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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屠格涅夫]羅亭[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27:23     標題: [屠格涅夫]羅亭[全文完]

羅亭   作者:屠格涅夫 譯者:徐振亞


簡介

  羅亭身上集中了40年代俄國進步貴族知識分子的優點和缺點,是這些人的一個典型。他受過良好教育,接受了當時哲學思想中最主要思潮的影響,有很高的美學修養;他信仰科學,關心重大社會問題,追求崇高的人生目標並有為理想而奮鬥的決心;他熱情洋溢,才思敏捷,口才出眾,能感染人、吸引人。但是他徒有過人的天賦和才智,卻不會正確將其運用、付諸鬥爭實踐,成為「語言的巨人和行動的侏儒」。



譯 序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11節
第12節         尾 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28:52

譯序

  屠格涅夫(1818-1883)是19世紀俄國文壇上享有世界聲譽的傑出作家。他文學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舉凡詩歌、小說、戲劇都很有造詣,不過使他享譽世界的則主要是他的六部長篇小說:《羅亭》、《貴族之家》、《前夜》、《父與子》、《煙》和《處女地》,其中前四部尤為出色。
  把握時代的脈搏、敏銳地發現並及時捕捉社會生活中的新現象,是屠格涅夫創作的最大特色。他創作的全盛時期在50年代和60年代初期,即俄國解放運動從貴族革命階段向平民知識分子革命階段轉折的時期。這一階段階級力量的變化、社會情緒的高漲、思想觀念的更替、知識分子的心態……總之,俄國生活中所有重大的社會現象都不曾逃脫作家敏銳的目光。不過,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俄國知識階層的歷史命運上。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構成了一部俄國知識分子歷史命運的藝術編年史,不仔細研究屠格涅夫的作品,也就無法具體而深刻地理解俄國解放運動的歷史。
  《羅亭》是屠格涅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著手創作於1855年夏,於1856年發表於《現代人》雜誌的第一、第二期。其時正值克裡米亞戰爭(1853-1856),結局是俄國遭到慘敗。這充分暴露了農奴制俄國軍事和經濟上的落後,也迫使人們去思考祖國的命運和前途,尋求能夠改造社會的力量並探索強國富民之路。
  圍繞俄國的前途問題,早在40年代就在主張全盤歐化的西歐派和強調保存國粹的斯拉夫派之間有過一場大論戰。而從40年代末到50年代,有關俄國前途的爭論主要在貴族自由派和革命民主派之間進行。前者表面上也贊成廢除農奴制,但希望由政府實行自上而下的改良,其實質是維護地主階級的利益及其統治地位;後者則主張用革命手段推翻沙皇統治,消滅農奴制。從「不可救藥的西歐派」轉入自由派的屠格涅夫試圖對這些重大社會問題作出自己的回答,對貴族知識分子前一時期的活動進行客觀評價,並且探討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他們如何發揮作用。這便是作家僅用50天時間創作《羅亭》的動因。
  羅亭身上集中了40年代俄國進步貴族知識分子的優點和缺點,是這些人的一個典型。他受過良好教育,接受了當時哲學思想中最主要思潮的影響,有很高的美學修養;他信仰科學,關心重大社會問題,追求崇高的人生目標並有為理想而奮鬥的決心;他熱情洋溢,才思敏捷,口才出眾,能感染人、吸引人。但是他徒有過人的天賦和才智,卻不會正確將其運用、付諸鬥爭實踐,成為「語言的巨人和行動的侏儒」。羅亭式人物的不幸在於脫離人民,得不到人民的支持,因而注定一事無成。屠格涅夫所塑造的羅亭這個人物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形象,作家將自己同時代許多進步知識分子如巴枯寧、赫爾岑、格拉諾夫斯基等等的性格特徵都融合到了他的身上。就是羅亭所參加的波科爾斯基小組,也是以30年代莫斯科的文學哲學團體斯坦凱維奇小組為原型的。所以高爾基曾說「羅亭既是巴枯寧、又是赫爾岑,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屠格涅夫本人」。由於取自現實內部的形象經過作家之手而成為典型,羅亭這個人物才有血有肉、真實可信,成為俄國文學史上繼奧涅金、畢巧林以後又一個光彩照人的多餘人形象。
  與《羅亭》不同,寫於1871年的《春潮》沒有表現重大的社會政治問題,從情節看似乎只是一個感人的愛情故事。雖然其篇幅與作者的長篇小說相差無幾,但屠格涅夫卻稱其為中篇小說。1840年5月屠格涅夫在遊歷了意大利和瑞士回柏林途中來到德國城市法蘭克福。在那裡他偶然踏進一家糖果店想喝杯檸檬汁,適遇店主的女兒向他呼救,請他幫助搶救突然昏厥的弟弟。女郎的美貌和氣質使他產生愛慕之心,只是由於匆匆離去,愛情種子未及萌芽便夭折了。這成了30年後創作《春潮》的基礎。小說開始部分的情節與作者的經歷幾乎毫無二致。但不能說這是自傳體小說,因為作者只是採用了自已經歷中的一件事作為小說的引子。值得注意的是儘管《春潮》發表後受到廣泛歡迎,被譯成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俄國評論界的反應則褒貶不一,後來的文學史家和傳記作者在論及屠格涅夫創作時對它較少提及或幾乎不提。究其原因,大概就如本段開始所說的那樣,小說不像作者其他許多小說那樣總是反映重大社會政治問題。不過《春潮》在藝術上仍是成功之作。無論傑瑪這個從外表到內心都美的少女形象,還是薩寧這個青年貴族的多餘人的虛弱性格,甚至波洛索夫太太這個外表華美內心醜惡的壞女人形象,都刻畫得極為成功。情節的安排,景物描寫也引人入勝。本小說的俄文原名,確切地翻譯,應是「春天的河水」或「春汛」,由於以往已有「春潮」的譯名播行於世,成為約定俗成的事實,本文譯者遂襲而用之,而同一個俄文詞組在小說開篇所引的古老抒情歌曲的第三句中則譯作了「春水」。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29:15



  那是個靜謐的夏天早晨。太陽已經高懸在明淨的天空,可是田野裡還閃爍著露珠。甦醒不久的山谷散發出陣陣清新的幽香。那片依然瀰漫著潮氣,尚未喧鬧起來的樹林裡,只有趕早的小鳥在歡快地歌唱。緩緩傾斜的山坡上,自上到下長滿了剛揚花的黑麥。山頂上,遠遠可以望見一座小小的村落。一位身穿白色薄紗連衣裙,頭戴圓形草帽,手拿陽傘的少婦,正沿著狹窄的鄉間小道向那座村莊走去。一名小廝遠遠跟在她後面。
  她不慌不忙地走著,好像在享受散步的樂趣。環顧四周,茁壯的黑麥迎風搖擺,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起伏的麥浪不斷變換著色彩,時而泛起陣陣綠波,時而湧出道道紅浪。高空中,雲雀在施展銀鈴般的歌喉。少婦是從自己莊園裡出來,正要到離她家不過二里地的那個小村莊去。她的名字叫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她是個寡婦,沒有孩子,相當富裕。她跟弟弟,退役騎兵上尉謝爾蓋·巴甫雷奇·沃倫采夫住在一起。他還沒有結婚,替姐姐管理著田產。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來到小村,在村口一間又破又矮的農舍前停下來。她把小廝叫到跟前,吩咐他進去詢問女主人的病情。小廝一會兒就出來了,跟他一起出來的還有一位老態龍鐘的白鬍子老漢。
  「情況怎麼樣?」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還活著……」老頭兒回答。
  「可以進去嗎?」
  「怎麼不可以?可以。」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走進農舍。農舍裡又擠又悶,煙霧騰騰……土炕上有人在蠕動和呻吟。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回頭一看,在半明半暗中發現了頭裹格子圍巾的老婦人那張枯黃乾癟的臉。她胸口壓著一件笨重的外套,呼吸困難,瘦削的雙臂無力地攤著。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走到老婦人身邊,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額頭滾燙滾燙的。
  「你覺得怎麼樣,瑪特廖娜?」她俯身問道。
  「唉——!」老婦人認出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有氣無力地說。「不行了,不行了,親愛的!死期到了,親愛的!」
  「主是仁慈的,瑪特廖娜:也許你會好起來的。我給你的藥吃了嗎?」
  老婦人唉聲歎氣,沒有回答。她沒有聽清問話。
  「吃了。」站在門口的老頭兒說。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轉身看著他。
  「除了你,她身邊沒有人陪著嗎?」她問。
  「有個小丫頭,她的孫女,可老往外跑,那丫頭坐不住,野得很。奶奶要喝水她都懶得倒。我自己又老了,能管什麼用呢?」
  「要不要把她送到我的醫院去?」
  「不用了!幹嗎送醫院呢!反正要死的。她也活夠了。看樣子這是主的安排。她連炕也起不來,哪能去醫院呢!只要一折騰,她就會死的。」
  「唉,」病人呻吟起來,「漂亮的太太,你千萬要照顧我那沒爹沒娘的孫女。我們的老爺太太離這兒遠,可你……」
  老婦人停住了。她說話很困難。
  「你別擔心。」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我會照顧的。你看,我給你帶來了茶葉,還有糖。你想喝就喝一點吧……你們有茶炊嗎?」她問老頭兒。
  「茶炊嗎?我們沒有茶炊,不過可以借到。」
  「那就去借吧,要不我派人送一個來。你得囑咐孫女,叫她別走開。你告訴她,這樣做是可恥的。」
  老頭兒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用雙手接過那包茶葉和糖。
  「那就再見了,瑪特廖娜!」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我還會來看你的。你也別灰心,要按時吃藥……」
  老婦人稍稍抬起頭,把手伸向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
  「把你的手伸過來,太太。」她囁嚅著。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沒有把手伸給她,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
  「你得記住,」她臨走時對老頭兒說,「一定要按照藥方給她吃藥……還要給她喝茶……」
  老頭兒還是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只是鞠了個躬。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來到空氣清新的室外,舒暢地呼了口氣。她打開陽傘,剛想回家,突然從農舍的屋角旁邊過來一輛低矮的競賽用雙輪馬車,車上坐著一位男子,年紀三十上下,身穿灰色緞紋麻布舊大衣、頭戴同樣質地的寬邊帽。那人看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之後,立即勒住馬,向她轉過臉。他那寬闊的沒有血色的臉,連同那雙淺灰色的小眼睛和淡白色的唇須,都跟他衣著的顏色十分般配。
  「您好。」他臉上掛著懶洋洋的微笑。「您在這兒幹什麼呀,能告訴我嗎?」
  「我來看望一名病人……您從哪兒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那個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人盯著她看了一眼,又微微一笑。
  「看望病人是件好事,」他繼續說道,「您把她送到醫院裡去不是更好嗎?」
  「她太虛弱了,經不起折騰。」
  「您是否打算解散您的醫院?」
  「解散?為什麼要解散?」
  「隨便問問。」
  「多麼奇怪的想法!您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您一直跟拉松斯卡姬來往,好像受了她的影響。照她看來,什麼醫院啦,學校啦,都沒有用處,完全是多此一舉。慈善事業應當成為個人的事情,教育也是如此,因為這些都是涉及靈魂的事情……她好像就是這麼說的。我很想知道她這一套高論是從哪兒撿來的?」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了起來。
  「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是個聰明人,我很喜歡她,尊重她,不過她也有可能說錯話,她的話我不是句句都相信的。」
  「您做得很對。」他說,還是沒有從馬車上下來。「因為她本人也不太相信自己說的話。不過,見到您我很高興。」
  「為什麼?」
  「問得太妙了!哪一次見了您我不高興了?今天您像早晨一樣秀麗清雅、嫵媚動人。」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又笑了。
  「您笑什麼?」
  「怎麼能不笑呢?您說這番恭維話的時候最好看看您那副懶洋洋、冷冰冰的表情!我覺得奇怪的倒是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怎麼沒有打呵欠。」
  「冷冰冰的表情……您總是需要火,而火是毫無用處的。它燃燒,冒煙,過後就熄滅了。」
  「還給人溫暖……」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著說。
  「是啊,……還會傷人。」
  「傷人就傷人吧!那也沒什麼。總比……」
  「我倒要看看,哪一天您被火燒成重傷以後還會不會說這樣的話。」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氣惱地打斷她,揮動韁繩在馬背上抽了一下。「再見!」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請您停一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聲喊道。「您什麼時候上我們家?」
  「明天。向您弟弟問好!」
  雙輪馬車駛走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目送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漸漸遠去。
  「真像只口袋!」她想。確實,你看他佝僂著腰,渾身沾滿塵土的樣子,以及從扣在後腦勺的帽子底下戳出來的幾束蓬亂的黃頭髮,真的酷似一隻大的麵粉袋。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沿著回家的路慢慢向前走去。一路上她低垂著眼睛。不遠處傳來的一陣馬蹄聲使她停住腳步,抬起頭……她弟弟騎著馬正向她走來;他旁邊還有一位步行的年輕人,那人個子不高,穿一件又輕又薄的常禮服,紐扣敞著,系一條輕飄飄的領帶,頭上戴一頂輕質的灰色涼帽,手裡拿著一根手杖。他早就向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堆起了笑容,雖然他明明看到她在想心事,什麼也發現不了。待到她停住腳步,他立即迎上前去,興沖沖地,甚至是溫柔地說道:
  「您好,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好!」
  「啊!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您好!」她回答說。「您是從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來的嗎?」
  「一點不錯,夫人,一點不錯。」年輕人笑瞇瞇地附和道。「是從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派我來找您,夫人;我寧願步行……早晨的景色多美啊,再說路又不遠,才七八里地。我到您府上——您不在,夫人。您弟弟告訴我您到謝苗諾夫卡村去了。他正準備到地裡去看看,我就跟著他來接您了。是的,夫人,這太令人高興了!」
  年輕人的俄語說得十分地道,合乎規範,不過總帶點外國口音,儘管難以確定究竟是哪一國的口音。他的臉型具有東方人的特徵。長長的鷹鉤鼻,一雙大大的呆滯的金魚眼,兩片紅紅的厚嘴唇,平塌的前額,漆黑的頭髮——這一切都表明他是東方人;可這位年輕人姓潘達列夫斯基,自稱敖德薩是他的故鄉,儘管他是在白俄羅斯靠了一位好心而有錢的寡婦撫養長大的。另一位寡婦則替他在政府部門找了份差使。中年的太太們一般都很樂意做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的庇護人:他善於投其所好,博取她們的歡心。現在他就住在富裕的女地主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拉松斯卡婭家,其身份是養子或食客。他表面上溫文爾雅,彬彬有禮,骨子裡卻荒淫好色;他有一副悅耳的好嗓子,鋼琴也彈得不錯;他還有個習慣:跟別人說話的時候眼睛死死盯著對方。他的衣著十分整潔,一件衣服可以穿好久,寬闊的下頦刮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紋絲不亂。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聽他說完了才轉身對弟弟說:
  「怎麼今天我老是碰到熟人:剛才我還跟列日涅夫說過話呢。」
  「啊,跟他!他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吧?」
  「是的。你想像一下,他坐一輛雙輪競賽馬車,穿著麻袋一樣的衣服,滿身塵土……真是個怪人!」
  「也許是這樣;不過他是個大好人。」
  「誰是大好人?列日涅夫先生?」潘達列夫斯基似乎大為驚訝地問道。
  「是的,就是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沃倫采夫說。「回頭見,姐姐,我到地裡去看看:開始播種養麥了。潘達列夫斯基先生會送你回家的。」
  說完沃倫采夫便趕著馬兒一路小跑起來。
  「萬分榮幸!」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揚聲說道,同時把手伸向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
  她也伸出手來,於是兩人一起向她的莊園走去。
  和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挽手同行,顯然使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非常愉快。他邁著細步,滿面春風,那雙東方人的眼睛裡甚至噙著淚花,不過這也是常有的事情:對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來說,要裝作深受感動的樣子並擠出幾滴眼淚,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再說,挽著一位楚楚動人的年輕少婦的玉臂,有誰不會感到愉快呢?說起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全省的人一致公認她是個大美人。這話一點不錯。單是她那挺拔、微微上翹的鼻子就足以使任何一個凡人心醉神迷,更不用說她那天鵝絨般的栗色眸子,略帶金黃的淺褐色秀髮,圓圓的臉上那對小酒窩,以及其他的美妙之處。不過她最迷人的地方莫過於漂亮的臉蛋上流露出來的表情:信任、善良和溫順。這些表情既令人感動又撩人心魄。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流盼和笑靨像孩子般純潔無假,而太太們則認為她過於單純……難道還有什麼美中不足嗎?
  「您說是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派您來找我的嗎?」她問潘達列夫斯基。
  「是的,夫人,是她派我來的,夫人。」他回答說,把俄語的清輔音C發成了英語的塞擦音TH。「我們家太太十分希望並囑咐我一定要請您賞光,今天到她那兒用午膳……她(潘達列夫斯基說到第三人稱,尤其是女士的時候,嚴格使用表示尊敬的複數形式),她正期待著一位新來的貴客光臨,她一定要讓您跟他認識一下。」
  「他是誰?」
  「穆菲裡男爵,一位來自彼得堡的宮廷侍衛。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是前不久在加林公爵家裡與他認識的,對他非常賞識,誇獎他是個教養有素、討人喜歡的年輕人。男爵先生還從事文學,或者更準確地說……喲,多漂亮的蝴蝶!您瞧……更準確地說是從事政治經濟學。他寫了一篇文章,論述某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他想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指教。」
  「指教政治經濟學論文?」
  「從語言的角度,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從語言的角度。我想您是知道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這方面是行家。茹科夫斯基1還跟她探討過呢,連我那位德高望重的恩人,如今住在敖德薩的羅克索蘭·緬季阿羅維奇·克桑特雷卡……也許您知道此人的大名?」
  
  1 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國著名詩人。
  「一點也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
  「您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大人物?真奇怪!我是想說,連羅克索蘭·緬季阿羅維奇都高度評價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俄語方面的造詣。」
  「這位男爵別是位書獃子吧?」
  「絕對不是,夫人;恰恰相反,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個上流社會的人。一談起貝多芬,他就滔滔不絕,妙語連珠,連老公爵聽了也非常高興……說句心裡話,我真想聆聽他的高見:要知道這是我的本行。請允許我向您獻上這朵美麗的野花。」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過這朵花,沒走幾步就把它扔在路上……現在離她家還剩二百來步,不會更遠。她那幢宅邸新建不久,外牆刷成白色,寬暢明亮的窗戶猶如一隻隻眼睛,透過古老的椴樹和槭樹濃密的綠蔭,投來歡迎的目光。
  「請問我回去如何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稟報,」潘達列夫斯基問,他為自己那朵鮮花的命運而感到有點委屈。「您能光臨嗎?她還請令弟一起去呢。」
  「好的,我們會來的,一定來。娜塔莎好嗎?」
  「托上帝的福,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很好,夫人……我們已經走過了到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莊園去的路口。我失陪啦。」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站住了。
  「您不到我家去坐坐嗎?」她問,口氣不那麼堅決。
  「我很想去,夫人,不過我怕回去晚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要想聽一聽塔裡別格1新作的一首練習曲,我得回去準備一下,再說,我得承認,我懷疑我的談話能否給您帶來愉快。」
  
  1 塔裡別格(1812-1871),奧地利鋼琴家,作曲家。
  「哪兒的話……」
  潘達列夫斯基歎了口氣,裝模作樣地垂下了眼睛。
  「再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沉默了片刻後說,鞠了個躬,往後退了一步。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轉身朝自己家裡走去。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也轉身往回走。種種甜蜜的表情立即從他臉上消失了,換了一副自信的、幾乎是嚴厲的面孔。連走路的姿勢也變了。現在,他蹬蹬地邁開了大步。他瀟灑地揮動手杖,一口氣走了三四里路。突然,他又堆起了笑臉:他看見路旁有一位年輕的頗有幾分姿色的農家少女,正從燕麥地裡趕幾頭小牛犢。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像貓一樣悄悄溜到少女身邊,跟她搭起話來。那少女起初沒有理他,只是紅著臉吃吃地笑,後來用衣袖掩住嘴,轉身喃喃說道:
  「你走吧,老爺,走吧……」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伸出一隻手指做了個威脅的動作,吩咐她摘些矢車菊替他送去。
  「你要矢車菊幹嗎?編花環嗎?」少女問。「你走吧,你給我走吧……」
  「聽我說,可愛的美人兒……」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糾纏不放。
  「你給我走吧。」少女打斷他。「你看,少爺們來了。」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回頭一看,果然發現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兩個兒子瓦尼亞和彼得在路上跑,後面跟著他們的教師巴西斯托夫,一位剛從大學畢業、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巴西斯托夫身材魁梧,一臉憨厚相,大鼻子,厚嘴唇,豬一般的小眼睛,模樣難看,動作也笨拙,可是他善良、誠實、正直,他衣著隨便,不修邊幅——倒不是為了追逐時髦,而是由於懶散;他愛吃,貪睡,山喜歡好書和熱情的交談,他打心底裡憎恨潘達列夫斯基。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兩個孩子十分崇拜巴西斯托夫,一點也不怕他;他跟這個家庭的其他人關係也很融洽,不過女主人對此並不十分欣賞,儘管她反覆宣稱對她來說不存在任何偏見。
  「你們好,孩子們!」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說。「今天你們這麼早就出來散步啦!」他又轉身對巴西斯托夫說:「我也很早就出來了,我喜歡欣賞大自然的景色。」
  「我們已經看到了您是怎樣欣賞大自然景色的。」巴西斯托夫嘟噥著說。
  「您是唯物論者,天知道您在想些什麼。我可瞭解您。」
  潘達列夫斯基跟巴西斯托夫或者巴西斯托夫一類人說話的時候,特別容易生氣,清輔音C也發得相當純正,甚至還拖著長長的懂音。
  「怎麼,您剛才是在向那位姑娘問路吧?」巴西斯托夫說,眼睛左右來回轉動。
  他感到潘達列夫斯基正死死盯著他的臉,這使他渾身都不自在。
  「我再說一遍:您是唯物論者,僅此而已。所有的事情您只看到庸俗的那一面……」
  「孩子們!」巴西斯托夫突然命令道。「你們看到草地上那棵爆竹柳嗎?咱們比一比,看誰先跑到那兒……一、二、三!」
  兩個孩子飛快地向爆竹柳奔去,巴西斯托夫緊緊跟在他們後面……
  「鄉巴佬!」潘達列夫斯基想道。「這兩個孩子要毀在他手裡了……十足的鄉巴佬!」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得意揚揚地用目光打量著自己整潔高雅的裝束,伸出手指在常禮服的袖子上彈了兩下,整了整衣領,又繼續往前走。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即換上一件舊睡衣,專心致志地坐到鋼琴前面。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宅第在全省幾乎是首屈一指。這座由拉斯特列裡1設計、按照上世紀風格建造的石頭大廈,雄偉地聳立在小山頂部,山腳下則有一條俄羅斯中部地區的主要河流經過。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本人是一位出身名門的闊太太,三等文官的遺孀。潘達列夫斯基經常吹噓說她熟悉整個歐洲,歐洲也知道她,不過實際上歐洲並不瞭解她。即使在彼得堡,她也不是什麼重要角色,但在莫斯科卻頗有名氣,拜訪她的人絡繹不絕。她屬於上流社會,被公認是個脾氣有點怪戾、心地不太善良、但又極其聰明的女人。年輕時她很美。詩人們為她獻詩,小伙子對她一見傾心,達官貴人對她趨之若鶩。但是二十五年或三十年之後,原來的花容月貌已經蕩然無存。「果真是她嗎?」凡是初次見到她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問自己。「難道眼前這個年紀不算太大、鼻子尖尖、又瘦又黃的女人當初是個大美人嗎?難道這就是那個曾經令詩人們詩興勃發的女人嗎?……」於是,人人都會為世間萬物的變化無常發出由衷的感慨。但是,潘達列夫斯基認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雙眼睛依然美不可言,然而正是這個潘達列夫斯基曾經斷言她聞名全歐呢。
  
  1 拉斯特列裡(1700-1771),俄國著名建築師。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29:50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每年夏天都帶著孩子們(她有三個孩子:女兒娜塔裡婭,十七歲,兩個兒子,一個十歲,另一個九歲)回到鄉間避暑。她的生活方式相當開放,也就是說她經常接待男士,尤其是獨身男士;至於外省的那些太太,她簡直無法容忍。為此,她曾遭到這些太太們的多少非議!她們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態度傲慢,品行不端,又很霸道,更主要的是她說話放肆到極點!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鄉間確實不受任何約束,待人接物不拘小節,處處流露出京城的貴婦人對周圍無知平庸之輩的輕蔑……當然,她和城市裡的熟人交往時態度也很隨便,甚至冷嘲熱諷,但是沒有輕蔑的成分。
  順便請問諸位讀者,你們可曾留意:一個對待下屬非常隨便的人,他在上司面前是決不會隨隨便便的。這是什麼緣故呢?不過,提出這類問題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終於熟悉了塔裡別格的練習曲,便離開自己整潔舒適的房間,來到樓下的客廳。他發現全家人都聚集在那裡了。沙龍已經開始了。女主人躺在一張寬闊的臥榻上,兩腿蜷曲著,手裡正在擺弄一本新出版的法文小冊子。窗口的繡架兩側分別坐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兒和家庭女教師邦庫爾小姐,一位年約六十、黑色假髮上扣一頂花俏的壓發帽、耳朵裡塞了棉花的乾癟老處女;巴西斯托夫坐在門邊看書,彼佳和瓦尼亞在他身邊下跳棋,而靠著壁爐、背剪雙手站在那兒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灰白的頭髮蓬亂不堪。臉色黝黑,一對烏黑的小眼睛骨溜溜亂轉的先生——阿夫裡康·謝苗諾維奇·比加索夫。
  這位比加索夫是個怪人。他仇視一切,仇視所有的人——尤其是女人,他從早到晚罵個不停,有時候罵得頗有道理,有時候又不著邊際,但他始終罵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他這樣容易動怒簡直像孩子脾氣;他的笑聲,他的嗓音,他渾身上下的一切,似乎都充滿了怨氣,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倒也十分樂意接待比加索夫:他用自己的奇談怪論逗她開心。他的話也確實相當有趣。誇大一切成了他的嗜好。譬如說,大家談到什麼災難——雷電燒了村子啦,大水沖毀了磨坊啦,農夫用斧子砍斷了自己的手啦——,只要他在場,每次他都要惡狠狠地問:「她叫什麼名字?」也就是引起這場災難的女人叫什麼名字,因為他堅信,只要認真追查,那麼任何災難的根源總是女人。有一次,他突然跪倒在一位幾乎不認識的但執意要招待他的太太腳下,痛哭流涕地但又怒氣沖沖地請求她的饒恕,說他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而且今後再也不上她的門了。還有一次,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的一名洗衣女工剛騎上馬,那馬立即朝山下衝去,途中把洗衣女工掀到了山溝裡,差點沒把她摔死。從此以後比加索夫一提起這匹馬便連聲稱讚:「好馬!好馬!」連那座山和那條溝他也認為是景色如畫的好地方。比加索夫一生命運不佳,因此他憤世嫉俗,故意裝瘋賣傻。他出身於一個貧寒家庭,他父親擔任過各種卑微的職務,勉強識幾個字,從不關心兒子的教育,給他吃飽穿暖就算完事。母親對他百般溺愛,但她很早就死了。比加索夫只能自己教育自己,先進了縣立小學,後來又上了中學,掌握了幾門外語——法語和德語,甚至還有拉丁語,以優異成績從中學畢業後便進了台爾普特1大學。在那兒他經常與貧困作鬥爭,但終於修完了三年的課程。比加索夫的能力並不出眾,但他的忍耐和毅力卻超出常人,尤其是那股虛榮心,那種不甘居人後,竭力要擠進上流社會、與命運抗爭的願望特別強烈。他刻苦讀書,投考台爾普特大學,都是出於虛榮心。貧困令他生氣,同時也練就了他察言觀色、隨機應變的本領。他的言談富有特色;他從小就掌握了一種發洩怨恨的特殊口才。他的思想並未超出一般水準,但他的言談給人造成這樣一種印象:似乎他不是一般的聰明,而是聰明絕頂。獲得副博士學位以後,比加索夫決心為博士學位而獻出全部精力:他知道,在其他領域他根本無法與自己的同伴相匹敵(這些同伴都是他從上層精選出來的。他盡量去迎合他們,甚至不惜曲意奉承,儘管在背後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但是說穿了,他也不是做學問的料。比加索夫刻苦自學並非出於對科學的熱愛,因此實際上他的知識相當貧乏。學位論文答辯會上他一敗塗地,但是與他同居一室、平時經常受他嘲弄的另一位同學,儘管才能平平,卻因為方法得當、基礎紮實而大獲全勝。這次挫折使比加索夫怒不可遏:他把自己所有的書籍和筆記全部付諸一炬,然後到政府部門謀了份差使。起初事情進展還算順利:他很會做官,雖然沒有什麼雄才大略,倒也很有自信,辦事也利索潑辣,但是他想一步登天,結果摔了個大觔斗,不得不辭職了。他在自己購置的一座小莊園裡住了兩三年,突然跟一位很有錢但不太有文化的女地主結了婚,那女地主是他用滿不在乎和冷嘲熱諷的姿態作魚餌釣到的一條魚。但是比加索夫實在太喜怒無常,家庭生活變成了一種累贅……他妻子跟他過了幾年之後偷偷跑到莫斯科,把田產賣給了一名奸商,而前不久比加索夫還在她的領地上建造了一座莊園。比加索夫被這最後一次打擊搞得暈頭轉向,他決定跟妻子打官司,結果卻一無所獲……從此以後,他在孤獨中打發自己的餘生。有時候也去拜訪鄰近的地主。他在背後甚至當面辱罵這些鄰居,鄰居們便強裝笑臉,打著哈哈接待他,但並不真正怕他。他從來不看書,連書的邊也不沾。他有近百名農奴,農奴的日子還過得下去。
  
  1 台爾普特,即愛沙尼亞的塔爾圖。
  「啊!康斯坦丁1!」潘達列夫斯基剛走進客廳,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便喊住他。「亞歷山德拉2來嗎?」
  
  1 原文為法語。
  2 原文為法語。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要我向您表示感謝,她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您的邀請。」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一邊說一邊笑容可掬地向周圍的人點頭致意,那肥厚卻又白嫩、指甲修成三角形的手撫摸著梳理得紋絲不亂的頭髮。
  「沃倫采夫也來嗎?」
  「他也來,夫人。」
  「那麼照您說來,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轉向比加索夫,繼續原來的談話。「所有的貴族小姐都是愛矯揉造作的嗎?」
  比加索夫撒了撇嘴,神經質地扭動著胳臂。
  「我是說,」比加索夫不慌不忙地說(他即使在怒氣衝天的時候,說話也是慢條斯理、吐字清晰),「我是指一般而言,至於在座各位,我當然不予評論……」
  「這並不妨礙您在內心對她們作出評價。」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打斷他。
  「對她們我不予評論。」比加索夫重複了一遍。「所有的小姐一般都愛裝腔作勢——她們表達感情的時候也極不自然。譬如說吧,一位小姐害怕了,或者高興了,或者傷心了,起初她一定要扭動腰肢,擺出這樣的姿勢(比加索夫扭著腰,張開雙手,姿勢極其難看),然後『啊!』地尖叫一聲,再格格地笑起來或嗚嗚地哭起來。不過嘛(說到這裡比加索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有一次我總算使一位很會做作的小姐流露了真實的感情!」
  「您用什麼辦法?」
  比加索夫的眼睛突然閃閃發亮。
  「我用一根白楊木棍子從背後猛捅她的腰部。她大聲尖叫起來。我就告訴她:好!這就好!這就是天然的聲音,這就是自然的喊叫。請您今後照此辦理。」
  大家哄堂大笑。
  「您胡說些什麼呀,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大聲說道。「我能相信您會用棍子去捅姑娘的腰嗎!」
  「真的,是用棍子,很粗的棍子,就像那種用來保衛要塞的棍子。」
  「先生,您說的這些太可怕了1。」邦庫爾小姐驚呼道,眼睛瞪著兩個笑得前仰後合的孩子。
  
  1 原文為法語。
  「您別信他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難道您還不瞭解他嗎?」
  可是這位憤怒的法國老太太久久無法平靜下來,嘴裡嘟囔個不停。
  「你們可以不相信我,」比加索夫鎮定自若地說,「不過我敢向你們保證,我說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件事我不知道還有誰知道。這件事你們不相信,那麼另一件事你們也許同樣不會相信:我們的鄰居葉蓮娜·安東諾芙娜·切普佐娃親口告訴我——請注意,親口!——她是怎樣害死了她的侄兒。」
  「您又胡編亂造了!」
  「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們先聽我說完,再發表議論。請注意,我不想誹謗她,我甚至很愛她,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她家裡除了一本日曆沒有任何書籍,除了高聲朗讀以外她不會用別的方式讀書——高聲朗讀的練習使她渾身冒汗,事後還抱怨說她的眼睛像肚臍那樣縮了進去……總而言之,她是個好人,她的女僕也都是胖乎乎的。我何必要誹謗她呢?」
  「瞧!」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阿夫裡康·謝苗內奇今晚上了馬背就再也下不來了。」
  「我上了馬背……可女人同時要騎三匹馬,除了睡覺,她們永遠不會下馬。」
  「哪三匹馬?」
  「吹毛求疵,捕風捉影,嘰嘰喳喳。」
  「依我看哪,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道,「您這樣仇視女人決不是無緣無故的。您一定是受了某個女人的……」
  「您是想說傷害嗎?」比加索夫打斷她。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有點尷尬了;她想起了比加索夫不幸的婚姻……於是只好點了點頭。
  「的確,我是受了一個女人的傷害。」比加索夫說。「雖然她是個善良的,非常善良的女人……」
  「她是誰?」
  「我母親。」比加索夫壓低了聲音說。
  「您母親?她怎麼傷害了您?」
  「因為她生下了我……」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皺起了眉頭。
  「我覺得,」她說,「我們的談話轉到了不愉快的話題上……康斯坦丁1,您給我們彈一首塔裡別格新寫的練習曲吧……也許音樂能消除阿夫裡康·謝苗內奇的怨氣。當年奧菲士2就曾經馴服過兇猛的野獸。」
  
  1 原文為法語。
  2 古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坐到鋼琴前彈了一首練習曲,彈得相當不錯,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起初全神貫注地聽了一會兒,後來就去做她的女紅了。
  「謝謝,太美了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我喜歡塔裡別格。他很優雅2。您在想什麼心事,阿夫裡康·謝苗內奇?」
  
  1 原文為法語。
  2 原文為法語。
  「我在想,」比加索夫慢吞吞地說,「有三種個人主義者:自己活也讓別人活的個人主義者;自己活卻不讓別人活的個人主義者;最後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讓別人活的個人主義者。女人絕大多數屬於第三種。」
  「您說得多麼客氣!不過有一點我感到驚訝,阿夫裡康·謝苗內奇,您對自己的見解充滿了高度自信,好像永遠不會有錯誤似的。」
  「哪兒的話!我也會有錯誤的;男人也會犯錯誤。不過您知道我們男人的錯誤和女人的錯誤有什麼差別嗎?不知道?差別就在於,譬如男人會說二乘二不等於四,而等於五或三又二分之一,而女人會說二乘二等於一支蠟燭。」
  「這話我好像已經聽您說過了……不過請問,您關於三種個人主義者的觀點跟您剛才聽到的音樂有什麼關係?」
  「沒有任何關係,我剛才根本沒有聽音樂。」
  「我看你啊,老兄,真是無可救藥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道,她把格裡鮑耶陀夫的詩句稍稍作了改動。「如果您連音樂也不喜歡,那您究竟喜歡什麼?文學嗎?」
  
  1 此句引自格裡的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第四幕第八場),原文為:「你啊,我的老兄,真是病入膏肓。」
  「我喜愛文學,但不是當代的文學。」
  「為什麼?」
  「我來告訴您。前不久我和一位貴族乘渡船過奧卡訶。渡船靠岸的地方很陡,那些馬車得用手抬上去,而貴族的那輛四輪馬車又很沉很沉,幾名腳夫拚命往上抬的時候,那貴族卻站在渡輪上不停地喊『吭唷』、『吭唷』,那模樣也真叫人可憐……當時我就想:這就是新式的分工!如今的文學也是這樣:別人在拉車,在幹活,而它卻在喊『吭唷』。」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微微一笑。
  「這就叫再現當代生活。」比加索夫滔滔不絕地往下說。「深切同情社會問題以及諸如此類……我討厭這類漂亮話!」
  「被您大肆攻擊的女人至少不說漂亮話。」
  比加索夫聳了聳肩膀。
  「她們不說是因為不會說。」
  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的臉微微一紅。
  「您越說越不像話了,阿夫裡康·謝苗內奇!」她臉帶勉強的笑容說道。
  房間裡鴉雀無聲。
  「卓洛托諾沙在哪兒?」巴西斯托夫身邊的一個孩子突然問道。
  「在波爾塔瓦省,我的好孩子。」比加索夫接過話頭。「就在霍赫蘭(他為換了話題而高興)。剛才我們談論文學,」他接著說,「假如我有多餘的錢,馬上可以成為小俄羅斯的詩人。」
  「你說什麼?當詩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難道您懂小俄羅斯語嗎?」
  「一竅不通,不過,也不需要懂。」
  「怎麼不需要?」
  「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只要拿一張紙,標上《沉思》這個題目,接下來就寫:『啊,我的命運,命運!』或者以《哥薩克納裡瓦伊科1坐在山崗上》為題:『在那山腳下,在那樹蔭中,格拉耶,格拉耶,沃羅巴耶,你快快走啊!』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於是你就拿去發表吧。小俄羅斯人讀了肯定會感動得雙手掩面,痛哭流涕——他們的心靈就是這樣多愁善感!」
  
  1 納裡瓦伊科,烏克蘭農民起義領袖,於1597年被波蘭人殺害。
  「得了吧!」巴西斯托夫揚聲說。「您說些什麼呀?這話可一點沒有道理,我在小俄羅斯呆過,我喜歡那地方,也懂那兒的語言……格拉耶,格拉耶,沃羅巴耶——這些沒有任何意義。」
  「也許是的,不過烏克蘭人還是會感動得流淚的。您說懂他們的語言……難道有什麼烏克蘭語嗎?有一次我隨便說了句:『語法是正確朗讀和書寫的藝術』讓烏克蘭人翻譯。你知道他是怎麼翻譯的?『語法是精確地吐和瀉的醫書』……您說這是語言嗎?我寧願把自己的朋友搗成齏粉,也決不會同意這個觀點……」
  巴西斯托夫想反駁他。
  「您別跟他爭論。」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您是知道的,除了奇談怪論,他不會說別的話。」
  比加索夫苦笑了一下。僕人進來稟報說,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姐弟倆到了。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起身迎接客人。
  「您好,亞歷山德拉1!」她走上前去說道。「您來真是太好了……您好,謝爾蓋·巴甫雷奇!」
  
  1 原文為法語。
  沃倫采夫跟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握手,又走到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面前。
  「怎麼,您新近結識的那位男爵今天要來麼?」比加索夫問。
  「是的,他要來。」
  「聽說他是位大哲學家,滿肚子的黑格爾。」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沒有回答,她讓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坐到臥榻上,自己則坐在她身邊。
  「哲學麼,」比加索夫接著說,「站得最高,看得最遠,不過,我最不喜歡居高臨下,高高在上又能看到什麼呢?假如你要買一匹馬,總不至於爬到瞭望塔上去觀察它吧!」
  「那位男爵是想把一篇論文送給您過目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是的,是一篇論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一篇闡述工商業關係的論文……不過您儘管放心,我們不會在這兒宣讀的……我請您來不是為了這件事。這位先生博學多才,人又和氣1,他的俄語也說得漂亮極了。真可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2」
  
  1 原文為法語。
  2 原文為法語。
  「他俄語說得那麼好,」比加索夫挖苦說,「連法國人都誇他呢!」
  「您嘲笑吧,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隨您嘲笑吧……這跟您怒髮衝冠的模樣倒是一致的……他怎麼到現在還沒有來?我說先生們女士們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著看了看大家,「我們到花園裡去吧……離開飯還有一個多小時呢,天氣又這麼好……」
  
  1 原文為法語。
  大家都站起來,向花園走去。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的花園一直延伸到河邊。花園裡有許多古老的林蔭道,路旁椴樹參天,滿目金黃,陣陣清香撲鼻而來,林蔭道的盡頭,豁然露出一片翠綠。花園裡還有不少槐樹和丁香的花亭。
  沃倫采夫、娜塔裡婭和邦庫爾小姐走進花園深處,沃倫采夫和娜塔裡啞默默地並肩而行,邦庫爾小姐跟在後面,保持著一段距離。
  「今天您幹什麼了?」沃倫采夫終於開口問道,捋捋自己漂亮的深褐色唇須。
  他的外貌很像他姐姐;不過表情沒有那麼生動活潑,那雙漂亮而溫柔的眼睛裡帶著幾分憂鬱。
  「什麼也沒有干。」娜塔裡婭回答。「聽比加索夫罵人,繡花,看書。」
  「您看的是什麼書?」
  「我看的是……」娜塔裡婭略微停頓了一下,「十字軍遠征的故事。」
  沃倫采夫看了她一眼。
  「噢!」他說,「這一定很有趣。」
  他折下一段樹枝,在空中揮舞著。他們又向前走了二十來步。
  「您母親認識的那位男爵是什麼人?」沃倫采夫問。
  「宮廷侍從,路過這兒;媽媽很賞識他。」
  「您母親很容易被人迷住。」
  「這說明她的心還很年輕。」娜塔裡婭說。
  「是的。您那匹馬不久我就可以給您送來。快馴服了。我想叫它一起步就大步飛跑。我一定能做到這一點。」
  「謝謝1……可是我很過意不去。您還親自訓練它……據說這很難。」
  
  1 原文為法語。
  「為了給您增添一點小小的樂趣,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知道,我準備……我……這點小事……」
  沃倫采夫一時語塞。
  娜塔裡婭友好地看了他一眼,又說了聲「謝謝2」。
  
  2 原文為法語。
  「您知道,」謝爾蓋·巴甫雷奇過了好久才繼續說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我們何必談這些呢!您心裡都明白。」
  這時候,樓裡的鈴聲響了。
  「喲,吃飯的鈴聲響了!1」邦庫爾小姐喊道。「咱們回去吧!」
  
  1 原文為法語。
  「真可惜,這位英俊的小伙子太不善於辭令了1。」這位法國老處女隨著沃倫采夫和娜塔裡婭登上露台的時候心裡想道。這句話俄語可以這樣翻譯:你啊,我可愛的孩子,模樣挺討人喜歡,就是有點兒傻勁。
  
  1 原文為法語。
  男爵沒有來吃飯,大家足足等了他半個多小時。席間,大家說話不太投機。謝爾蓋·巴甫雷奇不時望著坐在他旁邊的娜塔裡婭,慇勤地頻頻住她杯子裡添礦泉水。潘達列夫斯基徒然地竭力討好鄰座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說了不少恭維話,可她差點沒打呵欠。
  巴西斯托夫用麵包捏成一個小球,在桌子上滾來滾去,他什麼也不想。連比加索夫也緘默不語。達麗婭·米哈伊洛芙娜說他今天不太友好,他板起臉搶白道:「我什麼時候友好過?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了一下,補充道:「請您再忍耐一會兒吧。我只不過是克瓦斯1而已,普普通通的俄國克瓦斯;您那位宮廷侍衛才是……」
  
  1 俄國的一種飲料。
  「好啊!」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大聲說道。「比加索夫吃醋了,人家還沒有來就先吃醋了!」
  比加索夫沒有答理她,只是低著頭看了她一眼。
  時鐘敲了七點。大家又聚集到客廳裡。
  「看樣子他不會來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
  就在這時候,響起了馬車的轔轔聲。一輛小巧的四輪馬車駛進了院子。不一會兒,僕人走進客廳,把一封放在銀托盤裡的信交給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她很快地瀏覽了一遍,轉身問僕人:
  「送信的先生在哪兒?」
  「還坐在馬車上,夫人,要請他進來嗎?」
  「請。」
  僕人出去了。
  「你們看,多麼掃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男爵接到命令,要他立即返回彼得堡。他委託他的朋友羅亭先生,把論文給我送來了。男爵本來就想把他的這位朋友介紹給我——他十分賞識他。真是太掃興了!我還想讓男爵在這兒住幾天呢……」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羅亭。」僕人稟報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30:16



  來人三十五歲左右,高個子,背微駝,頭髮捲曲,皮膚黝黑,臉不怎麼端正,可是富有表情,洋溢著智慧,一雙靈活的深藍色眼睛炯炯有神,鼻子鋌而寬,嘴唇的線條很美。他身上的衣服並不新,繃得很緊,彷彿要裂開來似的。
  他落落大方地走到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跟前,微微一鞠躬,說他久聞她的大名,早就盼望跟她認識,還說他的男爵朋友因為無法親自前來辭行而深表遺憾。
  羅亭尖細的聲音與他魁梧的身材和寬闊的胸膛似乎很不協調。
  「請坐……我很高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她把在座的人向羅亭一一作了介紹之後,問他是本地人還是路過此地。
  「我的莊園在T省。」羅亭回答說,把寬邊圓帽放在膝蓋上。「我才來不久,我有事經過此地,暫時住在貴縣縣城。」
  「住在誰家?」
  「住在醫生家裡。他是我大學的老同學。」
  「噢!住在醫生家……大家都稱讚他,說他醫術高明。您跟男爵認識很久了嗎?」
  「我是去年冬天在莫斯科遇見他的。這次在他那兒住了將近一個星期。」
  「這位男爵很聰明。」
  「是的,夫人。」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聞了聞灑過香水的手帕。
  「您擔任公職嗎?」她問。
  「誰?我嗎,夫人?」
  「是的。」
  「不……,我已經退職了。」
  一陣短暫的冷場之後,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談開了。
  「請問,」比加索夫轉身問羅亭,「您知道男爵先生送來的這篇論文的內容嗎?」
  「知道。」
  「這篇文章是論述貿易關係……噢,我說錯了,是論述我國工商業之間關係的……好像您是這麼說的吧,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
  「是的,是這個內容……」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把手按在額頭上。
  「當然,在這些事情上我是外行。」比加索夫說,「不過說實話,我覺得論文的題目似乎過於……怎麼說得委婉些呢?……過於含糊和混亂。」
  「為什麼您有這樣的感覺?」
  比加索夫冷冷一笑,朝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瞄了一眼。
  「您覺得很清楚嗎?」
  「我?很清楚。」
  「嗯……當然,您比我清楚。」
  「您頭疼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
  「不,我有這種……神經性的毛病。」1
  
  1 原文為法語。
  「請問,」比加索夫說話帶著鼻音:「您那位朋友,穆菲裡男爵先生……他好像就是這個姓吧?……」
  「完全正確。」
  「穆菲裡男爵先生是專門研究政治經濟學,還是在上流社會的娛樂和公務之餘涉足這門有趣的學問?」
  羅亭目不轉睛地盯著比加索夫看了一會兒。
  「男爵在這方面是位業餘愛好者。」他回答,臉有點紅。「可是他的文章有許多地方言之有理,很有意思。」
  「我沒有看過這篇文章,因此無法跟您爭論……不過恕我冒昧問一句,您的朋友穆菲裡男爵的文章大概空泛的議論多於具體的事實吧?」
  「既有事實,也有基於事實的論證。」
  「很好,先生,很好,不過我要告訴您,照我的看法……必要的時候我可以談我的看法,我在台爾普特大學呆過三年……這些所謂的論證、預測、體系……請原諒,我是鄉下人,說話直來直去,這些東西毫無用處,這一切都是故弄玄虛——只能糊弄人。只要拿出事實,先生們,你們的任務就完成了。」
  「確實如此!」羅亭說。「那麼,事實包含的意義要不要加以揭示呢?」
  「空泛的議論!」比加索夫說。「我討厭這些空泛的議論。綜述和結論!這些東西的根據便是所謂的信念,而信念又因人而異,人人都在大談自己的信念,還要求別人尊重他的信念,甚至到處宣揚自己的信念……唉!」
  比加索夫舉起拳頭在空中一揮。潘達列夫斯基哈哈大笑。
  「好極了!」羅亭說。「照您說來,也許就沒有信念之類的東西?」
  「沒有,根本不存在。」
  「這是您的信念嗎?」
  「是的。」
  「那您怎麼能說沒有信念之類的東西呢?您首先就有了一種信念。」
  房間裡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且慢,且慢,話又要說回來……」比加索夫想自圓其說。
  但是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拍手高喊:「好極了!好極了!比加索夫招架不住了,徹底輸了!」——她輕輕地從羅亭手裡接過帽子。
  「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夫人,您等著瞧吧。」比加索夫惱怒地說。「盛氣凌人地說幾句俏皮話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加以證實,駁斥……我們已經偏離了爭論的對象。」
  「對不起。」羅亭鎮靜地說,「事情很簡單。您不相信一般性論證的價值,不相信有什麼信念……」
  「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什麼也不相信。」
  「很好,您是位懷疑主義者。」
  「我看沒有必要搬弄術語。不過嘛……」
  「您別打岔!」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他。
  「咬吧,咬吧,咬吧!」潘達列夫斯基心裡在說,他笑得嘴都咧開了。
  「這個字眼可以表達我的思想。」羅亭說。「您也明白它的含義。為什麼不能使用呢?既然您什麼也不相信,為什麼相信事實呢?」
  「為什麼?問得好!事實是明擺著的,誰都知道什麼是事實……我憑自己的經驗,憑自己的感覺對事實作出判斷。」
  「難道感覺就不會欺騙您嗎?感覺告訴您太陽繞著地球轉……也許您不同意哥白尼吧?您連他也不相信嗎?」
  大家笑了,眼睛都盯著羅亭。「這人可不含糊。」——大家心裡都這麼想。
  「您盡開玩笑。」比加索夫說。「當然,這是別出心裁,但是解決不了問題。」
  「我剛才所說的一切,很遺憾,決不是什麼別出心裁。這一切早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而且反覆說了千百遍,問題不在這裡……」
  「那麼,在哪裡呢?」比加索夫蠻橫地問。
  在爭論中,他往往先挪揄對方,繼而變得蠻不講理,最後就賭氣不說話。
  「問題就在於,」羅亭接著說,「老實說,我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遺憾,如果聰明人當著我的面攻擊……」
  「攻擊體系嗎?」比加索夫打斷他。
  「是的,說體系也未嘗不可。您為什麼如此害怕這個字眼呢?任何一個體系都是建立在對基本規律、生活原則的認識之上的……」
  「但是這些規律是無法認識,無法發現的……」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發現這些規律的,誰也免不了出現差錯。但是,您也許會同意我這樣一個觀點,譬如說,牛頓畢竟發現了幾條規律。他是天才,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但是天才人物的發現之所以偉大,就因為這些發現會成為大家的財富。渴望從個別現象中發現普遍規律,是人類智慧的基本特徵之一,而我們的全部文明……」
  「您扯得太遠了,先生。」比加索夫拉長了聲音說。「我是個講究實際的人,對這些脫離實際的深奧理論沒有深人研究,也不想去研究。」
  「好極了!那是您的自由。但是請注意,您想做一個非常講究實際的人,這願望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特殊的體系,一種理論……」
  「您提到了文明!」比加索夫截住剛才的話頭,「您居然用這種東西來糊弄人!這種吹得天花亂墜的文明沒有任何用處!我決不會給您的文明付一個銅板!」
  「您辯論的手法太惡劣了,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她內心對新來的客人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鎮定沉著和彬彬有禮的風度相當滿意。「他是上流社會的人,1」她頗有好感地看了羅亭一眼,想道,「應該愛撫他一下。」這最後一句話她是用俄語在心裡說的。
  
  1 原文為法語。
  「我不想為文明辯護,」羅亭沉默了片刻後繼續說道,「它也不需要我的辯護,您不喜歡……各人口味不同麼,再說,這也離題太遠了。請允許我向您提醒一句古老的諺語:『朱庇特光火——理虧。』我是想說,對體系、一般的論證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進行攻擊之所以特別令人痛心,是因為人們在否定體系的同時,也否定了知識。科學和對科學的信仰,從而也否定了對自己,對自己力量的信仰。而人們需要這種信仰:他們不能單憑感官生活,害怕思想,不相信思想,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罪過。而無用和無能始終是懷疑主義的特徵……」
  「這都是空話!」比加索夫嘟噥道。
  「也許是空話。不過請注意,我們在說『這都是空話』的時候,往往是要迴避說出比空話更有用的東西。」
  「什麼,先生?」比加索夫說著瞇起了眼睛。
  「您當然明白我要說什麼,」羅亭說,語氣中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但又立即加以克制的不耐煩。「我重申一遍:假如一個人缺乏堅信不疑的原則,缺乏堅定的立場,那麼他怎麼會知道人民的需要,人民的作用和前途呢?他又怎麼會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呢,如果……」
  「恕不奉陪。」比加索夫一字一頓地說,鞠了個躬,便旁若無人地走到一邊去了。
  羅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說什麼了。
  「哈哈!他逃跑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請您別介意,德米特裡……對不起,」她臉帶親切的微笑補充道,「請問您的父名?」
  「尼古拉耶維奇。」
  「請您別介意,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他是瞞不過我們的。他想裝出不願再爭論下去的樣子……他已經感到不能再跟您爭論了。您最好坐得離我們近一點,咱們好好聊聊。」
  羅亭把椅子挪近了點兒。
  「真是相見恨晚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不勝感慨。「這本書您看過沒有?托克維裡1的著作,您知道嗎2?」
  
  1 托克維裡(1805-1859),法國政治活動家,史學家。
  2 原文為法語。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把一本法文小冊手遞給羅亭。
  羅亭接過那本薄薄的小冊子,翻了幾頁,又放回桌子上,回答說托克維裡先生的這本著作他沒有看過,但作者涉及的這個問題他自己也經常思考,談話就這樣開始了。起初羅亭似乎有點猶豫,不敢暢所欲言,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但是後來談興越來越濃,終於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一刻鐘之後,房間裡只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大家圍坐在他身邊,聽他侃侃而談。
  惟獨比加索夫一個人遠遠地坐在壁爐旁邊的角落裡。羅亭的話充滿了智慧和熱情,令人信服;很顯然,他博覽群書,學識淵博。誰也沒有料到他竟然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他的衣著如此平常,又沒有什麼名氣,大家都不明白,甚至感到奇怪,在鄉間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的聰明人。所有人,包括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內,都感到十分驚訝,甚至可以說被他迷住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為自己的新發現而感到自豪,她甚至開始考慮怎樣把羅亭介紹給上流社會了。儘管她到了這個年齡,但是她的第一印象中往往有許多近乎孩子氣的東西。老實說,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聽不懂羅亭的那番宏論,可她同樣感到驚訝和喜悅;她弟弟也不勝驚喜;潘達列夫斯基注視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一舉一動,內心充滿了嫉妒;比加索夫則在想:「我出五百盧布可以買一隻比他唱得更好聽的夜鶯!」但是受到震動最大的要數巴西斯托夫和娜塔裡婭了。巴西斯托夫幾乎屏住了呼吸,張著嘴,睜大了眼睛,坐在那兒聽得入了神,好像有生以來還從未聽過別人說話似的;娜塔裡婭的臉通紅通紅,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羅亭,那雙眼睛時而流露出憂鬱,時而又放射出異彩……
  「他的眼睛多漂亮!」沃倫采夫悄悄地對她說。
  「是的,很漂亮。」
  「可惜那雙手太大太紅。」
  娜塔裡婭什麼也沒有回答。
  僕人送上茶。談話也變得比較隨便了,可是只要羅亭一開口,大家立刻停止說話,僅此一端就足以證明他給大家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忽然想要捉弄一下比加索夫。她走到他跟前,低聲說:「您為什麼不說話,老是不懷好意地冷笑?來吧,再跟他較量一番!」不等他回答,她便招招手把羅亭叫了過來。
  「他還有一件事您不知道。」說著她指指比加索夫。「他極端仇視女人,不斷地攻擊她們;請您把他引導到正道上吧。」
  羅亭看了看比加索夫……無意間造成了居高臨下的局勢:他比他高出兩個腦袋。比加索夫氣得臉都發白了。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錯了。」他的聲音都變了。「我不僅攻擊女人,對整個人類我也沒有好感。」
  「您為什麼這樣蔑視人類呢?」羅亭問。
  比加索夫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概研究自己心靈的結果,我發現我內心一天比一天骯髒。我根據自己來衡量別人。也許這有失公允:我比別人壞得多,可您叫我怎麼辦呢?積習難改啊。」
  「我理解您,也同情您。」羅亭說。「凡是高尚的靈魂,誰沒有產生過自我貶低的強烈願望呢?但是不能停留在這種毫無出路的境地。」
  「衷心感謝您為我的靈魂頒發崇高證書。」比加索夫說。「至於我的處境麼——我看也沒什麼,不算壞,因此即使有什麼出路的話,那也隨它去!我不會去尋找的。」
  「不過這意味著——恕我冒昧——您寧可滿足自尊心也不願意置身於真理之中……」
  「那當然!」比加索夫大聲說道。「什麼叫自尊心,這我理解,我想您也理解,人人都能理解;可是真理麼,什麼叫真理?真理又在哪裡?」
  「您這是老一套,我得提醒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
  比加索夫聳了聳肩膀。
  「老一套又有什麼不好?請問,真理在哪裡?連那些哲學家也不知道什麼是真理。康德說:這就是真理;而黑格爾說:不,你胡說,這才是真理。」
  「您知道黑格爾關於真理是怎麼說的嗎?」羅亭依然心平氣和地問。
  「我再說一遍,」比加索夫怒氣沖沖地說,「我無法理解什麼是真理,依我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麼真理,也就是說,徒有其名並無其實。」
  「哎呀呀!」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大聲嚷道。「您說這話怎麼不嫌害臊!真是作孽啊!沒有真理?那活在世界上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認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比加索夫忿忿然說,「對您來說,沒有真理總比沒有您那位做得一手好肉凍的廚子斯捷潘日子更好過些!請問您要真理幹什麼?總不能用真理做壓發帽吧!」
  「玩笑不等於反駁,」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尤其是玩笑變成誹謗的時候……」
  「我不知道真理究竟是什麼模樣,但是我看真話卻是刺耳的。」比加索夫嘟噥著氣呼呼地走到一邊去了。
  而羅亭便談起了自尊心,他談得頭頭是道。他想證明,沒有自尊心的人是渺小的,自尊心是可以用來掀翻地球的阿基米德的槓桿,然而只有那種像善於駕馭坐騎的騎手那樣善於駕馭自尊心的人,只有那種為了共同利益而犧牲自己的人,才有資格稱為人……
  「自私就等於自殺。」他結束道。「自私的人就像一棵孤零零的、不結果實的樹,會慢慢枯萎的;但是自尊心,作為一種追求完美的巨大動力,卻是一切豐功偉業的源泉……人必須克服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私心,讓個性獲得充分發展的權利!」
  「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鉛筆?」比加索夫轉身問巴西斯托大。
  巴西斯托夫沒有立即明白比加索夫的用意。
  「您要鉛筆幹什麼?」他終於問道。
  「我想把羅亭先生最後一句話記下來。不然恐怕會忘掉的。您得承認,這樣精彩的句子等於往垃圾堆上套了一頂漂亮的大帽子。」
  「有些東西是不作興諷刺挖苦的,阿夫裡康·謝苗內奇!」巴西斯托夫激動地說,然後轉過身去,不再理睬比加索夫。
  這時候羅亭走到娜塔裡婭跟前,她站起來:臉上露出驚慌。
  坐在她身邊的沃倫采夫也站了起來。
  「我看到這兒有架鋼琴。」羅亭溫柔而親切地說,那風度猶如一位出巡的王子。「是您彈的嗎?」
  「是的,是我彈的。」娜塔裡婭說。「不過彈得不好。這位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先生彈得比我好多了。」
  潘達列夫斯基昂起頭,咧開嘴笑了。
  「您可不能這麼說,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彈得一點兒也不比我差。」
  「您熟悉舒伯特的『森林之王1』嗎?」羅亭問。
  
  1 原文為德文。
  「他熟悉,熟悉!」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搶著回答。「您坐下來彈吧,康斯坦丁……您也愛好音樂嗎,德米特裡·尼古拉耶奇?」
  羅亭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用手捋了捋頭髮,似乎在作欣賞前的準備……潘達列夫斯基開始演奏。
  娜塔裡婭站到鋼琴旁邊,面對著羅亭。隨著第一個音符,羅亭的臉上立即露出了美妙的表情。那雙深藍色的眼睛徐徐轉動,不時把目光停留在娜塔裡婭身上。潘達列夫斯基結束演奏。
  羅亭默默無語地走到敞開著的窗前。溫馨的暮色猶如輕紗般籠罩著花園,附近的樹叢散發出一陣陣醉人的芳香。星星在夜空中輕輕閃爍。夏天的夜晚溫柔宜人。羅亭凝望著黑魆魆的花園,過了一會兒才轉回身。
  「這音樂,這夜色,」羅亭說,「令我想起了在德國留學的歲月;我們的一次次聚會,一支支小夜曲……」
  「您去過德國嗎?」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問。
  「我在海登堡住了一年,在柏林也住了將近一年。」
  「您也穿大學生制服嗎?聽說那兒大學生的衣著與眾不同。」
  「在海登堡我腳上穿帶馬刺的長統靴,上身穿系皮帶的輕騎兵短上衣,頭髮長得一直披到肩膀……柏林的大學生衣著卻和普通人一樣。」
  「請給我們談談您的留學生涯吧。」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
  於是羅亭談起了那一段生活。他談得不太精彩。他不善於繪聲繪色地描述,也不會逗人發笑。不過,羅亭很快從國外的經歷轉到了一般的議論。他談到了教育和科學的作用,談到了大學和一般的大學生活。他用粗擴而大膽的線條勾勒出一幅巨畫。大家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娓娓而談,引人入勝,但不那麼明白曉暢……然而,正是這種模糊才使他的長篇大論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過於豐富的思想妨礙了羅亭用確切而周密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形象一個接著一個,比喻層出不窮,時而大膽得令人瞠目結舌,時而又貼切得令人拍案叫絕。他興之所至,恣意發揮,充滿了激情和靈感,絕無空談家的自鳴得意和矯揉造作。他並沒有挖空心思地尋找詞彙:詞語自己會馴服地、自然而然地流到他嘴裡,每一個詞語似乎都是直接從靈魂深處噴發出來,燃燒著信念的火焰。羅亭幾乎掌握著最高的秘密——說話的高超藝術,他知道怎樣在撥動一根心弦的同時,迫使其他的心弦一起顫動、轟鳴。有的聽眾或許不明白他說的確切含義,但是他們也會心潮澎湃,他們面前一道道無形的帷幕徐徐升起,展現出光輝燦爛的前景。
  羅亭的所有思想似乎都向著未來,這就賦予它們一股衝勁和朝氣……他站在窗前,目光並不特別專注於某人,只顧自己滔滔不絕地說著——由於受到普遍的同情和關注的鼓舞,由於幾位年輕女性的在場,由於美好的夜色,由於源源不斷的感受的吸引,他已經登上了雄辯的高峰,達到了詩意的極致……他的聲音細膩而溫柔,這又平添了幾分魅力,好像是神祇在借助他的嘴說話……羅亭在論述短暫的人生為何具有永恆的意義。
  「我記得有個斯堪的納維亞的傳說,」他這樣結束道,「一個皇帝和他的武士們圍著火坐在一間黑暗狹長的茅屋裡,事情發生在一天夜裡,在冬天。忽然,有一隻小鳥從敞開著的門裡飛了進來。又從另一個門飛了出去。皇帝說,這鳥兒就像人在世界上一樣,從黑暗中飛來,又向黑暗中飛去,它在溫暖和光明中呆的時間不長……『陛下,』年紀最大的一名武士說,『鳥兒在黑暗中也不會迷失方向,它總能找到自己的歸宿……』是的,我們的生命短暫而渺小,但是一切偉大的事業都是由人來實現的。人應該意識到自己是完成這些偉業的工具,以此取代人生的其他樂趣:這樣他就能在死亡中發現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歸宿……」
  羅亭不再說下去了,臉帶無意間流露出的靦腆的笑容,垂下了眼睛。
  「您真是位詩人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輕輕地說。
  
  1 原文為法語。
  所有人都打心底裡同意她的看法——所有人,但不包括比加索夫。他不等羅亭結束長篇大論,便悄悄拿起帽子往外走,到了門口向站在那兒的潘達列夫斯基咬著耳朵惡狠狠地說了一句:
  「哼!我才不當傻瓜呢!」
  不過誰也沒有挽留他,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已經走掉了。
  僕人端上晚餐。半個小時之後,客人們都紛紛回家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硬把羅亭留下來過夜。在和弟弟坐車回家的途中,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對羅亭非凡的智慧讚不絕口。沃倫采夫也同意她的意見,不過他認為羅亭的話有時候未免有點捉摸不透……「也就是不那麼明白易懂。」他補上這麼一句,顯然是要為自己的想法作一點解釋。可是他的臉色陰沉,因此他那盯著車廂一個角落的目光顯得更加憂傷了。
  潘達列夫斯基解下絲繡背帶準備就寢的時候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機靈鬼!」——突然又惡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僕人一眼,命令他出去。巴西斯托夫徹夜未睡,也沒有脫衣服,直到天亮還在給莫斯科的一位朋友寫信;而娜塔裡婭儘管脫了衣服躺在床上,但一點也睡不著,連眼睛都沒合過。她手枕著腦袋,眼望著黑暗;她的脈搏在狂跳,一聲聲長歎使她的胸脯時起時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30:44



  第二天早晨羅亭剛穿好衣服,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已經派人來請他到她書房共飲早茶了。羅亭走進書房的時候只見她一個人在那兒。她親熱地跟他道早安,問他夜裡睡得可好,親自為他斟茶,甚至問他茶裡的糖夠不夠,還請他抽煙,再三表示相見恨晚。羅亭本來想在離她稍遠點的位置坐下,可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指定要他坐到她軟椅旁邊的小沙發上,還湊過去問起他的家世、他的計劃和志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話的口氣十分隨便,聽他回答也漫不經心;但羅亭心裡明白,她是在向他獻慇勤,幾乎是在奉承他。她安排這次早晨的見面和她按照列卡米埃夫人1式樣打扮得那樣雅致,看來都不是沒有原因的!但是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很快就不再問這問那,她開始談自己,談她的少女時代,談她認識的各類人物。羅亭同情地聽著她絮絮叨叨的介紹,但是——說來也真奇怪——不論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談到什麼人,佔據首位的總是她自己,而其他人的面目則變得模糊起來以至完全消失。這樣,羅亭就詳細知道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對某某顯貴說過什麼話,對某某著名詩人產生過什麼影響,按照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所說的那些話來看,可以認為,最近二十年來的所有優秀人物都想一睹她的芳容,博得她的好感。談起這些名人的時候她口氣平淡,並無特別的興奮和讚揚,好像他們都是她的自己人,有幾位還被她稱為怪物。結果,他們的名字排列成一圈華麗的邊飾,烘托出中間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
  
  1 列卡米埃夫人(1777-1849),法國拿破侖時代的著名貴婦人。
  羅亭靜靜地聽著這位女人的自我吹噓,不時抽一口煙,偶爾也插上一兩句。他善於說話也喜歡說話;雖然他並不擅長跟別人對談,但也善於傾聽對方。任何人,只要開始沒有被他嚇住,都會信賴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心聲:他以極大的興趣和讚賞的態度關注著對方談話的來龍去脈。他很寬容,這是一種特殊的,那些自以為高明的人所固有的寬容,但是在爭論的時候,他很少容許論敵把話說完,往往用自己熱情奔放、一瀉千里的雄辯把對方壓倒。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平常說俄語。她竭力炫耀自己精通母語,但又常常夾雜些高盧成語和法國詞彙。她故意使用一些簡單的民間詞語,但並不都很貼切。羅亭聽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南腔北調並不感到彆扭,他也未必具備這種辨別能力。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終於說得累了,她把腦袋靠到軟椅背上,眼睛看著羅亭,不再說話。
  「現在我明白了,」羅亭慢條斯理地說,「我明白了您為什麼每年夏天都要到鄉間來。這樣的休息對您是必不可少的;在京城住了一段時間以後,鄉間的寧靜可以使您恢復精神,增進健康。我堅信:對大自然的美妙,您是應該有深切體驗的。」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瞟了羅亭一眼。
  「大自然……是啊……是啊,當然……我非常非常喜歡大自然;不過您知道,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在鄉間也不能沒有交往啊!而這裡又幾乎沒有可以交往的人。比加索夫算是最聰明的人了。」
  「就是昨天那個怒氣沖沖的老頭兒?」羅等問。
  「是的,就是他。不過麼,這樣的人在鄉間也有用處——至少可以逗大家笑笑。」
  「這個人不笨,」羅亭說,「可是他走到了邪路上。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意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我認為,否定——全面而徹底的否定——是沒有好處的。只要否定一切,那就很容易撈個聰明人的名聲:這種把戲人人會變。老實人還會很快得出結論:您比被否定的那個人高明。而這往往是不對的,首先,任何事物都能找出缺陷,其次,即使您說得有道理,那您就更糟糕了:您的才智只用於否定,您就會漸漸貧乏、枯萎。您在滿足自尊心的同時,也就失去了觀察的真正樂趣;生活——生活的本質——也會從您狹隘偏激的目光中溜走,結果您只能成為憤世嫉俗的人,充當人們的笑料。誰擁有一顆愛心,誰才有否定和指責的權利。」
  「這樣一來,比加索夫先生就算完了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您真是個知人論世的大師啊!但是比加索夫大概是無法理解您的。他只愛他自己。」
  
  1 原文為法語。
  「他責罵自己,也僅僅是為了贏得責罵別人的權利。」羅亭接著說。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笑了起來。
  「這就叫做……俗話怎麼說的……嫁禍於人。順便問一句,您認為男爵怎麼樣?」
  「男爵嗎?他是個好人,心地善良,知識廣博……不過他沒有個性……他一輩子也只能當半個學者,半個上流社會的人,也就是半瓶子醋,說白了,也就是一無所長……真可惜!」
  「我也這樣認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我看過他的論文,咱們私下說說……文章缺乏深度1。」
  
  1 原文為法語。
  「您這兒還有些什麼人?」羅亭沉默片刻後問。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用小手指彈去香煙的煙灰。
  「幾乎沒有別的人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就是昨天您見到的那位,她很可愛,不過也只是可愛罷了。她的弟弟也是個很好的人,很正派的人1。加林公爵您認識。就這麼幾個。還有兩三位鄰居,那更不值一提了:他們不是自命不凡,就是畏首畏尾,或者大大咧咧。至於教養有素的太太,您是知道的,我一個也沒有見過。還有一位鄰居,聽說他受過教育,甚至很有學問,可是脾氣十分古怪,是個幻想家。亞歷山德拉2認識他,好像對他還不無好感……德米特裡·尼古拉耶奇,您一定要跟她認識一下:她是個可愛的女人,只是在修養方面還有待提高,無論如何要提高她的修養。」
  
  1 原文為法語。
  2 原文為法語。
  「她是很討人喜歡的。」羅亭說。
  「她完全像個孩子,德米特裡·尼古拉耶奇,名副其實的孩子。她結過婚,不過這沒關係1。假如我是個男人,我就喜歡這樣的女人。」
  
  2 原文為法語。
  「真的嗎?」
  「肯定如此,這樣的女人至少富有朝氣,而朝氣是裝不出來的。」
  「別的就能裝出來嗎?」羅亭朗聲笑了起來。這樣的笑聲在他是十分難得的。他笑的時候臉上會出現老年人的表情:眼睛瞇著,鼻子皺著……
  「您說的那個脾氣古怪。李比娜太太對他抱有好感的,究竟是誰啊?」他問。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本地的一位地主。」
  羅亭驚訝得抬起頭。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難道他是您的鄰居?」
  「是的。您認識他?」
  「我早就認識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好像很有錢,是嗎?」他補充了一句,用手撫摸著椅子的邊飾。
  「是啊,很有錢,儘管穿得很寒酸,像管家那樣坐一輛競賽馬車。我曾經想請他到我家來:據說他很聰明;我還有事情要找他呢……您知道,我親自掌管自己的田產。」
  羅亭低下了頭。
  「是的,我親自掌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繼續說道,「我不想採用任何外國的新花樣,我恪守我們俄羅斯的老辦法,但是,您看,我的情況好像還不錯呢!」說著她攤開手指了指四周。
  「我始終堅信,」羅亭彬彬有禮地說,「那些否認婦女有實際辦事能力的人是極不公正的。」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粲然一笑。
  「您很寬容,」她說,「剛才我想說什麼來著?我們說到哪兒啦?噢,對了!說到列日涅夫。我跟他的地界還有待劃定。我已經幾次請他來我家商量,今天還等他來呢,可是天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就是不來……真是個怪人!」
  門簾輕啟,一名高個子、白頭髮、禿頂的僕人走進來,他身穿黑色常禮服和白坎肩,繫著白領帶。
  「你有什麼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問,然後又微微轉過身,對羅亭低聲說:「他很像康寧1,是嗎?」
  
  1 康寧(1770-1827),英國政治家。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先生來了。」僕人報告說。「您見他嗎?」
  「啊,我的天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驚叫道。「剛說到他,他就來了。請他進來。」
  僕人退下。
  「這怪人終於來了,可他來得不是時候,把我們的談話給打斷了。」
  羅亭從座位上站起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了他。
  「您要上哪兒?我們可以當您的面談。我希望你也能對他作出評判,就像對比加索夫那樣。您的話一針見血。1您別走。」
  
  1 原文為法語。
  羅亭本想說些什麼,可是想了想,終於留下了。
  各位讀者已經認識的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走進書房。他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灰色大衣,被太陽曬黑的手裡依然拿著那頂舊帽子,他鎮定自若地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鞠了個躬,走到茶几前面。
  「您終於大駕光臨了,列日涅夫先生!」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請坐,我聽說你們兩位早已認識。」她說著指指羅亭。
  列日涅夫瞥了羅亭一眼,臉上露出了一絲奇怪的笑容。
  「我認識羅事先生。」他說著微微鞠了個躬。
  「我們是大學的同學。」羅亭悄聲說道,垂下了眼睛。
  「後來我們也見過面。」列日涅夫冷冷地說。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略帶驚訝地看了看他們,然後請列日涅夫坐下。列日涅夫坐下來。
  「您找我是為了劃定地界的事嗎?」他問。
  「是的,是為了地界的事,不過我本來就很想跟您見面的。我們是近鄰。近鄰勝於遠親嘛!」
  「非常感謝您!」列日涅夫說,「至於地界的事麼,我和您的管家已經談妥了:他的所有提議我都同意。」
  「這我知道。」
  「不過他告訴我,在跟您面談之前,您不能在協議上簽字。」
  「是的,這是我的規矩。順便請問,您的農民都是交代役租的嗎?」
  「是的。」
  「您也親自為劃地界的事忙碌嗎?令人欽佩。」
  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
  「您看,我這不是親自來跟您面談了嗎。」他說。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冷冷一笑。
  「這我知道,不過您說話的口氣……您也許很不願意到我這兒來。」
  「我哪兒也不願去。」列日涅夫懶洋洋地說。
  「哪兒也不願去?您不是常到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兒去嗎?」
  「我跟她的弟弟是老朋友。」
  「她的弟弟!不過麼,話又說回來,我從未勉強過任何人……請原諒,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論年齡,我比你大,因此可以說您幾句:您何音像一頭孤狼似的離群索居呢?您真的不喜歡我這幢房子,不喜歡我?」
  「我不瞭解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因此喜歡不喜歡也無從談起。您的宅邸很漂亮;不過我得向您承認,我不喜歡受拘束,我連一件像樣的常禮服也沒有,也沒有一雙手套,再說我也不屬於你們那個圈子。」
  「論出身,論教養,您就屬於這個圈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您是我們圈子裡的人1」。
  
  1 原文為法語。
  「別提出身和教養,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問題不在這裡。」
  「一個人總得跟大家交往啊,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像狄奧基尼斯1那樣坐在木桶裡有什麼意義呢?」
  
  1 狄奧基尼斯(公元前412-前323),希臘哲學家,傳說他住在木桶裡。
  「第一,他呆在裡面非常舒服;第二,您怎麼知道我不跟別人交往呢?」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咬了咬嘴唇。
  「那是另一回事!您交往的那個圈子我不敢高攀,對此我只能表示遺憾。」
  「列日涅夫先生,」羅亭插嘴說,「您似乎誇大了那種值得大加讚揚的感情——愛自由的感情。」
  列日涅夫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朝羅亭看了一眼。出現了冷場。
  「就這樣吧,夫人,」列日涅夫說著就站起身來,「我可以認為我們的事情已經了結,並且可以告訴您的管家,讓他把協議書送到我家去。」
  「可以,儘管應該承認,您對我這樣不友好……我本來可以拒絕您。」
  「可是這次劃定地界,您可以得到比我更多的好處。」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聳了聳肩膀。
  「您都不想在我這兒用餐嗎?」她問。
  「感謝您的好意:我從來不用早餐,再說我要趕回去。」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站起身。
  「那我就不留您了,」她說著走近窗口,「我也不敢留您!」
  列日涅夫開始告辭。
  「再見,列日涅夫先生!對不起,麻煩您了。」
  「沒關係。」列日涅夫說著走了出去。
  「怎麼樣?」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問羅亭,「我早就聽說他是個怪人,可這樣也未免太過分了。」
  「他跟比加索夫患的都是同一種毛病。」羅亭說。「他們都想標新立異,比加索夫裝成靡菲斯特1,而他則裝成犬儒主義者。這中間有很多利己的因素,自負的因素,但是缺少真誠,缺乏愛心。這也是一種特殊的策略:往自己臉上戴一副冷漠和懶散的面具,說不定人家還以為他的許多才能都給埋沒了呢!可是再仔細一瞧,什麼才能也沒有。」
  
  1 《浮士德》中的惡魔。
  「這是第二次了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您分析別人真是入木三分。在您面前誰也無法掩飾自己。」
  
  1 原文為法語。
  「您是這樣認為的嗎?」羅亭說……「不過嘛,」他繼續道,「其實我不應該談論列日涅夫,以前我喜歡過他,像朋友那樣喜歡過他……可是後來,由於種種誤會……」
  「你們吵翻了?」
  「沒有,但是我們分手了,好像是永遠分手了。」
  「怪不得我發現,他在場的時候,您一直不大自在……但是今天早晨我受益匪淺,非常感謝,我非常愉快地度過了這段時光。不過咱們的談話也該結束了。早餐之前我就不再打擾您了,我自己也有事情要處理。我的秘書,您見過的那個康斯坦丁,他就是我的秘書1,說不定已經在等我了。我向您介紹一下,他是個十分出色、慇勤、周到的年輕人,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再見,親愛的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我萬分感謝男爵,是他使我認識了您!」
  
  1原文為法語。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把手伸給羅亭。他先是握了一下,接著又拉過來吻了吻,然後走進客廳,又從客廳走到露台。在露台上他遇見了娜塔裡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31:17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兒,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初看並不討人喜歡。她尚未發育成熟,又瘦又黑,腰背有點傴僂。可是她面貌美麗端正,雖然對於十七歲的少女來說不夠小巧。尤其漂亮的是在那兩條清秀的、中間分開的細眉上面,配上了一個平整光潔的額頭。她很少說話,只是仔細地幾乎是全神貫注地傾聽和觀察別人,那神情似乎想把一切都弄個明白。她往往垂著雙手,一動不動地在那兒沉思默想;這時候她內心的緊張活動便在臉上反映出來……她的嘴邊突然會浮起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轉眼間這微笑又消失了;接著緩緩抬起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您怎麼啦?」1邦庫爾小姐會這樣問她,並責怪她說:這樣沉思默想,心不在焉,有失小姐的身份。不過娜塔裡婭並不是一個心不在焉的女孩,恰恰相反,她學習勤奮,喜歡看書和工作。她的感情深沉而強烈,但並不外露,即使在童年時代她也很少流淚;如今連唉聲歎氣也難得聽到了,遇到生氣的時候也只是臉色微微發白而已。母親認為她脾氣隨和,通情達理,戲稱她是「我的老好人」。不過她對女兒的能力評價並不很高。「幸好我的娜塔莎很冷靜,」她經常這樣說,「不像我……這樣更好。她會幸福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想錯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天下做母親的又有誰真正瞭解自己的女兒呢!
  
  1原文為法語。
  娜塔裡婭儘管愛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但是並不完全信賴她。
  「您沒有必要瞞著我,」有一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對她說,「不然你會把什麼都藏在心裡:你就要自作主張了……」
  娜塔裡婭看了母親一眼,心想:「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主見呢?」
  羅亭在露台上遇見她的時候,她正要和邦庫爾小姐一起回房間去,以便戴了涼帽到花園去散步。她早晨的功課已經結束。娜塔裡婭早已不再像小女孩那樣受到嚴格管束,邦庫爾小姐也不再給她上神話和地理課。但娜塔裡婭必須每天早晨閱讀歷史著作、遊記和有教益的書籍——由邦庫爾小姐陪著。這些書籍都經過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親自挑選。她似乎遵循著一套獨特的體系。事實上,她僅僅把一位法國書商從彼得堡寄給她的所有書籍轉手交給女兒罷了,當然不包括小仲馬和康普的小說。這些小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都留著自己看。娜塔裡婭閱讀歷史著作的時候,邦庫爾小姐特別嚴厲、特別不滿地透過眼鏡盯著她:根據這位年邁的法國女人的理解,整個歷史充滿了種種無法容忍的東西,雖然古代的偉人中間她只知道一位康比西斯1,而現代的偉人中間僅僅知道路易十四和她深惡痛絕的拿破侖。娜塔裡婭還閱讀邦庫爾小姐根本不知其存在的其他將籍:她能背誦普希金的全部詩作……
  
  1古代波斯國王。
  娜塔裡婭一見羅亭,臉就微微紅了。
  「你們去散步嗎?」他問她。
  「是的。我們到花園裡去。」
  「可以跟你們一起去嗎?」
  娜塔裡婭朝邦庫爾小姐看了一眼。
  「當然可以,先生,很高興1」老姑娘趕忙說。
  
  1原文為法語。
  羅亭拿起帽子,跟她們一起走了。
  與羅亭並肩走在一條小路上,娜塔裡婭起初感到有點彆扭;過了一會兒也就覺得自然多了。他詳細問了她的功課,問她喜歡不喜歡鄉下。她的回答多少有點膽怯,但決沒有那種故意裝出來,又往往被視為羞澀的慌張和靦腆。她的心在怦怦直跳。
  「您在鄉下不感到寂寞嗎?」羅亭斜睨著問她。
  「在鄉下怎麼會寂寞呢?我為住在這裡而感到高興,我在這兒很幸福。」
  「您幸福……可是個崇高的字眼。不過麼,這也可以理解:您還年輕嘛。」
  羅亭說最後幾個字的口氣有點異樣:不知道他是羨慕還是憐憫娜塔裡婭。
  「是啊!青春!」他補充說。「科學的全部目的就在於有意識地探索大自然無償賦予青春的全部奧秘。」
  娜塔裡婭注意地看了羅亭一眼:她不明白他的話。
  「今天早晨我一直在跟您媽媽談話,」他繼續說道,「她是個非凡的女性,我明白了為什麼我們那些詩人都珍惜她的友誼。您喜歡詩歌嗎?」他沉默了片刻後問她。
  「他這是在考我。」娜塔裡婭想,於是說道:
  「是的,我很喜歡。」
  「詩是神聖的語言。我自己也喜歡詩。不過詩不存在於詩句之中:詩無處不在,我們周圍都是詩……您看這些樹,這天空——到處都洋溢著美和生命的氣息,凡是有美和生命的地方便有詩。」
  「我們坐下吧,就在這長椅上。」他接著說道。「對,就這樣。不知為什麼,我覺得等您熟悉我以後(他微笑著看了看她的臉),我們會成為朋友的。您說呢?」
  「他對待我就像對待一個小孩。」娜塔裡婭腦海中又掠過這個想法,她不知說什麼好,於是問他是否打算在鄉下長住。
  「住一個夏天,一個秋天,說不定冬天也在這兒過。您知道,我很不富裕。我的事情一團糟,再說我對四處漂泊已經厭倦。該喘口氣了。」
  娜塔裡婭十分驚訝。
  「難道您認為應該休息了嗎?」她怯生生地問。
  羅亭把臉轉向娜塔裡婭。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想說,」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別人可以休息,而您……您應該工作,努力成為有用的人。除了您,又有誰能……」
  「謝謝您的恭維,」羅亭打斷她,「做一個有用的人……談何容易!(他用手抹了抹臉)做個有用的人!」他重複了一句。「即使我有堅定的信念,我如何做一個有用的人呢?即使我相信自己的力量,可哪兒能找到真誠而富有同情的心靈呢?……」
  羅亭絕望地揮了揮手,傷心地垂下了腦袋。娜塔裡婭不由得問自己:昨天晚上我聽到的那些熱情洋溢,允滿希望的話,真的出自此人之口嗎?
  「當然,事情並非如此。」他突然甩了甩自己一頭獅於般的濃髮,補充道。「這些都是廢話,您說得對。謝謝您,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衷心地感謝您。(娜塔裡婭根本不理解他為什麼要感謝她。)您一句話就使我想起了我的義務,為我指明了道路……是的,我應該行動。我不該埋沒自己的才能,如果我真有才能的話。我不該盡說空話,把自己的精力浪費在毫無用處的空話上……」
  他的話猶如流水般滔滔不絕。他說得娓娓動聽,熱情洋溢,令人信服——他談到懦弱懶散的可恥,談到行動的必要性。他不停地責備自己,反覆證明在著手做某件事情之前談論其利弊得失是有害的,好比用一枚針去刺破正在成熟的果實,只是白白浪費精力和果汁而已。他斷言,凡是崇高的思想必定能贏得普遍的同情,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麼或者不值得別人理解的人,才無法被人理解。他談了很多,臨結束時再一次向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表示感謝,並且出乎意料地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說:「您的心靈非常美好,非常高尚!」
  這一大膽的舉動使邦庫爾小姐深感意外。她雖然在俄國呆了四十年,聽俄國話依然很吃力,因此她對羅亭口若懸河,娓娓動聽的口才只能感到驚訝。不過,在她眼裡,羅亭似乎是個技藝高超的歌手或者演員之類的人物;對於這種人,按她的概念,是不可能用一般的禮節要求他們的。
  她站起身,匆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對娜塔裡婭說,該回家了。再說,沃伶采夫(她這樣稱呼沃倫采夫)今天要來吃早飯呢。
  「瞧,他來了!」她朝通往大樓的一條林蔭道上瞥了一眼說。
  果然,沃倫采夫在不遠處出現了。
  他遲疑不決地走過來,從遠處向大家點頭致意,臉帶病容地對娜塔裡婭說:
  「啊!您在散步?」
  「是的,」娜塔裡婭回答,「我們要回去了。」
  「噢!」沃倫采夫說,「那好,我們一起走吧。」
  於是大家向樓房走去。
  「您姐姐好嗎?」羅亭問沃倫采夫,口氣特別親熱。昨天晚上他就對沃倫采夫特別親熱了。
  「非常感謝,她很好,她今天也許會來的……我剛才走過來的時候你們好像在談論什麼吧?」
  「是的,我在跟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交談,她說了一句使我大為感動的話……」
  沃倫采夫沒有追問那是句什麼話。於是大家默不作聲地回到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家裡。
  午飯前,大家又組成了沙龍。不過比加索夫沒有來。羅亭情緒並不很高;他硬要潘達列夫斯基演奏貝多芬的作品。沃倫采夫沉默不語,眼睛望著地板。娜塔裡婭坐在母親身邊始終沒有離開過,她時而陷入沉思,時而又拿起針來繡花。巴西斯托夫目不轉睛地望著羅亭,一直在期待著他發表什麼宏論。就在這種相當沉悶的氣氛中,兩三個小時過去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沒有來吃飯,而沃倫采夫——大家剛從餐桌上站起來,他便立即吩咐套上馬車,也不跟任何人告辭,就悄悄地走了。
  他內心很痛苦。他早就愛上了娜塔裡婭,並且一直打算向她求婚……她對他也有好感——不過她那顆芳心依然平靜,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他並不指望能激起她更多的柔情,只是期待著有朝一日她會完全習慣他,親近他。那麼,究竟是什麼東西令他憂慮不安呢?這兩天來他發現了什麼變化呢?娜塔裡婭對他的態度可是跟以前完全一樣……
  是不是他想到自己也許根本不瞭解她的脾氣,他們兩人之間比他想像的還要格格不入呢?還是嫉妒在他身上作祟?或者是他隱隱約約地產生了某種不祥的預感?……總之,他非常苦惱,雖然他在盡量安慰自己。
  他走過姐姐房間的時候,列日涅夫正坐在那兒。
  「你這麼早就回來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沒什麼!太無聊了。」
  「羅亭在那兒嗎?」
  「在。」
  沃倫采夫把帽子一扔便坐下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敏捷地轉身對他說:
  「謝爾蓋,請你幫我說服這個固執的人(她指了指列日涅夫)。讓他相信羅亭確實非常聰明,口才極好。」
  沃倫采夫嘟噥了一句什麼。
  「我一點也不想跟您爭論,」列日涅夫開腔說,「我並不懷疑羅亭先生的聰明和口才,我只是說,我不喜歡他。」
  「難道你見過他?」沃倫采夫問。
  「見過,今天早晨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如今他儼然成了她家的首席大臣。總有一天她也會跟他分手的——只有潘達列夫斯基才是她永不分手的人——不過眼下羅亭還是主宰。我見過他,怎麼會沒見過呢!他坐在那兒,女主人向他介紹我的情況,請看,先生,我們這兒就有這樣的怪人。我又不是養馬場的一匹馬,我沒有被人牽出來展覽的習慣,我一氣之下便馬上離開了。」
  「你到她那兒去幹什麼?」
  「為劃分地界的事,不過這只是借口罷了:她想看看我這副嘴臉,女人的那份心思誰不知道?」
  「他的優越感使您覺得受到了侮辱——原來是這麼回事啊!」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興致勃勃地說。「怪不得您對他耿耿於懷。我堅信,他不僅聰明過人,他的心靈也肯定非常高尚,您只要看看他那雙眼睛,如果……」
  「如果他侈談高尚的誠實……1」列日涅夫接著話茬說。
  
  1 語出格裡鮑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
  「您再惹我生氣,我可要哭了。我真後悔沒有到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去,反而留下來陪您。我不值得為您這樣做。別再惹我了。」她可憐巴巴地說。「您還是給我談談他的青年時代吧。」
  「談談羅亭的青年時代?」
  「是的,您不是跟我說過,您十分瞭解他,早就跟他認識了嗎?」
  列日涅夫站起來在房間裡踱了一圈。
  「是的,」他開始說道,「我非常瞭解他。您要我跟您談談他的青年時代嗎?那我就遵命了。他出身在T省的一個破落地主家庭,出生不久父親便死了,只留下孤兒寡母,他母親極其善良,對他百般寵愛,自己只吃燕麥粉,把僅有的錢都花在他身上。他到莫斯科求學,起初靠一位叔叔資助,等到他長大了,羽毛豐滿了,就靠一位富裕的公爵接濟,因為他們臭味相投……請原諒,我不再……因為他們成了朋友。後來他進了大學。在大學裡我認識了他,並且成了親密的朋友。關於我們當時的生活,我以後再跟您談,現在我不想說。後來他就出國了……」
  列日涅夫繼續在房間裡踱步;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目光跟隨著他。
  「在國外,」他繼續說道,「他難得給母親寫信,總共回來看過她一次,住了十來天……老人臨終的時候兒子也不在身邊,由別人陪著,不過直到嚥氣她都一直盯著兒子的畫像。我住在T省期間曾去看望過她幾次,這女人心真好,極其好客,一直用櫻桃醬招待我。她愛自己的米嘉愛得發瘋。畢巧林1派的先生們會對您說,我們始終愛那些自身缺乏愛心的人;而我卻認為,天下的母親都愛自己的孩子,尤其是遠遊在外的孩子。後來我在國外遇到了羅亭,那時候一位女士跟他相好,那女士也是俄國人,學究氣很重,年紀已經不輕,相貌也平平,女學究一般都是這模樣……他跟她廝混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最後把那女人甩了……啊,不,我說錯了:是那女人把他甩了。那時候我也把他甩了。就這些。」
  
  1 俄國詩人萊蒙托夫的小說《當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列日涅夫不再說話,用手捋了捋額頭,坐到沙發上,好像很疲倦的樣子。
  「您知道嗎,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我看您這個人很惡劣;真的,您比比加索夫好不了多少。我相信您說的一切都是真話,沒有半句假話。不過這一切都被您抹上了一層令人厭惡的色彩!那可憐的老母親,她的一片拳拳之心,她孤獨的死亡,那位女士……何必要說這些呢?……您知道嗎,即使是最傑出的人,也可以用這樣的色彩來描繪他的一生——請注意,用不著再增加什麼內容——那麼誰聽了都會害怕的!要知道這也是一種誹謗!」
  列日涅夫站起來又繞著房間踱了一圈。
  「我根本不想讓您害怕,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終於說道。「我也並不是一個愛誹謗的人。不過麼,」他想了想補充道,「您說的確實有點道理。我沒有誹謗羅亭;不過誰知道呢!也許從那以後他已經有了變化,也許是我錯怪了他。」
  「啊!您看……那麼請您答應我,您要恢復和他交往,更好地瞭解他,然後再告訴我您對他的最後結論。」
  「遵命……你怎麼不聲不響啊,謝爾蓋·巴甫雷奇?」
  沃倫采夫愣了一下,抬起頭,彷彿被人從睡夢中叫醒似的。
  「我有什麼可說的!我不瞭解他,再說我今天頭疼。」
  「今天你的臉色真的有點蒼白,」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你不舒服嗎?」
  「我頭疼。」沃倫采夫重複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列日涅夫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但是一句話也沒說。沃倫采夫的心事無論是對她還是對他都不是什麼秘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32:04



  兩個月過去了。這期間羅亭幾乎沒有離開過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家。她離了他就沒法過日子。向他訴說自己的身世,傾聽他的議論,這成了她的一種需要。有一次他推說自己的錢花光了想離開,她就給了他五百盧布。他還向沃倫采夫借了二百盧布。比加索夫拜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次數比先前少多了;羅亭的存在給他造成了一種壓力。當然,感到這種壓力的並非比加索夫一個人。
  「我不喜歡這位才子,」他經常這樣說,「說話裝腔作勢,活脫脫是俄國小說中的英雄,一說到『我』便洋洋得意地停頓一下……『我怎麼樣,我怎麼樣』……盡用些拖泥帶水的詞語。你打個噴嚏,他會馬上證明你為什麼打噴嚏而不是咳嗽……他誇獎你就好像在給你陞官晉爵……假如他責備自己,那就把自己罵得一文不值,你還以為他今後再也沒有臉活在這世界上呢。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反而高興得像喝了伏特加。」
  潘達列夫斯基有點怕羅亭,因此盡量小心翼翼地討好他。沃倫采夫和他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關係。羅亭稱他為騎士,人前背後抬舉他,可是沃倫采夫總也無法喜歡他。每當羅亭當面稱讚他的長處時,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感到厭煩和惱怒。「莫非他在嘲笑我?」他想,於是心中升起一股敵意。沃倫采夫盡量克制自己,但因為娜塔裡婭的緣故,還是免不了要爐火中燒。至於羅亭本人,雖然他每次都熱情歡迎沃倫采夫,稱他為騎士,還向他借錢,實際上對他未必有什麼好感。很難斷定他們友好地彼此握手並互相注視著對方眼睛的時候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
  巴西斯托夫依然對羅亭佩服得五體投地,對他的每一句話都心領神會。羅亭卻很少注意到他。有一次和他度過了一個早晨,給他分析了種種具有世界意義的重大問題和任務,使他欣喜若狂,但是後來又不顧不管了……顯然,他所謂要尋找純潔而忠誠的心靈,也只是口頭上說說罷了。對於近來經常拜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列日涅夫,羅亭甚至不跟他爭論,似乎在迴避他。列日涅夫對他也很冷淡,不過他還沒有對羅亭發表結論性意見,這使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非常納悶。她崇拜羅亭,但又信賴列日涅夫。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所有的人都對羅亭百依百順,他的任何一個微小的願望都能得到滿足。每天的日程安排都取決於他,每一次遊樂活動也都少不了他。不過,對於種種心血來潮的出遊或者異想天開的娛樂他並不熱心,參加這些活動就像成年人參加孩子們的遊戲一樣,帶著一種略感無聊的遷就心情。然而他又參與所有的事情:跟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討論管理田莊、教育子女、處理家務等等事務性問題;聽她談種種設想,直至瑣碎的細節,他也不厭其煩;還提出各種改進的措施和新的方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口頭上對他的意見大加讚賞——不過也只是說說而已。在經營管理方面,她聽從管家的意見,管家是個上了年紀的獨眼小俄羅斯人,善良而狡猾的傢伙。「還是老辦法管用」——他經常這樣說,臉上露出平靜的微笑,眨巴著那只獨眼。
  除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羅亭和娜塔裡婭談話的次數最多,時間最長。他偷偷地借書給她看,向她透露自己的種種計劃,把自己準備撰寫的文章和著作的開頭幾頁念給她聽。娜塔裡婭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不過羅亭似乎不太在乎她是否領會了他的意圖,只要她聽就行。他和娜塔裡婭接近並不完全符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心意。「不過麼,」她想,「在鄉間讓他們閒扯一通也好。女孩子麼,總會逗他高興的,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多少還會長點見識……到了彼得堡我會把這一切都糾正過來的……」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想錯了。娜塔裡婭並不像小女孩那樣跟羅亭閒扯:她如饑似渴地聽他說話,努力領會其中的含義,她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疑慮說出來讓他評判;他成了她的導師,她的領袖。到目前為止,熱血還只在她的腦袋裡沸騰……可是年輕人的熱血不可能長時間地只在腦袋裡沸騰。在花園的長椅上,在梣樹的輕影下,羅亭為她朗讀歌德的《浮士德》,霍夫曼1的小說,或者貝蒂娜2的《書簡》,或者諾瓦裡斯3的詩歌,不時停下來為她講解疑難之處,這對娜塔裡婭是多麼甜蜜的時刻啊!就像我國的所有貴族小姐一樣,她德語說得不好,可是能聽懂,而羅亭整個身心都沉醉在德國的詩歌中,沉醉在充滿浪漫情調和哲理氣息的日爾曼天地中,並且把娜塔裡婭帶進了這個神秘的世界。這個陌生而美麗的世界漸漸展現在她的眼前,奇妙的形象,新奇而光輝的思想,猶如淙淙的泉水從羅亭手裡的書本上源源不斷地注入她的心靈;在她那被種種偉大的感情激起的崇高的喜悅所震撼的心靈中,一股欣喜若狂的神聖之火悄悄地在燃燒、蔓延……
  
  1 霍夫曼(1776-1822),德國小說家。
  2 貝蒂娜(1785-1854),德國女作家。
  3 諾瓦裡斯(1772-1801),德國詩人。
  「請問,德米特裡·尼古拉耶奇,」有一天她坐在窗口繡花的時候問他,「您是要到彼得堡去過冬嗎?」
  「不知道。」他說,把正在翻閱的一本書放在膝蓋上。「要是能籌措到一筆錢,那我就去。」
  他說話無精打采:他感到疲倦,一清早起就什麼事情也沒有干。
  「我想,您一定能搞到這筆錢。」
  羅亭搖了搖頭。
  「那只是您的猜想!」
  羅亭故意望著一旁。
  娜塔裡婭還想說些什麼,可是沒有說。
  「您看,」羅亭用手指著窗外,「您看這棵蘋果樹:它因為自己結的果實太多太重而折斷了,這就是天才的真實寫照……」
  「那是因為蘋果樹沒有支撐。」娜塔裡婭說。
  「我明白您的意思,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不過一個人要找到這樣的支撐是不容易的。」
  「我覺得,他人的同情……至少,孤獨……」
  娜塔裡婭有點語無倫次了,臉也紅了。
  「那冬天您在鄉下打算幹什麼?」她趕緊問了一句。
  「幹什麼?把那篇很長的論文寫完,您知道的,就是那篇論述生活和藝術的悲劇的文章,前天我給您談過文章的構思,將來我把文章寄給您!」
  「您準備發表嗎?」
  「不。」
  「為什麼不發表?那您寫了給誰看?」
  「就算是給您看的吧。」
  娜塔裡婭垂下眼睛。
  「我可不敢當,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
  「請問這是什麼文章?」坐在稍遠處的巴西斯托夫謙恭地問。
  「論述生活和藝術的悲劇。」羅亭重複了一遍。「巴西斯托夫先生也會看到這篇文章的。不過文章的基本思想我還沒有考慮成熟,我到現在也還說不清楚愛情的悲劇意義。」
  羅亭經常喜歡談論愛情。起初,一聽到愛情這個字眼,邦庫爾小姐就會發抖,像一匹久經沙場的戰馬聽到了號角一樣豎起耳朵,後來就漸漸習慣了,只是撅著嘴聞她的鼻煙。
  「我覺得,」娜塔裡婭怯生生地說,「不幸的愛情就是愛情的悲劇。」
  「絕對不是!」羅亭說。「倒還不如說這是愛情的喜劇的一個方面……這個問題應該從另一個不同的角度提出來……應該更深人地加以發掘……愛情!」他接著說。「愛情怎樣產生,怎樣發展,怎樣消失,這一切都很神秘;有時候它突然出現,像白晝那樣陽光明媚,確實無疑,令人愉快;有時候像灰燼中的微火那樣,長時間地發出餘溫,待到一切都毀滅的時候,又會在心中燃起熊熊烈焰;有時候像條蛇那樣鑽進你的心裡;有時候又突然從心中溜走了……是的,是的,這個問題很重要。在我們這個時代,有誰在愛?又有誰敢於愛?」
  羅亭陷入了沉思。
  「怎麼好久沒見謝爾蓋·巴甫雷奇了?」他突然問道。
  娜塔裡婭的臉紅了,趕緊低下頭,望著繡花架。
  「我不知道。」她輕輕地說。
  「他是個多麼好、多麼高尚的人!」羅亭說著就站了起來。「他是真正的俄羅斯貴族的優秀典範……」
  邦庫爾小姐用她那雙法國人特有的細小眼睛瞟了他一眼。
  羅亭在房間裡踱了一圈。
  「您是否注意到,」說著他用腳跟猛地一轉身,「橡樹——橡樹可是一種堅硬的樹木——要等到新葉萌發以後枯葉才開始脫落?」
  「是的,」娜塔裡婭慢慢地回答說。「我注意到了。」
  「在一顆堅強的心靈中,舊的愛情也是如此;它已經死去,但是還盤踞在那兒;只有另一種新的愛情才能將它攆走。」
  娜塔裡婭什麼也沒回答。
  「這是什麼意思呢?」她思忖著。
  羅亭站了一會兒,然後把頭髮一甩便離開了。
  娜塔裡婭回到自己房間裡。她久久地坐在自己床上發呆,她反覆地思考著羅亭最後那句話。突然,她握緊拳頭,傷心地哭了起來。她為什麼要哭呢——只有天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眼淚為什麼奪眶而出。她擦掉眼淚,但是眼淚卻像一股積蓄已久的泉水又刷刷地湧了出來。
  就在同一天,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列日涅夫之間也進行了一場關於羅亭的談話。起初他一直迴避不答,但是她下了決心,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
  「我看得出來,」她對他說:「您還是不喜歡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我故意一直沒有問您;可是現在您能夠確定,他究竟有沒有變化,我想知道您為什麼不喜歡他。」
  「好吧,」列日涅夫用慣有的那種懶洋洋的口氣說,「既然您那麼迫不及待,那我就告訴您吧。不過有言在先,我說了您別生氣……」
  「好,您說吧,快說吧。」
  「您得讓我把話說完。」
  「行,行,您說吧。」
  「好的,夫人……」列日涅夫慢慢地坐到沙發上,開始說道,「我承認,我確實不喜歡羅亭。他是個聰明人……」
  「那當然!」
  「他非常聰明,但實際上也很淺薄……」
  「說別人當然容易!」
  「實際上也很淺薄。」列日涅夫重複了一遍。「不過這還不是什麼壞事;我們大家都很淺薄。我甚至於不想指責他骨子裡是個暴君,又非常懶散,一知半解……」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驚訝得舉起了雙手。
  「一知半解!羅亭!」她喊道。
  「一知半解。」列日涅夫依然用不屑的口吻重複了一遍。「他喜歡靠別人養活,裝腔作勢,如此等等……這些還算不了什麼。糟糕的是他冷若冰霜。」
  「他的心靈像火焰般熾烈,您居然還說他冷若冰霜!」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斷他。
  「是的,他冷若冰霜,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是裝得熱情如火。糟糕的是,」列日涅夫繼續說道,「他漸漸活躍起來,他在進行一場危險的賭博,對他當然並無危險,他不下分文賭注,可是別人卻把靈魂都押了上去……」
  「您這是指誰?指什麼?我不明白。」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
  「糟糕的是此人很不老實。他是個聰明人;他應該知道自己那些話沒什麼價值,可是偏要說得一本正經,似乎那些話真的很有價值……毫無疑問,他很有口才,不過這不是俄國式的口才。年輕人說說漂亮話還情有可原,可在他這個年齡再用漂亮的言辭來自我陶醉和自我炫耀卻是可恥的!」
  「我覺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聽的人倒並不在乎您是否自我炫耀……」
  「對不起,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一樣。同樣一句話,從有的人嘴裡說出來可以令我大為感動,可是從另一個人嘴裡說出來,也許說得更漂亮,我卻根本無動於衷,這是什麼道理呢?」
  「因為您聽不進。」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斷他。
  「是的,我聽不進。」列日涅夫說。「儘管我的耳朵很大。因為羅亭只是說說而已,決不會化為行動。但是他說的那些話足以攪亂並且毀滅一顆年輕的心。」
  「您指的究竟是誰?是誰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列日涅夫停了下來。
  「您想知道我指的是誰嗎?就是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怔了一下,但馬上又笑了。
  「算了吧。」她說。「您的想法總是那麼古怪!娜塔裡婭還是個孩子,再說即使真有什麼,難道您以為達麗婭·米哈伊洛芙娜……」
  「第一,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是個自私的人,她活著僅僅是為了自己,第二,她對自己教育於女的能力深信不疑,根本想不到要為子女的事情發愁。嗨!怎麼可能呢!只要她一揮手,一瞪眼——一切都會太平無事的,這位太太就是這樣想的。她自以為是保護女神,聰明絕頂的女人,如此等等,實際上無非是個俗不可耐的老太婆。娜塔裡婭不是孩子;請您相信我的話,她比你我想得更多、更深。她那誠實、熱情、滾燙的心靈偏偏遇到了這樣一位裝腔作勢的戲子,賣弄風騷的娘們!不過麼,這也是正常的。」
  「賣弄風騷的娘們!您管他叫賣弄風騷的娘們?」
  「當然是他……您自己倒說說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他充當家庭的偶像和巫師,參與家庭事務,插手家庭糾紛一一這難道是真正的男子漢行為嗎?」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驚訝地看著列日涅夫的臉。
  「我都認不出您來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她說。「您的臉通紅,您很激動。我看這中間一定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您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跟女人談正事,談你確信無疑的事;可是她非要編出一套毫不相干而又不值一駁的理由,迫使你非順著她的意思說下去不可,否則她是決不罷休的。」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生氣了。
  「好啊,列日涅夫先生!您也開始攻擊女人來了,言辭的尖刻並不亞於比加索夫;那是您的自由,不過儘管您能洞察一切,我還是難以相信,您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夠看透一切人和一切事。我覺得您錯了。照您說來,羅亭成了塔爾丟夫1式的人物了。」
  
  1 法國戲劇家莫裡哀(1622-1673)所作《偽君子》中的主人公。
  「問題是他連塔爾丟夫都不如。塔爾丟夫至少還知道自己要達到什麼目的;而此人儘管很聰明……」
  「他怎麼樣?他究竟怎麼樣?請把話說完,您這個人顛倒是非,太可惡了!」
  列日涅夫站起來。
  「聽我說,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說,「顛倒是非的不是我,而是您。我因為說了羅亭幾句尖銳點的話而惹您生氣了,可是我有權利這樣不留情面地說他!也許我是付出了昂貴的代價才獲得了這樣的權利。我對他十分瞭解。我曾經長期和他生活在一起。您還記得嗎,我曾經答應過,有機會要把我們在莫斯科的那段生活詳詳細細告訴您。看樣子,現在非說不可了。但是,您有耐心聽我說嗎?」
  「您說吧,您說吧!」
  「好,遵命。」
  列日涅夫開始慢慢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有時候又停下來,低著頭沉思片刻。
  「您也許知道,」他開始說道,「也許不知道,我從小就成了孤兒,十六歲以後便不受任何人管束了。我住在莫斯科姑媽那兒,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這人相當淺薄,自負,喜歡出出風頭,說說大話。進了大學以後還像中學生那樣輕率,不久就出了一次洋相。這件事我不準備詳談,因為沒有必要。那時候我造了個謠言相當卑鄙的謠言……後來謠言被戳穿,被揭露,大家都羞辱我……我感到無地自容,像孩子那樣哭了起來。這事發生在一位熟人家裡,又當著許多同學的面,大家都嘲笑我,只有一位同學是例外,不過請注意,在我百般狡辯,死不承認的時候,他比別人更恨我。可是也許他憐憫我,便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他家裡去了。」
  「那是羅亭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不,不是羅亭……那是……如今他已經去世了,……那是個非同尋常的人……他叫波科爾斯基,我無法用三言兩語把他描述出來,可是只要一說起他,你就再也不想談論其他任何人了。他有一顆高尚純潔的心靈,像他那樣聰明的人後來我再也沒有遇見過。波科爾斯基住在一間又矮又小的陋室裡,在一幢破舊的小木房的閣樓上。他很窮,靠教一點課勉強維持生活,往往連一杯茶也拿不出來招待客人,而他惟一的那張沙發已破得像小船。儘管有這些不便之處,可拜訪他的人卻很多。大家都喜歡他,他能吸引人們的心。說來您也不會相信,坐在他那間寒滲的斗室裡是多麼舒適和愉快!就在他那兒,我認識了羅亭。那時候羅亭已經甩掉了那位小公爵。」
  「這位波科爾斯基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呢?」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怎麼跟您說呢?詩意和真實——這就是他吸引大家的地方。他頭腦清醒,智慧過人,但又像孩子那樣可愛和有趣,直到如今我耳朵邊還縈繞著他那爽朗的笑聲,同時他又
  
  像子夜裡的長明燈
  在善的神殿前燃燒
  我們小組裡一位瘋瘋癲癲而又相當可愛的詩人這樣形容他。」
  「他口才怎麼樣?」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他心情好的時候也能說一通,但口才並不出眾。羅亭的口才當時就比他強二十倍。」
  列日涅夫停下來,交錯著雙手。
  「波科爾斯基和羅亭不一樣。羅亭更有光彩,更善於辭令,也許還有更多的熱情。他表面上比波科爾斯基更有才華,實際上比波科爾斯基大為遜色。羅亭可以把任何一個思想發揮得淋漓盡致,爭論起來可以把對方駁得體無完膚;可是他的種種思想並非出自他的腦袋,而是從別人那兒,尤其是從波科爾斯基那兒批發過來的。波科爾斯基看上去很文靜,很溫柔,甚至很軟弱——他迷戀女色,喜歡喝酒,受不得半點窩囊氣。羅亭看上去渾身是火,充滿了勇氣和活力,可是內心冷若冰霜.自尊心受了傷害也可以忍氣吞聲。他千方百計要博得別人的好感,不過他這樣做,是為了普遍的原則和思想,也確實有許多人深受他的影響。老實說,誰也不喜歡他;也許只有我才對他抱有好感。大家感到他是一種累贅……而對波科爾斯基,大家是真心誠意地佩服他。羅亭碰到任何人都要發一通議論,爭論一番……他看的書不算太多,但是往往超過波科爾斯基,也超過我們每一個人;他思路清晰,記憶力強,而這也的確能吸引青年人。青年人最需要推理和結論,哪怕是錯誤的,只要有結論就行!其正的老實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假如您對青年們說,您無法告訴他們一個絕對的真理,因為您自己還沒有充分掌握……那麼青年人連聽都不想聽您的了。但是您不會去欺騙他們。您必須堅信自己掌握了真理,至少是半個真理……正因為如此,羅亭才對我們這些人產生了強烈的影響。您看我剛才不是已經告訴過您,羅亭讀的書不多,但是讀的都是些哲學著作,而他大腦的結構又使他能夠善於從讀過的書中概括出帶普遍性的東西,抓住事情的本質,然後沿著這條線索充分發揮,展示種種精神的前景。我們那個小組,老實說,是由一些孩子,一知半解的孩子組成的。哲學啦,藝術啦,科學啦,現實生活啦——對我們來說僅僅是空話而已,甚至只是一堆概念,一堆美好而誘人、但又互不連貫、零碎孤立的概念。這些概念之間的普遍聯繫,世界的普遍規律,我們還沒有認識,還沒有感受到,儘管我們也曾經稀裡糊塗地討論過,也想搞清楚……聽羅亭一講,我們似乎第一次感到我們終於抓住了這種普遍的聯繫,我們終於茅塞頓開!即使他說的不是他自己的思想——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們原有的種種知識理出了頭緒,所有分散的、互不聯貫的東西突然都聯繫起來,構成了一個整體,像一幢高樓大廈那樣聳立在我們面前,顯得那麼輝煌燦爛,生機勃勃……從此再也不存在什麼缺乏意義、偶然性的東西了。一切都體現出合理的必然性和美,一切都獲得了既明朗又神秘的涵義,生活中每一種孤立的現象都發出了和諧的聲音,而我們自己,則充滿了一種神聖的敬畏之情,一種甜蜜而由衷的激動,感到自己變成了永恆真理的活的容器,活的工具,擔負著偉大的使命……這一切您不覺得可笑嗎?」
  「一點也不可笑。」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慢慢地說道。「為什麼您這樣認為呢?我不完全明白您的話,可是我不覺得可笑。」
  「從那時以來,我們當然變得聰明了點兒,」列日涅夫繼續說道,「現在我們可能覺得這一切都充滿了孩子氣……可我要重申一遍,當時在許多方面,我們從羅亭那兒受益匪淺。波科爾斯基無疑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波科爾斯基賦予我們大家的是火一般的熱情和力量,可他有時候會變得消沉,很少說話。他這個人有點神經質,身體不太好,但是他一旦展開自己的翅膀——天哪!就可以飛到任何地方!一直飛上雲霄!羅亭相貌堂堂,-表人材,可他身上卻有許多不夠光明正大的東西,他甚至會播弄是非,喜歡到處插手,發表議論,解釋一番。他始終忙忙碌碌,永無停歇的時候……他天生就是塊搞政治的料。夫人!我剛才談的都是當初我所瞭解的情況。然而不幸的是,他沒有變化。不過他的信仰也始終沒有改變……他已經三十五歲了,能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在這方面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自我吹噓的。」
  「您坐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您幹嗎像鐘擺似的老在房間裡晃來晃去?」
  「我感到這樣舒服些。」列日涅夫說。「讓我接著說,夫人,加入了波科爾斯基小組以後,我對您說,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我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我不再冒冒失失了,我開始虛心求教,鑽研學問,心情也愉快了,充滿了崇敬的感情——總之,我彷彿進入了一座神殿。真的,我一想到我們那些聚會,就會勾起我許多美好的甚至是動人的回憶。請您想像一下,五六個年輕人圍著僅有的一支蠟燭,喝的是劣等茶,啃的是不知隔了多少天的麵包干;您只要看看我們大家的臉,聽聽我們的議論!每個人的眼睛閃閃發亮,臉頰通紅,心在怦怦直跳,我們談論上帝,談論真理,談論人類的未來,談論詩歌——有時候我們胡說八道,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高興得手舞足蹈,不過這又有什麼不好呢!……波科爾斯基盤腿坐在那兒,一隻手托著蒼白的臉頰,而那雙眼睛多麼的炯炯有神。羅亭站在房間中央高談闊論,他口若懸河,完全像年輕的狄摩西尼1當年面對洶湧的大海在演說。頭髮蓬亂的詩人蘇鮑金不時發出夢囈般的讚歎;四十歲的大學生席勒,一位德國牧師的兒子,他一向沉默寡言,任何東西都無法使他開口,因此被我們稱為深刻的思想家,這時候席勒似乎更加嚴肅地三緘其口。就連平時喜歡說笑話的希托夫,我們聚會上的阿里斯多芬2,這時候也安靜下來,臉上露出笑容;兩三位新成員聽得津津有味……長夜就像長了翅膀似的,悄悄的,不知不覺地逝去。天漸漸亮了,我們這才分手,大家都很激動快活,心胸坦蕩,頭腦清醒(我們當時根本無酒可喝),內心有一種舒服的疲倦感……只記得走在空蕩蕩的街上,你也渾身舒服,甚至仰望星星的時候,它們也會勾起你的信任感,似乎它們變得更親近了,更容易理解了……唉!那是多麼美好的歲月!我不相信那段時間是白白浪費的,是的,沒有浪費,即使對於那些後來被生活改變成俗不可耐的人來說,那段時間也沒有白白浪費……我曾經多次遇到過這些人,以前的老同學!看上去他好像成了野獸,可是只要你對他提起波科爾斯基的名字,他身上保留著的那些高尚感情就會立即活躍起來,好比你在一個黑暗骯髒的房間裡打開了一瓶被人遺忘的香水……」
  
  1 狄摩西尼(公元前384-前322),希臘政治家,以善於辭令而著稱。
  2 阿里斯多芬(公元前446?-前385),古希臘喜劇家。
  列日涅夫不再說話,他那蒼白的臉變得通紅。
  「那究竟為什麼,在什麼時候,您跟羅亭吵翻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困惑不解地望著列日涅夫。
  「我們沒有吵架;只是到了國外,我對他有了徹底瞭解之後,我們便分手了。不過,早在莫斯科的時候,我本來是可以跟他大吵一場的。當時他就跟我耍了一個惡劣的花招。」
  「怎麼回事?」
  「事情是這樣的。我……怎麼跟您說呢?……這件事跟我這副模樣似乎不太相稱……可當初我特別容易墜入情網。」
  「您?」
  「是的。這很奇怪,是嗎?不過事情確實如此……是的,夫人,當時我愛上了一位非常可愛的姑娘……您為什麼這樣看我?我還可以告訴您比這更奇怪的事情呢。」
  「請問那是怎麼回事?」
  「譬如說吧,當初在莫斯科的時候,每天晚上我都有約會……您以為跟誰約會?跟我們花園盡頭的一棵小椴樹約會。我擁抱它那苗條勻稱的樹幹,只覺得自己擁抱的是整個大自然,我的心扉全部敞開,彷彿容納了整個大自然……夫人,我當時就是這樣一個人!……還有呢!也許您以為我不會寫詩?我會寫詩,夫人,還模仿《曼弗雷德》1編過一部戲呢。人物中間有一個幽靈,他胸口沾著鮮血,請注意,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整個人類的血……是的,夫人,確實如此,請您別奇怪……剛才我已經談到了我的戀愛。我認識了一位姑娘……」
  
  1 英國詩人拜倫(1788-1824)的長詩。
  「於是就不再跟椴樹相會了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不去了。那姑娘特別善良,特別漂亮,一雙眼睛又活潑又明亮,聲音像銀鈴一樣。」
  「您的描述真是繪聲繪色!」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著說。
  「而您是一位嚴厲的批評家。」列日涅夫說。「讓我說下去,夫人,那姑娘跟年邁的父親相依為命……不過詳細情形我不想多說,我只告訴您一句話,那姑娘真的特別善良,如果您只想要半杯茶,她一定會給您斟上大半杯!……初次約會後的第三天我已經如火如荼了,到第七天就再也憋不住了,把一切都告訴了羅亭。年輕人麼,又處在熱戀中,哪能守口如瓶呢。於是我向羅亭傾吐了一切。當時我完全處在他的影響之下,這種影響,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說,在許多方面是很有好處的。他是不厭棄我並且設法栽培我的第一個人。我熱愛波科爾斯基,面對他那純潔的心靈我感到一種畏懼;而跟羅亭要親近得多。他聽說我在戀愛,高興得難以形容,他祝賀我,擁抱我,並且立即著手為我指點迷津,向我解釋我的新處境具有多麼重要的意義。我洗耳恭聽……您是知道的,他多麼能說會道。他那一番話對我起的作用非同一般。我的自尊心突然大增,從此擺出一副儼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也不再有笑臉了。記得我當初連走路也變得小心謹慎,彷彿懷裡揣著滿滿一杯瓊漿玉液,生怕灑出來似的……我感到非常幸福,更何況人家顯然也很喜歡我。羅亭希望跟我的對象認識一下,我自己也幾乎非要介紹他們認識不可。」
  「啊,我明白了,現在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斷他。「羅亭奪走了您的對象,所以直到如今您還耿耿於懷……我敢打賭,我沒有猜錯吧!」
  「打賭的話您就輸啦,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猜錯了。羅亭並沒有奪走我的對象,再說他也不想奪走,可他還是破壞了我的幸福,儘管冷靜下來想想,現在我還得為此而感謝他呢。可當時我差點沒發瘋。羅亭絲毫不想傷害我一一恰恰相反!他有一個壞習慣,不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一舉一動他都要用語言加以確定,就像用別針釘住蝴蝶標本一樣,他硬是替我們倆剖析我們自己,剖析我們的關係,告訴我們應該怎樣待人接物,硬是強迫我們清理自己的感情和思想,他一會兒誇獎我們,一會兒又批評我們,甚至給我們寫信,請您想像一下,……最後把我們弄得暈頭轉向!即使當時我也未必會跟我那位小姐結婚(我多少還有點理智),不過至少我們可以一起愉快地度過幾個月的時間,就像保爾和薇吉妮1那樣;可是結果卻鬧出了許多誤會和麻煩——總而言之,事情一團糟。結果,有一天早晨羅亭深信不疑地說,他,作為朋友,負有一項極其神聖的義務——把一切都告訴給她年邁的父親,他也真那樣做了。」
  
  1 法國作家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1737-1814)所寫悲劇小說《保爾和薇吉妮》中的青年男女主人公。
  「真的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驚歎道。
  「真的,請注意,是在徵得我的同意之後這麼做的一怪就怪在這裡!……至今我還記得,當時我腦子裡一片混亂,一切都在旋轉,位置都顛倒了,就像在照相機的暗箱裡一樣,白的成了黑的,而黑的成了白的,假的成了真的,幻想成了義務……唉,現在回想起來都還覺得難為情!可是羅亭卻沒有灰心……他不在乎!為了消除各種誤會和疙瘩,依然不停地來回奔波,就像一隻燕子在池塘上空飛來飛去。」
  「您就這樣跟您的姑娘分手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她天真地側著腦袋,揚起了眉毛。
  「分手了……我很難受,很懊喪,很狼狽,鬧得滿城風雨,沒有必要讓大家都知道……我哭了,她也哭了,鬼知道是怎麼回事……簡直成了一團亂麻——只能一刀兩斷,那是痛苦的。不過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會好轉的。她嫁給了一位好人,現在日子過得很美滿……」
  「可您得承認,您始終無法原諒羅亭……」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列日涅夫打斷她。「送他出國的時候,我像孩子那樣哭得很傷心。不過說實在的,分歧的種子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在我的心裡播下了。等到後來我在國外遇見他……那時我的歲數大了……我已經看清了羅亭的真面目。」
  「您在他身上究竟發現了些什麼?」
  「就是一小時前我告訴您的那些。不過,還是不去談他吧。也許,一切會順利過去的,我只是想向您證明,如果我對他的評價過於苛刻的話,那並不是因為我不瞭解他……至於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不想多費口舌,不過您得注意您的弟弟。」
  「我弟弟!他怎麼啦?」
  「您看看他的神色。難道您什麼也沒發現嗎?」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垂下了頭。
  「您說得對,」她說,「的確……弟弟……近來簡直判若兩人……不過,難道您認為……」
  「小聲點!好像他上這兒來了!」列日涅夫壓低了聲音說。「請您相信我,娜塔裡婭可不是孩子,儘管不幸得很,她像孩子那樣缺乏經驗。你等著瞧吧,這女孩子會使我們大吃一驚的。」
  「怎麼會呢?」
  「是這樣的……您知道嗎?正是這種女孩子才會幹出投河、服毒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您別看她那麼文靜,可她的感情很熾烈,性格也剛烈得很呢!」
  「我看您說得太浪漫了!在您這樣冷冰冰的人眼裡也許連我都成了一座火山呢。」
  「不!」列日涅夫笑著說。「說到性格麼——感謝上帝,您根本沒有性格。」
  「您怎麼這樣放肆?」
  「放肆?我這是在恭維您呢……」
  沃倫采夫走進來,疑惑地看看列日涅夫,又看著姐姐。近來他消瘦了,他們兩人同時都跟他說話;對於他們的打趣,他報以勉強的微笑,他的神態正如比加索夫有一次說的,像一隻憂鬱的兔子。話又得說回來,在這世界上,不論是誰,在一生中,至少有那麼一次,看上去比憂鬱的兔子還糟糕呢。沃倫采夫覺得娜塔裡婭正在漸漸離開他,隨著她的離去,他腳下的大地崩塌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32:35



  第二天是星期天,娜塔裡婭起床很晚。昨天她一個晚上都沒有說話,暗暗為自己掉眼淚感到羞愧,整個晚上都沒睡好。她披著衣服,坐在自己那架小鋼琴前,一會兒彈幾下和音,聲音輕得勉強才能聽到,以免吵醒邦庫爾小姐,一會兒把前額貼在冰冷的琴鍵上,久久地在那兒發呆。她一直在想,不是想羅亭本人,而是在揣摩他說的一句話。她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有時候,她的腦海裡會浮現出沃倫采夫。她知道他愛她。可是她的思想又立即把他拋在一邊……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激動。早晨起來,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下樓向母親問過安,便找了個機會獨自一人到花園去了……這是炎熱、晴朗、陽光燦爛的一天,儘管有時有陣雨。晴空中緩緩飄過一片片低垂的未能遮住太陽的雲,不時把來無蹤去無影的傾盆大雨灑向田野。鑽石般晶瑩的雨點嘩嘩落下;透過閃爍的雨簾,陽光在歡快的跳動;剛才還在隨風起伏的青草靜止不動了,貪婪地吮吸著雨水;被雨水淋濕的樹木懶洋洋地抖動著上上下下的樹葉;鳥兒的啁啾伴隨著清脆的雨聲顯得更加悅耳動聽。佈滿塵土的路上煙霧裊裊,急驟的雨點留下一個個雜亂的小坑。雨止雲散,輕風吹拂,青草重新變換著翠綠和金黃的色彩,潮濕的樹葉貼在一起,留下更多的空隙……周圍的一切都散發出濃烈的清新氣息……
  娜塔裡婭到花園去的時候,天空幾乎澄淨如洗。花園裡既涼爽又幽靜,這柔和而幸福的幽靜在人的心裡勾起一種甜蜜的慵懶、神秘的同情和朦朧的願望……
  娜塔裡婭沿著池塘邊那條覆蓋著銀白色楊樹的林蔭道向前走去。突然,好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羅亭站在了地的面前。
  她一陣驚慌。羅亭直視著她的臉。
  「您一個人嗎?」他問。
  「是的,我一個人。」娜塔裡婭回答說。「不過,我出來一會兒……我該回去了。」
  「我送您。」
  他和她並排向前走去。
  「您好像很憂傷?」他說。
  「我?……我也想告訴您,我覺得您心情不好。」
  「也許是的……我經常這樣。比起您來,我倒還是情有可原的。」
  「為什麼呢?難道您以為我就沒有理由憂傷嗎?」
  「您這個年齡應該享受生活的樂趣才是。」
  娜塔裡婭默默向前走了幾步。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她說。
  「什麼事?」
  「您還記得……昨天您打的那個比方……還記得……您說的那棵椴村嗎?」
  「當然記得,怎麼啦?」
  娜塔裡婭偷偷瞥了羅亭一眼。
  「您為什麼要……您這個比喻是什麼意思?」
  羅亭垂下頭,眼睛望著遠處。
  「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他用自己特有的那種鎮定自若而又意味深長的語氣說道。這種語氣始終會使對方認為羅亭說出來的還不到他所想的十分之一。「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可以發現,我很少談及自己的過去。有幾根心弦我是絕對不會觸動的。我的內心……誰需要知道我內心的感受呢?大肆張揚這些感受我始終覺得這是褻瀆神聖。不過對您我可以開誠相見:我信任您……我無法向您隱瞞;跟所有人一樣,我也曾經有過戀愛,有過痛苦。在什麼時候?詳細情況怎麼樣?這就不必說了,但是我這顆心體驗過許多歡樂,也體驗過許多痛苦……」
  羅亭沉默了片刻。
  「昨天我對您說的那些話,」他繼續說道,「在某種程度上也適用於我自己,適用於我目前的處境。不過這也不必說了。生活的這一面對我來說已經消失了。如今我只能坐一輛破車,沿著暑氣蒸騰、塵土飛揚的道路一站又一站地不斷顛簸……什麼時候才能到達目的地,究竟能不能到達,那只有上帝知道了。咱們還是談談您吧。」
  「難道您,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娜塔裡她打斷他說,「對生活就無所期待了嗎?」
  「啊,不!我期待的很多,但不是為了自己……我決不會放棄行動,放棄行動的樂趣,可是我放棄了享受。我的種種希望,我的種種理想,跟我的個人幸福毫無共同之處。愛情(說到這個字眼的時候,他聳了聳肩膀)……愛情與我無關;我……配不上;一個女人愛上了男人,她就有權得到男人的整個身心,而我卻已經無法獻出自己的一切。再說博得女人的歡心,那是年輕小伙子的事情;我年齡太大了。我哪裡還能讓人家神魂顛倒呢?上帝保佑,但願我的頭腦保持清醒!」
  「我明白。」娜塔裡婭說。「一個追求崇高目標的人,是不應該考慮自己的;但是難道女人就不能認識這種人的價值嗎?我覺得恰恰相反,女人最不願意理睬自私的人……所有青年,您說的那些年輕小伙子,都是些自私的人,他們只顧自己,即使戀愛的時候也是這樣。請您相信,女人不僅能夠懂得白我犧牲的價值,她自己也能夠犧牲自我。」
  娜塔裡婭的雙頰微微紅了,眼睛放射出光彩。在結識羅亭之前,她還從來沒有說過這樣長、這樣富有激情的話。
  「您已經不止一次地聽到了我關於婦女使命的見解。」羅亭臉帶寬厚的微笑說。「您知道,依我看來,只有聖女貞德1才能拯救法蘭西……不過問題不在於此。我想談談您的情況。您才跨進人生的門檻。談論您的前途既令人愉快又不無裨益……您聽我說: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我待您如同家人……因此我希望我的問題不會使您覺得唐突,請告訴我,您的心至今還十分平靜嗎?」
  
  1 貞德(1412-1431),百年戰爭期間的法國女英雄。
  娜塔裡婭滿臉通紅,一句話也沒有回答。羅亭站住了,她也停下了腳步。
  「您沒有生我的氣吧?」他問。
  「沒有,」她說,「可是我怎麼也沒有料到……」
  「不過嘛,」他繼續說道,「您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您的秘密我知道。」
  娜塔裡婭幾乎是驚恐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喜歡誰。我應該告訴您,這是您的最佳選擇。他是個極好的人,他會尊重您的,他還沒有被生活壓垮——他為人質樸,心地純潔……他會給您帶來幸福的。」
  「您說的是誰啊,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
  「好像您不明白我說的是誰嗎?當然是沃倫采夫。怎麼,難道不對嗎?」
  娜塔裡婭微微轉過臉,避開羅亭。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難道他不愛您嗎?得了!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您,注視著您的一舉一動。再說愛情隱瞞得了嗎?難道您自己對他沒有好感嗎?據我觀察,連您母親也喜歡他……您的選擇……」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娜塔裡婭打斷了他,侷促不安地把手搭在身邊的一叢小樹上。「這件事我實在是難以啟齒,不過我可以向您保證……您錯了。」
  「我錯了?」羅亭反問道。「我想不會的……我認識您時間不長,可是我已經十分瞭解您。我在您身上看到,清清楚楚地看到的這種變化意味著什麼呢?難道您還是像我在六個星期前看到的那樣嗎?……不,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的內心很不平靜。」
  「也許是的。」娜塔裡婭回答說,聲音輕得勉強才能聽到。「不過您畢竟還是錯了。」
  「怎麼會呢?」羅亭問。
  「讓我走吧,別問我!」娜塔裡婭說著便快步向家裡走去。
  她內心突然體驗到的種種感情,連她自己也覺得可怕。
  羅亭追上來拉住她。
  「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他說,「這次談話不能就此結束;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該怎樣理解您的意思呢?」
  「讓我走吧!」娜塔裡婭重複道。
  「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看在上帝分上。」
  羅亭神情激動,臉色蒼白。
  「您能理解一切,您也應該理解我!」娜塔裡婭說著掙脫了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只要說一句話!」羅亭在她身後喊道。
  她站住了,但沒有回過頭來。
  「您問我昨天那個比喻是什麼意思,我來告訴您,我不想欺騙您,我說的是自己,自己的過去——也指您。」
  「怎麼?指我?」
  「是的,是指您。我再說一遍,我不想騙您……現在您知道了吧,當時我指的是什麼樣的感情,一種新的感情……今天之前,我是決不敢吐露的……」
  娜塔裡婭突然兩手掩面,向家裡跑去。
  跟羅亭談話的這種出於意料的結局使她異常激動,以致她從沃倫采夫身邊跑過都沒有發現他。沃倫采夫背靠著一棵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一刻鐘之前他到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憑著熱戀中的人所特有的敏感,他徑直闖進花園,恰巧看到娜塔裡婭把手從羅亭手裡抽出來。沃倫采夫頓時兩眼發黑。他目送著娜塔裡婭漸漸遠去,自己也離開那棵樹,茫然地向前邁了幾步,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去幹什麼。羅亭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才發現他。他們彼此看了對方一眼,點點頭便默默地各自走開了。
  「事情決不會就此了結的。」兩人都在這樣想。
  沃倫采夫朝著花園深處走去。他感到痛苦和難受。心頭鉛樣的沉重,渾身的血液不時湧起陣陣狂濤。天空又下起淅淅瀝瀝的細雨。羅亭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無法平靜;思緒如旋風般在翻滾。無論是誰,倘若他懷著一片坦誠,突然觸摸到了一顆年輕純潔的心靈,那麼不免都會難以自持的。
  餐桌上的氣氛自始至終有點不自然。娜塔裡婭臉色蒼白,很勉強地坐在那兒,連眼睛也不抬。沃倫采夫按習慣坐在她身邊,不時無話找話地跟她攀談幾句。正巧那天比加索夫也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裡吃飯,席間他的話比誰都多。他順便說起,跟狗一樣,人也可以按尾巴的長短分為兩類。「短尾巴的人,」他說,「或者生來如此,或者怪他自己不好。短尾巴的人運氣不佳:他們一事無成,因為他們缺乏自信心。而拖著一條毛茸茸長尾巴的人卻是幸運兒。他可能不如短尾巴的人,但十分自信;他把尾巴一翹,於是大家嘖嘖稱讚。這豈不是咄咄怪事嗎?誰都承認,尾巴是身體上最沒有用處的一部分;尾巴能有什麼用處呢?但是大家卻又都根據尾巴長短來判斷一個人的才能。」
  「我麼,」他歎了口氣補充說,「就屬於短尾巴之列,遺憾的是我自己割掉了自己的尾巴。」
  「您這些話,」羅亭漫不經心地說道,「拉·羅什福高1早就已經說過了:只要你相信自己,別人也會相信你。那何必要跟尾巴扯在一起呢,我真不明白。」
  
  1 拉·羅什福高(1613-1681),法國作家。
  「讓人說話麼。」沃倫采夫粗暴地說,眼睛閃著光。「誰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大家不是批評蠻橫作風嗎,依我看,最可惡的莫過於那些所謂聰明人的蠻橫作風了。讓他們見鬼去吧!」
  大家被沃倫采夫粗魯的言辭驚呆了,誰也不再說話。羅亭看了他一眼,可是受不了他的目光,便立即轉過臉去,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張嘴說話。
  「嘿!原來你也是個短尾巴!」比加索夫心裡想道。娜塔裡婭嚇得目瞪口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困惑莫解地看了沃倫采夫好久,最後終於打破沉默,談起了她的一位朋友,某某大臣豢養的一條非同尋常的狗……
  沃倫采夫吃過晚飯便立即走了。在向娜塔裡婭告別的時候他忍不住對她說:
  「您為什麼這樣心神不定,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您不可能做任何虧心事……」
  娜塔裡婭什麼也不明白,呆呆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在喝茶之前,羅亭走到她身邊,俯身望著桌面,裝作翻閱報紙,悄悄說道:
  「這一切就像一場夢,是嗎?我一定要跟您單獨見面……哪怕一分鐘也行。」他轉身對邦庫爾小姐說:「您看,您要找的那篇小品文在這兒。」接著他又湊到娜塔裡婭面前,小聲補充道:「您盡量在十點左右到涼台附近的丁香花亭,我在那兒等您……」
  這天晚上的主角是比加索夫。羅亭把地盤讓給了他。比加索夫逗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笑聲不絕。一開始他先說自己一位鄰居,那人三十多年來一直怕老婆,還沾上了一副娘娘腔。比加索夫有一次親眼見到他跨過一個水窪的時候居然伸手撩起常禮服的後襟,像女人在這種場合撩起裙裾一樣。接著他又談起另一位地主,那人先是加入共濟會,後來得了憂鬱症,最後又想當銀行家。
  「您是怎麼當共濟會會員的,菲裡普·斯捷潘內奇?」比加索夫問他。
  「那還用問:我在小手指上留了長指甲唄!」
  但是最令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發笑的是比加索夫居然大談起愛情,他要大家相信,當初他也曾被女人愛過,一位熱情奔放的德國女人甚至肉麻地叫他「心肝寶貝!」呢。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笑了。不過比加索夫沒有撒謊:他確實有資格吹噓自己在情場上的勝利。他斷言得到女人的愛情最容易不過了:你只要連續十天反覆對她說,她的嘴唇就是天堂,她的眼睛就是幸福,別的女人在她面前簡直是一堆抹布,那麼到第十一天她自己也會說她的嘴唇就是天堂,她的眼睛就是幸福,於是她就會愛上你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誰知道呢!也許比加索夫說得有道理。
  九點半的時候,羅亭已經等在花園裡了。遙遠而蒼白的天穹深處,剛露出幾顆小星星。西天還殘留著晚霞的餘暉——那兒的地平線也顯得更清晰。半圓的月亮透過垂樺黑網般的枝葉灑下金光。其餘的樹木或者像猙獰的巨人站在那兒,樹葉的空隙猶如千百隻明亮的眼睛,或者融匯成一團團濃重的黑影。樹葉紋絲不動,丁香和洋槐頂部的樹枝在溫暖的空氣中彷彿伸長了脖子在諦聽著什麼。附近那幢房子成了一團黑影,那點點紅光勾勒出它的一扇扇長窗。夜晚顯得溫暖而寧靜,但是在這寂靜中,可以隱隱約約聽到一陣陣熱烈而克制的歎息。
  羅亭站在那兒,兩手交錯在胸前,緊張地傾聽著周圍的動靜。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終於,他聽到了又輕又急的腳步聲。娜塔裡婭走進了花亭。
  羅亭趕緊迎上去,握住了她的雙手。她的手冰冷冰冷。
  「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他激動地悄聲說。「我想見到您……我無法等到明天。我一定要告訴您,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甚至今天早晨還沒有意識到:我愛您。」
  娜塔裡婭的兩隻手在他的手裡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愛您,」他又說了一遍,「可我一直在欺騙自己,始終沒有意識到我愛您!……那麼您呢?……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請您告訴我,您呢?……」
  娜塔裡婭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
  「您看我不是來了嗎?」她終於說道。
  「不,您要告訴我,您愛我嗎?」
  「我覺得……是的。」她低聲說。
  羅亭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他想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娜塔裡婭很快地回頭看了一下。
  「放開我,我害怕——我覺得有人在偷聽我們……看在上帝分上,您要小心,沃倫采夫已經有所覺察了。」
  「別管他!您看我今天就沒理睬他……啊!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是多麼幸福啊!現在再也沒有什麼能把咱們分開了!」
  娜塔裡婭望著他的眼睛。
  「放開我,」她低聲說,「我該走了。」
  「等一會兒。」羅亭說。
  「不行,放開我,讓我走……」
  「您好像怕我吧?」
  「不,可是我得走了……」
  「那麼您至少再說一遍……」
  「您說您很幸福?」娜塔裡婭問。
  「我?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難道您還有懷疑嗎?」
  娜塔裡婭微微抬起頭。她那蒼白、年輕而激動的臉,在花亭的神秘陰影中,在夜空投下的微光映襯下,顯得格外美麗。
  「您要知道,」她說,「我將屬於您。」
  「噢,天哪!」羅亭喊道。
  娜塔裡婭一閃身走開了。羅亭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走出花亭。月光清晰地照著他的臉。他的嘴上蕩漾著微笑。
  「我很幸福。」他低聲說。「是的,我很幸福!!」他又重複了一遍,好像要使自己確信似的。
  他挺直身,甩了甩捲曲的頭髮,興奮地擺動雙手,邁著大步向花園走去。
  就在這時候,丁香花亭裡的花叢被人輕輕地撥開一條縫,從中露出了潘達列夫斯基的臉。他鬼鬼祟祟地朝周圍看了看,搖了搖頭,抿緊嘴唇,意味深長地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一定要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報告。」然後就消失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33:05



  沃倫采夫回到家裡情緒非常憂鬱和沮喪,姐姐問他,他也不願意回答,馬上把自己關進書房,急得他姐姐決定立即派人去找列日涅夫。遇到難處的時候,她總是求助於他。列日涅夫回話說他明天來。
  直到第二天早晨,沃倫采夫還是悶悶不樂。他本想喝過茶便去處理莊園事務,結果還是留在家裡,往沙發上一躺,看起書來了。這在他真是少有的事情。沃倫采夫對文學並無興趣,而對於詩歌簡直懷著恐懼心理。「這跟詩歌一樣難以理解」,他往往這樣說。為了證實自己的看法,他還經常運用詩人艾布拉特1的詩句:
  
  1 艾布拉特,俄國詩人葉·菲·羅申(1800-1860)的筆名。詩句引自其作品《兩個問題》。
  
  直到悲傷的日子結束,
  高傲的經驗和理智,
  都無法親手搗碎
  毋忘草血紅的生命。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惴惴不安地幾次去書房看望弟弟,但是她沒有用種種問題去打擾他。一輛馬車馳近了門口。「這下好了!」她想。「謝天謝地,列日涅夫總算來了……」可僕人進來報告說:羅亭來了。
  沃倫采夫把書扔到地上,抬起頭。
  「誰來了?」他問。
  「羅亭,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僕人重複了一遍。
  沃倫采夫站起來。
  「請他進來。」他說。「姐姐,」他轉身對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請你迴避一下。」
  「這是為什麼?」她問。
  「我知道為什麼。」他不耐煩地打斷她。「我請你離開。」
  羅亭走進來,沃倫采夫站在房間當中,冷漠地向他點點頭,沒有向他伸出手。
  「您沒有想到我會來吧,對嗎?」羅亭說著把帽子放到窗台上
  他的嘴唇在微微顫抖。他感到尷尬,但竭力掩飾自己的侷促和不安。
  「是的,我沒有料到您會來。」沃倫采夫說。「發生了昨天那件事以後,我本來以為有人會來找我的,不過那是受您之托1。」
  
  1 指羅亭受了侮辱,理應要求與沃倫采夫決鬥。
  「我知道您想說什麼。」羅亭說著坐了下來。「您這樣坦率我很高興,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我現在親自登門拜訪,因為我把您看作品德高尚的人。」
  「是不是可以免了這些恭維話?」沃倫采夫說。
  「我想向您解釋我此行的目的。」
  「我們彼此認識,為什麼您不可以到我這兒來呢?再說您也不是初次光臨。」
  「我來拜訪您,是一個高尚的人拜訪另一個高尚的人。」羅亭重複了一遍。「因此現在我想聽取您本人的高見……我完全信賴您……」
  「究竟有什麼事?」沃倫采夫說。他依然站在那兒,悒鬱地看看羅亭,不時捋著自己的唇髭。
  「請允許我……我來是要向您解釋清楚,當然,一下子也說不清。」
  「為什麼說不清呢?」
  「這裡涉及到第三者……」
  「誰是第三者?」
  「謝爾蓋·巴甫雷奇,您明白我的意思。」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我一點兒也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最好……」
  「您最好別繞彎子!」沃倫采夫接著他的話說。
  他真的發火了。
  羅亭皺起了眉頭。
  「好吧……這兒只有我們倆……我應該告訴您——不過您大概已經猜到了(沃倫采夫不耐煩地聳了聳肩)——我應該告訴您:我愛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並且有權利認為她也愛我。」
  沃倫采夫頓時臉色發白,不過他一句話也沒說,走到窗前,背對著羅亭。
  「您是知道的,謝爾蓋·巴甫雷奇,」羅亭繼續說道,「倘若我不是確信……」
  「得了!」沃倫采夫急忙打斷他。「我絲毫也不懷疑……好吧!您儘管去愛吧!只是我感到奇怪,您怎麼想出了這樣的鬼主意,居然親自來告訴我這個消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您愛誰,誰愛您,這關我什麼事?我簡直無法理解。」
  沃倫采夫依然望著窗外。他的聲音有點暗啞。
  羅亭站起來。
  「那我就告訴您,謝爾蓋·巴甫雷奇,為什麼我決定未找您,為什麼我認為自己沒有權利向您隱瞞我們的……我們倆彼此的感情。我非常尊敬您——這就是我來找您的原因,我不想……我們倆都不想在您面前演戲。您對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的感情我是知道的……請您相信,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取代您在她心中所佔的位置,但是如果注定要發生這樣的事情,那麼難道耍手腕、搞欺騙、裝糊塗才是上策嗎?難道要鬧出種種誤會,甚至發生昨天席間那樣的局面才更好嗎?謝爾蓋·巴甫雷奇,您說呢?」
  沃倫采夫把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在竭力克制自己。
  「謝爾蓋·巴甫雷奇!」羅亭繼續說道。「我傷了您的心,這我能感覺到……不過請您理解我……請您理解,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來向您證明我們對您的尊敬,證明我們珍惜您的坦率和高尚。開誠佈公,徹底的開誠佈公,對別人也許不合適,但是對您,這卻成為我的義務。想到我們的秘密掌握在您的手裡,我們很高興……」
  沃倫采夫極不自然地放聲大笑起來。
  「多謝您的信任!」他揚聲說道。「但是我請您注意,我並不想知道您的秘密,也不打算向您透露自己的秘密。而您使用這個秘密,就像您使用自己的財產那樣隨便。不過,您說話的口氣好像代表你們兩個人。也許我可以這樣認為:您這次來訪以及此行的目的,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都是知道的吧?」
  羅亭有點難堪了。
  「不,我沒有把我的打算告訴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但是我知道她贊成我的想法。」
  「這一切都很好。」停了片刻之後,沃倫采夫說道,一邊用手指敲打著窗玻璃。「不過,老實說,假如您對我少幾分尊敬,那要好得多。老實說,我根本不需要您的尊敬;現在您究竟要我幹什麼?」
  「我什麼也不需要……啊,不!我只有一個要求:我希望您不要把我看成陰險狡猾的小人,希望您能理解我……我希望您現在不再懷疑我的真誠……我希望,謝爾蓋·巴甫雷奇,我們能像朋友那樣分手……希望您跟從前一樣,把手伸給我……」
  說著羅亭走到沃倫采夫跟前。
  「對不起,閣下。」沃倫采夫轉身往後退了一步。
  「我可以承認您的動機光明正大,這一切都很好,甚至可以說很高尚,不過我們是普通的人,吃的也是普普通通的五穀雜糧,我們比不上你們這些學問高深的大思想家……在您看來是真誠的,我們卻認為是蠻橫放肆的……您認為簡單明瞭的,我們卻覺得是複雜模糊的……您大肆炫耀的東西,我們卻諱莫如深;我們怎麼能理解您呢!對不起,我既不能把您看作朋友,也無法把手伸給您……這樣做也許很庸俗,不過我本來就是個俗人。」
  羅亭從窗台上拿起涼帽。
  「謝爾蓋·巴甫雷奇!」他傷心地說。「告辭了。我想錯了。我的拜訪確實相當唐突,不過我原來以為您(沃倫采夫顯出不耐煩的樣子)……請原諒,今後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仔細想想,我看也確實如此:您是對的,您也只能這樣做。再見了,至少請允許我再一次,最後一次向您說明我的動機是純潔的……對您的謙讓精神我堅信不疑……」
  「這也太過分了!沃倫采夫大聲嚷道,氣得渾身發抖。」我根本沒有要求您信任,因此您也沒有任何權利要求我謙讓!」
  羅亭還想說點什麼,但只是攤開雙手,鞠了個躬,就出去了。而沃倫采夫立即撲到沙發上,把臉對著牆壁。
  「可以進來嗎?」門外響起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聲音。
  沃倫采夫沒有立即回答,偷偷用手抹了抹臉。
  「不行,薩沙!」他說話的聲音都有點變了。「再等一會兒。」
  半個小時以後,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又來到門口。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來了。」她說。「你想見他嗎?」
  「好的,」沃倫采夫回答,「你讓他到這兒來。」
  列日涅夫走了進來。
  「怎麼——你不舒服?」說著他坐到沙發旁邊的圈椅上。
  沃倫采夫欠身撐起一隻胳臂,久久地注視著自己的朋友,然後把他和羅亭的談話一字不落地告訴他。在這以前他還從來沒有向列日涅夫暗示過自己對娜塔裡婭的感情,雖然他猜想這對列日涅夫並不是什麼秘密。
  「老弟啊,你真使我大吃一驚。」沃倫采夫剛講完,他馬上這樣說道。「我料到他會做出種種奇怪的舉動,可這樣做也未免太……話說回來,這也符合他的為人。」
  「得了吧,」沃倫采夫激動地說,「簡直是無恥!我差點沒把他扔到窗外。他這是向我誇耀還是心中有鬼?究竟為了什麼?他怎麼有膽量來找我……」
  沃倫采夫雙手抱住腦袋,不再說話了。
  「不,老弟,不是那麼回事。」列日涅夫平靜地說。「說來你不會相信,不過,他這樣做的確是出於一片好意,真的……你看,這樣既高尚又光明磊落,趁此機會還可以發一通高論,賣弄一下口才,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否則我們就無法生活……唉,他的舌頭是他的敵人……但也是他的僕人。」
  「他一本正經地走進來跟我說話,那副神態你簡直難以想像!……」
  「是啊,他不這樣做不行。他即使扣上衣服的紐扣也像在完成一項神聖的義務。我真想把他送到一座荒島上,暗地裡看他怎麼辦。可他一直還在大談什麼樸實呢!」
  「看在上帝分上,老兄,你說這究竟算什麼?是一種哲學嗎?」沃倫采夫問。
  「怎麼跟你說呢?從一方面看,也許這確實是一種哲學,而從另一方面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不能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硬跟哲學扯在一起。」
  沃倫采夫看了看他。「你認為他有沒有撒謊?」
  「沒有,我的孩子,他沒有撒謊。不過麼,你看是不是別談這些了。老弟,咱們抽袋煙吧,再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過來……有她在場,說話也愉快些,不說話也輕鬆些。她還會給我們茶喝呢。」
  「好吧。」沃倫采夫說。「薩沙,你過來!」他叫道。
  亞歷山德拉走了進來。他拉住她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的嘴上。
  羅亭懷著紛亂而奇怪的心情回到家裡。他恨自己,恨自己不可原諒的魯莽,孩子般的輕率。難怪有人說:沒有比意識到自己做了蠢事更難受的了。
  悔恨在嘶咬著羅亭。
  「真是鬼使神差!」他咬牙切齒地自語道。「怎麼會去找這位地主老爺!真虧我想得出來!完全是自討沒趣!」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家裡也發生了某種異常的變化。女主人整整一上午沒有露面,也沒有出來吃午飯。據惟一被允許進她房間的潘達列夫斯基說,她頭疼。至於娜塔裡婭,羅亭也幾乎沒有跟她照過面,她一直跟邦庫爾小姐呆在自己房間裡……只是在餐廳裡遇見他的時候,她悲傷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使他的心都顫慄了。她的臉也變了樣,彷彿一場災難昨天突然降臨到了她頭上。一種隱隱約約的預感使羅亭坐立不安,為了排遣這種情緒,他便去找巴西斯托夫,跟他談了許多,並且發現他是個熱情洋溢、朝氣勃勃的人,滿懷著熱烈的希望和毫不動搖的信心。傍晚的時候,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到客廳裡呆了一兩個小時。她對羅亭非常客氣,但又有點疏遠,她時而發笑,時而皺眉,說話帶著鼻音,而且都是藏頭露尾的……一副十足的宮廷內侍的腔調。近來她好像對羅亭有點冷漠了。「她打的是什麼啞謎?」他從側面望著她那高昂的腦袋,心裡思忖著。
  沒過多久,他就解開了這個謎。晚上十一點多鐘的時候,他正沿著黑古隆咚的走廊回自己的房間去,突然有人塞給他一張紙條。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名女孩子從他身邊經過,他覺得好像是娜塔裡婭的婢女。他回到自己房間裡,支走了僕人,打開字條,看到了娜塔裡婭親筆寫的幾行字:
  
  請您明天早晨六點(最遲不超過七點)到阿夫久欣池塘邊的橡樹林等我,別的時間都不行。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一切都將結束,如果……請務必前往。
  必須作出決定……
  又及:如果我無法踐約,那說明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到時我將設法通知您……
  羅亭陷入了沉思,翻來覆去擺弄著紙條,然後塞到枕頭下面,脫了衣服,躺到床上,但久久無法入眠,剛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就醒了,時間還不到五點。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33:43



  阿夫久欣池塘,娜塔裡婭和羅亭約會的那個地方,早已不成其為池塘了。三十多年前堤岸崩塌,從此便荒廢了……只有根據那淤積了一層肥沃的污泥的平坦的池底和堤壩的殘痕,才可以猜到這兒曾經是個池塘。這兒原先還有一座莊園,但早已不復存在。惟一能勾起對它回憶的是那兩棵巨松。巨松又高又細的枝葉日夜發出淒厲的呼嘯……民間流傳一種神秘的傳說,似乎松樹底下曾發生過一樁兇案;還說這兩棵巨松不論哪一棵倒下來肯定會壓死人;據說從前還有一棵松樹,在暴風雨中倒下來壓死了一名少女。這古池塘一帶,大家認為是鬼怪出沒的地方;這兒既荒僻又淒涼,即使天氣晴朗的時候也顯得陰森可怖,而附近那片早已枯死腐朽的橡樹林,更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氛。那些高大稀疏的灰色樹幹聳立在低矮的灌木叢中,就像一個個垂頭喪氣的幽靈,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又像一群陰險的老頭聚在一起策劃著什麼陰謀。一條依稀可辨的小徑在近旁逶迤而過。除非有特殊的原因,誰也不會走阿夫久欣池塘這條路。娜塔裡婭卻故意選擇了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這兒離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不過一里地。
  羅亭來到阿夫久欣池塘的時候,太陽早已升起,可是早晨的天氣並不令人愉快。乳白色的濃雲遮蔽了整個天空;風呼嘯著,迅速地驅趕著密雲。羅亭沿著長滿多刺的牛蒡和發黑的蕁麻的堤岸走來走去。他的內心難以平靜。一次次的幽會,一系列新的感受,吸引著他,同時也令他不安,尤其是接到昨天那張紙條以後。他看到事情快要了結,因而內心深處又有些害怕,儘管旁人看著他雙手交叉在胸前、東看看西望望的那種鎮定沉著的模樣,誰也不會想到這一點。難怪比加索夫有一次說他像中國的大頭娃娃那樣頭重腳輕。但一個人單憑腦袋,無論它怎樣發達,卻是連自己內心發生的變化也是難以搞清楚的……羅亭,聰明絕頂、洞察一切的羅亭,無法肯定自己究竟愛不愛娜塔裡婭,是否真的感到痛苦,假如和她分手,將來會不會感到痛苦。既然他沒有存心玩弄女性——對此應該為他說句公道話,那為什麼要去擾亂那可憐的少女的芳心呢?為什麼他會懷著神秘的顫慄期待著她的到來呢?惟一的答案只能是:誰也不會像缺乏熱情的人那樣輕易地迷戀女孩子。
  他沿著堤岸走來走去,而娜塔裡婭正徑直穿過田野,踏著濕漉漉的荒草,急匆匆向他跑來。
  「小姐!小姐!你的腳會弄濕的。」女僕瑪莎幾乎跟不上她,在後面喊道。
  娜塔裡婭沒有理她,頭也不回地跑著。
  「喲,千萬別讓人看見咱們!」瑪莎反覆嘀咕著。「真奇怪,咱們是怎麼從家裡溜出來的,邦庫爾小姐可千萬別醒過來……好在快到了……小姐,那位先生已經等在那兒了。」她突然發現羅亭姿態優美地站在堤岸上,便補充了一句:「他幹嗎站在高處,應該到下面的窪地裡。」
  娜塔裡婭停下來。
  「你在這兒等著,瑪莎,就在這松樹旁邊。」說著她朝下面的池塘走去。
  羅亭迎上前去,突然又驚愕得站住了。她這樣的神情,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雙眉緊蹙,嘴唇緊閉,目光嚴肅而專注。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她開始說道,「我們不能浪費時間,我只能耽擱五分鐘。我得告訴您,媽媽全都知道了。前天潘達列夫斯基先生在暗地裡監視我們,他把我們約會的事告訴了媽媽。他向來就是媽媽的密探。昨天媽媽把我叫去了。」
  「我的天哪!」羅亭大聲說道。「這太可怕了……您媽說什麼來著?」
  「她沒有生我的氣,也沒有罵我,只是怪我太輕率了。」
  「就這些嗎?」
  「是的,她還向我聲明:她寧願看到我死,也不讓我做您的妻子。」
  「難道她說了這樣的話嗎?」
  「是的,還說您根本不想娶我,您只是由於無聊才來追求我,她沒有料到您會做出這樣的事;不過她說她自己也有責任:不該讓我跟您經常見面……她說她希望我認真考慮,還說我太使她驚訝了……還有許多話我已經記不得了。」
  這幾句話,娜塔裡婭是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幾乎是悄悄地說的。
  「那您,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是怎麼回答她的?」羅亭問。
  「我怎麼回答她?」娜塔裡婭反問道。「現在您打算怎麼辦?」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羅亭說,「這太殘酷了!這麼快!……這打擊太突然了!……您媽真的這樣生氣嗎?」
  「是的……是的,她連您的名字都不想聽到。」
  「這太可怕了!那就沒有任何希望了嗎?」
  「一點也沒有。」
  「我們怎麼這樣不幸啊!這個潘達列夫斯基太卑鄙了!……您問我,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打算怎麼辦?我的頭在發暈,什麼主意也想不出來……我只感到自己不幸……我真奇怪,您怎麼還能保持冷靜!……」
  「您以為我心裡好受嗎?」娜塔裡婭說。
  羅亭開始沿著堤岸來回走動。娜塔裡婭的眼睛緊緊盯著他。
  「您媽沒有詳細問您嗎?」他終於說道。
  「她問我愛不愛您。」
  「那麼……您是怎麼回答的?」
  娜塔裡婭沉默了片刻。
  「我沒有對她撒謊。」
  羅亭握住了她的手。
  「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場合,您都是這麼高尚,這麼寬厚!啊,少女的心是純金!難道您媽真的這樣堅決表示我們不能結婚嗎?」
  「是的,很堅決。我已經跟您說過,她堅信您自己不會跟我結婚。」
  「也許她把我當成騙子了!我怎麼會給她造成這種印象呢?」
  羅亭捧住了自己的腦袋。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娜塔裡婭說,「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請您記住,這是我最後一次跟您見面。我來這裡不是為了哭泣,也不是為了訴苦——您看我沒有流淚——我是來找您拿主意的。」
  「我又能給您出什麼主意呢,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
  「什麼主意?您是男人;我已經習慣於信賴您,而且將永遠信賴您。告訴我,您有什麼打算?」
  「我的打算?您媽大約不會再讓我住在你們家裡了。」
  「可能的。她昨天就向我宣佈要跟您絕交……不過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問題?」
  「您看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我們怎麼辦?」羅亭說。「當然,只有屈服了。」
  「屈服。」娜塔裡婭慢慢地重複道,她的嘴唇發白了。
  「向命運屈服。」羅亭繼續說道。「有什麼辦法呢!我非常清楚,這是多麼傷心,多麼痛苦,多麼難受。但是您自己想一想,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一貧如洗……誠然,我可以工作;不過即使我有錢,您是否忍受得了與家庭決裂呢?忍受得了您母親的憤怒呢?……不,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這難以想像。看來,我們命裡注定不能生活在一起,我盼望的那種幸福,我是享受不到的!」
  娜塔裡婭突然用雙手掩住臉,放聲哭了起來。羅亭靠到她身邊。
  「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親愛的娜塔裡婭!」他深情地說。「別哭了,看在上帝分上,別折磨我,別難過……」
  娜塔裡婭抬起頭。
  「您要我別難過,」她說,一雙淚眼閃閃發光。「我哭並不是由於您擔憂的那些原因……我不是為這些事傷心。我傷心的是我看錯了人……真想不到!我來是要您幫我出主意的,又是在這樣的時刻,而您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屈服……屈服!原來您就是這樣實踐您那套關於自由和犧牲的高論的。您那套高論……」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可是,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侷促不安的羅亭辯解說,「請您記住……我不會收回自己的話……只不過……」
  「您問我,」她重新振作起精神繼續說道,「我母親宣佈寧可我死也不同意我跟您結婚之後,我是怎樣回答她的。我對她說:我寧可死也不嫁給別人……而您卻說:屈服!也許她是對的:您確實由於無所事事,由於無聊才來耍弄我……」
  「我向您發誓,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向您保證……」羅亭反覆說道。
  她根本不想聽。
  「為什麼您不制止我?為什麼您自己……難道您沒有料到會有阻礙?說這些話我都覺得害臊……好在這一切都已經結束。」
  「您應該冷靜,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羅亭說。「我們應該一起考慮一下採取什麼措施……」
  「您經常談到自我犧牲,」她打斷他,「但是您知道嗎,假如今天,假如剛才,您只要對我說:『我愛你,但我不能結婚,我不能為未來負責,把您的手伸給我,跟我走吧!』——您知道嗎,我肯定會馬上跟您走,您知道嗎,我已經下定決心什麼都不顧了。當然,從言論到行動還有很大距離。而您現在就害怕了,就像前天在飯桌上害怕沃倫采夫一樣!」
  羅亭的臉刷地紅了。娜塔裡婭突如其來的衝動令他震驚,可是她最後那句話卻刺傷了他的自尊心。
  「您現在太激動了,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他說。「您不知道您這些話對我是多大的污辱,我希望將來您會對我作出公正的評價;您以後會明白的,為了放棄您說的那種我毋需承擔任何責任的幸福,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對我來說,您的安寧比世界上任何東西更加寶貴,否則我豈不是成了最卑鄙的人,居然存心利用……」
  「也許是的,也許是這樣,」娜塔裡婭打斷他,「也許您是對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以前我相信您,相信您的每一句話……往後請您掂量掂量自己的話,不要隨便亂說。我對您說我愛您的時候,我知道這句話的份量:我作好了一切準備……現在,剩下的事情就是我要感謝您給了我教訓和跟您告別。」
  「看在上帝分上,別說了,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求您了。我向您發誓,我不該受到您的蔑視。請您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我要為您,也要為自己負責。假如我不是真心誠意地愛您——天哪!那我會立即要您跟我私奔的……您媽遲早會原諒我們的……那時候……不過在考慮自己的幸福之前……」
  他不再說話了。娜塔裡婭緊緊盯著他的目光使他感到羞愧。
  「您要盡量向我證明,您是個誠實的人,德米特裡·尼古拉伊奇。」她說。「對此我並不懷疑,您也決不是那種只顧自己的人。可是,難道我希望證實這一點嗎,難道我是為此而來的嗎?……」
  「我真沒有料到,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
  「啊!您終於吐露了真情!是啊,您沒料到這一切——您不瞭解我。請您放心好了……,既然您不愛我,那我也決不會勉強任何人。」
  「我是愛您的!」羅亭揚聲說。
  娜塔裡婭挺直了身子。
  「也許是的,可您是怎樣愛我的呢?您說過的話我都記得,德米特裡·尼古拉伊奇。您還記得嗎,您對我說,沒有完全的平等就沒有愛情……對我來說,您太高大了,我配不上您……我受到懲罰也是活該。您有更加適合您的事情要做,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再見……」
  「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要走了?難道我們就這樣分手嗎?」
  他向她伸出雙手。她站住了。他那懇求的語氣似乎動搖了她的決心。
  「不,」她終於說道,「我覺得我內心有什麼東西碎了……我到這兒來,我跟您說話,就像在發熱病一樣,現在應該清醒了。您自己說的,這不應該發生,今後也不可能發生。我的天哪,剛才我到這兒來的時候,我內心還在跟我的家,跟我的過去告別——可是結果呢?我在這兒見到了什麼人?一個懦夫……您怎麼知道我無法忍受跟家庭的決裂?『您媽不同意……這太可怕了!』這就是我從您嘴裡聽到的一切。這就是您嗎,羅亭!再見……唉!假如您是愛我的,那麼現在,此時此刻,我是能夠感受到這一點的……不,不,永別了!……」
  她迅速轉過身,向早已急得六神無主並向她頻頻打手勢的瑪莎跑去。
  「膽怯的是您,而不是我!」羅亭在她背後喊道。
  她不再答理他,急匆匆穿過田野向家裡跑去。她順利地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可是剛跨進門檻就暈倒在瑪莎的懷裡。
  羅亭還在堤岸上站了很久。最後,他終於振作起精神,步履緩慢地走到了那條小路旁,然後又沿著小路繼續向前慢慢走去。他受了一番羞辱……因而很傷心。「她真不簡單!」他想。「才十七歲!……是的,我不瞭解她,……她是個出色的女孩子。意志多麼堅強!……她做得對,能夠跟她般配的不是我對她的這種愛情……我究竟有沒有愛過她?」他問自己。「難道我再也無法體驗愛情了麼?看來,結局只能如此!在她面前我是多麼可憐和渺小啊!」
  一輛競賽馬車輕微的轔轔聲使羅亭抬起了眼睛。列日涅夫坐著始終由那匹快馬拉著的馬車正向他迎面駛來。羅亭默默地向他鞠了個躬,又好像想起了什麼,突然離開大道,急急忙忙朝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的方向走去。
  列日涅夫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想了想,也調轉馬頭,回到昨天晚上他留宿的沃倫采夫家。他看到沃倫采夫還在睡覺,便吩咐不要叫醒他,自己坐在陽台上,一邊抽煙,一邊等著茶喝。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34:18



  沃倫采夫九點多鐘才起來。聽說列日涅夫坐在他家的涼台上,感到十分驚訝,便吩咐請他進來。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你不是要回去的麼?」
  「是的,我是要回去,但碰到了羅亭……他一個人在田野裡走著,樣子很傷心。於是我又折回來了。」
  「你是因為碰到了羅亭才回來的嗎?」
  「說實在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回來,也許是因為惦念著你,想陪你坐坐,回家麼,那不著急。」
  沃倫采夫苦笑了一下。
  「是啊,現在一想起羅亭就不能不想到我……來人哪!」他大聲叫道。「給我們上茶。」
  兩位朋友開始喝茶。列日涅夫談起了經營田產方面的事,提到一種用紙蓋倉頂的新方法……
  突然,沃倫采夫從椅子上跳起來,使勁一拍桌子,震得杯子和碟子匡啷直響。
  「不行!」他吼叫著。「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要找那個自作聰明的傢伙決鬥。要麼讓他把我打死,要麼我用子彈打穿他那顆裝滿了學問的腦袋。」
  「你這是幹什麼,幹什麼?別這樣!」列日涅夫嘟噥道。「怎麼可以這樣大喊大叫?嚇得我把煙斗都掉了……你怎麼啦?」
  「一聽到他的名字我就無法平靜,渾身的血液都會沸騰起來。」
  「算了,老弟,算了!你怎麼不害臊!」列日涅夫邊說邊從地上抬起煙斗。「算了!別管他!……」
  「他侮辱了我,」沃倫采夫接著說道,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是的!他侮辱了我。這一點你得承認。一開始我愣住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誰能料到他會來這一套呢?可我要讓他明白,想耍弄我沒門……我要像殺死一隻鵪鶉那樣殺死這個可惡的哲學家。」
  「你這樣做犯得著嗎?且不說這要連累你姐姐。當然,你一肚子火……哪裡還顧得上姐姐呢!至於另一位——你以為殺了那個哲學家,你的事情就好辦了嗎?」
  沃倫采夫頹然跌坐在椅子裡。
  「那我就離開這裡!不然,我在這兒心煩意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離開這兒……那倒也是個辦法!這我也贊成。你知道我建議你幹什麼嗎?讓我們一塊兒走——到高加索或者小俄羅斯去吃麵疙瘩。老弟,這倒是個好辦法!」
  「好。那誰留下來陪姐姐呢?」
  「為什麼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能跟我們一塊兒去呢?真的,那就太好了!伺候她的事情麼,就讓我來幹!肯定周到之至,萬無一失。要是她願意的話,我天天晚上在窗下為她唱情歌;我給馬車伕灑上香水,路上插滿鮮花。而咱們呢,老弟,簡直會脫胎換骨,完全變樣。咱們要盡情地享受一番,到回來的時候就會大腹便便,足以抵擋任何愛情的進攻了。」
  「你盡開玩笑,米沙!」
  「這不是玩笑。這是你想出來的好主意。」
  「少廢話!」沃倫采夫大聲說道。「決鬥,我要跟他決鬥!……」
  「又來了!你啊,老弟,今天肝火大旺了!……」
  一名僕人進來,手裡拿著信。
  「誰的信?」列日涅夫問。
  「羅亭,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的信,拉松斯卡婭府上的人送來的。」
  「羅亭的信?」沃倫采夫反問道。「給誰的?」
  「給您的,老爺。」
  「給我的……拿來。」
  沃倫采夫一把奪過信,迅速打開信封,看了起來。列日涅夫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只見沃倫采夫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幾乎是驚喜的表情;他垂下了雙手。
  「寫些什麼?」列日涅夫問。
  「你自己看吧。」沃倫采夫低聲說,把信遞給他。
  列日涅夫開始看信。這就是羅亭寫的信:
  
  親愛的謝爾蓋·巴甫洛維奇先生:
  今天我將離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永遠不再回來。也許您會感到奇怪,尤其是發生了昨天的事情之後。我不能向您解釋我為何這樣做;但是我覺得應該把這件事通知您。您不喜歡我,甚至認為我是個卑鄙的小人。我不想為自己辯解;時間將會為我辯白的。在我看來,向一個抱有成見的人說明他的成見有失偏頗,這對男人來說既不值得,也沒好處。誰願意理解我,他就會原諒我,誰不想或者不能理解我——他的指責我也不在乎。我對您的估計錯了。在我心目中,您依然是個高尚而誠實的人,不過我原來認為您要比您周圍那些人高出一頭。可是我想錯了。有什麼辦法呢?!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我向您再說一遍:我要走了,祝您幸福。您得承認,這種祝願沒有任何私心。我希望您今後幸福。也許隨著時間的流逝,您會改變對我的看法。今後我們能否見面,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怎麼樣,我將始終真心誠意地尊敬您。
  
  
  
  
  
  
  
   德·羅
  又及:我欠您的二百盧布,我一回到T省自己家裡,即當如數奉還。還有,請您萬勿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提及此信。
  再及:還有一個最後的,也是重要的請求:鑒於我現在就要離開,我希望您在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面前不要提起我曾拜訪過您……
  「你覺得怎麼樣?」列日涅夫剛看完信,沃倫采夫立即問他。
  「有什麼好說的!」列日涅夫說。「像東方人那樣喊幾聲『真主』,『真主』,再把表示驚訝的那隻手指塞到嘴裡——這就是能做的一切。他要離開……那就請便吧!有趣的是他把寫這封信看成了自己的義務,他來找你也是出於義務……這些先生每走一步都想著義務,沒完沒了的義務就成了債務1。」列日涅夫補充了一句,臉帶嘲諷地指著那幾句附言。
  
  1 俄語中「義務」與「債務」同音異義。
  「說得多麼冠冕堂皇!」沃倫采夫說。「什麼把我估計錯啦,什麼認為我比周圍的人高出一頭啦……天哪,儘是胡說八道!比濤還糟!」
  列日涅夫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有他的兩隻眼睛露出了一絲微笑。沃倫采夫站了起來。
  「我想到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去一次。」他說。「我想去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且慢,老弟,讓他滾了再說。你何必再跟他打照面呢?他快消失了——你還要怎麼樣?最好還是去睡覺吧;昨晚你大概翻來覆去一夜沒睡吧。現在你的事情出現了轉機……」
  「你有什麼根據?」
  「這是我的一種感覺。真的,你睡吧,我去找你姐姐——陪她坐一會兒。」
  「我根本不想睡覺,我幹嗎要睡……我最好還是到地裡去看看。」沃倫采夫說著整了整大衣的衣襟。
  「那樣也好,你去吧,老弟!到地裡去看看……」
  列日涅夫說著便去找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在客廳裡遇見了她。她熱情地歡迎他。他每次來她都很高興,但是她臉上掛著愁雲。羅亭昨天的來訪使她感到不安。
  「您是從我弟弟那兒來的吧?」她問列日涅夫。「今天他的情緒怎麼樣?」
  「還好,他到地裡去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沉默了片刻。
  「請您告訴我,」她開始說道,眼睛看著手帕的花邊,「您是否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羅亭要到這兒來?」列日涅夫順著她的話說下去。「我知道:他是來告辭的。」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抬起頭。
  「什麼?來告辭?」
  「是的,難道您沒有聽說嗎?他要離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了。」
  「離開?」
  「永遠離開;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怎麼會呢?這怎麼理解呢?自從發生了那些事情以後……」
  「這可是另外一回事!這件事無法理解,但是確實如此。也許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把弦繃得太緊——於是弦就繃斷了。」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我什麼也不明白,我看您是在捉弄我吧……」
  「哪兒的話……對您說他要走了,還寫信通知他的熟人呢。他這樣做,從某個角度看,倒也不是壞事,可是他這一走卻影響到了一個驚人計劃的實現,我和您弟弟剛才還在議論這個計劃呢。」
  「怎麼回事?什麼計劃?」
  「是這麼回事。我建議您弟弟出去散散心,也帶您一起去。伺候您的事麼,實際上由我來負責……」
  「好極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聲說道。「我可以想像得出您會怎樣伺候我,您準會把我餓死的。」
  「您這樣說,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是因為不瞭解我。您以為我是個傻瓜,十足的傻瓜,一塊木頭疙瘩。可您知道嗎,我可以像精那樣慢慢融化,跪在地上幾天幾夜不起來?」
  「我倒真想看看您那副尊容呢!」
  列日涅夫突然站了起來。
  「您嫁給我吧,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您就能看見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臉紅到了耳朵根。
  「您說些什麼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她羞澀地重複了一遍。
  「這話我早就想說了,已經在舌頭上轉了一千遍。」列日涅夫回答道。「現在我終於說出來了。您看著辦吧。為了不讓您為難,我這就出去。如果您願意做我的妻子……我這就出去。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您只要派人來叫我一聲,我就明白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本想叫列日涅夫留下,可是一眨眼他就出去了。他帽子也沒戴就到花園去了。他斜倚在籬笆門上,眼睛望著遠處。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他背後傳來女僕的聲音。「請您到夫人那兒去。她吩咐我來叫您。」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轉過身,雙手捧著女僕的腦袋,出乎她的意料,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後到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兒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34:47

十一

  羅亭碰見列日涅夫之後,立即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關起門來,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沃倫采夫(讀者已經知道了),另一封給娜塔裡婭。這第二封信他塗塗改改,反覆斟酌,寫了很久,又仔仔細細地譽到一張精美的信箋上,再折成很小很小的一疊塞進了口袋。他神色黯然地在房間裡走了幾遍,然後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一隻手支撐著身子;眼淚慢慢流出了眼眶……他站起來扣上了全部紐扣,叫僕人去問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能不能現在見她。
  僕人很快回來稟報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請他去。羅亭便上她那兒去了。
  她在書房裡接待他,就像兩個月前初次接待他一樣。不過現在她不是一個人:她身邊坐著潘達列夫斯基,他始終是那樣謙恭,整潔,容光煥發,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客客氣氣地迎接羅亭,羅亭也彬彬有禮地向她鞠躬,可是只需朝他們兩人的笑臉看上一眼,任何一個稍有經驗的人都會明白: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儘管誰也沒有提起。羅亭知道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生他的氣,而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則懷疑他已經全都知道了。
  潘達列夫斯基的密告使她大為惱火。她身上那股上流社會的傲氣又開始作祟了。羅亭這個既無財產、又無官職的無名之輩,竟敢跟她的女兒——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拉松斯卡婭的女兒——秘密約會!!
  「就算他很聰明,是個天才!」她說。「這又算得了什麼?那樣的話,不是誰都可以指望做我的女婿了?」
  「我好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潘達列夫斯基火上加油地說,「他怎麼這樣缺乏自知之明,我真驚訝!」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非常激動,連娜塔裡婭也挨了她一頓臭罵。
  她讓羅亭坐下。他坐下了,但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幾乎主宰這個家庭的羅亭了,也不像一位熟悉的朋友,或親近的常客,而只是一位陌生的客人。這一切又是在一剎那間發生的……水就是這樣突然變成了堅冰。
  「我是來向您道謝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羅亭開始說道:「感謝您的盛情款待。今天我收到一封家信,我必須今天立即趕回去。」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仔細地看了羅亭一眼。
  「他這是先發制人,他肯定猜到了。」她想。「這樣可以使我避免做一番難堪的解釋。再好不過了。聰明人萬歲!」
  「真的嗎?」她大聲說道。「啊,這是多麼掃興啊!又有什麼辦法呢?但願今年冬天在莫斯科能見到您。我們不久也要離開這兒。」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我不知道是否有機會到莫斯科去;倘若能籌措到錢款,那麼前去拜訪您是義不容辭的。」
  「好啊,老兄!」潘達列夫斯基不禁想道。「前不久您在這裡還像老爺似的發號施令,可如今也只能這樣低聲下氣說話了!」
  「也許您從家裡得到了什麼不愉快的消息吧?」他像平常那樣拖長了聲音說。
  「是的。」羅亭冷冷地說。
  「是收成不好吧?」
  「不……是別的事……請您相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羅亭接著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在您府上度過的這段時光。」
  「我,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也始終會愉快地回想起與您的交往……您什麼時候啟程?」
  「今天下午。」
  「這麼倉促……好吧,祝您旅途愉快。不過,如果您耽擱得不太久,也許還能在這兒見到我們。」
  「我未必來得及。」羅亭說著站了起來。「很抱歉,」他補充說道,「我現在無法立即歸還欠您的錢款,不過我回家以後就馬上……」
  「別說了,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打斷他。「您怎麼好意思說這種話!……現在幾點了?……」她問。
  潘達列夫斯基從坎肩口袋裡掏出琺琅金錶,小心地將紅潤的臉頰貼緊堅挺的白色硬領,看了看時間。
  「兩點三十三分。」他說。
  「該換裝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再見了,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
  羅亭站起來。他和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之間的談話從頭至尾都帶著一種特別的味道。演員排練時就是這樣對台詞的,外交官在會議上就是這樣用事先準備好的言辭來交談的……
  羅亭走了出去。現在他憑經驗知道,上流社會的人對待不再需要的人,他們不是一般的拋棄,而是隨手一扔,就像舞會之後扔掉手套,就像扔掉糖紙或者沒中獎的彩票一樣。
  他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動身的時刻。聽說他要離開,大家都感到意外,連僕人們都困惑莫解地看著他。巴西斯托夫無法掩飾自己的悲傷。娜塔裡婭顯然在迴避羅亭。她盡量不去看他,不過他還是設法把信塞到了她手裡。午飯時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再次提起她希望在去莫斯科之前能見到羅亭,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回答。潘達列夫斯基比誰都主動地跟他攀談。羅亭好幾次恨不得撲上去在他那容光煥發的臉上扇幾個耳光。邦庫爾小姐不時用詭譎而奇怪的目光打量著羅亭:這樣的神色有時候可以在聰明異常的老獵狗的眼睛裡捕捉到……「哼!」她似乎在心裡說。「你這是活該!」
  時鐘終於敲響了六點,羅亭的四輪馬車也套好了。他匆匆忙忙跟大家告別。他的情緒非常惡劣。他沒有想到會這樣狼狽地離開這個家庭:「他好像是被攆走的……這是怎麼回事啊!何必這樣匆忙呢?不過也只能如此了。」這就是他強裝笑臉跟大家點頭告別時的內心活動。
  他最後一次看了看娜塔裡婭,不由得他怦然心動:她那注視著他的眼睛充滿了悲傷和責備。
  他迅速跑下台階,跳上了馬車。巴西斯托夫自告奮勇地要送他到驛站,坐到了他身邊。
  「您還記得嗎?」馬車駛出院子,登卜兩旁長滿樅樹的寬闊大道時,羅亭說。「您記得唐·吉訶德離開公爵夫人的宮殿時對他的隨從所說的話嗎?『自由』,他說,『我的朋友桑喬,自由是人的一種最寶貴的財產。誰能得到上蒼賜予的一塊麵包,無需為了這塊麵包而對別人感恩戴德,誰就得到了幸福!』唐·吉訶德當初的那種感覺現在我也體會到了……上帝保佑您,我好心的巴西斯托夫,什麼時候也讓您體驗一下這種感覺呢!」
  巴西斯托夫緊緊握住羅亭的手,這位誠實的年輕人的心在他那深受感動的胸腔裡激烈地跳動起來。到驛站的路上,歲亭一直在談論人的尊嚴,談論真正的自由的意義——他的話充滿了熱情、崇高和真誠。當分離的時刻到來時,巴西斯托夫忍不住撲過去抱住羅亭的脖子放聲大哭。羅亭自己也淚如泉湧;不過他並不是因為和巴西斯托夫分別而流淚,他的眼淚是自尊的眼淚。
  娜塔裡婭回到房間裡,看了羅亭的信。羅亭寫道:
  
  親愛的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
  我決定離開這兒。我別無選擇。趁目前還沒有明確宣佈要趕我走的時候,我決定主動離開。我走了以後,種種誤會也就隨之消失。未必有人會對我表示同情。還能期待什麼呢?……一切都已經結束;那我為何還要給您信呢?
  我就要離開您了,也許這是永別。如果我給您留下了惡劣的印象,而事實上我又並非這樣惡劣,那豈不令我傷心?這便是我給您寫信的原因。我既不想為自己辯解,也不想怪罪別人,我只怪我自己。我想在可能範圍內作些解釋……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情是那麼出乎意料,那麼突然……
  今天的約會對我將是一個永遠值得記取的教訓。是的,您說得對:我不瞭解您,而我還以為是瞭解您的呢!在我的一生中,我跟各種各樣人有過交往,我接近過許多女人和姑娘;但是遇到您之後,我才第一次遇到了一顆完全誠實而正直的心靈。我感到不習慣,因而無法認識您的價值。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我就被您吸引住了——這您自己也能覺察到。我跟您度過了許多時光,但我沒有真正瞭解您,甚至沒有努力設法瞭解您……可是我卻自以為愛上了您!!為這一過錯,我現在受到了懲罰。
  從前我也曾經愛過一個女人,她也愛我……我對她的感情很複雜,她對我也一樣;不過正因為她自己並不單純,倒也算般配。那時候我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情,現在,當它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還是沒有認清它的真實面貌……最後我終於認出來了,但為時已晚……過去的事情再也無法挽回了……我們的生命本來是可以融合一體的——現在卻永遠不可能了。我又怎能向您證明,我也能夠用真正的愛——心靈之愛,而不是想像之愛——來愛您呢?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否具有這種愛的能力!
  造化賦予我很多很多——這我知道,我也決不會虛情假意地在您面前故作謙遜,尤其是現在,在我極其痛苦、極其羞愧的時刻……是的,造化賦予我很多很多;但是我做不出一件與我能力相稱的事情,我將碌碌無為地死去,無法留下任何有益的痕跡。我所有的財富將白白浪費:我無法看到我播下的種子結出果實。我缺少……我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缺少什麼……我缺少的大約就是那種既能支配人心又能征服女人的東西;而僅僅控制人們的頭腦那是既不穩定也無益處的。我的命運很奇怪,筒直近乎滑稽:我本想獻出我的一切,迫不及待地毫無保留地獻出整個身心——卻又做不到。我的結局將是為了一些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的荒唐事而犧牲自己……我的天哪!到了三十五歲還打算幹一番事業!……
  我在任何人面前還沒有這樣坦率地談過自己——這是我的懺悔。
  關於我自己,談得已經夠多了。我想談談您,給您幾句忠告:我再也沒有別的能耐……您還年輕;不管您活多久,請您永遠聽從心靈的召喚,而不要服從自己或他人理智的指揮。請您相信,人生經歷的那個圈子應該越簡單越好,越狹窄越好;問題不在於尋找人生的新內容,而在於它的每個環節都能及時完成。「從小就年輕的人才會幸福1……」不過我發現,這些意見對我自己比您更加適用。
  1 語出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
  我得向您承認,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對於我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內心引起的那種感情的性質,我從未有過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但是我以為至少找到了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現在我只能重新浪跡天涯了。對我來說,還有什麼能代替您的談話、您的倩影、您關注而聰慧的目光?……這都怪我自己不好;但您得承認,命運似乎在故意嘲弄我們。一星期之前,我自己朦朦朧朧地意識到我愛您。前天晚上,在花園裡,我第一次聽到您說……重提您當時說的話又有什麼用處呢?——今天我就要走了,懷著愧疚的心情走了。跟您進行了那場殘酷的談話之後,我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您還不知道,我是多麼對不起您啊……我身上有一種愚蠢的坦率,誇誇其談的惡習……何必說這些呢!我要永遠離開了。
  (這裡羅亭把一段內容塗掉了,而在給沃倫采夫的信裡添上了第二條附啟)
  現在我又孤零零地留在這世界上,我的目的,正如今天早晨您挖苦我的那樣,是要投身於另一種更適合於我的事業。唉!假如我真的能獻身於這種事業,最終克服我的惰性……可是這不可能!我將永遠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就像從前一樣……只要遇到第一個障礙——我就徹底垮了;我和您之間的這段經歷證明了這一點。假如真是為了我未來的事業,為了我的使命而犧牲自己的愛情,那也好,可是我卻害怕承擔自己應負的責任,因此我確實配不上您。您不值得為了我而離開您那個環境……不過,這一切也許會帶來好處。經歷了這番考驗之後,我也許會變得純潔些、堅強些。
  祝您一切幸福。永別了!但願您有時候能想起我。我想您今後還會聽到我的消息。
  
  
  
  
  
  
  
  
  羅亭
  娜塔裡婭把羅亭的信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久,眼睛望著地下。這封信比任何證據更清楚地向她證實:今天早晨跟羅亭分手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大聲說他不愛她,這句話真被她說對了!不過這並沒有使她內心感到輕鬆些。她呆呆地坐在那兒;只覺得黑色的波濤從四面八方悄悄地向她頭上湧來,而她木然無語地朝底下沉去。初戀的幻滅對任何人都是痛苦的;而對於一顆真誠的、不想欺騙自己、與輕率和矯揉造作格格不人的心靈來說,幾乎是難以忍受的。娜塔裡婭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時候她常常在傍晚散步,她總要朝著天空中明亮的那個方向走去,那兒有燦爛的晚霞,而她背對著的則是黑暗的那一面。現在,她面對著黑暗的生活,而光明卻在背後……
  娜塔裡婭眼淚奪眶而出。眼淚這東西並非始終能帶來寬慰,如果眼淚在內心憋了很久,最後才奔湧而出——起初來勢兇猛,隨後變得越來越輕鬆,越來越甜蜜,這種眼淚令人舒暢,有益健康,難言的隱痛也會隨之消失……但是還有另外一種冰涼的,吝嗇地滴出來的眼淚,沉重而難以消解的悲傷從心底一點一滴地擠出來的眼淚,那不是歡樂的眼淚,也不可能帶來輕鬆。只有極度傷心的人才會流出這樣的眼淚;誰沒有流過這種眼淚,誰就算不上遇到過真正的不幸。娜塔裡婭今天嘗到了這種滋味。
  將近兩個小時過去了。娜塔裡婭終於振作起精神,站起來擦乾了眼淚,點亮蠟燭,將羅亭的信放到火上燒掉,又把灰燼拋到窗外。接著她隨手翻開普希金的詩集,讀了首先映入眼簾的幾行詩句(她常常用普希金的詩句來占卜)。她讀的是這樣幾行詩:
  
  誰感受過,往事的幽靈
  就會攪得他心神不定:
  他不會再受到種種誘惑,
  回憶之蛇使他難以安寧,
  悔恨時刻在噬咬他的心。1
  
  1 引自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第一章第四十六節。
  她站了一會兒,苦笑著照了照鏡子,自上而下地稍稍活動了一下腦袋,便下樓到客廳裡去了。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一見她便把她帶進書房,讓她坐在自己身邊,親切地拍拍她的臉頰,同時又仔細地、幾乎是好奇地看著她的眼睛。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內心感到困惑不已:她第一次想到她實際上不瞭解自己的女兒。從潘達列夫斯基那兒聽說女兒跟羅亭私會的時候,與其說她大為惱火,不如說她萬分驚訝:聰明懂事的娜塔裡婭居然會做出這種事情!她把女兒叫到自己房間裡臭罵了一頓——語言相當粗魯,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完全喪失了一位歐洲婦女應有的風度——娜塔裡婭斬釘截鐵的回答以及那目光和動作中表現出來的堅定決心,令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十分難堪,甚至非常害怕。
  羅亭不知底細的突然離開,卸去了她心頭的重負。但是她又猜想女兒會痛哭流涕,歇斯底里發作……娜塔裡婭外表的平靜卻使她感到莫名其妙。
  「怎麼樣,孩子?」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你今天好嗎?」
  娜塔裡婭看了看自己的母親。
  「他可是走了……你那個對象。你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匆忙地走了呢?」
  「媽媽!」娜塔裡婭低聲說。「我向您發誓,除非您自己提起他,我什麼也不會告訴您。」
  「也許你意識到了你對不起我,是嗎?」
  娜塔裡婭垂下頭,還是那句話:
  「我什麼也不會告訴您。」
  「那你得守信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微笑著說。「我相信你。前天,你記得嗎……算了,我不說了。當然,事情過去了就算了,對嗎?我看你恢復了原樣。不然我都糊塗啦。來吻吻我,聰明的孩子!……」
  娜塔裡婭把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手拉過來貼近嘴唇,而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則吻了吻女兒低垂的腦袋。
  「你要永遠聽我的話,別忘了自己出身於拉松斯卡婭的家庭,是我的女兒。」她補充了一句。「你會幸福的。現在,你去吧。」
  娜塔裡婭默默地出去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望著她的背影,心裡想道:「她像我——也是個多情的種子,不過她比我冷靜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不禁想起了往事……遙遠的往事……
  
  1 原文為法語。
  過了一會兒,她吩咐把邦庫爾小姐叫來,兩人關起門來談了好久。放走邦庫爾小姐以後,她又叫來了潘達列夫斯基。她一定要知道羅亭離開的真實原因……而潘達列夫斯基終於使她徹底放心了。這屬於他的職責範圍。
  第二天午飯前,沃倫采夫和他的姐姐來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待沃倫采夫一直很客氣,這一次對他特別親熱。娜塔裡婭痛苦難耐,不過沃倫采夫很尊重她,跟她說話也很小心,這使她不得不打心底裡感激他。
  這一天過得很平靜,甚至很平淡,可是分別的時候,大家都感覺到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而這一點很重要,非常重要。
  是的,大家都回到了原來的軌道……惟獨娜塔裡婭是例外。最後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自己的床前,疲憊不堪地把臉埋進枕頭。她覺得生活是那樣的痛苦,可恨和庸俗,她為自己,為自己的愛情,為自己的悲傷而羞愧。在這種時刻,她也許寧願一死了之……今後她還有許多痛苦的白晝,無眠的夜晚,難熬的焦慮;但是她還年輕——對她來說生活才剛剛開始,而生活遲早總會把一切納人自己的軌道。一個人不論遇到怎樣大的打擊,他在當天,最遲到第二天——恕我說得粗俗些——總得吃飯吧,而這就成了第一個安慰……
  娜塔裡婭痛苦不堪,這是她第一次經歷痛苦……不過初次的痛苦就像初戀一樣,是不會重複出現的——感謝上帝!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35:40

十二

  過了大約兩年。五月初的日子來臨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坐在自家的陽台上,她不再姓李比娜,而改姓列日涅娃了。她嫁給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已經一年多了。她依然是那麼嫵媚,只是近來有點發胖。在那個跨過幾級台階便能進入花園的陽台前面,奶媽抱著嬰兒在來回踱步。那孩子的臉蛋紅撲撲的,身上披著白色的小斗篷,帽上綴著白色小絨球。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時望望孩子。孩子不哭不鬧,一面有滋有味地吮吸著自己的手指,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四處張望。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特徵開始在兒子身上顯露出來。陽台上,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身邊。坐著我們早已熟悉的比加索夫。自從我們和他分手以來,他的頭髮明顯地白了,背也駝了,人也瘦了,說話時牙齒漏風:他的一顆門牙掉了。牙齒漏風使他說起話來又多了幾分刻薄……
  他年歲增長了,但滿腔的怨恨卻未減少,不過那些刻薄話已經失去了鋒芒。他比從前更喜歡重彈那些老調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不在家,大家都在等他回來喝茶。太陽已經西沉,在日落的那個方向,沿著地平線綿亙著一道淡黃色的光帶。與此相對的還有兩道晚霞,下面一道呈蔚藍色,上面一道呈紫紅色。高空中的幾朵浮雲在漸漸融化。這一切都預示著明天將是一個正常的晴好天氣。
  突然,比加索夫放聲大笑起來。
  「您笑什麼,阿夫裡康·謝苗內奇?」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噢,是這麼回事……昨天,我聽到一位農夫對他老婆說:「『別嘰嘰喳喳!』他老婆當時正說得起勁。我很喜歡這句話:『別嘰嘰喳喳!』的確,女人又能說出多少道理來呢?你們知道,我不是指在座各位。我們的祖先比我們聰明。他們的神話故事裡總有一位美女,腦門上綴著一顆星星,坐在窗前,一聲不響。女人嘛,就應該這樣。可是前天,我們貴族長的老婆就像對著我的腦袋開了一槍;她對我說,她不喜歡我的傾向!還傾向呢!假如造物主開恩讓她突然喪失嚼舌頭的能力,那無論對她還是對大家豈不是更好嗎?」
  「您還是老樣子,阿夫裡康·謝苗內奇,盡詆毀我們這些弱女子……您知道嗎?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幸,真的,我為您感到可惜。」
  「不幸?您怎麼能這樣說呢!第一,我看世界上只有三種不幸:冬天住冰涼的房子,夏天穿擠腳的鞋子,還有就是跟嬰兒同住一個屋子,嬰兒哭鬧不止,但又不能讓他吃除蟲粉。第二,我現在成了最最安分守己的人,簡直可以當典範。我的行為完全符合道德規範。」
  「您品行端正,無可挑剔!不過,葉蓮娜·安東諾芙娜昨天還跟我說您的不是呢。」
  「竟有這樣的事!她跟您說什麼來著,能告訴我嗎?」
  「她說您整整一個上午對她的所有問話只回答兩個字:『什麼?!』『什麼?!』還故意尖著嗓子做怪腔。」
  比加索夫笑了起來。
  「那可是個好主意啊,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說是嗎?」
  「是個壞主意!難道對女人可以這樣不講禮貌嗎,阿夫裡康·謝苗內奇?」
  「怎麼?您以為葉蓮娜·安東諾芙娜是女人嗎?」
  「那您說她是什麼?」
  「是一面鼓,一面普普通通的可以用棒褪敲打的鼓……」
  「噢,對了!」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想改變話題,便打斷他說。「聽說,有一件喜事要向您祝賀呢。」
  「祝賀什麼?」
  「您打贏了官司。格林諾夫斯基牧場現在歸您了……」
  「是的,歸我了。」比加索夫陰鬱地說。
  「多少年來,您一直在爭這片牧場,現在到手了,怎麼反而不高興了?」
  「我告訴您吧,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比加索夫慢條斯理地說,「沒有比遲到的幸福更糟糕、更氣人的了。這樣的幸福不可能給您帶來滿足,反而剝奪了您的權利——罵人和詛咒命運的寶貴權利。真的,夫人,遲到的幸福是一種苦澀而令人惱火的東西。」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只是聳了聳肩膀。
  「奶媽,」她叫道,「我看米沙該睡覺了,把他抱過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開始忙乎自己的孩子,而比加索夫則嘟嘟嚷嚷地走到陽台的另一頭去了。
  突然,在不遠處,花園旁邊的路上,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坐著他那輛競賽馬車過來了。兩條碩大的看門狗,一黃一灰,跑在馬的前面。這兩條狗是他前不久才開始豢養的。它們不停地咬來咬去,但又親密得難捨難分。一條老獵狗衝出大門去迎接兩條看門狗,它張大了嘴,好像要吠叫的樣子,結果只是打了個呵欠,友好地搖著尾巴回來了。
  「你看,薩沙!」列日涅夫打老遠就向妻子喊道。「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沒有立即認出坐在丈夫背後的那個人。
  「啊,巴西斯托夫先生!」她終於喊了起來。
  「是他,真是他,」列日涅夫回答說,「他給我們帶來了多好的消息!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他的馬車駛進了院子。
  一眨眼工夫他和巴西斯托夫就出現在陽台上。
  「烏拉!」他喊叫著擁抱妻子。「謝廖沙要結婚啦!」
  「跟誰結婚?」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激動地問。
  「當然跟娜塔裡婭咯……這消息是咱們這位朋友從莫斯科帶來的,還有一封給你的信……你聽見了嗎,小米沙?」他接過兒子,又說了一句。「你舅舅要結婚啦!……瞧你這俊小子,只會眨巴眼睛!」
  「他想睡了。」奶媽說。
  「是的,夫人。」巴西斯托夫走到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跟前說。「我今天從莫斯科回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委託我來檢查一下莊園的賬目。這是給您的信。」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連忙拆開弟弟的來信。信裡只有幾行字。他在狂喜中告訴姐姐,他已向娜塔裡婭求婚並且得到了她本人和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同意;他答應下一次寫信一定寫得更詳細些。還說他要擁抱和親吻大家。很顯然,他寫信的時候正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
  僕人送上茶。大家請巴西斯托夫坐下,接著傾盆大雨般的向他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所有人,包括比加索夫在內,都為他帶來的消息感到高興。
  「我們聽說這中間還有一位科爾察金先生。」列日涅夫順便說道。「請問,這也許是無稽之談吧?」
  (科爾察金是位英俊的年輕人——社交界的一頭雄獅,他盛氣凌人,不可一世,他的舉止傲慢得彷彿他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由公眾集資為他樹立的一尊銅像。)
  「不,不完全是無稽之談。」巴西斯托夫微笑著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倒是十分賞識他,可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連他的名字都不想聽到。」
  「我認識他,」比加索夫插嘴說,「他是個雙料的混蛋,混透了……就是這麼回事!要是大家都像他那個德性,除非可以得到一大筆賞金,否則你就別想活了。就是這麼回事!」
  「也許是這樣,」巴西斯托夫說,「不過他在社交界可不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反正都一樣!」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聲說。「不去管他!啊,我多麼為弟弟高興啊!……娜塔裡婭也很快活嗎?很幸福嗎?」
  「是的,夫人。她跟往常一樣,不露聲色——您是瞭解她的——,不過看樣子也很滿意。」
  黃昏在愉快而活躍的談話中過去了。大家坐下來吃晚飯。
  「順便問一句,」列日涅夫給巴西斯托夫斟拉菲特1葡萄酒的時候問道,「您知道羅亭現在在哪兒嗎?」
  
  1 法國拉菲特產的紅葡萄酒。
  「現在我也不太清楚。去年冬天他到莫斯科住了一段時間,不久便隨某個家庭到西比爾斯克去了。我跟他一度通過信:他在最後一次來信中告訴我,他即將離開西比爾斯克,不過沒有說去哪兒,——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他是不會消失的!」比加索夫插嘴說,「說不定正坐在什麼地方宣揚他那一套貨色呢。這位先生總能找到兩三個崇拜者。他們會心甘情願地張大嘴巴聽他胡扯,還肯借錢給他。你們瞧著吧,他的下場就是在查列沃科克沙依斯克或者丘赫拉姆的某處死在一位老處女的懷裡,那戴著假髮的老處女還以為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天才呢……」
  「您也說得太刻薄了!」巴西斯托夫不滿地輕聲說。
  「一點也不刻薄!」比加索夫說。「倒是十分公正的。照我看來,他充其量也只是個厚顏無恥的寄生蟲罷了。我忘了告訴您,」他轉身對列日涅夫繼續說道,「我認識那個傑爾拉霍夫,他是跟羅亭一起到國外去的。肯定知道他的底細!你們無法想像,他是怎麼說羅亭的——簡直笑死人!幸好羅亭的所有朋友和追隨者到頭來都成了他的敵人。」
  「請您不要把我算在這類朋友中間!」巴西斯托夫激動地說。
  「您麼,當然另當別論。我不是說您。」
  「傑爾拉霍夫跟您說了些什麼?」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他說了很多,沒法全記住。不過最精彩的是羅亭鬧了這麼個笑話。由於他在不斷發展(這些先生一直在發展;比方說別人只是吃飯和睡覺,而他們在吃飯睡覺的時候也在發展,是這樣嗎,巴西斯托夫?——巴西斯托夫什麼也沒回答)……由於羅亭始終處在發展過程中,他通過哲學得出了一個結論,即他應該戀愛了。於是他開始物色對象,而且這個對象一定要符合他那驚人的結論。幸運向他露出了微笑。他認識了一個法國女人,一個非常漂亮的專做時裝的女裁縫。事情發生在德國的某個城市裡,請注意,是在萊茵河畔。他開始去找她,給她送去各種各樣的書籍,跟她大談自然和黑格爾。你們能想像那位女裁縫的反應嗎?她還以為他是天文學家呢。不過麼,你們知道,羅亭的模樣長得還不錯,又是個外國人,俄國人——於是她就看上了羅亭。羅亭最後要跟她約會,一次富有詩意的約會:坐船遊覽萊茵河。那法國女人答應了。她換上了漂亮衣服,跟他坐上小船出發了。他們玩了兩個多小時。你們以為他在這一段時間裡幹了些什麼呢?他撫摸著法國女人的頭,若有所思地望著天空,再三說他對她懷著一種父親般的慈愛。法國女人氣昏了,後來就親口把這件事告訴了傑爾拉霍夫。你們看,這位先生就這麼個德性!……」
  比加索夫說完笑了起來。
  「您怎麼老是詆毀別人!」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惱怒地說。「我可是越來越堅信,即使那些罵羅亭的人,也說不出他有什麼不好。」
  「沒有什麼不好?得了吧!他向來都靠別人生活,到處借錢……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他大概也向您借過錢吧?」
  「聽我說,阿夫裡康·謝苗內奇!」列日涅夫開腔說道,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聽我說:您知道,我妻子也知道,近年來我對羅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感,甚至經常指責他。儘管如此(列日涅夫往大家的酒杯裡斟上香檳),我還是提議:剛才我們舉杯祝賀了我們親愛的兄弟和他的未婚妻,現在我提議你們為德米特裡·羅亭的健康而乾杯!」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比加索夫驚訝地望著列日涅夫,而巴西斯托夫一聽就來了精神,興奮得臉也紅了,眼睛也睜大了。
  「我很瞭解他,」列日涅夫說,「他的缺點我也很清楚。這些缺點之所以格外明顯,是因為他不是個平庸之輩。」
  「羅亭具有天才的性格!」巴西斯托夫附和說。
  「天才麼,他也許是有的,」列日涅夫說,「至於性格……他的全部不幸實際上就在於他根本沒有性格……不過問題不在於此。我想說他身上好的、難得的方面。他有熱情;而這一點,請你們相信我這個懶散的人,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寶貴的品質。我們大家都變得難以容忍的謹慎、冷漠和萎靡,我們都沉睡了,麻木了,誰能喚醒我們,給我們以溫暖,哪怕一分鐘也好,那就得對他說聲謝謝。是時候啦!你還記得吧,薩莎,有一次,我跟你說到他的時候,還責備過他冷漠。當初我說得既對又不對。冷漠存在於他的血液之中——這不是他的過錯——而不在他的頭腦中。他不是那種矯揉造作的演員,像我以前說的那樣,也不是騙子,不是無賴。他要靠別人養活並不是因為他狡猾,而是因為他像個孩子……是的,他確實會在窮困潦倒中死去,難道因此就得對他落井下石嗎?他之所以一事無成,恰恰是因為他沒有性格,缺乏熱血。不過誰有權利說他從來沒有做過,也不能做一件好事呢!誰有權利說他的言論沒有在年輕人的心中播下許多優良的種子呢?對那些年輕人,造物主並沒有像對羅亭那樣拒絕賜予行動的力量和實現願望的才能。是的,我自己首先就有過親身體會……薩莎知道,我年輕時對羅亭是多麼崇拜。記得我還曾經說過,羅亭的話不可能對人們產生影響。不過我當時指的是像我這樣的人,像我現在這樣年紀、有過相當閱歷並且受過挫折的人。他說話只要有一個音走了調,那麼我們總覺得他所有的話都失去了和諧。幸好年輕人的聽覺沒有那麼發達,那麼挑剔。如果年輕人認為自己聽到的那些話的本質是美的,那麼音調準不准對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和諧的音調他可以在自己的內心找到。」
  「說得好!說得好!」巴西斯托夫說。「說得太好了!至於羅亭的影響,那我敢向你們發誓,這個人不僅善於使你深受感動,還能推動你前進,而且不讓你停頓,他讓你徹底改變面貌,讓你燃燒!」
  「您聽到了嗎?」列日涅夫轉身對比加索夫說。「您還需要什麼證據嗎?您總是攻擊哲學,一提到哲學您就竭盡諷刺挖苦之能事。我本人對哲學並無太大的興趣,也不在行,不過我們種種重要的弊病並不是哲學造成的!故弄玄虛的哲學理論和夢囈決不會跟俄國人沾邊,他們有足夠的理智。但是決不允許在攻擊哲學的幌子下攻擊任何對真理和覺醒的真誠嚮往。羅亭的不幸在於他不瞭解俄國,這確實是很大的不幸。俄國可以沒有我們中間的任何一位,可是我們中間的任何人都不可以沒有俄國。誰認為沒有俄國也照樣行,那他就會倒霉;誰在行動上真的這樣做了,那他就會倒大霉!所謂世界主義純粹是胡說八道,信奉世界主義的人等於零,甚至比零還糟。離開了民族性,就沒有藝術,沒有真理,沒有生活,什麼也沒有。沒有特徵就不可能有一張理想的臉,只有那種俗不可耐的臉才可以沒有特徵。我要再說一遍,這不是羅亭的過錯,這是他的命運,痛苦而艱難的命運,我們決不能因此而去責備他。倘若我們要探究羅亭這一類人在我國出現的原因,那就離題太遠了。只要羅亭身上有優點,我們就得感謝他。這比不公正地對待他要容易些。而我們對他向來是不公正的。懲罰他,這不是我們的事,也沒有這個必要:他已經嚴厲地懲罰過自己了,甚至遠遠地超出了應得的懲罰……上帝保佑,但願不幸能克服他所有的缺點,只保留他的優點!我為羅亭的優點而乾杯!為自己最美好的歲月中的同志的健康,為青春,為青春的希望、憧憬、輕信和真誠,為二十歲的時候我們的心曾為之激烈跳動、我們在生活中曾經領略過的最美好的一切而乾杯!……我為你,黃金時代,乾杯!我為羅亭的健康乾杯!……」
  大家都跟列日涅夫碰杯。巴西斯托夫激動得差點兒沒把酒杯碰碎,他把酒一飲而盡,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緊緊握住列日涅夫的手。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我真沒有想到您的口才這麼好,」比加索夫說,「簡直跟羅亭先生不相上下。連我也被感動了。」
  「我根本沒有口才,」列日涅夫不無惱怒地說。「要感動您,我想,不那麼容易。不過,別談羅亭了,讓我們談點別的……那個人……他叫什麼來著?……潘達列夫斯基還住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嗎?」他轉身問巴西斯托夫。
  「當然,還住在她那兒!她還設法為他找了個肥缺。」
  列日涅夫冷笑了一下。
  「此人是決不會因貧窮而死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晚餐結束了。客人們陸續離去。只剩下夫婦倆的時候,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容滿面地望著丈夫的臉。
  「你今天真漂亮,米沙!」她撫摸著丈夫的額頭說。「你的話多麼通情達理,寬宏大量!不過你該意識到,今天你過於袒護羅亭了,就像從前過於責備他一樣……」
  「不打落水狗嘛……當初我是怕你被他搞得暈頭轉向。」
  「不會的,」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天真地說,「我一直覺得他學問太淵博了,我有點怕他,在他面前不知道說什麼好。今天比加索夫嘲弄他也夠狠的,你說是嗎?」
  「比加索夫?」列日涅夫說。「就是因為比加索夫在場,我才這樣激烈地為羅亭辯護。他竟敢說羅亭是個寄生蟲。依我看,他,比加索夫,扮演的角色,比羅亭惡劣一百倍。他擁有獨立的財產,對什麼都橫加嘲弄,可是對有權有勢的人卻溜須拍馬!你知道嗎,這個憤世嫉俗、攻擊哲學、詆毀婦女的比加索夫,你知道嗎,他做官的時候貪污受賄,於了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呢!唉!你看就是這麼回事!」
  「是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聲說。「這種事怎麼也沒有料到!……我說,米沙,」她停了停,繼續說道。「我想問你……」
  「問什麼?」
  「你看我弟弟跟娜塔裡婭在一起會幸福嗎?」
  「怎麼跟你說呢……可能性還是存在的……當然,今後發號施令的是娜塔裡婭,咱們之間沒有必要隱瞞這一點,她比他聰明。不過你弟弟是個好人,真心誠意地愛娜塔裡婭。還需要什麼呢?就說咱們倆吧,彼此相親相愛,不是很幸福嗎?」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微微一笑,緊緊握住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手。
  就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裡發生上述這些事情的那一天,在俄羅斯一個偏僻的省份,一輛套著三輛耕馬、遮著蘆席、破破爛爛的馬車,冒著酷暑,艱難地緩緩行進在大路上。馭手的位置上坐著一位頭髮花白、衣衫襤褸的農民。他叉開雙腳,斜蹬著車轅的橫木,一隻手不住地拽緊韁繩,另一隻手揮舞著鞭子。馬車裡,一隻空箱子上坐著一位高個子男人,他頭戴一頂寬邊帽,身穿一件沾滿塵土的外套。這就是羅亭。他耷拉著腦袋,帽舌壓到眼際,馬車左右搖晃,他的身體也被拋過來甩過去,但他好像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彷彿在打盹似的。終於,他挺直了身子。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到站哪?」他問坐在馭手位置上的農民。
  「快了,老爺,」農民回答說,更用力地拉緊韁繩,「過了前面那個小山坡,就剩下四里路,不會再多了……你啊!你在想心事……我叫你想心事。」他用尖細的聲音補充了一句,說著用鞭子抽打套在右面的那匹馬。
  「我看你不會趕車,」羅亭說,「我們一大早就出發,磨磨蹭蹭的怎麼也到不了目的地。最好你還是唱支歌吧。」
  「有什麼辦法呢,老爺!這幾匹馬,您自己也看到了,走得太累了……又碰上這麼個大熱天,咱不會唱歌;咱不是車伕……喂,小羊羔,你聽見沒有,小羊羔!」農民突然對一位穿棕色外衣和一雙破草鞋的過路人喊道。「閃開,小羊羔。」
  「馬車伕!了不起……」過路人在他後面嘟噥著停住了腳步。「好一副莫斯科派頭!」他又添了一句,語氣裡充滿了責備,接著搖了搖頭,一瘸一拐地繼續趕路了。
  「你這是往哪兒走哇!」農民拖長了音調說,一面拉緊轅馬的韁繩。
  「你啊,真調皮!真是個調皮鬼……」
  三匹疲憊不堪的馬好不容易把馬車拉進了驛站的院子裡。羅亭下了馬車,付過錢(那農民沒有向他鞠躬道謝,只是把錢放在手掌上掂了好久——顯然是酒錢給少了),自己動手把箱子搬進驛站的房間裡。
  我有位熟人,他一生中走遍了大半個俄國。他認為,假如驛站房間裡的牆上掛著描繪《高加索俘虜》1情節的圖畫或俄國將軍的畫像,那就表明可以很快得到馬匹。但是,假如畫上畫著著名賭棍喬治·戴·日爾馬尼2的生平,那麼旅客根本就別指望能很快離開:他可以有充裕的時間去盡情欣賞這位賭棍年輕時捲曲而前伸的額發,白色的開襟坎肩和又短又小的褲子,欣賞他晚年在一間尖頂農舍裡舉起椅子砸死親生兒子時嚇得目瞪口呆的面部表情。羅亭走進去的那個房間正巧掛著反映《三十年,又名賭徒的一生》的幾張圖畫。聽到羅亭的喊聲,走進來一位睡眼惺忪的驛站長(順便說一句,有誰見過驛站長不是睡眼惺忪的呢!)他不等羅亭問他,便懶洋洋地宣佈說:沒有馬。
  
  1 《高加索俘虜》,俄國詩人普希金的長詩。
  2 法國鬧劇《三十年,又名賭徒的一生》中的主人公。
  「您連我上哪兒都不知道,怎麼能說沒有馬呢?我是借了耕馬來的。」
  「不管上哪兒,都沒有馬。」驛站長說。「那您上哪兒?」
  「到XX斯克。」
  「沒有馬。」驛站長說完,便走了出去。
  羅亭忿忿然走近窗口,把帽子扔在桌子上。他變化不大,只是近兩年來顯得蒼老些,頭髮中間已經出現了幾縷銀絲,眼睛依然很美,但眼神似乎黯淡了,一條條細小的皺紋,痛苦和煩惱留下的痕跡,已經爬上了嘴角、雙頰和兩鬢。
  他身上的衣服又舊又破,連襯衣的影子都看不到。他的錦瑟年華看來已經逝去,他進入了園丁們所說的結子階段。
  他開始看牆壁上的題詞——旅客在無聊中常用的消遣方式——,突然門吱呀一聲,驛站長走了進來……
  「到XX斯克的馬沒有,很久都不會有。」他說。「不過回XX奧夫的馬倒是有的。」
  「到XX奧夫?」羅亭說。「得了吧!跟我完全不是一個方向。我是到奔薩去,而XX奧夫好像是去唐波夫的那個方向吧。」
  「那有什麼關係?到唐波夫再轉奔薩,要不從XX奧夫直接轉。」
  羅亭想了想。
  「那好吧。」他最後說道。「您去吩咐套馬吧。對我反正都一樣,先到唐波夫。」
  馬一會兒就套好了。羅亭提著自己的小箱子爬上馬車,坐定後又像原來那樣垂下了腦袋。他那耷拉著腦袋的姿態流露出無奈、順從和悲傷……三駕馬車不慌不忙地小跑起來,斷斷續續響起丁丁噹噹的鈴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5 00:36:23

尾聲

  又過了好幾年。
  那是個涼爽的秋日。一輛旅行馬車駛進了省城C最大的一家旅館門口。一位先生微微伸著懶腰,呼哧呼哧地下了馬車。此人年齡不算太大,可是身體發福已經到了足以令人起敬的地步。他沿著樓梯登上二樓,在一條寬闊的走廊入口處停下來。他看到前面沒有人,便大聲說要開個房間。不知哪扇門砰的一聲,從低矮的屏風後面閃出一名細高個傳者。他側著身子快步迎過來,他那發亮的後背和捲起的袖子在半明半暗的走廊裡不斷閃動。旅客走進房間,立即脫去外套,解下圍巾,坐到沙發上。他兩手握拳撐著膝蓋,好像剛睡醒似的向周圍看了一眼,然後吩咐把他的僕人叫來。
  侍者做了個遵命的動作便消失了。這位旅客並非別人,就是列日涅夫。他是為了招募新兵事宜從鄉間到省府C城來的。
  列日涅夫的僕人走進了房間,他是一位頭髮捲曲、面頰紅潤、身穿灰外套、腰束藍腰帶、腳蹬軟靴的小伙子。
  「你看,小伙子,我們終於到了。」列日涅夫說。「可你還一直擔心輪箍會脫落呢。」
  「到了!」僕人說,盡量想在被外套的高領夾著的臉上擠出笑容來。「輪箍怎麼就沒有掉下來呢……」
  「這兒有人嗎?」走廊裡有人在問。
  列日涅夫怔了一下,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
  「喂!那兒是誰呀?」那聲音又問道。
  列日涅夫站起來,走到門口,很快開了門。
  他面前站著一位高個兒男子,頭髮幾乎全白了,腰背佝僂著,穿一件破舊的、綴銅紐扣的常禮服,列日涅夫馬上認出了他。
  「羅亭!」他興奮得大聲喊道。
  羅亭轉過身。他無法辨認背光站著的列日涅夫的面貌,只是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您不認識我了嗎?」列日涅夫問。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羅亭高喊著伸出了手,可是又尷尬地想縮回去。
  列日涅夫連忙伸出雙手緊緊抓住。
  「請進,請到我的房間來!」說著他把羅亭帶進了自己的房間。
  「您變化太大了!」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禁不住壓低了聲音說道。
  「是啊,大家都這麼說。」羅亭一邊回答,一邊打量著房間。「歲月不饒人啊……可您還是老樣子。亞歷山德拉……您的夫人好嗎?」
  「謝謝,她很好。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
  「我?說來話長。其實,我到這兒來完全出於偶然。我在找一位熟人。不過,我還是很高興……」
  「您在哪兒用膳?」
  「我?不知道。隨便找個小飯館對付一下。我今天就得離開這兒。」
  「非走不可?」
  羅亭意味深長地苦笑了一下。
  「是的,先生,非走不可。我是被遣送回原籍的。」
  「請您跟我一起用午飯吧。」
  羅亭第一次直視著列日涅夫。
  「您請我一起吃飯?」他說。
  「是的,羅亭,就像很久以前那樣,同志般地暢飲一番好嗎?我沒料到會遇見您,天知道今後什麼時候才能再次見面。咱們總不能就這樣分手吧!」
  「那好吧,我同意。」
  列日涅夫握了握羅亭的手,吩咐僕人去點幾個菜,還要了瓶冰鎮香檳酒。
  在用餐過程中,列日涅夫和羅亭不約而同地一直在談論大學期間的生活,回憶了許多去世的和健在的人和事。起初,羅亭不太願意多說,可是幾杯酒下肚,渾身的血液便沸騰起來了。終於,僕人撤去了最後一隻盆子。列日涅夫站起來,關上門,又回到桌子旁邊,面對羅亭坐下來,雙手輕輕托著下巴。
  「那麼現在,」列日涅夫說,「請您詳細談一談我們分別以後的情況。」
  羅亭看了列日涅夫一眼。
  「天哪!」列日涅夫不禁再一次想道。「他的變化多大啊,可憐的人!」
  羅亭的容貌變化不大,尤其是跟我們在驛站看到他的時候相比幾乎沒什麼差別,儘管日益逼近的老年已經在他臉上留下烙印;但他的神情卻很不一樣,他的眼神變了。他渾身上下,那時緩時急的動作,那無精打采、斷斷續續的話語,無不透露出一種極度的疲倦和難言的苦衷,這跟他從前多半是故意裝出來的憂鬱很不一樣,那是雄心勃勃、自以為是的年輕人常常用來炫耀自己的。
  「把我的情況全告訴您?」羅亭說。「全告訴您,這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我四處漂泊,歷盡艱辛,這不僅指體力上,精神上也一樣。天哪,有多少人和事令我失望!什麼樣的人我沒有打過交道!是的,各種各樣的人廣他發現列日涅夫懷著一種特殊的同情凝望著他,便重複了一句。有多少次連我自己的話都令我討厭——這不僅指我自己親口說的,即使出於同意我觀點的那些人之口,也令我討厭!有多少次我從孩子般的衝動變成駕馬般的麻木,哪怕痛加鞭策也不會搖動尾巴……有多少次我欣喜若狂,滿懷希望,到處樹敵,忍辱負重,結果卻落得一場空!有多少次我像雄鷹般展翅飛翔,搏擊長空,到頭來卻像一隻碎了殼的蝸牛爬回原地爬……我什麼地方沒有去過!什麼樣的路沒有走過……往往是泥濘不堪的路……」羅亭補充了一句,稍稍背過臉去擴「您知道……」他繼續說:「……」
  「我說,」列日涅夫打斷他,「從前我們彼此以你相稱,……咱們恢復老習慣,好嗎?來,咱們為你乾杯!」
  羅亭一怔,稍稍挺起身,可是他的目光中掠過一絲難以用語言表達的神色。
  「乾杯。」他說。「謝謝你,老兄,乾杯!」
  列日涅夫和羅亭一飲而盡。
  「你知道嗎?」羅亭接著說,特別強調你字,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心裡有一條蟲,它不停地咬我,吞噬我,永遠不讓我太平。它驅使我接觸形形色色的人——他們起初受到我的影響,但是後來……」
  羅亭把手一揮。
  「自從跟您……跟你分手以後,我經歷了許多事情,嘗遍了甜酸苦辣……我一次又一次重新開始生活,換了二十幾項工作,而結果呢,你瞧!」
  「你缺乏毅力。」列日涅夫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正如你所說的,我缺乏毅力!……我從來不善於創建任何東西,再說,如果你腳下沒有地基,如果你不得不親手為自己開闢一塊立足之地,那麼,老兄,要進行建設又談何容易!我的全部經歷,實際上也就是我的所有挫折,我不準備向你詳細描述。我只能告訴你兩三件事情……我一生中遇到過這麼幾件事情,那時候成功似乎已經在向我微笑,啊,不,應該說我已經開始指望得到成功——這兩者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羅亭把稀疏的灰白頭髮往後一捋,那動作就像當初他捋那頭濃密的黑髮一模一樣。
  「好,你聽我說,」他開始道。「我在莫斯科遇上了一位相當古怪的先生。他很有錢,擁有幾處大莊園,但沒有去當官。他主要的,惟一的愛好便是科學,一般的科學。至今我都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有這種愛好!這完全不適合他。就好比往母牛身上套馬鞍。他自己竭力裝出高明的樣子,可幾乎連話都不會說,只會很有表情地轉動眼珠,意味深長地搖晃腦袋。老兄,我還沒有見到過比他更平庸更愚笨的人……就像斯摩稜斯克省的沙漠,除了偶爾有幾棵連動物都不吃的草以外,一無所有。事情一到他手裡,準會變得一團糟。他還熱衷於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假如大家都聽他的指揮,那真的只能用腳跟吃飯了。他不知疲倦地幹哪,寫呀,讀哇,以一種堅韌不拔、不屈不撓的精神從事科學。他的自尊心極強,意志如鋼鐵一般堅強。他孤身一人,是個出了名的怪物。我認識他以後……他對我產生了好感。老實說,我很快就把他看透了,可是他那股熱情令我感動。再說他擁有巨產,可以利用他辦許多好事,為大家謀利益……我便住到他那兒,最後還一起到他的莊園去。我的計劃,老兄,非常龐大:我想推行各種改良和革新……」
  「就像當初在拉松斯卡婭家一樣,還記得麼?」列日涅夫說,臉上露出善意的微笑。
  「大不一樣!那時候我知道,我心裡明白,我的話決不會有任何結果。可是這一回……展現在我面前的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我帶去了很多農業方面的書籍……雖然我一本書也沒有從頭至尾讀完過……就這樣我開始幹了起來。不出所料,起初進展並不順利,後來似乎有了眉目。我那位新朋友始終一聲不吭地在旁邊看著,沒有妨礙我,也就是說,在一定程度上沒有妨礙我。他接受了我的建議,加以貫徹,不過他很固執,內心並不相信我,總想把事情納入他的軌道。他把自己的每一個想法都看得非常寶貴。一旦打定了什麼主意,就要堅決幹到底,就像瓢蟲爬上了青草的頂端,非要展翅飛翔不可——即使掉下來也會重新爬上去……我這樣比喻請你別奇怪,當初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就這樣我苦苦奮鬥了兩年,可是進展並不順利,儘管我使出了渾身解數。我開始感到疲倦,我的朋友也令我討厭。我挖苦他,他也像羽毛褥子那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他的不信任感演變成無言的怨恨,我們彼此充滿了敵意,什麼事情都談不攏。他默默地但又不斷地竭力向我證明,他決不會受我的影響。我的計劃不是被他篡改了,就是完全取消了……我終於發現自己在地主老爺家裡無非是一名寄人籬下的食客而已,我為自己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而痛苦。我心裡明白,如果離開他,那我會前功盡棄,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有一天,在目睹了一個痛苦而令人氣憤、使我那位朋友暴露出真面目的場面以後,我終於跟他大吵一場並且離開了他,甩掉了這位用俄國麵粉和德國蜜糖捏成的書獃子老爺……」
  「這就是說你丟掉了那塊賴以生存的麵包。」列日涅夫說著把雙手搭在羅亭的肩上。
  「是的,我再一次落得一身輕鬆,無牽無掛,可以隨心所欲了……唉,咱們乾一杯!」
  「祝你健康!」羅亭探身吻了吻他的額頭。「為了你的健康,也為了紀念波科爾斯基……他也是個安貧樂道的人。」
  「這就是我的第一號奇遇。」羅亭稍停片刻後說道。「怎麼樣,繼續講下去嗎?」
  「往下說吧。」
  「唉!我沒有心思說話。我已經懶得說了,老兄……不過,說就說吧。後來,我繼續到處闖蕩……順便說一句,我本來可以告訴你,我怎樣差點兒當上了一位大人物的秘書以及結果如何,但這就扯遠了……我繼續到處闖蕩……最後下決心要做一個……請你別見笑,做一個認真辦實事的人。這樣的機會終於來了,我結識了一個人……此人也許你聽說過,結識了庫爾別耶夫……沒聽說過?」
  「沒有,沒有聽說過。可是,羅亭,你這樣聰明的人怎麼沒有意識到你的事業不在於去當什麼——請原諒我說句俏皮話——實業家?」
  「我知道,老兄,是不在於此。可話又得說回來,我的事業究竟在哪兒呢?……要是你能見到庫爾別耶夫就好了!請你別把他想像成一位空談家。人家說我從前也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可是跟他一比,我簡直算不了什麼。這個人學問高深,知識淵博,有頭腦,老兄,他在辦工業和經商方面富有創造性。他腦子裡醞釀著種種異想天開、出人意料的計劃,我和他聯合起來,決心用我們的力量辦公益事業……」
  「請問辦什麼事業?」
  羅亭垂下眼睛。
  「你會笑話的。」
  「為什麼?我不會笑話的。」
  「我們決心疏浚K省的一條河,使它能通航。」羅亭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好傢伙!這麼說來庫爾別耶夫是個大資本家咯?」
  「他比我還窮。」羅亭說,默默地垂下了灰白的腦袋。
  列日涅夫笑了起來,可是突然又忍住笑,握住了羅亭的手。
  「對不起,老兄,」他說。「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麼,你們這件事不就成了紙上談兵?」
  「不完全如此。開了個頭。我們雇了一批工人……就幹了起來。但馬上遇到了各種麻煩。首先,那些磨坊老闆根本不理解我們的一番好意,其次,沒有機器,我們只能望水興歎。而購買機器我們又沒有錢。整整六個月我們都住在土屋裡,庫爾別耶夫只能啃麵包,我也經常餓肚子。不過,對此我毫無怨言:那兒大自然的景色美麗極啦。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想了一切辦法,千方百計地說服商人,到處寫信,散發傳單,結果為這項計劃我花完了自己最後一筆錢。」
  「不過,我想,」列日涅夫說,「花光你的錢並不難。」
  「當然不難。」
  羅亭望著窗外。
  「不過這計劃確實不錯,可以產生巨大的效益。」
  「庫爾別耶夫後來到哪裡去了?」
  「他?他現在在西伯利亞,當了一名淘金者,你等著瞧吧,他肯定能發財,決不會潦倒的。」
  「也許是這樣。不過你肯定發不了財。」
  「我?那有什麼辦法!不過我知道,在你眼裡我始終是個廢物。」
  「你?得了吧,老兄!……有一段時間我的確只看見你的弱點;可是現在,請你相信我,我學會了尊重你。你永遠發不了財……是的,正因為如此我才喜歡你……真的!」
  羅亭微微一笑。
  「果真如此?」
  「正因為如此我才尊敬你!」列日涅夫重複了一遍。「你能理解我嗎?」
  兩人都沉默不語。
  「怎麼樣,再談第三件事嗎?」過了一會兒羅亭問道。
  「說吧。」
  「遵命。第三件也是最後一件。這件事我才擺脫不久,你不嫌我嚕囌嗎?」
  「說吧,說吧。」
  「你看,」羅亭說,「有一次我閒著沒事……空閒的時間我有的是……便這樣想:我有不少知識,有善良的願望……你總不至於否認我有善良的願望吧?」
  「那還用說!」
  「我在別的領域搞不出什麼名堂……與其這樣虛度年華……為何不可以去當一名教育工作者,或者說得簡單些,當一名教師呢……」
  羅亭停下來歎了口氣。
  「與其虛度年華,不如把我的知識傳授給別人,說不定他們會從我的知識中汲取某些有用的東西……我的能力並不弱,再說我也有口才……!所以我決心獻身於這項新的事業。為找教職我著實忙碌了一番,我不願意個別傳授!教小學我又嫌不合適。最後終於在這兒一所中學裡謀到了教員的位置。」
  「教什麼?」列日涅夫問。
  「教語文。不瞞你說。我還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這樣熱衷於自己的工作。想到自己能影響年輕的一代,我就備受鼓舞。為了寫一篇導論,我足足花了三個星期。」
  「這篇講稿你還保存著嗎?」列日涅夫打斷他。
  「沒有了,不知丟在哪兒去了。導論寫得不錯,很受歡迎。學生們的臉至今還歷歷在目——那是些善良、青春勃發,專心致志,充滿了同情甚至驚訝的臉。我登上講台,匆匆忙忙念完了講稿,我本來以為是夠講一個多小時的,可是二十分鐘我就念完了。學監就坐在教室裡——一個戴銀絲眼鏡、套著短假髮的乾癟老頭——他不時地朝我點頭。等到我上完課離開座位的時候,他對我說:「很好,先生,就是講得深奧了點,不夠明瞭,對學科本身說得過於簡略。」但是學生們懷著尊敬的心情目送著我走下講台……真的,這就是青年的可貴之處。第二次上課我也帶了講稿,第三次也一樣……後來講課我就開始即興發揮了。」
  「效果怎麼樣?」列日涅夫問。
  「效果很好。學生們爭先恐後地來聽課。我把內心所有的一切都傳授給他們。他們中間有三四個男孩確實非常優秀,其餘的聽了似懂非懂。不過應當承認,即使那些聽懂了的學生有時候也會提些令我哭笑不得的問題。不過我並不氣餒。大家都還喜歡我。考試的時候我給大家都打滿分。於是出現了一場針對我的陰謀……其實也沒有什麼陰謀,只不過是我自己不守本分罷了。我妨礙了別人,別人就排擠我。我給中學生講課的方法即使給大學生上課也未必經常採用。學生們聽我上課得益不多……我舉的那些事實,我自己也不甚了了。再說,我不滿足於給我指定的那個活動範圍……你也知道,這是我的弱點,我想要進行徹底改革,我敢向你發誓,這樣的改革既合情合理又簡便易行。我指望通過校長實行改革,他是個善良而正直的人。起初我對他頗有影響,他的夫人也肯幫助我,老兄,像她那樣的女人我這輩子都沒遇見過幾個。她年近四十,可是依然像十五歲的少女那樣相信善,愛一切美的東西,不管在什麼場合都敢於說出自己的觀點。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那高尚的熱情和純潔。我聽從她的勸告,草擬了一份計劃……可是馬上有人挖我的牆腳,在她面前詆毀我。特別惡劣的是那位數學教師,此人個子矮小,說話尖刻,愛動肝火,對什麼都不相信,就像比加索夫,不過比比加索夫能幹得多……順便說一句,比加索夫怎麼樣?還健在嗎?」
  「還健在。你想像一下,他還跟一位小市民結了婚,聽說,老婆經常打他。」
  「活該!噢,對了,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好嗎?」
  「好。」
  「她幸福嗎?」
  「幸福。」
  羅亭沉默了片刻。
  「剛才我談到哪兒啦?……對了,談到那位數學教師,他恨我,把我的講課比作煙火,抓住我每一句表達得不太清楚的話大做文章。有一次我講到十六世紀的一件古跡時,他弄得我下不了台……而主要的是他懷疑我居心不良。我最後的一個肥皂泡撞到了他身上,就像碰上了針尖,立即破滅了,我跟那位學監一開始就沒搞好關係,他唆使校長和我作對,結果鬧得不可開交,我不肯讓步,發了一頓脾氣,最後事情傳到了上級機關。我被迫辭職了。我不肯就此罷休,我想證明,不能這樣對待我……可是他們就是這種態度,隨意擺佈我……現在我非離開此地不可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兩位朋友低著頭坐在那裡。
  羅亭首先打破沉默。
  「是的,老兄,」他說。「我現在可以借用科爾卓夫1的詩句來說明我的處境:『啊,我的青春,你逼得我無路可走,寸步難行……』可是,難道我真的什麼都不行,難道世界上就沒有我的事業了嗎?我經常給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可是無論我怎樣竭力貶低自己,我還是不能不感到自己具備一種並非人人皆有的才能!為什麼我的才能始終無法開花結果?還有:你記得嗎?我們在國外的時候,我自命不凡,拿腔作勢……確實,那時候我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究竟要幹什麼,只是陶醉於高談闊論,相信虛幻的東西。可是現在,我敢向你發誓,我可以大聲地向所有人說出我所有的願望。我根本不需要隱瞞:我完完全全徹頭徹尾是個好心人。我順從,我想適應環境,我所求不多,我只求達到最近的目標,為大家做一點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好事。可是不行!辦不到!這意味著什麼呢?是什麼東西妨礙我像別人那樣生活和活動?……我現在就剩這麼一點兒理想。可是我剛找到一個固定位置,剛有一個落腳點,命運馬上來捉弄我……我開始害怕它——我的命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請你幫我解開這個謎!」
  「謎!」列日涅夫重複道。「是的,確實是個謎。對我來說,你永遠是個謎。即使在青年時代做了一件小小的荒唐事之後,你會突然說出一大套令人心驚肉跳的話,然後你又照樣去……你知道我想說什麼……當初我就無法理解你,因此我不再喜歡你了……你很有才華,追求理想,不屈不撓……」
  「空話,都是些空話!沒有幹過實事!」羅亭打斷他。
  「沒有於過實事!你要於什麼樣的實事……」
  「什麼樣的實事?用自己的勞動來養活瞎眼老婆子和她的全家。你記得嗎?就像普裡亞任采夫那樣……這才是實事。」
  「是的。不過精闢的言論也是需要的。」
  羅亭默默地看了看列日涅夫,輕輕地搖了搖頭。
  列日涅夫還想說些什麼,用手抹了抹臉。
  「那麼,你是回鄉下去嗎?」他終於問道。
  「回鄉下去。」
  「難道你鄉下還有田產嗎?」
  「還留下那麼一點兒。兩個半農奴。總算還有個葬身之地。也許這會兒你心裡在想:『到了這般地步還要說漂亮話!』的確,漂亮話葬送了我的一切,毀了我的一生;我至死也擺脫不了它。不過我剛才所說的卻不是漂亮話,我這一頭白髮,這一臉皺紋,老兄,可不是漂亮話。這破爛的衣袖,也不是漂亮話。你對我一向非常嚴厲,你這樣做是對的。如今一切都已完結,燈油已干,油燈已碎,燈革將盡……因此也無需嚴厲了。死神,老兄,最後總會使大家和解的。」
  列日涅夫跳了起來。
  「羅亭!」他大聲說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你有什麼理由這樣說我?倘若看見了你深陷的雙頰和滿臉的皺紋,我還認為你是在說漂亮話,那我還談什麼知人論世,我還算什麼人呢!你想知道我現在對你的看法嗎?好吧,那我來告訴你!我在想:你這個人,只要自己願意,憑你的能力……什麼樣的目的不能達到,世界上什麼好處不能撈到手,而現在,你卻衣食無著……漂泊無依……」
  「我引起了你的憐憫。」羅亭悶聲悶氣地說。
  「不,你想錯了。你令我尊敬——就是這麼回事。有誰妨礙你在那位地主,在你那位朋友家裡年復一年地住下去呢?我完全相信,假如你肯巴結他,他一定會讓你不愁吃不愁穿。為什麼你在中學裡無法跟別人友好相處?你這個怪人為什麼每次做好事總要犧牲自己的個人利益,無法在肥沃但是險惡的土地上扎根呢?」
  「我生來就是無根的浮萍。」羅亭苦笑著說。「我不能停止不前。」
  「這是事實,不過你無法停止不前,並不是因為像你一開始說的你心裡有一條蟲……盤踞在你心裡的不是一條蟲,也不是一顆由於無所事事而焦躁不安的靈魂——那是熱愛真理的烈火在你內心熊熊燃燒。很顯然,儘管你遇到了種種挫折,但是你內心的這團火,比起許多不認為自己自私、反而把你稱為陰謀家的人,燃燒得更加熾烈。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上,我早就迫使內心的這條蟲安靜下來,早就跟一切妥協了。可是你卻毫無怨言。我堅信,即使在今天,在此時此刻,你也準備像年輕小伙子那樣再一次開始新的工作。」
  「不,老兄,現在我累了。」羅亭說。「我受夠了。」
  「累了!換了別人早就送命了。你說人死了一切也就和解了,你以為活著就不能和解嗎?一個人上了年紀還不能寬容別人,那他自己也不值得別人寬容,而誰又能說他不需要寬容呢?你做了能做的一切,奮鬥了一輩子……還要怎麼樣呢?你我走的不是一條路……」
  「你,老兄,完全是另一種人,跟我不一樣。」羅亭打斷他,又歎了口氣。
  「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列日涅夫接著說,「也許恰恰是因為我的處境,我冷靜的性格以及其他幸運的因素,所以任何東西都無法妨礙我安安穩穩坐在家裡袖手旁觀,而你卻要去闖蕩天下,捲起袖子勞動和工作。我們走的路不同……但是你看,咱們彼此多麼接近,你我使用的幾乎是同樣的語言,稍作暗示彼此就能心領神會。我們的感情是相通的。如今像我們這樣的人已經寥寥無幾,老兄,你我成了最後的莫希干人1!從前,我們覺得生活之路還很漫長的時候,我們可以各行其是,甚至可以互相憎恨。可是如今,我們這個圈子的人日益減少。一代代新人從我們身邊走過,走向與我們不同的目標,我們應該緊緊攜起手來。咱們來碰杯吧,老兄,讓我們像從前那樣唱支歡樂之歌!」2
  
  1 北美土著,被殖民者滅絕,美國作家庫柏(1789-1851)著有小說《最後的莫希干人》。
  2 原文為拉丁文。
  兩位朋友互相碰杯,又滿懷深情地,帶著純粹的俄羅斯韻味,音調不准地唱了一首昔日的大學生歌曲。
  「現在你要回鄉下去了。」列日涅夫又提起這件事。「我並不認為你會在那兒停留很久。我也無法想像,你將在何處,以什麼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請記住,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你總會有一個安身之處,藏身之地,那就是我的家……你聽見了沒有,老朋友?思想也會有自己的殘兵敗將,他們也該有一個棲身之處。」
  羅亭站起來。
  「謝謝你,老兄,」他說。「謝謝!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好意,只不過我不配享有這樣一個棲身之處。我毀了自己的一生,並沒有好好地為思想服務……」
  「別說了!」列日涅夫說道。「每個人只能夠盡其所能,不應該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你自稱為『漂泊一生的猶太人』1……可你怎麼知道,也許你命該終身漂泊,也許你因此而在完成一項崇高的使命,而自己還不知道。有道是:誰都逃不出上帝的手掌。這話很有道理。你不留下來過夜嗎?」
  
  1 中世紀神話中的人物。
  「我走了!再見。謝謝……我的下場將是非常糟糕的。」
  「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你非走不可嗎?」
  「我要走了。再見。過去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請多包涵了。」
  「好吧,我有什麼不是,也請你原諒……別忘了我給你說的話。再見了……」
  兩位朋友擁抱。羅亭很快就走了。
  列日涅夫不停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過了好久才在窗前站定,沉思了片刻,自言自語道:「可憐的人!」於是便坐在桌前,開始給妻子寫信。
  外面刮起了狂風,它咆哮著,惡狠狠地把玻璃窗震得匡嘟直響。漫長的秋夜降臨了。在這樣的夜晚,誰能夠得到居室的庇護,擁有一個溫暖的小窩,誰才會覺得舒適。願上帝幫助所有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吧!
  一八四八年六月二十六日炎熱的中午,在巴黎,「國立工場」的起義幾乎被鎮壓下去的時候,在聖安東尼區的一條狹窄的胡同裡,正規軍的一個營正在攻佔一座街壘。幾發炮彈已經把街壘摧毀;一些倖存的街壘保衛者正在紛紛撤退,他們一心只想著逃命。突然,在街壘的頂部,在一輛翻倒的公共馬車的殘架上,冒出了一位身材高大,穿一件舊衣服,腰間束一條紅圍巾,灰白蓬亂的頭上戴一頂草帽的男子。他一手舉著紅旗,另一手握著彎彎的鈍馬刀,扯著尖細的嗓子在拚命叫喊,一邊向上爬,一邊揮舞著紅旗和馬刀。一名步兵學校的學員正用槍瞄準他——放了一槍……只見紅旗從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手裡掉下來,他自己也臉朝下直挺挺地栽下來,好像在向什麼人行跪拜禮……子彈穿透了他的心臟。
  「你看!1」一位逃跑的起義者2對另一位說。「波蘭人被打死了。3」
  
  1 原文為法文。
  2 原文為法文。
  3 原文為法文。
  「他媽的!」另一位回答說。接著兩人飛快地向一幢房子的地下室跑去。那幢房子的所有窗戶都關著,牆壁上彈痕纍纍。
  這位「波蘭人」就是——德米特裡·羅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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