亮的大白蛇。」
長發姊姊沉吟半晌,終於露齒而笑。好吧,你要當蛇,就讓你當蛇。
姊姊攤開手,掌心赫然是一隻米白色、呈橢圓型的蛋。
來,閉上眼睛,把你的意誌集中在眉心之間,貫入這隻蛋裏。待下回破殼重出之時,你便擁有了全新的生命和形體。
願望即將實現,她反倒躊躇起來。
「我可以再看一眼,自己身為人的模樣嗎?」
身為「人」的模樣?長發姊姊的眼中閃過一道迷離的光。
「不行嗎?」她囁嚅地問。
嗬,可以的。
姊姊領著她,來到一潭水塘前。她傾身自照——
水麵上,先映出一個嬌俏伶俐的小女孩,穿著素雅的鳳仙裝,頭上纏著兩個丫鬟髻,說不出的生動光彩。
姊姊的指尖輕點了一下水麵,水波蕩漾。
當池麵平靜時,反映的人影又變了,這回變成一個風華絕豔、婀娜多情的年輕女人。
原來她長成這副模樣,挺美的呢!
喜歡嗎?
喜歡,她好喜歡。她想回頭大喊,驀地發現,呀!她的骨頭怎麽又硬了起來?
她低頭要檢查自己的手,卻發現,連手腳也都動彈不得了。
怎麽會呢?她惶急地想叫救命,眼珠子卻動也不能動,隻能直直瞪著水麵。
水波又蕩漾起來。
待塘麵平靜時,她,直直望進水中的倒影。
一挺短幹浸浴在波光裏,幹上漫出三、兩節短枝,綴著深綠色的葉子,葉影與枝幹之間,點飾上幾朵濃碧色的小花。
人影,卻不複得見。
她盯著,看著,怔著,良久良久。
終於,她明白了。原來如此……
她想起了當年在山林裏的生活,春光明媚,蟲蛇鳥雀為伴。一位住在左近的姊姊常來替她挑蟲除雜草,直到某家的富戶上山野遊,瞧見了她的絕色,趁著姊姊出門在外,命人將她偷偷帶回自家園子裏,反而斷了她的生計。
她是害病了,害著對山野與友伴的相思病。病裏生,病裏死。
迷然幻夢了多時,今日方醒轉過來。
原來嗬,原來她從來就不是大家千金,也不是優遊自在的小白蛇。
那顆蛇卵,是姊姊凝神幻化出來的,隻為了圓她一個心願;蛇身則是她寤寐懵懂的時候,從著心意而產生的形象。
她從來就不是蛇呀,才會連扮成一隻蛇也隻像了七分。
她更不曾「生」過、「死」過,因為她的世界裏,沒有絕對的生與死。唯有隨著日降月升,花開花落。
她,是一株翠曇。
※ ※ ※
「醒醒,別再睡了。」
輕柔的聲音一如夢裏,徐柔喚著她。
她張開眼瞼。
觸目所及,仍然是長發姊姊,仍然是有些麵生、卻又說不出的熟悉之感。
其他三麵牆,全部是玻璃做成,穿外日陽灼烈,分明是盛夏的光景。牆外的街道平凡無奇,五層樓的騎樓建築沿著路旁一字排開,宣到轉角的地方為止。柏油路被盛陽曬出蒸騰的水氣,大街上卻安靜異常,一點兒人車也沒有。
她眨了眨眼,心中愁憾難遣。
「你的心願一樣一樣達成了,當過蛇,也成過人,怎地精神還不爽健?」長發姊姊拿著噴水器,替她洗去一身的紅俗塵埃。
這一切隻是黃粱一夢?她頓了許久,終於沮喪地問出:連夏攻城也是虛幻不實的?
「嗬,這一遭紅塵之行自然是真的,夏攻城也是真實存在。」長發姊姊輕拍她的枝葉,猶如撫慰傷心的小妹妹一般。「隻是,你的本相乃為翠曇花精,卻忘了自己,反而一忽兒變成白蛇,一忽兒變成人類,對自己真身渾然不覺。幸好有花苞時時補充你的真氣,否則我真怕你損耗元神過度呢!」
我是如何回到此處的?
「我怕你時日久了會出意外,所以才喚醒了你,把你接回來。」
我……我……
她突然嚶嚶哭了起來,顆顆淚珠滑落翠綠的葉瓣,滾落土裏。
「噯,怎麽哭啦?」長發姊姊輕輕撫著她的枝葉。
我不要,我不要回來。
「那,你要什麽?」
我要……我要夏攻城。
長發姊姊戲謔地打量她,直觀到她麵紅耳赤地轉開視線。
「唉,吾家有女初長成,看來真是留不住了。」
捧起她沉重的盆身,姊姊帶笑地推開店門,融入陽光燦爛的街景裏。
我們要上哪兒去?她連忙問。
「你不是要找夏攻城嗎?」長發姊姊的嘴角噙著一抹神秘的笑意。「你要找夏攻城,我就帶你去找夏攻城。」
※ ※ ※
夏攻城的心情還不錯。
台灣的報稅年度已經改到每年五月,因此,他先把一堆工作趕完,搶在下一波忙碌潮轟炸而來之前,騰出了四天的假期。
這四天出國去太趕了,而且那丫頭也沒有護照,或許他們可以考慮往南部跑,到墾丁曬曬久違的豔陽。
他從計程車裏下來,踏上公司大樓門前的紅磚道。玄關的玻璃門裏,警衛已經看見了他,主動迎出來,和他寒暄幾句。
「夏先生,今天沒開車出去?」在這棟大樓裏待久了,警衛和幾家公司的負責人都已經混得很熟。
「對啊,外麵停車位難找,還是計程車比較方便。」他微微一笑,踏上台階。
眼角餘光一掃,咦?不遠處,斑馬線上那道嬌白的身影——是她嗎?
他含著不自覺的笑意,轉了個方向,又下了台階,往十字路口走過去。
一切發生得如此快速。
他的腳步才踏上斑馬線,走不出數步,一陣喇叭聲突然震天價響,隨即是驚天動地的撞擊聲。
「啊——」不知是哪位女高音路人甲發出的尖叫,震得他的耳膜隱隱生疼。
別叫了,有人出車禍嗎?還不快叫救護車!他好心地想站出來指揮現場,卻發現,自己竟動彈不得?
這是怎麽回事?他登時出了一身冷汗,撕心裂骨的疼痛隨即鑽進他的皮肉裏。
被撞倒的人,是他?夏攻城震驚地躺在地上。
若不是疼痛太烈,他肯定會破口大罵。是誰這麽不長眼睛?斑馬線上沒有禮讓行人不打緊,還闖紅燈!
春陽暖暖,卻曬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他從來就不喜歡意外的,更是該死!
玉京子呢?但願她沒有親眼目睹到他被撞倒的情景,否則準嚇壞了她。
思緒方落,強烈的痛楚讓他暈了過去。
※ ※ ※
其實,他不該意外的。
神智漸漸重聚起來之時,夏攻城齜牙咧嘴地想。
每回有她在左近,他總是會撞上倒楣事,屢試不爽。
印象中,從久遠以前便是如此了。最初的最初,是始於何時呢?
「看你這模樣,修行應該也不少年了吧?沒想到也會有落難的一日。」咯咯嬌笑的語音突然在他耳畔響起。
他抬頭,赫然發現自己竟然不在醫院裏,而是懸在陡峭的絕壁邊緣,身下攀著一株單薄的小矮叢。
而玉京子,身穿一襲淡綠色的襖子,沁著他熟悉的翠曇花香,隻用一隻足尖點在突出小半塊的壁岩之上。
凜風從絕壁底呼嘯著卷上來,她的纖軀跟著搖搖擺擺的,臉上卻絲毫畏懼的神色也沒有。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脫口問出。
「我一直生活在這裏呀。」玉京子忽然綻出一抹調皮的笑。「聽說修行深厚的人都會有一顆金丹呢!你的金丹一定又圓又大,借我瞧瞧好不好?」
夏攻城蹙起眉心。「金丹?我沒有那種東西。」
那不是尼姑和尚坐化之後,屍體燒成灰才會出現的「結石」嗎?
「怎麽沒有?你的修行起碼超過千年了吧!你的金丹一定很可觀,借我看看嘛!」她甜蜜蜜地哄道。「你把金丹借給我,我就救你上去。」
柔白的指往上比一比,他跟著抬頭,發現崖頂距離他約莫隻有一層樓的高度,要爬上去並不是難事。
「你也跟我一起上來?」他聽見自己問。
她沒料到他會如此提議,登時一怔。
「好。」
於是,夏攻城不知道自己怎麽弄的,總之,一股熱氣從他口裏噴出來,在眼前凝聚成一顆灰白色、直徑約莫三公分的圓丸。
這妮子好不害躁,他才剛吐出來,她一把就搶了過去,連聲「謝謝」也不說。
「好了,快把我們倆弄上去。」
「來,抓著我。」她向他探出一隻手來。
他舉手想去握,咦?他的手呢?
他四處檢查,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一隻像「手」的東西。他有些緊張,身體開始蠕動起來。
「喂,當心,別再爬過去了,那一邊的土石比較鬆……」
「啊!」
來不及了,他已然滑落萬丈深淵。
痛……
仍然是那漫天徹地的痛。
該死的丫頭,若非她搶先討了他的金丹去,他即使滑下千丈萬丈,也還能保有一口氣在。現在,被她害慘了!
他氣憤難平。有種你別跑!被我逮著,非好好揍你一頓屁股不可!
在即將粉身碎骨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辦到的,隻覺得元神一震,及時從肉身裏逃了出來。
受到一番震蕩,他的神魂模糊飄遊著,悠悠、蕩蕩,不知又過了多少年歲……
待他再凝聚起意識時,痛感已經消失,眼前又有一株熟悉的樹影亭立,熟悉的佳人就伴在樹影旁邊。
這回景物變了,他們倆再不是懸在危崖上,而是位於一處古雅的莊園裏。她的身軀被栽在水盆大的陶器中,奄奄一息,元神也忽隱忽現,即將幻滅。
調皮的丫頭,這下子可輪到你落難,換我生龍活虎了吧!
「哈!」他笑了出來。
她有氣無力地抬起頭,眼圈畫著兩抹深沉的青影。
「你病了。」他心頭一緊,惡作劇的心情登時消失。
她緩緩點頭,每回頭垂了下去都像抬不起來似的,讓他更心驚膽戰。
「別怕,我帶你去看醫生,打個針就沒事了。」
他溫柔地將她擁進懷裏,親了親她的頭頂心。一如每個夜裏她偷溜進他的臥房時,讓他安撫睡去的姿態。
她哀傷地瞧著他。
「你怎麽不說話呢?」
她隻是遲緩無力地搖著頭,記憶中那個活潑靈透的小女孩早已消失無蹤。
他不知該如河是好,隻好緊緊擁著她,將己身的溫暖渡到她身上。
說不準兩人相擁而立了多久,她的身軀突然開始癱軟。
他大吃一驚,回頭一看,發現陶器裏的小木叢,已經從根部漸漸腐蝕上來。
這可嚴重了,園藝書裏說得很清楚,植物若從根部開始腐爛,情況非常凶險,一定得把發生病兆的部位刮除,再噴上一些藥劑,另外換一盆乾淨的植士才可以。
慢著,園藝書?他是在什麽時候看過的呢?是現在嗎?混亂的時空與影像在他腦海裏交錯。
算了,這些不重要,先處理她的病情比較要緊。
他蹲下來想挖開土,赫然發現自己的手又不見了。
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好用嘴一口一口咬掉她的潰爛之處。好不容易把腐敗的部分清理乾淨,他也累得氣喘籲籲了。
「你等著,我去幫你找一盆乾淨的士來。」
她虛弱一笑,精神仍然委靡,眼眸卻充滿了感激。
他才轉身離開沒兩步,一陣不亞於女高音路人甲的尖叫聲響了起來。
「哎呀,不好了,被咬啦!」
「誰被咬啦?誰被咬啦?」
一群紛亂的腳步聲,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團團將他環住。
有一個衣飾俗麗的男人竄出來,指著他鼻子大罵:「你這孽畜,我瞧你來了之後,我的寶貝兒一日好過一日,才讓你留下來替她衝衝煞,沒想到你反而回頭噬主。這樣的畜生,留你何用?來人啊,給我亂棍打死。」
喂!這位大叔,你講話要憑良心。
可,他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辯駁,一陣黑壓壓的棒影子便往他頭頂上招呼下來。
痛……
還是痛。無邊無際的痛。
趕在元神隨著肉身受到重創之前,他又及時逃了出來。饒是如此,這一劫仍然讓他陷入深眠,在寂滅無為裏休養了許久。
他為什麽這麽倒楣?真元重固的那一日,夏攻城不禁自問。
可憐落難在她眼前,差點被她害死;好心要治她的腐病,又差點被她害死,他就真的注定欠了她?
罷了,罷了,不再尋她了。
萬般恩怨,一筆勾消,他們倆還是離得越遠越好。分拆得越開,他的生命安全便越有保障。
然而,心裏為何總有一股不願止息的騷亂?
不不不,不去想了!總之,絕對不再尋她。
這回,乾脆變成一個「人」。化成了人身,總不會再遇到她了吧?
如果真的還能遇上,那……他也隻好認栽了。
醒醒呀,夏攻城,醒一醒。
是誰?是誰在喚我?
他悠然睜開眼。
痛,還是痛。這回是渾身筋骨酸痛,仿佛用同一個姿勢躺臥太久,關節打了結的那種疼痛。
「你終於醒了,這一睡還真久。」
他睡了很久?莫怪乎全身酸痛。
夏攻城欠了欠身,從蟄伏的土地上站了起來。
咦?他又找到自己的手與腳了,身上甚至還穿著被車子撞到的那套西裝,然而衣物卻整潔無瑕,沒有預期中的血跡或塵土。
現在的環境又變了。他處於一座陰暗卻乾燥的山洞裏,四周俱是嶙峋粗糙的壁麵。
山洞門口,杵著一尊線條優雅的剪影,腳後晃漾著一盆搖曳的枝葉。
他緩緩走向前,憑著那熟悉又似陌生的線條,他已經明白了來人的身分。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站在山洞入口處,他與美女老板對峙著。
她秀眉一挑。「難道你還沒醒透?」
他四下環顧,心裏仍然堆著如山的問號。
此處看起來像極了深山野嶺,她是如何將自己從繁華的馬路邊上,「變」到杳無人煙的山裏麵來?
對了,她腳後那個小盆栽,不是當初送給他的那盆翠曇嗎?
「玉京子呢?」他銳聲問。
美女老板輕聲笑了出來。「丫頭,人家在找你呢!」
盆栽上方突然漫出淡白色的薄霧,眨眼間,一個怯生生的佳人出現在老板身邊。
「過來,小笨蛇。」他話中藏不住鬆了口氣的感覺。
她沒有立刻撲過來,反而躲進美女老板身後,讓夏攻城有些不爽。
「你……你不生我氣了?」
夏攻城一怔。「生什麽氣?」
「你不是想著,以後不想再找我,也不想再與我相遇了嗎?」她還是躲著,隻敢露出半張臉偷偷看他。
她的話好生熟悉……啊!是他夢中的最後一個念頭。可是,玉京子怎會知道他的夢裏在想什麽?
看他一臉茫然,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她怯怯地從美女老板身後走出。
玲瓏的身形,漸漸他與記憶中的身影同化一體。
咦?她,是「她」呀!是那株害他跌下深淵又差點被人亂棒打死的翠曇?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唉,看來你化為人身的時日太久,竟然忘掉自己的本相。」美女老板輕歎一聲。「夏攻城,你回頭看看。」
他茫然回頭,卻嚇了老大一跳。
原來山洞的深處有一座高起的石台,而石台上,正蜷著一隻巨大的白蟒,蟒身兀自發著流轉的銀芒。他剛才感受到的微亮,除了來自洞口的光線之外,便是煥發自這隻大銀蟒的身上。
「玉京子?」
不對!她從以前開始就是一隻迷你蛇,後來雖然蛻了皮,身軀變長了一些,頂多也隻有兩根手指合並的粗細;而這隻巨蟒卻足足有成年男子的胳臂粗,身子若拉攤開來,還不知會有多長!
他倒退一大步,手臂掃到身後的她,連忙反手一拉,遠遠地閃出山洞之外,將她護在自己的身後。
「這是什麽鬼東西?」他驚疑不定。
「你剛才不是叫對名字了?」美女老板怡然跟出山洞外。
三個人全沐浴在陽光下,反而讓他有種更不真實的感覺。這山林,這景致,這氣候……都不像陽春三月的台北城。
「玉京子,這是你?」他瞪著她怪叫,「怎麽突然變成這麽大一尾?你該減肥了!」
她用力搖頭,還是一臉無辜。
「天哪!」美女老板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後合,還誇張到猛抱著肚子叫「哎喲」。
夏攻城頭一遭看到她如此失態。
仿佛嫌隻有一個人笑不夠熱鬧,他身後陡然傳來一聲——
「哈哈哈哈哈!」玉京子整個人都蹲到地上去。
兩個女人笑得幾乎快發瘋,隻有他一頭霧水,不知道她們究竟在搞什麽鬼?
「有沒有人能善良地告訴我,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懊惱道。
「對……對……對不起。」美女老板好不容易喘過氣來。「我第一次瞧見有人被自己嚇到,你真是睡胡塗了,夏攻城。」
他的腦中突然有一些畫麵飛快的閃過去,還來不及捉住定格,美女老板已長歎了一聲,正正經經地直視進他眼底。
「我以前就說過了,我開的是花店,不是寵物店。從我店裏出去的貨物,不會有動物的。」
「那麽,她……」他迎上玉京子圓亮亮的大眼睛,思緒仍一團混亂。
「不關她的事。」美女老板歎了口氣。「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夏攻城,真正的『玉京子』,是你呀!」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25:11
第八章
玉京子……呃,這個名頭叫上口,連她都習慣自稱為「玉京子」了。
玉京子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後,心裏惴惴不安。
他們重新回到山洞裏,之後夏攻城便一直站在石台前,盯著上頭的銀蟒出神。
長發姊姊說,他這次化為人身之前,為了求清靜,故意下了法咒封住元靈,所以對於前塵才會醒悟得比她遲,說完姊姊便離開了,留下他們兩個人獨處。
天色漸漸從白晝歸於暮色,青蛙在遠方呱呱鳴唱著。玉京子陪著他,從天光站到天暗,一點聲音都不敢出,生怕打擾了他。
半晌,他仿佛下定決心,伸出手去,在銀蟒的腦袋上方頓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觸上去。
觸到蟒頭的那一刻,他的手突然整個兒沒入它的體內,然後重重一震,眼睛閉了起來,臉上開始出現許多複雜的表情。
如果換成高科技一點的用語,他的情況應該稱之為……那個……「資料傳輸」?對,就是資料傳輸!她真是越來越佩服自己了,隨時跟著時代在進步。
玉京子忐忑不安地守候著。站到腳酸了,便抱著膝蓋席地而坐。
不知過了多久,她還打了一場小瞌睡,突然間,一陣炫目的激光照亮了整個山洞,驚醒了寤寐中的她。
她連忙跳站起來,整個山洞浸濕在一股耀眼的白光裏,光的中心點,輻射自那座石台上。
她好奇地翻轉自己的手心,讓柔亮的白光在纖指之間纏繞流轉。
這陣光真的相當強烈,把入夜的山洞照映得如同正午一般;然而,它卻不刺眼,她可以很輕鬆地張著眼睛觀察四周的景象,而不會覺得不舒服。
而且,這光仿佛是活的,帶著一種暖淡的溫度,很像隔著一小段距離,感受站在旁邊的那個人的體溫,玉京子驚喜地輕笑出來。
「夏……」
白光突然消暗下來,從她側站的角度,她可以看到光源漸漸收攏成一束,最後集中在他的手掌心。他把手心翻上,一顆栗子大小、波光流轉的光球,正懸浮在空中,而石台上——已經沒有蟒蛇的蹤影!
夏攻城緩緩收攏手指,圓潤的光球也隨著他的動作,漸漸沒入掌心裏,消失無蹤。
山洞裏沒有光源了,卻仍浸在一片柔和的白芒中。
「咦?」她大叫。「你的真身不見了!」
人有三魂七魄,仙靈精怪則是一魂二魄,魂飛則魄散。因此他們平時出外闖蕩時,都是「魄」離體而出,幻化成形,主魂則留在真身裏,另外找個隱秘而安全的地方匿藏。
之前他跌下斷崖、被亂棒擊打、被車子拖撞,魄皆及時逃離體外,雖然受了創,主魂卻安然無恙,因此可以回奔到真身裏,在靜滅中恢複真元。
她的水眸瞪得晶汪水燦,拚命瞠著他的手心與空無一物的石台。
他……他把他的真身收起來了!這……這可是道行極度精深才做得到的高難度動作。她活了幾百年以來,別說沒見過,連聽都很少聽人講過!
偶像!而且是超級偶像!
沒想到今天以前,他還是個普通、無趣、古板的會計師,轉眼之間竟然就變成偶像級人物,想想真不是滋味!
夏攻城舒了口氣,往石台上一坐,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眼下的情景有些古怪。他,西裝筆挺,衣履整潔,腳上踩著Bally皮鞋,腕上掛著Mefrag機械表,高坐在台上看起來英挺帥氣。
而她,衣著雖然不如他正式,卻也是一條合身的黑色絲質長褲,搭配同樣貼身的米白翻領襯衫,裹得一身曲線更婷娜動人。
這樣的一對璧人,若出現在台北的東區街頭,不會有任何突兀感,隻會引來欣羨的目光。問題是,這裏是某座不知名的深山,不是街頭的時裝表演秀,更別提他們倆的年紀都可以稱得上「古人」了。
起碼她是古人啦!他應該叫「古董」才對。
「過來。」他勾勾手指,像在叫小狗一樣。
「我也要!教我如何把真身收起來。」她指著腳旁的盆栽,一臉渴望。
他好笑地彎起嘴角。「再過幾年吧!」
意思就是她道行還不夠。
「還要過幾年?」她滿懷期待。
他從西裝口袋裏摸出一個計算機,東敲敲、西按按,滴滴答答算了一陣。
「兩百二十七年六個月又四天。」很精確的數字,非常夏攻城本色。
「為什麽?」她垮下臉。
「問我?你怎麽不問問你自己?」他挑高一邊眉毛,帥帥的模樣讓人越看越生氣。「活了七百多年,你學會了些什麽?」
「七百多年?原來我已經這麽老了!」玉京子慘叫。她一直以為自己還是五百多歲的青春小姑娘呢!
夏攻城歎了口氣。她嫌七百歲小?
「我們這一種『人』,滿了千歲之後才算進入中級班。」
他知道她的道行尚淺,不若他三千五百年的修持,魂魄歸一之後,已經能通曉全程。看她的程度,頂多追溯到害他被亂棒擊身的那一段時間,便算呱呱叫了。
看來要向她聲討「偷去金丹」的罪名,也事發無由了,人家連想都想不起來。
「喂,你的口氣很瞧不起人哦。」
「不然你說說,你會什麽?」他好整以暇靠在石壁上,兩隻手臂枕在腦袋底下,輕鬆得不得了。
「我……我會變成人。」
「嗯,還有呢?」他懶懶道。
「還會變成蛇。」
那不算。她能成功的幻身為蛇,大多數還要仰賴他那顆金丹的助益。
玉京子口中的「長發姊姊給了她一顆白色的蛋」,八成就是他當年被騙去的那顆金丹,她再把自己的魄灌注其中,成就了小白蛇的形體。那顆金丹是由他的精氣所聚合,多少蘊納了當年優遊山林的靈氣,再加上她自身的經曆,兩相融合之下,才會形成混淆的記憶,讓她誤以為自己「前世也是一隻蛇」。
換句話說,沒有他那顆金丹,她連一顆蛋都孵不出來。
但是夏攻城不急著挑她毛病。
「還有呢?」
「還有……我會從小蛇變成大蛇。」
「嗯,還有呢?」他怡然問道。
「還有,唔,也會從小人變成大人。」
反正翻來覆去不外乎變成人與變成蛇就對了。他都懶得接話了,留給她自己去覺得慚愧。
「唔,我……」玉京子實在是很想替自己多辯駁幾句,偏偏藝不如人是鐵錚錚的事實,容不得她狡賴。
她越想越委屈,忍不住蹲下來抱著真身,嗚嗚咽咽地哭了。
「奇怪,你哭什麽?我又沒欺負你。」夏攻城立刻坐直身。
她並沒有蓄意哭得很大聲來博取同情,隻是縮手縮腳的抱著自己,嚶嚶掉眼淚。
「唉!你每次都用這一招。」他無奈地來到她身前,將她抱回石台上,穩穩地護在懷裏。
「你……你神氣什麽?法力太低也不是我自個兒願意的……」她把整個身子縮成一團小球,抽抽噎噎地哭訴著。
「好吧好吧!」借人家笑話一下也不成?
「又沒有人跑來跟我說:『你現在已經幾百多歲了,我數一二三,你就會變得很厲害。一二三,變!』」
「我知道。」他也不是有人跑來跟他「一二三,變」呀!
「我隻是很單純地生活著,太陽下山就開花,太陽升起就落花,哪像你?都老成了精,一顆心長了十七、八個竅!」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心裏泛嘀咕。
人家仙靈精怪隨著時日增長,漸漸與風雲水土等自然界的頻率相融和。等到靈竅一開,自然就懂得如何以意念來呼風喚雨,幻物成形;更有心的人就去拜師學藝,努力修道來提升自己,這和「心眼長不長竅」好像沒什麽關係。明明是她靈竅開得晚,卻要來怪別人。
「好了,你哭也哭夠了吧?」心裏嘀咕歸嘀咕,一記溫存的吻仍舊映上她的頭頂心。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撲簌簌的淚水更洶湧地往外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以前她不是沒有用過「哭功」,卻多少看得出來是耍賴的成分居多。可是她現在的哭法,卻是真真切切、如假包換的悲泣——不刻意地大聲號哭,不四處亂抹淚,隻是雙手緊緊捂著臉,指縫間沁出盛不住的晶瑩。
夏攻城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兼莫名其妙。
「你究竟是在哭什麽,好歹說句話!這樣悶著頭猛掉淚,我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他焦躁起來。
玉京子胡亂抹去滿頰的淚水,從他懷裏爬到旁邊的空位去,背過去不理他。
「你別太得意,我也不見得有多喜歡你。」話中有很明顯的賭氣成分。
「噢。」他選擇最保守的回應。
他沒有反應的反應又傷了她的心。
「別以為我的能力比較低,你心裏在想什麽我就不知道。」她恨恨地扯著衣角泄憤。「什麽『不再尋我了』、『離我越遠你越安全』,你也不搞清楚,我有沒有主動叫你來找過我?明明每次都是你自己莫名其妙地摸上門,我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你了。」
「嗯。」他還是那副深思的調調,動作和語氣都慢吞吞的。
「我設陷阱抓過你嗎?教唆別人來害過你嗎?你自己運氣不好,怪得了誰?居然賴到我頭上!你想賴住我,還得看我願不願意呢!少臭美了!」
「那你願不願意?」
「呃?」
「你願不願意?」夏攻城很認真地看著她。
「我……我……」
「快,我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他淡淡說。
「一個」選擇的機會?意思是,如果她搖個頭,他就從此天涯山水相別離,兩人再不相逢?如果她點個頭……天啊!還要她自已先點頭嗎?難道他連女孩子家的矜持也不能替她保留一點?
她真不是普通倒楣!本來以為一板一眼隻是他化成人形之後的性格,沒想到他真性情就是如此;不像電視上的男主角那樣羅曼蒂克不打緊,還強迫她主動表白。
這算什麽?他們連個燭光都沒有,更別說晚餐了。說到晚餐,她肚子真的好餓……
嗚……越想越委屈……
「哇!不……不公平!嗚……臘燭,花,生菜沙拉,音樂……肚子餓……」
「好好好。」他懂了、他懂了。夏攻城頭痛地按住額角。「下次再補給你。」
「下次?下次?」她含著淚怒喊。
「做事也要看場合!我現在弄出一堆鮮花和燭光不是很奇怪嗎?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不可愛?」他還抱怨呢!
「你敢說我?你也不想想看自己的念頭有多麽傷人。」
「唔,」他頓了一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那你將來會不會哪天神經打結,又決定要躲得遠遠的,來個不見為妙?」她仍然是一臉悲憤。
搞了半天,原來如此!夏攻城輕聲笑了起來。
他們的對話不是和上回的流浪蛇之爭有異曲同工之妙嗎?她的心結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不安全感。她心頭總是有一股強大的不安全感。而這個始作俑者,似乎就是他本人;隻是當年一個頹喪的想法,不料竟然在她心底生成如此大的陰影。
「過來。」
玉京子狐疑地打量著他伸出來的手。
「過來!」他重複。
遲疑片刻,她怯怯地再爬回他身邊。
「看著我的眼睛。」
她抬起頭,直勾勾瞧進他的靈魂底層。
「不,會。」他輕聲的,一字一字的。「聽見了嗎?不會。」
「為……為什麽你如此肯定?」她囁嚅地問。還沒發生的事情,誰會知道呢?
好問題!
其實,夏攻城也自問過,為什麽?
好像,冥冥中就是有人不放過他們倆,非得想個法子,一次又一次地將他們纏縛成一氣。
若以彼此的生命長度做為比例,他們相處的機會並不算多,充其量隻是幾次短暫的遭逢而已。
他猶能記得初見她的景象。
一身碧綠色的衫襖,飄飄然有淩波仙子之姿,臉上端著精靈調皮的笑意,硬是要借他的金丹來玩玩。
這一玩,便把他的一部分,與她牢不可分地結合在一起了。自此以後,無論相分多遠,無論願不願意,彼此總是有著感應,都能尋到對方。
即使是他封了靈智、化身為人的時候,在混沌不明中,仍然親自挑撿了萬花叢中的一點綠,將這盆翠碧的小曇花又抱回身畔。
如果相識是「因」,那麽他們結的果會通往何處?如果相識是「果」,又是什麽原因讓他們非相識不可?
他平生隻曆了三次劫,三劫都和她習習相關。接下來可能還會發生第四、第五,甚至第六七八個劫,然而,奇異的是,他沒有絲毫的不情願。
唉!夏攻城想起美女老板曾說過,他的先祖——當年隨著安道士一起去「玉京」求訪天帝的玉京子,曾經愛上一位照顧花卉的女全真,因而誤觸了情障,被貶下凡塵。或許就是因著這個緣由,讓他們這一門後代,從此與花精、樹靈的感應特別深吧!換句話說,他注定欠她的!
他不再說話,俯首吻住了她。這個回答,夠明白了吧?
玉京子好不容易恢複瑩白的麵容,再度染上一層浸透心肺的紅。
「你真的喜歡我?」她小小聲地問。
他低笑一聲,繼續吮上她的耳鬢,吸嗅她身上沁出來的清冽芬芳。
好香……不想放過她了……
她的肌膚一寸寸的暴露出來,每多一寸雪白出現,空氣中的香馥便越盛。
他陷入意亂中,醉入情迷裏,兩隻手成了最積極的逐香師,一點一滴將她的嬌軀從衣物裏解放而出,任由馨芳四溢。
她的膚色瑩潤,被他吮過的每一個部分,都會烙下一個個粉紅的印記。
他似乎對這個簡單的遊戲上癮了——長指先撫過一處光潔的膚質,湊上唇輕吮,離開,看著一層紅暉漸漸從深處浮上來,烙成梅花般的愛痕。
她的腦中仿佛塞滿了沉重的石塊,或者輕飄飄的棉花,渾身鈍沉無力,卻又說不出的舒懶快意。
光裸的背碰到石台的那一刻,她下意識準備好打個寒噤;然而,體膚下感受到的,竟然是一種軟柔的質地。
她極力想睜開眼睛,瞧瞧石台跑哪兒去了,怎麽會變成鋪著床單似的感受?然而,睜目,看見的唯有壓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
他的眼眸悠遠,在這兩潭無邊無深的深水裏,她看見,自己。
鬢發橫亂了,嬌息微喘著,肌膚紅潤透。
身下躺著的究竟是不是石台,已經不再要緊。她第一次如此的喜愛自己,隻因為,這是他眼睛底的唯一。
她主動攬住他的後頸,壓下他的腦袋,送上自己的心甘情願。
愛他,也讓他愛自己。
※ ※ ※
春風來呀百花開,少年郎兒愛來采。采了花呀編成環,送給妹妹笑容開。
她哼著民俗小調,身上隻套著一件他的襯衫,正在摘拾翠曇新綻出來的小花苞;摘了滿滿一捧之後,回到石台上,開開心心地吃起消夜來。
他仍側躺著,一隻手支著腦袋,全身隻著一件黑色長褲,拉鏈和褲頭都沒有扣上,罕見地散發一股浪蕩頹廢的感覺。
「我第一次看見有人會自己吃自己的。」他的語調慵懶倦散,另一隻手遊移在她的玉腿上,品味那柔膩的觸感。
「人家是『自食其力』,又叫做『肥水不落外人田』!你沒聽過,『落紅不是無情物,化做春泥更護花』?」她抓起他的大掌來咬一口。
「噢。」他反手捏住她的小鼻頭。「我講一句,你就非回三句不可。」
她嘻嘻嬌笑,拿起兩朵小花苞湊在他唇畔。「要不要吃吃看?很好吃哦!香香的,還有一種淡淡的甜味兒。」
他張口接了,順便吮了她的手指一下。
咦?真的不錯吃。以前除了做成脆糖口味的花瓣之外,他還沒有生吃過翠曇。
寧靜馨緩的氣氛繼續在山洞裏蔓延。
玉京子一邊吃著消夜,一邊蹭了蹭身下的石台。
說也奇怪,這石台看起來像石頭,實際上也是石頭,可是他們躺臥在其上,卻沒有任何冰冷生硬的感覺,反而觸體微暖,而且質感非常溫潤。如果教她閉著眼睛來摸,她決計猜不出這是一張山岩構成的石麵,反而像是……一整片質地較軟的暖玉吧!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他忽然問。
「你去哪裏,我就跟著你去哪裏。」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笑了,白亮的牙齒在柔和的光線裏閃動。
在人世裏待久了,有時候還真不習慣她從不掩飾的直接。但是,他喜歡這樣。
「我們還是得回去一趟。」他深思地說。
玉京子想了一想,也是。凡塵俗世裏還有許多人與事需要處理,不能說失蹤就失蹤,否則會害很多關心他們的人擔憂。
原來,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常常由不得自己的。
「對了,你這次為什麽會彈回自己的真身來?」她現在才想到要問。
「出車禍。」他白了她一眼。還不是為了你?但想一想,那天出現在馬路口的人也不見得是她,說不準是自己看錯了,硬要賴在她頭上似乎不太公平。
嘿,剛才被她哭哭啼啼地教訓一頓,顯然他已經快被洗腦成功了。
「你呢?」
「我是自己跑到中庭去曬太陽,睡午覺;睡著睡著,那位姊姊就把我的元神召回來了。」
夏攻城再度陷入沉思。
她的真身和元神已聚守在一處,臨時要重返人世不是什麽大問題。倒是他,當時被重重一撞,元神又彈了回來,雖然受創不深,幾乎是立刻就清醒過來。然而,留在人世間的那具肉身,想來已經遭到極大程度的損壞。不曉得他的魄投轉回去之後,還能不能使用。
說不得,如果肉身真的毀損了,他隻好再凝神聚化一個。隻是,回去之後要如何向同事們解釋他「橫死在大街上、卻又奇跡複生」的事,得花點工夫好好琢磨一番。
他雖然有著凡人沒有的靈通,然而,已經發生過的事就無法回頭再去改變,「人力無可回天」便是這麽回事兒。
「走吧!我們先回去瞧瞧,再做打算。」
※ ※ ※
春日遲遲,卉木棲棲。
亮黃色的計程車停在敦化北路上,一棟辦公大樓的前方。
後門打開,一位都會白領裝扮的男人下了車。
「夏先生,今天沒開車出去?」大樓警衛看到他,主動下了台階,過來和他攀談幾句。
「對啊,外麵停車位難找,還是計程車比較方便。」男子微微一笑,轉身上了台階。
餘光一掃,他突然止了步伐,斑馬線上有一道嬌白的身影攫住他的視線。
警衛先生隨著他的目光一起轉過去。
「失陪。」男子含著不自覺的笑意,往馬路口走了過去。
事情發生得如此快速,警衛隻來得及看見,夏先生才剛踏上斑馬線,一輛小轎車突然從遠方飆過來,已經開始閃爍的黃燈絲毫沒有改變他衝過路口的決心。
下一瞬間,黃燈轉紅,行人通行的綠燈亮起,夏先生快速奔上斑馬線,那輛疾衝的轎車已然不偏不倚地撞飛了他,一切仿佛經過最精密的公式計算,絲絲入扣,環環相接。
「夏先生!」警衛的心髒狂跳,怒吼著衝過去。
夏先生的身體被高高地撞離地麵,飛過三、四公尺的距離,再重重地落在路麵上。
砰!人體骨骼隔著肌肉撞擊在柏油路麵,發出一記沉悶的聲音,聽起來比指甲刮到黑板更令人牙齒發酸。
小轎車緊急煞車,嘰!幾乎剌破深入耳膜。
「啊——」一聲尖銳的女高音替車禍現場增加更多音效。
後麵的車輛行人全亂成一團,警衛奔到現場,用力撥開擋路的群眾,來到傷者的身畔。
夏先生臉孔朝上,半個身體躺在馬路中央的分隔島,眼睛無神地微睜。
那個眼神,已經不像一雙有生命力的眼……
「快叫救護車!」警衛對某個路人大吼,對方回過神,連忙掏出手機打一一九。
「夏先生?夏先生?」警衛蹲在他的身邊輕喚,不敢隨便翻動他。
他的臉色蒼白,半邊的臉頰和衣服上沾滿了泥土與青草漬,另一側的額角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正泌泌流出血來。
大家的心都提在喉嚨間,現場除了對向的來車繼續行走之外,別無任何聲響。
「咳咳咳咳——」半昏迷的男子陡然爆出一串咳嗽聲。
「啊!」還有路人猝不及防被他嚇到的。
夏攻城用力喘了幾口氣,在警衛攙扶下,緩緩坐了起來。
「發生了什麽事?」
「夏……夏先生……」
天哪!像他這樣被撞到半空中,還飛了好幾公尺遠的傷患,不死也半條命了,可是他……他……除了一些體表的輕傷之外,竟然還好端端的。警衛呆住了!
夏攻城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的髒汙。
「該死的!這是怎麽回事……噢!」額角的傷勢受到牽動,他忍不住痛得一縮。
「夏先生,你……你剛才被車子……撞了!整個人飛了出去。」警衛結結巴巴,一句話要吞三、四下口水才能說完。
「我被撞了?」他支著額角,表情有些茫然。「啊,對,好像有這麽回事。」
警衛小心翼翼地觀察他。「你有沒有覺得哪裏特別痛,或者不舒服?」
依照這態勢,肋骨斷個幾根應該是免不了的。
夏攻城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慢動作地支起身來。
「小心。」警衛連忙扶住他,真怕他動到一半,整個人全散了。
站直了身之後,他謹慎地彎彎脖子,扭扭臂膀,動動腳踝。
「好像沒什麽大礙,」他投給警衛一個蒼白的微笑。「可能是分隔島的軟土緩衝了我落地的力道,除了一些皮肉傷,骨頭倒是沒什麽大礙。」
神跡!警衛瞪大了眼,幾乎無法置信。
那肇事的駕駛更是放下心中的大石頭,跑過來拚命道歉,又遞名片又留電話的。
「我沒事了,你以後開車要小心一點。」夏攻城不悅地責備他。
「是,是,你的醫藥費我願意負責,後續的事請打電話與我聯絡。」對方拚命賠不是。
如果不是現場目擊者太多,實在溜不掉,想來這位仁兄也不會如此謙卑。警衛板著臉,大聲訓了他幾句,才放他離開。
「夏攻城!」馬路對麵奔來一位穿著白衫的年輕女人。
兩個男人一起望過去。
「你沒有怎麽樣吧?我剛才看到你整個人飛出去,魂都快嚇沒了。」玉京子驚魂甫定。
她不是誇張。盡管知道他是故意回來接續車禍的時機,尋常人也傷不得他,但是看見他飛到天上的那一刻,她的心仍然跟著一起騰到半空中。
「我沒事。」他微笑,隨即痛得咬牙切齒。「啊!不過額頭這道傷還真不是普通的痛。」
「我看你可能要去醫院縫個幾針。」災難平安度過,警衛有心情開玩笑了。「這樣也好!這年頭,長得太好看的男人都會被人懷疑是同誌,你的臉上破一點小相,人家才不會隨便亂想。」
他苦笑道:「幸好長庚醫院就在附近,不用跑太遠。」
「你和你的……呃。」警衛頓了一下。
「我的未婚妻。」他立刻接口。
玉京子赧著顏睨他一記。
「你和你的未婚妻還是過馬路去檢查一下吧,我替你上樓向公司知會一下。」大家混熟了,警衛自然知道他是十二樓那間會計師事務所的老板之一。
「那就麻煩你了。」他將未婚妻攬進懷裏,微微一笑。
兩方人馬道別之後,各自往自己的方向走去。
路人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也紛紛踏上自己的行程。大街上,行人來來往往,車陣走走停停。
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台北城又恢複了往昔的光景。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26:05
第九章
回到凡塵俗世之後,夏攻城很認真地開始處理「後事」。
在人間廝混了許多年,他有些累了,短期內隻想暫時回歸山林,過一點清靜優閑的日子,因此財物房產對他們來說都是多餘的了。
盡管如此,要抽身卻不是那麽簡單。他仔細盤點了一下,赫然發現自己著實累積了不少身外物。
一千四百多萬的現金存款、兩間公寓——包括目前居住的這一棟,債券、股票、基金若幹,事務所三分之一的股份等等。
要如何處理這些財物委實令他傷透腦筋。他的凡軀出身於一家孤兒院,無父無母無親戚,平時又沒有多少談得來的同學朋友,一時之間要找個人把他的遺產交付出去,還真想不出半個對象。
他盤算了幾日,終於做好定論。
會計師事務所的股份就平分給兩位合夥人。
目前居住的公寓和半數存款,留給了文雅若,算是……呃,學長照顧學妹的精神。
至於另一間公寓、存款、以及其他有價證券,想了想,他決定留給秘書李小姐。
回複靈通之後,他從李小姐的眉宇之間看出了青紫色的晦氣。這是「鰥寡之兆」,表示她在近期之內即將喪偶。
從他有限的認識裏,李小姐和她丈夫的感情非常恩愛,七、八年內就生了三個小孩。她丈夫隻是一個尋常的上班族,兩個人一起工作來養家活口,還有四百多萬的房貸要繳。待她先生過世之後,她的生活勢必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人的命數交由天定,他無法替她改變什麽,隻能留給她這些實際的財物,助她早一日渡過難關,走出喪偶的陰霾。
等他安排好種種事宜,再把遺囑交給律師處理,一個月的時間也已經過去了。
※ ※ ※
星期六,到公司加半天的班回家,開門,關門。
打開玄關的穿衣櫃,眼一掃,衣架的排列是七公分、十五公分、四公分、二十公分換言之,一團混亂。
停頓兩秒,冷靜地掛好西裝外套,往客廳裏走。
他的室內拖鞋端端正正放在地毯邊緣二十公分處,另一雙的右腳則在電視前麵,左腳則在窗台上——盡管它們若不是穿在腳上,就應該擺在他那雙拖鞋的旁邊。
他換上拖鞋,繞過兩隻大紙箱,三隻中型紙箱,一隻行李箱,曲曲折折來到臥房前。
打開,沒人。
他仍然神情鎮定,除了額角有一點抽動。放下公事包,拉開穿衣間的門準備換衣服——
白色跟黑色的襯衫擠成一堆,西裝與長褲混雜成一氣,放領帶的抽屜不翼而飛,襪子沒有一雙成對。
他看著天花板,深呼吸一下,掉頭離開房間,直直走向隔壁的書房。
「玉京子,我對你的要求不多,隻希望你維持基本的生活整潔,白天在家閑著沒事的時候,也可以順便打包一些衣物和書籍,有空我們就可以載到慈濟功德……」
話聲戛然而止。
書房裏,大大小小的抱枕堆滿地,拚成一張繽紛的抱枕床。嬌娜的人影陷在滿山柔軟當中,睡得正酣!
沒入抱枕堆中的人兒,兩唇微分,輕輕吐著氣息,唇瓣猶如剛烤好的草莓蛋糕,粉透綿軟;緊致的臉蛋因睡眠放鬆,頰上染著嫣紅色的光暈。她身上隻穿著一件他的大襯衫,因為翻動而露出一大片雪胸及玉肩;懷中摟著他睡慣了的大枕頭,鼻頭在睡夢中抽了一下,複又埋進白枕之中,仿佛從他的味道裏找到了無盡的安全感。
他悄沒聲息地來到她身畔,盤腿坐下。
她的生活習慣落入現代人的眼中,無疑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評價,然而,看著她酣然甜睡、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世界上的紛紛擾擾突然間變得完全不重要。
給她一堆抱枕,一縷春陽,她就能安然自在地生活著。
他漸漸明白自己為何會受她吸引了。許多事情的發生,沒有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成因。她的引人之處,來自於個性中、生活中,俯拾即可得的點點滴滴。他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比她更懂得「知足」的道理。
心中的煩躁和牢騷全沉澱了,書房裏,隻剩下一種寧靜的氛圍。
何止海棠春睡呢?翠曇春睡也是一般的美景嗬!
春有盡時,然而,人情不似春情薄,就讓他當那個守定花枝的人吧,不放花零落。
他腦中突然想起了一首歌——
我可以徹夜不眠,隻為了聆聽你的呼息,看你睡去的甜笑,任你在夢中盡情神遊。
我可以為了這份甜蜜的降服而付出生命,永遠迷失在這美麗的一瞬間。
我不想合上眼睛,不想睡去,因為我會想念你;寶貝,而你的一顰一笑,我都不願意漏掉。
躺在你的身邊,感覺你的心跳,我不禁猜想你夢到了什麽?夢中有沒有我?而後,我親吻你的雙眼,感謝上天讓我們相遇。我隻想與你廝守,直到天荒地老。
我不想閉上眼,不想睡去,因為我會想念你;而,寶貝,你的一絲一毫,我都不願意漏掉。
睡夢中的人嚶嚀一聲,打了個小噴嚏蘇醒過來。
「啊!你回來了……」她揉揉眼睛,整個人還不是非常清醒。「對不起喔,我剛才在收拾家裏,做著做著就打起瞌睡……」
封下來的唇,掩去她含糊不清的解釋。
她輕呼一聲,人還沒清醒就又被吻個天昏地暗。
不管了!她拋去偷懶午睡的罪惡感,快樂地投入他的熱情裏。
抱枕山裏,偶爾飄出幾聲低笑,幾句調侃,以及無數引人綺想的低吟。等兩個人終於廝纏夠,心滿意足地分開時,天色已經微昏。
「我本來真的打算一個人把家裏收拾乾淨,等你回來了,給你一個驚喜。」
場景已經移到客廳的長毛地毯上,他們盤腿而坐,中央是一大盤剛送來的素食披薩。玉京子一邊吃披薩,一邊替自己辯駁,嘴角還沾著紅鮮的番茄醬。
她身上仍然穿著原來那件大襯衫,隻是變得更皺;他身上則隻套了一件長褲,額前垂著幾綹劉海,淩亂得很性感。
「算了。」
「可是,我整理到一半,太陽從窗戶照進來,天空藍得像一片海,我就忍不住……嗯?你說什麽?」
「算了。」他聳聳肩,潔白的牙齒陷進麵皮裏。
「真的?」她試探性地確認。
「反正明天是星期天,我們可以一起整理。」他夾手拿起另一片香菇比較多的披薩,「這一塊沒有青椒,給你。」
咦?他怎麽變得這麽好講話?她不禁有些意外,分外的小心謹慎起來。
說不定有地雷……
看著她一副小老鼠的模樣,夏攻城不禁失笑。
「你在怕什麽?活像我會吃了你似的。」
那可難說,他如果現回原形,一口就可以把她連枝帶葉吞掉了。
「每次我把家裏弄亂,你都會發脾氣,今天怎麽靜悄悄的?」她心頭惴惴。
夏攻城靜靜看了她幾秒鍾。
「算了,家裏弄亂可以再收拾,那不是很重要的事。」他聳聳肩。
「真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同樣的對話,我們又要從頭來一遍嗎?」他放下披薩。
「耶!」玉京子飛撲進他的懷裏,兜頭兜腦就猛親一通。「你終於想通了!做人就是要放輕鬆一點,心情才會舒坦,不然你一天到晚計較那幾公分的差距,日子多難過呀。」
「好了好了,不要鬧了。」他笑道,及時在披薩盒被壓扁之前,將它推到安全地帶。「我早就看出來你沒有天分當一個稱職的女主人,所以乾脆放你一馬。」
「亂講!」她跪坐在他大腿上,用力抗議。「明明是你自己潔癖得太嚴重,哪有人家連吃東西、上廁所要花幾分鍾的時間都寫在記事本上?你的程度已經非常人所能及了!」
「你的懶病和昏睡症也非常人所能及,咱們大哥別笑二哥。」他低笑,咬她雪嫩的脖子一口。
「我們什麽時候要離開『這裏』?」又笑鬧了一陣,她問。
「公私兩方麵,我已經收尾得差不多了,最多再隔一、兩個星期,我們就可以擺脫這些紅塵瑣碎。」
之所以會拖延了個把月,隻能說是他太善良了,不好意思放著滿桌子的公事一走了之,讓兩個合夥人焦頭爛額。
而且,要離開也得有個獲場麵的「理由」,如果他們就這麽平白失蹤,會讓許多人擔心。目前既然已安排妥當,「夏攻城」這副肉身隨時可以功成身退。
「一、兩個星期嗎?」她若有所思地撫著下巴。
「舍不得嗎?」
「有一點吧。」她承認。「我最近聯絡不上晴娃,不曉得她和她主子上哪兒去了,我怕沒有機會和她說再見。」
「以後你如果想念朋友,隨時可以回來看看他們。」他溫柔地啄她一下。
「離開人間之後,我們要去哪裏?」
「隨便,上哪兒都可以。」脫卻了笨重的形體後,世界各地對他們來說,隻是過街和對門的差別而已。「我們先回山林裏過幾年清靜的生活,膩了就回到紅塵裏四處遊曆,然後再找個地方定居下來,從無到有開始打拚,這也是不錯的消遣。」
鈴鈴鈴——茶幾上的電話突然大響。
他把最後一口麵餅塞進嘴裏,翻身按下免持聽筒鍵,讓語音散放到整間客廳裏。
「喂?」
「……咦?」一個很耳熟的女聲驚叫。「天啊!我隻是撥通電話試試看而已,沒想到真的有人接!」
「晴娃?」玉京子認出她來。
「你們為什麽還在家裏?」
「我們不在家裏應該去哪裏?」她奇道。
「玉京子,你沒有感應到嗎?快離開那棟公寓!」
「為什麽?發生了什麽事?」她全然莫名所以。
「我沒時間解釋了,時辰快到了!立刻離開那間房子,聽到了沒有?立刻離開!」晴娃大叫。
她還來不及反應,夏攻城陡然切斷電話。
「哇,你做什麽?我和晴娃講到一半……」
「噓!」
他的全身肌肉陡然緊繃,一種獸性的爆發力凝粹在肢體間。
空氣中的味道不太對勁。
舉凡蟲蛇猛獸,在即將發生劇變之前,都會事先有所感應。晴娃必然是因為提前感覺到什麽,才會早早將風浪帶離家裏。
以他的能力,老早該察覺空氣中隱隱的躁動,然而,過去幾日密集的工作讓他的精神略感疲憊,方才和她笑鬧耍玩的時候又太過放鬆,一時之間竟忽略了本能直覺。
他們無情生的植物,靈通本來就比有情生的動物還弱,是以玉京子完全沒有感受到任何異樣,然而,晴娃沒頭沒腦的一通電話和他突兀的反應,嚇到了她。
四周異常地安靜。
「夏攻城……」她怯怯地倚進他懷裏。
「小心!」
下一秒鍾,整個世界突然陷入一陣恐怖的天搖地動。
「啊!」她驚叫一聲。
夏攻城猛然蹲下來,屈縮在大理石茶幾的旁邊,她的身體被他密密實實地護在懷中。
震度是如此劇烈,廚房傳來玻璃杯摔落地的碎聲,書房裏有書本跌到地毯上的悶響,連旁邊的茶幾都有電話、雜誌掉落在他們眼前。
牆裏麵響起一種沉頓的嘎吱聲,仿佛整棟公寓建築隨時有坍垮的可能。
震蕩足足持續了一分多鍾,就在她以為地牛永遠不會停止翻身之時,搖晃突然平息了。
四周仍然一片靜默。
等了幾分鍾,確定地震已經完全停止了,他才放鬆擁抱,讓她坐起來。
玉京子嚇得俏臉煞白,驚魂甫定地抱著他的手臂發抖。
不,不對,不隻是地震而已。
這個社區屬於高級住宅,建材相當結實,應該沒有坍塌的危險,然而第六感就是告訴他,一切不太對勁。
這個地震雖然劇烈,對他們卻沒有帶來任何傷害,因此他所感受到的危機不是出於此。
一定還有事!
「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
他當機立斷,回臥房裏拿了幾件衣物給她換上,自己也套好襯衫,抓了鑰匙就牽著她離開房子。
他對門一家人移居到大陸去發展事業,平時屋子幾乎都是空著,本樓層隻剩下他這一戶,樓下晴娃他們又出門不在,因此乍聽起來,四周安靜得奇怪,隻有幾聲遙遠的叫喚從更低樓層傳上來。
玉京子不發一語,握緊了他的手不敢放,夏攻城陰沉的神色讓她有些害怕。地震已經過了,她不知道為什麽他反而更緊繃,可是她明白,他會如此反應,必然有他的原因。
萬分難熬中,電梯終於從一樓爬上二十七樓來。
「走!」
他拖著她進了電梯,敲下「一」的數字鍵。
平常還沒什麽感覺,此時此刻,卻巴不得這部電梯能夠加速十倍。
變異是發生在他們通過二十五樓不久。
從他們上方突然爆發一記驚天動地的劇響,轟隆隆的爆炸聲一記追著一記,電梯跟著劇烈的晃動起來;燈光啪地一聲消失,機器也戛然停止。
兩分鍾後,備用電源亮了起來,電梯卻仍然一動也不動。
「我們被卡在電梯裏了。」她掩不住倉皇的神色。
轟隆轟隆!第二陣爆炸再度晃動搖搖欲墜的電梯,他們猶如囚陷在鐵箱裏的老鼠。
一陣奇怪的嗶啵聲替空氣裏添入一些刺鼻的氣息。
夏攻城心頭一緊。他們碰上了地震之後最常見的意外——瓦斯管破裂而引發的火災!隻是不知道起火地點在哪一層樓,爆炸的威力又為何會如此驚人。
「別怕。」他先輕聲安撫她,然後按住緊合的電梯門,凝神將氣灌注於雙手。
鐵門一寸一寸的分開。但是他們的困境並沒有獲得解除,電梯卡在兩層樓之間,門開了也隻是一麵灰牆而已。
「看樣子,咱們的『時辰』到了。」他深吸一口氣,還有心情對她笑。「趁著這個機會離開吧!?」
玉京子心神稍定,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好吧!不過被燒死的相貌實在不太好看,可惜我們沒得選擇。」她扮個鬼臉。
兩個人相互一笑,有了默契。
夏攻城挽著她的手,一起閉上眼睛觀想。隨即,兩道元神同時從他們的百會穴脫體而出。
失去魂魄的肉身頹然倒地,他們飛快往上激射,衝出電梯天花板,衝出狹長陰暗的電梯甬道,衝出頂樓,衝入白亮明淨的春陽裏……
「啊——」
他陡然感應到身旁的她發出一聲尖叫,接著,身旁一虛,她的元神突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扯回去。
他大驚,掉頭跟著衝回電梯裏。
當元神再度灌注回「夏攻城」的肉身之時,她已經癱軟在地板上,全身痙攣,表情痛苦地扭曲著。
「玉京子,你怎麽了?」他低吼,立刻將她擁進懷裏。
「翠曇……忘了……帶走……」她痛得連腳趾頭都蜷曲起來。
該死!她的真身。他們竟然將她的真身忘在公寓裏了!而火克木!
他心頭一涼,「別怕,我上去救你出來。」
電梯嘰咬一響,突然往下墜了去,又掉了幾層樓才停住。
不行,他不能將她留在電梯裏,電纜隨時有可能斷裂。她的肉身是由他的金丹幻形而成,如果翠曇真的有所毀壞,這副肉身就是她的元神唯一能寄居之所;倘若連肉身都損壞了,她就會真的魂飛魄散,他不能冒這個風險。
元神乃為虛質,相較之下,血肉之軀的重量就像一座山,他無法用元神撐負起她的重量,隻好暫時留在夏攻城的身體裏,扯破襯衫將她緊緊綁縛在背上。
將電梯上方的逃生門推開,他用力一撐,將兩人提上了黑暗的電纜間裏。上方的黃漆告訴他,這裏是二十一樓和二十二樓的中間。
往上一看,冒出火花的竟然是他那個樓層,隻有可能是他對門那間久無人煙的屋子,瓦斯管失修造成的。此時,火勢必定已燒灼到她的真身,因為她雙手雙腳的皮膚全變成焦黑色了。
汗水從他的額角滑落,滴在她無力攀附的手心裏。
精怪又如何?百年、千年修持又如何?他們也如同凡夫俗子,命中有劫,遇劫則難逃。
他咬著牙,攀上逃生梯,一步步往上登去。
他先爬到最近的樓層,手貼在電梯門上,把門分開,將她放置在安全的走廊上。
這個樓層已經毫無人影,顯然大家都疏散到安全的地區去了。如果他最後取真身不成功,必須回來救走她,否則……他也不知道「否則」什麽。
其實,失卻了真身,她的元神即使留在血肉之軀裏,一樣也撐不了多久,但是,能掙得一刻就是一刻。
安置好玉京子之後,他拔腿衝上二十七樓。
在二十七樓的走廊出口,火勢已猛烈得讓人無法進入,但是他不在乎,咬著牙,忍住烈焰燒灼的劇痛,衝向屋子門口。
他的肉身可以受創,不打緊的!等脫險之後他就不需要它了!
屋子的鐵門緊閉,可是裏麵的火勢已經把門烤得紅熱烈燙,他不顧手掌已經見骨的灼傷,又貼上紅熱的鐵門上,一陣肉被燒焦的味道鑽進鼻腔裏。
他咬緊牙關,硬生生將鐵門分開。一陣猛烈的火勢轟然迎著他的麵飛過來,他連忙撲倒在地上閃避。
起火點是隔壁家的廚房瓦斯管,而建築物的設計是每一層雙戶的廚房都互相毗鄰,中間隻有一道牆隔開,因此隔壁的火勢幾乎是立刻從後陽台燒進他的家裏來。
目前,整間客廳已經有一半陷入火海。
他的目眶被熏得通紅,趴在地上,匍匐前進。
「咳咳咳咳——」
書房就在廚房的隔壁,這幾日為了整理客廳的雜物,他特地把她的真身移進書房裏……該死!
不!現在沒有時間懊惱了,他隻有一次的機會——找到她未被燒毀的真身,及時帶回她的血肉之軀旁,讓元靈歸位,然後他們一起逃出升天。
他打破客廳窗戶,先吸入一口甜美的空氣,然後,直直奔進火海裏——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27:01
第十章
無論人妖精怪,到這世間上來走一遭,都是因為有著不為人知的使命。
那我的使命是什麽呢?
等時候到了,你自己便會知曉。
可是我現在就想知道哩!告訴我啦!快告訴我。
嗬,你的使命呀……
※ ※ ※
夏攻城悠悠醒轉。
一片灰白色的天花板。這是他張開眼睛首先看見的景象。
他翻開薄被,坐起身來。
這是一間很尋常的臥房,除了素雅的家具之外,沒有任何線索透露出此處是何方。
床靠著牆而放,牆上有一扇明亮的大窗戶。隔著窗望出去,他發現自己位於二樓,外麵隻是一條普通的街道,陽光明晃晃地在街上招搖,一個行人都沒有。
過度安靜的氣氛,甚至讓他開始懷疑,他是唯一的「人類」。
慢著,這個街景他看過。以前。在高雄。上真花坊。
恍然間,他仿佛回到某個時空相接的原點,許多是是非非都隻發生在夢裏,而,此刻是夢醒時分……
「唔!」臂肌傳來一陣撕裂的痛楚,他忍不住呻吟出聲。
手下意識按住,卻碰到滿掌的紗布。不隻是手臂,他全身上下幾乎都包滿了紗布,簡直像一具木乃伊。
這不是夢!他真的從火場中逃出來過。
但是,他的凡軀為什麽還存在?玉京子呢?
他努力想回憶起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絲影像——
層層火海在他眼前瘋狂嘶囂,然後……然後……
「醒了?」清雅悅耳的女音從房間門口響起。
夏攻城火速回頭。很奇異地,他並不意外進來的人會是她——上真花坊的女老板,她好像就是應該出現在各種奇奇怪怪的場合或時間。
「玉京子呢?我救出她了,對吧?」
「如果你是指她的『真身』,」美女老板將托盤往床頭櫃一放。「答案是,沒有。」
「不可能!」奇怪,他為什麽記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事?
「我騙你做什麽?她的真身已經被火燒掉了,你自己親眼看見的。來!」美女老板將托盤上的玻璃杯遞給他。「這是『百花蜜』調成的水漿,喝了它能補充元氣,正好是你此刻最需要的。」
「玉京子在哪裏?」他不接過來,反手揪向她的手臂。
碰觸到她的那一刻,她臂上突然射出一陣強烈的針刺般,將他的手臂猛烈震開來。
「你究竟是什麽人?」他駭異地望著她。
「我?」
她的眼底有一抹閃光,剛開始幽邃而深遠,微杳如尋常的眼眸倒影。而後,奇異的光彩漸次從眼底流轉上來,越演越盛,到最後,她的雙眸已經不像人類的黑色瞳孔,而是七彩絢爛、水光流轉的晶體。
她眨了下眼睛,色彩陡然消失,黑眸再度含笑,迅速得教人幾乎懷疑方才是看錯了眼。
「我隻是一個愛花、賞花、護花的園丁而已。」美女老板含笑。
「玉京子究竟在哪裏?」他反來覆去隻想得到這個答案。至於她究竟是什麽人,他壓根兒不在乎。
「她的原身已經燒毀了,你親自從火場裏抱出了焦黑的樹身,終於支撐不住傷勢,昏倒在客廳裏,你全忘了?」她緩緩解釋。
他的腦中隱約閃過類似的畫麵,似乎,有這麽回事……
「不可能。」他搖搖頭,堅定地重複。「我要見她。」
如果玉京子真的出了意外,她的意態不會如此輕鬆。
美女老板打量了他半晌,終於嗤地輕笑出來。
「好吧!看樣子是騙不過你了。」她長歎。「我可是栽養了她好長一段時日,好不容易盼得她成熟長大,開花結果,三兩下就給你拐騙到手。」
「帶我去見……唔!」他翻身想下床,卻牽動了身上的傷,又痛得跌回床位裏。
「哎呀!別瞪我,是你自己不曉得把真身收到哪裏去了,元神還來不及出竅就進入龜息之境,我可沒有替你召喚出來的本事。」美女老板說著風涼話。「如果你的肉身不幸敗壞,元神又來不及從黑暗寂滅中蘇醒過來,到時候一魂二魄全囚禁在這副會腐會爛的凡胎裏,可怪不得別人。幸好你自己醒過來了!」
他惡狠狠地瞪她一眼,才閉目凝神。半晌,一道白光從百會穴竄出,床上的肉身頓時蒙上一層失去生命的死白。
白光在床前漸漸聚像成形,再度化成另一個完好無缺的「夏攻城」,身上仍然穿著火災那天的黑長褲與白襯衫,床上的「屍體」則漸漸的淡化消失,隻剩下一堆泛著焦鼻味的紗布。
「她在哪裏?」
美女老板凝視他半晌。
「唉,留不住了,真的留不住了。」她搖頭輕歎,猶如萬分舍不得女兒出嫁的母親。「跟我來吧!」
※ ※ ※
我的使命是什麽?你一次說完嘛!不要這樣釣人家胃口。
你沒有「使命」。
亂講!你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
真的!你沒有使命,我才有。
那你的使命是什麽?
我?嗬,你就是我的使命呀!
※ ※ ※
「玉京子!」
當完好無缺的翠曇出現在他眼前,他立刻推開溫室的玻璃門,心情激蕩地迎上去。
手碰到花葉的刹那,一股異樣的感覺讓他退了一步,陰晴不定的眼神遊移在花葉和老板的臉上。
「怎麽了?」美女老板怡然跟著他踏入溫室裏。
「不對。」他喃喃搖頭。「不對。」
「怎麽不對呢?這就是你的玉京子啊。」
「不對!」他突然凶猛地抓向她,在想起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護身罡氣時,才及時收住了手。「玉京子不在『裏麵』。」
美女老板繞過他,施施然走向翠曇花前,欣賞它的枝葉沐浴在陽光中的美態。
「你的靈感倒是不錯,沒讓我失望。」她和聲笑著。「我說過了,翠曇的真身已經在火災裏燒毀了,你再逼我,我也變不出一株活跳跳、俏生生的『玉京子』給你!」
她翻來覆去,一變再變的說辭,已經快搞暈了他的腦袋。但是,心底有一個很明確的聲音告訴他,玉京子絕對還存在著,隻是不曉得這位奇詭的人物把她給藏到哪裏去了。
「你到底想要如何,劃下道兒來吧!」夏攻城又氣又惱,偏偏又奈何她不得。
「我想要怎樣都成嗎?」她回身,挑起一道柳眉。
「隻要在我能力所及。」他給出承諾。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她拍拍手,開心極了。
「快把她交出來!」他急切的說。
「既然你都這麽誠心的求我了,我就幫你一個忙吧!」她把翠曇花捧下花架,送到他麵前。「你還記得這一株花嗎?」
「這是……」他凝起眉心。「這盆花確實也是翠曇,可是不是我的玉京子。」
「嗬,該算你運氣好,或者是小翠曇的命大呢?」美女老板輕笑。「你說對了一半,這盆花確實是玉京子。之前你曾經替她分栽成三盆,還記得吧?」
「你是說……」他的眼中陡然亮起希望的光芒。
「等我趕到火場的時候,她的真身和另外一盆已經燒壞了,隻剩下這一株。」
「她可以活下來,對不對?」他的雙手顫抖地將盆栽接了過來。
「動物的真身隻有一副,毀了就沒了。花草樹木就是有這個好處,隨便分出一點枝葉來,就又是一具真身了。」美女老板微微一笑。「她的元神,我已經替她引了回去,現在的她隻是回複到『正常』的本相。」
「我該怎麽做才能讓她重新擁有人形?」他緊抱著懷中的翠曇花,生怕它被搶走似的。
「這麽簡單的問題,你自己想啊。」她揚起一串嬌笑,揮袖而去。「給你一點提示:種花植草總要下一點肥料,花兒才會長得好,你說是不是?」
溫室裏,獨留叢叢枝、層層葉,以及他和懷中的盆栽。
夏攻城捧著「玉京子」,發了一陣呆。
當初,她是如何擁有形體的呢?
聽說修行深厚的人都會有一顆金丹呢!你的金丹一定又圓又大,借我瞧瞧好不好?
姊姊說,要修成人形,有個形體比較好辦事,所以就拿了顆蛋,要我鑽進去。
金丹!是了。夏攻城鬆了口氣,直到此刻,他才發覺自己有多麽緊繃。
從他醒來到現在,其實他的腦子完全不敢轉動,保持一片空白。他隻怕自己想多了,各種可怕的可能性會不斷冒出來,摧毀他的信心。
金丹嗎?這有何難?
他閉眼凝神,從腳底和頭頂分別湧上一口灼熱的氣流,交會在胸口膻中穴,準備將體內的丹氣引出來。然而,就在兩股氣即將聚合之際,它們卻不像以前一樣順利的融會貫通,反而是盤旋在膻中穴裏,衝激得他眼冒金星,差點昏過去。
「這是怎麽回事?」他連忙把真氣導引回原位。
噢!他明白了。他的元神才剛修原不久,所以力有未殆,行氣化丹的時候才會遇到阻礙。
可是,火是各種生命的大敵,要從火劫中完全複原本來不是一蹴可及的事。等到他全身法脈通暢無阻,還需要好長一段時間的療養。
他不想等了,他想立刻見到她,確定她真的安然無恙!
而且,他相信這裏的老板決計不會讓他們兩人出任何意外。她或許不會太在意他,但是對玉京子的關懷卻猶如母親對女兒一般。如果他真的發生任何意外,她絕對無法對他袖手旁觀,白白讓玉京子傷心。
仗著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他深吸一口氣,重新彙聚起兩道真氣。
氣行至膻中,他罔顧強烈震蕩的劇痛。隻要想到,再隔不了多久,他們兩人就能聚首,他的心頭登時一熱,硬生生將兩股氣彙聚成同一源!
真氣從口中貫出,一顆粲然生輝的金丹赫然成形。
金丹在半空中,平穩緩慢地移到盆栽正上方。這一番運法行功已經累得他臉色慘白,額角的汗如雨滴一般,大顆大顆地滑下。
他用力一運勁,金丹陡然碎開來,化為金色的粉末,飄然灑滿整株小巧的翠曇。
至此,使力過度的他終於撐持不下去,腦中一黑,又昏了過去。
※ ※ ※
我是你的使命?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使命,就是喚出你,再找到「那個人」,替你們完成續起錯過的緣分。
我不懂……
你隻要知道,我的主子當年已經後悔,這樣就成了。
你的主子是誰?
我說過,你可以不用問的。
那,總要告訴我,他後悔了什麽吧?
祂……祂後悔了,當年沒有成全你們倆,還把它給貶到下界去,變成妖不妖、仙不仙的,害得你傷心欲絕,最後竟然也香消玉殞,投到下界變成一株翠曇。
這表示我真的死過羅?
你聽不懂沒關係。你隻要知道,你死去之後,許多你一手照料的花兒草兒也都悲痛不已,有幾品甚至還隨著你去了,無端端把整個庭子都弄得因緣大亂,我隻好被指派來收拾殘局。
現在呢?你找到了那個人嗎?
嗬,找到過兩、三次。可是它固執得很,很難搞呢!
那些死去的花兒草兒呢?
我還在找,快找齊了,你別擔心。
那我現在要做什麽?
等,耐心的等,等它來和你相會。嗬嗬,前幾次都是它在耍脾氣,拚命抗拒,幾乎把我的耐性耗光了!這一次,鐵定要讓它嚐嚐苦頭……
※ ※ ※
「夏攻城?夏攻城。」
甜甜的嗓音在他耳畔輕喚著。
「夏攻城!你怎麽還不醒過來?」嬌喚的嗓音融入幾抹愁意。
他在夢中泛起模糊的微笑。
一雙香軟的紅唇壓上他的唇,逗弄地啃著、吮著,誘哄他趕快張開眼睛。
模糊的微笑更明顯了。
「臭夏攻城!你再不醒過來,我就要拋棄你,讓你變成流浪蛇……」
她還沒機會將威脅付諸實現,一具矯健的硬軀已經翻身將她壓在下麵,霸道地奪過主控權。
嗬,熟悉的翠曇馨香,熟悉的甜軟柔唇,熟悉的雪肌玉膚,熟悉的婀娜身軀。
他不斷侵占,舔吻,一種絕處逢生的激切。
睜開眼,沒有失望。
是她。紅唇被吻得發腫,眼神朦朧。
玉京子輕輕撫過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唇瓣,下巴,細心得連每一寸臉龐都不放過。
這次的分別不久,卻是經曆過真正的生死交關之後。
「姊姊告訴我,你受了火劫,差點被燒死。」一顆水珠在她眼角剔透成形。
夏攻城低頭吮掉。
他可不是那個被「燒死」的人呀。
「現在已經沒事了。」他輕聲說。
玉京子輕歎一聲,軟軟地偎進他懷裏。直到聽見這一聲熟悉的「沒事了」,她心頭的恐懼才真正平複下來。
「我去拿點東西給你吃。」她從他身下鑽出來。
夏攻城想跟著她一起下床,「唔,好痛……」
「噯,你不能起來啦!」她連忙將他壓回床上。「姊姊說,你的真元毀耗過度,短期之內無法下床走動的。」
「什麽?」
「屈指算算,你前後也『投資』了一千年在咱們家小翠曇身上!唉,沒事害你這樣大量的捐輸,真是過意不去,你還是多花點時間休養一下吧!」說曹操,曹操到。美女老板推開房門走進來。
不,若以他的角度,他喜歡西方人的說法:說魔鬼,魔鬼到!
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對這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沒啥好感,總覺得她好像在看哪出好戲似的,他越淒慘,她的笑容就越開懷,更別說現下還害得他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唉!小翠曇兒,他在瞪我呢!」美女老板連忙申訴。
玉京子為難地望她一眼,輕聲討饒,「姊姊,他現在身體不舒服,你別欺負他。」
夏攻城一聽,登時通體舒暢,心脾俱開。果然平時沒有白疼她!
長發美女見他們兩個一鼻孔出氣,隻能搖頭歎息。「留不住了,留不住了。」
玉京子摸摸鼻頭,嬌憨地吐了吐舌尖。
「人間暫時是回不去了,你們現在有什麽打算?」長發美女施然走到床沿坐下。
「為什麽回不去?」他奇道。
「問我?你們問問自己吧!」長發美女乾脆地說。「一個才剛獲得全新的真身,元靈未固;一個則是拚了半條命護航,元氣未複,現在如果直接涉入五氣濁陳的下界,包準你們見不到下一次日出。」
「難道此處不是人界?」他問。
美女的眼中又流轉過那種奇怪的光彩。「嗬,這裏哪裏都是,也哪裏都不是。」
「姊姊說,這裏是天庭、人界、地府交界的地方,可以通往每一處去。」她輕輕按摩他的太陽穴,讓他舒服得閉上眼睛。
可是,溫柔鄉沒有卸去他的警覺心。他沒忘記,自己還欠人家一個「能力所及」的承諾。
夏攻城撐起力氣坐了起來,很認命地說:「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噯,你這麽直接倒顯得我很市儈,來討恩惠了。」美女不禁嗔惱。「留在此間對你們也有好處呀!你們需要時間慢慢地修補元氣,而這個處所,無緣的人絕對進不來,有緣的人則通常無害,乖乖待在這裏修身養性,不是比回歸山林更有趣嗎?又可以接觸到有趣的人類,又可以潛心修持,等你們元氣恢複了還可以隨時回到人界去遛達幾圈再回來,簡直一舉數得。」
「姊姊,你好像廣告裏在推銷瓦斯爐的人。」連玉京子都聽不下去了。
美女白她一眼。「你就這麽急著大義滅親?難怪人家都說,女生外向!」
她吐了吐舌頭,連忙縮回心上人的懷裏。
夏攻城撫著她柔順的背脊,已約莫猜到美女老板的心意。
「你要我們幫你守著這片店麵?」
「應該說,我一個人要負責所有的事,實在太辛苦了,打算開一間分店。」美女老板嬌聲倩笑。「而你們,就是我的第一對分店長。」
拿出天生嚴謹加龜毛的性格,他細細考慮過一遍利弊得失。
「我們需要做什麽?」
「不用做什麽,隻要等著客人自動上門就行了。」
「那客人上門之後,我們要做什麽?」玉京子加問。
「也不用做什麽,客人上門之後,他們自己會找到與他們有緣的花草,你們隻要負責收錢就好。」
「在這裏收了錢能做什麽?」他譏誚地問。
美女老板終於失去耐心了。
「隨你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沒攔著你們!總之,交易談定!」她送了兩人一個大白眼,轉頭就走。
罷了,何苦待在這裏當人家的電燈泡!
玉京子吐吐舌頭,小聲地說:「我們好像把她惹火了。」
「那又如何?」他一點都不擔心。
「噢!你做什麽啦!」
「你沒聽人家說嗎?我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一陣低沉的笑聲漫揚在臥房裏。
「天啊!你怎麽可能有力氣……唔……」
然後,說話聲消失,他們很認真地去「做」點什麽了。
尾聲
這是他見過最奇妙的景致。
前一秒鍾,他還迷失在山林裏,與一同前來阿裏山健行的朋友們脫了隊;才轉個彎拗而已,下一秒鍾,他已經置身在一個古樸安靜的街道上。
「怪哉,阿裏山的森林裏還有這種小鎮?」他自言自語,踏上由紅磚頭鋪設而成的人行道。
這條小街真的十分有古風,兩旁全部是三○年代的矮房子,有一間小店的門外還掛了個大大的「煙」字,隨著山風正輕輕晃漾,完全就像電視劇裏出現的古式雜貨店,仿佛隨時從哪個角會走出幾位穿短旗袍、拿白手巾的婦女。
說到婦女……這個小鎮還真是安靜,一點人聲都沒有,連石板馬路上都沒有一輛車子。會不會這裏真的是某家電影公司的拍片現場,他誤闖進來了?
有可能。現在八成是放飯時間,工作人員都吃飯去了。下午兩點吃飯,也不算太晚。
他歎了口氣。
不知道這種「布景小鎮」裏會不會有真正的公用電話?他的手機已經沒電了。
前方某個白光一閃,他下意識看過去。
上真花坊。
四個字的招牌就像剛才看見的那個「煙」字一樣,白底黑字藍框,十分儉樸地掛在半空中,順著微風搖泄。
招牌下,一道人影走出門外,把幾盆小花放在馬路旁,又轉身進店裏去。
有人煙。
他精神一振,連忙快步過去。
※ ※ ※
「你又偷偷上網,被我抓到!」
「噯!別鬧,我網路下單下到一半。」
「你賺這麽多錢做什麽?在這裏又用不著!」
「這是打發時間的遊戲,外加投資成功的成就感,跟能不能花用無關。」
「那我要上網玩線上麻將,你為什麽就不讓我玩?玩麻將贏別人也很有成就感。」
「嘖,玩物喪誌!」
「你……你雙重標準!不管,換我玩了!我也要玩!」
「別鬧……等一下,我快下好單了……喂,等一下下就好,這支股票絕對漲……喂!」
砰!
「哇!」
「……」
「你看!都是你!電腦摔壞了啦!」
「這是我摔壞的嗎?」
「本來就是,如果你早一點把電腦讓出來……呃……」
「嗯?」
「有客人!」
果然有客人。
此刻,客人愣在他們的店頭裏,一臉錯愕。
明明是一間三○年代風味的花店,裏麵的擺飾,種花的陶盆,花架,櫃台都充滿了古味,連老板娘身上都穿著改良式的鳳仙裝。結果櫃台裏立刻摔出一台很破壞情調的電腦主機,鍵盤滑鼠還吊在半空中晃喲晃的。
真是大殺風景!
老板的反應最快,立刻從櫃台後站起來,給他一個禮貌的微笑,「麻煩你出去一下,再重新進來好嗎?」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聽話,隻知道五分鍾之後,自己真的依言回到街道上,再重新走進店門裏。
摔爛的電腦主機已經消失,鍵盤和滑鼠也藏得不見蹤影。
穿著鳳仙裝的老板娘倚在高大的老板身旁,頭上綰著簡單的髻,兩綹秀發從鬢際垂下來;明明是很古典的裝扮,她眼中生動伶俐的氣息卻讓這身打扮一點也不顯得老氣,反而充滿了活潑的氣息。
老板是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笑容比老板娘冷淡,穿著普通的休閑衫和黑長褲,眼底卻有著山中人家少見的英挺之氣,感覺起來一點都不像個花匠,反而像個發號施令的大公司主管。
這樣一對夫妻出現在山野裏,看起來有說不出的奇怪,卻又有說不出的協調。
「您好,請問先生要買花嗎?」老板娘明眸皓齒,巧笑倩兮。
「抱歉,我迷路了,我隻是進來借一下電話。」
「你既然進得來上真花坊,也算是有緣分。」老板淡然接口,「你就隨便帶株小植物回去吧!」
山中人家,多半也是靠賺遊客的錢為生吧!如果不從皮夾裏掏點錢出來,想來是借不到電話的,他隻好點頭。
「我買了花,就可以向你們借用電話嗎?」
「當然。」老板挑起一邊眉毛。
同樣是男人,他必須承認,這位老板長得還滿帥的,氣勢不俗,老板娘更是粉雕玉琢,如果他們到山下去開店,生意絕對比悶在山林裏要好上許多。
然而,這不幹他的事。他隻想買了花,借到電話,盡快繞出深林與朋友會合。
「好吧!請隨便撿一株容易攜帶的小盆栽讓我帶回去。」
老板夫妻倆交換一眼,唇邊同時浮起一抹神秘難測的微笑。
「容易攜帶的?那麽小型的觀葉植物是最適合了。」老板說。
老板娘會意,領著他走向一處放滿陶盆的花架前。
「這一款是茸客最愛拿來點綴巢穴的『露晶草』,這一款是桃林處士賴以為生的『玄芽根』,那一款是黑麵郎拿來治肚痛的『百穗割』,最後一款是鼠將用來引獵物的『蘭嗅葉』。」
什麽?什麽桃林處士、黑麵郎的?他一個字都聽不懂。
客人茫然的表情落在夫妻倆眼裏,兩人眼中同時閃過詭異的笑意。
老板走到妻子身邊,攬住她的腰肢,徐徐詢問——
「先生,您喜歡哪一款呢?」
作者:
satinewu
時間:
2010-10-9 17:28:11
跋
回答 淩某人
寫完了。
看到女主角一天到晚無所事事,悠哉遊哉的過日子,我心裏著實羨慕得緊,巴不得跳進書裏把她一腳踢開,自己去演女主角。
沒法子,誰教她是個「精怪」呢!古典文學中有訓,舉凡妖精鬼魅,生平隻有兩個目標:一,找個倒楣的男人來作祟。二,專心當個「妖」或「精」就好,其他什麽事都不用做。
這門營生聽起來不錯吧?
對了,我要補充一點,當我腦中想起蛇精的念頭時,白蛇傳立刻跳進腦海裏。(現在大家有沒有追上淩某人的「跳躍式思考法」,從西遊記跳進白蛇傳?)
白蛇傳裏有一說:法海原本是蟾蜍精,有一天出來遛達閑逛,把自己修行五百年的金丹吐出來玩玩,誰知被一旁調皮的白蛇搶了去,一口吞下肚。蟾蜍精平白毀失了五百年的道行,心裏當然不甘心之至。於是後來它下凡投胎成法海,處處去找白素貞的麻煩。
可憐的小蟾蜍……
好啦!我知道大家都同情白素貞啦!可是許仙實在是一個很「肉」的男人,她會看上這種角色,表示她的眼光也很有問題。所以我就想了,那我來替法海報仇好了。
於是我寫了女主角手癢,亂借人家的金丹去玩,才給自己惹來一堆故事。
這一段本來應該並到前言去寫的,可是其中涉及劇情的部分,就拿到後記來了。(雖然我知道,一定還是有很多人沒看書就先偷瞄後記。)
好了,言歸正傳,接下來是《灰雪》有獎徵答的公布時間。
由於久未辦活動,加上又是在新書係試辦,本來我心裏沒有存太大的預期,沒想到還是收到相當踴躍的來函,真是心中感動不已。
我先把比數公布一下——
第一題,你認為當年逃出火場的雙胞胎幸存者究竟是姊姊宜雪或妹妹如雪?
宜雪76%
如雪24%
第二題,你希望逃出來的人是姊姊宜雪,或是妹妹如雪?
宜雪81%
如雪17%
其他(兩人都活或都死)2%
兩題都可以看出來,姊姊宜雪得到壓倒性的獲勝。其中,第一題猜是姊姊的人,理由不外乎「胎記」、「處女膜可以重造」、「人的香氣不會改變」,「所以柯納才認得出雪」,以及楊真蓮所說的「一定要假扮成如雪才有活路」等說法。
我在這裏擷取幾位答題者的精華片段,讓大家一起來分享。其實,我原本是打算把幾位獲獎者的答案完整刊出,結果……讓我自己嚇了一大跳的是,幾乎大家都寫了滿滿幾大張信紙(誰教我自己要求讀友們寫清楚一點的,嗚……),篇幅有限,無法全文刊登,隻好選擇部分。
其中,「宜雪派」代表的說法——
※台北縣的 Phoebe Liu
在第132頁裏(柯納來台灣祭拜宜雪),如雪知道柯納馬上就要離開台灣時,所問出的問題(「難得來一趟,你不多盤桓幾日?」),表達出其實她很想再多留下柯納一會兒。因為這樣的問題和反應都是最為直接,沒有經過思索的,所以更顯得出如雪對柯納餘情未了,希望就算兩人無法再在一起,但至少可以再多一點相聚時間。
※高雄市的楊世瑜
柯納問雪是否愛安君崇,雪明明不愛他,卻能說得煞有其事,根據作者的描述「她的麗顏蒙上一層柔和的神采」,表示這妮子有夠會演戲的,所以相遇後的假裝妹妹戲碼,根本難不倒這位奧斯卡金像獎影後。
另,柯納阻止雪點火報仇時,雪隻是一直喊著「我要替她報仇」,完全沒有說「你也愛著她,所以別阻止我替她報仇。」,感覺上,這一個段落表現出死去的那個雪和柯納並無太深厚的關係。
雪問柯納為何愛她,柯納回答「因為你是我的初戀啊!」如果活著的人是妹妹,依照她之後的別扭性子,她大可回答「你的初戀不是我,是姊姊。」同理,柯納的不變老變醜變肥的諾言,妹妹可能根本不知道,故事中的雪卻極其自然地笑而不語,感覺上雪就是因為柯納這兩句話,被打回原形。
※高雄縣的吳麗珍
天底下沒有兩個人的個性是相同的,也就是說,就算是同卵雙胞胎也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個性,就如同DNA。而這一路看下來,一點也不覺得「沙如雪」身體不好,我覺得是沙宜雪活了下來,為了報仇,她忍辱負重,壓抑本性,所以才會一直處於緊繃的狀態。
(不好意思,打個岔,我要有點遺憾的說:雙胞胎的DNA確實是一模一樣的!隻是另一位讀者的信中指出,「胎記」並不包含在DNA的遺傳因子裏。現在我才發現,淩某人的讀友裏麵好像有很多臥虎藏龍的人……)
處女膜那點,沙宜雪本是聰明的女子,從小說的一開始描述,就可以窺測出她是個多麽聰慧的女子,所以才會安排好自己人生的每一段,如她與柯納的共遊,便是她的安排,柯納情不由自禁與她發生關係,也是她的安排;她愛上柯納,又適時的知曉目己該何時退場,這些巧妙的布置,能說她不聰明嗎?所以她從火場逃出來,便知道要以妹妹的身分活下去,那麽不隻行為像,就連處女膜她都想到了。為了保險起見,她去重新做個手術也無可厚非。
(再打個岔,你好像很喜歡「聰明」、「聰慧」這個字眼,害我自己看著看著,都不禁覺得女主角好像真的很「聰慧」了,嗬。)
另外,「如雪派」代表的說法則是——
※台北縣的蘇怡玲
存活下來的是如雪妹妹,所以她才保有處女膜。因為她並非與安公子相愛而自願下嫁,隻是與安公子私下有協議,故根本不必大費周章去做所謂的處女膜重建術。也因發生慘劇,親眼目睹姊姊慘死,讓妹妹性格大變,心中充滿怨恨,於是與安公子協議之後,在楊家裏總是裝得溫馴和善、步步為營了。
再當柯納知道事情的原委後,若存活下來的是宜雪姊姊的話,她也沒有理由一再不敢承認她自己就是「Snow」。至於胎記,如雪妹妹說得對,遺傳學裏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世界上就是有那麽神奇的事。
※台北縣黃彥禎
火災裏,宜雪的個性冷靜,有主見,如雪內向害羞,人雲亦雲,在被二舅毒打又淋上汽油時,第一個哀求他們住手的人應該是如雪。所以,當宜雪被拿打火機燒手臂時,並不討饒,甚至可以在全身被火焚燒時,極其「冷靜」的叫如雪快逃,好為她報仇。我想,如果是平常個性內向害羞的如雪,在那時應該已經反應不過來了,所以,宜雪一聲令下,才能將她救離火場吧!
而柯納在如雪麵前重提當年諾言,如雪笑而不語。當然羅,聽都沒聽過,要回什麽話?至於紙盒是宜雪第二天放置的,更沒什麽好疑惑,兩地開車要數天時間,那飛機是用來做什麽的?
※最後,新竹的美玲
(你的答案實在太勁爆了,所以我忍不住要把它刊出來。)
活下來的是如雪。因為從書中看來,妹妹雖然自幼體弱多病,但是一般來講,體弱的人不能運動,連多吹一點風都會不適,隻宜在室內。悶久了,沒見世麵,自然心理就多疑,而且心思頗令人猜疑。可見姊妹倆在書中的感情應該不好,姊姊那麽陽光,妹妹的溫柔膽怯一定是裝出來的,且心機夠深沉。
火災發生時,一定是妹妹先發現,而姊姊仍在昏睡中,她索性把姊姊用棉被悶死,自己先逃了……
(老實說,你的推論有很多破綻,可見應該沒有把《灰雪》這本書讀得很清楚,可是你做的大膽假設非常有創意,讓我看完不禁哈哈大笑,所以雖然我無法送你書,這樣對其他人才公平,但是我願意給你一個特別獎。我還沒想到這個獎要給什麽,等我想到再送你吧,哈哈。)
說真格的,這回的得獎人選差點讓淩某人想掉了兩顆腦袋,大家無不寫得钜細靡遺。為了讀完各位的來函,我就花了四、五天;接著,還要辛辛苦苦的過濾得獎者。我覺得我已經篩得很嚴謹了,第一關下來,還是有十八位。
好吧,第二關再下一城!哇!還是十三位!而我自己隻能送五位而已啊!無可奈何之下,我過濾到隻剩十位,而這已經是極限了,這十位不一定是回答最長的(雖然也都有一定詳細度啦),可是答案中都有某些地方是我認為非常好的,再篩下去,一定會有無可磨滅的遺珠之憾。於是,我自己小小改變了一下規則,最後得獎的十位朋友,都是我親自選出來的,不再有隨機抽獎;我從這十位之中去抽何者拿二手書,何者拿新書。
最後,公布一下得獎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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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我隻選「答案」,不看「地區」,現在才發現得獎人好像都集中在北高兩縣市,而且台北縣新莊市的中獎者格外多,是這個地區特別地靈人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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