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梁羽生]萍蹤俠影錄[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15:47     標題: [梁羽生]萍蹤俠影錄[全文完]

楔子 牧馬役胡邊孤臣血盡 揚鞭歸故國俠士心傷



    獨立蒼茫每悵然,恩仇一例付雲煙,斷鴻零雁剩殘篇。
  莫道萍蹤隨逝水,永存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誰傳。
                    --調寄《浣溪沙》

  清寒吹角,雁門關外,朔風怒卷黃昏。

  這時乃是明代正統(明英宗年號)三年,距離明太祖朱元璋死後,還不到四十年。蒙古的勢力,又死灰復燃,在西北興起,其中尤以瓦刺族最為強大,逐年內侵,至正統年間,已到了雁門關外百里之地,這百里之地,遂成了明與瓦刺的緩衝地帶,也是無人地帶。西風肅殺,黃沙與落葉齊飛,落日昏黃,馬鈴與胡笳並起,在這「無人地帶」之間,這時候卻有一輛驢車,從峽谷的山道上疾馳而過。

  驢車後緊跟著一騎駿馬,馬上的騎客是一個身材健硬的中年漢子,背負箭囊,腰懸長劍,不時地回頭顧盼。朔風越捲越烈,風中隱隱傳來了胡馬嘶鳴與金戈交擊之聲,陡然間,只聽得一聲淒厲的長叫,馬蹄歷亂之聲漸遠漸寂,車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捲起車簾,顫聲問道:「是澄兒在叫我麼?可是他遇難也?謝俠士,你不必再顧我了,你去接應他們吧,我到得這兒,死已瞑目!」

  中年騎客應了一聲,遙指說道:「老伯萬安,你聽那馬蹄歷亂之聲,料是胡兵已退了。噢,你瞧,這不是他們來了!」一撥馬頭,如飛迎上。車中老者,長歎一聲,潸然淚下。車中蹦地跳起一個小女孩,小臉兒凍得紅鼕鼕的,有如熟透了的蘋果,揉揉眼睛,似是剛剛睡醒的樣子,開聲問道:「爺爺,這是中國的地方了嗎?」那老者勒住驢車,凝視車下的土地,聲調低沉道:「嗯,是中國的地方了。阿蕾,你下車去,替爺爺拿一把泥土回來!」

  山谷口外,三騎負傷的戰馬背著衣冠破碎的乘客,狂嘶奔回,領先的是一個和尚。那姓謝的中年漢子迎上問道:「潮音師兄,雲澄師弟呢?」那和尚勒住馬頭,黯然說道:「他已死了!真想不到萬水千山,逃到這兒,雁門關已經在望,他卻還逃不出胡人之手。不過,他也真不愧是個鐵錚錚的漢子,重傷之後,還力斃數人,臨死之前,還殺了地個領兵的韃子,把那些蒙古兵嚇得連忙逃命,不敢再追。人誰無死,像他這樣,死也值得了。你的徒兒也不錯,他也是力殺數人,和他的師叔並肩戰死的。」

  那中年漢子雙目炯炯,怒視長空,忽而一聲長笑道:「雁門關已經在望,我們終算不負雲澄弟之托,將他的爹爹送回來了,雲澄在九泉之下,當可瞑目。只是雲大人哀痛餘生,這事兒暫且瞞著他。」縱馬趕回驢車,只見車中的老者跨在車轅之上,捧著一撮泥土,神情非常奇異,那小女孩站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她的爺爺。

  潮音和尚叫道:「雲大人,我們回來了。」老者問他道:「我的澄兒呢?」潮音和尚道:「韃子兵已被我們殺退,他受了點輕傷,和天華師弟的徒兒殿後。」聲調儘管強作平靜,還是抑不住那悲憤之情。那老者面色大變,潮音和尚和謝天華那樣豪邁的俠客,在他逼視之下,也不覺後退幾步,不敢接觸他的目光,只聽得他縱聲笑道:「父是忠臣兒孝子,忠臣孝子集於一門,我雲靖尚有何憾!哈哈,哈!」笑聲淒厲之中含著極度的悲憤,驢車旁的騎士都不敢作聲。那女孩子仰面問他道:「爺爺,你笑什麼?我很怕聽,爺爺,你別這樣笑啦。爹爹為什麼還不回來?」

  那老者笑聲驟止,靜默了好一會子,緩緩問道:「明天清早,可以趕到雁門關嗎?」謝天華道:「是,今晚正是十月十五,晚上月光明亮,明早定可趕到。」那老者捧著那撮泥土,如捧珍寶似的,湊近鼻端,深深呼吸了好幾下,泥土散發著殘枝敗葉的氣息,那老者深深呼吸,如嗅異香,淒然笑道:「二十年了,如今始聞得著故鄉泥土的氣味。」謝天華道:「老伯居留異國,存節全忠,比蘇武留胡,尚多一載,如此孤臣孽子之心,人天共仰!」

  那老者眉頭一展,雙手一伸,把那女孩子抱上車來,又緩緩說道:「阿蕾,你今年七歲了,應該開始懂事了,爺爺今晚給你說一個故事,你要緊緊記在心裡。」那女孩重複著說道:「嗯,要緊緊記在心裡。我知道了,爺爺是說自己的故事!」那老者奇怪地看了孫女一眼,道:「你真是精靈得可以,比我小時,聰明得多了!」殊不知這女孩自出生之後,上一個月才見著她的爺爺,當時她就曾問父親,為什麼突然間來了一個爺爺,她父親對她說道:「我給你說過許多次蘇武牧羊的故事,爺爺的故事比蘇武牧羊的故事還要動聽,將來爺爺自己說給你聽,你要緊緊記在心中。」所以今晚爺爺一說故事,她就知道那是爺爺自己的故事。

  眾人環繞驢車,都像那女孩子一樣,出神傾聽,只見那老人拿出一根竹杖,杖頭上有幾根稀疏的旄毛,那老人歎言道:「這使節的旄旌飾品都給北地的冰雪消融盡了。阿蕾,你知道什麼叫做使節嗎?我說給你聽。二十年前,你爺爺是大明天子的使臣,奉遣到蒙古的瓦刺國去互通友好,這根竹杖就是皇帝所賜的,稱為使節,這使節代表天子,性命可丟,節不可毀。那時蒙古分為兩部,一叫瓦刺,一叫韃靼,國力還很微弱。大明天子派使臣親臨,照理應該很受他們的尊敬,卻不料在呈遞國書之日,那瓦刺王起初還彬彬有禮,後來來了一個身披胡服的漢人,佩劍上朝,把瓦刺王拉過一邊,悄悄說話,一邊說一邊看著我。這漢人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眼光中卻露著無限怨毒,好像我和他有著百載深仇!」

  謝天華奇道:「那人是認得老伯的嗎?」雲靖道:「不,我絕不認識他。我自問居官清白,平生沒有仇人,更不會在胡人之地結有仇人,也不知他對我何以如此怨毒!不過,我當時見他身披胡服,也確實不屑和他交談。他和瓦刺王談了一陣,突然下令將我扣留,還要奪我的使節。我大怒抗議:性命可以丟,這代表大明天子的使節卻不可毀。可恨他身是漢人,聽了之後,反哈哈大笑道:『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哈哈,你是準備做大明天子的忠臣來了?好!我一定叫你稱心如願,做第二個蘇武,蘇武牧羊,你就去牧馬吧!』自此我便在極北苦寒之地,牧馬二十年!起初我還指望明朝派兵來救,年復一年,卻是毫無消息。後來聽說大明皇帝--明成祖朱棣--歸天,仁宗繼立,不到一年,又告夭折,幼主即位,國中無人,太祖、成祖開疆闢土的前代雄風,已成陳跡,我斷了念頭,自分必老死異國,難回漢域了,誰知也還有今日!」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相對一視,默不作聲,面色奇異,似是既有佩服之情卻又有不以為然之意。雲靖毫不在意,聲調越發低沉,十指屈拗,勒勒作響,又道:「二十年來,我受了無數的苦,在沙漠之中,無水可飲,有時便喝馬尿解渴,到了秋冬之季,飲冰嚼雪,更是尋常之事了!這些都還不算什麼,更可恨的是,那□還時不時派人來看我,在我的面前,辱罵大明天子。二十年來,我無時不準備死難,可恨那□卻又並不殺我,只是將我折磨。」雲蕾聽得好不憤怒,問道:「那壞人叫什麼名字?爺爺說給我聽,蕾蕾大了替你報仇。」

雲靖續道:「不久我就知道,那□姓張,雙名宗周,名為『宗周』,實則不宗周,試想周室乃是天下的共主,既是宗周,卻又辱罵大明的天子,那不是自己嘲罵自己嗎?」那女孩子不懂得什麼叫做「周室」,更不懂什麼叫做「共主」,正相發問,只聽得她的爺爺又道:「這些歷史上的事情,你長大了念了書自然明白,爺爺不再多說了。」雲靖其實不只是說給孫女聽,也是說給那兩位俠士聽。至此頓了一頓,突然提高聲調問道:「兩位俠士,你說這□該不該殺?」潮音和尚禪杖頓地與謝天華搶著說道「該殺!」

  雲靖微微一笑,撫著孫女的頭又道:「那張宗周原來是奸賊世家,他的父親已在蒙古為官,至他更得重用,二十多歲,就當了瓦刺國的右丞相,與左丞相脫歡,同得瓦刺可汗脫脫不花的重用,他身子很好,想來還有二三十年的命。我在冰天雪地之中牧馬目盼夜盼,只盼望他吉萬不要早死!」潮音和尚性情鯁直,聞言怪道:「這卻是為了什麼?」雲靖多年憤怒,久蘊心中,說到此處,冷冷一笑。雲蕾打了一個寒噤,只見她的爺爺在懷中摸出一塊羊皮,上面寫著幾行紅字,隱隱聞到血腥味。

  謝天華駭然說道:「雲老伯,這是你寫的血書?」雲靖淡然說道:「這已經是第二份了。我起初指望朝廷興師問罪,將奸賊拿著,明正典刑,後來實是無望,想自己刺殺奸賊,自己卻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來想去,只有盼望我兒孫們爭氣,棄文習武,能替我報這大恨深仇。果然天從人願,我牧馬十年之久,澄兒也到了胡邊,隱姓埋名,尋找我的蹤跡。我出使之前,他剛剛考取秀才,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在胡邊再見之時,他已是個雄赳赳的武夫了。原來他知道朝廷不願為我一人,興師問罪,於是便棄文習武,想深入胡邊,單騎救父。聽說他在天下第一劍客玄機逸士的門下學了七年,武功雖未有大成,等閒三五十人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等滿師,便趕來了。」雲蕾聽得出神,一雙眼珠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心中充滿疑惑,問道:「那麼,爹爹既有那麼大的本領,為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只見他天天和媽媽一同去牧羊,有一天,有一個韃子兵欺負他,要搶他的羊,打他也沒有還手。」

  雲靖歎了口氣,道:「阿蕾,你還小,有許多事情,說給你聽,你也不懂。不過,將來就算我死了,不及見你長大,兩位伯伯也會告訴你的。」

  謝天華知道雲靖今晚傾談身世,其實是想說給他們聽,其中必有含意。見雲靖身軀顫抖,微微喘息,便扶著他道:「老伯,你歇歇吧,說話的時候還多著呢,等到了雁門關之後再說吧,老伯他日有什麼吩咐,晚輩一定依從。」

  雲靖咳了一聲,喘著氣道:「不,我一定要說下去。這些事情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不說出來,就不痛快。」歇了一會兒,接下去道:「澄兒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以為憑他的武功便可以將我救出胡邊。誰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蒙古地方也有許多高手,就是那張宗周的手下,也著實有幾個本領非凡的人物。我在雪地牧馬,暗中實是有人監視。澄兒好不容易找著了我,還未來得及商議逃跑,就給人發現,不是我叫他快逃,連他都幾乎給人擒拿住。後來他又暗中和張宗周的手下較量了幾次,都討不了便宜,這才把單騎救父的念頭放下來。因此他便遵照我的叮囑,隱姓埋名在蒙古住下來,裝做一點也不懂得武功的模樣,暗中尋找機會,和我偷通訊息。」

  「我要他在蒙古住下來,又要他娶了胡女為妻,為的就是替我傳宗接代,好報此大恨深仇。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這仇我的兒子若不能報,還有我的孫子來報,我的孫子不能報,還有我的曾孫,只要我雲家還有後人,這仇就一定能報。而張家呢,即算張宗周死了,他也還有後人,他的後人也要替他受這報應!我七年前聽說他生了一個男孩,我就寫下了第一份血書,要我的男孫緊記,日後長大了,只要碰著了張宗周這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們殺掉!」

  謝天華只感到一陣陣寒意,直透心頭,嘴辱掀動,卻又忍著,心道:「怨毒之甚,竟至如此!這樣的報復,豈不比江湖上的仇殺還要殘酷?想來他在冰天雪地裡牧馬二十年,受盡折磨,所以失去了常性。且待他回到中土之後,精神恢復,再慢慢勸解他吧。」

  雲靖指著血書,微微喘氣,又道:「澄兒聽我的囑咐將血書縫在孩子的衣裳裡,送給他的一位師兄為徒。此後我因為轉移地方牧馬,又失去了聯繫,直到三個月前,他才偷偷地和我見了一面,告訴我,他已約了同門,趕來營救。那時,我自念年邁蒼蒼,已不再作逃生之想,對他的話,也不在意,只門他在這別後七年之中,有沒有再生孩子?他說又生了一個女兒,這便是你。我立刻再寫下一份血書,是孫女也要替我報仇。蕾蕾,以後你要緊緊記著:若碰著張宗週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們殺掉,化骨揚灰!」

  雲蕾聽得定了眼神,蘋果般的小臉上充滿了害怕恐懼的表情,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道:「爺爺,要殺那麼多人嗎?蕾蕾害怕,媽媽自幼教我不要隨便殺生,連初生的羊羔也要保護。哎,媽媽呢?爹爹說媽媽就要來的,為什麼不見媽媽來,連爹爹也不見了?」她哪裡知道,她的爹爹雲澄在胡邊隱姓埋名,身世來歷連她的媽媽也沒有告訴,一月之前,竟是瞞著妻子,棄家逃走的。

  雲靖白鬚掀動,突然怒聲說道:「蕾蕾,你不聽我的話了嗎?我告訴你,你的爹爹,你的爹爹,他已經─」神色俱厲,嚇得雲蕾噤不作聲,眼淚也收了,雲靖歎了口氣,話到口邊,又嚥了回去,不忍把她爹爹的死訊再說出來。

  謝天華暗暗歎氣,搖了搖頭,只見雲蕾低下了頭,小聲說道:「我聽爺爺的話!」雲靖把三月前新寫的血書塞到她的懷裡,仰天笑道:「不想我雲靖尚有逃出異域,重歸故里之時。謝俠士,求你瞧在澄兒的面上,把這女娃子收做徒弟吧!」

  謝天華一陣遲疑,緩緩答道:「這個且慢商量。─嗯,老伯不要誤會,不是我不答應您,我是想替她找一個更加好的師父。」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乃是雲澄的同門,他們的師父玄機逸士號稱天下第一劍客,不止在劍術上有極精湛的造詣,其他的武功,也很博雜。只是玄機逸士脾氣古怪,他共有五個徒弟,每個徒弟,只傳一門武功。例如謝天華就只得劍術的一半。怎麼叫做一半?原來玄機逸士有兩套劍法,相反相成。他又煉有雌雄雙劍,雌劍名叫「青冥」,雄劍名為「白雲」,「白雲」雄劍傳給謝天華,「青冥」雌劍則傳給了另一個女弟子,兩人各得了他的一套劍術。

  這兩套劍術乃是玄機逸士畢生心血所聚,若然雙劍合壁,天下無敵。所以在他門下五人之中,也以謝天華和那個女弟子武功最高,難分軒輊。至於雲澄,則因尚未滿師,武功最弱。那潮音和尚則是二徒弟,傳了伏魔杖法,外家功夫,也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都是應師弟雲澄的邀請,各自帶了徒弟前來,自中土遠至胡邊,助他救父的。恰值瓦刺可汗剛得了太子,國中大慶,監視稍鬆,三人合力,殺了幾名看守,竟然輕輕易易地逃了出來,卻又想不到雁門關已經在望,才遇到追兵追殺,雲澄竟然血濺國門邊境。謝天華唯一的徒弟,也力戰而亡。

  雲靖說完那番話之後,彼累不堪,沉沉睡去。雲蕾怔怔地望著她的爺爺,不說不笑。謝天華歎了口氣,揮了揮手,驢車又在峽谷的山道上奔馳。這時明月已出天邊,荒涼的山谷浸在月光之中,有如蒙上一層薄霧輕紗,更顯得冷清清的,詭秘幽靜。謝天華讓雲蕾吃了幾片肉脯,喝了一口水,拍拍她的身子後,不久也熟睡了。

  在驢車顛簸中,忽聽得雲靖夢中叫道:「冷,冷─狼啊狼來了!」潮音和尚笑道:「這老頭兒還以為仍舊是在胡邊牧馬呢。」又聽得雲蕾在夢中叫道:「媽媽,蕾蕾不殺人,蕾蕾害怕。」謝天華愕然搖首,忽聽得一聲響箭,掠過山谷,雲靖在夢中跳起,叫道:「狼來了!」張眼一瞧,只見一道藍火,搖曳下降,潮音和尚已一掠數丈,上前迎敵,謝天華道:「老伯勿驚,來的沒有幾人。」

  雲靖這一嚇睡意全消,顫聲說道:「不好,這是張宗周手下的第一名勇士,複姓『澹台』,字號『滅明』,姓名似是胡兒,其實卻是漢人。澄兒曾經和他交過手,吃過他的大虧,本事委實了得。」

  謝天華笑道:「我的師兄雙掌一杖,威震中原,蒙古地方的第一勇士又算得了什麼。只要他來人不多,管教他來得去不得,待我們把他擒了,給老伯帶上京去獻功,看這□還敢不敢『滅明』!」謝天華行俠仗義,最恨賣國之徒,聽說那人號為「滅明」,怒不可遏,拔出長劍,奔出谷口,上前助陣。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20:35

  只見一員胡將,身披鎖子黃金甲,乒使雙龍護手鉤與潮音和尚打得正烈。潮音和尚的禪杖如神龍出海,橫掃直劈,呼呼風響,那胡將竟是分毫不讓,雙鉤盤旋,縱橫揮舞,將潮音和尚碗口大的禪杖迫得東倒西歪。謝天華大吃一驚,心道:「這□本事果然了得,怪不得雲澄要吃他的虧,看來師兄也不是他的對手。」立即長劍出鞘,振臂一掠,猶如巨鳥摩雲,掠空而降,長劍一抖,一招「拂柳穿花」,穿心直刺,這一劍是專破鉤、奪之類兵器的殺手神招,正是玄機逸士苦心所創的厲害招數。

  護手鉤與萬字奪之類,本來是可以克制刀劍的外門兵刃,但玄機逸士所創這套劍法,輕靈翔動,變化萬狀,可以隨著鉤奪之勢,反制敵人。若敵人仍本著「鉤奪可以鎖拿刀劍」的方法進招,則輕者手指被削,重者咽喉被穿,端的厲害,而今謝天華使出殺手神招,長劍分心一刺,內藏左右雙旋兩個變化,不論敵人是正面迎接或是兩翼偷襲,都難逃此一劍之危。不料那胡將雙鉤霍霍,左鉤往下一沉,右鉤往上一帶,謝天華的長劍幾乎給他引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鉤光閃閃,伸縮不定,也不知是從哪裡襲來,敵人竟趁著謝天華稍一頓挫之時,立刻反客為主。

  謝天華暗吃一驚,驟逢勁敵,精神一振,長劍一抖,劍招倏變,一個「摟膝拗步」,劍光劃了一道長弧,身隨劍勢,滴溜溜的轉了半個圓圈,「嚇」的一聲,手心一登,劍尖往外疾吐。這是攻守兼備的獨特招數,那胡將鉤光閃閃,卻遞不進去招,逼得雙鉤外封,向左側移了一步。謝天華立刻偏鋒直上,劍走連珠,那胡將叫聲:「好劍法!」連擋三招,突然叫道:「住手!」謝天華哪裡肯聽,劍光霍霍,連環疾進,那胡將勃然作色,怒道:「你以為我怕你不成?」雙鉤一展,迎、送、剪、扎、吞、吐、抽、撒,恰似駭電驚霆,兩道銀蛇,貼著謝天華的劍光飛舞,謝天華的劍法雖然神妙,竟然奈何不了他。

  潮音和尚大吼一聲,揮舞禪杖,上前助戰,那胡將大聲笑道:「看你的武功,定是中土的成名劍客,聽說中土武林的成名人物,最講究單打獨鬥規矩,你們卻想以多為勝嗎?」潮音和尚喝道:「你這□是不是叫澹台滅明?」那胡將避了謝天華一劍,還了兩招,側目笑道:「你這和尚也知道我的名字。」潮音和尚喝道:「你身是漢人,卻為胡將,羞也不羞?對你這樣的叛國奸賊,誰和你講中原的武林規矩?吃洒家一杖!」澹台滅明面色一沉,忽而縱聲長笑道:「匹馬縱橫漠北,此心可對蒼天!誰是叛國奸賊?我叛誰的國來了?朱元璋巧奪天下,只有你們這些不爭氣的人,才去對他的兒孫俯首稱臣。」側身一閃,將禪杖讓過一邊,雙鉤一個盤旋,護著身子,在鉤光劍影之中,朗聲說道:「說與你這莽和尚聽你也不解,好吧,你既要□鬥,我就叫兩個小輩接你的招。」雙鉤一指,將潮音和尚的禪杖迫過一邊,他身後的兩員小將揮動刀槍,立刻搶上前來,接著了潮音和尚的禪杖。這兩員小將武功雖然較潮音為低一疇,但亦非庸手,潮音和尚半晚之間,經了兩場激鬥,氣力不支,竟自勝他們不得。

  謝天華聽那澹台滅明侃侃而談,心中一動,心道:「這□倒不是尋常之輩。但助胡滅漢,卻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怒氣一起,揮劍強攻,澹台滅明力敵數招,忽而問道:「你莫不是玄機逸士的門下麼?」

  謝天華怔了一怔,只聽得那澹台滅明笑聲又起:「你的師父當年費盡心血也勝不了我的師父,你要勝我,哪裡能夠?你既然不知進退,好吧,咱們今日就各為其主,再鬥個三五百招吧!」謝天華悚然一驚,猛然想起師父所說過的往事。在二十年前,師父曾與一個魔頭互爭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這魔頭複姓上官雙名天野,本是綠林的大盜,經此一戰之後,忽然匿跡潛蹤,不知躲到哪裡去了。聽這澹台滅明如此說法,那上官天野定然是躲到蒙古,而澹台滅明也定然是他的徒弟無疑。

  謝天華本待停劍喝問,但聽他說出「各為其主」的說話,怒氣又生,把師父所傳的劍法施展得風雨不透,恰若那銀光匝地,紫電飛空,攻中守,守中有攻。那澹台滅明也好生厲害,雙鉤交剪,竟如兩道金虹,將門戶封閉得十分嚴密,也是攻守兼備,虛實互變,剛柔齊施,轉瞬鬥了百數十招,竟是不分勝負。謝天華心中想道:「可惜四妹不在這兒,若然雙劍合璧,三個澹台滅明,也要死在劍下。」

  澹台滅明鉤光交爍,連進三招,謝天華一步不讓,還了四劍。澹台滅明忽然哈哈大笑,跳出圈子,叫道:「如何?你我用了全力,都不能取勝,不如住手了吧!」謝天華怒道:「漢賊不兩立,今日之事,非死不休!」澹台滅明雙鉤一指,逼住了謝天華的長劍,高聲喝道:「狗交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救你來的」謝天華不敢放鬆,長劍往外一展,將雙鉤蕩過一邊,喝道:「我們萬水千山,都經過了,而今到了此地,還有什麼危難,要你相救?你若真肯改邪歸正,棄暗投明,快快拋下雙鉤,隨我走吧!」澹台滅明冷冷一笑,朗聲說道:「你真是不知好壞,我奉張丞相之命,勸你們回去。你們若執意要回轉中原,只恐未到雁門關,就要遭受非常之禍!」謝天華怒不可遏,長劍疾進,大聲斥道:「你這狗賊,膽敢將我戲耍!」澹台滅明也生了氣,回罵道:「你既要自尋死路,那就休要怪俺無情。」謝天華咬緊牙根,一聲不響,劍如風雨,澹台滅明也不敢說話分心,雙鉤揮霍,見招拆招,見式拆式,又戰了百數十招,仍是不分勝負,難解難分。

  鬥得正酣,澹台滅明忽然一聲胡哨,賣個破綻,轉身便走了,那兩員小將,也跳出圈子,隨後急逃。謝天華與潮音和尚殺得性起,哪裡肯放,仗劍挺杖,縱步便追,片刻之間過了一個山坳。謝天華較為謹慎,忽然想道:「這□絲毫未露敗象,何以逃跑?莫非其中另有詭計麼?雲大人拋在後邊,無能手防護,莫不要著了他的暗算!」正待招呼師兄回頭,忽見那澹台滅明猛然縱身向谷中一跳,謝天華大吃一驚,立足處離谷底少說也有十數丈高,谷底怪石嶙峋,這一跳下,難道是想自己尋死不成,這一著真是大出意外!

  謝天華念頭未轉,只見那澹台滅明身子在半空一個屈伸,呼的一聲,拋出一條長繩,繩端系有利鉤,一下子就搭住了對面的松樹,身軀一蕩,打鞦韆般蕩了過去。這山谷形勢絕險,乃是一山分出兩峰,兩峰相距十餘丈,輕功多好也不能飛越,卻想不到澹台滅明用這個方法跳了過去,一跳過去,再轉一個彎,便是雲靖的驢車了。

  謝天華這一驚非同小可,心知若循原路折回,趕到之時,雲靖必然已遭毒手了。但峽谷不能飛越,不循原路而回,又待如何?事已如斯,只得橫了心腸,回頭追趕,拼著去替雲靖復仇,與澹台滅明再拚個死活。

  謝天華冷汗直冒,好不容易趕了回來,只見那澹台滅明已站在驢車之前,雲靖則跨在車轅之上,兩人面面相對。澹台滅明雙鉤掛在腰間,手上並無兵刃,面上露出笑容,似正在低聲救懇,而雲靖則聲色俱厲,謝天華趕到的時候,正聽得雲靖罵道:「胡說八道!我與張宗周此仇不共戴天,你要殺便殺,我豈肯與你回去,托庇於他?」謝天華不禁大奇,只見那澹台滅明回過頭來,向自己微微一笑,高聲說道:「你看見了?我若要取雲老兒性命,易如反掌,還待你趕回來麼?雲老兒,我苦苦相勸,生死禍福,繫於你一念之間了。」雲靖怒不可遏,鬚眉掀動,卻冷笑道:「你要我回去再替你的張大人在冰天雪地裡牧馬二十年麼?」澹台滅明縱聲長笑,忽然正容說道:「張大人就因你牧馬二十年,不屈不撓,才敬重你的為人,要你回去。」

  雲靖罵道:「張宗周叛國奸賊,卑賤小人,我雲某耿耿忠心,誰要他的敬重!」澹台滅明冷冷一笑,道:「張大人果然說得不差,你只是徒有愚忠,不足與談大事。他也料你不會回來的了,可是他見你也是一條漢子,不忍見死不救,才命我萬里追來,可惜你辜負了他一片苦心了。」雲靖手扶車轅,氣極怒極,顫巍巍的破口罵道:「哼,苦心救我?我雲某二十年牧馬,此身尚幸得歸葬故土,死亦瞑目。你追到此地,要殺便殺,此地已是中國地方,血灑故鄉尚有何恨?」

  澹台滅明怒言道:「誰要殺你?要殺你的不是我們!」雲靖咬牙說道:「你殺了我的澄兒,還來當面氣我麼?」身軀顫抖,幾乎跌倒。

  澹台滅明將他一把扶住,道:「你的兒子不是我們殺的。要說給你聽,你也不明白,隨我回去見了張大人你就知道了。」雲靖張口把一口唾涎,疾吐出去,澹台滅明輕輕一閃,避過一邊,只聽得雲靖又罵道:「不是你們殺的?那些人難道還是明兵不成?」

  澹台滅明苦笑道:「那是我們左丞相的部下。」雲靖罵道:「什麼左丞相右丞相,都是騷狐韃子。我已在你手中,你快快把我殺掉,休要多言。」謝天華也覺得澹台滅明真是豈有此理,他既然身為瓦刺國的大將,瓦刺的官兵將人殺了,他還要當面來氣被殺者的父親,何況這被殺者的父親,又身經了二十年的苦難!悲痛餘生,哪能經得這樣殘酷的戲弄?

  兩人越說越僵,但只見那澹台滅明抱拳一拱,朗聲說道:「雲大人,我言盡於此,聽不聽從,那就全在你了。」雲靖氣極吹鬚,獵獵作響,已說不出半個字來。謝天華大怒喝聲道:「迫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算什麼行徑?有種的咱們再鬥三五百招。」

  澹台滅明毫不理會他,壓低聲調,繼續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走了。張丞相說,累你牧馬二十年,實在過意不去。他也料你不會回來,叫我代送你三道錦囊,依著錦囊妙計,還可救你性命。張丞相說這三道錦囊,就算你替他牧馬二十年的酬報。」把手一撤,轉身便走。

  謝天華怔了怔,澹台滅明已從他身邊走過,只聽得咕呼一聲,雲靖倒在車上。謝天華一伸手打出五枚子午奪魂釘,分打五處穴道,澹台滅明頭也不回,雙鉤一個盤旋,只聽得叮叮叮幾聲連響,澹台滅明一聲冷笑,人影已沒入蒼松怪石之間,轉過山坳去了。

  謝天華這一把飛釘,本就不指望能將敵人打倒,不過見他這樣輕易地一舉將五枚飛釘掃數打落,也不覺吃了一驚,飛步奔向驢車。只見雲靖噓噓氣喘,脖子通紅,謝天華伸手在他胸口一揉,雲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大叫道:「氣死我也!」顫巍巍地坐了起來。謝天華知道他是憤火中燒,痰塞喉頭,身上並無受到其他傷損,這才放下了心。正待善言開解,忽聽得潮音和尚呱呱大聲,橫拖禪杖,從山坳外疾跑回來。

  謝天華又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師兄,你怎麼啦?」潮音和尚憤然說道:「三弟,我丟盡師門的面子啦!我今生不把澹台滅明痛打三百禪杖,難消此恨!」謝天華知道師兄是個急性的人,按他坐下,讓他喝了口水,說道:「二師兄,有話慢慢說,憑著咱們四個兄弟,就算是上官老魔頭親自到臨,這仇也可以報,何況澹台滅明呢?」

  潮音和尚咕嘟嘟地喝了一大口水,氣憤地續道:「我只道這□要對雲大人暗施毒手,心急趕回,叵耐那兩個小賊,死纏不放,若是平日,這兩個小賊我真還不放在心上。

  無奈我接連兩場惡鬥,氣力不加,和他們邊走邊鬥,進進退退,竟然趕不回來,鬥了一二百招,我一急連走險招,剛剛搶了上風,不料澹台滅明這□又回來了。我以為他已將雲大人害了,破口大罵。那□雙鉤一搭,將我的禪杖拉過一邊,突然勁力一鬆,暗施詭計,將我跌了一跤。這還不算,還打了我一個耳光,罵我是『莽和尚』,說我『胡說八道,亂嚼舌頭,打個耳光,聊作薄懲』云云。

  罵完之後,便帶了兩個小賊,揚長而去。我們闖蕩江湖幾十年,幾曾受過如此欺侮,你說氣不氣人?」停了一停,目光注地上,忽然又嚷起來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和你交了手沒有?雲大人好端端的沒事,這地上卻有著三個這樣趣致的錦囊?」

  潮音和尚一邊說一邊把三道錦囊拾了起來,嘖嘖讚賞道:「上面還鄉有駱駝呢。咦,這不是蒙古人的刺繡嗎?這、這是誰的?」

  雲靖勃然怒道:「臭韃子的臭東西,把它撕成粉碎,拋到污泥裡去!」潮音愕然一望,用力便撕,忽然手腕一痛,三道錦囊,都給謝天華搶去。潮音和尚詫道:「師弟,你這是……」

  謝天華道:「雲大人看一看也不礙事,你便看它說的什麼。若然真是胡說八道,那時再撕,也還不遲!」

  謝天會心中十分疑惑:這澹台滅明武功高強之極,他既然不欲加害雲靖,那麼所為的又是何來?難道真是想「救人」不成?但他何以又在蒙古為官,二十年來助那張宗周折磨雲靖?再說雁門關已經在望,踏入了中國地方,還有誰會加害雲靖?這不是騙人的鬼話嗎?但若說他萬里遠來,為的就是說這番鬼話,卻又是絕無此理。何況他雖然傲岸,卻又似乎手下留情,要不然師兄怎能逃得性命,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說謝天華心裡沉吟,且說雲靖接過錦囊,恨恨一瞥,只見第一道錦囊上寫著「即開」二字,雲靖氣呼呼地一把撕開,抽出裡面的信箋,上面寫道:「此時速回蒙古,尚可無事,澹台將軍留駐左雲,可以接應。」雲靖看完之後,隨手一撕,拋在地上.

  謝天華見他白鬚顫抖,面色焦黃,不敢動問。雲靖看著那撕碎的紙片一片片飄落污泥,憤然說道:「什麼錦囊妙計,還不是那番鬼話!」拿起第二道錦囊,只見上面寫道:「離雁門關七里之地開拆。」雲靖道:「偏不聽你的話。」用力一撕,裡面又露出一張信箋寫道:「時機已迫,此際雁門關當有人接你,先行領隊者苦非周健總兵,你當立即快馬飛逃,留謝天華與潮音斷後,或許尚能保全首領。」

  雁門關叫兵周健和雲靖乃是同鄉好友,一人習文,一人習武,是同科中的文武進士。雲澄此次救父,得他暗助甚多,實行救父計劃之前,又已派人飛騎報知周總兵,叫他轉告朝廷,一路行蹤,都派有人暗中聯繫的。

  雲靖想道:「周健見我到來,豈有不來迎接之理?我節比蘇武,異域歸來,大明天子即算不立像記功,也當重用。胡兒妄圖離間,真真豈有此理!」隨手一撕,又把信箋撕成粉碎。

  謝天華旁肯偷窺,一瞥之下,見信箋上有自己的名字,怪而問道:「上面說的什麼?」

  雲靖鄙屑說道:「還不是鬼話連篇。不過奸賊也真厲害,他們好像已預知你們二人深入胡邊,前來救我。不知何以又無防?」

  謝天華眉頭一皺,低首沉吟,疑惑更甚。雲靖隨手又拿起第三道錦囊,正要撕開,忽又放下了,謝天華一見,不覺叫出聲來。

  那第三道錦囊上寫著:「此函交謝天華開拆。」雲靖冷冷地看了謝天華一眼,心起疑雲。謝天華久歷江湖,人甚精細,見此以,微微一笑,說道:「奸賊詭計多端,雲大人你拆開看看,他說什麼?」

  雲靖略一遲疑,把錦囊慢慢拆開,抽出信箋來,緩緩讀道:「此際雲大人當已被捕,錦囊之內,尚有蠟丸一個,你密藏此丸,切不可開,急速入京,面見于謙,參劾王振,雲大人性命能否保全,全在此一舉矣。」

  雲靖「哼」了一聲,怒不可遏,信手一撕,又把信箋撕成粉碎,罵道:「危言聳聽,胡說八道!我雲某是個大大的忠臣,豈有被捕之理?」又把錦囊往地下一擲。謝天華一縱身接過錦囊,果然在其中掬出一顆蠟丸,藏在身上。

  雲靖面色一變,謝天華道:「且藏著這玩意兒,也佔不了什麼地方,玩玩也好。」雲靖「哼」了一聲,微慍說道:「這是給你的東西,你要藏便藏著吧。我雲靖與奸賊不共戴天,縱然真是碎屍萬段,也不要他來相救。」

  驢車趁著月色,在夜間趕路,雁門關外,邊境守夜的明兵角聲,已隱隱可聞。雲靖精神一振,雖奔波長路,一晚未睡,卻是毫無倦意。翹首長空,縱聲吟道:「喜有餘生歸故土,雄關分隔別華夷。

  我雲某明日當可重整衣冠,手持使節,禮拜明君了。」謝天華道:「大人孤忠,百世不可一見,而今天子,封官敘爵,也不足言酬。」雲靖微微笑道:「這是臣子份內之事,豈望朝廷酬報。」停了一停,忽然問道:「我去國之時,尚是永樂十年,而今已經歷二十載,換了三朝,朝廷之事,全無所知,不知如今是誰當政?」

  謝天華道:「是王振當權。」雲靖想起第三道錦囊中的說話,衝口說道:「那麼天祐我朝,這王振一定是個大大的忠臣,只有那個于謙想必是奸臣了。」

  潮音和尚正縱馬上來,傍著驢車,聽了雲靖言語,忽然把碗口大的禪杖往地下一頓,大聲說道:「大人錯了,這王振是個大大的奸臣,若然他要撞在洒家手上,也要教他吃我一頓禪杖!」

  雲靖愕然說道:「什麼,他是奸臣?不會,不會吧!若然他是奸臣,胡兒何以又要唆使什麼于謙出頭,去參劾他。」謝天華道:「大人有所不知,這王振的確是個奸宦。」雲靖詫道:「什麼,他是個太監嗎?」

  謝天華道:「正是。聽說此人原先在故鄉蔚州讀過書,下過考場,做過縣官,後來犯了罪,本當充軍,適逢皇帝下詔『有子者亦准淨身入內』,王振遂鑽進了皇宮。後來奉派侍奉太子,亦即當今皇上讀書,至先帝歸天,太子即位,王振遂得任司禮太監,管理內外奏章,於是遂勾結朝臣,擅作威福,巧立名目,苛征暴斂,雖然不過三年,百姓已是恨之入骨。大人此次回去,也要當心。」雲靖聽了,不覺愕然,亦是狐疑滿腹。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25:23

  謝天華續言道:「那于謙官居兵部侍郎,聽說倒是為官清正。」雲靖聽了,默然不語,心中想道:「這兩人乃是江湖上的莽夫,所言不足深信,待我回朝之後,再親自看個明白。」
  
  又想道:「兵法有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縱然這兩人所說是實,也定是張宗周布下的圈套,故意叫我相信他的話,其中必定藏有陰謀。」

  驢車上雲蕾睡得正酣,雲靖望著她蘋果般的臉兒,天真無邪,可愛之極。想到他年雲蕾長大之後,也要遠赴胡邊,沖霜冒雪,替自己報仇,不覺歎了口氣。但瞬息之間,二十年來嚼雪飲冰,捱饑抵冷種種苦難,又在心頭泛起,恨火燒心,蓋過了為雲蕾憐惜之念。眼望夜空,心潮浪湧,過了些時,不覺迷迷糊糊地和衣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雁門關上的旌旗,已經可以清楚望見。潮音和尚道:「這是七里鋪,離雁門關只有七里路了。前面就是雁門關外檢查行旅的衛所了。」雲靖跳了起來,揭開簾幕,問道:「周總後儼了沒有?」潮音和尚道:「天華師弟已入內通報去了。不曾聽說周總兵要來。」雲靖怔了怔,忽而失笑,自言自語道:「我也給那個鬼錦囊弄錯了。周總兵怎會知道我今日到來?通報之後,他自然會來迎我。」便吩咐停下驢車,在衛所之前等待。衛卒們在城牆內張望著,並無任何動靜。

  且說謝天華為人,膽大心細,先入雁門關通報,便是他的主意。雁門關的總兵周健,謝天華也曾見過幾面,深知這位邊關守將,不但是雲靖的同鄉舊友,而且俠骨英風,與江湖豪傑胸襟無二。七里路程轉瞬即到,雁門關上了無異狀,仍是由前幾次帶引自己的旗牌官接待入內,謝天華心頭一寬,暗笑道:「澹台滅明故佈疑陣,裝神弄鬼,連我也受他迷惑了。只要周總兵仍鎮守此關,有誰敢加害雲靖?」

  帳中坐定,旗牌官獻上茶來,說道:「總兵大人就要出來了,謝俠士你歇息會兒。」謝天華喝了香茶,卸下護身袍甲,正在等待,忽覺頭昏眼花,叫聲「不好!」連忙拔劍,那旗牌官已搶先一步,將他寶劍奪去,帳外呼呼兩聲,拋進了兩條絆馬索,將他絆倒。

  謝天華內功深湛,雖然中了暗算,尚未昏迷,掙扎欲起,卻是渾身無力,而且昏昏思睡,眼皮漸漸睜不開來。謝天華默運玄功,與睡魔相抗,迷迷糊糊之中,似已被人扛起,不久又聽得關門下鎖之聲,似是已給人關在一間黑沉沉的屋子裡了。

  那碗茶中溶有極厲害的蒙汗藥,尋常之人,淺嘗即倒,謝天華練過易筋洗髓的功夫,運氣相抗,使自己保持著心頭的一片清醒。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房門呀呀推開,一個人探頭進來,謝天華定睛一瞧,正是雁門關的總兵周健。

  謝天華托地跳起,使盡氣力,呼的一掌橫掃,向他腦門劈去。周健橫肱一架,叫道:「是我!」謝天華氣力未復,給他一架,蹌蹌踉踉地倒退數步,一頭撞在牆上,怒叫道:「好,知人知面不知心,總兵大人,你用的下三流的暗算手段,用得真到家呀!」周健邁前兩步,把他手腕一拿,低聲叫道:「事情已急,快服下解藥,我與你救雲大人去。你的寶劍我替你拿回來了,快呀!」謝天華驚愕之極,叫道:「什麼?你、你是什麼用意?」黑室之中,但見周健雙眸炯炯,別具威嚴,低聲說道:「我周健是何等之人,你還不知道嗎?此際事機已急,有話慢說,你快隨我出去。」謝天華不由得張開了嘴,吞下了周健塞來的藥丸。謝天華心頭本就清醒,吞下解藥,睡意全消了,接過周健遞來的寶劍,躍出門外。

  雁門關外號角長鳴,只見先前那名用蒙汗藥偷施暗算的旗牌官攔上前來,高聲叫道:「周大人,你可得三思而行,別要自誤前程!」周健一聲不響,突然一躍而起,揮刀一斬,將那旗牌官斬為兩截,奪了兩騎快馬,與謝天華奔出轅門,關外官兵,無人敢擋。

  周健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在馬背上揚鞭指道:「他們正在七里鋪外□殺,你我抄小路去!」一撥馬頭,從山邊小徑馳去,大路上車馬奔馳,許多人高聲呼喊,叫周總兵回來。周健毫不理睬。

  且說雲靖在七里鋪的衛所外等了許久,正自生氣,忽見路上塵頭大起,十幾騎快馬飛奔而來,不一刻衛所打開,戍守衛所的官長披掛出迎,高聲請進。雲靖看得清楚,那從雁門關來迎接的十幾騎快馬,其中並無周健在內,心中十分不快,但仍是怡然自若,手持使節,步入邊關。


  衛所內設好座位,只見十六名御林軍分成兩隊,分列在階下,堂上兩名欽差,冠帶出迎。雲靖頓時歡喜起來,心中想:「原來是聖天子特降天恩,念我二十年守節,竟然派欽差到邊關迎接來了。」正說得句「雲某何功,敢勞欽差遠接」,堂上的欽差,面孔一端,忽然間高聲喝叱道:「叛臣雲靖,跪下接旨!」

  雲靖這一驚非同小可,手持使節,顫聲辯道:「雲某出使異國,二十年來牧馬胡邊,尚存此節,自問無罪,不敢接此詔書!」話猶未了,已給兩名御林軍按倒地上。只聽得其中一名欽差,展開招書,高聲讀道:

  「罪臣雲靖,先帝寄以腹心,遣使瓦刺,乃不感恩圖報,反□顏事仇,忘其父母之國。今日私自歸來,圖謀內應,罪無可恕,本應明正典刑,姑念其是前朝舊臣,恩開法外,准其仰藥自裁,全屍收殮。欽此。」

  雲靖魂不附體,只見一名御林軍捧著一隻銀瓶,內中藥水殷紅,高聲叫道:「罪臣雲靖還不謝恩領旨麼?」

  雲靖只覺腦門上轟的一聲,又驚又氣又急又怒,忽然一手抓過銀瓶,尖聲叫道:「給詔書我看,我不信這是真的!」欽差冷笑一聲,喝道:「好大的膽子,詔書是你看得的嗎?」話猶未了,只聽得轟天價的一聲巨響,兩扇半掩的大門憑空飛了起來,一個莽和尚提著一碗口般粗大的禪杖,潑風似的打將入來,高聲喝道:「管它真的假的,都打死了再說!」十六名御林軍上前抵敵,哪能抵敵得住?只見他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禪杖所到之處,有如開山裂石,只要挨著一點,便不死即傷。

  那兩個欽差嚇得面青唇白,腿都軟了。那和尚一路打到堂上,左後一抻,兀鷹抓雞似地提起了一名欽差,罵道:「雲大人捨命逃回,你們還要將他弄死,是何道理?」「卜」的一禪杖,敲在他的頭上,甩手一摔,腦漿塗地,死於階下。另一名欽差嚇得神智昏亂,兀自叫道:「反了,反了!冒犯欽差,該當何罪?」那和尚放聲大笑,又一把將他抓了起來,罵他道:「兀這□鳥,欽差值得我少錢一斤?」禪杖往地上一插,硬生生地將他撕成兩片。御林軍紛紛逃出,吹起號角,衛所內屍橫遍地,只剩下了和尚和雲靖二人。

  雲靖目瞪口呆,恍如在一場惡夢之中,不知目前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是真是假,定了定神,見潮音和尚朝他走來,猛然叫道:「把那詔書給我。」

  潮音和尚咧嘴冷笑,道:「還有什麼鳥詔書,快快隨我走吧!」雲靖盤膝一坐,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道:「把那詔書給我!」潮音和尚橫他一眼,在几案上抓起詔書,摔給他:「好,快看!快看!」對他如此固執,萬分不解。

  雲靖展開詔書,一瞥之下,面如死灰,那詔書上的玉璽,與詔書的格式紙質,都是真的。雲靖還記得以前成祖奪位,曾在內監手上搶奪玉璽,那內監將玉璽摔下天階,缺了一角,後來叫巧匠重補,紋理兩樣,而今細辨這詔書上的玉璽,正是如此,絕對假冒不來。

  潮音和尚叫道:「看夠了沒有?」雲靖眼睛直視,聽而不聞。這一瞬間,二十年來在胡邊所受的苦難,閃電般地在腦海之中掠過。然而這一切苦難,比起而今的痛苦,簡直算不了什麼。須知雲靖能夠支撐二十年,全在忠君一念,滿以為逃回之後,朝廷必定陞官敘爵,表揚功績,哪知皇帝竟是親下詔書,將他處死。正如對一個人崇拜信仰到了極點,期望極深,忽而發現那個人就是要害死自己的人,這一種絕望的痛苦心情,世界上還有什麼可超過?

  潮音和尚叫了兩聲,不見答應,心中大異。忽見雲靖緩緩站了起來,將那一根伴隨他在冰天雪裡二十年的使節,用力一拗,「啪」的一聲,折為兩段



第01回 彈指斷弦強人動軍餉 飛花撲蝶玉女顯神通



    時光流矢,轉瞬過了十年,這一年已是明正統十三年了。

  十年人事幾番新。雁門關外百里之地雖仍是胡馬嘶鳴,十年前鎮守邊關的總兵周健,已漸漸為人忘記,而那個異域歸來的屈死邊關的使臣雲靖,更沒人知道他的事跡了。

  只是這幾年來,在雁門關外,卻有一股綠林,鬧得轟轟烈烈。這一股綠林,十分特別,他們就盤距在雁門關外那方圓百里之地的「無人地帶」之間,他們既抗胡寇,又抗明兵,人數雖然不多,卻隱隱成了明朝與瓦刺「兩大」之間的一個「緩衝力量」,明朝與瓦刺都不敢進去追捕。他們的作風也很特別,並不以打家劫舍搶掠行旅為生,卻是在那「無人地帶」之中,開荒墾殖。他們有時也下山搶掠,所搶的卻大都是貪官污吏的不義之財。這股綠林,以日月雙旗為記,盜黨的首領據說是一個豹頭虎目的老者,但外間卻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和官軍對敵之時,每次都是戴著面具,因他手使金刀,所以官軍檔案之中,便稱他為「金刀老賊」。這「金刀老賊」還有一樣奇怪之處,他雖然也與官軍為敵,但卻從來不劫饜門關的軍餉,而且每次與官軍作戰,縱然打勝也從不追殺。

  這一年暮春時節,兵部又派遣官兵押解來一批軍餉,押解的軍官叫做方慶,武舉出身,家傳弓馬 ,武技嫻熟,自稱「神箭方慶」,甚為自負。這一次押解的軍餉是四十萬兩銀子,軍餉滿是裝好了銀鞘的元寶,每鞘五百兩,用一百匹健騾馱背。另有十匹健騾,裝的是雁門關現任總兵丁大可私運的貨物。押解的兵丁只有一百人,這也是因為歷年來從未失過事的緣故。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長,群鶯亂飛的季節,在雁門關外卻還是積雪未化,春寒料峭,但雖然如此,官軍們途跋涉,也感到有些燠熱。這時已是午後時分,陽光普照,方慶在馬背上揚鞭指道:「明日中午,便可以趕到雁門關了。這次我們只率領一百精騎,解運重餉,穿山越嶺,千里迢迢,差幸無事,真真是可慶呀!」同行押運的兩個副官阿庚奉承,搶著說:「方大人神箭神威,天下誰不知道?路上縱有一些毛賊,聽得是大人押運,也不敢正眼相覷了!」方慶哈哈大笑,連說道:「好說,好說!」官軍們聽了,都暗暗好笑。

  驛道旁邊,正有一個酒肆,那是供行旅客商,歇息喝酒的地方。方慶一高興便道:「這次平安無事,也不全是我一人之力,大家都有功勞。雁門關已近,不必急急趕路了,大家就在路邊歇歇吧。我請兩位副官喝一杯酒。」跳下馬背,進入酒肆中,兩個副官亦步亦趨。方慶喝了幾杯酒後,意態更豪,滔滔不絕地誇說他的武功,說他以前在東平府當捕頭的時候,怎樣仗著一把神弓,就收服了群盜。

  方慶滔滔不絕地自誇武藝,兩位副官,豈有不趁勢奉承之理,有一個道:「可惜大人職守在身,要不然今年的開科比武讓方大人去 ,一定可以把武狀元搶到手中。」又一個道:「今日天朗氣清,卑職膽敢請大人演演神箭之技,叫我們開開眼界吧。」方慶喝了一大杯酒,哈哈大笑,取下背上的鐵胎弓,言道:「都隨我來!」走出酒肆,拔出兩枝羽箭,道:「看清楚了!」嗖的一箭射上天空,就在這一枝箭掉頭下落之際,第二枝箭又嗖地一聲射了上去,兩枝羽箭竟然在半空中撞個正著,兩邊飛開,一齊落地。兩個副官固然是大聲歡呼,眾官兵看了也都暗暗說道:「果然有兩下子,並不是胡亂吹牛。」

  歡呼聲中,只聽得蹄聲得得,驛道上一騎馬馳來,馬上人也高聲讚道:「好箭,好箭!」方慶一看,卻是一個秀才模樣的人,頭戴青巾,相貌斯文,背上卻也背著一把黑弓,只是那匹馬既很瘦小,那把弓也比尋常的鐵胎弓小得多,與方慶那把大弓,差得更遠。方慶心中暗笑:這書生大約是怕道路不靖,背把弓壯壯膽子。其實這樣不顯眼的弓箭,你不背也還罷了。若然真有強盜行劫,一看就知你是個孱弱書生。

  那秀才模樣的人,將馬繫在路邊樹上,也踏入酒肆。方慶料他也是個有功名的人,便舉手為禮,問道:「兄台貴姓,何以單騎行走,不怕盜賊麼?」那秀才道:「小弟姓孟,單名一個璣字,家鄉教館餬口,是以遠來關外,希望敝親照顧,在幕中尋個小小的差事。」方慶心道:「原來是個來找差事打秋風的窮秀才。」便道:「這好極了,貴親丁總兵正是我們兵部尚書的兒女親家,這次我押運軍餉,也替丁總兵捎帶了一些東西去。」那自稱孟璣的秀才道:「我這回可真是路遇貴人了。我聽說這一帶有強人為患,正自害怕,我、我……」方慶早知其意,也是有了幾分酒意,便拍拍胸口,大聲說道:「兄台碰著了我,何用懼怕。我仗著這把神弓,一路遠來,毛賊都望風而避,兄台既然是到雁門關投親,大家都是一夥,你隨我同行好了!」那秀才聽了,面露喜色,再三道謝,張著眼睛,不停地看他那把鐵胎弓。方慶又哈哈笑道:「這把弓是特別打造,加大的鐵弓,兩臂非有五百斤力氣,休想開得!」孟璣連聲道:「佩服!佩服!」

  方慶興起,又拉孟璣再喝了幾大杯酒,出了酒肆,拔隊起行,寒風一吹 ,酒意更甚。走了一程,驛道傍山而行,到了素稱險峻的西留山口,山上猿啼雁飛,見大隊人來,鳥飛猿走。孟璣說道:「這裡地形險峻,只怕強人出沒。」方慶大笑道:「若有強人出來,那便是他們自尋死路了!」孟璣突然把背上的那把弓取在手中,面有異色。

  方慶笑道:「兄台懼怕麼?」孟璣笑道:「我真是有些膽寒,不知不覺取了弓箭,準備防身。這無聊之舉,教大人見笑了。」方慶果然哈哈大笑,說道:「你忘記是和我們同行了。哈哈,若然真有強人,你這把弓又濟得甚事?」趁著酒意,伸手說道:「把你這小玩意兒與我瞧瞧!」孟璣微微一笑,道:「教大人見笑。」卻也並不推辭,將那把弓遞了給他。

  方慶接過那把漆得黑黝黝的弓,只覺甚為沉重,不由得吃了一驚,喃喃說道:「這是什麼做的?」用力一拉,竟然拉它不動。須知方慶拉慣強弓,兩臂實有五百斤力量,這一拉不動不由得滿面通紅,又驚又愧,酒意也醒了幾分,訥訥地說道:「你、你--」孟璣順手取回黑弓一笑說道:「大人想是多喝了酒,所以氣力用不出來。小弟斗膽,也請大人賜寶弓一觀如何?」方慶驚疑之極,把那把特製加大的五石鐵弓遞了過去。只見那秀才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只一拉就把那鐵胎弓拉得弓如滿月,口中讚道:「果然好弓!」手腕一沉,只聽得□啪一聲,弓弦斷為兩段。

  方慶這時酒意全消,大聲喝道:「你是何人?」那書生擲弓於地,仰天大笑,突然一放□繩,那匹瘦馬竟然跑得快疾之極 ,絕塵而去。方慶大叫「放箭!」哪來得及。陡然間只聽得吱吱連聲響起呼哨,山坡亂草之中,到處竄出強人。那孟璣拔轉馬頭,在馬背上大笑道:「神弓妙技,不過如此!咱們便是要劫你銀兩的強人,你還要與我較量較量麼?」

  方慶雖已拾取鐵弓,但弓弦已斷,無可抵敵,兀自高聲吆喝,壓著陣腳,猶圖頑抗。只聽得狂笑聲中,弓弦一響,那孟璣叫道:「叫你們知道厲害!」弓如滿月,箭似流星,呼嘯聲中,前行的一名副將慘叫一聲,被利箭穿過咽喉,倒斃馬下。孟璣又是一聲長嘯,弓弦再響,第二名副將,又被利箭從前心穿過後心,眾官兵嚇得魂不附體,發一聲喊,拔馬便逃。只聽得孟璣又叫道:「叫你也吃一箭!」方慶手提斷弓,用力一撥開,只聽得「喀嚓」一聲,利箭與鐵弓相觸,迸出火花,說時遲,那時快,弓弦響處,第二枝箭,又驚□閃電般劈面射到。方慶一個觔斗,從馬背上落下,那枝箭從他頭頂三寸之處飛過而去,頭髮一陣沁涼,方慶叫道:「此番性命休也!」

  第三枝箭卻不見射來,但聽得孟璣大笑道:「你能躲過兩箭,也算好漢,饒你一命!」呼哨聲中,前邊山坡滾下亂石,將道路阻塞,又竄出一夥強人。方慶和衣一滾,拚命滾下山坡去,只聽得利箭嗖嗖之聲,但卻沒有一枝箭射到他的身上。

  方慶滾下山谷,伏在山澗邊蘆草之中,上面馬嘶人叫,鬧了半個時辰,這才聽得歷亂蹄聲 ,離開了驛道而去。

  方慶探出頭來,只見新月在天,四無人跡,蟲鳴唧唧,夜寒沁人。方慶手足並用,爬到上面,在眉月寒星之下,但見兩名副官的屍體橫在道路上,其他的人馬都不見了。方慶驚恐之極,想道:「我帶的兵想必都被他們俘虜去了!」極目遠眺,強人影子已杳,什麼也瞧不出來。

  方慶驚魂稍定,悲痛繼之而來,失了四十萬兩軍餉,這事非同小可,起碼也是個凌遲的罪名。方慶摸摸頭皮,欲哭卻無淚,心中想道:「不如那強盜把我射死還好!」呆坐路上,看月亮慢慢升到天中,想來想去,實是難逃一死,歎了口氣,摸到一條絆馬的粗繩,在頸上打了個結,懸在樹椏,企圖自盡。

  身子懸空,絞索漸緊,方慶只覺胸中氣促,呼吸窒息,頭痛欲裂 ,難受之極,心中想道:「早知自縊如此辛苦,不如投水還好。」其實北地春寒,投水自殺也是一樣的不好受。方慶本是迫於自盡,心中實不想死。絞索更緊,血流急促,更是辛苦,這時想叫又叫不出聲,眼前一團黑影漸漸擴大,看看就要氣絕身亡。

  忽然身上一輕,似是有人抱著自己,慢慢放下地來。方慶輕輕呼吸,過了一陣,睜開眼睛,只見一個少年,穿著粗布衣裳,站在身邊,向著自己微微笑著。

  方慶歎了口氣,道:「你為什麼救我?」少年笑道:「豈有見死不救之理?」方慶得了性命,陡然又想起了凌遲之罪,死念又萌,掙脫了少年的和,說道:「我反正是死,你救也救不了我。」少年道:「你何事自殺?說說我聽。」雙手一緊,方慶竟自動彈不得。方慶急得跳腳道:「你別與我歪纏了,說與你聽也沒有用。」少年突然鬆手笑道:「看你的樣子,似是一位朝廷的軍官。呵,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押運軍餉,給賊人劫了,所以尋死覓活!」方慶跳起來道:「你怎麼知道?」少年道:「你們押解軍餉的每年都要經過這裡兩次,每次到來,都鬧得雞飛狗走,誰不知道!」方慶苦笑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該再攔阻我。」少年不理他說,自顧自的說道:「你們雖然鬧得雞飛狗走,到底是運軍餉給邊關的守兵,若沒有兵守,韃子兵說不定就是侵進來,所以還是不要尋死的好!」方慶心中大奇,反手一抓,卻撲了個空,少年道:「你做什麼?」方慶喝道:「你是何人?你自私知道軍餉被劫?」少年道:「我是這裡種地的山民,昨晚一大隊強人,押著許多騾子,還縛了一大串的官兵,經過我家門前,向山中走去,我又不是傻子,見這情形,還猜不中嗎?」方慶道:「你知道強人的巢穴在哪裡?」少年道:「我又不是盜黨,我怎麼知道?」方慶怔了一怔,想道:「就算我知道強盜巢穴,也沒有用。」又嚷著尋死覓活,少年瞧了方慶一眼,忽然說道:「銀子若能尋回,你就不尋死了,是不是?尋銀勝於尋死,你不如尋銀子去吧!」

  方慶悚然一震,驀然醒起,心中想道:「我能開五石強弓氣力遠勝常人,剛才給他輕輕一拿,竟自動彈不得 ,這少年定是非常之人!」方慶經過昨日之役,驕矜之氣大減,知道天外有天,不到自己逞強好勝,這時福至心靈,納頭便拜,說道:「我方慶自歎技不如人,實是斗那強人不過,懇求俠士援手,救我一命。」那少年大笑道:「我哪裡是什麼俠士,我是一個普通的山民。你這話若教我的鄉里聽了,怕不笑掉他們的大牙才是呢!」方慶好生失望,正待再求,只聽得那少年又說道:「瞧你這樣可憐,罷,罷,我且指點你一條明路。」方慶大喜說道:「請兄台指教。」少年道:「我雖然不能救你,但離此不遠,便有一位奇人,你若求得此人答應,失去的軍餉定可得回。」方慶道:「這位奇人姓甚名誰?住在何處?求兄台指點才是。」那少年說道:「這位奇人脾氣古怪,你若打聽他的名字,性命不保。」方慶嚇了一跳,道:「既然如此,我不打聽便是。煩兄強引見。」少年續道:「你當是這樣易求的嗎?」方慶道:「那麼要如何求法?」

  少年微微一笑,突然在地上拿起方慶適才自縊的粗繩,說道:「你須得再尋死一次!」方慶吃了一驚,道:「什麼?」少年說道:「你明日絕早,便從此地動身,走入山谷,往西方走約七八里,便可見到一帶桃林,還有許多花樹,那個地方叫『蝴蝶谷』。桃林後面有一間小房子,奇從便住在裡面。你不可徑去求懇,桃林前面約百步之處,有一個大岩石,石色殷紅非常好認。你要在日頭未出之前,到那石巖中間的裂縫之處躲藏。若見有人,不可出來,等到陽光剛剛射進岩石縫隙之時,你才可出來,隨便揀一棵桃樹,像剛才一樣上吊,那位奇人便會來救你了。上吊之時,你千萬不能作假,一定要打死結,總之要和剛才的一模一樣,緊記緊記!到那位奇人問你之時,你千萬不能說是有人指點的。」

  方慶聽了,狐疑滿腹,那少年笑道:「你能不能撿回性命就全要看你的造化了。你好好睡一刻吧,我要走了。」方慶叫道:「兄台慢走!」哪裡拉得住他,眨眼之間,那少年已走得無影無蹤。

  方慶想道:「我反正是死,這少年說話雖然怪誕,也不妨一試。」心中有事,不敢睡覺,打了個盹 ,看看月亮落山,便起身趕路。摸進山谷,西行數里,殘星明滅,曙色隱現,方慶再行一二里路,天邊已現出乳白色,忽聞撲鼻清香,精神為之一爽,前面果然有一帶桃林,還雜著許多不知名的花樹,紅的白的,燦如雲霞,蔚成花海。桃林前面果然有一塊大岩石,石色殷紅如血,約有三個人高,岩石中間有一條大裂縫,剛剛可以容身,方慶躲進裡面,心中惴惴,張大眼睛,從石隙縫中偷窺出來,等待奇跡。

  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再等一會,眼睛一亮,從裂縫上端窺出,已可見著一線天光,不一刻,雲中白光閃發,東方天色出朦朧逐漸變紅,一輪血紅的旭日突然從霧中露了出來,彩霞滿天,與光相映,更顯得美艷無儔!不知從哪裡飛來了許多彩色的蝴蝶,群集在花樹之上,忽而又繞樹穿花,方慶雖是一介武夫,也覺得神怡目奪。

  再過些時,陽光已射入桃林,方慶眼睛又是一亮,忽見繁花如海之中,突然多了一個少女,白色衣裙,衣袂飄飄,雅麗如仙,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那少女向著陽光,彎腰伸手,做了幾個動作,突然繞樹而跑,越跑越疾,把方慶看得直是眼花繚亂,雖然身子侷促在石隙之中,也好似要跟著她旋轉似的。方慶正自感到暈眩,那少女忽然停下步來,緩緩行了一匝,突然身形一起,跳上一棵樹梢,又從這一棵跳到另一棵,真是身如飛鳥,捷似靈猿。那少女在樹上奔騰跳躍,滿樹桃花,竟無一朵落下!方慶看得矯舌難下,心道:「難道那少年所說的奇人,竟然就是這個少女?」

  再看時,那少女又從樹上跳下,長袖揮舞,翩翩如仙,過了此時 ,只見樹枝簌簌抖動,似給春風吹拂一般,樹上桃花,紛紛落下。少女一聲長笑,雙袖一捲,把落下的花朵,又捲入袖中。悠悠閒閒地倚著桃樹,美目含笑,顧盼生姿!

  方慶看得呆了,心道:「天下間竟有這樣美艷的少女,桃花都給她比下去了。」過了一會,那一大群蝴蝶,適才被少女在枝頭驚走的,又飛了回來,遊戲花間。少女突然雙袖一揚,無數桃花,紛紛自衣袖之中飛出,蝴蝶吱吱怪叫,落了一地。方慶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用桃花來做暗哭,這真是曠古未聞之事!又為那群美麗的彩蝶可惜,心道:「花間撲蝶乃是韻事而把蝴蝶弄死,這卻未免太煞風景了!」

  轉瞬之間,那些落地的蝴蝶又展翅飛起,只聽得那少女笑道:「蝶兒呵,累你們受驚了,我也不再打攪你們啦!」緩緩步入花樹叢中,進入了桃林後的小屋。

  方慶舒了口氣,忽覺陽光耀眼,已從石隙中透射進來。方慶不覺大奇,想道:「那少年竟然算得如此準確,這少女剛剛步入小屋 ,就是陽光透進石隙之時!」

  這時方慶的求生之念與好奇之心混雜一起,急忙走出石隙間,拿起粗繩,在喉頭打了一個死結,將自己懸在樹上。絞索漸漸收緊,呼吸窒息,難受非常,方慶兩眼發直,卻不見那少女出來相救。方慶想喊又喊不出聲,絞索更緊,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地轉天旋,桃林之中仍是渺無人影。方慶大悔,心想:「莫非是那少年故意戲弄於我,叫我再受一次縊繩之苦!」辛苦之極,雙腳亂踢,踢得樹上的花朵,片片落下。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28:08

  越是掙扎,絞索越緊,方慶眼睛發黑,神智也漸迷糊。就在這一瞬間,忽覺有人在自己身上輕輕一拂,好像有一把利剪給自己剪斷了絞索,呼吸立刻暢通,方慶張開了口,卻說不出話。原來是給繩索絞得太緊了。

  過了一會,方慶氣力漸漸恢復,張開眼睛,只見面前站著的正是適才林中的少女。方慶低聲道謝,那少女的目光有如寒冰利剪 ,盯著他道:「兀,你這官兒,因何尋死?」方慶拜倒地上,訴說失去了四十萬兩軍餉,若按軍法處置,就要受凌遲處死。少女蹙了眉頭,忽然揮袖說道:「這事情我不能管!」方慶大急,往前扯她裙角,哪扯得著?

  方慶啞聲哭道:「我上有老母、下有孤兒。你若不理,這世上就添了三個冤鬼了!」那少女緩緩回頭,道:「是真的嗎?」方慶道:「若有半句虛言,教我再受一次絞索之苦!」少女面色一展,喃喃自語道:「反正我都要找他們,也好,就替你管一次閒事。」方慶大喜拜謝,少女嗔道:「我又不是死人,你拜我做甚?嗯,再受一次絞索之苦?呔,是誰人指點你來求我的?」方慶道:「沒有呀,沒有!」

  少女道:「你自縊了幾次了?」方慶道:「就這一次呀。」少女沉吟一會,忽然笑道:「其實你自縊幾次,我也管不著你。我既然說了救你,就是有人指點,我也得救你到底!自縊很不好玩,下次不要再試了。」嫣然一笑,頭上兩個丫角微微擺動。方慶瞧這少女,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微笑說話之時,露出一臉稚氣,不覺又是暗暗擔憂,只恐這孤身少女鬥不過那群強盜。

  少女道:「好,你隨我來!」方慶跟她走進林中小屋,少女道:「你一定餓了,先烤點虎肉吃吧!」方慶一瞥,只見屋角一隻吊睛白額大蟲,躺在地上。方慶吃了一驚,少女笑道:「這是死老虎,你怕什麼?你會剝虎皮嗎?」方慶道:「見獵戶剝過。」少女道:「好,那你替我弄。看你適才踢那桃樹之力,這三百多斤的老虎,你還翻弄得動。」方慶又是一驚,少女打虎,已是奇聞,而只一瞧就瞧出自己氣力大小,更是精曉武功的大行家了。

  吃過烤老虎肉,已是中午時分,少女從牆上取下一柄寶劍道:「你隨我來,咱們去找強人,討回那四十萬兩銀子。」從山谷中爬上,進入深山密林之間,走了一個時辰,只見兩峰夾峙,峭壁陡立,峭壁之下,有一個巖洞,巖洞前面卻是一片平地,少女道:「這裡想必就是他們藏金之所。」邁步直進,忽然聽得一聲喊道:「擋駕!」在草叢中突然跳起兩條漢子,兩條棍棒,劈頭打下,來勢迅疾之極!
 
  少女身形一轉,兩條棍棒全撲了空,只見她長袖一甩,那兩條漢子,撲勢太猛 ,收不住腳步,又給她輕輕一帶,竟然雙雙摔倒地上,四腳朝天。少女冷笑一聲,頭也不回,不停步地向前跑去。

  巖洞之前,亂石如獅如虎,如馬如牛,奇形怪狀,不計其數,圍著一塊平地,少女腳不停步,闖入石陣之中,猛然聽得又是一聲:「擋駕!」在亂石叢中刀槍齊出,刀刺酥胸,槍挑膝蓋,少女凌空一躍,衣袖往下一拂,冷笑一聲道:「也擋不住!」那跳起來舞刀弄槍的兩條漢子,雖是刀槍搠空,卻立刻收勢撲追,並不像前先那兩人一樣摔倒。方慶心驚膽戰,不敢走進,只見那少女招招手道:「來呀!你是失銀子的正主,你不來他們還給誰人?」

  方慶鼓起勇氣,走入石陣,只見那少女已和四條漢子打在一起,四條漢子,各佔四方,將少女圍在當中,兩條棍棒,一刀一槍,狠犰攻擊。少女腰懸寶劍,卻並不拔出應戰,只見她在刀槍棍棒之中,飄來晃去,恰如蝴蝶穿花,蜻蜓戲水,衣袂風飄,好看之極!方慶頗曉武功,但看了一陣,已覺腦袋暈眩不已,急忙將目光移開,歇了一會,才敢再看。

  那少女身法輕靈之極,刀槍棍棒,有如暴風驟雨,卻連她的裙角都沾不著!戰了一陣,那少女一聲叱□ ,忽地一掌向左前方的那個使棍棒的壯漢拍去。右方使刀的漢子,單刀卷地斬來,側面使槍的漢子,也一槍挑到,那使棍棒的壯漢,只覺微風颯然,敵人手掌已拍到頂門,大駭之下,就地一滾,就在這一瞬間,刀槍齊到,少女掌心往外一登,竟在間不容髮之際,自刀槍夾擊縫中飛起。那使棍棒的漢子,雖然躲閃得快,肩頭還是給掌鋒掃了一下,滾出了數丈之遙,才收得住勢,又驚又怒,一躍而起,卻幸沒有受傷。

  這一來,四條漢子,齊都氣餒,少女指東打西打南打北,有如行雲流水,更是揮灑自如。方慶目眩神搖,急又把目光移往別處,偶然一瞥,忽見巖洞之前,站有一人,張弓欲射,此人非他,正是昨日冒充秀才,將方慶鐵弓閏斷的孟璣。方慶大吃一驚,急忙叫道:「有人暗算,小心呀!」弓弦一響,孟璣已嗖的發出一箭!

  白衣少女,竟似毫不在意,把手一抄,就將射來的利箭抄在手中。弓弦疾響,孟璣的第二箭又閃電般射出,方慶是射箭好手,看到這樣厲害的連珠箭法,也不覺魄散魂飛。那少女在刀槍棍棒圍攻之下,萬難逃避,但見她雙指一彈,將接到的箭卜的彈出,兩枝箭在半空中撞個正著,左右分飛,一齊落下。這少女的指力竟然敵得住孟璣的弓弦之力,實是駭人。孟璣叫聲:「好!」說時遲,那時快,第三枝箭又破空射出,一箭奔喉,射個正著!方慶駭叫一聲,忽見那少女張口一吐,將那枝箭吐了出去。原來她用的竟是接箭法中最難練、最冒險的「嚙簇法」!

  白衣少女給孟璣連射三箭,面有怒容,忽然叫道:「來而不往非禮也!」玉手一揚,但見五六朵梅花形的暗器,散佈空中 ,四面飛下。



第02回 禍福難知單身入虎穴 友仇莫測寶劍對金刀



  
  方慶還未看得清楚,但聽得哎喲連聲,除了孟璣之外,圍攻白衣少女的那四條漢子,都已倒在地上。孟璣閃開了兩枚梅花暗器,大聲讚道:「散花女俠!名不虛傳!」一言甫畢,那四條漢子,也都跳了起來,各人手上拈著一枚暗器,同聲說:「多謝女俠手下留情,咱們服了!」原來那四人都被少女用那「天女散花」的手法,打中穴道,暗器來勢極急,觸體卻輕,打中穴道,也只是一陣酸麻,並無礙處,這明明是白衣少女故意相讓。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道:「原來你們去探聽了我的來歷,那麼這位朋友的銀子,可以歸還了吧?」孟璣一指這巖洞,說道:「你來得不巧,銀子今早已搬走了。」少女面色一沉,正待發話,孟璣又道:「要勞你多走一趟了,我們已備下快馬。方大人,你昨晚受驚了。」方慶滿面通紅。少女道:「既然如此,我就去拜見你家寨主。好,咱們走吧!」

  孟璣撮唇一嘯,山巖後有人牽出幾匹馬來,白衣少女跳上馬背,一言不發,隨著他們便跑。山道崎嶇,山坡傾陡,騎在馬背之上,就如騰雲駕霧一般,方慶雖是弓馬世家,也覺驚心動魄,那幾匹馬都是久經訓練的戰馬,隨著孟璣那匹領頭的坐騎,登山跳澗,竟然如走平地。

  跑了個多時刻,紅日已到中天,孟璣在馬背上揚鞭指道:「下面便是雁門關了,丁大總兵明天便等著要發軍餉,這會兒正不知多心焦了!」方慶聞言一驚 ,問道:「我們已過了雁門關嗎?你、你們是不是日月旗金刀寨主的手下?」孟璣道言:「有你的銀子便是,何必多問!」方慶心如吊桶,七上八落,想道:「這金刀老賊,從來不劫軍餉,不知何以今番破例?久聞金刀老賊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強人,蒙古韃子和大明官兵都不敢捋他虎鬚,若是他立心要這軍餉,起盡十萬官軍,也未必討得回來,此一去也,只恐凶多吉少了。」

  馬行一刻,面前忽見一片開闊,山崗圍抱之中,竟是沃野平疇,有人在田中耕作,初初看到,還疑是世外桃源,哪想得到這竟是威震胡漢的強人巢穴?馬隊在磨盤似的山道迂迴前進著,山道兩旁,不時閃出人影,打著旗號,沒多久,就到了山寨前面。

  山上碉堡連雲,依著山形,互為屏障,端的氣象萬千。方慶憂心忡忡,跟在孟璣與少女之後,下馬進山。有人引到大寨面前,只聽得鐘聲當當巨響,接著鼓角齊鳴,寨門開處,兩隊強人列陣相迎,刀槍如雪,甲冑鮮明,白衣少女面有笑容,若無其事地從刀槍劍戟叢中穿過,方慶見這陣仗,嚇得短了半截子,硬著頭皮,亦步亦趨地隨著白衣少女走上中堂。

  大堂上擺好虎皮交椅,卻是無人相候,白衣少女面色微慍問道:「你們的老寨主呢?」孟璣微微一笑,只見兩個粗豪大漢,揭開虎帳 ,直闖入來。

  前面那條大漢捧著一個大酒缸,金色燦然,想是黃銅做成的,瞧那樣子,怕不有五七十斤?後面那條漢子,卻捧著一大盤烤熟的牛肉,熱氣騰騰,每塊牛肉上都插著一柄明晃晃的利刃。兩個漢子唱了一個肥喏,朗聲說道:「貴客遠來,無物招待,請喝一杯水酒吧。」一言未了,前面那條漢子雙臂一振,一大缸酒劈面擲了過來。白衣少女面不改容,口中謝道:「何必客氣?」手臂一彎,在那酒缸旁邊一帶,那酒缸竟貼著她的掌心滴溜溜地轉個不停,也不落下,竟如小孩子玩的陀螺一般似的。這一缸酒被那漢子使力一擲,威勢何等驚人,沒有三五百斤力氣,也休想接得它住,卻不料被這少女輕輕一帶,把那股劈面擲來的勁力,化解於無形。少女微微一笑,俯首缸邊,喝了一大口酒,說道:「好酒,好酒!」那兩個漢子怔了怔,後面的那個漢子搶上兩步,喝道:「這個給你送酒!」見手起處,兩柄插著牛肉的匕首飛了過來,白衣少女又是微微一笑,櫻桃小嘴一張,「喀嚓」一聲,把兩柄匕首,咬在口中,張口一吐,兩丙匕首一齊飛出,端端正正地並插在大梁之上,兩條大漢相顧失色。只見那少女眉毛一揚,喝道:「還敬你們一杯酒!」掌心往外一登,呼的一聲,把大酒缸反推出去,那兩條漢子豈敢相接,眼看酒缸劈面擲來,避已不及。

  忽聽得「噹」的一聲,只見一個少年漢子從後堂飛步奔出一掌拍出,把那大酒缸拍得飛過一邊,化了來勢,左足一帶,缸酒緩緩落在地上,一大缸酒,沒有溢出半點。這少年顯了這手功夫之後,回頭斥道:「你們這兩個蠢物,敬客也不懂得,還在這裡丟人現眼麼?」向少女抱拳一拱,道:「待慢女俠,恕罪,恕罪!」方慶一看,嚇得幾乎叫出聲來,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昨晚救了他的性命,又指點他去找白衣少女的那個少年。只是昨晚他乃是山野樵夫打扮,而今卻是輕裘緩帶,儼若濁世中的翩翩公子,氣度自是不凡。

  白衣少女還了一揖,道:「公子好俊的功夫!」聽得那個漢子出門之時,垂手叫他做「少寨主」,又笑道:「這回可找著正主了,這位朋友的四十萬兩銀子 ,請少寨主賞面賜還。」那少年道:「些須銀子,何足掛齒,姑娘,你且請坐。」高聲叫道:「來人哪!」眼光一轉,向方慶打了一個招呼,眼色之間,含著詭秘的神情,似乎是在說道:「我的指點不錯吧!」

  方慶呆在一邊,滿腹疑雲,實是百思不得其解。這少年既然是這裡的少寨主,何以劫了銀兩,卻又打救自己?還把那白衣少女也引到這兒?莫非這是陷敵之計?身在龍潭虎穴之中,帳外強人環伺,吉節難測,禍福未知,驚疑交並,聽那帳外刀環抖索之聲,不禁毛骨悚然。

  過了片刻,只見一隊強盜,把劫去的銀鞘都搬了入來,堆滿階下。白衣少女道:「少寨主果是快人,我多謝了!」那少年忽然一聲長笑,張手說道:「且慢!」

  白衣少女一愕,只見一名盜黨,在銀鞘堆上,插上一面旗幟,一面畫著圓圓的紅日 ,另一面卻畫著一鉤新月,這日月雙旗,正是山寨的旗號。那少年微微一笑,在桌上提起一個銀質的小酒壺,斟了兩杯酒,自己先喝了一杯,笑道:「這四十萬兩銀子雖是無足掛齒,但這面目月旗卻是價值連城!」白衣少女眼波流轉,只見滿堂盜黨,神情肅然,都注望著自己,甚是不解,不由得布露出疑惑的神色,詫然問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那少年並不答話,只是微笑,白衣少女想了一想道:「哦,這兩面旗是你們的旗號,那確乎是萬金不換的東西了。但這和我們的事又有什麼關係?」那少年仍然微笑不答,階下的盜黨卻個個現出怒容。

  方慶在旁邊看得暗暗叫苦,心中想道:「這女子武功雖然高強,卻原來是一個初出道的小雛兒,竟然連這點黑道上的規矩都不懂得!盜黨在銀鞘上插了旗號,這意思就是說,你若有本事把這兩枝旗拔下,銀子便可拿去,要不然,你就得乖乖退出。這分明是邀鬥的意思!這回真個是凶多吉少了!」

  白衣少女問了兩次,未見回答,微帶稚氣的臉上暈起一層紅潮,似乎已有點慍怒了,但見她柳眉一豎,站了起來,對方慶招手道:「銀子已在這兒,你還不去點點?旗子是他們的,你留下來好了。」身子一挪,剛剛跨出半步,忽聽得那少年哈哈一笑,提著酒壺,身形疾起,恰恰擋在她面前,朗然說道:「姑娘,你還是坐下來喝酒吧!」白衣少女怒道:「我不喝酒誰敢強我喝酒?」腳步向前邁出。那少年酒壺向前一推,左手舉起杯子一光,道:「這點面子都不給嗎?」酒壺劈胸,酒杯照面,竟然是兩記極厲害的招,但見那少女身形一轉,少年撲了個空,酒杯落手飛出,一聲,碎成幾片。原來是給少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撞了一下。那少年也真了得,酒壺一晃,轉身一推,又擋住了少女的去路,酒壺的尖嘴,指著少女撳下的乳突穴。白衣少女猛然一矮身軀,雙指一彈,掌心一帶,但見壺蓋飛開,一壺酒都潑了出來濺了滿地,酒香撲鼻,滿堂失色!但那酒壺卻還緊握在少年手中。


  兩人交換了這兩招,顯然是白衣少女技勝一籌,但運足內力,卻也沒能將酒壺擊飛,少年武功 ,顯然亦非弱者。他竟將酒壺當成兵器,腳跟一旋,又轉到了少女的面前,說道:「這杯酒無淪如何請你賞面。」用的竟是流星錘中「流星趕月」的招數。白衣少女斜閃兩步,柳眉直豎,杏臉含嗔,霍的一聲,拔出寶劍,但見一縷寒光,脫匣射出,少年也退了兩步,酒壺掩胸,封緊門戶。白衣少女劍尖一指,喝道:「你好無禮,咱們比劃比劃!」滿堂盜黨倏地一下退到四邊,看是騰出地方讓他們二人動手,實則布成了合圍之陣,只要少年一個不敵,立刻就要群起圍攻!

  方慶嚇得心驚膽戰,面如死灰,心想這少女縱有天大的神通,亦難闖出龍潭虎穴,待會盜黨圍攻,只恐兩人都要被斬成肉糜!正在提心吊膽,忽覺大堂上的氣氛異乎尋常,寂靜得令人駭怕,放眼看時,只見那少年封緊門戶,並不進招,堂上群盜,圍列四周,個個垂手而立。虎帳外遠遠傳來號角之聲,忽聽得有人報道:「大王駕到!」

  那少年倏地跳開,只見外面走進了一夥人,為首的長鬚飄拂,氣度威嚴,看來年過六旬,卻是精神矍鑠。白衣少女看了一眼,施禮問道:「來的可是老寨主麼?」長鬚老人微微一笑道:「聽說姑娘今日上山,老夫失迎了。」邊說邊打量那個少女,神色甚是特別。

  白衣少女給他看得不好意思,按劍說道:「久仰寨主威名,仁俠無雙,今日有緣拜見,兼向寨主求情。」長鬚老人隨口應道:「好說 ,好說。」突然問道:「姑娘今年庚?可是屬羊的麼?」白衣少女不提防他有此一問,不覺得一怔,微慍說道:「老寨主莫非說我年輕識淺,不配上山,向你求情麼?」長鬚老人打了一個哈哈,道:「姑娘言重了。」白衣少女緊逼道:「這階下的四十萬兩銀子,乃是雁門關的軍餉,寨主你這一伸手,不但害了這位公爺的性命,雁門關的數萬官兵,也要喝西北風啦!」長鬚老人哈哈一笑,道:「這個我豈有不知?」白衣少女道:「老寨主既然知道的其中利害,那就應該把銀子發回。」

  長鬚老人捋捋鬍子,笑道:「姑娘,你卻也有所不知。」白衣少女道:「請寨主賜教。」長鬚老人指了指那日月雙旗,說道:「綠林裡的規矩,既劫了來,那就不能只憑一句說話退了回去。銀子事小,這旗子的威名可得保全。姑娘,你既然替這位公爺求情,也總得抖露兩手給弟兄們看看。要不然我退了銀兩,他們也不服氣。」白衣少女怒上眉梢,冷笑說道:「我只道聞名不如見面,誰知道見面不似聞名。好,好!那就請寨主你劃出道兒!」長鬚老人又是哈哈一笑,道:「小姑娘,天地之間,見面不似聞名的多著呢!豈獨老朽為然。你怪我不肯爽爽快快退回銀子麼?」白衣少女目光斜視,不接話峰,就像鬧脾氣的孩子一樣,乾脆給他個默認。長鬚老人哈哈大笑道:「我就給你個痛快的辦法。你既帶劍上山,定然在劍術上有深湛的造詣。好吧,我就用這口金刀,領教你幾路劍法。學無前後,達者為師。你可不要因我年紀老邁,就故意劍下留情。你若贏了,這四十萬兩銀餉,我親自給他送回,一個子兒也不缺少!」邊說邊斟起酒來,話說完後,酒已喝了兩杯,驀然拿起兩個空杯,向樑上一摔,厲聲說道:「好好的大梁,誰人在這裡插了兩柄匕首?」酒杯飛處,□□聲響起,碎片紛飛,兩柄匕首卻也隨著碎片跌了下來,酒杯是一觸即碎的東西,碰著大梁,竟能將匕首震落,這老頭兒內功之深厚,實是足以駭人!

  白衣少女不覺一怔,她起初本想空手對敵,而今見他露了這手,不由得不把輕敵之心收斂,當下拔出劍來,跳出庭心,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說道:「請寨主賜招。」長鬚老人瞥了一眼,讚聲:「好劍!」把手一抬,只見兩名嘍兵抬著一柄金光閃閃的大刀,長鬚老人接過大刀,雙指一彈,縱聲笑道:「金刀呵,今回你可碰到對手了。」

  兩人各自立好門戶,白衣少女知他自居前輩,決不肯搶先發招,當下手撫劍柄,劍尖向下一點 ,這是後輩對前輩;動手時表示謙讓的起手招式。長鬚老人向後一個退步,只聽得刷的一聲,白衣少女一招「彩蝶穿花」,劍勢輕靈之極,長鬚老人喝聲「好」,一個「鳳凰奪窩」,身形反了過來,一下子就搶著了少女先前的位置。白衣少女吃了一驚,想不到這位金刀寨主年紀雖老,身法迅捷,可是不遜年輕,這一個飛身奪位,自己的左右中三路,都已給他的刀勢制住了。

  盜黨們轟然喝采,可是只瞬息之間,又是全場聲寂。只見那白衣少女凌空飛下,挽了一個劍花,劍光四射,就如同千萬點寒星,當頭灑下。劍光刀影之中,只聽得一陣斷金戛玉之聲震得嗡嗡耳響,眾人放眼看時,只見白衣少女已在一丈開外,長鬚老人橫刀當胸,叫道:「劍好,劍法更好!這一招彼此都不輸虧,再來,再來!」

  方慶武功平庸,還看不出所以然來,盜黨中的高手,卻是個個心驚。白衣少女剛才那招,在受敵控制之下,突然飛身而出,實是劍學之中最給練的招數,眼利的且瞥見老寨主的金刀已缺了一口,更是擔心。

  白衣少女微微喘氣,她雖然將敵人的金刀削了一個缺口,可是自己給他的金刀一迫,倒退一丈,還幾乎收勢不住 ,論到功力的深厚,自己實不如他。

  兩人換了一招,各有戒懼,再鬥之時,形勢又是不同。只見白衣少女左穿右插,有如蝴蝶穿花,劍光閃爍不定,身形越轉越疾,轉得旁觀的人都覺頭暈眼花,金刀寨主卻兀立如山,不為所動。猛聽得白衣少女一聲清叱,劍光暴長,攻勢突發,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但見劍花錯落,劍氣縱橫,出手之快,無以形容!金刀寨主卻緩緩揮動金刀,腳跟有如釘牢在地上一般,任她劍勢雨驟風狂,竟不移動半步,刀勢雖緩,那虎虎的刀風卻震耳駭心,白衣少女一口氣攻了五七十招,兀是攻不進去。盜黨們都噓了口氣,心念老寨主當能戰勝。方慶雖然看不懂兩人招數,見盜黨們的面色由緊張而轉為輕鬆,心中已知不妙,不由得牙關打戰,如坐冰山。

  酣鬥之中,猛聽得長鬚老人喝聲「去!」金光一閃,白光疾退,那少女身形又已在一丈開外,盜黨們轟天價的又喝起彩來!

  白衣少女縱出數步,揉身又上,長鬚老人這一刀猛勢沉,卻也沒將白衣少女的寶劍劈落,心中亦自驚異。白衣少女揉身再上 ,劍法又變。只見她青鋒斜削,儼如狂風掃葉,劍尖直刺有如暴雨摧花,劍光繚繞之中,但見四面八方都是白衣少女的影子,劍光忽東忽西,忽聚忽散,翩若驚鴻,宛如游龍,不但把旁觀的人看得眼花繚亂,金刀寨主也吃了一驚。這白衣少女劍法奇絕,看她如封似閉,卻又如進似攻,實是捉摸不到。金刀寨主只得封閉門戶,再和她游鬥,白衣少女一口氣又進了三五十招,虛虛實實,變化層出不窮,金刀寨主雖然仍是未曾移動半步,面色凝重,顯是比先前吃力得多。酣鬥中金刀寨主一刀斜劈,忽被對方劍尖一掛,把金刀輕輕地黏出外門。這一刀用了八成力量,忽如撲了個空,被對方輕輕地將勁力卸了,金刀寨主不由得身子前傾,撲前兩步,雖然立即凝身站定,堅守之勢已是被她牽動,門戶再也封閉不住。

  白衣少女劍勢驟緩,劍尖搭著刀鋒,轉來轉去,長鬚老人金刀三絞,把白衣少女逼得步步後退,但刀劍糾纏之勢卻未解開,兩人攻過均慢,一進一退,又戰了一個時辰。方慶見白衣少女不住後退,害怕之極,但聽那滿堂寂靜,周圍盜黨,個個屏息以觀,無一人敢發聲談論,與先前嘰嘰喳喳,口講指劃的情勢大不相同,看來又不似金刀寨主佔得上風。

  盜黨群豪見白衣少女劍法奇妙,既有武當派達摩劍法的招數,又有太極劍的招數,飄忽之處似躡雲劍的路數,凝重之處又似三陽劍的路數,奇招妙著層出不窮,都是又驚奇又擔心。但金刀寨主揮刀力斫,也未露敗象。金刀寨主小心翼翼步步進逼,白衣少女身子忽然向後一化,寶劍一撤,盜黨高手叫道:「謇主小心!」說時遲,那時快,那白衣少女身形疾起,劍光如虹,又是凌空往下刺!金刀寨主忽地哈哈大笑,喝道:「撒手!」身軀一矮,待那白衣少女剛剛下刺之時,突地一刀向她攔腰劈去,這一招奇妙之極,除了摔劍撞開刀鋒,然後才能立即閃避之外,實無其他招數可以抵擋。金刀寨主火候老到,經驗甚豐,這一刀正是他戰了半天之後,所想出來的唯一破敵招數。

  盜黨高手矚目驚心,看見寨主使出這一神招,禁不住轟天價的又喝起好來,卻不料喝采之聲未停,形勢忽又大變 ,也不知那白衣少女用的是什麼手法,只聽得她也喝一聲「撒手」,老寨主的金刀,竟然脫手飛出,呼的一聲插在橫樑之上。原來白衣少女戰不下,也知道不能力敵,因此將計就計,展出了師門是最冒險的救命神招,在金刀劈來之時,腳尖輕輕一點刀頭轉鋒便戳敵人手腕,這一著絕險神招,立刻變客為主。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30:16

  金刀寨主萬萬料不到她有此一招,這時除了摔刀之外,更無他法。白衣少女嬌聲一笑,站在地上,轉過身來,正想說聲「老寨主,承你讓啦!」忽見金刀寨主慘然一笑,眼中隱有淚珠,白衣少女不覺一怔,心道:「怎麼這樣一個威震胡漢的老英雄,輸了招也會哭呢?」心中歉疚,指他輸招的話竟說不出口來。只見金刀寨主的目光注定自己,似哭似笑,手指慢慢揭開長袍一角,抽出一根竹杖,竹杖甚短,下端且有裂痕,甚不平不整,似是本來甚長,後來給人拗斷似的。竹杖上頭還有幾根稀疏的旄毛,白衣少女一見此杖,面色大變,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跪在地上。

  這一下更是令人震驚,出人意表。金刀寨主左手持杖,右手將那白衣少女緩緩拉了起來,忽而又縱聲笑道:「雲靖有此孫女,九泉之下當可瞑目了!」少女嗚嗚咽咽,淚尚未收,見了此杖,想起十年前事。那時她還是只有七歲的小孩子,她爺爺雲靖和她從蒙古逃回,在驢車之上,曾經給她看過這根「使節」,給她說過牧馬胡邊的故事。而今見了此杖,恍如重見爺爺,怎不令她傷心痛哭。

  金刀寨主以袖揩淚,忽而說道:「你而今不是小孩子了,你今日是上山討鏢的女英雄,可不能哭呵!快快抹乾眼淚,咱們的事還未了呢!」白衣少女一個轉身 ,突然輕飄飄地飛身躍起,一手鉤住橫樑,把金刀拔了下來,走到寨主面前,撲通跪下,舉刀過頭,道:「但憑叔祖大人處置!」此言一出,把方慶嚇得魄散魂消,心道:「糟了!糟了!我把這女孩子倚作靠山,卻原來他們竟是一家!」

  長鬚老人接過金刀,道:「你起來,將這半截竹杖藏起來吧。這竹杖雖然令人痛恨,到底是你爺爺的遺物。」白衣少女接過竹杖,收了淚珠,只見金刀寨主招手說道:「方慶,你過來呀!」

  方慶身軀顫抖,腳都軟了,金刀寨主一笑,叫兩個人扶他過來,道:「四十萬兩軍餉都在這兒,你押回去吧。」方慶喜出望外,叩頭道謝,忽想起孤身一人,如何押運?金刀寨主似乎知道他的心願,向旁邊一個頭目說了幾句,打開寨門,過了一陣,只見一隊兵丁,帶著一隊騾群,排在寨外,金刀寨主微微笑道:「人銀都發回給你,你可要點點數目麼?」方慶大喜之餘,忽然想起一事,大著膽子說道:「四十萬兩軍餉都在這兒了,可是還有十匹健騾,裝載的是丁總兵運的貨物,敢情寨主也一併發還。」

  金刀寨主哈哈大笑,道:「丁總兵私運的貨物麼?那些正合我山寨之用,扣下來了!」方慶又是一驚,軍餉雖是得回,失了總兵的巨貨 ,也是死罪難饒,叩頭訥訥說道:「求寨主開恩,開恩,再高抬貴手,救我一命!」金刀寨主大笑道:「丁總兵都捨得給我,你反而不捨得麼?」忽在懷中摸出一個信封抽出一張大紅拜貼。

  方慶放眼一瞧,只見拜帖上面寫的是:「敬獻薄禮十馱。周老大人哂吶。職丁大可具。」方慶吃了一驚,雁門關的總兵乃是朝廷鎮守邊關的大將,竟會向強盜頭子獻禮稱職,此事真是萬不可解。他哪裡料想得到,這位金刀寨主,正是十年前的雁門關總兵周健,在他當總兵之時,現任的總兵丁大可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副將。

  周健捋鬚笑道:「你敢情是還不相信?好,我再叫一個人出來。」傳令下去,不一會便帶上一個軍官,正是雁門關接收軍餉並專管糧草的軍官。周健笑道:「這四十萬兩軍餉早經他點過無誤,你可以放心了。」方慶與那軍官本是熟識,想不到卻在此相見,在此交割,倒是因禍得福,省了他不少麻煩。

  周健起立送客,那軍官和方慶都再三道謝,周健對那軍官說道:「煩你上復你家總兵,外敵當前,咱們還是合力對付的好。昨日之約 ,不要忘了。」那軍官連道:「是,是!」周健揮手說道:「孟璣,你替我送他們下山。那日月雙旗,就讓他們插到雁門關吧。」方慶知道有這日月雙旗,等於金刀寨主親身護送,此去定可無事。又再轉身道謝,孟璣一笑而起,和方慶並肩走出,對他笑道:「方大人,你回去後可得好好再煉弓馬呵!」方慶想起前日大吹牛皮被他折弓劫餉這事,不覺面紅過耳。

  周健待那些人去後,回過頭來,對白衣少女笑道:「雲蕾你來得正好!」雲蕾滿腹疑團,十年之前,她與周健曾在雁門關前見過一面,那次見面,乃是在軍馬□殺當中,雲蕾且又年小,面貌都未看清,想不到他居然還認識自己。周健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笑道:「今日若不是把你引上山來,逼你獻出玄機逸士的獨門劍法,我還真不敢認呢!」雲蕾這才恍然大悟。心中想道:「他為了引我上山,竟和雁門關總兵開了這麼大的玩笑,這位叔祖的行事,也未免太過出乎人情之常了。」她初出江湖,天真未滅,口雖不語,面上卻現出不滿的神情。

  周健哈哈一笑,道:「好侄孫女,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劫軍餉嗎?」雲蕾道:「你不是說要引我上山嗎?其實你不引我我也要來的。」周健道:「怎麼?」雲蕾道:「十年之前,潮音大師將我從雁門關救出,帶我到川北小寒山,交給我師傅撫養。」周健插口道:「你的師傅是不是外號叫飛天龍女的葉盈盈?」雲蕾點了點頭,往下說道:「我學了十年,師傅就叫我下山。她把爺爺的血書交給了我,她說我爺爺最恨的人雖然是令他牧馬二十年的張宗周,但害死他的卻是朝廷的王振。不過真實情形,師傅也不清楚。她說你是我爺爺最好的朋友,當年就是為了我爺爺慘死,反出邊關的。她聽說你落草為寇,不知是真是假,因此叫我下山之後,第一個就應找你。」周健聽了搖了搖頭,發出苦笑。

  雲蕾詫然停語,只聽得周健說道:「你爺爺死了十年,此事還成懸案。」當下將當年的事詳細說了,道:「張宗周和王振也有勾結,不過就當年之事看來 ,你的爺爺實在死得糊里糊塗,兩人到底哪個是真正兇手,我也莫名其妙。」雲蕾說道:「我把這兩人都當做仇人,在這兩人之中,張宗周更是第一個仇人。」周健點了點頭,道:「這仇可不易報啊!」雲蕾道:「我身負兩代血仇,只有盡力而為,死而後已。」周健微微歎息,雲蕾往下續道:「我到了雁門關前,聽得金刀寨主日月雙旗的威名,就猜想到是叔祖在此開山立寨。不過還拿不準,所以在蝴蝶谷中住下,想探聽清楚之後才來拜謁。」周健笑道:「這個我早知道。你可知道,你下山之後,曾用梅花暗器打敗了幾路強人,因此在江湖上得了散花女俠的稱號?」雲蕾道:「這名字倒也好聽,不過我卻不知。」周健道:「你在蝴蝶谷中居住,我手下早已注意到了。不過,連我在內,都未猜到是你。因此我才設計將你引上山來,試試你的武藝,看看你是何人。」雲蕾道:「可是你這一引,我反而以為我先前的猜想全都錯了。我以為若是叔祖,那就萬萬不會劫雁門關軍餉,所以我才敢和叔祖相鬥。」周健哈哈一笑,道:「我從來不劫雁門關軍餉,這次劫了,雖說為的是你,可也不全是為你,這裡面的關係可大著呢!」雲蕾問道:「什麼關係?」周健道:「小則關係雁門關與我這山寨的毀滅,大則關係大明九萬里河山的變色!」雲蕾吃了一驚,道:「什麼?」周健抬頭一看天色,瞿然說道:「時候已不早了,你快去睡一覺吧,養好精神,今晚我還要你幫我去幹一件大事。」把手一揮,大寨上立刻鳴鐘擊鼓,先前與雲蕾相鬥的那個少年和另一個頭目走上前稟道:「請寨主遣將發兵。」周健點了點頭,指那少年說道:「他叫周山民,是你的叔叔,比你卻大不了幾年。」雲蕾施了個禮,道聲:「得罪。」周山民笑道:「巾幗出英雄,英雄在年少,你這個侄女可比我這個叔叔強多了。」叫人將雲蕾帶到帳後歇息。雲蕾聽那號角齊鳴,滿山人馬奔跑之聲,哪裡睡得著。

  晚飯過後,山寨裡空曠曠的,只剩下寥寥幾個看守,雲蕾問道:「可是和官軍作戰麼?」周健道:「不是。」雲蕾道:「可是和韃子作戰麼?」周健道:「也還未可知。」雲蕾滿腹疑團,道:「那麼叔祖調兵遣將,卻是為何?」周健笑言道:「你先別問,且和我去一個地方。」與雲蕾換了夜行衣服,走出山寨,只見滿天星斗,夜已三更。

  周健帶雲蕾爬上東面山峰,一處處叢莽密菁,荊棘滿道,越入越深,越行越險,雲蕾滿腹疑團,心想叔祖乃一寨之主,既是調兵外出,何以自己不鎮寧山頭,卻孤身夜行,實是百思莫解。靜夜之中,忽聽得水聲潺潺,遠處異聲驟起,似是有人長嘯,又似是胡笳急促之聲,周健伸手一拉,與雲蕾隱聲在岩石之後。

  淡月疏星之下,只見周健面色凝重異常,伏地聽聲,忽然「噫」了一聲,自言自語說道:「難道是我料想錯了?」雲蕾堅耳一聽 ,異聲已寂,怪而問道:「叔祖聽到什麼?」周健往下一指,道:「你看。」峭壁之下,是群山環抱的山谷,谷中開闊,田畝縱橫,倚山之處,建有人工湖壩,石壩約有兩層樓高,湖邊不大,佔地亦有百數十畝,白茫茫一片,黑夜生光。周健道:「這裡山地全靠湖水灌溉,我們以農為生,所以這個湖實是我們山寨的命脈。」周健十年生聚,把荒山變為良田,談起這個湖來,十分得意,繼而歎道:「可是韃子和官兵偏不讓我們在此安居,前日我接到探子密報,說是韃子要派高手偷入,毀此湖壩。」雲蕾道:「此湖壩似非幾人之力可毀。」周健道:「你有所不知,現在已是開春時分,每年春季,這裡都有山洪為患,我們在上流之地,還建有幾處攔洪堤防,只要將堤防弄穿一個大洞,山洪一來,湖水立刻氾濫,那時山谷將成澤國,山中的數千畝良田,都將為水所淹了。」雲蕾切齒道:「真是可恨,他們若來,我就給他們一劍。」周健道:「他們惡毒之處,還不止此呢。」正說話間,忽聽得異聲又起,周健一聽,道:「奇怪!」雲蕾問道:「什麼奇怪?」周健言道:「聽這聲音,似是十多騎馬,追逐一個逃犯。剛才追向西方,現在卻正對著我們這邊來了。咦,這些人並不熟悉道路,他們在那裡繞著圈圈,走之字路。聲音又小了,你聽得出麼?」雲蕾搖了搖頭,周健笑道:「你今後闖蕩江湖,這伏地聽聲的本事,可得練練啊。」往下說道:「我已算定他們今夜必定來破壞,但聽這聲音,竟是追逐逃犯,莫非他們之中亦有變麼?」雲蕾正想問周健何以會算定他們今夜必來,忽見周健打了一個手勢,示意噤聲,向外一指,只見七八丈外的一個山峰,忽然現出兩條人影,以周健伏地聽聲的本領,也要到了臨近才能發現,這兩人武功之高,也就可以想見了。

  月光中只見兩個胡人並立山頭,一人揚鞭指道:「明日午間,這方圓百餘里的山寨,便要夷為平地。哈哈,這回真是天祐我國,雁門關的總兵竟會先來求助。我們滅了金刀老賊之後再取雁門關那就易如反掌,雁門關一下,到京師之路,已無險阻,大明九萬里河山,都將是我們的了!澹台將軍,這回你的功勞可不小啊!」縱聲大笑,聲震山谷。雲蕾吃了一驚,只聽得另一人道:「王爺神機妙算,自是無人可及,但亦不能不小心在意,明日若雁門關的官軍接應不上,咱們的四路分兵,可不都陷於險境麼?若將四路縮為兩路,似較穩重得多。」先頭那人又大笑道:「明朝天子極欲剿滅金刀老賊,雁門關的總兵力有不及,無法可想,這才約我們合圍,我才不怕他們失約,這是千載一時之機,大將用兵,安能畏首畏尾?」說罷又縱聲大笑。

  雲蕾心中一動,想道:「這澹台將軍莫非就是二師伯常說的那個澹台滅明?若然是他,那他也是我的殺父仇人,今晚可不能放過他了。」只聽得被喚做「澹台將軍」的人又道:「王爺還是小心的好,此地正在他們四面山寨包圍之中。」那胡人又大笑道:「我正怕他們不出來,我們準備毀堤放水,就是要攻他們之所必救,他們若來包圍,那麼我們寥寥十數人之力,就可以吸住他們的主力,外面攻山的四路大軍,就將如入無人之境了。以我們兩人的武藝,哪會被他們捉住,最多不過犧牲毀堤放水的十多個小兵。」雲蕾聽了,心中暗罵好狠的毒計,對周健今晚的行事也就恍然大悟,想道:「原來叔祖今日調兵遣將,是去對付那四路偷襲的胡兵,而約我到此,卻是為防備他們毀堤放水,叔祖真不愧是大將之才,我剛才還道他孤身犯險,原來卻是必須這樣對付。」

  雲蕾抓緊劍柄,卻見周健面色緊張,搖首示意,叫自己不要輕舉妄動。只聽得那澹台將軍「咦」了一聲,說道:「怎麼他們還不來呢?」那王爺在山頭上往來踱步 ,似也頗為焦急。澹台將軍忽道:「咦,他們在追逐什麼人?」只聽得馬蹄之聲自遠而近,忽見一騎馬在峽谷之中衝出,背後十餘騎馬銜尾疾追,馬匹躍入田畝之中,那王爺罵聲:「膿包!」拉開鐵弓。澹台滅明叫道:「王爺不要殺他!」話剛出口,那王爺已嗖的一箭射出。

  就在這一瞬間,周健一拍雲蕾,說道:「殺那番王!」兩人一躍而出,雲蕾身輕似燕,一個起伏,已掠上山頭,人未落地,暗器先發,六枚「梅花蝴蝶鏢」分打澹台滅明與那番王的上中下三路。她恨澹台滅明是她的殺父仇人,出手極快,竟然不聽周健的吩咐,將暗器分襲兩個大敵。只聽得澹台滅明哈哈大笑,雙鉤一立,三枚梅花蝴蝶鏢都給激得反射回來,而那個王爺卻「哎喲」一聲,拋弓於地,衝前兩步,腳步蹌踉,似欲跌倒,忽又站定,破口罵道:「好個小賊,敢施暗算!」抽出腰刀,似欲上前,身軀一彎,卻又站著。原來雲蕾所用的獨門暗器「梅花蝴蝶鏢」,乃是飛天龍女葉盈盈所傳的絕技,能打人身三十六道大穴,端的厲害非常。那番王武功本極高強,卻因一來正在放箭射人,二來不防雲蕾來得如此之快,三枚飛鏢撥開一枚,避開一枚,卻給第三枚打中腿彎的關節軟麻穴,雖然仗著精純的內功,不至跌翻,卻是舉步艱難,兩腿麻軟。這也是他命不該死,若然雲蕾六枚飛鏢全都射他,那他就萬萬逃避不了。

  雲蕾六鏢齊發,兩個敵人都未跌倒,不禁大吃一驚。只見那澹台滅明一聲怪嘯,倏地到了面前,身形之愉,遠在自己之上。雲蕾咬緊牙關,皓腕一翻,刷的一劍刺出。



第03回 陌路遇強徒偷施妙手 風塵逢異士暗戲佳人



  
  澹台滅明雙鉤一立,見是一個少女,喝道:「喚你家大人出來,我雙鉤不殺無名小輩。」雲蕾運劍如風,刷刷兩劍,直刺到他的面前,澹台滅明雙鉤一攔,運足內力,把雲蕾的寶劍反彈出來,喝道:「野丫頭你找死麼?」雲蕾毫不退縮,一招「白虹貫日」,又攻過去,澹台滅明雙鉤一旋,倏如雙龍出海把雲蕾的寶劍卷在當中,雲蕾手心一翻,那柄劍突然反彈出來刷的一下,又從雙鉤交鎖之中遞出招去。澹台滅明「噫」了一聲,好生詫異,左鉤一指,右鉤一拉,將雲蕾寶劍帶出門外,逼得她腳步不穩,連退三步。雲蕾不待對方殺到,飛身又起,劍光劈面攻來,澹台滅明眉頭一皺,道:「誰教你這樣打法?你這是不顧性命的□拼,哪能對付強敵?」雲蕾道:「我就是要和你拚命!」澹台滅明心想待我把她的寶劍鎖拿出去,看她逞不逞強,再問她為何要與我拚命!雙鉤一個迴旋,左右圈轉再把雲蕾的寶劍卷在當中。哪知雲蕾精靈之極,吃了次虧,這回可不上當,她貌似魯莽,實卻精細,手腕一沉,卸開來勢,陡然反削上去,「當□」一聲,澹台滅明左手鉤的月牙,竟給削去一齒。澹台滅明叫道:「好劍法!」雙鉤借勢一撥,雲蕾只覺一股大力迫來,虎口發麻,只見鉤光閃閃,指到胸前,雲蕾轉劍抵擋,已來不及,忽聽得澹台滅明喝道:「你是玄機逸士的什麼人?」

  雲蕾趁他這一喝問,長劍一抖,反捲回來,解開了敵人攻勢,怒道:「憑你也配提我師祖名號?」澹台滅明哈哈大笑,雙鉤霍霍,把雲蕾逼得跟著他雙鉤旋轉,遞不進招。雲蕾越敗越狠,被澹台滅明格退三步,反撲上四步。澹台滅明道:「你師父也不是我的對手,你知道麼?」其實這是澹台滅明誇大之詞,他和謝天華、飛天龍女二人功力悉敵,那是真的。雲蕾不理不睬,劍走連環,連進險招,澹台滅明被她纏得性起,雙鉤一展,銀光暴長,恰如兩道銀蛇,將雲蕾緊緊裹著,走了十餘二十招,雲蕾氣力不支,招架也架不住,澹台滅明驟下殺手,左鉤一封,右鉤向她天靈蓋劈下,雲蕾叫道:「爹爹啊,女兒不能替你報仇了!」奮力一擋,明知敵人這一招力挾千鈞,擋也擋他不住,不料鉤劍相交,這一招力道卻不遠如想像中的沉重。只聽得澹台滅明喝道:「吠,你這小丫頭可是雲靖的孫女兒麼?」雲蕾反手一劍,罵道:「叛國奸賊,你還有臉提我的爺爺!」澹台滅明勃然大怒,冷笑道:「我澹台滅明反正是被你們這班男女英雄、忠臣義士罵定的了,就再把你這位忠臣之後殺掉也算不了什麼!」雙鉤一旋,南橫北轉,認真□殺起來了。雲蕾劍法雖精,哪擋得住?眼看就要喪在敵人雙鉤之下。

  酣鬥中,只聽得山谷下田畝之間胡兵被殺得鬼哭神號,想是周健大展神威,已獲全勝。雲蕾心中一寬,忽聽得那番王叫道:「澹台將軍,不要戀戰,金刀老賊來了!」

  呼喝聲中,周健提刀縱上,金刀一擺,出手「三羊開泰」連環三招,噹的一聲 ,把雙鉤隔開,右足貼地一掃,大聲喝罵道:「今日我不把你這奸賊碎屍萬段,也對不住我的金刀!」澹台滅明一進一閃,本是走勢,聞言冷笑,雙鉤又刺過來,冷笑說道:「好,我倒要看看你的金刀有何本領?」遮、攔、勾、剪,擋了幾招,縱聲大笑道:「什麼金刀銀刀,在我看來,也不過破銅爛鐵。」鉤光一閃,鏗鏘一聲,在金刀背上劃了一道口子,周健大怒跳起,猛劈三刀,雲蕾偏鋒急上,也疾刺兩劍。好個澹台滅明,竟然左鉤攔刀,右鉤敵劍,不慌不忙,一一拆開。任是周健力大刀沉,雲蕾身輕劍疾,刀劍聯攻,也自攻不進去。三個人都殺得性起,跑馬燈似的團團疾轉,澹台滅明那對雙龍護手鉤在刀光劍影之中揮舞自如,兀是攻多守少。

  周健與雲蕾雙戰不下,好不吃驚,心道:「久聞此人乃瓦刺第一勇將,果然名不虛傳。如此人才,竟為胡虜所用,可惜可惜。」只聽得那番王又民道:「澹台將軍,時候已到,不必戀戰了!」周健猛然醒起,心道:「擒賊擒王,我和他苦鬥作甚?」奮力一刀,將澹台滅明沖退三步,叫道:「雲蕾你小心應付幾招。」托地跳出,一刀朝那番王劈下。雲蕾機靈之極,立即補進空檔,伸劍疾刺,使的都是精妙殺手,澹台滅明武功雖然遠勝於她,急切之間,卻竟被纏著。

  那番王見周健一刀劈來,舉起腰刀一斫,噹的一聲,兩口刀一齊震開,周健吃了一驚,心道:這番王好大的力氣!負傷之後,居然還能敵我。那番王虎口流血,又不能縱躍,吃驚更甚。周健連劈三刀,一刀猛過一刀,劈到第三刀時,那番王再也抵擋不住,腰刀給辱得脫手飛去,周健摟頭一刀,猛力斫下那番王大叫一聲:「我命休矣!」顧不得腿彎骨節疼痛,撲地便滾。周健一刀劈空,揮刀再斫,猛覺背後金刀劈風之聲,反手一格,叮噹一聲,震得身形不穩。只見澹台滅明已越過前頭雙鉤一插,空了雙手,一把抓起那個番王,騰身便跑。周健哪裡肯放,一個虎跳,揚刀再斫,澹台滅明一手抱著番王,霍地一個「鳳點頭」,身軀一矮,橫掌便掃,這一招使用得凶險絕倫,周健招數用老,回刀不及,危急之中,也使出救命險招,一個彎刀內向,刀柄往外一撞。只聽得□啪一聲,乓的一響,周健手腕給掌鋒掃中,金刀掉地,澹台滅明胸口也撞了一下,痛得眼睛發黑,卻是哼也不哼,背起番王疾跑。

  雲蕾給他在十招之內殺退,眼看著叔祖功敗垂成,又羞又怒,飛身趕去,揚手又是三枚梅花蝴蝶鏢。澹台滅明頭也不回反手一抄 ,將暗器全抄到手中,反擲過來,力道台勁,挾風呼嘯,雲蕾自己也不敢接,逼得閃過一邊。只見那三枚蝴蝶鏢一齊射到一塊大石之上,濺起無數火星,卻並不掉下,全都在石上。雲蕾大吃一驚,澹台滅明疾走如風,已越過一個山坳。

  雲蕾尚欲追趕,忽呼提東邊山谷,一聲炮響,地動山搖,周健叫道:「阿蕾,窮寇莫追,不要趕了。」片刻之間,只聽得東邊、南邊、西邊、北邊炮聲接連而起,霎時間殺聲震天,周健撿起金刀,橫刀大笑道:「任他韃子使盡心機,也終是我甕中之鱉。」雲蕾正待發問,周健忽疾跑下山招手說道:「快來助我救人。」雲蕾莫名其妙,隨著下山。只見屍橫遍地,血染山谷,都是周健金刀劈殺的胡兵,雲蕾目不忍睹,掩面不敢正視。周健喚道:「阿蕾,你身上帶有解毒的金創藥嗎?」回頭一瞥,笑道:「阿蕾,你怎麼啦?這也害怕?你將來怎麼報仇啊!」雲蕾道:「和賊人□殺倒沒什麼,看著這些肢體不全的死人,可不忍心。」周健大笑道:「你倒真是俠骨柔腸的女英雄,戰場之上,比這更慘的還有呢!來吧,來吧,看慣了你就不噁心了。」雲蕾走了過去,見周健抱著一個漢人打扮的武士,武士背上插著一枝長箭,看樣子沒入一半以上。雲蕾道:「還能救麼?」周健道:「心頭還有一絲氣息,好壞試他一試吧。」雲蕾道:「金創解毒之藥,我身上有的是,就不知合不合用?」周健接過藥散,將長箭輕輕拔出,只見瘀黑血塊隨箭而出,周健道:「這箭好毒!」將藥散敷上,又替傷者推血過宮,過了些時,只見傷者雙目微微張開,但氣若游絲,仍是說不出話。周健搖了搖頭,雲蕾問道:「怎麼啦?」周健言道:「這是蒙古見血封喉的毒箭,沒有他們的解藥,救治不了。但這人內功已有幾成火候,所以能支撐至今。你的解藥與我的推拿,大約可助他甦醒一時,但也過不了明日。」雲蕾聞言慘然道:「橫直是死,那就不如不要救他好,省得他多受痛楚。」周健道:「此人逃出胡邊,被韃子窮追,必然有極大的秘密,若不讓他臨終說出,他死不瞑目。」摸出一枝高麗人參,用刀切下半截,放入此人口中,然後輕輕將他放倒地上,高麗參可作補氣吊命之用,看來周健是想借藥物之力,讓他可以有迴光反照的機會。

  這時,只聽得四面山谷,殺聲震天,戰馬嘶鳴,炮聲隆隆群山迴響,震耳欲聾。周健彈刀笑道:「不到天明,韃子就要全軍覆沒。雲蕾現在你可知道我劫雁門關軍餉的用意了吧?」雲蕾心思靈每,想了一想,撫掌笑道:「叔祖端的好計!你劫了軍餉,雁門關的總兵自然要唯你之命是聽了。韃子約他一同出兵,你要他按兵不動,這樣你在明處,敵在暗處,行軍部署又全被打亂,這個仗自然是你打贏啦!」周健甚為得意,笑言道:「丁大可其實也還不算很壞,只是功名心重,朝廷要他圍剿山寨,他自己兵力不夠,所以和韃子勾搭上了。我劫了他的軍餉,曾單身跑去會他,問他願被餓兵亂刀斬死,還是願與韃子為敵。他權衡輕重,只好乖乖聽我的話。」說到此處,忽然忍不住發笑。

  雲蕾道:「叔祖你笑什麼?」周健道:「那丁大可平日文書往來,喚我做『金刀老賊』,見了我面,卻口口聲聲叫老上司呢!」雲蕾也忍不住笑,問道:「他在此之前 ,可知道『金刀老賊』就是他的老上司麼?」周健道:「他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見過我的金刀本領,猜也應該猜到是我,不過他平日故作不知罷了。我以往與官軍對敵,總是戴著面具,為的就是不想官軍知道是我。」雲蕾道:「為什麼?」周健道:「若然小兵們也都知道我是他們的老總兵,那麼準有一半以上要投過來。雁門關是邊疆重鎮,總得有官軍防守哪。所以我這裡只收納窮漢,不收容官軍。」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32:38

  雲蕾年紀尚小,平時哪會想到這些問題,聽了此話,只覺叔祖含意極深,不覺怔怔思索。忽聽得周健說道:「好啦,醒過來啦。」只見那人一個轉身,啞聲說道:「你們是誰?快快扶我去見金刀寨主。」
  
  周健道:「我就是金刀寨主。」那人言道:「你可知道雲靖的孫女,雲蕾的下落麼?」雲蕾吃了一驚接口說道:「我就是雲蕾!」那人倏地張大雙眼,道:「你就是雲蕾,好極,好極!那麼我死可瞑目了。你哥哥尚在人間,現在上京師考試去了,你快快前去找他。」雲蕾吃了一驚,她是有一個哥哥,名叫雲重,五歲之時,她的父親雲澄就將他送與一位師啊為徒。這事還是後來聽師父說起的。原來她師祖玄機逸士門下,共有五人,除了自己的父親雲澄,未滿師便到胡邊單身救父之外,其他四人各得師祖一套武藝。潮音和尚排行第二,傳了伏魔杖法和外家硬功;謝天華排行第三,飛天龍女葉盈盈排行第四,各得一門劍術。大徒弟叫做董岳,傳的卻是金剛手的大力鷹打成一片爪功,雲重便是送給他做徒弟。董岳到了蒙古之後,又遠遊藏邊,十多年來,不聞音訊,雲重是生是死,自亦無人可知。

  而今雲蕾突然聽到這個未見過面的哥哥的消息,不禁驚喜交集,急忙問道:「你是誰?」那人言道:「我是你哥哥的師兄。」雲蕾道:「嗯,那麼你也是我的師兄了。」正想問他消息,那人雙眼發白,嘶聲說道:「還有更緊要的事,韃子要圍攻你的山寨,斷你的水。」周健道:「這我已知道,你聽見炮聲麼?我們已經打勝了。」那人面現笑容,斷斷續續說道:「他們還要出兵攻打明朝。你要設法去告訴皇上。我、我、我身上有一封信,是給你的。好啦,我見了你們可以去了。」聲音越說越低,說完之後,心上已無牽掛,面帶笑容,含笑而歿。周健歎了口氣,抽出信箋,擦燃火石,瞧了一眼,道:「是你大師伯寫的。」字跡潦草,想見寫得很是匆忙。

  周健展信讀道:「岳山野匹夫,寄身漠外,糞土王侯,鬥酒自醉。平生無所恨,所恨者唯尚未識荊耳。」周健心道「這個董岳,卻也頗有意思。」再續下去道:「先生與我雖素昧平生,然我於天華賢弟口中,亦知先生俠氣豪風,江湖共仰。先生雖佔山自立,拒漢抗胡,朝廷雖刻薄寡恩,然我知先生必不願見胡人南下而牧馬,中原變漢而易夷都也。」周健歎息道:「悠悠蒼天,這人倒是我的知己!」

  周健再續下去道:「瓦刺自脫歡死後,其子也先繼位,初為丞相,其後自封國師,總攬軍政大權,整軍經武,欲圖問鼎中原,近復檄召民夫,籌集糧草,起兵之期,當不在遠。外敵當前欲叩關,朝中大老猶醉夢,翹首燕雲,能不概歎!」周健讀到此處,歎息說道:「朝中大老猶醉夢。若只是如醉如夢,那還算是好的了。」再讀下去道:「小徒雲重心切父仇,遺書歸國,彼年輕識淺,豈知權臣當道,李廣無功。願先生念在故人,訓彼頑劣。聞雲澄尚有一女名喚雲蕾,若先生知其下落,請以其兄消息相告。再者天華師弟,自十年前在胡邊一面之後即斷絕音訊。道路傳言,有雲其已遭張賊毒手,有雲其已被禁胡宮,想岳孤掌難鳴,無從援救。請轉告潮音約同盈妹速至胡邊,諸事拜託,不敢言謝。」

  周健讀完之後,掩信太息。雲蕾道:「既然如此,那麼我先上京去找哥哥。」周健瞧她一眼,若有所思,久久才始道:「也好。」雲蕾望他面色 ,頗覺奇異。周健道:「我聞說當今天子,下詔求奇才異能之士,今秋武試,特加恩榜,準沒有功名的人,通過初試複試之後,也同到校場,考武狀元。你的哥哥,大約是想從此求得出身,借朝廷兵力,報你爺爺的大仇。朝廷特加恩榜,在邊疆告急,需破格用人之際,用意雖是甚好但恐權臣把持,亦是有名無實。」說到此處,抬頭仰望寒星,忽然問道:「阿蕾,你可讀過李陵答蘇武書麼?」雲蕾因她的爺爺生前自比蘇武,因此自識讀書之後,便要師傅傳教她讀這篇文章,當下點了點頭。周健道:「李陵當年孤軍抗胡,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對新羈之馬,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其後以眾寡不敵,為敵所俘,尚思有所作為,劫持敵帥。但漢室不諒,竟把他的全家殺了。所以李陵才斷了歸漢之心。他在給蘇武的信中說道:『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並為鯨鯢,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何!』這幾句話說得悲痛極了。李陵行雖可議,情實可悲!」說罷仰天長歎。雲蕾道:「叔祖,你始終力抗胡兵,李陵哪能比你?」周健道:「你七歲之時,聽你爺爺的故意,現在我也把我的故事說你聽聽。我昔年鎮守邊關,大小數十仗,每仗必勝,誰料皇上聽信讒言,一紙文書就把我免了。這也算不了什麼,你的爺爺,節比蘇武,遭遇更慘,竟被皇上賜死,這還有天理麼?因此,我當年一憤,反出邊關。當時尚未有占山自立之心。後來明朝的天子也像漢朝之對李陵一樣,把我滿門抄斬,幸靠一個忠實老僕,才救出我的小兒子,他就是前日引你上山的人。」雲蕾淚交雙睫,望著周健鉛一般沉重的面色,說不出話。只見周健揚刀一指,指著那山頭上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雙旗說道:「可是我的旗號還是日月旗!」

  雲蕾看那雙旗,迎風招展,一邊紅日,一邊眉月,合起來正是一個「明」字,心中歎道:「原來叔祖落草為寇,也還忘不了明朝。」周健道:「你若找著哥哥,叫他不要考什麼勞子的武狀元的。還是回到我這兒來吧。朝廷刻薄寡恩,看到你爺爺的例子,難道還不心寒嗎?」雲蕾道:「叔祖說的是。」周健折起信箋放入懷中,又道:「你的三師伯謝天華英風俠骨,亦是我所欽佩之人,想起十年之前,他和潮音大師相約,一個撫孤,一個報仇。如今潮音大叔已托他的師妹將你撫養成人,天華報仇之事,卻還是渺茫之極,好不令人傷感。」雲蕾道:「我去通知家師,叫她和二師伯一同趕到胡邊,找尋三師伯便是。」周健道:「你只有一個人,怎能兩邊兼顧?這樣吧,你還是專心去找你的哥哥,我替你去通知師父。」雲蕾道:「那敢情好,那麼,我明天就動身了。」周健笑了一笑,道:「你再耽擱幾天。論武功我不如你,可是有些東西你可得向我學學啊。」

  東方發白,炮聲漸寂,周健與雲蕾回轉大寨,中午時分,四路伏兵都告捷回山,果然是大獲全勝,把蒙古兵殺得潰不成軍,俘獲人馬無數。周健下令犒賞,忙了半天,處理完畢,這才笑對雲蕾說道:「你雖然武藝高強,對江湖上的路道還不熟悉,我叫山民教你。」自此一邊三日,周山民將江湖上的各種切口、幫派、禁忌,以及各路成名英雄,其中門戶淵源,糾紛恩怨等等,都詳細說給雲蕾知道。雲蕾人甚聰明,記性極好,學了三日,對江湖之事,瞭如指掌。周健還怕經驗不夠,熟人無多,又將一對日月旗送了給她說道:「北五省水陸兩路英雄見此旗號,都要相讓幾分,你若遇到危險,可將此旗取出,不過,也不要隨便用它。」雲蕾心道:「我闖蕩江湖正要歷練歷練,要旗號保護,那還有什麼意思?」不過礙於叔祖好意,還是接了。

  周健又取出幾套男子衣裳以及金銀珠寶,笑道:「單身少女,獨上京師,惹人注目,你換了衣掌 ,易釵而弁吧。這點珠寶,留給你在路上使用。」雲蕾一想不錯,便換了衣裳,接了珠寶,拜辭下山。

  周健道:「山民,你送她一程。」出了山寨,換上快馬,中午時分,已越過雁門關,踏上前去京師的大路。雲蕾言道:「叔叔你回去吧。」周山民深深地看她一眼,微喟說道:「你可得回來啊!」仍然與雲蕾並馬而行,依依不捨。雲蕾笑道:「叔叔,多謝你了。你回去吧。」周山民面上忽然現出一層紅暈,笑道:「其實我也比你大不了幾年,咱們上輩雖是深交,卻非兄弟。若論起年齡,咱們還是兄妹相稱,更為適合。」雲蕾好生奇怪,忽想起這幾日來,周山民對她十分關切,心中想道:「這個叔叔為人甚好,只是說話有點不對勁兒。」雲蕾年紀還輕,哪想得到他的用意,一笑說道:「你嫌我叫你叔叔叫老你麼?好吧,他日我回來時,稟過叔祖,改掉稱呼便是。」

  周山民面紅過耳,雲蕾一笑策馬,疾馳上道,回首看時,只見周山民還在癡癡遙望。

  一路無話,第三日來到陽曲,這是汾酒集散之地。入到城來,只見處處酒旗招展,雲蕾腹中飢渴 ,心道:「久聞山西汾酒的美名,今日且放懷一喝。」行到一處酒家,見門外紮著一匹白馬,四蹄如雪,十分神駿。雲蕾行近去看,忽見牆角有江湖人物的記號,雲蕾好奇心起,步上酒樓,只見一個書生,獨據南面臨窗的座頭,把酒代酌。東面座頭卻是兩個粗豪男子,一肥一瘦,披襟迎風,箕踞猜枚,鬧酒轟飲。雲蕾旁觀者清,只見這兩人貌作鬧酒,卻時不時用眼角瞥書生。

  書生服飾華貴,似乎是富家公子,他獨自飲酒,一杯又復一杯,身子搖搖晃晃,頗似有了酒意,忽而高聲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搖頭擺腦,酸態可掬,咕嘟嘟又盡一杯。雲蕾心道:「這酸秀才真是不知世途艱險,強盜窺伺在旁,卻還在放懷喝酒。」

  東面座頭的瘦漢子叫道:「一飲三百杯,好呀!兄弟,別人一飲三百杯,這三杯酒你還不喝?」他的同伴跳了起來,叫道:「胡說,你喝一杯要我喝三杯!」瘦漢子道:「你個子比我大三倍,我喝一杯,你非喝三杯不行。」肥漢怒道:「放屁放屁,我偏不喝!」瘦漢喝道:「你喝不喝?」提起那酒壺便灌,肥漢大怒,用力一推,給汾酒淋了一身,兩人打將起來,跌跌撞撞,一下子撞到那書生的身上,書生怒喝道:「豈有此理!」忽聽得「噹」的一聲,書生的一個繡荷包掉在地上,幾個小金錠和一串珍珠滾了出來,金錠也還罷了,那珍珠光彩奪目,雖在白日晴天,也掩不著那寶氣珠光。書生一腳踏著荷包彎腰拾那珍珠金錠,大叫道:「你們想搶東西嗎?」那兩個漢子倏然停手,喝道:「誰搶你的東西?你竟敢賴人,看老子打你!」旁觀的酒客,做好做壞,上前勸解。雲蕾心中暗笑道:「這兩個漢子分明是強盜的線人,借鬧酒為名,故意撞跌荷包查察書生的虛實。只是有我在此,可叫你們不能如願。」

  雲蕾也走過去,雙掌一推,道:「你們鬧酒怎麼鬧到別人的座位?」順手一摸,把兩個漢子的銀兩都摸了過來,雲蕾身手輕靈 ,在喧鬧之中偷竊銀兩,竟無一人知曉。那兩個漢子給她一推,胸口發痛,吃了一驚,不敢再鬧,嘀嘀咕咕地言道:「誰叫他賴我偷東西?」旁邊的人勸道:「好了,好了。你們先撞人家總是不對,回去好好喝酒吧。」那書生舉起酒杯道:「老弟台,你也喝一杯。」酒氣噴人,雲蕾道:「多謝了。」回到自己座位,看那兩個漢子如何。

  那兩個漢子盯了雲蕾一眼,叫道:「掌櫃的,結帳!」瘦的先掏銀子,一掏沒有,面色發青;肥的一看不妙,伸手摸自己的荷包,銀子也不見了。兩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這兩人確是盜黨,偷雞不著,反蝕把米,明知是雲蕾所為卻恐因小失大,不敢張揚。掌櫃的走來道:「承惠一兩三錢銀子。」兩人面色尷尬,手放在懷中拿不出來,掌櫃的道:「兩位大爺賞面,承惠一兩三錢。」瘦漢子囁嚅說道:「掛帳成不成?」掌櫃的面色一變,冷笑道:「來往的客人都要掛帳,我們喝西北風不成?」酒保也幫著吆喝道:「你們二人是不是存心在這裡鬧事?鬧酒、打架、撞人,現在又要白食白喝?不給也成,把衣服脫下來。」看熱鬧的酒客哄堂大笑,都說這兩個漢子不對,這兩個漢子無奈,只得脫下衣服。酒保道:「這兩件大褂不夠。」伸手把兩頂帽子也摘下來,道:「算咱們倒霉了,快滾,快滾!」兩個漢子光著頭,上身只披一件汗衣,在寒風中抱頭鼠竄而去。

  雲蕾好不痛快,獨自又喝了兩杯,見那書生仍在喝酒,猛然想起這兩個漢子不過是盜黨中的低下之人,他們吃了這個啞虧 ,必然回去告訴盜首,我是不怕,這書生的珠寶卻可不保。於是也站了起來,叫道:「掌櫃的,結帳!」打定主意,想去跟蹤這兩個盜徒。

  掌櫃的見雲蕾衣著甚好,像個公子哥兒,滿面堆歡,走來說道:「承惠一兩二錢。」雲蕾伸手一摸,她把周健送給她的金銀珠寶包在一條手巾之內,一摸竟不見了不由得大吃一驚,再摸左邊的衣袋,剛才偷來的幾兩銀子也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雖然是春寒凜冽,額上的汗珠也急出來的。掌櫃的好不懷疑,看雲蕾衣服麗都,又不像是沒錢的樣子,疑惑道:「你老可是沒有散銀?元寶金錠都成,小店替你找換,不會騙你的成色。」雲蕾更是著急,生怕也被脫下衣服,那就要當堂出醜了!

  掌櫃的見她左摸右摸,面色漸漸不對,冷笑道:「大爺,你怎麼啦?」那書生忽然搖搖擺擺走了出來,吟道:「四海之內皆朋友,千金散盡還復來。這位小哥的帳我會了。」摸出一錠銀子,足有十兩,拋給掌櫃道:「多下的給你!」掌櫃的喜出望外,連連多謝。

  雲蕾面紅過耳,低聲道謝,書生道:「謝什麼?我教你一個秘廖,你下一次喝酒時多穿兩件衣裳,結帳時就不怕了。」酒氣撲人 ,搖搖晃晃,不理雲蕾,下樓自去。雲蕾好生著惱,心道:「好個不知禮貌的狂生,剛才若不是我去救你,只怕你的東西早已被人搶去了。」

  雲蕾四面一望,滿堂酒客之中,看不出誰是可疑之人,心中納悶,想不到在這裡會碰見如斯妙手,盜徒之事無心再理,出了酒樓,跨上馬背,繼續趕路。走出城外,忽見書生那匹白馬,也在前面。雲蕾心中一動,道:「莫非是這書生不成,可又不像呀!」把馬一催,趕上前去,刷的一鞭,佯作趕馬,鞭梢卻打到書生脅下穴道要害之處。

  雲蕾這一鞭實是試那書生武功深淺,她鞭梢所指,恰是要害所在,若然書生乃是會家,必定一下閃開;若然是武功更高的,那就可能出手相格。豈料一鞭打去,那書生叫了一聲,竟然閃避不開,鞭梢掛上衣裳,好在雲蕾暗中收勁,鞭勢雖猛,沾衣之時卻已無力。饒是如此,那書生也晃了幾晃,在馬背上踏足不穩,幾乎跌下。雲蕾好生過竟不去,道:「失手打了你了,我這裡給你賠罪!」書生抬眼一望,駭叫道:「吃白食的又來了!你不要以為我有幾個錢就來纏我,我的錢是交好朋友的,像你這樣喝了人家的又打人家,我可不敢領教呀!」雲蕾又好氣又好笑,道:「你的酒還未醒嗎?」那書生吟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呀,呀!我不和你喝酒,不和你喝酒!」醉態可掬。雲蕾給他弄得不知應付,正想扶他,忽見他雙腿一夾,那匹白馬飛一般地奔跑。雲蕾的馬是山寨中挑選出來的蒙古戰馬,竟然追他不上。雲蕾心道:「此人不通武藝,這匹馬可是非凡佳品啊!」失了銀兩,悶悶不樂,催馬續行。

  走了半日,抬頭一望,只見夕陽落山,炊煙四起,想投農家住宿 ,袋中卻又無錢,忽聽得馬嘶之聲,只見前面是一座叢林,林中有一寺觀,寺觀外有一匹白馬正在低頭吃草。雲蕾言道:「咦,原來他也在這裡。寺觀中的和尚好相與,我不如在這裡住宿一宵。」在寺觀外紮好馬匹,推門入去,只見那書生在廊下生了堆火,正在那裡煨芋頭,一見雲蕾入來,又吟道:「人生無處不逢君。呀,呀!又碰著你了。」雲蕾瞧他一眼,道:「你的酒醒了?」那書生道:「我幾時喝醉?我認得出你是食白食的人。」雲蕾生氣道:「你知道什麼?有強人在劫你的珠寶!」那書生跳起來道:「什麼?強人?這個寺觀裡和尚也沒有一個,強人來了,連壯膽的都沒有。好,我不住在這裡了。」雲蕾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去哪裡?你一到外面強盜劫你,更是無人打救。有我在這裡,百十個強盜也還不在心上。」書生張大眼睛,忽然「噗嗤」一笑,道:「你有這樣大的本事,為何還要白吃人家的?」雲蕾道:「我的銀子給小偷偷去了。」那書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著雲蕾道:「百十個強盜不放在心上,銀子卻給小偷偷去。哈哈,你說謊的本事可沒有你騙食的本事好!」本似欲走,反又坐了下來,道:「再不聽你的謊話,清平世界,哪有這麼多強盜小偷?」懶洋洋的又煨芋頭。

  雲蕾賭氣道:「你不信就不信,不要你信!」煨焦的芋頭香氣一陣陣直撲鼻觀,雲蕾跑馬半日肚子飢餓,吞了吞口水,卻不好意思問那書生要。這寺觀是個荒剎,果是沒有和尚,哪能找到充飢之物。

  那書生咬了一口芋頭,搖頭擺腦,自言自語地說道:「黃酒可醉,汾酒亦醉;魚肉固佳,芋頭亦妙。好香呀,好香!」雲蕾怒看他一眼,別過頭去。那書生叫道:「喂,吃白食的,給你一個芋頭。」撲的,將一個烤熟的山芋拋了過來,雲蕾怒道:「誰吃你的!」吞了吞口水,盤膝坐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靜靜地做起吐納功夫,好不容易把飢火壓下。雲蕾的內功乃是玄門正宗,做了功課,只覺通體舒泰。睜開眼睛,只見那書生呼呼熟睡,烤熟的芋頭,滾了滿地。雲蕾伸伸舌頭,想伸出手去,忽見那書生轉了個身,卻又睡去。雲蕾賭氣想道:「我就餓它一晚,也算不了什麼!」那書生鼾聲如雷,雲蕾想睡也睡不著,忽然想道:「這書生衣服華貴,身懷重寶,何以出門不帶保鏢?又敢在荒山古寺住宿,吃這不值錢的烤芋頭?難道他是裝作不懂武藝的麼?可是又不像是裝的呀!」悄悄站起,想搜他身了,那書生又轉了個身,雲蕾想道:「他若驚醒豈不以為我偷他東西?」好生躊躇,上前三步,退後兩步。忽聽得外面有怪嘯之聲,雲蕾看了書生一眼,見他熟睡如獵,冷笑道:「本來不該理你,瞧你又覺可憐,好,算你好造化,姑娘替你去擋強人。」走出寺門,一縱身藏在樹上。

  淡月寒星之下,只見兩個蒙面強人直走過來,一個說道:「你看這匹白馬,想必是在此了。」一個道:「他若不肯依從又怎麼辦?」一個道:「說不定只好取他首級了。」先頭那一個道:「這怎麼使得?給他掛點彩那還可以。」雲蕾聽得怒從心起,心道:「好狠的強盜 ,劫財還想害命!」忽聽得其中一人叫:「樹上有人!」雲蕾兩枚蝴蝶鏢已從樹上射下,兩個蒙面人身手矯健之極,一閃閃開。雲蕾挽了一個劍花,一招「鵬搏九霄」,凌空擊下,分刺兩人,兩個蒙面人一個手使鐵拐,一個手使雙鉤,照著長劍便砸,劍鋒過處,火花飛濺,鐵拐給截了一個切口,雙鉤卻把寶劍帶過一邊。雲蕾心道:「這兩個強盜手底倒硬!」那兩個蒙面人更是吃驚,欲待喝問,雲蕾的寶劍已如疾風暴雨一般殺來。雲蕾這柄寶劍乃是玄機逸士所煉的雌雄雙劍之一,名為「青冥」,尋常兵刃,一截即斷,使鐵拐的兵器雖然沉重,卻也不敢和它相碰,倒是那使雙鉤的身手非凡,遮攔勾擋亦守亦攻,雲蕾的寶劍竟然碰不著他的兵器。

  雲蕾使出飛花撲蝶的身法,在雙鉤一拐的交擊縫中,盤旋疾進,劍光有如一團電光,滾來滾去,使到疾處,真似水銀瀉地,花雨繽紛,那兩上人被她殺得步步後退。可是鐵拐力沉,雙鉤靈活,首尾相應,雲蕾卻也無法奈何。激鬥酣時,雲蕾突然咬緊牙根,一劍斜削,向那使雙鉤的蒙面強盜痛下殺手。這一劍又狠又疾,無論前撲後閃,都難躲開,正是飛天龍女所傳的奪命神招。雲蕾本來還不想取那兩個蒙面強人的性命,可是若非刺殺一人,卻是無法得勝,所以逼得出此絕招。

  豈料一劍削去,那使雙鉤的強盜左鉤往下一沉,右鉤往上一帶,雲蕾的「青冥」劍幾乎給他引得脫手飛去。雲蕾大吃一驚,這一招竟是澹台滅明的家數,急忙一個轉身,劍鋒一轉迫開使鐵拐的強盜,身形倒縱,又閃開雙鉤的偷襲,揚劍喝道:「兀你這□可是澹台滅明的弟子麼?」那使又鉤的猛跳起來,沉聲喝道:「你既識破我的來歷,明年今日便是你的週年忌日了!」雙鉤霍霍,勇猛無比,竟然全是拚命的招數。雲蕾也紅了眼睛,罵道:「大膽胡兒,居然敢偷入邊關,你當中國無人麼?」一口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也是絕不留情,招招狠疾。若論本身武藝,雲蕾要經澹台滅明的徒弟稍勝一籌,但一來敵方有使鐵拐的相幫,二來雲蕾餓了半天半夜,氣力不加,鬥了一百餘招,香汗淋漓,漸漸只有招架之力。雙鉤一拐,越攻越緊,雲蕾被困在核心,危急非常。使鐵拐的道:「這小子的劍倒很不錯,等一會你讓我要這口劍成不成?」使雙鉤的應道:「好,讓你,讓你。但等會捉人之時,你可要聽我的話。」兩人一問一答,似乎雲蕾之死,已是毫無疑問。雲蕾大怒,一招「飛瀑流泉」向那使鐵拐的迎面便刺,那蒙面賊單拐往上一迎拐方撩起,忽然哎喲一聲,手垂下來。雲蕾這一劍何等快疾,一劍穿喉,將他刺斃,使雙鉤的嚇得呆了,雲蕾反手一劍,喀嚓一聲,將他左手的護手鉤截成兩段。使雙鉤的飛身疾跑,雲蕾一揚手,三枚「梅花蝴蝶鏢」奔他後心,看來定可打中,忽聽得叮叮連響,蝴蝶鏢竟然不知被什麼東西碰著打了下來,轉瞬之間,敵人已跑得無影無蹤。

  雲蕾一片茫然,十分不解!自己剛才那一劍雖凶狠,但料想那使鐵拐的敵人還能抵擋,卻不料在最緊急之時,對方的鐵拐竟然會垂下來 ,竟似神差鬼使一般,喪命在自己三尺青鋒之下。雲蕾越想越奇,心道:「莫非是有人暗助不成?但自己那三枚蝴蝶鏢何以也突然落地,難道是暗中出手的高人,既助自己,又助敵人?想起來又實是無此道理。」

  雲蕾俯首看那死在地上的強盜,一劍將他的面具撩開,果然是一個胡人。雲蕾驚疑不定,這顯然不是普通想劫財物的強人了。雲蕾大著膽子,搜他的身,除了幾兩碎銀和一包乾糧之外,別無所有。雲蕾笑道:「這正合我用。」嚼下乾糧,將銀子納入懷中。

  忽聽得林中異聲又起,只見又是兩個蒙面強人飛奔而來,揚聲喝道:「合子上的朋友,一碗水端來大家喝。」意思是說彼此都是同道,你劫到的財物可不能獨吞,拿出來大家分吧。雲蕾大怒,喝道:「好呀,你們還有多少人來,都吃!」本想說:「都吃姑娘一劍」,猛醒起自己已是易釵而弁,「姑娘」二字,說到口邊又吞了回去。那兩個強盜大笑道:「哈哈,這才是好朋友,大家都有得吃。」走過來伸手就要。

  雲蕾冷笑一聲,反手就是一劍。那兩個強盜,一個手使單刀,一個卻空著雙手,雲蕾一劍刺去 ,只覺微風颯然,空手的賊人身子一翻,竟然直搶過來,左掌一拂,似切似截,使的居然是大擒拿手的招數。雲蕾吃了一驚,不敢大意,劍尖一點,斜鋒疾掃,使單刀的叫道:「點子好硬!」一刀劈來,勢子也頗兇猛,雲蕾使出穿花繞樹的步法,一劍搠空,身形疾閃,既避開了左邊敵人的擒拿手,又避開了右邊敵人的單刀。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37:04

  這兩個強人雖非庸手,但雲蕾劍法精妙之極,身形既快,劍光又是飄瞥不定,兩個強人都似覺得對方專門攻擊自己。鬥了三五十招,徒手的賊人叫道:「好,讓你獨吞好啦,留下萬兒(名號)來,咱們交個朋友!」雲蕾怒道:「劫奪財物之罪可恕,通番賣國之罪難饒。誰和你交朋友!」倏地一招「分花拂柳」,劍勢向左,又似向右,一招分刺二人,使單刀的「哎喲」一聲,手腕先中了一劍,單刀脫手飛出。空手的賊人較為溜滑,身子一縮,避了開去。雲蕾使的是連環招數,一劍刺出跟著續上,勢如抽絲,綿綿不斷。雲蕾只以為這兩人和先前那兩個番賊同是一夥,所以下手絕不留情,這一劍疾如駭電,劍尖已觸及敵人後心,忽然「嗤」的一響,手腕上似給大螞蟻咬了一口,突然失了準頭,劍尖滑過一邊,兩個蒙面賊人拚命奔逃,跑入了叢林草莽之間。

  雲蕾怒道:「施暗算的小賊滾出來!」四周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雲蕾等了一陣,不見有人接聲,看自己的手腕,紅腫起黃豆般大的一粒小塊,想來是中了極微細的暗器,想在地上尋找,也找不出來。雲蕾這兩仗雖是大獲全勝,可是暗中受人戲弄,心中實是不甘,沒精打采地回到寺內,但見那個書生仍是熟睡如泥,鼾聲不斷。

  雲蕾叫道:「喂,你這死人,你倒睡得快活!」那書生翻了個身,咿咿唔唔的呻了兩聲,雲蕾叫道:「強盜來了!」那書生睡眼惺忪 ,懶洋洋地坐起來,吟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雲蕾冷笑道:「你知什麼?強盜來過啦!」書生揉揉睡眼,道:「半夜三更,擾人清夢!你這小哥兒怎麼專和我搗亂?」一點也不信雲蕾的話,非但不多謝,反而怪責。雲蕾氣道:「你不信你就到外面去看,強盜已來過啦!」書生伸了伸懶腰,忽而笑道:「既然來過了,那不是沒事了,你還叫醒我做什麼?」雲蕾又氣又惱,冷冷說道:「是我把他們都殺退的。」那書生道:「真的嗎?好極,好極!你吃一個芋頭。這回你不是無功受祿,我不說你白吃了!」「卜」的把一個芋頭拋來,雲蕾大怒,一掌將芋頭拍飛,道:「誰和你開玩笑呢,喂,我問你,你姓甚名誰,從哪裡來的?」那書生一瞪眼睛,忽然學足雲蕾的神氣,戟指喝道:「喂,我來問你,你姓甚名誰,從哪裡來的?」雲蕾怒道:「什麼?」書生冷笑道:「你能審問我,難道我就不能審問你?你是官兒,生來審問別人的不成?」

  雲蕾窒了一窒,這書生強詞奪理,可也真的給他問住,心中想:「我的來歷,如何能說你知?」見那書生斜著眼睛,看著自己,一副神氣,令人哭笑不得。雲蕾轉念一想:「我的來歷,不能說給他知,也許他的來歷,一樣不能說給我知。己所不欲,何必強施於人?那兩個胡人,萬里追蹤,莫非他也像我爺爺一樣,是從蒙古那邊,間關逃出來的漢人?」這樣一想,不覺對書生有了敬意,但瞅他那副懶洋洋似笑非笑斜眼看人的神氣,又覺討厭。想了一想,從懷中取出周健送給的那對日月雙旗,拋過去道:「這個給你,我不和你同走啦。」書生瞥了一眼,道:「我又不是戲子,要你這兩面旗做什麼?」雲蕾言道:「你孤身一路,危險得很,有了這兩面旗子,強盜就不敢打劫你了。」書生道:「什麼,這旗子是聖旨嗎?」雲蕾笑言道:「只怕比聖旨還有力量呢!這是金刀寨主的日月雙旗,你從北邊來,難道沒聽說過嗎?金刀寨主等於是北邊強盜盟主,綠林豪傑,誰都敬他幾分。」雲蕾送他日月雙旗,實是一番好意,不料那書生面色一變,拿起日月雙旗,忽然冷笑道:「大丈夫立身處世,豈能托庇匪人?你讀過孔孟之書嗎?」雙手一撕,竟把威震胡漢的日月雙旗撕成四片!

  雲蕾面色發青,這一氣可是非同小可,大怒喝道:「金刀寨主威震胡漢,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豈容你這酸丁侮辱!」舉起手掌,劈面打他耳光,忽見他羊脂白玉般的臉蛋,吹彈得破,想道:「這一掌打去,豈不在他臉上留下五個指印,那多難看!」手掌拍到了中途,又收了回來,怒道:「我不與你這腐儒酸丁一般見識,罷罷,饒你一次。以後你被強人劫殺,也是你自己討死,我不再管你啦!」倏地轉身,旋風般衝出門外去,她一番好意,弄成這樣,心中極不舒服,再也不願多瞧那書生一眼。那書生雙目閃光,看雲蕾衝出門去,緩緩站了起來心想出聲呼喚,忽又冷笑一聲,忍著不叫。

  雲蕾策馬出林,在叢林中忽聽得「嗚」的一聲掠過頭頂,雲蕾勒著馬□,叫道:「施暗算的小賊,有種的滾出來!」忽然頭上啪的一響 ,雲蕾一拉馬頭,避了開去,只見一枝樹枝跌下地來,樹枝上縛著一個小小的繡花巾紮成的包裹。雲蕾吃了一驚,這正是自己的東西,急忙解開來看,只見周健送給她的金銀珠寶,全在其中,連自己偷來的那幾兩銀子也在其內。雲蕾急在馬背上騰身飛起,掠上樹梢,縱目四望,但見殘星明滅風吹草動,四野無人。

  雲蕾歎了口氣道:「罷罷,真是天外有天,想不到在這小地方,也碰到如斯高手。」縱馬出林,林子外邊,已是曙光欲現。

  雲蕾趁著清晨,跨馬上路,續向西行。但見一路上人馬不絕,個個都是雄赳赳的武夫,一看就知是三山五嶽的好漢。

  雲蕾想起周山民給她講解的「江湖常識」,心道:「似此情景,若非什麼幫會大典,就是武林會盟了。」那些人策馬趕過雲蕾,也不理她。雲蕾走了一程 ,腹中飢渴,走進路邊一個兼賣粥飯的茶亭,胡亂吃了個飽,見那茶亭正燒著兩大缸茶,遂和那茶亭主人搭訕道:「今兒好生意啊,一路上趕路的人可真不少。」那茶亭主人笑道:「客官,你是不是到黑石莊去的吧?」雲蕾道:「什麼黑石莊?」那茶亭主人道:「客官想必是從外路來的了,黑石莊的石大爺今天做大壽,許多朋友都趕來給他拜壽。」雲蕾心中一動,問道:「你說的是轟天雷石英石老英雄麼?」茶亭主人肅然起敬,道:「原來你也是石大爺的朋友。」雲蕾道:「石老英雄誰人不知,我雖是外省人,也聽過他的名字。」茶亭主人道:「是呀,石大爺交遊廣闊,各路人物,不論識與不識,投到他的莊中,無不招待。」雲蕾聽周山民說過,那石英以躡雲劍與飛蝗石威震武林,那手躡雲劍固是武林一絕,那手飛蝗石暗器也極足驚人,中人有如炮彈,所以外號叫做轟天雷。這石英不但武藝高強,而且豪俠仗義,只是脾氣有點古怪。雲想道:「原來此人就住在曲陽城外,我不如也去拜壽。三山五嶽的英雄既然大批來到,那戲弄我的高手可能也在其中,我豈可錯過機會。」主意打定,向茶亭主人討了紙筆,寫了一張賀貼,笑道:「我不知道他老人家今日做壽,真是碰巧碰上了。」問明了去黑石莊的路,結了茶錢,跨上馬背,逕到黑石莊去。

  黑石莊賀客如雲,收賀禮的看了賀貼,問也不問,就讓知客的帶入宴客的大花園,雲蕾來得正是時候,園中筵開百席,恰是入席之時。雲蕾被招呼坐在一個角落,同席的都不相識。聽得他們嘰嘰喳喳的談論,有一個說:「石老英雄今兒不但做大壽,聽說還要選女婿呢。」另一個道:「老頭兒可頭痛啦,沙寨主,韓島主,林莊主,三家一同來求婚,這可怎麼對付得了?」另一個道:「轟天雷自有法兒,何必你來替他擔憂。」伸手一指,道:「你看!」雲蕾跟著看去,只見園中搭起一個大擂台,高可二丈有餘。那人笑道:「聽說轟天雷倒是豪爽之極,乾脆來個比武招親,誰打得贏他的女兒誰就是他的女婿,至親好友,毫不例外,三家都沒話說。」其他的人笑道:「這可有熱鬧看了。」雲蕾心中暗笑:「天下間竟有這樣選女婿的辦法,萬一選了個大麻子,豈不委屈了女兒!」

  夕陽慢慢西移,忽聽得一片恭賀之聲,滿場起立,雲蕾踮高腳看,只見一個紅面老人,攜著一個女子走了出來,排開賀客,跳上擂台。那女子生得甚為秀麗,臉似芙蓉,眉長入鬢,雲蕾擠上前看,只見她落落大方,眉宇之間,隱有英氣,對著一群賓客,居然並不羞懼。



第04回 鑄錯本無心擂台爭勝 追蹤疑有意錦帳逃人



  
  雲蕾聽得旁人談論,知道這紅面老人正是黑石莊的莊主轟天雷石英,那女的便是他的女兒石翠鳳了。雲蕾暗暗喝彩,暗自笑道:「這老頭兒紅臉尖嘴,果然像畫上的雷公,生下的女兒卻這樣俊秀。」

  只見石英抱拳向台下一拱,朗聲說道:「小老兒的賤日生辰,承各位大哥賞面,不惜屈駕到這小莊子來,俺先敬大家三杯!」台下賀客轟然道好,各自把酒都干了。石英拈鬚笑道:「黑石莊窮鄉僻壤,無以娛賓,叫各位見笑了。俺這女兒還粗會拳腳,就叫她練幾路笨拳,給各位叔伯陪酒如何?」眾人更是大聲叫好。石英又笑道:「只是一人練拳,亦無趣味,敢煩沙寨主、韓島主和林莊主的三位令郎,給她賜教幾招。看誰練的最好,俺也有點小小的彩物,三位世兄意下如何?」他雖沒有明言比武招親,席上群豪卻知道他的用意,韓島主和林莊主先自叫道:「好極,好極!」帶了兒子在人叢中便飛上台來,矯健之極。那沙寨主略一遲疑,也帶了兒子縱上台來。那擂台高達二丈有多,沙寨主一躍即上,他的兒子腳尖在台邊一勾,卻險險跌了下來。台下群眾,大為驚詫。這沙寨主,在黑道上是頂兒尖兒的人物,武功精純人所共知,他的兒子家學淵源,盡得他的所傳,心狠手辣,又兼人在壯年,在黑道上的威名,已趕上了他的父親。知道底細的人,都料他今日必操勝算,誰知他一上擂台,就先給韓島主和林莊主的兒子比了下去,而這一縱一躍,也大不如他平日的功夫,這可真真出人意外。

  沙寨主眉頭一皺,訥訥欲言,韓島主的兒子韓大海已先躍到台心,一揖說道:「石老伯爽快之極,我也不客氣了,就讓我先請教世妹幾招吧,世妹可要手下留情啊!」石英笑著道:「好說,好說!我就喜歡爽快的人。大家都不必客套了,有多少本事儘管拿出來,打傷了我有藥醫。」韓大海應了一聲,雙掌一揖,劈面就是一招「童子拜觀音」,雙掌齊出,既是敬禮的家數,又是雄勁的招數,石英道了聲「好!」沙寨主父子相對苦笑,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

  石翠鳳身子滴溜溜一轉,倏然轉到韓大海的背後,韓大海連發數招,左右搏擊,卻連她的裙角都撈不著。雲蕾心想道:「原來她練的和我同一家數 ,都是從八卦游身掌化出來的。」雲蕾在桃林中所練的「穿花繞樹」身法乃是八卦游身掌的最上乘功夫,雖是在八卦游身掌中變化出啞,實已在正宗的八卦游身掌之上,所以這時看石翠鳳在台上繞來戲去一招一式都看得十分清楚。台上的韓大海卻已眼花繚亂,但覺四面八方都是石翠鳳俏生生的影子。雲蕾看了一陣,心中暗笑,只見韓大海跟著石翠鳳團團亂轉,越打越糟,卻盡自支撐,不肯停手。韓島主皺眉喝道:「笨小子,你不是石姑娘的對手,還不快退下來麼?」

  韓島主這麼一嚷,石翠鳳的身形略略遲緩下來,韓大海突然躍起,撲騰騰三拳連發。雲蕾暗笑道:「真是個不知進退的魯莽笨蟲,別人讓他他還不知道。」只見石翠鳳微微一閃,左肘一撞,韓大海水牛般的身軀,撲通跌倒。石英趕忙扶起道:「鳳兒,你還不上來賠罪麼?」韓大海道:「沒傷著,石姑娘你真好功夫,我、我……」他是個愣小子,「我可不敢娶你做老婆啦!」幾乎說了出來。他的父親雙眼一瞪,把他嚇得不敢作聲。

  林莊主的兒子林道安輕搖折扇,緩緩走出,陰聲怪氣道:「我也領教幾招,世妹你可得讓著點啊!」他生得溫文爾雅,說話也似女子,點穴的功夫卻是又準又狠。只見他折扇一合,扇頭一指,便徑奔石翠鳳脅下的軟麻穴,石翠鳳又使出八卦游身掌的身法,繞著他轉,林道安守著門戶,並不隨她移動,冷不防就是一招,扇頭所指,全是人身上的麻穴和暈穴。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盯石翠鳳的身形。

  石翠鳳心頭煩躁,暗中想道:「看這傢伙的模樣,不是個正經的人兒,這雙眼睛就叫人討厭。可不要給他得了手去。」石翠鳳實是不願嫁他,掌法越來越緊 ,可是林道安的武功委實不弱,點穴的功夫也須小心防備,打了五七十招,石翠鳳毫無辦法。林道安十拿九穩,心道:「看你這女流之輩有多少氣力和我對耗?」折扇一縮,只待她疲卷無神,便要將她點倒。

  酣鬥中石翠鳳欺身直進,忽然櫻唇一啟,向他微微一笑,齒如編貝,梨窩隱現,林道安心神一蕩,想道:「我這樣的人品武功,自然是教她心折的了。」滿心以為她一笑之後,便要認輸,折扇一封,也報了一笑,不料石翠鳳突然笑道:「得罪了!」攏指一拂,在他太陽穴上輕輕一按,林道安大叫一聲,眼前金星亂冒,竟然暈倒台上。

  林莊主眼看著兒子功敗垂成,好生惱怒,卻是不敢發作出來。石英在林道安腦後一捏,道:「沒事,沒事!鳳兒,你怎麼出手不知輕重,專打人家的要害!」林道安醒了過來,冷冷一笑,道:「石姑娘,領教啦!」和父親並肩縱起,一躍跳下擂台。

  石英搖了搖頭,又拈鬚笑道:「小女僥倖連勝兩場,這回可要請無忌世兄教訓教訓她了,可別讓她太得意啊!」無忌乃是沙寨主兒子的名字,在三人之中 ,石英對他最為賞識,就是嫌他手底太過狠辣,在綠林之中,有威名而無威望。但石英心想世上難求十全十美之人,有這樣一個女婿,也算是不錯了。

  石英深知沙無忌武功在自己女兒之上,以為他必欣然動手的,不料他眉頭一皺,忽然苦笑說道:「不必比了,若然今日要比,那小侄倒就乾脆認輸了!」

  此言一出,座上群豪,無不愕然。石英怫然不悅,說道:「沙賢侄此話怎說,莫非小女不堪承教麼?」沙無忌又是一聲苦笑,緩緩將衣袖捲起,只見右臂上一道傷痕,直到手腕,傷痕深處,骨頭都露了出來。石英吃了一驚,道:「賢侄是怎麼掛綵的?」沙無忌向台下掃了一眼,道:「昨日在陰溝裡翻了船啦,哼,哼,著了一個小賊的道兒。」他的父親沙寨主沙濤接口說道:「昨日我叫胡老二和他去追趕一個從北邊來的羊牯(盜黨術語,即打劫的對象),卻不料他暗中請了一個保鏢,十分扎手,無忌給他傷了。」石英更是吃驚,那胡老二乃是沙濤的副寨主,武功尚在沙無忌之上,以二人之力,竟然給一個保鏢的殺敗,實是難以思議。沙濤忽地冷森森說道:「大哥,你看該怎麼辦?」

  石英怔了一怔,忽地哈哈笑道:「這麼說來,那保鏢的倒也是個能人。只不知他是何來歷?現在何方?我亦想會一會他與你們兩家和解和解。」沙無忌面色一變,道:「小侄出道以來,從未如此受辱 ,此事和解不了。」忽的向台下一指,道:「這□吃了狼心豹膽,膽子可大著哩,他就在這兒。」沙濤大叫一聲,喝道:「我沙家父子還要會會你這位能人,你往哪裡走!」

  擂台上兩條人影倏地撲下,賀壽的客人一陣大亂,吩吩叫道:「點子在哪裡?」賀客中幾乎有一半是沙寨主的朋友,見此情形,急來相助。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沙濤一個箭步,奔到雲蕾面前,五指如鉤,撲地當頭便抓。雲蕾身法何等快捷,一閃閃開,沙無忌也跟蹤追到,左手一抬,一柄匕首直插過來了。雲蕾腳跟一旋,反手一拂,笑道:「哈,原來你就是昨晚的蒙面小賊!」只聽得當□一聲,沙無忌的匕首已給拂落。

  雲蕾一個轉身,肘撞腳踢,打翻兩個奔來助拳的人,一躍跳過一張八仙桌子,沙濤拔出腰刀,追過去便砍,雲蕾叫道:「不要臉,要倚多為勝麼?」將桌子一掀,碗碟紛飛,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沙濤閃身不迭,給酒飯菜灑濺了一身,身上湯水淋漓,血脈僨張,嗖嗖兩刀,刀法敏捷之極,雲蕾急忙拔出寶劍,迎面一架,沙濤一個矮身斬馬刀勢,向下截斬雲蕾的雙足。雲蕾怒道:「好狠的強盜!」身形一起一個「燕子斜飛」之勢,在刀光閃閃之中掠身飛過,青鋒一指,當胸便戳,劍勢比刀勢更狠更疾,沙濤嚇得急忙低頭,猛聽得又是當□一響,腰刀竟被雲蕾的寶劍削為兩段。

  這還是雲蕾不想傷人,所以僅僅將他的兵器削斷。沙濤卻不承情,騰空撲起,伸手又抓,雲蕾劍鋒一轉 ,一招「斗轉星橫」橫削過去,霎時間換了數招,迫切之間,雲蕾竟未能將他逼退。又有幾人上前助拳,雲蕾劍法施展不開,沙濤大喝一聲手掌一翻,當頭劈下!

  雲蕾眼睛一瞥,只見沙濤的手掌,掌心殷紅如血,知他練有毒砂掌的功夫,這一掌萬萬不能給他打中,急忙間伸手一拉硬將一個助拳的拉了過來,向前一擋,沙濤慌忙縮手,雲蕾撲的又從缺口跳出,躍過一張桌子,拿起碗碟,迎頭亂扔,將助拳的打得面青唇腫,湯水淋漓。正自鬧得不可開交,只聽得知客的紛紛叫道:「不成話,不成話啦!」

  沙無忌拿起一張椅子,又搶上前來,狠狠砸下,雲蕾霍地一個「鳳點頭」,一劍劈去,將椅子也劈成兩邊。沙濤雙手一錯,呼呼劈來,雲蕾更不換招,劍柄一抖,趁勢刺出,忽地人影撲面而來當中一立,雙掌斜分,雲蕾、沙濤各自倒躍三步,只聽得石英大叫道:「沙大哥給小弟一點薄面,這位小哥也請住手。」

  沙濤道:「大哥,你替我作主。咱們父子的面子也全靠你一句話啦。」石英看了雲蕾一眼,心道:「天下間竟有如此美貌的男子,若非親眼見他本領,可真不敢相信他能把沙家父子打得一敗塗地。」心下好生躊躇。雲蕾道:「石莊主 ,我得罪你的貴客啦,今日我登門拜壽,可不敢和你動手,要殺要剮,隨你處置。」按江湖上的規矩,雲蕾到此拜壽,也便是石英的客人,有天大的事情,石英也該擔待。沙濤聽了,暗暗罵聲好個伶俐的小賊。雙眼一翻,忽地問道:「石大哥,敢問這位小哥高姓大名,師父是哪一位?」石英一愕,道:「我怎麼知道呢?」沙濤哈哈一笑,道:「原來石大哥並不與他認識。在座的各位大哥,可有誰認識他嗎?」這時滿園賀客都圍住雲蕾,沒一人與他相識。沙濤冷笑道:「大哥可清楚了,這小子是冒充賀客,名為拜壽,實是避難。讓他白食事小,說出去可不損了咱們山西黑道上的顏面麼?」

  石英好生不悅,道:「依大哥之意如何?」沙濤道:「把他所保的那個主兒的照夜獅子馬與珠寶交出來,再讓無忌照樣在他手臂上拉上一刀,那就萬事作了。」雲蕾聽他說出「照夜獅子馬」的名號,心道:「久聞照夜獅子馬是蒙古最罕見的名馬,以前乃是貢物,縱出千兩黃金,也難求得。想不到那書生的白馬,竟然就是照夜獅子。」腦海中不泛出那書生似笑非笑一副懶洋洋的神氣來,想起日前種種之事,對那書生的身份更是懷疑。

  石英見雲蕾一副出神的樣子,只道他嚇得呆了,朝他肩膀輕輕一拍,道:「這位小哥,你又有何話說?」雲蕾道:「他劫人,我救人,這有什麼好說的?他們若不服氣,就請上來好了,只要他們父子勝了,莫說只是在臂上拉了一刀,就是三刀六洞,我也逃跑不了。」石英面色一沉,心道:「原來這小子還是初出道的雛兒,豈不知到了這兒,我就是事主,我既說明要把事情擱到肩上,你向他們挑戰,可不就是向我挑戰麼?」果然沙濤聽了,哈哈大笑。

  雲蕾眼睛一瞪,道:「你狂什麼?你父子儘管上來,看俺可曾怕你?」雲蕾記住周山民所教過她的江湖規矩,若遇上對方人多,而又是成名人物的話 ,那就得把話拿住,邀他們單打獨鬥。雲蕾心想,沙家父子二人也不是她的對手,所以樂得一邀就邀鬥他們父子二人。豈知周山民所教的「江湖常識」,只是一般情況,並不適合今日之用。只見沙濤哈哈大笑之後,朗聲說道:「石大哥,你聽清楚了?這小子的眼內豈止沒有俺沙家父子,也沒有你大哥啦!」

  石英面色又是一沉,道:「俺自有吩咐。喂,這位小哥,你願比劍還是比拳?」雲蕾道:「什麼,和你比嗎?莊主,你的躡雲劍天下聞名,小輩焉能與你動手?我只是要和他們比劃比劃!」石英陡然一喝,道:「住口!誰要在我這兒動拳刀,就得朝著我來!」雙眼一掃,此話明裡是說雲蕾,暗中卻也說著沙家父子。

  雲蕾一怔,一時間不知如何應付。只聽石英又道:「你既然怕我的躡雲劍法,那麼就比拳法好了。」雲蕾道:「晚輩不敢。」石英面色一端,道:「不比不成!不過念你乃是小輩,老夫也不屑與你動手。翠兒,你與我接他幾招!小子,快快上擂台去!」

  石英這一番話,大出眾人意外。沙家父子,更是惱怒,面色青裡泛紅。要知石英今日讓女兒擺下擂台,雖未說明用意 ,眾人卻無不知道他乃是借此選擇佳婿。石英瞥了沙家父子倆一眼,並不理睬他們,仍是不住地催促雲蕾:「好小子,你既有膽敢混進黑石莊來,就該有膽上擂台去顯顯身手,咄!你不上去,難道要老夫把你拋上去麼?」聲色俱厲,咄咄逼人,周圍賀客,卻都暗暗偷笑,這樣做作,分明是看中雲蕾了。

  雲蕾抬頭一望,只見翠鳳杏臉泛紅,眼光出正射下台來,和她接個正著。雲蕾心念一動,忽然一整衣帶,慨然地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那麼我就上去接小姐幾招。」眾人早已讓開條路,雲蕾從容走出,一躍上台。

  石英吩咐了管家幾句,傍著沙濤坐下,拈鬚笑道:「沙大哥,咱們多年交情,我也不能叫你吃虧。」沙濤氣得說不出話來,卻又不能發作。石英微微一笑,又道:「不過後輩中的能人,咱們也該栽培栽培,若然定要置之死地,那就顯得咱們氣量窄了。」石英是山西、陝西二省的武林領袖,沙濤只得忍著氣道:「大哥說的是!小弟承教,告辭了!」石英將他一按,道:「看了這場,也還未遲。你看,他們打得多熱鬧呀!」

  只見擂台上兩條人影,此來彼往,穿來插去,眩目欲花。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身法,滴溜溜的繞著台疾轉 ,雲蕾一身白色衣裳,石翠鳳則是綠襖紅裙,衣袂飄揚,越轉越疾,有如一片白雲捧出一團紅霞在碧綠的海上翻騰,令人眼花繚亂。

  若依雲蕾的本領,本來可以在三五十招之內,將石翠鳳打倒,但雲蕾有心要看石翠鳳的「雲蕾這樣的人品武功,早已傾倒,只是□斗之下見雲蕾出手,分明是故意留情,狀同兒戲,心中暗道:「我若不露出兩手功夫,將來成親之後,豈不教他輕視」石翠鳳是個好勝的姑娘,誤會雲蕾有意相讓乃是輕視,掌法一變,竟如疾風迅雨,柔中帶剛,掌劈指戳,其中竟雜著躡雲劍的路數。雲蕾心中一愣,抖擻精神,一口氣接了她十來招,也施展了師門絕技,以「百變玄機」劍法化到掌上來,虛實相生變化莫測,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頓時化客為主,著著搶攻。石翠鳳見她如此,心中倒反歡喜,暗道:「到底逼得你使出真實的本領了。」越發賣弄,酣鬥中突出險招,身子向前一傾,竟然欺進雲蕾懷中,三指一伸來扣雲蕾的脈門,雲蕾武功雖比她高,這一招卻也真難化解,百忙中不假思索,手腕一抬,將她手臂托高,左臂一攬,將她結結實實抱著,手指在她脅下一捏,石翠鳳身子酥麻,不由自主地倒入雲蕾懷中。雲蕾「哎呀」一聲聽得台下哄笑這聲,猛然醒起自己現在的身份乃是男兒,不覺滿臉通紅,急忙在她脅下一按,解開已被封閉了的麻穴,將她輕輕一推,隨即躍後三步,抱拳一揖,說道:「姑娘包涵,小生得罪了!」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37:36

  擂台下石英拈鬚微笑,沙濤面色鐵青,道:「恭喜大哥選得佳婿,小弟告辭了。」石英把手一招,叫管家過來道:「沙賢弟,做大哥的替你賠罪,這裡有一包珠寶,聊作賠償之資。那照夜獅子馬非凡馬可比,只好請賢弟到我的馬廄中挑選十匹最好的馬,以為抵償,請賢弟手下留情,放過他所保的這趟鏢吧。」石英先前聽得沙濤所說,還以為雲蕾真是個保鏢的人。

  沙濤冷冷一笑,道:「謝大哥厚賜,小弟還薄有資財,不敢貪得。只是黑道上的規矩,這趟鏢小弟既然一度失手 ,那就不能就此罷休,這個要請大哥見諒。」一揖到地,攜了沙無豈排眾而去。石英好生不悅,叫管家送客,自己也躍上了擂台。

  擂台上石翠鳳滿面通紅,見父親上台,低下頭來,手指輕捻衣帶,雲蕾面色亦甚尷尬。石英哈哈大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年少英雄,難得難得。」石英適才在台下,已向管家查到雲蕾的拜貼,知道了她的名字,又笑言道:「雲相公,你這樣的身手,何必要做保鏢?」雲蕾答道:「我並沒有做保鏢呀!前日在路上偶然結識一位朋友,替他抵禦劫賊,無意之中,與沙寨主父子結下樑子。」石英心中一寬道:「原來如此。你家中尚有何人?訂親沒有?」雲蕾遲疑半晌,道:「只有一位哥哥,尚未訂親。」石英哈哈大笑,道:「少年人提起訂親,就害臊了。」雲蕾更是尷尬,只聽得石英又道:「這擂台你打勝了,我要給你一點彩物。」拿出一枚綠玉戒指,上面鑲著兩粒「貓兒眼」寶石,閃閃放光。石英道:「這是翠兒的母親臨終之時交與她的,現在轉送你了。」雲蕾道:「既是石小姐之物,晚輩不敢接受。」石英又是哈哈大笑道:「這是給你們訂婚的禮物,為何不能接受?」雲蕾答道:「晚輩不敢高攀。」石英面色一沉,低聲問道:「你嫌棄我的女兒麼?」雲蕾道:「豈敢嫌棄小姐,只是此事萬難從命。」石英怒道:「這卻是為何?」雲蕾眼睛一瞥,只見石翠鳳輕拈裙角,漲紅了面,兩隻又圓又大的眼睛,注著自己,眼中泛著淚光,心念一動,暗中想道:「也好,且待我來個移花接木之計。」便假意推辭道:「尚未稟過尊長,如何好私下訂親?」石英道:「你的兄長現在何方?」雲蕾道:「我兄弟自幼失散不知他的下落。」石英眉頭一皺道:「那麼你要稟告何人?」雲蕾道:「我父母雙亡,有一位世交叔祖,待我有如孫兒,婚事須要稟告於他。」石英道:「你的世交叔祖姓甚名誰,是何等人物?」雲蕾道:「我世叔祖的名字在這裡不好說得,他是武林中有數的人物。」石英大笑道:「武林中有數的人物,提起我轟天雷石英的名字,大約也總得賣點交情,這婚事你是無須顧慮的了。」雲蕾納頭便拜,叫了聲:「岳父大人!」在懷中取出一枝珊瑚,道:「客中沒帶什麼東西,這枝珊瑚權當聘禮。」石英哈哈大笑,把珊瑚交給女兒,拉起雲蕾在台中心一站,朗聲說道:「此後這位雲相公便是我半個兒子,他日在江湖上走動,請各位多多照顧。」台下賀客紛紛賀喜,石英又說道:「揀日不如撞日,我年老攀橢馗海□銥□醣唬□一躍而起。

  石翠鳳開了房門,吩咐丫鬟道:「把被褥全都換過。」丫鬟見錦褥上滿是鞋印泥污,掩口暗笑。石翠鳳一手提燈,一手攜著雲蕾,轉過幾處迴廊,走上一座大樓。

  樓高五層,石翠鳳推著雲蕾走上層,只見樓中擺著一張圓桌,桌上擺了無數珍寶,石英坐在當中 ,左右坐著四人。石英見她進來,一笑說道:「今回要多留一件啦,翠兒蕾兒,你們都揀一件,餘下來的才給好朋友們。」

  雲蕾莫名其妙,翠鳳道:「這是我們的老規矩,你聽爹的話,先揀一件。」

  雲蕾拿了一個碧玉獅子,石翠鳳也隨手拿了一枝玉簪。雲蕾舉目四顧,這房間倒很樸素,房中除了一個鐵箱之外,竟是既無傢具,又無擺設,只是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工筆畫,畫中一座大城,山環水繞,還點綴有亭台樓閣、園林人物,看來是江南的一處名城。石英笑道:「你歡喜這幅畫麼?明日我再和你說這幅畫的故事。好,你們可以回去了。」

  雲蕾與翠鳳走出房門,只聽得房中客人說道:「真可惜,這是最後一次的交易了。」石英哈哈笑道:「世間哪有百年不謝之花,我年已老邁,這買賣不能幹了。好 ,咱們還是照老規矩,你們估價吧。」雲蕾好生奇怪,想再聽下去卻給翠鳳拉了下樓。

  回到新房,床上被全已換過,猩猩氈子配上湘繡的大紅被面,越發顯得美艷華麗,遠遠聽得更鼓之聲,翠鳳道:「嗯,已三更啦。」雲蕾道:「我現在倒不想睡了,你給我說說,你爹適才是怎麼一回事?」

  翠鳳道:「我爹是一個獨腳大盜,每年出去作案一次。鄉人都不知道。他每次作案回來,總要讓我先揀一件珠寶,其餘的才拿去發賣。」雲蕾道:「偷來的東西怎好拿去發賣?」翠鳳道:「自然有做這路生意的人,剛才那四個漢子就是專收買爹爹珠寶的人,聽說他們神通廣大,在北方劫來的拿到南方去賣,南方劫來的就拿到北方去賣,從來沒失過手。我爹爹賣得的錢,一小部分置了產業,其餘的全拿來救濟江湖上的窮朋友了。」雲蕾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爹爹有賽孟嘗之稱。」

  翠鳳微微一笑,聽得更鼓又「咚」的一下,美目流盼,睨著雲蕾笑道:「你要和我談個通宵麼?」雲蕾道:「我再問你件事,那幅畫又有什麼故事呢?」翠鳳道:「我也不知道 ,爹從未和我說過。」沉吟半晌,道:「我也奇怪,爹什麼事都和我說,就是從未提過那幅畫。」

  外面更鼓又「咚」的一下,翠鳳笑道:「你還有什麼要問嗎?」雲蕾搜索枯腸,想不出什麼可拖延之計,勢也不能和她談個通宵,心中大急。翠鳳低聲問道:「雲相公,你真的不嫌棄我麼?」雲蕾道:「你永遠是我的好姐姐,我怎麼會嫌棄你呢?」翠鳳柔聲說道:「好,那麼咱們明兒再談吧,你也該睡啦。」

  雲蕾手摸衣襟紐扣口中說道:「是啦是啦。是該睡啦。」手卻停在紐扣旁邊,並不去解。正自無計可施,忽聽得外面更鑼急響,人聲喧囂,有人大叫道:「捉賊,捉賊!」

  轟天雷石英的家中,居然有賊光顧,這可是天大的笑話!留宿的賀客,都是三山五嶽的能人,聞聲紛紛跳起四處搜索。

  雲蕾一笑道:「睡不成啦,這賊人一定是覬覦你爹爹的珠寶來的。」與翠鳳雙雙躍出,逕奔藏寶樓來。

  雲蕾輕功超妙,遠在眾人之上,眨眼之間,不但越過了家丁與賀客的前面,而且把石翠鳳也甩在後邊,石翠鳳又是喜又是惱,喜者是「他」為了石家之事,如此著急;惱者是大聲呼叫,「他」卻不肯一停。

  石家莊園廣闊,那藏寶樓在後院東角,雲蕾一溜煙地跑到樓下,回頭一望,只見石翠鳳的身形,還在外面大院的屋頂。雲蕾拔劍出鞘,飛身一掠,腳勾簷角,單手一按,從第一層的簷角,飛上了第二層樓,側耳一聽,忽聞得怪聲啾啾,有如鬼叫,靜夜之中,令人膽寒。

  雲蕾罵道:「小賊裝神弄鬼,想嚇人麼?」聽得異聲來自樓內,擦燃隨身所帶的火石,燃起火折,便鑽了進去,往上一闖,在三樓的樓梯之下,猛一抬頭,忽見四條大漢,都是用著「金雞獨立」之勢,挨次立在梯級之上,一足舉起,似乎正欲奔跑下來,卻被人用「定身法」定住似的,瞪著雙眼,喉頭格格作響,「呵呵」作聲。尤其可怕的是,一個個的臉部肌肉,都因痙攣而扭曲變形,就像剛從地獄中闖出來的惡鬼!大著膽子,舉起火折,往前一照,四人面部雖然變形,細看之下,仍分辨得出乃是適才向石英購買贓物的四個珠寶客商。這四個客商能做這種生意武功當非泛泛,而竟在奔下樓梯的霎那之間,被人點了穴道,樓梯狹窄,而且又是以一襲四,這人武功之強,出手之快,可想而知。

  雲蕾心道:「這種厲害的點穴,真是見所未見,不知我用本門的解穴之法,能否有效?」察看四人形狀,大約是被人點了脊椎之下的麻穴與啞穴,試著用本們解麻穴之法施救,果然應手見效,只見四人大叫一聲,突然撲倒,雲蕾急急躍開,但聽得金玉相撞之聲,四人懷中的珠寶,滾滾滿地。

  雲蕾又是一怔,這四人所有的珠寶,價值何止十萬,那麼偷襲他們的賊人,顯然不是為了財物而來了。雲蕾喝道:「賊人去了沒有?」四人一手按著胸口,一手向上一指,氣喘吁吁竟是說不出話。原來四人本被點了啞穴,恃著內功都有火候,強自運氣沖關,所以喉頭發出怪聲,穴道一解,勁氣外冒,喉嚨辣痛,身疲骨軟,竟如大病了一場。

  雲蕾打醒精神,壯起膽子,鑽出窗外,一縱身又上了四樓的飛簷。忽聽得頂樓上石英的聲音說道:「我們父子兩代已等了六十年了,你不肯露出真容與我相見麼?」雲蕾急急飛身直上。

  頂樓上燭影搖紅,雲蕾勾著簷角,一眼瞥去,只見一個人影背著自己,沉聲道:「拿來!」這聲音竟在什麼地方聽過似的!只見石英將牆上所掛的那幅畫取下,捲成一卷,那影子突然伸出雙手,一手取畫,一手竟似向石英當頭拍下。雲蕾大叫一聲,長身飛起。猛聽得呼的一聲,暗器挾風,迎面奔到,雲蕾揚劍一擋,只覺一股大力,有如奔雷壓頂,火花四濺之中,暗器固然是被震得粉碎,雲蕾也給震得站不著腳,突然一足踏空,從頂樓簷角倒躍下去!幸得雲蕾武功不弱,伸足一勾,又勾著了屋簷。

  黑夜之中,呼呼風響,第二道暗器又奔了下來,發暗器之人,用的竟是連珠手法,雲蕾暗用「千斤墜」的重身法,勾實屋簷,青冥劍揚空一擊,火花飛濺之中,暗器裂成無數碎片。這暗器原來是一塊石頭。雲蕾擊碎暗器,向上望去,忽見石英探出頭來,大聲喝道:「是誰?」忽而聲調一變,驚道:「蕾兒,是你麼?不干你事,快快躲開!」

  雲蕾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看那賊人分明是要劫石英的寶物,何以石英反而助他?竟發出飛蝗石阻人援救?這時藏寶樓下,人影幢幢,已有賀壽的客人趕了前來,雲蕾還未及躲開,忽見石英躍了出來,大聲叫道:「賊人已給我打跑了沒事了,大家都回去吧!」雲蕾眼利,忽見那條人影,從背面的窗子穿窗飛出,輕靈迅疾之極,雲蕾不假思索,飛身一轉,掠到屋簷的另一邊,那人影已縱到邊護院的牆上。雲蕾施展上乘輕功,飛身撲去,但見那人從牆頭飛起,在半空之中,突然扭轉頭來伸手向雲蕾一招,那人面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雲蕾看不清楚,仍然飛身追趕。

  牆外是一片樹林,樹林中忽聽得一聲馬嘶,月光之下,只見一匹白馬從林中跑出,雲蕾一見,又是大吃一驚,這白馬神駿非凡,正是前日相遇的那個書生的坐騎!雲蕾嚇得呆了,此事真是萬分難解:前日相試,那書生分明不會武功,何以竟會到此盜寶?那蒙面之人到底是不是他?而且到底是不是盜寶,亦屬難知。若說是「盜寶」,何以那四個客商的珠寶,他全不取,只取了一張畫去,難道那張畫比價值連城的珠寶更值錢?尚有一點更可疑的是,那書生看來只是二十多歲的少年人,何以適才石英又說等了他六十年?

  種種疑團,橫塞胸臆,雲蕾正在推敲,忽聽得後面人聲嘈雜,石英大聲叫道:「窮寇莫追,蕾兒回來!」雲蕾更是疑惑萬分,看石英今晚所作之事,竟是處處護著那個賊人。雲蕾年少好奇,非但不聽石英之話,反而身形急起,飛出牆外,忽又聽得林子裡一聲馬嘶,雲蕾舉首一看,更是驚異!

  從林中跑出的那匹紅鬃馬,正是雲蕾的坐騎,雲蕾記得這匹馬乃是紮在黑石莊前,不知怎的竟會到了林子裡面?那蒙面怪客這時已跨上馬背,卻並不催馬前行,回過頭來,又向雲蕾招手,這回雲蕾看得較為清楚,雖然還未敢斷定,但那人的身材卻十分似那書生。這一下惹得雲蕾心中火起,罵道:「兀你這□,竟敢兩次三番,前來戲我!」飛身上馬,雙腿一夾,催馬便追。那匹白馬四蹄一起,迅逾追風,眨眼之間衝出林子。雲蕾聽後面馬蹄之聲,知是石英率領莊丁策馬追趕,更是放馬飛馳。那匹「照夜獅子馬」固然是世上罕見的白馬,即雲蕾這匹坐騎,也是千中選一的蒙古戰馬,黑石莊的馬匹哪裡追趕得上?不消片刻,兩匹馬都馳上了從陽曲西去京都的大道。

  蒙面人的白馬一直在雲蕾半里之外,看看雲蕾追趕不上,又放慢下來,雲蕾又是氣惱,又是好奇,急欲揭破心中之迷,也不顧前面有何危險,一股勁地往前直追!

  追風踏月,駿馬飛馳,一前一後,追逐了百數十里,殘月西下,曉風雲開,不知不覺已是清晨時分,也不知追到了什麼地方,但見前面又是一片叢林,蒙面人回頭叫一聲道:「失陪了!」白馬四蹄翻飛,沒入林中。

  雲蕾怒道:「你跑到天邊,我也要追你!」拍馬飛趕,剛到林邊,忽聽得白馬嘶鳴,林子中有人怪嘯!雲蕾一勒馬□,只見那匹白馬閃電般飛奔出來,馬背上的人已不見了。雲蕾吃了一驚:那蒙面人的武功非同小可,難道竟然給暗算,只逃出這匹來來?

  林子裡怪嘯之後,又傳來了呼喝之聲,雲蕾略一思索,翻身下馬,施展上乘輕功,跳到一棵樹上,只見林子中追出數人叫道:「可惜,可惜!給那白馬跑了!咦,還有一匹紅馬,呀可惜也跑了!」雲蕾的馬是久經訓練的戰馬,懂得自行躲避,但只要主人叫喚,又會回來。雲蕾不用擔心,在樹枝上展開輕靈的身法,從這一查跳到另一棵樹,片刻之間已到茂林深處。
  林中人語嘈雜,雲蕾隱了身形,偷偷窺下,見前日所遇的那個書生箕踞在一塊岩石之上,他的蒙巾已解開了。在他周圍高高矮矮,圍著了七八個人,沙濤父子也在其內,另外還有一個披髮頭陀,一個青衣道士,相貌奇特,最為惹人注目。
  只聽得沙濤冷冷笑道:「饒你這□溜滑,也終難逃我的掌心,你想要命麼?」那書生搖頭擺腦道:「夫螻蟻尚且貪生,況屬人乎?」沙濤道:「你既然要命,快快把你的照夜獅子馬喚回來!你的珠寶我們可以不要,這匹馬卻是非要不可!」那書生又搖搖頭道:「寶馬神駒,豈能輕易易手!」沙濤冷笑說道:「你的保鏢已在黑石莊作嬌客了,誰來替你保駕?」那書生忽然把手一指道:「堅子何知,我之保鏢來矣!」忽然聲調一轉,大聲叫道:「保鏢的你還不快快下來救駕麼?」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38:11

第05回 名士戲人間亦狂亦俠 奇行邁流俗能哭能歌



    那書生把手一指,大聲叫道:「保鏢的你還不快快下來救駕麼?」雲蕾冷不防給他一口喝破行藏,心中雖是氣惱,卻也不得不飄然落地。那披髮頭陀面色一變一揚手就是三枝利鏢,聯翩飛至,雲蕾身子懸空,尚未拔劍,抵擋不得,躲閃亦難,忽聽得叮叮叮三聲響,那頭陀所發的三枝利鏢全都落在地上。頭陀大吃一驚,伸手又取暗器,沙濤沉聲說道:「且慢,諒這小子插翼難飛!」把手一揮,七八個人四邊站定,將雲蕾圍在核心。
  沙無忌一見雲蕾,又妒又恨,眼都紅了,磔磔怪笑,揚聲喝道:「好小子,你不在黑石莊作嬌客,到這裡做什麼?轟天雷的手臂再長,也不能伸到這兒庇護你了!」揚刀欲上,沙濤一把拉住問雲蕾道:「是石英叫你來的麼?」沙濤忌憚石英,未問清楚,一時之間,尚未敢造次。那書生箕踞岩石之上,哈哈大笑,接聲說道:「我說的話,你們聽不見麼?是我叫他來的!他是我的保鏢,你們要謀我的財,害我的命,他怎能夠不來?保鏢的,你吃我的,喝我的,我而今遇難,你怎麼還不動手呀?」
  沙濤喝道:「果真與轟天雷無關麼?」雲蕾甚是氣惱,可是在此情形之下,勢又不能不為書生動手,青冥寶劍,拔在手中,怒聲喝道:「什麼轟天雷,轟地雷?俺就是憑這口手中利劍,獨來獨往,從不藏奸弄鬼,縮在一邊,叫別人出頭!」這話明是罵賊,暗中實是罵那書生。那書生又是哈哈大笑,道:「好呀,好呀!這個保鏢請得不錯,果然是個有種的!」沙濤一聲怪笑,道:「好小子,既然與轟天雷無關,那就是你的死期到了!」雙掌一錯,連環拍出,那披髮頭陀和青衣道士也揉身疾上,群起圍攻。
  雲蕾一個盤龍繞步,青冥劍揚空一閃便照沙濤肩後的「鳳府穴」疾刺,忽聽得「噹」的一聲,那頭陀戒刀一立,將雲蕾震得虎口發麻 ,猛地裡青光一閃,那青衣道士的長劍又堪堪刺到,雲蕾急展「穿花繞樹」的身法,斜裡一閃,未及回眸,只聽得刷的一聲,衣袖已給劍尖撕去一塊!那頭陀與雲蕾刀劍相交,雖把雲蕾震退,戒刀卻也缺了一口,大聲叫道:「這小子使的乃是寶劍!」青衣道士笑道:「好極,好極!名馬寶劍都已有了!」回劍一削,雲蕾反劍相迎,不料那道士倏然一縮,劍到中途,突然變勢下刺,喝道:「著!」道士變招已快,雲蕾變招更快,一招「顛倒陰陽」,上下易位,疾刺道士小腹,隨著劍勢,劍訣一指,也喝聲:「著!」雲蕾的師祖玄機逸士當年創了兩套劍法,一套名為「百變陰陽玄機劍」,一套名為「萬漢朝海元元劍」。「百變陰陽」劍法,顧名思義,乃是以奇詭見長,這一招「顛倒陰陽」,尤是其中妙著,本以為道士非中劍不可,不料一劍刺出,只聽得「刷」的一聲搠了個空,頭陀的戒刀已斜刺劈到!
  饒是那道士躲閃得快,束道袍的絲帶已給雲蕾利劍割斷,嚇出一身冷汗。雲蕾這一招絕妙劍法,刺不著那道士,也是吃了一驚,騰挪閃展之下,架開了頭陀的戒刀,躲開了沙濤的一抓,青衣道士又提劍衝上。沙無忌叫道:「捉不了活的,死的也行!併肩子上呵,亂刀斫這小子!」率領盜黨,將雲蕾圍得介風雨不透。
  沙家父子已非庸手,那披髮頭陀和青衣道士,武藝更是高強,兩口戒刀,一口長劍,互為呼應,叫雲蕾無法施展寶劍之長。雲蕾被困在核心,圈子越縮越小,沙無忌恨他搶去石家小姐,在戒刀與長劍掩護之下,當頭急攻。激戰之中,頭陀、道士、沙濤的刀、劍、掌同時襲到,雲蕾一招「力劃鴻溝」,奮力招架,沙無忌覷著破綻,鬼頭刀摟頭直劈,另一名盜黨的勾鐮槍也斜刺勾到,雲蕾不是三頭六臂,敵那頭陀、道士、沙濤的一刀雙掌一劍已是吃力萬分,沙無忌的鬼頭刀和盜黨的勾鐮槍又同時襲來,那是萬萬躲閃不了。
  沙無忌咬牙切齒,這一刀出手極重,陡然間,手腕關節之處,忽似給人用利針刺了一下 ,不由得大叫一聲,鬼頭刀脫手飛去,寒光一閃,冷氣沁肌,竟從雲蕾的頸側飛過。雲蕾吃了一驚,只見那使勾鐮槍的也大叫一聲,勾鐮槍倒勾回來,傷了自己,竟然一跤躍倒地上,爬不起來。原來他也似給人用利針刺了一下,握著槍把的手因痛一縮一彎,那勾鐮槍一彎即拐,因而非但傷不了雲蕾,反把自己胸脅撕開了一大片皮肉。
  雲蕾何等機靈,趁著敵人驚慌之際,倏地從沙無忌原來佔著的空檔跳出,只聽得那書生笑道:「妙極,妙極!保鏢的,你這手暗器打得真不壞呀!」雲蕾給書生一語點醒,心念一動想道:「敵眾我寡,是非用暗器不行!」趁著這個空隙,騰出左手,掏了一把梅花蝴蝶鏢揚空一灑,遍襲敵眾,雲蕾出道未久,即得了「散花女俠」的美名,這蝴蝶鏢的功夫自是十分了得。只聽得叮叮連響,一片叫聲,除了頭陀、道士和沙濤能格開暗器之外,其餘的盜黨全都給打倒了。
  那披頭髮陀和青衣道士乃是沙濤邀請來的黑道高手,見狀驚疑不定,不知先前那暗器是不是雲蕾放的?若是雲蕾放的,則「他」在圍攻之下,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放暗器,這種本領實是駭人;若然不是雲蕾放的,則那暗中相助的高手更是勁敵。如此一想,三個圍攻雲蕾的強敵都不覺膽寒。披髮頭陀叫道:「松石道兄,你把他釘牢,沙寨主,你搶他的寶劍,我去看看!」猛然間「□」的一聲細響,頭陀的手腕又似給利針刺了一下。三人之中,青衣道士武功最高,留心之下,已瞥見那個箕踞在岩石上的書生身形微動,急忙叫道:「師兄,是那羊牯搗的鬼!」長劍一展,疾如鷹隼穿林,從雲蕾身邊飛竄而出一劍向那書生搠去!
  書生尖聲叫道:「救命呀,救命呀!」身軀顫抖,猶如雨打花枝。這青衣道士名叫松石道人,乃是當今武當門下的第二代弟子,武當派的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天下聞名 ,這一劍去勢何等快捷,刷的一聲,卻從他脅下穿過,連衣帶也沒沾著。松石道人的劍法是一招接著一招、綿綿不斷的連環劍法,眨眼之間,連進四招,書生亂嚷亂跳,看似手忙腳亂,卻是每一招都躲閃得恰到好處,任他劍光霍霍,劍影縱橫,卻是毫髮無傷狀同戲耍!
  雲蕾自松石道人跳出圈子之後,雖然壓力減輕,但那頭陀力大刀沉,沙濤的毒砂掌亦須防備,奮力戰來不過打成平手。聽得書生連叫救命,入耳驚心,心想:「難道我看錯了人,這書生真的不會武藝?」激戰之中,分了心神,斜眼一瞥,險險被頭陀一刀劈中,氣得雲蕾心中火起:「這書生真真可惡,我為他與強敵性命□拼,他卻戲弄於我!這次事情過後,再也不理睬他了!」
  雲蕾給書生戲弄得心中火起,卻不知松石道人更是給他戲弄得七竅生煙!松石道人一劍緊似一劍,總是刺那書生不著,那書生連叫了幾聲「救命!」忽然縱聲笑道:「哈,原來你是同我玩的,好玩呀!一、二、三、四……八、九……十二、十三……十九、二十……」道人刺一劍,他就數一下,片刻之間已數到二十。沙無忌中了一針,受傷不重,這時已從地上爬了起來,撿起了鬼頭刀,偷偷走近。那書生一面數一面閃,目不旁觀,沙無忌從石頭後面冷不防地跳了出來,一刀斫去,書生忽而反手一掌,不歪不斜,恰恰打中了沙無忌的鼻樑,頓時冒出鮮血。書生縱聲罵道:「你這蠢材,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卻想要我的性命,不打你一掌你也不醒,你有家教沒有?沙老賊是教你恩將仇報的麼?」
  此言一出,沙濤、沙無忌和雲蕾三人都恍然大悟。那一晚沙無忌與副寨主到古寺偷襲,本來要喪命在雲蕾的青冥劍下,暗中有人相助,用暗器將雲蕾刺了一下 ,叫雲蕾的劍勢失了準頭,沙無忌才能逃走。事後沙無忌曾對父親言及,二人胡亂猜測,卻怎麼也猜不到竟然是這個書生!
  沙濤不覺一呆,雲蕾正自以攻為守,劍勢迅疾異常,刷的一劍,將沙濤的護頭盔劈裂兩邊,沙濤大怒,心中想道:「我兒要劫他的珠玉寶馬,他卻會暗中相助?世間上無此道理!」十指屈伸,向雲蕾面門又抓。那頭陀也給雲蕾劍鋒捎帶一下,險險受傷,這兩人都是黑道上的高手,驕橫已慣,幾曾受過如此折辱?兩人急怒之下竟然不理書生說話,欺雲蕾年輕力弱,狠狠急攻,意圖打倒雲蕾之後,再聯手對那書生。雲蕾給他們一輪急攻,前遮後擋,幾乎透不過氣來。激戰之中,再也無暇瞧那書生。
  耳中只聽得那書生連聲數道:「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九、四十……四十三、四十四……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好呀,武當派的好劍法領教了,領教了!我沒工夫陪你玩啦!」聲音一斷,忽聽得松石道人怒叫一聲,原來就在一眨眼之間,松石道人的長劍給那書生劈手奪去!
  雲蕾正在吃緊,剛避過了沙濤的當胸一掌,那頭陀的戒刀又劈面斫來,雲蕾一招「倒捲珠簾」反削上去,那頭陀刀鋒斜閃 ,手腕一翻,刀背反磕,這一招用得甚為怪異,雲蕾尚未及變招抵禦,忽見青光一閃,「喀嚓」一聲,火花飛濺,只聽得書生叫道:「你這禿驢為可惡,給你留下一點記號!」頭陀慘叫一聲,和沙濤飛身便跑。原來就在那一瞬間,書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突然飛掠過來,將奪自松石道人的長劍,向戒刀一削。松石道人的長劍劍身較戒刀為薄,按說刀劍相交,長劍還要吃虧,而書生輕輕一削,竟把頭陀的戒刀削斷,若然這把長劍是像「青冥」劍那般的寶劍,那是不足為奇,但松石道人的劍卻不過是普通的長劍!這書生內家勁力之神奇奧妙,實是足以駭人,即算書生不隨手再削去頭陀的一隻耳朵,那頭陀也要和沙濤捨命奔逃了!
  書生哈哈一笑,將長劍向松石道人一擲,道:「謀財害命乃是不仁,不自量力乃是不智,不仁不智,豈宜惹是生非?還你的劍,回去再練十年。」武當派的劍法乃是劍學正宗,門下弟子中頗多驕狂自大的,而尤以松石道人愛管閒事。所以他雖然不是黑道上的好漢,沙濤邀他同來劫寶,卻是一邀便到,不料連刺五六十劍,連書生的衫角都未沾著,這時被書生奚落,哪裡還敢逞強,接過長劍,神沮氣喪,沉聲問道:「請你留下萬兒。」書生笑道:「你想找我報仇麼?」松石道人道:「不敢。」書生道:「既然不敢,何必多問,你不敢與我為敵,我不欲與你為友,非友非敵,通姓名作甚?」書生這一番歪理,把松石道人駁得無話可說,長歎一聲,憤然將長劍拗為兩段,反身出林,發誓從此終生不再使劍。
  書生哈哈大笑,道:「好,都給我滾!」繞場一匝,腳尖亂踢,被雲蕾用暗器打倒地上的那些盜黨,本來都被封了穴道動彈不得,書生每人踢了一腳,立刻便把穴道解開,雲蕾的蝴蝶鏢打穴本是獨門手法,被書生一舉手一投足,便破了去,甚是駭異。只見那書生一面解穴,一面笑道:「昨晚你破了我的獨門點穴,而今我也破了你的,彼此彼此,誰也不要怪誰!」雲蕾看他解穴的身手,與自己所傳的卻又不同,又不似是同一淵源,心中更是莫名其妙。
  片刻之間,盜黨的穴道全都給書生解開了,沙無忌先前吃書生打了一掌,呆在場中,尚未逃跑 ,見書生救起同伴,忽然行近前來,向書生當頭一揖,道:「你救我一次性命,打我一掌。他日我亦要饒你一次不死,還你一掌。」
  書生笑道:「我救你一命,乃是看在沙老賊面上,不必你這小賊承情,饒我一次不死,那可不必,還我一掌我倒等你。只是你比松石道人更不如,你要回去再練二十年,快滾!」沙無忌心胸最為狹窄,向書生與雲蕾狠狠盯了一眼,帶領眾盜,走出樹林。
  書生搖了搖頭,忽而仰天歎道:「一擲乾坤作等閒,神州誰是真豪傑?沙家父子在黑道上也有點虛名,誰知卻是如此不成氣候!」意興蕭索,一派失望的神情。林外馬嘶,盜黨已經遠去。
  雲蕾本來要走,聽他如此歎息,瞥了書生一眼,忍不住地大聲問道:「雁門關外的金刀寨主如何?難道也不算得真豪傑麼?」書生面色略變,卻微微一笑 ,掩飾神情,又搖了搖頭,道:「金刀寨主與沙家父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只是要說他就是真豪傑嘛,也還未見得!」雲蕾氣道:「好,普天之下,只有你才是豪傑!」一怒衝出樹林,忽見眼前人影一晃,只聽得書生笑道:「小兄弟,慢走,我說你才是豪傑。」雲蕾左右騰挪,連使了幾種身法,都被書生攔住去路。雲蕾怒道:「你攔我作什麼?」不理書生攔阻,騰身衝去,書生伸出一掌,向她胸前一按,意欲消解她的去勢,將她攔住,雲蕾瞪眼喝道:「你、你、你敢欺負……」「姑娘」二字衝到口邊忽又嚥住,青冥劍猛得向前一揮,書生料不到她如此動怒,指未沾裳,愕然急退,忽聽得雲蕾叫了一聲,向前傾倒。原來是她用力過猛小臂脫臼。書生道:「我替你接臼。」雲蕾怒道:「不要你來弄。」左右兩手互握,用力一按,背過身去,捲起衣袖,擦了金創藥,站了起來,又想奔跑,忽覺身體虛軟。原來是激戰半日,氣力已將用盡了。書生走近前來,一揖到地,道:「我這廂替你賠罪了!小兄弟,你心地純良,能急人之難,確是俠骨柔腸,我一路行來,所見的人物,只有你還夠得上做個朋友。我生性狂放,有開罪之處,請你不要放在心上。」一對明如秋月的眼睛,注在雲蕾身上,雲蕾面上一紅,只覺這書生別有一種豐儀,令人心折,低頭問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罵金刀寨主呢?」書生笑道:「你佩服的人,未必就是我佩服的,何必要強人同你一樣。而且我也沒有罵他,他為人也自有令人敬重之處。只是……說來話長,不說也罷了。」雲蕾心中一動,道:「你是從雁門關外來的嗎?」書生仰天一笑,吟道:「浮萍飄泊本無根,落拓江湖群君問!」笑得甚是淒涼。雲蕾心想道:「這人想必也有一段傷心身世,與我一樣。我的傷心身世也不欲人知,那又何必去盤問他?」如此一想,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道:「好,那我不再惱你了,咱們就此分手吧!」書生忽又笑道:「小兄弟,你今日做我的保鏢,我該請你喝一杯酒。這回你是有功受祿,我不說你白食了。」雲蕾已聽慣了他開玩笑的聲調,不生氣了,想了一想,眼珠一轉,問道:「荒林之中,哪裡有酒?」
  書生撮唇一嘯,只聽得林外馬聲長嘶,遙相呼應,片刻之後,兩匹馬奔入林中,前面的那匹是書生的白馬,後面的那匹是雲蕾的紅馬。書生笑道:「它們倒先交上朋友了。」在馬背上取下一個皮袋,從皮袋裡取出一個紅漆葫蘆,遞給雲蕾道:「你打得累了,先喝一口。」雲蕾喝了一口,眉頭一皺,脫口說道:「啊,原來你果然是從蒙古來的!」那酒是一種蒙古獨有的馬奶酒,略帶酸味,酒性甚烈。雲蕾小時常陪父親喝酒,雲蕾愛吃甜酒,不喜烈酒,更怕那種又酸又騷的味道,所以入口難忘。
  書生雙眸炯炯,道:「你也是從蒙古來的?看你溫文俊秀倒像是來自山溫水軟的江南。」雲蕾給他一讚,也報以微微一笑。書生雙指相擦,「嗒」的一聲,笑道:「萍蹤寄跡,何必追問來源,流水行雲,本應各適其適。你不必問我,我也不必問你,這回是我問錯了。」雲蕾好奇心起,按捺不住,脫口又問:「那天晚上,那兩個胡人是追你回去的麼?」書生大口喝酒,微笑不答,雲蕾自言自語道:「瓦刺與中國即將交兵,你是漢人中的豪傑,所以要逃出胡邊了?」書生苦笑一聲,神情甚是奇異,仍是大口喝酒,任由雲蕾猜度。雲蕾抬頭望他,眼光中充滿疑問,又:「那兩個胡人既都是追捕你的,為何你助我殺了一人,卻又救了另一人?」書生又喝了口酒,忽然笑言道:「小兄弟,你真好問!你可知道我救的是什麼人?」雲蕾脫口說道:「是澹台滅明的徒弟。」書生看了雲蕾一眼,見她衝口答出,甚是奇異,淡淡一笑,緩緩說:「那死的是脫歡帳下的武士。」只說了此句,便閉口不言。雲蕾更覺疑惑,想:「澹台滅明是張宗周手下最得力的武士,那死的是脫歡的武士張宗周和脫歡是瓦刺國的左右丞相,那又有什麼不同?為何要殺脫歡的武士,卻放走張宗周的人?」還待再問,見書生只顧喝酒,知道問也無用。那書生喝了幾口,搖了一搖葫蘆,失聲說道:「只剩下一小半了。」惋惜之情,現於辭色。雲蕾道:「這酒有什麼好?中國處處都有佳釀,還不夠你喝的嗎?」書生悵然說道:「人離鄉賤,物離鄉貴。我就是寶貝這種酒。」捧起葫蘆,放在鼻喘,聞那酒味。雲蕾見他神色,忽然想起幼年事情。七歲那時,她和爺爺初回中國,在雁門關外,爺爺拾起一塊泥土,戀戀不捨地聞嗅,儼然就是這副神情,不覺又脫口問道:「你不是漢人嗎?」
  書生詫然說道:「你看我不像漢人嗎?」書生劍眉朗目,俊美異常,莫說在蒙古找不到這樣的人物,即在江南士子之中也不可多見。雲蕾瞧他一眼,面上又是一紅 ,道:「你就是死了變灰,也還是漢人。」話說之後,忽感失言,那書生眼睛一亮,放聲說道:「對極,對極!我死了變灰也還是中國之人!咱們喝酒!」拔開塞子,又把那蒙古酒傾入口中。
  雲蕾笑道:「你鯨吞牛飲,幾口喝完,豈不更為可惜?」書生醉眼流盼,酒意飛上眉梢,大笑說道:「今日是我最得意之日,理當開懷痛飲。」雲蕾道:「何事得意?」書生言道:「一者是交了你這個朋友,二者是我得了稀世之珍。來,來!小兄弟,我請你飲酒賞畫!」在皮袋裡取出那卷畫來,迎風一晃,掛在枝杈之上,大聲說道:「你看呀,這豈不是稀世之珍嗎?」
  雲蕾書香門第,祖父是當朝一品,欽命使臣,父親先文後武,也是個飽讀詩書的秀才,雲蕾幼受熏陶也略解詞章字畫。這幅畫正是石英藏寶樓中所掛的那幅巨畫,昨晚瞧不清楚,而今臨近一看,只見畫中城廊山水樹木人物,無一筆不是工筆畫描,那自然是上上的畫師所繪,但卻似是只求傳真不見神韻,與古來的山水名家相比,那是遠遠不如,心中笑道:「這書生瀟灑脫俗,賞畫的眼力卻是不見高明。」書生把那一葫蘆烈酒全都喝完,大笑說道:「你瞧不出其中妙處麼?」
  只見那書生走近摩挲,看了又看,忽而高聲歌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呀,牽--動--長--江--萬--古-愁!」唱到最後一句 ,反覆吟詠,搖曳生姿,真如不勝那萬古之愁。雲蕾心道:「古人云狂歌當哭,聽他這歌聲,真比哭還難受!」想不到那書生一歌既終,當真哭了起來,哭聲震林,哭得樹葉搖落,林鳥驚飛。雲蕾手足無措,不知其悲從何來,何故痛哭如斯?
  書生哭個不停,雲蕾給他哭得心煩意亂,對方是個陌生男子,想上去勸解,又覺不好意思;若離開他,又似不近人情。書生越哭越哀,雲蕾也覺心酸,忍不住陪他哭了。書生瞥她一眼,忽而以袖拭淚,哭聲頓止。猛地又抬起頭來,仰天狂笑。雲蕾「呸」了一聲,道:「你喝醉了麼?哭哭笑笑,鬧些什麼啊?」書生向她一指,道:「你也醉了,彼此彼此。」雲蕾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的衣襟也給淚珠滴濕了。無端端陪他哭了一場,真是好沒來由,不覺也笑了起來。
  書生縱聲大笑,吟道:「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邁流俗。當哭便哭,當笑便笑,何必矯情飾俗。你我俱是性情中人哭哭笑笑,有何足怪?」雙手把畫緩緩捲起,又吟道:「長江萬古向東流,立馬胡山志未酬,六十年來一回顧,江南漠北幾人愁?」雲蕾心中一動,想道:「昨晚這書生到黑石莊取畫,石英說等了他六十年,而今這書生又說出『六十年來一回顧』的話,數目不謀而合,這裡面藏的是什麼啞謎?莫說這書生僅是二十餘歲的少年,那石英也不過剛過六十歲生日,這六十年之話,如何解釋?」百思不得其解,只聽得書生又緩緩說道:「今日笑得痛快,哭也痛快,可惜酒已沒有了。」「卜」的一聲,把葫蘆擲到地上,碎為四片。
  書生行徑雖怪異雲蕾卻覺得他別有一種強烈的感人之處。抬頭一看,紅日已過中天,雲蕾道:「咱們該分手啦。」說出之後,自己聽著,也覺得有點惋惜的味道。一道:「你去哪?你還要回黑石莊嗎?」雲蕾道:「不要你管。」書生笑著道:「你昨晚的行事 ,我都瞧見啦!」雲蕾想起洞房情事,面紅過耳。書生道:「那石家小姐,美貌非常,又通武藝,小兄弟,你為何三推四托,不願與她成親?」雲蕾嘟嘴說道:「我願與不願,與你何干?」書生笑道:「若不是我昨晚那麼一鬧,你也逃不出黑石莊,還不多謝我呀!」雲蕾給他逗得抿嘴一笑。書生道:「我輩豪傑,原不宜墜入溫柔陷阱之中,你的定力,我很佩服。」雲蕾面上又是一紅,誠恐與書生再談下去,露出本來面目,不再打話,便倏地飛身上馬。哪知剛出林子,但聽得背後馬鈴叮噹,書生的白馬已是趕上,揚聲說道:「小兄弟我有話說。」
  雲蕾勒馬回頭道:「請說。」書生催馬上前,與雲蕾並轡而行,一笑說道:「山西境內,都是石英與沙濤的勢力,你孤身獨行,不是被石英追回黑石莊去做女婿,就是被沙家父子捉去折磨,不如與我同行,由我做你的保鏢。」雲蕾一想,也是道理。尚未回答,書生又緊問道:「你上哪兒?」雲蕾答道:「我上北京。」書生道:「那巧極了,我也是上北京。咱們兄弟稱呼了吧。」雲蕾笑道:「我還未知道你的姓名,怎樣稱呼你?難道整天就叫你做哥哥嗎?」書生道:「我姓張,雙名丹楓。丹心的丹,楓樹的楓。」雲蕾笑道:「好雅致的名字,只是蒙古地方,可沒有楓樹啊,你這名字是怎麼取的?」書生問道:「賢弟,你的姓名呢?」雲蕾道:「我姓雲,單名『蕾』字,蓓蕾的『蕾』。」書生也笑道:「好一個漂亮的名字,只是帶一點女兒氣味,冰雪胡邊,也難看到花朵蓓蕾啊,你這名字是怎麼取的?」雲蕾面色一變,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在冰雪胡邊長大的?」書生笑道:「我的酒你一入口便知來歷,這豈不是也明明告訴了我你的來歷嗎?」雲蕾一想,不覺啞然失笑。但細味書生話意,似乎他所知尚不止此,不覺又是惴惴不安。
  張丹楓談笑風生,天文地理詞章武事,竟似無一不知,雲蕾聽得津津有味,漸漸忘了戒懼之心。一路行來,不覺又是天暮,張丹楓揚鞭一指,道:「前面有一個小鎮,咱們是該投宿了。」兩人馬馳迅疾,片刻之後,便到鎮上找了一間客店。張丹楓道:「給我們一間靠南的大房。」雲蕾急接口道:「我們要兩間靠南的房子。」掌櫃的搔頭說道:「究竟是要一間還是兩間?」雲蕾急道:「兩間,兩間!」掌櫃的望望書生,張丹楓微微一笑,道:「好,就要兩間。」掌櫃的道:「就是你們兩個人嗎?」張丹楓道:「是呀,就是我們兩個人。」
  掌櫃的甚為詫異,但多租出一間房子,對他自是有利,便不再問,欣然引張、雲二人看了房子 ,自去備辦酒菜。張丹楓入房之後,微笑說道:「賢弟,不是我吝嗇幾個銀子,你我二人,抵足清談,豈不甚好?何必要兩間房子?」雲蕾道:「賢兄有所不知,我平生最怕與人同宿。」張丹楓一笑說道:「怪不得你在黑石莊不肯與石小姐洞房。」雲蕾面上一紅,急忙亂以他語,書生也不再問,二人吃過晚飯,各自入房安歇。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38:45

  雲蕾心甚不安,閂了門後,緊緊關上窗子,和衣而臥。細想書生的一言一笑,不敢闔眼,聽得外面打了三更,客店中靜悄悄地無一點聲息,緊張的心情漸漸鬆馳,暗自笑道:「這書生雖然狂放,看來不是輕薄之徒。」雲蕾兩晚沒有好睡,一放了心,不覺呼呼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忽似見那書生走近自己床邊,俯身微笑,雲蕾一劍搠去,那書生突然大叫一聲,霎時之間,滿身都是鮮血。雲蕾驚極而呼,只聽得窗外砰的一聲,張丹楓叫道:「賢弟,快來!」雲蕾揉揉眼睛,聽張丹楓的叫聲,充滿驚意,幾疑非夢,緊接著張丹楓的叫聲,又聽得馬匹嘶鳴之聲,叫得甚是淒厲!
  雲蕾一躍而起,好在是衣和而臥,無須耽擱,便打開房門走出,張丹楓在屋頂招手道:「咱們的寶馬已被人偷去,快追快追!」須知張丹楓的照夜獅子馬與雲蕾的紅鬃戰馬,都是久經戰陣的名駒,尋常的人,哪裡近得它們?尤其是張丹楓那匹馬,性烈力大,除了主人,誰也使喚不得,所以張丹楓敢把奇珍異寶,都放在馬上,一無顧慮。卻想不到這樣的兩匹寶馬,居然也會給人偷去,那偷馬之人,若非刁鑽到極的神偷妙手,就是武藝超凡入聖之人。饒是張丹楓藝高膽大,也不覺顯出了慌張的神色。
  雲蕾一躍上屋,道:「追得上麼?」張丹楓道:「咱們的馬必不肯任賊人驅使,追得上!」隨手摸了一錠銀子,向屋下一丟,店主人這時才跳起嘩叫 ,張丹楓叫道:「房飯錢在地上呢。」一句話尚未說完,身形已在十數丈外!
  雲蕾緊緊跟在他的後面,前面一路馬嘶,兩人循聲追趕,不知不覺追到郊外,在淡月星光之下,但見紅馬在前,白馬在後,跳躍嘶叫,似是不肯行走,用力掙扎。兩個馬賊,都是一色青色衣裳,蒙過頭面,手拿著一把香火,點點火星,在黑夜中十分刺目。香火不住地捺在馬的身上,馬兒負痛,欲想掙扎又被馬賊雙腿夾住,發不出凶性,無可奈何,被香火燒一下,就跑一陣,所以雖然遠遠不及平時的神速,張丹楓和雲蕾施展了絕頂輕功,也還是追它不上。聽得兩匹寶馬聲聲慘嘶,書生和雲蕾都是心痛欲裂!
  那照夜獅子馬聽得主人的聲音,掙扎更烈,馬賊用香火又燒,張丹楓大吼一聲,一掠數丈,右手一揚,只見數十縷銀光飛射而去,那兩個馬賊好像腦後長有眼睛,一個觔斗勾著馬鞍躲到馬腹下面。張丹楓痛惜名駒,只是射人,不敢射馬,數十口飛針,無一打中。兩匹駿馬負痛狂嘶,奔上山崗,張丹楓與雲蕾緊追不捨,忽聽得兩個馬賊哈哈一笑,聲甚嬌媚,竟似是兩個女人。雲蕾一怔。只見山崗上碧綠色的磷火在亂草叢中流動明滅,山崗上荒塚壘壘,陰冷之氣襲人,雲蕾至此,不覺毛骨悚然,張丹楓忽而縱聲笑道:「豈有佳人甘作賊,深宵卻與鬼為鄰?把我的馬還來,我不與女流之輩動手。」與雲蕾躍上山崗,忽聽得有人嬌聲說道:「這偷寶賊膽子倒大!」雲蕾定一看,陡見到那兩匹馬前面兩蹄高高舉起,有如人立,一先一後,立在山坡之上,既不嘶叫,亦不移動,在月光之下顯得怪異非常。雲蕾不禁驚叫一聲,只聽得張丹楓冷笑道:「原來是你們搗鬼!」雲蕾定了心神,再細看時,在山崗之上,還挨次立著四條漢子,各舉一足,作步下樓梯之狀,神情木然,有如雕塑。這四條漢子正是與石英交易的那四個珠寶商人,他們所作的形狀,也正是那晚被張丹楓點穴之後的形狀。
  雲蕾鬆了口氣。江湖之上有種馬賊,能在野馬狂奔之際,突然將它某一要害之處的血流封住,就如被點了穴道一般,同樣不能動彈。這四個珠寶商人大約是因昨晚吃了苦頭 ,所以今晚將這兩匹馬拿來報復。這形狀雖然恐怖,但雲蕾已知他們不是鬼魅,反不似以前的驚恐,衝著那四個漢子叫道:「昨晚我替你們解了穴道,為何你們卻難為我的坐騎?」那四個珠寶商人仍是木然不語,忽聽得山崗之上,有聲說道:「客人都來了嗎?帶他進墓!」聲音竟似是從地底中發出,陰沉沉的,好像很遠,卻又似很近。雲蕾吃了一驚,這種「傳音入密」的功夫非內功精純,實難辦到。看來今晚的敵人雖不是鬼魅,但卻要比鬼魅還更可怕!
  那個聲音傳出之後,亂石堆中突然現出兩人,一色青衣,兩雙碧色的眼珠露在面罩外面,顧盼之間,發出熒熒藍光,顯然不似漢族婦女。這兩個婦女屈了半膝施禮說道:「請呀!」張丹楓道:「先把我們的馬救了再說。」那兩上婦女道:「我們的主人自有吩咐,你們不要見怪,若非如此,也不能引你們到來。」雲蕾見她們說話尚頗和氣,問道:「你們的主人是什麼人?」行先的婦人扭頭一笑,道:「是啊,我倒忘記你們中國綠林道上的規矩了,二嫂,遞拜貼給他們!」後面那個婦人一轉身遞上兩片骷髏頭骨,張丹楓一見,面色大變!
  雲蕾故作鎮定,道:「這拜貼倒很特別。」兩個婦人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張丹楓急忙在雲蕾耳邊說道:「你快逃走,她們的主人是黑白摩訶!」雲蕾心中念道:「黑白摩訶!」猛然省起,這乃是周山民說過的當今江湖上最可怕的兩個怪人。他們的父親乃是印度商人,進入西藏經商,落藉西藏,取藏女為妻,生下一對孿生兄弟,竟是一黑一白,十分奇怪。梵文稱惡魔為「摩訶」,所以他們同族之人便稱哥哥為「黑摩訶」,弟弟為「白摩訶」。黑白摩訶的父親本是印度的武學名家,他們二人既學了印度的武功,又學了西藏、蒙古各種武技,所以武功甚為怪異。兩人長到十多歲後,離開西藏,遍游中土,聞說後來都娶了定居廣州的波斯富賈之女為妻,因而他們一家便通曉幾種語言:印度語,漢語,波斯語,蒙藏語,都講得甚為流利。這一家人出沒無常,在許多地方都有住宅,身上常帶有奇珍異寶,若有不知他們底細的綠林大盜或官府中人想奪取他們的珠寶,必然被他們折磨個夠,然後處死。因此黑道、白道都把他們一家看作煞星。至於他們為什麼常常帶有珠寶在身,則人言人殊,有人說是偷的,有人說他們是正當的珠寶商人,到底如何,沒有人敢去探問。
  其實他們一家既非大賊,亦非正當商人,原來他們是專做見不得光的珠寶買賣的。亦即是專門收買獨腳大盜(沒有同伴的單身劫賊,稱為獨腳盜)的贓物,然後賣到波斯或印度。凡是獨腳大盜 ,武功一定超卓異常,作案十九不會失手,偷東西不難,為難的卻是將珠寶出手,有黑白摩訶這樣的人收買,他們自是求之不得,而且黑白摩訶將珠寶賣出海外,更不會有破案的危險。所以江湖上幾個最厲害的獨腳大盜,都與黑白摩訶暗中往來,轟天雷石英便是其中之一,也只有黑白摩訶才敢和他們做這種買賣。雲蕾那晚所見的那四個珠寶商人,便是黑白摩訶的「買手」,此中內幕,非但雲蕾不知,連張丹楓也不知道。
  張丹楓一見骷髏骨頭,知是黑白摩訶的標誌,悄悄叫雲蕾逃走,不料雲蕾反而微微一笑,道:「你日間不是叫我做保鏢的嗎?現在我是非跟定你不可了!」張丹楓以為她不知黑白摩訶的武功和來歷,想向她解說,卻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那兩個波斯婦女又不時回頭探望。張丹楓心中叫苦:呀,你還不知道這兩個魔頭的厲害!
  其實雲蕾不是不知,而是不願在危難之中捨他而去。兩個波斯婦人在前引路,從亂石荒塚之中穿過,沒多久,到了一座巨大無比的古墓面前,墓中有聲說道:「來的客人是兩個小娃娃嗎?」波斯婦人笑道:「正是,這兩個小娃娃可膽大哩!」墓中的聲音道:「好,塞他們進來!」
  波斯婦人的手在墓門一按,墓門軋軋作響,張丹楓忽然運掌一拍,「轟」的一聲,墓門塌倒 ,哈哈笑道:「不必你請,我自己已來了。」
  古墓裡有廳堂房門,陳設華麗,有如地下宮殿,廳上插著十二枝粗如人臂的朱油燭,燃燒得十分明亮,大約這地下宮殿還有和外面通氣的建築,人在其中並不難受。
  雲蕾放眼一看,只見大廳上擺著一張大理石桌,當中坐著兩個鬈發勾鼻的怪人,一黑一白,相映成趣。兩旁各坐兩個漢人,正就是那四個珠寶商。雲蕾心道:「原來這古墓還另有入口通道。」
  黑白摩訶問道:「偷寶的是這兩個人嗎?」珠寶商人道:「是年長的這個,年幼的這個是石英的女婿,他沒有動手,還替我們解了穴道。」黑摩訶點了點頭,指著雲蕾道:「你站過一邊!」雲蕾抗聲說道:「我和他是一道來的 ,為何要站過一邊?」白摩訶皺了皺眉,道:「小娃娃不知好壞。」眉毛一動便不再說。
  黑摩訶又指著張丹楓道:「你這大娃娃好大膽,居然敢到黑石莊去盜寶傷人,還打爛了我的大門,你可以為我們是好惹的嗎?」張丹楓大笑道:「你們到中國多久了?」黑白摩訶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張丹楓道:「你們可聽過『冤有頭,債有主』這兩句中國俗話嗎?莫說我不是盜寶,即算我到黑石莊盜寶,又與你們何干?石英不管要你們來管?」黑白摩訶變了面色,只聽得張丹楓又道:「你們偷我的馬,又怎怪得我打爛你的大門?再說這地方也不是你的,這地方是死人住的呀!」黑摩訶道:「好呀,你嘴好刁,倒管起我們來了。」張丹楓笑道::「就只許你管人家麼?我看,你們關上墓門,乾脆不要到外面去了最好!」白摩訶道:「什麼?」張丹楓道:「這個墓想必是哪個王公的?」白摩訶道:「是以前晉王的,怎麼?」張丹楓道:「俗語說,關上大門做皇帝,你們關上了這扇大門,不是也可以稱孤道寡了嗎?就是做不成皇帝,最少也可以冒充晉王啦。不過,做皇帝其實也沒有什麼意思。」
  黑白摩訶連接受他挖苦,不禁大怒,也不見他們怎樣作勢陡然從座中飛身直起,兩人四手,齊向張丹楓腦門抓下。雲蕾叫了一聲,忽見一道白光,儼如匹練,倏然橫在廳間。原來張丹楓的佩劍也是寶劍,略一揮動,有如白虹。
  黑白摩訶叫道:「好寶貝!」只見劍光人影之中,聲如裂帛,張丹楓大笑道:「哈,哈!妙極,妙極!黑白摩訶合力來對付一個大娃娃!」此言一出 ,只見黑白摩訶陡然一個觔斗又翻回到原來的座位之上,甚是尷尬。原來他們並未將張丹楓當成對手,剛才一怒之下,各各飛起動手,並未想到武林中平輩對敵的規矩,他們都以為一下子便可將這「大娃娃」了結,哪知事情大出意外。
  張丹楓拔劍快極,他們飛身下撲,陡見劍光,避已不及,結果張丹楓的長衫雖被他們撕成數片,他們頭頂的絲冠也被削去,連頭髮也被削去一片,還落了個以大欺小,以眾欺寡的罪名。
  黑摩訶看了張丹楓一眼,道:「好劍法,咱們倒要好好比劃比劃。」口吻一改,已不將他當做「娃娃」看待,而是將他當成平等的對手了。張丹楓微微一笑,道:「是你們兩個一齊上呢,還是一對一的單打獨鬥?勝了如何?敗了如何?先得劃出個道兒來!」黑摩訶怒道:「你們二人,我們也是二人,誰也不佔便宜。」以黑白摩訶這樣大的威名,願與二人一對一的交手,可見他們對張、雲二人已是忌憚。張丹楓搶著說:「此事與我這位兄弟無關,只是我一人與你們比劃。」黑摩訶道:「那麼我便一人與你過招。」黑摩訶一開口,雲蕾也搶著道:「我們二人同來,自然是要一同與你們比劃。」白摩訶說道:「好極,好極,你們若一齊動手,那麼我也陪你們過招。」張丹楓急極,道:「不,不,是我一人與你們比劃!」黑摩訶叫道:「怎麼囉哩囉唆說個不清?我和你比劃,你的兄弟若不出手,我的兄弟也不出手,這不簡單之極嗎?」雲蕾尚待說話,張丹楓急道:「好兄弟,讓我先試試,若要不行,你再出手也還不遲。」黑摩訶一伸手,從牆角的玉棺裡取出一根玉杖,碧熒熒放出綠光,反身躍出場中,叫道:「來呀,來呀!我若勝了,你的馬匹珠寶,一切東西全歸我有。」張丹楓道:「你若敗了呢?」黑摩訶氣道:「我若敗了,這個地方就讓你作主人啦。」須知這個古墓,乃是黑白摩訶的藏寶洞窟之一,其中珍寶,價值連城,黑摩訶以此賭賽,實是公平之極。張丹楓卻大笑道:「誰要做這個鬼窟的主人?」黑摩訶道:「那你意欲如何?」張丹楓道:「把我的馬匹醫好。」黑摩訶也大笑說道:「這個容易到極。但我做慣買賣,言出必行。咱們公平賭博,我也不想佔你便宜。你的寶物與我的寶物價值難分高下,要與不要,隨你的便。進招吧!」
  張丹楓的長衣適才被黑摩訶裂成片片,掛在身上,礙手礙腳,且甚難看。張丹楓整了整衣,自顧自的笑道:「我倒成了個叫化子了。」刷的一聲 ,將長衣整件撕下,露出緊身衣褂,上身是件金絲蘇繡的背心,繡有兩條金龍在海上騰波爭鬥,在燭光映照之下,更顯得華麗無倫。雲蕾看出了神,心中奇道:「咦,蒙古地方也有這樣好的蘇繡!」
  張丹楓整好衣衫,撫劍一揖,道:「你先請!」黑摩訶微微一笑,對他的禮貌似是甚為滿意。身形微動,笑容未斂,便呼的一杖向他迎面掃來,張丹楓反手一劍,但見白光綠光互相糾結,發出一片極其清亮的金玉之聲。



第06回 聯劍懲凶奇招啟疑竇 抽絲剝繭密室露端倪



    黑摩訶揮動玉杖,綠光閃閃,與張丹楓的寶劍相碰,發出一片極其清亮的金玉之聲,白光綠光,互相糾結,雲蕾看得吃了一驚,心道:「原來這怪物的玉杖也是一件寶物!」二人似是各以上乘內功相持,張丹楓的寶劍附在玉杖之上移動不得,而黑摩訶的玉杖也似被劍光裹住,抽不出來。只見兩人猶如釘牢在地上一般,苦苦相持,過了一盞茶時刻,兩人額上都滴下汗珠。雲蕾正自想道:「這樣下去,豈不兩敗俱傷?」忽聽得呼的一聲,黑摩訶身形飛起,寶杖仍未抽開,連人帶杖,就如吊在張丹楓的寶劍之上似的,呼呼疾轉。雲蕾心中納悶:這是哪門子的武功?忽聽得「噹」的一聲,張丹楓大叫聲道:「乖乖!不得了!」雲蕾大吃一驚,正要拔劍,但見二人已倏地分開,東西相向,又聽得張丹楓大笑道:「沒事,沒事!原來你不過是頭老驢,轉磨轉了半天,也轉不出個道理來!哈,哈!徒有虛名駭世俗,卻無本事退娃娃!哈,哈,哈!」笑聲未畢只見那黑摩訶鬚眉怒張,大叫道:「娃娃,不知死活!」身形暴起,綠光一長,疾如雷霆,向張丹楓的額角天庭猛地戳下,來勢既疾,手法又怪異之極。雲蕾聽完張丹楓那兩句歪詩,正自想笑,嘴巴剛剛張開,這一下子,笑聲似突然被人封住,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忽聽得張丹楓又是大笑一聲叫道:「娃娃打老驢頭了!」腳步不動,小腹內陷,身軀陡的後移,青鋒三尺,疾起而迎,這一招拿捏時候,恰到好處,眼看黑摩訶的一條長臂,就要被張丹楓的寶劍硬生生地切下。原來二人各以上乘的內功相拼,爭持不下,張丹楓不敢變招,而黑摩訶卻以西域的「磨盤功」解脫出來。張丹楓雖沒受傷,卻是吃驚非小,心中想道:「我無法解開這相持之局,他卻脫身出來,實是不容輕視。」無計破敵,所以故意出言相激。張丹楓初入墓門之時,黑摩訶看不起他,稱他為「大娃娃」,其後見他顯出本領,才改容相向。而今張丹楓故意自稱「娃娃」出言藐視,實是有心激怒他。
  黑摩訶果然中計,暴怒飛起,疾使毒招。哪知高手較技,最忌動氣,這一下正陷入了張丹楓以靜制動的圈套,但見張丹楓一劍斜削,劍光透過綠光,已削到黑摩訶的臂上,任他武功絕頂,也難逃這斷臂之災!
  哪知黑摩訶的武功,異於中土,他練有印度的瑜伽之術,全身柔若無骨,各部肌肉 ,都可隨意扭曲屈伸。張丹楓正喜得手,忽覺劍尖一滑,黑摩訶的臂膊竟掃過背後,隨即一個觔斗倒豎地上,雙眼圓睜,有如銅鈴,暴怒叫道:「好小子,俺與你拼了!」倏地跳了起來,以足作手,掄起玉杖,挑向張丹楓的丹田要穴!杖法之怪,世罕其倫!
  張丹楓運劍如風,眨眼之間,還擊數招,但見那黑摩訶時而飛身躍起,時而倒豎地上,手足並用,把寶杖掄得呼呼風響招數怪絕,攻勢猛極。雲蕾倒吸一口涼氣,定睛看時,只見張丹楓口角斂了笑容,在綠光籠罩之下,竟是凝身不動,長劍揮舞,有如白虹貫日,在綠色光圈之下,東一指,西一劃,出手並不見快但每一招都是妙到毫顛,恰恰將黑摩訶的攻勢化開。看他劍鋒明是東指,卻忽地偏向西邊,明是向右削去,卻不知怎的,出手之後,卻是向左戳來,而每一招都是攻敵之所必救守敵之所必攻,黑摩訶的攻勢如風狂雨驟,卻是無法使他移動半步。黑摩訶的杖法乃是西土秘傳,中土罕見的武林絕學:天摩杖法。鬥了一百來招,竟尋不到敵人半點破綻,也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白摩訶在旁虎視眈眈,但以有言在先,不便出手相助。
  兩人各以怪異招數搏擊,相持不下,但聽得墓門之外,晨雞動野,飛鳥鳴林,不知不覺已是清晨時分。黑摩訶久戰不下焦躁異常,搏擊更烈,張丹楓仍是不為所動,腳跟猶如釘牢在地上一般,劍勢不疾不徐,竟似手揮五弦,目送飛鴻,凝重之極而又瀟灑之極!
  雲蕾看得眼花繚亂,心中暗暗稱奇,須知雲蕾自小便跟飛天龍女葉盈盈學劍,年紀雖然只有十七歲,卻已學了十年。葉盈盈的劍術 ,在武林之中,數一數二,對各家各派的劍術無不通曉,因此雲蕾雖是年紀,對於劍術一道,卻稱得上是個「大行家」,只要別人一伸手,一出招,就能知道他的宗派來歷。偏偏今晚看了半夜,卻一點也看不出張丹楓的劍術淵源,但覺他的劍術也好似自己所學的一樣,包含有各家各派的成份,但出手招數,卻又與自己所學的大不相同,不由得納罕之極!
  再看些時,忽又覺張丹楓此套劍法似曾相識,卻又偏偏說不出名來。雲蕾細細思量,這套劍法自己又明明沒有見過,而且也從未聽師父說過有這種怪異的劍法,自己怎的卻會有如此微妙的、似曾相識的感覺?真是越想越奇,莫明所以。但覺他每一招雖然都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但到他出手之後,卻又覺得每一招都「深合吾心」,好似自己想說一句話,還未想到如何表達,卻忽然給別人先行說了,而又說得非常之妙,令自己又是佩服,又是痛快,既出意外,又在意中。
  雲蕾全神貫注,忽地心頭好像有一道電光閃過,驀然感到張丹楓這套劍法雖是與自己所學的大不相同,但卻又似是與自己所學的相剋相生,可以互相配合,就如一對孿生兄弟,心靈交感,呼吸相通!
  這時雲蕾但覺得心神恍惚,浮想聯翩,場中的黑摩訶與張丹楓雖然還在激戰,她卻好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突然想起下山前夕,師父對她所說的話來。
  那是一個除夕之夜,川北小寒山的山峰之上有一間石屋,石屋內點著十二枝粗如人臂的牛油巨燭,燭的式樣和枝數,都如今晚所見的一樣。濁光轉繞之中,坐著一個中年女子和一個艷若鮮花的少女,這就是飛天龍女葉盈盈和她唯一的愛徒雲蕾了。屋內擺有酒食但卻不是除夕歡宴,而是師徒相別的離筵,原來葉盈盈替她的徒弟餞行,雲蕾武藝已成,遵奉師父之命,明天便要下山了。
  雲蕾早已從師父口中知道自己一家的血海深仇,無時無刻不想下山則日報仇,可是今晚師父替她餞行,卻頗出她意料之外。為什麼早不叫走,遲不叫走,卻偏偏在除夕之夜替她餞行呢?雲蕾一邊聽師父的囑咐,一邊心中暗自思疑,面上露出疑惑的顏色。葉盈盈也似覺察到了,一口一口的喝酒,連盡了三大杯,忽地喟然歎道:「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十二年前我送走了一個人,不,是趕走了一個人,今晚我又要送你離開了。」
  雲蕾聽得沒頭沒腦,不敢置答。飛天龍女歎息之後,定神望著雲蕾,忽道:「你今後如到蒙古,見著一個人 ,你就說我叫他回來。」雲蕾道:「什麼人呀?」飛天龍女聽她一問,啞然失笑,忽而面上現出紅暈,又喝了一杯,低聲說道:「你的三師伯謝天華。」雲蕾奇道:「三師件謝天華?他不是到了蒙古,要替我的爺爺報仇,去刺殺張宗周的嗎?」葉盈盈說道:「是呀。他去蒙古是十年前之事,可是他離開我,卻是十二年前的今晚。他的武功高強,人又沉毅機智,他說替你爺爺報仇那就一定報得了。而且一定用不了十年。」雲蕾道:「那麼他為什麼十年來一直沒有信息?」葉盈盈歎口氣道:「我猜他是不願回來了。」雲蕾道:「為什麼?」葉盈盈忽而轉過話頭,說道:「天下各家各派的劍法我都通曉,就是有一家的劍法沒有見過,你說奇不奇怪?」雲蕾心道:「天下之大派別之多,有一家的劍法未曾見過,也沒什麼奇怪。」不想她的師父,緊接著說出一句話,果然令雲蕾大為驚奇,她師父道:「那就是我們自己本門的劍法!」
  古墓裡的大廳上燭影搖紅,雲蕾凝神思索往事,在燭光晃蕩之中,似乎現出師父當時懊悔的面孔。她繼續想下去:「那時我也很為奇怪,便問師父。師父道:『你不知道,你現在所學的雖然亦可以自成一家,但實在說來,卻只是本門中的半套劍法而已。』我再問下去才知道原來師祖玄機逸士脾氣甚怪,他所知極博,而最得意的卻是他別出心裁獨創的兩套劍法,一套名為『萬流朝海元元劍法』,另一套名為『百變陰陽玄機劍法』,師父和三師伯各得一套,實是半套。師祖說:『他鑽研出這兩套劍法乃是千古武學之秘,萬不可同授於一人。若以人物比擬劍術,則元元劍法有如臥龍,玄機劍法有如鳳雛,臥龍鳳雛,不可同歸於一主,歸必有禍。』所以嚴禁他們二人,不許私自授受!」雲蕾正在出神思想,忽聽得張丹楓哈哈大笑,黑摩訶一聲大叫!
  雲蕾思路被打斷,抬頭一看,原來是張丹楓與黑摩訶交換了一招險招,黑摩訶橫杖疾掃,不料一擊不中,反而險被張丹楓刺中肋脅。二人換了一招之後,都不敢冒險躁進,又在那裡僵持起來。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39:08

  劍風虎虎,燭光搖晃,雲蕾心念一動,驀然想道:「莫非張丹楓這套劍法,就是我師父從未見過的那套本門劍法?難道他是三師伯在蒙古所收的徒弟麼?但看他劍法的精妙和功力的深厚 ,縱是有名師傳授,亦非有十年以上的磨練不行,三師伯一志替我爺爺復仇,斷無一到蒙古就立刻收徒,專心授業的道理。」她回想大師伯董岳給金刀寨主周健的信,「而且,聽說三師伯已被敵人捉獲,幽禁胡宮,那更斷斷不會在蒙古皇宮收下徒弟,就算退一萬步來說,收下徒弟,也斷斷不會是個漢人呀。這是怎麼回事呢?」雲蕾百思不得其解。她又想道:「我師父極贊三師伯的本領,說他言出必行,既肯應承替我爺爺報仇,這仇就一定能報得了,而且用不了十年。她又哪裡料想得到,張宗周這□現在仍在蒙古發號施令,而三師伯反而是存亡莫測!呀,師父,你好可憐呀!」腦海中不覺又浮現出師父那晚替她餞行的神情。師父酒量素豪,那晚大杯大杯地喝酒,喝到後來,也不覺醉了。忽然把衣袖高卷,只見臂上劍痕交錯,竟在臂上刻出一朵紅花。師父哽咽說道:「蕾兒,一個人千萬不可任性,任性而行,做錯了事,那就後悔遲了。十二年前,我趕走了你的謝師伯,以後每年除夕,我就心痛如割,忍受不住,便拔出青冥寶劍,在臂上那麼一劃,哈,哈,這倒是個靈方,臂上痛極,心上的痛楚就減輕了。我一劃就是一瓣花瓣,你看呀,這朵浸透我鮮血的大紅花,美不美呀?」雲蕾細心一數,正是十二瓣花瓣,不覺打了一個寒顫。只聽得她師父又說道:「你在我門下十年,這個故事你可還沒聽我說過。你知道十三年前,我就像你一樣,是個年輕好事的少女,而且我比你好勝任性得多,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總是想盡辦法知道。你師祖嚴禁我們私相授受,連練劍時都要隔開,師祖的禁令越嚴我就越發好奇,天華與我情如兄妹,偏偏在這關節上頭不肯放鬆,一點也不肯透露。你師祖門下,共有五人,除了你的父親雲澄未滿師便到蒙古之外,我們四人各得一套武藝,出師之後各成一家,天華與我來往最密,我好幾次迫他,他都不肯把所學的劍法顯露,其實我也不是有心要學他的劍法,只是想開開眼界罷了。他平日對我千依百順,就是一談到各人所學,便閉口不言。有一年除夕之夜,他到小寒山看我,我又迫他顯露劍法,他像以往一樣,微笑不語。我生氣了,罵道:『原來你平日說怎樣怎樣喜歡我,都是假的。』他面色一下子蒼白,嘴唇動了幾下,卻仍是欲說還休。我拔出青冥寶劍,立刻向他胸口刺去。」
  「我本意是想迫他拔劍抵擋,以便窺察他所學得的本門劍法,哪知他竟毫不抵擋,我一劍刺去,收招已來不及,劍鋒一斜,在他臂上拉開了長長的一道傷口,鮮血一點一點地滴在白皚皚的雪地上,有如在潔白無瑕的寶石上嵌上相思紅豆。我料不到他會如此,提劍呆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突然掩面叫了一聲,也不包裹傷口,就旋風一般地跑了。過了幾天,你師祖親自到小寒山上,大發雷霆,幾乎要將我斃了,幸好同來的大師兄替我求情,結果命是饒了,但卻罰我在小寒山面壁思過一十五年。在這十五年間,不許偷下山一步,而且要我在這十五年間做好兩件事情:一件是要練成兩種最難練的武藝;一件是要我調教出一個精通『百變玄機劍法』的徒弟,這徒弟由師祖飭令本門中人代為尋覓,教好之後,就把青冥寶劍傳給她。現在時間過了十二年,那兩樣武藝我還沒有練成,精通玄機劍法的徒弟卻先調教出來了。」雲蕾聽了,才知道飛天龍女葉盈盈收自己為徒,原來還有這一段緣故。只聽得師父又道:「大師兄董岳和我亦甚要好,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三年,他奉師祖之命,到蒙藏邊境去辦一件事情,那時剛自西藏回來。過不多久第二次再去,臨去之前,曾特別跑來見我,叫我耐心在小寒山上修練武功,說也許因此反而因禍得福。又問我道:『你知道師父為何如此嚴禁你們私相授受,對這次事情又為何如此憤怒麼?』我道:『師父行事,每出常人意外,我怎能知道他的用意?不過我有一次聽他說,他把這兩套劍法比為臥龍雛鳳不能同歸一主,歸則有禍。這個好像禪機妙理的說話,我聽了也不很懂。』大師兄笑了一笑,道:『你可知道在二十多年前,師父曾與一個魔頭互爭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的事麼:』我說:『知道。』他說:『這魔頭複姓上官,雙名天野,本是綠林的大盜,經此一戰之後,忽然匿跡潛蹤,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二十多年來,師父總不放心,我到蒙藏邊境,就是奉師父之命,去探聽那人的消息的。』我問道:『那魔頭既然如此厲害,你去探聽消息,若給他知道,如何是好?』大師兄笑道:『那魔頭與我們師父同一班輩,人又極為自負,縱許知道,也不會與我們小輩為難。』我聽他如此說法,這才放心,但仍然不知道這事與師父不許我們私授劍法又有何相關?便把這疑問問大師兄,大師兄笑了一笑,說道:『我猜師父的用意是要你與天華師弟去對付這個大魔頭,讓這個大魔頭在你們手下吃個大大的敗仗,好叫天下英雄知道,不必他親自動手,只是他的徒弟就有那麼大的能為。』我嚇了一跳,道:『我們的武功與師父相比猶如螢火之光比日月之輝,簡直不能比擬。那大魔頭,師父猶自不能勝他,叫我們去,那不是送死嗎?師兄,你是不是和我說笑話?』師兄大笑說道:『師父若無十成把握,豈有讓你們送死的道理,其中別有奧妙你冰雪聰明,也猜不出來麼?』」
  「我百思不解,便說確實是猜不透。大師兄道:『元元劍法,與玄機劍法,乃師父窮半生之力,探百家劍術之秘,有鬼神莫測之機,苦心所創。兩套劍法,只得其一即可稱雄江湖,若然雙劍合璧,則天下無敵!更妙的是,這套劍法,本來就是相反相成,不必預先與對方練習配合,一使開來,便自然能天衣無縫,互為呼應。所以我猜師父不許你們知道另一套劍法,其中想是有兩個道理:一者是怕你們知道了另一套之後,就難免分心,偷偷去學,須知一人精力有限,這兩套劍法都是複雜無比,只學一套,也要專心矢志,用上十年以上的功夫,若兼學兩套,只恐怕難以登峰造極。而且這兩套劍法,本來是要兩人使用才能發揮它的絕妙之處的,所以實在也不必兼學。二者是那上官天野,本領確是超凡入聖,師父雖然想出克制他的劍法,但亦怕他預先知道。』我一聽大師兄如此說法,立刻領悟師父大約是怕我們少年好事,若然知道雙劍合璧就可無敵於天下之後,有恃無恐,可能招惹強敵,洩漏出去,那時就會被上官天野探知,預為防範了。大師兄說完這番話後,第二日便遠赴蒙藏邊境。過了兩年,天華也去蒙古,我雖然知道這雙劍合璧的秘密,但卻從來沒有試過,天華所學的元元劍法,我也是從未知過一招半式。」
  飛天龍女葉盈盈所說的故事,閃電般的在雲蕾腦海之中閃過,無數疑團,橫梗胸臆,驀然想道:「若然這少年使的真是元元劍法 ,那麼我一出手,豈非可以立刻制勝克敵?」猛聽得黑摩訶又是一聲大叫,張丹楓長嘯一聲,抬頭看時,只見場中形勢又變。那黑摩訶已不似先前的狂暴蠻攻,但見他如同挽著千斤重物一樣,綠玉杖東指西劃,顯得很是吃力,張丹楓橫劍當胸,面色凝重,好像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對方的玉杖尖端,每隔一陣,才突然攻出一劍。兩人出招都甚緩慢,看來似是在雨驟風狂之後重歸平靜,其實卻是又各以上乘內功□拼,每一招一式,都蘊藏著無限殺機。張丹楓的劍法雖妙,但劍光繚繞,卻無法透過綠玉寒光,雲蕾一看之下,便知他的內家真力,確是比對方尚遜一籌,僅能仗劍自保。
  這時春日的朝陽已經升起,那墓門被張丹楓打開之後尚未關上,日光透射進來,耀眼生纈。張丹楓面向陽光更是不利,但見那黑摩訶越迫越緊,掄圓玉杖,每招發出,隱隱夾有風雷之聲。張丹楓的劍光圓卷越縮越小,慢慢地只在頭頂之上盤旋著,黑摩訶猛地大喝一聲,杖夾風雷,向著張丹楓的頭蓋猛砸下去。
  雲蕾叫聲:「不好!」不假思索,三枝梅花蝴蝶鏢脫手飛出。張丹楓大叫道:「賢弟快走!」但見飛鏢如電,落處無聲有如泥牛入海,全無蹤跡,竟是被那劍杖交蕩的勁風震得粉碎了。說時遲,那時快,久已蓄勁待發的白摩訶一聲狂笑,身形飛起,長臂疾伸,呼的一聲向雲蕾當頭抓下。
  雲蕾反手一劍,陡覺腰脅一麻,急急飛身掠出丈許,吸了口氣,橫劍回睨 ,只見那白摩訶手上已多了一根白玉杖,出手橫掃,狠狠打來。原來兩人適才換了一招,白摩訶不知雲蕾所使的亦是寶劍,被青冥劍的鋒芒削去肩頭一片皮肉,而雲蕾輕功雖妙,亦被他的掌緣掃中了背後的「脊心穴」,幸得兩人都已避過對方的勁力,所受的劍傷、掌傷都是強弩之末的餘勢,要不然都要命喪當場。
  白摩訶不敢托大,抽出寶杖對付雲蕾的寶劍。白摩訶的白玉杖與黑摩訶的綠玉杖都是天竺特產的寶玉所製,堅逾精剛。白摩訶的功力遠勝於雲蕾,這一杖掃來,有如雷霆疾發,雲蕾不敢硬接,一招「玉女投梭」,避過杖峰,斜身進劍。白摩訶好不厲害,玉杖一掄,呼的一聲,就把雲蕾連人帶劍圈在杖影之內。白玉杖長可七尺,舞動起來,一丈方圓之內,全避不開他勁力的攻擊,雲蕾施展一身輕靈小巧的功夫,在劍風杖影之中,竄來竄去,眼見性命已在呼吸俄頃之間。
  雲蕾突然出手,大出張丹楓意料之外。原來他的功力雖然比黑摩訶略遜一籌,仗著精妙的劍法,尚能自保,他適才縮小圈子,正是運用寶劍之力,配以上乘的內功,取得內線抵禦的優勢,黑摩訶的天摩杖法雖然厲害,卻是無奈他何。兩人□拼半夜,眼見將以平手之局告終,以黑白摩訶那樣大的名頭,能戰成平手,他們已要認栽,不料雲蕾突然插進,引了白摩訶加入戰團,真是如平地波瀾,突生變化。張丹楓心中暗暗叫苦:自己以一對一,尚自處在下風,雲蕾武功,遜於自己,更是遠非那白摩訶的對手。眼見雲蕾危急,心中大急,刷刷兩劍,反守為攻,強自斜衝出去,雖然明知二人聯手,亦非黑白摩訶之敵,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心中想道:「雲蕾為我蹈險,我又焉能棄『他』而獨自逃生。」
  張丹楓劍與身合,疾走如風,飛身相救。黑摩訶哈哈大笑叫道:「你們兩個娃娃還想逃麼?」他正因苦戰不下,心中焦躁,忽見雲蕾出手 ,看了一招,知雲蕾劍法雖妙,功力尚弱,以自己兄弟之力,以二敵二,那是穩操勝券,當下玉杖前指,緊躡敵人之後,杖端直指張丹楓的背心。
  忽聽得雲蕾一聲歡呼,雙劍一合,劍光暴長,刷刷兩聲,白摩訶的左右腳踝,一邊中了一劍,黑摩訶的綠玉杖插來,被雙劍一圈,反蕩出去。黑摩訶大吃一驚,叫道:「走離方,踏巽位,困住他們!」黑白摩訶的天摩杖法也是可以互相配合的杖法,兩人首尾相應,踏著八卦方位,就如布下了八陣合圍之圖,任是多強的敵人也衝不出去。黑白摩訶乃是孿生兄弟,心意相通,戰略一定,白摩訶忍著疼痛,揮杖疾繞斜圈,與黑摩訶左右合圍,向張、雲二人狠狠攻擊,連下殺手!只把那在旁觀戰的四個珠寶商人看得眼花繚亂。
  雲蕾一劍刺出,黑摩訶的綠玉杖橫裡一挑,正使到「天摩獻酒」一招,杖端挑向敵人下顎,杖身橫擊敵腕,杖柄又按到敵人的丹田要穴,一招三式,端的厲害非常。雲蕾的「百變玄機劍法」以奇詭善變見長,身形晃處,一招「倒轉陰陽」劍鋒自下而上,反削過去,避開了玉杖的一挑,又以攻勢迫得黑摩訶挪偏了杖身,按說也可以解開杖柄按穴的招數。但黑摩訶到底是久經戰陣,功力又深,見雲蕾劍法精妙,料知前面兩式,定然無效,突然加緊最後一擊,橫轉玉杖,杖柄重重一按,雲蕾只覺一股勁力迫來,眼見那杖柄已按到自己丹田上。
  忽聽得「噹」的一聲,火花飛濺,張丹楓一劍隔開白摩訶的玉杖,餘勢未衰,劍鋒順手抹去 ,恰恰掠過黑摩訶頸項。黑摩訶忽覺劍氣森森,沁入肌骨,不知是虛是實,急急的反杖一擊,放開了雲蕾。黑白摩訶按著八封方位出擊,黑摩訶反杖一擊,身形轉倒「乾」位,白摩訶斜走「兌」方,白玉杖亦已劈出,雙杖合掠,轉成一個大弧,張丹楓未及換招,叫聲:「不好!」雲蕾忽然隨手一劍,插進當中,這一劍插得恰到好處,但見雙劍斜分,黑白摩訶都躲閃不迭。這幾招急如電光石火,大家都是不假思索,卻不料配合得妙到毫巔,雲蕾眉開眼笑,大喜叫道:「雙劍合璧,果然無敵!」隨手發出一招,但見張丹楓的寶劍亦從相反的方向削出,雙劍夭嬌如龍,又把黑白摩訶逼得連連後退!
  張丹楓大是驚奇,疑心陡起,瞥了雲蕾一眼,雲蕾笑道:「你瞧,我這個保鏢還不錯吧?得理不饒人,併肩子上呵!」她得意忘形,把從周山民處學得的江湖切口,亂搬出來。張丹楓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揮劍與她並肩疾進,黑白摩訶拼盡全力,揮杖力抗,兀是抵擋不住。張丹楓大笑道:「妙極,妙極了!我們二人一配起來,真是珠聯璧合!」他隨口掉文,雲蕾聽在心裡,不覺面上一紅,但見張丹楓在大笑聲中,運劍如風狠狠攻擊,目光只注定黑白摩訶,又不似是有心向自己調笑。
  雙劍合璧威力何止增加一倍,黑白摩訶的步法竟被打亂,走不成五門八卦的方位,張、雲二人或者並肩出劍,或者前後聯招,或者左右分擊,或者上下夾攻,一手接著一手,一式聯著一式,雙劍推動,有如龍門浪湧,大海潮生,黑白摩訶雖是見多識廣,技通中西,也不禁被這種捉摸不透的怪異劍法,嚇得瞠目結舌!只是再走了十餘二十招,白摩訶又中了一劍,黑摩訶也被削去束髮的金環。黑摩訶長歎一聲,叫道:「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罷了,罷了!」突然扯白摩訶跳出圈子,橫杖叫道:「你們贏了,此地由你們作主了!」長嘯一聲,他們的妻子,那兩個波斯婦人,和他們的買手,那四個珠寶商人,都是面如死灰,一言不發,默默地隨著黑白摩訶走出墓門。
  張丹楓笑道:「這兩兄弟果是怪人,但也算不得是英雄人物。喂,小兄弟--」正欲詢問雲蕾,忽聽得門外馬嘶,那匹雪白的照夜獅子馬和雲蕾的紅鬃戰馬相繼跑入。原來黑白摩訶踐約 ,將兩匹寶馬醫好放回,白馬先到,跳躍嘶叫,挨著主人摩擦,似是無限歡欣,雲蕾也上前攬著紅馬馬頭,說道:「馬兒呵,你給那怪物整慘了。喂,大哥--」正想詢問張丹楓的劍法來歷,忽覺胸口一悶,說話突被梗住,張丹楓向雲蕾面上一瞧,突然驚叫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被白摩訶打了一掌,嗯,不要說話……」雲蕾點了點頭,張丹楓道:「趕快運氣護著丹田,我替你治,你受了傷了。」伸手上前,雲蕾突然一個轉身,搖了搖頭,跌坐地上,哇的吐出一口血痰,道:「你不要來,我自己治。」
  張丹楓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小兄弟,這個時候你還避忌麼?我早看出來了。」雲蕾面紅過耳,把頭巾一揭,露出青絲,含羞說道:「我不該瞞騙大哥,我實是一個女子。」張丹楓道:「意氣相投結為知己,又何必問是男是女,是女是男。嗯,小兄弟,難道你也有世俗之見麼?」雲蕾見他氣朗神清,瀟灑脫俗,也不覺泯滅了男女之防,微微一笑正想說道:「可是咱們彼此的來歷,都還是互不知道呢!」但見張丹楓嘴角含笑,搖手說道:「小兄弟,我知道你胸中有無數疑團,我也是有許多疑問,但你如今傷重,實不宜多說話,多則五日,少則三日,待你傷好之後,咱們再說個痛快如何?」雲蕾頷首不言語,只見張丹楓又是微微一笑,面對著雲蕾說道:「小兄弟,你的傷勢如何,應該如何治法,我都實在對你說了吧。」雲蕾面露笑容,又點了點頭,心道:「這個大哥人倒爽快得很,甚合我的心思,只是他為什麼要那樣笑呢?」只聽得張丹楓續說道:「我看你這傷勢,是被白摩訶的掌力震動了背後的脊心穴肝臟移位,你所練的內家勁力鬱積不能發散,所以心頭燥熱,面紅目赤,若不及早醫治,元氣必然大損,不死也要變成殘廢了。好在你的內功已有根底,我再以本身功力助你把三陰(太陰、少陰、厥陰)三陽(陽明、太陽、少陽)的經脈貫通,五臟六腑之氣便自然能循環不息,精神活潑了。」中國古醫學的「靈樞」經脈篇載有十二經十五絡的學說,看似奧妙無稽,其實甚有道理,所謂經絡即是人體氣血運行經過的聯絡的道路,氣血暢通,自然百病不生。(羽生按:南京中醫學院著有《中醫學概論》一厚本,內有兩章專論《十二經脈的循行》與《奇經八脈》的,甚為詳盡,有興趣者,可以參看。)古代凡習武之人,多少懂點中醫的道理,雲蕾聽他滔滔不絕地談論醫理,心中暗暗笑道:「這個大哥真有意思,前兩日看他哭笑無端,只道他是一個遊戲人間的狂士,如今看他正襟危坐,談論醫道卻又似個博學的儒醫了。」張丹楓說了醫理,停了一停,忽地笑道:「可是我卻要求你一事!」
  雲蕾低聲道:「大哥請說」張丹楓一笑說道:「小兄弟,我給你醫治之時,你要忘記我是個男子,我也忘記你是個女子你做得到麼?」雲蕾露出本相之後,張丹楓仍口口聲聲稱她為「兄弟」,說得甚是自然,心中實已泯滅男女之見。雲蕾本是一片無邪,見他如此,更是釋然無雜念,心中想道:「他替我打通三陰三陽的經脈,那自然不免手足相接了,我與他既結拜『兄弟』,情如手足,這也值得提出來說嗎?」微微一笑,抬頭一看,只見張丹楓眼如秋水橫波,似笑非笑,又不覺心中一蕩,臉上微微現出紅暈。
  張丹楓四週一顧,笑道:「這墓中世界,倒像世外桃源,正合療傷靜養。只是這兩匹馬兒,不宜在此。」長嘯一聲 ,手掌一拍,那「照夜獅子馬」似熟悉主人心意,立即跑了出去。雲蕾那匹紅鬃戰馬這兩日來與照夜獅子甚是□熟,也跟著跑出去了。
  張丹楓把墓門關上,封了墓道,細細察看,這墓是倚山建築,墓中有廳有房,乃是古代晉王之墓。張丹楓四壁摸索,敲敲打打,笑道:「這裡面還有密室。」在地上取起一根石條,抵著牆角一處凹入之處左右旋轉,過了一會石壁忽然分開,現出一道暗門,原來這種帝王公侯的「地下宮殿」,都是這種建築。石門內側與門外相對稱的地方,有凸起部分,用以承托一根特別製造的石條,名叫「自來石」,用作頂門之用。自來石兩端略寬,刻有蓮瓣,中間略窄,在石門關閉之時,自來石上端頂著門內凸起部分,下端嵌入門外地面上一個凹槽內,若是不明其中道理,任憑外面的人如何用力推那石門也推不開。
  暗門開啟,張丹楓扶雲蕾入內,忽見裡面寶光閃耀,有玉幾石案,堆滿古玩金寶。張丹楓一皺眉頭,隨手一掃,將金寶古玩全部撥落地上,踢到牆角,道:「別讓這些勞什子阻礙地方。」扶雲蕾在玉幾上坐下,笑道:「這古玉溫涼,倒是大可助你吸去身上的熱毒。」輕輕拉起雲蕾右手,自食指尖端,沿食指的拇指側上緣,通過第一、第二掌骨之間,上入腕上拇指後兩筋之間的凹陷處,輕輕推拿,這是陽明經脈循行部位,走肩峰前緣,與諸陽經相會於柱骨的大椎之上,再向下入缺盆,聯絡肺臟。推拿了一陣,雲蕾只覺微微有一股熱氣直透心頭,再過一陣,說也奇怪,心頭燥漸減,遍體生涼。張丹楓放開了手,道:「你的陽明經脈已是貫通,你自己運氣行血,固本培原吧,明日我再替你打通太陽經脈。」
  密室裡有美酒內脯,想是那黑白摩訶所留,張丹楓飲酒嚼肉,忽而朗聲吟道:「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 ,邊風飄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呀呀,帝王螻蟻同塵土,世上何人能不朽!」歌聲如笑如哭,似是厭恨那終古不息的干戈,故借歌詞發出無窮的感慨。
  雲蕾正在用功,聽那歌聲陡地心頭一震,不覺衝口說道:「戰爭自是悲慘之事,但若被蒙古人打了進來,那麼不論男女老幼,卻都該執干戈以衛社稷。為國家立大功之人,亦可算是不朽之人了。」張丹楓身子微微發抖,一杯酒潑在地上,回過頭道:「小兄弟,趕快用功,不要說話。我一時忘形,痛飲狂歌,驚動你了。」雲蕾吐了口氣,小嘴兒一撅,執拗地問道:「大歌,你說,我的話到底是對與不對?」張丹楓喝了口酒,道:「對極,對極!其實想打仗的人都不是老百姓,若然豪傑之士都不想稱王稱帝爭奪江山,豈不甚好?嗯,小兄弟,咱們別再談論了,你快快專心用功吧。」雲蕾思潮一起無法平伏,心中想道:「這大哥為人甚好,何以一談到蒙古與中國之間的戰事,就似甚為痛苦,這是何因?這是何因?……」疑問叢生不能平息。張丹楓緩緩走到她的面前,道:「小兄弟,我本欲待你傷好之後,與你說個痛快,但看你的樣子,似乎不說個明白,就不能靜下心思用功。」雲蕾低聲道:「是呀。」張丹楓道:「但你的傷勢,實在不宜分神說話。我們之間所要說的,又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說得明白,這樣吧,你現在靜心用功,到吃晚飯之時,我給你說一個故事,你每日都要吃一次晚飯,照我估度,你三日之後可好,那麼我就每日給你說一個故事。到了第四日,你全好了,咱們再彼此將身世來歷傾吐出來。小兄弟,你若然是不聽話,我就連故事也不說與你聽,哪,你現在不許問了,快快用功。」
  張丹楓的眼光似乎含有一種強制的力量,雲蕾只覺有這樣一種感覺: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母親每晚在她床邊唱蒙古的催眠小曲,那充滿柔情的眼光,令人永不能忘。張丹楓這時的眼光就叫她想起母親。可是兩人的眼光有相同卻又有不同。她又想起爺爺每次教訓她時那種嚴厲的眼光,張丹楓的眼光又叫她想起爺爺。這既是慈愛的又是嚴厲的眼光,有一種令人不可抵抗的力量,雲蕾不知不覺如受催眠,心情慢慢地平靜下去了,不久就專心一致地用起功來。
  這古墓是倚山崦建,墓中密室的一邊,就是石山的峭壁,光滑如鏡,屋頂上端有有兩個石罅 ,恰恰可作透氣通風之用,對著墓門的石壁嵌有一面小銅鏡,這密室構造各甚是特別,室內的人可以透過銅鏡,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卻看不進來。這時陽光從石罅透進室內,看地上的日影,似乎已過午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聲響,似乎有人挖門,外面的墓門,在昨晚波斯婦人帶張、雲二人進來之時,已被損壞了下面的突起的蓮瓣,沒有「自來石」頂住,外面的人挖鬆了泥土之後一推就推開了。那銅鏡的色澤和牆壁的色澤一樣,雲蕾仔細辨認,那影在銅鏡上的模糊人影竟然似是一個熟悉的少女。雲蕾心中一動,急用衣袖揩抹銅境,一瞧清楚,險險叫出聲來,這個少女不是別人正是轟天雷石英的女兒石翠鳳。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39:35

  只見石翠鳳摸摸索索走了進來,邊走邊叫道:「雲相公,雲相公!」雲蕾心中暗笑:「我們還只是半夜『夫妻』,她對我倒思念得緊。」墓中光線暗淡,石翠鳳走近通道,走上大廳「嚓」的一聲,燃起火石,見殿上插有十二枝牛油巨燭,正合心意,一一點燃,把大廳照耀得明如白晝。密室內暗嵌的銅鏡照出石翠鳳的面容,令雲蕾吃了一驚:數日不見,她竟然憔悴如斯!
  銅境內映出石翠鳳往來察看,忽然蹲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原來她在地上發現了一灘鮮血,那本是白摩訶中劍所流的血她卻以為是雲蕾的。黑白摩訶是她父親的老主顧,她自是深知這個摩頭的厲害,心中想道:「雲相公被黑白摩訶所傷,只怕不死也成殘廢。」故此哀哀痛哭。
  雲蕾見她哭得傷心,十分不忍,跳了起來,想開門出去,張丹楓一把將她按住道:「不管外面如何 ,你都不要出聲,」抵著她的掌心,又助她動氣行血。
  只見石翠鳳哭了一陣,從懷裡掏出一枝珊瑚,放在案上,那正是雲蕾送給她的聘物,她摩挲再四,哭了一陣,又哀哀叫道:「弟弟,弟弟,我好苦命呵!」雲蕾心中連聲叫道:「姐姐,我還未死,我還未死呢!」可是石翠鳳哪能聽見,她又哭又叫,忽地拔出佩刀,揚空虛斫一刀,叫道:「蕾弟,不管那兩個魔頭如何厲害,我一定要爹爹替你報仇!」反身走出,走了幾步,忽然又蹲了下來,在地上拾起兩片金環,那是黑摩訶頭上的束髮金環,早上激戰之時,被張丹楓削斷了的。石翠鳳喃喃說道:「咦,難道那兩魔頭沒有騙我?」將兩片金環翻來覆去地看,怔怔出神。
  原來那晚雲蕾走後,石翠鳳乘快馬追趕,在路上碰見黑白摩訶,向他們打聽有沒有見過像雲蕾這樣看青俊俏的小伙子,黑白摩訶問了雲蕾的形狀,冷笑一聲,問道:「他是你的什麼人?」石翠鳳依實說了,黑摩訶「哼」了一聲道:「好侄女,你配的好夫婿,功夫真不錯呀!」石翠鳳驚道:「你老如何知道?」黑摩訶冷冷說道:「他替你贏了一大筆珠寶,我在此地所有的都輸給他了。轟天雷有這樣的好女婿,自樂得金盤洗手不必干啦。」石翠鳳一驚,道:「什麼,他居然敢和你老動手了?」黑摩訶怒目相視,以為石翠鳳是存心氣他,不理不答,與白摩訶一怒而去。
  石翠鳳知道黑白摩訶秘密的藏身墓窟,慌忙趕到,她做夢也想不到雲蕾居然會打敗黑白摩訶,此際發現了黑摩訶被削斷的金環,兀是將信將疑 ,心中想道:「以黑白摩訶那樣大的本領,絕無輸給雲蕾的道理。但以黑白摩訶那樣大的名頭,亦似乎不會說謊,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另有別人傷了蕾弟麼?」她還以為地上所流的是雲蕾的鮮血。正在思疑不定,忽聽得外面一聲馬嘶,只見一個少年牽著一匹紅馬,走入墓道,這匹馬正是雲蕾的紅鬃戰馬。雲蕾一見,又幾乎嚷出聲來!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金刀寨主周健的兒子周山民,他奉了父親之命,入關來辦一件事情,並探聽雲蕾的蹤跡。經過此地,見了雲蕾的紅馬,那紅鬃戰馬,本是周山民的坐騎,因此把他帶入墓穴。
  那紅馬歡躍嘶鳴,似是向舊主人示意,雲蕾就在裡面,周山民正在暗暗稱奇,陡然想起黑白摩訶愛住古墓的怪僻行徑,不覺嚇出一身冷汗。進了墓門,見大廳上燈火輝煌,杳無一人更是吃驚,正想出聲呼喚,忽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在牆角暗處突然躍出,一刀就劈過來。原來石翠鳳哭了半天,已是神志昏亂,見了雲蕾的紅鬃戰馬,竟認定周山民就是暗算雲蕾之人。
  石翠鳳這一刀來勢甚猛,周山民嚇了一跳,急急閃開,石翠鳳第二刀又斜裡劈到,周山民拔出腰刀 ,將她隔開,只見石翠鳳狀若瘋狂,第三刀、第四刀連環劈至,周山民叫道:「喂我與你無冤無仇,何故施行暗襲?」
  石翠鳳連劈四刀,猛然想道:「這□本事與我相若,怎能是雲蕾對手?」再劈兩刀,揚聲問道:「兀你這□,快說實話這紅鬃戰馬,你是從何處得來?」
  周山民哈哈一笑,霍地跳開,手撫紅馬,說道:「這紅鬃戰馬,本來就是我的坐騎,你問它作甚?」那紅馬挨著周山民□擦,狀極親熱,似是證實周山民所說非假。
  石翠鳳「哼」了一聲,鋼刀一晃,劈到中途,見此情狀忽又停住,心中想道:「這紅鬃戰馬 ,性烈非常,怎肯如此聽他說話?」
  只見周山民目光四射,忽然停在當中石案之上,一眼瞥見那枝珊瑚,面色立變,倏地跳去,伸手便拿,石翠鳳鋼刀一晃隔在當中,怒聲斥道:「你做什麼?」周山民道:「咦,你做什麼?」石翠鳳冷笑道:「莫非這珊瑚也是你的麼?」周山民又是哈哈一笑昂頭說道:「實不相瞞,這珊瑚正是在下的!」聲調一變,厲聲問道:「兀你這婆娘,快說實話,你這珊瑚是偷來的還是劫來的?」須知這枝珊瑚實是周健送與雲蕾,雲蕾再送與翠鳳的,周山民見了珊瑚,不由得心生疑慮。
  石翠鳳大怒跳起,霍的一刀又劈過去,周山民還了一刀,絕不客氣,勁力奇大,石翠鳳的刀幾給震飛,急用躡雲步法身形一轉,繞到周山民背後,周山民反手一刀,沒有掃中,兩人登時又打起來。
  雲蕾在密室中見兩人打鬥甚烈,極為著急,竟不能安心運氣吐納,張丹楓雙掌抵著雲蕾掌心,低聲說道:「別急 ,他們二人誰也勝不了誰。那男子是你熟識的麼?」雲蕾點了點頭,忽想起張丹楓撕毀日月雙旗之事,瞪他一眼,弄得張丹楓莫名其妙。
  周山民與石翠鳳鬥了三五十招,一個勝在刀沉力勁,一個勝在身靈步捷,果是不分勝負,石翠鳳斫了一刀,忽然揚聲喝道:「你說珊瑚是你的,你有什麼記號?」
  周山民哈哈一笑,說道:「諒你這劫賊也不知道,你看那珊瑚的第三葉葉底,是不是刻有一個周字?」石翠鳳日來睹物思人,把玩那枝珊瑚何止數十百遍,那「周」字她早已發現,心中一直懷疑,何以雲蕾送給她的聘禮,卻刻上別人的姓氏,見周山民如此一說,忽地恍然大悟,抽刀跳出圈子問道:「喂你是不是雲蕾的義兄?」周山民不覺一怔,也抽刀躍過一邊,道:「你既知我是雲蕾的義兄,何以不知這珊瑚乃是我送與她的?」
  石翠鳳想起那晚洞房情事,雲蕾老是把「他」的「義兄」說個不休,不覺盯了山民一眼,只覺山民雖不及雲蕾清秀,剛健威武 ,卻更有男子氣概。這時他也正眼光光地盯著自己,不覺臉上一紅,「呸」了一聲,她想到那晚情事,心中實是惱怒雲蕾。周山民道:「憑你這個女賊,就想強佔我的東西麼?」石翠鳳大怒說道:「什麼你的東西?這珊瑚是雲蕾送給我的聘禮,不看你是雲蕾義兄的面上,我就一刀把你劈了!」
  周山民頓時愕在當場,片刻說道:「什麼聘禮?雲蕾是你何人?」石翠鳳道:「他是我的丈夫,我也不怕說與你聽。」周山民突然哈哈大笑,忽而想道:「雲蕾喬裝打扮單身上京,身世之秘,實是不能給人知道,所以連這個女子也給她瞞過,我不應揭穿她的面目。」笑聲倏地停住,問道:「姑娘,你姓甚名誰?是幾時與雲蕾成的親?」
  石翠鳳這一氣非同小可,手按刀柄,睜目說道:「轟天雷石英是我的父親,三日之前我們成親,怎麼樣?石英的女兒配不上你的義弟麼?」
  周山民頗出意外,手撫刀柄,施了一禮,道:「弟嫂休怒我實是無輕視之意。石老英雄可好?」石翠鳳氣呼呼地答道:「好!」周山民道:「你們成親三日,他都在黑石莊麼?」周山民不好意思問及洞房情狀 ,故此旁敲側擊,石翠鳳道:「他當晚追一白馬賊人,至今不知消息。」
  周山民大吃一驚,他正是為那「白馬賊人」而來,便道:「是不是一個書生模樣的白馬少年?」石翠鳳道:「我未見過他的面貌。」周山民道:「他的白馬神駿非常,是也不是?」石翠鳳道:「不錯,我們黑石莊最好的馬都追它不上。」周山民道:「你快領我去見石老英雄,傳綠林箭捉捕這□。哎喲,雲蕾只恐被這奸賊害了!」
  密室內外,雲蕾與石翠鳳同吃一驚,只聽得石翠鳳問道:「什麼奸賊?我只以為他是一個黑吃黑的劫寶賊人,但我爹爹卻說他不是,我問過爹爹他是誰,爹爹又不肯說,言談之間,爹爹反而好像對他甚為尊敬,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周山民冷冷一笑,道:「他嗎--」墓門外影子一晃,忽然又走進一人,頓時把周山民的說話打斷。雲蕾一見,又吃一驚 ,這人乃是那晚在古寺外與她動過手的胡賊,澹台滅明的徒弟!只見周山民一躍而起,揮刀便斬,大聲罵道:「大膽胡兒偷入中國,意欲何為!」原來澹台滅明與他的徒弟都曾領兵打過周健,周山民曾與他交過手。
  澹台滅明的徒弟名叫哈達萊,一進墓門便大聲叫道:「張相公!」驀見周山民一刀劈到,急拔雙鉤抵擋,叮噹一聲,把周山民的金刀格過一邊,喝道:「是你把張相公害了麼?」周山民道:「連你也要碎屍萬段!」揮刀力斫,哈達萊雙鉤一立縱橫揮舞,招數變化無窮,將周山民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刀之力。
  石翠鳳眼看周山民就要落敗,心道:「這個大伯雖無禮,我卻定要助他。」抽出佩刀,上前夾攻。石翠鳳身法輕盈,在哈達萊之上,氣力雖然不勝,但有周山民擋住,兩人長短互補兩柄單刀夭矯如龍,立刻將哈達萊的凶焰壓住,著著反擊。
  哈達萊發一聲嘯,雙鉤斜飛,將兩口單刀迫開,明是進攻實是敗走,只見他奮力一擊立刻抽身急走 ,周山民哪裡肯捨,與石翠鳳急急跟蹤追擊,片刻之後,三人的聲音都去得遠了。
  密室之中,雲蕾思疑不定,抬頭一看,只見張丹楓含笑望著自己,似乎是在說道:「你瞧我是個奸賊麼?」雲蕾對周健父子本是十分相信,若非這幾日與張丹楓同行,聽到周山民那一聲「奸賊」,只怕就要拔劍刺他。這時心中好生矛盾,周山民斷斷不會胡亂誣人,而張丹楓又絕對不似一個「奸賊」,同行幾日,她對張丹楓已是由憎厭而變為喜歡,甚至於可以說是有幾分崇拜他了,心中想道:「他從蒙古回來,只怕是像我爺爺那樣逃走出的漢族志士,所以蒙古要捕他回去,而周山民也誤會他是個奸細了。」自猜自想,心中釋然,忽然微微一笑,低聲說道:大哥,我相信你!「
  張丹楓臉色舒展,現出無限欣悅之情,低聲說道:」賢弟,你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好好用功吧,今晚我給你說第一個故事。「開了密室,走出外面將墓門重又關上,又搬過兩根石條頂住,非有千斤氣力,再也難開。
  雲蕾專心用功,導氣運行,甚覺舒服,過了許久,屋頂石隙 ,已無陽光射進,知是黃昏,黑白摩訶在密室之中留有食糧,張丹楓生火煮了一鍋稀粥,把肉脯、凍雞之類煮熱,服侍雲蕾食粥,雲蕾甚是感激,只見張丹楓溫柔一笑,道:「你好些了,但還不宜多說話,你只聽我,不要多問,我現在就給你說第一個故事。三個故事說完之後,然後我再詳細將我的來歷說與你知。」



第07回 一片血書深仇誰可解 十分心事無語獨思量



    雲蕾抬頭一望,只聽得張丹楓說道:「從前有兩個苦人,本來都是替地主種田的,後因天災人禍,無以為生,一個做了叫化子,一個做了運私鹽的『鹽裊』,叫化子和私鹽販子意氣相投,結為兄弟。那時中國被異族統治,草澤英雄,都想起來反抗,這兩兄弟都是胸懷大志,好像古時的陳勝、吳廣圖謀反秦一樣,擊掌立誓:苟得富貴,互不相忘!另外還有一個和尚年紀比這兩人大得多,曾教過這兩兄弟武藝,兩兄弟尊稱他做師父。歷朝歷代食鹽都是由官家專賣的,販私鹽的人,一被捉到,就要被官家處死。私鹽販子是義兄,叫化子是義弟。叫化子不敢冒險,入了一間寺院做小和尚,後來那間寺院也因災荒無人施捨,寺中和尚十死七八,私鹽販子用性命博得一點錢財都周濟了他的義弟。後來那寺院遣散,叫化子做了遊方僧人,仍然到處乞食。」
  「後來那兩兄弟的師父舉義旗,叫化子義弟隨他起兵,在一次大戰之後,那老和尚不知下落,有人說他戰死,有人說他失蹤後仍然當了和尚,到底如何,無人知道。」
  「那私鹽販子這時販鹽遠走江北,自己糾集數百鹽丁,也起兵稱王。過了好幾年,那私鹽販子勢力漸大,在蘇州稱帝,長江幾省,都是他的。四處覓那義弟,卻覓不見。這時天下群雄紛起,其中有一路以紅巾為號,勢力最大,那紅巾軍的領袖前兩年死了,由一個少年英雄繼任領袖,攻城掠地,勢力伸展到長江以南。私鹽販子一打聽,這少年領袖原來是做和尚的,再仔細打聽,竟然就是自己以前那個叫化子義弟。還有人說,這叫化子隨老和尚興兵,老和尚戰敗之後他暗中將老和尚賣給官家,自己卻裝作好人,統率了老和尚的部屬,改投紅巾軍,所以一入紅巾軍就做了頭目,得到紅巾軍主帥的看重,一路陞遷,因此其後才能替代他的位置。稱了皇帝的義兄不相信這個傳說,不過派人聯絡的結果,卻證實了這個紅巾軍的新主帥果然是自己的義弟。」
  「這時義兄義弟的勢力已在長江接觸,義兄派使者過江,致書義弟,說:你我二人誰做皇帝都是一樣,請你過江相見 ,先敘兄弟之情,後定聯盟之計,共同對抗異族。不料那義弟卻將書信撕毀,不允過江,還割了使者的耳朵,遣他回來報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你我都是當世英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義兄接書大怒,兩兄弟竟然自相殘殺,混戰幾年,互有勝敗,最後一次在長江決戰,義弟大勝,將義兄捉住,要義兄俯首稱臣,義兄不肯,哈哈大笑道:『小叫化,你下得手便殺了我吧。』義弟一聲不發,立刻叫人用亂棍把義兄打死,沉屍長江!滅了義兄之後,立刻自稱皇帝。而且不過幾年,還把異族逐出中國,削平群雄統一天下,真個成了一代開國的君皇。小兄弟,你說這皇帝壞不壞?」
  雲蕾道:「這義弟不顧手足之情,當然很壞。不過他能驅除異族,還我河山,卻也算得是個英雄豪傑。」張丹楓面色微變,淡淡說道:「賢弟,你也如此說嗎?那小叫化做了皇帝之後,大殺功臣,對義兄的後人更是不肯放過,偵騎四出,必要殺盡方休,所以那義兄的後人和一些忠臣後代,都遠遠逃走,流散四方。呀,你吃完粥啦,好得很,這故事也恰巧完了。」
  雲蕾忽然抬頭說道:「大哥,你說的這個故事我猜到了,你說的是我朝開國之事,那叫化子義弟就是明太祖朱元璋,那私鹽販子義兄就是自稱大周皇帝的張士誠!不過我可未聽說他們二人結拜過兄弟。史書上都不是這樣寫的。書上還說張士誠本來是個無賴小人 ,太祖殺他,是為民討賊。」張丹楓冷笑一聲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千古皆然。不要說他們結拜之事史書上不敢寫,那朱元璋是小叫化,遊方僧的出身,官修的史書上也不是連提都不敢提麼!其實做叫化子,做窮和尚,也不見有什麼辱沒先人之處。哼,哼!」明太祖朱元璋做過乞丐又在皇覺寺做過和尚之事,天下無人不知,到他稱帝之後,卻引為忌諱。有一個府學上賀表,用「睿智生知」四字被殺,罪名就是因「生」字與「僧」字同音,朱元璋疑心那府學是借來罵他做過和尚。又有一個教諭上賀表用「取法象魏」一語,朱元璋說是「取法」與「剃髮」同音,也是罵他曾做過和尚,也把那拍馬庇拍到馬腳上的教諭殺了。此等「笑話」暗中流傳,官場的人誰都知道。雲蕾也聽爺爺說過,聽張丹楓說了這個故事,又想起自己爺爺的慘遭殺害,心中想道:「反正做皇帝的都不是好人,不管朱元璋和張士誠都是一樣。但大哥說這故事有什麼意思?為什麼他那樣恨開國的太祖皇帝?」張丹楓不許她多說話,又替她輕輕推拿,雲蕾做了半天功夫,元氣尚未恢復,也就不費神細想,過了片刻,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來,只見張丹楓坐在身邊,衣不解帶,雙眼微腫,似是昨晚曾經哭過,雲蕾心甚感激,又甚可憐,心道:「待他傾訴身世之後,我定要好好給他安慰。」
  張丹楓見她醒來,含笑問道:「好一點嗎?」雲蕾答道:「好許多了。大哥你昨晚沒好睡呵!」張丹楓笑道:「我數日不睡或一睡數日都是常事,你不必管我,伸出你的腳來。」雲蕾伸出左腳,張丹楓道:「不,是右腳。」脫了她的鞋子,手指按著她的右足的大趾趾尖端,沿大趾內側,過大赴本節後的半圓骨,輕輕推拿,這是足部太陽經脈的循行部位,上行足內踝前方,再上腿肚,沿脛骨內側後方,直抵腹內,入屬脾臟。雲蕾足趾被他輕輕推拿,有一種微微痕癢的感覺,連連噫氣,過了一陣,只覺遍體輕鬆,心境空明。張丹楓道:「行了,明日我替你打通三陽經脈,你的傷就全好了,你今日就好好用功吧。」離開雲蕾跌坐地上,又從懷中取出那幅畫來。
  只見他拿著燭台,凝神細看畫面,看了許久許久,似乎是要在畫中尋覓什麼。雲蕾做了半日功課,他也看了半日 ,忽聽得外面又有腳步之聲,張丹楓歎了口氣,這才把畫捲起,道:「為什麼有人偏偏愛入這個鬼域?」搖首示意,叫雲蕾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要出聲。
  墓門外似乎不止一人,在這裡合力挖土,過了一陣,只聽得「轟」的一聲,石門已被推開,雖說泥土已被挖鬆,門外之人,氣力確是不小。
  門外共是五人,手持火把,魚貫走入,雲蕾一看,只見那四個珠寶商人,兩個在前,兩個在後,黑石莊的莊主,轟天雷石英則夾在中間。雲蕾好不驚慌,心道:「這四個珠寶商人,定知密室所在,若石英叫我回去,這該怎辦?」
  只聽得走在前面的珠寶商人道:「他們二人定然還在此,石老莊主,你替我們作主。」原來黑白摩訶,一怒走回西藏,卻遣這四個買手 ,到南方去結束生意,他們輸了古墓中所有的寶藏,已無本錢再做這種黑道偏門的珠寶生意了。這四個珠寶商人心有不甘,恰巧在路上碰到追趕女兒的石英,便央求石英替他們出頭,他們猶自以為張丹楓那晚到石英家中盜取寶物,石英的本領雖然不能超過黑白摩訶,但山西、陝西的綠林好漢全都聽他號令,只要激怒了石英,傳下綠林令箭,那麼張丹楓本事再大,也插翼難飛。
  豈知石英正想見張丹楓一面,更何況雲蕾的下落,也須見了張丹楓才能得知,便假意答允,叫四個珠寶商人領他到此。
  那四個珠寶人繞著大廳行了一周,大聲叫道:「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好小子,滾出來!」石英急忙止住,向空中作了一揖,道:「張公子,請出來,老夫渴念一見,有老夫在此,替你們解了兩家的冤仇吧!」四個珠寶商人見他如此恭敬,大為錯愕,為首的悄悄的在石英耳邊說道:「石老莊主,不必擔心,若然他們二人都無傷損,雙劍合壁,那我們五人自然不是他們對手,只是令婿已被白摩訶所傷,他一人不是我們對手。哎,石老英雄,令婿的傷,我們包能治好,只要那白馬小子將珠寶交回。」這四個珠寶商人先前怕石英見怪,不敢將雲蕾受傷的事說知,此際見石英那副神氣,又以為他是害怕敵手太強不敢與張丹楓放對,所以逼得將真相說出。
  石英聽說雲蕾受傷,心中大急,叫道:「張公子,請出來吧,小婿日前無知冒犯 ,請你不要見怪。」密室中張丹楓仍不作聲,四個商人道:「好,你不出來,咱們就進去把你揪出來了!」在地上取了石條,抵著密室外牆凹處,用力轉動,張丹楓不待門開,吩咐了雲蕾兩句,倏地取開了「自來石」,把門一開,飛身跳出,隨手又把密室之門掩上。
  那四個珠寶商人正在用力旋轉石條,驟然失了重心,齊都跌倒,站起來時,只見張丹楓輕搖描金扇子,身上披的,就是那晚和黑摩訶打鬥時穿的那件繡有雙龍在海上騰波爭鬥的緊身馬褂。四個珠寶商人慌忙跳到四邊站定,採取了合圍之勢,只待他和石英一個動手,就立刻將他圍在垓心。
  燭光照耀下,只見張丹楓神態瀟灑自如,扇子一晃,微微笑道:「石莊主,數十年恩情,我替先人拜謝了。」石英看得真切,忽然哭出聲來,撲地跪倒,在地上磕了四個響頭,道:「少,少--」張丹楓搖了搖手,似是示意叫他不要說出自己的身份。待他磕了四個響頭,立刻將他扶起,躬身還了一禮,態度雖然恭敬,但不跪下還禮,顯然是上司對下屬的禮儀。
  轟天雷石英這一番舉動,密室內外,都是吃驚非小。室內的雲蕾,一驚之後,卻是芳心大慰 ,心道:「大哥果然不是壞人,看石老英雄對他如此尊敬!只是大哥未免太無禮了,年紀青青,豈應受石老英雄跪拜?」
  那四個珠寶商人卻是越來越驚,想不到所倚的靠山竟與敵人一路,一個張丹楓已夠他們好受,更何況還有石英幫他。
  只見張丹楓微微一笑,說道:「石莊主在此,你們問問他我是不是貪財盜寶之人?」四個珠寶商慌忙打揖,連聲說道:「不敢,不敢!」張丹楓又是哈哈一笑,道:「你們等著,黑白摩訶那點點家當,俺還不曾放在心上。」輕輕拉開密室石門僅容身子通過,走了進去,密室甚大,雲蕾坐在牆角,外面人瞧不見她。
  珠寶商人與石英都不敢伸頸張望,只見張丹楓手持掃帚,將堆在牆角的一大堆古玩珠寶猶如掃垃圾一般地都掃了出來,昂頭大笑道:「世人偏愛寶,我意獨憐才。來 ,來,你們點點看可有缺少什麼?」
  四個珠寶商人喜出望外,把古玩珠寶一一拾起放背囊,張丹楓喝道:「滾吧,告與黑白摩訶知道叫他們好好地做生意,可不許恃強買賣。」四個珠寶商人連道:「是,是!」又討好道:「令友傷勢如何?我們能治。」張丹楓道:「就只你們能治麼?我早已將他治好了,不必多話,快滾!」四個珠寶商人又連道:「是,是!」一路鞠躬,走出門外。
  張丹楓大笑道:「把這些阿堵物掃除乾淨,心中好不痛快也!不義之財,亦不怕用,不過,要用得其當,石老英雄,你說可是?」石英躬身道:「少主教訓的是。」張丹楓道:「好啦。你見著了我,也可以走啦。」石英道:「求少主將小婿放回。」張丹楓道:「你女兒的好姻緣包在雲蕾和我的身上,你不必擔心,一定給你個好女婿便是,我不想你多在此地耽留,你快走吧!」說到「走」字,猶如下命令一般。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39:52

  石英又躬身道:「那麼小人走了,少主你還有何吩咐?」雲蕾聽得甚為驚異,心道:「石英好壞也是晉、陝二省的武林盟主,武功不在張丹楓之下,何故對他恭敬若是 ,害怕如斯?他口口聲聲稱呼少主,難道他曾是大哥家中的下人麼?」只聽得張丹楓道:「沒什麼啦!」石英道:「少主若有所需,小人傳下綠林箭,兩省黑道上的朋友,好壞也要給點面子。」張丹楓哈哈一笑,道:「世事每多出人意外,只恐有事之時,誰也幫不了我!」石英面色一變,甚是尷尬道:「小人雖是無能,少主吩咐下來,我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張丹楓揮了揮手頹然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走吧!」石英施了一禮,反身走出。
  雲蕾心中動盪不安,待張丹楓走進密室,劈頭問道:「大哥,石英問你有何吩咐之時,你何不乘機求他一事?」張丹楓道:「何事?」雲蕾訥訥說道:「昨日與石翠鳳同來的那個少年,不是說起什麼綠林箭嗎?」張丹楓大笑道:「你是說雁門關外的那位周少寨主麼?他們父子也還算得是個人物。他要會合石英傳下綠林令箭,不利於我,此事亦早已在我意中。我生來不慣求人,而且借勢力壓服下來,我面上亦無光彩。再說實話,我若怕他們傳什麼綠林箭,適才我一出去,就可以結果你的義兄,我偏要讓他們試一試。嗯,石翠鳳配給周山民倒是很好,怪不得你洞房之夜,老是提你這位義兄。」說得十分自負卻又是十分曠達。雲蕾想道:「原來他早已知道了周山民的身份,周山民罵他之時,也虧他忍得住。」心中暗暗擔憂,卻又不知道他與周健之間,有過什麼誤會。張丹楓向她瞧了一眼,微笑說道:「你氣色更好了,還是專心用功。待晚飯之時,我再給你說第二個故事。」
  雲蕾內功甚有根底,到了晚飯之時,病勢已去了七八,可以進干飯了。張丹楓一邊服侍她食飯,一邊說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國中有一個大忠臣,姓甚名誰不必提啦,反正任何朝代,都有這樣的忠臣,也許姓張,也許姓李,也許姓王,也許姓雲……」
  「另外有一個國家與這個國家相鄰,兩個國家時常打仗,有時,是那一個國家侵入了這一個國家,有時又是這一個國家侵入了那一個國家 ,但不論哪一個國家得勝,受苦的都是老百姓。」
  「故事發生的時候,是大忠臣那個國家得勢,要那個相鄰的國家年年進貢,歲歲來朝。那一個國家不服,便禮賢下士,招攬人才,漸漸國勢也強起來了。大忠臣那個國家一看不對,就派遣大忠臣做使臣,出使那個國家,一面施行籠絡的手段,一面暗中打聽虛實。不料這大忠臣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喂,小兄弟,你怎麼啦?你道他怎麼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原來是……喂,蕾弟,蕾弟!」張丹楓一路說,一路見雲蕾的面色漸漸不對,說到「二十年」之時,只見雲蕾面色慘白,搖搖欲倒。
  張丹楓驚異之極,急忙伸手扶她,只聽得雲蕾接著他的故事道:「你道他怎麼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原來是給人扣留了在冰天雪地裡牧馬!大哥,你不要說啦,這個故事我不要聽!」
  張丹楓的面色也一下子變得蒼白,雙眉深鎖,似是久已疑慮的事情忽然得到了證實,他似突然從一個惡夢中驚醒過來,深沉地看了雲蕾一眼 ,道:「小兄弟,原來這個故事你早知道啦!那麼我明晚再說第三個故事,你就什麼都明白啦。小兄弟你定一定神,現在什麼也不要問,什麼也不要說,你還有三陰脈絡須要打通,不可動念勞神,功虧一簣,小兄弟,我助你用功。」雙掌抵住雲蕾的掌心,只覺她的掌心火熱,目光如醉,張丹楓道:「小兄弟,你心裡煩悶,那就暫時不要做吐納功夫啦。」移開手掌,在室中走來走去,不住在繞著圈子,須知雲蕾的運氣療傷正到了最緊要的關頭,若然無法使她心情平靜,那麼病勢又要嚴重起來。
  雲蕾見他繞室彷徨,心知他正為自己憂慮,想問他的許多疑問,都壓下來不問,舉手輕掠雲鬢,微微笑道:「大哥,你早些睡吧,我耐心等你明天給我說故事。」心情顯已平靜許多了。
  張丹楓微微一笑,在玉幾上撿起一把胡琴,校好絃索,邊彈邊唱道:
  「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 ,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嶂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呤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是宋代大詞人柳永詠歎杭州風貌的名詞,彈奏起來,如見荷艷桂香,妝點湖山清麗;如聽鶯聲燕語,唱出春日風光。一派歡樂的情調,似春風吹拂,掃去了心上的陰霾,雲蕾漸漸忘記憂愁。只見張丹楓放下胡琴,走近前來,撫著她的頭髮,輕輕說道:「睡吧,睡吧!」雲蕾如受催眠,果然不久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來,因睡眠得好,精神甚見飽滿,張丹楓笑道:「小兄弟,你今日再靜坐一日,那就完全好了,功力不但不會減退,而且還要勝於從前。」每隔一個時辰,助她行功一次,過了正午,已接連把她的「太陽」「少陰」「厥陰」三陰經脈打通。雲蕾面色漸轉紅潤,張丹楓喜道:「小兄弟,你的進境真快,再過兩個時辰,就完全好了。」
  雲蕾靜坐用功,張丹楓又獨自坐在一旁看畫,過了半過時辰,忽聽得門外又有人聲,張丹楓皺眉說道:「怎麼又有人來騷擾!」話聲未了 ,只聽得那匹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接著是「轟」的一聲巨響,石門飛開,塵沙滾滾之中,一匹白馬馱著一個黑衣騎士飛奔入來,聲熱極是駭人!
  墓門外的泥土昨日雖是已被挖鬆,但以一人之力,即能破門而入,這人的武功,亦已實是足以駭人。更令人驚奇的是:那匹照夜獅子馬何等神駿,除了主人之外,誰都是不肯聽從,竟又居然給那人制服。密室之中,張、雲二人全都變了面色。只見那白馬一聲長嘯,奔過通道,躍上大廳,黑衣騎士跳下馬來來,大聲叫道:「丹楓,丹楓!」鏡中現影,這黑衣騎士竟然不是別人,而是瓦刺國的第一勇將--澹台滅明。雲蕾這一驚非同小可,一聲尖叫,使欲躍起,忽覺腰脅一麻動彈不得,原來已被張丹楓在耳邊說道:「小兄弟,不可妄動好好用功。我去去就來,你等著我替你說第三個故事。」
  外面澹台滅明又叫道:「丹楓,你和誰在裡面?」點起牛油巨燭,雲蕾雖然口不能言,眼睛卻還能清清楚楚地瞧見,那匹白馬正挨在澹台滅明的身邊,似是和他甚是□熟。
  張丹楓開了室門,一躍而出,「噓」了一聲,只聽得澹台滅明說道:「丹楓,相爺--」張丹楓又「噓」了一聲 ,澹台滅明改口說道:「你爹叫你回去!」張丹楓道:「澹台將軍,煩你回復他老人家,我既離蒙古,此生永是中國之人,不回去了!」澹台滅明道:「你不為你爹著想,也要為你自己著想。你單騎入關,中原豪傑,誰能知你之心,誰能諒你?」張丹楓沉聲說道:「我縱碎屍萬段,也終是葬身故土,勝於埋骨異域遺臭他邦。煩你上復他老人家,叫他好自珍重。」
  雲蕾驚疑不定,猛地想道:「他若是蒙古地方的漢族志士澹台滅明豈會對他如此親熱?相爺,相爺?難道他是--」忽聽得澹台滅明暴喝一聲,雲蕾思路頓被打斷,只見澹台滅明劈面就是一拳,喝道:「你當真不願意隨我回去麼?」張丹楓連讓兩拳,淒然說道:「澹台將軍,你何必苦苦逼我!」澹台滅明出手又是一拳,橫擊前心,張丹楓抬臂一隔,澹台滅明出手如風,化拳為掌,向他頸脖一抹,竟是連下殺手!
  雲蕾此際,心亂如麻,又驚又喜又疑,驚者是澹台滅明猛如怒獅,比那黑白摩訶更為厲害;喜者是張丹楓出手相抗,顯見不是澹台滅明一路之人;疑者是那「相爺」二字好像一把尖刀,插入她心窩,令她對張丹楓的身份,更曾疑慮。
  只見張丹楓奮力抵擋,人影縱橫,拳風虎虎震動牆壁,澹台滅明捷步似猿猴,出拳如猛虎 ,力雄勢勁,變化無方,把張凡楓逼得步步後退。雲蕾恨不得躍起身來,助他一臂,也不管有否效果急忙動氣沖關,希望能夠自解穴道。正在焦急異常,駭目驚心之際,忽見澹台滅明伸臂一抓,喝聲:「去!」把張丹楓一把抓起,騰空摔出,如拋繡球!
  密室中雲蕾嚇得閉了眼睛,忽聽得「咦」的一聲,張開眼時,只見張丹楓好端端的站在地上,竟似毫無傷損。原來澹台滅明那一摔,看似兇猛,實是暗使巧勁,把張丹楓摔到半空,翻了一個觔斗,恰恰頭上腳下,平平安安地落在地上,這一著不但雲蕾猜想不到,也大出張丹楓的意料之外。
  只見澹台滅明邁前兩步,微笑說道:「丹楓,不枉你師父苦心教導,你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居然能接我五十多招,可以獨闖江湖了。你好自為之,自己小心吧。在你爹面前,有我替你說話,你不必掛心。」張丹楓這才知道澹台滅明實是對他一番好意,剛才所為,不過乃是試招。
  張丹楓一揖到地,道:「澹台將軍,一切拜託你了。」澹台滅明忽而問道:「室中還有何人?」張丹楓道:「是一位朋友,他不願與你相見,求你看在我的面上 ,不要驚動於他。」澹台滅明道:「既不欲見,不必勉強,太師之意,十月--」張丹楓又「噓」了一聲,澹台滅明頓時縮口,笑道:「咱們也不知日後能否相會,你與我出去談一會兒。」不由分說,將張丹楓抱上馬背,疾馳出門。
  雲蕾噓了口氣,頓又覺得如有千斤大石,壓在心頭,急忙凝神靜思,再行運氣衝開。高手點穴,各有各的獨門手法,本不易自行解開,雲蕾試用本門心法,運氣三轉,竟然奏效,也是頗出意外。
  雲蕾急不及待,一躍而起,心道:「待我自行揭破你的身世之謎。」遊目四顧,見張丹楓那把寶劍尚留在室中,拿起一看,只見劍柄刻有「白雲」二字。青冥、白雲乃是玄機逸士所煉的劍,一傳謝天華,一傳葉盈盈,雲蕾一見,心頭又是「卜通」一跳,想道:「這把劍他從何處得來!難道他真是三師伯的徒弟?」再細看時,只見劍上還有一個劍墜,是一塊和闐美玉,刻成龍形,吊在劍上,用為裝飾的。雲蕾反覆細看,只見那劍墜之上,刻有「右丞相府」四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註明這塊寶玉的來歷,那行字是:楓兒出世,國主所賜。
  雲蕾手顫腳軟,「噹」的一聲,白雲寶劍跌落地上,這一下什麼都明白了,一路同行 ,密室相伴的張丹楓,竟然是大奸賊張宗周的兒子,是雲家的大仇人張宗周的兒子!
  雲蕾只覺一片茫然,這霎那間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腦海中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無意之間手觸前胸,觸著一小片硬物,那正是雲蕾的爺爺所留下的羊皮血書,十年來雲蕾無時無刻不帶在身上。血書上寫明:凡是雲家後代,碰著了張宗周這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把他們殺掉!雖是隔了十年,雖是隔著衣裳,雲蕾還好似聞到那羊皮上的血腥味道!
  雲蕾只感到了陣寒意,直透心頭,這太可怕了。那血書好似一片寒冰,包圍著她的身體,她的心靈,又似是一道無可抗拒的命令,要她親自動手去殺張丹楓!
  門外馬聲嘶鳴,張丹楓又回來了。雲蕾定了定神,咬實牙關,垂首低坐,看來似是正在用功 ,實是不欲張丹楓瞧見她慘白的面色。
  張丹楓輕輕地推開室內,走了進來,笑道:「第三個故事我可要提前說了。小兄弟,你怎麼啦?」走到銅鏡之前,整理凌亂的頭髮。忽而鏡中現影,只見雲蕾圓睜雙眼,一劍向他刺來!
  當郎一聲,雲蕾手指顫抖,劍鋒稍偏,一劍從他頸項旁邊斜斜刺出,將銅鏡刺碎,張丹楓倏地回過頭來道:「小兄弟,小兄弟,你聽我說……」雲蕾閉了眼睛,刷,刷,刷,一口氣連刺三劍!
  張丹楓騰身跳過玉幾,只聽得雲蕾哭道:「我全都明白啦第三個故事你不必說了!」飛身掠起,刷的又是一劍,張丹楓歎了口氣,道:「你是雲靖的孫女兒?」雲蕾叫道:「你是我家仇人的兒子!」劍尖刺到前心 ,張丹楓身子一挺叫道:「好小兄弟,你刺吧!我不求你饒恕!」
  「嗤」的一聲,劍鋒一斜,掠過右方,張丹楓的右臂拉了一道傷口,只聽得張丹楓道:「小兄弟,你殺了我後,不能動氣,你還要靜坐一個時辰,玉几上有一個小銀瓶,瓶中有留給你的藥,可以助你增長元氣!好,小兄弟,我不求你饒恕,你刺過來吧!」
  雲蕾眼淚奪眶而出,手顫心痛,青冥寶劍幾乎跌落地上,忽又覺得胸前那塊羊皮血書,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在她的心上強迫著她,要她復仇!
  雲蕾劍鋒一顫,叫道:「拾起劍來,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的!」她明知張丹楓武功比她高強,若然對手比劍,那死亡的就一定不是張丹楓而是自己。可是不知怎的 ,她卻定要張丹楓比劍,好似若然激戰之後,自己死在張丹楓劍下,也算得是對得起爺爺。
  張丹楓凝立不動,臉上一片似哭似笑的神情,令雲蕾不敢仰視。雲蕾一咬牙關,在地上拾起白雲劍,拋擲過去,叫道:「你我兩家,深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快快拔劍吧!」
  張丹楓接過寶劍,淒然說道:「小兄弟,我今生誓不與你動手,你要殺便殺,你若不動手,我便走了!」雲蕾虛晃一劍劍光閃過張丹楓面門,仍然斜掠出去,張丹楓長歎一聲,跳出密室跨上白馬大聲叫道:「小兄弟,你善自珍重,我去了!」門外馬嘶,片刻之後,已在數里之外。雲蕾呆若木雞,長劍墜地,眼前一片昏暗。



第08回 愛恨難明驚傳綠林箭 恩仇莫辨愁展紫羅衣



    門外馬嘶,漸遠漸寂,張丹楓不見了,但願張丹楓從此永遠不見了,但願人世間從來沒有過這麼一個張丹楓!多麼古怪的念頭,有血有肉的張丹楓,在密室中和自己作伴三日的張丹綱怎麼會從來沒有呢?是的,張丹楓走遠了,張丹楓不見了,可是他真的不見了麼?不,不!你看啊,他又來了,來了,來了!他的影子輕輕地,慢慢地,潛入了雲蕾的心頭,這一瞬間羊皮血書的陰影也給他的影子遮沒了。
  雲蕾一片迷茫,是恨?是愛?是喜?是哀?都無從分辨,恩仇交織,愛恨難明,剪不斷,理還亂。霎那之間,一切思潮突然退滅,雲蕾腦中空蕩蕩的,似乎什麼也不曾想,什麼也不存在,迷茫中忽又似見張丹楓冉冉而來,在她耳邊低語:「小兄弟,小兄弟……」呀!那像爺爺一樣嚴厲,又像媽媽一樣慈愛的眼光!世界上有什麼人用這溫柔的聲音叫喚過自己?有什麼人用這樣的眼光注視過自己?除了這個自己但願他永不存在的張丹楓!
  雲蕾的眼光緩緩移動,瞥見了玉幾上張丹楓留下的銀瓶,瓶中是張丹楓留給她的靈藥,「這是仇人的東西,不,不,我不能吃。……這是張丹楓最後的一番好意,不,不,我不應拒絕於他……」兩種念頭在雲蕾心中交戰,迷茫中忽又似見張丹楓含情脈脈地凝視著自己,在耳邊低聲說道:「小兄弟,你的傷雖已治癒,元氣尚未恢復,吃吧,吃吧……」那不可抗拒的眼光,那不可抗拒的聲音,雲蕾不知不覺地拿起了銀瓶,將三粒紅色的藥丸傾倒手心,納入口中。
  也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只見敞開的墓門外日影西移,想已是黃昏時分,忽聽得外面一聲馬嘶,雲蕾心頭一震 ,跳了起來,想道:「難道是他又回來了?」
  只聽得一聲歡呼,但見周山民疾奔而來,高聲叫道:「雲妹妹,你果然還在這裡!哎喲,你中了那□的毒手嗎?」雲蕾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周山民挨在她身邊坐下,朝她的面上看了又看,憔悴的顏容,失魂落魄的模樣,令他無限擔心。
  雲蕾定了定神,只聽得周山民道:「原來你和他躲在這個墓中,你沒有吃他的虧吧?你知道他是誰?他是大奸賊張宗周的兒子,是你爺爺的大仇人!」周山民此言一出,以為雲蕾必然嚇得跳起,豈料雲蕾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說道:「嗯,我知道了。」這一下,反而把周山民嚇得跳了起來,大聲叫道:「什麼?你知道了?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雲蕾身子不動,低聲說道:「我剛剛知道的,澹台滅明方才來過……」周山民噓了口氣,道:「原來如此,我道你若早知他是仇人,怎會與他作伴?你和他動了手了?可真的沒受傷麼?」
  雲蕾道:「我受了白摩訶的毒手所傷,是他給我治的。」周山民道:「他?他是誰?」雲蕾道:「我爺爺的大仇人!」周山民一怔,道:「他不知道你是雲靖的孫女兒?」雲蕾道:「我用劍刺他,他知道了!」周山民又是一怔,忽似頓然醒悟道:「哦 ,我知道了。這奸賊初時不知你是他仇人,這才將你籠絡,想把你收為己用。後來你拔劍刺他,他不是你的對手,所以逃了。可惜你受傷剛好,氣力大約還未恢復,要不然定可一劍將他刺死,我也不用費這麼大的勁了。」
  雲蕾低首不語任由周山民猜度。只聽得周山民得意笑道:「早知他武功如此稀鬆平常,我也不用費這麼大的勁,求那轟天雷石英共同傳下綠林箭了!」雲蕾吃了一驚,道:「什麼,綠林箭?」
  周山民笑道:「你江湖閱歷尚淺,還不知道什麼是綠林箭嗎?綠林箭是綠林領袖傳下的令箭,綠林英雄,見了令箭,赴湯蹈火,亦不敢辭。雲妹妹,真是神差鬼使,張宗周的兒子居然敢一個人闖進關來,你的大仇是定能報了!」
  羊皮血書的陰影又在心頭擴大起來,雲蕾對這消息也不知道是喜是悲,爺爺的遺囑那是萬萬不能違背,張家的人一個也不能饒,那麼就讓他給別人殺了 ,免得自己動手。可是一想到張丹楓要被綠林群雄亂刀斬死,那景象卻是想也不敢一想。只聽周山民又在旁邊說道:「雲妹妹,自你離山之後,我十分掛念。」聲音很是溫柔,雲蕾抬起了頭,有氣沒力地道:「嗯,多謝你的記掛。」周山民見她這副沒精打彩的樣子甚是失望,仍往下說道:「我總想再見著你,可是山寨事忙,哪裡能夠?上月我們在邊境的探子,探出張宗周的兒子一個人闖進關來,扮成一個秀才模樣,騎著一匹白馬,極是神駿。我爹和山寨中人商量,大家都說,張宗周的兒子闖進關來還能安什麼好心,一定是打圖謀中國的壞主意了。我爹就叫我追蹤,會同各地的綠林領袖,共傳綠林箭定要將他擒獲。此地是山西境內,晉、陝兩省的武林盟主,乃是石英,偏偏我去尋他之時,他已不在黑石莊中。後來見了石英的女兒,才知道原來你竟然做了石英的女婿。石小姐可還是真的喜歡你!」
  雲蕾微微一笑,道:「你看石小姐她如何?」周山民道:「武藝也還過得去。」雲蕾道:「其他呢?」周山民道:「我與她相識還不到半天,怎知什麼『其他』?」雲蕾又是微微一笑。本想再說,可是心中懸掛「綠林箭」之事,納悶石英對張丹楓那麼尊敬,又何以會與周山民共傳下綠林箭?此一疑問,急欲分曉,便不再打貧,讓他說下去。
  周山民往下說道:「那日我與石姑娘追趕澹台滅明的徒弟他的馬是大宛良馬,追出了三五十里,我們的馬都累了,他的馬還是奔走如風,追不上啦!」雲蕾插口道:「石姑娘呢?」周山民一笑說道:「你這位夫人對我似是甚有成見,一路和我抬槓,聽她言下之意,似乎甚不滿意我是你的義兄,倒把我弄得莫名其妙,我是你的義兄,又干她什麼來了?」雲蕾心中好笑,想不到那晚「洞房之夜」,與石翠鳳屢屢提及義兄,反而弄巧成拙。
  周山民做了個受委屈的表情,聳肩說道:「追不上敵人,她和我吵了一架,說要獨自回家,也不願帶我去見她的父親 ,還吵著要我把那枝珊瑚還她,她像那珊瑚是她命根子似的。」雲蕾不覺又是抿嘴一笑。周山民道:「我知道那珊瑚是你給她的聘禮,她對你真情一片,怪不得寶貝如斯!」雲蕾笑著道:「這回是你給她的聘禮,不是我給的了。」周山民面上一紅,道:「你這小鬼頭,亂嚼舌頭,看我撕你的嘴。」雲蕾一笑避開,道:「說正經的,石姑娘既不願帶你去見她的父親,你的綠林箭又從哪裡得來?」
  周山民道:「無巧不巧,石姑娘去後不久,我策馬西行,不久就遇見了轟天雷石英,他還不知道他女兒曾和我一道呢。想來是他父女各走一途,所以沒有見面。」雲蕾道:「石英是不是和四個珠寶商人一道?」周山民道:「是呀,他行色匆匆好像有什麼急事,無暇與我多說。我問他要綠林箭,正想一一詳告於他,他卻搖手說道:『金刀寨主的俠義威名,天下誰人不知!既是你們要追捕的,那就必定是萬惡不赦之人,不必說了,綠林箭拿去便是!我有急事,恕不陪了。少寨主,你事情了結之後,那時請再到黑石莊一敘,詳細談談。』他問也不問便把綠林箭交給了我,立刻與那四個珠寶商人走了。」雲蕾心道:「原來如此,若然石英多問一聲,知道所要追捕的是誰,那就絕不至於有此誤會。」
  周山民續道:「我和石英在孟良崗附近會面,那附近便是藍天石寨主的地頭,我將綠林箭交給了他,叫他三日之內,遍傳綠林同道。我在他寨中住了一天聽候消息,事情順利得很,有石英和我爹爹聯名,好幾個從來不肯聽人調遣,雄霸一方的綠林大豪,都願意拔刀相助了。雲妹妹,這次你家的大仇一定能報了!哎,怎麼?你怎麼還不歡喜呢?」雲蕾面色蒼白,聽他一問,強笑說道:「嗯,我有點不大舒服,現在好了。我、我很高興!」
  周山民道:「綠林箭有綠林同道一手傳給一手,不必我再多管。我想起那日在此遇見你的紅鬃戰馬,便再回來找你,天可憐見,果然見著你了。」雲蕾不言不語 ,周山民正想再吐衷曲,忽而好似聽見什麼似的,急急伏在地上。
  雲蕾問道:「是不是又有什麼人來了?怎麼我聽不見?」周山民站起來道:「來人還在七八里外。」從容地把外面石門掩上。這「伏地聽聲」的本領,是綠林高手的絕技,亦是經驗累積所成,雲蕾雖然學過,火候卻還差得太遠。
  周山民看了雲蕾一眼,微微笑道:「你該換衣服了吧?」雲蕾自那日向張丹楓露出本相之後,便換了女兒服飾,這時被周山民提醒,不覺粉面飛霞,低頭走進密室,把門關上。周山民一人留在門外,心中甚是狐疑:看雲蕾這個樣子,莫非在她未識破仇人面目之前,竟已到了和他熟落無拘的地步?
  雲蕾在密室裡打開行囊,腦海中不覺又泛出張丹楓似笑非笑的樣子,「小兄弟,小兄弟……」那令人心魂動盪的聲音,又似在耳邊響了起來。雲蕾隨手取出幾件女裝衣裳 ,狠狠地一件一件撕成兩半。她恨什麼?恨這些衣裳嗎?不,她自己也不知道恨的是什麼,只是心中的抑鬱卻好似隨著這裂帛之聲而消散空溟,又好似撕毀了這些衣裳,就等如撕毀了自己的記憶。她真願意自己真是一個男兒,如果是一個男兒的話,也許會少了許多苦惱。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0:10

  雲蕾一件一件地撕下去,突然停下手來。她手上提起的是一件紫色的羅衣,記得露了女兒本相之後,第一晚換的就是這件衣裳,記得那時張丹楓露出異樣的目光,嘖嘖地稱讚自己的美麗。雲蕾歎了口氣,把羅衣一展,瞧了又瞧,這是張丹楓讚賞過的衣裳啊!她輕輕地撫摸那柔軟的絲綢,又輕輕地把衣裳折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好,不再撕下去了。
  密室外傳來了周山民踱來踱去的腳步聲,雲蕾猛然醒道:「我在這裡發傻,周大哥可等得不耐煩了!」隨手翻出一件男裝衣裳,匆匆換上,走出門來,只見周山民倚在外邊的石門說道:「你聽那馬蹄之聲,來人已在一里之內。到這荒郊墓地來的,必定不是尋常之人,你精神如何,能用劍嗎?」
  雲蕾道:「還可對付。周大哥,你再給我說說綠林箭之事吧。」周山民想不到她在這個時候還會和他閒聊,詫道:「綠林箭這時想已傳各地,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雲蕾道:「這山西一省,有哪些厲害的綠林英雄?」周山民笑道:「哦 ,你是擔心報不了仇嗎?山西省的綠林高手可多著呢!啊,我還忘了告訴你一事,你的二師伯潮音大師新近從蒙古歸來正在此地,只怕他也知道我們傳綠林箭之事了。」雲蕾奇道:「是嗎?他幾時到了蒙古?你碰見他嗎?」周山民道:「我沒碰見,聽人說的。嗯,不要響,你聽,有人在外面叫你!」話聲一停,果然聽得有人在外面叫道:「雲蕾,雲蕾!」這正是石翠鳳的聲音,雲蕾怔了一怔,正想說道:「不要開門!」周山民卻已把她放了進來。
  石翠鳳旋風一般地飛跑進來,一見雲蕾,喜出望外,歡聲叫道:「雲相公,你果然還在此地!」說著,說著,不覺滴下淚來,又哭又笑。周山民道:「雲相公傷勢風好,你不要嘈吵他了!」石翠鳳這才看到周山民也在旁邊,柳眉一豎,怒道:「我們夫妻之事,你管得著!」上前靠近雲蕾低聲問道:「雲相公,你著了黑白摩訶的毒手麼?」雲蕾道:「你不用擔心,現在已經全好了。」輕輕拉起石翠鳳的手,道:「周大哥說得不錯,我是想歇一會兒,你看,天色已經晚了。」石翠鳳面色漲紅,心中怒道:「你就幫著你義兄,全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是雲蕾既然如此說法,她也不好發作出來。
  周山民在旁邊噗嗤一笑,石翠鳳橫他一眼,道:「你笑什麼?」雲蕾插口道:「我肚子餓啦,石姑娘麻煩你給我弄飯,這裡有米,還有肉脯和臘羊腿。我暫時歇一歇,飯熟了你再叫我。」自顧自地走進密室,周山民也想跟著進去,剛剛走了兩步,石翠鳳忽然怒聲叫道:「喂,你來幫我倒水洗米!」周山民好不尷尬,只好退出,雲蕾向他微微一笑,好像小孩子做了一件惡作劇,甚為得意。
  周山民悶聲不響地幫石翠鳳洗米、生火、弄飯,石翠鳳也悶聲不響,毫不理睬於他,顯然還在生氣。雲蕾在密室裡獨自思量,在想怎樣將他們撮合 ,聽外面兩人毫不交談不覺暗笑:不是冤家不聚頭,翠鳳如此恨他,想必是以為我偏向義兄,故此,對他心有芥蒂,若然她知道我和他同是一樣的女兒身份,豈不要啞然失笑?嘴裡咀嚼著「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說話,忽然想起自己與張丹楓初見之時,也是對他憎厭,又不覺輕輕歎了口氣。
  雲蕾胡思亂想,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石翠鳳敲門叫道:「雲相公,飯熟啦!」雲蕾這才如夢初醒,開門出來,一眼瞥見石翠鳳和周山民互不理睬的尷尬模樣,不覺又失聲笑了出來。
  石翠鳳和周山民都搶著替雲蕾盛飯,石翠鳳又橫了周山民一眼,雲蕾微微一笑,接過了石翠鳳遞來的飯碗,周山民想起自己太過著跡,心怕雲蕾見笑,面上又是一紅。雲蕾道:「翠鳳,我這位周大哥乃是日月雙旗金刀少寨主,見多識廣,又是極好的好人,你該多向他請教。」石翠鳳「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你的義兄自然是個了不得的英雄豪傑,要不然你怎會那樣聽他的說話!」
  周山民尷尬苦笑,雲蕾解開僵局,笑問石翠鳳道:「周大哥說,你那天趕著回家,怎麼又出來了?」石翠鳳道:「我回到家後 ,不多一會,爹爹也回來了。他面色非常沉重,好似有什麼極大的心事一般。我問他見著你沒有,他說沒有見著,但已確實知道你還在黑白摩訶的古墓之中,不過有人不許他見到你。我聽了非常奇怪。」
  周山民也覺十分奇怪,忍不住插口說道:「你爹爹武功超卓,威震綠林,誰敢攔阻?」石翠鳳聽他稱讚自己父親,對他惡感稍減,卻仍是偏著頭對雲蕾道:「我再三問爹爹,那是誰人,爹爹總不肯說,只說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是那人的說話不能不聽。又說那人說過我的婚事包在他和雲相公的身上,所以叫我不要心煩。」說至此處,石翠鳳兩頰飛紅,低頭弄衣,不敢和雲蕾的目光相接。雲蕾心中暗笑,又是歡喜又是悲哀。暗笑石翠鳳的那片女兒羞態;歡喜石英對張丹楓的尊崇;悲哀的卻是自己的遭遇。她已知道石英所說的那人乃是張丹楓,但卻不願明說出來。
  石翠鳳接著說道:「這十多天來,我爹爹行事十分古怪,平日他有什麼事都和我說,這十多天來,卻事事都瞞著我,那白馬小賊的來歷,那張圖畫的來歷,以及攔阻他的人是誰,這種種怪事,都不肯向我透露半點。我生氣他也不理,卻要我立刻替他送信。」雲蕾奇道:「送信,送與誰人?」石翠鳳微微一笑,道:「送給一個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奇人,這時不先說與你知,你若願意見那奇人,明日與我同去。」周山民道:「山西省內有什麼大名鼎鼎的奇人?是藍大俠嗎?是郝莊主嗎?是……」石翠鳳「哼」了一聲,道:「別胡猜啦,你雖然是大名鼎鼎的金刀少寨主,也不見得能識遍江湖上的奇人。」周山民碰了一個釘子,悶聲不響,雲蕾笑道:「你們別盡抬槓啦。這麼說,明天我與周大哥都跟你去。時候不早,我要睡啦。」推開小門,走進密室。
  石翠鳳略一遲疑,也跟著走了進去,雲蕾柔聲說道:「鳳姐姐,那邊還有一間房子。」石翠鳳又羞又氣,站定腳步 ,正想說話,只聽得周山民又叫道:「呀!這古墓裡面真是別有天地,有如地下宮殿一般,除了這個大廳,還有好幾間房子,真是太好啦。你們一人睡一間房子,我睡在大廳替你們守夜。賢弟,你傷勢初癒還要靜養,早些睡吧,不要勞神多說話了。」石翠鳳面紅直透耳根,霍地跳了出來,只見周山民似笑非笑的眼望著她,不再言語。石翠鳳恨不得一刀把他劈為兩段,氣呼呼地推開左邊小房的房門,好半夜還睡不著。
  第二日一早,三人起來,雲蕾和周、石二人點頭說話,他們二人卻是互不理睬。三人弄了早飯,吃過之後正想出門,只聽得遠處一聲馬嘶,周山民跳起來道:「這馬來得好快!」話猶未了馬蹄之聲已是越來越近,又是兩聲長嘶,石翠鳳「咦」了一聲,說道:「好像是那匹白馬的叫聲!」雲蕾面色蒼白,搖搖欲倒,周山民拔刀叫道:「好,他倒先尋我們來了,合力鬥他!」雲蕾伸手拔劍,手指顫抖,寶劍還未出鞘只聽得「轟隆」巨響石門已給來人撞開,沙石飛揚,一匹白馬飛奔而入!
  只聽得周山民叫了一聲,搶著上前施禮,雲蕾定睛一望,那馬上的騎客卻不是自己意料之中的張丹楓,而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潮音和尚,一種突如其來的歡喜與失望交織心頭,令得雲蕾怔怔地站在潮音面前,霎那之間,說不出話。潮音和尚見了女扮男裝的雲蕾,也是一怔,「咦」的一聲,正想問話,周山民急忙一扯潮音和尚的僧袍,將他拉過一邊,低聲說了幾句,潮音和尚猛然哈哈大笑,向雲蕾招手說道:「蕾兒,你過來,待我仔細看看,幾年不見你已經長大成人啦!」雲蕾叫了一聲「師伯」,上前施禮,石翠鳳也隨在雲蕾後面上前謁見,潮音和尚雙眼一翻,向石翠鳳掃了一眼,忽而縱聲笑道:「好俊的娘兒!蕾兒,你可不能虧待於她。」石翠鳳襝衽問好,潮音忽又笑道:「人長得怪俊,不知你可會弄飯菜?」石翠鳳一愕,周山民接口說道:「弟嫂聰明極啦,豈止會弄飯,還燒得一手好小菜。」潮音和尚笑道:「好極,好極!我兩日之間,走了七八百里,肚子餓極啦,快給我去燒菜弄飯!」石翠鳳愕然想道:「你肚子餓也不該如此無禮,我爹爹都從沒用過這種口氣向我吩咐。」潮音和尚把馬繫好,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又催促道:「山民賢侄,你也去幫幫我的侄婦弄飯,放三斤米菜不要太多,有六七樣便成!」潮音和尚毫不客氣的差遣,把石翠鳳弄得哭笑不得,心道:「怎麼雲蕾的義兄、師伯,全都是這樣不近人情的怪物!」礙著雲蕾情面,只好撅著嘴兒到裡面弄飯。
  周山民亦步亦趨地也跟了進來,石翠鳳氣惱之極,勃然發作,怒聲說道:「不要你來幫我。」周山民笑道:「噓,小聲點。你不知道雲蕾的師伯是個出名的莽和尚嗎?你若和我在這裡吵架 ,叫他知道,一定會在雲蕾面前說你。」石翠鳳果然不敢大聲,板著臉兒,瞅了周山民一眼。周山民又笑道:「再說那和尚胃口真大,七樣菜還說不多,你一個人弄得了嗎?」石翠鳳一想果是道理,只是氣恨不過,張頭出去,對著潮音和尚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周山民又噓了一聲道:「他們師侄在那裡說話,你不要打擾他們。這個莽和尚脾氣當真不好,你可要小心。」石翠鳳氣得幾乎要哭出聲來,怒道:「好呀,你們師侄兄弟,就我一個是『外人』,我去問雲蕾去!」外面潮音和尚猛然咳了一聲,石翠鳳說說而已,可還不敢真的發作,只好與周山民一道燒菜弄飯。
  周山民心中暗笑,他是故意做好做壞,好讓潮音和尚與雲蕾一道放心說話。殊不知雲蕾卻也是別有心思,好讓周山民多和石翠鳳一起。周、石二人進入裡面弄飯之際,她便將在黑石莊入贅之事,細說與師伯知道,把潮音和尚弄得笑個不停。笑完之後,忽然正色說道:「你倒開心,我可為你在蒙古氣得死去活來!」
  雲蕾吃了一驚,只聽得潮音和尚問道:「蕾兒,你還記得你是哪一年和爺爺回到中國的嗎?」雲蕾道:「記得,那是正統三年。」潮音道:「今年呢?」雲蕾道:「今年是正統十三年。」潮音和尚歎了口氣道:「好快啊,眨一眨眼便是整整十年。十年之前,我和你的三師伯謝天華在雁門關外擊掌立誓,一個撫孤,一個報仇。我負責將你帶回小寒山交給四妹撫養,他負責遠赴蒙古,將奸賊張宗周刺殺,為你復仇。這事情你師父想必早已對你說了?」
  雲蕾目有淚光,答道:「早已說了,多謝師伯們為我操心了。」潮音和尚又歎口氣道:「你多謝得太早了。」頓了一頓往下說道:「我與天華師弟以十年為期,約定今年在雁門關外一個地方相見。不料到期他卻不來,道路傳言說他生死莫卜 ,還有人說,他已被張宗周擒了,於是我遂匹馬單騎遠赴胡邊,深入瓦刺。天華弟如有不測,這報仇的事兒只好由我擔承。」
  雲蕾插口說道:「我師父說謝師伯武功卓絕,智勇雙全,想來該不至於遭人毒手?」潮音和尚冷冷一笑,說道:「謝天華確是武功卓絕,要不然我已替你報了仇了。」雲蕾愕然道:「二師伯此話,令人難解。」潮音和尚拍的一掌,將玉幾砍掉一角,大聲說道:「我也是十分不解呀!」又是一聲長歎,往下說道:「我潛入瓦刺,暗中打聽多時,總打聽不出天華師弟的下落,想要復仇,那張宗周有澹台滅明保護門禁又極森嚴,焉能輕易下手?我在瓦刺度日如年,心焦極了。不意,到了上一個月,卻忽聽到一個消息,說是澹台滅明已不在張宗周的左右,大約是給那奸賊差遣到什麼地方辦事去了。我打聽屬實,於是選擇了一晚月黑風高的晚上,單身闖入張賊的丞相府。」
  「那張賊的丞相府好大,他也真會享受,竟在漠北苦寒之地,建起像江南一帶的園林,相府中的房屋,也都是蘇杭兩地的樓台亭閣格式。我摸了半夜,捉到了一個小□,才打探出張賊住在花園東角的一座樓中。」
  「這時已是五更時分,可怪得很,張賊竟然還未睡覺,獨自坐在房中寫字,低首揮毫 ,絲毫沒有注意到窗外有人要取他的性命。我掌心早已扣了三枚金錢鏢,一看機不可失,立刻用連珠手法,取他『將台』、『璇璣』、『金泉』三道大穴。我的錢鏢在三丈之內,百發百中,莫說他在凝神寫字,即算武藝高強之輩,有所防備,也難以一一躲開。」
  「不料錢鏢一發,只聽得叮,叮,叮,連聲疾響,三枚錢鏢都在他的眼前落下。那房中有復壁暗門,張賊身一靠牆,立刻躲了進去,我跳進去一抓,只抓緊他的一幅衣角,就在其時有人突然跳出一掌將我推得仆倒桌上,蕾兒你猜那人是誰?」
  雲蕾衝口說道:「莫非是澹台滅明沒有外出故作圈套?」說了之後,猛然想起上月月初,自己在雁門關外,還曾和金刀周健合戰過澹台滅明,甚是懷疑,接著說道:「可是澹台滅明怎能有分身之術?但若非澹台滅明又有誰有那麼高的武藝?」
  潮音和尚冷冷一笑,大聲說道:「若是澹台滅明,那倒毫不足怪,這人卻是與我情如手足的同門兄弟謝天華!」雲蕾驚道:「是三師伯?」潮音道:「不錯,是謝天華!這才把我氣得死去活來。我喝問他道:『十年之約 ,你忘記了嗎?你是復仇還是事仇?』他瞪我一眼,刷刷刷,一連三劍,將我逼出屋外,緊緊跟蹤追出。在同門之中,他的武功最強,我明知不是他的對手,可是這時恨極氣極,反轉身來,便要和他拚命!」
  「可怪他在屋內那樣狠心,在屋外卻並不動手,避我數招卻忽地低聲說道:『你知道張宗周是什麼人?』我怒極罵道:『憑你如何說法,總不能把張賊說成好人!』劈面又是一刀,輕身夜行,不便攜帶禪杖,我帶的乃是短刀,使來甚不趁手,哪能斫得他著?只斫了兩刀,猛聽得他低說了聲:『好糊塗的師兄!』忽地欺身直進,一伸手就點了我的軟麻穴,將我背了起來。這時相府內已是人聲鼎沸,守夜的武士都已驚起,他背著我竄高縱低,轉彎繞角,轉瞬之間,便到了園中一個靜僻的角落,那裡有一個精緻的馬廄,他從馬廄中牽出一匹白馬,解開我的穴道,低聲說道:『多年兄弟難道你還不知我的為人?快走,快走!』我不肯上馬,對他說道:『你若不與我說個明白,我決不走!』他面色一變,忽然厲聲說道:『你若不走,休怪我手下無情,不但要走出相府,我限你三日之內,離開蒙古,否則取你性命!』我大怒揮刀再斬,刀卻給他搶去折斷,一下子將我拋上馬背,喝道:『你真的不想要命了麼?』我絕料想不到他如此反面無情,自思:他既如此棄信背義,我白送了性命,有誰知道他是本門叛徒?不如權且避開,以後再找他算帳。那匹白馬神駿非凡,不聽人騎,幸而我還有點功夫,強力將它制服,騎馬衝出相府,背後數十百騎,紛紛追來,聲勢洶洶,只聽得那些人都在喝罵:『好大膽的賊人,居然敢偷了丞相的寶馬!』哈,原來這白馬竟然是張賊的坐騎,怪不得如此神駿,它被我制服之後,放開四蹄疾跑,真如追雲逐電一般不消多久,便把那些人都撇在後面,再也追趕不上。那一晚我雖然被氣得死去活來,卻也意外地得了一匹寶馬」那匹白馬就繫在廳中,似乎知道潮音和尚說它,又嘶了一聲。雲蕾細看,這匹白馬和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馬」甚是相像,只是頸上多了一撮黃色的鬃毛,想來都是同一馬種。
  潮音和尚道:「蕾兒,你在出神想些什麼?」雲蕾說道:「三師伯若是甘心事仇,又焉肯將張宗周的寶馬也送給你?」潮音道:「所以我是十分不解呀!若非這匹寶馬,我也逃不出蒙古。」雲蕾搖頭道:「此事實是費人猜疑!那張宗周是什麼人?難道--」潮音「啪」的一掌,又將玉幾打掉一角怒道:「那張宗周是奸賊世家,歷代在瓦刺為官,助瓦刺整軍經武,圖謀吞併中華,這樣一個天下皆知的大奸賊,你說他還能是好人嗎?」雲蕾想起爺爺被折磨,在冰天雪裡牧馬二十年之事,心痛如割,顫聲說道:「他是萬惡不赦的奸人,是我家的大仇人!但,你看他是不是另有來歷?」潮音眼珠一轉,忽然似想起什麼事情似的,從袋中掏出一個紙團,展開說道:「那晚我行刺張賊,一擊不中,被天華一掌將我推開,恰巧仆倒在張賊的書案上,我隨手一抓,拾起了這個紙團,就是那晚張賊所寫的。我想那奸賊深夜不眠,所寫的可能是什麼機密文書,就把它帶回來了。可恨他寫得那麼潦草,我斗大的字雖還認得幾個就認不出這龜兒子寫的是什麼東西。你給我看看,每一行都是七個字,不多不少,一共只有二十八個字,莫非不是什麼文書是什麼詩呀詞呀之類的玩意嗎?」雲蕾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將那張紙接了過來,細細一看,沉吟不語。潮音問道:「這龜兒子寫的是什麼?」雲蕾道:「是一首詩。」念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也正是張丹楓展圖感慨,曾經對雲蕾吟過的那首詩。
  潮音眉頭一皺,道:「那奸賊深夜不眠,寫的就是這麼樣的一首詩嗎?什麼愁不愁的,長江怎麼會愁呢?哼,不通 ,不通!」雲蕾忍不著又是噗嗤一笑,道:「這是宋朝一個名詩人的詩,長江自古以來是南北交戰的戰場,我看這首詩感慨很深呢。」潮音尷尬笑道:「那麼就算是我這老粗不通,你給我說他寫這首詩是什麼意思?」雲蕾沉吟半晌,忽道:「這本是宋朝謝處厚寫的一首詩,但頭一句和尾一句都給張宗周改了一個字。原詩頭一句是:『誰把杭州曲子謳?』給他改成『蘇杭』了,末一句是將『地域之愁』改為『時間之愁』,那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不必去理會它。末一句本是『萬里愁』給他改成了『萬古愁』,頭一句本來只是說杭州的,他卻硬添上一個蘇州這可是為什麼呢?嗯,宗周,宗周,宗周……」潮音奇怪道:「你盡念這漢奸的名字做什麼?」雲蕾忽道:「你說那張宗周的相府,建築有像江南一帶的園林,我沒有到過蘇州,但亦知蘇州的園林最是有名,不知那張賊所經營建築的,是不是與蘇州的園林一個模樣?」潮音道:「正是一樣,看來張賊特別喜愛蘇州。」雲蕾想得出了神,又低頭念道:「宗周,宗周,宗周……」
  潮音和尚驚道:「蕾兒,你中了邪麼?」這霎那間,張丹楓給她說過的一個故事,從心頭閃過,雲蕾突然抬起了頭道:「我明白了,張宗周乃是張士誠的後代!」這時距朱元璋開國不過七八十年,張士誠的事跡還流傳民間,潮音怔了一怔道:「張士誠?就是與太祖爭奪江山的那個張士誠嗎?」雲蕾道:「張士誠在蘇州稱帝,國號『大周』,張宗周的名字,不是明明說出他所『宗』的仍是他祖先所建的『大周』,而不是朱元璋所建的大明嗎?」潮音和尚奇道:「你這小丫頭,怎麼轉彎抹角想到這麼多東西?好像猜啞謎一般。」雲蕾低首沉思,對他的話,如聽而不聞。
  潮音和尚大聲說道:「管他是不是張士誠的後代,他助瓦刺入侵,總不是好東西!」雲蕾苦惱萬分,道:「二師伯說的是!」心中再翻起與張丹楓一路同行的種種事情,想道:「張丹楓堅決逃出蒙古,想來不是他父親那一路人。但謝天華師伯俠義名傳天下,若張宗周果是萬惡不赦的奸賊,他為何不將他刺殺,反而護他?」這種種疑團,真是百思莫解。但不管張宗周、張丹楓是好是壞,他們總是雲家的大仇人,是雲蕾爺爺留下血書,指名要斬盡殺絕的人!
  潮音和尚歎了口氣,又道:「我絕想不到天華師弟鬼迷心竅,居然會助這奸賊。我如今與他兄弟之情已斷,此次回來,就是準備去懇求師祖 ,請他提早三年,准你的師父下山。你師父的武功與天華在伯仲之間,我與她聯手,那就定能將他殺掉啦!」雲蕾猛又想起自己下山前夕,師父面壁十年,還念念不忘天華師伯,可知他們相愛之深,若然師父知道此事,不知道多傷心呢!
  潮音和尚又笑道:「他送我這匹馬正用得著,騎它到小寒山去,用不了一個月頭。這真是一匹寶馬呀,哈,哈!」
  兩人談了半天,石翠鳳與周山民已在裡面弄好飯菜,端了出來。周山民將飯菜放好,也跑去端詳那匹白馬,嘖嘖的讚賞不休,潮音和尚大碗酒大塊肉的倒入口中,風捲殘雲,不消片刻,連那三斤米飯也吃個精光,搓搓肚皮笑道:「好侄媳婦,你的手藝不錯呀!飯燒得香,菜也做得美!」石翠鳳氣尚未消淡淡一笑,撇過頭看那寶馬。潮音和尚又笑道:「這是一匹寶馬,但還有比它更好的寶馬,我和尚這回楞認栽了!」周山民善於相馬,奇道:「什麼,還有比它更好的馬?」潮音言道:「是呀!世上居然還有比它更好的馬!山民賢侄,你用金刀寨主的名義,與石英聯名傳下了綠林箭,此事我前天方知。山西省黑道上的成名人物,我都認得,我和尚素來好事,便騎著白馬打聽,原來你們所要追捕的也是一個騎白馬的書生,這人可真是膽大包天,現在已干下震動綠林之事!」
  雲蕾、周山民、石翠鳳聳然動容,齊聲問道:「他幹了什麼事?」神色各各不同。潮音和尚中指、食指相搭,「嚓」的一聲,讚歎道:「周賢侄,你們所要對付的白馬書生是何等樣人 ,我先不問,看他的行徑,可真是英雄本色!一般的人被綠林大豪傳下綠林箭追捕,躲避都來不及,他卻先找上門去!」周山民詫道:「找上門去?他找了誰了?」潮音和尚道:「只怕接到你綠林箭的人,他都去找啦!我前日到藍大俠處打聽,他剛接到那白馬書生的留刀寄簡,約他七日之後到『震三界』畢道凡家裡相會。」周山民、石翠鳳驚起叫道:「震三界畢道凡?」雲蕾雖然不知道「震三界」畢道凡是何等樣人,但看他們驚異的神情,自必是非常的人物。
  潮音和尚道:「正是震三界畢道凡。你說他可不是吃了狼子心豹子膽嗎?我辭別了藍大俠,下午到龍寨主那裡,他也剛接到那白馬書生的留刀寄簡,也是約他七日之後到『震三界』畢道凡家裡相會。藍大俠與龍寨主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腳色,武藝豈是尋常,竟然被他偷進家中,留刀寄簡,傳聲示警之後這才發現,這白馬書生的本事,實是足以駭人。」雲蕾初遇張丹楓時,被他幾次戲弄,見識過張丹楓的輕功本領,倒也不覺奇異,周山民、石翠鳳已是矯舌難下。
  潮音和尚續道:「我好奇心起,仗著馬快,便去追蹤這個白馬書生,在崞縣以北的野,發現了他的蹤跡,我飛騎急追,只聽得他一路笑聲不絕,遙遙喊道:『你也接到了轟天雷的綠林箭嗎?恕我不知你安窯何處,立寨何方,未曾拜訪,七日之後,你也到震三界畢道凡家裡去吧!』原來他把我也當成是追捕他的人啦。我的馬快,他的馬更快,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只見曠野平疇之上,只有一個白點滾動,追不上啦!晚上我趕到代縣之西郝莊主那裡,才知他在黃昏時候,也接到那白馬書生的留刀寄簡,看來他那匹白馬比我這匹白馬要快半日腳程!」
  周山民道:「震三界畢道凡在黑白兩道之外,行蹤詭秘非常,這白馬賊人新從蒙古而來,怎知他的住址?」此言一出,潮音和尚與石翠鳳都同感驚奇 ,面有異色,潮音和尚是聽到了「蒙古」二字而驚奇;石翠鳳則好似詫異周山民也居然知道震三界畢道凡的身份。
  潮音和尚道:「畢道凡在河北、山西二省交界之處,在一個名叫『獲鹿』的小村莊居住,我也是前日剛從藍大俠處得知的。他從蒙古遠來,卻怎的對中原的成名人物,都知得清清楚楚?此事實是可疑,唔,莫非……」欲說又止。雲蕾搶著問:「你們盡說震三界畢道凡,這震三界究竟是何等樣人?」此一問也,有分教:
  引來伏虎屠龍手,道破孤臣孽子心。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0:31

第09回 滾滾大江流英雄血灑 悠悠長夜夢兒女情癡



    潮音和尚道:「你不問,我也想說。這震三界畢道凡一家子乃是武林中行事最怪的一家。他家父傳子子傳孫,都守著一條怪異透頂的家規:凡是男子,到十六歲成人之時,都要削髮為僧,做遊方和尚,做了十年之後,才准長髮還俗,可是還不能成家立室,又要做十年叫化,做滿十年叫化之後,才許結婚生子。所以畢家的男子,若要結婚,最少得在三十六歲之後。畢家人丁單薄,數代單傳,或許與結婚之遲,也不無關係。畢道凡武功高強,神出鬼沒,十年為僧,十年為丐,後來又還俗隱居,在僧、丐、俗人之中,都有過許多奇行異跡,因此得了『震三界』這個美名。周賢侄,這畢道凡乃是跳出了僧丐俗三界之外,又不在黑白道之中的一個怪人,難道他也會接你們的綠林箭,伸手管這種閒事嗎?」
  周山民道:「我怎敢將綠林箭傳與他。若得畢前輩出手相助,正是我所欲也,不敢請耳。」石翠鳳問道:「你請我爹爹聯名傳下了綠林箭,到底為了何事?那白馬小賊究是何人?」周山民微微一笑道:「為了替你的丈夫報仇!那白馬小賊是大奸賊張宗周的獨生兒子,也是我雲蕾弟的大仇人!」頓了一頓沉吟半晌,說道:「我看畢老前輩多半會出手相助。可惜我不知道他便住在獲鹿,否則我當請石老前輩與我爹聯名寫信與他的。」石翠鳳忽道:「雲相公,那白馬小賊果真是你的大仇人嗎?」雲蕾面色蒼白,道:「嗯,的,--是的。他是我家的大仇人!」石翠鳳柳眉一展,笑道:「那麼你該謝我才成。」掏出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道:「我爹早已想到他了。你們不敢請他,我替你們去請。」周山民一眼瞥去,只見信封上端端正正寫著:「震三界畢道凡兄台親啟。」拍掌笑道:「石老前輩果是顧慮周詳,早就想到這一著棋。這小賊今次真是自投羅網,賢弟,你可以親手報仇了!」
  石翠鳳得意洋洋說道:「我一回到家中,他便寫了這封信要我立刻送去。我奇怪他為什麼這樣急法,原來是要替你報仇啊。好爹爹,他把我蒙在鼓裡,不肯將那小賊來歷說與我知,原來那小賊,竟是你的大仇人!等會兒咱們一同趕去,也教你認識認識那大名鼎鼎的震三界畢道凡!」雲蕾心頭一震問道:「你看過這封信嗎?」石翠鳳道:「你沒聽我說,我爹將我蒙在鼓裡嗎?若我早看了這封信,還不明白?現在,這封信不用看也猜得出他寫什麼,當然是請震三界拔刀助你了。」雲蕾滿腹疑團:石英並不知道張丹楓是她仇人,自己又親見過他對張丹楓是那麼一副如僕人對主人的神氣,他豈會寫信叫畢道凡去殺張丹楓?這封信說的是什麼?實在難以料測!石翠鳳詫道:「雲相公,你在想什麼?我爹為你傳下了綠林箭,又請人替你報仇,你還不高興嗎?」
  雲蕾強顏笑道:「我高興極啦!石姑娘,你爹和那震三界畢道凡是至交嗎?」石翠鳳道:「不,他是我爹的對頭!他可強橫霸道得很呢,我還沒見過誰敢像他那樣欺負我的爹爹!」此言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潮音和尚叫道:「誰說畢道凡強橫霸道?」雲蕾道:「嚦 ,他怎麼欺負你的爹爹?」周山民叫道:「即是如此,你爹怎麼還給他寫這封信?」
  三人紛紛質問,石翠鳳輾然一笑,道:「他欺負我爹,可是我爹就頂佩服他!你問他怎樣欺負我爹嗎?我說起來這已是十數年前之事了!」
  「那時我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雖然年幼無知,當日的情景可還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日,我家門外來了一個惡丐,家人給米他不要,給錢他也不要,口口聲聲要我爹給一件寶物與他。誰不知道我爹是做黑道上的珠寶買賣的,家人以為他是來訛詐勒索,有人便動手打他,他動也不動,打他的人便給彈到數丈開外,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
  「那日我爹正教我讀書寫字,家人進來稟報,說有這麼一個來歷不明,口氣奇大的惡丐。我爹的面色一下子變得慘白,揮手說道:『好 ,請他進來。他進來後誰也不許到內間半步,就是我給他打死了,你們也不准進來!』又叫我躲到臥房去不要出來。我聽爹那麼說,害怕極了,可是我還是不聽他的話,待那惡丐進來之後,我就躲在外面的屋角偷看。」
  「那惡丐相貌奇特,亂髮如蓬,面如黑鍋,拿著一根叫化棒,就如凶神惡煞一般,進來之後,坐在我爹對面,一雙怪眼閃閃發光,瞅著我爹,好久,好久,兩人都不說話。」
  「我爹歎了口氣,走入內室,取了許多珍寶出來,堆在他的面前,說道:『畢爺,我的家當都在這兒了。』那惡丐一聲冷笑,將珍寶都打在地上道:『轟天雷,你和我裝瘋作傻麼?我家屢代尋訪,已找了幾十年了,而今我查得確確實實,那東西就在你這裡,你還不給我拿出來麼?』我爹道:『東西也不是你的,憑什麼要給你?』那惡丐冷笑道:『難道是你的不成嗎?你知否它的來歷,怎敢說我不是它的主人?』我從未見過有人敢用這樣的口吻對我爹大聲說話,我爹倒像懇求似的,對他說道:『這件寶物,就算你沾上點邊,也不能說全是你的。我受人所托,家當可以不要,這東西可請畢爺放開手吧!』那惡丐勃然發作,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家當,家當?這東西你是給還是不給?』我爹道:『不給!』那惡丐冷冷一笑,將叫化棒滴溜溜舞了一個圓圈,道:『好呀!你既然不給,那我可要領教領教你獨步天下的躡雲劍法了!』」
  「我爹道:『既然如此,那就恕我放肆啦!』拔出劍來,跟他狠打,那時我還未學劍法,只見我爹似瘋虎一般 ,劍光霍霍,儼然是一副拚命的神氣。那惡丐的一條叫化棒,被裹在劍光之中,卻是伸縮自如有如一條怪蟒,把我看得眼花繚亂!」
  「他們狠打狠拼,過了一頓飯的工夫,還是未分高下。忽聽得那惡丐一聲喝道:『你給不給?』『□』的一棒打中我爹肩頭,我爹叫道:『不給!』出其不意『刷』的挺腰還了一劍也在他肩頭劃了一道傷口。那惡丐叫道:『好漢子!』揮棒又打,過了一陣,只聽得又是『□』的一聲,那惡丐一棒揮去,將我爹摔了一個觔斗,我爹哼也不哼,爬身來,又跟他鬥,不多久,也將那惡丐刺了一劍,那惡丐與我爹一樣,亦是哼也不哼,狠打狠鬥,鬥到後來,地上都是鮮血,我爹先後摔了好幾個觔斗,額角也給叫化棒打得皮開肉裂。雖是如此,那惡丐可也佔不了便宜,不但亂草一般的頭髮都給劍光削短,身上也受了好幾處劍傷,鬥到後來,兩人都已筋疲力竭,那惡丐又打了我爹一棒,我爹也刺了他一劍,兩人都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我害怕極了,先頭不敢出聲喊叫,現在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爹在地上滾了幾下,掙扎叫道:『好,畢爺,你拿去吧!我認輸了!』聲音顫抖,非常可怕。那惡丐道:『不你沒有輸。你忠於所托,確是我生平所見的一條硬漢,那寶物你就暫時留著吧。我不和你硬要。你今後若有什麼為難之事,值得將那寶物交換的,只要你一開口,我無有不盡力而為。』爬了起來,包紮好傷口,用叫化棒當作枴杖,蹌蹌踉踉地走出門口。我爹可爬不起來,我出去叫,家人才敢進來,將我抬到床上,養了半個多月,傷才養好。剛能走動,他就扶著牆壁到藏寶樓去,在那幅畫前獨自流淚,我整日不離他的左右,那日我也偷偷跟去,都瞧見啦。那時,我年紀小,不敢問他,長大之後,問他他也不說。」雲蕾心中一動問道:「是哪幅畫?」石翠鳳道:「就是我們成親之日你在樓上所見的那幅巨畫。」雲蕾「唔」了一聲,不再言語。
  石翠鳳續道:「我爹後來常對我說那惡丐其實不是惡人,而是一個奇俠,言下之意對他竟似十分佩服。我就不肯相信,那日就如此欺負我的爹爹,強橫霸道之極,怎麼還不是惡人?我爹做黑道上的珠寶買賣,風險極大,有好幾次碰到身家性命的危難,其時總對我說起那個當年的惡丐,今日的『震三界』畢道凡,說是此事若有畢爺相助,便可化險為夷,說是如此,我爹可從未曾向他求助。雲相公,今日我爹為你,居然肯寫信給他,可知他愛你逾於自己,比對我還要深厚得多。我而今也不管他是好人還是惡人,是奇俠還是怪物,總之只要他肯拔刀相助為你報仇,我便滿心高興,再也不念他的舊惡。」
  雲蕾出神思索,對石翠鳳的話竟似不聞。潮音和尚接口說道:「震三界畢道凡此人,你說他兇惡確是惡到了極點,你說他良善卻也良善到極點。二十多年之前,我和他見過一面 ,那時他與我一樣是個和尚,還未曾蓄髮還俗也未曾做叫化子。」
  「那時我技業初成,浪蕩江湖,是個吃四方的遊方僧人。一日到了安徽鳳陽,那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故鄉,有首歌謠唱道:『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糧食,小戶人家賣兒郎,奴家沒有兒郎賣,背起花鼓走四方。』可知鳳陽雖是『帝鄉』,卻非但沒有沾著皇帝的光,反而給皇帝定下來的苛捐雜稅,弄得民不聊生,一遇荒年,百姓就要四處逃荒。那年也是荒年,鳳陽十室九空,災情十分嚴重。但卻有一處地方富麗堂皇,狂奢極侈,你道那是個什麼地方,那是一間寺院!」雲蕾奇道:「寺院?寺院不是和尚住的地方嗎?」潮音道:「不錯,寺院是和尚住的地方,可是那間寺院的和尚,卻不與洒家一樣,他們是有錢有勢的大和尚!在這裡說話不必忌諱,我朝的太祖朱元璋少時曾削髮為僧,他就是在那間寺院出家的。那本是一間小寺院,朱元璋做了皇帝後,那寺院可就大興土林,成了名聞天下的大寺院啦。因為皇帝曾在那裡出家所以叫做皇覺寺。」
  「皇覺寺的僧人橫行霸道,這且不必說了,他們既不持戒律,也不守清規,趁著荒年,竟然大批買入逃荒人家的女兒,養在寺院之中淫樂。我在鳳陽一路聽得那些災民談起賣女兒給寺院之事,這個說得了五百錢,那個說得了三百錢,這些錢還不夠買十天的口糧。還有些是迫於無法養活女兒,不給錢也要求寺院要的。我聽了心頭火起,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寺院,這樣的和尚,連我這個狗肉和尚的面子都給他們丟清光啦!」
  「那時我不到三十歲,火氣比現在大,也不管它是什麼皇覺寺,拽起禪杖便跑去找那住持和尚大罵一通。哪知那些和尚個個都會武功,住持尤其是個高手 ,全院和尚都跑了出來,要將我生擒活捉,凌辱處死。我和他們鬥了半天打死了好幾個,可是寡不敵眾,鬥得力竭筋疲,眼看就要遭他們的毒手。」
  「正在吃緊,外面忽然又來了個遊方和尚,手敲木魚,口宣佛號,大聲叫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們這班佛門敗類,敢在這裡害人麼?』一面念著阿彌陀佛,一面動手殺人,殺得死傷遍地,我看著也心軟了,便道:『師兄,你饒了他們吧!』那和尚道:『別間寺院的和尚可饒,這間寺院的和尚我恨之入骨!你發慈悲就讓我一個人動手。』他一刀一個,竟然來了個斬盡殺絕。皇覺寺裡掛有一張比人還高的明太祖朱元璋的畫像,可笑得很,寺院裡掛皇帝的像,那像中的皇帝,卻又不敢畫成是削了發的和尚。那遊方和尚在朱元璋的畫像之前大笑三通,呸的一口濃痰就吐在像上。」
  「這乃是大逆不道的驚人舉動,洒家雖然也恨欺壓良善的官府惡霸,見他對皇帝的畫像如此侮辱心中也不禁大為震驚。這和尚道:『你不必害怕,朱元璋未做皇帝之前,也不過和咱們一樣,他怕人提起他做過和尚,我還恨他玷污了和尚這個稱號。你敢殺這些淫僧,為什麼就不敢恨這個縱容淫僧,曾為和尚的皇帝?』他說得火起,竟將那畫像一把撕了下來,扯得粉碎。我被他當頭一喝如聞佛法,不再驚恐,合什大笑道:『痛快!痛快!』」
  「那和尚道:『殺人痛快,救人可極麻煩。做人也不可只圖痛快而畏懼麻煩。』皇覺寺中藏有女子甚多,她們的父母已四散逃荒,加以路途不靖放她們出去也無從尋覓。那和尚道:『救人須救個徹底,你我理該護送她們 ,替她們找到家人。』他說得對極,殺人易,救人難,我們足足花了兩個月的工夫,才將那些女子一一送回她們的父母兄弟手上。至於皇覺寺中的財物,自然也都分給了災民。這件事情,乃是我下山之後所積的第一件功德,此生怎也不會忘記。」
  「我與那和尚相聚兩個多月,意氣相投,彼此印證武功,也不相上下,遂結為知交。這個和尚便是今日的『震三界』畢道凡,我可真想念他,可惜自那次別後,便一直沒有見過。」
  雲蕾聽得出神,潮音和尚的故事固然動聽,故事中的畢道凡更惹她思疑,聽潮音和尚說來,宛如見到畢道凡唾吐朱元璋畫像時的那副神氣。他為什麼那樣憎恨明朝開國的皇帝?實是費人疑猜。雲蕾驀然想起了張丹楓,想起了張丹楓提到朱元璋時的那幅憎恨神氣,頓覺一片惘然,思潮更亂。
  只聽得周山民笑道:「潮音大師,這回你可以見著他了。一個畢道凡已足夠那小賊應付,再加上你老,任他三頭六臂,插翼難飛。哈哈 ,賢弟,你的大仇定能報復,你爹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雲蕾雙目發直凝視遠方,竟然不答山民的話,連潮音與石翠鳳也覺甚為奇怪。
  日影近午,潮音和尚一躍而起,說道:「距那白馬書生之約,只有四日,咱們該趕去了。」四人魚貫走出墓穴,雲蕾仰望萬里晴空,宛如做了一場惡夢。
  潮音和尚的白馬最快,雲蕾的紅鬃戰馬次之,潮音放鬆馬□,與雲蕾並馬而行,故意把周山民與石翠鳳留在後面,石翠鳳自是極為不悅,可亦無可奈何。
  傍晚時分,到了忻縣東的一個小鎮,碰到了兩撥人馬,一撥是太谷的火神彈郝莊主,一撥是飲馬寨的藍寨主 ,潮音和尚與周山民都和他們熟識,彼此招呼,都是同到震三界畢道凡家赴會去的。潮音和尚一行四人和他們同包下一家最大的客店。潮音和尚要了三間房子,他自己與周山民同住一間,卻叫石翠鳳與雲蕾各住一間,在眾目睽睽之下石翠鳳哪敢道半個不字。
  這一晚雲蕾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忽聽得門外有人輕輕彈了幾下,雲蕾問道:「誰呀?」門外石翠鳳的聲音低低地答道:「是我。」雲蕾怕她鬧出笑話,只得戴好頭巾,披上外衣,把門開了,但見石翠鳳淚痕滿面,和身撲入懷中。雲蕾輕輕將她扶起,坐在床上,問道:「你怎麼啦?」石翠鳳秋波一瞥,如怨如怒,說道:「雲相公,我可不是低三下四之人,我可受不了這口悶氣。」雲蕾道:「誰給氣你受啦?」石翠鳳道:「你的師伯與你的義兄,怎麼總像有意離間咱們似的,他們簡直不把我當做你的妻子看待。是不是他們嫌我配不上你,要替你另選佳人?」雲蕾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想到哪裡去啦?他們實是一片好心。」石翠鳳怒不可遏,道:「好呀,他們要替你另選佳人也是一片好心?我有什麼失德之事,你就存心要把我休了?」潸然淚下,雲蕾手足無措,道:「什麼話什麼話?你越扯越遠啦!我幾時說要把你休了?」石翠鳳道:「那你、你--」一連幾個「你」字,含羞說不下去,雲蕾心道:「弄假成真,這回怎生是好?」正說得句「你聽我說,我那義兄--」石翠鳳「呸」的一聲,截著說道:「你那義兄,再提你那義兄,我就馬上回去找爹爹來評理。你是娶我還是娶你義兄?哼,哼,我最恨你那義兄!」雲蕾尷尬之極,把心一橫,就想將真相說與她知,忽聽得門外一聲咳嗽,周山民的聲音說道:「賢弟,你與誰說話呀?」雲蕾如獲救星,一把將石翠鳳推開道:「周大哥來了你快出去吧,抹乾眼淚別叫他瞧著不雅。」石翠鳳這一氣非同小可,反身奔出門外,卻又不料恰恰與周山民撞個滿懷,她恨得一手將周山民推得幾乎跌倒,自回房中,蒙被過頭,在被中偷哭。
  雲蕾見周山民深夜到來,甚是驚訝。只聽得周山民說道:「賢妹,你我親如家人,有話不妨對我盡說。你可是有什麼難解的心事麼?」雲蕾心頭一震,強笑道:「有呀,你不看到石姑娘對我糾纏麼?這就是難解的心事。這心事我解不開,只有靠大哥你替我解啦。」周山民面色一變,只聽得雲蕾又說道:「石翠鳳實是一個好女子,與你門戶相當。大哥,你與她一路同行,難道對她沒半點意思嗎?」周山民面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之極,心中如打翻了一個醋瓶,料想雲蕾定是看上他人,故此要將石翠鳳讓與他承受。雲蕾心地純真哪料得到他如此想法,見他面色陡變,不覺怔著。只聽得周山民說道:「雲妹,你別瞞著我啦,你是另有心事。」雲蕾嗔道:「什麼?」周山民瞧她一眼,忽道:「那張宗周的兒子與你一路同行對你可好?」雲蕾身軀抖顫,道:「很好!」周山民道:「可是他是你家的大仇人!」雲蕾道:「這事情不用你來提醒我,我爺爺的血書說得明白。」周山民道:「說些什麼?」雲蕾道:「要我將張家的人,不論男女老幼,全都殺絕!」
  周山民逼問道:「可是他對你好!」雲蕾道:「好與不好是一樣,我、我、我怎能違背爺爺臨死的遺言!」哽咽著說不下去,這霎那間真情流露,周山民心涼了半截,可是聽她堅決要守爺爺的遺言 ,卻也放下了另外一半怕她以敵為友的顧慮。見雲蕾身軀顫抖,目蘊淚光,忍不住又愛又憐,又是傷心,伸手去扶,猛然間手臂一麻,有如給大螞蟻叮了一口,只聽得外面潮音和尚大聲叫道:「好賊人,好膽量,洒家在此,你也居然敢找上門啦!」周山民心頭一震,拔出腰刀,跳出屋頂。只見在皎皎月光之下,一個面如冠玉的書生,似笑非笑,迎風而立,可不正是自己傳下綠林箭所要追捕之人!那藍寨主和郝莊主都已現出身形,伏在簷角。潮音和尚又叫道:「我不與小輩動手,我替你們去制服他那白馬,你們小心不要讓他逃了!」周山民叫道:「蕾弟,快來!」郝莊主郝寶椿號稱火神彈,一揚手就是三粒火珠,迎面射至,那書生身形飄飄,全都避過;藍寨主藍天石抽出判官筆,雙筆一點,左右斜飛,跳上前去動手,那書生仍不拔劍,左手劃了半個孤形右掌一揚,一招「長河落日」,連守帶攻,將藍天石迫開兩步;周山民一刀疾斫,那書生身形好快,腳跟半旋,攏指一拂,周山民猝不及防,手腕被他拂了一下,登時紅腫。屋內雲蕾早已趕到,青冥寶劍揚空一閃,作勢欲刺,月光之下,只見張丹楓目中似閃淚光,雲蕾咬實牙根,刷的一劍刺出,只聽得張丹楓叫道:「我都聽到了,你原來這樣恨我嗎?」身形一晃避開,並不還擊。周山民叫道:「刺他大穴,不要留情。」郝寶椿又發火彈三下夾攻,張丹楓長吟道:「微軀原可歸塵土,其奈恩仇未了何!」猱身疾進,閃過了雲蕾一劍,照著藍天石面門呼的一掌,藍天石急急閃開,張丹楓一躍跳下,周山民叫道:「快追!」雲蕾如醉如夢,身不由主,隨著眾人追下。
  張丹楓撮唇一嘯,似是招呼那匹「照夜獅子馬」,但聽得里許之外,馬聲長嘶,潮音和尚跨上白馬,攔截張丹楓那匹白馬,兩匹白馬,竟似十分熟識,此嘶彼應,「照夜獅子馬」竟是不肯過來。張丹楓又是一聲長嘯,那匹「照夜獅子馬」昂首人立,潮音和尚照著馬頸一掌,那馬給他掃中,四蹄屈地。張丹楓心痛如割,罵道:「賊和尚,竟傷我寶馬!」雙掌連環疾掃,可是藍、郝、周、雲四人已將他圍在核心,他急切之間,又不能拔劍,竟是衝不出去。
  潮音和尚笑道:「你沒有寶馬,看你如何逃得出去?」話聲未了,他坐下那匹白馬猛然怒嘶,前蹄一起,潮音和尚幾乎給它摜下馬來。這匹馬被潮音和尚收伏多時,本已聽他使喚,甚為馴服,這時驟然狂怒,大出潮音和尚意料之外!
  潮音和尚哪裡知道,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馬」,正是他所騎的這匹白馬所生。張宗周疼愛兒子,所以讓他騎年輕力壯的「照夜獅子馬」,潮音和尚打傷了「照夜獅子馬」 ,他的那匹坐騎狂奔發作,昂首跳躍,拋不落潮音和尚,就索性發力向著前飛奔。潮音和尚雖是武功高強,力能伏馬,可是他既不原打傷自己的坐騎,被它馱著發力狂奔,急切制它不住,晃眼之前,竟給它馱了奔出數里之外!
  那匹「照夜獅子馬」神駿非常,痛過之後,一聲長嘶,猛然躍起,飛衝過來。張丹楓大笑道:「好,好!」藍天石雙筆急落,郝寶棒金鞭倒捲,周山民一刀斜奔,三人抱著同一心思都是意圖截著張丹楓,不讓他去搶馬。張丹楓身形一晃,向雲蕾所守的方位一衝,雲蕾咬牙一劍,劍鋒卻又是斜斜地從張丹楓面門掠過,說時遲,那時快,那匹「照夜獅子馬」已猛衝過來,周山民迫得斜退避開,張丹楓一躍上馬,郝寶椿猛發暗器「火靈珠」,暗器去勢雖疾,那匹寶馬更快,竟都落在馬的後面。只聽得那白馬書生遙遙叫道:「恕不奉陪,三日之後再見吧!」笑聲蹄聲,飄散空際,眨眼之間人馬俱杳。
  雲蕾呆若木雞,藍天石、郝寶椿、周山民三人也都垂頭喪氣。過了好久,潮音和尚才制伏了自己那匹坐騎,緩緩而回,見眾人情狀,苦笑道:「咱們今晚都栽了。說不得三日之後,我也要出手了。」
  第二日絕早,群雄結伴西行,石翠鳳經昨晚一鬧,既是生氣,又是傷心 ,竟不再和雲蕾說話。周山民一路思量,經過昨晚的陣仗,他已深知張丹楓的武功實在雲蕾之上,張丹楓情知她是仇敵,也不忍傷她,足見兩人已是互有情意。他一路思量悶悶不樂,也不再去招惹雲蕾。雲蕾倒樂得耳根清淨,只是心中的苦悶,卻是與日俱增。
  三日之後,到了獲鹿,畢道凡所居的山村,山環水繞,形勢甚為險峻。潮音和尚一馬領先,通名入見,只見畢家之中已是群雄畢集,都露出了焦急的神情。潮音與畢道凡二十餘年不見,自是狂喜不禁,各道思念。賓主坐定,接到綠林箭、被張丹楓約來的綠林群豪都迫不及待,紛紛向周山民探問,所要對付的白馬書生究竟是何等來歷。
  畢道凡道:「令尊金刀寨主與我雖未曾會面,卻久已肝膽相照,他所要追捕的定是萬惡不赦之徒,只看那賊人今日的佈置,已是居心險惡之極,你不必細說,我也要與他動手。」一眼瞥去,只有石翠鳳是個女子,畢道凡拈鬚笑道:「恕我眼拙不知綠林道中出了一位女中豪傑。」周山民代答道:「這位姑娘正是轟天雷的掌珠。」石翠鳳上前施了半禮朗聲說道:「家父有信問候。」畢道凡大喜笑道:「轟天雷有事吩咐,我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這封信我已等了十多年了!」拆信一看,面色忽然一變。
  雲蕾心中七上八落,不知信中說的究竟是什麼,只見震三界畢道凡看了又看,把信慢慢折起,放入懷中。周山民正想說那白馬書生的來歷 ,畢道凡眼光一瞥,緩緩說道:「你不必先說,我有分數。」眼光瞥到雲蕾,周山民道:「這位英雄是潮音大師的師侄,亦是石老英雄的女婿。」畢道凡道:「轟天雷的女婿都來了可惜他沒有來!這段公案只恐還是無法了斷。」雙眼一翻,昂首朝天,黑滲滲的面上透出紅光,座上群雄屏神靜氣,只聽得他乾笑一聲,向雲蕾、翠鳳招手說道:「都隨我來!」又緩緩說道:「若然那白馬書生突然來襲,潮音師兄,你暫代我應付。」他雖是還俗已久對潮音和尚仍用昔日稱呼。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0:56

  雲蕾、翠鳳跟他穿廊繞屋,走上一座小樓,小樓掛有一幅畫,城廊山水花樹扶疏,與石英室中那幅宛如出自一人手筆,只是比石英那幅卻小得多。尚未坐定,一個小孩跑了進來,指著那幅畫道:「爹爹給我,給我玩!」小孩年約七八歲,生得粉雕玉琢,甚是可愛。畢道凡掀須一笑,將那幅畫取了下來,擲給孩子道:「拿去!今日可見真畫,這幅贗品,我也不必寶貝它了。」孩子取了那畫,又笑又跳,出去自玩,想是他已向父親求過多次,今日方才到手。
  畢道凡目送孩子下樓,微微一笑道:「石姑娘,那年我到你家之時,你也和他一般大小。你還記得嗎?」翠鳳道:「我爹臥床兩月,此事我怎能忘了?」
  畢道凡歎了口氣,道:「我當日甚是兇惡,你直至今日,還記恨我麼?你爹爹可對你說了沒有?」石翠鳳道:「我爹倒一點也不恨你。今日若得你出手相助報仇我也要向你道謝。」畢道凡詫道:「報仇,報什麼仇?」石翠鳳奇道:「爹爹信中還未說得清楚嗎?那白馬書生乃是雲相公的大仇人!」畢道凡看了她一眼 ,問道:「是麼?」雲蕾面色蒼白,道:「石姑娘說得不錯。只是復仇之事,我可不願假手他人!」畢道凡道:「好志氣!我可想不到其中還有許多情事,倒教我為難了。」石翠鳳道:「什麼?沒有想到!我爹信中寫的究竟是什麼?」
  畢道凡淡淡一笑,半邊臉朝著翠鳳,沉聲說道:「今日我約你到來,乃是要給你說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你爹也未知得周全。」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老和尚,精通武功,妙控世法。其時正是異族入主中華,天下混亂,有兩個結拜兄弟,大哥是私鹽販子,弟弟是小叫化子。兩人都胸有大志,要舉義兵驅逐胡人。那老和尚卻比他們都搶先一步,在淮西先豎起了義旗。……」
  雲蕾忽搶著道:「那老和尚有兩個徒弟,就是這個私鹽販子義兄和叫化子義弟。」畢道凡目光一閃,微微笑道:「你也還知得不全,那老和尚不是有兩個徒弟,而是有三個徒弟。這殘缺不全的故事 ,是誰說你聽的?」
  雲蕾道:「實不相瞞,便是今日你們所要對付之人。他本要與我說三個故事,第一個故事的開頭一段與你適才所說的無異,第二個故事我已自知,第三個故事他尚未說。」石翠鳳好生驚異,看那畢道凡傾神在聽,面不改容,卻似早在意料之中的。只聽得畢道凡接口說道:「那就是了。他比我知得更多,我今日所說,也許還只是他第三個故事的一半。」石翠鳳面色沉暗,瞅著雲蕾,似是埋怨「他」一直將自己蒙在鼓中。
  畢道凡道:「此事他既說了一些,我也就不必藏起姓名。那私鹽販子是張士誠,那小叫化是朱元璋,那老和尚便是他們的師父叫彭瑩玉。」
  「彭瑩玉還有一個徒弟叫畢凌虛,此人熟讀兵書,多謀足智,曾跟彭瑩玉走遍天下,扮過各種身份的人 ,也曾做過和尚做過叫化。」
  「朱元璋在未投入紅巾軍之前,曾在他師父的義軍之中,做過一個小首領。此事想那人已對你說了。其時元軍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一時並起的群雄之中,彭瑩玉兵力不大,給元軍敗過幾次,形勢甚險。朱元璋野心極大,在一次兵敗勢危之時,將師父賣與元軍,自己卻一把淚一把鼻涕的冒充好人,收拾殘局,將師父的部屬帶到當時聲勢最大的紅巾軍中,想用紅巾軍作為本錢,爭奪天下。」
  「朱元璋以為師父必死,其實未死,在元軍將他解上北京的途中,畢凌虛萬里追隨,多方設計,終於把他救了。其中經過曲折複雜,在此我也不必細說。」
  「其時中原已成混亂之局,彭瑩玉師徒二人回不了江南,乃另組義兵,圖謀復起。但北方尚是元軍的根據之地,彭、畢二人正圖起義 ,便給元軍大舉進攻,在一次戰役之中,彭瑩玉受了重傷,臨死之時對畢凌虛道:『人生難免一死,我而今死在沙場,勝於死在縲紲之中多矣。只是還有一件未了之事,得你替我去辦。』」
  「『看今日之勢,漢族重光,已是必然之局。天下群雄,能登大寶者,據我看來,必是你的兩個師兄,非朱即張。他人斷難問鼎。』」
  「『朱元璋雄才大略,卻是刻薄寡恩,倒不是我恨他出賣過我,我實是不欲他為皇帝,重苦黎民。我自小流浪江湖,周遊天下,對各處山川險要,用兵攻守之地,瞭如指掌,曾畫有一份軍用的天下詳圖,誰得此圖,便可圖王霸之業。你替我將這份地圖,交與張士誠吧。』」
  「畢凌虛受了重托,冒絕險萬難,間關南下。可惜他來得遲了,來到江南之時,朱、張爭雄之局已變 ,張士誠被困在蘇州一隅眼見即將被滅。張士誠不願被困而死,乃作乾坤一擲,約了朱元璋在長江中作最後的生死決戰。」
  「畢凌虛勸他保全實力,衝出逃亡,張士誠大笑道:『我怎麼能失信給小叫化!』當晚叫了一名畫匠,畫下了蘇州的風景圖。張士誠酷愛圍棋,當晚還神色如常與畢凌虛飲酒下棋,下到天明,畫亦繪就,這圖畫得十分詳細,山丘城塔,盡都畫在裡面。張士誠將多年積聚的珍寶與及他師父彭和尚所繪的那份詳細地圖,都藏在一個隱僻的地方,在畫上做下了記號,叫一個親信帶這幅畫與他的兒子連夜逃亡。畢凌虛大為感動,不願離開危城,最後在長江一戰,竟先張士誠戰死。他有一個小兒子隨著亂軍逃出,幸得保全。」
  「張士誠所藏的珍寶也還罷了,那幅軍用地圖可是無價之寶,若然有人得了,大可與朱的子孫再爭天下,再廖雌雄。」
  石翠鳳聽得驚心動魄,問道:「那幅畫呢?」話聲未畢,忽聽得「嗤」的一聲一枝藍色火箭沖天直上,有人叫道:「那白馬書生來了!」
  畢道凡從容不迫,緩緩站立,微笑說道:「這幅畫就在石姑娘你的家中,現在或許已到了這白馬書生的手裡!」石翠鳳張目結舌,只聽得畢道凡又微笑說道:「你爹的信就是要我見見這位白馬書生,即非有事求助,更非請我報仇。一切事情,都任從我的主意處置。只是我還有數事未明,可惜你的爹爹又不肯前來見我。今日之事,倒教我難於處置了!」
  雲蕾怔怔出神,但聽得張丹楓的笑聲已遠遠傳至。畢道凡道:「這位白馬書生倒是可人,值得去見見他!」左手攜了雲蕾,右手攜了翠鳳,緩緩下樓。
  雲蕾心急如焚,出到外面,高呼酣鬥之聲已是驚心動魄。把眼看時,但見潮音和尚已與張丹楓鬥在一起。
  潮音和尚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極,早已名滿江湖,綠林群豪,環立如堵,看這兩人在圈中惡鬥,潮音和尚碗口般大的禪杖使得呼呼風響,那書生身形飄忽,劍勢如虹,劍杖交鋒,一時間分不出誰強誰弱。
  兩人鬥了半個時辰,潮音和尚一聲大喝,禪杖掄圓,呼呼猛掃,有如蛟龍出洞,倒海翻江,張丹楓劍勢一收,踏著五行八卦方位,步步後退。畢道凡微笑道:「潮音師兄的伏魔杖法大有長進。這白馬書生的劍法,我可是從未見過。」說話之間二人又鬥了十餘二十招,潮音和尚步步進逼,忽聽得「噹」的一聲,火星飛濺,潮音和尚的禪杖已給劍削了一個切口,綠林群豪,驚起叫道:「好寶劍!」
  潮音和尚霍地一跳,隨手一抖,那根碗口大的禪杖直彈起來,這是伏魔杖法的殺手神招,加上潮音和尚幾十年的功力,猝然使出,如戳如掃,霎忽之間把張丹楓上下左右幾路,全都封住,雲蕾觸目驚心,駭然而呼,忽聽得潮音和尚一聲大笑,張丹楓的劍飛上半天。
  綠林群豪,歡聲雷動,忽見潮音和尚禪杖一收,托地跳出圈子,張丹楓身形掠起,翩如飛鳥,將寶劍一把接著。潮音和尚叫道:「你師父雖屬可恨,你卻是我本門小輩,我忌能以大壓小,由你去吧!」綠林群雄大為驚詫,紛紛議論。畢道凡微笑道:「事情越來越妙,這白馬書生怎麼又成了潮音師兄的同門晚輩了?禪杖被削,寶劍脫手,他們師伯師侄,倒打了一個平手,有趣,有趣!」
  張丹楓手撫劍柄,瀟灑自如,朗聲說道:「晚輩張丹楓前來赴約,敬請畢老英雄一見。」郝莊主與代縣的獨行大盜鄺中最為性子暴躁,畢道凡尚未出聲,他們已越眾而出,一個手使長鞭,一個手舞鐵牌,長鞭卷地,鐵牌壓頂,兩般兵器,風雨襲來。張丹楓橫劍當胸,身子滴溜溜一轉,並不出招反擊,郝、鄺二人正待換招,但見張丹楓身形一閃,已從兵器夾擊的縫隙中鑽了出去。只聽得畢道凡叫道:「都不要動手,張兄請隨我來!」聲如洪鐘,震懾全場。綠林群雄心中都道:「定是震三界要親自與他較量了!」
  但見畢道凡緩步前導,將張丹楓帶到後面花園,假山湖石圍繞之中,有亭翼然,亭中石案之上,擺著一盤圍棋,棋子疏疏落落,想來是還未下完的一局殘棋。
  畢道凡叫家人斟了兩壺酒來,說道:「名將喜棋,高人賞畫,古今同好,兄台也有興致下一盤麼?可惜老朽這裡,無畫可賞!」
  張丹楓微微一笑,一揖說道:「晚生不才,聞絃歌而知雅意。晚生隨身攜有卷畫,雖非名家手筆,或許亦可一觀。」將取自石英家中的那幅巨畫高掛亭中,畢道凡瞥了一眼,忽地長歎一聲,低聲說道:「江山無恙我重來。當年寫這幅畫時,想亦有人下棋飲酒,張兄,你家學淵源,請持白子。」
  兩人這一番舉動,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傳綠林箭是何等緊張鄭重之事,他們卻在這裡賞畫下棋。潮音和尚也詫道:「這師侄我亦從未見過,震三界怎麼知道他家學淵源擅於下棋?」雲蕾在他身邊,忽地回頭說道:「他自然知道。這幅畫畫的可是蘇州風景麼?」潮音詫道:「你未到過蘇州,你又如何知道呢?」石翠鳳在旁也冷冷說道:「他自然知道。」
  亭中兩人一面飲酒,一面下棋,群豪遠遠觀看納悶異常。畢道凡持黑子先下,起手布出「燕雙飛」的局勢,張丹楓第一步棋,卻丟在棋盤當中,直占「天元」之位。圍棋術語有云:「金邊銀角石肚子」,意思是保持邊角乃是上乘,搶當中腹地卻是易受入侵,中看不中吃的。畢道凡起手所佈的「燕雙飛」之局,便是保持邊角的戰略。不料張丹楓意不與他搶奪邊角,逕占當中。畢道凡讚道:「兄台豪氣,果是凌駕前人,竟不屑與我爭一隅之地麼?」凝思良久,始下一粒,張丹楓卻是信手便下,毫不思索,下了半個時辰,棋盤中棋子還是疏疏落落,畢道凡汗涔涔下,忽然站起身來,將盤中棋子一掃,慘然道:「這局棋我不能再與你爭了!」
  張丹楓一笑起立,道聲:「承讓!」將畫卷下。綠林群豪聳動,畢道凡瞥了一眼,忽道:「張兄,非是老朽不知進退,你既約了這麼多好朋友來,老朽也不能不隨俗例,要請教兄台幾路劍法。」張丹楓目光閃閃,畢道凡此語頗似出他的意料,但仍是神色自若,一揖說道:「既然如此,請畢老前輩手下留情。」
  畢道凡從牆角取了一根木棒,笑道:「這叫化棒還用得著啊!」畢道凡的棒乃降龍木所造,堅逾金鐵。張丹楓在下首立了個門戶,畢道凡知他不肯先手出招,棍尖一指,道聲:「留神接招」,手起一棒攔腰掃去,張丹楓道個「好」字,霍地晃身一跳,降龍棒在他腳下一掠而過,他身形未落,劍光已起,一招「白虹貫日」,便向畢道凡「華蓋穴」刺到,畢道凡也叫聲「好!」降龍棒往下一沉,一招「平沙落雁」,斜拍脈門,正擊雙脛,一招三式,用得十分老辣,張丹楓猛縮身形,身隨劍走,突出一招「日月經天」,劍光如虹,橫掠而過,將畢道凡的攻勢全部破解。畢道凡讚道:「張兄劍法果然絕天下!」驀地將降龍木棒一個順勢反抽,疾如駭電,看似張丹楓避無可避,他卻忽地反身一劍,身法之快與劍招之妙,都配合得恰到好處,恰恰從木棒斜邊長身而出,寶劍一抬,碰個正著,火花飛濺,鏗鏘有聲。畢道凡似嚇了一跳,抽棒看時,張丹楓已刷的一劍從他頸側穿過,畢道凡偏身立棒,呼的又旋過來,綠林群豪心中都叫好險。潮音和尚卻在詫異,這一劍劍尖只要略略一偏,就可刺中,難道是張丹楓的勁力還不能控制自如?
  畢道凡卻知道他有意讓了一招,一看降龍棒,並無缺口,哈哈笑道:「你的寶劍與我的叫化棒兩無傷損,不必顧忌。」木棒一展,盤、打、挑、撲、圈、抖、敲、撞,施展棍棒神打八法,舞弄得出神入化,張丹楓打點精神,細心應付,只覺他的棍棒帶著一種無形的勁力,有如天風海雨,迫人而來。原來若論身法輕靈,乃是張丹楓稍勝,若論內力的沉勁,卻是畢道凡高強。鬥了三五十招,張丹楓使了一招「龍門鼓浪」,劍勢排空而至,強勁之極,眼看劍鋒已是觸及降龍寶棒,忽地被畢道凡橫棒一帶,身不由己,躬腰欲倒,撲向斜方。只聽得呼的一聲,畢道凡一棒從他脊骨上掃過,張丹楓反身一躍,跳過一邊。綠林群豪心中都道:「可惜可惜!」潮音和尚卻在詫異,這一棒只要略略一沉,便可將張丹楓脊骨敲碎,難道畢道凡那樣的功力,勁力尚還不能控制自如?
  張丹楓卻明白是畢道凡還讓了一招,持劍躊躇,正欲設法探問畢道凡真意所在。忽聽得畢道凡哈哈大笑,持棒逼來。



第10回 一局棋殘英雄驚霸氣 深宵夢斷玉女動芳心



    張丹楓橫劍當胸,只聽得畢道凡哈哈笑道:「兄台劍法妙絕,老朽可以放心了!」突然伸棒一搭劍身,張丹楓只覺一股黏力,往外扯去,寶劍只好順勢一展,劍棒相交,並豎空中,形似一個「人」字,這是武林中化敵為友的表示,群豪相顧詫然。畢道凡眼光一掃,朗聲說道:「張兄是我世交,天大的事情,請衝著小老兒的薄面,揭過去吧!」哈哈大笑擲棒於地,攜著張丹楓的手,親自送出門外。
  周山民雙眼圓睜,綠林群雄也都聳然動容,但見畢道凡神色凜然,與張丹楓攜手並肩,對旁人神色,毫不理會,這是江湖上最隆重的護送方式,旁人雖有不滿,礙著畢道凡的面子,此際也不敢公然發話。
  門外白馬歡躍嘶鳴,張丹楓手撫劍柄,俯腰一躬,道聲:「多謝老伯。」飛身上馬,朗聲吟道:「中州風雨我歸來,但願江山出霸才,倘得濤平波靜日,與君同上集賢台。」眼光一與雲蕾相接,立刻縱馬奔馳,詩聲搖曳之中,白馬已閃電般奔出數里之外。
  畢道凡雙目閃光,呆然遠望,忽而翹起拇指,大聲讚道:「好氣概,果然勝似前人 ,不枉石英替他守了幾十年。」藍寨主藍天石越眾而出,問道:「這白馬少年端的是何來歷?轟天雷與金刀寨主聯名發出的綠林箭,難道是無的放矢麼?」
  畢道凡移眼望著翠鳳,微笑說道:「石姑娘,你現今該明白了吧?我的師祖彭和尚傳下三個徒弟,二弟子朱元璋貴為大明的開國皇帝,大弟子張士誠戰死長江,這白馬少年便是他的後代子孫,三兄弟中最不濟的是我這支,世世代代還是當年本色。」
  群豪未聽過畢道凡的故事,紛紛問道:「什麼?什麼?」「那白馬少年竟是張士誠的後人?」「轟天雷石英和他又是什麼關係?」石翠鳳歎了口氣道:「嗯,我明白了,我家祖先敢情就是張士誠當年托他保守那幅巨畫的親信。可是他、他是我雲相公的大仇人呀!」
  畢道凡皺眉說道:「所以我說尚有數事未明,此事就是其中之一。你爹爹的信中也未有提及。雲相公,他是怎麼和你結仇的?」
  雲蕾面色慘白,目中蘊淚,久久說不出話,綠林群豪疑問驚詫之聲不絕於耳。畢道凡道:「都到裡面說吧。」回到客廳坐定,畢道凡將以前說過的故事,約略再說一遍,歎口氣道:「當年三兄弟並舉義旗,後來是一人獨佔天下,老實說,我心中亦是不服。我家數代傳下的家規,每個男丁,都要做十年和尚,十年乞丐,這一來固是紀念前人,二來也是借此雲遊天下訪尋那幅與國運極有關係的畫卷,好再與朱元璋的子孫一較雌雄。可是如今不必我再費心了,我的兒子也不必再做和尚,再做叫化啦!」
  藍寨主問道:「畢老英雄此話是何意思?」畢道凡慘笑言道:「以前虯髯客有志於天下,與李世民下一局棋,棋未下完就抹亂棋子,說這天下不能再爭了。我雖無虯髯客的霸氣,可是以前也還不自量,還想在尋得畫卷之後,再逐鹿中原。可是如今也心甘情願輸給張丹楓啦,這幅畫找到它的真主人了。你們都聽見張丹楓臨去的吟詩,那是何等氣魄,不問可知,他定是按圖索驥,要發掘他祖先當年的寶藏,與那幅無價之寶的地圖,再舉義旗,重圖帝業,又一次與朱家爭奪江山了!」
  周山民不能再忍,一躍而起,冷冷說道:「只恐他要把江山奉送外人!」畢道凡瞠目道:「你說什麼?」周山民言道:「畢老前輩你還不知道麼?這白馬少年的父親張宗周在瓦刺官拜右丞相,瓦刺入侵已迫在眉睫,他單騎入關,不是奸細,還能是什麼?只恐比奸細更為危險。試想他若取得那幅軍用地圖國中險要之地,瞭如指掌,獻出瓦刺,按圖進兵,中國怎能抵敵?」畢道凡神色大變道:「你話可是真?」周山民道:「半點不假!我父子舉起日月雙旗,拒漢抗胡,天下共知。這等大事,豈容說謊!就是這位雲相公的血海深仇,也因張宗周這個大奸賊而起!蕾弟,你說與諸位英雄聽聽。」雲蕾淚咽心酸,被周山民一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話語說不出口。周山民急道:「蕾弟你別傷心。畢老前輩與列位英雄定能替你作主的,我代你說了吧。」將雲靖牧馬胡邊歸途遇害等情事說了,畢道凡頹然倒在椅上,半晌說道:「怪不得我家數代訪尋張士誠後代,都是一點線索都找不到,原來是遠赴漠外去了。」驀地起立,長鬚顫抖,憤然說道:「張士誠竟然有這等不肖的子孫?看張丹楓的氣概豪情,他、他怎能是個奸賊?」周山民說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只憑外表怎能斷定他的為人?」畢道凡紅面變紫,雙睛炯炯,好像要噴出火來,大聲說道:「如此說來,那是我的錯了不是?」周山民一噤,潮音和尚接口道:「老大哥,我說是你錯了,那張宗周確實是個大奸賊,我也曾深入瓦刺,身受其害!」畢道凡被他直說,頓時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垂下頭來,喃喃說道:「是我錯了?真的我錯了?」
  周山民見他氣焰稍減,又鼓勇氣說道:「畢老前輩,這次只恐是你一時不察,被那奸賊所利用了,想那張丹楓約了列位英雄到你家來,必是算定可以拿你作為擋箭牌讓你替他化解,使得綠林英雄此後不再與他為難。」畢道凡哼了一聲道:「若他真是奸賊,我定要親手將他斃了。」目光閃閃,面上充滿疑惑的神情,周山民聽他話語,似是仍未深信,正想再說,忽見畢道凡走出門外,大聲叫道:「人來!」吩咐一個家人:「你快去打探,我派去的人回來了沒有?」反身轉入客廳,忽地說道:「如此說來,只恐目下就有一場大禍!」
  綠林群雄爭相問道:「什麼大禍?」「有我等眾人在此,什麼事不能擔當?」畢道凡道:「列位有所不知,我家乃是大明天子的世仇,朱元璋在生之時就曾頒下密令,要將張家與我畢家的後人斬草除根。我家世代為僧為丐,除了上面說兩個原因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借此避禍。祖宗保佑,數代以來,還未給朝廷發現蹤跡。」
  「也許是我闖蕩江湖,虛名招禍,數年之前,已發現有鷹犬對我注意,於是我遂避居此一荒村,潛蹤匿跡。不料十數日前,村中又發現有陌生人來過,聽村中人說,那些陌生人還曾問過我的來歷,這些人想來定是朝廷的鷹犬無疑。實不相瞞,我本定在數日之前就舉家搬遷,只因那張丹楓指定今日要在我家與諸位相會,故此耽擱下來。若然給京師的朱皇帝知道綠林群雄在我家聚會,派遣高手,前來圍捕,豈不要給他一網打盡嗎?」
  聽了此番話後,綠林群雄,疑心更起,在客廳中給張丹楓打敗過的「火神彈」郝寶椿首先說道:「事情有這樣巧法?我看這是那白馬小賊有心布下的陷阱!」畢道凡沉吟不語,藍寨主亦道:「此事實是叫人疑心!」畢道凡道:「張士誠的子孫怎會與朝廷站在一起?」周山民道:「張宗周父子既能作瓦刺的奸細,也就能作朝廷的奸細。如此之人,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呢?」潮音和尚亦道:「是呀,張宗周與奸宦王振曾有收信往來,此事我亦知道。」畢道凡拈鬚沉吟,半晌說道:「我本對他無甚疑心,聽得周賢侄說破他的來歷後,卻教我難判斷了。咳,兩件事情聯在一起,確是令人思疑,莫非他真是用的緩兵之計,阻止我家搬遷,好令朝廷鷹犬有時間到此捕人麼?呀,知人知面不知心,難道這次我真的看錯了人?走了眼了?」畢道凡為人精明果斷,此次卻是他平生第一次難於決斷事情。
  周山民怒氣沖沖,大聲說道:「此事何必猜疑,定是那張丹楓所佈的陷阱。咱們且商量對付之策吧!」綠林群豪又紛紛議論,有的說要等待官軍前來,和他□殺一番,有的說不如先避開的好,避開之後,再廣傳綠林箭,叫南北的黑道英雄都共同去對付那個張丹楓,一定要令他處處荊棘,寸步難行。
  畢道凡坐立不安,聽綠林群豪紛紛議論,幾乎全都是對張丹楓不利的,只有雲蕾一人獨坐一隅,目蘊淚光,卻不發話。畢道凡疑心大起,想道:「此人與張丹楓仇恨最深,何以他不說話,莫非其中另有別情?」想過去與雲蕾單獨談話,屋中人聲如沸,嘈嘈雜雜,誰人的話都聽不清。畢道凡皺了皺眉,驀聽得遠處一聲馬嘶,有人叫道:「那白馬小賊又回來了!」片刻之後,馬鈴叮噹,越來越近,畢道凡急急奔出門外,只見一騎飛來,果然是張丹楓那匹白馬!
  只見張丹楓神色倉惶,滿頭大汗,一躍下馬,搶著說道:「世伯快走!」畢道凡雙眼一翻,冷冷說道:「好呀,你還有什麼花招?」張丹楓怔了一怔,面色倏變,仰天狂笑道:「悠悠蒼天,知我誰人?畢爺,此刻我也不願多費唇舌要你信我。我只求你快走,官軍離此已不到十里了!」畢道凡料不到官軍來得如此之快,怒道:「好呀我就拼著血濺黃沙好成全……」畢道凡氣憤之極,想說的本是「好成全你奇功一件。」眼角瞥了張丹楓一下,忽見他衣裳染血,滿面焦急的神色,卻不似假冒得來,這話說了一半,又嚥回去。只聽得張丹楓又道:「我在村外十餘里地,碰見官軍,我仗著快馬,斫了兩人,搶回來給你報信。」
  忽地裡「蓬」的一聲,「火神彈」郝寶椿人未躍出,暗器先發,一支蛇焰箭挾著一溜藍火,向張丹楓劈面射來,說時遲,那時快,門內群雄,一湧而出,飲馬川的藍寨主首先發話道:「好小子,你當我們是三尺孩童,任由你戲耍麼?」不由得張丹楓分辨,已有四五個人上前動手,綠林群豪紛紛喝罵:「好小子,花言巧語騙得誰來?」「先把他宰了再殺官兵!」「想一網打盡,可沒那麼容易!」雖眾口異詞,卻都是認定張丹楓與官軍一路,上前動手的越來越多竟把張丹楓圍在核心,劍氣刀光,不分皂白,紛紛向張丹楓身上招呼!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1:27

  只聽得叮噹數聲近身的幾口兵刃已給張丹楓的寶劍削斷,周山民一推雲蕾叫道:「快快上前,用你的寶劍對付他!」雲蕾身不由己,拔出寶劍,闖入人叢。只見張丹楓白衣飄飄,在刀槍劍戟叢中,東竄西閃,高聲叫道:「你們看我那匹寶馬,若然我是官軍內應肯讓它如此受傷麼?」那匹「照夜獅子馬」臂上中了兩箭,還插在那裡,想是被官軍追趕時放箭所射,武林之士最愛寶劍名馬,更何況這匹並世無二的「照夜獅子馬」呢?將心比心,張丹楓自當是愛如性命,而今為了趕著回來報信,竟無暇替寶馬拔箭療傷,圍攻的群雄有一半已放鬆了手。
  「火神彈」郝寶椿叫道:「焉知這是不是苦肉之計?」仍然揮鞭猛進,只聽得「喀嚓」一聲,鞭梢又被寶劍削去一段,周山民叫道:「快上!」雲蕾一劍奔前迎面一招「玉女投梭」張丹楓面色蒼白,並不還招,身形一個盤旋,閃了開去。郝寶椿見他如此,越發認定他是膽怯情虛,揮舞鋼鞭,上打「雪花蓋頂」,下打「枯樹盤根」,只聽得又是「喀嚓」一聲,張丹楓寶劍略揮,竟把鋼鞭從中截斷,剩下半截,舞弄不得。雲蕾如醉如狂,手指抖索,青冥劍揚空一閃,欲刺不刺。只聽得張丹楓大叫道:「火已燃眉了,你們還不快快逃跑,與我糾纏作甚?」藍寨主喝道:「呸,你想拿官軍嚇唬老子?咱們都是在官軍的刀槍下長大的!」把手一揮,又率群雄圍上。
  張丹楓長劍一展,劃了一道圓孤,擋著群雄兵刃,高聲叫道:「這是從京城來的錦衣衛,你當是普通的官軍麼?看相子只怕是京師的三大高手,全都來了!」錦衣衛指揮張風府,御前侍衛樊忠,內廷衛士貫仲,這三人以前都是武林人物,身手非凡天下聞名,合稱京師三大高手。群雄聽了不覺都是一怔,這時那匹白馬正在負痛長嘶,被潮音和尚的禪杖隔住,衝不過來。畢道凡心中想道:「這白馬神駿非常,快逾追風,竟然也中敵人兩箭,能射傷這匹白馬的人,即非三大高手,也是非常人物,這書生所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只聽得張丹楓叫道:「錦衣衛的後面還有大隊的御林軍,若說只是捕捉畢爺一人,何須用這許多人馬?若然御林軍分兵去襲各位的山寨各位不在,如何應付?」此言一出,綠林群雄更是聳然動容,有一小半已爭急上馬,匆匆向畢道凡拱手告辭,馳歸山寨。
  周山民大怒叫道:「好個奸賊,危言恫嚇,你又不是御林軍的指揮,如何知道他們用兵之計?除非你就是與他們合謀之人!」張丹楓仰天哈哈一笑,隨手一招「八方風雨」,長劍一揮,盪開了藍天石、郝寶椿與周山民等人的兵器,大笑說道:「枉你爹爹曾是邊關名將,你即未讀過兵書,也當知道一點兵法,為將之道,當知料敵察勢,固己防人,最不濟也當知道權衡輕重。即算我是你所說的『奸賊』,試問大敵當前,你們為我一人而冒基業毀滅之險,這不是愚笨之極嗎?」不待張丹楓說完,圍攻的群豪又有一半散去,周山民漲紅了面怒道:「我的山寨不在此處,也不怕官軍圍襲,我還要再領教領教你的劍法,蕾弟上啊!」雲蕾一劍格開張丹楓的寶劍,周山民邁步就是一刀,張丹楓微微一笑,左手捏著劍訣,並未張開,隨手一拂,只聽得當□一聲,周山民刀已墮地。
  畢道凡看在眼裡,聽在心中,暗暗點頭,心中說道:「若然張丹楓真個動手,周山民不死也得重傷。圍攻他的各路寨主兵刃十九都要被他削斷。」那匹白馬被潮音和尚所阻,叫聲不絕,畢道凡縱步奔前,口中作馬叫之聲,左手一招,突然一個飛身跳近那匹白馬,白馬竟似甚有靈性,知道來人並無惡意,四蹄踏地,不再跳躍。畢道凡輕撫馬頸,右手一伸,快如閃電般把兩枝箭拔下,迅即把藏在掌心的金創藥替它敷上。畢道凡老於江湖,江湖客應通曉的各種雜學,他無不內行,馴馬醫馬更是擅長,令潮音和尚看得目瞪口呆。
  周山民拾起單刀,仍與藍天石等人戀戰不通,雲蕾面目毫無表情,左一劍右一劍的跟著周山民向張丹楓亂刺,忽聽得畢道凡朗聲說:「張兄,你的寶馬來了,你快快走吧!」
  周山民吃了一驚,把眼看時,只見畢道凡正把潮音和尚拉開,讓那匹白馬衝了過來。郝寶椿急道:「縱虎容易捉虎難,畢老英雄,請你三思。」只聽得畢道凡又道:「張兄,你今日的好意我心領了,你的馬所傷非重,快快跑吧!」藍天石愕然停手,雲蕾閃過一邊,即周山民也退後了幾步。
  但見張丹楓微微一笑,吟道:「數代交情已可貴,相知一面更難能!畢老伯,你不必管我,快快逃跑。」畢道凡說道:「我舉家大小,還有些物事需要收拾,你先跑吧!嗯藍寨主,郝莊主,周賢侄,你們也快跑吧!張丹楓今日之事,你們不必管了!」
  藍天石一言不發,上馬便走。郝寶椿呆立當場一片茫然。周山民持刀躊躇,正想說話,忽聽得萬怒奔騰之聲,已如潮水般倏然湧至,隨即聽得響箭聲、吶喊聲震盪山谷,畢道凡面色一變,向管家的吩咐了幾句,淒然說道:「叫你們跑你們早不跑,現在跑可難了!」
  小村在群山包圍之中,只見山道上三條人影疾衝而下,隨後是幾十騎馬匹自谷口魚貫而入,自山上奔下的三人竟趕在馬隊前頭,先到村莊,聽那山谷外的馬蹄聲,想必還有數以千計的御林軍圍在外面。
  畢道凡打了個哈哈,迎上前道:「畢某幾根老骨頭何堪一擊?累得三位大人蒞臨山村,真是幸何如之!」為首三人,當中的那個軍官劍眉虎目不怒自威,正是錦衣衛的指揮張風府,家傳「五虎斷門刀法」天下無雙,左邊的那人面如鍋底,短鬚若戟,乃是御前侍衛樊忠,右邊的那個面色焦黃,雙眼凸出,卻是大內的高手貫仲。樊忠與畢道凡十餘年前在江湖上曾有一面之緣,首先說道:「畢大爺,咱們都是奉上命差遣而來,你可休怪,就煩你走一趟,咱們絕不會將你難為。」畢道凡冷冷一笑,正想出語回敬,忽聽得張風府縱聲大笑搶先說道:「樊賢弟,你這可不是廢話嗎?想那鼎鼎大名的震三界是何人物,焉能束手就擒?咱們還是爽爽快快地直說了吧。畢大爺,今日之事,非逼得動手不成,就請亮出兵器,賜教幾招,你若闖得過我的寶刀,那麼天大的事情,我一肩挑起,放你逃跑便是。至於在場的綠林道上英雄,正是相請不如偶遇,說不得也請一併動手啦。至於不是綠林道上的朋友,那咱們決不濫捕無辜,要走請便。」橫眼一掃,忽地揚刀一指,說道:「咦,這位秀才大爺,卻是哪條線上的好漢?」張丹楓笑道:「你是捕人的指揮,我是捉鬼的進士!」張風府大笑道:「那麼說來,咱們可也要較量較量啦!」貫仲適才在途中乃是先行,白馬就是他射傷的,瞥了張丹楓一眼,叫道:「哈,原來你也在此,妙極妙極,這匹白馬可得給俺留下來啦!」張弓搭箭,彎弓欲射。
  樊忠愛馬如命,叫道:「貫賢弟,休再射它生擒為妙。」率領士卒,上前捕馬,忽地哎喲連聲,幾名錦衣衛士手臂關節之處,如被利針所刺,痛得淚水直流。貫仲叫道:「原來你還會發梅花針,來而不往非禮也,看箭!」彎弓一射,箭似流星嗖的一聲,勁疾非常,張丹楓不敢手接,身形一閃避過,那枝箭餘勢未衰,射到潮音和尚面前,潮音禪杖一擺,鏗鏘有聲,火花飛起,那枝箭斜飛數丈,這才掉下。潮音大怒揮手叫道:「周賢侄,咱們衝出去!」禪杖橫挑直掃闖入錦衣衛士叢中。樊忠手揮雙錘,迎頭磕下,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潮音的禪杖給磕得歪過一邊,樊忠的虎口也震得疼痛欲裂,雙錘幾乎掌握不住,樊忠在宮中有大力士之稱,與潮音換了一招,正是功力悉敵,棋逢對手,登時惡戰起來。
  畢道凡仰天打了個哈哈,取出降龍棒叫道:「張大人承你瞧得起我,咱們也較量較量!」張風府揚刀笑道:「好極,好極!咱們就依江湖規矩,單打獨鬥一場,你若闖得過我的寶刀我有話在前,無人將你攔阻。」說話口氣,自負非凡,畢道凡大怒,信手一棒,疾若奔雷,張風府斜身繞步,反手一刀,勁風疾迫,刀棒相交,各退三步,畢道凡叫道:「好!不愧是京師第一高手!」手腕一翻,降龍棒刷的又打過去,張風府刀尖迎著木棒輕輕一點,藉著木棒之力,身形驟然飛起,刀光一閃從空劈下,這一招厲害非常。畢道凡臨危不亂,突然使出「鐵板橋」的絕頂功夫,左右撐地,右足騰空,頭向後仰,緬刀刷的一下從他頭頂掠過,畢道凡右足一挑,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就是一腳,張風府的刀險險給他踢飛,讚了一聲:「震三界果是名不虛傳!」招式一換,一個「連環三刀」,疾如風雨竟把畢道凡逼得連連後退!
  那邊廂貫仲也與張丹楓動了兵刃。貫仲使的是三節軟鞭,招數精奇,他還不知張丹楓是何等樣人,意存輕敵,手起一鞭「烏龍繞柱」,腳踏中宮,毫無顧忌地向張丹楓手腕便繞,意欲將他寶劍奪出手去。張丹楓「嘿嘿」冷笑,手腕一沉,劍鋒刷的反彈而起,劍光一繞,立把軟鞭削去一截,身形微動,更不換招,第二劍、第三劍已連綿發出。貫仲嚇了一跳,但他也是一名高手,在絕險之際,突然使險招,不退反進,墓然使出擒拿手法反臂一抓,張丹楓回劍一削,他的軟鞭已撤了回來,攔腰便掃,張丹楓寸步不讓,身如垂柳,左右搖擺,手底毫不放鬆,刷刷刷又是一連三劍,貫仲軟鞭雖長,卻是沾不著他的衣裳,反給逼得退了幾步。張丹楓著著搶先,揮劍強攻,但迫切之間,卻也不能突圍而出。這時兩邊已成了混戰之局,錦衣衛已衝入畢家,嚇得雞飛狗走。
  張丹楓把眼看時,只見潮音和尚與御前侍衛樊忠恰恰戰成平手,畢道凡卻是連走下風。張風府那口刀乃是百煉緬刀,在兵刃上先不吃虧,功力上兩人都差不多,但張風府佔了年壯力強的便宜,一口刀有如神龍探爪,飛鷹展翅,著著都是進手的招數,畢道凡逼得轉攻為守,使出潛龍護寶盤旋十八打的棒法將門戶守得十分嚴密。雖然如此但久戰下去,卻是定必吃虧。
  張風府、貫仲、樊忠三人都是單打獨鬥,其餘的人則已成混戰之局。張丹楓再把眼看時,只見雲蕾仗著寶劍之威,削斷了許多錦衣衛的兵刃,掩護周山民與郝寶椿等人,且戰且走,漸漸衝到了潮音和尚的跟前。
  樊忠與潮音正在高呼酣鬥,忽見青光一閃,雲蕾的寶劍旋風般地奔前心急刺而來,樊忠雙錘一分,左錘護身右錘迎敵。雲蕾的劍法以奇詭善變見長,樊忠一錘擊去,滿擬將敵人的寶劍擊飛,不料陡見青光疾閃,似左忽右,急急變招迎敵,左錘卻給潮音的禪杖封住,打不出來。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刷的一聲,樊忠肩頭已著了一劍,樊忠大吼一聲左錘甩手飛出,雲蕾頓覺勁風貫胸,急閃開時,但見那錘直飛出數丈之外,轟的一聲巨響,撞在山岩石之上,打得石片紛飛,而樊忠也趁著一擲之威,縱身跳出圈子。
  雲蕾雖把樊忠打退,但給錘飛一逼,有如突然間給千斤重物一壓,氣也幾乎透不過來,知道厲害,不敢再逼,與潮音和尚急急闖出。那匹紅鬃戰馬飛奔過來,雲蕾一躍上馬,仗劍向前開路。
  張丹楓見雲蕾即將脫險,心中大喜,精神倍長,刷刷兩劍又把貫仲逼退幾步,大聲叫道:「畢世伯,扯呼!」畢道凡悶聲不響,揮棒力戰,對張丹楓的說話,如聽而不聞。張丹楓眉頭一皺,再把眼看時,只見雲蕾一馬當前,左有潮音和尚,右有石翠鳳、周山民、郝寶椿等綠林好漢跟在後面,看看就要闖出重圍,張丹楓心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又大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畢老英雄,併肩子闖啊!」畢道凡仍是悶聲不響,如聽而不聞。一根棒盤旋飛舞,戀戰不休。
  張丹楓猛然醒起,畢道凡和張風府比鬥之時,曾被張風府出言所激,若然不能從張風府寶刀之下闖出,換言之即是若不能將張風府打退,則他斷不肯逃跑。所以現在雖處下風,卻仍是依著江湖上單打獨鬥的規矩:既不肯認輸,那就不死不休!
  張丹楓心中煩躁想道:「這個關頭還爭這口閒氣作甚?」但他知道畢道凡脾氣,縱許自己上前助他打退敵人,他也未必肯走,正自躊躇無計,忽聽得一個孩子叫道:「放我下來,我也要打強盜!」原來是畢家家丁正在與官軍混戰,畢道凡的獨生兒子背在管家的背上,掙扎著嚷要下來。
  張丹楓心念一動,嗖的飛身而起,如箭離弦三起三伏,闖入錦衣衛士叢中,長劍揮舞,雲湧風翻,如湯潑雪,一般衛士如何攔擋得住?只見他殺入垓心,陡地伸臂一抓,將畢道凡的兒子奪了過來,管家的啊呀一聲,張丹楓叫道:「你們快往外闖!」手起劍落,斫翻幾人,迅即又殺出去,墓地撮唇一嘯,那匹「照夜獅子馬」被官軍圍捕,正在左衝右突,聽得主人嘯聲,發力一衝,雪蹄飛處,踏倒兩人,張丹楓突然把那孩子往馬背上一拋,叫道:「坐穩了!」那孩子雖然只有七八歲,膽子甚大,抓住馬□,讓那白馬馱著便跑。
  張丹楓身形快極,轉身一掠,飛一般的掠到畢道凡前面。這時正有幾名錦衣衛士挺槍搠那白馬,白馬嘶鳴,孩子哇哇大叫。張丹楓大叫道:「畢老伯,你還不去照顧孩子!」劍尖一吐,招走輕靈,噹的一聲,搭上了張風府的緬刀。畢道凡長歎一聲,虛斫兩刀,奔出垓心。張丹楓又是一聲長嘯,那匹白刀去勢頓緩,畢道凡一手三暗器,打傷了那幾個挺槍搠馬的兵士,縱上馬背,抱緊孩子,白馬一聲長嘶,揚蹄疾走,霎忽之間,已是突圍而出。
  張風府勃然大怒,斷門刀一個旋風急轉,張丹楓只覺一股潛力扯著劍尖,寶劍幾乎脫手飛出,心中暗道:「此人果是名不虛傳,功力非凡,不愧稱為京師第一高手。」長劍往前一探也暗運內力,解了那絞刀之勢,劍鋒一轉,噹的一聲,將緬刀削了一個缺口,張風府吃了一驚忽地笑道:「不怕你寶劍!」刀鋒一偏,倏地又搭上了劍身,用力一旋,張丹楓劍被「黏」上,展不出寶劍的威力,卻是縱聲笑道:「好呀,咱們較量較量!」手腕一抖,劍鋒一翻,又脫了出來。忽聽得弓弦疾響,白馬狂嘶,貫仲高聲叫道:「大哥快追,畢老賊跑了!」張風府墓然醒起,這是張丹楓「圍魏救趙」之策,刀鋒忽轉,縱身奔出,張丹楓挺劍急刺,張風府突地反手一掌,掌挾勁風,迎胸劈至。張丹楓逼得閃身,胸口給掌風所震,竟是辣辣作痛,吃了一驚,急忙運氣護身。只見張風府已搶了一騎快馬,疾追那匹「照夜獅子馬」。
  張丹楓心中笑道:「我的寶馬雖然連中三箭,諒你也追它不上。」只是畢道凡雖然脫出重圍,他卻又被圍困,那樊忠已舞錘急上,與他交手。樊忠雙錘重八十斤,寶劍削它不得,更加上錦衣衛的圍攻,竟是脫不了身。要知樊忠既能與潮音戰個平水,與張丹楓亦是伯仲之間,張丹楓想馬上突圍哪裡能夠!
  雲蕾等人,本已脫出重圍,忽呼得後面叫聲,雲蕾回眸一瞥,見張丹楓隱入苦戰之中,芳心一驚,貫仲驟的一箭射來,雲蕾正在失神,寶劍撥箭稍遲,竟給他一箭射中馬頸。
  雲蕾猝然倒地上,未及起立,身後的錦衣衛士發一聲喊,已是一擁而前,刀槍並戳。雲蕾單掌按地,陡地打了一圈圈,劍光掠處,有如平地上湧起一圈銀虹,只聽得一片斷金戛玉之聲,戳到胸前的幾柄刀槍一齊折斷。雲蕾一躍而起,貫仲手提三節軟鞭,如飛趕到,手起一鞭,攔腰纏腕。貫仲領教過寶劍的厲害,利用軟鞭的伸縮自如,這一鞭掃得恰到好處。雲蕾橫劍削它不著,軟鞭已如一條毒蟒似的奔到前心。好個雲蕾,肩頭微動,身形略短,翩如飛雁,從鞭梢下一掠而出,刷的一劍仍是強攻,貫仲斜竄三步,手腕一頓,鞭梢一帶,呼的又圈回來。兩人換了數招,未分高下,鞭聲劍影,打得個難解難分。按說兩人本是旗鼓相當,可是雲蕾氣力較弱,二三十招一過,氣喘汗流,漸感不支。貫仲哈哈大笑,攻勢驟盛,十餘名錦衣衛士中的高手散佈四周,布成圓陣,防備雲蕾逃走。
  另一邊張丹楓陷入重圍,寶劍被樊忠雙錘逼迫,討不了便宜,又要應付其他人的兵刃,也是險象環生。酣戰中忽見雲蕾墮馬,心中大急,墓然一個轉身,反手一劍,敵著樊忠的雙錘左手一抓,將一名衛士的衣領抓著,一把舉將起來。這一招用得實是險極,若然差了毫釐,身上怕早被圍攻的衛士搠十個八個透明窟窿!張丹楓拿捏時候,妙到毫巔,一擊成功,膽氣頓壯。說時遲,那時快,樊忠正趁著他轉身之際雙錘橫擊過來,卻不料他已抓起那名衛士,大喝一聲,回身便擋,樊忠雙錘急縮,張丹楓右手揮劍,左手就將抓著的人質作為兵器,一陣旋風急舞,擋者辟易,霎忽之間,衝出重圍。樊忠緊追不捨,張丹楓一聲大笑,喝道:「接著!」將那名人質反臂擲出。樊忠還真不能不聽他的命令,逼得拋了雙錘,接過夥伴,只見張丹楓在大笑聲中,又已闖入了堵截雲蕾的圓陣。
  雲蕾正在吃緊,陡見張丹楓一劍飛來,墓然一陣心跳,羊皮血書的陰影在她眼前一晃,這可憎可恨可喜可愛的「仇人」又來援救自己了,該把他當作朋友還是該把他當作敵人?該接受他的救助還是「寧死不屈」?芳心忐忑,正自打不定主意,迷茫中貫仲一鞭掃下,雲蕾驚起之時,鞭影已到頭上。
  但見劍光一閃,耳邊有人叫道:「小兄弟,快快出招!」雲蕾隨手一劍,只聽得「喀嚓」兩聲,貫仲那三節軟鞭斷為四截!貫仲適才與張丹楓鬥過一百餘招,雖然處在下風,可還未曾落敗,滿心以為合眾衛士之力,對付兩人,亦是綽有餘裕,哪料雙劍合璧,威力暴增,只是一招就鞭折人傷,慌忙急走。張丹楓拖著雲蕾,雙劍左右並展,隨意所施,無不妙絕,片刻之間,十餘名衛士都中劍受傷,倒地不起!
  張丹楓拖著雲蕾,且戰且走,樊忠手舞雙錘,迎面而來,貫仲叫道:「二哥,小心!」張丹楓、雲蕾雙劍齊出,倏地合成一個光環,樊忠大吃一驚,無可抵敵,急將雙錘一拋,滾地一個大翻,側身滾出一丈開外,只覺頭頂一片沁涼。饒是他滾得如此之快,護頭盔亦被削掉,連頭髮也被削了好大一片。
  樊忠幾曾吃過如此大虧,翻身躍起,勃然大怒揮手喝道:「用馬隊衝!」數十名錦衣衛士跨上戰刀,分成四隊,縱橫馳騁,齊向張、雲二人衝來。他二人武藝縱算再高,也難抵敵這樣狂風暴雨般奔來的馬隊!
  張丹楓叫道:「快快上山!」與雲蕾施展絕頂輕功,向後山飛奔。畢家門前距山腳約有一里之地,兩人將到山腳,已被快馬追及。張丹楓突然抓起雲蕾,往山上一拋,前頭那匹快馬人立撲來,張丹楓足尖點地,身軀筆直躥起,那馬撲了個空。就在這一瞬之間,張丹楓已飛上馬背,將馬上那名衛士橫拋出數丈之外。這還是張丹楓一念慈悲,要不然若將他擲於地上,怕不被馬隊踐成肉餅?那匹馬去勢極疾,片刻已衝到山邊,張丹楓在馬背上一個飛身,抓著山邊一棵大樹的樹枝,打鞦韆似的往前一蕩,落下之時,已在山坡,只見雲蕾正在半山張望。
  其時已是暮靄含山,天色微暗,山上怪石嶙峋,馬隊不敢衝上,只圍在山下吶喊,樊忠傳下號令,將谷口外的御林軍調了一部分進來,強弓勁弩,守住山腳,哈哈笑道:「看你能在山上困得多久?」張、雲二人山上遼望,但見山下四處旌旗招展,這座小山已全給御林軍包圍住了。
  張、雲二人惡鬥了大半日,這時只覺又饑又累,春日陰晴無定,日間陽光普照,黃昏之後卻忽然下起雨來。張丹楓道:「小兄弟,咱們找個地方避雨去,我身上還帶有乾糧。」雲蕾默聲不語,頭扭過一邊。張丹楓道:「那邊有個山洞。」一把拖著雲蕾便跑,肌膚相接,只覺雲蕾手心冰冷,料知她心中必是惶恐不安。
  那「山洞」其實只是兩塊大岩石夾峙而成的縫隙,岩石上有虯松盤結,雨點卻也飄不進來。石縫中恰恰可容兩人,張丹楓將雲蕾拖入山洞,兩人面面相對,心跳之聲,各自可聞。張丹楓輕輕歎了口氣,道:「小兄弟,咱們兩家的冤仇真是無法可解嗎?」暮色黯淡,更兼是下雨的陰天,張丹楓微側身軀,看不見雲蕾面上的表情,但聞衣裳悉索,劍環抖動之聲,知她正在手摸劍柄。張丹楓又歎氣道:「不是冤家不聚頭,小兄弟你把我殺了吧,死在你的手上,我死而無怨!」
  驀地一聲雷響,電光一閃,照見雲蕾慘白的面色,也照見她眼角的兩顆淚珠。雲蕾倚著岩石,手拈衣帶,寶劍懸在腰間露出了短短的半截,想是她輕輕抽動,卻又立即把手移開。電光一閃即滅,石洞迅又歸於黑暗。
  黑暗中但聞雲蕾喘息之聲,良久良久,仍不見她說話。張丹楓取出乾糧,說道:「小弟兄,你吃點東西。」雲蕾身倚石壁,動也不動。張丹楓甚是悲痛,卻故意扮了個鬼臉,嘻嘻笑道:「小兄弟,這次我不說你食白食啦,吃一點吧!」張丹楓故意提起初見之時的笑話,實是想逗她說笑。忽地「啪」的一聲,雲蕾將他遞過來的乾糧拍落地上,張丹楓苦笑一聲,將乾糧撿起,隨手擱在一瓣凸出的石瓣上。
  雲蕾亦是滿腹辛酸,欲哭無淚,黑暗中只聽得張丹楓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報仇,報仇,冤冤相報,究竟何時了?我的祖先與朱元璋爭奪江山,亦是留下遺書,要後代子孫替他報仇,我家的報仇,可不只是要後人憑血氣之勇去刺殺敵人,而是要重奪大明天子的江山!」
  雲蕾打了個寒顫心道:「這樣的報仇可真是古往今來最慘酷的報仇,若然張家報得此仇,豈非要殺人盈城流血遍地?」又想道:「若然張丹楓是為了報仇,而勾結瓦刺胡兵入寇,搶奪江山,那他可就是萬古的罪人,我亦容他不得!」思潮起伏不定,手指又抓緊了青冥寶劍的劍柄。
  只聽得張丹楓續道:「我的祖父逃到瓦刺,那時蒙古勢力衰微,內部分裂,明兵時時闖進蒙古草原劫掠,明朝又要他們年年進貢歲歲來朝,他們亦是憤恨得很,所以他們也要報仇。咳,人與人,國與國,都有那麼多的冤仇,我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不能平等相待,和平相處?」
  雲蕾心中一動,張丹楓續道:「先祖和瓦刺先王都想報仇向大明報仇,這麼樣他就在瓦刺為官啦。瓦刺一天天強盛起來先祖的官也越做越大,到了我的父親,不但承襲了先祖的官位後來更升任了右丞相。」
  「我父親記著先代之仇,對朱元璋的子孫以及忠於明朝的人都恨之入骨。三十年前你的爺爺出使瓦刺,口口聲聲以明朝的大忠臣自居,我爹一氣之下,就迫他到冰天雪地裡去牧馬二十年!」
  雲蕾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忽地轉念一想:「我爺爺為了身受牧馬二十年之苦,就要殺盡張家所有的人,那麼明朝搶去了他先人的江山,也就難怪他們如此憤恨,累及我的爺爺。可是這種種是非恩怨,我們後輩可管不著,爺爺要我報的仇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1:48

  雲蕾抓緊劍柄,心亂如麻,只聽得張丹楓又道:「你爺爺在冰天雪裡牧馬二十年,始終不屈。後來我的父親也有點佩服他啦,我父親也曾對我說起你爺爺的故事,說是當年你爺爺私逃回國之時他實是事前知道,故意不派兵阻攔讓他們逃跑的。我爹還說,當時他曾遣澹台將軍送給你爺爺三道錦囊,可以救他性命,可惜你爺爺不信,辜負了他一片苦心。」雲蕾將信將疑,仍然不作一語,手指仍然抓緊劍柄。
  張丹楓歎了口氣道:「我父親對你爺爺確是太過,後為的好意也就難怪你爺爺不肯相信,先人欠債後人還,呀,我也難怪你這樣恨我!」
  「瓦刺一天天強大,明朝不敢欺負它,反了過來,反而被它欺負了。十年之前,我的師父到瓦刺來,聽說他本來是要替你爺爺報仇,後來卻做起我的師父啦。他教我記得自己是中國人,千萬不能與中國為敵!師父來後,我爹爹的性情也好像有些改變了,我常常見他深夜捶胸中宵繞室,自言自語地說道:『報仇,報仇,該不該這樣報仇?』神情很是可怕。我有一兩次上去勸他,他卻又瞪著眼睛說:『孩子啊,你可得記得先人的如山仇恨!』」
  「我此次實是瞞著父親,私逃回來的,事情只有我師父一人知道。中原武林的種種情形,也是我師父對我說的。我是中國人,我絕不會助瓦刺入侵,可是我也要報仇……」雲蕾衝口說道:「怎樣報仇?」張丹楓道:「我入關之後,細察情形,朝朝其實已是腐敗到極,要報仇我看也不很難,我若找到地圖寶藏,重金結士,揭竿為旗,大明天下不難奪取!」雲蕾吃了一驚,道:「你想稱王稱帝?」張丹楓笑道:「皇帝也是常人做,一家一姓的江山豈能維持百世?不過我搶大明的江山,也不只是就為了做皇帝……」雲蕾道:「就為了報仇嗎?」張丹楓道:「也不只是就為報仇,若然天下萬邦,永不再動干戈,那可多好!」頓了一頓,忽然一陣狂笑吟道:「人壽有幾何?河清安可俟?焉得聖人出,大同傳萬世!哈哈,若能酬素願,何必為天子?」雲蕾在黑暗中雖是看不清他的面容,也可想見他的狂態,忍不住接口說道:「做不做皇帝,那倒沒有什麼希罕。只是你若想搶大明九萬里的江山,不管你願不願意,只恐也要弄至殺人盈城,流血遍野,何況現在蒙古又要入侵。你若與大明天子為仇,豈非反助了瓦刺一臂?」張丹楓怔了一怔,忽地柔聲說道:「小兄弟,你的話也有道理。小兄弟,大哥聽你的話,你說不讓我做皇帝我就不做皇帝。小兄弟,你說吧,我就聽你的話。」聲調溫柔,言語甜蜜,雲蕾面上一熱,身子往裡一縮,手掌往外怒道:「誰要你聽我的話!」張丹楓道:「怎麼啦?又生氣了?」雲蕾再也不說一句話,張丹楓歎了口氣,手觸岩石,擱在石瓣上的乾糧已全被雲蕾吃光了。原來適才雲蕾聽張丹楓說話,聽得出了神不知不覺地拿起乾糧來吃,到省起「不該」吃時,已是吃到最後的一塊了。張丹楓暗暗偷笑,黑暗中但見雲蕾一雙眼睛有如黑夜明星,閃閃發亮。張丹楓柔聲說道:「小兄弟,你該睡啦!」給她低唱催眠小曲,雲蕾本覺疲倦,吃飽之後,聽他柔聲催眠,睡意頓濃,眼皮慢慢地闔了下來。張丹楓提劍坐在洞口替她守衛,其時驟雨已過,但黑夜之中,官軍也不敢闖上山來。
  張丹楓亦是疲倦之極,但為了衛護雲蕾,撐著眼皮卻是不敢睡覺,忽然聽得雲蕾叫道:「大哥,大哥……爺爺……爺爺……」張丹楓應了一聲,回頭一望,雲蕾又不叫了,聽她鼻息均勻,原來是說夢話。張丹楓脫下外衣,輕輕地披在她的身上仍然坐在洞口提劍守衛。
  雲蕾正在夢中,夢中見張丹楓仰天長笑,忽然又手撫畫鄭痛哭高歌,雲蕾覺他甚是可憐,上前扳他肩膀,忽地爺爺持著那根飾有旄毛的竹杖,顫巍巍地走來,插入兩人中間,舉起竹杖便打,雲蕾道:「大哥救我!」爺爺手裡的「使節」忽然又變了羊皮血書,爺爺持那塊羊皮往她頭頂一罩,罵道:「誰是你的大哥,你快快把他殺掉!」血腥味陣陣撲來,雲蕾非常難受,喊又喊不出來,一驚而醒。
  但見洞口曙光透入,雲蕾定了定神,發覺自己身上披著張丹楓的外衣,面上發燒,心頭發酸,取下外衣,輕輕走出,只見張丹楓坐在石上,劍尖抵地,頭向下垂。原來張丹楓一夜未睡,實在熬不住了,所以臨到天亮之際,打了個盹。
  羊皮血書的陰影又在心頭擴大起來,雲蕾手撫劍柄心道:「若然此際刺他一劍,倒是絕好時機。啊,啊!我怎能如此想法,爺爺啊,爺爺啊!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啊!」朦朧中似見爺爺持著使節走來,就像夢中那樣情景,用嚴厲的目光瞪著自己,難道是還在夢中?雲蕾咬咬指頭,感覺痛苦,這不是夢,可是她又多願永在夢中,永不醒來。夢中雖是難受,也比不上醒來面對「仇人」之時的難受啊!「我放棄了這個絕好時機,不殺張家的人,爺爺在九泉之下會怪我麼?」雲蕾手撫劍柄,邁前兩步,忽然又把手指送入口中一咬,劇痛中頓時清醒,爺爺的影子消失了,她把劍一下按入鞘中,將長衣輕輕地替張丹楓披上。
  張丹楓動了一下,驀然伸了個懶腰,笑著站起來道:「嗯小兄弟,你這樣早就醒來了!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雲蕾咬著嘴唇,面色蒼白,張丹楓凝望著她,目光充滿柔情,又帶著無限憐惜,雲蕾激動得幾乎哭了出來,轉身不敢再看張丹楓。張丹楓歎了口氣,往山下看時,只見數十外錦衣衛士雜著御林軍,三五成群正趁著清晨氣爽,上山搜索。
  幾十名衛士容易對付,可是山下旌旗招展怎能衝出重圍?張丹楓躊躇無計,只見敵人分頭上山,已到山腰,張丹楓一把拖著雲蕾,躲到一塊大石之後。
  官軍越來越近,忽聽得張風府大聲叫道:「出來,出來,我已瞧見你們了!出來我有話說。」張丹楓打了個突,這張風府是京師第一高手,想不到他這樣快又回來了,他親自率人包圍,想衝出去更是無望!
  張風府緬刀一指,又大聲叫道:「躲躲藏藏,算得什麼好漢?」話聲未了,只見山頭人影一晃,張丹楓衣袂飄飄,自岩石之後一躍而出,拔劍大笑道:「張大人武功蓋世,率領千軍萬馬,居然攻上此山,確實算得好漢!」
  張風府面上一紅,道:「你不必激我,這山下雖有眾多軍馬,你們也儘管衝著我張某一人!」張丹楓寶劍一晃,笑道:「妙極,妙極,那麼請劃下道兒!」張風府瞟了他們一眼,忽道:「看你們二人並非黑道上的人物,和那震三界卻是什麼交情?」張丹楓道:「這個你不必管,閒話休提,咱們且鬥個三五百招,你若不能勝我,又待如何?」張丹楓自忖:若論功力的深厚,自己實不如他;若論劍術的精妙,則自己卻要稍高半著,在三五百招之內,只怕誰也勝不了誰。他知道張風府乃是京師第一高手,為人自負之極,所以用話將他逼住。
  張風府又瞧了二人一眼,笑道:「不必單打獨鬥,你們二人一齊上來!」張丹楓冷冷說道:「那麼京師三大高手,今後就只剩下兩人啦!」意思是說,若然他敢以一敵二,那就必死無疑。張風府笑道:「那卻也不見得!你們二人武功我都見過的,若說單打獨鬥,你大約可接我三五百招,你劃這個道兒,我可不上你當。」張丹楓一怔,心道:「這人果是厲害,知己知彼,和我所見竟是完全相同。」便道:「那便不以三五百招為限,咱們一對一的□拼,隨你劃出道來。」只聽得張風府續道:「至於你這位夥伴的武功,大約只可接我百招。這樣吧,你們二人一齊上來,在五十招之內,你們若能取勝,那麼我便保舉你們做今科的武進士,不必再考試啦。」張丹楓大笑道:「我們二人要勝你易如反掌,何須五十招,在五招之內,我們若然不能取勝,任由你的處置。若然在五招之內,我們勝了,我們也不希罕什麼進士狀元,咱們綠水青山,後會有期!」此話意思,即是說在五招之內,假若他們二人勝了,張風府可得任由他們逃走。
  你道張風府何以定要堅持與他們二人相鬥?原來張風府昨日追不上畢道凡,回來之後,見樊忠、貫仲二人都受了傷,驚問其故,樊、貫二人說及張丹楓與雲蕾聯劍之威,言下尚有餘怖。張丹楓聽了,甚是驚奇,心中想道:「他們二人,以那白馬書生武功最高,但亦不過比樊忠、貫仲略勝一籌,聯起手來在五七十招之內,打敗樊忠、貫仲,也還不算稀奇,豈有在一兩招內就能大勝的道理?」張風府乃是武術名家,平生潛心武學,聞說有什麼特異武功,便想見識,為人抱負卻是與普通的衛士不同。
  張風府自思,自己斷無在五十招之內落敗之理,一聽張丹楓說只須五招,不禁狂笑,緬刀揚空一劈,朗聲說道:「好吧那第一招來了,接刀!」刀光飄忽似左似右,一出手便以「流星閃電」的招數,分襲二人。
  雲蕾獨倚巖邊,如醉如癡,說時遲,那時快,但見張風府刀光閃閃,掠到面門。張丹楓大急,叫道:「小兄弟,快快出招!」劍隨聲到,手起一劍,「攔江截斗」,搶到雲蕾前面,招架張風府的緬刀。張風府那招流星刀法,本是分襲二人,刀劍相交,鏗鏘一聲,刀鋒往前一蕩,餘勢未衰,仍照著雲蕾劈去,雲蕾這時才出招相抗,劍鋒一圈一抖,將張風府的緬刀封出外門。身子也不由自主倒退幾步,搖搖晃晃。這還是因為有張丹楓替她先擋了一下,要不然雲蕾的劍早已給他震飛。
  張風府哈哈大笑,道:「原來聯劍之威,也不過如此!小心,接刀!我第二招是『八方風雨』,你們雙劍必須同出才行,休說我不告訴你!」雲蕾沒精打采,平日秋水般的眼皮也像失去了光輝,張丹楓大急,悄聲說道:「小兄弟,你雖恨我,也要先打退此人,留得性命,你才能向我報仇呀!傻兄弟!」說時遲,那時快,張風府緬刀揚空一閃,但見銀光如雨,千點萬點,遍灑下來,這一招是「五虎斷門刀」的精華所在,比剛才更為厲害!雲蕾心中感動,雙睛蘊淚,青冥寶劍往前一指,瞬息之間,把碎雨般的刀光迫得雨收光散,張風府撤招叫道:「好,果然是有點道理!再接一招!」驕氣受挫,這第三招他可不敢預先說出了。
  張丹楓面露笑容,道:「小兄弟,出手要更快一些!」張風府邁前一步,緬刀一推,左右斜撇,這一招名為『分花指柳』,柔中帶剛,卻是半守半攻之著。張丹楓一聲長笑,劍訣一領,出手如電,但是雲蕾隨手一揮,青冥劍也急隨而出,張風府招數還未使開,已給雙劍封住,不由得大吃一驚,強力一個「大彎腰,斜插柳」,把攻勢全改為守勢,硬生生的將緬刀撤了回來,張、雲二人都覺劍尖如給一股勁力黏住,雖然是瞬息之間即將他這種內功柔勁化解,但張風府亦已脫了險境,蹌蹌踉踉地斜竄出一丈開外,吁吁喘氣。
  張丹楓暗讚一聲,此人果不愧是京師第一高手,但見張風府腳步不丁不八,橫刀當胸,守著門戶,雙眼睜圓,顯見心中甚是驚異。張丹楓眉頭一皺,心道「此人確是江湖老手,他全採守勢,我們只剩一招,這一招未必能將他打敗!」張風府用上乘刀法,護著全身,心中稍定,又高聲叫道:「我已佔先走了三招,還有一招,該讓你們先走了!好,來呀!」張丹楓瞥了雲蕾一眼,只見她目光閃閃,又恢復了平日的光輝,正在全神貫注,凝視敵人,張丹楓發一聲嘯,兩人同時飛起,雙劍齊伸,兩道銀光,凌空下刺,張風府身軀一矮,橫刀往上擋,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雙劍急落,銀虹交剪,倏地伸展開來。
  張風府一個翻身,刀光一轉,倏地騰身飛起,張丹楓絕料不到他在雙劍環攻之下,居然敢出此險招,暗叫一聲:「不好!」只恐一擊不中,又要給他兔脫,那就滿了四招,自己只好認輸了。張丹楓出劍稍前,招數已經使盡,正在心急,忽見雲蕾出劍稍後,劍勢未盡,劍尖剛剛碰到張風府的腳跟,就在這稍縱即逝之際,將他擊倒!
  張丹楓又驚又喜,心中暗暗奇怪,按說張風府的功夫,那一躍縱,只要去勢稍快,雲蕾的劍尖就落了空,不知何以他好像還未盡展所能。
  只見張風府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下一躍而起,苦笑一聲,揮手說道:「雙劍合壁,果是神奇!你們走吧。」貫仲在旁說道:「大哥,如此輕易,便放他們走了?」張風府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放他們走!」貫仲囁囁嚅嚅,尚欲進言,張風府道:「他們又不是黑道上的人物,放了他們,也沒什麼罪責,何必貪領一功!」貫仲面上一紅,道:「大哥既然一力擔承,咱們沒有話說。」張風府傳下將令,讓張、雲二人安然下山,不准攔截。
  張丹楓施了一禮,張風府道:「咱們兩次交手,尚未知道你的姓名,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張丹楓懶洋洋打了個哈欠,道:「你老子姓張,咱老子也姓張。此張雖不同彼張,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尊你一聲大哥,為弟疲倦得緊,這裡人多嘈雜,不好睡覺,恕不奉陪啦!」張丹楓亦莊亦諧,貫仲氣得面皮變色,張風府卻是不以為意,大笑道:「亦狂亦俠,有這樣一個同宗兄弟倒也不錯,好,你走吧!」張丹楓朗吟道:「尚有江湖本色在,將軍亦是可人兒。綠水青山,後會有期,我去了!」攜了雲蕾,逕自下山,揚長而去。
  一路上雲蕾默不作聲,走出五、七里地,已把官軍遠遠甩在後面,面前是一條三叉路,張丹楓又打了個哈欠,搭訕說道:「小兄弟,咱們該找個地方歇息啦!正中這條路通往正定,左邊這條路通往欒城,咱們還是往正定去吧。」雲蕾衣袖一拂,冷冷說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張丹楓怔了一怔,道:「你就這樣恨我嗎?」雲蕾避開他的目光,臉皮緊繃,道:「多謝你幾次救命之恩,便咱們兩家之仇,無法可解。咳,誰叫我的爺爺早死,想勸他回心轉意,已是不能。祖先留下的遺命,子孫怎能違背?咳,這是命中注定……」張丹楓道:「我不信命。」雲蕾道:「不信又待如何?……好,你走吧,你若走東,我就走西!」張丹楓黯然說道:「你既定要報仇,何不痛快下手?」雲蕾眼圈一紅,踏上正中那條路,頭也不回,疾往前跑。



第11回 半夜襲番王奇情疊見 中途來怪客異事難猜



    雲蕾往前疾跑,只聽得後面一聲長歎,張丹楓的聲音道:「見了你惹你傷心,不見你我又傷心。呀你傷心不如我傷心。小兄弟,你好好保重,去吧,去吧!」雲蕾心中一酸,強忍著淚,也不回頭。只聽得後面詩聲斷續,隨風飄入耳中,聽清楚了,卻是「相見爭如不見,有情總似無情」兩句。雲蕾十七歲有多,從未想過男女之情,聽了詩聲,面上一紅,細細咀嚼這兩句話,心道:「難道我真是陷入情網中了?」陡覺神思飄忽一片迷惘,從面上紅到耳根。腳步卻是不敢停留,轉眼之間,又跑出數十丈,再回頭時,張丹楓的影子又不見了。
  到了正定,夕陽尚未落山,雲蕾投了一家最大的客店,要了房間,關上房門,呼呼便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忽聽得鑼聲鐺鐺,有人大聲呼喝,店主人一間房一間房的拍門叫道:「小店已被官軍徵用,客官請搬到別家去吧,房錢櫃上退還,事非得已,客官包涵則個。」官府徵用,住客雖是萬分不滿,可亦不得不搬。
  最後才來敲雲蕾的房間,雲蕾早已整好行裝,開了房門,對店小二道:「你不必說啦,我走便是。」店小二道:「實是對你老不住。」眼光忽上忽下,打量雲蕾,雲蕾好生奇怪道:「你看什麼?」店小二關上房門,小聲說道:「客官可知道官家為何徵用小店嗎?」雲蕾道:「人聲嘈雜,我聽不清楚。」店小二道:「聽說是招待蒙古使臣,聖上派有御林軍統領親自護送呢。今日晌午時分,正定的客店就接到衙門通告,說是若有可疑的陌生人投宿,一定要報給公差知道。所以我怕客官到別間投宿,會有麻煩。」雲蕾笑道:「那麼何以你們又敢收留呢?我不可疑麼?」店小二忽道:「客官的真姓,是不是一個『雲』字?」雲蕾投宿之時,用的乃是假名假姓,聞言不覺一驚,手腕一翻,扣著店小二脈門,低聲喝道:「你是誰?」店小二道:「客官別驚,都是自己人。你若不信,有位客人留下一樣東西給你,你一看就知道了。」雲蕾心想:「若然自己行藏破露,遲早難免動武,不放他走,亦是於事無補。」便鬆開了手,讓店小二出門去。
  過了片刻店小二和掌櫃一同走進,掌櫃的取出一個小包,用絲巾包住,遞過去道:「雲相公,這就是那位客官留下來給你的信物。」雲蕾輕輕解開 ,只見裹著的乃是一枝碧綠珊瑚,共分九瓣,綠色晶瑩,雲蕾一見,不覺呆了。這枝珊瑚正是自己送與石翠鳳作為聘禮的那枝珊瑚,不覺失聲問道:「她也來了,她在此麼?」掌櫃的道:「石姑娘昨日曾到此處,詳細說了雲相公的面貌,叫我們留神,雲相公果然投宿小店,這可真是巧啊!」
  雲蕾做聲不得,想起石翠鳳一片癡情,竟是擺脫不了,不由得暗暗叫苦。掌櫃的道:「實不相瞞,小店乃是海陽幫的產業,暗中招待江湖上各號人物,轟天雷石老前輩與我們都是老相識。石姑娘昨晚匆匆經過,留下此枝珊瑚,請你明日絕早,一定要到青龍峽候她!到時自然有人帶你前往。」雲蕾只得點了點頭,問道:「那麼,我今晚宿在何處?」掌櫃的道:「我當你是自己人,只是委屈相公將客房讓出來住到帳房裡去。」雲蕾喜道:「好極,好極!我也要看看蒙古使臣的威風。」
  雲蕾吃過晚飯,又假寐一回,養足精神,只聽得門外蹄聲得得,人馬聲喧,客店中人,都跑出去迎接,雲蕾不敢露面,從門縫裡張望,只見四個軍官陪著七八個蒙古人走進客店。走在中間,被眾人群星捧月般地擁著那個蒙古人特別令人注目,雲蕾一看,認得此人正是以前偷襲周健山寨,曾和自己交過手的那個番王。
  這間客店是城中最大的客店,房間甚多,四個御林軍官逐個房間細細察看,又問掌櫃的道:「沒有閒人了麼?」掌櫃的道:「長官明察,小店幸蒙徵用 ,怎敢收留閒人?」軍官尚欲進內間細查,那蒙古番王大聲笑道:「統領不用如此小心了,中國雖大,能與我們抵敵的人物只怕還未曾有!若然有人暗算那就是他自尋死路,也不必勞動諸位相助,只須負責掩埋死屍便行了。」四個御林軍官一齊哈腰說道:「是,是!貴國武士天下無敵,是卑職過於小心了。」雲蕾在裡面好不生氣,心中暗道:「等一會兒,我倒要你們知道厲害!」
  一群人等,各自安歇,只有兩名蒙古武士與兩名軍官輪班守夜。雲蕾換一夜行衣服,聽得敲了三更,悄悄地穿窗而出,伏在簷角,將梅花蝴蝶鏢扣在掌心,只等那兩名蒙古武士背向自己之時,就發鏢將他們射死。
  忽見屋頂上白影一閃,雲蕾吃了一驚,扭頭看時,微風颯然,人影已掠身而過。那人蒙著黑色面巾,穿的卻是白長衣,在黑夜之中,特別刺目。雲蕾想起當日張丹楓夜入黑石莊也是這搬打扮,心頭鹿跳,急忙打了個手勢,那蒙面人轉過身來,雙手一揮,指指外面,示意叫她快走!
  雲蕾未及細看,那人已倏地跳下,只聽得兩聲慘叫,那蒙面人出手如電,霎忽之間 ,已把兩名蒙古武士一齊打死。雲蕾暗中讚道:「好個大力鷹爪的金剛手法!我可沒曾見張丹楓用過這種手法呀?到底是他,還是不是他?」
  正在雲蕾猜度之時,在內間守夜的兩名御林軍官已是聞聲跳出,這蒙面人一聲不響,身形一起,雙臂斜伸,向兩名軍官腰脅的軟麻穴疾點。
  左首那名軍官應聲倒地,右首的那名軍官武功不弱,一招「手揮琵琶」,連消帶打竟自避了開去。那蒙面人低聲喝道:「炎黃子孫,何苦為胡兒賣命!」聲音甚低,雲蕾在外間聽不清楚,只是奇怪此人何以驟然改用點穴手法,不用他那手大力金剛手的殺手神招?
  只見蒙面人手法一變,那名軍官凜然急退,蒙面人向中間房急闖,正是那蒙古番王所住的房,未到門前房門忽然大開。只聽得裡面哈哈大笑 ,人影一晃,一股勁風已疾撲出來,蒙面人身不由己疾退三步,雲蕾定晴一瞧,竟是澹台滅明!他早已入關,不知何以現在又和蒙古使臣一道。那蒙面人一退復進,只見澹台滅明一個旋身,反手一送,那蒙面人又給摔倒,但仍是一躍即起。雲蕾不禁出聲叫道:「快走!」三枚蝴蝶鏢向澹台滅明上中下三路一齊打去,澹台滅明雙袖一揮,蝴蝶鏢半途落地,說時遲,那時快,那蒙面人又撲上來,澹台滅明雙掌齊出,「□啪」兩聲,四掌相抵,那蒙面人蹌嚙踉踉給震得退後數步,卻並未跌倒。澹台滅明讚道:「能接我一掌,也算得是一條好漢!」
  三度交鋒,那蒙面人都吃了虧,似已知道不敵,轉身跳上牆頭,正在身形縱起之時,先前那名軍官,正在近處,忽地取出一條軟鞭,向上一卷。雲蕾大怒,蝴蝶鏢又脫手飛出,這名軍官可沒有澹台滅明那樣本事,給蝴蝶鏢打中手腕脈門,登時暈倒軟鞭落地,蒙面人已飛身跳上牆頭低低說聲:「多謝!」疾馳而去。雲蕾一怔,這聲音,這背影都好似什麼時候見過一般,可又不像是張丹楓的!
  雲蕾這一出神尋思,那幾名隨來的蒙古武士和御林軍官已是一齊驚起撲出,雲蕾眼睛一瞥,只見澹台滅明向著自己藏身之處發笑!雲蕾吃了一驚,險險跌倒,只聽得那些蒙古武士紛紛問道:「賊人呢?」澹台滅明突然一個旋身,向雲蕾相反的方向發了一支響箭,說道:「賊人黨羽甚多,留下兩人護衛王爺,其餘的隨我去追!」
  這一下大出雲蕾意料之外,澹台滅明分明是已發現自己,何以又將同伴引開?真是百思不解。這時店內亂成一片,雲蕾悄悄溜了下來,只見那店小二站在暗角 ,向她招手。雲蕾走了過去,那店小二道:「快隨我來,趁亂逃跑。」雲蕾隨他溜出後面暗門,卻喜無人知曉。
  小城城門沒有關閘,那店小二一直將她帶到城外一個土崗道:「五更時分,有人來接。」雲蕾鬆了口氣,道聲:「好險啊!」月色星光之下,只見那店小二露出詭秘的笑容,說道:「石姑娘交待叫雲相公帶那枝珊瑚見她,相公可藏好沒有?」
  雲蕾好不心煩,想道:「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吭聲悶氣答道:「知道了!」店小二見她色變,不敢取笑。約摸過了半個更次,只見兩騎馬疾奔而來,一騎有人,一騎卻是空騎,近前一看,原來是火神彈郝寶椿。
  火神彈郝寶椿對張丹楓敵意最濃,雲蕾對他實是無好感,但此際劫後重逢,卻也感到喜悅。郝寶椿抱拳施禮問道:「你也逃出來了?那白馬小賊呢?那日官軍是不是他帶領來的?」雲蕾冷冷說道:「是他捨命救了畢老英雄,畢前輩沒對你說起麼?」郝寶椿一愕 ,道:「真有此事?我還未見著畢老英雄,石姑娘叫我領你去後,再馬上去找他。」雲蕾道:「畢老英雄現在何方?」郝寶椿道:「聽石姑娘說,畢老英雄脫險之後,全家在飲馬川藍天石的老家安歇,離此不過十來里路。嗯,東方將白,咱們該趕路啦!」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2:13

  郝寶椿請雲蕾上馬,自己在前引路,馬行甚快,黎明時分到了一處山谷。郝寶椿道:「這就是青龍峽了。」長嘯三聲,只聽得裡面也有人發聲相應,郝寶椿道:「石姑娘已先來了,你進去吧,我還要去見震三界畢老英雄。」
  雲蕾棄馬入山,不一刻,山坳處轉出一人,正是石翠鳳。只見她淚水滿面,疾奔上來,一把抱著雲蕾道:「咱們又見著了!」雲蕾扶她輕輕坐下,笑道:「你絕早約我會面,想來不只是為了談情。」石翠鳳薄怒含嗔,橫她一眼,抹抹眼淚,說道:「老天保佑,咱們幸而重見,可是周大哥,周大哥……」雲蕾驚道:「周大哥怎麼啦?」石翠鳳忽道:「我錯怪你的義兄了,周大哥實是好人!」雲蕾急道:「快說,周大哥他怎麼啦?」石翠鳳道:「那日你墮馬受圍,咱們想回來搶救,已被隔斷。後來那張風府追畢道凡不上,卻截著我與周大哥二人。我們二人不是他的對手,十餘招後,我被他刀背一拍,打落馬背,眼看就要被他所擒,幸得周大哥捨身相救,一躍下地,竟冒著被馬蹄踐踏之危,拖著張風府的後腿狠命便咬,張風府一刀將他拍暈,抓上馬背,大約是趕著回去治傷,便不顧得再追我了。」
  雲蕾與周山民之間,雖曾鬧過不愉快的事情,卻是情如骨肉,聞言急,說道:「咱們可得想法救他才是。」石翠鳳道:「我約你到此 ,就是想法救他呀!你聽我說,還有一樁奇怪之事。我脫險之後,前日在嘉縣住宿,半夜時分,忽被一個蒙面人驚起,將我引出郊外,看他身手武功,在我之上,卻又並不對我傷害。引到郊外,便自去了。我滿腹狐疑,第二日才知道那晚嘉城中,官差捕快一齊出動,半夜搜查客店,盤問行人,聽說是要迎接什麼貴人,所以預先防範。那人引我走出客店,想是事先得知消息,出於一片好心。」雲蕾大是奇怪,喃喃自語道:「蒙面人,蒙面人?他的身段像不像以前偷入你家中的那個、那個白馬書生?」
  石翠鳳道:「黑夜之中,我沒看清。再說我也從未聯想到那白馬書生,是以無從比較。」雲蕾不覺面泛桃紅,道:「我知道嘉縣所要迎接的是什麼貴人,就是那班蒙古人。只因嘉縣是個大城,所以要預先一日盤查客店。」石翠鳳奇道:「你怎麼知道?」雲蕾道:「昨晚我也見著那蒙面人了。此事以後再談,你先說你的。」石翠鳳道:「昨晚我碰到了爹爹的朋友,得知震三界畢道凡亦已脫險,我便去找他,誰知他也見著了那個蒙面人,而且蒙面人還給他留下了一封信。畢道凡說:『這人真像第二個張丹楓,卻不知是不是他?』畢道凡剛到藍家,蒙面人便現跡留書,畢道凡因為剛剛脫險,因此也就無心追他了。」雲蕾道:「信中說的是什麼?」石翠鳳道:「那蒙面人的信中說道:『我知道瓦刺使臣前往北京,為首的是個親王,大約是向明朝提出什麼條件去的,大明帝國與瓦刺邦交雖是瀕於破裂,大明天子可還想極力彌縫。是以對瓦刺這班使者極是奉迎,保護唯恐不周。』他信中又說,已知道周大哥落在官軍手裡,是以建議我們冒險去截這批蒙古人,若能擒到番王,那就更是一舉兩得。一者可以拿來交換周大哥,二者是免得朝廷向瓦刺低首求和。信中還說,青龍峽地形最險,可以在此地伏擊,到時他或者也可相助一臂之力。」雲蕾道:「畢老英雄意思如何?」石翠鳳道:「畢道凡知道周大哥被擒,亦是焦急非常,但若要再傳綠林箭,廣約各路英雄,卻是遠水不救近火。畢道凡想不出別的法子,因此也願照那蒙面人所說冒險一試。他叫我們輪流在此瞭望,以防意外。等下他親自率人前來。」
  雲蕾沉吟不語,想那澹台滅明勇猛無比,劫人之計只恐難行。忽聽得石翠鳳道:「那店小二可將珊瑚交與你了?」雲蕾道:「交了。」石翠鳳道:「趁著時候未至,我可要問你一件事。」雲蕾道:「何事?」石翠鳳道:「一路前來,你對我如何,你自己心裡知道。咱們雖是掛名夫妻,其實你何曾將我作妻子看待?」雲蕾急道:「這個時候說這個幹嘛?」翠鳳道:「我悶了多日啦,我是急性兒,此事不能不問清楚。」雲蕾拿她無法,見朝陽已出,料那批蒙古使者即將來到,更是無心與她糾纏,眼珠一轉,忽地笑道:「鳳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啦。你叫店小二將珊瑚留交與我,乃是……」故作猜度之狀,石翠鳳接口說道:「乃是想問明你的心意。你若不喜歡我,這珊瑚你收下來再送給別人。你若……」雲蕾也截住她的話道:「鳳姐姐,這枝珊瑚是我給你的聘禮,豈能再送別人。我現在再親手交與你啦!」石翠鳳芳心大慰,接過珊瑚,只聽得雲蕾好像漫不經意地說道:「嗯,周大哥實是好人,我的話可沒有半點騙你。」石翠鳳一怔,低頭看見那枝珊瑚第三瓣花葉上所刻的「周」字,面色一變,正欲說話,只聽得峽谷外馬聲嘶鳴,一行人走了入來。
  雲蕾與石翠鳳隱身石筍之後,只見一小隊官兵在前開路,那蒙古番王與澹台滅明並馬而行,走進山谷。石翠鳳悄聲說:「糟糕,他們這樣早便來了。畢道凡可還沒來呢。」那番王攬轡揚鞭顧盼自雄 ,忽聽得有人唱著蒙古民歌迎面而來。歌道:
  我是草原的兀鷹,
  我的翅膀扇風雲,
  朝飛斡難河,
  夜宿喀林城,
  飛了三個月,
  飛不出大汗的手心!
  這首民歌,乃是蒙古人歌頌他們的英雄成吉思汗的,番王聽了,大為高興,想不到此地遇到本國之人。而又聽到這首蒙古人最引以為榮的歌詞,便停下馬來,對澹台滅明笑道:「重振大汗的威風,可得要看我們了。」叫人請那「蒙古人」前來相見。只聽那人又唱道:
  大汗只手覆大地,
  他的生前享榮名,
  而今死了歸黃土,
  佔地不過是一墳。
  這幾句歌詞雖用蒙古話唱出,卻是他自己編的,番王聽了面色一變,待他近前,立即問道:「你是蒙古來的嗎?這支歌後半截我沒聽過,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那人頭戴蒙古氈帽,沿帽兩塊羊皮垂了下來,掩了兩邊面孔,只露出口鼻和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這是蒙古牧人的普通服飾,可是在這春風駘蕩的中原之地,卻顯得不倫不類,十分怪異。那人哈腰說道:「是我特地編來唱給你聽的。」手腕一翻,登時抓著了那番王的寸關尺脈門三寸之處。
  澹台滅明早有防備,只見他手肘一撞,那人拖著番王滾地便便,手指扣實,仍是不肯放鬆。澹台滅明出手如風,飛起一腳,踢他腰脅,右手往下一抓,那人就地一滾,避開了澹台滅明的飛腳,澹台滅明的長臂已抓到他的頭頸,那番王武功不弱趁這時機,左手反擊,膝蓋又頂他小腹。那人背腹受敵,迫得雙手一鬆,躍了起來,接了澹台滅明一掌,身軀雖給震得搖搖晃晃,可是手底卻毫不放鬆,呼呼呼接連拍出三掌,竟然敢與澹台滅明□拼。施展的招數竟是外家拳登峰造極的一種功夫:大力金剛重手法!
  雲蕾驚奇不已,道:「這就是那個蒙面人!」面目雖看不清,卻似是見過的熟人,可又想不起來,只見澹台滅明捷步似猿猴,出拳如虎豹,將他逼得步步後退。但他掌風虎虎,或按或劈或戳,每一招也都狠辣非常,雖然給逼得步步後退,卻是步伐不亂。雲蕾心想:「此人看來不像是張丹楓,可是能與澹台滅明用真力□拼了這麼多招,武功亦不在張丹楓之下。」又想道:「澹台滅明昨晚放他逃走,何以如今又死力保護那番王呢?」實是不解。
  澹台滅明搶了上風,步步進逼,蒙古武士素來知道澹台滅明的厲害,從不要人相幫,有兩個御林軍官卻想討好,左右分上,施行偷襲,澹台滅明突然停手,大叫:「滾開!」說時遲那時快,那人趁著澹台滅明停手的霎那,已突用大力金剛手法將兩名軍官都甩下山谷,一翻身又與澹台滅明相鬥!
  斗了數招,澹台滅明大喝一聲,撲騰一拳,在他肩頭重重擊了一下,那人倒躍一丈開外搖搖欲倒。澹台滅明住手大笑,蒙古武士圍上前來,將他擒捉。忽聽得一聲呼喊,迎面殺出數人,前隊官軍登時大亂,正是畢道凡與藍天石、郝寶椿等人殺了前來,官軍抵擋不住!
  澹台滅明一躍上前,左拳右拳,一招「橫雲斷峰」,拳掌兼施,拳擊前心,掌劈頸項,向畢道凡便下殺手。畢道凡降龍棒滴溜溜一轉,棍尾點他章門要穴,棍尖戳他面上雙睛,畢道凡有「震三界」之名,在降龍棒上下過數十年功夫何等厲害。澹台滅明叫聲:「好!」陡然一縮,變掌便拿,畢道凡撲了個空,幾乎給他抓著。幸而功夫老到,腳下使出「千斤墜」的功夫,立刻釘牢地面,橫棒一掃,將澹台滅明的招數化解開去,心中也是大感驚奇。
  那人趁著混亂之際,擊倒數人,殺出重圍。雲蕾一皺眉頭甚覺不解:此人有膽氣孤身襲擊番王,何以此際有人相幫,卻又獨自逃走?那人疾走如風,恰是對著雲蕾藏身的方向奔來,雲蕾驀然躍出,叫道:「你是誰?」那人竟然劈面一掌。雲蕾閃開,拔出寶劍,叫道:「不助朋友,乃是不義,咱們再殺入去吧!」那人見了雲蕾拔出青冥寶劍,雙目閃閃發光,忽然也拔出一口刀來,向雲蕾劈面一刀,這一下大出雲蕾意外,寶劍向上一撩,那人只發一招,立刻飛身便走。石翠鳳撲出來道:「真是怪人!」雲蕾一瞥戰場形勢,道:「且莫管他,咱們去助畢老英雄。」
  澹台滅明空手與畢道凡鬥了十數招,各自討不了便宜。澹台滅明叫道:「好,你是我此次入關之後所見的第一條好漢,我也要動兵刃啦!」虛晃一掌,拔出雙鉤,當胸一立,只聽得鏗鏘一聲,畢道凡的降龍棒已給雙鉤彈開,澹台滅明雙鉤一個迴旋,左鉤右指,右鉤左指,把降龍棒逼得團團亂轉,兀是抵禦不住。雲蕾叫聲不好,拔劍闖入,雖然削了幾口兵刃,可是卻是給兩名蒙古武士纏住。那兩名武士一使鐵搠一使鏈子錘,都是難於削斷的重兵器,急切之間,闖不過去。藍天石、郝寶椿、石翠鳳等也都分別被人圍住,會合不到一處。
  畢道凡展出全身本領,仍是無法脫身,澹台滅明雙鉤飛舞儼如蛟龍出海,鵬鳥追雲,好幾次降龍棒幾乎給他奪出手去。畢道凡倒吸一口涼氣,心道:「不意我逃出朱明魔爪,卻會死在胡兒之手。」
  正在吃緊,忽見官軍紛紛驚叫逃避,轟隆之聲震撼山谷,雲蕾抬頭一看,卻原來就是那作蒙古牧人打扮的怪客,上了山頂,把一塊塊磨盤大的大石推下山來!青龍峽在兩山夾峙之中山高峽窄,大石滾下,聲勢駭人,若給碰著,難堪設想。官軍登時大亂,四處竄走,蒙古武士,也嚇得慌了。雲蕾精神大振反手一劍,將那名使鐵搠的武士刺傷,遊走奔前,向澹台滅明連攻數劍,澹台滅明張目喝道:「又是你這個娃娃!」左鉤一封,將青冥劍黏出外門。畢道凡叫道:「今日難佔便宜,咱們撤走!」降龍一招「力敵千鉤」,擋了澹台滅明一招,與雲蕾轉身便走。澹台滅明追上兩步,忽然一塊大石滾到跟前,澹台滅明收了雙鉤,身軀半蹲,雙臂一接,奮起神,將那塊大石擲到半山,恰恰與另一塊滾下來的大石碰個正著。轟隆一聲,沙石紛飛,官軍固然免了傷害,畢道凡等人也趁著沙石彌空之際急奔上山。
  澹台滅明尚欲再追,那番王心驚膽戰急忙止住他道:「澹台將軍,窮寇莫追!」實是怕另有埋伏,所以要留他在身邊壯膽。
  畢道凡等人奔上山頭,高聲叫道:「好漢留步!」那作蒙古牧人打扮的怪客,待他們上到半山,忽然一聲長嘯,從背面下山,待畢道凡等上到山頂之時,他已經逃逸無蹤了。
  畢道凡道聲:「真怪!」翻下高山,正午時分回到藍家,大家紛紛議論那個怪客,都猜不透他的來歷,只有一點,大家異口同聲肯定的是:這怪客一定就是那蒙面人。
  畢道凡道:「不但此人怪異,那胡兒也怪。我們逃出之時郝老弟走在最先,若然他那塊大石不擲上山,落後十丈八丈,郝老弟實是危險非常。」郝寶椿道:「也許是他為了避免官軍受傷,所以如此。」雲蕾笑道:「那人不是『胡兒』,他叫澹台滅明,實是在蒙古長大的漢人。」畢道凡皺眉說道:「我雖恨極朱元璋的子孫,但相助胡人,而且居然以『滅明』為號,更是可恨。」雲蕾又說出昨晚澹台滅明故意讓她逃走之事,眾人又是議論紛紛。
  畢道凡道:「那怪客的來歷,咱們以後再查,澹台滅明是何用心咱們也先別管,當今的急務是:如何救出山民賢侄。」眾人都想不出好的法子。雲蕾道:「既然無計可施,那就只有硬幹:半路截劫囚車。」郝寶椿道:「官軍勢大,又是京師三大高手押解,只怕劫人不成,反遭折損。」畢道凡道:「且打聽再說。」
  傍晚時分,探子回來報道,張風府留下貫仲領大部分的御林軍和錦衣衛協助地方「掃蕩」各個山寨,他和樊忠只領著五七十名御林軍,將擒獲的俘虜押解上京,明日可能經過此地。畢道凡喜道:「好,咱們明日便去與他硬幹一場。」



第12回 峽谷劫囚車變生不測 荒郊馳駿馬禍弭無形



    雲蕾這晚翻來覆去不能入寐,想起周山民落入敵人之手,甚是擔憂,心道:「我明日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救他。」腦海中忽然現出周山民要她改口以兄弟相稱時的□腆神情,想起他一路上隱隱透露的情意,又不覺甚是惶恐不安,想道:「要我捨命救他,那還容易;要我接受他的情意,卻是萬萬不能!」隔房透過石翠鳳咳嗆的聲音,想她亦是心事重重,未曾入睡。雲蕾想起石翠鳳的一片癡情,又不覺啞然失笑,腦海中周山民與石翠鳳的影子拼在一起,暗自笑道:「好,就是這樣,把他們拉在一起,什麼麻煩都沒有啦!」可是,真的就什麼麻煩也沒有了嗎?周山民與石翠鳳的影子剛剛消失,張丹楓的影子卻又悄悄地爬上心頭,這不止是更大的「麻煩」,這還是難解的「冤孽」,雲蕾突覺一片茫然不能再想,也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二日一早起身,畢道凡已是佈置停當。雲蕾出到廳中,只見院子裡一片黑壓壓的人群,畢道凡說道:「我們已打聽清楚,張風府與樊忠只率領著五十名御林軍,押解著六輛囚車,其中有一輛特大的囚車,車子行時,張風府的坐騎不離左右,看得很緊,車中的囚犯想必就是山民賢侄。咱們雖來不及傳下綠林箭,藍兄弟的莊丁和附近的兄弟湊合起來也有四十多人,盡可夠用。張風府雖然厲害,由我和雲相公去對付他,大約也還對付得了。青龍峽形勢絕險,昨日蒙面怪客山頂滾石那手法兒,咱們也可採用。」藍天石道:「自山頂滾下大石,不怕砸壞了囚車麼?」畢道凡道:「不必滾下大石,用鵝卵大的石頭飛石亂打那隊官軍,只要對他們的隊形擾亂,叫他們要分神應付那就行啦。郝莊主,石姑娘,你們領十多名兄弟爬上山頂,就這樣辦吧。官軍中午時分大約可到青龍峽,咱們現在該動身啦!」
  眾人出了大院,紛紛上馬。雲蕾傍著畢道凡並轡奔馳,忽然問道:「畢老前輩,你怎麼不騎那匹白馬?」畢道凡笑道:「歸了它的主人啦。」雲蕾道:「什麼?張丹楓幾時又見了你了?」畢道凡道:「這照夜獅子馬真是天下罕見的名駒,極有靈性,那日它聽主人吩咐,馱我脫險,脫險之後,它就連聲嘶鳴,再也不服我騎啦。我知道它是想念主人,就將它放了。」雲蕾道:「你怎知它一定能找到主人,若給壞人截了豈不可惜了?」畢道凡一笑說道:「一般好的戰馬,也知道尋覓主人,何況是這匹天下罕見的照夜獅子?再說,沒有擒龍伏虎的本事誰又截得它住?」雲蕾本也知道那匹白馬的靈異,可是因為心中懸掛張丹楓,不免多所顧慮。畢道凡說了話後,忽又微微一笑,道:「雲相公,若不是石姑娘說過,我真看不出你和張丹楓竟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雲蕾面上一紅,拍馬加鞭,避而不答。畢道凡好生奇怪,料知其中必有別情,卻也不再發問。
  不一刻進入峽谷,畢道凡按照原定之計,指揮眾人埋伏。眼看日頭漸漸西移,忽聽得前面把風的人傳下話道:「來了,來了!」眾人捏緊兵器,只見一隊官軍,押著六輛囚車,緩緩走入峽谷,畢道凡對雲蕾道:「就是中間那輛。」忽見張風府在馬上揚鞭大笑,叫道:「要劫囚車的這可是時候了!」
  畢道凡、雲蕾同吃了一驚,這張風府竟似早有防備!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霎時間,伏兵盡出,只見張風府將御林軍擺了一個圓陣,護著正中的那輛囚車。畢道凡一馬當先,率隊急衝,那五十名御林軍都是百中選一的精銳,圓陣變化無方,首尾相應。藍家的莊丁雖然驍勇,卻是衝不過去。
  但聽得張風府哈哈大笑,朗聲說道:「震三界畢老頭兒,前日給你饒幸逃脫,怎又自投羅網來了?」畢道凡哼了一聲,冷冷說道:「看是誰自投羅網?」驀地一聲長嘯,頓時山鳴谷應,林鳥驚飛!
  這是叫山頂諸人動手的信號,山頂上郝寶椿發一聲喊,現出身來,說時遲,那時快,忽聽得挾風呼嘯的暗器破空之聲,三柄飛錐連翩飛至,郝寶椿叫聲:「不好!」逼得將石頭向上擲出,打落飛錐。但見對面山峰出現了一隊官軍,將石頭紛紛拋擲過來,其中還夾有飛鏢、飛錐、彈丸之類的暗器,為首的乃是與張風府並稱京師三大高手之一的御前侍衛樊忠。他所發的飛錐最為強勁,火神彈郝寶椿雖是暗器名家,也不得不小心應付,其他諸人更是給鬧得手忙腳亂,雙方擲石作戰,哪還騰得出手來打下面的官軍?
  張風府得意之極,又是哈哈大笑,揚刀說道:「為將之道豈能不審察地形,防患未然。震三界你武功雖強,卻是少讀兵書!」畢道凡大怒,降龍棒滴溜溜一轉,逼退諸般兵器,猛然伸手一抓,施展大擒拿手法,將一名官軍摔稻草人般的直甩出去。雲蕾刷刷兩劍,將御林軍的鐵甲劃破,寶劍威力驚人,御林軍雖然身披鎧甲,也給逼得兩邊閃開。畢道凡與雲蕾一用掌力,一仗寶劍,竟然闖進重圍。
  張風府把手一揮,圓陣一變,索性將二人放入,卻把其他人群截在陣外,張風府背靠囚車,緬刀一指,笑道:「震三界咱們再鬥三百回合!」斜眼一瞥雲蕾,又笑道:「好極好極,你也來了!好吧你們兩人就一齊上吧,我可不要別人相幫。」畢道凡面上一熱,揮棒說道:「今日之事咱們都是為了朋友,拼著兩脅插刀,管你人多人少,我都和你拼啦!」一招「風虎雲龍」,棒挾勁風,當頭劈下。
  張風府凝身不動,一個「夜戰八方」招式,緬刀疾發,架開降龍棒逼退青冥劍,刷刷刷還了三刀。畢道凡暗叫一聲「慚愧」,換了一個招式,用纏身十八打的棍法,盤旋滾進,雲蕾劍走輕靈,也著著搶攻。若然以一敵一,張風府勝在氣力,要比畢道凡稍高一籌,而今加上雲蕾,鬥到三十招開外,張風府逼得斜閃數步,雲蕾身法快極,趁此空檔,一掠疾過,飛身躍上囚車。
  雲蕾一顆心劇烈跳動,想不到竟然這樣容易便告得手,想那張風府並非庸才,何以竟會獨自抵敵,不要官軍防護?即是自負,亦不應輕敵如斯。不過她雖有所疑心,但此時此際,已不容細心推想,一躍上車,立即揭開帳簾,只見有一人蜷縮內裡,車內光線微弱,看不清楚,雲蕾驚喜交集,顫聲叫了句::「周大哥!」劍交左手,右手往裡一探。
  忽聽得「嘿嘿」兩聲冷笑,車內那人突然坐起,手腕一翻已把雲蕾脈門扣住,雲蕾這一驚非同小可。那人喝道:「進來吧!」用力一扯,雲蕾身不由己,跌進車內,撲倒之時,寶劍一拉,將車帳割斷,陽光透入,忽又聽得那人叫道:「咦,原來是你!」似是頗為驚詫,雲蕾心靈手敏,應變快捷,劍柄反手一點,那人鬆手避開,與雲蕾雙雙躍出車外。
  陽光之下,只見那人戴著遮風皮帽,雙眼外露炯炯有神,竟然就是昨日假扮蒙古牧人,襲擊番王的那個怪客!兩人對面站立,相距不過咫尺,雲蕾看得真切,那眼光神態,身材肥瘦和前晚那蒙面人又正是一人。
  雲蕾喜出望外,急忙問道:「你可知道周大哥在哪一輛囚車?」在雲蕾心中,以為此人既曾獻計叫畢道凡截劫番王,又曾得他暗中相助,必是自己人無疑。哪料此人忽然又是一聲冷笑,道:「誰知道你的周大哥!」左手劃了半個圓弧,猝然用大力金剛手法硬搶雲蕾手中的寶劍。
  這一突變,更是出於雲蕾意外,猛不及防,那人手指已堪堪觸及,相距更近,忽見他雙眸炯炯,手指一劃,招數將發不發。雲蕾疾的一劍,那人似是猛然吃了一驚,手指一彈,只聽得鏗鏘一聲,彈著劍背,雲蕾虎口發疼,幾乎把握不住,心中暗驚:此人的金剛大力手法,果是不同凡響!
  只聽得張風府又是哈哈大笑,朗聲說道:「畢老頭兒,你看可是誰自投羅網!」接著一聲叱□,一聲怒罵,刀棒相交,聲震耳膜,想是畢道凡怒不可遏,使出氣力,下了重手。
  雲蕾第二劍第三劍又已連綿發出,那人雙掌翻飛,隨著劍尖舞動,掌風揮處,每將劍刺方向逼歪。雲蕾劍法急變,青冥劍一圈一轉,只聽得嗡然一聲,久久不絕!
  雲蕾的「百變玄機劍法」,奇詭快捷,天下無雙,此際被迫使出絕招,上八劍,下八劍,左八劍,右八劍,每次連刺八劍,都是一氣呵成,上下左右,霎時之間,刺了三十二劍。那人掌力雖然遒勁卻跟不上劍招的快捷,好幾次險險被她刺中。但不知怎的,雲蕾總覺這人似曾相識,雖然不知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心中卻有一個親近的感覺,好幾次應該可以刺中,都是不期然而然的劍尖一滑,貼衣而過,連自己也覺得萬分奇怪。
  上下左右追風八劍自成一個段落,三十二劍刺完,勢道稍緩,那人顯是知道肉掌不能應付,嗖的拔出腰刀,左刀右掌,立即搶攻。只見他刀光閃閃,用的全是快手,出掌卻是舒緩自如,越來越慢,一快一慢,各有妙處。用快刀斬亂麻之勢,把雲蕾的攻勢打亂,又用掌力震歪雲蕾的劍點,叫她寶劍之威,無法施展,這樣一來,立即反客為主,轉守為攻。雲蕾劍法雖然精妙,卻也只有招架之功,僅能自保。那人的刀法雖然凌厲也還罷了,那掌力卻是越來越勁,把圈子漸漸擴大,直把雲蕾逼出八丈開外,近身不得。但說也奇怪,有好幾次雲蕾遭遇險招,那人的刀風掌勢,也是掠面而過,沾衣即退,也不知他是有意無意,就恰像雲蕾適才對他一樣。
  雲蕾劍法加緊,全神應付,只見那人目光閃動,雖是在急攻之中,卻是不停地打量自己。雲蕾心中一動,刷的一劍,攔刀拒掌,喝問:「你是誰?」那人還了一招,也喝道:「你是誰?」雲蕾一怔,道:「你先說!」那人面有異色也道:「你先說!」雲蕾心道:「我的來歷如何能說與你知?」但卻又急於知道此人的來歷,略一遲疑,又擋了三招,堅持說道:「你先說!」說話神情,活像一個負氣固執的孩子。那人眼珠一轉神色更是詫異,似乎是碰著一個童年時候的朋友,回憶她當年的神情,拿來與現在印證一樣,左刀右掌,都遲緩下來,目光不住地在雲蕾面上掃來掃去。雲蕾逼上一步,那人忽又嗖嗖兩刀,將雲蕾隔開,堅持說道:「你先說!」正在糾纏不清,忽聽得畢道凡大叫一聲:「今日風緊,併肩子扯呼!」雲蕾斜眼一瞥,只見畢道凡已是全然陷在下風,被張風府刀光罩著,形勢甚是危險。外面緩兵,又給官軍的圓陣擋著,闖不進來。
  雲蕾大急,劍走連環,疾搶數招,那人掌力加緊,就如一道牆壁,攔在中間,急切間如何闖得過去。那人又叫道:「你到底說不說?」雲蕾心中生氣,悶聲不響,揮劍與他搶攻,霎時之間,又鬥了三五十招。雲蕾功力本來稍遜,只仗著劍法精妙,所以才能處在下風,勉強打成平手。此際因擔心畢道凡而不免分神更是感覺不支,不但搶攻不成,反給逼得連連後退!
  正在吃緊,忽見谷口那邊塵沙大起,張風府喝道:「誰敢闖道?」猛然間只聽得怪笑之聲震撼山谷八騎健馬迎面奔來,為首兩人,服飾怪異,一黑一白,相映成趣,雲蕾不覺驚叫一聲,這兩人可不正是白摩訶與黑摩訶!中間四人就是曾到黑石莊的那四個珠寶買手,後面兩個纏著頭巾的婦人,卻是黑白摩訶的波斯妻子,這八人策馬馳騁,全不把□殺雙方放在心上。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3:09

  黑摩訶快馬先到,張風府勃然大怒喝道:「滾下馬來!」凌空一躍,摟頭就是一刀。黑摩訶一聲怪笑,綠玉杖往上一戳直刺丹田氣穴。張風府大吃一驚,想不到這個怪人竟具如斯身手,身子憑空扭轉,腳尖一勾馬鐙,身落馬背,左右連兩刀,快捷無倫。黑摩訶也不禁大吃一驚,想不到這個軍官竟然如此厲害,綠玉杖一橫,向張風府胸前猛推,張風府橫刀架住,只得半邊屁股坐在馬上,形勢遠不如黑摩訶有利,求勝心切,突把右手一鬆,待得黑摩訶身子前傾,左掌驀地往前一探,使出擒拿手絕招,只一抓就抓著了黑摩訶的小臂。
  張風府大喜,正待用功,驟然間忽覺所抓之處全不受力,黑摩訶的手臂滑似游魚,突然扭曲,彎了過來,啪的一掌打到張風府面門。張風府哪料得到黑摩訶使的是印度瑜伽功夫,肌肉可以隨意扭曲變形,驟不及防,掌風已然撲面,張風府一聲大叫,足□馬鐙,身如飛箭離弦,平空射出數丈之外,安然落地。黑摩訶本是十拿九穩,一掌打空,也不覺駭然!
  這幾招急如電光石火,畢道凡尚未想到來人來歷,黑摩訶又已飛馬衝來,畢道凡叫道:「哪一路的朋友?畢道凡這廂有禮。」畢道凡有「震三界」之名,滿以為說出名頭,江湖上的朋友無有不知,哪料黑摩訶又是一聲怪笑,喝道:「什麼黑道白道?給老子讓路,滾開!」快馬橫衝直闖,畢道凡逼得伸棒一攔,那馬前蹄飛起,黑摩訶一杖下戳,棒杖相交,畢道凡的降龍棒給震得歪過一邊,黑摩訶的綠玉杖給他一蕩一帶,也幾乎跌下馬來。黑摩訶叫道:「好,你也是一條好漢!閒開便罷啦!」從叫「滾開」而到請他「閃開」,已是十分客氣。畢道凡驟遇強敵,卻是收棒不住,第二棒又已是一招「橫江截斗」打向馬身,黑摩訶大怒,綠玉杖往下一按,將畢道凡的降龍棒按住突然一鬆,畢道凡幾乎仆倒,為馬所踐,急急飛身竄開,只見那匹馬四蹄飛起,已從自己頭上一躍而過。
  黑摩訶與張風府、畢道凡糾纏之時,白摩訶的快馬亦到,直向雲蕾與那怪客交手之處衝來。雲蕾心中一怔:黑白摩訶曾在古墓之中給自己與張丹楓聯劍打敗,若他記著前仇,這可怎生得了?
  白摩訶一眼瞥見雲蕾,忽地一聲怪笑,馬頭一拔,改向與雲蕾交手的那個少年一衝。那人大怒,橫掌一撥,呼的一聲擊中馬腿,那馬前蹄屈地,那人劈面就是一刀,白摩訶將白玉杖一撩,白玉杖乃是寶杖,堅逾精鋼,那人卻不知道。只聽得鏗鏘一聲,刀鋒反捲,那人手腕一翻,反手一刀背拍去,白摩訶玉杖一圈,只聽得又是噹的一聲那口刀向天飛去。白摩訶道:「你能擋我一杖,饒你不死,閃開!」玉杖一指,對雲蕾道:「你不是這人對手,還不快逃!」雙腿一夾,那匹馬跳了起來疾奔而去!
  原來黑白摩訶被張、雲二人聯劍打敗之後,賭賽輸了,墓中珠寶已非自己所有灰心喪氣,遣四個買手到南方了結帳務,本擬回轉西域,從此不做珠寶買賣。哪知張丹楓後來慷慨地把珠寶全數發回,兩兄弟十分感激,有了資本,便再做了兩宗大買賣,這次由南而北,八匹馬馱了許多珠寶,準備越喜馬拉雅山偷賣給印度王公,卻想不到在此地遇到兩方混戰。
  黑白摩訶自成一路,黑道白道全不買帳,更兼馱著珠寶,恐被官軍截住,故此更是橫衝直闖,見路即走,只因心感張丹楓還寶之恩,這才助了雲蕾一手。
  不但黑白摩訶武藝高強,他們的波斯妻子與跟從他們的四個買手也全非庸手。八匹馬在峽谷中亂衝亂闖,兩方人馬都被逼得紛紛躲閃逃避,畢道凡見機不可失,一聲呼嘯,帶領眾人爬上山峰。黑白摩訶一陣怪笑,官軍雖讓開了路,他們卻不急著奔馳出去,又在峽谷中亂攪了好一會子,攔著官軍等,雲蕾等人爬上半山,這才呼嘯而去。
  張風府大怒,要重整圓陣,追擊敵人,已是不及。只聽得黑白摩訶向山上遙呼道:「小娃娃,你那個朋友大娃娃在前頭等著你呢。你為什麼不和他一道?」雲蕾知道黑白摩訶口中所說的「大娃娃」指的乃是張丹楓,心中一跳幾乎要發聲相問。畢道凡問道:「這兩人是誰?」雲蕾道:「西域黑白摩訶。」畢道凡驚道:「原來是這兩個魔頭,久已聞名,今始見面。想不到咱們卻靠這兩個魔頭脫了一場災難,只是山民賢侄未能救得,如何是好?」
  山上郝寶椿等人尚在與官軍擲石作戰,畢道凡會合諸人,翻下山背,回到藍家,又已是黃昏時分。這次救人不成,反遭敗績,眾人俱悶悶不樂。談起前日扮作蒙古牧人,今日躲在軍中設伏的那個怪少年,更是議論紛紛,猜不透他的來歷。
  畢道凡一看天色,道:「張風府等人今晚必在城中住宿,咱們最少該探出周堅侄生死如何,再作打算。看那張風府詭計多端,用的只恐是金蟬脫殼之計,周賢侄是否在六輛囚車之中咱們也不知道。」
  眾人想及那張風府如此厲害,都不覺默然。畢道凡緩緩說道:「咱們這群人中,雲相公要數你的輕功最好,城中最大那間客店乃是自己人開的。」雲蕾甚是機靈,一點即透道:「是啊,白日裡明刀明槍截劫不成,咱們晚上去給他們搗個小亂,最少也能探個虛實。想那張風府武藝雖高輕功卻是未臻佳妙。若有不測,我就給他一個溜之大吉,他未必追得上我。」當下議定,雲蕾去探虛實,畢道凡在客店外面策應。
  晚上二更時分兩個人悄悄溜入城中,城中早已有人接應,張風府這班人果然在那家客店住宿。雲蕾靠著店小二的帶引,從客店後門溜入,問明了張風府所住的房間,歇了一會,養好精神,聽得敲過三更,換了夜行衣服,正想登上屋頂,忽聽得客店外馬蹄之聲甚急,倏忽到了門前,客店內已有御林軍的軍官出去迎接。
  店小二道:「雲相公你且待一會兒。」提了水桶飼料出外約摸過了一盞茶的時候外面鬧聲已止。店小二回來報道:「看情形這是八百里加緊的飛騎傳報,只不知是什麼文書,如此著緊!」古代傳遞文書,最急的叫做「八百里快馬加緊」,每驛站都備有專門遞送這種文書的快馬,上一站送文書的快馬到時立刻換騎,一站站的遞送下去,一日之間,總要換十匹八匹快馬。所以儘管那些馬不是千里馬,在十二時辰之內,跑七八百里卻也並非難事。
  雲蕾一怔,道:「你怎麼知道?」店小二道:「那位送文書的公差剛下坐騎,馬匹就累得倒地,要用兩個人的力,才把馬頭抱起來喝水。」雲蕾略一沉吟,道:「那也正好,我就順便探探這是什麼緊要的文書。」
  張風府住在靠南的一個大房,雲蕾用個「珍珠倒捲簾」的姿勢,勾著屋簷,向下窺望,只見房中果然坐著一個公差,張風府手中持著一卷文書,緩緩說道:「今次俘獲的賊人,我還沒有一個個審問,也不知其中有無此人。若然是有的話,我自然照康總管的意思。嗯,你今日辛苦了,快去歇息,明日回京去吧。這文書副本我另外派人送給貫仲。」
  公差道聲:「謝大人恩典。」告辭之後,只見張風府往來踱步,眉頭打結,顯然是有什麼重大的心事,驀然叫道:「來人啦!」把門外守夜的一個軍士叫了進來,低低吩咐幾句,遣他出去,一個人在房中搔頭抓腮,忽地把文書打了開來,雲蕾凝神下望,一張畫像首先映入眼簾。
  雲蕾一眼掠過,險險叫出聲來,畫中人像非他,正是自己要來圖救的周山民。只聽得張風府喃喃自語道:「先把他的琵琶骨穿了,再把他的眼珠子挖了,卻還要留著他與金刀寨主討價還價,哈,這一招可真陰損到極啦!」
  雲蕾聽得大吃一驚,心中想道:「若然他們如此折磨山民大哥,那麼我今夜可要豁出性命,與他同歸於盡了。」掌心扣了梅花蝴蝶鏢,身上直冒冷汗。
  只聽得腳步聲漸漸來近,雲蕾心道:「定是他們押解山民大哥來了。」不料進來的卻只是一人,雲蕾定睛一看,又險險叫出聲來。
  來的是一位少年軍官,就正是日間曾與雲蕾交手、前晚偷襲番王的那個怪客。只聽得張風府道:「千里兄,這事可好生難決啊!」
  那少年軍官問道:「張大人何事難決?」張風府不先答話卻忽地邁前兩步,與那少年軍官正面相對,微笑說道:「你是十七日離開京都的,怎麼前晚才來見我?」那少年軍官微現窘態,目光移開,強笑答道:「我中途遇雨,馬又不行,是以遲了。」張風府哈哈一笑,道:「是麼?」那少年軍官面色陡變退後一步,手按幾桌,道:「張大人疑心我了?」張風府又打了個哈哈,道:「豈敢,豈敢!」忽地沉聲說道:「你補錦衣衛為時雖然未滿一月,咱們可是肝膽相照,是麼?」那少年軍官以袖試汗,道:「張大人忠肝義膽,我是無限佩服。」張風府又迫前一步道:「不敢見疑,還請實告。前日在青龍峽中偷襲蒙古使臣,你是不是也有一份?」那少年軍官挺立道:「大人明察,不止有我一份,我實是主謀之人!」張風府道:「你可知道他們是朝廷的貴客,若有差錯可能引起兩國干戈麼?」那少年軍官毅然答道:「張大人,你可知道他們此來,是要我們大明朝廷割地賠款的麼?與其屈辱求和,何如誓死一戰?」張風府道:「不管如何,你以朝廷軍官的身份,襲擊外國使臣這罪名可不小呵!」那少年軍官道:「大不了也不過是凌遲碎剮,張大人,你就因此事難決麼?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絕不連累於你。張大人,我而今束手受縛,你可以放心了吧!」
  張風府忽地又是哈哈大笑道:「千里兄,何必憤憤如斯?我所說的難決之事,與你絲毫無涉。」此言一出,那少年軍官似是極感意外,訥訥說道:「那、那、那又是為了什麼?」
  張內府徐徐展開文書,指著那畫像說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誰?」那少年軍官面色又是一變,卻道:「這不是大人此次截獲的強盜之一嗎?」張風府道:「我是想問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份?」那少年軍官略一遲疑,忽地一口氣答道:「他是雁門關外金刀寨主周健的唯一愛子!聽說十年之前,周健叛出邊關被滿門抄斬,就只逃出這個兒子。」張風府睨他一眼道:「你年紀輕輕,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呵!」
  那少年軍官虎目蘊淚,道:「張大人……」張風府截著說道:「從今之後,你我兄弟相交,請直叫我的名號好了。」那少年軍官道:「張大哥,實不相瞞,金刀周健實是我家的大恩人,至於何事何恩,恕我現在不能奉告。」
  張風府道:「我也看出你身世有難言之隱,這個不談。周健的兒子被我們擒了,你說怎生發落?」那少年軍官道:「茲事體大,小弟不敢置喙。呀,金刀寨主雖然是叛了朝廷,可是他在雁門關外屢次打敗胡兵,倒也是有功於國呀!他就只剩下這個兒子了,若然押解至京,審問出來,只怕也是難逃一死,那可真是慘哪!」他雖口說「不敢置喙」,其實卻是非常明顯地說出了自己的意思,想用說話打動張風府之心,將周山民速速釋放。
  張風府微微一笑,道:「不必押解至京,也不必有勞朝廷審問,康總管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但卻也未必至死。」那少年軍官道:「適才送來的八百里加緊文書,說的就是此事麼?」張風府道:「是呀!我所說的難決之事,就在此了。康總管耳目真靈,已知周健的兒子偷入內地,也知道我們此次擒獲了不少綠林中有頭面的人,就是還不知道周健的兒子是否也在俘虜之列。所以飛騎傳報,要我們留意此人。若是已經擒了,就把他的琵琶骨鑿穿,把他的眼珠子挖掉,叫他失了武功,別人也就不易將他救走。然後康總管還要把這個殘廢之人作為奇貨,要挾金刀寨主,叫他不敢抵抗官軍。」那少年軍官失聲說道:「這一招可真毒呀!」張風府道:「你我吃皇恩受皇祿,普通的強盜,咱們手到擒來,領功受賞,那是心安理得。可是周健父子可不是普通的強盜,要不是他們,瓦刺的大軍只怕早已長驅侵入了。」那少年軍官雙目放光,喜道:「張大人,不,張大哥,那你就將他放了吧!我若早知道你有這心思……」張風府笑著截他的話:「就不必費這麼大力氣去襲擊番王了,是不是?千里兄,我早猜到你襲擊番王,乃是一石兩鳥之計。你不欲與我公然作對,在我帳下,偷放此人,所以想假手畢道凡那一幫人將番王擒了,用來交換,可是這樣?」那少年軍官道:「大哥,你說得一點不錯!」
  張風府笑容忽斂,道:「放了此人,說得倒很容易,你難道不知道康總管的厲害嗎?我這錦衣衛指揮固然做不成,你想中今科的武狀元,那也休想了。」少年軍官默然不語,良久良久,憤然說道:「我這武狀元不考也罷,只是累了張大人的功名!」張風府道:「何況不止是掉了功名,只恐生命也未必能保。」那少年軍官顯得失望之極,冷冷說道:「張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張風府道:「你到外邊巡夜,除了樊忠一人之外,其他的人都不准出入。你可不許輕舉妄動。」那少年軍官道:「在你大哥,不,在你大人的手下,我就是敢『輕舉妄動』,也逃不脫你的緬刀,大人,你放心好啦!」張風府揮手一笑:「不必再說氣話,你去吧!」雲蕾在簷角偷瞧,見那少年軍官悻悻而去,心中也是好生失望。
  張風府又把親兵喚入,低聲吩咐了幾句,遣他出去,不久又帶了一個人入來。
  這人乃是樊忠,張風府把文書給他看了,只見他雙眼一翻濃眉倒豎,大聲說道:「大哥可還記得咱們昔日的誓言麼?」張風府道:「年深日久,記不起了!」樊忠怒氣上衝,拍案說道:「真的就忘記了?」張風府道:「賢弟,你說說看。」樊忠道:「拼將熱血,保衛邦家。咱們是不願受外敵欺凌,這才投軍去的。為的可不是封妻蔭子,利祿功名!」頓了一頓,又道:「我本意是到邊關上去,一刀一槍,跟胡兵拚個痛快,偏偏皇上卻要留我做內廷衛士,這幾年可悶死我啦。」歇了一歇又道:「咱們不能到邊關去親自執干戈以衛社稷,反而把力抗胡兵的金刀寨主的兒子害了,這還成什麼話?」張風府又道:「咱們還有什麼誓言?」樊忠道:「有福同享,有難有當!」張風府道:「好,那目下就有樁大禍要你同當!附耳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樊忠突然一揖到地,道:「大哥恕我適才魯莽,你交代的事萬錯不了!」轉身走出,張風府喟然歎道:「只怕你的二哥不是同樣心腸。」樊忠道:「哪管得許多。」頭也不回,大步走出。
  雲蕾心道:「原來這兩人倒也是熱血漢子。」正想跟蹤樊忠看他幹的什麼,忽見張風府朝自己這方向一笑,招手說道:「請下來吧!你倒掛簷上這麼些時候,還不累麼?」雲蕾微微一笑,飄身落地,拱手說道:「張大人,咱們是朋友啦。」張風府道:「你是為了救周山民而來的,是麼?」雲蕾道:「不錯,你們的話我都聽見啦,就煩你把他交與我吧。」張風府一笑說道:「交你帶他回去?這豈不要驚動眾人?事情敗露,你就不為我設想麼?」雲蕾一怔,想起現下形勢已變,已經不必硬來,自己考慮,果欠周詳,不覺面有尷尬之色。張風府又是微微一笑,道:「樊忠此時已把你的周大哥偷偷帶出去啦,我叫他們在北門之外等你。」雲蕾大喜,便待飛身上屋。張風府忽道:「且慢!」雲蕾轉身說道:「還有何事?」張風府道:「你那位騎白馬的朋友呢?」雲蕾面熱心跳,顫聲說道:「他有他走,我有我走,怎知他到了何方?」張風府好詫異,道:「你們二人雙劍合璧,妙絕天下,豈可分開?你那位朋友器宇非凡,令人一見傾心。你若再見他時,請代我向他致意。」雲蕾道:「我也未必能見著他,我記下你的話便是,告辭了。」張風府又道:「且慢!」
  雲蕾甚覺煩躁,回頭道:「還有何事?」張風府道:「那震三界畢道凡現在何方?」雲蕾吃了一驚,心道:「莫非畢老前輩的行藏亦已被他窺破?」久久不答。張風府一笑道:「你不肯說,也就算啦。煩你轉告於他,他可不比金刀寨主,我奉皇命捕他,萬萬不能徇私釋放,看在他也算得是一條好漢,請他遠遠避開,免得大家碰面!好了,為朋友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你走吧!」
  雲蕾飛身上屋,想那張風府行徑,甚是出乎自己意外。想起這樣一位本來具有俠義心腸的熱血男子,卻為皇帝一家一姓賣命,又不覺替他十分不值。陡然又想起自己的爺爺,為了保全大明使節,捱了多少年苦難,卻終於血濺國門,不覺喃喃自語道:「愚忠二字,不知害了多少英雄豪傑!」雲蕾年紀輕輕本不會想到這些千古以來令人困惑的問題--忠於君與忠於國的區別,在封建社會之中,若非有大智慧之人,實是不易分辨清楚。只因她與張丹楓多時相處,不知不覺之間,接受了他的觀念與熏陶,故此敢於蔑視他爺爺那代奉為金科玉律的忠君思想。
  雲蕾心內思潮起伏,腳步卻是絲毫不緩,霎時間,出了客店,飛身掠上對面民房,但見斗轉星橫,已是罩更時分,畢道凡本是在客店外面替她把風,這時雲蕾縱目四顧,卻是杳無人影。雲蕾輕輕擊了三下手掌,畢道凡伏地聽聲的本領十分高明若然他在附近,這三下掌聲,定能聽見,過了一陣,既不聞掌聲回應,亦不見人影出現。雲蕾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心裡著慌。畢道凡到哪裡去了?他是江湖上的大行家、老前輩,斷無受人暗算之理,即說是他見了周山民,也應該等自己出來,一齊回去,於理於情,斷不會不見雲蕾,便悄悄溜走。那麼,畢道凡到底到哪裡去了?
  雲蕾四下一望,吸一口氣,施展絕頂輕功,在周圍里許之地兜了兩個圈子,細心搜索,仍是不見人影,心中想道:「難道是張風府發現了他的蹤跡,預先布下埋伏,將他擒了?不會呀,不會!那張風府一直就在裡面,除了張風府之外,御林軍的軍官沒一個是畢道凡的對手,即算是張風府,也非鬥個三五百招,不易分出勝負。那又怎會毫無聲響,便被捉去之理?若說不是御林軍的軍官,另有高手,將他暗算,那麼能不動聲息而能將畢道凡劫去的人,武功實是不可思議。當今之世,也未必有這樣的人。」雲蕾越想越慌,索性直往北門奔去,不須一盞茶的時刻,已到了城外郊區,這是張風府所說,樊忠與周山民等她之處。雲蕾擊掌相呼,登高縱目,但只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寒蟄哀鳴,夜涼如水。休說不見樊忠與周山民二人,整個郊野都像睡去一般,寂靜得令人害怕。
  雲蕾又驚又怒,心道:「莫非這是張風府弄的玄虛,我怎能聽他一面之言?敢情他根本就沒有釋放山民大哥?但他卻又何必來騙我來此?」雲蕾滿腹疑團,百思不解,折回身又向城中奔去。
  到了客店之外,忽見外面大門虛掩,更是驚詫,索性推門進去,門內院子,本來系有十餘匹馬,這時只見每匹馬都狀如人立,前面兩蹄高高舉起,踢它不動,亦不嘶鳴,在月光之下更顯得怪異無倫,令人毛骨悚然。
  雲蕾定一定神,想起這是黑白摩訶制服馬匹的手法,更是大感驚奇:這兩個摩頭,黑白兩道全不買帳,人不犯他亦不犯別人,在青龍峽中,他們雖曾暗助自己一臂之力,卻也只是狂衝疾闖而過,未與官軍作戰,緣何卻要深夜到此,作弄官軍?
  雲蕾料知若是黑白摩訶到此,必然尚有下文,飛身上屋,凝神細聽。這客店裡連住宿的官軍在內,總有六七十人,卻竟自聽不出半點聲息,連鼾聲也無,冷森森清寂寂地,簡直有如一座古墳。雲蕾飛身落下內院,想找客店中的夥計,只見房門大開,那曾經給自己帶過路的店小二,熟睡如死,推他捏他,毫無知覺;探他鼻端,卻是有氣;試行推拿又不似被人點穴。再看另外幾間客店夥計自己住的房間,也盡都如此,連那個武功頗有根底的掌櫃,也是癱在床上縮作一團,猶如死去一般。雲蕾心想:「聞道江湖上有一種採花賊常用的迷香,嗅了迷香可以令人熟睡如死,莫非是中了迷香?」盛了一碗冷水,噴那掌櫃,只見他手臂微微抽動了一下,仍是不醒,又不似是中了迷香。
  雲蕾縱再膽大,這時也心慌了,跑出外面。但見每間房都是房門大開,住房間的軍官與在大廳上打地鋪的官軍,一個個都是沉沉熟睡。有的手腳伸開,形如一個「大」;有的半靠著牆,雙目緊閉,頭垂至肩,似是正欠身欲起,卻突然中了「妖法」,就此睡去;有的嘴巴張開,面上表情千奇百怪,好似剛剛張口大咱,就突然給人制住。雲蕾嚇得冷汗直冒,大叫一聲四面牆壁擋著聲音,回聲嗡嗡作響,雲蕾如置身墳地之中,除了自己,就再也沒有一個生人。
  雲蕾定了定神,想那張風府武功極高,那少年軍官亦是一把好手,縱然是黑白摩訶到此,也未必能佔上風,怎會一下就給他們弄成這個光景?雲蕾再奔到後院,看那六輛囚車,只見車門鐵檻,全給利器切斷,車中更無半個囚人,黑白摩定是至交友好,他才會將解穴之法教你,你還能狡辯麼?」雲蕾心中生氣,刷刷刷還了三劍,道:「你好無禮,若然我有惡意,何必救你?」那少年軍官道:「那你與他是何關係,快快道來!」雲蕾怒道:「你是我的何人,我要聽你的話?」那少年軍官劈了兩刀,收招說道:「你知道暗算我的乃是誰人?他是瓦刺右丞相張宗周的兒子呀!看你行徑,也是一名俠客,你如今知道了他的來歷,就該助我報仇。」雲蕾心道:「我早已知道了他的來歷,何待你說!」卻好奇問道:「你與他究有何仇?」那少年軍官道:「說來話長,我不止與他有仇,他的一家大小我都要殺個乾淨!再說他既是大奸賊張宗周的兒子,偷入中國,還能懷有什麼好意麼?你既是江湖俠士,你也該與他有仇!」雲蕾打了一個寒噤,在他話中,隱隱聞到羊皮血書那種血腥味道,越看這少年軍官越覺面熟,不覺一陣陣冷意直透心頭,身軀顫抖,牙關打戰。那少年軍官凝神望她道:「你怎麼啦?」
  雲蕾強壓制定神答道:「沒什麼。」那少年軍官道:「好啦,咱們打架也打得乏啦,我與你和解了吧。你告訴我你的來歷,我也告訴你我的來歷。」雲蕾道:「我不必你告訴,我知道你是從蒙古來的。」那少年軍官道:「你怎麼知道?」雲蕾道:「你前日偷襲番王,扮那蒙古牧人神情語氣都像極了。」那少年軍官淡淡一笑,道:「是麼?我祖先兩代,本來就是蒙古牧人。」咚的一聲,雲蕾跌倒地上。她的爺爺在蒙古牧馬二十年,她的父親為了營救爺爺,在蒙古隱姓埋名,過的也是牧羊的生活,不錯,他們都曾在蒙古做過牧人,不過不是自願的罷了。
  這霎那間,好像有道電流通過全身,雲蕾戰慄之中神經全都麻木了。「他是我的哥哥,不錯,他準是我的哥哥。呵,他真是我的哥哥麼?」雲蕾入京,為的就是探聽哥哥的消息,可是如今遇著了,她心底下卻又希望這人不是她的哥哥。他說起張宗周父子之時,是多麼地恨呵,若然他真是自己的哥哥,知道自己與張丹楓的交情,那又將發生何等樣的事情?雲蕾不願報仇麼?不是,羊皮血書的陰影始終在她心上沒有消除,她喜歡張丹楓,她也恨張丹楓,可是她又不喜歡別人也恨張丹楓,就是這麼古怪的矛盾的心情。
  雲蕾咕咚一聲倒在地上。那少年軍官喝道:「你是誰?」錯綜複雜的思想,波浪般的在她心頭翻過,「暫時不要認他!假如他不是哥哥,豈非洩露了自己的身份。何況他又是一個軍官。」雲蕾像在水中沉溺的人,抓著了一根蘆草,抓著了這個可以暫時不認哥哥的「理由」,一躍而起,道:「我是來救周山民的人。」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3:30

  那少年軍官好生詫異道:「我知道你是來救周山民的人,三更時分,你第一次來時,伏在張大人的屋頂我已經瞧見啦,不過我不喝破罷了。我問的不是這個--」雲蕾道:「你問別的我就不說,你不知道事情有緩急輕重嗎?你瞧,你這裡鬧成這個樣子,虧你還有閒情與我問長問短。我問你,我的周大哥呢?誰到過這裡了?你和張風府的話我也都聽見啦,我知道你也是想救山民大哥的。」
  那少年軍官似是霍然醒起,道:「是呵,咱們先進裡面瞧瞧去,張大人不知道為什麼不見出來?」頓了一頓忽道:「其實我與你說的也不是閒話,你真像一個我所要找尋的人,可惜你是男的。呀,這話說來可長,非得一天一晚說不明白,咱們以後再好好的說。」
  雲蕾已移動腳步走在前面,不讓他瞧見自己面上的神情,淡淡說道:「裡面鬧成什麼樣子你還不知道嗎?你的兵士全給人弄得像死人啦。你的張大人也不見了。」
  那少年軍官「啊呀」一聲便往裡跑,見了裡面的景象,也不禁毛骨悚然,進了張風府的房間,看了兩面牆上所留下的骷髏、猿猴、寶劍等標記,駭然說道:「果然是他們來了!」
  雲蕾道:「他們,他們是誰?」那少年軍官道:「黑白摩訶和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兩個師叔。」雲蕾道:「呵,原來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乃是大內總管的師叔,那麼恭喜你們,你們又添多兩個高手了。」那少年軍官甚是不樂道:「你可不知其中利害,若然鐵臂金猿與三花劍知道是我們釋放了周山民,張大人性命難保。」雲蕾道:「周山民真的是已釋放了嗎?」那少年軍官道:「我起先認為張大人不肯釋放,誰知他暗中已有安排。他是叫樊忠悄悄帶人出去的。」雲蕾道:「可是周山民與樊忠現下也不知生死如何。」將自己所遇的奇事說了。那少年軍官歎了口氣道:「這種意外,誰也料想不到。」雲蕾正想發問,那少年軍官接下去道:「樊忠與周山民偷偷從後門溜走,我在那裡把風巡夜,忽然夜風之中吹進來一股異香我急忙止著呼吸,已吸進一丁點兒,那異香好生厲害,只是吸進少少,就立刻全身酥軟。驀然間一條黑影飛下牆頭,正是張丹楓這個奸賊,我在蒙古認得他。他一出手便用他那邪惡的點穴功夫,我屏住氣不敢呼吸,也不能叫喊,交手五六招,吸進去的迷香,藥性發作,再也支持不住,以至給他點了穴道。」雲蕾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他這樣快便著了張丹楓的道兒呢。可是張丹楓為什麼又要作弄他呢?」那少年軍官接下去說道:「我給他點了穴道,裡面鬧得如何,已是全無知曉。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外面忽然又飛進兩個人來,一個是熊腰猿面的老者,一個是腰懸長劍的道人,兩人試著給我解穴,卻無法解開,那人罵聲『膿包』就進去了。其實他們枉為點蒼派的長老,解不開別派的點穴,又何嘗不是膿包?兩人進去之後不一會就聯袂而出,恨恨然大罵黑白摩訶,飛一般地又越牆走了。嗯,他們若遇著這兩個魔頭,可有一場好打。」雲蕾道:「咱們且往青龍峽的方向去尋他們」那少年軍官道了聲好,走出前院,見那些馬匹的怪狀,又好氣又好笑,罵道:「這兩個魔頭連馬賊的陰毒手法也使出來啦,虧我在蒙古多年,對於治馬的功夫還懂一手。」邊說邊替馬推拿拍按,舒散血脈,不久就將兩匹戰馬治好,與雲蕾馳出城外。
  這時四野雞鳴,天將近曉,到青龍峽的路上,只見幾條馬蹄痕跡,交錯縱橫。兩人飛馬馳驅,跑了一陣,青龍峽已隱隱在望,到了一條岔路,忽聽得左邊道上,遠遠傳來兵刃交擊之聲,而右邊道上,遠遠又見一人一騎,正在疾跑。那少年軍官道:「我往左邊,你往右邊,分頭探道。」雲蕾縱馬上前,跑了一程,與前面那騎漸漸接近,雲蕾吹了一聲胡哨,那騎馬突然勒住,撥轉馬頭,疾奔而來,馬上的騎客正是御林軍的指揮有京師第一高手之稱的張風府。
  雲蕾舉手招呼,張風府勒住馬頭,疾忙問道:「你那位朋友呢?」雲蕾驀地一怔,說道:「你見著他了麼?我剛剛從你那裡來。」張風府沉吟半晌,道:「那麼此事就真奇怪了,他為什麼引我出來,在這荒野上捉迷藏、兜圈子?」雲蕾問道:「什麼?是他引你出來的?那黑白摩訶呢?」張風府道:「你是說昨日在峽谷之中所遇的那兩個怪物?我沒有見著他們。我送你走後,正在房中靜坐,思考如何應付這事的後果,忽聽得有人輕輕在窗外敲了三下,說道:『宗兄,我來啦!』此人輕身功夫,真是超凡入聖,連我也聽不出來。我一躍而出,只見他已在屋頂微笑招手。什麼?你還問他是誰?自然就是你那位騎白馬的朋友啦。他叫什麼?嗯,張丹楓。此人行事真是神奇莫測,我實是想與他交納,立刻追上前去。那人晃一晃身,便飛過兩間屋頂,身法之快,無以形容。我猜想他是不便與我在客店之中談話,所以引我出去。我追過了兩條街口,只見兩匹馬在轉角之處等著。張丹楓道聲:『上馬』,飛身先騎了那匹白馬,我也跳上了另一匹馬,飛馳出城。我以為他定然停馬與我說話,誰知他仍是向前飛跑,我喚他他也不聽,追他又追不上。待不追時,他又放慢馬蹄,在這荒野上引我轉來轉去,真是莫名其妙。」雲蕾道:「現在呢?」張風府道:「他已經過了那邊山坳了。我聽得你在後面呼喚,就不追他啦。嗯,你剛從我那裡來?可有人知覺麼?」雲蕾笑道:「還說什麼知覺?你的人全給黑白摩訶弄死了!」張風府跳起來道:「黑白摩訶有這樣大的膽子?」雲蕾道:「不是真的弄死,但卻與死也相差不多。」將所遇的異狀一一細說。張風府聽得客店中人都沉睡不醒,用冷水噴面也沒效果,沉吟說道:「唔,這果然是黑白摩訶的所為了。西域有一種異香,乃是最厲害的迷藥,名為『雞鳴五鼓返魂香』,非待天亮,無藥可解。若到天亮,自會醒轉。雖然邪氣得緊,卻是對人無害。看這情形,張丹楓是與黑白摩訶聯手來的,由張丹楓引我走開,再由黑白摩訶施放迷香。咦,我自問與黑白摩訶無冤無仇,與張丹楓也有一段小小的交情,為何他們卻與我開如此這般的一個大玩笑。」
  雲蕾道:「我亦是十分不解呀!」再把在客店中所見的奇怪情形,細說下去。張風府聽到鐵臂金猿與三花劍聯袂而來,不覺面色大變。雲蕾道:「他們不是你們的自己人嗎?你害怕怎地?」張風府搖了搖頭,慘笑說道:「你且別問,先說下去吧。」雲蕾一口氣將所遭遇的怪事說完,張風府聽得那少年軍官也著了道兒,不覺苦笑。雲蕾道:「那少年軍官不知何以如此恨他?」雲蕾自是隱著張丹楓的身份不說。張風府沉吟半晌道:「看那張丹楓器宇軒昂,當不會是個壞人。雲統領何以恨他,這事我倒要問個明白。」雲蕾聽得一個「雲」字,不覺面色慘白,搖搖欲墜。張風府急忙伸手相扶道:「你怎麼啦?」雲蕾撥馬避開,定了心神,道:「沒什麼。那軍官叫什麼名字啊?」張風府道:「姓雲名喚千里,你問他作甚?」千里二字合成一個「重」字,雲重正是幼年就與雲蕾分手的哥哥。雲蕾此時更無疑惑,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驚惶。歡喜者乃是兄妹畢竟重逢,驚惶者乃是他與張丹楓勢成水火。只聽得張風府又道:「你們可是相識的麼?」雲蕾道:「他像我幼年的一位朋友。嗯,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張風府道:「回來?咦,你也知道他是從蒙古回來的麼?他到御林軍中未滿一月,我是錦衣衛指揮兼御林軍都統,正好是他上司相處時日雖淺,卻是意氣相投。據他說,他的祖先兩代,都是留在瓦刺國的漢人,飽受欺凌,所以逃回。他立志要做一個將軍,好他日領兵去滅瓦刺。所以先在御林軍混個出身,準備考今年特開的武科,若然中了武科狀元,那就可遂他的平生之願了。」雲蕾不覺歎口氣道:「他想做官報仇,只恐未必能遂心願。張大人,你休懌我直說,真正抵禦胡虜的可不是大明朝廷。」張風府默然不語,半晌說道:「你所見也未必盡然,我朝中盡有赤膽忠心誓御外侮的大臣,閣老于謙,就是萬人景仰的正直臣子。」雲蕾不熟悉朝廷之事,當下亦不與他分辨。
  張風府見雲蕾甚是關心那個少年軍官,好生奇怪,正想再問,忽聽得一聲馬嘶,張丹楓那騎白馬又奔了回來。張風府叫道:「喂,你弄的究竟是什麼玄虛?你的好友在此,不要再捉迷藏了吧!」張丹楓白馬如飛,霎忽即到,先向張風府道聲:「得罪!」再向雲蕾說道:「你好!」雲蕾扶著馬鞍,冷冷說道:「不勞牽掛。」
  張風府見二人神情,並不像是好友,奇異莫名。可是急於知道他的用意,不暇多管閒事,便率直問道:「張兄,你我也算得上有段交情,何以你與黑白摩訶到我住所搗亂?」張丹楓仰天大笑,吟道:「一片苦心君不識,人前枉自說恩仇。我問你,你可知道什麼人來查探你麼?」張風府臉色一變,道:「你也知道了麼?鐵臂金猿龍鎮方和三花劍玄靈子也來了。」張丹楓道:「可不正是,他們因何而來,難道你還不明白麼?」
  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乃是當今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師叔,這康超海乃點蒼派領袖凌霄子的首徒,兩臂有千斤神力,外家功夫登峰造極,只因他長處宮內,保衛皇帝,所以在江湖之上,聲名反而不顯。他不忿張風府有京師第一高手之稱,曾三次約他比試,每次都輸了一招,口中雖說佩報,心中卻是不忿,所以暗地裡常排擠他,張風府亦是明白。康超海的職位比張風府高,張風府對他甚有顧忌。張丹楓一番說話,說得張風府面色大變,喃喃說道:「莫非康超海將他的兩個師叔請來,暗中想加害於我?」張丹楓笑道:「何須暗中加害,現下你就有痛腳捏在他的手裡。」張風府道:「什麼?」張丹楓道:「鐵臂金猿與三花劍本來不是為你出京,可是卻剛好撞上你的事情。你欲知個中原委麼?」張風府道:「請道其詳。」張丹楓道:「黑白摩訶買了一宗賊贓,乃是京中某親王的傳家之寶:一對碧玉獅子,單那鑲嵌獅子眼睛的那兩對明珠,就價值連城,這事情鬧得大了,康超海自知不是黑白摩訶的對手,所以請兩個師叔出山相助查緝。他們料定黑白摩訶必是逃回西域,是故一路北來。卻剛好你也在這一帶,所以順便就將你監視上啦。無巧不巧,你捉了金刀寨主的兒子,你還未知道他的身份,康總管已是得人告知,周山民的身價可更在那對玉獅子之上,能擒至京,便是大功一件。康總管立刻將追贓之事拋過一邊,一面飛書傳報,一面請他的兩個師叔連夜趕到你那裡提人。周山民前腳出門,他們後腳趕至。」張風府驚呼道:「若然他們知道我將周山民釋放,這事可是滅族之禍。」張丹楓笑道:「他們已被我用計引開,這事他們永不知道。」張風府道:「呵,你原來是用黑白摩訶為餌,引開他們。你竟然能指使這兩個魔頭,佩服,佩服!可是你們在客店之中的那場搗亂,卻又是為何?」張丹楓道:「他們雖不知道周山民是你釋放,但失了重犯,這罪名可也不小哇!張大人宗兄,你熟讀兵書,當知黃蓋的苦肉之計。」張風府恍然大悟,在馬上抱拳施禮道:「多謝大恩,沒齒不忘!」雲蕾尚未明白,禁不住問道:「你們弄的究竟是甚玄虛?」張風府道:「他們打開囚車,放走囚犯,我自然難逃罪責,可是來的若是極厲害的敵人,我們人人受制,那就說我已盡力而為,只因力所不敵,並無佯敗私放的嫌疑,那罪名就減輕了。」張丹楓道:「不但如此,以你的聲名,本來戰敗已是有罪,但若來襲的敵人,把本事比你更高的人都打敗了,那麼康總管也就不好意思降罪你啦。」張風府道:「那就是說你們準備給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一點厲害嘗嘗了,你們誰能打敗他們麼?」張丹楓笑道:「你且細聽!」
  只聽得山坳那邊一陣陣高呼酣鬥之聲,似是正向這邊追殺過來,張丹楓道:「還有三里路程,張大人,我還要送你一點薄禮。」張丹楓手中提著一個紅布包裹,圓鼓鼓的好像內中藏著一個西瓜。張風府接了過來,打開一看,內中藏的竟是一個人頭,張風府面色大變,手起一刀,向張丹楓迎面劈去,嘴中罵道:「你為何殺了我的二弟,這難道也是苦肉之計嗎?」雲蕾在旁,也看得清清楚楚,這正是與張風府、樊忠合稱京師三大高手,內廷衛士貫仲的頭顱。
  張風府這一刀乃是在急怒攻心之下劈出,威勢猛捷無倫。只見張丹楓大叫一聲:「哇哇不得了!」整個身軀,飛了起來!



第13回 戴月披星苦心救良友 移花接木珍重托珊瑚



    張風府這刀雖是畢生功力之所聚,但張丹楓早有防備,隨著刀風,直晃出去,手舞足蹈,故作驚慌失措之狀。張風府越發大怒,罵道:「你故意來將我戲弄,是何居心?」張丹楓哈哈一笑說道:「你不謝我也還罷了,怎麼顛倒罵我?你看這是什麼?」隨手一拋,拋過一封朱漆封口的文書。文書份量甚輕竟給他在數丈之外,像發暗器一樣的拋擲過來,內家勁力之深雖是張風府那樣的高手,也不覺吃了一驚。
  拆開一看,這文書竟是貫仲秘密送呈康總管的,內中將出差以來,張風府的一言一行都寫在裡面,張風府在五招之內敗與張、雲二人,又不准旁人幫手等事,都有記錄。周山民如何被擒,如何被他混在囚犯之中帶走等事,更是寫得詳詳細細。張丹楓道:「貫仲早已認出周山民,不過他不說與你知。他當日不及寫信,就密遣心腹,飛服上京,不過對你尚無大礙,若這封信給康總管見了,可是有所不便!」
  張風府擲刀長歎道:「二弟本是貪心利祿,卻不料他卑劣如斯!」兄弟情深,眼淚滴下。雲蕾忍不住道:「這樣的人,你還哭他作甚?」張風府道:「到底是兄弟一場。我不怪你殺他,你走吧!」山坳那邊追殺之聲越來越近,張風府將頭顱包好,掛在馬鞍,背向張、雲二人。張丹楓突然抽出寶劍,刷的一劍刺去,雲蕾驚呼道:「你幹什麼?」但見張風府痛得哇然大叫,回過頭來,眼中神色,驚駭之極!
  這一劍只削去了張風府左臂一片皮肉,並無大礙。張風府又驚又怒剛說得一個「好」字,只聽得張丹楓低聲說道:「快拾起緬刀,與我交手。」張風府恍然大悟,立即拾起緬刀 ,與張丹楓打作一團,左臂鮮血,一點一點地滴在地上,也顧不得止痛包紮。
  雲蕾不覺失笑,心道:「張丹楓真是精靈古怪,這苦肉之計,卻也把我嚇了一跳。」試想張風府若不被「敵人」刺傷,居所被襲,失掉重犯等事,那就不好交代。
  張丹楓邊打邊低聲笑道:「你適才砍我一刀,沒有砍著,我刺你一劍,卻把你刺傷,你服了我吧。」張風府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刀法散漫,不料張丹楓真真假假,劍法一緊,竟如狂風暴雨般的殺來,張風府左臂受傷,險險被他刺中要害,迫得認真抵敵。
  只見山坳轉角之處,一夥人打得翻翻滾滾,直逼過來,前面的是黑白摩訶,後面的一個老漢一個道人 ,卻正是康總管那兩個師叔。黑白摩訶邊走邊戰,雖敗不亂。
  三花劍玄靈子忽見張風府被一個白衣少年殺得手忙腳亂,負傷力戰,不覺驚疑交並,心道:「這少年是何方神聖,年紀輕輕,居然能將張風府打得如此狼狽,難道是康超海言過其實故意將張風府的本事誇張了麼?」立即虛晃一劍,捨了黑白摩訶,飛身搶到前面叫道:「張大人,你且退下,待我取他!」
  玄靈子是點蒼派有數人物,出手果是不同凡響。只見他長劍一挽一送,登時飛起一朵劍花,手法不變,劍尖又已左右虛刺兩劍,又飛起兩朵劍花。他每出手,都是一招三式,兩虛一實,飛起的劍花也是一大兩小,所以有「三花劍」之稱,等閒人物,擋不了他三招兩式。
  張丹楓叫道:「啊呀,不好了!」玄靈子冷笑道:「你知道不好了麼?」振劍一揮,但見三朵劍花,齊飛過去,張丹楓腳跟一旋 ,團團轉轉,竟然隨著他虛刺的兩劍,直轉過去,雖是三花蓋頂,卻是毫髮無傷。玄靈子吃了一驚:這份輕功,可是人間罕見。不敢輕視,上下前後左右,疾刺六劍,每劍又分為三式,虛虛實實,變化無窮,劍花錯落,有如天上繁星,任是絕頂輕功,也難躲閒。
  忽聽得張丹楓哈哈大笑,陡見一道白光,有如神龍夭矯,從滿空飛降的劍花之中直穿出去。張丹楓拔劍出鞘快捷異常,徒見玄靈子看出是寶劍之時,張丹楓的劍鋒已削到他的手腕。玄靈子若是反劍抵禦,兵刃必然被他削斷,雲蕾看得血脈僨張忍不住叫道:「好啊!」
  忽見玄靈子手腕一翻,白光忽地停住。原來是玄靈子的長劍搭上了張丹楓的劍身,雙劍相交,彼此黏住。張丹楓也不禁大吃一驚,這玄靈子變招的快捷與功力之深厚,果然還在張風府之上。
  張丹楓再走險招,手勁一鬆,讓玄靈子的勁力逼來,寶劍陡然移開,彎腰一劍 ,刺玄靈子下盤腎水命門要穴。玄靈子長劍呼的一聲,從他頭頂削過,招數未曾使老,忽地向後一仰,饒他避得如此快捷,袍角也被削去了一截。這兩招雙方都使得險極,張丹楓若不是冒險突攻,頭顱一定被他長劍穿過!
  玄靈子連使數招,佔不了便宜,勃然大怒,長劍一個盤旋施展殺手神招,但見劍影縱橫,劍花亂舞,虛虛實實,叫人目眩神迷。張丹楓心道:「在百招之內,我可以與他打成平手,若戰到百招之外,我的武功可就要洩底啦!」將寶劍舞起一團白光,護著全身,高聲叫道:「單打獨鬥,何時方能了結?餵你還有一個夥伴,叫他一齊來吧!喂,黑白摩訶,放開這個糟老頭兒,你們走吧!」
  玄靈子的師兄鐵臂金猿龍鎮方,以一敵二,正被黑白摩訶殺得呼呼喘氣冷汗直流,忽感壓力一鬆,黑白摩訶同聲笑道:「算你命大,我的小朋友保你不死。放你走啦!」龍鎮方大怒尚待進招,黑摩訶一杖飛來,龍鎮方斜閃兩步,招數剛剛遞出哪知黑白摩訶這對孿生兄弟,心意相通,他們平日又配合有素停招進招,都似預先約定一般,龍鎮方向左一閃,白摩訶剛好搶先一步,踏上那個方位,白玉杖在龍鎮方背上一敲,大笑說道:「打你這不知進退的老猴兒!」大笑聲中,兩兄弟揚長而去。只氣得鐵臂金猿幾乎暈倒地上。
  白摩訶這杖沉重異常,饒是鐵臂金猿內功精純,運氣三轉仍是覺得肋骨隱隱作痛。張丹楓笑道:「老猴兒,被打斷脊骨了麼?」鐵臂金猿是成名了幾十年的人物,幾曾受過今日之氣呢?大吼一聲:「小賊欺我太甚!」怪兵器往地下一撐 ,身形撲騰飛起,竟在橫空交擊的劍氣之中,突然下襲。
  鐵臂金猿的兵器形似龍頭枴杖,可又比普通的龍頭枴杖多了兩樣東西,一樣是在枴杖的尖端,伸出一個形如手掌的東西五枝明晃晃的利鉤,有如手指,可以勾刺撕拉;枴杖上又長滿尖刺,整枝枴杖除了手握的龍頭把手部分,其餘都不可接觸,舞動起來,確是有如毛茸茸的猿臂,作攫人之勢。
  張丹楓獨戰三花劍玄靈子已感吃力,猿臂金猿突然來襲,有如空中伸下怪手,天靈蓋幾乎給枴杖尖端的鐵掌抓著。張丹楓吃了一驚,劍訣一指,劍光飄忽,一招「分花拂柳」,似東似西,分襲二人,鐵臂金猿一聲低嘯,倏忽連進三招。猿臂般的怪兵器竟隨著劍光飛舞,撲擊擒拿,張丹楓也不覺暗暗道好心道:「這鐵臂金猿果然名不虛傳,在苦戰黑白摩訶,捱了一杖之後,居然還是這般了得!」玄靈子的三花劍也驟然加緊,劍劍直取要害,張丹楓應付為難,卻是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兩個老賊一齊打發,省了多少功夫!小兄弟上啊!」雲蕾木然不動,忽見張丹楓一個踉蹌險險被玄靈子的長劍釘住,剛一閃身,又幾乎給鐵臂金猿的怪兵刃勾著咽喉,真是險象環生,令人驚心動魄。張風府退下一邊,看得十分心急,見雲蕾遲遲不上,幾乎要替張丹風催出聲來。
  忽見青光一閃,雲蕾揮劍疾上,張丹楓一聲吹呼,白光暴長,似千里洪波 ,潰圍而出,青光白光,一合之後,忽如一道光環,四邊擴展,雙劍合璧,威勢暴增。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只覺敵人的劍勢,有如排山倒海般地直壓過來,嚇得連連後退。玄靈子尚待覓隙進擊,但雙劍合璧,首尾相連,天衣無縫,攻守俱妙。玄靈子不還擊也還罷了,一劍插進,雙劍忽地一合一絞只聽得一片斷金戛玉之聲,玄靈子的長劍給交叉截為四片,不是縮手得快,手指也幾乎全被削掉。鐵臂金猿大吃一驚,怪兵刃急往外封,只聽得喀嚓一聲,雙劍齊下,枴杖尖端的鐵掌亦被削了,鐵臂金猿這招用得太急,鐵掌被削,陡然一震,身軀險險撲倒。張丹楓哈哈大笑,道:「真是個不知進退的老猴兒!」飛起一腳,正正踢在敵人的膝蓋骨上,鐵臂金猿定不著身形,一個翻身,跌出五六步外,「咕咚」一聲,雙腳朝天,大腿竟給自己的怪兵器碰著被枴杖上的尖刺戳傷十幾處傷口。
  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在江湖上是何等威名,不料不過十招左右,就被兩個少年殺得大敗,兵刃被削人亦受傷,狼狽十分,顏面無光。不待張、雲追來,立刻翻身便走。
  張丹楓仰天大笑,揮手叫道:「小兄弟,快快追啊,捉這兩個老猴兒!」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嚇得魂不附體,跑得更疾,其實張丹楓不過是嚇嚇他們,若然真個追趕,他們就是沒有受傷,也定必被張丹楓趕上。
  張風府故意大呼小叫,作揮刀力戰,抵禦強敵之狀,待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去得遠了,這才噗嗤一笑向張丹楓謝道:「我今日受你一劍 ,甚是值得。他日至京,還請到舍下相會。」將京中的住址說了,又道:「張兄,雲兄,你們雙劍合璧,天下無敵,可合而不可分,朋友之間,縱有什麼意氣,也該消除才是。」張風府哪知二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只道是他們鬧了彆扭所以特加勸解。他雖說的二人,卻是單獨面向雲蕾,雲蕾面上一紅,低首不語。張風府心中奇道:「這位雲相公亦是俠義之士,何以未語先自含羞,倒像一個未出過門的閨女?」正想婉言再勸,張丹楓道:「你瞧,他們來了!」
  只見雲重與樊忠從山坳轉了出來。原來樊忠昨晚剛剛將周山民帶出後門,就冷不防被張丹楓與黑白摩訶制服,其後張丹楓引開張風府,黑白摩訶用迷香迷倒了御林軍,在附近埋伏,恰恰趕上時候,待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在客店中走出之時,便引他們趕到青龍峽附近□殺。樊忠也被他們擒到青龍峽,縛在一棵大樹之上。黑白摩訶在青龍峽谷口與強敵□殺半夜,不分勝負(這也是鐵臂金猿與三花劍為何在十招之內就敗給張、雲二人的道理,不然按他們的功力總可以抵擋到二十招以上的)。雲重與雲蕾在三岔道口,聽到左面道上的□殺聲,便是他們所發。待雲重趕到之時,已是天光大白,只見樊忠被縛在樹頂,飄飄蕩蕩,鐵臂金猿、三花劍與黑白摩訶高呼酣鬥,插不進手去。雲重爬上樹頂,將樊忠解下,樊忠被縛得久了,手腳都已麻木,雲重替他推血過宮,手術尚未做完,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又已被黑白摩訶引開。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3:57

  待樊忠完全恢復之後,再趕來時,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已被張、雲聯劍打得大敗奔逃。
  雲重見了張丹楓,驀地一聲怒吼,揮刀疾上,眼中就像要噴出火焰一般。張風府心中奇道:「何以雲統領如此恨他?」樊忠也揮動雙錘助戰,張丹楓身形飄飄 ,力戰二人。雲蕾心中痛苦之極,獨倚崖邊,眼睛發直,顯得十分惶惑,一片茫然。
  張風府喝道:「住手!」樊忠先收了雙錘,雲重左刀右掌卻仍是連連進招,叫道:「大哥!此人是奸賊張宗周之子,不能放過他。」張風府嚇了一跳,樊忠又舉起雙錘,張風府道:「三弟休得妄動,昨晚連接的意外之事,實是他救了我們。待我問明。」揚刀喝道:「張丹楓,雲統領所言是虛是實?」張丹楓仰天狂笑,吟道:「堪笑世人多白眼,蓮花原自出污泥!你看我的行事,還不知我的為人嗎?何必要喋喋不休,查問我的家譜?」
  張風府一愕,心道:「是啊!他即是張宗周之子,又有何干?」大聲喝道:「雲統領住手!此人對我們實是一番好意,不可以怨報德!」雲重呼呼兩掌,叫道:「大哥你有所不知,此人乃是我家的大仇人!有仇不報,豈是丈夫?」張風府勃然發作,怒道:「好也,你報你的仇,我不管你!」雲重施展大力金剛手法,狠狠撲擊,忽聽得「當□」一聲,左手單刀已被張丹楓的寶劍削斷。雲蕾一聲驚呼,飛身一掠,青冥劍當中一格,將張丹楓的寶劍格開,張丹楓本就無意刺傷雲重,趁勢收招,跳出圈子。張風府見雲蕾躍出,起先以為他們是聯劍對付雲重,不由得大吃一驚,急也連忙躍出,陡見雲蕾橫劍格開,先是一怔隨即笑道:「好好,冤家宜解不宜結,你格得好!」一把拖了雲重,說道:「你已見過真章,還不走麼?」雲重狠狠地盯了張丹楓一眼,心中暗恨自己學藝不精,十年苦功,竟打不過仇人的兒子,被張風府拖開,也只好隨他而去。
  雲蕾一劍格開,忽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跌倒地上,雲重已轉出山坳,回頭望她一眼 ,心中甚是疑惑。張風府怕他再回去糾纏,笑道:「你管別人的閒事做什麼?」拖著雲重,走出山谷。
  雲蕾抬起頭時,已看不見雲重的背影,不由得哀哀痛哭,低喚「哥哥!」忽覺張丹楓輕撫她的秀髮,在耳邊柔聲說道:「小兄弟,哭吧,哭吧!哭個痛快,你就舒服啦!」他這麼一說,雲蕾反而不哭了,翻身坐起,推開張丹楓的手說道:「我哭我的,誰要你管!」
  張丹楓笑道:「小兄弟,你這是何苦來?世間多少事令人傷心,你哪有這許多眼淚?」雲蕾被他勾起心事,淚又滴下。張丹楓道:「其實人生最多也不過百年,多少大事情還做不完呢,個人恩怨又何必如此看重?」
  雲蕾一躍而起,怒道:「你倒說得風涼!」張丹楓見她已肯開口說話,心中大慰,又道:「我爹叫你爺爺牧馬二十年,這確實是對你們不起 ,可也無法挽回。你爺爺之死,卻與我無涉,我再三說及,你都不信我麼?」雲蕾想起這羊皮血書,乃是爺爺在牧馬之時便已寫了,可見爺爺縱是不被奸人害死,也要自己報仇,更是傷心淚下。
  張丹楓歎了口氣,道:「你哥哥的大力金剛手法,功力非凡,我聽師父說過,當今天下擅長大力金剛手的,只是有限幾人,尤以董師伯最高,看來你哥哥乃是董師伯的高足。」說完之後,又長長歎了口氣。雲蕾忍不住說道:「我哥哥的藝功正是董師伯所授,這也惹了你們?你唉聲歎氣,卻是為何?」張丹楓道:「想我們三人,都是同門手足,原應親若一家。而今卻被死去了的人,隔開了我們活著的人,令我們彼此相仇,大家都不快活,這豈不可哀!」雲蕾如受一棒,急急避開張丹楓投擲過來的目光,心中思潮起伏,默然不語。
  張丹楓又歎了口氣道:「你既不肯相諒,那麼咱們還是分手了吧,免得彼此傷心。」雲蕾忽道:「且慢。」張丹楓回頭說道:「嗯,你本是冰雪聰明,而今可想得通透了?」雲蕾又避開張丹楓的目光,道:「你我之間,已是無話可說。周大哥呢,你將他劫到哪裡去了?畢老前輩呢,你可見著他麼?」張丹楓心中暗笑,說是「無話可說」,偏還有那麼多話,笑道:「山民大哥對我敵意甚深,我已將他擊倒了。」雲蕾道:「什麼?」張丹楓笑道:「他被樊忠帶出後門之時,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已將來到,我怕他們撞著,事情就要弄糟。是以勸畢老前輩與他速速乘我的白馬離開,他不肯聽,我只有將他的穴道封閉,由黑白摩訶先去阻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一程,三人同乘白馬不須一刻,便將他送到藍家。我的點穴手法,有輕有重,輕者過了一個時辰可以自解,而今他大約已在藍家喝壓驚酒啦。」雲蕾又是佩服,又是驚奇,卻淡淡說道:「你一晚之間,竟做了那麼多事。」張丹楓道:「我的白馬日行千里,這算得了什麼?」
  話說完了,雲蕾又是黯然不語,再度避開張丹楓投過來的目光。這時旭日東昇,已在青龍峽上空,布成了繽紛奪目的綿幕 ,春色將殘,雜花生樹,梨花如雪,曉日金光,映出山容花色,美麗清幽。張丹楓忽然摸出了一封信,道:「煩你交給翠鳳姑娘。」雲蕾並不回頭,反手接信,她明知與張丹楓不免一別,是以強自壓制,免得多瞧一眼,多增一分傷心。張丹楓歎了口氣,騎上白馬,緩緩走出山谷,馬蹄踏著零落的花瓣,放聲歌道:「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這是宋人王滂懷念改嫁了的妻子的一首小詞,而今由張丹楓唱出,卻別有傷心之處。雲蕾聽得如醉如癡,心道:「我雖然恨你,但我這一世絕不另嫁他人。哎呀,老天爺對我何其殘酷!」
  歌聲迴旋,花瓣零落,張丹楓的影子又不見了。雲蕾凝著淚珠,沐著陽光,跟著也走出了山谷。
  正午時分,雲蕾回到飲馬川寨主藍天石的老家,周山民果然喝過了眾人給他擺的壓驚酒,正在與群豪談論。畢道凡一見雲蕾,哈哈笑道:「昨晚我丟下你一人先走,本是掛心,可是一想到有張丹楓暗中照應,我就無顧慮啦。」言下之意,對張丹楓竟是十分佩服。藍天石也道:「咱們費盡心思救不了人,張丹楓一來,事情便輕輕易易地辦妥了。此人行事,真是神奇莫測。」對張丹楓敵意甚深的郝寶椿也道:「看來此人也是個熱血漢子,咱們以前可錯怪他了。」正是口有所道,皆是道及張丹楓。周山民看了一眼雲蕾道:「可惜他是雲相公的仇人,要不咱們真該好好與他結納。」雲蕾面暈紅潮,默然不語。石翠鳳道:「雲相公,救出山民大哥,你也有功,你怎麼不說話呀?」
  雲蕾道:「我有什麼功勞,我不過是棋盤上任由擺佈的一隻小卒罷了。」石翠鳳好生不悅,道:「誰人能擺佈你?」雲蕾其實是心有所思,衝口而出,被她一問 ,不覺啞然失笑,卻又黯然說道:「我是說我是由命運所擺佈,不能自主。」眾人相顧愕然,不知她何以沒頭沒尾,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周山民忽道:「真是的,你與張丹楓結下宿世之仇,豈不正是命運的擺佈?」要知周山民雖是對張丹楓漸有好感,但一想起雲蕾對張丹楓所藏的深沉情感,便不覺黯然自傷。
  石翠鳳道:「你們怎麼像和尚談禪似的說個不休。雲相公你是不是還進京?」正想說要跟「他」同去,雲蕾忽道:「嗯我幾乎忘記了,有一封信要交給你。」石翠鳳道:「張丹楓何以有信給我?這倒奇了。」又道:「你與他既是有仇,卻又如同好友一般,這也真奇!」邊說邊拆開信,叫道:「原來是我爹爹的信。咦,有什麼急事要我回去?雲相公,這信封裡還套有另外一封信是交與你的,不,是托你轉交給閣老于謙的,呀這可不是他的字跡呀!」再看下去道:「原來交給你那封信又是另一個人寫的,怎麼要這樣輾轉相托呢?」雲蕾接過那封信一看,信封上那幾個字寫得龍飛鳳舞,托雲蕾轉呈閣老于謙。雲蕾的心卜卜地跳,這字跡竟然是張丹楓的!是張丹楓怕自己不肯接受這份人情,還是其中另有深意?
  石翠鳳看完了信好生失望,說道:「爸爸有事要我回去,你又要進京,咱們不知何時再見?」雲蕾正喜擺脫了石翠鳳的糾纏,笑道:「有緣自能相見。」眾人都當作是這對小夫妻打情罵俏,不覺哄然大笑,把石翠鳳弄得粉面通紅。
  第二日,群雄各自分散東西,畢道凡到華山避禍,周山民也不敢在關內久留,準備仍回山寨。雲蕾單身匹馬獨自入京 ,石翠鳳與周山民送她一程,依依不捨。將分手時,雲蕾忽道:「鳳姐,你先回去,我與周大哥有幾句話說。」石翠鳳眼圈一紅,若是往日,定然生氣,又要罵雲蕾心中只有義兄,沒有她了。只因周山民曾捨命救過她,脾氣發作不出,只好嚥下悶氣獨自回去。
  周山民道:「我以前把張丹楓當作奸賊,如今看來,他倒是個濁世的奇男子。你到京中探個明白。若然你的爺爺不是他家害的,牧馬二十年之仇,似也不必殺他一家報復。」周山民昨晚想了一夜,想起各有緣分各人情有所鐘,不覺心灰意冷,他本是俠義之人,傷心之後,胸襟反覺比以前開闊,是以說出了這番話。雲蕾聽了大為感動,說道:「此事後談。我有一件東西要送給你,不,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說罷取出一枝珊瑚,遞過去道:「現在這珊瑚也該物歸原主啦!」周山民見了面色一變,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第14回 羅漢綿拳將軍遭險著 金剛大力怪客逞奇能



    這珊瑚乃是雲蕾送與石翠鳳的聘禮,周山民如何敢接?雲蕾格格一笑,說道:「這本來是你家的東西嘛,我不過借來一用罷了,現在物歸原主,豈不應當?」周山民微慍說道:「雲妹,咱們分手在即,你何苦與愚兄開這個玩笑?」雲蕾面色一端,忽然莊容說道:「大哥,我有一事求,你肯是不肯?」周山民道:「你我情逾兄妹,若愚兄力所能及,赴湯蹈火,亦所不辭。」雲蕾笑道:「此事不費吹灰之力。」
  周山民不是笨人,見此神情,已然醒悟,心中又是惱怒,想道:「你另有意中之人,這也罷了,卻何必行這移花接木之計?你豈不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嗎?」正想發話,只聽得雲蕾說道:「那石姑娘對我一片癡情實是可憐。我豈能長此相瞞,誤了她的青春年少?」周山民怒道:「此事與我何干?」雲蕾眼圈一紅,道:「我無父無母,有了為難之事,不求你還求誰呢?我這件麻煩事只有你可以代為解決。叔祖和轟天雷石英又是相識,最適當不過啦!」周山民道:「什麼,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雲蕾道:「你知道我求你什麼?我又不是要你馬上成親,你急什麼?我只求你收回這枝珊瑚,到有了適當的時機,代我向石姑娘言明真相,這也不肯麼?」周山民見她說得可憐,而所求的事情又並不悖乎常情,無可推托,只好收了。雲蕾愁眉一展,含笑道謝,跨馬便行。周山民怔怔地目送她的背影,思潮起伏,心頭有一股說不出的味兒,惘惘然也不知是酸是苦,是愛是悲!
  雲蕾一路無事,數日之後到了京師。北京自金代中葉(公元一一五三年)建為中都,已具京城規模,到明成祖自南京遷都至此,悉意經營,建成了世上無雙的名都。雲蕾進得城來,但見紫禁城內殿宇連雲,鱗次櫛比,市內街道寬廣,百肆雜陳說不盡一派繁華氣象。雲蕾先覓了一間客店住下,心中想道:「我在京城沒有一個熟人,那于謙是一品大臣,怎知他肯不肯見我?而且我也不知他的住所。」又想道:「我既知那少年軍官便是我的哥哥,而他刻下又在京都,我應先找到哥哥才是正理。」驀然間她腦海中又現出哥哥那副對張丹楓仇恨的眼光,不覺歎了口氣心道:「當日匆匆忙忙,無法對哥哥說得明白。這世上到底只有他是我的親人,我便拼著受他責罵,都把心事說與他聽好啦!可是若哥哥要我一同報仇,那又如何?張丹楓幾次救了我的性命,我又豈能傷害於他?呀,也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啦!」她知道了哥哥的下落的喜悅,與對「復仇」的擔憂混在一處,悲喜交織,有如春蠶作繭,無法自解。可是哥哥總是要認的啊!到哪裡去找哥哥呢?這倒不是難事,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張風府來。
  張風府以前曾對她說過,說若然她與張丹楓有機會到北京的話,定要請他們到他家中作客,曾留有地址給她。雲蕾在客店中住了三日,漸漸摸熟了北京的道路 ,第四日便按址來到了張家。
  張家雖還算不上是富貴人家,住宅亦頗寬廣,從外面看去只見一道圍牆,牆內樹木扶疏,裡面只有四五間平房,雲蕾不覺納罕:怎麼留了這麼多空地?繼而一想心道:「是了,那張風府乃是錦衣衛的指揮,家中自然少不了寬廣的練武場所。」
  雲蕾扣門求見,那管門的將雲蕾仔細打量,好一會子,慢吞吞地道:「小哥,對不住了,我家大人今日不見外客。」雲蕾氣道:「你怎知他不肯見我?」那管門的道:「張大人早有吩咐,這幾日除了御林軍和錦衣衛的同僚之外,餘人一概不見的。」雲蕾道:「我是你家大人邀請來的,怎麼不見?」那管家的又打量了雲蕾一眼,搖搖頭道:「我不相信!」神氣之中顯有輕視之心,好像是說:「你這個小哥兒有什麼來頭,我家大人會邀請你?」雲蕾一氣說道:「你不給我通報,我就自己進去了!」手握鐵枝欄柵,用力一搖,指頭粗的鐵枝竟然向內彎曲。這一手大出那管家的意料之外,改容說道:「小哥兒不必動蠻,我給你通報便是,見與不見,那可得看張大人了。」
  過了一會,那管門的獨自出來,說道:「雲相公,我家大人請你進去。你從右邊的石路直走,再向左拐一個彎 ,有一道虛掩著的石門,你推門進去,我家大人在場子裡邊。我還要在此看門,恕不帶引你了。」邊說邊打開欄柵,讓雲蕾進內。雲蕾餘怒未息,心道:「這張風府好大的架子,在青龍峽之時,說得似乎甚夠朋友,今日我登門求見,他竟然不來接我。哼,到底是一個官兒。」
  雲蕾氣憤憤地走到了場子外邊,心中正在思量如何對張風府說話,忽聽得內面一陣刺耳的笑聲:「嘻嘻,哈哈,哼,小心了!」這笑聲竟然是澹台滅明的笑聲。雲蕾吃了一驚,推開石門,只見場子周圍擠滿了御林軍的軍官和錦衣衛的武士,張風府站在前列,見雲蕾進來,遙遙點首示意,場子裡澹台滅明正與一個武士比試,雙掌相抵,忽然大笑兩聲,左腳閃電一勾那名武士撲通倒地。
  澹台滅明笑道:「再來,再來!」又一名武士跳上前來:「我也領教領教澹台將軍的絕技!」澹台滅明笑道:「好極,好極!」那武士一挺腰坐馬,「蓬」的一拳直搗出去,使的是十八路長拳的功夫,看他拳勢如風,頗見功力,雙足釘牢地面猶如打樁一般,下盤功夫更見沉穩。澹台滅明推了他兩拳,只推得他上身搖晃,竟未跌倒。
  雲蕾大為奇怪,澹台滅明乃是護送瓦刺的番王,怎麼卻在張風府的家中與中國武士比起武來?張風府聚精會神地觀看,雲蕾不便找他談話,只得雜在人堆之中 ,聽眾武士嘰嘰喳喳的談論。
  雲蕾聽眾人談論,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原來澹台滅明到京多日,與眾武士頗有往來,自然免不了談論武功各誇技藝。澹台滅明久有瓦刺第一武士之稱,有些人便想見識見識他的武功,澹台滅明人頗爽快,兼之他也想見識見識中原武士武功,便請張風府代邀京中好手,彼此「印證」(即比試之意)。本來武林之士,彼此印證武功,事情極是尋常,可是因為澹台滅明乃是瓦刺國的第一勇士,這便暗含了「兩國之爭」的成份在內,武士之中有愛國心的,無不爭著出來,以擊倒澹台滅明為榮,因此氣氛弄得甚為緊張,實非澹台滅明始料所及。
  比試已進行了三日,澹台滅明連敗京中八名高手,竟是所向無敵。今日乃是最後一日,若然仍是無人能夠抵敵,中國武士的面子,可就要丟光了,所以大家心情,更是緊張沉重。
  場中與澹台滅明比試的這位武士,乃是御林軍的副統領,名叫楊威,有一身橫練的鐵布衫功夫,自信可以捱得住澹台滅明的掌力 ,這時已拆了十餘二十招。楊威用的是十八路長拳的功夫,硬拳硬馬,拳拳挾風,威勢亦頗驚人,澹台滅明用的是一套平平常常的「鐵琵琶」掌法,輕描淡寫地將楊威的重拳一一架開,鬥到了約三十來招,只見楊威汗如雨下,拳法漸亂。澹台滅明一笑道:「楊統領,你也歇歇吧!」身軀霍地一翻,拍拍拍連環三拳,把楊威雙拳分開,倏地欺身一撞,將楊威撞得跌倒塵埃。澹台滅明道聲:「得罪」,將楊威扶了起來,笑道:「這是第十場了,還有哪位賜教麼?」
  張風府再也忍受不住,躍出場心,抱拳說道:「我來領教領教澹台將軍的高招!」澹台滅明哈哈笑道:「久聞張大人是京中第一高手,這回幸逢對手,真是大快生平。」言語之中,雖是對張風府推崇,其實甚為自負,這一戰乃是兩個「第一」之爭,若然張風府輸了,其他的人也不用再比試了。
  張風府道聲「領教」,與澹台滅明對面立定,左拳右掌,拳抵掌心,向前一拱,這乃是名家比武的見面禮儀,其實內中卻是暗藏勁力,以逸代勞。澹台滅明自是識貨之人,微微一笑雙掌一合,還了一禮,手未分開,就是一招「白猿探路」,照著張風府的天靈蓋劈下。張風府拳掌一分,斜身上步,右掌橫擋,左掌一揮,霎時之間,還了兩如,澹台滅明虛虛實實,那一掌將劈未劈,驀然手指一劃,勢捷如電,一個變招,雙指徑點張風府的腰脅軟骨。這一下若然給他點中,張風府立刻要癱瘓倒地。但張風府也是久經大敵之人,一見不妙,立刻趁勢前撲,竟不換招,掌力直迫澹台滅明前心,這乃是拚個兩敗俱傷的險著,澹台滅明若然給他打中,最少也要嘔血當場!
  澹台滅明叫道:「這一招倒打金鐘,果是高手!」話聲未了,只見他身形飄動,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反踏中宮 ,直搶過來,反手一掌,猛切張風府的手腕,眾武士不覺嘩然驚呼。只聽得拍拍兩聲,兩人雙掌一交,各自斜躍三步。照一般交手情形,一合一分之後,雙方多半會各立門戶,蓄勁待敵,眾人方始鬆了一口氣。正待看他們後著如何攻守,卻不料澹台滅明身子一傾,龐大的身軀竟似一根木頭般地倒壓下來,雙掌呼呼齊發,腳跟尚未立穩,居然就勢搶攻,身法招數之怪,實是武林罕見!
  這兩拳避無可避。但見張風府小臂劃了半個圓弧,雙掌緩緩往外推出,澹台滅明的來勢極猛,張風府出掌舒緩,看來實似無可抵禦,連雲蕾也不覺觸目驚心。忽聽得澹台滅明叫道:「好一個綿掌功夫!」身軀似彈簧般忽然彈起,挺然直立,哈哈一笑,雙掌一分,將張風府的招數化開,眨眼之間,又進了三招!
  原來張風府亦自知功力不及澹台滅明,但好在他學的乃是內家正宗的功夫,在「綿掌」上有非常造詣,綿掌講究的是以柔克剛,練到最神妙的境界,可以輕輕一掌,擊石如粉。張風府雖然還未到這個境界,可是內勁暗藏,就勢反擊,澹台滅明的重手法,也竟然給他舉重若輕的化解開了。
  武士中的高手不覺歡然喜躍,但雲蕾卻是暗暗擔心。只見三招過後,張風府神情貫注,看得出極是緊張,而澹台滅明則仍是神色自如 ,也不見他怎樣用力,卻是每一掌都挾著風聲,既似輕描淡寫,又是狠辣猛撲。原來若練到最高的境界,那自然可以「以柔克剛」,但若雙方功力有所距離,那柔勁防身的功夫,卻也未必擋得了金剛猛撲!
  兩人一柔一剛,進退攻守,打了一盞茶的時候,仍是未分勝敗,但張風府已漸漸額頭見汗,眾武士還未覺得什麼,雲蕾卻已知道不妙。她雖然未看出張風府有何敗象,但心中暗想:「張風府的武功與張丹楓在伯仲之間,在古墓之中,澹台滅明與張丹楓試招,張丹楓只能擋得到五十多招,張風府功力雖比張丹楓稍高,看來也絕不能擋到七十招。而今他們已□拼了將近五十招,只怕張風府就要難逃一敗。」
  張風府也自知不妙,再擋了七八招更覺呼吸逼促,自思:「若然敗了聲名還不打緊,中原武士的面子豈不給我丟光?」心中一急,竟然冒奇險,拼全力,把內家勁力都運到掌心,澹台滅明呼的一掌橫掃過來,又是一下千斤重手法,張風府突然掌心一縮,大喝一聲,掌力盡吐。高手較技,最怕一掌撲空,給人反擊,若然是別人遇此,「剛極易折」,不待對方反撲擊中,就要手腕脫臼。
  但澹台滅明是何等樣人,焉能如此輕易受算?他一掌雖然撲空,掌力卻如排山倒海般直奔過去,方圓一丈之內,全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張風府料不到他的功力如此深湛 ,這一來弄巧反拙,自己的殺手神招,反變成了孤注一擲的硬打硬接,只覺胸口如受千鈞之力,呼吸受阻,全身發熱!幸而他剛才掌心一縮一登,內勁先斂後發,已把澹台滅明的掌力卸了一半,要不然更是難於抵擋。
  這時雙方各以真力相接,變成了騎虎難下之勢,澹台滅明也暗暗吃了一驚。原來張風府雖然功力較低,但他的綿掌功夫卻是內家的上乘功夫,剛柔兼濟,也是武林一絕,澹台滅明的掌力和他一接,竟被膠著,擺脫不得。澹台滅明暗暗叫聲「苦也」,自己雖無傷人之心,但處此形勢之下,掌力收不回來,而且張風府的綿掌功夫也非同小可,高手較技,到了「死拼」之時,又不能相讓,迫得全力施為,不讓對方的掌力發到自己的身上。
  二人這一□拼,旁觀高手無不觸目驚心,但見二人各自沉腰坐馬,掌鋒相接,四目瞪視,狀如鬥雞。片刻之後,張風府發出微微的喘息之聲,額上沁出汗珠,手掌不住地左右擺動,似是在消解敵人兇猛的攻勢,看神情,顯得十分吃力。到了此際,旁人縱想上前拉開,也無人有此功力。
  雲蕾看得呆了,暗想:「似此形勢,若任由他們□拼下去張風府不死也得重傷,自己又無法相助。」想起張風府雖是朝廷軍官,卻還算得上是個熱血男子 ,不由得替他大為著急。再過片刻,張風府喘息之聲更粗,稍解武藝之人,都已看出他到了絕險之境,再過須臾,便要生死立判。登時全場靜寂,連一根繡花針跌在地下,也聽得見響。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4:30

  忽聽有人輕輕咳了一聲,場中心不知怎地突然多了一人,臉色焦黃,三綹長鬚,約摸有五十上下年紀,身穿直裰大褂,拿著一把破蒲扇,儼如剛剛從田間耕作回來的鄉下老漢。眾人全神貫注,竟不知他是如何進來,都不禁大為驚詫。只見他一晃眼間,就到了兩人跟前,輕聲笑道:「兩位大爺累啦,歇一歇吧!」聲音語調雖有不同,所說的話,卻和澹台滅明剛才調侃那個被打的武士一樣。澹台滅明心中一震,只見那個怪老頭子閃電般地將破蒲扇在兩人當中一隔,嘶嘶嘶一陣陣連密響,那破蒲扇登時裂成無數碎片,一絲絲倒垂下來。張風府大叫一聲,倒躍出一丈開外,澹台滅明也搖搖晃晃,倏地雙掌一收,面上現出無限驚奇之色。
  要知怪老頭兒這一手實是非同小可,竟然藉著破蒲扇一隔之力,將兩人的內家真力全都卸在扇上,而自己卻毫髮無傷。這種卸力化勁的功夫,非唯施用者本人要有深湛的武功,而且要用得恰到好處,剛好趁著兩人換氣之際,這才能一舉見效,要不然自己本身就有生命之險!
  眾人正在驚奇,只聽得澹台滅明哈哈大笑朗聲說道:「今日始得幸會高人,我澹台滅明倒要請教了!」那貌似鄉下老頭的怪客提著那把破爛不堪的蒲扇,顫巍巍的惶恐說道:「澹台將軍休得說笑,我這個鄉下老漢懂得什麼把式啊!」澹台滅明面色一沉 ,說道:「老先生真不肯賜教麼?」對面三尺,攏指一劃,只聽得聲如裂帛,把那扇十數條扇骨都齊根斷了,就如一下子給利刃削斷一般!眾人看得大驚失色,心中又是納罕非常,驚者乃是澹台滅明這手鐵指銅琶的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納罕者乃是看到那怪客適才一舉而分開二人,舉重若輕,看來毫不費力,而今何以又全不抵禦,竟任由澹台滅明還以顏色。
  其實眾人有所不知,那怪客適才那橫空一隔,實是半憑巧勁,半憑功力,將澹台滅明與張風府兩人的內家真力都卸到扇上,讓他們相激相撞,互相抵消,是以才得毫髮無傷,只毀了一把蒲扇。而今澹台滅明突然出手,實乃出乎他意料之外,倉猝之間,只能運氣護身,不及兼顧那把扇子了。這種上乘武功的奧妙之處,只有張風府一人能夠理解,心中感慨萬分,暗自想道:「當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素來以武功自負,而今看來,不但澹台滅明遠勝於我,即這貌不驚人的老漢也勝我多多。看這兩人各具神通,鹿死誰手,殊未可料。」心中不禁忐忑不安。要知澹台滅明乃是瓦刺使者,張風府等人與他比試原意不過是想挫折他的威風,叫他知道中國有人,萬不敢置他於死。但這怪客不知是何等來歷,他與澹台滅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雙方武功,深不可測,一交上手,只怕必有死傷,這怪客又不是朝廷中人,動起手來,當無所顧忌,而且即算有所顧忌,到了緊要關頭,性命相搏之際,就像自己剛才與澹台滅明一樣,誰也不能相讓了。張風府心中想道:「若然澹台滅明喪命,這禍事難以收拾,但若這老頭喪命,他曾經救我,我又焉能坐視?呀,我剛才與澹台滅明交手,有他能夠分開,若然他們二人交手,又有誰能夠分開?」
  眾武士與張風府同一心思,好奇之心,令他們希望這二人交手一試,但一想到其中利害,又希望這場比試比不成功,場中數十對眼睛,都看著那怪老頭兒。張風府心中不住道:「快別比吧,快別比吧。」
  那怪老頭兒將蒲扇一揚,忽道:「你將我的扇子毀了,我不要啦,送給你吧!」那「蒲扇」其實只剩下了一根扇柄,只見他雙指一彈 ,扇柄疾如流矢,逕射那澹台滅明額角的「天靈穴」,這一下,澹台滅明也是猝不及防,相距太近閃已不及,聽那刺耳的裂帛之聲不亞於一支利箭。澹台滅明大叫道:「好一個彈指神通的功夫!」
  眾武士齊都失聲驚叫,只見澹台滅明在間不容髮之際,雙手縮入袖中,長袖一揮,「波」的一聲,衣袖穿了一個大洞,那根扇柄疾如流矢穿過場心,「嚓」的一聲釘在一棵柳樹上。澹台滅明叫道:「指上功夫,彼此都見識過了,我再領教你掌上的功夫。」一躍而起,身未落地,已是連環兩拳相繼拍出。那怪老頭兒雙掌往外一推,叫道:「啊呀,你怎麼真的要打我這個鄉下老漢?」澹台滅明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哼」的一聲腳一沾地,立刻又是一拳,那怪老頭兒雙手合成半環,如抱嬰兒,往外一送,叫道:「打折我這老骨頭啦!」雙方拳掌其實還未相交,但那兩人的衣裳、頭髮已全都給那拳掌之風,吹得飄飄搖動!
  張風府駭然失色,想不到這兩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竟然就是以真力相拼!但見那澹台滅明迅如怒獅,飛身力撲,一掌接著一掌,連環猛擊;那怪老頭兒身如水蛇,四周遊走,突然一個翻身,閃電般一掌拍出。澹台滅明大叫一聲,雙拳齊出,拳掌一交,龐大的身軀震得飛了起來。那怪老頭兒也「哼」了一聲,倒躍三步,搖搖晃晃。澹台滅明面色大變,叫道:「大力金剛手的功夫算你天下無雙!老英雄,我交你這個朋友,你可肯將姓名來歷賜告麼?」那怪老頭兒又是「哼」的一聲,冷冷說道:「鄉下人不敢高攀!」左掌一揮,右腳飛起踢他腿彎的「白海穴」,澹台滅明大怒喝道:「你當我真怕你不成!」左拳一伸,右掌一拿,那怪老頭兒倏地變招,冷笑道:「天野老怪的兩宗看家本領都抖出來了,好一個鐵琵琶手與羅漢拳的功夫呀!」澹台滅明的師父叫上官天野,以鐵琵琶手、羅漢拳、吳鉤劍、一指禪、飛蝗針五樣功夫並稱武林五絕,四十年前即已與雲蕾的師祖玄機逸士齊名當世,武林後學提及他的名字也誠惶誠恐。澹台滅明見這怪老頭兒居然敢對自己的師父不敬越發大怒,拳如鐵錘,掌如利刃,攻勢越發凌厲!
  那怪老頭兒貌雖狂傲,心中可實是不敢輕視,一掌護身,一掌迎敵,用大力金剛手將羅漢拳與鐵琵琶手迫住 ,兩人越打越快,石走沙飛,圈子越展越大,圍觀諸人,身不由己地都給掌勢拳風逼得連連後退,站到離場邊數尺之地。羅漢拳本來是很平常的一種少林拳法,鐵琵琶手也並不難學,可是到了澹台滅明手裡,威勢卻煞是驚人,拳掌兼施,攻守並用,兩種普通的武功配合起來,循環反覆,變化無窮,竟是極尋常處才顯出極深奧的功夫。那怪老頭兒不論是拳來也好,掌來也好,拳掌齊來也好,都是以右掌橫直迎擊,出掌之勢,也變化無端,或側面一劈,或正中一切,或以重手法激得呼呼風響,或輕飄飄地拍出,聲息毫無。但每一掌都是最厲害的金剛手功夫,不論輕發重發,都有千鈞之力!以澹台滅明那樣強勁的攻勢,也如洪水遇著長堤,百般衝擊,都衝不破。但怪老頭兒的大力金剛手卻也破不了澹台滅明的鐵琵琶手與羅漢拳。
  澹台滅明適才與張風府之戰已令觀戰的武士看得瞠目結舌了,但若與怪老頭兒這一戰相比,則剛才之戰,簡直有如兒戲不可相提並論。與張風府之戰不過是想挫折對方,而且強弱分明,雖「險」不「烈」;而這一戰則雙方直似性命相搏,所用的全都是最上乘的武功,□拼了數百招還看不出誰強誰弱。有時明明看澹台滅明一拳已打到怪老頭兒身上,卻忽地給他輕輕一掌撥開;有時明明看到是怪老頭兒佔了上風,金剛手已封閉了四方退路,但不知怎的卻又忽地給澹台滅明逃脫,而且突施反擊。眾武士看得目眩神迷,看到緊張精彩之處,簡直令人不敢透氣!
  雲蕾心中嘖嘖稱奇,暗思:「看這怪老頭的金剛手功夫果然是神妙得不可思議,素聞我大師伯的金剛手天下無敵,莫非他就是我的大師伯麼?」玄機逸士門下五人,除雲蕾的父親早死之外,其他四人各得一門絕藝,論武功劍法是三弟子謝天華最強,但論到火候功力之深,卻要數大弟子董岳的金剛手功夫登峰造極。雲蕾又想:「我聽師父說過,大師伯和三師伯都是文武全才,一表儀容,若然是他,怎的會是這副鄉下老頭的模樣?而且他十餘年來雲遊蒙藏,又怎麼會突然出現京都?」
  雲蕾正在忖度思量,忽見場中形勢又是一變,澹台滅明與那怪老頭兒倏地分開,適才是運掌如風,出拳如電 ,圈子越展越大,而今卻是慢騰騰地你一拳我一腳,圈子反而越縮越小,有時甚至相對凝視,都不動手,突然大喝一聲,彼此同時躍起換了一招,又倏地分開。表面看來,形勢沒有剛才猛烈,實則是各以平生絕學相拼,每一招每一式都含著殺機!張風府等識貨的高手看得目不轉睛,有時看到怪老頭兒一掌劈下,澹台滅明似已無可逃避,但卻忽地一下子輕描淡寫地化開,在他未出招之前,眾人都想不出如何招架,待出招之後,又都心中同聲讚歎:「啊,這一記尋常的招數,我們卻都沒有想到!」其實最尋常又正是最不尋常,眾人因見雙方的殺手厲害,在後一招未應之前,盡從複雜繁難的化解招數上想,卻不知雙方都是頂兒尖兒的角色,最複雜的招數也瞞不過對方,反不如本著正宗的拳理,隨機應變,大家都想先保持著不敗,然後反攻。可是這樣一來,端的是各以真才實學相拼,最為損耗內力,戰不多時,只見兩人頭上都如頂著一個大蒸籠似的頭頂熱騰騰冒氣。張風府大驚失色:這樣下去一定兩敗俱傷,但卻又無從解拆!
  澹台滅明一生來未遇過如此強勁的對手,心中也不禁暗暗發慌。他的性子較為急躁,雖然明知此際變招,極為冒險,但又不願似此僵持下去,各受內傷,於是當那怪老頭兒以大力金剛手運勁猛逼之際,陡然大喝一聲,招數大變,左拳右掌,又如暴風迅雷般地疾捲過去,比起剛才更是驚人!
  那怪老頭兒「啊呀」一聲,連連後退,但見他腳踏九宮八卦方位,雖退不亂,仍是一掌護胸,一掌迎敵,看是只守不攻但卻潛具極大的反擊之力。澹台滅明狠攻不下,還屢被金剛掌力逼退回來,不由得心頭一震,想道:「我縱橫二十餘年,除了一個謝天華堪稱敵手之外,就是這個老頭兒了,謝天華的劍法自是天下無雙,但功力深湛,卻還似是這老頭兒稍勝。咳,難道他也與謝天華一樣,是我師父大對頭的門下弟子麼?」三十餘年前,澹台滅明的師父上官天野曾與玄機逸士互爭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上官天野這才遁跡蒙古,在塞外收徒,另立宗派的。
  澹台滅明心有所疑,但此時此際,正是生死搏鬥的緊張關頭,哪容發問。那怪老頭兒年紀雖比澹台滅明大了十年,卻是內勁悠長 ,氣力毫不輸蝕。只見他守中帶攻,單掌翻飛,或拍或抓,揮灑自如,把大力金剛手的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反互用。澹台滅明接第一招時,覺得有一股大力迫來,正在用力相搞,陡然對方一鬆,勁力竟似在一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撲空,那怪老頭兒第三記怪招突發,以護身的左掌,反手一掌,這一掌有摧山裂石之功實是無以抵擋!
  怪老頭兒接連三掌,竟把澹台滅明攻守俱備、嚴密異常的拳法破開。雲蕾看得呆了,心道:「除了我的大師伯還有誰人有此功力?」不禁高叫一聲:「好啊!」忽見澹台滅明肩頭一沉,「蓬」的一聲,如擊敗木,竟中了那怪老頭兒一掌。張風府大叫一聲:「不好!」與數名高手,同時躍出,說時遲,那時快,澹台滅明肩頭下沉,怪老頭兒的手掌竟似給他牽引下去未及抽起,澹台滅明已突地橫腰一擊!
  那老頭兒「哼」「哈」兩聲,身形倏然飛起,竟從眾武士頭頂掠過,轉眼之間,就從牆頭飛出,攔也不及。雲蕾只覺他的眼光曾向自己射了一下,不由得心頭撲通一跳。
  張風府適才拚命與澹台滅明相抗,氣力兀未恢復,躍出場時,稍為落後,兩名武士 ,搶在前頭,正想將澹台滅明扶起,澹台滅明盤膝坐在地上,動也不動,見兩人搶來,忽然肩頭一擺左右兩掌斜推。只聽得「哎喲」兩聲,兩名武士都給掌力震得蹌蹌踉踉地倒退數步肋脅作痛,不禁同聲叫道:「什麼?」
  張風府猛然醒悟,急搶上前,將後面的武士攔住,說道:「澹台將軍正以最上乘的內功運氣護身,大家不要擾他!」澹台滅明臉上含笑,向張風府微微點了點頭,似是對他讚賞。
  原來怪老頭兒最後那掌,以大力金剛手法全力劈下,澹台滅明本來不死也得傷殘。幸他也是個功力極高慣經風浪的人,在絕險之際,肩頭一沉,硬接了金剛手。這一沉將金剛掌力卸了一半,他身上穿有護身金甲,金甲也給震裂,但五臟六腑卻幸而得免震傷。那怪老頭兒大約也是料不到他如此應著,金剛手給他肩頭一沉之力所引,來不及撤掌護身,竟也給他一記鐵琵琶攔腰橫掃。幸而澹台滅明正在運勁護身,力分則薄,這反擊之力,不及平常掌力之二三,要不然這怪老頭兒恐怕不死也得重傷。饒是如此,他飛出張家之後,也吐了一口鮮血,回到寓所,也要靜坐半日,才能運功恢復。
  澹台滅明雖然得免內傷,元氣卻已大耗,外傷更是不輕,當下不敢說話,盤膝靜坐 ,行氣活血。張風府瞧他一眼,對眾武士道:「比武之事已了,諸位請回府吧。」眾武士只恐澹台滅明有所不測,牽連到自己身上,樂得讓張風府一人料理,於是一個個地陸續退出,只有三數名武士面有異容,兀自不走。雲蕾等得不耐煩,正欲上前相見,忽見留下來的兩名武士,同聲對張風府道:「時候尚早,澹台將軍亦未復元,俺兄弟且待留此時……」張風府截著道:「不敢有勞兩位。」那兩人續往下道:「俺兩兄弟一者是想在此陪伴澹台將軍,二者是想趁此時機,繼續今日的盛會,領教領教張大人的刀法,彼此印證一下武功,諒張大人不至於不屑賜教吧。」
  張風府一瞧,心中暗自嘀咕。原來這兩人乃是司禮太監王振的心腹武士,王振在當今皇上還是太子之時,曾教過太子讀書,而今以司禮太監的身份掌握大權,陷害忠良,勢力極大。這兩名武士乃是同胞兄弟,名喚路明、路亮,家傳六十三路混元牌法,這種牌法本是一手持盾,一手持劍,可以衝鋒陷陣,亦可以短兵相接。這兩兄弟,卻一人練劍,一人練盾,兩人合使混元牌法,比一人更厲害。張風府今次本來沒有邀約他們,他們卻擅自混了進來。
  張風府一聽,便知路家兄弟來意不善,要知張風府正在惡戰澹台滅明之後,氣力自然打了折扣。可是當著澹台滅明的面張風府又不願將這個原因說出,拒絕路家兄弟的挑戰,當下慨然說道:「既然兩位有此雅興,張某只好奉陪,咱們彼此印證武功,點到為止,勝敗不論。」路家兄弟笑道:「這個自然,是勝是敗,都樂得一個哈哈。」兩人左右一分,各自抽出盾牌利劍。
  雲蕾好不煩躁,心道:「好端端的又比什麼武?」可是自己乃是外人,不便勸阻,只好在旁觀看。只見張風府抽出緬刀道聲:「進招吧!」路明道:「張大人先請!」緬刀揚空一閃用「五虎斷門刀」中的「截」字訣,橫刀截斬路明的手腕。只聽得「噹」的一聲 ,路亮的盾牌倏然伸出,迎著刀鋒便砸,張風府早知他有此一招,刀碰鐵牌,順勢彈起,青光閃處,一招「紅霞奪目」,刀鋒直取路亮的咽喉。路明利劍一揮,搶攻硬削張風府的臂膊,張風府回刀一隔,將他的攻勢一舉化開。
  路明一看,盾牌與刀鋒相接之處,竟給戳了一個小指頭般粗大的凹陷,不禁駭然,心道:「我只道他已疲累不堪,卻還有如此氣力。」不敢怠慢,將盾牌舞得呼呼風響,掩護兄弟進攻。這路家六十三路混元牌法,厲害之處全在這面盾牌,砸、壓、按、劈,善守能攻,確有幾路獨門手法。至於那口劍不過全在盾牌掩護之下,施行攻襲。不過因它有盾牌掩護,可以全采攻勢,威力無形中就增加了一倍。
  若在平時,這兩兄弟自然不是張風府的對手,可是如今張風府氣力尚未恢復,武功打了折扣,他又想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速戰速決,不到一盞茶的時刻,已搶攻的三五十招,哪知路家兄弟配合得十分之好,帶攻帶守竟令張風府不能各個擊破。三五十招一過,張風府氣力不加,路亮盾牌一挺,一個「迅雷貫頂」,向張風府當頭打下。張風府知他牌沉力猛,這一下子少說也有七八百斤力量,若然自己氣力充沛的話,這七八百斤之力,自然算不了什麼,可是在氣衰力竭之時,卻不敢硬架硬接了。哪知張風府這麼一閃,路亮的鐵牌如影隨形,追著緬刀硬碰硬壓,立刻把張風府迫得處在下風,路明的利劍,攻勢驟盛,如毒蛇吐舌般隨著鐵牌進退一伸一縮,劍劍不離張風府的要害。
  雲蕾尚未曉知內中含有危機,看得十分納罕,心中想道:「這是怎麼回事?看來可並不像只是印證武功啊!」忽見路亮霍地塌腰虎伏,一個旋轉,盾牌翹起 ,一招「橫掃千軍」,攔腰便劈,張風府急忙一個「龍形飛步」,從鐵牌之下掠出,一甩腕,還了一招「螳□展臂」,刀鋒下斬敵人雙足,哪知真個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招數剛剛使出,路明卻突然從側面一劍刺來!
  雲蕾驚叫一聲,手指急彈,將一枚「梅花蝴蝶鏢」飛出,路明這一劍刺出,滿擬在張風府的身上搠個透明的窟窿,不料「錚」的一聲,劍尖突給梅花蝴蝶鏢打中,歪過一邊,未看清暗器來路,急忙按劍一閃,正待喝問,雲蕾也正想躍出,忽見那澹台滅明突然飛身躍起,叫道:「我還要再打一場,你們兩位既然要留此伴我,為了酬謝盛情,我就捨命陪陪君子吧!張大人,請你退下!」話未說完,人已飛到,他運氣九轉,氣力已充沛如常。只見他左手一拿,右掌一劈,呼的一掌,竟把路亮的鐵牌震得飛上半空,路明的那口利劍也給他劈手奪過,拗折兩段,路家兄弟驚得呆了。說時遲,那時快,澹台滅明一手一個,倏地將路明、路亮舉了起來,喝聲:「去!」一個旋風急舞,將二人擲出數丈開外,痛得他們狂嗥慘叫,眼前金星亂舞,暈了過去。
  澹台滅明仰天狂笑,說道:「有生以來,今日打得最痛快了!」向張風府點頭一禮,又向雲蕾打了個招呼,道:「我還要打那老頭兒去,少陪了!」邁開大步,走出張家的練武場。
  張風府慌忙上前察看路家兄弟的傷勢,只見路明給摔斷了兩根筋骨,路亮跌斷了兩隻門牙,澹台滅明這一摔用的乃是巧勁,只令他們受了外傷 ,並不妨及性命。張風府給他們敷上金創止能之藥,兩人唧唧哼哼,一跛一拐的自行回去。
  張風府歎了口氣道:「呀,真是料想不到!」雲蕾問道:「什麼料想不到?」張風府道:「我一向不受王振的籠絡,這兩人乃是王振的心腹武士,看來剛才之事乃是王振的指使,有意加害於我了。」雲蕾想不到京師的武士也是各有派系,互相忌刻,但她另有心事,不願多問。只聽得張風府問道:「嗯,你那位朋友張丹楓張相公呢?」雲蕾面上一紅,道:「在青龍峽之後,我們就分手了。」張風府道:「可惜可惜!要不然,你們二人在此,雙劍合璧,定可將澹台滅明打敗。這三日來他連勝十場,幸有那怪老頭兒挫折了他一下銳氣,但各自受傷,也不過是打成平手。呀,這次可真是丟了我們京師武士的面子了。」雲蕾見他甚是難過,笑道:「你也並沒有敗給澹台滅明呀!」張風府道:「幸是那怪老頭兒來得及時,要不然不說落敗,連性命恐怕也丟了!這怪老頭兒也不知是怎樣進來的?這麼多武士,竟沒有一人發現,給他擠進了場中。」頓了一頓,又道:「這澹台滅明也怪,剛才若不是他那麼一插手,恐怕我也難逃暗算。嗯,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你那枚梅花蝴蝶鏢呢!」
  雲蕾迫不及待,無心多說閒話,張風府話聲一歇,她立即問道:「張大人,我今次入京,實是有一事要求你相助。」張風府道:「請說。」雲蕾道:「你部下那位姓雲的少年軍官,求你請他來與我相見可好?」張風府眨眨眼睛,甚是奇怪道:「你入京就是為了此事麼?」
  雲蕾道:「不錯,就是為了此事。」張風府道:「你與雲統領有何親故,怎麼我從未聽他提過。」雲蕾道:「彼此同姓是以渴欲一識。」張風府心道:「天下同姓者甚多,這理由可說不通。」雲蕾又道:「若張大人有事,請將雲統領的地址告知 ,我自己去找他也是一樣。」張風府忽然微微一笑,說道:「這事情且慢慢商量,請進內邊去說。」雲蕾心道:「這事情有甚商量,告訴我不就完了。」但自己乃是客人,不便多問。
  張風府帶雲蕾走出練武場所,讓雲蕾進客廳坐定,叫家人泡了壺好茶,道聲:「得罪,我進去換換衣服。」經過與澹台滅明那場惡鬥,張風府身穿的青色箭衣竟給澹台滅明用「鐵指銅琵」的功夫撕裂了好幾處,而且衣上沾滿塵沙,連頭髮也是一片黃色。雲蕾心中有事,未說之前,還不覺得,既說之後,仔細一瞧,見張風府就像經過沙漠、長途跋涉的旅人一樣,衣裳破碎,滿面風塵之色,果然十分難看,不禁笑道:「那澹台滅明真是厲害,好在是你,還經受得住。」
  張風府進去換衣,雲蕾等得好不心急,好不容易,才等到張風府出來急忙問道:「張大人,那雲統領究竟住在何處?」張風府慢條斯理地整整衣服,坐了下來,啜了口茶,這才含笑說道:「雲統領可難見到啦!」雲蕾嚇了一跳問道:「什麼?他遇了什麼意外麼?」一種對親人關切的感情,自然流露,張風府瞧在眼裡,又微微笑道:「是有意外,不過這『意外』乃是好事,他給皇上看中,已調到內廷當侍衛去了,輕易不能出宮,所以說難於相見。」雲蕾大急,道:「你也不能喚他出來嗎?」張風府道:「現在他已不歸我所統屬,自然不能。」雲蕾道:「這卻如何是好?」張風府道:「你若想見他,半月之後或者可有機會。」雲蕾道:「願聞其故。」張風府道:「半月之後,今年武舉特科開試,千里兄已報了名,想他武藝超群嫻熟兵法,當有武狀元之望。若他中了武狀元,皇上自然賞以軍職,賜邸另居,不必再在宮內當侍衛了。」
  雲蕾好生失望,當下便想告辭。張風府卻留著她談話,追憶當日在青龍峽之事,又誇獎了一頓張丹楓,說是全憑他的智計 ,金刀周健的兒子和自己才得以兩保全。雲蕾每聽他提起張丹楓心中就是「卜」的一跳,張風府都瞧在眼內,心中極是納罕,忽問道:「張丹楓果是張宗周的兒子麼?」雲蕾道:「是的。」張風府道:「那就真是出於污泥而不染了。看他所作所為,實是一個愛國的男兒,可笑千里兄樣樣都好,就是對張丹楓卻固執成見,切齒恨他。」雲蕾心中一痛,說不出話。張風府忽又問道:「你也是從蒙古來的嗎?」雲蕾道:「我小時候在蒙古住過。」張風府道:「那麼與千里兄的身世可差不多,你可知這次來的番王與澹台滅明是什麼樣的人麼?」雲蕾道:「我未滿七歲,就離開蒙古,蒙古的事情,知得甚少,大人為何特別問這二人?」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4:51

  張風府道:「朝廷近日有一件議論未定之事,甚是令人奇怪。」雲蕾想起自己乃是平民不便打聽朝廷之事,並不追問。張風府卻視她如同知己,並不顧慮,往下說道:「這番王名叫阿刺,在瓦刺國受封為『知院』,即是『執政』之意,權勢在諸王之上,而在太師也先之下。這次來朝,與我國談和,提出了三個條件:一是割雁門關外百里之地,兩國以雁門關為界。二是以中國的鐵器交換蒙古的良馬。三是請以公主下嫁瓦刺王脫脫不花的兒子。閣老于謙力爭不能接受此三條和約,說是中國之地,寸土不能割讓,鐵器讓與瓦刺,他的兵備更強,更是養虎貽患,萬不能允。至於以公主和親雖是皇室內部的事情,但有傷『天朝』體面,亦是不允為宜。」雲蕾道:「于謙是個正直的大臣,公忠為國,有何奇怪?」張風府道:「于謙力主拒和,那自然毫不奇怪。奇的是奸宦王振也不主和。王振暗中與瓦刺勾通,我等亦有所聞。雁門關外百里之地乃是金刀周健的勢和所在,朝廷管轄不到,王振恨極周健,十年來屢有密令交與雁門關的守將,准他與瓦刺聯兵,撲滅周健。我們都以為他這次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將雁門關外之地割與瓦刺了,誰知他也不允。再說到以中國鐵器交換蒙古名馬之事,十餘年來,王振就在暗中做這買賣。」雲蕾道:「也許是他內疚神明不敢公然資敵。」張風府笑道:「王振此人挾天子以令百官,又在朝中遍植黨羽,他有什麼事情不敢做,連皇帝也得看他顏色。再說當今皇上,甚是怕事,若然王振也主和的話,這和約早已簽了。」雲蕾道:「朝廷之事非我所知,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張風府道:「還有更奇怪的呢。王振非但也不主和,而且竟主張將這次蒙古的來使扣下,倒是于謙不肯贊成。王振素來暗助瓦刺,這次竟會有此主張,朝廷百官,無一人不覺奇怪。」雲蕾想起自己爺爺出使瓦刺,被扣留下來,在冰天雪地牧馬二十年之事,不禁憤然說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本來就不該扣留。」張風府道:「這事理我也明白,不過扣留使者之說,出於王振口中,總是令人大惑不解。」
  坐談多時天色已暮,張風府命家人備飯,並對雲蕾說道:「雲相公在什麼地方住,不嫌蝸居的話,請搬到舍下如何?」雲蕾想起自己乃是女子,諸多不便,急忙推辭。張風府心道:「此人怎的毫不爽快,倒像一個未出嫁的閨中少女,遠不及張丹楓的豪放快人。」晚飯之時,雲蕾問起于謙的地址,張風府笑道:「你想見於大人麼?他這幾日忙於國事,就是他肯見你恐怕門房也不肯放你進去。」但到底還是把于謙的地址說了。晚飯過後,雲蕾堅決告辭,張風府挽留不住,送她出門,又提起張丹楓,笑道:「若然你那位朋友也到京都,等千里兄中了武狀元,我一定要做個魯仲連,替他擺酒與千里兄談和。你自然也要來作個陪客。」
  雲蕾尷尬一笑,道:「張大人古道熱腸,我先多謝你這席酒。」辭別了張風府,獨自回到客店。
  這一夜,雲蕾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一會兒想起了哥哥,一會兒又想起了張丹楓。想起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哥哥,而今遠道來京,偏偏他又調到宮內去當侍衛,雖說等他中了武狀元,可以相見,但事情到底涉茫,他中不了又怎麼相?中了之後,另生其他枝節又怎麼樣?不禁暗自歎道:「我怎生如此命苦,連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見不著。」心中想起了「唯一的親人」這幾個字,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張丹楓。張丹楓雖然不是她的親人,但雲蕾每次想起他的名字,不知怎的卻總有一種親切之感,耳中又想起張風府的話,不禁苦笑歎道:「你哪裡知道我家與他仇深如海,想勸我兄長與他和解,這苦心只恐是白費了。」
  想起了張丹楓,又聯想到于謙,雲蕾摸出張丹楓托她轉交于謙的信,對著信封上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字,如見其人。雲蕾心道:「張丹楓初次入關,怎會認識于謙?卻寫信介紹我去見他?」但想起張丹楓為人雖然狂放,做事卻甚縝密,從來不出差錯,也從來不說謊話,他既然能寫這封信,其中必有道理。又想道:「反正我也沒有別的門路去見于謙,不如就拿這封信去試試。嗯,門房若不放我進去又怎麼樣?難道也像在張家一樣,硬闖進去麼?于謙是一品大臣,海內欽仰的閣老,這可不能胡來呀。呀,有了,反正我有一身輕身的本事,就晚上悄悄去見他吧。」
  第二日雲蕾養好精神,晚上三更時分,換上夜行衣服,悄悄溜出客店,按址尋到於家。在雲蕾想像之中,于謙乃是一品大臣,住宅必是崇樓高閣,堂皇富麗,哪知竟是一個平常的四合院子,只是後面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要不然就與一般小康之家的住宅毫無兩樣。
  雲蕾心中歎道:「到底是一代名臣,只看住處,就可想見他的為人了。」當下輕輕一躍,飛上瓦面,幾間平房,一目瞭然。只見靠著花園的那間房子,三面都糊著紗窗,窗欞縱橫交錯,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紋,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鑲嵌著,顯得甚為雅致,玻璃內燈光流映生輝,案頭所供養的梅花,疏影橫斜,也貼在玻璃窗上。雲蕾心道:「雅麗絕俗,真不像是富貴人家,這間房子一定是于謙的書房了。房中還有燈火,想他未曾睡覺。」放輕腳步,走近書房,忽聽得房中有談話之聲。雲蕾一聽之下,心頭有如鹿撞,這竟是張丹楓的聲音。這該不是夢境吧?他怎麼突然又來到這兒?雲蕾昨晚還夢見他,而今聽到他的聲音了,卻又不想見他。可是真的不想見他嗎?不,她又是多麼渴想見他一面啊,只是這麼偷偷瞧他一眼也好。
  雲蕾輕輕走近,偷偷一瞧,紗窗上映出兩個人影,其中之一果然是張丹楓!



第15回 奸宦弄權沉冤誰與雪 擂台爭勝俠士暗飛針



    雲蕾瞧見碧紗窗上,現出張丹楓的人影,不覺呆了。過了好一會子,才從迷惘中清醒過來,急忙迎著透有花香的晚風,吸了一口氣,強攝精神,伏在窗外靜聽。
  只聽得張丹楓道:「脫脫不花雖然是瓦刺國君,軍權卻操在也先的手上,另外阿刺知院也有一部分兵力。所以瓦刺其實是三家分立的局面。王振這次主張扣留阿刺,我看是出於也先的授意。」于謙道:「這卻是為何?」張丹楓道:「借刀殺人消除勁敵。我知道也先此人,野心極大,以成吉思汗的繼承者自居,他遲早必然篡位,阿刺與瓦刺國君脫脫不花比較接近,他先除了阿刺,將來篡位容易得多。」于謙歎道:「聽君之話頓開茅塞。可歎我朝對於敵情,毫不知曉。」張丹楓道:「若然瓦刺發生內訌之事,這就是明朝之福了。」一聲苦笑,仰頭望向窗外,雲蕾急忙縮身藏在花中,心中想道:「張丹楓與明朝天子乃是世仇,他卻肯為明朝設想。」只聽得張丹楓又道:「澹台滅明其實乃是在瓦刺土生的漢子,他與阿刺知院亦相處甚好,我昨日已與他相見,求他以大義勸服我的父親,推波助瀾,從中點火,促成瓦刺內訌。」于謙道:「令尊肯麼?」張丹楓道:「實不相瞞,他確有搶奪大明江山之志,但他也未曾忘記自己乃是漢人。所以此事是成是敗,難以逆料。」于謙忽道:「世兄何以不親自回去勸說令尊。」張丹楓道:「我此次入關,還有一件極緊要之事,要取得一件關乎國運的寶物,是以不能即刻回去。」于謙又道:「期望瓦刺內訌,究竟是個未可知之數,瓦刺入侵卻已迫在眉睫,這卻如何是好?」張丹楓道:「中國之大數十位於瓦刺,若能萬眾一心,何悉強敵?」于謙道:「怕的就是不能萬眾一心!」張丹楓道:「驃騎將軍郭登,兵部主事楊洪,御林軍大統領張風府等都是一心為國的可用之人,大人可以早為佈置。王振氣焰雖高,權勢雖大,但忠奸之辨到底深入人心,到了國運存亡之際,大人振臂一呼,自必四方響應,王振一奸宦耳,焉能螳臂擋車,毀滅國脈?」于謙歎口氣道:「成敗難知,我只求盡一己之力罷了。」張丹楓道:「邪不勝正,無可疑惑!」于謙道:「世兄見事甚明,深謀遠慮,實是當世奇才,何以不肯為朝廷所用?」張丹楓一笑說道:「人各有志,再說男兒報國,又何必立於朝廷?」于謙不覺默然。張丹楓自知說得過分,又一笑說道:「似大人是朝廷柱石,那自然又當別論。」
  雲蕾在外面聽得張丹楓與于謙侃侃而談,剖析敵情,策劃國事,一片報國的丹心,揭然如見。不覺又是驚奇又是歡喜。驚奇者乃是張丹楓的行事,人所莫測;歡喜者乃自己果然不曾看錯了人,張丹楓果然是個一腔熱血的奇男子。頓時間忽覺得兩家的積怨,「禍延後代」,實等於雞蟲之爭,甚是無謂。
  只聽得張丹楓又道:「我此次入京,冒險謁見,承大人深信不疑,異日若有所需,粉身碎骨 ,無以為報。」于謙言道:「為了莽莽神州,世兄報國即是報我。」張丹楓道:「男兒當報國,何必再叮嚀。夜已深,大人也該安歇了,晚生告辭。」
  于謙沉吟有頃忽道:「你我何日再見?」張丹楓道:「當見之時我自會前來相見。」於詳道:「古人語云: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羽生註: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有些人做了一輩子的朋友,大家頭髮都白了,卻還似初相識的一樣,彼此並不瞭解。有些人只在路上相見一面,停車下來,揭開車蓋交談,卻似多年的老朋友一般。所以友誼的深淺,並不在於時間的久暫而在於瞭解與不瞭解。)此話真是不假。我到了晚年,還能結識世兄這樣一個忘年知己,實是大快平生。世兄琴棋詩畫,無一不佳,我前日得了一幅趙佑的《梁父吟圖》,煩世兄替我寫一首詩,以為他日之思,世兄可肯慨允?」張丹楓道:「長者有命,豈敢推辭?就用鄭思肖的詩句好了。」雲蕾在外面聽得狼毫掃紙如春蠶食葉之聲,想見他運筆如飛的豪概。不一刻,只聽得于謙吟道:
  愁裡高歌梁父吟,猶如金玉戛商間。
  十年勾踐亡吳計,七日包胥哭楚心。
  秋送新鴻哀破國,書行饑虎嚙空林。
  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陸沉。
  于謙讀完之後,擊節讚道:「寄托遙深,的是好詩。不知此詩也是世兄心胸的抒寫麼?」張丹楓忽地一陣狂笑,重複吟道:「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陸沉?晚生無酒亦醉,請大人恕我狂態畢露。後會有期,請大人不必送了。」接著便聽得于謙開門,張丹楓腳步走出之聲。
  這霎那間,雲蕾情思紛亂,見呢還是不見,一時間實是難以決定。只聽得張丹楓已走出書房,正在請于謙留步,雲蕾突然想起張丹楓的話:「當笑便笑,當哭便哭,何必強仰?」想道:「那麼我亦應當見便見,何必顧慮人言?」氣血上湧,心頭如焚,正待一躍而出,忽覺背後微風颯然,腰間似給人碰了一下,雲蕾把手一摸,那把師父所賜的青冥寶劍竟已給人拔去只剩下了一個劍鞘。雲蕾這一驚非同小可,不敢叫喊,反身一躍,雙掌左右一掃,忽然手臂一酸,眼前人影一晃,雲蕾空有一身武藝,竟然冷不防給人點了麻穴,挾起便跑,喊也喊不出來,耳邊似依稀聽得張丹楓叫道:「放他下來,放他下來。小兄弟,小兄弟,果真是你麼?」張丹楓似是從後面急速追來,可是那人腳步快到無法形容,雲蕾給他挾著,就如騰雲駕霧一般。張丹楓的輕功已是江湖罕見的上上功夫,而那人竟比張丹楓還快,片刻之間,已把張丹楓甩在背後。
  雲蕾又驚又惱,卻是掙扎不得,忽覺那人在自己背上拍了一下,隨即把自己輕輕放在地上。雲蕾頓覺氣血流通,四肢活動,正想發作,抬頭一看,只見把自己挾來的人,竟是昨日所見用大力金剛手將澹台滅明打傷的那個怪老頭兒!
  雲蕾罵聲已到口邊又吞了回去,那怪老頭兒將青冥寶劍捏在手中反覆把玩,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雲蕾,驀地發聲問道:「你的師父是不是川北小寒山的飛天龍女葉盈盈?」雲蕾道:「正是。」那怪老頭兒歎了口氣,說道:「我已有十餘年沒見她了,見劍如見人,她既肯將青冥寶劍付託與你,相來你師祖要她做的兩事情都做好了。」十二年前,飛天龍女犯了與謝天華私相授受劍法之罪,被玄機逸士罰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五年,並限她在十五年間做好兩件事情:一件是要練成兩種最難練的武藝;一件是要調教出一個精通「百變玄機劍法」的徒弟,此事雲蕾曾聽師父說過。此時聽這怪老頭兒提起,對他的身份再無疑惑,急忙叩頭請安,問道:「您老可是金剛手董大師伯麼?」
  那怪老頭兒正是大力金剛手董岳,聞言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女娃兒也聰明得緊,昨日我在張風府家中見你背著這把寶劍,已在留神,只因見你女扮男裝,不敢相認。果然你是我的師侄。你可知道我為何不許你動手麼?」雲蕾茫然道:「什麼?」心想:「我可並沒有想與誰動手呀。」董岳道:「你剛才不是想跳出去刺殺那個張丹楓麼?你若殺他,你就錯了。」雲蕾給他誤會,哭笑不得,卻將錯就錯問道:「怎麼錯了?」董岳道:「那張丹楓雖是張宗周之子,但聽其言而觀其行,卻是赤心為國之人。我昨日與澹台滅明惡鬥之後,晚上曾到蒙古番王所住的禮客棧去探聽,正聽得張丹楓與澹台滅明說話。原來他們二人正在商量一件機密大事,這事你不必知道,總之是對中國有利的便是了。因此我本來想再打澹台滅明一掌的,也饒了他了。」雲蕾心中暗笑道:「此事我早已知了。」董岳續道:「試想你若殺他,豈不是鑄成大錯。再說你的武功也不是他的對手,唔,你還沒有見他露過本領吧?」雲蕾道:「曾見過一鱗半爪。」董岳皺眉說道:「唔,那就更不該了。武林俠士不該徒逞血氣之勇,應該量力而為。你叫什麼名字?」雲蕾說道:「我叫雲蕾。」董岳「啊呀」一聲,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你就是雲重的妹妹,這真是太妙了!唔,怪不得你明知不敵也要刺殺張丹楓了。」
  雲蕾哭笑不得,董岳又道:「昨晚我聽得張丹楓說今晚要來會于謙,故此我也跟來,但路上另有點小事阻擱了一下,到了於家,他正走出,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你聽到嗎?」雲蕾無心細說道:「我也聽不清楚,只聽得什麼瓦刺啊,中國啊,要弄得瓦刺內訌啊等等,囉哩囉唆,記不得那麼多了。」董岳道:「唔,那就是了。聽說雲重也在此地,你們兄妹見過面了麼?」
  雲蕾黯然說道:「哥哥已被調進宮中當侍衛了。」董岳歎了口氣道:「這孩子志向不錯,但他以為先要在朝廷圖個出身然後才能為祖父報仇為國家雪恥,這想法卻錯了。」雲蕾道:「權臣當道,李廣無功,大師件說的是。」這兩句是董岳寫給金刀周健信中的話。董岳道:「嗯,那封信你也看過了。可惜重兒就不明白這個道理。這麼說來,我們是難以見到他了?」雲蕾道:「半月之後或有機會。」將張風府的推測告訴董岳。董岳道:「我此次突然回來,乃是為了一件緊急之事,要見你你的師祖,所以連慕名已久的金刀周健也無暇拜訪。這次經過京師,順便探聽一下重兒的消息,也不能久留的。你見到哥哥時,可將我的話轉告於他。」雲蕾點頭答應。董岳又道:「你們要報張家的世仇,按武林慣例,此事我不能管。但張丹楓乃是我輩中人,而且上代之仇亦與他無關,若能化解就化解吧。不過你哥哥乃是長子,報仇之事,你該聽他的意思。我的話說你只須告訴他,讓他考慮。」武林中的慣例,凡涉及父母祖先之仇的,即師父尊長亦只能勸解,不能用命令去阻止不報,是以董岳有這番話。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5:33

  董岳又道:「至於那張宗周是好是壞,我尚未知。天華三弟困在胡宮,他的確實消息,亦不知道。我這次去見你的師祖想請他提前放你師父下山。」雲蕾道:「二師件此時怕已到小寒山了。」將潮音和尚的訊息約略說了一下。董岳笑道:「好好!我們四個同門,看來又要在胡邊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了。只怕將來你的師祖亦要被牽動下山。」玄機逸士閉門封劍已三十餘年,雲蕾還沒有見過他,心道:「若要牽動他老人家下山,這一定是極為難極棘手之事。」長輩之事,不敢多問。董岳一看天色,道:「已快四更啦,明早我便要離京,你住在哪兒,我不送你回去啦。」雲蕾道:「我住在客店,大師伯你請便,我也不送你啦!」他們這時身在郊外,立足之處,旁邊有個水潭,月光照下來,水光閃耀,潭中照出二人的影子。董岳忽然歎了口氣,說道:「在冰天雪地消磨了十餘載光陰,連頭髮也斑白啦!咳,時間過得真快,想當年與你師父分手之時你師父還像你如今一樣。」雲蕾心中一動,想起師父與三師伯的情孽牽連,對大師伯的話,似解不解。抬頭看時,大師伯已去得遠了。
  雲蕾一個轉身,不回客店,又向于謙家中奔去,到達之時聽得剛剛敲了四更,只見于謙的書房,燈火猶自明亮。雲蕾奇道:「咦,他還沒有睡覺!」悄悄走到房前,輕輕敲了幾下,于謙把房門打開,含笑說道:「雲姑娘,你請進來,我等你已經等得久了!」雲蕾女扮男裝,一路上無人識破,見于謙一見面便稱她「姑娘」,不禁怔著。于謙微微笑道:「張丹楓早已把你的事情、你的相貌都告訴我啦,你到現在才來見我麼?」
  雲蕾看他親切的笑容,就如同自己的親人長輩一樣,不禁淚如雨下,拜倒地上。于謙俯身將她扶起,說道:「我點翰林那年,是你爺爺做的主考,不嫌有僭的話,我可要叫你一聲侄女。」雲蕾聽他提起爺爺,更是傷心,抽噎說道:「我爺爺是怎樣死的?當真是皇上御旨賜死的麼?伯伯你可知道內情?」
  于謙叫雲蕾坐下,給她倒了一杯熱茶道:「你且揩乾眼淚聽我細說。」雲蕾試淚聆聽。于謙歎了口氣,說道:「你爺爺遇難那年,我已做到兵部侍郎,聽得雁門關外傳來你爺爺的噩耗,文武百官,無不驚奇悲憤,大家都說你爺爺羈留異國,在冰天雪地裡牧馬二十年,始終堅貞不屈,真是節比蘇武,請皇上昭雪,更正罪名,另加封贈。皇上看了奏本竟然說道:『雲靖死了嗎,朕也不知道呀,待朕回去問問,你的奏本,且先擱下吧。』說罷就下令退朝,大臣劉新忍耐不住,挺身而出,追入御書房問道:『那麼賜死雲靖的詔書,不是聖上寫的嗎?』皇上支支吾吾,司禮太監王振聞扭趕來,說道:『皇上,你自己寫的詔書也忘記了嗎?』皇上忙道:『啊,是、是、是朕寫的詔書。他是什麼罪賜死的,讓朕想想。』王振在旁邊說道:『他身為使臣,□顏事仇,是以賜死。』皇上道:『對,對!!是為了這個罪名賜死的!』劉得新大罵王振道:『明明是你這□假傳聖旨,害死忠良,卻將惡名推給皇上,叫皇上失盡人心!』王振老羞成怒,立刻發作,將劉得新捕下天牢,捏了一個罪名,要把他處死。滿朝文武不服,交章彈劾,後來劉得新才得免一死,削職為民。那個替你爺爺伸冤的御史,也被流放海南,不久就給王振害死了。其他出頭彈劾的人,各各受貶,我那時也給貶到江西去做巡按。」
  雲蕾悲憤之極,道:「好可恨的奸閹,原來我的爺爺是他害死的!他為什麼要害死我的爺爺?」于謙道:「後來我們打聽出來,原來王振這□,早已和也先父子有所勾結,將中國的鐵器換蒙古的馬匹,暗中大做買賣,賺其大錢,聽說這些買賣在蒙古都是公開交易的。你爺爺是前朝大臣,極有聲望,更兼守節二十年,忠貞不下蘇武牧羊,若然回來,必然要整頓朝綱肅清奸黨。我猜想王振一來是怕你爺爺在蒙古已知道他勾通外國的情事,二來是怕你爺爺回朝之後,對他不利,是以假傳聖旨,先下毒手!他是司禮太監,皇上的印璽也在他手上,內外章奏,除了是大臣親自抱本上朝所奏的外,都要經過他的手,他要假傳聖旨,那是易於反掌。」
  雲蕾聽了之後,在悲憤之中,不由得想起了當年張宗周叫澹台滅明送給他爺爺的三個錦囊。
  要知這三道錦囊,來得十分奇怪,所以雲蕾當年雖然年幼無知,但長成之後,潮音和尚、金刀周健以及後來的張丹楓都曾對她提過。第一道錦囊中便藏有一顆蠟丸,內中有一張字條是王振寫與脫歡(也先之父)、張宗週二人的信,商量以鐵器交換馬匹的買賣的。這一道錦囊推斷雲靖被捕,叫謝天華入京將蠟丸交與于謙,參劾王振。這第三道錦囊的推斷雖然落空,(雲靖不止被捕,而且是被立刻害死),但總算是張宗周的一番好意。雲蕾想道:「若然這顆蠟丸當年交與于謙,王振的羽翼及勢力都尚未如今之盛,有了真憑實據,把他扳倒,也說不定。」
  于謙話說完了,歎口氣道:「雲大人沉冤未雪,但有你這樣一個好孫女兒,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雲蕾想起爺爺的慘死,憤火又生,擊掌誓道:「我不把這奸賊碎屍萬段,誓不為人。」于謙搖搖頭道:「雲姑娘,這個時候,我卻不贊成你去報仇。」
  雲蕾憤道:「老伯用意?」于謙道:「王振此時權傾朝野邸中甲士如雲,這也罷了。軍中將領,也有許多是他的乾兒,現在咱們正在全力對付瓦刺入侵,若操之過急,只怕反會誤了大事。俗語有云:千夫所指,無疾而死。罪惡滿盈,又哪能有好下場。將來他奸謀更露之時,就是你不去親自報仇,這自會有人將他除掉。再說你雖精通武藝,卻是孤掌難鳴,最少也得見了你的哥哥再說。」
  雲蕾一想這話也是正理,當下默然不語,淚濕衣衫。于謙緩緩起立,將玻璃窗格推開,意味深長地道:「嗯,天就要亮了。蕾侄,你住在哪兒?」雲蕾道:「我住在客店。」于謙言道:「客店人雜,你單身一人又是女扮男裝,想必諸多不便,不如搬到我這兒吧。我這兒消息也靈通一些。」雲蕾道:「既然老伯吩咐,侄女兒也不客氣了,待我回去收拾立刻搬來。」隔房有一個清脆的女孩子的聲音叫道:「爹,你又一晚沒睡覺嗎?」
  于謙笑上眉梢,道:「就睡啦。」對雲蕾道:「我的女兒催我睡啦,你快搬行李來吧。我常常因為事忙熬個通宵的,這也沒有什麼,就是冷淡了這個孩子。」雲蕾見他們父女的親愛情狀,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爺爺與爸爸。于謙的年歲和十年前的爺爺差不多,可爺爺對自己卻沒有于謙那樣慈祥。
  雲蕾回去結了店帳,搬到於家,于謙的女兒叫做於承珠,今年不過九歲,聰明伶俐,活潑非常,雲蕾改回女裝,承珠直追著她叫姐姐。雲蕾和她甚為相得,自此就在於家住下來。雲蕾住到於家,心中還隱藏有一個希望,希望張丹楓會再來會見于謙,可是一連住了半個月,張丹楓卻沒有來過。至於那番王和澹台滅明,也早在雲蕾搬到於家之後的第六天,就因和談失敗而歸國去了。
  住到半月之期,雲蕾想起了張風府所說的今年武舉特科,不住地問于謙消息,于謙總笑著道:「乖侄女,別心急,你哥哥若然出考,我總叫你見著他便是。」雲蕾問道:「已經開考了嗎?」于謙道:「現在還是初試,人多著呢,待我到兵部查查,看你的哥哥成績怎樣。」又過了五天,一日早晨,于謙突然把雲蕾叫到跟前,笑道:「你想見哥哥嗎?」雲蕾跳起道:「伯伯你今兒就帶我去見他嗎?」于謙道:「是呀!可你要委屈一下。你扮作我的隨從,我帶你到校場看比武去。」
  雲蕾這一喜非同小可,急忙又換了男裝扮成于謙的童僕。原來今日乃是最後的一道考試,讓通過複試的比武定武狀元。本來武試沒有要舉子互相比武的,但因為今科是特科,為的是招攬天下奇才異能、武藝高強之士,因此在通過了第一場的考弓馬,第二場的考兵法之後,還要來一場比武。這是大內總管康超海的主張,說既是特開的武科,就應以武藝為主,武藝有多種多樣,不止限於彎弓馳馬,盤刀弄槍,若不比武,焉能識別真才?皇帝祈鎮在宮中正自悶得慌,一聽有熱鬧可看,這可樂了,立刻准了康超海所奏,索性命人在校場裡搭起擂台,又在四邊搭起看臺,除了自己親臨之外,還叫各部尚書和大臣們也陪著去看。康超海這個主張其實也藏有私心。原來他有兩個師兄弟也參加今科武試,他的兩個師兄弟武功甚高,但對於兵法策論,卻是平平,是以康超海想叫他們在比武這一場大顯威風。
  校場周圍有御林軍把守,場中搭起五個看臺。于謙帶了雲蕾和兵部、戶部各大臣在東邊的看臺,皇帝和各親王、太監佔著正面的那個看臺。于謙悄悄說道:「你瞧,那個穿著龍袍,背後列有一排武士的人,便是當今皇上了。皇上左邊站著那人便是太監王振。」雲蕾狠狠地盯了王振一眼,把他的相貌牢牢記著。
  參加比武的舉子在擂台下面的涼棚休息,未上擂台之前,看臺上可看不到。于謙對雲蕾道:「今年的特科,雖說是任何人都可參與,但除了現有軍職之外,其他的人還需要有一個三品以上的武官做保人,所以皇上敢放心來看。」雲蕾心想道:「原來如此。那江湖上真正有極大能為之人斷乎不會來了。」
  只聽得「咚,咚,咚」三聲鼓響,比武開始。雲蕾緊張之極,聚精會神地看那跳上擂台比武之人,卻是兩個陌生的粗魯男子,兩人演出單刀對花槍,不一刻使單刀的贏了,接連又比試了三對,雲蕾的哥哥都沒有出現。敗者淘汰勝者繼續主擂,連勝兩場之後,可以休息,讓其他各對先比,待對完之後,再來一個複賽。雲蕾也無心記他們的名字,第四對比完之後,站在台上耀武揚威的得勝者,是一個身高七尺,魁梧奇偉的人,手使兩柄鐵錘,甚是神氣。
  兵部尚於與于謙與一看臺,說道:「這位是我們兵部新提拔的將軍胡大慶,兩臂有千斤之力。這次特科,應試者甚多,通過前兩場考試的也有九十六人,本來都應該參加擂台比武,皇上說要看就看最精彩的,又想在一天之內看完,所以昨天先在兵部舉行了一場淘汰試,從九十六人中挑出二十四人。胡將軍在淘汰試中的成績好極了。」
  于謙微微一笑,他知道這個胡大慶乃是兵部尚書的親威,兵部尚書自然望他得勝。擂台前的旗牌官叫道:「第九號舉子林道安上台!保人禮部主事李順。」這樣一叫,眾人就知道這號舉子並非現職軍官。雲蕾不覺一怔,只見一個舉子手搖折扇跳上台來,他雖然穿子武舉規定的服飾,戎裝披掛,但相貌斯文,有如女子一般,手搖折扇,配著那身戎裝,更顯得不倫不類。這人正是轟天雷石英一個好友林莊主的兒子,數月之前曾向石翠鳳求婚,給石翠鳳用計打敗的那個林道安。
  林道安抱扇一揖,陰聲怪氣地道:「胡將軍手下留情。」胡大慶暗叫一聲:「倒霉,哪裡跑來的這樣一個不陰不陽的怪物!」錘頭一擺,喝道:「什麼留情?這裡是朝廷掄元之所,你當是玩耍麼?還不快亮出兵器?」林道安嬌聲說道:「晚生的兵器,就是這把扇子!」胡大慶大怒,呼的一錘劈下,他哪知林道安的點穴功夫又準又狠,只見折扇一合,扇頭一指,逕奔胡大慶脅下的軟麻穴。胡大慶身軀高大,轉動不便,兩柄大鐵錘雖使得呼呼風響卻攔不住林道安,數招一過,只聽得「咕咚」一聲,胡大慶水牛般的身軀倒在台上。林道安一腳將他掃下擂台,笑道:「晚生承讓了!」
  皇帝祈鎮看得好不開心,笑道:「妙啊!」王振道:「下一場更妙呢,皇上快看!」只聽得旗牌官叫道:「第十號!」跳上來的高舉一面鐵盾,卻是王振的心腹武士路家兄弟中的弟弟路亮,他們兩兄弟參加比試,哥哥路明在昨日的初次淘汰賽中就給一個不知來歷的少年打敗,只有他參加複試。
  路家的混元牌法,雖然要劍盾合使才見精妙,但只有一面鐵盾,也夠林道安應付了。路亮把鐵牌展開,就如在身前擺了一面屏風,林道安哪裡攻得進去。兩人鬥了三五十招,路亮故意賣了一個破綻,鐵盾一攫,讓開一線的空隙,林道安的點穴法見隙即入已成自然,扇柄倒轉立刻點他胸際的「璇璣穴」。哪料鐵盾突然一合,「□」的一聲,把林道安的描金鐵扇當中震斷,林道安折了扇子,如乞丐丟了化子棒,沒得舞弄,急急跳下擂台。
  王振眉開眼笑,皇帝奉承道:「公公的武士果然本事!」只聽得旗牌官又叫道:「第十一號舉子沙無忌上台,保人御林軍副統領楊威!」雲蕾又是一怔,想不到這個心狠手辣的綠林大盜,曾向石翠鳳求婚不遂的沙無忌,居然搭上御林軍的線,也來參加比武。
  沙無忌一跳上台,毫不客氣,雙掌一錯,便道:「俺就用這對肉掌接你這面鐵牌!」路亮大怒,鐵牌一挺,立刻當頭壓下,喝道:「好,你就接吧!」牌挾勁風,少說也有七八百斤氣力。沙無忌一跳跳開,劈面還了一掌,路亮一看,沙無忌掌心漆黑那是毒砂掌的功夫,不禁大驚,急忙把鐵盾收回護身。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沙無忌出手如電,「啪」的一掌,在他肩頭一按,路亮大叫一聲登時滾下擂台。本來路亮武功不弱,若以鐵盾護身,沙無忌的毒砂掌雖然厲害,也打不進去,沙無忌工於心計,一跳上台,就激他出手,乘其不備,一掌奏功。
  路亮未到三招,就被打下,王振氣得面色鐵青。衛士總管康超海笑道:「公公不必生氣,下一場就要叫這小子受不了,兜著走!」只聽得旗牌官叫道:「第十二號陸展鵬上台,保人大內總管康超海!」
  只見一個五短身材的精悍漢子跳上擂台,他腰纏金絲軟鞭卻不解下,微微笑道:「你的毒砂掌果然厲害,我就讓你先打三掌!我若閃避,就算我輸!」沙無忌一怔,只聽得陸展鵬連連催道:「打呀,怎麼不打?這是比武功的擂台,你若不打,就給我滾下台去!」沙無忌心中想道:「我這毒砂掌厲害非常難道他練得週身毒氣不侵麼,我可不曾聽說過有這種本領。」他心中氣極,卻是不動聲色,冷冷說道:「我這手掌的毒,陸爺你得當心!」話聲未了,倏地一掌拍向面門,他想:「打在身上有衣物隔著,只怕他另有化解之法,打你面門,難道你的面皮也練有功夫?」哪知一掌拍出,陸展鵬肩頭一聳,朝他的手肘一撞,沙無忌痛入心肺,手臂也吊了下來,但他好不狠毒拼著口氣,趁勢向陸展鵬脅下死穴一抓,若給他抓著,金剛羅漢也受不了。雲蕾這時也看得出神了,心中正想這一抓若不許還手可怎生化解?忽聽得沙無忌慘叫一聲,陸展鵬身形未動,沙無忌已捧著斷臂,滾下擂台!雲蕾大驚失色,這正是江湖上罕見罕聞的「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心中想道:「有這樣的高手參加今科武試,只怕我的哥哥未必搶得了武狀元!」
  這陸展鵬正是康超海的師弟,武功與康超海不相上下,這時正在洋洋得意時,忽聽得旗牌官又叫道:「第十四號舉子上台!」雲蕾一看,又喜又驚,此人非他,正是她的哥哥雲重!
  陸展鵬舉手笑道:「雲統領也來了,請亮兵器!」雲重入御林軍沒有多少時候,但武功出色當行,已隱隱有與京師三大高手並駕齊驅之勢。陸展鵬不敢輕敵,解下金絲軟鞭,搶在上首,立了一個門戶。他這金絲鞭乃用金絲虎筋與千年山籐等物纏成,可以克制刀劍,端的十分厲害,雲重使的是一口紅毛寶刀在兵器上先吃了虧。只見陸展鵬打了一個招呼,拉開架式,反手一鞭,就向雲重攔腰疾掃!
  這一鞭勢捷如電,但他快雲重也快。只見雲重身形一晃,旋風般隨著鞭梢直轉出去,金絲軟鞭反捲到他的身上,卻是差了幾寸,連他的衣裳也沒沾著。雲重反手就是一刀,陸展鵬好生了得,一個「彎腰插柳」,刷!刷!刷!連環三鞭,呼呼風響,捲起了一團鞭影,竟如狂風猛掃,好不驚人。雲重縱躍如飛,在鞭影籠罩下搶著進招,陸展鵬見「回風掃柳」的連環三鞭也打他不著,手腕一沉,又使出殺手絕技。只見那軟鞭一拐呼的一聲,忽然圈子轉來,向雲重的手腕疾纏,若給他纏上,這口刀立刻便要脫手。雲重「嚇」的一聲,左手一推,那鞭梢忽然抖得筆直,蕩了開去,掌風颯然,印向敵手胸膛,這是大力金剛手的上乘功夫。陸展鵬叫聲「好啊」,只見他腳步不動上身陡然向後移了半尺,左手五指駢指一劃,兩掌相接未接之際,忽地雙方已變招,鞭飛刀舞,又已移宮換位,纏作一團,把人看得眼花繚亂!
  原來陸展鵬「沾衣十八跌」的功夫也是極為厲害,雖然制服不了雲重的大力金剛手,卻也敵得他住,雲重的金剛手猛擊三掌,都給他卸了猛勢,也是吃驚非小。這時雙方都展出了平生絕學,斗兵器,斗內功,鬥掌法,幾種功夫混合運用,只要哪方稍弱,就立刻要震下擂台,性命難保。皇帝看得連連叫好雲蕾卻是暗暗心驚!
  只見兩人刀來鞭往,殺得天昏地暗,兀是不分勝負,雙方腳步,都漸見遲緩。雲蕾暗想:「這一場就算哥哥贏了,也必然累得筋疲力竭,比武規矩,要連勝兩場,才能休息。要是下一場又有一個像陸展鵬那樣的硬手,這武狀元就準得丟了,何況這一場也未必能贏!」
  兩人鬥了一百來招,功力悉敵,雙方都甚焦急。雲重志在必得,連使險招,金剛手一輕一重,忽快忽慢,尋暇抵隙,務求制勝。陸展鵬人較老練,不為所動,凝神對付。忽見雲重一個蹌踉,俯身跌進金絲軟鞭舞成的圈子裡面,右刀左掌,向陸展鵬上三路急襲,這一招用得險極,若然一擊不中,己身不死也傷。陸展鵬道聲:「來得好!」吞胸吸腹,軟鞭倏地往內一圈,既避掌力,又施反擊,這招數也是用得狠毒之極,雲蕾幾乎喊出聲來。忽聽得陸展鵬「哎喲」一聲,雲蕾未及看清,只見他已撤鞭跌倒,滾下擂台!原來他剛剛出招反擊,反腕忽如給利針一刺,高手較技,哪容遇著意外,幸他閃滾得快,這才不至於斃在大力金剛手之下。他心中暗罵:「哼,這小子居然掌心還扣有暗器,受這暗算,真個不值!」可是比武並不禁暗器,他也做聲不得。其實他卻不知,這飛針暗器卻並不是雲重發的!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6:51

第16回 喝雉呼盧名園作豪賭 揚聲擲骰俠客儆凶頑


    雲蕾呆呆地望向擂台,只見張丹楓白衣飄飄,腳登粉底鞋頭戴白方巾,襯著粉雕玉琢的面龐,笑吟吟地縱身上擂台,姿態美妙之極,真有如玉樹臨風,梨花飄雪,端的是人物俊秀,瀟灑出塵。這一登台,滿場武士都給他比了下去,尚未出手,已贏得一片彩聲。皇帝坐在正面看臺,心中也暗暗讚道:好個風流人物!笑對總管康超海道:「這人倒應該去考文狀元!」康超海含糊應了一聲,目不轉晴地盯著張丹楓,面上顯出凝惑的神色。只見張丹楓向正面看臺瞟了一眼,眼光有如寒冰利剪倏地從皇帝祈鎮面上一掠而過,皇帝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心道:「這人看來儒雅風流,眼光卻充滿殺氣!」他哪裡知道,張丹楓的祖先,就是和他朱家爭奪江山的大仇人!
  張丹楓這一登台比武,不但是大出雲蕾意料之外,于謙和雲重也是萬萬料想不到!于謙想道:「張丹楓乃當世奇才,我屢次勸說他為朝廷效力,願以身家性命保薦他他都不允,怎麼他卻會來考這勞什子的武狀元?」雲重更是吃驚,心道:「這□明明是瓦刺的奸賊,為何他也來與我爭奪武狀元?」欲待喝破他的身份,卻又礙於他乃是自己頂頭上司張風府保薦的。因此雲重雖然深心憤恨,卻是做聲不得。
  張丹楓旋轉身軀,面對雲重,笑吟吟地手撫劍柄,一揖說道:「雲兄手下留情!」雲重心頭怒起,眼中直欲噴出火來。可是身在擂台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卻又不能失禮,只好雙目圓睜,也撫刀還了一揖,低聲喝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張丹楓一笑道:「這又何必!」話猶未了,只見雲重一個「跨虎登山」式,呼的一聲,大力金剛手猛然發出。他與張丹楓行過了武士的見面禮儀,再也不客氣了。
  雲蕾急得直尚冷汗,但見擂台之上,張丹楓右手一勾,沉掌一引,剛喝得一個「好」字 ,雲重寶刀一起,青光疾閃,刀隨掌發,又已人斜刺劈來!這一掌雲重用的是千斤大力的重手法,被張丹楓輕描淡寫地卸勁化開,心中實是吃驚非小。所以那一刀劈下,更是絕不留情。而張丹楓暗運內家真力,以右手的力道才剛能抵消雲重左手的勁力,心中也是暗自讚道:「大師伯的大力金剛手法,果然名不虛傳!」不敢怠慢,一個反身拔劍,就在雲重的寶刀堪堪劈到之際刷的還了一招。這一招擋得恰到好處,雲重也不覺道出一個「好」字,刀鋒一轉,急急變招橫掃。
  雲重心知張丹楓的寶劍乃是神物利器,遠非自己的紅毛寶刀可比,深恐被他寶劍削斷,所以用的全是橫截手法,刀光閃閃,不離張丹楓的關節要害。這是從近身纏鬥的摔角之技變化出來,完全是拚個兩敗俱傷的戰法,每一招式,都用得險惡非常!
  張丹楓一聲長笑,長劍一圈,身形一轉,只見劍光疾起,倏時冷電精芒,繽紛飛舞,劍風颯然,擂台之上,都是張丹楓的影子,就如有數十人持劍,從四面八方疾攻而來。雲重兀立台心,不敢移動半步,但見人影閃時,便是一刀,每一招都是快如閃電。雲重的橫截斷門刀法雖然狠辣,但張丹楓身法快到極點,有如晴蜓點水,一掠即過,雙方斗了五七十招,兀是毫髮無傷。皇帝看得眉飛色舞,大叫:「好啊,好啊!」雲蕾卻是心急如焚,既怕張丹楓傷了雲重,也怕雲重傷了張丹楓。
  在旁人看來,這兩人一個劍法精妙,一個刀法狠辣,恰是功力悉敵,難分軒輊 ,但在雲蕾看來,其中卻有高下。雲蕾曾與張丹楓數度聯劍對敵,識得張丹楓劍法的精微奧妙所在,他戰了這麼些時候,卻還沒有一招施展殺手,確似有意留情。而雲重已是出盡全力。高手比武,勝敗生死,相差只在毫髮之間因此雙方險招迭見,而張丹楓遇險的次數更比雲重為多。于謙也看得心驚膽戰,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對雲蕾說道:「兩虎相鬥,必有一傷,這真是何苦來?何苦來?」但這是掄元大典誰也不能制止。
  雲重出盡全力,還只是堪堪打個平手,心頭焦躁之極。更兼他適才與陸展鵬苦拼了一場,耗了不少氣力,而今與張丹楓又是一場惡戰,拼了六七十招,漸感氣力不支。張丹楓仍是揮灑自如,但他每一招都使得恰到好處,忽疾忽徐,絕不讓雲重露出敗象,仍是維持著平手的局面。這時連雲重也覺出他是有意相讓了,越發火起,猛運金剛大力手法,右手一刀,左手一掌,呼呼呼,連劈三掌,施展師門絕技,金刀夾掌,把張丹楓逼到離身數尺之外,驟然一個翻身,拖刀便走。張丹楓心中暗笑道:「你這拖刀詐敗之計騙得誰來?」將計就計挺劍直逼,哪知雲重又是一個「鷂子翻身」,左手一揚,只聽得錚錚數聲六七粒鐵蓮子破空飛出,互相激盪,或走直線,或成弧形,斜方拐角飛來,全是奔向張丹楓的要害穴道。這種打暗器的手法乃是玄機逸士的獨門絕技,暗器竟然可以拐彎打穴,直把場中所有高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忽聽得叮叮叮幾聲連響,聲音微細,在鐵蓮子激盪的聲音遮蓋之下,看臺上的人幾乎分辨不出,但雲重卻是入耳刺心,只見所發出的鐵蓮子全都被打落台下。雲重是名師高足,自然知道這乃是被張丹楓所發的暗器擊落,但聽聲辨器,不過是梅花針之類的極微細的暗器,而竟然能把他用重手法發出,而且體積比梅花針大數十倍的鐵蓮子打落,這份功力,真是非同小可!不特此也,張丹楓這一出手,立刻令雲重想起剛才的一樁怪事!
  雲重想起上一場與陸展鵬苦鬥之時,最後那一擊,本來雙方都得兩敗俱傷,但在最最危險的關頭,陸展鵬忽然莫名其妙地跌倒 ,當時雲重也是大惑不解,而今看了張丹楓所發的暗器不覺恍然大悟:原來剛才暗算陸展鵬的竟然是張丹楓!想不到這個「仇深如海」的敵人,竟然暗助自己!
  這霎那間,雲重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但也還有幾分憤恨。正在不知所措,忽聽得張丹楓笑道:「看劍!」眼前白光一閃張丹楓又是刷的一劍刺來,雲重本能地還了一刀,正在思量,這個武狀元該不該拱手相讓,忽然發覺張丹楓的劍光已把自己前後左右的退路全都封著,看他劍勢如虹,下一手便是殺手,雲重大吃一驚。習武之人,遇險必救已成習慣,這時該不該照江湖規矩--心知不敵,便該相讓,已是無暇考慮,急急左掌橫截,右刀一穿,正想用「崩去裂石」的招數硬接硬解,忽聽得張丹楓低聲說道:「這招不行,快用三羊開泰!」雲重不由自主地嗖嗖嗖連劈三刀,果然使出一招三式的「三羊開泰」招數。張丹楓使的是「八方風雨」的封閉劍術,這時劍尖剛剛畫了半道圓弧,招數尚未用盡,忽被「三羊開泰」的招數一衝,頓時反客為主,門戶大開,尖叫一聲,雲重招數使開,收手不住,又是左右中連劈三刀。只見張丹楓連連後退,到雲重第三刀疾劈來時,似是無可抵敵,忽然一個「細胸巧翻雲」,翻身一個倒縱,身形如箭,向後疾飛,竟然似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輕飄飄地飄落地下。勝敗已判,張丹楓輸了!滿場高手,都不禁轟然喝彩,稱讚雲重那一手反敗為勝的「三羊開泰」招數,真是妙到毫巔,除了雲蕾,誰也看不出是張丹楓故意相讓!
  原來張丹楓之所以參回比武,目的就在於暗助雲重奪取武狀元。張丹楓知道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兩個師兄弟也參回比武,這兩人武功與雲重不相上下,尚有數名高手,武功亦不過比雲重略遜一籌。照考試的規矩,最少要連打兩場才能休息,則雲重實是毫無把握,因此張丹楓才冒這絕大的危險,叫張風府作保,也來參加考試。在前日的淘汰賽中,他不與雲重同組,而與康超海的另一個師兄,及名武師金鉤吳鋒、衛士路明等高手同組,張丹楓將這三人全都淘汰,給雲重減少了勁敵,臨場之時,又暗助他打敗了陸展鵬,最後自己接著上場,又指點了他一招,故意讓他反敗為勝,這才成全了雲重的功名。張丹楓的苦心,連于謙和張風府都不明白。雲重這樣得勝,實是夢想不到,這時滿場的喝彩之聲尚未停息,雲重呆呆站在台上,竟似癡了,腦中思潮起伏,竟忘了該走下台來,請求休息。忽聽得正台看臺上一聲大喝:「快快捉這叛賊!」
  雲蕾、雲重聽得這一聲暴喝,都驚得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只見伴著皇帝在正面看臺上的那個大內總管康超海挺立台前,指著校場中張丹楓的背影,喝令武士們快快捕捉。原來康超海的那兩個師叔 ,「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在青龍峽被張丹楓與雲蕾聯劍殺敗之後,逃回京師,曾對康超海說起兩人的形貌,尤其對張丹楓印象深刻更是說得詳細。「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今日雖不在場中,康超海見了張丹楓的形貌已是心裡懷疑,暗中留意,這時打定了「寧可捉錯,不可放錯」的主意,恃著大內總管的身份,竟然就當著皇帝面前,下了逮捕張丹楓的命令。
  滿場的喝彩之聲給康超海這一聲暴喝登時鎮壓下去,護場的卸林軍與武士們尚未弄清這是怎麼一回事,但聽得幾聲狂笑一聲尖叫,張丹楓倏地衝到了場邊跑道,而看臺上的康超海卻一個倒栽蔥跌落台下。原來他也冷不及防,給張丹楓的飛針暗器射中了穴道!
  武士們大駭疾呼,紛紛追上跑道,只聽得張丹楓又是一聲長嘯,那匹「照夜獅子馬」電一般奔上跑道,張丹楓哈哈大笑跨上馬背,寶劍疾揮,將背後射來的箭全都拔落,那匹寶馬狂衝怒嘶,風馳電掣般奔出校場,誰也攔阻不住!
  王振手顫腳震,連聲說道:「這、這還得了!快叫保人張風府上來!」忽聽得皇帝說道:「且慢,先問問康超海這是怎麼回事?」康超海武功亦算高強,這時已運氣解了穴道,但關節的軟筋被利針所傷 ,尚要待用磁石吸出才能痊癒,一跛一拐地走上台來。皇帝道:「你怎麼啦?」要知康超海乃是大內總管,平日總想與張風府爭奪京師第一高手稱號,愛面子得緊。而今張丹楓被張風府的一個手下打下擂台,而他卻被張丹楓的暗器所傷,這種失面子之事如何敢對皇帝直說,只得訥訥而言道:「奴才急於捉拿叛賊,不小心摔了一跤。」皇帝一笑道:「那個張丹楓是叛賊嗎?」康超海道:「是呀,他曾經傷了御林軍的大統領張風府,劫去了張風府手中的重要囚犯,就是那個叛將周健的兒子,張風府不是稟奏過皇上嗎?那劫賊就是這個張丹楓呀!」康超海未曾好好思量,又要掩飾自己師叔被張丹楓打敗的事實,將過錯都推到張風府頭上。皇帝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愛卿,你想必看錯人了?若然張丹楓曾傷過張風府,張風府如何肯給他做保人?我看張丹楓此人雖然給雲統領打敗,武功亦是不弱,而且相貌堂堂,可以重用,可惜給你嚇跑了。你好好尋他回來吧,不准嚇唬他!」這位皇帝平日雖是受王振所挾制卻也不算昏庸,而且還歡喜賣弄點小聰明,這時自覺看法比康超海高明,把康超海取笑了一頓,得意洋洋覺得康超海無事自擾,實是愚蠢。張風府捏了一把冷汗,幸喜皇帝並不追究。
  騷動過後,比武繼續進行,雲重連勝兩場,取得了決賽的資格暫告休息。此次參加武試特科的舉子雖多,但經過初試、複試與淘汰賽之後,只有二十四人有資格參加擂台比武,爭奪狀元,至張丹楓止是第十五場,尚剩下九場,強存弱亡,優勝劣敗,很快就比出個結果。九場比賽完了,只有一人能連勝兩場,與雲重決賽,這人叫做樊俊,乃是京師三大高手之一,御前侍衛樊忠的胞弟,武功出自乃兄傳授,與雲重相差甚遠,決賽時不到十招,就被雲重的金剛大力手震下擂台。在滿場歡呼聲中,皇帝親自給雲重披紅掛綵,宣佈今科武試功德圓滿,雲重奪得了武狀元。
  雲蕾自是滿心歡喜,回到于謙府上,只等雲重獲得新的官職,搬出皇宮之後,就準備叫張風府陪她去認認哥哥。哪知一連等了幾天卻毫無消息。不止雲蕾焦急,即于謙也納罕異常。按說雲重已中了狀元,最少也會被封作什麼將軍之職,另賜官邸,不必再在內廷當守夜的衛士了,但卻遲遲不見皇帝的明令宣佈,這可是歷朝少見之事。于謙雖是大臣,可是對於封官贈典之類的朝廷「恩典」,卻也不便去問皇帝。
  雲重奪得了武狀元之後,如醉如夢,聽著眾人道賀,自己卻怎樣也笑不出來。他未受新職之前,還是宮中的輪值衛士 ,在內廷與外廷分界之處,有一排房間,是內廷衛士們的住所,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閉上房門,同伴們紛來道賀,他都不予接見。有的以為他中了武狀元就擺架子,有的則以為他比武之後身體疲倦,需要休息,應該原諒。誰也料想不到,他中了武狀元之後,心情卻是落寞之極,甚是不安。這時正一個人閉上房門,冥思默想。
  別人不知,雲重自己心中卻是明白,這武狀元可並不是憑自己的本領奪來,而是張丹楓有意相讓的!要自己的「仇人」相讓這豈不是生平的奇恥大辱!但狀元已經到手,難道還去對皇帝說明真相?雲重思潮起伏,越想越悶,忽聽得大小太監敲門叫道:「皇上召見。」
  雲重又驚又喜,匆匆整好服飾,隨太監走過廊曲榭,到文華殿的御書房,只見書房內燈火熠耀,皇上一人獨坐看書,見雲重到來,揮手令太監退下,關上房門笑道:「卿家武藝高強大魁天下,可喜可賀!」雲重滿面通紅,訥訥說道:「承皇上謬賞,微臣粉骨碎身,無以為報。」皇帝看了雲重一眼問道:「卿家是哪裡人氏?」雲重略一遲疑,答道:「臣祖居河南開封。」皇帝眼珠一轉,又盯了雲重一眼,忽道:「如此說來,你與前朝的大臣雲靖乃是同鄉同姓了。你和雲靖是怎麼個稱呼呢?」雲重心中一痛,跪奏道:「前朝雲欽使是我的爺爺。」
  雲重身是罪臣之後,身份隱瞞多時,從不敢對人提起,這時皇上問起,不敢不說。只見皇帝面色一變 ,道:「雲狀元,你心中對朕可有懷恨麼?」雲重心痛如割,道:「微臣祖父孤忠為國,求皇上洗滌罪名。」眼淚不覺奪眶而出,皇帝本無眼淚卻也假作以袖拭淚,說道:「你的爺爺一片忠心朕亦知道,賜他自盡,本不是我的主意。」雲重一怔不禁抬頭看看皇帝。皇帝續道:「不過要替你爺爺洗雪罪名卻還要待諸異日。」
  原來這位皇帝並非愚蠢,只是他自小便受王振挾持,不能自主,他也常想收回權柄,免得太阿倒持,變生肘腋,只是王振羽翼已成,動之不得,因此打算培植心腹勢力,漸漸削弱王振的權柄。雲重一片忠心又與王振有仇,正是他理想的人選。雲重聽得皇帝說明,害死他爺爺乃是王振的主意之後,果然痛哭流涕,矢志為皇上效命,清除奸黨。皇帝待他拭乾眼淚,這才微笑說道:「卿家不必心急,現在還未可打草驚蛇。」
  雲重奏道:「求皇上賜我效命邊關,統率師旅,將來戰事一起,勤王之師四集,我有了兵權,打退瓦刺後,便可回師肅清君側了。」皇帝微微一笑,道:「這也暫緩!」雲重好失望只見皇帝又盯了自己一眼,笑道:「那個與你比試的舉子,是叫做張丹楓不是?他的武藝也很不錯呀!」雲重面熱心跳,咬一咬牙奏道:「皇上明察,那張丹楓的藝實在微臣之上,這武狀元乃是他有意讓與我的!」在此之前,雲重心中患得患失,甚是不安,如今說出實話,心情反而平坦。皇帝面有訝色,忽然笑道:「你倒老實,其實你不說朕也看得出來。」雲重不覺又是一怔,心道:「皇上養尊處優,料他不懂武藝,張丹楓讓我那招,滿場高手,無一知曉,他怎麼看得出來?」心中疑惑之極,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道:「你可知道張丹楓是什麼人嗎?」雲重道:「微臣正欲奏知皇上,這張丹楓乃是瓦刺國右丞相張宗周的兒子,這番偷入邊關,只怕不懷好意。」皇帝微微一愕,道:「原來他還是張宗周的兒子!」雲重忙道:「張風府只怕還不知道他的來歷 ,見他武藝高強,所以保薦。張統領忠心一片,求皇上不要見疑。」雲重以事處兩難,不得不說,說了之後,趕忙替張風府掩飾。皇帝道:「不知不罪,說到疑心嗎,唔,朕倒不疑張風府……」雲重面色大變,奏道:「張丹楓將武狀元拱手讓我,難怪皇上疑心,其實他卻是我家的世仇!」說明原委,又將爺爺的血書給皇帝看,皇帝這才笑道:「我也並不疑心於你。張丹楓此舉,不過是有意示恩,令你忘掉國恨家仇罷了。你當然不會中他圈套。」皇帝輕描淡寫的風句說話,把雲重哄得服服貼貼,本來對張丹楓的幾分感激,這時也化作雲煙。只聽得皇帝又道:「你來,我給你看一張畫像!」
  皇帝拉開書櫥,取出一張畫像,畫中人頭戴皇冠,身穿龍袍,相貌威武。只聽得皇帝聲音微微顫抖,道:「你看張丹楓可有點像此人麼?」雲重大為驚愕,仔細看時,只見輪廓果然有些相似,只是畫中人比較粗豪,而張丹楓則極為瀟灑,神情氣度大是不同。雲重心道:「難道張丹楓竟是皇室之人嗎?」皇帝又問:「是不是有點相像?」雲重囁嚅說道:「是、是有點相像。」只見皇帝面色大變,指著那畫像道:「你死不瞑目還要叫子孫來搶奪朕的江山麼?」雲重驚駭莫名,道:「他、他是何人?」皇帝冷笑道:「畫中賊王是偽大周皇帝張士誠,張宗周、張丹楓都是他的子孫。哼,取名宗周,豈不是想借外寇之力,復他大周的正統,滅我大明江山?」張丹楓是張士誠的後代子孫,雲重還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太出意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中只是想道:「怪不得他們父子如此憎恨大明朝廷,可是皇帝又怎麼能夠知道?他既然知道,為什麼又不在校場比武之時將張丹楓拿下?」
  只聽得皇帝又道:「當年張士誠與我大明太祖爭奪江山,在長江決戰,兵敗身亡。據聞他在臨死之前,將金銀珠寶都埋在蘇州一個地方,金銀珠寶也猶罷也,還有一張軍用地圖,詳注天下山川險要的形勢,留在人間,遺患無窮。是以太祖留下遺命,務必要將張家後代斬草除根,並要尋獲張士誠的寶藏地圖,大明江山才能安穩。張丹楓現在已闖出校場,離開京城,朕料他必是前往蘇州那覓地圖寶藏去了。朕賜一匹御馬給你,你立即追往蘇州,跟蹤張丹楓,在他未得寶藏與地圖之前,不可下手,待他取得之後就立刻將他殺掉,將首級拿回見我。」
  雲重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回話。只聽得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朕另外還派七名大內高手助你,至蘇州會合,你放心吧。」雲重一想,張丹楓武藝雖然勝過自己一籌 ,但有七名高手相助,料能將他制服,於是欣然領命。
  你道皇帝何以知道張丹楓的身份來歷?原來張丹楓在參加校場比武之前,早已深思熟慮,準備萬一給人發現之後如何應付。果然當他與雲重比試之後,便給康超海喝令捕拿,他一面用飛針暗器傷了康超海,一面將早已寫好的一封信,捲成一個紙團,拋入皇帝的龍袍之中,他發暗器的手法超妙絕倫,非唯旁人不知,連皇帝自己也不知道。直至回宮休息,脫下龍袍,才發現這一封信,信中首先說瓦刺入侵在即,叫皇帝善辨忠奸抵禦外禍,並列舉王振與瓦刺私通的證據,叫皇帝及早防備。其次直說自己本與皇家有世宿冤仇,但若皇帝肯全心抗敵,則這冤仇也可化解。再勸皇帝不可殘害忠良,否則自己取他首級易如反掌。
  這封信寫得情文並茂,軟硬兼施,本來是張丹楓一片為國家打算的忠心,豈料皇帝看了,先是一驚,心中想道:「世上竟有這樣的異人,若不除掉朕的性命豈不是在他掌握之中?」繼而聯想起太祖的遺詔,猜度此人十九是張士誠的後代,所以才會有「世宿冤仇」之語,暗自拿出宮中所藏張士誠畫像比對果然有些相像,越發駭怕,對張丹楓的好意,全不理會。因此才有遺令雲重與其他七名高手前往蘇州之舉。張丹楓寫這封信雖然有如對牛彈琴,但卻也有一點成功之處,那就是在皇帝未能捕殺張丹楓之前,為了怕他暗殺手段的厲害,這就絕對不敢降罪保薦過張丹楓的張風府。
  皇帝的駭怕疑慮,雲蕾的焦急不安,都暫且按下不表。且說雲重領了皇命,第二日一早便秘密出京,皇帝所賜的御馬雖不及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的神駿 ,但也相差不遠,六七日間,便跨過了河北、山東兩省,進入江蘇。這一日到了吳縣,吳縣與蘇州相鄰,不過半日路程。雲重緩了口氣,策馬慢行。江南山水秀麗,天下聞名,雲重這時不必急於趕路,心境稍稍寬舒,放目瀏覽,但見田畝縱橫,港汊交錯,波光雲影,淺山如黛,處處顯出江南水鄉的情調。雲重久處漠北,幾曾見過如此幽美的風景,心曠神怡,忽覺在塵世上逐利爭名實是無謂。走了一段路程,眼前一亮,前面一個小湖在路邊平靜的躺著,蔚藍的天色,映以淡碧的湖光,真是一幅絕妙的圖畫。湖邊有一座古墓,雲重投眼一瞥,忽見碑石上寫的是幾個篆字,乃是「澹台滅明之墓」,吃了一驚,心道:「澹台滅明乃是瓦刺的大將,上個月還在北京,怎麼這裡有他的墓?而且這墓形式奇古,顯然不是新近所造。」正疑惑間,忽見一個牧童,牛角掛書,自湖邊緩緩行來。雲重問道:「小哥,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何人墳墓?」那牧童笑道:「你這位客人想是遠地來的,這個村叫做澹台村,這個湖就叫做澹台湖,這個墓就是我們始祖的墳墓。」雲重奇道:「什麼,是你們始祖的墳墓?」那牧童笑道:「看你不像是沒讀過書的人,難道連澹台滅明是什麼人也不知嗎?」雲重一怔,只聽得那牧童問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成語你懂得麼?」雲重心中微慍,道:「小哥你倒考起我來了。這句話是孔子說的,子羽是孔子的學生,品學兼優,但相貌醜陋,所以孔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叫人不要只看外表的意思。」那牧童笑道:「可不是來。我們的始祖澹台滅明,就是孔門七十二第子之一,他別號子羽,只要讀過四書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湖本來是他的住宅,據說後來滄桑變化,下陷為湖,所以叫做澹台湖。我們的縣志裡都載有的。」那牧童侃侃而談,旁證博引,頓時令雲重呆了。
  雲重的師父董岳文武全才,雲重小時也曾跟他師父讀過經史,此時想起孔門七十二弟子之中,果然有一個叫做「澹台滅明」。還記得自己在第一次聽得瓦刺有個大將叫做澹台滅明時心中還暗暗好笑:這樣一個武夫卻取了一個古代名儒的名字。自己還一直以為「澹台」乃是胡姓,誰知卻是江南文物之邦的姓氏,而且還有墓留有江蘇吳縣,供人瞻仰。不過這個墓大約是他後代子孫所重建,看墓碑的篆字和營造的形式,最少也是秦、漢以後的建築,絕不是春秋時代的遺塚了。
  那牧童一笑說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聖人的話,果然說得不錯!」短笛橫吹,騎牛緩緩而去。雲重心中一怔,咀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兩句名言,心中想道:「原來那澹台滅明果是漢人,難道這名字是他有意取得與先賢一樣嗎?澹台滅明相貌奇醜,這點倒可以與古代的那個澹台滅明相提並論,但他投靠番邦,又豈能與先賢相比?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莫非他取這個名字,其中也含有深意?叫我們不要只從外表的相貌行徑去看他?難道這『滅明』二字含意不是要『滅掉明朝』?哼,難道那個一介武夫的澹台滅明也有什麼崇高的胸襟報負?」
  雲重繞過澹台湖,進入澹台村,心中不住地想澹台滅明的事,想起自己前次在正定夜襲番王,澹台滅明武功遠勝於己 ,顯然未下殺手。又想起他在張風府家中比武,曾經替張風府打退暗算他的對頭之事,心中更覺疑惑,忽而笑道:「此一澹台彼一澹台,此澹台不是彼澹台,何必想它。」這時已是中午時分,烈日當頭,口中焦渴。江南蘇杭一帶,茶亭酒肆,處處皆是,這條路從村中穿過,兩旁田畝,竟無一人耕作,路邊的茶亭酒肆也沒一間開門。雲重見此景象,十分奇怪,心道:「這澹台村難道沒有人的嗎?」
  雲重再策馬行了一程,口中焦渴更甚,忽見路邊有一茶亭有一個老嫗在那裡賣茶。雲重笑道:「行了這許多路,才覓得喝茶之處。好在不是處處如此,要不然我倒以為是在大漠旅行了。」進入茶亭,繫好馬匹。那老嫗道:「客人來了,明兒倒茶。」只見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女,提著茶具出來,給他倒了一杯碧綠的香茶。那少女雖是荊釵裙布,面目卻自有一股清秀之氣,那老嫗道:「我們這一村都是複姓澹台,你就叫我澹台大娘好了。」正與那老嫗搭訕聊天,忽見一騎快馬經過茶亭馬上騎士相貌粗豪,並不下馬,就放開喉嚨問道:「喂,我問你這老婆婆,昨日是不是有個白馬書生,經過這裡?」「白馬書生?」雲重不由得驀然一驚,這人所探問的「白馬書生」,豈不是張丹楓嗎?
  那老婆婆瞪了一眼,道:「沒聽見!」那騎士跳下馬來,大聲叫道:「我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白馬書生?」聲震屋瓦,那老婆婆張目結舌,仍不作聲。騎士大怒道:「就是聾子也該聽見。」走入茶亭,就要揪那婆婆。雲重心知有異,輕輕伸臂一格,他練的是金剛大力手功夫,這一格暗藏勁力,那騎士幾乎給他摔倒,大吃一驚,情知遇到高人不敢發作。雲重笑道:「有話好說,何必生氣?這位老婆婆耳朵是有點不大方便。」其實這老婆婆適才還與雲重談話,雲重此言乃故意替她掩飾。那老婆婆卻一笑道:「我這耳朵很怪,太大聲聽不見,太小聲也聽不見。要不大不小,恰到好處才聽得見。你剛才問什麼?再說一遍。」那騎士按下怒火,柔聲說道:「請問有一位白馬書生可曾從這裡經過?」那老婆婆道:「啊,白馬書生?呀,是,是有一位白馬書生,他昨天這個時分從這裡經過,吩咐下來,說凡有人問及他的,都請在明日中午到蘇州快活林相會,他請喝酒。」那騎士聽了此言,立刻上馬便走。那老婆婆冷笑一聲,道:「明兒,記下來了!」那少女坐在一角繡花笑道:「是記下來了。」把錦緞一揚,上面繡有七朵紅花,有大有小道:「這是第七個!」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7:12

  雲重好生納悶,他情知這兩母女不是常人,但自恃武功,也不避江湖忌諱,禁不住問道:「什麼白馬書生?那快活林又是什麼地方?」那老婆婆盯了雲重一眼 ,笑道:「你這位客官為人很好,我說與你聽。快活林是蘇州一個銷金場所,聽說以前張士誠在蘇州稱帝時,曾把那地方建作行宮。後來張士誠戰死,快活林被官家當作逆產處置,產給商買。現在快活林的主人叫做九頭獅子殷天鑒,他把那大好園林,變成秦樓賭館,弄了不少造孽錢,廣買田地,買到我們吳縣來。澹台村的田地,十之七八都是他的。」雲重道:「如此說來,這九頭獅子也算得是個大惡霸了,但這與白馬書生又有何干?」那老婆婆道:「我們這個茶亭的地皮也是他的,他每個月要來收三兩六錢銀子,我們欠了三月租錢,他昨日就派了兩個武師來,說要拉明兒作他的丫頭,抵償租錢,恰恰那個白馬書生經過,替我們還了銀子,又將那兩個武師打得個狗吃屎。」那少女插口說道:「好,那書生可沒有打人,是那兩個武師打他。哈真妙極了,那兩個武師拳頭剛碰著他的身體,就哎喲喲直叫起來,也不見那書生還手,那兩個武師就跌倒地下亂滾,爬起來時,我瞧見他們的拳頭都腫得像海腕般大。客官,你見多識廣,這可是什麼邪法?」雲重心知這是種類似「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嘴中卻道:「我也不知道。」那老婆婆道:「那兩個武師本領為濟,口卻很硬,對那白馬書生道:『有種的你到快活林見我們的九頭獅子。』那白馬書生仰天大笑道:『過兩天我就去看他。看看九頭獅子是怎麼凶法?』」
  雲重心中甚是奇怪,想道:「張丹楓到蘇州來明明是要找他祖先的藏寶與地圖,卻怎的沒來由多管閒事,與一個惡霸作對,不怕露出身份麼?若說行俠仗義,那麼將那兩個武師折辱了一頓,替這兩母女還了銀子就算了,天下惡霸打之不盡,何況他又有大事在身,豈可意氣用事,輕重倒置?」但一想到所見所聞,張丹楓的每件行事,都是計劃縝密,含有深意,心中又是捉摸不定。
  那老婆婆續道:「那位白馬相公把兩個武師趕跑之後,又對我道:你叫村中的男子後日都到快活林瞧熱鬧去,我有銀子分給他們。客官,你當然不稀罕他分銀子,可也想瞧瞧熱鬧去麼?」雲重道:「我久慕蘇州園林之名,何況又有熱鬧可看,那是定然要去的了。」付了茶錢,立刻告辭,偷眼一瞥,只見那少女的錦緞上已繡了第八朵紅花。
  雲重馬行快速,日頭未落,已到蘇州。只見街道全是五色斑斕的大小石卵鋪成的石子路,別具一種清新的風格,房屋建築精雅之處 ,更非別的城市可比。但見處處綠蔭掩映,梧桐楊柳高出圍牆,只覺這個城市之中到處都是園林,與雲重所熟悉的大漠風光,恰恰是個極強烈的對比,心中不禁歎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此話當真是說得不差!」
  雲重拿了皇帝的密旨到撫衙探問,那七名高手,還沒一個到來。雲重以皇命在身,雖然同伴未來,但即知張丹楓蹤跡,當然要去追查,宿了一宵,第二日便扮成一個普通的茶客,到快活林去。
  那快活林在蘇州北郊,乃是一個面積很大的園林,進得園門,便是一條綿延曲折的長廊,兩面壁上,有歷代的書家法貼無數,一塊塊的嵌在壁上,只是園林主人不知保護,已現出剝落模糊的痕跡。雲重雖然對書畫乃是外行,也不禁心中慨歎。出了長廊,兩邊林木掩映,花木竹石構成假山、荷池、幽谷、敞軒,美妙精雅,有如畫圖。只是林中遍設賭攤,兼之茶客眾多,呼盧喝雉,嘈嘈雜雜,與當前風物大不調和,真有如佛頭著烘,糟蹋盡園林妙景!
  雲重暗裡留心,察覺園中遍佈打手,想是那九頭獅子,為了迎戰白馬書生,暗中已作了佈置。雲重坐了一會 ,紅日已過中天,仍未見張丹楓出現,心道:「難道他臨時變褂,不來了麼?」正自猜測,忽聽得人聲喧嘩,一夥人擁進園來。為首的是個年約五十的虯髯漢子,大聲叫道:「九頭獅子,今日我來與你賭幾手消遣!」
  園中登時靜了下來,各處賭攤也都停了。雲重聽得有人悄悄說道:「海龍幫的龍幫主來賭這分明是意拆九頭獅子的台,今回可有熱鬧看了。」雲重卻是大出意外,他一心等候張丹楓誰知卻來了這個什麼海龍幫的幫主,聽閒人閒話,這個海龍幫幫主,似乎也是蘇州一霸。
  前面的人兩邊分開,只見一個濃眉大眼的粗豪漢子,卻穿著長袍馬褂,故作斯文,打扮得不倫不類,帶著七八個武師,越眾而出,抱拳說道:「龍幫主,今日什麼好風吹你到此?請坐,請坐,喝杯好茶。喂,孩兒們吩咐裡面的弄些精緻的點心來。」那龍幫主板著面孔,冷冷說道:「九頭獅子,我今日癮起,特地要來和你賭一場,喝茶不忙,先賭幾手再說。」那九頭獅子殷天鑒似乎對他頗為忌憚,笑臉說道:「咱哥兒倆何必傷這和氣,你有什麼吩咐,小弟辦得到的,儘管吩咐下來便是了。」龍幫主倏地一聲冷笑,道:「老殷,開飯館的還怕肚皮大的食客?你既開賭場,豈能拒絕我來賭錢?你怕我沒錢麼?你問我有什麼吩咐,我就是要和你賭錢,這你總辦得到吧。」殷天鑒面色大變,道:「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你既在眾人面前擠兌我,那麼我只有捨命陪君子了,好吧,你要賭什麼?」龍幫主道:「賭擲骰子最爽快,就擲骰子。喂,老郭,你手氣好,你替我擲!老殷,你自己擲還是叫你的大師父替你擲?」
  只見龍幫主側面轉出一個貌不驚人的枯瘦老頭,扯下頭戴的瓜皮小帽,道:「俺郭洪拜見大哥。」帽子不脫猶可,一脫下來,全場注目 ,原來他貌不驚人,頭髮卻是驚人之極,滿頭都是紅髮,猶如一堆亂草,又如一團火雲,盤在頭上。雲重見了,也不由得大吃一驚,心中奇道:「哈,原來是紅髮妖龍郭洪,怎麼他也來了?」這郭洪乃是奸宦王振的心腹武士,長年匿在司禮太監府中,專司保護王振之責,很少外出,非但江湖上少人知道,即京中見過他面的也不多。因他髮色奇特,張風府曾對雲重提過,所以雲重雖然也未見過他,只看他的紅髮,就知道他是王振府中的神秘人物--紅髮妖龍郭洪。
  雲重想道:「王振富甲天下,何以派人來與一個土霸爭奪園林?以郭洪的身份,也不該做一個地方幫會幫主的副手,此事真是萬不可解。」聽聽得那九頭獅子殷天鑒道:「這位郭師父替你賭嗎?好,我不用別人替代,我自己下場。」
  龍幫主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哈哈,道:「好極啦,這裡是十萬兩銀票,都是大錢莊的,你看清楚了。這一口骰子,就賭十萬兩銀子!」九頭獅子殷天鑒道:「我手頭上可沒有這許多現錢。」龍幫主又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你的家底我還不知道嗎?你的田地店舖值銀四十萬兩,這快活林也算它值四十萬吧,你的賭本一共是八十萬兩,你放心賭吧。」殷天鑒心中氣極,也打了個哈哈,道:「原來你是想要我的快活林。」龍幫主道:「你還未賭就怕輸了麼?」殷天鑒道:「只怕未必能如你願。好,這骰子你先看過。」郭洪把那副骰子拿起一掂,龍幫主道:「郭大哥,料他不敢型假!」郭洪又將骰子遞過去,道:「九頭獅子,你是這裡的莊家,你先擲!」
  殷天鑒雙手一搓一擲,喝聲:「殺!」六粒骰子在海碗中滾動激盪,只聽得唱攤的叫道:「二六一四,十六點,大!」須知擲骰子十八點乃是最大 ,十六點已甚為難得。殷天鑒抹抹冷汗,道:「好,姓郭的,你趕吧!」那紅髮老人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將骰子接到手中,指頭微微顫動,猛地向碗中一擲,只聽得唱攤的叫道:「二六一五,十七點,大!」殷天鑒面色發青,叫道:「有鬼!再擲!」那紅髮老人道:「好,再擲,這一口是賭二十萬了!」殷天鑒手心裡淌汗,顫聲叫道:「全色!」一擲下去,只聽得唱攤的叫道:「二六一五,巧極了,又是十七點!」擲到十七點幾乎可以說是穩操勝券,殷天鑒微現笑容。只見那紅髮老人不聲不響,隨手一擲,圍觀的人全都變色,唱攤的叫道:「六紅四,全色!」全色最大。紅色老人笑道:「你叫不來,我不叫它反而來,好,這一口就賭四十萬了!」殷天鑒面色更是難看,頭筋紅脹道:「這口你先擲!」那紅髮老人道:「好,我便先擲!」雙手合抱,將骰子在掌心一搖,擲入碗中,頓時鴉雀無聲,殷天鑒面色如土,過了一邊只聽得唱攤的顫聲唱道:「六個六,十八點兼全色,通殺!」按照擲骰子的規矩,擲到十八點或全色那是不能再趕的了。
  靜了一陣,全場嘩然,人人心中奇怪之極,何以那紅髮老人手風如此之「順」!雲重遠觀手勢,看出了其中破綻。原來暗器功夫極好的人,手力可以操縱自如,能把任何東西擲到任何方位,那麼手手擲出全色或十八點都不稀奇,只是這種上乘功夫,不但旁觀的人不懂,即九頭獅子殷天鑒也是莫名其妙!大家都是江湖上叫得響字號的人,輸了便得認輸,何況那骰子又是自己的,更不能說人做弄手腳。因此殷天鑒雖然心痛如割也只得苦笑說道:「姓龍的,這快活林是你的了!」龍幫主言道:「你全部賭本八十萬,輸了七十萬,還可以拿回十萬,你願要田地還是願要現錢,姓殷的,有十萬身家,也算得是個富豪了,我從不趕盡殺絕,這回算對得起你!」那紅髮老人道:「閒話少說,限你們日落之前,全搬出快活林去!」
  忽聽得一聲清笑有人叫道:「且慢,我也要來賭一賭!」雲重眼睛一亮,只見張丹楓白衣飄飄,從人叢中緩緩走出,自己剛才全神注意賭場,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九頭獅子殷天鑒瞪大眼睛,他從手下人所描繪的形貌,已知此人便是折辱他兩個武師的白馬書生,但這時他賭輸七十萬兩銀子,斷送了快活林 ,哪還有心情和張丹楓鬧事,只是呆立一邊,抱著「隔江觀火」的態度,看張丹楓與那紅髮老人又是如何賭法?
  那海龍幫的龍幫主和紅髮老人郭洪見了張丹楓全都變了面色,張丹楓笑道:「哈哈,你們不敢和我賭嗎?」
  原來張丹楓衣服華麗,一派公子的派頭,一到蘇州,便引起了海龍幫注意,海龍幫的幾個好手曾跟蹤他到客店。張丹楓早已發現,卻故作不知,故意將隨身珠寶搬出來把玩,那幾個好手也是老江湖了,見他如此,反而不敢行劫,回去報給幫主知道。龍幫主本待接收了快活林之後再查清張丹楓的底細,然後決定動手與否,料不到他不請自來,而且還要和自己豪賭。
  紅髮老人瞥了張丹楓一眼,道:「你賭多少?」張丹楓笑道:「你有多少賭本?」龍幫主冷笑道:「殷林主的產業都是我的賭本。」張丹楓道:「唔,那麼連你這十萬兩銀票也不過是九十萬兩。好,我就和你賭兩手消遣消遣!」紅髮老人道:「你賭多少?」張丹楓微微一笑,自懷中取出一串珍珠 ,個個又圓又大,白色晶瑩,一看就知是無價之寶,那串珍珠還繫著一塊寶石,發出閃閃綠光,耀人眼目。張丹楓道:「我這口骰子就賭這串珍珠和這塊寶石,你們估價去!」龍幫主接過珍珠串,翻來覆去地仔細看了一陣,道:「我們賭錢公公道道,你這串珍珠共一百顆,每一顆都是一樣大小,毫無雜質的又圓又大的合浦珍珠,確是難得。本來每顆值一千五百兩,難得有一百顆這樣的珍珠,價錢應該高一點,就折二十萬兩銀子吧!」張丹楓道:「唔,你還算識貨。那這塊寶石呢?」龍幫主道:「這塊綠寶石更是難得之物,我也無法估價,折十萬兩你看如何?」張丹楓道:「折十萬是稍為少了一點,但反正是拿來賭的,我也懶得和你計較。好,兩注合共三十萬兩,我這口骰就賭三十萬兩。換過一副骰子來!」
  管攤的下手連忙換過一副骰子。張丹楓掂了一下道:「我若先擲,要是來了全色或十八點,你就沒有機會再搏了。我不佔這個便宜,免得你輸了不服氣,你先擲吧!」
  雲重暗暗納罕,想道:「張丹楓的暗器功夫世間少見,要是他先擲,那是穩操勝算。現在讓這紅髮妖龍先擲,那就是必敗無疑的了!」
  紅髮老人接過骰子,掂了一掂,感覺似乎稍微輕了一點,也不在意,雙手一搓 ,擲入碗中。只見碗中先現出三料六點的骰子,其他三料尚在滾動,紅髮老人目不轉睛地注視,片刻之間,又有兩料骰子現出六點,紅髮老人面現笑容,接著那最後一料骰又現出六點,卻忽然轉動一下,定在碗中,現出五點。唱攤的唱道:「二六一五十七點,大!」紅髮老人本想擲六個六點,現在雖未如心所願,十七亦已十分難得,便笑道:「十七點便十七點,你趕吧!」
  張丹楓將骰子一拋,又接在手中,道:「十七點這可難趕得很啊!」兩眼望天,瞧也不瞧便一把擲出,頓時鴉雀無聲,紅髮老人睜大了眼!
  只聽得唱攤的唱道:「雙四兩五又雙六,四五六全殺!」張丹楓隨手擲出四五六全勝的骰子,雲重並不感到意外,其他的人都大覺稀奇:紅髮老人的手風之佳已是奇跡,而張丹楓的「運道」還要比他更好!那紅髮老人也是暗暗納罕,他練有毒龍掌的功夫及擅打奇門暗器「毒龍釘」,勁力大小,可以隨心所欲,所以人稱紅髮妖龍。他擲骰子的手法更是練過千百遍,要多少點就多少點,從無一失,不料今日卻敗在張丹楓手下。
  紅髮老人不知,原來張丹楓已在骰子上做了手腳,他在一掂一搓之間,已暗運內家真力,將骰子的骨質震得鬆軟 ,這種上乘的內功,須運用得恰到好處,勁力稍大會把骰子震裂,勁力稍輕又不見效,所以連紅髮老人也著了道兒。他不知骰子已經變質,仍是用剛才擲「全色」的一樣力道,所以想擲十八點卻只擲了個十七點來!
  張丹楓勝了一場,若無其事,淡淡說道:「連本帶利一共是六十萬兩了,這一注就賭六十萬兩!」紅髮老人稍一思量,道:「好,再陪你賭一口,這次讓你先擲!」此言一出,雲重又是暗暗納罕,心道:「經過了適才這仗,紅老妖龍難道還不知道張丹楓也是打暗器的好手?為何還敢讓他先擲?」只聽得張丹楓笑道:「讓我先擲,好,那你可別後悔。」拿起骰子,瞧也不瞧,又是一把擲了下去,碗中六粒骰子正在滾動,那紅髮老人陡然一聲猛喝:「殺!」六粒骰子定了下來。唱攤的唱道:「雙二一一,五點,小!」紅髮老人笑道:「哈,原來是個臭五!」擲骰子最大是十八點,最小是四點(一、二、三通賠,不算在內),擲出個五點,那幾乎是必敗之局了。雲重聽他這一聲大喝,已知他是用「傳聲震物」的功夫,把張丹楓骰子的點數變了。賭擲骰子咱盧喝雉乃是習慣,誰也不能干涉。雲重心道:「呀,張丹楓這個啞虧是吃定的了。」
  紅髮老人得意洋洋,抓起骰子,嘩啦一聲往碗中擲去。只聽得張丹楓哈哈大笑,唱攤的唱道:「雙一一二,四點!」重覆兩次,聲音顫抖,顯得非常驚訝。張丹楓笑道:「哈,原來是個臭四!」紅髮老人面色如蠟,他擲骰子輸了,也即是在暗器手法與內功的較量上都輸了!
  張丹楓手指一搭,「啪」的打了一響,笑道:「你兩口骰子共輸九十萬,恰好把賭本輸清,銀票 ,產業,連這快活林都是我老張的了!」
  九頭獅子殷天鑒突然一躍而起,呼地一抓向張丹楓肩頭抓去,喝道:「哼,你這騙子,你敢搶我的快活林?」喝聲未了忽地哎喲一聲倒在地上。張丹楓笑道:「呀,獅子爪斷了!」眾人看時,只見殷天鑒的五隻手指都已屈折脫節,血肉淋漓,痛得暈了過去!
  殷天鑒的打手蜂湧而上,張丹楓道:「呸,不要臉,願賭服輸,何況我這快活林又不是從你姓殷手上贏的!」衣袂飄飄左一拳右一腳,片刻之間,把那些打手全都打跌。紅髮老人伸手一隔,叫道:「九頭獅子,不要丟了吃江湖飯的面子!」明是幫張丹楓斥責殷天鑒,實是暗下毒手,哪知張丹楓機靈之極,知他手掌有毒,衣袖一撲竟他的掌力卸了開去,佯作不知,故意笑道:「這才是句人話!」吸了一口冷茶向殷天鑒頭面噴去,殷天鑒悠悠醒轉,龍幫主道:「九頭獅子,這次我們都認栽了,你到我海龍幫去做個香主吧,這快活林看他保得多久。」龍幫主也是武林好手,看出連紅髮老人也非張丹楓之敵,只好作出江湖氣概,願賠服輸。
  張丹楓道:「九頭獅子,把你的田地鋪契與家中現錢都搬出來!」殷天鑒用藥裹好手指,垂頭喪氣的道:「都依你!」張丹楓道:「你可要做得漂亮一點,你有多少田地產業現錢,我都知道 ,若然弄鬼,你就是有十個頭,我都斫了。喂,你們隨他去搬東西!」只見一大群人歡聲雷動,都擁了上來,原來這群人有些是澹台村的村民,有些是蘇州的貧民,都是張丹楓叫來的。
  張丹楓把九頭獅子的田地鋪契一把火燒個乾淨,將現金白銀全都分散,鬧了一個下午,才處置停當;九頭獅子、龍幫主和紅髮妖龍郭洪等一干人面上無光,早已悄悄溜走。張丹楓將九頭獅子的財產散盡,哈哈大笑,忽然俯身在蓮塘裡摘了一朵荷花,吟道:「還我名園真面目,蓮花今日出淤泥!」眼中簌簌掉下淚來。雲重心道:「他必然是看到祖業如此被人糟蹋,所以心中生感。」這時人群漸漸散去,雲重怕張丹楓發現,也悄悄地溜走了!
  雲重回到撫衙,皇帝所派的七名高手已來了兩人,卻是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兩個師叔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雲重在奪狀元之時曾打敗這兩人的師侄陸展鵬,算得是有點小小的「梁子」(怨仇),但而今都奉了皇命,這點仇怨大家也不便再提。雲重將快活林所見之事對鐵臂金猿與三花劍說了,這兩人都是江湖老手,聽了雲重之言,相對望了一眼,兩人都皺起眉頭,過了一陣,鐵臂金猿龍鎮方說道:「此事蹊蹺,紅髮妖龍是王振最得力的人,他為何要幫海龍幫搶快活林?張丹楓揮金如土,行蹤無定,他卻又為何偏偏要這快活林?聽你所說,這快活林是張士誠以前的避署行宮,說不定張士誠的藏寶與地圖都埋在快活林之內。」
  雲重也覺有理,於是三人吃過晚飯,歇了一會,聽得譙樓打了三更,便都換了夜行衣奔赴快活林。快活林原來的那一班牛鬼蛇神已全被張丹楓趕跑 ,這時偌大的一個園林冷冷清清,一望下去,假山湖石,千奇百怪,更顯神秘幽美。
  這三人都是輕功絕頂,翻過圍牆,悄悄飛入,正待分頭搜索,忽聽東面傳來聲響,三人蛇行兔伏,躺在假山石後。只聽得一個說道:「張丹楓那小子諒是怕了咱們,所以聞風選避!」又一人說道:「莫非他已經得手了?」又一人道:「王公公果然料得不差,好在我們來得不遲。」說話這人,正是紅髮妖龍郭洪。雲重暗暗吃驚,心道:「原來這班人果然是王振派來的。張丹楓到蘇州尋寶的風聲怎麼會傳了出去?」繼而一想,王振在宮中耳目極多,耳目極靈,皇帝看破張丹楓的行藏,派遣自己到蘇州之事,想必也已被他探聽出來了。
  只聽得郭洪又道:「按圖中所示,這是這裡了。你看這裡有挖掘的痕跡,但山石卻未弄開,想是那小子孤身一人,未及掘寶,聽得我們大隊到來,便先逃了。」接著只聽得一陣鋤頭掘石,鐵枝挖石之聲。雲重肩頭一聳,卻忽被三花劍輕輕一按,在他耳邊說道:「別忙,待他們掘出之後,咱們再來個黑吃黑。」
  雲重從石隙縫中瞧出,只見一塊形如猛虎的大湖石之前,圍著十來個人,正在挖掘,過了一陣 ,一人叫道:「得了,得了,你看這個洞穴,哈,還有一塊白玉碑封著!」一人舉起鐵鍬,猛地一挖,忽地蓬的一聲,濺出無數火星,郭洪大叫道:「快閃開!」洞中倏地射出無數利箭,立刻有六、七人中箭倒地,面上瘀黑,紅髮妖龍郭洪道:「好厲害的毒箭!」等了一陣,毒箭射完,郭洪還不放心,取過一面盾牌,一面揮舞,一面察看,忽然大聲叫道:「哼,咱們都著了這小子的道兒了!」退後數步,雙手各執一把鐵鋤,奮力一擲,把那白玉碑撞開,洞中一無所有,這十多個人紛紛咒罵,背了受傷的同伴,霎忽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鐵臂金猿道:「咱們瞧去。」雲重小心翼翼,上前一看,只見那塊斷碑上刻著四行大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諸君到此,毒箭奉嘗。大周皇帝張士誠立碑。」雲重悚然一驚:「原來張士誠料得有人掘他遺寶,竟然預下布下毒箭,這手段也忒毒辣。」但那石洞甚淺,傳說之中張士誠的藏寶如山,這石洞怎容得了?不禁面面相覷。三花劍道:「我看張丹楓一定還未將寶藏掘去。」雲重道:「何以見得?」三花劍道:「一者是這石洞不像藏寶之所,再者張丹楓孤身一人,又在郭洪與海龍幫眾人監視之下,他再有本事也不能將大批寶藏帶出城去。」鐵臂金猿道:「師弟所見不差,但若他還未掘出寶藏,卻又為何離開了快活林?莫非寶藏不在快活林中麼?」雲重小心再瞧,忽見石碑旁邊還貼著一張紙,上面幾行小字是:「一飲一啄,莫非天定,朱家天子,何必費力。雲重我兄,走為上策。弟張丹楓。」雲重氣得哇哇大叫,鐵臂金猿和三花劍相對苦笑,不發一言,這是已是雞鳴五鼓了。



第17回 冰雪仙姿長歌消俠氣 風雷手筆一畫卷河山



    這時張丹楓已是一葉輕舟逍遙在太湖之上。他右手劃漿,左手拿著一把金光閃閃鎖匙,放目湖山,高聲吟道:「太湖三萬六千頃,難洗英雄今古愁!」吟聲掠過湖面,把蘆葦中的沙鷗白鷺,驚得卜卜飛起。
  這鎖匙正是他在快活林中的太湖石下所得,他按著畫圖所示,知道寶藏埋在快活林中,因此他才到快活林去作那一場豪賭。他早就從祖先所傳知道藏寶之處埋有毒箭,預先有所準備故此毫髮無傷。誰知移開了封洞的玉碑,洞中除了這枚金鎖匙外,其他卻是一無所有。但在金鎖匙之上,卻另刻有兩行小字文道:「太湖之中,西洞庭山,有此鎖匙,可探寶藏。」原來張士誠當年埋寶之前,選擇地點,煞費躊躇,他在蘇州建業,若然埋在蘇州,朱無璋必能料到。但若埋在其他地方,路途搬運,又易洩露風聲,最後決定埋在太湖的西洞庭山。自蘇州前往,朝發夕至,並且作了一番佈置。至於畫圖所示的快活林藏寶地點,卻是虛虛實實的佈置,其中既有探寶所必須的金鎖匙又有極厲害的毒箭。為了保守秘密,當時只將指示「藏寶」地點的蘇州畫圖交與帶「幼主」出走的心腹武士(石英的祖先)並告訴他洞中藏有毒箭,與啟洞時防備毒箭的方法。至於洞中的鎖匙與真正藏寶的地點,及其他秘密的佈置,即連那個心腹武士也不知道。
  張丹楓取得了金鎖匙之後,仍將洞口佈置恢復原狀,在紅髮妖龍郭洪等人來到之前,便溜出了快活林,把白馬托給一位新交的朋友,自己便乘那位朋友預先準備好的小船,在蘇州萬年橋下放舟入湖,泛舟半夜,這時已出了胥口。但見煙波浩淼風帆隱隱,群峰起伏,隱現湖中。張丹楓卻無心賞玩,將那枚金鎖匙反覆細看,心中想道:「金鎖匙的文字說,有此鎖匙,可探玉藏。西洞庭山比快活林何止大數十百倍,大海撈針,如何尋覓?寶藏也還罷了,那張地圖,可是有關中華國運!」猛一抬頭,只見萬頃茫茫,水天一色,豪興遄飛,頓消積悶,暗自笑道:「船到波心浪自平,當此佳景,卻作杞憂,豈非愚笨呢。」收了鎖匙,雙手劃漿,扁舟一葉,不減風帆,太湖七十二峰迤邐迎來,有如翡翠屏風,片片飛過,空靈縹緲,煙嵐橫黛,淡遠似畫。張丹楓想道:「金碧芙蓉映太湖,相傳奇勝甲東吳!這兩句詠太湖風光的詩,果真說得不錯。」
  舟行不久,西洞庭山的主峰縹緲峰已然在望,西洞庭山雖遠不及五嶽名山之高之大,但懸崖絕壁,奇石嶙峋 ,卻也予人以崔嵬萬丈的感覺。張丹楓捨舟登陸,只見山下田畝成行,山上儘是果樹,濃蔭相接,花果飄香,不禁想道:「若在此山結廬讀書,倒也不錯。」覓路登山,正自心曠神怡,忽見兩個牧童騎牛迎面而來,兩雙小眼睛盯著張丹楓,似乎很是驚訝。
  張丹楓道:「我是來遊山的,請問兩位小哥,從這裡登山路可好走?」兩個牧童相對看了一眼,粗聲粗氣地說道:「不知道。」張丹楓心道:「怎這兩個牧童如此無禮,比在澹台村所見的差得遠了。」忽見那兩個牧童大聲爭吵起來,後面的牧童說前面的牧童故意踏在泥潭裡,濺污了他的衣裳,前面的又說後面的故意讓牛亂踢石子,石子打著他的腦袋。張丹楓甚是好笑,正想勸架,那兩個牧童卻忽然從吵架變為打架,驅使兩條牛互相追逐角鬥,山路崎嶇,兩條蠻牛一下子都向張丹楓衝來。張丹楓驟出不意,無地閃避,「啊呀」一聲,迫得奮起神力,雙掌一個「野馬分鬃」,只聽得砰砰兩聲,兩匹蠻牛竟給掌力震得左右分開,兩邊跌倒,兩個牧童尖聲大叫。張丹楓本有駢指洞穿牛腹之能,這一掌卻只用了三分力氣,心道:「難道我這掌力還是用過大,竟跌傷了那個孩子不成。」甚是吃驚回頭一看,只見兩條牛團團亂跑,兩個牧童都不見了。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7:30

  張丹楓心中奇怪,正待回去察看,山坡上忽然又鑽出兩個農夫,大聲喝道:「呔!青天白日,哪裡來的強徒?……」張丹楓急道:「兩位大哥容我見告,我不是強徒……」還未說完那兩個農夫又喝道:「還說不是強徒?為何將我們的牛打傷,將我們的孩子擄去?」張丹楓道:「誰說我擄了你們的孩子?他、他們……」那兩個農夫冷笑道:「他、他們怎麼啦?怎麼不見了?要不是你把他們收藏起來,就是你把他們交與同黨,拐去賣了。」張丹楓笑道:「哪有此事?你們先去看看牛有沒有受傷,然後找那兩個孩子吧。」那兩個農夫竟然不容他分說舉起鋤頭,左起右落,倏地便照頭劈下。張丹楓微吃一驚,這兩個農夫身手竟然甚是矯捷!看那兩柄鋤頭落下,張丹楓一個「盤龍繞步」,輕輕一轉一閃,雙手一拿,將兩柄鋤頭一下子都奪了過來。那兩個農夫大叫道:「救命呀,強盜殺人啦!」張丹楓又好氣又好笑,道:「我若有心殺你,你早就沒命了,亂嚷作甚?」隨手一扔,把兩柄鋤頭拋落山。說時遲,那時快山坳處又奔出了七八個農夫,各各高舉鋤頭,不由分說,便一湧而上,前後左右,七八柄鋤頭,都向張丹楓要害之處劈來。張丹楓好不煩惱,心中想道:「無端端打這場架,實是無謂之極。」身形一轉,想從縫隙之中走出,哪料那七八柄鋤頭,竟似織成了一面鐵網,張丹楓的身法已是快到極點,但不論轉到哪個方位,都有鋤頭迎面劈來。張丹楓心中一怔:這明明是預先排練好的陣法!當下不敢大意,提起精神,在鋤頭陣中竄高縱低,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霎忽之間,把那七八個農夫迫得陣腳鬆動,連連後退。可是他們首尾相應配合佳妙,張丹楓除非把他們打傷,否則要想奪取他們手中的鋤頭卻也大非易事。
  那七八個農夫雖敗不亂,兀是苦苦纏鬥,不肯逃走。張丹楓一聲長嘯,呼呼數掌,把他們逼出了離身一丈之外 ,笑道:「你們再不停手,我可要不客氣啦!」那為首的農夫道:「不客氣又待怎的,狗強盜,難道我們怕你不成?」張丹楓再好涵養也給他們惹得火起,心道:「待我拔出寶劍,將你們這幾柄鋤頭一一削斷,看你們怕是不怕?」左掌護身,右手正待拔劍忽聽得山上有人叫道:「你們做什麼打架?」張丹楓仰頭一看只見那人三綹長鬚額寬鼻大,作儒生打扮,卻又是武人相貌。那為首的農夫道:「這強盜打傷了咱們的牛,又拐走咱們的孩子。」那人道:「牛沒有受傷啊。阿昭,阿成!」張丹楓把眼看時,只見那兩條牛本來還在團團亂跑,卻忽地停住。兩個牧童哈哈大笑,從牛肚下面翻了上來,向張丹楓扮個鬼臉。張丹楓也給他們引得笑了起來,心道:「我道這牛為什麼團團亂跑跑個不停,原來是這兩個小鬼作怪。他們騎牛的本領要比蒙古人的馬術還要俊!」繼而又想:「這些人來得莫名其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倒不可不小心提防。」
  山坡上那老人道:「莊稼漢粗魯無禮,一場誤會,客人休怪。咄,你們還不快向這位相公道個不是,下田去耕作吧。」那七八個農夫和兩個牧童唱了個喏,片刻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那老人道:「相公是來遊山嗎?」張丹楓道:「正是。」那老人道:「七十二峰看不盡,茫茫萬頃更消愁。你來游賞湖山,最少也有數日勾留吧?」張丹楓見那老人吐屬不凡,肅然問道:「不敢請問老丈姓名。」那老人笑道:「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隙,何必留名,你叫我一聲老丈我稱你一聲相公,豈不乾脆得多?何必去記那囉囉唆唆的姓名。」張丹楓性本豪放,老人所言正投其好。那老人又道:「老朽蝸居就在此山上,有位朋友給我題為洞庭山莊,相公既有數日這游,若不嫌棄,就讓老配稍盡地主之誼如何?」張丹楓道:「老丈如此灑脫,晚生也就厚顏叨擾了。只怕為老丈增了麻煩。」那老人又哈哈笑道:「你玩你的,玩得倦了便到敝莊歇歇,有緣則聚,緣盡則去,那有什麼麻煩。」張丹楓正想一人尋寶覓圖,老人此言,正合心意。老人指著山腰的一座園林道:「園中雖無所有,蔬菜鮮魚卻是常備,你要遊山,就請自便,晚上回來,咱們鮮魚白酒,再作傾談。」張丹楓拱手道謝,心中想道:「這老人若非有道的隱者,亦必是湖海的異人。我今次到來,縱然找不到寶藏地圖,也要交交這一位風塵前輩。那一群農夫,看來也大有來歷,不應失之交臂。」張丹楓思潮起伏,在西洞庭山上游了一個下午,不時發覺有採柴樵子或摘野果的竟在偷偷盯著自己,心中更增詭必之感。張丹楓游了一個下午,將山形地勢,記在心中,看看日落西山,便依老人所約回轉山腰,叩那「洞庭山莊」的莊門。
  莊門緩緩打開,張丹楓眼睛一亮,只見面前立著一個少女眼珠淡碧,容光煥發,有江南少女的秀氣 ,也有北地胭脂的健美。張丹楓怔了一怔,心道:「雲蕾之美如芝蘭百合,此女之美則如玫瑰芙蓉。若然並立,想必難分軒輊。」正欲開言,只見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這位相公就是來遊山的那位相公嗎?爹爹已對我說了,請你進去。」
  張丹楓擾袖一謝,隨那少女走進洞庭山莊,只見紫籐盤徑繁花照眼,亭榭水石,參差錯落,掩映有致,竟然是絕妙的園林佈置,雖不及快活林之大,精雅卻過之。那老者早已在亭中置灑相迎,見張丹楓回來,笑道:「湖山之美如何?」張丹楓道:「太湖奇勝甲東吳,水色山光賽畫圖。古人早有定評,晚生除了拜倒湖山之外,豈敢置喙。」那老人笑道:「可惜有些人對此湖山,尚未忘情名利,甚至腦中儘是銅臭,豈不可笑可憐?」張丹楓聞言一怔,心中想道:「莫非他知道我是來尋覓寶藏的嗎?」繼而自笑多疑,心道:「我先祖藏寶埋圖,此乃絕秘之事,即我也是得了金鎖匙之後,才知埋在此山。這老人如何能知?適才這話,想必是他泛泛之論。」
  兩人飲酒傾談,那老人與他談山色湖光,詞章字畫,甚為相得。只是大家都避免問對方身世。那老人飲了幾杯,醉態漸露,打了個呵欠說道:「我醉欲眠,相公自便。太湖夜色佳絕此地門雖設而常開,相公若有興致登峰賞月,喚小女陪伴或獨自前往均可,回來不必敲門只要一推便開了。」張丹楓心道:「此老的是可人,好像知道我的心意一樣。太湖群峰縹緲,浮沉碧波,在月色之下,定必更美。」
  那老者叫少女帶張丹楓歇息,少女盈盈一笑,問道:「相公是第一次來游太湖的嗎?」張丹楓道:「正是。」那少女笑道:「相公說是來自北方,我看卻似江南人物。呀,好像咱們還在哪兒見過一般 ,相貌好熟。」張丹楓笑道:「姑娘說笑話了,我倒願意早認識姑娘,只可惜今日才有此機緣,來賞湖山勝景。」
  那少女一笑不言,走到一處,說道:「相公就在此處歇歇吧,山居簡慢,請勿見責。」張丹楓一看,只見一所精雅的房子建在荷塘之中,蓮花正在盛開,翠蓋紅裳,一水皆香。張丹楓笑道:「此地如同仙境,皇帝也沒福住,怎說簡慢?」那少女一笑走開,微風送聲只聽得那銀鈴似的聲音似嘲似諷:「真是以貌取人,換之子羽。對此湖山,卻提俗物,皇帝值多少錢一斤?」
  張丹楓心道:「有其父必有其女,此女性情倒也灑脫得很呢。」陡然想起雲蕾,把那少女的影子壓了下去。獨對荷花,想起今日遭遇之奇,與尋寶的渺茫,不覺心思搖搖毫無睡意。
  猛一抬頭,只見疏影橫斜,淡香如酒,月光入戶,濤聲送林 ,張丹楓披衣出屋,推開後門,登山去看太湖夜景。西洞庭山矗立湖心,登縹緲峰,縱鑒寬廣八百里的太湖,真是三萬六千頃的波光濤影,盡收眼底,在月色之下,湖光映照,比日間所見,更是瑰麗奇詭,非筆墨所能形容。張丹楓心醉神馳,悠然如夢,忽聽得有少女歌道:「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聲影絕,一杯相屬君當歌。清流足以滌塵垢,人生何必歎坎坷?金銀珠寶阿堵物,會當盡付於碧波,勸君有酒當自醉,有酒不飲奈月何?」歌聲搖曳,隨風飄入太湖。張丹楓聽得呆了,心道:「此女集唐人詩句,發為長歌,莫非是勸我不要費神去覓那寶藏麼?呀,她哪裡知道我的心事。我豈是想獨佔珠寶,貪戀銅臭之人!」忍不著發聲和道:「君歌且休聽我歌,此峰突兀撐天河,世間亦有奇男子,頂天立地劍橫磨!王侯珠寶皆糞土,但欲一畫卷山河!」
  張丹楓歌聲一停,忽見那少女在嶙峋石筍叢中冉冉出現,笑靨如花,輕輕向他招手。張丹楓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只聽得那少女道:「你當真要固執己意麼?」張丹楓道:「我不知姑娘意何所指?但大丈夫做事,豈能輕易更改。」那少女面色微變,忽冷笑道:「你想到此山盜寶,那可休想!」忽地青光疾閃,那少女倏地拔出一柄短劍,向張丹楓當胸便刺。張丹楓驚駭之極,飄身急閃,道:「姑娘,你是何人?」那少女身手快極,眨眼之間,連刺數劍,張丹楓東躲西閃,給她逼入了亂石叢中,突然現出數人,那招待自己的洞庭莊主手持一柄漁叉竟跳在一堆石上,向自己分心疾刺,聽那漁叉抖的嗡嗡之聲,竟然是一位有上乘功夫的武林高手。張丹楓叫道:「老丈何故相逼?」那老人道:「哼,你自己還不明白?看你相貌,我本以為你也是一位雅人,原來你卻是名利熏心的惡漢!」另外那幾人正是日間所見的農夫,齊聲喝道:「我早就瞧出你不是好人,看刀、看劍、看槍、看戟!」那幾個農夫這時手上拿的已不是鋤頭而是刀槍劍戟了。張丹楓又驚又駭,欲待分說,但對方兵器齊上,尤其是那老者的漁叉和那少女的短劍更是迅逾飄風,哪容得他分神辯白。張丹楓給他們在亂石堆中圍攻,險象環生,只得拔出白雲寶劍,橫披直刺,有兩個農夫的兵器給他削去一截,急急後退。張丹楓叫道:「住手!」那老者笑道:「陷入此陣,有寶也沒用了!」漁叉一抖,又上前疾攻,張丹楓對他尚是心存敬意,不欲削他的兵器,專找其他的人,卻不料那些人一進一退,來去如潮,一見劍到,身形忽地便沒入亂石堆中,古怪之極,張丹楓出手雖快,卻竟然再也碰不到他們的兵器了。
  張丹楓細看時,只見連那老者父女在內,敵手一共八人,佔著八位方位,在石堆中忽隱忽現,東砍一刀,西刺一劍,防不勝防。張丹楓心想:「我只認定一人追去,看你如何可躲避得了。」先挺劍追一農夫,看那農夫身手平常,誰知他在亂石堆中左兜右繞,張丹楓跟他轉了兩轉,忽然不見了他的蹤跡,而那少女的短劍和另一個農夫的長槍卻忽地從左右襲來,追那少女時,也是轉眼間便沒了蹤,而那老者卻又突地當頭出現,漁叉閃閃,向自己搶攻。張丹楓心道:「他們如此戰法,如何是好?」陣中八人,除了老者與少女之外,其他六人在江湖之上武功或算不錯,但在張丹楓眼中卻屬尋常。但這陣法怪極,張丹楓雖知道只要擊破一環,便可突圍,但想盡辦法,卻竟是越陷越深,無法可施。再過片刻,陣形越逼越緊,張丹楓在亂石堆中東竄西閃,連防衛亦見艱難,更不用說還手攻擊了。幸虧他有削鐵如泥的寶劍,眾人還不敢太過逼近。
  張丹楓猛然一醒:這陣法豈不是諸葛武侯傳下的八陣圖?留心細看,只見那八人果然是依著那亂石所布成的門戶,分成休、生、傷、杜、死、景、驚、開八門,各守一門,而自己這時卻正被引入死門。張丹楓心中一怔:懂得布這八陣圖的 ,古今名將也沒幾人,卻不料在這裡見到!再留心看時,只見把守生門的,正是那使短劍的少女。張丹楓識破陣法,更不遲疑,飛身一起,自死門跳入驚門,自驚門跳入傷門,再轉入杜門,繞過休門,直闖生門,八陣圖登時大亂,那少女面有驚色,連連躲閃,張丹楓心中雖有不忍,但為著要闖出陣圖,長劍閃閃不離那少女背心,逼那少女引自己出去。眼看就要闖出生門,那少女忽然一聲尖叫,似是駭極而呼,張丹楓一愕,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劍尖碰著了那少女的皮肉,就這麼的一停,忽感地轉天旋,「轟隆」一聲,地面忽然陷了一個大洞,張丹楓整個身軀跌了下去。原來他所站立的地方,底下是個陷阱,上面蓋以浮沙,若以張丹楓的輕功本事,一掠即過,原可無事,但被那少女一呼,驟然一個突兀,停了一停,浮沙支持不了他的體重,竟出其不意地著了道兒。
  好個張丹楓,在半空一個觔斗,減了那下墜之勢,輕飄飄地腳落實地。洞中黑黝黝的伸手不見五指,張丹楓自懷中取出一串夜明珠,掛在劍尖,珠光劍光,相互輝映,只見這洞深入不可測,要攀上去已不可能,洞底凹凸不平,有一股潮濕的霉臭之味,似是一條多年不用的隧道。張丹楓行了許久,才行到盡頭,摸一摸卻是山岩石壁。張丹楓歎道:「料不到無命喪於此,死了也是糊里糊塗。」想起自己壯志未酬不由心中大憤,「啪」的一拳擊在石上,那石忽然微微震動。
  張丹楓大喜,急用寶劍在那塊石頭的四周亂劃,那塊石質似乎特別鬆脆,不消多久,沙石紛紛落下。原來那塊石頭乃是裝上去的,四周粘連的沙石去掉,立見可以活動,張丹楓奮起神力,把那塊石頭一推,「轟隆」一聲,跌下對面,留下的缺口恰好可容一人鑽過。
  張丹楓自洞口鑽出,忽感一陣冷光耀眼,細看之時,不禁又驚又喜。原來洞口那邊又是一條隧道,只是比起這邊卻短得多 ,隧道的盡頭,矗立著一扇石門,竟是一塊通體晶瑩的白玉所造。玉石不奇,但這樣大的一塊玉石,可是無價之寶。張丹楓收了明珠寶劍,摸那玉門,光溜溜的滑不留手,張丹楓摩挲再四,忽然發現玉門的側面有一個小小的匙孔,把金鎖匙投入去一試,用力旋轉,那玉門應手而啟。張丹楓收了鎖匙,進入裡面,順手把玉門一關,只見光芒耀眼,洞中堆滿金銀珠寶,張丹楓急在珠寶堆中尋覓,找出一個玉匣,把匣打開,內中放著一張平折的大地圖,張丹楓展開地圖,藉著寶氣珠光,仔細閱鑒,只見這張地圖十分詳細,畫有各處山種險要的地形,背後還注有在各處險要的攻守拒敵之法。要知古代之時,交通不便,很少有人能周遊全國,細察地形,所以像這樣的一份地圖乃是稀世之寶。張丹楓想起了為了繪這份地圖,費盡畢生心力的彭和尚,想起了彭和尚教自己先祖張士誠與明朝太祖朱元璋的苦心,與他起義抗元的壯烈事跡,不禁潸然淚下。再細看時只見玉匣上還有兩行小字,文:「此圖出世,大周重光。」想是他先祖張士誠預料到有後代子孫可能到此,所以留下遺言,要後代子孫繼承他的遺志,滅掉大明,重光大周(大周是張士誠所建國號)。張丹楓向玉匣地圖拜了八拜,望空稟道:「不肖兒孫張丹楓要請列祖列宗原宥,滅明興周的遺訓只怕我不能依照了。」原來張丹楓來取地圖與寶藏,其中實是含有深心,他是想將地圖獻與于謙,讓他去抵抗外敵,寶藏也準備獻與于謙,讓他拿去作捍衛國家的義兵軍餉。
  張丹楓捲好地圖,心道:「我且到洞口去大聲疾呼,說明我這片為國的苦心,盼那洞庭莊主聽見,若然他體諒我這片苦心,定然垂下長繩將我吊上去。」主意打定,便去開那玉門,不料用力一推,玉門絲毫不動,原來自己入門之時,順手一關竟將玉門又關牢了。那玉門裡外有鎖,張丹楓覓到匙孔,用金鎖匙一試卻是開之不得,那門外與門內的鎖匙並不是一樣的。張丹楓暗叫一聲:「苦也!」這洞乃是將山腹中間掏空,自己縱有天大本領,也難攻山而出。那玉門硬逾精鋼,用寶劍也難剁爛,洞中空有金銀,卻無糧食,外面的人縱然想來援救,沒有自己這枚金鎖匙,也開不動外面的門。張丹楓心道:「看來這番必是餓死無疑!」
  張丹楓縱再膽大,這時也覺一片死亡的陰影籠罩頭上。試試大叫幾聲,聲音撞著山石玉門,又蕩了回來,震耳欲聾,要想傳出山外,那希望也是微乎其微。
  張丹楓定了定神,心道:「常人七日不食必死,我練有武功,可能捱到十日,這十日這中 ,我該做些什麼以遣此真正的『有涯之生』?」腦海中朱、張兩家的冤仇,雲張兩家的冤仇一一閃過,雲蕾的倩影突然浮現出來,那似喜似怒如恨如愛的神情又活在心頭。張丹楓歎道:「小兄弟,今生今世咱們是再難相見了。」儘管雲蕾有過幾次要用寶劍殺他,而今他想起的卻儘是雲蕾的柔情蜜意,心中忽發奇想:「雲蕾儘管有時對我現出殺氣,心腸卻是無限柔慈,呀,她人太仁慈,剛毅不足,是一大缺點。這洞庭莊莊主的女兒,儘管一片溫柔,卻帶著男兒英氣,我雖與她初交,卻敢斷定她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子。若然將雲蕾的優點與她合而為一,豈不是天下完人?」
  張丹楓被困洞中,無聊之極,四處翻看祖先的遺寶,忽然在珠寶堆中又發現一個玉匣,上面刻有字道:「先師墨寶,士誠謹藏。」打開一看,只見裡面裝有零散的地圖與札記之類,那些地圖乃是彭和尚每到一地時草草畫下來的,那張詳細的地圖就是用這些草圖拼合起來繪製的,有了那張大地圖,這些草圖自是無用,不過也可看到彭和尚當年繪製地圖時所花心血。札記乃是他到每一處地方所寫下的隨筆,其中有風土人情,也有就著山川形勢而談到用兵的議論。張丹楓心道:「這些札記倒應該好好給他整理,輯成專書。」但一想到自己而今只是在洞中等死,又不覺黯然。
  札記堆中還藏有一本小書,張丹楓拿起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玄功要訣》四字,翻開來讀,第一句就是:「子曰: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豈能出於理、氣、象乎?」張丹楓道:「孔子哪懂內功?為何引他的話?」再讀下去道:「像者拳之形也氣者拳之勢也,理者拳之功也。理氣象備,舉手投足,無不逾矩。」把修練上乘內功的道理,解釋得清清楚楚。張丹楓暗自歎道:「看了此書,方知自己淺陋。與這位武學大師相比,我不過是螢火之光。」
  張丹楓越讀越覺有味,須知那彭和尚(即彭瑩玉)身為兩個天子(朱元璋、張士誠)的師父,胸中所學實是非同小可!那本《玄功要訣》所講的都是基本要理,張丹楓武學本有根底人又極端聰明,讀完之後 ,只覺一理通、百理融,許多武學上的疑難,竟然迎刃而解。張丹楓的師祖玄機逸士,傳授四大弟子,都是每人只傳一門絕技,張丹楓讀了此書,細細揣摸自己所見過的大師伯的大力金剛手功夫,與二師伯潮音和尚的外家硬功,只覺其中都有理路可尋,可以無師自通,不禁狂喜,心道:「我有了此書,苦心虔修,將來豈不是學任何一派的武功都可以事半功倍,容易得多!」但一想到自己困此絕窟,實難逃出生天,縱然學了絕世武功也是無用,更是神傷。



第18回 石陣戰氛豪情消積怨 荷塘月色詞意寄深心



    張丹楓生性豁達,再翻讀那本《玄功要訣》,忽而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也是孔子說的。我而今得此異書,如聞一代宗師親傳大道,可窺武學不傳之秘,獲前人未有之緣那還不心滿意足,卻還斤斤計較自己能活多少天,胸襟如此滯而不化,豈不為古聖先賢所笑!」如此一想頓把生死置之度外,就在石窟之中,按那異書所授,修習起上乘的內功來。
  張丹楓惡鬥半日,本已漸感飢餓,做了一陣功課,氣透重關,舌底生津,反覺通體舒泰,納頭便睡,一醒來,洞中珠光寶氣,耀眼生纈,也不知外間是白天還是黑夜。張丹楓又試依著自己所悟的妙理,揣摸自己所見過的大師伯董岳的大力金剛手功夫,試行練習,一掌接著一掌,拍那玉門,玉門給掌力震得蓬蓬作響,雖打它不開,聽這掌力擊石之聲,也知自己無師自通的金剛手功夫,竟也有了幾分功力。
  張丹楓餓了一天,還不覺怎樣,只是口中焦渴,卻是難受之極。要知常人不食,可支持至七日始死,但若無水喝,則三日必死。張丹楓武功雖高,日餘滴水不進,亦五內如焚,好不容易才在石壁的隙罅之中,等得幾滴滲出來的水珠,仍是未解焦渴。張丹楓屏神靜氣在心中默誦那本《玄功要訣》,從頭至尾,又從最後一字倒背回來,心有所注,焦渴之感果然減弱。如此這般翻來覆去背了幾遍,正在潛心默誦,忽聞得有一陣細微的悉索之聲,接著聽得有硬物挖掘土石之聲,張丹楓一躍而起高聲叫道:「是誰?」外面的人一聲不響,挖石掘土如故。張丹楓奇道:「若是有心救我,為何卻不答話?」外面的人掘了許久,張丹楓奮起神力,一掌擊去,碰著玉門,「蓬」的一聲,玉門動也不動,手臂卻幾乎給反震得脫臼。張丹楓想起這玉門堅固異常,斷非普通的鐵器所能開,若說是重掘地下一條隧道進來,雖然可能,但挖土鑿石,工程非小,只怕地道通時自己已經渴死餓死了。而且聽外面挖土之聲,又似乎只是孤身一人,憑一人之力,那就更不易為。
  張丹楓正在思想,忽見玉門下,石屑紛飛,泥土鬆動,張丹楓用寶劍在裡面接著那缺口一挖 ,外面忽地透進一絲亮光,原來外面的人,已在玉門之下,挖開土石,挖出了一條手指般大小的孔道。張丹楓大奇,心道:「這是什麼用意?莫非是想先送食物給我,讓我敬廷殘喘嗎?只是這孔道也太小了。」仔細聽時,外面挖土之聲頓止,孔道中悉索之聲,似是有什麼硬物,從外面推塞進來,張丹楓全神注視,陡然間眼睛一亮,一枚金光閃閃的鎖匙,已從孔道塞了入來,張丹楓拿起一看,這枚金鎖匙和自己在快活林所得的那把,竟是一模一樣。張丹楓何等機伶,急投進匙孔中一試,玉門應手而開,門外笑盈盈的站著一個少女!
  張丹楓一見,幾乎疑在夢中,這少女笑靨盈盈紅暈雙頰,正是洞庭莊主的女兒!只見她左手把長劍,右手持利鑿,劍尖還帶著泥土,洞口掛著一盞碧紗燈籠,想必是她帶來照明的。玉門打開之後,燈籠的燭光給洞中的寶氣珠光映得黯然失色。
  張丹楓滿腹疑團,攏袖一揖,道:「多謝姑娘相救。」那少女忽地格格一笑,掩口說道:「少主人,我家等你已經等了三代了,昨晚我們不知是你,幾乎傷了你的性命,你不怪責我們,反而多謝麼?」張丹楓猛然省起,哈哈一笑,道:「快別這樣稱呼,我的祖先偶然曾稱王稱帝,與我何干?我姓張名丹楓,你叫我丹楓好了。」那少女道:「我在兩個月前已經知道你的名字,那時我就想:這個名字真美,我們的洞庭山腰也種有好多楓樹,你看到嗎?」
  這少女笑語盈盈,吹氣如蘭,與張丹楓竟然一見如故,閒聊起來,張丹楓不覺心中暗笑:雲蕾是天真之中帶有矜持 ,而這少女則是天真之中帶著爽朗,正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張丹楓瞧她一眼,笑道:「你別忙告訴我你的名字,讓我猜猜,你是不是複姓澹台,名字中有一個『明』字的?」那少女道:「你猜對了,是不是澹台滅明告訴你的?」張丹楓笑道:「澹台將軍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有你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妹妹。」那少女也笑道:「只怕他以前還不知道有我這個笨丫頭呢。他上個月匆匆來到這裡,認識家人,只住了一宵,便又跑了。」張丹楓計算日期,澹台滅明到太湖之日,正是番王將要回國,自己在京中見過澹台與于謙之後。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離京數日,可笑京中的錦衣衛竟是無人發覺,任他來去。
  那少女道:「這麼說來,澹台滅明離開這裡之後,還沒有見過你了。他上個月來時,說起你偷入中原,可能會到蘇州訪尋先人遺寶,叫我們留意。可惜他來去匆匆,沒有詳細說起你的形貌,我們以為你也像他一樣,在蒙古多年已是胡兒相貌,誰知你比我們蘇杭的少年子弟,還要俊秀得多。」說完之後,忽地抿嘴一笑,似乎是發覺自己說話孟浪,但卻也沒有尋常女兒家的羞澀之容。張丹楓心中暗笑:澹台滅明貌似胡兒,那是因為他的祖父和父親娶的都是胡婦,並非因為在蒙古住得久了相貌就會變的,可笑這少女天真未鑿,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得。
  這少女又道:「前日你來遊山之時,我們已有疑心,只因最近恰巧發生一樁事情,聽說有一個叛賊偷到蘇州畫圖的副本猜疑寶藏是埋在快活林中,半月來不斷有人到快活林踩探,我們這裡的秘密雖無外人得知,但也不能不分外提防。所以你前日來到此山周圍察看,我們還以為你是想來盜寶的賊人呢。」
  張丹楓笑道:「你看我的相貌像強盜嗎?」少女道:「就是因為不像,要不然你哪裡還有性命。我爹爹聽你談吐風雅,摸不清你的來歷。想試探你是不是少主,又怕萬一不是,這天大的秘密 ,就要洩出去。所以只好寧枉毋縱將你困在八陣中,但又怕誤傷好人,所以手下留情,要不然你雖然識破陣,恐也不易闖得出去。」張丹楓道:「後來你們又怎樣識穿我的來歷的呢?」那少女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一人之外,還有誰能夠從外面開啟這個玉門?」張丹楓也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一人之外,也沒有誰能夠救我出來。」那少女頗有得意之色,笑道:「可不正是?這兩把金鎖匙就這麼巧,我這把開不進去,你這把開不出來。」說到此處面上忽然飛起一陣紅暈,原來她小時聽媽媽說過這樣的一句話:姻緣匹配有如鎖匙開鎖一把鎖匙一把鎖,絲毫不能勉強。她無意之中說出鎖匙開鎖的話,想起了母親之言,不覺羞紅了臉。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7:48

  張丹楓甚是納罕,不明這少女何以忽然之間忸忸作態,咳了一聲笑道:「你的姓名我已知道三個字,還有一個字不知道呢。」那少女道:「你看我可真高興得傻了,連姓名也忘記告訴你,我叫做澹台鏡明,我爹叫做澹台仲元,我的太祖叫做澹台歸真,是你祖張皇帝手下的大將。」張丹楓笑道:「你太祖的名字我知道。如此說來,我真要多謝你們一家。澹台將軍隨我們含垢忍辱,遠處異國,作化外之民。而你們又為我家在這個山頭守了幾代。」澹台鏡明笑道:「在這裡住有什麼不好?朝夕面對湖山,你還不滿意嗎?」張丹楓微微一笑,澹台鏡明忽然「啊哎」一聲,叫了起來,道:「你瞧,我又忘記了一件事。」張丹楓道:「忘記什麼?」澹台鏡明道:「忘記你困在洞中已經是一天一夜了。你瞧,我給你帶了好東西來呢。」走出洞口,將擱在地上的一個小花藍提了進來。藍中有太湖洞庭山的名果白沙枇杷,還有乾糧肉脯。張丹楓先吃枇杷,後嚼肉脯,真覺是平生從所未賞的妙品。
  澹台鏡明在洞中東瞧西望,把玩珠寶,笑道:「怪不得古往今來,許多人想做皇帝。你的太祖不過做了幾年皇帝,就積下了這麼多好玩的東西。」把幾粒夜明珠拋上拋落,像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忽而又笑道:「這些東西確是好玩。可是既不能止饑,又不能止渴,我看呀,這些珠子還不如我的枇杷。」張丹楓笑道:「所以呀,我寧願要你的枇杷,不要這些珠子。」澹台鏡明道:「你說得好聽,你若不要這些珠寶,為何冒了這般大的危險,從蒙古一直跑到太湖來?」張丹楓道:「我要把這些珠寶,盡數送給別人。」澹台鏡明道:「送與何人?」張丹楓道:「送與明朝的皇帝。」澹台鏡明叫道:「什麼,送與明朝的皇帝?明朝的皇帝不是你家的大仇人嗎?」
  張丹楓道:「不錯,明朝的皇帝是我家的大仇人。」澹台鏡明道:「那麼你還要將珠寶送與他?」張丹楓道:「不錯,我是要送與他。」澹台鏡明道:「哼,不行,不行!珠寶雖然是你們張家的 ,我們替你守了幾代,你要送與明朝皇帝,可得問過我們。」張丹楓道:「我一說你們準會同意。」便將他為國的苦心和抱負說了。澹台鏡明笑道:「哈,原來並不是送給明朝皇帝,是送給打韃子的人,我倒給你嚇了一跳。」
  張丹楓把半藍枇杷吃完,澹台鏡明仍是留在洞中和他說話好像忘記了外面還有人在等待他們的消息似的。張丹楓從她的話中也知道了許多關於澹台一家的事情。
  原來張士誠在敗亡的前夕,將遺孤托與澹台歸真。那澹台滅明的祖父,遠走蒙古,將快活林的「藏寶圖」托與一個姓石的心腹武士,即轟天雷石英的祖先,又暗中請澹台歸真的弟弟即澹台鏡明的祖父鎮守在西洞庭山,暗護寶藏,並留下了一枚只能從裡面開出來的金鎖匙,佈置可算十分周密。排起輩分,澹台滅明和澹台鏡明是堂兄妹,但兩支人一在漠北,一在江南卻是幾代不通音訊,直到上一個月,澹台滅明乘著護送番王之便,偷偷溜到太湖一行,他們才知道「老主公」(張士誠)已經在蒙古留下了後代。
  張丹楓見她笑語盈盈,在珠光寶氣映照之下分外嫵媚,心中一動,說道:「我的小兄弟見了你一定會歡喜你。」澹台鏡明說:「什麼,你的小兄弟?我為什麼要他歡喜?」張丹楓笑道:「我的小兄弟自幼失了親人 ,孤苦伶仃,沒有人和她玩,你和她一般年紀,不正是可以做個最好的朋友嗎?」澹台鏡明怒道:「什麼?要我陪你的小兄弟玩?哼,我不喜歡和臭小子玩!」其實張丹楓也是「臭小子」,澹台鏡明一說之後,立刻又發現自己說話的破綻,不覺面上又泛起紅潮。只聽得張丹楓笑道:「我的小兄弟不是臭小子。」澹台鏡明道:「不是臭小子是香小子呀。哼,香小子我也不喜歡。」張丹楓笑道:「也不是香小子,她呀,她是一位小姑娘。」澹台鏡明一怔,道:「是小姑娘?」張丹楓道:「是呀,是小姑娘。我認識她時,她女扮男裝,我叫慣了她小兄弟,老是改不過口來。」澹台鏡明見他提起「小兄弟」時,說得十分親熱,不知怎的,心頭突然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竟是平生從未有過的感覺,但也是一掠即過,面上並沒有現出什麼,可是張丹楓已似察覺了什麼,心中對這少女頗感歉意。
  兩人停下話來,過了半晌,張丹楓忽似記起一事,問道:「你的爹爹為何不下來?」澹台鏡明道:「他發現有敵人上山想必是去佈置八陣圖了。」說得毫不在乎。張丹楓驚道:「若有敵人上山,就必定是扎手的強敵,咱們快出去瞧!」
  澹台鏡明道:「什麼扎手的強敵,料也闖不過我爹手中的漁叉,闖得過爹爹手中的漁叉,也闖不過那個石陣。」她對爹爹的武功與八陣圖竟是十分信賴。張丹楓心道:「呀,你這小妮子哪裡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番來的敵人若非大內高手就定是紅髮妖龍那班邪魔勁敵。」說道:「咱們還是去瞧瞧的好。」澹台鏡明道:「好,去就去吧。」與張丹楓走出石洞關了玉門,通過隧道,洞口掛有一根長繩,兩人攀援而上,外面一片燦爛的陽光,看光影已是正午時分。
  把眼一望,洞庭山莊莊門緊閉,山腰的亂石叢中人影幢幢傳出了一陣陣兵器的劇烈碰擊之聲,張丹楓急忙加快腳步,趕去助陣。澹台鏡明道:「你急什麼?我的媽媽和妹妹都來了 ,還怕它什麼強敵。」張丹楓昨晚到洞庭山莊投宿,並沒有見著女主人,詫道:「啊,原來你還有媽媽。」澹台鏡明道:「我怎麼沒有媽媽,不過她住在外面,十天半月才回來一次,我剛才見她上到半山,才下來救你。」張丹楓甚感奇怪想道:「放著這樣好的人間仙境不住,卻夫妻分開,住在外面,卻是為何呢?」但這時急著助陣,無暇多問。
  兩人來到八陣圖前,不覺大吃一驚,陣中困住的敵人,竟是個個武功高強。尤其厲害的是一個老漢和一個道人,那老漢的兵器怪異之極,形似龍頭枴杖,可又比普通的龍頭枴杖多了兩樣東西,一樣是在枴杖的尖端,伸出一個形如手掌的東西,五枝明晃晃的利鉤,有如手指;另一樣是枴杖上長滿尖刺,舞動起來有如毛茸茸的猿臂,作勢攫人。那道人的兵器,卻是一柄長劍,雖不怪異,但抽刺之際,飛起一朵朵劍花更是駭人。另有一個少年軍官,掌風虎虎,石陣中較小的石塊,竟然給他的掌力震得飛震起來。澹台鏡明再仔細瞧時,只見自己的爹爹雖然把守著死門要戶,但是在強敵圍攻之下,陣勢施展不開。
  澹台鏡明一聲嬌叱,拔出利劍,就待闖入石陣,忽見張丹楓定著雙睛,如癡似呆,兀立不動。澹台鏡明嗔道:「你這人是怎麼的?剛才那麼著急,現在卻又不上前去助我的爹爹,你等什麼?」張丹楓暗叫糟糕,原來那老漢與道人正是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這兩人也還罷了,那少年軍官卻是雲蕾的哥哥,新中恩科武狀元的雲蕾。看兩邊鬥得如此激烈,只怕會有死傷。張丹楓心道:「我雖然暗助雲重中了恩科狀元,只是他心中對我的敵意實未消除,說明真相,他又不肯相信,如何是好?我若然上前與他動手,豈不誤會更深?」忽見三花劍玄靈子突展絕招,劍花朵朵向把守杜門的一個老婆婆殺去,那老婆婆手使枴杖,呼呼還了兩招,雲重忽然連發三掌,助玄靈子將那老婆婆逼得退出了杜門,張丹楓又是一驚!
  另一守在驚門的少女也給敵人逼得手忙腳亂。張丹楓道:「這兩人是你的媽媽和妹妹嗎?」澹台鏡明怒道:「怎麼,你還等什麼?」說話之間已奔出數丈之地,張丹楓一笑道:「原來都是熟人!」身形一起,倏地搶過了澹台鏡明的前頭,先入石陣 ,長劍一指,叫道:「澹台大娘,守緊杜門,玉明妹子,轉過休門,我來也!」縱身一躍,掠過鐵臂金猿的頭頂,奔入生門,與洞庭莊主澹台仲元並肩一立,守穩了八陣圖的門戶。
  原來雲重那晚在快活林一無所得,反給張丹楓留字嘲笑,自是不肯罷休。其實張丹楓是好意勸他,他卻當為嘲笑,當下恨恨然回轉撫衙。第二日京中的七大高手都已會齊,探出張丹楓已進了太湖,於是七大高手,連同雲重,共是八人,急急追蹤而至,就在張丹楓陷入石洞之後的第二日日間,追到了西洞庭山山上。
  正在滿山搜索,忽聽得嘿嘿冷笑之聲,抬頭一看,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婆婆,揚著一面錦緞,錦緞上繡著十朵大紅花其中七朵周圍圍以紅線,十分刺目。一個侍衛奇道:「咦,這不是澹台村茶亭的那個老嫗嗎?她的女兒呢?我那日經過茶亭正見她繡這錦緞上的紅花。」另一個大內高手道:「是呀,那日我經過花亭,也正見她繡這錦緞上的紅花。她還說什麼這是第十朵。」雲重心中一怔,想起自己那日離開茶亭之時,錦緞上的還是第八朵紅花,忙問那兩個侍衛道:「你們那日是不是向她們打聽過張丹楓?」那兩個侍衛道:「是呀,這和錦緞上的大紅花又有什麼關係?」雲重道:「這個老婆婆定是張丹楓的黨羽!」急急飛身追趕,那老婆婆又將錦緞一揚,陰惻惻的說道:「呀,可惜,可惜!你也來了!這三朵紅花也要給明兒摘下來了。」
  鐵臂金猿大怒,喝道:「兀你這妖婦,裝神弄鬼。」率先便追,那老婆婆身法奇快,左一兜 ,右一繞,不消一盞茶的時刻已將雲重與大內七大高手,都帶到了八陣圖前面。雲重見亂石堆疊,有如重門疊戶,內中隱有煞氣,他雖不識八陣圖,卻比那些人多讀過幾本兵書,不覺一陣躊躇,停下腳步。忽見亂石堆中,現出一個少女,笑道:「哈,你們都來了嗎?他們等候同伴已等得不耐煩了。」將手一指,只見左側的一堆石堆上並列著七顆頭顱,不知用什麼藥水煉過,面目尚栩栩如生。雲重認出其中一人,正是那日策馬經過茶亭的那個停士,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也認出其中兩人是司禮太監王振府中的衛士,另一個高手認出一人是海龍幫的副幫主,想來他們都是因為打聽張丹楓而被這兩母女割下頭顱。大內七大高手都激怒,恃著藝高膽大一齊闖入了八陣中,雲重身不由己,也跟眾人闖入石陣。
  石陣中異聲驟起,只見一個老者,三綹長鬚,提著一把漁叉,現出身來,接著現出幾個農人,捏的不是鋤頭,卻是刀槍劍戟,在亂石堆中,忽隱忽現。鐵臂金猿大怒,喝道:「先把這老兒擒下。」洞庭莊主哈哈大笑,迎面就是一叉,鐵臂金猿枴杖一震,橫擊過去,洞庭莊主身形倏忽不見,陡聽得身後利刃劈風之聲,那少女手使雙刀,一個盤旋,便下殺著,雲重呼的一掌拍出,那少女叫道:「好厲害!」身子一縮又不見了,三花劍玄靈子展劍一追,那老婆婆忽地不知從什麼地方跳出,十指如鉤,朝玄靈子手腕與頂門雙雙抓下,竟然是大力鷹抓的功夫。三花劍心中一凜,急使絕招,倏地抖起三朵劍花,那老婆婆一抓抓空,立刻又轉入另一處門戶,陣圖展開,霎時間,將雲重等八個一流高手,都困在八陣圖中。
  這八名高手雖然各各身懷絕技,但不明陣法,敵人個個神出鬼沒,竟然被分隔得首尾不能呼應,只有挨打的份兒。雲重較有機謀,見不是路,急忙叫道:「他們共是八人,咱們也是八人,各自認定一人,不要亂攻。」如此一來,形勢漸穩。那八陣圖雖是奇妙無比,洞庭莊主卻只識得三成,尚未能盡量發揮,加以除了他夫妻二人功力最高,可與雲重等人匹敵之外,其他六人和大內的眾高手卻是相差甚遠,這一來一邊仗著陣圖奧妙,一邊仗著實力高強,在石陣之中殺得難解難分,雙方都是險招迭見。
  正在激戰之際,雲重漸漸看出破綻,正在與鐵臂金猿合力逼迫那老婆婆,陡見張丹楓一劍飛來,又驚又怒 ,急叫:「留神!」鐵臂金猿與三花劍都曾在張丹楓與雲蕾手下吃過大虧,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雙雙搶上。張丹楓長劍一振,嗡嗡作響,白衣飄飄,在八陣圖中竄來竄去,左一劍,右一劍,前一劍,後一劍,避強攻弱,不與鐵臂金猿、三花劍及雲重三個功力最高的人正面接戰,卻把其他五名大內高手,又逼得各各分開,不能兼顧。
  澹台鏡明大喜叫道:「好啊!」洞庭莊主見張丹楓聲東擊西,指南打北,身形四方出沒,卻又是緊對著死門的樞紐要戶竟是深明陣法,猶在自己之上,也不禁狂喜叫道:「老主公有後,大周可以重光。」張士誠身死雖已七八十年,澹台一家,提起他時仍是喚為老主公。這八陣圖本是彭和尚傳與張士誠,張士誠因要澹台歸真守護寶藏,又將八陣圖傳授與他,而今洞庭莊主澹台仲元見張丹楓深明陣法,不待細問,已知他定是少主無疑。
  張丹楓與澹台鏡明加入,形勢突變,適才是八大高手稍佔上風,而只卻只的挨打的份兒。澹台鏡明四處遊走,運劍如風向那些被張丹楓攪得頭昏眼花的大內高手,東踢一腳,西刺一劍,殺得十分痛快。
  把守「驚」門那少女名叫澹台玉門,正是澹台鏡的妹妹,她剛才被雲重掌力一震,險險跌倒,這時見陣形已隱 ,敵人只有防守的份兒,不自禁地跳出門戶,高聲叫道:「姐姐,你與我殺這□,他剛才欺負我。」把手一指雲重,澹台鏡明笑道:「這還不容易!好,你踏乾方,進坎位,攻他右邊。」向雲重分心直刺,雲重一掌盪開,斷門刀揚空一閃,正待還招,側面青光一閃,澹台鏡明的利劍又已攻到,而且位置巧妙,正在他的掌力攻不到的地方,雲重飛身急閃,澹台鏡明滑似游魚,陡地從他掌下滑過,刷的一劍,指他面門。這一劍來得快捷之極雲重又被逼在兩堆亂石之間,只能側身躲閃。但因地形太窄,看這來勢,縱然躲得開面門要害,肩頭也只恐要被那利劍刺個透明窟窿!
  按說雲重的功力本來比澹台鏡明姐妹高出一籌,就算以一敵二,縱不能勝,也不會落敗,無奈她們姐妹二人,仗著石陣的奧妙,先把雲重逼得處身不利的地形,然後聯劍急攻,頓時把雲重置於險境。
  澹台鏡明手腕一翻,刷的一劍刺去,忽聽得叮噹一聲,只見張丹楓突然從左側的傷門跳出,劍尖輕輕一撥,把自己的利劍拔開。張丹楓這一下,澹台鏡明卻是萬萬料想不到,詫道:「你幹什麼?」張丹楓道:「看在我的面上,這一劍就不刺了吧。」澹台鏡明莫名其妙,但見張丹楓笑吟吟的看著自己,心中一動,似覺他的目光具有絕大的魔力,不由自己地將利劍撤了回來。洞庭莊主也好生驚詫,高聲問道:「這軍官是什麼人啊?」張丹楓道:「他說我是他的大仇人。」雲重怒道:「誰要你手下留情,我與你兩家之仇,今生今世,休想化解。」呼的一掌,斜劈下去。洞庭莊主更是詫異,看這情形,雲重對他確是仇深似海,不知何以張丹楓卻要處處護他。
  張丹楓左掌揮了半個圓弧緩緩推出,雲重心中一怔:「咦他幾時也學成了大力金剛手的功夫?」雙掌相交,各退三步,張丹楓道:「雲重吾兄,走為上計。」雲重更怒 ,道:「誰與你稱兄道弟?」呼的又是一掌,張丹楓道:「我問你何所為而來?」鐵臂金猿喝道:「你將寶藏交出,我們便走。」此言實是色厲內荏,他知今日之戰討不了好,但願張丹楓肯放他走,要寶藏之話,不過是如此說說,遮個顏面罷了。那料張丹楓仰天大笑,忽道:「原來你們是為先祖的寶藏而來,這些東西我本來就想送給大明皇帝,有你們代勞送去,那是最好不過!」此言一出,除了澹台鏡明之外,餘人無不吃驚。洞庭莊主道:「少主,你這是什麼話?」雲重道:「大丈夫寧死不辱。張丹楓,你焉能屢次戲弄於我?」他把張丹楓的真心話竟當作戲弄之言。
  張丹楓道:「你要如何才肯相信?」雲重一言不發,呼呼呼,又是連劈三掌,張丹楓好生氣惱,卻也無可奈何。
  忽聽得哨聲四起,半山坡的樹木亂石叢中突然竄出一大批人,高矮肥瘦,奇形怪狀,漫山遍野,四處殺來。張丹楓定睛看時,為首二人,一個滿頭紅髮,猶如一叢亂草,又似一堆火雲盤在頭上,此人正是昨日與自己豪賭的紅髮妖龍郭洪,這猶罷了,另一個人鷹鼻碧眼,身高七尺有餘,手持一雙開山大斧卻是瓦刺國太師也先手下的第一名勇士,名喚察魯圖,武功之強,在瓦刺國中,僅在澹台滅明之下。張丹楓見了,不由得大吃一驚,心中駭道:「郭洪是王振的心腹武士,這兩人如何能會合一起,莫非瓦刺兵已經侵入中原麼?」
  鐵臂金猿一聲歡呼,叫道:「你們來得正好,叛賊張丹楓正在這兒!」郭洪嘿嘿冷笑,把手一揮,將洞庭山莊的人與大內七大高手 ,連同雲重在內,都圍了起來。
  鐵臂金猿這一驚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不認得我們嗎?我們八人都是皇上派來的!」郭洪冷笑道:「我們都不是皇上派來的!哼,哼,把寶藏和地圖都獻出來!」雲重怒叱道:「你們敢造反嗎?寶藏和地圖是皇上要的!」郭洪笑道:「你們到瓦刺去找皇上吧,寶藏和地圖是王公公要的!」雲重一怔,道:「你說什麼?皇上怎麼啦?」郭洪笑道:「沒什麼瓦刺大軍已進了雁門關啦!你的皇上已做了瓦刺的俘虜啦!」
  張丹楓叫道:「雲重吾兄,現在你該明白了嗎?合力對外是為上計。」一掠而前,挺劍便刺郭洪。雲重一聲怒吼,斷門刀一閃,左掌呼的一聲隨著刀光劈去,直取番將,察魯圖振臂一格,雲重虎口流血,斷門刀幾乎震飛。但察魯圖的雙斧左上右落,也給雲重的金剛掌力震得歪過一邊,大叫:「好呀,你這娃娃也有點功夫。」用足力氣,雙斧一卷,霍地砍來,來勢兇猛之極!
  張丹楓那劍迅若雷霆,郭洪見過他的厲害,不敢硬接,一個盤龍繞步,斜閃發招。張丹楓白衣飄飄 ,虛刺一劍,猛地一個翻身,劍把一翻,反手一帶,察魯圖的左斧正在潑風砍到,被他施用巧力,一粘粘出外門。雲重正在吃力,得張丹楓替他接了一招,口中不言,心中卻是感激。
  察魯圖雙眼一睜,道:「哈,張公子,原來是你!」張丹楓道:「你不在瓦刺,到這來做什麼?這裡須不是你的地方,給我滾回去!」察魯圖道:「你家屢受我國國主大恩,居然也敢背叛麼?」張丹楓道:「我燒變了灰,也是中國之人,焉能受你國主籠絡!」察魯圖大怒道:「我早看出你心懷二志,原來你果真是私逃回來要與我們作對,哼、哼,吃我一斧!」
  張丹楓刷刷二劍,偏鋒疾上,察魯圖雙斧一個盤旋,猶如泰山壓頂,硬壓下來,張丹楓知他力大,只可智取,展開絕頂的輕身功夫,與他周旋。察魯圖神力驚人不在澹台滅明之下,但論到騰挪閃展的小巧功夫卻是不如。兩人瞬即鬥了十數招,察魯圖雙斧霍霍,周圍一丈之內,全是斧影劍光。
  這時雙方已成混戰之局,郭洪帶來的人竟有三四十之多,有些是奸臣王振暗中網羅的武士,有些是江南道上的黑幫人物前日想搶快活林的海龍幫幫主也在內。
  郭洪這邊勝在人多,但張丹楓這邊卻有好幾個一流高手,鐵臂金猿、三花劍、雲重以及洞庭莊主夫妻等人,都是一身武功,非同小可,但以少敵眾,卻也吃力非常。
  張丹楓道:「都退到八陣圖內。」察魯圖大笑道:「區區石陣,能奈我何?」雙斧揮舞,竟把一堆石頭,劈得倒塌,有兩名大內高手,搶上堵截,卻因不識陣圖之妙,劈得倒塌,有兩名大內高手,搶上堵截,卻因不識陣圖之妙,反踏入死門,張丹楓大叫:「快退!」察魯圖左右開弓,雙斧霍地一劈,這兩名高手陷身在狹窄的石陣之中,閃避不便,冷不及防,竟然給察魯圖從頂門直劈下來,分成兩片。
  察魯圖哈哈大笑,陡覺身後冷風疾射,回身一斧,確了個空,只聽得「嗤」的一響,衣袖已給張丹楓利劍刺穿,察魯圖急忙招架,倏地又不見了人影。正待竄出,猛然間只見白光一閃,張丹楓笑嘻嘻地從左側亂石堆中現出身來,刷的一劍,在察魯圖的右臂開一道傷口。察魯圖暴跳如雷,雙斧疾劈,但聽得轟隆隆聲如巨炮,石頭紛飛之中,張丹楓身形一閃,又在察魯圖肩上刺了一劍,察魯圖要還擊時,在沙塵滾滾之中,看也看不清楚,張丹楓又不見了。本來以察魯圖的武功,尚稍在張丹楓之上,但一者是張丹楓深識陣圖巧妙,進退得宜;二者是輕功較高,亦佔了便宜;三者是張丹楓習了玄功要訣,深明避強擊弱之理。故此,竟然在霎時間,連刺了察魯圖三劍。
  察魯圖砍了幾斧,精鋼斧口,也已捲了。心中一怔,知道徒恃蠻力,只有吃虧,加上張丹楓神出鬼沒,更是令人膽寒。察魯圖氣焰頓滅,搶著佔到一個較寬闊的地形,雙斧展開,上使「雪花蓋頂」下使「枯樹盤根」,把全身防得個風雨不透。
  張丹楓哈哈大笑,不去理他,卻在石陣之中,東馳西掠,片刻之間,又傷了幾人。可是敵人眾多,殺之不退,混戰之中自己這邊,又有兩名大內高手,死在敵人兵刃之下。
  雲重連用金剛大力手法,也斃了幾人,忽見紅髮妖龍郭洪正被洞庭莊主的漁叉迫得身形歪斜不定,與自己相距不過數步之遙。雲重恨極郭洪,入開身邊的敵人,猛躍而前,呼的一掌就朝郭洪頂門劈下。
  忽聽得張丹楓叫道:「小心,這□掌上有毒!」雲重心中一怔,掌勢收攏不住,陡地直劈下去。但見郭洪手腕一翻,掌心通紅如血,「蓬」的一聲,雙掌相交,郭洪一聲厲叫,手腕關節,被雲重一掌擊折,手掌吊了下來,雲重也覺掌心一麻,連忙後退。張丹楓道:「雲兄,快運真元之氣,不要讓毒氣上升。」雲重瞧了張丹楓一眼,跌坐地上。張丹楓道:「鏡明,你守護他,不准讓敵人碰他毫髮。」澹台鏡明也瞧了張丹楓一眼,一聲不響地持劍守在雲重身邊。
  澹台鏡有熟悉陣勢,又有張丹楓等在外線擋著敵人,果然防守得十分嚴密。那郭洪的手腕骨頭,給雲重掌力擊得粉碎,疼痛難當,驀然從同伴手中搶過一張利刃,「嗖」的一下,從斷腕處齊根切下,敷上金創藥撕下衣襟包紮,厲聲叫道:「我死不了,你們加緊強攻。」眾人見他如此凶狠亦都不禁駭然。
  那邊少了郭洪一個高手,實力雖然稍減,卻無大礙。張丹楓這邊,少了雲重,又要抽出澹台鏡明為他防護,本來人少,陣勢立見鬆散。郭洪坐在地上,揮單臂指揮,一陣強攻,反而佔了優勢。
  張丹楓見敵人勢盛,相持下去,只有吃虧,但又想不到破敵之法,心中暗暗叫苦。激戰多時,雖連傷了數名敵人,但自己這邊,又有一名大內高手與兩名莊丁受了重傷,形勢更是吃緊。正自心焦,忽聽得一陣悠揚的笛聲,從山坡花樹之間隨風飄來,有人歌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呀,呀,牽動長江萬古愁!」歌聲妙曼,如怨如訴,這正是張丹楓畫上的題詩。
  這霎時間,張丹楓心頭,如有電流通過,頓時呆了。只見花蔭深處,一個少女,手持短笛,緩緩行來。這少女穿著一身湖水色的衣裳,衣袂輕揚,姿容絕艷,輕移蓮步,飄飄若仙。澹台鏡明吃了一驚心道:「這難道是太湖的仙女飛上山頭?」她素來以貌美自負,而今見了這個少女,宛如空谷幽蘭,既清且艷,頓覺自愧不如。
  只聽得張丹楓顫聲叫道:「小兄弟!」澹台鏡明「呵」了一聲,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雲重的眼中也放出了異樣的光芒。
  這少女突如其來,交戰雙方都不覺緩下了手。郭洪叫道:「這少女必是邪門,分出人來,擋她入陣。」那少女一聲不發仍是緩緩前行。
  張丹楓精神陡振,突然一聲長嘯,從一個石堆上飛身一掠跳上第二個石堆,運劍如風,連傷數敵,片刻之間,跳出陣外攜著那個少女的手,滴淚說道:「小兄弟,你也來了!」
  那少女一把甩開張丹楓的手,嗖的拔出腰間佩劍道:「我的哥哥呢?」這少女正是雲蕾。她因來到了江南文物之鄉,已無北方黑道上險惡,所以改回了女裝。
  張丹楓道:「你的哥哥被困在這石陣之中,咱們先把敵人殺散了再說。」郭洪獨臂指揮,分兵禦敵,調出五名好手攔截張、雲二人,他們欺負雲蕾是個柔弱少女,五人中倒有三人先撲雲蕾。只見雲蕾抽出寶劍,輕輕一劃,信手發招,倏地飛起一片青光。說時遲,那時快,張丹楓劍招後發先至,倏地又飛起一片白光,青光白光,互相交織,幻成異彩,劍花錯落,如繁星點點,紛灑下來,雙劍一合,威力絕倫,竟在一招之內,連刺了五個敵人的穴道,這五名好手,連「哼」也未哼出一聲便紛紛倒地,滾下山坡去了。
  郭洪大吃一驚,只見張丹楓與那少女,身形一晃,已闖入陣中。兩人在石陣裡左穿右插,儼如蜻蜓掠水,彩蝶穿花,雙劍揮舞,劍光繚繞之中只見四面八方都是張、雲二人的身影。石陣之中,青白二色劍光,翩若驚鴻,宛如游龍,忽東忽西,忽聚忽散,八陣圖雖然是重門疊戶,地形逼窄,這青白二色的劍光,滾來滾去,卻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雙劍所到之外,無不披靡,片刻之間,郭洪帶來的人已死傷八九。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8:03

  察魯圖雙眼通紅,搶著出來,雙斧疾劈,張丹楓一聲長笑反手一劍,自左至各,劃了一道圓弧;雲蕾青冥寶劍揚空一閃也自右至左,劃了一道圓弧,雙劍一合,合成一道光圈,緊緊一箍。只聽得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察魯圖的雙斧震得倒捲回來虎口流血,幾乎脫手飛出,他素以神力自負,料不到張丹楓與雲蕾,雙劍齊出,居然硬接硬架,力道之強,還遠在他之上。
  張丹楓見他斧頭居然並未脫手,也暗暗驚異,笑道:「再接這招!」側身一劍,快若飄風,察魯圖雙斧一分,一招「指天劃地」,上護天庭,下斬敵足,忽見張丹楓劍鋒一晃,偏旁一引,雲蕾刷的一劍,竟從他絕對料不到的方位,疾刺進來,波的一聲,雙斧齊齊確下,張、雲二人倏地跳開,察魯圖雙斧狂掃,亂石紛飛,有如山崩地裂。張丹楓道:「你回去吧!」長劍疾出輕輕在他背心大穴點了一下,察魯圖突然大叫一聲,雙斧一拋口吐鮮血,晃了幾晃一跤跌下,倒地不起竟是死了。
  郭洪心膽俱裂,趁著沙石彌空,單掌撐地,居然手足並用似陀螺般在地上滾轉,覓路逃生。澹台鏡明覷個正著,喝聲:「哪裡走?」躍出一劍,自前心穿到後心,眼見也不能活了。
  這一戰慘烈異常,郭洪帶來的人全軍覆沒。張丹楓這邊,大內七大高手,死了四人,傷了一人,只有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幸得無恙,洞庭莊主的莊丁也死傷了好幾人,還有雲重受一毒掌之傷,傷勢如何,尚未知道。
  待得風平沙止,張丹楓引著雲蕾走到雲重跟前,只見雲重眼睛半閉,手臂吊桶般粗大。雲蕾淚承雙睫,撲上前道:「哥哥!」張丹楓道:「小兄弟,小兄弟,讓你哥哥歇歇,咱們先背他回莊子去。」紅髮妖龍那一掌劇毒非常,雲重幸仗著內功深堪,運氣御毒,這才不至於令毒氣攻心,保得性命。張丹楓阻止雲蕾多與雲重說話,實是一番好意,免得令他分神。雲蕾哪知厲害,一陣激動,忍不著又道:「哥哥你怎麼啦?大--丹楓,他的傷厲害麼?」她以前叫慣了張丹楓做「大哥」,這兩字幾乎衝口而出,到了口邊,才改喚「丹楓」,臉上不覺泛起一陣紅潮,張丹楓道:「沒--沒什麼,但還是讓他歇歇的好。」
  雲重忽地張開了眼,道:「你是誰?」雲蕾道:「哥哥,我是你的親妹。」雲重瞥了張丹楓一眼,忽冷笑道:「你是我的妹子,莫認錯人了吧?」雲蕾哭道:「哥哥,你好忍心,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呀!」雲重道:「我有這樣好的妹子?」雲蕾道:「我真是你的親妹子呀,你若不信--」雲重厲聲叱道:「有何憑證?」雲蕾咬了咬牙,從懷中摸出羊皮血書道:「哥哥,你看!」這羊皮血書兄妹兩各有一份,自是最好的憑證。雲重斜眼一瞥,只見兩顆又圓又大的淚珠從雲蕾眼角落下來。雲重道:「哼,你還有臉拿出爺爺的血書?」雲重其實是已知她是妹子,故意逼她拿出血書!雲蕾心中一酸,淚珠兒在眼眶中打轉,卻是哭不出來。雲重一指張丹楓,正想數說,張丹楓忽然一躍而前,駢指如戟,朝著雲重的手臂重重一戳。雲蕾驚道:「你幹什麼?」雲重吸了口氣,道:「張丹楓,你不必故意來獻慇勤,我就是死了,也不願再受你的恩典。」雲蕾這才醒起,這乃是張丹楓拿手的急救絕技,耗自己真元之氣,替雲重阻滯了臂上血液的流動,免得毒氣急速上升。
  張丹楓道:「小兄弟,咱們還是快回莊子去吧,來,來,咱們談談。」伸手牽雲蕾的衣袖。雲蕾瞧了哥哥一眼,手腕一翻,將張丹楓的手甩脫,面色慘白,不發一言。張丹楓難過之極,黯然退下,甚是尷尬。
  澹台大娘搖了搖頭。澹台鏡明看得十分驚異,心道:「聽張丹楓在石洞中之談話語氣,看他對她如此親熱,這少女當是他的心上之人,何以她卻對他冷酷如斯?」抬頭一望,忽見張丹楓向她輕輕招手。
  澹台鏡明滿腹狐疑,走了過去,只聽得張丹楓低聲說道:「雲重所受的毒傷,非他所能自療。我有祖傳的丹藥,我教你治法,你替我把他醫好。」澹台鏡明接過了丹藥問道:「這少女是什麼人?」張丹楓苦笑道:「嗯,我是她的仇人!」
  澹台鏡明怔了一怔,道:「什麼?她是你的仇人?」張丹楓道:「不,我是她的仇人。不,她當我是她的仇人。」澹台鏡明道:「那你為何不親自治他,將這冤仇化解?」張丹楓笑道:「我就是不想令他知道。免得他說我是故意乘他之危,施恩望報。」
  洞庭莊主叫一個莊丁背起雲重,雲蕾跟在後面,偷偷往後一瞧,忽見張丹楓與澹台鏡明耳鬢□磨,低聲談笑,心中又是一酸,想道:「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比如從來沒有認識過這一個人,大家散了乾淨!」柔腸寸斷,忽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淚珠滾滾流下。洞庭莊主奇道:「姑娘,你的哥哥傷勢並無惡化,你哭什麼?」雲蕾好像聽而不聞,仍是嗚嗚咽咽啜泣不止。
  回到洞庭山莊,山下已是炊煙四起。洞庭莊主把雲重安頓在一間靜室,叫人好生照料。又忙著叫莊丁弄飯,鐵臂金猿與三花劍甚是不好意思,洞庭莊主生性豁達,絕口不提他們來尋寶之事,兩人在席間謝了張丹楓救命之恩,各自安歇。
  澹台鏡明受了張丹楓之托,晚飯過後,帶了丹藥,悄悄往雲重的靜室,室中燭影搖紅,紗窗上現出雲蕾影子。澹台鏡明腳步一停,只聽得雲蕾說道:「哥哥!爺爺不是他父親害的。於閣老已說得清清楚楚,這免仇不報也罷。」雲重道:「二十年牧馬之仇,又如何說?」雲蕾道:「他父親此事,確是做得不該,但也不至於不共戴天。」雲重冷笑道:「你倒會替仇人說話!」雲蕾哭道:「哥哥!」雲重道:「怎麼?雲家的兒女不許這麼沒有志氣!」雲蕾咬了咬牙,把眼淚嚥了回去,道:「你師父也這麼說,他說張丹楓是我輩中人,外敵為重,能化解便化解了吧。」雲重又「哼」了一聲,忽道:「我知道你喜歡這姓張的小子!」雲蕾本來已忍住不哭,聽了此話,又羞又氣又憤,說道:「誰說我歡喜他了,他--」雲重截著說道:「你歡喜他也好,不歡喜他也好,總之,我不許你嫁他!」雲蕾再忍不住,衝口說道:「他自有意中之人,我這生不嫁,你不必為我操心!」雲重怔了一怔,心頭更氣,想道:「原來你是因為嫁不上他,這才不嫁。」正想再罵,見雲蕾雙眼通紅,想起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妹子,而且是分了十餘年之後第一次相逢,心中亦頗覺不忍,歎了口氣,忽聽得門外有人咳了一聲,房門開處,澹台鏡明走了進來。
  雲蕾剛剛說起她,陡然見她來到勉強笑了一笑。雲重道:「不敢有勞姑娘探望。」澹台鏡明道:「讓我看看你傷勢。」雲重道:「沒有什麼,多謝關心。雲蕾,你替我送這位姑娘回去。」澹台鏡明本是心中有氣,瞥他一眼,見他故意做出沒事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笑,道:「真的沒有什麼嗎?你吸口氣看看。」
  雲重適才與雲蕾爭論,動了真氣,傷口發作,毒氣又已上升,吸了口氣,胸臆發悶欲嘔。澹台鏡明道:「你再不醫治,過不了今晚子時。大丈夫雖說視死如歸,這樣死了,卻也未免不值。呀,若然是我,我就不充這門子的英雄好漢。」雲重面色一變,陡然間覺得痛得更甚。雲蕾道:「澹台姑娘,不能醫麼?」澹台鏡明道:「只怕你的哥哥拒人於千里之外。」這話實是暗含□弄,指他拒絕張丹楓之事而言。雲重卻聽不出來,道:「姑娘言重了,我在貴莊作客,實是不敢多所麻煩。」雲蕾心中一動,想道:「原來張丹楓都告訴了她。」心中又是一酸,但為著哥哥性命,忍受委屈,說道:「若得姑娘醫治,我們兄妹感激不盡。」澹台鏡明道:「感激不必。」本想續說:「但求你不恨我罵我,我就心滿意足。」話到口邊,腦海中忽然現出張丹楓誠摯的目光,想道:「我何苦傷他心愛之人的心呢。」看了雲蕾一眼,心中暗自歎道:「這姑娘畢竟比我有福得多。」
  澹台鏡明取出丹藥,一種內服,一種外敷,又取出一張銀刀,一包棉花,叫雲蕾幫忙,將雲重衣袖捲起,銀刀交叉劃了個十字,捉著雲重的臂膊,十指緊按,將膿血擠了出來,又腥又臭,一面擠一面用藥外敷。雲重這條臂膊,本來是麻木得毫無知覺,漸漸覺得澹台鏡明的纖纖十指,在自己的肌肉上摩挲轉動,滑膩膩的好不舒服。雲重在漠北長大,少見女子,更何況這樣健美婀娜的女子,頓時間只覺心頭卜卜亂跳,面上發熱說道:「姑娘大恩,沒齒不忘,只是太褻瀆了姑娘了!」澹台鏡明頭也不抬,淡淡說道:「看你也是個昂藏男子,為何像女兒家的忸怩作態?」雲重素以「硬漢」自命,若然平日有人說他女兒之態,他必然會認為是莫大的侮辱。而今被澹台鏡明調侃,卻是感到非常舒服,臉上更發熱了。
  雲蕾道:「多謝姐姐,藥已敷了,讓我來服侍吧。」澹台鏡明敷完了藥,便想離開,聽了雲蕾的話,立刻放手。交代了幾件服侍病人要注意的事情,閒話更不多說一句,淡然的和雲蕾點了點頭,便自離開。雲蕾心道:「這少女前來贈藥,為何卻冷得如此怕人,莫非她聽到我的話了。」心中怔忡不安。
  雲重聽得腳步漸遠漸寂,抬頭說道:「這位澹台姑娘真是難得!」眼中竟然充滿柔情。雲蕾心中一動,想起她日間和張丹楓親熱的情狀,看了哥哥一眼,欲說又止。雲重見妹妹嘴唇微動,眼光中流露出一種非常奇異的神情,似是憐憫,似是惶恐,又似是焦慮不安,心中大惑不解。
  澹台鏡明滿腔心事,穿過迴廊,繞過假山,前往見張丹楓覆命。張丹楓所住的精舍建在荷塘之中,這時新月初上,睡蓮搖曳,在月光之下,更顯得分外清幽。
  月色澄明,荷塘泛影,只見張丹楓白衣如雪,倚檻沉吟,遠遠望去,就如人在田田荷葉之中,朵朵蓮茶,翠蓋紅裳,圍擁著一個白衣書生「亦狂亦俠能哭能歌。」聽他哭得悲苦,心也酸了。忽而哭聲一止,張丹楓又笑了起來,反覆吟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既然甘心憔悴,始終不悔,那又有什麼可以傷心?呀,小兄弟,小兄弟,你就是再將我狠狠折磨,我也絕不會對你埋怨的。」
  澹台鏡明聽他先前一哭,已是心酸,而今聽他哭後之笑,更覺難受。頓時間不覺癡了,猛一抬頭,只見月移花影,斗轉星橫,聽山門外更鼓之聲,敲的已是三更了。澹台鏡明猛然省起,自己此來,原為的是向張丹楓覆命,報告醫治雲重的經過,可不知怎的,心中一酸,竟是寸步難移,雖然只要繞過假山,就可與張丹楓對面相語,但她卻怎樣也不肯從假山後露出面來,心中盡自癡癡想道:「原來他對雲蕾竟是如此愛深情重,呀,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若然有人對我如此,我就是死了,也自甘心!」忽又想道:「可惜他們兩家結下深仇,適才聽他們兄妹談話,雲重又是如此固執,這卻如何是好?」瞬息之間,思潮百變,聽張丹楓痛哭狂歌,自己可真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但腦海中泛出張丹楓與雲蕾的雙雙儷影之時,自己卻又忽地惘然若有所失。



第19回 柳色青青離愁付湖水 烽煙處處冒險入京華



    露冷風寒,花枝顫動,澹台鏡明悄然獨立,獨自凝思,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地抬頭,張丹楓已不見了。澹台鏡明想道:「想是他等不見我,回去睡了。」走出假山,忽見一條人影,分花拂柳,露出面來,卻是雲蕾。
  澹台鏡明迎上去道:「雲姐姐這麼晚了,還未睡麼?」雲蕾驟然見她,怔了一怔,含糊說道:「我剛服侍哥哥睡了,出來走走。」澹台鏡明道:「令兄傷勢如何?」雲蕾道:「多謝姐姐,你的醫道真是高明,他臂上的腫毒已經消了十之八九,看來明天便可起床了。」心中甚是不解,想道:「這女子適才前來贈藥,甚為冷淡,卻何以如今突然又對我親熱如斯?」
  澹台鏡明微笑一笑,輕輕撫著雲蕾肩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姐姐你不必多謝我,你該多謝丹楓。」雲蕾嗔道:「什麼?」澹台鏡明道:「藥是他的,是他教我的。」雲蕾「呵」了一聲,一時間說不出話。只聽得澹台鏡明又道:「他昨日見雲大哥逼你拿出羊皮血書,不願讓你們知道是他贈藥,所以假手於我。」雲蕾心道:「原來他們二人昨日談的乃是此事,我倒誤會了。」想起張丹楓一片苦心,暗自感動衝口說道:「啊呀,他又何必如此?」
  澹台鏡明又是微微一笑,道:「若然我真正歡喜上一個人時,我也會如此。只要對方幸福,自己受些委屈也算不了什麼的。」雲蕾又是一怔,心道:「這女子與我剛剛相識 ,何以便開玩笑?」但聽她說話,卻似甚是認真,眼光相接,忽覺她的微笑之中,竟似帶有一種淒涼味,心中又是一動。
  澹台鏡明甚是聰明,一見雲蕾神色便知她心中疑慮未消,暗中咬一咬牙,強自抑著心頭的波動,笑道:「你哥哥也是一條好漢子,只可惜太倔強了。」雲蕾聽她稱讚自己的哥哥,頗感意外,笑了笑。澹台鏡明忽道:「你只有這一個哥哥嗎?」雲蕾道:「是呀,我就只有這一個哥哥。」澹台鏡明道:「家中就沒有其他人了嗎?」雲蕾道:「還有媽媽,現在蒙古,只是下落不明,將還我還要找她。」澹台鏡明道:「除了媽媽,就再沒有其他人了嗎?」雲蕾道:「沒有啦,我哥哥尚未成親呢。」澹台鏡明道:「啊,你還沒嫂子?」雲蕾見她問話,似有意無意地引自己說出來,心中一喜,想起自己哥哥對她實是甚是意思,自己以為她歡喜的乃是張丹楓,誰知她對哥哥亦似有意,幾乎想衝口說道:「若然你肯做我的嫂子,那是最好不過!」只是雲蕾比較矜持,對初相識之人,不肯多開玩笑。只是喜上眉梢,對澹台鏡明含笑點頭,道:「是呀,我還沒有嫂子。」
  雲蕾哪裡知道,澹台鏡明乃是忍著心中酸苦,有意解開雲蕾對她的疑慮。
  月光如水,從樹葉縫間遍灑下來,兩個少女的手緊緊牽在一起,兩個少女的心也在各自躍動。隔著荷塘望去,碧紗窗上現出人影 ,澹台鏡明笑道:「張丹楓還沒有睡,他正在等著你呢!」雲蕾「呸」了一聲,面上登時發熱,她出來散步之時,心裡是愁腸百結,想避開張丹楓,卻又想見張丹楓一面,所以不知不覺地向張丹楓住處行來,心中秘密,一下給澹台鏡明說破,不覺羞得滿臉通紅。澹台鏡明格格一笑,摔脫了雲蕾的手繞過假山,隱身花樹叢中,回頭一望,只見張丹楓已把窗子打開,探出頭來,低聲在喚道:「小兄弟,小兄弟!」雲蕾並不應聲,似是一片茫然,但卻低著頭緩緩地向荷塘行去。澹台鏡明悲喜交集,心中忽地一酸,淚珠而忍不住滴了下來。
  再說雲重一夜好睡,醒來之後,已是日上三竿。雲重試一揮動手臂,已是恢復原狀,只是身體還覺虛軟。雲重喝了口水換了衣服。走出靜室。這洞庭山莊佈置得十分精雅,假山洞壑荷塘亭榭,點綴其間,真是的巧奪天下,賽似圖畫,園中長廓四面貫通,高下曲折,若隱若現。雲重信步走去,走到一處假山前面,忽聽得假山之後,有人在大聲爭論。
  一個人道:「這寶藏咱們替老主公守了幾代,而今卻要送與他的對頭,送給朱家皇帝,老主公地下有靈,也不瞑目!」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卻不然,少主說得好,昔日是兩家爭奪天下,而今卻是異族入侵,權衡輕重,還是同心合力,抵禦外敵為高。」又一人道:「我就不相信朱家天子肯真心抵禦外敵。」先前那個蒼老的聲音道:「大勢所趨,他不抵禦也不成的。何況還有于謙等忠心為國的大臣,我意已決,決遵從少主的吩咐,你等休得多言!」雲重分辨出來,說這話的正是洞庭莊主。爭論一番,卒之是都同意了洞庭莊主的主張。
  雲重心頭一震,想道:「皇上還以為張丹楓去取寶藏地圖是想存心造反,卻原來他真的是想獻皇上!」心情激動,熱血沸騰,忽聽得有人笑道:「哈 ,狀元大人,你也來了嗎?」
  雲重抬頭一看,長廓上走過來兩個人,正是那日茶亭所見的兩母女,雲重已知她們的身份,叫了一聲「伯母」。澹台大娘道:「怎麼,傷好了嗎,算你造化!」那小姑娘澹台玉明淘氣之極,嘻嘻笑道:「我聽姐姐說,他昨晚還挺充好漢哩。」雲重面上一紅,澹台玉明忽然一聲冷笑,掏出一面錦緞,玉手一揚,那錦緞上繡著十朵大紅花,迎風招展,十分刺目。
  雲重心中一怔,澹台大娘笑道:「明兒不准嚇唬客人。」澹台玉明格格笑,手指在錦緞上一畫,將那七朵圍有紅線的紅花圈了一圈,道:「這七個想加害丹楓大哥的壞蛋都給我們拆下來啦,嘿嘿,這三朵紅花凡楓大哥都不准我們碰它一碰。」雲重知道這三朵紅花乃是代表自己與鐵臂金猿、三花劍二人,心中微慍。澹台大娘又笑道:「在茶亭內我已看出雲相公乃是好人,明兒,不准再胡鬧啦。」
  原來澹台一家因負守寶的重責,所以由洞庭莊主澹台仲元坐鎮西洞庭山,澹台大娘則與小女兒在外面設茶亭作為耳目。未至洞庭山莊之前,連張丹楓也不知道她是洞庭莊主的妻子。
  澹台大娘道:「雲相公,我與你去看一宗物事。」雲重隨她走出長廓,繞過假山,眼睛倏地一亮,只見草地上堆滿金銀珠寶,洞庭莊主與那幾個農夫打扮的人都在旁邊。
  洞庭莊主道:「嘿,雲大人你來得正好!」吩咐莊丁道:「請張相公來。」洞庭莊主本來是尊稱張丹楓為「少主」,張丹楓執意不允,故此改以相公稱呼。
  不一刻,只見張丹楓與雲蕾二人在花徑之中走出,雲蕾一見哥哥,立刻放慢腳步,落在張丹楓後面。雲重暗暗歎了口氣面色頗是難看,但已不似昨日那般惱怒。
  張丹楓道:「雲兄傷勢如何?」雲重本欲不語,但仍是冷冷地點了點頭,道:「不勞掛心,我還活著!」張丹楓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啦!」其實他早已知道雲重定然藥到病除,這話實是明知故問。
  洞庭莊主道:「這些珠寶我們已守了幾代,現在可以卸下這千斤重擔了。雲大人,你再靜養兩天,就勞煩你將這些珠寶押運回京,給你們的皇帝做軍費。」
  張丹楓道:「昨日紅髮妖龍之言倒並非是假,如今探得確實消息,瓦刺兵果然打進了雁門關,兩國已經開戰啦!」
  雲重勃然大怒,啪的一掌,擊在假山石上,道:「我不掃平瓦刺,誓不為人。好,我立刻就將這批珠寶押運回去!」身軀搖晃,忽然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雲蕾大驚,急忙上前將他扶著,張丹楓給他把了把脈,道:「不必驚慌,這是一時動怒所致。雲兄,你二日之後,可以完全康復,雖說軍情緊急,但也不遲在這三天。這批珠寶,關係重大,到時請莊主派人相助,萬不能在路上讓人劫了。」
  洞庭莊主道:「你呢?」張丹楓道:「我還有一樣比這批珠寶更貴重的東西……」洞庭莊主插口道:「嗯,是那張地圖嗎?」張丹楓道:「正是,現在敵強我弱,有這張地圖,我們在明,敵人在暗,這就勝於多加十萬雄兵!」洞庭莊主忽然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憂慮神色。
  張丹楓道:「怎麼?」洞庭莊主道:「張相公,你雖然是智勇雙全,但孤身一人,我卻實是放心不下。這張地圖,有關中華國運,奸臣王振,又已知道風聲,前日所派來的紅髮妖龍等人,雖已全軍覆沒,但難保不會再派人來。千里迢迢,你孤身一人,路途中若然出了事情,我們也不知道。」張丹楓默然不語。洞庭莊主又道:「我本應派人與你同往,但這裡的人,武功都在相公之下,若真是遇上強敵,只怕也幫不了公子的忙啊。」張丹楓道:「我此去雖然有些冒險,但一張地圖還不顯眼。你們押運珠寶卻必須多人,千萬不可為我而分薄人力。」
  雲重聽他們爭論不休,心似轆轤亂轉,忽地抬頭,朗聲說道:「蕾妹,你和他同去。」此言一出,眾皆愕然,雲蕾又喜又驚,芳心卜卜地跳。雲重道:「我知你們雙劍合璧,多強的敵人也可應付,你去我可放心。」張丹楓一揖到地,道:「多謝雲兄!」雲重「哼」了一聲,冷冷說道:「多謝什麼?我可不是為你著想!」張丹楓道:「我知道你是為了這張地圖,那麼我就為大明的江山向你致敬如何?」雲重道:「好,你肯為大明江山,那麼我向你還禮了。」當下擾袖一揖,雲蕾不覺露出笑容。
  雲重道:「蕾妹,你過來!」兄妹攜手,走到花陰深處,雲重輕撫雲蕾秀髮,眼中充滿憐惜之情,柔聲說道:「妹妹,你怪我麼?」雲蕾道:「哥哥,我歡喜極了!」雲重道:「自我們分散之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念你,有時做夢也夢見你,夢見你還是三歲大的樣子,頭上梳菱叉角,在草原上看媽媽牧羊。」雲蕾悲喜交集,含淚說道:「哥哥,我知道你憐我疼我!」雲重忽地歎口氣,道:「後來,咱們第一次在青龍峽見面,那時你又扮男裝,幫仇人與我們相鬥,我就想,這人不知是哪裡見過的,呀,好像是我至親至近的人,所以那時我怎樣也下不了殺手。」雲蕾道:「呀,咱們兄妹竟是心意相通,那時,我也是這樣。」雲重忽地道:「昨日,我知道你果然是我的妹子,我很歡喜但又很痛心。呀,你竟和他那樣親熱。」雲蕾心頭一震,垂下頭來,淚珠奪眶而出。雲重道:「妹妹,你的劍法已盡足闖蕩江湖,就可惜太柔弱了。妹妹,你是雲家的女兒,我要你硬起心腸答允我一件事。」雲蕾面色慘白,低聲說道:「哥哥請說。」雲重道:「張丹楓之仇我可以不報,但無論如何,他總是我們爺爺切齒痛恨的仇人之子,你今生今世,絕不能與他成為夫妻。你與他護送地圖,那是為了大明江山,路上同行,你可不能為他甜言蜜語所騙。若然你真要喜歡他,那麼咱們兄妹的情分就此一刀兩斷!阿蕾,我絕不許你與他成為夫婦,就是這一句話,你答允還是不答允,你說,你說呀!」
  這霎時間,雲蕾心中酸苦難言,哥哥若是像昨天那樣,硬邦邦的疾言厲色呵責她,那麼她也許會負氣不答。然而此刻,哥哥卻是用哀求的眼光在看著她,在感情的激動之中,雲蕾忍著悲痛,抬頭凝視她的哥哥,低聲說道:「嗯,哥哥,我答允你!」
  吃過早飯,張丹楓與雲蕾辭別眾人,下山渡湖,澹台父女直送到湖邊。湖邊柳色青青垂楊覆蓋之下,已備好輕舟一葉,舟中置有洞庭山自釀的美酒,還有風乾了的山雞野味,那是洞庭莊主的一番心意。澹台鏡明手攀垂柳,目送他們上船,心中暗念:「垂柳千絲,不系行舟住。」兩句小詞不覺默然神傷。雲蕾道:「鏡明姐姐,多煩你照料我的哥哥,咱們他日在京再見。」澹台鏡明也笑道:「雲蕾姐姐多煩你照料我們少主。」洞庭莊主接口道:「祝你們一路平安,將地圖帶到京城,不負我們數代相守的心意。」雲蕾面上泛起一陣嬌紅,但洞庭莊主說得如此莊重,只好襝衽答謝。
  張丹楓經過幾許風波,而今又得與雲蕾相聚,心中自是快慰之極,放舟中流,拍舷歌道:「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鬢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偶一回頭,卻見澹台鏡明還是手執垂柳,怔怔地目送自己。
  雲蕾心中雖然也覺高興,但高興之中,卻又似帶著淡淡的哀愁,羊皮血書的陰影雖然淡了,但新的陰影,她哥哥那番言語所帶來的陰影,卻又籠罩心頭。張丹楓見雲蕾意殊落寞,笑道:「小兄弟,你怎麼不笑呀?」
  雲蕾輕弄衣帶,道:「有什麼可笑呀?」張丹楓道:「咱們能結伴同行,豈非一樂?」雲蕾道:「這路途也未免太短了呀!」張丹楓一怔,隨即明白她的話中含意,心道:「是啊,人生的旅程遙遠,咱們這一段是太短了。」說道:「你不必說我已猜得出你哥哥對你的言語,但這不必心焦,你哥哥既許咱們同走這一段旅途,也許將來就會讓咱們同走更長的旅途。」雲蕾一聽此言,心中一動,想道:「哥哥昨晚與今朝之間,果然已是有所不同。若在以前,他哪裡肯讓我與丹楓同行?他以前固執之極,非向張丹楓報仇不可,但而今這仇恨總算已減了許多。呀,大哥的話說得有理,世間上總不會有永遠不變的東西。」然而轉念一想:「哥哥今早的說話,句句動自真情,只怕他再也不能讓步了。」心中又是鬱鬱不歡,但再轉念一想,自己從來不把婚嫁之事放在心上,只要兩人能夠時常見面,不至於像仇敵般的見面,那麼已是於願已足。
  張丹楓不住地微笑看她,他早已猜透了她心中的思想,也不去打攪她,讓她一直沉思,在無言之中享受著人生的妙境。
  傍晚時分,渡過太湖,在蘇州住宿一宵。張丹楓上次上洞庭山時,曾將「照夜獅子馬」寄托給澹台大娘的一位侄子照管這次回來先將寶馬取了,第二日一早就與雲蕾連騎北上,沿途見夫馬糧車,絡繹不絕,顯見軍情甚為緊急。
  踏入了河北境,情勢更是不對,北上的人少了,南下的難民卻越來越多,再走兩日,北上的人,除了張、雲二人之外,竟是絕無僅有。道路田野,都擠滿了逃難的人群,扶老攜幼,呼爺覓娘,一片戰時的淒慘景象,慘不忍睹。道路傳聞,有的說蒙古兵已打進了居庸關,有的說已到了懷柔和密雲(京師北面的兩個縣分),有的說已過了八達嶺,有的甚至說已包圍了北京。難民們聽說張丹楓與雲蕾還要趕往北京都是大為驚詫,紛紛勸他們不要前往送死。張丹楓焦急非常,索性避開官道,專抄險窄難行的小路行走,再走兩日,道路行人絕跡,村落亦已十室九空,想是已迫近戰區,能逃難的都逃難去了。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8:16

  這日張、雲二人到了房山附近的一個小村落,覓了半日,只有一家農戶,還未逃走。這家農戶,只有一個老嫗,一個少年,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母親年老體弱,行走不動,兒子不忍捨她獨自逃生。
  張丹楓叩門求宿,那老嫗心地仁慈,雖在兵荒馬亂之時,也叫兒子招呼他們,只是家中米糧所剩無幾,難以為炊,幸好張丹楓還有一袋炒米,就送了半袋給她,又替她看病,知是普通的痢疾,張丹楓隨身攜有一些日常應用的藥品,就開了一劑藥粉,替她止痢,果然甚是見效。問起戰事消息,他們也不太清楚,只是前兩日聽得避難路過的親威說,懷來城已確實失陷了,而懷來距他們所住的村莊,僅不過百來里路。
  雲蕾上路之時,早已改了男兒裝束,農家沒有多餘的客房他們就同住在柴房,兩人憂心國事,都睡不著覺。三更時分,忽聽得「砰」的一聲巨響,農家的木門給人撞開,張丹楓急忙跳起,起出去看,只見一個軍官打扮的人,滿臉血污,執著那個農家少年,氣急敗壞地嚷道:「快開飯給老子吃,不然就把你殺了!」那老嫗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叫道:「老總,你行行好,放了我的兒子吧。」那軍官「哼」了一聲,道:「好,你去弄飯。哈,妙極啦,這裡居然還有兩匹馬。把一匹給我,叫你的兒子給我背東西。」老嫗哭道:「弄飯可以,但我三個兒子,給你們拉走了兩個,現在只有這一個兒子啦,老總,你高抬貴手,放了他吧。」那軍官罵道:「你這老糊塗,蒙古兵已打了進來,誰都要去打仗。」斜眼一瞥,忽見張丹楓站在屋角油燈黯淡,看不清面影。那軍官大笑一聲,道:「你這老母豬說謊,這裡不是還有一個嗎?」
  那軍官左手扣著農家少年的脈門不放,騰出右手,就撲上前去抓張丹楓。張丹楓冷冰冰地盯他一眼,道:「你不去打仗反來欺侮百姓!」反手一擒,雙掌一交,那軍官「咦」的一聲一拳直搗,張丹楓只用了三成力量,忽覺那軍官一抓一拳,竟然是點蒼派的上乘武功,內勁亦甚沉雄,好生詫異,使個「脫袍解甲」,肩頭一矮,揮掌一送,左腳又飛起踢他手腕。那軍官迫得放了農家少年,左拳橫格,右掌托張丹楓的腳尖,張丹楓突將勁力一收,輕飄飄的一帶,那軍官「哎喲」一聲,跌倒地上,忽然抬頭說道:「咦,你不是張丹楓嗎?你、你饒了我吧,不要捉我到蒙古去。」
  張丹楓道:「胡說,誰捉你到蒙古去?」提起了那個軍官衣袖一抹,將他面上的血污抹淨,定睛一看,登時呆了,這軍官竟然是大內總管康超海。張丹楓在校場比武,奪武狀元之時曾見過他陪著皇帝在看臺上做主考官。
  那老婆婆鬆了口氣,道:「呀,這些官爺也真橫蠻。」忽而又歎了口氣,道:「呀,他也可憐,傷成這個樣子。」康超海身上中了十幾支箭,衣裳都沾了鮮血,斑斑點點,有兩支箭且尚未拔出,雙眼失驚無神,顯見得十分疲乏。張丹楓心道:「這□也真了得,居然在受傷之後,筋疲力竭之時,還能接我兩招。」
  張丹楓一看,他所受的箭傷都是外傷,無大妨礙,將還插在他關節之處的兩支箭,也用輕巧的手法給他拔了,並替他敷上了金創藥。那老婆婆問道:「這位老總是你朋友嗎?」張丹楓含糊應了一聲,好生慚愧,心中想道:「若然他們知道這人意是大內總管,皇帝的臉皮也都丟盡了。」
  那老嫗真的要進去弄飯,張丹楓道:「不必啦。你們進去睡吧,我服侍他。」把剩下的半袋炒米,泡了開水,道:「康總管,你將就點吧。」
  康超海當日在校場比武之時,曾下令要捉張丹楓,這時見他並不記仇,還替他治傷,哪裡還敢多說。他狼吞虎嚥,把張丹楓僅剩的半袋炒米全都吃完,精神漸漸恢復。張凡楓問道:「康總管,你怎麼不跟隨皇上,單身逃到這兒?」康超海道:「呀,一言難盡。我是跟隨皇上,我們五十萬大軍全都垮了,我若不逃,性命不保!」
  張丹楓大吃一驚,道:「什麼?你本來是跟隨皇上的?難道蒙古兵已進了北京嗎?」康超海道:「不,皇上御駕親征,現在懷來城外,已陷入了敵人的重重圍困之中了。」張丹楓更驚道:「什麼,皇上居然會御駕親征?這是誰的主意?」康超海道:「這是王公公的主意。」張丹楓大怒,「啪」的一掌,把飯桌斫了一角,怒道:「王振這□,好毒的心腸!」
  康超海不敢作聲,雲蕾走了出來,道:「你不要生氣,再問問他。」張丹楓道:「為什麼不叫于謙大人領兵?」康超海道:「朝廷之事,我哪懂得?只聽他們說于謙是文官,不能領兵。」張丹楓道:「哼,他們領兵現在怎麼啦?」康超海道:「皇上與王公公領兵,七月十六日從北京出發,十九日過居庸關,二十三日到宣府,八月初一進到大同城,那時連日大風急雨,軍士沒備寒衣,竟然就在大同城凍死了幾萬人,未見敵人軍容已亂。兵部尚書鄺塵墜馬重傷,戶部尚書王佐奏請回兵,王公公不允,就在行軍之際,罰他跪在草中。八月初二先鋒石亨和瓦刺軍接戰於陽和口,全軍覆沒,總兵官武進伯朱冕,大同總督軍務西寧侯宋瑛二人,相繼戰死。大同總兵郭登勸皇上從紫荊關退兵可保安全,王公公不聽。王公公是蔚州人,他要邀御駕臨幸他的宅第,指揮大軍向蔚州移動,行了四十里,他又忽然改令大軍轉向東行,說是恐怕軍馬損毀他的田稼,於是循原路奔回宣府。初十日到宣府,敵軍亦已追到,在鷂兒嶺一戰,全軍潰奔,大前日,皇上逃到土木堡,敵軍前鋒早已從小路抄過了土木堡,反過來包圍了。」
  張丹楓越聽越是氣憤,這次「御駕親征」,行軍和退軍的路線以及佈置,分明都是王振所布下的圈套,令明軍一敗塗地不可收拾。只聽得康超海又道:「幸我見機得早,乘著夜間衝了出來。要不然被圍在土木堡,不戰死也得餓死。」
  張丹楓哼了一聲,忽道:「你背上這一大包東西,重甸甸的是甚物事?」康超海面色大變,張丹楓倏地伸手快如閃電,將他背包搶了過來,摔落地上,只見金元寶滿地都是。張丹楓冷笑道:「原來你拉夫為的是替你背金元寶。」康超海陪著笑臉,說道:「這點財物,都是聖上歷來所賜,並非不義之財。今日蒙你相救,咱們對分了吧。」
  張丹楓冷冷一笑,忽地面色一端,斥著:「虧你還是大內總管,虧你還敢提皇上的恩典,皇上既然對你不薄,為何你在危難之時,棄他而走?」康超海一怔,他知道張丹楓是皇上的仇人,料不到他竟會以此言相責。只聽得張丹楓又道:「你今晚就在此歇歇,明兒一早,我和你趕回土木堡去。」康超海言道:「去送死嗎?」張丹楓道:「你食國家俸祿,就是明知送死,也是該當!何況送死也不止你一人,我們都陪你送死。」
  康超海面色發白,忽地彎下腰來,將地上的金元寶一個個拾起,張丹楓與雲蕾連連冷笑,也不攔他,有幾個金元寶滾到簷階底下,張丹楓的白馬和雲蕾的紅馬都在那兒。康超海爬到馬腹下去拾金元寶,突然一躍而起,按著白馬的頸項!
  那「照夜獅子馬」神駿非常,一聲怒嘶,後蹄反踢,張丹楓喝道:「你幹什麼?」康超海急切之間,制服不了那匹白馬反身跳上了雲蕾所騎的紅馬,大笑道:「俺康超海還要多享幾年清福,恕不陪你們送死啦!」一刀插入馬臀,紅馬負痛狂奔衝出門外,霎忽之間,已消失在芒芒夜色之中。
  雲蕾道:「大哥,追他回來!」張丹楓搖了搖頭道:「這樣的人,追回來也沒用。」長長地歎了口氣,頹然坐下,道:「岳武穆當年說得好:文官愛錢武官惜命,大事尚有可為嗎?而今竟是文官武官,都愛錢惜命,王振之奸,不下於秦檜,恐怕宋代的歷史,徽、欽二帝蒙塵之辱,又將見之今日了。」雲蕾道:「朝中雖有秦檜,亦有岳飛,於閣老的忠心,不減於岳武穆,大哥不必灰心。」張丹楓道:「只可惜他沒有兵權。呀我恨不得插翅飛到北京,助他一臂之力。」
  兩人心急非常,示待天明就告別了農家母子,同乘白馬,絕塵而去。行不多久,已聽得前面鼓角之聲。張丹楓策馬登上一個山丘,把目遙望,只見前面旌旗招展,漫山遍野,都是蒙古兵。雲蕾苦笑道:「過不去啦!」張丹楓道:「有辦法。」叫雲蕾躲在山上,他騎馬下山,竟然奔入敵陣。雲蕾大驚失色片刻之後,忽見張丹楓與兩個瓦刺軍官一同回來,雲蕾大為奇怪。原來張丹楓精通蒙古語,懷中還藏有當年逃出瓦刺之時,所偷帶的瓦刺軍中令箭,他冒稱是瓦刺在戰前派來中國潛伏的探子,果然哄得兩個軍官相信。張丹楓說是在附近山上,藏有可疑之人,叫他們同來搜索,一上土丘,張丹楓登時變臉,用重手法將他們擊斃。這小丘離戰場還有七八里,前面瓦刺兵雖多,卻無一人知曉。
  張丹楓道:「好啦,咱們就冒充瓦刺軍官,你的蒙古語沒有忘記吧?」雲蕾笑道:「還沒忘記。想不到而今可派上用場啦。」張丹楓道:「我已探聽清楚,他們是右衛軍中的第三隊的,他們這一隊,昨天打了個硬仗,大約是碰上張風府所帶的御林軍,傷亡八九,他們正待整編到其他隊去,咱們冒充他們去,正是合適。記得,你叫哈瓦,我叫達萊。」兩人剝下瓦刺軍官的衣服,雖然不大合身,卻也遮掩得過。兩人伏在山上,待得傍晚,才悄悄溜了出來,策馬進瓦刺軍陣地。張丹楓對瓦刺兵制等情況,都極熟悉,瓦刺軍又在大勝之後,防備並不小心,居然被他們瞞混過關,收容在一個臨時成立的衛隊之中。
  第二日一早,瓦刺務後備部隊,都一齊開拔,趕到土木堡增援,午飯過後,到了戰場,只見明兵已被截成無數小股,東奔西竄,張丹楓一見,不覺大驚失色!



第20回 虎帳蠻花疾情締鴛譜 清秋儷影妙語訂心盟



    只聽得瓦刺兵吹起衝鋒號號角,金鼓大鳴,山頭上升起了「帥」字大旗,一個番王模樣打扮的人,威風凜凜,策馬山頭揚鞭遙指,這番王正是總攬瓦刺軍政大權的太師也先。那被截成無數小股的明兵東奔西竄,瓦刺士兵四面堵截,正在混戰之中,忽見東邊的一小股明兵,突然在陣上升起一面龍旗,瓦刺兵個個歡呼:「哈,明朝的皇帝在這裡了!」
  張丹楓氣得咬牙切齒,心道:「王振這□真是狼心狗肺,他還怕敵人不知道皇上的所在呢。」這龍旗正是王振升起,有意報給敵人知道的。
  明朝的皇帝祈鎮被困在土木堡一個晝夜,眼見大軍崩潰,一敗塗地,不可收拾。正與張風府商議,想法突圍,忽見王振面色蒼涼,進來報道:「皇上,大事不好,敵軍的鐵甲兵已衝至帳前,快叫張統領去抵禦一陣。」張風府道:「皇上休驚,我今日拼了性命,也要替皇上衝開一條血路。」張風府匆匆出帳,王振忽然奸笑一聲,道:「主上,今日之事,除了委屈投降,別無生路,請主上到瓦刺軍中講和。」祈鎮大吃一驚道:「愛卿怎出此言?」王振板起面孔喝道:「武士何在?」帳中湧出王振的心腹武士一下子就把皇帝縛了。
  張風府方衝出帳外,忽見陣上升起龍旗,始知是王振的奸計,欲待退回帳中,保護皇上 ,瓦刺兵來得極為迅疾,眨眼之間,已給截斷,困在重圍。
  雲蕾熱血沸騰,道:「大哥,咱們去殺王振救皇帝。」他們這一隊,乃是中軍,前面人山人海,縱有寶馬,也難衝過。張丹楓苦笑一聲,道:「今日之事,不是硬拚可了。咱們且上高地看看。」
  只見王振把皇帝縛在馬上,親自手拿白旗,迎風招展,有些忠於皇上的衛士想來解救,卻給王振的武士擋住,敵人眼看就要合圍奔至。
  忽聽得霹靂一聲大叫,護衛將軍樊忠手舞雙錘,奮不顧身地飛馬衝回,瓦刺與王振的武士前後夾攻,一齊放箭 ,樊忠雙錘只護前心、頭蓋兩處要害部分,其他肩上、背心中了十幾枝箭,兀自不倒,旋風般地直衝了入來。王振見他神威凜凜,不覺驚叫道:「樊將軍有話好說。」樊忠大喝一聲:「我今日要替天下除此奸賊!」手起一錘,把王振打於馬下,身上也中了幾刀。樊忠哈哈大笑,倒過錘頭,向自己頭顱猛的一錘,寧死不辱,自殺死了。
  瓦刺兵如潮水般一湧而至,登時把明朝皇帝擒了。鐵蹄踐踏,一陣衝殺,隨皇帝出征的大臣如尚書鄺塵、王佐,學士曹鼐、張益,英國公張輔等全都在此役犧牲,王振的武士也傷亡八九。此一役便是明史上最痛心的一役,史稱「土木之變」。
  張風府見皇上被擒,「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急怒攻心,揮刀力戰,霎忽之間,連把十幾名瓦刺健兒劈於馬下。但敵兵越來越多,有如鐵壁銅牆,哪能衝得出去?張風府大叫一聲:「君辱臣亡,義無反顧!」橫刀回砍,便待自刎,忽地敵陣一箭飛來,正中手腕,寶刀落地,登時也被敵兵擒了。
  瓦刺大獲全勝,鳴金收兵,就在土木堡清掃出方圓數里的戰場,安下篷帳,殺牛宰羊 ,狂歡慶祝。張丹楓與雲蕾也雜在軍士之中,聽他們談論。只聽得一個軍官道:「今晚主帥帳中更有熱鬧看呢,可惜我只是千夫長,還沒有資格看這場熱鬧的戲。」另一個軍官問道:「什麼熱鬧的戲?」先前那軍官道:「聽說今晚咱們主帥要逼明朝皇帝青衣侍酒,這豈不妙絕!」又一個軍官道:「明朝的皇帝被我們擒了,我看這場戰事也就快要結束,咱們都可以回家過年了。」他的同伴道:「我們還未進入北京,中華地廣人多殺之不盡,焉能這樣輕易結束。」那軍官笑道:「漢人把天子比做真龍,你想,群龍無首,焉難作戰?這皇帝要保全性命,只有乖乖地投順咱們,叫他下一道命令,願作我們的屬國,那麼大明江山,豈不是唾手可得。」張丹楓憂心如焚,想道:「若然如此,確是可慮。但願這位明朝皇帝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先前那位軍官又道:「明朝的軍隊是不足懼了,只是那雁門關外的金刀寨主,尚在關外流竄,忽聚忽散不易撲滅,這倒是個心腹之患。」另一個軍官笑道:「他的大寨已給咱們剷平,金刀老賊父子雖然逃脫,亦不過是癬疥之患而已。而且有澹台將軍在雁門關駐守,他更是無法作亂,何足懼哉。」張丹楓與雲蕾聽得周健父子的安全消息,又知道澹台滅明的下落,心中稍稍安慰。
  再說明朝的皇帝祈鎮被擒之後,也先將他囚在中軍帳中,帳外三重防衛,帳中另有三名武藝高強的武士,按劍臨視,其中之一便是也先手下的虎將額吉多,此人不但以七十二路風雷劍法稱雄漠外,而且人亦甚機警。祈鎮以大明皇帝,一旦變為瓦刺的階下之囚,心中又羞又氣又悔又憤,聽說先也還要他晚上青衣侍酒,更是羞憤得無地自容,心中七上八落,想著今晚之宴去呢還是不去?若然去了,那就像宋朝被金人擄去的徽、欽二帝一樣,屈身事胡,不但有辱國體,而且永為後世所笑,但若然不去,又恐有性命之憂,心中實是躊躇難決。
  忽聽得帳外有人報道:「太師請額吉多將軍到主帥帳中談話。」一個瓦刺軍官捧著令箭走入,額吉多十分精細,驗過令箭,果是瓦刺軍中最高的令箭--這種令箭是瓦刺國君御賜,用綠玉所造的。額吉多以為也先有急事相詢,接過令箭,匆匆便走。
  那傳令的軍官見額吉多一出帳門,忽地一個轉身,雙臂斜伸,向兩名武士的腰間重重一戳,手法迅疾之極 ,那兩名武士雖是瓦刺國中的高手,驀然受襲,毫無招架之餘地,哼也不哼一聲,立刻倒地。那軍官微微一笑,將頭拉下,道:「皇上,你還認得我麼?」
  這傳令的軍官正是張丹楓,他父親張宗周在瓦刺官拜右丞相,與也先的父親脫歡同一班輩,在也先未繼承父位、總攬兵權之前,張宗周與脫歡權力不相上下,同受國君寵信,可以顧問軍務,瓦刺先王曾分賜他們綠玉令箭,可以命令任何軍官。其後至也先繼位,權力日大,自封太師,張宗周為了明哲保身對瓦刺的軍務「顧」而不「問」,這支令箭已有十年不用了。張丹楓偷走之時,順手將這支令箭偷走,想不到竟在今日派了用場。
  皇帝祈鎮睜眼一瞧,這一驚非同小可。張丹楓道:「擂台比武之時,我送給你的信,你看了麼?」皇帝顫聲說道:「你就是張丹楓?」張丹楓道:「不錯,我就是你所要搜捕的大仇家。」皇帝道:「好,我今日落在你的手中,你也不必我說,快快將我一刀殺掉就是。」張丹楓笑道:「我若要殺你,豈待今日?我雖身穿胡服,心在漢家。」皇帝道:「那麼你就救我出去。」外面重重防衛,要救出去,談何容易。張丹楓微微一笑道:「皇上,今日之事,只有你自己可救自己。」皇帝道:「此話怎說?」張丹楓道:「也先今晚必迫你投降,你若投降不但斷送了大明的九萬里江山,你的性命也將不保。你若不降于謙必然聚集義師,保土作戰。瓦刺內部不和,也先將來必然內外受敵,他有顧忌,豈敢殺你?你忍受一時之苦,不但可以保全江山,將來我們也必有辦法救你。你並不昏庸,這道理你可自己想想。」皇帝沉吟不語。張丹楓道:「我祖先的寶藏地圖,我都已取了,日內就可運至京師,我必盡力協助于謙,國事尚有可為,你可以不必多慮。」
  張丹楓目光炯炯,自有一種果敢決斷的神情,令人信服,皇帝嘴唇微動,似欲說話 ,卻又吞了回去。張丹楓雙目一睜,道:「你的大臣雲靖曾在胡邊牧馬二十年,始終不屈,你身為一國之尊,豈可不如臣子?」皇帝道:「好,我此身也不想生還,聽你的話就是。」
  張丹楓尚待說話,忽聽得嗤的一聲,帳篷撕為兩片,只見額吉多旋風一樣直闖進來,朝地下一瞥,立刻暴怒喝道:「好大膽的賊子,吃我一劍!」運劍如風,一招「迅雷壓頂」,立刻向張丹楓咽喉直刺。張丹楓雖然知道假傳令箭,只可以騙過一時,卻也料想不到額吉多來得如此這快!
  原來額吉多人甚機警,接過令箭剛走出帳外,驀然想道:「太師要我監視明朝皇帝,此事何等重要,豈有將我調開之理呢?而且所派來傳令的軍官,面孔亦甚陌生,若然真是太師傳令,應該派我所認識的太師的左右親信才是。而且此人傳了令箭,並不隨我出去,更是可疑。」越想越覺不妙,立刻折回,撕開帳篷,見自己的兩個副手都已倒在地上,分明是給敵人用重手法點了穴道,這軍官自是奸細無疑,不必疑問立刻出招。
  這一劍來得迅捷之極,張丹楓暗道一聲:「好個風雷劍法果然名不虛傳。」一低頭避了開去,豈知額吉多的風雷劍法,真如迅風暴雨,一招接著一招 ,凌厲之極,帳內方圓不過丈許之地,張丹楓展開絕頂的輕身功夫左避右閃,也覺甚難應付。帳外人聲嘈雜,額吉多的援兵轉眼就到。
  忽聽得「噹」的一聲,額吉多一劍劈中張丹楓的頭盔,忽覺劍尖一滑,刺過一邊。原來張丹楓在危急之中,突出險招,暗運頭功,故意讓他劈中頭盔,將頭一擺,借頭盔一擋之力,以勢就勢,減了他的劍劈的勁道,將他的劍引過一邊。這一招實是使得險極,若然力度不是用得恰到好處,借力消勢的功夫不是達到上乘,以額吉多的功力,這一劍不難把頭盔劈裂,將張丹楓的腦袋割開。
  額吉多怔了一怔,張丹楓身手何等快捷,就在這一瞬間,已把師父的白雲寶劍取在手中,反手一削,又是「噹」的一聲額吉多的劍尖已斷了一截。額吉多手中的刺虎青鋒,也是精金所煉,鋒利異常,而且比常人所用的劍沉重的多,想不到兩劍一交,立被截斷,不由得大吃一驚。說時遲,那時快,張丹楓挽劍舞了一道劍光,倏地飛身一竄,「嗤」的一聲,刺穿帳篷左手一撕,竟然就從帳頂的缺口之處竄身飛出。這幾下功夫:舞劍、飛身、撕帳、竄走,一氣呵成,乾淨利落,額吉多又驚又奇:這奸細居然有如此功夫!
  但額吉多乃是瓦刺國中有數的高手,豈能示弱,立刻也舞起一朵劍花,從張丹楓所撕開的缺口竄出。只見張丹楓已掠過了第二道帳篷,額吉多大喝一聲:「捉賊!」跟蹤急追 ,忽聽得嗤嗤聲響,張丹楓反手一揚,一篷銀光,有如急雨驟灑,飄至面前。這是張丹楓拿手的飛針暗器,額吉多識得厲害,長劍一舞,風雷劍法一展,渾身風雨不透,張丹楓的一把飛針,都被劍光盪開,但他也趁這空擋,又飛身掠過了第三道帳篷。
  其時天剛入黑,瓦刺軍中的武士紛紛追出,帳中警號大鳴千箭齊發,向帳篷頂的張丹楓黑影攢射。張丹楓不敢落地,一口氣掠過了十幾道帳篷,額吉多與從武士銜尾急追。
  張丹楓的輕功遠在額吉多之上,額吉多自是追他不上,但瓦刺軍中的警號長鳴,各營武士齊都出動,張丹楓身形已現,成為眾矢之地,欲想逃脫,亦是千難萬難。張丹楓揮劍拔箭,在帳篷上東奔西竄。但聽得一聲聲響箭掠空而過,銳聲刺耳,一支一支地接續傳下去,張丹楓知道這是瓦刺軍中的「飛箭傳警」,不消多時,全軍都已知道,即算自己有天大本領,瓦刺軍連營百里,終是難以逃脫。
  張丹楓接連飛過幾十道帳篷,忽見前面一片空曠之地,將兩邊軍營隔開,前面的帳篷雖然亦是火把通明,各個帳篷之前亦是隱隱約約可見巡邏的武士 ,但運並不像這邊一樣,各營武士都湧出來追趕。張丹楓心中大奇,據他所知,瓦刺軍令甚嚴警號一發,各營齊動,甚為劃一,斷無這一邊緊張,那一邊卻是鬆懈之理,心中想道:「難道是兩個統帥指揮的不成?但即算是兩個統帥,在瓦刺軍制之下,措施也不應有所區別。」
  張丹楓雖是疑團滿腹,但情勢緊迫,不遑多想,立刻跳下掠出數十丈地,只見後面已有快馬追來。這片曠地上有十幾堆草料,每一堆都像座小山,乃是瓦刺強迫民夫運來,作為飼馬之料用的,張丹楓躲入一個草堆,心中算計已定,若然不被他們發現,待更深人靜之後,便可悄悄溜走;若然他們在此搜索十多個草堆,勢必動用多人,自己身上穿的是瓦刺軍官的服飾亦大有機會,可以混水摸魚,只要悄悄地一鑽出來,混進軍士隊裡,那麼最不濟也可混過一時,徐圖後計。
  張丹楓在草堆中剛一伏下,忽聽得噗哧一笑,有物如鐵,冷冰冰的觸頭自己的背心,一個極其嬌媚的聲音說道:「我已等你多時啦,你不要亂動,你一動我就要大叫大嚷啦。」張丹楓驚駭之極,戰場之中哪裡來的女子?聽她語氣,又竟似毫無惡意,便道:「好,我不亂動便是。」那女子又是噗哧一笑,擲下一件衣裳,道:「你快脫下軍服,換上這件衣裳。等一回我再來見你。」說罷便鑽出草堆,隨即聽得人聲嘈雜,馬蹄得得之聲,從曠地上馳過,有人問道:「格格可見到一個軍官從這裡逃走嗎?」那少女道:「見呀,他逃得非常之快,我追趕不上,喏,他就是從這個方向逃跑的,想來此刻已掠過了我們的女營,到前面去了。」那些人轟然呼喊,紛紛追趕,霎忽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張丹楓藉著兵營中透過的火光,仔細一瞧,這件衣裳竟然是蒙古女騎士慣穿的服飾,蒙古人和滿州人慣稱皇室的女兒為「格格」,不禁又驚又疑 ,為了脫險,姑且將衣裳穿上,男扮女裝,變成了一個蒙古的女騎士。過了一會,只聽得那少女叫道:「換好了嗎?現在可以出來啦。」
  張丹楓將換下的衣服捲成一包,鑽出草堆,只聽那少女噗噗一笑,道:「跟我來吧!」張丹楓只覺得這少女身形好熟,似是在哪兒見過一般,一時間卻想不起來。
  那少女在前引路,走入帳篷,帳中竟然儘是女兵,張丹楓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女營,女兵們怕與男兵混雜,所以適才只是守著營帳,並不出來搜捕。守衛的女兵注目凝視,目光在張丹楓身上轉來轉去,似是頗為詫異,張丹楓任是如何灑脫也被她們看得不好意思,不覺低下頭來。只聽她們問道:「格格回來了嗎?外面出了什麼事情?」那少女道:「聽說是捉個飛賊,你們不必多管。」那些女兵們又盯了張丹楓一眼,卻是不敢多問。
  那少女將張丹楓引入一座帳篷,揭一帳簾,但聞得縷縷幽香,沁人心脾。張丹楓把眼看時,但見帳中燃著一爐檀香 ,擺設有大理石圖案的碧玉小几,小几上還有幾束梅花,瓶中葉艷雖是在軍營之內,卻佈置得有如閨房,富貴之中又帶有雅淡的氣氛,確是不俗。那少女脫下頭巾,回眸一笑,道:「丹楓,你還認得我麼?」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8:40

  圓案上紅燭高燒,燭光掩映之下,只見那少女容光煥發,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張丹楓怔了一怔,猛然省起,道:「你是脫不花。」那少女點頭笑道:「正是。一別多年,你還沒有忘記我啊!」張丹楓心中暗暗叫苦,原來這脫不花正是瓦刺軍統帥也先的女兒,他們在小時候曾一起遊玩,到了十三四歲之後一來因張宗周與也先面和心不和,二來因兒女已懂人事,這才分隔開來。
  只聽得那少女格格一笑,道:「記得小時,有一天我和你去打獵,在鳥昂山下的玉鏡泉邊臨流照影,你說我像男孩子,我卻說你像個女孩子,你可記得?」張丹楓含糊應了一聲,那少女突然把張丹楓一拉,拉到一面鏡前,笑道:「你今天穿了我的衣裳,更像女孩子了,你自己瞧瞧。」張丹楓面上一紅,心道:「雲蕾易釵而弁,我卻易弁而釵,若叫她知道,豈不被她取笑。」
  脫不花笑了一笑,又道:「我們出征前夕,聽說你偷入中國,問張丞相,張丞相又不肯說 ,只道我們今生不能再見了,誰知真主保佑,咱們卻在這裡相逢。咱們多年不見,今回你可要在我這兒多住幾天。」張丹楓驚道:「這如何使得?」脫不花道:「這有什麼使不得?包保你沒人知道,就是有人知道,她們都是我的心腹,也不敢說。」張丹楓連連搖手,脫不花面色一端忽道:「你若不肯,我就嚷出去啦!」張丹楓道:「好你嚷吧,實對你說吧,今日我乃是你的敵人,你可把我縛了,獻與你的父親。我既敢到你們的軍營,本來就不準備要這條性命。」那少女聽了,忽然又是格格一笑,嬌媚動人。
  張丹楓怒道:「你笑什麼?」脫不花道:「你還是小時候的脾氣,總愛和我抬槓。你說你是我的敵人,我卻不當你是我敵人呢。再說你不要性命,難道你就不為你父親著想嗎?」張丹楓暗暗吃驚,心中想道:「我父親尚在瓦刺,脫不了也先掌握。而且將來假若我要策動瓦刺內亂,那還需要我父親相助,成仁容易,復國事難,我且暫忍一時之辱。」脫不花見他低頭不語,只道他已心允,又笑道:「其實住在這裡有什麼不好?我這個地方,你在瓦刺軍中再也找不到這樣舒服的住所。」張丹楓跳起來道:「什麼?你叫我住在此處?」脫不花道:「不住在這裡又住在哪裡?難道你出外面去和女兵們混在一起嗎?你不笑話,我也怕笑話啊!」張丹楓一想,確是為難,想起雲蕾,心中暗暗叫苦。
  脫不花叫女兵弄一桶熱水進來,道:「你在帳後沐浴,把身上的污泥草屑都洗乾淨了,免得被人看破。你不必羞答答的沒人瞧你。」把帳幔拉開,推他進去,又順手替他將帳幔拉上遮得密不透風,笑道:「你可放心了吧,等會兒出來,我還有話要和你說。」
  張丹楓心中暗暗盤算脫身之計,想來想去卻是實無善法,忽聽得軍中刁斗之聲,外面正敲了二更,有個女兵進來報道:「格格 ,太師前來看你。」脫不花道:「請他進來吧。」那女兵剛剛跨出帳篷,脫不花又是格格一笑,道:「你不要弄出聲音,我不對爸爸說你就是。」
  張丹楓心頭卜卜亂跳,一會兒只聽得也先的腳步之聲已經走了進來。脫不花問道:「爹爹,聽說你今夜要明朝的皇帝青衣侍酒,怎麼會有空來看我?嗯,什麼事情?爹爹,你看來好像很不高興?」張丹楓屏息呼吸,只聽得也先說道:「呀,今晚之事實是意料不到!」脫不花道:「怎麼?」也先道:「我以為明朝皇帝一定怕死貪生,只要一降順,咱們就可以挾天子以令明臣,那時明朝的江山,咱們可以唾手而得,誰知他竟敢抗命,居然不來赴宴。」脫不花詫道:「他有這樣大膽?」也先道:「是呀,我也意料不到。」張丹楓聽了心中暗暗歡喜,想道:「祈鎮還能有這點骨氣,比宋朝的徽、欽二帝好多了,也不枉費我一片苦心。」
  只聽得也先說道:「我殺他不難,但殺他之後,只怕更激起明朝的士氣,戰爭持久,咱們也未必有好處。聽說阿刺知院(即以前到北京出使的番王)在國內暗自招兵買馬,似乎想趁我出國遠征,陰謀奪我的權柄呢,我實是放心不下。」脫不花道:「爹爹武功蓋世,何必愁煩。再說咱們今日大獲全勝,更不應講喪氣的話。」也先笑道:「我兒說的正是。我就說令你高興的話。嗯,你還記得張宗周的兒子張丹楓嗎?」張丹楓聽了,不禁又是大吃一驚。
  脫不花道:「怎麼?」也先道:「張宗周雖不肯說,但我已探出他是偷入中國。只是此事仍令我思疑。」脫不花言道:「爹爹何事思疑?」也先道:「張家與大明皇帝世代冤仇,按說張丹楓斷無助敵人之理。但我起兵至今,已有一月,張丹楓若在關內 ,又何以不到我軍中報到?這正是他報世代冤仇的大好良機呀。」脫不花道:「也許他被兩軍隔斷,未得其便,所以遲遲未來。爹爹平定了中華之後,何愁找他不到?」也先笑道:「那是當然。我今日領兵入關,要捉的就是這兩個人。」脫不花道:「哪兩個人?」也先道:「第一個是明朝皇帝,捉到了他,縱然他不投降,明兵也有顧忌,大明江山遲早是我的了。」脫不花道:「第二個呢?」也先道:「第二個便是張丹楓。」脫不花道:「爹爹捉他可是要治他偷入中國之罪麼?」也先道:「也是也不是。」脫不花道:「此話又怎講?」也先道:「張丹楓文武全才,可堪入用。我找到了他,他若不肯依順,那我就要治他偷入中國之罪,將他殺了,免為後患。」脫不花「啊呀」一聲道:「這不是太狠了嗎?」也先一笑說道:「他與明朝有仇,十九會歸順我們的,兒呀,那就是你的喜事來了。」脫不花故作羞態,面上一紅,道:「爹爹你又將我取笑了。」也先大笑說道:「你爹爹不是傻子,早看出你歡喜張丹楓這小子啦,你今年二十有三,按咱們瓦刺的規矩,你早就該替我抱孫啦。多少王孫公子求你總是不允,爹爹也不強你,這是為何,就因為我知道你是想等那張丹楓。好,我總能叫你如願。」脫不花心花怒放,卻低首無言。
  也先忽道:「只是今晚這個飛賊,膽大包天,居然敢偷入虎帳,圖劫明君,而且還有綠玉箭,我可是有點疑心。」脫不花道:「疑心是誰?」也先道:「我疑心這賊就是張丹楓。」脫不花道:「爹爹不是說過,他和明朝皇帝是世代冤仇嗎?」也先道:「所以我還未敢斷定是他。據我所知,這種綠玉令箭先帝只賜三人,一是你的爹爹,二是張宗周,三是阿刺親王,所以今晚的飛賊,若不是張丹楓,就是阿刺親王的人,大約他也想劫持明朝皇帝,好和我爭霸。好在這事情並不難查,將來我班師回國後,自然要弄個水落石出。但若然是張丹楓所為,那麼我雖然愛惜他,也定要將他殺掉。」脫不花聽了,心中暗叫「好險!」想道:「好在我未把張丹楓的蹤跡說出來。」
  也先轉過頭去在玉幾斟了杯茶,瞥眼之間,忽見帳幔微動裡面似有聲音,也先倏地站起,喝道:「帳幔裡還有誰人?」轉過頭來,只見脫不花手搖檀扇,笑道:「哪能有人?爹爹,你敢情是給今晚的飛賊嚇慌了,到處疑神疑鬼!」也先面色一變,忽而哈哈大笑。
  脫不花力持鎮定,用力揮扇,只聽得也先笑道:「中華氣候與我們蒙古大不相同,涼秋九月,咱們那裡已降冰雪 ,這裡卻還悶熱。原來是你的扇子扇直微風,倒教我多疑了。」說罷又是哈哈大笑。他可不知,脫不花也是先見了帳幔飄動,這才搶過扇子扇的。只因她手法快極,也先又正好轉過頭去斟茶,所以沒有覺察出來。
  脫不花心中暗暗埋怨張丹楓如此之不小心,只聽得也先又道:「我而今已傳令全軍,若非有我親筆文書,加蓋將軍帥印誰也不許接近明朝皇帝。我又把軍中的十二勇士,全都調到虎帳防衛,任飛賊有天大本領,也不能再闖進來啦。另外還有個明朝的御林軍統領張風府,我早就聽澹台滅明說過他的名字,從昨日之事看來,他果然是個男兒,若能將此人降服,比我帳中的十二勇士都要強得多。好在他受了箭傷,不須多人看管,我才能把二十勇士都調了過來。」
  脫不花對張風府殊無興趣,她擔心的是和張丹楓的婚事,想起一事問道:「爹爹和張宗周可和好了?」也先笑道:「也沒什麼不和好,將來結了親家,那就更好啦。」又笑道:「料張宗周也脫不了我的掌握。他們張家世代,幫助我國建立典章文物制度,也算得大有功勞。只是他們妄想借我們瓦刺的兵力復他大周的江山,卻哪裡有這樣便宜之事。所以這次我讓他在國中留守。他也奇怪,他日想夜想無非想等到今日進兵之事,而今咱們真的進兵了,我叫他留守,他卻毫不反對,看樣子還是滿高興的,這倒教我難於猜測了。不過,他也確是個人才,待我平定了中國之後,自立為皇,那時我還要叫他做我的宰相呢。兒啊,我做了皇帝,你就是公主啦!」
  忽聽得外面已打了三更,脫不花笑道:「爹,時候不早,你也該休息啦。你明日還要行軍,要打下北京 ,你才有皇帝做我也才有公主做啊!」也先笑道:「兒說的是。」當即親了女兒一下,離開女營。
  也先一走,脫不花鬆了口氣,只覺冷汗已透羅衣,一面換衣,一面笑道:「張家哥哥,你瞧我爹對你多好,你可放心啦吧!」帳幔內毫無聲息。脫不花又笑道:「我爹已走啦,喂,你快些洗澡吧,是不是水涼了,要不要再換一桶熱水給你?」帳幔內仍是毫無聲息,脫不花道:「喂喂,你怎麼不理我?」仍是無人回答。脫不花柳眉倒豎,走近了去,伸手一觸,卻又不敢拉那帳幔,只怕張丹楓已脫了衣服,赤條條的那可不好意思。又叫了兩聲,張丹楓仍是不應,脫不花怒氣上衝,銀牙一咬,不顧一切,雙手一撕,猛地把那帳幔一下拉開!
  這一拉頓使脫不花驚得呆了,帳幔之內,空空如也,哪裡還有張丹楓?仔細看時,只見帳幔後邊,已給利劍割開,張丹楓想必就是從割裂之處鑽出去的,脫不花這一氣非同小可,心道:「我真是一時糊塗,悔不該讓他把寶劍也帶進去洗澡。」再一看時,只見地上還有幾行小字,想是用利劍劃出來的,那幾行字是:「多承相救之恩,異日必有以報,時機緊迫無暇敘兒時之事,兩國相爭更非君子論交之時,我去也!張丹楓。」
  脫不花怒氣沖沖,奔出帳篷,問外面守衛的女兵,張丹楓已經去了多時了。脫不花道:「你為何不攔住他?」那女兵尚未知張丹楓是個男子,道:「她是跟你進來的 ,你吩咐過我們不准我們多言。她要出去,我們豈敢攔阻?」脫不花氣極怒極卻是不敢發作。
  再說張風府被擒之後,被囚在左中軍帳,帳中也有兩個武士守衛,張風府先是矢志盡忠,百般求死,不肯進食。瓦刺武士奉了也先之命,卻硬把參湯灌入他的口中,又替他敷上了金創聖藥。張風府所受的傷本來只是傷了外面皮肉,並不嚴重,吃了參湯,敷了傷藥,歇了一會,精神漸見恢復,心中想道:「我就是死了,也要多拼他們幾個。」如此一想,安然吃飯。瓦刺武士只道他回心轉意,大為歡喜。豈知張風府是要養足精神,暗運玄功,掙脫手鐐腳銬,突圍而出,再在番營之中,大殺一通!
  三更過後,瓦刺軍中寂靜無聲,除了守夜輪值的衛士外,兵士們全已睡了,張風府見時機已到,暗運一口丹田之氣,雙臂一振,不料手鐐腳銬十分堅因,震之不斷,只鬧得當□□一片響聲。那兩個武士愕然跳起,喝道:「你幹什麼?」張風府又是用力一振,「迫卡」一聲,嘩啦一響,手鐐竟給他震斷了一個環節,兩個武士大驚,揮刀急上,將他制止,張風府雙眼通紅,大喝一聲:「近我者死!」和身一撲,手鐐橫掃過去,第一個武士見他勢猛,不敢與他相拼,又不敢殺死他,虛晃一刀,向左一閃,想從偏鋒進襲,挑斷他的足筋,豈知張風府早料到他有此一招,身子一倒帶著腳銬,突然卷地一掃,那武士慘叫一聲,膝蓋以下,給他掃得齊根斷了。
  另一個武士武功甚高,人也機靈,見狀不好,趕上去就是一刀。張風府在地上一滾,雙足橫掃 ,那武士一跳跳開,刷刷刷連劈三刀,張風府帶著手鐐腳銬,閃避極難,那武士刀鋒一晃,刀尖對準他肩上的琵琶軟骨,只要一刀挑下,張風府就要成為廢人。
  忽聽得叮噹一聲,那武士尖刀落地,張風府大是奇怪,急忙跳起,只見帳篷開處,兩個蒙面武士風般撲了進來!
  帳中的武士大喜叫道:「快來制服這個死囚!」躍過一邊彎腰拾刀,豈知兩個蒙面武士一聲不響,倏地雙劍齊出銀光一絞,立刻把那個武士斬為兩截!
  張風府大喜叫道:「是你?」兩個蒙面武士把蒙面巾揭了一角,笑道:「不錯,是我!」這兩人非他,正是張丹楓與雲蕾。原來張丹楓聽得也先談話,知道張風府這邊的守衛較疏 ,於是施用妙計,先走出女營,再換上蒙古武士的服飾,施展絕頂輕功,悄悄溜回營中,約了雲蕾,正好及時趕到。
  張丹楓與雲蕾雙劍齊施,霎忽之間,將張風府的手鐐腳銬全都削斷,這時只聽得帳外人聲鼎沸,看著就要撲進帳來。張風府大笑:「好呀,今日咱死得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利,我今日非賺個一本十利不可!」搶過一柄軍刀,就要衝出去與瓦刺武士拚命,張丹楓忽然攏指一拂,張風府駭道:「你你……」剛說得兩個「你」字,雙眼一闔,立刻暈倒。雲蕾瞧了張丹楓一眼,只聽得張丹楓道:「不能讓他拚命!」把張風府背起,與雲蕾雙肩一併,只見那帳篷倏地被人挑開,無數武士,一齊撲進。張丹楓一劍飛出,向右手邊伸展,劃了半個孤形,雲蕾也一劍飛出,向左手邊伸展,劃了半個孤形,雙劍一合,威力無比,合成了一道寒光耀目的光圈。只聽得一片斷金戛玉之聲,被劍鋒觸及的兵刃全都斷了,雙劍盤旋,左右飛舞宛如銀龍入海,十蕩十決,眾武士見來勢,不由自主地左右閃避,張、雲二人就從缺口之處衝出,飛身跳上臨近的帳篷。瓦刺軍中最厲害的十二勇士都調到中軍帳中守衛明朝天子去了,這一邊只有第二流的好手,輕功遠在張、雲二人之後,眼睜睜地看他們掠過十幾道帳篷,竟是無能隔截。
  張丹楓微微一笑,撮唇一嘯,只聽得馬聲嘶鳴就在附近。張丹楓道:「好啦,咱們脫險啦!」跳下帳篷,到了兩個軍營銜接之間的隙地,只見那匹「照夜獅子馬」搖首擺尾,已在那裡等候主人。其時已是將近四更,瓦刺軍中,除了守夜的武士之外,士兵都已熟睡,雖然經此一鬧,但因張丹楓他們逃得太快,他們還來不及追出,張丹楓已帶了張風府逃出險境,跨上白馬了。
  張丹楓將張風府縛在馬腹之下,笑道:「讓他好好地睡一大覺。」原來張丹楓的點穴手法,甚是神奇,有傷人的與不傷人的分別,他點了張風府的昏睡穴 ,只令他昏昏睡去,毫不妨礙他的呼吸血流。張丹楓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張風府箭傷未曾痊癒,不宜拚命之故。張風府立了拚死殉君之志,若好言相勸,也必不肯聽從,是以張丹楓只好出此一著。
  張丹楓道:「小兄弟,快上來吧!」雲蕾略一遲疑,便也飛身上馬,兩人擠在馬上,難免耳鬢□磨,肌膚相接,雲蕾只覺一股暖流,似是從張丹楓身上,傳播過來,不由得雙頰暈紅心神如醉。那白馬一聲長嘶,馱著三人飛跑,瓦刺騎兵,雖然聞聲追趕,卻是追之不及。
  這白馬神駿之極,不消半個時辰,已跑出三四十里,將土木堡的瓦刺大營,遠遠拋在後面。沿途雖偶而有瓦刺巡夜的騎兵,聞聲攔截,卻哪能擋得住張、雲二人雙劍合璧的威力,只枉送了性命罷了。
  張丹楓脫了險境,氣朗神清,心中自是歡喜之極。那白馬迎風飛跑,雲蕾的秀髮也迎風飄拂,張丹楓在前面 ,時不時覺得雲蕾的秀髮拂著自己的頸項,癢癢的好不舒服,不由得「噗嗤」笑出聲來。雲蕾道:「大哥,你叫白馬慢點走吧。」
  張丹楓放鬆馬□,緩緩而行,偶一抬頭,只見玉宇無塵,蟾宮影滿,天邊明月,恰似冰盤。月光悠悠地灑下來,四野如蒙上一層薄霧輕綃,景色清幽美妙。猛然省起,今夕何夕,正是中秋,不覺笑道:「小兄弟,咱們今年這個中秋節可過得真有意思。」雲蕾取笑道:「是啊,中秋節又名團圓節,你和也先的女兒今宵可正是人月同圓啊!」張丹楓側目回睨,但覺雲蕾笑語盈盈,吹氣如蘭,心神一蕩,忽地笑道:「戰場看明月馬上賞清秋,小兄弟,但願咱們年年有今夕,你說得好,今宵正是人月同圓,也先的女兒可要羨煞你呢!」張丹楓的說話既含蓄,又顯露,透露了愛意,又反過來取笑雲蕾。雲蕾大羞,含嗔說道:「大哥,你再取笑,我就跳下馬去,不再和你同乘了。」
  張丹楓索性在馬背上回轉頭來,見雲蕾似喜似嗔,也不覺心神如醉,一霎時間許多呤詠中秋的清詞麗句,都湧上心頭。雲蕾道:「大哥,你傻了麼?」張丹楓一指明月,曼聲吟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是蘇東坡《水調歌頭》詞中名句。雲蕾接著吟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大哥,你可別只記得最後兩句而不記得這幾句啊!」說了之後,神色黯然。
  張丹楓本是藉詞寄意:「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希望能和雲蕾白頭偕老,長對月華。雲蕾心中雖然感動,卻記起了哥哥的話,所以也藉詞寄意:「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北下古難全。」暗示前途茫茫,未可預料,只恐良辰美景賞心樂事,自古難全。雲蕾本是多愁善感之人,說了之後,自己又覺難過,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一片浮雲,冉冉飄過,天邊明月恰被雲遮,雲蕾強笑道:「大哥,你看,世上哪能有人長好、月長圓!」張丹楓也一笑說道:「小兄弟,你可記得女詩人朱淑真的一首詩?」雲蕾問道:「哪一首?」張丹楓道:「也是中秋之夜作的。那一夜朱淑真見月被雲遮,感懷身世,因而寫了這一首詩。」道:「不許蟾蜍此夜明,今知天意是無情!何當撥去閒雲霧,放出光輝萬里清!」朱淑真是宋代最著名的兩位女詞人之一(另一位是李清照),李清照嫁得個好丈夫,她卻嫁了個村夫俗子,所以一生抑鬱,詩詞中總是帶著濃重的哀傷,所以她的詩詞集叫做《斷腸集》。
  雲蕾聽得張丹楓唱出了朱淑真這一首詩,心中一動,不覺想道:「朱淑真遇人不淑,以致鬱鬱終生,難道我也要學她的樣子?」只聽得張丹楓一笑說道:「朱淑真的詩詞每多哀感,但這一首卻並不盡哀感,還有很大膽的希望,她明知道天意無情,但卻盼望能撥去雲霧,放出光輝!朱淑真是個弱女子,她沒有辦法去撥雲霧,你可不是弱女子啊!朱淑真只能希望,你卻可以做到。」
  雲蕾聽了此話,心中思潮起伏,想道:「我的哥哥不許我和丹楓相好,就正如朱淑真的詩所說『不許蟾蜍此夜明,今知天意是無情』一樣。但我哥哥的話 ,我就要把他當成『天意』嗎?『何當撥去閒雲霧,放出光輝萬里清!』不許月明、遮掩月華的雲霧,原該撥去的!但又怎樣才能撥去呢?」猛一抬頭忽見那片浮雲已飄去,月亮又露出來了!
  這兩人歷盡風波,屢經險難,今霄始得同乘白馬,共賞月華,雖然心思不盡相同,但都感到這是人生至美之境。兩人耳鬢□磨,喘息相聞,肌膚相接,看著天邊明月升起落下,只感萬語千言,說之不盡,但卻又不必多說,彼此心意,盡都在無言之中,心領神會了。
  白馬緩緩前行,不知不覺,東方已白,前面瓦刺的軍營,隱約可見,也先的主力在土木堡,先鋒則已迫近北京,所以沿途二百餘里,每隔十里八里之地,就有瓦刺的碉堡或者軍營。張丹楓道:「可以放張風府下來了。」張風府被縛在馬腹之下沉睡未醒,張丹楓將他解下,輕輕一拍,張風府一覺醒來,只覺精神飽滿,酣暢之極,把眼一望詫道:「這是什麼地方?」張丹楓道:「這裡離土木堡大約已有百里之地了。」張風府歎了口氣道:「丹楓,你為何不許我為君死節?」丹楓道:「你一死事小,但若人人都要為君死節,又有誰替大明江山死節?皇帝死了還有皇帝,江山陷於夷狄,可就難以恢復啊,何況你的皇帝也沒有死!」張風府悠悠醒悟,卻道:「但咱們卻怎生到得了北京?」



第21回 大力除凶將軍表心跡 赤誠為國俠士出邊關



    忽聽得蹄聲得得,原來是兩騎瓦刺的巡查。張丹楓笑道:「就在這兩人身上,我保管叫大哥到得了北京。」那兩騎巡查見張丹楓與雲蕾都是瓦刺軍官的服飾,卻伴著一個漢人軍官,不覺大奇,急忙上前查問,張丹楓與雲蕾倏地抽出寶劍,出手如電,一下子就將那兩人的兵器打飛,把寶劍架在他們頭上。張丹楓喝道:「你要死還是要活?」那兩人道:「要活。」張丹楓道:「好,小兄弟,把這人拉開百步,問他今日口令!」雲蕾依言將那人拉出百步之遙,只聽得張丹楓高聲說道:「好現在開始問他們口令,若他們兩人所說不同,那就必是弄假,你可以一劍把他殺了!」張丹楓內功已有火候,中氣充沛,百步之遙,說話也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尋常之人,即大叫大嚷對方也未必聽得真切。
  張風府大為佩服,心道:「張丹楓果然是心細如塵,若然不是分開來問,他們說了個假的口令,咱們也難以分辨。」張丹楓問了口令,再問雲蕾,雲蕾道:「他說今日的口令乃是嫦娥。」原來瓦刺軍中也知昨夜是漢人的中秋佳節,便即景取了「嫦娥」二字作今日的口令。張丹楓笑道:「對了,他們不敢弄假。」雲蕾將那人拉了回來,張丹楓剝下他們的外衣,將兩個瓦刺騎兵縛在一棵樹上,說道:「委屈你們一下,等你們的同伴來解救吧。」叫張風府也換上了瓦刺軍官的服飾,分乘了搶來的戰馬,疾馳而去。
  張風府熟悉道路,專揀小路行走,避開瓦刺的大營,沿途雖遇見不少瓦刺的卡兵查問,一說口令,果然通行無阻,日落之前,已到了北京效外。瓦刺先鋒已在北京效外擺下戰陣,兩軍對壘,中間是一大片無人地帶。張風府等三人冒險衝過去,明兵紛紛放箭,三人一面撥箭,一面疾馳。在北京效外築壕禦敵的正是御林軍的副統領楊威與車騎都尉樊俊,張風府未到陣前,已被認出,楊威立刻下令停止放箭,將三人迎入營內。
  張丹楓席不暇暖,立即問道:「軍中士氣如何?」楊威低聲道:「聽得謠傳,說是皇上已在土木堡被俘,不敢欺瞞,軍心可是有點搖動。」張丹楓道:「皇上被俘之事不是謠傳 ,這是真的。你快送我們入城,面見於大人。」樊俊問道:「我的哥哥呢?」他的哥哥乃是樊忠,張風府揮淚說道:「你的哥哥已慷慨成仁了,望你繼承他的遺志,堅守京都。」將樊忠錘擊王振,死戰不屈等等壯烈的事跡說出,眾人都是大為感動。
  楊威請他們三人換過服飾,立即送他們入城,城中居民三三五五群集街頭,探聽戰事的消息,人人都帶著悲憤的神色。張丹楓與雲蕾急忙趕到于謙的住所,其時已是三更,于謙家中還是燈火通明。
  張丹楓叩門求見,不一刻,大門打開,管家的道:「大人正在中堂,請你們進去。」張丹楓步上石階,只見于謙孤身一人在廳堂上來回踱步。張丹楓道:「於大人,我們回來了。」於道:「嗯,你們回來了?」仍然在不停地踱步,雲蕾不覺大奇,心道:「于謙與張丹楓乃是忘年之交,待我們都是有如子侄,何以如今見了,卻冷淡如斯?」禁不住說道:「那張地圖我們已帶回來了,還有張大哥祖先的寶藏,隨後也就可以運來了。」于謙面上掠過一絲喜色,但眉心的重結仍未解開說道:「是麼?只怕已經遲了。」仍然在來回踱步。張丹楓知他定是有極重大的事委決不下,示意雲蕾不必多言,縱目四顧,只見簷階下有一大堆石灰,兩邊牆上,剝落之處甚多,灰水只掃了一半。張丹楓心中歎道:「若非眼見,誰敢相信於閣老如此清貧。屋宇破舊,只叫家人自己粉飾修補。」抬頭一望,又見大堂之上,掛著一張條幅,寫的是一首七言詩,詩道:「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這首詩乃是詠石灰之詩,左下角有一行小字,題的是:「瓦刺圍城之日,偶憶舊作,感而錄此,于謙自題。」
  張丹楓心中一動,大聲說道:「於大人,既然粉骨碎身全不怕,那又何必怕宵小的議論,史官的誣陷?」于謙瞿然一驚雙目炯炯 ,仰視長空,忽而歎道:「賢侄,只有你一人知道我的心意。只是茲事體大,粉骨碎身猶在其次,只恐我將來要蒙下不白之冤。」張丹楓道:「當今天子既已被俘,大人當為大明的江山著想,當機立斷,此其時矣。即算他日皇帝降罪,粉骨碎身,但大人已留清白拓人間,萬世千秋,永垂青史,又何足懼?」于謙眉心的重結一下解開拍案說道:「賢侄說的是。我明日便立新君,盡殺逆黨,親自督戰九門!」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8:57

  原來于謙已接到皇帝被俘的消息,心中也自料到瓦刺必然挾天子以為要挾,對付之策,只有另立皇帝,表示抗戰到底的決心。可是自己並非皇室中人,由自己出頭另立皇帝,這責任可是太過重大。敵黨的議論打擊,皇室裡面的蜚短流長等等,都在意料之中。而且他日被俘的皇帝,若然得釋放歸來,不肯諒解的話,那種遭受滅門之禍,也非意外。所以思量了一日一夜,仍是躊躇未決,直到張丹楓剖陳利害,慷慨進言之後,于謙才把一切置之度外,以絕大的、超人的魄力,在歷史上寫下了輝煌的一頁。
  第二日于謙聚集了朝中正直的大臣,決定了對敵的方略,首先擁立了祈鎮的弟弟祈鈺做皇帝(即明代宗),遙尊祈鎮為「太上皇」。跟著下令盡殺王振的黨羽。
  祈鈺即位,國號「景泰」,聽了于謙之計,一日之間,把奸宦王振在京中的黨羽三百餘人 ,盡數殺了,即下令叫于謙兼任兵部尚書,督戰九門,登時軍心振奮,民氣沸騰,就在北京展開了一場壯烈的保衛都門之戰。
  也先擒獲了明朝的皇帝祈鎮之後,本來以為北京可以唾手而得,中原可以傳檄而定,哪知于謙另立新君,召天下義師,興兵勤王,也先又驚又怒,立即揮兵圍攻北京。十月初九攻破紫荊關,十一日先鋒到了北京的西直門外,祈鈺已想講和,于謙極力主戰,就在北京城中激戰五日五夜,瓦刺軍雖然攻破了彰儀門、德勝門,但守城的軍士,全軍死戰,北京的百餘萬居民,不分男女老弱,也都登城協助作戰,弓箭不夠,居民就拆了自己的房屋,用磚石投擊敵人,五日五夜,殺聲震天,瓦刺軍雖然驃悍,也不覺膽寒。到了第六日,有幾路勤王義師,已兼程趕到,旌旗招展,在北京城頭,已可遙遙望見。張風府率領御林軍衝殺出去,連斬敵營三員猛將,于謙一聲號令,北京城內,軍民齊起,開門攻敵。也先恐怕再僵持下去,明朝的各路援軍盡至,那時勢將受內外夾攻,歸路也可能受明兵截斷,衡量全局,只好下令退軍,瓦刺在十月十一攻入西直門,到十月十七退兵,傷亡了七八萬人,一無所得。
  十八日,北京城外已無敵蹤,通州、河南的幾路義軍陸續入城,這幾路義軍亦不過幾萬人,比起瓦刺的兵力,實是微不足道,想不到憑著北京軍民的士氣,挾著內外夾攻的威勢,竟把瓦刺大軍嚇走,真是人人高興,個個歡呼。于謙接待各路義師,發現其中一路,竟是來自遙遠的江蘇,只有數百人。原來這路義師,便是雲重所率領的以澹台莊主的莊丁為主,再在沿途招集義士所組成的義師。本來已聚集了一千多從,經過激戰傷亡大半,連雲重在也戰陣之中失落,現在這路義師乃是由鐵臂金猿龍鎮方所率領。他們不負張丹楓的重托,果然把張士誠所遺下的寶藏,一件不失,運到了北京。
  于謙急忙將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諸人請到住所與張丹楓、雲蕾相見,雲蕾聽得哥哥失落,大驚失色,急問情形。鐵臂金猿說道:「昨日激戰之中,雲狀元叫我們保護寶物衝開一條血路 ,他自己殿後,為我們抵禦追兵,那位澹台姑娘率領十餘名家丁,也在左翼掩護。我們明知危險,但為了保護寶藏,也只得聽從他的主意。後來我們與雲狀元及澹台姑娘都被瓦刺軍所截斷,雲狀元十分勇猛,眼看已殺開一條血路,不料忽聽得一聲弓響,澹台姑娘中了一箭,衝不出來,雲狀元回去救她,就這樣兩人都失落了!」
  雲蕾聽了哥哥失落的經過,更是憂形於色。于謙道:「好在敵兵已退,我立刻下令派人到京郊各處打尋,總可尋著。」雲蕾聽了,稍稍寬心,但想到哥哥在千軍萬馬之中,而且要救護受了傷的澹台鏡明,是否能夠脫險生還,還是疑問,但事已至此,亦只有指望于謙能把他找回來了。
  雲重那日也確是驚險無比,澹台鏡明中箭之後,雲重趕過去救,陷入重圍。雲重大施剛勇,右手斷門刀舞成一道光圈,將澹台鏡明也籠罩在刀光之內,左手運金剛掌的功夫,敵人近身就將他一掌打死,激戰多時,連斃敵兵數十,可是敵人眾多殺之不盡,漸覺筋疲力倦。正在危急萬分之際,忽聽得敵人金鼓齊鳴,吹起衝鋒號角,圍攻自己的敵兵紛紛擁向前面。原來是城中殺出,也先調兵上去增援,對雲重的壓力便自己然減輕了。
  雲重並不知道其中緣故,一見有機可乘,立刻縱馬奔出,保護澹台鏡明落荒而逃,半個時辰之後 ,已將戰場遠遠拋在後面。雲重鬆了口氣,忽見澹台鏡明面色蒼白,雲重問道:「怎麼啦?」澹台鏡明道:「沒什麼。」但已握不緊繩□,在馬背上嬌軀亂顫,搖搖欲墜。雲重微微一笑,柔聲說道:「澹台妹子,我以前受傷之時,多蒙你的救護,你曾教過我不要硬挺,你可記得麼?」說完之後,在馬背上飛身一跳,跳到澹台鏡明的馬上,搶過繩□,扶緊澹台鏡明,說道:「澹台妹子,你且歇歇,咱們找一處人家,躲它幾天,待你養好了傷,再想法入京。」澹台鏡明對雲重殊無好感,但見他柔情似水,加意扶持心中也自感動。
  戰場附近的村落,一片碎瓦頹垣,不見人跡。雲重心中正在憂慮,忽見前面村邊,一座倚山建築的屋宇,尚屬完整,喜道:「天無絕人之路,這裡竟然還有一處人家。」澹台鏡明搖了搖頭,道:「這人家只恐怕不是什麼好路道,雲兄,你可要小心。」雲重道:「管它是什麼路道,你養傷要緊。」扶澹台鏡明下馬,便去叩門。
  門內有人大聲問道:「什麼人?」雲重一聽這聲音好熟,答道:「我是從江蘇來的義軍,欲借寶莊一歇。」那門呀的一聲開了,只聽得裡面的人叫道:「啊呀,原來是雲狀元。」聲音微微顫抖,似是又驚又喜,頗出意外。雲重一看,只見裡面兩人並肩而立,竟是以前宮中的武士路明、路亮。
  雲重詫道:「兩位路兄怎麼還在這兒?」路明道:「半月之前,我見敵兵入寇,告假回來,想護送家人入京避難,不料敵兵來得太快 ,以致被截斷了,進京不得,只好暫避鄉間。呀這位女英雄也是義軍麼?難得難得,她竟然受了傷?快快進來我這裡有上好的金創靈藥。」說著便帶領雲重進入花廳。
  路明道:「兩位歇歇,先喝一杯熱茶。」叫家人獻茶來。澹台鏡明心思縝密,暗自想道:「這兩人既是京中的武士,何以在京城危急之際,尚准他告假還家?而且瓦刺大軍過處,雞犬不寧,家家破碎,何以他們這一家獨自保持完整?」放眼四望,見花廳之內,擺有諸般兵器,更是疑心。此時雲重已端起茶杯,澹台鏡明急忙連打眼色,雲重竟似絲毫未覺,把茶杯端到唇邊,澹台鏡明心中大急,幾乎就要喊出聲來。
  忽聽得「□□」一聲,茶杯墜地,雲重叫道:「哎呀,不好,請恕小弟失手,換過一杯吧。」話聲未了,地上已濺起了一溜火光,杯中盛的哪裡是茶?竟是一杯毒藥!原來雲重也已生疑,猛然想起路明、路亮乃是王振的心腹武士,雲重雖然還未知道王振在土木堡叛變被樊忠打死等等情事,但王振之奸,天下無人不知,即算是澹台鏡明不打眼色雲重也自小心戒備。
  路家兄弟陰謀敗露,一聲大吼,各自搶了兵器,立刻圍著雲重動手。路明使的是一口長劍,路亮使的是一面鐵牌 ,鐵牌舞動,呼呼挾風,那口長劍,就在鐵牌後面一伸一縮,專制敵人三十六道大穴。這路家的混元牌法,天下馳名,配以長劍,更是善守能攻,厲害無比。
  雲重一掌護胸,單刀迎敵,怒聲喝道:「你們兄弟想造反嗎?」路明大笑道:「不錯,正是造反。我說你還蒙在鼓裡,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雲重道:「怎麼?」路亮道:「我問你你帶義軍入京,是不是為了勤王而來?」雲重連劈三刀,擋過鐵牌,架開長劍朗聲說道:「那個當然!」路亮大笑道:「你的皇帝老子早已做了瓦刺的俘虜啦。常言道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快快放下兵器,隨我們同降瓦刺,那尚可以保住功名富貴,否則瓦刺大軍,就在附近,你是明朝的狀元,就是我不殺你,你也難逃一死!」
  雲重憤怒之極,強抑心頭之火,冷笑道:「原來兩位都是識時務的俊灰,失敬失敬!」路明尚以為雲重被他說動,湊上前道:「雲兄意下如何?」雲重大喝一聲:「我意欲取你的狗命!」猛地一刀劈下,只聽得「喀嚓」一聲,路明的長劍已斷了一截,出其不意,幾乎脫手飛去。雲重這刀來勢極猛,一刀劈過,餘勢未衰,「噹」的一聲,又與路亮的鐵牌碰個正著,兩人都給震得虎口發熱。
  路亮怒道:「你有多大本領,膽敢出口狂言!」手腕一翻鐵牌一挺,竟然一招「泰山壓頂」,當頭疾劈。路家的混元牌法,主力就是這面鐵牌 ,路亮的氣力遠在他哥哥之上,這鐵牌一壓,少說也有千斤之力!
  雲重手腕一翻,轉過刀背,「噹」的一聲,又磕在鐵牌之上,這一下來勢更猛,只見火花飛處,路亮的鐵牌崩了一個缺口,雲重的刀頭也彎成鉤形。雙方都吃了一驚,各退三步,路明走偏鋒疾上,又再發動攻勢,青鋼劍寒光一閃,卻刺向澹台鏡明,澹台鏡明箭傷發作,手軟無力,虛架一劍,險險跌倒。雲重大吼一聲,轉刀疾劈,路亮的鐵牌又壓了過來,雲重擋在澹台鏡明身前不顧生死,呼呼呼連劈三刀,將路家兄弟逼退幾步。澹台鏡明躲到屋角,叫道:「雲大哥,你儘管殺敵,不必顧我。」
  雲重喘了口氣,揮刀又上,路明冷笑道:「你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流淚,且叫你知道厲害,看劍!」一口劍有如毒蛇吐信,隨著鐵牌進退伸縮,劍劍指向雲重要害。雲重展開五虎斷門刀法,渾身上下泛起一片銀光,時不時也在刀光之中發掌擊敵,雙方都是有攻有守,在方圓不及一丈的斗室之內,鬥得非常激烈,地方狹窄,大家閃避都難,幾乎每一招都是硬打硬拚。
  路明、路亮劍盾齊施,訓練有素,配合得十分純熟,或者劍隨盾發,或者盾掩劍攻 ,帶守帶攻,首尾呼應,端的是無懈可擊。當年路明、路亮曾在京中與張風府比武,張風府也佔不了他們的便宜,雲重武功略遜於張風府,更是覺得吃力,兼之雲重在百萬軍中殺出,又奔波了半日,氣力更是減了幾分,鬥了一百餘招,漸覺力不從心,所發的招數每受敵人牽制,攻不出去。
  又鬥了二三十招,路家兄弟攻勢更盛,路明笑道:「雲重你還不服嗎?如今拋刀認敗,我們尚可饒你不死。」雲重大怒咬著牙根,又劈幾刀,只覺敵人牌重如山,壓力越來越重,實是難以抵敵,不由得涼了半截,心道:「我便死了,也不甘受豎子之辱!」正想橫刀自刎,猛地想道:「但我若死了,澹台妹子豈不是要落在賊子手中?」斜眼一瞥,只見澹台鏡明滿面憂急的神情,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眼光之中,含有焦急、感激、鼓勵、信託諸般表情。雲重精神一振,忽然大喝一聲,猛地一掌掃去,這一掌乃是他拼了全身的氣力,施展金剛大力手最猛的殺著,端的是發若雷霆。只聽得一聲巨響,掌緣拍在鐵牌之上,路亮大叫一聲,鐵牌震得脫手飛去,虎口流血,一條臂膊,麻木得不能動彈。
  這一下大出路家兄弟意料之外,雲重一招得手,狀如瘋虎疾撲而前,大喝一聲,又是一掌,向路明攔腰猛掃。路明還算機靈,急忙閃避,雲重一掌劈下,轉手一拿,將路明的長劍奪到手中,「喀嚓」一聲,那柄長劍也折斷了。路明、路亮心意如一,不必招呼,已同時退出屋外,兩兄弟忽地同聲大笑。
  雲重不由得怔了一怔,正想撲出,猛聽得澹台鏡明叫聲:「不好!」那屋子突然旋轉起來,眨眼之間,天昏地暗 ,日月無光,轟隆隆幾聲巨響。原來這間花廳竟然布有機關,四面都嵌有鋼板,這時一齊落下,頓時將這間款客的花廳變成了囚人的監獄。
  雲重暴跳如雷,一掌擊去,只痛得他胳膊幾乎折了,哪裡動得分毫。外面路明、路亮笑道:「雲重你少發脾氣,在裡面靜靜躺幾天吧,只是恕我們不招待你了。」話中之意,明明是要餓雲重幾天,然後再來收拾他。雲重又怒又氣,只是無可奈何。
  原來路明、路亮乃是前幾天從京城中私自逃出來的,那時于謙已立了新皇帝,正在大捕王振的黨羽。路明、路亮平日出入王振府中,互相勾結,許多人都知道他們是王振的心腹,他們也甚機靈,一見風聲不好,立刻逃跑,先回家中料理,正想建立一件功勞,以作投奔瓦刺的見面之禮,恰恰遇著雲重到來,是以便施毒手。
  雲重在黑暗之中摸索,澹台鏡明道:「嗯,我在這兒。」雲重小心翼翼地挨近過去,忽聽得澹台鏡明「哎喲」一聲叫將起來,原來雲重碰著她的傷口。雲重抱歉道:「澹台姑娘 ,我死不足惜,只是今日累了你了。」澹台鏡明本想罵他毛手毛腳的,聽他一說,反覺不安,低聲說道:「不,是我累了你了,你本來可以逃出去的。」
  雲重心中甜絲絲的,道:「你傷口痛嗎?」澹台鏡明道:「反正咱們都是要死的了,還管它痛與不痛?」雲重道:「不我不願意見你痛苦。」室中漆黑如墨,除了澹台鏡明的剪水雙瞳之外,雲重其實並沒見什麼。澹台鏡明經了這場患難,對雲重憎惡的心情已減了幾分,聽了這話,更是心中感動,低頭不語。雲重道:「你解下衣服,讓我給你敷藥。」治外傷的金創傷,一般會武之人,都是隨身備著,不過適才匆匆逃命,無暇敷傷罷了。雲重一面說話,一面輕輕地伸手過去,道:「你拿著我的手,引到傷口上去。」澹台鏡明面上一熱,但一想在這暗室之中,解除了衣裳,也無關係,她性情本來爽朗豪邁,便不推開雲重的手,解了上衣,讓他敷傷。
  澹台鏡明的箭傷,一在肩頭,一在頸項下面的背梁,雲重替她治傷,觸手之處,膚若凝脂,只感心中快美,難以形容。忽聽得澹台鏡明幽幽說道:「你英雄年少,高攝科名,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豈不可惜!」雲重道:「張丹楓所托的寶藏,今日定可護送至京,我一心報國,而今總算做了一點事情,死亦無憾。」澹台鏡明心潮波湧,對雲重的觀感又改了幾分,心道:「此人雖然性情固執,氣量也稍嫌淺窄,卻也還有可取之處。」
  澹台鏡明與雲重在暗室之中默默相對,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外面馬聲嘶嘶來的似乎不止一騎。雲重說道:「不好。北京在敵人包圍之中,這來的定是瓦刺軍兵,若然他們將我們擒去獻給瓦刺 ,那我就寧願自殺,你可要原諒我不能再照護你了。」澹台鏡明笑道:「你死了難道我還獨自活嗎?我若忍辱偷生,也對不住張丹楓呀!」雲重聽了,心中一陣酣暢,但聽她提到了張丹楓,卻又很不自然,心道:「原來她把張丹楓看得比我重要得多。」
  只聽得那馬蹄聲漸漸來近,到了門前停下,過了一會,便聽得腳步之聲走來,雲重忍不住和澹台鏡明雙手相握,又過了一會,忽聽得有一個粗獷的聲音說道:「這裡面關的是什麼人呀?」雲重嚇了一跳,在澹台鏡明耳邊低聲說道:「這是澹台滅明!是瓦刺的第一勇士。」澹台鏡明道:「嗯,我也聽出來了,他是我的堂兄,今年五月之間,曾悄悄地到過蘇州,在我們的洞庭山莊住了好幾天。」雲重尚未十分清楚澹台一家的底細,心中仍是驚疑交集,想道:「澹台滅明武功高極,若然給他擒著,想自殺也不可能。」只聽得澹台鏡明又道:「你不要嚷,咱們今日命不該絕,你聽我的哥哥和他們說些什麼?」
  只聽得路明答道:「稟告澹台將軍,這裡面關的是非常人物!」澹台滅明道:「什麼人物?」路亮道:「說出來好令將軍歡喜,這裡面關的,一個是今年武科的武狀元雲重,以前是御林軍的統領,將軍上次來京,想必也見過他,他在御林軍中的地位,如今僅僅在張風府之下,這可不是重要的人物嗎?另一位是個女的,聽說是江蘇來的什麼義軍女將,哈,這個女的長得還真是漂亮呢!我本來要等他們餓了幾天,再將他們縛到大營呈獻的,將軍來得正好,這兩人就任由將軍處置了。」澹台滅明「咦」一了聲,道:「是江蘇來的女子?哦,她姓什麼呢?」路明道:「我們尚我暇審問她,將軍看了,若然歡喜,留她下來,我們絕不在太師面前,透露半句。」太師指的乃是也先,路明、路亮竟然把澹台鏡明當作禮物,獻給她的哥哥,澹台鏡明聽了,又好氣,又好笑。
  只聽得澹台滅明說道:「好,你把他們放出來,讓我看看吧。」猛然間,那屋子又是一陣旋轉,鋼窗一齊開啟 ,雲重眼睛一亮,重見天光,房門也「呀」的一聲開了。但見澹台滅明面似寒霜,凜然問道:「就是他們嗎?」路明道:「是,將軍就是他們。呀,將軍,可有什麼不對嗎?」話猶未了,只聽得「轟」的一聲,澹台滅明出手如電,將路明、路亮,一手一個倒提起來,把兩兄弟對頭一撞,腦漿迸流,顯見不能活了。
  澹台鏡明喜極而泣一躍上前抱著澹台滅明道:「哥哥。」澹台滅明道:「呀,你受了箭傷,讓我看,哦,還好,不礙事的。你這次路途辛苦,又經險難,剛才又中了路家兄弟的圈套想必嚇壞你了。不過,少年之人多經險難,歷練歷練也好。」雲重站在一邊,怔怔地看著澹台滅明,說不出話。澹台滅明說道:「雲重兄,真是機緣湊巧,咱們又會面了。這次你不必再和我拚鬥了。」笑了一笑,問道:「你這次到蘇州,可見到了張丹楓麼?」雲重道:「見著了。」澹台滅明道:「你們兩家的仇恨和解了?」雲重默默不答,澹台鏡明搖了搖頭。澹台滅明道:「這是你們家事,我是外人,不便多管。只是我托你幾句話,你這次入京,見到張丹楓,可叫他寬心,現在北京之圍已解,瓦刺大軍,不日之內,恐怕也要班師回國了。」澹台鏡明喜道:「啊,真的?哥哥,這是也先告訴你的麼?」
  澹台滅明道:「他才不會親口告訴我呢。只是看這形勢,也非退兵不可。我本來是奉他之命,在雁門關留守的,他怕明朝的各路義軍齊集,斷他的後路,叫我將雁門關的兵,分了一半,趕來接應他。我暗中通知了金刀寨主,叫他們在我起程之日,暗襲雁門關,前日接到消息,說是雁門關的瓦刺守兵和巡邏關外的流動騎兵,給金刀寨主奇兵突襲,傷亡了一大半,也先絕對想不到是我從中給他搗亂,只道是因我走後,雁門關兵力分薄,所以才有此敗。這件事很令軍心震動,加之瓦刺國內情形也不安穩。我看他不出半月,必然退兵。」
  雲重聽得呆了,他想也想不到澹台滅明會如此這般,暗助明朝。澹台鏡明問道:「咱們的主公現下如何?」澹台鏡明口中的「主公」,指的乃是張丹楓的父親張宗周,雲重聽他們提起仇人的名字 ,心中又是一怔。澹台滅明苦笑一聲說道:「主公日來甚是苦惱,他既念念不忘收復大周的江山,但又不願瓦刺佔了中華,是以心中矛盾。我也勸解不來。」
  澹台滅明一看日影,道:「我奉也先之命來取路明、路亮回去,而今只好報道他被仇家殺了。時候不早,我該走啦。」說罷出了路家,他帶來的衛士都在門外巡邏,自然也和他一同去了。
  雲重與澹台鏡明待胡兵走後,急急跨馬上京,北京之圍已解,周圍數十里內已無敵蹤,兩人走了三十多里,便遇見明兵引入京都,與張丹楓、雲蕾相見,雲蕾自是喜出望外。雲重經此一役,對張丹楓的仇恨,又減了幾分,當下各道經過,不必細表。
  義軍陸續入京,于謙將張士誠的寶藏換了銀子撥了軍餉,又有詳細的軍用地圖,士氣大振,接連打了幾場勝仗 ,半月之後,瓦刺大軍果然退出雁門關外。
  一日,于謙將張丹楓與雲蕾喚到住所,道:「有件事情,甚是艱險,賢侄可願做麼?」張丹楓道:「大人有所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于謙沉吟半晌,道:「昨夜我寫了一首詩,你先看看。」張丹楓展開詩箋,只見上面寫的一首七律,詩道:「露布星馳上玉京,三邊寇虜一時平,人間玉石銘勳業天上銀河洗甲兵。熊虎有勞鹹進鐵,犬羊無計可偷生,從今海宇風塵靜,廟算應知出聖明。」「露布」是指古時告捷的文收「熊虎」是指建有戰功的將士。它的大意是說,現在打了勝仗有功的將士都獲得提升,賣國的奸賊則無法苟活了,但願從此邊境寧靜,少動干戈。張丹楓看了,早知其意,吟道:「人間玉石銘勳業,天上銀河先甲兵。詩好,詩人的胸襟更不可及。大人之意可是想與瓦刺謀和麼?」于謙道:「正是,天下無不息之干戈,如今咱們打了勝仗,與他談和,並無屈辱,太上皇(指英宗祈鎮)蒙塵異國,咱們總該設法接他回來。」張丹楓心頭一震,想道:「原來他是欲把被囚的皇帝救回來。但如今已另立新君,太上皇回來,只恐對于謙難以諒解,那時豈不是累他受禍?」只聽得于謙說道:「堅侄,我意已決無可動搖。個人的成敗榮辱算不了什麼,天朝的一國之君,總不能長作敵人俘虜。你們先為我去探聽消息,然後我再派遣正式的使節,前往議和,迎接太上皇回來。再者,也先野心非小,只恐他小敗之後,又來第二次進侵,賢侄此去,可以策動尊大人與阿刺知院等給他掣肘,也是奇功一件。」張丹楓想了一想,慨然說道:「好,我明日便去,本來我不願再回瓦刺,但為了此事,就是刀鋸當前,也當去了。只是我一人去麼?」于謙道:「我已與雲重說好,讓雲蕾與你一同去。聽說你們雙劍合璧,所向無敵,是麼?」張丹楓道:「那不過是沒碰著高手罷了。不過有她同行,總好一點,可以應付較強的敵人,那也是事實。」于謙微微一笑,笑中大有深意。
  第二日張、雲二人告別眾人,一同離京,這次萬里同行,心情更是舒暢。張丹楓路上笑道:「小兄弟,上次從江蘇進京時,你曾說過旅程苦短,如今前往瓦刺,旅程可長得多了。」雲蕾微微一笑,道:「也有走盡的一天。」張丹楓一笑吟道:「人間不少坎坷路,冒雪沖寒上旅程。咱們這一生該走多少坎坷的道路,哪有走完之日!」雲蕾心神動盪,知他是想求自己做他一生的伴侶,心中自是感激他的癡情一片,但想起哥哥的吩咐卻又不禁默然,只好假作不懂他的用意,微笑說道:「酸秀才,不要再吟詩啦,再不趕路,再耽擱一些時日,那麼只恐未到關外,就已大雪紛飛,那時才真是冒雪沖寒哩!」
  兩人一路談談笑笑,倒不寂寞,只是每逢張丹楓談到兩人之事,雲蕾總是避了開去。這日到了陽曲,大兵之後 ,城中的店舖,半數尚未開門,但張丹楓初遇雲蕾的那間酒樓,卻是酒旗招展。張丹楓笑道:「小兄弟,你還記得這間酒樓嗎?」雲蕾道:「我一生也忘不了!」張丹楓喜道:「啊,小兄弟!真難得你我心意如一……」雲蕾截著說道:「什麼心意如一,我忘不了你在這酒樓上偷我的錢,弄得我幾乎當場出醜!」張丹楓笑道:「好啦,咱們不要鬥嘴,重臨舊地,前事難忘,咱們該上去痛飲幾杯。小兄弟,你放心,這回我請客,不再說你吃白食啦!」雲蕾聽他提起舊事,不覺回眸一笑,道:「你若敢再施空空妙手,看我不打折你的骨頭。」兩人將馬繫好,互相調笑,步上酒樓。
  陽曲收復未久,樓上飲客無多,張丹楓還記得以前坐的是南面臨窗的座頭,便與雲蕾佔了那張桌子,叫堂倌拿了一壺汾酒,切兩斤牛肉,一口氣喝了三杯,笑道:「那時我只孤單一人在此獨酌,你也是一人,我記得你老是拿眼角瞟我,好啦,如今是兩個人了。你也不必再偷偷看我了。」雲蕾羞道:「說話小聲點兒,誰拿眼角瞟你,那時我看見你一副酸態,十分可笑,又有賊人偷偷跟著你,你也毫不知道,所以多看你兩眼罷了。呀,誰知道你是故意戲弄於我,舊事不說也還罷了,說起來我現在還在惱你!」張丹楓道:「真的?」一半認真一半開玩笑的神氣。雲蕾將他沒法,氣道:「你的心腸真壞!」張丹楓道:「是麼?那麼我是個壞哥哥了?」雲蕾道:「你再氣我我就不和你說了。」
  張丹楓又喝了一杯,笑道:「記得那日盯梢我的兩個小賊在這東面的座頭。」回頭一望,只見東面座頭,也坐著有人,乃是一個青衣道士,相貌軒昂。雲蕾笑道:「這個該不是賊人了。」說罷也飲了一杯。
  雲蕾雖不欲重提舊事,其實重臨舊地,想起與張丹楓初次見面的情景,也是感觸甚多,想道:「那時我對他甚是憎厭 ,想不到如今竟成知己,更想不到他又是我的仇人,而我的哥哥卻死死記著上代有仇恨。人生之事,確是料想不到。」與張丹楓把盞傾談,心中十分暢快,不知不覺又多喝了幾杯。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9:10

  張丹楓忽道:「小兄弟,此去十多里,就是黑石莊了。你不要去拜訪拜訪你的岳丈大人嗎?」雲蕾怔了一怔,想起了與石翠鳳洞房花燭之夜的滑稽情事,一口酒幾乎噴了出來。張丹楓正色說道:「難為你那位嬌妻等了你這麼些時候,在閨中空擔了虛名。現在經過了這場戰爭的災難,你也該去看看她,好叫她放心。」
  雲蕾心中一動,想起了石翠鳳的癡情一片,心道:「是啊我真的應該去看看她才是。可是要不要告訴她我的廬山真面目呢?」要知雲蕾初下山之時,稚氣未除,喬裝男子,假冒新郎之事,也只是因為一時難以脫身,作為戲耍,想不到石翠鳳卻對她苦苦糾纏,把她當作可以付託終身的丈夫。如今雲蕾在江湖上經過一番歷練,人也長成了許多,想起此事,不由得心中歉然。抬頭一望,只見張丹楓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雲蕾氣道:「你笑什麼?你不是也曾經男扮女裝,幾乎和那位什麼也先小姐洞了房嗎?」張丹楓笑道:「我可沒有和人家成親呀。」雲蕾道:「好,咱們快些喝完了酒就去找她,告訴她我的真相。呀,只不知周山民現在何方?」張丹楓道:「你自己的事還沒有搞清楚,又想做媒了嗎?我問你,你要不要換過一套衣裳,要不然石小姐見了你,又要纏著你不放你走了。」雲蕾出京之時,又已改回男裝,低頭一望自己,低聲笑道:「你說話小聲點兒,那個道士似乎在注意我們呢。」張丹楓道:「他又不是賊人,你可不必擔心。」
  雲蕾心中有事,胡亂喝完了酒,道:「咱們走吧。」搶去會帳,笑道:「偏不要你請客。」伸手掏錢,錢袋竟然不翼而飛不由得怔了一怔 ,心道:「大哥又作弄我了?」叫道:「快將我的錢袋拿來!」回頭一望,忽見那青衣道士站在旁邊,張丹楓「啪」的一掌向他打去,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敢作賊!」那道士變臂一迎,輕描淡寫地將張丹楓的掌力卸開,叫道:「你敢打人?」雲蕾吃了一驚,這道士的手法好快,居然接得了張丹楓的一掌,正想加入團戰,張丹楓身手何等快捷,倏地化掌為拿,冷笑道:「原來你還是個會家!」一抓抓去,將雲蕾那個被偷的錢袋,一下子抓了回來,喝道:「贓物在此你還有何話說?」只聽得「嗤」的一聲,那道士的道袍被張丹楓撕了一角衣袖,那道士使了個「金蟬脫殼」的身法倏地從張丹楓的掌力籠罩之下,脫出身來,騰身一躍,竟然從窗口跳下去了。
  店主人大叫道:「喂喂,我的酒錢,快來人呀有強盜!」張丹楓急忙打開錢袋,拿出一錠大銀,放在桌上,道:「都算我的帳。」這錠大銀,即連那道士和酒錢在內也足夠付有餘,店主人喜出望外,正想道謝,張丹楓擺脫了店主人的糾纏,已拉了雲蕾,也一同跳下去了。
  街上行人稀少,只見那道士騎了一騎快馬,已衝出城門。張丹楓急忙跨上「照夜獅子馬」道:「快追!」雲蕾道:「錢袋已拿回來,何必再去理他?」張丹楓道:「不,這道士身手非凡,一定不是普通的小賊,我非問個明白不可!」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四蹄疾走,雲蕾只好跟在後面。



第22回 淺笑輕顰人前作嬌態 慧因蘭果劫後證情心



    張丹楓的「照夜獅子馬」固然是神駿非常,即雲蕾的坐騎也是于謙作主所贈送的御苑名馬,雖仍不及「照夜獅子馬」,但亦可日行千里,兩人追出陽曲縣城,不消多久,就追上了那青衣道士。
  張丹楓喝道:「住馬!」那青衣道士愕然回顧,忽而大笑道:「你知道我缺少盤纏,要給我送錢來?」張丹楓道:「酒樓人雜,不便多談,道長如今還要戲耍嗎?」那道士面色一沉道:「誰與你戲耍?」張丹楓道:「既非戲耍,就請將來歷告知。」青衣道士道:「我平生偷錢,從無失手,今日被你擒住還了你也就罷了,你卻還來追我,這分明是你有錢的大爺要來戲耍我,哼,哼,吃我一劍!」說得甚是認真不像是開玩笑,一語甫畢,果然拔出長劍,迎面就是一招「金針引線」刷的刺來。
  張丹楓一閃閃過,那道士出手如風,連環三劍不住攻擊,張丹楓看他的劍法,竟是武當派的連環奪命劍法,怔了一怔。只聽得那道士喝道:「你仗著馬快,算什麼英雄?」張丹楓心中一動,想道:「莫非他是有意試我的劍法?」一躍下馬道:「好,我就陪道長走幾招!」
  那青衣道士也自馬背一躍而下,更不搭話,反手一劍,逕刺張丹楓的「魂門穴」,又是一招厲害的殺手。張丹楓心中有氣 ,還了一招「橫架金梁」,接手一招「金蟾戲浪」,劍鋒一顫,劍花錯落,一招之內分刺道士的三道大穴,那道士叫聲:「好厲害!」一個盤龍繞步,橫劍一披,身形一轉,將張丹楓的攻勢解開,退步轉身,陡然間又刺出一劍。張丹楓心中也暗暗佩服,想道:「此人劍法遠在松石道人之上,定是武當派中有數的高手了。」當下全神貫注,將百變玄機劍法施展出來,劍影飄飄,左一劍,右一劍,上一劍,下一劍,劍勢如虹,變化無定,一口氣刺了上路追風八劍,八劍刺完,那道士剛緩得口氣,張丹楓出其不意,刷的又是一劍「雲橫秦嶺」變為「雪擁藍關」,一劍削去,只聽得「嗤」的一聲,那道士的道冠竟給張丹楓一劍削掉。
  那道士啊呀一聲,連連後退,叫道:「啊呀,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怪不得松石師弟吃了大虧,發誓終生不再使劍。」松石道人即是以前幫助沙濤父子,圖劫張丹楓的寶馬,被張丹楓殺得慘敗的那個人。張丹楓聽了疑雲大起,按劍問道:「道長此來,為的就是要與松石道人報仇麼?」
  青衣道人哈哈大笑,道:「這點小事也要報仇,我哪有這些閒工夫?看你的坐騎和你所使的劍法,你定然是張丹楓了,好在我試你一試,否則你就要走冤枉路。我問你,你們可是要去黑石莊麼?」
  張丹楓怔了一怔,按劍問道:「怎麼?」那青衣道人道:「沒什麼,不過你到黑石莊定然見不著轟天雷就是了。」張丹楓道:「他不在黑石莊在什麼地方?」那道士道:「在他把弟沙濤的山寨裡。」石英與沙濤過往交情雖好,但自從把女兒許配給雲蕾之後,與沙濤父子已漸疏遠。張丹楓聽了將信將疑 ,問道:「你話可真?」那道士道:「騙你作甚?沙濤近日大邀綠林豪傑,貧道也在被邀之列,只是不願去罷了。我在他的山下投了謝貼,盡了江湖上的禮節便逕自走了,可巧碰著石英正在上山。」雲蕾插口問道:「他的女兒呢?」那道士道:「他的女兒自然是和他在一起,還勞你這位小哥關注麼?」張丹楓道:「敢問道長大名?」那道士道:「貧道是武當山的道士,道號赤霞。」張丹楓道:「原來是赤霞道長,久仰了!」張丹楓之言並非客套,這赤霞道人在武當派的道士中素有俠名。
  赤霞道人忽道:「貧道還聽得一些道路的傳言,尚不知是真是假?」張丹楓急道:「什麼傳言?」赤霞道人道:「聽說瓦刺大軍佔據這一帶的時候,對沙濤父子頗賣交情,所以他的山寨尚得保全。」張丹楓吃了一驚,道:「石英知道嗎?」赤霞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本想對石英說的,無奈沙濤的人陪著他,未有機會與他單獨相談。」張丹楓「哎呀」一聲跳了起來,拱手說道:「多謝道長指引。」翻身上馬,立刻奔跑。赤霞道人也獨自向東走了。
  路上雲蕾問道:「這道人是怎麼回事?」張丹楓道:「聽他口氣,沙濤父子必有圖謀,極可能是布下圈套,誘石英上當的。他剛才在酒樓相試,是想試出咱們的身份,指引咱們去救石英。」雲蕾驚道:「有這麼大的危險?」張丹楓道:「反正咱們馬快,就先到黑石莊去看看,若然石老英雄當真不在,咱們再去跟沙濤算帳。」
  兩人飛馬趕路,不到半個時辰,便趕到了黑石莊前。只見莊門大開,裡面一片嘈嘈雜雜的聲音,張、雲二人拔劍闖時 ,裡面兩個山寨頭目模樣的人出來攔截,交手不到三個回合,便給張、雲二人殺傷撲地,只見石家的莊丁十之八九已被捆縛,只有幾個武功較強的還在裡面與嘍兵□殺。張丹楓與雲蕾大展神威,左一拳右一腳,殺進殺出,不過半個時辰,將侵襲黑石莊的嘍兵全都點了穴道,把莊丁一一解救,問起情由,莊丁說道:「莊主去後,不到半天,這班盜就殺來了,起初我們還以為他們是沙濤的手下,與莊主有交情,便放他們進來,哪知他們居然敢明火打劫!這真是黑石莊之辱,莊主若然得知,定要了他們的狗命!」張丹楓解開了一個頭目的穴道,喝道:「是沙濤叫你們來的麼?來幹什麼事情?」
  那頭目頗是強硬,閉口不答,張丹楓微微一笑,在他脅下一戳喝道:「你說不說?」這一戳是張丹楓的獨門點穴手法,不消片刻,那頭目只覺體內如遍佈銀針,亂戳亂鑽,忍受不住慌忙討饒。張丹楓對雲蕾笑道:「我本不願施此酷刑,但對付這種人,除此之外,卻是無法。」那頭目道:「沙寨主吩咐我們,將黑石莊所有的東西全都搬回山寨,尤其是他所藏的字畫更不可少了一張。」張丹楓一聽,心中想道:「沙濤之志定然不在財物,他搜尋字畫,看來定是以為那張藏寶的地圖還在石家了,只是此事他如何得知?」雲蕾道:「大哥,你想些什麼呢?」張丹楓道:「赤霞之言不假,這沙濤定是私通瓦刺無疑啦。」一掌拍下,將那名頭目的穴道解了,對石家的管家道:「你將這伙強盜都捆縛了,待你家的莊主回來,再作道理。」
  張丹楓與雲蕾離開石家,急急趕路。沙濤的山寨在附近的六樟山,離黑石莊約三十里地,張、雲二人馬快,不到半個時辰,便已趕至山下。只見山寨連山而起,勢如長龍,山峰上碉堡羅列,古木參天,頗是雄偉。
  張丹楓與雲蕾將馬放了雙雙上山,眺望的嘍兵喝道:「什麼人?」張丹楓道:「你家寨主邀請的賓客。」嘍兵道:「將請貼拿來。」張丹楓把手一揚,道:「接好了!」那嘍兵睜眼一瞧空無一物,正想喝問,陡然間忽覺心窩一麻 ,立刻暈倒。原來是張丹楓施展神針妙技,刺了他的穴道,要過了十二個時辰之後,方能自解。
  張、雲二人施展絕頂輕功,輕登巧縱,遇有攔截的頭目,能避過便避過,不能避過便用飛針將他射倒,不消多久,便已到了山上,陡見一層峭壁拔地而起,前面除了一根石樑之外,無路可通。張丹楓道:「此地險要,經過小心!」踏上石樑,雲蕾跟在後面,方至中途,忽聽得背後弓弦疾響,亂箭齊發,雲蕾早拔出寶劍,舞起一圈銀虹,笑道:「亂箭能奈我何?」話聲未了,峭壁上突然跳下一人。張丹楓一招「舉火燎天」,劍鋒上戳,只覺來人腕勁奇大,噹的一聲,虎口發熱,那人已躍了下來,在張、雲中間一插,想把雲蕾硬生生摔下石樑!
  石樑狹窄,雙劍難於施展,張丹楓忽然尖叫一聲,身軀一顫,躍出石樑。雲蕾一聲駭叫,那人以為張丹楓已經失足墜下心中大喜,飛腳便踢。哪料張丹楓施展詭計,雙足仍然勾緊石樑,驀地一把飛針,迎面撒去,那人無可閃避,百忙之中,身形憑空拔起丈許,將飛針避過,但張丹楓與雲蕾趁此機會,亦已安然地通過了石樑。那人狂叫一聲,又再撲下,同時山峰上亦已竄下幾人,布成了犄角之勢。張丹楓見那人武功高強,心中也自一怔。
  忽聽得那人一聲驚叫,喝道:「哼,原來是你!」張丹楓也喝道:「哼,原來是你!」適才在石樑之上,雙方雖換了幾招 ,但那是閃電般的襲擊,大家全神貫注應付對方的殺手,無暇留心面貌,這時看清楚了,不約而同地叫出聲來。
  這人正是也先帳下的第一名武士額吉多,張丹楓在土木堡的軍營中曾與他交過手,深知他武功高強,在瓦刺國中,僅在澹台滅明之下,不敢大意,急忙叫道:「小兄弟,咱們擒賊擒主,先把這人廢了!」雲蕾劍走偏鋒,刷的一劍刺出,雙劍合璧,奇妙無比,額吉多招數未發,兩口明晃晃的利劍已同時逼近面門。額吉多大喝一聲,橫劍一封,哪封得住,只聽得「喀嚓」兩聲,手中的長劍已斷為四段,額吉多飛身一躍,雙劍餘威未盡,橫削過去,頓時傷了兩人。額吉多急自同伴手中搶過一口長劍,張、雲二人雙劍又到,這時他不敢硬架,劍鋒一顫使出風雷劍法的絕招「雷電交轟」,雖是一口普通的長劍,經他一抖,也自嗡嗡有聲,劍花耀眼,一口劍就如同化了十數口一般。張丹楓叫一聲「好!」雙劍一掠而過只聽得又是「嗤」的一聲,額吉多的頭纓又被削了。但他那一招虛虛實實,變化甚多,竟然在雙劍急襲之下,脫身閃過,張丹楓削不斷他的兵器,也是頗出意外!
  說時遲,那時快,雲蕾刷的一劍分心直刺,張丹楓劍光一繞,卻截下盤,雙劍一合宛如一道光環,把額吉多箍在當中。雙劍合璧,威力一招大過一招,額吉多若然要避雲蕾那一劍穿心之禍,雙腳就得被張丹楓那一劍削斷;若要避開張丹楓的殺手,雲蕾那一劍就難躲避,或是受傷殘廢,或是命喪當場,這兩者之間,只能選擇其一。
  額吉多心頭一驚想道:「我就是死了也不能斷足受辱。」振劍下迎,先護下盤,雲蕾一劍疾進,眼看就要穿心而過,忽覺一股勁風 ,沖面而來,雲蕾輕輕一閃,寶劍刺空,正擬換招只聽得噹的一聲,額吉多一聲厲叫,倒躍出一丈開外。接著有一個粗豪的聲音大喝道:「住手!」面前突然多了一人,蒙著面孔,只露出一雙炯炯有光的大眼睛,雙拳急襲。救了額吉多性命的就是這個人!
  這幾下都來得迅疾異常,額吉多的長劍雖給張丹楓削斷,脛骨也受了劍傷,但卻保住了性命,這時正在旁邊喘氣。那蒙面人道:「兩位既然拜山,請依江湖規矩,先到大寨再說,豈可不分皂白,就在寨前□殺?」這人竟然能在雙劍合璧之下,將額吉多搶救出來,武功之強,實是難以估量!張丹楓也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心道:「怎麼沙濤父子,居然能邀得這樣的高明之士?今日之事,只恐不是輕易可了!」
  雲蕾忽道:「你是胡人還是漢人?」那人怔了一怔,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雲蕾道:「看你外貌似是一個漢人,但卻幫助胡人,莫非你也自知羞恥,所以蒙上面孔麼?」那人勃然大怒,騰身一躍,橫掌一抹,攻勢飄忽,猛下殺手,張丹楓急忙一劍刺出,雙劍一合,分刺那人的左右肩井穴,那蒙面人的掌勢怪異無比,每招發出,都似乎是同時進襲二人,飄忽無定,眨眼之間,拆了三招。張、雲二人劍法,乃是玄機逸士畢生心力所創,信手發招,自然配合,妙到毫巔,那人擋了三招,尚未吃虧,接到了第四招、第五招,漸覺應付艱難,雙劍攻勢催緊,一口氣又連進三招,殺得那人連連後退。雲蕾冷笑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與你講什麼江湖規矩?」說話之間,又搶攻了三招,那人只有招架之功,已無還手之力了。張丹楓忽道:「小兄弟,住手!」雲蕾道:「怎麼?」張丹楓道:「此人以一雙肉掌,接了咱們十招有多,也算得是一名好漢了,殺了他他也不服,好,就隨他先到山寨裡看看。」雲蕾心中頗不以為然,但當著人前,卻也不便與張丹楓爭執,只好停手。她可不知,張丹楓正在用心推測那人的來歷,那人的武功雖然怪異,但在拆了十餘招之後,張丹楓已發覺有線索可尋。
  那蒙面人瞧了張、雲二人一眼,忽道:「你們的劍法是何人所授?」雲蕾道:「你這□豈配問我的師尊?」那人一怒,就想發作,卻又忍著,「哼」了一聲道:「小娃娃不知好壞 ,等會兒再與你們見個真章!」
  蒙面人在前帶引,進入山寨,帶進了「聚義廳」。這座大廳十分寬敞,就如一個有上蓋的演武場一樣,廳中坐滿了三山五嶽的人物,見張丹楓與雲蕾二人,泰然自若,滿不在乎地緩緩行來,無不側目而視。雲蕾一眼瞥去,只見石英父女被圍在當中,石翠鳳俏眼盈盈,盯著自己,一副似怨似喜的神情,正欲張口而呼,石英卻搶先說道:「賢婿,你也來了?這裡的事與你無干!」張丹楓微微一笑,道:「與他無干,那定是與我有干了?」傍著石英一同坐下。沙濤怒目而視,道:「好呀,你要招攬過來,那是最好不過!」沙濤的兒子沙無忌更是圓睜雙目,怒視雲蕾,看樣子似是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似的。原來他兀自以為雲蕾與石翠鳳已成夫婦,恨「他」搶了自己的心上之人。
  張丹楓道:「石老英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石英未及回答,沙濤已朗聲發話道:「石大哥,識時務者為俊傑,目下明朝氣數已盡,張士誠的大周,那更不用說了,你幾曾見過死灰還可復燃麼?你何必還苦心做死人家奴,替他保管寶物?」
  石英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聞言大怒,強抑心頭之火,發為冷笑道:「依你之說 ,咱們倒該做瓦刺的奴才了?」沙濤面孔漲得通紅,甚是尷尬,勉強笑道:「大哥,也不是這麼說的。」石英喝道:「是怎麼說?」沙濤道:「你把那幅畫圖拿出來,咱們找到了張士誠所埋下的寶藏之後,趁著天下紛亂,盡可做一番大事,縱使不投靠瓦刺,亦可自立為王!」石英言道:「誰告訴你我有那幅畫圖,說呀,快說!」石英是晉、陝兩省的武林盟主,雖在敵寨之中,威風尚在,沙濤被他的眼光一迫,心膽一寒,竟自訥訥說不出話來。忽聽得一個沙啞的聲音道:「是我告訴他的,怎麼?」石英把眼一看,說話的人面目青腫,相貌粗豪,瞪著兩隻眼睛,甚是不遜。石英怒火勃發指著那人喝道:「你是誰?」張丹楓冷冷一笑接聲說道:「這位是也先手下坐第一把交椅的武士額吉多,我說得不錯吧?」
  額吉多性情魯莽,不知利害,他吃了張、雲二人的大虧,被打得面青唇腫,一口悶氣正自發不出來,見沙濤訥訥說不出口,態度模稜,他不知這是沙濤有所避忌,竟自爆了出來。當下聽得張丹楓指證,傲然說道:「不錯,咱們瓦刺兵強馬壯,邀你聯盟,正是給你面子,你這小子不服,咱們單打獨鬥,再與你見個真章。」他的話一半針對張丹楓,一半針對沙濤。此言一出,除了沙濤的心腹死黨與早被瓦刺收買了的人之外,倒有一半存了戒心,打定主意,不肯再為沙濤賣力。
  石英雙眼圓睜,拂袖而起正想發作,只聽得張丹楓又道:「你們也枉費了心機了。為了這一幅畫圖,將石老英雄誘到此間,又去洗劫他的住宅,費盡心機,一無所得,堂堂一個寨主做鼠竊狗偷之輩,不怕天下英雄恥笑?」石英聽得家被洗劫,更是憤怒,「啪」的一掌,將面前的茶几,切了一角,朗聲說道:「古人割席絕交,我今日切幾明志。沙濤老賊,我與你兄弟之誼已絕,你再逼我,我就不客氣了!」
  沙濤面上一陣青一陣紅,把心一橫,也大聲喝道:「石老匹夫,你今日不把畫圖交出,想生出此寨 ,萬萬不能!」把手一揮,就想來個群毆強奪。
  忽見寒光一閃,張丹楓刷的拔劍出鞘,手肘一撞,將沙濤撞出一丈開外,沙濤的黨羽大聲鼓噪,正想上前,只見張丹楓右手持劍,左手已展出畫圖,哈哈一笑,說道:「要畫圖的衝著我來,我才是這幅畫的主人!不過,你們要了去也沒有用,蘇州的寶藏與地圖,我早已發掘來,都獻給了當今的大明天子啦!」此言一出,合寨驚訝,都猜不透這少年是何來歷,說的是真是假?正在此時,忽聽得又有一人冷笑道:「張丹楓,你的話騙得誰來?」
  說話的人是額吉多的副手,名喚吉彰阿,他是也先府中的衛士,不比額吉多常在軍中,故此認得張丹楓。額吉多聽了此言,怔了一怔道:「你就是右丞相張宗周的兒子嗎?太師(也先)正在找你,快快隨我回去吧!」張丹楓道:「我正要去見你的太師,可不是隨你回去!我是中國之人,誰替你瓦刺做事情?」吉彰阿道:「你家與朱明乃是世仇,你若掘出寶藏與地圖,豈有獻給仇人的道理?這樣吧,寶藏是你家所有,我們不要你的,地圖拿與我,待我獻給太師,你不必再開玩笑了。」張丹楓一腳踏在椅上,將畫一揚,喝道:「誰與你開玩笑?你有膽就自己來拿!」
  吉彰阿躊躇不前,幾個暗藏的蒙古武士也不敢露面,邀來的各路黑道人物,有一大半不願沾這趟渾水,沙濤的黨羽被他的聲威所懾 ,一時之間,也未有人挺身而出。
  石翠鳳輕輕倚偎著雲蕾,在耳邊柔聲說道:「這些日子,你也想念我嗎?」雲蕾小聲說道:「你瞧這麼多人在瞧著咱們呢,今日只恐難以逃出生天,你還有心情與我說此閒話?」聚義廳內外三層都已伏下甲兵,石英這邊只有四人,雖然武藝高強,確實也難以闖出去。石翠鳳對這一切卻似毫不放在心上,悄悄笑道:「我悶了將近一年,這些閒話今日不說,何時再說呢?今日不管能不能逃出,與你死在一道,也是甘心。」石翠鳳與雲蕾空有夫婦之名,卻無夫婦之實,分別多時相思日切,一旦見面,忍耐不住,竟趁著大廳中嘈嘈雜雜的當兒,小聲地大談情話。
  雲蕾正自拿她沒法,驀然間忽見兩條大漢,挺身而出,撲向張丹楓。這兩個乃是沙濤邀來的幫手,都練有大力神拳的功夫,看張丹楓年紀青青,不把他放在心上,一擁而上,一個施展擒拿手扭張丹楓的臂膊,一個便來奪畫。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寒光一閃,張丹楓飛腳一踢,來扭臂膊的那條漢子,碰也沒有碰著張丹楓,自己的臂膊反而給他一劍斬斷,暈死過去,那搶畫的漢子也給張丹楓一腳踢飛,脛骨都折斷了。張丹楓橫劍喝道:「好不要臉,你們想倚多為勝嗎?」
  沙濤面色鐵青心道:「這個時候誰還與你講江湖規矩?」正想下令,來個群毆,那救出額吉多的蒙面人,這時卻忽地開聲說道:「好極,好極 ,今日秋高氣爽,正好舒散筋骨,單打獨鬥,那是最好不過!」聲若洪鐘,震得大廳內嗡嗡作響。沙濤看他一眼,話到口邊,卻又留住,心道:「就是單打獨鬥,也難累死他們!」
  石翠鳳猶自偎著雲蕾,細談情話,忽見沙濤的兒子沙無忌雙掌一錯,撲上前來,朗聲說道:「我先請教雲相公幾招!」他最恨雲蕾,這時見兩人情話喁喁,更是看不過眼,所以先來挑戰。雲蕾急忙推開了石翠鳳,將青冥寶劍拔在手中。
  雲蕾曾與沙無忌在黑石莊外的松林交過手,深知他武功雖然不弱,卻還不是自己的對手,故此並不怎樣放在心上。哪知沙無忌來勢迅疾非常,掌法尤其怪異,小臂一彎,左掌自內而外揮了一個圓弧,右掌跟著「呼」的一聲推出,雲蕾用了一招「脫袍讓位」,左腳向斜方踏出一步,肩頭一縮,反手一劍削出,先避敵招,再削敵腕,本來穩健非常,哪知沙無忌左掌雖然先發,在半途一劃,右掌卻是後發先至,掌風到處,隱隱有一股腥味。雲蕾心中一怔,只聽得沙無忌大喝一聲:「著!」紫黑色的掌緣劈到胸前!
  掌風劍影之中,只見一條人影凌空飛起,「嗤」的一響,沙無忌腳步蹌踉,褲管貼著胯骨之處 ,竟給利劍穿過,雲蕾也倒躍出一丈開外,這一下,兩人都是頗出意外。
  原來沙無忌自從那次挫敗之後,千方百計報仇,拜了一位苗洞的怪人為師,練了一種極其怪異的邪門的陰風毒砂掌,掌法固然怪異,掌力更是歹毒,武功平庸者,被他掌風掃著,便會中毒,武功高強者,被他打中,七日之後,也定身亡。沙無忌剛才突出怪招,猝然一擊,自以為必會劈中,哪知雲蕾雖然不識這種掌法,但論到本身的真實功夫,卻遠在沙無忌之上,尤其身法的輕靈,更非沙無忌可比,故此在危急之中,仍能隨機應變,避了開去,而且還了一劍。
  沙無忌中了一劍,幸未刺著骨頭,但亦甚為疼痛,氣得哇哇大叫,雙掌一錯,又再撲上。雲蕾經了一招,分外小心,展開穿花繞樹的身法,與他游鬥,霎忽之間,只見四面八方都是雲蕾的人影,沙無忌連她的衣裳也沾不著。約鬥了二十多招,雲蕾劍勢越發催緊,沙無忌情知不敵,但又不甘敗下,拼著兩敗俱傷,突在劍光之中撲進,一招「斜劈華山」拼著犧牲一條臂膊也要將毒掌印在雲蕾面上。雲蕾何等機靈,霍地一個「鳳點頭」,青冥寶劍反手一撩,疾起而迎,沙無忌的那條臂膊,眼看就要被她硬生生地卸下。
  忽地一人從旁躍出,左手一拉,右手一抓,同時之間,既把沙無忌拉退 ,又攻向雲蕾的脈門。這人長相甚怪,身軀瘦長有如一條竹篙,十指長爪,烏黑髮光,陰惻惻地笑道:「石莊主的愛婿果是不凡,待我來領教幾招。」這人正是沙無忌新拜的師父,苗疆異人赤神子,他從貴州雲遊至北方,北方的豪傑十九不知他的來歷。
  說話之間,兩人已交上手。雖然是同樣的一套掌法,但在赤神子手中使出來,比沙無忌何止厲害十倍!在劍光繚繞之中他居然照樣伸出長爪,撕、拿、抓、撲,有如鬼魅,每一發招骨節格格作響,雲蕾不由得大為駭異,急把青冥寶劍舞成一團銀虹,不求有功,先求無過。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9:25

  赤神子數撲不進,突然大吼一聲,雙掌翻飛,連環猛掃,直如巨斧開山,鐵錘鑿石,掌風激盪,一股寒氣直透過來,雲蕾的劍點每被震歪,更奇怪的是心頭漸覺煩躁,火氣上升,像是給人激怒,不可自制。她本來打定主意,只守不攻,但鬥了三五十招,無名火起,便自按捺不住,屢屢衝出圈子,與赤神子強攻對拼。原來赤神子的陰風毒砂掌不但雙掌含有劇毒,而且掌風激盪,冷氣沁肌,可以刺激敵人的神經,令敵人自亂步驟。
  赤神子正是要引她對攻,激戰之中,雲蕾一劍刺出,直抵前心,又狠又準 ,看來赤神子無可再避,卻見他忽地大吼一聲身形驟起,十指凌空抓下,石翠鳳驚叫一聲,險些暈倒。陡然間忽聽得滿堂哄笑之聲,睜眼一看,不禁驚得呆了!赤神子與雲蕾已間相距一丈開外,肩上衣裳破裂,狀甚狼狽。但石翠鳳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卻比他還要狼狽十倍,頭戴的束髮金冠裂為兩半,這也罷了,包頭的青巾也被撕開半邊,竟露出半頭秀髮,雖然扎經紅綾,但已看出是女兒裝束!原來適才那一招,雙方都是險極,雲蕾處在下風,豁出性命,用師門的救急絕招「極目滄波」一劍削出,赤神子若仍然用力抓下,雖可洞穿雲蕾的腦蓋,但雲蕾這一劍也要自他前心直透後心。故此雙方都挪動身形,手法變換偏了準頭,雲蕾一劍勾破他肩上的衣裳,而赤神子也一抓抓破了她的束髮金冠,連包頭的青巾也撕開了一半!
  滿堂哄笑之中,赤神子吐了一口唾沫「哼」了一聲:「算老子倒霉,碰著你這個人妖,老子不與娘兒動手!」雲蕾氣得面色變紫,青冥劍一揮,又想拚命,忽聽得張丹楓柔聲說道:「小兄弟,你且歇一會兒!」說話之間,已將赤神子截著,雙方動起手來。
  笑聲繼續不絕,千百對眼睛都朝著雲蕾瞧來,石英父女驚異之極,尤其是石翠鳳更是呆若木雞,辛酸、失望、詫異、悲痛,說不出心中的味道。她萬萬料不到日夕相思的如意郎君竟然也同自己一樣,是個少女!只見雲蕾咬著嘴唇,面色尷尬,將包頭的青巾又已包紮好,面上羞愧的神情,更像一個閨中少女。石翠鳳涼了半截,仍是不相信,也不顧在眾目瞪瞪之下,挨近雲蕾,就在她耳邊問道:「雲相公,你為什麼歡喜將頭髮留得這麼長?你、你、你究竟是男子還是女嬌娘?」雲蕾滿面通紅,她本來是準備對石翠鳳說明真相的,但在此時此地此種情形之下,被石翠鳳這樣追問,竟自訥訥不能出口,石翠鳳伸出雙指在她脅下一戳,道:「冤家,你說呀!」忽覺氣氛有異滿堂的笑聲都停下來,原來張丹楓與赤神子正鬥到激烈之處,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去了。
  只見雲蕾也定了眼睛,凝視著場中的惡鬥,眼光中充滿關懷憂慮的神情,石翠鳳心中又是一涼,如此神情 ,如此眼光,除了是情人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種解釋。看來「他」之關心張丹楓就像自己關心「他」一樣,是那麼的真摯而自然流露!石翠鳳心中的希望就像水中的明月,突給頑童用石頭打碎,也說不出是惋惜還是悲涼!
  場中張丹楓與赤神子動手已過百招,張丹楓的內功火候比雲蕾要深得多,赤神子的陰風毒砂掌對他毫無作用,張丹楓見招拆招,見式拆式,不疾不徐,一點也不煩躁。赤神子絲毫也佔不到便宜,自己反而火起,狂吼一聲,掌抓兼施,時而凌空飛撲,時而卷地擒拿,擒拿撲擊之中,雜以抓裂,點打之法,十指烏黑的長甲就如毒刃一般,忽伸忽縮,手腳起處,全帶勁風,一派兇猛粗獷之勢,令人驚心駭目!看張丹楓時,卻仍是氣定神閒,衣袂飄飄,劍勢輕靈翔動,瀟灑之極!劍光四射,忽取忽散,有如流水行雲絲毫不見吃力,但卻處處制著機先。赤神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心中好生奇異,自思:這掌法乃是我在苗山之中,看鳥獸撲擊之勢,自創出來的,沙無忌得我傳授,亦未全曉,如何此人卻像甚為熟悉,每每在我招式變換之前,就迎頭狙擊,令我不能施展?他哪知張丹楓自在石洞之中,得了彭和尚的遺書--《玄功要訣》之後,領悟各種武學的原理,各家各派的武功,經他過目之後,就可以無師自通。他看了沙無忌與雲蕾相鬥的一場,又看了赤神子與雲蕾相鬥的一場,自己又接了赤神子一百餘招,對這種掌法的變化來勢,已是瞭然胸中,更加上他的功力,亦稍勝赤神子一籌,他手中的白雲劍又是寶劍,赤神子的毒砂掌雖然厲害,卻不敢與之相碰。有此幾樣便宜,故此百餘招之後,便佔盡上風,殺得赤神子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赤神子見狀不妙越發心慌,虛抓一把,便思逃走,張丹楓一聲冷笑,喝道:「你這妖人,且留下一點記號!」掌風劍影之中,只聽得「喀嚓」一聲,赤神子的一條臂膊已給他硬生生切下。廳上各路黑道人物,嘩然驚呼,赤神子捧著斷臂,擠開眾人奔出山寨,回頭罵道:「好小子,十年之後,祖師爺還要找你報仇!」張丹楓提起寶劍,在衣袖上一抹,道:「好,我等你就是!」眾人見赤神子斷臂之後,還能奔跑如飛,如此凶狠,也不禁駭然。張丹楓本來無意令他殘廢,只因他罵了雲蕾一句「人妖」,所以才切下他的臂膊,這時也自有點後悔。後來過了十餘年後,赤神子果然再找張丹楓為難,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那些三山五嶽人馬,見赤神子如此凶狠,尚自受創,心中所懾,都不敢出來單獨挑戰,沙濤一橫了心,又想指揮手下群毆。忽聽得有人笑道:「好劍法,好劍法,待我也來領教幾招吧!」
  張丹楓一看,只見出來挑戰的正是那蒙面人,但見他只露出雙眼,閃閃放光,顯得十分詭秘。雲蕾凜然一驚!單打獨鬥只恐張丹楓不是他的對手。那蒙面人隨便立了一個門戶喝道:「進招吧!」張丹楓把劍一插 ,道:「既然閣下不亮兵刃,我也陪閣下走一趟拳。」雲蕾眉頭一皺,心道:「張丹楓也太自大了,這人能抵禦雙劍合璧到十招之外,功力豈是尋常,仗寶劍之力,或許能打個平手,與他比拳,那是准敗無疑。」不由得替張丹楓暗暗擔心。
  那人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請閣下賜招。」張丹楓道:「客不僭主,還是先請閣下指教。」那人笑道:「張相公處處都不肯佔人便宜,的確是名家弟子的氣派,其實咱們都是客人。但張相公既然要我先行獻醜,那就只好僭越了。」小臂一彎,驀然就是一招「彎弓射月」,手指點向張丹楓胸膛「玄璣」大穴。
  這蒙面人的點穴手法迅疾非常,但張丹楓是何等樣人,焉能給他點中,就在他的指頭沾衣之際,張丹楓驀地吞胸吸腹,身手陡然移後一尺,右掌一起,一招「中流砥柱」,橫截過去掌心與他的雙指,碰個正著,張丹楓這一掌有開碑裂石之能,就算內功有了火候的人,似這樣的只憑雙指之力,給他一個橫斬,雙指也要拗折。哪知這蒙面人的手指竟然堅逾鋼條,在張丹楓的掌心一戳,迅即收回,讚道:「年紀青青,有這樣的功力,確是後生可畏,再接這招!」變指為掌,手掌驟然從右肘下穿出,輕飄飄地拍了出來。
  張丹楓心頭一震,剛才給他在掌心一戳,又酸又麻,若非自己近來內功頗有進鏡,幾乎禁受不住 ,正自驚異,只見那人掌勢飄忽,如按如拍,不敢怠慢,急用新近自學的大力金剛手法,再接一掌。那人出掌甚輕,雙掌一交勁力卻如排山倒海,張丹楓的大力金剛掌給他一下反擊,勁力對消,雙方都各退後三步,但那人面色不變,而張丹楓卻已虎口發麻,旁人看不出來,張丹楓卻是自知:這蒙面人的功力實是在己之上。
  張丹楓滿腹狐疑,這人剛才所顯露的鐵指功夫,正是武林絕學的「一指禪功」,而適才這一掌,卻又是鐵琵琶的手法,鐵琵琶手不比一拗禪功,會者甚多,但似他那樣使得出神入化卻是少有。張丹楓自思:這人分明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角色,何以會與沙濤混在一道?而聽他的話又好像知道自己的師承,對這人的來歷,實是捉摸不透。只聽得那人又笑道:「很久以來未與強手對敵,今日得接名家弟子的高招真是快何如之!」嗖、嗖、嗖,又是一連拍出三掌,似虛似實,似按似點,每一招都是招裡套招,式中套式,暗藏著厲害的殺手。
  張丹楓展開「風亂落花」的身法,在躲閃之中也進招反擊一步不退,連接了三招,頭一招用太極拳的「如封似閉」,將蒙面人的掌勢化開;第二招用少林拳的「魁星踢斗」,腿掌兼施,用硬功的以攻為守的招數,迫敵人換招;第三招卻用師門獨創的「百變玄機掌法」,將敵人的來掌黏出外門。那蒙面人見他瞬息之間,連用了三種不同的拳法,也似乎甚為詫異,微微的「噫」了一聲。
  兩人拳來腳往,轉眼間又鬥了二三十招,張丹楓學了《玄功要訣》之後,自己修習所見過的各派武功,這時便連用各派的精妙招數 ,化解蒙面人的攻勢。雖因修習的時日尚短,未得各家精髓,但也足令人眼花繚亂,大感驚奇。
  那蒙面人仍是施展鐵琵琶手,中間雜以一指禪功,攻勢絲毫不緩。張丹楓雖連用各派手法,但也只能在一時之間,亂人眼目,久戰之下,終是吃虧。三十招過後,漸感吃力,索性摒除各派的武功不用,只用師門獨創的大須彌掌式,抱元守一,以雙掌護著全身,只守不攻。
  大須彌掌式,圈子甚小,但卻防護嚴密,沉穩凝重,反擊之力甚強,那人迫切之間,也自攻不進去。但他的鐵琵琶手端的是神妙非常,有時掌力挾風,呼呼作響,威猛非常,有時卻又輕飄地一拍,到迫身之時,勁力才猝然發出,教人根本分不出他的虛實輕重,真是防不勝防。而中間雜用的一指禪功,更是厲害,所指之處,全是人身大穴。張丹楓越發疑心,這蒙面人的鐵琵琶手出神入化,和澹台滅明不相上下,但他的一指禪功澹台滅明卻是不會。若然兩人不是同出一門,何以鐵琵琶的手法如此相似?但若說是同出一門,何以他又獨會一指禪功?難道是他們的師父也有偏心不成?而且澹台滅明只說過他有一個師妹,從未說過他還有師兄弟。兩人之間,有否淵源,也還是難猜測。
  兩人又鬥了三五十招,蒙面人忽掌忽指,著著進逼,張丹楓的大須彌掌式雖然神妙,但內功稍遜 ,漸覺難以抵敵這兩種上乘武功。戰到分際,那蒙面人喝道:「小心接招!」左掌一托張丹楓的肘尖,右指忽地一戳,張丹楓若在避開他的一指禪功,就得給他的鐵琵琶手推送出去!
  只見張丹楓一個旋身,雙指一劃,反掌一掃,這一掌也正是鐵琵琶的手法,而那一劃卻是是似而非的一指禪功(一指禪功最少也得有十年以上的功力,不是朝夕間可以偷學,張丹楓所用的只是一指禪功的指法姿勢)。但如一來,已足令那人驚異不已,攻勢一緩,又微微地「噫」了一聲。張丹楓趁勢疾上又用百變玄機掌法搶佔了有利的方位。那人怔了一怔,忽地哈哈大笑道:「你好聰明,幾乎騙過了我!」駢指如戟,伸手一探,又點張丹楓脊骨的「天柱穴」。
  張丹楓一閃閃開,那人疾進一招,掌力如山,張丹楓堪堪抵擋得住。又鬥了十餘二十招,那人雙掌齊出,一虛一實,左掌呼呼挾風,卻是虛招,右掌輕輕拍下,卻是實招,張丹楓運勁接他的左掌,一接之下,立知上當。那人右掌勁力一發,將張丹楓雙掌迫著,忽地哈哈笑道:「你所言非假,張士誠的寶藏和彭和尚的奇書果然都被你發掘去了,俺在這裡,還有什麼意思?」虛晃一掌,突然向後一縱,奔出山寨。這蒙面人突如其來,突如其去,如神龍之見首不見尾,眾人齊都驚愕,即張丹楓亦是百思不解:再鬥下去,那人分明可勝,卻又何以突然住手?
  那蒙面人是隨額吉多來的,始終不以真面目示人,即沙濤父子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只是見他武功好得出奇,故此好生敬畏。蒙面人一走 ,沙濤見勢不好,立即下令群毆。額吉多適才斷劍受辱,吃了大虧,這時急欲報仇,搶在頭裡,張丹楓哈哈一笑,與雲蕾打了一個招呼,倏時間雙劍齊出,額吉多搶過一柄長劍,剛擋得兩招,張、雲二人出手太快,沙濤的黨羽還未趕得及接應,只聽得「喀嚓」一聲額吉多的長劍又給削斷了。他的副手吉彰阿叫道:「張丹楓,你家屢受我國大恩,你何以如此不明事理?」拔刀招架,張丹楓一劍削出,餘勢未衰,劍光一繞,又把吉彰阿的佩刀削斷了,吉彰阿大驚失色,叫道:「張丹楓,你、你……」話未說完,雲蕾的劍招接連而至,吉彰阿的武藝在額吉多之下,如何擋得住雙劍合璧之力?被雲蕾一劍斜削,登時死於非命。額吉多橫躍三步,陡聽得一聲大喝人還未到,已是勁風貫胸,原來正巧碰著石英出手。石英綽號叫「轟天雷」,以躡雲劍術、飛蝗石暗器、轟雷掌號稱武林三絕,這一掌之力,何止千斤,額埋多剛剛被張丹楓與雲蕾二人殺得頭昏眼花,不辨南北,這時又碰上石英,昏頭昏腦,躲避不及,被石英「卜」的一掌擊中後心,護身的鎖子黃金甲也給震裂,登時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也幸而有護身甲一擋,要不縱然他武功再高,性命也是難保。饒是如此,也已暈倒地上,隨來的武士,立刻將他抬起,不敢再戰,狼狽而逃。
  沙濤請來的那批三山五嶽的人馬,有一大半懷有二心,見勢不好,先自走了,有一小半心腹死黨,見張、雲二人雙劍的威力無比,也自膽寒。張丹楓哈哈大笑,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把群賊殺得落花流水,但敵眾我寮,一時之間,還是未能闖出重圍。石英大喝道:「擒賊先擒王,沙老賊我先與你算帳!」撲入人叢,追趕沙濤,沙濤忽地一聲呼嘯,黨羽如潮疾退,張丹楓等人怔了一怔,群賊退出了「聚義廳」,忽聽得轟隆一聲巨響,沙濤的黨羽已把千斤閘放下,內外隔斷!
  外面伏有弓弩手和勾鐮手,以石英和張丹楓之力,縱能將千斤閘托起,但外面的毒箭,必然乘機射來,難以防備。石英歎了口氣,道:「好,咱們算是被他困在這裡啦!」沙濤在外面叫道:「把那幅畫給我,繳了兵械,我還可以念昔日八拜之情,放你們下山。」雲蕾笑了一笑,道:「大哥,他們還不信你已把寶藏取去,就是給他畫圖他也無用。」張丹楓道:「我偏不給他。」石英道:「正是。這是先主遺物,豈可給他?」雲蕾也笑道:「我也是說笑而已,咱們就是被困而死,也不能屈辱求存。」張丹楓道:「小兄弟,我一向笑你柔弱,你原來也有男子的氣概。」這當然也是說笑之詞。雲蕾卻認起真來,啐了一口道:「呸,只有你們男子才是英雄豪傑麼?」
  這時聚義廳內只剩下了石英等四人,雲蕾此言一出,石英父女全都變色。石翠鳳偎近雲蕾,拉她的手,顫聲說道:「雲相公 ,你當真是個女子麼?」雲蕾面紅過耳,低聲說道:「姐姐,你說得不錯,我當真是個女子!」石翠鳳花容失色,指著雲蕾道:「小冤家,你,你……」哽咽著說不下去。雲蕾羞慚不已,道:「好姐姐,是我一時淘氣,欺騙了你。姐姐,你別惱怒,我、我還有一位義兄……」石翠鳳杏臉生嗔怒道:「誰管你什麼義兄,呀,小冤家,你一點也不知道我的心事!」石翠鳳此時雖已明知她是個女子,但說話原口氣,仍是將她當作男子看待,張丹楓聽了,不覺失笑。石英比較老成持重,將張丹楓拉過一邊細細盤問,張丹楓將雲蕾的來歷說了,又笑道:「當時是你擇婿心切,雲蕾又是小孩子心性,要不然也不至於鬧了這場笑話。好在也不過蒙了你們一年,不至於誤了令嬡的青春。金刀周健的兒子你是見過的了,你說此人在後輩之中,也算得是一位少年俊傑吧?」石英一聽,自然知他話中之意,沒精打采,答道:「女兒的婚事,我也不再管啦。周山民嘛,若與雲相公相比,那自然比不上。但也還算得是個有出息的孩子!」石英叫慣了,一時轉不過口,也像他女兒一樣,仍然叫雲蕾做「相公」。張丹楓又不覺一笑。石英忽道:「少主,我失了一位愛婿,但卻要恭喜你啦。」反過來取笑張丹楓。這一取笑,卻勾起了張丹楓的心事,歎口氣道:「喜從何來?」石英道:「你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我的丫頭哪配得上雲相公,她就是不肯,我也要叫她把雲相公讓與你。你們幾時請喝喜酒,哈哈,這也是武林的一段佳話呀!」張丹楓道:「言之過早,言之過早!石老英雄,你還有所不知。」將張、雲兩家的冤仇說了,石英驚詫不已。
  那邊廂石翠鳳仍與雲蕾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完,石翠鳳一向把雲蕾當作她理想的夫婿,這時自是傷心不已。雲蕾雖然甚是尷尬,但亦為她感動,忽道:「好姐姐,我此生不嫁,陪你就是!」
  石翠鳳面上掠過一絲笑容,道:「你話當真?」雲蕾孩子之氣仍然未脫,笑道:「怎不當真?但我的好姐姐呀,我有一個兄弟,你卻沒有。我不嫁人自可,你不嫁人,誰接你們石家的香燈後代?」石翠鳳啐了一口,瞧了張丹楓一眼忽道:「雲相公,我知道你話不由心,我雖然是個傻丫頭,也早看出誰是你的心上人了。」雲蕾也給她的話引起感觸,歎了口氣,頹然說道:「我此生永不嫁人,你若不信,我給你發個誓!」石翠鳳掩住她的口道:「好端端的,發什麼誓呢?呀,我有了你這樣一位好妹妹,也就很心滿意足了。」
  石英素性豁達,雖然一時不快,此刻亦已消除,對女兒笑道:「妙極,妙極 ,你們既然認了姐妹,雲相公怎麼還不來拜見我這個義父?」雲蕾一笑而起,走到石英跟前,盈盈下拜,石英將她扶起,道:「雲相公,生受你了!」張丹楓哈哈一笑道:「還叫雲相公?」此言一出,眾人俱都失笑。
  這時已近黃昏,外面叫囂之聲,仍然此斷彼續,聚義廳內並無食物。幸張丹楓與雲蕾隨身攜有乾糧,取來給四人吃了。雲蕾道:「今日將就過了,明日如何?」張丹楓笑道:「明日愁來明日憂,何必去管?」四人談談笑笑,倒不寂寞,外面沙濤等人,懼他們雙劍合璧的威力,不敢進來偷襲。
  是夜張丹楓與石英輪班看守,雲蕾與翠鳳在椅上聯「床」夜話,各訴別後之情,親親熱熱,倒真的有如一雙姐妹。雲蕾問道:「那次咱們在青龍峽分手,你爹爹來信催你回去,究竟是為了何事?」石翠鳳道:「還不是為了那幅古怪的畫圖,我爹爹聽說,瓦刺國不知怎地已知道這幅畫圖在我家中,要派人來劫奪。因此我爹爹叫我回去,舉家逃到飲馬川藍寨主那裡避禍,我們全家還是戰後才回來的。想不到沙濤這老賊與也先勾結,還是放我們不過。」雲蕾笑道:「他們哪裡知道,這幅畫圖早已到了我大哥手中。」石翠鳳聽她叫「大哥」叫得如此親熱,心中又是一酸,道:「你有了哥哥,就忘了姐姐了!」雲蕾又歎了口氣,她是個女孩兒家,不似張丹楓的無所避忌,蘊蓄在心中的愁思,即算對著情如姐妹的石翠鳳,也不肯言說。
  石翠鳳見她神情奇特,甚是詫異,當下也不便多所盤問,兩人談談說說,不覺朦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 ,忽聽得外面人聲喧嘩,張丹楓叫道:「小兄弟,你快起來看!你說曹操,曹操便到,你瞧,這可不是你那位義兄到了!」雲蕾起身一看已是第二日的早晨,千斤閘只攔著正面大門,兩旁牆壁還有箭眼,只見外旌旗招展,有兩面大旗,特別醒目,一邊紅日,一邊明月,正是金刀寨主的標誌--日月雙旗!
  外面殺聲震天,張丹楓道:「周山民來得真是合時。」語帶雙關,雲蕾不覺抿嘴一笑。過了一會,□殺之聲漸漸靜止,千斤閘也給外面的人合力吊起,陽光耀眼,周山民緩緩走進聚義廳來。
  雲蕾昨日露了廬山真相,索性換回了女子的衣裳,周山民一見,頗是驚奇,與眾人打了招呼,又向雲蕾瞥了一眼。雲蕾笑道:「我托你的事情,我已經自己說清楚啦。」雲蕾換了女裝,一笑之下,梨渦隱現,有如初開的百合花,在周山民眼中更增美麗,周山民不覺心中一動,但見張丹楓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又不覺爽然若失。要知周山民本來是單戀雲蕾,但自知道雲蕾對張丹楓的情意之後,即已常常自仰,到了澹台滅明暗助他們打勝仗,說明了張丹楓為國的苦心之後,周山民更是下了決心退出這一場無望的情場角逐,所以此時雖然心中一動,但迅即又壓抑下來。
  石英道:「周賢侄,你怎的知道我們被困此山,引兵來救?」這一問也正是眾人心中的疑問,不約而同地大家都看著周山民。只聽得周山民說道:「在瓦刺入侵之時,我們流散四方 ,現下戰事已經結束,我們重新集結,想回到舊日的基地,昨日行軍至附近紮營,晚上就出了一樁怪事。」石英道:「什麼怪事?」周山民道:「有一個蒙面人夜晚偷入軍營,飛刀遞簡,信上寫得清清楚楚,說你們中了沙濤圈套,被困在這兒。這蒙面人武功卓絕,待我們發現之時,他已似一溜煙的走了。」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是蒙面人?」心中大是疑惑。周山民道:「是呀,這蒙面人來無蹤,去無跡,真不知他是何來歷?家父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既然石老英雄遇難,咱們不能不救,故此叫小侄領兵前來。」張丹楓與雲蕾都在暗暗納罕,不知這蒙面人是否即那蒙面人?
  周山民又道:「在瓦刺入侵的時期,家父曾幾次派人到石老伯的寶莊探望,石老伯避難未回,是以無由致訊。」石英道:「多謝你爹爹的關懷,改日我再去問候。」看周山民,只覺他也是一表人材,雖然尚比不上張丹楓與雲蕾,但亦不俗。
  眾人在沙濤的山寨中吃過午飯,張丹楓與雲蕾因急著趕路,先行告別。石英父女與周山民直送到山下,張丹楓與雲蕾撮唇一嘯,那匹照夜獅子馬與雲蕾的內苑御馬先後而至,周山民見雲蕾跨上馬背,忽然記起一事,道:「雲姑娘,且慢。」雲蕾在馬背上回頭說道:「周大哥,有何見教?」周山民道:「你和石姑娘的事情既然說清楚了,那就不必我再替你多費唇舌啦。這東西你收回去。」說罷,在懷中取出一支碧玉珊瑚。



第23回 十載重來芳心傷往事 兩番邀鬥平地起疑雲



    這支珊瑚正是周健送與雲蕾,而雲蕾又拿來送給石翠鳳作聘禮的信物,後來雲蕾又將它留與周山民,托他去向石英說明真相,以便退親的。周山民掏出珊瑚,石翠鳳想起曾為這支珊瑚慪過許多閒氣,不覺面紅過耳。周山民掏出珊瑚,正想遞上馬背,雲蕾哈哈一笑,道:「這珊瑚本是你家的東西,把來與我作甚?」輕輕一拍,駿馬嘶風,與張丹楓並轡奔馳,片刻之間,已沒入黃沙漠漠之中,剩下周山民呆呆地站在山下,不知所措。
  兩人馬行迅速,第二日一早已過了雁門關,關外是漢胡接壤之地,蒙古人以遊牧為主,女子騎馬,極是平常。因此雲蕾也就不必再改男裝。張丹楓對著玉人,在草原之上奔馳,心胸更覺舒暢,笑道:「若得與你浪跡風塵,就是一生都這樣奔波我也心甘情願。」雲蕾輕掠雲鬢,回眸一笑,道:「傻哥哥又說傻話啦!」張丹楓益覺心旗搖搖,不可抑止。飛馬走過雁門關,雁門關的明朝統兵尚未回來,戰火之後,只見一片頹垣,幾名戍卒。張丹楓正自感慨,忽聽得雲蕾歎了口氣,丹楓道:「小兄弟,你怎麼啦?」雲蕾道:「我想起了小時候隨爺爺回來時的情景,哎,不知不覺已是十年了!就在這兒,我還記得那是十月十五的晚上,我爺爺就在這兒將血書交付與我。」提起血書,心中不覺一陣難過,相對黯然。
  張丹楓道:「人生幾何?何必盡記起那些不快意之事。」兩人策馬緩行。雲蕾道:「人生真是奇怪?」張丹楓道:「怎麼奇怪?」雲蕾含情脈脈,看他一眼欲說又止。張丹楓:「世事變幻,每每出人意外,比如我吧,我本以為今生今世,不會再出雁門關的了,哪知而今又到此地。所以你以為奇怪的事情也未必奇怪。有些看來絕不可能之事,說不定忽然之間就順理成章地解決了。」話中含有深意,這剎那間,雲蕾的心頭掠過了爺爺血書的陰影,掠過了哥哥嚴厲的面容,一抬頭卻又見著張丹楓那像冬日陽光一樣的溫暖的笑容,頓覺滿天陰霾,都被掃除乾淨。
  張丹楓策馬傍著雲蕾,正想再溫言開解,他跨下的照夜獅子馬忽然一聲長嘶,向前疾奔,這匹馬竟然不聽主人的控制 ,真是從來未有之事。張丹楓一提繩□,忽又想道:「這匹馬如此飛奔,必有緣故,我且看它將我載到哪兒。」放鬆繩□,那匹馬竟然不依著正路而行,循著山邊的小道,上高竄低,一路嘶鳴不已,雲蕾放馬追趕,總落後半里之遙。跑了一陣,忽聽得前面也有馬聲嘶鳴,好像互為呼應。張丹楓向前一望,只見山坡之下,有兩個人正在□殺,一匹白馬,和自己的照夜獅子馬一模一樣,奔了出來。
  張丹楓看清楚時,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一對□殺的漢子其中一個正是自己的二師伯潮音和尚,對手是一個四十多歲,略顯發胖,但身手卻非常矯捷的中年人。潮音和尚使一根粗如碗口的禪杖,橫掃直劈,舞得呼呼風響,正是佛門最厲害的伏魔杖法。那漢子忽掌忽指,或劈或戳,招數迅捷之極,而且手法怪異,潮音和尚的伏魔杖法何等兇猛,卻每每被他輕飄飄的一掌後開,就在掌風杖影之中,欺身疾進,出指點潮音和尚的穴道,每次出指,潮音和尚雖能避開,也不免機伶伶地打個冷戰。張丹楓心中一怔:這漢子的掌法指法和日前所見的那個蒙面人竟是一模一樣,所使的都是最上乘的鐵琵琶掌和一指禪的功夫!
  山坡下還有一個女子微笑觀戰,這女子年約三十多歲,面如滿月,姿容端正,似是一個大家少婦,其實卻是個未曾出嫁的老姑娘。她一面看一面發笑。潮音和尚身軀魁梧,手揮禪杖竟被那個漢子一雙肉掌迫得手忙腳亂,潮音和尚似是甚為惱怒猛的一招「獨劈華山」,舉禪仗當頭劈下,那漢子一閃閃開,潮音和尚去勢太猛,收勢不及,一杖打下,砸到地上,打得沙石紛飛。那漢子哈哈一笑,出指如電,向潮音脅下一戳,潮音和尚武功也算高強,在此絕險之際,竟然以禪杖支地,一個觔斗倒翻起來,雖然避開了敵人的一記殺手,但亦已顯得狼狽異常!那中年女子忽地哈哈一笑,道:「玄機逸士門下,亦不過如此而已,哈哈,真是浪得虛名。」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49:42

  張丹楓眉頭一皺,便欲上前,忽地想道:「這漢子分明就是那蒙面人,他和也先的武士同行到沙濤山寨,後來卻又引了周山民前來相救 ,真令人猜不透他的來歷。不知他何以卻要與我的二師伯為難?」回頭一看,雲蕾的快馬已如飛而來,尚差半里未到。自己的那匹照夜獅子馬則和潮音和尚的那匹白馬在一處□磨挨擦,互相嬉戲。原來潮音和尚這匹白馬乃是張宗周的坐騎,潮音和尚上次到瓦刺夜探張府之時,謝天華暗助他脫險,偷送與他的。這匹馬和張丹楓的照夜獅子馬乃是母子,故此張丹楓的馬遠遠聽見它的嘶聲,就不聽主人的控制,奔來相見。
  片刻之間,雲蕾已經來到,向戰場一望,失聲叫道:「那不是潮音師伯嗎?潮音師伯!」潮音和尚鬥得正緊,被那漢子迫得透不過氣來,竟不能分心回顧,聽了雲蕾的叫聲,也不能回答。那漢子卻衝著張、雲二人齜牙咧嘴地笑了一笑道:「真是人生無處不逢君,又見著你們了,這個糟和尚竟是你們的師伯嗎?」潮音大怒,揮禪杖潑風疾掃,無奈敵手太強,潮音和尚力不從心,反而給他在肩頭一捺,腳步踉蹌,搖搖欲倒!
  玄機逸士門下的四大弟子,以謝天華武功最強,雲蕾的師父飛天龍女葉盈盈在面壁十二年之後,武功大進,也不在謝天華之下,大弟子金剛手董岳武學的造詣不及謝天華和葉盈盈,但外家功夫登峰造極,金剛手天下無雙,內家的功夫亦有相當造詣,所以只論功力,則還要數他。至於潮音和尚,則因他性子暴躁,練不了最上乘的武功,只得了師父的一套伏魔仗法和外家硬功。雖然只此一套杖法,已是受用不盡,在江湖上罕逢對手,但一旦遇到了像這漢子那樣頂兒尖兒的人物,可就不免相形見絀,處處受制於人,這時給他一捺,竟是搖搖欲倒。
  張丹楓叫道:「二師伯,你且歇一會兒。有事小輩服其勞我替你接幾招吧!」拔劍出鞘,向著那漢子道:「前輩請指教我們是玄機逸士門下第三代弟子,小輩請前輩賜招,不敢單獨平斗 ,請恕我們無禮,一齊上了。」長劍一揮,道:「小兄弟你也來向前輩討教兩招吧!」雲蕾應聲出劍,雙劍一合,頓時飛起兩道銀虹,交叉一剪,那漢子向張丹楓拍一掌,向雲蕾戳一指,分用鐵琵琶與一指禪的功夫對付兩人。雙劍合璧,何等厲害,有如長江浪湧,大海潮生,一招緊過一招,更加上張丹楓的武功,在畢家相鬥之時,已能和潮音和尚打個平手,得了《玄功要訣》之後,武功精進,更在潮音和尚之上。所以雙劍合璧,十招一過,立刻把那人迫得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那人道:「雙劍合璧,威力果是不凡,師妹,你也來見識見識。」那中年女子應了一聲,也不見她怎樣作勢,晃眼之間就到了面前,只見她嗖嗖兩聲,拔出兩般兵器,左手是一柄金鉤,右手是一柄銀光閃閃的長劍,長劍一指,金鉤一拉,張丹楓與雲蕾二人都不由得退了三步,張丹楓劍勢左展,雲蕾劍勢右展,合成了一道圓弧,將這對男女也迫出了劍光圈外。
  那女子好不厲害,左鉤右劍,竟然一退即進,兩手不同的兵器在一瞬之間都連進三招。那漢子忽而用琵琶掌,忽而用一指禪,攻勢也驟然轉盛,張丹楓擋了兩招,一招「飛龍在天」配合著雲蕾的「潛龍入地」雙劍一上一下,擋住了敵人的鉤、劍、掌、指四種不同的攻勢。那女子也不由得輕啟朱唇,讚了一個「好」字。張丹楓忽道:「請問兩位和澹台滅明是怎麼個稱呼?」
  原來不但那漢子的鐵琵琶掌法和澹台滅明相同,即這女子的金鉤路數,也和澹台滅明的吳鉤劍法一模一樣。只是澹台滅明使的兵器是雙鉤,而這女子則除了金鉤之外還多一柄長劍,所以招數更見怪異。
  那女子怔了一怔,忽而笑道:「我們只想見識玄機逸士獨創的武功,誰耐煩聽你尋根究底?」左手一起,金光一閃,又是一鉤鉤來。張丹楓碰了一個釘子心中也自有點生氣 ,暗道:「好,我就讓你們見識見識我師祖的獨創武功!」劍勢越發催緊,雙劍忽分忽合,有如雙龍戲水,劍勢如虹,變化奇幻,頓時將那對男女裹在劍光之中。
  但這對敵人的武功委實太強,表面看來,雖似被雙劍所困無能為力,其實卻是暗施妙手,著著反擊。片刻之間,又鬥了五七十招,張丹楓也還罷了,雲蕾根基稍差,內功較弱,被他們的潛力反擊,胸口如受重壓,竟呼吸緊張,漸感不支。張丹楓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道:「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只道雙劍合璧,天下無敵,哪知還是給這對男女,佔了上風。」其實不是雙劍的威力不強,而是雲蕾的功力與敵人相去甚遠,所以尚不能將雙劍之威,發揮得淋漓盡致。
  潮音和尚歇息了一會,見張丹楓與雲蕾戰敵人不下,一揮禪杖,又加入戰團,潮音和尚的功力在張丹楓之下,卻在雲蕾之上,張、雲二人雙劍合璧,與敵人本是相差無幾,潮音和尚一加入來,以三敵二,漸漸拉成平手。
  又激鬥了三五十招,仍是不分高下,忽聽得馬蹄得得,遠遠傳來,片刻之後 ,只見一人策馬而來,腰懸長劍意態瀟灑,瞥了一眼,忽地笑道:「你們連我的徒弟都戰不下,還替上官老怪撐什麼門面?」張丹楓大喜叫道:「師父!」原來來的人正是謝天華!
  謝天華道:「潮音師兄,你且歇一會兒,待我見識見識上官老怪門下的武功。金鉤仙子,我先向你請教,烏老二,你再與我的徒兒多打一會吧。」原來這對男女,男的叫做烏蒙夫,本是上官天野的二弟子,上官天野昔日曾與玄機逸士爭雄,劇鬥三日三夜不分勝負。他有幾種極厲害的功夫,一指禪就是其中之一。可是他的功夫甚怪,其中的一指禪與另一種功夫必須童男童女才能修練,而且即算在煉成之後,若一結婚,功力就要大減。所以上官天野在收徒之後,必先問明徒弟此生結不結婚,若甘願不結婚的才傳以一指禪功,大弟子澹台滅明因自己這一支人遠走異國,不願絕後,所以沒有答應,因而也就只得了吳鉤劍法和其他的內外功夫,一指禪功卻沒有學到。二弟子烏蒙夫貪得上乘功夫,一入門就答應此生誓不結婚。那女子叫做林仙韻,外號金鉤仙子,是上官天野的三弟子,也是一入門就答應不結婚。林仙韻十餘年前,美艷非常,烏蒙夫與她同門習技,日久生情愫,林仙韻是個女子,較為沉靜,沒有表露出來,烏蒙夫卻是大膽追求,有許多痕跡落在上官天野的眼裡。
  上官天野本意要調教出幾個出色的弟子,再與玄機逸士一決雌雄,他又最不歡喜別人言而無信,一發現了二弟子烏蒙夫對林仙韻懷有異心,不禁勃然大怒,一氣之下,竟將他趕出門牆,所以澹台滅明對別人說起,就只是說自己只有一個師妹,而沒有提及烏蒙夫了。
  烏蒙夫被逐出師門之後,一方面是對師門仍甚依戀,一方面也是悲憤莫名,心中自思:天下難道就沒有一種更上乘的武功,可以夫婦雙修的麼?師父的一指禪功 ,結婚之後就會功力減弱,據師父說那是因為洩了真元之氣,壞了「童子功」的緣故,但假若有一種上乘的內功,可以保住真元之氣的,那麼結婚又有何妨?烏蒙夫因為有此一念,所以雲遊天下,一心一意想尋覓一種正宗的更上乘的內功,十餘年來,卻沒有尋到。他少年之時曾聽澹台滅明談起張士誠和彭和尚的舊事,聽說彭和尚有一本遺書叫《玄功要訣》,雖然不知內容,但以彭和尚那麼高的本領而書名又叫做《玄功要訣》,想必內中大有道理。是以他也想尋覓這本書。一月之前,他回到蒙古,碰到了也先手下的武士額吉多,說是已探出張士誠的寶藏和那本遺書都埋在蘇州,關鍵則是在石英家中的一幅畫圖。額吉多知他曾是澹台滅明的師弟,便邀他相助,他無可無不可,便隨了額吉多到沙濤的山寨,恰好遇到張丹楓,這才知道《玄功要訣》已給張丹楓取去。他是長輩,又自負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自然不便向小輩要書,故此悄然而退。他對異族亦無好感,但他因專心一意要學上乘內功,對瓦刺與明朝的兩國相爭之事,亦不甚關心,但他也不願張丹楓毀在額吉多與沙濤的手裡,致使奇書落入蒙古武士的手中,故此他退出了沙濤的山寨之後,卻又暗地裡去向金刀寨主報信。
  至於金鉤仙子林仙韻,雖然表面沒顯露,心中對烏蒙夫也是念念不忘。她在師門十年之後,武功已有成就,上官天野遣她下山,自立門戶,她就在雁門關外的一座山中,潛心苦練,也不收徒弟。烏蒙夫幾天之前找到了她,兩人提起別後之情,各自淒愴。但禁於師門的約束,仍不敢談婚論嫁。後來烏蒙夫說起,說是探得玄機逸士有兩個弟子,即將出關,林仙韻道:「師父十年來心願,就是要勝過那玄機逸士,只不知這幾十年來,玄機逸士又創了什麼奇特的武功。他也想門下的弟子勝過玄機逸士的弟子,好替他爭光。你我不如到雁門關外,邀鬥玄機逸士的那兩名弟子,勝了固好,就是不能勝,也總可以探出一些虛實,為師門立一大功。也許師父就因此會讓你重列門牆了。」烏蒙夫給她說動,便同到雁門關外一個險要之地攔截,烏蒙夫本探聽出玄機逸士那兩名弟子,是一男一女,但截到之時,卻只見潮音和尚一人。這就是烏蒙夫與潮音和尚相鬥的前因後果。
  無巧不巧,雙方正在激戰之時,謝天華策馬來到,叫道:「潮音師兄,你且歇一會兒。」青鋼劍一亮,便向金鉤仙子林仙韻挑戰。潮音和尚向謝天華瞥了一眼,意頗不忿,但也不言語。
  林仙韻道:「你是謝天華嗎?」謝天華道:「不錯,謝天華正是區區。」林仙韻道:「我素聞玄機逸士門下,以謝天華的武功最強,今日你來得正好,我也想見識見識你的武功。」左手一起 ,霍地便是一鉤,謝天華反手一劍,身隨劍勢,一牽一引,林仙韻被他帶動兩步,金鉤幾乎脫手,不禁大吃一驚。須知鉤奪之類的兵器,本來是用以克制刀劍的,而今林仙韻的金鉤反被謝天華的青鋼劍所克,事屬反常,哪得不驚!謝天華劍隨身轉,滴溜溜地轉了半個圓圈,劍把一翻,劍身貼著金鉤劍尖便刺敵腕,這一招正是百變玄機劍法中的一個最精妙的招數。林仙韻右手劍招已發,一招「玉女穿針」,疾刺謝天華胸口的「玄現穴」,這是「圍魏救趙」之策,要迫謝天華撤劍回救。謝天華心中暗笑:「我焉能給你刺著?」身形略略一偏,劍身仍然黏著金鉤,劍尖往上一挑。哪知就在這剎那間,林仙韻趁著謝天華稍失平衡,金鉤一拉,霍地便脫了出來,劍光一晃,改刺為抹,一招「平沙落雁」,橫削過去,這兩下手法,利落乾淨,拿捏時候,不差毫髮,將下風之勢立刻扭轉過來。謝天華也不禁失聲讚好,道:「金鉤仙子,果然名不虛傳!」橫劍一封,將金鉤銀劍一齊盪開,青鋼劍左起右落,一口氣連削八劍,都用同一手法,看來毫不出奇,但八劍一氣呵成,竟把林仙韻迫得只能招架,心中也自暗暗佩服:這謝天華的武功果然比他的師兄要高明許多。
  謝天華動手之時,張丹楓也與烏蒙夫再度交手,這回是張丹楓單獨接戰,有意相讓,不用雙劍之力迫他。本來張丹楓不是烏蒙夫的對手,但烏蒙夫先戰潮音和尚,後戰張丹楓與雲蕾氣力消耗不少,三十招之內,竟然佔不了張丹楓的便宜。
  謝天華斜眼一瞥,見愛徒武功精進,好得出奇甚是驚異,哈哈笑道:「烏蒙夫,你連我的徒弟也戰不下嗎?」烏蒙夫大憤,呼呼呼連掃三掌,在掌風劍影之中,欺身直進,運一指禪的功夫,刺探張丹楓的穴道,著著搶攻。張丹楓機靈之極,急忙縮小圈子,仗寶劍之力,護著全身,烏蒙夫攻勢雖然強勁,迫切之間,也破不了張丹楓的守勢。
  過了一會,雙方已鬥了七八十招,謝天華劍勢縱橫,將林仙韻迫得連連後退,顯然佔了很大的優勢 ,烏蒙夫也已搶得上風,但張丹楓卻還能自保。謝天華哈哈大笑,道:「烏老二,快一百招啦,你還勝不了我的徒弟嗎?」
  烏蒙夫戰一個小輩不下,自覺甚難為情,又見林仙韻處在下風,不再戀戰,強笑解嘲道:「謝天華,你的徒弟果然名不虛傳,我看你也不見得比他高明多少。我對有本事的後輩素來愛惜,就讓他喘一口氣吧,今日不必再鬥了,改天我再向你領教。」與林仙韻先後跳出圈子,向西北奔走。謝天華聽他們自去,笑對張丹楓道:「你哪兒學來的這身武功,再過兩年,我真不敢再做你的師父啦!」又對潮音和尚道:「今日咱們雖然稍佔上風,但這兩人的功夫,確是武林罕見,徒弟尚且如此,那上官老怪的武功,實屬深不可測,咱們的師父不想與他親自動手,我只怕我與四妹二人,聯劍鬥他,也難保不落敗呢。」
  張丹楓正想向師父說明得到彭和尚遺書之事,忽見潮音和尚面色鐵青,道:「哼,你還記得師父麼?」謝天華道:「師兄你說什麼?」潮音和尚道:「我還以為你今日不來了呢?」謝天華道:「師兄,你是怪我來遲了麼?」潮音和尚道:「雲蕾,你來得正好,你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嗎?」雲蕾怔了怔,旅途中忘記時日,但前昨兩晚,都見月圓,想必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張丹楓道:「今日是正統十三年十月十六。」雲蕾猛然省起,今日正是她爺爺死難的第十週年。當日情景又一幕一幕地從腦中閃過,本已模糊了的情景,突然間又清晰起來,珠淚不禁簌簌而下。
  潮音和尚道:「謝天華,咱們十年之前在這裡說了什麼話來?」謝天華道:「咱們當日在這裡擊掌為盟,一個撫孤,一個報仇。你要將雲靖的孫女帶回去交給四妹,撫養成人 ,我要到瓦刺去殺張宗周。」潮音和尚昂頭冷笑,道:「原來你也還記得如此清楚。雲蕾你過來。」雲蕾挪前兩步。潮音道:「你瞧,這當日的女娃兒如今已成了一名出色的女劍客啦,我該做的已經做了。你呢?你將張宗周的首級帶來沒有?」謝天華答道:「沒有!」潮音和尚哼了一聲,道:「原來你是貪圖富貴腆顏事敵啦!」呼的一杖,就向謝天華當頭掃下。謝天華一閃閃開,道:「且慢,四妹呢?她來了沒有?」潮音和尚勃然大怒,喝道:「你敢自恃武功,欺壓師兄嗎?我不要四妹幫手,先就要將你打三百禪杖,你有膽欺師滅長就亮劍將我殺了!」謝天華道:「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料想四妹該與你一齊來到為何卻不見她?」潮音和尚本來是約了師妹葉盈盈一同出雁門關,找謝天華算帳,潮音和尚馬快,所以先到。但想起耽擱了這麼些時候葉盈盈也該來了,不覺也是一怔。謝天華道:「等到四妹來了,咱們再把話說清楚。」潮音和尚火氣又起喝道:「哈,原來你眼裡就沒有我這個師兄了嗎?」大喝一聲,當頭又是一杖!
  潮音和尚性子暴躁之極,動手不能自休,不由分說,呼呼呼,一連掃了七八杖,把謝天華弄得啼笑皆非,迫得施展最上乘的內家功夫,袍袖一揮將潮音和尚的禪杖裹住,笑道:「丹楓,你也來得正好,你向二師伯說去。」潮音和尚道:「張丹楓的事情我也知道大半,他倒不愧是個好男兒。但父還父,子還子,龍生九種,父子兄弟,各各不同。張宗周終歸是瓦刺的丞相,是通番賣國的奸賊。此事與張丹楓無關,我只問你背盟之罪。」潮音和尚連珠炮般的發話,簡直不容旁人置喙,話尚未完,禪杖一抽,又向謝天華劈頭打去。伏魔杖法展開,有如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連續不斷,看來似乎非把他的禪杖奪出手去,難以自休。
  謝天華連連苦笑,左閃右躲,張丹楓咳了一聲,想起此事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正待委婉陳辭,忽聽得一聲怪響,掠過空際,其聲嗚嗚類似胡人的號角,但卻尖銳的多。雲蕾面色一變叫道:「大哥你隨我來!」張丹楓道:「什麼事情?」話猶未了,謝天華袍袖一揮,將潮音和尚的禪杖盪開,身形一起有如鷹隼穿林,只一掠就掠到了潮音和尚的那匹白馬身邊。那白馬似是吃了一驚,昂首人立,前蹄疾踢,謝天華躍上馬背一按白馬頸項,輕輕一拍,那馬四蹄疾奔,嘶鳴不已,似是不服,但卻無可奈何。潮音和尚大怒,喝道:「你敢偷我的寶馬逃跑?」其實這白馬本來是謝天華偷與他的,他急不擇言,張丹楓聽了也不覺好笑。
  但見雲蕾早也飛身上馬,向前疾奔,在馬上回頭,不住地向張丹楓招手。潮音和尚叫道:「丹楓,讓你的白馬給我。」張丹楓笑道:「二師伯 ,你今日耗盡精神,歇一歇吧,回頭我再向你請安。」飛身上馬,不理潮音,一股勁地向前追趕,潮音氣得暴跳如雷,只得要了謝天華的坐騎。但前面這三匹馬,都是世所稀有的寶馬,謝天華乘來的黃驃馬,雖然也是蒙古良駒,卻是望塵莫及。
  張丹楓的照夜獅子馬最快,不一刻就趕過了師父,謝天華雖已制服那匹白馬,但還未熟,一路走一路掙扎,反而落在雲蕾的馬後。張丹楓道:「師父,什麼事情?」謝天華揮手道:「你跟雲姑娘先去,不必問。」張丹楓拍馬疾追,不一刻又趕上雲蕾,只聽得空際怪聲搖曳,一長一短,越聽越清楚了。張丹楓與雲蕾並轡飛馳,過了一會,那怪聲急促地響了幾下,以後便不再聞。雲蕾花容變色,側耳傾聽,「咦」了一聲,道:「大哥,這聲音怎麼就沒有了?」張丹楓忍耐不住,又問道:「小兄弟,這到底是什麼事情?你神色慌張,所為何來?」
  雲蕾道:「我的師傅遇險!」張丹楓吃了一驚,道:「你的師傅?」雲蕾道:「不錯,這聲音是我師傅發出的告急聲音只有我和三師伯聽得懂。」張丹楓道:「你師傅的武功,當今之世,能及得上她的,也不過有限幾人,怎麼她會遇險?」雲蕾道:「這確是她發出的告急聲。」小寒山上有一種修竹,弄成吹管,發聲尖銳,十里之內,都可聽見,加上飛天龍女深湛的內功,一吹起來,在僻靜之地,二十里外,也可傳到。飛天龍女在還未受罰面壁之前,曾將它弄為玩具,戲對謝天華說過以後如遇有什麼急事,就用這竹管發聲招喚。到了雲蕾上山之後,兩師徒在空山中同度十年,無話不談,所以雲蕾也知道這吹管的功能。其他同門,則是無一知曉。
  吹管之聲忽止,那當然是給敵人毀了,甚或遇了險也說不定。張丹楓不覺心中一怔:上官天野遠在蒙藏交界的深山,除了是他,當今之世 ,能制服飛天龍女的,恐怕就只有她的師父玄機逸士,其他的人連澹台滅明、謝天華等都算上,最多也不過打個平手。那麼難道是上官天野來了麼?以他的輩分地位,若說要為了為難一個後輩,萬里迢迢地趕來那實是難以置信。但除了是他,卻又是誰?誰能有那麼高的本領?雲蕾也是如此想法神情越見惶恐。那吹管之聲止了,兩人不知向何方追尋,雲蕾道:「大哥,這怎麼辦?」剛才的聲音自群山之中發出,經過迴旋震盪,不比空曠之地,容易辨別方向,張丹楓也不知該怎麼辦。
  忽見前面兩騎奔馳,原來張、雲二人馬快,竟趕上早就走了的烏蒙夫與林仙韻。烏蒙夫回首笑道:「張丹楓,你們還要□殺嗎?」張丹楓道:「不敢,請問這裡可是住有一位世外高人?」烏蒙夫笑道:「世外高人,豈是你們所能見的?」張丹楓道:「不管他見是不見,但求前輩指引。」烏蒙夫道:「你倒很有禮貌,三妹你問一問。」金鉤仙子林仙韻發聲長嘯,過了一陣,只聽得另外一種嘯聲從天而降,入耳撼心,就如有人在耳邊發嘯一般,功力之深,實是不可思議。林仙韻搖了搖頭道:「這位高人,今日什麼人也不見。」
  但距離已近,不比方纔,張丹楓已聽出是從附近一個山頭發出來的,的拱手道:「多謝指引!」與雲蕾策馬疾奔。林仙韻道:「你們不得允可,私闖上去,想找死麼?呀,你們年紀青青,死了豈不可惜?」張、雲二人哪肯聽她嘮叨,策馬如飛不一刻就到了山腳,將烏蒙夫與林仙韻遠遠拋在後面。兩人將馬放了,施展輕功提縱之術,疾行上山,上到半山,山風吹來便聞得一樓異香,沁人心脾。雲蕾道:「這是我師傅日常用的自製的『百花香』!」張丹楓聽了,心裡一寬,飛天龍女果然是在此地了。兩人更加快腳步,不一刻就到了峰巔。



第24回 紫竹林中高人試雙劍 太師府內俠士醉香閨



    山上有一座尼庵,庵旁一片紫竹林,圍以紅牆,千叢修竹高逾牆頭,景致十分幽雅。愈近那香氣愈濃。張丹楓道:「怎麼不聽見兵器磕擊的聲音?」雲蕾也是驚疑不定,抽出寶劍,腳尖一點立刻施展上乘輕功,身子平空拔起。張丹楓道:「此地定有前輩高人,不可冒昧。」伸手要拉,已來不及。
  雲蕾躍上牆頭,忽聽得一聲冷笑,好像有人在耳邊喝道:「撤劍!」聲音柔潤,竟似女子之聲,雲蕾心中一怔,只覺劍柄一顫,似是被什麼東西往外一扯似的,雲蕾身軀晃了幾晃,幾乎跌下牆頭。幸而她年來武功頗有進境,寶劍未致脫手,回頭一望,只見張丹楓也躍了上來,面上亦是露出驚異的神色。原來他躍上之時,也與雲蕾一樣耳邊似聽得有人喝令「撤劍」之聲,他的功力較雲蕾高出一籌,立即辨出微風颯然的聲息,急將衣袖一拂,只聽得「嗤」的一聲那「暗器」已附在袖上,低頭一看,竟是一片竹葉,而且竟然把自己的衣袖劃了一道口子,就如用薄刀片拉過一般,張丹楓也不由得大吃一驚,這種「摘葉飛花傷人立死」的功夫,只是聽師父說過,自己可還是現在才第一次見到!
  再看雲蕾那口寶劍時,只見劍刃被兩片薄薄的竹葉包住,雲蕾的寶劍可以削鐵如泥,但對付其薄如紙的竹葉,卻是毫無著力之處。真想不到那人是怎麼練的,竟能將竹葉當成暗器,而且有那麼大的勁力。就在此時,竹林裡也傳出一聲驚奇的微「噫」聲,似是那位前輩高人,對張、雲二人的功力,也頗為感到意外。
  張丹楓道:「弟子張丹楓、雲蕾路過此山,不知前輩在此請恕冒昧。」通告之後,只聽得先前那聲音又道:「你們也是玄機逸士的門下嗎?好,都給我下來。」張丹楓告了個罪,與雲蕾一同躍下 ,只見竹林深處,有兩個女人正在比劍,一個是中年美婦,另一個卻是白髮滿頭的老婆婆。
  雲蕾又驚又喜,叫道:「師傅,你好!是弟子來了!」那中年美婦正在吃緊,只是「嗯」了一聲,竟不敢分心說話。
  張丹楓聽了雲蕾的稱呼,自然知道這中年美婦便是飛天龍女葉盈盈,他久聞這位師叔的劍法與自己的師父齊名,這時仔細一看,只見她手持一把普通的青鋼劍,所使的招數與雲蕾的劍法相同,但輕靈迅捷之處,卻不知高出多少!劍使得如此迅疾,但卻不聞半點風聲,真有如流水行雲,極盡神妙。張丹楓心道:「果然名不虛傳。可惜我的師父還沒有趕到,要不然他們二人雙劍合璧,定能戰勝這個老婆婆!」原來飛天龍女已然厲害之極,但那位老婆婆還更要高明得多,她使的只是片竹片削成劍形,雖然被飛天龍女的劍光裹住,但張丹楓卻看得出來飛天龍女卻是處處被她克住。
  你道飛天龍女又是怎麼來到這竹林的?原來她這次下山,正是心事重重。潮音和尚要她陪同去責問謝天華,若然證實謝天華是叛師投敵,就要她合力將謝天華除去。她與謝天華彼此有情,雖然分別了十二年仍是彼此思念 ,她素來知道謝天華為人精細,他若然真是投到張宗周門下,必然另有用心,可是未知道確切的事實之前,卻無法說服潮音和尚。因此她也只好不為謝天華辯解,就同潮音和尚下山。將到雁門關之時,她心情動盪之極,一方面是因意中人即將見面,故此激動;一方面也害怕謝天華不肯把真正的事實說出來。若然潮音和尚要她動手那豈不是左右為難。
  她盤算之下,定了一計,昨晚在雁門關內的旅舍投宿之時她就對潮音說,說是自己連日奔馳,不慣關外的氣候,身體有點不適,這晚準備運用氣功療法,恢復精神,恐怕明日不能早起,推說潮音馬快,叫潮音先行,自己隨後即到。其實她未到四更,就已先去,她是想趕在約會地點的前面,先把謝天華截著,問明原委。她顧慮到謝天華的做法,必是為了某一機密的事,也許不願告知潮音和尚,但卻必定會告訴自己。潮音和尚是個魯莽之人,哪知師妹的用心,他動身之時,還以為師妹正在酣睡呢。
  飛天龍女葉盈盈的輕功在同門之中號稱第一,她四更動身天亮之後,已到了雁門關,再向前行,意圖與謝天華相撞。她來得太早,又走了約摸一個時辰,仍未見謝天華的蹤跡,她不禁心中暗笑,笑自己太過心急,當下放緩腳步走入一處山谷。這山谷正是從瓦刺通向雁門關的一處要隘,谷中地氣暖和,山坡上梅花雜開,風景甚美,飛天龍女就在這裡等候謝天華。山風吹來,忽聞得一縷異香,沁人脾腑,葉盈盈心中一怔,原來這種香味乃是她在師父玄機逸士的靜室中聞過的,這種香味非蘭非麝,香遠而清。當時葉盈盈就很奇怪,師父年已七旬,為何還像自己一樣喜歡用香料?但以師父的尊嚴,她當然不敢多問。
  此際,她又聞到這種異香,與師父靜室中的那股香味,一模一樣,心中更是奇怪。看看天色 ,距離中午尚遠,不由得追蹤這種香味,直上峰巔,但見一座尼庵,庵旁一片紫竹林,那股異香就是從這片紫竹林飄散出來的。
  葉盈盈走入紫竹林中,她也像張丹楓與雲蕾一樣,受到那老婆婆竹葉暗器的襲擊,以她的功力,當然不會受到傷害,但亦已知道紫竹林中的隱者,一定是位前輩高人,當下通知求見道:「弟子玄機逸士門,請問前輩法諱。」哪知一言甫畢,只見那老婆婆面色倏地一變,發出冷冷的笑聲。
  葉盈盈正自驚詫,那老婆婆冷冷一笑,說道:「你是玄機逸士的門下麼?素聞玄機逸士的武功,天下第一,你敢佩劍入林,當然是精於劍法的了,好,我就試你一試,從其徒而觀其師,看看玄機逸士的劍術,又有什麼別創的新招?」葉盈盈聽她這話,好似是與自己師父相識,哪敢動手,當下賠罪說道:「弟子不知此處規矩,不准佩劍入林,請恕冒昧。」哪知這老婆婆甚是不近人情,飛天龍女越推辭,她就越發生氣,非逼飛天龍女動手不可。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50:00

  飛天龍女無奈,只好亮出劍來,道:「請前輩賜招。」那老婆婆取了一片竹片,手掌削了幾削,削成劍形 ,道:「好吧你若能削斷我的竹片,我就放你下山。要不然你就留在這兒伴我,等你的師父來帶你回去吧。」飛天龍女也是一副倔強的性兒,聞言不禁心內暗暗生氣,想道:「我的百變玄機劍法何等神妙,豈有削不斷這竹片之理,我不過敬你是位前輩罷了,難道當真怕你不成?」
  當下亮開劍式,各自出招,飛天龍女頭一招就用師門的絕招「雲髦三舞」,一招三式,劍尖一點,即分成三路捲來,要將那竹片一下絞斷。哪知這老婆婆的武功真個神奇,她的竹劍竟然從劍光包圍之下,直遞進來,飛天龍女削她的竹劍,她的竹劍卻是如影隨形,附在飛天龍女的劍上,饒是飛天龍女何等快捷,她卻像紙紮的人一樣,隨著飛天龍女的劍路飄來晃去,休說削不斷她的竹劍,連她的衣裳也沾不著。飛天龍女大驚,振起精神,一陣強攻,那老婆婆只是施展粘連二訣,就將飛天龍女的攻勢,輕描淡寫地一一化開,連連冷笑道:「玄機逸士所創劍法亦不過如是,看來你是注定要陪我這老婆子的了!」
  日影漸漸移動,看看已到午時,飛天龍女又急又怒,想脫身又被她的竹劍纏著,擺脫不了。於是取出吹管,發聲召喚。那老婆婆聽了一陣道:「咦,這吹管倒很有趣,怎麼我這竹林卻選不出這樣好的竹子呢?這吹管的聲音也很好聽,借給我瞧瞧行不行?」葉盈盈不理不睬,一面與她過招動手,一面鼓足氣力,將竹管吹得更為響亮,那老婆婆竹劍一指,將葉盈盈的青鋼劍牽過一邊,左後一伸,便來搶葉盈盈的吹管。葉盈盈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除了精修劍法之外,還練成了兩種極厲害的功夫,一種是流雲袖法,能用彩袖作為軟鞭卷敵人的兵器;一種是九星定形針,能用飛針同時射敵人的九處穴道。這時見老婆婆伸手搶吹管,右邊露出破綻,急將彩袖一揚,就把她的竹劍捲著,正想一奪,只聽得嗤的一聲,彩袖已給那老婆婆雙指一劃劃斷了一截,吹管也給她搶去了。那老婆婆笑道:「你這一手功夫還算不俗,可惜內勁稍差,還是弄不斷我的竹劍,沒說的,你還得留在這裡陪我玩玩。」
  那老婆婆的竹劍給飛天龍女的彩袖一捲,雖然瞬息之間便脫了出來,但也給震開了叉,不過未曾折斷。而飛天龍女的衣袖卻給她劃斷一截,吹管又被搶去 ,比對起來,自是那老婆婆大佔上風。但她的輩分極尊,見飛天龍女有這一手功夫,也不禁暗暗佩服。飛天龍女吃了大虧,第二套絕技又接連而至,手指一彈,把夾在指端的九星定形針接連飛出,這九星定形針可以同時打九處穴道,厲害非常。那老婆婆將吹管搶了之後,隨即笑道:「這玩意兒倒有趣,我吹吹看。」湊近唇邊一吹,發聲清越,比飛天龍女尚勝幾分,飛天龍女的九星定形針剛剛發出,被她的吹管一吹,都飛散了。那老婆婆笑道:「你的劍法還未盡展所長,咱們還是比劍的好。」竹劍一揮,又把飛天龍女的青鋼劍膠著了。
  日過中天,相鬥已有一個多時辰,飛天龍女兀是脫不了身想起謝天華這時已應到雁門關外的約會地點,吹管之聲不知他能否聽到,心中既是焦急,又是煩惱。忽見外面有人跳入,初時還以為是謝天華,卻不料是自己的愛徒雲蕾,雲蕾的身後還有一個俊朗的少年。飛天龍女未曾見過張丹楓,但只一瞥之間已感到他眉宇之間隱隱蘊藏的英氣,覺得這人的本領,斷不會在自己的徒弟之下。
  雲蕾見師傅戰那老婆婆不下,甚是驚奇,與張丹楓打了一個眼色,上前說道:「師傅,有事弟子服其勞,請讓我們接這位老前輩幾招,也好長點見識。」飛天龍女看了他們一眼,心想這老婆子連我也鬥不過你們焉能接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這話卻不好在外人面前說出,正自躊躇,那老婆婆卻忽地把竹劍一收跳出圈子,笑道:「好,我最歡喜有膽識的少年人,你們是玄機逸士的第三代弟子嗎?學了些什麼本領,上來試給我看。」
  飛天龍女鬆了口氣,聽那老婆婆的說法,並無惡意,料她不會對兩個小輩施展殺手,便道:「好 ,你們小心接這位老前輩幾招吧。」
  那老婆婆絲毫不以為意,開叉的竹劍橫在胸前,道:「怎麼不進招呀!」張丹楓與雲蕾各撫劍柄,施了一禮,道:「請老前輩指教!」陡然間雙劍齊出,一左一右,劍到中途,忽地合成一個圓孤,攔腰疾剪!
  那老婆婆初意以為這兩人既是玄機逸士的第三代弟子,功夫再好也好不到哪裡去,與他們對招,完全是以一種戲耍的心情出之,萬萬料不到雙劍合璧,厲害如斯!一見這劍勢的兇猛威力,不由得大吃一驚,相距極近,要施展粘連之訣,亦來不及。這剎那間,只見銀虹環繞之中,一條黑影凌空飛起。
  張丹楓左肘疾起,一撞雲蕾,將雲蕾撞得退後幾步,只見那老婆婆已笑吟吟地又攔在自己的面前,大聲讚道:「好!少年人再來 ,再來!」原來那老婆婆因急迫之間,用竹劍招架已來不及,只好施展平生絕技,一個「細胸巧翻雲」飛躍起來,倒縱丈許,而就在這一躍一縱之間,衣袖左右一拂,將雙劍盪開,這老婆婆數十年功力,豈比尋常,雙袖一拂,力逾千斤,不但把雙劍盪開,餘勢未盡,勢將拂到二人身上。張丹楓識得厲害,故此急忙施展巧力,將雲蕾撞退幾步,自己也連忙閃開避開鋒銳,這才得以兩無傷損。
  那老婆婆被迫施展絕招,正自後悔,生怕重傷了這兩個少年人,豈不可惜,忽見張丹楓抖露了這一手上乘的功夫,不禁又是驚奇,又是歡喜,當下竹劍一揮,搶先封著二人的劍路,又再交鋒。
  這一次老婆婆已知道雙劍合璧的威力,再也不敢以遊戲的態度出之,竹劍盤旋飛舞,比鬥飛天龍女之時更是認真。張、雲二人亦是竭全力,把雙劍合璧的威力盡量發揮,奇招妙著,層出不窮,在五十招之內那老婆婆竟然佔不到他們半點便宜。
  飛天龍女在旁邊看得呆了,這少年的劍法和自己授與雲蕾的劍法竟然配合得妙到毫巔,每招出手,都是極其自然,好像各使各的 ,有如平時練習劍術一般,雙劍一聯,卻又如天衣無縫,無懈可擊。更奇怪的是,張丹楓所使的劍法,飛天龍女感到非常熟識,但卻又說不出名來。飛天龍女不禁暗暗稱奇,心中一動,想道:「當年師父將兩套劍法,分授謝天華與我,不許互相傳授。難道這少年所使的劍法,就是我所未見過的、謝天華所得的那套劍法?」
  這時場中鬥得越發激烈,時間一久,那老婆婆漸漸佔了上風,她手中使的雖是竹劍,但力透劍尖,迫過來時,卻如天風海雨,壓得不透不過氣來。張、雲二人自結識之後,雙劍合璧所向無敵,即烏蒙夫與金鉤仙子林仙韻二人聯手,也不過與他們打個平手,想不到這老婆婆用一柄竹劍,不但能將雙劍合璧的威力,一一化解,而且還能著著搶先,將張丹楓與雲蕾殺得只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張丹楓正想認輸,忽聽得那老婆婆叫道:「來的是誰?給我撤劍!」揮劍旋身之際,摘了一把竹葉,用「滿天花雨」的手法,飛灑出去。這霎那間只聽得一片嗤嗤聲響,十幾片竹葉在空中飛舞,輕飄飄地落了下來。這老婆婆也料到來人是個強敵,所以出手就是十幾片竹葉暗器,哪知還是不能將來人的兵器打甩,看來這人的功力比飛天龍女還勝一籌。
  飛天龍女眼睛一亮,只見牆頭上的人輕輕跳下,不是別人正是十二年來苦苦思念的謝天華。謝天華道:「四妹你好。」葉盈盈道:「三哥,你好,見到二師兄了嗎?」謝天華正想答話,只聽得那老婆婆叫道:「你也是玄機逸士的門下嗎?來,來,你也來試幾招。」謝天華一笑道:「四妹,咱們且先別敘別情,難得在此遇到高人,咱們且合練一套劍法。丹楓,你們不是這位老前輩的對手,還不認輸嗎?」張丹楓與雲蕾雙劍一收,退出圈子,仍然各自手撫劍柄,施了一禮,道:「謝老前輩賜招,增益不少。」氣定神閒雖敗不亂。那老婆婆道:「你們二人能接到五十招開外,也不能算輸了。好,換你們的師父上來。」
  飛天龍女喘息已過,道:「我們也是兩人齊上。」那老婆婆道:「這便最好不過,我正想見識見識玄機逸士門最精妙的武功。」謝天華瞥了那老婆婆一眼,忽道:「老前輩與家師的淵源,可能賜告麼?」那老婆婆忽地勃然發怒 ,道:「玄機逸士自負天下第一,我這個老婆子豈敢高攀。你們也不必套什麼交情,把玄機逸士所授的武功盡量施展便是。」飛天龍女好生詫異,聽這老婆婆的語氣,竟是與自己的師父有什麼心病過節的。只見謝天華微微一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那就請恕小輩無禮了。」手腕一翻,刷的一劍刺出,飛天龍女也跟著隨手刺了一劍。飛天龍女這一劍本來是一招起手的招式極為尋常,她也不希望這一招就能給敵人什麼威脅,哪知雙劍一合,威力出人意表,雖是最尋常的招式,竟把那老婆婆逼得連退三步。飛天龍女不禁大喜,心道:「師父所創的劍法,果然是神妙得不可思議!」
  謝、葉二人所使的劍法與張、雲二人適才所用的一模一樣但功力不同,威力又強了幾倍。那老婆婆道:「今日才見識玄機逸士的真正武功。」竹劍一抖,頓時只見紫竹林中,四面八方都是那老婆婆的身形,白髮飄拂,衣袖揮舞,竹葉飄落,配上竹劍的神奇招數,威力也煞是驚人!謝天華不慌不忙,雙足釘牢地面,將師傳劍法,一一使開,葉盈盈也學他的樣子,把百變玄機劍法,使得風雨不透,雙劍矢矯,有如玉龍相鬥,任那老婆婆的身形如何飄忽,如何深堪,卻總被雙劍攔住,不能進到離二人八尺之內。
  張丹楓與雲蕾看得目眩神迷,越發領悟雙劍合璧的妙用。兩方□拼了約有五十招,忽聽得謝天華叫道:「請恕小輩冒犯了。」身形疾起,有如大雁,葉盈盈也一個盤旋,飛身反手一削,雙劍出手驟攻,只聽得裂帛之聲與破竹之聲同時發出,那老婆婆的竹劍被削為四片,兩邊的衣袖也都給割了一截!
  謝天華與葉盈盈同時收劍,連道:「得罪。」那老婆婆棄了竹劍,頹然說道:「我留不住你們,你們走吧。」她在紫竹林中虔修了幾十年,自以為可以與玄機逸士一比 ,哪知還是敗在玄機逸士徒弟的手下。
  四人走出竹林,飛天龍女葉盈盈道:「這個老婆婆的武功確是遠非我等所及,我看當今之世,除了咱們的師父與上官天野這個老魔頭之外,恐怕就要數到她了。」雲蕾插口道:「若然他們較量起來,那才好看呢。」謝天華笑道:「也許他們早已較量過了,只是你我生得太遲沒福得見罷了。」葉盈盈道:「我看她與咱們師父必有淵源,三哥,聽你的口氣,你好像知道她的來歷。」謝天華道:「咱們這派知道她的來歷的,除了師父之外,恐怕只有大師兄。我隱約聽大師兄說過,說是師父與上官天野的仇怨,不單只是為了爭武林的盟主,其中還牽涉了一個本領極高的奇女子,當時我便問其詳,大師兄卻不肯說師父的往事。」葉盈盈道:「大師兄呢?」謝天華道:「我多年沒見著他。聽說你們對我頗有誤會?」葉盈盈道:「正是,你在瓦刺十年,到底是幹些什麼事情,怎麼會投到張宗周的門下?」謝天華笑了一笑,道:「丹楓,我給你引見。四妹,他便是張宗周的兒子,也是我在瓦刺所收的徒弟。」葉盈盈好生驚訝,道:「你收的好徒弟,怪不得他剛才與雲蕾雙劍合璧,在五十招之內居然能與那老婆婆打成平手。」心中甚是疑惑:難道謝天華就只是為了要收一個好徒弟,而不惜屈身投到張宗周的門下?謝天華道:「此事說來話長啦,咱們先去找二師兄吧。」四人到了山腳,雲蕾與師傅同乘于謙所贈的大內良馬,張丹楓與師父乘照夜獅子馬,不消半個時辰,已趕到雁門關外的原來約會之處。一路都不見潮音和尚的蹤跡,葉盈盈奇道:「二師兄到哪裡去了?」謝天華道:「咱們馬快,走遍這雁門關外方圓百里之地,總可以找得著他。」張丹楓道:「那麼咱們便分頭去找吧。」謝天華道:「不必你們一起,瓦刺國中,醞釀巨變,你父親也許會有危險,我若不是為了二師兄之約,今天還不會來呢。你和雲蕾快馬加鞭,先入瓦刺吧。」張丹楓急道:「什麼危險?」謝天華道:「也先已懷疑你父親懷有異心。他退兵回國之後,對篡位之事,圖謀更急,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怕在旦夕之間,就要舉事了。」張丹楓聽了師父的話,似乎自己的父親已改變初衷,願意暗助明朝,正是既喜且憂,當下也無暇再問,立刻向師父告辭,與雲蕾策馬而去。謝天華看著他們的背影,微微笑道:「他們比我們幸運多了。」飛天龍女不禁面上飛紅,張丹楓與雲蕾看來正是她與謝天華的影子。
  按下謝天華與葉盈盈不表。且說張、雲二人快馬疾馳,深入瓦刺,七日之後,已馳騁在珠穆沁旗草原之上,穿過這個草願,再走二百餘里,就可以到瓦刺的京城了。張丹楓與雲蕾的坐騎,都是日行五百里以上的寶馬,張丹楓心情稍稍舒展,笑道:「還有兩日,就可以到了。」從馬鞍上解下一個葫蘆,葫蘆中有路上所沽的馬奶酒,道:「許久沒有嘗到這種酒的滋味啦,小兄弟,你也喝一點嗎?」張丹楓數代在瓦刺居住,對瓦刺的山川物產,自有一股濃厚的感情,馬奶酒雖然遠遠不如中國的名酒,他卻喝得津津有味。雲蕾搖搖頭道:「我不喝,我怕這馬奶酒的酸味。」張丹楓拔開塞子,把葫蘆中的馬奶酒傾入口中,放聲歌道:「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小兄弟,這幾句詩寫塞外風光寫得真好,你看可不正是我們眼前的景致嗎?」雲蕾道:「你看雪片紛飛,雪意正濃,現在已是塞外深冬,雪海難行,比輪台九月更寒冷得多了,你還是快快趕路吧。」草原上黃沙瀰漫,雪凝如海,遠遠望去,一片肅殺蕭條的景象。慶楓笑道:「冬天已深,春天也就不會遠了。」又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大口酒,繼續高歌唐詩人岑參的這首《西征》詩道:「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呀,小兄弟,咱們雖不是漢家大將,但此行的重要,也不亞於大將出師呢。」一葫蘆的奶酒給他喝得涓滴無存,酒意越發飛上眉梢。雲蕾取笑道:「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邁俗流。你不為名士,卻為俠士,豈不可惜?」張丹楓大笑道:「名士值多少錢一斤?俠士也不必存心去做。我但願隨著自己的心事行事,不必在臨死之時,留在遺憾,那便不算虛度此生了。」話語中隱指他與雲蕾的婚事,應該順其自然,不應為了他人而違背自己的心意。雲蕾聽了默然不語。張丹楓道:「小兄弟,你在想什麼呀?」雲蕾強笑道:「我在想,我在想--呀,為何我們行了多日,路上卻總碰不見南下避冬的牧民。岑參的詩說:金山西見煙塵飛,咱們卻只是但見塵飛,不見煙飛呢!」
  蒙古地方,每到冬天,常有牧民南下避冬,兼做生意,採辦日常用物 ,到開春之後,回去販賣。這幾日來,張丹楓也好生奇怪,何以不見牧民的馬群。正說話間忽聽得有駝鈴聲響,張丹楓笑道:「你瞧,這不是南下的牧民來了?」遠遠望去,只見一匹駱駝,幾騎馬匹,雲蕾道:「看來也只是一家南遷的牧民。往年他們總是結集成群的。」張丹楓道:「你看,後面還有人--咦,不是牧人,是蒙古兵!」
  前面沙塵滾滾,約有十多騎蒙古兵快馬追來,不一刻就追上那幾個牧民,拉拉扯扯,霎時間只聽得男子的叫聲與女子的哭聲響成一片。雲蕾道:「呀,是拉夫,怎麼連女子也搶?哼咱們見了,可不能不理!」說得十分氣憤,張丹楓有了幾分酒意道:「好,咱們把那群蒙古兵都殺了,將馬匹送給牧民。」雲蕾道:「不,不,不准你殺一個人,將那群蒙古兵驅散也就算了。」張丹楓知道雲蕾心慈,原是故意和她說笑的,當下笑道:「好,依你就是。」
  兩人飛馬上前,只見幾個蒙古兵正在搶一個少女,另外幾個卻用弓箭指著兩個牧民,大聲罵道:「你們為何不聽太師的命令,私自遷移?」那兩個牧民一老一少,老的道:「我們隨你們回去吧,我的女兒,你可不能搶走!」那些蒙古兵喝道:「你們違背了太師的命令,全家都要處罰。」雲蕾大怒,拍馬上前。那些蒙古兵叫道:「咦,這兩匹馬可真不錯,還是兩個漢人呢!」一擁而前,張丹楓笑道:「你們要馬,就送與你們吧,只是怕你們駕馭不了!」照夜獅子馬四蹄亂踢,片刻之間將那些蒙古兵都踢得人仰馬翻,一個蒙古軍官欺負雲蕾是個女子,上前捉她,雲蕾衣袖一揮,立刻將他摔了一個觔斗。張丹楓喝道:「你們若敢逞兇,請看此馬!」信手一掌,輕輕拍出用的卻是大力金剛手的重手法,只一掌就把那蒙古軍官的坐騎打得馬腦開花,倒斃地上。
  那些蒙古兵給張丹楓這一手嚇得魂飛魄散,掌斃奔馬,少說也有千斤氣力,馬猶如此,人何以堪?一個個呆若木雞。雲蕾怒怕稍消 ,見他們這副又驚又怕的神氣,不覺噗嗤一笑道:「你們還不快滾,想找死麼?」那群蒙古兵發一聲喊,各各跳上坐騎,沒命奔逃,只可憐那個軍官丟了坐騎,穿著一以羊皮馬靴,跌跌撞撞地跑得十分狼狽。
  那年老牧民上前拜謝。張丹楓問道:「他們說什麼太師的命令,究竟是何命令?」那牧民道:「太師(也先)回國之後就下了一道命令,說是今冬一律不准遷移,等抽了新兵之後,才准到南邊牧馬。許多小伙子都給拉去當兵了。我年紀已老,只有一個兒子和這個小妞妞(女兒),若然他被抽去當兵,我和女兒可就沒法活啦。因此,才悄悄逃出來,若被查到,就當是早已南遷,還沒有知道命令。誰知他們根本不容分辯,就要搶我的女兒。」張丹楓心道:「也先如此著急抽兵,只怕就要舉事,篡奪瓦刺國君的皇位了。」掛念自己父親的安全,無暇多問,便想告辭。只見雲蕾拉著那個少女的手忽然問道:「你們是哪裡的人?你叫什麼名字?」眼光中顯出歡欣與奇異的神情。
  那少女道:「我們是愕羅部落的人,本來是住在唐古拉山南面峽谷的,我名叫姬芝羅……」雲蕾接口道:「姬芝羅•安美!安美姐姐,你好呀!」那少女給雲蕾一口說出她的名字,怔了一怔,看看雲蕾的面孔,似乎是在哪裡見過一般,卻又思索不起。張丹楓也好生奇怪,只聽得雲蕾聲音顫抖急聲問道:「那位安芝羅•密雲老大娘還在那裡嗎?」那少女道:「你是問那位嫁與漢人的老大娘?」雲蕾道:「正是。」尋少女「哎呀」一聲叫道:「你是雲、雲……」雲蕾道:「我就是雲蕾。你記得嗎,小時候,我們時時到峽谷去看他們放羊?」
  雲蕾是七歲之時離開蒙古的,小時候的事情還依稀記得,這少女是她童年時候的朋友,她問的那位安芝羅•密雲老大娘正是她的母親。雲蕾的父親雲澄在蒙古埋名隱姓之時,娶了胡女為妻 ,正是和那少女同一部落的人,雲澄離開蒙古之時,怕走漏風聲,連妻子也沒有告訴。
  那少女見了兒時的遊伴,已成為一位身手非凡的女俠,心中自是歡喜無限,但聽得雲蕾問起母親,神氣倏又轉為哀傷。那老人替女兒答道:「你們那年突然失蹤,你母親日哭夜哭,哭得眼睛都壞了,看東西模糊,酋長可憐她就叫她去幫飼馬,現在大約還在酋長家裡。酋長還因此說漢人都是靠不住的,宣佈從此不准與漢人通婚。」雲蕾聽了,嚎啕大哭。張丹楓道:「小兄弟,待我們的事情辦妥之後,立刻去找你的母親。好在伯母尚在人間,如今又知道了她的確訊,這是不幸中之幸呀,還哭什麼呢?」雲蕾睨了張丹楓一眼,悲憤之意,溢於詞表,但還是聽張丹楓所勸,拭了眼淚,跨馬登程。
  張丹楓悶悶不樂,很為雲蕾母親的遭遇難過,尤其在想到雲蕾母親之所以至此,追究原因,歸根到底,還是由於自己父親的錯誤造成,心中更是自咎不安,只有暗中發誓,將來定要設法替父親贖罪。
  一路北行,蒙古兵越來越多遇到,幸在二人馬快,一見就繞路而行,蒙古兵就是想盤問也追不上。兩日之後 ,到了瓦刺的京都,張丹楓與雲蕾早換了當地牧民的衣裳,當作是進京城來買東西過冬的。
  張、雲二人在一間中等客店住下,把馬匹安頓好後,然後出門。張家相府靠近皇城,前面是十字大街,平時車水馬龍,十分熱鬧,這日卻是行人稀少,冷冷清清,張丹楓一踏上這條街,就感到一種異樣的氣氛,心中暗知不妙。本來穿過大街,就可望見相府,張丹楓臨時變計,攜了雲蕾,從一條小巷繞去躲在街角一望,只見巍峨的相府之前,有許多衛兵巡邏,而且這些衛兵的面孔,張丹楓一個也認不得,分明不是自己府中的武士。
  張丹楓扯了雲蕾一下,急忙悄悄溜走。轉過幾條街,找到一間小小的酒店,張丹楓道:「咱們且先祭了五臟廟再說。」進入酒家,要了一斤滷牛肉,又要兩斤蒙古最名貴的一種酒-香草紅莓酒,滷牛肉是蒙古最尋常的食物那小酒家自然備有,香草紅莓酒卻沒有,張丹楓取出一錠大銀,叫酒保到附近的酒鋪去買。那酒保見這兩個「牧人」出手豪闊,甚是驚異,買回來時,那酒保將酒捧上,正要伸手到腰封裡取銀子口中說道:「一斤香草紅莓酒要一兩四錢銀子,兩斤是、是--」張丹楓一擺手道:「不必找了,剩下的錢都賞給你。」那錠大銀,足值十兩,兩斤香草莓酒值不過二兩八錢,張丹楓這一賞便是七兩二錢,那酒保自是歡喜無限,謝了又謝。店中並無其他客人酒保便一直站在張丹楓的旁邊侍候。
  張丹楓飲了幾杯,裝做溫不經心地問道:「前面那條大街那間大屋是誰人的?」酒保道:「客官不知道嗎?那是右丞相張宗周的相府。」張丹楓道:「啊,怪不得那麼大的氣派。相府前面有那麼多的衛兵,行人都不敢經過,在那條街做生意的豈不倒霉?」酒保小聲說道:「以前沒那麼多衛兵的 ,聽說這些衛兵是太師派去的。」張丹楓道:「是嗎?是不是張丞相得罪了太師,所以太師把他的相邸佔了?」酒保搖搖頭道:「這我們可不知道。但每天還見有相府的下人在衛兵看管下出街市買菜,聽說張丞相還在府中。」張丹楓道:「你消息倒靈。」那酒保得了賞錢,又給張丹楓一讚,又道:「我們與相府雖隔著一條大街,也算得是鄰近的街坊,張丞相每天上早朝時,都要從我們這兒經過的,這幾天卻沒見他上朝。張丞相最歡喜吃羊肝,這幾天還是照樣的買。」張丹楓心中稍寬,想道:「原來父親是給也先軟禁了,他既不敢下手殺害,卻軟禁我父親作甚?」
  消息探明之後,張、雲二人回到旅店,張丹楓道:「小兄弟,你到隔鄰的旅店去另開一間房子,晚上若沒有事情發生,我再去找你同到相府一探。」雲蕾道:「何故要如此佈置?」張丹楓道:「有備無患,你聽我的話便是。」雲蕾道:「既然如此依你便是。今晚我等你來。可是你的家中我是不去的!」張丹楓知她心中尚有芥蒂,一笑道:「也好,那就以後再說。我再求你一件事,你在附近的大街小巷,偷偷在各處牆腳刻上這些記號。」將師門約會的暗號說與雲蕾,叫她依言行事。
  吃過晚飯,已是日落黃昏,張丹楓正想去找雲蕾,店小二忽進來報道:「有官人來訪貴客。」張丹楓凜然一驚,只見房門開處,一個蒙古軍官走了進來,正是也先帳下的第一名武士額吉多。
  只見額吉多哈哈一笑,道:「張丹楓你真好膽量,還敢到這裡來!」張丹楓笑道:「你也真好膽量,還敢到這裡來,你的傷好了嗎?」額吉多在沙濤山寨時 ,曾吃過張丹楓的大虧,又給石英打了一掌,幸有護身金甲,將養半月,已是痊癒。額吉多道:「拜君所賜,總算我的頭骨還挺得住。不至給你見笑啊。」張丹楓道:「你今晚到此,意欲何為?這裡可不是打架的地方。」額吉多道:「我此來可不是找你報仇,當然,只要你願意的話,咱們日後還可以再比。我此來是向你賀喜的!」張丹楓道:「喜從何來?」額吉多道:「你這小子好造化,太師已盡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對你還是特別施恩,今晚請你去赴宴。」張丹楓道:「哈,請我去赴宴?」額吉多道:「正是,你快換衣服,事到如今,也不必藏頭露尾,假扮牧人了。」張丹楓邊換衣服邊笑道:「太師的耳目倒很靈通呀!」額吉多笑道:「你聰明別人也不傻呀!太師說你一生聰明但也有一時糊塗。」張丹楓道:「怎麼?」額吉多笑道:「你出手豪闊,向酒保打探消息,那酒保過後一想,豈敢不報告官差?」其實此事早在張丹楓意料之中,他也料到也先可能會有此「邀請」,所以在酒家一回來後,就叫雲蕾搬到別處。
  額吉多又道:「你那位漂亮的小媳婦呢?」張丹楓叱道:「胡說,她是我的師妹。」額吉多道:「管你是媳婦也好,師妹也好,她在哪兒?」張丹楓一笑道:「太師神機妙算,這也算不出來嗎?我的師妹可比我聰明得多,我是拼了一死回到這兒來的,她可還要多活幾年。她怕受牽累,早已走啦。」額吉多查過下,知道雲蕾未到午時,已先搬出,信了張丹楓的話,笑道:「算她見機,太師絕不容她留在上京。走吧,太師對你好得很呢,你可不必去拚死了。」
  張丹楓換了衣裳,房錢早已有額吉多代付,張丹楓在幾個武士的陪同下,登上派來接他的馬車,不過半個時辰,就到了也先的太師府。太師府比張宗周的相府更是巍峨華麗,外三重內三重,鐵門深鎖,進了六重大門,武士們高聲呼道:「客人到!」中門倏地打開,只見屋中燈火輝煌,也先坐在中堂,傳令道:「請客人進來!」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50:15

  張丹楓神色自若,瀟灑如常,步上石階,只見一個武士上前來扶,口中嚷道:「這裡門坎太高 ,小心點兒。」張丹楓一瞧這武士的出手,竟是大力鷹爪功,當下微微一笑,道:「我自己會走,你倒是要小心點兒!」雙臂一振,將那武士揮得蹌嚙踉踉的後退幾步,但雙臂被他所抓之處,也隱隱生痛,張丹楓也吃了一驚,這武士的本事竟然還在額吉多之上。但神色仍是絲毫不變,大踏步地走進中堂。
  只聽得也先哈哈笑道:「兩年不見,賢侄更長得一表人才了。文才武藝,都是出色當行,真乃可喜可賀呀!」張丹楓還了禮,也朗聲說道:「兩年不見,太師功業更彪炳了。位高權重,國人知有太師而不知有君皇,真乃可喜可賀呀!」這話說得針鋒相對,聽是稱讚,實是嘲諷,前一句嘲笑也先侵華之敗而後一句暗罵也先想篡瓦刺皇位的野心。也先乾笑幾聲,道:「好說,好說,賢侄遠道歸來,且先坐下喝酒。」
  也先身旁坐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僧人,斟了滿滿的一杯酒忽道:「我先敬張公子一杯。」雙指勾著酒杯,輕輕一旋,那酒杯滴溜溜地轉個不停,杯中酒波浪起伏,卻是絲毫不溢。張丹楓一看這僧人敬酒的手法,甚是怪異,酒杯來勢甚急,竟似給他的指力推到自己的面前。張丹楓微微一笑,道:「未領教大師法號。」掌心一攤,接著杯底,肌肉內陷,將那股勁力化於無形,手掌一沉,雙指上勾,將酒杯接了過來,一飲而盡。那僧人面上微微變色,張丹楓也有幾分驚詫,僧人露的這手,不知者看來如變戲法,其實卻是一種深湛的內功,酒杯給他的內力所迫,來勢急勁,但酒既不溢,杯亦不裂,力度必須用得巧妙之極。張丹楓若非習了《玄功要訣》,接杯之時,縱不受傷,酒亦必定潑濺了。當下心中想道:「這僧人的本事又比適才那武士高了一籌,那武士本事雖高,我還可制服得住,這僧人若與我對敵,勝負卻難以欲料。也先不知從哪裡又延攬了這些異人。」
  也先道:「我給賢侄介紹,這是西藏紅教的青谷法師。」又指著先前那武士道:「這位是吐谷渾的勇士麻翼贊。」張丹楓與兩人分別幹了一杯,也先道:「我以為賢侄這次遠遊,樂而忘返了。到過許多地方吧?」張丹楓笑道:「我這次從塞北直到江南,中華物產豐饒 ,人物俊秀,真乃花花世界,錦繡江山。可惜太師只到北京城外便折回來。」也先面色一變,道:「中原之地他日我定要一去以開眼界,到時還請賢倒導路。」張丹楓「哼」了一聲,道:「昨夜我夢中也曾再過中原,可惜夢亦不長,一下就醒。」
  張丹楓詞鋒銳利,冷嘲勢諷,咄咄逼人。也先沉住了氣,哈哈一笑,舉杯一飲而盡,道:「賢侄更會說話了。我年老詞拙,想什麼就說什麼,堅侄請勿介意。」張丹楓道:「請太師指教。」也先道:「堅侄這次歸來,想還未見著令尊。我先替堅侄接風,想令尊不致見怪。」張丹楓道:「我替家父多謝太師的好意。」也先怔了一怔,道:「多謝什麼?」張丹楓道:「家父長年忙碌,這次太師恩典,得以擺脫俗務,在家中靜養實是求之不得,豈可不謝?」也先聽了,忽然哈哈大笑。
  張丹楓道:「是否小致失言惹太師見笑?」也先道:「賢侄不是失言,卻是故意矯情掩飾。俗語云:知子莫若父,知父亦當是莫若子。老夫固然想到中華,令尊又何嘗不想重回故土呢,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令尊能不能回去,那就要全看賢侄你了。」張丹楓道:「請太師明言。」也先道:「我這次兵抵北京,卻功虧一簣,蠻子于謙的頑抗,固然是出我意外,內部的掣肘,亦是迫令我退兵的原因。堅侄是自己人,我不妨對你一說.」張丹楓道:「家父豈敢掣肘太師呢?」也先笑道:「我不是說你的父親,我是說阿刺知院。阿刺在西部擁兵自重不聽號令,賢侄想還不知?」張丹楓道:「我剛剛回來,是不知道。」也先道:「目下瓦刺三分,國君庸弱不能擔當國運。若要稱雄塞外,飲馬長江,只有我和阿刺可以做到了。」張丹楓冷冷一笑,只聽得也先又道:「阿刺躁猛無謀,非是我敢自豪,套你們漢人的話說,實是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老夫不才,膽敢自比曹操。」張丹楓道:「誰是劉備?」也先笑道:「君家父子,便是劉備。令尊文武全才,久握權柄,深知瓦刺國情,若與我聯合,不難將阿刺剪除,然後再揮兵南下,當可遂令尊飲馬長江、重回故里之願。」張丹楓聽了怒氣上升,卻強自忍著,只聽得也先又道:「五日之前,我曾有密函,與令尊商議,只是令尊至今尚未答覆。世兄是明白人,是以想請世兄回家之後,替老夫一勸令尊。」
  說話至此,張丹楓已瞭然於心,原來也先想與父親聯合,「討伐」阿刺,剪除了政敵之後 ,然後再篡位稱王,想是也先見父親尚未答覆,所以將他軟禁起來。心中暗自盤算:目下兵權操在也先手中,父親的性命,亦在也先掌上。若逞一時之氣將他斥責,後果堪慮。而且此事牽涉中國的國運,看今日的形勢,阿刺也不是也先的敵手,他就是不聯合父親,也可以篡位稱王,他之所以要求父親相助,不過是為了更可以稱操勝券罷了。當今上策,應該是用緩兵之計,待于謙重建新軍之後,即算也先統一瓦刺,那也不足為懼了。
  只是此時此際,也先等著回答,實是難以拖延。也先又逼問了一句道:「咱們屢代世交,無話不可相談。賢侄意下如何啊?敢請明以告我。」張丹楓忽地哈哈一笑,道:「皓月當空美酒盈樽,談軍國大事,豈不太煞風景麼?先飲三杯,太師,敬你三杯,來呀,干呀!」也先怔了一怔,心中不悅,可是為了禮貌,不得不與他乾杯。乾了三杯之後,也先正想說話,忽聞得環珮叮噹,珠簾揭處,一個美貌的少女走了出來。這少女正是也先的女兒脫不花。
  只聽得脫不花嬌聲笑道:「嗯,張大哥,果然是你,我還道爹爹是騙我呢!」原來在土木堡之夜,也先知道了女兒的心事之後,曾答應替她找回張丹楓,為她主婚,可是不久就在北京兵敗歸國,脫不花只道今生永不能與張丹楓再遇了。她父親對她說今晚有她渴欲一見的人前來赴宴,她還以為是她父親故意將她戲弄。
  也先本來吩咐她要待酒席將終之時再出來,她迫不及待,酒未三巡,已先自走出。張丹楓一見,正合心意 ,立刻上前,施了一禮,道:「今日幸得再見,先敬你三杯!」脫不花眉開眼笑,與張丹楓各將三大杯酒一飲而盡,張丹楓不待也先說話又道:「在土木堡之時,蒙你款待,再敬你三杯!」脫不花嬌笑道:「你也得陪我喝呀。」張丹楓道:「這個當然!」不待相勸,便端起酒杯,將三大杯烈酒,一一傾入口中,有如鯨吞牛飲。也先眉頭一皺,道:「女兒,你亂飲一氣,莫要醉了,叫大哥笑你失禮。」這話明說女兒,實是暗說張丹楓,脫不花不明其意,笑道:「區區幾杯酒我哪會醉,難道張兄弟這樣好意--」也先眉頭又是一皺,脫不花笑道:「好囉嗦的爹爹,算我怕了你,我不喝便是。張兄弟,我還敬你三杯!」張丹楓不待她斟酒,立道:「好極啦,好極啦,我全領了!」自己斟酒,又喝了滿滿的三杯。脫不花更是歡喜忘形,大笑道:「張兄弟果是快人,我說,你還該再喝三杯,你在土木堡不辭而行該不該罰?」張丹楓道:「呀,該罰,該罰!」搶過酒壺,自斟自飲,又喝了滿滿的三杯!
  也先道:「酒已差不多了,吃點解酒的鮮魚湯吧!」張丹楓忽而披開衣襟,哈哈大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呀呀!話不投機半句多!千杯未到就不給我喝了?」也先道:「張世兄醉了!」張丹楓手舞足蹈,叫道:「誰說我醉,誰說我醉?我再喝給你看。」一伸手又搶酒壺,也先拋了一個眼色,武士麻翼贊上前攔阻道:「張公子不要喝了!」手掌一按,張丹楓喝道:「你敢不給我喝?」反手一揮,麻翼贊倒退三步,酒壺跌翻,面紅耳熱。也先沉聲道:「賢侄保重,酒能傷人,不要喝了。」張丹楓哈哈笑道:「千古以來,只聞主人勸酒,未聞主人禁酒的道理,哈哈,哈哈,哈……」也先道:「張世兄真的醉了,快弄點醒酒的東西來!」張丹楓手舞足蹈,狂態畢露,大叫道:「我未醉,我未醉!」忽地一跤跌倒,口角流涎,繼而吐出酒來,酒氣噴人,中人欲嘔。也先搖了搖頭道:「好小子,故意喝醉,難道這樣我就放過你了。」脫不花道:「爹,你說什麼?」也先道:「不干你事。只要他肯聽話,我總不會將他斫了。」脫不花道:「不聽話也不應斫他。」也先道:「你少說兩句,快叫人將他扶到後房歇息。」
  張丹楓雙目緊閉,四肢放軟,口角歪咧噴出一股股酒氣,俊俏的面龐漲得通紅,活像一個爛醉如泥的酒鬼,但心中卻是清醒非常。只聽得青谷法師的腳步聲輕輕地走過去,伸手搭著他的脈門,張丹楓暗運《玄功要訣》中的逆氣亂脈之法,脈搏急促亂跳,呼吸亦不調和。青谷法師把了一下,笑道:「這□真是醉了!」武士麻翼讚道:「這小子好狡猾,我看他是故意灌醉自己的。」也先道:「他父親在我掌握之中,也不愁他飛到哪裡去。今日他酒醉了,明日他總要回復,叫兩個人抬他進後房去,花兒,你也去照料照料。」
  脫不花應了一聲,張丹楓感覺到有兩名武士,一先一後將自己手足抬起,心中暗笑,卻故意作出沉醉熟睡的模樣 ,發出鼾聲。只聽得也先問道:「青谷法師,這幾日辛苦你了,皇宮中沒有什麼可疑之事吧?」張丹楓略一用力,施展「千斤墜」的重身法,那兩名武士如受重壓,走動不便,漲得滿面通紅,為了怕也先說他們沒用,又不敢作聲,只好慢慢移動。只聽得青谷法師答道:「皇宮在我們監視之下,內外隔絕,沒有人敢進來與皇上密議,太師放心好啦!」張丹楓心中一怔,想道:「原來也先圖謀篡位,竟是如此之急,連瓦刺國君也被他們暗中看管起來啦。」也先奸笑兩聲,續道:「料他也不敢與外間勾通,不過仍是小心的好。今晚還是你和麻翼贊到皇宮去輪值吧。咦,你們怎麼走得慢騰騰的?拍碰傷他麼?」前兩句是對青谷法師說的,後兩句卻是對那兩名武士說的,張丹楓趁此時機,解了「千斤墜」的重身法,兩人肩上輕,答道:「正是,我們見張公子醉得如此,真怕碰著了他。」也先道:「怕什麼?他是練過武功的人,你當是紙紮的麼?」兩名武士連連稱是,放開腳步,將張丹楓扛入後房,心中暗罵張丹楓搗鬼。這兩名武士乃是最低級的武士,給也先派作下人使用,心中也自有氣,故此雖有所疑,卻不向也先直說。
  張丹楓躺在床上,但覺錦帳香濃,床溫被暖,心中笑道:「也先的家人也真懂得享受,客房中也熏名香。」過了一陣,只見脫不花走進房來,坐在床沿,嬌聲笑道:「真醉成這個樣子嗎?」張丹楓假裝熟睡,不理不睬,忽覺一股辣味衝入鼻中,不由自己地打了一個「哈嗤」,原來是脫不花用蒙古特有的解酒香料來噴張丹楓,張丹楓打個呵欠,翻轉身軀,脫不花格格笑道:「醒來醒來,我給你端解酒湯來了。」張丹楓唔呀作響,忽地大笑道:「哈哈,今夜我不走了,外面白骨如山,我怕,我怕呀!」脫不花道:「喂,你醒醒,這裡不是土木堡,哪來的白骨如山?」張丹楓道:「誰說不是土木堡?你聽,外面不是兵馬廝殺之聲?」



第25回 石塔藏龍闖關劫天子 丹心報國拔劍護仇人



    脫不花笑道:「這是府中的武士出差,不必驚恐。」伸手替張丹楓探熱,張丹楓忽地手指一勾,口一張,哇的一聲,將適才所吃的酒菜都嘔了出來,脫不花最喜愛的一件夾段新裝,給他撕裂,嘔出的酒菜,直噴入衣內,油膩膩的雞片肉屑,沾上胸膊。脫不花雖是蠻女,但生性愛潔,不覺皺眉道:「怎麼還是醉成這個樣子?」捏著鼻子,給他端來一碗解酒的百合參湯。張丹楓把手一揮,叫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唔,唔,若然不去再三杯!」那碗湯給他一拂,登時潑翻,都濺在脫不花身上,碗也跌得粉碎。脫不花給他一拂,手腕疼痛,只見張丹楓納頭又睡,雙手亂打床沿,心中暗道:「他竟然醉得這樣厲害,連解酒的五辣返魂香也沒有用。」脫不花給他嘔吐得滿身都是污物,氣味極之難聞,又怕給他打著,只好退了出去。只聽得張丹楓唔呀叫道:「窗子打開,不要把燈吹熄,我怕黑呀你知不知道?」似醉非醉,脫不花剛一回頭,張丹楓又「哇」的一口嘔吐出來。脫不花歎了口氣,走出去換衣,叫侍女替他收拾打掃。
  張丹楓擺脫了脫不花的糾纏,心中甚是得意,但一想到也先篡位在即,仍是明朝之禍,兀是想不出如何應付,心中又不覺愁煩。按說他此時若要刺殺也先,那也並非難事。不過刺殺一人,並不能從根本消彌兩國之間的干戈戰禍,而且被俘虜的明朝皇帝更會因此一來,絕了生還之望。于謙與張丹楓的抱負都是願與鄰國和睦相處,故此張丹楓絕不願效尋常的刺客所為徒逞一時之快。
  只聽得府中敲了三更,從窗口望出去,但見新月在天,微風動樹,張丹楓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出最好的辦法。忽見窗外枝頭,黑影一飄,張丹楓未及出聲,來人已站在床前,端的是迅捷得出人意外。張丹楓看清楚時,不由得喜出望外,原來卻是自己的師父謝天華。
  謝天華低聲道:「我從你在城中留下的暗號,尋到雲蕾,知道你被困在這兒,事不宜遲,你快快隨我走吧。」張丹楓言道:「我若要走 ,早就走了。」將為難之處,約略一說。謝天華點點頭道:「那你打算如何?」張丹楓道:「四師叔(飛天龍女)來了嗎?」謝天華道:「來了,在客寓裡陪伴雲蕾。」張丹楓道:「二師伯呢?」謝天華歎口氣道:「沒尋著。」似有許多話要說。張丹楓急道:「我現在已想好脫身之計,明日當可出去,那時再詳細傾談。現在事不宜遲,請你和葉師叔即刻到皇宮去。」謝天華道:「幹什麼?」張丹楓在他師父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暫且按下不表。
  謝天華去後,張丹楓如解了心頭之結,輕鬆舒快,放懷睡了一覺。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忽被聲響驚醒,抬頭一看,只見房中坐著也先。
  張丹楓急忙坐起,只見陽光透進紗窗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張丹楓道:「太師,你好早啊!」也先道:「唔,早!你酒醒了嗎?」張丹楓道:「昨晚失禮,請太師勿罪。」也先「哼」了一聲,道:「你想好了嗎?你們父子是否願與我聯同,剪除阿刺,共圖富貴?」張丹楓道:「想好啦,我正有話要與太師一說。」也先道:「你說。」張丹楓見他眉頭打結臉似寒冰,心中已料到是什麼事情,暗暗好笑。
  原來昨夜青谷法師與麻翼贊照常到宮中輪值,替也先暗中監視皇室的動靜,三更過後,忽見有兩條黑影,從宮中飄然而出 ,兩人上去攔截問話,那黑影出手如電,只一招就把青谷法師腦袋削了,麻翼贊武功雖高,也不過接了兩招,就被敵人削了耳朵。只聽得敵人笑道:「饒你一命,報與也先知道,他若只是想在瓦刺稱王,這個咱們不管,但欲在篡位之後,再侵中華,咱們卻是饒他不得。」說話的是兩個漢人,一晃不見。這消息今早也先得知,真是又驚又氣,既駭且愁。令也先驚駭的是:青谷法師是紅教喇嘛中的有名人物,麻翼讚的武功也在也先帳下號稱第一名武士的額吉多之上,而這兩位被也先當作左右手的人物,卻被敵人不費吹灰之力,殺死刺傷,而且只不過是一兩招的功夫!設若這兩人到太師府行刺,何人可以防禦?令也先憂愁的是:這兩個漢人明明是從中國來的,卻暗護瓦刺皇室,還看出他的心意,只怕篡位之謀也要受到莫大障礙。
  也先逼張丹楓回復他昨晚的問題,張丹楓一笑說道:「太師你久歷戎行,想必熟知兵法。」也先道:「怎麼?」張丹楓道:「兵法有云:備多則分力薄則敗。最忌幾方面同時作戰,各國都要爭取『與國』(按「與國」:這一名詞本是中國古代的用語,至近代又復通用),聯橫合縱,只想多樹與國,少樹敵人,就是這個道理。」也先道:「這道理我豈能不知?所以才想你我攜手,先統一了瓦刺再說。」張丹楓笑道:「我父子的力量有限,中國的力量無窮。」也先默然不語。張丹楓道:「我這次深入中原,深感中國地大人多,若用得其當,不要說一個瓦刺,就是十個瓦刺也動搖不得。」也先道:「你是給明朝作說客麼?」張丹楓大笑道:「我的身世,你豈有不知,我何至於為明朝作說客。若定要說我是說客,那麼我是為了中國也為了瓦刺,前來向你遊說。」也先道:「好,你說。」張丹楓道:「目下中國于謙當政,整軍經武,上一次進兵中國,尚可以打到北京,設若你下一次再進兵中國,只怕打入邊關也未必可能。非但此也,設若中國知道你想篡位稱王,再圖稱霸,它索性揮兵北進,與阿刺聯盟,為瓦刺平亂,你又如何?」
  也先不由得心中一怔,張丹楓這話若是半年之前所說,他必定大笑不已,那時他以為中國指日可平,哪會將明朝的軍隊放在眼下。經過北京這一場大戰之後,他才感到中國實是不易吞併。到了最近,于謙整頓邊關,又靠了彭和尚遺下的地圖,接連打了幾次勝仗,將瓦刺寇邊的軍隊都驅逐回去,也先更是心驚,漸漸感到反了過來明朝的軍隊也足以構成他的威脅了。這時聽了張丹楓的話,表面雖然不露神色好像不以為意,其實卻是心中暗驚。張丹楓又道:「這次我深入中華,察覺中國民氣激昂確實是不可輕侮。尤其他們的皇帝在土木堡被你所俘,舉國上下,更認為是奇恥大辱。恐怕你未揮軍南下,他們已先自要北上報仇了。太師你兵力雖強,也未能外御中華舉國之兵內抗阿刺南部的勁旅吧?」也先乾咳兩聲,神色漸變,卻仍是硬著頭皮說道:「我擁有雄兵十萬,戰將千員,即算中國與阿刺內外夾攻,最多亦不過玉石俱焚而已,大丈夫生不為霸主,死亦當為鬼雄,有何足懼?」張丹楓哈哈大笑,道:「若是尚未出師,就死於非命,那又如何?何況成王敗寇,自有公論,只怕太師自命英雄,後人卻未必將你比為孟德(曹操)。」也先被他說得氣餒,道:「明朝朱家朝遷,真是如此恨我,要派人刺殺我麼?」張丹楓道:「據我所知,明朝確是派有劍客前來,會不會殺你,那就要看你的所作所為了。」也先想起昨晚之事,不覺汗毛直豎,卻仍不願示弱,故意笑道:「明朝有高手劍客,難道我沒有力足斬蛟伏虎的勇士麼?」張丹楓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你的勇士只是一批酒囊飯袋,中什麼用?只怕真要碰著高手之時,不過一招,就要被人削掉腦袋了!」也先一怔,跳起來道:「昨晚之事,你知道麼?」張丹楓道:「什麼事情?我不過說罷了,你的武士真的被人一招削掉腦袋麼?」也先驚疑不已,心道:「他昨晚爛醉如泥,足不出戶,敢情真是隨口說說,不過他說的倒非假話。」張丹楓又笑道:「是哪位勇士給人殺了?」也先道:「沒什麼,昨晚是有刺客不過已被我們逐走了。我們也有一二人受傷。」張丹楓嘻嘻一笑,道:「那就真算你們造化了!」其實昨晚之事,原來就是他的策劃。殺掉青谷法師,削掉麻翼贊耳朵的人,乃是謝天華與葉盈盈。
  也先口雖強硬,心中卻是越想越慌,只聽得張丹楓又道:「太師目前的圖謀,恐非善策。」也先道:「那你又有何高見呢?」張丹楓正欲暢所欲言,忽聽得外面人聲嘈雜 ,也先眉頭一皺,喚進人來,問是何事。
  那人道:「有幾個叫化子要闖進府中強化,討厭得很!」也先皺眉道:「要麼就隨便施捨一點,要麼就趕他們出去,這也值得大驚小怪麼?」揮手叫那人出去。張丹楓心念一動,正自思量,只聽得也先重又問道:「張世兄那你又有何高見?」
  張丹楓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道:「太師若欲安內則必須先和外,這才可免受內外夾攻。中華地廣人多,物產豐饒,瓦刺若不侵它,它一定不會進兵侵你。我看,不如把大明天子送回中國,締結和約,是為上策!」也先沉吟不語。張丹楓笑道:「你以前在土木堡之時,千方百計,將明朝的天子俘虜,不過是想持此以為要挾罷了。目下于謙已另立新君,再留他在此,反而是個禍胎。」也先細想,確是道理,道:「我與明朝大小數百戰,勝多敗少。難道要我送明朝天子回去,向於蠻子求和嗎?」張丹楓聽他說話,知他已是情願,只不過為了面子問題,遂笑道:「兩國締和,各以兄弟之禮往來,有何屈辱?太師若不欲先提和約,那就請中國先派使臣,到瓦刺議和,亦示為不可。」也先眼珠一轉道:「你怎敢替於蠻子答允此事?你、你是何人?」張丹楓道:「實不相瞞,我這次重回瓦刺,事前見過於謙。我所說的相信不會違了于謙之意。」也先頹然坐下,過了半晌,說道:「你忘了世仇,居然為朱家天子效力嗎?」張丹楓哈哈一笑,從容說道:「我不是為任何人效力,而是為中國與瓦刺效力。請問和約締成豈非兩國蒼生之福?」也先又默然不語,過了半晌,說道:「兩國議和之後,你留在何方?」張丹楓道:「我是中國之人,自然回到中國。」也先道:「那你是要與我作對?」張丹楓道:「太師若不進兵侵入中國,我又豈會與你作對?」也先道:「你父親呢?」張丹楓道:「我亦必勸他回國,以度晚年。」也先道:「你們不怕被明朝天子殺害嗎?」張丹楓笑道:「那也是我們心甘情願,不須太師過慮。」
  也先搔首徘徊,心中思潮起伏,想起張丹楓之言,果然有理,權衡利害 ,自己若欲統一瓦刺,實是不宜再與明朝為敵。又想道:「張宗周父子雄才大略,留在瓦刺,又不能收為己用那也只是徒增勁敵而已。不如也讓他們回國,樂得安心。待我他日統一瓦刺之後,兵精糧足,和約隨時可撕,那時再侵入中華,又豈怕張丹楓與我作對。只是女兒婚事怕不能如願了。」
  張丹楓道:「大丈夫一言而決,太師尚有何疑慮?」也先雙目炯炯,毅然說道:「好,我依你所言便是。只是我也先亦不是受人欺負的人,明朝若派刺客來暗算我,我即下令給部下諸將:我若有不測,要他們即刻揮軍南下,拚個玉石俱焚!」
  此言色厲內荏,實是恐怕自己的生命會有危險。張丹楓微微一笑,道:「中國之人,最講信義。你若真心與中國締和,中國豈會派刺客殺你。」也先道:「好,那便一言為定。待明朝的使者到來,我便與他議和。至於削平阿刺的叛亂,這事你又有何高見?」張丹楓道:「我父子既已決意回國,你們瓦刺的事情,我們再不插手了。」也先道:「好,但求你們置身事外,我也不為難你們。你回去吧,明日可叫你父親上朝,親遞辭呈。」張丹楓自晨至午,費盡心力,將也先說服,心中歡喜無限,當下以待長輩之禮告辭,跨出房門,忽又想起一事,舉步躊躇。也先道:「你尚有可求?」張丹楓道:「若蒙太師恩准,我尚欲見明朝天子一面。」
  也先想了一想,道:「也好,你說與他聽,也叫他知道我的好意。」叫了兩名武士進來,又想了一想 ,忽道:「我也與你一齊去吧。」兩名武士見太師居然引張丹楓去見明朝的皇帝心中甚是駭異。
  明朝被俘的皇帝英宗祈鎮原來就被囚在太師府裡一個供奉佛像的石塔內。石階三層,每層都有武士把守,秘密之極,連瓦刺國君,都不知道俘虜被囚之所。
  祈鎮被囚石塔,已達三月。所受的種種氣苦,難以言宣。這日在石塔之中聽外面朔風怒號,北雁南飛,哀鳴天際,不覺悲從中來,難以止歇。他身上衣袍已破,北地苦寒,也先卻仍然不給他添換新衣,想起六宮粉黛舊日繁華,正自傷心欲絕,忽見石門開處,也先與張丹楓並肩走入。祈鎮吃了一驚,只聽得也先問道:「你認得他嗎?」祈鎮猜不透張丹楓的來意,驚魂不定,囁囁嚅嚅,含糊答應。也先笑道:「他是你的仇人,又是你的恩人,你知道嗎?」張丹楓道:「求太師准我與他單獨面談片刻。」也先道:「好吧,你們中國人做的事情,真是令我猜想不到!你們兩家昔日曾爭奪天下,如今卻又要促膝談心了!」石塔頂層間為兩邊,祈鎮被囚在內進的斗室之中,也先自出外與守衛的武士們閒話。
  祈鎮瑟縮不安,只覺張丹楓的眼光似利剪般在他面上掃來掃去,忽地笑道:「你做慣皇帝,從未嘗過人生苦味,吃一點苦也好。」祈鎮大憤 ,怒道:「原來你以前是假作好心!我亦知道庶民之仇易解,天子之仇難解,你既是也先的親信,我但求你准我全屍,要殺速殺,天子不能受辱!」張丹楓似笑非笑全不理會他的話,自顧自地說道:「你受了這場苦難,以後也應知道該怎樣去做皇帝了吧?將來你回宮之後,可不要忘了今日所受之苦呵!」祈鎮怔了一怔,忽地跳起來道:「你說的什麼?」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50:28

  張丹楓淡淡說道:「最多不過幾月,你就可以回去啦!」祈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顫聲說道:「真的,是也先親口對你說的麼?他肯放我歸國讓我重登寶座嗎,重登寶座?」張丹楓道:「不是也先願意放你歸國,是于謙要接你回去。」祈鎮笑容頓斂,似是從暖室之中突然掉進冰窟,臉上現出一派憤怒而又絕望的神情,指著張丹楓罵道:「我雖被囚,還是天子,你怎敢再三戲弄於我?」張丹楓既覺可笑,又覺可憐,盯著祈鎮說道:「你若指望敵人自願放你回去,那是終生休想。只有中國的人要你回去,你才有一線生機。你以為只有也先才操有生殺之權麼?實話對你說吧,你的命運操在于謙手中,于謙說你能夠回去,你就能夠回去!」這霎時間,祈鎮只覺張丹楓的眼光、神氣和語調都含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叫人不敢懷疑。祈鎮頓時被他鎮懾住了,囁囁嚅嚅地道:「這是怎麼個講法?」張丹楓道:「就因為你好壞也算是一國之君,留在敵人手中,總是中國的恥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們要你回去。有中國做你的靠山,也先怎敢不放你回去?」約略地將中國和瓦刺的當前形勢分析給他聽,祈鎮又驚又喜,道:「我若能夠回去重登寶座,必然封你做一個大大的官,你說你歡喜做什麼?御林軍統領還是九門提督,再不然就做兵部尚書,我總能如你所願。」張丹楓冷冷說道:「你回去之後,是否再做皇帝,那是你們皇室內部的事情,這個我和于謙都管不著。我也不希罕你的官兒!」祈鎮稍感失望,喃喃說道:「能回去就好,能回去就好!」似乎想起什麼,忽又精神一振,道:「滿朝文武多是我的親信之人,祈鈺搶不了我的寶座的,我回去之後,他自然要讓我再為天子。你不做官也行,我可以隨你歡喜給你賞賜。」張丹楓厭煩之極,冷冷說道:「我什麼都不要,只求你一事。」祈鎮道:「什麼事情,我都可以答應。」張丹楓道:「你回去之後,若然重為皇帝,你對于謙怎樣?」祈鎮道:「這個--」張丹楓道:「他在你被俘之後,另立新君,你心中一定很恨他了?」祈鎮忙道:「不,不,我回去之後,馬上將他連升三級。」于謙目下已是內閣學士(相當於丞相)兼兵部尚書,官居一品,根本就不可能再升三級。祈鎮口不擇言,胡說一通,張丹楓又好氣又好笑,道:「於閣老也不是貪圖富貴的人,但願你回去之後,手下留情饒他一死就好啦。」祈鎮連連說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張丹楓厲聲喝道:「你話可真?」祈鎮怔了一怔,大聲說道:「天子無戲言!」
  張丹楓微微一笑,正欲說話,忽聽得外面傳來了叫化子唱「蓮花落」的聲音。
  張丹楓心中一怔,聽得外面唱道:「一朵一枝蓮花,皇帝也曾為叫化,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這裡藏有個好寶貝 ,我們要向你討化啦!」下面人聲嘈雜,似是在向那些叫化子追逐,忽聽得外面的武士叫道:「有刺客!」接著「咕咚」一聲一個武士剛窗口跳出,還未跳上屋簷,就給人打跌墜地。
  張丹楓不由得吃了一驚:這叫化子好俊的功夫!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囚房的窗口給人打開,一個叫化子跳了進來,右手持棒左手一伸,向著祈鎮當頭抓下。祈鎮嚇得「哇哇」大叫,張丹楓不及拔劍,駢指一戳,那人忽地叫道:「張丹楓是你!」身形一閃,迅即飛起一腳,又踢祈鎮的膝蓋!
  張丹楓道:「呀,原來是畢老前輩!」畢道凡那一腿來勢甚勁,張丹楓只得使出大力金剛手法,在他腳底輕輕一捺,畢道凡倒躍出去,背脊碰牆,氣呼呼地叫道:「張丹楓,你閃開一邊!」張丹楓道:「有話好說,不要嚇唬這落難皇帝啦!」畢道凡怒道:「你怎麼啦?你替也先做看門狗嗎?」手起一棒當磁砸下,張丹楓哪有時間細說,只得拔出白雲寶劍,反劍一揮,「噹」的一聲火花飛濺,兩人手腕都覺酸麻。張丹楓道:「畢老前輩,你先走出此門指定個地點,我再去拜候聆教。」畢道凡不容分說,連劈三棒,著著搶進,左手一伸一縮,仍然想抓皇帝。
  這時下面嘈嘈雜雜,只聽得兵器磕擊之聲,震耳欲聾,也先在外面大嚷大叫,叫些什麼 ,張丹楓卻聽不出來。只見房門開處,兩個武士提刀搶進,畢道凡一個盤龍繞步,降龍棒一招「雲橫秦嶺」,自左至右,一封一掃,兩個武士手中的單刀都給磕飛。畢道凡圓睜雙目猛地喝道:「避我者生擋我者死!」畢道凡綽號「震三界」,這一喝神威凜凜,煞是驚人,兩名武士不由自己地連連後退。這時只聽得「格□格□」的沉重腳步聲,哎喲喲的呼叫聲,乒乒乓乓的碰擊聲,似是有人從下面直打上來。畢道凡滿面殺氣,極力想闖過張丹楓的阻攔,追逐皇帝。張丹楓喝道:「你抓他做什麼?」畢道凡喝道:「你忘了前代的冤仇嗎?這□不配做皇帝,你護他作什麼?咱們將他劫回中國,另起義師。」張丹楓怔了一怔:原來畢道凡還有搶奪天下的雄心。正欲說話,只聽得外面又是一聲巨響,石塔第三層的塔門已給人打開,一個人粗聲大叫道:「哈,妙極啦,你也在這裡,先吃洒家三百禪杖!」卻是謝天華與葉盈盈遍尋覓不見的潮音和尚。張丹楓一眼瞥出,只見也先躲在一個角落,正指揮衛士堵截。
  張丹楓大吃一驚,心道:「二師伯生性粗魯,莫不要被他一杖打死也先,這事可就麻煩!也先的兒子和部將還有幾十萬大軍,若因此而又引起兩國的一場大戰只恐流血不止千里。」欲要闖出,卻又被畢道凡的降龍棒封住。張丹楓習了《玄功要訣》之後,武功已比畢道凡高出一籌,但迫切之間卻是闖不出去,何況他又不想傷人。張丹楓心中大急,忽地叫道:「震三界,你還有江湖信義嗎?」畢道凡怔了一怔,道:「什麼?」張丹楓道:「要搶天下,也還輪不到你!」張丹楓初次入關之時,曾帶了祖先的信物--那幅蘇州藏寶圖,到過畢道凡的家中,當時兩人曾比過一場,畢道凡輸了一招,說過以後天大的事情都讓張丹楓說話,亦即是暗示張丹楓若要爭奪天下,他只能幫助,不會作對。此時張丹楓此言一出,畢道凡雖仍心有不甘,降龍棒的招數卻已緩慢下來,忽地歎口氣道:「好,就讓你啦!」身形一晃,從打破的窗口竄出。
  祈鎮嚇得面無人色,兀自躲在角落喘氣,張丹楓無暇再理會他,急忙一躍而出。只見潮音和尚將那根碗口般粗大的禪仗舞得呼呼作響,與他對敵的是額吉多和另外兩外武士。額吉多武功雖不弱,但潮音和尚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極,一百零八路伏魔杖法凌厲非常,每一杖打下都是力逾千鈞,將額吉多與那兩名武士殺得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說來事也湊巧,也先新聘的兩名高手,青谷法師與麻翼贊武功不在潮音之下,但這兩人恰巧在昨晚被謝天華與葉盈盈雙劍劍璧,不過兩招,就弄得一死一傷,這也造成了畢道凡與潮音和尚能順利闖進的原因。
  也先見張丹楓衝出,冷笑一聲說道:「哼,你們漢人好沒信義。」張丹楓一言不發,突地躍而前,伸手就抓潮音和尚的禪杖 ,潮音大怒喝道:「你們師徒都不是好人!」禪杖向前一挺,張丹楓倏地收掌閃開。張丹楓這一抓恰是時候,這時潮音和尚正用到一招「力劃鴻溝」,勢若雷霆,額吉多萬難抵擋,卻給張丹楓用巧力卸開杖勢。額吉多乘機跳出圈子,那兩個武士也跟著退下,看張丹楓如何對付。
  潮音又粗聲喝道:「丹楓,你敢犯上作亂?你再阻攔,看我敢不敢將你一杖打死?」張丹楓道:「你就是將我打死,我也要你退出此地!」潮音和尚禪杖一揮,攔腰疾掃,張丹楓的卸力巧招,只能偶一使用,不敢空手對付潮音的禪杖,只得揮劍相迎,師伯師侄,就在斗室之中大戰。張丹楓在初次入關之時,與師伯已不相上下,這時他武功精進,早在潮音之上。潮音和尚連揮了十數杖,張丹楓竟是一步不退,劍招隨著杖勢所移,潮音和尚的禪杖打向何方,都給他緊緊封住!
  潮音和尚氣怒交並,猛掃一杖,大聲喝道:「丹楓,你目中尚有尊長嗎?」張丹楓微微笑道:「請師伯恕罪,說什麼也得請師伯先退出這裡,以後我再向你慢慢賠罪。」此言一出,室中眾武士都是一愕:「咦,原來還是師伯和師侄哩!」「哈哈,妙極啦,師伯原來還打不過師侄!」「本事不濟,卻以老壓人,好不要臉!」談論與譏笑這聲,喧鬧一片,潮音和尚氣得滿面通紅,陡然大喝道:「小畜生,以後我再與你算帳。」禪杖一拖,衝出石塔,只苦了梯間的武士,給他一陣亂打,個個受傷。
  張丹楓從窗口望出,只見畢道凡已率領三個乞丐,衝出重圍,看這三個乞丐的身手,亦是非凡 ,下面雖有數十名武士,卻是阻攔不住。潮音和尚一出,五人會合,迅即便闖出去了。張丹楓心道:「這幾個叫化子也真本事,不知他們怎會探聽得出皇帝囚在此地。」
  也先也倚著窗口觀望,這時鬆了口氣,回過面來,只聽得張丹楓道:「請太師恕罪,敝師伯以為我困在此,有所誤會,我自會找他解釋。我敢擔保以後再也沒有人來騷擾你啦。」也先親眼見他出了全力,抵禦師伯,解了自己的危險,對他甚有好感,笑道:「好啦,咱們還是照今早的話辦事。你也不必多所疑慮啦!」張丹楓謝了一禮,也先道:「現在可以進去再看看你們的皇上啦!」與張丹楓並肩走入。只見祈鎮面色蒼白,兀自倚著牆壁發抖,也先微微一笑,心道:「讓他回去再做皇帝,倒是於我有利。」說道:「哈,你受驚啦,苦盡甘來,待你們的使者到來,你就可以回去再享福啦。但願你不要忘了我的好處才好。」祈鎮正想道謝,忽見張丹楓向他打了個眼色,猛然省悟自己乃是一國之君,也先不過是瓦刺的太師,若向他謝恩,實是有辱國體。於是一挺胸脯,道:「不勞有禮,你的好處我記住啦!」張丹楓道:「太師,我還要求你一事。」也先道:「何事請說。」張丹楓將身上一件輕軟的狐皮披肩脫了下來,道:「求太師准我將這件披肩送與他。」也先作了一個驚詫的表情,道:「呀,我事忙照料不到,底下的人也真疏忽竟沒有給你們的皇上添置新衣?來人呀!」馬上叫來看守的人吩咐他給祈鎮度身,置換新的皮衣,又吩咐每餐飲食,都要照自己所吃的多弄一份,送與祈鎮。
  張丹楓仍然將披肩擲下,隨在也先之後,轉身走出,臨行一瞥,只見祈鎮眼中,有兩點晶瑩的淚光。張丹楓心道:「看他如此,心中想也應有所感動。但願他能記住今日之事,以後回去,不要難為于謙才好。」
  張丹楓怕脫不花糾纏,出了石塔,急忙告辭,先到旅舍去看雲蕾,不料雲蕾卻已不在 ,只留下一封信。



第26回 劫後剩餘生女兒淚灑 門前傷永別公子情傷



    雲蕾的信上只是寥寥數行,叫他諸事辦妥之後,即到東門外的碧羅山上相會。那碧羅山是個名勝之地,靠近瓦刺京城,山上有幾處人家。張丹楓看信之後,心中暗暗納罕:雲蕾從未到過瓦刺京城,人地生疏,怎麼會住到碧羅山上?而且又沒寫明住址,找起來豈不麻煩?又想到她急急遷居,定是逃避也先的偵騎,免不了為她擔憂。
  雲蕾既走,張丹楓只好先行回家。也先派來監視的衛士果然全已撤走,澹台滅明給他開門,兩人相見,自有一番歡喜。澹台滅明道:「前幾日我們被困在府中,真是悶極了,依我的性兒真想打出去。只是主公卻堅決不許。」張丹楓笑道:「還是不要打的好。我的父親呢?」澹台滅明道:「主公近日心事重重,你回來了正好。他就在書房內。」
  張丹楓輕輕走進書房,只見父親正在支頭默坐若有所思。張丹楓叫了一聲「爹爹」,張宗周道:「嗯,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今生難以再見你呢!」眼淚潸然而下。張丹楓道:「不孝兒回來請罪了。」張宗周道:「我聽澹台將軍說你已到過蘇州了?」張丹楓道:「正是為此請罪,祖先的寶藏和那張地圖我都已發掘來,但卻送給明朝的于謙,讓他幫助朱家天子,打退瓦刺了。」張宗周道:「你的行為,我從澹台將軍口中亦已約略知道,你此舉對中國有功,但咱們張家卻永無機會再爭天下了。」張丹楓默然不語,正想措詞勸說,張宗周又歎口氣道:「生不願為上柱國,死猶不願作閻羅,閻羅點鬼心常忍,柱國憂民事更多。我經過了這場巨變,雄心壯志,已漸消磨。宰相亦不願做了,做皇帝那更麻煩,你既不願作開國之君,我亦願就此終老異國了。你做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張丹楓勸道:「爹,落葉歸根,我還是望你重回故土。」張宗周又歎了口氣揮揮手道:「你日來勞累,先去歇歇吧,今晚再說。」
  晚飯之後,張丹楓與父親漫步園中,但見明月之下,花影扶疏,繡檻雕欄 ,風光如昔。兩父子倚欄相對,久久無言。張丹楓折下一朵梅花,道:「此處梅花開得比往年更好了。」張宗周道:「是麼?你到過蘇州故宮,那裡的風光如何?」張丹楓道:「那裡已給官家賣出,作為土霸的園林,壁上的碑帖亦已剝落模糊了。」張宗周不勝歎息。張丹楓道:「爹爹不必擔心,那地方又給孩兒贏回來了。」張宗周道:「怎麼?」張丹楓將當日與九頭獅子賭快活林之事說了一下,張宗周雖然心事滿懷,也給他引得哈哈大笑。張丹楓道:「為兒不孝,但願能侍奉爹爹回去,讓爹爹在園中安享晚年。」張宗周更歎口氣,神情落漠之極。
  張丹楓道:「爹爹正好趁此機會,退出是非之場。」將今早與也先的談話,都告訴了父親,說道:「我已擅作主張替爹爹答允了也先,明兒一早遞上辭呈,不再做這勞什子的瓦刺丞相了。」張宗周道:「這正合我的心意,做了二十多年的丞相我是覺得很疲倦了。當年本就無心做這丞相的。」張丹楓道:「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爹爹,咱們還是重回家園的好。」張宗周又歎了口氣,低聲吟道:「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陶淵明這兩句說得好,歸去來兮,是應該歸去的時候了。」張丹楓喜道:「那麼爹爹明早遞上辭呈,咱們待明朝的使臣到來,兩國議和之後,便行歸國。」張宗周搖了搖頭,忽地沉聲答道:「我所說的歸去,不是你所說的歸國。」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怎麼?」張宗周道:「酒闌席散人歸去,富貴繁華一夢空。我在塵世混了六十年,也應歸去了。」聲調蒼涼之極,原來他說的「歸去」指的乃是「撒手歸西」。張丹楓顫聲說道:「爹爹老當益壯,距百年之期尚遠,何為出此不祥之言!」張宗周淒然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張丹楓急道:「江南水軟山溫,正宜回去頤養。」張宗周道:「我還有面目重回江南嗎?昔日楚霸王不肯渡過烏江,他也是不願重見江東父老呀!」矛盾苦悶的心情溢於言表。張丹楓道:「這怎麼能相比呀?」猶待勸說,張宗周擺擺手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丞相之職可辭,祖先的土地是不願重踏了。」張丹楓道:「那麼爹爹是否認為孩兒此次中國之行是做錯了?」張宗周抬首望天,遠處隱隱傳來胡笳之聲,半晌說道:「若然是我年輕四十年,我也會像你這樣幹的。因人成事,大不可靠。現在我已知道想借瓦刺的勢力恢復我們大周的國運,這想法是錯的了。」張丹楓既憂且喜,激動叫道:「爹……」張宗周截著說道:「不必說了。哎,不過我可得提醒你,也先此人,甚是狡猾,還得提防他反覆才好。呀,我但願明朝的使臣快快到來。我縱死在瓦刺,也終於忘不了中國呀。聽你所說,于謙是百年難遇的賢臣,但願中國從此國運昌隆,我能見著他派來的人也好。」
  這霎時間,張丹楓覺得與父親距離很近又似很遠,感覺到父親心弦的跳動又似覺不能理解,正自凝思,忽見花樹扶疏之處,人影一閃,陡聽得澹台滅明喝道:「何人如此斗膽,擅闖相府?」呼的一掌劈去,只聽得「□刺」一聲,一棵花樹,登時斷了,一個灰衣人從花樹叢中直竄出來,澹台滅明踉踉蹌蹌地倒退幾步才穩得住身形。張丹楓大吃一驚:誰人有此功力?只聽得那人哈哈笑道:「丹楓,你回來了?」張丹楓定晴一看卻是自己的大師伯董岳,歡喜之極,立刻介紹他與父親相見,陪他回轉客廳。
  賓主坐定,董岳啜了口茶,哈哈笑道:「澹台將軍,你的鐵琵琶掌功夫比以前更俊了。」澹台滅明也笑道:「你的大力金剛手也更難抵擋了。」張宗周道:「小兒這次在國內得師伯照顧,感激不盡。」董岳道:「敝師弟在瓦刺十年 ,得你照顧我更感激呢!」又笑道:「丞相之心,我今夜始知,敝師弟果然沒有說錯,好在我沒有魯莽行事。」張丹楓心中一怔想道:「幸而他聽到我爹爹半截的談話,若是二師伯,只怕一來就要動手了。」
  張丹楓道:「師伯見到我的師父了嗎?」董岳道:「見著啦。」張宗周道:「謝先生去了多日,事先我毫不知道,擔心得很。他既回到京城,何以不與先生同來?」董岳啜了口茶,沉吟不語。澹台滅明道:「也先的衛士雖已撤退,難保他不會再派人來暗探。我到前面查夜看看。」話畢即行。張丹楓道:「澹台將軍也忒多心,他怕我們有什麼話不便在他面前說。」董岳道:「不錯,我所要說的正是他師父的事情。」澹台滅明的師父上官天野正是玄機逸士的對頭。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怎麼?上官這老魔頭不是早已埋名隱世,難道現在又再出山了麼?」
  董岳道:「他可沒有出山,但我們卻要給他去拜山了。」張丹楓道:「怎麼?」董岳道:「這老魔頭不知怎麼打聽到我們幾師兄弟都在瓦刺,派人通知了我,要我們進山去謁他。」張丹楓道:「他這是什麼意思?」董岳道:「我也不知道呀。大約是想較考較考我們吧。他是老前輩,既有此命,不可不依的。」張丹楓沉吟說道:「可不知澹台將軍知道此事否?」董岳面色一沉,道:「他若不說,你休提起。」武林中規矩,兩派的尊長若有相爭,門人弟子縱有往來,也應避忌。張丹楓對這些規矩本不放在心中,但見師伯說得如此鄭重,也就不好多所說話。
  董岳續道:「三十年前,咱們的師父與上官天野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那時本有三十年之後重會之約。但不久他們兩人就都隱居,一在中原 ,一在蒙邊,彼此不相往來。我也以為這事說過便算了。哪知今年春初,聽這裡的一位武林朋友說,上官天野仍有意踐約。所以我才趕回去通知你的師祖,當時他老人家不置可否,只說你們先到瓦刺去吧。還不知他會不會來呢。」張丹楓道:「我聽師父說過,師祖所創的雙劍合璧的玄機劍法,就是準備對付這老魔頭的,想來他老人家不願親自出手了。」董岳道:「雙劍合璧的威力我尚未見,三師弟和四師妹雖然聰穎過人,比我強得多,但若說要對付那魔頭,那卻還相差尚遠。」張丹楓深知雙劍合璧的威力,對董岳之言,殊不相信。但不願在師伯面前誇耀自己師父的劍法,亦不出聲。董岳忽道:「丹楓,你的小友呢?」
  董岳口中所說的「小友」,當然指的乃是雲蕾。張丹楓心頭一跳,他尚未與父親談過,不願便即提出,當下拋了一個眼色,董岳似解不解,道:「你就不掛念她了嗎?」張宗周道:「楓兒,你既與好友同來,就該請他來見我呀。」張丹楓道:「他有事先走了。」董岳道:「她不是要到唐古拉山南面的峽谷去找母親嗎?」張丹楓心頭又是一跳:原來董岳亦已見著雲蕾了,要不然他不會知道此事。當下歡喜之情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他是絕頂聰明的人,當然猜到雲蕾之住到碧羅山乃是董岳的安排了。
  張宗周面上現出疑惑的神情,問道:「什麼朋友?」張丹楓道:「一位肝膽照人的朋友。」張宗周道:「既然如此,他日你一定要請他到咱們家裡來。」張丹楓應了一聲,想起雲蕾發誓不願見他父親,心中無限淒酸。
  董岳又道:「上官魔頭就在唐古拉山北面的高峰,從南面峽谷愕羅族人聚居之地北行,爬上北面的高峰,大約有三日的路程。適才張大人問起天華,他已經先去了。」張丹楓問道:「上官天野叫你們何時拜山?」董岳道:「日期尚未確定 ,總在清明之前。天華先走,是我叫他去先會一位武林朋友,必要之時,出來調解的。你的二師伯呢?聽說他也來了,只是天華和我都還沒見著他。」張丹楓道:「他和震三界畢道凡在一起呢。」當下將昨夜發生之事,約略說了一遍。董岳笑道:「潮音的脾氣還是依然如故。好吧,我再逗留幾天,找到他後和他說話。」張丹楓忽道:「那麼,明天我也先走了。」
  張宗周愕然道:「楓兒,你剛回來,怎麼又走?」張丹楓道:「師尊有事,弟子服其勞,我的師父既然前往履險,我怎能不追隨呢?」張宗周想自己的兒子乃是謝天華一手培養成材的,張丹楓所說的自是正理,當下雖覺黯然,卻也不加阻撓。只是問道:「你那匹照夜獅子馬呢?」張丹楓道:「我那位朋友帶它先走了。」張宗周「哦」了一聲,心道:「他和這位朋友交情確是不比尋常。」心中越發想知道那是何人。
  第二日一早董岳和張丹楓向張宗周辭行,張宗周道:「我送你們出去。」攜著兒子的手,緩緩而行,董岳則在澹台滅明陪伴之下,先到門前相候。張丹楓道:「爹,你回去吧,你還要上朝呢。」張宗周道:「辭呈昨夜我已修好了,不必著忙。從此我無官一身輕,只有盼望你回來了。」張丹楓道:「爹爹不必掛心,我和師父都會回來的。」張宗周道:「只恐你回來這後,又要走了。你回來時,明朝的使臣想亦應當來了。」張丹楓道:「你為什麼不與我們一同回去?」張宗周道:「昨夜早已說過,不必多說了。」張丹楓忽道:「大人可還記得以前那位明朝的使臣雲靖嗎?」
  張宗周怔了一怔,張丹楓只覺他的掌心淌汗,微微發抖。過了半晌,張宗周歎了口氣,說道:「呀 ,三十年了,三十年前之事還歷歷如在目前,雲使臣是我生平所見的第一條硬漢,我怎會不記得?算起來他回國也有十年了。」張丹楓道:「他剛踏進國門,便被王振假傳聖旨,將他害死了。」張宗周道:「這事情我亦聽說。呀,都是我的罪過。想那時我少年氣盛,恨極明朝的天子,連同效忠明朝的人,我都憎恨,以至令雲靖在冰天雪地的湖邊,牧馬了二十年。他二十年來飲冰嚼雪,對朱家天子始終是丹心一片,他雖然是與我作對,我倒很佩服他的。近年來我一想到這件事情,就覺得難過,這是我生平所作的唯一罪孽。我倒希望將來明朝派來的使臣,也像雲靖一樣,是個鐵錚錚的硬漢。」張丹楓忽道:「聽說雲靖還留下兩個孫兒,一男一女,年歲和我差不多。」張宗周道:「是嗎,但願能見著他們。」張丹楓道:「若然他們有求助於你的地方,你願意嗎?」張宗周道:「你是我所寶貝的兒子,若然要為了他們,捨棄了你,我也情願。」忽又歎道:「他們若然還在人世長大成人,定知他爺爺當年之事,他們一定將我當作仇人,又怎會向我求助?」張丹楓聽他父親所說的話,出於肺腑,心中大慰,只聽得他父親又道:「你怎麼知道這兩個孩子下落?」張丹楓本想將他與雲蕾之事說知,但一轉念間,卻忍著不說,只道:「聽說他們也跟了明師,學成了一身武藝,雲靖的孫兒好像還在明朝為官呢,我是聽得江湖上的朋友說的。」張宗周喜道:「這樣我就安心了。但願將來明朝派來的使者,就是雲靖的孫兒。」
  說話之間,已到了門邊。張丹楓道:「爹爹保重。」和董岳走出後門,只見張宗周淚光瑩然,還倚在門邊凝望。
  董岳道:「天華師弟真有耐心遠見,現在我才知道他肯留在你們家中十年的理由。你的父親願暗助中國,看來也先亦興不起什麼波浪了。」
  張丹楓道:「師伯,咱們現在上哪兒?」董岳道:「當然是上碧羅山呀,你的小兄弟正在掛念你呢。」張丹楓道:「原來是你老叫她上山去住的。」董岳道:「碧羅山上有我的一位朋友,雲蕾在客店居住,終是不妥 ,因此我叫她到這位朋友家中暫住。」
  兩人腳程甚快,不到一刻就來到了碧羅山。寒冬肅殺,滿山黃葉,但張丹楓心中卻充滿生氣,對著殘冬臘月,卻如看見了明媚的春光。走上半山,只見山坡上一家人家,土牆木門,倒也齊整,門前倚著一個少女,正是雲蕾。張丹楓叫道:「小兄弟,小兄弟,我回來了!」雲蕾淡淡應了一聲,神情甚是冷漠。董岳瞧了他們一眼,搖搖頭道:「你們真是一對冤家。」
  張丹楓道:「我和父親談起當年之事,他甚是後悔。」正想告訴雲蕾他的父親是怎樣盼望能見到他們,雲蕾冷冷說道:「我也在後悔呢。」張丹楓道:「後悔什麼?」雲蕾道:「我的爺爺牧馬,我的母親現在給人家放羊,將來若和你一道見著母親,我也不知該怎說好。」張丹楓歎了口氣。原來雲蕾是覺得和他相好,對不起母親,故此後悔。董岳笑道:「你們這兩個小傢伙一見面就唉聲歎氣,真令我這老頭子莫名其妙,有話進裡面去說。」張丹楓歎氣道:「我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同你尋著母親。將來不論伯母怎樣責怪我,我也甘受。」雲蕾忽地噗嗤一笑道:「責怪你做什麼?我的母親生平從不責怪人的。別作得那樣可憐相啦。」一笑之下,春意盎然,好像滿天的陰霾都被陽光驅逐了。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50:47

  董岳的朋友是一位客居蒙古的回族武師,甚是豪爽,接他們進門之後,便自去洗剝昨日獵來的一頭黃羊,給他們下酒。三人坐定 ,雲蕾道:「三師伯和師父昨天已經走了。」董岳說道:「我已與丹楓說過,我還要在這裡逗留幾天,待尋見你的二師伯和畢道凡之後,再趕到唐古拉山的南高峰赴會。你們尋到了雲蕾的母親後,也要即時趕往,也許咱們老幼兩代,都要合鬥那老魔頭呢!」雲蕾道:「那老魔頭就這樣厲害嗎?」董岳道:「咱們合鬥他,我看也還沒有把握必勝呢。」雲蕾道:「如此說來,豈不是比紫竹林中那位老婆婆還要厲害?」董岳一怔,道:「什麼老婆婆?」雲蕾想起謝天華的話,說是此事除了師祖之外,只有大師伯知道,立即問道:「是一位不肯透露姓名,能夠用竹葉作暗器打人的老婆婆。大師伯,你知道她的來歷嗎?」當下將那日在紫竹林中所遇到的事情一一說與董岳知道。董岳道:「想不到這位老前輩還在人間,尚未忘情當年之事。她既然現身,將來或許也會插手,事情只恐怕更麻煩了。」雲蕾道:「她到底是什麼人?」董岳道:「她和咱們的祖師與那個老魔頭大約都有過一段淵源。只是咱們做小輩的不便談論,將來你自然會知道的。」雲蕾不敢再問,心中更是納悶。
  吃過了午飯,方交中午,雲蕾思母情切,催張丹楓收拾,辭別了主人和大師伯,先行動身。那匹照夜獅子馬被雲蕾帶到此地,多日不見主人,見張丹楓走近,便昂首長嘶表示親熱。張丹楓手撫馬頸,笑道:「又用得著你了。」與雲蕾各自跨上寶馬,絕塵而去。
  時序已是深冬,愈向北行,朔風愈烈,道路都已被雪掩蓋白茫茫一片,與原野相連,分辨不出。路上絕少行人,張丹楓在馬前揚鞭,高聲放歌道:「但得兩心如白雪,不教半點染塵埃。」雲蕾道:「酸秀才,你再風呀雲呀的一吟,風雪一來,那就更冷得難行了。」張丹楓笑道:「再大的風雪也冷不了我的心。」說話之間,風雪果然來了。
  雪片紛飛,朔風怒號,儼如有萬馬奔騰之勢,張丹楓與雲蕾逆風奔馳,衣襟上、馬鞍上儘是雪花 ,張丹楓索性解開衣紐披襟迎風,揚鞭顧盼,大呼痛快。雲蕾忽道:「咦,你聽,這是風聲還是嘯聲?」張丹楓側耳細辨音響,奇道:「風聲中夾雜著清嘯之聲,還有馬蹄追逐的聲音呢。而且發嘯之人,定是武功高明之士,咱們上前看看。」
  張、雲二人放馬飛跑,跑了片刻,只見前面白皚皚的雪地上,有一團黑影滾來滾去,正是兩條大漢在雪地上□打。旁邊還有三騎健馬,馬上騎客是兩個女人和一個身軀魁梧的大漢。
  張丹楓道:「似乎是我們認識的朋友。」再放馬走了半里之地,勒著馬頭,向前一看,原來前面那幾個人正是黑白摩訶和他們的波斯妻子,在雪地上和人□打的是黑摩訶。張丹楓叫了一聲,再看清楚時更奇怪了,和黑摩訶□打的人竟是以前明朝的大內總管康超海!
  只見那康超海一身蒙古牧民的服飾,衣裳已被黑摩訶抓裂幾處,更顯得形容憔悴,滿面風塵之色。康超海的氣力遠不及黑摩訶,就在張丹楓勒馬而觀的時候 ,只見他又被黑摩訶摔了一個觔斗。張丹楓正自奇怪他們為什麼打架,只見康超海摔了一觔斗,立刻翻身起來拔出一柄馬刀,狠狠地向黑摩訶劈去,口中罵道:「惡強盜,膽怪在太歲頭上動土,偷我的東西,趕快還來,萬事皆休,否則就一刀將你劈了!」黑摩訶哈哈大笑拔出綠玉寶杖,反手一迎,只聽得當□一聲,火花飛濺,康超海的馬刀碰了一個缺口。黑摩訶笑道:「我還未見過太歲哩,你好好和我說,還有商量,你若想逞強,哼,哼!看是你一刀劈了我,還是我一杖打碎你的狗腿!」話說之間,兩人手底都不放鬆,瞬息之間已換了三四招。張丹楓十分奇怪,黑白摩訶所做的珠寶買賣,規模之大,世無匹敵,何至於要偷康超海的東西?但看那黑摩訶杖法雖然凌厲,卻是未下殺手,又似乎是有意相讓。
  張丹楓知道康超海不是黑摩訶的對手,心道:「此人雖行為卑鄙,但總算和我有一面之雅,不知他何故與黑白摩訶發生糾紛,不如我上前替他們調解吧。」縱馬上前,就在這一瞬間只聽得康超海驚叫一聲,連連後退。
  白摩訶駐馬觀鬥,這時也看清楚是張丹楓來了,歡喜之極叫道:「大哥,是張公子來了!」黑摩訶叫道:「張公子來得正好,你把那幾件寶貝給他瞧瞧,看他認得麼?」張丹楓道:「什麼寶貝?」康超海見是張丹楓,心中更是吃驚,但又希望他能幫助自己,急忙叫道:「這兩個強盜,偷盜了我的寶貝,丹楓,你給我主持公道!」
  張丹楓問:「你有什麼寶貝?」跳下馬來正想上去勸解,只聽得黑摩訶大笑道:「是啊,你有什麼寶貝?你昨日不矢口否認身有寶物,怎麼現在又說是你的了?」康超海急道:「丹楓,那真是我的寶貝。」張丹楓道:「你哪裡來的寶貝?」白摩訶拿出一個黃布包裹 ,遞給張丹楓道:「你瞧都在裡面,我看那幾件寶物,來路不正,敢情也是這□偷來的,你給我們瞧瞧,給我們認認這幾件寶物的來歷。」
  張丹楓心念一動,這黃布包袱乃是他見過的。明軍在土木堡被圍之時,康超海陣上私逃,到一家農家投宿,恰好被張、雲二人撞見,他背上背的就是這個黃包袱,裡面都是金元寶,當時曾被張丹楓擲於階下,他拾起來就逃跑了。張丹楓心道:「這幾個金元寶怎會放在黑白摩訶心上?」解開包裡,忽見寶光外露,原來除了十幾錠金元寶之外,還有好幾件異寶奇珍!
  一件是尺餘長的碧玉珊瑚,通體晶瑩,毫元瑕疵,比雲蕾送給石翠鳳做聘禮的那支珊瑚還要名貴得多。一支是嵌有兩顆「貓兒眼」寶石的頭簪,簪上有「孝欣皇后」幾個籀文篆字。另一樣是鎮紙用的寶石獅子。還有一樣就更名貴了,竟是正統皇帝的龍紋漢玉私章,有「正統皇帝之印」幾個金文刻字,那是僅次於國璽的寶物。另外還有一件商代的古董,一串珍珠項鏈,都在價值連城的大內寶物。
  張丹楓冷冷一笑,道:「你哪裡來的這些寶物?」康超海道:「都是皇上歷年賞賜我的。」張丹楓冷笑道:「皇上連他的私章和皇后的頭簪都賞給你嗎?」這時張丹楓已是心中了了料想定是康超海在土木堡私逃之時,把皇帝隨身攜帶的珍寶一古腦兒偷了,以至連那「天子之印」以及皇后送與皇帝留念的頭簪都一同盜去。剛從土木堡逃出之時他還不敢包在包袱內,所以當時張丹楓沒有發現。
  張丹楓所料不差,那些珍寶都是康超海偷自正統皇帝身上的。那時他以為中國必被瓦刺所滅,天下定將大亂,所以他想偷了這些珍寶,然後隱姓埋名做個富家翁。不料後來也先兵敗新皇登基,康超海做賊心虛,而且他的兩個師叔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又都給張丹楓收服,投了于謙,對他臨陣私逃的行為很是不齒。他生怕師叔追查,又怕新帝知道他偷了正統皇帝的寶物故此把心一橫,逃到蒙古,想在蒙古購置牧場,安享餘生,但那些寶物卻又難以脫手。他又想獻給也先,在瓦刺求一官半職的,正自躊躇不定,卻在路上碰到了黑白摩訶,黑白摩訶做了幾十年的珠寶買賣,一看就知道他身上藏有非常的寶物,對他的來歷甚是懷疑,當時本想向他收買,但康超海矢口否認,黑摩訶一時性起,就在晚上施展空空妙手,將他的寶物以及黃布包袱內的金元寶都盡行偷了。
  此時康超海被張丹楓質問,頓時口啞,答不出話來。張丹楓道:「虧你是大內總管,皇帝待你不薄,你在危難之際,棄他而逃已是該死,還敢偷內府的寶物!」黑摩訶大笑道:「果然你也是偷來的。哈,你還是什麼大內總管嗎?好,吃我一杖吧!」天摩杖法一展,有如天風海雨,逼人而來,倏地便下殺手。康超海施展平生本領,使盡吃奶氣力,擋了五招,第六招再也招架不住,馬刀給黑摩訶一杖打飛,杖頭下戳,眼看就要插進他的丹田要穴。張丹楓心有不忍,叫道:「饒他一命,廢了他的武功吧!」黑摩訶一杖下戳,杖頭一偏,便在他的肩頭重重擊了一記,可憐康超海肩上的琵琶骨已被敲碎,所練的金鐘罩也給破了,武功盡廢,只能像常人一樣的了。
  張丹楓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今幸而不死,算天大的造化,以後好好做人吧。」康超海得饒了性命,哪裡還敢說話,急急落荒而逃,他從懷有重寶變成身無一文的窮漢,武功又廢,後來只好在牧場替人做工,勞碌一生,鬱鬱而死。
  康超海走後,黑白摩訶重與張丹楓施禮相見,彼此大笑。張丹楓道:「你們從哪裡來?」黑摩訶道:「我剛從印度做了一趟買賣回來,前日才經過唐古拉山。」張丹楓心頭一動道:「那是愕羅族的地方啊,你們有見著酋長嗎?」白摩訶笑道:「我們是買賣人,哪有閒功夫去拜會酋長。倒是另有一些貴人去拜會他了,酋長這幾天正忙著呢。」張丹楓道:「什麼人去拜會他?」黑摩訶道:「說是也先的使者。」張丹楓道:「嗯是也先的使者嗎?」白摩訶道:「聽說也先要收買他,共同對付阿刺,我也是在路上聽得朋友說的,看來瓦刺將有內亂,我們的同行怕戰亂之中會有損失,都準備南下。呀,你的父親是瓦刺宰相,這事情你還不知道嗎?」
  張丹楓道:「聽到一點風聲。」眼珠一轉,忽道:「你們將那兩件寶物,圖章和玉簪讓給我吧。家父在瓦刺京城還有點產業,都折價與你交換吧。」黑摩訶大笑道:「不賣不賣!」這兩樣東西,一件是國寶,一件是皇后的東西,張丹楓想贖回來將來送還正統皇帝,聽黑摩訶說不賣,甚是失望。只聽得黑摩訶又笑道:「賣是不賣,但可以送給你,反正是拾來的。不止是那兩件寶物,這黃布包袱裡面的都送與你!」張丹楓道:「什麼,這怎麼行?」黑摩訶又大笑道:「天下就只許你仗義疏財嗎?上次蒙你發還我們輸掉的地下寶藏,這幾件東西你既合用,就一定要請你收下了。」張丹楓眼珠一轉笑道:「好,既然兩位這樣慷慨,那我也就不再客氣,全收下了。我還要請你們兄弟代做一事。」
  黑白摩訶平生對誰都不買帳,唯獨佩服張丹楓,當下便說道:「你說吧,天大的事情,我們兄弟也能為你擔當。」張丹楓微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請你們順便替我帶一封信。」黑摩訶道:「送給誰的?」張丹楓道:「你們此行,大約要經過阿刺知院管轄的西部部落吧?」白摩訶道:「不錯,你是要送信給阿刺嗎?」張丹楓道:「正是。」旅途沒有紙筆,張丹楓就用寶劍在一塊羊皮上刺出字跡,「寫」好了一封信,又取了兩件珍寶,交給黑摩訶道:「就煩你們將這封信和這兩件珍寶,送給阿刺。」黑摩訶隨手收下,當下與張丹楓告別,分頭趕路。
  雲蕾問道:「大哥,你寫的是什麼信?」張丹楓道:「替愕羅酋長與阿刺相約聯盟的信。」雲蕾詫道:「你怎麼知道愕羅酋長會與阿刺聯盟?」張丹楓笑道:「此事已在我安排之中了,三日之後,你就知道了。」
  兩人的坐騎,都是世所罕見的寶馬,雖風雪路滑,每日仍能走三四百里,三日之後,果然趕到了唐古拉山的山南,兩人放緩繩□,慢慢走進峽谷。
  雲蕾放眼舊遊之地,童年情事,依稀尚能記憶,雲蕾指點沿途景物,說是在那棵大樹下曾和鄰家的女伴捉迷藏,那個大石邊,曾是她經常坐臥的地方,說著說著,不覺滴下淚來,顯得既是興奮,又是悲涼。張丹楓道:「就要見著媽媽了,還哭什麼?」雲蕾揩了眼淚,道:「我是太高興了。嗯,嗯,你說我好不好和你一同去見她?」張丹楓道:「有什麼不好,怕媽媽笑話你嗎?」雲蕾道:「就怕她知道你是我家的仇人。」張丹楓道:「只要你不把我當作仇人,伯母也一定會將我當作侄子看待。」雲蕾一想母親是個極慈祥的心地善良的女人,如果把和張丹楓的事詳細給她說個清楚,她一定不會怪責,只要母親允許,就不怕哥哥阻撓,想到此處,不覺展眉一笑。張丹楓道:「你笑什麼?」雲蕾道:「就要見著媽媽了,難道還不高興嗎?」
  忽而想起媽媽現在正在酋長家做飼馬的傭婦,不知受盡多少委屈辛酸,又不覺悲從中來,笑容頓斂,愁鎖眉端。
  張丹楓作了一個鬼臉,笑道:「忽哭忽笑,何苦來哉!」雲蕾給他逗得又是展顏一笑,道:「你也是這樣的啊。」張丹楓道:「那麼咱們是越來越相像了。」雲蕾杏面飛霞道:「油嘴滑舌,不再和你說笑了,咱們快去見酋長。」
  張、雲二人駿馬雕鞍,舉止不凡,早就引人注意,走進峽谷便有人跑去報告酋長,說是有如此這般的兩個陌生人進來。雲蕾在前帶引,到了酋長門前說出來意,立刻有人進去通報,酋長門前,張燈結綵,顯然是招待著貴賓。張丹楓等了一陣,酋長便派人喚他們進去。
  張、雲二人將馬匹交給下人料理,便隨著「哈那」(替酋長管事的僕人)進去。哈那將他們帶進一間房子,房中燒著兩個「火炕」,暖融融一室如春,哈那請他們「上炕」(北方習俗,每到冬天在土炕之下燒火,燃料或是馬糞或是煤炭,此炕可作睡床,有客人來時,便請他們坐在炕上取暖。),說道:「酋長正在前廳招待賓客,吩咐你們在此等候,他叫『吹忠』來接待你們,有什麼事情,可以和『吹忠』說。」吹忠乃是一個部落中的「法師」,權力僅在酋長之下,酋長派吹忠來接待他們,已算是十分看重。
  雲蕾急於想見酋長問母親的消息,聽說酋長不能接見他們甚是失望,聽到外面馬嘶之聲,正是張丹楓和自己那兩匹馬的叫聲,不覺想道:「不知這兩匹馬是不是我母親去照料?呀,我們在這暖和的房子裡做酋長的賓客,她卻在馬廄裡替我們飼馬。」心中鬱鬱不樂,坐在炕上,不發一言。
  張丹楓卻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招待他們的那個「哈那」聊天。張丹楓問道:「酋長招待什麼賓客?」哈那道:「聽說是也先的使者。」張丹楓道:「他們不是早就來了嗎?」哈那答道:「是呀,他們已經來了七天。」張丹楓道:「那麼為何現在才盛筵招待?」哈那支支吾吾,欲說不說。張丹楓微微一笑摸出一錠金子,道:「你在這裡辛苦了,這錠金子送給你買酒喝。」哈那替酋長管事,平時所得的賞賜最多是一兩錠小銀,幾曾見過這麼大的一塊金子?禁不住眉開眼笑,接過金子,連連道謝,不待張丹楓再問,便自行告訴他道:「聽說今天酋長準備和也先訂盟,現在外面盛筵招待,恐怕就要舉行儀式。」
  張丹楓心中一驚,暗道:「幸喜來快一步。」酋長指定來接待他們的那位「吹忠」還未見到,張丹楓忽然站起來說道:「那麼真是巧極了,我們也是太師派來的人,正好趕得及見見他們。我們的太師見他們久不回來,所以派我們來問訊呢。」又掏出兩錠金子,道:「請你代我們獻給吹忠,作為敬神的禮金。請他不必等候我們了。明日我再去拜會他。」哈那見張丹楓出手闊綽之極,心道:「敢情他們真是也先派來的人,要不然哪有這樣闊氣。」便道:「那麼我請示酋長,叫他派人帶你進去。」張丹楓道:「不必再驚動這麼多人了,我們自己會進去。你還要在這裡等候吹忠呢。」問明前廳所在,不待分說,便和雲蕾跨出房門。哈那受了張丹楓的金子,又被他拿話唬著竟然不敢攔阻。
  張丹楓和雲蕾走出房門,急奔向前廳,酋長家中的僕人不知他們的來歷,只道是酋長請來的,都沒有阻攔。兩人一直走進客廳,只見裡面燭光明亮,酋長正在向兩位貴人敬酒。
  驟然之間,見張丹楓與雲蕾走進,廳上諸人,無不相顧詫異,也先的使者見這兩人衣服華麗,器宇不凡,以為是酋長邀請來的賓客,被張丹楓眼光一掃,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點首為禮。酋長因此也誤會他們是貴賓的友人,走上前去迎接。
  張丹楓微微一笑,將一封信遞給酋長,未待酋長髮問,又將那件碧玉珊瑚與寶石獅子,取了出來,放在桌上,這兩件東西是皇帝隨身所攜帶的大內奇珍,一取出來,毫光四射,端的非同小可,酋長眼都定了。只聽得張丹楓微笑說道:「這點薄禮,敝主人請酋長一定要賞面收下。」酋長道:「怎敢當太師再賜重禮。」他還以為送禮的是也先,一看那信,只見具名的乃是阿刺知院,吃了一驚,尷尬之極。張丹楓朗聲說道:「敝上請王爺即答盟約,共擊也先!」
  此言一出也先的兩個使者又驚又怒,登時跳起來道:「你是何人?」張丹楓道:「咱們都是同行,你們是也先的使者,我是阿刺的使者。」也先的使者怒道:「你敢來破壞咱們的盟約。請王爺發命令,將這兩人擒下,獻給太師。」酋長躊躇不決,張丹楓笑道:「請王爺三思而行。也先虎狼之性,吞併了阿刺之後,你焉能獨存?」也先的使者喝道:「你這□好生大膽,竟敢公然挑拔,詆毀太師,王爺請速下令,將這兩人擒下了。」酋長見那兩個也先使者跋扈非常再三催促,心中不悅,冷冷說道:「我自有分數。不勞兩位費神。」張丹楓又微笑說道:「目下情勢,也先兵強,阿刺力弱,助強抑弱事情甚易。不過呀,王爺可有否想到:力強者難以抗衡,力弱者易於相處麼?」酋長心中一怔:這正是他七日以來,遲遲未答覆也先訂盟的原因。這時一聽張丹楓這兩句話,有如被利針刺了一下,冷汗直流,暗自思量:「此話說得當真不錯!也先兵力比我強數倍,事成之後,他若一旦反臉,我是毫無辦法抵擋。阿刺兵力與我差不多,他要聯合各族酋長共抗也先,那麼事成之後,彼此還可相安,各保疆土。」
  也先的兩個使者見酋長眼光閃爍,顯得心思不定,又急又怒,生怕有變,這兩人都是也無帳下的武官,刀法甚精,一時氣起,不待思量,便雙雙拔刀來斬張丹楓。張丹楓做了一個鬼臉,把手一引,輕輕一閃,閃到酋長背後,那兩口刀收勢不及幾乎砍到酋長身上。酋長勃然大怒,喝道:「給我拿下這兩個兇徒!」也先的兩個使者怒道:「誰敢拿我?」呼呼兩刀將酋長衛士的兵刃打飛,就想闖出廳去,陡然間忽覺腿彎一麻,不由自己地屈膝跪倒在張丹楓面前,張丹楓笑道:「何故如此前倨而後恭?」酋長的衛士搶上前來,一下就把這兩名使者踢翻綁個結實。這兩個使者糊里糊塗,被人擒了,還不知道這是張丹楓的暗算。
  酋長命令衛士將也先的兩個使者帶下,關禁起來,毅然說道:「好,我與你們的知院訂盟。」他雖然畏懼也先,但事到如今,勢成騎虎,也不由他不與阿刺聯盟,以圖自保了。
  張丹楓與酋長當下歃血為盟,雲蕾在旁邊看得暗暗發笑,心道:「丹楓真是神妙莫測,古怪之極!他假冒阿刺的使者,居騙得酋長這麼相信。」其實張丹楓早已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托黑摩訶帶信之時,已將訂劃寫在羊皮之上托他交給阿刺了,這盟約阿刺將來必然承認,所以他這使者倒並不是純屬假冒。
  訂盟之後,酋長就用酒席招待他們。雲蕾心急如焚,想起母親,酒難下嚥,客套一番之後,急忙問道:「請問王爺,有沒有這樣一位飼馬的老大娘?」將母親形貌,憑自己的記憶,約略描述。酋長見貴客忽然問起一位飼馬的大娘,十分驚詫,想了一想,說道:「好像有這麼一個人,我也記不清楚了。待我問問管理馬房的哈那。」
  片刻之後,管理馬房的哈那已被酋長傳來,雲蕾又問了一遍,哈那搔首思索,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不錯,是有這樣的一位老大娘。」雲蕾大喜,急道:「請那位老大娘出來,我們渴欲與她一見。」雲蕾本想說明這老大娘就是她的母親,但話到口邊卻又忍著,想等到相認之後,再向酋長說明原委免得酋長難為情。
  那管馬房的哈那又搔了搔頭,半晌說道:「這位老大娘到府中飼馬,那是七年前之事了,嗯,她現在--」雲蕾心頭一跳,叫道:「她現在怎麼了?」哈那驚異之極,看了雲蕾一眼道:「她現在已不在這兒了。三年前她離開這兒,聽說還是住在原來的地方。嗯,她的境遇很是悲慘,不過嘛,現在聽說倒好了點兒。」
  哈那絮絮不休地還待說那老大娘的事情,雲蕾站起來道:「好,我們現在就想去見那位老大娘,王爺,咱們告辭了。」酋長和哈那都是驚詫之極,格於禮節,不便向貴賓盤問。酋長道:「要我派人給你帶路嗎?」雲蕾道:「我自己認得。」匆匆一禮,便與張丹楓告辭出門。等他們去了之後,管馬房的那位哈那才想起雲蕾的面貌和那位老大娘甚為相似。
  雲蕾和張丹楓取了馬匹,覓路前往,一路上雲蕾默不作聲神情興奮之極,淚珠滴了下來,揩乾了一次又滴一次。走了一陣,雲蕾猛地勒往馬□,道:「轉過這條小溪,前面那家黃土泥房就是我的家了。唉,門前的梅花還是像舊時一樣。山坡後的松樹也還沒有斬伐,小時候媽媽常在松林裡唱歌給我聽。」張丹楓跳下馬來,一笑道:「苦盡甘來,伯母今天見到你,不知該多高興呢!」
  雲蕾望見家門,心中無限辛酸,倏時間,兒時情事,都一一湧上心頭,不自覺地唱起小時候母親教她的牧羊小調:
  我隨著媽媽去牧羊,
  羊兒吃草吃得歡,
  山坡的花兒開得香,
  媽媽的歌兒唱得響,
  我的小心肝真歡暢。
  哎呀,天邊盤旋著大兀鷹,
  它要抓去咱們的小綿羊,
  小綿羊躲躲閃閃真可憐。
  不要怕呀,我的小心肝,
  小綿羊靠在母親身旁,
  你也靠著親娘,
  哪一處地方都沒有母親的身邊安全。
  兀鷹抓不去小綿羊,
  也沒有誰能搶去我的小心肝。
  雲蕾一邊唱一邊走近家門,張丹楓眼角也不覺潤濕了。忽聽得呀的一聲,那兩扇破門忽地打開,一個包著頭巾的蒙古大娘走了出來,顏容憔悴,兩隻眼睛瞇成一條縫,衣裳雖然還算乾淨,但卻釘上無數補釘。雲蕾淚如泉湧,飛奔上前,抱著那個大娘。那老大娘淚下如雨,攬著雲蕾,顫聲叫道:「我等了十年了,真的是你嗎?我的小心肝!」雲蕾咽淚笑道:「娘,是我呀,你看不見我嗎?」那老大娘道:「湊近一點讓我瞧,啊,果然是我的小寶貝,小心肝!」可憐雲蕾的母親,當年因為她的丈夫和女兒突然夫蹤,哭得淚都幾乎干了,視力模糊,雖尚未全盲,但在三尺之外,便只見一團黑影,她連女兒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張丹楓心中無限難過,想道:「將這位善良的老大娘累成這個樣子,呀,這都是我家的罪過。」他一路來時,所想好的千言萬語,所想好的安慰她們母女的話,竟然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只是茫然地走上前去。可是雲蕾和她的母親正在抱頭相哭好像竟然忘記了身邊還有張丹楓這個人。
  這一瞬間,張丹楓只覺得比雲蕾還要加倍酸苦,忽聽得那老大娘叫道:「阿蕾的爹,你聽見了嗎?」屋內又走出一個人來,雲蕾抬頭一看,不覺呆了。
  只見這人面上交叉著幾道傷痛,一蹺一拐地走了出來,原來是跛了一足,頭髮稀疏,一半斑白,衣裳也是破破爛爛,神氣極是駭人。雲蕾驟眼之間,幾乎認不出他是誰來,聽得母親喊他做「阿蕾的爹」,心頭卜通一跳,這才從醜陋的顏容隱約看出她父親當年的面貌。



第27回 恩怨難忘豪情化飛絮 情癡不悔魔窟締知交



    原來雲蕾的父親雲澄,當年護送雲靖回國,在雁門關外的山頭,遇著追兵,他拚死斷後,受了重傷,跌下深谷。當時潮音和尚等人在黑夜之中,聽到他淒慘的叫聲,又見他從懸巖跳下,都以為他必死無疑,即雲蕾兄妹,亦斷斷料不到他們的父親尚在人世。
  誰知雲澄並沒有死,他跌下之時被樹杈一擋,雖跌跛了一足,面容也給尖利的亂石劃毀,但卻保全了性命。可是他雖沒死,所遭遇的卻比死還難受!他受了重傷,在山谷之中又無人相救,只好吃死屍身上的乾糧(在格鬥之中,亦有許多蒙古兵被打死而跌落下面的),渴了就飲雪水,這樣的養了幾日,氣力居然漸漸恢復,爬出谷去,在雁門關外乞食流浪,不久就打探到雲靖在雁門關遇難的消息,他心灰意冷,只覺天地茫茫,更無一處是自己立足之地。
  他幸而未死,但腳跛容毀,武功盡失,幾乎成了廢人,在雁門關外流浪。又因雲靖慘死,自己亦是「叛逆」之後,萬萬不能過雁門關重回中國,要不是他還有兩個兒女,心中尚有一點掛念,他早就在雁門關外的荒野之中自盡了。
  他流浪了年餘,想來想去,只有重回瓦刺,就這樣,再踏遍萬水千山 ,有時給人做短工,沒人請時就乞食,經過無數辛酸痛苦,又從雁門關外回到了蒙古北邊唐古拉山南面的峽谷,找到了他妻子的部落。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51:03

  這時雲蕾的母親已在酋長家中做飼馬的僕婦,雲澄又費了許多心力,托人將自己回來的消息傳給她,夫妻重逢,恍如隔世。雲澄的妻子辭了飼馬之職,回到老家,與他同住,她視力消失,已經不能替人放羊。幸喜雲澄武功雖失,到底是練過武的人,氣力尚在,還可以替人做工,就這樣丈夫做工,妻子替人縫衣服,勉強支撐,度過艱苦的日子,但這樣已比流浪之時好得多了。雲澄白天幹活,晚上重練武功,心如槁木,過一天算一天,起初還想念兒女,還存著希望,漸漸連希望之火亦已熄滅,自忖此生終歸要無聲無息地死在異鄉了。
  哪知還有這一天,還有重見女兒之日。
  雲澄的突然出現,雲蕾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怔怔地望著父親,望著面容醜陋、跛足蒼老的父親,「呀,還未到五十就頭髮斑白了!」從父親憔悴的顏容 ,斑白的頭髮,跛了的足傷了的面,雲蕾不消他說一句話,已看出了他十年來辛酸痛楚的經歷,所受的種種難以想像的折磨。雲蕾叫了一聲,撲到她父親的身上,女兒的眼淚滴在父親的心上,父親的眼淚也濕透了女兒的衣裳,父女的眼淚混在一起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悲酸!
  此景此情,任是張丹楓如何灑脫,也不禁觸目淒愴,想好的萬語千言,都說不出口。他知道雲蕾這時十分難過,要人安慰,但卻又有誰知道,他心中的難過,比雲蕾更勝萬分,而且天地之間,更無一人能給他安慰。
  兩父女抱頭痛哭,良久良久,眼淚漸收,雲澄這才發覺旁邊還站著一個少年,這少年是和自己的女兒同來的。雲澄望了張丹楓一眼,只見這少年一身華服,英俊之中透著儒雅之氣,但卻兩眼無神,呆若木雞,不禁問道:「阿蕾,他是何人?」
  雲蕾聽這一問,恍如在惡夢中初醒過來,卻又突聞驚雷疾響。她父親雖是低聲說話,但每一個字都如一個焦雷,霹在她的心上。許久以來 ,她就想好一番話要向母親解釋,可是如今見了母親,又意外地見了父親,想好的話語,也像張丹楓一樣說不出來。
  雲蕾的母親用力睜開眼睛,眼前依稀看見一個白衣人影,她含淚微笑道:「阿蕾,那小伙子是和你同來的嗎?告訴媽媽知道,他是誰?」話語說得十分溫柔,可以想見她母親正是期待「雙喜臨門」,以歡迎女兒的心,歡迎女兒的男友。
  她哪能想到,這溫柔的話語卻變成一根根利針,刺在女兒心上,雲蕾忽而離開了父親的懷抱,又手掩面,低聲地說道:「他、他姓張!」
  「什麼,他姓張?」雲澄不自覺地喊了出來,這十年來,他對張宗周恨之入骨,只聽到一個「張」字 ,已是難以自制,感到無限憎惡。雲蕾喊了一聲,又撲到父親身上,只見父親好像石像一樣的立著,面上毫無表情,身子微微向後退縮,手指也不碰她。
  張丹楓再也忍受不住,低聲說道:「不錯,我姓張,我是張宗周的兒子,如今向老伯請罪來了!」這霎那間,只見雲澄面上肌肉抽縮,牽動面上的傷痕,神氣更是難看,默不作聲,忽然像火山爆發一樣,咬著牙根,舉起拳頭,一手推開雲蕾,就要跑上前去。
  雲蕾又不由自己地嚷了一聲,手臂一抬托住了父親的手。雲澄只覺虎口發疼,不能往前移動半步,這一瞬間,他什麼也明白了,這小伙子是自己最最痛恨的仇人的兒子,也是女兒心中最歡喜的人。
  雲蕾猛然醒起,敢情是自己不知不覺之間,用力用得太過了,急急鬆開雙手,輕輕地拉她父親的衣袖。只見父親又是用力一摔 ,那破爛的衣袖登時扯斷了一截,父親盯了女兒一眼,忽地把破爛的外衣一把撕開,向著雲蕾兜頭一摔,呸了一口,冷冷說道:「你走吧,我這裡破戶窮家,不敢招待你們少爺小姐!」
  這一瞬間,雲蕾有如觸電一般,全身震抖,愛恨恩仇,羞慚自疚,百般情緒,倏然之間,都湧上心頭。她茫然直立,看看父母,又看看張丹楓,腦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經全都麻木知覺也消失了。張丹楓面色慘白,凝望著她,只見她慢慢地伸出手來,忽地把身上穿的那件紫色的羅衣,用力一撕,也摔到地上。張丹楓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件紫色的羅衣,正是雲蕾露了女兒本相之後,第一晚所換的衣裳,記得那時和她在古墓的密室之中,在燭光掩映之下,他還嘖嘖稱讚過她的美麗。這件紫羅衣在他們兩人的心頭,都曾經佔過一個位置,有一段美好的回憶。然而這件紫羅衣如今已被雲蕾親手撕成碎片,所有的美好的回憶,也好像這件羅衣一樣,被撕碎了,隨風而逝,永不復回!
  張丹楓叫了一聲,只見雲蕾頭也不抬,左手拖著父親,右手拖著母親,走進柴門,接著是「砰」的一聲柴門也關上了,兩扇破門,將兩人分開,門裡門外,已隔絕成兩個世界。張丹楓絕望之極,雲蕾走進門內,將他關在門外之時,竟然沒有回頭望他一眼!
  雲蕾走進屋內,氣力全都消失,從門外踏進門內,只不過是僅僅的一步距離,然而跨過這一步 ,卻比走過萬水千山還要困難,雲蕾幾乎是竭盡平生的氣力,才跨過了這一步。踏進門內,她再也支持不了自己,頹然倒在地上。只聽得門外馬嘶,悲涼之極,這是雲蕾那匹寶馬的叫聲,聽這叫聲,似乎它也正在戀戀不捨地離開它的好友,從中原走到蒙邊,萬里同行,這兩匹馬也好像結成不可分開的好友了。雲蕾的馬在悲鳴,遠處張丹楓的那匹寶馬在悲鳴,「馬鳴風蕭蕭」,風聲傳送馬鳴之聲,更好像兩個好朋友在生離死別之時,悲歌酬答。馬猶如此人何以堪?雲蕾在門內慘叫一聲,暈倒地上,耳邊隱約聽得母親叫道:「呀,好可憐的孩子!」
  但還有人比雲蕾更要可憐,那是張丹楓。雲蕾此際,尚有父母在身旁撫慰著她,可是張丹楓的滿懷淒楚,卻連找一個人訴說也不能夠。他絕望到了極點。如癡如狂,天地茫茫,孤身只影,竟不知該走到何處?
  他信馬所之,只見唐古拉山高聳雲霄,他依稀記得,自己的師父曾約過他在北高峰相會,好像是要去拜會什麼魔頭。張丹楓本來是聰明絕頂,記性過人,然而心靈上的重創,竟使他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態,除了雲蕾和她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能記得一鱗半爪,連那老魔頭是誰,師父為何要去拜會他他都記不起來了。還幸他尚記得有一個師父,他心頭的鬱積,正要找一個人傾吐,於是他沿著唐古拉山策觀而行,走了兩天把馬放在山下,讓它自行覓食,自己單獨登山。
  山高入雲,杳不見人,張丹楓越走越覺得孤寂,越走越懷念和雲蕾並馬同行的情景。他和雲蕾曾在春暖花開之日,踏遍山溫水暖的江南 ,也曾在朔風怒號的日子,穿過風沙漠漠的北方原野,然而不論是山溫水暖的江南或是風沙漠漠的塞北,現在回想起來,都是美到極點,甜到極點。他好幾次在沉思之際還以為雲蕾尚在身邊,高聲地叫:「小兄弟,小兄弟!」可是荒山深谷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回聲,「小兄弟」再也不見了。
  張丹楓就這樣如癡如狂地獨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還有點清醒,記得自己此來是要找師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單獨在這荒山之中。見著山花枯樹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雲蕾的形象,聽到流泉山澗的聲音,也好像雲蕾在呼喚他,然而這「呼喚」之聲倏忽又變成了那「砰」的一聲關門的聲音,張丹楓永遠忘不掉這個聲音。這聲音在追逐著他,他不敢下山,茫無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開那個聲音,避開那個令人厭煩的山下的世界。
  第二日傍晚,他走到了山頂,停下足來,忽覺腹中飢渴,這才記得自己隨身攜帶的乾糧在登山的第一日已經吃完,這一天竟然沒有吃過半點東西,飢餓使他稍稍清醒,想起自己該去找點吃的東西,抬頭一看,只見山上一間石屋隱隱冒出炊煙。
  張丹楓哪裡知道這正是自己師門的大對頭,上官天野所居的石室。這時他只知道要找吃的東西,他跑去推門,那兩扇石門關得緊緊的推它不動,這兩扇石門在他眼中倏又幻成雲蕾家的那兩扇破門 ,「嗯,我要走進門內!」門內好像便有雲蕾,他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氣力,猛地運用金剛大力手的功夫,在石門上重重地擊了兩掌,那石門竟然給他的金剛掌力震開了。
  忽聽得門內一聲怪笑:「什麼人這樣大膽,敢毀壞我的門戶!」隔著石門,那笑聲卻像利刃一般刺進他的耳鼓,張丹楓凜然一驚,這可怖的笑聲和雲蕾的笑聲簡直有如夜鶯之於梟鳥「這裡面沒有雲蕾,呀,我來到這裡是做什麼呢?」這霎時間張丹楓的神志又轉模糊,飢餓亦已忘卻。倏忽之間,忽見幾條黑影向自己奔來,張丹楓本能地運用武功相抗,伸指出掌,竟在黑漆漆的石室中施用上乘的點穴功夫,只聽得「咕咚咕咚」幾聲疾響,那幾條黑影都撲倒地上。就在此,只見裡面的一間密室石門一開,一條黑影現出身來,人還未到,勁風先到,張丹楓忽感地轉天旋,一交跌倒,人事不知。
  這幾個被他點倒的人是上官天野的侍者,上官天野這時正從密室之中走了出來。
  上官天野武功蓋世,且有「魔頭」之號,幾十年來,隱居此山,武林高手 ,不敢從他居處的附近經過,卻不料被張丹楓震塌了他的石門。上官天野初時還以為是玄機逸士,但轉念一想,以玄機逸士的身份,絕不會這樣無禮,心中極是奇怪,到他遙用「一指禪」的功夫,點倒了張丹楓之後,便急急點燃燈火,要看這個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究是何人?
  這一看更令上官天野驚詫,只見倒在地上的竟是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形容憔悴,似病非病,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上官天野所學甚廣,醫卜星相,無所不能,一見情狀,便知其中定有蹊蹺,試替張丹楓把脈,一把之下,具有絕世武功的上官天野,也不禁大為奇怪。
  要知他的一指禪功,已練至出神入化之境,所點者又是張丹楓脅下的軟麻穴,按理來說,附近的血流受到阻滯,脈搏必然遲緩。但張丹楓的脈象卻是如常,只是微現出虛弱的跡象,深通醫理者一探便知這乃是因飢餓所致,而並非是受了點穴的影響。
  上官天野心中想道:「若然是絕頂的高手,像玄機逸士這樣的人,還可以用閉穴法來防禦我的一指禪功,但若用閉穴法雖被點中,亦不至於暈厥 ,而且在脈象中亦沒有閉穴的跡象。此人既被點倒,卻又並無傷損,不知是何緣故?難道世上還有另一種我所不知曉的神奇的內功麼?」
  上官天野當真沒有料到,世上果然還有一種他所不知曉的神奇內功,那就是彭和尚所著的《玄功要訣》裡所載的功夫。上官天野所習的內功,走的乃是怪異的一路,厲害是厲害到了極點,但卻遠遠不及彭和尚的「玄功」來得純正。故此張丹楓功力雖尚遠遠不及上官天野,但被他的一指禪功遙遙點中穴道之時,卻自然能運功與之相抗,所以雖然暈厥,卻無傷損。
  上官天野又想道:「這少年年紀青青,又在飢餓之中,居然能在舉手投足之間,便將我的四個侍者一齊制服,這等本事非有二三十年的功力,絕難做到,難道他是在娘胎裡便練武功的麼?」猛地心中一驚:莫非他是大對頭玄機逸士的弟子?但轉念一想,即算是玄機逸士的弟子,年紀青青,亦不應具有如此武功,而且他應付「一指禪」的功夫,也不像玄機逸士這一路的功夫。
  上官天野百思不得其解,他雖有「魔頭」之號,卻亦有那「憐才」之念,當下將張丹楓點醒。張丹楓迷迷糊糊,眼睛也不睜開 ,竟不知自己曾做過何事,一有知覺,便嚷道:「小兄弟,小兄弟。」上官天野倒了一碗茶放在他的口邊,只聽得張丹楓又嚷道:「呀,呀,小兄弟,你不歡喜馬奶酒,我也不喝這馬奶酒。」
  上官天野心道:「這人神思紛亂,怪不得在脈象之中,有心火鬱結之象。」道:「好,你不要馬奶酒,用酸葡萄酒來送乳酪吧。」另外取過一奶酪,仍將那碗香茶移開了又再拿回給他。張丹楓迷迷糊糊,將奶酪和香茶都一齊喝了,叫道:「小兄弟,小兄弟,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踏進門來,你不再趕我了?哈哈,你不再趕我了!」驀地向長椅一倒,呼呼熟睡,他季實是太疲倦了。
  上官天野不知怎的,只覺這少年與自己甚是投緣,想道:「我這碗香茶內有此山特產的雪參,可以養氣活血,加上這碗乳酪,他便再睡一天不吃東西也是無妨。」當下將張丹楓抱回自己的書房,便讓他在自己平時睡午覺的溫玉榻上安歇。
  張丹楓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只覺隱隱幽香,沁人心脾,睜眼一看 ,只見陽光透過窗戶,窗口供著一盆芝蘭,窗戶兩邊掛著一副對聯,聯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房中佈置精雅,壁上還有一幅書圖,畫中一片紫竹林,林中一個紫衣少女,長眉入鬢,似喜似嗔。張丹楓心中一怔:畫中的景象,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連畫中的少女,那身材體態,也像和自己有一面之緣。張丹楓重讀聯語:「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如醉如癡,只覺雲蕾的影子在眼前浮晃,紫竹林中的少女突地化成了雲蕾,好像要從畫圖中跳出來,轉眼之間又消失了。張丹楓自言自笑道:「天地之間哪還有人比得上我的小兄弟,畫中少女雖美也難及她萬一。」不知不覺拿起書案的紙筆,畫了一張又一畫,畫的都是雲蕾的肖像,有含羞的雲蕾,有帶笑的雲蕾,有薄怒的雲蕾,有佯嗔的雲蕾,有惹憐的雲蕾,種種神情,種種體態,一一描繪在紙上,興猶未已,又畫了一幅她和自己並馬奔馳的圖畫,題上一首小詞道:「掠水驚鴻,尋巢乳燕,雲山記得曾相見,可憐踏盡去來枝,寒林漠漠無由面。人隔天河,聲疑禁院,心魂漫逐秋魂轉,水流花謝不關情,清溪空蘊詞人怨。」畫完擲筆長笑忽地又嗚嗚痛哭起來。
  忽覺有人在自己肩上輕輕一拍,抬頭一看,只見一個頭髮斑白的老人,相貌雖然兇惡,眼光中卻似乎對自己透露著無限的同情與關切,只聽他微微笑道:「你是誰?你哭什麼?」張丹楓道:「你是誰?你又笑什麼?」那老頭哈哈大笑道:「真想不到天地之間,竟然還有你我兩個癡人!」兩人相對,哭了一陣,又笑了一陣,那老頭道:「你昨晚叫了一晚小兄弟、小兄弟,你的小兄弟在哪裡?」張丹楓不理不睬,拿起自己所畫的十幾張雲蕾的圖像,逐一細看,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那老頭道:「哈,這就是你的小兄弟嗎?」張丹楓嚷道:「你怎敢瞪著眼睛看我的小兄弟,哼,哼,我要打你這個沒禮貌的糟老頭子。」一掌掃去,那老頭豎起一指,輕輕一點,張丹楓的金剛掌力,被他指頭輕輕一觸,全都消解,忽地又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對著一張雲蕾的圖像哭道:「呀,呀,我不許別人瞪著眼睛看你,為什麼你卻又瞪著眼睛看我?」那一張正是雲蕾發怒的圖像。
  那老頭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幾十年前,若有人敢多看我的芝蘭一眼,我也會打他。」這一瞬間,只覺眼前這個少年 ,就是自己當年的形象,不覺問道:「你的小兄弟為什麼離開你呢?」張丹楓瞪了那老頭一眼,道:「你都知道了,還問我作什麼?」老頭詫道:「怎麼?」張丹楓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這不是你寫的麼?你若不知道我和雲蕾的事情,又怎麼寫得出這副聯語?」
  那老頭聽他這話,也不覺癡了,心道:「原來恩怨難忘,相思情孽,都是一般。」忽地拍案大笑道:「三十年前是我,三十年後是你,彼此彼此,且讓天下情癡同聲一哭!」笑聲未停,就與張丹楓抱頭痛哭,這一哭聲傳林野,驚得石室中的侍者面面相覷,個個奇怪,他們都以為上官天野會殺了那個少年的,哪料到他們竟像多年的知己,一見面就哭呀笑呀地鬧個不休。那幾個侍者服侍上官天野多年,雖然都知道他喜怒無常,但卻從無今日之怪絕!
  兩人大哭一聲,那老頭大叫道:「今日這一哭真是痛快極了,哈哈,三十年來鬱積,今日得遇同病相憐之人!」哭聲轉為笑聲,張丹楓也不知不覺地跟他笑了起來,但覺這一哭之後心中舒服許多,腦筋漸漸清醒,不覺問道:「我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那老頭笑道:「是呀,我也正要問你,你怎麼會來到這兒的?」張丹楓苦苦思索,兀是想不起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兒,只記得自己和雲蕾之間的事情 ,記得雲蕾的家,就在這山的南面峽谷,好像是自己被她關在門外之後,就跑到這兒,為的就是要找這個老頭來一訴衷曲似的。張丹楓自自然然地覺得,這個老頭是願聽自己的心事,而自己又是願意將心事告訴他的人。
  於是張丹楓絮絮叨叨,把自己和雲蕾之間的恩怨情孽,東扯一段,西扯一段地告訴了那個老頭,敘述的次序有時顛倒,有時又漏了一段,說了一大片之後,然後再補述,東鱗西爪,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的情節都幾乎連串不起來。那老頭聽了,問道:「你和她的武功是何人所授?」張丹楓道:「我和她是同門,她和我是同門,我的師父是誰?她的師父是誰?」苦苦思索,一下子卻記不起來。那老頭道:「你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麼?」
  張丹楓猛地一折腦袋,叫道:「是了,我記起來了,我的師祖叫做玄機逸士,玄機逸士就是我的師祖。玄機逸士傳下兩套劍法,分開傳授,所學之人,只准知道自己這套劍法,不許知道另外那一套劍法,偷學半招,就要被罰面壁十五年。我是在瓦刺京城學技的,呀,我是跟誰學的,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兩套劍法彼此不准偷學,呀,然後忽然相遇,雙劍一合璧就配合得妙到毫巔,天下無敵,哈哈,天下無敵!」
  那老頭始而色變,繼而大笑,心道:「這少年真是瘋得厲害,靜養了一天一夜,神智還是如此迷糊。他若是玄機逸士的徒孫又焉能在瓦刺京城習技?他的愛侶比他還小 ,怎地又忽然會跑到四川的小寒山去面壁一十二年?學成武藝又面壁十二年方才與他相遇,豈不是半老徐娘了麼?天地之間,又怎會連對方的一招劍法都未見過,而又能配合到妙到毫巔的?還說天下無敵,那豈不是在說夢話麼?再說以他的功力,若說是玄機逸士的徒弟,我還有點相信,玄機逸士的徒孫,豈能擋得我的一指?大約他的師父是一個不露名姓的武林異人,大約他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糊里糊塗就把他說成自己的師祖。」上官天野哪裡料想得到,張丹楓說的竟是實情,只是他記憶不清,說話不明,他本來記得是雲蕾的師父被罰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的話說得不清楚,卻令上官天野誤會他是說雲蕾了,更加上他昨晚所顯露的內功,並非玄機逸士一派,故引上官天野越發不信。
  張丹楓說完之後,道:「你又是誰?你為何住在這裡?難道是你的小兄弟也拋棄了你麼?」上官天野道:「不錯,我的小兄弟寧願在紫竹林中面壁三十年,也不願到這雪山來見我一面。呵,小兄弟,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三十年前,有一個綠林大盜和一個武林劍客,兩人都自誇是天下無敵,不,不是自誇,你所說的雙劍合璧天下無敵,那是假的,他們兩人的天下無敵那是真的。」張丹楓道:「那究竟誰方是天下無敵?」上官天野道:「現在也還不知道呀,你若要知道,可在這裡多住幾天。話說這兩人都自負是天下無敵,卻偏偏都一同愛上了另一位也自負是天下無敵的女子,這女子和那綠林大盜吵架的時候多,談笑時候少,大約是他那大盜名聲不好,所以她雖和那劍客性情不投,卻常常卻找他。呀那劍客真壞,他因為和那大盜作對,就故意折磨那個女子,好叫那大盜傷心。那大盜一生氣,就與他在峨嵋之巔,比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那大盜金盆洗手,遁跡蒙邊,他本意是英雄重英雄,有意將他所心愛的人,讓與那位劍客,哼,哼,誰知那劍客卻是壞到透頂。」
  張丹楓道:「怎麼壞法?」上官天野道:「比武之後,那劍客就拋棄了那個女子,怎樣說也不理她,讓她獨自到紫竹林中痛哭。」張丹楓道:「呀,這劍客真要不得 ,怎麼可以拋棄一個鍾情自己的人。」他可不知道那老頭所說的劍客便是他的師祖玄機逸士,大盜是上官天野自己,那女子則是前時在紫竹森中所見的那個老婆婆,姓蕭名喚韻蘭,上官天野書房中所供的那盆芝蘭,就是紀念她的。
  但上官天野說的也有不盡不實之處,上官天野愛蕭韻蘭,玄機逸士可沒有愛她,他兩人性情不投也是事實,原因卻不是由於愛情上的糾紛。蕭韻蘭少時武功極高,人又美貌,因此她有一種奇怪的慾望,希望天下英雄都拜倒自己的石榴裙下。她並不歡喜上官天野,但卻因上官天野的追逐而感到滿足。玄機逸士就因為不歡喜她這種品性而疏遠她,她卻偏偏要去招惹玄機逸士。她這種需要「自我滿足」的慾望越來越強烈,竟希望兩名自負是「天下無敵」的人都為她而死,最少也要為她而作生死的決鬥,因此她有意無意地製造糾紛,促成兩人為她而決鬥。上官天野一意愛她,自然中計,玄機逸士本想避開,但被上官天野所迫,他又不願在上官天野面前,說蕭韻蘭的壞話,即揭破她的用心,因此變成了有苦難言,避無可避,這才有峨嵋山巔那三日三夜的比武。比武之後,玄機逸士只覺天下女人都是禍水,性情大變,對蕭韻蘭更不假辭色,乾脆就拒絕她再上門求見,避之有如蛇蠍。蕭韻蘭為了滿足她那一點虛榮之心反而理到兩個武林奇士都離她而去,自尊心更是受到極大的打擊,因此也就絕跡江湖。
  張丹楓不知內裡情由,只是覺得一個人不應拋棄一個鍾情自己的人,就像雲蕾不應拋棄他一樣,故此順著上官天野的口氣,大罵那個劍客,兩人說話甚是投機,上官天野就留他在石室中住下,要他每日用內功自療,希望他經過幾日的靜養之後可以慢慢恢復記憶。
  上官天野去後,張丹楓突然想起峨嵋比武的故事,好像自己以前曾聽人說過,但一再思索,卻又想不起來 ,只是隱隱覺得,在比武的兩人之中,有一個和自己大有關係。
  上官天野所學甚廣,詩詞歌賦,亦曾涉獵,每日他都進書房與張丹楓傾談一番,兩人都自認「情癡」,說到傷心之處就抱頭大哭,說到快意之處又大笑一場,如此這般地鬧了幾日,張丹楓心頭的鬱結,有一個人可以訴說,漸漸渲洩,神智比初上山時清楚許多。這一日在書房中獨自思索,忽然記起是自己的師父約自己上山來拜會一個「魔頭」的,這「魔頭」是誰,名字一時還想不起來,正想去找上官天野,問他這山上可有什麼武功極厲害的「魔頭」,忽聽得上官天野在外面高聲說話,似乎正在對什麼大發脾氣。
  張丹楓在書房中只聽得上官天野在外面罵道:「烏蒙夫,你還有膽來見我嗎?」一個中年漢子的聲音說道:「自離師門無日或忘,師父所授的一指禪功夫,我日日練習,也沒有間斷過,求師父許我重列門牆。」上官天野道:「練這種最上乘的功夫,終生不許結婚,你卻有情慾之念,犯了你進門之時所發的大誓,我豈能再收留你。你學不到上乘功夫,比不上玄機逸士的弟子,我的面皮豈非也要給你丟盡?」那漢子道:「今後我發誓不再動情,並願將功贖罪。」上官天野道:「你有什麼功?」那漢子道:「我已探得玄機逸士武功的奧秘。」上官天野道:「什麼奧秘,你說說看。」聲音雖很平淡,內心卻是激動。那漢子道:「我和玄機逸士的門下在雁門關外已先見過一陣,他們也不見得比弟子強到哪裡,只是他們有一套極厲害的武功……」上官天野急道:「什麼武功,比得上我的一指禪功麼?」那漢子道:「這武功和一指禪不是同一路數,他們有一套兩人合便的劍法,雙劍合璧,厲害無比!」上官天野「噫」了一聲,道:「什麼,雙劍合璧?真的有雙劍合璧,我就不相信它天下無敵!」聲音中顯出詫異的心情。張丹楓聽了,亦覺奇怪,突然間好像被撥去一層迷霧,心道:「我的師祖就是玄機逸士,這雙劍合璧就是我和雲蕾所得的絕技。呀,原來這老頭就是我師父所要拜會的那老『魔頭』!」
  張丹楓想起這幾日的情形,心道:「原來我和這老魔頭同住了幾天,但這老魔頭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可怕呀!」又想道:「師祖不知是為什麼和他結怨的?呀,莫非他所說的那個故事那兩個自負天下無敵的武林奇士,就是他和師祖?」張丹楓本來心性靈敏 ,而今神志漸漸恢復,所料果然不差。正在跟著這條線索,苦苦追思自己平生的經歷,忽聽得外面上官天野又罵道:「是誰引你上山的,是不是仙韻這個丫頭?」那漢子道:「不錯是師妹。師父放心,我絕不會和師妹再談婚嫁之事。」上官天野厲聲叱道:「你在見我之前先約見師妹,這已經犯了戒條,你知過麼?現在罰你在靜室之中思過,非得我的吩咐,不准擅自離開。」罵得雖然厲害,其實已是准他重列門牆,烏蒙夫大喜,叩頭謝恩。張丹楓卻在書房中想道:「這老魔頭果然不近人情,他自己自命『情癡』,卻不許他門下弟子談婚論嫁。」
  上官天野將烏蒙夫關在靜室之後,吩咐侍者道:「現在我也要進靜室練功,除非是玄機逸士的門下到來,否則不許進來打擾。」說完這後不久,外間一片寂靜。
  張丹楓越想越替那漢子不值,他生就一副打抱不平的脾氣竟然走出書房,拉著一個侍者,就問他適才那漢子關在哪裡。侍者知道他是上官天野近年來最相談得來的人,雖不知他的來歷,但不敢不告訴他。
  侍者將張丹楓帶到靜室,叩門說:「師父的一位朋友前來見你,這是你的機緣,你有什麼為難之事,可以請這位客人替你向師父求情。」烏蒙夫在裡面聽得侍者如此說話 ,心中驚詫之極,想道:「師父輩份之高,除了玄機逸士之外,當世無與倫比,有誰配稱得上是他的朋友?而且聽侍者的口氣,好像還是師父所尊敬的朋友。」房門打開,張丹楓一腳跨進,順手掩上房門,烏蒙夫抬頭一看,不禁呆了。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51:20

  只聽得烏蒙夫顫聲問道:「你、你、你不是謝天華的徒弟張丹楓麼?」張丹楓猛地一折腦袋,哈哈笑道:「不錯,我的師父叫謝天華,謝天華是我的師父!」烏蒙夫見他神態大異常人,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忽然有人提起,顯出又驚又喜,有如大夢初醒的神氣,不禁又問道:「你我師門結有大仇,你是我的對頭,你知道麼?」張丹楓道:「不錯,你們是我們的對頭,哈,我記起來了,你和我交過兩次手,一次是在山寨,一次是在雁門關外。」記雖記了起來,但心中還隱隱覺得,他和烏蒙夫交手,又不似僅是因為師門仇怨這樣簡單。烏蒙夫道:「那你為何來到這兒?」張丹楓道:「是呀,我為何來到這兒呢?」忽然昂首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喂,你不是是情癡?」烏蒙夫道:「你說什麼?」張丹楓大聲道:「我說你不是情癡,你為何要拋棄你的師妹?」張丹楓似瘋非瘋,話語卻觸動了烏蒙夫的心事,不禁大聲說道:「誰說我拋棄了她?」張丹楓道:「那你為何不敢與她談婚論嫁?」烏蒙夫道:「你知道什麼?我們這一派的上乘功夫,須要保持童子之身,一結了婚功夫就學不成了。」張丹楓大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除非你學的不是正宗的玄門內功。哪,我且讓你開開眼界。」從懷中取出那本《玄功要訣》,道:「我把這書借與你,你用這種玄功做基礎,再練你的一指禪去。上官老魔若還禁你談婚論嫁,你就將這本書拿給他看,若還不准,我就替你打他一頓,還要將他親手所寫的聯語一把撕掉。」
  烏蒙夫久已想得這本《玄功要訣》,見了大喜,又見張丹楓狀類瘋癡,生怕他就會反悔,忙道:「好好,我多謝你啦。你快回去吧,免得師父知道了責怪。」
  張丹楓哈哈大笑,走回書房,得意之極。他思索往事,甚是傷神,不覺納頭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 ,外面忽然傳來了兵器交擊的聲音,張丹楓一下跳起,跑到外面,一個侍者都不見了,打開靜室,烏蒙夫也不見了。張丹楓走出石室,只見外面山頭,大樹之下,有一男一女,手持長劍,與上官天野打得正烈,男的是他的師父謝天華,女的他也記了起來,乃是雲蕾的師父飛天龍女葉盈盈。烏蒙夫和幾個侍者站在旁邊。謝天華與飛天龍女見張丹楓突然從石室中跳出來,都不禁大為奇怪。



第28回 萬里遠來異鄉尋老母 卅年重會逸士斗魔頭



    張丹楓走出石室,見大樹之下,一男一女,手持長劍,與上官天野打得正烈,張丹楓神志漸漸清醒,覺得這對男女的面貌好熟,猛然想起:男的乃是自己的師父謝天華,女的乃是雲蕾的師父葉盈盈。心中暗驚,自言自語道:「嗯,他果真是我們的大對頭!」一陣迷惘,呆立觀戰。
  只見謝天華與葉盈盈一左一右,雙劍聯攻,劍勢快捷無倫有如長江浪湧,大漠沙揚,而且招裡有招,式中套式,變化奇幻,卻又配合得妙到毫巔。張丹楓識得箇中奧妙,尚自目眩神迷,旁觀的烏蒙夫等人,更是矯舌難下。但那上官天野,武功之高,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竟然以一雙肉掌,抵擋雙劍合璧的攻勢,每一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攻敵之所必救,所以在表面看來,他雖似在雙劍威力籠罩之下,有如一葉孤舟,在銀光波濤之中掙扎,但張丹楓卻已看出,雙劍合璧的神奇招數,都被他輕描淡寫地一一化開,比起那紫竹林中的老婆婆,又不知高強幾倍!心中暗暗替師父擔憂。
  上官天野也是吃驚非小,才相信張丹楓所說的不是虛言,世間果真有這樣一套神奇的劍法,若不是自己功力深厚,難保不會落敗,心中想道:「弟子如此,師父可知。」對玄機逸士不由得暗暗佩服。正在吃緊之際,謝天華與葉盈盈見張丹楓突然從大對頭的石室中走出,怔了一怔,他們本已處在下風,這微一分神,更給上官天野連連反擊,上官天野連劈三掌,將二人逼退幾步,忽地叫道:「張丹楓,原來你也是玄機逸士門下的,好吧,你也一併來吧!」
  張丹楓這時已記得清清楚楚,師父約自己與雲蕾到此山中合力鬥這個老魔頭來的。但他雖然神志漸復,心中仍是一片茫然。只覺上官天野與自己氣味相投,並不似一個「老魔頭」,心中只是想道:「他說的那個故事 ,那負心的劍客是誰呢?是他還是師祖?」
  聽得上官天野這麼一叫,張丹楓手撫劍柄,躊躇未決,瞠目不知所對。烏蒙夫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上前一拍他的肩頭道:「咱們來比一場吧。嗯,多謝你借那本玄功要訣與我。」在烏蒙夫心中,實是怕張丹楓功力尚淺擋不了他師父的拳腳,故此想假意與張丹楓比鬥上場,讓他交代過去。
  張丹楓道:「好端端的我和你打做什麼?喂,你師父的出身是劍客還是強盜?」烏蒙夫見他說話瘋瘋癲癲,不禁一愕。張丹楓正想再問,忽聽得山後又是一陣兵器交擊的聲音,兩男一女邊打邊走,漸漸逼近。那兩個男子,光頭的是潮音和尚,面如鍋底、一頭亂髮的是震三界畢道凡,他們被一個左手持金鉤,右手持銀劍的女子一路追擊,正殺得難分難解氣喘吁吁。
  原來那日在雁門關外,潮音和尚懷疑謝天華變節投敵,追之不上,在草原上徘徊之際,卻遇見了震三界畢道凡 ,兩人到也先的太師府又鬧了一場,後來被董岳找到,向他們細細解釋說明謝天華的用心,潮音和尚才知是一場誤會,好生後悔。董岳約他們依期到念青唐古拉山,他們比謝、葉二人落後一步,上山這時,卻遇見了回山拜見師父的金鉤仙子林仙韻,一言不合,便生惡鬥。上官天野門下,以金鉤仙子的武功最為精妙,足可與謝天華、葉盈盈旗鼓相當,比潮音和尚卻高出許多,左鉤右劍,奇招迭出,潮音和尚雖然有震三界相助,以二敵一,仍是稍處下風。
  上官天野叫道:「你們都是玄機逸士的門下嗎?好,一併上來,你們合力與我相鬥,只要能打成平手,我就讓玄機這老頭兒做武林盟主了。」林仙韻一口氣連進三鉤,連追二劍,將畢道凡與潮音和尚殺得只能招架,忽然雙鉤一鬆,兩人收勢不及,氣喘噓噓,險險跌倒。林仙韻笑說道:「這兩個不須師父打發了,讓他們再歇息一會,然後招呼他吧。」潮音和尚與畢道凡都是火爆的性子,勃然大怒,一齊躍起,忽見張丹楓走到面前,定著眼神注意他們,面色非常古怪,自言自語道:「這是二師伯,這是,這是……」畢道凡叫道:「張丹楓,你幹什麼?你不認得我嗎?我是……」張丹楓一拍腦袋突然大呼道:「不錯,你是震三界畢道凡!」潮音和尚道:「我已明白你師父的用心了,你以前犯上之事,我亦不追究你了,你怎麼還不上去助你師父?」張丹楓這時正在用心思索,想道:「我師父有什麼用心?」隱隱記得師父是在瓦刺京城一間大屋裡居住,那人家有一個大花園,師父就是在花園中傳授自己的劍術的。這時他依稀記起了自己的身世,記起了明朝與瓦刺兩國交兵之事,正在跟著這條線索追憶,忽聽得叮叮噹噹一片響聲,斜眼一瞥,只見上官天野長袖揮舞,把謝天華與葉盈盈的兩柄長劍拂得彼此相撞,雙劍合璧的奇妙招數,登時被他打亂。潮音和尚不禁驚叫一聲,說道:「丹楓,你還不快去!」他自己也舉起禪杖,正擬一躍而起,卻被金鉤仙子左手一鉤右手一劍,輕輕攔著。
  張丹楓突然問道:「二師伯,我們的師祖是強盜還是劍客呢?」潮音和尚氣得暴跳如雷,喝道:「你瘋了嗎?」張丹楓手持劍柄,心意未決,忽見山坡曲徑,又轉出兩個人來,這一看頓時令他心弦顫抖,血脈沸騰。原來是一個少女扶著一個跛足老人,走到山上,正是雲蕾父女!張丹楓幾乎疑心自己是在惡夢之中,不由自己的大叫「小兄弟,小兄弟!」只見雲蕾花容變色,眼角著淚珠,眼光似是向自己望來,似緊閉朱唇,不發言語。
  雲蕾的父親持著枴杖,一蹺一拐,在女兒扶掖之下,走上山來,目光如剪向張丹楓一掃 ,眼光中充滿鄙夷憎恨的神情。張丹楓只覺一股寒意直透心頭,忽聽得潮音和尚大叫道:「喂你、你是誰?呀,你不是雲澄師弟嗎?你沒有死!」一躍而起抱著雲澄,兩師兄弟相對流淚,雲蕾站在旁邊,也禁不住以袖試淚,張丹楓目光一到,她又急忙扭頭避開。
  潮音和尚性情暴躁,卻是一副熱腸,抱著雲澄歎道:「十年不見,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潮音和尚本來比雲澄年紀還大幾歲,而今雲澄頭髮斑白,形容憔悴,看起來卻比潮音和尚蒼老許多!
  潮音和尚絮絮不休地問長問短,原來雲澄從女兒口中得知同門兄弟相約在此山相會,他雖知張丹楓也定然會到,但為了一見同門,所以不辭艱苦,叫女兒扶上山來。這十多天來,他父女倆都極力避免談及張家,雲澄從那天的情景,也知道了女兒對張丹楓的情意,雖然當日發作,過後便絕口不提,也不對雲蕾責備。但雲蕾從他的神色,已知道此生再也無望與張丹楓重聚。此際她心如刀絞,一半是為了父親的遭遇而傷心,一半卻也因為自己的境遇而落淚。
  正是各自傷心,各有懷抱,忽聽得當□□一片兵刃交擊之聲,只見上官天野長袖揮舞,又把謝天華與葉盈盈的兩柄長劍拂得互相碰擊 ,雙劍合璧的威力,全在它配合的妙到毫巔,一招半式,都不能有絲毫錯亂。而今被上官天野強以最上乘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利用了兩條長袖,就如多了一雙手一般,竟在雙劍籠罩之下,強將劍勢打亂,登時險象環生,越來越見吃緊。
  雲蕾耳聽潮音和尚驚呼之聲,眼見師父倉皇之色,忽地一躍而起,拔出青冥寶劍就衝入陣中。葉盈盈驚呼:「快退!」上官天野一袖拂來,道:「小妞兒,你也要來趁熱鬧嗎?」這一拂手下留情,只用了三成力量,葉盈盈的長劍被他一拂拂開餘勢未盡,捲到雲蕾劍上,雲蕾只覺虎口麻痛,長劍幾欲脫手飛去。就在此際,忽見白光一閃,張丹楓衝了入來。上官天野笑道:「你也來了嗎?」謝天華長劍平削,上官天野左袖飛揚右袖未撤,忽聽得嗤的一聲,上官天野的一隻衣袖,竟被張丹楓的寶劍削了一截。
  按說張丹楓的武功尚不如他的師父,比起上官天野差得更遠,怎能削斷他的衣袖?一者是因為上官天野適才那一拂用意不過想奪雲蕾的寶劍,僅用了三分力量;二者是受了謝、葉二人的牽制;三是張丹楓的寶劍削鐵如泥,吹毛立斷,衣袖雖不受力,但他卻藉著上官天野將撤未撤之際的那一拂之勢,借力打呼,一削奏功。
  上官天野也不禁吃了一驚,用足勁力,雙袖一揮,將四柄長劍拂得叮叮噹噹作響讚道:「好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呀!」張、雲雙劍突地由合而分,雲蕾使出一招「流星趕月」 ,張丹楓使出一招「白虹貫日」,一點面門,一刺胸膛,青光白光,上下晃動,交叉穿插。上官天野進退三步,長袖一伸一縮,忽地輕飄飄地拍出三掌,招數刁鑽古怪之極,張丹楓不敢接連進攻,斜身一讓,上官天野已在一轉身之間,又將謝天華與葉盈盈雙劍合璧的招數化解開了。
  這一戰激烈之極,謝、葉、張、雲四口劍分成兩對,前後左右,織成一片光網,使到疾處,四口劍就像化成千百口劍,把上官天野圍在當中,風雨不透。上官天野沉著應戰,或揮袖或出掌,所使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竟在劍光籠罩之下,連連反擊,戰得個難解難分。
  潮音和尚忘了說話,扶著雲澄全神觀戰,烏蒙夫與林仙韻二人,也看得張目結舌,不知不覺地偎倚在一起。正在全神貫注,看得緊張之際,忽似聽得人聲,烏蒙夫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年約五旬,狀如鄉下老頭的漢子,雙手捧著一件東西,疾奔而上。烏蒙夫大吃一驚,認得這老漢乃是玄機逸士的首徒,金剛手董岳,玄機逸士門下,若論功力,數他最高。烏蒙夫還未看清楚他捧的是什麼東西,只道他也是上前助戰,心念一動,想道:「師父力戰四人,堪堪打個平手,若再加上董岳,只恐難逃一敗,折了盛名。」董岳從他身邊掠過,烏蒙夫不假累索反手就是一掌,其中雜以一指禪的功夫,董岳喝道:「休得無禮!」這一瞬間忽覺得林仙韻也扯了他一下,烏蒙夫心中一震未及縮手,雙掌已交,他一指禪的功力未透指尖,被金剛手一震,登時跌出一丈開外。
  只見董岳疾奔而上,忽地屈了半膝,朗聲說道:「家師差遣弟子向前輩請安。」原來他手中捧的乃是玄機逸士的拜匣。照江湖規矩,替像玄機逸士這樣一位武林大宗師捧拜匣前來拜山的人,烏蒙夫絕不應阻擋 ,而上官天野也必須親接拜匣。只是上官天野正在四口劍包圍之下,如何能騰出手來?
  忽聽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不必多禮!」只見他雙袖飛揚,驀地雙手從袖中伸出,晃眼之間,就向謝、葉、張、雲四人指了四指,這正是他最厲害的一指禪功,四人都不由自己地退了一步。上官天野飛身一起,長袖下垂,恍若長蛟吸水,眨眼之間,就把拜匣從董岳手中捲去,董岳不禁駭然。這手功夫乾淨之極,從絕不可能的情況下取到拜匣,真是難以思議。董岳施了一禮,剛剛站過一邊,忽聽得烏蒙夫、林仙韻同聲尖叫,張丹楓的寶劍已插到了上官天野的肩頭。
  原來張丹楓熟習《玄功要訣》,《玄功要訣》講的是武術的原理,一理通,百理通,所以熟習《玄功要訣》之後,學什麼功夫都可以無師自通,事半功倍。張丹楓適才旁觀,看上官天野運用各種上乘功夫力壓謝天華與葉盈盈雙劍合璧的威力,對他的武功門路,已略知梗概,到自己親自接招之後,更進一步,摸到了攻守應對之道,只因功力差太遠,要不然早就可以反攻。如今上官天野逞強好勝,在四劍圍攻之下硬接拜匣,瞬息之間,硬用一指禪功,連連逼退四人,精妙是精妙極了,可是左肩卻露出一絲破綻,張丹楓覷個正著,乘虛即入,劍尖一動,點到了上官天野左邊的肩井穴。雙劍合璧,配合得不差毫釐,張丹楓的劍招方出,雲蕾的青冥劍也自然跟著刺出,刷的一聲,劍尖觸到了上官天野右邊的肩井穴。
  「肩進穴」乃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與琵琶骨相連,被人點中,只須以指頭之力,重則殘廢 ,輕亦癱瘓。謝天華大喜與葉盈盈雙劍急時,便要迫上官天野作城下之盟。哪知上官天野的功夫確已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張丹楓劍尖觸及他的肩頭,正想道聲:「得罪」,忽覺他的肩頭下沉,一股力量往下牽引,白雲寶劍竟被黏著,抽不出來,只得用勁下刺,可是劍尖所觸,軟綿綿的,竟刺不破他的衣裳。看雲蕾時亦是如此,那口青冥寶劍釘實上官天野右邊的肩頭,也似牢牢附著一般。
  謝天華與葉盈盈尚未知道其中已生變化,見徒兒得手,心中大喜,雙劍急進,他們二人雙劍合璧的功夫又比張丹楓與雲蕾強了幾倍,但見劍光霍霍,劍氣如虹,倏地合成一個光環,攔腰便斬。上官天野叫聲「來得好!」雙袖一抖,謝、葉二人的雙劍,被他的長袖包著,長袖揮動,竟發出一股勁力,隨著劍勢,左右移動,將之化解。
  這一來,雙方成了僵持之局,上官天野用雙肩承接張、雲二人的駿不,用雙袖抵擋謝、葉二人雙劍,即是以一人的內勁來抵禦四個人的兩對雙劍合璧的威力,上官天野的武功雖已練到了通玄的境界,也感吃力非常。但謝、葉、張、雲四人也被他的內勁牽引,四口長劍都擺脫不開。
  這形勢險惡之極,端的是勢成騎虎,誰有半點不慎,都有性命之危,兩家弟子都驚心駭目 ,看得冷汗直流,可是誰也沒有那樣高的功夫,敢上前化解。
  正在極端緊張之際,忽見上官天野退了一步,右肩一沉,雲蕾身軀顫抖,劍尖在他肩上跳動,但謝天華與葉盈盈卻跟著迫前一步,面色凝重,顯得甚是用力。雲澄擔心愛女,不由自己地叫出聲來,聲猶未歇,忽聽得哈哈的大笑之聲,山鳴谷應場中突然多了一個老頭。
  這老頭相貌清矍,鬚眉皆白,但面色紅潤,形如滿月,卻似嬰兒,端的是音顏鶴發,道骨仙風,在場諸人,個個都有一身驚人的武功,卻不知他是怎麼來的。
  這老頭正是玄機逸士。潮音和尚與雲澄喜不自勝,剛叫得一聲師父,只見玄機逸士已飄然進入鬥場,哈哈笑道:「老朋友,為小輩動了真氣有什麼意思?」他手擔拂塵 ,驀然出手,在四口長劍上各拂一下,只聽得錚錚幾聲,四口劍登時都反彈起來,玄機逸士喝道:「你們對長輩休得無禮,都退下聽我吩咐!」
  五人都如釋重負。原來剛才正到了最緊要的關頭,雲蕾的功夫最弱,被上官天野右肩的牽引之力所吸,幾乎就要抵擋不住,但謝、葉二人乘機進逼,卻佔了上風。若然玄機逸士不來很可能兩敗俱傷!
  上官天野歎了口氣,道:「三十年重會,你果然練到了通玄妙境,有徒如此,為師可知,這武林盟主的寶座,我也不再與你爭了!」玄機逸士笑道:「老兄何必太謙,說來我該我甘拜下風。」玄機逸士窮一生心力,創了雙劍合璧的劍法,自以為天下無敵,哪知謝、葉二人雙劍合璧,竟被上官天野克住,再加上了張、雲二人,才能和他打成平手,故此玄機逸士對他也是真心佩服,並非客套。
  兩人正在惺惺相惜,互道佩服之際,忽聽得一聲清嘯,隱若龍吟,霎忽之間 ,場中又多了一個人,張丹楓一看,正是紫竹林中的那個老婆婆。這霎那間,只見上官天野面色倏變,低聲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張丹楓脫口問道:「你們誰是劍客,誰是強盜?」謝天華大吃一驚心道:「張丹楓聰明絕頂,何以在兩位老前輩面前出此無禮之言?」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莫名其妙,甚是惶恐。
  只聽上官天野大笑道:「莊主曉夢迷蝴蝶,短夢由來最易醒。何必再問誰是劍客,誰是強盜?今日強盜劍客不打不成相識,我在這廂賠禮啦!」驀然攏掌一揮,十指暗暗運功勁,使出最厲害的一指禪功。
  原來上官天野雖然漸悟,但心中還有一點好勝之念,他本來已願甘拜下風,忽見三十年前的意中人突然來到似笑非笑,目光好像看著他的對頭,不由得心中一酸,爭勝之心忽起,竟然還要再試一試玄機逸士。
  玄機逸士微微一笑,合掌一揖,只見上官天野的衣袖好像一湖春水被風吹刮,蕩起微波,飄飄欲起。玄機逸士突然晃了兩晃 ,拱手說道:「老兄的武功天下第一,我甘拜下風啦!」一轉身便要下山。
  旁人看不清楚,那老婆婆和上官天野自己卻是心中明白:那是玄機逸士故意讓回一招。上官天野出指在先,卻被玄機逸士的掌力完全化解,餘勢未盡,掌力震盪,故此能將上官天野的衣袖掀起。而後來玄機逸士的身形晃動,狀似不勝指力,那卻是故意裝出來的。
  玄機逸士讓回一招,轉身欲走,那老婆婆忽然一躍而前,竹杖一勾,勾住了玄機逸士的衣襟。玄機逸士苦笑道:「我已經服輸啦,你還纏我作什麼?」上官天野叫道:「玄機老兒,我不領你這個人情,該走的是我,你留在這裡,但願你好好看待她吧!」
  那老婆婆伸手一招,上官天野欲走又停,只聽得那老婆婆笑道:「你們兩人都是不必走,論起武功,你們兩人都是天下第一 ,不必再爭也不必再讓啦。」這老婆婆所說的倒非偏袒,須知上官天野惡鬥了半日有多,內勁自是有所損耗,要不然以他苦心所練的一指禪功對抗玄機逸士的金剛掌力,實是尚未可知。
  玄機逸士眉頭一皺,心中暗道:「要不是你立心要看我們相鬥,誰願意若這麻煩。」只聽得那老婆婆忽而歎口氣說道:「晃眼之間便過了三十年,咱們三個人都老啦。年輕時候的胡鬧,現在想來,實是甚是好笑。人壽幾何?再胡鬧下去,徒為後世所笑。少年時解不開的結,老年時總可解開。玄機哥哥,上官弟弟,咱們三人從今之後不再分開,共研最上乘的武功,留一點心得給後輩,豈不是甚好?」玄機逸士聽她說得極為誠奶,禁不住心中一動,三十年來討厭她的心情,竟被這一場話完全清解。上官天野更是心情激盪,聽她「哥哥、弟弟」叫得甚是親暱,彷彿還是當年的小妮子蕭韻蘭,忍不住心中想道:「她說的果然比我要悟得徹底,少年時解不開的結,這個時候根本就不成問題啦。」他明白蕭韻蘭所說的「結」,那自然是指他們三人之間的愛恨糾纏,而今大家都已到了古稀之年,絕不會再談婚論嫁,那麼三個人若都成為知己同參武學,不分彼此,這種感情的境界,豈是當年所能企及?
  你道蕭韻蘭何以能突然說出此種「悟道」之言,原來她在紫竹林中三十年,經歷盡各種心情的波動,始而對玄機逸士憤恨,對上官天野失望,終而也漸漸想到這種種糾紛,都是因自己虛榮一念而起。到了三十年的期限將到,悔恨之念更濃,想起不應因為自己致令兩個武林異人終生結怨,故此急急趕來,卻又目擊他們互相謙讓的一幕,因而立心替他們化解。
  上官天野正在心思如潮,忽見徒弟林仙韻上前稟道:「師尊請你看看蒙夫師兄。」上官天野斜眼一瞥,只見烏蒙夫盤膝坐在地下,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
  上官天野吃了一驚,迅即又現出詫異的神色,道:「原來他是中了金剛掌了。」董岳甚為惶恐,半屈著膝,稟告玄機逸士道:「是弟子呈遞拜匣,一時不慎,打傷了他,弟子願以本身功力,助他復原。」玄機逸士搖了搖頭,忽而說道:「上官老兄,這回俺是真的服了。想不到你的徒弟也有這樣精妙的內功,這才是真正上乘的功夫,比將起來,我以前所學的只能算是野狐禪了。」
  此言一出,兩派門下弟子無不駭異,不知玄機逸士說的究是什麼功夫?上官天野苦笑道:「若然你的是野狐禪,我的就連旁門左道也談不上。」緩緩走到烏蒙夫面前,伸手探脈,臉上神色越發驚奇。須知金剛掌力,非同小可,烏蒙夫硬接了一掌,以他的功力,最少要七日方能復原,而現在上官天野探他的脈息,發覺他氣血運行,自然舒暢,竟是即將復原。細察之下,烏蒙夫所運的氣功竟然不是自己所傳的心法,他功力並沒有突然加深,只因運氣得法,而就自然而然能把金剛掌力震盪的五臟調整復原,這真真是不可思議!
  上官天野苦笑一聲,猛地伸掌在烏蒙夫背心拍了一下,喝聲「起!」烏蒙夫果然應聲而起,行動如常。上官天野用本身的功力,助他即刻復原之後,立即問道:「是哪位高人指點你的?你可以另投明師,不必再在我的門下了!」烏蒙夫惶恐之極,道:「弟、弟子運用外派功夫,求師尊恕罪。弟子並無別人指點。」上官天野冷笑道:「沒人指點,你無師自通嗎?」張丹楓閃身越眾而出,先向師祖叩請安。玄機逸士問道:「這是誰收的弟子?」謝天華道:「這是我收的弟子張丹楓。」玄機逸士笑道:「你收的弟子比我收的弟子強得多了。將來他的成就,不但在你們之上,連我也不如他。」謝天華又驚又喜,道:「師父太誇獎他了。」張丹楓向師祖叩了個頭,又向上官天野施禮說道:「我知道是誰指點他的。」上官天野道:「是誰?」張丹楓道:「那是百年前的古人。」上官天野道:「胡說。」向玄機逸士道:「你的徒孫在我的石室七日,我給他看了脈象,似是患有心病,神志未清,你得好好給他治一治。」張丹楓忽而哈哈笑道:「誰說我神志未清?我知道你是情癡,三十年前是個強盜。但你只顧自己癡情,卻不理你的門徒的死活,硬生生要拆散他們,我心有不服,所以請那位古人指點他了。」此言一出,眾人又是大驚失色,想不到張丹楓對上官天野如此無禮,玄機逸士卻不說話,似是正在用心猜度,不把張丹楓的話當作戲言。上官天野心中一動,忽道:「烏蒙夫,他說的話是真的嗎?」烏蒙夫道:「一點不錯。」在懷中取出一本書來。
  上官天野接過那本小書一看,只見上面題著《玄功要訣》四字,下面的署名是:「彭瑩玉著」。張丹楓哈哈笑道:「我騙了你沒有?此人豈不是百餘年前做過兩位皇帝師父的人?你自己揭開看看吧,看你還會不會堅持必須以童子之身才能學你那勞什子的一指禪功夫?」上官天野驚呼道:「原來彭和尚的遺著在你的手上,是你借給他的?」張丹楓微笑不語,忽而朗聲吟道:「願求一滴楊枝露,灑作人間並蒂蓮。凡是天下有情人,本來都該成眷屬。」上官天野心情激盪,須知這本《玄功要訣》乃是武林中的無價之寶,張丹楓為了要玉成烏蒙夫與林仙韻的一段姻緣,竟肯借給他看,實屬難得。這一瞬間,恩怨情孽都已在上官天野心頭化解,忽而哈哈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你才是天下第一情癡。」攬著張丹楓大笑。玄機逸士笑道:「上官兄,你真是未脫赤子之心,與三十年前一模一樣啊。」
  上官天野放開了張丹楓,面色一端對烏蒙夫、林仙韻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弟子,我誤了你們十多年啦。現在我將不許婚嫁的戒律取消,這間石室也留給你們了。」烏蒙夫與林仙韻大喜過望,雙雙跪在地上,謝師尊恩典。上官天野笑道:「你該謝他才是。」烏蒙夫狂喜之中,更無暇顧到輩分,果然向張丹楓施了一禮,並將《玄功要訣》送還給他。他資質雖不如張丹楓之聰慧,但這幾日之中,已將《玄功要訣》中練氣之法熟記於心,不必再看了。
  上官天野仰天大笑道:「我平生大戰小戰不下千數百場,以今日這一戰最為痛快了!天下第一的名頭雖爭不到,恩怨罪孽都已全消。玄機老兄,是咱們該走的時候了!」忽而向山下一瞥向烏蒙夫道:「你的大師兄也來了,他來的正是時候。」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51:35

  澹台滅明走上山來,見師父跟玄機逸士並肩而立,甚為驚異,他本來是受張宗周之托,怕上官天野誤傷了張丹楓,請他來關照的。而今見此情形,想是兩家已言歸於好,心中放下一塊石頭,轉眼一看,只見被逐出師門的烏蒙夫與師妹林仙韻相依相偎,站在師父身旁,狀極親熱,澹台滅明更是奇異萬分。
  澹台滅明是張丹楓自幼即和他在一起的人,張丹楓神志本來就恢復了六七分,一見了澹台滅明,幼年情事,一一在心頭湧起,也記起了自己的身世與國恨家仇,跑上前去拉著澹台滅明道:「澹台將軍,我的父親沒事麼?」澹台滅明道:「他正盼望你回去。」上官天野道:「你們早就認識的?」澹台滅明道:「稟告師父,他是我的小主人。」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玄機老兄,看咱們門下早就是一家人,咱們還爭鬥什麼?」
  上官天野將澹台滅明招到跟前道:「我已決意離開此地,仙韻跟了我這麼多年,這間石室,我就留給她作嫁妝,讓她與烏蒙夫在這裡靜修。從今日起,由你做我派的掌門弟子,你要好好督促師弟、師妹們勤練武功。」林仙韻眼圈一紅道:「師父在這裡住得好好的,何必要走?讓我們多服侍你幾年,以報師恩吧。」上官天野一笑說道:「三十年前,我因為打不贏玄機老頭,逃到此地,現在恩怨全消,我還不回到中原去做什麼麼?你有了伴兒,我也要找個老伴啊!」澹台滅明跪下領命。林仙韻給他說得臉泛紅潮,忸怩笑道:「只要師父晚年快樂,我也就放心啦。」與烏蒙夫一同跪下謝恩。
  玄機逸士道:「看來我也要交代一些事情了。」將門下弟子都招到跟前,說道:「董岳老成持重,跟我最久,此後本門一切事情,都由他執掌。天華與盈盈,資質最佳,各得我的半套劍法,從今以後准許你們互相傳授,劍可合璧,人亦可以合璧,就由你們的大師兄主婚好了。」謝天華與葉盈盈十幾年的心願得償,自是歡喜無限,但在小輩面前,卻不好意思表露出來,只是淡淡地相視一笑。董岳上前向師弟、師妹道賀,心中極是高興,卻也微感到一點辛酸。原來他對師妹也早有心意,只因知道師妹心向天華,所以二十年來,從無表露。今日見師弟、師妹雙劍合璧,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這一點點辛酸也就昇華,好像淡淡的輕煙,在陽光之下消失了。
  玄機逸士又言道:「雲澄在我門下日子最短,武功亦未練成,本身又歷盡劫難,若說我心中還有未了之事,那就是記掛他了。我走了之後,你們都要好好地照顧他。董岳,你可以將本門的內功心法,代我傳授給他。只要勤奮苦練,將來還可有成。」雲澄不禁嚎啕痛哭,張丹楓難過非常,竟不敢向雲蕾再瞧一眼。
  董岳道:「師弟死裡逃生,而今父女重會,又蒙師恩,苦盡甘來,不必太傷心了。」玄機逸士輕撫雲蕾的頭髮道:「你有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孝順女兒,比我強得多了。人生一世,只求問心無愧,便來得安樂,去得安樂,你是忠臣孝子集於一身,又有佳兒佳女,雖然際遇坎坷,細想起來,亦無缺陷,不必再哭了。」
  雲澄收了眼淚,雖感師門溫暖,心中的悲憤仍未稍減。想起自己仇人的兒子又正是自己的師侄而且是師父最讚許的人,這仇恨不但不能報,而且不便在師兄們的面前說出來,心中抑鬱更甚。只聽得玄機逸士又笑道:「最令我歡喜的是咱們一代強過一代,天華的弟子張丹楓將來定能光大我門,只要慎戒誤用聰明,成就不可限量,你們要好好看待他。」
  日影西斜,天漸黃昏,那老婆婆手持竹杖,輕輕揮了半個圓圈,道:「推開塵世事,跳出五行中。偏你們有這麼多交待不清的事!」上官天野拍手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從今野鶴閒雲伴,不悔情癡不悔真。玄機老兄,正是咱們該走的時候了!」玄機逸士向眾弟子揮手一笑,也朗聲吟道:「參透華嚴真妙諦,菩提非樹鏡非台!」三人一同拍掌大笑,健步如飛,在黃昏殘照之中,飄然而去。兩派弟子都跪下送行,只見這三個老人羽衣飄飄,倏忽之間,沒了蹤跡。
  董岳心中暗暗歎息,澹台滅明也有許多感觸:想不到這兩個大對頭竟是如此這般的言歸於好,比將起來,世上有多少事情都只是雞蟲螻蟻之爭。猛一抬頭,忽見張丹楓跪在後邊,兀未起身,目光呆滯,凝視前山,眼淚似欲奪眶而出卻又哭不出來,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如癡如呆。澹台滅明吃了一驚,走過去將張丹楓輕輕扶起,問道:「你怎麼啦!」
  張丹楓此時正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他眼見烏蒙夫與林仙韻、自己的師父與雲蕾的師父都已了卻心願,只是自己與意中人卻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這其間就像隔著一道無形的門戶,門外的人走不進去,門內的人沒勇氣走出來。澹台滅明連問兩聲,張丹楓忽然仰頭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枉你是老魔頭的弟子,這兩句詩都不懂得,問我作什麼?哈哈,你是誰?我是誰?她又是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能禁。我欲問天天不應,你來問我我何知?」張丹楓被觸起了心事,忽覺一片迷惘,神志又漸失常態。
  這霎那間,雲蕾也是傷心無限,只見張丹楓的眼光慢慢地移動,凝視她的面龐,這目光中含有多少幽怨,多少愛憐!回頭一瞥,只見父親的眼光也在盯著自己,這目光中又是含有多少憤恨,多少傷心!父親憔悴的顏容漸漸在面前擴大,遮過了張丹楓的影子,雲蕾在張丹楓的目光與她接觸的那一剎那,幾乎要叫出聲來,然而迅即又壓了下去。她迴避了張丹楓的目光又迴避了父親的目光,這兩人都是她最最心愛的人,她不忍令這兩人傷心,然而她又不能不令他們傷心。她嚥下了自己的眼淚,她不敢看這兩個世上最愛惜自己的人,她不敢想像這兩人的心中感觸如何,她自己的心卻先自碎了。
  此情此景不說自明。董岳、謝天華和葉盈盈都低下了頭。這種難以分解的恩怨,即算師徒之親,也不知如何排解。山風吹來,每人都覺得一股冷氣直透心頭。



第29回 觸景傷情窮村嘶駿馬 神機妙算泥沼陷追兵



    寒風颯颯,張丹楓與雲蕾相對而立,各自無語各自淒涼。澹台滅明搖了搖頭,輕輕歎息,忽在張丹楓的耳邊低聲說道:「你拋得下大明九萬里錦繡河山,難道就拋不開一個女子?」張丹楓心頭一震,道:「什麼?」澹台滅明道:「你的父親指你重光大周,你為了不讓中華萬里的錦繡河山淪於夷狄,冒了多少艱危,獻寶獻圖,挽救了大明天下。你帝王之業尚自可棄還有什麼恩怨不能拋開?」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我視帝王如糞土……」澹台滅明緊接著道:「祖國河山待你回。」張丹楓面色倏而一變,由白轉紅,澹台滅明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在他的心上響起了一個焦雷,這霎時間,他想起了自己從漠北趕往江南,又從江南重回漠北,歷盡萬水千山,經過無窮劫難所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自己一番壯志,為了保全中華的錦繡河山,為了要使中國和瓦刺永息干戈,四鄰和睦。這番理想而今即將實現,自己卻這樣頹唐!張丹楓本是聰明絕頂,極能分辨是非之人,如此一想,頓覺胸中熱血沸騰,不能自己,神志立即清醒,咬一咬牙,忽而說道:「澹台將軍,多謝你來接我,咱們走吧。」向師父、師叔伯們行了一禮,眼光從雲蕾面上一掠而過,急急轉身便走。背後傳來了謝天華與葉盈盈的歎息之聲。雲蕾頹然坐在地上,眼淚流不出來。好在張丹楓不敢回頭,若然回頭,只要望她一眼,兩人只恐就要痛哭相擁,誰也不忍走開。
  張丹楓與澹台滅明走到山下,日頭已落,星星正在天邊眨眼,兩人就在山腳的獵戶人家借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張丹楓在山腳尋到了他的那匹照夜獅子馬,那匹馬真是寶馬,張丹楓在山上逗留了差不多十日,它在山下自覓水草,竟然一直等著主人,沒有離開,一見主人,便嘶叫跳躍,歡欣之極。張丹楓攬著馬頸,想起了與雲蕾並馬馳驅的情景,又不禁淒然淚下。
  澹台滅明道:「有此寶馬,咱們不須十日,便可趕回都城啦。」張丹楓道:「瓦刺京城近事如何?」澹台滅明道:「外表雖然平靜,其實卻是山雨欲來。」張丹楓道:「怎麼?」澹台滅明道:「阿刺知院聯絡各部,欲起義兵。也先急欲與中國講和,我離開都城之日,聽說大明朝廷已派出講和的使者了。但願這使者能在他們兩方交兵之前來到,否則仍恐有變。」張丹楓道:「我父親呢?」澹台滅明道:「他已辭了宰相職位,現在專候大明的使者到來。」張丹楓道:「他還沒有決心回國嗎?」澹台滅明搖了搖頭道:「現在誰也不敢勸他。他留在瓦刺都城,雖說已無職位,也先仍是不放心他。久住此間,只恐必有危險,看來只有你動勸他了。」
  張丹楓聽了,想起自己這幾日失魂落魄,必乎誤了大事,心中暗呼慚愧。跨上寶馬,立即趕路。
  一路之上,澹台滅明都不敢和他提起雲蕾,馬行迅速,中午時分,經過唐古拉山南面峽谷愕羅族的聚居之地,十多天前張丹楓曾與雲蕾拜會過該族的酋長,草原上有些牧人還認識他遠遠跟他招呼,張丹楓急忙快馬加鞭,疾馳而過,累得澹台滅明趕了好一會子才趕得上。
  澹台滅明不知就裡,笑道:「丹楓,你人緣倒很好啊!」張丹楓在黯然不語。忽聽得馬嘶之聲,那匹「照夜獅子馬」突然放慢腳步,嘶嗚相應。張丹楓舉頭一看,只見道旁一間破破爛爛的泥屋,屋子外邊的枯樹上,正繫著雲蕾那匹紅馬,原來正經過雲蕾的家,雲蕾因要扶持老父上山,乘馬不便,所以將它留在家裡。兩匹馬相對嘶鳴,四蹄跳躍,澹台滅明好生奇怪笑道:「這是誰人所居?瞧不出這間破屋的主人倒養有一匹千里良駒。丹楓,怎麼,怎麼你的馬兒……」正想說「怎麼你的馬兒倒好像與它是多年的老友似的?」忽見張丹楓面如灰土,眼中含淚欲滴,澹台滅明大為驚駭,急忙停口不語。只聽得張丹楓長長歎了口氣,仰天吟道:「那堪重過傷心地,黃葉西風總斷腸。呀呀,馬猶如此,人何以堪?」破屋內忽然傳出人聲似是屋內的主人正要趕出來,張丹楓忽地重重一鞭,打在白馬背上,這匹馬相隨張丹楓多年,未嘗受過主人如此鞭打,立刻放開四蹄疾跑,勢如奔雷逐電,把澹台滅明遠遠甩在後面。澹台滅明搖了搖頭,叫道:「丹楓,你心裡不痛快,何苦作賤畜生?」張丹楓痛哭失聲,輕扶馬背,這馬一放開了腳步,哪收得住,片刻之間,跑出了十多里路,待得澹台滅明趕上來時,只見張丹楓已收了眼淚,停在一間道旁的酒肆門前。澹台滅明雖然見張丹楓的狂態,也為他今日的大失常態而擔心,停馬問道:「丹楓,你怎麼啦?」
  張丹楓大聲道:「來來,咱們且在這裡痛飲一場。」澹台滅明道:「咱們還要趕路。」張丹楓笑道:「有酒便當一醉,醉了正好趕路。澹台將軍,你今日怎的這麼不爽快?」不由分說,將澹台滅明拉入酒肆,叫道:「有馬奶酒麼?」馬奶酒是蒙古最普通的賤價酒,酒肆主人翻起了一雙白眼,道:「馬奶酒有的是,你要多少,請先付錢。」張丹楓大聲叫道:「打六七斤來。」啪的將一錠大銀丟到酒櫃上,道:「這是酒錢,都把給你,休得囉唆,俺不喜歡你白眼看人,你知道麼?」酒肆主人嚇了一跳,趕忙換了一副笑臉,心中卻道:「這小伙子原來是先在別處喝醉了。」
  這間小酒肆的馬奶酒釀得又酸又澀,澹台滅明喝了兩口就皺起眉頭,只見張丹楓如長鯨吸川,一連盡了六七大碗,連連叫道:「好酒,好酒!」醉眼迷離中雲蕾的影子不住晃。
  張丹楓記起初與雲蕾締交之時的情景,那時自己亦曾飲了一大葫蘆的馬奶酒,狂歌痛哭,披心相見。而今回首前塵,伊人已杳,禁不住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澹台滅明只喝了幾口,眼看那六七斤酒都快要被張丹楓一人喝完。澹台滅明連連催道:「好啦,應該走啦。」張丹楓苦笑一聲放下酒盅,忽聽得外面又有馬嘶之聲,有人叫道:「翠鳳,你瞧,真是張丹楓的那匹照夜獅子馬!」
  只見一男一女飛步入來,走在前面的是周山民,後面的是石翠鳳。周山民道:「丹楓我找得你好苦,卻想不到在這裡相見。」石翠鳳卻「咦」了一聲,驚詫說道:「丹楓,雲蕾姐姐呢?她怎麼不和你一道?」
  張丹楓搖搖晃晃吟道:「人有悲歡離合,有月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你留不住她,我又怎能留得住她。呀,呀,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石翠鳳只道張丹楓拿她的舊事來開玩笑,取笑她以前誤將雲蕾當作男子,癡纏雲蕾之事,雙頰通紅啐了一口道:「人家有正經事找你,你卻胡說八道!」
  張丹楓霍然一驚,酒意醒了幾分,問道:「你們怎麼到此地找我?」石翠鳳笑道:「我們到了雲蕾姐姐家中,見到雲伯母了。你和雲蕾姐姐是不是鬧了彆扭?伯母說你本來是和雲蕾一同來找她的,後來卻獨自走了。她又說蕾姐姐前幾天剛和她父親出門,我還以為他們是找你呢。」張丹楓道:「怪不得我適才路過之時,好像聽得裡面有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原來是你們。」石翠鳳道:「我們剛剛尋到,才坐得一會兒,就聽得你那匹寶貝馬兒的叫聲,我們趕出來,你已經去得遠了。我們急急追趕,趕到現在才追上你們。咦,說來我倒要問你了,你就算和雲蕾姐姐鬧了彆扭,也不該如此無禮,怎麼過其門而不入呢?雲伯母多可憐,你也該去看看她。」
  張丹楓倏然變色,眼如定珠,垂首胸臆。石翠鳳好生奇怪道:「雲蕾姐姐性情最為和順,一定是你得罪了她,所以她才不理你。什麼事兒,說給我聽聽,我替你向她賠罪。」格格地笑個不休。澹台滅明急忙插口道:「你先說正經事吧,你還沒有告訴我們,是誰告訴你雲蕾的住址?」石翠鳳笑個不休道:「這不是正經事嗎?」猶待取笑,忽見張丹楓面色慘白,久久不語,怔了一怔,急忙收口。
  周山民道:「明朝已派出使臣,就將到瓦刺來談和了。」澹台滅明道:「這個我早已知道。」周山民道:「你猜使臣是誰?」張丹楓定了定神,忍不住問道:「是誰?」周山民道:「就是雲蕾的哥哥!」張丹楓呆了一呆,想起雲重素來對自己含有敵意,如今一來,自己和雲蕾的事情更絕望了。石翠鳳問道:「怎麼,你不高興嗎?」張丹楓道:「高興還來不及呢!雲重做使臣,那是最好不過了!」
  張丹楓所說的倒非虛偽之語,而是出自肺腑。須知雲重的爺爺當年出使瓦刺,牧馬胡邊受盡折磨。而今中國由弱轉強,由他的孫兒再來出使,這真是最痛快之事。何況雲重一心為國剛強能幹,比他的爺爺猶勝幾分,由他出使,可見于謙知人之明。張丹楓雖覺雲重對自己的誤會之深,甚是遺憾,但那是私事,故此聽得雲重出使,雖禁不住呆了一呆,卻為國家深慶得人。
  周山民道:「雲重經過雁門關之時,曾與我們相見,是他托我去向他的母親報信,請她老人家到瓦刺京城相會的。想不到他的父親還活著。伯母說,她等到雲蕾回來時,再和他們父女一同上京。不必我陪了。」張丹楓聽到「雲蕾」二字,身軀微微顫抖,周山民瞧了他一眼,又道:「雲重帶了十八名御前侍衛做隨從,另外還有幾位女子隨行。」澹以滅明奇道:「什麼,還有娘兒們隨行?」周山民笑道:「澹台將軍,聽說隨行的就是你的妹子芳名叫做澹台鏡明的。」澹台滅明喜道:「哈她也來了。想是我的堂叔她的父親洞庭莊主叫她來接我的。」周山民道:「一點不錯,恭喜你們,你們都可以回國了。」歇了一歇,又道:「那幾個女子都是你們澹台村的人,是你的妹子叫她們同來作伴的。」澹台滅明心道:「鏡明這小妞兒倒想得周到,想是不願孤身與雲重一起,以免貽人口實。呀,丹楓如此鬱悶,若然將鏡明許配與他,倒是兩全其美。」正自遐思只聽得周山民又道:「他們是天朝的使節,一路有人接待,每天只能走五六十里。也許還要十多才能到瓦刺京城呢。我倒是為他們擔心。」張丹楓道:「怎麼?」周山民道:「兩國在戰亂之後,到處都有黑道的人物崛起。雲重雖然帶了十八名御前侍衛,也得提防發生意外。在雁門關內,有我們傳下了綠林箭可保無事。到了雁門關外,那就非我們之力所及了。」澹台滅明道:「這次是也先有心向明朝談和,明朝的使臣若在瓦刺境內出事,他也難以下台。」周山民道:「話雖如此,但也先奸狡,中外皆知,心腹難測。何況瓦刺也在四分五裂之中,未必都聽也先號令。瓦刺的綠林大盜那更不用說了。還是小心提防的好。我就是想和你們商量,要不要派幾個得力的人去接他們呢?」
  張丹楓一直默默不語,聽說至此,忽然叫道:「周大哥,石賢妹,我敬你們一碗酒!」端起大碗,一飲而盡。周山民、石翠鳳愕然看他,只見張丹楓喝完之後,將碗一摔哈哈笑道:「周大哥,我的小馬快,先走一步了。你放心,我擔保雲大哥平安到達瓦刺京城!」飛身上馬,那馬一聲長嘶,放開四蹄,立刻絕塵而去。澹台滅明的坐騎是蒙古最佳的馬種,猶自趕它不上,周山民與石翠鳳的馬那就更不用說了。
  三日之後,張丹楓回到瓦刺京城,但見街道上行人熙來攘往,紛紛擾擾,爭購糧食。原來是他們聞得風聲,生怕也先太師與阿刺知院開戰,故此先把日常所需要的物品囤積起來。張丹楓心中歎道:「若然天下昇平,永無戰事,那可多好!」又想道:「戰氛瀰漫,戰機緊迫,也先更要急於與中國謀和了。看來雲重的運氣要比他的爺爺好得多,這次他定可不辱使命,順利締和,並將他們的皇帝老兒接回去了。」回到家中,只見家人稟道:「少爺,你現在才回來,老爺日日都在盼望你呢。老爺這幾日都躺在床上,不住地叫人出去探望,看你回來沒有呢。」
  張丹楓吃了一驚,急忙趕往書房,只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書桌旁邊寫字,聽到人聲,問道:「是誰?」張丹楓鬆了口氣,應道:「是我。爹,你沒事麼?」張宗周回過頭來,道:「澹台將軍呢?」張丹楓道:「他的馬慢,大約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到家。聽家人說,你老人家點不舒服,是什麼病?請的是哪位大夫?」張宗周道:「難得你這樣掛念我。也沒有什麼,是老毛病,這半月來天氣不好,落了十幾天雨,前日才放晴,我的膝蓋關節又作痛了。」張丹楓道:「為何不請大夫?」張宗周笑道:「我正要說給你聽,你在石室中帶回那幾本彭和尚的札記真是有用。原來其中還有醫治關節疼痛的療法,據書上說,就算手足跛了,也可以用柳枝接骨之法配以針灸治療,將它醫好呢。」彭和尚當年每到一處地方都寫下隨筆,其中有風土人情,有就著山川形勢而談到用兵的議論,有各地的見聞和收集的各種民間驗方,林林總總,所記甚雜。留在石洞之中的本來是斷簡零篇,張丹楓拿了回來之後加以整理,輯成專書,留在家中,給父親閱覽。如今聽父親說起,這才記得其中果然有這一條,心中一動,問道:「爹爹,你試過沒有?」張宗周站起來走了幾步,又伸腳踢了幾下,道:「我是昨天才試用他的療法的,叫人在腳板的穴道上刺了幾針,果然今日便能走動了。」張丹楓道:「這樣靈驗,可真是了不得。這本書我可得再仔細地讀一讀。」張宗周道:「彭和尚是我們大周的國師,做過兩個天子的師父,學究天下,當然是非同小可,你是應該仔細地讀讀。」在書案上抽出那本書,交與了張丹楓,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喝了口茶,笑道:「聽說明朝的使者就要來,我可放下心了,但不知來的是誰?若然能像當年的雲靖,那就好了。」說著,說著,聲調忽轉蒼涼,張丹楓知他是想起當年之事,心中內疚。這霎那間,雲澄憔悴的顏容,雲重倔強的形貌,雲蕾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一在心頭泛起,想道:「我爹爹雖然欲解前仇,但這冤仇卻如何解得?」
  張宗周道:「丹楓,你想什麼?」張丹楓勉強一笑,道:「沒什麼,我也在猜明朝的使臣是誰呢。」他起初本想把雲重出使之事告知父親,但轉念一想,雲澄父子對自己一家的怨憤如此之深,只怕將來難以相諒,若然如實告知父親,他定更為傷心,更多自疚,故此忍住。
  兩父子沉默一陣,張丹楓道:「爹,你的心意還沒改?」張宗周自是知他所指,苦笑道:「到明朝的使臣來後,你就跟他回國。但不准你作明朝的官。」張丹楓道:「爹爹你呢?」張宗周道:「我此生只有夢中回到江南了。唐詞人韋莊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我是老亦不還鄉,皆因怕斷腸。丹楓你休得再提!」張丹楓打了一個寒噤,感覺到父親心如槁木,縱是春順大地,東風吹拂,也難以發芽,一低頭,只見書桌上的一張詞箋墨跡未乾,那是陸游《沁園春》詞的前幾句:「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纍纍枯塚,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想是因為自己進來打斷,所以沒有寫完。父親心情如此衰颯,張丹楓不禁在心中歎了口氣,欲說還休。
  這一晚張宗周斷斷續續做了好幾個夢,夢中遊遍江南……天亮醒來,鄉思更濃,悲思更甚。忽聽得家人敲門報道:「澹台將軍和少爺向大人請安。」張宗周立即披衣而起走進書房,見澹台滅明已在那裡相候,張丹楓立在一邊。張宗周道:「澹台將軍,你回來了?丹楓真不懂事,就是他急著要回來見我,也不遲在這一日半日,他恃著馬快,把你撇在後面,實是不應該。」張丹楓心內一酸,心道:「爹呀,你哪知道我匆匆回來就是為了要再匆匆離去。」
  澹台滅明道:「啟稟主公,公子想與我趕到南邊,馬上就走,特來向主公告辭。」張宗周吃了一驚,道:「什麼?才回來了又要走?」澹台滅明道:「聽說明朝的使臣已進入瓦刺,我們意欲前去接他。」張宗周道:「你認得明朝的使臣嗎?」澹台滅明早得了張丹楓的囑咐,搖了搖頭道:「雖不認得,但上次公子回國,我隨阿刺出使,都曾得到明朝於閣老于謙的招待,聽說這位使臣是于謙親自挑選的人,禮尚往來,我們似該前去接他,以免他在途中發生危險。」說話之時,只見張丹楓眼中隱有淚珠,澹台滅明知道小主人的心事,也正是為了小主人,這才第一次向主公說謊。澹台滅明看了張丹楓一眼,心中亦感辛酸難過。
  張宗周緩緩站起,手捋斑白的鬍鬚,歎了口氣道:「我已老了,不能再為中國盡力,你們年輕,自有抱負,好吧,你們走吧!」張丹楓淚珠滾下,平時雖覺父親與自己有所距離,但這一霎那,兩父子卻是心意相通。張丹楓抱了父親一下,道:「爹爹,你自己珍重!」轉身便走出書房。
  背後隱約聽父親吟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張丹楓不敢回頭,與澹台滅明急急走出大門,跨上馬背便走。
  他們心急如焚,要趕往南邊迎接明朝的使者。明朝的使者雲重也是心急如焚,要趕到瓦刺京城會見他們。
  雲重他們是新年的第二天離開北京,這時走了一個多月,已深入瓦刺國境。冬去春來,積雪初融,山野間已有了一點綠意,這日他們走過山嶺綿亙的荒原,數十里不見人家,山頭上只偶然見有幾隻兀鷹低飛覓食,山坡一片黃土,只偶而見有幾枝稀稀疏疏的榆樹,抽出新芽。澹台鏡明歎道:「想不到蒙古地方荒涼如此,不說江南,即在北京,桃花也已開了。」有一個到過蒙古的隨從笑道:「這地方還未算荒涼,到了北邊,雪地冰天,那才荒涼呢。蘇武牧羊的北海邊,別說人煙,連鳥兒也見不著,渴了只喝雪水,餓了就只有一味烤羊肉吃。」雲重聽他提起「蘇武牧羊」,不禁想起爺爺,心中悲憤黯然不語。澹台鏡明溫柔地望了他一眼,笑道:「這裡還有一些野草和山洞,馬兒可以歇息,我看咱們今夜只能在此地紮營了。」雲重忙道:「對啦,反正今日不能走過這個荒原,明日再走吧。你初到蒙古,定是很不習慣了。早點休息。」澹台鏡明道:「也沒什麼,就是手腳長了凍瘡,有點麻煩,慢慢也習慣了。」其實她對蒙古的氣候還未習慣,對雲重的脾氣卻已慢慢習慣了。雲重是個硬直的漢子,雖然沒有張丹楓那一份風流瀟灑,但對她卻是體貼入微,關心之處,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
  雲重選了一處背風的山坳地方安下帳幕,與隨從拾了一些枯枝生起火來,吃過晚餐之後,雲重走進澹台鏡明的帳幕陪她談話解悶。澹台鏡明忽道:「張丹楓與你的妹妹若然是知道了咱們到來,不知多歡喜呢!山民哥哥前去報信,想來已見著他們了。咱們到了瓦刺,總有幾天耽擱,才遞國書,你看要不要先到張家去找他們?」雲重「哼」了一聲,道:「你到張家找誰?張丹楓或者會在家中等你,雲蕾若住在張家,那就不是我的妹妹。」澹台鏡明噗嗤一笑,小指頭戳了他一下笑道:「你這個牛脾氣幾時才改?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值得如此耿耿於心呢?這次若不是虧了張丹楓,於閣老也不會知道瓦刺的內情,兩國之間,也不會這樣快便同意談和,全虧了他,才有你這個議和的使者呢!」雲重給她說得低下了頭,想起張丹楓果然是一片丹心,為了中國,默然不語。但心中仍是不希望妹妹住在張家。澹台鏡明又道:「這次到了瓦刺,你實在應該先見見丹楓,謝一謝他。」雲重道:「於閣老有書信與他,我當然與他相見。只是我兩家仇深如海,看在他這次為了大明江山奔波出力的份上,我可以不計前仇,但要我與他化敵為友,那可辦不到!」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51:50

  澹台鏡明微微一笑,豎起小指頭又在他的額角戳了一下,道:「虧你是大丈夫,氣量如此狹小,還不及我等女流之輩,我們與你的朱家天子也是世仇,我們守了幾代的珍寶,結果還不是都拿了出來獻給朝廷。張丹楓若是記仇,他也不會設謀劃策,要於閣老去接皇帝老兒回來了。」澹台鏡明心直口快,侃侃而談。雲重心頭一震,思潮動盪,心道:「難道我就不如張丹楓?」這霎那間,羊皮血書的陰影又遮上來,雲重心緒紊亂苦惱非常,低下頭只顧把烤熟的羊腿撕開來吃。
  澹台鏡明正欲再說,忽見雲重伏在地下,面色大異,澹台鏡明奇道:「你做什麼?」雲重一躍而起,道:「有大隊的軍馬向這邊來!」話猶未了,只聽得嗚嗚的號角之聲,接著是尖銳的羽箭破空之聲,掠過帳篷。侍衛進來報道:「前哨發現有一隊人馬,向咱們這裡散開,四面包圍,黑夜之中,不知人數多少,也不見旗幟番號。請雲大人下令如何對付!」雲重道:「荒山野谷,來的定然是劫營的強盜,你們十八人離開帳幕,兩個一組,各自掩蔽,一見人影,立刻用弓箭射他。」侍衛應命出去。澹台鏡明道:「你呢?」雲重道:「你們都到我的帳幕中。」澹台鏡明道:「你不出去嗎?」雲重道:「我手持使節,身懷國書,帳幕中有致送瓦刺國君的禮物,如何能擅離此地。你所帶的幾位女兵,在黑夜之中也不便外出禦敵,不如與我一同鎮守帳中,諒這些山野草賊,也沒有什麼能耐。」澹台鏡明聽了,心中暗暗感激,雲重說的要保護帳中的朝廷禮物固是實情,但還有一個原因他未明言,而澹台鏡明自己知道的卻正是為了她們。一者怕澹台鏡明的女兵在外面走散,被賊人掠去玷辱;二者是澹台鏡明這幾日凍瘡發作得很厲害,手腳關節也隱隱作痛,行動不很利落,故此雲重要她留在帳中,禍福與共。
  佈置方竣,賊人已大舉襲來,只聽得外面流矢嗤嗤之聲,不絕於耳,接著是一片衝殺聲音,四處響起了金鐵交鳴之聲,接著是呼號奔跑之聲。雲重笑道:「這些賊人嘗到厲害了。」雲重伏地聽聲的本領甚是高明,聽外面的聲音,已知是賊人受了挫折。
  雲重正在與女兵說笑,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篷藍火,在帳幕外面燒燃起來。雲重叫道:「不好!」急忙出去撲火,帳幕一揭,外面驟的一股勁風刮進,四五個蒙面人一同闖了進來。這幾個人借蛇焰箭的響聲作為掩護,居然教雲重不能事前發覺,輕身的功夫,確是不同凡俗。
  這幾個蒙面人身手矯捷,一衝進來立刻向雲重施展殺手,雲重大喝一聲,反手一掌,將一個蒙面人打得飛出帳外。
  雲重的大力金剛掌左右開弓,左掌一發,右掌繼出,忽然一掌打空,正面的那個蒙面人十指一屈,摟頭便抓,竟是大力鷹爪的功夫。雲重吞胸吸腹,左掌一收往裡一切,那人「噫」了一聲,沉掌一截,在帳幕的牛油燭光之下,只見這人的手掌幻成暗紫的顏色,雲重吃了一驚,一個飛身旋步,騰的一腳將側面一個蒙面人踢了一個觔斗,避開了那一抓之勢,這時澹台鏡明也已拔出佩劍,與另外那幾個蒙面人混戰。
  雲重叫道:「提防他們的爪子,狗爪子有毒!」正面的那個蒙面人似乎是個老者,嘿嘿冷笑,與另一個使鋸齒刀的傢伙夾攻雲重。雲重邊打邊瞧,只見澹台鏡明與那兩個蒙面人也鬥得正烈,其中一個身材好熟似乎在哪兒見過一般,甚為了得,所用的也是赤砂掌夾以鷹爪功,但掌法怪異,似乎比面前這個老者還勝幾分。澹台鏡明使開家傳的南嶽劍法,輕靈沉穩,兼而有之,也盡抵擋得住,只是她行動不大方便,跳躍之際,微顯呆滯。那兩個蒙面人迅即看出了她弱點所在,雙掌一刀,專攻下盤,戰到分際那個蒙面人突然使了一記怪招,掌系面門,澹台鏡明橫劍一封,他突然向地下一倒,雙掌一伸,就拿澹台鏡明的纖足。澹台鏡明飛腳便踢,被他抓著左足足跟,猛地一送,澹台鏡明凌空飛起,說時遲,那時快,他的同伴手舞單刀摸出飛索,向前一抖,立刻上前,意欲生擒。
  雲重這一驚非同小可,奮起神力,大喝一聲,呼的一掌掃去,不惜與那蒙面老者的毒掌硬碰。這一掌有開山劈石之勢,若然硬碰,雲重最多中毒,那老者的手臂非折斷不可,那老者不敢硬接,退後一閃,另一個蒙面人的鋸齒刀剛到,被雲重左手抓著刀柄,硬拖過來,右掌一劈,立刻將他劈得頭顱破裂。
  兩邊動作都是快如閃電,雲重擺脫了那兩個蒙面人,正欲奔前,忽聽得慘叫一聲。原來澹台鏡明雖因凍瘡發作,關節作痛,輕功受了影響,但根底還在,她被那個蒙面人抓著足根一送,就借這一送之勢,一觸帳頂,立刻在半空中一個翻身,凌空下刺。這一劍有如鷹隼俯啄,又狠又準,使單刀的蒙面人竟被她一劍刺穿了咽喉。飛索拋出,也剛好彈在她的身上。
  施暗算的那個蒙面人剛剛站起,雲重的掌勢已如排山倒海般地攻來,那蒙面人哪裡敢接,嚇得面無人色,連連後退。那蒙面老者急忙在後夾攻,掌挾腥風,硬抓雲重的肩頭,雲重呼的一掌,正要得手,忽覺肩頭微痛,迫得縮肩沉肘,掌鋒一偏雖是仍然打中那個蒙面人,但掌力已卸了一半。但饒是如此,那蒙面人也幾乎爬不起來。
  雲重躍出兩步,無暇追擊那個被自己打傷的蒙面人,先來察看澹台鏡明。那蒙面老者「哼」了一聲,抓起那個受傷的同伴,立刻衝出帳幕。
  澹台鏡明已自行解了繩索,笑盈盈站了起來笑言道:「好險!」雲重道:「沒什麼嗎?」澹台鏡明道:「沒什麼。」雲重眉頭一皺,道:「你把靴子脫了,嗯,將襪子也脫了,讓我看看你的腳板。」澹台鏡明面上一紅,道:「幹什麼?」雲重道:「前次我在太湖山莊,受了紅髮妖龍的毒掌所傷,是你服侍我,現在該輪到我來服侍你了。」澹台鏡明道:「我隔著靴襪,被他抓了一下,就受傷了麼?」意頗不信,脫開靴襪一看只見腳板上果然有金錢般大小的紅印。雲重道:「好厲害。幸好有靴襪隔著。」拿起澹台鏡明的佩劍,在紅印周圍劃了一個圓圈,將毒血擠出,敷上了行軍所用的消毒散,道:「你且歇歇,明兒看傷勢如何,再替你治。」雲重說得甚似輕描淡寫,其實心中卻是焦急非常。他用的不是對症的解藥,雖然毒血已經擠出,這藥也有消毒之功,但到底放心不下,生怕殘留的毒氣,會在裡面作怪,雖不致死,也可能令她足跛殘廢。
  澹台鏡明卻似毫不在乎,眉眼盈盈,芳心正自無限欣慰。雲重的小心服侍,關切之情,溢於辭表。澹台鏡明大為感動,禁不住心中想道:「比起張丹楓來,他雖然稍為粗魯,但對我的一片真誠,卻也不在張丹楓對雲蕾之下。」笑對雲重說道:「你不要只顧我,你也被那蒙面老賊抓了下呢。」雲重答道:「我穿有護身的鎖子黃金甲,不妨事的。」將戰袍脫下了一看只見護身甲也被抓裂了一處,幸而未傷皮肉。澹台鏡明咋道:「這蒙面人好厲害,功力比暗算我的那個高得多。」
  談話之間,女兵已把被蛇焰箭引起的小火頭撲滅,過了片刻,只聽得□殺之聲漸漸靜止,只有在空中呼嘯的羽箭之聲,還在此起彼落。衛士進來報道:「托雲大人的洪福,賊人已經退了。」雲重道:「都退了嗎?」衛士道:「他們似乎是扼守著四面的高地只向我們放箭,卻不衝過來了。」雲重道:「他們強攻不成,想是要困斃我們,你們仍要小心,不可鬆懈。有人受傷沒有?」衛士道:「只有兩人受了箭傷,一人受了刀傷都不嚴重。」雲重道:「將他們扶進帳來,叫女兵替他們包裹傷口。」雲重所帶的十八個侍從,都是御前的一二等侍衛,個個武功高強,一可當百,所以比對之下,損失甚微。
  女兵們手忙腳亂,剛剛替三個受傷的戰士紮好傷口,只聽得衛士又進來報道:「賊兵在山頭上燒起火堆,黑煙沖天,不知何故?」話猶未了,又聽得外面尖銳的號角之聲響了起來。
  號角急響,但卻並無賊人衝來。雲重道:「不好,他們點燃烽火,吹起號角,定是招集援兵,只怕拂曉之前,還有一場惡鬥。」叫隨從們仍按以前的戰鬥部署,兩人一組,散在帳幕四邊。
  賊兵的號角響了一陣又停下了,只有火煙隨風飄來,外邊一片寂靜。雲重上前仔細察視澹台鏡明問道:「好一點麼?」澹台鏡明道:「舒服多了。」秀眉一豎,忽道:「我看這些賊兵,不是普通的強盜。」雲重:「怎麼?」澹台鏡明道:「若然是志在偷營劫物的普通強盜,他們也不必蒙著面孔了。」雲重道:「你以為是蒙古兵麼?休說也先不敢如此膽大妄為,那三個被我們打死的蒙面人,我已叫人檢查過了,都是漢人。」澹台鏡明道:「那他們為何要蒙著面孔?蒙古境內,又怎會有這許多漢人強盜?」雲重眉間一皺,忽地說道:「他們是怕被我們認得,用毒手傷你的那個蒙面人身形好熟,我似乎是在哪裡見過似的。」澹台鏡明道:「你再想一想。」雲重道:「哦我記起了,那是我在校場比武,奪武狀元之時,所見過的。只是那時來比武的舉子甚多,我又沒有和他交手,卻想不起他到底是誰。」
  歇了一歇,雲重歎息道:「可惜剛才沒有將他擒著。」剛剛說到此處,帳篷忽然如受重物所壓,凹隱下來,雲重大驚躍起。只見帳篷陡地裂開一個大洞,一個人丟了下來,正是那個傷了澹台鏡明的蒙面傢伙。雲重叫道:「是哪位高人在與我相戲?」忽見從裂口處又躍進一人,哈哈笑道:「我替你將惡賊擒來怎說相戲?」澹台鏡明喜極而呼,原來來的竟是張丹楓。
  雲重睜大了眼,做聲不得,心道:「張丹楓端的神出鬼沒不可思議。」張丹楓道:「你將他的面具拉下一看。」那蒙面人似乎是被張丹楓點了穴道,摔倒地上,動彈不得。雲重拉下他的面具,原來卻是沙無忌。雲重記得他在校場比武之時被鐵臂金猿的師倒陸展鵬打下擂台的,當時只以為他是一個普通的舉子,卻料不到他是縱橫兩國邊境的大賊。
  雲重怒氣沖沖,道:「張兄,你把他穴道解開,待我審問他。」張丹楓一笑,道:「他們已來了援兵,還有高手相助,就要再來進攻,哪有時間容你細細審問?」澹台鏡明知道張丹楓智計多端,沙無忌又是他所擒來必知底細,立刻說道:「張大哥,咱們人少,只恐不耐久。還要請你設法。」張丹楓道:「雲兄,那就請恕我毛遂自薦,借箸代籌了。」雲重此時對張丹楓亦是甚為佩服,道:「請你施令便是。」
  張丹楓道:「立刻撤走!」雲重道:「黑夜之中,不知敵人虛實,又有婦女,撤走豈不更為危險?」澹台鏡明微笑道:「張大哥必有高見。」雲重默不作聲。張丹楓道:「你將要交與瓦刺的禮物,都放在一匹馬上。叫其他的人都棄了馬匹,隨我衝出,保你毫無傷損,而且可立大功。」
  雲重半信半疑,瞧了澹台鏡明一眼,澹台鏡明道:「你不必為我擔心,我能走路。」一躍而起。張丹楓道:「原來是澹台妹子受了傷麼?既能走動,便走無防,過一個時辰,我替你治。」叫女兵選了一匹好馬,將厚絨包著馬蹄,把要帶的東西都放在馬背上。雲重也叫侍衛出去傳令,一個傳遞,不一會,十八名隨從都集中起來,捲起帳篷,背起傷者,悄悄地隨著張丹楓撤走。臨走之時,張丹楓叫他們在每匹馬的屁股上都插上一刀,那些馬負痛狂嘶齊向敵人的陣地衝去,威勢極是嚇人,黑夜之中,敵人只以為他們反攻偷襲,慌忙迎戰。張丹楓趁著敵人混亂之時,已帶著眾人躡手躡腳地排成一條散兵線從西邊的一條小路衝出。
  每個人都有輕功的底子,馬蹄包上厚絨,走路也無聲音,又是在混亂之中,敵人竟沒發覺。走了一陣,雲重奇道:「這條路怎麼沒有敵人把守?」張丹楓笑道:「這條路沒有出口,是個絕地,有十來個哨兵給我結果了。小心,下面一段路越來越險了。」兩旁山石嶙峋,荊棘遮道,張丹楓手持寶劍,牽著馬匹,領先開道,眾侍從都是一身武功,披荊斬棘,不一刻就到了外面。月黑風高,只有幾點疏星,黑黝黝的看不清外面的地形,但覺得外面是一大片寬闊的草地,似乎是兩山之間的峽谷。
  雲重噓了口氣,道:「沖是衝出去了,但縱馬之計,只能騙過一時,前面有大山擋路,黑夜之中如何越過?終須給他們發覺。」張丹楓笑道:「我正要引他們到此地來。」指揮眾人搶上高地埋伏。過了一刻,只見火光蜿蜓,有如長龍,果然是賊兵發現,追蹤前來。張丹楓待敵人踏入草地忽地哈哈大笑,笑聲一發,四面山鳴谷應,黑夜之中,敵人不知道他們躲在何方,四處亂撲,驟然間,忽聽得呼號救命之聲四起。張丹楓喝道:「將石頭滾下,打這些王八羔子!」山上多的是磨盤大的岩石,尋常人數人推之不動,雲重的侍從卻個個都有數百斤氣力,一聲令下,大石紛紛向山下滾去。火把光中,只見賊兵在草地上掙扎亂滾,十之八九都好像矮了一截似的,站不起來。亂石一滾,壓在身上,更是慘不忍睹。
  雲重仔細看時,只見草地上泥漿有如沸了的水一般,層層湧起。原來下面竟是一個大沼澤,上面覆著綠萍,黑夜望去就像一大片毛茸茸的草地。賊人陷在沼澤之中,已是難於掙扎出來,給石頭滾中的更是斷手折足,立遭沒頂。雲重大吃一驚,原來他們剛才竟是從沼澤邊緣通過,要不是張丹楓熟識地形,黑夜之中,定然失足。
  澹台鏡明道:「饒了他們吧。」張丹楓下令停止滾石,卻對雲重笑道:「嘍兵呵恕,首惡難饒。我和你去捉他們一兩個人。澹台妹子,你在這裡稍待片刻。」
  張丹楓帶雲重從山坡繞出,這時從沼澤中掙扎得脫的賊兵已是潰不成軍,紛紛逃走,張、雲二人悄悄掩出,只見適才那蒙面老漢和另一個蒙面人殿後,一路吆喝,要亂軍聚合。張丹楓與雲重陡地跳出,張丹楓向那蒙面老者一劍刺去疾若飄風,那老者向旁一閃,呼的一掌橫掃,豈知張丹楓身法比他更快,似是早已料定他的退路,劍鋒一偏,恰恰刺中他的肩頭,那老者一掌劈空,早已失了重心,又中了一劍,立刻一個倒栽蔥跌在地上,張丹楓一把抓著他的衣領,像麻鷹捉兔一樣將他提起來。雲重撲向那蒙面人,反手一掌也正打著,卻聽得聲如敗革那人晃了一下,竟未跌倒,原來他裡面穿有護身的犀牛皮套。雲重一掌將他的皮套震裂,左右開弓,第二掌跟著連環疾掃,那人哼了一聲,駢指向雲重腰間一戳,迅即反身一腳,腳尖上挑雲重的手腕。這兩招用得狠疾非常,竟是西藏天龍派的上乘武功,那一戳一踢本不稀奇,但連接兩招卻教人非閃避不可,雲重只得撤掌護身,那人溜滑之極,立刻逃跑。
  張丹楓擒了那個蒙面老者,轉過身來對個正著,那人猛發一拳,張丹楓將蒙面老者往前一擋,一個閃身,左手一揚,只聽得那蒙面老者殺獵般地喊將起來,中間雜有尖銳的叫聲,卻是那逃走的蒙面人所發。張丹楓哈哈大笑,看那蒙面老者,卻已經被同伴的拳頭打得暈死去了。
  雲重指著那逃人的背影道:「這人的武功最強,只稍遜於我輩,在今晚來暗襲的敵人中,以他最為高明了。張兄何故放他逃走?」張丹楓笑道:「當捉便捉,當放便放,這個人嘛,還是放他逃走的好。」雲重覺他故弄玄虛,頗為不悅,但又怕他另有神機妙算,只有不再詰問。
  兩人回轉原來的地方,還未到一頓飯的時刻。澹台鏡明讚道:「好極!關公杯酒斬華雄亦不過如斯!」張丹楓道:「好啦,今夜沒事了,他們可以安安靜靜地睡一覺啦。至於你我,可還有些未了之事,雲兄,現在是該你升堂審問了。」叫眾人搭起帳篷,各自歇息,他和雲重、澹台鏡明三人卻用冷水噴醒那個蒙面老漢,扛進帳幕。
  張丹楓早料到是誰,拉下面具一看,果然是沙無忌的父親沙濤。張丹楓冷笑道:「你叛友求榮,通番賣國,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今夜之事,幸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否則兩國之間,豈不是又給你攪起一場戰事?」雲重也喝道:「大明的使者與你何冤何仇,你何故要將我們殺害?快快從實招來,否則有你苦吃。」沙濤叫道:「我完全無意將你們殺害,更非想挑起兩國干戈。」雲重道:「那你為何帶領嘍兵前來偷襲?」沙濤道:「這、這……」訥訥不敢出口。張丹楓冷笑一聲,道:「你說不說?」駢起雙指,向沙濤脅下一戳,沙濤頓感有如千百銀針刺體,痛苦難當,道:「你饒了我吧,我說,我說。」張丹楓向他的相應穴道一拍,解了這獨門點穴的功夫,道:「若有半字虛言,再叫你挨我一指。」沙濤道:「是也先指使我的。」雲重吃了一驚,道:「胡說。」沙濤道:「也先本意叫我們將你擄去,然後再由他派兵救回。偽作是官軍打賊,這樣你便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由你不對他感恩戴德。」雲重一時之間尚想不通,張丹楓笑道:「這計策好毒,真是一石三鳥之計。第一是先折你天朝使者的威風,叫你掃盡顏面。」澹台鏡明道:「他將你救回,你落在他的手中,等於是俘虜的身份,說話也不響啦。」張丹楓道:「這樣,在締和之時,他便也佔盡便宜提出屈辱的條件,你在他的掌握之中,硬也硬不起來啦。當然這都是他的一廂情願。」雲重仔細一想,自歎腦筋遲鈍,不及張丹楓和澹台鏡明的心思靈敏。
  張丹楓道:「也先派來的官兵,和你們在什麼地方相約碰頭?」沙濤道:「就在前山山口。」張丹楓道:「果然你並無虛言,好,饒你不死。」在他身上拍了兩下,將他的琵琶骨震碎,把他的氣力全都破去,叫他終身殘廢,縱有毒掌,也不能運用傷人。又將沙無忌提來,也依法炮製,將他們二人推出帳外,叫他們自己覓路逃生。
  雲重道:「明兒如何應付瓦刺的官兵?」張丹楓道:「你先好好地睡一覺,養足精神,自能應付。總之你絕不會丟臉便是。」澹台鏡明道:「張大哥神機妙算,真是人所不及,怎麼事事都像在你的意料之中?你難道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雲重也有許多疑惑,想請張丹楓解釋,張丹楓一笑擺手道:「天機不可洩漏,明兒一早,你們全都知道,何必著急。雲兄,你們都該睡啦。」
  雲重滿肚皮納悶,正想去睡,張丹楓忽道:「我幾乎忘了一事,你且等一會兒。澹台妹子,你的腳感覺如何?」澹台鏡明試走兩步,道:「好像有點不能用勁。」捲起褲腳一看,雲重驚呼道:「腿肚子都紅腫啦,丹楓,你不是說有辦法包她治好?」張丹楓道:「不錯,但要你給她來治。」取出一枚銀針道:「你在她腳跟湧泉穴刺兩針,再在尾閭的鳳尾穴刺兩針,明兒一早,紅腫便消,好,你不必著忙,我再詳細教你針灸之法。」指手畫腳地說了一遍,又道:「瓦刺氣候不好,許多人都會得關節疼痛之症,我這針灸之法,不但能治筋骨麻痺,連腳跛了都能治好,雲兄,你不可不學。」雲重心道:「她又不是腳跛,要你這樣囉唆?」對張丹楓的絮絮不休,甚感心煩,道:「改日再學也不遲。」張丹楓道:「非學不可!你怕麻煩是不是?好,我將這秘本都交給你啦。澹台妹子,你非督著他學不可。」摸出一本書,將其中之一章撕下,硬塞到雲重的手中。雲重大為奇怪。



第30回 力抗金牌捨生救良友 身填炮口拚死護檀郎



    澹台鏡明心思靈敏,見張丹楓一定要將那幾頁醫書塞到雲重手中,料知其中必有緣故,笑道:「既然是張大哥一番好意你就接下吧。」雲重最聽她話,見她這麼一說也就拿了過來,心中卻是暗暗奇怪。
  張丹楓道:「好啦,你快替澹台妹子治傷,我不打攪你們啦。」一笑掀簾而出。
  第二日一早,張丹楓便把雲重喚醒,問道:「澹台妹子的傷勢如何?」雲重笑道:「你所傳的那針灸之術,真是神奇極了,下針之後,不過半個時辰,她已能行走如常了。」張丹楓道:「那麼咱們現在便拔隊出發,還有一場好戲在後頭呢。」雲重滿肚皮納悶,不知張丹楓何以會知道他們昨夜遇難,更料不到他還有什麼神機妙算,只好任從他來擺佈。
  十八名跟隨雲重出使的衛士,在昨晚那場激烈的戰鬥中,只是輕傷了三人,都能騎馬。沙濤的賊兵,一半陷在沼澤之中早已慘遭沒頂 ,丟下的馬匹,遍地都是,雲重叫隨從選了二十多騎好馬,列隊走出谷。
  剛出前山便聽得遠處有馬隊奔馳,還隱隱雜有呼叫之聲。雲重奇道:「好像是一隊潰兵。」張丹楓笑道:「好戲就要登場,你等著瞧便是。」轉過一個山坳,忽見前面塵頭大起,一隊蒙古兵迎面而來,只有二三十騎的樣子,衣甲不全,馬嘶人喘,軍容凌亂,顯然是曾打了一場敗仗。
  雲重驚疑不定,只見前面的一名蒙古軍官,依著中國武士的禮節,在馬背上抱拳說道:「雲使臣駕臨敝國,我們有失迎接,請使臣恕罪。」雲重道:「你們是什麼人?」那軍官道:「我們是奉太師之命,接使臣到敝國京城的。呀,張公子也在這裡?那好極了。」這軍官正是也先帳下的第一武士額吉多,他見著了張丹楓,不由自己地顯出尷尬的神色,雖然寒冷,額上卻沁出汗珠。
  張丹楓微微一笑,道:「你們的太師照料得真是周到。」策馬上前,驀然伸手一抓,將額吉多旁邊的一名軍官硬生生地從馬背上倒拽過來。那軍官也好一了得,被張丹楓出其不意地從馬背上抓起 ,身子騰空,還居然踢出兩腳,但迅即被張丹楓點了麻穴,不能動彈。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外,額吉多喝道:「張公子,你豈可如此無禮!」張丹楓雙手一撕,將那軍官的軍衣撕下,又剝開了他裡面所穿的護身皮套,將他一旋,露出背脊,只見背脊上刺著一個草書的「賊」字。張丹楓大笑道:「是誰無禮?你也曾讀過中國之書,這個賊字你認得嗎?幸虧我早做下記號。」將那軍官一扔,雲重身邊的衛士急忙接過。張丹楓道:「雲使臣這□就是昨晚脫逃的那個蒙面賊人,名叫麻翼贊,又是瓦刺太師帳下的武士,你帶著他,送回給也先吧!」
  額吉多大吼一聲,拔刀便斫,張丹楓舉劍相迎,擋了幾招忽而縱聲大笑道:「你昨晚受的苦頭還不夠嗎?你願落在我的手中還是願落在你太師仇家的手裡?」額吉多怔了一怔罵道:「昨晚的事情原來都是你小子從中搗鬼!」一招「力劈華山」刀鋒直落,一副拚命的神氣,張丹楓暗運內勁,借力反削,舉起白雲寶劍向上一撩,只聽得叮噹一聲,刀劍相交,額吉多的厚背斫山刀的刀頭竟然斷了!額吉多撥刀便走。張丹楓笑道:「你走也走不掉啊,你瞧是誰來了。」
  只聽得一聲馬嘶,馬蹄急響,遠遠望去,只見一團白影,轉眼之間 ,便到了面前,端的是聲如奔雷,勢如閃電,澹台鏡明一聲歡呼,大叫「哥哥」,原來來的乃是澹台滅明,他的坐騎正是張丹楓的那匹照夜獅子馬。
  額吉多嚇得魂飛魄散,剛叫得一聲:「澹台將軍……」澹台滅明大笑道:「賊□烏,今日叫你識得俺澹台滅明!」劈面一拳,將額吉多擊倒。澹台滅明在也先下令圍困張宗周的府邸之時,曾受夠了額吉多的氣,而他辭了官職,無所顧忌,這才洩了心頭之憤。
  額吉多的殘兵雖然還有二三十騎,但誰不知道澹台滅明乃是瓦刺國中的第一員虎將,被他一喝,膽子小的有幾個竟然倒撞馬下,其他全都逃了。澹台滅明將額吉多綁個結實,澹台鏡明正待和他敘話,忽見前面又是塵頭大起。雲重驚道:「也先居然敢如此妄作胡為,派了大軍來嗎?」澹台滅明笑道:「這不是也先的兵。」片刻之後,那隊人馬來到,經過澹台滅明引見,原來是瓦刺一個部落的酋長,這個部落的老酋長被也先所殺,強迫現在的酋長歸附,至最近也先與阿刺互相爭權,這個部落自然而然地投了阿刺。額吉多本來帶有五百名精銳騎兵,昨晚被這個部落偷襲,幾乎全軍覆沒。剛才逃走的二三十騎,也都給他們活捉了。
  兩下一說,雲重這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原來張丹楓與澹台滅明南下迎接雲重,在半路上見著額吉多這支軍隊移動,張丹楓夜探營帳,恰巧碰著額吉多與沙濤商量計謀 ,傳達也先的密令,叫沙濤劫持中國的使臣,再由額吉多出頭相救。張丹楓正愁人少,難以一面抵擋額吉多的五百精兵,一面抵擋沙濤的賊眾,與澹台滅明一說,知道附近的部落就是也先的仇家,於是定下妙計,由張丹楓去引沙濤的賊兵陷入沼澤,由澹台滅明乘他的寶馬去說服那個部落的酋長出兵。兩下湊合,果然一舉奏功。
  至於那個武士麻翼贊本和額吉多一夥同來,他是在沙濤初次偷襲雲重的帳幕失利之後,看到信號煙火,前來相助的。不料卻被雲重一掌震裂他的護身皮套,張丹楓乘機用飛針從裂口打進,在他身上刺了大大的一個「賊」字。而今被當場拆穿,將他捉獲,自是無話可說。
  那部落的酋長和雲重相見,互獻「哈達」(一種絲絹手帕表示對客人的尊重)。雙方協定,除了額吉多和麻翼贊由雲重帶走之外,其他擄獲的人馬武器,都歸那個酋長。雲重隨從的馬匹,這時也都已截獲,所有物資無一遺失。那酋長得澹台滅明之助,打了一個大大的勝仗,又獲得數百匹馬與許多武器,非常滿意,一再道謝,並自動護送了雲重一程。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52:09

  送出山口,那酋長領兵回去,雲重一行,繼續趕路。這時已是中午時分,陽光普照 ,寒氣頓消,雲重攬轡揚鞭,意興甚豪,對張丹楓道:「昨晚全虧了你,也先想給咱們一個下馬威豈知反給咱們拿著了他的把柄。」張丹楓微微一笑。澹台鏡明道:「雲大哥,昨晚你指揮若定,咱們得免災難,你的功勞也不小呀。」策馬傍著雲重,並轡而行。澹台滅明看在眼裡,心中笑道:「原來這小妮子早選中了心上之人了。」看他們二人親密的樣子,想起張丹楓失意的遭遇,不禁暗暗為少主傷心。
  張丹楓也自有點黯然神傷。雲重正在興頭忽然問道:「蕾妹呢?她怎麼不和你同來,獨自一人留在瓦刺京城嗎?」這話他早已想問,只因昨晚一夜紛擾,直至如今,才有時間閒話家常。
  張丹楓呆了一呆,強自抑著心頭的激動,淡淡說道:「嗯她沒有同來,她回家探望母親去了。」雲重大喜道:「不知我的母親可還在世嗎?」澹台滅明道:「聽說令尊也早已回家去呢。雲大人,這次你們閤家團圓,真是喜上加喜呀!」雲重喜極若狂叫道:「真的?」澹台滅明道:「這還能有假?只是--」忽見張丹楓向他瞟了一個眼色,下面的話立刻嚥住。雲重道:「只是什麼?」澹台滅明道:「只是路途遙遠,他們不知能否趕來和你相見。」雲重笑道:「我就是在瓦刺京城多留幾天,也要等候他們。」見張丹楓神情冷漠,頗為不悅,心中想道:「是了,我們雲家與他們張家本來就是世仇,他聽說我父親還在人世,自然不高興了。呀,這人胸襟氣度,本來豪邁,但在這關節上頭,也未免顯出氣量狹窄了。也好,這樣我就可少擔一重心事,他和阿蕾不分開也得分開了。」
  經過了這一場災難之後,雲重對張丹楓的憎恨又減輕了幾分,甚至可以說,他已經根本不將張丹楓當作仇人看待了。只是對兩家的仇恨,還有點看不開 ,不願雲蕾和他結合。經過了這一場災難之後,一路上也就平安無事,不必細表。走了十多天,到了瓦刺京城,雲重停下馬來,遙望瓦刺京城,心中無限感慨,想起自己幼年,曾在瓦刺度過最辛酸的歲月,而今貴為使臣,衣錦重來,在揚眉吐氣之際,想起自己三代在瓦刺的遭遇,不自覺地落下淚來,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悲傷。
  只聽得三聲炮響,城門大開,瓦刺國王早就接到了中國使臣到來的消息,派出專使歡迎。也先也派出人來迎接,他們不見額吉多的那隊騎兵護送,大為奇怪。他們做夢也料想不到,額吉多和麻翼贊早變成了俘虜,現在正被囚在密不通風的騾車之中。至於張丹楓和澹台滅明,一聽到迎賓禮炮,早就飛馬跑開,避開正門,從第二個城門進城,回家去了。
  也先等候明朝使臣的消息,正是坐臥不安,聽得回來的人報道,明朝的使臣帶了十八名隨從,還有幾名女眷,個個人強馬壯,袍甲鮮明,全不似預料中的受到襲擊,衣甲不全,馬疲人倦的樣子。至於額吉多連同的五百騎兵,更是連一個影子也見不到。也先吃了一驚,大感莫名其妙,心道:「額吉多與麻翼贊武功高強,人又精明,還有五百騎兵與沙濤的嘍兵相助,絕無失手之理。縱算失手,也總該有人逃回報信,怎的卻一個也不見!難道這明朝的使者是天神不成?」百思不解,整晚無眠,第二日一早,便派人到客棧請使臣到太師府中相會。
  也先是瓦刺的太師,又自己委任自己做這次議和的全權大臣,依照禮節,雲重也當去拜訪他。於是帶了四名隨從,還帶了一輛騾車 ,前往拜會。
  也先一早起來相候,好不容易等到將近中午時分,才得到衛士的報告,說是明朝的使臣已經來到,還跟有一輛騾車。也先心中暗暗納悶,想道:「難道他們帶了一騾車的禮物來,這些禮物一定是笨重的東西了。」立刻打開中堂,將侍從留在階下,請使臣登堂相見。
  雲重相貌軒昂,意態凝重,在兩行衛士的刀槍劍戟叢中穿過,傲然不懼,一步一步,踏入中堂,也先一見,不覺呆了。這人的相貌,好似在哪兒見過一般!這一剎那間,另一個明朝使臣的影子突然從心頭掠過,那是三十年前的雲靖,在瓦刺牧馬二十年的明朝使臣,那不屈不撓、傲然挺立的影子,和眼前這個少年簡直一模一樣。
  雲重上前相見,送上中國皇帝的禮物,無非是玉如意漢白玉之類,那是兩國往來的禮節,作為對別國大臣的一種敬意 ,雖然也是貴重之物,但卻並非特別的珍寶。雲重向也先轉達皇上的問候,不亢不卑,完全適合大國使臣的身份。也先請都姓名,聽說也是姓「雲」,心裡先吃了一驚,強笑說道:「真巧極了,三十年前來的那位使臣,也是姓雲。」雲重笑道:「還有更巧的呢!三十年前是爺爺出使,三十年後是他孫兒出使,請教太師,這也算得是個佳話吧。」也先面色倏變,急忙乾笑幾聲,道:「佳話,佳話!」驚惶失色,手足無措的神情,都表露了出來。雲重得意之極,哈哈一笑,逼緊一句道:「我這次出使,事先也學會了養馬的本事,必要之時,也準備在貴國久留呢!」
  也先尷尬之極,連連乾笑道:「雲大人真愛說笑話,哈哈雲大人真愛說笑話!」咳了一聲,撚鬚說道:「雲大人此次出使,敝國有失遠迎,老夫在此告罪了。雲大人遠涉關山,一路上辛苦了,辛苦了!」也先說此番話,一來是想扭轉話題,二來是想側面試探他路上有否出事。雲重冷冷一笑,道:「也沒什麼,只是踏入貴國國境之後,偶而遇過幾個小賊。」也先嚇了一跳,隨即想道:「若是幾個小賊,那就不會是額吉多他們了。」連忙說道:「在什麼地方遇的賊人?雲大人記得麼?那些地方官有虧職守,待我立刻將他們撤職查辦。」雲重笑道:「不必了,反正我也沒有絲毫損失,我私人還有一點不成敬意的禮物要孝敬太師。」也先眉開眼笑,道:「雲大人何用這樣客氣。」雲重道:「請太師准我的隨從將車上的禮物拿上廳來吧。」也先心道:「我所料不差,車上裝的果然是禮物。這些粗重的禮物,諒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這到底是中國使臣的禮物,自己正愁此人倔強,難以對付,難得他竟先對自己表示敬意,那自然是大增光彩。因此也先對禮物的貴重與否,倒在其次,滿懷高興地一面謙讓,一面叫人閃開一條道路,讓雲重的侍從將禮物扛上廳來。
  雲重微微一笑,也先放眼看時,只見雲重的四個隨從,扛著兩個麻袋,走上廳來。也先還以為裡面裝的是中國的土產,暗笑雲重出手寒酸,麻袋在地上重重一頓,忽聽得「哎呀」一聲,在裡面傳了出來,袋口一開,兩個被捆縛得像傻子一樣的人滾在地上,其中一個還袒胸露背,背脊上露出了一個草書的「賊」字。雲重笑道:「就是這一點不成敬意的禮物,請太師笑納!」
  這兩個人不問可知,自是被俘虜的額吉多與麻翼贊,他們被囚在麻袋之中多日,頭昏腦脹,忽被解開穴道 ,驟見光亮,急忙跳起,第一眼就瞧見也先,還以為是自己人解救的,不禁狂喜叫道:「太師--」
  也先驟吃一驚,但他乃一代奸雄,瞬即之間,便猜到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情,面色一沉,立刻喝道:「你們這兩個小賊居然敢冒犯天朝使者,來人呀,先拉下去打三百大板,再打進天牢,讓我裁處。」額吉多、麻翼贊嚇得魂飛魄散,只聽得同伴衛士轟然大喝,將他們的聲音掩蓋過去,連拖帶拽地把他們拉進後堂。
  雲重又是微微一笑,道:「太師日理萬機,值不得為兩個小賊費神,所以我敢於越俎代□,將他們擒獻。」也先面色漲得通紅,道:「這兩個小賊,真是丟了我的面子。咳咳,一定要重重處罰,重重處罰!」雲重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讓他自說自話。也先越說越慌,須知這二人是他帳下數一數二的武士,還帶有五百鐵騎,尚有沙濤協助,竟然給雲重輕描淡寫地全都解決,還活捉了來,也先怎得不驚?更兼雲重看著他的那副神氣,就像審問一般,也先自說自話,說到後來,面色由紅轉白,簡直不知所云。
  雲重見也先窘態畢露,心中暗笑道:「今日已弄得他夠受的了,且罷,不必再逼他了,也免得他老羞成怒 ,反而橫生枝節,誤了和談。」於是微微一笑,道:「一國之內良莠不齊,有幾個小賊,亦是尋常之事,太師不必介懷,咱們還是商談和約吧。」也先鬆了口氣,道:「雲大人說的是。」雲重取出一本小折,遞過去道:「這是我們的和約草案,請太師過目。」那是于謙擬定的和約,主要內容很簡單,無非各保疆土,平等相待,雙方永不再動干戈之類。附款是留在瓦刺的中國「太上皇」(即被俘的明英宗祈鎮),必須立即送回。也先略略一看沉吟不語。他本來另訂有一份草案,仿以前宋朝和遼金兩國所訂的和約前例,要明朝國君自居於小輩,與瓦刺締為「叔侄之國」,並要每年繳納三百萬兩銀子,五萬匹綢緞,總之想占中中的便宜。卻想不到弄巧反拙,他費盡機謀,原欲把明朝的使臣玩弄於股掌之上,卻反而被明朝的使臣拿著了他的把柄。這時被雲重的威儀鎮懾,也先有如被沖敗了的公雞一樣,自己所擬訂的草案,放在袋中,竟不敢摸出來。雲重正容說道:「中國是禮儀之邦,而今意欲與貴國締為兄弟之國,以往之事,一概不咎,這和約兩不吃虧。若太師堂有三心兩意,以為中國可欺,那麼我們邊關亦有十萬雄兵,也可以和太師周旋一下。」雲重的話說的有柔有剛,極為得體。也先上次侵入中國,雖然在土木堡大獲全勝,俘虜了明朝皇帝,但接著就在北京吃了一個大敗仗,被趕出雁門關,說起來這場戰事,互有勝敗,誰都不能以戰勝國自居。明朝提出的和約實是公允之極。也先盛氣已折,心中想道:「這使臣難以對付得極,簡直比當年他的爺爺還要厲害,再拖延也討不了便宜。」更兼又要顧慮到阿刺的內憂,於是只好接過雲重的草案,約好待瓦刺國王過目之後,再定期商談。
  和議談得甚為順利,不過十天,雙方都已同意簽字,就以中國所提出的和約為依據,只不過改了些個別的字句。雙方談妥:在和約簽訂之後的第二日,就由明朝使臣迎接他們的「太上皇」回國,這時被俘的皇帝祈鎮亦已遷出囚房,被安置在瓦刺皇宮之中,待以國君之禮了。在和議商談的期間中,張丹楓曾派人送信給雲重,邀雲重到他家中一敘。雲重記著世仇,雖然對張丹楓已無恨意,但亦不願前往。張丹楓也沒有來看他。
  轉瞬便到了明朝使臣離開瓦刺的前夕。這一晚雲重興奮非常,在客棧中踱來踱去,睡不著覺。在另一處地方,也有兩個人興奮非常,睡不著覺。這兩個人便是張丹楓和他的父親,不過他們父子的心情又各有不同。張宗周是在興奮之中又帶有極深沉的悲涼,這時,正在花園裡倚著欄杆和張丹楓說話。
  這幾日來,張宗周似枯槁的樹木一樣,春風雖已吹拂大地但枯樹上卻沒有一枝新芽,一片綠葉。他把自己關閉在書心之內,連兒子也很少說話 ,對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他也絕口不提,這反常的沉默,家中的人都為他擔心,張丹楓本來想去拜會雲重,也為了父親,不敢離開家門半步。
  這一晚,張宗周突然將兒子喚來,父子倆在花園中徘徊漫步,久久不語,看看月亮已升至中天,張宗周歎了口氣吟道:「今夜園中月,明年只獨看。」斜倚欄杆,遙望雲海,似首想透過雲海,看到他夢中遊遍的江南。張丹楓淚咽心酸,叫道:「爹爹。」張宗周淒然一笑,忽然問道:「聽說和約已簽,明朝的使者明天便要回國了,是麼?」這還是第一次問及明朝的使者。張丹楓道:「是的。」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也是姓雲的,是麼?」張丹楓道:「是的。」他心中已想過千遍萬遍,雲重既不願見他父親,他也不敢將雲重的身份告訴老父。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不辱使命,比當年的雲靖還強!」他還未知道這位使臣就是雲靖的孫子。張丹楓含笑點了點頭,張宗周忽道:「楓兒,那麼你明天也該走了!」
  張丹楓心中一震,這願望他已想了多年,但而今從他的父親口中說出來,他的心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知道得很清楚,若然自己明天一走,那就是和父親永無再見之期了。生離死別,昔人所悲,何況是自己的生身老父!張丹楓抑住了心頭的顫動,明知父親不會答應,仍然問道:「爹,那你呢?」張宗周成色一沉,忽而又笑道:「你的東西我都已替你收拾好了,這是最後一次照料你了。」張丹楓心情激動,衝口說道:「爹,你不走那我也留在這兒伴你。」張宗周柔聲說道:「不你要走!你年紀還輕吶。澹台將軍和你一同走,我已經告訴他了。」
  張丹楓道:「澹台將軍也走?……」下面的一名「那麼你豈不是更孤單了?」說不出來,張宗周微笑道:「是的,澹台將軍--」忽見面前人影一閃,澹台滅明奔到面前。張宗周笑容未斂,正想說道:「話說曹操 ,曹操就到。」只聽得澹台滅明氣吁吁,顫聲說道:「主公,不好了!」張宗周從來未見過澹台滅明這樣慌張,問道:「什麼事情?」澹台滅明道:「咱們的府邸已被人包圍了!」張丹楓凝神一聽,果然聽出了外面的人聲。張宗周還是神色如常道:「那麼咱們就出去瞧瞧。」
  張丹楓與澹台滅明跳上牆頭,只見府邸四周圍了幾層,對著正門還有一尊紅衣大炮!蒙古人最先把火藥運用到戰爭上,當年橫掃歐洲,就仗著火器之力不小,想不到而今竟用來對付張家。在紅衣大炮的後面,一排並列著三騎健馬,那是額吉多麻翼贊和青谷法師的師兄白山法師。
  蒙古兵點著松枝火把,一見張丹楓站了出來,轟天價的大聲吆喝,張丹楓力持鎮定向下面發話道:「你們來做什麼?」他運氣傳聲,有如龍吟虎嘯,將蒙古兵嘈嘈雜雜的聲音都壓了下去。額吉多拍馬上前,對著牆頭,大聲笑道:「張丹楓,今日看你還有什麼手段?你要死還是要生?」張丹楓道:「怎麼樣?」額吉多道:「若然要生,你就自己動手,把家中的人全都縛了。只留下你的父親可以不縛,然後打開大門,讓我們將你們父子帶去交給太師,由太師發落。」張丹楓「哼」了一聲道:「若然不呢?」額吉多道:「我留點時間,讓你們想個清楚。這尊大炮,你該看見了吧。你任武功再強十倍也難抵擋。限你們五更答覆,若然敢道半個不字,還想抵抗的話,那麼對不住,天一亮我就向你們開炮!」
  張宗周道:「楓兒,下來。」張丹楓和澹台滅明走到張宗周面前,張宗周道:「看來也先這□非得我而不甘心,就由我跟他們走吧!你和澹台將軍一身武功,相機可以逃走!」張丹楓道:「不能!我們絕不能讓你受也先之辱!」張宗周想了一想 ,忽而朗聲笑道:「好志氣,好志氣!咱們兩三代來,在瓦刺屈辱求生,氣也受夠了。而今中國已強,是不能再受他的侮辱。好吧,那就讓我和家人死在這兒,你們從後門殺出!」張丹楓斬釘截鐵地道:「不能!」澹台滅明也道:「要死我也和主公死在一處。」張宗周含淚笑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兒子、好部下,呀,只是我累了你們了。」張宗周想起他和他的父親兩代,為了一念之差,想借瓦刺的兵力與明朝再爭奪江山,不惜在瓦刺為官,替瓦刺整軍經武,費了多少心力,把瓦刺變成強國,不料到頭來反自食其果,不但自己的國家幾乎被瓦刺所滅,而今連自己一家,也要毀在也先的炮火之下!
  外面又傳來了額吉多的叫聲:「想好沒有?最遲天亮我們就開炮了!」張丹楓枉有一肚皮智計這時也想不出辦法對付,看著父親那悲憤的神情,心中無限焦急!
  這個時候,在另一處地方,也有一個焦急非常,這個人卻是也先的女兒脫不花。
  脫不花自然知道和約已經簽了的消息,知道明朝的使臣明天一早便要離開,也料到張丹楓必然會跟隨明朝的使臣回國,心中悲苦,愁眉不展 ,她父親也看了出來。這日晚間,也先喝了幾杯酒,意興甚濃,對女兒笑道:「你不必傷心,我看張丹楓明天未必會走,我有法子將他弄回來。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給你拿下來。花兒,你瞧爹多疼你!」脫不花又驚又喜,再問父親之時,也先卻只顧喝酒不再說了。
  這晚,脫不花滿懷心事,不知父親弄的是甚玄虛,午夜時分,忽聽得外面客廳有人說話,脫不花忍不住悄悄起來,躲在屏風後面偷聽。
  客廳內有兩個人,一個是她的父親也先,另一個則是他們太師府的總管窩扎合。脫不花屏息呼吸,凝神靜聽。只聽得父親問道:「明朝的使臣天一亮就出城,咱們的禮物齊備麼?」窩扎合道:「都齊備了。」也先道:「姓雲那小子真不好對付啊,謝天謝地,他去了我可安樂了。」窩扎合道:「太師是不是也要去送行?」也先道:「你代表我去,推說我有病吧。反正有國王送他們出城,也夠隆重的了。」
  脫不花見他們說來說去,都是關於明日送行的事,不感興趣,正想回去睡覺,忽聽得父親問道:「那尊紅衣大炮 ,威力極大,你看炮聲會不會傳出城外?」窩扎合道:「張宗周的府邸離城門十里有零,這炮聲可傳十里,天亮之時,他們已經出城,又隔著一堵厚厚的城牆,就是聽見,也不過像爆竹一樣的聲音,不會起疑的。」脫不花吃了一驚,只聽得窩扎合又道:「而且不一定要放炮,他們在炮口之下,還不乖乖地自己綁來聽太師發落麼?」也先道:「張宗周父子都是一副硬性子,尤其是張丹楓,更是吃軟不吃硬,我瞧他們是寧死不屈。」停了一停歎口氣道:「張丹楓文武雙全,倒真是個人才,可惜他不肯為我所用,還處處和我搗亂。這樣的人若放他回國,終是瓦刺心腹之患呀,但願他如你所言,降順於我。要不然也只有不顧脫不花的傷心,將他除了。」原來也先在那日事後,盤問額吉多與麻翼贊,知道計救雲重,活捉沙濤,消滅也先派去的五百鐵騎等等事情,都是張丹楓幹出來的。也先又驚又怒,早就定下今日炮轟之策。但在明朝的使臣未離開之前,卻不能行。所以一定要等到天亮之時,明朝的使臣離城之後。
  脫不花聽得毛骨悚然心中焦急之極。聽得外面敲了三更,父親吩咐窩扎合一些事情之後,才回去安歇。也先的房間正在脫不花的房間對面,脫不花躲在床上,只見父親房中燈火未滅人影在窗簾上移來移去,想是他心情緊張,故此深夜不眠。脫不花比她父親還要緊張百倍,苦苦思索,盤算救張丹楓之計,但父親未睡,她怎敢走出房間。
  好不容易等到父親房中燈火熄滅,脫不花噓了口氣,一躍而起。忽地醒起外面還有人守衛,自己出去,他們固然不敢攔阻,但必然驚動父親。脫不花想了一想悄悄地將睡在裡房的侍女喚醒,叫她燙了兩壺熱酒,送給在花園值夜的兩個衛士喝,就假說是因為天寒地凍,太師特別賞賜的。酒中暗下了麻藥。
  脫不花心中七上八落,生怕那兩個衛士不上圈套,聽外面銅壺滴漏之聲,恨不得有什麼辦法把時間留住。好不容易盼得那侍女回來報道:兩個衛士不疑有假,果然醉了。脫不花早已換了夜行衣服 ,急忙悄悄溜出奔入花園,從牆頭上一躍跳出。這時太師府中已敲了四更了。
  這時雲重在賓館之中,也是興奮非常,睡不著覺。瓦刺國王已與他約好,明日一早,就以送天朝國君之禮,將明朝被俘的皇帝祈鎮,送到城門,與雲重會齊,一同歸國。這是最尊敬的禮節,不必雲重到瓦刺朝上去辭行。
  外面星月交輝,天空一片明淨。雲重倚欄遙望心道:「看這光景,明日該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冬去春來,重歸故國,皇上不知該多麼高興呢!」想起自己此行,幸而不辱使命,不但締了和約,還將羈留異國的皇帝接回,這樣的事情,幾千年來,史冊所無,雲重為被俘的皇帝而歡欣,也為自己的幸運而慶幸。
  但在高興之中,卻也有哀愁。在即將離開瓦刺的前夕,雲重自然而然地更加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難道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來到這的消息?周山民不是已經見了他們麼?為何還不到京城來和自己相會?種種疑惑,都在心頭湧起。雲重本意要多留幾日 ,等待家人團聚的,可是想不到和約締結得那麼順利,而祈鎮又迫不及待地日日派人催雲重起行,這個被俘的皇帝心中所想的無非是早日趕回,重登大寶,他哪裡會知道雲重的心事。
  在離開的前夕,雲重也自然地想到了張丹楓,這次出使的成功,大半是靠了張丹楓之力,可是為了兩家的世仇,他不願到張家拜會自己祖父的仇人,而張丹楓也不來看他。雲重不知怎的,一想起來,就覺心中悵惘,這期間澹台鏡明也曾勸過他不下數十次,勸他和張家釋嫌修好,可是羊皮血書的陰影還重重地壓在心頭,他怎肯踏入仇人的家門?但雖然如此,他對這不久之前還視為仇人的張丹楓,卻有了一種捨不得分開的感情了。
  「張丹楓明早會不會趕來和我同行呢?」雲重想起了這個問題,心情矛盾之極。他心底裡似乎是盼望他能趕來,但又似乎不想他趕來,若然他真的趕來,和自己重歸故國,那麼將來自己的父親怎樣看法,他對雲蕾的糾纏,又肯不肯就此割開?自己的父親會不會罵自己和妹妹是一對不肖的兒女?
  歡欣、憂慮、恩怨、愁煩,種種情緒,打成了一個個結,結在心中,剪不斷 ,理還亂,雲重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這種心情。他獨倚欄杆,思來想去,不知不覺地已聽得外面打了四更了。
  雲重正想回房稍睡片刻,忽聽得下面人聲嘈雜,隨從上來報道,客棧裡跳進了一個蒙面的夜行人,口口聲聲說要立即謁見使臣,不知是否刺客,請雲重處置。雲重大為奇怪,想了一想道:「好,讓他進來。」過了一陣,衛士將一黑衣少年推了上來,是蒙古武士的裝束,但身材苗條,卻與一般蒙古武干的粗豪,大不相類。
  雲重好生奇怪,道:「你深夜求見,是何事情?是誰人遣你來的?」那青年武士面上蒙著一塊黑巾,露出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只見他眼波一轉,低聲說道:「請大人摒退左右。」雲重的侍從懷疑他是刺客,一人上前稟道:「請大人小心。」另一人便待上前搜他的身子,那武士陡地閃開兩步,眼光中露出又羞又惱的神情。雲重心中一動,揮手說道:「你們都下去吧,咱們天朝使者,以誠待人,何須戒懼。」待隨從走開,雲重隨手關上房門,笑道:「現在可以見告了吧?」
  只見那年青武士將面巾撕下,脫了斗篷,卻原來是個俏生生的蒙古少女。她第一句話便是:「我是也先的女兒!」雲重嚇了一跳,那武士女扮男裝,早已被他看出 ,不足驚異,但她竟是也先的女兒,此事卻是雲重萬萬料想不到!雲重不知也先耍什麼花招,急忙起立讓座,道:「尊大人有何見教?為何要你前來?」
  脫不花搖了搖頭,表示並非父親遣來。雲重更是奇怪,只見脫不花神色倉皇,衝口說道:「雲大人,你和張丹楓是不是好友?」雲重道:「怎麼?」脫不花道:「如今已敲了四更,只要天色一亮,張丹楓全家老幼,都要化為飛灰!他的性命如今懸在你的手中,你救他還是不救?」雲重驚駭之極,急忙問道:「這是怎麼回事?」脫不花道:「我父親恨他助你,更怕他回到中華,將來永為瓦刺之患,所以已派兵圍了他的府邸,只待天色一亮,就要用炮來轟!」雲重道:「我如何可以救他呢?」脫不花道:「立刻到張家去!」
  雲重亦是聰明之人,驚惶稍定,心中一想,便知其理,自己是中國的使臣,若然趕到張家,也先正急於與中國媾和,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開炮。他要等待天亮動手,那自然也是避免給自己知道。
  這一瞬間,雲重心頭有如平靜的海洋突然被風暴激起千重波浪,這一去不但要踏入仇人的家門,而且誤了行程,而這日期又是瓦刺的國王和明朝的「太上皇」與他早約定的了!
  脫不花雙睛注定雲重,幾乎急得要流下淚來,忽地顫聲叫道:「你到底救他還是不救?」雲重心中煩亂之極,腦海中陡地閃過張丹楓那丰神瀟灑的影子,閃過在自己遇難之時,張丹楓揭開帳幕,笑吟吟地突如而來的神情。這樣的人,誰能忍心讓他死去?
  不待脫不花再問,雲重已驀然跳起,打開房門高聲叫道:「派兩個人立刻飛趕去瓦刺皇宮,通知黃門官,叫他立即轉達瓦刺國王,說我明天不走!」隨從們一擁而進紛紛問道:「怎麼?」雲重道:「你們立刻整裝,隨我出發,我要去拜會張宗周!」這時他把誓死不入仇人之門的誓言早已拋之腦後了。
  剛才那一陣騷動,澹台鏡明亦已驚起,這時正站在雲重的臥室門前,瞥見一個蒙古少女,臉上帶著笑容,眼角卻持著淚珠,而且還緊緊地握著雲重的手,心中正在莫名其妙,忽聞得雲重說出要去拜會張宗周的話,更是驚詫。雲重道:「好呀,澹台妹子,你也去!」澹台鏡明心中歡喜無限,無暇再問情由含淚笑道:「是呀,咱們早就該去了!」這時她才和脫不花互相請問姓名。
  客棧離皇宮不遠,離張家卻有六七里路,雲重一行乘著快馬,在深更夜靜衝出街頭,自然引起騷動,但他們打著明朝使者的大紅燈籠,卻也無人敢予攔阻。雲重為了避免經過皇宮,抄過僻靜的街巷,繞道而行,剛剛轉出葡萄大街,這是瓦刺京城中心的大街,走到盡頭,再轉過西邊,就可望見張宗周的丞相府。橫街裡突然奔出一騎健馬攔在前面,雲重喝道:「我是大明使者,誰敢攔阻?」馬上人身手矯捷,給雲重的馬頭一衝一個觔斗翻在地上,仍然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雙手高舉一面金牌,朗聲說道:「明朝天子御旨,請雲大人接詔。」
  雲重吃了一驚,隨從上前,把燈籠一照,雲重定晴一看,認出是在土木堡明兵大敗之時被瓦刺軍俘去的大內侍衛之一。那次皇帝身邊的侍衛,除了戰死與自殺之外,還有四五個人,同皇帝一齊被瓦刺所俘,初時本是分開囚禁,至雲重到來談和之後,瓦刺國王將祈鎮接到皇宮,待以君主之禮,撥了一座宮殿給他居住,這幾個衛士也就被釋放出來,仍然讓他們侍候他們的故主。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52:31

  用金牌命令大將,乃是中國皇朝的慣例(宋代的岳飛就是被皇帝一連發十二道金牌召回)。祈鎮在目前嚴格來說,實在還是俘虜的身份,他卻仍不忘「祖制」,這金牌自然是借來的了。祈鎮似乎怕雲重還不相信,金牌之外,尚有詔書,詔上寫著一行草字:「宣使臣雲重進宮朝見。」金牌加上招書,而且是深夜相召,可以料想,那一定是極緊急的大事,所以才如此鄭重。
  雲重把詔書接過一看,那上面還蓋有明朝天子的私章,字跡也確是祈鎮手書,那自然是不會假的。雲重吃了一驚,不知所措。現在距離天亮只有一個時辰,若然去朝見皇上,只恐時辰一到,張丹楓全家老幼就要在炮火之下化成飛灰!但若不去這不接聖旨的罪名可是非同小可!雲重拿著詔書,躊躇難決,澹台鏡明叫道:「到了張家之後再入宮朝見。」雲重道:「好就是這樣。」那捧金牌的衛士仍然跪在馬前,不敢起身,雲重道:「你回去稟告皇上吧,明早暫不動身,最遲午間,我一定進宮朝見。」那衛士仍然直挺挺的跪著,不肯拿回金牌。忽聽得後面馬鈴之聲急促地響,又是一騎駿馬奔了上來,馬上人一躍而下,又跪在雲重的前面。
  這人也是伺候祈鎮的衛士,像先前那個衛士一樣,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掏出詔書,詔書上寫道:「宣使臣雲重立即進宮朝見。」字句與上一詔書相同,只是多了「立即」二字,雲重捧著詔書,手指顫抖,沒有主意。脫不花叫道:「管它什麼詔書,咱們還是照剛才的說法。」話聲未了,又是一騎快馬追來,大聲叫道:「雲大人接詔!」這是雲重舊日的同僚,皇帝貼身的侍衛,樊忠之弟樊俊。只見他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遞過詔書,詔書的字句與前一封完全相同,但在那「立即」兩字旁邊,又打了兩個圈圈,表示十萬火急之意。雲重問道:「樊侍衛,究竟是什麼事情?」樊俊道:「咱也不知是甚事情只是皇上親口吩咐,一定要雲大人立刻進宮朝見不得稽延。」
  雲重歎了口氣,須知這金牌召喚,實是最嚴重的聖旨,昔日宋朝的名將岳飛,尚自不敢違抗,何況雲重?而且他也怕宮中有變,攻敗垂成,兩相權衡,自是皇帝更為重要。雲重接了三面金牌,只得撥轉馬頭對澹台鏡明道:「好,你們先去。」立刻策馬飛奔,與祈鎮的三個衛士同進皇宮。
  澹台鏡明已從脫不花口中知道張家之事,焦急非常,心中恨道:「張丹楓挽救了明朝的江山,這倒霉的明朝天子卻要累張丹楓送了性命!」但雲重決意要去,她自是難以阻攔,只好率領雲重的十八名隨從,快馬疾奔。
  哪知在大街的西邊,瓦刺的京師太尉(武官名,相當於明朝的九門提督)早已嚴陣相待。雲重的衛隊長上前叫道:「咱們奉雲大人之命,前往拜訪你們的右丞相。」那蒙古太尉道:「那你們的雲使臣呢?」隨從道:「雲大人剛剛奉詔進宮,就要趕來。」蒙古太尉道:「既然如此,那就等雲使臣來了再說吧。我們奉命保護明朝使節,你們的使臣不在,這擔子我們可挑不起。」
  脫不花悄悄說道:「咱們衝過去。」只是那邊蒙古太尉早已下了命令,鐵騎橫列,弓箭手、絆馬索都已準備停當,嚴陣相待。澹台鏡明與雲重的隨從識得大體,知道若然硬衝,事情就不可收拾,兩國幫交,也許因此破裂。何況敵眾我寡,亦未必衝得過去,急忙止著脫不花,仍然和他們說理。可是蒙古太尉下了命令,便退入陣中,任雲重的侍從叫嚷他竟毫不答理。
  兩邊僵持不下,澹台鏡明和那十八名隨從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空自心焦,毫無辦法,看來只得等候雲重趕回了。可是他們可等,張丹楓卻不能等。只聽得城樓上敲起五更,再過些時,天色就要亮了!脫不花忽然大叫一聲,馳馬向前衝去!澹台鏡明想拉也拉不住!
  蒙古兵忽見一個本族的少女衝來,怔了一怔,弓箭手拉著弓弦,不敢放箭,撓鉤手的絆馬索也不敢拋出去。黑夜之中,初時本看不清楚,但到了陣前,在松枝火把照耀之下,卻有過半數的官官認得是也先的女兒脫不花!蒙古的男女之防本不如中原嚴謹,脫不花又好騎馬射箭,與許多軍官都很熟識。
  那蒙古太尉急忙上前說道:「我們奉了太師之命,不許閒人通過。」脫不花柳眉倒豎,斥道:「我是閒人麼?我也是奉了我爹爹之命,一定要過!」拍馬直衝。蒙古太尉見脫不花從明朝使者那邊衝過來,雖覺極為奇怪,但誰都知道她是太師的愛女,見她發起潑來,橫衝直闖,無人敢加攔阻,只好兩邊閃開。脫不花衝過了重圍,抬頭一看,只見東邊天際,已露出一線曙光!
  此時張家被圍,閤家上下,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有張宗周神色自如,似乎對生死都已不放在心上。張丹楓亦是甚為鎮定,但想起臨終之前,不能見著雲蕾一面,心中卻是無限悲痛。
  這家人團坐在圍牆之下,圍牆外面時不時傳來了蒙古兵叫囂的聲音,那是死亡的威脅。圍牆內一片靜寂,只聽得敲了三更,不久又敲了四更,北國的冬夜甚長,但在這群在死神陰影下的人們,卻感覺到「寒宵苦短」!
  時間慢慢過去,死亡的陰影越來越重,圍牆外面叫囂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好像四更剛敲了不久,城樓上又傳來了五更的的聲音。張丹楓歎了口氣,跪在父親面前,道:「爹爹還有什麼吩咐嗎?」張宗周輕輕撫摸兒子的發頭,含笑說道:「若是一年之前死了,我將死不瞑目。如今呢,你總算為中國做了一些事情,我呢,也出過一點點力,雖然還未能贖罪,心中卻也無憾了。」笑得甚是淒涼。張丹楓見他父親面色奇異之極,禁不住心頭一動,但此時此際,還有什麼可問?張丹楓只是覺得在臨死之前,他父親的心意和自己特別相通,他感到有生以來從來未曾與父親有過像此刻的接近!
  澹台滅明也笑一笑,道:「主公,咱們今日互相告辭!」向張宗周拜了三拜。他心意已決,要在敵人的炮彈來到之前就橫鉤自刎。這時已敲了五更,再過片刻天色就要亮了!
  忽聽得外面一陣叫聲,澹台滅明道:「天還未亮他們就要炮轟了?」雙鉤一橫,張丹楓道:「呀,不像!」澹台滅明停下雙鉤,道:「什麼不像?」張丹楓道:「好像是有什麼人來了。咦,來人正在和他們□殺!」跳上牆頭一望,只見半里之外,有三匹健馬衝入後陣,圍在前面的蒙古兵也禁不住騷動起來,只是那尊紅衣大炮還對準自己的家門。
  額吉多帶來的武士都是百里選一的精銳,個個能拉五百強弓,一聲令下,千箭如蝗,紛紛向那三騎健馬射去。只聽得呼喝聲中,戰馬狂嘶,遠遠望去,只見那三匹馬跳起一丈來高,馬腹馬背都被利箭洞穿,馬身全被鮮血染紅,狂嘶跳躍,忽然四蹄一屈,跳翻地下。那三個騎士騎術精絕,只見他們一個觔斗,在馬背上凌空飛起,倏忽之間,飛起一片綠光,跟著一團白光,一道青光也交叉飛起,利箭一近,便紛紛墮地,張丹楓這時才看得清楚,來的三人正是轟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訶!黑摩訶揮動綠玉杖,白摩訶揮動白玉杖,石英揮動青鋼劍,舞到急時,便只見綠光、白光、青光三個光球,直衝敵陣。
  蒙古武士紛紛堵截,黑白摩訶一聲怒吼,揮杖亂打,打得人仰馬翻,有些輕功較好的,跌翻之後,仍然衝上,卻又被石英劍戳掌劈,簡直近不了身。這三人橫衝直撞,銳不可擋,眼看就衝到中央。白山法師大怒,搶上前去兜攔,第一個碰著石英,白山法師一招「獨劈華山」碗口般粗大的禪杖當頭掃下。這白山法師乃是青谷法師的師兄,武功在額吉多之上,這一杖之力,足有千斤,劍杖相交,噹的一聲,飛起一篷火星,白山法師大喝一聲「倒下!」禪杖力壓,石英身軀微微一晃,忽地笑道:「不見得!」手腕一翻,青鋼劍突然脫了出來,揚空一閃,轉鋒便戳白山法師的肩背。白山法師自恃氣力過人,卻不料適才那一杖並未將敵人打翻,劍杖相交,自己的虎口也隱隱發疼,正在吃驚,突然間只見劍光,不見人影,敵人意已轉到了自己的背後發招。石英以飛蝗石、驚雷掌、躡雲劍三絕馳名武林,尤其是躡劍法,飄忽異常,最為難敵。白山法師閃開兩劍,正在倒轉杖頭,想擋開他的第三劍,只聽得石英大喝一聲「著!」青鋼劍在禪杖上一碰,驟地反彈起來,反手一劍,在白山法師的肩頭劃了一道傷口。白山法師練有一身「鐵布衫」的功夫,中了一劍居然不倒,禪杖在地上一點躍出一丈開外,掄杖翻身,尚欲□殺,石英早已衝入陣中去了。
  白山法師怒吼如雷,忽聽得一聲喝道:「賊□烏鬼叫得討厭,吃我一杖!」白山法師正自發火,見黑摩訶疾奔而來,大吼一聲,禪杖攔腰便掃。哪知腳步剛起,黑摩訶已到了跟前,綠玉杖一挑,有如鐵棒擊沖,嗡的一聲巨響,白山法師的禪杖脫手飛到半空,嚇得魂魄齊飛。他自己以為氣力驚人,哪知黑摩訶比他還要厲害,眼見黑摩訶第二杖已打下,白山法師哪裡敢接,急忙斜躍數步,恰撞到白摩訶面前。白摩訶罵道:「賊□烏,陽關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撞進來,你既撞到我的跟前,且吃我一杖!」呼的一聲,順手一杖,將白山法師打翻,兩條腿都齊根斷了。
  石英衝入陣中,大聲叫道:「黑石莊世襲龍騎都尉石英求見主公!」原來石英的先祖是張士誠的親信衛士,被封為「龍騎都尉」之職,而今石英來到,仍然接照以前皇室的主僕之禮通名稟報,求見張宗周。張宗周熱淚盈眶,扶著兒子的肩,走上圍牆,說道:「楓兒,你叫他快走吧!」黑白摩訶也叫道:「張丹楓,為什麼不衝出來?老朋友來了你也不出來接麼?」
  張丹楓一聲苦笑,正欲說話,陡然間,忽見包圍他家的武士分開兩邊,現出一條通道,那尊紅衣大炮適才被人牆擋住,而今也顯露了出來。石英見了大吃一驚,只聽得額吉多大叫道:「你們再上前一步,我就開炮!」額吉多聽他們的稱呼,知道他們與張丹楓父子的關係,料他們不敢讓張家毀炮火,故此立施恫嚇。
  其實那紅衣大炮,轉移不便,絕不能打到黑白摩訶他們;而其時剛打過五更不久,天尚未亮,額吉多亦不敢向張家開炮,只要黑白摩訶與石英衝上,張家之圍立解。可是張丹楓與石英等人都不知其中的微妙關係,尤其是石英,見那尊大炮對準張家,更是不敢動手。
  黑白摩訶氣得哇哇大叫,用印度方言嘰哩咕嚕的亂罵,可亦不敢向前移動半步。額吉多哈哈大笑,馬刀一指,喝道:「都給我退到百步之外,否則開炮!」石英與黑白摩訶無可奈何,只好依言退出百步之外,額吉多立刻命人在空地上撒下尖角毒蒺藜,留下一百名弓箭手搭好弓弦,對準他們,石英等三人本事再好,也不能同時上擋弓箭,下掃蒺藜,眼睜睜地看著敵人佈置,心中七上八落。
  皓月西沉,疏星漸隱,東方天際,先是露出一線曙光,不久就從黑沉沉的雲幕中透出光亮,浮雲四展,從黑色變為灰白,不久又從灰白色的雲朵中透出一片橙色的光芒,黑夜已逝,朝陽初升,天色已經大亮了。
  額吉多昂頭睜目,對著牆頭,大聲喝道:「如何?」張丹楓神色自如,冷冷一笑,道:「有甚如何?我雖死猶生,你生不如死!」額吉多道:「張丹楓,你執迷不悟,我只有開炮了!」張丹楓道:「儘管開炮,不必多言!」額吉多道:「我現在從一數至十,到數至十時,立即開炮。螻蟻尚且貪生,你仔細想想。」張丹楓鄙夷一笑,跳下牆頭,根本不予理會。
  霎時間牆外牆內一片靜寂,額吉多高聲數道:「一、二、三、四——」張丹楓緊緊握著父親的手,澹台滅明倒轉吳鉤,尖刃對準胸口,沉重凝冷的空氣中繼續傳來數目字的呼聲:「五、六、七、八——九——」澹台滅明吳鉤一拉,他以大將的身份,只能自殺,不能被殺,鉤尖嵌入肉內,只要再用力一拉,立刻便要膛開腹裂。「九」字之後,久久無聲,忽聽外面一聲尖叫「不准開炮!」
  澹台滅明道:「咦,是一個女子!」與張丹楓跳上牆頭,只見在紅衣大炮的旁邊,一個蒙古少女正用刀指著炮手,張丹楓低低叫了一聲:「是脫不花!」脫不花抬起頭,嫣然一笑,只見她花容不整,雲鬢蓬亂,頭上的玉釵搖搖欲墜,顯見是倉皇趕到。
  額吉多圓睜雙目,道:「不准放炮,是誰說的?」脫不花道:「你耳朵聾嗎?聽不清楚?是我說的!」額吉多是也先的家將,平時對脫不花奉承得唯恐不周,脫不花自以為可將他鎮住,哪料額吉多早得了也先的吩咐,誰也不許阻攔,只見他恭恭敬敬地對脫不花施了一禮,道:「聽清楚了,請郡主閃開!」陡地大聲喝道:「開炮!」
  脫不花氣得柳眉倒豎,喝道:「誰放炮我就把誰斫了!額吉多你敢不聽我的話?」那炮手一陣遲疑,拿著火繩的手顫顫抖抖,不敢燃點。額吉多淡淡一笑,說道:「我要聽太師的話!」脫不花道:「我父親叫我趕來,就是要吩咐你們這一句話,不准開炮!」這句話若然是脫不花一來到便如此說,也許能將額吉多騙過,此際額吉多聽了她顫抖的語調,看了她惶急的神情,卻絕不相信,只見他又對脫不花施了一禮,恭恭敬敬地說道:「那麼太師的手諭呢?」脫不花斥道:「我是他的女兒,要什麼手諭?」額吉多彎腰鞠了個躬,道:「不見手諭,恕我不敢接旨,請郡主閃開。」大聲喝道:「放炮!再不放我就先把你斫了!」
  那炮手手顫腳震,擦燃火石,向火繩一點,忽見一條黑影,突然撲至,喝道:「你道我不敢斫你!」手起刀落,那炮手還未叫得出聲,竟被脫不花一刀斫了。脫不花隨手捻熄火繩,將身子堵著炮口,氣呼呼的叫道:「誰敢上來,我就把誰斫了!」
  額吉多萬萬料想不到脫不花竟然如此撒潑,當真做了出來,一時間倒沒了主意。他武功雖比脫不花高得不知多少,但脫不花究竟是金枝玉葉,他怎敢去碰她一下!
  正在僵持,忽見一騎馬如飛奔至,馬上人一跳下來,就大聲喝道:「為何還不放炮!」這人正是太師府的總管窩扎合。額吉多道:「郡主不許!」窩扎合滿面殺氣,大聲說道:「太師親口吩咐,不論是誰,若敢阻攔,都可以把他殺掉!這是手令!」手令上寫得分明,即使把他的女兒殺了,也是有功無罪。
  額吉多膽氣頓壯,道:「麻翼贊,你上去把郡主請開!」脫不花狂叫道:「誰敢上來?」披頭散髮,玉釵橫墜,如瘋如狂。窩扎合邁前一步,冷冷說道:「郡主你聽清楚了,趕快離開,不可固執,太師叫你與我回家。」
  脫不花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傷心已極,不單是為了張丹楓,而是第一次知道父親是怎樣對她。她是也先的獨生女兒,也先平素對她千依百順,幾乎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答應為她拿下,哪知到了這個關頭,她父親竟然吩咐家將,還當眾宣佈,說是可以將她殺掉。她萬萬料不到父親這樣狠心,原來父親的愛也竟然是假的!天地間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令兒女傷心?尤其是象脫不花這樣嬌縱慣了的女兒。
  窩扎合道:「你哭也沒有用,你再不離開,我們就不客氣了,快隨我回家吧。」脫不花傷心到了極點,反而哭不出來,舉袖抹了淚痕,身子仍然堵著炮口,神色十分可怕,額吉多道:「麻翼贊,你把她拉開。」麻翼贊因被張丹楓在身上刺了一個「賊」字,恨不得把張家全都毀滅,這時得太師的手諭,大了膽子,走過去便拉脫不花的衣袖。
  脫不花舉袖一拂,「呸」的一聲,唾涎吐到麻翼贊身上。麻翼贊怔了一怔,反手擒拿,把脫不花雙手扭在背後,麻翼贊武功比她高強數倍,這一把擒拿手又用得十分刁毒,脫不花動彈不得,突然和身一撲,撲到麻翼贊身上,張開櫻桃小口,狠狠地向麻翼贊肩頭一咬,麻翼贊料不到她有此一著,蒙古地方雖然不比中國,男女之間,並無「授受不親」的禮教存在,但麻翼贊與脫不花究竟是奴才之對主子,驟然被脫不花撲在身上,嚇得手足無措,這一口咬下,入肉三分,麻翼贊又驚又痛,擒拿手自然解了,窩扎合大叫道:「不必顧忌,將擊暈!」麻翼贊縱身一掌,忽聽得「嗤嗤」兩聲,原來是脫不花藏在身內的兩支袖箭,適才雙手被扭,放不出來。這袖箭乃是她平日打獵所用的毒箭,相距既近,麻翼贊猝不及防,兩邊心房,竟被毒箭射入,但脫不花也被他的掌力震得倒在地上。
  窩扎合大驚,急忙搶上,只見脫不花一躍而起,尖聲叫道:「張哥哥,不是我不救你,我已盡力了!」倒轉刀柄,一刀插入胸膛,回身倒下,雙手猶自緊緊抱著炮身。
  張丹楓在城牆上看到杲了,脫不花竟然為他而死!這霎那間,張丹楓只覺一陣心酸,平素厭惡她的心情全都消了,不覺哭出聲來,叫道:「脫不花妹妹,我領你的情了!」可是脫不花已死,張丹楓第一次叫她做「妹妹」的充滿感情的聲音,她已聽不見了。
  麻翼贊斃命,脫不花自殺,全都出人意外,在場的蒙古武士個個怔著,噤不出聲。窩扎合叫道:「把她拉開,開炮!」額吉多用力扯開脫不花抱著炮身的雙手,只見炮口已被染得通紅,鮮血還在汩汩地流入。



第31回 劍氣如虹廿年真夢幻 柔情似水一笑解恩仇



    額吉多咬一咬牙,扭轉了頭,不敢看脫不花可怕的臉孔,反手一甩,將脫不花的屍身拋到一旁,擦燃火石,一下子就把火繩點著,迅即跳到一邊。
  張丹楓也不敢再看,跳下城牆,左手拖著父親,右手拖著澹台滅明淒然笑道:「爹,澹台將軍,咱們今日一同走了!」澹台滅明雖然不見外面情形,但聽到是額吉多親自放炮,早已不作倖存之想,吳鉤一舉,亦向心房插去。
  雲重被祈鎮三道金牌,召去朝見。祈鎮被瓦刺國王安置在皇宮內右邊的一座偏殿,雲重隨著三個衛士,喚開宮門,走過一彎彎曲曲的通道,好不容易走到了那座宮殿的門前,守門衛士進去通報,過了好一會子,那衛士出來說道:「雲大人,請你在這裡等候召喚。」雲重心急如焚,道:「皇上召我立刻面見,怎麼還要我等候?」衛士道:「皇上正在吃著燕窩,還未吃完呢!」雲重又急又氣,想不到皇上接二連三地用金牌催促卻原來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在吃燕窩。
  又過了一會,借用的蒙古小太監才出來道個「請」字,雲重三步並作兩步,跑入宮中,只見祈鎮坐在一張安樂椅上 ,四個瓦刺國王遣來伺候他的小太監正在替他捶背,祈鎮面色悠閒絲毫不像有急事的樣子。
  雲重忍著一肚子氣,跪倒地上,三呼萬歲。祈鎮拉了長嗓子,慢吞吞地道:「卿家平身,賜坐。」雲重爬了起來,並不就坐,先自問道:「皇上有何緊要的事情,召喚為臣?」
  祈鎮咳了一聲,道:「是呀,是有緊要的事情。朕忽然想起,咱們明日雖然歸國,到底在瓦刺一場,受他招待,他們是主,咱們是賓,他們敬重咱們,咱們也不可沒了禮節,瓦刺國王要親自送朕出城,咱們若然受之,似乎有些過分。不如由你接我出宮,咱們遞表辭行,瓦刺國王若要來送,咱們在城外等他,這樣才合皮此相敬之禮。」
  原來是這個「急事」,雲重幾乎氣得說不出話來,祈鎮在瓦刺被囚期間,所受是何等「招待」,雲重亦早已就從張丹楓的口中知道 ,想不到他而今反而不顧大明天子的身份,要遞表辭行,要講什麼「相敬之禮」。
  雲重斜眼一瞥,只見那四個小太監在偷偷地笑。雲重心念一動,忽然間問道:「這真是皇上的意思嗎?」祈鎮面色一端斥道:「雲重,你知道失言之罪嗎?這當然是寡人的意思。」其實這是也先發覺脫不花偷走之後,早料到她要去邀請雲重的一著,所以一面派人阻攔,一面派窩扎合向額吉多傳令,一面派人入宮威脅祈鎮,要他如此如此,三管齊下,無非是想阻撓雲重,使得他也沒法救走張丹楓父子。
  皇宮就在也先勢力控制之下,他當然可以操縱自如,祈鎮生怕也先不放他歸國,被他一嚇,心中想道:「不必為這禮節之事致生變卦。」果然聽也先所指,將雲重召了進來。而且還要在臣子面前維持自己的面子,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意思。
  祈鎮責了雲重幾句,面色一轉,說道:「姑念你此次出使有功,朕不罪你。朕而今就派人遞表給瓦刺國君。你在此等我待我賞賜了宮中的僕役之後,天亮之時 ,咱們就走。」雲重忽地抗聲說道:「皇上你不必派人遞表了,我已通知瓦刺國王,明兒不走!」
  祈鎮大驚色變厲聲斥道:「你、你、你怎敢擅自作主?」雲重道:「我要去拜會張丹楓。」祈鎮更驚,拍案叫道:「什麼,你要去拜會張丹楓?你知道他們是張賊張士誠的後裔麼?朕不將他們押解回國,處以極刑,已是寬厚無比,你還要去拜會他們!哼、哼,真是豈有此理!」雲重神色不變說道:「皇上,你知道麼?這次兩國談和,要迎接皇上回國,這固然是於閣老的主張,但也是張丹楓的主意。要不是張丹楓探知瓦刺的虛實,稟告于謙,咱們還不敢對也先這樣的強硬呢!」祈鎮面色蒼白,「哼」了一聲道:「依你說來,張丹楓倒是忠心為朕了?」雲重道:「不錯,他是忠心為國!」祈鎮道:「你為反賊說話,得了他什麼好處?」雲重滿腔悲憤幾乎說不出話來,忽聽得宮中打了五更,心中一急,衝口說道:「也先要炮轟張家,微臣與張家仇深如海,但亦甘願受陛下處罪,必然要去救出張家。說到好處,陛下受了他的好處,卻還不知,於閣老為陛下召集天下義師,擊敗也先,其中的軍餉,佔了一半,就是張丹楓捐出來的!」祈鎮兩眼翻白,連聲說道:「這、這是什麼話?你、你、你是食我大明俸祿的臣子麼?你、你、你替他說話,居然違抗君命?」雲重熱淚盈眶,抬頭一看曙色已現,把心一橫,侃侃說道:「微臣知道違抗君命罪當處死,我去了張家之後,當自盡以報皇上知遇之恩,讓皇上再請於閣老派第二個使臣來迎接皇上回國。」
  祈鎮這一驚非同小可,要知他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得以重回故國,再為天子,若然雲重真是一意孤行,捨他而去,不知何時才能派第二個使臣,第二個使臣也未必能有他那般本事,夜長夢多,只怕皇帝夢也終於破碎。祈鎮想至此處,不覺冷汗直流,聲調一轉,急忙言道:「卿家有話好說。」雲重道:「也先狼子野心,對陛下並無好意。他如今實是被迫與我國談和,不得不爾。皇上,你相信也先,不如相信張丹楓。我而今走了!」祈鎮急忙叫道:「卿家且住!」
  雲重焦急之極,但聽到皇上呼喚,不得不回過頭來,道:「皇上有何吩咐?」祈鎮顫聲說道:「朕與你一同去。」原來祈鎮見阻攔不住雲重,生怕自己留在瓦刺皇宮 ,會遭到也先迫害(其實也先急於求和,只敢對他恐嚇,萬不敢加害於他)。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考慮再三,覺得還是和雲重一道,較為安全可靠。
  這一要求,頗出雲重意外,雲重回頭一看,見祈鎮神情,好像害怕獵人的兔子一般,與適才裝模作樣的怒獅神態,前後判若兩人。雲重心中不自覺地泛起一種厭惡與憐憫的混合情緒來,覺得這個「萬人之上」的皇帝,其實十分渺小,但還是恭恭敬敬地屈了半膝,承接「聖旨」。
  曙色漸顯曉寒逼人,祈鎮道:「且待朕加上一件衣裳。」走入內室,打開衣櫃,當眼之處,一件白色的狐皮披肩擺在當中,這正是祈鎮被也先囚於石塔時,張丹楓從身上解下送給他的。祈鎮一見,觸起當日情景,不覺拿起披肩,摩挲一下,又把披肩拋開,心中煩躁,挑來揀去還是選不到合意的衣服。
  曙色一開,晨光漸漸透入窗戶,雲重叫道:「皇上,請恕微臣不能再等候了!」這一聲令祈鎮在迷茫之中驚醒過來,手足無措地隨手便抓起一件披在身上叫道:「我就來啦。」到他與雲重出了皇宮之時 ,才發覺自己隨手拿起,披在身上的就是張丹楓送給他的那件狐皮披肩!
  雲重的隨從還被困在街心,至雲重與祈鎮到時,那個蒙古太尉才許通過,這時已經是天色大亮了。
  雲重跨馬疾馳,張丹楓親切的笑容現在馬前,似是正在向他招手。什麼羊皮血書,什麼家仇世恨,這時全都被張丹楓的影子驅逐,只有一個念頭佔據在雲重的心頭:「必須盡快地趕到張家,將張丹楓從死神的手中救出!」
  「是不是太遲了呢?天已亮了,朝陽也升起來了!」雲重放馬飛奔,恨不得把時間拖住,好在一直聽不到炮聲。但這卻令雲重更是緊張,更是心驚膽戰 ,好像一個待決的死囚,時間已到,卻是遲遲不見劊子手的刀斧砍下,每一秒種的等待,就像一年那麼長久,誰知道炮彈在什麼時候打出,也許就因為遲了半步,鑄成了終生悔恨的過錯。
  雲重狂鞭坐騎,把皇帝也甩在後面,一口氣趕到了張家門前,只見蒙古兵伏在地上,一尊紅衣大炮對準張家,炮口正在冒煙。雲重大叫一聲,刷的一鞭,抽得那匹戰馬跳了起來,向那尊大炮飛奔過去。十八名隨從一齊大叫:「大明使者到!」
作者: sampson000    時間: 2010-10-25 05:52:46

  張丹楓正在瞑目待死,忽聽得圍牆外面的叫聲,這一喜非同小可,陡地一躍而起,正見澹台滅明橫鉤自刎,急忙將他的吳鉤搶下,叫道:「你聽,是雲重來啦!」一跳跳上圍牆。
  張宗周徐徐張開眼睛,道:「是誰來啦?」澹台滅明道:「咱們命不該絕,是明朝的使者來拜會你啦。」這時張宗周也聽清楚了,外面傳來的果然是替「天朝使者」喝道的聲音。明朝的使者竟然會來到他的家門,此際比受也先的炮轟更出乎他意料之外 ,張宗周眉宇之間掠過一絲笑意,但隨即又低下了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張丹楓跳上圍牆,一眼看見雲重快馬奔來,再一眼,只見對準他家的那尊紅衣大炮,炮口正在冒出白煙。張丹楓眼前一黑,剛獲得希望之後的絕望,幾乎令他也支持不住。
  澹台滅明見張丹楓在牆頭上搖搖欲墜,叫道:「喂,你怎麼啦?」張丹楓定一定神,大聲叫道:「雲重兄,快快走開,休要送死!」在最危險的時候可以看見到真摯的友誼。張丹楓與雲重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個仍馬不停蹄,一個在大聲呼叫,就在這一瞬間,忽聽得「嗚」的一聲,白煙四散,炮彈打出來了。
  雲重尖叫一聲,心頭像被一座大山突然壓下,一切絕望!忽聽得炮聲暗啞,完全不像那在戰場上聽慣的大炮之聲,張目一看 ,只見那炮彈冒著白煙,只打到距離炮口的三丈之地,在地上滾了幾滾,滾下水溝,竟然沒有爆炸。
  原來那尊紅衣大炮的炮口,被脫不花的熱血注入,炮膛潤濕。現代的大炮,在數千發之中,也偶有一兩發是打不響,何況是古代的大炮,火器絕對沒有現在的精良,火藥受了潮濕,打了出來也不能爆炸。
  雲重大喜如狂,立刻飛身下馬,趕緊拍門,十八名隨從也跟著魚貫而入。額吉多這時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放第二炮!
  張丹楓跳下牆頭,打開大門,兩人緊緊相擁,淚眼相對,一切恩恩怨怨都拋在雲外。忽聽得張丹楓叫道:「爹……」雲重扭頭一看 ,只見張宗周顫巍巍地朝著他們走來。雲重心中一沉:原來這人便是張丹楓的父親,是自己出了娘胎,一有知覺之後,便無日無時不在切齒痛恨的仇人!這仇人現在正在望著自己,嘴髻微微開闔,似乎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又說不出來,佈滿皺紋的臉上現出光彩,帶著一種奇特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又似父親在迎接自己久已未歸家的兒子。這神情令雲重其後在一生中也永遠不能忘記。
  雲重痛苦地叫了一聲,這形容枯槁、滿頭白髮的老人,哪有一點像自己想像中那個陰毒險狠的奸賊?難道自己能忍心把利刀插入這垂死的老人的胸膛?張宗週一步一步來得更近了。雲重觸一觸十幾年來藏在貼身的羊皮備書,狠狠地向張宗周盯了一眼,忽然又把頭轉過一邊,一摔摔開了張丹楓緊緊抱著自己的手臂。
  張宗周心痛如割,這倔強憎惡的眼光,與三十年前的雲靖是一模一樣啊!張宗周什麼也明白了,頹然地坐在地上,只見雲重轉過了身,顫聲叫道:「事情已了,咱們走吧。」
  張丹楓呆若木雞,看看父親,又看看雲重,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澹台鏡明正與哥哥相敘,跑過來道:「什麼 ,才來了又要走了?」平素只要澹台鏡明說話,雲重無有不依,但此際卻如失魂落魄,聽而不聞,仍然是朝著大門直走。
  忽又聽得外面蹄聲得得,奔到門前,戛然而止,好幾個聲音同時叫道:「大明天子駕幸張家。」原來祈鎮馬遲,現在才到,他雖然尚未脫俘虜的身份,仍未忘記擺皇帝的架子。
  園內無人理會,張宗周坐在石上,動也不動;澹台滅明橫目怒視,瞪了他一眼,又回過來,仍然和妹妹說話,只有雲重和他的隨從,止住了腳步。祈鎮好生沒趣,喝道:「誰是張宗周,為何不來接駕?」張宗周昂首向天,好像根本就看不見祈鎮這一個人,祈鎮認不得張宗周卻認得張丹楓,朝著張丹楓喝道:「你父親呢?你父子乃叛逆之後,朕今特降洪恩,免於追究。你等尚不來接駕麼?」張丹楓冷冷一笑,祈鎮只覺得他的眼光射到自己的狐皮披肩上,不覺得面上一紅,心中氣妥,本來是大聲說話,越說越弱,說到後面幾個字時,簡直只有他自己才聽見了。
  張丹楓冷冷一笑,忽地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擲於地上,道:「這兩件東西你好生保管,休要再丟失了!」早有衛士將它拾起 ,呈到祈鎮面前,解開一看,裡面包著的兩件東西,一件是刻有「正統皇帝之印」的龍紋漢玉私章,那是僅次於國璽的寶物;另外一件則是皇后送給祈鎮的碧玉頭簪。這兩件東西都是祈鎮在土木堡戰亂之時,被他的大內總管康超海盜去的。張丹楓從康超海的手中搶回,現在才有機會還給他。
  祈鎮更為羞怒,皇帝的面子竟被丟盡,但心中虛怯,想發作又發作不出來。正欲拿雲重出氣,忽見三個怪人如飛跑進,前頭兩個,相貌相同,一黑一白,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更似旁若無人。
  這三個人乃是轟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訶,蒙古兵撤走,他們立即掃盡蒺藜,趕來相會。祈鎮的衛士喝道:「何來狂徒,驚動聖駕!」上前阻攔,石英睥睨斜視,掃了祈鎮一眼,雙手一伸,把兩個衛士夾領提起來,摔出丈外,黑白摩訶哈哈大笑,雙杖齊伸,也將兩個衛士摔得四腳朝天。祈鎮大驚急忙後退,只見黑白摩訶拉著張丹楓歡呼跳躍,石英則跪倒張宗周跟前。
  張宗周扶起石英,自己卻搖搖晃晃,好像站立不穩,仍然坐下。石英淚咽心酸,叫了一聲:「主公。」張宗周道:「石將軍 ,這幾十年虧了你了。」石英先祖是張士誠的龍騎都尉,故此張宗周以「將軍」稱他。石英道:「國寶(指那幅畫)已歸回少主,可惜江山仍非大周。」張宗周搖手苦笑低聲說道:「我全都知道了,不必說啦。人生但願心無愧,奪霸爭王底事由!」
  祈鎮心中一怔,指著雲重說道:「蠻野鄙夫,不可相處。雲狀元,你快保駕回朝。」雲重仍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言不語。祈鎮怒道:「你們都瘋啦!」雲重閃過一邊,帶著隨從,悶聲不響地護衛兩旁,剛剛走到園門,雲重忽然又停住了腳步,面色刷地變得慘如白紙。
  只見一個美貌如花的少女,扶著一個形容憔悴、頭髮稀疏斑白的老頭,走入門來。這老頭面上交叉著幾道傷痕,跛了一足,在少女的扶持之下一蹺一拐地走著,面上神氣極是駭人,祈鎮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只聽得雲重突然顫聲叫道:「爹!」跑上前去,抱著那老頭。
  雲澄理也不理,竟然一手將兒子推開,目不轉睛地盯著張宗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這可怕的神氣 ,令石英也嚇得閃開一邊。石英抬頭一看,只見在雲澄父女之後,還有自己的女兒、女婿:石翠鳳和周山民。石英急忙撇開張宗周,上去迎接女兒,周山民和石翠鳳也不敢作聲,面色沉暗。
  原來雲澄因為跛了一足,難以走路,所以今日才到瓦刺京城,至客棧一問,始知雲重竟然到了張家。雲澄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逼女兒將他帶來,這時他重見兒子的歡欣,早已被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蓋了。
  這霎那間,張丹楓如受雷擊,面色也刷地一下變得慘白。眼前就是自己魂牽夢縈的「小兄弟」。可是雲蕾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有雲澄的眼光象利刃一樣,在割著他的心。
  張丹楓叫了一聲,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這時也感到難以言宣的戰慄,雲澄的神氣比起將雲蕾強迫離開他時更令人駭怕。只見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張宗周的面前,看樣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張宗周抬起眼睛,只見雲澄站在他的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地盯著他,動也不動,就如一尊用大理石雕成的復仇魔鬼!張丹楓和雲重都同時叫了一聲,奔上前去,雲澄頭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雲重一記耳光,雲重跪在地上叫道:「爹,離開這兒吧,離開這兒吧!」張丹楓也上去扶著張宗周的肩頭,道:「爹,你回去歇歇吧!」張宗周也是頭也不回,手臂輕輕一拔,將張丹楓推開。雲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聲「爹!」雲澄仍然聽而不聞,好像整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個張宗周,他狠狠地盯著張宗周,那眼光竟似包含了人間所有的怨恨!
  張宗周忽地淡淡地一笑,道:「我早就料到了今日,我而今就去找你的父親雲靖大人親自道歉,這樣,你我兩家的冤仇總可以消解了吧!」話聲越來越弱,說到最後一個字,忽然翻身跌倒,耳鼻流血,寂然不動,竟是死了。原來張宗周早已萌死志,見了雲重之後,就偷偷吞下了早已準備、隨身攜帶的毒藥,這毒藥含有「鶴頂紅」所煉的粉末,恰恰就是雲靖當年被王振毒死的那種毒藥,縱有金丹妙藥,亦難相救。
  張宗周突然自殺身亡,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料到。張丹楓面色如死,眼睛發直,哭不出聲來。雲蕾慘叫一聲,跌倒地上。雲澄也像洩氣的皮球,頹然地坐下。澹台滅明和石英高叫「主公」,雲重跳上前去想扶張丹楓,張丹楓忽然掩面狂奔,一躍躍上正在園中草地上吃草的白馬,那匹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馱著主人,箭一般地射出園門,倏忽不見。
  園中靜寂如死,只有雲蕾的低低啜泣之聲。
  兩個月後,正是江南初夏,風光明媚的時節,薊州城外,有一個少年,騎著一匹白馬,單騎獨行。這少年便是張丹楓。
  兩個月的時光不算長,但世局又已起了一番變化。雲重將祈鎮接回之後,祈鎮的弟弟,現任皇帝祈鈺(明代宗)不肯讓位,祈鎮一回來就被他囚在皇城裡的南宮,名義上尊為「太上皇」,實際上是個囚犯。祈鎮的皇帝夢落了空,于謙整頓國家的美夢也落了空,因為祈鈺現在已不必倚仗于謙了,祈鈺剝奪了于謙的權柄,只叫他做一掛名的「兵部尚書」,不許他再干預朝廷的「施政大計」。
  王振等一班舊時權貴都已倒下,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權貴爬起來,「君臣醉樂慶太平」,昏昏然紛紛然。簡直忘記了那「土木堡之變」,國家險被滅亡的慘痛了。
  張丹楓失意情場,慘遭家難,更加上傷心國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幾天,連于謙也不去見,就單騎獨行,回到江南。
  江南明媚的風光,並沒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馬慢行走到蘇州城外,忽地仰天吟道:「天道無常人事改,江山歷劫剩新愁!」從懷中掏出一紙染滿淚痕的信,信箋上的字句,他早已讀了數十百遍,不用看他也背得出來。那封信是他父親在臨死的前一夕,偷偷放在他的衣袋中留給他的。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吾以當年一念之差,誤投瓦刺,結怨雲家。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雲靖子孫,恨吾如仇,理所當然。吾今決意以死贖罪,非為雲家,亦為無顏重歸故國也。人生必有死,吾以衰暮之年,得見大漢使臣,威播異國,死而無恨。你見識勝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無牽掛矣。我死後你當立即歸國,與雲家釋嫌修好,贖我罪行。你與雲靖孫女相愛相憐之事,澹台將軍亦已告與我知。此事若成,我更無憾矣。
  父親的影子在張丹楓心中泛起:父親做過錯事,也做過好事,他幫助了瓦刺強大,也暗中幫助祖國打擊了也先。張丹楓年輕時覺得不可理解的父親,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親像他一樣驕傲(可惜這驕傲卻引他走入歧途),父親也像他一樣血管中流的是中國人的血液。
  張丹楓在心中重讀了這封信一遍,另一個影子又泛上來,這是雲蕾,是父親希望他能夠與之結合的雲蕾!可是經過了那一場傷心慘痛的事件之後,此生此世,只恐怕是相見無斯,還說什麼談婚論嫁?張丹楓這兩個月來愁腸寸斷,幾乎又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這次歸來,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煩,哪知不到江南,還自罷了,一到江南,卻不由自己地更想起雲蕾,想當年並轡同來,也正是這個梅子黃時,榴花初放的季節,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聲,多少淚痕,到而今卻真像李清照詞所說的「物是人非事事休,無語淚先流。」更傷心的是:「柔腸已斷無由斷」,「淚已盡,那能流!」
  古城如畫,景色還似當年的淺笑的輕頻,不住地在眼前搖晃,張丹楓禁不住低低地歎了一聲:「小兄弟,一切都太遲了啊!」
  忽聽得一聲嬌笑,張丹楓的耳邊就似聽得雲蕾說道:「誰說太遲?你怎麼不等我啊?」張丹楓回頭一看望,只見一匹棗紅馬上,騎的正是雲蕾,淺笑盈盈,還是當年模樣。
  這是夢境,還是真人?張丹楓又驚又喜,只見雲蕾策馬行來,低眉一笑,招手說道:「傻哥哥,你不認得我麼?」呀,這竟然不是夢境!張丹楓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的是你來了?真的還不太遲?」雲蕾道:「什麼遲不遲的啊?你不是說過任憑路途如何遙遠,總會趕到的麼?你看看,不但我趕了來,他們也趕來了!」
  張丹楓抬頭一看,只見雲蕾的父親雲澄也在馬背上含笑地看著他們,面上雖然仍有刀痕,但卻是一派慈祥,毫無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馬,一躍而下,矯健非常,原來他的跛腳已經被雲重用張丹楓所教的法子醫好了。經過了那場事變之後,他的怨氣已消,又從兒女口中知道張丹楓的苦心,連他的殘廢也是張丹楓預先安排,假手雲重醫好的,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已經了結,還有什麼好說呢?
  雲澄後面還有幾匹坐騎,那是雲重和他的母親,澹台滅明和他的妹妹,一齊看著他們,微微含笑。澹台鏡明策馬上前兩步,與雲重同行,揚鞭笑道:「丹楓,快活林中已佈置一新,園林更美,你還不進城麼?」張丹楓如在夢中初醒低聲說道:「小兄弟,你也進城麼?」雲蕾盈盈一笑,種種恩仇,般般情愛,都盡溶在這一笑之中。
  正是:
  盈盈一笑,盡把恩仇了。
  趕上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連綿,今朝麗日晴天,
  愁緒都隨柳絮,隨風化作輕煙。


-全書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