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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松本清張]女人階梯[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46:28     標題: [松本清張]女人階梯[全文完]

女人階梯 作者:松本清張
  

大女人和小男人
鄰室的圖案設計家
一天假
婦女雜誌的女編輯
精神與理性
兩年後
在博多
無形的箍
妨礙
重返故地
神秘的線
調查報告
九州來信
可能性
旅行後的幸子
幸子獨立
抓痕
犯罪之夜
懷疑
反偵查
抓證據
脖子上的繩索
訂婚
岡野的變化
證據和證言
檢察官的推理
犯罪行為的設想
醜女人的作用
檢察官的「自由心證」
挑戰
檢察官的失敗



  松本清張(1909~)日本推理小說作家。出生於北九州小倉市的一個商販家庭。由於家境貧寒,幼而失學,從13歲起被迫輟學謀生,當過街頭小販、學徒,也做過朝日新聞社駐小倉的西部本社廣告製圖工。1943年應徵入伍,被驅往朝鮮當衛生兵,戰後遣送回國,到報社復職。在戰後初期日本經濟蕭條的情況下,他為了養活七口之家,不得不奔波於關西和九州之間,批發笤帚。他在文學回憶錄《半生記》(1966)中,感人地描繪了這段辛酸的往事。松本清張長期受歧視受屈辱的生活,為他的思想發展提供了真實的社會和心理依據。他的《某〈小倉日記〉傳》(1952)、《菊花枕》(1953)《斷碑》(1954)等等,都是通過逆境中人物的生活道路和失敗命運來展示時代和社會生後的。
  松本清張於1955年以《埋伏》一書躋身於推理小說作家隊伍,他以權與法、善與惡、罪與罰等社會問題為題材、披露了日本社會的黑暗,就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廣度而言,比起歷來的刑事偵破小說表現出難能可貴的拓展與超越。他的《點與線》(1957)、《隔牆有眼》(1957),間世後深受讀者歡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47:58



  清晨,一位35歲左右的男子在九州溫泉區的旅館裡穿衣起床——故事就從這個平凡的動作上開始。
  在日常生活中,如果發生意外事件,那一天就異乎尋常;如果平安無事(雖然潛在出事因素卻未表露出來),那一天便以無聊、單調告終。異常事態的因素,有的潛在於人本身;有的同人無關而潛在於外部起著影響作用。前者是人可以預料,可以期待的;後者則完全是偶然的,出人意外的。在平凡的生活中,這兩種因素或多或少地纏繞在一起。
  這位起床入浴的男子叫桑山信爾,是大阪地方檢察廳的檢察官。可是,他並不是因為工作關係來到九州的這所溫泉——比起現名福岡縣築紫郡X鎮,倒是往日的武藏溫泉更為人知。從前的上司、曾經幫助過自己的福岡地方檢察廳檢察官因病去世了,他是順便來博多參加弔唁的。桑山信爾有胃病,人很消瘦。
  從浴室的窗戶,可以望見聳立在前方的高山。4月上旬的朝陽斜映在山坡上,綠草冒出嫩芽,山腳下盛開著雪白的櫻花。這座山叫天拜山。
  傳說過去這座山上松樹林立。古時,營原道真被貶滴到附近的太宰府,悲憤之餘,登上這座天拜山,化作雷霆,從松林飛入京城,劈死了籐原時平。羽根本旅館提供的一張「觀光指南」上就有這段介紹。
  桑山信爾望了望平淡無奇的天拜山,走出了浴室。聽旅館的女詩說,今天是釋迦如來的誕生日,童男童女要排著長隊手拿紙花,從附近的寺院出來遊行。
  回到房間,屋裡已收拾停當,黑色的桌子上放著報紙和茶杯,小小的梅子上像霜一樣沾滿了白糖。
  打開報紙,漫不經心地剛瀏覽幾段,女侍送來了早點。
  「天真好,看櫻花的人不少吧?」桑山拿著筷子,同這位中年女侍拉起了家常。
  「這一帶櫻花少,沒多少人來看,梅花開時人就多了。」女侍用普通話說。
  「唔,太宰府的梅林是有名的,剛才拿來的梅干也是在那兒采的?」
  「是的。
  「聽說今天有童男童女的隊伍出來遊行,是附近的寺院嗎?」
  「天拜山腳下有座寺院,就是從那寺院裡出來,還招待上常山茶呢。」
  「上常山茶,還是小時候媽媽領著我在寺院裡喝過一回。我想散散步到寺院去看看,要走多大會兒?」
  「三四十分鐘吧。」
  「吃了飯,就穿著木屐去,怎麼樣?」
  女侍吞吞吐吐地說:「兩天前,寺院的後面發生過一起兇殺案。」
  女侍說這些,並非知道桑山是檢察官,住宿登記簿上登記的是公務員。她似乎是因為聽說客人要去浴佛會,才說出這番聳人聽聞的話題。
  「哦,什麼人被殺了?」
  職業意識絲毫未動,他現在是旅客。
  「一個21歲的姑娘,聽說可漂亮了。」
  「真可惜!本地人嗎?」
  「不,佐賀縣伊萬里人。」
  「那地方陶瓷頗負盛名啊。罪犯抓住了?」
  「對,當場就抓住了。」
  「太好了!」
  「可是,先生……」女侍皺著眉頭說,「兇手是個精神病人。那姑娘真可憐!」
  桑山本想穿著木屐去,最後還是換上西裝。他穿過旅館街,順著田間小道朝天拜山走去。菜花像黃燦燦的地毯覆蓋在田野上,周圍除了農家的村落,還有一些新添的小住宅。
  不到30分鐘,他便走到田野的盡頭,來到山腳附近。一條狹窄的舊式汽車道橫在前方,桑山走的小路橫穿車道,直通山腳下。寺院就在山谷後面。
  這好像是座禪宗寺院,密林中有座不大的山門,旁邊的石頭上刻著「不許葷酒入山門」幾個大字。這裡平素或許是個幽靜的所在,可今天卻人流如潮,還稀稀拉拉地擺著幾個小貨攤。
  進了山門,是一條用自然石塊粗粗砌成的參道,石縫裡生著草,兩邊杉樹成蔭,正面是以半山腰上的山林為屋脊背景的古老正殿。
  童男童女已集合在一起。頭上戴著嬰格的女童們臉上搽著白粉,額上描著眉黛,嘴上塗著口紅,歡快地又蹦又跳。那白色的坎肩使人聯想起在管原秘傳修行鑒的舞台上出場的官府聽差。
  這時,一個青年快步朝圍著童男童女的人群走來。
  「哎,警察正在寺院後面進行現場勘查呢!」
  聽到這話,四五個青年朝那邊跑去。
  ——被殺的女性屍體是昨天上午8點左右被寺裡的一個和尚發現的。正殿的後面是一片竹林,竹林裡有條小路通往開基僧坐禪石,屍體就仰臥在那條小路上,旁邊坐著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光頭青年。他上穿襯衣,下穿藍色工作褲,笑著朝那和尚招手。走近一看,身穿連衣裙的姑娘脖頸上勒著一條粗草繩,手提包開著口掉在一邊,其身份就是從包裡裝的東西上知道的。
  被捕的青年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精神病院位於離這兒20公里偏西方向的佐賀縣K鎮邊上。他是一個農民家的次子,身高力大,雖被關在鐵門根的單間裡,可是,大概是門鎖鬆動了,他撬開鐵門跑了出去。逃走的方向是知道的,但是在那條路上沒人看到過他,可能是沿著山走過來的。
  被害的女性為何在這種地方活動尚不清楚,目前看來是在這裡不幸地遇上精神病人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好像是肚子餓了而發起怒來,他從出走那天晚上整整一天粒米末進,在這裡遇見人,便以為是捉拿自己的敵人。不用說,調查一無所得。
  那不幸的姑娘是伊萬里一個窯戶的女兒,寄宿在佐賀爾內的姑母家,在某公司當辦事員。
  旅館的女侍就向桑山介紹了這些。
  雖說現在正進行現場勘查,桑山並沒有心思去看看。他不想去作一番自我介紹,正在勘查的人若知道他是大阪地方檢察廳的檢察官,那反倒麻煩。
  他從外面往正殿裡面瞅,只見地板是磚砌的,上面擺著三把供僧侶就座的朱紅木椅;昏暗的正殿中,金色的佛像在天蓋下煙館閃光。寺院雖不大,倒好像頗有些來歷。
  旁邊的寺廚裡有孩子們的喧鬧聲,好像是在招待土常山茶。桑山朝那邊走去。
  紙花裝飾的佛堂靠近寺廚的套廊。那尊小迦如來一隻手舉到天上,身上水淋淋的,水盤裡盛滿了上常山茶水。有三個女人在給孩子們招待土常山茶,可是她們時常忘記手裡的活,聚在一起悄悄聊著什麼,大概在談論正在後面進行的兇殺事件現場勘查吧。
  桑山在寺院內轉了一圈,沒特意到後面去。自己是外人,與此無關。僅有的一株櫻花樹,被風一吹,花瓣落到了地上。
  童男童女的遊行隊伍出發了。
  來到山門,桑山同結束現場勘查的一行人不期而遇。
  「這不是檢察官嗎?」一位身著西裝的中年男子寒暄著走上前來。桑山不認識他。
  「我是山村副檢察官,在檢察官遺體告別儀式上見過您。」
  「啊,對不起。」
  桑山在告別儀式上同此地檢察系統的許多人見過面,因此,見了他一時未想起來。
  他們不知不覺地站著交談起來。若冷淡地匆匆告別有失禮貌,桑山只好應酬一下,並不是想打聽案情。
  「好像是在勘查現場,辛苦了。」
  「唔,是啊。您在散步?」
  「我住在那邊的旅館裡,聽說這個寺院有浴佛會,來看看。真是個風雅之寺啊!」
  他是想暗示他對案件並無興趣。其實,這種用心是多餘的,副檢察官主動提起了此事。
  「昨天早上,寺院的後面發現了一具被勒死的年輕姑娘的屍體,兇手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案子很棘手。出了這樁人命案,連浴佛會也在一開始就被罩上了陰影。」
  「真遺憾!」
  「對被害者來說,就好像是遇上了交通事故,因為她是偶然來到這裡的。」
  「那姑娘到這裡來幹什麼?」
  「據她寄宿的姑母說,那姑娘喜歡遊覽古寺,以前經常利用工休日到肥前的國分寺遺址和附近的觀音寺、國分寺等古寺觀光,所以,這次又獨自來到這座寺院。若是再早一點兒,趁天沒黑就回去,那就好了。」
  「什麼時間死的?」
  「根據解剖結果,死亡時間是6日下午6時至7時之間。」
  「是在天黑的時候。行兇時寺院裡沒有人聽到姑娘的慘叫或求救聲嗎?」
  「據說當時正殿裡沒有一個人,人們都在寺廚裡製作今天浴佛會上用的紙花。行兇地點在正殿的後面,離得稍遠一些。」
  「可是,這地方這麼靜,若大聲喊叫,準會有人聽見的。」
  「加害者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所以情況無法查清,找他瞭解,他只是莫名其妙地胡說一通。……我猜想,那姑娘突然遭到瘋子的襲擊,說不定沒能喊出聲。瘋子可能原來就藏在竹林裡,今天在現場勘查中發現了他潛藏的痕跡,就在行兇現場附近。因為實在太意外了,說不定那姑娘猛然間從正面遇上瘋子,已嚇得目瞪口呆叫不出聲來。」
  「凶器是繩子嗎?」
  本想寒暄幾句了事,不想竟愈談愈深。
  「是草繩,好像是在旁邊的墓地拾的。繩子不長,風吹雨打得已經朽了。對被害者來說,真是太不幸了。」
  「瘋子為什麼拿著那條繩子?」
  「唔,這個還不清楚,他是瘋子,也許是胡亂拿在手上的吧,精神病人就像個孩子。」
  「那姑娘碰上他,真是災難啊!」
  「我們也很討厭這樁案子。那姑娘的父親十分富有,大家都說,要是不叫她去工作,把她關在家裡,早些擇個乘龍快婿就好了。」
  「是她本人想到佐賀去工作的嗎?」
  「據她父母說,她不喜歡一直呆在家裡,說好到佐賀工作兩年。她想追求少女的自由,心情可以理解。」
  「佐賀有相好的男朋友嗎?」
  聽副檢察官說她想追求少女的自由,桑山才問起了這件事。
  「聽她姑母說,絕對沒有這種事,工作單位也反映她人很正派。」
  不知不覺中,兩人談了很久。
  「好吧,下次再見。」桑山向對方告別。
  「再見!」副檢察官低頭致意後便走了。
  桑山沿著田間小道返回溫泉區。那邊的大路上,童男童女的隊伍在行進,人聚得很多。
  回到旅館,女侍給房間裡送來茶水。
  「您辛苦了,怎麼樣?」
  「啊,謝謝,時隔20年,我又看到了浴佛會。」
  「喝到上常山茶了嗎?」
  「沒有,茶倒沒喝。」
  桑山乘當晚的火車回到大販,那樁人命案再沒對人提起過。興趣只是當時那一會兒的事,時過境遷也就拋到九霄雲外了。
  遺忘腦後也無甚不妥,本來就是一樁旅途中聽到的案件,與已毫無關係。檢察官這種職業一年中要處理各種各樣的案件,早已習以為常,何況那是在他管轄之外的九州發生的。
  日子越久,遺忘越深。桑山信爾有時去看看戲,欣賞一下「拉車」舞台。可是,即使天拜山寺院的浴佛會浮上腦際,精神病患者兇殺案的記憶卻蕩然無存。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48:19

大女人和小男人

  在丸之內一幢大樓的一樓,有個名叫「屋島」的法國餐館,老闆是一位擔任過駐法大使和駐英大使的高級外交官的私人廚師。在巴黎期間,他一面為主人做日本飯菜,一面學做法國榮,在主人辭去外務省公職的時候開始獨立。《屋島》是大使愛哼的一支小曲。
  經營者已是第二代。有風聲說,自上代主人死後,味道大不如以前了。不過這餐館本來就很僻靜,別具一格,年輕人是不大光顧的。
  晚上8點左右,裡面角上的一張桌子上。有一男一女在邊談邊吃,在遠離那張桌子的地方,還坐著三對顧客。
  經理站在門口的牆邊上迎候客人,他那若無其事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屋角裡的那張桌子上。
  男人看上去約莫二十五六歲,身材細長,溜肩膀,給人一種瘦弱之感,五官不算醜,但也不是美男子,眉毛過濃,眼睛細小,鼻樑高挺,相貌平庸。只是,惟有一點略顯特殊:他著意不使自己的服飾顯眼,穿著很樸素。
  女人似乎有三十七八歲,微胖的身上穿著花紋華麗的和服,顯得雍容華貴,一克拉左右的鑽石戒指像燈台上的轉燈一樣不時從手指熠熠發光,嘴唇用唇膏修飾得很小,一看便知是個闊太太。
  女人看上去顯得年輕,不僅是因為她穿著色調鮮明的和服,還因為她的髮型,那種髮型比她身上選用的任何一件衣物都更適合於她。她容貌平平,可她的髮型卻使經理看得不勝感歎。髮型做得恰適合其身份,準是個技藝高超的美容師做的。
  女人兩個月前開始光顧這個餐館,已經來過四五次了,每次來都是髮型剛剛做好。
  大女人談吐大方,就像姐姐對弟弟說話一般。小男人則態度拘謹,時常低著頭。交談也多是女人說,男的聽著,很少開腔。
  當然,經理早已看出,他們不是姐弟倆。只要留心那兩人的舉止,誰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大女人看著小男人時,眼神裡充滿著柔情,一些細小的動作中也流露出愛意。徵詢對方意見後吩咐上菜的總是女人,最後結賬的也是她。
  對這些,比女人年少的男人一直保持謙恭的態度,既好像對對方的恩惠感到為難,又好像一切都聽之任之。他謹慎地笑,有選擇地說,彬彬有禮。
  經理一面裝作注意其他桌上的客人,追視侍者們的動作;一面不時地盯著角上的這對男女。侍者剛撤下餐具,女人探著身子附在男人臉上輕聲說著什麼。
  身材細長的經理輕手輕腳地走近前去,像貓叫一樣小聲說:
  「味道怎麼樣?」
  「不錯啊!」
  女人眼瞼下爬出了皺紋,面頰上撒著幾個淡淡的雀斑,身上散發出高級香水的芳香。男人微微低著頭。
  「謝謝!」
  經理識趣地退回遠處原來的位置,眼睛依然盯著這對客人。
  「她是誰的老婆?」
  這會兒清閒無事,經理便在心裡猜測開來。
  丈夫一定很有錢,或許是個企業家,工作忙,經常出差或旅行,老婆發現丈夫有外遇,自己無聊得不堪忍受,便帶著個男人出來散散心。她是晚上8點左右來吃飯的。肯定不是普通人的老婆,從她的服飾上就可以看出丈夫是個闊佬。老婆是報復性地出來玩玩的。對周圍倒也很小心,可是一看就知,他們不是一般的關係。女人老是找男人說話,時常心蕩神馳地望著男人的臉。女人迷上了。
  男人的容貌不論怎麼看都沒什麼可讓女人著迷的地方,臉上沒有特徵,平平常常。長處只是比她年輕,而這一點,比他強的多著哪!這館子裡年輕的侍者就是一表人材。
  男人皮膚白細,也並不那麼富有性的勉力,不知她迷上了他哪一點。他特意穿些不值錢的衣物,生怕惹人眼目,服飾上沒什麼特別,那張股也沒什麼出眾之處。
  然而,經理發現,他的舉止多少有一些時髦之處,似乎很老練,比如說,他像是從事這種服務業的——說不定在旅館的賬房裡工作。不過,如果真如此,看上去應該更麻利些。對他的職業還難以捉摸。
  又來客人了,經理微笑著轉過身去。他知道,女人在他身後又把臉伸到男人面前,大概那兩人也因為經理離去而更加無所顧忌了。
  「不管怎麼說,要自己開店,地點是最重要的……」波多野雅子臉湊近佐山道夫說。
  經理忙於招呼新來的顧客,他們更無拘無束。他往邊上一站,令人發窘。這是個僻靜的ˍ上流餐館,顧客不多也會招來麻煩,下次得換一家。
  「……五個候選地,最後挑剩了三個,一個靠近市中心,但客源不集中;一個遠一點靠郊外,但那裡有一片從前建的高級住宅區,客源不錯,有太太、小姐,還有藝人;另一個附近有許多公寓,在那裡可以招待年輕人、酒吧和酒館的女侍。你看要哪個?」
  那口吻像是自己已經決定,再聽聽對方的選擇。
  「是啊,您就看著走吧。」年輕的男人用一般的表情客氣地回答。
  「哎,這是你的店呀,又不是我的店。」
  「是我的後不錯…不過我實在沒底,自己拿不定主意,今後萬一失敗了,那太對不起您了。」
  「別說什麼失敗不失敗的,你能幹好,要有信心。」
  「即使有信心,一旦著手干,心裡又動搖了。要花不少錢吧?就是連地皮一起把房子買下來,可裝修門面、配置店內設備,還要開銷很多……」
  「地皮嘛,買地皮是最費錢的啦,靠近市中心的地方,那兒的地皮價格太貴,最好拿出一筆押租金,承受那個大樓的店舖。」
  「是啊!」
  「離市中心稍遠一點的地方也大體上差不多,只要沒有很理想的不動產,獨門獨戶的店舖一時很難買到。地點不適中就沒有辦法,現在大樓或公寓的一個房間,要比市中心略便宜些。」
  「是啊!」
  「靠郊外的那塊地方倒是可以設個店,那兒鄰近高級住宅區,雖說價錢貴點,可是買下來地皮就歸自己了。」
  「是啊!」
  「嗯,哪個好?」
  傳者說了聲對不起,將一盤水果放在兩人的中間。雅子挪了挪上身,焦急而又有幾分愜意地瞅著佐山那優柔寡斷的神情。經理又回到剛才的位置。真是個討厭的傢伙,下次得換一家餐館,老上一家館子是危險的。
  「太太您的意思呢?」他十分恭敬地問。
  他並非膽小怕事,而是給人一種無性沉著的感覺。比她年少的男人如此態度,雅子心裡油然產生了一種壓迫感。
  「是啊,我覺得靠郊外的那塊地方合適,不過……」她在經理目光的注視下,略感膽怯地說,「不是因為那地方便宜,而是考慮到客源,怎麼樣?」
  不知不覺中她又把臉貼近了佐山:「像你這樣的才能,不論什麼女人的髮型你都會做好的。酒吧女侍的也好,現代派的小姐也好,您都會運用自如,包她滿意的。可是我想,要干,還是選擇上流地方的人為好,那樣對你的將來有好處。地點高級,錢也給得大方。酒吧裡的人也同樣講排場。」
  「不,服務業的人卻格外小氣,而且人事變動頻繁,都幹不長。」
  「是嗎?你也在研究?」
  「讓您拿出那麼多錢,我不能不慎重。」
  「慎重是應該的,但謹小慎微就不好了,那會錯失良機的。」
  「是的。
  「村瀨要是知道就麻煩了,他好像對你的動向漸漸注意起來。」
  「嗯,我覺得還不要緊。」佐山道夫歪起腦袋。那神態就像孩子,不禁喚起這位大女人的慈愛心。
  「村瀨的太太呢?」
  「她也沒覺察到什麼,現在對我還好。不過一旦察覺,她會火冒三丈的。她就是那種性格暴躁的人。」
  「是啊,你是店裡的台柱子,你準備另起爐灶,她當然會氣得發瘋的。店裡的人呢?」
  「好像隱隱約約聽說我要獨立門戶,不過出於仗義,他們守口如瓶,還沒對老闆夫婦說過。」
  「被蒙在鼓裡的都是男人。」雅子不由得嘟噥了一句。話剛出口,她便意識到這句粗鄙的俗語倒是更加現實地說中了自己眼下的際遇,連忙呷了一口杯子裡的水。
  「真討厭,店裡的人知道我是你的出資人嗎?」雅子滿臉緋紅地說。
  「這一點不要緊,沒人知道,因為我平時就對他們造輿論說,老家有亡父留下的山林。」
  「你老家在九州吧?」
  「嗯,是啊。」
  「九州什麼地方?」
  「宮崎縣,鄉下。」
  「噢,那一帶山林很多,日向杉是有名的吧?」
  「您倒知道得不少啊,您家先生出差的時候帶著您去過嗎?」
  「你真傻,證券商到那種地方去幹嗎?就是出差帶著女人,也是帶別的女人。他好像女人不少哩。」
  「我理解您的心情。」
  「不要你同情,我是給他自由的。這些年來他掙了不少錢,對他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恕我冒昧,你們真的只相差10歲嗎?」
  「他51歲了,差一輪呢!」
  「這麼說,他還年輕嘛,這麼年輕就當上了經理。」
  「他是鄉下人,工作起來死賣命。」
  「我也是鄉下人。」
  「是啊,在工作認真上你們很相似,不過,在能力上卻大相逕庭。你具有藝術才能,而他卻是個庸人,除了賺錢,什麼像樣的愛好也沒有。」
  「可是,我在賺錢方面卻一竅不通,也沒多大興趣。」
  「這就好嘛,別那麼貪得無厭,現在的年輕人許多都是那樣。不過,往後你可是要賺錢的喲。」
  「我不相信。」
  「憑你的才能和技藝,你會很快成為一流美容師的。我這髮型,誰見了都讚不絕口啊。嗯,是不是恭維,我還分得出,從他們的表情和眼神上可以看出,那是發自內心的讚歎。」
  「為了符合您的個性,我頗下了一番功夫,能使您滿意,我感到榮幸。」
  「你應酬別的客人不也都是這樣說的嗎?」
  「不,別的顧客多少有一些生意上的奉承話,而唯獨對太太您說的是真話。」
  「是嗎?」
  雅子眼望著天花板。電燈熄滅了,屋裡一團漆黑。談話的內容是剛才的繼續,但地點變了。為了使窗戶透點亮,厚厚的窗簾並沒關嚴,從窗簾的縫隙裡,可以望見下面的街燈像極光一樣映亮夜空。可是,近來超越這幢十七層旅館的高層建築愈來愈多,光區已高達半空。旁邊還可以看見,有一個地方燈光通明,亮如白晝,好像是夜間比賽的棒球場。
  這裡沒有「屋島」餐館經理那惹人心煩的目光,而是一個密封的單間,外邊的聲音進不來,裡面的聲音也出不去。剛才聽到鄰室有水響,那樣亂用洗澡水,當然能聽到一點。就是水響把她從瞌睡中吵醒的。
  「可是,」雅子腿壓著佐山的一隻腳說,「那個枝村小姐,你好像對她特別親熱,我到了店裡,你也聚精會神地給她做髮型,還快活地悄聲說著什麼,同她說話的神氣跟同我說話時一樣!」
  「這是照您的吩咐做的,對我的客人都是這樣,為了生意,沒辦法。這些你分不出來?」
  「分不出來。有一次,我在店門口往裡瞅,見到你正在為枝村做髮型,便不聲不響地走了。」
  「我知道,我從鏡子裡看到的,今後可別這樣。」
  「枝村小姐多大了?」
  「哈,大概有二十七人了吧。」
  「還沒出嫁」
  「好像是吧。」
  「討厭!」雅子猛地撲到佐山的懷裡,身子用力往下壓。「讓你開店以後,什麼顧客都行,就是不能接待枝村,絕對不能!」
  佐山道夫站在滅掉電燈的屋裡。透過窗簾敞開的窗戶,可以展望東京的夜景。燈光五顏六色,掛在天上的皓月顯得白刷刷的,窗外淡淡的光線映出床上的凌亂,折疊在一起的毛毯和褥單格子的陰影宛如一幅圖畫。
  衛生間的門開了,射進一束亮光。雅子露出臉來。
  「你來幫我一下。」
  雅子站在鏡子前。面前的擱板上放著從提包裡拿出的化妝品,旁邊的浴盆裡放了水,潔白的瓷缸被燈光映得眩人眼目,殘餘的洗澡水積在浴缸的角上,暖融融的水蒸氣淡淡地迷漫在衛生間裡。房事之後,雅子的身心依舊餘味末消。
  「來幫我整一整。」
  原來是整髮型。道夫轉到胸部豐滿的雅子身後。鏡子裡疊映出兩張臉,胖胖的女人臉白皙皙的,瘦瘦的男人臉黑黝黝的。女人用化妝來修飾年長的圓臉,男人富有朝氣的眼神此刻是職業性的。
  道夫兩手擺弄著雅子的頭。她是圓臉,為了修飾成鴨蛋形,要把前面的頭髮卷高,右側的分開,頭上整出波浪,這是她最中意的髮型。男人的手指敏捷地擺弄著,女人悠然地閉著眼。男人拿起放在擱板上的三四個髮夾夾到她頭上。前後不到2分鐘。
  「這樣,行嗎?」
  若是在店裡,他會說,您滿意嗎?
  雅子轉過身,對著鏡子滿意地莞爾一笑。
  「每次你都給我做得這麼漂亮。」
  她取下像槍彈一樣立在擱板上的口紅棒,往咧開的嘴唇上塗抹。
  塗好口紅,她用一張薄薄的紙在嘴唇上輕輕地按了按,眼睛瞟著他道:
  「明天去看看地點吧,l點鐘,老地方,別來遲了。」
  「l點鐘恐怕趕不到,2點半還可以。」
  「l點鐘不行?」剛問過這一句,她像忽然想起什麼的,臉孔唰地拉了下來,匆匆地把擱板上的化妝品塞進手提包,兩眼直盯著道夫:
  「你是不是1點鐘同枝村有約會?」
  「不是。
  「那就怪了。她今天來過吧?」
  「嗯,大概是上午11點左右,她來梳整髮型……」
  「瞧,就是那時候暗地裡約定的吧?一面擺弄著她的頭髮,一面貼在她耳邊說悄悄話,就像一開始對我那樣。」
  「沒影兒的事。」
  「啊,你對我不就是那樣的嗎?」
  「對枝村可沒那樣,她也是一般的顧客,我對她毫無興趣,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嗎!」
  「她可對你頗有興趣喲!真的,這是女人的直感。」
  「那是您瞎猜。」
  「什麼?告訴你,我可是一直在觀察你們哪!」
  「您用特別的眼光看待枝村,叫我不好理解呀。」
  「哦!討厭你為她辯解!」
  「不是辯解,您對我這麼好,我怎麼會忘恩負義?」
  「好啊,這話你可別忘了呀!」
  「那當然,都虧您,我才能夠獨立門戶在社會上有一席之地。」
  「我不喜歡你這麼說,難道我只是你的恩人?」
  「哦!愛您。雖然您在物質上給我很多,但如果您不愛我,我會拒而不受的,我可沒有那麼卑鄙。」
  「我也一樣,是因為愛你,才在經濟上支援你。用金錢做愛情的媒介,那樣的愛情是危險的。你可別認為這是一個闊太太尋歡作樂的遊戲,我是真的愛你,為你著想,才幫助你的。」
  「謝謝!」
  「你真怪,你既不是什麼美男子,又沒有什麼魅力超群的容貌,卻這樣深深地迷住了我。」雅子仔細端詳著道夫的臉。
  「我也覺得自己的長相、身材平淡無奇,心中有種自卑感,所以對您的美意,一開始真不知如何是好。」
  「你那平凡的長相讓女人放心,假若是個美男子或模樣出眾,那會叫女人終日忐忑不安的。唔,年輕的女孩子姑且不論,像我們這種年齡的女人,要考慮各種處境,往往被害意識較強,對那些好色之徒特別當心。你那像空氣一樣平凡的模樣叫我放心,而且總感到分外親切,就是這種放心和親切把我迷住了。」
  「這叫我怎麼回答好呢?」
  「行啦,不用你回答……不過,同枝村的事你要好好回答我,明天1點鐘真的沒有約會?」
  「當然嘍。」
  「那為什麼去不了?」
  「店老闆參加北海道的講習會要回來了,正好是12點左右。」
  「什麼,村瀨買回來了?」
  「是啊,村瀨剛回到店裡,我馬上就外出,不大合適,所以想往後推遲一點。」
  「原來是這樣,你幹嗎不早說!」
  出了衛生間,彷彿是要消除關在小屋子裡的寂寞,雅子來到窗前,欣賞窗外街燈輝映的夜景。她從煙盒裡取出香煙,道夫在一旁打著火機。小小的火苗將雅子的鼻子和圓圓的下巴、粗粗的脖頸映得通紅。
  「謝謝!」她噴出一口白色的煙霧,將火苗吹熄。道夫連忙往後退了一步。這個動作頗討她歡心。他那不惹人注目的容貌、慇勤的態度使她的虛榮心得到滿足,這兩點起著相互襯托的作用,而後者多半是出於職業習慣。
  「村瀨到北海道去了幾天?」
  「一個星期,跑了小博、旭川、苫小牧、釧路、帶廣幾個地方。」
  「你們店裡這麼忙,還經常出去?」
  「要把信譽擴大到各個地方,要讓各地的美容師都認為他是一流的。不光是村瀨,誰都是一有機會就放下東京的工作往外面跑。」
  「村瀨在美容界是一流的?」
  「他自己是那樣認為。」
  「唔,原來這麼沒有自知之明。」
  「您的嘴真厲害。」
  「我只是說了句真話。那個講習會,還有什麼人參加?」
  「山田美容室的山田真一、岡路美容室的岡路久美子…」
  「唔,不錯,我是聽說過,都屬於瑪麗·姆拉諾體系。」
  「是的。
  「他們三個都不相上下,可能出田略強一點吧?」
  「是的。」
  「這次是哪裡主辦的?」
  「東邦醫療器械店。」
  「哦,製造醫用工具的?」
  「是啊,也生產乾燥機。」
  「對了,就是那種烘缸。現在哪個公司生產什麼都搞不清楚,因為近來公司兼營多種生意。」
  「這些企業上的事,您丈夫很熟悉,他是證券公司的麻。」
  「別亂提我丈夫的事!」
  「對不起。」
  「要是你想以此來報復我說枝村的事,那我可不饒你!」
  「絕沒這個意思。」
  「哦,那我錯怪你了。……哎,你要是能早日作為講師去地方講習會授課就好了。」
  「哦才剛剛開始籌建自己的美容室,這些對我來說還只是夢想而已。」
  「別這麼說!」雅子強烈反對,「憑你的才能,別說村瀨,就是山田也要在你之下呀,很快作就會嶄露頭角的。凡是你想到的,都能辦到,我也會幫助你。」
  「謝謝您!」
  「要當上講師,需要找門路吧?」
  「恐怕還是要找一找。」
  「錢呢?」
  「在活動當講師的事之前,要取得相應的資格,也就是說,在社會上要有一定的知名度。」
  「哦,就是名字登在報刊上面?」
  「是的,美容專業雜誌上登載許多模特兒的髮型照片,面註明是某某人的作品,不在那上面介紹是不行的。」
  「那就是找雜誌社的門路?」
  「這一手效果特別靈,當然,能有美容界的大人物推薦那是最好的,不過我不想跟在大人物屁股後頭溜須拍馬。」
  「這正是你的長處,獨立獨行嘛!阿諛奉承巴結大人物就是不好,只有沒出息的人才會那樣做。」
  「是吧,我是個鄉下佬,不會討好大人物。」
  「你是心裡自恃有才啊,了不起!不過,要想到某些地方,沒有大人物的引薦還是不行的,倒不是自卑,請他們給予關照幫助你出名還是必要的,得罪那些大人物可是不上算啊!」
  「像我這樣的,那些大人物還不知道我的存在哩。」
  「我是說你要有這樣的思想準備。……是啊,沒什麼好法子,眼看不久就能把美容室籌建起來了,現在就要著手同雜誌社拉上關係,這是個好辦法。那些雜誌社資金一定不多,要是我同你不是這樣的關係,回去給我丈夫一說,他準會照顧他們一點兒的。」
  證券公司經理的太太從丈夫那裡知道一些他在金融上的權力,但遺憾的是她在這個關係上無法搬動丈夫。
  先下樓來的佐山道夫坐在大廳裡離服務台很遠的沙發上。十點半,這個混雜的地方此刻很少有人。面前,一個年輕的外國女人翹著二郎腿在看報;對面,一對年邁的外國夫婦在嘰哩哇啦地小聲說話。日本人都是男的。
  波多野雅子下了電梯,走到服務台結賬處。微胖的體型看上去有幾分滑稽。她原來並不胖。從她的體型上,道夫感覺到她那上流家庭闊太太的威嚴。就是現在,在別人的眼裡也一定是這樣。
  他從遠處若無其事地望著雅子。好像她轉過臉來朝這邊示意了一下。她付了錢。大概是外國的客機到了,一群機組乘員、空中小姐聚集到服務台前。
  進出這座飯店時,他們兩人都是分開的,也不一起在大廳裡走或乘電梯,因為那樣難免會被人看到。比起道夫來,倒是雅子更為擔心。她害怕被朋友或丈夫的熟人撞見,而道夫卻毫無顧忌。
  雅子結清賬,手拿提包扭頭朝這邊看了一眼,輕輕點頭示意。道夫悄悄地點了一下頭。
  雅子出了轉門後,道夫在沙發上又坐了10分鐘,一直等到雅子乘出租汽車遠去。
  他依然沉浸在一流飯店的豪華氣氛中。富麗堂裡的大廳把人們的心帶進短暫的優雅世界,使人不由得產生蔑視窮人的特權意識,這同美容院使顧客陶醉的經營方針大有相通之處。帶雕刻的奶油色牆壁上鑲嵌著幾塊玻璃長鏡,天花板上吊著華麗的冕形燈.格可可式的大廳裡掛著19世紀大的小巧的複製畫——在這樣的美容室裡,女賓們含羞帶澀而又自命不凡地享受著美容師的服侍。這些都已包含在道夫的藍圖裡。
  「讓你開店以後,誰都可以,就是不能接待枝村!」
  波多野雅子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大女人的感覺並不遲鈍,枝村幸子的現在同雅子落入他手裡之前的狀況沒有兩樣。這位身材高挑、並不算美的27歲的女性,對道夫來說是十分必要的。
  據說她租住著一間價錢昂貴的公寓,平素穿著不俗,談吐高雅,交際的儘是社會名流,而且在言談話語中對他們隱約有幾分輕蔑之意。這一切都源於她的職業。
  枝村幸子的「職業」正是道夫所需要的,將來大有用處。波多野雅子卻沒有價值了。
  10分鐘過去了。道夫慢慢地站起身,出了轉門。門外停滿了出租汽車。一座座高大的建築物紛紛後退,人流如潮的街道飛速流向後方。
  過了三四十分鐘,佐山道夫又置身於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時間與空間並不銜接。這裡沒有從高層建築物上鳥瞰的市街風景,只能看到門面偏小的房屋擁擠在狹窄的小胡同裡,廣漠的夜空使人壓抑,月亮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這裡沒有電梯,只有附在公寓外側的狹小破陋的鐵樓梯;沒有轉門,只有油漆剝落的單扇門。
  打開房門,地上有一張紙條。
  角上印有「村瀨美容室」字樣的紙箋上,有鉛筆寫的留言:「明天請來我家吃早飯。村瀨美直子」
  是老闆娘。這是對店裡台柱子僱員的一種「厚遇」。大概是讓店裡的女傭送來的。道夫撕碎了紙條。
  他坐在榻榻米上,抽著煙茫然良久。天花板黑不溜秋,榻榻米呈紅褐色,拉門上佈滿了污跡,角上一張粗陋的桌子旁邊有一隻組合書櫃,裡面擺著《物理和化學》、《皮膚科學》、《生理解剖學》、《衛生法規》、《消毒法》、《傳染病學》、《美容理論》、《美容皮膚科學》,邊上還有《最新髮型集》、《髮型的感覺》、《姆拉諾式髮型技巧》、《我的技術秘密》、《技巧教程》等幾部厚書,都是老師們悉心著成的書,其餘還摞了一些女性服飾雜誌、娛樂雜誌等,剩下的就是顧客作為禮物贈送的八本日本文學全集。
  比起旅館的房間,還是這裡寧靜,畢竟是自己的屋子。不過這絕不是滿足。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48:47

鄰室的圖案設計家

  鄰室傳來開門的聲音。
  少頃,響起了敲門聲。
  「佐山君,回來了嗎?叫門聲很大。
  打開房門,進來的是一位長髮蓬亂的30來歲的男子,胖得發腫的臉上戴著一副黑邊圓眼鏡,身上穿著時髦的紅色格紋毛衣,下身穿著一條土黃色工作褲,兩膝上染有紅、藍色的顏料。
  「啊,是岡野。」
  佐山道夫笑臉相迎。岡野正一是隔壁的鄰居。
  「聽到這邊有響聲,估計是你回來了。」
  岡野走進屋裡。他有點水蛇腰,進屋後便大模大樣地盤腿而坐。因為高度近視,眼鏡下的一對眼球高高凸起。他雙眼望著道天笑著說:
  「我呀,一個人在家工作,心裡老盼著你回來。」
  他煙抽得很凶,不整齊的牙齒熏得烏黑。
  「太太還沒回來?」
  桌上的鬧鐘已過11點半。
  「20分鐘以前打來電話,說再買點吃的,馬上就回來。」
  電話在樓下管理人的屋裡,在這個時候還打傳呼電話的只有岡野的妻子和子。和子在新宿的酒吧工作。
  「她買來的準是炸肉夾心麵包,她知道我餓了。你也來一起吃吧?」
  「謝謝。你有個好太太,真幸福啊!」
  「她很能幹,我不想讓她干現在這個行當。嗯,我再想想辦法,眼前只好暫時對付著。」
  「快了吧,我看你下的功夫不小,今天晚上也干到這會兒?」
  「我在畫一幅招貼畫,是有獎的,其它零碎工作傍晚就完成了。」
  「你真能幹」
  「能幹?不幹哪來錢呢?沒辦法,只好拚命啊。噢,這樣子也能提高水平嘛。」
  岡野正一4年前由他台來到東京,在圖案設計店為印刷廠繪圖。他是立志從事商業圖案設計來到東京的,這是他在仙台時的願望。他曾幾次在有獎圖案徵文中獲獎。他的願望是在東京成為一流圖案設計家。
  岡野尚未走運。首都精於此道的不乏其人,市場都被他們佔領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圖案設計家很難找到空子鑽進這個封閉嚴密的勢力圈。現在,他從熟識的圖案設計家手裡承接一些零碎的業務。
  道夫曾向岡野打聽過他們夫婦的收入。岡野收入不定,大致每月15萬日元,可是其中的二分之一要用作經費,酬謝把生意轉讓給自己的熟人,同朋友交際,經常乘車到可能有生意的單位,購買顏料、畫具等,這一來收入就花銷一半。
  和子在新宿的酒吧月收入20萬日元左右。因為沒有經驗,開頭收入不多,兩年前開始終於達到現在的水平。那間酒吧比較樸實,所以服飾就很省錢,也曾好幾次遇到外人的勾引,但她都厭惡地拒絕了。岡野也不贊成她調到豪華的酒吧去。
  岡野不擅獨立生活,兩個人一起生活就好得多了。為了將來,和子10萬日元10萬日元地存錢,岡野也想早日讓和子辭去酒吧的工作,現在的生活當然不是他的初衷。當前他希望能有理想的顧主,擁有一所設計事務所,和子儲蓄就是為了這個。作為一個圖案設計家,如果不能自立那就無法發展。
  道夫搬進四谷的這幢公寓時,岡野已住在隔壁,相鄰以來,關係一直處得很好。道夫沒有朋友,岡野也沒有什麼人來,有時是他去找一些朋友幫忙。
  岡野也說自己嘴巴笨拙,不搭社交。對圖案設計店那些把生意轉讓給自己的熟人,他竭力說奉承話。為了款待他們,光吃飯、喝茶就足足花掉他經費的三分之一。他經常懷著卑屈的心情回到公寓。
  這種心情促使岡野產生了求助於道夫的信念。和子不在家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在屋裡工作到深夜,等待鄰室的道夫下班回來。
  岡野那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連插足之地都沒有。放著一隻小台燈的桌子像設計台一樣成斜面,上面擺著繪製的小圖案,散亂地扔著裁掉的邊角紙,堆著四五本攤開的參考書,旁邊擱著十來只不大的筆和筆洗、畫具盒、大小鴉嘴筆、圓規、除法器等,還有一些開了蓋的顏料瓶子。
  客廳裡橫放著一塊榻榻米大小的畫板,上面用水貼著畫』紙,底下墊著報紙,顏料撒得滿屋都是,連榻榻米也染上了顏色。畫板的邊上擺著一溜顏料瓶子,盛著顏料的盤子擺了一地。屋子裡有許多畫巨幅畫用的刷筆、手筆、長尖筆等。
  旁邊還有成卷的繪圖紙、定規、繪圖用具等,有個像汽車打氣筒似的東西上連著一隻小罐,那是噴色器。周圍,畫壞了的畫有的被撕破,有的被揉成一團,扔了一屋子。牆邊,畫冊像幾座小山一樣堆得老高。這些都集中在舊櫥子一類傢具之外的空地上,因此從外面進來的人不得不筆直地站著等候主人騰出一塊地方來。屋子惟有岡野坐著的地方空著。
  「我這就騰個地方讓你坐。」
  岡野彎著腰,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榻榻米上的紙和打開的畫冊等。
  「行啦,我隨便坐坐。」道夫站在那裡瞅著面板上巳畫好八成的畫,「喲,是招貼畫!」
  畫面上是三座連在一起的紅彤彤的山,上面的藍天上飄浮著波狀雲,下面的角上畫著東北地區特有的小芥子偶人。
  「唔,其實我叫你來是想請你看看這個。」
  岡野在道夫旁邊一起望著畫。
  「這好像是東北地區的秋景啊!」
  聽了道夫的話,岡野高興地說:
  「是啊,這是國有鐵路秋季用的宣傳畫,是公開徵稿,一等獎50萬日元··…」
  「啊,要是能中獎那可不錯啊!」
  「50萬日元獎金不算多,可是得獎者的名字卻能廣為人知,要登報的,那對我的生意是大有益處哇。」
  「能提高畫費?」
  「一下子還不會提高,不過我的名字就可讓設計界的一部分人知道了。即使是小號鉛字,可是登在中央報紙的角上,那也不簡單啊,對一般人來說並無意義,而在我們同行之間卻是個熱門的話題呀!」
  「是嗎?」
  那樣的話,要成為一流設計家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噢,我多想早點兒實現啊!一」
  「你會實現的,沒人像你這樣勤奮。」
  「不,大家都在干,而且我還浪費了一些時光,東京有不少既年輕又優秀的人才。」
  「我也26歲了,不能再悠悠忽忽地混日子了。」
  道夫的頭腦裡響起了波多野雅子的聲音。明天就要去看新店的地點,搬出這座公寓已指日可待。安慰岡野的話漸漸乏味起來。
  「你比我小5歲哩,可以多干5年,令人羨慕啊!」
  「相差5歲算不得什麼,這在有才能的人來說不是什麼問題。」
  「我有什麼才能啊!」岡野正一喟然歎息,「其實,我是想聽聽你的意見才等你回來的。」岡野把話題一轉,指了指貼在畫板上的畫。他性格懦弱,但對作畫卻有一股韌勁。
  「我可是個外行人。
  「不,哪兒的話,你的看法總是正確的,能切中要害。我覺得你對造型很有研究。」
  「你這麼說我真是不敢當。」
  「真的,我跟和子也這樣說過。怎麼樣,看過以後有什麼意見?這些大致上你是精通的。」
  岡野站在一旁熱情地望著道夫,樣子很自信。
  「滿好嘛!」
  「是嗎?」岡野神情興奮。
  其實,這幅畫給人一種不安定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的呢?作為主體的三座通紅的大山是抽像化的,而天上波狀雲的畫法卻是寫實的,就是這種不諧調使人產生不安定之感。右下角上的小芥子木偶人大概是作為東北地區的象徵添上去的,而這更加具象化,益發加重了這種不諧調,反而有畫蛇添足之嫌。
  波狀雲的描繪很細膩,但缺乏大膽的單純化,因而同主體大山相分離。沒有統一,就是技巧再好也畫不出好畫。
  他常看岡野的畫,因此有一些感受。岡野好像在細節上手法較為嫻熟,而不增長大膽的構思,就像這幅招貼畫上抽像與具象、變形與寫實相混雜一樣,他缺乏繪畫的感覺。
  道夫心裡那樣想,嘴上並未直說。望著岡野期待著自己說出感想的表情,他不願使他失望。
  「有什麼缺點嗎?別客氣,直說吧!岡野看看畫又看看道夫的臉說。光是滿好這句話不能使他滿足,他要聽一聽帶有分析性的意見。
  「不,好像沒什麼明顯的缺點。」
  若是把不足照直說出,他會全部返工重畫的。
  「是嗎?為了這片表現秋天的波狀雲,我可沒少下功夫啊。」
  岡野對道夫視作缺點的那塊波狀雲自我欣賞。
  「還有,就是這山。那些重疊的地方我想用噴色器噴成濃重的深紅色,使之產生立體感。」
  那樣一來,抽像的圖案或許能具體一點兒。道夫剛說了聲可以,岡野眼鏡下的雙眼便高興得味成了一條線。
  外側的鐵樓梯響起了腳步聲。
  「是和子回來了。」
  岡野疲憊的臉上又恢復了生氣。
  「我回來啦!」
  一個身著黑色和服的女人露出了瘦長臉。
  「喲,是佐山先生在這兒。」
  或許是太瘦的緣故,兩隻眼睛大大的。那和服穿在苗條的身材上十分合體。
  「你回來啦。我打攪了。」道夫站起身招呼道。
  「佐山君也是剛剛回來,我把他叫來的。買什麼來了嗎?咱們一起吃吧。」岡野打起精神說。
  「我不用了。
  「別客氣。還是老一套,炸肉夾心麵包,權當夜餐吃吧。」手裡抱著拎包進來的和子打量著屋裡的情景說,「哎呀,你看,弄得亂七八糟,我先收拾一下。」說著連忙放下包。
  「屋裡不是這樣我還畫不出來呢,沒有自己的事務所或畫室就沒有辦法,別抱怨了,馬虎著點吧。」
  「好,好!」和子笑著取下掛在牆上的圍裙。
  「哎,剛才這畫讓佐山君看了,他說畫得挺不錯哩。」岡野高興地對妻子說。
  「哦,是嗎?那好哇!」
  和子繫上圍裙,麻利地將屋子收拾出一塊地方,把雜亂的抹布掛了起來,於是騰出了能坐下三個人的空間。其間,她又燒好開水,徹上茶,將炸肉夾心麵包分放在兩個盤子裡。
  「太太辛苦了一天,回來還要忙碌。」道夫望著和子說。
  「不,白天的工作就像玩耍一樣。」和子將餐盤放到他面前說道。其實,白天她也沒能休息,要給岡野幫忙辦點雜務。
  和子每天晚上都在快到門點的時候回到公寓。酒吧的女侍,特別是在新宿一帶酒吧工作的女侍,常常會受到用心不良的顧客勾引,或被邀去吃飯,而她從不答應。因此,收入一直不高。
  和子絕不是沒有魅力的女人。她懦弱膽小,但那窈窕的芳姿和那對略帶病態感的水汪汪的大眼足使一些男賓為之傾倒。自然有不少人勾引她,可忠於丈夫的她好像從來不屑一顧。她相信岡野的才能,認定他總有出頭之日。
  「來,佐山君,拿著吃吧。」岡野率先拿起炸肉夾心麵包吃著讓道。
  「真的,別客氣,佐山先生,吃啊!和子在一旁說道。
  「好,我吃。」
  和子用濕毛巾擦洗岡野染上顏料的手指。每當麵包的夾餡從嘴裡排下來,她就在一旁給他擦擦胸部或膝蓋,細心地照料著毫不講究的丈夫。
  和子當著佐山的面那樣侍候他,他反倒覺得厭煩。
  「哎,別這麼煩人了,你不如也看看這幅畫。」岡野不耐煩地說。
  「畫得真好!」和子站起身,望著畫說。
  「能感覺出這是秋天的東北地區嗎?」
  「能啊,小芥子木偶人也畫上了嘛。」
  「佐山君也說畫得不賴。」
  「真的,佐山先生?」
  「唔,我看滿好。」道夫點點頭。
  「等會兒我就用噴霧刷色器把山的重疊部分噴濃一點,佐山君也贊成。」
  「好啊。
  和子又膘了道夫一眼。她是耽心他故意對丈夫說好聽話。
  「這幅畫要是能得獎就好吸,現在能收入50萬日元可是幫大忙啊。」岡野吐出真言。
  「能得獎。」道夫給他打氣。
  「但願如此吧!」和子祈禱似地說。
  「唔,可是,高手如雲哪,東京就不用說了,九州和北海道的圖案設計家水平都很高,那些人經常得獎。」岡野心虛地說。
  「得獎選幾名?」道夫問。
  「前兩名,第二名是兩個,各20萬日元。至少也要得個第二名。」
  「那不會有問題吧。」
  和子打開一瓶啤酒,三人一同於杯。
  「現在幾點了?」吃到一半,岡野間。
  「12點5分。」
  「都12點了。……今天晚上得畫好這幅畫,因為黑田君轉讓的生意,明天,不,已經過了零點,今天下午3點以前必須完成。」
  「還有沒搞的嗎?」
  「還有三張飲食店的火柴標籤,洋貨店和食品店的廣告圖案已經完成了。」
  「對不起,我要告辭了。」道夫站起身。
  「再坐一會兒嘛!」岡野連忙留客。
  「你不是還有事嗎?」
  「哪裡,就三張小畫,一上午就能搞好,這幅招貼畫也只要再嘖嘖色,加上一段文字就算完成了。」
  「嘿,佐山先生,再坐一會兒嘛,岡野也正好該停下筆換換腦子了,同你聊聊很開心哪」
  「?嗎?不過,影響你工作可不好。」
  「好,再坐10分鐘吧。」岡野十分留戀似地說。
  「那好吧。」
  「真是對不起,你都該困了吧……」
  「我沒別的事,一會兒就能睡了,沒關係。」
  「佐山君也是一個小時以前剛回來的。」岡野對和子說。
  「你在店裡是台柱子,一定很忙,累了吧?」
  ——從高層建築外面射進來的微弱光亮和正在蠕動的又白又肥的肉塊在道夫的眼前晃動,他有點翻胃了。
  「你真叫人羨慕啊,我經常直接聽到一些顧客評論你的技藝,這下你有用武之地學。」岡野喝著啤酒說。
  「可是,在別人的店裡能幹出什麼名堂?顧客對僱員的評價是有限度的,自己沒有一個美容室,就不能得到社會的公認。」
  「這話也是。」岡野隨聲附和,接著又歎道,「我也是一樣啊,靠接受別人轉讓的工作就別想有出頭之日。廣告圖案、火柴標籤,這些零碎的工作是發揮不出實力的,不但價錢便宜,還要被轉讓生意的人抽去擁錢。我很想同大宗委託人直接洽談,那樣我的作品會被接受的,而現在我不論畫出什麼好作品,都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我說你呀,別再發那些牢騷了。」和子道。
  「不是發牢騷,而是多年來懷才不?,忍不住想洩洩怨氣。我多想早日有個自己的工作室,一個幽靜、寬敞的工作室啊,在那裡可以盡情地工作!」
  岡野咬了一口夾心麵包。
  與家人住在這間狹小的屋子裡,岡野的願望十分迫切。
  道夫想,要是對岡野說自己不久就要有一個美容室,他會是何表情?現在的岡野要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在靠近市中心的公寓裡買一間房作事務所或工作室,恐怕還要四五年時間。不,恐怕還沒買到房子,岡野就遇到挫折了。道夫想,岡野要用自己的錢買房子,而我卻用別人的錢輕而易舉地達到了目的。利用女人也好,把她們當作階梯也好,都是不得已的,那是對方想叫我這樣做的。
  道夫感到,雖然問心有愧,但如今就是這種世道。如果都帶著罪惡感看待這些事,那麼自己也會鬱鬱不得志的。社會上有許多比自己還要幸運的人,他們腰纏萬貫,手段卑劣,若帶著傷感那是生活不下去的。冷漠無情這種指責就是第三者對那些幸運兒的評價。
  人是極端自私的,只要不觸犯自己的利益,對他人是友好的2而一旦自己的利益被觸犯,那種友好頃刻間就會變成敵意。這在人的集團,即團體上也是如此。團結也是立於利己心,政黨間的鬥爭、國家間的戰爭都是由集團性的利己心導致的衝突。出於傷感的同情而使自己破滅的傻瓜是不存在的。
  直截了當地說吧,把生意轉讓給岡野的那些朋友或熟人是想向他表示「善意」,但如果真的同情岡野的處境,就不該再從畫費中撈一把,而應該把委託人付的錢一分不剩地全部交給岡野;轉讓的生意也不應該都是零零碎碎的工作,而應該更好一些,並且主動地把岡野介紹給委託人,安排他們直接洽談。
  沒那樣做是因為那些「懷有善意的朋友」惟恐別人奪走自己的顧客,擠佔了自己的市場。從中撈一把是剝削,只給他一些零碎而無價值的工作是出於生意上的保身。
  對岡野來說,他之所以感歎現在,是因為他希望得到不可能得到的東西,悲歎不該悲歎的事物。他把現實看得太天真了。一句話,他不走運。但我卻時來運轉。同岡野相比,並不感到愧對於他。因為,將來岡野可能也會交上同樣的好運,也許明天就會遇上,兩人的境遇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會反過來的。
  佐山道夫想了許多。
  意識常常是眼前的存在。如果岡野不是鄰居而住在別的什麼地方,也就不會拿自己的幸運同他的逆境相比較了。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好,一旦知道,心裡就會對那些產生無聊的想法。即使自己不知道,客觀存在的東西依然是存在的。
  道夫想起在一本書上看到的比喻。俄國有個人分別給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筆錢,叫他們把錢交給他們認為最貧窮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錢交掉了,而托爾斯泰卻原封沒動地把錢帶了回來。後來一問,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他把錢交給了他見到的最貧窮的人;而托爾斯泰回答說窮人太多,沒法交出去。這個比喻用來說明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不同。這裡貧窮的人也可以換成不幸的人。目睹附近有個不幸的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現實的人道主義往往會使人產生一種傷感,彷彿連自己也變成了窮光蛋。
  道夫想,必須把彷彿自己也破滅的傷感從自己的心底全部清除出去。以往是這樣,今後也必須是這樣!
  「啊,道夫君。」岡野正一臉上笑著,但表情同剛才略有不同,「我細想了一下。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想同合適的委託人直接洽談,可是又沒有這種機會,理想的地方都被人控制得死死的,我想找個適當的介紹人。」
  接著,他又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說:
  「……聽說到你工作的那個村瀨美容室去的顧客都是上流家庭的太太、小姐,那些人中准有誰的丈夫是企業的公司經理或公司要人,至少是部、科長一級的高級職員吧?」
  「嗯,怎麼?我對顧客丈夫的事可是知道的不多啊,沒專門打聽過。」道夫答道。他已猜到岡野要說什麼。
  「唔,那也倒是,你不大關心這些。」岡野隨聲附合,接著又婉轉地說,「要是那些人的太太跟你熟,到你那兒去美容的話,能不能請你順便提提我的事,讓公司裡圖案設計方面的工作交給我幹。
  「一我說你呀,提這些會給佐山先生添麻煩的。」和子打斷了丈夫的話,那眼神卻是柔弱的。
  「嗯,我知道麻煩,只是想請你在不給你帶來壞影響的前提下給說一說,可以嗎?」岡野纏住不放。
  「噢,說說這點事還是可以的,不是我自己的事要好一些。」
  「哦,是嗎?能說?」
  岡野兩眼生輝,和子嘴都合不攏。
  「你能幫我說說那太感謝了。當然我不想給你造成精神上的負擔,不要勉強吧,雖然這是我的希望,但並不過分期待,不行也不要緊,現在這樣也還能湊合。」
  「佐山先生,我丈夫求你幫忙,給你添麻煩了。」和子垂首致謝。
  「哪裡,要能幫上忙,我也非常高興。」
  「在社會上幹什麼都要靠關係啊!」
  岡野用毛巾擦了擦沾上炸豬排油脂的手指。
  和子從來沒請道夫給自己做過髮型,都是到附近便宜的美容院。她是不便開口;而道夫也沒說過在餘暇幫她做做,這是礙於岡野。同他們夫婦的交往,他小心地不超越鄰居的範圍。
  道夫回到屋裡睡到床上已經過了一點。
  鄰室傳來往自行車輪胎裡打氣似的淋淋聲,因為是造價低廉的普通公寓,聲音通過地板傳到了這邊。和子正幫助丈夫用手往噴霧刷色器的小罐裡壓氣。他們買不起電動的,現在還使用這種老式的刷色器。岡野正一好像在用刷色器給招貼畫上滿是紅葉的山上著色。
  那幅作品大概不會得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49:18

一天假

  村瀨美容室的老闆村瀨進太郎住在四谷甕城的美容室附近。
  店裡有六名僱員,後面的公寓裡每個房間住兩個人;加上見習工,共有八個人工作。
  村瀨的私宅是五年前建造的,面積雖不算大,質量卻很好。那時候正是村瀨美容室的興隆期。
  佐山道夫走過茶室。村瀨的妻子美直子正戴著眼鏡在計算銀行存款折和證券之類,見到道夫,連忙把貼本放在上面蓋了起來。
  「早上好!』」
  「早上好!喲,看作的樣子沒睡好覺把。」
  「是嗎?」
  「昨天晚上睡得很遲。」
  「沒有,不到11點就回去了,在新宿遇見了熟人,又被拉到酒吧喝了兩杯。」
  「你不是不大喝酒嗎?」
  「我喝了一點就先走了,回去後看到了您留在屋裡的字條。」
  「是嗎?沒什麼事,想請你來吃吃早飯。」
  「謝謝!」
  「你在那邊等一會兒,我準備一下馬上就來。」
  村瀨美直子32歲,長得眼尖唇薄,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老,同村瀨進太郎是戀愛結婚,以前也在鄰縣的美容院工作。她主管財務,參與經營。有人說她比丈夫還精明,店裡能經營到今天這樣全靠她。比起她丈夫,僱員們更加怕她。
  兼作居室的廚房像高級公寓裡的房間一樣乾淨漂亮,一等品的家用設備像廣告照片一樣應有盡有,明亮的窗外綠葉搖曳,潔白的窗簾微微擺動。
  道夫坐到椅子上,拿起聚酯加工的大理石花紋桌面上放著的晨報,翻到社會版。欄外載有昭和XX年5月12日,星期二。沒有什麼重要新聞,可是左側第三條消息的標題卻赫然入目:
  「一女僱員在公寓被殺,大阪消息」
  道夫正要往下看,村瀨美直子進來了。
  「這就好了,稍等一會兒。」
  美直子吩咐著女傭。裡面傳來鍋和盤子的響聲。
  等早餐的當兒,道夫測覽了一下。
  「大約11日上午6時50分,大阪市福島區下福島五丁目渡部莊公寓管理人伊籐作,發現女僱員日下部哲子(19歲)死在該公寓五號室,屍體渾身是血,衣服撕得稀爛。大阪府警察署偵查一科根據室內的紛亂情形判定系強盜殺人案,已在福島警察署設立偵查本部,現正調查被害者的交際關係。」
  一起常見的兇殺案。道夫翻著報紙,看了看廣播、電視版,目光落到婦女欄。一年中,不斷有女人被男人殺死。這些兇殺案同自己無關,過去也無關。
  「讓你久等了。」
  美直子把碗和盤子擺到桌上,有鹹菜、燒真紹魚、燴甘薯和蜂斗菜、煎荷包蛋、五香紫菜。
  「謝謝款待。」
  「我同你一起吃。」
  村瀨夫婦經常邀道夫到家裡吃早飯.這是對店內僱員表示的一種恩惠。午餐一般是在店裡同僱員一起吃,有時村瀨把他帶到外面吃午餐。
  「老師今天回來嗎?」道夫邊動著筷子邊問。在這裡他把村瀨稱作「老師」。
  「他來電說改到明天傍晚了。」美直子略顯得意地說。丈夫作為講師到各地講課使她心裡洋洋自得,但嘴上卻在抱怨,「經常去跑那些事,店裡忙起來真是應付不了。」
  「不過,那樣老師可以名揚天下,並不吃虧呼。」
  「哪也倒是,可是那就叫你受累羅,在店裡你可是老師的代理啊。」
  果真是村瀨進太郎的「代理」嗎?道夫在技術上並不亞於村源。比起老闆,顧客們倒是更加熱衷於自己,美直子也心中有數,當然這些不能明說。他們只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僱員。
  村瀨不在時,顧客照樣不減,因而美直子把他說成是村瀨的「代理」。真是個爭強好勝而又工於心計的女人。
  假如宣佈辭離這個店,這位老闆娘會如何呢?一旦知道挽留無效,現在這副笑容可掬的臉孔準會歇斯底里地扭歪的。
  僱員們隱約知道他最近要獨立。可是,從美直子現在這副熱情的樣子來看,風聲還沒有傳到她耳朵裡。僱員同僱員一條心。
  今天下午2點30分要同波多野雅子去看地皮,約定在澀谷碰頭。傍晚6點,還要同另一位女賓幽會。他決定早上就請假。
  吃罷飯喝茶的時候,道夫若無其事地提了出來:
  「太太,對不起,我想今天下午請假。」
  「哦,為什麼?」
  不出所料,美直子表情驟變。
  「我有點兒事,同昨晚在新宿遇見的朋友有約會,對不起。」
  他想,這種事不宜過於偏就。
  「非今天不行?」
  美直子眉宇間皺紋凸起。
  「是啊,已經約好了。」
  「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樣的約會,能往後推一推嗎?」
  「已經沒法同那位朋友聯繫上了。」道夫不答應。
  「這可不好辦哪,老師又不在家。」
  美直子似乎想說,這一點你分明是知道的,可是對這位尖子僱員不能不客氣點,話沒說出口。
  「讓您為難了,對不起。其實,我原以來老師下午能回來的。」
  「計劃變了,沒能按預定時間回來。……哦,你那位朋友是誰?」
  「老家的同學。」
  「九州的。」
  「對,曾在宮崎縣的中學一起讀書,後來到了東京,現在在品川的一個工廠裡工作。聽說他最近要回九州,今天在一起聚聚。」
  「是這樣!」
  美直子臉上愈來愈顯得為難。
  美直子問到今天會的朋友是誰時,道夫認為她是想摸摸底,可她臉上卻裝作隨便問問的樣子。假如她從僱員那裡聽到他要獨立的消息,她準會凶相畢露,而現在是單純地對骨幹僱員今天請假感到為難。
  如果是別的僱員,她一定要斥責說不許放肆,對道夫卻得忍讓三分。當然,這是為了生意。
  「哦,對了,今天那位太太該來了。」美直於忽然想起來似地說道。
  「難呀?」
  道夫以為她指的是波多野雅子,心中不由得一驚。雅子今天不該到店裡來。
  「桑山太太呀!」
  「桑山太太?」
  「喏,就是臉蛋圓圓的、個子小小的那位呀,說是檢察官先生的太太。」
  「……檢察官的太太?」
  「看著不像吧?她沒架子。」
  「哎,你在想什麼?還沒想起來?」
  「不,我知道了。」道夫抬起頭,「不管怎樣,今天就給我一天假吧!」
  美直子好像對道夫意外強硬的話吃了一驚。
  「那好吧,有什麼法子呢!」
  果然不高興了。不快的氣氛一時籠罩著兩人。
  「對不起。」道夫從椅子上站起身,看到她的臉色,又微笑著坐下了。
  「哦,太太,冒昧向您打聽一件事,我們店裡有沒有丈夫在公司裡擔任要職的顧客?」
  「怎麼?」
  美直子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內心有種直感的不安。
  「是這麼回事,我住的公寓有個鄰居是商業圖案設計家,會畫招貼畫、小冊子、標籤什麼的。他想尋求合適的顧主,讓我給他介紹一些公司要人的太太。」
  他說這番話有兩個意思,一是履行給岡野幫忙的諾言;再就是想用這番題外話消除美直子的不悅。她也明白,這樣僵下去會下不來台的。
  「唔,可能有這樣的人吧。……波多野太太的丈夫不就是證券公司的經理嗎?」
  美直子可能也意識到冷淡的氣氛不合適,表情又恢復了常態。
  「證券公司好像不行吧,那裡不需要什麼宣傳品。」
  話裡有幾分嘲笑的意味。
  「是嗎?好吧,這樣的人我今後多留心。」
  2點20分來到約定的澀谷站附近那家點心店時,波多野雅子已經坐在裡面的座位上,因為體型微胖,一眼就看到了。今天穿著西裝。
  「讓您久等了。」
  道夫來到座位前彎腰。
  「我也剛到。」
  她是想表明並沒等多久,可是面前的茶杯裡紅茶已經喝乾了。
  「你要點什麼?」
  「咖啡。」
  「來杯咖啡!」
  「今天差點兒沒請出假。」道夫望著雅子說。
  「為什麼?老闆娘不高興?」
  「她說村瀨明天才能回來,叫我今天別請假。」
  「豈有此理!要是沒有你,她的店就完蛋了。」
  「不,是人手不足。」道夫謙虛地說。
  「你和村瀨一不在,那個美容室就門可羅雀,老闆娘大光其火了吧?」雅子開心地說。雖然搽著厚厚的香粉,可是臉上一笑皺紋就暴露無遺,實在無可奈何,豐滿的胸部把駝色西裝撐得鼓鼓的。
  「她很不高興,可是作為我還是這邊重要啊……」
  「哎,就是啊,這關係到你的未來。這次對不起她也是沒辦法的。」
  「而且,我也想見到你……」聲音很小。
  「真的?」她只拿眼睛瞟他,「別光說好聽的。」
  「哪兒的話,是真的。」
  「好,我相信你。……哦,你是怎麼說要請假的?」
  「我說得很巧妙。」
  「哪個老闆娘不會聯想到我吧?」
  「根本不會。」道夫使勁搖搖頭。
  「好吧,咱們這就去吧?」
  「走,去哪兒呢?」
  「先去候選地之一的自由之丘,然後一直坐車到另外幾個地方轉轉。」
  「帶車來了?」
  「真傻,我能開車來嗎?……喲,你的咖啡還沒喝完呢,不喝了嗎?」
  「不喝了。」
  道夫站起身。雅子不慌不忙地拿起傳票。
  他們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乘電車說不定會碰上熟人。
  身旁是雅子渾圓的大腿。雅子也為自己那雙胖腳而有一種自卑感。
  出租汽車一駛過繁華街,雅子的手便伸了過來。道夫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我想好好和你兜兜風。」雅子說。從車窗吹進來的風拂動著她的髮際。
  「哦!也是啊。」
  「我可以在外過兩宿。」
  「沒關係嗎?」
  「我給我丈夫說過了。他自己也經常以出差為名外出旅行。」
  「是嗎?不過,我在村瀨的店裡工作就不能在外住宿,像今天這樣一天不上班已經不得了了。」
  「那就等你辭去村漱的店以後吧。」
  「那倒可以。可是辭退之後要忙著進行美容室的設計和改造,籌備開業,還要招一些人……」
  「你這樣說就沒完了,到時候找機會出去就是了。……咦,你臉上不大高興啊。」
  「哪裡,只是有了店以後,我也要對您負責,不免有些擔心。」
  「用不著那麼緊張,你會幹好的,所以我才對你投資的嘛。」
  「能盈利就好向您交待了。」
  「祝你如願!」雅子開玩笑地笑著說道,那口氣全然沒有盼他還賬的意思。
  出租汽車從新建住宅鱗次林比的寬闊馬路駛入一條狹窄的小街,街道兩側是商店,使人感到是戰後在郊外發展起來的繁華街。街面太窄,行人幾乎貼著車窗行走。
  「這一帶不大有美容院。」
  事前來看過的雅子作了說明。
  駛出商店街,是私有鐵路的站前廣場。
  「這是自由之丘車站,來過嗎?」
  「沒有,頭一回。」
  道夫透過車窗,饒有興趣地往兩邊張望。
  「先生,到哪兒下車?」司機回頭問。
  「唔,從那條沿著軌道的馬路到那邊去。」
  鐵軌路基的斜面長滿了雜草,雜草上開著小白花。
  出租汽車離開軌道朝右拐去。從那裡開始便是一大片結構顯眼的住宅區,寫著「奧澤X丁目」的地名標示牌掛在圍牆上。
  「司機,慢點兒。」
  雅子朝道夫那邊瞅。
  「漸漸地,從這一帶開始好房子就多起來了。」
  兩邊的房屋緩緩向後流去。住宅都有大門,還帶著圍牆,和式的、西式的、日西合壁的,各式各樣。也有一些是舊房子,但新房居多。新房子大概是文人住宅,備有車庫。
  「到那兒往左拐。」
  向左或向右,雅子—一吩咐司機。汽車每轉一個彎,便出現一條新的大街,可是房屋的外形和格調卻依然沒變。道夫仍是那副沉靜而做作的表情。
  「怎麼樣,這地方?」
  雅子同道夫一起朝外看。
  「可以。
  實際上道夫心裡想,這裡很不錯嘛,照這樣看來,自己設想的客源同實際就一致了。這是一條僻靜的街道,看不到有女人行走,可是住著這樣的住宅,有沒有女人是不難想見的。要說缺點麼,就是人口少了點兒。一些公寓還正在建著。
  「什麼可以,簡單地說吧,你是要建一個店的。」
  「是啊。」
  「別有什麼顧慮,你看怎麼樣就直說吧!」
  「我覺得不錯。」
  「我看把握不大,再看一看吧。」
  出租汽車像遊覽一樣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往右,緩緩地來回行駛,剛才看過的房子又出現了兩三次。
  「太太,這一帶好像沒有什麼空地……」
  雅子東張西望地朝外看著。
  「這裡是建築定型的街道,所以沒有空地。即使有,在這樣的住宅區裡孤零零地建一個店也不上算,不靠近商店街,招不到顧客。」
  「就是啊。」
  「你好像是在察看你的顧客。」
  波多野雅子有經營意識。
  雅子是從哪裡籌措出「投資」款的呢?說是五千萬日元。六千萬日元,她果真有那麼多存款嗎?若是私房錢就太多了,是打算一大半從別處通融嗎?這些都是以前的疑問,如今道夫已略知一二。雅子好像在做股票生意,她時常露出這樣的口風。
  雅子的丈夫是證券公司的經理,表面上她本人並不經營股票。她從丈夫那兒一知半解地懂得了有關股票的知識。於是一開頭,為了賺點零錢,她背著丈夫通過別的證券公司買進賣出,漸漸地摸到了竅門,錢愈賺愈多,這些都是可以想見的。對股票行情,她能從丈夫和到家中來的部下那裡得到信息。
  這個推斷可以認為是正確無疑的,但是這一點雅子對道夫也不公開。她似乎不想暴露錢款來源這一醜事,想永遠在他面前顯示神秘的慷慨大方。他理解她的心情,沒向她提出那些現實的疑問,以免傷了她的虛榮心。他只管欣然領受。
  雅子靠股票賺了錢,因此在生意上好像頗有見地。選定美容室的地皮,她非常重視地點條件,考慮周到細緻。這個胖女人看起來感覺遲鈍,實際上格外精明。
  吩咐出租汽車來回跑了四五趟後,雅子在站前的商店街與住宅區連接的那一帶下了車。
  「我看這裡很好,太太您看見?」
  雅子回頭望了望身後的道夫。
  走在路上時,雅子不敢同他並肩而行,因為年齡懸殊大,太引人注目了。為了使人看不出是同伴,她總是讓道夫跟在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有事就回頭使眼色招呼他。
  不單是年齡的不自然引人注目。她丈夫有時把證券公司的幹部叫到家裡;有時夫婦一起出席不得不出席的宴會;有時還受人之托替人說媒,說不定她自己還不知道就在什麼地方被熟人看見了。因此,同道夫說話時,要先察看有沒有被人瞧見的危險。
  雅子大概認為這一帶很安全吧,竟同道夫席並肩地說了起來。因為要選定地點,這也是不得已的。
  道夫看到,這一帶位於商店街的一頭,在熱鬧的中心地段外沿。美容院既不可夾在商店街的中間,也不能設在偏辟的住宅街上。顧客的心理就是這樣。
  雅子讓他看的候選地點正是最佳地點。
  然而,剛才所見並無空地,街道兩側商店林立,商店後面,住宅的屋脊鱗次櫛比,裡面綠樹成蔭。當然,在那裡毫無用處。
  「現在地皮都賣光了。」雅子回答道夫的問話道。
  「哦,是嗎?」
  「看到這一帶有前途,都在建房吶。」
  「咱們去找找別的地皮吧?」
  「建新房不一定只是要地皮。」雅子像笑話道夫幼稚似地微微一笑,圓圓的下額如前面指了指,「把那間店舖買下來,怎麼樣?」
  順地指的方向看去,那裡有一家二層樓的小點心店。
  「那個……點心店?」
  外面掛的招牌上寫著「森林」二字,入口處搭著伸出去的紅帳篷,與招牌同名的幾個大字已經發黑,沉重的水門漆成麻栗色,裝在白牆上的三個窟窿似的窗戶掛著綠窗簾和白窗紗。二樓像是住宅。
  「那個店式樣太老了。」雅子像是無所不知似地說,「聽說這房子是兩年前建的,房主說家鄉出了事要回去料理,打算把房子賣掉,實際上是接連虧本,因為這裡作點心店太偏僻,站前那一帶熱鬧的地方有不少家。將來也許不錯,可是等不到那會兒呀!」雅子侃侃而談。
  聽了她的介紹走近一看,也許因為是白天,店堂內冷冷清清,像落上一層塵埃一樣灰濛濛的,從窗戶也望不見人影,一副蕭條景象。
  「點心店不行,作美容院還可以吧。」
  道夫也有同感。
  「據說這個店用地面積42坪,每坪100萬日元,計4200萬日元,連房子共計6000萬日元,地上建築物不能作為定價額,要叫他扣除掉。」
  不知她是從哪兒瞭解到的,道夫對雅子準備得這樣細緻驚奇不已。
  「聽房主說,房子是兩年前建的,內部改造一下就可以做別的生意。要是買的話,只對地皮部分估價。房主正愁沒錢還債呢,價錢要壓到5000萬日元左右,那樣就便宜了。」
  道夫同意雅子的意見。
  「這一帶地皮是要漲價的,抓到手裡放著就是投資。」
  雅子的口吻就像是已屬自己所有似的。
  「您買下以後怎麼辦呢?」道夫立刻說。對貪得無厭的人要表現出淡泊無慾。
  雅子以前對道夫說過「把店給你」,可是能名副其實地真給嗎?她能做後台老闆嗎?這些還十分曖昧,聽她說好像全部給他。她的話裡狡猾地包藏著女人的心計和計男人歡心的用意。
  道夫自然心領神會,對她說要用店裡的利潤償還她。這是一種試探。對他的試探,雅子半開玩笑地說了聲拜託啦,那口氣彷彿並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可是話裡卻包含著她的本意。
  然而,這些事沒必要現在就分得一清二楚。友好的關係持續在金錢關係漠然不清之中,暢通無阻的思路隱藏在曖昧的霧德裡。
  「您怎麼知道這個店正在待售?」道夫拐彎抹角地問。
  「打聽的。盲目地跑來看不是沒有意義嗎?這可不是光兜兜風就算了。」雅子得意地答道。
  「是啊,那倒也是…」
  「那倒也是?怎麼?」
  「太周到了……」
  「沒想到吧?這些事,那是當然的呼。你今後也要開始經營了,凡事不可粗枝大葉喲,像以前那樣逍遙自在那可就……
  「唔,沒有你跟著,我可心中沒底呀!」
  「你老是指靠我,到底想怎麼辦哪?真是沒用!」雅子得意地斥責道夫。
  額頭光禿的不動產商笑容滿面地在狹小的店堂裡接待雅子和道夫。外邊的大辦公桌和一套接待設備佔去了房間的大半,一個臉色難看的女辦事員在角上翻閱賬簿。
  「差不多定了吧?」
  從不動產商聲音嘶啞的話裡,可以知道雅子以前已來過幾次。
  「這麼好的舊房可不多見,不少人都來爭購,我對太太盡情義才一直等著的。不過,我總不能老等著哇!」
  不動產商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拘謹地坐在雅子身旁的年輕男子。雅子閉口不提同伴的事。
  「價錢上能再想點辦法嗎?」雅子不慌不忙地說。
  「除了地皮,還帶有兩年前建的房子,太太,那同新房子一樣啊!」
  「可是,地面建築不是不能算嗎?」
  「那要看情況,舊房子當然不能算,可那房子新得很嘛,稍微改造一下就行了,要是您開點心店,那就等於是出兌了。」
  「我不開點心店。」
  「您要經營什麼?」
  「經營什麼嘛……是這一位的事。」
  雅子含糊其辭,連同伴也用「這一位」一帶而過。
  不動產商頭一回正面看著道夫,可是因為他緘口不語,又慌忙轉過臉來對著雅子。
  「這房子按現在的狀況不管經營什麼都能用,這樣的房子打著燈籠也不好找哇。不瞞您說吧,在同類交易中不少人來問價呢。……怎麼樣?」
  不動產商向雅子敬煙,等雅子拿了一支後,又把煙盒遞到道夫面前說:「您看怎麼樣?」那樣子像是在刺探兩位顧客之間的關係。
  臉色蒼白的女辦事員送上兩杯不冷不熱的茶水,兩眼露骨地透出探究的神態。雅子睬也不睬,只顧抽著煙。
  不動產商和雅子開始洽談價格。雅子提出要在5000萬日元以下,堅持了近一個小時;不動產商則聲稱那是辦不到的。雅子裝作不感興趣的樣子;不動產商則表示出強硬的態度。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彼此都有了底,雙方互不相讓。
  道夫像事不關己似地聽著,有時百無聊賴他左顧右盼。外面的窗玻璃上貼滿了寫有物品介紹的廣告,透過廣告之間狹窄的縫隙能夠看到街上的行人。他的目光只集中在過路的女人身上。
  還是表現出漫不關心的樣子為好.波多野雅子終究是要買下來的。由於被保護者沒有任何要求,保護心理反而過剩,於是會益發關心自己。就這樣一直沉默下去,她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慢慢就會知道的。
  因為,這個問題的一切責任全在波多野雅子身上,萬一今後她同丈夫之間發生齟齷,自己也不會被牽連進去,可以還口說,是太太自己定的,我沒提過任何要求。
  雅子同不動產商的洽談還在繼續。她不斷地還價,碟喋不休地吹毛求疵,說什麼地點偏僻啦,經營什麼都要虧損幾年啦,等等。不動產商慢條斯理地—一反駁。
  道夫想,雅子是怎樣對不動產商介紹她自己的呢?不動產商只稱她「太太」,那口氣似乎還不瞭解她的身份。雅子大概沒報出真名實姓,可能要盡量隱瞞到最後吧。生意談成後怎麼辦?她害怕公開自己的名字,希望一切都在曖昧中進行……
  正談著,雅子忽然拿起提包站了起來。不動產商好像是以為洽談破裂了,慌忙抬頭一看,她走到那個臉色不好的女辦事員面前去了。女辦事員帶著她往裡面的廁所間走去,雅子扭動著寬大的屁股跟在後面。不動產商眼睛裡現出高興的神情,又拿起了煙盒。
  年近40歲的雅子毫不掩飾;而27歲的枝村幸子則有些忸怩作態,以顯示自己是個年輕而富有知識的女性。這些方面幸子表現得比一般人都明顯,可是在這種場合,那要比波多野雅子的庸俗強多了。她又是一種味道。
  同枝村幸子的約會是傍晚6點。在這之前還必須巧妙地擺脫雅子的糾纏。
  「您想在那裡經營什麼生意呀?」不動產商對道夫說。他想順便刺探一下已猜出幾分的他同那位胖太太之間的關係。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49:45

婦女雜誌的女編輯

  5點30分,道夫走進了銀座R堂的點心部。枝村幸子是個一喜歡高雅氣氛的女人。登上帶有中世紀風格的白色欄杆和鋪有綠色地毯的螺旋狀樓梯,是一間裝飾奢華的客廳。在那裡,客人們輕聲地交談著,就像淡黃色的台布上飾著花紋一樣,客人們的言談舉止也好像繡上了飾物。
  客人幾乎都是生活穩定的中年人階層,看上去個個顯得從容老練。室內充滿了進口化妝品似的高雅氣氛,年輕的客人習慣不了,很少涉足。
  枝村幸子坐在窗戶旁邊的座上看書。咖啡還剩下一點。聽到道夫的聲音,她把那本紅色封面的小書放到桌子上。書本上印著燙金的英文字母。
  「來得挺早嘛!」枝村幸子微笑著說。
  這不是發自內心的微笑,好像是肌肉的一種變化。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近乎冷淡,眼睛好像帶答不理的。
  「嘿,我急急忙忙地把事辦了。」
  「都出汗了。」
  「是啊。」
  道夫掏出了手帕。他在同波多野雅子分手後來這裡的途中,特意買了一塊新的。
  「誰叫你這麼急著往這兒跑的?」
  「啥可是……」
  「我沒關係,我帶著書吶。」
  「嘿」
  「要點什麼?」
  道夫瞅了瞅幸子面前的飲料。
  「也來這個?」
  幸子朝正在那邊桌子旁忙碌的侍者慢慢轉過臉去,下巴下靜脈血管脹得發青。
  她本來可能是鴨蛋臉,現在瘦得又尖又長,因為顴骨有點凸出,臉不圓潤,顯得瘦骨嶙峋。可是,那也不乏動人之處。
  她髮際稍短。以前是短髮型,自到村瀨美容室讓道夫做髮型後,就留成普通髮型。為她做髮型時,他力求保持以前的男微短髮型的風格,使之增加新鮮感,頗使她滿意。
  她一向注重自己的服飾,尤其長於色調的搭配,一般都統一成單一色彩,只在某一處配上不同的顏色,以突出重點。道夫接待了這位顧客之後,時常貼在她耳邊誇獎她那高雅的審美觀。
  枝村幸子是婦女雜誌《女性迴廊》的女編輯。這家雜誌以知識和修養為特色,可是由於主要面向20歲左右的讀者,知識寓於薔薇色,修養寓於浪漫性之中。最近一個時期,也出現了一些貌似高雅的色情內容,於是使得文藝界大倒胃口。
  枝村幸子是這個雜誌藝術方面的責任編輯。據她本人說,她以前負責文藝方面,為了培養新人,兩年前更換了。她參加工作已經6年。《女性迴廊》是個富有傳統的雜誌,發行量雖不算大,但看來在讀書界頗有權威,參與編輯的枝村幸子本人態度上就充滿了自負。
  這女人出於何種心情把美容師邀來匆匆相會,一般令人費解。自命清高的女人是看不起那些「手藝人」的,這種女人的脾氣也變化無常。
  所謂變化無常,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一些交際「高級」的女人有時會為了一時散散心,半有風趣地接近低階層的人,其本人覺得是換換空氣。木確切地說,那種心理或許就是想從修養不高的男人那裡感受樸實的趣味,並從反面驗證自己的修養。
  然而,這些解釋可能未必充分,因為女人同男人的相互關係這一點被忽略了。雖然看不起對方的地位,但是那一半的興趣則是緣於女人這個因素,一種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滑入有意識的無戒備中去的因素。這個例子也許過於誇張未必恰當,平安朝貴族的妻子與下人私通,就錯在相互關係太隨便上。在這個意義上,自我意識強的女人性格變化無常往往是危險的。
  枝村幸子同佐山道夫在外面會面,這是第三次。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是在銀座的其它點心店,時間也都在道夫的假日和吃過午飯之後,兩次都是一小時左右。就是說,她同道夫會面只不過是為了消除午飯後的一時的無聊。這句「只不過是」說明技村幸子的心情——不是心理——同她的意識分流是兩碼事。
  她很賞識道夫的才幹,然而那只是「手藝人」的才幹,而不是別的。在這個限度裡,她的心情就好比是有修養的人鼓勵一個有才幹的手藝人,她要利用自己職業上的有利條件幫助他。
  身為雜誌編輯的枝村幸子認識許多名人。聽她的口氣,其中有好友,也有「巴結」她的人。她好像擁有某種權勢,似乎她一句話就能使往山道夫聞名天下。
  枝村幸子同佐山道夫存在於不同職業的世界裡。她認為自己的職業屬於上流,心中十分滿足,有時也冒出一些令人厭惡的話語,但根據不同的理解,也可以認為那是一種虛榮。所謂虛榮,是指給一個沒有名氣的美容師出名的機會,讓他瞧一瞧自己的世界,從而欣賞一下他那驚歎的神態。虛榮中也包含著一種優越感,因為那樣一來他在美容室裡對待她就會比其他顧客更加慇勤的。
  「剛才我在Y·K那兒,是帶編輯部一個新編輯去的。」技村幸子揚起臉噴著煙霧說道。Y氏是流行作家。
  「編輯部去人請他寫篇小說他不答應,我是去說說他的。Y·K以前同我有聯繫,我什麼話都能拉下臉來說,我諷刺他幾句,我說,你現在了不起啦!於是他連忙道歉說,真是對不起你!我叫他馬上就寫。最近新來的那個男編輯可真是個窩囊廢!」
  她被煙熏得瞇著眼睛,一臉高傲的神氣。
  「這麼說,那位編輯感謝您了吧?」道夫滿懷敬意地說。對她輕而易舉地制服了有名的小說家讓他寫稿這種實力,他表現出由衷的敬佩。
  「那當然啦,不過,那是我的工作。」
  在工作上,枝村幸子似乎頗有手腕。
  「對Y·K說那些沒關係,他最近很忙,心情不錯。同我聯繫那會兒並沒有這麼忙,那時候他很熱心,對我真是一副低姿態。最近他紅起來了。回想起以前的他,真覺得好笑呢,稿件給我看的時候都提心吊膽的,我讓他重寫了好幾回。所以,在我面前他可不敢翹尾巴。」
  枝村幸子的話語裡時常出現讓某某寫書,讓某某如何之類的使役動詞。所謂某某都是名字時常見諸雜誌的名流,當然並不都是作家,也有評論家、大學教授、隨筆作家等。現在她負責的範圍裡有電視、電影、戲劇的著名男女演員、歌星、評論家。所謂「讓」,就是讓這些人在富有權威的雜誌上露面。讓與不讓似乎都在於她的權限之內。
  「R·M打電話來說,今天晚上要見見我,我沒心思就拒絕
  枝樹幸子轉變了話題。R·M是個有影響的電視女演員。
  「她是想叫我介紹她自己,我知道她的心思才不願見她的。上月的雜誌上刊登了她的競爭對手A·I的話,她惱火了。」
  A、I也是一位電視演員。
  她的談吐簡直就像把這些名人放在身邊一樣,同道夫確實像置身兩個世界。
  她提到的兩個女演員,都是婦女週刊雜誌和藝術雜誌捧起來的,一般人難以接近。美容院裡為等候人烘缸的顧客準備了不少這類雜誌,道夫也很熟悉。對面前這個瞪大眼睛聽她說話的單純的男子,枝村幸子不禁有一種滿足感。
  枝村幸子提出來說,要是能為女演員或歌星做髮型就好了。她勸他說,現在是宣傳時代,要想迅速擴大影響,這是最好的辦法。這話是第一次會面閒談時說的。
  道夫嘴上說自己水平還不夠,可心裡卻牢牢記住了她的話。他謙虛一番之後說,如果有這種可能,一定好好做。他是以年輕人的熱情說出這番話的。
  枝村幸子輕輕應允說:行啊。有機會就說說著。
  第二次會面時沒說起這件事。但她並沒有遺忘腦後,談話中提到哪些人在為名演員和名歌星做髮型。那些人全都是美容界老師級的美容師。
  沒有直接提起道夫上次說的事,證明她已把他的事記在心上。道夫認為,如果是不負責任逢場作戲的允諾,那麼第二次她也一定會說些好聽話,因為她在認真地考慮,所以才慎重對待,不隨便亂說。
  因此,他不願再次提出自己的願望。他倒不是顧慮那樣做未免強加於人,而是在等待著她自發的幫助。他胸有成竹。
  枝村幸子一再向他炫耀自己的能耐,自然有責任向他顯示一些實際成績。
  如果她後悔不該吹那些大話,那麼她就再也不會到村瀨美容室去了。可是她依然上門,而且給她梳整髮型時,還趁他貼在耳邊說話的當兒,悄悄地往他手裡塞了一個約定今天會面的紙團。
  正在吃飯的時刻,從點心店去餐館是當然的路線,在這種時候,枝村幸子邀他也絕非不自然。從年齡、職業、收入、修養、地位來看,她請客是理所當然的。
  枝村幸子還是個「美食家」。她進的都是赤阪、電視台附近的餐館,從經理到侍者都熟識。這裡也很幽靜、高雅。
  她向道夫介紹了這家餐館的首席廚師,又向他介紹了其它幾家餐館的特色。那些店名道夫都是初次耳聞,對她的知識不禁歎服不已。
  道夫想,她對歲還沒有結婚,也許還沒有談戀愛吧?她好像就是為了彌補沒有戀愛才吃遍各家餐館的。她選擇比較高級的餐館,好像也是為了在豪華的氣氛中排遣子然一身的寂寞。因為沒有戀愛,所以用不著花錢,這樣一來,她把錢花在服飾上就不難理解了。
  首先,有了情人就沒有現在這樣空閒,那豈不太浪費時間了。如果是消遣,她就只會喝喝茶,不會理睬自己的。她把自己邀到這裡,與其說是消遣,不如說是內心空虛。
  雖然心裡這樣想,仍不可大意,說不定技村幸子背地裡進行得非常巧妙也未可知,在這方面她好像也很精明。
  她要了啤酒。她很能喝,菜才吃了一點兒,一人就喝了三瓶。其間,她大談工作中接觸到的名人秘聞。
  她不太露骨地說,藝術週刊雜誌上刊登了某某人同某某人的關係,那不是事實,某某人同某某人之間還有尚未發表過的關係,等等。所謂不太露骨,是因為她在敘談時都選用一些文明的詞語。她好像醉了。
  「哎,道夫君,」她突然轉變話題,「經常去找你的那個胖女人,她是誰?」
  一聽就知,她說的是波多野雅子。
  「說啊,是誰呀!」
  「嘿,她常穿著不怎麼樣的和服去找你,是個年近40歲的胖乎乎的太太,我覺得她在糾纏著你呢!」
  「我沒有那樣的感覺,所以不知道……」
  「別隱瞞啦!」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說在糾纏我,我可受不了。」
  「就是那個姓波多野的呀。」
  枝村幸子的瞳孔從發紅的眼瞼下盯著他的臉。她頭一次說起波多野雅子,連姓都知道。
  「噢,波多野的太太嗎……」
  「剛才你就知道了,故意裝糊塗的吧?」
  「那是我的顧客,不能亂說。」
  「你是她的寵兒吧?」
  「哪裡,她只是因為喜歡我做的髮型,才指名要我接待的,沒有別的意思。」
  「她的態度可是有相當的粘性啊,大概是個游手好閒的太太吧,她瞧你的時候那副眼神真叫人討厭極了。」
  她說得有點誇張。她雖不認識卻觀察得如此細緻。
  「而且,她對我的態度有點兒反常。」
  「怎麼了?」
  「我也不明白,她好像對我有些不正常。在你們店裡同你在一起時,我覺得她在瞪著我,那是懷有敵意的神態。」
  枝村幸子冷笑與激動交織在一起。
  「記不清是什麼時候,有一次我讓你做髮型的時候,她從店門往裡瞅了瞅就走了。她不想讓我知道,可是我從鏡子裡看到了。她在嫉妒我嗎?」
  波多野雅子在店門口回去的事幸子也發現了。
  「嫉妒我?她不夠格!……她怎能與我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枝村幸子竟出人意外地貪杯。她說在這家餐館不能開懷暢飲,就把佐山道夫帶走了。酒錢自然是從幸子的手提包裡出。
  赤阪一木大街的商店街正是燈火輝煌的時刻,車也很多。幸子搖搖晃晃。
  「危險哪,枝村小姐。」
  道夫自然而然地從一旁扶住幸子,作出保護她的樣子。
  「沒關係,別擔心。」
  幸子伸出袖子的手腕部分不時地搞著道夫。他不知她是醉了,還是有意的。身後響起了汽車喇叭聲,道夫抓著幸子的手臂把她推到路邊上,於是手臂和穿著流行西裝的身子發生反作用,身子的反彈力像被吸住了一樣異常沉重。同香水和酒精不一樣,一股又酸又餿的氣味撲鼻而來。這是少女身上沒有的。
  道夫已經習慣了。在沒徹底弄清之前不可造次,這是他的經驗。他知道,萬一魯莽行事出了問題,那就無可挽回了。技村幸子是個自命不凡的女人,十分高傲,必須適應這一點。要充分瞭解她的意志,不能操之過急主動引誘。現在只能粘住這個女人。
  「我想再喝點兒,道夫君,陪我去嗎?」
  她的眼神像是要他回答。可以說這是女人最初的表情。
  「非常高興陪您,不過我可不能喝。」
  「行啊,你就坐著。讓人看到一個女人獨自喝酒多不好意思呀……叫輛出租車。」
  「去哪兒?」
  「有個叫花房的小餐館。」
  「在新橋一帶嗎?」
  「S飯店呀!」
  道夫吃了一驚。那是個大飯店,同波多野雅子在那裡會過四五次面。
  「幾樓?」
  「地下室啊,你不知道?」
  「是啊,我哪兒都沒去過。」
  「總店在銀座,S飯店是個幽靜的好地方,不會碰上熟人,裡面住著不少外國人,在裡面就像到了香港一樣愜意。」
  「您常去那兒?」
  「不,以前只是作家H先生在裡面招待過我一兩次,那是在H先生因為工作到飯店裡來的時候。」
  H先生是位年愈古稀的老權威。
  進入S飯店正門的時候,道夫有些難為精。那裡是他同雅子幽會的「地方」。在服務台前,他總是同雅子分開著,沒人發覺他們是同伴。然而,整理房間的侍者見到過他們,這一點使他略感不安。可是侍者經常換班,客人又這麼多,不會一直記者的。雖然不擔心,卻也不痛快。
  然而,枝村幸子領著他並沒走到大廳。沒走多遠就是去地下室的階梯。地下室裡有寶石店、鐘表後、紀念品商店和航空公司的介紹以及咖啡館、快餐館、飯卷店等小吃店,店舖同別的旅館差不多。那家「花房」烹飪店在地下室的裡頭,擁有相當大的面積,正面是橫長的廚房,前面是賬台、餐桌和用幾扇屏風隔起來的榻榻米座席,客人連外國人在內一共十來個。這會兒正是冷清的時候。
  「在這兒吧?」
  幸子選擇了角上的餐桌。
  從菜譜上點了醋螃蟹、生魚片等一些不脹胃的菜。道夫往幸子的杯子裡斟上了酒。幸子也給他回斟了一杯。
  「我不能喝。」
  「哎,沒關係,少來點兒。」
  「好吧。您愛喝啤酒?」
  「並不特別愛喝,有時候喜歡喝一點兒。」
  「您經常喝吧?」
  「不,只是偶爾喝上一次,也都是工作上的應酬。自己想喝的時候,就找朋友一起喝。不過女朋友中沒有多少很投機的,同男人一起又惹麻煩……」
  同男人對飲就招麻煩,大概指的是被男人勾引的意思。過去她肯定遇到過這種事。酒後失態的女人容易成為男人的獵物,像幸子那樣的女人,自然也誘發過男人的春心,那時候她怎麼辦呢?聽剛才的口氣似乎並沒理睬男人。
  同時,那話音似乎還說,同道夫一起到這種地方來不會出現麻煩。她的話還可以理解成另一個意思,可以理解成一種警告,警告他二人之間有差距,她並不把他的危險性放在眼裡,因此起邪心也是癡心妄想。她說女朋友中沒有很投機的,那是她的自我意識。
  幸子轉眼就喝完了一瓶啤酒,又要了第二瓶。
  店裡幽雅靜謐,有三對外國夫婦,日本人多是上了年紀的,倒有幾分幸子說的香港氣氛。
  「上次說過……」她眼圈又微微發紅,「讓你給哪個演員做髮型的事,我想,籐浪龍子怎麼樣?」
  「籐浪龍子?」
  道夫不由得一震。
  籐浪龍子是歌劇演員出身,歌唱得好,演技也很出色,既是歌星,又是演員,經常演電影、上電視,還經常舉辦獨唱音樂會,是位大名鼎鼎的明星,她那精神飽滿的風韻尤其受到中年階層的歡迎。
  「她怎麼樣?」
  「嘿,她是大明星,名氣那麼大的人,我可不敢高攀。」
  不是迎合,是真心話。
  「我同籐浪關係特別好,有時碰巧一起吃吃飯,或者到她家去玩玩,對她的發展方向我參謀過呢,她說我的忠告好極了,可高興啦,非常感謝我給她的幫助。」
  《女性迴廊》確實經常介紹籐浪龍子。有一次刊登過她的手記,還登載過獨唱音樂會的照片,也經常在藝術界專欄裡登載有關地的短訊。道夫這才知道那都是技村幸子一手安排的。他沒想到幸子有這樣的神通。
  「不光是這些。」幸子進一步強調地同籐浪龍子的親密關係,「籐浪連個人私事都同我商量。過去她有一些頭痛的事,後來依照我的話做,問題頓時迎刃而解。新聞界也不知道。有的雜誌可能隱約有所察覺,可是我巧妙地周旋一番給糊過去了。從那以後,她什麼事都來找我。」
  紅得發紫的明星同眼前喝著啤酒的枝村幸子無法聯在一起,可是她一旦恢復高傲的女編輯神態,她的話就具有現實性了。看來,只要是她的請求,籐浪龍子就會答應。
  「我想,你一給籐浪做髮型就會大大出名的,最好是在她辦獨唱音樂會的時候。喔,在獨唱音樂會上登台時要經常換裝吧,髮型也要常變,那就引人注目啦,還要在電視上播放,多少人要看哪!」
  這樣是最好不過的了。道夫恍惚已看到自己正在劇場的後台忙著為籐浪龍子做髮型的身影,雜誌照片欄的角上用黑體字寫著:「髮型設計,佐山道夫。」
  「只是,有一點不好辦。」枝村幸子突然說道。
  道夫抬眼看著她,於是她說:
  「你還在村瀨的店裡幹著,這是個障礙,不獨立就不好辦呀,上次就想對籐浪龍子說你的事,可是因為這一點沒好說,所以……」
  「枝村小姐,」道夫打斷她的話叫道,「我最近就開一個店,在自由之丘那邊I」
  出了「花房」已是10點多鐘。枝村幸子比剛才醉得厲害,走起路來東倒西歪。
  聽說道夫要獨立,幸子大為驚奇,說了聲恭喜,就把酒杯在他面前高高舉起。她說,這樣就好對籐浪龍子說了。
  從地下室通往一樓的階梯上沒有一個人影。醉醒醒的枝村幸子拖著高挑的身子,吃力地往上走。
  「行嗎?」
  「行啊!」
  可是,看上去她渾身酥軟。道夫走上前一隻手臂輕輕地摟住她的腰。此時的心情是提心吊膽的,不光有可能遇到拒絕,說不定還會被她訓斥一頓,那就完了。天上吊下來的一根細線繩,弄得不好就給拉斷了。
  然而,幸子一聲沒吭,也沒推開他的手,聽憑他摟著往上走。這並不是感情的流露。她兩眼盯著前方,彷彿男人的這點慇勤是應該的一樣,神態坦然,無機可乘。
  地下室的樓梯上空無一人,自己完全可以裝出微醉的樣子,借照料她之機握握她的手,用力拉拉她的胳臂,或稍微隨便點兒,抱住她吻吻她的嘴唇。實際上道夫已有這種衝動,但他克制住了。他擔心失敗。
  但是,他也並非毫無自信。枝村幸於如果絲毫沒有那樣的動機,就不會邀他去餐館吃飯,也不會說沒喝夠,又把他帶到這兒。她好像也在等待著什麼。
  不過,對編輯這一特殊職業化一無所知。可能她經常同男人一起喝酒,受男人護衛也是常有的事,那些她並不在乎。可是,如果對她動手動腳,說不定她會突然嘲笑他,把他扔在一邊。籐浪龍子的美好幻影消失了。
  他那各佔一半的自信使他膽怯起來。就這樣,他們扯扯拉拉地來到大廳的門旁。看門傳者叫了一輛等在門口的出租汽車。
  枝村幸子先上了車。她兩隻腳貼在一起,身子往裡鍛坐在座席的一頭。
  道夫猶豫不前。幸子從車裡伸出頭說:「送送我。」
  道夫上了車,看門侍者使了個眼色,關上了車門。
  幸子軟綿綿地對司機說了聲「信濃盯」,便倒在座席上。汽車一顛簸,她就徹底癱倒了,腦袋仰在後面,身子癱在座席上,兩臂伸開耷拉著,嘴裡嘟嘟啼啼地說:「喝醉啦。」好機會。
  汽車開得飛快,幸子的身子劇烈地左右搖晃,道夫毅然抓住了她的一隻胳臂。
  幸子沒吱一聲。道夫緊張地一看,她眼望著前方,身子依舊搖搖晃晃。在對面來車的前燈照耀下,從側面能看見她臉上輕蔑的微笑。
  道夫心裡一涼,以為那是冷笑,慌忙想放開她的手。這當兒,只聽她懶洋洋地說道:
  「道夫君,問你一件事。」
  道夫莫名其妙,未使作答。
  「你說你最近就要離開村瀨的美容室,自己在自由之丘建個美容院?」
  「是啊·」
  手臂還握在他的手上。
  「那錢,哪兒來的?」
  那聲音好像並不感興趣。
  道夫嚥了口唾沫。
  「我積攢的。」
  「喲,存那麼多錢?真沒想到哇!不過,在那邊建,要花不少吧?」
  「是啊,一半是我從熟人那裡借的。」
  「誰呀?波多野雅子?那位胖太太吧?」
  「不,不是,我怎能跟她借!」
  「是嗎……」枝村幸子輕輕地、慢慢地說,「啊,我真的喝醉了!」她用另一隻手摀住了臉。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0:11

精神與理性

  租汽車停車的地方是一條微微傾斜的坡道,那裡殘留著一些老式建築的遺跡,公寓就在那條街的拐角。這是一幢六層樓的建築,看上去像是一座中等旅館。
  「我先進去,你隨後就來。」枝村幸子下車後對道夫說。
  護送一個醉酒的女人,按禮節在公寓門前就該分手。既然女方相邀,男方就不管那麼多了。
  好像人口在拐角處。她指著那邊說道:
  「我先從那邊進,你從這個正面進去。嘿,那是個停車場吧?裡面的左側有電梯,到四樓,415號房間。」
  「415號房間?路上不會碰見人嗎?」
  「遇上人裝作沒看見就行了。」
  枝村幸子說完就走了,轉眼拐進了拐角。看上去完全沒有醉酒的樣子。
  道夫想隔10分鐘後再上去,就挨近前面一家的房簷下,來回地原地踱步。手錶已近11點。
  照這樣看來,枝村幸子可能真是獨身生活,現在沒有情人。在出租汽車裡她沒把自己的手甩開,那或許是因為下車前一直醉得迷迷糊糊吧,不過她從沒作出積極的反應,而那既像冷淡又似嘲諷的微笑則更令人捉摸不透。難道她要把矜持保持到最後?
  既然如此,她叫自己到房裡去又是什麼意思呢?用心是顯而易見的,可是對幸子多少要存些心眼兒,別被她耍了。說不定剛到門前她就把門砰然關上,或者是只讓他看看房間就下逐客令。
  他一直盯著四樓。黑洞洞的窗戶沒有一個開燈的。看來415號房間在那一邊。10分鐘過去了。
  道夫穿過馬路,向對面走去。樓前是個帶頂的車場,水泥地上停放著五六輛汽車。裡面角落處的電燈泡下,有三個年輕人站著聊天,其中一人回頭朝道夫看了一眼。他裝作沒看見,朝左邊走去。左面果然有電梯。
  電梯很小,乘三個人就能擠滿。裡面空著。他按下四樓的按鈕。
  四樓的樓道也沒有人影。到底不是旅館,走廊很窄。出了電梯,迎面是410房間。他朝右邊走去,走廊兩邊的房間都關著。
  415號室在左側。道夫鎮定一下,輕輕地敲了兩下房門。
  門立時開出一條縫,露出幸子的腦袋。道夫進了屋。
  房間有八張榻榻米大小,當然是西式的。地板上鋪著紅色地毯,擺著立地燈,中間是一套待客用具,奶油色的牆壁上掛著複製的油畫,一面牆邊擺著大書櫥、梳妝台,梳妝台前放著一隻圓凳,玩物櫥裡擺著各式各樣的外國玩具;另一面牆邊擺著長沙發,掛著間壁房間的花布簾;天花板上吊著華麗的吊燈。——房間的文明裝飾是無可挑剔的。
  「坐坐好嗎?」
  枝村幸子站在沙發旁。外出用的禮服已經換成了平常穿用的布拉吉,上面印著紅色和紫色的大花圖案。
  「愣著看什麼?真是的!」
  「這屋裡大漂亮了……我都看呆了。」道夫木然呆立著說。
  「沒什麼。」幸子輕輕地說道,唇邊微微一笑,露出得意的神色,「坐坐吧?」
  「好啊。」
  「喝點什麼嗎?」
  「行。」
  瞟了一眼書箱上的座鐘,11點零8分。要是攆自己出門,這會兒就該說請回吧,可是她要招待飲料,看來還有希望。
  幸子走到坐在這兒也能看到的廚房那邊,從冰箱裡取出一瓶飲料,連桿子一起拿了過來。
  「謝謝!」
  道夫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端起飲料送到嘴邊。幸子坐在他對面。
  「這裡真靜。」
  「是啊。
  確實很靜,連汽車聲也很少聽到。是喝完這一杯後就該回去,還是能夠再坐一會兒,道夫心中沒底。
  「你來的時候沒被人看見吧?」幸子問。她的眼睛還有幾分醉態。
  道夫說在停車場被幾個年輕人瞟了一眼。幸子聽後點點頭。那樣子彷彿是說,在那兒被人看到並不能知道他是上幾樓去的,因此沒有關係;如果在這層樓上被人看到,那就壞了。
  於是,他覺得她的話或許是對他的誘惑。對一般的來訪者,不該詢問是否被人看到過。若被人看到就壞了這種口吻,說明她把自己的來訪者得非同一般。
  道夫的戒心稍稍放鬆了一點兒。在車裡以及下車後把他叫到屋裡,深夜在一個獨身女人的屋裡也不趕他走,這一連串的態度意味著什麼已經昭然若揭。他覺得,過分小心並非良策。
  剛才就若無其事地觀察了整個屋子,沒有什麼東西使人感到有男人的存在;如果有,即使掩蓋也會露出蛛絲馬跡。這女人房間收拾得整潔、奢華,可是生活卻十分空虛。眼前的她站在這套空虛的房間裡,醉醺的臉上惟有可憐的裝腔作勢。
  看到枝村幸子顯得可憐,道夫從沙發上站起身。對女人抱有同情感的時候,男人就會產生優越感。
  幸子對來到身旁的道夫似乎嚇了一跳,可是在他看來,她好像已有所料。
  「枝村小姐」,他抑制著激動對她說,「今天晚上實在感謝您的美意,我心裡非常高興。」
  他在利用年少的特權,對年長的女人撒嬌。略失理性的言行掩飾在薄薄的外衣裡。女人或許會出於年長的沉穩與寬容,主動地引誘他。
  「是啊,不過,你何必那麼客氣呢!」
  果然,枝村幸子表面上悠然自得,語調卻微微發顫。
  「我不能不向您表達我的感激之情。」道夫的語氣一直是激動的。
  「不過,籐浪龍子是否能答應還說不準。」幸子故意賣關子。她兩手放在圓桌上,像戒備著男人的手似的手指緊握在一起。中間的一根手指上帶著藍色的翡翠鑽戒。
  「這個我也不抱多大指望,因為簡直是奢望!像我這樣的無名後生想給籐浪龍子做髮型,那好比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過,您能為我說說,我又拖一線希望,心中高興得難以自制。」
  「哎,道夫君,」幸子像躲閃似地擋住了他,「你說最近要獨立開業,真是你自己的錢、』
  「是啊,自己的,還有一些是朋友和九州的親戚賣掉部分山林借給我的。」
  一提起錢的事,道夫不禁心裡一涼。他明白幸子關心的原來是這個。
  「真的不是波多野出的錢?」
  幸子從正面盯著道夫,那眼神彷彿在審問他。
  「不是的。」
  「真的!」
  「真的。」
  他能夠沉著應付,是因為她的眼睛裡流露出醋意,眼都發紅了。
  「枝村小姐,」道夫孤注一擲地伸手按住了幸子扶在桌上的呼。籐浪龍子說不定再也不會出現,自己那近在眼前的錦繡前程也許就要化為泡影,而且,厄運可能會來得更快。這是鋌而走險的衝動。
  幸子想縮回手。他壓著不放,不過也並不要用多大力氣。她顯然沒有反對的意思。
  「我早就喜歡……您了。」
  幸子扭過臉去。
  「傻瓜!」
  她作出不理睬的表情,嘴上掛著一絲微笑。那微笑彷彿是對這位年輕男子的魯莽表示訓斥、告誡和寬恕一樣。
  道夫嗅到了在旅館地下室裡沒有人影的樓梯上嗅到的那股酸味。
  地彎著上身,嘴貼到她的後脖頸——給她做髮型的手指經常觸到的脖頸上,兩手從背後攔胸抱住她。
  幸子並不驚慌。
  「住手!」聲音帶著威嚴。
  然而,道夫知道,現在放開她那就徹底失敗了。一旦服從了她的命令,她接下來準會說:出去!那是她擺出的威嚴在進退兩難時的自然結果,恐怕並不是其本意。
  道夫嘴貼在她汗津津的皮膚上並不放開,從後面抱著的雙手也不放鬆。在這一瞬間,他是投機的。
  幸子一面扭動著身軀,想把他從身後甩掉,一面考慮如何處置。她似乎在考慮一種既不用逃,也不用叫就能制服這個年輕人的聰明的解脫辦法。她又說了一遍:「住手!」
  然而,那聲音使道夫覺得,她在同自己的理智作最後的抗爭。
  皮膚堵住鼻孔透不過氣來,可是他仍舊緊貼著嘴唇。她左右搖晃著後背想擺脫他的嘴唇,但他一直貼得緊緊的。舌尖嘗到了鹹味。
  酸甜的氣味是從她皮膚上發出的。皮膚比波多野雅子的年輕,皮膚細嫩。微胖的脂肪在旁邊的落地燈照耀下,像瓷器一樣帶有光澤。波多野雅子皮膚脂肪太厚,不討人喜歡。
  幸子終於有了變化。她漸漸身子不動彈了。頭耷拉著,脖頸伸得老長。他一直把嘴貼在脖頸上,哪怕窒息了也不願放開,這會兒可以稍稍放開換口氣了。她的脖頸已經不再躲閃,靜靜地一動也不動。他不慌不忙地將嘴唇移到近處的部分,兩手一下摸到隆起的部位。布拉吉下戴著厚厚的乳罩。嘴唇移至耳部。他微微露出牙齒。
  幸子依然耷拉著頭不作聲,肩膀像發冷一樣瑟瑟發抖。道夫覺得事情有眉目了。
  「把燈關掉。」幸子背過臉去輕輕說。威嚴不見了。
  道夫鬆開手,抬起嘴唇,站了起來。她坐到沙發裡,縮著肩膀,那樣子好像知道下面要幹什麼。
  他走到牆邊,站在開關處,用手關緊鬆動的房門。門是自動鎖。接著他又關上了開關。房裡依然能看到幸子的身影。落地燈是單獨的開關,燈光略暗,呈橙色。
  道夫輕手輕腳地回到幸子的身後。這次他摟著她的肩膀,幸子一動也不動。
  「枝村小姐,」道夫輕聲叫道,聲音溫柔。他採取任何時候都不對等的姿態。
  他手摸著她背後的拉鏈,一下拉到底。布拉吉裂開了,白皙的脊背露出個V字型。她沒穿襯裙,布拉吉的襯裡是黑色的。
  「關掉落地燈。」幸子彎著身子命令道。
  道夫並沒關燈。他手插到她的兩助下,把她抱了起來。她有些反抗,抱著發沉,可是隨即就變輕了。
  他抱起幸子讓她面對著自己。她的臉左右搖擺。一會便停了下來。他從正面吻著她的嘴唇。幸子身子晃晃悠悠,他用胸部抵住了她。
  幸子的嘴唇輕易不起反應。嘴唇雖然開著,可她卻不主動吻他。
  落地燈就在旁邊,他伸出一隻手去拉開關。燈滅了。可是,遮擋窗簾縫隙的花邊使窗外的一線光亮透進室內。
  儘管如此,幸子的嘴唇依然如故。道夫趁她的身子像喝醉酒一樣搖搖晃晃,把她連拖帶拉地抱到牆角上,來到長沙發前,把她的身子用力往沙發上一放,隨即猛撲上去。枝村幸子在長沙發上癱軟了。
  布拉吉從肩膀兩邊滑落下來,胸罩被扒開了。窗外微弱的光亮像是昏暗的間接照明。他又把嘴唇貼到她的脖頸上。
  幸子突然像魚一樣激烈反抗起來。
  「不行,這裡不行!」她連聲斥責,「那會留下紅印子來的,明天就沒法上班了。」
  他慌忙抬起嘴唇。
  幸子從下面一動不動地瞅著他的臉。他突然在背後親吻她使她產生的衝動已經平靜下來了。
  「這地方不行,走,到那邊去。」
  拉著簾子的那間屋是臥室。
  以布簾間隔的臥室很小,一個人住,床不算窄,但也不是雙人床,幾乎佔滿了整個空間,旁邊只有一個裝有小台燈的側桌,奶油色的牆壁上適中地掛著一幅畫有薔薇的小型畫框。
  私村幸子始終沒作出什麼強烈的反應。對道夫的性行為她或閉著眼睛,或望著遠處,只是在瞬間失去抑制平衡的時候,有時手握得緊緊的,有時指甲抓著褥單,從沒有兩手從下邊摟住他的脖頸。
  幸子額上冒出點汗,氣息也有些紊亂,但並未達到道夫期望的程度。眼睛雖然閉著,臉上卻若有所思,從未痛得苦著臉。雖然也皺過眉頭,但那表情卻好像是厭煩道夫的胡來。
  幸子的身子似乎沒有習慣性的經驗,但已十分成熟,肉體雖不豐滿,細嫩的皮膚卻像肥皂一樣光潤而富有彈性。她的肉體要比長相顯得年輕。
  道夫不由得將此時的幸子同波多野雅子作了一番比較。雅子的肉體和年齡同步老化了,厚實的肉塊徒有笨重的份量,皮膚也鬆弛了。
  而且,雅子十分貪婪。她自己也說自己可能是異常體質。她藉著年長的厚臉皮,在他身上作出種種無恥的醜態,百般對他調情。她由於自己過於衝動而失去常態,瞪著眼,大聲呻吟著,扭動著身軀,因為心臟肥大,呼呼地喘著粗氣。
  雅子說她對丈夫沒有興趣,同他不做這些事。這或許是真的。她丈夫對她興趣索然,同她疏遠。於是她便將欲求轉向比她年少、比丈夫更有朝氣的年輕的道夫,而且既不顧體面,也不加掩飾。有夫之婦同外人接觸時,往往會受異體感和不倫感的刺激而產生慾念,她的慾念一開始就是那樣生成的。
  何況,對方的年齡比自己小,那種母愛般的感情容易激起帶有刺激性的衝動,一切都處於教誨的角度,形成中年男子對待年輕女子似的顛倒的意識。有的竟有一種錯覺,誤以為是自己在凌辱對方。
  雅子開頭把從丈夫那兒學來的都手把手地教給了道夫,後來又教他許多新的技巧。她訓斥他,對他發脾氣,可是轉眼又極力安撫他。平平淡淡是不能使她滿足的。
  道夫只是被動地應付。像母豬似的白皙的肉塊纏著他瘋狂地淫亂,那情景確實是醜惡的。他那精力充沛的機能還能夠抵擋得了。他起初對那些無處的技巧驚愕不已,可是漸漸地就習以為常了。不過,除此而外他從沒有主動要求的慾望。
  對他的消極,雅子多少有些不滿,可是另一方面又喜歡他那柔順的性格,沉浸在對年少男子的征服感之中。他只要一味對她撒嬌,處處表現出天真的順從就行了…。··
  可是,枝村幸子同雅子卻遲然不同。她將肉體交給道夫,身子木然不動。好像不是因為惱羞,相反倒是因為過於冷靜而無動於衷。本來是她把他叫到屋裡,後來又按照她的要求睡到了床上。可是,她卻毫不動情,十分冷靜,甚至沒忘記高聲提醒他別使脖頸鬱血。
  幸子對這個年少男人任性的狂亂表現出寬容的態度。她始終保持著比他高一等的姿態,嘴唇上一直掛著輕蔑的微笑。
  道夫雖然被幸子看不起,卻要利用這一點破除她的裝腔作勢。因為沒有經驗,她的身子十分緊張,這使他頗費了不少努力。他慢慢地開始在她身上試用從波多野雅子那兒學來的各種技巧。
  當然,那只是些簡單的技巧。如果一開始就使出同雅子一樣的高招,幸子難免會產生誤解。因此,他努力裝成沒有經驗的衝動自然地發展到性行為的樣子。他相信,即使是簡單的技巧,幸子也會驚異不已的。實際上他知道,她的身上蘊含著不少這種因素,並不單純是心理作用——
  然而,枝村幸子依然不發情。她的精神是頑固的。她始終不平等地對待道夫,所以不論他悄悄對她說什麼,做什麼,她都無動於衷。
  床頭燈沒熄,燈光昏暗。幸子敢開著燈,並不是要製造感情的氣氛,好像是為了迴避黑暗所意味的愛情的融和感。公然開著燈,象徵著她的倨傲。
  幸子的確沒有習慣性的經驗,就像個處女。因此,她承受著他的刺激,一直木無表情地克制著自己。可是,他曾感覺到,在她的手突然握緊時,手指抓著褥單時,肩膀痙攣時,她的瞬間現出了比雅子微弱的興奮。那不是精神,而是肉體中蘊含的某種東西背叛了她的意志,絕望地開小差了。只是同雅子相比,那些還太微弱。
  雅子的技巧可謂爐火純青,道夫雖然多少受些影響,卻也沒傾心地去學那些東西,一直只是個被動的追隨者。而同幸子,他是積極的,野心勃勃的。
  他對幸子的精神毅力大為驚歎,決心在近期內攻克她的抑制力——欺騙性的抑制力。
  儘管如此,道夫卻在想,這女人的情人是誰呢?已經27歲還毫無經驗,令人不可想像。她的過去和現在是個謎。第一個男人就不說了,最近的一個將是誰呢?或者曾經是誰呢?她是個要強的女人,想必是百里挑一的。一般想來,她可能在其職業範圍內尋求,像作家或類似作家的人,總之文化界或新聞界的人士可能性較大些。不過這些人的身份也未必合適,她是個自命清高的女人。
  枝村幸子肉體上的稚拙與無知恐怕與此不無關係。她要求過高,便不可能在日常得到這種享受。就是說,左一個右一個地更換男人,這是她的自尊心所不允許的。此外,即使有相中的男人,他也不一定能經常到這兒來。男人如果工作忙,在時間上就沒有自由。就像她好裝腔作勢一樣,或許男方虛榮心更強,輕易不肯與其亂來。於是,她雖然年齡與日俱增,經驗卻如一張白紙。她極力抑制自己的慾念,幼稚得就像個處女。
  實際上,幸子的這種潔癖和精神並不是厭惡性行為,而是相反。她抑制的是意志.而不是精神。他發現了證據。
  枝村幸子走進浴室,淋浴器的水聲透過房門傳了過來,響聲很大。她像是在氣恨被道夫玩弄了的自己,彷彿要通過淋浴,洗去身上的污跡,重新恢復對他的優越地位。
  水聲給道夫留下了深深的記憶,他不由得浮想聯部他把同波多野雅子和枝村幸子的經驗作了一番比較,於是回憶起同另一個女人的往事。
  因為時過境遷,剛才一直沒想起來,那女人幾乎同幸子一樣沒有經驗,但她是全身心地熱戀著自己。一次在通過鄉間小道的公共汽車終點站附近充滿鄉土氣的旅館裡;一次在樹林子裡;聽到瀑布聲的那次是在誰也沒去過的一個地方;還有一次是在清水溫濕的堤下草叢裡。一結果,在瘋狂的氣氛中釀出了一出悲劇。……水聲停了,枝村幸子換上潔白的睡衣走出浴室。
  「回去吧!」她走過去對著鏡子,看也不看道夫一眼。
  道夫木然仁立在其身後,望著幸子漠然地往臉上抹雪花膏。他神情頹喪,彷彿干下一樁無法挽回的壞事。她的手指在臉上飛快地揉搓著。
  道夫誠惶誠恐地走到幸子身旁。
  「枝村小姐……」他像咽喉被堵住了似地說。
  「行啦!」幸子不容分說地打斷他的話,眼睛依舊對著鏡子,根本不往他瞅一眼。可是,剛才的事好像餘韻未消。「你再別到這兒來了。」
  外面傳來汽車聲,聲音在樓下停了下來,深夜又萬籟俱靜了。同玩物櫥裡的西洋偶人擺在一起的座鐘已快到兩點。
  「枝村小姐……」
  「好啦!什麼也別說了,我現在不想聽!」臉孔通紅,聲音又恢復了威嚴。「再也別到這裡來了,好嗎?」
  道夫乘電梯下樓,路上沒碰到人,樓下的停車場上也沒有人影。
  他抬頭望了望這幢公寓,只有兩個窗戶透出昏暗的光亮,一會也熄滅了。
  他獨自走在沒有行人的大街上。身後開來了兩三輛汽車,車上印著白色的號碼,車裡有男人和女人偎在一起。
  來到寬廣的大街上,他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司機已送走乘客,正要回營業所去。
  道夫認為,枝村幸子並沒完全拒絕。她說再別到這裡來了,並沒說不再見面,那意思是說別到家裡來,在外面會面還是可以的。
  幸子好像不論何時都不看重同他的關係,上下的差別觀念根深蒂固。她不想打破這種觀念,她在房事中的消極態度就顯示出這一點。
  然而,她的克制有些微妙。在精神與生理的分離上,她多少是咬牙堅持的。
  可以認為,幸子並沒割斷籐浪龍子這條線,相反,倒會辦得更快。現在看來,當時的投機成功了。
  出租汽車的無線報話機剛才就哇哇地響著,營業所在羅裡囉嗦地調度車輛,現在開始播送一件遺物啟事。
  「有位乘客在出租汽車裡遺忘了一件大件行李,是大件行李。此人是男性,年齡二十七八歲,微胖,皮膚淺黑,戴眼鏡,隻身一人,如有線索請速報告。是大件行李。」
  說到大件行李的時候,司機就擰動旅鈕,把廣播聲放大,啟事一播送完,又把聲音擰小了。與此同時,司機的雙眼朝後望鏡裡瞟了腰。
  道夫也看到了鏡子裡的那雙眼睛,兩人若無其事地對視一眼。
  「出租汽車公司真不錯,連丟在車裡的東西也要用無線電話同各車聯繫。」道夫半解嘲地說。
  「是啊!」司機帶答不理地應道,眼睛仍不時地朝後望鏡裡瞟。
  到了十字路口,前面停著一排出租汽車,有兩三隻手電筒在那邊晃動。
  道夫明白這是盤查。以為是檢查酒後開車的司機,可是家用車和卡車只停一下馬上就放行了,唯獨扣下出租汽車。
  前面的車隊一點點地向前移動,漸漸來到一群警察面前。便衣警察和制服警察從兩側車裡窺視。看樣子是出事了。
  輪到這輛車了。一個便衣警察打亮手電隔著窗戶往道夫的臉上照。
  別的便衣警察訊問司機是在哪兒搭的客。
  另一個警察急急忙忙地來到拿著手電的警察身旁,打量著道夫的臉。
  「從哪兒上的車?」那人嚴肅地問。
  「信濃盯,回四谷XX盯自己的公寓。」
  「您好像是一個人,這麼晚了,幹什麼去了?」
  「在朋友那裡玩麻將。」
  道夫打算如果他們問起朋友的名字和住址,就隨便敷衍一.下。反正自己與事件無關,不會有什麼事,因此他並不在乎。
  那當兒,又一個警察走了過來,往道夫的臉上膘了瞟,便對其他警察說:「行了,行了。」他們一起往後退。司機坐在駕駛席上點點頭,開車走了。
  「出了什麼事?」道夫問司機。
  「嗯,什麼事?發生殺人案了吧。」
  「殺人?」
  「兇手好像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皮膚淺黑,身材微胖,戴著眼鏡。與您年齡相仿,不過其他條件不像。」
  「就是剛才無線電裡說的在出租車裡丟行李的那個人嗎?」道夫探著身子問。
  「所謂忘了行李的人,是指通緝的人犯。警察署一通緝到公司,公司就向各車發出那樣的通知。忘了行李的人是暗語。」
  此刻,一個殺人兇手正被追捕。
  他回想起在能聽到瀑布聲的樹林裡同那個狂女人的罪惡經歷。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但當時的罪犯依然逍遙法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0:39

兩年後

  東京高等檢察廳檢察官桑山信爾伏在桌子上,審閱一起上訴
  案件的記錄。在辦公室處理不完的時候,他就把文件一包,帶回家來。
  這是一樁殺人案,被告申訴自己無罪,原判12年徒刑。桑山已看完一審檢察官的求刑材料,正反覆審閱檢察官訊問筆錄、警察署預審筆錄、證人的證言、案發初期階段的勘查記錄等。現在,看來被告的主張有些牽強。
  桑山的桌子上不僅有他受理的案件材料,還堆著其他一些書籍。雖然看材料是工作,但老看那些東西未免令人乏味,每當看膩了,就翻翻別的書,換換味道。這樣,再接著剛才的往下看,又會有新鮮的感覺。
  不過,有時候因為用來調劑味道的書很有趣,不知不覺就超過了預定時間。
  這樁案件的被告在警察署就已自首了。也許是因為他已自首而大意了,警方在取證上有許多疏漏之處。可是,在受到起訴、檢察官受理之後,被告又突然翻供,否認自己犯罪。桑山那樣細心地反覆閱讀案發初期的偵察記錄,原因就在這裡。
  妻子拉開拉門,端著一杯紅茶走進屋來。
  「還在看吶?」
  妻子放下茶杯。
  妻子又做了一種新式髮型,看樣子白天到美容院去過。
  桑山正想休息片刻,便同妻子聊了十來分鐘。
  「還是在常去的那家美容院嗎?」他隨便地問。
  妻子點頭應道:「近來到處都開了不少新店,不過還是常去的地方隨便些…」說著,微微綴著眉頭,「村瀨美容室自從佐山走了以後就冷清下來了,現在看來,那時候佐山的技藝就很不一般。村瀨可是放走了一棵搖錢樹啊!
  桑山已多次聽到妻子提起佐山這位美容師的名字。據說他兩年前辭退妻子常去的那家美容院,自己獨立開業,如今頗有些名氣。
  「那沒辦法呀,有本事的人說什麼也是要獨立門戶的。」
  「當時,村瀨發了好大的火,老闆的太太也氣得要死,說他辭職幹得太陰險了。佐山自己獨立開業,老早就著手準備了,可是從沒對老闆夫婦說過。他們覺得是被他背棄了…。現在,佐山名氣大了,老闆娘對佐山更加嫉恨。如今同以前不一樣,她反倒閉口不提往山了。
  「那位佐山君怎麼這麼快就出名了?」
  「知道有個叫籐浪龍子的演員吧?本來是歌唱家,也會演戲,是個經常上電影、電視的明星。她辦獨唱音樂會的時候,佐山就負責為她做髮型。在獨唱音樂會上,佐山一直守在後台,每當換場景的時候,他就按照場景要求為她設計髮型,頗獲好評。那是他開店不久的事。」
  桑山知道籐浪龍子這個名字。正如妻子所說,她是個大明星。他也常看雜誌、週刊。他認為檢察官必須具有豐富的知識面。
  戰前有位有名的大審院法官,名叫三宅正太郎。他主張,判決書必須是一篇好文章,為此,要廣泛閱讀文學作品。他本人就是一位著名文人,有隨筆集等遺著。
  按照三宅的觀點,法官不讀哲學和文學著作,就不能接觸人情世故,就不能深入瞭解被告的心理。此刻,桑山的桌子上放著一本三宅正太郎的隨筆集。雜誌或週刊雖不能算是三宅先生說的哲學和文學著作,但也能幫助廣泛瞭解社會。桑山之所以知道籐浪龍子,就得助於這些刊物,經常在雜誌的照片頁上見到她。
  「不知情的顧客進了村瀨的美容院,有時就問,這裡以前有個叫佐山的吧?對此,村瀨就不用說了,反正地太太是不大高興的。」
  「為什麼?那樣有名的人曾經在自己的美容院裡工作過,應該自豪呀!」桑山一面呷著紅茶,一面說道。
  「那位太太是個要強的人,一想到自己店裡的僱員出了名,心情就不愉快,因為她不免要拿他同自己的丈夫相比較。往山辭職以後,店裡客源稅減,她心情就更不好了。」
  「顧客減少很多嗎?」
  「以前有些人是佐山的老主顧,一些有錢的太太、時髦的小姐,都是指名點佐山,這樣的人明顯減少了。」
  「佐山君在哪兒開的店?」
  「聽說在自由之丘那邊。前不久,我翻閱一本婦女雜誌,在一個模特兒的照片下,注有『梳發、佐山道夫』。」
  能上雜誌,那不簡單哪!這麼說佐山君的美容院生意興隆?」
  「我想是吧,佐山這個人,怎麼說呢?與其說是他技藝好,倒不如說你富有美感,這一點地在村瀨的店裡工作時就顯露出來了。在現在的時代,美感要很諧調」
  「佐山君是靠自己的力量建成那個店的?」
  「聽說他本人對店裡的同事說基本上是用自己的錢建成的,但村瀨夫婦不相信,因為傳說證券公司經理的夫人波多野雅子同他關係親密。不過,他這麼年輕就能在這樣的雜誌上露面,確實很了不起。」
  妻子給他看的雜誌是《女性迴廊》。
  妻子走後,桑山想離開桌子一會兒,可是現在是自己調劑胃口的時間,便又拿起旁邊的另一本書。書名是《無罪·不起訴案件探討》。
  桑山點著一支煙,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有兩種情況應宣判無罪,一種是被告本身不構成犯罪;另一種是對被告本身沒有犯罪證據,在這兩種情況下,法官必須宣判無罪。」
  在對事實的認定上,法官的觀點經常與他對立。但是,法官的意見對他不無參考價值。他繼續往下著。
  「關於後者,刑事訴訟法第一條已明確規定,一切訴訟手續都是為了查明案情真相,都是為了發現實質性的事實。因而,法官如果在真實性上沒得到確實可信的心證,即使有嫌疑,也不能宣判有罪。倘若認為被告的辯解合乎常情,便不能無視被告的辯解而作出有罪判決。這是刑事訴訟的一大原則。因此,在我們認為已徹底查清的案件中,有不少會意外地判決無罪。當然,無罪或有罪在這一部分中是最成問題的,在上述無罪案件的統計中,這一部分佔七成至八成便充分說明了這一點。那麼,法官是在怎樣的過程中對於構成犯罪的事實是否存在形成心證的呢?不理解這一點,就不能理解無罪的理由,也不能對偵查的情況作出反省。
  「無罪判決應在認定事實的基礎上和證據不足的情況下作出。證據不足的情況分為以下幾種:證據缺乏或者由於證據失去效力,不具有實證性,即證據數量不足;證據齊全,但缺乏證明事實的效力(證據價值),缺乏人人都能接受的理由,即證據質量粗劣·」
  桑山對照著最近自己受理的案件,不知不覺地看到這裡。接下來,他便看到作為無罪判決實例列舉出的一個強盜殺人案部分。
  案件發生在福岡縣築紫郡某村,一個農戶深夜被強盜殺死了妻兒五日,罪犯沒有線索。警察署在開始偵查的一星期後,將被害者的朋友作為嫌疑人逮捕起來,疑點是,附近有人看到嫌疑人在推斷的作案時間之後不久,在被害者的住宅後面轉悠,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他對村上的人說,第二天早上他訪問被害者家時,有個小孩從屋裡出來,告訴他說家裡沒有人。實際上他應該知道那孩子已被他殺了,因此,他是故意說謊。
  抄家時發現了嫌疑人當晚穿著的雨衣和沾在長靴上的人血,這成了有力的證據。可是,對血跡同被害人血型是否一致,兩個鑒定人的意見有分歧。因此,決定性的血跡未能構成充分的證明,終於判決無罪。——實例的情況大致如此。
  由於這個犯罪實例發生在福岡縣築紫郡的一個村子裡,桑山意外地回想起八年前在太宰府附近的武藏溫泉遊覽的舊事。武藏溫泉也在築紫郡。那時候還擔任大阪地方檢察廳的檢察官,正好是在4月8日釋迦誕生日,遊覽與營原公有緣的天拜山寺院。在櫻花盛開的山門下,還看到童男童女排著隊伍遊行。
  當時,寺院的後山正為一個年輕女人被勒死案件進行現場勘查。聽說被害者是佐賀某公司職員,罪犯是精神病院裡跑出來的患者。說起櫻花樹下的瘋子,倒頗有風趣,可是被殺死的年輕女人未免太可惜。據說手持草繩的瘋子藏在寺院的後山裡,那個可憐的女人剛好從那裡經過。作案時間是傍晚。
  他記得,同那位在福岡會過面的副檢察官交談之後,他就沿著田間小道回旅館了。兒童們的隊伍在山腳下進行,人們蜂擁著聚集到一起的情景猶在眼前——
  那樁案件該是無罪的,不知後來怎麼樣了。桑山出神地回憶往事。
  桑山同妻子聊起往山道夫的幾天之後,有一件事需要他們夫婦一同去九州。妻子的故鄉是熊本縣的小城五名市。妻子的侄子要在那裡結婚,他們要去參加婚禮。
  本來妻子一個人去就行了,可是桑山喜愛這個鄉下小城。還是在福岡地方檢察廳工作時去過的。好久不見,想去看看。他只請了五天假。這一陣子沒出過東京,很想到鄉下走走。
  五名市靠近熊本縣西北端,離福岡縣境不遠,從博多乘快車,兩個小時就到了。桑山決定去參加婚禮前在靠近博多的二日市武藏溫泉小住。前天晚上無意中又回想起山阪寺的浴佛會。
  開頭計劃乘新幹線快車到博多,後來因為工作關係,時間太緊,又改乘飛機。
  乘的是下午3點20分發出的日航班機,他們提前30分鐘坐在候機室的長沙發上等候。乘客仍然很多。
  廣播播送登機時間到了。檢票口排隊時,妻子伏在桑山的耳朵上輕聲說:
  「嘿,佐山來了,在那兒。」
  桑山知道不宜馬上回頭,便跟著隊伍朝前移動,通過檢票口時,若無其事地朝後看了看。
  他並不認識他,所以分不出人群中哪個是佐山,映入眼簾的是五六個聚在一起的穿著華麗的年輕女人。
  「你看到有個戴太陽鏡,穿白西裝的女人吧?那個戴寬簷帽子……肩膀後面的那個人,就是戴墨鏡的那個……」
  妻子急急忙忙地向他介紹。
  那裡一片亂哄哄的,桑次在前上飛機也沒能認清。
  座位靠近尾部。妻子坐到窗前。
  後上來的乘客順著通道往前走。有人論空中小姐幫著找座位,有人自己找,機內一時紛亂嘈雜。
  剛才那群華麗的女人上來了,從桑山的身旁走過。那個戴太陽鏡、穿西裝的女人走在前面,惟有她手裡沒拿行李,其他人都提著兩個白色和紅色化妝用手提包。跟在後面的是五個男人。
  「嘿,就是他!」妻子伏在桑山的耳朵上嘀咕。
  女人的身後有個戴深色太陽鏡的男人,在同一個女人說笑,接著坐到這一邊的窗前。坐在他旁邊的男人像是同伴。
  桑山朝妻子說的那個人瞟了一眼。那人約摸30歲光景,相貌平凡,身材適中,髮型也很普通,妻子要是不說,準以為他是個出差的公司職員。只是,他同女人談笑時,樣子顯得很溫和。恐怕那也是聽妻子說他是美容師,才有那種印象的吧。桑山回想起前天晚上妻子在書房裡給他看的雜誌照片上的髮型。
  「男美容師近來都乘飛機到各地去嗎?」機艙裡安靜下來時,桑山問妻子。引擎開始轟鳴了。
  「是啊,不過佐山好像是在跟著演員們做髮型設計。」妻子瞅著前面的座位說。女人們隔著通道,分別坐在左右兩邊的座位上,從這裡只能望見腦袋,有一半人的頭髮被染成了紅色。
  「哪些女人是演員還是歌唱家?」
  「嗯,最前面的那個穿白衣服的大概是個明星,不知是哪一個。不過既然是佐山隨從,一定不是一般的歌唱家。」
  「佐山君那麼了不起嗎?』
  「正紅著哪!他不會為了使自己出名跟一些跑龍套的演員外出的。一開始他是從籐浪龍子的獨唱音樂會上發跡的,當然不願去了自己的名聲。」
  飛機離地升空。乘客們身子都往後仰。飛機鑽入雲層。
  「佐山君知道你坐這班飛機嗎?桑山過了一會兒問。
  「唔,沒看到吧。」妻子答道,「還是兩年前找他做過,況且我的髮型並不光是佐山做,誰做都行。」
  「佐山君的設計是面向年輕人嗎?」
  「對,這是他的特長,他做得是很漂亮,不過中年人的髮型也做得不錯。我看他確實名不虛傳。」妻子說著,像是在想什麼。大概是在—一回想那些中年女顧客的模樣吧,但她並沒告訴丈夫。
  飛機轉入水平飛行,周圍紛紛響起解安全帶的聲音。空中小姐送來手巾。
  桑山從皮包裡拿出一本書,書名是《供述心理研究》他翻到夾上書籤的地方。
  「……按照澤裡希的《供述心理學》,嫌疑人的假供在否認與坦白的範疇之外,即在不重要的附屬情況以及有關嫌疑人經歷的供述上都會發生。這些謊言一旦被戳穿,往往當場就被認為是不可靠的表現。因此,充分瞭解沒有犯罪事實的人也會因為各種原因撒謊,這一點是至關重要的。
  「就是說,這些人撒謊或者是為了隱瞞自己的某些弱點;或者是為了保守連親屬也不知道的秘密;或者是為了不使近親捲入官司;或者是為了不暴露與特定人的性關係;或者是為了保守職業秘密;或者是因為擔心如實回答會在訴訟手續上給自己帶來不利;或者是為了驗證真實是否會得不到理解,等等。」
  妻子的胳臂輕輕地搞了他一下。桑山抬起頭。
  那邊的通道上站著兩個年輕女人,把筆記本似的東西遞到座位上。戴太陽鏡的女人就坐在那裡。女乘客接過筆記本寫了起來。兩個年輕的女人高興地在一旁看著。
  「哦,我想起來了。她戴著太陽鏡,我沒認出來。她是草香田鶴子啊。唱流行歌曲出名的…」
  妻子一說,桑山又看了一眼。坐在這裡只能看到頭髮。草香田鴿子,殺出在電視裡經常見。妻子說的不錯,她是近來走紅的青年歌星。
  「佐山是跟草香田鶴子來的。可能地在福岡的劇院辦獨唱音樂會。大概她也傚法籐浪龍子,讓佐山設計舞台上的髮型,一定是這樣。」發現了草香田鶴子的妻子自信地說。
  不知不覺中,三四天前在書房裡交談的內容變成現實展現在緩前,妻子不由得有些興奮。桑山也並非不感興趣。
  不多時,桑山便無心看書了。這一次是他自己注意到的。戴墨鏡的男人離開座位,順著通道住這邊走來,好像是上廁所。桑山若無其事地看了看他。原來是個並不出眾的普通男子,顴骨略高,薄薄的嘴唇。要說特徵也就是這些。上身是黑色更服,繫著黃色領帶,飾著同色的手絹;下身是細腿褲,布料是高檔的,做工報考究。那身打扮並非多麼人時,只是走起路來多少有些故作姿態。
  安子勝朝著窗戶,飛機穿雲破霧,漸漸越過茶褐色的富士山頂。
  「男美容師也並不怎麼討人厭嘛!」
  桑山又低頭看書。
  「在實際生活中的許多重要點上,男性與女性的心理症狀存在著明顯的差異。供述研究花費了很大精力,試圖在供述作業上也發現這種差異。可是,其成果只要以正確的確認為基礎,便是消極的。女人很少忘事,卻經常授說,這一Stud的陳舊的原則屢屢得到驗證;但同時。在許多場辦…」
  佐山道夫從桑山旁邊走過,使他的閱讀中斷了。他的眼睛盯著他的背影。
  佐山的座位在前面隔十二三排。他沒有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中途停下來,臉轉向一邊說起話來。
  在同桑山隔七排座位的前面,好像坐著什麼熟人,他像是在同熟人打招呼。從這裡只能望見白色座椅上露出來的女人頭髮。
  不到一分鐘,佐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桑山又低下頭來看書,可是忽然想了起來,忙問妻子說:
  「草香田鶴子不用說也是藝名吧?」
  「大概是吧,不大清楚。說不定草香是仿姓。」
  桑山並不同意妻子的推測,但什麼也沒說,又埋頭看起書來。
  接下來是關於嫌疑人和證人供述的闡述。人的供述實在靠不住,追求真實談何容易。
  「……但同時,在許多場合又得不到證實。女人一般情緒性較強,這種說法是正確的,但這一點在供述作業上幾乎並未引人注目;並且由於人格以外各種原因的差異,被掩蓋、隱瞞了。」
  抵達板付機場後,桑山夫婦先行離開座位,走下了舷梯。草香田鶴子一行同後頭的那群乘客一起走在後面。
  機場大樓頂上的接送大廳和出四周圍,一群年輕的女人頻頻向桑山的身後招手致意,有人高聲呼喚著草香的名字。
  出口處的候機室裡也聚集了許多年輕人,他們紛紛朝後面的乘客中張望,許多人手拿劇院和演出公司的小旗。
  桑山到大廳裡等候從機內卸下的皮箱。草香田鶴子一行從到達口走了出來,於是,年輕人發出一片歡呼聲。旁邊接客的人們不知出了什麼事,都站起來朝那邊張望。打著演出公司小旗的人們分開人牆站到前排。草香田鶴子頭上戴著白帽子,身上穿著自西裝,走在那群女人的前面,連連點著頭,臉上笑吟吟的。後面的女人穿著染有花紋的圓袖戲裝,同她那身西裝相互襯托著,隨行的幾個男人攔著請求簽名的青年歌迷。就是那兒熱鬧。
  一行人快步走出大廳,鑽進等候在出口處的幾輛轎車。佐山道夫同另外幾個男人就跟在她們身後,可是因為隔著人群,一轉眼就看不見了。汽車一開走,人們陸續散去。
  這裡聚集了許多取行李的乘客,替歌星一行取機內行李的演出公司四五個年輕人也擠在裡面。
  「今晚6點在福岡國際劇院舉辦獨唱音樂會,連演兩天,預售票五天前就賣光了。草香田鶴子可紅啦!」
  年輕人在等行李的當兒,回答周圍的詢問。
  東京來的乘客也聚在那裡。身後站著一個穿藍色西服、戴太陽鏡的女人,她好像是故意躲在人後面等候似的。
  皮箱終於等到了。桑山和妻子往出租汽車站走去。
  告訴司機去武藏溫泉,就把行李放到後部行李箱裡。汽車往博多相反的方向行駛。多年未見的天拜山映出不高的陰影。山下有座不大的寺院。
  司機聽汽車上的乘客說是同草香田鶴子乘同一班客機,便不停地打聽她的情況。對他說因為座位離得遠,知道得不多,年輕的司機頓感失望,接著便談起了她的傳聞。大概都是從雜誌上看來的。
  桑山讓車開到八年前住過的那家旅館,可那家旅館很小,已經客滿了。司機又把車開到旅館街中間的一家大旅館門口。
  桑山洗過澡正在看報紙,女侍來做用餐準備。房間裡的燈亮得刺眼。
  「你以前就在這裡嗎?」桑山放下報紙問女侍。女侍三十四五歲,頭髮、眉毛都很稀疏。
  「唔,七年了。」女待用普通話回答。
  「七年?」桑山想,還差一年。又問,「說起來你也許知道,天拜山下有座寺院,八年前在寺院後面有個年輕的女人被殺死了……知道嗎?」
  正在擺餐具的女侍停下手說:「嗯,聽說過,殺死那姑娘的是個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瘋子,聽說是在我來這裡的一年前發生的。」
  「是啊。後來那個殺人的瘋子怎麼樣了?沒聽說過?」
  「聽說判決無罪。」
  原來真是這樣。
  「那瘋子現在怎麼樣了?」
  「不是還在精神病院裡嗎?我不太清楚。」女侍又開始擺餐具,「要麼我去問問下面賬房的人,好嗎?」
  「不必專門去問,順便打聽一下就行了。」
  「我知道了。」
  在女侍拿來的旅客登記表職業欄裡,桑山只填上了「公務員」。
  妻子洗完澡出來了。
  「看樣子很好吃啊!」妻子望著豐盛的飯菜說。
  外面傳來三絃琴和歌謠聲。歌謠同八年前是同一曲調。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1:02

在博多

  最近一場是八點半開始。道夫打算給草香田鶴子做好髮型就離開後台。終場後,由隨從的女入為她梳成平常的髮型。當然,如果他連這些瑣碎的活也做,草香田鶴子準會感激他的,不過道夫留給她們做了。
  按合同規定,他負責在每場獨唱音樂會上為她梳發。因此,他已完成任務,留在後台待30分鐘終場節目後為她梳發,那算是額外服務或表示慇勤。
  開始在獨唱音樂會上為籐浪龍子做髮型時,那是徹頭徹尾的服務,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和精力。
  然而,經過一年半的時間,對像變了,條件也今非昔比。時間的推移意味著他的名聲擴大了。其間,他按照她的要求,為籐浪龍子的髮型又加了一番工,還為兩個流行模特兒設計製作了髮型。這次,草香田鶴子鄭重地聘請他為她在各地公演做髮型,一開始就談要不要他額外服務。對是否隨從她,他有選擇的權利。
  草香田鶴子是位歌星,因為新近才嶄露頭角,資歷不深,說起來她架子還不大。雖然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但這個世道常常是以現實取人。她還太激,她上面還有許多「大人物」。
  這樣說來,她同美容新秀佐山道夫恰恰有共通之處。可是對道夫來說,水平跟他相等是不行的,他服務的對象必須比他高。不是大人物,自己的地位就不能提高。
  這種傾斜的關係使別人總是要抬著眼睛看他,使他慢慢地,有時是迅速地往上爬。在水平的關係上就很難爬高。不僅如此,經常為身價未定的人服務,甚至有下降的危險。社會只以他服務的對象的水平來衡量他。他拿定主意,要想出名就只為大人物服務。他為兩個流行模特兒做髮型,一個是因為其設計出名,另一個是因為她自己有名。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受雇於草香田鶴子利不算大,但也不吃虧。草香正在走紅,將來或許會更好。實際上她最終會紅到什麼程度尚難斷言,反正會比現在更紅吧。就這樣,這次他跟著她來到了博多。
  ——個中別有緣由。
  「我到小倉的一位朋友那兒去,今晚不回來,要是有人問起就替我說一聲。」道夫回到飯店後,對隨從的助手柳田利男說。
  「好吧。明天什麼時候回到這兒?有人問起我好告訴他們。」
  「獨唱音樂會日夜都有,日場12點半開演。必須提前一小時到後台為草香田鶴子梳整髮型。」
  「11點半以前回來。」
  「好吧。」
  道夫換上外出的服裝,照了照鏡子。他換上一件灰色新上裝,下面穿著一條運動褲。
  劇院裡的那些人還沒回來,大概還要30分鐘吧。草香田鶴子在這家飯店的五樓包了三個房間,一間住著她的姐姐、經理兼隨員的岡野良子;一個胖乎乎的獨身女人;另一間住著那幾個從東京跟來的女人。道夫和柳田在三樓各住一個房間。——這裡叫做博多N飯店。透過窗戶可以望見那河川。
  「已經9點多了。」道夫看了看手錶說,「明天上午10點左右給長谷川打個電話,問問店裡的情況。」
  「知道了。」
  柳田像低頭致意地點點頭。他今年22歲,因為身材矮小,看上去只有19歲。道夫收徒,最注重姿容。長谷川不是徒弟,而是僱員,因為年紀大些,在店裡相當於經理,他的長處是為人忠厚且有點小聰明。
  「對長谷川說,我回來後再給他打一次電話。」道夫一面戴眼鏡,一面對柳田說。
  工作算是辦完了,剩下的就是別的事了。可是.工作的意識並沒有完全消除,還殘留在心間,腦子裡仍在設想著今後的路。現在已來到野心與滿足的十字路口。路走得這麼快,連自己也沒想到。
  可是,今後就難了。同業界的反感已從局部往面上擴展,以往潛在的敵人已漸漸公開化。
  敵人並不僅僅是嫉視他的同業界,對此,道夫也懷有不安的預感。
  道夫乘上在飯店門口等客的出租汽車。柳田送到車前,隔著車窗對司機說:
  「請把老師送到博多車站。」
  真是多管閒事!道夫心裡一陣不悅。司機用手調整一下後望鏡,點了點頭。
  出租汽車越過商店街上燈火通明的電車道。每當遇到信號停下來,司機就瞅瞅後望鏡。道夫想,他可能是在看後面的車吧。目的地的方向與車站相反。
  「哦,司機,到平尾去可以嗎?」快列車站的時候,道夫望著前方說道。
  「不去車站了?」
  「因為有事,想到平尾去,到平尾山莊旅館。變化太突然了吧?對不起。」
  「平尾山莊旅館?那兒不錯呀!」
  「不怎麼樣。」
  「那家旅館很賺錢哪!」
  司機調轉了方向。他說話無拘無束,年齡同道夫相仿。
  越過鐵路道口,商店街就到頭了。前面冷冷清清,路也暗了下來。
  (在飛機裡看到的是桑山檢察官的老婆。她也是村瀨美容室的顧客,兩年沒見面了,不過肯定沒認錯。)道夫坐在座席上想著心事。(坐在那女人身旁的是她的丈夫檢察官,一看就知是夫婦。他在看書,是個四十二三歲的瘦子。他是官吏中常見的那種生活樸素而自尊心強的中年男人。)
  他看著書沒抬頭,但他妻子如果看到了會偷偷告訴他的。夫婦一同外出旅行,顯然不是因公。
  (可是,他們去哪兒呢?是休假回九州?還是到九州有什麼事?)
  夫婦同行去哪裡都沒什麼,可到九州來卻令人不快。雖然沒什麼原因,但僅僅是東京的檢察官在九州出現這一點便足以令人不安——還不到惴惴不安的程度,可以說令人不平靜吧。如果在別的地方遇上他們那就沒什麼了。雖然不算心神不安,卻令人心情不快活——
  汽車嘎然而止。私營鐵路的道口上放下了橫道欄杆。
  「先生,」司機說道,「你不是官場先生嗎?」
  道夫吃了一驚。若叫他佐山倒也平常,而叫他宮阪,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喊他佐山,他還能裝糊塗,可是竟叫出他的真姓宮阪,他覺得像被人識破了真相似的,一時沒找到遁辭。
  「你是誰?」
  他瞅著司機的後腦勺。
  「哦,真是宮阪君哪?我是江頭啊,大川的江頭善造,還記得嗎?」
  一列燈火通明的長長電車從眼前隆隆駛過。
  大川市位於福岡縣西南部,在築後川的下游,與佐賀縣一橋之隔,是櫥櫃等傢具的著名產地。道夫的故鄉就在那裡,他那不堪回首的少年時代就是在那裡度過的。
  從肥前(佐賀縣)到築後,姓江頭的人很多。司機叫江頭善造,可是道夫在小學時代和中學時代都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同學。那麼,後來——
  「喏、我就是在大川傢具廠櫥櫃木工部的木工江頭善造啊,你不是在成品部嗎?那時候我同你說過三四回話哩,不記得了』
  「是嗎?」
  道夫含糊其辭。汽車越過道口。
  心中的緊張久久沒能平靜。越過道口,司機又慢慢地停下車,打開車頂燈,朝後轉過臉來讓道夫看。
  笑嘻嘻的長方臉,眉毛烏黑,眼簾厚厚的,鼻子和嘴巴又肥又大。道夫望著那張臉,終於想了起來。在木工部操作電鋸的學徒工中的確有這樣一個人,只是很少來往。
  道夫無奈,只好曖昧地笑著點點頭。
  司機江頭懷念地問:「現在在東京?」
  「是的·」
  「從那時起又過好多年了吧?我離開大川傢具廠都七年了。老是當個做櫃的木匠沒什麼意思,就開起出租汽車,來到了博多。你是比我早三年離開那裡的吧?」
  「大概是吧……」
  他漸漸被捲入司機的話題,說不定還要談到他不願觸及的過去。
  「是吧?你瞧,一晃就是10年,好久沒見面啦!」
  道夫眼前浮現出一排河邊上的舊式房屋。他就出生在那條胡同內的一所房子裡。他記得屋子的一半被當木匠的父親用來做木工活,只有兩個小間住人,一個有六張榻榻米大,一個只有三張榻榻米大。父親經常幹活,腰都干彎了,晚上還要在昏暗的屋子裡點著燈加夜班。
  「大川傢具廠的人都說你從那裡辭退以後到有田去了,說你在有田燒彩釉,是真的嗎?」
  同鄉真的問到了令人討厭的地方。可是傳聞如此準確令人意外,其實去有田的事沒對任何人說過。那麼,關於以後的職業和住址家鄉知道多少呢?道夫很想知道,可是又不敢貿然向江頭善造打聽,於是若無其事地答道:
  「在有田沒待多久,後來就到東京去了。」從他的反應上可以大體知道自己想瞭解的情況。
  「是嗎?這麼說,在東京很久?」江頭毫不置疑地說。看樣子對詳細情況並不瞭解。道夫略微放下心來。
  「8年多。」他連忙回答。
  「8年多?那不短呀!——住在N飯店?」
  「是啊。」
  「住N飯店,身份就不一般啊!剛才在飯店門口那個年輕人叫你老師,你當的是什麼老師啊?」
  「我開美容院。」
  「醫院?哦,你當醫生了?」
  「不是醫院,是美容院,給婦女燙髮的那種店,就是做髮型。」
  「晤,美容院。九州都是女人干,東京是男的幹嗎?還是東京開化呀!」
  「九州男美容師也多起來了,聽說博多也有。」
  「哎,是啊!沒想到你當起燙髮的來了。他們稱你老師,想必你幹得不賴啊。到博多也是來搞這個。
  「歌星草香田鶴子在這兒的劇院演出,知道嗎?」
  「是啊,在福岡國際劇院,觀眾可不少哪!草香田鶴子也住在N飯店?」
  「我就是應那位草香小姐之請,為她演出做髮型。」
  「哦,你為草香田鶴子做髮型?!」駕駛著汽車的江頭失聲驚叫起來,「晴,真不敢相信,你真了不起!你什麼時候混成這樣的?不敢相信哪,真是……」
  出租汽車在漆黑的郊外疾駛。
  聽說他在東京開美容院倒沒什麼驚奇,可一聽到草香田鶴子的名字,江頭卻大力驚歎。
  「你什麼時候學的這套本事?」
  一個鄉下木工學徒竟出息成這樣,江頭甚感不解。
  道夫不禁愁上心來。前面去的地方是山莊旅館。這是一座高級的情人旅館,在東京也很有名氣,他已讓幸子先住了進去。
  幸子與他同乘一架飛機,跟他不坐在一起。在飛機裡上廁所的時候,兩人曾說過話,同行的人沒看到。可是讓車開到那家旅館,江頭就會知道他是去會女人。尤其是離開N飯店時那個徒弟曾吩咐司機「到博多車站」,他中途又改變了方向,因此,江頭一定會明白他的意圖。江頭幹出租汽車司機這種行當,這方面的經驗肯定不少。…自己的業績已使江頭感歎不已,卻暴露出這種「醜行」,真叫人頭痛。這次偏偏乘上了這輛倒霉的出租車。
  「哎,宮飯君,」江頭一邊開車,一面喊著道夫的舊姓(實際上是真姓),「明天我歇班,我到劇院的後台去找你好嗎?」
  「我想到後台從近處親眼看看草香田鶴子。我是草香的歌迷呀!不光是我,我的妻子、妻子的妹妹,都是她的歌迷。要是你能給我說說情,讓她給我簽個名就好學。」
  這個鄉下佬!道夫在心裡暗暗罵了江頭一句。可是還要靠他送到山莊旅館,他沒好一口回絕。
  「什麼時候到後台去好呢?」江頭繼續問。
  「12點左右吧。」道夫勉強應著。
  「12點左右?這麼說,她的獨唱音樂會我也能免費欣賞哩?真是謝謝了!」
  江頭的聲音充滿了興奮,益發使道夫厭煩。
  這一帶同東京新開發區的景象相似,有新村,有洋樓,也有樹林。
  「那片有樹林子的地方就是野村望東尼住過的平尾山莊,據說高杉晉作和西鄉隆盛也到這兒來過。」
  江頭介紹這一帶的古跡。道夫討厭極了。
  在女侍的引導下,穿過過廳,來到院子裡。在那兒跟上拖鞋,沿著踏石走去。女侍手裡打著燈籠。腳下是一片草坪,圍牆外面黑黝黝的樹林遮住了天上的群星。旅館比想像的要大一些。
  打開低矮的樹籬上的柵欄門,裡面有三個獨間。拉開同普通房間一樣的拉門,從鋪著碎石的門口走進屋裡,女侍在隔扇外招呼一聲,於是,裡面輕輕地應了一聲:「請進!是枝村幸子。
  換上浴衣的幸子坐在屋角。屋中間是張餐桌,飯菜上面蓋著一塊白布。
  「你來了!」
  幸子招呼著站了起來。她身材修長,看慣了西裝,總覺得這身打扮不諧調。
  她穿西裝時沒什麼特殊的感覺,可是一穿上和服,就顯得頭髮太稀。道夫下了不少功夫為她掩飾這一缺陷,可是仍嫌顯眼。兩年前的枝村幸子怎麼看都年輕,而現在,她眼簾下、面頰周圍都開始起皺了。
  「飯吃過了嗎?」
  「吃過了。」
  「是嗎?」
  幸子瞟了瞟餐桌上的白布,又回頭望著女侍,說了聲:「哎,好啦!」女侍連忙鞠了一躬退出去關上了拉門。
  幸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道夫換上浴衣。不過並不是要為他收拾脫下的西裝。她已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好勝與懷疑。
  道夫沒理會她,逕直進了浴室。浴缸就在過廳的對面,小巧而舒適,剛好能容下兩個人。
  ——這次博多之行,枝村幸子說什麼也要跟來,給她解釋也不聽,而且越解釋疑心越重,反倒咬住不放了。她懷疑他要帶別的女人來。如果硬性阻止,又不好直接對草香田鶴子說,為了不惹麻煩,道夫只好應允。
  剛才說吃過飯了,她頓時就變了臉。大概她一直等著想同他一起吃飯,所以懷疑他在外面同別的女人一起吃過了。近來她的疑心愈來愈重。
  他泡在熱水裡想,要是一個人外出旅遊該是多麼自由啊!被她纏著,便格外渴望自由。獨自一個人,那多自由自在啊!
  同兩年前相比,枝村幸子已判若兩人。在他面前,以往的裝腔作勢和文質彬彬的外表早已蕩然無存。在外面依然裝模作樣,而只有他倆時,她就完全是普通的那種肉慾和嫉妒心強烈的女人。道夫也沒想到她會變得如此驚人。
  半年前他就想把她甩掉,可是她知道後反而貼得更緊了,一說起要同她分手,她就驚慌失措。深知她過去的道夫對如今的她膛目而視。
  有兩個原因彌補了他們之間的裂痕。技村幸子不願辭去她工作的雜誌社。她熱愛《女性迴廊》編輯這一職業,因此不喜歡外界知道同他的戀情。她在職業上有效地運用自己的知識,滿足於在採訪對像這個圈子裡擁有一點小權,工資也不算低。若辭去現在的工作,可能再也找不到這樣舒適的職業了。對這一點她很清楚,因此她不希望同他之間發生無聊的糾紛,弄得滿城風雨以致不得不辭職。
  從道夫這一方面來說,枝村幸子還有些利用價值。在籐浪龍子的事上,她有思於他,後來一有機會就在《女性迴廊》上介紹他。給他創造「出名」機會的,確實是編輯枝村幸子。不僅如此,她還向服飾雜誌、婦女雜誌等別的編輯同行們介紹,他們也把他吹了一番。
  可是,從道夫追求的目標來看,那只是前進道路上的一小段。要想不靠枝村幸子的幫助,還需要一段時間。在完全自立,不是依靠新聞界,而是對方有求於自己之前,必須掌握住幸子。因此,不能太冷淡,要適當地討好她。
  尤其是在潛在的敵人開始露面的現在,把枝村幸子推到對立面上去更加不利,說不定會被用來進行攻擊誹謗,弄得不好她會反戈一擊,因此不能不忍著點。地位鞏固以後,就任何攻擊、誹謗都不怕了。
  兩人的這些利益牽制著幸子,也制約著道夫,使情慾導致的徹底破裂不至於馬上發生。
  浴室門開了,枝村幸子走了進來。燈光透過水蒸氣模模糊糊地照在她白皙的肩膀和胸部上。她的脖頸和兩條腿又細又長,鎖骨突出。浴盆裡的水溢出來了。
  「怎麼,你還洗?」道夫身子朝一邊讓讓,問道。
  「想洗幾次就洗幾次,不行嗎?」
  幸子臉扭向一邊。胸部已不像兩年前那樣豐滿。
  「那是你的自由。」
  「你同誰一起吃的晚飯?」
  「跟一起來這裡的人。」
  「誰,是誰?」
  「草香田鶴子的經理、樂隊的指揮,還有店裡的柳田等。」
  「你不知道我沒吃飯在等著你嗎?」
  「我想到了,可是要應酬,沒法子呀!」
  「你是同草香田鶴子一起吃飯的吧!」
  幸子猛然扭頭朝著道夫,銳利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不,她忙得很,沒同我們一起吃。她說要等演出結束後再吃。」
  他知道她要問這些,連下面要問什麼也猜出幾分。
  「你在打草香田鶴子的主意吧?」
  「別開玩笑,我怎麼會打她的主意,根本沒有興趣。」
  「哪你為什麼要跟著她來到這麼遠的九州?」
  「我並不想來,可是她再三請求,不好推辭。她懇求我好幾次了。」
  「你這樣說,誰相信啊?她又年輕,長相嘛,又漂亮。」
  「她長得漂亮?」
  「別裝蒜!」
  「我就討厭那副模樣兒,年輕倒是年輕,但人很幼稚,修養差。」
  說她修養差,這略使枝村幸子開心點兒。其實,她剛才就想同道夫和好了,沒叫她卻自己跳進浴缸,就是想表示這個意思。
  「這話當真?」
  「那當然!」
  「我跟你到這兒來,不討厭?」
  「不討厭。」
  枝村幸子轉動著身子。在狹小的浴缸裡移動著那雙腳根不方便,她叉起雙腿。道夫的膝蓋插在她兩腿的中間。
  「不行!你別以為這樣就能哄住我!」
  「不是要哄你,這樣地方能寬敞點,坐著舒服些。」
  她的脊背摸上去有種清瘦的感覺。他用手按住她那像浮在水面上似的身子。幸子顫巍巍地兩手勾住道夫的腦袋,嘴唇一下貼到他的嘴上,舌頭伸進去攪弄著。她用力過猛,害得他咕嘟喝了一口水。
  兩人摟抱著走出浴室。
  臥室的外面傳來烏鴉的叫聲。薄薄的被子在身下揉成一團。幸子將兩條長腿擱在被子上,仰臥在床上,赤裸的身上只蓋了件浴衣,悠然地閉目養神。被單也被揉得淨是褶子。
  「都是你把我搞成這樣!每當事過之後,枝村幸子就這樣說。
  道夫並不否認。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幸子最初表現出的消極漸漸不見了。開始,她總是保持比道夫高一等的姿態,始終以她那高度的精神力量控制自己的肉體,只是這種努力愈來愈痛苦。她在精神與生理的分離上嘗到了苦頭,不久便開始放棄這種痛苦的努力。在懂得她的修養不可能戰勝初步嘗到的野蠻的陶醉那一瞬間,她便願意讓其精神服從於肉體了。
  自己願意一次,便漸漸往縱深發展。可是,她仍相信自己的修養,因此不認為自己那些知識的信仰就會因為這些事而崩潰。而今她似乎認為,由於有形地混入一種與知識無關的異物,使肉體的內部發生變革,以至對精神和意識都產生了沒有條理的影響。
  枝村幸子對道夫談到自己「變了」時,常常這樣說:
  「就是因為你我才變成這樣的,你那討厭的細胞分子混到我的細胞裡來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2:28

無形的箍

  驀地醒來,屋裡已濛濛透亮,套窗上的玻璃窗一半映照在陽
  光下。道夫拿起枕邊的手錶一看,已經過了9點。
  幸子臉朝著那邊,頭枕在枕頭上,身子蜷曲著,大概是累了,發出輕微的鼾聲。她背對著他,那樣子似乎不大高興。
  道夫俯臥著從枕邊拿出一支香煙。他一動,幸子的鼾聲停了,不一會兒又響了起來。她早晨6點鐘醒來偎到他懷裡,後來就一直沒動彈。
  被窩裡暖烘烘、滑溜溜的,想早點兒起床,又有點戀戀不捨,他依舊趴著沒動。
  幸子今晚還住在這裡,明天早上乘飛機返回。社裡只給兩天假,乘明天下午的班機就晚了。雜誌社中午前能趕到就行,編輯部上班時間比營業部晚,也比營業部鬆弛,因此,遇到這種情況優越性就顯示出來了。當然,機票費和旅館費她都是自己負擔。不當男人的累贅,這是她的主義,她從不破例。
  既然這麼麻煩為什麼還硬要跟他到博多來呢?一是為了在旅地監視道夫;再就是想在旅地盡情地享樂一番。他一走,她不願寂寞地獨守東京。她曾經說過,只要他在東京,即使見不上面也覺得放心;可是他一出差到外地,心裡就不踏實,禁不住有些悵惘。
  幸子把兩年來發生這些變化的責任都推到道夫身上,其實這只是一向清高的她所作的詭辯。她早就有快感的基礎,只不過體驗得遲了些。女性的妙齡使她情竇初開,於是她竭盡努力,以圖盡快彌補體驗遲的損失,體內暴發出的欲求過於激烈,她便把那些看作是外界刺激所致。
  以知識和修養自詡的幸子從不用粗俗的語言來表現那種獸性的衝動和行為,也不願那樣去想。那不是出於羞恥心,而是因為她富有知識。
  然而,在道夫看來,她那些高尚的語言已越來越不入耳。雖說他征服了枝村幸子的修養,可是,在欲求愈來愈甚的現在,這已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事,相反倒成了負擔。照這樣下去,她的感情會更執著,她的嫉妒會更強烈。她那不厭其煩的教誨最叫人討厭。
  他想等自己的基礎再鞏固些,就在適當的時候同她一刀兩斷。即使同她分道揚鑣,也能利用她的自尊心。
  工作上比預料的要順利。自由之丘果然是個好地方,客源很好。近年來日本人生活水平有所提高,差距逐步縮小.像以前那樣懸殊很大的上流階層已不多見,只是有上流意識的人還不少。酒吧女郎等服務行業的女賓不大多,幾乎都是「良家女子」。顧客的質量無可挑剔。
  美容院一開張,道夫很快便贏得了聲譽。招待顧客並沒費勁,往後就是如何使那些自命不凡的人滿足了。光是技術好並不等於有扭力,必須擅於滿足她們的虛榮心。
  首先是店裡的設計。買下的房子不大,必須有效地利用那塊狹小的空間。經過精心設計,終於達到理想的效果。顧客對他那別出心裁的設計大為讚賞。店裡的服務大大地滿足了她們的虛榮心,有些女客甚至都不好意思起來。人的習慣是很奇怪的,開始對恭恭敬敬的侍候不好意思,漸漸地便習以為常,以至明知是店裡的經營手段,可是如果不這樣又會感到不滿。
  然而,要滿足顧客的虛榮心,首要的一條是店老闆必須是名人。當然,誰都希望是名人,但要想實現談何容易。只要有實力就能得到承認,這個道理在學校的課本上是這樣,而在實際的社會上卻不能通用。即使能夠得到承認,也要經過長年累月。那種平淡而漫長的過程不符合道夫的性格,不是他的理想。他要一舉成名,出了名就能使顧客滿足,就能激起顧客的虛榮心,就能生意興隆。他已實現了一半。
  這不能不感謝使自己成名的枝村幸子,遺憾的是她沒有錢。
  幸子輕微的鼾聲停了。
  最近有一件喜事。
  青山的一家酒吧想出賣產權。房主想連房子一起出售。但酒吧方面說他們是拿出押租從以前的經營者手裡承受下來的,因此,不拿出一筆相當於或高於押租的錢來就不能轉讓。房主說他連一半也不出,買房的人也不願多出錢。為此,各方爭執起來。酒吧方面說,是因為不景氣才歇業的,買方如能承擔要價的三分之一,事情都好商量。
  房產面積有助坪,價值5000萬日元,再添上1000萬日元,6000萬日元能買下來。道夫認為,那一帶太冷清,作酒吧不合適,開美容院倒挺好。
  他看中青山,是因為那裡過去就有許多高級住宅,更主要的是,那一帶有許多酒館和酒吧的女郎。
  良家太太作為客源還可以,但是不夠大方,小費雖然也給,但出手太少。就是說,都是些吝嗇鬼。工錢不算高,表面上滿闊氣,實際上很小氣,往往只從找零的錢裡丟給兩個100日元的硬幣。儘管如此,給小費的還算是些上等顧客。
  道夫在村瀨的店裡就知道,那些酒吧的女侍們大方得很,小費一給就是1000日元、2000日元。可以說,沒有比服務業的女侍再大方的顧客了,即使工錢在7000日元以上也不在乎,價錢比這個店高一倍。
  近來,青山附近添了不少高級公寓,住著不少服務行業的女人。她們在一流的店裡工作,生活在奢侈的氣氛中,錢的來路是可以想見的,大方的原因也不難理解。
  道夫想,要想賺錢,就必須招徠這種顧客。高級住宅區的女顧客從美容院的體面來說也不算差,但利潤微薄,賺頭不大。
  從髮型的流行來說,酒吧女郎也是接受得最敏感的,這一點同電視、電影演員差不多。有這些人,作為美容師也好露露本領。中流階層以上的太太和服務業的女郎,這兩種人的發到他都能做,因此,在業務上也能取得平衡。中年與青年、保守與先進、定型與試驗——他的胃口愈來愈大。
  可是,手裡缺乏資金,沒有購買青山那間酒吧所需的6000萬日元。
  即使有錢,波多野雅子為在自由之丘開美容院拿出7000萬日元,兩年來只還了不到500萬日元。雖然本來就沒打算全部償還,可是如今要想借到一筆錢,仍然只有找雅子。叫她再拿出6000萬日元,實難啟齒,而且,雅子也不會拿出那麼多錢來。半年前她就催要這筆貸款了。
  一想到因為沒有錢,而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丟掉那個賺錢的地方,道夫就很心痛,可是其它又沒有什麼地方可以通融。——
  背朝著這邊的幸子腦袋在枕頭上動了一下。
  「你在想什麼?」
  她鼾聲剛停下就醒了,一直在注意著他。
  「什麼也沒想,我在抽煙哩。」
  幸子這下把身子也轉向這邊,翻眼瞅著道夫。
  「不可能什麼也沒想,准想什麼了吧?」
  「沒有。
  「胡說,你在想女人。」
  「哪裡呀,我在考慮生意上的事。」
  「別想騙我!我從你的表情上就看出來了。」
  「嘿,叫我怎麼說呢!」
  「要我替你說嗎?你在想草香田鶴子。」
  「你看,又來了。那女人根本沒有什麼魅力;而且,我如果胡來,人們是不會原諒我的。」
  「要是沒人指責,恐怕你早就下手了吧?」
  「一睜開眼你就胡攪蠻纏。絕對不會有這種事,你放心好了、她那樣傲慢,我才不喜歡呢。以前我不瞭解她,這次在一起搭檔才知道。」
  「就是啊,年紀輕輕的尾巴就翹上了天,演技還不怎麼樣嘛,得在什麼上面敲敲她!」
  話裡暗示著雜誌。這是枝村幸子的武器。
  「對,不錯!」
  阻止她反而自找麻煩,只好附和。
  「可以這麼幹?」
  「你干就是了,我沒什麼關係。」
  「於是硬充好漢?」
  「這些事,就是逞強又能怎麼樣?」
  「那麼,你在想生意上的什麼事?」
  「我想新開一個分店,只是沒有錢。」
  對她提起錢的事是最好不過的,一提起錢她就無話可說了。
  「分店?打算在什麼地方?」
  她竟問起這個,大概是要驗證他剛才想的是否真是嘴上說的這些事。
  「青山,那裡正好有個地方。」
  為了使她相信,他故意說得詳細些。這當兒,幸子緊貼著他的肩膀。她那光潤而暖呼呼的身子貼過來,是因為聽了他的話,知道他不是撒謊。
  「……反正這事已沒有可能,心裡很遺憾,所以老在想。」
  自己也下了結論。
  「你很有創業精神,不過來日方長,別性急嘛!」
  回答早在意料之中。
  他們起床後進了浴室。在道夫刮鬍子的當兒,幸子支起一條腿,細心地擦洗腳丫。鏡子裡映出她那蜷曲著的脊背,脊樑骨凸得老高。整個缺陷暴露無遺。
  「哎,你不在的時候,我一個人太無聊,就在這一帶玩玩。」
  幸子語調歡快起來。真是個脾氣古怪的女人。
  「對,到博多看看吧?」他拿開剃鬚刀說。
  「博多我以前去過,太宰府沒玩過,想到那兒去看看。」
  道夫輕輕地在面盆裡洗去附在刀片上的鬍鬚和肥皂沫。
  「現在去太宰府沒多大意思,那裡早春時節還不錯,梅花有名。」
  「是嗎?不過沒有梅花我也想去看看。那裡有都府樓的遺跡,還有觀音寺,又是管原道真聽著鐘聲朝京都方向叩拜的地方。」
  「還是別去吧!」
  「為什麼這麼不高興?」幸子吃驚地回頭望著他。
  「……不,我投不高興,沒什麼可不高興的,不過,那裡沒意思,還是到別的地方去好,遊覽的地方別處多著呢。」
  「哦,對,對了。」幸子像才想起來似地小聲叫道,「這裡是九州,你一定很熟悉吧?」
  「唔,雖然是九州,我不是在這出生的,也不很熟悉,反正我知道現在去太宰府沒什麼意思。對呀,博多的市街我很熟
  「是啊,你乾脆叫我抽空到劇院去看看草香田鶴子的演出吧,我不會幹的!」
  幸子將盆裡的水往他腳上亂潑。
  「我怎麼會說這個。」道夫歎了口氣,又苦笑著說,「到小侖、門司去怎麼樣?從博多站乘電車約一個小時,正好可以消磨時間,還能乘車通過關門隧道。」
  「我不想去!」幸子斷然反對。耳邊的頭髮沾上了水,粘在一起。『設有你我可不想一個人到那裡去。」
  「你說要我一起去?我回到這裡同昨天晚上一樣,要到九點以後呢?」
  「啊,在這之前你不打算同我見面?」
  「哪裡…」
  「白天的音樂會是3點半結束吧?你3點鐘就沒事了。就是6點鐘去後台,那還有兩個半小時嘛!中間不能同我見面嗎?我3點鐘以前到博多,在一個好找的地方等你。」
  「這不大好辦,到時候我還有很多事呢,那段時間就讓我自由一會兒吧。」
  「想同草香田鶴子一起吃飯、喝茶?」
  「你又胡說了!」
  「那你到時候就出來一下,嗯,行嗎?我3點鐘往劇院掛電話,叫你的徒弟柳田君轉達。」
  「我是來這裡工作的!」
  「工作?什麼呀!請你少關心草香田鶴子那樣的女流氓,多想想閒著無聊的我!」
  怪不得不叫我跟你到九州來!這話差一點說出口,她又嚥了回去。她也不想吵架。
  這次來九州真不吉利。在飛機裡遇上檢察官夫婦;到這座旅館來時偏偏又乘上了大川的江頭開的出租汽車;剛才幸子還要去太宰府。他感到有股不祥的旋風正在自己的周圍旋轉,今後一不小心,就會被捲進漩渦。同幸子平安回到東京以前,也許還會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變故。
  洗完澡,房間裡已準備好早餐。正要打開場盆蓋時,一個女侍拉開門走進屋來。
  「早上好!先生,昨天晚上的那位司機到門口接您來了。」
  道夫不禁一愣。
  道夫來到旅館門口,江頭善造正站著同女侍說什麼。外面停著一輛藍色中型轎車。
  「啊,早上好!」江頭看見道夫高興地招呼道。今天穿著一身漂亮的西裝。
  「好!」
  道夫並沒顯示出高興的樣子。
  「昨天沒有班,我休息,開家裡的車來接你,你可要讓我到後台見見草香田鶴子喲!」
  原來是這個目的,他憑著老相識的關係硬是獻慇勤。道夫很反感,卻又不能明確拒絕。
  「早上飯吃了嗎?」
  「嘿,正吃著呢?」
  「那你慢慢吃,時間還早著吶。」江頭下指示似地說。
  道夫默默地正要轉身進屋,他又叫住了他:
  「哎,宮阪!」語調似乎很親密,「就你自己去劇院?」
  「是啊。
  「要有同伴就坐我的車好了,別客氣,來一個兩個都一樣。要是你的同伴不到劇院,可以在中途下車。」
  江頭知道道夫帶著女人。他不光是推測,一定跟旅館裡的人打聽過,剛才在門口同女侍說話可能就是談這個。女侍看到道夫出來就轉身溜走了。
  道夫覺得被江頭抓住了把柄,沒好說什麼便回到屋裡去了。
  他在過廳裡一邊走一邊想,還是不讓江頭見到枝村幸子好,讓過去的熟人見到她不僅沒有必要,而且還不知那個多嘴多舌的江頭會對幸子說些什麼。
  道夫對人說自己出生於宮崎縣,那是有原因的。如果知道他實際上出生於福岡縣大川市,在傢具廠當過徒工,那同他平時的話就矛盾了。必須提防這一點。不論怎樣,也不能讓幸子知道,不,不光是幸子,連東京的那些人都不能讓他們知道自己的經歷。
  回到房間,幸子已吃完飯,正在看電視。電視擺在兩間屋子的中間。
  「哦,我要走了。」道夫站著說。
  「啊,不是還早嗎?」
  幸子抬起頭望著他。
  「時間還早,可是汽車來了。」
  「噢,草香田鶴子扼來的?」
  「不,劇院派來的。」
  如果說是草香派來的,她就要諷刺他說,對你真好啊!接著便會同他大鬧一場。
  「飯不是還沒吃好嗎?」
  「好了。」
  他到那間屋裡去了。壁櫥在那間屋裡。
  「我也同你一起出去吧?」
  幸子站起身。
  「你別走這麼早,3點鐘去時間也綽綽有餘哩,來早了我可抽不出空。」
  「可是,我一個人呆在這兒多難受呀!」
  一那就到你想去的太累府看看嘛。
  「哦,你剛才還說太宰府沒意思,不讓我去那兒,這會兒又這麼說,算了!」
  「我想了想,覺得到那兒去要比在博多消磨時間好一些,在太宰府轉一轉,再到博多,時間正好。」
  「好吧,就這麼辦,反正我原來就想去那兒的。一起坐你的車去,好嗎?」
  「可是,方向相反哪!太宰府在博多相反的方向,你就乘別的包車或出租汽車吧。」
  道夫嘴上說著,慌忙穿上襯衫,蹬上褲子,他竭力阻止幸子同行。
  「是嗎?方向相反?」
  「所以,你乘我的車不合適。」
  「那,這樣吧,我送你到劇院門口,爾後從那裡坐出租汽車逛太宰府,怎麼樣?」
  這樣一來,江頭同幸子說話的機會就更多了,事情更糟。
  「算了吧,汽車在等著呢,不能再磨蹭了,你現在還要化妝,換衣服,耽誤時間。」
  「嘿,馬上就好,我這就準備。」
  「哎呀,讓我一個人去吧,同一個女人一起從旅館乘坐來接我的車到劇院,外界知道就不好了,司機會到處張揚的。」
  「你真是怪人!」幸子嘟噥了一聲,到底勉強答應了。
  江頭看到道夫一個人出來,連忙上前問道:
  「你的同伴呢?」
  他好像對他的女伴很感興趣,這也使道天心中不快。
  「唔,她沒事。」他冷冷地說了一聲便鑽進車裡。
  「是嗎!」
  江頭有些納悶地坐到駕駛席上。
  汽車開了。同昨晚不一樣,樹木茂密的新開發區到處是明媚的景象。
  江頭閉口不再提女伴的事了。好像終於理解了道夫的心情,嘴也不亂扯了。這會兒,他開始炫耀起搭載道夫的這輛家用轎車。他自豪地說,在出租汽車司機中有家用車的不多;即使有車也都是些舊車,而自己的是新車;買這輛車不是分期付款,而是一次付清,所以價格略便宜些(其實是想炫耀一次付清);假日經常開著這輛車帶著老婆、孩子出去兜風等等。
  同老相識在東京取得成功相比,這也是江頭的小小榮耀。不是想與之對抗,而是想顯示自己也並不多麼寒慘。
  江頭說,如今後悔的是結婚太早了點兒,都有兩個孩子了。可是從他帶著老婆兜風討她歡心來看,他說的似乎並非真話。
  「我對我老婆,」江頭開車說道,「我對我老婆提起了你,她說想觀看今天晚上的演出。我老婆喜歡看電視,聽歌曲,是草香田鶴子的大歌迷呀!她對歌星的事知道得可多了,真的,像三笠月子啦、若萊津美子啦、奈良鹿夫啦,我不知道的她都知道,就那麼著迷。她說很想親眼見見草香田鶴子。我想麻煩你,請你設法給我老婆和小姨子搞兩張票,行嗎?」
  他在歇班的時間特意用自家的車來接道夫,原來是為了這個。
  「預售票全賣光了,當天票很少,不一定能搞到。」
  明知他的用心,道夫有意裝糊塗。
  「行啊,什麼票都行,沒有招待票吧?」江頭說出了本意。
  「哦,這個嘛,」他真想一日回絕,可是如果得罪了他,他再胡說一通就麻煩了,於是又改變了主意。「如果加座可以的話,也許還有辦法。」
  「是嗎?那可太幫忙了。」
  「不過,加座不怎麼舒服。」
  「不舒服沒關係,只要能看演出就行,我老婆一定很高興。」
  汽車漸漸來到市內街區。
  「加座要多少錢哪?」江頭明知故問。
  「不要錢。」
  「什麼?不要錢?對不起呀,謝謝啦,給你添麻煩了。」
  江頭向前低了兩次頭。
  道夫想同他談條件。讓他免費入場,條件是不要對人說起他跟女人在旅館同居和他以前的經歷。
  可是,這筆生意用兩張免費的入場券作交換條件是太便宜了。要封住他的嘴,除此之外還要給他一筆財物。不然,不能保持平衡。
  不過這也值得考慮。特意給他一筆錢或禮物,叫他為此事保密,總使人感到不大自然,反而會使對方聯想到,花那樣的代價讓他保密,一定是非同一般的秘密。
  一旦知道這些是「秘密」,像江頭這種人肯定會悄悄地四.下傳播,他是保不住密的。傳播之前他會先提出要求:不要對外人說。他會對老婆說,對小姨子說,還會神秘地在要好的司機同行中披露,並且聲明:不可外傳。他老婆又會告訴她的朋友。因此,不能讓對方產生過分的好奇心。物極必反——想到這些,道夫打消了念頭。
  他只好將江頭帶進後台,白送他兩張票,並叮囑他別亂說。可是,江頭會怎麼樣,實在沒有把握。
  劇院的後門到了。江頭將家用車停到收費停車場。因為不能不帶他到後台,道夫便站在門前等他。
  這當兒,徒弟柳田從門內走了出來。
  「啊,老師,早上好!」
  白淨的柳田像在等著他似地來到道夫面前,「東京來電報了。」
  「東京?」
  「兩小時前發到飯店的,就是這個……」
  柳田用做作的姿勢拿出電報。道夫連忙打開。他感到不妙。
  「16時到板付。雅子」
  波多野雅子要來,下午4點抵達板付機場。
  道夫一時不知所措。沒想到波多野雅子竟會追來,四天前的夜裡才同她會過面,當時看她的樣子根本不像要來九州,所以才放心地把枝村幸子帶來的。
  波多野雅子是有夫之婦,在東京出去走走是自由的,到外地過夜卻不太容易,沒有一定的借口很難辦到,雅子自己也這樣說過。可是她竟突然追來了。
  道夫覺得,恐怕出了什麼事。
  可以考慮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丈夫發現了她的不貞,家裡鬧起來了;另一種是她心血來潮,想來會會面。兩者都有可能。
  若是前者,事情更嚴重,發生不必要的糾紛就不好辦了。她被丈夫訓斥後,說不定會來找他要賬的。當然,並不是還不起,還了500萬日元之後他就不想再還了。不僅不想還,要是有可能,他還想讓雅子再出資購買音山那間店舖。這當然不容易辦到,不過他一直沒有死心。
  而且,事情一旦公開,就可能被當成醜聞四下傳播,還有可能被特有敵意的人利用。好容易混到今天,怎甘心為這些事情前功盡棄。尤其美容是一種以女性為對象的人情生意,傳出這種醜聞,顧客就丟光了。這是最關鍵的。
  還有,眼前更加現實的問題是這件事會影響到枝村幸子。道夫一直對幸子瞞著他同波多野雅子的事,幸子懷疑過他同雅子的事,把他幾乎騙得走投無路。道夫開始就矢口否認,因此不能改口,只好一個勁地不承認。她追問了很久,漸漸地便相信了他的辯解,最近只是偶爾提及雅子。
  如果因為此事暴露出同雅子的關係,結局會怎樣呢?幸子會因為被欺騙而惱羞成怒,氣惱之極,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那時候,她會利用她自己手裡的輿論工具進行報復,那不光是指婦女雜誌《女性迴廊》,她準會以她那廣泛的交際關係,動員其他雜誌和報紙的同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2:44

  實際上,道夫就是由於幸子在暗中幫忙才日益走紅的。當然,那些都幹得很巧妙。篇篇報道的字裡行間都蘊含著她的努力,有時登在婦女週刊上,有時登在月刊上,有時還在報紙的婦女欄裡。報道往往是以他人為主體,就是說報道的女主人公是別人(女演員、電視演員、模特兒、歌唱家等),而真正的目的卻是介紹她們旁邊的那位彬彬有禮的佐山道夫。這種客觀、謹慎的介紹在使他得到社會承認上收到顯著效果。如果過分從正面宣揚,那就成吹喇叭抬轎子了,社會上反而會報以懷疑的目光。在確立地位之前,以短篇報道作介紹是聰明的辦法。這些是幸子的意見和戰術。就這樣,她作為幕後指揮,同許多雜誌社搭上關係,積極地進行活動。
  她方法正確,活動也很得當,不愧是個聰明的女人。因為事情關係到道夫的未來,她毫無保留地為他活動。美容設計師佐山道夫能有今天,全靠她,全靠暗中動員起來的輿論界的力量。
  如果現在枝樹幸子反戈一台,這種有利條件便會逆轉,把他捧起的重力便會以數倍的反力將他摔下,把他捧起來的輿論界內部對他的反感、嫉恨立刻就會表面化。
  不知波多野雅子帶來什麼樣的難題。必須設法度過難關,不論出什麼事都要挺住!
  即使雅子是不甘寂寞到這裡來,眼下的危機仍是一樣的。雖然比前者好辦些,但兩個女人在博多碰到面的危險卻不容輕視。
  「讓你久等了,好不容易才把車子停到停車場。帶我到後台去吧!」
  江頭善造傻呼呼地笑著來到他身旁。
  這種時候還被這個厚臉皮的傢伙纏著,道夫心中又煩又急,卻又不好拒絕,便吩咐柳田:
  「先把他帶到後台人多的那個地方。」
  到草香田鶴子的房間,自己得跟著,可是現在又沒有時間,沒空去陪他。
  「老師,把他帶到那兒就行了?」
  「戲一會兒也去,你馬上回來。」
  江頭對柳田點點頭道:「麻煩你了。」
  道夫不想讓江頭多嘴多舌地對柳田和其他人說出自己的經歷,便加重語氣提醒他說:
  「我去之前你盡量不要同人說話,知道嗎?」
  「知道了,知道了。」
  感謝不盡的江頭天真地點點頭。已過而立之年的成人能在後台親眼目睹歌星,竟像孩子一樣激動。
  道夫在考慮如何處置。幸子將在3點鐘來到劇院附近,到時用電話通知碰頭地點。
  另一方面,波多野雅子4點鐘抵達機場。如果去接雅子,就不能見幸子。雖然能以工作忙為借口顧全面子,先到機場接雅子,爾後再匆匆地會會幸子,可是以後又怎麼辦呢?幸子一定會纏著要同他一起消磨散場後的那段時間,一起吃飯,爾後一起逛逛博多的大街。
  對雅子,可以讓柳田把她安排在哪個旅館裡,但是她特意從東京趕來,總不能冷淡她。還有剛才一直擔心的那件事。她帶來的說不定又是個難題。
  不論怎樣,總要捨棄一方。於是,道夫惦量起兩方面的價值。
  道夫想先弄清雅子為何而來。恐怕與錢有關。如果她到這兒來不是因為同丈夫發生糾紛,只是一時心血來潮,那就不用太擔心了。那樣的話,今晚這一夜可以編個借口,讓她先自己待著。枝村幸子明天早上是肯定要回東京的,她回東京前這段時間,可以優先陪她。讓雅子自己單住一宿,她準會大發脾氣,可是事後可以哄她。
  問題是,如果她是為別的事而來,而且事情很嚴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沒弄清緣由之前,心裡著實難以平靜。
  同幸子早上已有約會,如果撂下她不管,她肯定會用以往那種語調追問自己。她是個自尊心強的女人,不知她會怎樣糾纏,恐怕又會大鬧一場吧。如果她今後沒什麼利用價值,盡可嘲笑她一番了事,可是眼下還不能這樣,就像今天早上考慮的那樣,現在同她鬧翻不是上策。
  關於雅子,只要丈夫沒發現她有外遇,她就不會希望事情張揚出去。從這一點來說,她有把柄,因此不至於把事情鬧大。如果她發現道夫另有新歡後大為生氣,今後不願再資助他,甚至同他大吵一番,連借的錢也不要他還就棄他而去,那就謝天謝地了!自己作為美容師已有相當的地位,今後不愁沒人資助——道夫終於拿定了主意。
  這當兒,柳田回來了。
  「我讓那位客人坐在後台的角上了。」他向道夫匯報。
  「他說什麼了嗎?」
  他擔心江頭吹噓自己同道夫以前就是朋友,生怕他張揚他的經歷。
  「沒有,沒說什麼。」
  聽了柳田的回答,道夫鬆了口氣。
  「老師,他是你的朋友?好像是本地人。」柳田問。
  「唔,算是朋友吧……一個魯莽的傢伙。在這裡偶然碰上他,他說想見見草香田鶴子,死乞百賴地纏得我沒辦法。鄉下人就是這樣,臉皮那麼厚,又不好拒絕。……他有時候喜歡大吹大擂,你別聽他亂吹。」
  「小地方的人就這樣。」柳田隨聲附和。
  「唔,有件事想請你辦。是這樣,你剛才給我的那封電報說波多野雅子要乘飛機來這裡。」
  「哦,波多野太太?」
  柳田吃了一驚,可是立刻又裝作沒事的樣子。波多野雅子經常到美容室,柳田也認識她。雅子同他在四谷的村瀨美容室時不一樣,到自由之丘來的次數不多,可是柳田也看出了名堂。雅子是個無知的女人,言談舉止上動不動就擺出資助人的架子。
  在這一點上,道夫經常在沒有外人的時候規勸雅子。
  「您是我的資助人,我一直瞞著他們,請你不要流露出來。」
  道夫對雅子使用親暱的敬語。她比他年長。在她面前,他像是在對有閒太太撒嬌。雅子就喜歡他這樣。
  「是嗎?我的架子大嗎?」
  「我只想讓你擺出顧客的架子,如果讓人看出我問你有關係,那就糟了。」
  「自己可沒有這種感覺呀,今後注意,不然我也麻煩
  雅子接受了他的意見。
  可是道夫想,在這種情況下也許把實情告訴柳田更好些。如果沒有人在他和女人之間進行聯繫,會有諸多不便。柳田敬慕道夫的技藝,發誓效忠他。道夫認為,雖然以後難以預料,但目前看來柳田還是守口如瓶的。
  「你下午到機場去接波多野,好嗎?她下午4點到。」道夫漫不經心地說。
  「知道了。」柳田已經心領神會。
  「見到波多野,就說我這會兒實在抽不出空來,請她原諒。爾後把她安排在一家旅館住下,住哪兒好呢?」
  飯店、旅館到處可見,可是一旦要選定一家,一下子又想不起來。本子3點鐘要到這兒來,爾後,同她逛逛博多市街,看著夜景,那樣,說不定會在什麼地方碰上波多野雅子。雅子被一個人安排在旅館裡,閒著沒事也有可能到街上走走,她本來就愛逛大街。也許不會發生那種不幸的偶然吧,可是一想到萬一,不免又擔心起來。
  「還是飯店好些吧?」柳田說。波多野雅子到店裡來時的貴夫人氣派柳田也是知道的。「…我們住的飯店,草香小姐一行住在裡面,有點嘈雜了吧。」
  柳田也不傻。
  「是啊…」
  「不在市裡不行嗎?」
  柳田的話提醒了道夫。是啊,還是不在博多好,讓雅子住一在遠一點的地方比較安全,而且,距離遠可以同工作忙這個借口一起,構成他今晚不去見她的理由。
  「是啊,還是不在市內好,找個幽靜的地方。去哪兒呢?」
  道夫精神振作起來。
  「溫泉怎麼樣?」
  「溫泉?」
  「這一帶聽說有武藏溫泉,我在一本介紹飯店的小冊子上看到過。」
  道夫立刻就想反對。對武藏溫泉道夫不滿意,他想迴避那個地方。
  可是,明天把幸子送到機場,爾後往雅子的旅館打電話,叫她到博多來,自己就可以不去武藏溫泉了。道夫在瞬間作出了決定。
  「好吧,就到武藏溫泉,你從機場用車把她送去。」
  「住哪家旅館?」
  「我也不熟,你就看著辦吧,別住太差的。」
  「明白了。波多野太太如果問到老師什麼時候到武藏溫泉來,我怎麼回答好呢?」
  「今晚是獨唱音樂會的最後一場,我就不能去了。明天時間不能定,你婉轉地告訴她,我會盡量早去的。這不是在東京,出差在外忙得很,沒有自由,難以脫身。這方面你好好解釋一下。」道夫說,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補充道,「因為太忙,叫她在我去之前不要往劇院或飯店裡打電話。明天時間就多了。」
  「我一定好好說。」
  柳田忠誠地點點頭應允。道夫連零花錢一起給了柳田3萬日元車費。
  道夫來到後台,江頭正不自在地坐在角落裡。縱然臉皮很厚,可是後台上淨是年輕漂亮的女人,他也感到不好意思了。看樣子江頭沒能亂吹什麼。
  江頭怯生真是幸運。他被東京來的歌星們的氣氛鎮住了,什麼也沒能說。只要能堵住他的嘴就好了,都怪開始那些多餘的擔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4:49

妨礙

  快到三點的時候,劇院的人到後台來叫道夫接電話。草香田
  鶴子正在前台演出。江頭坐到觀眾席上去了。
  電話在辦公室裡。到辦公室要在黑暗的通道上走三四分鐘。辦公室裡有五六個辦事員,電話聽筒擱在桌子上。
  他拿起聽筒。果然是幸子的聲音。
  「我就在附近,這會兒能出來嗎?」幸子爽快地說。
  「出去一小會兒還可以。」
  「…哦,邊上有人嗎?」
  幸子對道夫這樣正經感到懷疑。
  「咽」
  「你是在哪兒?後台?」
  他知道幸子為什麼要問這個,她是懷疑草香田鶴子在旁邊。
  「這兒是辦公室。」
  「不知道你是在哪兒打的,我都等你半天了。」
  他對她解釋後台離辦公室很遠。旁邊的辦事員們好像聽得莫名其妙。電話必須趕快結束。
  「你在哪兒?」
  「毛納米飲食店。順著劇院斜對面的那條路,拐角的第二家,步行不要五分鐘,快點兒來。」
  「好,我這就去。」
  「哎,柳田君在那兒嗎?」
  道夫不禁一愣。柳田剛去機場接雅子。他覺得好像幸子猜到了似的。幸子愛胡猜,感覺也很敏銳。
  「哦,現在不在。有事嗎?——」
  「啊,沒什麼。你快點來吧。」
  道夫出了劇院的後門。前面是電車道,汽車擁擠不堪。人行棧道的綠色信號老是不亮。
  他已對幸子說過,白天只有很短的時間能同她會面,可是看樣子她會纏住他,使他久久不得脫身。那就盡可能順從她,爭取早點擺脫。——可是,幸子在電話裡問柳田幹什麼呢?以前她從沒說過找柳田有什麼事。
  毛納米飲食店一下就找到了。幸子一個人坐在角上的桌子旁,道夫進來她也不馬上轉過臉來朝他微笑,仍舊一動不動地瞅著牆壁上的裝飾,送來的咖啡一點兒也沒喝。她不高興的時候就是這副神態。
  道夫坐到她面前,要了一杯咖啡。
  「怎麼了?」
  「沒怎麼。」幸子果然不高興了。
  「太宰府去了嗎?」
  「沒去。
  「為什麼?你不說想去看看的嗎?」
  「一個人去有什麼意思!」
  幸子這才把臉轉向他。也許是心理作用,她眼圈發紅,眼睛濕潤。
  「我有什麼辦法呢?這會兒離開後台就很不容易了。」
  「侍候草香田鶴子就那麼忙?」
  她又開始諷刺他了。
  「不是侍候。真拿你沒辦法,那是工作。」
  「剛才的電話真是在辦公室打的?」
  「哦,是啊!」
  「我總覺得草香田鶴子就在邊上,你的話太生硬了……我想見見柳田君,找他問問。」
  「問柳田也是一樣。」
  此刻,道夫頭腦裡浮現出柳田正往機場接雅子的情景。
  「我知道,柳田是你的人,不會對我說實話。不過,他總會告訴我什麼的。」
  「請你說些什麼呀!老想著這些,想玩的地方也沒能去成吧?」
  道夫彷彿看到幸子一直待在山莊旅館胡思亂想。
  「哪裡,你呀,一點兒都不理解人家的心!」
  幸子終於端起已經冷涼的咖啡。
  「我把你早上說的詳細地研究了一番。」
  「什麼事?」
  「傻瓜!你不說要買下青山一間酒吧的地皮,在那兒開個分店,錢不夠嗎?」
  「是啊·」
  「你的想法太幼稚了,不科學,行不通。」
  「有什麼科學的方法嗎?」
  「有啊,你想想看。」
  「我想不出來。你腦子好,聽聽你有什麼好辦法。」
  幸子兩手支著下巴,眼睛瞅著天花板,好像在思考什麼。道夫想,她會把主意說出來的。
  「你想從一兩個人那裡籌到錢,這很困難。」她眼睛又盯著道夫說。
  「我認識的人中,沒有多少人肯借錢給我。」
  「想辦法嘛。你開店,如果實行會員制,怎麼樣?」
  「具體怎樣搞?」
  道夫覺得這個想法別出心裁。
  「讓有錢的演員作會員,暫且可以先請籐浪龍子參加。有這樣的名人作發起人,其餘的廢物便會一哄而上,那樣,你的美容院就等於是得到了藝人的支持,又等於作了廣告,豈不一舉兩得?青山在位置上也很適中,不正好嗎?」
  道夫也聽得探著身子。同幸於平時的話不一樣,好像頗有現實性。
  「可是,籐浪龍子會答應嗎?」
  「說這種沒志氣的話可不大像你啊,籐浪很欣賞你的才幹,你找她說說著麻!」
  「我給她說之前,你先探探籐浪的口氣,好嗎?」
  幸子故意停頓一下,拿出一支香煙。道夫打著了打火機。幸子伸長脖頸,臉湊上去吸著了煙。到底年齡不饒人,那張臉近來好像特別顯老。
  「我先給籐淚說說也可以,不過……」她身子坐回原處,大口地吐著煙霧,望著道夫說,「不過,店是你開的,要看你的決心,凡事都想依賴別人,那太天真了。我是雜誌社的僱員,雖然能幫你,但畢竟有限度。」
  「只要你的設想能實現,我就豁出去幹。」
  然而,通過那種會員組織真能籌集600萬日元以上的資金嗎?乍聽以為是好主意,可是仔細一想,實現的可能性十分渺茫。
  「可以籌集多少錢?」道夫想聽聽孝子的預測。
  「就以籐娘為大筆出資人吧,她或許能拿300萬日元。」
  「300萬日元?再有10個人就有可能。下余部分我用美容院作抵押,從銀行貸款。」
  「就是籐派出300萬日元,別人也不能出那麼多。七個人不行,沒有20個人,恐怕達不到預定額。」
  「不籌集那麼多就不行嗎?」
  「你想想,雖然支持你,但是一旦出資,人的想法就不一樣了,那些人現在各自都有專屬美容師,礙於那些情面,她們不會一下子換成你的。」
  藝術界似乎是冷漠無情的,但在深處卻有著縱橫複雜的人情網,並不僅僅是同一個美容師的關係,那些也會影響到其他。而且,實行那種新創的會員制,他自己也會受到美容界的反感,一些美容師會因為失去原來的顧客而惱怒不堪。利用有宣傳價值的藝人開分店,將會使現在遭到的嫉妒更加激化。
  可是,這些都不可怕。在同業界的無形壓力下退縮不前,那就一事無成。為此,他暫時還需要枝村幸子。要抵抗、反擊同行的壓力,只有利用輿論界。在這個世道,個人的蜚短流長,不如雜誌上的一行吹捧之辭容易使人相信。
  道夫望著幸子那張早就膩了的臉孔想道,對她還要再討好下去。
  「要能順利辦成就好了。」
  道夫故意讚賞幸子的主意。他確實也希望能夠成功。
  「你呀,沒有適當的人跟著指點就完了。」幸子不失時機地。教誨他,「你是搞技術的,搞技術的人應該專心致志地鑽研技術,經營管理讓聰明人來考慮,按照他的計劃於。不論哪個演員,一個人是不能發展的。同以前大不一樣,如今幹什麼都要靠聰明人來經營。」
  「這樣的人很難得呀!」
  道夫真怕她主動要求承擔這個角色,如真是那樣,就再別想擺脫這個討厭的女人了,到那時她一定會包攬一切,隨心所欲地發號施令,那就完全沒有自由了,就是采博多,也別想同別人有絲毫米往,她的肉慾會死死地捆住他,連手腳都動彈不得的。
  「嗯,依我想,你要想把青山那所房子弄到手,這是個好辦法。」枝村幸子自鳴得意地說。
  「這確實是個奇妙的主意,以往還從來沒人這樣想過。」
  「就是沒有嘛,而且這正符合你的才能,別人誰也不能勝任。」
  他難得聽到幸子正面讚揚他。
  「我也是這樣認為,或許我是夜郎自大吧。」
  「你是有些叫人不大順眼,不過說真的,要是一個普通的美容師也想這樣做,恐怕不會有人理睬;而對你,籐浪龍子大概會答應的。因此,你要不斷提高技藝,那樣,來當會員的自然就會多起來。」
  「實行會員制,利潤怎樣分成呢?」
  「必須組成公司式的機構,你擔任經理之類的頭銜,主要出資人當董事,怎麼樣?」
  「我當經理?」
  道夫不由得撇撇嘴。雖然明知是給自己戴高帽兒,但那番話仍把他那強烈的功名心刺激得癢癢的。
  「這種機構,不光是日本,在全世界恐怕也是首創吧?我沒做過調查,未敢斷言。」幸子一本正經地侃侃而談,「大概日本的美容界在各地開設自己的分店,想當大老闆,想得過頭了,沒有顧客。他們都在拚命地擴展自己的實力。我認為,這樣做的危害同傳統的嫡派制沒有兩樣。他們熱衷於同反對派進行勢力爭奪,用那種體系,總有一天會喪失精神,漸漸只剩下軀體,以至失去顧客的支持。……你說是吧?不論多麼有天才的美容師,那只是他個人的才能。沒有才能的徒弟只能當個分店的小老闆。因此,同嫡派制一樣,下面的分店只是借權威之名招徐生意。什麼技術人才的階級性體系,純係一派胡言,那裡只存在富有才能的個人。」
  幸子陶醉在自己的主意和說教中。
  「你的話很有意思。」道夫說。一想到此刻正是波多野雅子抵達機場的時刻,雖然委託給柳田,心裡仍有些不安。要是柳田能侍候好雅子,順利地把她送到武藏溫泉那還好,可是說不定雅子因為他派人去接她而不肯聽話,到那時,怎樣調整同這位心情舒暢。煤煤不休的幸子在一起的時間呢?
  道夫看了看表。
  「但事我以後再抽空研究一下,咱們早一點吃飯吧。」
  談興正濃的幸子被打斷了話題,不悅地瞪了他一眼。
  「還早嘛,夜場6點才開始!
  「開場前還要準備呢。」
  「就是準備也還有將近兩個小時嘛,吃飯慌什麼?」
  她反正沒事,有的是時間,可自己還要工作。看樣子她要到什麼地方去玩玩。道夫也知道,是對草香田鶴子的反感使她存心這樣的。
  如果不順著她,又會惹出麻煩,因此,道夫只好暫時由著她。只要時間能允許,總有辦法脫身吧。
  「現在吃飯還不到時間,好的館子還沒開門,咱們先吃點兒點心吧。」道夫說。
  「你不是要工作到10來點鐘嗎?我可不能等到那會兒。」
  「是嗎?我陪著你。」
  「這一帶烏七八糟的,到哪兒吃好呢?」
  「到哪兒吃?別走遠,等會兒我還有工作。」
  「工作,工作!什麼呀!不是還有兩個小時嗎?坐出租汽車一下就到了。怎麼樣?博多城很小吧?不論去哪兒,來回都不要對分鐘。老坐在這裡沒什麼意思,到能望見海的地方去吃吧。」
  女人的任性不依是不行的。
  上了出租汽車,幸子對司機說:
  「司機,有沒有哪個吃飯的地方能看到大海?」
  「能看到海的地方?」司機瞪著兩人的臉,「吃飯?吃什麼飯?」
  「是啊,像魚之類,簡單點兒就行了,地方要清靜些的。」
  「那麼,箱崎附近怎麼樣?就在海邊。」
  「行啊!」
  「司機,太遠就不行了。」道夫插言道。
  來回40分鐘,吃飯盡量簡單些,用一個小時,回劇院好像還來得及。
  汽車沿著電車道,穿過東公園,在有一片松林的鎮子上行駛。道夫指手看了一下手錶,已過了12分鐘。幸子緊緊地握著他的右手。
  「司機,還沒到?」
  「快了,就在前邊。」
  聽到司機說的博多方言,頓時想起了江頭。他今天晚上要帶著老婆和小姨子免費來看獨唱音樂會——
  左側看見海了。天上一架客機盤旋著往下落。道夫又看了一下表,4點10分過了。
  「大概是東京來的飛機吧,今天晚點了。」司機從車窗往天上看著說。
  波多野雅子就在飛機上。雖然不可能看到,可是道夫卻覺得雅子正從飛機窗戶往這輛車上看似的。幸子也扭過臉去,彷彿已感覺到雅子乘坐在那架飛機上。
  要是這兩個女人都討人喜歡,那就太幸福了,可是她們雙雙都那樣令人厭惡,置身於她倆的中間,簡直透不過氣來。他渴望早日自由。
  右手有一座石頭鳥居民出租汽車馳入住宅街,拐了幾條狹窄的小路,來到海邊一所有門廳的房子前。這裡作為小飯館,式樣很別緻。一看招牌,上面寫著「烹活魚·旅館」。
  女侍似乎對幾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毫無準備,身上還沒換上和服,只穿著便服。她把客人帶上二樓一個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
  「這房子不怎麼樣嘛!」
  幸子也掃視著屋裡。這是簡易客房,屋裡發白。
  「大概是飯館兼情人旅館吧。」
  幸子不好意思地皺著臉,扭向窗戶一邊。透過玻璃拉窗,可以看到海上的小島。
  「用餐嗎」臉上有雀斑的中年女侍問。
  「想吃點兒魚,有些什麼呀?」
  「嗯,現在廚師不在,只能做些簡單的,像生魚片或烤魚之類。」
  「書單的行呀,我們時間也很緊。」
  「堤,我這就送來。哦,喝點酒吧?」
  「不用了,就來點飲料吧。」
  「是
  女侍瞅了瞅默不作聲地看海的幸子,關上了拉門。
  不知是因為他說要簡單點兒,還是因為廚師不在,菜馬上就送來了,有文蛤湯、鮑魚、真鋼魚生魚片、烤真紹魚等,因為都是鮮魚,味道很好吃。幸子慢騰騰地吃著。
  道夫心中著急。時間在流逝。道夫像催促幸子似地狼吞虎嚥,一會兒就吃好了。
  「快點兒。」
  「啊,吃飯慌什麼。」
  幸子不慌不忙地操動著筷子。
  剛才那個女侍又進來了。
  她像背著幸子似地來到道夫身旁,彎著膝蓋小聲問道:
  「嗯,那邊要準備嗎?」
  道夫剛要拒絕,幸子滿不在乎地說:
  「我累了,想躺一會兒。」
  「好,那就……」
  女待不知所指地出去了。道夫都沒來得及叫住她,話也沒來得及說。
  「別胡鬧!」道夫對幸子說。幸子輕蔑地笑著。
  「不好嗎?我疲倦了嘛。」
  「我要回劇院,沒時間了。」
  「還早嘛,再玩一個小時不行嗎?」
  「不行,你自己在這兒玩吧,我去了再來,好嗎?」
  「不,我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麼!」
  「那就一起走吧。」
  「不!我不!」
  幸子站起來,身子壓在道夫身上,一隻手去扯道夫的褲帶。
  技村幸子用雙腿夾住道夫的小腿。道夫想起來,可是下半身動不了。
  「還早哪,再等一會兒,躺著別動。」幸子盯著他。房事之後,面頰和眼圈微微發紅。被窩裡熱烘烘的,腳上直冒汗。
  他抓起枕邊的手錶一看,6點5分。草香田鶴子正在台上演第一個節目。
  道夫彷彿看到後台上的紛亂情形。他不見了,田鶴子一定怒不可遏,後台上那些人到處找他。柳田正為難著呢,這會兒該把波多野雅子送到武藏溫泉回來過了。柳田也不知道他同幸子一起躺在這兒,大概被他們追問得答不上話來了。
  道夫想,現在起床跑到劇院,還能趕上第二個節目。田鶴子出場在舞女之後。第一個節目的髮型並不複雜,田鴿子的化妝師就可以做了;而第二個是他設計的新髮型,必須他親手做,而且,他有這個責任——
  「我要起來!」道夫毅然決然地坐起身。
  「別忙布,再聽聽波濤聲。」幸子將纏著道夫的雙腳用力夾緊。外邊傳來陣陣波浪聲。
  「別胡鬧,第一個節目已經趕上不了,第二個節目我說什麼也要去…」
  「幹嗎對草香田鶴子這麼講情義?」
  「情義……說了你也不懂,既然我承擔這工作,就負有責任。」道夫心急如焚。
  「你說是承擔了這項工作,才來到這邊遠的九州?我知道你對草香有意思,才故意妨礙你們的。」幸子說著,雙腳仍夾著他的腿,臉上露出故意使壞的表情。平素地引以自負的知識和修養已無影無蹤。
  「你妨礙我的工作,想壞我的名聲嗎?」
  「你只要把草香田鶴子扔掉就沒事了,我再找別人讓你做,替你補上損失。」
  「不盡到責任,我就不能扔掉她。我要不去,柳田在後台就為難,多可憐呀!」
  「好了,快鬆開。」
  「我不?」
  「不也不行!」
  道夫用力從她的腿中拔出雙腿。幸子骨碌一翻身,抱住他的後背不放。
  「不行,說什麼也不能去!」
  「你想怎麼樣?」
  「同我一直待在這兒。」
  「到幾點?」
  「8點以後,我同你一起走。」
  「別開玩笑!」
  道夫生氣了,猛然推開幸子,站起來走到衣架前。幸子也慌忙站起身,衣服還沒穿好,便跑上前攔住道夫瞪著他。她頭髮蓬亂,喘著粗氣。
  「讓開!」
  衣架上掛著襯衫和西裝,幸子擋著不讓他取。
  「就不讓開!」
  「快讓開,求求你。」
  「俄和草香,哪個重要?」
  「別胡說,這麼聰明的人別說這種發神經的話。」
  「嘟是你把我弄成這樣的,都是你的事!」
  道夫望著幸子的凶相想,女人竟是這麼變化無常。此刻,她哪裡還有兩年前那些裝模作樣的知識和修養。
  「快讓我穿上衣服?」
  「不行!」
  幸子叉著雙腿。
  道夫推開幸子。她飛快地奪過衣架上的襯衫,抓起床邊的水瓶,走到窗前,擺出要往襯衫上澆水的架式望著他。
  「想去你就去吧,我把水澆到襯衫上,叫你無法出門。」
  她氣勢洶洶,那樣子好像沒等道夫衝上來就真要把水澆上去似的。
  「哎,不行,那可不行!」
  「那,同我一起待在這裡嗎?」
  「劇院那邊怎麼辦?」
  「沒關係,反正已經晚了,有什麼法子?隨它去吧。」
  幸子臉上露出脅迫和迫媚相混雜的哀求表情。
  道夫猛往前跨了一步。剎那間,幸子嚇了一跳,連忙把水嘩啦啦地澆到襯衫上。
  道夫好像覺得全身被澆成了落湯雞。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5:09

  過了8點,道夫才把濕淋淋的襯衫絞乾穿上,外面又穿上上衣,同幸子一起離開那裡。從道夫答應不去之後的兩個小時裡,幸子一直摟著他,感情格外熱烈。她有點兒內疚,覺得自己妨礙了道夫的工作;同時又感到欣喜,因為總還是留住了他,這兩種心情使得她格外激動。
  他解下領帶,將襯衫澆濕的部分掩在上衣底下,不讓女傳看到,乘上了出租汽車。
  「冷嗎?」
  幸子在一旁連擁帶抱地把道夫拉到車上。
  「手別扶在後背上,涼冰冰的。」
  「是嗎?我擔心哪,可別著涼了。」幸子一反常態,對他格外親見起來。她沒注意到這個矛盾,」嗯,還涼嗎?」
  「晤,有一點兒。」
  「不發抖吧?」
  「不,還沒那麼冷……」
  「看到哪兒有商店就進去買件襯衫吧,替換的衣服還在N飯店的皮箱裡吧?」
  「m目」
  「堅持一會兒吧。」
  道夫已無心生氣了。他想,草香田鶴子那邊就隨她去吧。他努力把後台的忙亂、田鶴子的指責、大夥兒的痛罵從頭腦中趕出去。
  出了東公園,來到吳服叮十字路口附近的電車道時,有一家小商店。道夫不好進那個門面簡陋而燈光通明的商店,便坐在車上等候。
  幸子下車買來一件襯衫。
  「就在這兒換上吧……司機,請把車開到暗一點的地方。」
  汽車停到一所關門閉燈的房前,道夫脫下濕襯衫。幸子在一旁幫忙。
  「怎麼搞的?」停下車的司機回頭問道。
  「在海邊濺上了大浪的浪花。」道夫答道。
  「它海灘上的液就是很大。」司機說。
  幸子笑著說:
  「問機,我們想喝點兒熱呼的,哪兒有賣咖啡的地方嗎?」
  「懊,喝熱的,東中洲不錯啊。」
  「那兒離國際劇院很近吧?」道夫聽了問道。
  「遠著呢,你是說國際劇院那邊好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離得遠點兒好。」
  幸子把濕襯衫捲起來,包在商店的包裝紙裡。
  進了東中洲一家整潔的點心店,喝下熱呼呼的咖啡時,道夫終於鬆了口氣。幸子坐在對面,含情脈脈地盯著他。
  「我去給柳田打個電話。」
  道夫從椅子上站起身,幸子微笑著點了點頭。已經快到9點,草香田鶴子的節目全部結束了。幸子的微笑中含有一種勝利感。
  道夫去找公共電話。還好,電話機在店門口附近,離幸子的地方老遠。
  他往劇院掛了一個電話。辦公室裡接電話的是個男人,道夫請他叫柳田來接電話。對方並沒問他的名字。過了3分鐘光景,柳田來了。聽到道夫的聲音,柳田啊地驚歎一聲。
  「你是在辦公室吧?別讓人聽出是同我說話。」道夫首先叮囑他。
  「懊,明白了。」
  他聽出柳田慌裡慌張的。
  「怎麼樣?我不在,後台亂了吧?」
  「啊,噢,……不好了!」柳田壓低聲音半晌才說出話來。
  「是嗎?以後再慢慢說吧……」
  現在說同以後說是一回事,他知道要受到草香田鶴子和那幫人的譴責。
  「不是這個,老師……」
  「哎,別叫老師,不然旁邊的人就聽出來了。」
  「是……嗯,那邊,不好了。」
  他說的是波多野雅子。其實道夫就是擔心這個才打電話的,於是心裡不由得一驚。
  「你把她帶到武藏溫泉去了嗎?」道夫竭力平心靜氣地問。
  「是的,我把她安排在武藏溫泉的表屋旅館,是一家不錯的旅館。這些都還好,可是她一個勁地問老師……哦,問您什麼時候回來。我告訴她說,今天實在抽不出空,明天來。她不答應。她說無論如何今天要見到您,說是有什麼急事。」
  「喂、喂!」
  「噢,聽見了。你給她說我今天沒空了嗎?」
  「我說了,可是她不聽。她說無論如何也要在電話上同您說說,說是有急事要同您說,哪怕早一刻鐘也好。她往劇院打來好幾次電話,可是,老師……哦,您到哪兒去了我不知道,所以無法回答,急得團團轉。她在電話裡呼咦叨叨地說了許多,好像是我把您藏起來了,真叫我為難死了。這一邊,草香大發脾氣,一個勁地問您上哪兒去了,為什麼不來。兩邊夾擊,我可從沒這麼狼狽過。」
  柳田的困境道夫心中很清楚。
  「沒有辦法,我就對草香和那一位說你病了。草香不相信,狠狠地挖苦說,白天您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病了?準是有什麼好事不能來了。」
  「好了,知道了。你今天晚上要住在飯店裡,我明天早上往飯店打電話。草香田鶴子一行確實乘明天上午的日航班機回去。」
  「是啊,我也是同一班飛機的機票。」
  「把預購票退掉吧。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東京,換成多日有效票。」
  「是…您現在在哪兒?」
  「你別問了。不管怎樣,我明天早上給你打電話。」
  「是,明白了。」
  掛斷電話,回到座位上。幸子說:「電話怎麼這麼長?」臉上一副懷疑的神情。
  「果然因為我不在,後台亂成了一鍋粥。柳田那小子被追問得沒辦法。他騙他們說我得了急病,草香諷刺了幾句。」
  有關波多野雅子,他一個字也沒敢露。
  「好啊,這個小娘們兒,居然敢這樣!有點名氣就傲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卜…」幸子說著又膘了膘道夫的臉色,問道,「還想著這事?」
  「想也沒用,一切都結束了。」
  「是啊,就該輕鬆點兒。」
  喝了咖啡,吃了點心,二人離開點心店。
  他們乘出租汽車前往平尾山莊。對不起草香田鶴子的內疚心情怎麼也排適不掉,即使回到東京帶上違約罰款去道歉,此刻的沮喪心情卻依然鬱積在心頭。
  還有雅子對柳田說的「急事」。如果那只是一個借口倒沒什麼;如果真是一直擔心的那個問題,想迴避也迴避不掉,這些也益發令人憂心。
  要是不帶幸子來就什麼事也沒有了。想到這裡,更覺得坐在身旁握著自己手的幸子是那樣可惡。把工作扔在一邊,大白天在海邊旅館於那些勾當,簡直覺得像泡在污泥中一樣。
  那天晚上,道夫徹夜不安,老是做一些不實際的夢。
  他擔心的是獨身住在武藏溫泉的波多野雅子帶來的那件事。也許那是女人的手腕,可是在沒弄清之前,仍然放不下心來。
  不僅如此,早上起來,腦袋像灌了鉛。他太疲憊了。
  幸子原定乘今天上午的飛機回東京,可是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卻隻字沒提這事。若是故意問她,她很可能又胡猜亂想,反而不走了,因此一直沒敢貿然問起。他若無其事地觀察她,只見幸子悠閒地坐在梳妝台前,連衣服還沒換。
  一看手錶,已經過了8點。幸子上次說,今天要到出版社去上班,必須乘坐9點或10點的飛機。現在已過8點,9點的已經趕不上了,趕10點的也很緊張,可她仍未準備動身。
  這會兒,雅子准在打電話催柳田。
  「哎,你今天準備幹什麼?」
  「是這樣,上回我就說過,下午1點,應邀同福岡美容公司會談,明天去長崎,參加美容公會集會,後天回東京。」
  這是他編的。他準備今明兩天休息一下。編出這樣的謊話,幸子就不會要同他一起留下兩天時間。其實離開東京之前她就說今天要回雜誌社。
  一一這兩天的「自由時間」,沒想到因為雅子突然趕來而吹掉了,一想到自己總是被女人纏住手腳,心中不禁悵然。
  「真去參加那個集會?」
  幸子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
  「真的,不信你問問柳田。」
  不用說,他已同柳田訂好同盟。
  「柳田是你的徒弟,他的話不可信。」
  「你這樣懷疑就沒法說了,說了你又不信。」
  「是啊,不能不信啊。」
  「你最近是怎麼了?就說昨晚箱崎那件事吧,真叫人想不通,哪像你呀?」
  「是啊,我錯了,不過你也有責任啊,都是你讓我那樣的。」
  「又來了,那是你瞎猜,對草香田鶴子瞎吃醋。」
  「就是啊,真後悔。」幸子搖著頭。
  「你看,過了一夜就冷靜下來了吧?」看到幸子有反省之意,道夫覺得沒有關係了,便問道,「你乘幾點的飛機?」
  「現在幾點?」
  「8點20分。」
  「9點的趕不上啦。」幸子不慌不忙地說。
  「沒預定嗎?」
  「訂的是多日有效票,到東京去的班機多著呢。」
  「是該上班了,不過不要緊,過了中午再去也沒關係。」
  「工作時間一長,上班就自由了。」
  「只要自己的工作不耽擱就行……啊!」
  幸子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接著說,對了!今天是編輯會議日。
  幸子瞟了一眼在桌邊上的手錶。道夫望著幸子。覺得她心裡還有變化,便一聲不響地抽著煙。還是不亂插嘴好,說不好刺激了她,激起她的反抗態度,又不好收拾了。
  幸子扭了扭身子,煩躁地用手搔著頭髮說:「唉,真討厭上班。」
  「為什麼?你不是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嗎?」道夫在一旁大聲問。
  「不是討厭現在的工作。作為女人的工作,這雖然不是最好的,也不算差,只是幹什麼都不自由,真討厭。」
  「那是沒辦法的,工作麻!工資很高吧?沒有哪個地方能給這麼高的薪水了,你現在是單身一人,日子多富裕啊!」
  「是啊,我整天都不小裡小氣的,所以好像很富有,其實,我一點兒也在不住錢。」
  這是實話。枝村幸子租住高級公寓,房間裝飾華麗,穿著十分講究,自己常買些好吃的邊走邊吃。可以說,同道夫搭上關係之前,她就喜歡那種氣氛。
  把這種氣氛當成個人所有而滿足的女人也是利己主義者。向別人炫耀自己的優裕生活,拐彎抹角地向人賣弄,卻又不讓別人分享。或者在經濟上沒有能力讓別人分享。以前她就說過,她知道許多烹飪有名的餐館,可是她從沒請過他。跟她去她雖不拒絕,但付款卻是均攤。其實連這樣她也不喜歡。比起同不怎麼親密的人一起吃飯,還是獨自坐在餐桌旁讓人看著顯得高貴。一個人的飯錢,不論價格多貴的餐館她都知道。坐在餐館裡,冷靜地觀察周圍的男女顧客,在他們中的某些地方挑毛病或者有意小看他們.那樣心情就非常愜意,儘管內心十分空虛。
  雖然道夫填補了她內心的空虛,但她的利己主義卻依然沒變,在他面前表現為執拗的任性,讓道夫必須服從自己的意見。
  她向來在生活中習慣於不合常規的利己主義,因此,那種任性便有些過度。對方的年齡輕,她便更加任性,而且頭腦裡還有一種利己主義者常有的恩惠意識,覺得是自己給他好處才使他有今天。此外,她的利己心中也包含著對道夫周圍強烈嫉妒的排外主義。
  「一上班,就有很多事不稱心。」利己主義者說。
  「是啊,哪兒都是這樣。」受到利己主義者幫助的年少的道夫似乎通曉事故似地說。
  「噢,若是別的工作,只要對上司吩咐的事說聲是、是就行了,我的工作卻不行。光是無條件地服從總編輯的意圖,那可不行,要充分發表自己的意見,還要堅持自己的觀點……以前的總編輯對我很理解,現在這個總編輯卻嫌我是個刺頭。可是,討厭也不行,那是我工作的個性,那裡有我的理想和志向。」
  「這樣說來,你也不能對總編輯撒驚歎?」
  他的言下之意是,今天還是該老老實實地回東京。
  「我想辭職。」幸子嚷道。
  「什麼?辭職後怎麼辦?」
  道夫為之一驚,心想她也許會說,咱們一起過吧。
  「我想單干。」
  「名已單干也能很快得到比現在高一倍的報酬。現在,有的報道是請雜誌社外的人寫,能寫像樣文章的人並不多,我靠改稿子,就能得到高額稿酬,同樣的材料,我可以從更有趣的角度,寫出漂亮的文章。」
  「寫作是能寫的。」
  「我有信心,而且,我當編輯多年,認識許多人。你也知道,我是很有面子的,就說籐浪龍子吧,她呀,對人最愛挑剔了,一般的記者根本別想接近她,同我卻是摯友,別的明星。名作家、評論家,門難進的地方都是我去組稿。」
  她為長期在雜誌社工作結交廣泛而感到自負。她結交的不光是投稿人和採訪對象。
  「就是別的出版社的幹部,那些上層人士我也幾乎都認識,以前他們經常拐彎抹角地挖牆角,勸我到他們那兒干,那樣做對不起現在這家雜誌社,所以我沒答應。……不過也好,要是社裡對我的工作不滿意,那就不能怪我了。」
  「辭職嗎?」
  「看情況吧,反正我是干夠了,老是要工作,沒完沒了。辭職以後我也不到別的出版社去幹,不管他們怎樣勸。單干以後,哪個雜誌社的工作我都可以幹,當然那要看工作內容怎樣……
  選擇很重要哇。」
  枝村幸子眼睛裡剛才那憂鬱的神情不見了,透出希望的神采。向社裡交上辭呈時的愉快、單干後才華得到施展時的歡樂、名字鉛印在目錄時的滿足、不斷獲得自由、尊敬與高額收入的欣喜——大概是看到了自己的這些未來,她興奮得雙目生輝,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
  技村幸子終於說,今天要按預定計劃回東京。兩天休假(包括在年度休假中)之後擅自缺勤,回想起來不是味兒,加上剛才頭腦中浮現出的未來前景對她的刺激,使她自發地決定如期返回。今後自己要單干,為了今後,現在就必須處好同社裡那些人的關係。那樣,現在約定會見那些人,不是為了雜誌社,而是為了她自己。
  可是,對還要在九州逗留兩天的道夫,她卻放心不下。
  「你真要去參加美容師集會?」
  「我怎麼會說謊?不信你去問柳田……」
  「我不說過我不相信柳田嗎?好吧,以後我再調查。長崎也是這個事?」
  「是啊,早就定好了的。」
  她調查也查不清。美容師的小小團體,根本沒法查。可是,一想到精心安排的兩天時間這次卻要浪費在陪伴波多野雅子上,心中不禁悵然若失。
  「什麼時候到羽田?」
  「後天晚上8點左右……」
  「噢,那個時候我還在社裡呢,後天開始就要忙起來了。」
  超音速客機從空中傳來短暫的轟鳴聲,震動著玻璃窗,漸漸去遠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5:36

重返故地

  讓幸子乘上11點的飛機,道夫心裡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彷彿覺得兩天來的暴風雨終於過去了。
  他坐在大廳的椅子上,呆然望著眼前晃動的人影。人們在忙碌著,聚精會神地交談著,一派朝氣蓬勃的生活和工作景象。本來他也該匯入這一人流中去的,可是如今他卻成了超脫這個世界的外人,彷彿唯獨自己周圍的空氣沉澱了一般。
  幸子和雅子著實令人頭痛,自已被捆在她們兩人中間,還沒同她們切斷關係,而且現在也不能切斷。他被束縛在既非戀愛,也無性慾,又無男女間感情的關係上,一方面是為了獲得有利的地位,一方面是為了金錢。要割斷這條關係並不難,而新的關係還未出現。特別是波多野雅子,她已不願再出資,被她糾纏只是善後處理的事了。
  可是,想來想去又別無它法。好好幹,已經有好兆頭,要珍惜這個好運,再堅持一下就會出現轉機——
  道夫往公共電話前走去。
  「早上好!」柳田像在等地似地向他打招呼。
  「來電話了嗎?」
  「來了,8點鐘左右從武藏溫泉打來的,就一次。」
  「就一次?」
  事情出人意外。他估計從今天早上起她會頻繁地給柳田打電話的。柳田的口氣也有些掃興。
  「是啊,她說,她打電話來之前,不要往旅館裡打電話。」
  波多野雅子準是出了什麼事。
  道夫回到飯店。柳田從隔壁房間過來,望著自己老師的那副眼神就像看著回家的浪子一樣。
  「我不在,讓你為難了嗎?」道夫坐在椅子上,伸著腳,微笑著問。
  「是啊,真把我急壞了。」
  柳田深知自己的身份,言語還是恭恭敬敬的。
  「怎麼回事?」
  雖然在電話裡聽說了一點兒,可是看到他的臉色,禁不住想詳細問問。
  柳田的報告只是比電話裡略微詳細些,並沒有什麼新的內容。
  「草香田鶴子說她不再找我了嗎?」
  「晤,可能是氣極了,說過這話,是有點過分了。」
  這下同草香田鶴子的關係也完了。她和那些隨從準會在東京到處說我的壞話,必須進行防禦。他想起了枝村幸子,現在大概已飛過大阪了吧,暫時還不能扔掉她。要消除和防禦這些責難,還需要輿論界。一旦地位完全鞏固,這些責難就消除了。
  有了地位,缺點也會變成好事。人們會評論說,只有天才才會那樣隨心所欲放蕩不羈。老實人往往被當成庸才,人的缺點反被視為高貴的個性。無論如何要取勝。勝利可以支配一切。枝村幸子還有利用價值。
  想到這裡,道夫便不再把草香田鶴子的惱怒放在心上,甚至連回東京後去向草香田鶴子道歉的念頭也打消了。應該擺出不屑一顧的高傲姿態。
  「老師,她……」柳田看著道夫的臉色說。
  「嗚,我給她打電話。」
  「可是她說過請您等她打電話過來。」
  「為什麼?說什麼了嗎?」
  「什麼也沒說,不過好像有什麼原因,聽起來不大自然?」
  「不大自然?」
  「是啊,比如說,旁邊好像有人……」柳田一面瞅著道夫的臉色一面說道。
  旁邊如果有人,只能是她丈夫。波多野雅子的丈夫追著老婆到九州來了?
  柳田到機場迎接時只有雅子一人。那麼,她丈夫也許是從機場上的出租汽車司機那裡打聽到她去武藏溫泉的。他是知道妻子的不貞,來找她算賬的?雅子說打電話過來,是想瞅丈夫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打來嗎?
  道夫心裡又忐忑不安了。這件事如果鬧大了,那可就不像為草香田鶴子做髮型那樣把她搭在一邊也沒關係了。
  雅子的丈夫也同別的女人有關係,因此也許會以妻子的不貞為理由,要求同她離婚。若是那樣,他就不怕事情公開。儘管對妻子沒有興趣,可是一旦知道她與他人私通,那就另當別論了。憎恨情敵是丈夫的共同心理。若被當成醜聞傳開,說不定會被新近增加的雜誌當成好材料,佐山道夫可就要大大出名了。即使不是那樣,男性美容師也是社會上好奇心的對象。
  這種醜聞若登到那些雜誌上去,枝村幸子也愛莫能助。
  —
  —可是,也許這些是自己把人憂天,說不定她來這裡什麼事也沒有。他甚至想,不能光柱壞處想。
  「哎,我想給那邊打個電話,你把武藏溫泉的旅館名和電話號碼寫出來。」
  「合適嗎?…」
  柳田擔心地在飯店的代錄紙上寫下「表屋」二字,又寫出電話號碼和房問號碼,便離開了房間。
  投轉直通的電話撥號盤,聽筒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好像是旅館帳房的總機。
  「您是哪一位?」
  「我是杉山。」
  杉山是同雅子聯繫時用的化名,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可是姓杉山的卻很多。
  「喂、喂。」
  是雅子的聲音。道夫心裡一陣慌亂。聲音一開始就很輕,好像怕人聽見。
  「出了什麼事?」佐山用手捂著送話器,開門見山地問。
  「柳田沒告訴你嗎?」波多野雅子連忙問。她的聲音也像用手捂著似的。
  「聽他說了,所以才打電話給你的。」
  「我說過我打電話去之前別打過來!」雅子輕聲斥責。
  「哦,可是,我想早點兒聽到您的聲音呀。」
  這是個手腕。像以往那樣對她撒嬌,如果她也同他調情,說明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如果仍是嚴肅的語調,說明事態確實嚴重。他在試探。
  「我也一樣賺!」雅子說。道夫頓然鬆了口氣。
  「你現在在哪兒?」
  「在博多的飯店,我剛回來。」
  「昨天我給你打電話了,您怎麼沒打來丁』騾子責怪他,語氣似乎很匆忙。
  「對不起。我心裡一直想著您,可是在後台工作的時候突然感覺不適,貧血了,就是在柳田去接您的時候。後來我被送到一家醫院,昨天晚上就在那裡住了一夜。因為收到過您的電報,雖然住在醫院裡,心裡卻時刻掛念著您。一小時前剛從醫院回來,聽柳田說,您說過不能給您打電話,我就一直等您的電話,等到現在也沒見電話來,忍不住就往您那兒掛了……」道夫一口氣說道。他必須先讓她知道昨晚不在的原因。
  「是嗎?……現在怎麼樣了?」雅子問。聲音不大,但聽上去很為他焦心。道夫漸漸放下心來。
  「已經沒關係了,有點勞累過度,醫生說是疲勞所致。」
  「那就好哇!」雅子好像愁眉舒展了似地歎息一聲。道夫也覺得掉了塊心病。可是,好像有難同她在一起,還不能掉以輕心。
  「太太,能早點兒到這兒來嗎?」
  道夫作進一步的試探。
  「我倒是想去,可是……」
  雅子分明在躊躇。
  「您如果來,我在飯店裡等您。飯店的地址柳田給您說了吧?」
  「嗯……給你說啊,現在不行。」
  聽聲音她好像往周圍看了看。
  「為什麼?」
  他故作驚訝。
  「來了個熟人。」
  「熟人?」
  「我丈夫的堂妹,一位26歲的老處女。」
  —不是她丈夫。道夫鬆了口氣。都怪自己自尋苦惱。他把聽筒貼在耳朵上,視線轉向窗外,只見藍藍的天上飄浮著朵朵白雲。
  「瞎,幹嗎叫他堂妹妹來呀?柳田去機場迎接的時候不就您自己嗎?」
  「我們坐同一班飛機,事先都不知道,她戴著深色太陽鏡,我也沒認出來。我同柳田坐到這裡後,她乘另一輛出租汽車從機場廣場跟在後面,也住進了這家旅館。我在這裡看到他堂妹時真嚇了一大跳。」
  「她為什麼要這樣?」
  「她說她跟在我後邊,就是為了嚇嚇我。那是撒謊,…準是我丈夫讓她來監視我的。」
  「為什麼您丈夫現在要派人監視你呢?」
  「他發現我有些不正常。」
  「哦,真的?」
  「是啊,過去他可從沒叫人監視過我。」
  「是怎麼知道的?」
  已經鎮定下來的心中七上八下地不安起來。
  「是這樣,他知道我虧空了5000萬日元。」
  「花在自由之丘的店上的費用是7000萬日元,那裡面包括我以前存下的私房錢,你還了我5000萬日元,可是,丈夫知道的虧空還有5000萬日元…」雅子像往他耳朵裡吹風一樣輕輕地說道。
  「那些錢不都是您的私房錢嗎?」道夫禁不住大聲反問。
  「你以為我那麼有錢?我丈夫雖然是證券公司的經理,同職員也差不多。…,·,給你說吧,丈夫看到我的存款折了。對我的事他從來不管,這二年來從沒看過我的存款折。」
  原來是這樣。那麼他的堂妹是在調查她的行動?——道夫終於理解了雅子剛才的話。情況清楚了,問題的複雜性也明白了。
  「湖為這些……」雅子請求似地說,「300萬日元,有辦法嗎?」
  「能弄到2500萬日元,我就可以騙過丈夫,不足的部分我再張羅。」
  夕陽映照在窗戶上。道夫心中冒火,又抑制住了,呼味呼味的氣喘聲在電話裡像是在歎氣。
  「哎,…能想到辦法嗎?」雅子央求似地說。
  「這個嘛,太太,馬上拿出2500萬日元,不太容易哩……」
  本來雅子的口氣是7000萬日元就給他了,沒說要還。她說店裡如果賺錢,就分點紅利。這樣說來,她不就是投資嗎?不是貸款。而且,虧空的主要原因是那塊地皮,而地皮是屬於她的。
  若是貸款,那就說清楚,可她從沒說明,總是擺出大方的架子,炫耀給他的恩惠,所以,道夫感激不盡,對她畢恭畢敬。本來就不是一般關係,如果整天糾纏在我借錢給你,你借錢給我這些事上,那就不自然了。嘴上說情,實際上並不償還,這樣的互相饋贈是常有的事。那是有肉體關係的男女之間的情分。這種關係已持續三年之久,從道夫來說,是忍耐和順從了三年。
  在既像饋贈又像借款的曖昧中,隱藏著波多野雅子狡猾的用心,道夫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因為美容院經營如意,在這之前他已給了雅子500萬日元,那不是「還債」,而是作為酬謝和利潤分成。所以,給她那筆錢,便等於以往的賬全部勾銷了,剩下的錢根本沒打算再還,就是那500萬日元也給多了。嘴上倒也假惺惺地說要「還」,那只是為了對應形式上的「借」。他知道,對這些雅子心中有數。
  雅子現在又提出錢的事,看來是吝惜她拿出的那筆錢,看到他生意好了想「回收」。她表面上裝出慷慨大方的樣子,實際上是個小氣、吝嗇的普通中年婦女。同她的肉體一樣,她在金錢上的慾望也很強烈。
  她說什麼被丈夫懷疑了,銀行貼上的虧空被發現了,誰知她的話是真是假,起碼她說丈夫兩年多沒有看過老婆的存款折這話不實際。
  她說丈夫派堂妹來監視她,那可能也是她為了使事情顯得很嚴重放意演的戲吧。不,就連是否真有老處女堂妹這個人都是個疑問。柳田去機場時雅子並沒有同伴。雅子說她堂妹戴著墨鏡,與她乘坐同一架客機,從機場坐出租汽車跟蹤到武藏溫泉,住進了同一家旅館,她的話並沒有現實性。如果說那是廉價的驚險小說或電視裡的場面,倒還可以讓人接受。
  ——道夫在回答雅子之前不到一分鐘的沉默,頭中浮現出這許多想法。
  「太太,我現在就到您那兒去吧。」
  他想,到了那兒就能揭開雅子的騙局了。
  「哦,不行,你不能來,堂妹說不定什麼時候會進來的。」
  雅子的聲音很慌亂。
  如果有這種危險,就不該在電話裡說這麼長的時間。
  「既然堂妹在,我就到旅館附近再給您打一次電話,您接到電話後出來一下。」
  「啊,不行,那不行,你別來……」
  道夫擱下了還有說話聲的聽筒。
  為什麼要服侍那個胖娘們兒3年多!——道夫憤然吐出胸中的悶氣。
  他頓時覺得,枝樹幸子不知要比她強多少倍。
  左面聳立著一座大山,右面曲曲彎彎地聚集著幾座小山包,中間是一片平原,平原上有一條漆著白線的車道,車道盡頭,左邊的山沒有了,視野豁然開闊起來。
  出租汽車在漆著白線的車道上疾駛。道夫坐在車裡想,為什麼要特意到這種地方來呢?沒有這種必要。要見波多野雅子,可以叫她到博多來。是她說有事的,當然應該她來。為什麼要自己去呢?雅子並沒有提出來,是自己要去的。
  既是錢的事,盡可不予理睬。如果有事,雅子會焦慮不安地跑來的。她不理解自己的心情。只有一個理由使他對雅子要賬感到生氣,她說被堂妹監視,這顯然是個小花招。當然這也沒什麼意思。戳破女人的謊言,並不能解除還債的苦惱,相反,事情會更加複雜化。還是巧妙地裝成不知道的樣子是聰明的辦法。
  自己想到那裡去,難道是因為什麼神秘的作用?其實道夫一直在擔心那個,與其說是愚蠢地想見見雅子,倒不如說是某種因緣使得他想到那一帶路一趟。
  道夫不時透過車窗膘一碟右邊的山包。他故意表現出不感興趣的樣子,無意中流露出窺視某種東西似的眼神。旁邊沒有別人,後望鏡裡也看不到他。他是有意坐到後望鏡看不到的角上的。其實用不著顧忌什麼,盡可縱情的眺望,不必偷偷摸摸地窺視。可是,看到一座比別的山高、頂上林木茂密的山時,似乎有什麼忌諱,他不敢正眼去瞅。
  這座山留有他的記憶。他以前從別的地方往上看過,不是這個角度。不論從哪邊,這座山都不使人愉快,山形和色調都好像要顯靈似的。營原道真從山頂上化作雷霆飛入京城繁死仇敵的傳說,更給這座山增添了傳奇色彩。
  道夫覺得,不該認為這次武藏溫泉之行是因為什麼因緣。哪有什麼因緣、魂靈?這樣想豈不壞事。這次重返武藏溫泉是為了談錢的事。人一發起火來哪兒都去,什麼討厭地方都去。這次來要好好看看天拜山。
  「先生,」司機望著後望鏡說,「您現在看到的那邊就是武藏溫泉,上哪家旅館?」
  置身於玄妙的環境中,一聽到人的講話聲,周圍的神秘頓時消失殆盡。
  「哦,不去旅館。」
  道夫靜了靜神望著前方,道路的兩邊和山腳下豎著不少溫泉旅館的招牌,其中也有「表屋」。
  「不去旅館?」
  「嗯……」他在考慮到哪兒打電話合適,「車站吧。」
  車站前面有公共電話。在那兒比在點心店裡掛電話安全。
  進了二日市的市街區,司機便把車開到了車站。
  道夫走進電話亭,按照柳田寫下的號碼撥電話。報了房問號之後,便深呼吸一下,等著雅子出來。乘車時的興奮此刻還未完全平靜。
  雅子「喂、喂」他叫了起來。道夫並沒有馬上應聲。他想鎮定一下,不然直髮喘。
  雅子又催了:「喂、喂……」
  聲音很輕,她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
  「是我……」道夫簡短地說了一聲。
  「啊,來了?現在在哪兒?」雅子問。她剛才還緊張地說不行,不能來,現在卻很冷靜。
  道夫又不出聲了。他不能作聲,因為一開口就會顯得很激動。
  「喂喂……哎,在哪兒?」
  「車站。
  「車站?哪兒的車站?不是博多的吧?」
  「這兒的。」
  「二日市車站嗎?好啊,我這就去,都準備好了。是叫輛出租汽車還是步行快?從這裡步行到車站遠嗎?」
  「不遠。」
  「你真是個怪人……在車站等著我,是在站裡還是在外邊?」
  「孫邊。」
  「外邊?好吧,我這就去,你別走啊,這兒我可不熟。」
  「好」
  「在那裡碰頭以後還去哪裡?……行啦,見了面再說吧!」
  出了電話亭,在外面等著的一個中年男子急忙進去了。
  道夫站在離車站進出口稍遠的地方,點著了一支煙。從房頂上還能望見那座山的一部分。
  他仰著臉,往那座山的方向吐著煙霧。
  「我不是返回『現場』。」他在心中自言自語。
  等了30分鐘,波多野雅子乘出租汽車來了。她身著駝色西裝,西裝裙褲腰撐得鼓鼓的,同周圍的女人相比顯得肥胖了些。她扭動著又粗又圓的脖頸,眼睛東望西望。
  道夫從大樓柱子後面走了出來。
  「啊!」雅子一愣,少時便走了過來。她好像對周圍並不在意。
  「讓你久等了。我叫的出租汽車等了半天才來,到底是鄉下。」
  道夫想說,那你幹嗎要到這小地方來,可是話沒說出口,卻問道:「怎麼回事?電話裡沒能細說……」
  他直盯盯地望著雅子,不知不覺中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雅子好像挺著急,鼻尖上汗津津的,連化的妝也破壞了,香粉下露出了皺紋。他深深地感到,她也老了,老得大白天都不能正面看她。
  「嘻嘻,對不起,我來得這麼突然。」
  雅子臉上現出似羞非羞的媚態。
  「堂妹在哪兒?」
  「現在不在。接過你從博多打來的電話之後,她到我房間來了,我怕出岔子,就哄她,打發她出去玩了,兩個小時之內關係不大。」
  雅子一點兒也沒有擔心籌款的樣子。道夫認為果然不出所料,便放下心來,於是對這個中年女人竟玩弄這種把戲不由得火上心來。他好像覺得是她把自己叫到這種地方來似的。
  「可是,他堂妹不是來監視您的嗎?她常於這種差事吧?」他諷刺地說。可是雅子卻不在乎,竟微笑著說:
  「是啊。不過,她年紀比我輕,自然想一個人玩玩,還有些孩子氣嘛!」
  「您在電話裡說了,那是真的?」
  在電話裡互相看不見,現在面對面地說,倒覺得輕鬆些。
  「是真的啊I」
  她雙眉微蹩,語調也不大自然,看來並不嚴重。現在聽上去也不像是真話。
  「噢,您到這兒來是找我要錢的?」
  —也許她說的不是假話,可是或許她是以那些為借口,來這兒同他幽會的。於是他便不當一回事,心中暗想:既然如此,那就巧妙地應付她吧!
  「是啊。」雅子瞅了道夫一眼,挨到他的身邊,「咱們走走吧?」
  「去哪兒?」
  「反正站在這兒是沒法說的,周圍的人都看著哪!」
  「走走也行,您時間不多吧?」
  這是個試探。她剛才說堂妹兩小時後回到旅館,如果是真話,雅子在時間上就要受到限制;如果是說謊,她就會說三個小時也沒關係,五個小時也不要緊,等等。
  她是個為了慾望不顧其它的女人。
  「現在幾點?」
  「快至12點了。」
  「可以到兩點。」
  現在還說不準,說不定到了兩點又會延長時間。
  「哎,這一帶哪裡僻靜些?」
  「這兒是鄉下,哪兒都僻靜,到處都是莊稼地。」
  「我不喜歡那些大煞風景的地方,沒有景色好的地方嗎?」
  「是啊,在車站相反的方向有太軍府天滿宮,是一處名勝。」
  「不行,那兒不行,堂妹現在就在那兒呢,那會碰上的。」
  看來真有其事。
  「攸,到那兒去怎麼樣?」雅子興致勃勃地指著正面。
  「那邊嗎?」
  他不由得心虛起來。
  「不好嗎?我問過旅館的女侍。」
  「問,問什麼?」
  「去天拜山腳下呀,營原秘傳修行鑒那齣戲就出自那兒。我很喜歡那齣戲,那種拉車可漂亮了。好容易來一趟,去看看吧!」
  「好吧。」
  道夫毅然朝站前廣場上的出租汽車走去,心裡彷彿在向什麼應戰似的。
  出租汽車在一條寬馬路的盡頭停了下來。這裡是山間,住著許多農戶,路邊立著公共汽車站的標誌。
  「叫出租汽車等著嗎?」
  「不用了,讓車回去吧。有車等著就不能盡興地玩兒,我想好好跟你聊聊。」
  雅子付了車錢,又給了100日元小費。給出租汽車100日元小費是她的病好。
  「這兒真幽靜,全是山。」
  雅子環顧四周。
  「四面全是山,我們是在山裡。」
  道夫望著周圍的景色。
  他為自己投產生畏懼心理暗自感到高興。山的斜面覆蓋著綠蔥蔥的雜木,山洞王映出黑鰱越的陰影。
  「山上有寺院。」雅子望著掩在杉樹林中的石徑說。
  「是的。」心中意外湧出的某種東西促使他開口說道,「去寺院看看嗎?」
  他愣愣地望著雅子的嘴,差一點想說,剛才的話不是我說的。
  「好啊,去吧,我喜歡寺院。」
  「這是座山寺。」
  「好像是吧。哦,你很熟嘛,以前來過?」
  「沒來過,一看就知道了。」
  道夫走在前面。大概是害怕了,雅子喊道:
  「等等我,我怕。」
  道夫回頭看了看。
  「我們一起走,這路上說不定有蛇。」
  雅子抓住道夫的手腕。肥胖的腳上穿著一雙中踢皮鞋,走在凸凹不平的石徑上,身體的重心倚在道夫身上。石縫裡長著草。
  因為是在杉樹林裡,枝葉茂密的地方,道路暗黑,空氣也濕潤潤的。
  (我不是重返故地,我是帶著一個女人來玩的。)
  現在正進入這座山的深處。
  「哎?」
  雅子用力拉了拉他的手腕。道夫剛停下,她便一下把嘴貼上來,喘著粗氣,緊摟著他的腰。陽光透過枝葉交叉的縫隙,映到山路上。
  (同那時候一模一樣啊。當時,她在這兒拚命地抱著我。她想摧毀我的夢想……我再看一看。)
  雅子終於移開嘴唇。
  「真想你。」說著,臉偎到道夫的肩上。
  「給我說錢的事?」
  「你真壞!」
  「不是您說的嗎?」
  「這也是其中之一,可是……現在別說這些。」
  雅子抓住他的手腕,拽著他往前走。
  「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竟派人監視您。沒發現我的事吧?」
  「丈夫真的開始懷疑我了。」
  「可是,您說要錢,是真的嗎?」
  「唉呀,又提出這個了!以後再說,現在什麼也別想,只同你在一起,知道嗎?』」
  雅子搖著頭,閉著眼睛。
  「好。去看寺院吧!」
  雅子抱著他的胳臂,彎著腰,叉開兩腿,走不動了。
  「哎,到寺院還遠嗎?我累了,坐下歇一會吧?」
  雅子似乎全身都在訴苦。
  道夫望了望四周。紅土小道通到灌木叢中,消失在黑越魁樹林裡。
  「走!到裡面去吧!」
  雅子毫不躊躇地點了點頭。
  (同那時一模一樣,一點兒也不錯!)
  他拄著女人的手,走在草地上。
  (同這個女人是頭一次來,不是重返故地。誰會再回到跟以前的女人睡過覺的地方呢!)
  —罪犯是肯定要回到作案現場一次的。
  雅子白皙的臉孔仰望著天空,白嫩的脖頸伸得長長的,在堅硬的矮竹和樹葉叢中,那是惟一放浪而柔弱的物體。道夫想撲上去扼住那白皙的脖頸。他在同這種誘惑鬥爭。正因為那脖頸又白又粗,他那憎惡而衝動的誘惑便更加強烈。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6:20

神秘的線

  桑山信爾原打算同妻子到武藏溫泉住兩天,可是,第二天在
  福岡會見以前的前輩和同事,耽誤了時間,最後在市內西公園附近的旅館住了下來。法院和檢察廳的辦案人員出差到此地時,當地的業務部門都把他們安排在這裡,因此,出差人員便以為這是一家指定旅館。
  上午要去熊本縣玉名市,10點以前就叫旅館要來了出租汽車。
  同旅館有合同關係的出租汽車公司派來的司機是個30來歲的青年,皮膚淺黑,眉毛濃重。司機麻利地將桑山夫婦的手提行李裝進後部行李箱中。
  桑山同妻子說話時司機一直聽著,汽車行駛到天神葉十字路口等信號的當兒,他開口了:
  「先生是東京人吧?……在東京,草香田鶴子很有名氣吧?」
  「是啊,可出名了。」妻子微笑著替丈夫回答。
  「是吧?果然名不虛傳哪!」司機點著頭,「昨天和前天,草香田鶴子在我們這劇院辦了兩天獨唱音樂會,場場爆滿吶,我到了草香小姐的後台,站在跟前親眼看她化妝。不化妝就漂亮得很,一化妝,更是美極了,我都看愣了。」
  司機向乘客吹噓到後台看草香田鶴子的事,妻子便隨聲附和地奉承道:
  「是嗎?那不錯啊,你是草香的歌迷吧?」
  「是啊,昨天晚上連火場券也沒要錢,我老婆和小姨子都去看了。」
  「你認識草香的經理?」
  「不是經理,給草香做髮型的那個是我的朋友,哦,太太,知道有個叫住山道夫的髮型設計師嗎?」
  綠燈亮了,司機連忙發動車,一邊開一邊等著乘客的回答。
  桑山的妻子瞟了丈夫一眼。
  「唔,知道倒也知道,不過……」
  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素昧平生的司機,便含糊其辭地支吾過去。後面的話使司機感覺到,他們同往山道夫並非私交,而是因為他的「有名」。
  「是嗎?佐山道夫很有名啊!」
  「你怎麼認識佐山的。」
  「他是我的老朋友。」
  確實聽說過往山的老家是九州。妻子想起美容定老闆村瀚以前曾經那樣說過,便對丈夫嘀咕了幾句。
  桑山看了看駕駛席上掛著的司機姓名,叫「江頭善造」。桑山在福岡地方檢察廳工作期間處理過許多案件,知道任賀姓江頭的很多。
  「哦,是嗎?這麼說,你被請去看音樂會是因為佐山和草香都在這裡,你是去見他的,是嗎?」
  妻子在從東京來的飛機上,看到過往山道夫同那些衣著華麗的演員們在一起。桑山也看過。
  「不,不是我去見他,是宮飯君偶然乘上我的出租汽車。」
  「宮飯?
  「哦,是住山君以前的名字,我同他熟識的時候…」司機有些吞吞吐吐地說。
  「佐山君在九州的時候叫它板?」桑山第一次開口問。
  「啊,是啊,前天見到他的時候,他說佐山是他母親家的姓,他喜歡這個姓,就改了名。」
  「唔,是這樣。」
  這樣的事也並非沒有先例。藝人和商人常做這樣的事,大概是覺得髮型設計師也屬於藝術家的範疇吧。
  「你在這裡是怎樣同佐山熟識的?」
  「嗯…我們在一起幹過幾天。」
  為了趕上下一個吳服叮十字路口的綠燈,司機加大油門,緘口不語,好像不想再說了。看上去他對舊友很有情意,不願暴露在東京獲得成功的朋友那些不大體面的過去。
  同乘客只是萍水相逢,司機不想深談是很自然的,他們理解這一點,並不深問。
  從吳服叮到博多站不一會兒就到了。
  上了火車,桑山的妻子又提起了道夫。
  「在飛機上見到過佐山,出租汽車司機又說他是佐山的舊友,這世界看起來很大,實際上很小啊。」
  桑山點了點頭。她的話沒錯,自己也有同感。
  「佐山在這兒子的什麼工作?」
  妻子依然興趣十足。
  「嗯。」
  「說是同那個司機一起幹過,莫非也是當司機?」
  「誰知道呢,佐山也是靠自己的本事幹到今天這樣的,過去可能並不怎麼樣。不過,過去是過去,他再成功一點,就可以成為事業家傳記中的人物了。」
  「是啊,可是,那個司機也許是為了佐山的面子,對過去的事說得含含糊糊。」
  「他們有交情嘛。」
  「可是,過去越窮,佐山的努力不就越會得到好評嗎?」
  「那倒也是,不過,位上君的名望還沒到那種程度,還只是在發展中。那位姓江頭的司機大概是覺得現在讓人知道那些對他不利。」
  「你怎麼知道他姓江頭的。」
  「駕駛席上掛著名牌。姓江頭的人佐賀縣很多,容易記住……」
  佐山君要是名望再高一些,那麼就像你說的那樣,他的過去越可憐,就越能給他的名字增輝。只是在他地位還未鞏固的時候,那只會成為別人攻擊誹謗的材料。據聽說,他們同行中互相拆台,競爭十分激烈。」
  妻子對他的話表示讚許。
  「看起來,那位司機倒是很關心他的朋友。」
  「江頭不一定能想到東京是一個激烈的競爭世界,但總要為老朋友著想吧,故鄉的朋友嘛!」
  過了水城,左面是左野山,右面是天拜山。桑山隔著車窗朝右眺望,直到火車駛過天拜山。
  「哎,今天是幾號廣
  「不吉利的日子,13號,4月13…」
  那天是4月8日,已過去八年零五天。
  桑山從皮包裡拿出一本世界審判資料,打開昨晚看到的地方。
  「在自供造成的錯判案件中,極為著名的案件是1819年9月在巴爾蒙特最高法院判決的鮑倫案件。案情大致如下:
  「鮑倫兄弟因殺害拉賽爾·科爾賓受到起訴。科爾賓是被告的表弟,體質虛弱,精神不大正常,對他負有撫養責任的鮑倫兄弟嫌他是個累贅。據認為,鮑倫兄弟在科爾賓失蹤那天在遠處的地裡幹活兒,科爾賓也在那裡,先是同他們兄弟吵架,後來二兄弟中有一人掄起木棒擊中科爾賓的後腦部,把科爾賓打倒在地。有人曾懷疑科爾賓當場就被打死了,及至兩三個月後在現場的地裡發現了科爾賓的帽子,這種懷疑益發加重。
  「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懷疑便漸漸淡化了。可是鮑倫家附近的一個人幾次做夢,都夢見科爾賓被殺死,夢中還詳細出現了科爾賓被打死的情景和藏屍的地點。於是鮑倫兄弟被告發,人們深信他們是殺死科爾賓的兇手。
  「經過當局嚴密偵查,在現場地裡的一個老地窖裡發現了許多骨頭,其中有人骨,還有兩隻獸爪。被告鮑倫兄弟由於自供——被告人供述,他們殺死了科爾賓,將屍體藏在現場的地窖和樹洞裡——和以上事實,被判處死刑。
  「被告人鮑倫兄弟當天即上訴到立法部,要求將死刑減為無期徒刑。但結果獲准給被告中的一人減刑。
  「於是被告人撤回自供,並對發現科爾賓者懸以重賞。後來,科爾賓在新澤西被發現,並很快回到鮑倫兄弟家。這樣,兩兄弟的行刑在危急關頭被撤銷。
  「科爾賓是害怕被一直虐待他的鮑倫兄弟害死才悄悄出走的,後來發現的屍骨是別人的。
  「被告人之所以作出虛假的自供,是因為當局勸告他們說,反正是要判決有罪的,要想保住性命只有上訴請求減刑,要想減刑,惟有作出表示改悔的自供,才能得到那種恩賜。
  「在審判中,有無數超自然而不合理的自供,還有詳細描述的千奇百怪而不可相信的事實,證人的證言也是如此。這只能說明那個供述人是騙子,或者是精神錯亂者。」
  —桑山檢察官將書擱在膝蓋上。
  妻子說「世界看起來很大,實際上很小」,這是乘佐山道夫舊友駕駛的出租汽車時得到的感受,是句常識性的俗語。這句俗語是偶然經驗的積累,人們從其規律性上得出常識,從而使之帶有普遍性。也就是說,「常識」使偶然這種超自然性失去了神秘性。在這種常識中,也包含著「因緣」。這種超自然的常識如果使證人的供述心理產生奇妙的自信,那將會怎樣呢?」
  桑山使沉浸在天拜山殘影中的自己清醒了一下頭腦,發覺『超自然」的幻覺潛在自己的意識中,不由得搖了搖頭。
  前面就是煙霧瀰漫的大豐田。熊本縣境快到了。
  同年11月中旬的一天,桑山信爾應邀出席一位先輩之子的婚宴,地點在市中心的一家飯店,時間是下午3點。
  桑山2點半左右到達飯店的宴會廳。門口掛著宴會房間安排表,上面寫著十組宴會名單,宴會時間是錯開的。今天是黃道吉日。
  桑山看罷先輩預訂的宴會告示後,又往旁邊掃了一眼,只見黑板上用白胡粉寫著一行漂亮文字:
  「波多野先生、久保先生,兩家宴席在芙蓉廳。」
  寬敞的大廳對面有三間宴會廳,桑山去的是裡面的一間。大廳裡有各家宴席的接待處,其中「波多野家——」接待處人最多,最排場。接待處的白桌子上,放著許多小木盒,木盒裡裝有送給來賓的小菊花,精緻的小木盒上注有「波多野證券股份公司」標記。
  波多野證券股份公司——恍惚在哪兒聽說過。桑山一邊想一邊走到自己要去的接待處,簽到後,順著走廊往裡走去。芙蓉廳就在前面,身著禮服的人們在門口走來走去。宴會好像還沒開始。
  桑山進了門,來到賓客休息室。因為新郎父親的關係,來賓多是法律事務方面的,桑山也端著一杯雞尾酒與人敘談,消磨等待的時間。
  同最高檢察廳的老檢察官交談間,桑山猛然想起了剛才沒明白的那件事。
  妻子在以前常去的村瀨美容室經常遇見一位「波多野太太」,波多野證券股份公司就是那位「波多野太太」丈夫的公司。妻子說過波多野太太的丈夫是證券公司的經理。
  舉辦這次婚宴的波多野證券股份公司是否就是那位太太丈夫的公司尚不能斷言,不過,即使姓波多野的人很多,但證券公司卻是有限的。
  如果就是那家公司,那麼可能是波多野的兒子或女兒結婚吧。可是桑山想,他們有那麼大的孩子嗎?
  少時,飯店的傳者請賓客人席,大家三三兩兩地站起身朝過廳走去。
  芙蓉廳好像也是同時開復,桑山無意中往右邊瞅了一眼,只見新郎新娘正一前一後地從休息室往宴會廳走去。看到新郎的模樣,桑山不禁一愣。
  新郎年約50歲光景,頭髮稀疏,前額光禿,胖墩墩的身上穿著一套禮服,顯示出舉止不凡的威嚴。跟在新郎身後的新娘留著西式髮型,看上去大約30歲剛出頭,身材修長苗條,容貌楚楚動人。
  桑山沒見過波多野夫婦。但從年齡上看,芙蓉廳的新郎肯定就是波多野經理,這從接待處的豪華氣派上也能看出來。
  (波多野先生的太太是個胖女人,中年發福,誰也沒法子。)
  桑山想起了太太說過的話。
  直到宴會結束,桑山一直想著波多野經理的婚禮。若是平常倒也沒什麼,可是明明知道他有太太,因此這一現象便使他百思不解。宴會中間,隔壁的宴會廳不時發出鼓掌聲和談笑聲。
  桑山一回到家,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
  「奇怪啊,聽你這樣說,那男人好像沒錯,可是……」
  妻子納悶地皺著眉頭。
  「怎麼回事呢?難道是同那位太太離婚了?搬到這兒以後從沒去過村瀨美容室,也不知道波多野先生的太太怎麼樣了。」桑山的妻子說。
  桑山半年前搬到了阿佐谷,妻子現在都是在附近的一家小美容院做髮型。
  妻子說,好久沒去過了,明天到村源美容室去看看。第二天傍晚,桑山下班剛到家,妻子便向他匯報。
  「聽說波多野先生的太太五個月前就死了。」妻子雙目圓瞪地說。
  「怪不得!」
  秦山眼睛裡又浮現出昨天飯店裡的情景。再婚的新郎顯得很幸福。
  「以前就有病?」
  「不,突然死的。」
  「什麼病?」
  「村做先生說他也不知道,不過他推測說,那位太太很胖,可能是腦溢血或心臟麻痺吧,我也那樣想。她那麼胖,血壓一定很高,心臟也不會好。」
  「胖得很嗎?」
  「嗯,不過也不是讓人感到有多麼胖,她愛打扮,對美容和裝飾十分講究。」
  「多大歲數?」
  「年齡嗎?是啊,看樣有40來歲。」
  不錯,進入飯店宴會廳的那位新郎有50多歲。
  尾隨在他身後的新娘很年輕,不論怎麼看,兩人至少相差20來歲。新娘身材纖細苗條。那位50歲的男子在其肥胖而已近半老徐娘的妻子死後不到半年就匆匆續絃,其心理也不難理解。
  「不過,才半年就再婚,波多野先生也不大象話。」昨晚聽丈夫說過婚宴情形的妻子又譴責起波多野來,「即使以前就喜歡她,也要等週年以後,這是一般常識嘛!」
  「那是舊風俗,現在時代變了。」
  「那位新太太好像同他關係由來已久,既然早有來往,何必那麼迫不及待,總要顧點影響吧!」
  「哦,她早就同他有關係!」
  「聽村做說的。波多野太太的丈夫是證券公司經理,生活奢侈,玩樂放蕩,可能有一個情婦。聽他太太的口氣,好像夫妻之間不大和睦。」
  妻子以普通的正義感,譴責急急忙忙娶情婦為妻的骯髒的利己主義。
  「村瀨君是同情他昔日的顧主吧?」
  「不,不是,他說那位太太有今天這樣的下場也是她活該。」
  「他不喜歡她?」
  「倒不光是這個,我看是因為生意上的原因。」
  「噢,是因為波多野太太不大光顧他的美容室?」
  「是這樣,本來村懶對佐山辭職就不高興,現在佐山名氣大了,他更加不悅,村懶的太太就毫不掩飾地說佐山的壞話。據說,在自由之丘開店出資的就是偏愛佐山的波多野太太。」
  「是真的?」
  「金額多少不清楚,反正事情是真的。」村瀨太太遺憾地說,「佐山老早就在暗地裡計劃辭去村做美容室,波多野太太是他的同謀。店裡的僱員們早就知道他的計劃,誰有老闆夫婦蒙在鼓裡。」
  根據這些話,波多野太太同往山之間還有一層關係。說起男美容師同女顧客,便會使人產生一種想像。
  「對徽太太說是真是假不能肯定,住山同波多野太太不是。一般關係,為在自由之丘開店一下拿出幾千萬日元,這不是一般的顧主對美容師的偏愛,那是瞞著丈夫的。」
  「幾千萬日元。」
  「有點誇大了吧,就是半數也是不小的一筆錢啊。她丈夫經營股票很有錢,所以,這些錢太大會有的吧。」
  「因為經營股票所以就很有錢,這種理論太簡單了。不過反正經濟上很富有,所以波多野太太的私房錢可能會比一般人多。」
  「由於這些原因,雖然波多野太太死後不到半年,她丈夫就同以前相好的女人結婚,村做也並不怎麼同情她。」
  說不定他還有些幸災樂禍呢。
  「村激太太還說,這下往山佔便宜了,幾千萬日元沒人要了,她丈夫也不知道這回事。真作孽…哎,聽說佐山要在青山開店。」
  桑山檢察官9點40分左右去上班。
  11月中旬的日比谷公園裡,樹木幾乎都已葉落枝空。今天明天,天氣有幾分寒意。桑山在公園旁邊檢察聯合辦公大樓裡乘電梯上樓。從一樓到五樓,電梯裡還有幾位地方檢察廳的檢察官,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桑山到福岡地方檢察廳任職以前,是東京地方檢察廳的檢察官。過去的同事還剩下三分之一,其餘都分散到各地去了,沒變動的就是些檢察事務官。
  桑山想找櫻田事務官,電梯在三樓、四樓、五樓停下時他便留心看著地方檢察廳的檢察官們一個個走下電梯。他們像以前那樣,懷裡抱著裝有筆錄材料的文件包。桑山最初擔任靜岡地方檢察廳檢察官後調來東京時,也是那副朝氣蓬勃的勁頭。當然,那時沒有現在這樣摩登的辦公大樓,其實現在這幢大樓在戰後的建築物中還算是粗糙的。
  同兩位同事在六樓下了電梯。電梯上還剩下一位兩鬢染霜的瘦男子,他是最高檢察廳的副檢察長。
  六樓一半是地方檢察廳公安部,另一半是高等檢察廳刑事部。寬敞的辦公室裡裝有暖氣,七八個同事已經上班,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閒聊。
  桌子上雜亂無章,判案集、文件、法律書籍堆得者高,在每個人的面前形成一道自然的籬笆。每張桌子上還擺著一塊塑料牌,上面寫著各位檢察官的名字。桑山在一張便箋上寫下二三行字,裝進信封,便招呼女辦事員:
  「請到下面的地方檢察廳刑事部去,把這個交給櫻田先生。」
  收信人是櫻田事務官。櫻田是桑山任地方檢察廳檢察官時隨從他工作的一個老偵探,今年42歲。
  10點鐘,檢察官們差不多都到齊了,在這之前,他們同普通的公司職員一樣,閒談著報紙上登載的體育消息、電視評論等,一到10點,擔任公審的檢察官便把文件夾在腋下去出庭,負責審閱筆錄的就伏在桌子上。聊天以10點為界,10點一過,頓時全室鴉雀無聲。
  電話鈴響了。
  「桑山檢察官嗎?我是櫻田事務官。」
  「你好!」桑山檢察官說。
  「您好!」櫻田聲音低沉。他歌唱得很好聽。『羽u才來聯繫了,我12點20分以後有空。」
  「那麼,到時候一起在附近吃飯,有件事想麻煩你,邊吃邊談吧。」
  「好吧。」
  擱下電話,桑山啜了一口茶。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6:35

  檢察官回想起福岡那個叫江頭的出租汽車司機說過的話。他曾感激地說,由於舊友佐山道夫的介紹,他不僅免費觀看了草香田鶴子在劇院舉辦獨唱音樂會,還進了她的後台。那裡是小地方,所以最近出名的草香田鶴子紅得很,佐山道夫作為她的專屬髮型設計師隨從演出,當然也非比尋常。因為是老朋友,他說起來充滿了自豪,彷彿自己也很了不起。
  (宮飯是佐山君以前的姓,前天見到他時,他說母親家姓佐山,他喜歡這個姓,就改了名……以前同他在一起於過…
  —妻子聽人說波多野太太同佐山不是一般關係。傳說太太給佐山不小一筆錢,那在很大程度上是村瀨美容室老闆夫婦的誹謗。不過,也並非沒有可能。
  可是,波多野太大的死與佐山無關。據說太太是死於急病,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另外,她今年4月11日到九州去的時候,雖然佐山到過博多,但並沒同波多野太太在一起,這也排除了他的嫌疑。再進一步說,太太的死是在去九州的兩個月之後,這也說明與他無涉。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桑山對某些地方卻有所關注。或許是最近比較清閒,手頭沒有什麼案子的緣故。
  下午4時許,櫻田事務官又給桑山打來一次電話。
  「剛才很不好意思。」
  櫻田說的是一起吃午飯的事。平時都在辦公樓地下室裡的法務省餐廳吃5000日元一份的包餐,今天是在附近的快餐館招待櫻田。
  「我瞭解過了,因為時間緊,以後再細查,先將已經弄清的情況向您匯報一下吧。」
  「你這麼忙還打擾你,真對不起。」
  「您今天什麼時候下班?」
  「我想5點鐘離開這裡。」
  「那麼,我在有樂叮的公園門口散步等您。」
  桑山答應了。
  5點,桑山收拾桌子上的東西。這會兒,地方檢察廳已不會有人來。高等檢察廳對地方檢查廳偵查的案件,在認定事實和法律解釋方面負有責任。高等檢察廳刑事部有門名檢察官。今天沒有開會。
  5點,天已黑了。櫻田事務官那矮小的身影在門口踱來踱去。大街對面的霓虹燈和車燈不時照亮櫻田的帽子。櫻田頭髮稀少,平時總戴著一頂禮帽。
  「到那邊喝啤酒吧?」桑山同他一起邊走邊說。他們進了有樂叮一家啤酒館。顧客聲音嘈雜,反倒有利於談這種事。
  「波多野證券股份公司的經理叫波多野伍一郎,53歲,前妻子叫雅子,婚後生活22年,無子女。雅子的父親一直供養波多野從學校畢業,是他的同鄉。波多野家境貧寒。這種情況是常見的。」
  櫻田一面喝著啤酒,一面對桑山匯報初步調查的情況。
  這不是匯報。桑山不是憑職務,而是以個人以前同他的關係請他幫忙的。桑山向他提出問題,這是他的答覆。桑山熟悉他的脾氣。
  「雅子的死亡報告是在今年6月17日發出的,不是病死,是肇事死亡。」
  「肇事死亡?」
  「正確地說是自殺。提交新宿區官署的死亡診斷書是西多摩郡青梅市的一位醫生寫的,就是諸岡醫院院長諸岡秀太郎。」
  「在青梅死的?」
  「大概在青梅市那邊的御岳附近的山林裡,是縊死。聽說死後一個星期左右,村民才發現屍體吊在樹上,用的是麻繩,隨身攜帶的手提包裡有一隻波多野證券股份公司的空信封,就是從那只信封上明白死者身份的。」
  「這是諸岡醫師說的?」
  「我打電話問的。」
  「這麼說驗屍也沒發現什麼疑點學?」
  「沒有。所屬警察署驗屍後確定為自殺,遂將遺體交給其丈夫伍一郎。據說在那一帶的林中自殺的人很多,就是現在到山裡走一趟,也會發現一些身份不明的屍骨。」
  桑山也有所聞。還在他任東京地方檢察廳檢察官的時候,有一次青梅山林的小道上發現了一副骷髏,於是惹出了一場亂子。他們一度以為是一起碎屍案,後來知道,是自殺者的屍體腐爛後,野狗咬斷了頸部。
  「遺體是伍一郎來領的?」
  「是的。因為是這樣死的,便在當地火葬場火化後帶回去了。」
  「沒有遺書?」
  「聽說家裡櫥櫃的小抽屜裡有一封給伍一郎的信。原因伍一郎也說不清楚,好像家庭關係很複雜。雅子的遺書上大概寫了些對不起丈夫之類的道歉話。」
  桑山想起了妻子聽到的那些流言。
  「那份遺書呢?」
  「伍一郎給燒掉了。他覺得見不得人,不想讓別人看。」
  如果妻子坦白同他人有私情而自殺,丈夫當然不想讓人看。
  「伍一郎最近新娶的那位女士叫久保澄子,是銀座後面安樂窩酒吧的女老闆,伍一郎是她的出資人,兩人是三年前搭上的關係。就是說,由於雅子自殺,情婦成了正房。聽說是伍一郎顧不得等到週年就要舉行婚禮的。」
  波多野伍一郎在妻子橫死半年後就同早有關係的情婦久保澄子正式結婚,其原因從桑山見到新娘姿色上便可瞭然。桑山沒見過波多野的前妻雅子,聽妻子說過她很胖,因此伍一郎能娶上這位年輕貌美的後妻是幸福的。伍一郎急匆匆地操辦婚禮,他那急不可耐的心情不難理解。不言而喻,久保澄子也無異議。正式當上證券公司的經理夫人,她也是幸福的。只是婚禮辦得過早,兩人對社會輿論多少有所顧忌。
  可是,顧忌什麼呢?前怕狼後怕虎,結果弄得自己走技無路,那樣的生活在某種意義上是愚蠢的。流言蜚語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漸減少,直至消除,最後作為既成事實,社會上也會給予承認。總之,死者吃虧。朋友們大概要半開玩笑地對波多野伍一郎說:「你真行!」這種事在社會上並非首創。
  然而,桑山心裡不願因社會上對這類事習以為常而就此了結,所屬警察署斷定雅子的橫死為自殺死亡,果真是這樣嗎?因為聽妻子說過雅子同佐山道夫的傳聞,桑山不得不有所懷疑。
  「波多野雅子的死亡報告是6月間日發出的,那麼6月17日是在青梅的山林裡發現屍體的日期,還是雅子離家出走的日期?」桑山一邊往櫻田的杯子裡斟啤酒,一邊問道。
  「是發現屍體的日期。聽說在山林的斜坡上,繩子朽斷了,屍體滑落在地上。死後已歷時一個星期,究竟是雅子離家出走那天自殺,還是過了一兩天後自殺的,驗屍也判斷不出來,因此,波多野家便把發現日期定為死亡日期。」
  在道理上這也不乏先例。
  「雅子是哪一天離開家的?」
  「據說是6月10日。所屬警察署向伍一郎詢問情況時瞭解到,那天下午兩點左右。雅子說到朋友家有事就出去了。當時伍一郎不在家,這是聽家裡的女傭說的。」
  「去訪問的朋友的名字,雅子沒告訴女愧嗎?」
  「聽說沒告訴。」
  「她是乘車外出的,是家用車嗎?」
  「聽說不是家用車,雖然有家用車,但都是伍一郎在休假日自己駕駛,平時停在車庫裡,上班有公司的車接送。雅子外出都是乘包租車,或者在外面叫出租汽車。那天坐的是出租汽車。」
  「坐出租汽車去哪兒不知道吧?」
  「所屬警察署判定是自殺,因此對這些好像沒做調查。」
  「雅子給伍一郎寫一份遺書,沒人看到過,遺書中有對歷一郎道歉的意思。上面是怎麼寫的?」
  「我是打電話同所屬警察署聯繫的,這一點還不清楚。不過,伍一郎養著那樣一個情婦,平時家庭一定不和睦,雅子肯定會抓住把柄同丈夫大吵大鬧,結果,她意識到不能挽回丈夫的愛情,便慘然自殺。是這樣吧?在這種情況下,女人在遺書上大概一方面要寫出心中的怨恨;一方面又為自己的任性表示歉意,表現出女性的溫柔。伍一郎可能只對人強調了這一部分。」
  「6月10日至門口氣候怎麼樣?」桑山忽然轉變了話題。
  「這個我查過。那幾天非常熱,青梅那一帶大概平均在二十七八度。」
  「下雨了嗎?正是入梅的季節吧?」
  「是的,不過,今年梅雨季節遲,十五六兩天是小雨,以後從二十日開始才真正下雨。」
  屍體在被發現之前已被雨淋過,前後已經高溫天氣,腐爛快。雨水使勒住脖頸的繩索朽斷,屍體滑落到山坡上。
  「發現屍體的地方平常就有人自殺?」
  「是的。附近有溪流,景色宜人,是個遊覽勝地,駕駛家用汽車的人們一到星期天和祭日便聚集到那裡,還有不少人乘電車去,非常熱鬧。自殺者有一種奇妙的心理,喜歡選擇風景優美的地方。」
  「名勝地自殺的就多。現場在山林深處?」
  「不,不是。沿著溪流有條散步小道,就在那條道到山裡扣米的地方,那地方特別不惹人注目。」
  桑山認為,所屬警察署斷定是自殺有三個原因,即:屍體已經腐爛;那一帶自殺者較多;丈夫伍一郎對妻子的自殺有精神準備,等等。可以認為,丈夫的話對所屬警察署的判斷起到很大的影響作用。
  「附近有人看到雅子到現場去嗎?她身材肥胖,在那一帶行走是很顯眼的。」桑山繼續問櫻田。啤酒已是第三瓶。
  「我沒向所屬警察署問到這些,明天再連這些一起調查一下,必要時我可以到當地去一趟。」
  櫻田不解地瞪著眼睛,似乎想問他為什麼對那起自殺案這樣感興趣。於是桑山對櫻田說:
  「所屬警察署已判定是自殺,遺體也已火化,事到如今沒法重新調查了。可是,我對這起自殺案十分關注。」
  「您是說雅子可能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櫻田事務官盯著桑山的臉。
  「我心裡還不那麼明確,有一些事使我感到蹊蹺。」
  「您是說伍一郎同情婦久保澄子的關係嗎?您認為是歷一郎為了早日同情婦正式結婚而殺死了妻子,不是他本人直接作案,而是用別的辦法造成這一結果的,是嗎?」
  為了同情婦結婚而謀害本妻的案例在檢察廳並不稀奇。可是,像波多野伍一郎那樣當經理或有社會地位的人卻很少做這種事。櫻田單純地以為桑山懷疑的就是伍一郎過早地同情婦結婚這一點。
  「剛才說過,我還不是明確地懷疑。」檢察官說,「只是,在自殺的判定上,有些使我不大明白。這件案子現在已時過境遷,就把能調查的再查一查吧,那樣也好放心。」
  「調查什麼呢?」
  「目前我想知道波多野伍一郎從雅子離開家的6月10日到發現屍體的17日這幾天中的行蹤,特別是雅子出走後兩天之內最為重要。」
  「明白了。如果伍一郎是出差在外,那就連出差地也查清楚。」
  從市內到青梅,不論是乘電車還是乘汽車,往返部要四個小時,加上在現場的行動,要五個小時。像證券公司那樣經常要對外聯繫的企業經理難得有五六個小時的空白時間,因此,在那段時間必需有充分的理由。櫻田說的「出差」,是指他作為「借口」的意思。
  「噎,這很有必要。還有久保浪子,她結婚前住在哪兒?」
  「在青山的公寓,聽說是三年前靠伍一郎住進去的。」
  「問問管理人,調查她6月10日後的行蹤。當然你是不會疏忽的,這些不能讓其本人和周圍的人察覺。」
  「知道了。」
  「澄子同伍一郎相差週歲,又是酒吧的老闆,因此她同伍一郎勾搭上之前肯定同別的男人也有關係。我想知道她同伍一郎搭上關係後是否還保持那些舊關係。」
  有姦情的女人同其情夫共同謀取資助人的財產,這種先例屢見不鮮。久保澄子正式嫁給伍一郎之後,因為沒有子嗣,家庭財產將全部歸澄子所有。櫻田認為,檢察官好像想把這一點作為「動機」進行調查。
  「還有自殺的雅子,」桑山說,「雅子知道丈夫有一個女人,家庭經常發生糾紛,那麼雅子的品行怎樣呢?我想把這個也瞭解一下以供參考。」
  桑山故意沒提佐山道夫。如果在櫻田調查雅子的階段出現佐山道夫的名字那就好了,現在不必給櫻田以先人之見。
  「關於雅子的品行,是啊,她很有錢,沒有孩子,丈夫又在外邊養情婦,她心情煩悶就會到外面尋求慰藉。丈夫放蕩不羈,她也隨心所欲了。」
  櫻田微笑著點了點頭。這種事在社會上不足為奇。
  「還有一點……4月12日和13日,波多野雅子在不在東京?」
  「4月12日和13日?」談話的飛躍使樓田不知就裡,「什麼意思?那不是在雅子死亡兩個月之前嗎?」
  「是啊,以那天為中心,在前後兩三天中雅子是否在東京,這一點我很感興趣,請你也瞭解一下。」
  櫻田沒再追問緣由。在檢察官與事務官之間養成習慣,那就是一切都按照檢察官的意志行事。這一次似乎是公務,實際上可以說是桑山的私事,然而,這件私事的性質卻使事務官彷彿覺得自己同桑山檢察官重又恢復了以前的關係。
  —那天晚上,桑山對妻子閉口沒談波多野雅子和佐山道夫。不用說,他正調查雅子『咱殺」這件事也隻字沒露。在這一點上,他的關注帶有公務色彩。
  「在維也納附近的體巴魯茲貝爾克,一個名叫瑪麗·海拉萊爾的婦女從50米高的巖壁墜落,摔成重傷,被巴登醫院收容。妻子重傷住院本該使丈夫驚慌失措,可是他那悲傷的態度中透出幾分假意。所屬的維也納警察署接到報告後查明,海拉萊爾同妻子結伴外出旅行之前,曾對鄰人放風說:如果我們出去旅行沒回來,家裡的房屋就給親戚。警方還瞭解到,海拉萊爾同一位女同事有不正當關係,甚至同她訂立婚約。從海拉萊爾夏天同妻子一起到意大利旅行時起,他們的家庭生活便突然遭到不幸。
  「法院調查查明,在現場的其他安全地帶,有很多他想折斷的那種樹木,可是海拉萊爾偏偏要折斷靠近懸崖的那一棵樹。抓住這一點深入追究,於是他便供出以下犯罪事實:他選擇危險地帶的那棵樹,確實是為了引誘妻子上前。因為他太靠前,妻子不由得撲到他的懷裡,他用力一推,妻子便頭朝下栽到懸崖下。」
  桑山在讀一本外國的《偽裝殺人犯罪案例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7:00

調查報告

  高等檢察廳的檢察官辦公室寬敞明亮,六張辦公桌分別擺在
  兩處,每處對著擺放三張。這是兩個組,其中一組靠近高等檢察廳檢察長辦公室的牆壁。辦公桌、椅子和日用器具都是監獄裡的犯人製作的。
  傍晚,櫻田打來電話。
  「我剛從青梅檢察署回來,想把情況向您回報一下,在哪兒等您呢?」
  桑山說出附近一個一般的餐館名。
  兩人一邊吃著包餐一邊交談。
  「我先拜訪了所屬警察署的偵查科長。現場在山南面的斜坡上,從步道到現場成65度角,坡很陡。」櫻田對檢察官說,「繩索原以為是麻繩,其實是條細草繩,吊在樹枝上,後來斷;了。您推測的對,那裡接連下了兩天雨,加上前後幾天的酷熱,屍體很快腐爛膨脹,繩索便承受不住了。繩子的斷頭殘留在樹上,掛在脖子上的那一頭隨著屍體滑落掉到一邊去了。我還拜訪了負責驗屍的諸岡醫師,他確信那是縊死造成的自殺。可是,由於檢察廳現在還來瞭解這件事,他心中又不太踏實了。」
  「你告訴他這不是正式的調查嗎?」桑山提醒他。
  「我說了。不過,警察署和醫生對自己的判斷都沒有絕對把握,他仍有些不安。辦哪個案件都沒有絕對的把握,總擔心什麼地方搞錯了,這也是常有的事,地方檢察廳的事務官去調查,我雖然聲稱是為了作參考,但他仍感到驚異。」
  即使是解剖過成百上千具橫死屍體的老資格法醫學者,有時也會在鑒定之後感到心虛,桑山就曾聽到一些正直的解剖醫生這樣說過。
  「我本想把現場照片借來,可是後來覺得不是正式調查,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們倒是樂意借的。」
  「嗯,還是不惜為好。」
  桑山考慮到是私人調查,對不俗表示贊同。照片隨時都可以借到,聽了松田的話心中已經有數。
  「關於目擊者的情況,他們說因為判定是自殺,便沒在附近調查。偵察科長說,今後要有什麼情況我們就注意瞭解。我向他道了謝。」
  桑山覺得情況已經明白了。
  「偵察科長介紹了波多野伍一郎來確認並領取遺體的情況。伍一郎見到雅子的屍體時,罵了一聲:這個混賬!表現並不怎麼悲傷,好像更多的是顧忌經理的體面。」
  在維也納那樁偽裝殺人案中,由於丈夫對妻子的事故故作悲傷之態,警方從其不自然的態度上發現了他的罪行。波多野伍一郎則太自然了。妻子自殺使丈夫失了面子;而妻子死後則可以公然與情婦成婚,他克制著內心的這一喜悅。在這種場合,如果丈夫表現得過於悲傷,反倒弄巧成拙。
  「伍一郎對妻子自殺的原因是知道的。他對科長說,出了這樣的事,自己和妻子都有責任。他沒隱瞞自己有女人,同時隱隱暗示妻子也有相好的男人。」
  「對方的名字伍一郎說沒說?」
  「沒說。
  「噢。雅子去青梅那天,伍一郎有不在現場的證明嗎?」
  「他出差去大限了,有證據。」
  「4月11、12田雅子在不在東京?」
  「我調查了,雅子不在東京。不過,是12、13、14日三天。」
  聽了櫻田事務官的回報,桑山冷不丁地問:
  「沒到福岡去嗎?」
  「沒有,沒去福岡,說是在大阪。」
  櫻田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起福岡。
  在從福岡到熊本縣玉米市去的列車上他同妻子交談的那番話,桑山仍記憶猶新。
  (哎,今天是幾號?)
  (是木吉利的13號,4月13日。)
  4月12日,佐山道夫到了博多。草香田鶴子於11、12日在博多的劇院舉辦獨唱音樂會,道夫隨從演出,擔任她的專屬美容師。在從羽田起航的飛機裡見到過他,那位姓江頭的出租汽車司機也提到過他。
  雅子12日去大阪,到14日一直不在家。佐山道夫什麼時候從博多回京的呢?據司機江頭說,獨唱音樂會確實是12日晚上結束的。
  「波多野雅子一個人去大阪的?」
  桑山拿出一支煙。
  「聽說是一個人,她丈夫伍一郎一直在公司上班。」
  櫻田不時源瞟攤開在桌子上的筆記本。
  「去辦什麼事?」
  「我巧妙地向波多野的女傭人打聽過,據說,她外出時說是女校時代的同級生們在大販聚會,回來後她又說她悠然地遊覽了京都、奈良。」
  「是乘新幹線,還是乘飛機?」
  「聽說是乘飛機,為了趕上兩點從羽田機場發出的班機,臨走時匆匆忙忙的。」
  「誰去送的?」
  「沒人送。」
  既然沒人送,她乘上去福岡的班機也沒人知道。
  「有兩點鐘發出到大飯的班機嗎?」
  櫻田借來了餐館的時刻表,翻到後面,只見一頁上標明:「日本航空公司班機,兩點出發,全日本航空公司班機,兩點對分出發。」
  「去福岡的呢?」
  時刻表上標明,日本航空公司班機,兩點10分出發;全日本航空公司班機,兩點50分出發。兩點10分也可以說成「兩點的飛機」。
  「稱沒查閱兩個航空公司班機的乘客登記簿嗎?不會用化名吧?」
  櫻田哦了一聲。4月12日是雅子在青梅的山林裡死去的兩個月之前,他的驚訝似乎在反問:雅子兩個月前的旅行怎麼會同她的死有關啊?
  「我有些懷疑。如果難於是他殺,說不定她的旅行內容就同她的死有關。」桑山回答了櫻田的表情。
  「那麼,雅子回到家裡是15日?」
  「聽說是那天中午。」
  如果是12日去的,那就是三天之後乘上午的飛機返回的。往山是什麼時候從博多回來的呢?
  秦山覺得現在該向櫻田介紹往山道交了。事務官一邊聽,一邊默默地記筆記。
  「我先去向草香田鶴子的經理瞭解佐山是什麼時候回東京的。」聽了桑山的介紹,櫻田說道。
  「嗯,還有佐山在博多住的旅館,以及在博多的行蹤。」
  「知道了,那個叫住山道夫的美容師很有本事嗎?」
  「技藝好像不錯.兩年前獨立開業,在自由之丘開了一家美容院,不久就在美容界嶄露頭角,雜誌上也經常有他的名字。」
  「他很能幹啊,在女人方面也有兩下子嗎?」
  「男美容師同女顧客的傳聞並不稀奇,不過往山同波多野雅子之間卻有著特殊的關係。佐山沒獨立之前,雅子來店裡常常指名點他,他獨立大概也是她出的錢。」
  「往山身為美容院的僱員,可能沒有多少錢吧,於是證券公司的經理夫人便成了女出資人。在自由之丘一帶開店可不簡單吶,那一帶地價貴攝了。」
  「兩年前也不便宜。」
  「在小說和電視劇本裡經常看到,而在實際生活中,有錢的闊太太給年輕的情夫大筆錢財的例子也不鮮見。她丈夫伍一郎察覺了吧?」
  「可能隱約有所察覺。但是,不論老婆子什麼值一郎都不放在心上,自己也有情婦嘛。為了堵老婆的嘴,對老婆的風流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不定他正巴不得老婆和佐山的關係,能發展到同他離婚的地步呢。」
  「所以就默默地眼看著老婆拿出一大筆錢,視而不見,對嗎?」
  「我認為這一點同伍一郎認領雅子屍體時的態度是密切相關的。伍一郎不僅二話沒說就同意了所屬警察署的自殺定論,甚至還主動說出妻子遺書之類的話,以強調認定的正確性。他說的遺書,誰也沒見到過,遺體也很快在當地火化了。雖然當時是夏天,死亡又經過很長時間,當時不得不就地火化,但總使人感到他做得太匆忙了。見到妻子的遺體不僅不悲傷,反而因為丟了自己的面子而表示厭惡。……是啊,離婚有諸多麻煩,身為經理不能不考慮社會影響,畢竟不是年輕夫妻。所以,老婆死是最理想的。」
  聽著桑山的話,擺田事務官想,這位溫和的檢察官為什麼能夠這樣深刻透徹地體會出他那殘酷的心理呢?
  桑山檢察官工作一絲不苟,生活循規蹈矩,夫婦間相互信任,從沒做過什麼出軌的事。檢察官這種職業在調查各種犯罪事實過程中,可以從罪犯的自供、證人的陳述上瞭解到人的各種心理,在這一點上,就像是個接受懺悔的牧師。
  牧師和檢察官在居高臨下「接受」坦白者懺悔上有共同之處,他們絕對沒有在平等的地方接受懺悔的意識。對對方的自白,牧師要依據聖經,檢察官要依據六法全書。
  櫻田事務官也有同樣的意識。可是,作為檢察官的手足實際擔任偵察的他,要比檢察官更直接、更廣泛地接觸到現實的對象。他最先聽取加害者、被害者、證人的陳述,同警察署的偵察員一樣。檢察官在其後審閱筆錄,同有關人接觸。到那個階段,供述會出現變化,因為供述老會在那期間加以修改。供述者一旦冷靜下來,既可以增加供述的正確性,也可以想出一些對策。
  偵查初期階段表現出的人性——驚慌失措的神態,以及激動、憎惡、恐怖等情緒,在檢察官調查時就減少或消失了。從偵察員來說,檢察官的調查只剩下過濾後的「事實方面」的材料。檢察官只能看看偵查初期的筆錄,無法知道偵察員所看到的一切。
  「聽取供述並不是要理解供述語言本身的含意,只知其表而不知其裡是不全面的。平常聽匯報,那是要明白匯報者匯報的含意;在這裡則不然,而是要注意供述的深處,從供述的深處掌握供述者過去真正經歷過的事實,因此,必須具有敏銳的觀察力。但是,不論觀察力多麼敏銳,都不可能有巫婆唸咒語那樣的神通。不僅如此,供述者還有一定的支配力。人是容易上當受騙的。」(毛利由一《自由心證論》)
  在偵查初期階段,供述往往成為「騙不了人」的記錄。
  「筆者一向對警察方面作成的文件持有濃厚的興趣,堅決反對粗粗瀏覽警察署筆錄的作法。
  「雖說警察方面的文件在許多場合缺乏證據力,但是在記述案件背景的深度和廣度方面,警方的調查卻最為詳細,因而可以從中得到研究案件的新線索,掌握案件的複雜背景。
  「筆者想推薦一個檢查文字證據(筆錄類)的方法,即一遍又一遍地拿在手上,不厭其煩地閱讀,不帶任何疑點,不帶任何調查目標,只是反覆地讀,那樣,讀著讀著便會發現問題。「書讀百遍意自通」這句格言在這種場合也適用。」(三宅正太郎《論審判》)
  原大審院法官三宅對警方調查筆錄的熟悉無遺給予高度重視不無道理。從那些詳盡的材料中可以瞭解到對方在調查初期表現出的人性。法官清楚地知道公審記錄在中途已幾經過濾,那也正是法官的憂心所在。
  然而,就是讀那些調查筆錄也不能瞭解人的真正心理,因為「事實」都寫得像六法全書各條款那樣,淨是些概念性的東西。
  於是,便出現了這樣的忠告:
  「因此,作為撰寫調查筆錄的參考,建議大家多讀些一流名家的小說。小說裡生動、真實地描寫出主人公和出場人物的行動、對話及其心理,彷彿親眼所見一樣揭示出人在愛憎上的分歧。對主觀和客觀事物的敏銳的觀察以及細膩的描寫,只有名家的作品中才有。不過不同的是,小說是創作,而調查筆錄是記述事實。
  「供述調查筆錄是法律上的訴訟文件,因而在撰寫上要依據法律,這當然是首要條件,但是,作出供述的嫌疑人、被害人和證人卻不一定是法律家。如果把這些並非法律家的人的行動都寫得具有法律性,那麼寫出的客觀事實和其現象間真像便大相逕庭。」(馬屋原成男《怎樣撰寫供述調查筆錄》)
  閱讀名家的小說能否對瞭解供述心理起參考作用,櫻田事務官還沒有切身體會。櫻田以前在警視廳偵察一科工作,後來調到東京地方檢察廳。因為工作關係,他廣泛收集審判方面的書籍,認真攻讀。雖然對許多地方感到有道理,但在實際中一直沒用上。三宅法官說,只要用書讀百遍的方法反覆細讀案件筆錄,就能有所得。但那不過是從過濾後的殘渣中接觸一些汁液罷了。
  不管怎樣,生活嚴謹的桑山檢察官能把波多野伍一郎的反道德心理說得那樣深刻透徹,使樓田大為驚異。桑山檢察官愛讀書,可能連名家的小說也讀吧。
  三天後,櫻田打電話給桑山,要報告情況。在檢察廳辦公樓裡會面不太合適。隨便調遣地方檢察廳的事務官,讓人看到了不好,仍按老辦法,在附近的點心後會面。
  「查清了不少。」櫻田事務官打開筆記本,『飛說波多野雅子。她乘4月12日下午2點則分出發的日本航空公司班機去了福岡,乘客登記簿上記著她的真名。」
  「乘飛機,她大概是考慮到萬一出事故,所以才填了真名。」
  「在福岡住哪個旅館?」
  「旅館還不清楚,我委託福岡警察署調查了,結果還沒出來,說不定是住在博多吧,那一帶旅館很多。」
  關山很自然想到了二日市的武藏溫泉,他們夫婦到九州旅行時就住在那兒。
  「佐山道夫呢?」
  「據草香田鶴子的經理說,草香一行12日結束演出,乘13日上午的飛機返回東京,佐山和他的徒弟柳田利男留下沒走。」
  「原來是這樣。他們在博多逗留多久?」
  「經理說不知道。因為12日晚上在後台做髮型時佐山根本沒去後台,草香大發雷霆,拿柳田出了一通氣。」
  「他的徒弟柳田在後台嗎?」
  「是的。11日佐山還是在的,可12日夜場他卻擅自溜了。經理憤然地說,把他帶到博多是為了讓他在獨唱音樂會上做髮型,可他竟跑得沒有影,這在合同上、情義上都是說不過去的,恐怕不是因為有點名氣,覺得自己了不起而隨心所欲,而是無故曠工玩女人去了。」
  「12日正是波多野雅子去博多的日子吧?」
  「是的,時間相符。」
  「雅子乘下午2點10分的飛機,4點鐘左右到板付,如果佐山是為了見雅子而曠工,那麼這同誤了在後台的做髮型就一致起來了。」
  「是啊,重要的出資人來了,比起獨唱音樂會,還是侍候好出資人更重要。可能他一直沒離開雅子。」
  「這個問問他的徒弟柳田就可以知道了。」
  「我請人打聽過了。美容院同保健所有聯繫,保健所裡有個年輕人我認識,他同柳田熟。他婉轉地向柳田打聽過,柳田說,他乘13日傍晚的飛機回京,佐山自己留下來了,說是要到福岡美容師協會的講習會上去講學。佐山是15日中午回來的,回來時同雅子一起,這沒錯。她也膽大起來。」
  「福岡真有那種講習會嗎?」
  「保健所的那位朋友也打電話到福岡瞭解了,據說沒有那樣的講習會。」
  桑山想起了那個出租汽車司機。江頭見過往山道夫,向他索要了獨唱音樂會的招待券,讓他帶到後台。他對舊友非常感激。說不定江頭知道往山12日以後的行動呢,也許任山是用了他的車,才給他好處,以使堵他的嘴——
  「關於往山在6月10日以後的行動,他沒離開東京,每天到店裡上班。店裡每天晚上8下班,下班後的行動還不清楚。聽說白天他有時也到青山看新店的地皮。」
  櫻田簡單介紹了青山那間店舖的位置,告訴他那裡原來是酒吧。
  「那一帶地價很貴吧?」
  「有30多坪,每坪要在200萬日元以上。」
  「房子把地皮佔滿了嗎對
  「佔滿了,是兩層建築,帶地下室。」
  「那不少啊,錢還是波多野雅子出的嗎?」
  「這個不太清楚,沒詳細調查。聽說佐山不是要賣掉自由之丘的店,而是成立了一個會員組織,通過那個組織籌款開店。會員中很多是藝人。我到現場看過,地點在繁華街的邊上,作為美容院地理條件不錯。」
  「粗略概算一下,光地皮也要300萬日元。說是會員制,其實大部分是雅子給的吧?」
  「我也這樣認為。雖然是藝人,也不會為美容院出資的。」櫻田事務官抱有同感,「正像您懷疑的那樣,如果雅子是佐山所殺,原因就在錢上。因為,雅子這筆錢一定是瞞著丈夫的,並沒公開,所以雅子一死,那筆錢便統統落入佐山手裡。佐山這個人真狡猾。」
  「如果這些是事實,即使佐山的美容院很興旺,他也還不起那麼多錢。按照你的推斷,殺人的動機可以成立。」
  「現在事情漸漸清楚了,雅子之死不一定是自殺,如果殺人動機能夠成立,他殺的假說就可以變成現實。不過遺憾的是,沒有直接證據,屍體火化了,所剩的只是骨灰,這樣只有從別的方面直找證據。」
  「這很困難,可是既然到這一步,就盡量試試看吧。你剛才說,往山在波多野雅子離家出走的6月10日那天沒離開東京;可是,不光在6月10日,其它時間也經常去青山分店的新建現場,是嗎?」
  「是的,幾乎每天都去,這是柳田說的。」
  「現場有人在施工,他們證實佐山去過了嗎?」
  「這些還沒有調查完,不過我到現場聽木工說,佐山確實每天都去看30分鐘到一個小時,或者去說些什麼。」
  「從東京到青梅,坐車要兩個小時,佐山在10日以後,有沒有哪一天長時間去向不明?」
  到青梅來回要四小時,在現場活動一小時,會計五個小時,有五個小時空白的那一天就很可疑,但據櫻田匯報,佐山並非一直待在自由之丘的店裡,而是經常外出籌建新店,商談施工等,因此每天都有四五個小時不在店裡。然而,在時過半年的現在,要調查他的行蹤談何容易。
  如果是嫌疑人,可以毫無顧忌地訊問他,也可以根據其目供搜集證據。然而,如今他不是「罪犯」,現在的調查也必須盡量背著他本人。這樣,要查清他半年前是否不在現場幾乎是不可能的。
  「現場的目擊者呢?」
  假定波多野雅子是6月10日或10日以後去青梅現場,附近肯定有人看到過她,可是所屬警察署一開始就判定是自殺,沒作這方面的調查。櫻田到青海去了,可是沒找到目擊者。櫻田說,他向車站工作人員、商店僱員和附近的居民打聽過,結果一無所獲。
  「奇怪呀,每次有人自殺,附近就有人說見到過那樣的人,或者說那人到店裡來過,可是這次什麼議論都沒有。」
  「是啊,說不定是天黑了,往山開車把她帶去的。附近到處都可以停車,在那兒下車走到現場是不會有人看見的。」
  —線索在這兒斷了。
  「櫻田君,下星期的星期天和祭日連在一起吧?我想麻煩你,如果方便的話,想請你到九州去一趟。」
  「九州?」
  櫻田不解地望著桑山。
  「聽說佐山道天老家在九州。」桑山道,「說起來很偶然,在往山跟隨草香田鶴子到博多去的時候,我正好回熊本的老家,途中住在福岡,當時見到一個年輕時同佐山在一起工作過的出租汽車司機,他提起了舊友往山,只是對年輕時同往山一起幹什麼工作不肯透露。司機的名字我知道。既然已開始調查,我想知道佐山的過去。兩天的連休,你可能也有很多事要做吧。」
  「不,就是連體三天我也沒什麼事,在家裡只會悠悠蕩蕩,閒得無聊。您如果覺得合適,我很高興去。」
  「謝謝!」
  桑山將旅費和零花錢交給了不肯收的櫻田。
  「另外,我還想看一看佐山在青山開的店。」
  「我這就帶您去。」
  「我們兩人一起去,不顯眼吧?」
  「礁上不要緊,施工的人也不在現場。」
  出了點心店,叫了一輛出租汽車。
  從青山x丁目十字路口往南拐,最近這一帶高級公寓愈來愈多,新建住宅也與日俱增,樣子變了。十字路口北面那條街上有許多餐館和點心店,相反方向的南面可能不適合開酒吧,卻正適合開美容院。
  房子正在施工中,牆壁的四周圍著安全板,預告的招牌還沒掛出來,附近公寓的燈光慘淡地映出這座鋼筋水泥建築。
  「果然是一等地皮啊。」
  桑山同櫻田並肩站在一起抬頭往上看。
  「選了個好地方,在這一帶,顧客大都是些上流人士,恐怕費了不少勁哪!」櫻田也輕聲說道。
  「兩層樓都用鋼筋,太過分了吧,看樣子要花不少錢啊。」
  兩人站在路邊木引人注意的地方望著安全板。面前的馬路上,有行駛的汽車,也有行人,誰也不去注意這幢施工中的二層樓。
  那當兒,一對夫婦模樣的人路過這裡在安全板前停了下來。他們站在一邊細心地觀看施工中的建築。看來不是因為一時感興趣停下來,他們就是奔這個地方來的,丈夫在打著手勢對妻子說什麼。
  桑山和櫻田自然側耳傾聽。開始以為是佐山道夫帶著女人看房子來了,可是那男人長得胖墩墩的,頭髮也留得老長,在特徵上同上次見過的佐山不相符。
  男人的說話聲音很大。
  「給這房子加上鋼筋是佐山君的意見,他說如果生意興隆,將來還要接三層、四層。他連以後的事都考慮到了。」
  「佐山很精明啊。」
  妻子緊挨著丈夫,瞅著建築物上的安全板。
  「他腦子靈,住在我們隔壁時沒想到他這麼聰明,只知道他手很巧……人一走運,腦子也好使了。」
  「你也有點運氣了,一定也會有今天的。佐山來請你設計,這很難得啊。同走運的人搭檔,你也會時來運轉的。」女人微笑道。
  「還說不上搭檔。現在的佐山君,會有更有名的設計師跟他搭檔的。所以,雖然我不能全面協作,但能讓我參加他工作的一部分,也就很難得了。」
  「佐山先生還沒忘記四谷時代的艱辛啊!那陣子,你經常開夜車,等著佐山先生下班回來,那時候的感情非同一般啊。」
  「那不是單純的同情。」丈夫對妻子說。
  桑山和櫻田都不認識這對夫婦。他們是兩年前同佐山住在同一公寓的商業圖案設計家岡野正一及妻子和子。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7:19

九州來信

  傍晚的緣故,博多天氣微寒,風也格外冷,聽說冷空氣是從玄海灘過來的。那幾天正是連體日,旅館家家客滿,要不是原先預訂,說不定無處住宿呢。旅客這麼多,想見到司機江頭善造可不容易。結果,我向營業所打聽後,趁第二天上午8點換班時趕去見他。
  「我怕亮出身份後江頭有戒心,便自稱是婦女週刊雜誌的記者,想給在東京美容界享有聲望的佐山君寫篇報道。往山君的生意是以女性為對象的,這樣他就不會感到不自然。
  「我把江頭君帶到出租汽車公司附近的點心店,一邊吃烤麵包,喝咖啡,一邊交談。既然要報道佐山君,就要記述他到東京以前在九州幹什麼工作。我對他說,聽說那時候你同佐山君在一起,特來採訪。
  「江頭說,在佐山君半年前隨草香田鶴子來博多舉辦獨唱音樂會時同他見過一面。佐山不是真名,真名叫宮報道夫。宮飯出生於福岡縣南部的大川叮,少年時代就在那兒度過。大川位於築後川沿岸,靠近佐賀縣境,是櫥櫃傢具的著名產地。宮飯的父親是個木匠,卻愛擺架子懶幹活,因此家中貧窮,以至道天中學一畢業就到大川傢具廠當學徒。江頭也在那兒工作,兩人就認識了。江頭說,官場在大川傢具廠干了兩年後,便辭退工作,離開了大川叮。後來聽說,他在佐賀縣伊萬里的陶器廠燒彩釉,詳情不大清楚。上次在博多見到他時,也沒提到這個。江頭說,宮飯即佐山道夫,好像不願意提起不大光彩的貧窮的過去,自己理解他的心理,並沒多問。
  「我住了一宿就到大川去了。江頭開車偶然搭上佐山是在11日晚上9點多。據說當時他是到福岡西部郊外的平尾山莊旅館。江頭說,好像他搞了一個女人住在旅館裡等他。江頭從女侍那裡聽說,那女人不到30歲,身材高挑纖細。
  「接下來我就打算到平尾山莊,去見見旅館賬房的人。同江頭分別時我給他說,今後採訪上可能還要來打攪,到時請多多關照,說完我又給他一筆錢。江頭很高興。
  「後來,我到了平尾山莊,會見了旅館主人,也見到了負責佐山同那個女人住的房間的女侍。住宿登記簿上留下的是男人的筆跡,登記的名字不是佐山,而是橫濱的平田一郎,大概是化名。據女侍說,他的女伴是個高條兒,化妝很內行,服飾、色調、髮型都很講究。顯然那女人不是波多野雅子。那女人是11日下午6點到的,她說她先到,後面還有一個人。晚飯前她待在房間裡,有時出去散散步。9點多鐘,那男的乘出租汽車到了。那人的特徵同佐山一模一樣。司機不用說就是江頭。女傳說,佐山同江頭好像早就熟識,兩人說話很隨便。
  「第二天,即12日早上,兩人很晚才起床,10點鐘吃早飯。那個叫平田的男人獨自乘江頭的車出去了。女人下午1點左右說是去博多,也乘出租汽車走了。
  「12日的下午4點,波多野雅子從東京到博多。佐山晚上9點鐘同女伴一起乘出租汽車回來。
  「這樣,雖然雅子12日到博多,但同雅子會面的可能性卻不大。佐山仍同那個女人住在平尾山莊。
  「那麼,雅子怎麼辦呢?從前後時間來看,佐山沒有去見雅子的跡象。佐山上午離開平尾山莊,那是去為草香田鶴子上台演出做髮型的,沒有空閒時間。雅子乘的飛機下午4點抵達板付機場,可是,從他們倆9點多才從外面回到平尾山莊來看,那時候佐山正同那個女人在一起。
  「退一步說,假定佐山讓那個女人在什麼地方等著,自己去機場接雅子匆匆會一面,而專程從東京趕來的雅子卻不會輕易放走佐山;而且,12日夜晚讓雅子獨自住在另一家旅館裡,這在常識上也講不通。
  「12日早上,兩人都起得很早,9點多便吃完早飯離開旅館。
  「兩人後來的情況就不清楚了。佐山是15日回京的,波多野雅子回到家也是同一天。從13日算起,還剩有兩三天時間,在這兩三天中,不知道佐山是同住在平尾山莊的那個女人去遊覽了,還是同雅子在一起。」
  櫻田事務官的信還沒完——
  「佐山度過少年時代的大川叮位於築後川的河口,離柳川約20分鐘路程,鎮上幾乎擠滿了傢具製造廠家,大街上晾乾的木料以及油著清漆和塗料的西服櫥、桌子、椅子、衣櫃等傢具觸目皆是。
  「在這裡,我也以週刊雜誌記者身份,走訪了大川傢具廠,會見了一個廠長模樣的人。
  「廠長年近花甲,像個手藝人,他根本不知道宮報道夫改名為往山道夫。那位廠長介紹說,官場道夫的父親叫宮飯莊六,現在如果還活著,該63歲,比廠長大幾歲,是做櫥櫃的一把好手。可是,手藝人散漫的習性使他的家庭始終一貧如洗,一家人在工廠附近的胡同後面過著貧窮潦倒的生活。他貪杯、嗜賭,一不高興就曠工;家庭稍有寬裕就到處遊蕩。他屬於過去的手藝人類型,有人說他是因為妻子早亡才如此墮落。他的兒子道夫就是在那樣的家庭裡長大成人的。中學畢業後,他到大川傢具廠當學徒工,不到兩年便遠走他鄉。父親莊六在他走後半年左右得腦溢血猝然死去,據說當時由於道夫下落不明,曾經為無法舉行葬禮費過一番周折。看來江頭也是大川傢具廠的學徒工這一點確鑿無誤。
  「後來,有人提供了道夫在有田的線索,便打聽他的住址,把父親的死訊告訴他,把他本人找了回來。可是,道夫辦完葬禮立刻又回有田了。
  「據廠長說,道夫在塑形方面比做傢具更有特長。這或許是結合住山道夫的現在得出的評價。他在有田是當學徒工,給陶器燒彩釉。他本人也瞭解自己的特長吧。
  「哪天晚上我回到柳川,住了一宿之後,第二天去有田。幸好我知道道夫工作過的那家陶器廠的名字,他在柴山陶器廠。在這裡他當然還是叫宮飯道夫。柴山陶器廠的主人說,還能記得十年前在廠裡幹過的宮飯道夫,可是,他在那兒不到一年。到XX年的年底,就到佐賀市去了。當燒彩釉學徒工的官場道夫工作很出色,辭職時廠方再三挽留,可他本人說自己不喜歡這個工作。後來聽說,他在佐賀市S生命保險公司當外勤員。
  「我又到佐賀市去了。S生命保險公司佐賀分公司在能看到站前街城樓的官廳街附近。公司裡的人全都換了,沒人認識宮飯道夫。他們細心查閱了各代理店的花名冊,於是查明他是烏棲代理店的外勤員。當時我也自稱是特意從東京趕來的雜誌記者,所以保險公司才那樣熱情。我立刻就到鳥棲去了,從佐賀到鳥輛不到一個小時。
  「鳥輛代理店的老僱員還記得宮圾。查閱那裡的花名冊後知道,宮報道夫是辭去集山陶器廠的第二年2月進店的,工作到次年5月。他工作表現不好也不壞,算是一般吧。因為是新僱員,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也沒做出什麼顯著的成績。
  「我在那個代理店還打聽了宮飯道夭的私生活。他們說,他是個普通的人,沒多少特殊的印象。他不嗜酒,也不同人交際,好像性格孤僻。後來,我去了他過去寄宿的保險公司單身宿舍。說是宿舍,並不屬公司所有,實際上是為那些單身漢租賃的公寓。接當地的習慣,代理店的外勤員大都家在附近,很少有人住公寓。
  「我訪問了公寓管理人。他也記得宮報道夫。在這裡也沒得到什麼有價值的材料。據說,他平素寡言少語,不愛同人交談。不過,他有時夜宿不歸,偶爾還有女人打電話來找他。他是年輕人,又是跑外勤,因而並沒特別注意。女人打電話來時並不自報姓名,而且從沒來找過他。
  「宮報道夫那時候就看婦女雜誌、服飾雜誌了,就是這一點給人留下了反常的印象。不過,聽說他好像並不是因為看了雜誌才到當地的美容院去拜師學藝的。
  「於是,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宮飯道夫即佐山道夫為什麼要學美容呢?他從九州到東京都幹了些什麼?不知道他通過什麼途徑,反正地成了美容師,當上了村獺美容室的一個像樣的僱員。他在那兒很受顧客歡迎。說不定他在保險公司當外勤員的時候,美容院就是他的業務聯繫單位。
  「我又回到了代理店。我想從瞭解他的老僱員那裡打聽宮飯道夫聯繫的顧主。我的推測猜對了一半。他聯繫的顧主有醫院、學校、農業組合。理髮店、美容院等。我想可能他就是那個時期對美容院發生興趣的。感覺敏銳的他認為,將來男人也能當美容師,現在就已看出苗頭,於是立志當美容師。
  「上面說過,宮飯道夫於5月辭離保險公司,代理店沒人知道他辭職後的去向。宮報道夫後來何時變成佐山道夫來到東京?到四谷的村徽美容室工作之前在哪兒幹什麼?有關這些問題的調查好像都離不開東京。
  「以上是我調查的概略,先簡要匯報,詳情待回京後再細談。回去時打算路過岡山,在那裡逗留3天。我惟恐3天後回去再匯報就退了,故而絮絮叨叨地寫了這封長信。」
  桑山看完櫻田事務官的長信,確認佐山道夫就是「宮報道夫」,對他的經歷也明白了大概。
  特別引起他注意的是,宮報道夫在佐賀縣鳥棲的生命保險公司擔任外勤員的時候,他的顧主中有「醫院」。
  8年前,在二日市武藏溫泉附近天拜山腳下被殺的那個姑娘,是佐賀市某公司辦事員。鳥棲在佐賀市與二日市的中間。
  兇手是佐賀縣精神病院出走的一個精神分裂病患者。
  桑山從官署資料室借來了厚生省方面的有關資料。佐賀縣神崎郡神崎呼仁比山有個「國立佐賀精神病院」。
  神崎叮位於佐賀市和烏棲市的中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7:36

可能性

  星期六下午,櫻田訪問了桑山的家。
  櫻田帶來了九州和故鄉岡山的土產,向他匯報了在福岡。佐賀調查住山道夫的情況,內容同信上大體相同,倒是信上簡明全面。
  桑山把一本材料拿給櫻田。這是8年前的4月7日上午,在福岡縣築紫郡築紫野叮二日市圓通寺院內發現一年輕女人被勒死的案件記錄副本。材料是所屬警察署向福岡地方檢察廳報告的,桑山從福岡地方檢察廳要了一份副本,副本記述了案件的要點。
  「被害人身份:——佐賀市水江叮xx番地,村岡友子,21歲,寄宿在牧野伴枝家。
  「工作單位:——佐賀市站前街石非食品加工有限公司外事員,工齡二年零一個月。
  「籍貫:——佐賀縣伊萬里市松葉叮XX番地,窯業,村岡市太郎之長女。
  「被害情形:——草繩勒死。外傷有幾處是擦傷,無被好淫痕跡。身著布拉吉,手戴鍍金殼坤表,手提包裡裝有皮夾,皮夾內有550餘日元現鈔,無遭搶劫跡象。衣服上沾有現場泥土、竹葉和草。推斷死亡時間是在前一天的下午6點至7點之間。
  「兇手:——佐賀縣兩松浦郡系崎村XX番地,務農,蒲田忠一之次子蒲田重男,ZI歲。
  「因精神分裂症於兩年前人佐賀縣神崎郡仁比山佐賀精神病院,4月5日夜由病房出走在逃。
  「發現村岡友子屍體時,重男正呆然坐在旁邊的草地上傻笑。因精神錯亂,無法審訊。此人一星期以來一直處於興奮狀態,醫院方面也有所注意。因屬精神病患者,不負刑事責任,免於起訴。後復又收容到該病院,三年前死於心肌梗塞。
  「案件背景:——被害人村岡友子於6日(星期六)下午2點許提前下班,後來回寄宿處,不知去向。她寄宿的牧野伴枝是她的姑母(生父市太郎胞妹)。
  「友子的品行:——公司反映良好。沒有同男性有來往的風聲,但一年前開始有時因健康等原因缺勤或早退。在她的理由中,也包括去看病人。其胞弟芳吉(18歲)因憂鬱症入佐賀精神病院住院治療。苦吉現已痊癒在家工作。
  「現場附近的目擊者:——案發前,無人看到友子。友子為何只身到現場原因不明。」
  看到這裡,櫻田不解地望著桑山。這件事桑山從沒對他說過,櫻田自然感到突然。
  桑山在樓田看記錄的當地回想起八年前山寺浴佛會的情景,那位副檢察官的話又迴響在耳邊:
  (說起櫻花樹下的瘋子,倒有幾分浪漫,可是那個被殺死的年輕姑娘都太可惜了。手拿草繩的瘋子藏在寺院後山,不幸的姑娘正好從那裡經過。行兇發生在天黑以後。據說她經常一個人去國分寺。觀音寺。實在是災難啊!)
  「你寫的信我看了。」桑山略顯不好意思地說,「我發現化名住山道夫的宮飯道夫在馬福保險公司當外勤員時,同發生這起殺人案是在同一時期。」
  「…哦,是嗎廣櫻田應道,似乎並未理解桑山的意思。
  「上次聽江頭記住山那時也在佐賀,心裡就一直念念不忘。這次從你的信上知道他從有田去了烏棲,範圍縮小了。」
  「嗯,宮飯在有田陶器廠幹過,那兒離伊萬里不遠吧?在二腑的寺院後面被勒死的那個姑娘家就在伊萬里。」櫻田如夢初醒,連忙打開筆記本。
  「晤,可能沒有聯繫,因為那時候被害人同宮飯是否認識還是個疑問;不過,宮級在鳥棲生命保險公司代理店期間同被害人接觸的可能性也並非不存在。」
  「為什麼?佐賀同烏棲不是離得很遠嗎?」
  「它場是保險公司的外勤員呼!」
  「我在那個代理店瞭解過,烏棲的外勤業務範圍西面最多到神崎叮,佐賀屬於佐賀分公司。」
  「神峽屬於烏犧代理後的範圍,這一點引人注目曬!」
  「你不知道嗎?你在信上說,宮飯的顧主中,除公司、農業組合等等之外,還有醫院,…」
  「有醫院,」櫻田的話剛落音,驀然想起什麼,禁不住失聲嚷道,「村岡友子經常到佐賀精神病院看望住院的胞弟!」
  「是現·」
  櫻田仰望著天花板,又說:
  「可是.宮飯是否到精神病院女聯繫過保險業務,這一點調查時忽略了。」
  「既然他聯繫的顧主中也有醫院,那麼精神病院的醫生。職員就是他的推銷對象。」
  「官場可能是在到那家精神病院聯繫保險業務期間,認識了去探視弟弟的村岡友子。」
  櫻田像是在想像。
  「這是個可能性的問題,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桑山彈排煙灰。
  「他們確有結識的機會。宮飯在接待室等候時可以同岡村友子接談;去醫院或返回時兩人可以同行……」
  「還有一點,據警方調查,村岡從一年前開始經常為探視胞弟早退或缺勤,如果這是個借口,那麼兩人的相識就是在一年以前。宮飯從有田到鳥棲就是在二日市案件發生的一年多之前。按照你的匯報…」
  「是的。」櫻田點點頭,「可是,報告上說,殺害那姑娘的是個從精神病院出走的瘋子,他還促笑著坐在那姑娘的屍體旁邊呢。」他盯著桑山的臉說。
  「是啊,不過,是否真是瘋子殺死了村岡友子還不清楚。有人看到他坐在屍體旁,卻沒人看到他行兇。當然,從精神分裂症患者那裡無法得到供述,他說的都是些支離破碎的東西。」
  「那麼,您認為是宮飯把那姑娘帶到那裡把她殺死,爾後嫁罪於瘋子,是嗎?」
  「怎麼說都是個可能性的問題。如果能從可能性中排除不可能就好了。」桑山從容地說。
  「嗯,那當然好,可是……、」櫻田想提出問題,卻又不知從哪兒問起,不禁語塞,「假定是把瘋子放到殺人現場的怎麼樣呢?如果是有預謀的犯罪,宮飯必須把精神分裂症患者從病房帶出,我想那樣嚴重的分裂症,準是給關在有鐵窗的單人病房裡,宮場必須撬開門鎖,才能帶走患者。既非醫院醫生又非職員的宮飯能做到這一點嗎?」
  「這不可能把?」
  「困難?」
  「那是指預謀犯罪,若是偶然利用則是可能的。」
  「偶然利用?」
  「瘋子在前一天從醫院出走,去向不明,醫院和當地的警方四處查找。我正好在他們進行現場查證時散步到現場,聽副檢察官介紹了一下情況。」
  「哦,您在現場?」櫻田為之瞠目。
  「以前沒給你說過,八年前我到福岡去時住在武藏溫泉,正好碰上。」
  「噢!」
  櫻田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像已懂得桑山為什麼對那個案件念念不忘。百聞不如一見,對一件事物,親身經歷當時的場面要比聽別人介紹印象深。櫻田若有所悟。
  「副檢察官說,那個出走的患者可能是翻過病院所在的仁比山,超過佐賀縣境進入福岡縣,來到天拜山。在設想的瘋子出逃路線上進行了搜查,結果一無所獲。可能他是翻山的,沒有發現。後來藏在寺院的後山時,殺死了走到他面前的姑娘。瘋子不知自己幹了些什麼,並不逃走,在第二天上午女屍被發現之前一直呆在現場。這種偶然現象並非講不通。」
  櫻田事務官並沒馬上搭腔。桑山檢察官的推斷偶然性太強,使人感到過於湊巧了。
  然而,櫻田過去經辦的案件中有很多帶有偶然性的情節。把那種偶然性當作必然性,即看作是罪犯的計劃性進行偵查,結果往往並非如此。世上有許多犯罪是借助於偶然性,這一點事務官不僅從直接接觸的案件上已有所知,在其他案件記錄上也經常看到。
  「那麼……」櫻田事務官說,「宮飯為什麼要殺死村岡友子?」
  「晤,這只有他自己知道,說宮飯是兇手只是一種假設。……
  不過,情殺的原因和動機還是存在的。我們都知道,這類案例過去也不少。」
  「可是……發展到這一步,村岡友子和宮飯也該有些風言風語呀。」
  「那是他們隱藏得巧妙吧。可是,不可思議的是,這起案子的兇手逮捕得很及時,是當場抓住的,案件當場就解決了。知道是瘋子行兇,也沒必要根據他的自供收集證據。被害人是正好通過瘋子藏身的地方被殺的,所以對被害人的周圍關係也沒作瞭解。警察署幾乎什麼都沒調查…如果當時細心地把被害者的生前情況調查清楚,說不定會發現她的異性關係。」
  「甚至會出現宮飯的名字?」
  「對,」秦山又點著熄滅了的香煙,「怎麼樣?櫻田君,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在那次事件後的一個月,宮飯辭去保險公司,離開了九州。我同你的報告對照過,正好吻合…後來,宮飯來到東京就改姓佐山。」
  「我一直認為,宮飯改姓是同過去的窮苦生活訣別,迎接新的未來。可是考慮到上述那些可能性,我覺得應重新認識。」
  「現在開始調查當時的案情怎麼樣?」櫻田兩臂抱在一起。
  「調查八年前的事?」
  「提啊,我想再到烏棲、神崎去調查。」
  「恐怕已查不到重要材料了,沒有直接證據,光有間接證據是無濟於事的。」
  東京與福岡在管轄上互不隸屬,東京高等檢察廳當然不能指揮福岡地方檢察廳;要移臊至福岡高等檢察廳,證據又不太過硬。而且,所屬警察署已作為「結案」處理,並向地方檢察廳報告過,因此不會再深究此案,櫻田事務官「私自」到當地進行「調查」這件事還會使他們感到不快。總之,如今對這個案子已無可奈何。
  「可是,這樣置之不管又不甘心,心裡的疙瘩總是解不開。」
  「是啊,怎麼辦呢?給官場寄宿過的鳥棲那幢公寓的主人再寫封信吧。」
  「也許還有希望。」
  「另外,再向那家代理店瞭解官場當外勤員的時候是否經常去佐賀精神病院,問這些也許保險公司代理店願意回答,不要提案件的事。」
  「試試看吧。……都怪我疏忽了,要是聽說他聯繫的單位有醫院時,問一下精神病院的情況就好了。那樣就不用再麻煩了。」
  「這不怪你,是我事先沒把村岡及子殺人案告訴你。」
  兩人沉默片刻。
  「現在再回到佐山道夫身上。我在信上也寫過,沒發現他同波多野雅子在博多見過面的跡象。司機江頭和平尾山莊的女待都說佐山會的是一個更年輕的女人,模樣、年齡都不像。這是怎麼回事呢?」櫻田如墜入五里霧中。
  「嗯,看了你的信我也感到意外。雅子12回去福岡是事實,所以我以為她準是追佐山去了。」
  桑山也感到疑惑不解。
  「那個年輕女人,年齡在25歲左右,身材高桃,女職員風度,是誰呢?」
  「不知道,也許是常去任山美容室的一個女顧客。」
  「有可能。也許是在青山開店的出資人之一,是個藝人吧?」
  「也許是吧,調查一下就知道了。那樣一來,雅子被殺的原因也就不難想像學。」
  「我也這樣想。就是說,佐山另有新歡,雅子成了障礙。由於她死攪蠻纏,他厭惡至極,便把她殺死,於是還落得不還欠款的便宜。雅子特意追到博多,他避而不見,使她徒勞而歸,於是在佐山回到東京後便同他大鬧起來。」
  「哎,住山有個D柳田的助手,他說不說?」
  「他嘴很緊。不過,若是警方正式偵查,也許他會說出點什麼的。」
  由於佐山既非殺害雅子的嫌疑人,也非重要參考人,無法讓警察署立案偵查。若是地方檢察廳倒是可以同警察署協商,但高等檢察廳卻沒有這個職責;要把案件轉達地方檢察廳,材料又不過硬。
  按照舊刑事訴訟法,地方檢察廳負責指揮檢察署的偵查工作Z而新刑事訴訟法規定,偵查由警方負責,地方檢察廳負責公審。檢察系統對此甚為不滿,要求「恢復」偵查指揮權的意見十分強烈——
  桑山一到辦公室,樓田事務官便打來電話。兩人午飯後在餐廳碰頭。
  「佐賀縣的鳥棲有回音了。」櫻田興沖沖地小聲說道。
  周圍有一些同事,但他們即便聽見也不明其氛
  「果然像您說的那樣。據鳥棲生命保險公司的老僱員說,宮報道夫擔任外勤員經常聯繫的單位中,包括仁比山精神病院,他常向醫療部的醫生和職員作業務宣傳,成績不小。」
  聽了櫻田的回報,雖然沒出秦山所料,但他卻不像櫻田那樣激動。實際上,這反而使人感到線索斷了。
  「介紹情況的那位男僱員說,因為同醫院沒什麼關係,所以對官板的行動並不十分瞭解。不過,那是在那個被瘋子殺死的女人去醫院著弟弟的同一時期。」
  「醫院呢?」
  「我直接給醫院事務長打了電話。雖是八年前的事,因為是樁大事件,他仍記憶猶新。據說瘋子出走完全是醫院方面的疏忽。精神病院裡雇來的護士都是些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專門用來制服並護送那些發狂的患者,因為同普通醫院不一樣,靠女護士是不能勝任的。負責那位病人的護土忘了鎖上病房的門鎖,瘋子於夜裡出走,無人發現。第二天早上發覺患者不見了,人們驚慌起來,當即報告了警察署。」
  「其間,護士同宮飯有沒有來往?」
  「我不好說出宮飯的名字,就問護土忘記上鎖究竟是過失還是故意。他回答說護士沒有疑點,也沒有同外界串通的跡象,純粹是過失,那位護士本人曾為此苦惱多日。按照這個回答,佐山有計劃地讓精神病患者充當替罪羊的可能性是不大的。正像您說的那樣,只有瘋子湊巧闖到作案現場的偶然性。」
  昨晚,桑山又拿出好久未讀的《怪文件》。這是一本檢察系統的內部參考材料。他記得裡面有這樣一段話:
  「想到以往檢察官作為偵查機關一直受到國民的信賴,而現在卻要放棄偵查,不免感到寂寞……」
  感到「寂寞」的是所謂「舊刑事訴訟法派」。他們及時糾正了警察的現場主義和經驗主義易犯的錯誤的偵查方針,指導初期的偵查工作,負責從偵查到公審的全過程。新刑事訴訟法頒布以後,他們只是瀏覽警方的偵查筆錄,對受理的案件並不用心,往往警察說什麼就是什麼。這是舊刑事訴訟法派的論點。
  「檢察系統內部還存在所謂新刑事訴訟法派,同內部的先輩、所謂舊刑事訴訟法派在檢察的現狀以及檢察的動向上相互對立。」
  —
  —當時是那樣。然而,後來隨著老檢察官相繼退職,舊刑事訴訟法派的觀點日益削弱,新刑事訴訟法派的觀點佔了上風。
  雖然檢察官「放棄偵查」是由於「雜務繁忙」,桑山卻感到一種「寂寞」。若理由合理倒能夠接受,而雜務繁忙沒時間偵查,這種說法委實不能令人心悅誠服。
  年輕的檢察官也強調了實行公審專職主義的理由:
  「檢察工作缺乏知識性和文化性。檢察官一般都不用功,對工作缺乏研究,離開法庭就同警察設有兩樣。」這反過來是說,年輕檢察官有一種優越感,這是同「知識貧乏」的警察劃清界線的超然主義。
  這樣看來,桑ul的思想還屬於舊刑事訴訟法派。
  桑山如此熱衷於偵查,是因為他不僅對少壯檢察官、司法進修生檢察官持有懷疑,甚至連「檢察一體的原則、下級服從上級的組織」也不信任。這是最大的問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7:56

旅行後的幸子

  在波多野雅子於6月17日在西多摩郡青梅的山林裡橫死後的半年中,枝村幸子身邊也發生了許多事。從幸子來說,應該從4月間日同佐山道夫在博多分別以後算起。
  幸子是13日午後抵達羽田的,來到雜誌社已是下午3點。從機場到公寓要走一段時間,還要更衣。提著皮包一身旅行裝束到公司不合適,加上好久沒吃過東京的可口午餐了,她來到赤場的一家餐館。
  上班後,正趕上編輯會議。幸於若無其事地在邊上坐了下來。總編瞟了她一眼,當時一言沒發。幸子在這裡是老資格,工作資歷比大部分男職員還長,比她資格老的只有總編等三四個人,其他人在表面上都要敬她三分。
  總編是一個月前從別的部提拔來的。幸子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仰著臉大口大口地抽煙。總編不時朝她投去不耐煩的目光,但當時並沒說什麼。
  可是,會議一結束,總編便說了聲;「來一下。」把幸子叫到沒人的僻靜處。
  「知道今天下午正點鐘要開編輯會嗎?」
  總編一開始就是質問的口氣。幸子倔強地瞅著他。
  「知道!」
  「知道為什麼還遲到兩小時?」
  「我也拚命想早點趕到,可還是遲到了,有什麼辦法。」
  眼神和言辭沒有絲毫歉意。
  「想早來卻遲到了。回—種回球·什麼原因片總編問。
  「是私事。因為是私事,請原諒我不能奉告。」
  幸子反抗的言辭變得規矩起來。
  「個人秘密!」總編嘲笑地說,「你不是請了兩天假,休到昨天嗎?」
  「是休年假。」
  「那當然可以,你行使這個權利我也是同意的。可是,今天遲到兩小時……確切地說應該在上午10點以前到社裡上班,所以是遲到了五個小時,這我可沒同意啊!」
  「您說得太嚴厲了吧,上午10點上班,誰也沒認真遵守過呀,您自己也常常是下午1點或2點才來嘛。」
  「那都是有正當的理由。我們的工作與營業不同,根據投稿人的時間,有時上班前去拜訪,或進行採訪,所以才遲到的,不可能天天準時,都是工作上的原因。你要問,我可以向你解釋。你以前遲到我也沒有追究過,因為我覺得可能是到哪兒聯繫工作去了。,…·。可是今天是重要的編輯會議,我說過都要到會,惟獨你遲到了兩小時。你來遲了,就不瞭解會議內容,也沒在會上發言,只是坐在椅子上一個勁地抽煙。你遲到兩小時,就等於是今天什麼也沒幹。……所以我要問你遲到兩小時的理由,不能因為是個人秘密就不說。」怒不可遏的總編氣乎乎地說。
  幸於眨巴眼睛聽著,嘴唇上浮現出一絲冷笑。總編說的倒好聽,他愛逛酒吧,每次從女人的公寓來上班都超過1點,這在社裡已無人不曉。
  「這兩天休假中到別處去了嗎?」
  因為幸子默不作聲,總編又問。新上任的總編早就打算在部裡先制服這個高傲的女人。
  「出去了。」
  「沒問你去哪兒。你回來用交通工具,剛才說拚命想早回來可還是遲到了,這麼說,是有什麼不可抗拒的阻礙,使你的意志不能實現,是嗎?」
  「國鐵沒罷工,私鐵也沒遊行,也沒聽說飛機出事故……」
  「行啦,就扣我一天工資吧!」
  幸子聲音顫抖地說過後,隨即轉身離去。
  她5點離開了雜誌社。其他職員都沒走,她還有兩天休假中積壓下來的工作,可是她已無心處理,本來她是準備今晚加夜班的。挨了總編那一頓地,著實不堪忍受。對工作資歷較深的她來說,那是不能容忍的侮辱。
  幸於在工作上頗有自信,也很適應,比男職員還能幹。她長期負責藝術界,在藝術界很有人緣。負責藝術界,人緣很重要。沒有人緣就得不到好題材,在雜誌的規劃上也得不到幫助。可以說這是一種特殊的技藝,不是光憑在雜誌社的頭銜能辦到的。光靠頭銜,肯定競爭不過其它雜誌。
  藝術界是她的領域。不論總編架子多大,在這個領域裡卻一籌莫展,其他職員就是再努力也望塵莫及。
  (好吧,這個月不幹了!)枝村幸子拿定主意,這個月玩才痛快!其後果在下月號的藝術欄上就能反映出來。藝術欄是婦女雜誌的重要部分,這一欄若不如其它雜誌,總編一定會驚慌失措,他會後悔不該訓斥一個老編輯,也會像前任總編那樣對她謙讓三分。想到這些,她覺得好像已報一箭之仇。
  前任總編有點寵她。
  幸子雖然早早下班,心裡依然怒氣未消。如果這會兒往山道夫在,可以打電話把他叫來一起吃飯,爾後住到自己的公寓或別的地方;可是此刻他還在九州,也不一定就在博多的飯店裡。他說明天要去長崎美容師集會上演講。旅館由主辦單位負責安排,不到那裡就不知住哪個旅館,沒法取得聯繫。
  枝村幸子想起了福地籐子,給她工作的出版社掛了個電話。福地籐子在週刊雜誌編輯部工作,不知她在不在。月刊與週刊不一樣忙。
  福地籐子來接電話了,她說今天是一周中最清閒的,什麼時候打來她都在。
  「我想喝兩杯,願意請客嗎?」
  福地籐子的聲音像個男人。
  枝村幸子同福地籐子在新宿的餐館會面。她一般喜歡在赤飯更高級的餐館喝外國酒,可是自同道夫搭上之後,經濟漸漸拮据起來,特別是去九州往返乘坐飛機,旅館費也都是自己付,錢包裡就更不寬裕了。
  福地籐子的聲音、長相和裝束都像個男人,頭髮留得很短,鼻子和嘴巴及寬大的臉孔上沒有化妝,上身著黑毛衣,下身穿土黃色長褲。
  「總編的心情也可以理解。」福地籐子一邊喝著威士忌,一邊露出滿口金牙,瞇縫著眼睛說。
  「哦,為什麼?」
  「這說明你很能幹,新總編故意給你個下馬威,好使自己今後沒有壓迫感。」
  「是嗎?如果真是那樣,那就太荒謬了。」
  「是荒謬啊,可是,男人也那樣講虛榮,反過來也說明他對你有一種自卑感。」
  「怎麼辦呢?是該同池對抗,還是該表面上順著他?真討厭!」
  「不要放在眼裡,別理他。」
  「那也不行,每天都要面對面在辦公室裡,我想曠工一個月,那樣藝術欄就出醜了,給總編一點顏色瞧瞧。」
  「對,這一招最靈。不過,總編是知道原委的,他會氣得火冒三丈,那樣情況就更嚴重。總編向社長和上級報告,你就吃不消了。」
  枝村幸子卻不以為然。她認為,不能領導部下是總編的責任,總編應將一切都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處理。的確,總編剛上任不久,現在還沒負起領導責任。她並不認為總編會將這些向社長和上級報告。
  然而,社長和上司們長期在雜誌社工作,對藝術界的老藝人瞭如指掌,不會相信總編的話,相反倒會訓斥前來回報的懦弱的總編。
  「好啊,他要報告,我就辭職。」枝村幸子憤然說道。
  「哦,辭職。」
  福地籐乾瞪著一雙小眼,望著幸子。
  「是啊,我早就不想幹了。薪水一直不高,當這樣的編輯有什麼意思!女人幹得再長,也不能像男人那樣在社裡出人頭地,所以我想當個自由採訪記者。好在以前長期擔任藝術方面的責任編輯,有這方面的基礎,聽說我單干,他們都會幫忙的。我同籐浪龍子是好朋友,作曲家新井先生、久米先生,電影導演村尾先生,還有我以前負責聯繫的作家們都會支持我的。他們現在一個個都成了名,以前都得過我不少好處。」
  「噢,那好!」福地籐子用拳頭敲著桌子。「這是你的財產,幹嗎不加以利用!你會寫文章,採訪也很漂亮嘛。我經常對你的才能感到驚奇,甚至為你老捆在那個地方感到惋惜。」
  不大高級的餐館,菜餚一般,餐具也很粗糙。廉價的威士忌使她喝醉了。福地籐子又往杯子添了幾次酒,小小的瞳孔已轉動不自如了。她讚揚枝村幸子的才能,一再保證作個自由採訪記者獨立單干準能成功。
  「你看人。H小姐,她才能平庸,寫的東西卻那麼暢銷,聽說她月收入100萬日元以上呢,真不錯。S·R小姐不費勁就收入60萬日元。我看干到她們那種水平還是有把握的。不署名的稿件可以一稿多投,也可以同時跟兩家訂合同。那樣你很快就能月收入50萬日元,署名文章就更多了,可以達到70至80萬日元,我敢保證。」
  「也許是吧。」
  這是枝村幸子的謙虛。福地籐子提到的幾個女記者她也認識,而且自信比她們強。
  「我先把稿子投給你們雜誌吧。」孝子半開玩笑地試探福地籐子。試探中包含著一絲擔心和退媚。
  「行啊,只要是你的稿子什麼時候都行。一開始先給我們,我給你用上。現在用的是A·H小姐的,都是老一套,正發愁呢。你給我們寫稿,當然歡迎了,那A·H的就不要了。」
  「真的?」
  「我還會說謊!不是我當面說好聽話,你還不瞭解自己的才能?」
  「知道一點兒,反正要比A·H小姐強。」
  「強得多!沒有自信?……好,你現在就要同各家雜誌社搭上關係。以便隨時獨立單干。採訪的對象也不要忽視,當然籐浪龍子以及親朋好友、聲樂界關係不大。辭職以後,要幹點名堂給總編看看。」
  枝村幸子彷彿覺得福地籐子說的逐漸變成了現實。她本來就有那種自信,在博多的平尾山莊就對往山道夫說過要單干,只是沒聽到別人的意見,心裡總不踏實。自己置身於雜誌編輯的世界,頭腦裡並沒有失去客觀性,因此總懷疑自己的想法未必正確。她親眼目睹許多自由採訪記者的沉浮,幹得順利倒好,萬一不走運,結果便不堪設想。自己的判斷需要聽取第三者的意見。有福地籐子那樣的老手擔保,於是她下定了決心。既然單干,就必須為自己鞏固採訪源和業務聯繫點,好吧,明天就那樣幹。
  「可是,你一個月掙八九十萬日元,想幹什麼?一個人能幹什麼?」福地籐子微笑著。
  「我是獨身,現在就必須做好進養老院的準備。」
  「說得倒好,那個不講理的總編訓斥你,說你連體兩天之後又遲到了,你究竟到哪兒去了?」
  「沒去哪兒……」
  「哼!從你臉上我就能看出來,旅行很快活吧?若是誠心誠意倒還好說,要是成了男人的玩物,那就是傻瓜一個了!」
  「不要緊,你以為我會那麼傻?」
  「你生性好強,又有修養,選擇男人標準很高,可是一旦愛上某個人,就會一葉障目,覺得他什麼都如意,還會瞎吃醋。」
  10點半,幸子同福地籐子分手。福地的話使她受到鼓舞,最後那一席話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覺得那些道理自己也明白。的確,她對佐山道夫特別愛吃醋,以致有時嫉火燒心不能自制。——然而,自己是位山的玩物嗎?
  幸子想,必須考驗他——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與其說是想起,不如說是懷疑。她找到公用電話,按照以前記在本子上的號碼,往波多野雅子家裡掛電話。
  「我是川上,這麼晚打電話,很對不起。請問太太在家嗎?」
  「不在,昨天出去旅行了。」一個女傭似的人睡意源陵地回答。
  「旅行?去哪兒?」
  「說是去大膽……」
  「什麼時候回來?」
  「後天或大後天。」
  走出公共電話亭,幸子覺得一陣暈眩,雅子說是去大膽,而時間同自己回到東京正好交錯。
  幸子見到道夫時,追問他在長崎住什麼地方。道夫從她表情上察覺到出了問題,但他早有準備,滴水不漏地回答了她。要是把住址也告訴她,她會打電話去核實的。
  道夫終於現出不耐煩的神情。
  「你在撒謊。」
  幸子瞪著他。可是不知不覺中,她的表情軟了下來,好像要與他妥協。
  「哦說的是真的,你又瞎豬些什麼?」
  「波多野雅子12目不在東京。」
  道夫已有所預料。幸於很有可能打電話到波多野家。其實,看到她的表情,他便請到幾分。
  「她在不在東京,與我有什麼關係?她去哪兒你問過了廣
  「聽說去大版了。」
  「誰告訴你的?」
  「好像是個傭人。」
  「她自己說去大阪,那就不會有錯,我去的是九州。」
  「什麼大阪,我不相信!她離開東京的那天,正好是我回東京的前一天。」
  「12日你不是同我一起在博多嗎?如果她真像你瞎猜的那樣是來博多會我的,那我就不能同你在一起了。是吧?12日那天,白天和晚上不都是我們倆在一起的嗎?」
  「我13日上午離開九州的,也許你在我走之後同她見面呢。」
  「別開玩笑,如果那個女人追到博多,那我就木能把她扔在一邊,能不抽出一個小時或30分鐘到機場去接她?」
  「你這麼精明,說不定你幹得很巧妙。」
  爭論沒有休止。幸子並不知道雅子的去向,無法當作把柄追究到底。她一方面追問道夫,另一方面又從內心裡希望他沒同雅子會面。想來道夫約定同時在一個地方跟兩個女人幽會,這種可能性確實不大。雅子擅自追道天來到博多,這種舉動出人意外,要去幽會必然要事前約好。如果事先約定,道天當然不會故意置自己於困境。如果雅子是12日到博多,那麼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必須找個借口從自己的身邊溜走,而實際上他寸步沒離。他從下午就扔下工作,從精崎的旅館到平尾山莊時刻守在她身邊。回想當時的情形,他也沒怎麼心神不寧,只是一開始不放心劇院裡的工作,知道徹底晚了之後,便安下心來,幸子在思右想,漸漸無心與道夫爭辯了。
  「我好像在受騙。」幸子的嘴邊露出一絲苦笑,這表明她已妥協。「我想辭職不幹了。」
  她說起眼下最關心的問題。心中裝著這個問題也是她無心追究道夫的一個原因。一心不能二用。
  「在博多的旅館裡就聽你說過,下定決心了嗎?」道夫好像並不怎麼關心。
  「反正是要辭職的,晚辭不如早辭。」
  「已經給社裡說過?」
  望著幸子不平靜的神情,道夫覺得準是發生了什麼事。
  「還沒正式說,不過同總編衝突過。」
  「什麼時候?」
  「從九州回來那天,上班遲到了一點兒。不過總編也太嚴厲了,我頂撞他幾句……反正我不想再干多久,我什麼都不怕。」
  孝子簡單地向他訴說了當時的情形。說話的口吻同眼福地籐子說時不一樣,那是尋求安慰、充滿情意的口吻。
  「被他訓幾句,就受不了了?」
  道夫沒表現出幸子預想的熱情。
  「我受不了,對我來說那是莫大的侮辱。」
  「澳,辭職以後又會有很多事不好辦,再好好考慮一下,怎麼樣?」
  「你是叫我在那樣的總編手下忍氣吞聲?」
  「總編也是公司的僱員,不是終身制,以後會換人的,現在還是不要操之過急。」
  道夫主張慎重行事。他不瞭解輿論界,只知道幸子一辭職,她便會更加自由,整天纏著自己。她每天上班,行動就受到制約,雖然有自由,在時間上仍有約束。要是她自己單干,恐怕她會每時每刻都纏著自己。現在就已應接不暇,要是她纏得再緊一些,工作和自由都要深受其害了。
  「我也不年輕了,不能老是傻待在一個地方,如果自己單干,收入也能相當於現在當職員的三四倍。這是個好機會,今後我也能把你接連不斷地寫出來拿去報道了。」
  「政人能增加那麼多?」
  「最低150萬日元是有把握的,我有信心得的更多一些。現在只是在《女性迴廊》雜誌一家,單子以後可以給許多家雜誌寫稿,發表的面更寬了。比如說,我即使想寫你,《女性迴廊》的編輯會議通不過也是枉然,而單干後就可以拿到別的雜誌社去。這對你多有好處啊!」
  確實亡之有理。聽了她的話,道夫也動心了。她辭職後時間自由是個麻煩,但能在輿論界宣揚自己求之不得。要是她忙起來沒有閒暇那是最好不過了。
  「我已拿定主意,正在進行獨立單干的準備。」
  實際上,她已開始同各方面拉關係。她拜訪其它雜誌她熟悉的總編,對他們說不久可能要辭去《女性迴廊》的編輯工作,到時請多關照。那些人都是以前同她交往過的好友,所以他們都答應了她的請求,叫她今後送稿來。
  不光是對其它雜誌的總編,她對編輯部的年輕人態度也好轉起來,對她負責的採訪和組稿對象也說明真意,請求在她獨立後給予幫助。那些人都滿口答應,表示一定支持。幸於在外面招待其它雜誌編輯的事頻繁起來。在她來說,那是為了將來的投資。
  幸子在外面活動越積極,對本職工作漫不經心。反正最近就要交上辭呈,與其是幹好現在,不如安排好未來。
  「你單干以後,有位畫家請你介紹一下。」道夫說。
  「畫家?」
  「就是設計師,圖案設計家。」
  「噢,以前聽你說過,住在四谷公寓時,隔壁的那對夫婦……」
  「對,叫岡野正一。他本人在神田一帶的設計事務所工作,實際上是承接朋友的轉包活,畫費很便宜。我並不認為岡野有多大才能,但他人品不錯,我想幫他取得成功。能在雜誌的插頁上介紹一下,他就會非常高興的。」
  「插圖?好吧,我想想辦法。」
  「雜誌能刊登他的畫和名字,他該多麼高興啊,他人挺好,我想請他負責青山美容室內的一部分裝飾工作。」
  「對啦,在青山開店的方案怎麼樣了?」
  「你那個方案,讓藝人當會員,籌集一筆資金,進展不大好啊。藝人不喜歡無利可圖的投資。」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找過幾個人嗎?有什麼反應?」
  「最多就五六個人,出手都很小氣,一人只10萬日元或對萬日元,就是籐浪龍子那些大明星,一提到錢也不說話了。」
  「我再活動一下試試。」
  「請你費心。」
  在這些事上,枝村幸子還是值得信賴的,要是情慾不那麼強烈就更好了。
  有一天,枝村幸子問:
  「在青山開店的事,出資的會員招聘多少了?」
  「我打算賣掉自由之丘的店舖,把資金用來在青山開店,本來是想開總店和分店兩處的,但是資金短缺。」
  「咱由之丘的店舖能賣那麼多嗎?」
  「多倒不多,不過地皮是青山的兩倍。不足部分的融通已有眉目,我可以賣掉九州那塊父親名下的山林來填補。」
  「那好啊。哦,你在九州還有山林。」
  「是的。」道夫斷言道,「父親留下來的山還有一點兒。」
  「你在自由之丘買下那個店,真是太好了。」
  自由之丘那塊地皮一個月前還在波多野雅子的名下,那時候他既不能賣,也不能抵押。
  然而,一個月前他以店裡資金略有不足為由,借走了雅子的印鑒,說是到銀行辦貸款,一天之中就把地皮以自己的名義重寫在登記書上。
  雅子為了讓他開店選定了這塊地方,但只是「借」的。她從沒說過把那塊地送給他。愛情是愛情,物慾歸物慾。雅子只是說不向他要租賃費,自己則愉快地坐視地皮漲價。
  道夫對雅子的貪心大為不滿。當然,她並沒說過要把那塊地方給他。可是,她是為情夫開店,那塊地方當然應該屬於他,至少那是對「情人」的態度。她沒說明,他卻自以為是。
  可是,雅子從不吐口給他。明白了她的本意,他不禁惱怒起來。他想,我又不是地皮管理人!這塊地皮必須有效地為我利用,她要這塊地,等於是白白扔掉了這塊地的盈利機能。
  盜用雅子的印鑒,擅自賣掉地皮,是偽造私人文書、詐騙罪,若被起訴,兩罪並罰,將被處以數年徒刑。然而,道夫認為,是外人那要被指控,而雅子不是「外人」。
  雅子還不知道地皮已經易主,一旦知道準會大怒。道天已同賣主商妥,在青山的店舖竣工交付使用之前,仍原封不動地住在這裡。因此,外表上一切如舊,雅子沒發覺地皮和房子已屬他人所有。
  他遷到青山之後,雅子就會發覺。他一直對雅子說是從別處通融資金開辦青山分店的,因此,她還以為「總店」安然無恙。事情一敗露,她當然要大鬧一番。
  然而,鬧到什麼程度合適呢?購買那塊地皮,用的是雅子背著丈夫攢下來的錢,可以說是從丈夫那兒偷來的,而花這筆錢為的是情夫。為此,雅子吵鬧也有限度。如果她想強行要賬,那就會弄掉證券公司經理夫人的地位,就會淪為社會蔑視和嘲笑的對象。結果,波多野雅子只好忍氣吞聲,不了了之。
  如果雅子不滿,那就威脅她說,把一切都張揚出去!一句話就可以使她服服貼貼。
  在九州旅行期間,波多野雅子曾催他還賬。她說,除了「墊付」地皮錢之外,還籌集了許多現金,快點兒還吧。她的話前言不搭後語,後來一追問才說出實情。原來,雅子賣股票虧了本。
  炒賣股票盈利也好,虧本也好,都是背著丈夫干的,將賺來的錢「借」給情夫,以及催他「還」,也都瞞著丈夫。在這件事上,她不能同任何人商量。若為對方不還錢而苦惱,她只能是自作自受。
  在枝村幸子回東京後的兩天裡,道夫同這位討債的胖女人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那種柔情蜜意並非真心。對付她討債,這是最妙的一招。事實上,雅子的金錢欲確實被這一招淡化了。
  然而,這種狀態產並不能長此以往。情慾再強的女人,一旦清醒過來,又會受經濟觀念支配。
  道夫回到東京後,每天都應付雅子越來越強烈的還賬要求。
  與此同時,偽造私人文書、詐騙一事暴露的時間也愈來愈近。
  道夫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與幸子會面的。不,不光是同幸子,還同她和雅子都不認識的其他幾個女人會過面。
  竹崎弓子,赤皈烹懺飯店的女主人。她有財界的人作後台,只要她說飯店經營虧損,資助人就會給她一筆錢。對那位財界的人來說,每月給她的工資和對她的援助都是公司裡的錢,自己毫木心痛。哪個公司都有一筆私錢用作政治資金,籌措的辦法各種各樣,有系列公司、轉包公司,辦法五花八門。呈報以外的資金是不公開的。那筆錢送給政治家時,對方共木開收據。因此從幾億、幾千萬日元的政治捐款中抽出1000萬日元,除了公司裡少數幾個知情者外,其他人是不得而知的。他們在一系列活動中個個守口如瓶。
  竹崎弓子並不瞭解後台資助人的內情,只要她張口,錢款就如期送來,因此,她也常從得到的資助款中毫不吝惜地分給佐山道夫一點。大飯館的經營內容許多地方難以捉摸,稅務署也無法查清,何況,出資人還教給她許多偷稅的辦法。這也是個富於秘密性的企業。
  佐山道夫開辦青山美容室不足部分的資金多是從竹崎弓子那兒運動來的。就是說,除了賣自由之丘那塊地皮的錢款之外,不足部分由弓子幫助解決。但是,金額太大會把她嚇跑的,做生意的女人自衛本能很強。
  另一個是濱野菊子,一家二流製藥公司的經理夫人。這個公司是其公爹研製出新藥發展起來的,由於有王牌產品,現在經營情況尚好。公爹死後,一直規規矩矩的丈夫突然變得游手好閒起來。她父親是醫學博士,在協助其公爹研製新藥上起了很大作用,就是因為這個關係才結成婚姻的。她從小就任性貪玩,傳說在女子大學讀書時期就有男朋友。
  菊子買了許多鑽石、高級衣料,生活極盡奢侈。可是,衣料買得再多,也填不滿心中的空虛。結了婚便不同往常,再同男人一起玩樂在社會上會有影響,於是她選擇了經常光顧的美容院的道夫。這個道夫嘴巴很緊,不會向別人吹噓,也不會以此來脅迫自己的。往山道夫作為一位髮型設計師,最近漸漸引人注目起來。在社會上有一席之地的人對自己的聲名機如珍寶,料定他不會輕率從事。
  在青山開店,往山從濱野菊子手裡也籌到一筆錢,金額比竹崎弓子少一些,但500萬日元的錢款,在別處可是求之不得的。她又不要利潤,這更好。
  這樣一來,青山美容室便能如期開張了。對店內裝飾道夫心中有一套計劃,簡單說來,就是一切都符合女人的心理。一般說來,日本的美容室仍有過去那種理發鋪的舊意識,僅僅是作為一個梳整髮型的場所。近來,各家美容室紛紛開始考慮室內的氣氛,但還遠遠不夠。他計劃在室內裝備最好的設備,以充分滿足女人的心理。青山這地方,在環境上也很適宜。若在偏僻地帶,這種設計就不適用。道夫把賭注壓在青山美容室上。
  同竹崎弓子和演野菊子的交際都是瞞著波多野雅子和枝村幸子的,尤其不能讓枝村幸子知道,否則不知她會怎樣吃醋。表面上她文質彬彬,可在某種意義上卻是個可怕的女人。
  枝村幸子人很精明,對社會卻缺乏瞭解。讓那些演員當青山美容室的特別會員,把她們提供的錢當作資金,這不過是紙上談兵。這個主意或許是從酒吧、夜總會的會員制上得到的啟示。可是酒吧裡很多人是假借為公司辦事四處遊逛的。會員制的錢款都是從公司的交際費裡出,高級酒吧得以維持,就是依賴於那些假公遊逛的人。如果顧客全是些假公濟私的人,荒賬勢力增加,要不久多就要倒閉。儘管演員收入很高,卻沒有多餘的財力贊助美容室。要是有錢,倒是雇一個專屬美容師更能滿足她們的虛榮心。此外,不論美容院的老闆擁有多麼超群的技藝,他也不可能終日專門恭候某位女賓光顧,從時間上來說,是由於顧客多而難以騰出空來。演員們是格外吝嗇的。
  枝村幸子並不懂得這些。她雖然經常出人藝術界,周旋於文化人之間,她的採訪卻大都不過是表面性的。這一點道天並沒向她點破。他不想因為這些無價值的事情破壞她的心境。枝村幸子聲稱今後要單干,她單子也有利可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8:39

幸子獨立

  枝村幸子終於同總編發生了衝突。
  從福岡回來那天因上班遲到同總編頂撞幾句以後,雙方即成冷戰狀態。幸子上午去上班,見了總編便把臉扭到一邊。總編只是眨巴著眼睛,並不問她為何不打招呼。她心中好不痛快。
  一天,編輯部主任審閱枝村幸子寫的一篇藝術方面的報道,總編在旁邊幹別的事,好像剛才就在注意,眼睛者往編輯部主任手上瞅。
  編輯部主任剛看完報道,總編便不聲不響地伸手要。他開始讀那篇稿。五頁稿紙看到三頁時,他一下把稿紙握在一起扯碎了。撕紙的聲音驚動了屋裡的編輯們,大家一齊朝他看。總編滿臉通紅,將撕碎的稿紙扔到幸子的桌上。稿紙的碎片像雪花一樣飛舞。
  編輯們個個呆若水雞,幸子雙目瞪著總編。
  「你當幾年編輯了?」四方臉的總編聲音嘶啞著對幸子嚷道。幸子半晌沒說出話來。她也臉色蒼白。
  「這種敷衍了事的稿件,就是剛參加工作的人也能寫!」
  說完,總編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抓起另一份稿件。激動的他並非在閱讀上面的文章,那架式是在等待幸子的反擊。
  幸子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在編輯們的注視下,聲音顫抖地對面前的總編嚷道:「總編,為什麼要撕我寫的稿?」
  這下,總編也無言以對。
  「你說我的稿子不好,我看不錯。這種題材別人寫不出來,這是從我的渠道得到的。」
  「這誰不知道,你的渠道並不怎麼樣!」總編頭也不抬,嘲笑地回答道。
  「你不瞭解藝術界,就是不瞭解才這樣說的。」
  「是啊,我同藝術界的人不如你同他們關係深,你就是認為我沒什麼了不起才寫那種糊弄人的東西。」
  「那是你對我心懷不滿,挾嫌挑剔。」
  「你說什麼?」
  總編猛然揚起頭。對方是個女人,為了不失身份,他掏出一支煙,可是打火機打了兩次才點著。
  「什麼挾媒介?」
  「你有私怨,上次你訓斥我,那時候就有了。」
  「那次是你上班遲到,是為公。」
  「那不過是表面現象,其實夾雜著你的情緒。」
  「什麼情緒?」
  「現在我要說幾句,要為編輯部說幾句。」
  「既然是為編輯部,要倒想聽聽。」
  在部下面前,總編不甘示弱。然而他的神色卻與他的言語背道而馳。
  「好吧,說就說。你到我們編輯部當了總編。你以前在別的部裡工作,對這裡的情況不熟悉,經驗也不足,來當總編,內心有種自卑感,所以,上任時就帶著一種意識,要制服這裡的編輯,而一直在這兒工作的我便首當其衝,成了你打擊的首要目標,於是前天你大發雷霆。」
  「你就那麼好惹嗎?你很難對付啊!」總編故意嗤笑一聲。好像打中了她的要害。接著他又說,「那是你瞎猜。女人就是愛胡猜亂想。」
  「你別掩蓋了!」幸子厲聲說道,「你剛才說上次斥責我是為公,不就是上班遲到了一會兒嗎?你不也經常遲到嗎?也許你有這樣那樣的原因,可是……」
  言下之意是攻擊他同女人廝混。屋裡有人撲啼笑了起來。
  「不管怎樣,你撕我的稿件,態度太蠻橫了。你想獨霸編輯部,想以蠻橫來掩蓋你工作生疏的弱點。不講道理就撕碎編輯的稿件,你有這種權利嗎?」
  「有!」總編擺起架子,反擊幸子的挑戰,「至少對你那粗劣的稿子有這種權利。」
  「你就這樣不把我的工作放在眼裡?」
  「不放在眼裡,根本不放在眼裡!」
  他們唇槍舌劍,互不相讓。
  「哼!在你這樣俗不可耐的總編手下沒法干了!」
  「什麼?」
  「我要辭職!」
  「哦,那好啊,請便吧。」總編未料到她會來這一手,但是仍舊泰然應對。
  「讓不讓我辭職,你無權決定,我要給社長說!」
  「順便再把你上班遲到的原因也報告社長。因為同女人幽會,耽誤了時間;中午吃了3個小時,那也是同女人在一起啊。」
  總編臉色鐵青。
  「不過,你放心,我會補充說明,這是準確性不高的情報。我這人向來辦事公正。」
  枝村幸子往自由之丘的美容院掛電話,店裡接電話的人連忙去叫道夫。也許正忙著,他半天沒來接。
  「讓你久等了。」
  將近5分鐘,才聽到道夫的聲音。
  「哎,我已經向社裡辭職了。」
  「什麼?向哪裡辭職了。」
  「傻瓜,向雜誌社!」
  「噢,已經辭了?」聲音並不驚訝。
  「噢,已經辭了!你倒輕鬆,對我來說這是件大事啊,再說在那裡幹了8年。」
  「是啊,不過你不是早有打算嗎?」
  「打算是有,不過……」
  道夫說得輕描淡寫,幸子總覺得不大滿意。她覺得道夫沒在這樣的單位工作過,並不理解這種感情。
  「從今天起我成個失業者了。」
  「不要緊,你正好可以獨立單幹嘛。」
  「不知前景如何,我有些心虛。」
  「你不該說這樣的話。」
  「對我來說,辭掉工作多年的雜誌社,心情很複雜,所以,為了紀念,今晚見見面吧。」
  「今晚?……」道夫沉默少許,「今晚不大湊巧。」聲音小了點兒。
  「要出去有事?」
  「不出去,有人到我這兒來。」
  「哦,是顧客?」
  「是我請來為青山美容室搞設計的一個男人,咯,以前不是給你說過嗎?就是岡野君。」
  「噢,是他,那就等你同他談完之後吧,不要多久。」
  「原來約好他來以後出去喝兩杯的,你看……」
  「說什麼我都要見見你,就來一下吧。」
  「不知有沒有時間……」
  道夫的話不大爽快。好像有客人進去了,只聽他朝那邊招呼一聲:啊,請進。
  「哎,你就來一下吧,剛才同總編吵了一架,心裡正亂著呢。」
  「知道了。」
  旁邊有客人,道夫改變了語氣。
  「我盡量抽空去。」
  幸子走出電話亭,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到出版社去找福地籐子。此刻,福地籐子是最好的依靠。
  「哦,到底辭了?」
  同佐山道夫不一樣,福地籐子當即表現出強烈的反應。她瞪著那雙小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幸子。強烈的反應感動了幸子。
  「怎麼引起的?」
  坐到椅子上,福地籐子伏在桌子上雙手托腮,探著渾圓的肩膀。
  枝村幸子把同總編衝突和向社長提交辭呈的情形敘述了一遍。
  「沒想到啊,社長那麼冷淡。他說了句:啊,是嗎?真是遺憾!」說完便接受了辭呈。其實他挽留我也不會答應的,可他根本沒這種意思,真氣人。我在社裡干了8年半啊!」
  「經營者都是一樣,真沒有眼力,他們覺得還是僱傭比你便宜的人合算。」
  「我想可能是總編先到社長那裡告過狀了。」
  「有可能吧。……不過,同總編吵架是不大合適。」
  「哦,為什麼?」
  「喚,也沒什麼。不過,一有人告你的狀,不論是真是假都對你不利。」
  「惡人先告狀,我抗議。」
  「沒什麼大不了的。行啊,我給你開個頭,你寫點短文章來,我交給我們的總編過目。」
  枝樹幸子邀上福地籐子到赤權的餐館吃晚飯。這兒是合她口味的「好吃的餐館」之一,法國菜的菜譜中有兩個特別好吃,但價格昂貴,一個人倒可以,兩個人就有點緊張,而且福地籐子又愛喝酒。幸子坐在對面,望著有男性風度的籐子像男人一樣痛飲威士忌。
  幸子想,這點飯錢是不能不花的。今後,為了使她多找自己約稿,必須處好福地籐子。她們出版社的週刊雜誌被認為是一流的,因此刊用的稿件也引人注目。即使開始稿件上不署名,社會上也很快就會知道是誰寫的,幸子自己會盡力向熟識的新聞界人士宣傳,福地籐子也會幫著吹噓。
  福地籐子是向自己約稿的頭一個,頭一個必須小心應酬,即使花銷一點也值得。
  福地籐子辟了,開始大談自己那個編輯部的愚蠢,宣傳總編和編輯部的壞話。若在往常,幸子準會跟著她隨聲附和,因為是同總編發生衝突而辭去了雜誌社的工作,她更有切身體會;然而如今處境退然不同,在已經獨立的現在,福地籐子的上司便是她日後的重要顧主,因此,她設和著她發牢騷,只是微笑著聽她說,並不發表意見。今後,她們的處境是微妙的。
  「哎,作領到多少退職金?」
  不知是說夠了上司的壞話,還是發覺幸子沒有熱情,福地籐子改變了話題。
  「嗯,扣除稅款,大約是260萬日元吧。」
  她還有預支,那是同佐山道夫有關係後發生的。以前雖然一個人過得很奢侈,但生活穩定,從沒預支過。
  「不算多呀。」
  「是不多,女人總是吃虧,一個不怎麼樣的男人,就因為是男人,待遇卻比我們高。」
  「所以令人生氣。」福地籐子在談到收入的差距時便變成了女人。或許是喝威士忌喝熱了,她解開上衣的衣襟,隆起的胸部也顯示出她是個女性。
  「可是,現在能拿到260萬日元也不錯啦。」
  福地籐子又換了一副表情,沒化妝的臉菀爾一笑。
  幸子發覺她想要錢,不禁駭然。
  「還過得去吧。不過,今後就要靠這筆錢維持生計,心裡真沒底。」
  這是一道防線,也是真心話。她漸漸深切地感到脫離職員生活的不安。作為自由採訪記者,在站穩腳根之前,收入並無保障。
  「沒關係,多多寫稿嘛。」
  「請多關照?」
  「行啊,我一定盡力。你面子大,可能用不著我來說話,我再托其它雜誌社的朋友也幫幫忙。」
  「我可沒有你面子大,你能請人幫忙,那可太好了。」
  「好吧,先給我們寫一篇。」
  「謝謝。寫什麼題材呢?」
  「選你最拿手的吧。總編是個笨蛋,他不會知道,我會安排好的。」
  福地籐子出了餐館,好像還想到哪兒再喝幾杯。幸子惦記著道夫該回來了,便想藉故告辭。
  「今天是6月10號吧?」分手時,福地籐子問。
  「是啊。」幸子想,退職書可能今天就要簽發了。
  「稿子一星期內寫好給我,也許下星期能用上。」福地像已經決定刊用似地說。
  幸子回到公寓已是10點。夜晚悶熱,房間裡開著空調,她打開電燈,又開亮床頭燈,房間裡映出各種色彩。室內裝飾很使她滿意。這樣的房間只住一個單身女人未免可惜。因此,屋裡有一種引誘男人的氣氛。
  幸子不想與這種典雅的生活告別,失去薪水的恐慌重又浮上心頭。今後可是要真刀實槍決個勝負了。她清楚地知道自由採訪記者中強手如雲,競爭激烈。福地籐子是一條門路。幸虧有這個好朋友,可是不能吊死在一顆樹上,明天起就要認真地走訪自己的那些關係戶。她想以奮力工作來消除內心的惶恐,並鼓勵自己:沒關係!從事編輯期間,她深知自由採訪記者寫出的好稿子太少了。她自信能夠壓倒群雄嶄露頭角。
  幸子洗完澡,從掛在衣櫥裡的衣服中排了一件漂亮的布拉吉。布拉吉的花紋有鮮明的藍色,還有黃色和紅色,式樣也很隨便,穿上去寬鬆舒適。對著鏡子一照,只見自己變得宛如服務業中的女郎。
  眼睛畫得很濃,眉毛重新描過,用手指塗上瞼黛,抹上口紅。這是等待男人的打扮。身上撤的香水是特意挑來的,不是花香型,甜潤中帶有一種動物的氣味。這是為了夜裡做的準備。臥室裡,寬大的床上也撒上了香水。
  冰箱裡存著啤酒,水壺也放在裡面,還有不少水果。
  一看表,10點40分了。不見電話來,也沒有敲門聲。道夫白天在電話裡說過,他同一個人談完工作回去時路過這裡。他的話有些曖昧,但當時又叮囑他說,為了紀念辭職,一定要來。因此,他不會把她撂在這兒不管的,這可不是平常。她生氣時道夫吃過幾次釘子,最近有些怕她。所以幸子相信,再晚他也會來。
  走廊裡有腳步聲,都往相反的方向去了。她在測覽雜誌上登載的採訪記者們寫的報道,但兩眼老是走神,心清靜不下來。
  11點,聽見敲門聲。她扔下雜誌,朝三面鏡照了照,連忙去開門。她以為是他,像往常那樣毫無戒備地打開房門,不料門外站的是一個陌生人。來人五短身材,矮胖胖的,役系領帶。
  「對不起。」來人垂首致意。
  「你是誰?」
  天這麼晚,幸子不由得審慎地打量著他。
  「啊,是佐山先生叫我來的。」
  來人又點了一下腦袋。他頭髮留得老長。
  「佐山先生?」
  她感到意外。
  「是的。我叫岡野正一,搞設計的,一直承蒙佐山先生的關照。」
  語氣裡有種奇妙的感覺。
  「哦,你就是岡野先生?聽佐山說過,唉,請進?」
  他仍站在走廊裡,她想讓他進屋再說。
  「打擾了。」
  岡野走進屋來。門依舊敞著。他木然仁立。
  他嘴唇肥厚,皮膚黝黑,約摸三十二三歲,額上冒著汗。
  「佐山讓我捎話來,他今晚沒空,實在來不了……」岡野拘謹地低儒著說。
  「哦,現在還有事!」
  「對不起。」岡野又低下頭,「要是我早來一會兒就好了,因為有事來遲了一步。佐山白天就叫我捎話來,我來遲了,實在抱歉。」
  「佐山現在在哪兒?」
  「他要同青山美容室的設計師洽談,正在銀座那邊談著呢,地點我不清楚。」
  既然在銀座,回去時就能路過這兒。可是他白天就叫岡野來轉告,看樣子他已經不打算來了。」
  「為什麼不自己打電話來。」
  「這。」
  這叫岡野無法回答。他顯得很尷尬。
  「他也沒叫你打電話來說嗎廣
  「嗯,沒叫打電話,叫我到公寓來一趟。」
  看來道夫是怕讓人打電話,幸子會埋怨他沒有誠意,所以才派岡野來。可是不管怎麼樣,反正他本人沒來。從他派人上門來道歉來看,他是動了一番心思。她想向岡野解釋清楚。
  「是嗎?特意來轉達,謝謝了。哎,請到裡面坐。」枝村幸子突然變得熱情起來。
  「哦,謝謝,天不早了,我告辭了。」
  岡野一邊後退,一邊行禮。
  「別這麼說,就坐一會兒嘛。」枝村幸子說著似乎要伸手去拉。
  「噢,太晚了。」
  「坐5分鐘,怎麼樣?我還有事想問問你。」
  「哦?」
  岡野遲疑不決。他似乎想說,要問什麼就在這兒說吧。或許是膽子小,話沒說出口。
  「哎,進來坐?」
  枝村幸子擺好拖鞋。她的口氣沒有退路。
  「……哦,謝謝。
  岡野猶猶豫豫地像被人拖著似地脫下皮鞋,換上了拖鞋。幸子把身後的門一關,岡野為之一震。
  在幸子沏紅茶的當兒,岡野無聊地靠在椅子上。房裡分明開著空調,他卻不住地拭著額上的汗珠。
  然而,他畢竟是設計師,轉眼便把房間的裝飾掃了一遍。幸子從岡野的神態上看出,他對這個單身女人居住的漂亮房間頗有興趣。
  幸子將紅茶送到岡野面前,他不由得瞪大眼睛。為了迎接道夫,自己妝化得過濃,她照鏡子時就知道了。寬鬆的布拉吉上帶有明快的花紋和色彩。即使不是岡野,深夜對面而坐,哪個男人看了都會神不守舍的。玩慣女人的人當然另當別論。
  岡野呆板地將幸子端來的紅茶舉到嘴邊。
  幸子拿出香煙,遞給了岡野一支。
  「謝謝,不用,我不抽。」
  岡野在彎腰行禮的當兒,手上端的紅茶溢到茶托上。他慌了。
  幸子悠然地坐到椅子上,嘴裡噴著煙霧。
  你在哪兒見到位山的?」
  自由之丘的店裡,嗯,下午3點左右。」
  是位山叫你去的廣
  嗯,是的,他托我設計青山美容室室內部分裝飾,不是全部,我是去同他商談的。」
  「下午3點?」
  那是自己給住山打過電話之後。當時他說話時就有些反常,準是有什麼事。
  是事先約好叫你去的?」
  不是,臨時叫的。」
  奇怪!
  佐山當時在工作嗎?沒準備外出?」
  正要外出,不過不是穿西裝,而是上身穿灰色薄毛衣,裡面是件淡藍條的運動衫,下身穿藏青色葛巴丁長褲。」
  或許因為是設計師,觀察得非常細膩。
  「商談多久?」
  「15分鐘吧……」
  枝村幸子這樣那樣地一問,岡野不由得面露難色。
  「15分鐘能談好?」
  「嗯,以前就談過……」
  道夫把岡野找去,目的準是為了讓他帶話。可是,岡野因為自己手裡的工作耽誤來遲了。大致的情況,枝村幸子已經瞭解。
  「佐山真的在銀座會見設計方面的人?」
  枝村幸子微笑著吐著煙霧。
  「我想是吧。」
  「可是你無法證明,對吧?」
  「是的」
  幸子又把煙遞給了喝完紅茶的岡野。他客氣一下接住了,枝村幸子立刻為他打著了火機。岡野一定噢到了香水味。寬鬆的布拉吉裡自然地露出了上胸。
  岡野滿臉通紅,鼻尖上、面頰上都汗津津的。屋裡有空調,坐著不動是不該出汗的。
  「歎,岡野!」
  「嗯!」
  岡野夾著煙,嚥了口唾沫。
  「你以前就認識性山嗎?」
  「是的,在四谷的公寓裡我們是鄰居。」
  「知道往山還喜歡哪個女人嗎?」
  「不,不知道。」
  岡野眨巴著眼睛。
  「是嗎?我不信。」
  「對住山這方面的事,美容室裡的人什麼都不給我說,他們覺得他是我的男人,怎麼好給我說呢。,…」枝村幸子瞅著岡野微笑著說,「哎,岡野,你同住山是朋友,願意向著我嗎?」
  翌日,幸子從雜誌社的會計那裡領到202萬日元退職金。自己計算扣除稅金該有260萬日元,領來一看,不到240萬日元,再扣除稅金和代付款,比自己算的少多了,不免大失所望;同時也深切地感到了雜誌社的冷漠。退職書是6月10H簽發的。
  局長和職員都面色冰冷。
  「這幾年你辛苦了。打算結婚嗎片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8:53

  在局長室,局長見到枝村幸子才3分鐘便提起了這件事。慰勞的話也好,笑臉也好,都是假仁假義,明知退職的緣由,卻裝聾作啞問起結婚的事。
  幸子從坐了8年半的辦公桌裡收拾起是最後一批私人物品,向同事們告別。總統在幸子進屋後就裝作有事起身走了,顯然不想接受她的告辭。按照慣例,都是編緝部主任出錢讓大家一起錢行,可這次卻是從大家的積金中提取,金額也一般。在這方面,幸子也沒能領受同事們的友情。
  枝樹幸子在編輯部平素就不受人歡迎。地資格較老,總愛擺架子。其實她本來並不是這種性格。她開闢獨往獨來的領域,在工作上只相信自己。她不用別人幫忙,也從不幫助他人。就是上司吩咐的工作,她喜歡的就認真干,不喜歡的就找借口扔在一邊。因此,人們說地固執己見,喜怒無常,自私自利。幸子常常指責上司決定的計劃愚蠢,缺乏理智。理智是她自鳴得意的長處。
  幸子在編輯部滿不在乎卻十分孤立,沒人同她有深交。她不同男同事一起去喝酒,也不帶新來的人去喝茶。即使有好飯館,她也是只身前往,飽餐之後再對大家炫耀一通。
  因為她還要長期在編輯部工作,編輯們都能諒解她的超然態度;而今辭職了,以往對她的任性的反感便一齊湧現出來。她辭職,沒人惋惜,沒人希望今後再與她共事。
  幸子以往不同編輯部的任何人交往,人們都說她單身生活措了不少錢。參加工作時待遇不錯,薪水也比別人高,因此好像一個人過得很奢侈,錢也用之不盡。她對自己的事一切保密,於是使人們產生了那樣的想像。有三四個編輯曾向她借錢,幸子拒絕說,自己可沒那麼寬裕。於是人們說她生性吝嗇,自以為是。
  幸子今後獨立單干,《女性迴廊》是個重要顧主。可是看到編輯部對自己如此態度,她想,今後要給其它雜誌寫出好文章,讓《女性迴廊》看看。她像被扔出去的石頭一樣離開了工作多年的雜誌社,可是她也要向雜誌社還擊一塊石頭。
  幸子將Zod萬日元退職金、當月工資、同事們的餞行費裝進手提包,比平時加倍小心地抱著提包,乘出租汽車前往有普通存款戶頭的銀行。退職金原封不動全存了,剩下那兩筆錢帶回自己的房間,工資藏到小偷找不到的地方,錢行費裝進了錢包裡。28、2萬日元。有這些錢,眼前的零花錢以及招待今後須拜託的雜誌編輯就夠了。
  看了一下表,11點半。枝村幸子拿起電話,想辦一件上午一直掛在心上的事。
  往美容室打電話,經常能從話筒裡聽到女人的說話聲。道夫的美容室從上午就很忙。
  給接電話的人說過之後,過了兩分鐘,傳來道夫的聲音。
  「啊,昨天晚上失禮了。」知道是幸子,道夫先發話。
  「怎麼搞的?我等你那麼久。」
  幸子直抱怨。昨晚久等不至的煩惱不知不覺地溢於言表。
  「啊,真對不起。我叫岡野君到你那兒去了。」道夫道歉後說。
  「噢,見到他了。」
  「我叫岡野君轉告你。昨晚實在抽不出時間,可又放心不下,就叫岡野君去向你道歉…」
  「為什麼你不自己打電話來?」
  「沒空啊。」
  「你昨天不是4點鐘就出去了嗎?」
  「是啊,那是設計人員來接我來得太早了…等見了你再詳細說吧。」
  「哈天晚上來嗎?」
  「今晚?哎呀!」道夫不大乾脆。
  「不行,今晚不來不行…我今天就辭職了。」
  「哦,是嗎?」
  「昨天晚上想叫你來同我一起紀念一下,給你說了也沒來,真夠嗆!」
  「……對不起。今天晚上我去吧。」
  好像又來客人了,道夫急忙換成一副規矩的腔調。
  「幾點鐘?」
  「嗯,你說呢?」
  「早點兒來,來了好在那兒一起吃飯,我請客。」
  「我想盡量早去,不過6點鐘還有客人來,在這兒吃過飯去吧,那就8點鐘以前…」
  幸子一氣,掛斷了電話。
  下午,幸子去籐浪龍子家。龍子不演出時就在家裡畫油畫。她還沒結婚,家裡有母親、妹妹,還有兩個女幸子、l個女傭人,6個人一起生活。
  她被讓進與走廊相通的小畫室。房間裡空調效果很好,窗玻璃上白豫漾的。籐浪龍子按照畫稿在畫布上畫山景。畫稿是以前在北海道巡迴演出時畫的,畫布上還只是用炭筆畫了一個輪廓。幸子一來,龍子便把畫撇在一邊,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今天我正式辭職了。」幸子坐定便說。
  「哦,是嗎?這種時候我該怎麼說呢?恭喜你?」
  名歌星外表有一種威嚴,顯得氣度不凡。
  「就恭喜我吧,今天起就能獨立了。」
  「是啊,恭喜恭喜。」
  「謝謝。籐浪小姐,今後我想給幾家雜誌寫稿,還請多關照。」
  「好啊,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
  幸子送上甜瓜。
  「我想先寫寫你。以前來拜訪過你幾次,想把那些整理一下,再請教一下你最近的情況。」
  枝村幸子開始「採訪」了。不過不同往常,這次是低姿態。原來,她已決定先寫篇籐浪龍子的報道交給福地籐子。寫這樣紅得發紫的歌星。單憑題材福地籐子的編輯部就會爭著要。
  「寫給哪個雜誌?」籐浪龍子捧起一塊甜瓜說。
  「打算登在M雜誌上。」
  「哦,什麼時候?」
  「……還沒訂合同。
  她問什麼時候刊登,確實不好回答。給福地籐子看過之後編輯部才能答覆,連預定登載也不能說。若不負責地回答,傷害了籐浪龍子的情緒就增了,幸子只好如實相告。
  「是啊,關於我的情況,你以前已採訪過不少了。」籐浪龍子嘴裡含著甜瓜汁,慢條斯理地說。
  「那些以前都登過了,我很想知道你最近的情況。」
  「嗯,最近嘛,沒什麼新東西可談……」
  「說說北海道之行,談談作畫,都可以。」
  「哪有什麼意思…嗯,以後想想看吧。」
  不是以後,而是現在就想聽。幸子生怕糾纏下去會惹龍子不快,便將打開的採訪本塞進手提包裡。採訪本是《女性迴廊》發的。她往家裡拿回許多,就是為了單子時用。
  女幸子來滾她接電話,龍子起身對幸子說,今天沒有空,以後再來吧。以往再忙,龍子總是要挽留地,而這回卻例外。
  「往山挺出名啊?」籐浪龍子微笑著說,笑容裡似乎不懷好意。
  「是啊,他說全托你的福,可高興啊。」
  籐浪龍子最近不找位山道夫做髮型了,似乎隱約察覺到了枝村幸子與道夫的關係。
  「她感覺不錯,會有出息的,現在就很受人歡迎。」
  「是啊。
  「不過,我有些擔心,到這種時候男人是危險的。同女人來往,容易出問題。」
  「聽到什麼了嗎?」
  「沒聽到什麼。不過競爭者嫉妒心強,芝麻點兒的小事也』會吹得有天大,叫他注意點兒。」
  籐浪龍子大模大樣接電話去了。
  對籐浪龍子今天的態度,幸子略感不滿。自己獨立單干,滿指望她能在題材上給予幫助,沒想到她竟如此冷淡。她並不太忙,卻故意疏遠她。她問M雜誌什麼時候刊登,幸子回答還沒走合同,好像就是那時候突然改變態度的。
  難道是由於離開了《女性迴廊》獨立單干,籐浪龍子才對自己不感興趣的嗎?也就是說,由於自己不屬於特定的雜誌,她便不尊重自己了?換句話說,由於失去了雜誌的權威這一背景,籐浪龍子就對自己沒有興趣了?
  在雜誌社的時候,這種情況常有耳聞,幸子覺得自己不會遭到那種命運。因為離開機構的權威而失去價值,那是他自己沒有才能,很多編輯單干後成了頗有名望的女作家、評論家\隨筆家、採訪記者就證明這一點。有些女評論家比採訪記者只略強一點,在編輯部裡連個小頭銜也混不上還愛擺架子。枝村幸子相信自己要比那些人強得多。
  籐浪龍子的友情不會變。兩人相處5年,幸子經常在《女性迴廊》上吹捧她,她能成為今天這樣的大歌星,全靠她竭力宣傳。籐浪龍子自己也心中有數,經常道謝,對她比對其他雜誌記者更親近,不斷給她提供一些特殊材料。她覺得龍子不會突然變臉,準是為了想出有趣的話題才叫自己等到下一次。籐浪龍子經常讚揚孝子的文章,這一點枝村幸子也有自信。所以正由於這些,她才覺得獨立單于前景美好。
  只是,籐浪龍子在最後說的幾句話令人不安。她說日益出名的往山道夫同女人來往是危險的。競爭者為了擠掉對手而無中生有,造謠中傷,這種事屢見不鮮,但是不管怎樣是話裡有話。
  去電視台的途中,幸子繼續想,龍子知道道夫同自己的關係,那句話是警告?龍子由於職業關係交際廣泛,形形色色的人都同她來往,可能聽到了風聲。
  難道是指波多野雅子?若是指她,自己已經知道,那料沒什麼關係;要是同別的女人來往,那就糟了。
  昨天晚上道夫沒來,理由含含糊糊,還專門打發岡野正一來道歉,這有些奇怪。今天晚上道夫肯定來,這事要弄清楚。幸子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是比男人年長的女人的焦躁。
  女演員E·A在電視台。她在演電視連續劇,今天要錄相。幸子特意選在這一天。
  E·A現在紅得發紫。她也是幸子3年前開始在《女性迴廊》上介紹的,那時候還是個鮮為人知的新手,而今卻上了天。這位新手當然比籐浪龍子加倍地感激枝村幸子,稱她是恩人。
  她在電視台的大廳裡等到錄相結束時,E·A跟三四個同伴一起快步走來。她留著深深的劉海,眼睛大大的,身材小巧玲瓏。
  「聽說你離開《女性迴廊》了?」E·A嬌聲嬌氣、急急忙忙地問。
  「是啊,今後就自己寫東西了,還請多多關照。今天是我開張的頭一天,能給說點兒有趣的事嗎?」幸子還像往常那樣一邊抽煙一邊說。
  「真不巧,」E·A嬌媚地聳了聳肩,「今天特別忙,一分鐘空閒也沒有,這樣吧,你一星期後打電話來,好嗎?」
  「是嗎?」枝村幸子既失望又不甘心,「30分鐘就夠了,明天或後天不行嗎?」
  「實在抱歉,這個星期日程安排得滿滿的,30分鐘的空閒也抽不出來,下個星期再來電話吧,到時候再根據安排表商定。」
  E·A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了不起的?兩個月前只要來採訪都還是有求必應的。
  E·A飛快地走出大廳。幸子瞪著她的背影,振作起精神,抓過旁邊的公用電話,拔到女評論家R·T的家。
  「昨天聽說你辭職了。」女評論家像男人一樣聲音低沉。
  「是啊,我想見見你,打算采寫一篇報道。」
  女評論家並不繁忙,每天只是活動活動身子,左右搖晃著腦袋,賞玩著10條小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9:12

抓痕

  當夜,幸子在屋裡看書寫稿,等待道夫的到來。
  她看了雜誌上刊登的別人寫的採訪報道,印象與往日大相逕庭。當編輯用的是審閱裁決的眼光,而今作為今後自己的競爭對手來閱讀時,彷彿覺得排列的鉛字個個全副武裝,木容新來者靠近。這些老記者們的文章題材豐富多采,角度新穎別緻,讀來引人入勝。
  不光是有名的採訪記者,就連幸子以往一向不放在眼裡的那些人,他們的報道也好像忽然漂亮起來,這頓使她感到不可思議。在這些自由採訪記者當中,有不少人的稿件被幸子扔到一邊,或被原樣退回。
  那些「不怎麼樣」的人害怕幸子。他們(當然也有女記者)對幸子阿諛奉承,卑躬屈膝,一切都是為了請她「約稿」。幸子毫不客氣地吩咐他們修改,嚴格地限定日期,稍誤一點兒,便厲聲斥責。他們唯唯諾諾,誠惶誠恐,惟命是從。要是誰沒有才能卻固執己見不聽她的,今後她就再也不會向他約稿了。
  如今情況變了,現在幸子處於「弱小」的地位。看了「同行」的報道而產生膽怯心理,就是因為對那些老資格的競爭者感到畏懼。她當編輯時就從「上面」看到,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要有信心!她強打精神。看到別人寫得好,那是她還沒適應自己的處境,還應該像往日那樣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她想,今天晚上是怎麼了?有什麼可擔心的?以前不就認為自己比他們強嗎?
  幸子開始寫草稿,這篇報道是準備給福地籐子的,題材還是寫籐浪龍子,內容似乎有些平淡無奇。白天去採訪時,籐浪龍子沒說什麼;不過不必著急,最近她準會披露準備好的「秘談」。同她的友情是信得過的。
  幸子根據現有的材料寫了起來,可是怎麼寫不出東西,稿紙上寫了四五行便撕破扔掉了,她覺得簡直還不如剛才者的「同行」的文章。真奇怪,今天晚上有些反常,好像也不是她要求太高的緣故。
  幸子少時便明白了緣由。原來是因為道天。籐浪龍子隱隱透露的謎一般的口風;今天他打電話時的腔調;馬上就到9點他還不見人影,就是因為這些她才焦躁不安的。即使不是如此,眼巴巴地等著總讓人心神不寧。
  也許明天心情就會平靜下來,稿子就能一揮而就了。今晚還是什麼也別幹!
  幸子把雜誌和草稿扔在一邊,打開了電視。這種時候著一些無聊的節目最合適的,歌劇就很無聊。
  敲門聲。
  心中怦怦直跳的幸子故意從容不迫地去開門。是道夫,再上帶進一股酒氣。道夫不會喝酒。他脫下上衣,只穿著薄薄的運動衫。
  他站在那兒看著屏幕上正在唱歌的歌手。幸子走上前關掉了電視機,歌手不見了,歌聲也隨即消失了。
  「來得這麼晚!幹什麼去了?」
  幸子站在他面前。電視機關掉了,立刻形成質問的氣氛。
  「噢,我把青山美容室的設計師和工程負責人五六個人請到新宿的酒吧,他們都愛喝,我也喝了幾杯,因為要顧全面子,中間不好溜走,對不起。」
  道夫垂首道歉,一隻手搭在幸子的肩上。幸子推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到新宿哪個酒吧。」
  「那兒麼,一個不怎麼樣的地方。」
  道夫從褲兜裡掏出火柴給她看。幸子看了一眼,又瞅著他的臉。
  「哼,你倒開心,我可一直等著!」
  「這個,我當然是知道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為了把美容院建好,必須招待好這些施工的人,盡到情義嘛,就這我還是找借口早溜掉的呢廣
  「昨天晚上你也是這樣,還要岡野來解釋。你不是3點鐘就叫他轉告我的嗎?難道天天晚上都要同設計師和施工的人洽談、喝酒?」
  「現在是關鍵時期,這次是我設計的方案,沒有先例啊,所以設計師也感到驚訝。因為要深入研究,有時在一起討論都忘了時間。……噢,他們很熱心,我也得應酬啊。」為了安慰幸子,道夫竭力解釋。
  「要真是這樣,我也不怪你。」幸子有點理解他了,「昨天,你說要同設計師洽談,4點鐘離開了美容室,我聽岡野來說的,沒錯吧?」
  「嗯,大概是那個時候吧。」
  「不是大概,在那之前你在電話裡給我說看情況盡量來,當時是為什麼不想同我說的?嗯,你把不想同我說的原因告訴我。」
  「這個麼,實在沒什麼好解釋的。」
  道夫搔著脖子。
  「光說沒什麼好解釋的,我可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我沒說實話。你叫我無論如何都要來,我知道在電話裡對你解釋你也不會答應,所以我想,與其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來說去,不如事後請你原諒,便馬上打發岡野來當面解釋。」
  「岡野來得很晚,是11點左右。」
  「哦,11點?這麼晚,為什麼?」道夫感到不解。
  「他道歉說因為工作耽誤了。跟你不一樣,人家不像個吃喝玩樂的人。」
  「他是個圖案設計家,以前在四谷的公寓裡,他同我在一起,夫婦倆就住在隔壁。他們生活貧窮,很可憐。我請他擔任設計,他非常感激,所以鑽進工作裡就把什麼都忘了…不過我不知道他這麼晚才來。是啊,他搬哪來遲,你就氣上加氣了,是嗎?」
  「不是因為傳話人來遲才生氣,在我的紀念日,你卻沒有影兒。」
  「是嗎?真是單干了?祝賀你啊!昨天正式辭職了?」
  「你別裝糊塗,現在已經晚了。」
  「晚了?」
  「我問你,昨天晚上你在哪兒住的?」
  「沒住外面,雖然談到很晚,可我還是回家了呀!」
  「幾點?」
  「12點左右吧?」
  「12點之前在哪兒?」
  「同設計師和包工頭一起在青山看過現場,就到設計事務所去了,在那兒商談,爾後宴請了設計師。飯後設計師說想著電影,便一起去電影院,我心裡老惦記著你,無心看電影,就在日比谷電影院門口同他們分手了,分手後才打算到你這兒來,不料在等出租汽車的當兒,遇見了大崎夫婦。」
  「大崎夫婦?是幹什麼的?」
  「大崎太太是我的顧主,丈夫已年過50歲,是某個公司的要員,他常開自己的車送太太到店裡來,我也認識他。他說別等出租汽車了,就坐我的車吧。於是上了他的車。」
  「那為什麼不到我這兒來?」
  「他知道我在自由之丘,我怎麼好叫他往別處開呢!」
  「別處?」
  「他當時會那樣想的,反正我不好說是情人在那裡。他會胡猜亂想,所以我就打算在自由之丘店門前下車,待他的車走後再在那裡叫一輛出租汽車到你這兒來。」
  「你老是打算、打算,我不想聽你的打算。」
  「你真厲害。…我確實是那樣打算的,可是在車裡,大崎夫婦勸我到他家打麻將,就沒能來成。」
  「噢!」
  「真對不起。大崎是位重要的顧主,我不好推辭。他家在奧澤,家裡只有弟弟來玩,正好三缺一,叫我一定要去。於是我覺得反正非去不可了,就打算今天來向你道歉,陪他們玩了3個小時,他們很高興。後來她丈夫又開車把我送到家。」
  「你讓別人高興,我呢?」
  「…你,這就讓你高興。」
  道夫摟著幸子的肩膀。這次幸子沒推開他。
  「哎,你洗澡嗎?」幸子在浴室裡朝著正在脫衣服的道夫問。
  「不,我好像有點兒醉了,以後再洗吧。」
  「真是個大傻瓜,不會喝還喝那麼多。」
  語氣已完全軟了下來。
  幸子出了浴室,道天已睡到床上。她穿著睡衣,對著三面鏡,從頭上將髮夾一個個取了,又往臉上塗抹雪花膏。
  道夫身上還有許多謎,疑團沒解開,只是現在不想爭論,只想度過一個愉快的時刻。他今晚來這裡過夜很讓她開心。
  剛才自己一直在想著未來的工作,心情很不平靜,見面之後,頓覺神清氣爽。
  幸子做好睡覺的準備便上了床。淡紅色的床頭燈亮著。
  「我從今天就起自由了,不受時間約束了。」
  幸子來到道夫身旁,坐在被子上並不循下。她是想使他著急。
  「是嗎?自由了?」
  「是啊,不過得拚命幹。現在可以盡選自己喜歡的寫了,得幹出個樣兒來。」
  「自由了就是什麼時候都能約會了,是嗎?」
  「傻瓜,相反倒是更沒空了。」
  兩人說著話,道夫一直沒把手伸過來。幸子等得不耐煩,脫下睡衣,撲到道夫身上。
  「關掉燈。」道夫說。
  「不要緊,我要好好看你的臉。」
  幸子兩手捧著道夫的臉,嘴唇貼到他的嘴上。她只覺得渾身熱烘烘的。
  幸子在被窩裡握住他的手,隨即有種異樣的觸感。她把他的手拉到床頭燈下,只見他手背上貼著肉色膠布。
  「啊,這是怎麼搞的廣
  「嗯,前天在青山的施工現場,碰到粗刨的木料擦破了皮。」
  道夫不當一回事地想縮回手。
  「讓我好好看看。」
  幸子要揭開膠布。
  「幹什麼?」
  「我要看看!」
  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腕,猛地一下搞開手背上的膠布。手背上有兩條滲著血的血道子。
  「你昨晚到哪兒嫖女人去了?」
  幸子兩眼瞪著道夫。
  「嫖女人?」
  「別裝蒜了!這不是女人抓的痕跡嗎?」
  「不是,這是擦傷,你好好看看!」
  「我看過了,這是手抓的痕跡,而且是昨天晚上留下的。」
  「哪裡,你別胡說,就是擦傷!」
  「你還想騙我?怪不得你不願意洗澡,你怕傷口沾水。」
  「你不信叫我沒辦法,你看不出這是擦傷?」
  「你手上有傷,就把手藏在被子底下不讓我看見,還叫我快點關燈。」
  「不是。
  幸子的話說對了一半。道夫不願洗澡,把手藏在被窩裡,叫她關燈,原因確如幸子所說;不過說是擦傷卻是事實,只是那並非工地木料擦傷,而是山裡的荊棘、竹葉劃的。——這一事實絕對不可外露。
  「來,我再檢查你的身上!」
  幸子不容分說便掀開被子。赤身裸體的道夫驚慌失措。
  「啊,身上也有!這不明明是抓痕嗎?這麼深!」
  那是在另一隻胳膊上。抓痕非常清楚,上面帶有暗紅色。
  這是女人痛苦之極抓的。
  —然而,女人留下抓痕時的痛苦有兩種。幸子並不認為道夫身上的抓痕是殺人時留下的,而以為是情慾達到高潮時抓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1:59:26

犯罪之夜

  覺醒來,幸子在旁邊睡得正香,床頭上的紅燈依舊亮著。
  燈光昏暗,不影響睡眠。屋裡不開燈,便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在暗紅色中,幸子輕輕地打著鼾。她側身睡是因為他們剛才一直接在一起;打鼾不僅是因為累了,還因為有男人睡在身旁,心裡格外踏實。道夫很少來過夜。
  道夫伸手拿起枕邊的手錶在燈下看了看,2點劃分。看表已成習慣。
  他把手放回原處。要縮手時,看到了手背上的膠布。擦傷在右手。肉色膠布的邊上起皺,是因為幸子揭開過,嫉妒心引起的猜疑在睡覺前使他難堪了一陣。
  道夫把膠布掀開一半,只見創口成一條談黑色的血道子,大概後天就不用貼了。
  幸子指責說這個擦傷是女人的抓痕。要想使她釋疑,就不得不向她交底。當然,他還是將錯就錯了。
  —好像是藏在竹叢中時披荊棘刺的。那地方白天就很暗,夜裡更看不清。他要處理波多野雅子又胖又大的身子。
  胖女人惹人注目。把她帶到那個現場頗費心機。若讓人看到他同雅子兩人一起去就全完了,那不啻是向人炫耀自己就是「罪犯」。
  在現場地已設下妙計。
  道夫一年前曾帶領店裡的人到奧多摩湖遊覽,那是對僱員的慰勞。當時曾在中途下車,參拜了御岳神社,對那片山林有些印象。奧多摩湖周圍是最理想的地點,只是距離太遠,傍晚從東京出發,頂多只能到御岳。從山林情況來看,那一帶也不錯。
  不過,從御岳站到多摩川岸邊一帶人煙稀少,有幾家土特產商店、小餐館、大眾飯館等。傍晚這些店還在營業,一個胖女人走過,當然會留下印象。雅子對那一帶地理不熟,把地點告訴她,讓她獨自先行到那兒等待,她若瞪大眼睛像等人似地站在那兒,也不像個「自殺者」。
  結果,道夫約雅子4時20分到澀谷站前。那兒車水馬龍,反而不引人注意。一個開車的人搭上一個等車的女人,這樣的事一天至少有上千件。
  道夫駕駛自己的汽車前往青梅。他用還賬和幽會兩件事引雅子上鉤。雅子隱約感到,去那兒要比老在市內、老在飯店裡幽會更有意思,於是毫不遲疑地上了他的車。
  在青梅的山路上行駛了約兩個小時,一切還是安然無恙,別的車並不注意。一個男人駕駛的車裡坐著一個女人,這樣的車一天要有成千上萬輛,行人也不注意。
  途中,他們在東青梅的中國菜館吃飯,到御岳站前時天已黑了,尤其是這裡群山環抱,黑得更早些。土特產商店和飯館還有營業,但也沒人注意這輛車。
  過了橋,沒走神社那條高高的石階參道,而是往左,到村子那邊去了。這一帶沒有行人,只遇到村裡的年輕人騎的三輛摩托車。道夫將車開進旁邊的山道,停在茂密的樹下,來往的行人看不到。
  「怎麼了,幹嗎停在這兒?」雅子坐在後排問。
  「散散步,山道很有意思。」
  他打開車門。看了看周圍,沒有人影,林子裡黑黝黝的。
  「怕嗎?」
  雅子抓住道夫的胳臂,瞪著眼睛往前看。她僅沒覺得帕,只是有些緊張。女人不斷追求變化,對變化感到新奇,受到刺激。她跟著他來到山林裡就是為了獵奇。樹梢頂上的星空、黑黝黝的樹影、長層林鶴的叫聲——恐怖激起女人的興奮,青草的氣息刺激著性神經。
  道夫將雅子按倒在地。這是個斜坡。他貼著女人的後背,右臂伸到前面,彎在女人的下顎下。雅子以為他在戲弄她,沒起疑心。他嘴貼著她的脖頸上,吻著她的耳垂。因異常的環境而興奮的雅子在他那習以為常的撫弄下,左右扭動著身子,大口地喘著粗氣。她本來氣息均勻,可他手臂勒著她的脖子,使她呼吸受到壓迫。女人手伸到背後抓著他的膝蓋。他的兩膝從兩邊緊緊地夾住女人的腰肢。漸漸地,女人抓著他的褲子的手顫抖起來。——還賬的要求現在顧不上說了。
  他從背後租著女人的毛髮、脖頸,用牙齒咬她的耳垂,勒著她下顎的手臂猛地一下勒緊了。女人沒出聲。她把身子翻轉朝下,想從手臂中掙脫。為了加重壓力,道夫又把左臂壓在右臂上。他上衣只穿件毛衣,就是為了使胳臂運動自由,好成功地完成這一計劃。
  用手扼,會在脖頸的皮膚上留下手指壓痕,用繩索勒會留下索痕;用手臂壓迫頸動脈,則能夠不傷表皮而使其窒息。雅子脖頸又粗又柔軟,用這個辦法正合適,脖頸細就不一定適用。雅子的粗脖子被手臂緊緊勒著,裡面一點兒空隙也沒有。他一點點地加力,慢慢地勒緊。
  雅子兩手用力扳道夫的手臂,想從手臂中掙脫。這是她明白事態後的垂死掙扎。對他來說幸運的是,她身體肥胖,動作緩慢,掙扎起來動作很遲鈍,坐在草地上臀部不能靈活承受自身的重力。因為身子沒有浮力,她只是用手扳著道夫勒在她脖頸上的手臂。就是那當兒,她指甲抓破了他壓在右手上的左手,不顧一切的道夫當時未曾感覺到。道夫手上用勁,持續了許久。草蟲在耳邊鳴叫。他忽然感到,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經驗。
  若慢慢地計數,大概是在數到30的時候吧,雅子的喉管裡咕喀響了一聲,鼻子裡湧上一股鼻涕,兩手從他手臂上滑落,身子頹然癱軟,腦袋耷拉下來。毛衣袖子上沾上了她的嘔吐物。道夫又數了數下,爾後才鬆開手臂,彎曲的時關節好半天不能伸直。
  他把女人放到在地上,看了看四周,悄沒聲響地回到車上。他不敢回頭,彷彿覺得雅子就要站起來從後面追趕他似的,生怕一回頭就沒命了。停車的地方離得很遠。
  好容易跑到停車處,打開車後行李箱,裡面放著事先準備的繩索。他拿出繩索,輕輕地蓋上行李箱蓋,從褲兜裡掏出小手電,往地上照著又折回原處。
  草地上有一條踩出的小道,道夫沿著小道往前走。眼睛不往前看,也不往兩邊瞅,只盯著燈光照亮的腳下。往前看,他彷彿覺得雅子正迎面走來;往上看,就產生一種幻覺,好像雅子正攀在樹上。
  道夫腳不停步地往前走。他覺得一停下就會嚇得轉身逃回去。他心裡想,我會怕她?這個白母豬?
  手電光柱照到了女人的衣服。見到屍體還在,反而平靜下來。女人靜靜地躺在草叢中。他將繩索套在她脖頸上,輕輕地從背後打上結,用力往上提,於是張力與女人的重量使繩索緊緊地勒住女人的頸動脈。斜坡上有樹,樹枝低垂,道夫將繩索的兩端掛到樹上掛緊。
  這樣做身體依然貼在斜坡的地面上,不像縊死的樣子。道夫看不到一米的旁邊,斜坡像刀削一樣坡度很大,灌木和竹叢把這塊懸崖掩蓋住了,但仍能看出傾斜度。眼睛一適應夜暗,視野要比手電廣闊。繫著繩索的樹枝就靠近懸崖。他把屍體斜著拖了一下,將繩索拴緊後,便把屍體往岸下推。屍體一離開斜坡,轉眼就變成正確的姿勢,垂直地吊在懸崖上。
  灌木的樹枝仍能觸及女屍的脊背和臀部,但並不能支撐人體的重力。縊死時,如果將繩索掛在櫥櫃的鐵環上,身子半起半坐,那麼即使吊著腦袋也能站起來。
  驗屍也好,解剖也好,前頸部素痕很深,後頸部被勒的痕跡看不到。「縊死」的痕跡顯而易見。
  把雅子擺成縊死狀,其有利條件他早就考慮過。她有自殺緣由。丈夫有外遇,一直是個貪色之徒,夫婦感情不和。有夫之婦在41歲這樣的年齡,容易產生厭世之心。
  雅子背著丈夫炒賣股票蝕了本,丈夫逼她賠償。不用說,她受到了嚴厲斥責。自殺事出有因。
  雅子的丈夫怎麼樣呢?丈夫早就嫌棄這個老婆,想早日同年輕貌美的情婦結婚。女方自然也熱切地盼望這一天。丈夫盼望妻子早死,一看到那個胖女人,他就暗暗詛咒,但願她遇上交通事故吧,遇上強盜、火災都行!他如此盼望妻子早死,她自己上吊當然正中下懷。
  即使覺得不太正常,經營股票的丈夫也會老老實實地承認說,對老婆自殺並不感到意外。丈夫不會希望事態複雜化。要是猜到他殺,他還會在心裡感謝那位兇手呢。自己不能下手除掉老婆,卻有人來幫忙,對丈夫來說這是件幸事。
  對警方推斷的「自殺」論,遺屬不僅沒有異議,反而會極力合作。一旦定為自殺,警方便不能行使偵查權,這不正是最理想的犯罪嗎?!——
  五天以後。道夫在想著天數,為顧客做髮型的時候,與人交談的時候,去青山看工程進度的時候,甚至在吃飯的時候,無時不在想。
  貼在右手背上的膠布摘掉了。那是荊棘的擦傷,已經不顯眼。左腕上的傷是抓痕,不過一星期是不能完全消掉的。雅子手抓在毛衣上,那是垂死掙扎,抓得很深。幸子沒發現,抓痕的上部還有一道白印子,那是勒住雅子時,她用力扳他的手臂時留下的。
  從幸子發現抓痕那天晚上,已經過去四天了。
  奇怪,屍體在那地方是不該沒人發現的,雖然是在林子裡,離通汽車的大道最多只有七八百米,』應該有人發現。村裡人要進山砍柴,孩子們要上山捉蟬,來御岳遊覽的情侶要到山上尋求隱秘處,應該有人發現,又不是深山老林,怎麼回事?
  道夫一度認為是警方故意封鎖消息,正在秘密偵查,可是馬上又打消了這個想法。即使警方斷定屍體是他殺,這是不能見報的重大犯罪嗎?不是,這是一件尋常的殺人案。
  那麼,是因為案件太平淡,新聞才未作報道的嗎?這也不可能。被害人——就算是自殺,其身份是證券公司的經理夫人,沒有理由不作報道,就連那些農夫的老婆懸樑自盡的消息不也都在社會版的角上刊登過嗎?
  那麼,雅子的屍體仍舊吊在竹叢覆蓋的懸崖上?若是這樣,事情就好辦了。時間越長,屍體腐爛越嚴重,表皮就要糜爛,皮膚組織就要損壞,脖頸上的索痕就會消失,那樣,不論哪位具有經驗的法醫都無法鑒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0:51

懷疑

  ——2月18日下午,枝村幸子坐在有樂呼點心後的椅子上等著同福地籐子會面。約定時間已到,福地籐子還沒來,一杯紅茶她一點點地喝著,也唱光了。
  前天,她寫了一份10頁紙的稿件交給福地籐子,今天可以知道能否採用。福地籐子說,自己認為不錯,但要交給總編和編輯部主任審閱後才能定。
  約定時間已經過了40分鐘。福地籐子一定很忙,她是編輯部的老編輯。幸子對自己的那份稿件信心十足。
  店裡的女侍為閒得無聊的幸子拿來了報紙。今天的晨刊沒看過,幸子馬上打開來閱讀,依然是先看社會見
  沒有特別的新聞。她一面留心從門口進來的顧客,一面細心地遊覽著標題,只見左側第二段有這樣一個標題;
  「御岳山林經理夫人縊死」
  證券公司經理波多野伍一郎先生夫人雅子這段鉛字映入眼簾時,周圍人的走動和說話聲都寂然靜止了。
  「2月17日上午10時許,附近的人在西多摩郡青梅市郊御岳山林中發現一具死亡一星期的縊死女屍,旋即報告所屬警察署。驗屍後查明,屍體腐爛,因吊在樹枝上的繩索朽斷,掉到斜坡上。根據隨身攜帶輸品斷定,死者住東京都新宿區四谷XX,系證券公司經理夫人雅子(41歲)。雅子於10日下午2時許離家出走,去向不明。好像家庭內部情況複雜。
  「據死者丈夫伍一郎稱,雅子最近精神反常。」
  這篇短小的報道幸子反覆讀了三四遍,每讀一遍心便揪在一起。
  6月10日不正是道夫答應來公寓而沒來的那一天嗎?日期沒錯。10日那天為了紀念從雜誌社辭職,很想見到道夫。
  其貌不揚的福地籐子比約定時間遲45分鐘,來到了點心店。
  「對不起,對不起。……我同編輯部主任吵了一架。」
  福地籐子為姍姍來遲表示道歉,可是一看到幸子愁容不展,又討好似地絮叨起來,不是指責自己的出版社,就是說總編和編輯部主任的壞話,或是大談工作如何無聊。她以前常聽她說過,並不感到新鮮,實際上福地今天這番話,只是說明不採用她稿件的開場白。
  「我同主任大吵一架。」福地籐子添油加醋地說,「主任說想要點兒新東西。新東西,哪兒有啊!什麼是新東西,主任也不清楚,他自己也常採用老一套的來稿。我頂撞了他,於是他抓住我的話說,正因為如此,才想要些新東西的。這不是故意作梗嗎?!我同主任合不來,一句話,工作真難干!」
  幸子茫然地聽著福地籐子的解釋。眼下,自己的稿件沒被採用並非多麼重大。
  —波多野雅子自殺的消息仍在頭腦中纏繞。那張報紙此刻就放在身旁的椅子上,她彷彿覺得那個胖女人脖子上勒著繩索正躺在那張報紙底下。
  波多野雅子是6月10日出走的。道夫那天沒來赴約,第二天11日夜裡11點才來,當時他右手背和左手腕上貼著膠布,手背上有抓出的血道子,手腕上有抓痕,都是滲著血的新傷。
  波多野雅子出走與道夫沒來是同一天,那麼,雅子的縊死與道夫手上的抓痕有什麼關聯呢?
  「就因為這些,我同主任吵了起來。周圍的人都嚇得瞪著大眼看我,我氣勢洶洶地跟他大吵一通。」福地籐子說道。
  道夫手上的抓痕是同雅子廝打時留下的?開始看到傷痕時,以為是擁抱女人過分激動留下的,還狠狠地指責道夫一番;然而女人的激動並不一定只是在發情的時候,抱在一起廝打時也會出現這種情況。
  道夫經常強調同波多野雅子並沒有任何關係,幸子卻不相信。相信他的話心情就能安定,所以並未深究。不過她覺得兩人是有關係的,心中暗自希望他能不知不覺地同雅子一刀兩斷。道夫也一定想這樣做,誰也不會一直迷戀著那個像肥豬似的比他年長的大女人。
  然而,雅子則不然。她是有夫之婦,卻不願同年少的情夫分道揚鑣。道夫一直秘而不宣,他一定從雅子手裡搞到不少錢;不然,一個美容院的僱員不會一下子有那麼多財力能在自由之丘開店。道夫說是變賣九州宮崎縣老家的山林得來的資金,現在看來此話不可信。
  如果變賣宮崎的山林是謊言,那麼他就是想掩飾開店資金是雅子所出這一事實。波多野雅子的丈夫是證券公司經理,妻子當然有錢。不光是在自由之丘,這次在青山開店的資金,可能也都是出自雅子之手。
  在福岡的旅館裡,道夫曾經設想籌集資金的辦法,於是幸子提出了「會員制」的主意,結果落空了。然而,僅僅兩個月後的今天,青山美容室地皮已買到手,建築工程也動工了。道夫說,自由之丘的美容室意外地賣得高價,這話很難使人相信,恐怕一半是從波多野雅子手裡得到的。
  因為是自己鍾情的男人,雅子會忍痛出資的。她以那些為資本,對道夫愈來愈蠻橫,而道夫則漸漸厭煩起來。
  「我厭煩起來,也連珠炮似地頂撞主任。我說,好吧,這樣有名望的人的稿件你不用,說不定別人會採用的,那就是你的責任了。由於這些……」
  由於這些,道夫討厭起雅子來。他本來就是為了錢,一心只想自己開店,擴大經營。雅子有恩於他,把愛情強加於他,他的心卻愈來愈涼。他知道雅子拿不出更多的錢來,於是年長的女人受不了男人的冷遇,禁不住發作起來。
  「真是抱歉,由於這些,這次只好把稿子奉還給你,別介意啊。我們那位主任是個糊塗蟲,別的刊物一定很歡迎,我敢保證。」
  「行啊!」
  幸子心不在焉地接過裝在信封裡的稿件,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
  福地籐子驚詫地望著幸子。
  幸子走出點心店,漫無目標地走著。今天特別悶熱,不停地要擦汗。
  其實她有一個地方要去。她本是拿定主意離開公寓的,卻無心按原來的打算行事。她要訪問的是兩位演員和一家雜誌社。由於福地籐子退稿而心情不快,這是一個原因;但並不單是如此,若沒看過波多野雅子自殺的報道,這也許會成為更大的打擊。福地籐子曾奪下海口預約稿件,結果是一場空,她感到難為情,便不住地強調同主任吵架了。看來福地籐子在編輯部的實力並不像她自己嘴上說的那樣。
  可是,比起她的解釋,幸子更關心的是波多野雅子的縊死和道夫10目的行動,是道夫在不在雅子的自殺現場,是她的死與道夫手上抓痕的因果關係。幸子在專注地揣測這個關係。
  幸子走在滿是白衣服的大街上,甚至忘記選擇背蔭處。
  —如果道夫在雅子縊死的現場呢?10日下午4時左右,道夫已離開自由之丘的美容室,這從他派來的岡野正一嘴裡已經知道。雅子的屍體在青梅前邊的御岳山林裡,那地方沒去過,地形不大熟悉,從屍體長時間沒人發現來看,現場是在山林深處。
  一個單身女人會獨身到那樣僻靜的地方去嗎?即使決意一死,女人總會膽怯的;如果身旁有男人,則不論去什麼地方都會不在乎。
  既然要自殺,就不會選擇深山老林,在自己的家裡閉門不出就能辦到;而且,波多野雅子身體肥胖,身子那樣重,她怎麼會拖著無力的雙腿往山裡爬呢?這些情況使人感到不自然。
  可是,如果有男人同行則是另當別論。男人拉著她的手,扶著她的身子,任何陡峭的山路都能攀登。
  難道是道夫假裝要與她情死,待她死後又逃走的?——據報道,雅子的丈夫對妻子的自殺有思想準備。這一點意味深長。思想準備的內容未作披露,可能丈夫發覺妻子不貞吧,或許是知道她把錢拿出去了,也許是兩件事都發覺了,不管怎樣,雅子因此受到了丈夫的斥責,無法申辯;另一方面又感到道夫態度冷淡,於是在最終的悲劇到來之前對他以死相報。
  在道夫來說,那也許是個機會。再同雅子交往下去沒有好處。女人絕望了,就會破罐子破摔地糾纏,那樣既不體面,名聲也不好。因為涉及到錢的問題,對道夫來說是一大麻煩,弄得不好這一醜聞就會廣為人知,使他前功盡棄,前程毀滅。
  道夫好不容易在美容界贏得聲望,每天生活在敵意和嫉妒之中,這一醜聞將會使他大傷元氣。道夫由久居人下好容易混到今天,對抓到手的幸運,他比一般人更感到珍貴。他對前途充滿信心。青山美容室的室內裝飾別具一格,道夫在介紹那新穎的設計時,語調裡滿帶著熱情。他通曉女顧客的心理。……他不惜以生命衛護自己的錦繡前程……
  幸子走得身上出汗,喉嚨也渴了。也許是天熱,她頭腦昏然發脹。
  她想走進有空調的地方靜靜神,可是再進點心店也沒意思,看到一家飯店,便走進大廳,在柔軟的革面沙發上坐了下來。從炎熱的室外一進大廳,便好像覺得涼風習習吹來。她在那兒呆坐良久。她雙腿又酸又累,像步行了十公里路程。香煙真香。
  莫不相干的人們在一旁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有的走著。這兒的空氣真好。此刻需要安靜,她希望自己像那邊的那個外國人一樣置身於陌生的環境中。
  —道夫對此目的行動是怎樣解釋的呢?
  4點左右離開自由之丘的美容室,去同青山美容室的設計師商談,看過現場又到事務所去了。在事務所同大家商談,爾後宴請設計師。(…後來設計師說想看電影,同他們一起到了電影院門前,我不想看.心裡惦記著你,就在日比谷電影院門口同他們分手了。本打算到這兒來的,等出租車的時候遇上了大崎夫婦。)
  頭腦裡迴響起道夫的聲音,浮現出當時的表情?
  大峽夫婦?……
  (太太常到店裡來做髮型。她丈夫50多歲,好像是個公司董事,常開自己的車送太太到店裡來,我同他也認識。他說別等出租汽車,就坐我的車吧,於是我上了他的車。……在大崎家裡玩了三個小時的麻將,她丈夫又用車送我回家,回來的時候是12點吧。)
  幸子從錢包裡拿出10元硬幣,從沙發上站起身,往大廳角上的公共電話機前走去。在帳台的旁邊,一個美國女人在大聲喊叫女招待。
  電話裡傳來美容院一個女僱員的聲音。
  「看到大崎先生的太太了嗎?」幸子故意改變腔調問。
  「大崎先生?」
  聽聲音是擔任美容院現金出納的那個姑娘。現金出納兼做接待,對老主顧的姓名和長相十分熟悉。她聲音顯得很驚訝。
  「沒見過一位叫大崎的顧客呀……」
  「奇怪,她明明給我說到你們店裡去做髮型,一個小時以前去的,你不認識那位顧客吧?」
  「不,現在來的顧客都是我認識的,沒有生客。」姑娘像被人刺傷了虛榮心似地生氣地說。
  「是嗎?大崎不是你們的常客嗎?」
  「沒見過。」
  「大崎啊,就是奧澤的大崎呀,她丈夫是公司的董事。」
  「我們店裡沒來過這樣的顧客,可能是搞錯了吧。」
  顯然,道夫的解釋是說謊,根本沒有叫大崎的顧客。
  想來,同設計師一起吃飯,到電影院門口等等,這些話都值得懷疑。在電影院門前等出租汽車,「大崎夫婦」坐車經過把他帶上,這未免太湊巧了。
  道夫說玩了三個小時的麻將,這也是證明不在現場的慣用伎倆。如果說是在麻將館或身份明瞭的朋友家還能得到證明,而說在虛構的人家裡,誰也不知道、只有相信他本人的辯解。
  乘坐的車也不是出租車或包租車等營業車,而是「大崎的家用車」,這樣一說,便滴水不漏了。
  汽車——
  幸子想瞭解道夫在10日那天是不是乘家用車外出的。他去年買了一輛中型轎車,在教練所學習後領到了駕駛執照,高興地開著車到處兜風,除特殊情況外,他都要開著那輛車外出。車身是藍色的。
  如果是兩人一起到御岳去,乘電車就很顯眼,乘出租汽車又給司機留下印象。道夫如果是計劃假裝情死爾後逃走,那就不能讓任何人看到與她同行過。雅子身材肥胖,胖女人容易給人留下印象。一個自殺的女人在路上曾有男人同行,讓人想起這一點就麻煩了。
  如果是自己的車,危險就小多了。道夫下午4點離開美容室。在距離很遠的現場時天已經黑了吧?
  道夫在當天是不是乘家用車外出的呢?如果是他自己開車出去的,他的解釋就完全不能自圓其說的,因為道夫搭上了「大崎」的車。
  怎樣才能查明這一點呢?
  向店裡的人打聽是一條捷徑,可是這沒有意義。店裡的人都是道夫的僱員,如果他編造別的理由堵住他們的嘴,真相仍然不得而知。首先要考慮好怎樣瞭解這一事實,否則,他們馬上就會告訴道夫。調查必須不讓他察覺。
  幸子放棄了道夫身邊的人,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就是道夫派來的岡野正一。
  岡野忠厚老實,也許會說實話,說不定能使他吐露真情。不,即使他有所戒備,只要話說得巧妙,就有可能使他上鉤。
  上次岡野為道夫帶活到公寓裡來時,幸子曾經說過:「哎,岡野,願意向著我嗎?」
  她頭腦裡又浮現出岡野當時那種尷尬困惑的表情。必須引他上鉤。
  為了同岡野取得聯繫,幸子想向村懶美容室打聽他的下落。筆記本上有村做美容室的電話號碼。最近同村懶有聯繫。
  「我想問一個佐山在你們店裡工作時住的那幢公寓的名字。」幸子在電話裡說。她當然沒報出自己的姓名。村嫩的僱員說清等一下,就去問老闆。於是只聽老闆娘說,沒必要告訴這個;老闆卻說,告訴了又有什麼關係?這番小小的爭執都傳進了送話器。那對夫婦依然對道夫持有反感,倒是老闆寬容些。最後那位僱員回答說叫「籐花在」。
  打開電話號碼簿,「籐花莊公寓」在四谷左門叮XX番地。不錯,那時候自己的公寓在四谷的背胡同裡,道夫曾經說那兒很不整潔。
  撥通電話,接電話的人像是公寓管理人,等了一會工夫,他回來告訴說,岡野夫婦都不在,還說一小時後岡野或許能回來。
  幸子打算在一小時內趕到,連忙出了公寓。昨天夜裡下雨了,今天一早停了下來。陣雨之後,陽光顯得格外強烈。
  她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告訴司機到四谷叮xx番地。司機不停地問,是在四谷三丁目的前面向南拐,還是再往前一點兒?對路不熟的乘客,他現出不滿的神情。
  昨天夜裡,幸子聽著雨聲,想著心思,幾乎徹夜不眠。福地籐子退稿這件事過後使她惱火起來。早先誇下海口的福地籐子著實令人生氣,她自吹在編輯部實力雄厚,而實際上並不然。幸子後悔當初訪福地籐子這樣的女人吃飯,對她阿諛奉承,好像覺得是受騙上當了,似乎是福地籐子居心不善,耍弄了她。
  另一方面,這件事給自己新的道路罩上了陰影。雖然是被福地籐子騙了,但稿件未被採用卻是事實,這件事大大地動搖了幸子的自信,給她的生活帶來了不安感。
  她想的不光是這些,還有對道夫的懷疑。一想到道夫的可疑,對將來工作上的憂慮便煥然冰釋。她認為道夫同波多野雅子的縊死有關,但是無法斷定他是假裝殉情死後逃走的,還是他把她置於死地的。若是前者,那是幫助她自殺;若是後者,那就是他殺。
  幸子認為,道夫不論是幫助雅子自殺,還是親手把她殺死,其原因與動機都是一樣的。總之,雅子的存在成了他的負擔,成了他的障礙。
  如果道夫的動機是因為幸子,她會感到幸災樂禍。可是,道夫並不是因為愛幸子才除掉雅子,那完全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愛著道夫的幸子知道他對自己並無深情。她漸漸瞭解了他的自私。
  司機說裡面路窄汽車開不進去,幸子便在朝南拐的街角下了車。行人太多,街道狹窄,司機不願往前開。
  幸子無奈,只好徒步走去。街道成緩緩的斜坡往前延伸,兩邊是小店舖,到處都有一些圍著石頭牆的大戶人家。幸子按照岡野的住址往前走。那地方原來在斜坡的盡頭,像是谷底的街區。
  這裡公寓鱗次櫛比,前前後後都是些陳舊粗劣的建築物,衣服都晾在窗外,不像高級公寓那樣文明,連女人內褲之類的衣物也晾在外面。「籐花在」就在這裡。
  道夫曾在這裡住過。她像是來瞻仰名人的故居。道夫如果知名度更高、更有錢,這幢粗劣的公寓照片真可以插在名人傳記的卷首。當年的朋友現在卻依然住在這裡。
  幸子順著狹窄的街道原路返回。有許多女人在魚店、菜店買東西,也有許多孩子。
  來到汽車擁擠的寬闊的大街上,走進一家點心店,要了一杯樓子汁,便去打電話。岡野正一回到公寓。
  「我想跟你說幾句,現在有空嗎?」幸子親眼地說。
  「哦,沒什麼事……」岡野好像慌裡慌張的,大概對接到這個電話感到意外吧。
  「我就在附近的點心店裡。」
  「她把門上寫著的店名告訴了他。藍盈盈的門玻璃上映出街上的公共汽車。
  「啊,知道了,我這就去。」岡野結結巴巴地應道。
  不到10分鐘,岡野正一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戴著深度近視鏡的臉上汗津津的。他好像來時換了衣服,身上穿著短袖襯衫。
  「上次深夜造訪,失禮了。」岡野恭恭敬敬地說。店內開放冷氣,鏡片上霧漾漾的。他如此彬彬有禮,是因為她同道夫有著特殊關係。
  「真的不忙?」
  「不忙,我從外面剛回來。」
  「把你找來,給你添麻煩了。要點什麼?」
  「哦,也來點兒橙子汁吧。」
  「喲,都12點多了,到哪兒吃點飯吧。」幸子竭力顯得親熱地說。親熱中有幾分媚態。
  「不,還不感到俄。」
  「那就在這兒吃點兒烤麵包吧。」
  「烤麵包還可以。」
  幸子想讓岡野在這兒多待一會兒,當然並不是想托他辦事。
  「上次你突然到我家,沒能招待你,下回約好到我家去,到時可一定要來喲。」
  「啊,謝謝…上次那麼晚還去打擾,實在失禮了。」
  岡野像回想起上次深夜在一個單身女人的屋裡,面頰微微發紅。
  「那是因為佐山道夫請你帶話,不能怪你。」
  「不,佐山早就給我說了,可我忙於自己的工作去遲了。」岡野像替佐山辯解似地說。
  「他是什麼時候給你說的?」
  「唔,3點多吧,3點10分左右。」岡野像強調自己的過失似地盡量說出確切時間。
  「當時佐山正要外出?」
  「是的,他說馬上有事要出去,叫我給技村幸子小姐捎話。」
  岡野第一次說了句技村小姐,好像很難上口。
  「他說要去哪兒了嗎?」
  「說是到銀座那邊商談青山美容室的室內設計,地點我沒問。」
  「坐車出去的?」
  「不知是不是坐車,佐山出去的時候我沒看到,不大清楚。」
  「不過,佐山經常開自己的車出去吧?」
  「他經常坐車,不過不一定是自己的車,也有外面來接他的。」
  「同設計師商談是用自己的車吧?」
  「嗯,我想可能是吧,我沒看到。」
  所謂到銀座那邊同設計師商談,這同佐山的話不矛盾,可是也可能是他預先編好的。
  「佐山當時的服飾上次聽你說過,我想再問問你。」
  「哦…不是西裝,上身穿一件灰色薄毛衣,下身穿藏青色葛巴丁長褲,毛衣裡面是帶藍條的運動衫。」
  幸子想像那身服飾。那樣一身打扮,爬山是最適合的。可以說那身裝束就是為了外出作案。葛巴丁褲子質地結實,輕易不會撕破、掛爛。一切都是有計劃的。
  幸子想,不是假裝情死。他會穿著那樣的衣服去情死嗎?如果是情死,會穿上整齊的服裝。情死是莊重而浪漫的葬禮,女人會要求服飾整潔的。他穿著爬山的裝束去情死,女人會懷疑他是否有真心。
  那麼雅子怎樣呢?她是以「情死」的裝束離家出走的嗎?幸子認為這一點至關重要。如果雅子出走時是同道夫幽會的裝束,那就說明她沒有情死的願望。沒有這種願望,就不能推斷是她情死後,他隻身逃走。也就是說,那是他殺。
  面對著岡野,幸子暗想,對雅子的情況還要再調查一下。
  岡野好像在琢磨為什麼至今她還打聽這些事,但並不顯得多麼不可思議。岡野有自己的推測。他以為是道夫同幸子之間發生糾紛。幸子出於嫉妒而調查道夫那天的行蹤。幸子從岡野的表情上看出了他的心思。
  幸子想,他那樣認為也好,索性將錯就錯,利用岡野的誤解。
  「哎,岡野,」她心事重重地說,「……你幫我調查一下那天佐山是不是開自己的車去的,好嗎?」
  她表情好像心事沉重,但眼睛卻在向岡野暗送秋波。
  「這」
  岡野眨巴著眼睛。
  「哎,幫幫忙,這樣的事只有你能幫我。」
  「也許你已知道,我同佐山不是一般的朋友關係,這事我可是不給外人說啊,別人也不知道,我們已相好三年多了。」
  岡野耷拉著腦袋,一副為難的樣子,深度眼鏡滑到鼻樑上。
  「可是,我們最近不大和睦,佐山好像是另有新歡。你是佐山的老朋友,聽說了吧?」
  「不,我一無所知。」岡野滿面通紅地直搖頭,「我以前也沒聽說過,只是最近才因為工作上的事經常來往。」岡野的辯解既是為佐山也是為自己。
  「是嗎?那麼,我剛才的請求,答應吧?」
  「……唔,光是這件事還可以。」岡野像擠牙膏似地說。
  「那太好了。其實上次你到我屋裡去的時候,我就想同你談談佐山的事,當時我還給你說,願意向著我嗎?」
  岡野困惑地點點頭。
  「那話是無意中說出來的,我一個人心中煩悶,又沒人商量,心裡拿不定主張,一見到你,就覺得你不錯,什麼都想同你商量。我自己心情煩亂,給你添麻煩了。」
  「…哪裡。」岡野小聲說道。汗珠順著前額往下淌。送來的烤麵包兩人都沒吃。
  「啊,我真高興。」對岡野的回答,幸子很感激。「那麼,調查汽車的事就拜託你了…不光是汽車,今後還有許多事要靠你幫忙,同你商量呢。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佐山的事給你帶來麻煩的,絕對不讓他知道。」
  岡野微微點點頭,一言沒發。
  這是兩人的密約。——建立這個秘密關係,恐怕誠實的岡野心裡早嚇得撲通撲通的了。
  「那天是6月10日吧?」幸子說。
  「嗯。」岡野歪著腦袋,好像連日期也不記得了。
  「10號,沒錯,我記得很清楚。」
  幸子微笑了,那執著的神態看上去確實像是個嫉妒得發狂的女人。
  「10日下午4點左右,佐山是不是坐自己的車出去的?你向誰打聽一下或許就會知道。」
  「經理長谷川或柳田怎麼樣?」
  「對,柳田可以,他好像是佐山的隨從。不過問的時候要裝成沒事的樣子,別引起懷疑。」
  「是」
  「還有,佐山真的是同設計師一起吃過飯到銀座去了嗎?這一點也向設計師打聽一下。你認識那個設計師?」
  「唔,我負責青山美容室的室內設計,一起商談過幾次。」
  岡野似乎漸漸開朗起來。
  「噢,問得巧妙點,別讓他懷疑。……哎,再調查一下11日佐山的汽車加設加油。」
  如果佐山10日往返於御岳,汽油就要耗用不少。
  山根設計事務所在新橋大樓的二樓。事務所包租三個房間,一間作事務室和辦公室;一間是所長山根的設計室;另一間是設計人員的設計室。
  「所長在嗎?」岡野摘下眼鏡一邊擦拭,一邊向一個女辦事員問道。
  「剛才出去了。」身材矮小,胸部豐滿,正在看漲本的女辦事員抬起臉來答道。她對前不久開始出人事務所的岡野感到很滑稽。
  「啊,是嗎?什麼時候回來?」
  「他說出去一個小時,大概快了吧。」
  「是去自由之丘了嗎?」
  道夫委託山根擔任青山美容室的設計。
  「不,是別的地方。」
  他戴上眼睛,擦著脖子上的汗。
  「什麼事……?」女辦事員問。屋裡空調效果很好。
  「哦,想同他商量設計上的事。」
  「很急嗎?」
  「不太急。」
  「別人行不行?工籐在。」
  「工籐?哦,就是那位設計主任?好吧,工籐也行。」
  「我去叫他來……瞧你出這麼多汗。」
  「我愛出汗。」
  「到那邊涼快一下。」
  她指著旁邊的接待室,往裡間走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1:05

  剛坐在椅子上,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工籐穿著短袖襯衫快步走了進來。
  「什麼事?」工籐進屋就問。他只是把擔負部分室內裝飾業務的岡野當成一個油漆匠。
  「聽說山根先生不在。」岡野並不介意。
  「出去了。」
  「關於青山美容室陳列窗的裝飾,山根先生給你說過嗎?」
  「陳列窗的裝飾?沒聽說過。」工籐像同設計無關似地說道。
  「是嗎?哎呀,那就不好辦了。10號傍晚我同佐山和山根先生三人已經商定,可是因為細節上還有點問題,想同山根先生商量一下。看來要改變外表的部分設計。」
  「改變外表的部分設計?」工籐兩眼盯著岡野,「沒聽所長說過呀。」
  「不是一定要改,而是有這種可能,來請所長考慮一下。」
  「什麼時候商定的?」
  「我剛才說過,10號那天下午5點,就是在這裡。」
  「10號?」
  這當兒,剛才那位女辦事員送來了涼茶。
  「哎,10號那天所長在這兒嗎?」工籐望著女辦事員。
  「10號……」女辦事員揚起窪摳臉,像是在回憶,「10號那天,所長上午就到橫濱去了。」
  「啊,對啦,到橫濱的森田家去商談新居的設計問題去了,晚上才回來的。」
  「是啊,記得所長沒回來,我比平時早一點,5點半就下班了,因為當時妹妹從千葉來到我家。」
  「10號沒錯吧?會不會是9號或11號?當然,是哪一天都沒關係。」工籐說。
  「確實是10號,就是那一天。」
  岡野強調就是10號,工籐和女辦事員都感到不解。
  「我們是10號那天商談的,因為約定10號以後我來見山根先生,所以今天才來的。」
  岡野說明自己是應約前來。兩人都知道他是個老實人。
  「奇怪,10號那天所長是去橫濱了呀。」女辦事員又說了一遍。岡野用心地聽著。
  可是,工籐不耐煩地說:「反正沒聽所長說過,我不知道這件事,請你直接給所長說。」說完,喝了一口紅茶便轉身走了。
  「工籐先生好像很忙啊。」岡野端起了茶杯。
  「他是個急性子。」身材小巧的女辦事員打圓場似地說著笑了起來,「所長馬上就回來了,你等一下好嗎?」
  「好嗎,正好我這會兒沒別的事……」他瞟了一眼手錶,「是嗎,那天不是10號?」
  他對自己的記憶懷疑起來。
  「不是10號吧,我記得所長10號上午在橫濱,晚上才回來。」
  「噢,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哦,也許是我把同別的設計師的約會弄混了,不是同山根先生。」
  「瞧你,岡野!」女辦事員望著他那傻乎乎的模樣不禁失聲笑了起來。
  「哦,對了,一定是的,我記錯了,是同別人的約會。」岡野肯定地答道。
  「岡野,清醒一下腦子吧,可能你是熱昏了。」
  「對不起,都怪我腦子出毛病了,真難為情,這事就別對山根先生說了,謝謝你。」岡野垂首致意。
  傍晚,岡野擠上充滿汗臭的電車去自由之丘。道夫不在店裡。
  「什麼事,岡野。」
  文雅的柳田出來接待。老闆道夫不在,店裡仍舊顧客盈門,邊上還坐著一排顧客在等候。
  「我來我往山先生商量一件事。」
  「老師不在,到銀座那邊去了,有事我給轉達,好嗎?」柳田答道。
  「那就不用了,沒什麼大事,下次再來吧。往山先生坐自己的車出去的?」
  「車在車庫裡。幹嗎問車的事?」
  「是這麼回事,我想買車,買輛半舊車。」
  「你會開車?」
  「買來再學嘛,沒有一輛車實在不方便。不過買汽油要花不少錢吧?」
  「汽油費要不了多少。」
  「往山先生買油是每月一次總付嗎?」
  「是啊,他從不一次一次地付現款。」
  「他經常開車,要花不少錢吧,大概是多少片岡野的黑臉膛笑嘻嘻的。
  「多少?看看付款發票就知道了。」柳田好像不大耐煩,「他常去的加油站就在這前面的車站附近,到那兒一問就知道了。」
  「車站附近?唔,謝謝!加油還是固定在一個加油站好,是嗎?」
  「是啊,因為加油站的人一混熟識,他就會幫你洗車,為你提供各種服務。…你要買多少錢一輛的?」
  「先買一輛300萬日元左右的。」
  他要買那樣便宜的舊車,難怪現在就擔心起汽油費。柳田輕蔑地笑著目送著岡野的背影。
  加油站裡有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兩個僱員正忙著給顧客的汽車加油。空氣裡飄溢著汽油味。
  「佐山先生一個月的汽油費大約是一萬元。」女僱員站在擺著蠟罐的棚架前說道。
  「噢,不少啊。」
  「不過,算起來比乘出租汽車要便宜些。」
  「那也倒是。如果整天開車,每天都要來這兒加油嗎?」
  「不,佐山先生好像不經常開車。」
  「最近一次來加油是在什麼時候?」
  「最近?最近一次是在一個星期之前,我來看看發票。」她翻看發票,找到一張,「有了,是回回號。」
  「11號?」岡野探著身子,「加了多少?」
  「32公升。40公升就滿了,裡面還有8公升。」
  「32公升可以行駛多少公里?」
  「唔,300公里左右吧,不過這是10天用的,哦,不對,在那天的四天前來加過油,好像跑過遠路了。」女僱員說。
  這當兒,加完油的僱員進來了。
  「是啊,他好像比平時用得多,而且那天車身髒得很,大概跑鄉下了,我給他洗了車,輪胎上沾著紅土和雜草。」僱員望著岡野說。
  「紅土和雜草?」岡野雙目圓瞪,「他是11號幾點鐘到這兒來的?」
  「上午,9點半左右吧。」
  「當時佐山有沒有說去哪兒了?」
  「嗯,車那麼髒,我當時間他到哪兒去了,往山先生說,昨天到多摩川岸邊玩去了。」
  「到多摩川岸邊玩,要用那麼多汽油嗎?」
  「噢,那要看怎麼玩兒了。」
  岡野往車站走去。
  —10日下午3時左右,往山道夫說要同山根設計師去青山美容室,托自己帶話給核材幸子。可是,山根事務所卻說,那天山根到橫濱去了,兩邊的話不相符;另一方面,據加油站的人所說,道夫到有紅土和雜草的地方玩過。汽油比平親用得多,是因為10號那天出去玩了。在多摩川岸邊兜風要用那麼多嗎?
  道夫那天好像跑遠路了。如果是同設計師山根一起去的,那麼同對自己說的話也有矛盾。這是怎麼回事?
  他還不十分明白,但總覺得枝村幸子的懷疑有來由。
  岡野同情被道夫拋棄的女人,如果他的「調查」對她有些價值,那就能討得她的歡心。
  技村幸子在點心店前同岡野正一分手後,乘出租汽車到日本橋方向去了。這個主意不是心血來潮突然萌發的,但決意採取行動,是在同岡野交談之後。可以說,同岡野的談話給了她力量。
  波多野證券股份公司在頒殼吁的大樓裡。幸子將名片交給收發員,要求會見經理先生。名片上有用的還是《女性迴廊》編輯的頭銜。獨立以後印製了「採訪記者」的名片,不過還是以前的身份有權威。來接見的人不是看人名,而是注重有名望的單位,尤其是第一篇稿被福地籐子退回以後,她更沒勇氣拿出自己的名片。
  30分鐘之後,她被帶進豪華的接待室。名畫家的大作、金燦燦的擺設、令人不敢入座的高級椅墊——接待室裡的裝飾表現出一個暴發戶的愛好。然而,這一切卻能收到一種奇效,那就是給那些為金錢欲而東奔西跑的人以幻想,使人相信證券公司的穩定。
  經理波多野伍一郎的胖臉和身體顯得精力充沛,和藹可親的微笑中夾雜著經理的威嚴。其實他此刻的微笑似乎是為雜誌社的女記者前來採訪感到得意。
  實業家喜歡在報刊上拋頭露面。
  漂亮的女秘書送上涼點心和雪糕。好像是特殊待遇。
  「找我有什麼事?」伍一郎把名片遞給幸子後,悠然自得地問道。他雙目鼓起,鼻子扁平,嘴唇肥厚,下跨發達,在一般人眼裡,是一福財氣亨通的模樣。他就是雅子的丈夫?真是天生的一對。
  「是這樣,想請您就新近喪偶的名人的悲傷這個問題作點兒介紹。」幸子從容地說。「名人」是句甜言蜜語,半途而廢的「名人」一聽到這話就會上鉤。
  「談談喪妻的感受?這太殘忍了吧?內人屍骨未寒。」
  伍一郎故作悲痛狀,但感情並不真切,厚厚的嘴唇上反倒掛著一絲微笑。那不是出於日本人的那種不能在他人面前表現出悲痛的修養,分明是快慰的微笑。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向您提出這種問題委實過意不去,可是世上還有很多人都有同樣的痛苦,為了安慰他們,特來請您談談。」幸子滿懷同情地說,接著掏出了筆記本。
  「真叫我為難啊,內人情況與人不同。」伍一郎一面說,一面戒備地望著幸子拿筆的手。
  「啊,是嗎?我在報紙上看到過,太太是……」
  「是啊,是自殺?」伍一郎接過幸子的話,爽快地應道。
  「真不知該怎麼說是好。」
  「她是個混蛋,一點兒都不顧我的影響,假如我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就無地自容了,好在我肚量大……」伍一郎笑了。
  「對太太的不幸,您有思想準備嗎?」
  這兒說的「不幸」,當然是指「自殺」,含意對方明白。伍一郎剛才還說:「是自殺,她一點兒也不考慮我的影響。」
  可是,雖然他這樣說,作為第三者卻不該露骨地提這樣的問題。但「雜誌記者」有特權,她有「讀者的代表」這一冠冕堂皇的身份。
  「思想準備?」
  伍一郎手支在肥胖的胯下默然良久,眼睛瞅著地板。
  「……嗯,說起來也有一點兒。」說完,嘴邊又浮現出一絲微笑。
  「是嗎?如果可以的話,想請您…」
  「嗯,她已過不惑之年,我們夫妻也共同生活了20個春秋,許多事情值得回味,就是說,內人自殺的原因很多。」伍一郎抽像而又意味深長地答道。
  「那,沒有遺書嗎?」
  「有遺書,我對警察署也說有遺書,所以警察署就放心地斷定是自殺。」
  放心地斷定是自殺,這句話聽起來有些玄妙。伍一郎好像也意識到這一點,連忙補充道:
  「是這樣,警察署只要掌握決定性的東西,就會對自己的判斷心安理得,內人是上吊死的,但是發現得遲,屍體已經腐爛,使用的工具繩索也已朽斷,身子落在地上,因而,並沒有她本人上吊的確鑿證據,從情況來看是自殺。但這只是推斷,於是我一說妻子有遺書,警察署就放心了。」
  「遺書上寫著自殺的原因了嗎?」
  「女人哪,」伍一郎苦笑著說,「到死也不會說出真心話。她呀,什麼具體的事都沒寫,謝謝關照啦,如此莽撞對不起啦,等等,都是一些辭別人世時的道歉話。」
  「警察看了遺書就理解了?」
  「不,我沒給警察看,因為我把它燒掉了。就為這一點,警察把我好盤問了一番。」
  「現在我很後悔,坦率地說,看到那份遺書的時候我非常生氣,忍不住把它撕了。」
  此刻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把一支煙叼在嘴上,打著了打火機。
  「直到最後她還那樣任性。」他噴出一口煙霧。
  「怎麼呢?」
  「她已經充分地享樂過了,所以,我對她自絕於世絲毫不感到悲傷。」
  「我不是不服氣或強詞奪理,實際上我認為內人一直比別的太太過得快活,所以並不覺得奇怪.我說的是實話。」
  「剛才您說對太太要走上絕路有思想準備,知道許多線索,是同太太生活上的享樂有關嗎?」
  「不完全是,這也是一方面吧。……哦,對不起,請問您是太太,還是小姐?」
  「還沒結婚。」
  「噢,結了婚你就明白了。夫婦間、家庭中有許多微妙的縫隙,若—一列舉,又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日積月累.就會形成難以言喻的困境,就像一所變了形的房子,那樣的房子,門窗都不能自如開關,可是從外表看,門窗都是關著的,並不知道房子已變形,而在屋裡卻深知內情。」
  幸子手握鉛筆,眼睛盯著筆記本。再問什麼呢?
  「太太常去美容院嗎?」
  提出這個難以開口的問題時,她的眼睛故意盯在筆記本上。
  侃侃而談的伍一郎這下半天沒搭腔。
  「好像去吧,女人嘛。」
  「聽說她經常留著漂亮的髮型,有這樣的傳說。」
  「哦,是嗎?做丈夫的對妻子留什麼樣的髮型很少注意。」
  「據說太太的髮型頗有個性,富有扭力,準是在她中意的美容院做的,是吧?」
  「哈,哈哈哈。」
  伍一郎突然大笑起來,這一陣大笑把肯定、否定以及他的情感都掩蓋起來了。
  出了證券公司,幸子想,波多野伍一郎對妻子的品行瞭如指掌,他那開心、爽朗的笑聲就暗示著這一點。笑是商人藏奸的技巧。
  伍一郎說他對妻子的自殺知道許多線索,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同美容師佐山道夫的關係。可是,幸子想,可能他並沒有直接為這件事指責妻子。他把自己的家庭比喻成一所變形的房子,門窗都關著開不動。伍一郎也有女人——
  夕陽的餘輝映照在街對面的屋脊上。幸子站在人行道上,茫然不知往何處去好。她揚手招呼一輛出租汽車。
  乘車回公寓的途中,幸子又陷入了沉思。
  —伍一郎自己也有的情婦,因此沒有直接斥責妻子。可是知道雅子把錢給了情夫時,一定嚴厲地追究她了。道夫在自由之丘開店的資金、在青山開店的資金,大都出自雅子之手,這是毫無疑問的,不可能是他人所給。這麼大一筆錢,不是股票商的妻子也籌集不到。
  發現這一漏洞時,伍一郎抓到了斥責妻子的機會。他追究妻子的責任時,態度是嚴厲的。商人對金錢是執著的,失去了金錢的痛苦激起了他的憤怒。
  她想起伍一郎那句不可思議的話。妻子有遺書,警察署聽說有遺書就放心了。可是,那份遺書警察署並沒看到,只是聽他說,而且已被他燒了。警方認為沒有疑義,便不再深入瞭解夫妻間的私生活。
  對妻子「決意自殺」感到放心的不是警察,正是他自己。
  除去一切與妻子自殺有關的疑點,伍一郎所得到的就是社會對「被遺棄的丈夫」的同情。對他續娶新人,雖然新娘是以前的情婦,社會也不多加指責,相反倒會加以認可。伍一郎可能一開始就是這樣盤算的。
  伍一郎的笑聲依然迴響在幸子的耳邊。
  回到公寓,在下面的餐館吃完晚飯,回到房間洗了個澡。其間,波多野伍一郎的笑聲一直在頭腦中迴響。
  —那麼,道夫幫助雅子自殺,假裝情死而逃走的痕跡呢?幸子認為,在這一點上伍一郎與道夫的利益是一致的。如果伍一郎不寬大為懷,懷疑妻子的自殺,要求追查自殺原因,那麼道夫的逃脫也就不安全了。伍一郎知道妻子的情夫是道夫。
  由於屍體腐爛,雅子的自殺未得到決定性的證據,只是根據情況推斷的。因此,聽說有遺書,警方便「放心」了。如果伍一郎不說有遺書,反而要求警方查明真相,並說出妻子生前的品行,事態就會完全不同。
  伍一郎不多久便與情婦完婚。如果他是為了這一點利益隱瞞了迫使妻子不得不自殺的原因,也隱瞞了自殺的懷疑,那麼就在客觀上幫助了道夫的逃脫。
  想到這裡,只能說是理出了一點兒頭緒,只能說是推測伍一郎的心理,猜度道夫的行為,得出了初步結論。她的推理到這裡就受阻了,一時不能向深處發展。
  不知不覺中過了三四個小時。窗外,街上的霓虹燈煙館閃爍。
  電話鈴響了,她驀然醒來。
  「我是岡野。」聽筒裡傳來他的氣喘聲。「喂,關於佐山的事,他10號那天的行動…」
  「哦,查清楚了?」
  「嗯,大致清楚了。」
  「那你來說說。」
  這是不能讓別人聽到的報告。她禁不住脫口說道,「別在電話裡說,到我家裡來。」
  「我現在去,沒關係嗎?」岡野拘謹地說,那聲音是希望現在就來。
  「沒關係,來吧。」
  不到30分鐘,岡野敲門了。他想來見幸子,好像是在附近打的電話。岡野臉上汗津津的。
  幸子興沖沖地迎上前來。
  「熱了吧?快,快坐下!」
  關上門,她直用眼神慰勞著岡野。
  「嗯!」
  岡野從褲兜野掏出手帕,摘下眼鏡,擦去臉上的汗水。手帕都擦濕了。
  「我給你拿擦臉毛巾來。」
  「哎,不用了。」
  岡野摘下眼鏡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幸子從冰箱裡拿出擦臉毛巾遞給岡野。碰到她的手指,他頓時茫然不知所措。
  他連忙用毛巾擦臉。意識到幸子就站在面前等待,他不禁慌了神。
  「怎麼樣?舒服些了吧?」
  「啊,謝謝!」
  將擦過的毛巾遞給幸子時,岡野生怕再碰到幸子的手。
  坐在沙發上平靜下來之時,岡野的視線一直瞅著旁邊,不敢正視幸子,以使自己鎮定。
  「岡野,怎麼樣?查清楚了?」
  幸子大膽地望著他。
  「嗯,大體上清楚了…」
  10號那天,山根設計師上午就到橫濱去了,不在事務所,晚上很晚才回來。岡野把聽來的情況敘述一遍。
  「這麼說,佐山說到設計師那兒去是撒謊?」
  果然沒出所料,她並不感到意外,卻故意作出吃驚的樣子。
  「是的,不過,也許是佐山以為設計師在才去的,因為他叫我轉告你說,他今天晚上沒空。」岡野解釋說。
  「既然他去了,他就該在山根事務所露過面,事務所的人怎麼說?」
  「哦,這個沒聽他們避。」
  「他沒去,要是去了他們會提到的。你好像在為佐山打掩護,可是我已掌握了證據。」
  「說是同山根一起去比谷看電影,他沒進電影院,到奧澤一位顧主的家裡去玩麻將了,其實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全是撒謊。」
  不知不覺中,幸子的憤怒之情溢於言表。
  「哦,對啦,那天他是開自己的車出去的還是坐別人的車?」
  岡野越來越難堪。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夫是開自己的車出去的。
  「果然是這樣,他騙了我!哎,那天他用了多少汽油?」
  「聽說用了不少。第二天去了加油站,比平素加油的日子提前了,而且車身污髒,加油站為他洗了車。」
  「你聽誰說的?是柳田君?」
  「沒問柳田君,是到佐山常去的加油站打聽到的。」
  「好啊,你真行…一天中用了那麼多油,到哪兒去了?」
  「佐山在加油站說,他到多摩川岸邊遊玩去了。車輪胎上沾有紅土和雜草。」
  「紅土和雜草?」
  「是啊,多摩川岸邊紅土多。」
  雖說是多摩川,卻不是下游,而是在上游遊玩。御岳位於多摩川上游。——幸子覺得抓住了證據,激動得臉都扭歪了。
  岡野目不轉睛地盯著幸子扭歪的臉孔。他可能是覺得被男人欺騙的女人是可悲的,臉上浮現出同情之色。
  幸子流淚了。她覺得這下徹底把道夫抓住了。偏執的女人往往稍動感情就會流淚。……岡野錯誤地領會了這一點。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1:27

反偵查

  任山道夫來到加油站。
  「你好!今天天氣不錯啊。」
  一位熟悉的僱員將輸油軟管插進油箱,起動加油機。
  「很忙嘛!」
  「還好。
  「聽說你的美容院要搬到青山那邊去了,什麼時候搬?」
  「年底吧。」
  「現在的店怎麼辦呢?」
  「轉讓出去。」
  「可惜啊。不過,你的生意擴大了是好事,遺憾的是我又少了一位顧主。」
  「不,我還盡量來這兒,開著車,經常能到各處轉悠。」
  「謝謝!工作不忙的時候勤來這邊兜兜風。……哦,說起兜風,是前天吧,有人來打聽你上次到多摩川岸邊兜風用了多少汽油。」
  「到多摩川岸邊兜風?」
  「你第二天來加油,車身不是很髒嗎?我還給你洗了車…那是幾號?11號?」
  道夫呆然盯著僱員的臉。
  「誰來打聽的?」
  「那人三十四五歲,頭髮長長的,戴眼鏡,看上去土裡土氣的。」
  「那是誰呢?」
  僱員叫出接待過那位來客的女僱員。
  「他說是從柳田先生那兒來,所以我告訴了他。」
  「柳田?」
  女僱員看到他眉頭擰成個疙瘩,擔心地問:「不該告訴他?」
  「哦,也許是吧,我沒聽柳田說過,那個戴眼鏡的人向你打聽了些什麼?」
  「噢,是這樣,他說想買台車,為了參考,想知道佐山先生一個月要花多少汽油費。我給他說,大概要一萬日元左右吧。他說,那不少啊。後來他問,最近什麼時候來加過油?我查了一下發票,告訴他是11號。於是他又問,加了多少?我說32公升。他又問32公升能行駛多少公里。他說他是第一次買車,從柳田先生那兒來,所以,我以為他是您的朋友。」
  同他素昧平生,卻什麼都告訴了他。剛才那位僱員接著說:
  「當時我就過來了。我對他說,佐山先生的車平時用油不多,只是前天到多摩川岸邊兜風才用得多了點兒。這話還是聽您說的呢。」
  道夫兩手背在身後。
  「車身髒也告訴他了?」
  「是啊,說到可能轉了不少地方,就把那話也說了,還告訴他輪胎也很髒。」
  「輪胎髒?」
  「是啊,上面沾著許多紅土和雜草。」
  「說得那麼詳細?」
  「是啊,越說越有勁。……不該說嗎?」
  僱員手拍著腦袋,擔心是自己太輕率。
  「不,沒關係。」
  「真對不起,因為聽說是柳田先生介紹來的。」
  「不要緊,……我猜到是誰了,那人戴著深度近視鏡,皮膚黝黑,土裡土氣的模樣,是嗎?」
  「是的,臉上老淌汗。」
  「對,他愛出汗。」
  道夫笑吟吟地上了車。
  他改變計劃,回到了美容院。他表情嚴肅並不是因為集中精力駕駛,而是在想心事。
  —岡野正一為什麼要到加油站去打聽那些事呢?打聽11日的加油量,瞭解10日的情況,是為什麼?
  他把車開到御岳的小路上,輪胎帶上了那一帶的紅土,沾上了被人踩斷的雜草。請加油站洗車時,因為加油站裡的人問起,便哄騙說的是到多摩川岸進兜風去了。岡野打聽這些,似乎頗有興趣。
  可是,岡野……
  不,是岡野嗎?不可能,恐怕不是岡野,說不定還有人也戴眼鏡,愛出汗,模樣土裡土氣的。
  下了車,走進自己的店內。
  「你好,你好!」
  道夫向店內的顧客點頭致意,臉上笑容可掬,舉止穩重。大方。
  「哦,太太,好像瘦了嘛,在洗蒸氣浴?確實苗條了,更漂亮了,看您這模樣,不比明星遜色。」
  他向客人大獻慇勤。一個徒弟走過來時,他若無其事地對徒弟說:
  「叫柳田到我這兒來一下。」
  他恭恭敬敬地向顧客鞠躬。
  「太太,待會兒再見…」
  道夫的小辦公室在店舖的裡面。柳田走了進來。
  道夫說了說店裡的工作,便轉變話題。
  「前天岡野君到這兒來過?」
  「是啊,來過,是傍晚吧,當時您不在,到銀座去了。」
  「都說了些什麼?」
  「嗯,沒說工作上的事。……對了,他說要買輛車,打聽一下情況。」
  果真如此——他明白了。可是,他不知道岡野為什麼要那樣做。
  「打聽什麼事?」
  「問汽油的事。我正好忙著,沒功夫同他細聊,叫他去加油站問問,把經常去的加油站告訴了他。」
  果然不錯。可是他沒斥責柳田多管閒事,不能讓柳田也起疑心。
  也許是不知不覺中顯得不高興,柳田有所察覺地問:
  「不該把加油站告訴他嗎?」
  「不,沒什麼關係。」道夫連忙作出笑臉,「只是岡野君也太小氣,車還沒買就擔心起汽油費來。」
  「就是啊,又不是新車,不過是輛30萬日元左右的舊車。」
  鬆了一口氣的柳田防他一起笑了起來。
  「他真要買車?」
  「是啊,他可真是個小心謹慎的買主。」
  「噢,他會開車?」
  「我也問過他,他說買來再去教練所學習,沒有車,工作不方便,他就是小裡小氣的。」
  「柳田君,別對岡野君說同我說過這件事。」
  「是。
  「岡野君會不高興的,他會以為我們背地裡笑話他。」
  「是啊,我不告訴他。」
  他想讓岡野以為自己還蒙在鼓裡。驚動了他,就會給自己的偵查帶來麻煩。
  「我到山根君那裡去一下,青山的工程現在是件大事。」
  「是啊,能早日完成就好了,客人們也都在議論,開頭的輿論很重要啊。」
  岡野打聽汽油的事果真與那件事有關?道夫心中又疑惑起來,坐車到青山工地去的途中,思緒一直不斷。
  也可能岡野真想買車,因為要買車,才關心耗油量。他生性規規矩矩,處世謹慎,這樣做是可能的。
  或許是自己的胡亂猜疑。車身污髒、輪胎上沾著紅土和雜草之類的話並不是岡野間的,而是加油站的僱員隨便說出來的。既然如此,就不必擔心。
  岡野沒必要打聽這些。要打聽,就要有原因,而岡野沒有這種原因。死在御岳的波多野雅子同岡野有何關係?什麼關係也沒有,岡野甚至都不認識波多野雅子。
  況且,他也不會因為同在御岳自盡的女人有關係,就調查自己10號那天的耗油量。道夫覺得,是自己的神經太緊張了。不能神經過敏,這樣下去是危險的,要當心。青山美容室的工程很順利,現在正朝著希望步步邁進,不能遇到意外的挫折。道夫打開窗戶,呼吸新鮮空氣。
  在青山的施工現場,設計師已先到一步,正同現場指揮商談。工程進展順利。
  三人商量後,現場指揮走了。山根所長年輕,設計水平高,道夫很賞識他的感覺。
  「嗯,我想說件事……」山根說,「我想說說岡野的事,只是不好在你面前和…」
  「岡野怎麼了?」
  「不,沒什麼,就是他的設計,感覺有些過時了。因為是推薦的,我想湊合著算了,可是…」山根又苦笑著說。
  「是嗎?這下麻煩了。」不是那件事,他頓時放下心來,可是聽了設計師的話,又皺起眉頭。「我同岡野以前就認識,同住在四谷的公寓裡時,岡野夫婦對我很好,那時候他們就拚命幹,現在還沒取得成功,所以我想幫助他們。我知道他的感覺有些過時,至今未能出名也就是因為這個,不過細小的地方可以讓他搞…二倍麼樣,也不行?」
  「因為你說過話,所以我一直將就著,可是門旁陳列窗的設計說什麼也不能讓他搞,不能因為那兒不顯眼就一味遷就。所以,最近我幾次要求改設計,實在不滿意…大前天我不在,岡野來找我說要商量一下,要改部分設計。」
  引起道夫注意的是設計師最後這句話。所謂大前天,就是岡野來打聽耗油量的那天吧。
  「你不在?岡野君怎麼樣?」
  「因為我不在,他說下次再來就回去了。……哦,對了,他老是對在家的人說,他10號那天同你我三人在事務所商談過。」
  10號,就是那一天。
  「在家的人說,我10號那天上午到橫濱商談設計業務去了,他又問我什麼時候回來,我覺得他一定有急事,大前天回來後就在事務所等他,可他再沒來過。真叫人捉摸不透。」
  道夫覺得一度消失的陰影重又浮上心頭。
  岡野的意圖是關鍵性的。
  10日下午4時30分左右,為了同波多野雅子在澀谷碰頭,托岡野向有約在先的技村幸子轉達不能赴約的歉意,當時的借口是要去會設計師。岡野追查山根所長10日的行蹤,大概就是為了核實他的話是真是假。道夫覺得心中一陣發虛。
  「我找岡野君問問。」
  道夫自己也發覺說話腔調變了。
  「給你添麻煩了,其實岡野倒是個好人,人品不壞,我給你說這個,有些不應該吧。」山根道歉似地說。
  —岡野是好人?人品不壞?
  道夫又上了車,在車上自言自語。那是發自內心的自言自語。
  波多野雅子同岡野之間的「沒有關係」被一條線聯結起來。10號那天,他托岡野把要去見山根的話轉達給幸子,枝村幸子就是那條線。
  那個女人會注意到10號那天的耗油量的。
  幸子以當時來傳話為由,在利用岡野正一(原來如此!岡野在香幸子…)
  道夫將車停在路旁,掏出了一支煙。
  道夫下了汽車,到香煙店旁給什崎弓子掛電話。她是赤板烹飪店的老闆娘。電話不是打到店裡,而是要到老闆娘的房間裡。老闆娘是專用電話,號碼沒登記在電話號碼簿上。
  占線。或許在同她的後台老闆通話。看了一下手錶,一點多了。她的資助人每月來東京兩次,弓子曾經笑著說,資助人不在東京的時候便經常打電話來,檢查她在不在家。
  如果是他正給弓子打電話,說明他不在東京,因此弓子就能夠外出。3分鐘後,他又撥了一次。還占線。上年紀的人打電話就學唆,資助人已65歲,將一個32歲的女人放在摸不著看不見的地方,難免放心不下。
  第三次掛通了。雖是專用電話,先接電話的卻不是竹崎弓子,而是她的女傭。她處世謹慎,生意興隆。
  「3點鐘能出來一下嗎?還沒吃飯吧?」換上她接電話後,道夫說,由於職業上的習性,她還沒起床。
  「正想吃點什麼呢。」女人嬌聲嬌氣地說。
  「那就再忍一會兒一起吃吧,我也沒吃中飯,在自由之丘和青山之間來回奔波,忙得沒顧上。」
  「我連早飯都沒吃吶!」
  「跟睡懶覺的人在一起,真受不了。」
  「嘻,嘻嘻……青山的工程進展順利吧?」
  竹崎弓子是出資人之一。著湖本求深,大阪的那個老頭兒才是「出資人」之源。
  「托作的福,還順利。吃了飯,想請你到現場去看看。」
  「去哪兒呢?」
  「是啊,虎門的蘭亭飯後怎麼樣?」
  「我喜歡中國菜館,行,3點鐘夫。」
  「剛才電話好長嘛。」
  「哦,你早就打來了?」
  「從10分鐘之前,打了五次。」
  「噓……嘻,嘻嘻,做生意嘛,什麼樣的事都有。」
  掛斷電話,又塞進一枚硬幣。「籐花在」公寓管理人還是以前那對夫婦,太太客氣地寒暄兩句,就去叫岡野了。
  「你好!」不多時,話筒裡傳來岡野的說話聲和氣喘聲。大概聽說是道夫的電話,匆匆忙忙從屋裡跑下來的。
  「關於設計上的事,想同你談一談,現在忙嗎?」道夫說。
  「哦,手裡正幹著,不過我能去,到自由之丘?」岡野爽快地問。他好像毫無覺察。
  「不,我3點有約會,想在3點之前同你見10分鐘,地點在虎門的蘭亭飯店,是一家中國茶館。」
  「噢,名字我知道,2點40分到那兒可以嗎?知道了。」
  岡野語氣恭恭敬敬。同住一幢公寓時的主賓關係已經顛倒過來,如今是年長的岡野從屬於他。
  道夫覺得確實什麼事都有,沒想到岡野竟會被技村幸子利用。——不過,現在還只是推測,即使沒錯也要核實一下。核實這件事當然要浪費些時間,但能討好竹崎弓子,也不算浪費。
  ──2點40分,道夫走進虎門的中國菜館,岡野已先到一步,在角上等著他。
  「哦,你早。」道夫笑吟吟地望著從椅子上站起身的岡野,「這麼熱的無,還讓你出來。」
  「哪裡。」
  「喝點冷飲吧?」
  「好,橙子汁吧。」
  「本該同你一起在這兒吃點東西,只是馬上還要會一位客人。」
  「你很忙啊。」
  「時間不多,就簡單地談談吧。」
  「是陳列窗的設計?」
  道夫想,如果說你按照幸子的吩咐在偵查我的行動,他會是何表情呢?這話要留到以後再說,現在必須不露聲色。
  「是啊,就是這事,你同山根君交換意見了?」
  他沒說3小時之前同山根君見過面。
  「山根先生基本上是贊成的,對一小部分有些異議。」
  岡野眼鏡下面的雙眼連眼皮也不抬,與上次不同,好像不敢正眼看他。
  「山根君怎麼說?」
  「怎麼說呢?他喜歡標新立異,這當然好,可是太新了一般人不能接受,那也沒有意義,還是給顧客一種親切感好。」
  「說得對。」
  「是吧?我就是帶著這種想法進行設計的,可山根先生卻不滿意。我事先畫過幾張草圖,而山根先生認為我感覺陳舊。」
  他的話同山根的口氣恰好吻合。
  一位身穿和服的女人進來了。鵝卵色的綢緞上染有茶色碎花,衣帶上有桔紅色暈圈式組錦。弓子看到道夫在同岡野交談,微笑著站在一邊。她是個漂亮的女人。
  「噢,我先到了一步。」道夫把岡野撇在一邊,站起身親熱地招呼弓子。
  「是嗎。」弓子對陌生的岡野懷有戒心,曖昧地答道。
  「上次同你一起玩到很晚,家裡沒關係嗎?」
  「晤,不。」弓子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今天想見見你,邊吃邊聊吧。」道無走到弓子面前親呢地說。弓子無所適從,朝岡野源了一眼。
  岡野著慌了,連忙站起身。
  「哎,佐山先生,我就告辭了。」他一隻手摸著腦袋說。
  「哦,對了。」道夫轉過身來,「那件事你多費心啊廠
  「好,一定。
  岡野向弓子以目致意後,心神不定地走了。
  「嚇了我一跳。」岡野走後,弓於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對道夫說。
  「怎麼?」
  「怎麼!當人面那樣說話,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不是很老練嗎?」
  「再老練也不能一下就想出打岔的話來呀,你當著人面那樣說,合適嗎?」
  「為什麼不合適?我請他為我的店擔任設計,不必見外。」
  「可是你說的不明不白,誰聽了都會認為你同我有特殊關係。」
  「是嗎?應該再隱諱些?」
  「是啊,所以,他幾乎是逃走的。他會到處傳播的。」
  對別人說不說暫且不論,岡野正一肯定是要把這個女人的情況報告枝村幸子的。如果岡野在為幸子工作,他就不會的把最能引起幸子關心的這件事悶在心裡。
  道夫想,幸子嫉妒心強,肯定會說些什麼。她會追問,在中國菜館約會的女人家在哪兒?叫什麼名字?同她是什麼關係?本來,幸於欺騙岡野,派他調查他6月10日的行蹤,那是出於她的異常心理。她的策略是在波多野雅子身上抓到他的把柄,從而控制他。排斥其他所有女人的強烈的獨佔欲,來自貪得無厭的自私心。聽了岡野的報告,她怎麼也不會對「新交的女人」保持沉默的。
  同竹崎弓子的關係尚不為人知,當然,也沒有這方面的流言蜚語。枝村幸子雖然連弓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如果她提起「蘭亭飯店」的女人那段事,幸子同岡野的關係則不言而喻。
  幸子會注意到這一點,因此,她可能隻字不提中國菜館的事,只裝作聽到風聲似地追問他。即便那樣,也能說明他們倆的關係。
  「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好嗎?」竹崎弓子坐在餐桌旁,從菜譜上抬起眼睛問道夫。白天,她安上假睫毛,還塗著瞼黛。她本是個扁平臉,不那樣化妝就不好看。道夫也精心將她髮型做高一點,勸她盡量做得有立體感。
  「店裡是很忙,可是我的脾氣是說幹就幹。」
  「你幹得很好。」
  「別說這個了。剛才電話怎麼那樣長?我都等急了。」
  「對不起。」
  「這回是什麼時候?」
  他是指大阪的那一位何時來東京。
  「月底。」
  「噢,這麼說,這個星期是自由的。」
  弓子微笑著,含情脈脈的眼睛盯著他,發覺侍者站在身後,便指著菜譜點了幾道菜。
  為了對傳者說話,她扭著脖子,露出雪白的咽喉部,成無防備的姿勢。道夫感到那兒有一種誘惑。誘惑來自於經驗。
  (不論幸於派誰偵查,都沒有證據。光是形跡可疑,並不能把我怎麼樣。)
  道夫用手向來到身後的傳者點了點菜譜。……那雙手勒過女人的咽喉。
  人的想像是準確的。沒出道夫所料,岡野正一離開中國菜館後,便給技村幸子的公寓掛了電話。可是,當時幸於不在。
  沒能給幸於打通電話,岡野大失所望,又覺如釋重負。將道夫的事向幸子告密絕不是件好事,所以他覺得,她不在,或許是神靈在啟示,告誡他不要多管閒事。道夫一直對自己很好,兩人素來無冤無仇。
  岡野回到公寓,重又開始道夫把他叫出去之前的工作,可是怎麼都不順手。他的心還沒平靜下來。
  少時,室外一片昏暗,進入了悶又熱的夜晚了。囫圇地吃娶妻子做的晚飯,又開始畫板上的作業。
  從洞開的窗戶飛進屋來的羽定群集在台燈周圍,蚊蟲叮咬著手腕、小腿和雙腳,電扇不慌不忙地吹來陣陣熱風。他已撕破了三張畫紙,一張是額上的汗珠掉到好容易畫好的線條上,將是對滲成一片。
  岡野在想著那套帶空調的公寓住宅。技村幸子已經回到家。空調料不重要,他想看到她那感激的臉孔,聽到她那文雅而親切的話語。她那兒的氣氛和她的談吐都是妻子所沒有的
  「實在畫不下去,我出去散散心。」
  洗臉的當兒,妻子拿出了從洗滌店剛取回來的翻領襯衫。
  「早點兒回來。」
  妻子是不懷疑地送到門口。
  此刻,神靈的啟示在岡野的心中也潛移不定。有句話說「壞事」要留到明天。明天推後天;盡量往後推,直到打消念頭,這是個聰明的辦法。路上,岡野如此反覆想了好多遍,可是,好像是在興頭上,行動仍在繼續。
  後來的情況也沒出道夫所料。枝村幸子在帶空調的奢華的房間裡,穿著艷麗的室內服飾(那是為道夫打扮的),在電話上聽岡野匯報了一下。
  「骷等等我嗎?我馬上就去。我想去見見你,現在你在哪兒?」
  她沒讓岡野進屋。今天夜裡說不定道夫要來。雖然沒有把握,卻不能大意。特別是同女人幽會,他有可能先來看看。
  特意洗過澡,換上室內服飾,這下還要更衣,到悶熱的室外去。
  岡野說的地點離公寓不遠,就在沒有燈光的大樓角上。他站在黑影星。
  「讓你久等了。」
  幸子前後窺視一下走到他面前,在黑暗中親切地朝他微笑。彷彿是情侶幽會,他們漫步在行人稀少的住宅街上。岡野心中仍不平靜。
  「就這些。佐山同那女人究竟是什麼關係,我當然不清楚,這一點請你不要誤解,僅供你參考。」岡野在詳細敘述後又強調說。
  「不過,佐山那樣對那個女人說話,看來不會有錯。」幸子故意靠在岡野身上,悠然地邊走邊說。
  「看起來挺親密,只是到什麼程度,我……」岡野對自己的「告密」和幸子貼著自己的肩膀感到緊張。
  「那女人的和服挺時髦?」
  「是啊,她那身和服打扮,我看了也覺得很優雅,哦,這只是我個人的感覺……」
  「岡野,我很冷靜,別有顧慮,說吧。」
  「噢。」
  「那女人三十二三歲?是藝人?」
  「噢,我也不知道。」
  「3點左右在中國菜館會面吃飯?奇怪,佐山喜歡中國菜,可是…」
  說到這裡,幸子墓地覺得像神靈顯聖一樣來了靈感。
  6月10日,道夫開車離開自由之丘是在下午4點左右。離開自由之丘後再到什麼地方同波多野雅子見面,搭上她到青梅,時間就很晚了。他們沒在路上吃晚飯?——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1:46

抓證據

  枝村幸子拿著《女性迴廊》的名片,來到西多摩郡青梅市所
  屬警察署。昨天晚上同岡野正一在公寓附近黑暗的街道上邊走邊談得到的啟示,變成了今天的這一行動。
  到底還是《女性迴廊》有名望,編輯部的名片收到咒文般的效果,對平民百姓嚴然關閉的大門,她輕而易舉就通過了,警察署偵查股長高興地同她會談了一個小時,主動地介紹了許多情況。
  用這張名片,「名人」一般都能見到,就是一些難以接近的人也不需要介紹人,名片上的頭銜是最有力的介紹人,上次就是用一張名片見到了波多野伍一郎。
  幸子覺得沒毀掉《女性迴廊》的名片是件好事。那家雜誌社那麼吝嗇,在外面的影響卻非同尋常。機構內部同在社會上的影響大相逕庭,這是件怪事,內部人員並不怎麼樣,機構卻聲名顯赫。幸子想,要是拿出『咱由採訪記者」的名片,偵查股長會狐疑地打量著名片上的鉛字,將她逐出門外。
  幸子想,既然還有這個名片,就要充分利用。《女性迴廊》編輯部以後一旦知道,也許會來指責,但沒什麼大不了的,又沒用來幹壞事。
  青梅西面是山林,聽說有不少人在那兒自殺或情死,想就這些事件的實質寫篇報告文學,特來採訪素材。這是《女性迴廊》記者枝村幸子向偵查股長說的一席話。今天的幸子特意穿一身瀟灑的西裝。
  頭髮稀疏的偵查股長深信自己的談話將刊登在一流婦女雜誌上,並不知道自己正中圈套。他拿出統計表等筆錄文件,熱情地向她介紹。
  「自殺者中男性多還是女性多?」
  做記錄的幸子繼續問。股長的周圍,一些便衣和制服警察在工作中不時瞟瞟幸子。
  「男性占壓倒多數。」
  股長報出統計表上的數字。
  「為什麼?女性天性懦弱,應該多些的呀。」
  「一般人都這麼認為,實際上女性自殺者只有男性的三分之一。女性動輒就說想死,卻很少付諸於行動。據外國統計,比率也大體相同。而且,女性很難有決心隻身到這一帶的山林中自殺,膽子小嘛!還是在室內,即在自己家裡或旅館裡口用煤氣管、服毒或縊死容易。」
  「女性自殺多是縊死?」
  「是的,還有瓦斯自殺,可能在藥店買藥手續麻煩吧,服毒自殺一直不多。」
  「女性自殺的原因呢?」
  「年輕人多是因為戀情,中年人往往是由於家庭原因。可是,最近一個時期,女性的心理也越來越現實,那種煩惱已逐漸減少了,大概女性的自殺就像常來月經一樣多是發作性的。」
  波多野雅子的身體怎樣?
  「……男性多是由於金錢上的原因,自殺者大都是中年以上,而且都是早有準備。」
  男人怎樣都沒關係。
  「最近,據說中年女性自殺者多是因為家庭原因,你們管區有這種例子嗎?最近的例子就行。」
  「有啊,對了,半個月前吧,在前面的御岳那地方,東京的一位經理夫人在山林裡吊死了,原因好像是因為丈夫另有新歡而精神苦惱。那位太太是隻身進山的。」
  獵物落網了。
  「屍體很快就發現了?」
  「不,一星期之後,在一個人不常去的地方,是村裡人發現的。」
  「屍體恐怕腐爛了吧?」
  「對。上吊用的繩子斷了,屍體掉到地上。」
  「那種情況就很難斷定是不是縊死了吧?脖子上的皮膚也變樣了吧?」
  「腐爛到那種程度還是能知道的,因為脖子上有縊溝。」
  「縊溝?」
  「勒住脖子時,大體上在脖子的一圈要形成一道索條溝,因為在脖子後面打結,縊溝朝後傾斜。勒死或扼死時,被害者一定要反抗,脖子周圍的皮膚會留下擦傷,而縊死時則沒有。一般情況下,通過這一點可以區別開來。」
  幸子想,波多野雅子或許是被兇手用臂勒死的。她猜測,脖子上沒有傷是因為沒有手扼,而是用手臂勒的。幸子作為一般的推測向偵查股長提問。
  「嗯,用手臂勒,脖子上的皮膚不會脫落,可是,要使她窒息而死,兇手手臂無力就辦不到。聽說外國有這樣的殺人手法,日本人怎麼樣、』
  「即使不死,也要致成假死狀態吧?」
  「假死?嗯,對,就是不省人事,壓迫給大腦供血的頸動脈,意識不清了。」
  「那種意識不清的狀態會來得很快嗎?」
  「很快。縊死時,腳離開地面,體重吊在脖頸上,壓迫頸動脈,馬上就失去知覺。」
  「那具女屍解剖過了?」
  幸子提出核心問題。
  「橫死屍體原則上施行解剖。」
  「胃內物查清了?」
  「如飯後時間不長,食物還留在胃裡,時間一長,就進入腸內了。」
  「那女人呢?」幸子若無其事地問。
  「哦,請等一下,我把資料拿來。」股長很熱情。
  附近發生了交通事故,據報有人負傷,數名警察慌忙趕赴現場。
  股長在那邊邊找資料邊說:「那個女人的食物一半在胃裡,一半在十二指腸裡,這是飯後兩三個小時的狀態。」
  「那種狀態還知道她吃了些什麼嗎?」
  「知道,即使成粥狀也能進行科學鑒定。」
  「那女人呢?」
  語氣平靜,心中卻怦怦直跳。
  「你瞧,很清楚,有蘑菇、小蝦、竹筍、豬肉、青豌豆。」
  「中國菜?」幸子禁不住大聲問。
  「是的,竹筍和蝦不容易消化,所以分辨得很清楚。對啦,吃的是炒麵,解剖報告書上有記載。」
  —波多野雅子吃過炒麵,她是陪同愛吃中國菜的道夫。昨晚同岡野散步時得出的推斷果然不錯。由於雅子死亡時間不明,不知道那些食物是什麼時候吃的,反正兩人一起吃過晚飯是事實。
  可是,岡野說道夫4點左右就離開了自由之丘的美容室,如果是在那之後不久就同雅子吃飯,時間又嫌過早。從市內到御岳乘車要將近兩個小時,這樣算來,要在6點半左右到達。
  6點半還亮著。道夫無論如何也要等到天黑以後再作案,因此,可能是在八九點左右。就是說,有兩三個小時的間隔,就是在那中間吃炒麵的。
  在哪兒呢?如果是在去御岳的途中,就可能是在青梅的街上,也可能是在車上隨便看到的餐館裡,不是背靜處,是汽車通過的路邊上。
  「哦,對了,還有,」翻閱筆錄的偵查股長說,「有一個櫻桃核…,」
  「櫻桃核?」幸子反問了一句,隨即恍然大悟,「噢,是吃雪糕了,雪糕上有櫻桃。」
  「對,對。」股長笑著應道。
  「我還想提一個問題。」
  「請吧。」
  「您剛才說女性一般不只身進入那樣僻靜的山林,去山林的路上有很多人家,那個女人獨自朝那方向去,一定是很顯眼,有人看到過嗎?」
  「噢,沒有人看到她。」
  「如果是乘電車在胸岳站下車,站勤人員會看到她的,車站上也沒人見到過?」
  「沒聽說,我們沒專門調查目擊者,因為那是明顯的自殺,不是他殺,她丈夫也說家裡有遺書。」
  幸子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就不必探究了,沒人看到雅子走過,也因為是乘車。
  「股長先生,我想看看女性選擇什麼樣的地方自殺,能畫張草圖,讓我知道那個女人的自殺現場在什麼位置嗎?」
  「行啊!」
  股長當即畫出草圖,在現場打上x記。
  「雜誌記者什麼地方都要看嗎?」他把草圖遞給她時說。
  「為了作參考,這也是工作,沒法子。」
  幸子又一次浮現出微笑,向股長鞠躬致意。
  幸子離開警察署前往站前廣場。等客的一大溜出租汽車中,最前面一輛恰巧是一位年長的司機,看上去為人和善。她乘車去御岳,來到多摩川大橋附近。大橋旁邊有大眾飯店、小餐館,沒有中國菜館。大眾飯店裡大概有快餐面,不賣炒麵。她叫司機到店裡核實一下,果然沒有炒麵。
  「再到這兒,你看一下。」
  她向司機出示偵查股長圓的草圖。
  駛過大橋,在通向另一個村子的道路上行駛。右側是山,左側是低丘和田地,林木茂密。一隻手拿著草圖的司機在離橋300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車。
  「是這條山道嗎?」他指著有面的山。
  往他手指處望去,只見茂密叢生的雜草之間有一條狹窄的小徑通往山林深處。
  「裡面能進車嗎?」
  「這裡?」司機瞪大眼睛,「走這條路全是山,哪兒也出不去。」
  「我想到山裡看看。」
  「那不好辦吶,那邊就是上坡。」
  「能到哪兒就開到哪兒吧,除了車費我再給你一筆酬金,下車後請你一起在附近走走。」
  可能是這句話使司機動了心,不僅有小費,還可以同一位女性一起在山裡玩玩,在年長的男人來說並不是壞事。
  高高的雜草足有齊腰深,草叢中的熱氣悶乎乎的。山道是紅土。——
  司機走在前面。草圖又回到幸子的手上。蟬叫得煩人,小鳥拍落樹葉飛走了。
  來到離馬路150米左右的地方,山道的下面突然出現一座陡坡。
  「在這兒停一下。」
  幸子呆呆地望著下面的陡坡。陡坡上雜木茂密,無數根樹枝伸到斜坡上,哪根樹枝上都能繫住繩子。
  看到這塊地形,幸子明白了。以往一直不知道一個男人怎能把意識不清的波多野雅子那肥胖、笨重的身子抱到繫在樹上的繩子上。利用這處陡坡,將繩子繫在脖子上之後,往陡坡上一推就行了。只一推,她便雙腳離地,重心落在拴著脖頸的繩索上,完全壓迫住頸動脈。她在意識不清中被窒息致死。
  手段明白了。幸子盯著那塊地方,發現草叢中有些料粒狀的紫色種子。
  「司機,那草籽叫什麼名字?」
  站在幸子旁邊的司機瞅了瞅說:
  「哪個嗎?叫豬殃殃,你看,莖上有倒刺,秋天開小紫花。」
  「什麼時候結籽?」
  「6月初開始給籽。」
  6月10日豬殃殃已經結籽。
  「這種草籽沾衣服嗎?」
  「嗯,好沾衣服。」
  幸子請司機采幾粒草籽。司機往斜坡下走了幾步,採了十二三粒。幸子將草用白紙包上,裝進手提包裡。
  「瞧,我的褲子沾上了吧,啊,刺拴住褲子了。」
  司機讓她看。藏青色嘩嘰褲子下半截沾滿了紫色草籽。
  「真的哩!」幸子顯得很感興趣。
  兩人離開那裡,回到停車的地方。
  「還去哪兒?」
  「回青梅。」
  上車前,她瞟了一眼輪胎。車是硬開到山道上的,輪胎上全是紅土,還沾著雜草。不過這一帶沒有豬殃殃。
  「讓你的車也搞髒了,對不起。」
  「不,沒關係,反正我要洗車。」
  她上了車。
  「到青梅的站前廣場嗎?」
  「對。……哎,能在青梅的街邊上找一家中國菜館嗎?從青海到立川那一段都行。」
  她沒叫出租汽車到八王子和立川那邊去。從御岳回到大街上往東,不一會兒就駛過青梅的街區。東青梅車站就在街區的邊上,那裡有家中國菜館。
  「司機,停下。」
  汽車在餐館門前過10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怎麼了?」
  「回到餐館門前。」
  中年司機往後倒車。汽車一輛接一輛從後面駛來,半天沒能倒過去。
  那家中國菜館是個鄉下的小館子,正好在去御岳方向的馬路附近。門上掛著「和來軒」的招牌,門口帶花邊的大布帶上寫著同樣的店名。
  幸子從車裡窺視室外的陳列窗,只見陳列窗擺著塑料製作的中國菜,樣品中確實有炒麵,色澤鮮艷的蘑菇、竹筍、蝦、豬肉絲等蓋在褐色的養麥麵條上,同所屬警察署偵察股長說的波多野雅子胃中的殘留物一模一樣。
  可是,仍不能放心。這種炒麵的樣品是現成的,哪家餐館的都差不多,因此,還不能說完全準確。然而,幸子的眼睛瞅到陳列窗的最下面一層時,便確信無誤了。那兒擺著雪糕的樣品,潔白的雪糕上有一顆通紅的櫻桃——
  「司機,吃炒麵嗎?」幸子問道。
  「行啊,肚子正好有點兒餓。」
  中年司機很高興,可是卻為沒有停車場發起愁來。馬路狹窄,上下行混在一條線上。
  布簾裡走出一個塌鼻樑、矮個子的30來歲的女人,指了指右側。
  「同機,要停車,往那邊走二三十米,後面有塊空地,可以停在那兒。」
  幸子下了車,司機把車往那邊倒。
  (對,道夫也是開車來的。)看著司機倒車,幸子想。(道夫是往御岳方向去,那就在對面。不過,要右轉彎進入空地,車輛多時一定很難過去吧。)
  實際上,司機把車開到空地再走回到餐館,用了7分鐘。
  「要兩份炒麵,先來兩份橙子汁。」
  店裡只有一個40來歲的主婦,顧客有一對情侶坐在角上吃驚面,正適合打聽情況。
  對面的司機在不好意思地用麥稈大口大口地吸橙子汁。
  「司機,從御岳到澀谷多少公里?」
  要的菜沒來,她同他交談。
  「嗯,不到m公里,大概吧……」
  「耗油呢?15公斤左右吧?要是碰上交通阻塞,汽車開不起來,那就更費油。」
  消耗15公升汽油,第二天當然要加油。岡野的調查結果是符合推斷的。岡野是個可利用的人,今後要繼續用他。
  她想起昨天夜裡在黑暗的街上散步時他那奇妙的興奮神情,臉和身子都僵硬了,手指好像也在顫抖。這樣正好,岡野是個有桃色靈感的男人,他「青春」的衝動珊珊來遲了。年輕時就同貧困生活頑強抗爭的男人在這方面是受壓抑的,而且,哪個女人都看不上自己的這種自卑感,把他關閉在灰色王國中。
  如今,岡野的心中落進一滴淡淡的薔薇色,把那層灰色的膜撕裂了,並使之顫抖。不能不利用岡野的這種異常心理——
  兩份炒麵送上來了,同陳列窗中樣品一模一樣。蘑菇、竹筍、蝦、豬肉。司機吃得很香。
  「來兩份雪糕!」
  老闆娘送了過來。盒裝雪糕上配著一顆通紅的櫻桃。
  「炒麵很好吃。」幸子對老闆娘說了句恭維的話。或許因為是鄉下菜,味道辣了點兒。
  「是嗎?謝謝!」
  塌鼻樑的老闆娘露出金牙。
  「顧客多嗎?」
  「嗯,漸漸就多了。」
  「經常看到有人坐車過去吧?」
  「哎,這裡地處路邊,見的多些。」
  「我的朋友去御岳時路過你的餐館,說這裡炒麵好吃,所以我也慕名而來。」
  「是嗎?謝謝啦。」
  老闆娘滿口金牙的嘴半天沒合攏。
  「我的朋友,男的近30歲;女的40歲左右,身材肥胖,是半個月前路過的,還記得嗎?」
  聽了幸子的詢問,老闆娘皺起眉頭。
  「噢,從東京到多摩川來遊玩的客人很多,記不清。」
  「是嗎?」她並不甘心,「就是6月10日的傍晚吶,那女的胖得很,穿著綠色布拉吉。」
  讓人回想自己的朋友,這是常有的事,並非不自然。
  「說起來好像見過這樣的客人。」
  老闆娘彷彿想起了一點兒。
  「略,那男的就是這個人。」
  幸子從手提包裡拿出道夫的照片。這是她拍的決照,道夫站在公園的樹下。
  她把照片拿出來問,是裝作並非打聽情況,而是出於好奇。
  「啊,想起來了,這個人以前到店裡來過。」老闆娘把照片拿在手上,目不轉睛地端詳著說。
  「真的?」
  心中一陣激動。
  「是啊,半個月前,是傍晚,對,對,是同那個胖胖的女人一起。當時那男的把車開到空地時,擋住了對面來的貨車,貨車司機訓斥他一通,所以我有印象。」
  「哦,還有這事?」
  剛才看到司機為難時心中的猜測果然猜對了。
  「那位貨車司機經常到店裡吃快餐面,他的車是從冰川拉木材過來的,當時眼看司機要同他打起來,我過去勸解,那位顧客還向我道謝哩。對,對,那個胖胖的女人臉都嚇白了。」
  「唉呀,竟有這事!」
  「這一帶開貨車的年輕司機脾氣都不好。」
  老闆娘瞟了瞟正在吃雪糕的出租汽車司機。
  「他們在這兒吃炒麵了嗎?」
  「對,大概是肚子餓了,他們倆都吃得一乾二淨。」
  老闆娘的記憶好像完全恢復了。
  「同這一樣的炒麵?」
  「是的。
  「後來又吃什麼了?雪糕或者別的……」
  「是雪糕。同您二位吃的一樣,啊,真的一樣,炒麵和雪糕都一樣。」
  老闆娘笑了。
  「兩人說了些什麼?」
  「他們小聲交談,還有別的客人,我沒聽清。」
  「他們說從這兒到哪兒去了嗎?」
  「沒說,不過,好像是從東京來的,大概去多摩川了吧,順便乘乘涼,夜晚在御岳一帶談情說愛的情侶很多,那一帶還有專為那些人開的情人旅館。」
  塌鼻樑上積起難看的皺紋。
  「真不得了。」
  「那對顧客,女士年齡很大嘛。」
  竟然認得這麼清楚,顯然不會有錯。
  「是啊,他們倆有關係。」
  幸子始終保持朋友的身份。
  「是嗎?這陣子那樣的情侶多了起來。」
  鼻子上的皺紋又聚了起來。
  「貨車司機發脾氣也是因為車上坐的是一對情侶吧?」
  鼻子上的皺紋又聚了起來。
  「可能是吧,聽說黑子被女人甩了,正窩火呢。」
  「黑子?」
  「就是黑原三郎,他皮膚也黑,大家都叫他黑子。」
  「是這附近的人?」
  「在青梅車站後面的青梅林業公司工作。」
  青梅林業公司的黑原三郎。幸子想,必須把這個記住。
  「那對情侶回去時沒路過這兒?」
  「沒有,可能回去時天太晚,在那兒住下了。我9點鐘就打烊了。」
  老闆娘好像沒有把當時那位女客同御岳山林裡的自殺者聯繫起來。她話裡沒提到此事,說明這裡沒聽到傳說。這件事證明偵查股長認為雅子是隻身來御岳的看法不正確。警方沒讓這位老闆娘辨認自殺者的照片。
  「謝謝,太好吃了。」
  幸子又給她一點小費。
  找到雅子胃內食物的餐館是很幸運,幸子自己也沒料到會這麼順利。
  「到青梅車站去。」她對司機說。
  「知道了,到青梅林業公司?」
  中年司機也聽到了剛才的談話。
  幸子坐上出租汽車,瞅了瞅駕駛席。公司叫「北多摩運輸公司」,司機叫鈴木金次。這個人也能作「和來軒」老闆娘的「證人。
  上了車,來到車站廣場。在廣場上往右拐,後面是貨車裝卸場和堆木場。
  「青梅林業公司」的事務所位於堆木場附近,是一幢塗著藍色塗料水質結構的兩層建築,旁邊的廣場上露天停放著三台空貨車。
  「到這兒就行了,回去時坐電車。」
  幸子也給中年司機一筆小費。
  「謝謝,您招待了一頓飯,還給小費。」
  司機不住地點頭。
  「剛才中國菜館老闆娘的那些話,聽到了嗎?」
  「聽到了,很有意思。您是來這兒打聽那個貨車司機的嗎?」
  「因為某些原因,我想調查我朋友的一些情況,剛才那些話,你也好好記著。」
  「知道了,只要您需要,隨時願為您效勞。」
  「謝謝!」
  司機不明底裡,卻好像饒有興趣。
  同樣的事,又同「青海林業公司」的貨車司機黑原三郎說了一遍。
  通過事務所的人叫出黑原三郎。黑原是個二十二三歲的青年,皮膚黝黑,那副長相難怪被女人甩了。
  「在和來軒門前是有那麼回事,下行線上的車硬要右轉彎,擋住了我的車,我火上心來,忍不住訓了那個帶女人的男人幾句,於是和來軒的老闆娘出來勸解……」
  黑原三郎回想往事,嗤嗤地笑了。
  「那輛車是什麼車型?」
  「最新的T型,T型豪華轎車,車身是灰色的。」
  正是道夫的車。司機對車記得最準確。
  「裡面坐著一個女人?」
  「對,坐在後排座席上,可能是因為那女人太胖,才沒坐在前面助手席上,身子那樣肥胖,坐在助手席上多難受呀。」
  這一點倒不一定。波多野雅子不坐在助手席上是怕顯眼,坐在後面不易被人看見。這是道夫的主意吧。
  「那是什麼時候?還記得嗎?」
  「半個月前吧。」
  「應該是6月10日的傍晚。」
  聽了幸子的話,黑原拍了一下手。
  「等等,當時我是去深川,正急著趕路,我來看看行車日記。」
  黑原往事務所裡跑去。
  「證據」就要出現。幸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司機黑原一隻手拿著「行車日記」回來了。
  「果然是你說的那樣。」
  黑原將6月份的日記冊打開到中間。在「2月10日」那一頁記著:「下午5點10分由冰川難木場出發,晚上9點15分到達深川木材店,門點20分回到公司。」
  「就是6月10日。5點10分離開冰川,到和來軒門口是6點半左右,上行線上正好是高峰時間,我當然著急步。」黑原強調說。
  「說的對。」
  道夫下午4點左右離開自由之丘,正好在那個時候經過青梅,一切都吻合。
  「我正為工作奔忙,而他卻帶著女人兜風,忍不住氣上心來。」
  「我能理解。」
  「哦,那對情人,胖女人好像比男人年齡大,那男人皮膚白皙,舉止文雅,是有閒太太的年輕寵兒吧,那傢伙柔弱得像個女人。」
  幸子覺得道夫的生命就握在自己的手心裡。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2:08

脖子上的繩索

  幸子去青梅、御岳三天之後的夜晚9時許,往山道夫來到她的房間。
  道夫臉上不大高興,從開門的幸子面前走過,一屁股坐在裡面的沙發上。
  幸子關上房門,木然望著道夫。道夫並不看她,只顧拿出香煙點上火。幸子望著他那討厭的樣子,視線落到他褲子上時,眼睛裡閃現出一絲光輝。
  上身不一樣,下身穿的是藏青色葛巴了長褲。
  (佐山是一身外出時的裝束,沒穿西裝,上穿一件薄毛衣,下身穿藏青色葛巴了長褲。)
  這是岡野正一來替道夫捎話時說的道夫6月10日的穿著。現在他下身穿的就是那條褲子。
  幸子心中油然產生一種勝利感,彷彿抓住了獵物的腿。當然,這些不能露在臉上。
  「到哪兒去了?」幸子故意坐在離他遠一點的椅子上問,嘴邊浮現出帶有諷刺意味的微笑。
  「在青山的工地。」道夫望著別處答道。
  「穿這身衣服?」
  「就是到工地才穿這身衣服的。工程漸漸走入正軌,我一直在那看著。」
  「那種事讓設計師或現場指揮幹不就行了?」
  「噢,那不行,青山的店舖可是我的命根子,不親自看著不行。」
  「真操心響,什麼事都操心。」
  弦外之音道夫心裡明白,並不作聲,只是皺著眉頭,默默地抽著煙。少時,抬眼望著車子,漫不經心地問:「找我有什麼事?」
  「你啊,我不三番五次打電話,你就不來,是嗎?」幸子不滿地說。
  「哪裡,不過有工作在身就沒辦法。」
  「以前你可不是這樣。」
  「有空的時候我不來了嗎?現在忙,店裡要看,工地上也看要,幾乎沒有自由時間。」
  「以前再忙也會抽時間來的。」
  「現在抽不出時間。」
  「你是大忙人啊?」
  「哼?」道夫鼻子裡哼了一聲,「這是什麼意思廣
  「什麼意思?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
  「別裝蒜?」
  「你想說什麼?」
  「你最近又有請人了吧?」
  道夫眨了眨眼睛,但並沒住別處嘛。在凝視幸子的當兒,他暗自在心中猜測。車子是胡亂瞎猜,還是已有所聞?——如果是聽別人說的,那就是最近她利用的岡野告訴她的。這是真的?岡野把他同竹椅弓子的約會告訴幸子了嗎?
  「又聽誰造謠的?」
  大腦轉了幾圈之後,道夫的表情恢復了剛才的平靜。
  「造謠?」
  「這是中傷!有人覺得給徐吹那樣的事有意思!是誰說的?」
  「誰也沒說,風聲自然傳到耳朵裡的。」
  道夫差一點說出岡野的名字,卻欲言又止。現在說出來不適合,應該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更有效的時機還在後頭。
  「傳說可信嗎?」
  「碑,沒火的地方不起煙!」
  「可是,我沒有那種火種阿。」
  幸子從椅子上站起身,坐到道夫身旁。
  「那麼,只是我自己?」
  「那當然,我現在忙於工作,沒心思想別的。」
  「真的?」
  幸子表情、聲音都變了,一下握住道夫的手。
  「真是實話。」
  「當然!」道夫不耐煩地說。
  「那」她摟著道夫的脖子,嘴貼在他的嘴唇上。
  「哼,怎麼沒反應?」她挪開嘴唇,靠在男人的臉龐上發牢騷,「哎,精神點兒,如果你說的不是假話……」
  「哎,今晚能在這兒過夜嗎?」少時,幸子問。
  「我想盡量趕回去。」
  「這陣子你光想回去,好像有人在家等著你似的。」
  「胡說,哪有人等我,婦女雜誌約我就最近的流行髮式寫一篇東西,我要回去寫稿。」
  「你也了不起了!」
  「托你的福,終於有了今天,以後的路更艱難。」說到這裡,道夫像才想起似地盯著幸子的臉,「你的工作怎麼樣了?順利嗎?」
  「我?嗯,順利。」幸子爽快地說。
  「哦,那好啊,這麼說,你也忙得很吧?」
  「許多雜誌紛紛向我約稿,現在正慎重選擇。不過,開始給三流雜誌寫稿,我是吃虧的。」
  「一流雜誌沒找你約稿?」
  「市倒是也有…」幸子略顯慌亂地說,「主要是題材上的問題,對方約我寫的不是我喜歡的,我又不願寫我不喜歡的東西。其實,要說編輯的感覺,還是我好一些。如今那些年輕編輯的想法怎麼那樣不成熟呢?」
  道夫一聲不響地聽著。他是個門外漢,對雜誌編輯工作一竊不通,不過,他並不認為幸子的工作像她說的那樣順利。起碼,她根本沒接到過什麼稿約。
  道夫瞭解幸子的性格,並沒提出使她露餡的質問,憑直感覺得她的話華而不實。
  道夫在心中暗想,同幸子的關係就到此為止吧,他從幸子身上已感覺不到女人的扭力,願意同她再周旋一段時間,是因為她還有些利用價值。
  (單干以後,可以隨便給各家雜誌寫稿,到時候就寫寫你。)
  對她的話所抱的期望好像也成了泡影。
  必須巧妙地同她分手。
  平常看不出,幸子性格異常。如果分手方法不當,她那異常的性格就會發作,說不定會凶相畢露,她不是用金錢能解決問題的女人。
  如果她期待的工作以失望告終,她就會比以往更加依賴自己。她越是失望,感情就越深厚,同時也意味著要對她給予金錢方面的援助。失業的她沒有收入。
  道夫想,必須在決定性的局面出現之前離開她,必須不激怒她,巧妙、圓滿地擺脫她那肉體的枷鎖。
  如果專一地負擔幸子,她的不利條件就太多了。他是單身漢,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被女人強求結婚。正因為如此,女人不願棄他而去,不光是幸子,現在接近他的所有女子都對這一點著迷。
  沒有必要為了幸子這樣的女人毀掉自己最有利的條件,世上沒有這樣的傻瓜。
  只是分手的手段比較麻煩。女人沒什麼可以失去,她性格暴躁,不惜一切,而自己不能失去的東西太多了。好容易混到今天,這便是道夫回顧過去對照現實的滿足感。好容易混到今天,不能因為幸子鬧出事而毀了自己。
  幸子是個潛在著異常性格的女人,她若衝動起來,什麼事都敢於,即使動起刀來也在所不惜。她捨得一身剮,心中無所畏懼——
  「你在想什麼?」
  這個可怕的女人眼睛裡現出幾分慵態。
  「沒想什麼,只是在發愣。」
  「在想別的女人吧?」
  「哪裡?」
  「林剛才說只有我一個女人。」
  「所以不是在想別的女人。」
  「就是想別的女人,我也批准。」幸子吻著道夫的面頰,「喲,你的臉上好鹹吶,到浴室洗洗澡;出出汗吧,怎麼樣?」
  「洗澡?」
  死神會令你洗過澡就留你在這兒過夜的,你想回去我就讓你走。」
  幸子的話通情達理。
  公寓的浴缸小巧舒適,兩個人就擠得滿滿的,連放腳的地方都沒有。浴缸不是瓷磚砌成的,是粉紅色塑料的,真好像是進入賽礎路的玩具容器中一樣。
  道夫先一個人進去洗。幸子說等會兒進去,看了看洗澡水後就待在屋子裡。看樣在收拾他脫下的衣服。
  同女人分手有兩種辦法,那就是和平散伙和反目為仇。和平散伙是兩人都想分手,而現在的幸子用這一條行不通,給錢她也不會答應的。如果給她一筆巨資則另當別論,不過拿不出那樣大一筆錢,何況,她也不值得那樣做。
  如果自己強行同她分手,那就反目成仇,這一條要避免,不能招惹麻煩。如果幸子一時衝動,做出什麼莽撞的事來,鬧到警察署,那就會成新聞人物,好容易「混到今天的自己」便前功盡棄。即使不是那樣,自己過去深受同業嫉妒,這下他們就解恨了。不能讓人家說,那傢伙到底在女人身上栽了跟頭。
  既然不能和平散伙,又不願出錢;剩下的就是在女人不能抗議的情況下同她分手。那只有一個,就是女人有過失的時候。
  —想到這裡,道夫的嘴角自然地浮現出微笑,頭腦裡又想起岡野那張黝黑的臉孔。
  似乎人在浴缸裡就能想出好主意。對,再好好考慮如何利用岡野,說不定這一條會格外順利——
  幸子遲遲沒進浴室。平常她是不多會兒就赤裸著身子跑進浴室,現在卻半天不見人影,收拾東西的聲音也聽不見了,房間裡寂然沉靜。
  —道夫在浴室裡對幸子的活動一無所知。
  幸子本打算進浴室洗澡,上衣都脫了。
  她光著上身,從手提包裡取出包在白紙裡的草籽,在道夫的褲折裡藏了三粒,剩下的仍包在白紙裡裝進了手提包。
  她打算把褲子掛在衣櫥裡,又改變了主意。考慮到演出效果,褲子仍放在原地沒動,自己則在椅子上抽煙,身上只穿著襯裙。
  道夫從浴室出來了。
  「怎麼還不去洗?」道夫望著坐在椅子上的幸子,感到意外地說。
  幸子並不回答,不悅地吐著煙霧。繫著長樹裙細帶子的肩膀露著鎖骨,凹處能看到陰影。裙子的下擺打著卷兒蓋在叉著的腳上,腿上的肌肉顯得鬆弛。她是個瘦女人,那到身材缺乏成熟的感覺。
  「快去洗吧!」
  道夫坐在椅子上,嘴裡也叼著一支煙勸道。他一點兒也不明白幸子為什麼突然不高興。他也看到了扔在那兒的那條褲子,雖猜到那可能是她突然不高興的原因,卻得不出確切的判斷。
  「你想坐到什麼時候?」
  語調輕柔。實際上他也想試揉不高興的原因。
  「你最近穿這條褲子到鄉下去了吧?」幸子將煙頭按在煙灰缸上,瞪著他嚴厲地說。
  褲子?——褲子上有什麼?道夫下意識地瞅了一眼扔在那兒的褲子。並無異常。
  「沒有,沒去哪兒。」話剛出口,他便想起岡野到加油站的事。難道被她猜中了?
  「你撒謊,別瞞我了,既然去爬山,就說去爬山好了。」
  「爬山?」心裡墓地一驚。
  「還裝蒜?這是什麼?」
  幸子抓起褲子,當著他的面翻開褲折。裡面藏著三顆豬殃殃的種子。
  道夫不知道幸子打開給他看的草籽叫豬殃殃,但對那三顆植物種料卻已猜到幾分。雖然是第一次看到,對草籽鑽進褲折中的經過卻心中有數。
  幸子拿出「物證」時,他仍沒把那些放在眼裡。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這是在哪兒弄到褲子裡的?」幸子瞪著道夫。
  「噢,記不清。」
  「哼!自由之丘附近有這種草嗎?」
  「那一帶還有一些草地,貪心的地主等著地皮漲價不願出售,地上長著雜草,可能是到那兒散步沾上的。」
  「什麼時候散步的?」
  「因為心情不好,記不清是什麼時候。」
  「草種沾到褲子上是什麼時候?」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別再一個勁地追問這些無聊的事了,趕快洗澡去吧,看你還能老是這副樣子?」
  長襯裙上露出的肩膀瘦削削的,下面露出的腿也是皮包骨頭。幸子是個瘦女人,以前肩膀、大腿還像瓷器一樣富有光澤,現在光澤已經消逝。她的早熟似乎已到終點,即使目睹她的裸體,男人也毫不動情。
  「洗不洗澡不用你管,你不說清楚這草籽是哪兒來的,我就哪兒也不去。」
  「別耍孩子氣,誰也不會故意把那東西放到褲子裡,自然沾上的,怎能記得住!」
  剛才幸子說到「山」的那句話仍迴響在道夫的耳邊,使他掛在心上,但他覺得她瞎猜的是普通的山,以為她想像的是他帶著女人在山裡玩兒。
  終於,道夫也察覺到,幸子把那些同6月10日下午4點以後的行動聯繫在一起了。岡野走訪加油站和設計事務所,瞭解他10日下午4點以後的行蹤,把情報送到了幸子手裡。加油站把那天傍晚去多摩川遊玩的話告訴了岡野,幸子大概也聽岡野說了。可是,幸子是個精明的女人,她不會簡單理解,難以為到多摩川遊玩是謊話。
  而且,如果幸子不慎說出去多摩川兜風的事,就會暴露是岡野說的,因此她在這方面很謹慎。
  道夫推測,就是出於這兩個考慮,幸子才把草標的來源說成是「山」。
  「對吧?你同女人在山裡樓摟抱抱才沾上的吧?」
  幸子果然使用推測的口氣。好像以為是同女人調情,並且認為那個女人是新勾搭上的。
  「別胡說!」
  知道是瞎猜,道夫輕輕地笑了。
  「不是我胡說,是你在騙人?」
  「怎麼?」
  「你到我這兒來是11號晚上。」
  「嗯,是啊。」
  「當時你的手背被抓破了。都是血道子,上面貼著膠布,你說是在青山工地上被木料擦傷的。」
  「嗯,沒錯。」
  「那,手腕上的抓痕是什麼?那天晚上我問你,你支支吾吾地搪塞過去了,摟著我矇混過關了。今天晚上可不行,抓痕是什麼?你說清楚!」
  「那個,不是什麼抓痕,是青山工地上的木料擦的。對了,我想起來了,有根木頭倒下來擦到手腕,當時沒在意,回來後一掀襯衣,才發現碰傷了。」
  「你自己搬木頭。」
  「不是搬,是在靠著的木頭中選料。」
  「則麼時候?」
  「什麼時候?……嗯,到這兒來的兩天前吧。」
  「哼,那抓痕可是新傷,是前一天留下的,瞧,那兒不是還有點兒疤嗎?」
  道夫上半身赤裸著,幸子指著他的手腕。他覺得心虛,卻又無法躲藏。
  「這下沒法隱瞞了吧?」
  「幹嗎老纏著這個?」
  「那天晚上你老早就叫我關掉電燈,是不想讓我看見。」
  「你想得太多了。」
  「你干了壞事,害怕我的眼睛。」
  幸子扔下褲子,紫色的草籽滾落到地板上。
  道夫尚不知幸子這話的真意。
  「告訴你,這種草叫豬殃殃,知道長在什麼地方嗎?」幸子慢聲細語地說。
  「不知道。」
  「自由之丘的空地上沒有,只長在鄉下的山裡。」
  她的嘴角浮現出淡淡的微笑。
  「是嗎?」
  道夫開始穿村農。
  「6月10日,你不顧到我這兒來的約定,同她一起到山裡去了。」
  「沒有這回事。以前也說過,我在青山店裡同設計師山根君會面,爾後去日比谷電影院,我沒進去。打算回來,等出租汽車的時候……」
  「遇上你店裡的顧主大崎,坐他的車到奧澤他家裡,夜裡很晚才回來,對嗎?」
  「就是這樣,你記性真好。」
  「你的顧主中沒有大崎這個人。」
  「別說這種謊話,我向你店裡的一個姑娘問過,就是那個當出納的姑娘,那姑娘對你的顧主全認識。」
  「噢,也有她不認識的。」
  「你都陪著打麻將,她會不認識?」
  「那又怎麼樣?」
  「你下午是開自己的車出去的。所以,不會搭大崎的車。」
  「你怎麼知道?」
  說到這裡,道夫考慮要不要說出岡野的名字。要有意使岡野與幸子關係密切,還是不提岡野的名字為好。
  「所以,你關於6月10日的辯解是一派胡言。你那天傍晚同你勾搭上的女人一起到郊外的山裡去了。你就是那時被女人抓破的,有證據。」
  「證據?」
  「就是手和脫子上的抓痕,真是個熱烈的戀愛場面吶,那地方就有豬殃殃,別瞞我了,快說吧。」
  「沒影兒的事我不能說,別找碴兒。」
  「你就自己好好想一想哪。……我要洗澡了,等我出來的時候你要想好,別走啊。」
  幸子站起身,給道夫一個冷關。
  穿上襯衣的道夫蹬上被她扔下的褲子,眼睛無意識地看到了滾在地板上的三顆草籽。
  「豬殃殃草……」幸子脫下長襯裙,對道夫說,「青梅西面的山裡有,那兒叫御岳。」
  她打開門,走進蒸氣瀰漫的浴室。
  幸子全身泡在熱水裡,心想這下把道夫控制住了,眼睛裡依然浮現著他呆著水雞的身影。
  道夫沒走。即使他想在她洗澡的當地溜走,剛才那番話卻縛住了他的腳。這下道夫要問她了。為了消除內心的不安,他會提出各種問題。心中不踏實下來,他是不會走的。
  幸子一面在肩膀、手腕、胸脯、腹部、腿上打著肥皂,一面傾聽門外的動靜。門外靜悄悄的。她彷彿看到道夫百思不解地站在門外的身影。
  墓地響起腳步聲。門開了,露出道夫的臉。眼睛在笑,表情卻憂慮不安。
  「你剛才說御岳,為什麼說起這個名字?」
  水蒸氣使他的臉模模糊糊,半開玩笑似的腔調中帶有一絲恐慌。
  幸子支著一條腿,用心地搓著腳丫。
  「豬殃殃這種植物,現在只有御岳才有。」
  幸子向無知的道夫拋出了繩索。道夫認為她知識淵博。她利用了他的自卑感。豬殃殃這種野生植物是否推有御岳地區有,她也不知道,但波多野雅子的死亡現場長著那種草卻千真萬確。
  道夭木然呆立。透過水蒸氣顯現出來的道夫的臉孔,顯然是一副困惑的神情,那神情就像遇見一個可怕的女人。
  「還有吶廣幸子換上另一隻腳說,「10號傍晚,有一男一女乘灰色中型轎車,到青梅的中國菜館吃了一頓炒麵。那女人胖胖的,男人比女人年輕,那家叫和來軒的餐館老闆娘記得清清楚楚。男人開車到店門前時,同貨車司機吵了一架,老闆娘還出來勸解過。」
  道夫無法脫身了。他在幸子拋出的繩索中失去了自由。果然猜對了。被繩子套住脖子的男人,像被繩套拽過來似地推開了浴室的門,他脫下一度穿上的襯衣,全身赤條條的。
  「哦,你還洗?」
  幸子嗤嗤地笑了。
  道夫轉到幸子的背後,兩手從後面摟住她的胸脯。
  「想到什麼了?別胡來,瞧你假惺惺的。」
  幸子想扳開他的手,可是怎麼也板不動,只好由著他。
  「你在哪兒聽說的?」道夫貼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你別管,怎麼,擔心了?」
  幸子在他懷裡笑了。道夫默然無語。
  道夫想,難道是岡野正一?可是從幸子說話的樣子來看,好像是她自己去的,草標也好像是到電岳實地察看的。
  惟有幸子自己知道,這一點使道夫有機可乘。
  「你什麼時候去的?」他溫柔地問。
  「什麼時候都行,這與你沒有關係。」
  道夫突然吻幸子的脖頸,於是飽嘗了肥皂沫的苦味。
  「你這樣也沒用。」幸子毫無反應地漠然說道。
  道夫心中上火了。他想緊緊地勒住這塊肉體——這個瘦女人的身子,把她的骨頭箭碎。他禁不住一咬牙。
  「啊?」
  幸子回過頭。那一聲叫,道夫嘴和手都鬆開了。
  幸子連忙溜走,鑽到浴缸裡。
  「我見到了青梅警察署的偵查股長,同他談過。」她在浴缸裡望著道夫說。
  「他說,解剖波多野雅子的屍體後,發現胃裡有炒麵,還有一顆櫻桃核。據和米稈老闆娘說,那對男女乘車來吃炒麵,還吃了帶櫻桃的雪糕。」
  道夫的臉扭歪了。那表情像憤怒,像悲傷,不可名狀。
  他盯著幸子,突然身子躍入浴缸。狹小的浴缸中拋起了波濤,熱水溢到瓷磚上,賽踢越的肥皂盒忽忽悠悠地漂在洗澡水上。
  浴缸中的波浪未能平靜。道夫騎在幸子的兩膝上,抓住坐在水中的幸子的肩膀,瘋狂地搖晃,嘴貼在她臉上。
  身體的重量已不在水中,他的屁股坐在她的膝上,浮在水面上,這給她以快感。男人的發瘋也並沒用多大力氣。
  「別擔心。」幸子用手指擦去濺到耳朵裡的水說道。聲音是溫柔的。她望著那張近在眼前的臉孔,瘦骨嶙峋的手悠然地摟住他的脖頸。
  「知道這事的只有我自己,中國菜館的事也沒告訴警察,餐館老闆娘不知道那位胖胖的女顧客就是在御岳樹林裡吊死的那個女人。不過,同貨車司機爭吵時她出來勸解過,那位男客的容貌她還記得。」
  道夫無言以對,只是臉貼在幸子的面頰上。定神一看,水已平靜下來。他哭了。
  「真可憐?」幸子用水淋淋的手撫摸著他的頭,「你也費了不少心,不過沒關係,有我保護你。」
  她親見地往男人的肩膀上撩水。
  「你好容易干到今天這樣,現在失去這一切太可惜了,今後安下心來,朝著最高目標努力攀登。……我幫助你。我也不工作了,專心守在你身旁。你需要我這樣的女人呀,經營方面全部由我來料理,你只管提高技藝。藝術家就該這樣,有名的畫家都是讓太太當經理。……嗯,同我結婚吧!」
  幸子溫柔地撫弄著道夫的頭,將繫在他脖子上的「繩索」拴緊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2:50

訂婚

  新年到了。1月5號是星期天,官廳也是6號開始上班。許多人說4號是「年初辦公日」,但因為是星期六,人到不齊。附近經濟部門的官廳門庭若市,有很多工商業者前來拜年,而檢察廳的門前卻冷冷清清。
  桑山6日9時左右來到官廳。他給這一天才來上班的檢察長和副檢察長拜了年,上午什麼也沒幹,時間就過去了,本來也沒什麼像樣的工作。新年的氣氛將持續到8號。
  快到中午時,櫻田檢察官從樓下地方檢察廳來到樓上。
  「新年好,今年也請多關照。」櫻田恭恭敬敬地低頭致意。
  「新年好,請多關照。…假日到哪兒去了嗎?」
  「過年一直呆在家裡,我覺得到外面電車和旅館人太多,懶得出去。您呢?」
  「嗯,我也是。」
  櫻田將手裡拿著的週刊雜誌送給桑山。
  「檢察官,請看,住山道天要結婚了。」
  「結婚!」
  「是啊,我上班時在車站書亭裡買了一本,在電車裡翻了翻,看到了這篇報道。」
  櫻田看的不是獨篇報道,而是「簡明新聞」欄。半頁的篇幅上加著「美容新秀雙手捧花」的標題。
  那幅小照首先映入桑山的眼簾。在豪華的房間裡,一個瘦女人和戴著太陽鏡的男人並肩微笑。照片說明是:「佐山道夫與核材幸子喜氣洋洋。」
  報道不長,桑山馬上看了起來。
  「近年來在美容界嶄露頭角的佐山道夫(29歲)於去年底在青山三丁目開辦『佐山美容室』,受到世人關注。最近,又宣佈同原雜誌編輯枝村幸子小姐(30歲)訂婚。佐山氏自三年前在自由之丘獨立開辦美容室以來,以其嶄新的感覺,創造出新穎的髮型,頗獲好評,很快馳名於美容界。他的獨創性在名演員、藝人中深受愛戴,一些以評價嚴厲而著稱的美容界權威和先輩無不交口稱讚佐山氏的才能,有人甚至感歎是天才的出現。去年底新落成的青山『美容室』也是按照佐山氏的要求進行設計的,室內裝飾『以豪華、典雅、舒適為主旨。』今後,青山美容室的設計將成為同業界的楷模。在XX飯店進行的開業典禮酒會上,雲集近千名支持佐山的美女,其中有籐浪龍子、草香田鶴子、星月光子、三笠月子等明星。
  「這次訂婚的女方枝村幸子小姐是一位富有修養的漂亮女性,曾經長期擔任某婦女雜誌的記者,在著名文人中不乏知交,日後將成為佐山氏的得力助手。有人就半吃醋地說佐山太幸運了。婚禮將在半年後舉行。關於新婚旅行,記者提問是否到海外觀光,順便考察美容界?佐山氏望著幸子雄心勃勃地說:『巴黎、紐約都不能作我的參觀對像;如果讓我去講學那另當別論。』
  「幸子也胸懷大志地說:『結婚後,為了讓位山潛心鑽研技藝,經營上的雜務均由我來承擔。」』
  桑山把週刊雜誌還給櫻田,看了一下手錶,說道:「走吧。」
  在公園的餐館裡,客人比平時多。兩人在戴有新年裝飾的出納員旁邊的座位上坐下來,點了一份牛排。吃了那麼多過年的菜餚,這會兒想論西餐。
  「佐山終於要結婚了。」桑山點著煙說道。對於這句話包含的各種意思和感慨,只有他倆明白。
  「你認識宣佈訂婚的那個女人嗎?」
  「叫枝村幸子,不認識。原來是雜誌記者,可能是在採訪佐山的過程中兩人情投意合的吧?」
  「嗯。」桑山眼睛望著遠處,「…想起來了,去年4月11日,佐山到博多去了,波多野雅子也於12日趕到博多。我覺得她顯然是去追佐山的,可是其行蹤卻沒摸清。據平尾山莊的女傳說,有個二十七八歲,身材瘦削的高個子女人同往山在一起。偷那封信上確實這樣報告過。」
  「顯的,不錯。」
  櫻田答話時,牛排送到了兩人的面前。
  「說不定那個女人就是枝村車子,看這照片,她好像個子很高,年齡也差不多。」
  桑山同樓田一籌看週刊雜誌上的照片。
  「很可能,不,一定是她。」櫻田說,「正符合女侍說的模樣。」說著,停止了切肉,出神地望著盤子裡的肉。
  「檢察官,佐山戴著墨鏡,我覺得宣佈訂婚的照片應該拍上真實面目。」
  「這是最近時興起來的,他也想擺藝術家的架子。」
  「我倒不是看住山這副樣子才這麼說。我覺得他們倆好像早有關係,去年4月兩人就在博多同居,現在才宣佈訂婚,有點兒晚了吧,又不是結婚,婚禮還在6月份呢。」
  「哦,這也是當今流行的風氣。」
  「是嗎?我覺得住山並不馬上宣佈結婚,似乎有什麼考慮。」
  「怎麼?」
  「佐山經營的是以女人為對象的人情生意,這篇週刊雜誌的報道上也說,他有許多女支持者,因此,即使要結婚,現在也只是訂婚,意在留有餘地。」
  「不錯。就是說還沒決定結婚,因為既是訂婚,就能解除。其用心可能就在於給他的支持者以希望,看來,他的意識同明星們一樣。」
  「是的,最近的年輕人過於自以為是了。」
  櫻田望著牛排,把盤子碰得叮噹響。牛排的斷面滲著血。
  「如果往山沒會見追來的波多野雅子,那就是因為這位技村幸子在身旁,他要避免情人們碰面。……那樣的話,被撇在一邊的雅子回到東京後要責備住山,於是兩人爭吵起來。佐山殺死雅子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這樣判斷或許為時尚早。」
  「檢察官,這是我的想像,如果是佐山將雅子偽裝自殺,那就不僅是金錢問題,而可能是在雅子與幸子之間左右為難,不得不採取的窮極之策。也許幸子知道雅子追到博多,不讓佐山去見她。她是個有心計的女人,有可能幹出這種事。」
  「把這本週刊雜誌寄到平尾山莊,請女侍確認女人的照片,怎麼樣?」
  「抓緊辦。」
  「看了這篇報道,」桑山又低頭看著雜誌說,「對枝村幸子寫得比佐山還要好。這位記者可能以前就認識枝村幸子,因為幸子也當過雜誌編輯。這篇報道大概只刊登在這一家雜誌上吧?」
  「等一下。」櫻田翻看雜誌封面,「檢察官,這家雜誌社有個記者我認識,也是個女的,不過,她喜歡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是個老記者,說不定這篇報道是她寫的哩。」
  「有這樣的朋友?」
  「談不上是朋友,以前有位小說家想以一起案件為題材寫部連載小說,到我這兒來採訪,當時她不聲不響地在一旁作記錄。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如果是她,她可能對佐山和枝村幸子的關係比較瞭解。因為有那次交情,我去找她,她會介紹的。」
  「好,好主意,為了參考,找她談談。」
  「好吧。她是個很有趣的女記者,大概會坦率地告訴我的。」
  波多野雅子的丈夫伍一郎於去年11月娶了新委。桑山偶然在飯店裡碰到了他們的婚禮。這次,佐山道夫又宣佈訂婚。對往山的過去,檢察官感覺到有「殺人』的陰影,雅子的「自殺」上好像也籠罩著那個影子。
  不管怎樣,雅子「縊死」半年後的現在,似乎新的舞台又拉開了帷幕。
  櫻田事務官一下班,便來到有樂叮點心店。
  點心店是福地籐子在電話上指定的地點。福地籐子早已如約來到,坐到裡面的座位上。
  「啊,你好,櫻田先生,好久沒見了。」
  外表像男人的福地籐子從椅子上站起身,發出男性般的笑聲,招呼著櫻田。大嘴巴咧開到耳根,態度很熱情。
  「唔,這麼忙,還勞駕你。」櫻田也向對男人一樣同她寒暄。
  「以前曾得到過你的幫助。」福地籐於低下留著短髮的頭。
  「哦,好像沒起多大作用,在雜誌上拜讀了那篇小說。」
  「你提供的資料很好,只是那位作家太笨拙,寫出的小說沒有味道。材料再好,功夫不到家,也做不出好菜餚。向那樣的作家約稿是編輯部的失策。真是過意不去。」
  「不,很有意思。」櫻田說。其實那篇小說他連一個字也沒讀過。
  咖啡送來了。櫻田從皮包裡拿出週刊雜誌。
  「今天拜讀了貴社的雜誌。」
  「是嗎?謝謝!」
  「是這樣,關於裡面的一篇報道,我想打聽點兒情況。」
  「哦,哪地方有問題?」
  福地籐子的臉上瞬間佈滿陰雲。她擔心他注意到色情描寫。
  「不,不是,剛才在電話裡我沒好說,是這個。」
  櫻田打開到佐山道夫發表「婚約」的那一欄。「啊!佐山的…」
  福地籐子掃了一眼便脫口而出。櫻田立刻從她表情上看出報道就是她寫的。
  「這是你寫的吧?」
  「是的。」福地籐子承認道。她神情驚訝,不知道哪地方有問題。
  「關於這篇報道,我個人想向你請教一下,請別誤解,這同地方檢察廳無關,同案件之類毫無關係,完全是出於個人的興趣來請教的。」櫻田笑著說。聽了他的話,福地籐子似乎鬆了一口氣。
  「我想知道,你認識佐山道夫君嗎?」
  「不,不認識佐山。枝村幸子我很熟。」
  「那麼,這篇報道是你的特訊嗎?」
  「不算什麼特訊,佐山作為美容界的新星受人注目,在這個意義上略有特殊吧。」
  「你是聽枝村幸子說要訂婚的嗎?」
  「是的,她是我的朋友嘛。」
  「也是編輯同行?」
  「對,除此而外沒有私交,以前我曾許諾要幫助她。」
  「是這樣。」
  「她在婦女雜誌《女性迴廊》工作很長時間,在她本人有心獨立,要當自由採訪記者時,偶然受到總編批評,於是同他大吵一架後辭職了。」
  「為什麼被批評?」
  「詳情不大清楚,據說她休假去九州,回來遲了,總編為此指責了她,好像直接原因就是這個。」
  「去九州?」櫻田差一點驚叫起來,「那是什麼時候?」
  「嗯……去年4月份左右,你問《女性迴廊》就知道了。」
  「你說要幫助枝村幸子,那是指什麼?如果沒有妨礙的話,我很想知道。」
  「她叫我在她獨立單干後,幫助她發稿。我想在編輯部用她的稿,就約她寫了一篇,可是稿件寫得太差,沒等總編看,編輯主任就拒絕了。我很失望。過去我以為她筆下的功夫不錯呢,她一直都那樣自負。在別處她可能也遭到退稿,因此,她也灰心喪氣,便想早些與佐山訂立婚約。」
  福地籐子的大嘴巴湊到咖啡碗邊上。
  櫻田事務官把情況報告了桑山檢察官。
  「正像你推測的那樣,週刊雜誌上的那篇報道是同技村幸子關係密切的一位女記者寫的,就是我以前認識的福地。」
  他把福地籐子的話從頭至尾敘述了一遍。
  去年4月左右,枝樹幸子休假去九州,回京時間比預定推遲,上班遲到了,於是受到了總編的指責。幸子當場頂撞,以至後來向雜誌社辭職。
  「是去年四月去九州的?」
  桑山回想起在去福岡的飛機上,往山若無其事地在飛機通道上向一個女人打招呼,頭腦裡浮現出那個女人的背影。
  「是的,根據她的話,那個同佐山一起在福岡的女人準是枝村幸子。為了確認去九州的日期,我還到雜誌社去了一趟。」
  櫻田見到了《女性迴廊》的總編。據總編說,查閱編輯人員出勤簿,枝村幸子休假是去年4月間、12日兩天,13日下午3時左右才來到社裡,因為她平素盛氣凌人,這次狠狠訓了她一頓。從那以後,幸子便針鋒相對地進行反抗。後來,她提出辭職,也沒加挽留,不但沒挽留,反倒覺得正好哩……
  「我只要查清枝村幸子4月11日休班就行了,可那位總編看過週刊雜誌上的報道後說,枝村幸子很要強,早就想辭職不幹了。她光想獨立單干,殊不知她才疏學淺,單干是站不住腳的,沒想到她要結婚了,對象是有名的佐山道夫,算是枝村走運。不客氣地說,她是一步登天啊!」
  「總編知道往山同枝村幸子是戀愛關係?」
  桑山瞟著窗外下的小雪。
  「好像不知道。她是個精明的女人,私生活從不外露。雜誌社裡都說她沒有男朋友,看到雜誌上發表的她同佐山訂婚的消息和她的談話,對他們關係由來已久感到驚詫……不過總編說,往山道夫那種人因為職業上的原因,在同女人方面有許多傳聞,沒想到他竟會同技村這樣的女人結婚。」
  「問女人的傳聞?」
  「他是單身漢,在美容界又聲名顯赫,因而頗有人緣,據說他同到美容室來的那些有閒太太關係很親密。總編只說了一個人的名字,嗯,我記在本子上了,叫什崎,好像是某高級賓館的女老闆。」
  「噢,想在雜誌上寫嗎?」
  「如今這樣的事到處可見,不足為奇,沒打算在雜誌上刊登,所以設專門採訪,在演員世界裡,這不過是家常便飯而已。」
  他們談到這裡。總之,枝村幸子去年4月11日同佐山一起到福岡去過,這一事實查清了。
  「這麼說,波多野雅子12日到福岡是事實,因此同佐山還是會過面。就是說,那天晚上枝村幸子和雅子都在福岡,而雅子一個人住在別的旅館裡。因為不瞭解這一點,我們在同往山一起到平尾山莊去的女人身上搞混了。」桑山聽了報告說。
  「是的,這點事往山能幹出來。這樣,以前考慮的一些情況就清楚了,佐山有了幸子,雅子成了障礙,於是把她殺死。」
  (櫻田以前曾經說過:
  佐山另有新歡,雅子成了障礙,因為她纏住不放,他討厭她,便把她殺了,那樣還能得到不還賬的好處。)
  「可是,雅子是自殺,屍體的檢驗書和解剖報告已證明這一點,我們不能不相信。」
  桑山打斷了他的話。
  「是啊,不過,如果有人幫忙促使她自殺,那就等於是他殺。」櫻田堅持說道。
  「你指的是枝村幸子?」
  「是的,枝村幸子是個精明的女人,不知她耍什麼花招,所謂幫忙,只是策略的意思。」
  「這樣,就必須調查她去年6月10日夜晚不在現場的證明,而現在就比較困難了。」
  「已經過去七個月,案件發生在夜裡,白天在雜誌社上班,要瞭解不太容易。」
  「白天上班了嗎?」
  「她就是在那一天同總編吵架後交出辭呈的,心急編也記得,出勤簿上也有登記。」
  「是嗎?」
  桑山覺得櫻田很細心。
  「計時器上也有記錄,下班是下午5點。」
  「下午5點?」
  「5點以後去御岳的可能性很大。嗯,調查很詳細,想了不少辦法。」
  平尾山莊的答覆在信寄出的一個星期之後來到了,已經知道是幸子後,信的價值便不大了,但在核實這一點上仍有一定的作用。
  「——看了你寄來的雜誌上的照片,那女人就是去年4月11日和12日在此住宿的客人,那男人因為戴著太陽鏡,看不清楚,好像就是她的同伴。13日上午,兩人一起在9點多出發了。」
  櫻田事務官將這封信拿給桑山看。信的內容同櫻田自己到平尾山莊瞭解到的相同。
  「13日上午離開旅館,同枝村幸子那天下午3點上班正好吻合。查閱福岡至東京日航班機當天的時刻表。有一班是上午11點從板付發出,大概是乘坐這一班。」
  「12日晚上,波多野雅子一個人住在福岡的什麼地方,佐山送走枝村幸子,又趕到雅子住宿的旅館。」
  「我想是這樣。」
  「可是,佐山為什麼讓波多野雅子12日到福岡呢?如果安排在13日,枝村幸子已經回東京,就不至於讓雅子獨自住在別的旅館裡了。
  「我猜想,也許是雅子自己硬追他去的。她知道草香田鶴子在博多的獨唱音樂會是11、12日兩天,12日晚上是終場,因此,為了讓他一起到某地旅行,雅子迫不及待地向劇院的佐山發出電報什麼的,便匆匆趕去了。佐山也感到為難,便吩咐助手柳田去應付雅子。這一點只要向柳田瞭解就能查明,但柳田隻字不露。」
  「也許像你想像的那樣吧。據你調查,雅子12.13、14日三天都不在東京。佐山15日回到東京。如果雅子的自殺可疑,可以說其徵兆在福岡就發生,因為雅子飛到福岡是4月12日,而在御岳縊死是僅僅兩個月之後的6月10日。」
  「對,對,對波多野雅子來說,這兩個月是重要的時期,我調查時也特別注意。」
  櫻田說的是調查,而沒說成偵查,這是因為還不知道是否屬於犯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3:03

  四天後。
  桑山回到家,妻子不在。今天她到水戶的親戚家去,傍晚就該回來,可她回來時已是晚上8點半。
  「對不起,回來時列車出事故,晚點一個小時。」
  妻子表情略顯激動。
  「事故?出了什麼事?」
  「有人撞車自殺。在金葉和龜有之間,6點鐘左右,窗外,乘務員打著手電在黑暗中來回奔忙在鐵路線上。有的男乘客跳下去看,我以為是我們乘坐的列車軋著人了,心裡很不好受。」
  妻子板著臉。
  「自殺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聽說是個女的。據去看過的乘客說,那人約摸30歲光景,打扮入時,股和身子都軋壞了,看不清楚。」
  妻子瞪著眼睛,雖然還沒吃飯,卻遲遲不肯動筷。
  翌日清晨,桑山正在洗臉,妻子來對他說:
  「昨晚撞車自殺的消息登報了,是個飯館的老闆娘。」
  因為是自己乘坐的列車,妻子最先注意今天的晨報。如果不是自己親身經歷的見聞,撞車自殺並不稀奇。
  桑山在餐桌旁閱讀妻子捐給他看的報道。消息排在社會版最下面一段不顯眼的位置。
  「飯館老闆娘撞車自殺——l月18日下午6時許,在常盤線龜有、金澤路段,一女性撞車自殺。據遺留物品斷定,死者系赤報X丁目『弓』記飯館經營人付崎弓子(32歲)。沒有遺物。據認為,該店生意興隆,但最近,弓子同與她關係親密的大皈某公司經理之間發生矛盾要分道揚鑣,因此,弓子痛苦不堪而慘然自殺。由於這一事故,常盤線上行列車晚點一個小時,8時後恢復通車。」
  世上的事說不定在何處便聯結起來,看似毫無關聯的情況,也可能會由於看不見的因緣而交織在一起。
  桑山看了這個報道一時未加注意。
  可是,在乘電車上班的路上,「竹崎」這個姓墓然浮上腦際。好像在哪兒聽說過,而且就在最近。
  姓竹崎的不多,至少不太多。在哪兒聽到的?於是,他立刻想起樓田。
  桑山把櫻田從樓下喊來。他把合訂在一起的報紙拿給櫻田看。櫻田好像是初次看到。
  「不錯2」櫻田連忙打開筆記本說。在《女性迴廊》總編的談話記錄中,有「竹崎弓子」這個名字,她是佐山道夫的情婦之一。
  「前天才聽說過她,現在就變成這樣的結果,真沒想到啊!」
  櫻田又看了一遍報道。
  「檢察官,這起自殺仍與佐山有關。」他抬起頭對桑山說。
  「為什麼?」
  「竹崎弓子是佐山的情婦,這話是總編說的,一定沒錯。這篇報道說的那個同竹崎弓子關係親密的大阪某公司經理,可能是她的資助人吧。他知道她同佐山的關係,要拋棄她。她因此而感到悲觀。她同往山有關係,可佐山不願負擔她的今後。」
  「有道理。」
  桑山脫掉上衣,屋裡暖氣太熱了。
  「可是,就因為這些她會自殺嗎?即便同大阪的經理分手,以後照樣能找到靠山,五歲正是妙齡,一定很漂亮吧?報上說她的飯館生意興隆。如果她喜歡經理,又被他甩了,可能會悲觀絕望而自殺。她同佐山有關係。」
  「是的,她的資助人平時都在大販,她在東京同佐山私通。……
  明白了。這篇報道是警察提供的,我馬上去問警察署。佐山身邊的女人怎麼接二連三地老是自殺呢?」
  櫻田苦笑著走了。報告當天就帶來了。
  「所屬警察署說,竹崎弓子完全是自殺。」
  櫻田事務官向桑山報告。
  「據駕駛那班列車的司機介紹,常盤線上電車正點下午5點32分由金叮站發出,行駛到距前方車站龜有站1.2公里處時,蹲在前方路軌邊上的一個女人突然跳起,坐在路軌中間。雖緊急制動,當然已來不及,沒有別的人影,她自己坐在前方路軌上,前燈照得清清楚楚,肯定是故意自殺。」
  還有遺書。
  「在哪兒?」桑山間。
  「在飯館她自己的房間裡,收件人是她的資助人,大阪的添島。聽說添島是某機械貿易公司經理。遺書中說,您給我許多幫助,我卻給您添了很大的麻煩,實在對不起。我選擇死來向您表示歉意。都是常見的那些話。」
  「很大的麻煩?」
  「檢察官,那與佐山道夫有關吧?」
  櫻田呷了一口溫熱的茶。
  「竹崎弓子原來是活躍在日本橋一帶的藝妓,添島看上了她,讓她辭去藝妓的行當,在赤報開了一家飯館。她有經營才能,生意興隆,門面擴大了。因此,不算開店時的資金,後來添島又給了她一些錢,擁有2000萬日元左右。」
  「他的錢經竹崎弓子之手全都流到佐山那兒去了吧?」
  「不是全部,大概有300萬日元左右,弓子給了佐山一半。不用說,這150萬日元成了他在青山開辦新店的資金。」
  「這些添島經理知道了?」
  「不是自然知道的,是枝村幸子寫信告訴添島的。」
  「枝村幸子?」
  所屬檢察署很快就調查清楚了。原來,竹崎弓子的妹妹也在那個飯館裡,對其間的情況一清二楚。
  枝村幸子並不是馬上就給大阪的添島經理寫告密信的。在此之前,她曾打電話約竹崎弓子,叫她同佐山斷絕關係。
  (姐姐臉色蒼白地回來了。)
  竹崎弓子的妹妹向所屬警察署的警察申述情況。
  (一開始我怎麼問姐姐都不告訴我。不多久就知道了。枝村幸子直接到店裡來過,氣勢洶洶的。)
  以下是妹妹申述的幸子同弓子的爭吵:
  —我要同佐山結婚,請你規矩點兒,知道嗎?我上次說的那事怎麼樣了?還沒有回音?我想早點兒解決。(幸子)
  —你突然這樣說,我很為難。請讓我見見佐山,先聽聽他的意見。我打幾次電話他都沒接,是你在妨礙吧?(弓子)
  —你沒必要再見佐山,我們要結婚了。我是佐山的代理,他本人說他不想見你。(幸子)
  —光你說我不能相信,我要直接聽佐山說。(弓子)
  —我要做往山的妻子了,我說的是真的。當事人在一起說容易動感情,所以從上次開始我才介入的。(幸子)
  —我從沒聽佐山說過你。(弓子)
  —男人與人私通的時候是不會提到別的女人的。你也不是姑娘了,你是從日本橋出來的,對男人還不瞭解?(幸子)
  —不是私通,我愛佐山。(弓子)
  —佐山對我說是私通。(幸子)
  —我不信。(弓子)
  —如果不是私通,你想同他結婚嗎?(幸子)
  —怎麼樣?(幸子)
  —我看會有那一天的,佐山也說要等到那一天。(弓子)
  —是你同大阪的男人分手的那一天嗎?(幸子)
  —別隱瞞了,我什麼都知道。我還知道你的男人是大阪的貿易公司經理,叫添島。不用說,同佐山的關係是瞞著添島的,對嗎?(幸子)
  —你不敢讓他知道,因為你開這個店,以及在後來的經營上,添島都給了你許多錢,我以前在婦女雜誌工作,像你這樣的情況也採訪過,因此大體上我都知道。你能背棄他的情義嗎?(幸子)
  —對添島,我想以後作出解釋,請他諒解。(弓子)
  —能原諒嗎?(幸子)
  —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弓子)
  —聽說你呆過的花柳界有這樣的習慣,而在我們良家女子來看,那是只顧自己。花柳界不足為奇,我們卻不能做那種缺德事。(幸子)
  —這我也知道。(弓子)
  —可是,我不能原諒你。你同他之間是你的事,而關於佐山,卻是我的問題。現在,你要離開佐山,我不能容忍我的結婚對像有情婦。這一點我讓你也明白,懂嗎?(幸子)
  —要知道我的處境。(弓子)
  —處境?要說處境,是我同佐山關係長。他還在四谷的村懶美容室工作時我們就有關係了。在自由之丘開店也是我幫助的。資金是我的,不像你那樣,都是拿後台老闆的錢。(幸子)
  —你這樣說太過分了吧。(弓子)
  —不,我就要說,就是你哭,該說的我還是要說。感情用事到什麼時候都解決不了問題。怎麼樣,同佐山一刀兩斷吧?(幸子)
  —我要同佐山談談,同佐山談過之後再考慮。(弓子)
  —你真是死腦筋,磨破嘴皮還想不通。要是再說還沒用,我就採取別的辦法。(幸子)
  —別的辦法?(弓子)
  —你不願同佐山分手,是因為你給佐山的那筆錢。你想以那個作擋箭牌,這也要解決。(幸子)
  —我絲毫沒有這個意思,不是為錢,而是愛情。(弓子)
  —說得倒好聽,不過,你一說愛情,我更不高興。也許要給你添麻煩了,可是我必須用別的辦法來解決。陣子)
  (姐姐當時沒有理解技村那句話的意思,根本沒想到技村會和盤托出,把姐姐同佐山的關係、給佐山錢的事統統寫信告訴添島,沒想到她會幹出那樣卑鄙的事來。)
  竹崎弓子的妹妹在繼續申述。
  一星期後,添島突然從大阪進京,來到弓子處,添島向她質問佐山的事,接著又追究給她的錢的用途。弓子無奈,只好如實坦白。
  於是,添島要與弓子斷絕關係。一切過錯都在弓子身上。添島說,不需要給贍養費,這個飯店交給你,那亂用的1000萬日元要償還。被背棄的添島惱羞成怒。
  (因此,姐姐終於走投無路。姐姐當過藝妓,現在又幹這種服務業,但她本性卻是個正直的女人,不會欺騙人。她是真的喜歡往山,也覺得對不起添島。事到如今,我恨技村,都怪她給添島寫信,把姐姐逼上絕路。)
  —以上是竹崎弓子妹妹申述的情況。說完,櫻田歎息一聲。
  「唉,枝村幸子是個厲害的女人吶!」
  「噢,是個不尋常的女人……」
  桑山也只是抽著煙。
  「檢察官,竹崎弓子是被枝村幸子逼得自殺,那麼,波多野雅子可能也完全是自殺呢。」
  「咽」
  桑山也拿不準了。在雅子的縊死上確實像有佐山的影子,可是聽了弓子的情況,懷疑又消除了。
  「等一下,」桑山忽然想了起來,對櫻田說道,「竹崎弓子給佐山打了幾次電話,佐山都沒來接,是嗎?」
  「是的,是弓子妹妹說的。」
  「妹妹是聽姐姐說的,可能不會有錯。在枝村幸子和竹崎交涉期間,佐山一次也沒同弓子聯繫過。」
  「恐怕是幸子不讓他打電話吧。」
  「即使幸子妨礙,也不可能時刻守在佐山身邊,他只要有心,打個電話還是能辦到的。另外,也不是不能同弓子面談。」
  「這也倒是。看來往山怕幸子,事後一旦讓幸子知道他同弓子聯繫過,可能會挨劑。幸子性格異常,什麼事都能幹出來。他可能就是怕這個。」
  「佐山也太膽小了。那個往山可能是個小丑,連幸子一個人都對付不了。」
  「對女人的歇斯底里是無可奈何的,佐山可能也束手無策。幸子自己以為是佐山的妻子,儼然是一副妻子的態度。」
  竹崎弓子自殺一事就這樣了結了。
  然而,還有桑山和櫻田都不知道的事。
  枝村幸子察覺了給佐山道夫提供資金的另一個女人演野菊子。她是某二流製藥公司的經理夫人,游手好閒,生活奢侈。她給佐山500萬日元。
  別的女人都不算什麼問題,佐山即使有三五個女人,無非都是男女間的私通關係。可是對給他錢的女人卻不能坐視不管,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
  枝村幸子約濱野菊子出來,威脅地說,如果不同佐山斷絕關係,就把一切告訴你丈夫。濱野菊子的丈夫經常出去遊玩,外面也養著情婦,但聽說妻子不軌卻會惱火的。菊子內心裡怕離婚。誰也不願失掉這樣奢侈的生活。
  枝村幸子還說,我當過婦女雜誌的編輯,在輿論界有許多朋友,我把你的事一說,婦女週刊等雜誌就會公諸於眾,像明星一樣有名的男美容師反而會因為這一醜聞更加出名。可是你就吃不消了,你就會不能出門一步,整天關在家裡,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這一番話把濱野菊子制服了。
  「我要把你周圍的女人一個一個都除掉!」枝村幸子在濱野菊子被制服後,對道夫說。她愉快地嘻嘻笑了。
  「沒想到你這麼厲害!」道夫無精打采地說。
  「那當然,不然怎做你的妻子!結婚之前,我要讓你一個情婦也沒有。結婚以後也絕不允許你玩女人,別想矇騙我,我很快就能知道。玩女人是要花錢的。而店裡的經理由我來當。要想經營好,我就必須管好開支。對女人和錢,你都管束得不嚴,我只給你一些用途清楚的零花錢,你只管把工作幹好就行了。」
  「只管幹工作?」
  「是啊,你要想出人頭出,就必須這樣嚴格要求,今後你的一切都由我來管理。……不反對吧?這不比作為殺人犯在黑屋子裡生存強多了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4:06

岡野的變化

  岡野正一最近一直沒工作。
  業務量比以前大大增加了,可他無心動手。夜裡睡不好覺,白天精神恍惚,臉色也不好。
  招貼畫、小冊子封面設計、插圖之類的委託信在桌子上擺了一擦;廣告代理店、印刷廠因期限已經上門催要,也都未完成。他呆坐在桌子前,手扶著腦袋茫然沉思,一個勁地抽煙。
  妻子和子憂鬱地望著丈夫。他不高興的時候不能隨便開口。
  和子已經辭掉酒吧的工作。隨著岡野生意增多,收入也增加了。剛好鄰室空著,岡野把鄰室作工作間,可是每天賓客不斷,需要人接待、應酬。岡野工作的時候,和子就擔任他的助手,為他整理資料。
  整理設計上的資料,同寫稿不大相同,是個麻煩事,大到整張紙的招貼畫,小到標籤、封緘,還要分門別類地保存報刊廣告的剪輯、畫冊、影集等。門類分為風景、人物、風俗、動物、鳥類、建築、傢具等,每一類還要細分,要動腦筋貼在剪貼簿上。
  才能漸漸為同業界承認後,岡野便不再依賴圖案社,自己獨立單干了。他埋頭工作,刻苦努力。才能受到公認就有信心,工作也得心應手。
  參與佐山道夫青山美容室的設計也提高了他的名聲。同成名的人交往是有利的,可以沾到對方的光。佐山開辦的新店刊登在婦女雜誌的週刊上,報道中也提到岡野正一同著名的山根事務所共同擔任設計,而這一點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宣傳效果。雖然還不是全社會家喻戶曉,在設計界卻無人不知岡野。正因為如此,來委託他設計的日益增多。
  委託增多,工作就緊張。可是在佐山的青山美容室接近完成時,岡野正一忽然變得意志消沉起來。
  和子對內情略有所知。原來是同設計師山根發生了分歧。
  「山根不理解我的意圖。」岡野時常發牢騷,「山根看不起我,把我當成街頭的圖案設計匠,他的藝術趣味超出常人,太自以為是、自我表現了。」
  回到家就發牢騷,每天夜以繼日地更改設計,那種艱辛實在令和子看不下去。
  「好不容易和山根意見一致了。」
  最後,岡野笑嘻嘻地回到家。
  「還是佐山君對山根說的,不懂道理的山根只好同意了。」
  「佐山不錯,是個好人。」和子說。
  於是岡野臉上浮現出奇妙的微笑,說道:「女人都認為住山君不錯吧?」
  「唔,不光是女人,一般人都這樣看,他是你的朋友,住在這公寓時就熟識。」
  「嗯,這倒也是,不過……人一出名就容易變吶,往山君當然也不例外,那時候他真純真。」
  和子好像在問:這是什麼意思?岡野並不搭理。
  「女人都認為佐山君不錯吧?」丈夫這句話縈繞在和子的心頭。
  含意不清,但隱約能聽出一點兒意思。他是說佐山道夫人品複雜?
  「人一出名,往日的純真就不見了。」話中也有這個意思。那可能是說,佐山因為出了名,人品變得複雜起來。
  不知是不是這個影響了丈夫。反正從那時起丈夫就發生了變化。這些變化都是後來發現的,當時並未覺察到。
  比如,岡野深夜工作,有時說想散散步就出去了,因為事情很自然,也沒放在心上,可是有時候他散步很晚才回來。
  他解釋說是因為構思走得時間長了;或者說不知不覺走遠了;有時回來,到銀座、赤板一帶考察最近的流行趨勢去了。
  以前總是伏案工作,很少夜半外出,即使外出,也說明是到神田一位朋友那裡接受委託,外出目的清清楚楚。和子不忍讓他一味苦幹,對他出去散步倒是讚許的。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丈夫深夜歸來時,衣服上常常帶有香水味,看來他是在屋裡。
  岡野年輕時就對自己的長相深感自卑,是個不能激起女人興趣的男人,同他一起生活的和子對這一點也清楚,有時甚至有些可憐他。不論怎麼說,丈夫不會同女人有瓜葛。
  一天夜裡,和子終於向丈夫提出了疑問。
  「我一直沒對你說……」岡野面紅耳赤,「是這麼回事,我認識了一位流行模特兒出身的年輕女設計師。她承擔青山一家點心店的室內裝飾設計業務,菜譜封面、火柴盒標籤等設計得很有意思,我向店裡的人讚揚過幾句,那些話傳到她的耳朵裡。有一天我去點心店時,那姑娘來到店裡,向我道謝。交談一番,她竟有些荒唐的想法。她長得很醜。」
  岡野為了讓妻子能接受,強調她是個醜女人。她理解他的用意,不禁覺得好笑。
  後來岡野經常同那位女設計家在點心店會面。年輕人好想入非非,要赴現代潮流。他饒有興味,讓她介紹幾位朋友。於是,又來了四五個女人,幾個人組成了一個俱樂部。
  「就是這樣,並非同她一人來往,她們總是三四個一起來。聽她們的談話很有意思,對工作有幫助,可以增加新的感覺,我也覺得受到教益。……現在想來,也不能光埋怨山根不好,我自己是有些陳腐了。」
  「是嗎?既然對你的工作那麼有好處,你只管同她們來往好了。」
  和子說的是心裡話,而岡野卻好像誤解了她的鼓勵,臉上現出奇妙的神情,瞅著她說:
  「你可別誤解呀!」
  「哎,我沒誤解。你沒把她們帶到家裡來,只在外面同她們交談,我很高興這樣。那樣做不僅你能心情愉快,而且對工作也有幫助,這再好不過了。你同女人沒有緣份,我放心。當然,你回來的時候衣服上有香水味,我不能不起疑心。」
  於是,丈夫驚慌失措。
  「那姑娘,哦,就是一開始認識的那個年輕的女設計家,身上總是撒著濃重的香水,我同大家說話的時候,她坐在我旁邊,就是沾上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丈夫的辯解既幼稚又狼狽。和子認為,那是因為他缺乏同女人交際的經驗,如果是久經情場的老手,態度當然會坦然自若。丈夫不老練。
  丈夫開始苦惱的時候。和子以為他是工作上碰了壁。和子一問,他撓著頭髮說:
  「我構思不出好圖案。一想到大家在注意我,心裡就覺得空虛。完了,完了!」說著,在榻榻米上來回翻身,「啊,我真是個無能的人?」
  和子開始總以為他是在工作上碰壁才如此苦惱的。工作勉強被社會承認,反而使自己壓力更大。這是一種恐怖感,多少有些神經衰弱。
  「你少接受一些委託,好好休息一段吧。」和子勸道。
  於是,他怒氣沖沖地說:「傻瓜,現在怎能拒收委託?人家會說我翹尾巴的,好容易有點名氣,這樣做便前功盡棄了。」
  「可是,工作不能按時完成,反而給人家添麻煩。」
  「我能按時交差就行了。同過去可不一樣,現在人家都瞪眼看著我呢,不能丟臉。我要構思,那就費時間。」接著又訓斥道,「你總以為我閒溜躂,其實我腦子裡忙得很呢,耳朵裡都要冒出血來了,你就少吵嚷幾句吧?」
  他借口要構思,就到外面去,說聲要整理一下構圖,半夜三更也往外跑,回到家,不是伏案工作,而是頹然躺在床上唉聲歎氣,對和子一言不發。吃安眠藥也是從那陣子開始的,和子勸阻他也不以為然。
  由於交活不及時,生意減少了。
  神田的那位朋友擔心地問和子:「岡野怎麼了?」
  那會兒,丈夫說是去看畫展,不在家。
  「他氣量小,對工作害怕起來了。」和子笑著說。
  「心情可以理解……這樣下去,他可不妙啊,好容易有這樣好的機會,我們這些作朋友的也為他擔心吶。……他可能還有別的事吧?」
  朋友在暗示男女關係。
  可是,最近丈夫外出回來後,衣服上嗅不到香水味了——
  「不會吧,他是個整天只知道工作的人。」
  和子故意迴避朋友的暗示。若向朋友問起,也許能聽到丈夫的閒言碎語,但她不想知道。
  即使丈夫有外遇,他們之間也不會順心如意,他好像失戀了。對方可能是丈夫上次說的那個「年輕的女設計家」。但不管是誰,都只能是丈夫的單相思。
  兩人年齡就有懸殊,丈夫同一般的男人不同,沒有養情婦的經驗,他很單純。
  要是那樣,可以說是安全的。如果確有戀情當然不好,但事實並非如此,因而,反倒覺得丈夫有幾分可憐。
  和子拿定主意要像姐姐一樣撫慰丈夫。她覺得單相思失敗的打擊不會長久,再說也不是年輕人,他要不多久就會報作起來。一旦精神振作,對工作就會拿出數倍於以前的熱情。
  她的願望實現了。
  丈夫突然恢復了生氣,精神充滿了活力。
  「哎,今後要好好幹學!」丈夫手一揮說道。
  這是個急劇的變化。
  枝村幸子同道夫商定在6月結婚,對日子的吉凶並未多加考慮。新婚旅行以巴黎為中心,為期三周。這一切都是幸子的意見。
  舉行婚禮和舉辦喜慶宴會的飯店也是按幸子的意見確定的。她選定的那家飯店同佐山道夫的名望很不相配。
  「社會上一說起我們的婚禮,」幸子對道夫說,「準以為我們要在一流飯店舉行,而我們偏要讓他們想不到。要知道超出常人想像,使人感到意外,這是擴大生意的竅門。現在連普通職員都在一流飯店舉行婚禮,那就不足為奇了。」
  聽她說過舉行婚禮的地點,道夫略顯不滿,但幸子的話又不無道理,於是贊成道:
  「這也倒是啊!」
  「可是,宴請的賓客要嚴加選擇。與其是把什麼人都邀到一流飯店,不如在不顯眼的地方專請一流人士效果好。因為經過嚴格挑選,客人們都會有一種優越感。作法別出心裁,輿論界一定會大大報道的。」
  其實,幸子是想節約一筆不必要的開支。當然,錢全部由道夫負擔,但是,不久那些便將成為她的財產。夫婦共有的財產,繼承時要盡量不減少。
  「在巴黎就住四天吧。」
  「只四天?」
  「四天就夠了,對別人就說都住在巴黎。在巴黎長住,又不想在那兒當學徒,你也不需要那樣做,考察兩三個美容院,就能知道最近的流行趨勢;看看街上的女人,就足夠參考的了。對外說都住在巴黎,那只是為了鍍金。」
  「以後去哪兒?」
  「到荷蘭、比利時、西班牙、瑞士、希臘去觀光。」
  幸子想到各地欣賞古典藝術。初次的歐洲之行撇開通常的路線,是為了顯示她的知識,並且要由她帶著道夫旅行。不單是到國外旅遊,今後的生活也要遵循這一原則。
  她來到旅遊代理公司,委託制定幾套B程安排方案,飯店也盡可能選擇費用便宜的。還有三個月的時間。
  由於道夫在旅行中不會說外語,幸子利用旅行前這段時間上私立速成學校,學習英語和法語會話。這一點也給道夫以強烈的自卑感。她要把他養成今後一切都靠自己的習性。
  「我聽別人說,」有一次,道夫說,「你選擇的婚期不是黃道吉日,那天不吉利。」
  「這話是誰說的?」
  「店裡的顧客。」
  「提個年紀大的老腦筋女人吧?我們可別那麼迷信,就是在不吉利的日子結婚又會怎麼樣?」
  「嗯,我也不知道,聽說會夫妻感情不和,兩人離婚,或一方早死。」
  「這兩條我們都不會。」幸於自信地說,「我們絕不分離!我們是離不開的。對你來說,我是個多麼不可缺少的妻子,婚後你漸漸就會明白的。沒有我在後面指點你就寸步難行。不,不光是在後面指點,我不當經理你就幹不下去。你會出人頭地的,將來肯定要成為日本的代表人物。光有技術不行,你看,技術出色而落魄的人不多得是嗎?相反,實力並不突出,在社會上卻聲名顯赫的大人物不是也不乏其人嗎?一切都在於計劃。而你在這方面卻不能勝任,沒有我不行。」
  她改變一下語調又說:
  「關於一方早死,這也是同吉凶無關。你身體結實,我也很健康。我至今還從未得過什麼病,又有醫學知識。你的健康調理由我負責。在《女性迴廊》的時候,因為工作關係經常見到T大學的有吉教授…唔,他是T大學附屬醫院有名的內科醫師,我同他很熟,如有麻煩,就找有古老師,他會談心幫忙的。」
  說到這裡,幸子又換了一副語調,表情也與前不同:
  「只是,人不一定死於疾病,也可能死於事故,比如交通事故等,這一點必須小心。」
  「怎樣小心呢?」
  「是啊,」幸子眼睛裡浮現出微妙的笑容,「你眼睛不要亂瞅別的女人,偷眼看別的女人,說不定就會死於事故。」
  枝村幸子還住在以前的公寓。道夫則佐在青山美容室自己的房間裡。最近添了不少新公寓,幸子的公寓不像以前那樣可以引以自豪了。
  「我是個界限分明的女人。」幸子對道夫說,「不檢點的事我不幹。不久就要舉行婚禮,我討厭讓人說我在這段時間與人同居。」
  所謂界限分明,不用說是出於她的自尊心。矜持是注重形式的。幸子經常到店裡去,在他的房間過夜;有時把他叫到公寓,住在自己的房間裡。不連續在一起同居就是她說的界限。周圍的人——例如道夫店裡的僱員們,對還有三個月就要結婚的車子到老闆這兒過夜,並不覺得奇怪。他們已不是一天的關係,三年前就搭上了。
  幸子並不光是來過夜,她白天就來到店裡,坐在他的辦公室內,把經理長谷川和會計找來,翻閱著賬本。
  「我結婚後,為了讓位山專心鑽研技術,經營由我來負責,經理我來當,等結婚後再學者賬、記貼就晚了,現在就學點兒基礎。」
  她嘴上沒說,實際上是想結過婚就登記是這個店的常務董事。美容定是股份制。
  因為是法人組織,經理的工資是固定的。
  「我讓位山給你這些工資,零花錢就不必那麼多了,利潤要留作店裡的積金,必須盡量把基礎打好,以備不景氣時之需。這些都由我決定。」她提前對長谷川說。經理的權限被縮小了。
  「我要讓你在經營上沒有後顧之憂,要讓你出人頭地。因此,你要配合我的方針。男人當家有什麼好!有些有技術的男人對賺來的錢隨心所欲任意花銷,搞現代經營,那一套是不行的,而且還耍有課稅對策。」她對道夫說。
  「為了對付保稅,必須儲備一筆背地交易的資金,你明白嗎?」
  「這些我懂,我已吩咐過長谷川。」
  「不行,不行,不能相信別人,說不定他什麼時候會變心的。」
  「長谷川以前一直當經理,為人很謹慎。」
  「我不是說長谷川壞,不過,人是感情動物,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因為某件事情發生矛盾,那樣,弄不好他就會把經營上的秘密報告稅務署,被追罰一大筆款,可就後悔莫及了。報紙上經常刊登公司逃稅事件,那都是起內江,內部的人向稅務署告密。我在妝性迴廊》的時候,就採訪過這方面的內容,我可是知道的。」
  說到《女性迴廊》的時候,幸於那些引以自豪的經驗盛然輝映在面部表情上。
  「你是說,人不可信。」
  「重要的事不能交給外人,外人畢竟是外人,可以信賴的誰有妻子。」
  「你要干?」
  「是啊,積蓄背地交易的資金也由我來負責,我打算重新選一個精明的會計師來處理。」
  總而言之,一切財務都要把持在她的手裡。
  幸子一來到店裡,就向顧客寒暄。
  「它來了,您來了。」
  她彎著腰,笑容可掬。
  「太太的頭髮真好,我真羨慕啊。」
  對頭髮不好的顧客,就稱讚她長得漂亮,或者是誇獎她衣著得體,實在沒什麼可恭維的,就讚歎她的「年輕」。
  然而,她的眼睛裡卻帶有幾分冷漠。她是把自己置於高處,居高臨下地評論對方。顧客都是女性,她們當然敏感地意識到這一點。
  「她是幹什麼的?」不認識她的顧客,悄悄地問店員。
  「啊,她最近就要同老師結婚了。」
  「哦,未婚妻?」
  未婚妻像老夫老妻一樣到店裡招呼顧客,這種事很少有先例。幸子卻說,她是想早些同顧客混熟。可是,對她熱心經營的「好意」顧客們在背地裡議論紛紛。
  「老師,我看還是叫枝村少到店裡來為好…」看出苗頭的柳田小心翼翼地對道夫說。
  「嗯,我也這樣想。」
  他想這樣做,但她不僅不聽他的,還就每一位客人的髮型向道夫提出建議。
  婚前的三個月一天一天地過去。
  道夫在考慮怎樣能夠躲掉同幸子的結婚。給了婚,終生都要束縛在這個壞文人身上,一切都將置於她的監視之下。
  他的「情婦們」已被幸子一個一個地除掉了。她的手段比任何一位辯護律師都高明、「毒辣」,將來也絕不會容許他與其他女人來往。一個堂堂男子漢,哪裡還有快樂!她現在還在偵查著自己。
  令人不安的是幸子對金錢懷有異常的興趣。她說為了加強經營管理,她要擔任經理。她是想通過控制化的零花錢,切斷他同女人的交際。養情婦、同女人交際都離不開錢。他的開支今後要經過「經理」幸於許可,而且每一筆開支的用途都要受到嚴格審查。
  現在,幸子已讓擔任經理的長谷川交出全都貼本,知道店裡的資金在兩億日元以上。把賣自由之丘地皮的錢款、銀行貸款、自由資金分列出來以後,還有近一億日元名目不清。她知道這筆錢是從波多野雅子、竹崎弓子、讀野菊子那兒通融來的。
  「還有從別的女人那兒要來的吧?你說清楚!」
  除了銀行之外,貸款給他的都是同他有關係的女人。道夫關口否認。
  「啊,那好,雅子、弓子都死了,菊子也溜了……這些錢不用還了,全留著。」幸子嘲笑道,「我現在就在賬本上動腦筋,把這筆款轉作背後交易的資金。」
  道夫覺得事情嚴重。所有的錢都掌握在本子手裡,他的開支只能是「零花錢」,一年240萬日元,每月20萬日元。憑自己的才能一年盈利幾千萬日元,而自己卻只能得到一般僱員的工資那一點,其餘全在不勞而獲的幸於手裡;而且,一生一世都要如此。
  —我這不變成終生受她剝削的奴隸了嗎?
  在加強管理、穩定資本的美名下,他賺來的錢全進了她的腰包。所謂夫妻只是徒有其名,表面為別人,實際卻被她獨吞了。照這樣,自己僅僅是活命而且。
  如果拒絕,殺死波多野雅子的罪行就會敗露。幸子說,比起被判死刑,或終生囚禁在監牢裡,還是現在這樣好,比將獄自由得多,還有我做作的妻子,在監獄裡可抱不著女人肩8
  「你想把我甩掉?」
  一天晚上,睡在一起時,幸子嫵弄著道夫的頭髮說。
  「可是,你絕對別想溜掉。你也知道,你把我甩了,你自己也就完了。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已套在你的脖子上,繩頭提在我的手裡,繩索的長短由我來調整。如果你想逃走,繩套就會自然拉緊,勒住你的脖子。」
  「真可怕!」道夫現出同內心所想完全相反的微笑。
  「可怕吧,我這個女人…」幸子說,「你的行動我都能掌握,樁樁件件我都知道。不要對別的女人感興趣,你的病我來治。」
  道夫想,她是靠岡野正一提供情報。也差一點兒想說,是岡野吧,轉瞬又嚥了回去。這話不能隨便說,不能讓她知道自己什麼都明白。在她面前裝作不知道岡野的樣子,說不定什麼時候有用呢。
  —對,我也要利用岡野。從那次以後,岡野好像在迴避我.我要主動接近他。」
  「哎,」道夫對幸子說,「岡野君啊,就是岡野正一。」
  幸子一驚,以為道夫察覺了她利用岡野的事,但道夫聲音自然,臉上露著愉快的微笑。
  「我想幫他取得更大的成功。」
  「讓他成名!」
  「嗯,他是我的老朋友,我唔地裡幫過他的忙。可他的感覺過時了,真遺憾,我很想讓他成名。」
  「那倒不錯,可是。
  幸子仍有疑慮。她感到道夫的話太突然。覺得他也許是發現了她同岡野的事,故意試探她的反應。
  岡野今後還要負責偵察道夫的行動,不能輕易露餡,現在不能告訴他,就假裝不知道。
  「岡野夫婦幫了我很多忙,那還是在學藝時期,太太是個熱情的人。不能忘記人在困難時給的幫助。」
  「那時候太太在新宿一間酒吧當女待,半夜回來的時候,總是買來岡野君和我兩個人的夾餡麵包。那會我沒有錢,夜裡肚子正餓著,所以非常高興。夾餡麵包真好吃哪,其實那只是廉價的麵包。不光是央餡麵包,有時還有饅頭、烤章魚。總之對我很關心。」
  一個在成名成家的道路上跋涉的人,中途喘息一下回顧過去。向別人談起苦難的過去,同時也是炫耀現在,於是使得過去如同童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4:20

  —那時候自己很晚才回到公寓,是因為同波多野雅子在飯店裡幽會,也包括同幸子調情。然而那些記憶都被洗刷殆盡,就是在她本人面前,也聲稱「過去貧窮而純潔」。
  幸子消除了戒心。他說的同心中想的並不一樣。對方說起意想不到的話題,一時有些措手不及。
  「你讓岡野承擔店裡的設計,就是為了報答那時候的好意,是嗎?」
  「是的,總想幫助他們。」
  「是有些效果,岡野也小有名氣,委託多了起來。」
  「好像有點兒作用,但還不夠。要以這些為基礎,讓他更加出名。」
  「想怎麼辦?」
  道夫的話正合幸子的心意。她欠岡野的人情債。
  「要在報刊上宣揚他,不光是我熟悉的美容專業雜誌,還要在一般刊物上宣傳,使他成為一流圖案設計家。」
  「…可是,岡野有那樣的才能廣
  「才能不大,很平凡,但他為人忠厚老實,具有頑強的毅力。」
  「這樣的人在報刊上宣傳,行嗎?」
  「行,行!只要自己具有一流的意識,就自然會有相應的才能,那樣,就會有不少好工作來委託他。才能的開發要著舞台,舞台越好,就越顯得本領高。」
  「猛地一下大肆宣揚合適嗎?」
  「你是說缺乏實力?」
  道夫自信地微微一笑。
  「開頭不會太順利,可是,報刊宣傳的作用不可低估,一篇拙劣的作品能說得盡善盡美,就是在畫壇,也有人因為在報刊上介紹過.便嚴然擺出一副大家的面孔。宣傳能夠迷惑大眾,其本人也會增強信心,振作精神,於是變成真有才能的人」
  「可是,岡野有這種胸懷嗎?他膽小懦弱,我不放心。」
  道夫差一點說,那你就鼓勵他嘛。
  「當然,不是光在雜誌上介紹岡野,我要根據宣傳的反應,-為他拉生意。」
  幸子不明白道夫為什麼這麼急著要幫岡野成名。聽他剛才的話,以為他是想幫助不走運的朋友,覺得他這種想法在男人來說也是常有的。
  「你也來找找你認識的雜誌編輯,週刊雜誌不行嗎?效果會來得更快。」
  幸子想同福地籐子說說看。上次被退稿心中快快不樂,由於那件事,籐子欠她一筆人情債。
  幸子覺得有必要先把這事告訴岡野正一,就往他的公寓控電話,卻自稱是委託岡野設計的一家廣告代理店的女僱員。
  好久沒叫岡野到房間裡來了。她轉達了道夫的話。
  「我才疏學淺,還要這麼麻煩你。」開始岡野猶豫不決。
  「那怕什麼,這是個機會。」幸子勸道。
  「雖然是機會,但範圍太大,稍微給些幫助就感激不盡了
  「佐山還要同你談的,到時候你們再考慮吧。」
  「好吧。
  「不過,我叫你調查他的行蹤的事,最好不要告訴他。」
  「明白了。」岡野應道。
  「他聽了心裡會不高興的。」
  「是的。」
  「我不久就要同佐山結婚……」
  岡野垂著腦袋,上次就發現他臉色慌停。
  「到了這種地步,也不知能不能同他和睦相處。」
  說這番話是為了引誘岡野,言下之意是希望婚姻破裂。往山今後肯定要同女人來往,現在就預料到會有離婚那一天,到時候,希望同現在一樣向著我。弦外之者迴盪在岡野的心頭。
  「佐山為什麼想抬舉我?」
  岡野也覺得v疑。
  「他說自己取得了成功,心中很滿足,想報答你以前給他的好處,也最想顯示自己的能耐。你就不聲不響地利用,對他不必感恩。」
  「啊」
  「在這點上,我也想幫助你,讓你獲得成功。」
  聽起來好像讓岡野出名的條件之一是,同佐山分手後幸子要依靠岡野。這使躊躇的岡野勇氣倍增。
  可能正像幸子說的那樣,人在順著階梯往上爬的時候,也許會獲得新的力量。光是站在階梯下面往上看,只會心虛膽怯。
  —這使岡野對自己的才能增強了信心。
  「你會有力量的。」看到岡野有所動心,幸子說。
  「我沒有信心,但機會難得,試試看吧,只是心裡不太踏實。」
  「沒關係,打起精神來g」
  「說不定半途而廢呢。」
  「不能那麼沒有志氣,氣餒就要失敗,有我呢,今後我會時常見你幫助你的。」
  「能見我?」
  「最近因為太忙沒能見你,請你原諒,今後我會常見你的。」
  「那樣,我就有用不完的勇氣!」
  「我需要見你,就是結了婚,有關他的事還要像現在這樣請你幫忙。」
  就是說,同往山結婚以後仍要在唔中掌握他的行動。岡野終究是岡野,他以為幸子想瞭解佐山的行跡,不是為了永遠保持婚姻關係,而是想早日同他離婚。
  因此,後來往山把岡野約到酒吧告訴他那件事,他絲毫沒提聽幸子說過。他像第一次聽到似地顯得十分感激。其實,他的感激是發自內心的。
  「我已向兩三家雜誌社介紹過。」佐山手握酒杯,興致勃勃地說,「以後,可能編輯還要找你採訪。哦,別害怕,現在是輿論時代,社會對你刮目相看的時候,你的才能也會隨之提高。以前你對社會是被動的,今後就變成社會對你是被動的了,你對社會成了主動的。在藝術界,被動與主動有如天壤之別,有了自信,就會像有神靈保佑一樣左右逢源,萬事亨通。」
  「但願能有那一天,諸多關照,我一定好好幹!」
  岡野垂首致意。
  「好好幹,我盡力幫助你。哦,對了,這些話有沒有人給你說過?」
  「沒有,沒聽說過,第一次聽你這麼說。」
  岡野竭力掩飾內心的恐慌。
  「那就好,這些話過早地透露出去會遭到麻煩,給工作帶來障礙,我也從沒把這些想法告訴別人。」佐山望著岡野的臉色,嗤嗤笑著說。
  事後想來,岡野正一情緒反常就是從聽了佐山那番話開始的。
  可以說,自從枝村幸子同佐山訂立婚約,幸子中斷同他會面之後,岡野就情緒低落,連工作都無心堅持,妻子和子和朋友十分擔憂。可是,他的病態又一下消除了。同幸子的交際使他恢復了生氣。這一切沒人知道。和子只是為丈夫精神振作感到高興。
  然而,同樣的情緒反常,前後兩次原因和性質卻遇然不同。
  —像往山所說,雜誌記者來採訪岡野了。那是一家不出名的雜誌,報道也平平淡淡。不管怎樣,總算是介紹岡野正一這位設計新秀的第一篇報道吧。
  雜誌的報道後來成了社會輿論的話題。終於,週刊雜誌的女編輯來了。
  那位不男不女的編輯拿出了福地籐子的名片。她讓跟她來的攝影記者給他和那間斗室拍了照,客氣地向他提出問題,不停地作著記錄。
  「你認識枝村嗎?」男人氣十足的女編輯最後問。
  「…嗯,認識。」岡野茫然不知所措。
  「你們是什麼關係?」
  「要說關係,也沒有什麼。只是,我同住山以前就認識,幸子是位山的未婚妻,所以他給介紹過一回。」
  「是嗎?真實,是幸子讓我在雜誌上介紹你的。」
  那位男人氣十足的女編輯走後,岡野想,自己說的那番話不能讓佐山知道。他不想從自己嘴裡說出幸子的名字。
  「『這不要緊,我馬上告訴福地,讓她不外傳。」被岡野找來的幸子對他說。
  「你同那女編輯早就認識?」
  「是啊,我在《女性迴廊》的時候就認識了,是我的好朋友,是我請她寫的,那家週刊雜誌發行量大,效果一定很好。」
  「真不得了,已經有兩三家雜誌社到我這兒來過。」
  「是佐山叫他們來的。不過,都是些小刊物吧?還是大刊物好。」幸於像炫耀自己的實力似地說。
  「不過,一想到我那亂七八糟的工作間要拍成照片上雜誌,心裡就覺得不好意思。」
  週刊雜誌上刊出了岡野的報道和照片,報道長達兩頁紙。福地籐於描繪絕妙,稱讚岡野是迄今埋沒在設計界的奇才;並聲稱,在現在這個停滯不前的世界,應該珍視他的才能;他的崛起,必將帶來一股新風。狹小而凌亂的工作間照片恰恰像征著岡野的奇才風格。現在的一流設計家都有豪華的工作室……
  「寫得很好,週刊雜誌發行快,範圍廣,效果顯著,會有反響的。」
  下一次見面時,佐山說。
  反響又從佐山的嘴裡傳來。不到兩周,依山打電話找岡野。
  「告訴你,好消息,我店裡一位顧客是航空公司要員的太太,我一邊給她做髮型,一邊介紹你。太太給她丈夫說了。她丈夫好像也讀過週刊雜誌的報道,最近正為沒有合適的觀光招貼畫發愁,所以,想委託你。哎,A航空公司沒說的吧?你的作品一旦成功,你就會一躍成為一流名家了,全世界都能看到你的作品。」
  岡野正一高興得跳了起來。
  「A航空公司不會採用我的作品吧?」
  「你說什麼呀!好好幹吧,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我同那位要員的太太關係很好,我會勸說她的。妻子勸丈夫採用你的作品,這是最好的途徑,已經談定了。」
  「哦,談定了?」
  「對,反正先讓你畫一次,但是有期限,時間不太寬裕。」
  —第三次向A航空公司交付招貼畫的日期延長了一個星期。然而,岡野正一卻怎麼也構不出圖來。前兩次交去的作品不合格,由於喪失信心和進退兩難,頭腦中亂作一團。
  好容易得到A航空公司這塊大顯身手的舞台,倘若不能如期完成,幸運的大門便會永遠關閉。消息已在同行中廣為流傳,事情的成敗引人注目。這次如果誤期而被撤銷合同,人們便會議論說他到底不行,還會有人幸災樂禍。A航空公司平常都是委託設計大家,今後再也不會同一個違約的「新秀」來往。
  一星期還剩下五天。岡野夜不成眠,兩眼充血,抱著胳臂陰沉著臉,在桌子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對和子也一言不發,對妻子擔憂地送來的飯菜,幾乎一口不嘗,兩三天中一直處於絕食的狀態。
  岡野將可供參考的大家和先輩的作品集、外國作家的作品集統統拿出來過目,但並未得到任何構思或技巧上的啟發,越思考頭腦越空虛,只覺得頭暈目眩。
  岡野已不是以前的他。似的名字刊登在雜誌上,成了設計新秀。他不是街頭圖案設計匠,不能輕易違約。要對得起往山,是他給自己爭取到這個有可能一鳴驚人的機會;也不能辜負對自己寄予厚望的核材幸子。
  度過這一難關,前面就是充滿著我色光彩的世界,想到這些,他真想祈求神靈保佑。
  還剩四天。製作至少要三天,必須在一天之中決定構圖。他急得全身冒汗。
  和子也為他揪心。她一張口說什麼,他就憤然斥責,看到她那提心吊膽的樣子就不順眼,就不由得火上心來。現在已不是到外面散心的時候,他在屋裡來回地踱步,看到不順眼的東西,抬手就把它扔出去。他忽而躺到榻榻米上,忽而坐起身,急得抓耳撓肥,恨不得自殺了事。
  還剩三天的那天晚上,岡野終於來了靈感,決定了構思。這是垂死掙扎的結果。無論如何,要按期完成。
  第二天一早,他開始在浸貼在畫板上的繪圖紙上畫了起來。連日來他幾乎徹夜未眠,此刻卻絲毫沒有睡意。頭腦不清醒時,就唱幾口呶球。和子也幾乎沒合眼。
  到了晚上,完成了三分之一。他稍微鬆7口氣。當然心裡並不踏實。結局怎樣還說不定呢!
  到第二天傍晚,完成了一半。終於有把握按期完成了。圖案設計得也不錯。也許是在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神靈保佑的。身子疲憊不堪,神經卻異常敏銳。進行到一半,是成功還是失敗,尚不能定論。
  傍晚6點半左右,公寓管理人員來叫他接電話。
  「一個叫安西的人打來的。」
  安西是枝村幸於同他聯繫時的化名。和子要去接,他止住了她。岡野走下樓來,拿起管理人屋裡的聽筒。
  「岡野,是我,今晚我要見你,8點鐘能到我的房間來嗎?」
  是幸子的聲音。
  「噢!」
  岡野不知如何是好。他擔心的是眼下的工作。這當兒如果耽誤時間,就要誤期了。可是又不能拒絕。不論有什麼事,幸子邀請就不能不去。
  而且,見到幸子就能消除疲勞。她能給已陷入不安與絕望的自己以勇氣。
  連日苦幹使肺中積滿了濁氣,他想到外面呼吸一下夜晚清涼而新鮮的空氣,那樣,一定能把招貼畫畫好,會更加得心應手。
  岡野說8點到。於是幸於說,「唔,是嗎?我等著你。」
  岡野回到房間,又圓了幾筆,刮鬍子的時候,他自己也覺得精神振奮。他對和子說要去見一個業務聯繫人。
  和子也好像為他恢復了生氣鬆了一口氣。
  「出去慢一點兒。」
  妻子望著準備出門的丈夫,心中很高興。
  「傻瓜,慢了怎麼行呢?耽誤了工作,那就誤期了。」
  岡野打算見了幸子就回來。
  —離開「公寓」時是幾點鐘?(檢察官調查筆錄)
  「當時看了一下手錶,是7點35分,5月」留下午7點35分。」
  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往枝樹幸子的公寓駛去。來到公寓時,正好8點。當時他曾想,說是8點到,果然準時到達。
  幸子的房間在四樓。電梯裡有四五個男人,那三個人背著臉。三個人都在四樓下,他們順著走廊往那頭走去。幸於曾經皺著眉頭說過,那頭的一間屋子裡最近成立了一個「愉快的待老」俱樂部,外來者很多。
  往那頭去的幾個男人是俱樂部的客人。
  岡野敲了敲幸子的房門。沒有回答。一擰把手,門吱地一聲開了。岡野以為說過8點到,幸於在搞著門等地。
  他走進房間。電燈亮著,幸子不在。他不敢貿然往裡進,便站在那裡等她出來。等了兩分鐘左右,他輕輕地說了一聲「晚上好」,可是仍未見幸子的身影。
  房間他經常來,裡面他很熟悉。他又往裡走幾步看了看,只見長沙發前有個黑乎乎的東西。走近一看,原來是女人的頭髮。在地板上。
  岡野以為是幸於身體不適病倒了。周圍的器具擱置得井井有條,桌子上收拾得乾乾淨淨。椅子上擺放得整整齊齊,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
  岡野繞到沙發前的前頭,只見枝樹幸子臉朝下以在地板ˍt。
  他蹲在她身旁,晃著她的脊背,叫道:
  「枝村,枝村!」
  身子晃動,臉孔依然趴在下面。他以為她是不好受,還是趴著。
  他把手放到她肩膀上,把她的頭扶起來。明亮的燈光無情地照亮了那張黑紫色的臉孔。鼻孔裡流出了血,嘴裡流著白色混濁的嘔吐物。睜著的瞳孔一動也不動。就在這時,他發現她脖頸上纏著一條女人用的藍紗巾。
  岡野放下她的身於。紗巾的結在脖頸的頭髮下面。
  他在驚慌失措中考慮自己此刻的處境。他想到了妻子,身子本能地朝門口移動,想盡快從這兒脫身,可是像作惡夢一樣兩腿癱軟無力,似乎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他耳鳴目眩,頭腦裡像風車旋轉,心中惶恐不安。乘電梯會遇見人,他從樓梯下樓,遇到一個上樓的女人,擦身而過時他把臉扭到一邊。
  來到了外面。清涼的空氣也沒使他有絲毫感覺。回頭一看,公寓的窗戶燈火通明,可以聽到電視裡的音樂。沒人追來,迎面來的人也沒注意他。
  他看到一個公共電話亭。岡野踉踉蹌蹌地走進亭內,半天才從錢包裡取出10元硬幣。手指顫抖喪失了機能。
  他撥了兩次電話,都失敗了。必須把這一變故通知佐山。他是她的未婚夫這種意識使他形成了一絲不苟的義務觀念。2月20日舉行婚禮,已經收到請帖。
  硬幣當地響了一下之後,傳來對方的聲音。
  「喂,喂!」
  是個女人。
  佐山住在青山美容室的二樓。電話號碼是直通他房間的。房間裡有女人。也許是店裡的人沒走,去找他有事。
  「佐山君在嗎?」
  他的腔調都變了。
  「在呼,你是誰?」
  若是女店員,她這樣說話未免有失禮貌。聽聲音似乎很年輕。
  「我是岡野。」
  於是沒有回答,只聽她朝遠處叫道:
  「道夫,電話!」
  可以聽出,她用手捂著送話器。
  聽到女人稱他道夫,岡野知道她不是店裡的僱員。僱員不會這樣隨便稱呼老闆。
  「誰打來的?」
  佐山的問話從遠處傳送了送話器。
  「他說叫岡野。」
  若是店裡的僱員,大都知道自己的名字。她不知道,才這樣轉達的。
  「這時候來電話,什麼事?」
  從聽筒裡聽出住山一面說一面往這邊走。
  「喂,喂!」
  佐山繼續呼叫。岡野仍然沉默不語,只是咽喉啥啥了兩下。
  「……奇怪啊,沒有聲音!」佐山對女人說。
  「怎麼回事?剛才還有人講話。」
  岡野掛上電話走了。
  如果開始就是佐山接電話,或者是女僱員接電話轉達,岡野都會馬上向他報告幸子的變故;可是,知道同佐山關係親密的女人在一分,他打消了報告的念頭。
  —離開「公共電話亭」是什麼時間?(檢察官調查筆錄)
  「我看過手錶,是8點25分。」
  —為什麼看手錶?
  「在電話裡聽佐山說,『這時候來電話,什麼事?』我也看了一下手錶。」
  —那麼,離開枝村幸子的房間是什麼時候?
  「我想是8點14一18分左右吧,離開房間時沒看表,當時沒顧得上。」
  —這麼說,你在枝樹幸子的房間裡停留了10分鐘左右,是嗎?除掉乘電梯上樓和從樓梯下樓的時間,就是這樣,對嗎?
  「當時糊里糊塗,自己不知道在屋裡待多久。」
  —為什麼後來沒打電話報警?
  岡野正—一度想過報警,可是,他的處境不同尋常,遭到懷疑也解釋不清。他明白,即使解除嫌疑也要作為重要參考人受到審訊。
  向A航空公司交付作品的期限是後天。現在被警方拘留,那就絕對不能按期完成了,幸運將永不再來。必須履行同佐山的約定,對A航空公司的義務雖然是間接的,卻更為重要。
  如果沒有這項工作,那就可能毫不躊躇地去報告警察。還有兩天。再等兩天!
  回到公寓,已經過了9點。
  和子興沖沖地迎上前來,忽然又呆若木雞。
  「丈夫好久沒外出過,這次我認為他回來時要開心些。可是看到他臉色蒼白的樣子,我不禁愣住了。我想他一定是在外面受到了什麼『打擊』。因為丈夫以前就曾因為工作上的事『情緒反常』過,所以我什麼也沒問。我送上熱茶,丈夫卻叫我拿涼水來,一口氣喝下一杯水之後,就坐在工作間的畫板前,發呆地瞅著上面的畫出神。他坐在那兒什麼也沒幹。第二天早上,我發現他『襯衫』袖口上有血跡。」
  和子在地方檢察廳檢察官的面前這樣說。
  岡野想,這件事不能讓妻子知道。雖然同枝村幸於沒有肉體關係,可是以往同她會面都是唔地裡進行的,什麼都瞞著她,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是欺騙了妻子。妻子怎樣瞎猜、指責,他都無法辯解。急忙離開枝村幸子的房間,沒打電話報警,這也是一個緣由。
  可是,翌日下午兩個刑警就來帶岡野了。畫比以前略有進展,但顯然是失敗之作。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4:38

證據和證言

  枝村幸子的屍體是5月30日上午8時20分左右發現的。
  「枝村的房間是29日晚上開燈的,透過窗簾,燈光亮到第二天上午。」住在公寓同一樓層的一位主婦作證說,「枝村經常晚睡晚起,卻從沒通宵開燈。我認為她是有客人,可是到上午8點燈還沒關。是不是通宵開燈我不敢肯定,反正我11點睡覺前看過窗戶,凌晨3點起來解手時也看過,都亮著燈,所以我覺得是開了一夜。聽不到說話聲,也聽不到響聲。我感到奇怪,就到枝村的門前按了按門鈴,沒人應聲,於是報告了管理人。我同管理人一起進了房間。」
  「接到報告我拿上鑰匙就到枝村的房間去了。」管理人作證說,「透過窗簾,可以看到屋裡的燈光。那會兒是上午8時對分左右,太陽已經老高。沒用鑰匙開,房門沒鎖,一推就開了。我同橫山(報告人)一起進了屋,天花板上的冕形吊燈還亮著。屋裡沒有枝村,四處看了看,發現枝村躺在客室的長沙發前面。走近一看,脖頸上勒著一條藍紗巾,不禁大吃一驚,連忙撥110報警。」
  「我不知道枝村屋裡的燈亮了一夜。夜裡我沒巡邏,因為住在公寓裡的人各有各的事,夜裡巡視,反而不受歡迎。不過,最近公寓裡成立了一個什麼俱樂部,外來人很多,公寓裡的人都嫌太嘈雜,叫我想點辦法,我正愁著不好辦呢。」
  住在同一樓層的一位姓小野的酒吧老闆娘作證說:
  「枝村屋裡的電燈在7點10分左右是關著的,窗戶看不到燈亮。是本來就沒開燈,還是開了以後又關掉的,我不清楚。當時我到店裡去了,不知後來開了沒有。夜裡12點左右回來時,從枝村的門前走過,電燈是亮著的。」
  所屬警察署搜查了房間,屋裡紋絲不亂,沒有財物被盜的跡象。極村幸子是單身生活,是否被盜很難弄清,但從現場情況來看,強盜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解剖所見,被害人系絞殺致死,推斷死亡時間在5月29日晚7時至9時,無外傷,頸部皮膚有輕度擦傷,系絞殺時所致,無反抗跡象,無姦淫痕跡,胃和血液中無毒物反應,未服安眠藥。根據胃內物體的消化程度,未吃晚餐。血型為O型,有少量鼻血和嘔吐物,是窒息時流出。
  指紋連同被害人枝村幸子的在內,新的有三人。其中二人是管理人和報告人橫山太太的,遺留在門和把手上。另一個在許多地方都有,後來查明同岡野正一的指紋一致。
  還有佐山道夫的指紋,時間略長,也是許多地方都有。
  「大概是29日下午8點20分左右吧,我順著樓梯從三樓上四樓,遇到一個男人從上面下來。」
  「那人下樓時神色慌張,所以我有印象。記得他身上穿的米色底茶色格條運動衫,下身穿的是淺茶色褲子,個子不高,戴著眼鏡,頭髮很長。他背著臉,急急忙忙地往樓下走去,年齡三十四五歲左右,皮膚黝黑。因為樓上有個俱樂部,我以為是那兒出了什麼事,心裡直犯嘀咕。」
  枝村幸子同美容師佐山道夫訂有婚約,這事在一些雜誌上報道過,公寓管理人也知道。管理人告訴了警察,警察同佐山道夫取得了聯繫。
  佐山道夫立刻由青山趕到現場。目睹未婚妻的慘狀,他面如土色,痛哭流涕。
  「下樓梯的那個人可能是我的朋友岡野正一。他經常穿米黃色底茶色格條襯衫,也穿淺茶色褲子。……岡野好像經常到幸子的房間裡來,他一直瞞著我,幸子對我說過。其實一開始是我托岡野到幸子那兒有事的,從那時起他就時常去找幸子。因為岡野是我的朋友,幸子也很為難,一直沒有說,後來由於岡野的態度越來越不像話,她終於不堪忍耐,才告訴了我。
  「我也聽說,岡野對我的未婚妻心懷不善,尤其是婚期臨近,他更加反常。我正想最近明確提醒他注意。為了使他專務正業不起邪念,最近我把A航空公司的生意攬給了他。他本人起初很高興,可是作品一直未完成,不是去幸子的公寓,就打電話把她約到外面,既費時間又費心。」
  推斷是岡野正一作案,有直接證據。他29日夜穿的米黃色襯衫左袖口上有一塊10元硬幣大小的血跡,是O型。岡野自己是B型。
  另外,右袖口上有少量斑點,經驗查原來是附著的嘔吐物干了。這些是幸子被絞殺時垂死掙扎中吐出來的,因此岡野很像在現場。他的指紋遺留在室內的好幾個地方,都是新的。
  岡野不否認在「現場」。
  「我看到枝村幸子倒在沙發上面,不知道她已被殺死,以為是身體不適倒下的,連忙上去把她扶起,那時才發現鼻孔出血,嘴邊流著白色粘液。當時沒注意,可能就是那會兒袖口沾上鼻血和嘔吐物的。那會兒我糊里糊塗,什麼都不知道了。肯定是有人在我去之前殺死了幸子。」
  凶器藍紗巾是幸子的,當時也許就掛在旁邊。兇手可能還帶著別的凶器,看到這條紗巾,又轉而利用這個。
  可是,把被害者放在旁邊的物品當凶器,可以認為是偶發性犯罪,這樣倒比上一種推測更加自然,這種一時衝動的犯罪並不少見。——警方傾向於這種意見。
  「我丈夫確實一度情緒反常,心煩意亂,畫也畫不好。」岡野正一的妻子和子作證,「佐山先生要給他拉生意,為A航空公司畫觀光招貼畫,他很受鼓舞。最近,在佐山先生的幫助下,雜誌對丈夫作了報道,前途大有希望。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一下被捧上天,他確實覺得壓力大,精神負擔很重,工作不像以前那樣輕鬆了,著實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A航空公司的招貼畫是件上等工作,他不堪重任,精神衰弱起來。成功了,可以一鳴驚人;失敗了,則永無出頭之日,周圍的朋友還要冷嘲熱諷,因此精神異常痛苦。他生性老實膽小,精神一緊張,就怎麼也畫不好。期限一天天逼近,他心情十分煩躁。看到他那樣,我心裡也很不安。聽說畫過兩張給佐山先生看了;可是位山先生說,航空公司不滿意,要再畫一張。期限又延長了幾天,開始畫最後一張。
  「丈夫非常苦惱,飯也不吃,幾個晚上都沒沾床,面容紫裡發黑,沒有血色,老瞪著眼,唉聲歎氣,情緒很反常。我想,要是丈夫不硬逞能就好了,可又不是他本人攬來的,是位山先生好心幫忙。
  「29日傍晚,公寓管理人來叫接電話,丈夫接電話回來後說是一位顧主打來的,要出去一下。我很高興,滿指望出去走走能使他開開心。我給他拿出米黃色底茶色格條運動衫和淺茶色褲子。
  「丈夫一個半小時後回來了,像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我覺得不宜多問,便一言沒發。丈夫痛苦了一夜,好像不是為作畫。第二天早上發現襯衫袖口上沾有褐色的血跡,我丈夫好像沒發現,我一說,他頓時嚇得面如白紙。他說是走在街上碰到了一個小孩,沾到了孩子的鼻血。我打算下午給他洗掉,就在這時,警察來了,帶走了丈夫,那件襯衫也給拿走了。」
  關於岡野正一與枝村幸子的關係,岡野的妻子和子作證說;
  「同枝村幸子的事我一無所知,這次是頭一次聽警察說,也沒聽往山先生說過。
  「只是,有這樣一件事。發生這件事的一年之前,丈夫經常喜歡深夜外出,回來時西裝上常常帶有香水味。我感到奇怪,曾經問過一次。丈夫說,是同幾個年輕的女圖案設計家在點心店裡聊天。我覺得丈夫可以解解悶,又能獲得新的感覺,所以對他們的交往表示讚許。後來,也許他們的關係斷了,丈夫很少外出,情緒突然反常起來。現在說起來有些滑稽,當時我還以為他是單相思失戀了呢。那陣子他也無心工作,整天愁眉不展。聽了警察的話,我才想起來,那時候正是枝村同佐山先生宣佈訂婚的時期。
  「住山先生給丈夫幫很多忙是在那之後。在雜誌上報道他。給他招攬上等工作也都在那之後。……我覺得佐山先生是同情丈夫的現狀,出於友情,才幫助他的,心中十分感激。現在仍是這種心清。
  「確實,就從那時候起,丈夫心情開朗起來,情緒也正常了。剛才說過,這次情緒反常,是因為接受了不能勝任的工作。我根本沒想到他的煩惱與枝村幸子有關。」
  岡野正一對核材幸子的態度越來越不像話,具體地說有哪——
  佐山道夫的證言:
  「幸子對我說,她同情岡野,原因是,他是我的朋友;比起我來他非常不幸;他誠實、懦弱。她說過要幫助他,盡力地幫他。岡野君認為她的好意具有特殊的含意,於是有時半夜造訪幸子的房間,有時把她約到外面。這我已經說過。
  「我曾打算提醒他注意,可是又想,一發表同幸子的婚約,他就死心了,再說我直接提醒他也難以啟齒。可是沒想到效果卻適得其反,發表了婚約,岡野反倒認為是被幸子騙了。我也說過,我好不容易為他攬到了工作,可他扔下工作不干卻熱衷於責備幸子。他好像精神不大正常。他自作多情,總以為幸子愛著自己,所以認為是被拋棄了,頭腦發昏。
  「岡野君逼迫幸子立即同我解除婚約,並要幸子同自己結婚。幸子說,你不是有妻子嗎?他說,我馬上就同妻子散伙,同她離婚,所以,你必須解除同佐山的婚約。
  「我們的婚期已定在6月20日,日子越來越近了,幸子根本不願解除婚約。岡野說,既然如此,自己活著也沒什麼意思,有生以來只有過這一次愛,要為自己的愛獻身。我非常擔心,以為給他找到好工作也許情況會有好轉,便四處為他兜攬生意。可是後來他又哭喪著臉對幸子說,不願自己一個人死,要逼幸子一起情死。
  「於是我想,這下必須認真解決這一問題了。就在這時,幸子出了這事,真是遺憾。聽說岡野君否認是他殺死了幸子,是真的嗎?他說他進屋時幸子已被殺死,可是又沒有強盜入室的跡象,我覺得岡野君強逼情死,自己膽怯了,故意狡辯。哦,我不想說對朋友不利的話,只是聽幸子說過這些事,便如實地說出我的感想。」
  —岡野說他離開幸子的房間,立刻在8點25分左右給你打過一次,你接到過電話嗎?
  「接到過,確實是5月29日晚上8點25分左右。」佐山道夫作證說,「我在青山美容室自己的房間裡,當時有一位女客來訪,正同她談話。我離開桌子去加咖啡的當兒,電話鈴響了。那位女客看到我沒空兒,就替我接了。女客告訴我說:佐山先生,您的電話,對方沒報姓名。我想現在誰還打電話來,於是看了一下表。8點25分大概過了一兩分鐘。
  「我拿起話筒,喂喂兩聲。不知為什麼,對方一聲不吭。我以為是電話機壞了,又喂喂兩聲。對方一句話也沒說便掛斷了電話。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岡野打來的。那位女客說,接電話的時候,開始聽到過硬幣落下的響聲,說明是從公共電話上打來的。」
  —岡野正一說,在公共電話裡聽到那個人說話的聲音時,曾自我介紹說是岡野,是這樣嗎?
  「那位女客說沒聽到對方的名字,我拿起聽筒時,也不知是誰打來的。」
  —岡野正一說,那位女客親暱地說:「道夫,電話!」他覺得那女人同你關係親密,不便在電話裡同你說話。
  「沒有的事。那個女人是位出色的雜誌記者,當時她為了報道我的美容室,在向我採訪,是下午6點半左右來的,正準備回去呢?」
  —她叫什麼名字?
  「週刊M雜誌的福地籐子。枝村幸子以前曾在《女性迴廊》當過編輯,她是幸子的朋友。經幸子介紹,我也認識她。她是個頗有見地的人。當時我正同她談店裡的情況。幸子也知道這事;而且,幸子曾經向福地籐子介紹過岡野,請她在雜誌上報道他,所以他才有點名氣的。
  「如上所述,福地籐子是一位頗有學識的女性,因此絕眾不會使用『道夫,電話』這種不禮貌的語言。接過電話之後,福地又待了30分鐘左右,便同我一起吃飯去了。
  —這麼說,你29日下午6點半至9點左右,一直同福地籐子在青山的店裡談話,是嗎?
  「是的。我的店下午7點打烊,福地是打烊前來的。店裡的僱員差不多都在7點半左右下班。」
  福地籐子的證言:
  「哪個電話是我在佐山的店裡同往山談話的時候打來的。我下午6點半去訪問佐山,交談了兩個半小時,當時正談了一半,就是8點25分左右。我剛拿起聽筒,便聽到擋的一聲硬幣聲響,隨即一個男人問,佐山君在嗎?我問,你是誰?對方沒報姓名就說,叫住山接電話。我以為是佐山的朋友,就喊正在遠處加咖啡的佐山過來接。佐山拿起聽筒,喂喂地喊了兩聲,對方好像沒說話。佐山說了聲奇怪呀,接著可能就被掛斷了。我問,怎麼回事?他說,大概是朋友打電話來找我喝酒,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接電話,不會親暱地說『道夫,電話』的。同佐山認識時間不長,是枝村幸子從中介紹的。枝村與佐山的關係和婚約我當然知道,我不會稱他『道夫』的。我在工作中深深地懂得一個編輯應有的禮節,同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我畢竟是過來的人。那可能是岡野心情激動產生錯覺了吧。
  「我認識岡野也是核材介紹的。其實不是介紹,而是枝村請我在週刊雜誌上宣揚這位設計家。看枝村的面子,我答應了,因為我做的是同枝村一樣的編輯工作,同她相處得也很好。她辭掉《女性迴廊》的工作,以及辭職之後,很多事都來同我商量。
  「岡野好像為人正直,膽小懦弱。我在工作中經常接觸形形色色的人物,所以一眼就看出來了。我憑直感覺得,岡野似乎對枝村懷有某種感情。這樣的人容易衝動。
  「枝村把岡野推薦給我,說是受佐山之托。我想既是這樣,也不好推辭,便去採訪岡野,寫了一篇小報道。岡野的才能和實力我並不瞭解,可以說是相信枝村和佐山的介紹,為他吹喇叭抬轎子吧。於是,岡野一下成了知名人物。
  「岡野喜出望外,對我感激不盡。他欣喜若狂,簡直要發瘋了。我覺得一個久居人下的下層人得到出名的機會,那樣高興也不難理解。事後才知道,岡野生性就具有那種狂熱性。」
  —什麼意思?
  「我把岡野的欣喜告訴了枝村,於是她說,是嗎?他愛激動,好狂熱。說著又現出愁容滿面的樣子。我想,她也該高興的呀,心裡不由得感到納悶。後來有一天,我見到枝村時對她說,同佐山的婚期快到了,你既忙碌又高興吧?枝村說,本來應該高興,可是卻有許多煩惱。我問,怎麼了?於是她像要消除顧慮似地連連搖頭說,嗯,沒什麼。也許是與岡野有關,當時我要是再往下問就好了。
  「岡野這樣的人很有可能錯誤地領會了枝村的好意。枝村是受佐山之托想幫岡野出名的,而岡野卻誤認為是她對他另有意思。晤,自作多情的男人都是這樣。我覺得,岡野好狂熱,思想鑽到牛角尖裡去了。他是佐山的朋友,枝村要顧全佐山的面子,因此左右為難,苦惱不堪。
  「我29日傍晚到佐山的店裡去,是佐山說想進一步發展他的美容院,找我商討如何宣傳。我不僅同枝村是好友,而且對佐山的才能也非常敬佩,因此,欣然同他探討了擴大宣傳的方法。佐山同我並不瞭解的岡野不能相提並論,我非常放心地推舉他。佐山的感覺也好,技巧也好,都無與倫比,令人佩服。
  「佐山現在在美容界好像也招來不少反感,敵手不少,連大家一級的先輩也嫉妒他,散佈了不少流言。由於工作關係,我對美容界的派系鬥爭瞭如指掌。大概在幾年前吧,由於反對派散佈的謠言,美容界曾經掀起過軒然大波。美容界是女人的世界,皇宮內院宮女式的明爭暗鬥和陰謀詭計到處可見。
  「枝村說,佐山單槍匹馬不屬於任何派系,不當首領,沒有同黨,也沒有推崇他的後來之輩,衷心希望我幫助他。由於這個原因,那天我才到位山的店裡去同他商談的。美容室7點鐘打烊,僱員們7點半左右大都走了,大概還剩兩三個人吧。
  「我怎麼也不相信枝村竟在佐山同我交談的時候被人殺死了。若有神靈顯聖,談話中會覺得心情煩躁,或有不祥的預感,遺憾的是一點兒預兆也沒有。可以想像,未婚妻就是在那時被人殺死,往山心裡該是多麼悲傷啊。」
  青山「美容定」的僱員柳田作證:
  「福地籐子是29日下午6點半來到店裡的。長相和服飾有些男人氣,所以一看就知道是她。老師(往山)從那天早上起就沒外出一步。美容室?點鐘打烊,6點鐘就不接待客人了,因此僱員們大概7點多鐘可以下班。我7點10分左右到老師的屋裡去向老師打招呼,當時老師正同福地談話。老師說,大家回去吧。於是,僱員們?點半左右就下班了。下班時間再到老師的屋裡打招呼。只是,由於下班前整理室內耽誤了時間,女僱員(梳發學徒)大友雪子和曾根萬須於兩人一直到8點左右才走。」
  青山「美容室」女僱員大友雪子的證言:
  「8點左右室內整理完畢,我來到老師的房前,可是聽到屋裡有女客的說話聲,沒打招呼就走了。最後走的人臨走時都要對老師說一聲晚安。我們的宿舍在美容室的旁邊。」
  該店女僱員曾根萬項子的證言:
  「我是同大友一起下班的。大友到老師那兒去了,我在樓下等著她。」
  X叮X丁目(四谷附近)香煙店老闆娘尾谷久子的證言:
  「大概是29日晚上8點半左右吧,從西面過來的一輛出租汽車在我的店門前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一個三十四五歲的男人。那人長頭髮、戴眼鏡,身穿米黃色底茶色格條運動衫,在店裡打了一次公共電話。那人沒看筆記本,也沒查號碼簿,撥通電話就說,某某在嗎?他神色慌張,心情激動,後來一直不說話,不一會兒便放下電話,坐上等在路旁的出租汽車朝東駛去。我覺得那人蹊蹺,所以記得很清楚。在電話裡說這某某在嗎,名字我沒記住。好像他說過自己的名字,因為門口有車駛過,也沒聽清。
  「這回我在報上看到一個女人在公寓裡被殺死的消息,時間以及警察抓住的人犯的照片都很像,所以我來報告。我的店在那座公寓往四谷方向去的路上。記得就是8點半左右,因為設特意看表,時間不一定準確。那男人特徵、服飾,他打電話時我看得仔細,所以肯定沒錯。」
  對岡野正一的審訊:
  —你認識一個叫福地籐子的女人嗎?
  「認識,她是週刊M雜誌的編輯,曾經報道過我,見才兩次面。福地是枝村幸子的朋友,就是枝村托福地報道我的。」
  —你認為福地籐子怎麼樣?
  「她是個頭腦聰明的女人。」
  —你說29日晚上8點25分左右給佐山打電話的時候,一開始是女人的聲音,你覺得那女人是誰?
  「不知道是誰,聽聲音是個年輕的女人。」
  —你認為福地籐子多大了?
  「嗯,她總是那副打扮,我看不出來,大概30多歲了吧?」
  —以前在電話裡聽過福地的聲音嗎?
  「沒有。」
  —對福地的聲音有什麼樣的感覺?用一句話說。
  「怎麼說呢?聽起來像男人的聲音。」
  —你說對電話裡的女人說,佐山君在嗎?我是岡野。其實,我是岡野這句話你沒說吧?
  「我是岡野這句話說了。」
  —接電話的女人說,對方沒報名。
  「哪可能是她記錯了。」
  —接電話的人是到佐山屋裡訪問的福地籐子,你剛才不還說福地是個頭腦聰明的女人嗎?
  「啊,她是福地?」
  —福地籐子是這樣作證的。
  「我確實說過自己的名字。」
  —你聽到電話裡是福地籐子的聲音,嚇了一跳,自己的名字也沒說,殺死枝村幸子的事也沒告訴佐山,對嗎?
  「我打電話不是為了把殺死枝村幸子的事告訴佐山,而想告訴他我看到了屍體。」
  —你說福地籐子的聲音像男人,既然她的聲音有這種特徵,即使在電話裡你也該聽出來。
  「我沒以為是福地的聲音,那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你聽出是福地的聲音,便不能在電話裡坦白犯罪事實了。可是,你誤以為剛才已報過姓名,說過我是岡野,知道事後被調查時,不能否認過電話這件事,便說成是住山那兒有個年輕的女人。福地否認親見地說過『道夫,電話』這句話。
  「不,我確實聽到過。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就是那樣說的。」
  —你淨撒謊,不然你就是腦子出毛病了。
  「我沒撒謊,不過心裡很亂卻是真的。」
  —那麼我再問你,你說電話是在枝村幸子的公寓附近打的,其實不是,是在坐出租汽車回家的路上,在X叮X丁目一家香煙店裡的公用電話上打的,香煙店的老闆娘已經作證。
  「我記得是在電話亭裡打的,說不定是記錯了。這麼說也許是我記錯了。由於A航空公司的工作,我急得三四天前神經衰弱了,再加上看到枝樹的屍體,意外的打擊使我心慌意亂,六神無主。」
  —你是剛剛殺害枝村幸子,所以心情激動,思緒紊亂。你想把這些說成是神經衰弱造成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4:54

檢察官的推理

  枝村幸子被殺約一年之後,東京地方法院以殺人罪判決岡野
  正一無期徒刑。《刑法》第199條規定對殺人者可判處死刑、無期徒刑或三年以上有期徒刑。檢察官要求處以死刑,但判決減刑一等。
  「證據」是案發的29日晚9時許,岡野外出歸來時穿的運動衫左袖口上的血跡和右袖口上的污點。血跡同被害人枝村幸子的O型血型一致;污點是嘔吐物,被害人被殺時曾有嘔吐物,經驗查,二者一致。
  還有指紋。枝村幸子的房間附近有許多岡野正一的指紋,門把手、椅子扶手、桌子邊、門邊的牆壁、櫥櫃中的咖啡碗上都有。指紋有新的,也有舊的。岡野平時經常到枝村的房間裡去,所以他的指紋新舊都有,不過新指紋是不是作案時留下的,一時難以斷定。
  岡野說29日晚上8點左右進入幸子的房間時,幸子已經死了。如果真是這樣,作案就在此之前,因此岡野8點左右留下的指紋就不能說是作案時的指紋,而是作案時間之後的指紋。這是被告岡野的辯解。然而,判決接受了檢察官的指控,駁回了被告和辯護的辯解。
  勒在枝村幸子脖頸上的絲紗巾上有幸子的淡淡的指紋,沒有岡野的指紋,這條紗巾是幸子的,原來掛在衣櫥裡,作案時被當作絞殺凶器。
  「紗巾上沒有被告的指紋,是因為被告沒使用過那條紗巾,因而不是被告所為。」辯護人辯解。
  「絲紗巾在絞殺時擰皺了,兇手是用力拌的,柔軟的絲織物上很難附上指紋,而且這樣擰也很難查驗出指紋。」檢察官反駁道,「被害人穿的衣服肩膀和靠近肩膀的背上以及手腕部分,都查驗出有被告的指紋,因為身上的衣服是化纖織物,質地厚硬。這不是證據嗎/
  對此,被告和辯護人申述:
  「看到幸子躺在地板上,被告不知她已經死亡,便把她抱了起來。因為手在她背上摸過,指紋便道留在被害人衣服的肩膀、脊背和手腕上,被害人的鼻血和嘔吐物也是那時候治到運動衫袖口上的。」
  判決沒接受這位辯護人的申述。
  下面是證言。
  證言之一是,目擊者說到被告在當晚8點15分左右從公寓四樓慌慌張張地走下樓梯。
  時間同四樓幸子房間裡發案後不久是一致的。分明有電梯,為什麼要走樓梯?想來可能是怕乘電梯的人多,為了避人眼目,才選擇了很少走人的樓梯;而且,被告在樓梯上遇到證人時把臉扭到一邊,這也使人相信這一事實。
  證言之二是關於被告在作案後用公共電話給枝村幸子的未婚夫佐山道夫打電話。
  被告說,由於接電話的女人同佐山說話時顯得關係親密,便一句話也沒說就掛斷了電話。但佐山道夫和福地籐子的證言說,福地籐子接電話時沒說過親見的話語。
  被告為什麼不用公共電話將發現屍體的事報告警察,卻要在電話裡通知使山道夫?那是因為被告是真正的兇手。這就是說,被告一時衝動殺死枝村幸子,作為事後的心理,他感到對不起被害人的未婚夫,於是想隱瞞自己是兇手這一點,只把幸子死了的消息告訴他。這樣的先例在一時衝動而殺人的犯罪中並不少見。然而,被告很快意識到通報這一消息是危險的,於是在佐山接電話之前掛斷了電話。
  證言之三是被告的恐慌心理表現在行為上。
  被告說給佐山道夫的電話是在公寓附近的電話亭裡打來的。據X叮香煙店老闆娘尾谷久子自去,當晚8點半左右,一輛從西面來的出租汽車停在店門口,從車上下來一個同被告一樓一樣的男人,使用店裡的公共電話,只說了一兩句就掛上話筒,回到出租汽車上,朝東面駛去了。因為行跡奇特,所以印象深刻,看到刊登殺人案件的報道,便前來報告。枝村幸子的公寓在該店的西面,被告的住宅在東面,而店前的道路是連接兩地的直通線路。
  遺憾的是沒找到那輛出租汽車的司機,但根據老闆娘描述的面孔特徵、眼鏡、身材和身高、米黃色底茶色格條運動衫等特點,證明使用香煙店公共電話的人就是被告無疑。
  關於這一點被告在被審問時一開始反覆申述自己的論點,可是漸漸地便沉思起來,接著說很可能是吧,忽而說也許是自己記錯了。這些細雖與否認作案無關,但這些現象卻充分說明了被告在作案之後內心的恐慌和混亂。
  —檢察官指控。
  被告回到家也沒將發現屍體的事實告訴警察,第二天上午仍未報告,一直隱瞞到當天下午被捕。如果像被告說的那樣,同這一犯罪無關,那麼被告的態度便令人費解,在常識上是不可能的。
  關於秘而不喜的理由,被告申述,因為承擔A航空公司宣傳品的設計工作,期限眼看著要到,若將事實報告警察,就會因此而耽誤許多時間,作品就不能如期完成,所以知情沒報。然而,發現地殺屍體,這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現者應該首先把這件事告訴別人,而且非說不可才是人之常情。被告對妻子和子沒說,這在常識上是說不通的。
  被告是真正的兇手,所以他既沒報警,也沒告訴妻子。顯而易見,被告的辯解是欺騙孩童的謊言。
  關於被告殺害技村本子的原因、動機,從被告的自供以及往山道夫的證言中就可一目瞭然。
  被告供述中承認對核材幸子懷有貪戀之心,但說那只是埋在內心的一種慾念,並未向她表白過愛情,連地的手也沒觸摸過,到孝子的房間,每次都是幸子叫他去的。可是,對照住山道夫和藹地籐子的證言,他的辯解令人難以置信。
  如果像被告說的那樣,只是對幸子懷有好感或朦朧的愛情,那麼,被告在交往的初期就該將幸子的事告訴妻子和子。而和子作證說,從沒聽被告說到過幸子。不僅如此,被告經常外出,卻在妻子面前掩飾說是同幾個並不存在的女圖案設計家聊天。被告自己也供認,外出是到幸子那兒去了。
  總而言之,被告由於技村孝子不依從自己的意志,她同往山道夫的婚期又越來越近,於是心情焦躁起來,催通幸子解除婚約遭到拒絕後,遂於5月29日晚8時許,在訪問中一時怒起,陡生殺機,以至殺人行兇。
  這一犯罪並非早有預謀,而是出於一時衝動,從被告以往表現出的那些反常的行動上,就能得出充分的論斷。
  進一步說,證明這一點的是被告在警察署的自供。被告在被捕的第二天,便開始坦白殺害枝村幸子的事實。
  據被告供述,被告對技村孝子和往山道夫的婚期逼近焦躁不安,為了催通幸子解除婚約,於晚上8點時訪問幸子的房間。幸子大概從傍晚起就在假寐,屋裡沒開燈,躺在沙發上。藉著窗戶透進來的燈光,屋裡隱約能夠看清。被告知道即停們她叫起來勸她也不可能答應解除婚約,心中突然生起一股殺機。他準備事後自己也自殺。打開衣櫥,裡面掛著一條紗巾,於是用紗巾勒住了幸子的脖頸。
  幸子睜開眼想大聲喊叫,被告遂將紗巾勒緊。幸子掙扎著想站起來,結果身子翻落到地板上。當時,幸子成俯臥姿勢,被告便騎在她的背上,將勒住她脖頸的紗巾在後頸部繫緊打上結。這個過程,大概要5分鐘左右。
  被告托起幸子的臉,確認她已經死亡,就在那時,運動衫沾上幸子的鼻血和嘔吐物,由於室內昏暗,加之情緒興奮,當時沒有發現。被告想離開房間,但惟恐關著燈引起其他住戶的懷疑,便打開牆壁上的開關,開亮電燈,離開了房間。
  這一自供同住在該公寓的小野惠美子和其他人提供的證言完全相符。小野惠美子的證言說,枝村幸子屋裡的電燈晚上7點10分左右是關著的。其他人的證言說,在11點左右看過枝村的房間,屋裡的電燈開著,到第二天早上還沒關。
  —檢察官申述。
  然而,進入檢察官調查階段,被告突然翻供。被告聲稱在警察署受到刑訊,警察署則否認有此事。
  問被告怎麼受到刑訊,於是被告說,雖沒受到嚴刑拷打,但審訊的警察言詞粗暴,頗有要大打出手之勢,因此心中駭然恐懼。還說,審訊的警察們不斷勸他說,你就自首吧,在警察署堅持頑抗,只會拖延審訊,給檢察官造成不好的心證,有罪無罪金由法院裁定,即使承認是你幹的,法院調查如無確鑿證據,仍會判你無罪,那樣你就能早日回家,重新工作,獲得自由。被告聽了這些話隨之動心,於是作出假供。
  被告說,有生以來頭一次被關進警察署拘留所,日以繼夜的審訊使身心疲憊不堪。夜裡的審訊從傍晚5時起,一直進行到翌日凌晨兩點,因此意識恍惚,彷彿覺得自己身體要徹底垮了,甚至擔心自己會發瘋。
  被告說,他想早日回家,想工作,不光是熱愛工作,而且還掛念妻子,不工作就沒有分文收入,妻子就無法生活,為此,決定早日出去。
  被告想,反正自己沒犯罪,如果開庭審理,準會作出無罪判決。他相信辯護,相信法官公正廉明,於是在警察署便違心地自首了。他還說,自供同現場情況不符的地方,審訊的警察都適當作了誘導。當然,對於這些警察署是全盤否定的。自本官(檢察官)調查以來,被告一直堅持否認有罪。然而,綜合各種直接證據,客觀而科學地作出判斷,結果認定,被告在警察署隨意作出的自供是真實的坦白。
  這一命案是被告岡野正一所為已毫無疑義。分明知道是朋友的妻子,而且分明知道婚期在即,為了洩憤而殺害一個不服從自己意志的善良女性,雖屬一時衝動,也沒有寬恕的餘地。
  —檢察官的論點大致如此。一審判決幾乎全盤接受了檢察官的指控。
  一審檢察官是小久保重一。
  小久保檢察官在受理這一審判的當初,曾經從檢察廳大樓的一樓(地方檢察廳)到高等檢察廳,與東京高等檢察廳檢察官丸岡房雄商談過。那不是作指示。地方檢察廳的檢察長同高等檢察長商量之後,決定在這件案子上「參考」高等檢察廳的意見,因而,指使小久保檢察官夫同丸岡檢察官商談。
  小久保檢察官認為案情複雜。被告在警察署一度作為自首,後來又忽然翻供。這樣的審判在一審不能確定,被告說不定要上訴,從以往的案例來看,可能性很大。
  如果被告上訴,二審檢察官不能與一審檢察官態度相悖。一審檢察官堅持有罪,二審檢察官便不宜提出異議。在證據。事實認定和價值判斷上,兩者不能矛盾。檢察官是作公益代表追究犯罪的,因而追究犯罪的態度不能分歧,其見解從下級審判到上級審判都必須統一。檢察成一體,檢察一體的原則關係到國家的權威。
  —岡野正一的一審審判開始後,地方檢察廳的小久保重一檢察官便與高等檢察廳的丸岡房雄檢察官頻繁聯繫。丸岡檢察官的辦公桌在秦山信爾檢察官的對面。
  桑山比丸岡資格老,可是,只要在受理的案件上沒有特別要商討的內容,兩人便互不干涉。他們各自接受檢察長和副檢察長的指示,同事之間互不干預。
  桑山同丸岡並不親密。兩年前從仙台高等檢察廳調來的丸岡頭髮稀疏,幾乎沒有眉毛,面頰是高顴骨,一笑全是皺紋,兩隻眼睛大大的。他是個理論家。
  他們並沒商討過,但桑山從一開始就十分關心岡野正一殺人案,並且認真地閱讀能夠到手的審判記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5:09

犯罪行為的設想

  夏去秋來。一天晚上,櫻田事務官來到了桑山信爾的宿舍。
  夜晚,不開窗屋裡就很悶熱。兩人面前的桌子上放著幾本岡野正一殺人案公審筆錄的副本。其中有警察署的偵查筆錄。一審審判筆錄、檢察官調查筆錄、證人筆錄、論點概要、辯論要點、公審筆錄、判決理由書,以及被告的上訴書和提交二審宗旨書等。
  上訴宗旨書就是簡單明瞭的上訴書,文中對原判的事實認定扼要簡明他提出異議的理由,二審法院據此審理一審事實認定當否。因而,二審是審理事實。二審的材料原則上是原法庭查獲的證據所表現的事實,因此,上訴書必須具有令人信服的理由。上訴法院(二審)可以調查上訴宗旨書中申述的事項,也有權調查沒申述的事項。調查結果,「如果認定不撤銷原判顯然不合正義」(刑事訴訟法第397條第2款),可以判決撤銷原判。刑事訴訟法是這樣規定的。
  岡野正一及其辯護人提交的上訴宗旨書以事實認定有誤為由,全盤否定了一審判決。對岡野正一5月29日晚8時許進入技村幸子的房間。返回時從樓梯下樓,用公共電話往佐山道夫的美容室打電話,叫佐山接電話等事實供認不諱,但在犯罪方面卻全盤否認。這種事在審理殺人事件中是常見的,但各人情況不同。
  桑山悠然地搖著團扇。櫻田則使勁地扇著手裡的扇子。桑山的妻子送上啤酒,便退居內室。
  「一審檢察官緊緊抓住被告岡野案發時行為上的矛盾不放。岡野妻子和他朋友都作證說岡野情緒反常,小久保檢察官充分利用了這一點。檢察官的論點是,被告並不是因為不能按期完成A航空公司的招貼畫而苦惱,而是因為技村幸於同住山婚期臨近,嫉妒與苦惱之極,精神極度衰弱,於是喪失理性,一時衝動,跑到幸於處作案。被告供述案發後沒打公共電話報警,卻要向住山坦白自己的罪行,這種不自然的行為本身就反映了被告在作案後由於過度興奮而精神紊亂。」櫻山說。
  「是啊。
  秦山看到檢察官的論點是:
  「被告供述中的矛盾反映了被告的自私、恐慌、興奮和記憶力差,是被告犯罪的一種心理現象,這種矛盾恰恰說明了被告犯罪的真實性。因而,說被告供述犯罪經過中的矛盾、修正是細枝末節,並從這一點上論述自供的任意性和真實性,這只能是外行評論家的辯解。」
  對此,辯護人反駁:
  「檢察官的論點是,被告供述的矛盾均出自於被告的恐慌。興奮和犯罪意識,因而認為供述中雖有矛盾,『只要在大綱上;大體一致使無妨礙』。專家們似乎對這一觀點欣然接受,而對』自供如何出籠卻好像不感興趣。然而,正是自供中的矛盾、修正等現象,通過暴露與直接犯罪無關部分的矛盾,表現出對自供真實性的否定。」
  岡野正一在警察署一度作過自首。上訴書上說:
  「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被關進警察署的拘留所,夜以繼日的審訊使我心力交瘁,簡直要發瘋。警察勸我說,你就坦白吧,在警察署堅持頑抗,只能拖延審訊,審判也要往後推延。有罪無罪法官自有公斷,你要爭取早日開庭。我很想早日回家繼續工作,便暫時作出假供。每天被監禁,心中很想作畫,簡直是如饑似渴。我在設計界也小有名氣,非常希望能早日獲得自由,繼續鑽研自己的正業。家裡沒有我,分文收入也沒有,妻子無法生活,我想早日出去,幫助妻子,讓相信我無罪的妻子高興。出於這種心情,我輕信了警察的話,這是我的過錯。」
  「自首過就不妙了。」櫻田說。
  「嗯,是不妙。」桑山應道。
  這當兒,桑山想起以前讀過的一位法律學家的文章。
  「有了自首,會給法官、證人、鑒定人和與案件有關的其他人以有力的、暗示性的影響。倘若作過自首,被告承認的與案件有關的所有情況都有可能改變其位置。一有自首,所有情況都將按照自首進行整理、分類。這種傾向會產生出強大的力量,承認的所有情況都會被按照某種特定的理解而改變,進而那種理解被牽強附會,事實被歪曲,被套用於那種理解。」(青木英五即著停實認定之實證性研究》)
  「對被告在作案前後的矛盾,一審檢察官和律師好像都錯誤地理解了事實。」桑山給櫻田斟滿啤酒說。
  「哦,您有何見解?」
  「錯就錯在被告的興奮上。律師的辯護只反駁了檢察官說的對被害人的嫉妒、憎惡。在這一點上,好像對岡野在自供和上訴書中表現出的要重新工作的強烈願望沒能充分理解。」
  「您是說,岡野只是為了能早日出去工作才作了假供,是嗎?」
  「是的。岡野自己也說過,他很想早日出去作畫,非常想畫。他不是傑出的畫家,也不是人們所說的藝術畫家,而是一個圖案設計家。但是,不論是藝術家,還是宣傳美術家,想作畫的衝動是一樣的。」桑山將酒杯送到嘴邊,繼續說道,「這種心情,使得岡野發現技村幸子的屍體也不向警察報告。他說,如果報告警察,作為發現者就要受到種種盤問,因而會耽誤時間,招貼畫就不能按期完成。尤其是,由於同技村幸子的交際,他的處境是微妙的,很可能受到警方懷疑的意識,他也是存在的。若遭到懷疑,警察的審問時間更長,畫就完不成了。他只想著這一點。必須完成的畫不能完成了,這種心情形成一種強制觀念,牢牢地繫在岡野的頭腦裡。」
  「強制觀念?」
  任山道夫將A航空公司這個一流企業的生意攬給了岡野。對岡野來說,這是出名的階梯。他感激不盡,覺得這次如能獲得成功,自己就可以一舉成為一流圖案設計家。他是這樣說的。他很興奮,也很緊張。由於過分緊張,反倒畫不出來。」
  「這一點很清楚。」
  「從岡野妻子的證言可以知道,他心煩意亂,情緒反常。這不是一幅普通的畫,而是企業的宣傳品,因此對方規定了期限。期限很緊,在作畫的壓力和交畫期限的鞭策下,岡野漸漸陷入神經衰弱狀態。」
  「這一點也很清楚。」
  「岡野畫出招貼畫,拿給位山看。對方不滿意,又畫一張。他說,佐山把畫拿給A航空公司看,對方不滿意,要再畫一張,已經超過的期限再延遲幾天。於是,岡野在疲憊不堪的精神狀態中作最後努力。這在普通的畫家是不可理解的,因為這不同於在客廳裡的裝飾畫。宣傳品是企業的炮彈,對對方來說,期限至關重要,同招貼畫的宣傳效果一樣重要。想什麼時候完成就什麼時候完成的任性是不行的。有藝術家風度的畫家可以說,不滿意就算!而圖案設計家卻有著藝術家們不能理解的苦衷。」
  「是啊!」
  「像我剛才所說,岡野認為這項工作是自己成名的階梯,於是全力以赴。有過他那樣不幸經歷的圖案設計家也許會把那項工作當作是天上吊下的一根線,說什麼也要抓住它。這種煩躁、苦惱益發攪亂了岡野的精神狀態。」
  「岡野行動上的矛盾,原因就在這裡吧?」
  「我想是的…而且,我認為這一點非常重要。如果岡野像過去那樣,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圖案設計匠,他就不至於有那樣的野心,他會說自己不能勝任這項繁重的工作而加以拒絕。可是,岡野作為有希望的設計新秀而有了點兒名氣,週刊雜誌上登過關於他的報道,雜誌上也介紹過,於是,使岡野變得躍躍欲試、野心勃勃了。」
  櫻田盯著桑山的臉。
  「準備工作做好了?」
  「對,人為地造成岡野有野心這樣一種環境和狀況。」
  「是位山道夫?」
  「就是位山。」桑山望著櫻田的眼睛說,「對吧?往山說是出於友情,想使岡野成名,為此,他設法讓輿論界報道岡野。枝樹幸子也協助他,請週刊雜誌的編輯福地籐子吹捧岡野。可是,他沒有作品。通常報刊上宣揚無名新秀,都是以其傑作引人注目。可是岡野正—一無所有。沒有作品,只是單純地吹捧岡野正一其人。那些全是靠佐山同記者的關係炮製出來的。可以說,岡野的出名是空洞的。不難看出,這些都是誘發岡野的慾念,使他情緒反常,陷入精神錯亂狀態的手段。」
  「有道理!」
  櫻田探著腦袋。
  「要想將殺死技村幸子的罪行轉嫁於他人,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要使那個人情緒反常,行為乖戾,那樣,第三者才會認為他可疑。前後矛盾的行為和自供,會使人認為是罪犯的應有表現。為了造成這種狀況,他老早就對岡野正一做這樣的準備了。不是這樣嗎?」
  桑山的妻子輕輕地進來,將一盤涼點心放在兩人中間又走了。
  「我們就假定殺害枝村幸子的兇手是佐山道夫,來分析他作案的可能性,動機和原因暫且不管,只研究作案行為。」桑山說。
  「好!」
  櫻田挪了挪屁股。
  「佐山的美容院同技村幸子的公寓相距多遠?」
  「青山X丁目XX番地同四谷信濃叮X丁目XX番地,按距離最短的道路計算,不到兩公里。若是開車,加上在十字路口等紅燈,15分鐘可以到。」
  「來回30分鐘?」
  「可是,聽美容室對面一個古玩店的僱員說,佐山的車傍晚起一直停在車庫裡。那位僱員透過玻璃櫥窗,望著美容院那邊,在店裡一直坐到晚上9點半。」
  「佐山外出過沒有?」
  「據說沒看到他外出。直到那個店員下班,二樓西側的那扇窗戶燈都亮著。那扇窗戶是佐山的房間,是套間,他就住在那兒。」
  「要是佐山從後門出去,前面的古玩店僱員就看不見了吧?」
  「對,美容室的後門是廚房門,推銷員都是從那裡出入,後面是一條同前面大街平行的僻靜小巷,行人稀少,從那兒向東走20米,就可以拐到大街上。那兒離美容室前面的商店和房屋就遠了。」
  「不錯。大街上行人很多嗎?」
  「哪兒是青山的一流地區,人多車也多,有許多年輕人在街上大搖大擺。」
  「那樣的話,住山一個人走也不會有人知道,誰也不會注意的,他可以在適當的地方叫一輛出租汽車。」
  「那是什麼時候?」
  「二點劃分到30分之間把。」
  「哪個時候,美容院還有幾個僱員沒下班…」
  「這個等會兒再研究,先弄清佐山的行動。他乘出租汽車來到信濃叮那座公寓附近,用了15分鐘。可能他沒讓出租汽車一直開到公寓門前,而在稍遠的地方停下來,從那兒步行到公寓,爾後乘電梯。」
  「乘電梯?」
  「乘電梯安全。你知道吧?那座公寓的四樓最近成立了一個秘密俱樂部,外來的人很多。外來的人要乘電梯,因此,住山混在裡面,他們會以為他是同自己目的一樣的外來人,對他不加注意。即使事後覺得他可疑,也不會出面作證,以免俱樂部的事張揚出去。」
  「對是,電梯上也有公寓的住客吧?佐山經常到幸子那兒去,住客中不會沒人認識他。」
  「你看過警察署的偵查筆錄了嗎?有人證明在電梯裡碰到過往山嗎?」
  「沒有。」
  「位山可能戴著帽子或墨鏡。人的模樣稍一打扮就會改變,本來住客中就沒人同往山直接說過話,因此,他只要略加化妝。戴一副墨鏡吧。到那個俱樂部去的人為了避人眼目,可能也有不少人戴墨鏡。就是說,懷有不同目的而行為都很詭秘的人偶然同乘一個電梯,這種巧合使得各自都不顯眼。」
  「嗯,很有可能。後來呢?」
  「佐山乘電梯上了四樓便往右拐,去秘密俱樂部的人往左拐。他見通道上沒有一個人,就輕輕地敲門。幸子打開房門讓他進屋。」
  「那時候電燈是關著的嗎?」
  「俄想是關著的。」
  「旁邊屋子的住客,就是那個姓小野的酒吧老闆娘,她說7點10分左右從幸子的門前走過時,屋裡沒有燈光。可是,技村幸子為什麼不開燈把住山接到屋裡呢?雖然是情人,也有些不自然。」
  「確實不自然,他們已經訂過婚,沒必要那麼偷偷摸摸的。所以我認為,屋裡沒開燈,是兩人事先商量好的。」
  「商量好的?」
  「幸於6點半打電話給岡野,約定岡野正一8點左右到幸子的房間。電話是岡野到公寓一樓管理人的房間接的。不是欺騙電話,岡野能聽出幸子的聲音,木錯,是她本人的聲音。」
  「幸子為什麼要叫岡野8點鐘去她的房間呢?」
  「我認為,房間不開燈,讓岡野8點鐘來,都是佐山事先吩咐幸子的,一定是那天打電話吩咐她的,因為,那天白天往山沒同幸子見過面。如果是以前商定的,時間就太長了,所以,佐山給幸子的電話大概是幸子給岡野打電話之前的4點或5點左右。」
  「計劃就是佐山先進入沒開燈的房間,爾後岡野再過去。那麼,最初的意圖是什麼?」
  櫻田好像還沒領會。
  「讓她不開燈,是因為佐山不想讓隔壁的住客知道岡野來之前,自己在幸子的房間裡。當然,窗簾雖然關著,因為是夏季用的薄窗簾,屋裡的燈光能夠透過窗簾映出人影。若在平時,即使被人看到他在屋裡也沒關係,可是他一會兒要殺人,必須把燈關掉。」
  z清道理。可是,往山讓她不開燈,04她約岡野8點左右來,對他的話幸子不感到可疑嗎?」
  「住山會編造出圓滑的理由來的。比如說,同她坐在黑屋子裡,讓岡野進來嚇他一跳;或者是在岡野來到之前再開燈,等等。昏暗的房間對情人來說有幾分浪漫,所以便欣然照他的指示做了。我是想起以前受理的一件案子有類似的情節,才這樣分析的。」
  桑山說的是在靜岡地方檢察廳初任檢察官時受理的一件案子。在靜岡附近的農村,一個青年與一個寡婦私通,開始兩人秘密幽會,漸漸膽大起來,以至寡婦公然開著燈引青年八寶。可是,有一次又把幽會地點轉移到女方家中後面的倉庫裡。那裡沒有電燈,屋裡一團漆黑。男人不太樂意,但女方卻執意要去,說在黑暗的地方更有趣味。後來,說到結婚的事,青年把女方勒死了。那個農村青年後來追述,要是不在那個黑暗的地方幽會,也許就不會生起殺機了——
  「啊,幸子按照佐山的吩咐關著燈在屋裡等地的心情我理解了,沒有疑問了。」櫻田略顯不好意思地說。
  「佐山同幸子談過話,從現場情況來看,是坐在屍體旁邊的長沙發上。雖然沒開燈,但走廊的燈光透過窗簾,把屋裡映得模模糊糊,能看清人影。佐山趁幸子不在意的時候,用愛情的表現就是手摟著她肩膀或雙手捧著她臉蛋的時候,將準備好的那條絲巾猛地纏到她脖子上,為了不讓她出聲,又將手絹塞進她的嘴裡。她一直偎在他懷裡,因此這些動作瞬間就能完成。」
  「等一下,您說住山事先準備了幸子的紗巾,紗本不是在她的衣櫥裡嗎?」
  「是啊,往山借口有事,趁她站起來的時候把紗巾拿到手裡。……佐山知道她的紗巾掛在衣櫥裡,他什麼都知道;可是,只是作為客人來訪的岡野卻不知道紗巾一定在衣櫥裡。凡是罪犯有計劃地用被害人家裡的東西作凶器時,就必須熟悉物品的所在;否則,罪犯就要自己帶來凶器。」
  「岡野是徒手到幸子這兒來的,所以就不是兇手,是嗎?」櫻田間。
  「對。岡野在警察署作的自供中說,『經常看到幸子從衣櫥裡拿出紗巾,所以就想到可以用紗巾把她勒死。』這是在警察威逼之下撤的謊吧。女人從衣櫥裡拿出紗巾,通常都是在準備外出的時候,而看岡野自供的前後部分,他沒有從她屋裡同她一起外出過。就是在外面會面,也是事先約好的。另外,供述中也沒說到兩人一起從外面回來過。所以,他沒看到過幸子從衣櫥裡拿出紗巾。從岡野來說,他平時也不可能在她的房間裡來回走動,隨便打開她的衣櫥看看裡面的東西,平時能這樣做的惟有位山。」
  「這麼說,衣掘的門上應該有佐山在作案之前留下的指紋。
  「偵查報告書中的現場勘驗報告上說,衣櫥上佐山的新舊指紋都沒有,門把手、門邊牆壁、椅子和桌子上有他的指紋·衣櫥上有的只是岡野正一的新指紋。」
  「就是說,佐山把自己的指紋全部擦掉之後,岡野的指紋又附上了,是嗎?」
  「我想是這樣。別的地方,比如臥室的牆壁、床頭、床頭櫃,以及櫥櫃和櫥櫃裡的餐具上都有佐山的指紋,就證明這一點。還有一些被他擦掉了,查驗不出。離現場較遠的牆壁上也有他的舊指紋;可是離兇殺現場較近的地方卻沒有,這說明,佐山擦新指紋的時候,連舊指紋也一起擦掉了。」
  「他的指紋擦掉了,卻有岡野正一的新指紋。」
  「那兒只有岡野的新指紋,沒有舊指紋。岡野也經常作為客人去訪問,因此,他常坐的桌子或桌子邁上應該有舊指紋,而這些東西上都沒有,說明佐山在那些地方探自己的指紋時,連岡野的舊指紋也一起擦掉了。」
  「是的。
  「相反,在幸子的臥室,岡野的舊指紋一個也沒有,只有位山的。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岡野和幸子之間是清白的。…岡野對幸子是有些心思,但還沒到因婚期臨近而嫉妒得要.把幸子殺死的程度,待有那樣的殺機,關係應該更深些。關於這一點,我認為岡野翻供後的車述以及他的上訴書都是真實的。」
  櫻田連連點頭。
  「往山殺死幸於後逃走了。後來,按照計劃,岡野果然採訪。當時屋裡的燈是開著的,門沒銷。」
  「是彈簧鎖,一關緊就自動鎖上,只有從裡面才能打開。幸子已死,沒人從裡面開。如果門是鎖著的,岡野到了門Q就得回去,那樣就不能使他進屋,讓他變成『兇手』了,所以,往山出走時沒拉緊,留了一點兒縫隙,稍後來到的岡野才能夠推開門走進屋去。」
  「開著燈呢?」
  「如果關著燈,岡野便不敢貿然進屋,往山深知岡野的性格。所以,往山打開電燈開關,離開了房間。開關上的指紋也沒忘記擦掉。」
  「於是岡野進屋,發現了屍體,到處留下了他的新指紋。」
  「對,對,就是這樣。」
  「岡野是屋裡開著燈逃走的?」
  「沒必要特意關上,電燈一直亮到第二天早上。當然,住在旁邊的酒吧老闆娘在夜裡12點半左右經過幸子的門前時電燈是亮著的,所以她在證詞中說,『當時被村的屋裡電燈亮著』。」
  「佐山作案後是怎樣逃走的?」
  「還是乘電梯吧,同來時一樣。」
  「您說來時電梯裡有秘密俱樂部去的人,為了各自的目的,他們誰也不留心對方,那麼回去時的電梯裡也是這樣嗎?」
  「這些還不清楚,但剛才說過,佐山可能戴著帽子和墨鏡,是化過妝的。如果真是這樣,即使公寓裡的人在電梯裡碰到他,也會以為他是秘密俱樂部的客人。我想,公寓裡之所以沒人看到他,恐怕原因就在這裡。」
  外面有汽車聲,在附近停下了。好像是難回到了家。
  櫻田側著耳朵,好像在聽汽車聲,少時抬起臉來說:
  「佐山返回青山美容院時也是乘出租汽車吧?」
  「他沒在公寓前面乘,還是步行一段後才叫了一輛車,在青山的十字路口附近下車。那是個行人多的地方。他順著來時的那條小巷,溜進美容室的後門。……乘出租汽車要15分鐘,步行要5分鐘,有20分鐘,就能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樣算來,佐山離開美容室假設是7點20分,來回40分鐘,加上乘電梯和等出租汽車要10分鐘,一共要50分鐘左右,那麼,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就是8點10分或15分左右。」
  「對」
  「反過來推算,作案時間就在7點40分以50分之間……」
  「因為岡野馬上要來,必須盡快完成作案。」
  「佐山回到自己的房間,福地籐子一直等在那兒。」
  「她是證明佐山不在現場的人。6點半左右訪問住山,在房間裡談到9點鐘,因而,她證明說佐山哪兒也沒去。」
  「法庭採用了她的證言了吧?」
  「不僅採用了,而且佐山道夫完全在嫌疑圈之外。佐山一開始就沒成為嫌疑對象,疑點都集中在岡野正一身上。」
  「是的,……可是,」櫻田感到納悶,「美容定的女在員也作證了。」說著,他打開了自己的筆記本。
  「啊,有了,是這個,大友雪子的證今。『8點左右室內整理完畢,我就到老師的房間去,聽到屋裡有女客的說話聲,便沒打招呼就走了。最後走的人臨走時都要給老師說一聲晚安。』另一個女在員曾根萬鬚子作證說;『我是同大友一起回去的,大友去老師的房間了,我在樓下等著她。」』
  櫻田念完證言,對秦山說:
  「從證言上看,8點左右,佐山正在屋裡同福地籐子說話。那麼,佐麼會不會是8點以前在幸子的房間作案後回到自己屋裡的呢?」
  「下,往山絕不可能在8點以前回來,因為我們推算的所需時間是很緊的。」
  「那麼,女僱員大發雪子聽到的佐山屋裡的說話聲是怎麼回事?」
  「這一點我也想了許多。大友雪子聽到的是『女客的說話話聲』,是女人在說話。既然在說話,就有對方,對方不用說就是佐山老師。就是說,大友雪子只是聽見福地籐子的聲音便想像往山在屋裡。」
  「那麼;是福地籐子一個人在說話?」
  「是的,福地籐子預料到最後下班的女僱員會來給住山打招呼,那是店裡的習慣,可能是聽佐山說的吧——便一個人在屋裡說話,因為住山還在現場沒回來。」
  「如果來打招呼的大友雪子推開往裡面看怎麼辦呢?佐山不在,只有福地籐子自己。」
  「她大概認為不會有這種事。同女客談話時,一般人都不會貿然進去的。另外,如果女僱員敲門,福地籐子可以伸出頭來裝作替佐山回答似地說,老師說你們可以回去了。福地籐子可能有這種準備吧。」
  「由於福地籐子證明他不在現場,往山便擺脫了嫌疑。」
  「本來往山就在嫌疑圈之外。因為疑點集中在岡野正一身上,當局只注意研究怎樣剝去他的偽裝。由於有福地籐子不在現場的證言,往山道夫處於安全地帶。」
  「佐山為了使福地籐子那樣作證,把她制服了。那個女人現在好像正迷戀著佐山呢。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醜女人……檢察官,不如以偽證罪把她抓起來,她一吐真言,佐山的狐狸尾巴就暴露無疑了。」
  「不,現在還不是時候。」桑山馬上回答。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6:35

醜女人的作用

  福地籐子決定辭去出版社的工作。——她在出版社工作13年,22歲時入社,在週刊雜誌編輯部當了10年編輯,是個老資格。
  她是個有名的女人。夾雜著卷髮的短髮、西裝上衣、男式長褲——這副裝束堅持了近10年。所謂近10年,在剛入社的那兩三年還是年輕姑娘打扮,後來不知為什麼,她一改往日的打扮,技成了那身「裝束」。有人背地裡嘲笑說,她是覺得自己那副模樣找不到對象,連婚也結不上,才改變打扮的。也許真是出於這種動機,因為,她年輕的時候在風流韻事方面就沒有一點流言,甚至也沒聽說過她有戀愛對象。
  福地籐子臉上從不化妝,她的短髮和服飾絲毫沒有嬌柔的女性鐵力,完全是一副男人氣,而且是個其貌不揚的男人。說話的口吻也不像女人,在客人面前早就是一副自然的男性的腔調,在編輯們中間也不分男女,使用一些粗魯的語言。
  初次見她的人,乍一看沒人想到她是女性。她穿男式西裝上衣、男式長褲,同女人趕時髦男式流行服裝有著質的區別。她是一年到頭都穿著那樣的服裝。
  由於這一點,福地籐子以她那獨特的風度引人注目。說起福地籐子,不論哪個記憶不好的人都會一下想起曾經見過的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編輯的形象。
  她苦想結婚,也不是辦不到,可是條件都不理想,不是要做一個高齡男士的後妻,就是要嫁給一個缺乏修養的小商人或中小企業的小職員。對她來說,這未免有失體面。由於工作關係,她長期與名人交往,對等地同一些有知識的人談笑。——
  福地籐子將辭職的意向告訴編輯部主任時,主任想,她準是想當自由採訪記者獨立單干。
  「我經常想採寫一些東西。」福地籐子禁不住有些難為情地說,「現在,我要改變自己的生活。」
  口吻忽然像女人一樣文雅起來,編輯部主任為之一驚,呆然盯著她的臉。
  「要結婚了?」
  不知不覺中,聲音說得很大,周圍的編輯一齊抬起臉來。
  「不,哪是結婚,同結婚不是一回事,在常識上人們可能會那麼認為……」
  或許10年中從沒有過吧,福地籐子臉紅了。
  「他是誰?」主任代表全體編輯的心情,饒有興趣地問。
  「哦,現在還不能說。」
  「噢…他是本社的?」
  主任的腦子裡浮現出一位新近喪妻的高齡編輯。
  「哪兒呀,不是本社的。」
  福地籐子又用女人用語。
  她說不是本社的時,口吻中帶有一種輕蔑的意味。主任不由得一愣,心想她準是抓到了一個意外的傢伙,於是試探道:
  「那人我們也認識?」
  「嗯,可能不直接認識吧,不過,如果說出他的名字,也許……」
  「也許就知道?喲,不簡單,是個有名的人物?」
  「算不算名人我不知道,不過婦女雜誌上經常介紹他。」
  主任和其他編輯都猜不到是誰。婦女雜誌上報道的人,誰?是談論命運的專欄評論家?所謂在常識上是結婚這種形式也不知指的是什麼?她剛離開編輯室,屋裡的編輯們便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據福地籐子後來對關係最好的同事解釋,對方是當今美容界的新秀、奇才往山道夫,雖是同他結合,但並不是一般的那種結婚,也不是同居。他們彼此對各自的處境和人格互相尊重,在互相訪問時結合,並在一定時期過同居生活。經過這種夫妻生活之後,如果雙方滿意,再行一般的結婚。……
  有句話叫做合同結婚,你們這叫合同同居吧?
  女人們聽說對方是佐山道夫,無不驚詫得瞪大眼睛,她們接著追問兩人以後怎樣生活。…
  「嗯,怎麼說呢,我也不知該叫什麼好,反正與一般人不一樣,不過總是要結婚的。
  「…那麼,舉行儀式嗎?
  「嗯,不要那種庸俗的形式,不過,還是要把親朋好友召集在一起開個茶話會。
  福地籐子到編輯部作辭職告別時,短髮也變長了,臉上化著妝,身上穿著流行的新西裝,腳上穿的是高跟鞋。
  辭職是岡野正—一審判決不久。
  —一年前。5月對日傍晚6時半左右——
  福地籐子到美容室訪問佐道夫。二樓地的房間裡。
  房間裡的裝飾有一種現代的舒適感。店裡的設計豪華高雅,老闆房間至的氣氛同店裡的裝飾和借一致。
  「你特意趕來,可是真不巧,因為有件事,我要出去一下。」住山對坐在椅子上叭喀叭略地吸煙的福地說。
  「什麼?你說晚上要請客我才來的。」
  「我要招待你的,到外面招待你。剛才又有件事,7點半左右要出去一下,不要一個小時就回來了,你等著我。」
  「有事不能在電話裡說嗎?」
  「鬼話裡說不清,不去不行,不見面說,容易引起誤解。……
  我同你坐到7點半,7點半以後我出去,不用一個小時,你就等等我。你可以看看書,看看電視,我回來後一起出去,到A飯店吃飯。」
  「真是沒辦法。」
  福地籐子勉強答應了。好像同佐山一起到A飯店吃飯對她很有勉力。
  7點多,柳田來打招呼後,樓下響起僱員們離去的聲響。佐山看了看表。
  「過了7點店裡的僱員就下班了,再過30分鐘,晚下班的女僱員要來房間道別,我在她們來之前就出去了,所以你就裝作同我在這兒談話一樣大聲地說話,行嗎?」
  「為什麼?」
  「僱員看到我把你一個人留在屋裡,會瞎猜的。」
  「我不怕。」
  「可我不行。把一個女人獨自留在屋裡,別人會以為是什麼關係?」
  「一當上老闆,對僱員就小心起來了。」福地籐子面頰泛紅地說。佐山望著她的神態,從椅子上站起身,極其自然地將一隻手臂搭在她的肩上。
  「哎,福地,幫幫忙,女僱員到門前來的時候,要擰開樓梯入口的門,聽到門響就知道了。她一來,你就裝作同我談話一樣自己隨便地說。女僱員只是來說,要下班了,晚安。這已成了慣例。她一聽到有女客,就不會進屋了。」
  「如果她敲門,你就伸出腦袋,說我在衛生間裡。」
  「這麼神秘!」福地籐子自言自語。
  她說神秘,不是懷疑佐山的行動,而是顧慮置身那種處境的自已被僱員識破。往山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她感到肩膀發癢,發沉。
  「哦,沒關係,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好嗎?讓僱員看到我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自己外出,那多不好。」
  佐山溫柔地微笑著注視著福地籐子的臉,那隻手在她肩上輕輕拍了兩三下。
  佐山離開房間後不多會兒,樓梯處的門響了。女僱員向佐山道夫道別來了。
  福地籐子連忙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現在的年輕人吶,真是不學無術,什麼也不懂,今年到我們編輯部工作的那些新編輯,整天誇誇其談地說什麼政治思想、談什麼薩爾托1的權力抵抗態度;可是,一讓他寫文章就丟人現眼了,簡直不成日語,而且錯別字滿篇,字也歪歪扭扭的如同天書。……哦,你這兒的工作不用寫字倒是不錯。不過來美容室的那些女客,外表似乎頗有學識,可說不定肚子裡都是稻草吶,別看她表面上道貌岸然,裝模作樣的……」
  走廊上的腳步聲去遠了,又一次傳來門的響聲,女僱員走了。
  佐山道夫回到房間是8點10分。在他回來之前福地籐子再沒聽到門響,也沒有腳步聲。
  道夫喘著粗氣,好像是跑著回來的,臉色也略顯蒼白。但是,並不顯得激動。
  「這麼快?」
  「嗯,很快就辦好了。」
  「今天幸子不到這兒來?」
  「不來,聽說她同岡野君有約會。」道夫站著連吸了幾口煙,接著說,「岡野君也許要往這裡打電話,……如果他打電話來,你去接,盡量裝成年輕女人的聲音。」說著,臉上現出要開個玩笑的樣子。
  「還在聲音上做戲?剛才女僱員到這兒來了,聽到我的講話聲,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啊,是嗎?你辛苦了。」道天吃吃地笑道,「你還這樣做,等會兒電話裡如果說,我是岡野,你就大聲叫我,對,盡量顯得親暱些。」
  也許後面的話使福地籐子開心,她輕輕地笑了。
  「岡野真會打電話來?」
  「晤,大概是30分鐘以內會打來吧,要是不打來,也許明天還會打。」
  「這麼說,岡野現在在幸子那兒?」
  「對
  「啊,明白了,你是想讓岡野以為有個年輕女人在你這兒玩,他會告訴幸子,那樣就能讓她吃醋,是嗎?」
  「是的。
  「真有意思。幸子會大大吃醋的,我不想在你們兩個中間作小丑,過後幸子知道是我,準會生我的氣。」福地籐子興致勃勃地說。不到五分鐘,電話鈴響了。
  「真叫你說對了。」
  她對道夫說著,走到電話機旁拿起了聽筒。
  「……哎,你是誰?」聽到對方問「往山君在嗎」?福地籐子捏著嗓子問。她一聽就知道對方是岡野。聽到他回答說「我是岡野」,便一聲不響地用手輕輕摀住送話器,大聲喊:
  「道夫,電話。」
  這句話也故意裝成年輕女人的聲音。
  「誰來的?」道夫也親見地問。
  「他說叫岡野。」
  「現在打電話,什麼事?」
  福地籐子覺得很好笑,將聽筒遞給了道夫。
  「喂、喂」道夫說。
  「喂、喂」喊了兩三次,道夫放下聽筒。
  「怎麼了」
  「沒人說話。」
  「哦,出毛病了?」
  「他不說話,晤,也許是出毛病了吧。」
  「岡野可能已經離開幸子的公寓,是在公共電話上,我聽到硬幣落下來的響聲了,現在沒法給他打,等會兒往岡野的公寓打一次試試。」
  「不必了吧,反正他明白還會打來的。」
  道夫坐到椅子上,失神地呆坐著,好像有心事。
  「哎,還不去吃飯嗎?肚子都餓了。」
  「現在幾點了!」
  「8點半啦!」
  「8點半了?嗯,怎麼樣,再等30分鐘,9點鐘去吧…對,打電話叫一輛車。」
  為什麼要在屋裡等到9點,福地獲子心裡不明白。
  「想等電話。」
  道夫將腳捆在對面的椅子上,手指夾著煙,煙灰燒得老長,眼看要掉下來。
  「等誰的電話廣道夫像放心了似地從失神中醒來。
  「哎,岡野的呀。」
  「哦…好,說不定還會打來的。」
  沒等香煙送到嘴邊,煙灰掉到了地毯上。
  「會打電話來的,剛才沒能說上話。……快來了。」
  10分鐘過去了,電話鈴沒響,福地籐子忽而望著電話機,忽而望著道夫的臉。她身子陷在沙發裡,架在膝蓋上的那條腿不停地抖動著。夜晚同道夫兩個人一起待在一間屋裡,不禁覺得沉悶緊張。身上是男性裝束,因此平常總是帶著一種男性意識,而此時內心的騷動卻是女性的。或許是剛才接岡野電話時的故意表演,給自己的心理造成了影響。
  道夫老是默默地抽煙,也加重了室內的空氣。
  「哎,電話還沒來?」
  又過去五分鐘。福地籐子竭力想使自己恢復男人氣的口吻,可是怎麼也辦不到。
  「是啊。
  道夫好像還在想心事。
  「肚子都餓了。」她說。
  道天皺起眉頭,將煙蒂扔到煙灰缸裡。
  「怎麼了?」
  「嗯,有點兒頭痛。」
  「頭痛?」
  「可能感冒了吧?」
  「天這麼好,怎麼會感冒?」
  「昨天夜裡睡覺著涼了吧,傍晚還好好的。」
  「有藥嗎?」
  「我這兒沒有那東西。」
  「到底還是個光棍漢。」
  無意中說出的話,證明她是個女性。
  「真遺憾,」道夫手摸著額頭說,「今晚好像不能出去了。」
  「不要緊。怎麼樣?有熱嗎?」
  「等會兒可能就會發燒的,我怕發燒。」
  「早點兒休息吧?」
  「是」
  「我這就告辭了,要打電話一幸子來嗎?」
  「下,打電話她也不在房間裡,她說過晚上8點以後要到朋友那裡去了,所以,岡野可能也早走了。」
  「下管在不在.我打一下試試吧,說不定還在屋裡呢。」
  道夫從捂著額頭的手指了偷著福地籐子援電話。她的手離開撥號盤,將聽筒貼在耳朵上,等待線路接通。好像接通的聲音叭地一響,信號出來了。她拿著聽筒,像拿累了似地又換到另一隻手上,眼睛望著道夫,表情好像在說:沒人。
  然而,道夫比福地籐子更覺得時間漫長,像生怕枝村幸子爬起來接電話似的渾身微微顫抖。他擔心電話裡冒出別人的聲音。要是有人走進那間屋怎麼辦?即使沒人進去,一直響著的電話鈴聲也會把住在旁邊的人叫到屋裡去的。還太早了——快放下!道夫很不能對這個神經遲鈍的女人大聲喊叫起來。
  「真的沒人。」
  福地籐子終於放下了聽筒。
  「遲了一步。」
  道夫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電話裡沒出現技村幸子的聲音,福地籐子為他證實了她的死。
  他伏在桌子上,閉著眼,心中說道,太好了,太好了,徹底擺脫她了,又恢復原來的自由了,原以為這輩子要當她的奴隸,這下終於把繩套解開了。
  率子憑那一點兒幫助——只是對自己在波多野雅子被殺那天的行動保密,便想強迫結婚,自封為妻子,掠奪自己的全部收入。
  (你是藝術家,店裡的經營不用考慮,你只管工作。你會更加出人頭地的。店裡的經理我來當,我會經營,一定會經營得很好。太太當經理,自己潛心鑽研藝術而成名的畫家,我認識不少,在《女性迴廊》的時候,曾經採訪過一些名畫家,那些名畫家都是由太太當經理。)
  什麼名畫家的老婆,什麼《女性迴廊》……。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6:54

  —道夫認為,枝村幸子的用心是掌握經營實權。
  所有的收入都要控制在她手裡,一切都要推她的話是聽。金錢、財物都要由她管理,銀行的戶頭、證券也都要以管理為名受她控制。她有了錢就有權。
  (我這是為了你呀,只會對你有好處,就你放心地幹吧!)
  她坐在桌子前,望著桌子上的賬簿,高傲地微笑著。美容院這種生意是按日息計算利息的,銀行僱員每天上門,同銀行的洽談都是由她出面。女人越熟悉就越膽大,開始是洽談,漸漸地就變成單方面的報告,最後變成事後承認了。
  道夫想,她想把我當成傭人,只給一定的零花錢讓我幹活。誰是老闆又不是不知道,真正的實權在當經理的女人手裡。她只想讓我幹活,只要她作我的妻子,她就要剝削我一輩子。差一點兒為了她被當成一匹「死馬」。
  什麼著名藝術家!確實有著名畫家的老婆當經理,名義上讓他專心工作,她自己同畫商交涉,讓不讓他畫,全在老婆一句話。因此畫商不是討好丈夫,而是去討好老婆。畫家不是被畫商所求,而是受老婆驅使。畫費都被老婆控制著,零錢給多少要看老婆的臉色,因此窮畫家要偷偷地畫些小品、色紙等交給畫商,勉強地湊合著。一個可憐的「死馬」藝術家,被老婆奪去自由的美神的形骸。——技村幸子在擔任編輯時期看到過不少這樣的奴隸形象,所以就想出了這個主意。
  幸子同他結婚,並不是愛情的表露。經過漫長的時間,兩人之間的愛情已經磨鈍,取而代之的是精明的心計。女人就是上樣。幸子生性聰明,滿腦子壞主意。抓住那個小小的機會,就想置我於死地,讓我做終生奴隸。那是個不可逃脫的奴隸制度,稍有逃走的念頭,她就會射來嘲笑的目光。(想從我手裡逃走?我送你上絞刑架!你看哪條路好?)
  這太不合理了!技村幸子在那件事上沒幫一點兒忙,沒出一點兒力,沒冒一點險,她置身於絕對不是「同犯」的位置,站在萬一敗露也絕不會一起完蛋的地方。
  「對窩藏或轉移相當於罰金以上罪行之罪犯,或越獄潛逃犯者,判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罰金200日元以下。」(《刑法》第103條)
  「依法宣誓之證人作偽證時,判處三個月以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測法》第169條)
  技村幸子一條也不適用。她既沒窩藏罪犯,也沒轉移罪犯,確切地說,道夫還不是「罪犯」。幸子即沒親眼目睹道夫殺害波多野雅子,又沒參與他的計劃,也沒聽他說過要犯罪,那只不過是她的「懷疑」。「懷疑」不能構成「窩藏或轉移罪犯」。
  也構不成偽證罪。幸子在這件事上沒受到過訊問,當然也不具有「依法宣誓之證人」的資格。
  此外,她在法律上和道義上,都沒有義務將自己的「懷疑」報告警察。因為,波多野雅子殺人案的「偵查」不存在。波多野雅子是自殺。
  然而,「知情不舉相當於窩藏」的犯罪意識是他與她之間的默契,而在相互默契換來的盈虧結算單上,顯然他嚴重赤字。
  道夫想,沒有任何理由要勉強同一個討厭透頂的女人結婚,而且終生受其剝削,不能容忍這種不公平,這個傲慢、貪婪、嫉妒心強的女人會終生以妻子自居,這已令人不堪忍受,她還要剝奪他的自由,佔有他的金錢,趕走他的情婦,一想到這些就不禁頭暈目眩。與其那樣苟且生存,莫如一死了之。
  道夫想,自己還年輕,未來還有許多許多快樂在等待著自己;那個女人精神已經衰老,肉體已經疲憊,誰留在世上更有價值?自己能夠開發新技術,能夠給世間女性以精神,能夠給社會帶來美和快樂,相比之下,應該離開人世的是她。——神靈也會承認這一公平的。
  「哎,怎麼樣?」
  福地籐子擔憂地挨近他的身旁。道夫一直捂著腦袋,她是來看他的病情的。
  「嗯,還有點兒……」
  道夫的臉苦作一團。
  「燒得厲害嗎?」
  「咽」
  「用體溫計量量吧?」
  「設有體溫計。」
  「真的是,你這兒什麼都沒有,…我試試。」
  福地籐子手貼在他額頭上。手掌熱乎乎的。
  「哦,好像不發燒。」
  她想縮回手。道夫墓地握住了她的手。他握得很自然。福地籐子一時摸不透他的心思,若慌忙把他的手甩掉,又顯得自己太多慮了。
  「手再放得時間長一些,我自己覺得有熱。」
  「是嗎?」
  福地籐子再次將手掌貼在他的額頭。手掌發燙。
  「怎麼樣,有熱嗎?」
  「沒覺得有熱。」
  她眼睛轉向一邊,表情好像在試體溫,呼吸卻不平靜。
  「噢,是內熱吧,外表不熱,熱積在體內,渾身發酸。」
  「早點兒休息吧。」她勸他道。
  道夫順從地站起身,動手脫上衣,脫袖子時顯得很吃力。
  「幫幫忙。」
  聲音疲憊無力。
  「噢?』
  她在道夫的身後幫他脫去上衣。面前現出他穿著白襯衣的脊背。
  「把上衣掛在衣櫥裡。」
  福地籐子照他的話做了。打開楊門。裡面的衣架上掛著好幾件地的西裝。那當兒,道夫又解開領帶遞給了她。
  福地籐子轉過身去掛領帶的時候,他忽然從背後樓住了她。她身子左右搖晃時,他那濕潤潤、熱呼呼的嘴唇貼在了她的脖子上。
  福地籐子想說什麼,卻沒開口。她不知在這種時候該說什麼。長期以來,一直習慣於男性裝束,習慣與本性激烈地抗爭著。她曾經滿不在乎地參與男編輯們和撰稿人的淫狠談話,而實際的場面幾乎從未涉足。她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脖頸上,男人嘴唇吻著的皮膚在發抖,皮下血管膨脹,全身產生不可名狀的痙攣。她站不住,搖著肩膀,張著嘴,扭著腰,頭腦中熱騰騰的。道夫咬著她的耳朵,疼痛觸動了她的感覺,使她禁不住叫出聲來。
  這一回是道夫給福地籐子脫西裝。她半推半就,幾乎失去了自由。脫去男式上衣,摘掉領帶,解開襯衫鈕扣,脫掉襯衫,露出了女式內褲。
  道夫嘴裡嘟噥了幾句什麼,但並沒有什麼實際內容。在這種時候男人說的話幾乎都是一樣的。只是一開始他對福地籐子不敢過於隨便,不一會兒知道她是個普通的女人時,最初的拘謹全然消失,終於能夠隨心所欲了。
  道夫拉著她的手往床前走去。福地籐子像把手伸給醫生一樣依順地拖著碎步跟著他往那邊走。
  看到床,福地籐子扭過臉去,隨即被道夫按倒在床上。地趴在床上,兩腿並在一起,雙手捂著臉。
  道夫關掉床頭燈,動手扒她的褲子,雖不很容易,但也不是多麼困難的事。接著,他把她身子拖正,讓頭枕在枕頭上,上面蓋上被。於是,她頓時停止了掙扎。
  道夫走近窗前往下瞅,沒人站在街上往上面張望。當然,警察不會注意的,技村幸子還躺在那兒呢。
  看到路燈,他關上了窗簾,回到原來的位置,福地籐子仍趴在被子下一動不動,看不到呼吸時肩膀抽動,簡直同技村幸子的屍體一模一樣。
  道夫得到福地籐子的身體時,知道她已不是處女。他感到驚奇。強烈的驚奇就是意外。
  福地籐子已過30歲。這種年齡的女性還是處女,在常識上是不可能的。但對她,一般人都認為她沒有經驗,可能誰都會這樣認為。
  當然,這與她那不漂亮的容貌和奇特的打扮有密切關係。她從上到下,一身男式裝束。她穿的不是寬大的女褲,而是男式長褲。她躋身於土裡土氣的男人群中,從自己身上拋棄一切能引起異性興趣的東西,連聲音也模仿男人的腔調。單眼皮的小眼睛、扁平的鼻子、往上翻的厚嘴唇,即使是男人也是個醜男人。——反過來說,她是意識到自己不受異性喜愛,為了消除那種屈辱,便變成個男人。因此,察覺福地籐子早就同異性發生過關係時,道夫深感意外。
  那時候的異性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這一點成了饒有趣味的問題。如果是純粹愛她的男人,那實在令人驚奇;即使是出於一時衝動員選擇了她,也足以令人感到意外。
  在與道夫作愛時,由於男人一舉拔除了她情感的軟塞,福地籐子身體中一直封閉著的女人的本能頓時滔滔奔騰而出。那時,她的意志已經消退,誰有生理上的希求在她的器官上貪婪地索取。
  真是奇態,福地籐子事後竟像罪人一樣在道夫面前耷拉著頭。她顯然是感到羞恥,但那並不是因為兩人剛才的淫亂,好像是由於被他知道自己不是處女而感到無地自容,覺得對不起他。
  道夫為了安慰難堪的福地籐子,也為了滿足她的空腹,打電話叫來出租汽車,兩人一起到飯店去了。在出租汽車裡,他像對待普通客人一樣待他,不讓司機看出他們的特殊關係。
  「門機,現在准點是幾點?」上車以後,道夫要像校對自己那塊走慢了的表似地問。
  到了飯店以後,他又好幾次對表,每一次都想讓對方對自己的模樣留下深刻的印象。
  「餐廳開到幾點?」他把臉湊到開電梯的侍者面前問道,接著又問飯店裡住的客人多不多。
  在餐廳裡坐下後,他長時間地盯著菜譜,讓侍者等得著急,並且對菜譜的內容問這問那,又讓價者也看手錶,問他上菜要等幾分鐘。在這裡他也不把福地籐子當作私人朋友,而是作為業務上的客人。道夫左顧右盼,好像在尋找有沒有熟人到餐廳裡來。看到一個美容室常去的像是女演員的客人,便大大咧咧地走到她的座位前,雖然對方有同伴在場,仍向她打招呼。
  對道夫的不穩重和沒禮貌,福地籐子並不責怪,卻像個小貓一樣溫順地坐在餐桌前。她顧不上去懷疑道夫為什麼要這樣。
  福地籐子股還紅著。她後悔此時沒帶化妝用品。當然,「男人」似的她不需要攜帶手提包。可是,不論外觀如何,她已經開始發生質的變化——恢復成女性。她幾乎不同道天說話,始終低著頭,羞羞答答他將湯匙往嘴裡送,輕柔地操著刀叉。形象還是男性,而動作卻是女性。
  佐山道夫知道福地籐子是個老實人。由於以往不是作為女人在男人中交往,因此她心地正直。她一直作為「男人」在男人中生活,沒體驗過女人的苦衷,但生性卻是個「可愛的女人」。
  在這一點上,她與技村幸子明顯不同。幸子意志堅強,工於心計,陰險毒辣。
  福地籐子則全然沒有這些特點。她一邊吃飯,一邊像作夢一樣追憶一小時前的情景,好像即使是作夢,也要把那意想不到的夢境牢牢地置於胸中。
  周圍的人一旦知道福地籐子是自己的女人,他們將會由於事出意外而目瞪口呆,一定沒想到他會喜歡那個醜女人,甚至會有人說,佐山專愛挑剔,這下揀到個寶貝。
  然而,別人不瞭解內情,道夫並不在乎。他當然不想正式娶她為妻,但眼下必須給她類似的待遇。個中自有緣由,而這別人當然也不得而知。
  即使以後他失信違約,福地籐子也絕不會像枝村幸子那樣憤怒,只會感謝忱曾經把那個位置給過她。對她來說,那種待遇實在是不敢企及的幸運,這一點福地籐子自己心裡最清楚。
  她一定極力忌諱使他生氣的言行,對他有自卑感的她要變成替他保守秘密的女奴隸。與技村幸子截然不同。
  對她的容貌不美要原諒,可以臨時同一些漂亮女人交際。不能讓福地籐子嫉妒,她自己也知道沒有那種資格。
  道夫用出租汽車把福地籐子送到家門口,便返回美容室。她同老母和弟弟、弟媳一起生活,家在中央線沿線一個僻靜的地方,房子又舊又大。
  回到自己的房間,屋裡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通報枝村幸子變故的跡象。
  他洗了個澡便上床了。身上的疲勞頓時湧現出來。
  床上還遺留著同福地籐於睡覺時揉出的皺招。他想起了她的身子。沒想到她曾有過經驗,對方是誰當然沒問她,今後也不打算問,沒有意思。只是,確實出乎他的意料,她的身子充分地滿足了他的本能。——由於長期未同男人發生關係她顯得新奇而緊張,隨著作愛進程的反覆,他興奮、癱軟了,而她倒主動進攻起來。
  有些果實外表醜陋不堪,而內中味道卻芳醇甘美。神靈攝理之妙就在於果實與人同樣。都是自然物。
  道夫有了信心。這樣看來,在一定時間可以同其貌不揚的福地籐子和睦相處下去。即使別人不理解,也不必感到屈辱,這樣做至少可以得到某種程度的平衡。
  —翌日傍晚,福地籐子急急忙忙地趕到他的房屋。這會兒,她已將短髮燙長,臉上化著淡淡的妝,穿的不是男式長褲,而是寬大的女褲。
  可是,她的臉卻因驚恐和激動而慘白如紙。看清屋裡沒別人,她連忙從兜裡掏出一張折在一起的報紙。
  「今天的晚報,枝村幸子在公寓裡被殺死了。」
  「我知道了。」道夫望著她拖著單眼皮的眼睛說道,「我才從公寓回來,上午10點鐘左右,警察通知我的。」
  「說是被勒死的?」
  「好像是。報紙上說,屍體已送去解剖。結果明天早上可以知道。」
  「兇手有目標了?」
  「好像還沒有。警察盤問我者半天,調查我昨天傍晚到今天早上的行跡。」
  福地籐子坐到椅子上。道夫走到她身旁。
  「昨天晚上我和你在這兒子的事沒告訴警察,沒必要說。我是男人,我不想讓你一個女人家受到警察和社會的注意。」
  福地籐子低下頭,好像哭笑不得。他溫柔地摟著她的肩膀。
  「怎麼樣,籐子?」他第一次親暱地稱她籐子。「昨天晚上我7點半左右有事出去了四五十分鐘,把你一個人丟在房間裡,其實我是到街上一個金融業者那兒洽談貸款的事去了,因為對方只有那會兒有時間……現在我新開了這個店,從銀行貸款太多,只好去借高利貸。這種難為情的事,可不能告訴外人。」
  「可是,不知是在什麼時候,幸子昨天晚上被人殺死了。我去談高利貸的時間就在她被殺的時間範圍之內。當然,警察會來瞭解我的行跡的,可是我不想說去談高利貸的事,因為這關係到店裡的信譽和我的名聲。如果傳到社會上,同行們就會大肆誹謗我。我有很多敵人,而且……」道夫將福地籐子的肩膀摟到懷裡,「而且,即使把談高利貸的事實說出去,警察還要瞭解我在那前後的時間都幹了些什麼,因為不知道幸子被殺死的確切時間是幾點幾分。那樣,我就不得不說出同你的事,雖然說出去也沒關係,但現在說還為時太早,我不想說出去讓這件事成為醜聞,必須慎重考慮後再回答警察。」
  福地籐子在他懷裡點了點頭。他說兩人的事說出去也沒關係這句話感動了她,話裡包含著他的誠意。
  「還有岡野來電話的事。」為了使她充分理解,道夫慢慢地說,「電話是8點25分左右打來的,我去談高利貸剛回來。」
  「對」
  「岡野可能會把這件事告訴警察,如果警察問你,你就回答說是事實。但是,當時我們在語調上耍了個小把戲,因為根本沒想到會出這種事。同岡野開玩笑,你裝成年輕女人的聲音親暱他對我說話,這件事不能承認。不然,如果承認就會引起荒唐的誤解,人們會想,他們是什麼關係?你就說,昨天你是為了社裡的工作,就是為採訪到我這兒來的,怎麼樣?懂了嗎?」
  「哎。」福地籐子用完全變成女人的聲音應道,接著又擔憂地抬頭望著道夫,「可是,那樣對岡野就不利了吧廣
  「岡野麼…」道夫語氣沉重地說,「警察懷疑岡野是殺害幸子的兇手。」
  「啊,真的?」
  「他昨天晚上8點左右在幸子的房間裡,正好是我去談高利貸的時候。岡野有殺死幸子的動機。我不想說朋友的壞話。岡野對幸子有點兒意思見。」
  「我也有些感覺,總覺得他愛著她。」
  「孝子也不好,好像作過一些引誘岡野的事。她就是那種人,喜歡在男人面前賣弄風情,非常虛偽。」
  「幸子是有這種特點,不過,你是喜歡幸子的吧?」
  「哪裡,開始喜歡她,漸漸地瞭解了她的品性,便討厭她了。訂婚也是幸子提出來,是硬逼的,她是個說到就要做到的女人。」
  「真的,……幸子是那樣說過,她很自信。」
  福地籐於此時一定想起了技村幸子送稿給她的那件事。
  「她真令人討厭,我被迫同她訂了婚,自己的未來也沒希望了,絕望了。」道夫覺得再說幸子的壞話是危險的,於是將話題轉到岡野正一身上,「說到絕望,岡野眼看幸子和我的婚期臨近,變得神經衰弱了。聽幸子說,他曾好幾次叫幸子毀掉婚約。幸子不答應,岡野就說要自殺。他說話時眼神凶狠,幸子生怕他逼她情死,叫我告誡岡野。我不相信,沒給岡野說過,再說他還是我的朋友,那樣的事怎麼好說呢。我知道岡野情緒反常,但作夢也沒想到他會殺害幸子。」
  「岡野真的殺了幸子?」
  「勘察正在調查,好像是真的。」
  「哎呀!」福地籐子打了個冷戰。
  「噢,是岡野干的那也沒辦法,我們只能防衛自己的安全,不願無端遭到懷疑。即使落個嫌疑,我也名譽掃地了。事後就是查明兇手是別人,一度失去的信譽也不能馬上恢復。社會上對起初的誤解印象最深,因為這種事惹人注目。」
  福地籐子抱有同感似的點點頭。
  「我好容易混到今天,不想蒙受嫌疑,不想敗在敵人手下,我要繼續攀登!」
  「你是天才啊!」福地籐子鼓勵他。
  「所以,不論警察怎麼問,你都回答說昨天晚上一直同我在一起,從6點半到9點多一直在屋裡同我談話,後來到A飯1店去吃飯,飯後才分手。我也那樣對警察說,兩人口定要一樣。兇手肯定是岡野,我們不要受牽連。」
  —雖然活中有些矛盾,福地籐子仍相信道夫說的。這是她昨晚一番快樂之後萌發的愛情導致的結果。久未享受過男人愛情的女人,一朝得到了男人就會激動不已。就是這種激動迫使她認為,忠實地聽他的話是愛的美德。
  與技村幸子不同,福地籐子是個無危害、無危險的女人,雖然為他提供不在現場的證明,也不會向他提出任何要求。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7:19

檢察官的「自由心證」

  岡野正一上述的理由是違反《憲法》和事實認定有誤。
  辯護人的理由書提出證據能力無效。
  審判的證據能力主要集中於兩點,其中之一是自供的任意性。
  《憲法》(第38條)規定,強制、刑訊、脅迫下的非任意性自供和長期非法拘留、拘禁後的自供也不能作為證據。(該條第2款)有非任意嫌疑的自供也不能作為證據。可以將自供作為證據認定犯罪事實時,也不得將自供作為推一證據,必須具有其它補充證據。
  補充證據有物證和人證。物證是足以證明某人犯罪的物質,如凶器、指紋、腳印。衣服等。人證系指證人的當庭供述,其中,在嚴格限制下,聽人傳說的證言也可以作為證據。
  除直接證據之外,還有間接證據。間接證據通過證明其它事實,來證明犯罪事實。
  這些證據能否證明犯罪事實,即證據是否具有證明能力,由法官判定。判定要聽憑法官的自由心情,這叫做「自由心證主義」。為此,作為法官判斷材料的證據必須真實可信。所以,只有在法庭上進行合法調查後的證據才能作為認定事實的材料。
  —以上簡要敘述了證明犯罪的審理過程,現在從後者來說岡野。在實施犯罪的當時,他穿的運動衫袖口上附上了被害人枝村幸子的鼻血和嘴裡流出的嘔吐物,此外還從被害人屍體所在房間裡採集到岡野的新指紋。這些是物證。
  岡野對此也不否認。但他聲稱是在發現屍體,抱起被害人上半身時,襯衫袖口上沾上了血跡和污物。
  證人有岡野的妻子和子、他的公寓管理人、佐山道夫、福地籐子、被害人公寓的住客、香煙店主婦等。
  然而,他們的證言都沒目擊岡野的犯罪,或沒直接證明他犯罪。岡野的妻子和子供述了丈夫在案發的5月四日晚7時35分離開公寓,9時返回的前後情形和丈夫平素的性格及生活情況,這是間接證據;只是,由於妻子作偽證也不能起訴(可以否決證言),因而沒有證據能力,只能作為某種程度的參考。
  佐山道夫的證言是關於同岡野的關係、同幸子的關係,以及岡野同幸子的關係,還有29日晚8時25分打到他房間裡的電話。從前者的材料可以推斷岡野是「因嫉妒而犯罪」,揭示了岡野殺害幸子的動機,但並沒證明犯罪,因此不是直接證據,只能作為瞭解岡野性格的材料。
  福地籐子的證言是接到上述電話,同岡野的陳述內容大致相同,只有細微差別。
  公寓管理人、香煙店主婦等人的證言也是間接證據;而且由於岡野對那些與犯罪不直接相關的行為並不否認,沒有什麼問題。
  剩下的就是岡野在警察署供述後又自己翻悔的自供,這一證據有無證據能力要看自供的任意性。
  審訊岡野的司法警察(刑事警察)在一審曾經出庭作證。警察作證說,沒作過岡野在法庭上陳述的那種審訊。
  岡野在法庭上供述:「警察對我說,要想早日回家作畫,現在就自首吧,那樣會給檢察官造成好的心證,我們也提出請願書,要求緩期執行;而且,如果你真沒犯罪,法官調查後就會清楚的。警察訓斥我說,要想早日回家工作,就在自首書上蓋印!那時我正惦記著工作,覺得沒有事實法庭上也能調查清楚,就按照警察說的自首了。對作案中不清楚的地方,都是按警察教的說的。」
  對此,有關的警察矢口否認,並作證說,曾經告訴過嫌疑人,在自首之前,可以不說對自己不利的事;而且,從沒作過逼迫、誘導、或以利益引誘的審訊,因此,自首完全出於嫌疑人的任意性。
  警察在法庭上還說,嫌疑人移送檢察廳後,向檢察官翻悔在警察署作的自供,是被告想逃避刑罰的心理(這種先例不足為奇),被告在警察署作的自供具有真實性。
  被告岡野的辯護人辯護說:被告的自供是在警察的逼迫下作出的,警察將岡野在發現被害人枝村幸子屍體時偶然沾上的血跡和污物同他與幸子的交際聯繫在一起推斷,並將推斷作為自供強加給岡野。因而,在警察署作的自供以及自供構成的物證都是不切實際的空中樓閣。
  辯護人在上訴理由書中說;「審訊中,如果允諾說,你自首就寬恕作,給你從輕判處,那麼被審的人便以為得到了只要自首就能立刻得到自由或將來受到寬大處理的保證,從而產生能夠從現實的痛苦中逃脫的希望。這樣,就存在作假供的危險性。在本案中,被告早就有回家恢復工作的強烈願望,警察知道這一點,審訊中便以利益誘導被告供述。根據遺有嚴重惡習的警察現狀,這種事是十分可能的。因而,本案中在警察署作的自供缺乏任意性,認定這種自供具有犯罪證據能力的一審判決違反了《憲法》第38條第1款、第2款、第3款,這一缺乏任意性的自供引發的其它物證h間接證據都是虛構的。」
  辯護人始終堅持主張岡野的自供無效。此外,將岡野在案發時言行的不自然歸結於「當時通過佐山道夫攬到手的A航空公司的工作不能如意地完成,心情焦躁,處於精神錯亂狀態;由於發現被害人屍體的打擊,精神極度紊亂。」
  看過一審筆錄的副本,桑山信爾想,如今,辯護人只作這樣的辯護,對佐山道夫的證言卻絲毫沒加追究。
  岡野發現枝村幸子的屍體,於8點25分左右給佐山道夫掛了電話,而佐山是否一直在屋裡?證明這一點的是福地籐子的證言,她說從6點半左右就一直同他在一起。
  據櫻田事務官私下調查,佐山同福地最近雖不同居一室,但兩人有姘居關係。在案件發生約一年之前,他們沒有這種關係,好像有這種徵候。可以推測,佐山為了使自己不在現場的證明成立,便勾引福地籐子,那種關係漸漸深入,以至發展成現在的姘居關係。
  因而,福地籐子所謂「從6點半到9點一直同他一起在佐山的屋裡」這一證言便有偽證嫌疑。但是在審判中佐山不是嫌疑對象,所以辯護人不能加以非難。對佐山持有懷疑的只有不負責本案的桑山檢察官。
  據櫻田查訪,佐山在案發的5月四日夜的行跡有可疑之處。佐山同福地9點多從附近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去A飯店,司機說兩人之間雖不顯得特別親密,但好像是故意做作,想給人留下那樣的印象。
  A飯店開電梯的詩者和餐廳侍者都清楚地記得佐山和藹地。那是因為,他故意做出一些行動,以給人留下佐山到飯店來過的印象。比如,在餐廳裡,他學裡沙咦地向侍者詢問菜譜上的菜;故意走到正在那時來到餐廳的一位電視演員的座位上,對她說一些沒有意義的話;經常向侍者問時間,等等。
  岡野發現枝村幸子的屍體是晚上8時左右,那可能是剛死不久,所以,佐山晚上9點以後的外出不成問題。佐山執拗地要給A飯店的侍者留下時間上的印象,反而是「罪犯心理」的表現。
  桑人注意到岡野正一上訴書的如下部分:
  「前年的6月10日,位山君約好要去枝村幸子處,結果沒去,受村技之托,我調查了佐山那天的行動。於是瞭解到,11日,往山君到自由之丘站前的加油站加油,當時在加油站沒了車,輪胎上沾滿了紅土,還有雜草。往山君對加油站僱員說,昨天(10日)到多摩川岸邊遊玩去了。
  「我把這些告訴了技村,她非常高興,叫我今後也向著她,意思是說,往山同女人私通,要我幫她阻止他。」
  前年的6月10日,就是後來發現在青梅西御岳山林中自殺的波多野雅子離家出走的日子。佐山那天約好去枝村幸子處而沒去;他駕駛的家用車那天消耗了大量汽油;輪胎上沾有紅土和雜草,這些使人推測到佐山和波多野雅子在10日那天一起乘車到御岳去了。
  技村幸於可能也從岡野的報告中得出了同樣的推測。她是個聰明的女人,而且追蹤意識強。如果是那樣,枝樹幸子就很有可能在聽過岡野報告那些情況之後,奔赴御員的現場進行「調查」,因為她可能也認為波多野雅子的縊死不是自殺,而是佐山道夫的偽裝殺人。
  從附在輪胎上的那些紅土和雜草來看,好像不是去多摩川岸邊遊玩,而是到御岳去了。
  —在這一點上,桑山和樓田意見一致。
  櫻田事務官從御岳到青梅,進行了調查。
  據調查報告,一天,青梅站前的一輛出租汽車載著好像是來自東京的一位30歲左右的女客,到御岳的西側去。那位女客帶著司機爬進了山林。那兒是以前發現波多野雅子屍體的地方。
  後來,那個女人乘出租汽車返回青梅站,進了「和來軒」中國菜館,在餐館裡向老闆娘打聽了許多關於以前來過的一男一女的情況。
  櫻田訪問了「和來軒」的老闆娘。老闆娘對那個女人和談話的內容記憶猶新。6月10日傍晚,一男一女兩位顧客在店裡吃過中國炒麵,那女人聲稱那對情侶是自己的朋友,打聽了他們的許多情況。當時,那對情侶的車在10號那天來到店門前時,同「青梅林業公司」的一輛貨車發生過糾紛,這事也告訴了她。那女人聽到這件事很有興趣。出租汽車司機也作了證明。原來,那女人離開「和來軒」後,又到了車站後邊的「青梅林業公司」事務所,訪問了同那家用車吵架的那個貨車司機黑原。
  於是,櫻田又前往青梅林業公司,直接訪問了司機黑原三郎。黑原還記得很清楚。
  「10號傍晚,在和來軒的門口,一輛下行線上的車要右拐彎,前方被阻,我不由得火上心來,對那個帶著女人的男人訓了幾句。當時,和來軒的老闆娘出來勸解過。」
  問到那輛家用車的特徵,同佐山道夫的車相同,只是車號沒看。
  然而,解剖波多野雅子的屍體,胃腸中遺有中國炒麵的消化物,這是鐵的證據。和來軒老闆娘描述的那對情侶的特徵,也是同佐山道夫和波多野雅子一模一樣。
  據此,可以推斷出兩個事實。
  一是,波多野雅子是佐山開車帶到御岳,絞殺後偽裝成縊死的。所謂警察署認定波多野雅子是自殺,是因為屍體腐爛嚴重,頸部索條溝不清楚,雅子的丈夫堅持對警察說妻子是『咱殺」。尤其是後者,丈夫有情婦,具有希望妻子死亡的傾向,因而聲稱雅子有遺書。丈夫希望妻子的橫死不引起大的騷動,因為他打算不久就同情人結婚,實際上沒到半年就舉行了婚禮。桑山曾經偶然在飯店裡遇見過他們的婚宴。
  另一個是,枝村幸子根據以上調查掌握了佐山道夫的罪行,便以此為武器,要挾佐山結婚。可以說,佐山殺害幸子的動機就在這裡。
  看了櫻田的報告,桑山更加堅定了對佐山的懷疑。可是在技村幸於命案中,一審判決岡野是兇手,二審也肯定要圍繞被告岡野進行爭辯。辯護人只是以被告岡野的目供沒有任意性進』行防守。自供當然沒有任意性,但辯護人卻沒有試圖從別人身上找出兇手。
  由於不負責這一案件的審理,桑山不便干預。負責這一案件的同事丸岡繼承了一審檢察官的論點。這不是出於丸岡檢察官個人的考慮,而是從一審階段就根據上峰的意志——命令決定的。法官各有各的「自由心證主義」,檢察官卻沒有。即使一審檢察官的論點與事實方面不符,上一審的檢察官也要繼承其論點。所謂「檢察一體化的原則」太死板,有時就是違反被告人的利益,也要採取擁護這一體系的不合理傾向。
  桑山確認岡野不是兇手,真兇是佐山道夫。如果自己是審理這一案件的二審檢察官,就可以明確岡野的自供不可信,揭露出佐山道夫不在現場證明的騙術。就是說,可以抓住位山自己作的證言的矛盾,進而追究殺害波多野雅子的罪行。
  當然,這樣做有很大的困難。首先,岡野正一對佐山沒有絲毫懷疑,沒發現上了他的圈套;而且,由於沒有第三個人懷疑是佐山犯罪,所以沒提出這樣的疑問。懷疑的只是檢察廳內部的桑山和櫻田,因此提出問題的方法著實是件頭痛的事。
  由於二審不是重複同一審同樣的審查,原則上是事後審查一審的判決,因而提出一審判決後的新證據是個重要條件。要撤銷原判或駁回重審,必須發現嚴重的「原判失誤」。
  然而,明知真正的罪犯不是被告而是他人,只因為不能違反「檢察一體化的原則」,只因為自己不負責本案,就對岡野正一的二審不聞不問?
  桑山信爾先將自己的看法非正式地告訴了丸岡檢察官,接著又向檢察長進言,但都以失敗告終。
  還有什麼辦法?
  在一些犯罪案件中,往往案犯尚未逮捕,就形成了一個罪犯的形象。這是出自於偵查人員的經驗主義。
  發現特定的嫌疑人時,是否將其人的形象與犯罪的情形聯繫在一起,是個重要的問題。即使有嫌疑人,如果同犯罪內容相差很大,那就會有不相稱的感覺,在這種情況下,推斷就沒有把握。
  桑山之所以認為佐山道夫殺害枝村幸子的嫌疑很大,是因為從前後情況來看,福岡縣二日市武藏溫泉殺人案也是他所為。被害的那個年輕姑娘同佐山有關係,在殺害她時,佐山利用了偶然從精神病院出走的瘋子。
  殺害波多野雅子的手法同那次案件一模一樣。在武藏溫泉案件中,他在天拜山寺院的山林裡作案;殺害波多野雅子時,他選擇了御岳的山林。兩人都是與他有關係,成為障礙後,被他除掉。前者是由於成了他前途的累贅;後者則是因為失去利用價值後,成了他的絆腳石。
  最後的這個枝村幸子同前兩位倒略有不同。她推測出波多野雅子自殺的真相,從心理上控制道夫。他被迫要同她結婚。對未來懷有野心的往山不難想到,幸子的存在束縛著他。就是說,枝村幸子也成了佐山的絆腳石,而且,幸子是個比前兩者更棘手的貨色。
  認為佐山道夫是殺害枝村幸子的兇手,是因為他的人物形象與案件內容十分緊密。
  可是,在枝村幸子案中,罪名落在他人頭上,一審判決有罪,佐山道夫始終站在「證人」席上。要想改變這一點,讓「證人」站到「被告」席上談何容易。直接證據一件也沒有,法庭認定的直接證據個個證明岡野正一是罪犯。
  在間接證據上,倒是佐山道夭不利,這一點隱藏在被告岡野的背後。岡野在警察署作的自供當然是不實的,但正像犯罪學家說的那樣,嫌疑人若一度自首,其他證人就會作出在心理上受到自首影響的「證言」,這些證言將成為間接證據,緊緊束縛著嫌疑人或被告人。
  桑山向副檢察長申述了意見,涉及了佐山道夫。可是,副檢察長鄭重而冷淡地駁回了他的意見。副檢察長嘴上沒說,內心卻是要維護檢察一體化的原則,並非責備檢察官桑山提出如此意見是多管閒事。
  桑山想從重新調查波多野雅子縊死案人手,將佐山道夫作為殺人犯逮捕,以此為突破日,從枝村幸子一案中救出被告岡野。上層說不通,惟有這一條辦法。
  可是,這也有很大困難。要使自殺案件作為他殺案件重新偵查,必須有足夠的說服力,而現在缺乏這種力量。
  困難首先是波多野雅子的解剖報告書上寫的不是勒死,而是縊死。這是阻礙重新偵查的關鍵。
  要否定那一鑒定或另作鑒定已經不可能,關鍵的屍體已經焚化成灰。要對鑒定書作鑒定,即鑒定的鑒定,也不是沒有辦法,但只要沒有其他有力的直接證據,就難以辦到。
  還有,波多野雅子的丈夫不僅對妻子的縊死沒有任何懷疑,甚至還慶幸她的自殺,以至揚言妻子有遺書,可是實際上沒人看到過。
  關於佐山道夫早就同波多野雅子有肉體關係一事,只要追究佐山,調查他店裡的人就能查明;僅僅憑這些不足以構成犯罪嫌疑。前年6月11日上午,往山到加油站加油,對車上沾的紅土和雜草,他說是昨天到多摩川遊玩去了。實際上不是,是到御岳的山林中去了。這一點,根據青梅中國茶館主婦的話可以斷定。可是,如果佐山否認說是「認錯人了」也沒辦法。中國菜館的主婦過去沒見過往山和波多野雅子,因此,可能會有人反駁說,初次見到的目擊者的證言準確性低。而且,這些他即使承認了,也不過是間接證據,只要主婦沒目擊殺害的現場,就不能構成直接證據。警察署已把屍體作為「自殺」處理,就更沒法翻案了。
  憑這些間接證據——尤其是屍體檢驗結果與推斷不符,不能將佐山道夫作為嫌疑人進行偵查。如果重新偵查,而結果又不令人滿意,就會被人譴責是捕風捉影,還會鬧出人權問題。像佐山道夫這樣難對付的傢伙,憑這點間接證據,他是不會自首的。
  可是,不管怎樣,不能眼睜睜地讓真正的罪犯逍遙法外,讓無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一直注視著往山道夫的桑山心情十分沉重。
  「往山道夫5月29日晚上6點半到9點多一直同福地籐子一起在他的房間裡,這顯然是撒謊。佐山肯定中間出去過,時間就在岡野到幸子的房間發現她屍體的8點鐘之前。佐山殺害幸子需要匕分鐘左右,因此佐山出發的時間是7點半左右。如果能找到佐山當時乘坐的出租汽車司機就好了,看來沒有希望。」櫻田說。
  「幾乎是絕望啊。」
  「那我們就造一個在那兒載過他的司機。」
  「造一個司機?」
  「檢察官,與其是這樣到處碰壁,不如我們略施小計。」
  櫻田事務官以前曾經在警視廳偵查一科工作過,作為刑事警察,他掌握了一套老式偵查技術。有些老警察在偵查中運用騙術。
  桑山認為這樣做危險,但不管怎樣,先聽聽櫻田的打算。
  「前年6月10日,在青梅市『和來軒』門前,『青梅林業公司』的貨車司機黑原三郎同佐山吵了一架,」櫻田說,「黑原後來又見到了調查往山行跡的枝村幸子。因為幸於也找他調查!過,所以我見到黑原,問起同往山吵架的事時,他印象很深。」
  「你說的是一個像往山的人駕駛的家用車在中國菜館門前右轉彎,攔住了貨車的路,司機黑原氣得同那個像佐山的人吵了起來,中國菜館的主婦出來調解,是這件事嗎/
  「是的,那輛車是佐山駕駛,裡面坐著波多野雅子,這一點已確鑿無疑。我把雜誌上登的佐山的照片出示給黑原看,他盯著看一會兒說,照片不大清楚,臉很黑,如果見到本人,也許會認得更準確。」
  「讓黑原同佐山見面?」
  「光讓他們見面還不行,往山會裝糊塗的。」說到這裡,櫻田把身子往前探,「讓黑原當出租汽車司機,把佐山從枝村的公寓送到青山美容室門口。
  「可是,如果佐山記得出租汽車司機的長相怎麼辦?」
  「我看不太可能,我們坐出租汽車從不注意去盯著司機的臉,只要沒吵架。」
  出租汽車司機的職業就是在公共場所服務,同飯店侍者。郵遞員一樣,沒人去留心他們的長相。這一點桑山也明白。
  「我的想法是,不讓黑原當佐山去程的出租汽車司機,而讓他當佐山歸程的司機。」櫻田繼續說,「因為我想,佐山從青山去的時候,出租汽車不知是在哪兒攔到的;而回來則可能是在公寓附近上車,到美容室旁邊下車。作為罪犯作案後的心理,總想盡快脫離現場,往自己的家裡跑。雖然去的時候也心慌意亂,但回來時的心情更不安,心理更恐慌。」
  「可是,不知依山會不會真的讓出租汽車開到自己的店門口Q」
  「不是門口,附近也可以。反正要當成司機對他印象很深,覺得那位乘客形跡異常。……讓他當成回來時的司機,還有一個好處。往山不在現場的證明是岡野打電話的時候他在屋裡。因此,從司機的證言上可以知道,佐山是在岡野打電話來的8點對分之前剛回到屋裡。這樣,他準備的不在現場的證明就徹底破壞了。」
  聽了櫻田的話,桑山也動心了。
  「可是,黑原從前年起就一直在青梅林業公司工作吧?」
  「這也要做手腳。把他當成前年8月份左右就調到東京來當出租汽車司機,反正以前又不是載的往山,謊話怎麼說都差不多。」
  「怎樣讓黑原同住山見面呢?」
  「如果只是一般地見一下,就像您說的那樣,對方是佐山,他準會裝作不認識的。為此,想讓黑原給佐山寫一封信,信的內容是…去年5月29日晚上快8點的時候,我載一位乘客從信濃叮公寓附近到青山美容室附近,那位客人我好像見過,想了很久,最近看到女性服飾雜誌上的照片終於想了起來。我同您於前年6月10日傍晚,為車的事在青梅吵過一架,因為那次糾紛,我印象很深,沒想到那天搭車的是您。非常想念……就寫這些。嗯,寄出那封信,為了等佐山的回信,讓黑原搬到東京租房子住一個星期,費用我來負擔,給他一筆佣金。我再到青梅去一次,說服他來做這件事。」
  「佐山會回什麼樣的信呢?」桑山自己也不清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7:32

  一天上午,佐山道夫從送來的郵件中收到一封署名「黑原三郎」的信。
  道夫那裡郵件很多,除了雜誌、同業界報紙、百貨商店的宣傳品,還有許多陌生人寄來的信函,也有慕名信件。有不少正在各地美容院工作想來拜師學藝的人,他們用幼稚的筆跡寫道,我想成為一流美容師。每天至少有兩三封。男性比女性多,是現代的傾向,人們認為美容師能賺錢。
  道夫以為「黑原三郎」可能也是那一類吧,於是漫不經心地打開了信。
  「秋高氣爽,氣候宜人。貿然給您寫信,請您原諒。
  「我想對您說,久違了。不過我想,您可能已不認得我,我對您卻記憶猶新。我現在在東京都內一家出租汽車公司當司機,以前在青梅市的青梅林業公司工作,駕駛運貨卡車。前年初夏——我有日記,翻閱日記,是在6月10日下午6點半左右,在青梅市『和來軒』門口,您駕駛的車右轉彎,擋住了我的車,我一生氣,下車去指責您。長期開貨車,脾氣就是暴躁,終於發生了那件事,實在對不起。記得當時『和來軒』的老闆娘曾出來勸解,坐在您車裡的那位胖胖的女士好像很驚慌。實在抱歉,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
  看到這裡,道夫的心裡翻騰起來。
  —不錯,一點兒也不錯,是在開車帶波多野雅子去御岳的路上,雅子說肚子餓,要進路邊中國茶館的時候。
  向自己述說這段事實的,這是第二個人,那一個是枝村幸子。
  (那位貨車司機,我詳細向他瞭解過。我掌握了你殺害雅子的確證。那位司機說他任何時候都願意出庭作證。你的車裡坐著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獨自在御岳縊死的雅子坐過你的車,說是一個人在多摩川岸邊遊玩的你,卻在去御岳的路上的青梅,同雅子一起吃中國炒麵;解剖雅子,發現她胃裡的中國炒麵和那個餐館裡出售的雪糕上的櫻桃核。)
  枝樹幸子開心地說著,得意地笑了。為了從她那傲慢的束縛中解脫,決意將幸子也置於死地。——
  黑原三郎的信後還有很長一段,究竟他要說些什麼?道夫像在可怕的波濤中掙扎一樣惶恐不安地又往下看。
  「……早就想向您道歉,但一直不知您的尊姓大名,也不知府上在何處,可是偶然在去年5月——查閱日記,是5月29日晚上快到8點的時候,又見到了您。真是太巧了,您從信濃叮搭上了我開的出租汽車,對,那一帶有一座高級公寓,就在公寓附近。不過,我當時沒馬上想起上車的您就是一年前在青梅「和來軒」門口同我吵架的那位先生。我覺得在哪兒見過,從後望鏡往後瞅了好幾次,終於想起是您。當時我就想向您道歉,因為不好意思,話沒說出口,想再開一段就向您提起那事,不料您到青山就下車了,於是喪失了向您說話的機會,心中甚感遺憾。最近從雜誌上看到了您的照片,沒想到您是那麼有名,非常驚訝。我想這樣就更要向您道歉了,想去拜訪您,所以寫了這封信。」
  看了黑原三郎的信,道夫手裡抓著那七八頁的信紙,眼睛久久地盯著遠處。他的視線裡浮現出兩個不同的場景,看到有一個人在來回地閃動,而且只是一個人影在不透明的玻璃後面閃動。
  對於那個在青梅遇到的貨車司機還隱約有些印象;但對從信濃叮到青山的那個出租汽車司機卻毫無記憶。不僅沒有記憶,實際上就沒看過他的臉。誰乘出租汽車也不會一個一個地注視司機的臉,以後還記著他。
  前年6月10日下午6點半到去年5月四日晚上8點、青梅和信濃叮——沒想到還有人能把這兩個時間和地點聯在一起,即使是偶然也太巧了,簡直像是有緣。會有這樣的巧事?
  道夫起初疑惑地感到,這裡面或許有名堂。要說名堂,那就是人為的詭計。
  要是人為的就要有原因,若是詭計就更有原因。
  道夫想,黑原三郎也許是警察署的好細,或許是警察想用司機要陰謀。——可是,這種推測不能成立,因為,對波多野雅子,警察署已作為「自殺」處理;在枝村幸子案中,「罪犯」已受到指控,正在審判,一審已判決有罪,處以無期徒刑。被告在上訴,但警察署信心十足。這樣看來,黑原三郎的這番舉動不是來向警察署這條線。道夫認為,司機來接近,是由於同權力部門無關的個人的原因。
  也可能像信中說的那樣,黑原是在一年之後駕駛出租汽車期間,回想起開貨車時的粗暴行為後來道歉。對方若是個普通人也就緩了;知道他是個「名人」時,便惦念不忘,這種心情中或許含有對『名人』的崇敬,想以此為機會接近「名人」。
  道夫也覺得,這種根據字面的理解或許太天真,可是別的又想不出什麼「原因」。其實,司機這種職業不論時間、地點都能到處出沒,他們的生意就是每時每刻都在接觸各種不特定的人。只不過是從那不特定的乘客中仍然想起某個特定的乘客。
  然而,道夫斷定,漠然拒絕這個司機的接近是不妥的。如果任其不管,司機可能會四處傳播,對朋友和其他人張揚,弄得不好有可能傳到警察的耳朵裡,引起懷疑,他們就有可能想調查一下。此外,世上有不少人好奇心強,那些人也會多管閒事。還有一點不妙,就是枝村幸子後來找過他。
  這些考慮或許是杞人憂天,但若不予理睬,便一直是塊心病,最好是早日查明真相,心裡就坦然了。如果確屬隱患,現在就必須除掉。總之,需要對付這封信。
  黑原三郎的信中確定了來美容堂會面的日期,並寫道,將在當天下午5點左右打電話問他能否會面。所謂當天就是今天,信是快遞信。
  傍晚5點左右,道夫將一位政治家夫人的髮型交給徒弟做,自己回房間休息去了。也不想用店裡的電話。
  正好在5點鐘,房間裡的電話鈴響了。
  「我是黑原。」一個年輕男子怯生生地說,「…嗯,是佐山先生嗎?」
  「是的。」佐山冷冷地回答。他是想試探一下對方。
  「我給您寄去一封信,看到了嗎?」
  「看到了。」
  「謝謝。我現在去可以嗎?」
  「就是信上的那件事?要來向我道歉?……」
  「是的,不過,還有點兒別的事。」
  「什麼事?」
  「電話裡不好說,我想見了您再說。最好不要有外人在場。」
  道夫來到新宿百貨商店後面的一個點心店。
  黑原三郎要求不要有其他人在場,這一點引起了道夫的注意。看來他用心不善。本來沒必要專門到點心店同他會面,可以一口拒絕;可是讀了那封信,道夫聯想許多不得不答應他的要求。
  進了點心店,門口的座位已經客滿。這家點心店往裡面走有更低的一層,上面還有二樓。二樓必須上了樓梯才能看清整個樓上的情影,道夫仁立在門口往裡面掃視,只見在二樓欄杆處有一個人半起半坐地拿著一本雜誌像旗子一樣來回搖動。那人繫著峰紫色領帶。這是黑原的記號,他在電話中告訴過他。
  道夫一面上樓,一面望著那個搖著雜誌的男人,隱約感到有些面熟。傍晚在青梅的馬路上從那輛貨車上下來的那個傢伙就是他。樓梯不高,轉眼便來到那人的面前。
  「是黑原君?」他先打招呼。
  「啊,是的。」
  那人年齡二十五六歲,不是最近流行的蓋著耳朵的長髮,而是前面留得長,後面留得短,是平頭髮型和藝人髮型的變型,窪進去的眼睛又圓又大,顴骨突出,鼻子扁平,嘴巴闊大,…皮膚當然黝黑。對,就是這模樣。
  道夫從模糊的記憶中搜尋出那個男人的形象,當時他身穿一件骯髒的襯衫。
  「佐山先生,那段事我在信上也寫了,實在對不起。」
  黑原三郎深深地鞠了一躬。
  「啊,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麼。」
  道夫伸出手。對方的手像木器一樣堅硬。
  兩人對面而坐。黑原三郎端著咖啡,自己叫女侍送來一杯。坐定之後,重又打量眼前這個男人,面容上的記憶漸漸恢復,終於認定就是這個傢伙。
  若無其事地環視四周,周圍儘是對對情侶,不像有化裝的警察坐在裡面。
  「真是對不起,經常開貨車,脾氣就暴躁,芝麻大的小事也大發脾氣。」
  黑原三郎使勁搔著變形平頭。
  「噢,就別提這事了。」
  「啊,謝謝!」
  「哦……你信上說,現在開出租汽車了?」
  他先發制人地提出問題。
  「哎」
  「哪個公司?」
  「江東區的八光出租汽車公司。」
  「噢,什麼時候去的?」
  「前年8月。在青梅生活費倒是很便宜,但沒什麼刺激,不過開出租汽車也不是理想的生意,白天根本沒法開。……對了,說起出租汽車,去年我經過信濃叮見過您喲,那兒有座高級公寓,就在那旁邊。」
  「你信上也寫過吧?」
  道夫繼續觀察黑原的態度。
  「是的,實際上我對那座公寓非常關心呢。」
  道夫心中一驚。
  「因為,那座公寓的四樓那陣子有個有趣的俱樂部,是個供男人玩樂的秘密場所,我們司機經常送客人到那兒去,把乘客送到那裡,女人就給我們1000日元左右的小費。不瞞您說,您在那附近上車的時候,我還以為您是俱樂部的客人要回去呢,所以,我老是從後望鏡裡瞅您,於是馬上回想起來,您就是在青梅的那個人……」
  「我不是從那座公寓裡出來的。」道夫禁不住大聲否認,「我是在那附近散步。」
  他覺得光那樣說明還不夠,沒充分考慮,便脫口說出了辯解似的後一句。
  女侍將咖啡送到桌子上,問他要不要加牛奶。
  「哦,您一個人在那兒散步?像您這樣應該有個徒弟什麼的跟著吧?」
  黑原三郎睜大凹下去的眼睛。
  「想散散心的時候就一個人。」道夫吸著咖啡說道。
  「您的美容室不久的將來在日本美容界要變成頭一號了吧,週刊雜誌上是這樣說的,我就是看到週刊雜誌上的照片才知道您的。」
  黑原的眼睛現出敬愛之情。
  「週刊雜誌的報道言過其實了,既是讚揚也是鞭策吧。不過也必須當心,弄不好還會遭人誹謗。」
  「什麼事都要操心吶。不過,服務的對象全是女的,這一點令人心情愉快,可以把漂亮的女人打扮得更漂亮。」
  「我們的生意是要使不漂亮的女人變得漂亮,所以,在贏得謝意之外,還能盈利。」道夫詼諧地說。
  「這麼說,在女性中很有人緣吧?」
  黑原也咧開大嘴笑了起來。對道夫來說,這是個需要特別小心的問題。
  「我們這是工作,顧客們也那樣看待我們。」
  「有道理,不然就沒辦法應付了。」黑原點著頭,忽然又抬起臉來,「我前年失禮的時候,哦,就是在青梅的馬路上同您吵架的時候,當時您的車裡坐著一位年長的婦人,她現在好嗎?」
  問題提到要害處,道夫心裡暗暗盤算,自己不能亂了陣腳,接著若無其事地答道:
  「可能搬家了,最近沒到店裡來過。」
  「如果見到她,請代問好。當時她在那輛豪華車裡看到我那副野蠻相,好像都嚇得發抖了。實在對不起她呀。」
  「見到她一定轉達。」語調坦然自若。
  「還有……」司機難為情地直搔頭,「還有一件事要向您道歉,……鎮不好意思啊I」
  「什麼事?」
  他覺得不是好事。道夫鼓起勇氣主動地問他。如果不讓黑原說出來,不知他想「道歉」什麼,心中不能踏實。
  「哦,是這麼回事。……同您發生衝突的半個月之後,一個在青梅站前待客的出租汽車司機帶著一位30歲左右、身材高挑的漂亮女人來找我。不知為什麼,那女人刨根問底地打聽我同您吵架的事,尤其注意瞭解時間和同乘那輛車的女人。」
  枝村幸子!道夫彷彿覺得胸中湧出一股黑水。幸子曾經把這件事告訴過自己,還得意地說,抓到殺死波多野雅子的證據了。她還說她解開了車輪胎上沾有紅土和雜草的謎,讓他看鑽進褲折裡草種,說那是鐵的證據。她把那些「證據」捻成一條繩索,緊緊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那時候我還不認得您,所以,我回答了那個漂亮的知識女性提出的問題。我一到女人面前就挺不住。我還特意從事務所拿來那天的行車日記讓她看。她是對您有好感,因為吃醋才調查您的行跡的吧?」
  「不,不會吧,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這回事。」聲音不大爽快。
  「是嗎?我做了不該做的事,給您添麻煩了吧?」黑原擔憂地問。
  「不,沒有。」
  說是沒有,可是把這事再告訴別人可就麻煩了,你就別再提了。——道夫想,怎樣塔黑原的嘴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7:49

挑戰

  櫻田事務官去訪問福地籐子。他先到她以前工作的雜誌社,
  打聽到她住的公寓。打電話與她聯繫,她說在公寓裡不方便,約定了附近的一家點心店。
  福地籐子真是個好人。她對不久前來瞭解技村幸子有關情況的地方檢察廳事務官沒有任何戒心,對他要來會面,根本沒間相當千丈夫的住山道夫商量,就獨自答應了。她以前曾經為一位小說家採訪作品題材請櫻田幫過忙,因此,對他印象不壞。可能她是想報答那時的好意吧。
  在點心店,櫻田見到一身女性打扮的福地籐子,不禁吃了一驚,知道她的變化是由於道夫的關係。他在雜誌上已經打聽了她辭職的原因,對道夫為什麼要與她「變形同居」,其意圖櫻田已心中有數。
  「櫻田先生,好久不見了。」
  「聽說您辭職了?」
  「您也聽說了?事情竟到了這一步。」
  福地籐子像女人一樣低下了頭。所調到了這一步,不用說是指同道夫結合。
  「恭喜呀,結婚了吧?」
  「不是社會上那種形式的結婚,是在相互理解之下,非同居的相處。」
  「同婚前戀愛不一樣!」
  「我們過結婚生活,所以同婚前戀愛也不一樣,是兩者兼有的新形式,意在不失新鮮感。」
  「不錯,是很新鮮,哦,對不起,入籍的手續也不要辦嗎?」
  「如有必要也可以辦,現在沒有那種必要,入籍也是形式主義。」
  「可是,入籍就能有法律保證。」
  「哎,就是有那種保證,如果同床異夢也沒有意思,離婚成為悲劇就是來自形式主義,關鍵是實質。」
  「我明白了。這麼說……就是分居結婚,什麼時候開始的?」
  「這個麼,5月份。」
  是枝村幸子被殺害的一年後。安排在一年後,可能有道夫的意圖。如果時間太短,便太露骨。為了讓人看到同她的分居結婚不是為她證明不在現場的「報酬」,需要經過那樣長的時間。
  櫻田後來在隨便的閒談中瞭解到,他們的「分層結婚」不是福地籐子的意見,而是道夫的主意。她倒是希望社會上那種「形式主義的結婚」,由於她性格懦弱,沒加以反對。她覺得不論付出多大的自我犧牲,只要能得到道夫就是無上的幸福因此便緊緊地抓住這一求之不得的幸福。
  接著,櫻田告訴她,有個出租汽車司機在枝村幸子被殺的5月29日晚上8點左右載過道夫。對這些,她只是感到為難,卻並不知道這件事使他在法律上處於不利地位。道夫絕沒把殺害枝村幸子的事告訴她,只是把去金融業者那兒的事作為保密事項向她透漏了一點兒。
  福地籐子已經喪失了週刊雜誌記者的頭腦。
  「佐山在那天7點20分左右出去了。」
  「那是在去年,即昭和XX年的5月對日晚7點30分左右,是嗎?」櫻田像為她糾正似地問了一遍。他抬了抬戴著手錶的手,像是看時間。
  「是的,是5月29日晚上7點20分左右。」
  「佐山君回到房間是什麼時候?」
  「我想是8點10分左右吧。」
  「當時往山君說是到金融業者那兒去了?」
  「是的。
  「金融業者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佐山沒說。」
  「他不在的時候,有電話來過嗎?」
  「佐山剛回來,岡野就打來了電話,開始是我接的,後來佐山一接,電話就斷了。」
  「當時,佐山君沒對你說什麼嗎?」
  「佐山估計到岡野會來電話,對我說如果來電話,我就親暱地喊他,開個玩笑。」
  櫻田像要看表針似地又把手錶往臉前抬了抬。
  「你是什麼時候到位山君的房間的?」
  「傍晚6點半左右。」
  「僱員不知道佐山君外出吧?」
  「這也開了個玩笑。最後一個僱員來嚮往山道別時,我一個人在屋裡說話,假裝佐山在屋裡。哦,佐山自己外出,卻把我一個人留在屋裡,有點兒奇怪吧,為什麼?」
  桑山信爾聽取了櫻田的報告,一是關於黑原三郎在新宿的點心店同道夫會面的情況;一是他自己同福地籐子會面的情況。
  「證據有了。」
  櫻田拿出了兩盒錄音帶。這不是普通型的錄音帶,是裝在手錶裡的微型磁帶,兩盒錄音帶,外觀都同大型手錶差不多,表把是按鈕,錄音和放音都能自由操作。」
  「我讓黑原君見性山的時候戴上了這塊表。」櫻田說著拿起一塊手錶,用手指按下表把。
  (…我老是往後望鏡裡瞅,於是回想起來,您就是在青梅的那個人…)
  「這是黑原三郎同往山道夫的談話。佐山承認他開著家用車,帶著一個像波多野雅子的女人,在青梅站前同黑原君吵過架。」櫻田解說道。
  問答的聲音雖不大,但錄音機播放得清晰。
  聽完談話,櫻田又拿起另一塊手錶,播放錄音。是櫻田自己的詢問和福地籐子的回答。
  桑山認為有三種辦法,一是再次報告上司,讓他接受被告岡野的上訴,駁回重審。這是法官的權限,但檢察廳方面可以出現新的事實為由積極促進這一點。
  另一個是,讓警察署重新偵查技村幸子案件,逮捕往山道夫。但是,這樣做還必須徵得上司的理解,因此,同上一條大體相同。要讓警察署把佐山道夫送交檢察廳,起訴是前提。
  在技術上還有另外一條辦法,那就是以「偽證罪」起訴佐山。因為,在一審公審筆錄中有這樣的記載:
  證人(佐山道夫):岡野君來電話是在晚上8點對分左右,正好在我屋裡的福地籐子接了電話,把聽筒遞給了我,但岡野君什麼也沒說。
  「審判長: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那間屋裡的?」
  「證人:從下午6點半到9點多一直在屋裡。」
  「審判長:中間哪兒也沒有去過嗎?」
  「證人:哪兒也沒去,一直同福地籐子在說話。」
  當然,這並不直接對被告岡野有利或不利,即同岡野的犯罪行為無關,所以嚴格說來,可能不適用於偽證罪的精神;但是卻可以把這個作為轉向佐山自身行為的突破口。
  然而,桑山認為這些都沒有希望。上一次副檢察長就駁回了自己的意見。副檢察長也是秉承檢察長的意志,而且自己不負責此案,說話更沒有份量。在負責偵查事務的人員更換時,同案檢察官亦可更換,那是在案件偵查不合格的時候。那時,檢察長有權不改變檢察的方針,將案件移交其他檢察官審理。
  「事務移交權」在檢察長手裡。
  對這種局面,櫻田考慮了兩條辦法。
  一是,由於佐山道夫明顯在波多野雅子的「自殺」現場,波多野雅子不是自殺,他殺嫌疑很大。因而,讓警察署重新偵查波多野案,從那裡查出位山道夫殺害枝村幸子的真相。
  但是,這也有難度。已經作『咱殺」處理的警察署一定對重新偵查不感興趣。沒有任何物證,只有當天佐山開車帶著一個像波多野雅子的女人在青梅這一間接證據,而且雅子的丈夫伍一郎也強調妻子是自殺。
  「採用正面進攻的辦法是不行的。」櫻田說。他十分執著。「也許這樣做不合常規,指名說佐山有殺害枝村幸子的嫌疑,把材料發表出去,怎麼樣?」
  「發表?」
  「在一家雜誌上發表我們的懷疑,那樣,佐山就要起訴我們誹謗他的名譽。如果他起訴,為了認定事實,就要調查原告佐山。要想調查他,除此別無他途。」
  雖然有些不合常規,倒也是一個策略。
  對櫻田的「進言」,桑山不能不有所猶豫。櫻田的辦法是邪門歪道,而警察署和檢察廳都不願重新偵查此案,只好另僻途徑。從以往的先例來看,即使有第三人的「告發」(註:〈測事訴訟法》第239條,任何人在認為有罪的時候都可以告發),檢察廳也不偵查。就是說,如果正道被堵死,就只好採取某種策略。
  事情很簡單,明知一個無辜的人要被判處重刑,桑山不能視而不見袖手旁觀。依法保護人權的國家機構由於自身的官僚機構和官僚意識,對一個人的人權坐視不救;而且,內部已有檢察官發現了真相,但在檢察廳「指揮·命令」的約束下卻不能干預。
  不知二審會作何判決,高等法院的審判長是判決維持原判還是判決被告無罪,現在還不得而知。但是,只要沒有新證據,高等法院也很難作出無罪判決。
  「我絕不給您添麻煩,這個案子就交給我來辦,一切由我櫻田負責。」
  長期以來,受桑山之托以「個人身份」調查佐山道夫的櫻田內心已形成追究佐山的執著的意識。
  「那就幹吧!」
  秦山同意了。
  「是嗎?謝謝!」
  櫻田將雙手扶在膝蓋上深深地鞠了一躬。不用說,櫻田此時已作好了辭職的準備。
  「首先要取得雜誌社的協作,這是面臨的第一個難題。」
  因為是指名揭露某人是「殺人嫌疑人」在雜誌上發表,雜誌社也需要足夠的勇氣。
  「我看《女性迴廊》可以。」櫻田說。
  「那不是枝村幸子當過編輯的雜誌嗎?」
  「是的。從雜誌社來說,被害人曾經在社裡工作過,有報復的意味,會比其他雜誌社更熱心。」
  「反正目的是讓佐山起訴我誹毀他。起訴的消息,最近雜誌上登載不少,不過對雜誌社來說總是件麻煩事,因此不熱心的雜誌社是不會刊登的。在這一點上,《女性迴廊》還有被害人曾經在社裡工作過這點情份,因此,即使刊登這篇報道,社會上也不會認為是以消遣為目的的。」
  問題在這裡,佐山道夫是輿論界知名的寵兒。「殺人嫌疑」的報道一刊登,雜誌會非常暢銷,人們會認為雜誌社的目的就是想以此擴大發行量,如果往山道夫妻是殺人犯還好;如果不是,社會就會嚴厲譴責雜誌社的惡劣的商業主義,雜誌的聲譽就會一落千丈。這對雜誌社來說是個非同小可的冒險。
  正因為如此,這篇報道不能交給沒有關係的雜誌社,有可能願意冒這個極端危險的風險的,只有《女性迴廊》。櫻田對桑山說的意見就是出於這些考慮。
  還有一個大問題。向雜誌提供那篇報道的「材料」的是檢察廳的職員擺田。按規定,身為國家公務員的職員不揭洩露在工作中掌握的秘密,退職後也不得洩露。《國家公務員法》第100條第1款)
  「制定第100條法令條文的人除了要禁止以洩密給特定的團體或個人帶來利益的行為之外。」擺田說,「還關係到侵犯人權的問題。可是,應當保護的人權在道德上和社會上都是正當的,而鑽法律空子的罪犯卻沒有這種權利,應該揭發他,而且,由於他的原因,有人以不實之罪身陷囹圄,所以,為了社會正義,必須揭發出真正的罪犯,還無辜者以自由。《國家公務員法》第100條的解釋不是要墨守陳規,而應該體現社會正義這一法律精神。」
  櫻田繼續說:
  「第100條上說『在工作中掌握的秘密』,嚴格說來,這一條不適用於我,因此,我至今從未以『公務』身份調查這一案件,在調查中絕對本行使過檢察事務官的職權。我從沒利用職權進行調查,也從沒在公務時間內從事調查活動。去九州是休假,在東京都內活動,也都是在下班之後,利用的是假日。條文中說的工作中是指負責該案偵查的責任人,我也不是責任人,一直都是以個人身份,從沒動用機關進行調查。所以,我個人調查的材料只能是我個人的,並不違反100條。……這是從狹義上解釋法令條文。總之,能否從檢察事務官的身份完全分離成個人身份,這一點還是疑問。當然我剛才說的雖然不錯,卻有強詞奪強理之嫌。可是,檢察官,不這樣干就無法救岡野正一。」
  《女性迴廊》的總編接待了櫻田的來訪。在同編輯部主任兩人一起聽他談話中,總編不禁興奮起來。他事先說過談話要保密,他們在沒有其他人的一個單間裡會談,內容果然令人瞠目。
  訪問者是以個人身份來的,聽了他的介紹才知道他的目的。原來,檢察廳和警察署沒發現那個殺人嫌疑人,因此他想用別的辦法製造重新偵查的機會。這不是一般的「推銷」稿件,顯然是檢察廳內部一部分人的意圖。
  櫻田是要雜誌以報道的形式揭發一個人,使其以名譽被排』謗為由提出訴訟,這可不是總編能決定得了的。
  總編讓櫻田先回去,並鄭重地對他說,要同社長商量後才能回答。當時還對他說,自己作為個人很想接受,因此絕對不要洩露給別的雜誌。當然,櫻田正求之不得。
  總編一面等待今晚就能從大阪回來的社長,一面讓編輯部主任悄悄整理出有關美容師佐山道夫的保存材料。社內的調查室裡整理保存著迄今刊登在報刊上的佐山的報道和照片。如果刊登,僅那些還不夠,但可以作為瞭解佐山道夫的預備知識。
  看著那些材料,總編回想起曾經在編輯部工作的枝村幸子。
  枝村幸子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傲慢、虛榮心強,常以老資格自居,不把編輯部的人放在眼裡,人倒有些才能,但卻有恃無恐,近乎蠻不講理。
  誰都不願理她,歷任總編都討厭她,對她另眼相看。她上班比總編晚,下班總是比總編早。在編輯會議上,她嘲笑別人提出的意見。在上班時間內,她以訪問作者為名四處遊逛。她領高薪。以前有一位總編對她能采約到名人的稿件(那時期她工作也很賣力)非常賞識,給她破格加薪,從此,那就成了她的工資基準。
  總編回想起使她辭職的那次爭吵,現在想起那時的情景,心中還很生氣,厭惡之情未減,可聽說她被人殺害,卻不免有幾分同情。
  ────來訪的檢察事務官因總編不明確答覆,沒談具體內容,但使人感到,在要求協助拯救一個無辜者的背後,擁有十分可靠的材料。他不是普通人,而是檢察廳的職員。這個叫櫻田的人始終說是以個人身份談這件事,可是很顯然,在這位事務官的背後,還有高一級的人物。
  雜誌肯定暢銷,甚至還要增印。譴責的是紅得發紫的首席美容師,在女性中他的知名度相當高。這是一篇適合《女性迴廊》的最好材料。
  報道有正當的理由,是在雜誌上公然揭發「殺害原本刊編輯的兇手」。這是復仇,絕不會看作是以消遣為目的。
  然而,復仇還是個人的事,不管怎麼說,拯救在獄中哭泣的無辜者,更有強烈的正義感,會使讀者受到震動。揭發真正的罪犯,也是為可能在二審中被判死刑的無辜者復仇。不,還會喚起整個社會起來拯救無辜的人。
  還有,揭發這一罪犯,還是對以殺人罪逮捕無事者的警察署、起訴無辜者的檢察廳、一審作出有罪判決的法官的深刻批判,社會對國家權力向無辜市民施加殘酷鎮壓提出強烈抗議,人們將會嚴厲譴責讓真正的罪犯逍遙法外的警察署的無能。
  《女性迴廊》將會掀起一系列動亂,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歷史性」的事件,而且是本刊「獨家」報道。
  總編越來越興奮。給大阪掛過加急電話,社長已乘上新幹線電車,正在歸來的路上。總編充分相信訪問者提供的材料準確性是極高的,因此已經對被害人枝村幸子的處理動起腦筋。
  —必須使原本刊編輯枝村幸子給人留下天真純潔的印象。她才華出眾,富有修養,工作出色,成績顯著,深受社內同事敬愛,特別是在社外知名人士中頗獲好評,而且是個獨身美人。她辭職時,全體編輯曾極力挽留。現在社內的年輕女編輯每每談起她,無不充滿崇敬之情。她是永恆的偶像。……總編決定自己寫這篇文章。
  過了三個星期,《女性迴廊》發出特集:「美容師佐山道夫是殺害原本刊編輯枝村幸子的重大嫌疑犯」。
  雜誌的新聞廣告就很轟動,「指名」「載文揭發」幾個大字赫然醒目。
  雜誌未經警察偵查,公然指責某人為殺人嫌疑犯,這還是頭一次。讀者知道嫌疑犯是當今美容界聲名顯赫的寵兒,都很感興趣,如果只是普通殺人犯的嫌疑犯,雜誌也不會連篇報道的。
  雜誌上的「本刊調查」,詳細披露了怎樣推斷出是佐山道夫殺害原本刊編輯校村幸子的。
  報道寫法帶有煽動性,而仔細讀來,又沒多少具體內容。可是,從自信十足的筆調來看,好像手裡一定掌握了充分的材料。
  報道還有一點是曖昧的,就是被害人枝村幸子同位山道夫的關係。因為,如果過多地披露這一愛情關係,那就給「才能出眾,富有修養,工作出色,成績顯著,受到同事敬愛,現在還是年輕女編輯的偶像」的枝村幸子的形象帶來矛盾。
  可是,讀者對這些並不留心。報道對這一點的寫法是不引人注意的,其焦點在於報道以下內容,即:一個街頭圖案設計匠因無實之罪被警方逮捕,在警察強迫下違心自首,因而受到起訴,一審被判決有罪,眼下正在上訴,仍被關在拘留所裡。可憐的圖案設計家遭到如此不幸,是中了美容師的奸計。
  報道對無辜的岡野正一傾注了同情的筆調,對妻子和子介紹其丈夫的善良性格,相信他無罪,靠副業維持生活的艱難處境等也作了詳細披露。
  與此相對照的是對美容師佐山道夫的個人攻擊,指責他把岡野送進了監獄。報道介紹他如何生活「放蕩」,還舉其朋友的話加以證明。本來這篇報道會使人推測到那個「才華出眾,富有修養」的枝村幸子實際上是個愚蠢的女人,但報道接連發起猛烈攻擊,以至使讀者沒注意到這一點。
  攻擊還以美容界「權威」向佐山道夫「談話」的形式進行。報道稱,佐山的虛名都是由他那經商的才能投機鑽營來的,他連美容的基本技術都沒有,論實力,他不過是「學徒水平」。以前僱傭過往山的四谷村做美容室的村做夫婦證明了這一點,尤其是村做的妻子,張口就罵佐山道夫「沒有人性」。
  美容界一位權威稱,往山其人是我們根本不屑一顧的冒牌暴發戶,留著這樣一個騙子,美容界會受到社會的誤解,我正想早晚要收拾他呢!
  攻擊又轉向警察署、檢察廳、法院。對警察署和檢察廳的批判特別強烈,不過有的讀者感到,比起對警察署的攻擊,似乎攻擊檢察廳的調子相當「溫和」。
  報道宣稱,必須盡快救出等待二審的被告岡野,為此本刊打破新聞界的常規,揭露真正的罪犯,將其醜名公諸於天下;並且指出:「對佐山道夫,尚有材料能推斷他還是另一起殺人案的真兇。」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18 22:08:11

檢察官的失敗

  第一期《女性迴廊》引起了極大的反響。那是公然揭發紅得發紫的年輕美容家「殺人」,被點名揭發的佐山美容室,其顧客都是些名演員、酒吧女郎和名人的太太,因此反響更大。
  可是,反響只局限在《女性迴廊》的讀者中,或者是擴展到讀者的周圍,報紙和其他雜誌對這件事卻不聞不問。
  新聞界有著不可思議的慣例,對某家雜誌以「本刊特稿」刊登的報道,往往都故意默然以對,大概這關係到「權威」吧。跟在別人的「特訊」後面,吃別人嚼過的饃,總是沒有味道。從編輯的心情來說,吃別人嚼過的饃也丟面子,而且對別人超過自己還有一種反感和嫉妒。由於這些原因,往往都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
  確切地說,《女性迴廊》對往山道夫的揭發不是消息,那是發自《女性迴廊》的主觀。如果是消息,即使別的報刊搶先,也要迎頭趕上超過去,激戰的結果,有時會遭到失敗而向對方道歉。
  可是,在婦女雜誌上「指名」揭發佐山道夫「殺人」,可以說是對個人的人格揭露,因此別的雜誌、報紙便按兵不動,只是對《女性迴廊》的大膽報道瞠目結舌,坐在一邊靜觀結果。
  所謂結果,就是佐山道夭提出「誹謗名譽」的訴訟。人格受到如此傷害,誰也不會默然處之,不,絕對不會,這可不是談情說愛中的「殺人」,報道中說的是刑事犯罪上的「殺人」。
  雜誌發行兩個星期以後,往山道夫仍沒有任何動靜,《女性迴廊》編輯也感到納悶。於是,採訪記者設法接觸了他的周圍。
  首先是青山的「美容室」。這裡依舊生意興隆。
  本來,因為是「殺人」的美容院,女客會害怕得不敢涉足,店裡該蕭條的;可是實際上卻比以前更加繁榮。驚詫不解的採訪記者請顧客中一位頗有名氣的年輕女演員談感想,她沒好氣地說:
  「佐山會幹出那種事?那是你們想推銷雜誌吧?卑鄙啊l」
  一位名人的太太說:
  「我們不相信那篇報道,那是卑鄙的中傷。首先,如果真的事實,警察署、檢察廳不會袖手旁觀的,他們絲毫不動他,就說明佐山是清白的。那篇報道的材料是哪兒來的,大體上也能猜到,佐山覺得好笑呢,他當然不理會,不提出什麼誹謗名譽的訴訟,那樣做有失身份,對方正想讓他那樣做!」
  問她對方是指誰,她說是嫉妒佐山出名的美容界大人物。她推測就是那些人慫恿《女性迴廊》發表中傷報道的。
  採訪記者求見佐山道夫,不用說遭到了拒絕。店裡的一個名叫柳田的秘書替他接待了記者。
  「老師對那篇報道沒有什麼想法,因為那顯然是一篇有人策劃、捏造事實的報道,不必理睬。在某種意義上說,美容界競爭激烈,在攻擊對方弱點方面,比政黨的派系鬥爭要有過之而無不及,像皇宮女傭一樣陰險卑鄙。也許您還記得,有位美容界大家的身邊曾經有過一些流言,那也是反對派的陰謀。太殘酷了!顧客?懊,不僅沒減少,反倒多起來了。大家都同情老師,絕對支持。我可以奉告的僅此而已,您為此事而來,謝謝!」
  ──-一女性「同情弱者」?她們擁護、支持佐山,是出於對傑出的美的創造者佐山道夫受辱感到同情,還是相信佐山的所謂「是美容界敵人的陰謀」一說?
  《女性迴廊》改變計劃,準備了第二發炮彈。發表報道的那期雜誌發行情況很好,說明引起了社會上一般人的反響。
  總編的第二篇「告發」是上一期預告過的「殺害波多野雅子」。材料當然是櫻田提供的,「證人」是青梅林業公司的貨車司機黑原三郎和青梅站前大街中國菜館「和來軒」的經營者。
  《女性迴廊》的總編是個忠厚人,他發出第二篇報道時,曾去徵求雅子的丈夫波多野伍一郎的諒解。
  因為,對好容易刊出的第一篇報道,佐山道夫默然以對,這樣,第一發「炮彈」不僅落空,相反還招來社會上一部分人不滿。
  幾乎都是些佐山迷,這些人反擊編輯部想發起的「拯救無辜者運動」,甚至說,「被告岡野正一在警察署不是自首過嗎?後來又翻供,那是想逃避罪責,這是常見的伎倆,不像個男子漢!一審不是判決有罪嗎?兇手肯定是岡野,不能讓救出真犯陷害佐山的陰謀得逞,堅決反對《女性迴廊》,我們不買雜誌,要結成抵制同盟。」
  這裡也有『伯首」帶來的影響。僅憑作過「自首」這一點,女性——不光是女性,社會上一般人都會認定被告「有問題」,而不去作細緻的分析。
  還有對權威決定的盲從性。過去就遺留著「衙門辦事不會錯」這種官尊民卑的觀念,可以說在這裡也有這種因素。由於客觀情況是這樣,只有根據現狀確定方針。
  還有人批評說:
  「什麼呀,《女性迴廊》把自己和原編輯都當成被害人,頭腦發昏了吧?袒護自己的原編輯,就是『復仇』這種封建思想的表現,那篇報道感情色彩太過分了。」
  編輯部相信能夠喚起同情弱者、懲治罪人這一日本傳統的感情,結果事與願違。《女性迴廊》遭到攻擊,被說成是美容界陰謀的走狗。
  要發第二篇時,總編向雅子的丈夫伍一郎說明雅子不是自殺,被佐山道夫殺害的嫌疑很大,請求他對雜誌的披露給予理解。
  總編在訪問前心裡就想好了警句:「身為經理的雅子丈夫義憤填膺,決定徹底追究佐山道夫!」「對慘遭毒手的前夫人無限哀思,伍一郎發誓此仇必報!」
  可是,聽了總編的話,伍一郎極其冷淡。
  「荒唐!」胖墩墩的歷一郎幾乎要發火似地對總編說。
  「雅子是自殺,當時身為丈夫的我是作過保證的,她有遺書留在家裡,這我也對警察說過,所屬警察署的偵查科長也表示同意的。」
  —可是,解剖時胃囊中的中國炒麵和櫻核桃同目擊者的話是一致的。
  「那種東西到處都有賣的,目擊者的話木可信,我不希望現在還爭辯雅子是自殺還是他殺,我想盡量忘掉那些事,雅子也忘掉一切,正在墓里長眠。事到如今我不想再把家裡的私生活張揚到社會上去。佐山道夫這個人,我是頭一次聽說,根本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請你不要再為這個來找我,給你說明白吧,那以後我又娶了個妻子,請你為我現在的家庭想一想。」
  波多野伍一郎最後變成了懇求的語調。
  可是他的話也有道理。如果報道說雅子的死是他殺,她同美容師的醜聞就要公諸於眾,身為經理的伍一郎會因此而失去面子,更主要的是不好向年輕的妻子交待。
  《女性迴廊》的第二發炮彈終於沒能發出去。總編失去了信心,認為既然得不到波多野伍一郎的協作,這件事就沒有希望。即使第二次進行「告發」,往山道夫也不可能響應這一挑戰。他大概會一直保持沉默,而暗地裡繼續散佈說「美容界對他嫉妒玩弄陰謀」。
  其它的報刊也不會表示贊同,《女性迴廊》便處境難堪。雖然讀者會有些反響,但沒有人表示支持雜誌,卻會譴責雜誌是以消遣為目的的『啟俗讀物」。
  總編悄悄地打電話同櫻田聯繫,告訴他說,「根據社長的指示,這件事要停下來,請原諒」。
  櫻田將失敗報告了桑山。
  「是我沒能耐,對不起。」他埋下。陳悻的面容。
  「噢,沒關係,責任木在你,是我的責任,你幹得很好,謝謝你!」
  桑山對過去的部下全心全意給予協助表示了謝意。他幫助自己,並沒有什麼個人所求。
  不是努力不夠,而是努力碰不過檢察一體化這塊牆壁。最好的辦法是桑山自已被委託為責任檢察官,在二審階段負責偵查。更換檢察官這一「事務轉交權」在檢察長手裡,只要檢察長不同意,本人要求也不可能。
  而且,這一案件從一開始地方檢察廳就同高等檢察廳取得聯繫,決定了「檢察系統的態度」,因此既然檢察官作出岡野正一有罪的結論,就絕對不會將本案「轉交」給持反對意見的檢察官。如果持反對意見的檢察官依然硬性堅持自己的主張,那樣的檢察官就是檢察廳的「異己分子」,成為檢察體制的「逆子」。
  不久,檢察廳內悄然傳出了流言。《女性迴廊》攻擊佐山道夫是真兇,那篇報道的材料是地方檢察廳的櫻田事務官偷偷提供的,其背後是桑山檢察官。這個傳聞通過什麼途徑傳出,大體已能猜出幾分。
  桑山覺得意料中的事果然來了。
  檢察長和副檢察長召集桑山。
  「你榮升了,就在今天。」檢察長說。
  「去哪兒?」
  「函館地方檢察廳的檢察長。你會接受的吧?」
  「謝謝。不過,能讓我考慮一天嗎?」
  「好吧。
  「對不起。」
  退出檢察長室,桑山早早下班了。回去時,負責岡野案件的丸岡檢察官冷冷地目送著他。
  當晚,桑山把櫻田叫到自己家裡。
  「把我攆走了!」桑山微笑著把檢察長的內部命令告訴了他。
  「不過,倒是榮升啊。」櫻田望著桑山的臉說。
  「是給點面子吧,總不能太露骨。因為這件案子,惹得他們很討厭,這是很明顯的。到北海道,同流放到孤島沒有兩樣。」
  「是嗎?」
  「能給我吃個寬心丸就不錯了,我去北海道以後,岡野正一會判定有罪,即使到最高法院也是這樣。佐山會逍遙法外,越來越繁榮。」
  「怎麼辦?」
  「我辭職!」
  「明天向檢察長交出辭呈,以後當律師,盡義務,為岡野正一君辯護,除此之處沒辦法救他。因此,希望得到你的幫助,就在我的律師事務所幹吧。因為是新律師,薪水不太高,如果你能答應……」
  「干!我明天也向地方檢察廳提出辭職。」不等桑山說完,櫻田便大聲打斷了他的話。
  秋風送爽的10月。
  東京以西60公里處有個S湖。這是個狹長的攔河人工湖,面積2.58平方公里,東端有個堤壩發電站。北側沿著甲州大道,南側是山的半山腰,形成一條彎彎曲曲的湖岸。水面高約160米,靠近湖邊的水面上露著往昔峽谷裡的大樹梢,湖底埋沒著村落和農田。
  S湖現在是京供地區的人們驅車前來遊玩的遊覽區,北側的鎮子上有遊船的碼頭和遊艇出租店,飯店、旅館也增添了許多。
  一天下午3時左右,一輛從東京來的高級轎車駛進湖濱的飯店,從車裡下來的是一個月歲左右的男子和一位比他略顯年長的女子。男子身著瀟灑的運動衫和運動褲,一身便裝,長臉上戴一副眼鏡;女子也戴著太陽鏡。在女侍的眼裡,這是一對不相配的情侶。
  兩人進了飯店,要了房間,卻說三小時後就回東京。然而,他們不是情侶的所謂「休息」,不多時就到陽台上喝冷飲。陽台也是個展望台,站在上面可以將整個湖面盡收眼底。
  湖上,形似天鵝的遊船拖著浪花在行駛,還有十二三隻小遊艇。
  太陽還沒落山,湖面上依舊亮如白晝。不知是男子的要求,還是女子的提議,兩人來到大廳,要去劃遊艇。飯店把有合同關係的遊艇出租店告訴了他們,原來就在步行不到兩分鐘的地方。去那兒之前,男子借用服務台的電話,撥了東京的號碼。
  「是我,」男子對著送話器說,「回去稍晚一會兒,我要同籐子玩一個小時的遊艇。對,回到家要7點鐘吧。……泛美航空公司班機是10點40分出發,沒關係,來得及,行李收拾好,回去換換衣服就行了。你把什麼都收拾好,以便隨時能走。」
  服務台的辦事員慇勤地向打完電話的男子問道:
  「今天晚上去美國嗎?」
  「夏威夷,同內人一起。」
  於是,辦事員知道那個有些男人氣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兩人拉著手往湖邊走去。望著兩人的背影,辦事員覺得,看外表他們是一對不般配的夫婦。今晚要去夏威夷,那樣子卻從容不迫,生活一定很富裕。辦事員羨慕不已。
  兩人從遊艇出租店租來遊艇,往湖裡劃去。男子槳划得不太熟練,但湖面平靜,並不緊張。此刻是4點半。遊艇出租店是計時收費,時間記得准。
  太陽落山了,但6點之前還是亮的,因此船上沒裝燈。這當兒,許多小艇都回去了,還有五六隻分散在湖面上。
  那一男一女乘小艇時興致很好,特別是那女子,非常高興。在這種場合常常都是女的高興,因此並無異常。
  劃到湖心的小艇朝西轉向。S湖是東西狹長。湖岸線一半是沿著山谷,曲曲彎彎的,北岸是甲州大道,有許多街區,顯得開闊;南岸是密林,情侶們常常劃著遊艇到那裡尋覓隱匿處上岸調情。
  那隻小艇也靠著南岸向西劃去。從飯店和遊艇出租店看去,小艇在對岸,離得很遠。小艇拐進了一個呷角看不見了。
  這當兒,遊船已結束航行,別的小艇也幾乎都回到了岸邊。所以,拐過呷角進入湖岔中的那隻小艇怎樣了,沒人在近處看到。在湖岔對岸,有人看到那隻小艇進入湖貧,在伸出湖面的樹枝上向前划行。然而,遊艇上是一對情侶,沒人一直盯在後邊瞅。
  那隻小艇快到6點時仍未回到岸邊。白天一小時的出租玩兩小時、三小時都沒關係,而此刻天已黑了,四周是山,太陽一落,天黑得快,兩側的湖濱已有燈光,甲州大道上的汽車燈光閃耀。
  遊艇出租店久等這艘小艇等得不耐煩,便同飯店聯繫。為防止萬一,飯店又打電話報告了警察署,辦事員讓出租店老闆划著槳乘小艇去湖上搜索。
  拐過呷角進入湖岔,辦事員打亮長手電往湖面上照。手電光照不遠,可是不多會就發現了傾覆的小艇。小艇就在進了湖岔靠近東側岸邊的水面上,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音,大聲喊叫樹林裡和水面上也沒有應聲。
  一小時後,所屬警察署駕駛船頭帶探照燈的小艇趕到了現場。
  第二天早上天亮後,發現了兩具屍體,不過不是同時發現的,首先看到的是浮在水面上的女屍。運到西岸驗屍後查明,她已溺死十三四個小時。小艇到達湖岔大概是昨天快到5點的時候,因此可能不多時就翻了船,女子被翻到水裡。
  屍體無外傷,頸部也沒有被絞殺的痕跡,伸著舌頭,口。鼻冒出泡沫等溺死的跡象十分明顯。服飾同上船時一樣,鞋子也穿在腳上。
  男性屍體是在發現女屍的半天之後才好容易找到的,沒想到屍體沉在水下。屍體掛在水下的樹枝上,搜索艇上的人先用帶鉤子的長竹竿在水下來回地打撈,鉤子鉤著了他的褲子。
  可是,在上面拉不動屍體。兩人脫了衣服潛入水底,搬開掛住屍體的樹枝,屍體才浮出水面。
  經勘驗,男子也完全是溺死,推斷死亡時間也同女子相同。襯衫、褲子同上船時一模一樣,只是鞋子好像在遊艇裡脫掉了,漂在傾覆的小艇旁邊。
  可是,仔細驗查,男子右腳襪子上部露出的小腿處有一道撓抓似的不長的擦傷;同時,腳脖子上有環狀血痕跡,像個圓圈。當然,這是生前留下的。
  開始以為擦傷是水下樹枝掛的。S湖在靠近岸邊的地方比較淺,有些地方水下的樹木枝梢露出水面,水下的枝條又交叉在一起。從遊艇落入水裡的男子掉進樹枝裡上不來,以至溺水而死。在水裡他一定拚命想從樹枝上掙脫,所以腳上當然會有擦傷。可是,擦傷太短,太細,如果是樹枝的搓傷,應該更粗更長些。
  傷的原因從腳脖子上的淤血得出判斷。小艇傾覆,兩人沉入水裡時,女人兩手拚命地抓住男人的右腳,她一心想得救,用盡全身氣力握住他的腳脖。這是淤血的原因。那麼,擦住就是女人的抓痕。近年來女人愛留長指甲,指甲尖尖的,這個溺死的女人就留著又長又尖的指甲。
  女人在水裡握著那人的一隻腳,由於不斷喝水,漸漸失去力量,終於放開手,於是被溺死了。
  男人好容易掙脫了女人的手,但是已經喝了不少水,雖然會游泳,渾身沒勁,在拚命地想掙脫女人浮上水面時,又不幸地被卡在樹枝裡,他動彈不得,終於一命嗚呼。難怪屍體沒浮出水面。
  兩具屍體被運到所屬警察署後院時,十來個親戚和五六家報紙、雜誌記者從東京趕到。身份昨天晚上就已查明,從自用車和男子的遺物中,知道他是東京青山「美容室」的經營者佐山道夫。女子的身份在東京的人趕到後就知道了,是佐山姘居之妻福地籐子。報紙和雜誌記者趕來,是因為佐山道夫是美容界的寵兒,聲名顯赫。
  「老師和福地預定乘今天晚上10點20分的飛機去夏威夷。」「青山美容室」的柳田說。他是昨天晚上趕到警察署的。「我什麼都準備好了,再過幾個小時就要離開日本,會出事故?我簡直不相信!福地那麼愉快,可是……」
  因為純粹是事故死亡,警察署將兩具屍體交給他,讓他帶回東京。
  報紙不顧美容界的壓力,刊登該界名人的談話,悼念在事故中死去的「天才」。
  「……不過,佐山君年齡這麼輕就如此出人頭地,想來他本人也心滿意足,可以瞑目了吧。這麼年輕,是很難獲得那樣高的聲望的,確實不愧為『天才』。唔,所謂天才只是指夭折的有才能的人;『大家』則是指長壽的人。佐山君與其是成為長壽而才能枯竭的『大家』,或不受歡迎的大人物,倒不如那樣更好。哦,我說的是實話。」
  這是一位美容界「批評家」的談話。
  「福地籐於衷心地愛著佐山,她說過,得到了佐山,世上沒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人了。在那樣的事故中死去,太可惜了。大概是同佐山一起情死的吧,真是感人哪!直到最後還抱著往山不放。多叫人羨慕啊,世上沒有比她更幸福的了!」
  這是福地籐子以前工作過的雜誌社一個同事的談話。
  —現在,沒有一家報紙或雜誌再提及二審中的「技村幸子案件」的被告岡野正一同佐山道夫的關係。
  「桑山信爾律師事務所」開設在芝A叮某大樓的一個房間裡。」
  房間狹小,一半被用作接待來賓的會客室。除桑山律師以外,還有辦事員櫻田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沒有顧客。
  佐山道夫和福地籐子在S湖意外死亡的第二天上午,到湖濱所屬警察署調查歸來的櫻田向桑山回報大概的情況。
  「您怎樣看這件事?」
  「警察署判定是過失死亡,根據就是溺死,無外傷,是嗎?」桑山問。
  「這是主要根據,其他還有一些情況,乘小艇前佐山給青山的店裡打電話說,7點鐘回去,爾後去機場,兩人一起乘飛機去夏威夷。」
  「佐山划艇技術很好嗎?」
  「據出租店老闆說,他划船技術不太熟練。」
  「可是,湖水很平靜,沒有波浪,不可能因為划船技術不好翻船。」
  「警察署說,現場在遠離他人眼目的地方,可能是男人想摟抱女人,移動位置時,小船失去平衡而傾覆。以前也出過幾次這樣的事故,人倒沒死。」
  「這次兩人都死了,有點兒不尋常。他們租下小艇划出去的時間也很晚,別的小艇都要回來了。就是說,別的艇上沒有。目擊者。會不會是有意選擇沒有目擊者的時候往湖裡劃?」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警察署對鞋子的事怎麼說?」
  「鞋子?沒說什麼。」
  「佐山鞋子脫掉了,在遊艇裡。福地籐子穿著鞋。可以認為是由於划船,往山嫌穿鞋不方便,便打赤腳……」
  「警察署大概就是這樣看的。」
  「可是,如果想在水裡游,當然也要脫掉鞋子。」
  「啊,是這麼回事!」櫻田睜大眼睛點點頭,「您認為佐山是想偽裝成過失死亡或把福地籐子殺死?」
  「佐山大概不會願意同福地結婚的,同她保持姘居關係,是利用她證明他不在現場的結果。由於我們對這件案子追得緊,佐山對福地籐子不放心了。福地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因此佐山擔心她露出真情,特別是要翻悔同她結婚的諾言時,她很有可能主動報告警察或透露給擔任岡野辯護的我們。佐山心中恐慌。在這件事上,福地籐子既是他不想與之結婚的女人,又是握有他把柄的女人,這雙重原因促使佐山萌生殺機。」桑山說。
  「佐山可能也想過,馬上就要乘飛機去夏威夷,誰也不會認為是有預謀的犯罪。往返的機票已經買好。連在夏威夷逗留10天的旅館費都全部付給旅行社了,這樣做未免有些可惜,不過他是想以這件事來掩蓋他的預謀犯罪。」
  「在有可能進監獄的關鍵時刻,作這些投資是必要的。」
  「對現在的佐山來說,這也不是多大的一筆投資,他賺了不少錢,他那些資本都是從女人身上攫取的。…白山是打算讓不會游泳的福地籐於在水裡溺死,自己再浮上來,這樣,就可以把最後一個障礙福地籐子除掉。可是,他卻被福地籐子抱住了腳,身子動彈不得,無奈之下,他想放棄殺害她,把她甩掉,自己浮上水面,卻又被水裡的樹枝掛住,怎麼也浮不上來了。佐山溺死實在是自食其果!」
  「這叫做……天意吧!他以往慣用的手法最後失敗了。」
  「以往的手法?」
  「他殺害了波多野雅子,她的死亡現場有佐山;另一個,九州天拜山腳下那個姑娘被殺,往山也在場,將罪行轉嫁給從精神病院出走的瘋子,作法同殺害技村幸子又嫁罪給岡野如出一轍,手法類似。最後他竟死在自己的手上。」
  兩人沉默良久。
  「讓佐山死了,有些遺憾!」櫻田發自內心地感歎道,「真想把他送上絞刑架!」
  「沒辦法,既然如此,就專心致力於使岡野獲得無罪判決,我們只能這樣。」
  「照現在的情況,二審還是有希望的。」
  「嗯,」桑山點點頭,「……不過,同往山道夫可是打了好長的交道啊!」
  櫻田彷彿覺得他在說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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