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川端康成]少女開眼[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05:27     標題: [川端康成]少女開眼[全文完]

少女開眼
作者:川端康成
譯者:賈玉芹、劉宗和、王禹


簡介
    清純可愛的少女初枝先天失明,十七年來,她一直生活在母親以語言所描繪的世界中。一個只有愛、沒有恨,只有美、沒有醜的母愛的世界。
    一個晴朗的秋日,在紅葉爛漫的山中,初枝與一位美麗高貴的小姐不期而遇,她有著與母親一樣的聲音,一樣美麗而溫暖的氣味,原來她就是初枝同母異父的姐姐禮子,於是初枝的命運從此改變:在禮子的幫助下,初枝成功地接受了手術,並看到了多彩的世界。而禮子同父異母的哥哥正春又對純潔無瑕的初枝一見鍾情,並深深地愛上了她。然而禮子的未婚夫矢島伯爵放蕩不羈、風流成性,竟強行佔有了初枝。滿懷著愛之憧憬的初枝被殘酷的現實深深擊中,在絕望中是樸實的有田無微不至地照料她,愛著有田的禮子促成了他倆的結合,並毅然邁上了與矢島伯爵結婚的道路。


01.肉眼與心靈的眼睛       02.分離的姐妹          03.愛的萌發
04.朦朧的東京          05.游動的美人          06.媽媽與女兒
07.初枝的手術          08.神光             09.新的一年
10.新鮮的世界          11.雪中公園           12.專利權
13.小情人            14.掙脫困境           15.嫩葉凋零
16.櫻花叢中           17.鮮活的小鳥          18.勞燕分飛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10-26 02:24 編輯 》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06:53

肉眼與心靈的眼睛

  鞦韆越蕩越高,禮子的身體好像幾乎倒立在空中,卻又輕盈地飄浮在那兒。
  「真美呀!先生。紅葉像火海的狂濤……我就像飛過了一片火燒雲。」
  說著,她鋪展開裙子下擺,從高處蕩下鞦韆。
  男式旅遊裝十分合體,沒有捲到膝上。但在裙子裡面飄著一樣白色的東西,一方輕柔的絲綢,宛如一隻大白蝴蝶,從黑呢裙的下擺展翅欲飛。不能想像那是女人的內衣,它彷彿散發出青春的純潔的氣息。
  「先生,您呆呆地坐在那兒,老氣橫秋地看得著迷了吧?您不曉得紅葉的美呀?」
  「噢?」
  高濱博士笑道。
  「不打鞦韆,就看不見紅葉的美,真可憐……」
  「火紅的山都在搖晃呢。」
  「這是都市病,是現代人的病。難得在幽靜的大自然中陶醉,如果不鍛煉自己的身體,就感覺不出大自然的美。」
  「活生生的,連山都是活生生的。」
  博士抬頭仰視,用激昂的聲音說道。
  禮子在空中向正下方探著身子,使勁兒地蹬著踏板,差點兒要說這就是活生生的明證。
  一個年輕輕的生命倏地從博士的頭頂上飛閃而下,還沒等博士反應過來,禮子已經輕盈地飄蕩到對面的空中。
  「不運動,什麼事物都不美。先生是患了老年病,要是先生也踏上鞦韆試一試就好了。」
  她呼吸急促,歌唱似的說。
  「打鞦韆觀賞紅葉,是小姐您的奢侈呀。我這樣眺望景致,也非常好看。像我這樣安閒,對大自然體味得很深。你那樣飛來飛去……」
  「先生您才奢侈呢。我要親自飛進美景裡去。」
  「你當然可以。不過老人也有可堪回首的往事啊。」
  「哎喲,回憶,那才叫奢侈呢。正因為您有那種美好的回憶,所以才不打鞦韆的吧。」
  「你真是舌尖口快啊!」
  「可是,先生在醫院裡給人診治過回顧往昔的眼睛嗎?」
  「這話真厲害。」
  「我都知道了,先生。我母親請求先生為我治療心靈的眼睛。」
  「不,我不過是肉眼的眼科醫生呀。」
  博士苦笑著支吾過去。
  禮子又倏地從博士面前蕩過鞦韆。
   二
  「先生,我可沒有什麼心靈的眼睛呀。我不需要那種東西。眼科醫生不管心靈的眼睛,這很對。多餘的心靈的眼睛會模糊人的肉眼的。」
  「好像正相反,是肉眼把心靈搞模糊了。」
  高濱博士輕輕地反駁道,像要啟迪出對方的話似的。
  「眼睛是煩惱和罪惡之門,早就有人這樣訓誡了。」
  「這真冤枉。因為所謂的心靈的眼睛,就是失去了原形的妖怪,把自己的醜惡轉嫁到肉眼上,真是太冤枉了!」
  「如果沒有心靈,眼睛也什麼都看不見了。」
  「不對,先生。把肉眼同心靈的眼睛分開不好嗎?」
  「那哪成呢?眼睛不就是心靈的窗子嗎?」
  「哎呀,儘管如此,先生,您是科學家嗎?雖然您光眼球就擺弄了幾十年,可是先生您自己的肉眼和心靈的眼睛都是失明的。連紅葉的美先生都看不見呀。」
  「我的意思是說我沒有藝術家的美感,也沒有畫家的眼力。」
  「大錯特錯了。您沒懂我的話嗎?」
  「你是說,盲人同白癡,哪個更幸福嗎?」
  「開玩笑!如果真能看出紅葉的美,就不會開玩笑了。」
  「可是,沒有心來感覺它美,怎能看出美呢?」
  「看得見呀!雖然我沒感觸到紅葉的美,但是卻看出了它的美。」
  「白癡!那只是映在窗玻璃上的景色罷了。即便是照相機,也有拍攝者心靈的眼睛呀。」
  「是純粹的眼睛嗎?」
  「是,是純粹的眼睛。」
  博士點點頭,假裝糊塗。
  「那是什麼?」
  「鞦韆。」
  「鞦韆?」
  「是的,鞦韆。先生您也玩玩鞦韆多好!身體在空中這樣飛來飛去,頭腦裡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想。看見的只是美麗的色彩。心不存在了,就只剩下眼睛了。什麼山呀,紅葉呀,全忘得一乾二淨。美麗的色彩和我一起在轉動。」
  那是剛出生的嬰兒所見到的色彩,那是盲人睜開眼睛初次見到的色彩吧。
  這樣想著,博士重新觀賞著紅葉。紅葉的色彩是多麼鮮艷啊!從金色到鮮紅,所有的色彩,一如嬰兒洗澡水那般純淨,這就是所謂的「純粹的顏色」嗎?
  紅葉爛漫,然而一個葉片也未凋謝。滿山紅葉似錦,無比絢麗,倒也十分寂靜。其中若是一點也沒有少女運動的身影,那麼博士也許更加百無聊賴了。
  禮子宛如一隻金花蟲在五彩繽紛的黃金屏風前飛舞。
   三
  醫學院學生們從屠宰場以每個五分的價錢買來豬的眼球,做眼科手術練習用。
  當然,是死豬的眼球,但把它當作活人的眼球。
  於是,這樣專心致志地做小手術時,已經根本無須考慮對方的眼球是人的還是豬的,是活的還是死的。只是一隻眼球而已。不,不知不覺地連那是一隻眼球都忘了。
  手術器械大都是掌中小玩意兒。像表店和儀器店裡的精密器械一樣,有時做手術需用放大鏡。
  雖然沒有像外科大手術那樣的有失手殺人的危險,但令人擔心的是,如果手術稍有偏差,便會把患者的眼睛弄瞎的。
  為防止手指顫動,高濱博士從年輕時起就戒了煙酒。儘管如此保養,可年齡不饒人。手指頭髮硬了,即使他有多年的經驗和鍛煉,但直感也遲鈍了。
  一般來說外科醫生精力充沛地工作的壽命要比內科醫生短。眼科醫生高濱博士也已經到了願把小手術讓給年輕人的年紀。
  即便是手術器械,例如格雷菲氏線狀刀,做白內障手術也只能用一次。也有磨過再用一次的情形,但是不能使用三次。因為這種鋒利的手術刀使用一次就鈍了。
  比垂柳的葉還小,比野菊的花瓣還大的手術刀。
  使用前有必要試試手術刀的刀刃。方法是把冰囊皮繃緊,然後把手術刀垂直立在上面,試試手術刀能否利用自身的重量把它自然切開。若不能順利切開,則手術就不能圓滿地完成。用這種小手術刀能細緻入微地在角膜和鞏膜之間,即黑白眼珠之間的界線做開刀手術。如果手術刀照肉眼難以覺察的程度偏了一點,或切入過深,就會真的導致失明。
  或想到要切,或是手感覺到在切的時候,就已經切過了頭。一想到這是活人的眼球,怪可怕的,手指一顫抖,手術便失敗了。
  高濱博士想,也許真的可以把做這種手術時的醫生的眼睛和患者的眼睛都稱做「純粹的眼睛」。如果心靈的眼睛生出雜念,手指就不聽使喚。精神統一的極致,是天真無邪的境界。心靈的眼睛與肉眼是澄清合一的。
  「純粹的眼睛,這話說得真妙啊!」
  博士說。
  「眼睛在醫學上被看作是腦的一部分,是腦向前方的分支。有句諺語說得好,眼睛是心靈的窗子。所謂純粹的眼睛,不就是肉眼和心靈的眼睛不分離的統一體嗎?」
  如果把眼科手術視為人類極小的活動,那麼禮子蕩鞦韆便是極大的活動了吧?然而消除雜念這點則是相同的。
  以這樣的速度讓身體在空中劇烈運動,的確會讓人出神的。恐怕對紅葉的美只有驚歎而已。
  鞦韆的繩子已很舊了,但是卻一點兒也不覺得有危險,這也許是由於禮子在鞦韆上的快感傳導給博士了吧。
  「心不存在了,倒挺痛快的。好像什麼事情都想說,說什麼都行!」
  禮子朗聲說道。
   四
  「沒有心的人會說些什麼呢?我很想聽聽呢。」
  博士答道,聲音裡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覺。因為猛然間,他心裡陰沉沉的。
  寒冷地帶的山上,紅葉層林盡染。禮子宛如這秋色中的一片嫩葉。她充分具備嫩葉之美。可是,自己老年時仍具有紅葉之美嗎?在紅葉和夕陽面前,不感到羞臊嗎?
  這棵老樹和那棵大樹的樹齡都比自己的歲數大幾倍。
  博士這樣思忖著,又看了看樹幹。
  「媽媽……先生,我媽媽還健在嗎?」
  禮子從空中說。
  博士彷彿睡醒了似的問道:
  「媽媽?你媽媽嗎?」
  「是的。」
  「你說你媽媽還活著?別開玩笑呀!」
  「真的是我媽媽,是我的生身母親。」
  禮子忘記自己是在鞦韆上,恍恍惚惚地站立在空中。
  「危險!」
  博士不由得挺身而出。
  但是,眼看著禮子快要掉下來時,她卻輕輕地坐在踏板上。接著,身體一面隨著秋千繩擺動,一面說:
  「她還活著哇。」
  博士沉默不語。
  「她在哪兒呢?」
  「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
  禮子鸚鵡學音似的嘟囔著。
  「如果這是真的,那也不該用話捉弄人呀!」
  「因為你問得大突然了。」
  「先生也說謊呀!在這麼美麗的紅葉當中還說謊。到底不許問怎麼的?都怪鞦韆。在紅葉當中飛來飛去,這死亡一般的美麗,使我忘掉了一切,連渺小的自己都不復存在了,不知為什麼,『啊,媽媽!』一喊,就像她突然出現在眼前了……」
  「這就叫純粹的眼睛啊。」
  「嗯,可是我卻什麼也沒看見,好寂寞呀!」
  禮子側臉靠著鞦韆繩子,說道。
  「有眼睛卻看不見自己的媽媽,這是可悲的瞎子啊!先生,您能為我治療這雙眼睛嗎?看不見媽媽的模樣,即便是有心靈的眼睛,也等於失明啊。我從一生下來,就背了一身謊言,這樣我怎麼能真實地生活呢?」
  「我完全理解,不過……」
  博士改變了聲音,正要說下去,只聽得一陣踏著落葉漸走漸近的腳步聲。
  隨著悄悄的腳步聲,從樹陰裡走出來一個少女。
   五
  那個少女像是來竊取秘密的人似的,探著腳走。她一邊伸手一個一個地摸著樹幹,一邊從樹陰裡走出來。
  「誰?」
  博士剛要出聲,可是仔細一看,少女並沒有露出要隱藏自己的樣子。
  她微微仰著頭,像是專心諦聽天堂裡的聲音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下都不眨。
  雖然不是面目清晰可見的近距離,但是那張映出紅葉的臉,留給博士的印象是,她是一位和藹可親的清純少女。
  博士有這樣的感覺,彷彿一隻野生的鹿帶著一副天真的面孔來看人間。
  少女像是為了要堵住博士的嘴,而突然出現在這裡,但禮子對此卻毫無知曉。
  「可是?……那以後的事情請講給我聽聽好嗎?」
  她一面催促著博士,一面自言自語似的說。
  「就『可是』這一句話,也很難得了。這是我聽到的媽媽的事情的第一句啊。」
  「不,我要說的……」
  「先生要說什麼?雖然那個人還在,但只是對我來說她不在了。對吧?這就是我的幸福嗎?真可笑!」
  「這麼自以為是,一點兒不像禮子。你母親絕對是獨自一個人。」
  「對,說的是那個人呀。我不再叫她媽媽。一面打鞦韆,一面淨想打聽那個人的事。如果不打鞦韆,我就不會問那個人的事了。」
  「甭說傷心話了。」
  「傷心?唉呀,我會傷心?先生也太小看我了。現在我臉上那麼悲傷嗎?」
  說著,禮子快活地回過頭去。
  鞦韆繩子像是自然而然地垂下頭似的,靜止不動了。
  「如果特別懷念那個人,那就離家出走唄。如果沒有那個人就覺得活著寂寞的話,那就死掉算了。那種溫柔的感傷,我可沒有。雖然我可憐那個人,但又總把她給忘了。」
  「即使你有十個母親,你也想泰然處之嗎?」
  「是的。有一百個異母兄弟,一百個異父兄弟……那也一定挺快活的。」
  「是啊,禮子也當個有一百個孩子的母親吧。那才是純粹的母親。」
  「不過,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禮子腳剛一觸地,便離開了鞦韆,走出五六步便止步,一面劇烈地搖搖頭,一面說道:
  「大家都貼近來跟我捉迷藏,我可受不了!」
  博士默然不語,快步下了山。
  禮子走了一會兒之後,說道:
  「您生氣了嗎?對不起,先生。」
  「沒生氣。有個奇怪的姑娘,你沒注意到嗎?」
   六
  「奇怪的姑娘?」
  「對。」
  「你說奇怪的姑娘?」
  禮子回過頭去,說:
  「沒有啊。有人走過去了嗎?」
  「如果有人走過去了的話,就沒什麼可奇怪的了。可她是從紅葉中被發現的。」
  「我打鞦韆時被人看見了嗎?真討厭。」
  「不,她那樣子像在出神地眺望著天空,聆聽著小鳥的聲音。」
  「莫非小鳥叫了?」
  「好像沒叫。」
  「唉呀!」
  禮子敏捷地轉過身來,說:
  「聽見了嗎?先生,我講的話被人聽見了嗎?」
  「說實話,我也有點懷疑那個姑娘是來偷聽的。」
  「您說什麼?來偷聽?」
  禮子極力反駁。
  「先生沒把這事告訴我吧?為什麼不對我說呢?」
  博士懾於她的氣勢,說道:
  「我想提醒你,不過,那個姑娘一副十分天真的樣子,不像是在做偷聽之類的壞事。再說,也沒靠近到能聽清咱們講話的程度,只能聽見聲音罷了。」
  「聲音被別人聽見也夠討厭的。」
  「因為要來人,所以沉默了一會兒,那時又不想說了。也就是說,把你所說的純粹的眼睛搞模糊了,我覺得這太可惜了。因為心靈的眼睛突然睜開的時刻不多,很寶貴呀!」
  博士安慰道。禮子也柔聲柔氣地說:
  「可是,被人看見,多不好意思呀!」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在那種時候,你所想的所說的才是『真』呢。假如你還有一個母親,你又為此而暗自苦惱的話……」
  「我沒什麼可苦惱的。」
  「這樣倒好,反正,如果你一想起那個人,最好就保持剛才在鞦韆上的那種心情,充滿愛心。剛才我被你的話感動了,所以不想因為有人來偷聽,就打斷你的話。」
  「真討厭!先生想把我看成是一個可憐的姑娘嗎?那些話只是陶醉於紅葉和鞦韆時說的。那個人的事,平時我想也不想,也沒對任何人說過。我不想向別人讓步。」
  博士心裡愛憐地望著禮子。
  「一想到被人偷聽就討厭。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呢?我要去見見呢。」
  禮子聳了聳肩,突然上山去了。
  博士目瞪口呆,只是目送著她那極富個性的倔強的背影。
  剛才那個少女一面用一隻腳蹬著鞦韆,一面夢幻般撫摸著鞦韆繩子。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少女突然身體驚恐地縮成一團,像是為了防範危險似的。
   七
  禮子突然厲聲厲色地問道:
  「你,偷聽我講話了吧?」
  「嗯。」
  少女坦率地點了點頭。
  「真卑鄙!竟偷聽人家的秘密。」
  禮子的聲音都顫抖了。
  「對不起。」
  可是,少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死盯著別人的臉看什麼?喂,為什麼要偷聽呢?能說出理由你就說吧。」
  「嗯。」
  少女又前仰後合地點了點頭。
  「喲,你是說你偷聽有理?」
  禮子譏笑道。
  「我想聽。」
  少女平靜地回答。
  「因為那聲音很像我媽媽。」
  「咦?」
  少女出乎意外的答話,啪嗒落在禮子的心中。
  「你說像?我的聲音?」
  「嗯。」
  「像你母親的聲音嗎?」
  「聽起來很像。」
  「是嗎?」
  禮子詫異地望著少女。
  一旦氣得沖昏了頭腦,像小孩子打架似的,兩眼眩暈,連對方的臉都看不清了。這就是脾氣暴躁的禮子。
  剛才也如此。被少女出人意料的話語挫傷了銳氣,禮子覺得少女這時才彷彿浮現在眼前。
  實際上給禮子留下的印象是,彷彿少女剛從別的星球突然來到這裡似的。
  少女圓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像對人和藹可親的樣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禮子,並且,似乎帶著對未來的憧憬。還像在用目光搜索著某種今世所沒有的奇異的東西。
  因為少女的眼神像櫻花般天真爛漫,所以禮子無意中回看了她一眼,便無端地感到一種像被吸進深不可測的憂愁的深淵似的恐怖。正在吃驚的當兒,她問道:
  「你眼睛不好嗎?」
  「嗯。」
  「你是睜眼瞎?」
  「嗯。」
  少女點了點頭。
  「一點也看不見嗎?」
  「嗯,什麼也……」
  「是嗎?」
  禮子也點點頭。
  「太美了!你的眼睛,真美啊!」
  接下該怎麼辦呢?該說些什麼呢?
  「你想打鞦韆嗎?」
  「不。」
  「我來幫你打吧!」
  說著,禮子抱住了少女的胸脯。
  「你能打。來吧,挺容易。」
  「我只想摸一摸它。」
  少女邊說著,邊摸到了禮子的手。
  於是,少女的表情隱隱約約地快活起來。
   八
  所謂雙目失明,如同全身失明。正是因為眼睛能看見東西,所以人才會有生動的表情和動作。人體的內部與外界,如果沒有光線通過,那麼人的靈魂將封閉在黑暗的深淵裡,而不能浮現於人體表面,沉睡著。
  然而,即使外部的光線射不進來,人有時也會從自己體內發出光來。雙目失明的人,全身能發揮眼睛的功能。聽覺聰穎,觸覺敏銳。比如說,有的盲人就像這個少女似的,整個面部表情給人的感覺猶如心靈的眼睛。
  正因為如此,高濱博士只看了這個少女一眼,就覺得她是一個天真無邪、和藹可親的人。
  禮子剛才突然感到恐怖,其原因也即在於此。
  她睜開了一雙大眼睛,可什麼也看不見。
  禮子嚇得毛骨悚然,像活人突然地變成木偶人一般。
  而且,這是一雙大睜大開的眼睛。
  雙臂摟住少女的胸部,禮子總覺得有點兒困惑。少女的胸部意外的有一種強烈的用手觸摸的感覺。
  從下向上推似的抱著繃硬隆起的乳房,與其感到吃驚,毋寧說是感覺像在抱著繃緊的感情的疙瘩。
  因為靈魂出口的眼睛被封閉了,所以胸部被塞得滿滿的,使人覺得沉甸甸的。
  「你說我的聲音像你母親?真是咄咄怪事。」
  禮子從少女身後,窺視著她的表情。
  「所以,你剛才是想聽我的聲音吧?」
  少女默默點頭。
  接著,她摁著禮子手的手掌輕輕地使了點勁兒,通過那肌膚間的稍微接觸,彷彿傳達了一種愛。
  「你不想打鞦韆嗎?」
  少女心曠神怡地說:
  「小姐的手真美啊!」
  「哎喲,你不是看不見嗎?」
  「我從沒摸過這麼柔軟的手。」
  「是嗎?」
  「氣味真好!」
  「是香水味兒嗎?」
  「不過……」
  「你的手一下子就暖和了。本來冰涼的,可是卻比我的還暖和了。」
  「嗯。」
  「喂,你希望我做點什麼嗎?」
  少女仰望著禮子,說:
  「嗯,請讓我摸摸小姐。」
  「讓你摸摸?……啊,是啊,你看不見嘛。」
   九
  「怎麼摸都行,只要喜歡你就摸吧!」
  禮子繞到少女面前,靠近她,任憑她撫摸自己的身體。
  「嗯。」
  少女有點猶豫,羞得兩頰緋紅。
  禮子也不由得避開了少女的手——二十歲的姑娘,即便是父母,也不能隨便摸她的身體的。
  少女的手在空中比劃著。手指尖緊張地顫抖著。緋紅的臉上,帶著天真的喜悅。
  禮子馬上親切地握住了她的雙手。
  「我摸摸你好嗎?」
  「嗯。我母親她們說話的時候,總是握握我的手,摸摸我的頭。」
  「是嗎?……看不見表情,聽別人說話就像聽假話吧。」
  「不過,我都能聽懂。」
  「多可愛的手。」
  禮子把少女的手像看紅葉似的展開,說道:
  「你連自己的手也看不見吧!」
  雖然不那麼柔軟,但感覺有點像幼兒的手。
  「你想看看自己是什麼樣吧?自己撫摸自己嗎?寂寞的時候,只好獨自撫摸自己吧?」
  「自己?」
  少女歪著頭問。
  「眼睛從什麼時候不好使了?」
  「天生的。」
  「啊?」
  禮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少女。
  「什麼也沒看見過?一次也沒看見過?我簡直難以想像。對這個世界上的各種事物,你是怎麼想的?」
  少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這麼美麗的紅葉都看不見呀。可是,你知道自己很美嗎?」
  「嗯。」
  少女直率地點點頭。
  「這就是幸福。你真美,不像這個世界上的人。」
  禮子之所以用聽起來帶諷刺味道的口吻講話,也許是因為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一個看不見禮子的美的同伴吧。
  「可是,美是什麼樣子?你不知道吧?」
  「可是……」
  少女使勁兒地握著禮子的手,非常高興地說:
  「我從來沒遇見過小姐這麼美的人。」
  「哎呀!」
  盲人僅憑握手就比視力正常的人能察言觀色,能更仔細地瞭解對方嗎?
  禮子左手被少女握住,右手撫摸著少女的頭。
  少女就像虔誠的信徒撫摸聖像一樣,輕輕地撫摸禮子的胳膊一直到肩。
  少女的臉上現出了微笑。
  禮子輕輕地捏著少女的耳朵,問道:
  「你是這村裡的人?」
  「不是。」
  「在這樣的山裡面,單獨一個人做什麼呢?危險呀!」
  「等母親。」
  「你母親?」
  「嗯……不過,小姐為什麼對我這麼熱情呢?」
   十
  「為什麼對你熱情?你這麼一問,我也不好回答呀。」
  禮子彷彿自己也陷入沉思似的微笑道:
  「不知道……不過,這算熱情嗎?我可不是那麼熱情的人。真的。」
  少女搖了搖頭。
  「初次見面,不覺得我可怕嗎?會對你幹什麼?什麼樣的人呢?你看不見也就不知道吧?」
  「小姐有種讓人留戀的氣味。是香味……」
  「讓人留戀的氣味?你是說讓人留戀的氣味?」
  「嗯。小姐身上真的有一種年輕、美麗的氣味,跟我媽媽一樣,是一種溫暖的氣味。」
  「喲!」
  「每當遇到有我喜歡的氣味的人,我就高興。就好像能看見了。」
  「看見了什麼?」
  「我想是叫做幸福的東西。」
  「是嗎?」
  「小姐能看清楚的呀。」
  她的聲音裡有著強烈的反響。
  然後,她目不轉睛地仰視著禮子。她倆離得這樣近,以至於少女突出的下頜幾乎要碰著禮子的咽喉。
  臉上的汗毛清晰可見。一滴淚珠,順著少女的臉頰流了下來。
  啊,失明的眼睛也會流淚,盲人也會哭泣——禮子感到不可思議,她的心被震撼了。
  少女又一次肯定地說:
  「真能清楚地看見。」
  說著,她突然摀住了臉。
  「仔細看看我,我相信你心靈的眼睛。」
  禮子說著,抱住了少女的頭,反倒只問了句很平常的話:
  「你叫什麼名字?」
  「初枝。」
  「多大了?」
  「十七。」
  「十七?個子挺高呀。我也是大個子吧。」
  「嗯。」
  「剛才我生氣了。我在自己心靈的眼睛上穿著一副鋼鐵的鎧甲。你曉得嗎?自己的弱點不願被別人偷聽。」
  「我只聽你的聲音。」
  「是嗎?我的聲音和氣味都像你母親嗎?」
  「嗯。」
  「你說在等你母親,她馬上會回到這兒嗎?她去哪兒了?」
  「鐵道大臣進了監獄,媽媽參拜神社去了。」
  「啊,鐵道大臣?」
  禮子對初枝突如其來的話語大吃一驚。
  「嗯。」
  然而,初枝卻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
  「很多人在一起。」
  「你母親呢?」
  到底是初枝的頭腦有點不正常呢?還是關於她母親的話題是一場悲哀的夢呢?抑或是一個人浪跡山裡了呢?禮子頓生疑竇。但是,看初枝的外表,只是和服的下擺短了一點,其他並無異常之處。
  「你在這兒稍等一會兒,我馬上回來……我也許能給初枝小姐帶回來美好的幸福呢。」
  禮子摁著初枝的肩膀,說:
  「即使你母親回來,讓她一起等著。一定呀!對啦!你母親懷疑可就糟了。把我的名片留給你。」
   十一
  禮子憤然登上山去,很久沒有回來。她抓住那個奇怪的姑娘,究竟要幹什麼呢?高濱博士也擔心起來。他等得不耐煩,便返回去了。
  連聲音被人聽見都很討厭,要去看看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就連博士也對禮子的激憤感到愕然。他皺著眉頭想,逞強好勝也要有個限度。
  轉而一想,又覺得實在是可以理解的。
  那是個不想讓人深知的秘密。禮子最終成了同這個秘密激烈鬥爭的參與者。
  從戶籍上看,禮子是圓城寺子爵的嫡子,而實際上她是庶子。
  高濱博士想,這是為了彌補這一缺憾,而激發她的貴族式的自尊心吧。
  她儘管有著貴族般的美貌,但是她那種莽撞的舉止顯得很野蠻。也許是因為她體內流淌著無可否認的她母親的血液吧。
  總之,她是個與現在的圓城寺家族不般配的棘手的人物。禮子幾乎把妨礙爵位的貧窮和家庭內部的混亂無序,都置之度外,獨自堅持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
  子爵把她打發到高濱博士的別墅,意在多方規勸禮子。子爵在信中寫道,如果可能的話,現在有一門親事,想徵得禮子的同意。
  然而,博士甚至暗中認定禮子還有一個母親。也許這樣對不起子爵,不讓禮子知道倒好。
  博士一面這樣思忖著,一面緩步登上了山。
  雖然是座小山,但是可以觀賞紅葉,眺望景致,因而成了這個溫泉區的名勝。山頂上有鞦韆和長凳。
  「先生!」
  禮子從遠處喊著,跑了下來。
  「那個,那個女孩,是個盲人。快!先生,馬上給她治一下……如果她眼睛睜開,該多高興啊!」
  「盲人?這麼說來,她是有點兒不正常。」
  「先生這樣的名醫也有疏忽呀,難道您沒看出來嗎?」
  「我只是從遠處瞥了一眼……看見其人,就知道她是盲人,即使是眼科醫生也……」
  「先生太冷漠了。那麼可愛的姑娘不該讓她失明。」
  禮子拉著博士的手臂,催著他走。
  可是,來到鞦韆跟前一看,初枝已經不見了,哪兒也沒有。
  「我那麼囑咐,可她還是騙了我。如果不相信我,那就讓她一輩子眼睛瞎著好了。」
  「你說過要領眼科醫生來嗎?」
  「倒沒那麼說。因為我怕先生診斷後說沒治了,反而會使她更加傷心。我只說過要給她帶來美好的幸福……」
  接著,她摁著胸部,說道:
  「看,先生,我這兒都濕了,是那個姑娘的眼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07:46

分離的姐妹

  「因為鐵道大臣入獄,去參拜神社了。」
  初枝的話並非胡說。由於這話太離奇,禮子有些吃驚,但這是實話。
  那樁私營鐵路案的審理,最高法院的最後判決,耗費了八年時間,原鐵道大臣穿著囚衣,身陷囹圄的日子終於來臨了。年近七旬的老政客住在晚秋的單人牢房裡,只有一張蓆子,沒有一絲熱氣。
  一等勳章以及所有顯赫的頭銜悉數被剝奪。政界要人的下獄,與其說是大樹因腐朽而折斷,莫如說它令人聯想到政黨衰敗的態勢。
  當初枝的母親到原鐵道大臣出生的家裡去探望時,聚集在那裡的人群中也有人目瞪口呆地說:
  「喔,阿島?」
  也有人白眼相加,認為她是來奚落對手的倒霉來了。
  阿島雖然只不過是長野市一個叫花月的飯館的女老闆,但她無疑是原鐵道大臣多年來的政敵之一。她的飯館是反對黨的集會場所和選舉辦事處,頗為有名。
  隨著政黨勢力的衰落,如今花月飯館也蕭條了。
  原鐵道大臣雖然位居中央,但他以大政黨支部長的名義要弄權勢,連縣的政界也都玩弄於股掌之間,並操縱反對黨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儘管如此,阿島的探望頗有些異常,令人懷疑是否懷有某種陰謀。
  然而,勇敢而豁達的阿島對於人們的種種猜測佯裝不知,鄭重其事地寒暄道:
  「我帶女兒去溫泉,順便來拜訪一下。」
  當她剛要回去的時候,一名縣議員叫住了她。
  「阿島!我們這些竹堂會的志願者,現在要去參拜神社,為先生的健康祈禱,你也一起去吧。獄中的先生如果聽說你也前來探望,他會感慨無量的。」
  所謂竹堂,是原鐵道大臣寫漢詩時用的號,他家鄉的會也被命名為竹堂會。會員中不僅包括政治上的追隨者和掮客,也有許多因家鄉出了一個竹堂而引以為榮的人。他出生的家是竹堂會的總部,他的胞弟現住在這裡。
  阿島說是女兒還在等著,就先回到旅館,帶初枝出來,但在去神社途中,又改變了主意。
  儘管是去參拜神社,但她不願意讓初枝去參加為一個入獄的人祈禱健康的活動。而且,她也不想讓雙目失明的女兒在眾人面前拋頭露面。
  讓她獨自呆一會兒,她也會覺得寂寞,但還是讓她在生長著紅葉的山上等著。阿島一個人去了。
  大約五十名竹堂會的成員,身著和式禮服,在神前正襟危坐。為了向神明傾訴老政客的心境,由一名幹事高聲吟誦竹堂親筆寫成的入獄詩。
  「……黑暗中卻見妙姿……」
  它給阿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
  這首漢詩,曾刊登在今天的晨報上,阿島也看見了。
  入獄之前,原鐵道大臣拍了一張身著帶有家徽的黑禮服的照片,寫上抒發感懷的漢詩,分發給親朋好友。如此高齡,難以指望再從鐵窗中生還,因而這張照片也可以視作一件悲壯的遺物。
  照片當然醒目地刊登在報紙上。
  「哎呀,老多了,神氣也不比當年了!」
  阿島看著報紙,有些目不忍睹。
  也許會成為模範囚徒,也許會在兩年刑期期滿之前獲釋,但是,深知政客末日為何物的阿島,聯想自己的往日,不由得感到一陣憂傷。
  阿島也是作為政黨要人的小妾而生活過來的。
  當政客下台或觸犯國法時,往往「哈哈大笑」,說什麼「大徹大悟」,這種心境如同陳腐的漢詩中的詞句一樣平庸。阿島只將它視之為舞台上的禮節和程式。
  政治就是演戲。
  想起這些,今天早上有關原鐵道大臣入獄的新聞報道,真像是一個曾經活躍在大舞台上的名角在進行告別演出似的。
  當在報紙上看到那首詩時,並沒有任何感覺,但一旦有人在神前吟誦,那句「黑暗中卻見妙姿」倒使她想起雙目失明的女兒。
  阿島彷彿自己看見了那種「妙姿」,並深受感動。
  不多時,神官鄭重將護身符授予了竹堂會的代表。
  馬上要將它送到監獄去,竹堂老人要貼身戴上。
  隨後阿島也為初枝求得一個同樣的護身符。
  竹堂會的人們說,現在要舉行一個小小的宴會,遙為竹堂先生送行,邀請阿島參加,但她謝絕了。
  「啊,對了!阿島那裡也有操心的事啊。芝野君近來怎樣?」
  有人像突然想起來似的,打聽一個照顧阿島的政客情況。
  「哦,謝謝!」
  阿島只應付一下便告辭了。
  長滿紅葉的山,就在這一古老神社的後面。
  初枝站在鞦韆前,輕輕地像投擲似的推開踏板,踏板向前蕩去又蕩回來,當碰到她的膝蓋時,再推出去。她一直重複著這一同樣的動作。
  好像孩子在獨自玩耍,而且,空鞦韆悠來蕩去,顯得格外孤寂。
  然而,初枝卻顯得很快活。一聽到阿島的腳步聲,便從遠處興奮地喊道:
  「媽媽,快來!剛才我遇到了一位小姐,她的聲音和身上的氣味,同媽媽一模一樣!」
  「誰到這兒來過?」
  阿島問,環視了一下四周。
   三
  「我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小姐,真的,媽媽!」
  雙目失明的女兒說。
  「你說『看見了』,我倒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但看上去你的心情那麼好,我想你確實是看見了。會不會是那位小姐渾身閃光,你好像看見了什麼,心裡怦怦地跳。」
  阿島不禁又環顧了一下周圍。
  她看著初枝的臉,這張面孔曾被一個近在咫尺的人,著迷似的看過,似乎使她心蕩神馳,這時連阿島也覺得附近好像有什麼人似的。
  「媽媽,您說,我並不是什麼也看不見吧?」
  「嗯,是啊。」
  「那位小姐說我看得很清楚。是不是因為她的聲音和氣味都很像媽媽?」
  「初枝,你呀!是不是認為凡是你所喜歡的女人,都像媽媽呢?」
  「不是的,沒有的話。」
  初枝使勁地搖著頭。
  「我非常瞭解媽媽。只要是媽媽,我比視力正常的人看得還清楚吶!」
  「夠了,夠了!」
  阿島輕輕地甩開初枝的手。
  初枝又握著母親的手說:
  「小姐一摸到我,我就高興得渾身發抖。」
  「她摸你了?」
  阿島驚訝地又望了望初枝。
  只見她臉上雖有淚痕,但那雙失明的眼睛像是獲得了新的生命一樣,閃爍著潤澤的光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一個城市裡的小姐,對於這個眼睛失明而又未曾見過世面的農村女孩,難道只是夢幻般地驚奇於她的美麗嗎?
  阿島慈祥地問道:
  「是一位什麼樣的小姐呢?」
  「什麼樣的小姐,媽媽您好好看看,以後再詳細告訴我吧。」
  「可這裡誰也沒有啊。」
  「她說馬上就會回來的,讓我在這兒等她。」
  「她是這樣和你說的?」
  「是啊,她說要給我帶來幸福……」
  「帶來幸福?」
  阿島想說,那是在嘲弄你的,但她卻坦然自若地笑著說:
  「那她是到什麼地方尋找幸福去了。哪兒有這種像被狐狸迷住的事,好了,回去吧!」
  「不!她說即使媽媽來了,也請您和我一起等她。」
  「你是說等那位小姐?」
  「是啊,她還說不該引起媽媽疑心,還給了我這張名片哪!」
  「竟有這種怪事……」
  「可小姐也喜歡我!」
  「名片在哪兒?」
  阿島一眼看到初枝從懷裡拿出的名片,頓時變了臉色。
  初枝感到情形不對,便問:
  「媽媽,怎麼了?」
   四
  「不!沒什麼。」
  阿島馬上毫不在意地笑著說:
  「這小姐真不應該,她以為你眼睛看不見,在戲弄你呀:你看,這不是男人的名片嗎?」
  「喲,怎麼?」
  「她愚弄你哪!好了,走吧!」
  阿島摟著初枝的肩膀勸道,但初枝卻牢牢地站在那裡反抗著。
  「等等,媽媽!我在等小姐!」
  「她不會來的呀!這種人,你就是等到天黑她也不會來的。」
  「會來的,肯定會來的,我們約好了的。」
  「約好了?那是騙你哪!」
  「騙我也沒關係,我要等她。我想讓媽媽看看那位小姐。凡是我想看的東西,難道不全是媽媽看過後,再詳詳細細講給我聽的麼?」
  「所以呀,那樣一個愚弄初枝的人,別再看了!」
  「不,我不回去!」
  初枝像撒嬌的孩子似的搖晃著肩膀。
  「我從沒有向別人說過謊話,如果不等她,就等於欺騙了小姐。」
  「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啊!」
  「可我還想再見一次那位小姐。」
  「不行啊!你太強了,不聽媽媽的話了?」
  當受到阿島這不講情理的斥責時,初枝感到母親確有些不同尋常,於是,便順從地點頭說:
  「是嗎?那就回去吧!」
  讓媽媽牽著手,默默地走了。
  聽見了小鳥在啼鳴。
  阿島這才停住腳步回頭望去。
  看上去是下到了小山的背後,落葉松林的黃葉,隨著鳥群的飛過,悄然無聲地飄落在地上,肉眼幾乎看不見。
  阿島好不容易鎮靜下來,這時才意識到她在緊緊用力地握著初枝的手。
  當阿島看到初枝似乎已從夢中醒來,幻覺消失了,只是為母親的忐忑不安而擔心,無精打采沮喪的樣子時,她想對初枝說:
  「她的聲音和氣味當然像媽媽了,因為她是你的姐姐啊。」
  為什麼要那樣不顧一切地逃離那裡呢?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見上一面又有什麼不可以?一個一出生就分開的孩子,只靠看一眼,是不會認出自己的母親和妹妹的。
  是不是現在就返回去,躲在樹陰下,暗中看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呢。
  從阿島的內心深處,突然湧起埋藏在心底的愛。
  然而,她想身邊帶著初枝,這是不可能的。
  初枝雖然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但是又什麼都能看見,即便隱藏起來她也一樣能看見。
  不管怎麼說,阿島對於兩個孩子的相逢,還是感到了無法形容的喜悅。
   五
  阿島作為一個母親,連自己的孩子,取名叫禮子都不知道。
  這個孩子未等吃足自己的奶水便被圓城寺子爵家領去了。對於這對母女而言,不如說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幸福。
  一個年輕的藝妓生孩子,首先就是一件不成體統的事。所以,阿島認為即便自己陷入流落鄉下的窘境,也還是同孩子遠離為好,她常常以此聊以自慰。
  然而,當初枝出生後,那個已經分手的孩子反而在心中復活了,她將初枝當作兩個孩子來疼愛,她想這次再也不會放手了。
  雙目失明的孩子,誰也不要。
  而且,這個失明的孩子,彷彿永遠活在母親的體內。人世如同母親胎盤內一樣,是黑暗的什麼也看不見。初枝確信,一切事物都同母親所說的一模一樣。
  母親的眼睛就是女兒的眼睛。
  初枝懷疑自己是否生活在現實世界中。她似乎生活在母親以語言為自己所描繪的夢幻世界,也就是母愛的世界裡。
  對於母親來說,難道還會有比她更可愛的孩子嗎?
  阿島總是告訴初枝,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好人,沒有壞人;只有美,沒有丑。
  初枝相信母親的話,她像住在天堂裡一樣,純潔無瑕。
  現在想來。應當說是超越了幸福,初枝幾乎是殘酷地被阿島欺騙了。
  令阿島始終感到驚奇的是,初枝的這種內心世界,雖然無疑是不健全的,但它並非冰冷和貧乏,而是溫暖的和豐富的。
  阿島有時甚至覺得,為了使她在精神上能夠健康成長,眼睛能看見東西,也許反而會成為一種多餘的累贅。
  然而,阿島一看到名片,便逃出來,像現在這樣,心亂如麻。連走在一旁的初枝的心也從母親手中落下,一片漆黑,不知扶住什麼才好。
  阿島一回到旅館,便催著初枝去洗溫泉。
  她想,泡在溫泉裡,自己的心情就會平靜下來,通過裸體的充分接觸,也可以使初枝放心。
  初枝像一個吃奶的嬰兒似的尋找著母親的乳房。
  那種手感似乎在問:
  「怎麼了?媽媽!」
  正在這時,旅館的女傭隔著玻璃門說:
  「老闆娘!長野的電話,給您接到浴室裡來吧!」
  「不,請接到房間裡,我馬上就去。」
  阿島回答著,兩手抓住初枝的肩膀說:
  「喂,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來。」
  「不嘛,如果有人進來怎麼辦?我害怕!」
  說著,她和母親一起站了起來。
  「沒事的,你就泡在水裡。」
  阿島把初枝放進浴池裡,自己披上寬袖棉袍,來到走廊時,心想真糟糕。
  這個電話阿島不想讓初枝聽到,但也不願讓賬房的人竊聽。
   六
  是姐姐嗎?電話的對方是阿島弟媳的聲音。
  「喂,你可不能不小心提防著喲,姐姐!聽說在暗中調查一切呢。」
  她開口便急匆匆地說,阿島故意高聲笑著說:
  「你說暗中調查,又玩的什麼花招呀?瞧你那聲音,被人聽見了,不也太丟人了嗎?」
  「你身邊有人嗎?」
  「人倒是沒有,但如果有人在賬房裡搞點惡作劇,那麼全都會被人聽去的呀!」
  「哎呀,是嗎?那可糟了!」
  「不至於吧!這樣的旅館,不會……沒事的!」
  阿島說,她想如果有人在帳房裡竊聽,這也是對她們的諷刺。
  將外面打來的電話接到房間時,如果賬房裡也拿起一個聽筒,雙方的對話就會全部洩露了。阿島作為一個受政治家庇護的女人,是具有這種竊聽經驗的。
  但是,阿島的弟弟是一個在長野附近的鄉村種植蘋果的人,他的妻子,對於這類事情做夢也未曾想到。
  經過阿島的提醒,她突然放低聲音,像說悄悄話似的告訴阿島:據說有人通過各種有關渠道,暗中調查了花月飯館的營業情況。
  「你說些什麼呀,那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我不就是為了公開全部秘密才到這裡來的嗎?」
  阿島笑著企圖搪塞過去,但弟妹卻不無遺憾地說:
  「還在挑唆廚師呢!」
  「是嗎?」
  「問他能不能辭離花月,到那邊去……」
  「啊,為什麼?那是一個有些喜歡鋪張的廚師,對於旅館來說不大合適吧。」
  「總而言之,你可要認真對待喲……對了,還有,東京來電話了,說請姐姐從你那兒直接掛電話……馬上就掛吧!」
  一說東京,就知道是芝野。
  「好像有什麼急事似的。說姐姐如果能去,最好到東京去一下。」
  「是誰打來的電話?」
  「是個女人的聲音,年輕的。」
  「是嗎。那就這樣吧!你現在馬上給東京掛個電話,問問是不是十分緊急。對方如果說越快越好,你就告訴她,我明天早上就動身。這樣一來,我就不回去了,從這裡直接走。請你給初枝準備三套衣服,今天晚上讓女傭把皮箱送過來。只是,請你再打一次電話告訴我東京的回復,明白嗎?初枝的長襯衣的領子什麼的,請你好好看一下,拜託了。」
  阿島不想讓初枝留在飯館裡,讓她寄居在這個弟妹家中。
  因此,穿著打扮和接待客人營生的母親很不相稱。今天出來穿的也是下擺略短的棉綢衣服。這身裝束是無法帶她去東京的。
  阿島總是焦急地等著閉店,每天晚上都要回到蘋果園的家裡。雙目失明的孩子更容易感到寂寞,儘管身體長大了,但仍然像個嬰兒似的撒嬌,結果很難離開母親。阿島到飯館裡去不是遲到,就是不去。即使人坐在賬房裡,心中也總是牽掛著初枝,將生意拋在腦後。
  花月飯館之所以不景氣,這也是原因之一。
  阿島急忙趕回浴室,初枝在霧氣中只伸出頭來,好像害怕似的縮成一團。
   七
  「是舅媽來的。她擔心初枝會不會從樓梯滾下去。我說,她咯吱咯吱地嚼著烤□鳥的頭,怪模怪樣的。舅媽覺得很有趣。」
  說著,阿島便下到浴池裡,邊替初枝擦著臉上的汗,邊說:
  「你瞧這臉紅的,像蘋果似的。」
  初枝對於媽媽故意到遠處去聽電話,一點不感到奇怪。
  「您沒看到有人嗎?剛才有人來開門,我哎呀大叫一聲,那人便逃走了。好像是來登山的學生,帶著一股岩石的氣味。山上下雪了嗎?」
  「嗯,高山上下了。」
  「哎,媽媽!紅蘋果和紅葉,那個更美?」
  「怎麼說呢?」
  阿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人是最美的,顏色也漂亮吧?蘋果擦過之後,雖然也會變得很光滑,但是它卻不能像媽媽一樣,彷彿能吸住我的手似的。水果之類的東西無論怎樣去撫摸,它也不會使我這樣放心。」
  阿島不由得低下頭來望著自己的胸脯。它雖然還很光滑白皙,但由於脂肪的堆積已變形了。
  「快出去吧!讓我幫你洗洗,從哪兒也看不到這裡,只有院子裡山茶花在開放,跟初枝一樣的花呀!」
  阿島雖然這樣說,但初枝這樣赤裸著,同那孤寂的花毫無相似之處,儘管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不感到驚奇。
  初枝閉上眼睛,邊讓阿島給自己洗臉邊說:
  「院子的泉水裡有鯉魚吧!是紅鯉魚嗎?」
  「哎喲,你什麼都知道啊!」
  阿島回頭看去。
  「是啊,其中也有紅鯉魚呀。」
  「鯉魚在水裡,不知道是不是也能看見外面?」
  「水的外面麼,是啊,會是怎麼樣呢?」
  阿島隨著從初枝的胸脯向下洗去,心想如果是這樣,人真該算是最美的了,彷彿現在才發現似的,愛心使她的手都麻木了。
  天真無邪的心靈的眼睛,好像在整個身體上大睜著,閃耀著潤澤的光芒。所謂年輕,就是要使每一根手指都長得完美無缺的意志嗎?
  阿島把初枝的腳後跟放在自己那柔軟豐腴的兩腿之間,一面為她洗著趾間,一面想,讓這樣一雙可愛的腳,去同眾人一樣走過人生之路,實在是太可惜了!
  說起來,阿島曾走過了一條特殊的人生道路。那是要比一般人更為命途多舛的一生。
  由於初枝是盲人,命中注定她肯定要走過一種特殊的道路,等待著她的無疑是比母親更為暗淡的人生。
  然而,阿島要使初枝走上出人頭地的路。她認為初枝擁有這一價值。
  而另一方面,出於對殘疾女兒的憐憫,她又想,既然今日如此,乾脆把她殺死算了。
  然而,初枝見到了禮子姐姐,如果她們彼此都感受到一種奇妙的愛情,或許初枝已經向著新的幸福邁進了一步。
  如果是這樣,阿島覺得自己眼前的困境已經無所謂了,能夠以平靜的心情到賬房去商談關於自己的花月飯館的事了。
   八
  這間叫梅屋的溫泉旅館的女老闆,早年在長野做藝妓時,曾在花月飯館受到特殊照顧,遇事阿島總是像親人般的關懷她,如同自己的妹妹一樣。梅屋所以能打出鐵道部和其他兩三個旅遊會以及產業工會的指定旅館的招牌,也都是阿島奔走的結果,而且還為她介紹去不少客人。
  不僅阿島對她有恩,而且兩人都具有比男人還有主見的性格,所以彼此可以做到無話不談。但是對這次這件事,梅屋的照代卻似乎不甚感興趣。
  「雖然這是您的一番好意……但我真想什麼時候能有那種高貴的身份,能參與您的計劃呢。姐姐可不是交遊不廣,只能到我這兒來的人呀!」
  阿島明知她在裝糊塗,卻故意坦率地說:
  「你瞧吧!從歲末到新年這一段生意旺季,銀行裡干雜務的人硬是泡在賬房裡不走,要把飯館的營業額全部拿走,被人蔑視到這種地步,你想我這生意還能做嗎?真是豈有此理!同樣是營業額被拿走,如果交給阿照,我還會心平氣和些。」
  「可是,對於銀行的監督也不能置之不理吧。」
  照代一面在地爐上燙酒,一面拿一個酒杯放在阿島面前。
  「來一杯怎麼樣……姐姐可不是為這一點小事就害怕的人啊!可能是因為和竹堂會的人們去參拜神社,格外發了善心吧。姐姐還沒有那麼老朽,可要打起精神來呀!初枝……那孩子是不是現在就該送到東京的彈琴師傅那兒去?人家說她天分不錯。」
  「嗯,讓她坐在貼金屏風前彈琴,這主意倒也不壞。」
  阿島在心中描繪著那夢一般的情景,排遣著內心的憤懣。
  「還有人說要把初枝培養成為巫女,開一門邪教吶。這麼說來,長相有些像神,而且直覺靈敏。」
  阿島笑著,而原想嘲諷她要害的照代,沒想到反被阿島將自己的內心深處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十分氣惱。
  阿島突然參加為原鐵道大臣祈禱健康的活動,並非出於慈悲之心。那是因為她想照代遲早會同當地有權勢的人商量,所以希望緩和一下竹堂會人們的敵意。阿島知道無論任何人,只要看上初枝一眼,就會忘卻原來的惡意與圖謀的,所以她把初枝也帶來了。
  如果將花月飯館賣掉,或交給債權人,阿島就將變得兩手空空。所以,阿島的想法是,或者和照代共同經營,或者改成公司,自己享有權利股。但由於控制花月飯館營業收入的銀行,和為照代充當後台的銀行家同屬一個系統,因此只要在這裡讓照代清楚地知道,雖說是花月飯館的貸款,但實際上卻是芝野用的錢,就無疑會產生負面的效果。
  聽說照代已經調查了花月飯館的內部情況,阿島雖然很不痛快,但對於她的野心卻更加瞭解了。
  「聽說你要我店裡的廚師到你這兒來,為什麼?」
  聽到阿島這樣問,照代驚訝地仰起臉。
  「倒不是要他來,不過經過廚師的裁量,就連一份生魚片,也可以變成兩份或三份呢!」
  「啊?我可真服了。你的處境也不錯了……」
  「說到底,女人就是小氣呀!連女傭也注意廚房裡的節約呢。」
  不多時,長野的電話來了。
  一想到要乘明天早上的火車帶初枝去東京,不知為什麼,阿島真想大聲叫喊。
   九
  禮子和高濱博士乘坐比初枝和阿島晚一班的准快車回到了東京。
  到達上野車站的時間,相差不到十分鐘。
  本來阿島也想坐那班准快車的,但初枝說:
  「還是每一站都停的更好些。」
  初枝希望火車盡可能地多停幾站,聽到站務員報站名的聲音和上下車旅客的腳步聲。
  這就是不能親眼看見的旅途印象。
  只是由於這一原因,禮子和初枝這對姐妹,不知何日再有緣重逢了。
  然而,阿島卻想,遲早會讓她們相見。
  對於此次東京之行,阿島甚至懷有一種叛逆的心理,將它作為暗藏在心中的快樂。
  阿島現在開始懷疑,即使永遠不讓禮子知道她還有一位生身母親,不讓初枝知道她有一個姐姐,這種謊言究竟又有什麼意義呢?
  讓謊言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是可怕的,但是,謊言果真會有那麼大的力量嗎?
  這也是阿島在回顧自己的過去時那無奈而又悲觀的心情。
  兩個孩子的相見,給阿島帶來了無比的快樂。她自己也覺得正如照代所諷刺的那樣,上了年紀,沒志氣了。但是,她又想,難道只能珍惜這一份普通的人情,度過女人的大好時光嗎?
  不,這是出其不意地遭到了自己無法抗拒的強有力的一擊。阿島又在重新考慮了。彼此之間並不知道是姐妹關係,但禮子和初枝卻難以想像的兩心相通,這是上天對壞母親的懲罰。對於母親來說,令她感到忘我的喜悅,也是理所當然的。
  從長野送來的漂亮衣服一到,阿島便立刻給初枝穿上,高興地說:
  「初枝這麼漂亮,真想請那位小姐看看呀!初枝也想吧?」
  「嗯!」
  初枝點點頭,突然快活地說:
  「我告訴您遇到小姐的事,該不會有什麼不對吧?媽媽。」
  「啊,當然沒有……媽媽也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一位小姐,我們躺下後再好好聊聊。」
  「真的?可以說嗎?」
  初枝一直談到很晚。第二天早上,也就是秋天的早上,天很涼。讓媽媽牽著手穿過柳樹林陰道去車站的途中,甚至還在談禮子的事情。
  另一方面,禮子在火車裡也想起了初枝。
  「天生的盲人,如果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東西時,不知會是怎樣的。」
  「說的是啊!最近我曾經為一個四歲的男孩做了手術,當把手伸到他眼前讓他看,問他是什麼時,他並不知道,用手一摸,才說:『啊!是手。』連站在面前的父親也不認識,當父親喊他『寶寶』時,聽到聲音,他說:『您是爸爸』。」
  高濱博士說著笑了。
   十
  「啊,爸爸?……」
  禮子不由得用孩子般的聲音,模仿著博士的口吻說。
  「真是一個動聽的故事啊。……如果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就是爸爸,該有多高興啊!」
  「是的。而且,父親也好像不知所措,一個勁兒地傻呵呵地說:『寶寶,能看見了嗎?看見了嗎?』父子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我想會是這樣的。就以我來說,突然母親出現在我眼前,如果別人告訴我說:『這就是生你的人』,不知道我會是一副什麼樣子。哎呀,又說這些無聊的話……再不說了,大夫。這種事情是無法相比的呀!」
  「是啊。因為至今從未見到過任何東西,現在一下子全都看見了,這簡直是一種驚天動地的刺激吧!譬如那個孩子,對於看到的一切東西不是感到稀奇,可能是由於害怕而大喊大叫,這且不說,他也許還會大發脾氣,真的為眼睛的復明而憤怒。」
  「真令人羨慕啊!我也想像他那樣發一通火吶。……為什麼有這樣的東西,為什麼能看見這些東西。」
  「因為不要說是自己的父親,連人是什麼形狀?不!形狀和顏色究竟是什麼東西,那孩子全不知道啊!」
  「哎喲!那麼,人類究竟是什麼形狀的?大夫,您真的知道嗎?真的。」
  禮子活潑地笑著,又說:
  「如果有人真的知道,我就嫁給他。回家以後,請大夫就這樣告訴我媽媽吧。」
  「那你是要跟照相機結婚了?」
  「是的。也許跟照相機結婚要比跟照片結婚要好呢。聽傳說,有個比我高三個年級的人,曾經在華族會館同照片相親……對方的管家帶著新郎的照片和訂婚彩禮來了。這位窮困的貴族小姐的父親只是笑嘻嘻地接了過來,相親儀式就算順利地告成了。大家以為這位有錢人家的少爺一定是在國外留學,誰知是住在精神病醫院裡……我非常喜歡這個神話。大夫,您不認為爵位之類的東西,在我家裡已經成為神話了麼?為了不失去神話,我樂於去做那個神話中的小姐。」
  「別說傻話了……你的親事同那種婚姻,完全是兩回事嘛!」
  「我不是在說傻話,對於貴族,大夫您並不瞭解啊!我不論去做什麼,這一生都想一直當貴族。」
  禮子信口說完,便閉上了眼睛。
  近乎冷漠的憤怒,使她臉龐的側面顯得更加氣質高雅。博士悄悄地望著她的側影。
  「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家,那個寒酸的家……要回到那裡去嗎?」
  禮子搖了兩三下頭。
  「大夫,就像那個復明的孩子驚奇地喊爸爸似的,我也想如同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一樣,看看自己的家和親人們……」
  「什麼意思?」
  「意思?沒什麼,不說了……可是,大夫,那個叫初枝的人,如果眼睛復明瞭,再遇上我,是不是也認不出來呢?」
   十一
  「只靠用眼睛看嗎?」
  「是的,不聽我的聲音,也不觸摸我……」
  「這個,怕是認不出來吧。」
  「可是,那氣味呢?」
  「啊,還有氣味吶。」
  博士笑了,似乎不知道禮子究竟想說什麼似的。
  「她說,我身上有一種和她媽媽一樣的使人感到溫馨的氣味,一種令人依戀的氣味……她還說,一遇到身上帶有她喜歡的氣味的人,就高興得好像看見了什麼似的。她是這樣說的。」
  「也許是那樣的吧。」
  「我問她,你看見什麼了?她說,『我想應該是幸福』。那麼寶貴的幸福,我也想看看,不過……」
  「那是一種謙虛的想法。」
  「哎喲,大夫!儘管她看不見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但沒有誰的心比她更高傲的了,她是那麼剛強。」
  禮子又在反駁著博士,而且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她一再強調說,小姐,我真的清楚地看到您了。這樣一來,連我也覺得似乎是真的。但是盲人說看見東西,不知是怎麼回事。」
  「這倒是個很難理解的問題。比方我們常說夢見什麼了,她所說的『看見』是不是和『夢見』的『見』字的意思有些相似呢?」
  「盲人也哭……就類似這種情況吧?」
  「啊,也可以這樣說吧。完全沒有視神經的人,包括沒有眼球的畸形兒,是很少見的。因為腦內有視覺中樞,所以,即使是盲人可能也會有看東西的感覺。而且看不見的程度也有不同,患病的部位也是各種各樣,失明還有先天和後天之分,他們在心理上都有相當大的區別。視覺中樞在後頭部,就是枕枕頭的地方,從那裡直到眼球表面之間結構可是相當複雜微妙的。相機雖像是仿照眼球構造製作的,但它粗糙得很,遠不如眼球精密,所以,還是應該和人的眼球結婚的呀!」
  「好吧,如果能有真正反映真實的眼睛,我就嫁給他!」
  「任何眼睛都能看到真實啊!」
  博士頗有信心地說。
  火車下了碓冰嶺。
  一旦從隧道中出來,紅葉便霎時間把車窗裡映得一片通紅。
  也許盲人在復明那一瞬間的驚喜,大約比這還要光彩奪目吧。禮子在想。
  「太遺憾了,大夫,真的……她會不會一生永遠是個盲人呢,只因為她不等我,所以才受到懲罰的。」
  「但是,不經過檢查是不會知道結果的。」
  「算了吧,反正也不會再見面了。」
  「我已經吩咐過別墅的看門人了,很快就會找到是誰住在哪裡。」
  「是嗎?那樣不珍惜我的愛心,一個說話不算數的人……不管她了!」
  當禮子到達上野車站的時候,恰好是初枝剛剛進入附近松阪屋的美容室的時間。
  母親在家裡等著禮子,已經不耐煩了。
   十二
  母親一走進禮子的房間便說:
  「大夫呢?沒有請他送你回來嗎?」
  「啊,送我到門口,他說爸爸不在家,媽媽又好像有客人,所以……」
  「就那樣回去了麼?你也不挽留,這多不好,禮子,也真拿你沒辦法。」
  「我都說了呀。媽媽拜託大夫為我治療心靈的眼睛,所以,他應該向媽媽通報病情的……大夫好像非常熱情地替我檢查過了。」
  坐在梳妝台前整理頭髮的禮子,在椅子上一下轉過身來,站起身向母親這邊走來。
  母親似乎覺得有些目眩,垂下了視線。
  「蘋果真漂亮!剛才看過了,是禮子帶回來的?」
  「那個呀!那是大夫送的。說是有黃香蕉、紅香蕉,還有白龍和星王等很多品種,還有梨吧。有鴨梨……最近長野也盛產蘋果,不亞於青森呢。」
  「我想拿些招待客人……」
  「好啊。哪一位?」
  「這件事呀,你爸爸不在家,真難辦啊!」
  「您找他不就得了嗎?我也可以打電話。」
  母親心想,原來她知道父親的去處。她驚奇地望著禮子。
  禮子突然將雙手搭在母親肩上,使勁地搖晃著:
  「你不打起精神來,我不依你,媽媽!」
  「好吧,好吧!謝謝你了!」
  母親點點頭。只見中國地毯上的花卉圖案在搖曳,踏在那上面的禮子的腳,不知為什麼顯得很有生氣。
  禮子牽著母親的胳膊,走到被秋天的陽光照得通亮的長沙發邊。
  「媽媽,您真沒有必要跟高濱大夫商量。媽媽,您為什麼不能痛痛快快地把我打發到您想要我去的人家呢?還瞞著我……我會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的。」
  「又來了,說些什麼沒頭沒腦鑽牛角尖兒的話呀?」
  母親驚訝地試探似的看著禮子。禮子的臉稍微紅了,眨了眨眼說:
  「噢?我真是這樣想的呀。迷惑不解的媽媽倒是可笑的啊!」
  「那你說,本人的意志也很重要……」
  「不存在什麼本人的意志。」
  「你是在挖苦我嗎?……現在我更加痛切地感到它確實是重要的。說實話,現在的這位客人就是為了你姐姐離婚的事來的。」
  「是嗎?」
  禮子一點也不顯得驚訝,但她似乎想起了什麼。
  「我換換衣服,您先出去一下,媽媽。」
  可是,她跟在母親後面也出去了。當父親接了電話時,她突然叫喊般地申斥著父親:
  「爸爸,你那聲音是怎麼回事?」
  在旅館裡的父親,由於剛剛同女人接過吻,聲音顯得懶洋洋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08:29

愛的萌發

  那是一位奇怪的客人。
  禮子好像一隻受驚的猛獸衝撞鐵籠的門一樣從電話間裡衝了出來,媽媽對她講了那位客人的事。
  雖然聽到禮子那像是不問情由地責罵父親的聲音,可是來到禮子身旁,卻故意沒說她爸爸的事。
  「禮子,你從房子姐姐那兒聽到過一個叫有田什麼的人的事嗎?」
  「我不知道啊。」
  「因為事情很奇怪,所以剛開始我還以為是敲詐呢。有這樣突然由本人來提出這種事的人嗎?」
  「什麼本人啊?」
  「嗯,這很奇怪。簡單地說,據說是村瀨君因為嫉妒那個叫有田的人而提出離婚……」
  「是嗎?」
  光顧著生氣而忘記一切的禮子沒聽清媽媽所講的話。
  爸爸的愚蠢聲音與女人的耳語聲仍留在耳畔,她真想把那樣的耳朵揪下來扔掉。好像連旅館房間裡的不潔淨的氣味都通過電話聽筒傳了過來,沾到自己身上了一樣,禮子怒火中燒。
  媽媽已習慣了禮子這樣,所以毫不介意地繼續說下去。
  「是什麼意圖呢?我們還沒有從村瀨君那兒、從房子那兒聽到一句有關那種事情的話,可這時他本人卻突然露面了……還是來房子的娘家。真搞不懂如今的年輕人做的事。」
  「年輕嗎?」
  「是個年輕人。因為聽他的話還有條理,所以不是瘋子什麼的,不過……他說雖然村瀨君懷疑他,但他絕對問心無愧,請咱們有個精神準備。可能他是怕村瀨君會把他的事當作離婚的借口,所以事先來提醒我們注意吧。」
  「哼,是認真的嗎?」
  「是一本正經的,到此為止還可以,但是後來就更怪了。……他說,萬一要是因為我的緣故而離婚了的話,那麼讓我同村瀨夫人結婚也行。他說讓他結婚也可以呀。」
  「喲,有意思。」
  禮子一副才聽到媽媽的話的神情。
  「打電話叫姐姐來怎麼樣?」
  「來這兒?但是房子從沒講過這種事啊……而且,他連條件都附上了。說他也可以接受孩子。」
  「媽媽您是怎麼回答的呢?」
  「總不至於回答說謝謝吧。如果真提起離婚的事,那麼這位來辯解也是可以理解的。可首先,突然聽到這些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位先生一定很喜歡姐姐。」
  她們邊說邊在走廊裡走著。這時,花梨的氣味從蘋果筐裡散發出來。
  禮子的胸腔裡吸滿了強烈的花梨氣味,她像甦醒過來似的說:
  「我去見見那位先生,媽媽。」
   二
  花梨的氣味甚至飄到了水果店前的馬路上,所以禮子買了三四個,放入蘋果筐裡。
  禮子一聞到那很像□桲的濃烈的芳香,從父親的電話裡感受到的那種骯髒的氣味便頃刻消失了。
  「我去見見那位先生。」
  禮子又一次說道。
  看著只聞到水果的香氣就突然神情快活起來的禮子,媽媽總覺得這孩子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她說:
  「你還是不見他為好。這可和那種半開玩笑似的事不一樣啊。」
  「可是,因為媽媽您好像根本不瞭解那位先生……」
  「是啊。但你不該見什麼不知根底的人。」
  「我太瞭解他的德行了。他可能是因為太喜歡姐姐了,所以腦筋有點兒怪。」
  禮子滿不在乎地說著,從水果筐裡取出一個花梨。
  「把它放進衣櫃裡,氣味好極了……還有啊,聽說爸爸馬上就回來。」
  「那麼,禮子你就不用去見他了。不管怎樣,讓他等你爸爸回來……」
  「馬上就回去,這是爸爸的口頭語啊。同爸爸相比,我一定更能理解那位先生的話。」
  「你說更能理解?禮子,你打算說什麼呢?要是說出一些太出人意料的話,那事後可就麻煩了。」
  「可要是對方離奇古怪,那我也沒辦法啊。」
  「不好好問一下房子有關那個叫做有田什麼的人的事,我們可不能不經意地講什麼話啊。因為也不知道哪兒有什麼好計。」
  「唉呀!聽媽媽講這樣的話真是可憐。您思慮得再周到也沒有什麼大用處啊。」
  媽媽淒涼地苦笑著。
  「是因為我勸阻,你才想見他的嗎?」
  「嗯,是的。」
  禮子兩隻手握著花梨,出了餐廳。
  媽媽叫住了她:
  「喂,不考慮一下我的話可不行。因為禮子你現在也是千金小姐了,那個叫做有田的人可能還會散佈一些多餘的話。」
  「嗯。」
  禮子點點頭,毫不客氣地返回來,她一邊將花梨亮到媽媽眼前,一邊說:
  「好味兒,是香噴噴的一直衝到腦袋裡面的濃烈味兒。就該這樣生活,媽媽,即使只有這種心情也好……」
  隨後,禮子回到自己房間,換上一身華美原西服連衣裙。她照鏡子看了看耳朵周圍是否被火車的煤煙弄髒,又在那兒戴上一個花形頭飾。
  她將黃色的花梨在鋼琴的白色鍵盤上咕嚕嚕地滾動了兩三次。接著,興致勃勃地猛烈地敲著鋼琴。
  然後,她來到客廳。
  她右手手心裡握著一個花梨。
   三
  關上門,轉過身子,禮子停了一下。
  這是一副指望自己的美麗照遍整個客廳的冷淡的表情。
  有田一副睡醒了的模樣。臉上浮現一種近乎無禮的單純的驚愕。顯出好像禮子的出來使房間裡一下子明亮起來,那麼他自己的臉也不由自主跟著明亮了似的遲鈍的眼神。
  媽媽站起來,有禮貌地介紹說這是房子的妹妹。
  有田慌忙起身的一瞬間,水果盤裡的蘋果從桌子上滾落到地板上。他滿不在乎地看著。
  禮子側過身去,她為了忍住笑,走到屋角的裝飾櫃那兒擺放花梨。
  「啊,是那種水果呀?」
  有田突然怪聲怪氣地說。
  「我還以為是小姐身上的香味呢……對不起。」
  禮子忽然大笑起來。
  但是,一聽到隨之而笑的有田的笑聲,禮子的笑聲便戛然而止。
  和不甚瞭解的男人一起笑,這讓禮子冷冷地感到自尊心受到傷害,並讓她有種不潔淨的感覺。
  雖說如此,禮子卻有一種溫暖的感受。
  回頭看的話,就又可以看見在那裡的有田了。不知為什麼,光是這樣想,都讓她大吃一驚,但在臉紅之前,她好像嘲弄似的轉過肩去,主動走到與有田正對面的扶手椅子那兒。
  「您是為了我姐姐的事來的嗎?」
  「是。」
  有田有點兒目眩似的低下了頭。
  「因為您的來訪不合乎禮節,所以我媽媽對此很是懷疑。」
  「禮子,別說這些沒禮貌的話。」
  媽媽在旁邊責備道。
  「可是,這位先生很失禮啊。突然就說什麼人家身上的香味……」
  禮子強硬地說道,可一想到此刻這個人還在聞著自己身上的香味,她就恨不得逃出去。
  但是,有田非常認真地說:
  「因為您是和水果一起進來的……」
  「您認為有像花梨一樣好氣味的人嗎?」
  「啊。」
  有田輕輕點頭,說:
  「當時我太不留神了……」
  「是啊。可能你在對姐姐的事情上,也有大意的地方吧。」
  「不過我想把花梨的香氣與小姐的香味混同起來也沒什麼關係的。我就是這種人。」
  「唉呀!」
  禮子一表示驚訝,有田就以爽直的口氣說:
  「我突然來訪,似乎給你母親添了麻煩,但我想你們不用對我感到吃驚。」
  「可是,我媽媽尊重禮節。她認為違背禮節的人是由於他本人缺乏修養。」
   四
  「所以,就算對女傭什麼的,媽媽也倍加嚴格地要求她們有禮貌。在當今社會上,只有求得自己家安安靜靜地、循規蹈矩地過日子。就像是哪怕在全城燒得一塌糊塗的騷亂中,仍燒香、點茶一樣。是吧,媽媽。」
  禮子回頭望著媽媽。
  「讓媽媽說,好像禮節也是有規律的。媽媽這樣的人,不這樣做,就一天也不能安靜。所謂禮節,就是尊重事物的順序和世間的秩序的心……它成了媽媽的信仰。」
  「啊。」
  有田點點頭。
  禮子並非想要斥責有田沒禮貌。只是想說些使對方感到意外的話,以便在這空隙間恢復自己的平靜。
  不管有田的來訪多麼唐突,連禮子自己都懷疑自己的感情是否有些過於激動了。或許這個人是姐姐的情人,但是,他是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禮子想要在心裡清楚地明確這些區別之前,先冷靜地觀察一下有田。
  她這樣想著,但即使重新審視,有田身上也沒有一絲冷漠。她的目光不由得溫和起來。
  胖乎乎的耳朵,下巴頦上的胡茬,反而給人以孩子氣的感覺,因此讓人以為這是一張可以放心審視的臉。可禮子卻突然被那雙眼睛吸引住,心裡撲通撲通直跳。他的眼神並不銳利,但卻像會說話似的。
  不管怎樣,禮子直覺到這個人不會給別人帶來不幸。
  「媽媽還是那種無法認直接受不循規蹈矩辦事的秉性。……我來聽聽。」
  「啊。」
  有田微笑著,隨隨便便地說:
  「這不是讓小姐聽的事情。」
  「唉呀,您把我當成小孩子了嗎?」
  「嗯,是這樣的。」
  「依我看,你更像是個孩子。剛才我問了媽媽,聽說村瀨君因懷疑你和我姐姐的關系而要和姐姐離婚?還說要是真是這樣,你會同姐姐結婚?」
  有田臉紅了。
  「但是,村瀨和姐姐都還沒有告訴我們這樣的事。見到姐姐,我要好好問問。」
  如此,這件事似乎很明顯地結束了。
  但是,禮子接著說:
  「可是,您認為姐姐還是離婚的好,是嗎?」
  「禮子。」
  媽媽責備道。
  有田對回答很猶豫。
  「村瀨君的家庭情況怎樣,小姐你……」
  「嗯。我也不是不知道。」
  「那麼,你怎麼想呢?」
  「我當然認為還是離婚的好。」
  禮子直截了當地說。
  「可是,你很清楚我姐姐是什麼樣的人嗎?」
   五
  禮子鄭重其事地一個勁兒說著,有田溫和地聽著。
  「是啊,這可能是我那種把水果的香氣當成是小姐的體香的粗心見解,但簡而言之,你姐姐是個幻想家。」
  「唉呀,……房子姐姐是個幻想家嗎?媽媽。」
  禮子一副被矇混了的神情。
  「姐姐那般地幻想著什麼呢?」
  「幻想著人生的幸福吧。」
  「嗯,誇大其詞了。你是看不起姐姐才這樣說的吧。你認為她是個不諳世故、浮躁的傻瓜吧?」
  「不,我是認真地這麼想的……說什麼好呢,拿我來說,在村瀨夫人身旁時,我也會自然地感到自己可以毫無顧忌地向人世間尋求幸福。這實在是很難得的。但我想村瀨夫人是過於幻想幸福了,因而招來許多誤解。」
  「我不明白您說什麼。」
  禮子說。但是她有些感觸。
  有田那莫名其妙的話語不過是他成為房子那妖婦般魅力的俘虜的自白罷了。
  抑或是真正理解房子的人的話語呢?
  誠然,姐姐不僅在心裡幻想幸福,而且傾向於立即就體驗幻想。禮子突然想到,說起來,這種天真爛漫的女人味兒好像放蕩不羈的行為吧。
  「我不大理解您所說的,也就是說,您認為姐姐是個可憐的人嗎?」
  「不。我從村瀨夫人那兒得到了非常豐富的感受。」
  這對禮子來說,聽起來又很突然。
  正在這時,女傭進來告訴說,村瀨夫人打來了電話。
  媽媽和禮子不由得面面相覷,但是,有田卻毫無表情。
  「失陪一會兒。」
  媽媽出去時給禮子遞了眼神,但是禮子卻沒有站起來。
  「聽說是姐姐來的電話,姐姐也知道您來訪的事嗎?」
  「啊,我想她大概不知道吧……」
  「是嗎?」
  禮子詫異地看著有田。
  有田愛姐姐嗎?他與姐姐是什麼關係呢?他突然造訪房子的娘家,可事情緊迫到這種程度了嗎?離婚的事真的發生了嗎?媽媽不在時禮子滿腦子想弄清這些。但是,年輕的她很難說出口。她等待著有田開口。
   六
  然而,有田卻沉默不語。
  禮子似乎有些不耐煩。
  「我真的還不明白您今天為什麼來……是為了姐姐?還是為了您自己而來的?」
  「作為我來說,要是不來一次這裡,不好好把話說明白,總覺得不舒服。」
  「可以認為這只是您的好意嗎?從這話可是很難體會出真正的含義啊。」
  「你說真正含義……我可根本不希望平地起風波,不希望村懶夫婦離婚啊。但是因為你姐姐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讓我負責任的人。」
  那麼說,有田與姐姐之間還是有著他必須要負罪的事了?禮子邊想邊說:
  「姐姐可能是這樣。但是,剛才您不是對媽媽講,即使被村瀨君懷疑,也絕對不會有虧心事嗎?」
  「是的。」
  「奇怪啊。那麼,有什麼責任呢?……你比姐姐更是幻想家啊。據你說,姐姐是在幻想人生的幸福,那你是在幻想著人生的什麼東西而進入我們家的呢?」
  禮子的語氣變得很激烈,這時,女傭進來叫她。
  媽媽一見到禮子,馬上就說:
  「你看看,連你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麼人吧?」
  「並不是那樣的。」
  「不服氣?你明白他的話嗎?」
  「明白。對方是個即使我胡攪蠻纏,他也能認真回答的人。」
  「我可不認為他認真。剛才房子來電話,我問了一下,好像她和有田並不是那麼熟的朋友。我一說他來了這裡,房子目瞪口呆,她在電話裡笑得厲害……」
  「是嗎?」
  禮子像是反抗著什麼似的說:
  「姐姐笑了嗎?可是我不知道房子姐姐和有田這個人哪個更誠實。」
  「有田這個人看上去也太死心眼兒了。」
  「嗯。他是被姐姐耍弄了吧?姐姐說要是你想和我結婚就請去我的娘家。說因為自已被懷疑與有田的事,所以可能會跟村瀨離婚。」
  「哪能有那樣的……」
  禮子突然搖頭說道:
  「討厭,媽媽!你為什麼總是那麼窩囊?」
  媽媽像是被刺中要害一樣,垂下了眼簾。
  「有那麼讓人生氣的事嗎?如果見到房子,立刻就會明白……」
  「嗯。我現在就去姐姐那兒。……她是打電話讓我去吧,是那件事嗎?」
  被禮子先發制人,媽媽只是點點頭。
  禮子要去整理行裝,可突然又返回客廳,站在門口說:
  「因為我媽媽難以和你對話,所以請你回去吧。我要好好問問姐姐。」
  不一會兒,禮子乘上了來接她的姐姐家的車。在途中剛要超過有田時,她突然停下車。
  「不上來嗎?我去姐姐那兒。」
  禮子像命令他似的說道。
   七
  有田詫異地看著禮子,但是他卻很隨便地上了車。
  「您去村瀨君那兒,我也一起去,好嗎?」
  「嗯。」
  禮子一瞬間點點頭,可她不知道為什麼說了句:
  「對不起。」
  她做夢也沒想到要邀有田去姐姐家。她連自己都很吃驚為什麼自己會突然停下車讓他上來。
  不過,無意中叫住有田,這聲音一定是出自於禮子的孤獨感。
  意識到這一點,她很悲傷。
  禮子當時就覺察到房子姐姐的電話,不用說又是「那件」親事。媽媽不好意思明說,禮子看到媽媽那副窩囊樣兒,只是可憐她。禮子頂撞媽媽,順便將客廳裡的有田也趕了回去。即使沒有媽媽的催促,她也要趕快去姐姐家。禮子就這樣子回到自己的房間,一面胡亂地穿上外套,一面在鏡子前搖頭,「啊,這個家也淨是謊言!」忽然她覺得自己那張被謊言所包圍的美麗的臉看上去十分怪誕。
  接著,禮子又想,也許那個奇怪的男人有田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吧。
  禮子心情略微平靜下來,查了查錢包裡的紙幣。
  因為她想起了這之前姐姐的話:
  「禮子,我給你換換錢吧。至少和我一起走時,請你拿些沒有皺褶的錢幣。」
  但是,子爵家卻是到了要從禮子姐姐家派車來的窘迫。
  那輛車一開動,禮子便一面想著有朝一日要出人頭地給姐姐看看,一面閉了一會兒眼睛。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感到很寂寞。她現在才感到自己一點兒也不真心愛父母和姐姐。與生俱來的孤獨感襲上了心頭,她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恰在此時,禮子看見了有田,於是她突然停下車。她感覺像是看見了溫暖的東西一樣。
  但是,有田一坐上車,禮子又不知如何是好了。畢竟不能命令他馬上下車吧。
  不久,汽車從市谷開往四谷見附方向,沿護城河行駛。
  秋天午後的陽光頃刻變得稀薄,天空雖然還很明亮,但是都市疲勞的影子微暗地飄蕩在大地上,這是極不諧調的孤寂時刻。
  看著這街市,禮子覺得對不起有田,她由衷地羞愧起來。
  「真對不起!但是,我帶您去,好嗎?雖然您說村瀨君疑心?」
  「那沒關係,可您是為了我而特意去的嗎?」
  「不是。」
  禮子略為遲疑了一下,說道:
  「是為了我的親事。」
  「呵。」
  有田又呈現出一副迂拙的驚愕的神情。
  車子已經進了村瀨家的大門了。
  「瞧吧,會讓姐姐大吃一驚的。」
  禮子煞有介事地說,隨後輕快地下了車。
   八
  禮子被帶到寬敞的客廳,從榻榻米踏上去的感覺來看,與她家的不同。手工製作的京都式房間的厚榻榻米上,中間用燈芯草編成的表面大概都是緯紗。門楣亮窗文雅而陳舊,但是宣紙拉門上的流行畫的情趣卻不太高雅。
  姐姐房子穿著作為二十八歲的人來說過於花哨的大花紋衣服,有點兒小工商業區人的打扮,但是因為她是新日本樣式的臉龐,所以很相宜。優美修長的身軀裡有種非凡的嫵媚。
  進入客廳時,房子只是像探尋似的掃了他們兩人一眼,便若無其事地微笑道:
  「歡迎,有田君,好久不見了……你們怎麼一起來了呢?」
  「我硬帶他來的,因為他去了家裡。在電話裡媽媽那樣說了吧?」
  「唉呀,是嗎?」
  房子放心地瞇起眼睛,像是要詢問禮子似的回頭瞧著禮子。雖然知道這是狡猾的習慣,但單眼皮突然變得可愛起來,看上去真是天真爛漫。
  房子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看著禮子。
  「禮子,你今天好漂亮啊。」
  禮子聽出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她甚至覺得就連錢包裡的紙幣都被看到了似的。
  「今天不請姐姐您給我換錢幣也可以了吧?」
  「討厭的人。」
  房子以笑掩飾著,她一面站起來,一面說:
  「請吧。」
  她不耐煩地等待禮子來到走廊上。
  「你也真是個胡鬧的人。和有田君一起來,也得看看時間和場合啊。」
  「我知道。但是,那個叫做有田的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問怎麼回事?我和他兩個人大搖大擺地坐車直接坐到正門……」
  「姐姐你在誘惑他嗎?」
  「討厭!」
  房子輕輕地抱著禮子的肩膀,好像很高興似的邊走邊說:
  「我沒誘惑他啊。我真的喜歡他。」
  「是啊,可是……」
  「唉呀,像禮子這樣的人是不會瞭解有田君的長處的。禮子這樣的小姐只是見過他一兩次,無論如何也……」
  「可是,你為什麼笑了呢?聽說當媽媽告訴你有田君到我們家時,姐姐在電話裡笑得厲害。」
  「因為我高興嘛。」
  房子興致勃勃地說。
  「高興也不能笑嗎?有田君就有那麼一種毫無道理的鑽牛角尖勁兒。……你是為了有田才顯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兒嗎?真可笑。我有點兒估計錯了。」
  「有田君說的事果然是真的嗎?你聽媽媽講了吧?」
  「所以我變得很高興啊。」
  房子用像是演戀情戲一樣的聲音笑著,但是突然好像很正經地說:
  「不過,禮子現在你可不是掛念別人的事的時候啊!……喂,伯爵夫人。」
  她伸出手,接過禮子的手提包,打開錢包查了一下。
  「唉呀,就這麼點兒……可憐的伯爵夫人呀!」
  隨後,她邀禮子進入內宅,將一百元新鈔票放入禮子的錢包裡。禮子帶的錢還不到十五元。
  房子再次看了看禮子的裝束,說:
  「村瀨正在院子裡請伯爵觀看獵犬呢。去看看吧。」
   九
  一想到矢島伯爵也在等著,禮子不由得羞得雙頰絆紅。她好像慌忙把話岔開似的說:
  「唉呀。姐夫也在家嗎?」
  「嗯。很難得吧。這也是因為狗的緣故。……今天早上他剛從海關領回一隻狗。真辛苦他了,親自到橫濱去。他已經著迷一整天了。是只英吉利獵犬。聽說當這隻狗的父親在倫敦評定會上得了冠軍時,伯爵剛巧在場。所以你姐夫高興極了。他現在正洋洋得意地向伯爵炫耀呢。」
  「是讓他看狗,順便也讓他看看新娘吧?」
  禮子想到了這辛辣的諷刺,但是沒有說出口。
  這並不是抱有偏見。姐姐可能是為了裝作沒看見妹妹那處女般的羞澀才講有關狗的事吧。
  然而,十分清高的禮子,在這可以說是像第二次相親的重要時刻,感到了自己像是和狗放在了一起,她對此深惡痛絕。這也是因為在這樁親事上圓城寺子爵家有短處的緣故。
  禮子聽說狗已到了橫濱,便想起自己的相親也是在橫濱的碼頭上。
  那是禮子一家去碼頭迎接矢島伯爵第三次回國時的事。
  禮子的母親是可稱作日本禮節之嫡派的某子爵的得意門生,在未婚時作為師傅的助手也曾出入高貴人家。她曾教過矢島伯爵夫人茶道。在成為圓城寺家的人之後,仍與之保持一種朋友關係,但是,隨著作為公卿華族的子爵家家境的急劇敗落,與富裕的大名華族的伯爵家斷絕往來已經有好久了。
  因此,對於全家出迎伯爵的船,禮子感到不可思議。
  隨後立刻就從深水碼頭去新宏偉賓館進午餐。
  年輕的伯爵一面大膽地看著禮子,一面說:
  「每次我回到日本,都痛感日本這個國家只有民眾沒有貴族。即使看我們朋友中的女人的臉,也是如此。這次到達港口後很快地便能見到像禮子小姐這樣的人,我很受鼓舞啊,日本也誕生新的貴族了。」
  他旁若無人地說道。
  「因為在日本沒有所謂的貴族生活。我們完全窒息了。我想禮子小姐僅憑她那張貴族般的臉龐就足以招致各方面的敵視,因而生活得很艱難,不是嗎?」
  一想到自己的家庭生活遠非是貴族式的,禮子就羞得難以自容。
  但是,伯爵的話不僅煽起了她的虛榮心,而且她對伯爵那聞名遐邇的荒唐行徑也閃現出一絲同情,難怪他如此啊。
  可事後得知這是相親,自己的照片曾被送到伯爵的海外旅行目的地時,禮子很窩心。
  今天是與伯爵第二次見面。
  房子在返回客廳的途中,突然說道:
  「剛才也笑過了,伯爵還記得小時候他和我一同洗澡的事呢!」
   十
  「我完全忘記了那件事。……他跟他媽媽也常來咱們家玩兒,從那時候起伯爵就是個淘氣包兒。他提出要和我一起洗澡,我可不同意。在澡堂裡,我說數到二百就出來,可伯爵卻說要堅持數到五百。我那時還沒有上學,所以是六七歲時的事吧。那時你還沒出世呢。好容易數到二百,他數到一百後,再回到一重新數起,也就是說數兩遍一百,他很得意。但那樣就一直也不肯從澡盆裡出來。據說媽媽很擔心,她來到洗澡間一看,我昏倒在水蒸氣裡不能動彈了。伯爵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他一聲不吭地在旁邊看著昏過去的我呀。剛才聽伯爵說起,我想起來也是有那麼一回事。」
  房子愉快地一個人笑了。
  禮子羞紅了臉。因為這聽起來簡直像姐姐在欣賞自己青春期的回憶。
  在要讓妹妹與那個人結婚的現在,還滿不在乎地講這些。姐姐的人品令禮子討厭。
  在有了這樁親事以後,房子對禮子的態度便反覆無常了。因為一直被姐姐用「妾生子」這樣的蔑視的眼光看待,所以變得更加好勝的禮子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姐姐奉承。
  這不僅是出於如果禮子與伯爵結婚,那麼娘家即子爵家就會得救,自己也會有一門體面的親戚等自私自利的想法,同時房子也萬分羨慕將要一躍而成為貴婦人的妹妹的好運了。因而好像是自己的事一樣的熱衷於此並得意洋洋地來回奔走。
  「比起我,姐姐嫁給他怎麼樣呢?」
  禮子很想現在就嘲弄嘲弄姐姐,但她卻用一種拐彎抹角的諷刺口吻說:
  「那位有田先生說姐姐你是個幻想人生幸福的人。」
  「唉呀,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他說什麼呢?」
  「是嗎?幻想這個詞兒裡不是有很多含義的嗎?我認為他看姐姐看得很準啊。」
  「有什麼含義嗎?對於男人來說,終究是無法理解女人的幸福的。因此,看來似乎是幻想。男人因為不知道幸福就存在於單純之處而犯難地猜疑著。禮子要是受男人的思維方式影響的話,那可就要哭著過一輩子了。」
  「我打算無論做什麼事都不哭。……可要是姐姐你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幸福的話,我真是羨慕你。」
  「唉呀!成為伯爵夫人,這不就是很奢華的幸福嗎?落魄的子爵的女兒……你總是馬上就說真正的、真正的,這可是句壞口頭語。看看男人,即使辛苦一輩子,也無法從子爵晉陞到伯爵啊。」
  禮子無言以對。
  「我這樣的人被賣到平民這兒,很幸福地生活著。女人啊,從身體構成來看就和男人不一樣,在明白這些之前,就是說大話也沒有用……」
  「可是,你和姐夫之間不是很不融洽嗎?因為有田君而鬧離婚……」
  「要是真到了那樣的話,也就那樣吧,那我將全心全意地愛有田君,過日子。」
  「有田君是幹什麼的?」
  「他是個學者,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當兩個人回到客廳時,有田打開套廊的玻璃窗,正望著院子。那邊傳來了犬吠聲。
   十一
  房子打開電燈,來到走廊上,站在有田身邊。
  「有點兒冷吧?請原諒,請您回去吧!我們這就要出去。」
  她一面說,一面在蹲下去的時候用手輕輕碰了碰男人的肩膀,她又小聲說道:
  「你去我的娘家了?真難得。以後我可以去你家。」
  「啊,我剛才就想告辭了。」
  「真是對不起有田君。好像變成我把他騙來了似的。有田君只以為是他自己的事,他是為了姐姐而來的。」
  說著,禮子也來到走廊:
  「對不起,莫名其妙地把您邀來……」
  幽深的庭院裡籠罩著暮色。在假山的樹叢深處,可以看見茶室。環遊一圈,可以看出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庭園。但是,看來現在的主人是完全委託給了花匠,好像對草木山石並沒有感情,總是精心修整得連一片落葉都沒有,這反而使人感到秋日黃昏的冷清。
  右邊低矮的樹籬對面是寬闊的草坪。主人的興致好像在這裡。這兒風光明媚。從花壇、林陰、樹、背陰棚等的配置上看是西式庭園,但是不如說是獵狗的訓練場。蘆葦繁茂的池塘是水獵場。
  靠圍牆處,並排著塗油漆的狗捨,狗捨前面金屬絲網裡是狗的運動場。
  這狗捨遠比貧民街的大雜院漂亮得多,在木板鋪的雨天散步場地的裡面高出一階的是狗的寢室。地板沒有一個節子。養狗的人每天把玻璃門擦得猶如貴重美術品的鑒賞室一樣。
  有兩三隻比女人的身價貴十倍以上的進口犬。主人很珍惜狗,不讓它們進行實際打獵那樣的激烈活動。這狗是專門用來配種的。它一次的交配費用要比最淫蕩的娼婦貴上數百倍。
  經過訓練的珍貴的狗,例如,西歐獵犬一面敏捷地悄悄靠近嗅出的獵物,一面微妙地搖動細長的尾巴,催促獵人注意,然後又乖巧地抬起一隻腿,指示獵物的所在。西歐獵犬的這種技巧,與塞特獵犬靠近獵物後,突然蹲下來,瞄準目標的那一套技巧等,都是競爭形體優雅的裝飾。
  房子的丈夫村瀨,熱衷於狩獵,這從資產階級的心理來看,作為一名優秀的獵犬飼養者也很聞名。因為有住在僱主家裡的飼養狗的男孩,訓練委託給了兼作獵人的養狗員,所以沒有自己動手的煩惱。
  但與矢島伯爵相比卻是天壤之別。伯爵已經是遍游世界的狩獵家了。
  他與以英國貴族的獵狐俱樂部為首的歐洲諸國狩獵協會會員齊名。
  他也曾加入過非洲的猛獸狩獵組。是國際動物學會的會員。伯爵家那富麗堂皇的客廳和走廊裡滿是世界珍禽異獸的標本。
  他並不喜歡狩獵和動物學。這是天生喜歡大膽冒險的表現。是豁出去地奔放不羈地幻想的表現。
  因此,伯爵是英吉利輕型飛機俱樂部會員。
  對於這樣的伯爵來說,普通的獵犬根本不放在他眼裡。但是村瀨像是在讓這位大狩獵家觀看新進口的獵犬的各種狩獵技巧。可以從客廳的走廊上遠遠看到這些情景。
  禮子為了送有田,在長長的走廊裡走著,她突然像是很寂寞似的說:
  「不讓有田君回去不行嗎?姐姐?不知為什麼,我想和他在一起。」
   十二
  但是,房子只是看了禮子一眼,沒做聲。
  就這樣走到正門的大廳,禮子又問:
  「有田君來,這對不起姐夫嗎?」
  「村瀨倒沒什麼關係,只是有田會感到為難的。」
  「不,因為我是個粗人,所以竟和您一起來了,真是太失禮了。」
  有田道了歉,但是剛從大門往登車台階邁出一步時,他彷彿有些困惑似的回頭張望著。然後,用那種像是在尋找遠方的人的眼神抬頭看看禮子。
  「這也可能是和剛才我去拜訪您家這一舉動一樣古怪而又多餘的話,您放棄這樁親事好嗎?」
  「嗯。」
  禮子像遭到突然襲擊似的點點頭。
  「那種人碰著什麼就毀壞什麼,他絕對不會懂得小姐的可貴。僅僅接近他,就已使你受到傷害了。」
  說到這裡,有田從正面看了看禮子。
  但是他突然轉身走了出去。
  禮子抓住身邊的屏風。
  「有優點啊。」
  房子一面目送著有田的背影,一面若無其事地說:
  「但是他跟伯爵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之中的人,所以只能那樣看。」
  大門的電燈剛一熄滅,禮子就不由得跑出了門外。
  門前的登車台階還很亮,但眼前忽然變得微暗起來,這是因為禮子感到自己與有田之間的聯繫像被突然切斷了一樣。
  她跑出去,一直跑到了登車台階路石的盡頭,緊緊抓住那兒的裸柱,小聲叫道:
  「有田君。」
  有田頗感意外,不假思索地返了回來。
  這使禮子高興得無法形容,卻又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似乎僅僅說了些隨便的話……」
  「不,我想謝謝你。可像剛才你說的那些,我太明白不過了。但,這真的是非常手段。這樁親事不僅僅是伯爵家和我們家的非常手段,即使為我自己,也是如此。你說我會受到傷害,可我已經傷痕纍纍了。你以為我不清楚伯爵是什麼樣的人嗎?」
  禮子一下子傾吐出來,她眼眶濕潤了。
   十三
  「請你們不要在大門口做這種不體面的事!」
  房子也來到登車台階,說:
  「禮子,你剛才不是說過自己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會哭的嗎?」
  「我沒哭啊。哭什麼!姐姐並不瞭解我真實的心情。媽媽和其他人都認為,讓我嫁給那種人好像我就很可憐似的。……只是這點令人遺憾。」
  「我可是羨慕極了。禮子是不是有點過於害怕伯爵了?因此將自己當成了悲劇中的公主……」
  「唉呀!我可不怕啊,我只是認為他是和我一樣的可憐的人。結婚的條件我全都知道,不光是金錢的事……」
  「你所說的非常手段?是那件事嗎?」
  「嗯。可怕的是我害怕有田君,我不太瞭解這個人。」
  「有田君?」
  房子詫異地說:
  「可是,你叫住有田君,想要幹什麼呢?對我來說他很重要,所以請你別把他當成玩具。」
  禮子像是被捶了一下,嚴肅地抬起頭來,說道:
  「唉呀,這可不像姐姐說的話呀。」
  「你才不像平日的禮子呢。請你痛快點兒吧。你找有田有什麼事嗎?」
  「有。……我想請有田君看看我和伯爵見面的情景。」
  「你瘋了嗎?這又不是在演戲,不需要觀眾。」
  「是演戲,一場精彩的戲劇。讓他看了,他就能理解演員的心情了。」
  「因為她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人。」
  房子看著有田,以苦笑掩飾著說道:
  「不知道她會說些什麼。固執倒還罷了,但是胡說起來就讓人為難了,要不是伯爵那樣的人,還根本娶不了她呢。」
  幾乎要說這是一對般配的猛獸夫妻了。
  禮子那雙仍被淚水潤濕的眼睛深處,閃爍著任性的光芒,十分美麗。她好像沒有聽見姐姐的話。
  「要是有田君認為這樁親事還是作罷的好,就該趕快毀掉它。臨回去時只留下些奇怪的話就溜走,這太卑鄙!」
  「真煩人啊。有田君與這樁親事有什麼關係呢?」
  房子嚴厲地責備道。
  「是嗎?難道有田君只是做出常識性的判斷,說些多餘的話嗎?這像是在侮辱我。」
  「禮子,這不是東拉西扯嗎?你說的話一點也不合道理啊。」
  「這可奇怪了。難道我說的都是謊話嗎?」
  禮子自嘲般地笑了。
  有田在旁邊悄悄地說:
  「小姐,那麼我替你毀了它吧。」
  「嗯,請你毀了它吧。」
  禮子轉過身來。
  一隻白狗從與庭院交界的樹籬下邊朝她腳下跑去,一直朝大門方向逃去。
  村瀨彷彿大吵大嚷地從院子裡跑出來。
  有田突然高聲地吹了聲口哨。狗猛地站住,返回到有田的身旁,搖尾乞憐。
  從樹籬中間的門裡轉出來的村瀨,慌忙抓住狗的項圈。
  院子裡傳來伯爵的笑聲。
   十四
  聽到笑聲,禮子突然轉身進入正門。
  因為大家全都被狗吸引住了,所以誰也沒有看她。
  伯爵的大笑聲愉快、豁達,越來越近。
  「你可真丟人!只為一隻狗就驚慌失措……」
  經房子這麼一說,村瀨終於鎮靜下來,但仍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啊,嚇了我一跳。……伯爵也太厲害了。是他突然驚嚇狗,狗才逃的。」
  「那是因為你癡迷地給他看無聊的東西。被笑話了吧。」
  村瀨似乎有點兒害羞,抬頭看看有田。
  「啊,謝謝。多虧您我才得救了。反正這隻狗今天早上才到橫濱,還不習慣日本人。可是,一聽到你的口哨,它就乖乖地回來。有田君,你喜歡狗嗎?」
  「抓住了嗎?」
  矢島伯爵從院子裡出來,拿著馴狗用的皮鞭。
  狗像是很害怕似的低聳著肩,退縮了。
  「唉呀,您,到這種地方來太失禮了。」
  房子一副緩解氣氛的樣子。
  「這個人用口哨一叫,狗就回來了。」
  「啊?是醫狗的嗎,一起去橫濱的那位……」
  伯爵看也不看有田一眼。
  「我聽說華族有不能當獸醫的愚蠢的規定,可因為最近也有男爵以養狗為業的,所以這是從前的事了吧。」
  「哎呀,禮子呢?」
  房子若無其事地轉向一旁。
  「剛才還在這裡,怎麼了?」
  這話立即見效。一聽說禮子,伯爵的臉色就變了。房子一眼就看透了這些,但是她卻和顏悅色地請大家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她自己帶頭,領著他們穿過院子去裡邊的偏房。
  村瀨由於無法抓著狗的項圈而拙笨地走路,所以說道:
  「有田君,對不起,請你讓人從狗捨裡拿拖網來,好嗎?」
  「不要緊,放開它試試。」
  說著,有田在狗耳朵周圍輕輕敲了兩三下,又吹起了口哨。
  狗一面在有田的腳下來回走動著,一面跟著他去了。
  在暮色濃重的庭院裡,可以清晰地聽見有田的口哨聲。
  站在套廊裡觀望的禮子趿拉著木屐下來了。
  伯爵也吹著口哨回頭觀望,因為看見村瀨和禮子來了,所以走進亭子裡等待。
  房子說起弟弟正春因討厭學習院而進入一高的事。
  「我常同媽媽說弟弟和禮子換一下性格就好了。」
  「不過,那樣我就麻煩了。因為根本就沒有能夠管住我胡作非為的厲害的女人,於是親戚們才給我物色了禮子。這是最後一招好主意……」
  因為禮子走近了,所以伯爵中止了談話。
  有田從旁邊經過,因看到與伯爵並排站著的禮子過於美麗而驚呆了。禮子不僅是重新補了妝,她與剛才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般的美麗,如同在崇高的戰鬥之前光彩熠熠。
  誠然,這樣的話她應該同伯爵結婚,有田不知為什麼如此感覺,他有些目眩。
  「喂,傻愣著看什麼呢?沒禮貌!」
  說著,伯爵走出亭子,揚起了鞭子。
  剎那間,有田把伯爵甩了出去。接著,兩人扭打起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09:15

朦朧的東京

  初枝平生第一次來到東京,卻全然看不見東京。
  東京很大,不大容易觸摸到。
  從上野車站下車,初枝觸摸到的,依然是給她領路的媽媽的手。
  已經習慣於由媽媽牽著手的初枝,幾乎不會依賴枴杖獨自行走。當然,這次也沒帶枴杖來。
  剛一踏上月台,東京的噪音便突然襲到。看不見的街市上瘋狂的喧囂聲似乎從四面八方直撲自己而來。
  從空氣接觸皮膚時的感覺,可以分辨出東京與長野街道的印象不同。似乎成群的人們都在注視著自己,由於這些人的呼吸而心裡憋悶。
  初枝膽怯地緊依著媽媽,一直走到站前汽車站。她輕輕地抬頭望了望天空。
  「天陰嗎?媽媽?」
  「不陰,是個好天啊。」
  春天的小鳥、花,夏天的樹香、水果——這些都是初枝住慣了的果樹園中的家的印象,以此來判斷東京,終究是靠不住的。
  因為總是一心期盼光明,所以初枝也有盲人特有的靜靜的光的世界,但是東京的巨大影子一瞬間卻使之黯然了。
  「因為是去爸爸那兒同大家見面,所以初枝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聽阿島這樣說,初枝天真地點了點頭,把嘴湊到媽媽耳邊小聲說道:
  「東京全都是漂亮人兒嗎?」
  「傻孩子,竟擔心這事兒……像初枝一樣美的人可不多呀!大家都很驚訝地看著你呢,沒覺察到嗎?可是正因為長得美,才更應該打扮一下哪。」
  走到了廣小路的松阪屋,便是賣化妝品的櫃台了。
  初枝聞著各種香料的氣味,想起了在滿是紅葉的山中遇見的禮子。
  「媽媽,來了東京,也就能見到那位小姐了吧。這兒也賣小姐用的那種香水嗎?」
  初枝第一次快活地說道。
  像是在尋找著禮子的香氣,初枝夢幻般地摸著香水櫃台上的玻璃止步了。
  周圍的顧客和店員都好奇地回頭看著初枝。有人竟忘記了她是個盲人,只是出神地看著。
  店裡擁擠著很多人,致使空氣極其悶熱。初枝看不見色彩繽紛的女性服飾品,只是不由得感覺交織在一起的各種商品的香氣很華貴。她在心中默數著樓梯的階級,隨媽媽來到了一樓半的美容室。
  看來顧客很多,阿島邊在等候室裡坐著,邊觀望著進進出出的東京人的妝扮,心中盤算如何為女兒化妝。
  不久輪到初枝了,阿島一直跟進了洗髮間。
  「這孩子眼睛看不見,又是第一次來,就請您多費心了。」
   二
  三面遮擋著的窗幔,低矮的椅子,對面牆上的鏡子。阿島牽著初枝的手讓她一一觸摸,然後向美容師請求道:
  「不好意思,可以讓她握一下您的手嗎?這樣她心裡就踏實了。」
  「這位會把初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位和藹可親的好人啊。」
  「請你摸吧。」
  美容師微笑著,溫柔地把著初枝的手,宛如握著溫暖的小鳥,彷彿驚詫於那會說話的手的感覺,美容師朝鏡中的初枝望去。
  這孩子竟看不見鏡中映出的自己如此美麗的臉龐,美容師想著。一邊讓她一一觸摸器具,一邊依次說明女徒工們做的事:
  「用這個粗齒梳子梳開頭髮,然後按摩頭部,滴上這瓶中的肥皂水洗髮。」
  因此,即便是電吹風震耳欲聾地轟鳴,熱風直吹頭髮,初枝也沒感到害怕。
  洗髮後,移至化妝的椅子上。
  雖然美容師耐心地告訴說紫光線美容術就是在玻璃管裡通上紫色電流後,電流閃光接觸面部。但是當它像火花一樣不停地刺到臉上時,初枝還是嚇了一跳。可隨後發出的臭氧,卻是好氣味。
  一會兒到了化妝的時候,初枝雖看不見,但女兒家的幸福感卻溢滿了胸懷。
  四周瀰漫的香料味兒,也確實使人彷彿置身於女性的花園中一般。
  乾燥機、照明裝置、電燙機等機器的聲音,再加上熨發火剪的嗚嗚聲,窗幔拉動聲,年輕人的話語聲等交織在一起,現在連初枝也能感覺到東京女性的華美氣息了。
  阿島出神地欣賞著初枝的化妝。
  「初枝,媽媽不守在身邊也沒事兒吧,我要給你買點兒東西去。」
  說著,出去了。
  阿島因為買賣的關係,一向對女性服飾的流行很留心,可此時也為東京女孩們變得如此華美而深感驚奇了。
  環顧商場一周,淨是想買給初枝的東西。
  不如說淨是想讓她看的東西。
  想到女兒無法選擇自己喜愛的東西,只能欣然穿著全是母親挑選的衣服,阿島心裡便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彷彿只有現在才感覺到這失明的女兒多麼惹人憐愛。
  阿島回到美容室時,美容師正在給初枝盤頭髮。
  因為是結婚的季節,所以也有人在這裡幫助新娘穿衣服。初枝為了稍許整理一下和服也進入穿衣室。室內彷彿還殘留著新娘身上的芳香。
  「打扮得這麼漂亮,爸爸也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阿島又牽著初枝的手出來了。
  因為孩子有殘疾,又是私生子,所以阿島總想無論如何也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領到人前,可一考慮到馬上要去的地方,又不免後悔是否妝化得過於濃艷了。
  當感到汽車拐了彎兒後徐徐駛入大門時,初枝便立刻問道:
  「我聞到藥味兒了,媽媽,這是醫院嗎?」
   三
  「對,這裡是大學的醫院,一所最漂亮的大醫院。」
  「來醫院做什麼呢?」
  阿島沒有回答,似乎有些茫然地環視了一下窗外,突然停下車。
  拉著媽媽的手走著的初枝,聽到右側有年輕男子的聲音。櫻花的葉像是散落了。左側好像有個稍高的土堤,林中的秋風迎面吹來。
  「不是去醫院嗎?」
  「嗯,初枝感覺到了嗎?寬闊的運動場,很多大學生在做各種體育練習,充滿活力地跑啊、跳啊,你能聽到,是吧。」
  「嗯。」
  初枝止住步子,抓住運動場的柵欄側耳傾聽著。
  沿運動場向右拐,初枝意外地被媽媽帶到了滿是枯草的小丘上。
  小丘後面有一個岸邊長滿繁茂大樹的池塘,對面是聳立著高高鐘樓的大禮堂,阿島讓初枝詳細地瞭解了周圍的景色後說:
  「坐在這兒等一會兒媽媽好嗎?我馬上就回來叫你。運動場就在眼前,你不會感到冷清的。學校中的人誰也不會來這兒,學生又都是些成績優秀的好人。請稍等一會兒,好嗎?」
  初枝點了點頭。
  她覺察到,如果此時自己顯露出心中的不安,媽媽便會更加難過。
  事情是這樣的,爸爸在這所大學的醫院住院,但是如果沒有爸爸家裡人的允許,初枝是不可以去看望他的。這些可以從媽媽的話中體會出來。
  阿島伸出手握了一下坐在枯草地上的初枝的手,初枝的手冰涼地顫抖著。阿島用剛買的披肩圍住初枝的脖頸。
  「冷嗎?」
  「不冷。」
  「你聽聽學生們的運動吧,挺熱鬧的。」
  媽媽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了。
  初枝相信媽媽說的,認為爸爸是位了不起的政治家。然而,她與爸爸間卻沒有多少親情。關於有沒有父親這樣有關自己身世的問題,初枝平日是不像世上其他這類孩子那般痛苦的。因為眼睛看不見,又住在遠離世間的偏僻地方,加之過於依附媽媽一個人,所以心中便一直很滿足。
  因而,像現在這樣遇到父親這一問題,說初枝茫然不知所措,不如說是感覺到了自己所看不見的媽媽生活中的一個側面更令她痛苦。
  一想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初枝就更覺得自己很悲哀。媽媽一直沒回來。
  運動場上傳來學生們的聲音,充滿年輕人的蓬勃朝氣。可不知為什麼,初枝反而感到很恐懼。
  「媽媽,媽媽!」
  她叫著。
  「怎麼了?」
  學生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四
  也許是因為從生下來就什麼也看不見的緣故,或像沉入黑暗的深淵,或像孩子半夜驚醒時一樣可怕的寂寞間或襲上初枝的心頭。
  現在也是如此,初枝下意識地叫了聲媽媽。可被學生一問,卻又被嚇得突然縮成一團。
  學生似乎也很驚訝,好像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似的,微紅著臉,又一次問:
  「怎麼了?」
  像驚擾小動物一般嚇壞了初枝,學生也無法就這樣一走了之。
  「你不是在喊媽媽嗎?這附近沒有女人,她是不是去別的什麼地方了?」
  學生感到自己說的話很可笑,便忍俊不禁。哪有這麼大的迷路的孩子啊。
  可他又總覺得在初枝的身姿中,有點兒幼小的迷路孩子般的感覺,而且是四顧茫然的感覺。
  「對不起。」
  初枝羞怯地低聲說著,回頭仰望著學生。
  學生剛從小丘上方的路下來,從初枝的背後轉過來,這時才看清她的臉龐,可似乎又大吃一驚。
  那雙大眼睛直視著前方,像是在尋覓著遠方的什麼東西,而且那秀美的臉龐突然湊過來,有種清純的、和藹可親的感覺。
  可妝卻化得很鮮艷。
  學生有所感觸,
  但在留意到少女是盲人之前,他想也許她是瘋子吧。
  那雙一下也不眨的大睜著的眼睛裡,充滿著純真的愛與憂愁。
  學生感覺似乎要沉入那雙眼睛裡,雖被認認真真地盯著,卻好一會兒忘卻了羞澀。
  初枝忽然垂下了眼簾。
  看著她那無依無靠的樣子,學生問道:
  「你眼睛不好嗎?」
  「嗯。」
  「所以一個人在這兒就……從哪兒來的呢?」
  「長野鄉下。」
  「你說長野?信州的?……從那麼遠的地方來這所醫院看眼睛的嗎?」
  「不是。」
  「是和媽媽一起來的吧。如果因為同媽媽走散了而很為難的話,我替你去找吧。」
  「不了,媽媽去醫院了。」
  學生坐在初枝旁邊,窺視著她:
  「那讓我帶你去你媽媽那兒吧。」
  「不了。」
  「可我從上邊走過時,你像是在悲傷地喊媽媽,所以我想怎麼了,就過來瞧瞧的。」
  「嗯。」
  初枝點點頭,想要轉過身來,可感覺到年輕男子的氣息就在近旁,於是低下了頭,悄悄說:
  「您是這兒的學生嗎?」
  「我嗎?還只是一高的學生。」
   五
  學生似乎留意到,原來這女孩是個盲人。
  「制服也不同。進了大學戴的是大學生的制眼帽,高中的帽兒是圓的。」
  初枝依平日的習慣無意中伸出了手,可又匆忙縮了回來。
  「摸摸也沒關係的……」
  學生摘下帽子遞了過來。
  初枝從這一頂帽子中著實感觸良多。
  不但學生的身影浮現出來了,而且好像觸摸到了他的心。
  撫著那留有體溫的,並且染著油脂的帽裡兒,初枝臉紅了。
  從帽子裡傳來一股超出失明少女那纖細直覺的奇異的親密感。
  初枝不由得低聲說:
  「好舊的帽子……」
  「是啊,已經胡亂戴了三年。明年春天,我就上這所大學了。」
  初枝擺弄著帽子的徽章。
  「這是柏樹葉,嗯,這兩頭細尖,這兒上有兩個圓粒的是橄欖,你明白嗎?」
  「嗯。」
  「可是,即便是和人說話,你也看不見對方,這滋味很不好受吧!」
  「不過,人們差不多都會讓我用手觸摸一下,這樣我就能瞭解對方了。」
  初枝天真地說。
  「原來是這樣。」
  學生似乎也認為確該如此,於是朗聲說:
  「你是用手觸摸說話啊!」
  初枝點了點頭,但因想到學生沒讓自己觸摸,反倒有些害羞似的說道:
  「只從帽子,便可瞭解了。」
  學生因這句不可思議的話而目不轉睛地看著初枝,他總覺得這少女已經完全佔據自己的心了。
  「你真是個天真單純的人兒。眼睛看不見,可怎能這麼純真呢?」
  然而對於初枝來說,正是因為眼睛看不見,所以若不能誠摯地信賴他人,那世間就會一塌糊塗,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有這麼美麗的眼睛卻看不見東西,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我家的老朋友中有位叫高濱的眼科名醫就在這所醫院,請他給你好好診察一下,怎麼樣?」
  「我從出生時起就看不見……」
  「原來是這樣。」
  學生痛惜著,轉了話題。
  「你在東京有熟人嗎?」
  「有。」
  初枝猶豫片刻,從旁邊的手提包中取出一張名片。
  「是這位小姐……」
  「咦?這不是禮子、我妹妹的名片嗎?怎麼回事?」
  初枝瞬間緊緊握住了學生的手。
   六
  「妹妹?您的妹妹?」
  初枝重複著。
  「啊。」
  「可是,你怎麼會有我妹妹的名片呢?」
  「在山上從她那兒得到的。」
  「是了,是了,她從信州的溫泉也給我寄過明信片。剛才不是提過一位叫高濱的眼科醫生嗎?禮子就是去他的別墅。」
  「真想見見小姐……」
  「這很容易,請您隨時來。」
  「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不是有名片嗎?她叫圓城寺禮子。名片上清楚地標明了地址、電話。」
  「圓城寺禮子……」
  初枝悄悄地低聲說。
  「是什麼字?可以往這兒寫嗎?」
  說著,在學生的膝上展開手。
  「嗯,……開始是圓字,會嗎?一圓兩圓的圓,然後是城池的城字……」
  初枝緊閉兩眼,彷彿看著發光的字雕刻在心上似的,一一點頭。
  「可是……」
  她握住了學生的手指。
  「還是讓媽媽教我吧。」
  好像留戀於這飽含著童稚愛心的習字,學生抬起了頭。
  初枝眼中忽地現出一抹陰影。
  可初枝左手仍緊貼著學生的膝蓋,右手溫柔地握著學生的手指,像是在夢想著純真的幸福。
  手拉著手,卻又像忘記了這是在大白天的小丘上,別人會看見等等。
  這種無戒備的依賴感暖融融地傳遞過來,學生只是不可思議地感到少女的手竟是如此美妙。
  「如果你想見我妹妹,那馬上就和我一起到我家去吧,或者打電話叫妹妹來這兒也可以。雖說她是妹妹,可和我只差一歲,裝模作樣當姐姐,很可笑,瞎逞強,真沒治!」
  「可是,她卻溫和地對待我。這樣漂亮的小姐,我還沒見過哪!」
  初枝眺望著遠空,就像禮子在那裡一樣。
  盲人想看的時候,即便是那裡沒有的東西,也會隨時浮現於心間的。
  「禮子和你的性格完全是兩個極端,這樣也許反而很好吧。怎麼也想像不出你們倆見面時的樣子。」
  「小姐的聲音和氣息都很像媽媽。」
  「像你媽媽?」
  「嗯,所以我格外地想念她。」
  學生詫異地沉默著。
  「媽媽!」
  初枝突然站了起來。
  學生驚訝的是,這女孩竟能如此聽辨出遠處傳來的腳步聲。朝小丘向下望去,那被稱作媽媽的女人,正因極度的憤怒和悲傷而踉踉蹌蹌地走著。
  學生自我介紹說是這名片上的禮子的哥哥正春,但媽媽卻只是驚慌失措地催促著初枝,打了一輛出租車走了。
   七
  初枝和阿島在築地的信濃屋安頓下來。
  正如其店名,這是家長野出身的人經營的旅館,與阿島是老相識了。這裡也是關照阿島的花月的信州政治家和實業家們常住的地方。
  阿島常和這些夥伴一起玩兒。喜好奢華,又有股巾幗不讓鬚眉勁兒的阿島,在女人當中也頗有人緣。每來東京必會的藝妓也有幾個。還有阿島初出道時的夥伴,現在已成為藝妓樓或酒館老闆的女人。
  要是被大家認為完全變成了鄉下人,是十分委屈的,因此這些方面的應酬,阿島竟奢華到了與身份不相稱的程度,這也是由於她生性喜好熱鬧的緣故。
  現在也是如此,剛剛在房間裡鬆弛下來,芝野官職顯赫時代的那些美好回憶便立刻浮現在腦際。
  阿島總是不停地往各處打電話,心想今晚大家狂歡一場也許可以解憂消愁吧。
  這是平常的慣例,可惟有這次卻在旅館裡垂頭喪氣的,覺得的確是輸了。
  然而,那顆男人般的春心,已被在醫院裡遭受的打擊摧垮了。
  「戲園子都在這附近,去歌舞伎座看看吧!」
  初枝只是搖頭。
  像個忘記了語言的人似的,初枝在汽車中也一直沉默著。
  也沒有必要問:「爸爸怎麼樣了?」
  不許她見爸爸,這一點從媽媽的樣子來看,初枝就明白了。
  可是,見到那位學生為什麼會令媽媽那麼驚慌失措呢?這讓初枝困惑不解。
  阿島像是在敦促初枝似的,說道:
  「銀座街就在跟前呀!」
  「我看不見吶……」
  「哎呀,雖然看不見,可初枝不是個百事通嗎?」
  「哪兒也不想去。我很疲倦了,已經想和媽媽睡下了。」
  「大白天就開始……」
  阿島以笑來掩飾著,可初枝的寂寞卻感染了她。
  初枝是想躺在床上,完全地感受到媽媽的身體,就像回到母體內似的找回媽媽的心。
  對於以媽媽的眼睛作為自己心靈的眼睛,並且只依賴於此而生活的初枝來說,不了解媽媽的心情,猶如與這個世界的聯繫中斷了,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
  阿島拉著初枝的手,說:
  「這樣說來,媽媽也累了,睡一小會兒也行啊。」
  「對不起,媽媽。我做錯了什麼事兒嗎?」
  初枝像是要摸媽媽的身體,可卻突然趴在她的膝上。
  「不!初枝一點兒也沒錯,都是媽媽不好。所以,我不是對那學生也說了嘛,一定去拜訪……」
   八
  媽媽是對學生這樣說的,初枝也聽到了。不像是為逃離那種場合而現編的托詞。
  媽媽的聲音中含著一絲苦澀。
  名叫正春的學生的答話,初枝也聽到了。他是一高新聞部委員,最近每天都來作同一高畢業的大學教師談話的筆記,回去時稍微運動一下身體再走。因此如果下午上醫院順路來小丘的話,隨時都能見面,而且還可以一起去他家,他住在一高南寮六號等等。這些話都對阿島講了。
  阿島還沒全聽完,就催著初枝道別了。
  然而,正春和媽媽可不像毫不相干的人初次見面。初枝感覺到了這種跡象。
  可是因為媽媽一副極其狼狽的樣子,所以初枝甚至覺得與正春見過面都是在背叛媽媽。
  請他看禮子的名片,他竟碰巧是她哥哥——在自己看不見的人世間,不知為什麼好像張開著一張恐怖的大網,初枝只好偎依在媽媽的膝下。
  初枝想要忘記似乎有什麼秘密的媽媽的樣子。
  「不,是我不好。」
  初枝搖頭說。
  阿島那只撫摸著初枝腦袋的手彷彿在訴說著。
  「叫禮子的小姐就是初枝的姐姐啊,我一定讓你們倆見面。」
  可她嘴上卻說:
  「哭可不好,好不容易化妝得這麼漂亮……」
  接著,捧起初枝的臉,說道:
  「喂,打起精神來,繞東京玩一圈兒吧!咱們只坐車轉轉。要是一點兒也不曉得東京是什麼樣兒,你睡覺也不會安穩的。」
  阿島是想看看禮子的家。
  她想,即便只是從門前經過而不進去,失明的初枝也會感覺到點什麼吧。
  母親不光是感傷,可是做了這樣的事,阿島覺得應該委婉地向兩個女兒表示歉意。
  阿島將禮子的名片遞給司機,她家的地址立刻就清楚了。作為子爵家來說是過於簡陋了,儘管如此,卻也是素淨淡雅的街門式樣。
  因為汽車在門前緩緩行駛,所以初枝把頭轉向媽媽看著的方向。
  「怎麼啦,媽媽?」
  「沒什麼。」
  「這是哪兒啊?」
  「已經可以了,快開吧——」阿島向司機示意。
  禮子父親年輕時的影像與在大學裡見到的正春的面容一起浮現於阿島心間。
  在大學醫院裡瀕臨死亡的芝野的身影,也浮現出來。
  阿島想在初枝父親的有生之年,求得對私生子的承認,可是一想到這是很難辦到的,就覺得由此也可以看出上天對壞母親的懲罰。
  芝野大概是肺癌,已經到了常常神志不清說胡話的地步了。
  阿島思忖,為了初枝,採取什麼手段好呢?
   九
  芝野家從父輩起就是政治家。
  地方民會改為縣議會是在明治十二年,那時,縣的年收入只有三十八萬元。因自由民權的呼聲強烈,娼妓也被解放,散居於長野市內,所以風紀管束成為一大問題。第一次縣議會連日討論的結果,是延至翌年再處理。
  又因沒有會議廳,所以在師範學校禮堂初次見面的四十五名議員,多為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芝野的父輩也是其中之一。身著當時流行的毛料西裝,得意洋洋。
  然而,父輩只是作為地方縣議會的政治家而告終。
  作為後繼者的芝野也是從縣議會起步的,由於父輩的恩澤,芝野老早便成為中央政界人物。
  阿島生下禮子,漂泊至長野的權堂後不久,便從芝野那兒接過一個店舖,因此,與芝野同甘共苦了約二十年。
  阿島的花月飯館日益擴大之際,芝野也在東京修建了本宅。不久,芝野升至政務次官。阿島大搖大擺地出入於本宅。因熱衷於政治,竟到了忘記妾的身份的自卑的程度。這也因為唯獨阿島是芝野十分需要的女人的緣故。
  阿島不僅作為政治狂的女名人而大受讚揚,而且實際上也已充當了芝野助手的角色,他倆簡直到了形影不離的程度。外界認為,即使芝野不在,只要有阿島,就足以解決問題了。地方的政客們總將一切問題都委託給花月的阿島。
  阿島為了芝野,常常全然不顧是非曲直,出色地幹出天不怕地不怕的事情來。這種不計後果的蠻幹反倒是女人的長處,政客常有的陰謀詭計經她一參與,便有一種使賭局能贏的希望。
  然而,芝野的頂峰就是升上政務次官其後便開始倒霉了。在政黨內部的影響也急轉直下,這不光是由於他財力的拮据,還因為受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的驅使而幻夢般地沒落了。
  政黨本身也衰落了。
  芝野成了臥病在床的人。
  如果是肺結核,可初期微熱卻未出現,如果是肺壞疽,可痰卻不臭,加上多年的劇烈的神經痛以及鴉片全鹼等的毒害,他近來面黃肌瘦、萎靡不振。入院檢查說可能是肺癌,只有等死了。
  於是,事到如今,芝野作為被政治拋棄的人而受家屬照拂,阿島便成了無用的人。已經不是她出風頭的時候了,即使來探望,也抬不起頭來。
  為芝野而效力的這二十年,究竟是被什麼驅使而成為了一場被欺騙的惡夢呢?
  儘管如此,當接到芝野的傳喚時,阿島想,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讓初枝見父親一面了,於是便下決心把她帶來了。可來後竟是讓她賣掉花月,把錢寄來這樣的出乎意料的一番談話。
  難道芝野竟窮困到只能依靠這家店舖的地步了嗎?阿島現在才大吃一驚。不過她提出了承認初枝身份的條件。
  芝野夫人佯裝不知道有這樣的孩子,並且拒絕讓她與父親見面。
  「到了現在,她是誰的孩子我也不知道,真不好處。因為連我家的孩子我也只好讓他們退學參加工作了……」
  「學校這點兒小事,太太,我會讓他們好好畢業的。」
  阿島一氣之下,說完便回來了。
   十
  然而,阿島跑出醫院後,也這麼想。芝野夫人只是太懼怕自己才說出那些令人討厭的話吧。對於絲毫不像政客的妻子、只一味小心謹慎的夫人來說,這是很有可能的。
  過分憂慮,又因護理病人而十分疲倦的夫人一看到阿島,一定非常害怕。馬上就想:「啊,竟有這樣的女人!」也不知她要提出什麼樣的要求,難道連丈夫死後的一點點家庭安寧也要擾亂嗎?
  如果兩個人之間擺著丈夫的話,夫人還可能承認阿島的存在,可這時要承認這孩子,將來要一直與她有關聯等等,一想到這些,夫人總覺得非常可怕。
  「這樣的太太根本不在我眼裡,可是……」
  阿島想起有時也有正妻與妾的地位顛倒的事兒。
  「哼,如果讓太太蟋縮在廚房的狹小空間裡,把芝野和我所做的事情全都講給她聽的話,她一定會氣絕的吧。」
  乖乖地離開醫院,阿島感到很無聊。
  就連禮子的事也是如此。戰戰兢兢地從門前經過而不入,實在可悲。再返回去直奔子爵的家門會如何呢?
  雖然表面上氣勢洶洶的,但內心裡卻只是感到孤單,好像徒然地向上揮拳一般。汽車經過新會議廳旁邊時,阿島想起了再也不可能出席這裡的議會的芝野。
  阿島從聳立著會議廳建築物的高岡上走下來,她向初枝講解著皇宮和諸官署的景致。禮子的家漸遠了,阿島不由得鬆了口氣。
  「你沒覺得給你名片的小姐和在大學裡遇到的學生在相貌等地方很像嗎?因為他們是兄妹呀!」
  「還是小姐漂亮。」
  初枝像是沉思著。
  「可是,我一點也不曉得學生的長相。對小姐卻覺得看得很清楚……」
  「哎呀,真奇怪,怎麼口事呢,比起學生來,初枝準是更喜歡小姐。」
  阿島心裡卻說,因為是姐妹啊。可此時初枝兩頰微微發紅起來,她急忙說:
  「雖然看不見學生,但我想他不像小姐。」
  阿島見到正春,猶如他父親子爵年輕時的影像在自己心中復甦了似的。阿島思忖,「那樣的話,禮子就像是當年的自己吧。」
  回到旅館,這天晚上兩人早早便睡下了。
  初枝半夜時輕輕地低聲說:
  「爸爸情況很糟嗎?」
  「唉呀,還醒著哪?我以為你早睡了呢,可是……」
  「爸爸沒救了吧?我知道媽媽您是這麼想的。」
  初枝摸著媽媽的胸口,說:
  「我想死在媽媽前邊。」
  第二天,阿島一個人去了醫院。依然悶悶不樂地回來了,什麼也沒對初枝講。
  到了夜裡,阿島寫著像是給禮子的信似的字句:
  「失明孩子的那顆不可思議的心,使這孩子把小姐您當做自己的姐姐一樣地愛戀著。」
  她寫了又撕掉,撕了又重寫。
  「喂!初枝一個人也可以去見那位小姐嗎?」
   十一
  「媽媽不能跟著一起去嗎?」
  對於初枝來說,比起讓之野家承認私生子這件事來,還是先讓她與禮子姐妹相認會更高興吧。
  因為不理解見到禮子、止春時媽媽的驚慌失措,所以初枝很不安。看到她這個樣子,阿島覺得再隱瞞下去是很痛苦的。
  可是,既有出於對收養禮子,教育她成人的人情上的原因,又必須設身處地為禮子著想。
  連自己都有些驚訝,可阿島明白,正是由於這種果敢的行為才屢次打破了芝野的窘境。
  應該相信兩個女兒,讓她們見面。
  當天早上,趕製的帶碎花的花綾長袖和服與寬幅簡狀帶子等一起,從松阪屋送來了。
  阿島走到旅館的大門口,對送貨的人說:
  「我還訂了喪服,您回去後請轉告一下,那也急著要。」
  阿島心想,也不知自己能否出席芝野的葬禮。她回到房間,還想繼續給禮子寫信,但仍只是一個勁兒地撒著成卷的信紙,最後還是心不在焉地胡亂寫了幾句:
  「你是初枝的姐姐。……你們是姐妹啊。」
  接著,阿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寫下這一行字,小心折起,放入了給初枝新做的和服帶子裡。
  「這樣就沒問題了。」
  阿島像是在惦記著讓初枝拿護身符,她幫初枝換衣服。
  「對方是子爵的千金,身份不同,你要有思想準備。」
  阿島這句話包含了多種意思。
  她托付了前天開車經過禮子家門前的那位司機。
  先拐到大學醫院。
  到了運動場旁邊的小丘,卻未見到正春的身影。
  「要是那個大哥在的話,能請他和你一起去就好了,是不是我們到得太早了呢?」
  「今天是星期天呀,媽媽。」
  「原來是這樣,難怪總覺得靜悄悄的。」
  阿島笑著,又查看了一下初枝的著裝,然後托付司機道:「途中有奇怪聲音時,請您詳細解釋一下,到了子爵家後,請馬上給我來個電話。我在尾崎內科名叫芝野的住院患者那兒。」
  阿島一面目送著初枝坐的小汽車,一面想把自己對生下來就不管了的孩子禮子的愛也裝上去。
  大概是星期天的緣故吧,芝野的孩子們也都聚集在病房裡。大學生長子和即將從女子學校畢業的小女兒,還有已出嫁了的長女三個人。
  阿島對長子說:
  「我已經向你母親請求過了,關於孩子的事……」
  「在這兒說這些也沒用。又有親戚們的意見。」
  芝野夫人急忙遮掩著,隨後看著小女兒,說:
  「這孩子也說絕不想要個瞎眼的妹妹,又說要是能看見東西,也一定是個藝妓。」
  「哎呀,媽媽!」
  長子到底制止了母親。
  「可是,為這個人的幸福著想,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12:14

游動的美人

  禮子不在家。
  初枝無精打采地由司機牽著手想要回去的時候,正春從庭院中跑了出來。
  「啊,歡迎歡迎。你一個人嗎?你媽媽呢?」
  話音裡帶著興奮。
  「今天是星期天,我好不容易回來,本想告訴禮子妹妹見到你的事,可她卻出去了。沒辦法,只好收拾一下溫室。你能來真是太好了!請!」
  正春好像注意到了什麼似的,用制服褲子擦了擦手。
  「手太髒了,我洗洗去吧。」
  「不用。」
  初枝搖頭說。
  但還是想把被正春拉著的手抽回來。
  「可是,如果小姐不在家的話……」
  「你好不容易來了,也該進來坐一會兒呀!況且我又知道妹妹的去處。你一個人來的嗎?挺不容易吧!」
  「嗯。」
  正春的手冰涼,沾著土,有點兒粗糙,又隱約透著些肥料味兒。
  「我以為你會來,第二天我在小丘上等了好一會兒呢。」
  正春邊安排初枝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邊說著。
  「可是看到你媽媽十分生氣的樣子……」
  「沒有啊!」
  「我很吃驚,你媽媽不是驚慌失措地將你拉走了嗎?」
  「嗯。」
  「今天你是瞞著媽媽自己來的嗎?」
  「是媽媽送我來的。」
  「你是來見禮子的嗎?……」
  正春一副不可理解的神情。
  初枝不曉得說什麼才好。
  「很冷吧?我們去禮子的房間看看吧。」
  正春像是要掩飾自己的窘態,站了起來。
  初枝雖然心裡想著該是回去的時候了,但還是被引導到了遠離正房的西式宅邪的二樓。
  開開門,剛步入房間。
  「哎呀,我聞到花梨的氣味了。」
  初枝有聲有色地說。
  「這是花梨嗎?很強烈的氣味啊。」
  「嗯。我們家也種這個,很好聞哪。」
  初枝流露出快活的神情。
  這裡也有禮子身上的香味兒。喜悅充滿了初枝的心間,她好像見到了故鄉和禮子。
  她像眼睛正常的人一樣,一個人不管不顧地朝那香氣襲來的化妝台的方向走了過去,試著摸了摸鏡子。
  正春大吃一驚。
  「危險!還是讓我帶你摸這些東西吧。」
  初枝高興地點點頭。
  「小姐去哪兒了呢?」
   二
  「你問禮子啊?」
  正春說了一半,有點猶豫。
  「她和媽媽一起出去了……」
  他還不太理解禮子與初枝是怎樣一種關係的朋友。
  「她們看能樂去了。我打個電話告訴她你來了吧。」
  「不必了。這樣看看她的房間,就像見到她一樣。」
  「這是西裝衣櫃,是固定安在牆上的……對,一拉這個把手就能打開了。沒關係的。哎。」
  正春從旁邊伸出手,打開了櫃門。
  初枝突然好像目眩似的滿面生輝。正因為初枝也是女性,雖然看不見華美的衣裳的色彩,但卻有一種明快之感。
  禮子的體味也隨香料味一起從衣櫃中傳了出來。這也使得初枝像被年輕的光照耀著一般。
  衣櫃裡放有兩個花梨。這果實的強烈氣味中也飽含著一種令人嗆噎的青春的氣息。
  正春連裝著零碎服飾品的抽屜都試著打開了,他彷彿現在才對禮子的奢華感到吃驚。
  初枝出神地站著。
  不僅是在想念禮子,而且像是在憧憬著禮子的美。
  看她的樣子似乎已沉迷於危險的誘惑中了。回頭看著初枝的正春,覺得自己做了件輕率的事,不免有些後悔,可又感到初枝身上的女人味突然濃郁起來了。
  他很難再拉著初枝的手帶著她觸摸各種東西了。
  「都是些無聊的東西。你現在可能感到很新奇,可要是眼睛能看見東西的話,你一定會覺得禮子的這塊小天地也是很可憐的。」
  「不會有這樣的事。我很清楚。」
  「唉,在我們家肯定只有禮子房間中的傢具格外考究。但這也正是妹妹的悲劇。」
  初枝不由得點點頭。
  「我們家的人全都認輸了,可妹妹卻還在獨自鬥爭著,真是悲壯啊。其實,今天就是為相親的事而出去的。我反對這件荒唐的事,可妹妹卻打算冒這個險。」
  正春說話間,感覺自己那顆對妹妹的憐憫之心與被初枝吸引的心合二為一了。
  「看到你,不知為什麼,我感到更加理解妹妹這個人了。你和妹妹做朋友,要是能使她心境平和下來就好了。」
  初枝仍只是點點頭。
  「我在這個家裡已經沒有自己的房間了。」
  正春笑道。
  「對了,只有我的溫室還保留著。因為我不在家,所以也沒工夫照管,荒蕪得很,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雖然只是庭院一隅的一個小溫室,但卻被秋日曬得暖暖的,裡面還有一些花草。
   三
  只不過是個有屋頂的長約二間、寬約一間的小規模家庭溫室而已。卻也是大谷產的石頭鋪地,用杉木材修建的。兩側棚間的通道狹窄到無法並行兩個人的程度。
  「中學時代,我很熱衷於園藝。一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我就躲在溫室裡。我喜歡熱帶植物。但是,自從搬到學校宿舍以後,這裡的好植物大多枯萎了……」
  初枝摸了摸大大的仙人掌和它那葉肉很厚的葉子。
  「剛才在我家走動時你感覺到一股貧寒味兒了吧。」
  正春快活地笑著。
  聽媽媽說是子爵家,可單單在這家走廊裡走走就可以感到好像是一座比媽媽的花月飯館簡陋得多的建築物,因此,初枝也深感意外。就算飯館與住宅不同,也讓人感到過於寒酸了。有種過堂風冷冷地吹著,屋裡空空如也的感覺。
  如此說來,這家的人心也很渙散,只有禮子房間有的那種華美的氣息,誠如正春所言,反而顯露出一種反常心態,初枝有些困惑了。
  「妹妹的房間和我的溫室,唉,都是一樣的。」
  正春一邊薅掉蒲包花的枯葉,一邊說著。
  「不過同我逃進溫室、擺弄花草相比,還是奢侈地裝點自己的房間、衣物,任性地活著的妹妹更加勇敢啊。我無論如何也敵不過女人的魯莽。你羨慕我妹妹的房間可不好呀。」
  「可是,一進到房間裡,我就覺得小姐好像在那裡一樣。」
  「那麼,這間溫室怎麼樣呢?這裡似乎充滿了我許許多多的回憶。已經荒蕪了,有種衰敗的氣息……」
  「嗯。」
  初枝摸索著抓到一枝薔薇花,半晌兒未動。
  透過玻璃窗射進來的陽光,與土、肥料、植物的氣味交織在一起,感覺到溫暖、靜謐和清澈。
  有些冷清的屋子裡洋溢著正春的青春氣息。
  初枝睜大著眼睛,兩頰微微發燒,天真地憧憬般地佇立著。
  正春似乎害怕靠近這樣的初枝。
  「溫室也真的快要忙碌起來了。外面一冷,各種害蟲就要躲進室內,又要留心保溫。但是,因為我不在家,媽媽想讓花在新年開放,所以梅花、水仙、牡丹、平戶櫻花等也都拿進來了。這是報春花、香雪蘭……」
  接著正春又讓初枝觸摸這些花,可初枝覺得與其說是觸摸這些花,不如說是在撫摸著正春這個人。這種純真與溫暖順著初枝的手和肩膀傳導過來。
  正春不由得抱住初枝,突然吻了她。
   四
  初枝驚慌地想要躲開,可正春的手臂牢牢地留住了她,初枝只能向正春的面頰方向稍微滑一下嘴唇。
  初枝左手抓著正春的上衣襟兒,只是往下拉著。
  初枝右手的手指張開,指尖向上立著,抓著正春的手腕,瑟瑟發抖。
  好像全身僅剩下手指尖有力量了。
  當兩人的嘴唇再次吻合時,那點力氣也消失了,初枝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正春有些愕然。他感到初枝的大眼睛似乎落入自己的眼睛裡了。
  頃刻間,初枝那溫熱的淚水潤濕了他的臉頰。
  但是,正春既不覺得後悔,也不感到悲傷,只是隨著心跳的聲音,青春的活力洶湧澎湃。
  幸福來得太突然,正春總覺得初枝也會就這樣地消失而去似的。
  初枝輕輕閉上了眼睛,正春像是很驚恐,不由得鬆開了手臂。
  初枝像掉了魂的人似的,向後倒下去,她將胳膊肘兒支在擱板上。
  緋色合歡的花盆滾落下來。
  緋紅色的房花散落了。
  「危險!」
  正春大吃一驚,剛要抱起她,初枝便嗖地轉身從溫室裡跑了出去。
  她像是要逃離異常的恐怖一樣,靈活得讓人不可思議。
  正春呆呆地站在那裡。
  但是,初枝迎面撞上溫室出口附近的百日紅的枝幹,「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她就那樣像死了一樣。
  「唉,我竟對連逃走都不能的、眼睛看不見的人……」
  正春跑了過來,想要抱起她。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做了什麼……」
  可是初枝卻推開正春的手,想要爬起來,卻又倒下去了。她緊緊地抓住一把土哭泣著。
  正春嘴裡斷斷續續地順口說著什麼,也坐在了那裡,他將初枝抱起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初枝仍是緊抓住自己隨手碰到的東西,抽泣著,她好像留意到這是正春的膝蓋,於是埋下頭,一動不動了。
  「請你原諒我,真不知道怎麼道歉才好,可是,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
  正春的聲音一個勁兒地顫抖。
  初枝順從地站了起來,由正春牽引著走了出去。
  但是,她的兩隻手卻緊捂著臉不撒開。
  初枝又被帶進了禮子的房間,正春只好給和矢島伯爵一起觀看能樂的禮子掛了電話。
   五
  不能讓弄亂了身姿的初枝就這麼回去。
  初枝自己無法整理好衣著、補妝。只有等禮子回來讓她幫忙了。
  正春這樣思忖著。但是給禮子打電話卻不僅是為了這一點。
  這是因為他湧現出一種按捺不住的想要講出剛才發生的事的衝動。
  他十分想拉著初枝的手端端正正地站在人前。
  與其想要誇耀青春愛情的正當,不如享受這意想不到的幸福。
  接電話的禮子對正春這種興奮的說話方式深感驚訝。
  「怎麼了?哥哥你一到家,就該立刻來這裡……」
  「那種場面,敷衍一下就算了,你不能回來嗎?」
  「我回不去呀。……所以,請你帶那位失明的女孩來這裡吧。沒關係的。」
  「去那種無聊的地方……我希望你停止這次相親。無論如何我都要讓這個婚約解除。」
  「哎喲,在電話裡突然逞強起來,真可笑。哥哥能破壞得了嗎?」
  禮子茫然若失地笑了,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
  「真格的,請你把她帶到這兒來吧。」
  「我能做這種可憐的事嗎?」
  「有我護著她呢,沒事兒的。高濱大夫也在這裡,不是正好嗎。我等著你們。」
  「高濱博士……」
  正春反問的時候,電話中斷了。
  對,高濱博士,正春懷著好像初枝的眼睛復明瞭似的喜悅,回到禮子的房間。
  初枝正站在鏡子前面。
  而且,正在把弄亂了的和服重新穿得整整齊齊。
  這對於正春來說應該是件令他驚訝的事。
  失明的少女獨自一個人打扮,比健康的女人更有些惹人愛憐。
  「啊。」
  正春走近過來,好像又要抱緊初枝似的。
  「我給禮子打電話了。她讓咱們兩個人馬上過去。眼科醫生也去那兒了……」
  「讓我回去吧!」
  聲音像要消失了似的,初枝朝化妝台的椅子上倒下去。
  看到鏡子中那張蒼白的臉上,面頰的白粉被淚水弄髒、口紅因接吻而向旁邊溢出,正春不由得百感交集。
  初枝用顫抖的手指尖兒摸了摸臉。
  正春好像留意到了似的,用紗布將初枝唇邊的污跡擦拭乾淨。又默默地將粉刷、口紅筆遞給初枝。
  初枝手握著這些,又哭了起來。
  正春的淚水也湧了出來,在他道歉的時候,看到初枝微微搖了搖頭,於是他又一次緊緊地抱住了初枝。
  「我想看見,想看見正春!」
  初枝斷斷續續地小聲說。
  兩個人到達能樂堂時,《日本》剛要結束。
   六
  這是長尾家的能樂堂,長尾家可以說是矢島伯爵的最重要的親戚了。
  這所能樂堂不是那種舞台建在院子較遠的前面,從客廳觀看表演的老樣式。雖然是建在個人宅邸內,但在觀看席的椅子後面還設有貴賓席,甚至還設有休息室。與其他能樂堂相比,觀眾席很狹窄,可正因為簡單素雅,反而讓人感覺很舒服。
  由於將要與矢島伯爵達成婚約,因此禮子等人也受到了邀請。
  因為想要把禮子委婉地介紹給矢島家的親朋好友,所以話說得好聽一些,便是把這看作是一種定婚儀式,說得刻薄一些,便是在當面查驗禮子是否相配。
  僅僅因為與伯爵有婚約這一點,就足以招致好奇與侮辱了。
  不用說,嫉妒、羨慕這一對的女人太多了,但這又是件極不合常理的事。就常理而言,伯爵絕對不適合結婚。
  伯爵已經被束縛住手腳,處於一個不同眾人商量就無法決定任何事的境遇了。
  這些人一齊挑剔新娘的舉止是很出名的。給伯爵提媒的不知有多少。禮子也是這些人尋寶時被發現的寶貝之一。
  「要是這位小姐的話,伯爵大概會心滿意足的吧。」
  一個人這樣說,另一個人也很放心的樣子。
  「這比什麼都強。找到這樣的人了嗎?」
  但是一見面,互相之間都感覺到了各自內心裡的詭譎的譏笑。
  既不是稀世賢妻,又不是絕代佳人。這位小姐倒像是個勇敢無敵的馴獸員。
  矢島伯爵家與圓城寺子爵家的不般配已經是不言而喻了。作為折服伯爵的手段只剩下結婚這一條路了。否則的話,爵位和財產都岌岌可危。
  替伯爵家擔憂的人想在婚禮前同禮子見上一面。
  今天的能會即是為此。
  也有人懷著一種觀看華美的犧牲的心情。
  禮子當然也有精神準備,她目不斜視,一副因得勝而驕矜的神情。
  這時,正春雖然也逞強進來了,但是拉著盲少女的手穿過明亮的座席這件事著實令他臉紅得不得了。
  舞台上,後部主角義經的幽靈,拾起隨波而流的弓,同能登守作戰的阿修羅也平靜下來。
  「春夜拂曉,波濤滾滾,疑是敵人來,卻是海鷗成群;疑是轟鳴聲,卻是海風陣陣……」
  像是從夢中驚醒過來,初枝感到突然,又加上響器的伴奏聲、謠曲的聲音、能樂演員用腳打拍子的聲音等,使初枝害怕得心驚膽顫。
  有種莊嚴的感覺緊逼而來。
  禮子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啊,小姐。」
  初枝放心地小聲說了一句,坐下後仍不鬆開手。
  「刮起了猛烈的晨風。」
  退場的伴奏音樂也結束了。
  這時禮子抱著初枝肩頭,帶她來到休息室。
  因這盲少女在身旁,所以禮子就更加令人刮目相看了。
   七
  人們認為初枝是一位值得同情憐愛的天才音樂少女,或是演奏琴鼓的名手。
  並把初枝作為禮子的一種奇特的陪襯來看待。
  溫柔地憐愛初枝,使得禮子更加光彩照人,並給傲慢的她增添了風趣。
  如同沒有穿慣的長袖和服反而更能襯托出禮子的美麗一樣,仔細看起來,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初枝也不比禮子差。
  被這樣的禮子吸引住之後,人們開始注意到初枝的美貌。
  看到初枝,任何人都不由得出神地感到悲哀。但這並不是因為可憐她失明,而是感覺到她那種天真的平易近人的勁兒。
  有初枝在身旁襯托,禮子那富有挑戰性的美貌也隱約變得高貴文雅起來,緩和了人們的敵意。
  禮子的母親放下心來,對正春耳語道:
  「她是誰呀?」
  「說是禮子在信州遇見的。我想讓高濱大夫給她檢查一下,所以硬把她請來了。」
  「是這樣啊?我也好好拜託一下高濱大夫。」
  媽媽也沒有注意到正春不尋常的樣子,只是很喜愛地看著初枝。
  矢島伯爵也一面在心中「嗯、嗯」地嘟囔著,一面好像有什麼人生發現似的驚訝著。作為禮子的附庸,這姑娘不能佔為己有嗎?一股殺氣騰騰的恣意放縱之情突然抬頭了。他心中甚至浮現出一種奇怪的幻想:和這樣的兩個女孩一起過上奢華的醉生夢死的生活又如何呢?
  「是你的夢中情人嗎?」
  伯爵拍了拍正春的肩膀。
  「要是有什麼麻煩的話,就到我這裡來吧。從現在開始,特殊口味可讓人為難了。」
  正春勃然大怒。
  但是將初枝交給禮子之後,他也不由得放心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初枝見到禮子後會如此平靜,但不知為什麼,見到初枝和禮子,總讓人感到她們兩個人之間像是流動著一種自然的愛情。
  然而,初枝可絕對無法平靜下來。
  與其說她對同正春接吻感到憤怒或遺憾,不如說她不管怎樣只想回到媽媽身邊。
  斷然拒絕返回的話,似乎是在侮辱正春,這會令初枝很難過,因此她好像在半夢半醒中被帶到了能樂堂似的。
  初枝有種想要逃入禮子懷中的想法。
  旁人看不出來,慣於依賴他人的初枝是如此地心驚肉跳。
  從正春和初枝進屋時起,禮子就一眼看穿了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很不一般。
  初枝並沒想瞞著禮子,她那只被握的手在默默地道著歉。
  「我那樣地與你約定,可你那時候為什麼卻離開了山裡呢?」
  禮子一邊說著,一邊向高濱博士遞眼神兒:就是這個女孩。
  「你不想要我給你的幸福嗎?」
   八
  高濱博士點點頭,從對面的長椅子那兒走了過來。
  他若無其事地停在初枝面前,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初枝眼睛的轉動。
  博士對初枝也很眼熟。
  在滿是紅葉的山裡,雖然相距甚遠,看不清相貌五官,但那身姿的印象卻是無法忘懷的。
  那天身穿短衣襟、銘仙綢衣服的山裡的女孩,今天卻穿著混雜在這所能樂堂的人們中間也不太顯寒磣的中長袖和服。雖說如此,但那種好像在熱衷於傾聽天堂裡的聲音的神情卻是一樣的。
  從初枝的面部到其胸前,總有種豐滿的感覺,這使得博士聯想起能樂的那種平靜的激烈感。
  禮子和正春緊張地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博士的臉。
  初枝不知是誰在看著自己,她有點目眩似的低下了頭。
  博士若無其事地說:
  「穿和服觀看能樂,禮子也真夠奇特的了。」
  他笑著返回了座席。
  接著,對用眼神詢問情況的正春小聲說:
  「好像能看見東西。」
  「能看見?」
  正春幾乎蹦了起來。
  「能看見?您說能看見,大夫?」
  博士對正春的大嗓門感到很為難,於是來到走廊上。
  正春緊跟在後面糾纏著。
  「真的嗎?大夫。她能看見東西嗎?」
  「我說能看見是指她好像知道明暗及光線射來的方向。也就是說,可能有手術成功的希望。假如視網膜是健全的,故障只出在水晶體的話……」
  「所謂水晶體是指瞳孔吧。那麼美麗的……」
  「對,是瞳孔的鏡頭。比方說黑色白內障,只看一下,是看不出與普通的有什麼不一樣的。啊,但是,這個人是先天性的。先天性黑色白內障的病例很少見。」
  「要是先天性的就不行了嗎?」
  「不見得全都如此。總之,不仔細檢查就無法下任何結論。但就我剛才的觀察表明,檢查一下,也不是徒勞無益的。不至於這樣就沒救了。」
  「謝謝,大夫,謝謝您了!」
  「請帶她到醫院來吧。」
  正春連連點頭道謝之後回到了休息室,也不顧周圍,就突然握住了初枝的手。
  「眼睛會睜開的,你的眼睛會看見東西的。」
  初枝有點兒恍惚。
  正春像是在責備她似的,說道:
  「你的眼睛會看見的。怎麼在發呆呢?」
  初枝吃了一驚,點點頭。
  初枝覺得正春的一股強大的力量滾滾流入自己的心間。她感到似乎自己的眼睛睜開了。
  先天的盲人現在怎麼也沒法安靜地思索能看見東西意味著什麼。
  惟有火熱的喜悅之情洋溢著,初枝感覺就好像自己身體裡有一雙大眼睛睜開了一樣。
  正春嘴唇的感覺新奇地復甦了,但是現在已然沒有任何恐懼和悔意了。
  「太好了!我所說的幸福就是指這件事呀。」
  禮子也說道。
  初枝又點了點頭。
   九
  然而對於初枝來說,比起對自己的眼睛能看見東西這件事的驚訝來,還是對剛一聽到這件事時,正春變得一點兒也不令她恐懼了這件事的震驚,更讓她感到是確實的幸福。
  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壞女孩,也不知該對禮子說什麼才好。
  一想到自己曾用禮子的白粉和口紅修補那因接吻而弄亂了的唇形,初枝就害羞得臉上火辣辣的。
  但初枝也有一種想讓禮子看看她的化妝品塗在自己臉上的幼稚的勇敢勁兒。
  「參觀小姐的房間時,我聞到了花梨的氣味……」
  初枝欲言又止。
  「是嗎?那是從信州買回來的。這件和服上也熏著味兒呢。」
  禮子將一隻衣袖舉到了初枝面前。
  「真沒想到這麼快就在東京見面了。我拉著高濱大夫回到鞦韆那兒時,你已經不在那裡了。我很窩火,心想就讓這種撒謊的人一輩子眼睛看不見算了。但是,現在太好了。」
  雖然禮子的衣袖遮住了光線,但初枝卻感到一種五彩繽紛的亮麗。
  「啊,她是快要結婚的人了。」
  一想起正春的話,初枝便從那長袖和服中感悟出禮子那顆聰明的心了。
  「還回去觀看能樂嗎?」
  矢島伯爵站在禮子面前。
  「我怎麼都行。」
  禮子漫不經心地說道。
  「我可怎麼也忍受不了這種裝腔作勢的老古董。」
  「可是,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嗎?」
  「任務?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任務啊。出於什麼意圖讓我們來,這一點我也明白,但如果我不是很自豪的話,就不會出席了。」
  一種以自己的結婚為武器來蔑視世俗成見的腔調。
  伯爵以禮子為榮,想要炫耀一番,卻又不表現出那種神情,只是豁達地站著。對眾人連看都不看一眼。別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與禮子兩個人如同理所當然地集中了一切讚美目光的美麗的雕像一般,擺出一副高貴文雅的姿態。
  伯爵對禮子有信心。她也是冷冰冰的一副驕傲自得的樣子,絲毫也不把伯爵家的親朋好友們放在眼裡。
  「真是個好天氣,到哪兒去痛快地玩一下吧!這位小姐也一起去吧!」
  因為伯爵這樣說,所以初枝突然抬起頭看了看,滿臉的不安。
  雙人靜夫人舞就要開始了的信號響了。
  「我送這位小姐回去,還有好多話要說呢。」
  「她是哪兒的人呢?」
  「嗯,她是住在我心裡的人,一定是……」
  禮子好像在逆反著伯爵似的,拉起初枝的手站了起來。
  伴奏者在鏡廳中,調樂器的聲音、鏡廳、從後台通往舞台的過道棧橋、舞台的樣子等等,正春向初枝大致說明了一下。
  接著,又告訴她演奏笛子、小鼓、大鼓的人和伴唱的人都已經各就各位了。
  「你能感覺出我妹妹的未婚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正春在初枝的手掌上用假名書寫著。
  初枝點點頭。
  怎麼樣呢?像在詢問這句話似的,正春握住了她的手指。
  初枝搖搖頭,好像很難過。
  我也這樣認為,正春想要以手來傳達他的這種想法。
   十
  他們四個人按正春、初枝、禮子、矢島伯爵這樣的順序並排坐著。
  禮子的媽媽留在走廊裡與高濱博士站著閒聊。
  「您怎麼認為呢?」
  「您是指伯爵嗎?他是個很了不起的漢子啊。他們兩個人站在一起時,禮子小姐看上去格外美麗。我想您不必擔心什麼……」
  「這樣行嗎?禮子好像很合伯爵的意,可我對這種中意的方式卻很擔心。禮子也是突然改變主意的。她自己主動提出同意這樁婚事,這可有點不尋常。我真不瞭解她的真實想法。因為不是我親生的孩子,所以就不一樣吧?在信州,她對您講到過我們的那些事嗎?」
  「唉,實際上……」
  博士猶豫著。
  膽小的母親低下了頭。
  「還是如此啊。那樣聰明的孩子立刻便會明白了。她姐姐房子是個浮躁輕率的人,沒法依靠她,正春又因為厭惡家裡而逃了出去。這兩個人雖然都可憐我、照顧我,但反而像是在責備我,家裡到了這種地步,全都是因為我沒志氣。同他們相比,只有禮子到現在仍然苛刻要求我,盡提出一些辦不到的事情來和我商量,雖然總讓我為難,但她對我的態度中卻有股認真勁兒。真是個使人發怵的孩子啊。」
  博士點點頭。
  高濱博士從學生時代作為家庭教師住進圓城寺家起,一直是他們家的老朋友。由於在子爵家境敗落之後仍然與之保持交往,因此現在博士是夫人那些辛勞故事的親人般的聽眾。
  「所以,對禮子的恣意任性,我反而以一種高興的態度來放任她。讓這孩子離手兒真有點寂寞。不被禮子叱責,不和她爭吵,我就好像突然軟弱下來了似的。看伯爵的那個樣子,即使他娶了禮子,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近他啊。」
  「不會這樣的。這種人出乎意料的爽快。只要打破了常規,對任何事情都會感覺良好的。」
  「好像禮子有種與伯爵開戰似的想法。她總認為沒有自己戰勝不了的人。要是錯一步,也不知道禮子這樣的孩子會變成什麼樣,因此我就更加擔心了。這次的相親也是如此。以禮子的性格是決不會擺出一副委曲求全的做家庭的犧牲品而結婚的可憐相的。所以我還不清楚她是不是裝出一副自己主動要求的樣子來。」
  「是啊。她也許是對貴族懷有某種幻想吧。不,稱之為幻想,這是我們平民的想法,對小姐來說……」
  「據說要是正春辭去爵位就好了。我丈夫還在做夢,他認為若是解決了借款,靠伯爵的親戚們的支持,這次也許能出任議員呢。」
  舞台上,後部主角靜夫人的亡靈附在摘菜女子的身上,講述著以往的故事。兩個女人形影不離地跳著雙人舞。
  禮子的媽媽聽了一會兒傳到走廊上的伴唱聲之後,說道:
  「那個失明的女孩怎麼樣了呢?禮子好像十分喜歡她似的。」
  「真是個打動人心的和藹可親的女孩啊。」
  「我見到那孩子,便想起一個人……」
   十一
  因為圓城寺夫人像是很難開口,所以博士一副不可理解的神情。
  「哪能有這樣的……」
  夫人慌忙否認了,好像連自己都感到很羞恥似的,把手放在客席的門上。
  博士也突然察覺到了。
  「莫非是……」
  但是博士已經回想不起來禮子生母的容貌了。
  到底還是女人啊,博士對夫人的敏銳感很驚奇。
  可能夫人在領回禮子的時候同其生母見過一面吧。
  只見一面就能一生也忘不了那個女人嗎?
  這盲女與那個女人長得很像嗎?
  博士不清楚,是否禮子與初枝有像是一母所生的地方。
  「自己一有弱點,就不禁開動起羞恥的神經來了。」
  夫人又一次否定道。
  博士覺察出夫人是在杞人憂天。
  「不至於吧。小姐也只不過是像喜愛木偶人似的喜歡那孩子罷了。」
  「嗯,我第一眼看見她時,也覺得她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正春可是頭一回對女孩子如此親切啊。那個靦腆的孩子……」
  她竟擔心到了這些,博士以笑掩飾著說:
  「這是因為對方是個盲人啊。」
  「嗯。不過,我真想讓這樣的女孩在我們家裡住上一段時間呢。她也許可以教會禮子和正春,什麼是純真的愛情。」
  夫人背朝博士,稍稍打開了門。
  「懷念昔時的和歌,重複歌詠那微賤的、微賤的麻線球,把古時變成今朝……」
  兩位靜夫人翻弄長袖起舞。
  即便聽到正春對兩位靜夫人的裝束的解釋,如年輕女子頭上戴的能面、靜烏帽子,擦金箔、嵌色金銀線刺繡和服內裙、窩邊兒腰帶、蔓草扇子等等,初枝也想像不出來是什麼樣子。
  但是,靜夫人之靈與摘菜女子如同影之隨形一樣跳著相同的舞步,這種幽婉的妙趣與義經的悲劇性的戀愛故事使得失明的初枝也有了切身的感受。
  吉野山的勝手社中收藏有靜夫人跳舞時穿的舞衣。靜夫人的亡靈附著在想要摘嫩青菜供奉神佛的女子身上,穿起令人懷念的舞衣跳起舞來。本應看不見靜夫人的幽靈,但她卻是華麗的主角,摘菜女子雖是配角,但與靜夫人同樣裝束,取代了主角的地位,有著無可比擬的美麗。
  「山櫻花落,風吹如雪,花之輕風,請訪阿靜之遺跡,請訪阿靜之遺跡。」
  曲終了,但初枝像是追逐著奇異的夢幻一樣,癡迷著。
  第四個是隅田川。
  思戀自己的孩子梅若丸的瘋女人,從京都一直流浪到關東的隅田川畔時,聽說那孩子埋在河岸邊柳樹下的墓塚裡。因為是母親悲歎哀傷的場面,所以禮子遭遇伯爵的勸誘,她決定回去了。
  她不願因此而想起生母的事情來。
  「我借用一下禮子小姐。」
  伯爵採取了強硬的態度,這使得禮子的媽媽很難拒絕。
  但是,禮子卻不鬆開初枝的手。
  「媽媽,我去送這孩子。」
  伯爵很生氣。
  隨後,禮子上了初枝的車。伯爵無奈,只好請正春上自己的車,大家還是決定去信濃屋旅館。
   十二
  有人稱能樂為「不動的舞蹈」。從全神貫注的肅靜而深刻的能樂表演中,同視力正常的人用眼睛著相比,盲人聽起來可能會通過那些強有力的謠曲、伴奏、用腳打的拍子等得到更強烈的印象吧。何況這對初枝來說還是第一次。
  乘上汽車後,雙人靜夫人舞的幻覺仍沒有消失,初枝感覺就連旁邊的禮子看上去也不像是人世間的,而像幽冥的人一樣。
  而且,只剩她和禮子兩個人的時候,初枝感到不能不對禮子說自己與正春之間的事,她的臉頰自然而然地紅了起來。
  禮子像是在溫柔地安慰著她一樣。
  「你還真清楚我的地址呀。的確是一個人來的嗎?」
  「嗯。」
  初枝點點頭。
  「可是,我覺得好像昨天曾從您家門前經過。雖然不十分清楚……」
  「唉呀!真怪呀。從門前經過的話就該順便進屋坐坐啊。你是和誰一起來的嗎?」
  「嗯,和媽媽。」
  「是嗎?要是你媽媽也一起來就好了。我好像能看見你媽媽是怎樣疼愛你的,真想見到你媽媽啊。她在旅館嗎?」
  「嗯。但是,問過媽媽之後……」
  初枝面帶愁容。
  「媽媽問我能否一個人去小姐家。」
  禮子不解地說:
  「你們打算馬上就回信州去嗎?」
  「嗯。」
  那麼,要是和正春之間有什麼的話,又會怎麼樣呢?
  「不行,立刻就……請高濱大夫檢查一下,要是能治癒看見東西,那初枝可就脫胎換骨了。你就會打開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切都將從此開始。」
  「嗯。」
  「你明白眼睛能看見東西意味著什麼嗎?」
  「不明白。」
  禮子與初枝兩個人同乘一輛車,這也是因為她懷著一種想要知道初枝是如何看待正春的想法,但是一看到初枝純真的樣子,她就無法觸及這些事了。
  「你剛才一邊觀看能樂,一邊跟我哥哥說話了吧。」
  禮子先拐彎抹角地提出有關自己的事情。
  「對我這次的婚事很反對吧?」
  初枝有些為難。
  「嗯,沒關係。我很高興,反對是當然的。但是,我感到不可思議。你既看不見又沒講話,怎麼能判明那個人不行呢?」
  初枝點點頭。大眼睛裡浮現出一抹想要訴說什麼似的色彩,目不轉睛地看著禮子。
  「小姐。」
  「是啊。我很感激。」
  回到信濃屋旅館後,阿島仍沒有回來。
  看見在大門口迎客的年紀大的女傭,伯爵似乎大吃一驚。
  正春和禮子都去了初枝的房間,只有伯爵單獨留下來,在樓梯的後面與女傭站著講話。
  「喂,求你了。什麼時候到這兒的?」
  「我不會做什麼壞事的。」
  女傭笑著伸出一隻手來要錢。她曾在伯爵常去的酒館做過女傭。
  「正好啊。那個失明的女孩是怎麼回事啊?」
  「好像和老闆娘交情很深。」
   十三
  禮子說她想要等初枝的媽媽回來見過面後再走。她想要安排好,想讓初枝第二天就能接受高濱博士的診察。
  但是矢島伯爵卻緊催著禮子。僅憑繞道到初枝住的旅館這一件事,就足以使他的自尊心神經質地顫抖了。
  而且,正春和初枝又顯露出一副毫不親切的神情,這也令他感到厭惡。
  失明的少女純真得像朵可愛的鮮花,但卻有種奇異的魅力,深深打動人心。
  從一開始她就有一種看上去像是在男人那裡,而又像影子一樣難以捕捉到的感覺。
  「哼!」
  不知為什麼,伯爵有些嘲諷情緒,就連禮子安慰初枝,他也覺得這是對自己的一種無言的反抗,他那想要打垮禮子的慾望更加強烈了。
  看到嚴肅地站在房間裡,不想坐下來的伯爵,正春說道:
  「我跟這女孩的媽媽好好說一下。」
  「是嗎?可我也想見見她媽媽。」
  禮子一邊從正面認真地看著哥哥的臉,一邊站了起來:
  「你是說愛她,在她眼睛能看見東西之後……」
  禮子好像在說這些似的。
  伯爵一乘上汽車立刻就說:
  「據說她是長野那家名叫花月飯館的老闆的女兒。」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嗎?簡直像掌上明珠一樣地疼愛著,這真可笑。她是名叫芝野的眾議院議員的小妾所生的。據說是因芝野瀕臨死亡才從鄉下來到東京的……母親去大學醫院探望病人,失明的女孩卻一個人出去閒逛,這不是很怪嗎?」
  禮子很奇怪伯爵是如何知道這些的,但她沉默不語。
  「把正春君留在那兒,沒事兒吧?」
  伯爵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
  禮子反駁道:
  「哥哥靠得住。」
  「這時候信用可不值錢呀!」
  「唉呀,我的意思是說他不會讓人不幸的。和我不一樣,哥哥可是個誠摯悲憫的人。」
  「所以,他就當然是一個能誠摯愛人的人嗎?」
  伯爵看著禮子嚴肅的側臉,說道:
  「但是,對方可是一個令人操心的人哪。」
  「哎,你說她是個過於純潔的人嗎?」
  伯爵不滿地漠然置之,沉默不語。
  只剩初枝和正春兩個人留在房間裡時,初枝聳著肩,一動不動地低垂著頭。
  接著,她悄悄地哭了起來。
  此刻,她心裡已經原諒了在溫室裡的那次接吻。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對於初枝來說,只覺得十分悲傷。
  她想讓正春摸摸自己的手,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衣架上掛著初枝和媽媽的衣服。梳妝台附近也有像是女孩攜帶的物品。
  正春溫和地看著,彷彿那是初枝的肌膚一般。
  「假如你眼睛能看見東西了,那就請你第一個先看看我。」
  初枝連連點頭,用緊握著的拳頭拄著膝蓋,像是要倒下去似的。
  正春拉著她的手,不禁抱住了她。
  過了片刻,初枝請求正春回去。她無論如何都想要一個人等待媽媽回來。
  正春剛走,媽媽就回來了。
   十四
  不用說,初枝已經停止了哭泣。
  正春不在身旁,初枝卻反而更覺得他就在近旁,她好像插上了幻想的翅膀似的,輕輕地在房間中走來走去,毫無意義地觸摸著各種東西。
  即使被桌子絆倒,她也只是「痛啊,好痛啊!」地叫著,自己感到很可笑,於是便笑個不停。
  看不見也無妨,在客廳裡咚咚地走動,狼狽地撞在東西上,想必很可笑吧。
  不知不覺間初枝也沒聽見媽媽回來的腳步聲,可拉門一打開,她就跳起來迎了出去。
  「唉呀,你的情緒真好啊。為什麼這麼高興呢?」
  「媽媽。」
  初枝來回胡亂摸著阿島的臉。
  「我能看見媽媽了。真的會看見的。」
  接著,一口氣把今天所發生的事全都講了出來。
  阿島拉著初枝的手頻頻深深點頭,初枝的話大致講完之後,阿島好像還在期待著什麼似的,直盯著她,沉默著。
  初枝突然臉紅到了脖子根兒,她逐個撫摸著媽媽的手指,低下了頭。
  「站起來一會兒!」
  阿島說道。
  初枝稍微搖搖頭。
  「你在小姐那兒補妝了?」
  「嗯。」
  「好極了。」
  阿島好像沉思著什麼似的。
  「哎,初枝試著一個人獨自去爸爸那兒吧。因為初枝像是有好運氣,所以那位也一定會感到滿意吧。媽媽已經做什麼都不行了……」
  初枝追著母親那似乎要消失到遠方去的聲音。
  「要是不和媽媽一起,我就再也不去任何地方了。」
  「在你爸爸有生之年,把初枝的眼睛治好吧!」
  「嗯。」
  阿島不相信初枝的眼睛能治癒,簡直到了恐懼的程度。
  她也不相信另一個女兒禮子曾經來到這個房間裡等待過自己。
  阿島為了聽聽禮子的事,悄悄地來到了賬房。女傭露骨地揭發著矢島伯爵的色迷心竅。她甚至連正春與初枝之間的事也對阿島委婉地暗示了。
  但回到房間時,阿島已經平靜下來。
  「稍微站起來讓我看看……」
  接著,她替女兒解開衣帶,突然如賣春的女人一般驚訝於初枝身體的手感了。
  「初枝很幸福呀!」
  初枝摟住母親。
  「不行,不趕快換衣服會著涼的……」
  阿島快活地說著,拍了拍女兒的後背。
  「小姐去哪兒了呢?」
   十五
  駛經地藏坡,上了山手本町公路,意大利領事館前邊就是布拉弗賓館了。
  從橫濱的繁華街道到港口的汽船,左側的景致一目瞭然。
  在外國人住宅群的房頂上端,可以看見天主公教會的尖塔。禮子心想,弗愛利斯女子學校也就在附近吧。
  汽車從那條大道向下行駛到賓館的庭院。
  「日本人很少來這裡。儘是些西方人,沒那麼多麻煩倒挺好的。」
  但是,寒磣破舊的木製正門卻讓人感到這個地方像是個沒落的外國人公寓。
  「好像這裡的菜餚是橫濱最好的。」
  一進入食堂旁邊的休息室,一隻獵犬便突然狂吠起來。
  禮子大吃一驚,緊抓住門呆立不動。而伯爵則同壁爐旁邊的女人隨便地閒聊起來。
  那女人像是個猶太血統的德國人,作為剛三十歲出頭的人來說,她有點孤苦伶仃的。
  狗的身體很長,是一隻像短腿爬蟲類的令人恐懼的獵獾狗。
  在女主人擺放得十分整齊的鞋子旁邊,那隻小狗也並著腳掌異常大的兩隻前腿,直盯著禮子。因為它好像是兩邊一樣地垂著大耳朵,所以更顯得老氣橫秋。
  伯爵出去以後,西洋婦人朝禮子微笑了一下,就又悄悄地看起英文報紙來了。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了。被狗嚇了一跳之後,禮子反而恢復了平靜。
  「讓你久等了。聽說這裡有一間明亮的房間。」
  隨著伯爵的勸誘,禮子來到庭院。
  在草地的向陽處,有群鴿子在嬉戲。
  順著朝南的傾斜的踏腳石走下去,有一處綠色屋頂的、遠離主樓的房屋。可以看到套間的裡間中那張白色的床。
  「就近下邊窪地的對面是鷺山。一直可以眺望到本牧的綠丘那兒。」
  伯爵打開了窗子。
  所有這些山丘都籠罩在暮色當中,窪地的背陰處冷冷地浮現著白色的洗濯過的衣物。
  但是,圍在禮子脖頸上的黃貂皮卻沐浴著明亮的陽光,像一圈暖暖的光環似的使她的臉色很柔和。
  男服務員送來紅茶後走了。遙聞遠處港口的汽笛聲。
  從山丘上的客房中突然傳來了年輕的西洋女人的嬌喘聲。伯爵也因其過於挑逗而扭過臉去。
  「我想讓你媽媽聽聽有關我的事……」
  「嗯。」
  禮子雖然點頭,但僅僅是被帶到這裡來,這一點已經使她感到屈辱了。
  「但是,我感到理解你與讓你瞭解我是一回事兒。」
  禮子邊用手擺弄黃貂皮,邊說:
  「我可沒想過讓人理解。」
  「那是我的說法不對。所謂愛……」
  禮子出聲笑了:
  「我還什麼都不想回答……」
  「你說什麼?」
  伯爵轉過身來。
   十六
  「不要從我這裡強行奪走任何……」
  禮子平靜地說。但是,她的聲音卻像女人般地顫抖著。
  伯爵沒有料到,他似乎感覺到了禮子的嫵媚。
  「你真是提了個聰明的要求啊。」
  他溫和地笑了。
  「哎喲,我最討厭故作聰明了。」
  「這是因為你的對手我是個有名的傻瓜。請你講話再粗野一些吧。」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可別輕視我!」
  「為什麼?」
  「請讓我回去吧。」
  伯爵佯裝不知。
  「可是,我們不是快要結婚了嗎?」
  禮子沉默不語。
  「我嘛,可不是那種輕易就結婚的男人啊。但如果有人認為可以和我這樣的人結婚的話,那麼我便會因此而相信這個人。但是,我不會後悔的。我討厭為過去的事道歉。若是提出那種要求的女人,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和她過下去的。」
  「嗯。」
  「我覺得這次和你的談話很有趣。我只要是按周圍的人說的那樣做,就能自然而然地同你結婚了,沒有比這更愉快的事了。這是因為能讓人們這麼想——那個男人也是一遇到自己喜歡的小姐就很輕易地結婚,變得像貓一樣的老實——是很幸福的。」
  「幸福?有那樣的幸福嗎?」
  「是幸福啊,至少對我來說……是孩子般愉快的幻想。」
  伯爵站了起來,在房間裡來回猛走著。
  「這些多管閒事的傢伙的結論是,只有禮子這樣的人才能鎮住我。這是因為你看上去很厲害的緣故。可以說,試著把兩個難以處理的人配在一起,是孤注一擲了。這一點,就連你也覺察到了吧。」
  「嗯。」
  「所以我很愉快呀。猛獸對猛獸,相互嗅著對方的體臭。但我可絲毫也不認為你是個難對付的小姐啊。我完全看透了,沒有人比你更有女人味兒了。」
  「你什麼也沒看透啊!」
  「當然看透了……我把我們的結合看作是一種超脫,是對無聊的世人的反叛。他們想以你的力量來折斷我的翅膀,但是,讓他們看看,你怎麼反倒成了我的翅膀了呢?」
  西洋女人的嬌聲又傳來了。明明像動物似的,卻有種像是發粘的人味。
  伯爵像是要壓在禮子身上似的站著。
  「這麼美,真是一種反叛。」
  禮子突然閉上了眼睛,剛要躲閃,就已經被抱了起來。
  「不要強行奪走任何……」
  她乾脆地說道。
  「這麼輕啊!」
  伯爵像是在試試自己那種神奇的力量,搖撼著禮子。
  食堂七點開飯。
  儘是些寂寞的西洋人。
  坐在窗邊的餐桌前,禮子那雙刺人般清澈的眼睛連眨動都忘卻了。
   十七
  伯爵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削著蘋果皮。
  只有他那雙手,在禮子的眼睛裡活動著。
  自從遇到初枝以來,禮子便對手有了一種新的感情。手可以比眼睛看見更多的東西,可以比嘴說更多的話,這些都是初枝的手教給她的。
  她一想到剛才伯爵的這雙手毫不費力地就把自己抱了起來,覺得很奇怪。
  「我要和這雙手過一輩子嗎?」
  禮子感到寂寞得渾身發冷。
  伯爵的手同其清秀的臉龐極不相稱,骨節突出,但皮膚卻很光滑,泛著精悍的白色。
  禮子感到無法估量這雙手曾撫摸過多少女人,於是將視線轉向了夜幕籠罩下的窗子。疲勞感頓時襲來。
  她幾乎沒有動筷。
  伯爵也心不在焉地說:
  「今天沒見到你姐姐呀。」
  「嗯。」
  「怎麼了?村瀨夫人倒是頂熱心地為這樁親事奔走……」
  「她不是沒得到邀請嗎?」
  「不會是那樣的吧,我還以為你嫌她討厭呢。不是嗎?」
  「不是。」
  「聽說你和姐姐並不是同母所生的。」
  禮子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記似的,狠狠地看著伯爵,說:
  「我不知道。」
  伯爵若無其事地笑道:
  「這對我來說不成什麼問題。」
  「你怎麼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呢?」
  「這太令人吃驚了,我是你的未婚夫呀。拘泥於這種事情太無聊了。」
  「我可沒想到要知道你的秘密。」
  「我也是如此。但是,據你姐姐講,你好像也知道這件事,誰也不知道你母親的消息嗎?」
  「我真的不知道這些。」
  「這也許是多管閒事,但我可以幫你找你的媽媽。一點兒不費事。」
  「為什麼要尋找一個不存在的人呢?別做這種不體諒人的事……」
  禮子聲音顫抖,有些嘲諷似的站了起來。
  「真想讓你給我找一雙能升天的翅膀啊!」
  回去的路上,伯爵像是報復所受到的屈辱似的,在車裡連看也不看禮子一眼。
  「送你回家吧。」
  「不。我要去姐姐那兒。」
  「去村瀨家?」
  是因為姐姐房子對伯爵說出了關於生母的實話而馬上要去抗議嗎?就連伯爵也對禮子的厲害勁兒感到吃驚,但他那反而想要征服禮子的慾望卻愈加強烈了。伯爵又出乎意料地甩出一句話:
  「那個像獸醫一樣的男人怎麼樣了?」
  「我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他。」
  「那個男人好像僅僅看到你站在我身邊,就有一種病態的嫉妒似的。」
  「是嗎!」禮子想起了有田的樣子。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12:55

媽媽與女兒

  禮子來到築地的信濃屋旅館看望初枝,是在那以後的第三天。
  阿島考慮:為了躲避禮子和正春必須換一家旅館才行。儘管如此,但心裡卻無時不在等待他們來訪。
  即使不用麻煩他倆,初枝的眼睛任何時候都可去請醫生診治。只是出自母親想通過姐姐把妹妹的眼睛治好這一願望才一天又一天地拖延下來。
  初枝盼望他倆的到來好像焦急萬分,甚至夜不能寐。可是,由於存在與正春的一層關係,因而難以開口說出來。阿島雖也抱怨正春,但更覺得初枝實在可憐。
  他們的事根本不可能有結果,而且初枝又如此軟弱,根本談不上什麼戀愛,所以,阿島不想粗暴地加以干涉。
  「小姐一個人?」
  「是的。」
  「就說初枝她不在,你替我謝絕她怎麼樣?」
  阿島對來傳話的女傭這麼說,卻又慌慌張張地收拾起房間,坐到鏡子前面整理衣襟。
  禮子稱有事找初枝的母親,被帶了進來。
  聽到她的腳步聲,阿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猶如祈禱似的,身不由己地閉上眼睛。
  「如果禮子長得像自己,而且,如果禮子覺察到這一點的話……」
  然而,映入阿島眼簾的卻是四周頓然生輝般的歡悅。
  阿島只覺得她美麗絕倫。
  被高貴的美貌所打動,阿島一瞬間竟忘了她是自己的孩子。
  於是,阿島的心情反倒平靜下來。
  抑或出於某種不可思議的安慰感,抑或出於某種滿足感,她心中充滿純樸的激動,在那激動的心底,強烈地感覺到了她還是我的孩子。
  「初枝實在太蒙您處處照顧……」
  阿島自然而然地彎下了腰。
  「謝謝!」
  而且,又彷彿自言自語似地說了聲:
  「能生養出如此美麗的姑娘,真要謝謝這位母親。」
  阿島也聽到了這句話。
  「初枝多次說起過小姐您,所以我也不覺得是初枝與小姐見面。」
  「是怎麼說的,關於我的……」
  阿島有一肚子的話想說,目不轉睛地望著禮子說:
  「說小姐是不是渾身閃閃發光……讓小姐您撫摸,便痛快得全身發顫。她讓我和小姐您也見見面,好好地談談,看看小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敢當。」
  禮子羞紅了雙頰,避開阿島熱烈的目光。
  「不過,可以說初枝她是能看得很清楚的吧?比視力正常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吧。」
  「因為她只想看自己喜歡的東西嘛。」
  「嗯。」
  禮子猶豫了一下又說:
  「她說,我的聲音、我的氣味都很像您……」
   二
  「初枝是這樣說的。真的很像吧?」
  「啊,怎麼講這種不禮貌的……」
  阿島胸口怦怦跳,一想到自己不可能發出與禮子相似的聲音,便把後半句話嚥了回去。
  「那孩子凡是她自己喜歡的人,不管是誰都覺得像我。」
  「是嗎?」
  禮子瞟了一眼阿島後,立即低下頭沉思。
  「不過,很幸福啊,凡事都能那樣以母親來……」
  「眼睛看不見就永遠是孩子嘛。」
  「真令人羨慕!」
  「能讓小姐羨慕,興許那孩子也會感到自己是真正幸福的。」
  「您只有一個孩子?」
  「是的。」
  阿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在低下頭的同時,使勁地把禮子的手拉到身旁。
  「疼愛得要命吧。」
  「是的,那孩子真的好像是生活在我眼睛裡似的。她是把我的眼睛作為自己的眼睛來觀察這個世界的。也請小姐您讓她到您的眼睛裡呆一會兒。」
  阿島笑著掩飾過去。
  「好的,我很樂意讓她呆在我自己的眼睛裡。」
  「不過做母親的,都是這樣的。」
  「是的吧。」
  「小姐的媽媽也是這樣的嗎?」
  「對。我的任性可把她坑苦了。我想我的眼睛如果也看不見反而對母親有利。」
  「哎呀,您說什麼呀?」
  阿島好像怕生硬地衝撞了禮子而悲傷地說:
  「能長得像小姐這樣楚楚動人,您媽媽已經高興得不得了啦。」
  然而,阿島委婉地表露出自己感到幸福的話,反而觸痛了禮子的創傷。
  如今子爵家所剩下的財產,難道不是惟有禮子的美貌了嗎?
  禮子忽然像是想避開影子似的,眨了眨眼說道:
  「要是初枝到我的眼睛裡,那改變將相當大,要厄運臨頭的喲。您肯定會感到為難的。還是請初枝讓我來改變她的好……」
  「無論怎麼改變都行。那孩子好像不願意讓小姐離開自己。」
  禮子點點頭。
  「那麼,是我心裡裝著別的人啦,肯定是……」
  禮子想起了在能樂堂對矢島伯爵說過的話。
  「我是一個孤僻好勝的人,有人說有誰像我的話,我一定會生氣的。我就有這種不可救藥的清高的毛病。不過,初枝說我像您,我一點也不反感,真是不可思議。我想那大概是一種非常親近的愛的表達方式吧,確實覺得十分欣慰。」
  「謝謝。」
  阿島從心底表示感激。
  「哎呀!」
  禮子吃驚地凝視著阿島。
   三
  「她說我們體味相似,視力正常的我,卻無法那樣分辨出來……」
  禮子抬起左手貼近鼻子聞著。
  「確實有體味。大概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吧。說我身上有一種她熟悉的體味。初枝是這樣說的。」
  「哦。」
  兩個人靠得很近,中間只隔一個小小的泡桐木火盆,阿島有點暖融融地聞到跟高貴的香料混合在一起的禮子那生氣勃勃的體味,馬上覺得彷彿連心也陶醉了。
  自己年輕時的情景不禁歷歷在目。
  「我的……您聞聞我的體味看。」
  禮子爽快地伸出了一隻手。
  阿島宛如見到可怕的東西一般,遲疑了一下。見此情形,禮子也面紅耳赤。
  「初枝求我讓她摸一摸,我覺得她是個很可愛的人。」
  阿島點點頭,輕輕地拿起了禮子的手。並不需要把它貼近鼻子。
  其實是極其柔和的肌膚接觸的感覺,卻感到彷彿觸電似的強烈,於是,禮子的手已經看不見了,只剩下一種親切的血脈相通的感覺。
  阿島產生了自己的生命復甦成年輕的禮子一模一樣的感覺。
  「體味如何我不太清楚,但我的聲音難道不是跟您很像嗎?」
  阿島臉色蒼白,突然顫抖起來的手落到了火盆邊上。
  「小姐您怎麼能說那種盲人說的話呢。」
  她笑著,精神為之一振。
  對於生下來便被遺棄掉的孩子,如今提母親的愛心,豈不成了孩子撒嬌任性的幻夢了嗎?儘管並非親自哺育,卻成長為如此美麗的大姑娘,對此惟有彎腰鞠躬,暗自深致謝忱才是。
  禮子卻無法理解阿島剛才的態度。
  禮子曾認為跟初枝天真無邪和可親的相似的東西,在做母親的阿島身上也會存在,但令人不可思議的卻是一種難以捉摸的親情。
  一見到阿島的耳垂、眼眶、鼻子等等總有與自己相似之處,內心深處便產生一種恨不得快點溜走的壓抑。
  阿島好像突然想到似的說:
  「前幾天初枝跑到小姐喜慶的地方去打擾,一定給您添麻煩了吧。」
  「哎呀,初枝把這事告訴您了?」
  禮子並不怎麼害羞,「初枝,說她反對……」
  「啊,豈有此理!」
  「沒什麼關係的。」
  阿島抬起頭認真地說:
  「不過,甚至連我都有這樣的感覺:像小姐這樣漂亮的姑娘無論嫁到誰家都有點可惜。」
  接著,猶如訴說什麼似的,不覺在禮子的手指頭上握得緊了些。
  禮子從火盆邊抽回自己的手。
  「今天也是初枝一個人?去了什麼地方?」
  「啊,她去大學醫院了。」
  「哦?是我哥哥帶她去的?」
  「不是。」阿島露出了一副顯得畏怯的痛苦神情接著說:
  「去探望病人。」
  「是嗎?那正好,我馬上也要去那裡,回家時順便拐到眼科醫生那裡一下……」
  「嗯。」
  阿島欲言又止。腦海裡浮現出被護士牽著手在醫院走廊裡行走的初枝的形象。
   四
  而且,當初枝進入病房一看,恰巧芝野家的人都不在。
  芝野的心情好得出奇,意識也十分清楚。
  緣分不深的父女倆手拉著手,連戶籍也給改了過來。
  這不過是阿島的空想。
  叫初枝單獨去醫院,無疑太殘酷。然而阿島認為倘若初枝是個走運的孩子,那麼將會遇到出乎意料的天助。讓她去見禮子已獲成功,所以阿島讓她去見父親,也使用了同一手段。
  雙目失明的姑娘單獨前來探望,見到她那副令人感動的樣子,甚至連芝野家的人也總不至於會把她趕回來的。阿島相信初枝的人品無論怎麼看都不至於招人憎恨,這才讓她單獨去的。
  要讓她見上一面,如不讓她見上一面,那麼在與芝野夫人等人的爭論過程中,一旦至關重要的芝野一命歸天,那將無可挽回。
  不過,阿島也擔心初枝會遭到看護者們的粗暴對待,恨不得自己追她而去。禮子這麼一催促,正中她下懷,於是便急急忙忙地為出門收拾起來。
  「醫生講要不診察的話,便無法下斷言。不過,看來有治好的希望。」
  禮子一邊說著,一邊想起了從矢島伯爵那裡聽來的,說初枝是國會眾議員的妾所生的那些話。今天初枝單獨會見其父,她像有什麼事。
  「現在邀您去醫院談,不會有什麼不方便吧?」
  「哪裡的話,只要初枝的眼睛能看見東西,搭上我的老命都無所謂。只在她小時候請醫生看過一次,就死心了。如果請高明的醫生醫治後這孩子能見光明,那麼長期以來讓她失明便是我的罪過。我對女兒該怎樣道歉才好呢……您說是吧?」
  「唉呀,怎麼能這樣說呢。」
  禮子吃驚地轉過頭去。
  阿島正在攏頭髮。
  兩個人的臉如同重疊般地映在鏡中。
  阿島一下子站起身來。
  禮子也亦然產生了一種不忍正視的莫名的感覺。
  「確實感到很慚愧,沒法兒向女兒道歉。」
  阿島縮著身子蹲在房間的角落裡,揀起了圍巾。
  指望芝野家的人都不在病房,這如同讓初枝野貓偷食魚似的去偷偷獲取父愛。不是在不知道是親妹妹的情況下,已經讓初枝從禮子那裡偷偷地得到了作為姐姐的愛了嗎?
  阿島真想大聲喊叫一下。
  初枝現在會怎麼樣呢,恨不得早一點趕到醫院好好地幫她一把。
  被護士牽著手,初枝走在醫院的走廊上,這情景與阿島想像的一模一樣。
  但是病房裡的情形卻並不像阿島所想像的那樣美妙。
  初枝一推開門就有股陰森森的氣息籠罩全身,她驚呆了。
  聽到了女人的啜泣聲。
   五
  芝野死了。
  就在剛才他斷了氣。已經履行完職責的醫生剛剛離去。
  僅差一步,初枝沒能趕上和父親臨終時的見面。
  趴在床上哭泣的是跟初枝年齡相仿的小女兒。
  病危報警持續了好幾天,而且又是突然嚥氣的緣故,臨終時在場的人很少。只有兩三位讓人想起芝野那顯赫的政治生涯的探視客人。
  帶初枝來的護士默默地鬆開手,正欲離去,但一見初枝無人扶持要倒的樣子,馬上又從旁邊抱住她。
  「危險!」
  接著扶著她從垂首立在床邊的人們的前面走過,把她帶到了芝野的床頭。
  誰都沒說任何話。
  站穩後護士退到後邊,初枝開始用手摸起來。
  她那顫抖的雙手只徒然地在死者胸部的被子上摸來摸去。
  初枝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也不知道父親的臉在何處。
  好像實在不忍目睹下去,芝野的長子把初枝的手拉到枕頭旁說:
  「是父親。」
  初枝冷不防一把抓起蒙在死者臉上的白布。把另一隻手緊貼在父親的臉上。
  「啊!」
  死者的冰涼嚇得她縮回手,但馬上轉而又用雙手死死地夾緊父親的臉。
  「討厭!」
  小女兒撥開初枝的手。
  但初枝好像根本不在意,繼續撫摸父親的臉。
  「討厭死啦!你要把爸爸怎麼樣?」
  小女兒哭喊著拽住初枝的手腕要將其拉開。
  長子猶如安撫似的抱住妹妹的肩膀,妹妹在哥哥的胳膊當中邊掙扎邊喊:
  「可怕!太可怕啦!」
  接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可怕!」
  聽到她的哭聲,一瞬間人們毛骨悚然。初枝的動作的確令人不寒而慄。
  讓人產生一種超越悲痛,彷彿死人眼看著要起立走過來似的恐怖。猶如怪異的巫女在施妖術。
  「已通知阿島了嗎?」
  有個人在戰戰兢兢地說。眾人皆默不作聲。
  「那可不行,我去打個電話。是築地信濃旅館吧。」
  那說話的人急匆匆地走出去。
  初枝將雙手合掌在胸前的父親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撫摸了一遍。
  眼淚一個勁兒地在失去血色的雙頰上流淌,而且發出清瑩的閃光。大概是一種用失明的雙眼便要去看的異常的心理緊張吧。
  初枝好像已使盡氣力,頭頓時無力地垂落到父親的胸口上。
  是不是昏過去了?有人不由地向前探身。
  初枝根本不知道周圍有人。
  「可以讓我們來處置嗎?」
  醫院的護士問。
  將芝野的屍體用酒精擦淨,在鼻孔等處塞上棉花後運往太平間。
  阿島和禮子是在那以後才到的。
  禮子本來站在走廊這一頭等著,但一見到推開病房門的阿島的樣子,彷彿受邀似的走了過去。
   六
  病房空空如也。
  比看不見人影更讓人感到空空如也的是一種冷颼颼的氣息。
  阿島握著門把手,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呆立著。
  「怎麼回事?」
  從背後往裡一看,禮子也變了臉色。
  「會不會到手術室去啦?你看還擺著來探望的人帶來的東西嘛。」
  不過,死亡的跡象卻一清二楚。
  病床尚未收拾,當然房間的消毒還沒結束。
  窗簾低垂,令人覺得欲把死亡的消息暫且封鎖在這間房裡。
  一股激憤湧上了阿島心頭。
  屈辱使她咬緊了牙關。
  倘若此時芝野家的人在場,那麼她就要聲嘶力竭地叫嚷。
  「為什麼不通知我?為什麼在他死的時候不讓我在場?」
  她氣憤萬分,好像渾身的血液都已乾涸,兩眼直冒金星。
  她踉踉蹌蹌地走進病房。
  會不會精神失常?禮子擔心地跟了進去。
  「啊呀,初枝,初枝她在這裡。」
  禮子從長椅上拿起一個手提包遞到阿島跟前。
  「是初枝的吧。」
  「啊,初枝……」
  阿島一把搶了過去。
  而且當她用雙手緊緊抓住凝視著時,手指直打哆嗦。
  眼梢上吊的眼中有一個纖弱的身影在晃動。
  「初枝?初枝她來過是吧。」
  阿島猶如癱倒一般坐到長椅子上。
  那上面雜亂地脫放著男人的帽子和女人的大衣。
  一想到初枝終於在父親臨終時見上一面,總算還好,阿島的心情便稍稍平靜一些。
  接著她陷入了極度的孤寂之中。
  禮子問了問從走廊經過的護士,回到阿島身旁說:
  「說大家都去太平間了……到那裡去好嗎?」
  「哦。」
  阿島精神恍惚。
  「太可悲啦!」
  「是的。很抱歉,把小姐帶到這種地方來。」
  「我要告辭了。今天不是看眼睛的時候,等那邊的事告一段落以後,我再來邀她。」
  阿島也跟著起身,默默地在長長的走廊上走著。
  出了大門以後,不知為何她還與禮子並肩而行。
  「這個,小姐,如果初枝的眼睛能治好的話,可不可以立即就讓她看到東西?」
  「立即?」
  「今天,或明天,最遲能在後天之前……」
  「哎呀。」
  「如果能行的話,想讓她見一眼父親,哪怕是遺體也行。趁他還完好如生的時候……」
  「哦,是這樣?確實應該這樣。」
  禮子大受感動,她回頭對阿島說:
  「我馬上就去問高濱先生。您要在太平間呆一會兒是吧。一會兒我就去給您回話。」
  阿島目送著禮子那生氣勃勃的背影。
  無意之中說出了「父親」這個詞,這下子無論自己還是初枝的身世統統都讓禮子覺察到了。想到這裡,阿島真想乾脆追上前去把一切都向她講明。
  太平間被不太高的樹叢掩蓋著。
   七
  牽著初枝的手把她領到太平間的是護士和司機。
  到禮子家去時也是這位司機,他對初枝很熱情。
  跟著運遺體的擔架從走廊的後門去後院的路上,芝野的長女對弟弟小聲說道:
  「那女的也跟來了,這行嗎?」
  「哦。」
  長子曖昧地點點頭。
  「這不行!如不處理乾淨利落……現在稀裡糊塗地讓她進來的話,將來會糾纏一輩子的,以後要惹麻煩的。」
  「嗯。不過,對她來說,無疑也是父親啊。雖說是瞎子,卻是一個比想像的要好得多的姑娘。」
  「並非那種感情方面的問題,你想認她做妹妹?這太輕率啦!」
  「並非由我一人說了算的事。況且父親還有遺囑呢……」
  「我反對。你要像個男子漢。」
  「叫我怎麼辦?」
  「讓她回去!把她趕回去!」
  「怎麼能於那種粗野的事!」
  「年紀輕輕的卻一副人情味十足的樣子,將來你會惹麻煩的。」
  「多兩三個妹妹,也不必大驚小怪嘛。」
  長子豁達地笑著說:
  「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像她那樣真誠的悲傷。」
  「令人作嘔!你就被那發瘋似的把戲給騙了?」
  顫抖的雙唇不停地上下磨擦,抽泣著往前走的小女兒,突然轉過身大聲叫嚷:
  「哥,你這個軟骨頭。我趕她走!」
  哥哥慌忙拉著妹妹的袖子,默默地指了指擔架上的遺體。
  潮濕而背陰的路。
  小女兒的叫嚷聲當然也傳進了初枝耳中。
  初枝已想回去了。她懷著在漆黑中行走的心情,宛如被噩夢中的人們所包圍,劫持著前往遠方一般。
  盲人的直覺已疲憊不堪,她絲毫不知正跟何人在一起行走,心中只清晰地看到一張死人的臉。
  那冰涼的觸覺仍留在掌中,她也並不認為那是父親,她的心似乎漸漸地凍僵了。
  她連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何會那樣不顧一切地去尋找父親的遺體。手掌中鮮明地留著的只是與其是愛情不如說是近乎恐怖的印象。
  那是初枝的手第一次觸摸死人。
  「台階。」
  司機站下,蹲下身子從襪子上輕輕地握住初枝那不同尋常的不穩的腳,把它移到台階上。
  那裡就是太平間。位於醫院的隱蔽處,這座樹陰下的建築物裡充溢著類似殯儀館的陰森。
  進入走廊的第一個房間一看,白牆四周的房間正中只有一個放置屍體的台子。
  在這裡入殮不如早點回家,因此有的人去約靈柩車,有的人去取留在病房裡的東西,芝野夫人有點難以啟齒地問:
  「就這樣離開醫院可以嗎?」
  「付錢嗎?那事待以後再辦吧。都死了人了。」有人這樣回答。
  夫人的雙眼不知該往何處看,便垂下了頭。
  「你,呆乎乎地站在這裡幹什麼?」
  小女兒堵到初枝面前。
  「你算什麼人?」
  初枝驚訝地皺起眉頭。
  「芝野君、芝野君。」
  有人在入口處呼喊。
   八
  「啊,有田。」
  長子來到走廊上。
  有田難以進入室內,就在門口對芝野的遺體鞠了一躬,向芝野的兒子表示哀悼:
  「我是到研究室聽說你父親病情惡化的。往醫院打過電話,於是才知道剛才……」
  「是嗎,不過早就不抱什麼希望了。說大概是肺癌。」
  「要不要解剖一下看看。」
  「不用。」
  長子吃驚地抬頭望著有田。
  他覺得在此無法談話,便向走廊盡頭走去。有田跟在他的後面,像是要結束談話似的說:
  「聽說主管的醫生叫加川。是我有些熟識的人。有什麼事我可以向他轉達。」
  「哦。」
  剩下跟醫院有關的事就惟有付款了。有田大概是擔心此事,現在他深切地感受到有田的真誠親切。
  太平間並排大概有五六個房間,無論哪個房間門都緊鎖著。
  長子把臂肘倚在走廊的窗框上,木然地眺望著樹陰。
  小女兒見有田來了,氣勢有所收斂,但仍轉過身逼問初枝:
  「你是誰?」
  初枝根本不側身,瞪著一雙大眼睛。
  「你給我回去!」她對著初枝的耳朵吼著說:
  「你是瞎子還是啞巴、聾子?」
  充滿仇恨的肌體的火焰在燃燒。初枝真想看清對方的面目,她的眼睛不停地眨巴。
  「裝什麼傻!你,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闖進病房。而且,不吭一聲地上來就對爸爸亂抓亂摸,實在令人作嘔。快給我回去!聽見沒有?」
  「爸爸……是我的爸爸。」
  「唉,太討厭了。你臉皮太厚啦!」。
  小女兒一籌莫展,她憤怒地拽住初枝的袖口。
  這時,小女兒突然被人一把拽住領口,剎那間被硬拖到了走廊上。
  瘋狂的力氣加上神速的動作,小女兒喉嚨被自己的衣領死死卡住,發不出聲來,兩只胳膊在亂舞。
  拖她的人是阿島。
  阿島來到太平間的入口處,見到初枝受侮辱便氣得頭腦發昏拚命撲上前去。
  誰都來不及阻攔,只是一瞬間的事。阿島拖著小女兒一步步後退時,一腳踩空台階,突然摔倒。
  小女兒同時摔倒壓在阿島身上。
  阿島恰如倒吊在石台階上一般,石頭稜角把她的後背骨懂得生痛,她的頭碰撞在石台階下的地面上。
  她木木地感到頭昏眼花,用麻痺的手整整凌亂的下襟。
  壓在她身上的小女兒想用手支撐在阿島的胸部上站起來,一瞬間,發覺撐的是阿島的身體,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容分說地邊罵邊亂揍阿島。
  阿島臉部挨揍,起初還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但很快心頭便湧上一股凶殘的憤怒。
  她一把抓住小女兒的頭髮,突然將她推倒,歇斯底里地對她猛揍。
  小女兒悲痛地喊了起來,猶如撕破了嗓子一般。阿島的拳頭緊攥著一個小石塊。
  「媽媽,媽媽!」
  初枝喊了兩聲突然倒下了。
   九
  拉開凶暴的阿島一看,小女兒已筋疲力盡一動不動了。
  「夏子、夏子,要挺住!」
  芝野夫人抱起小女兒搖晃著她的頭,手上粘滿了血,她喊道:「啊!血,血!」小女兒的腳從她手上滑下來。
  「夏子、夏子!」她把小女兒抱在胸前喊:
  「叫醫生、快叫醫生……傷得很重。叫醫生!」
  「還是直接抱夏子去,快!」
  長子欲抱妹妹走,沒料到竟如此沉。
  有人伸手幫他。
  有田拽住阿島的一隻胳膊說:
  「芝野君,芝野君,你爸爸那裡不是一個人也沒有了嗎?你妹妹,不要緊的。」
  經他這麼一說,夫人也好像覺察到了,轉過頭來對芝野說:
  「你留在這裡!」
  可一見到阿島馬上又說:
  「唉呀,怎麼會弄成這樣?快把這瘋女人給我帶走!」
  抓住阿島另一隻胳膊的是大學的警衛。
  有田抓住阿島的手腕使勁搖晃。石塊一下子從她的手裡掉下來。
  可聽到阿島的牙齒在咯嗒咯嗒顫抖的聲音。
  夏子被親戚中的一個男人抱著走,芝野夫人從一旁托著夏子的頭踉踉蹌蹌地跟去。
  警衛瞧著有田的臉向他打聽阿島的情況。
  「是他家親戚嗎?」
  「是吧。」
  「總之,我們要將她暫時看管一下。」
  有田一鬆手,阿島便從警衛手中掙脫,向太平間奔去。
  芝野的長子和有田跟她後面追到太平間,只見初枝倒在芝野的遺體旁。
  初枝已失去了知覺。
  長子不禁往後退。
  初枝天真無邪地沉睡似的面孔有一種寧靜的美,美得簡直令人生畏。
  有田不加思索地跑進去,輕輕地把她抱起來。
  「多漂亮啊!」
  有田看得出神。
  初枝的雙頰隱約泛紅,合在一起的眼睫毛就像潤濕了似的楚楚動人。
  「初枝,初枝!」
  阿島被警衛和長子抓住的身體在拚命掙扎。
  「請放開我,再也不會幹什麼事了,請放開我!」
  有田來到走廊上,在阿島的跟前將初枝的頭對她擺動了一下。
  「不必擔心,只不過受了點驚嚇而昏睡過去。你瞧……」
  阿島的兩條胳膊仍然被拽著。她把自己的臉往初枝的臉頰上蹭著。
  初枝安穩的呼吸讓阿島心頭發熱。一接觸到初枝那溫暖的肌膚,阿島立即把自己的臉埋到初枝的頸部哭起來。
  「不會有任何事的。我送她到醫院裡去,讓她安靜地躺一下。」
  有田這樣說。
  阿島難為情地低頭說: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小姐她……」
  長子鬆開了阿島的胳膊。
  「你也該鎮靜一些才是呀。」
  警衛勸慰了一下阿島後,對長子使了個眼神。
  「我要暫且看管一下她。」
   十
  警衛也是一副為難的神色。
  雖不瞭解底細,不管怎麼說是在正值主人死去這一最不幸的時刻所發生的事,所以不想過多地兜攬。
  只不過在查清小女兒的受傷程度之前必須看管一下阿島。
  不知誰通報的,警察從對面趕了過來。
  看見警察,阿島驚呆了。
  她想跟有田去,並且警衛也沒有粗暴地死拽住她的手,但是她自己卻挪不動腳。
  「是怎麼回事?」
  警察溫和地詢問,但那警服卻給阿島以自己是罪人的打擊。
  聽不見阿島的腳步聲,有田轉過身來。
  初枝被他的雙手輕輕地抱著。
  由於失去了知覺,因此初枝看上去更像稚氣未脫似的依偎在他身上。
  「她,你不用擔心。」
  有田往回走了三四步。
  「芝野君,你跟他們好好說,讓她母親馬上來醫院。」
  說完又大步地離去了。
  初枝歎了一口氣,睜開了大眼睛。
  有田微微抬起頭快步向前走,沒有覺察到。
  初枝感到自己的身體消失,飄向空中似的。
  就在產生虛幻的瞬間,她聽到有田胸口急促的呼吸聲。
  於是,初枝的心臟跳動也猛地激烈起來。
  儘管如此,她依然像喪失手腳的人一樣被緊緊地抱著。
  「媽媽,媽媽呢?……」
  「啊,你醒過來了!」
  有田站住了。
  聽到有田說話聲,初枝好像才知道自己是被男人抱著似的,大吃一驚,不由地要站起來。
  然而,有田的雙手並沒有鬆開。
  初枝的大眼睛令他驚訝不已,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
  「媽媽呢?」
  「哪裡都沒事嗎?不痛嗎?」
  「哎。」
  初枝心裡頭仍然覺得空蕩蕩的,再加上一接觸到有田的比別人更強烈的男人氣息,她就心慌意亂地猛蹬腳。
  「我能走,放下……」
  但是雙腳一著地,馬上摀住額頭搖搖晃晃起來。
  「危險!不行啊!」
  有田又不加思索地把她抱起來。
  初枝用雙手摀住臉,一陣沉默。
  突然一種女人的害羞湧上心頭,反而渾身發軟手足都麻痺了似的。
  「還是到醫院躺一會兒好。」
  初枝搖搖頭。
  「我要一杯葡萄酒來吧。」
  「媽媽她?」
  初枝想起了剛才的恐怖情景,握緊了顫抖的拳頭,用膽怯的眼神搜索著。
  「媽媽她怎麼啦?請把我放下!」
  她那悲慼的眼神讓有田嚇了一跳。在此之前他根本未曾想到她是個盲人。
  「你媽媽她,馬上會來醫院的。什麼事也沒有。」
  說著,有田邁著有力的步伐向前走去。
   十一
  禮子來到太平間,看到入口處沾濕的石階旁邊好像是血,雖只不過是血滴,但由於是在這種場所,因而讓人覺得有點恐懼。
  彷彿一股冷風從走廊的盡頭吹過來。
  而且這裡靜得讓人感到沒有一個活人,她膽戰心驚地邁上台階,不禁嚇了一跳。
  只有一個青年人坐在遺體旁邊。
  「唉呀!」
  禮子毛骨悚然,猶如身在夢中。
  「請問,初枝小姐在嗎?」
  青年人也驚訝地立起身。
  與其說是為悲傷,莫如說正在因某種痛苦垂頭喪氣而突然遭人窺視似的,在他看來禮子的美貌反而更可畏。
  「請問,芝野家的人……」
  「哦,我就是芝野。」
  「啊?」
  禮子對他彎了彎腰,問道:
  「初枝小姐已回去了?」
  「到醫院去了吧。」
  「醫院?初枝的媽媽也……」
  禮子一副驚訝不已的神色,可是一見到芝野家的長子的充血的眼睛,馬上說:「對不起!」彷彿逃跑一般,跑到戶外。
  從運動場方向傳來了學生們朝氣蓬勃的聲音,禮子長噓一口氣抬起頭。
  在原山上御殿的左方、水池邊沿的古樹樹枝上早已染上了夕陽的色彩。
  「再也無法忍受了,我要回家。」
  禮子使勁晃了晃腦袋,她想把太平間那帶酸味的氣息全都抖落乾淨。
  那夕陽映照在磚牆上發出弱光的就是病區。
  站在這裡眺望那景色,不知何故禮子的腦海裡浮現出了阿島房間的鏡子。
  就是那面照得阿島和禮子的臉頰彷彿重疊在一起的鏡子。
  兩人均顯得狼狽,猛地離開鏡子。那是一種好比意外的肌膚接觸,為了躲避體溫感覺的神經質的羞愧。與其說覺得親切,不如說覺得厭惡。
  現在想起這情景,就覺得它與家人之間的嫌惡相似。宛如家人在大街上偶然相遇時,顯出一副奇異的表情一般。
  「夠了,已經。」
  禮子又嘟噥了一聲。
  病房和太平間都籠罩著陰影。
  就禮子的性格而言,與這些人打交道猶如發現自己的弱點,是令人生氣的,但不可思議的是心裡卻牽掛著初枝。
  心裡想要回家卻朝病房的方向看,只見有田略低著頭從正門走過來。
  禮子不由得想喊他,但看到有田一副陷入沉思的樣子,就默默地站在路旁。
  有田從她前面走過去。
  禮子微笑著目送他後喊了聲:
  「有田!」
  但有田並無吃驚的表示,他正面注視著禮子說:
  「啊,那天真是太失禮了……」
  「不,我才是……」
  禮子臉上泛出紅暈,一動不動地站立著。
   十二
  兩人自然都想到了矢島伯爵。
  自從在村瀨家的院子裡伯爵和有田揪打以後,禮子還是第一次見到有田。
  有田無疑是在對那件事道歉,但怎麼會弄到那種地步,現在在禮子看來也簡直像一場夢。
  然而,當時卻並不感到奇怪,禮子一直在看兩個男人打鬥,甚至還有過一種異常的快感。
  而且,由於發生了那種事,今天又在這裡突然遇見,這使禮子對有田產生了一種親近感。
  但是,卻不想再提及那件事。
  似乎在默默地相互試探。
  於是,拚命揮舞鞭子的伯爵的形象更加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禮子一面欲拚命抹去這形象,一面卻莫名地感到羞恥。
  自那以來,與伯爵之間的親事正在發展,這並沒有什麼對不起有田的地方,但今天與有田這樣一見面,卻彷彿有一種不太光明正大地在幹什麼事似的感覺。
  「遇到您正是時候。剛才我看見了令人噁心的東西。」
  禮子說著抬頭望著有田,好像是在表明因此才顯出這麼一副臉色似的。
  「看見了什麼?」
  「太平間。」
  「太平間?」
  「嗯。在死人旁邊,只有一個人,他兒子單獨坐著。」
  「啊,你是說芝野,他是我的後班同學。」
  「哦?您認識芝野?」
  「對,那兒子我稍微……實際上我也剛剛去哀悼過。」
  「芝野的……」
  「對。你跟芝野是熟人?」
  「不。您沒遇到一位失明姑娘?」
  「見到了。」
  「她母親也……」
  「對,也來了。」
  「唉呀,已經回去了嗎?」
  「不……」
  有田欲言又止。
  「到底怎麼了?難道是出了什麼事?他們的事我基本上都瞭解,您對我說也不礙事吧。」
  「我對情況一無所知。」
  「為那個失明姑娘的事,我剛從眼科的高濱醫生那裡口來。那姑娘的母親求我說,如果眼睛能治好的話,哪怕是遺體,也最好趁處理之前讓她見一眼父親。」
  「那眼睛能治好?」
  有田吃驚地站住了。
  「如果不去檢查一下是不好說的。」
  「那麼,馬上請醫生給診斷一下……糟糕!她已回去了。」
  禮子也被逗微笑了。
  「即使說得再緊迫,可據說在舉行葬禮之前要讓眼睛看見也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能治好……我就是為回話而去太平間的。」
  「和那姑娘是一種什麼樣的相識關係?」
  「什麼樣的……用嘴巴是無法講清楚的,不過她很討人喜愛喲。」
  「討人喜愛,是嗎?」
  有田那笨拙的語言一涉及到愛情,便將話題馬上一轉,又說起初枝在太平間昏過去,自己把她帶到醫院去的事。
  兩人從運動場旁邊向右拐,朝山風的方向走去。
   十三
  那是初枝和正春第一次見面的小山岡。
  禮子在前面往上爬。皮鞋踩在枯草地上打滑,爬了不一會兒工夫就氣喘了。
  說初枝昏了過去,那麼是有田抱她去醫院的吧。想到這裡,禮子的耳畔響起了在橫濱的飯店,自已被抱起時矢島伯爵說的「這麼輕啊」的聲音。
  然而,有田正在為把太平間發生的事情說到何種程度合適而困惑,並沒有注意到禮子的表情。
  「本來應該讓她在醫院休息一下的,我發現自己乘坐來的汽車從身邊通過,就對她說在車裡休息一下再回家,於是就把她交給了司機。」
  「哦!這麼說她是醒過來了?」
  「帶她去的途中,是在我沒發覺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睛的呀。」
  聽他那開玩笑的口吻,禮子也笑了起來。
  「那挺好啊。」
  大概是由於盲女那柔弱的心經不住父親去世的悲傷而昏倒的吧。禮子只是這麼想。
  「那麼,她母親是怎麼了?」
  有田沒回答。
  「那些人好像連芝野去世的消息也沒通知她是吧?」
  「這種事我一無所知,請你直接去問他們。」
  禮子聳聳肩,轉過頭去。
  有田依然還是一副平靜的神色。
  禮子顯得有點掃興,她蹲到枯草地上。
  有田原地不動地站著,自言自語道:
  「那姑娘的眼睛會看得見的吧?」
  禮子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關懷,於是就說:
  「我哥哥也很喜歡那姑娘,也很想治好她的眼睛,正在為她想方設法。」
  「是嗎。」
  有四點點頭,坐到禮子的身旁。
  禮子把一隻已伸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
  「即便禮子僅僅站在我身旁,那人好像也會產生一種病態的嫉妒。」禮子想起了伯爵說的話。
  當時聽到伯爵這麼說時,禮子確實曾有過心裡為之一震的感受,但是今天有田就這樣坐在自己身邊,卻好像無法探索其嫉妒來自他身上的何處。
  覺得他好像遠離自己,那遠距離感反而令人產生一種親近感。
  「那以後您見到姐姐了嗎?」
  禮子若無其事地問。
  「嗯。那天晚上她來了。」
  「那天晚上?」
  禮子吃驚地又問了一遍,她感到自己發出了粗野的聲音,有田卻平靜地說:
  「伯爵他生氣了吧?我後來相當後悔,那會給您添麻煩的。」
  「哎呀,不過,我讓你跟姐吹,不是我求您的嗎?」
  「不,是我卑鄙。當時……伯爵揮舞鞭子是理所當然。」
  「為什麼?」
  禮子提高了嗓門。
   十四
  「當時並不明白,但事後一考慮,無疑我是在用卑鄙的目光瞧他的。本來沒打算看伯爵的,我的眼睛只看禮子你,於是伯爵也就同時映入我的眼簾,因此,這更加不禮貌。您一站到伯爵身邊,我馬上像是不認識伯爵了。我感到一下子連伯爵的優點也全看清楚了。當時我感到難怪你倆要結婚,你們結婚是理所當然的。」
  「是因為我確實感到非常驚訝。不光伯爵自己,甚至連禮子你跟伯爵一併肩而立,馬上就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顯得格外漂亮。」
  「哦。」
  禮子感到有田他越來越袒露真心。
  「不過,當時有田你不知為什麼好像忽然有點悲傷似的望著我們。」
  「沒有什麼悲傷的,我只不過看得入了迷。心裡直感歎實在太漂亮啦!」
  「真拿你沒辦法!」
  禮子紅著臉笑了。
  「我用那種愚蠢的眼光去看,伯爵大概是感到受了污辱吧。」
  「只要我漂亮就行是不?」
  「嗯!」
  有田回過頭來。
  「不過,那一天,我不知怎麼搞的,感到很寂寞,又哭又莫名其妙地生悶氣……後來因為要去見伯爵,心想怎麼能示弱,這才重新打起精神,如同洗過臉一般。」
  「哦?」
  「總是在我心情不佳時,跟有田你見面。」
  「啊?」
  「有田你也是這樣吧?那一次你好像是在愛姐姐,今天好像是在愛那位盲女……」
  禮子一用輕快的語調開玩笑,就如同敞開內心深處的門扉似的,甚至連她自己也感到吃驚。
  可有田感到實在意外,驚訝地說:
  「您為什麼講這種話?」
  「我討厭。那種事……」
  從敞開的心扉裡自由奔放的想法洶湧而出,禮子連聲音也遽然變得明快起來。
  「儘管如此,有田你現在已經放棄不再與姐姐談的打算了嗎?」
  「不,我想還是中止為好。我一看到當時你們兩人,就覺得似乎有一種我這種人無法弄懂的東西。在不能與她結婚的人身旁,是不可能看上去顯得那樣漂亮的……」
  「你要是又講這種話的話,那麼在這裡我就漂亮一下給你看。」
  禮子信口開河地說著說著,她的眼睛由於激烈的閃爍已濕潤了。
  禮子直截了當地對目瞪口呆的有田說:
  「伯爵認為有田你在嫉妒,所以才揮舞鞭子的。」
  「嫉妒?」
  有田注視著禮子。
  禮子的眼睛連眨也不眨一下,如同戰鬥似的一與有田的目光相遇,迸發的火花使雙頰明顯地紅潤起來。
  有田覺得眼花繚亂,他站起身,一股力量湧上身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13:43

初枝的手術


  舉行芝野葬禮的那一天,阿島在信濃旅店悶悶不樂。
  不用說,芝野家那邊連一聲通知也不給。
  可是,阿島從早晨開始就一直在翹首以盼。肯定會有許多人對阿島未到場而感到不可思議,因此也許會有人打電話來叫的。
  阿島不禁想起了在選舉等聚會場合,正室連監督廚房的事都無法勝任,阿島比正室還正室,那種發號施令的情景。
  桌子上有好幾篇報上剪下來的文章。
  都是有關追悼芝野的報道。
  由於他並非資深的現職政黨政治家,這些報道的篇幅,在想起輝煌的過去的阿島看來未免太寒酸,剪下一看儘是些令人寒磣的豆腐塊文章。
  而且阿島的內助之功隻字不提。
  阿島感到自己的一生也已被葬送於黑暗之中。
  即便這一切無可奈何,但作為遺囑上自夫人下到小女兒,連年齡都寫得一清二楚,卻漏掉阿島和初枝的名字。
  難道對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怪現象也只有默默忍耐?
  可一想到芝野活著時,在其政治生涯中自己可稱得上最重要的家族成員,阿島便不感到悲哀了。
  「媽媽,您心情不好吧?我們去看戲好嗎?」
  無法看報的初枝連今天舉行父親的葬禮都不知道。
  「好啊。要是初枝想去的話,這種日子看看戲也不錯。」
  「我想穿穿這身和服。」
  初枝從房間的一角抱來一個紙包。
  卻不曉得那是黑色喪服。
  好像要體會一下兩件重疊在一起的衣裳重量似的,初枝把它放到膝蓋上,開始解開包裝紙。
  縐綢的手感使她抑止不住少女的快樂,用手指量著袖口的長度。
  「這套是媽媽的吧?」
  「是的。」
  「我的什麼花樣?」
  「花樣?花樣嘛,對,對,非常漂亮呀!」
  「袖子是不是有點短?」
  「哦?不會的。」
  她大概把它當作顏色鮮艷的春天盛裝了。初枝舉起喪服的袖子,把它貼在一隻胳膊上比劃。
  阿島已經無法忍受,她緊握拳頭猛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初枝還在解包裝紙上的細繩。
  「這是衣帶吧?好緞子,哎呀,繡滿了刺繡……媽媽,這麼多刺繡!」
  她笑容滿面。
  「刺繡我太喜歡了。刺繡的花樣,我也能摸出來。」
  無疑那是適合年輕姑娘的裝飾品,但是初枝卻看不見刺繡用的也是黑絲。
  「要是去看戲,穿這和服可以嗎?」
  「這個嘛,不過,去看戲什麼的,還是以前那件和服比較合適。」
  「是嗎?因為那件袖子長?」
  「擺到正月再穿吧。」
  阿島盤算在正月之前替她重做一件和服,若用與喪服類似的縐綢,配同樣刺繡的衣帶,初枝會被矇混過去的。
  「小姐請我看能樂,我都聽懂了。」
  「哦?初枝是想穿這件和服,才邀媽媽去看戲的吧。」
  阿島哭笑著說。
  「你那麼想穿就讓你穿吧。」
   


  黑色喪服反而使女人更顯得冶艷。
  讓初枝穿上身一看,阿島大吃一驚。也許是件不分年齡的無色彩和服的緣故,看上去初枝似乎突然年長了二三歲,更像個漂亮的妙齡姑娘。
  彷彿個子也長高了似的。沒想到胸脯竟已較得如此豐滿,阿島給她繫好衣帶,又替她拉了拉衣襟。
  「初枝的確長大啦。看上去像個大人了,媽媽可不樂意啊。」
  「哦?」
  初枝呆站著,陶醉在穿著新和服的感覺之中。也許是新衣帶等扎得她的身段更顯得亭亭玉立,看上去似乎有點裝模作樣。
  「老往下垂,滑溜溜的,是純白紡綢嗎?」
  阿島嚇了一跳。還好初枝尚未覺察到是喪服。
  她的神情與喪服極不協調,猶如是在穿過新年的盛裝。
  黑色和服中露出嶄新的純白衣襟,衣襟上面薔薇色的雙頰溢滿笑容。
  她的頭髮當然顯得更黑亮,甚至連眉毛、睫毛都顯得比平常鮮艷。
  看到她那張香艷的臉,連阿島都忽然消失了喪服的感覺,初枝的冶艷不禁令她瞠目驚視。
  「與你實在太相配啦!走幾步給媽媽看看。」
  「好。」
  初枝歡欣雀躍般地來回走動。
  「叫你們活該!她父親死了,因此穿上喪服卻使這孩子顯得如此漂亮,絲毫沒有悲傷的樣子。」
  阿島端起肩膀,心裡在這樣喊叫。
  內心感到痛快,如同正以初枝的年輕生命為武器向芝野一家復仇一般。
  「有什麼好為他們悲傷的!」
  阿島挺起胸脯,抬頭望著初枝。興許是黑色和服更明顯地展現出了女人身體的成熟,也許是因為初枝那不同尋常的裝束才更加顯眼。
  阿島對此也感到惶恐,但心裡總覺得不能示弱。
  「行啦,坐下吧。」
  「嗯。」
  初枝摸索著,一把抓到母親的肩膀就說:
  「穿上新和服,馬上就精神抖擻,媽媽您不穿穿?」
  「嗯。」
  兩個人就這樣闖去參加芝野的葬禮怎麼樣?
  然而,眼前一浮現出芝野的小女兒在靈柩前低垂著紮著繃帶的腦袋,阿島馬上就洩氣了。
  即使並非大不了的傷,阿島卻無法厚著臉皮若無其事地去面對。
  那麼,像上次那樣讓初枝單獨去吧。
  肯定會有人憐憫她,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到火葬場的。
  即便初枝單獨一人,也要讓她去參加父親的葬禮的想法越來越強烈,阿島心靈的創傷又開始疼痛了。
  倘若現在自己在此以死謝罪,讓初枝手執遺囑前往,芝野家的人也許會作出讓步,作為為芝野的死而悲傷的孩子之一來接納初枝的。
  「初枝,別去看什麼戲了,跟媽一起演戲吧。」
   


  初枝反問:
  「演戲?」
  「嗯。初枝穿著漂亮和服,不想做點事嗎?」
  阿島淒慘地苦笑了一下,但是要演戲的情緒早已消失殆盡。
  感到後脊樑骨陣陣發冷。讓初枝手執遺囑去參加芝野的葬禮,這想法未免太狂妄。乘她出門不在家,自己是否真能死掉呢?即使是異常簡單地自殺。想到這裡,阿島不禁感到恐懼起來。
  宛如窺視自己生命的秘密,在那裡只看到一片空曠。
  「危險!」
  自己生命竟如此脆弱,令她不寒而慄。
  難道自己已變得如此不頂用?
  並非如此。阿島想起或糊里糊塗地隨波逐流,或一時心血來潮選擇自盡的許多女人。
  初枝從後背倚靠自己肩上的身體重量讓她覺得惟有這才無比珍貴,她一把緊緊地抓住初枝的手,動作粗野地把她抱上膝頭。
  「很沉啊,初枝你……」
  「要是像媽媽那樣發胖,可就麻煩啦。」
  「我要是不這麼胖的話,怎麼能抱得起來初枝?她已經長大了。」
  分什麼嫡子、私生子,這算什麼!
  有的可參加父親的葬禮,有的不能參加,這又算什麼!
  這只不過是人們人為製造的無聊慣例而已。
  盲人也罷,視力正常的人也罷,又有多少差異?
  即使她不能看見,但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也都是為初枝而存在、與初枝的生命融為一體的。
  活著便是一切。
  猶如要擁抱那一切似的,阿島隔著喪服輕輕地拍著初枝那年輕充滿朝氣而溫暖的後背。
  「癢癢的,媽媽。」
  初枝哧哧地笑著扭動著身體。
  就父親的葬禮的日子而言,那是不嚴肅的聲音。
  「初枝,不玩點什麼有意思的?」
  「模仿演戲?」
  「好的。」
  她想就模擬燒香吧。
  「稍往後退退,坐到那兒。」
  阿島站起身正準備自己也穿上喪服,這時,腦海裡又出現妾與私生子身著喪服在葬禮的日子裡自盡將會如何的妄想。
  阿島把喪服放在膝頭上,朝芝野家的方向垂下頭。
  於是她又感到胸口悶得慌。好像二十年來同甘共苦的女人的真情還是惟有以死才能體現似的。
  「媽媽,幹什麼呢?」
  「啊?」
  阿島轉過頭去:「初枝不也來鞠個躬?」
  「為什麼要鞠躬?」
  「什麼為什麼……身穿這和服,顯得很嫻稚,所以想看看你鞠躬的樣子嘛。」
  「是這樣?」
  初枝老老實實地雙手觸地,微微一笑。
  接著抬起頭,馬上就伸出手去,觸摸到了母親的臉頰。
  「啊,媽媽您在流淚吧?」
  翌日早晨,阿島帶著初枝去給芝野上墳。
   


  初枝聞到了令人倍感親切的落葉的氣息。
  大概某處正在焚燒堆掃在一起的枯葉,傳來了燒火的聲音。
  初枝情不自禁地想起故鄉蘋果園的家。
  「是霧嗎?」
  「不。清晨大概起煙靄了。有點潮濕。」
  阿島仰視著天空說,「不過,太陽已照到了五重塔的上方。」
  初枝也仰起頭。好像有五六隻鴿子般大小的鳥從寒冷的展空掠過。
  她們站在谷中的墓地芝野家的墳前。
  芝野搬到東京住以後才遷的墳,因此墳前的石碑還不太舊。
  初枝的手一觸摸,指尖就被露水沾濕了。
  為了避諱見人,阿島才一大早就出來。
  初枝聞到了花香,在花前蹲下身來。
  「啊,有這麼多,新鮮的花……」
  初枝用手摸著摸著,手指尖不由得顫抖起來。
  「媽媽,爸爸的葬禮是昨天吧?」
  「嗯。」
  「是嗎?」
  初枝雙手觸到石碑台石上說:「葬禮的日子,我們卻那樣瘋鬧?」
  「並沒有瘋鬧。」
  「連葬禮,媽媽都不對我說?」
  「不說,你也該知道的。從你父親去世的那天算起,昨天前後就是葬禮日。」
  「我知道。」
  「那麼,莫非初枝也是明明知道卻故意默不作聲的?」
  初枝明顯地發牢騷道:
  「我不感到悲傷。」
  「這可是在墓前。」
  阿島好像顧忌四周,加以責備:「你爸爸會聽見的。」
  然而,阿島好像現在才發覺:太平間發生的事也好,有關父親的也好,自那以後,初枝隻字未提,如此看來,她是為了照顧母親的心情。
  「給你父親供上香回家吧。」
  「好。」
  阿島把香點著遞給初枝。
  初枝聞了聞,在母親的幫助下把香插入石筒中。
  昨日燃剩下的香被露水打濕已變軟。
  「回長野後,再也無法來上墳了。」
  初枝伸出手又去觸摸石碑。
  「好啦,初枝。一旦眼睛治好,無論墓還是別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看見的。」
  「嗯。」
  「多想在你爸活著的時候治好你的眼睛。」
  「爸爸他,我已看得很清楚,已可以了。」
  「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記得?」
  「記得。他在這裡呀。」
  初枝雙手離開石碑,把手掌按到母親胸前。
  阿島略感不快,往後退了一步。
  初枝張開的手掌濕乎乎的有點髒黑。阿島慌忙替她擦去在墓石上沾上的髒灰。
  「這,是黑色和服吧?是吧,媽媽。」
  初枝從自己的肩部往下撫摸到手腕。
   


  「快!」
  阿島從初枝背後給她披上了大衣,慌慌張張的彷彿欲把喪服遮藏起來似的。
  「天冷,回去吧!」
  「好。長野已經下雪了吧?」
  「山上嘛。」
  「什麼時候回?」
  「這個,必須請醫生治初枝的眼睛……給小姐掛個電話怎麼樣?」
  從谷中的墓地出來來到上野公園。
  從圖書館旁邊走到美術館前面的廣場上。聽說這裡櫻花每年都盛開,初枝摸了摸兩三棵街樹的樹幹。
  「櫻花開時再來賞花,到那時初枝也能看見什麼東西的話,就太好啦!」
  初枝覺得與自己無關似的,用手指在摩挲老樹皮。
  連與老樹皮摩擦的觸覺也像是對初枝的安慰。
  此處高台彷彿浮在城市雜音的海洋之中,附近聽得清晰的卻只有車站的鈴聲。連車站工作人員的叫喊聲也乘著晨風帶來了哀愁。
  「眼前就是上野車站。到高台邊沿就會看見火車的出站進站口。」
  「是嗎?火車的車頂上是積著雪開過來的嗎?」
  初枝側耳傾聽。
  「還未到雪一直不化駛到東京的時候。」
  坐在路旁櫻花樹下的長凳上,寬闊的枯草地上的亮光讓人也感到太陽已升高。
  從動物園傳來的猛獸的咆哮聲猶如要把附近的噴水聲壓住似的。公園裡遊人稀少。
  「這,是黑和服吧。」
  初枝又好像想起了什麼,問道。
  阿島沉默不語,她的目光落到了露在大衣袖子外面的喪服上。
  「媽媽的也是這樣的吧?」
  「從這裡徑直走下去,松飯店就在附近。給你重買一件和服來換這件。」
  「行啦,不要。」
  初枝拽住阿島的衣袖,好像纏住不放似的追問:「媽媽,還有事隱瞞吧?」
  「隱瞞?」
  「就像這和服……穿著這樣的和服裝歡樂,我認為媽媽太可憐啦。您下是哭了嗎?」
  「欺騙初枝是我不好,但是……」
  「叫外人看起來會覺得可笑的。一想到連媽媽都這樣騙我,就感到害怕,就什麼也弄不明白了。」
  「怎麼會有那種事!」
  「可是,自從來到東京以後,媽媽您變了許多。老是孤零零地一個人在哭是吧?我都一清二楚。」
  初枝一反常態,口氣生硬,拚命瞪大眼睛搜索天空,而且直衝著太陽。
  阿島朝初枝的同一方向抬頭望去,立即感到異常晃眼。
  「我對什麼爸爸不爸爸毫不在乎,可是……」
  「是嗎?」
  阿島表示懷疑,注視著初枝的側面。
   


  阿島心想,若不是穿著喪服,就在這給禮子掛電話,直接從這裡繞道去大學醫院。
  母親的眼睛便是女兒的眼睛,一直生活在母親替她描繪的夢幻世界裡,即生活在母愛世界裡的初枝,由於此次的喪服等事,好像已漸漸懷疑起母親來了。
  這樣一來,彷彿永遠在母親腹中的失明孩子的堅定的愛情也將產生裂痕。
  湖面的冰到處都在破裂,驚呆的孤零零的一個盲人站在正中央。無疑在初枝心中萌發了這樣的不安。
  阿島焦急萬分,也許治好眼睛能看得見東西這正是此時的救星。
  一回到旅店阿島便立刻打了個電話,但是禮子不在家。
  「我已經拜託他們,等小姐一回來馬上對她說我們想見她,所以興許她今天晚上就會來的。」
  阿島替初枝解著衣帶,心中不免產生幾分擔憂。
  本來約好在太平間等她回話,不料卻出了那種事,禮子會不會生氣呢?
  迄今為止,禮子那邊仍杳無音信。這會不會是因為讓芝野的孩子受傷的事傳到了禮子耳中,令她討厭了?
  「去你的,這種和服丟給收破爛的算啦!」
  阿島自己也脫下和服使勁地扔在一邊,望著初枝說:
  「連疊它都覺得討厭!」
  「上墳很累人啊。」
  換完衣服,阿島點燃一支香煙抽著,可依然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媽媽出去一下就回來。我不在時如有客人來,請他留言好啦。」
  「哦?」
  初枝面帶愁容。
  「不會有什麼事的。好像是一個你爸原先手下的人,得知我來到東京,便一定要見一面。他大概很替我們擔心。」
  「擔心什麼?」
  「你問擔心什麼,那人大概覺得你父親去世了,初枝你肯定會陷入困境的。」
  初枝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
  「我馬上會回來的。」
  阿島已站起身,但一想到也許會被初枝懷疑,馬上又擺弄擺弄圍巾說:
  「告訴他初枝並不怎麼悲傷,他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媽媽出門了,一旦小姐來了怎麼辦?」
  「這個嘛,你只要照小姐說的去做就行啦。」
  初枝抓住拉門送母親出門,屏住呼吸聆聽母親的腳步聲。
  僅憑此也可知母親她用心良苦。
  已近中午時分,阿島卻出門去把中飯的事丟在腦後。她明知初枝單獨一人會有麻煩的,卻疏忽了,這可未曾有過。
  旅店的女傭不一會兒就送來飯菜,說要來照顧初枝用餐,但初枝一個人不想動筷子。
  那以後又過了個把小時,做夢也未想到正春來到房間。
  「一個人?」
  他把初枝抱起來親吻。
   


  「無法給你寫信,真令人頭痛。」
  「為什麼啊?」
  「我說,你不是看不見嗎?」
  「呀,」初枝把臉貼到正春胸口上說,「對不起,是把失明給忘了。」
  「我也是不在初枝身邊想初枝時,怎麼也不覺得你是盲女。認為自己喜愛的人是盲女,這是很困難的。」
  「我倒覺得正春好像也是盲人似的。因為視力正常人的事我不懂嘛。」
  「這跟我無法相信初枝是盲女是一個道理。」
  「對。」
  無論哪句話都在傳遞深厚的愛情信息。
  「剛才我一回到家,就聽說從初枝這裡給禮子來過電話,告訴妹妹說一回家就想見到她。妹妹回家反正會很晚,所以我就來了。」
  「她到哪兒去了?」
  「還是為那事。對方是初枝前些天也遇到過的。」
  「你不阻止她嗎?」
  初枝猶如小孩一般感到不可思議。
  正春大笑起來:
  「說什麼去阻止……不過,要是能阻止的話,請初枝你去阻止阻止。」
  「好。」
  初枝明確表態,當然令正春感到吃驚。
  「她可不是一個肯聽別人話的妹妹。簡直就好像準備反叛社會,非與矢島伯爵結婚不可。我實在有點難以理解禮子的心情,可是……」
  兩人的臉頰緊緊相挨。
  正春一講話,其氣息就讓初枝感到發癢。
  「妹妹她好像有事,所以我才天賜良機來到這裡。寫信不行,打電話嘛會被你媽媽聽見,自從那以後,每天晚上,我都來到銀座散步,一直走到可看見這家旅店的地方,但是,我無法從這兒的門前走過而感到內疚……」
  「哎呀!」
  初枝用手掌去觸摸正春的臉頰。
  「涼手。」
  初枝嘟噥了一聲,慌忙縮回了手。
  「我爸爸去世了。」
  「聽說了。從禮子那裡。」
  正春抱住初枝的胳膊不由地放鬆了。
  「我的手觸摸過冰冷的爸爸。」
  「啊?」
  「爸爸好像附在這上面……」
  說著,初枝攤開手掌讓正春看,接著又說:
  「對爸爸我並不悲傷……我開始貪心了。對正春你,自認為還是很瞭解的,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能用眼睛看看你。」
  「是的。我們約定:一旦你眼睛能看見,最先要看我。」
  「好,所以,今天就想拜託小姐她……」
  「那麼,馬上去吧!」
   


  高濱博士和藹可親地迎接他倆,與正春談了談大學的入學考試啦,最近觀看的能樂啦,然後轉過頭對初枝親切地微笑道:
  「還記得那山上的鞦韆吧。禮子小姐指責我是庸醫。因為只從遠處看了一眼,所以不知道你的眼睛不好。」
  「當時,你如果在鞦韆那裡等的話,也許現在就已經能看得見東西了。」
  「真的嗎,大夫?」
  正春情不自禁地向前探身。
  「檢查一下。」
  接下來高濱博士又溫和地問:
  「你家人或親戚當中有眼睛不好的人嗎?」
  「沒有。」
  「像你爺爺啦、姨媽啦,現在不在你家住的人當中呢?」
  「沒有。」
  初枝回答得有氣無力,羞紅了臉。
  初枝和母親兩人生活在一起。母親應該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可是,除了蘋果園的舅舅以外,初枝從沒見過其他任何親戚。做父親的芝野還是那種情形。有關父系親屬什麼事從未聽說過。根本不知道普通的親戚來往這種事體。
  初枝胸口堵得慌。
  博士卻毫不在意,他像走形式似的詢問道,現在身體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過去有沒有得過發高燒的病?有沒有得過神經性疾病?一會兒工夫,診斷結果好像已出來了。
  「是天生失明。那麼,到那邊讓我檢查一下。」
  說著站起身招呼護士。
  護士在博士給她使眼神之前,根本未想到初枝是個盲人。她慌忙牽住初枝的手。
  門診的時間已過,因此顯得很安靜。
  「這兒是視力檢查室。你也能早點看到視力表就好啦。」
  牆壁上掛著國際視力表。地板上畫著間隔一米的五道白線。
  可是,初枝以為那裡是什麼都未擺的房間,逕直走了過去。
  其隔壁就是診療室。
  不需要望診,博士連視診、觸診也是簡單地過了一遍。
  按眼瞼、結膜、角膜、虹膜這樣的順序做了檢查,毛病還出在水晶體。
  「由於似乎是相當厲害的近視眼,所以手術後,也許反而對視力恢復有利。」
  博士走進下一個暗室問:
  「暗吧,覺得暗吧?」
  「是的。」
  接著檢查光覺。
  如同手電筒的儀器在初枝眼睛的上下左右忽亮忽滅,問她是否感到光和暗,問她光來自何方。
  初枝都能正確地做出回答。
  「太好啦!有光覺,而且投影良好。」
  博士話音爽朗。
  「從學術角度講你不屬於盲人,並非完全性失明,即並非全盲。不過,關於盲人的定義因國家、因學者不同而有許多差異……」
   


  接著打開暗室燈,開始了運用斜照法和透照法進行的檢查。
  聚光鏡頭的光直照到初枝眼睛上,她的頭被嵌在金屬框架中。
  「水晶體呈黑褐色反射。」
  反射鏡的光一照到瞳孔上,好像整個腦袋都閃閃發光似的。
  博士通過反射鏡正中間的小孔觀察。
  「可見眼底。」
  初枝心中有點害怕。
  「是黑色白內障。」
  結束診斷的博士把手按在初枝肩上,讓她自己站起來。
  「也就是說,這好比照相機的鏡頭模糊了,如同窗戶上上了毛玻璃一樣,因此只要將它取下來就行啦。」
  初枝彷彿做夢,她有點被人誆騙的感覺。
  「手術用不著擔心。因為有時一天都要做好幾個白內障手術嘛。」
  正春急不可待地在房間內踱來踱去,迫不及待地推開房門,問:
  「大夫,怎麼樣?」
  「還是一種白內障,動手術吧。」
  「動完手術能看得見吧。」
  「應該看得見。」
  「看得見?」
  他用力拉過初枝的手,而且連初枝踉蹌也不顧。
  「太好啦!太好啦!」
  「對。能治好眼睛讓病人歡喜,作為醫生也是非常高興的事。」
  高濱博士也微笑著望著他倆。
  「馬上告訴她倆,讓她們也高興高興!」
  正春抓起了博士桌子上的電話機,然而阿島和禮子均未歸。
  「怎麼這樣!這種時刻還在外面閒逛。」
  正春像是在斥責。
  「真是太好啦,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啦!」
  說著,又一次握住初枝的手。正春那生氣勃勃的喜悅之情傳遍了初枝全身。
  「的確,要是稍微偏離一點兒,要是水晶體混濁的話,就會看不見。如此漂亮的白內障實在沒見過。如不像這樣眼貼眼似的看是發現不了的。」
  博士想給激動的正春降降溫。
  正春羞紅了臉。貼那麼近看初枝眼睛的不是只有自己嗎?他想起了接吻。
  「大夫,手術馬上就能做嗎?」
  「這個嘛……」
  「請在今天馬上就做,我想要讓大家大吃一驚。」
  「這恐怕做不到。」
  博士笑了笑,他對正春說好好商量後再來住院。
  一走出醫院,正春走得就像是在跳舞,所以令初枝感到宛如在空中飛行。
  「爬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山岡上去吧!」
  「好。」
  「我要把那溫室裡的花,全部帶去。當初枝的眼睛一睜開,最先看到的就是那些花。」
  「好的。」
  「山岡。」
  正春猶如抱著初枝似的,他倆登上了山岡。
   


  翌日,初枝住進醫院。
  在手術之前需做各種檢查和準備。
  例如不能咳嗽,一旦咳嗽便會影響到眼睛,就無法保持傷口平安無事。
  結膜囊的細菌檢查不用說相當重要,甚至連淚水也做檢查。
  「初枝的淚水很乾淨,沒問題的。」
  正春在開玩笑說:「我也想通過顯微鏡看一看初枝的淚水。」
  對尿裡是否含蛋白質和糖也做了檢查。因為擔心創口難以癒合,擔心化膿。
  眼壓和眼底又重新檢查了一遍,必須盡可能準確地做出手術後恢復視力的預測。
  從內科來的醫生給初枝做了簡單的身體檢查。
  護士又號脈又量體溫。
  再加上住院醫生的查房。
  這樣初枝顯得挺忙活。
  身體健康的初枝竟住院真有點兒可笑。當然並不躺在病床上,反倒活蹦亂跳的,但是很快就被醫院特有的氣氛感染了。
  眼睛看不見的初枝比常人更討厭讓人擺弄身體,卻總有一種一切聽憑別人的心安,也有一種以我為中心的任性。
  凡到病房來的人都為自己著想,可自己卻不用替別人著想。
  這樣一來可以坦率地流露對現在自己身邊的人的愛,這是一種甜蜜的享受。
  病房裡現有三個人,他們是阿島、禮子和正春。
  阿島一個勁兒地向他倆致謝。
  「確實托你們的福,初枝也算沒白活在這個世上。」
  「話又說回來,一旦眼睛看見了,初枝難道不會變成另一個人嗎?真有點可怕啊!」
  禮子心想:要是我自己的話,恐怕要發瘋了。
  正春氣勢洶洶地說:
  「怎麼會變呢?做了白內障手術後,那個人第一次見到人世間的印象好像確實有意思,西方的哲學家們也寫過類似的話,說從中學到了意外的見解……」
  「我也同高濱醫生談過類似的話。說那叫純粹的眼睛。要是能再重見光明,我也願意姑且當個盲人。」
  阿島也面帶微笑地說:
  「對初枝來說好比是第二次出生在這世上,也許會很幸福的。」
  但是,一想到芝野在這家醫院剛死去不久,整個醫院的人都知道自己跟芝野的小女兒那不堪入目的打架,她便對此感到羞愧,就連到走廊上去都覺得不好意思。
  「是明天做手術嗎?」
  正春大聲嚷道:「用不著小題大做,不能給我們今天就做嗎?讓明確診斷可治癒的眼睛,就那樣拖著不手術,哪怕只拖延一個小時,不也是罪過嗎?我去跟高濱醫生交涉。」
  正春離開了病房。阿島和禮子面面相覷。
  為正春和初枝那渺茫的戀愛而憐憫的心情,她倆是息息相通的。
  「一旦眼睛能看見,初枝也會變得堅強起來的。」
  禮子握住初枝的手。
  初枝不由地點點頭說:
  「趁現在眼睛還看不見,請小姐再讓我好好摸一摸。」
   
十一

  回家途中,正春和禮子心思各異地眺望著小山岡。
  池邊樹叢對面的大禮堂上有個時鐘,禮子望著它,問道:
  「三點多啦,哥哥回學校宿舍嗎?」
  禮子心想興許有田在,想順便去研究室看看。
  「不,住家裡。已約好要把溫室的花剪來。」
  「給初枝?我替你帶來。」
  「哦,不過,我說的是要全部……」
  「全部?」
  「說全部其實也沒多少。」
  「是的,哥哥的溫室已是一片荒蕪。」
  「是荒蕪了。」
  「毀掉它怎麼樣?實在看不下去媽媽衰弱無力地在替你照料。變得越發淒涼了。」
  「媽媽她,儘管那樣,難道不也是一種樂趣?」
  「哥哥一下子把花都剪掉,是不是發瘋了!」
  正春如同一吐為快似的說:
  「難道家裡的人不都已發瘋了嗎?」
  禮子驚訝地轉過頭去,突然大笑起來:
  「哥哥,你要這樣說的話也無妨,可是……」
  接著明顯地提高了說話聲音:
  「哥哥今天沒去學校上學吧?」
  「沒去啊。」
  「跟初枝約定的光是花?溫室的?」
  「約定?」
  「約定就是約定嘛,哥哥太懦弱。嘴裡不明說,心裡卻有約定。」
  「我做應當做的事。」
  「可是,跟那樣的盲女孩做什麼戀愛遊戲,太殘忍了!」
  「什麼叫戀愛遊戲?你才是盡在玩違心的遊戲!」
  「對像不同呀。我跟比自己弱的人什麼也不做。我討厭幹那種如同毀壞木偶的事。」
  「人強與弱能那樣簡單地弄明白嗎?生命力這玩意兒是更難估量的。」
  「你是不是打算給木偶注入靈魂?」
  「我只能跟你說一句我決不輕視她。」
  「初枝她沒有任何抵抗力,犯不著輕視。這跟我蔑視伯爵截然不同。」
  「講這種話,你才要注意呢。」
  「初枝她媽媽,知道哥哥你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
  「嗯。你大概要問為什麼她明明知道卻不吭聲吧?」
  正春冷不防被禮子這麼一說,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太可憐啦,我非常理解阿島這個人的心情。」
  「對禮子說過什麼話嗎?」
  「還用得著說嗎,她十分清楚哥哥的戀愛是不可能有結果的,所以靜靜地旁觀著。這並非她是接客行業的女人出身才這樣。而是太疼愛自己的女兒啦。哥哥你太自以為是了。」
  「為什麼?」
  「好好考慮考慮就知道了。」
   
十二

  夜裡的氣溫已到了要生暖氣的地步。
  由於這裡是眼科,不會住有致命危險的重患者,儘管如此,可畢竟是醫院的深夜,所以有點陰森森的。
  傳來了喊痛聲和破冰聲。
  「熱得難以入睡?」
  阿島起身調節了一下暖氣。
  「已兩點了。初枝剛才就不停地在翻身吧?」
  「因為我沒睡過床鋪。」
  接著一打開枕邊的台燈,初枝就伸出來一隻胳膊。
  「媽媽。」
  阿島正準備回到那長椅子上鋪著出借給看護人的被褥的硬硬的睡處去,於是邊撫摸著初枝的臉頰邊說。
  「這裡都紅了,很精神啊。」
  「好像有點害怕,老睡不著。」
  初枝說著不知不覺地關了電燈,把母親的衣袖捲到自己的手腕上。
  「很高興。」
  「哦、哦。」
  阿島摸索著睡到初枝的床鋪上。
  可是,阿島卻為剛才初枝那艷麗的姿態感到吃驚,心中有點恐懼。初枝明顯地變了。
  「怎麼了?媽媽。」
  「初枝你顯得這麼漂亮還是第一次吧,再開一次電燈好嗎?」
  「不要嘛。」
  「怕什麼?不是覺得挺快活嗎?」
  「一想到眼睛也許能看見,就不知道該考慮什麼好,所以有點害怕。」
  「是嗎……可是,眼睛能看見是自然的。」
  「會不會變成另外一個人?這有點令人害怕,小姐她也是這樣說的。」
  「不會有這種事的。」
  「是不是像重新出生似的?」
  「是吧。」
  「媽媽的肚子又要痛了?」
  初枝把臉貼在阿島臉上撒嬌。
  初枝開玩笑的這句話,阿島聽起來似乎也是話中有話。
  阿島不禁想起了正春大聲說過的話:「讓明確診斷可治癒的眼睛就那樣拖著不手術,哪怕拖延一個小時,不也是罪過嗎?」
  就那樣失明一拖再拖的,也許不僅僅是初枝的肉眼。
  「可以再次感到痛這是令人高興的,不過這次卻不是媽媽生。」
  「誰生?」初枝又戲謔道。
  「上帝。」
  「上帝?」
  初枝鸚鵡學舌地講了一遍後,安靜下來,不一會兒工夫便安穩地睡著了。
  翌日,初枝的飯食是粥和牛奶。
  讓她喝下了蓖麻油。
  醫院的護士給她洗澡,梳頭,做明天手術的準備。
  「您頭髮長得真漂亮,這麼長。」
  護士把初枝的頭發放在手上看。
  「明天,對,對,是後天,您自己就能看到了……您帶鏡子了嗎?」
  「嗯。」
  「繃帶一取下,我立即給您看鏡子。」
  大概護士也很喜歡初枝的裸體。嬌嫩的皮膚的顏色讓人看了會產生一種並非嫉妒,而且並不認為是病人的喜悅。
  「到時候您可不能過分驚訝啊。」
   
十三

  護士把初枝洗好的頭髮編成三股辮子。
  「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今晚您好好休息。」
  護士說著讓初枝放心的話,不由得為病房擺滿鮮花而吃驚。
  手術的日子早飯和午飯都不供給。
  到了下午,護士推著一輛膠皮輪的運送車來接初枝。
  「請坐上去。」
  「走著去好啦,又不是病人嘛。」
  禮子笑著這樣說,所以初枝被阿島牽著手走去。
  正春和禮子也不由得跟著空運送車護送著走去。
  來到手術室前面,高濱博士特地出來迎接。
  「我來做,絕對沒有問題,馬上就完。說是局部麻醉,其實僅僅是眼球,很簡單,就像是變戲法似的。」
  他滿不在乎,接著又冷靜地說:「兩隻眼睛一起處理也可以,還是先做一隻看看情況再說。」
  「是。」
  阿島對博士頗具權威的態度產生了強烈的信任感,她朝半開的門扉往裡一瞧,只見呈現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鑲白瓷磚的寬手術室正中央,有一張塗琺琅的簡單手術台,清潔得令人感到冷冰冰的。
  手術台上鋪著白布。
  水開的聲音表明正在煮沸手術器械。
  年輕的助手和護士們穿著鞋底形狀的木拖鞋,正在做準備。從他們的動作中可以看出自然和認真。
  手術服上配白帽子,還戴口罩。
  一聽到木拖鞋在白瓷磚地上走動發出的聲音和金屬器械的聲音,初枝的肩膀都要打顫了。
  「那麼,就讓你媽媽等一會兒吧。不會比拔牙痛的。我都已經當爺爺了,會好好照顧你的。」
  博士像撫摸初枝後背似的進入準備室。
  護士讓初枝穿上了消毒服。
  博士也脫下西裝,邊談笑風生邊從指頭到胳膊肘進行消毒,然後換上了手術服。
  初枝覺得博士洗手竟花了半個小時,如此仔細令人吃驚。
  「頭髮梳得真可愛啊,與你很相配。」
  在博士說話的過程中,護士已讓初枝仰面躺到了手術台上。
  空氣似乎有點稀薄,臉上失去了血色。
  「這房間很漂亮的。下一次治左眼時,這裡你也完全可以看清楚了。」
  可卡因的藥水被滴到眼裡。
  在用牙刷般的東西洗著眼瞼。
  「是的。開始剪眼睫毛。眼睫毛很長,剪掉有點可惜。不過馬上又會長出來的。」
  博士像哄孩子似的說著。
  護士的剪刀剪得初枝癢癢的。
  眼瞼被翻過來,那裡也進行了消毒。
  從臉到頭部都蒙上白布,只露出右眼。
  要做水晶體全摘除法的手術。
  眼球漸漸無力,已開始麻痺。
   
十四

  白內障手術根據病情可分為截囊法、線狀摘除法、瓣狀摘除法、水晶體全摘除法等手術方式,其中水晶體全摘除法是難度最大、最高級的手術。
  該手術方式因為不切開水晶囊,而是連同囊就那樣全部摘除,所以無術後復發白內障之憂,即無在手術後殘留白灰色的模糊,瞳孔變混濁之憂,是理想的,但是也存在在水晶體摘除後,流出玻璃體——瞳孔後面的眼球的黏糊物的危險,若非熟練的醫生,是不會輕易做的。
  然而,高濱博士無疑對自己的經驗和本領充滿自信。
  而且,也許是初枝的美貌讓博士較之線狀摘除法理所當然地選擇了這種手術方式。為了讓手術後的瞳孔完全清澈透亮,採取水晶體全摘除法是最佳的。
  博士採取巴拉蓋式法實施手術。簡而言之,猶如用一圓匙吸住大豆把它猛拉出來。
  往眼瞼和眼角處注射了普魯卡因,助手便把像小鉤子似的開瞼器鉤在眼瞼上,把眼睛拉開到最大限度。
  「喂,你眼睛稍微朝下……」
  雖然聽見了博士的聲音,但眼球被金屬器械壓著,只有遲鈍的感覺。
  用比垂柳葉小、比野菊花瓣大的鋒利的線狀刀切開了角膜和結膜。在結膜的創口上縫上了縫合線,切除了虹膜的根部。
  初枝只有一種眼睛麻痺、後頭部發硬的可怕感覺。
  接著博士把好像圓匙的手術器械伸入瞳孔前面的前房,緊貼住水晶體。此匙為真空裝置,一通上電流就會猶如吸盤似的把水晶體吸住。
  一旦吸住,就把此匙在眼中轉一轉,然後拉出來。
  凸鏡頭型的水晶體從眼中拉出來,接觸到空氣的一瞬間,緊緊地收縮成圓團,跟大豆一般大小。
  在那一瞬間,初枝想要「啊,啊,啊!」地喊叫,想要跳躍。
  她看見了!
  多麼驚奇,出生以來的黑暗終被衝破,四周充滿了燦爛的光芒!她渾身熱血沸騰。
  這才叫瘋狂的感動。她想拚命地跳躍,但頭被牢牢地固定著,一動也不能動。
  嘴巴也被白色殺菌布堵著無法出聲。
  「安靜……看見了是吧。好啦,手術已經結束。」
  博士麻利地把縫合線打上結,點上生物鹼眼藥水後讓她閉上眼睛。
  眼瞼上塗上昇汞凡士林後,護士嫻熟地給她纏上繃帶。
  「看見了這多好啊。漫長的黑夜終於亮了。可別太驚訝,不靜下心來可不行啊!」
  博士的話音中也洋溢著緊張手術後的喜悅。
  「要絕對安靜。決不能用手去觸摸眼睛喲。」
  初枝就那麼躺著被抬到運送車推到走廊上。
  「媽媽,看見啦!看見啦!」
  初枝宛如嬰兒出生發出呱呱聲一般喊著。
  她雙眼都纏滿繃帶,不禁令阿島她們吃了一驚,但聽了初枝的喊聲,大家露出了笑容。
  「不能太興奮啊!」
  護士規勸道。
  可是,新的血液在初枝胸中沸騰。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14:14

神光


  在病房安頓下來不久,高濱博士就前來探望。
  據護士介紹,高濱博士查房,一周也只有一次。何況要請博士執刀做手術這種事,若非幸運或受特別關照,根本無法指望。
  年輕醫生和護士們對博士的態度顯得畢恭畢敬,著實令阿島吃驚。
  毫無疑問,由於跟禮子家的關係,博士才主動為初枝悉心診治。
  儘管如此,阿島不能不想到不可思議的緣分。
  「呵,簡直就像花店。」
  博士快活地笑著走進來。
  「這很好。因為是第一次看得見東西,作為來到這世上的第一印象,一下子讓她看見這麼多花。」
  正春羞紅了臉。
  博士用鼻子聞聞那些花香,用手輕輕地觸摸觸摸,說:
  「把繃帶取下讓她稍稍看一下吧?不,還是等到明天欣賞為好。要是過分激動而無法安靜下來,那可就糟啦。」
  接著,他坐到初枝旁邊親切地問:
  「疼嗎?」
  「不疼。」
  「唔?會有一點的……肚子餓得夠戧吧。可以喝點牛奶或葛粉湯這些東西。」
  說著,又回過頭來對阿島說:
  「不過,要絕對安靜。今晚請通宵值班,在她睡著時無意中手碰到眼睛可就麻煩啦。這一點要充分注意……也有把手綁到床上的。」
  阿島出去買葛粉。
  「剛才確實看見了嗎?」
  「是的。」
  「清楚?」
  「是的。」
  然而,什麼叫看得清楚,初枝並不懂得。
  「看見了什麼?」
  只見這世上灑滿了光輝。
  手術室漆白的天窗、博士的臉和手,也許這些都已映入她眼中,但印象最強烈的是明亮的光線。
  「你興許可以不戴眼鏡。」
  「她要戴眼鏡?」
  正春好像有點不服氣。
  「對。一般情況下,摘除水晶體折射力將會下降,即會成為強度遠視。要戴凸鏡片的眼鏡。因此,如果是十八D至二十D的近視患者,摘掉水晶體反而恰好變成正常視力。總之,要等以後再檢查,她是強度近視。」
  「給初枝戴什麼眼鏡,這怎麼行。」
  「可是,美貌的姑娘戴副眼鏡,這也挺好啊。」
  博士搭了搭初枝的脈。
  「心臟跳得很歡哪,你要讓心情平靜些。」
  「是。」
  「現在你最想看見什麼?」
  已約定今生第一眼最先看見正春。初枝雙頰泛起紅暈。也想看見母親。但是這種話難以啟齒,就說。
  「我想看一看什麼樣的東西叫美。」
  「美?確實。」
  博士點頭微笑。
  「什麼樣的東西叫美,我也想聽聽。」
   


  高濱博士邊用心玩味著初枝的話,邊透過窗戶眺望了一會兒天空。
  「確實我們也很想聽你講講對最初看見的這世界的印象,甚至可以把眼科的醫生和學生都集中起來請你演講。」
  「不過,先生,這種事情不是並不稀奇嗎?」
  禮子這樣說。
  「嗯。論白內障這種手術是這樣的。但是像她這樣的人卻很罕見。看上去像她這樣純真的人,在眼睛看不見的人中間是沒有的。簡直如同一張白紙。清澈的試驗液也會一下子就變色……」
  說到這裡博士猛然打住。大概已發覺講得太過分,便急忙換一種口吻說:
  「白內障手術好像很早以前就有了。從與基督生活的時代相差不多的古代就已經開始。」
  「是基督第一個做的嗎?」
  「他是上帝,用不著做手術這樣的麻煩事。只要他講一聲有光就行,只要他說一聲有神光馬上就有光。請視神光為善。因為是上帝的孩子嘛。在古代或將水晶體剝落到眼球後面去,或在眼中將其切碎,或吸出來,像現在這樣的手術方式,最初是法國的一位名叫傑克達彼爾的名醫做的,這也是在二百年前的馬賽,想起來了,是在1745年8月8 日……」
  阿島買到葛粉和牛奶回來了。
  博士還在仰視著天空,說:
  「已是一派淒涼的冬天景象。興許還是在長出嫩芽、花開的春天做手術,讓她認為這世界是美麗的為好。但是,樹木和花用手觸摸也可感覺得到。天空是無法猜測的吧,像星星什麼的……」
  「是的。她好像對從天上降下來感到不可思議。在下雪天,天氣非常寒冷卻站在屋外,對著天空張開雙手。她就是那樣子看雪的。」
  阿島邊溶化葛粉邊說,「雖然失明,小時候卻很喜歡跑到河裡去。大概她認為像人這樣有生命的東西在活動是理所當然的,對水在流動好像感到非常高興。」
  聽者心中浮現出一幅畫面:
  一位失明的女童站在清澈見底的河水中,佇立在雪中,在觸摸無法看見的自然界的生命。這情景既令人感到可愛又深感悲哀。
  正春等人真想猛地緊緊抱起那女童。
  「請視神光為善,所以,請你的眼睛也視這世界為善,哪怕不美也要……」
  禮子接過博士虔敬的話說:
  「第一次看見肯定任何東西都是美的。我們的眼睛已變奢侈了,但是,不管怎麼說,能看清事物的真相,這難道不是長處?能看見形狀和色彩這是懂得真的線索。過去初枝想像的是夢幻世界。」
  「禮子的意思是請看真相吧?」
  「對。」
  「這樣一來真善美都齊了。就把它作為初枝小姐的有意思的作業吧。」
  博士笑著出去了。
  初枝請母親幫忙拿著玻璃吸管喝下了葛粉湯。
  從前額到半個臉頰都纏滿了繃帶,可愛的嘴唇尤為顯眼。
  而且她那滑溜溜的喉嚨令正春喘不過氣來。
  派遣的護士來到後,正春和禮子回去了。
   


  由於須徹夜看護初枝,為穩妥起見,雇了一名派遣護士,但阿島讓那人先睡,自己在看護。
  病房裡只留下初枝枕旁的一盞小燈,月光灑落進來。
  「多好的月夜啊,月亮美極了!」
  阿島從窗簾的間隙窺視。
  「是嗎?讓我看看……」
  初枝把雙手盡量伸到頭的上方。
  阿島一拉起窗簾,月光便灑到初枝手上。初枝的手掌在活動,好像要抓什麼東西似的。
  這就是初枝所說的看。
  無論盲人的觸覺再怎麼敏銳,難道真的可以用肌膚感覺到透過玻璃窗的月光嗎?
  「天有點冷,別幹這種傻事啦,眼睛不是能看見了嗎?」
  阿島把初枝的手塞進被窩。
  大概是高濱博士交代的,值班護士來問眼睛痛不痛?睡不著覺的話,要不要打一針?
  然而,只請護士用導尿管導了尿,初枝立刻就睡著了。
  阿島在椅子上放上坐墊一直坐到天亮。
  她以手托腮凝視著初枝,她的頭幾乎壓在初枝的睡臉上,一種愛的安詳在心中油然而生,她感到自己的孩子是多麼寶貴。
  在纏滿繃帶的臉上長著一隻顯得非常天真可愛的小鼻子,真想把它摘下來欣賞欣賞。
  初枝夢魘般地發出帶鼻音的聲音,她醒了。彷彿欲推開阿島的臉。
  「是媽媽啊?」
  「嗯,做夢了?」
  「媽媽還沒睡?」
  「要是,你手碰到眼睛就會麻煩的。」
  「對,我都給忘了。」
  初枝想讓母親笑一笑,可又彷彿倏地想起了似的,問:
  「小姐和正春真的是兄妹倆?」
  「為什麼?做什麼夢了?」
  「不像吧?」
  「像的。畢竟是兄妹嘛……」
  「他倆的手相當不同。」
  「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麼?深更半夜的你說什麼呀!」
  「男人和女人?並不是這個原因。」
  初枝只說了這麼一句便沉默不語。
  阿島十分明白初枝的話中那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感覺。
  正春和禮子異母,而且初枝和禮子同母。盲姑娘若用心去觸摸,可感受到其中的微妙。
  「初枝對正春和禮子兩人的感情不一樣,才產生那樣的看法。」
  「要是那麼神經質的話,可就麻煩啦。眼睛看見後,一下子所有的東西都看得見了,你就會不知所措,還是要更糊塗一點。」
  「你說過最想看看什麼樣的東西叫美?」
  「對。」
  「看了那以後,最想做什麼?你已經變得跟世上平常的姑娘一樣了,想不想出嫁什麼的……」
  然而,阿島把這些話憋到心裡沒講出來。
  在鄰室金絲雀的抖顫的鳴囀聲中迎來了晴朗的早晨。
  禮子也送來了一個裝著黃道眉的鳥籠。
  值班醫生查房時,對初枝說給你換繃帶吧,可初枝不願意。
   


  因為約定第一眼要見正春。
  但是此話難以開口,她用帶悲哀的聲調問:
  「先生呢?」
  「是高濱先生嗎?已經來了。跟先生好好商量後再換吧。」
  年輕醫生心想是女孩,所以只依賴教授,未免有點太任性了,但由於是教授特別關照的患者,他也就沒換,出了病房。
  鄰室金絲雀還在不停地鳴叫。從遠處傳過來又繼續傳向遠處,其鳴叫聲在空中輕快地回轉,宛如可用肉眼看到一般。
  受其囀聲的感染,初枝房間的黃道眉也鳴叫起來。黃道眉的叫聲令人想到深山的幽靜。
  正當阿島昏昏欲睡之際,高濱博士與正春一同走進來。
  護士推著巡診車過來,可博士連診察服也未穿,就像是一位隨便的探望客。
  「怎麼樣?睡好了嗎?」
  護士解開了繃帶。
  「馬上會看見的。」
  說著取掉墊藥棉。當眼瞼裸露出來時,初枝喊道:
  「正春!正春!」
  這是純潔的愛情迸發的聲音。
  「是我。在這裡!」
  正春好像要壓到初枝身上似的,向前探身,注視著初枝的臉。
  初枝悄悄地睜開了眼睛。
  「啊,啊。」
  第一次看到人的臉。
  也不知是驚奇還是驚恐抑或是喜悅,因異常激動,初枝的臉猶如盛開的鮮花,熠熠生輝。
  她揮舞雙手,猛地碰到正春的嘴唇上,由於眼睛看見了,她卻反而無法估計距離。
  「嘴,這是嘴?」
  初枝好像小孩子。
  一想到這就是自己曾吻過的嘴唇,她便忘卻了羞澀,臉上泛出無法形容的微笑。
  「是我,是我啊!」
  正春一個勁地說著,彷彿要把自己印入初枝眼中。
  「媽媽,媽媽呢?」
  「在。」
  阿島伸出頭去。
  「媽媽,啊,看見了!」
  然而,由於長期失明養成的習慣,初枝為了確認自己看見的東西的存在,禁不住粗魯地來回撫摸母親的臉。
  阿島握住她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臉頰上,她自己的雙眼,由於淚水已模糊得看不清東西。
  「好,沖洗一下吧。」
  博士略觀察了一下初枝的眼睛,確認前房業已形成,就說:
  「恢復良好,已不要緊啦!」
  護士一沖洗完眼睛,馬上從口袋裡掏出一面小鏡子。
  「你看,漂亮吧?請看。」
  初枝又伸手去觸摸鏡子。
  她的手也映入鏡中。
  護士把鏡子遞給她。
  「可以讓她喝點蘋果汁嗎?」
  阿島問博士。
  「沒有關係。用礤床擦碎。」
  「初枝,這是長野老家的蘋果。」
  初枝把它也拿在手裡仔細打量。
   


  這就是山上積雪融化的水溢滿小河時,開滿芬香的花而結下的蘋果?這就是自己在房屋周圍的樹木中間轉來轉去,像對待朋友似的,用手一棵棵觸摸過並銘刻在心的蘋果樹上,日夜期待它漸漸長大的蘋果?這就是自己與家人一道邊唱歌邊採摘下來,用臉頰摩蹭過的因日光照射果肉暖烘烘的蘋果?這就是她曾問過「媽媽,你說紅蘋果和楓葉哪個漂亮」的蘋果?
  「太漂亮啦!這就是色彩嗎?」
  與蘋果相比,無論正春還是阿島、或是博士,人的臉色就無法稱其為顏色。
  「就吃這個?」
  初枝感到難以想像。
  「對。初枝有生以來是頭一次看見吃的東西。這是緋紅衣。」
  緋紅衣品種的蘋果很漂亮,在黃地上出現鮮明的流紅飛白和紋路,並有銹色斑點。
  拿著那蘋果的手也映入另一隻手拿著的鏡中。
  「請也看一看我溫室的花。」
  正春說著抱過花瓶。
  「花?啊,多漂亮!」
  艷麗的色彩已令初枝驚愕不已,只感到光彩奪目。
  「好。今天就到這裡……一下子看那麼多形形色色的東西,這有點可惜的。明天再看。也許以後不再需要繃帶了。」
  聽博士親切地笑著這麼一說,護士便靈巧地給她又扎上了繃帶。
  初枝看見東西僅為三四分鐘。然而,初枝覺得剛才的三四分鐘比出生以來迄今為止的歲月還要長。
  現在即使被繃帶蒙住眼睛也已不再是盲人。由於受光的刺激,眼睛略有點痛,閃閃發光的色彩一齊闖入腦海在飛舞。
  博士對她說道:
  「好像看得很清楚哪!」
  初枝卻弄不明白什麼叫看得很清楚。只不過看見了而已。
  「很美吧?」
  「是的。」
  「讓你看見像我這樣的老人的醜臉,真不好。」
  博士笑著出去了。
  然而,初枝無法區別老人的臉和青年人的臉。倘若用手觸摸倒可區別,但用眼睛去看卻弄不明白。
  她尚未習慣用眼睛看東西。
  光看了正春、母親、博士、護士以及蘋果和鮮花,就驚奇得如同看遍了人世間的一切。
  可是,其形狀卻絲毫未能記住。
  黃道眉正在恬適地啼嗚。
  阿島和正春都默不作聲。
  剛才激動得忘了有人在場,正春把自己的愛情暴露無遺,現在面對阿島他感到羞恥。
  「今天我就告辭了。」
  他唐突地站起身。
  阿島送他出去。
  於是,正春好像受到指責似的,說:
  「對不起!」
  「哪裡。」
  阿島低著頭說:
  「實在太謝謝您啦!可是,要是老不去學校的話……」
  「啊?」
  正春轉過頭去。
   


  「學校?學校五天十天不去也沒任何關係。跟小學和女子中學不一樣的。」
  正春心裡想說的是:不是把溫室的花都剪來了嗎?那就是我把自己的感情統統獻給初枝的證據。自己一無所有,已完全都在初枝身旁。
  「不過,您家裡人會擔心的。」
  「才不是那樣的家。」
  「喲,您說什麼呀,連對小姐,見到小姐我都不好意思。」
  「禮子嗎?」
  這時,正春才發覺已來到大門外邊,他環視了一下四周,又朝那小山岡對面的樹林走去。
  「妹妹說我太天真了。」
  「不,我們才是異想天開……初枝那樣子,跟嬌生慣養的嬰兒完全一樣。是我不好。」
  「要是因此而初枝受到責備,那我就太卑鄙了。」
  「不會責備她的。」
  阿島高聲說道,但馬上為自己的聲調感到吃驚,眼睛朝下看。
  「不責備雖然不好,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不加責備悄悄地過去。」
  「悄悄地過去?」
  「嗯。她是一個智力發育不如常人的失明孩子,從做母親的角度來講也有許多不便……而且,像我這樣的人,跟普通人的母親不同。」
  「可是,初枝已不是盲人。」
  「哦。托您的福……不過,即使眼睛看得見,像她那樣子跟盲人也沒什麼兩樣。」
  「妹妹也這樣說我,說……把那樣毫無抵抗能力的人作……太殘忍了。可是,正因為如此,我才感到責任重大。」
  「談不上責任,這種……我認為確實應該好好感謝您。」
  「你是說要我死了這條心,從此作罷?」
  「我並不是講那麼難聽的話。」
  「我不幹。」
  正春聲音顫抖,顯得略帶口吃。
  「我、我、我想娶初枝。」
  「謝謝。」
  阿島一副毫不驚愕的神情,從心底裡表示感謝,她彎下了腰。
  「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得見時,就如願地見到您,對那孩子來說,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這種幸福的事啦。」
  「把她嫁給我?」
  正春鬆了一口氣。
  「一想到那幸福,就感到真有點不敢當。今後的事無論怎樣都無所謂。為了它,哪怕去掉初枝的性命都可以。我認為現在的幸福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初枝她是一點兒也不會惋惜的。」
  阿島彷彿自己對戀愛殉情似的,兩眼淚汪汪。
  「所以,我決不責備初枝。也許不是個好母親,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多少年來看的盡是女人們的可悲愛情,所以才會這樣說的吧……」
  「所以,請不要讓我和初枝悲傷。」
  他們來到不高的樹林的涼亭旁邊,阿島目不轉睛地俯視漂著落葉的水池。
  「不,這麼一點悲傷根本算不了什麼,況且對年輕的男人來說……」
   


  從阿島講的悲傷根本算不了什麼的話音中,反倒聽出一種深深的悲哀,因此,正春瞬間感到難以違拗。
  阿島受的苦和她的年齡像一堵牆擋在年輕的他面前。
  因此,更使得正春要一不做二不休,他急不可待地說:
  「如果,為我兩三天不去學校都擔心的話,那麼,初枝的事,是我的一生……我甚至打算休學,因為不知道將會怎麼樣。」
  「我也感到很難受。讓像您這樣的年輕人這麼說……」
  這讓正春感到意外。雖說離應當結婚的年齡相差還遠,但愛心早已異常強烈,這樣的人一定要被當作迷途的孩子一樣對待麼?
  「我決不是捨不得初枝。打個比方說,您說要想吃初枝,我甚至可以把她做成菜獻給您。」
  阿島微露笑容說,「初枝也會樂意被做成菜的,即使讓她給您作女傭都行。」
  「女傭?」
  「對,迄今為止她是個盲人,所以什麼也不會做,可是,會老老實實地幹活的。」
  「請別說笑話。」
  「並不是開玩笑。不過,我是說那孩子她也一定會說請把她放到小姐身旁的。」
  「那樣的話請把她交給禮子。今後我一定按自己所喜歡的,讓她學習。我也可以教她。」
  由於曾經是盲人,因此現在仍像是剛剛出生的嬰兒,天真無邪,把這樣的戀人按自己所希冀的進行塑造,這該是一幅多麼幸福的藍圖!
  「結婚時講娶這個詞,只有像初枝這樣的人才真正配講娶。」
  「那種事,您首先要好好考慮能否做到……」
  「肯定能做到,因為她最先想看的就是我的臉。明天也讓她從首先看見的東西中間進行選擇。」
  「不,不應該講請您允許才對。身份不同。」
  「身份?你不知道現在我家已很悲慘?一旦到了我這一代,我準備辭掉爵位,但不知能否維持到那一天。」
  「再說,初枝是個殘疾人。托您的福,現在眼睛能看見了,但能不能一輩子都看得見?水晶體雙眼都要摘除掉。過幾天請您看,她的眼睛就像鯛魚眼珠似的,呆滯無神。」
  「我喜歡上初枝,那時她還是盲人。」
  「讓您也成了盲人的話,實在太對不起您家人啦。」
  「我並不認為已成為盲人。因為我知道初枝的優點。禮子待她如同妹妹,我母親也很喜歡她。」
  「正因為如此,才不想再給你們添麻煩啦。」
  「說句不禮貌的話,這是自卑的想法。初枝她已經忘卻了身份和盲人這種事。您從自身的經歷來推測,讓孩子悲傷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請您就當初枝已因手術死去,就當已將她遺棄,把她讓給我。我無法想像初枝離開我,今後將如何生存下去。決不會出什麼差錯的,請允許我明天也像以往那樣去探望。請您別加干涉,再看我們一段時間好嗎?」
  「好。我知道了。」
   


  阿島與正春分手後,不禁想到剛才確實應當態度更加強硬。她對甚至連自己也像女孩似的,陷入了感情的漩渦而感到後悔。
  然而,出自代替失明的初枝看東西,那無論何事都替初枝著想的多年來的生活習慣,阿島目送著正春離去的背影,恨不得自己變成初枝追他而去。
  「請您明天也來。我再也不說什麼了。」
  之所以這麼想,也是她自己那久遠的日子又重新復甦的緣故。
  讓年輕的阿島生下禮子的是那個圓城寺子爵,正春就是子爵的兒子。而這個正春說要得到初枝。
  從正春的臉龐和肩膀上看到了昔日其父的模樣,阿島心情無法平靜。
  難道不是如同從被殘忍地砍斷的枯木上又長出了嫩芽嗎?父輩的愛將在子女身上結果。
  阿島有一種復仇的感覺,這回怎能讓初枝輕易退縮。
  「不過,兄妹倆怎麼能結婚……」
  這太可怕了,同時阿島也覺得令人噁心。
  無論怎麼看正春和初枝都像是兄妹。兩人的父母結合在一塊生下了禮子。禮子是正春的異母妹妹,是初枝的異父姐姐,她倆是地地道道的兄妹。如此說來,正春和初枝不也可稱為兄妹嗎?
  雖然他倆並無血緣關係,但從感情上講卻難以使人那樣相信。
  對禮子來說,將是自己的妹妹成了兄妻。
  若說身份不相符合的結婚可以成立,大概就是來自那種關係,但正因為有那種姻緣,所以才是不能允許的可悲的愛戀。
  無論正春、禮子還是初枝都不知道此事。
  阿島在為「不想讓初枝重蹈自己覆轍,況且對方又是那人的兒子……」和「讓孩子們完成父母未完成的愛,這可是一段奇緣」的這兩種想法而感到左右為難。
  難道以初枝復明為契機,把她交給已經來到的命運之神不好嗎?
  也許初枝是個帶著幸福而誕生的孩子。
  初枝既非像當年的阿島身為藝妓,正春也沒講想納她為妾。總不至於以待客行業出身的女人的卑屈的胸懷去妨礙女兒的命運吧。
  正因為阿島對年輕人的愛之脆弱和發發可危看得太重,所以才更加清楚地懂得不管將來結果如何,都應盡情相愛的可貴。
  她想到了剛才自己對正春說的「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多少年來一直看的儘是女人可悲的愛情……」的那些女人,可轉而又想她們是生活在花柳界這一特殊世界的女人。就這樣邊想邊心不在焉地走著走著,猛然間眼前出現了白色繃帶。
  一看到人頭上的繃帶,所有的人都像是初枝,她驚愕地收住腳步。
  那人是芝野的小女兒。
  怎麼還為看那傷來醫院?阿島倏地垂下頭,想說點什麼,可是夏子聳著肩膀,只瞪了阿島一眼就快步走了。
  「她也是初枝的姊妹。」
  阿島想追上去向她道歉。只見她穿著女學生的棉襪子怒氣沖沖地踩著地走過去。阿島目送著她那強勁的腳步。
  「邁著那麼強有力的步伐,恐怕傷已經快好了吧。」
  路兩旁是冬季凋謝的櫻花街村。
  初枝早已急不可待,一見到母親馬上就說:
  「媽媽,還是人最好啊。看過之後一想……」
   


  初枝令人振奮的聲音感染了阿島,她問:
  「哦?人?」
  「對。蘋果和花,是很漂亮,令我吃驚。可是沒有記住。人的臉看起來可怕,但是……」
  初枝露出一副有重大發現的喜悅神情。
  「太可笑啦。」
  「是人臉?」
  「對,事後一考慮,它記得最清晰。」
  初枝不知說什麼好,受蘋果和花的鮮艷顏色的影響,在她腦海裡人臉宛如搖曳的光環,若隱若現。
  彷彿是誕生某種美麗的東西的象徵。
  對人臉產生了一種令人壓抑的親切感。
  不禁想到人就生活在蘋果和鮮花般的色彩世界裡。
  「眼睛似乎是活的,它總是老老實實地呆在裡邊嗎?」
  「哦,也許到了半夜它會從臉上溜出來,飛來飛去的。」
  「真可怕。爸爸他變冰冷已死去。在那遺體中如果只有眼睛還活著……」
  阿島毛骨悚然。
  「你說什麼,胡說八道,真討厭!」
  「媽媽和正春相當不同吧。怎樣的不同?」
  「臉一人一個樣,大家都不相同。」
  初枝的眼睛尚無法分清楚,這情有可原。
  初枝腦中的視覺中樞,由於受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強烈刺激,猛地甦醒過來,但是卻沒有跟記憶中樞的聯絡。給見到的東西作出判斷,分清是母親還是正春,這是記憶中樞的功能,因為初枝未曾有過任何記憶,所以現在即使突然可看見,也無法分清它是什麼。
  倘若他們二人默默地站著,哪人是母親,哪人是正春,憑初枝的眼睛卻無法加以判斷。
  「用手摸一摸……說,啊,手。甚至於站在眼前的父親也不知道,一叫孩子,憑其聲音才知道……啊,爸爸。」
  高濱博士曾對禮子講過這樣的一個孩子,初枝就如同那孩子一樣。
  要想憑換繃帶這麼點兒時間就記住人們的臉,根本不可能。
  僅僅是留下了人臉這一驚奇的印象而已。
  「我認為看見了它,剛才單獨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鏡子當中也有我的臉,這讓人可怕。」
  「漂亮吧?」
  「一點兒也不漂亮。」
  初枝伸出手觸摸了一下母親的臉,好像既放心又納悶,說:
  「不錯,還是媽媽。」
  那天夜裡初枝興奮得無法安眠。
  做令人眼花繚亂的夢,講夢話。
  翌日,禮子和有田一同來探望。
  有田好像已忘卻在太平間發生的事,只說了聲「恭喜你」,便站在初枝床鋪旁。
  聞到強烈的男人氣味,初枝紅了臉。
  主管醫生來查房。
  「今天高濱先生休息。他讓取下繃帶換上金屬絲網罩。喏,就是這個。」
  說著給阿島看了看福克斯氏繃帶格。
   


  初枝手術後的恢復良好,已無虹膜脫出、玻璃體脫出及前房出血的危險,因此,不用紗布和墊藥棉,可換戴金屬絲網罩。
  那是為了不讓手等碰到,保護眼球的,它與金屬絲網的眼鏡相似。如同水中眼鏡,框架緊貼在眼的四周,讓眼球活動。
  而且透過金屬絲網可看得見東西。
  等醫生護士處理完畢一走出去,初枝立即就彷彿被什麼東西迷住,睜大眼睛環顧四周,朝著遠方喊道:
  「小姐!」
  「哎呀,我不就在這裡嗎?」
  「嗯,看見了。」
  接著,初枝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禮子。既像一副吃驚的小鳥似的眼神,又像是一副與心脫節的空虛的眼神。
  「小姐。」
  「挺好吧。」
  初枝微微點頭,伸出手去。
  「啊,大衣,這是……」
  她猶如撒嬌般地用手指擺弄著,忽然又閉目沉思了一會兒。
  「是這件嗎?那一次您穿的?不一樣,這件新。」
  「對。不閉上眼睛分不清嗎?」
  「是新的嗎?」
  於是,初枝用手去觸摸看見的東西,突然目光炯炯,光彩熠熠。她天真地貪婪地望著。
  「多漂亮啊!」
  然而,初枝既不知道那外套是黑顏色,也不知道它有光澤。在她看來黑色也一樣華麗得閃閃發光。
  「是什麼布料?」
  「是毛皮。是一種叫普魯沃德·迪爾1的動物的。」
  
  1音譯,為一種亞洲綿羊的名稱。
  「毛皮?生活在山上嗎?」
  「不知道生活在哪裡。」
  「有這麼大?真可怕啊!」
  「把許多張小毛皮拼接在一起的。」
  對此初枝好像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她專心致志地盯視著。
  禮子猶如自己的心底被看透似的,雙頰緋紅。
  那是矢島伯爵贈送的大衣。價格約為六七百元,但現在的禮子已買不起。毛皮一色看上去顯得很整潔,都是上等貨。
  「初枝,不禮貌喲。」
  阿島站起來責備。
  但是初枝卻不可能弄明白什麼地方不禮貌。她對禮子脖子上圍著毛皮、戴著帽子都感到很稀奇。她甚至連人的衣物與人體的區別都不知道。
  可是,初枝一看到渾身黑色服裝襯托出來的禮子那薔薇色的雙頰和紅嘴唇,就不由得「啊、啊」地喊著揚起手。
  那手也猛地撞到禮子的胸部。初枝連間隔和方向都無法判斷。
  「小姐。」
  禮子的美貌令初枝驚愕不已。
  「媽媽,媽媽!」她轉而又呼喊阿島。
  「哎?媽媽?是媽媽嗎?」
  她睜大眼睛瞪著母親呼喊。
  「媽媽,像小姐,很像小姐啊。」
  阿島與禮子對視了一下,便立刻移開了視線。
   
十一

  「初枝,瞎說什麼,沒禮貌的……」
  阿島臉色蒼白,用發顫的聲音嚴厲責備初枝。
  「戴著那種金屬絲網罩,能看清楚嗎?」
  「網罩?啊,這個?」
  初枝情不自禁地使勁要把金屬絲網罩眼鏡摘掉,可是帶子牢牢地繫在頭後邊。
  「啊呀!亂來的話,眼睛還要瞎的!」
  阿島慌忙按住初枝的手。
  聽人一說網罩,才發覺在眼前確實有網格。可是,眼睛剛剛能看見的初枝並未注意到那樣的障礙物。
  「不!我看得清楚,跟小姐很像!」
  初枝用過去從未有過的強硬口吻說道。
  「跟你說不像。」
  「像嘛。」
  「初枝。什麼叫像什麼叫不像,你見過幾個人的臉。在你看來人的臉都相似,女人的臉都相同吧。你不會區別。女人你只見過小姐、護士和我,你懂什麼?」
  「是嗎?」
  初枝悲傷地眨巴著眼睛。
  「小姐。」
  「哎,說像也沒關係的。初枝好不容易才這麼高興……」
  禮子擺出一副調解的架式,柔聲柔氣地說道。
  阿島腳跟打顫,不知自己的腳該往何處落。
  「啊,可不能這麼說。她講的話確實太失禮了。」
  「一點也不失禮。」
  「不,初枝,快向小姐道歉!像我這樣的人怎麼可以說像小姐……」
  「媽媽也漂亮啊。」
  初枝天真爛漫地說。
  「這孩子真拿她沒辦法。初枝你給我住口!」
  「怎麼啦?」
  一種近乎憤怒的情緒湧上禮子的心頭,「我相信初枝的感情,即使是她媽媽也請別傷害它。從一開始就是那樣的。說我的聲音和體味都跟您相似,初枝有點離不開我似的,很喜歡我啊。我也曾以為大概是由於眼睛不好的緣故,可是當她眼睛能看見了,一看到我仍說我像您。再沒有比這更純真的話啦。這又有什麼不行呢?」
  從阿島與初枝的爭論中可以感覺到那股認真勁,禮子覺得納悶,但她自己也讓她們的認真勁兒給捲了進去。
  而且,禮子又回想起往日的情景:在信濃旅店,當自己和阿島的臉猶如重疊似的映入鏡中而感到狼狽,忽然離開鏡子的情景。
  她產生了一種令人心焦的厭惡感,恨不得嚴厲地把阿島痛罵一頓。
  可是,這時初枝卻喊道:
  「小姐,確實看得很清楚。」
  初枝用天真親暱的目光凝視著禮子,那目光使禮子的情緒平靜下來。
  那眼神充滿了神秘,不僅是對美麗的東西的憧憬,而且也是對遠方的親情的憧憬。
  好像惟有右眼打開了新的心靈的窗口。
  禮子終於平靜下來,說:
  「黃道眉叫得很好叫,你見過嗎?」
  「不,還沒有。請讓我看看。」
   
十二

  黃道眉那樸素的羽毛在初枝眼裡也是極漂亮的色彩。
  從小餵養大的小鳥,已很馴熟,在禮子提著的鳥籠中生氣勃勃地飛來飛去。說是飛其實並未展開雙翼,只是輕盈地在棲木上跳來跳去。這令初枝感到驚奇,簡直就像魔術。她想是不是沒有羽毛。
  「這麼小嗎?」
  活潑地來回跳動讓她看得入迷。
  初枝想起了在傍山的蘋果園中的家,聽到過的各種各樣的鳥翅膀的聲音。
  盲人比視力正常的人更加感覺到大地和天空無限廣闊。難道就是像這麼一點大的小鳥在那遼闊的天空中飛翔?初枝無法相信。
  「樣子好像挺難受,叫人害怕。」
  「黃道眉?不是一副很惹人喜歡的樣子嗎?」
  手持鳥籠的禮子身後的長椅子上擺著花瓶和盆栽的花。
  枕頭旁的床頭櫃上也擺著溫室的花。
  初枝認為在病房以外的世界裡到處盛開著像這樣的花,到處都結著像蘋果這樣的水果。
  「花不動嗎?」
  「這個嘛,因為時開時落,可以說也在動吧。」
  禮子已極自然地從自己與阿島是否相似的爭論中擺脫出來,因此彷彿同初枝一道歡樂似的,作了回答。
  「媽媽,請讓花動一動給我看。」
  「即使說讓花動,也……」
  阿島也笑了。
  禮子使勁地搖晃了一下西洋櫻花草花,只見紅色和紫色的小花瓣紛紛散落。那掉落到地面的過程,初枝只能認為是花活動著。
  禮子彷彿像觀看某種美麗的水滴似的,望了一會兒落花後,又轉過頭來望著坐在長椅上的有田說:
  「初枝,這個人你還記得嗎?」
  「嗯,從體味上可以知道是他。」
  「在來這裡的途中,我曾到他的研究室去過。他說很想看一看你眼睛能看見東西的情形。」
  「哦。」有田有點羞澀地說,「祝賀你。」
  他曾到太平間來哀悼,由此看來是與芝野家有關係的人,為此阿島有點發窘,但馬上又嘮嘮叨叨地講起表示道歉的話。
  有田只是一聽而過,他接著說:
  「你眼睛看見東西了,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啊。」
  「嗯。」
  初枝順從他的話,點了點頭。
  然而,有田講這話,無論是阿島還是禮子都萬萬沒有想到,叫他突然這麼一說,她倆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請變化得更大一些。」
  「嗯。」
  初枝好像醒悟過來似的,注視著有田,不由得紅了臉。
  「是嗎?是怎麼變的?」
  禮子這樣問。
  「問怎麼變的?這很難表達清楚。不過,確實不同了。」
  「那是理所當然的嘛。」
  禮子突然提高了嗓門。
  「眼睛第一次能看見嘛,肯定會變的。現在對凡是能看見的東西都會產生強烈的感動。況且,上一次她是在失去知覺的時候吧。這是不好相比的。」
  「你說的是這麼回事,可是也並非那樣。」
  有田平靜地說。
  初枝感到了莫名的忐忑不安。
   
十三

  初枝的眼球底的網膜健全有光感,所以白晝與黑夜、背陰與向陽的區別,雖然朦朧,畢竟還是知曉的,但是她連做夢也不曾想到這個世界竟如此明亮。
  「只要說有神光便會有光,請視神光為善。」
  初枝相信從高濱博士那裡聽來的聖經上的這句話。光只能認為是上帝的奇跡,它無比珍貴。
  與對這明亮的光的驚奇相比,無論是人的臉,還是花的顏色根本不值一提。
  就光明為當然的存在而言,物品的美或醜陋只不過是在此基礎上的奢望。初枝所說的漂亮只能是對這光明的恩寵的感謝。
  因此,所有的一切都美麗得閃閃發光。
  初枝的眼睛尚不能準確地判斷人臉上的喜悅與悲哀。她當然已感覺到禮子的美貌,就連那也並非判斷的結果,首先還是本能的愛情在起作用。
  實際上,對現在的初枝而言,新生的眼睛是純樸的心靈的窗口。由於窗口打開心飛向廣漠的天空,反而顯得空曠。在那天真的眼中只洋溢著光明。
  「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經有田這麼一說,她覺得確實如此,才點頭稱是的。
  自身發生了變化,因此她感到有一種東西在心底猛烈燃燒。因此,直到昨天性格和感情似乎都已消失殆盡。
  惟有令人眼花繚亂的光明,而且是一種無論是誰都會去愛的樂趣。
  「請變化得更大一些。」有田的這句話有點喜不自禁、放蕩不羈的味道。
  禮子早就看穿了這一點,她對有田反唇相譏,可是初枝由於莫名的忐忑不安並未察覺到。
  令人奇怪的是,有田看起來就好像是正春。
  若聞聞體味或聽聽聲音或用手去觸摸,正春與有田會有很大差異,可是一用眼睛去看就總覺得無法區別。初枝的眼睛尚無識別正春的能力,尚不懂得通過理性和道德來區別,僅憑本能。
  而且她沉醉於光明之中,看到的僅為異性而已。猶如雌性動物,感到有田的魅力。
  初枝連自己都覺得不安。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厲害,不禁閉上了眼睛。
  看到初枝突然顯得很有女人味,禮子便催促有田說:
  「讓初枝疲勞可不行,我們回去吧。」
  「不嘛。」
  初枝拽住禮子的大衣。好像為自己的嬌聲感到吃驚,羞澀得連脖子根都紅了,一個勁兒地擺弄著禮子的大衣。
  「小姐。」
  「你,變了可不行喲。要珍惜心靈的眼睛呀!」
  「對。……這毛很柔和。」
  「這叫什麼普魯沃德·迪爾,是亞洲綿羊的胎兒的毛皮。」
  「啊,太可憐……」
  「殘酷吧。我想你會覺得厭惡的,剛才我就沒有說。」
  禮子的話給人一種冷淡的感覺。
  送走有田和禮子後,阿島過了很長時間還未回來。
  初枝拿著小鏡子專心致志地在玩,這時正春走進來。
  「啊,就你一個人?可怕,可怕啊!」
  說著張開雙臂貪婪地抱緊初枝,像一團危險的烈火在熊熊燃燒。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15:19

新的一年


  下午兩點過後,醫院小賣店的咖啡廳裡已經沒有客人了。
  阿島不知道有田同芝野家究竟有什麼關係,雖有幾分猶豫,但是她覺得這件事如果通過有田傳給芝野家反而更好,所以她便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了。
  說到底,儘管這是一樁不可能成的婚姻。但是,不管怎麼說,她想讓芝野家的人們知道,初枝被子爵家的繼承人愛上了。她認為,這至少可以為直到父親臨終時還蒙受侮辱的私生子出一口氣。
  「這麼說來,如果讓她成為芝野家的孩子,也該算是門當戶對了。那就暫時不要按照我個人的意見表示拒絕,先同芝野家商量一下,也許更好些。」阿島窺視著有田的臉色說。
  「是啊!芝野的兒子倒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但是,至關重要的父親去世之後,還能讓孩子入籍嗎?」有田冷淡地說。
  「那樣做不是很好嗎。我家的爵位如果能派上用場,也很有意思啊!可以和芝野商量一下,就說有這樣一門親事,請認下初枝,哪怕是作為養父母也好。」
  說著,禮子也笑了。
  阿島貿然斷定,禮子也在支持正春和初枝相愛,她說:
  「哪裡的話!按順序來說,芝野家將要到府上去求親,不知要給您家裡添多少麻煩!」
  「只要初枝的戶籍能更改過來,管它以後的事情會怎樣。」
  阿島似乎從高處被推落下來。禮子又說:
  「不過,初枝即使成為那家的孩子,也不見得會幸福。」
  「那倒也……」
  阿島點點頭。
  「首先,這個時候提出像初枝這樣一個人和您哥哥的事來,會妨礙小姐飛黃騰達的。」
  「不,別說了,說點正經事吧!什麼是我的飛黃騰達呢?」
  「您不是正面對一樁美好姻緣麼!」
  「不知道是不是美好。初枝反對,哥哥也一樣。有田先生甚至說要毀掉它。這就是飛黃騰達?」
  「小姐您是怎樣想的呢?」
  「我不認為是飛黃騰達。」
  禮子彷彿是在嘲弄著自己內心孤寂似的微笑著,聲音低沉地說:
  「我不願意為了我的飛黃騰達,去毀掉初枝的愛情,做夢也沒有想過。我最討厭讓別人為我做出犧牲,如果有必要,犧牲的應該是我。」
  「啊?」
  「但是,我的事和初枝沒有任何關係,別把它們攪和在一起。我並不像初枝那樣幸福。」
  阿島驚訝地看著禮子。接著,她含蓄地談到昨天見到正春,說他想娶初枝時的情形。
  阿島的話,從表面看來,是把禮子作為子爵家的小姐,而且是初枝的恩人,十分尊敬,而她的內心深處卻在企盼著自己的女兒、初枝的姐姐能理解她的苦悶心情。
   


  然而,阿島這番類似傾訴的談話反而惹惱了禮子。她甚至把它聽成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從事接客生意女人的口吻。
  「初枝真可憐啊!」
  她略帶諷刺地說。
  「我跟哥哥也說過,初枝媽媽的心情我很理解。哥哥那種人,實在是太天真了。」
  「不,那種事……」
  「是啊,您為什麼坐視不管呢,也該想想呀!」
  「是的,我正想向小姐道歉。」
  「哎喲,是哥哥不好呀。」
  「您哥哥要我暫時保持沉默,看看再說。」
  「他倒是會打如意算盤!」
  「我只是一心祈求,希望能不責備初枝,使事情能悄悄地得到解決。」
  「是啊,請不要責備初枝。」
  「您這樣說……」
  阿島低下頭去,但彷彿在探索著禮子的內心想法似的。
  「那就是說,小姐也是這樣想的囉。」
  「我嗎?我是反對的呀!」
  「那怎能受得了呢!」
  「但是,我如果是男人就要娶初枝。」
  「什麼?」
  「把初枝給我吧。」
  禮子若無其事地說。
  「好吧,您要樂意隨時都可以。」
  「是嗎?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阿島不由得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出於禮子這樣一個任性女孩一時心血來潮的愛情,還是她有更深層的考慮呢,阿島完全被搞糊塗了。
  好在一件重要的事,竟以玩笑的方式收場了。
  「如果給了我,那不論是哥哥還是其他什麼人,我可誰也不會給的喲!」
  「好吧,隨小姐的便。」
  阿島快活地看著禮子。
  禮子站起身來。
  「有田先生,你可是證人啊!請你好好記住剛才的約定,不然,日後媽媽又捨不得就麻煩了……」
  「您放心好了,就是小姐忘記了,我也不會忘的。我要盡快告訴初枝,讓她也高興高興。」
  禮子一面送著阿島,一面自言自語地說:
  「還挺高興呢。」
  接著,她仰臉望著有田。
  「處理得乾淨利落吧?」
  「是的。」
  「討厭,您是那麼想的嗎?」
  有田苦笑著向前走去。
  「我可是認真的呀,我真的想得到她,我感到愉快。」
  她彷彿在眺望著遠處的天空。
  「您瞧,沒有成為悲劇,事情就結束了。」
  「比起別人來,倒是你自己不要投身到悲劇中去呀!」
  「哎喲!」
  「你也乾淨利落地處理一下自己的問題怎麼樣?」
  「我總是乾淨利落的啊!」
  禮子獨自笑著說:
  「雖然是好不容易剛剛得到的,不知道該不該把她送給您。」
  「說什麼傻話……」
  「為什麼?您不肯接受?」
   


  「你雖然那樣說,但我卻沒有真實感。那樣一個小孩子能為人妻子嗎?」
  「這事你不該問作為女人的我呀,不是要讓她給您這位男人做妻子嗎?」
  「別說了!」
  「我希望男人能相信任何女人都能成為自己的好妻子……」
  「一種無聊的自信。」
  「並非無聊。所有的女人都認為自己能成為好妻子的呀。」
  「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會怎麼樣?」
  「現在的年輕人?您也說這種令人遺憾的話呀!」
  「禮子也那樣想嗎?」
  「是的。」
  「做矢島伯爵的妻子吧?他的好妻子該是什麼樣。」
  「就像我這樣的人……對方就是這麼看的嘛。」
  「實在愚蠢。」
  「可是,您真的非常瞭解伯爵麼?在您的心目中,是否有一個除社會傳聞之外,由您親眼目睹的伯爵呢?」
  「這倒是沒有,不過,那是大家一致公認的呀!」
  「那才叫愚蠢哪!我覺得作為妻子最難能可貴的,就在於她能從不同於社會傳聞的眼光去審視對方。您說是嗎?只有妻子對於丈夫的傳聞最缺乏深刻的真實感。難道這不就是能夠共同生活的秘訣嗎?」
  「這話完全像是出自一個已婚女子之口啊!」
  「我是現在的年輕人呀……您把伯爵扔出去,然後便互相扭打在一起。在那場毆鬥過程中,您撞到他身體時有何感覺?如果談這個,我倒是願意洗耳恭聽。」
  「哼!」
  「那就是伯爵呀,不是社會上傳說的伯爵。」
  「這件事我道歉。你們確實應該結婚。當禮子站在伯爵身旁時,我就是這樣想的,上次我也曾說過。當正在扭打時,偶爾看了禮子一眼,我猛地一激靈。你像被什麼迷住了似的看著我們。你的美過於清澈冷峭,是一種殘酷的美。心中一驚,我便鬆手不再打了。回去時我很悲傷。」
  「你恨他?」
  「可惜不是。」
  「伯爵說,如果再遇到您,還要再打一場……」
  「要是他願意,我可以奉陪到底。」
  禮子的眼睛閃閃發光,回頭望著有田。
  於是,禮子在觀看那場格鬥時顯現的美,又再次令人眼花繚亂地洋溢在身上,連腳步也加快了。
  走出大學的後門,兩人已經走下通往藍染橋的寬闊的坡道。
  禮子彷彿是在控制著自己似的說:
  「哎,有田先生,你可真夠懦弱的。我們不是在說你的事嗎?我想把那個童話裡的新娘送給你呀。」
  「這可完全是個童話啊!」
  「你撒謊!我哥哥也許是迷上了童話,但你卻不然。你不是在愛著她嗎?」
  「我對於你這種以一雙慧眼作出的觀察,感到不快。就像你心甘情願地使自己陷入不幸一樣是你的弱點。」
  「那麼,你為什麼說要初枝進一步改變自己呢?這豈不等於說讓她愛你嗎!現在她就是這樣的呀。如果連這都不明白,你可真夠遲鈍的了!」
  當兩人來到位於上野公園後面的有田家時,禮子的姐姐房子正在這裡。
   


  有田家裡只有他和妹妹兩人一起生活,另外雇了一位老保姆。樓上有兩個六鋪席的房間,樓下大致也一樣。妹妹在女子高等師範學校讀書。
  房子聽見腳步聲,便從樓上匆匆下來,不料碰上了禮子,
  「哎呀,是禮子?你不是去信州了嗎?」
  禮子也吃了一驚,但房子卻先紅了臉:
  「我只以為你去信州了,村瀨沒有約過你嗎?」
  「我拒絕了呀。」
  「村瀨說,禮子也一起去,可……」
  「我還以為姐姐也一起去呢。」
  「打獵之類的事,我從來沒有跟著去過。連村瀨打回來的鳥,說什麼我也不想吃。」
  「是嗎?」
  「他們是今天早上動身的。」
  「噢。」
  「伯爵非常失望。本來麼,禮子如果不去就沒意思了。」
  「有他自鳴得意的獵犬不就行了嗎?」
  「你說的是有田先生吹口哨召喚的那隻狗嗎?伯爵捨不得讓它參加那種瘋狂的狩獵的。也許因為禮子不去,伯爵才拿狗出氣而粗暴地使用它。村瀨會不會擔心得捏把汗呢……」
  有田也只是在樓下脫掉大衣,便上樓來了。
  大家圍坐在一個陶制的大火盆周圍,房子和禮子互相注視著對方的手,但又誰也不能將手縮回去,只是這樣無言相對。禮子連坐墊也沒有鋪。
  然而,房子生性就忍受不了這種「比賽」,所以她若無其事地說:
  「第一次嗎?」
  「什麼?」
  「到有田先生家裡來呀。」
  「不,是第二次。」
  「是嗎?今天你們是在哪兒見面的?」
  「在研究室。」
  「研究室?」
  房子好像被妹妹的大膽所壓倒。
  「有人去醫院探望病人,我順便到他那兒去了。」
  「啊,就是那個盲姑娘吧?」
  「已經復明瞭啊!高濱大夫給做的手術。」
  「嗯。是長野一個什麼飯館的女兒吧?對了,伯爵還說,打獵回來,要帶禮子去那個飯館看看,他還盼著哪!村瀨沒有告訴你嗎?」
  「在電話裡聽說了。可是,伯爵盼什麼呢?」
  「你不是迷上了那個盲姑娘了麼?」
  「但她和她母親都不在家時,去她家做什麼?討厭!」
  「既然是飯館,吃頓飯總可以吧!」
  「低級趣味!」
  「那麼禮子照顧一個盲姑娘就不是低級趣味了?」
  「即便是趣味,如果一個盲人復明瞭……」
  「可真是很不錯的嗜好呀!」
  「有田先生也說想看看那孩子復明後的樣子,我們一起去探望過了。」
  「好奇的人可都湊到一起了,她就那麼可愛?」
  房子突然發出輕輕的笑聲,鬆了口氣。
  「讓我也看看那孩子。」
   


  丈夫今天早上剛剛外出打獵,趁他不在家,房子就跑到有田這裡,一個人在樓上的書房裡等著有田回來。
  這當兒,禮子對此一無所知便闖來,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房子做夢也不曾想到,禮子會跑到有田的研究室去,而且兩人結伴回來。她本該與村瀨和矢島伯爵去信州打獵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兩人沒完沒了地互相猜疑著。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房子只能將禮子當作孩子對待,但她卻是個難於應付的妹妹。
  有田又是給禮子拿坐墊,又是到樓下取紅茶茶具,但並沒有顯出特別為難的樣子。
  於是,房子和禮子誰能先相信有田是清白無辜的,誰便是勝者。
  房子微微地瞇縫眼睛,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禮子。她的這一習慣,使她的單眼皮突然變得有些孩子氣,顯得年輕了。禮子最不喜歡那種謎一般的似乎在引誘男性的毫不反抗的表情,她感到是一種侮辱。
  「你真應該同他們一起到信州去呀!」
  房子含糊其詞地說。
  「乘坐今晚或明早的火車追趕怎麼樣?伯爵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追趕」這個詞兒,禮子聽著非常刺耳。
  房子看到禮子變了臉,便解嘲似的說:
  「很漂亮的大衣呀!」
  有田一面倒著紅茶,一面說:
  「同矢島伯爵的親事已經定下來了麼?」
  他在問房子。
  「是的。」
  禮子從旁明確地肯定。
  「是麼?」
  有田將茶匙掉在茶盤裡。房子假裝未看見的樣子。
  「太可笑了!定了就是定了,如果你再不認真些,可就不好辦了。」
  「我比起姐姐來,可是認真的呀。」
  「你要那樣想,那是你的自由。不過想一些無用的事未必算是認真吧。既然終歸要同他結婚,那就老老實實地嫁過去不是更好嗎?」
  「我自以為是老實的。」
  「是這樣的麼?」
  「伯爵向姐姐抱怨過什麼嗎?」
  「抱怨?那個人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他也不會說的,可是……」
  房子好像要結束這場談話似的說:
  「到年底已經沒有幾天,春天快到了,至少在年底以前做好準備才是。村瀨也是這樣說的。」
  「是嗎?」
  禮子的臉紅了。
  「準備?你指什麼說的?」
  「你瞧,又說煩人的話。」
  「那些準備不是全由對方給做嗎?」
  禮子好像在拂掉屈辱似的說:
  「我家能做些什麼呢?」
  「既然那樣,你就更應該像點樣子呀!」
  「那就拜託姐姐了。」
  「我接受,但你有和盲姑娘玩的時間,還是乖乖地到信州去吧!」
   


  「關於這件事,村瀨似乎也想借打獵的機會,好好同伯爵商量一下呢。所以,禮子如果不在,怕是不大好談,吃虧的首先是你呀!」
  房子的話說得十分露骨。
  它可能意味著,禮子是否在伯爵身邊,會直接影響到伯爵出錢的多少。
  在信州山中打上四五天獵,讓伯爵和禮子有一個互相接近和瞭解的機會,看來是一個很不錯的主意。但是,另一方面,也像是一個十分狡猾的詭計。也就是說,彷彿是把誘餌吊在鼻子前面,企圖把獵物勾引出來似的。
  關於這樁婚事,伯爵家究竟要送給子爵家多少錢,應該由媒人和伯爵家的管事處理安排,伯爵是無從知道的。
  所以就企圖利用打獵之機,去同伯爵直接商談。他們想利用伯爵的弱點,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一切都滿不在乎大肆揮霍的人,再加上只是熱衷於打獵,就會更加無所顧忌。而且,在草木凋零已經下雪的山上,禮子的美將會更加光彩照人。大概這也是包括在他們的考慮之內。
  所有這一切都被禮子識破了。
  要把自己出賣給伯爵這件事,她無疑是一清二楚的。當然,她已下定決心要超越並戰勝它。伯爵的地位和財富對於禮子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對於這一點,她的想法是現實的。
  然而,她是在富貴之上編織著自己的幻想。她自己也意識到,當想到一旦獲得這份財富,要為所欲為時,便會產生一種危險的自暴自棄的情緒。
  然而,當財富成為誘餌,要去信州時,她的自尊心畢竟受到了傷害,於是突然拒絕同行。
  「對方早就該下聘禮了,之所以遲遲不下,是不是因為禮子態度不好?」
  房子全然不顧有田的在場這麼說,倒不如說她也是說給有田聽的。
  「這件事是不是有田先生也有責任呢?」
  「是的,不錯。」
  禮子突然臉一沉站起身來,看著堆滿書籍連落腳之地都沒有的隔壁房間說:
  「我等著有田先生幫我毀掉這門親事呢。」
  「又……」
  房子以笑掩飾著憤怒。
  「禮子你呀,你以為只要歇斯底里大發作就能戰勝別人吧,你對於世間的事未免過於任性了。」
  禮子裝作聽不見的樣子說:
  「坐在這樣的書堆裡,真夠可憐的。我看有田先生該把這些書全都燒掉,也去打獵。」
  「看,你說些什麼呀?你給有田先生添了多少麻煩!」
  「不知道我和姐姐,究竟是誰給他添麻煩?」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試試!」
  房子抓著火盆沿兒抬起身來。
  禮子一下子扭過臉去。
  「我失陪了。」
  「還早呢,附近的博物館在搞屏風展覽,去看看吧!」
  有田認為還是到外面去更好。
  「前些日子我向禮子道過歉了。我想我並不是輕率地看待她同伯爵的婚事。剛才也聽到禮子對伯爵的看法,但您所擔心的事是不存在的。」
  他對房子說。但是禮子卻像搶過有田的話頭似的說:
  「你說些什麼呀,你也夠糊塗的了。」
  房子吃了一驚,心想如果自己不在這裡,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
   


  對於博物館展覽的古代屏風,此時,無論是房子還是禮子,誰也沒有心情心平氣和地去觀賞。禮子雖然試圖去想像古都宮中人們、自己祖先的生活,但卻沒有切身之感。
  他們一起來到銀座,有田說他要去參加一位朋友獲得學位的慶祝會,便冷淡地告辭了。
  街頭到處是年底大甩賣,顯得十分繁忙。
  房子為禮子買了一個年輕人用的色彩鮮艷的鱷魚皮製手提包。
  回到家裡打開一看,手提包裡放著一張一百元的嶄新的紙幣。
  禮子不由得臉紅了,環顧著四周。姐姐究竟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呢?禮子想哭。
  分手時,姐姐還再三叮囑讓自己去信州,這錢是不是給自己做路費的呢?
  當想到如果自己去信州打獵,姐姐就會到有田那裡去時,心裡突然產生疑團,現在姐姐會不會從銀座返回有田家去了?
  再說,即使有田參加晚餐會,時間也未免太早啊。
  自己是不是被他們兩人巧妙地甩掉了呢?
  「啊,真煩人!既然這樣令人傷心,還不如早點兒結婚的好。」
  禮子躺在床上,望著天空。
  槍聲在雪光耀眼的山裡和清澈的天空中迴響,禮子在想像著伯爵他們打獵的情景。
  「最叫人痛快的是去打獵,跟伯爵好好地吵一架。」
  告訴母親說要去信州,立刻做好旅行的準備。路過美容院,又整了髮型。
  從美容院窗下傳來一陣大甩賣樂隊奏出的不和諧的聲音,使人意識到夜幕已降臨,禮子心中忐忑不安,開始感到困惑了。
  「請勒緊一點兒,做一個活潑的髮型。」
  她好像給自己鼓勁兒似的說。
  「喲!您要外出旅行嗎?」
  「是去打獵呀。」
  當她來到上野車站時,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繞到大學醫院去了。
  伯爵他們說,順路要到長野的花月飯館去,她想把這件事告訴阿島。
  然而,這似乎也是因為並不想去,而有意拖延出發時間的一種借口。
  正春在病房裡。
  無論是阿島,還是初枝,見到禮子夜裡還來醫院,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都很驚訝。
  阿島顯然很狼狽。白天和禮子說了那樣的一番話,當天晚上,正春又久坐不走,這一切都使她有一種秘密被發現了的感覺。
  正春也很不好意思。
  當禮子開門進來的那一瞬間,看見了病房中的一副平和景象。
  正春坐在初枝枕邊,阿島和護士坐在牆邊的長椅上。只點著一盞小台燈,房間裡有些昏暗。但正因如此,它更具有一種樸素的親切與溫馨。
  而這一副平和景象,卻被禮子破壞了。
  「初枝的眼睛感到疲勞。一切都是第一次看見……」
  說著,阿島急忙站起來去開電燈。
  「不必了。」
  「可是……」
  「還是暗點兒好。」
  禮子厲聲厲色地說。
  「他們讓我看星星呢。」
  初枝好像是在別人的幫助下在看星星似的說。
  阿島打開燈,初枝又對禮子那漂亮的手提包看得入了迷。
  「這是鱷魚的皮呀!」
  「唉,真可憐……」
  禮子顯出不喜歡的樣子。
   


  譬如說,將羊毛剪下來,再織成呢絨,這倒無所謂。可是要用羊的胎兒或鱷魚皮,原封不動地製成服飾,這對像初枝這樣突然復明的人來說,無疑是野蠻而殘忍的。
  儘管如此,可初枝並不知道,鱷魚皮是經過熟和磨,再染成紅色的。從她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彷彿相信真的會有身體顏色如此美麗的動物。
  她相信圍在脖子上的銀黑狐等,就是原來野生的樣子。
  「讓你這麼一說,我這副模樣不是像個鬼了麼。」
  禮子看著自己的身體,想起了一幅在裸體上披著野獸毛皮的令人生畏的畫。
  「她還在吃粥,但今晚的菜是鰈魚,她嫌魚鱗的痕跡噁心,說什麼也不肯吃。現在和過去不同,凡是吃的東西,都要一樣樣地看過。與其說是好奇,還不如說是害怕,真拿她沒有辦法。」
  阿島像是為初枝說情似的笑著。
  然而,初枝卻被從未見過的夜空裡的星星的神秘所吸引,根本沒有留意禮子那不高興的神色,手裡握著禮子的手提包,甚至忘了遞給她。
  「你要是喜歡,就送你了。」
  初枝聽到後,才急忙還回去。
  禮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新的手提包帶了出來。大衣和圍巾另當別論,房子居然連自己沒有像樣的手提包這一缺憾都發現了,禮子立即買來配齊自己的服飾。但她卻不能對此由衷地感到高興。這就是禮子的性格。
  那麼說來,立即穿上伯爵送的大衣去信州,是出於賭氣,雖然穿著它去打獵有些可惜,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初枝媽媽,您出來一下!」
  禮子將阿島叫到走廊裡,交給她五十元錢,說是表示慰問。
  阿島驚慌失措地推辭著。
  「哎喲,您瞧!初枝不是已經給我了嗎?按理說,應該全部由我照顧,可是……」
  「我原想等她兩隻眼睛都治好之後再送給您,作為給您陪嫁的一點心意。」
  禮子當即變了臉色。因為她是一個讓伯爵拿出嫁妝費的人。而更主要的是,當她拿到房子姐姐給的一百元錢時,原想將它全都送給初枝,可一旦往外拿時,卻減掉了一半。她痛切地感到自己的無情,她的自尊心被撕裂了。
  她並非在生阿島的氣,而是在責備著自己的無恥。
  但毫不知情的阿島卻被禮子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嚇壞了,趕緊恭恭敬敬地收下了。
  阿島以為禮子說希望得到初枝,一定是出於對住院費用的擔心,想提供幫助,而又以玩笑的方式加以掩飾,其中卻包含著同一位年輕小姐極不相稱的菩薩心腸。阿島感動得熱淚盈眶。
  對於現在子爵家的小姐來說,五十元也不能算是一個小數目。但是,儘管說困窘,畢竟還是跟普通人家不同。她為親生的女兒感到放心了。
  阿島喋喋不休地說,長野的店舖雖然不景氣,但療養費還不必擔心。禮子打斷了她的話。
  「今天晚上我去信州。」
  「啊?現在就要走嗎?」
  「是的,坐晚車……也許我會順便到長野的飯館裡去哪。」
  「哎喲,這是哪兒的話!那不是能請小姐們去的……」
  「叨擾一頓飯總可以吧!」
  「啊,是。」
  阿島心裡七上八下,話都說不出來了。如果一旦禮子發現是自己的孩子可如何是好呢。
  由於是夜晚,走在沒有空車的大學校園裡,這時,禮子突然想要從有田家門前走過。
   


  風儘管不很大,但它卻在街道上的夜空中嗚嗚作響。這是天陰欲雪的冬天的聲音。
  屋簷櫛比的商店,大甩賣的紅旗迎風招展。禮子避開谷中的大路,走上背胡同裡昏暗的坡道,忽聽到猛獸的咆哮——已來到動物園附近。
  那聲音似乎是一種巨大的憤怒從地下傳來,而且它帶著大自然的荒涼與寂寥,禮子的心中產生一種共鳴的感覺。
  儘管是用人類的服飾裝扮著野性,但在此時此刻,又會誘發獸性。
  走在路上,寒氣彷彿從腳下傳遍全身,但禮子卻並不覺得冷。
  「那樣就很好嘛。」
  禮子想起了初枝病房中的平和景象。
  「我是被自己的夢欺騙了,認為那樣做也算不了什麼。」
  初枝天真無邪地愛著正春。認為初枝見到有田,心中便產生了危險的動搖,這是禮子的多慮。正如有田所說,是自己「以慧眼作出的觀察」,禮子覺得很可笑。
  然而,當她意識到之所以作出這種觀察,正是出於自己對有田的感情時,禮子似乎生起氣來,但又覺得很愉快。
  從大學醫院到上野車站,如果橫穿馬路走過去,並不很遠,但為什麼要從有田家的門前繞過,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好像躲在拐角處牆下似的停下了腳步。有田家的樓上沒有燈光。
  禮子突然加快腳步,目不斜視地穿過門前,心在怦怦地跳,幾乎喘不過氣來,心情舒暢極了。
  她甚至想要吹著輕快的口哨向前走去。
  「姐姐沒有來。」
  寒風吹在發燙的面頰上,非常舒服。一切陰影都消失了,只惦記開車時間,飛一般地匆匆趕路。
  當她正要向公園方向拐去時,一個人擋在她的面前,幾乎撞個滿懷,原來是有田。
  「哎呀!」
  有田已經十分隨便地握住了禮子的手。
  這樣迎頭撞上,使禮子有一種他投入了自己懷抱的感覺。
  有田將手搭在禮子肩上向前走去,禮子順從地跟隨著他,自然而然的溫暖使她感到週身無力。
  「剛剛回來?」
  「嗯。你該進去等我,可是卻……」
  「那……」
  「天這麼冷,誰會走路回家呢?」
  「不冷呀。」
  「我早些回來就好了。」
  「慶祝會很熱鬧吧?」
  「是的,你剛來嗎?」
  「不,我只是來看看你家,從門前走過的。」
  「你騙人!」
  「哎喲,真的呀!」
  有田用一隻手開了門,摟著禮子的肩,想要推她進去。
  但是,禮子卻似乎在抗拒地說:
  「不。」
  當有田要將她抱起時,她說:
  「不要,不要嘛!我現在就要到信州去呀!」
   


  有田不由得鬆開了手臂。
  「去信州?」
  「是的。」
  禮子用燃燒般的目光凝視著有田,但緊接著不知為什麼,她猛地轉過身去跑開了。
  「再見!」
  禮子的聲音伴著寒風傳來。
  有田驚愕地呆立著,但當禮子稍一回頭的瞬間,他猛地追了上去。
  禮子略低著頭,逕直走去。
  「請等等!」
  禮子聽到聲音,又小跑了起來。
  有田從後面粗暴地抓住禮子的肩膀。
  「別,別這樣,放開我……讓我去!」
  當她剛要掙脫時,有田卻使勁地摟住了禮子,並吻了她。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上野公園裡。
  遮在兩人頭上的大樹樹梢,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禮子在抽泣著,有田在親吻中感到她的嘴唇在顫抖。
  由於奔跑過後的亢奮,禮子氣喘吁吁,而且又因透不過氣來,似乎很難受。
  有田放開她的臉,禮子好像昏過去似的面色蒼白,突然將頭投入有田懷裡。
  全身的重量完全落在有田的手臂上。
  「我已經得到你了啊!」
  有田激動地說,禮子微微點頭,斷斷續續地說道:
  「到亮的地方去,帶我去……」
  「亮的地方?」
  「這裡太暗了!」
  「是啊。」
  有田抬頭望著大樹那重重疊疊的枝椏。
  「到亮的地方去吧!」
  禮子覺得一個到處都在燃燒著熊熊火焰、光彩奪目的地方。彷彿近在咫尺。
  但是,當有田鬆開一隻手臂時,禮子別說走路,幾乎順勢癱倒在地上。
  有田從腋下把她緊緊地抱起,又一次吻了她。
  「好了,好了!」
  禮子在毫無意義地嘟噥著。
  她的嘴唇已經不再冰冷和顫抖了。
  於是,連有田的手臂都感覺到禮子的身體裡充滿了新的活力。
  她抓住有田頭旁的西服衣領,久久不放,但嘴裡卻說:
  「我能走,已經能走了。」
  「即便你能走,我也要抱著你走。」
  「不要,我能走!」
  禮子搖頭說道。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禮子像對著遠方發問似的:
  「這什麼會是這樣呢?」
  「你說為什麼?想開些吧!你要知道,就是為了這樣,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呀。」
  「想開?我偏不!」
  「禮子你呀,又要戀愛,又要結婚,你要得到的太多了啊!」
  「那是胡說!」
  「我沒有說錯呀。」
  「不對!許多事情都讓我傷心。」
  近處又傳來猛獸的咆哮聲。
  「真痛快!連身體都受到了震撼。」
  禮子停住腳步,像在做夢似的側耳傾聽。有田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禮子的這副樣子。
  來到動物園的牆邊,這裡雖然沒有行人,但卻很亮,有田鬆開了手臂。
   
十一

  然而,對於路燈的光亮,禮子卻毫不在意,剩下的只有熱情洋溢的自己。
  稍一離開有田的手臂,她便不由得感到一種恐懼,自己的身體彷彿變成了一個空殼。不知為什麼,她似乎從夢中醒來了。
  「真冷啊!」
  禮子低頭圍緊了毛皮圍巾。
  有田又在那上面用手臂緊緊地圍住她,彷彿是用自己的胸脯去溫暖禮子的後背似的,從後面靠近她。
  禮子猛地回過頭來望著有田,只有眼睛在微笑。她產生一種發自內心的滿足感。
  她的微笑彷彿在說,她已完全屬於有田,這使禮子有些難為情,她故意說道:
  「好寂寞呀!」
  有田點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
  「又來了,總是問為什麼。」
  「喲,對不起。」
  禮子輕輕地搖一下頭,順勢將臉靠在有田的手臂上。
  「我沒有想到禮子是這麼好的一個人。」
  「是嗎?」
  「真是個好人啊!」
  「真的?」
  「謝謝你!」
  「啊?」
  禮子仰望著有田。
  「不過,我有什麼好呢?喲,是我不好。又在問為什麼了……」
  一輛空車開過來,停在兩人的旁邊。
  禮子任憑有田胳臂從後面輕輕推著,順從地上了車。
  「就不要去信州了吧!」
  「好的。」
  禮子點點頭說。其實她早已把去信州的事忘到腦後去了。
  「有人在車站等你嗎?」
  「不。」
  「那就是說,可以不必去車站了?」
  「是的。可是,你能陪我一同去信州嗎?」
  「是啊,也許我真該去見他,讓我把這一切全都告訴他。」
  有田在認真地沉思著。
  「今晚動身,明天下午就可以回來,是嗎?只是我有一項剛剛開始的研究,離不開手,如果停一天,就又要從頭重新做起。又不僅是我一個人的事,而是由幾個人共同分工搞的實驗……」
  「是嗎?沒關係的。伯爵帶著槍,有點危險呀!」
  禮子用笑掩飾過去。
  「別去信州了!」
  「好吧,我單獨哪兒也不再去了。」
  有田緊張得結結巴巴地說:
  「我呀,剛才聽到你姐姐的話,還以為你的親事已經定下來了,再和你走在一起我很難過,儘管離開會的時間還早,但我還是去了,不過,心裡總是不踏實。我像逃也似的離開會場,跑到上野車站。究竟是為了什麼我也說不清楚。其實,即便你也去了車站,難道我還能阻止你去長野嗎?只是不由自主地去看看去長野火車的開車時間。回來一看,你這不是來了麼。」
  說著,他握住了禮子的手。
   
十二

  「當時我想,這是來同我告別的啊。但是我似乎發現了我正在苦苦尋找的東西,一下子就抓住了你。因為你向我說『再見』,所以我才能拚命地去追趕你。所謂真實,就是在那樣一個偶然的瞬間,除去一切偽裝而突然出現的,是嗎?」
  「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從你家門前走過。但是我如果不說再見,也許要成為真的再見了。」
  「或許是吧。」
  「不,我不喜歡你這樣說。」
  禮子搖搖頭。
  「但是,包括科學的發現也經常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如果是科學的發現,就是說找到了千真萬確真實的東西了吧。」
  「可以這麼說。」
  「那麼,你就那樣地尋找我吧!我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然而,認識一個科學的真理也許和瞭解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是一樣的。實際上,這種情況也是經常發生的。」
  「我可不喜歡這樣。」
  「而且,你又是一個令人難以捉摸的人。」
  「哎喲,我認為你才讓人難以捉摸吶!可是我不想讓你那樣看我。」
  「越是喜歡一個人,越是覺得她神秘。」
  「不嘛!我要你把我當作一個天真的孩子來對待。」
  禮子撒嬌的樣子反而洋溢著複雜的美,有一種異國情調。
  汽車已經來到上野廣小路人群擁擠的地方。
  向著同上野車站相反的方向駛去。
  「明亮的地方,到哪裡去呢?」
  「明亮的地方?」
  禮子又問了一遍。
  禮子被吻著,她斷斷續續地說:「這裡太暗,帶我到亮的地方去吧,」這只是她內心的反映,未必真是希望到亮的地方去。她雖然想要站到正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但那種地方在東京是不會有的。
  「我只是那麼想的。」
  「我到你家去吧!」
  「我家?我家可又黑又暗啊!」
  「那樣做不是更好嗎?」
  「真煩人!你又要突然說什麼結婚也可以之類的話,讓我媽媽大吃一驚。」
  禮子愉快地笑了。
  她雖然想起有田突然來訪,說要和房子結婚時的情景,只是覺得可笑而已。她由衷地相信有田不是那種人,既深愛著姐姐,又去同妹妹接吻。
  「我還是想去府上親自求婚。」
  「你如果那樣做,可就全完了呀!」
  「當然其中還有與伯爵有關的問題,這一點我有思想準備,但總覺得如果不按照順序來辦,你也太可憐了。」
  「不能去。我本該去信州的。」
  「但是,如果你答應跟我結婚的話……」
  「算了吧,別再想什麼結婚的事了!」
  有田愕然,默不作聲。
  「你生氣了?我還想談點更愉快的事哪。」
  汽車駛抵帝國飯店門前。
  禮子一想到豪華旅館中的矢島伯爵,便突然挺起胸脯,一個人首先不管不顧地向服務台走去。
  「有一位塚田先生,沒有來過嗎?」
  「啊,好像不在,請稍等。」
  飯店的人查了住宿名簿。
  她原打算胡謅一個姓塚田的人,裝成來訪的客人,然後就回家的,但對於這種要小聰明的機智,連禮子自己也感到無可名狀的厭惡。
  一個在大廳裡和外國人一起喝酒的男人,在賊溜溜地偷看著禮子。
   
十三

  初枝的左眼和右眼一樣,手術做得很成功。
  兩眼從取下繃帶到戴上金邊眼鏡的經過也都同樣順利。
  一天,矢島伯爵突然來到病房。
  阿島從未見過他。初枝雖然在能樂堂見過一次,但當時她還是個盲人。
  然而,當他身著獵裝進來的那一瞬間,阿島心想:「是不是……」初枝聞到了伯爵身上的山野氣息。
  雖然伯爵腰間並未圍著子彈帶,但從他的樣子看上去,是剛剛打獵歸來,從上野車站直接順便來的。
  「我是矢島。」
  簡單地寒暄過後,站在那裡低頭看著初枝,伯爵顯然動心了,「這就是夢中的女孩吧!噢,眼睛已經能看見了啊!」
  初枝像病人似的躺了幾天,再加上復明的強烈刺激,顯得有些憔悴。但是,正因為如此,她的樣子更像獲得了新的生命一樣。她帶著新鮮的好奇心,網中的眼睛,閃爍著幼稚而銳利的光。
  映入眼簾的一切都使她目眩,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臉龐具有一種奇異的美。
  初枝從伯爵身上感受到一種殺氣。她雖然不知道伯爵身上穿的是獵裝,但她卻嚇得像一隻被盯住了的小鳥一樣。
  「她還怕人啊!」
  伯爵朗聲笑道。
  「我去過長野你家了,他們還用我打到的小鳥做菜了哪!」
  回過頭來他又對阿島說:
  「你就是花月飯館的老闆娘吧。」
  「是。」
  「你認識圓城寺子爵的小姐吧?」
  「不,不認識。」
  「那是你的孩子呀!」
  伯爵滿不在乎地信口說道。
  「我是偶然知道這件事的。所以今天急忙趕來了。」
  阿島一下子臉色變得蒼白,哀求般地向他使眼色,離開病房上走廊去了。
  伯爵也隨後跟出來,漫不經心地說:
  「我還覺得小姐照顧一個失明的女孩很可笑,原來是這麼回事。」
  「不,哪裡話,那種事……」
  說著,阿島便逃離走廊。
  「難道還有什麼隱瞞的必要嗎?你和小姐,母女倆偷偷幹著什麼勾當,還假裝不認識,也太過分了。」
  「那、那種事……小姐她什麼也……」
  「怪不得我覺得奇怪呢。有一次我和小姐見面時,我說我可以幫助你去尋找母親時,她像受到侮辱似的生起氣來。可能是因為在偷偷同你見面,故意生氣給我看的吧。這也太小看人了。」
  「小姐也和您一起到信州去了嗎?」
  「沒有啊!她可能認為跟你私下見面的事會被發現,感到內疚吧。子爵家的人誰都不知道,都說小姐的母親已經斷絕消息了。也許只是對我這樣說的吧。」
  阿島不知如何擺脫這一窘境,兩腿似乎在發抖。
   
十四

  阿島心想,昨晚禮子一身外出旅行的打扮,說是馬上要去信州,順便來醫院探望,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從那以後再沒來過,只以為她去打獵了。是不是在長野知道自己是她的親生母親,發生了什麼事情。阿島心裡十分不安。伯爵會不會因此隱瞞了禮子也曾一同去過花月飯館的事呢?
  伯爵看到阿島狼狽不堪的樣子,便單刀直入地說:
  「你是在防備著我呀,那種卑鄙的事別再干了。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正室的孩子,但一旦提起親事時,我當然要瞭解一下她親生母親的身世,而且毫不費事地搞清了。但是,時至今日,我不願意再把它當作問題去刨根問底。希望你不要誤解,我並不是出於好奇,特地跑到長野去看小姐母親的。只是聽說那是盲女的家,順便去吃頓飯而已。不過,你的事情既然被揭穿了,也就算了,這也不錯。」
  阿島心想,既然事已至此,如果再隱瞞下去,反而只會使秘密更加擴散。她暗下決心,只能讓這個秘密掌握在伯爵一人手裡,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實在對不起,真是不好意思……」
  「沒有必要道歉嘛。」
  「不過,小姐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我只不過是生了她。請你千萬不要告訴她像我這樣一個人是她的母親。這一點請您務必……」
  「哼!」
  伯爵帶著懷疑的表情看著阿島充滿真情的臉。
  「那麼,就是說你是在欺騙,並且在操縱著小姐了。」
  「哎喲!您怎麼能這樣說。」
  「難道不是嗎?這件事你瞞著小姐,讓她去照顧你自己的失明的孩子。這不是罪過嗎?你也太狡猾,太陰險了!」
  「是,那也……」
  一時間,阿島竟無言以對,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才好。
  「為了這件事,我也心像刀絞般地痛苦,總是默默地在心裡禱告著。也曾想過乾脆讓自己死掉,把女兒托付給小姐,告訴她,這就是你的妹妹。不知是奇遇,還是小姐的身體裡也流淌著我這樣人的血,把初枝當作親妹妹一樣地可憐她……」
  阿島全然不顧是站在走廊裡,竟哭出聲來。
  伯爵像是再也不想聽了似的皺起眉頭。
  「丟人現眼的事別再說了。在鄉下,花月飯館也算是個很不錯的地方,聽說你要賣掉?」
  「是。」
  「反正你的借款我已經替你還清了。」
  「什麼?」
  「花月飯館的借款呀。那邊的銀行裡有我的熟人,談到了你的事。聽說你對你家老爺盡心盡力,我很佩服。想賣也可以,不過,銀行那邊的問題我已經幫你解決了。」
  阿島為之目瞪口呆。
  「我為你解了憂,你要答應我。因為現在你也勉強算是我的母親了呀!」
  伯爵若無其事地笑了。
  阿島匆匆忙忙地嘮叨著,但伯爵根本不予理睬。
  「帽子放在房間裡了,再去看一眼那孩子就回去。」
  初枝枕邊的小桌上,放著木偶人之類的新年擺設,她在病房裡迎來了新的一年。
  阿島把伯爵作為即將成為禮子丈夫的人,催促著初枝:
  「快道謝呀!」
  初枝目不轉睛地看著伯爵,出人意料地搖了搖頭。
  「噢,真可愛!」
  伯爵微笑著走了出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15:59

新鮮的世界


  新年來到了,醫院也像迎來吉日良辰似的,顯得格外悠閒。
  護士辦公室也帶有幾分女性的色彩,金盞花在開放,裝點著羊齒和蜜橘,還有人在打毽子。
  初枝已無需再戴金屬絲網的眼鏡了。熱水澡洗去了臥床休息期間身上積下的污垢。對於初枝來說,這是名副其實的新的一年。
  買了一個塗著紅漆的小鏡台,她專心致志地在化妝。親手打扮自己,這連做夢也未曾想過,實在是一件新鮮事。
  初枝一面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面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研究著「人」。
  由於房間太暖和,阿島不由得昏昏欲睡,這是由於過去一年的疲勞的緣故吧。
  「媽媽,您別打盹兒好不好,我不喜歡!」
  「啊,真舒服!真想代替初枝當一回病人呀!」
  說著,阿島上床伸直身子躺下了。
  初枝已經下床了。
  「媽媽,您可別閉上眼睛啊!」
  「哎呀,你就讓我睡一會兒不行嗎?」
  「不嘛,您一睡著了,臉就變得不好看了。」
  「不好看?」
  「不知道為什麼,讓人感到不安。」
  「是嗎?」
  阿島睜開了眼睛。
  「你不要強人所難好不好?我怎麼會有像初枝那樣年輕的睡臉呢?」
  「您如果那樣說,我會傷心的呀!」
  「眼睛能看見東西是件好事,不過也有麻煩了。那種神色不好,這種表情不行,你要是這樣整天只看著別人的臉色,你會討人嫌,會早死的喲!」
  「那人家不是能看見東西了麼!」
  這無疑就是初枝的愛。
  在初枝的眼中,還不習慣於人們憂愁時的神情。她一味地在追尋著母親快活開朗的面容。
  然而,阿島還牽掛著家鄉的事。女服務員領班將年終聯歡會和新年宴會的次數都一一通知了。自己雖然不在飯館裡,可大家總會設法應付的。但是,還是經常像坐在賬房裡一樣,心裡總是在盤算著。
  而比這更令阿島不安的是,據說矢島伯爵代她償還了借款,這實在不能不令人吃驚。雖然飯館裡的人和債權人都已通知過她,但實際情況她還不清楚。
  初枝看到紙幣也感到十分稀奇。
  「呀,真漂亮啊!」
  對於「金錢」,她畢竟還不曾擁有實感,所以她是一個同阿島的辛勞相去遙遠的人。
  過去,初枝「認識」字母和簡單的漢字,那是人們寫在她的掌心裡,或是手把手地教給她書寫的。但現在一旦親眼看到鉛字,她可能認為完全是一種奇怪的特別的東西,反而難以辨認了。儘管如此,她還是親筆向禮子等人寫了賀年片。
  初枝似乎比平常小學一年生初次寫字時,感到更為天真無邪的喜悅。
  正春進來了,雖然是新年,他仍然一如往常,戴著那頂舊帽子,披著學生斗篷。初枝尚未能擺脫盲人的習慣,未開口說話便先伸出手來迎接正春。
  「可以走路了啊!」
  「嗯,已經可以到外面去了。」
  但是,眼睛復明後,初枝走路反而顯得更加困難了,她仍然被正春牽著手。
  病房的窗前坐著一位女病人,一面專心致志地誦經,一面向著太陽頂禮膜拜。
  初枝回過頭來說:
  「聽說那個人快要失明了!」
  她第一次離開病房來到庭院裡。
  那位視力一天天衰退下去的女人向著太陽頂禮膜拜的身影印在正春心中,而初枝卻完全沒有留意,只為眼睛的復明而忘乎所以。
  看著初枝的腳步,與其說是她在地面上行走,不如說是像初次看到土地一樣,好像穿行在雲彩裡。
  她分不出高低,也算不清距離,觸摸不到正春的手,心中就會感到不安,只有兩眼在閃閃發光。她馬上便累了。
  「咱們就在這兒歇一會兒吧!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到初枝的山丘啊!」
  「哎呀!原來它只有這麼小!」
  初枝覺得有點意外。
  「那裡是個運動場,現在是寒假,所以空無一人。上次我們見面時,你聽到了學生們的說話聲音了吧?」
  「是啊!看來這裡一點兒都不空得慌。那時,在我的想像裡它要比這大得多。」
  「所以你才那麼傷心地呼喊媽媽,是嗎?」
  「是的!」
  一抹紅暈湧上初枝的臉頰,她依然凝視著仍被自己握著的正春的手,目光中似乎帶有幾分驚奇。它已不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是一隻獨立的手了。
  正春畢竟有點兒不好意思,一面把手抽出來,摘下帽子遞給初枝,一面說:
  「這就是你原來曾經觸摸過的帽子呀,現在親眼看到了,它髒得讓你吃驚了吧!」
  「初枝,你說過,只憑帽子就知道是我……」
  初枝點點頭閉上了眼睛,又像昔日失明時一樣,用手撫摸著帽子的內側。
  那裡還留有正春的體溫,油膩膩的。一頂舊帽子向初枝訴說著多少故事。她彷彿從一個令人留戀的夢中醒來,反倒失去了復明前往日的安寧。
  初枝眼淚汪汪。
  「你怎麼了?」
  「眼睛一下子就累了,我覺得眼睛一睜開,似乎變得愛哭了!」
  「別胡思亂想!」
  「可是……」
  初枝擦著眼淚說:
  「你和媽媽站過的那個水池邊在哪裡?」
  正春猛地一驚。
  上次已經同阿島約定不要斥責初枝,但她到底還是和初枝談過了,要初枝放棄同自己的戀情。
  「就在這下面。」
  說著,正春站起身來。
  「你媽媽可曾提起過我?」
  「嗯。」
  初枝的臉又紅了,但她瞪大眼睛望著樹叢右側的大禮堂。
  初枝完全感覺不到自然與人工的區別。
  她並不認為那些龐大的建築物是由人類建造的,而好像是自然地從地下長出來的。
  「哎呀,難道那都是由人來建造的麼?是怎樣建起來的?」
  「什麼怎麼樣?」
  他們來到水邊的樹陰下,正春將初枝擁到懷裡吻了她。
  然而,初枝卻大睜著一雙發呆的眼睛,大概她仍在望著那些建築物吧。
  正春感到毛骨悚然,他放開初枝,帶著她向正門走去。
   


  大銀杏的林陰樹葉子已經落光了,長滿細細枝條的光禿禿的大樹向空中伸展著,這使初枝感到有些可怕。她雖然曾經觸摸過銀杏樹,但從未想過它竟然如此高大。
  「哎呀,那裡有東西在動!」
  她隔著林陰樹望著遠處喊道。
  「噢,那是電車呀!」
  電車似乎是在無聲地滑行著。它當然會發出聲音,但是在初枝的頭腦中卻怎麼也不能將電車和聲音很好地聯繫起來。
  一切都是如此。她不習慣讓眼睛在耳朵和鼻子的配合下去理解事物,她只用眼睛去看,然後獨自任意地作出自己的解釋。
  直到最近復明以前,耳、鼻和手感曾經出奇地敏銳,它們曾代替眼睛去觀察世界,而如今除去眼睛之外的所有一切感覺都像喪失了似的,顯得遲鈍了。
  正因為如此,當接受正春的親吻時,她才茫然若失地大睜著眼睛望著禮堂。
  大學設在路邊的這條街,如果沒有學生,還不如說是一條安靜的大街。但是,這裡卻有電車和汽車在行駛著,這就足以讓初枝感到害怕了。
  剛剛走出正門,她便立即轉過身來,抓住門邊的石柱,眼中閃出好奇的光芒,似乎不抓住一件堅實牢固的東西,身體就會騰空而起似的。
  身穿新年盛裝長袖和服的小姐們,從汽車窗中一閃而過,初枝感到一種稀世罕見的美,比起西方人初次見到日本和服,還要驚喜百倍。
  「多麼漂亮啊!」
  「街道嗎?」
  「噢,當然!街道也……」
  「你說的是這條街,是麼?」
  正春像從未見過似的重新觀察這條大街,兩旁雜亂無章地排列著舊書店之類的店舖,還有大街對面的小胡同,那裡有一個緊挨一個的已經發黑的屋頂。
  「難道不漂亮嗎?」
  「初枝認為只要有了顏色或形狀,一切都是美的,對吧?你所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美的。」
  正春笑著說。突然,亞當站在戀人夏娃墓前說的一句話湧上他的心頭:「夏娃所在,皆為伊甸。」
  如果自己愛著認為一切都是美好的初枝,那麼,自己是否也曾認為:
  「初枝所在,無處不美」呢?
  正春認為冬天的本鄉大街一點都不美。但是,這種認識是否有充分的根據呢?
  和初枝所不同的,只不過在於生來眼睛就正常,在觀察事物的過程中,習慣於自我完成對美與醜的判斷,如此而已。然而,這種審美觀點難道就是真理嗎?
  對美的認識,根據每個人的天賦或教養,有高有低。這種差異,以及對醜惡的憎惡,對低級趣味的蔑視,無疑都在證明人類對美的憧憬之心在進步。
  但是,正春認為值得懷疑的是,將美醜劃分為各種不同程度的文化人的眼光,和將一切都看作美的原始人的眼光,究竟哪一個是真正懂得美呢?
  「正像初枝所說的,這條街或許也很美。因為人類都喜歡美好的事物,所以無論是蓋房子,還是做一件東西,人們總會自然地想盡可能地做得完美……」
  認為它並不美的看法,或許就是視力正常的文明人的悲哀。
  「該回去了,眼都花了!」
  初枝說。
   


  「真想同初枝一起到處走走看看啊!你一下子就看到了整個世界,恐怕再沒有比你能發現更大世界的人了!」
  「那你什麼都不肯教我。」
  「你總是提一些孩子氣的問題,說什麼禮堂是怎樣建成的,讓人沒法馬上回答你呀!」
  「真沒有想到一切都是這樣美啊!」
  「當你剛剛做完手術後,不是曾經說過,真想看看究竟什麼是美嗎?現在你總該知道了吧?」
  「是的。」
  初枝似乎在沉思,突然她閉上眼睛停住了腳步。
  「只用手觸摸,雖然也能知道,不過最令我吃驚的是,人和其他東西竟如此不同。」
  「也許是這樣吧。」
  「鮮花、天空、星星,還有點心,這些東西的美,我一下子就知道了。」
  「你說的是同人相比?」
  「還是人最美,不過……」
  初枝在身邊的長椅上休息。正春說:
  「那可能是因為人擁有複雜的內心世界吧!」
  「是嗎?這種東西我可看不到。」
  「不是看,對於人的內心世界是要憑感覺去瞭解的。」
  「那就是說,不需要看也可以了?」
  「你真讓我吃驚。初枝的眼睛像是一面鏡子,只會照東西。而看東西是要用『心』來看的,無論是看的人,還是被看的人。這固然很難說清。」
  「是的。」
  初枝點點頭說。
  「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實,總是做夢,夢見的是眼睛又失明了。我都瘦了。」
  「你媽媽也笑你,老是一個勁兒地照鏡子。」
  「是的,當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鏡子時,總覺得失明時的我和兒時的我又出現在鏡中了。」
  「可是,這樣下去會對你身體有害的。」
  「可我總是想看。」
  「那你也只能看見現在你眼前有的東西呀!」
  「我可不那樣想。還有,正春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看東西都是一樣的嗎?」
  「啊,這個麼……」
  正春一下語塞了。
  「到底是怎樣的?每個人看見的東西都一樣嗎?」
  「我想是的,你不是也問過高濱大夫嗎?」
  「我一說所有的一切都是美麗的,護士小姐就笑我!」
  「那就是她們的不是了!」
  「不過,我有點兒擔心。」
  說著,初枝從懷中取出一面小鏡子,她絲毫沒有一般女人在人前照鏡子時的忸怩,完全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我變了嗎?」
  「是啊!剛才我可真嚇了一跳,以為你變得不喜歡我了。」
  「哎喲!」
  「媽媽申斥你了?」
  「沒有。不過,該出院了。」
  「慶祝一下吧!」
  「出院後,我該回信州了吧?」
  正春的雙腳好像是突然被絆住了:
  「不能回去。」
  「那怎麼辦呢?」
   


  一旦被問到該怎麼辦時,正春一時也拿不出具體的主意來。
  今年春天他將參加大學的入學考試,馬上就結婚是很困難的。
  他也曾有過浪漫的夢想,和初枝兩人離開家,躲進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巢裡,或是遠走他鄉。但是,讓初枝背離那樣一位母親,實在太不應該了。這對母女,完全是同心同德的兩個人。
  最穩妥的是讓初枝回到長野,去靜靜地等待那一時刻的到來。
  但是,連禮子都曾向自己提過意見,至於父母的反對就更是可想而知了。還有,從最近的談話中,他也知道了阿島的想法,她是想使正春和初枝都不受到傷害,悄悄地了結。
  然而,年輕的正春卻覺得,如果現在讓初枝回去,就將成為此生的永別,因而他只有用感傷鎖住自己的心扉。
  「如果兩個人能走得遠遠的,該有多好啊!」
  「到哪裡去?」
  初枝稚氣地問。
  正春嘗到了無依無靠的滋味。她只是愛著自己,但是到了關鍵時刻,初枝是否能有下定決心的力量呢,對此,正春深表懷疑。
  「初枝,說說你的想法!」
  「說什麼?」
  「你說是什麼?愛情這東西,它不會像草木一樣,自然地開花結果的啊!如果放任自流,它遲早會消失的。」
  「你說得對!我的眼睛已經能看見東西了,無論什麼地方我都能去呀!」
  「說說倒是容易,但是,說不定會要丟下媽媽的喲!」
  「你說什麼?」
  初枝的臉上出現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
  「可是,要是你媽媽不同意呢?」
  聽正春這樣一說,初枝彷彿第一次撞到了什麼東西上,幾乎要哭出來,但突然間又拚命地搖了搖頭。
  「不會的,那是絕對不會的!」
  一種發自內心的呼喊,那聲音使正春不能不相信。他想,剛才兩個人出來散步,也是阿島同意的,上次她的話,說不定只是一種謙辭。
  「如果那樣,初枝也好好求求媽媽吧!」
  「怎樣求呀?」
  「就說要和我結婚……不答應就去死,能說嗎?」
  「哎喲!結婚?」
  初枝用顫抖的聲音嘟噥著,臉色蒼白。眼睛鼻子全離了位,一副死人的模樣。正春見狀,不由得結結巴巴地申斥道:
  「可是,可是,初枝,你原來是怎麼想的?」
  初枝緊閉雙唇,低下頭來,身體似乎一下子縮小了,那樣子顯得很可愛。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一股暖流染紅了她的臉頰直到脖子。
  「原來初枝就沒有這種想法麼?」
  「我什麼也沒說呀!」
  「啊?」
  初枝像個大人似的直截了當地說。
  「幸福不幸福,未來的事情怎麼會知道。」
  「不,我真的很幸福!」
  初枝斬釘截鐵地說。
  當初枝回到病房時,有田來了,正在同母親談話。
   


  初枝通體發光似的,孩子般歡蹦亂跳地回到了病房。
  她樂得手舞足蹈,在昔日盲女的腳步裡居然表現出喜悅,這實在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當她突然開門進來時,給人的印象,完全是一個視力正常,而且心情也十分輕鬆的少女。
  走出去時還是腳步蹣跚,這該是多麼巨大的變化啊!她好像獲得了一次新的生命。
  「媽媽!剛才正春帶我到電車道那邊去了!」
  她紅著臉,躲避著母親的目光,而她自己卻彷彿沒有注意到。
  不消說阿島立即便識破了,肯定同正春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多讓您費心了!」
  初枝也大大方方地同有田寒暄後,便動手為正春疊斗篷,整理帽子。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做這些事,她高高興興地忙著。
  阿島吃驚了,這孩子一旦復明瞭,居然變成這樣。想著想著就要笑,可心裡卻是一陣隱痛。
  初枝忘記了自己為眾目所視,竟然袒露無遺地表明自己已經屬於正春。疊斗篷時手的姿勢,也飽含著愛情,而她自己卻彷彿並沒有意識到。
  接著,她就在斗篷旁拘謹地坐下了。
  「喏,小姐也同有田先生一起來了,她說順便到高濱大夫那兒去一下。」
  阿島說。
  「唷,真高興!」
  「小姐可為你操了不少心啊!」
  阿島彷彿是在抑制著初枝飄飄然的情緒。
  「初枝過去是因為眼睛不好,所以什麼都不懂吧。小姐說,能不能暫時留在東京,學習點知識。」
  「好的,我真希望學習。」
  「哪有那麼簡單,你又不能再去上學。」
  「請正春教我呀!」
  「那當然也可以,不過人家學校裡功課也很緊張,會給他添麻煩的。首先需要考慮的是初枝的住處……」
  「什麼住處?」
  「出院之後,總不會讓初枝一個人住到旅館裡去吧!」
  「一個人?」
  「是啊。所以小姐說,能不能讓你暫時寄居在有田先生家裡……」
  這實在太出乎初枝的意料了,一時間她無言以對。
  「有田先生的妹妹,正在高等師範讀書,將來要做女子中學的老師,初枝可以跟她學習。有田先生也同小姐談過了,他說可以讓初枝寄居在他家裡。還不趕快謝謝人家。」
  「噢!」
  初枝心裡忐忑不安地望著有田。
  「媽媽!您的意見是……」
  「媽媽想按著小姐說的辦。」
  「不,不麼!我一個人呆著,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上次小姐同媽媽說過,她說她希望留下初枝,所以,媽媽已經把初枝交給小姐了!」
  「是嗎?」
  初枝望著正春,似乎在詢問他,這一切難道都是真的嗎?
   


  但是,正春也是一副驚訝的表情,彷彿遇到了晴天霹靂。
  「小姐說要讓初枝留下來?」
  她自言自語地重複著,好像是在琢磨著這句話的意思。於是,臉不由得紅了。
  那肯定是與自己和正春的結婚有關。媽媽和禮子可能談到了那件事,於是初枝便問道:
  「小姐是什麼時候說的?」
  「就是前幾天來的時候呀!」
  「啊,就是到信州來的那一次吧?」
  究竟是否去過信州,從最近伯爵談話的情形來看,有些曖昧。阿島擔心如果讓正春知道了,也許影響不好,便說:
  「不管怎麼說,初枝應該感謝人家啊!」
  「啊!」
  「初枝也該認真考慮一下了!」
  聽媽媽這樣一說,初枝更是不得要領了。剛剛同正春約定結婚,現在又要寄居到有田家裡,初枝心裡不由得充滿了不安。
  對有田,決不是討厭他,但心中不安的是,不知道為什麼似乎被拋得遠遠的。
  初枝想,這也許是禮子對自己的照顧吧,在有田家裡接受一些教育,然後再同正春結婚。但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將同正春分手的預感。
  「我總覺得學習怪可怕的。」
  「學習怪可怕的,說得真好!」
  有田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
  「確實如此,教育,對於像初枝這樣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點也不錯。」
  正春提高聲音說:
  「搞得不好,只能玷污她的優點。」
  「搞得好,結果恐怕也是一樣的。」
  「有田先生,你就是根據這種想法,讓初枝寄居到你家裡去的嗎?實在太遺憾了。」
  正春頂撞有田說。
  正春對有田沒有特別的好感,只是在房子姐姐家裡見過他三四次。聽說他在房子的丈夫村瀨的公司裡充當一個類似顧問的角色,村瀨曾經騙取過有田的兩三項專利。但是,自從聽母親說,他突然到家裡來,並提出要同房子結婚之後,正春便十分討厭他,覺得他是一個非常荒唐的學者。
  如今面對著這個人,正春不由得有一種壓抑感,然而卻又弄不清有田為什麼會有這種力量,所以便產生了逆反心理。
  正春做夢也未曾想到禮子會同有田接近。
  因此,他對於禮子竟說將初枝托付給有田這件事更無法理解了。
  「禮子沒有常性,真不知道又會想出什麼主意。」
  阿島勸解道:
  「初枝能受到小姐的關照,實在是求之不得。但是,這件事還是讓我們先回信州,好好商量一下再說吧!再說,給小姐添太多的麻煩,也……」
  「回信州去嗎?媽媽!」
  「對呀!你不想親眼看看自己的家和故鄉嗎?」
  說到這裡,禮子和高濱博士一塊兒進來了。
   


  高濱博士情緒很好。
  他說初枝今明兩天就可以出院。
  「手術後的偶發症看來也不必擔心了。原來的高度近視,反而有利,眼鏡也不必戴了。」
  說著,他回過頭來對正春說:
  「正春君,你不喜歡讓她戴眼鏡吧。不過,在最近處看東西,譬如讀書什麼的,恐怕還是需要眼鏡的。因為沒有了水晶體,就不可能進行調節了。」
  正春心想,原來就是由於這個原因,當同她接吻時,她看不清對方的臉啊!
  阿島一見到禮子心裡就發怵。矢島伯爵在長野打聽到禮子就是阿島的女兒,他是否將這件事告訴了禮子。阿島雖然曾要求他一定保密,但阿島並不相信他能夠對此緘口不語。
  然而,現在她卻無法坦然地面對禮子。
  「本來就是自己的孩子……即便讓她知道了,又有什麼不可以?」
  這樣一想,她的心頭便湧上了一種幾近憤怒的沮喪。
  「高興吧!」
  禮子快活地拉住初枝的手說。
  「初枝的臉真是光彩照人,跟去年相比,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似乎想要對人說,『沒有誰比我更愛這個世界了』!」
  禮子從初枝的眼睛裡,發現了剛剛燃起的愛的火花。
  初枝也從禮子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種無可名狀的坦誠。
  「你說要讓她寄居到有田家裡,你是怎麼想的?」
  正春似乎是在質問禮子。
  「我收留了初枝,我會妥善安排的。」
  「既然如此,難道不能讓她到我們家裡來嗎?」
  阿島和初枝各自從不同的意義上都猛地一驚。
  「好啊,那也可以考慮呀!」
  禮子平靜地回答。
  阿島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說:
  「總之明天也罷,先回信州去……」
  「那樣也好!」
  禮子點頭。
  「我一定會去接你的。可別忘了,初枝可是給我了呀!」
  「好的。回到家時,雖然大雪已經覆蓋了一切,但我還是想帶她到山裡的溫泉,讓她稍微鎮靜一下神經,在東京受到的刺激未免太強烈了……」
  「是啊!好好看看家鄉的山,會把一切都忘掉!」
  禮子和阿島面面相覷,兩人愛憐初枝的心是相通的。
  「這回眼睛也好了,能打鞦韆了!可以憑自己的力量飛向空中了。」
  「可是,鞦韆已經被大雪埋上了吧!」
  高濱博士站起身來,說:
  「再來東京,還順便到我這裡來啊。見到你,就感到眼科醫生的工作實在令人愉快。為了讓我這個老人高興,也要再讓我看看你呀!」
  說完便走了出去。
  現在,初枝也可以來到走廊,親眼看見博士的背影了。
  第二天,阿島和初枝便回長野去了。
  來車站送行的,有正春和禮子二人。
   


  駛進上野車站的火車,有些車頂上已經覆蓋著積雪。
  初枝母女將回到那雪的故鄉。
  由於還是新年期間,所以有不少滑雪的旅客。
  「你不來滑雪嗎?」
  初枝問正春,那聲音硬邦邦的,實在不像是同戀人告別。
  「你說志賀高原嗎?」
  「是啊,長野附近還有一個飯繩山呢!」
  「是古時要飯繩1的人住過的山吧!在戶隱山前面,對嗎?我曾經在戶隱的神官家裡留宿過。從那裡來到有鬼女紅葉的鬼無裡,一直走到據花川的深處。」
  
  1哺乳類食肉目小獸,形似黃鼠狼,但體形小得多。
  「前不久,到善光寺溫泉的電車才剛剛通車。」
  阿島插話說。
  禮子也從旁說道:
  「用細網捕鳥的期限就要到了吧?」
  「是啊,會怎麼樣呢?客人們吃小鳥好像是在秋天。」
  接著,她又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松本一帶好像要比長野更盛行吃烤鳥。最近這次狩獵,您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沒有去呀!」
  「是嗎?本來不是準備得好好的嗎?」
  「是啊。」
  禮子揚起眉毛,像是不再理睬似的閉上了嘴。
  阿島思忖著,伯爵到底還是獨自去了花月飯館啊!
  「真是奇妙的緣分,受到您這樣的熱情關照,不過,下次再來東京時,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同您親密相處了。」
  「你好像是在試探我,我不想聽。我不是一再說過,很快就會接初枝回來嗎?」
  「不過,您嫁到矢島先生那樣的人家去,我們就很難接近了。」
  「那是我的自由。」
  然而,或許是連禮子也為自己語氣的激奮而感到吃驚,她把手放在初枝肩上笑著說:
  「我既沒有陪嫁錢,又沒有嫁妝,只有帶著初枝去出嫁了,你說是不是?」
  「如果是那一位,我不願意。」
  「哎喲!真不該忘記,初枝原來就是反對的呀!」
  「是的,上次他來時,媽媽告訴我,說這位就是小姐未來的丈夫,還讓我問候他,向他道謝……」
  「來過?你說是伯爵嗎?」
  禮子臉上顯出詫異的神色。
  阿島臉色變得蒼白。禮子像是在追問阿島:
  「伯爵到醫院去了嗎?他做什麼去了?」
  「這個……」
  「你不能不瞞我嗎?」
  但正在這時開始剪票了,初枝一行被人們推揉著,慌慌張張地被擁進了站台。
  「那麼,你曾向他道過謝了?」
  禮子在初枝耳邊悄悄地問,初枝搖搖頭。
  「是嗎?你不情願不吱聲,對吧?太好了!」
  正春和禮子離開車站,默默地走過上野廣小路,進入風月堂咖啡店。
   


  禮子從服務員拿到桌上來的日本式點心中,挑出一兩樣,然後望著正春說:
  「初枝還是個孩子呢,真是個孩子!」
  「可是,已經十八歲了啊!」
  正春似乎有幾分內疚地說。
  儘管來到車站送行,但是那種告別方式,使正春覺得接吻、訂婚,彷彿都是逢場作戲,一開始就感到不滿意。
  初枝對於在車站上所見到的一切,尤其是自己將要乘坐的火車,都驚奇得瞠目而視,就像遠古時代的人突然被拋進現代的文明都市一樣。
  人群也令她陶醉。原來世上有這麼多人啊,真讓人頭暈眼花。她覺得人群好像吼叫著從四面八方向自己襲來。
  阿島平時因帶著雙目失明的女兒外出,所以總是坐二等車。但今天由於考慮到禮子等,改乘三等,所以必須在站台上跑著,爭先恐後地去搶佔坐位。
  初枝被阿島牽著手,似乎腳不沾地地跑,那樣子非常怪,有的人竟停下腳步看著笑。
  幸好正春跑在前面,先占好了坐位。
  初枝從車窗茫然若失地看著正春和禮子,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在被送行似的。
  阿島實在看不過,便催促她說:
  「初枝,還不同人家告別道謝呀!」
  初枝聽到後,突然將上半身探出窗子,伸出兩隻手去。
  初枝分別握住正春和禮子的一隻手,但這似乎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感情,於是又將手伸向他們的面頰,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手掌體驗著,溫柔地撫摸著他們。
  初枝的眼睛不知不覺地閉上了,淚水沾濕了她那重合在一起的睫毛。
  這依然是盲人的告別方式。
  儘管眼睛復明瞭,而初枝的心態或許還不能與之相適應。
  初枝這副樣子,使正春不由得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拍初枝的肩膀,或撫摸她的脖子。
  初枝感到正春的撫摸,是在用整個身體向自己做出回答。
  正春一面回憶著剛才的一幕,一面對禮子說:
  「說起來,十八歲已經不算是孩子了。」
  「可初枝是在最近的手術之後,才剛剛出生的呀。連哥哥也還是個孩子呢!」
  剛滿二十一歲的禮子,把同她相差一歲的正春,總是看做弟弟。
  另一方面,隨著火車駛離東京,初枝顯出了不安的神色。
  「媽媽,不知為什麼,我好像把一切都忘記了。您說不要緊吧!」
  初枝全然不曉得人類的追思和記憶大都是由親眼目睹的往事構成的。
  她強烈地感受到眼睛的作用只是如同昨天正春所說的那樣。
  「它只能看見現在眼前的東西啊!」
  由於眼睛的突然復明,能夠看到現實的一切,而過去和未來卻似乎完全消失了。
  人類正因為有了眼睛,才能夠生存在每天的現實之中。而初枝還沒有變得如此堅強。
  告別了正春,車窗外現實的風景從眼前掠過,她單純地想,正春是否也會這樣消失呢?
   
十一

  譬如,本來是地球圍著太陽轉,而往往誤以為是太陽繞著地球轉。
  從車窗裡向外望,似乎高山和田野在流動,大地好像是以火車為中心,畫著圓在旋轉。
  但是,誰都知道,活動的不是大地,而是火車,所以人們才能穩坐在火車上。
  就連初枝也決不認為,大地是向著同火車相反的方向跑去。
  從信州來東京時,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當然能感覺出火車在動,不過,她做夢也未曾想到,窗外的風景也似乎在動。
  對於視力正常的人來說,本來是日常的區區小事,卻令初枝非常驚奇,完全是嶄新的景象。雖然她也知道,由於火車在奔馳,所以似乎大地也在動,但是她的感覺卻不同於常人。也就是說,她感到高山、田野真的在動的程度,要比任何人都強烈。
  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對於現在的初枝來說,她眼中的一切莫不如此。
  剛才也是這樣,仍同失明時一樣,如果不是閉上眼睛,觸摸到對方的肌膚,心中就無法產生即將同所愛的人分別的那種激情。換句話說,睜開眼睛,就不能那樣真實地回憶起同正春戀愛的情景。
  初枝尚未習慣於一面用眼睛看東西,一面思考問題。
  由於眼睛復明,反而弄得失魂落魄,甚至可以說變成了精神殘廢。
  雖說如此,但現在映入眼簾的一切,都是那麼充滿著生命力,而這種生命力又不斷地注入初枝體內。
  她的生活方式似乎只承認眼前剎那間的存在,但是沒有比她更水靈鮮活的人了,她與動物的頑強頗為相似。
  在初枝看來,草木凋零的冬季彷彿也是花紅柳綠的春天。
  「真美!那邊的山真是美得驚人!」
  這時,同正春分別的傷感已經無影無蹤了。
  阿島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見到初枝的樣子,連阿島也覺得在東京發生的事情,真像是一場惡夢。
  「媽媽,到處鞠躬,脖子都疼了。」
  初枝一面笑著說,一面捶著自己的肩膀。
  「回到家,咱們就用被爐。」
  不管怎樣,真想把腿伸進被爐裡,盡情地睡上一覺。
  對於禮子的關懷當然是由衷地感謝,但這對於一向習慣於以大姐姐身份照顧別人,而且由於芝野的緣故一直施展著勝過男人本領的阿島來說,在東京的那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膽地向人鞠躬禮拜,使自己更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心裡難過極了。
  當初枝發現了雪時,阿島便同看得入迷的她一起眺望著遠處的山頂。阿島感到一個頑強的自我彷彿又復甦了。
  「禮子即便知道她是我生的,又有什麼可怕的?」
  她為自己的怯懦而感到氣惱。
  「下次什麼時候再到東京去?」
  當聽到初枝這樣問時,阿島心不在焉地答道:
  「這輩子不想再去了!」
  「可是,人家不是要來接的嗎?」
  初枝紅著臉,堅信不疑地說。
  「是啊!那麼,初枝一個人也能去嗎?」
  初枝默默地陷入沉思。
  去年年末,銀行或其他地方該來催還款的竟然一個也不曾來,阿島聯想起矢島伯爵說的話,又產生了新的不安。
   
十二

  一旦分手,恨不得立即隨後追上初枝,禮子也意識到自己竟是如此愛她。
  天真的初枝那圓圓的喉頭又浮現在禮子眼前,她的心裡湧上一種頗似戀情的感覺。從第一次遇到初枝時起,又是握手,又是擁抱,盲人的觸覺格外敏感,也許是一種強烈的肉體的依戀吧!
  一想到正春對於初枝也一定會有同樣的感覺,禮子就感到臉上一陣陣發燒。
  接著,從初枝那柔軟的喉頭,又想到有田頦下那粗糙的皮膚和發青的須痕。
  她恨不得馬上就見到有田。
  「哥哥,初枝的那只黃道眉,你要帶到學生宿舍去嗎?」
  那只黃道眉是禮子探病時帶來的。初枝說,讓它跟著乘火車太可憐,便又還回來了。
  「你能每天早上都給它餵食嗎?」
  「是啊,如果死了可真糟糕!」
  「動物總會死的呀!」
  「那也不好啊!」
  「你要把它當作初枝留下的紀念,好好照顧它才行。」
  「紀念?」
  「對呀!在黃道眉活著期間,初枝的紀念就會存在的。」
  「說些什麼?有這樣說話的麼?」
  「正在放寒假,你只在元旦那天回家露了一面,再也沒有回來過,媽媽可想你了!」
  「畢業考試和升學考試都趕在一起了,每天和同學都關在宿舍裡。」
  「那倒也是,不過……」
  「我說的是真話,和同學們互相鼓勵著,學習效果會更好,回家去怎麼能行。」
  「初枝回去了,你還能定下心來學習嗎?」
  正春沉默了片刻,決心向禮子說出自己的心裡話。
  「說真的,我想跟她結婚。」
  「是嗎?」
  禮子微笑著,並未顯得格外驚訝。
  「難啊!她母親是怎麼想的,你知道嗎?」
  「表面上挺客氣的。不過,她倒是說過,既然把初枝托付給禮子,一切都可以按照禮子的意圖去做,所以,我想她不會堅決反對的。」
  「自私鬼!那是你的誤解。」
  禮子好像生氣了似的站起身來,走出風月堂。
  但是,正春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所以,我才不願意讓初枝寄居到有田家裡,我不想讓別人扭曲她的性格。如果有必要在東京受教育,可以留在我們家裡,我們倆一起去住公寓也行。」
  「你不安安靜靜地走路,黃道眉不是太可憐了麼!」
  「噢!」
  正春這時才意識到手裡還提著用包袱皮包著的鳥籠呢。
  「不管怎麼說,雖然我不知道有田的為人究竟如何,但是我可不想讓初枝同他有什麼瓜葛。」
  「聽說有田和別人一起從事研究工作,不知在研究什麼?」
  禮子像是與己無關似的問道。
  「是不是在研究橡膠?」
  「橡膠?」
  「我也不太清楚……」
  順著這個話頭,正春又談了有田獲取專利之類的事,然後便回宿舍去了。
  剛一分手,禮子又隨後追上來,叮囑正春說:
  「哥哥,你如果去信州看望初枝,可只能告訴我一個人喲,一定啊!」
  「嗯!」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16:55

雪中公園


  有田到大門口迎接,禮子原以為他會馬上就拉住自己的手,而他卻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裡說:
  「啊,你來了!」
  「我剛送初枝回來。」
  「是嗎?」
  「哥哥說他同初枝訂婚了。」
  禮子興致勃勃地說,但有田卻默不作聲地向樓上走去。
  「你不感到吃驚嗎?」
  「我都被你哥哥批評了啊!他不是很擔心麼,說如果初枝住在我這兒,會玷污她的優點的。初枝自己也說怕學習,真是漂亮話……」
  有田將頭伸到陶瓷的火盆上,笨拙地吹著炭火。
  「讓我來吧!」
  「不用,我多年住公寓,升火盆還是挺拿手的。」
  炭灰都落到禮子的膝蓋上了。
  禮子很興奮。她不時產生一種衝動,想要伸手摸一下有田那落著炭灰的頭髮。
  「聽說你在研究橡膠?」
  她覺得很可笑。
  「是啊!我只是幫別人一點忙。不過,說起橡膠,現在各個國家都紅了眼似的,蘇聯也正秘密地在全世界尋找。有可能成為橡膠原料的植物,據說只發現四種,由於氣候原因,不知是否能在蘇聯生長。沒有橡膠,潛水艇和飛機都無法生產,包括軍艦,每個房間的門都是用橡膠製作防水裝置的。所以,在戰時工業中,橡膠占三成或更多的比例。代用品之類的東西雖然已經研製出來,但人工橡膠還沒有試製成功。」
  有田抬起頭來。
  「橡膠的研究還有獎金,所以大家都在拚命地競爭。關於廢橡膠的再生方法也在進行著各種研究。」
  禮子一面重新擺放著火盆裡的木炭,一面問道:
  「聽說你在研製給軍艦塗的油漆什麼的,還獲得了專利呢!」
  「啊,是耐火材料,不是油漆。是一種用來保護鍋爐的塗料。軍艦的鍋爐是用耐火磚製造的,不過因為火力太強,耐火磚也有可能出現裂紋。鍋爐耐火磚的周圍是鐵板,在耐火磚和鐵板之間留有一個空隙。但是如果火從耐火磚的裂縫中漏出來,就會使鐵板熔化,引起火災。所以,在航海過程中,當耐火磚還很堅固時,就得更換鍋爐。耐火磚價格昂貴,需要幾千元。一艘艦上有好幾個鍋爐,費用相當龐大,於是我便想出一個使耐火磚更加耐用的方法。那就是耐火塗料。算不上是什麼了不起的發明,只是將四種藥混合在一起,隨著溫度的升高,這四種藥一個個地熔解,就像平時吃的黃醬一樣。假設在一定的溫度下,第一種藥開始熔解,包在耐火磚的表面,使它得到保護。溫度再繼續升高,第二種藥又可以防火,接著是第三、第四種。就這樣在耐火磚上包上一層類似耐火玻璃的東西。耐火磚一旦出現裂紋,熔解了的藥自然會將它們堵上。」
  禮子點點頭。
  「這種塗料不僅用於軍艦的鍋爐、商船,還有工廠的鍋爐也可以使用。原料都很便宜,我想重要建築物也可以塗上它,用於防火。」
  「那麼,這項專利你是怎樣處理的?是不是被村瀨家的我姐夫騙去了?」
   


  「啊!」
  有田只是毫不介意地笑著:
  「村瀨還求我研製另一種塗料,也是船上用的。無論是軍艦,還是輪船,一旦出海,就會沾上許多牡蠣,當駛進船塢時,要除去這些牡蠣,是非常麻煩的。他一直在考慮會不會有一種能清除牡蠣的塗藥,進口貨倒是有,只有這樣……」
  說著,他用手比劃著:
  「一小桶就需要幾百元,那東西用起來可是不得了,而且還不太有效。」
  「這項清除牡蠣的發明也完成了麼?」
  「哎,有點眉目,不過,也還得慢慢來,要把它塗到鐵板上,沉入可能有牡蠣的海裡,沒有一兩年時間是不能見分曉的。這種實驗又不能在研究室裡進行。」
  「如果成功了,可以在全世界出售吧?」
  「這只是一種設想,如果能成為專利,就……耐火材料倒是下了許多工夫,也有信心。現在村瀨正在為我向國外申請專利。他還說要創辦一個專門生產這種塗料的公司,正在東奔西走地籌集資金哪!」
  「是成立新的公司嗎?」
  「他好像有這個打算。村瀨在現在這個公司裡,地位相當高,不過,創辦一個新公司,自己成為公司的主人,豈不更有意思!」
  「他倒是有意思了,可你怎麼辦呢?」
  「他說他想接受我的專利。」
  「你不能賣給他,千萬不能賣給他呀!」
  禮子彷彿是在央求有田似的搖著頭,這反而使有田吃了一驚。
  「噢!不過,最初我並沒有想申請專利,只是想將這項權利提供給海軍也可以。因為村瀨不厭其煩地同我談,所以我就交給他了。又不是武器,即使外國人知道了它的生產方法,我看也無妨。」
  「不過,我覺得這項專利到任何時候都應該歸你自己所有,不該交給村瀨姐夫的!」
  這時,禮子突然產生一絲疑念。村瀨總是認為有田與房子之間有不正常的關係,並以同房子離婚相威脅,房子也糾纏有田,似乎很愛他。而這一切,是否是企圖利用有田的發明才能,由夫妻二人合謀策劃的圈套呢?而有田是否如同被蜘蛛網纏住似的,使專利的權益全被剝奪了呢?
  「你自己不能生產嗎?」
  「我嗎?你是說由我自己辦公司嗎?」
  「是呀!既然是那樣有價值的專利,我想會有許多人肯出錢的。」
  有田坦率地笑著說:
  「那麼,禮子就設法湊點錢給我吧!」
  「可以呀!讓我找找著。說實在的,學校裡有不少同學是資本家的小姐,讓他們同家裡說說,說不定還真能成呢!」
  有田越發笑起來了。
  「連村瀨為了籌款也費了不少心血啊!」
  「那是因為我姐夫在企業界沒有信用的緣故,他是一個喜歡搗鬼騙人的企業家。他不是正在誆騙你,企圖騙取你的專利嗎?公司陷於困境,同你的發明無關呀!是他人不好的緣故。」
  「禮子既然有這樣一番抱負,你就來當女社長,咱們大幹一番吧?」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啊!」
  禮子似乎在認真地幻想著事業,眼睛顯得愈發明亮。
   


  「只要海軍肯買,那也是一項很有把握的事業啊!」
  禮子頗為自信,堅定地說。
  所有的軍艦鍋爐都用上有田的耐火塗料,還有輪船、工廠,以及建築物等,不久就要推廣到全世界。
  「那種塗料是什麼顏色的?」
  「黃色最耐火,如果用黑色會顯得很髒,所以還是黃色好些。」
  禮子眼前彷彿已經浮現出無數塗成黃色的汽缸和建築物。
  「你不想讓使用你發明的塗料的船隻,航行在全世界的海洋裡嗎?」
  「當然想啊!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禮子會成為一個塗料商啊!」
  「為什麼?你沒有這種慾望嗎?不想賺錢嗎?」
  「當然希望,但是即使將專利轉讓給村瀨,我也可以得到一筆錢。它足可以使我在五年、甚至十年間,毫無後顧之憂地把自己關進研究室裡。」
  「你已經拿到這筆錢了麼?」
  「還沒有,因為村瀨創辦公司,正需要錢,至於我這方面,等他有了一定利潤之後再說不遲。」
  「那可不成,稀裡糊塗的,你又要上當受騙。如果轉讓,他就必須給你一定的權利股,使你足以能成為公司的董事,我去替你談判。話又說回來,如果自己不生產,究竟太沒勁。」
  有田吃驚地望著禮子說:
  「連權利股什麼的你都懂啊?但是,我可當不成塗料商噢。人類中的每個人都有他各自的才能和天賦。我雖然想到了耐火塗料,但未必就有生產和銷售它的本領。再說,搞塗料又不是我的專業,只不過是在工作間歇時,像寫一首俳句或和歌似的想出來的。你可以到專利局去一下,或是讀一本有關發明的雜誌看看,申請專利權或新產品專利的,每一年何止千萬。這些發明也同人類一樣,需要碰運氣。一項好的發明,未必就能在社會上得到推廣,使發明者發財。當然,特別出色的大發明又另當別論了。像發明家所夢想的那樣能獲得利潤的,也不過是百分之一,甚至是千分之一。對於我來說,比起董事室來,研究室坐著會更舒服些!」
  「不過,正由於它是適應時代潮流的軍需工業,總不至於虧損吧!只要海軍肯用,就很不得了啊。」
  「會怎麼樣呢?不過,如果用上它,無疑會節約經費,而且會防止某些事故的發生。當我在參觀軍艦時,曾想實在太浪費了,我要試著做點研究,就這樣開始著手這項工作的。全世界在戰爭科學這個領域裡,越來越進行著拚死的競爭,所以軍部和科學工作者之間的交往也越來越多。軍部也進入我們這方面來,許多優秀的科學工作者也到軍部那方面去。」
  「你也在研究戰爭科學嗎?」
  「不,科學就其本質或結論而言,我想它的正道,絕對不是為戰爭服務。但是,譬如說,軍備一方面是為了維護和平,但同時也在挑起戰爭。研究戰爭科學的目的雖然是為了減少軍費,使士兵避開危險。而眼前的實際情況卻是使軍費不斷增加,使戰爭變得更加殘酷,簡直是在研究殺人。正因為如此,所以有些優秀的科學工作者,往往成為研究工作的犧牲品。」
  「是嗎?你呢?」
  禮子皺起眉頭。有田突然帶有幾分淒寂地笑著說:
  「你問我嗎?如果失戀了,我也要為戰爭科學獻出自己的生命。」
  「失戀?為什麼?喂,我不是在這裡嗎?就在這裡,我不許你說這種話!」
  禮子被有田擁入懷裡。
   


  有田送禮子回家,走在黃昏中的公園裡,雪花飄落在腳下,但尚無需撐傘。
  禮子邊聽著來自上野車站方面的聲音邊說:
  「初枝乘坐的火車恐怕也落雪了吧?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正進入信州?」
  「可能已經到了輕井澤或小諸一帶了。」
  「她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故鄉的雪山啊!」
  「是啊!」
  「哎呀,正是夜間,她怎麼能看見呢?」
  禮子朗聲說道,她為自己的心不在焉感到可笑。
  「我親自送她回信州該有多好!在刺骨的寒風中,她會驚奇地發現映入她眼簾的一切都是那麼美麗。如果呆在她身邊,我也一定會心情愉快,就好像自己的眼睛也復明瞭似的。」
  禮子的這番話,無疑是在尋求宣洩激情的對象。她以一種無比傷感的類似旅愁的心情說:
  「真想上哪兒旅行啊!」
  有田默不作聲。
  「我真羨慕初枝啊!我希望你也能使我的眼睛復明,我也是盲人。如果有那樣一雙眼睛該有多好,讓積存在心中的一切,都從這雙眼睛裡流失得一乾二淨。從此以後,再映入眼簾的全都是真實的東西。」
  這時,有田真想說,你如果在愛我,那麼,你現在的眼睛就近似你所說的那種眼睛。但他沒有說出口來,卻問道:
  「你所說的全都是真實的東西,那是……」
  「希望你能騙我說,這就是真實的,這就足夠了。」
  「有時我想,最受騙的難道不是我們嗎?可以說,有些科學上的發現,也是受大自然的欺騙。現在的科學論者太喜歡出風頭,擺出一副人生的一切問題自己都可以解決的架勢。」
  禮子覺得他為什麼如此遲鈍,為什麼一點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那麼,你到我家裡來,說要同房子姐姐結婚,那是被什麼矇騙了呢?」
  「是我迂腐的道德。」
  「迂腐?可不是道德,而是迂腐的感情。我更喜歡後者。」
  禮子說這句話時,對姐姐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嫉妒。
  或許在姐姐身上存在著一種秘密,它可以輕而易舉地抓住像有田這種男人的弱點,使他盲目地燃起激情。禮子突然想起房子那溫柔潤澤的魅力,彷彿有切身之感。
  就連初枝也會使愛她的人感到溫暖與安寧。
  或許只有自己,穿著滿身帶刺的鎧甲,在裡面拚命地掙扎,等待著有人會用槍刺穿它。想到這裡,禮子不禁生起氣來。
  「上次我來時,這裡的猛獸吼得可真嚇人啊!」
  有田默默望著動物園的牆。
  「今天倒是很安靜。」
  禮子好像為睡在牆內的那些動物的野性的不滿而感到悲哀。
  禮子這種若有所失的心情也感染了有田,但他卻漫不經心地說:
  「你哥哥同初枝的婚事將會怎樣呢?」
  「我自有安排。」
  禮子斬釘截鐵地說。
  有田驚訝地回過頭去。
   


  「上次你說過,要讓他們的戀情不以悲劇而告終。」
  「是啊!我認為像初枝這樣的女孩,既很容易傷感,但又很容易接受他人的安慰。」
  「不過,你曾開玩笑說讓我娶初枝,這種玩笑我想不會使初枝得到安慰吧!」
  「噢,是那一次!那是我突發奇想。今天看來,也許是出於我的嫉妒吧!」
  「希望你不要那樣想。如果讓你這樣一位小姐產生自卑的心理,哪怕是一點點,那麼,我們相愛就是錯誤的。」
  「哎喲!我是一個毫無價值的女人啊!」
  「沒有的事!」
  「為什麼?」
  「這並不是你的真實想法,難道不是麼?即便你同我結婚,而你卻降低自己的價值來到我的身邊,那將是痛苦的啊!」
  「你是指什麼說的呢?」
  「你必須按照你自己的本來面目去生活,否則……」
  「哎!如果你愛我,難道你不能說:『我要讓你活得更像你自己』嗎?」
  「當然,我是這樣想的。」
  「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然而,有田的話在禮子聽來,彷彿有一種答非所問的感覺。
  昨晚,本來要去信州,卻來到有田的家門前,也曾在這裡徘徊,但那時卻比今晚更加令人感到寒冷和孤寂。
  然而,禮子卻未像昨晚那樣向有田傾訴自己的感受。
  穿過上野公園,來到廣小路,沒有遇到空車。
  燈火映照在被雪淋濕的柏油路面上,雖冷但卻明亮。
  禮子臉色蒼白,只有雙眼似乎馬上要噴出火來。
  當兩人的視線相遇時,有田猛地一驚低下頭來。
  「真想到什麼地方去旅行啊!」
  禮子再一次地嘟囔道。
  「今晚怎麼不說想找一個亮堂的地方了?」
  「喲!」
  禮子欲露出輕鬆的笑容,但突然感到臉上一陣滾燙。
  「在那之後,我去同學家過夜了。你雖然把我送到我家門前,但我出門時剛說過要到信州去。我覺得不大合適,不好回去。而且我也不願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邁進家門,所以我便會朋友家住下了。」
  有田好像很吃驚。但這時開過一輛車來,坐上後,有田漫不經心地說:
  「太對不起了,在東京,實在找不出一個能夠陪同小姐一起去的光明的地方。你那些朋友們,怕是有許多貴族和資本家的小姐吧!她們都是在什麼地方談戀愛呢?」
  「那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呢!」
  禮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隨著汽車的向前行駛,禮子沉浸在一種類似芳香的感覺之中,她一面抵制著似乎即將喪失自我的誘惑,一面說:
  「關於塗料的事,希望你能再好好地考慮一下啊!」
  「嗯,既然這樣說,我就把專利送給你吧!」
  「好吧!我接受了。」
  在大門跟前,禮子告別了有田。
  兩三天後禮子收到了初枝的來信。
   


  初枝在信的末尾寫了這樣一段話:
  
  字寫得忽大忽小,而且不成行,真是太難了。字也不會寫,所以只得讓媽媽坐在身邊,一邊學一邊寫。這封信從上午一直寫到晚上,媽媽積壓了許多事,一次次地走出去。女服務員們看到我寫字都感到很新奇,都樂意教我。只寫了這麼一點,手就疼了,女服務員們還給我按摩了呢!
  她可能還沒有回到蘋果園的家去,暫時留在長野的花月飯館。
  初枝在信中還說:當試著彈琴時,眼睛一看著琴弦,手指就不能很好地撥動它,一個勁兒地出錯。閉上眼睛彈時,也彈不出像原來那樣好聽的聲音。她說:
  
  這或許是休息的時間過長了的緣故吧。眼睛看不見時,那樣喜歡的琴,現在因為盡是令人高興的事,所以彈起來反而覺得太麻煩,這使我很生氣。精力十分充沛,走起路來就想跑,別人看了直發笑。
  初枝在信中還說,聽說她眼睛復明瞭,藝妓們都前來祝賀,順便親眼看看這一奇跡,十分熱鬧和轟動。同她們一起走路,或被帶到她們家裡去作客。第一次看到電影之後,眼睛特別疲勞。一些常客們也感到新奇,將初枝叫到宴會上去。
  禮子讀到這裡,不禁皺起眉頭。
  「這可不行!怎麼會這樣……」
  初枝只是為藝妓們艷麗的衣著所吸引,甚至啞口無言。
  她是天真爛漫的,雖然寫出字來,但並不知道這些文字的意義。正如同她這孩子般的筆跡一樣,她本人也毫無顧忌地一味地在歡鬧著。
  然而,在她身旁吵吵鬧鬧的卻都是花街柳巷的人們。
  「是不是一回到家裡,馬上就成為飯館的老闆娘了?」
  禮子心中在責難阿島。
  禮子曾經很佩服阿島,認為她所以能那樣地將初枝撫育成人,是出於她對自己過去的深深悔恨和對殘疾女兒的憐愛之情。但當她一旦坐進花月飯館的賬房,是否便會自然而然地過上另外一種生活,同自己在東京所見到的阿島判若兩人呢?
  「若是盲人,將無罪過」,初枝之所以未被家中生意的風氣所沾染,與其說是因為被寄養在蘋果園的舅舅家裡,不如說是由於雙目失明的緣故。
  信中還寫道:
  
  梳頭的女人也來祝賀我,硬是給我梳了一個桃形的頂髻。大家都稱讚說,雖然是第一次,但對我很相配,非常漂亮。媽媽還帶我到照相館去,拍了一張紀念照,等沖洗出來,雖然不好意思,但我會寄給你的。這個房間裡也有鏡子,映出我桃形的頂髻,那好像不是我,而是一個木偶人。
  「桃形頂髻?」
  肯定會十分可愛。但是一想到脖子被白粉塗得雪白時,一個頗似賣淫婦的初枝的形象便突然出現在禮子眼前。
  「這樣的照片如果寄到哥哥的宿舍裡,別人會認為哥哥在玩藝妓吶。」
  想到這裡,禮子不由得生起氣來。
  從初枝的信中一點兒也看不出她同戀人正春分別的悲傷。
  也許是出於少女的羞澀,也許是還不會用文字去傾訴感情,但是,禮子總覺得初枝真是距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看上去那好像不是我,而是一個木偶人。……說得太對了!」
  禮子覺得初枝信中的話,好像是她自己的一種下意識的悲哀。
  「不知是污水,還快活地游著哪!」
  正春哥哥那裡不知接到什麼樣的信了,禮子想打電話問問。
  禮子感到讓初枝回長野是個錯誤,心中很遺憾。是否是只顧跟有田沉浸在熱戀之中,而削弱了對初枝的愛,從而釀成這一無可挽回的事實呢?
  「哥哥也不好,膽小鬼!」
  如果說,禮子本來就反對正春和初枝的婚事,而且認為絕無成功的可能,那麼初枝成為脖子上塗滿白粉、梳起桃形頂髻的女人,豈不更好,但她卻覺得這是絕對不能容許的。
  初枝因復明而剛剛獲得了第二次生命,所以她現在所看到的一切,猶如在白紙上著色一樣,什麼她都覺得新鮮,這驚人的勢頭,將造就一個全新的初枝。
  正因為如此,正春才說希望由他自己去教育初枝,甚至想只讓她看到自己想讓她看的東西。
  禮子也有同樣的想法。在初枝身上存在著誘發人們產生這種愛情的東西。
  「可是,這本來就是一場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夢。由於初枝是盲人,她生活在夢的世界裡,本身似乎就是夢,所以被夢迷惑了。」
  如果是這樣,那麼比起讓她回長野更成問題的,該是使她復明瞭。
  「如果不復明,初枝也許會更幸福,活得會更加真實吧!」
  然而,禮子又拚命地搖起頭來。
  「不,那是謊言。說什麼如果成為盲人,就將不會有罪過,全是騙人的鬼話。初枝即便成為藝妓,無論怎樣墮落,看得見總比看不見好。不可以有這樣怯懦的想法,絕對不能!」
  她在激勵著自己,但卻抹不去心頭的感傷。
  初枝曾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想第一個見到的就是正春,如此萌生的戀情好像是一縷純潔的光芒,令人感動得流淚。
  相比之下,自己傾注在有田身上的感情,卻被世間的毒素玷污了。
  「如果哥哥在初枝復明的那一瞬間,同她一起去殉情,該有多麼美好……」
  禮子對初枝的清純懷著十分痛惜的心情,甚至想自己死掉算了。
  此時,她頭腦中突然閃出一個念頭:索性去做矢島伯爵夫人,以瘋狂般的傲慢為所欲為,以此作為自殺的手段。
  她甚至產生了一種離奇的妄想:讓遍體鱗傷的自己,去拯救已經墜入深淵的初枝。然後兩人相擁而泣,否則,「真實將一去不復返」。
  這也可能是由於有田的愛的方式是溫和的,因而使禮子產生了歇斯底里的不滿。然而,仍是處女的禮子,當然不會想到這一點。
  必須立刻去接回初枝,禮子心急火燎地想。但又不知藝妓究竟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她想家裡曾有過這類內容的書,便到父親的房間去取。
  出人意料的是父親今天竟坐在桌前查閱文件。
  「呀,爸爸在家呀!」
  「嗯,來得正好,我有話對你說。」
   


  然而,禮子抽出一本書來,裝作沒有聽到父親的呼喚一樣,匆匆回到自己房間去了。
  一會兒,父親進來了。
  「學習什麼呢?」
  擁有那樣既貧乏又品位低下的書櫥的父親,竟侈談什麼學習,禮子覺得實在可笑。
  父親走近禮子身邊,略微掀起書的封面:
  「什麼?研究賣淫婦?」
  「是我剛才從爸爸那兒借來的呀!」
  「讀這種東西,算什麼事?」
  說著,便要奪走。
  禮子用胳膊肘壓住書不肯放開。
  子爵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慢慢地在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他一副長臉,看上去顯得很大方。年輕時一定很文雅。但是,到了這個年紀,落後於時代的風貌,反而使他有些不合時宜,顯出一副運過時衰的模樣。由於耽溺於酒色,皮膚鬆弛,看上去有些窩囊。雖然他本來是個老實人,但由於屢遭不幸,人也變得狡猾了,自有其可憐的一面。背也有些駝了。
  但是,乍一看來,容貌仍很漂亮,三個孩子都是美男美女,高貴血統的遺跡,依然隱約可見。
  「好久沒有到小公主的房間裡來了,偶爾進來,卻好像來到一個開滿鮮花的地方。」
  子爵一面看著禮子房間周圍的陳設,一面笑嘻嘻地說:
  「這裡是我們家裡的另一個世界啊!」
  「爸爸也還想著我們這個家麼?」
  「很遺憾,我一直在想著。只是笨人想不出好主意來。不過,我一時疏忽,竟忘記了家裡還有這樣漂亮的房間。你不是說你外出時總鎖門麼?」
  「沒有的事!」
  「是麼?總而言之,這裡很不錯。等禮子出嫁以後,這個房間就歸爸爸了!」
  禮子冷淡地沒有做聲。
  「讀這種東西,是不是從現在開始就擔心矢島君會放蕩啊?」
  禮子嚴肅地抬起頭來,但又著無其事地緩和下來。
  「爸爸,您看!書中說,根據昭和七年的調查,娼妓有五萬二千人,藝妓七萬五千人,陪酒女郎六萬八千人,女招待九萬人,總共是二十八萬五千人。它雖然遠遠少於女工的八十九萬人,但比國有鐵路員工總數的二十萬人和礦工的二十萬人要多得多。書中還說,全國男女中學生各為三十三萬人,還有從幼兒園到大學,各種官公私立學校的教師總數為三十三萬九千人,同這些數字相比相差無幾,幾乎相當於陸海軍軍人的三十一萬人。」
  「是嗎?」
  「真令人吃驚啊,豈不是和女中學生的人數差不多了麼?」
  「不過,這本書出版很久了,現在遠不止於這個數目。這種書你是不該看的呀!」
  接著,子爵鄭重其事地說:
  「你也許已聽媽媽說過了……」
  「什麼事?」
  「有人傳出一些實在豈有此理的閒話,說禮子同一個年輕男人去過帝國飯店。」
  禮子嚇了一跳。
  「而且還多管閒事地向矢島君匯報了呢!」
  「哎喲!是有人請我吃過飯,請我參加過舞會啊。」
  「人家說,那早就過了晚飯的時間了!」
  禮子突然爽朗地笑了起來。
   


  「啊,那是拜訪一位姓塚田的人去了。」
  禮子滿不在乎地說,但是就連她也笑不出來了。
  當時,無疑是出於瞬間的靈機一動,裝作來客的樣子來到飯店的服務台,藉以擺脫危機,但實際上這是對有田的侮辱。事後回想起來,決非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為什麼會想出這種主意來,對於愛耍小聰明的自己不由得討厭起來。作為補償,禮子反而想主動投入有田的懷抱。但是,她覺得一度被自己巧妙地擺脫掉的有田,可能不會再次陷入圈套。
  儘管如此,那件事究竟是被誰發現了呢?禮子感到忐忑不安。
  「塚田?塚田何許人也?從未聽說過這個人。」
  父親的意思是華族中沒有塚田這個人。
  子爵家的日子已陷入每月各項開支總是拖欠的窘境。即便如此,他仍然熟記著近千家的華族名單。這也是由於他年輕時曾在宮內省的宗秩寮工作過的緣故。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現在自己卻被宗秩寮盯上,成為受警察監視的人了。
  他破口大罵貴族院和華族會館,藉以發洩對於不幸身世的積憤。
  連交際費也很拮据的子爵,不能出入於東京俱樂部、交詢社和日本俱樂部等地。他十分珍視華族會館,將它作為一個滿足自己虛榮心的社交場所,頻繁地利用它。但由於太無節制,從而在與會館有關的事項上欠下大筆債務,給幹事造成麻煩。結果,他便惡毒攻擊華族會館,說什麼,會館是由德川一門掌權,令人不快;竟墮落到舉辦婚和宴會、向公司出租房間的地步;只為全體華族幾十分之一的常客服務;甚至連出席天長節之類慶祝宴會的也不過百人左右。他還說:
  「還曾有過那樣的時代,尚友會的會員一旦出入華族會館,便很難當選議員了。」
  然而,子爵所熟悉的華族會館,還是昭和二年改建成現代建築以前,也就是鹿鳴館遷出時代的建築物。因此,他是把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以前的情況,當作現在的事加以痛罵的。覺得現在的會長好像仍然是第十六代德川公爵似的。
  禮子邊想起這樣一位父親,邊說:
  「塚田可不是華族呀!他是大阪的一位有錢人,但他在學習院學習,是我的朋友。」
  「大阪?那就是暴發戶的低級趣味了!」
  「他剛結婚,是到東京來蜜月旅行的。」
  禮子在撒謊。
  「有半夜到那種地方去拜訪朋友的道理嗎?和你一起去的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您這樣問我,是不是矢島說什麼了?」
  「我在問你和你一起去的那個男人是誰?」
  「朋友啊!」
  「不管矢島君怎樣說,這難道不是你的不檢點嗎?你現在正處於關鍵時刻,不注意自己的行為不好辦啊。這種問題,無論如何辯解也是說不清的。村瀨也非常擔心。至於矢島伯爵,因為為人寬宏大量,所以聽說他只是一笑了之,但村瀨卻連重要的事也無法再談便回去了。」
  「什麼事?」
  「想請伯爵幫點忙,村瀨好像在辦一個新公司。」
  「是不是有關塗料的?」
  「不錯,可你怎麼會知道?」
  子爵驚訝地望著禮子。
   


  「村瀨還說,如果能辦成,還希望我也去幫忙哪!」
  「爸爸,您也……」
  禮子驚訝地反問道。
  子爵有點兒難為情地說: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搞什麼公司了。就以村瀨為主,如果伯爵再從旁幫些忙,總算孩子們的事業吧,所以我覺得掛個名權當祝賀,也未嘗不可啊!」
  仍是明顯的不服輸。
  對於村瀨的事業,父親究竟能起什麼作用呢?他肯定會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社會上已經碰得頭破血流,甚至連自高自大的氣力也都失卻了。
  近來,父親說話時妄自尊大的口吻,令人聽來反而有點兒低三下四的感覺。
  禮子覺得這很可憐。
  「我也想參加呢。」
  她在奚落父親。
  但出人意料的是,子爵竟以頗感興趣的語氣說:
  「太好了!讓矢島君把他所持的股用禮子的名義。不!應該讓他將禮子的那部分另外出資。關於這個問題,最好由禮子同矢島君好好談談。」
  「能讓我當社長嗎?」
  「社長?喂,我們可是在談正經事哪!」
  「我是認真的呀!不過,那個公司會有發展麼?」
  「好像挺可靠。因為它是擁有專利權的軍需品呀。據說,接受村瀨關照的那個人,好像是一個發明的天才……」
  「關照他?那是騙人的!」
  禮子似乎是在反駁。
  「是麼?反正村瀨說過,這個人公司一直在用他,幫助他。他雖然不太懂人情世故,但不失為一個天才。不僅限於塗料,今後還要讓他發明各種其他東西。過些日子,如果是有利可圖的專利,就全部由這次新成立的公司來搞。」
  「那位發明家將怎麼辦呢?」
  「由公司收買他的專利呀!」
  「他要是不賣呢?」
  「不會有那種蠢事的。他懷才不遇,是一個具有學者氣質的人,可能不會過於貪婪。」
  「沒有的事。我如果成為他的管理人,不出售專利,村瀨姐夫該啞口無言了吧!」
  然而,子爵認為禮子是在開玩笑,他充耳不聞,未予理睬。
  「說實在的,由於涉及到新公司的問題,村瀨也希望你早點兒舉行婚禮。」
  「是嗎?」
  「這不是別人的事,是禮子的婚姻大事啊!」
  一股破壞性的抗拒心理湧上禮子的心頭。
  她一本正經地望著父親,冷冷地斬釘截鐵地說:
  「爸爸,和我在一起的就是那個人!」
  「他?」
  「是的,是有田。爸爸也應該知道這個人。不是曾經有一次突然到家裡來,說可以同房子姐姐結婚的那個人嗎?」
  「你說什麼?」
  「當時爸爸正在飯館,我曾經打電話找過您,可您沒有回來……」
  「什麼?你到底將那個姓有田的人……」
  「沒什麼。我只是想讓他把全部專利轉讓給我,我可以大大地賺上一筆。這要比同伯爵結婚對爸爸更有利啊!」
  子爵被弄得目瞪口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17:41

專利權


  從那以後過了十天,禮子被姐姐請到她家裡。
  村瀨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但又極力不想得罪禮子。房子滿面笑容地從旁看著這一情景。
  在一般情況下,房子總是溫柔地微笑著。禮子不知有多少次被這種表情所矇騙。從幼時起,即使受到姐姐的捉弄,但一看到她那張笑臉,反倒使禮子覺得那可能是出於自己的偏見。
  因為禮子是庶出,所以房子壓根兒就瞧不起她,這是絕對的,永遠無法改變的。
  因而,當她看到丈夫拿禮子無可奈何的樣子時,不禁感到可笑。
  「你不是說過讓我也看看那個盲女孩麼?怎麼啦?」
  房子帶有幾分嘲弄地說。
  「出院回信州了。」
  「是嗎?禮子該有空閒了?還是又發現什麼新的玩藝了呢?」
  禮子一想到她是在譏諷有田,便不由得勃然大怒。為了讓姐姐慌神兒,便說:
  「哥哥說他要同那個女孩結婚,姐姐知道嗎?」
  「正春嗎?」房子瞇起眼睛說,「現在就想納妾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要是有了孩子,又是個麻煩!」
  禮子氣得幾乎渾身發抖,她強忍著。
  更可氣的是,房子好像若無其事地用溫柔甜美的聲音,講出如此惡毒下流的話來。
  「呀,那孩子可真是個美人。也許還很可愛吧!」
  村瀨以調解的語氣從旁插話說。
  「在農村說來,花月算是個很不錯的飯館了。至關重要的禮子沒有來,雖然很掃興,反正是禮子疼愛的女孩的家,所以想順便去吃頓飯。一打聽有個雙目失明的女孩的飯館,立刻便找到了。老闆娘雖不在家,但受到大家的歡迎。伯爵提到在觀能會上見過那個女孩,大家還拿出照片給我們看。那孩子要是睜開眼睛,一定非常漂亮。可是,正春不會那麼熱心吧!這種事情,沒問題的。」
  禮子默然無語。
  「禮子也是在行善,但她卻引誘正春,這豈不是恩將仇報?大概是她母親不好。」
  「一定是禮子一時高興的遊戲。正春可是個認真的孩子噢!」
  房子打斷丈夫的話頭說:
  「生來眼睛就看不見,都治好了。究竟是什麼病?」
  「還是白內障的一種吧。」
  「白內障?就算是長野吧,也有紅十字會的大醫院,為什麼拖到現在不治,實在太奇怪了。」
  「一定是放棄了吧!」
  禮子說。她此刻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
  見此情景,村瀨又把話引回正題:
  「不過,禮子不來,實在太遺憾了。就連伯爵,槍都瞄不準了。真是有辱名獵手的聲望啊!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呀?」
  「不想去了呀!」
  「恐怕不是不想去吧!是不是對於新年之前伯爵家就要來送聘禮這件事……那可要怪禮子了。」
  「可是這個歲末爸爸情緒很不錯啊!」
  禮子說著,臉紅了起來。
   


  就連村瀨也苦笑著望著禮子。
  「連禮子也知道爸爸的這些事啊!」
  他似乎帶有幾分諷刺意味地說。
  「可是,爸爸對貴族院還抱有野心,所以還是有希望的啊!」
  房子依然用她那柔和的語調說:
  「媽媽也非常擔心,她說只以為你去了信州,結果聽說第二天你就回來了。」
  「聽說你是為去信州而離開家的。媽媽高高興興地打來電話,房子便向信州的旅館發去電報,我們估計大概第二天一早你就能到,便去車站接你,可是……伯爵又是個急性子,我也很難堪啊!」
  「對不起!」
  「伯爵不是一個能聽得進辯解的人,但也沒有顯出生氣的樣子。」
  禮子默默地低下頭來。
  「為什麼不來?」
  「我不想打擾姐夫談判生意。」
  「談判?」村瀨佯裝不知,「談判?談判什麼?」
  「公司決定成立了麼?」
  「什麼公司?」
  「爸爸都告訴我了啊!」
  「那件事,那要在你舉行婚禮之後再說了。我只是想如果伯爵能同我們結成親戚,大家在一起做事,我們也可以分得些好處。所以先決問題是你們的親事啊!」
  村瀨像是在岔開話題似的笑了。
  「在親事沒有確定之前,不宜同伯爵談公司的事。」
  「是那樣的麼?」
  「關於這件事,伯爵同你說了什麼嗎?」
  「是的。」
  禮子眼珠一轉,撒了個謊。
  「說那似乎是一個很有發展前途的公司,應該盡可能多持有一些股份……」
  「太好了!但願如此。可你什麼時候見到伯爵了?」
  村瀨詫異地窺伺著禮子的神色。
  「我沒有見到他呀!」
  「那,那為什麼?」
  「我想反正有必要對專利好好研究一下,所以就同有田先生見面了。於是他便把專利轉讓給我了。」
  「啊?」
  「所以我才未能到信州去。」
  禮子勇敢地抬起頭來。
  「你在說些什麼呀?」
  「有田先生的專利歸我所有了。」
  村瀨笑了起來。
  「他說將專利賣給我,而且簽了文件的呀!」
  「可是我已經付給他押金了啊!」
  看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村瀨也認真起來。
  「那筆款是伯爵出的嗎?」
  「是的。」
  「別說傻話了。究竟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不過,無論是伯爵,還是有田,都不會做出那種不道德的事。即使你買了專利,因為事前我已經簽了協議,所以你那邊是無效的。」
  村瀨嘴上雖然這樣說,但顯然已經狼狽不堪了。
  房子此時也被嚇得目瞪口呆,只是木木地望著禮子。
   


  禮子心裡痛快極了。
  她只是出於極端的反抗心理才信口開河的,但卻立即見效了。
  然而,從村瀨的狼狽中,禮子已經意識到有田的發明頗具實際效益。
  「哎喲,您用不著生氣呀!誰也沒有說拋開姐夫另外成立什麼公司啊!」
  「哼!」
  「我想把專利作為我的權利股。」
  村瀨一下愣住了,接著又放聲大笑起來。
  「禮子還有個了不起的軍師哪!在小姐面前玩弄詭辯,出壞主意的騙子,會是誰呢?這可是關係到伯爵夫人的人品啊!」
  村瀨已經完全墜入五里霧中了。
  怎麼也想不出矢島伯爵或是有田是那種能背著村瀨,搞陰謀活動的人。是不是有人在幕後操縱呢?
  或許是伯爵企圖毀掉同禮子的婚事,憤怒之餘,玩弄手段,不消說禮子家,還有村瀨,都要讓他們敗落。即使伯爵沒有這種意思,伯爵家的那些管事的人,如果知道這是一樁很可靠的事業,說不定會企圖奪走。
  但是,即便如此,讓禮子購買專利,這實在太可笑了。禮子是否被某些可疑的走狗利用了?
  「這種事,你和禮子怎麼談也解決不了問題呀!問問伯爵或有田吧!」
  「不過,至關重要的專利可是在我手裡噢!你總是跟在伯爵後面,不同我談,所以我心裡不滿意。」
  禮子愉快地微笑著。
  「那實在……可你從有田那裡用多少錢買了那項專利呢?」
  「他讓價了,只算二萬三千元。」
  「嘿,真是漫天要價啊!二萬三千元?它不過三千零一點,說得倒跟真的似的。」
  村瀨笑著,若無其事地離開座位走了出去。
  他如果給伯爵或有田打電話可怎麼辦呢,連禮子也覺得出乎意外了。
  當感到房子在用她那溫柔的謎一般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時,臉上不由得一陣陣地發冷。
  過了一會兒,房子輕鬆地拋過來一句話:
  「禮子!那以後你同有田又見面了,是吧?」
  房子的這種直感,出奇的敏銳。
  禮子被嚇得縮成一團,無言以對了。
  「出二萬三千元給有田,你真心想同他結婚嗎?」
  「不對,不是的!」
  「是嗎?村瀨這個人這麼大歲數了,實在太糊塗,你說是嗎?由於利慾熏心,一點都不瞭解禮子的心情啊!」
  「我根本沒想讓他瞭解。」
  說著,禮子突然站起來,走到廊下去了。
  「禮子的精明強幹可真令人吃驚啊!」
  「真想走得遠遠的!」
  「有了二萬三千元,可以到西方走一趟了。」
  姐姐說話總是危言聳聽。
  「關於有田的長處,我當然十分清楚,但同他結婚是不行的,你可要好好考慮一下啊!」
  說到這裡,村瀨回來了。
  「不愉快的事以後再說,先談談下聘禮的事不好嗎?」
  他興致勃勃地說。
  禮子隨便穿上木屐,踩著踏腳石到庭園去了。
  當回到家時,發現一張雪山遠眺的風景明信片,原以為是初枝寄來的,翻過來一看,卻是正春的筆跡。
  明信片來自信州。
   


  從村瀨方面來看,他也有疏忽大意的地方。
  他沒有從有田那裡拿到有關專利的合同書;彼此之間不是必須交換文件的關係;而更主要的是村瀨並不認為有田是需要採取那種形式的人。
  所以,事出突然,他十分驚訝,認為是恩將仇報,非常氣憤。
  村瀨當然是半信半疑地聽明白了禮子的意思,但不管怎麼說,從一個小姑娘的口中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不能不令他感到遺憾。
  想盡快把有田叫來,可他又去九州視察旅行,不在家裡。
  於是,他又給伯爵掛了電話。
  「是關於前些天求您幫忙的那個新公司的事,想同您見一下面。」
  伯爵聽罷,滿不在乎地說:
  「啊,如果是那件事,我已經大體清楚了。你跟我家裡人商量一下不好嗎?」
  「是,它還同圓城寺家也有點兒關係,所以,我想還是同您直接見面……」
  「是禮子嗎?什麼事?」
  「實在太不像話……禮子說,他把那項專利買下了。」
  「誰買了?」
  「是禮子。」
  「買了?買那麼個東西做什麼?」
  村瀨認為伯爵是在裝糊塗。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她說,是您給的錢,用二萬三千元買的。」
  伯爵半晌未吱聲。
  接著,便在電話裡朗聲笑了起來。
  「這太有意思了,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嗎,你說呢?她什麼時候買的?」
  「究竟是否真買了,還不清楚呢!」
  村瀨已經急不可耐了。
  「您給禮子錢了嗎?」
  「沒有啊!」
  「就是說,您沒有給過她!」
  「這事情,和你有什麼關係?」
  「您說沒有關係?」
  村瀨不由得抬高嗓音說。
  「反正為了這件事,我想馬上同您見面。」
  「是嗎?」
  矢島伯爵立即填了一張二萬三干元的支票,給禮子寄去了。
  房子對於禮子有關專利的話,壓根兒就沒有相信。她已經看透了,是禮子同有田的戀情,促使她說出那番話的。她對禮子那堅決的態度,也只不過是作為一種衡量愛情強烈程度的尺度,從旁觀望著而已。
  房子儘管是個有些荒唐的女人,但在這些方面,她卻是很務實的。
  即使禮子從有田那兒拿到專利,結果也不會對丈夫的事業構成威脅。她甚至認為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就是因為不重視有田,偶爾讓他狼狽周章,也算活該!」
  她甚至產生一種暗自拍手稱快的心情。
  關於有田和禮子的戀愛關係,在丈夫面前暫時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這並非僅僅是由於她自己也有短處的緣故,其實他們夫婦之間的關係本來就是如此。
  一看上去,房子似乎是一個沒有比她更容易與之坦誠相處的女人了,而實際上她卻圓滑得無以復加,一下便會溜掉,她不會讓薄情的丈夫捉住。她所珍愛的只是自己作為女人的生命而已。
  有田從九州回來,已是二月底了。
  村瀨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讓有田同伯爵見一次面,讓他說明一下專利的問題。
   


  伯爵的客廳,同他的國際動物學會會員和輕型飛機俱樂部成員的身份極其相稱。
  在寬敞走廊的牆上,裝著一排豪華的玻璃櫥,裡面陳列著鳥獸的標本。雖然有些雜亂無章,但有除此地之外無從見到的珍奇,所以在動物學家當中也是有名的。
  伯爵十八歲時,從學習院剛畢業,隨即去了英國,進入劍橋大學,原想學習外交官的課程,但卻走錯了方向而耽溺於哺乳動物和小鳥的研究中去了。
  這或許是他天生的興趣,但也是游手好閒的結果。
  與研究相比,他更愛好狩獵。而比起狩獵來,他更感興趣的則是狩獵中的社交活動。
  第五個年頭他回國了。實際上這等於是被那些為伯爵放蕩不羈的兩性關係而擔心的人們給遣送回國的。
  習慣於異國自由氛圍的伯爵,當然在這個令人拘束的家裡住不慣,日本的貴族生活令人窒息,也同這位具有天才氣質的空想家的性情格格不入。
  一年過去了,他實在無法忍受下去,便到熱帶研究旅行去了。
  回來後不久,因父親去世,他繼承了爵位。隨後又去了西方。
  有關伯爵的緋聞鬧得沸沸揚揚,為了維護家庭的名譽,除了讓他出國旅行之外別無他法。可以說他是被放逐的。
  禮子一家來到橫濱碼頭迎接伯爵,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回國了。
  他在歐洲曾參加過飛行比賽,也去過非洲進行探險。
  還有,他甚至計劃駕駛飛機從英國回來,後來被人勸阻而作罷。
  在走廊牆上的標本櫥窗裡,還掛著狩獵猛獸和飛行的紀念照片。
  有田坐的椅子上,也鋪著豹皮。
  「啊,是你呀?」
  伯爵直視著有田。
  村瀨代替有田為上次的扭打陪禮道歉,對此伯爵也漫不經心地說:
  「歡迎你呀!這裡比起村瀨家的院子要寬敞些,不過不要再繼續打了吧!」
  有田微微地笑了。
  「聽說你把專利賣給禮子了?」
  「是的,我送給她了。」
  「要那種東西,想要做什麼呢?」
  「該是一種愛好吧!因為我這項專利反正也是出於愛好而想出來的。」
  「愛好嗎?」
  伯爵聯想到自己有關動物的研究。
  「不能說什麼愛好,這種話不應該出自學者之口。」
  「村瀨一定要我來,並說明情況,我把文件都帶來了。」
  有田趕緊將文件拿到伯爵面前。
  伯爵竟接也沒有接,只是瞥了一眼。
  「可是,譬如發現新品種的植物和動物,也彷彿是一種可笑的命運啊!即或人類沒有發現它,它也好好地在自然界中存在著。有人偶然路過發現了它,這個人便成為發現者,於是便以這個人的名字為這一植物命名,這對於自然界來說,難道不是一種恥辱嗎?至於科學的發明,也大致如此吧!」
  「是嗎?我倒不這樣認為。」
  「我這個人物,通過冒險旅行什麼的,變得野蠻了。譬如說,有時我覺得同解剖動物的學者相比,用動物做菜的人度是真正的人。還有,發現動植物,研究它究竟屬於什麼科,還不如看看這東西是否能吃,親口嘗一嘗,更是一種直截了當的本能,豈不更了不起?」
  「啊?」
  「禮子她……」
  伯爵突然把話停了下來。
   


  「禮子也屬於野蠻一夥的呀!作為一個公卿華族的女兒,確實如此。」
  有田原以為伯爵不知會說出什麼話來,聽他這樣說,有些掃興。
  「是這樣嗎?她可總是把真實這個詞掛在嘴上的呀!」
  「所謂科學的真實可不是憑想像的呀!她煞有介事地裝出一副同現代的煩惱進行斗爭的樣子,那只不過是她的一切正在同她的虛榮心發生著衝突而已。」
  「您就是以這種想法,想同她結婚的嗎?」
  「是啊!只要滿足她的虛榮心就行。作為女人,難道還有比這更可愛的嗎?」
  伯爵那充滿自信的語氣,使有田不由得感到一種壓力。
  伯爵又毫不隱諱地說:
  「因為村瀨也在,我可以這樣說。禮子是庶出的孩子。這一點就動物學而言,我以為反而更好。說起來很可笑,圓城寺這一家,幾百年以來,似乎都只是在公卿之間結親的,血統已經衰敗退化了。不管怎麼說,禮子的母親好像是農民或貧民家的女兒,能使這種卑賤的血統混進來,是件好事啊。她那不計後果的爭強好勝,就是兩種血統矛盾的反映。因為她生長在窮人家裡,所以現在是那副樣子,但是我想她會成為一個稱心如意的貴族的。」
  接著,他又回過頭來對村瀨說:
  「結婚之後,我想盡快帶她到國外去,讓她徹底洗掉日本圓城寺家的污垢。」
  「是,那太好了!」
  村瀨也有點兒瞠目結舌了。
  「我是討厭科學的。動物學另當別論,但是……」
  說完,又望著有田說:
  「希望你不要再向禮子傳授那些一知半解的科學,使她變得高貴,女人的翅膀還是輕一點兒的好。」
  有田面對面地正視著伯爵,但從容不迫地說:
  「關於專利的說明下次再談。今天我來這裡,實際是想談有關禮子的事。」
  「是嗎?原來我就知道。」
  「禮子無意結婚,可……」
  「這事與你無關。」
  「正因為有關係,我才說的。」
  「那就是說,她想同你結婚了?」
  「是的。」
  「有田!你胡說些什麼?」
  村瀨驚慌地怒斥有田。
  「這個人一涉及到這類問題就是個妄想狂。有一次他還說要同我妻子結婚,跑到我妻子的娘家去,說了許多出格的話,鬧得四鄰不安。……真是荒唐之極。」
  「沒關係的。」
  伯爵說著,揚起了眉毛。
  「不管他跟禮子如何,都沒有關係。」
  「是。」
  「這個人崇拜禮子,我早就知道。」
  伯爵說著說著,聲音變得越來越激昂。
  「喂,你聽著!可是,你是不正派的,是骯髒的!」
  「你才是骯髒的!」
  有田也沉住氣,斬釘截鐵地說。
  伯爵昂然地站起來,
  「喂!決一勝負吧!」
  「悉聽尊便。」
  「哼!誰跟她結婚就算誰勝,你看怎樣?」
  伯爵在冷笑。
   


  「結婚一方算是獲勝嗎?那也成吧!既然你的想法是那麼簡單的話……」
  「有什麼簡單不簡單的?你們好像斷定禮子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女人,所以自以為在尊敬她。那是你在自我陶醉。她本人也許作出這種偽裝而自鳴得意,但結果卻很麻煩喲!」
  「按照你一貫的作風,就是說,結婚就等於是對女性的破壞,但禮子可不是輕易被毀掉的女人啊!」
  「這倒挺有意思!」
  伯爵像是在同情有田似的笑了。
  「無論怎麼說,就憑你能認真地愛上我的未婚妻這件事,我承認你是個紳士,僅此而已。結婚以後,她會把你忘得一乾二淨,關於這一點,請別見怪……」
  「當然,我是不會想活在別人妻子孤寂的回憶之中的。」
  「是麼?那麼勝負已定,你回去吧!」
  「從一開始我就反對這樁婚事,禮子也說讓我能使這件事作罷。」
  「那是她在嘲弄你呢!」
  「嘲弄人的是你。」
  「我?我嘲弄誰了?」
  「你嘲弄人生。你一直生活在嘲弄之中,是一個可悲的人。」
  「你少出言不遜!我不會像你那樣嫉妒別人的幸福。」
  「那可能是因為你連自己身邊人的幸福都不能為之著想的緣故吧!禮子即便一時認為同你結婚也未嘗不可,但那決非是為了愛你,不過是出於一種試圖向你挑戰的誘惑而已。」
  「這倒是很有趣的觀察。」
  「那是禮子的自暴自棄。」
  「你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似乎是你的愛好,看問題總是那麼悲觀,像個女人似的。也許你自以為是個騎士,把禮子從懸崖上解救出來。但是,像你這樣的人是駕馭不了禮子的,你沒有翅膀。」
  「禮子如果同你結婚了,她會覺得自己就像飛在天空裡一樣。」
  「難道那不是女人的幸福嗎?」
  有田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伯爵說:
  「就這個問題,無論同你怎樣再談下去,對於我來說,只能是一些虛情假義的話。」
  「那就完全沒有必要爭論了。」
  「但是,我放心了。也許我們從此不再見面,可我今天徹底瞭解了一件事,那就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也是一個出色的人,我即使同禮子結婚,你也不會毫無意義地感到悲傷。」
  「你說什麼?」
  伯爵說著,便握住拳頭站起身來。
  「你有勇氣到院子裡去嗎?」
  「當我知道你對禮子的愛是那樣淡薄,就沒有必要再爭了。我只是感到非常幸福。」
  伯爵動手打了有田。
  有田卻一動不動地挨他打。
  村瀨抱住了伯爵。
  出現如此意外的結束,村瀨固然有些困惑,但他估計這樣一來,反而會促使伯爵盡快同禮子結婚,幫助自己籌辦新公司的。
  只要暫且將禮子監視起來,不讓她同有田見面就可以了。
  「這人是個瘋子,明天也好,你同禮子見一下面……」
  他對伯爵耳語片刻。
  伯爵點點頭,走出了客廳。
  第二天傍晚,在東京會館的法國餐廳裡,伯爵同禮子見了面。
   


  窗外正下著春雪。
  這是一頓略早些的晚飯。雖然已經過了下班的高峰期,但遲歸人群手中的雨傘依然連成一片,對面皇宮前的廣場,已是暮色蒼茫。
  「就你自己嗎?」
  「是的。」
  寒暄一番之後,禮子說:
  「雖然正被監視,但今天是特殊情況。」
  「你一個人來,我們可以盡興地談話了。」
  「我說了,如果不讓我一個人來,我就不見你,所以才……讓你久等了吧?」
  「不!大雪天約你出來。」
  進門處的玻璃櫥窗裡,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鮮魚。
  伯爵站在櫥窗前:
  「你想吃點什麼?」
  「什麼也不想吃。」
  說著,禮子向裡面的餐桌走去。
  伯爵向侍者點過菜之後,便在禮子面前坐了下來。明顯帶有敵意的禮子臉上,仍然殘留著從下雪的戶外所帶來的寒氣,露出一種難以接近的美。
  「前幾天,真是多謝了!」
  「啊!村瀨在電話裡說,禮子用那些錢買了專利,雖然不瞭解情況,暫且寄去了。」
  「那都是我信口胡說的。」
  「我想到了。」
  伯爵像看著一件耀眼的東西似的望著禮子。
  「好久不見了啊!信州也沒去,新年也沒到我家來……」
  「哎!」
  「那個雙目失明的女孩有信來嗎?」
  「有的。」
  禮子將視線移向窗外。
  「她雖然生長在多雪的地方,但今年卻是第一次見到雪,好像非常驚奇的樣子。」
  「不過,聽說長野街上,雪並不太大。」
  「你到那個女孩家裡去了嗎?」
  「去了。托禮子的福,還大受歡迎呢!」
  伯爵窺伺著禮子的神色。
  她是阿島的親生女兒,是初枝同母異父的姐姐。對這一切禮子都裝作不知道的樣子。現在是否應該觸動她的這一要害,伯爵不知如何是好。
  「村瀨君總是醉得不省人事。那天一起去花月飯館的還有長野的銀行家們,但因為村瀨一下子就酩酊大醉,所以他們什麼都不知道,這對我來說也算是幸運的吧!」
  然而,看樣子禮子似乎並未解開這個謎。
  「禮子是否還讓那個人,就是花月的老闆娘,再繼續經營飯館,還是讓她停業呢?」
  「什麼事?」
  禮子說著,抬起頭來。
  伯爵心想你是在裝傻,但卻平靜地說:
  「我在徵求你的意見。」
  「可是,那種事情……」
  「啊!以後再說也可以。我們結婚之後,總會為她們做出安排的。」
  禮子突然臉色變得蒼白,眼中的光輝漸漸消失,雙頰微微地紅了起來。
  放在面前的湯,她也一動未動。
  「這個還給你吧!」
  說著,拿出了支票。
  那隻手在顫抖著。
   


  伯爵用指尖輕輕地將支票彈落在禮子的膝蓋上:
  「別人在看我們,多丟人。」
  「可是……」
  「即便你對村瀨是信口胡說的,那也很有意思呀!你把這個交給有田,替我買下那項專利吧!」
  伯爵想說,其中包括兩人分手時送給有田的補償。
  「或者,你就替他買下花月,怎麼樣?」
  「花月?」
  「是啊,我去的時候,花月飯館正在出脫呢!」
  年底,父親好像已經收到了一些錢,還送給自己一件羊絨大衣。當她返還支票時,禮子那落下支票的膝蓋上有一種疼痛似的感覺。
  「如果不把這個還給你,我就無法說真話,請不要強制我做任何事情……」
  「是的,禮子在橫濱曾說過,『不要強制我做任何事情』。」
  這番對話喚起了伯爵的回憶。被抱起的禮子的身體雖然很輕,但它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又似乎顯得很重。
  「我按照你的意見去做了,但現在我很後悔。你如果不是這樣美麗,也許我不會如此後悔。」
  禮子臉紅了。
  在愛著有田的當今,回想起在豪華旅館裡,被伯爵輕輕地抱在懷裡,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居然毫無令人作嘔的感覺,連自己都覺得豈有此理。
  「總之,我曾經心安理得地一切都聽從周圍的人,讓禮子也為我額外操了不少心,所以想直接見一面,盡快把事情確定下來算了。」
  「我並沒操什麼多餘的心呀!」
  接著,禮子畢竟有些語塞了。
  「我不能同你結婚,還要請你原諒……」
  伯爵雖然猛力打擊了她那大無畏的氣勢,但她並未顯得驚慌。
  「是為了有田的緣故嗎?」
  「不!」
  「你是說要同有田結婚嗎?」
  「不是!」
  禮子不由得搖搖頭。
  「說實話,昨天我跟有田見面了。他借口說明有關專利的問題,來向我宣佈要同禮子結婚。」
  禮子抬起頭來。
  「可是,我不同意。就是禮子說要同那個人結婚,我也決不答應。」
  「我並沒有說要同他結婚啊!」
  「是嗎?」
  伯爵說著,站起身來,離開法國餐廳來到大廳裡坐下了。
  「這種無聊的遊戲就到此為止吧!因為我們都是有翅膀的貴族啊,只有升天。那種揀破爛的人,同禮子的性情格格不入。」
  「即使沒有有田,我也要拒絕你。因為我開始愛惜自己了。」
  「難道不是正因為如此,你才同意我們的婚事的嗎?只有我才懂得怎樣使禮子活得更好。只要有這個信念,我就不會由於你的猶豫不決而退卻的。」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是,我正愛著有田。」
  「你不是說過不同有田結婚嗎?」
  禮子點點頭,準備回家了。
  「我送你回家吧!因為你還被監視哪!」
  伯爵別有用心地笑道:
  「我的意思可是一點兒也沒有動搖啊!」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18:24

小情人


  花月飯館位於權堂的十字路口上。越過高高的木板牆,可以看到二樓的宴會廳,庭園看來並不太大。但是,房子的外觀要比想像的漂亮,正春不好冒昧地進去。
  正晌午的飯館門口鴉雀無聲,靜得令人掃興。
  初枝馬上從裡面跑出來:
  「呀,歡迎你!」
  說著,便坐了下來,解下圍裙,熟練地向正春行禮。
  「請……」
  正春吃驚地看著初枝的頭,她梳起了桃形的頂髻。
  「媽媽呢?」
  「啊!她出去一下,傍晚就會回來。」
  「房子很不錯呀!」
  「喲!」
  初枝同正春的視線相遇時,連脖子都紅了。
  「請吧!請上來呀!」
  正春一面點頭,一面望著彷彿是在兩人的家中迎接自己的初枝,總覺得有點兒難以想像。
  儘管是突然來訪,但她卻絲毫沒有驚訝的樣子,天真的舉止中流露出無法隱藏的喜悅,好像要突然撲進自己懷中似的,十分可愛。
  初枝抬起身來,用膝蓋跪在那裡,莞爾而笑。
  「讓你跑了這麼遠的路,真是……」
  「嗯,和朋友到這兒來溫習功課,順便來看看。」
  初枝只是點頭。
  「媽媽也會高興,她會大吃一驚的。」
  正春總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似乎有些不滿,用眼睛向初枝示意。
  寬敞的走廊亮堂堂的,正春不好上去。
  「出去走走好嗎?」
  「啊?」
  初枝顯出詫異的樣子,立刻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這已經完全是視力正常的人的動作了。
  「馬上就來,請等一下!」
  說著,到裡面去了。
  正春來到大街上,手舞足蹈,飄飄然的。
  初枝只披著一條圍巾,從後門快步走來,高興得像個孩子。
  她沒有留意,去浴池洗澡歸來的藝妓們寒暄著走過去。
  「你去善光寺嗎?」
  「善光寺?」
  「嗯,從這裡上去,左邊就是。」
  正春邊向那個方向望去邊說:
  「每天都在做什麼?」
  「你說做什麼?眼睛能看見了,儘是些讓人高興的事啊!」
  「有許多話想寫信告訴你,但會被母親看到的吧?」
  「是的。……幾點的火車到這裡的?本想去接你。」
  「我是昨天來的。」
  「昨天?怎麼?你住在旅館裡了?應該住我家裡的,真可笑!好嗎?到我家裡來……」
  初枝天真地說。
  「但是。」
  「舅舅家裡很安靜,你可以安下心來學習。」
  「只要見到初枝就行了,真想見你啊!」
  「哎!」
  初枝也點點頭。
  道路被一座高高的山崖擋住了。
   


  登上山崖的石階,便是城山公園。
  這裡是善光寺東面的一處高地,村上義清的家臣、信濃守橫山的城堡曾建在這裡。長野市的禮堂、商品展覽廳、氣象站和廣播電台等也都彙集在這個公園裡。
  雖然是櫻花勝地,但在背陰處積雪尚未消融,從善光寺山間平地刮上來的風,也帶來一股寒冷地帶徹骨的寒氣。遠處群山上的積雪顯現出一幅煙波浩渺的景象。
  「那是犀川,接下去是干曲川……」
  初枝指著街道的對面。
  「聽說從這裡可以看到一市五郡……我經常到這裡來看旭日和夕陽,真美啊!」
  「很冷吧?」
  「嗯,但是,向遠方眺望,宛如夢幻一般,讓我想到許許多多的事情。」
  然而,由於這裡依然是殘存著點點積雪的草木枯萎的冬天,儘管是一望無際的放眼遠眺,但正春仍感到一絲寂寞淒涼。
  但是,當正春想到剛剛復明的初枝,出於第一次看到故鄉山河的驚奇,站在這個小丘上,竟忘記了寒冷,憧憬著未來的樣子時,似乎有什麼東西也湧上了他的心頭。
  「春天就要到了!」
  「是啊,可春天是什麼樣子呢?」
  「就跟初枝一樣呀!」
  正春坐在身邊的長椅上。
  「我要把這裡的景色牢牢地記住。因為它是初枝暢想未來的地方,但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是嗎?我可是像照片一樣,把它印在心裡了。」
  「志賀高原是在那一帶吧?昨天一下車就趕緊去滑雪,渾身有些痛,就住在上林溫泉了。」
  「行李放在旅館裡了麼?」
  「也沒有太多的行李。」
  「馬上就取來吧!今天就住在家裡……」
  「是啊!」
  正春不知如何是好了。
  「如果現在就去,傍晚就可以回來。」
  「可是,對媽媽不好吧,多難為情呀!」
  「你說什麼呀!媽媽肯定會高興的。」
  「是啊!我本想只去看看初枝,可我還有事想求媽媽,所以……」
  「哎!」
  初枝點點頭,高高興興地站起身來。
  「我先回去,換換衣服就來。」
  「為什麼?」
  「這身衣服不知行不行?」
  說著,初枝有點兒面紅耳赤,看著身上的衣服。
  繭綢和服上罩著縐綢的短外褂,上面帶有孩子衣服上常見的大花,像是家常穿的衣服。
  難道說她是要同自己一起去旅館,想到這裡,正春有些吃驚。
  「算了,我自己去吧!」
  「我不可以去嗎?」
  初枝單純地反問道。
  「可是,你陪我去上林,可夠你受的呀!」
  下了城山,來到長野電氣鐵路善光寺下的車站。
  正春剛買完一張票,初枝隨後便拿出錢包來。
  「算了吧!我一個人……」
  「不!我跟你去。」
  初枝像孩子撒嬌似的說。
   


  小佈施一帶的栗樹林,依然覆蓋著白雪。
  僅用了一個小時,電車便到了終點湯田中,然後又換乘公共汽車,路過湯田中、安代、澀等有溫泉的地方,但切身感到暴風雪即將來臨。
  在道路兩側鱗次櫛比的溫泉旅館,找出僅有的幾個向陽處,晾著滑雪板。
  公共汽車無法爬上上林溫泉的陡坡。
  正春和初枝被丟在坡下的路上,下車的旅客只有他們兩人。
  「要從這裡上去,路可是滑得很呀!」
  說著,正春要牽起初枝的手。
  「沒關係的,即便是眼睛看不見時,還能走雪道呢!」
  初枝生氣勃勃地眺望著聳立在志賀高原一帶的群山。
  「原來是這樣一個地方啊!小時候曾經來過,可什麼也沒看見呀。」
  「初枝若是會滑雪就好了。山上還有霧淞哪!」
  「走著上去不行嗎?」
  「上山反正是要走的,不過你那身打扮……」
  「我想去看看。」
  在雪山的映襯下,初枝的桃形頂髻顯得格外可愛。
  「山讓人害怕,不敢目不轉睛地看著。如果沒有雪,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坡越爬越高,剛才路過的澀和安代也盡收眼底。
  再前面,還可以看到遠方五嶽山上的積雪。
  從越冬的櫻樹林陰路上拐到旅館門前,初枝突然兩頰緋紅,在那兒站住了。
  那樣子似乎要在這裡等候,讓正春去整理行李。
  「你不進去嗎?」
  儘管正春很為難,但初枝態度堅決,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可是,旅館的女招待卻若無其事地說:
  「歡迎光臨,請!」
  把拖鞋擺放在初枝面前,初枝卻突然順從地進去了。
  從對著正門的走廊過去,穿過庭院,正春的房間是一間茶室式的廂房。
  初枝縮著雙肩,也不用火盆烤手,斂聲靜氣地坐在那裡。
  「很冷吧,快進到被爐裡來!」
  「不!」
  「洗個澡暖暖身子怎麼樣?」
  初枝默不作聲。
  「可是,太冷了!」
  「不要緊的,你去洗吧!」
  「是麼?那麼,我就去了。」
  正春結結巴巴的,像逃走似的離開了房間。
  正春在澡盆裡望著自己赤裸的前胸,心跳得厲害,不由得覺得好笑。他把嘴貼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喝下鹹鹹的溫泉水。
  他來不及擦乾身體,便匆匆地出來了,可是當看到初枝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心在受到衝擊。
  初枝走出房間,正若有所思地站在庭園點景石上。
  正春剎那之間感到:
  「難道她想逃走?」
  然而看上去她雖準備逃離,但又猶豫不定,一副心情緊張的樣子。
  「哎喲!已經洗完了?真快呀!」
  初枝面色蒼白,帶著幾分傷心的微笑,低著頭,隨著正春回到房間裡。
  「怎麼了?為什麼跑到院子去?」
  初枝抬頭望著正春,想要微笑,但馬上變成一副哭相,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正春站在那裡,把初枝摟在懷裡。
   


  當初枝被正春親吻時,她雙手鬆弛無力地垂在身後。似乎要暈過去了。
  正春摟著她的脖頸坐了下來。
  「真糟糕!好好的頭髮,全給毀了!」
  初枝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帶著嬰兒吃奶般認真的神情仰起臉,合起的眼皮下,眼球在滴溜溜地轉著。
  實在太可愛了,這時正春的心情也稍微寬鬆下來,他突然試著用指尖捏了一下她的眼球。
  初枝嚇了一跳,睜開眼睛。
  「你再轉動一下眼球!」
  「我不!」
  初枝用她那被淚水濕潤了的充滿熱情的眼睛笑了,接著,便將臉伏在了正春的膝上。
  她用雙手輕輕地握住正春的衣服,口裡喃喃地說:
  「這是正春的氣味!」
  初枝或許依然擺脫不掉雙目失明時的感情,而在她的這種表達方式裡,包含著沁入正春肺腑的東西。
  正春回憶起往事。
  在溫室裡第一次接吻時,初枝似乎要暈倒,但她突然轉過身向溫室外跑去,身子輕得出奇,完全看不出是個盲人。
  可是當接近溫室出口時,迎面撞上了一株百日紅,撲通一聲摔倒了。
  好像要就此死去似的。
  「啊!讓一個眼睛看不見,連逃跑都不可能的人……」
  說不定現在也和那時是一樣的。
  當正春洗澡時,初枝跑到院子裡,好像在猶豫著想要逃跑似的站著,她的身影深深地觸動了正春的心。
  然而,那種少女特有的不安,當初擁抱時,便突然被忘得一乾二淨,只有一股純真的暖流,注入了正春的膝頭。
  正春覺得她似乎在責備自己的疏忽。
  「啊,是這樣的!」
  他心中充滿了憐愛之情。
  「我真不該這麼晚才來接你……」
  「我以為你已經不會來接我了。」
  「為什麼?難道會有那種蠢事嗎?」
  「可路太遠啊!」
  「遠?你以為因為遠我就不會來了,真夠氣人的。如果我真的不來,你打算怎麼辦呢?」
  「不知道。我還能看見許許多多的東西。」
  「你就是用這些來解悶兒的嗎?」
  「是的,對不起。如果不是這樣見到你,我不知道會是這樣的,不知道正春會是這樣的。是我不好,請原諒!」
  這一番道歉的話,出自一個似乎完全靠不住的戀人之口,但是,它卻洋溢著少女的天真。
  「不,是我不好。其實,我也和你一樣。在見到你之前,說不定我也沒有意識到是這樣愛你。」
  「我什麼也不想再看了,什麼都不看了。」
  初枝把臉貼在正春身上磨蹭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這是初枝特有的語言。她的意思是說,只想留在正春身邊,永不分離。
  「到東京去吧!」
  「嗯。」
  「馬上就去!」
  「嗯。」
  初枝抬起身來,用手掌緊捂著臉,走到鏡子前。
  她拿起正春的濕毛巾,胡亂地擦臉。
  「哎喲,紅成這樣!」
  初枝連自己都感到吃驚似的笑著,突然興沖沖地進到被爐裡。
   


  初枝並沒有像禮子接到她來信說已梳起桃形頂髻時所想像的那樣,連脖子都塗得雪白。相反,她只是化淡妝,白皙的肌膚依然可見。奇怪的是連那些頭上戴的略似雛妓用的木梳和簪子,看上去也都顯得有幾分豪爽。
  不過,用濕毛巾擦過之後,令人感到脖子上還留有白粉,而臉卻露出了本來面目,她生氣勃勃,神清氣爽,所以正春也看得出初枝十分快活。
  紅紅的臉龐像曾被磨過一樣地光彩照人,正春未曾注意到,她今天早上才剛剛剃過。
  「是不是胖了?」
  「是嗎?」
  「脖子有點兒。」
  正春說著,便伸手去撫摸她的脖子。
  初枝緊緊地縮起脖子,但卻把下巴稍稍揚起,恬適地接受正春的撫愛,半閉著帶有幾分羞澀的眼睛。
  「遠遠離開我,居然還能胖,你真壞!」
  「哎喲!」
  初枝變得嚴肅起來,把脖子從正春手中抽回來。
  正春的掌心裡留下了白粉。
  初枝突然站起來,又走到鏡子前,這次是胡亂地擦了脖子。
  接著,又拿過手巾,給正春擦手。
  正春笑了起來。
  初枝興致勃勃,海闊天空地聊起來。
  她說的全是有關自己身世的事,但不時跳出一些正春並不相識的人名,她毫不介意對方能否理解,只是自顧自地歡鬧著。
  那副模樣完全像是一個徹底安下心來的孩子。
  而且,隨著眼前幸福的來臨,回憶似乎一下子都被喚醒了。
  雙目失明時的回憶中,夾雜著復明以後的事情,正春聽著,不由得笑了。
  「復明之後,你最快樂的是什麼?」
  「一切,都……」
  初枝高聲說道,但隨後便低下了頭。
  「穿衣服時也很高興,自己親手穿衣服。」
  「那種事情也……」
  「因為那是一面看著自己,一面穿的嘛!」
  也許她的家裡經常有藝妓出入,所以初枝的穿著也帶點兒她們的風格。
  「你不是說要寄給我梳著桃形頂髻的照片麼?怎麼回事?」
  「被媽媽說了一頓,她說不該把那副打扮的照片寄給你。」
  「是嗎?」
  初枝說,她在東京時曾看過一部電影。驚人的是,影片中出現的市街風景,她依然記得很詳細。
  「那麼,你為什麼不把更多的事情詳細地寫在信裡呢?」
  「人家不是不會寫字麼。」
  初枝不禁搖搖頭,隨後又說,雖然沒有讀過小學,但從小時就喜歡請人讀書給自己聽,所以,小學教科書至今還能完全背下來。
  接著,她又滿懷深情地回憶起曾經讀書給她聽的女招待員們。
  正春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地被她引入了夢境。他忘記了觸摸初枝的手,只是愉快地想像著帶初枝去東京以後的生活。
  拉門突然黑了下來。
  風聲從高原方向滾落下來,打開拉門一看,暴風雪即將來臨。
  「哎呀,真厲害呀!」
  初枝畏怯地正要站起身來。
  正春看到外面雲彩劇烈變化的情景,不禁吃了一驚,他將初枝抱入懷裡。
   


  「喂,怎麼辦呀!」
  一股邪風透過初枝那長長的衣袖,她牢牢地抱住正春。
  隨著雪打在拉門上的聲音,轉眼間拉門便被打濕了。
  「這不行,你等等。」
  說著,正春急忙去關套窗,由於套窗太舊,所以滑動不好,他竭盡全力去拉,但風雪仍舊撲面而來,這時,他身體裡似乎湧上一股令人痛快的沖天幹勁。
  房間裡突然黑了,伸手不見五指。
  「你在哪兒?初枝!你在哪裡?」
  正春從旁邊的三鋪席房間大聲喊道。
  「我在這兒坐著哪!」
  「在哪兒?我一點都看不見。」
  「哎呀!」
  初枝站起身,輕鬆地走了過來。
  「眼睛正常的人反而不方便了。」
  「我算服了。」
  說著,正春粗暴地摟住初枝的肩:
  「怎麼了?為什麼在發抖?」
  「我害怕。」
  樹木搖曳的聲音越來越狂暴,凜冽的寒風掠過天堂,在嗚嗚作響。
  「你瞧,身上濕成這樣,快換換衣服吧!」
  初枝從屋角的淺筐裡拿來了正春的寬袖棉袍。
  「真讓人吃驚啊,你能看見嗎?」
  在一片黑暗中,正春有一種彷彿在接受一個神秘女孩服侍的感覺。
  當正春脫下西裝時,初枝坐在一旁,低頭等著。
  原來初枝也會做這些事情,正春覺得很不好意思。她那副像是一個小妻子的模樣,使正春感到初枝已經屬於自己了。
  突然,她的動作變得像個成熟的女人。
  初枝沒有靠近正春的身後,而是用她那很不利落的動作,幫助正春穿上了棉袍。
  還沒有來得及繫上帶子,正春便將她拉了過來。
  「哎,你要做什麼?」
  初枝仍很害怕。
  每當暴風雪打到套窗上時,她都嚇得直哆嗦。
  正春幾乎要說,就該這樣。在呼嘯著的暴風雨的猛烈衝擊下,他的手臂變得強而有力,嶄新的愛情之火在熊熊燃起,到了幾近殘忍的程度。
  或許是由於痛苦的緣故,初枝用手指抓草墊的聲音依稀可聞,接下來便是可怕的寂靜。
  不一會兒,初枝便俯下身子,縮成一團,一動不動,但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這才清醒過來的正春,戰戰兢兢地伸過手去,初枝用肩膀甩開,爬到屋角去,在那裡仍然抽泣不止。
  正春垂頭喪氣地坐著,突然站起走了過去,把初枝抱起來。
  初枝已經不再反抗了,身子縮成一團,彷彿要鑽進正春的身體裡去似的,把臉捂起來。
  可能是旅館的賬房打開了開關,電燈突然亮了。
  初枝急忙離開,雙手蒙著臉,把頭插進被爐的被子下面。
  正春不由得撫摸著她的後背。
  一直在咆哮著的暴風雪,令人感到十分遙遠。
   


  過了一會兒,初枝仍然捂著臉,走到了鏡台前面。
  失去血色的雙頰,皮膚彷彿一下子變得粗糙,眉毛也似乎變得稀疏了。
  儘管如此,當初枝面對鏡中的自己時,心中還是鬆了一口氣。
  於是,她又獨自流下淚來。然而,她發現這次流出的淚水卻是溫暖的。
  她擦了一下略微浮腫的眼皮,接著便想整理頭髮,用了很長時間,但她那既不熟練又毫無把握的動作,怎麼也無法使頭髮成型。
  索性將頭髮全部解開,帶著頭油,緊緊地紮了起來。
  頭髮掉了許多,初枝把它卷在手指上,一面擺弄著,一面像個使性子的孩子等人來招呼似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不冷麼?過來吧!」
  「好的。」
  初枝將頭髮捲成的圈拿給正春看,然後猛地回過頭去說:
  「剪成這樣了!」
  「為什麼?」
  「我自己剪頭繩,這麼個小剪刀,可難剪了!」
  說著,將剪刀裝進懷鏡的套子裡,接著又把梳頂髻用的假髮和簪子麻利地用紙包了起來。
  正春這時才意識到,頭髮弄成這樣,如果回到家,一切都會被人一眼看穿。不知初枝是否想到這一點。但是,他又想,看穿了又能怎樣,原本就沒想要隱瞞。他在鞭策著自己。
  正春想,初枝還處在應該穿水兵服的年紀,不由得頭腦中浮現出東京早上電車裡的那些女中學生的身影。
  話雖如此,但初枝已經發生了這種情況,正春認為一切都應由自己負責,即便是在阿島面前,也必須堂堂正正地面對她。
  初枝只將膝頭伸進被爐,拘謹地低著頭。
  儘管正春知道初枝已經原諒了他,正在等待他的溫存,但他卻難以啟齒。
  如果不是暴風雪使房間變得漆黑,如果不是初枝給自己穿棉袍……這些辯解的話剛到唇邊,而正春卻突然閉上眼睛,使勁兒地搖頭。
  「頭疼嗎?」
  初枝小聲問道,那聲音似乎卡在嗓子眼兒裡了。
  「不,我是在向初枝道歉哪!」
  「搖著頭道歉?」
  接著,兩人又默然無語了。
  初枝感到身體不舒服,再加上冷,每當風聲傳來,她的心似乎就緊緊地縮成一團。
  正春帶有幾分淒楚地問道:
  「你傷心了?」
  初枝揚起臉來,驚訝地望著正春。
  「你哪兒都不能去了噢,我不會放你到任何地方去!」
  初枝順從地點點頭,這時一陣大風刮來,套窗幾乎要被打破。
  「那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到東京結婚唄!」
  好像這件事已決定下來似的,初枝低下了頭。
  「要不要給媽媽掛個電話,讓她來接我?」
  正春想,她多麼像個孩子啊!他無言以對了。
   


  正春又想,天下這麼大的雪,初枝究竟到哪裡去了,阿島肯定在為她擔心。不管怎樣,還是應該打個電話。這樣,自己也能下定決心,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正春做夢也未想過,會馬上帶著初枝從這個旅館私奔。
  既然事已至此,初枝將會按照正春的想法,什麼事情都能去做,即便說一同去死,她恐怕也會很輕易地就表示同意。也許可以認為,還不如現在就痛下決心,兩人一起逃往東京,那樣反而會免遭日後的不幸、對於戀愛來說,機會是至關重要的。
  然而,正春卻一刻也不曾背離過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去做的想法。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兩人之間的愛情是純潔的。私奔會使初枝遭到人們的嘲笑,說她是個品行不端的姑娘,被看做是兩人通姦。這對於初枝來說實在太可憐了,而且同她的為人也極不相稱。
  正春原想先把初枝叫到東京,依照自己的想法使她富於教養,把她培養成為一個他理想類型的女人,然後再結婚。而一旦觸犯了她的身體,總覺得是自己強迫她成為一枝早開的花,扼制了它的茁壯成長,甚至使之由此而枯萎。對於未來家庭的擔憂,也使他那柔弱的心在陣陣抽縮。
  這實在是一個少年的富於憧憬的夢。
  如果沒有這場暴風雪,恐怕一生也不會結合。
  然而,在歸途中先到長野,向阿島坦白一切,然後再說服父母,讓初枝到東京來,這一順序至今也沒有改變。
  他認為只要是真心實意,總會被人理解。他相信如果說清楚,不論是誰都會同意的。
  若是這樣,看來應該更早些來接初枝才對,不用說那是由於錢沒有指望的緣故。
  他害怕對金錢的擔心,將會立即摧毀像初枝這樣一個女孩所擁有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這頗像一個日益沒落家庭的兒子所持有的想法。
  在正春愛情的深處,也同樣存在著這類家庭血統的弱點。他的夢想也是由此而萌發的。
  如果通過電話聯繫,阿島來接初枝,正春就可以抓住時機,毫無顧忌地去面對一切。
  但是,電話不通。
  「說是因為暴風雪,線路出了故障。」
  正春拿著壁龕裡的耳機,回過頭來說:
  「我已經同賬房說過了,電話一通就馬上接過來。」
  「嗯。」
  初枝點頭說:
  「暴風雪有那麼厲害?」
  「光聽這聲音你還不清楚麼?」
  「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不會回不去的,不過你再等等好嗎?高原的天氣可是瞬息萬變的呀!」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初枝微笑著,臉色也明朗多了。
  「沒關係的。」
  剛剛鎮靜下來,初枝感到正春這個人,彷彿已經銘刻在自己心中了。
  電話接通時,已經到了晚飯時間了。
  正春由於心中忐忑不安,聽不清阿島的聲音。
  「聲音太小,能不能讓初枝聽電話?」
  初枝微微紅著臉站了起來。
  「媽媽嗎?喂,喂!我是初枝。喂喂!我是初枝……是的。」
   


  初枝一面在電話裡說,自己同正春到上林溫泉來了,一面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對正春說:
  「媽媽嚇了一大跳!」
  「我見到她,會說明一切的,你先替我道個歉好嗎?」
  「好的!喂喂,不是的,我們來取正春的行李。對,想讓他住到我們家裡。好,我回去。喂喂,聽不見,一點也聽不見,媽媽您說什麼?」
  可能是由於暴風雪的呼嘯,連聲音都被刮跑了。
  「哎,聽見了。這邊的雪太大了,我想讓媽媽來接我。」
  「那可不得了,太對不起媽媽了。我背你也行,我們回去吧!」
  正春感到很內疚。
  「沒關係,媽媽說她馬上就來。……喂喂,您要正春聽電話嗎?好,現在就換他來接。」
  「喂,我是正春,是我。」
  正春拿起了耳機。
  「我是阿島,您是少爺嗎?」
  阿島的聲音聽起來離得很遠,而且似乎在顫抖。
  「初枝給您添麻煩了。」
  「不,實在對不起!」
  「初枝就拜託您了。」
  「好的。」
  「喂,初枝拜託您了!」
  「是,太對不起了!」
  「現在我就過那邊去,請……」
  電話中斷了。
  「媽媽說把初枝拜託給我了。」
  正春把手放在初枝肩上,又回到被爐裡。
  拜託了,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正春總覺得好像撞上了一堵現實的牆壁似的,低下頭來。
  正在這時,旅館的掌櫃和女招待員送來了晚飯,穿著雨衣,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裝飯菜的提盒上也落上了雪。
  「雪太大了!」
  「她回不了家,正傷腦筋呢。」
  正春為了同初枝兩人在一起而不好意思。
  「她母親要從長野來接她,沒有問題吧?」
  「哎呀,那可不得了!我去接接她吧!」
  「嗯,我去接!」
  「別去了,您會感冒的。」
  「不,我和你一起去。她說馬上就從長野動身,車到這裡時,請你告訴我一聲。」
  正春向掌櫃請求道。
  在被爐上的方盤裡擺好了飯菜,女招待員向初枝看了一眼說:
  「拜託您了!」
  正春在獨自微笑。
  「你笑什麼?」
  「她說『拜託了』,媽媽也是這麼說的。」
  初枝也不由得笑了,帶著幾分羞澀侍候正春吃飯。
  正春很快就戴上滑雪帽,遮住耳朵,和旅館的掌櫃一起走進暴風雪中。
  阿島乘坐的汽車說不定是在路上拋錨了,遲遲未到。
   


  潲過來的雪打在身上,正春覺得脖子和後背都很痛。每當狂風刮來,地面上的積雪便被捲走,像在揮舞著一塊魔幻的白布。身體似乎也要隨之騰空而起,站都站不穩。帽子上也立刻落滿了雪。
  阿島如果趕不上這一班車,還需要等一個小時。如果先回旅館,然後再出來,還有一段坡路,實在太麻煩。
  掌櫃一再讓正春回去。
  「在這狂風呼嘯的夜晚,把小姐一個人留下,她會感到孤單的。如果電燈再滅了,換做你,你試試看!」
  「但是,她媽媽肯定會來的呀!你說,這種天氣汽車能通嗎?」
  「難說呀!一般來說是不會通的。」
  「說不定在中途拋錨了,我們再下去一點看看,怎麼樣?」
  「行啊!」
  掌櫃有些不情願地說:
  「脖子和手都要凍斷了,好像去救援遇難者似的。」
  「別說些不吉利的話了!」
  雖然提著燈籠,但已被雪遮住,只能看到腳下,抬不起頭來。
  正春抓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凍得一點知覺也沒有了。
  當他突然聽到汽車鳴笛時,不由得跑了起來。
  汽車輪子上裝有鏈條,像爬行似的轉動著。
  阿島還穿著木屐。
  「糟糕,忘記帶鞋來了。」
  掌櫃將事先準備的雨衣給阿島穿上,一面脫著自己的高腰膠靴,一面說:
  「請您穿上這個。」
  「不必了,這樣更好走些。」
  說著,阿島便脫下術屐,只穿著布襪,精力充沛地從車上跳下來,站到了雪地裡。
  「好久不見了,本該去東京向您道謝,可是……」
  見面的寒暄立刻被風刮得無影無蹤,阿島搖搖晃晃的。
  樹葉落光的枯樹像是哭號般地在遠處呼嘯著。
  「請你牢牢地抓住我的肩!」
  正春讓阿島靠近自己。
  雪打在臉上,阿島不禁縮起脖子,躲進正春的懷裡。
  「對,就這樣!不要緊吧?」
  「不要緊,對雪已經習慣了。」
  掌櫃拿著阿島的木屐、雨傘和手提箱,跟在後面。他說:
  「那台車,怕是回不去了。」
  「是嗎?原來就說不能開,大家央求著才開出來的。」
  「真是太對不起了!」
  正春的聲音有些顫抖。
  「不,沒什麼。如果只是行李,讓家裡的男傭人來取不就得了,初枝也是個死心眼兒的孩子……」
  阿島被正春抱著,痛苦地踏上坡道,突然間,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那是對年輕時光的緬懷。
  就是眼前這個正春的父親,似乎曾在什麼地方,也這樣地抱住過自己。或許是由於暴風雪的呼嘯,浮現在眼前的這一景象顯得格外鮮明。
  正春仍在衷心地深深謝罪,他為了讓自己的心情,能通過阿島豐腴的肩膀,沁入她的心中,他親切地撫慰著阿島向前走去。走著走著,覺得阿島好像是自己的母親,同初枝所犯下的過失,她也會原諒的。這樣想著,連滴水成冰的寒冷也被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到了旅館後,首要的是先到溫泉裡暖一下身子。阿島邀初枝一起去洗。
  「我,我不洗了。」
  初枝搖著頭說,臉也紅了。阿島心裡直接感受到一種衝擊。
   
十一

  「是麼?」
  阿島的腿縮成一團,面向另一邊坐著。
  但是眼前漆黑,感到頭暈目眩。
  正春正在房間的角落裡脫衣服,連內衣都濕透了,緊貼在身上。
  「怎麼了?跟媽媽一起去吧!」
  「嗯。」
  初枝抬頭望著正春,眼睛裡突然閃過一縷類似成熟女人的神情。
  阿島似乎不想面對他們兩人,便迅速拿出肥皂,說道:
  「一會兒再向您問候,我先去暖和一下。您瞧,這副怪樣子……」
  她輕鬆地笑了,肩膀顫抖著走出房去。
  儘管她一不留神搖了頭,但為什麼不願意和媽媽一起去洗澡,連她自己也感到吃驚。她看著媽媽出去後,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你應該和媽媽一起去的,可是……」
  說著,正春站到她旁邊,初枝用肩膀一甩,哭起來了。
  「這可是奇怪了!」
  「媽媽知道了,她什麼都知道了!」
  正春這時才意識到這一點。
  「知道了更好啊!我要把一切都告訴她,還要向媽媽提出請求哪!」
  正春堅定地說,但他剛剛見到的初枝那強烈的羞澀,反倒是一種成熟女人的神色,他像要逃離似的。
  「我去暖暖身子。」
  「別去,你過來!」
  初枝用急促的聲音喊住了他。
  「你看!我都凍僵了,在雪地裡站了那麼久。」
  「好的,對不起,你去吧!」
  洗澡間裡靜得很,只能聽到颳風的聲音,阿島在哪裡?
  「媽媽,媽媽!」
  正春喊道。
  隔著一堵木板牆,從女浴室傳來了應答聲。
  阿島正在澡塘裡閉起眼睛沉思著。
  不知不覺眼睫毛濕潤了,一聽到正春的聲音,急忙將熱毛巾蒙在臉上。
  她對在隔壁澡塘裡的正春,產生了一種肉體的憎惡。
  「我先出去了!」.
  正春匆匆地上來走了。
  留給阿島的是無可言狀的寂寞。
  將如何處理初枝這無法挽回的過失,她雖然感到痛心,但不知不覺首先出現的卻是來自她那從藝妓到為人妾,直到做飯館女老闆這番經歷的決心。而且,她至今仍然認為初枝是一個殘疾孩子。
  阿島明白正春所說的話,而且,她對於兩個年輕人愛情的前途也看得很透徹。
  從澡塘裡一出來,阿島的晚飯也已經準備好了。
  「哎喲!就我一個人?初枝吃過了嗎?」
  「嗯。」
  「不再吃一點?」
  「是啊,吃點吧!」
  阿島遞過筷子去時,她卻搖頭說:
  「等媽媽吃完了我再吃。」
  阿島一點兒食慾也沒有,只扒拉了一碗茶泡飯。
  接過媽媽手中的碗,初枝不好意思地也吃了茶泡飯。
  阿島心想,剛才她同正春兩人在一起時,可能什麼也未能吃下,不由得可憐起初枝來。
   
十二

  阿島在眼前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對正春,還是對初枝,她都不想使用粗暴的語言。如果有可能,她想帶著初枝悄悄離開這裡,躲到一個地方去。
  「瞧你那樣子,頭上全是油,不過,若是現在洗了,怕是要感冒的。」
  好像與己無關似的說。
  正春鄭重其事地開口說話了。
  「實際上,有件事想求您,」
  「是。」
  「這件事不論怎樣,都希望您能答應。」
  初枝臉色蒼白,表情僵硬地低下了頭。
  「如果您一定不同意,那我們就走投無路了。」
  「哎喲,瞧您說的……」
  「我想您已經知道了,我想娶初枝。」
  阿島稍稍沉默一會兒,便彎下腰來鞠躬。
  「謝謝您!」
  「那您同意了?」
  「有一次您也曾經這樣說過,好像是在大學裡的水池邊上。」
  「是的。」
  「記得那時候我就把自己的種種心情都同您談過了。」
  「可是,那只不過是一些委婉的客套話,對於我們這些年輕人來說,是不會起什麼作用的。」
  「是嗎?我可是心裡流著淚同您談的啊!」
  「哭也好,笑也好,我只希望您把自己擺在初枝這個年紀來考慮這個問題。」
  「是的,那當然,我在一心為初枝的幸福著想。」
  「那您還……」
  正春再也說不下去了。
  「請您原諒我。現在跟那時,情況已經不同了。」
  阿島在被爐下不禁握緊了拳頭。
  但是,她又想盡可能地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來:
  「啊!也沒有什麼不同,情況還是一樣的。」
  正春好像挨了冰冷的一鞭子似的。
  「只要讓這孩子多傷心一點,事情也就過去了。」
  「你在說什麼。用那種卑躬屈節的想法讓事情結束,我討厭。」
  正春怒不可遏地站起來,反過來責備阿島。
  「女孩子越是遭到不幸,事後越會懷念對方,她決不會怨恨您。」
  「請不要侮辱她!那也許是您的經驗,但請您讓初枝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初枝突然伏在被爐上,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在這個孩子面前,請不要再談這件事了。」
  阿島恬靜地撫摸著初枝的頭,說:
  「女孩子也有她自己的羞愧。今晚就哄著她,讓她靜靜地睡吧!你看好嗎?」
  「對不起。」
  正春也誠摯地道歉了。
  「可是,您即便不同意,我也要娶初枝。只有這一點,要當著您的面說清楚。」
  然後,他好像從下面看了初枝一眼。
  「怎麼樣,初枝?希望你也聽好,對嗎?初枝也是這個意思吧?」
  初枝連連點頭。
  阿島帶著初枝,到另外的房間睡覺去了。
   
十三

  只有枕邊的一個類似小型紙罩座燈的小燈,初枝睜著大眼睛,不時聽到雪從樹枝落下的聲音。
  「媽媽!您不生氣嗎?」
  「啊,我倒是想生氣。」
  「那您就生氣吧!」
  「初枝啊,我真想把你殺了!」
  「好啊,您就殺吧!」
  「行嗎?」
  「行啊!」
  連初枝那似乎越想越苦惱的聲音,都使阿島大動肝火。
  「別說了,厚臉皮的東西!」
  初枝握住被頭,蒙上了臉。
  一陣狂怒,使阿島週身瑟瑟發抖,彷彿想要把這樣一個女孩徹底碾碎似的。
  然而,平靜的憐憫之情又像一縷清泉流過她的心裡。
  「我沒有生氣呀!反正今晚就這樣吧,快睡吧!」
  「我不!」
  「初枝也太窩囊了!」
  「媽媽不睡,我也睡不著呀!」
  「你說什麼呀。你可記得有過那麼一次你比我晚睡的嗎?」
  「我說的不是這個。」
  「仔細想想看,你認為能同他結婚嗎?」
  初枝背過臉,半晌不做聲。
  「不知道會怎麼樣。」
  她小聲嘟噥著。
  「你那樣含糊其詞的,怎麼辦呢?」
  「不是含糊其詞啊,是因為媽媽說不同意嘛!」
  初枝轉過身來,凝視著阿島說:
  「結婚什麼的,不結也成啊!」
  「你是說如果媽媽不同意,你就想逃到東京去吧!可……」
  「沒有的話。媽媽不會不同意的!」
  「不要自說自話了,人家也是有父母的呀!」
  「正春的媽媽人也很不錯,那次觀賞能樂時,曾經見過面。」
  「我也沒說她是壞人呀!」
  「小姐待我也很好,只是不知他父親怎麼樣。」
  「別說得那麼簡單,傻瓜!」
  阿島猛砍一刀似的說。
  「您狠狠地罵我吧!」
  初枝把臉緊貼在枕頭上。
  這個房間在正房裡面的走廊盡頭,但還住著些前來滑雪的客人,打麻將牌的聲音依然可聞。
  「只要是男人和女人,誰跟誰都可以結婚的。」
  阿島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地說。
  「希望初枝也能這樣想才好。」
  「我不那樣想。」
  「你要這樣想,把一切都交給媽媽。正春還是個學生,如果再做出什麼輕率的事來,就會身敗名裂的呀!」
  初枝點點頭,乖乖地睡了。臉上顯出未曾有過的疲倦。
  阿島彷彿像自己失去了貞操似的痛心。同正春父親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依然歷歷在目,這使她難以入睡。
  第二天早上,是一個耀眼的雪後晴天。
  在正春的房間裡吃早飯,白雪反射的陽光暖洋洋的。三個人都覺得昨天晚上似乎是一場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19:30

掙脫困境


  阿島心想,正春正面臨著畢業考試和升學考試,即便為了這一點,也必須讓他平安無事地回去。
  為了初枝的緣故,如果正春放棄學業,或考試失敗,那麼,阿島的處境將會更加困難,初枝也會被視為壞人。
  阿島做出一副被正春的熱情所感動的樣子,同他約定道;
  「好吧!等您考試過後,即便您不來接,我也要帶她去東京。在這以前,請什麼也不要告訴您家裡人。」
  一個下雪的早晨,正春離開上林溫泉,連花月飯館也沒有去,便逕自回東京去了。
  阿島讓初枝在給正春的每封信裡,都只是鼓勵他努力學習,準備迎接考試。
  不久,正春傳來了好消息,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大學。
  看到初枝那高興得忘乎所以的樣子,阿島也說:
  「還不是因為初枝那樣虔誠地為他祈禱嗎?」
  她認為這似乎真的和初枝愛情的力量有很大關係。
  而另一方面,輕易不相信男人的阿島,又覺得即使是正春,他的身體裡也流淌著父親子爵的血,如果他同初枝目前的戀情一旦破裂,後果如何將不堪設想。
  但阿島又產生了新的奢望。她感到如果籠統地斷定,歸根結底兩人不可能結合,也許未免過於輕率。
  「也許像他所說的那樣,應該讓初枝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去生活。自己也總覺得初枝好像是一個天生有福的孩子。」
  「真愚蠢,都這麼大歲數了,簡直是白活!竟和初枝一塊兒做起小姑娘似的夢來!」
  對於自己的自說自話有些可笑,但是,正春同初枝結婚果真就是一件壞事嗎?並非神明的自己是無從知曉的。
  初枝雖然從道理上也已認定同正春結婚無望,但事實卻與之相反,年輕的生命力好像突然迸發了出來。
  眼睛彷彿又一次復明瞭似的,濕潤的雙眸閃爍著新的光輝。正春似乎已融入初枝體內,正在茁壯成長。偶與母親的目光相遇,臉上便泛起紅暈。諸如此類的表情已經說明初枝不再只屬於阿島自己了。
  如果再拖延下去,正春大概會利用春假來迎接初枝。
  阿島決心在此之前去東京。
  此外還有其他事情。矢島伯爵由於禮子的緣故,為花月飯館償還了借款,這件事也不能就此不了了之。芝野對此似乎也有耳聞,胡亂猜疑阿島已經換了新的靠山,曾派人來通知,飯館是屬於芝野的,至少應該打個招呼再採取行動才是。
  再說,也有的政客得知花月飯館的生意興隆起來,表示願意負責照料阿島。又說,如果阿島無意接受,那麼照料她的女兒初枝也可以。
  阿島讓初枝寄住在蘋果園家裡,一個人獨自出發了。
  從碓冰來到上州郊外,隨著東京的臨近,春意也越來越濃,梅花已謝,嫩芽萌生。
  阿島到了築地的信濃屋,便和禮子通了電話,她馬上就來了。
  「你怎麼了?」
  禮子看了看阿島,眼睛便往下瞧了瞧。
   


  阿島雖然還是來找了禮子,但是,她在火車裡曾著實費了一番心思。不知究竟應該首先同誰見面,是禮子,正春,還是他們的父母?
  對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許多話要說。
  用初枝的話來說,媽媽來東京,最高興的無疑是正春。而且,如果不弄清正春的想法,也無法同任何人交談。
  然而,事到如今,阿島母女很有可能被看作是引誘正春,在子爵家策劃一場陰謀。
  正春若是以那種勁頭,向父母直截了當地提出要跟初枝結婚,那肯定會導致悲慘的結局。
  「如果通過同父母的談話瞭解了初枝的出身,那位單純的學生不知會怎麼想。」
  阿島心中無數了。正春會為初枝那卑賤的命運膽戰心驚而逃之夭夭麼?還是能夠負起甚至於他父親讓阿島生下禮子的責任,並將它視為自己的事,而用和初枝結婚來加以補償呢?
  「這是在渡過一座危險的橋。」
  阿島閉上了眼睛。
  子爵夫人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如果將事情談清楚,或許她會以同為人母的心情,出人意料地表示同情。對於這位二十年來撫育禮子成長的人,如果不首先向她俯首致歉,便提出初枝的事,是不合情理的。儘管如此,時至今日,還要讓自己的女兒跟子爵家糾纏不清,使這個弱女子受到威脅麼?說不定她會像遭到報應或受到詛咒似的,嚇破了膽而暈厥過去。
  「這簡直是一個希望渺茫、極不可靠的主意!」
  阿島洩氣了。
  按順序考慮,是否應當首先會見子爵呢?那個人在男女之間的事情上,一向反覆無常。如果遇上他心情好時,也許他會說:
  「這倒是一樁很有意思的姻緣,就讓他們結婚吧!」
  「孩子們正在圓著他們父母未能實現的美夢,你不覺得彷彿又看到昔日的我們了麼?」
  阿島想要跟子爵這樣說,但這完全是一個小姑娘的幻想。子爵即便將禮子留在自己身邊,但迄今為止,他是否還記得阿島的存在,她毫無把握。
  由於正春和初枝發生了這種事情,只是為了讓子爵大吃一驚,阿島也想會會他。那樣或許會使自己產生一種快感,覺得痛快淋漓。
  二十年前阿島曾發誓,為了禮子的幸福,自己將永遠銷聲匿跡。但是,那種人與人之間的約定又算得了什麼!
  「既然活著,就有可能重逢。」
  然而,阿島並不想糾纏於往日的情思之中,那樣被搭上的是初枝的清白。
  於是,阿島還是決定首先同禮子見面。禮子寄予初枝母女的不可思議的親情,彼此間血統的聯繫,這一切,歸根結底,可能成為阿島的精神支柱。
  阿島的心中翻湧著難以輕鬆言說的波瀾。這一點禮子也有所察覺,眼睛朝下看著,但她彷彿在驅散飄浮在兩人之間的烏雲似的,一字一句地說:
  「聽說哥哥去長野打擾你了?」
  「不!啊,那一次真是太對不起了!您哥哥生氣了吧?」
  阿島勉強地微笑著,窺視著禮子的臉色。
  「他只寫給我一張美術明信片。」
  禮子若無其事地冷冷地說。
   


  正春是否將初枝的事開誠佈公地向家人談過了?對此,子爵家的氣氛又如何?阿島想從禮子那裡委婉地探聽出這些。但是,禮子卻不是這樣的對手。恰恰相反,倒是阿島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都已被對方看透了。
  只是默默無語地對坐著,她的聰明伶俐就足以令人頭暈目眩了。
  阿島以她特有的不服輸的性格想說:
  「看來這孩子也曾嘗受過生活的辛酸,怪可憐的!」
  如果不是她那撩人的美貌,也許母女早已相認了。阿島暗自思忖著。
  「您哥哥真是可喜可賀。成績是那麼優秀,實在太棒了!」
  「嗯。」
  禮子冷冷地說。
  「初枝也非常高興。因為她眼睛過去一直看不見,所以表示高興的動作也顯得那麼可笑,像個孩子似的……」
  「真想她啊!為什麼不帶她一起來呢?初枝,她變了嗎?」
  「變了!」
  阿島十分肯定地說。
  「您哥哥什麼都沒有提到過嗎?」
  「哥哥那種人,關於女人的事他什麼都不懂。」
  「哎喲,那可是沒有的事!他的心可細了。」
  「我可不知道。怕不會是他的自私任性吧?」
  禮子冷漠地說。
   


  「發生什麼事情了吧?」
  「是的。」
  「告訴我!」
  然而,那是難以啟齒的。
  「請您去問您哥哥吧……」
  阿島的聲音在顫抖。
  「是嗎?」
  禮子並未顯得驚奇。
  「這麼說來,你就是為了這件事,從長野來東京的了?」
  「我並不是懷著十分堅定的信念,能夠明確地告訴您就是為了那件事來東京的。」
  「如果是那樣,你就更壞了。」
  「可是……」
  「方纔突然接到你的電話,我當時就想,會不會是為了那種事情。」
  「對不起。為了這種事和小姐見面,無論從順序或道理來說都是不應該的。但是,一想到初枝將陷入可悲的境地,不知為什麼,我只是一心想見到小姐……」
  「討厭,別說了!有什麼可哭的,哭什麼?」
  強烈的憤怒湧上了禮子的心頭。
  「你說初枝變了,就是指這件事說的?」
  阿島點頭。
  一種肉體的羞恥感,突然使禮子透不過氣來。
  「壞母親,你真是一個壞母親!」
  「初枝還在梳著桃形頂髻麼?」
  「噢,那是,那是梳頭的女人們梳著玩的。」
  「看到初枝的來信,我心裡感到有些孤單寂寞。讓初枝留在店裡,我是反對的。因為,她眼睛剛剛復明,她所看到的一切,都不加分辨地認為都是美的。」
  「那……」
  阿島語塞了。
  「您這番話,對於初枝來說,實在不敢當。但是,她如果能同藝妓們多一些交往,我反而有時會感到輕鬆的。」
  「真煩人!我們不是已經約定把初枝交給我了嗎?你可要小心謹慎替我帶好她呀!」
  阿島這時才輕鬆地笑了。
  「原想早些去接初枝,但找不到可以安頓初枝的地方。有田那裡哥哥又不同意……」
  「可是,小姐很快也要舉行婚禮了嗎?還那麼關心初枝。」
  「舉行不舉行還不知道呢。」
  「您說什麼?」
  阿島抬起頭來,臉上不由得現出一副快活的神色。
  「聽說是一門很好的親事。」
  「全是胡說,你再說些真話好不好!」
  「到了我能夠說的時候,我會說的。」
  「我看你是有點毛病吧!我不想讓任何人為我的事操心。」
  「是。」
  「更重要的是你要照顧好初枝。我也希望讓初枝到東京來,可哥哥又是那副樣子,靠不住啊!」
  禮子說著瞥了阿島一眼。
  「你或許曾經是個壞母親吧?」
  阿島好像突然被擊中要害,臉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她在拚命地喊叫。
  阿島感到鞭子劈頭蓋腦地抽打在自己身上,但奇怪的是她心中卻覺得無比的舒暢。
  禮子好像懷疑是自己為正春和初枝撮合的,但卻無法辯解。說是阿島不在時,正春帶走了初枝,或者說初枝只是天真地隨他而去。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它只能使阿島更加難堪。
  阿島被禮子罵做是一個「壞母親」,這似乎不僅是對初枝而言,同時也包括禮子自己。阿島只是懷著一種令人心痛的快感默默地聽著。
  禮子懷著幾近憎惡的激憤,怒火中燒。
  「你把像初枝那樣一個孩子……你想把她怎麼樣?討厭,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禮子既不是譴責哥哥正春,又不是庇護初枝。她只是表現出一個被玷污了清白的女人的憤怒。
  「初枝竟會那樣……一個多麼嚴重的錯誤啊!」
  「可初枝也已是一個出色的女性了呀!」
  阿島有意嘲諷禮子,但是,在禮子的憤怒當中,仍然包含著傾注給初枝的愛。因而,阿島又說:
  「可是,初枝甚至還不知道為自己的錯誤而傷心呢!」
  「是啊,因為她就是那樣的天真。」
  禮子彷彿為初枝而害羞似的,雙頰泛紅。
  「哥哥一定要受到嚴厲的懲罰!」
  「懲罰?千萬別那麼說!」
  「那麼,我該怎麼想呢?為了初枝,怎麼辦才好呢?結婚嗎?」
  阿島低下了頭。
  「結婚對於初枝來說,大概不合適吧。」
  「是,她是一個那麼不懂世俗禮儀的女孩……」
  「如果認為只要結婚,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男人也未免過於任性自私了。反正我要去見哥哥。」
  禮子好像一刻也呆不下去似的,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當阿島出去送她時,禮子裝出一副對阿島不屑一顧的神情。
   


  阿島一直到翌日下午,始終坐在旅館的房間裡,等候著禮子的回音。
  乘坐夜車的疲勞雖然顯現出來了,但總也睡不踏實。
  阿島拿起報紙,上面的字跡馬上變得模糊了。想要給初枝寫封信,但要說的話總是斷斷續續地浮現在腦海裡。什麼事也不想做。
  禮子留下的厭惡的感情,使阿島大傷元氣。
  甚至正春和初枝間發生的事被禮子識破,都覺得似乎是一種輕率的出醜。
  「下次再見面時,是否要使出最後的招數,告訴她,『你是我的孩子』。」
  然而,她又覺得這樣的現實,彷彿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虛無飄渺地消失了。
  什麼地方在燃放焰火,是一個沉悶的春天。
  阿島給圓城寺家掛了電話。
  「小姐在家嗎?」
  「啊,她外出了。」
  剎那間阿島心想,這樣反而更好,於是她要求請子爵聽電話。
  「您是哪一位?」
  「阿島……」
  一不留神,竟脫口而出,但她馬上便改口說:
  「您就說是一個經常受到小姐關照的人。」
  阿島一隻手拿著電話,一隻手按著額頭,心想:「這下全完了。」
  二十年的苦守節操,即將毀於一旦。
  電話裡傳來了子爵的聲音:
  「喂,喂!哪一位?」
  「我是阿島。」
  「啊,哪一位?」
  「禮子的母親。」
  「什麼?」
  「喂,喂,我是阿島!」
  「什麼?你到底是誰?」
  「我是禮子的母親。」
  「你弄錯了吧!」
  「我是二十年前同您分手的禮子的……」
  「沒有這個人。」
  「是的。喂!一個本不該在人世上存在的人,為了這一生只求您這一次,又出現在世上了……」
  「說些什麼混話!我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不過你是個瘋子吧!」
  「好吧!如果您要我成為一個瘋子,我就作為瘋子同您見面……」
  「我不會搭理瘋子的!」
  「二十年來我一直銷聲匿跡……但現在我完全不是要以禮子母親的身份同您見面的。」
  「你從剛才一直說你是什麼母親,如果是母親,就不要掛這種莫名其妙的電話,堂堂正正地到家裡來嘛!」
  「什麼?那樣做可以嗎?」
  「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根本就不存在那麼個人。你說一直受到禮子的關照,是什麼意思?」
  「是啊!即使母女分離,但想到自己的孩子還活在人世上,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值得慶幸的。」
  「別裝傻了!原來躲在陰暗的角落裡,破壞禮子婚事的就是你這傢伙呀!」
  「豈有此理!」
  阿島嘟囔道,但她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實際上我也想談談這件事。」
  「你說什麼?你究竟打的什麼主意?都到現在了你還有什麼仇怨?」
  「見了面再告訴您!」
  「你在威脅我。你到底要把禮子怎麼樣?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道理把禮子作為工具來利用!」
  子爵雖然罵罵咧咧,但最後還是約定在柳橋的酒館裡相見。
   


  柳橋的松葉,是一家從未聽說過的酒館,可能是剛剛開業的。
  「圓城寺老爺可有電話來過?」
  阿島在大門口問道,但女傭卻露出一副曖昧的表情,走進裡面去了。
  阿島試圖從這種接待方法、酒館房間使用的木材質量以及傢具陳設之類,去探索子爵落魄的程度。
  由於她在經營花月,所以十分注意房間的情況,也是很自然的。
  然而,當她一打開紙拉門,便立即走到走廊的欄杆邊上站住。
  「到底還是這麼美,這大河……」
  她頗有幾分眷戀地說。
  「是的,不過白天並不乾淨。」
  「春意盎然,以後會更美,櫻花已經開了麼?」
  「會怎麼樣呢?很少外出,所以……不過,過往的船上還沒有見到賞花的人們。」
  「是嗎?圓城寺老爺平時總叫什麼人來?」
  「這個……」
  女傭望著阿島。
  「您是說要叫藝妓來嗎?」
  「不,回頭再說吧。」
  女傭走出房間,阿島佯裝不知,望著大河。
  大河沉積在下午昏暗的光線裡,眼下的河畔雖然沒有垃圾,但卻讓阿島浮想聯翩。國技館的圓屋頂和對岸的混凝土牆壁,都沐浴在春天的陽光下,小火輪溯江而上,從駒形到本所的公會堂一帶雲霧靄靄,隅田公園雖然看不見,但那裡的櫻花可能已經開放,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年輕時的種種回憶,湧上了阿島的心頭。
  她好像又回到了自己身為藝妓的昔日,還有同芝野等同伴盡情到處遊逛的年代。由於初枝的事,她那顆抽搐而悲觀失望的心,突然振奮起來了。
  不一會兒,子爵來了。
  他說話的語氣,並不像電話裡那樣粗暴。
  阿島一眼就識破了子爵那色厲內茬的本質。
  只要見面,他就算是輸了。
  「呀!」
  說著,他隨隨便便地坐下來就說:
  「你,真的是阿島嗎?」
  阿島中止了她那鄭重其事的寒暄和問候。
  「我女兒只看了小姐和我一眼,就發現我們有相似之處。」
  「女兒?你有女兒嗎?」
  子爵頗有興趣地端詳著阿島。
  「看上去你沒有經過什麼操勞,又胖,又年輕!」
  然而,子爵並非像阿島所判斷的那種人。他是一個軟骨頭的老好人,對任何人都不懷有敵意。但另一方面,他又具有令人難以捉摸之處。他只是喋喋不休地說些無關緊要的事,一遇到關鍵問題便含混其辭。
  儘管自己的家庭不知正在受到怎樣的威脅,但他卻完全裝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樣子,用好奇的眼神望著自己,這似乎可以說是寡廉鮮恥。但是,這也是他的生活中並無固定目標的證據。
  「你認為我沒有受過苦嗎?」
  阿島莞爾而笑。
  「你住在東京嗎?」
  「不,我一直在長野,經營一家飯館。」
  在這種場合,作為初枝的母親,阿島必須盡可能地表現得誠實。
  「噢?」
  子爵好像在重新觀察著阿島的穿著打扮。
  「這樣說來,你是發跡了。嗯,很好!」
  「剛才在電話裡聽您說小姐的婚事……」
  「必須同你商量嗎?」
  「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聽說是一門很不錯的親事啊!」
  「那又怎麼樣呢?你是不是一直在虎視眈眈地窺伺著禮子嫁到這樣一個人家去的時機呢!」
  「哎喲!」
  阿島一時驚呆了,但她隨後便說:
  「我是為了小姐的幸福,反對這門親事的。」
  「你想把你的這種反對賣多少錢?我們彼此都不年輕了,有什麼話就直截了當地說吧!」
  「我希望您不要說有損您自己人格的話!」
  「噢?我是一個始終遭到陰謀詭計的傷害而傾家蕩產的人,所以我希望受到公正的待遇。」
  「要把禮子出賣給那樣一個臭名昭著道德敗壞的華族、遊遍世界的浪蕩公子,未免太卑鄙了!」
  「禮子是這樣說的嗎?我也是從你開始因為女人而遭殃,但是卻未曾想到了這把年紀,還要受折磨呀。」
  阿島以發自內心深處的無比的蔑視看著子爵。
  於是,她突然又回憶起當年自己那顆年輕的痛苦的心。正是出於對子爵的尊敬,當時雖未說出口,但當不得不分手的時刻來臨時,她希望和他一起去殉情。
  「怎麼回事?你那眼神!」
  阿島受到子爵的大聲喝斥,嚇了一跳。
  「你不瞭解現在女孩的心情,尤其是貴族的女孩。」
  「禮子是我的孩子。」
  「你現在那個女孩多大了?」
  「你說初枝嗎?十八歲了。」
  「和禮子差幾歲?你很快就生下一個不知是什麼人的孩子,還說禮子是你的女兒,虧你說得出!」
  「你居然說出這種話,還算是個貴族嗎?」
  「怎麼樣?刺到你的痛處了吧?」
  「讓一個同自己分手的女人,很快就生下別人的孩子,這難道不是男人的恥辱嗎?」
  阿島感到一陣連脊背似乎都僵硬了的憤怒。自己往日的真實思想彷彿全都在眼前土崩瓦解了。
  「您同過去相比,變化實在太大了!」
  「我認為一點也沒變!」
  「禮子被這樣的父親嫁出去,真是太可憐了。那孩子表面上雖然剛強,但她內心的悲哀,我十分清楚。」
  「最令人頭痛的就是女人這種自以為是的同情。禮子生來就繼承了你身上所有的壞東西,再受到你的挑唆,就更加壞了。」
  「她既然那麼不好,您隨時都可以把她還給我!」
  「哎,我說!你以為二十年來是誰把她養育成人的。」
  這時,就連阿島也低下頭說:
  「這一點我很清楚。但是,即使天各一方,作為母親,也還在心中默默地撫育著自己的孩子。」
  「你不是在說夢話吧,這不是找茬嗎?」
  「你為什麼一定要用這些難聽的話罵我呢?」
  「別裝傻了!您企圖利用禮子的親事進行訛詐,偷偷地和禮子見面……」
  「小姐並不知道我是她的親生母親,只要矢島伯爵不亂說。」
  「你說什麼?真想不到你是這樣一個壞蛋,居然連伯爵也不放過,還在暗中打他的主意。」
  「當我不在家期間,他到長野去了。據說他在那裡花天酒地。當時我飯館裡的人同他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
  「你這傢伙可真令我吃驚,你竟把伯爵也勾引到長野去了?」
  子爵被弄得瞠目結舌。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看上去,或許子爵自以為憑自己的慧眼已經徹底識破了阿島毒辣的陰謀,但這反而令人感到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在為一個惡人而感歎。
  當阿島想到這是一個輕易地上當受騙、被人操縱、屢遭厄運的人時,竟覺得自己對他的氣憤,倒有些可笑了。
  無論是禮子,還是矢島伯爵,好像都沒有將阿島母女的事告訴子爵。僅就這一點,阿島覺得伯爵畢竟還算有點骨氣。
  「你居然將魔爪伸向了矢島君,這實在太可怕了。」
  「哎喲!你說什麼魔爪……」
  阿島笑起來了,但她突然想起,花月飯館已經受到了伯爵的救助,而這也是由於她是禮子生身母親的緣故。
  如果沒有伯爵的幫助,飯館將會落入照代或其他人手裡,現在阿島怕是連棲身之處都失去了。
  然而,阿島內心在辯解:接受了伯爵的資助,將會使這門親事成功。於是她不顧自身的利害,為了禮子,希望婚事告吹。
  「說真的,您問問小姐,一切便都清楚了,小姐一直把我們當作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
  「你竟說出這種明顯的謊言,臉皮也太厚了。既然她跟你們形同路人,為什麼還聽信你的話呢?」
  「小姐只是可憐我女兒。」
  「你女兒?你居然把你女兒也當作誘餌?」
  看樣子,初枝和正春的婚姻,最終只能是一場夢,阿島閉上了眼睛。但是,她認為不管怎樣總是應當將實情說出來。於是她扼要地談了禮子和初枝在小山上相會,直到初枝復明這一期間的情況。
  「哼!聽說好像高濱博士治好了一個盲人……」
  子爵顯出一副十分意外的樣子。
  「那就是你的女兒嗎?」
  「是的。初枝曾到府上去過。」
  「看來女兒並不次於母親,真夠膽大包天的。」
  「在觀賞能樂的集會上,還曾見過禮子的母親呢。」
  子爵越發吃驚了。
  「這樣說來,我好像聽說有這件事。就是招待伯爵的那一次吧?你是說她利用姐妹的關係,甚至在禮子提親的場合,也在出頭露面嗎?你可真是經過精心策劃,布下了天羅地網啊!」
  「如果她們知道彼此是姐妹,誰也不會這樣做的。這裡我帶來了一張初枝的照片,您不想看一下嗎?」
  子爵扭過臉去,但他向桌上的照片瞥了一眼,不由得像被吸引過去似的伸出手來。
  一張是復明後,出院之前拍的,略顯憔悴,眼睛流露出初次見到世界的喜悅,猶如綻放的花朵,充滿了無法形容的純潔。
  另一張是這次阿島離開長野來東京之前拍攝的,臉頰豐滿了,受到與正春戀情的滋潤,充滿著可愛的憧憬。
  「噢,不像她母親,是個挺可愛的孩子呀!」
  子爵儘管說著令人生厭的話,但他感到一縷柔情湧上心頭,這孩子彷彿和當年的阿島很相像,他回憶起年輕的時代。
  「這雙眼睛看不出有什麼不好呀!」
  「不,托您家小姐的福,現在已經同正常人一樣可以看見東西了。她對小姐像親姐姐一樣地敬慕和依戀,令人感動。」
   


  「親姐姐?」
  子爵又不耐煩了,放下了初枝的照片。
  「是的。小姐也非常關心她,也許是她不想離開初枝,甚至說要我將初枝交給她。」
  「這些人都在你的陰謀詭計擺佈下,瞞著我幹些什麼事,真是難以理解。」
  「如果小姐在家裡什麼都不肯說,難說這不是正說明做父親的實在太壞了嗎?」
  「你希望同禮子見面,這還情有可原,但你還讓她接近你女兒,這未免有些過分惡毒了吧!」
  「你如果那樣理解,我也沒有辦法。不過,無論是禮子還是初枝,都不知道彼此是姐妹,可她們不知為什麼都是那麼互相被對方吸引著。當看到這些時,有一種既可怕又可悲的感覺。小姐是那麼剛強而又聰明,可初枝卻糊里糊塗,什麼都不懂。更何況她們初次見面時,她還是個盲人。也許因為她是個殘疾人,所以小姐才可憐她。但是,總覺得血緣關係這東西實在太可怕了。」
  「血緣?她們不該有什麼血緣關係。」
  「是的。這我知道。但是孩子們自己卻無從知道這一點……」
  「二十年前我們就已經徹底分手了。」
  「當然。時至今日,我絲毫無意自稱是禮子的母親,或讓她們姐妹相認,我可以從內心發誓。但是,現在發生了一件事,使我做不到這一點。」
  「你是利令智昏了吧!」
  「不,如果是那樣,問題反而簡單了。是你家少爺……」
  「正春怎麼了?」
  子爵不由得探出身子。
  「怎麼說呢?反正少爺喜歡上初枝了。」
  「你說什麼?」
  「初枝也很愛慕少爺。」
  這個阿島只會說令人討厭的話。子爵被弄得目瞪口呆,面色蒼白。
  「你簡直是個魔鬼,你這傢伙究竟要……」
  說著,他的拳頭在顫抖。
  「你連正春都引誘,你是要毀掉回城寺一家嗎?」
  「對不起!」
  阿島不由得低下頭來道歉。
  子爵好像要擺脫一場噩夢似的用一種茫然若失的聲音說道:
  「這不是真的。正春不是那種孩子,他不會陷入女人的圈套,是一個正派的兒子。」
  「您說得很對。但是,初枝也是一個純潔的女孩。正是由於他們都還不到那種年齡,所以我就更加痛心。」
  「正春對我來說,是一個過於出色的孩子,受到你們的引誘,這能讓人容忍嗎?」
  「二十年前,為了禮子的幸福,我只當是死了,隱匿到鄉下去。對於初枝來說,也是一樣,只想讓她死了這條心。所以雖然小姐使她眼睛復明,我們感恩戴德,但不想為府上添麻煩,便回到信州去了。如果一切就此結束,初枝那朦朧的戀慕心情,或許很快便會淡忘了。可是,少爺到長野來了。不湊巧,我不在家。初枝想請他住在我家,便傻乎乎地陪他一同到溫泉旅館去取行李。可又趕上一場暴風雪。我接到旅館的電話,馬上趕過去,但已經晚了。」
  子爵沉默了許久,突然低下頭來。
  「明白了。對不起,是我不好。」
   


  由於子爵突然改變了態度,阿島反而慌了神。
  「不,都是我不好。對於第一個女兒禮子來說,我是一個等於不存在的母親。而對於這一個死也不想分開的初枝,我仍然變成了一個壞母親。」
  「那恐怕不是的。」
  「很不好意思,我沒有臉見您……索性讓初枝永遠是個盲人,或許那樣更容易死了心。」
  子爵又拿起初枝的照片,有些好奇地看著。
  「難以置信,這不是一個毫無罪過的孩子麼?」
  「罪過?什麼罪過都沒有。無論是她,還是你家少爺。」
  以憐愛的心情看著兒子的戀人,而且她母親又是早年同自己有過瓜葛的女人,子爵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但他卻說:
  「如果你的話是真的,這實在太殘酷了!」
  「不過,初枝還不懂得為自己的錯誤而悲傷呢。」
  阿島在重複著曾與禮子說過的同樣的話。
  「對不起!」
  子爵雙手扶著桌子的兩端,鄭重其事地鞠躬致歉。
  「我道歉,替正春道歉。看在我的份上,請你饒恕他吧!」
  糟糕,一不留神,讓他佔了上風。阿島驚慌失措了。
  「正春還是這樣,是一個剛入大學的學生,幸好成績優秀,品行也不錯。我不想讓他重蹈我的覆轍,從現在起就為了女人而貽誤前途。」
  阿島面色蒼白,嘴唇顫抖著。
  「初枝並不是藝妓。」
  「那倒也是,但她不是你的女兒嗎?」
  「我的女兒?」
  他是說是一個藝妓出身,開飯館的,為人妾的女人的私生子麼?
  「您的意思是說讓她接受早年的我同樣的命運嗎?當時,我曾經是個藝妓,而初枝卻不是。」
  「算了,算了!」
  子爵一反常態地安撫著阿島。
  「你不認為歲月這東西很奇妙麼?二十年前我們曾經有過交往,甚至有了孩子,而如今卻又重逢,互相交談,真是難以想像啊!」
  「是誰強迫我忘掉那一切呢?」
  「那時還有個面子問題,還有家庭和親戚。再說當時我家也不是現在這種樣子。」
  「所以,有時我也覺得好像孩子們將要實現他們父母曾經化為泡影的夢想。我想起了我們的過去,枯木也有開花的時候。」
  「你說什麼?這是為了早年的事復仇而搞的陰謀詭計嗎?」
  「什麼復仇?那種……希望您多少也可憐一下女人的心!」
  「你的意思是說讓他們結婚嗎?」
  「我知道這是可望不可求的事,但是……」
  「混賬!」
  子爵滿臉通紅,把初枝的照片哧哧地撕得粉碎。
  「喂!你如果要敲詐就公開地敲詐好了!」
  然而,子爵剎那間又平靜下來了,好像在窺視著阿島的臉色。
  「你未必是當真的吧?身份這東西你該明白吧。」
   
十一

  「是的,我太明白了,它甚至使我傷心。就是為了它,我一生都難以見人。」
  「年輕的男人,為了女人而貽誤終生,這你也應該十分清楚。」
  「但是,女人又會怎麼樣?」
  他所答非所問地說:
  「你在打這些壞主意之前,一定把我家的情況都調查清楚了吧!」
  「怎麼?」
  「你肯定知道,所以我也不必隱瞞。你以為我多大年紀了,還只不過五十上下麼。無論是搞政治,還是搞實業,如果有了機遇,還正是幹事業的年齡,將來也有可能功成名就。但是,我是一個落伍者,沒有希望重新振作起來,似乎是在自暴自棄。只是把兒子正春作為惟一的慰藉而活著,寄希望於他的未來,勉強撫慰著內心的不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當然……」
  「而你卻把它給我打得粉碎。作為復仇的手段,你確實擊中了,因為那是我致命的要害。」
  「但是,對我來說,初枝是我的命根兒啊!」
  「你說你覺得好像孩子們將要實現他們父母未能實現的夢想。但是,我對正春的期望是要他作為一個堂堂男子漢幹出一番事業,而不是年紀輕輕的就沉湎於女色,搞些愚蠢的勾當。他要代替我活著,使圓城寺家族復興。」
  「如果是這樣,那你就不要幹出以賣禮子來貼補家用的勾當。」
  「你說誰出賣她了?這樁親事是對方懇切地提出希望,而且在你出來搗亂之前,禮子本人也是同意的。至於禮子,我也有意見。你說你為禮子做出了犧牲,可在我家裡,是將她同其他孩子一視同仁地撫育大的。而她長大後,虛榮心極強,對於家庭的窘境漠不關心,同自己身份不相稱地窮奢極欲,為了這個,我妻子不知操了多少心。而且,凡事她都同我對著幹,從心底裡蔑視我,是我家的一個異端分子。只是禮子的存在,你已經充分地對我家復仇了。我說的是真話。」
  這種情況阿島不是未曾想過,但當對方明確地說出後,一時又無言以對了。
  無論考慮任何事情,阿島都習以為常地站在禮子一邊。儘管有時也從子爵家的角度觀察禮子,但最終總還是不免偏袒她。
  「你旁若無人地騷擾禮子,這已經不得了了。你還要把手伸向正春,饒了我吧。即使正春不會成功,我也愛他,不想貽誤他的終身,也不想讓他從現在起就為女人而受折磨。」
  「您好像是認為我們在引誘少爺似的。」
  「總而言之,我道歉!求你了!對你那個初枝,我要盡可能地付給她賠償費。你饒恕我吧!」
  子爵再一次鄭重其事地鞠躬道歉。
  阿島勃然大怒,血都似乎在倒流了。
  「賠償?你說賠償?初枝的愛情……還有少爺的愛情可以這樣了結嗎?請你……」
  「你把女兒的貞操都用來作施展陰謀詭計的工具,還有資格談什麼愛情嗎?」
  阿島瘋狂了,撿起桌上初枝的碎照片,向子爵擲了過去。
   
十二

  阿島是怎樣回到旅館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透骨疼痛般的疲勞,使她竟昏睡了十二三個小時。
  當她被初枝打來的長途電話喚醒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九點多鐘了。
  「媽媽,您可倒好,悠閒自在地睡懶覺,人家擔心得睡不著……」
  「是嗎?」
  「您什麼時候回來?」
  「啊!」
  「我去可以嗎?」
  「到哪兒去?」
  「真是的,除了東京還有哪兒呢!」
  「不行……喂,喂,你可不能一個人來!不要幹那種事!」
  「不要緊的,我想去!」
  「不行!媽媽很快就回去……」
  「哪天?從昨天開始天氣轉暖了,積雪融化成黃色的水,河都漲滿了!」
  「是嗎?」
  「東京已經開櫻花了麼?」
  「媽媽哪兒有心思賞花呀!」
  「是啊。」
  初枝語塞。
  「喂,喂,我見到小姐了啊!」
  「哎呀,她問起我了嗎?」
  「是的,她問你是不是還梳著桃形頂髻……喂,她還問為什麼沒有帶你一起來。還有,她說那件事她會盡力幫忙的。」
  初枝沒有回答。
  阿島彷彿看見了電話另一端的初枝痛心的樣子。阿島一動不動地閉上了眼睛。
  「喂,喂,媽媽!」
  停了一會兒,又說:
  「拜託……」
  「我知道了。」
  「您跟正春……」
  「好的,你安心等著吧!」
  阿島一聽到初枝的聲音,從昨天以來的怒氣,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
  然而,接踵而來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拜託……」
  初枝的語氣,像是從山谷裡傳來的回聲。
  自已被懷疑,並遭到辱罵,被說成是「復仇」、「奸計」、「魔爪」、「引誘」等等,而初枝又喪失了清白,這該是怎麼一回事呢!
  「壞母親,真是個壞母親!」
  禮子那厲聲的叫喊,刺痛了阿島的心。
  雖然想同正春見面,但那樣一來,只能是越發遭到懷疑。
  至於同芝野家的親屬或矢島伯爵見面,也感到厭倦了。
  芝野葬禮的那天,也是在這個旅館裡,給初枝穿上了喪服,騙她說是新年的盛裝。但是,現在她的眼睛已經復明瞭。不僅僅是肉眼,也包括一個女人心靈的眼睛。
  阿島心想,就這樣回去,將怎樣面對初枝呢?正當她悶悶不樂時,禮子來了。
  禮子顯得十分激動,像穿著鎧甲似的,沉默了一會兒,臉頰上的胭脂比平時更濃些,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真實的心情。
  「聽說你見過我父親了?」
  她粗暴地說。
   
十三

  「見過了!」
  阿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禮子垂下了眼睫毛。
  默默中,阿島意識到禮子對自己複雜的責難。那或許是阿島自己內心的影子。
  從昨晚到今早,子爵是否已經坦率地告訴禮子,阿島就是禮子的生身母親。
  但她又想,大概不至於,子爵也不會幹出那種蠢事。但是,禮子的神色看上去確實非同一般。
  對於禮子那異乎尋常的聰明,有時阿島會十分敏感地有所察覺,但有時無論如何也都看不透。
  阿島想進行一次大膽的試探。
  「同我根據小姐的談話所想像的,可是一位大不相同的父親啊!」
  「是嗎?他輕視你了?」
  禮子冷冷地說。
  「那倒沒有。不過……」
  阿島又前進一步:
  「據您父親說,小姐是府上的一個異端分子。」
  「是啊。」
  禮子輕輕地避開這個話題。
  「我這樣說,也許很不禮貌,聽說小姐看不起您父親。」
  「是嗎?可這種事情怕是同你無關吧。」
  「啊,可是,他連對我都能說,難道不正說明問題很不一般了麼?」
  「別說了!我還不是不幸到連自己父親都看不起的女兒。」
  禮子彷彿是讓對方窺視自己的內心世界似的說。但是,她卻不給人以任何可乘之機。
  「但是,你是否為了一旦我父親成為初枝的公公,才打聽這些事的?」
  這真是一出巧妙的突然襲擊。
  「我父親很喜歡哥哥,所以,不要緊的。」
  「啊?」
  「父親好像同你說了許多粗暴的話。」
  「不!」
  阿島揚起臉說。
  「突然同我父親見面,這事不像是你做的。見面的結果會怎樣,難道你不是一清二楚嗎?」
  看來子爵還是沒有將自己這個秘密的母親暴露給禮子,阿島放下心來,但另一方面,也不免有些遺憾。
  「昨天我見到哥哥了。哥哥說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也要跟初枝結婚。」
  禮子生硬地說:
  「我父親也許會同意的。」
  「啊!」
  阿島反而顯得有些出乎意料,但卻不由得探出身子,她對於自己的失態感到吃驚。
  「今天早上我跟父親談過了。」
  「謝謝您!」
  「道謝的話以後再說吧。首先要弄清初枝真的結婚之後,這樁婚姻是真正幸福的……」
  禮子的語氣中,不知為什麼包含著一種冷漠。
  但是,阿島正沉醉在這一意外的喜悅之中,沒有聽到禮子的話。
  「一切都交給我吧。」
  「是。」
  阿島熱淚盈眶,正當她行禮時,禮子已經準備回去了。
   
十四

  「禮子,您……」
  或許現在已經可以這樣招呼她了,但她卻說:
  「小姐,請您稍等一下。」
  阿島抬頭望著禮子。
  「我給初枝掛電話,請您和她說句話,不知道她會怎樣高興呢!」
  「是嗎?」
  禮子背對著阿島,準備穿大衣。
  阿島急忙站起來,從後面幫她穿,當接觸到她的肩膀時,手指微微地顫抖。
  禮子比初枝略瘦些,但是卻富有彈性,顯得氣質高雅。
  阿島望著禮子脖子的皮膚,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禮子不由得縮回了肩膀。
  「小姐來之前,初枝也來過電話了。」
  「是嗎?但是,能不能讓初枝高興,還說不清楚哪!所以……」
  禮子冷淡地說。
  「再說不久就會見面的。」
  「真是一切都讓小姐……」
  阿島稍微停頓一下。
  「不過,究竟應該怎樣辦才好呢?」
  「你說怎麼辦?對了,暫時你先不要同我父親直接見面。」
  「啊?」
  「還有,可以把初枝送到東京來嗎?」
  「好的。剛才在電話裡還說想來東京呢。」
  「倒也不必那麼急。」
  「只要您認為合適,我隨時都可以帶她來。」
  「好吧,你就當是把初枝送給我了。我們不是早已約定了嗎?」
  「是。」
  阿島突然露出懷疑的神色。
  送走禮子後,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有些不安。
  也許是由於根本意想不到的喜悅,但是阿島想起禮子的樣子有些令人難以捉摸。
  昨天那樣大吵大鬧的子爵,竟被禮子說服。如果是在正常的情況下,他是絕對不會屈服的。
  父女之間肯定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
  是不是子爵大動肝火,向禮子說了些什麼呢?
  肯定是事後心情不好,所以禮子才那樣冷漠。而且,禮子好像有事在瞞著阿島。
  是不是禮子第一次得知阿島是自己的生身母親,她可憐同母異父的妹妹初枝,為了這母女二人去威脅父親呢?還是以犧牲自己為代價,而一味蠻幹呢?
  「事到如今,怎麼能讓禮子背起沉重的負擔,而自己卻自顧自地高興呢?」
  阿島又胡思亂想了。
  「哥哥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他都要和初枝結婚。父親喜歡哥哥,所以,不要緊的。」
  如果像禮子所說的那樣,正春真能一心說服父親,那倒是阿島求之不得的。而正春會那麼頑強嗎?這是值得懷疑的。
  在這種情況下,問題必須涉及到禮子的親事。於是,阿島查過電話號碼簿,給伯爵家掛了電話。
  伯爵答覆馬上見面。
   
十五

  阿島被讓進豪華的客廳,她泰然自若,以一個花街柳巷女子的眼光去觀察富貴和權勢的心情,又突然回到了她的身上。
  阿島就花月飯館受到關照一事道過謝之後,緊接著便說:
  「關於我的事,您沒有告訴小姐,實在太感謝了!」
  「嗯,沒有什麼可謝的。她不願意讓我知道你的存在,那會使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的,甚至更加主動地為了忘掉另外還有一個母親的不快,還想同我結婚哪!」
  「啊!」
  「所以,你出於卑劣的動機反對我們結婚,真是大錯特錯了。你不該膚淺地去看她的虛榮心。我們的婚姻如果不能成功,讓禮子產生敢於這樣做的念頭,你也是有責任的。」
  為所欲為的伯爵,居然能有將對方觀察得如此透徹的眼光,這使阿島深感意外。
  「她要從有生以來像垃圾堆似的生活中一步登天了。這不是你出頭露面的時候。」
  阿島雖想將伯爵對自己的侮辱頂回去,但卻被他那充滿自信的氣勢壓倒了。
  「我也並不是以小姐母親的身份接受她的照顧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但是,如果我們結婚了,那麼你就更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了。這一點希望你能清楚地知道。」
  「小姐如果永遠像現在這樣,該有多麼……」
  「那是你的卑劣想法。我們的幸與不幸,不能用你的尺度去衡量。像你這種女人,往往自以為飽嘗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但是,你同我們經受磨練的環境是不一樣的。」
  阿島雖然強壓怒火,但她仍若無其事地說:
  「大喜的日子已經很近了吧?」
  「快了!」
  「日子已經定了嗎?」
  「是的。」
  伯爵往自己的杯子裡倒了葡萄酒。
  「你那個飯館想怎麼處理?還打算繼續辦下去嗎?」
  「啊?」
  阿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如果禮子已經決定結婚,而且,初枝的親事也有進展,那就不再是阿島一個人所能擅自決定的了。
  「我想聽從大家的意見。」
  「大家?大家是誰?」
  「那個……請您放心!我不會再以小姐母親的身份給您添麻煩的。飯館租出去,有了好買主,上次您替我墊付的錢,我也能奉還了。」
  「馬上就這樣理解,你們這種人實在討厭。」
  「那總不能就此不了了之。」
  「如果我可以不關心她母親的經濟困難,那麼只出那一點兒錢,實在太便宜了。我不想讓你感恩戴德。算了,不談這個了。你那個可愛的女兒怎麼樣了?」
  「實際上……」
  禮子一旦結了婚,說不定初枝要住到伯爵家去,想到這裡,阿島不知該怎樣說下去才好。
   
十六

  「初枝受到小姐的許多照顧……」
  阿島說不下去了。
  「那如果是她的一種愛好也好嘛!不過,以前我想也和你說過,你的做法,未免太狡猾、太陰險了吧!」
  「子爵好像也是這樣想的。但是,我即使是為了小姐,可曾針鋒相對,不甘示弱地幹過什麼事嗎?」
  「你見過子爵了?」
  「昨天見過了。」
  「昨天?」
  伯爵像是在盤問似的。
  「有什麼事嗎?」
  「一方面是想知道小姐的婚事究竟怎麼樣了。」
  阿島壯起膽子看著伯爵。
  「你反對嗎?」
  「我反對。」
  「徹底反對嗎?」
  「您說不能用我的尺度衡量,但是,不論是貴族家的女孩,還是藝妓出身的,就一個女人的幸福而言是沒有區別的。」
  「你就是為了這個,到我家裡來的嗎?」
  「我能夠為她盡力,恐怕也只有這一次。就是拼上性命也一定要保護她,難道能夠容忍讓她落入你的魔掌嗎?」
  她的肩膀都在瑟瑟發抖。
  「這倒很有意思!」
  伯爵用激動的眼神笑了。
  「你不瞭解作為當今的貴族,同世上低級的庸人們進行鬥爭的我和她的心情。這毫無辦法。但是,你如果還留有自己是禮子母親的戀戀不捨的情分,你可以告訴她,『我是你的母親。』她聽到後,如果高興還好,不過,她肯定會感到是一種下賤的侮辱,而大為憤慨。到那時你就會覺醒了。」
  對於阿島來說,這是殘酷的要害,她只覺得眼前一片昏黑。
  她猶如一隻受傷的野獸,長期以來一直忍氣吞聲的憤懣,一下子爆發了!
  「即便我不說出來,我們的心是相通的,禮子和初枝兩姐妹的血也是相通的。如果你想動禮子一指頭,你就動動看!」
  「你不認為那是生活在陰暗角落裡的女人的夢想麼?」
  伯爵站了起來。
  「你回去吧!等你冷靜下來之後,也許我們還可以虛心坦懷地打交道。」
  阿島此行與其說是為了禮子,還不如說是為了初枝,但卻出現了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
  然而,阿島似乎已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有了闊步前進的力量,心裡感到十分痛快。
  不管初枝的前景將會如何,她都下定決心,首先毀掉禮子的親事。
  雖然覺得應該同禮子和正春見面,但在目前的情況下,很難把握自己會說些什麼。
  阿島回長野去了。
  她準備帶著初枝立即返回東京。
  「那個伯爵我也見過了。」
  阿島牽著初枝的手,臉扭向一旁說:
  「聽說他跟小姐舉行婚禮的日子已經定了。」
  「哎喲!為什麼?我不喜歡,不喜歡這種事!」
  初枝好像難以置信似的:
  「為什麼呢?」
  「媽媽也不能讓小姐遭到不幸,初枝也要報答小姐的恩情啊!」
  初枝連連點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21:40

嫩葉凋零


  有人說,戶隱升麻1已經開花,並採了回來。
  
  1戶隱升麻,長野縣北部的戶隱山上野生的一種草,開花。
  長野師範的校徽和校旗,都使用了它的圖案,是帶來雪融信息的花。
  附近一帶還都埋在積雪中,在隱約出現的黑土上,淡紫色的花朵在開放。花萼和花瓣都是六片,雄蕊也是六個,用手一摸,它們便會向內側倒下,是一種具有感覺機能的雄蕊。
  因為它是喜陰植物,所以總是生長在榆樹和掬樹等茂密不透光的樹陰下,一旦受到強光照射,一天便會蔫的。
  在長野的附近,戶隱山和黑姬山都有這種花,是天然紀念物。
  初枝一面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它那筆直的莖,背面那白色的葉,以及雄蕊的感覺運動等,一面想著,和眼睛復明那天所看到的正春溫室裡的花相比,還是這山裡的花顯得更加謙和、優雅和高潔。
  城山公園的櫻花尚未凋謝,安茂裡的杏花又盛開了。
  山風吹拂嫩葉,小鳥高聲婉轉啼鳴。
  初枝第一次親眼看見的春天,彷彿在她的心中茁壯地萌發出人生的幼芽。
  每天面對的鏡子上,也充滿了光明,她感到自己的美麗終於屬於自己了。
  眼睛看不見時,只有母親是將自己同外部世界聯繫起來的惟一途徑,而現在春天的大自然變得如同母親一般。
  本來她一直在非常狹窄的門道裡走,可是現在卻突然面對著沒有門的廣闊天地,這使她理解母親內心世界的直感反而變得遲鈍了。
  由於賞花季節的來臨,阿島在店裡也很忙碌,但初枝已經能自己給正春寫信,有時出去寄信,順便看看到善光寺朝山拜廟的香客們,然後回家。
  「昨天不是有鴿子飛到我們家的屋頂上了麼,今天我在山門前遇見那只鴿子了。」
  「有那麼多鴿子,能認出是哪一隻嗎?」
  「我記得很清楚。」
  「是嗎?」
  阿島心想,這孩子又說起像失明時的話來。
  「什麼時候去東京啊?」
  「如果天氣好,後天早上去。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阿島陰沉著臉。
  因為昨天晚上收到了一封有田寄來的奇怪的信。
  信的大意是,有些事情十分可疑,據說作為讓正春和初枝結婚的交換條件,禮子將被迫同矢島伯爵結婚。問阿島是否同意。
  「愚蠢透頂!」
  阿島大吃一驚,彷彿凍僵了似的。
  「如果是這樣,禮子肯定是什麼都知道了。」
  倘若她不知道阿島是自己的生身母親,初枝是妹妹,無論如何禮子也不會發生那種事情。
  阿島心中又重新滋生了對禮子父親的憎惡。
  可是,阿島事後回想起來,在大川端見面時的子爵,使人感到他對正春也懷著殊死的愛心,子爵也是個孤獨的人。
  這樣一個人寄托於兒子的希望,真是忘我與執著交織在一起,這種感情,悲慘更甚於美好。在這一點上,無疑同阿島是一致的。
  即便如此,說如果禮子同伯爵結婚,就可以承認正春和初枝的關係,阿島不相信這話真的是子爵說的。
  她對有田的來信表示懷疑。
   


  儘管是一封十分乏味的短信,但阿島還是翻來覆去地看著,最後她終於意識到有田是在愛著禮子。
  這是阿島極不應有的疏忽。
  「你對有田先生怎樣看?」
  阿島對初枝說。
  「有田先生?」
  初枝彷彿在追尋著自己的夢想。
  「如果去了東京,見到有田先生,他是不是又要說『你變多了』?」
  「你自己也知道自己變了嗎?」
  「嗯。」
  初枝點點頭。
  「不,沒有那種事,你不是一點兒也沒有變麼。」
  阿島在駁斥她。
  「我是在問你關於有田先生的事呢。」
  「怎麼說才好呢?」
  她想起在大學醫院的太平間裡暈倒,被抱出去時,聞到的有田身上超出常人的體味。
  「我討厭有田先生。」
  「是嗎?如果小姐結婚的話,他和矢島先生哪一個更合適?」
  「那當然是有田先生了!那個人雖然看不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但卻可以讓人感到放心啊。」
  初枝的眼神變得彷彿像一個成熟的女人。
  「小姐不是曾經說過要我寄居在有田先生家裡麼?連小姐都信任他。儘管什麼都不說,他也能善意地理解別人。」
  「是這樣的。不過他倒不太像是個能被年輕女孩喜歡上的人啊。」
  「哎喲,為什麼?難道孩子們不就是喜歡那樣的人嗎?他可是一位見過一面就難以忘掉的人啊!」
  「啊?」
  阿島重新看著初枝,說道:
  「小姐如果那樣說,你能寄住到有田家去嗎?」
  初枝緊閉著嘴,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那你不是對有田先生印象很不錯嗎?」
  「正春不同意。媽媽也是知道的,卻……」
  「是這樣的。」
  阿島笑著,好像在嘲弄初枝似的說:
  「可是,在正春之前,我就和小姐說定,把初枝送給她了。如果你不按照小姐的意思去做……」
  初枝像是在反問似的點點頭。
  「後天到東京去,就讓我寄住在有田先生家裡嗎?」
  「那倒不一定,但是總不會馬上就同正春舉行婚禮吧。」
  初枝面紅耳赤地跑了出去。
  阿島望著初枝那飄動著的衣服下擺和那雙白皙的腳,一邊用簪子胡亂地搔頭。突然,她像想起什麼似的到梳頭店去了。
  當晚霞染紅信濃上空的時候,矢島伯爵的汽車出人意料地開到了花月飯館的門前。
  由於去年年底伯爵在打獵歸途中來過花月,所以女傭們都認識他,連忙跑到初枝房間來。
  「媽媽呢?」
  初枝臉色蒼白。
  「還沒回來。你快點出去迎接吧,好嗎?」
  「我不。」
   


  初枝遲遲不願出去,這當兒,伯爵已經被讓進裡頭的廂房裡了。
  花月飯館地處市內,院子並不太大,卻勉強地修建了廂房,這也算是芝野政治生涯的遺跡。
  由於必須踩著踏腳石才能過去,所以現在也很少請客人住了。廂房共兩棟,每棟都有一間八鋪席和一間三鋪席的房間,兩棟間隔只有兩間1,它們掩映在庭院的樹陰中,似乎洋溢著略微濕潤的泥土和嫩葉的芳香。
  
  1長度單位,每間約為1.818米。
  當伯爵一走過院子,初枝便悄悄地拉開了二樓的紙拉門。她的手在顫抖。
  伯爵坐在木板窗外的狹窄走廊上,一面脫鞋,一面隔著石榴樹枝,抬頭望著初枝的房間。
  初枝彷彿彎下腰來向著伯爵行禮。
  樹木大抵上都已是滿枝嫩葉,只有石榴老樹才剛剛萌發出紅色的幼芽。
  「姑娘在家吧。」
  伯爵望著二樓的白色紙拉門。
  「是的。」
  女傭也抬頭望著。
  「好像比我看到照片時更漂亮了。」
  「是,因為後來她的眼睛復明瞭。」
  「嗯。手術之後不久我曾見到過。上次打獵回去,順便去了醫院。」
  「是嗎?」
  女傭整理好鞋子,剛要出去時,又說:
  「現在我馬上就告訴她,她從未見過客人,所以……」
  接著,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說:
  「老闆娘也快回來了,但是不是要我把上次的那個人給您叫來?」
  「不要藝妓。」
  伯爵不高興地說。
  女傭來到初枝的房間,催她出去應酬。
  初枝不由得想要躲起來,靠著牆縮成一團地坐著。
  「他幹什麼來了?」
  「這個麼,我也不知道,不過不像只是來玩的,是不是找老闆娘有事。不知為什麼好像在生氣,挺嚇人的。」
  「他一向都是這樣的。」
  「可是,和上次來時的神情不同啊!」
  「他大概不會有什麼理由從東京趕到這裡來發脾氣吧!」
  女傭似乎很吃驚地說:
  「我們的飯館能維持這種局面,全虧了人家,你是不是該出去見一下。」
  她窺視著初枝。
  「用不著打扮,換雙襪子吧。」
  說著,打開了衣櫃的小抽屜。
  「我不去。等媽媽回來再說吧。不行嗎?」
  初枝緊張得似乎連乳房都變僵硬了,但這種不安,女傭是不會明白的。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她叫住了女傭。
  「好的,我現在去取火盆。」
  院子裡的電燈亮了,房間裡有些昏暗,伯爵用右手指摸著胡茬,靠在桌邊。
  「太黑了。」
  「是,真對不起。」
  說著,女傭打開電燈,初枝坐在門坎邊低頭行禮。
  「歡迎您!」
  「啊,好久不見了。」
  伯爵那雙疲倦的眼睛炯炯有神。
   


  「你已經不怕人了啊。」
  伯爵的話雖說有些生硬,但聲音卻是柔和的。
  「在醫院裡見到你時,看什麼東西好像都晃眼似的。」
  女傭邊給火盆加木炭,邊說:
  「您換衣服吧!」
  說著,便伸手去拿放在屋角的棉袍,但看到伯爵不理不睬的樣子,像是有所顧忌似的退了出去。
  初枝也要一起站起來。
  「再坐坐吧!」
  伯爵叫住了初枝,半晌不說話。
  他暗中觀察著初枝那在膽怯之中又含有女性羞澀的神情。
  伯爵的眼裡閃過了一絲冷冷的嘲諷的陰影。
  「聽說你要和正春結婚?」
  初枝猛地揚起臉來凝視著伯爵。
  她的眼睛裡閃現出孩子一心要傾訴什麼似的純真。
  「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那樣一來,也許我會成為你的姐夫哪!」
  初枝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你也反對我的親事,是嗎?」
  伯爵像逗弄孩子似的說。
  「你對禮子這人的脾氣什麼的摸準了嗎?」
  初枝一時不知所措。
  「不,一點都不瞭解。」
  「是麼。那是個壞女人。連你不也被當作玩具了嗎?」
  初枝像想起來似的說:
  「那您為什麼還要和那樣一個人結婚?」
  「嗯?」
  伯爵這時才快活地莞爾而笑。
  「你可能是不希望我和她結婚,為了她,你才這麼說的。但我卻覺得你是為了我說的,你真是有意思。」
  「請不要說小姐的壞話。」
  「當然,我不是那種人。我有武士的修養。」
  伯爵爽朗地笑了。
  初枝再一次感到伯爵身上的殺氣。
  然而,現在似乎還有一種溫和的悲哀,被傲慢控制著,所以,初枝總覺得惡魔般的恐怖陣陣襲來。
  「她對你那麼熱情,總讓人感到她像是在欺騙她自己。」
  初枝低著頭。
  「她認為自己的哥哥應該同你結婚,這事真是讓人難以想像。你聽你媽媽說了嗎?」
  「沒有。」
  「她呀,說什麼如果不讓正春和你結婚,她自己也不出嫁。」
  「什麼?」
  初枝被弄得茫然若失。
  「了不起的一齣戲呀!」
  伯爵似乎在譏諷似的笑著。
  初枝一陣頭暈眼花,她未曾想到要去抓住伯爵這番奇談怪論的真意。
  「小姐,小姐她……」
  伯爵突然閉上了眼睛。
  「真是一個夢幻般的人啊,你呀!」
   


  「你以為那樣一個自強自愛的人,能夠為了他人去嫁人嗎?」
  伯爵頗有幾分厭惡地說。
  伯爵覺得,自己一旦認真地說出如此庸俗的話,就說明自己的高傲與自尊已經喪失殆盡,暴露出企圖忘卻禮子幻影的可悲的軟弱,他感到無比氣憤。
  然而,初枝卻一點也不理解。
  她只是像突然碰上暗礁似的震驚,心想禮子究竟是怎麼了。
  伯爵彷彿不可思議地看著初枝,說道:
  「你認為你和正春君,真能夠那麼輕易地結婚嗎?」
  「不。」
  由於初枝的回答太沒意思,伯爵反而有些掃興。
  「真能想得開呀!」
  他小聲嘟囔著。
  「和你這樣在一起,覺得好像來到了另一個國家,比信州更遠……」
  初枝聽到他說自己想得開,便想起正春,再也坐不住了,身體也好像在隱隱作痛。
  「說起遠方,我曾去過南洋和非洲,但像你這樣的人,我覺得只有日本才有。」
  伯爵的視線停留在初枝那仍似少女般的修長的腿上,說:
  「我如果和禮子結婚,想到國外去住一段時間,和她在日本生活,好像也不會有什麼意思。」
  言外之意似乎是說這就是悲劇的證明。
  初枝忽然回過頭,仰望庭院樹木上面的天空,發現已是薄暮時分。
  「我去喊媽媽。」
  這時,女傭送酒來了。
  「媽媽呢?」
  「啊,梳完頭,好像又到別處去了,不過也該回來了。」
  初枝趁女傭斟酒的機會,想要站起來,可是又被叫住了。
  伯爵對女傭毫不理睬,索然無味地喝著。
  「初枝,你出來一下。」
  一個小女傭來接她。
  阿島心神不定地整理著腰帶:
  「真夠渾的,你怎麼能出去呢?」
  「嗯。」
  「他幹什麼來了?」
  「不知道。」
  「他和你說什麼了?」
  「說什麼?」
  一時間,初枝無法回答。
  「算了,不論你聽到什麼,他說的話你都不能相信,那是個野蠻人。」
  阿島面色蒼白地走出去了,當她從院子走過時,又一次用力地向下拉緊腰帶。
  「歡迎光臨!」
  阿島和藹可親地莞爾而笑。
  「啊,上次我們是吵了一架分手的呀!」
  阿島向女傭使個眼色,看著她出去之後才說:
  「那次實在是對不起了。」
  說著,拿起酒瓶。
  「請喝一杯!」
   


  「飯館生意怎麼樣?」
  「啊,托您的福。」
  阿島雖然通達世故,但她內心裡卻緊張得要命。儘管她力圖掩飾自己戒備的神色,但她完全無法理解矢島伯爵這個人究竟為什麼到這裡來。
  「只是您自己嗎?」
  「嗯。」
  女傭送來了飯菜。
  「魚是從哪兒進的?」
  「從東京和新瀉兩地進的,沒有什麼能合您口味的東西……」
  「這個呢?」
  「那是□樹芽。」
  「這裡高新瀉很近吧。」
  「啊,不算遠。」
  「到新瀉去玩玩吧,明天怎麼樣?」
  「明天嗎?好啊!」
  阿島看出了伯爵那急不可耐的心情。
  「把她也帶去吧。」
  「啊?」
  阿島若無其事地笑著。
  「您說初枝嗎?帶個稍微機靈點兒的人去不好嗎?」
  「你又提出條件來就不好辦了,說什麼那是一個當著母親的面也會幹出這種事情的人。」
  「跟小姐說的嗎?怎麼會呢?」
  「機靈的女人我可不要。」
  伯爵像在發洩積怨似的說。
  「上次你那樣氣勢洶洶,可現在你還是堅決反對嗎?」
  阿島心想,伯爵是否是為了緩和自己的反對態度到長野來的。於是,她試探地說:
  「可我是無能為力的。」
  「誰說沒有力量,你不是把回城寺家鬧得天翻地覆麼?」
  「為什麼?」
  「你也該適可而止,同她斷絕關係吧,你看怎麼樣?」
  「我和小姐的關係,在二十年前已經斷絕了。也可以說從一開始就沒有關係。」
  「可是,事到如今,為了你女兒的婚事,不是還在利用她嗎?」
  阿島的心受到衝擊,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心想,看來有田信中的話也許是真的。
  「把一切都乾淨利落地處理了,你看怎樣?」
  「是。」
  這樣說來,伯爵是不是圓城寺家為了埋葬正春和初枝的愛情派來的呢?
  「乾脆讓一切都付諸東流吧。」
  「那就要看水的情況了,哪裡有那種水呢?」
  阿島信口說出莫名其妙的話,她像是在支撐著即將傾倒下來的大廈。
  「大家都在誤解我,把我當成壞人……您是說讓我將一切都在溺死我兩個女兒的水中付諸東流嗎?」
  「正因為你揪住她們不放,所以她們無法游動,只要你能鬆手,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阿島仰起表情痛苦的臉。
  「希望您能說清楚些。」
  「慢慢談吧。哪個溫泉最近?」
  「戶倉、上山田,還有湯田中和澀。」
  「今晚就住在那裡,你也來吧。」
  阿島雖然感到奇怪,但並未吱聲。
  「讓她也一起去喲。」
  「您是說初枝嗎?」
  「那我也不能單獨和你去呀。」
   


  出了長野的市街,當汽車過了丹波橋一帶時,阿島後悔不迭,不該帶初枝來。
  伯爵眺望著春天沒有月亮的星空下,犀川那朦朧的景色。
  「多長的鐵橋啊!」
  「是的,據說有三百多間1。夏天還有納涼的焰火呢。」
  
  1見前文註釋。
  「過了橋就是川中島的古戰場了吧!」
  「是的。」
  阿島回頭看著初枝,問道:
  「冷嗎?」
  初枝似乎不由得縮起脖子,默默地望著窗外。
  過了八幡原,距離戶倉溫泉還很遠。
  阿島想,伯爵說不能和自己兩人一同去,雖說是開玩笑,但如果真的只有兩人,肯定又會爭吵起來,吵架的結果似乎對初枝也不利。
  如果有初枝在身邊,氣氛會得到緩和,可能也就不會發生口角了。
  要去的是名月館,這也使阿島放心。
  同名月館之間是老關係,十年來彼此互相介紹客人。當在電話裡通知要陪客人前去時,對方說務必讓初枝也一起來,想讓眼睛已經復明的初枝,看看姨捨山和千曲川。
  當初枝手術後回來時,名月館還送來了祝賀的禮品。
  如果不想讓初枝聽到自己和伯爵的談話,就讓她留在賬房裡也可以。
  阿島這樣想著,便沒有堅決拒絕伯爵那咄咄逼人的勸誘。
  伯爵只帶一個小旅行包,好像是從車站直接到花月飯館來的。
  阿島由於還沒有弄清伯爵特地從東京來長野的目的,所以,當汽車行駛在散發著麥香的原野裡時,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初枝穿著這個新年在東京剛剛做的漂亮衣裳,在如此寂靜的夜晚,坐在車上,會像精靈一般引人注目。阿島暗自想著。
  「坐火車就好了,坐汽車走這麼遠的路,還是第一次吧?」
  「是的。」
  「酒全醒了,夜裡好像還有些冷啊!」
  伯爵也合起了外衣的領子。
  過了千曲川,汽車進入城市腳下戶倉、上田山的溫泉街。
  進入名月館最裡面的房間,伯爵立即去了浴室。
  阿島留在房間裡,急忙跟名月館的老闆娘說:
  「請把這孩子留在你那邊。」
  「好啊,請吧!」
  老闆娘笑著。
  「完全認不出來了。連認識初枝的那些女傭們都在議論著,只以為是那位客人從東京帶來的美人哪。我帶她過去,讓她們大吃一驚。」
  「還有,我們的房間盡可能安排到離這裡遠些的地方。」
  「為什麼?不至於吧。」
  兩人面面相覷,老闆娘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阿島,你們也去暖和一下吧。」
  「好吧。」
  三人肩並肩地下樓去了。
   


  「男人洗澡都很快。」
  阿島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又從樓下返回來了。
  女傭正在房間裡整理伯爵脫下的西裝。
  「麻煩你了!」
  阿島也坐在一旁,剛要伸手幫忙,只見從襪子到襯衫的袖扣,所有的地方到底都不一般,她輕輕地摸了一下上衣的呢料。
  女傭也似乎在迎合著阿島的想法: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啊!」
  「是啊!」
  「初枝小姐又那麼漂亮,太幸福了。」
  這話聽起來有點怪,會不會是在胡亂猜疑,認為伯爵是初枝的什麼人呢。
  阿島來到走廊裡,隔著玻璃眺望著千曲川。
  旅館院子的盡頭,連著河堤。千曲川流到這裡,河變寬了。
  聽著湍急的流水聲,阿島想起了河灘上開著夜來香,點著提燈的夏天。
  「雨蛙已經叫了吧?」
  「是啊,這倒沒有留意,不過白天也有客人出去划船。」
  「是啊,是啊,還曾經在河灘上給我們烤過桃花魚哪!」
  正當酒菜備好時,伯爵已洗完澡回來了。
  阿島關上了紙拉門,非常拘謹地侍候他喝酒。
  「找個年輕人來,您看怎麼樣?」
  「不是帶來年輕人了麼?」
  「那是個不中用的孩子……」
  「我喜歡啊!」
  伯爵像是開玩笑似的。
  「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
  阿島突然用帶刺兒的口氣說:
  「我沒有藏,這家旅館,我們是老關係,大家都對她感到驚奇。」
  「真是一個少見的女孩。」
  伯爵含糊其辭地說著,突然又換成激烈的口吻。
  「為了你女兒,你最想做什麼?」
  阿島好像遭到一擊似的,抬起頭來。
  「我說女兒,也許你不知道是指哪一個,我說的是圓城寺家的。」
  「不論您說什麼,我的情況您是知道的,我只能暗自為她的幸福祈禱罷了。」
  「再坦率一點談談吧。」
  「我是求之不得的。我還想問您,您來長野究竟有什麼事情。」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就是因為你反對我的親事啊。」
  「我只是為小姐的幸福著想,可是……」
  阿島放低聲音,焦急地環顧著周圍,她實在難以想像,伯爵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談到幸福,你和我的看法是不同的。總而言之,你是要反對到底嘍。」
  「我無權干預。」
  「你別迴避。你下決心不論採取什麼手段,甚至把她殺死,也要毀掉這門親事。看你上次到我家來時的那副架勢……」
  「你沒有必要那樣羞辱我。」
  阿島面紅耳赤。
   


  「羞辱?難道不是你想羞辱我嗎?」
  伯爵顯得頗感意外的樣子。
  「上次你不是曾大言不慚地說,為那孩子盡力也只有這一次了,豁上性命也要保護她嗎?」
  阿島心想,他又拿出打架的架勢來了。她雖然克制著自己,但卻感到十分懊惱,認為他是在糾纏不休地嘲諷一個為人妾的女人的無助與無奈,肩頭感到陣陣寒氣。
  「您就是為了嘲弄一個弱女子到長野來的嗎?」
  「誰嘲弄你了?我是來輸給你的。」
  「我這種人,存在和不存在是一樣的。但是,我只相信小姐不是一個會誤入歧途的人。」
  「怎麼回事呢,她很像你,也是個感情用事的人。她把讓正春和你女兒結婚作為自己出嫁的條件提出來,能認為這是理智的行為嗎?」
  「那、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阿島彷彿像是要抖掉什麼似的。
  「她父親那樣說,是企圖矇騙她。」
  有田的信中所說的和伯爵的談話有些不同。
  比起伯爵,阿島更相信有田。
  「他甚至企圖利用初枝作為他的刑具,讓禮子屈從一樁她並不情願的婚姻,使她遭到陷害,事後他又佯裝不知。」
  「要利用別人作為工具的,難道不是你嗎?我認為又是你在唆使她提出那種無理要求呢。」
  阿島掙扎著力圖撥開疑雲,搜尋著禮子的身影,但就在此刻,她這當兒,覺得自己似乎都不存在了。
  「誰跟小姐說了我們的事呢?」
  「不知道。至少我沒有說。如果你自己不告訴她,我想不會有人說那些閒話的。但是,如果她不知道你是她母親,大概她也不會那樣同情你的女兒吧。」
  「小姐真的什麼都知道了嗎?」
  阿島似乎是對著一個遠方的人說話。
  伯爵拿起酒杯,溫和地說:
  「那太意外了。我還懷疑你早就乘機接近她了。」
  「可是,你認為這事能成嗎?」
  「您指什麼事?」
  「正春和初枝結婚啊!」
  阿島彷彿又想起什麼似的斟酒。
  「她不像始終在操勞的你,她還在夢想。你女兒不是乖乖地放棄了嗎?」
  「放棄了?」
  阿島像追問伯爵似的仰起臉。
  「您和初枝說什麼了?」
  「是的,因為我喜歡她。」
  伯爵低聲說道。
  阿島突然像被人從高處推落一般。
  「她?」
  然而,兩人做夢也未曾想到,初枝就在走廊裡偷聽著他們的談話。
   


  初枝雖想要逃離這裡,但只是呆立著一動也不能動。儘管好像要當場倒下,但腿卻麻木得像木棍似的在抽筋。
  只聽見自己心臟可怕的跳動聲,身體彷彿已經不存在了。
  然而,連她自己也來曾意識到竟步步向後退去,一直退到隔壁房間外的柱子邊上。
  想要靠一靠,一不留神碰上了柱子,一種異樣的恐怖傳入體內,嚇得她連忙縮回手來。
  晚風吹著玻璃門,陣陣作響。初枝猶如一張薄紙,像是要被吹破似的,渾身發抖。
  她已經沒有去思考自己是在偷聽似乎與己無關的事情的餘地了。
  伯爵與阿島的談話,是踏毀初枝的粗暴的腳步聲。兩人的聲音迴盪在初枝自己清冷死寂的心中。
  阿島只以為初枝還留在賬房裡。
  「是你的女兒,初枝喲。」
  伯爵泰然自若地說。
  「初枝?」
  「讓初枝做替身,你看怎樣?」
  阿島氣得連唇邊都痙攣起來。
  「替身?」
  她茫然若失地小聲說。
  由於過分的驚恐,伯爵的話似乎沒有聽到。
  「那樣一來,一切不都解決了嗎?你兩個女兒的親事也可以徹底毀掉了。」
  「喲,您說些什麼呀,光會開玩笑。」
  阿島終於像一個從事接待客人營生的女人似的笑了。
  這是擺脫突然襲擊的一種對策。在笑的掩飾下,她一面摸清伯爵的真意,同時也想自己做好思想準備。
  伯爵也好像掩飾不住內心的動搖,但還想虛張聲勢,便倨傲地說:
  「這也許是異想天開,不過,你既然有那樣堅定的決心,要毀掉我的婚姻,這也不失為一種手段。你能做出那種犧牲,我也可以退卻。說到犧牲,無論如何初枝和正春是不能結婚的,這樣看來,我的主意說不定反而會幫你解圍呢。」
  阿島只覺得膝頭一陣陣顫抖,從下腹直到後背,僵硬得跟一塊木板一樣。
  可怕的怒火燃遍全身。
  「正春不是你女兒的哥哥麼?你讓他和你的小女兒結婚,你不覺得這是一種病態麼?你同圓城寺家人們的聯繫,全都是病態的。也就是說,是錯誤的。你應該徹底解決一切問題,痛痛快快地讓它付諸東流。」
  阿島沒吭聲,但如果再繼續沉默下去,幾乎會悶死,於是她像傾吐痛苦似的喊道:
  「魔鬼,多麼可怕的魔鬼!你、你這種人……」
  紙拉門外的初枝,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如果你認為我是個魔鬼,也可以。你要把哪一個女兒交給魔鬼呢?是姐姐,還是妹妹?」
  「我給你?我、我殺了她。」
  「喂,你稍微冷靜些再想想吧!」
  「我殺了她也不會給你。」
  阿島握緊了拳頭。
   
十一

  「你即便殺了初枝,如果也不能破壞我的婚姻,那你豈不是徒勞無益麼?」
  「那是人說的話嗎?虧你還是個華族……」
  「我只是不像你那樣會說謊騙人。你也不必惱火,靜下心來反省一下。你向所有的人一味辯解,到處賣乖,譁眾取寵,打著如意算盤。你應該為回城寺家做的事,總之只有讓你自己銷聲匿跡。但是,你一旦出現,你就只能成為一個壞人,遭到怨恨,難道不是嗎?而且,你如果挑唆圓城寺家的人恨我,就會像你所希望的那樣,親事自然告吹。禮子將認為遭到你和初枝的無情背叛,而感到懊惱。但是,歸根結底,你能夠為她做到的,恐怕也僅此而已。多麼徹底的斷絕關係呀。有頭無尾是不行的。正春君也是一樣,不應該戀戀不捨,讓他厭棄初枝,會使他受到失戀的傷害更輕些。你是一個必須忍受這樣痛苦的人。」
  伯爵用沉痛的語調在勸說著阿島,但他的神情卻像是在玩味著自身的悲劇。
  「是誰求你來說這番話的?」
  阿島茫然若失地說道。
  「真糊塗啊!我會受人之托跑到長野來嗎?我是因為喜歡初枝啊。」
  「初枝?」
  阿島好像忽然想起似的,剛才的話原來與初枝有關,她急忙搖頭說:
  「那種事情可不行。即使我怎麼樣,初枝、初枝她……」
  「是做禮子的替身呀!」
  「別說了!噁心人!」
  「你也該像個做接待客人生意的女人,怎麼樣?」
  「無論是做什麼生意的,孩子總是一樣的。只是聽到你說的這番話,初枝就不知該怎樣向小姐道歉才好。她無法辯解。」
  「又是辯解,難道你不知道正是你們的辯解,才使她無法交代的麼?」
  「無論是禮子,還是初枝,都是我的孩子,和你沒有任何關係。用不著誰來教,我也懂得母女之道。」
  阿島拚命地想要挺住。
  「如果我的話觸怒了你,那是因為我說得不夠委婉。我所以不想讓別人介入,直接來同你商量,也是我的一番好意。」
  伯爵彷彿反思似的,略微遲疑了一下,又說:
  「初枝這孩子,是個奇怪的女孩。從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有這種感覺。」
  「失陪了。」
  阿島突然站起身來。當她要走下樓梯時,膝蓋在不停地顫抖。
  和初枝兩人的房間,正好在伯爵房間的下面。
  因為很暗,只以為初枝還在賬房裡玩,可打開紙拉門時,聽到了輕輕的鼾聲。
  「初枝!」
  阿島站著向下看。
  「初枝,睡得真香。」
  初枝將被子蒙到臉上。
  阿島坐在枕邊。
  「初枝,原諒我……」
   
十二

  然而,初枝卻紋絲不動。
  「初枝!」
  阿島將手伸到被頭上,感到微微的溫暖,不由得放下心來,但由於自己的指尖抖得厲害,所以未敢摸她。
  「無罪的孩子,睡得多麼香甜!」
  阿島一面小聲說著,一面拭去淚水。
  令人難以置信的寂靜浸透了全身。
  走廊的燈光透過紙拉門照射進來,只有略微發白的額頭露出來,看著似乎是一個可憐的孩子,覺得她仍然是那個失明的女兒。
  不光是母愛,還有大自然和將近二十年的過去,是這一切挽救了阿島。
  「真的要原諒我!」
  她又說一次,在暗淡的光線下鄭重其事地低下頭來。如果初枝醒著,她會因不好意思而不會這樣做的。而且,這並不僅僅是為了向初枝道歉,也是要使過於激動的自己鎮靜下來。
  沒有信仰的阿島,當她這樣膜拜初枝時,覺得伯爵說出的那些殘酷的話語,都是荒誕無稽的。
  「他也被魔鬼纏住了。」
  她恢復了驚人的鎮定與從容。初枝對於他的話,是耳不聽心不煩,香甜地睡著了,看上去完全是自然的樣子。
  但是,阿島後背仍然感到很冷,她決定到溫泉裡去暖和一下。
  「初枝!」
  她又喊了一聲,但還是沒有回答。
  阿島原想今晚就回長野,才從伯爵房間裡拂袖而去的,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麼晚叫起初枝回去,也未免過於羞辱了伯爵。
  在浴室裡脫下衣服,膝蓋還在顫抖著。疲勞都集中在後頭部,在熱水中一泡便擴散開來,眼睛也睜不開了。
  「禮子。」
  不知怎的,阿島的不安又一下子轉移到禮子身上。
  「禮子的替身?」
  對於伯爵的那番話,阿島只能認為它與其說是殘酷,還不如說是近似瘋狂。
  由於過於殘暴,阿島總覺得那中間有一個可怕的謎:為什麼為了那樣一件事,伯爵特地到長野來呢?
  然而,阿島覺得伯爵的話,似乎好歹也算合理。
  如果犧牲初枝,確實將會使兩樁婚事都煙消雲散。萬一禮子為了生身母親和同母異父的妹妹,要投身於一場不幸的婚姻,那麼,初枝必須要捨身報恩。
  「一個飯館的姑娘,被人那樣說,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如果不是讓這樣的污水潑在初枝頭上,正春也許不會死心的。
  而且花月飯館已經接受了伯爵的關照,把初枝交給他,任其擺佈,甚至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
  阿島無論面對哪一方面,都似乎被捲入黑暗的漩渦,她用兩肘支在浴盆沿兒上,按著額頭。
  伯爵此時也是忐忑不安。
  甚至連女傭在隔壁房間鋪被褥的聲音,都似乎令他感到不快。當他去廁所時,聽到樓下有女人在抽泣。
  這肯定是初枝,便從裡面的樓梯下去,他想阿島也一定在房間裡,便打開了紙拉門。
   
十三

  房間裡只有初枝一人,她被嚇得用撕裂般的聲音喊著,抬起身來。阿島的床鋪是空的。
  「啊,對不起。」
  初枝將兩手支在身後,向壁龕的方向滑去。
  兩隻大眼睛被嚇得閃出綠光。
  它像是一雙動物的眼睛,反而使對方殺氣騰騰。
  由於伯爵剛剛喝過他裝在旅行包中帶來的小瓶烈性酒,所以,初枝看上去似乎有一種異樣的美。
  初枝可能並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從偷聽的走廊裡回到房間,並躺在床鋪上的。連外褂也沒有脫掉。
  走廊的燈光從沒有關緊的紙拉門的縫隙中照射進來,浮現出初枝的側影,這實在是難以抵禦的誘惑。
  伯爵闖入房間裡。
  初枝縮緊雙膝,當將要轉身的一瞬間,碰翻了壁龕裡插花用的瓶子。
  當瓶子裡的水流到她的手背上時,她嚇得剛要站起來,便又倒下了。
  伯爵的手接觸到她的身體,她只能從纏繞著的袖兜上咬著自己的大拇指,連顫抖的力量都失去了。
  「喂,喂!」
  她覺得似乎有人在召喚她,睜眼看時,伯爵正在搖著她的頭。
  初枝跳了起來,但她踩住了衣襟,踉踉蹌蹌地剛要逃走,卻撞在牆上倒下了。
  這完全是盲人的動作。
  她揮動了兩三次手臂。
  「媽媽!」
  她想喊,但嗓子緊得發不出聲音來。
  「啊,好痛,這是怎麼了,胸口痛!」
  伯爵說著,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可以問問你媽媽。但是,我不會向你道歉。我是為了對禮子那東西進行報復才到這裡來的,可是……」
  「小姐。」
  初枝小聲說著,這時才清醒過來,臉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那個小姐什麼的,不要去管她。她只是告訴我,你是一個奇妙的女孩。現在我是這麼想的。我要為你做我所能做到的一切。」
  初枝突然重新坐好。像周圍的寂靜一樣,幾近死亡的憤怒氣氛迫近伯爵。
  猛然間傳來千曲川潺潺的流水聲。
  旅館的老闆娘也來洗澡,阿島被她拖住聊了好半天,當阿島回到房間時,初枝不見了。
  床鋪散亂著。
  阿島大吃一驚,她翻著衣架下的淺筐,初枝的衣服也不見了。
  「糟了!」
  阿島連忙跑到樓上一看,伯爵的房間十分安靜,他已入睡了。
  浴室裡也沒有初枝的身影。
  女傭們也說沒有看見她。
  初枝的草鞋還放在鞋箱裡。
  從院子登上河岸的木門在開著。
  「初枝,初枝!」
  阿島一面瘋狂地喊著,一面驚慌失措地在河堤上搜尋著。
  初枝的聲音似乎迴盪在春夜的四面八方。阿島下到河灘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22:19

櫻花叢中


  「初枝!那不是初枝嗎?」
  打招呼的人是有田。
  「怎麼了,就你自己?媽媽呢?」
  有田每天早飯前有出去散步的習慣,到谷中的墓地或上野公園去走走。今天早上為了買麵包,便走下坡道,來到廣小路。這時,他發現一個姑娘走在前面,有些行人甚至停下腳步回頭望她。
  連電車道對麵店裡的小夥計,也取下櫥窗的閘板,抱在手裡,向這邊張望著。
  現在還不到公司職員上班的時間,清晨的電車以輕輕掠過的聲音向前駛去。
  在只照射在街頭屋頂的朝陽下,已經開了七分的櫻花有些發白,顯得生機盎然。
  工人打扮的男人們,目不斜視匆匆趕路;什麼地方似乎在修建鋼筋建築,不時傳來敲打金屬的聲音。但是,此時此刻,都市的氣氛仍未現實地體現出來。
  它給人的感覺與黃昏恰恰相反,也許仍然應該稱之為清晨的黃昏時分。
  昨夜可怕的殘夢,彷彿無謂地出現在這一時刻,她神情恍惚地走著,這就是初枝。
  由於極度的恐懼和疲勞,昨晚初枝一乘上火車,便昏睡過去。
  正因如此,她沒有發狂。是神賜予她的一場睡眠,是來自生理的自救。
  初枝不顧一切地逃離了名月館,當她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來到戶倉車站。
  她買了一張去長野的車票,乘上半夜行駛的火車。
  她連自己弄錯了上行和下行而坐上了反方向的火車,也沒有注意到。
  一覺醒來,一切順利,只覺得頭腦裡一片空白。
  「這是東京,是小姐住的東京。」
  她一門心思地想著這件事,居然很鎮定,還付清了手續費。
  真正的初枝被伯爵「殺死」之後,另一個初枝又站了起來,她像一個被某種裝置驅動的偶人似的,向前走著。
  「你已經完全能一個人外出走路了。」
  有田說。
  他看到初枝彷彿是在雲端裡走路的樣子,只以為那是由於她剛剛復明的緣故。
  然而,她的臉色蒼白清冷,使有田感到情況非同尋常。
  「你媽媽還沒有起床,你就一個人出來了?什麼時候來東京的?」
  「剛才。」
  「剛才?」
  初枝臉上的微笑,比她那離奇的話語,更令有田吃驚。
  「你說是剛才?是今天早上嗎?」
  初枝用發呆的眼神盯著有田。
  「你媽媽呢?」
  初枝的大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我想到小姐那兒去。」
  從她十分純真的聲音迴響中,傳來了某種悲劇性的東西。
  「小姐。」
  初枝喃喃地說。
  有田再也不問什麼了。
  他彷彿是帶著一個稍加粗暴對待就會消失的幻影似的,悄悄地扶著她走了。
  「你先到我家裡休息一下,我替你找禮子。」
  進入散發著醬湯香味的正門,當有田牽住她的手時,初枝嗚咽著有些神志不清了。
   


  有田的妹妹朝子,連圍裙也未來得及脫下,便從廚房裡跑了出來。
  只見來了客人,剛要在門口跪坐下來,又立即改了主意而抱起了初枝的肩膀。
  讓初枝在飯廳裡坐下,便趕快備好早餐。
  朝子雖然什麼話也沒有說,但從她那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為初枝又擺上一份餐具的動作看上去,她是費盡了心思的。那是一份只有女人才能領會的好意,這對於痛苦得心在流血的初枝來說,更加感到溫暖。
  「什麼都沒有,我也是學生,就像全是男人的家庭一樣。」
  受到這樣隨意的招待,初枝也不由得拿起了筷子。
  但是,當把醬湯端到嘴邊時,初枝哇地一聲噁心得要吐。
  她是不可能嚥下食物的。
  眼邊紅紅的,眼睛裡滿含著淚水。
  初枝按著緊繫腰帶的胸口,躺倒下去。
  朝子還以為她不喜歡吃醬湯,有些吃驚的樣子,但又急忙跑上樓去。
  傳來了關套窗的聲音。
  朝子馬上就下來了,用不容分說的語氣催促著初枝:
  「快去躺一會兒,你太累了!」
  朝子在樓上為初枝鋪好的被褥旁,一面為她解著腰帶,一面說:
  「你看見公園的櫻花了麼?」
  「這是我的衣服,你就當作睡衣穿吧。」
  朝子在棉綢裌襖的外面套上一件浴衣。
  「我哥哥到研究室去,就剩我一個人,你就好好休息吧!要我幫你換衣服嗎?」
  初枝像是在護著自己的身體似的,縮起肩來。
  「不要。」
  說著,她目不轉睛地仰頭望著朝子。
  當朝子從樓下取來粗茶和水時,初枝已經換好了衣服,規規矩矩地坐在床鋪旁邊。
  「哎喲,你不躺下怎麼能休息呢。腳冷嗎?我灌個熱水袋吧!」
  初枝搖搖頭,連忙脫下襪子。
  她那天真無邪帶有幾分孩子氣的動作,讓朝子感到無可名狀的可愛。
  掀開被子,用哄孩子睡覺般的心情,將手輕輕搭在初枝的肩上,似乎要用手撫摸的感覺讓她放下心來似的。朝子隨後便下樓去了。
  「哥哥!」
  她在門口小聲喊道。
  有田走過來,朝子拿著初枝的木屐,把正面拿給他看。
  只見那上面燙有「戶倉溫泉名月館」的字樣,是一雙紅帶子的在院子裡穿的木屐。
  兄妹二人面面相覷,又回到飯廳裡。
  「她就是初枝吧?以前哥哥說過要住在我們家的那位?」
  「嗯!」
  「怎麼回事?」
  「在上野車站附近遇到的,會不會是私自離家出走的呀?」
  「真可憐,她累壞了……」
  朝子那聰慧的眼睛裡顯出了憂鬱的神色。
  她不化妝,容貌也並不十分漂亮,但卻閃現著智慧和嫻靜的光芒。
  「該給她家裡拍封電報吧!是長野嗎?」
  有田點點頭,開始吃飯了。
   


  朝子讀書的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正在放春假,有田到研究室去了。
  「你要好好照顧她啊!」
  有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不要問她多餘的事。」
  「好吧,如果是她,我沒問題。」
  「什麼沒問題?」
  「我很高興呀!她喜歡親近人,從第一眼看見她時,就覺得這個人好像是來找我的。」
  「是麼?」
  有田路過上野車站,給阿島拍了封電報。電文的大意是,初枝平安,勿念。寫完後,他又略想了一會兒,又加上了「請原諒」三個字。
  有田想像著,初枝是為了要同正春斷絕戀愛關係而出走的。他又想,會不會是因為自己寫了那封信,才使阿島下了這番決心的。事到如今他後悔了。
  方纔初枝曾說「我想到小姐那兒去」,他將這句話單純地解釋為初枝的本意是想見到正春。
  如果自己沒有遇上初枝,她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想到這裡,有田感到後怕。
  朝子送走了哥哥,想讓初枝能安靜地休息,她進到飯廳隔壁的房間裡,人雖然坐在桌前,但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她牽掛著樓上的初枝,強忍著不去看她,但卻一次次地站起身來去看飯廳裡的掛鐘。
  十點多了,還不見初枝有起床的跡象。
  「已經四個小時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
  想到這裡,她突然不安起來,輕輕地上樓去,只見初枝正睜著一雙大眼睛:
  「哎喲!你醒了?沒睡著嗎?」
  「睡得很好。」
  初枝微笑著說,突然又覺得不好意思似的,準備起床。
  「沒關係的,別動!」
  朝子將手放在被子上,按著她的胸。
  初枝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天真地仰臉看著朝子。
  春天正午的陽光從套窗的縫隙間照射進來,房間裡暖洋洋的,初枝的雙頰浮現著柔和的薔薇色。
  「不餓嗎?」
  「不。」
  初枝搖搖頭。
  隨後她便起來,坐在草蓆上,好像想起來似的鞠躬道謝。
  「多謝了!」
  「說什麼呀!嚇了我一跳。」
  朝子笑著說:
  「有精神了!打開一下套窗好嗎?從我家樓上也能看見櫻花呀。動物園裡夜間的櫻花最美。只有櫻花開放的季節,公園在夜間也開放,今晚我們去看看吧!」
  她不得不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說出這番話來。因為初枝那幾乎要哭出來的情感,深深地打動了她。
  「沒有關係的,不要換了!」
  初枝正要換衣服,卻被朝子制止了。當朝子打開套窗,她猛然站到暖洋洋的走廊去。
  「已經給你媽媽拍去電報了,你放心吧!」
  「媽媽。」
  初枝小聲說著,肩膀顫抖起來了。
   


  有田拍出的電報,由長野的花月飯館用電話傳達給戶倉的名月館了,但是卻沒有立即告訴阿島。
  只讓阿島知道初枝已平安地回到長野去了。這也是旅館人們的良苦用心。
  昨天夜裡,阿島曾倒在千曲川畔,那裡是千曲川的下游,距名月館有相當一段路程。
  急昏了頭的阿島,認準初枝是投河了,也許是她看見初枝的幻影出現在夜間的水面上,於是,她也想隨之走進河裡。
  衣服的下擺被河水沾濕了,鞋被沖走了。
  事後回想起來,一半像是在夢中。但是阿島還記得兩隻腳像被冰冷的水絆住了似的,她大吃一驚向後退去。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她才得救了。
  當她醒過來時,聽到了前來接她的旅館掌櫃的腳步聲。
  「哎喲,實在對不起,驚動大家。」
  掌櫃對於阿島這沉著穩重的寒暄反而感到茫然了。不過,她似乎是當有人走近時,才甦醒過來的。在那之前,可能是暈過去了。
  由於衣著不整,覺得不好意思,阿島從屋後的木門進去,逃進房間。
  名月館的女老闆笑著走進來。
  「聽說初枝已經回長野了呀!剛才打電話問了車站。因為當時上下車的人很少,賣票的人還記得。哎,這就好了。」
  「是嗎?」
  剛一安下心來,阿島便打起寒戰,渾身發冷,上牙打下牙地發起抖來。
  「給家裡、長野的家裡也打電話了麼?」
  「是的。」
  老闆娘一看到阿島憔悴蒼白的面容,便撒了個謊。
  「聽說初枝已經回去了。」
  「是嗎?」
  阿島感到起滿雞皮疙瘩的臉硬邦邦的,渾身每一個關節都痛得鑽心。
  「這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不然,會生病的喲!」
  半夜,阿島便發起高燒來了。
  但是,由於剛剛鬧騰過,便沒有再去叫起旅館的人,一直忍耐到第二天早上。
  頭腦裡還是亂得很,沒有料到自己是生病了。一心想著初枝能夠平安無事,實在值得慶幸。枕頭都被她哭濕了。
  旅館老闆娘覺得總是這樣瞞著阿島也不是個了局,於是便給花月飯館掛了電話,而對方卻說,初枝沒有回去。
  花月那邊也大吃一驚,於是,又是打聽各種線索,又是派人去車站,忙亂之中,天已亮了,這時收到了有田的電報。
  名月館的女老闆在電話中得知這一消息。
  「東京,您說她去了東京?」
  她感到十分意外。
  「那是不是坐了上行的火車呢?奇怪呀!聽說買的是去長野的車票,如果是東京,方向也不對啊!」
  「是啊,可是……」
  「喂,您說是一個姓有田的人吧!」
  「是的,是有田。您就這樣告訴老闆娘吧!」
  「那,是一個什麼人?可靠嗎?」
  「啊,我想我家老闆娘可能認識他。」
  老闆娘不想讓阿島聽到這個電話,便壓低聲音說:
  「我想最好不要馬上告訴她,從昨天夜裡發高燒,而且又特別疲倦……」
   


  花月的女傭拿著耳機,好像跟身後的什麼人在商量。
  「喂,是不是由我們這邊陪著醫生去接她。」
  「啊,那倒不必了。不過,如果方便,請派位醫生來也好。」
  「好的,我也過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家裡人都很擔心。」
  「是啊,我不知道啊!一點都不清楚。」
  名月館的老闆娘冷淡地說。
  「是的,這樣驚動您,真是……一同去的客人,昨晚也住在您那邊嗎?」
  「是的,他好像很早就到另一個房間休息去了。」
  不消說,老闆娘已經估計到昨晚的那場風波是由矢島伯爵引起的,所以她總想打探點消息,但又覺得有點卑鄙,於是便作罷了。
  關於花月飯館接受了矢島伯爵幫助的傳聞,也傳入名月館老闆娘的耳朵裡了。所以,如果解釋為阿島企圖將初枝交給伯爵照拂,初枝由於驚恐而逃了出去,這是最簡單的了。昨天晚上的阿島,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
  但是,阿島不會選擇多年來一直關係密切的名月館作為幹那種事情的場所,而且是自己說希望初枝也能同來,將她邀請來的。
  老闆娘告誡女傭們,絕對不許走露風聲。
  然而,到了早晨,伯爵聽說初枝失蹤,阿島病了時,連他也神色大變。
  在得知初枝的去向之前,他在房間裡悶悶不樂,默不作聲。
  「真夠糊塗的,怎麼能把這種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呢?」
  老闆娘申斥著女傭,自己去了伯爵的房間,說初枝已經回長野去了。但她沒有提到東京來電報的事。
  伯爵聽到後,立即獨自離開了旅館,臨行前留下一封信,並說:
  「將它交給阿島。」
  阿島也沒有出去送他。
  旅館的老闆娘來到阿島的房間。
  「我讓客人回去了,對吧?」
  說著,摸了她那滾燙的額頭,但伯爵的信卻沒有拿給她看。
  從長野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傭。
  紅十字醫院的醫生稍後才到。
  醫生說,高燒的原因雖然還不清楚,可能多半是由於精神受到刺激和過度疲勞引起的,只要安心靜養,估計不會有大問題。
  當阿島得知初枝在東京的消息時,已經是事發後的第三天了。
  「聽說是在一位有田先生家裡。」
  「有田先生?在有田先生那兒?」
  阿島在臥床上坐了起來。
  「如果是有田那兒……」
  初枝可能又在接受禮子的照顧。
  那樣的初枝居然獨自去了東京,這對於阿島來說,簡直像做夢一樣。
  身體還支撐不住,腦袋裡空空的,只覺得一陣陣地嗡嗡作響,阿島兩手支在身旁。
  解開了頭髮,像病人似的束起來,頭頂上露出一條頭髮稀疏的縫兒。
  旅館老闆娘好像頗有顧慮似的皺起眉頭。
  「來信了呀,要不要給她看看?」
  說著,對阿島的女傭使個眼色,便出去了。
  一共有三封信,是初枝、有田和伯爵的。
   


 
  讓您擔心,實在對不起。
  請寄來衣服、錢,還有日常用的東西。
  現在我穿的衣服是借有田先生妹妹的。
  她是一位將要成為女子中學老師的小姐,對我非常熱情,她教我寫這封信,但我想早些寄出去,等不及了。
  有田先生說,我最好先不回去,暫時留在東京。
  我也是這麼想的。
  關於這件事,有田將要寫信詳細告訴媽媽。
  初枝像通常小孩子習字一樣,信寫得有點兒冷淡。
  當她寫到這裡時,似乎不知該怎樣寫才好,塗改了幾次之後,又接著寫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來到了東京。
  本來買的是去長野的車票,見到來的火車便糊里糊塗地上去了,也不知是上行的,坐上車便睡著了。
  在上野遇到有田先生,他帶我到他家裡來了。
  媽媽,一切我都想開了。
  這次來東京,也許是想向禮子小姐道過歉,然後就去死的,但是,現在我已經不想同任何人見面了。
  真對不起媽媽。我特別害怕,嚇得不得了。
  媽媽為我操了多少心啊!我是個雙目失明的孩子。
  我要堅強起來,好好安慰媽媽。
  我已經不哭了。請不要惦念我!媽媽也對禮子和正春死了心吧!
  他們兩人說不定怎樣憎恨我哪!
  按有田先生說的,我暫時留在這裡,可以嗎?
  我不敢離家一步,只聽著有田先生的妹妹同我聊天。她叫朝子。
  我將一切都忘記了,精神很好。
  阿島又重讀了一遍,發現字寫得哆哆嗦嗦的。
  信寫得雖然像謎一般,但從文字深處卻傳來了初枝的深深的恐怖。
  阿島打開了有田的信。信寫得很簡單,大意是見到初枝的樣子,覺得讓她獨自回長野很不安全,所以暫時將她留在家裡。
  信中還寫著這樣一段話:
  
  她似乎總是認為自己做了什麼相當壞的事,所以,我盡量告訴她:像你這樣的人是決不會接近世間罪惡的。
  矢島伯爵的信,用的是旅館房間準備的信紙。
  「是封留下的信。」
  阿島忽然臉色蒼白,讀著讀著幾乎暈倒。
  
  我做了對不起初枝的事。這件事由我負責。當我來到長野一看才發現,我並非完全是出於對禮子進行報復的心情,才想得到初枝的。初枝的姐姐禮子,最近對我進行了蠻橫無理的侮辱。等你平靜下來之後,到東京來,我們再談。
  阿島坐了起來,帶著近似瘋狂的眼神,整理行裝準備回家。
   


  初枝的信,近乎童話一般,但她當然不會知道如何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內心感情。
  不僅如此,初枝似乎生來就不會表現自己的堅強,自然地任憑他人去感受,這就是初枝。
  初枝使這種感覺散發出鮮花般的芳香。
  自己不做壞事,別人也不會對自己做壞事。她就是以這一純樸的觀念去同這個世界相聯繫著的。
  因此,當遭到那種不幸時,這一聯繫便撲哧地斷開了。
  而且,連自我也迷失了。
  猶如在支撐著破碎的心,總覺得週身疼痛,很快便像大病初癒似的,年輕的生命又回到了她的體內。但是,初枝卻連這也覺得像是罪惡,而為之恐懼。
  「唉呀!」
  初枝夜裡一次次地跳起來,驚醒了朝子。
  有時還踢開被子逃出去,頭撞在牆上,茫然若失地坐在那裡。
  這和撞在戶倉名月館的牆上倒下時是一樣的。
  「你緊緊抓住我睡就會好些。」
  朝子說著,握住了她的手。
  鑽進被窩,關上電燈,初枝馬上便會哭出來,所以只能一直開著燈。而朝子由於不習慣而難以入睡,有時初枝的睡臉讓她看得入迷。
  初枝顯然是患了恐怖症。
  一聽到路上行人或後門口推銷員的聲音,心臟就突然停止跳動,以為會不會是伯爵或正春。
  現在她也害怕同正春見面。
  尤其是鑽進被窩以後,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恐怖情景,又歷歷在目。
  為了逃離伯爵,她拚命地捕捉住正春的幻影跑開。
  她只有盡可能強烈而真實地追憶和描繪同正春接吻和擁抱的情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方法驅散伯爵的影子。
  只有那種肉體的幻想,才使初枝獲救。
  於是,初枝萬分苦悶地懷念起正春來。
  由於自己遭到玷污,不可能再與正春見面了,反而使她真正懂得了跟正春在上林溫泉發生的事情。
  初枝那顆幼稚的心,突然像成熟的女人一樣感到疲勞。
  「連正春也和伯爵做同樣的事……」
  一想到這裡,初枝愕然失色,覺得自己像惡魔一樣,羞愧難當。
  然而,無論是有田,還是妹妹朝子,從這樣的初枝身上,只能看到一種經過磨練而變得清澈透明的純潔。
  有田對初枝說:
  「到動物園去散散心,怎麼樣?」
  但初枝卻不想離開家門一步。
  她只從樓上的走廊上,越過鄰家的院子和屋頂眺望櫻花。
  「昨天夜裡怎麼樣?不再做可怕的夢了吧?」
  「是的。」
  「我原想整夜都握著你的手,但我一睡著了,好像非得鬆開不可。」
  朝子說著,笑出了聲。
  初枝也隨之微笑。
  春日裡的欄杆也是暖和的。
  「我不讓媽媽離開。」
  「是啊,媽媽嘛!」
  朝子好像嫌晃眼似的瞇著眼睛仰頭望著街上的天空。
   


  在街角的向陽處,孩子們在吹著肥皂泡。
  這彷彿是一個應該到海邊去遊玩的好天氣。
  「媽媽也該接你來了吧!」
  朝子摸了一下初枝的耳朵。這裡也有一縷春光,透過耳朵可以看見血色。
  朝子覺得當初枝喜歡的人接觸到她的身體時,對她來說似乎是一種安慰。這與其說是女孩子的癖性,還不如說是對失明時的一種留戀。
  然而,當有人從身後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時,她卻非常害怕。
  朝子朦朧地察覺到那似乎是肉體將會受到傷害的恐怖。
  「即便媽媽來了,你也暫時留下吧。哥哥說了,你要寄住在我們家裡。」
  「好的,小姐她……」
  「你是說禮子吧。她也時常到我家裡來。不過,像我這樣平凡的女性,有些難以同她交談。」
  朝子爽快地說。她好像要主動地進一步向初枝吐露秘密似的。
  「初枝,你知道嗎?我覺得她好像是我哥哥的戀人,一點也不般配,是吧?真是讓人難以相信。」
  「不。」
  「是嗎?那種事情,哥哥對我什麼也不說。等哥哥回來,你逗逗他!」
  初枝臉微微地紅了,沉默不語。
  「像那樣一位碰一下手都會折斷的嬌小姐,我想哥哥是不會跟她結婚的。」
  「不,不會的!」
  初枝搖搖頭。
  她那種認真的樣子,連自己也感到吃驚,當她猛地垂下視線的一瞬間,初枝的心嚇得縮緊了。
  從孩子們吹肥皂泡的那個街角上拐過來的是正春。
  初枝儘管想躲起來,但彷彿像觸了電似的,目不轉睛地望著正春。
  正春邊走邊找著門牌。
  初枝幾乎要從樓上喊出聲來。
  朝子被初枝激動的樣子所感染,也凝視著正春。
  當正春進門後,初枝像猛醒過來似的,逃到房間裡面去了。
  她縮成一團坐著。
  「怎麼啦?是誰?」
  朝子正感到驚訝時,門口有人在說話。
  「來了!」
  朝子答應著,匆匆下樓去了。
  「我是圓城寺。」
  正春好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來的,他的聲音低沉,強而有力。
  「有田先生在家嗎?」
  「啊,我哥哥到研究室去了。」
  「是嗎?我想見一下初枝小姐。」
  「是,請稍等。」
  看來好像是禮子的哥哥,初枝又嚇成那副樣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朝子迷惑不解地上了樓,只見初枝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他說是圓城寺,請他上來吧!」
  「我不同意。」
  初枝小聲說著,自己忽然站起身來。
   


  連初枝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來到門口,剛好同正春打個照面。
  「請進!」
  朝子對正春說,然後又回頭對著初枝。
  「請到樓上吧,雖然房間很亂。」
  「不,不必了!」
  正春說著,但對朝子卻看都不看一眼。
  「出去走走好嗎?」
  「好的。」
  初枝點點頭,人已走到門外的鋪路石上去了。
  朝子也感到沉悶緊張。
  「初枝,你到哪兒去呀?」
  因為朝子的話帶有幾分責難的語氣,所以正春也意識到不該不告訴去向。
  「到哪兒去呢?」
  他在問初枝,但初枝卻只是呆呆地站著。
  「對了,我們去博物館吧!就在博物館的院子裡。」
  正春很不自然地快活地說。
  朝子對正春帶有幾分諷刺意味地向初枝說:
  「初枝!盡可能早點兒回來,我不放心啊!」
  初枝像吃了一驚似的回過頭來,看了朝子一眼,眼神裡充滿了難以形容的悲哀。
  朝子想要跟在他們後面,但還是上樓目送著他們走去。
  「哎喲,你忘記換衣服了!」
  她不由得想大聲叫住初枝,但還是忍住了。
  初枝比朝子長得身材高大,穿著朝子的衣服,袖長和袖兜都顯得有些短。而且是素氣的棉綢經過翻新的衣服,還是漿過的。
  仔細看時,真是一個可憐的背影。
  朝子從來沒有聽到哥哥談起有關初枝和正春的任何情況,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兩人是戀愛關係。
  然而,看上去,初枝卻像丟了魂兒似的被拖著走去。
  當兩人的身影向著音樂學校的方向消失後,朝子急忙關好門。
  然後,她便匆匆趕到博物館門前,但她畢竟沒有進去,坐在公園樹陰下的長凳上,從那裡可以看見博物館的門。
  這時,公園裡正是賞花人多的時候。
  博物館裡也有許多來自農村的參觀團體,正春並沒有進入表慶館,而是到正在施工的主樓的後院去了。
  兩人很少說話。
  兩顆心緊縮成痛苦的硬塊,稍一碰撞便感到疼痛,但又找不到可以交流的頭緒。
  「聽禮子說你來了,但我沒有想到會是真的。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對不起,我是一個人來的。」
  「正因為是一個人,不是更應該告訴我嗎?不過,你一個人來了也好。你應該讓我去接你呀。」
  初枝蒼白的臉扭到一旁。
  「聽說前些天你媽媽來過,那時,她也沒有跟我見面。據說她和我父親、還有禮子都談了我們的事情。」
  「對不起。」
  「怎麼了?為什麼一個人來了?難為你竟找到了有田家。」
  「嗯。」
  眼前的路似乎雲霧朦朧,初枝像是踏在空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22:53

鮮活的小鳥


  非但阿島對正春的父親採取了那種會面方式,而且,甚至禮子也要他設身處地為初枝著想,因此,正春遭到了父親的嚴厲訓斥。
  父親的憤怒異常瘋狂。其中包含著不能單單認為是兒子戀愛,彷彿是自己的願望遭到踐踏,過去的罪過被揭露似的狼狽。
  看上去他突然衰老,在旁人眼中甚感可憐。
  罵禮子的話語中也充滿了刻骨憎恨。
  畢竟未脫口說出禮子是阿島之女,但禮子已經對其冷冰冰的態度感到毛骨悚然。她已變得十分意氣用事。
  姐姐房子見父親勃然大怒,如同往常一樣,笑著說:
  「爸爸您也太死心眼了。禮子那不合拍的正義感,也許以為是那姑娘對母親表示孝順,如果她提出只要不答應正春結婚,自己就不結婚的無理要求,不如將計就計,痛痛快快地答應下來。禮子這孩子表面上顯得很聰明,心裡卻沒什麼主見。因此,她與伯爵的婚禮若能早日舉行,反而有好處。正春他結婚,反正要等到大學畢業之後。是三四年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呢……」
  對這種極平常的主意,子爵心裡也覺得的確有理,可他卻又說:
  「不過,禮子是那個女人的女兒,而且還對我講那種話,你想想看,哪能對謊言也輕易點頭?」
  「噯,爸爸。禮子會認真地考慮那種事嗎?」
  正春離開大學宿舍回到家。
  較之父親的憤怒,他更不忍心看到的是母親憂心忡忡的樣子。
  雖一開始就有那種心理準備,可實際上障礙一擋在面前,思念初枝的純情就反倒憋得愈發難受,然而,卻不能下定決心踏上不顧一切地向前邁進的道路。
  隨著為初枝感到良心受譴責之痛苦的加劇,空想也就變得愈發美妙。
  當從禮子口中得知初枝獨自一人來到有田家時,首先也是自己的懦弱受到了責備。他懷著對初枝祈禱般的心情謝罪。
  「哎,怎能讓那樣的姑娘獨自出門。」
  他對自己的窩囊感到懊悔。
  起初正春以為:由於初枝也懂得兩人的戀愛靠不住,無法靜心等待才突然跑出來的。
  正春為初枝的癡情所感動,對身為男人的自己深感羞愧。
  然而,連做夢也沒想過已緊緊拴在一起的兩人竟會分離。
  他現在還是那個仍身著高中舊制服去見初枝的正春。照理已該穿上大學新制服讓她看一看,卻感到不好意思。
  連對禮子也無法坦率地說出「我去見初枝」這句話,便悄悄地溜出家門。
  跟初枝一見面,看到的是她皮膚乾巴巴的,在向陽處幾乎要倒下。初枝那身軀的空殼裡,只剩下一種莫名其妙的膽怯。
  「怎麼會這樣痛苦呢?」
  心想那是由於無法承受對戀愛的擔心。
  他垂下頭,嘴裡卻講出了見外的話。
  這樣,初枝的反應是毫無喜悅的過分冷淡。
   


  正春對愛情的良心就如今的初枝而言,早已成為無緣的獨角戲。
  初枝從軀體深處痛苦地湧上來的是一種盲目的難受。
  正春認為自己給初枝播下痛苦的種子,這固然不錯,在初枝看來,有正春在這裡才是痛苦。她只想逃避開。
  猶如被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所誘惑,她忽然跑了出來,可與他並肩而行卻只能覺得痛苦,彷彿感到只有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兩人才能真正地互相挨著。那是隱隱約約的可悲的惟一依靠。
  「讓你一個人受苦,對不起。」
  在樹陰的長凳上,正春想要握住初枝的手,初枝驚愕地躲開身子。
  正春詫異地環顧四周。
  「很安靜吧,在市內竟有這樣的地方,真令人驚奇。」
  昔日庭院的景致一如往昔,樹木茂密。
  在深處的德川將軍廟裡築巢的鳥兒,展開白色的翅膀正在飛翔,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這裡竟無行人蹤跡。
  四週一片靜謐,主樓施工的聲音也滲入了鬱鬱蔥蔥的綠葉之中。
  「能見到你太好啦。只要能見面……」
  說著正春欲擁抱初枝肩膀,初枝又一次躲開身子。
  而且,她哭了起來。
  可是,好像害怕什麼似的,突然又止住哭泣。
  正春心裡有些納悶,問:
  「到底怎麼了?」
  「我,已經……」
  初枝嗓子哽咽。
  「我,已經和……」
  無論如何,後面的話也講不出口。
  「讓我回去,我要去遙遠的地方。」
  「對。真想一起去遠方。」
  「不對,您今天來幹什麼的?」
  初枝突然頂撞他。
  正春嚇了一跳。
  「什麼來幹什麼的?來見你,怎麼說來幹什麼的?一離開你身邊,我不是只想見到你嗎?」
  初枝好像連那話也沒聽見,面無表情地說:
  「一切都不行了。我已經……都變成了這模樣啦。」
  這是一種不讓正春接近的執拗的聲音。
  正春感到有點出乎意料。
  感到在初枝身上出現了異變。
  接著,正春就像要戰勝自己的不安,突然用激烈的口吻說道:
  「你什麼也沒變,哪裡都沒變。不是就這樣活生生地坐在這裡嗎?」
  於是,初枝這個有稜有角的活人,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靈。
  「怎麼會變!你不就這樣坐在我眼前嗎?」
  「不。」
  初枝搖頭。
  「已經不在,確實不在了。」
  「什麼,你瞧!」
  說著,正春猛撲上去,抱住她。
  「這是什麼?你的身體,是我的人,你瞧,在這裡……」
   


  接著,正春彷彿要確認初枝的存在,使勁兒搖晃她。
  「這不是你嗎?」
  「不一樣,已經,不一樣了。」
  初枝搖頭否定。
  「什麼地方,怎麼不一樣?」
  然而,當他一接觸到初枝的脖子,冷汗沾滿了他的胳膊。
  初枝渾身發抖,她猛地撥拉掉正春的手。
  「請您,什麼也不要再說……」
  「我什麼話也不說。不管你發生什麼事,什麼都不說,可是,一見到你,簡直就像是我讓你受苦似的。」
  「嗯。」
  初枝點點頭,抓住長凳靠背抽泣。
  「對不起。」
  正春感到初枝已完全關閉了自己身體的所有窗口。
  自己的心靈無法與她相通。
  「你到底是因為悲傷而哭還是因為厭惡我而哭,弄不懂啊。」
  正春焦躁不安。
  初枝悲傷得心痛如絞,深處尚有顯然冷靜的地方,正春的聲音傳到那裡也猶如與己無關。
  初枝感到奇怪:自己已說到那種程度,可為何正春還不明白。
  她忽然意識到也許是為安慰自己,他才故意佯裝不知,這樣一來,她覺得自己實在太卑鄙,不能再沉默了。
  「我……不能再見您。只想單獨呆一會兒。」
  「你變心了?」
  「嗯。」
  「那,來幹什麼的?獨自跑到東京。」
  「不知道。逃出來的。」
  「逃出來?是媽媽叫你跟我斷的吧。」
  「不,矢島先生……」
  「矢島先生?矢島他怎麼了?」
  「他來過。」
  初枝發出了刺耳的哭聲。
  正春彷彿突然遭到拋棄,面色蒼白。
  令人無法置信。
  正春做夢也未想到過,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別的男人會把初枝視為女人。他甚至是那樣粗心大意,只在心裡愛她。
  在自己幾乎要消失的一瞬間,出於強烈的憤慨,他突然猛揍初枝。
  初枝如同一塊濕布軟弱無力地倒在長凳前面。
  哭聲也倏忽停止。
  正春目瞪口呆。
  緩過勁兒來一想,自己只不過口頭上承諾同初枝結婚,置她於長野不管不問,自己又為她幹了些什麼呢?
  難道不是讓初枝獨自受苦嗎?
  倘若沒有跟自己的關係,姑娘也就不會有視她為女人的男人。
  「啊,完蛋了!」
  他後悔不迭。
  初次接吻時,從溫室逃出來摔倒在地的初枝也是這副模樣。
   


  初枝臉朝下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聞到了春天泥土的芳香,她瞇縫著眼睛,只見長凳下面開著青苔花。這是多麼小巧的花啊。
  被正春一揍,鬱積在心中的痛苦大概找到了發洩的機會,以女人特有的一種羞恥心,猛地想要統統發洩出來。
  一知道他已完全失望後,她的心情便平靜下來。
  她覺得自己太卑鄙,而另一方面正春卻很高潔。對現在的初枝來說這是一種安慰。
  「什麼事也沒有,是我不好。」
  過了一會兒,正春這樣嘟噥。
  好像確實什麼事也沒有。
  在鮮花盛開的風和日麗的大白天,一點也找不到初枝已變得那樣的實際感受。
  由於無法捉摸的失望,年輕的心盡在徒勞地跳動。
  「什麼事也沒有,什麼事也沒有。」
  正春對自己自言自語。
  除了安慰初枝,現已別無他策。
  「是你媽媽不好吧。」
  初枝驚愕地抬起頭。
  「媽媽?跟媽媽沒關係。」
  「可是,你媽媽不在你身邊嗎?」
  「媽媽她什麼也不知道。她很痛苦。」
  「你才痛苦呢。再也不要回長野去了。初枝,你單獨能住公寓這種地方嗎?待會兒我去見禮子,跟她商量商量。」
  說著說著,正春胸中又燃起新的怒火。
  初枝受過矢島伯爵的侮辱,可怎能又讓初枝和自己一起去見自己的妹妹呢?
  一想起受屈辱,見初枝身體並無特別變化的跡象,這樣躺在自己的眼前,不禁產生一種莫名的憎惡。
  「你準備趴到什麼時候!不成體統。」
  初枝嚇得一哆嗦爬起來朝對面站著。
  「小姐?」
  初枝壓低聲音呼喚。
  「就是死也不能再去見小姐!」
  「可是,因為禮子與矢島有過婚約,所以我要跟她講,你別吱聲。如果禮子嫁給他的話,這種……」
  正春聲音發顫。
  「啊!」
  初枝幾乎要摔倒,拚命叫喊:
  「小姐她……小姐她……」
  「不,別為那種事發火。婚事這樣一來也就告吹了。那反而對禮子有好處,禮子很喜歡你,就像喜歡妹妹似的。」
  「小姐是我姐姐。」
  初枝眼前發黑。
  「對啊,你們兩個人難道不能變成真正的姐妹那樣嗎?」
  「不。是我真正的姐姐。」
  「所以嘛……」
  「不對。小姐她是我媽媽生的孩子。」
  「唔?」
  正春目瞪口呆。
   


  從樹木中間的長凳上往博物館大門方向眺望的朝子,無意中轉身朝美術館方向一望,吃驚得幾乎要站起來。
  和一個男人一起從那正面大門走下來的好像是禮子。
  朝子從長凳上起身走過去。
  朝子是第一次看到禮子身穿和服盛裝,遠遠望去一眼就認出來是她。
  從台階中間筆直走下來那得意洋洋的派頭像她,最富特色的還是她向男人微微頷首時,肩部以上的動作。
  禮子像是在跟同行者告別。
  「在回家途中想不想順便去我們家。」
  朝子想起是鎖了家門出來的。
  那男人好像讓車在等,他強迫禮子與自己同行。
  朝子既然已走出樹陰下,來到草坪中間的路上,無論如何已無法再躲避。
  禮子一看清是朝子,便突然離開男人身旁。
  朝子加快腳步迎上前去。
  「怎麼看都覺得像您。雖然您身穿和服,還是第一次看見……」
  禮子回頭瞅了一眼自己的身姿,忽然隨便問了一句:
  「初枝呢?」
  「嗯。」
  朝子吞吞吐吐地說。
  「什麼呀?說請暫時不要去打擾她,你哥哥說的,因此我才沒去看她的。」
  「嗯。」
  禮子突然改變語調說:
  「那一位就是矢島。剛才在裡面見到的。一位朋友的哥哥在展出旅歐作品,應朋友之邀我來看展出的,說矢島是他在倫敦的老相識。」
  禮子心想,朝子肯定會從有田那裡聽說填有關伯爵的事,便笑著對她說:
  「我的朋友見我被矢島逮住,她便逃跑了。就那樣想來欺辱我喲。」
  然而,有田未曾對妹妹談起過禮子的婚事,所以朝子聽不太明白,卻也清楚禮子是在為自己跟這個男人呆在一起而辯解,便說:
  「對不起。關於初枝的事想跟您商量商量,能否抽空兒來我家一趟?」
  「好的,我正準備過一會兒去看看呢。」
  朝子正在為是否把正春來了的事毫不隱瞞地說出來而猶豫不決。
  「作為我來說,對初枝能住在我們那裡,感到很高興,但是,聽說在這以前,您曾對我哥說過請把她交給你管。」
  「曾想教她各種知識,是個挺可愛的人吧。」
  「是的。長野的她媽媽來了一封信,說要來接她回去,不知怎麼回事?」
  「是我哥哥的戀人呀。您聽說過?」
  受到禮子坦率的話語的感染,朝子也大膽地說:
  「其實,您哥哥剛才來了。」
  「哦?」
  「可是,他倆的神情都不對頭。十分擔心就跟到了這裡。」
  「現在到哪兒去了?」
  「進了那邊的博物館。」
  「博物館。」
  兩人同時回頭朝博物館方向望去。
   


  嫩葉掩映的博物館大門無法看得清晰。
  禮子返回到矢島伯爵身旁說:
  「我就在這裡告辭了。」
  「是誰?那個人。」
  伯爵出自虛偽的自尊心這樣問道。禮子直言不諱地說:
  「是有田的妹妹。」
  伯爵連看都不看一眼朝子,說:
  「在這裡見面真是幸運,本來還有幾句話要跟您說的,真遺憾。」說著,露出了嘲諷的神色。
  「我正在猶豫,到底該不該特地叫您,跟您說話。」
  禮子默不作聲。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向您道歉,這一點要跟您講清楚。」
  「哎呀,什麼道歉,這種事是不適合您的嘛。」
  「嗯。不過,我是體會到女人真正價值的人。像禮子你這樣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只會在意外的地方破壞周圍的人的命運,是人生的害鳥。」
  此人怎麼會講這種話!禮子用懷疑的目光望著伯爵。
  「你到底也不會明白:要使四鄰平安地生活下去,惟有跟像我這樣的男人結婚。我們這些人比起普通的鳥,要在更高的天空中飛翔。於是就連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感到寂寞……」
  「這我也知道。不過,我已愛上了有田。」
  禮子坦率地這樣表白。
  「愛?哼,憑你的性格能那樣隨隨便便地說『愛』這種話嗎?問問你自己的良心好啦。」
  禮子氣得渾身直哆嗦,緊閉雙唇,一副準備挑戰的眼神。
  「那種話只有你那失了魂的軀殼表明無能時才會講。」
  「我洗耳恭聽。我想這是你的悲劇……」
  「哼,我不能講愛禮子這種話,若是初枝我倒能愛……」
  「初枝?」
  「是初枝呀。」
  伯爵猶如砰的扔掉一塊小石頭似的,說完這話後正要離身朝車子走去。禮子慌慌張張地回頭一看,初枝和正春走了過來。
  兩人面色蒼白,沿著博物館的圍牆走在寬寬的路上。
  看起來他們甚至忘卻了相互安慰各自分離的心。如果有人從一旁對他們大喊一聲,他們馬上就會應聲倒下去。
  垣牆旁的杜鵑已長齊嫩葉,櫻花在枉然謝落。
  兩人一聲不吭。
  禮子和伯爵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們。朝子急忙朝他們走過去。
  正春突然低頭行禮,臉微微發紅。
  「是來迎接的嗎?」
  他這樣無意義地問。
  初枝心不在焉地轉過臉去。
  「初枝,是小姐喲。」
  朝子小聲嘀咕。
  初枝睜大了飽含著無法形容的親情的大眼睛,旋即又為悲哀所籠罩,她朝禮子走去。
  伯爵難道會看不見?
  正春和朝子不安地望著禮子,跟在初枝後面走來。
   


  正春馬上發現了伯爵。
  他由於憤怒手指尖顫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正值春季展覽會時節,賞花的人也經過那裡。即使光禮子自己,也夠引人注目的。
  一接觸到正春那憎惡的目光,伯爵馬上身不由己地擺出一副準備幹架的架勢,眉毛不停地抖動。
  他以為正春已經知道自己的事。
  儘管如此,初枝到東京來對伯爵來說,仍然是突然襲擊。
  「初枝!」
  禮子呼喚著走近她。
  初枝看見了伯爵。
  她心裡嚇了一跳,可是,她的手已被禮子拽住了。
  初枝的手冰涼,且微微出汗,一種異常的恐怖傳給了禮子。
  禮子轉過頭去望伯爵。這時她感到初枝的身體向自己倒過來,難過得彷彿要向自己傾訴似的。
  禮子感到心裡發出一種聲響,眼睛在激烈燃燒。
  伯爵眼睛看著一旁。
  初枝和禮子眼睛極其相似。她們的目光好像要刺向伯爵。
  難道由於是姐妹的關係?難道是女人對待侮辱的極端的憤慨?
  正春見初枝朝伯爵走去,正欲自己搶先猛撲上去,因為禮子拽住了初枝的手,這才強忍怒火站在原地不動。
  然而,這卻是若無人跟伯爵扭打在一起就無法得救的奇異的一瞬間。
  面對這種敵意,伯爵也未後退。
  伯爵想對他們大罵一頓殘忍的話後,迅速鑽進車子,但是由於對方三人因強烈的屈辱已猛然反撲過來,他無法逃走。
  必須徹底戰勝它。
  「初枝!」
  伯爵滿不在乎地叫喊。
  「初枝,是我。」
  接著,毫無顧忌地走過來。
  「我找這孩子有事。跟我一起回去吧。」
  初枝為他的氣勢所壓倒,倏地閉上眼睛。
  「要幹什麼!」
  正春擋在伯爵面前。
  「是你!」
  也許是害怕眾人目光,伯爵僅冷冷一笑。
  「是你就好。我的事你去問她。」
  「什麼!」
  正春鐵青的雙頰肌肉繃得緊緊的,嘴唇在不停顫抖。
  這時,初枝出人意料地掙脫掉禮子的手,正面盯著伯爵,一字一句地說:
  「我,我……初枝已經死了。」
  四周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初枝挺直腰板站著。
  「初枝。」
  禮子把手搭在初枝肩上,只覺得如同一塊化石般硬邦邦的。
  「為那種事值得死嗎?回家吧。」
  伯爵乘上車。
  初枝還站著一動不動。
  誰都不吭一聲。
  朝子靈機一動叫了一輛空車。
  一乘上車,初枝頓時像只洩了氣的皮球,無力地垂下了頭,卻扭著身子說:
  「我,獨自到一個地方去。」
   


  有田的家離美術館很近,步行只要四五分鐘,禮子尚未找到安慰初枝的話語,車子就到了家。
  初枝一下車隨即獨自一人先跑進朝子房間。
  正春和禮子被迎到樓上。
  兩人臉背著臉,沉默不語,在這種場合,親骨肉的感覺更令人喘不過氣來。
  說是親骨肉關係,那上面卻產生了新的斷層。
  正春小時候就暗中聽說禮子是異母妹妹,每當看見做姐姐的房子露骨地蔑視禮子,就感到一種良心上的恥辱,而故意袒護禮子與她親近。後來反而為這位與自己一歲之差的妹妹的美貌所吸引,也許這是存在微妙隔閡的原因。
  正春有時甚至把禮子有一種對什麼復仇意味的倔強視為自己一家人生活的一個側面。
  然而,說什麼禮子是阿島的孩子,是初枝的姐姐,這簡直是晴天霹靂。
  第一次現實地面對命運的暴力,正春的基礎崩潰了。
  如今難道那要成為必須與初枝斷絕愛情的理由?難道那將成為必須徹底付諸實施的理由?甚至其判斷也是從極端走向極端。
  「對小姐,請什麼也不要說。就這一點拜託您啦。我將要去很遠的地方。」
  在博物館後院,初枝彷彿由於孽緣而渾身發抖,這樣對正春說。
  即使沒說讓他不要說的話,正春在這裡也不會對禮子說的。
  就這樣和禮子默不作聲,只會更加令人難受。
  「我是太自以為是了。正像禮子你曾經說過的那樣。」
  「是啊,我們就像是把初枝推到厄運的陡坡上去的人。」
  禮子一吐為快地說:「哥哥,您不是女人,很幸福啊。」
  三個女人有三種悲哀,在得知禮子為初枝的姐姐的現在,更令正春感到心裡憋得慌。他反省自己正是表演悲劇的丑角。
  「對禮子也不知該如何道歉,都是我從旁插了一槓子……」
  「別說了,怎麼講這種話。再沒有像她那樣輕信人家的誠實人了,初枝不是毫不怨恨哥哥嗎?」
  「不是怨恨或生氣的問題。」
  「那麼,是什麼問題?哥哥難道不是無法安慰她嗎?從博物館出來時,你倆那臉色,又怎麼解釋?」
  「那是……」
  正春把想說那是由於得知初枝是你妹妹這句話咽在了喉嚨口。
  「可是,像她這樣的姑娘,遇到那樣的不幸,能輕易安慰得了嗎?」
  「是的。」
  禮子使勁兒點點頭。
  「她眼睛看得見東西是那麼高興,說所見到的一切都很美。她曾那麼盼望春天來臨。現在不就是春天嗎?」
  「一想起這些,興許眼睛看不見還是很幸福的。」
  「沒出息。」
  禮子叫喊著,她仰望天空,眼淚汪汪。
  「花不正開著嗎?哥哥你向初枝打聽過春天是美麗的嗎?要是她現在仍像過去那樣,春天看上去還很美,那該多好!」
   


  「初枝,你不到樓上去嗎?」
  朝子邊沏茶邊喊初枝。
  初枝倚在朝子書桌上眺望著庭院裡的麻雀。
  「不。我不想再見到他。」
  「哦?」
  朝子自己上樓去了。
  初枝的話音比想像的要爽朗,因此她放心了。
  從剛才的情景,朝子也大概揣測到初枝的事,用不著去張望拉門裡面的初枝。
  「初枝她……」
  禮子漫不經心地問。
  「唔。」
  朝子曖昧地答了一聲,由於無話可講,便問道:
  「要我去叫她嗎?」
  「算啦。」
  禮子對著正春說:
  「哥哥,您還是回家去好。」
  「嗯。」
  突然被禮子這麼一說,正春紅了臉。
  正春感到禮子並非作為自己的妹妹,而是作為初枝的姐姐留在這裡。
  「我看還是暫時不要去驚動初枝為好。」
  「不過……我哥快要回來了。」
  朝子這樣緩和了一下氣氛,可是正春已站起身。
  「初枝,他要回去啦,初枝。」
  朝子在喊。這時正春站到大門口等待,但初枝沒出來。
  「她就拜託你們啦。即使她母親來接她,也請堅決不要讓她回去!」
  正春對朝子這樣說。
  留下的禮子來到初枝所在的房間。
  初枝用雙手緊緊地摀住臉頰。
  禮子在初枝身邊隨隨便便地坐下便若無其事地笑起來。
  初枝彷彿被她吸引,轉過頭來。用手捂的地方雖然紅了,但卻無哭的痕跡。
  「把我的衣服給你帶來了。都是一些平常穿的西服,不多。」
  禮子說道。
  初枝乖乖地點頭。
  「把我的讓她穿了,可穿著走到外邊,不是袖子短,就是太素氣,顯得很可笑。」
  朝子也站在後邊笑著。
  禮子摸摸初枝的肩膀說:
  「沒有可放的肩褶麼?」
  朝子說:
  「是把我穿過的舊和服接長的。」
  「男人們都是虛情假意,一切都是謊言。」
  禮子滿不在乎地說完這句話後,又接著說:
  「初枝,我替你化妝吧。」
  初枝愕然,瞟了一眼禮子。
  禮子從樓上取來手提包,動作粗野地硬讓初枝坐到鏡子前面。
  溫暖的淚水沿著初枝的雙頰淌下來。
  「高濱大夫,就是給初枝做手術的人,他總說想聽初枝談談做完手術後看見各種各樣的東西的感想。待會兒我們去看看他吧。」
  初枝搖頭。
  禮子佯裝沒看見初枝的神情,說:
  「去吧,還可去接接有田呢。」
  由於沒擦掉眼淚就往上塗白粉,連睫毛也變白了,初枝皺起眉頭。
   


  高濱博士單獨呆在醫院的教授室內,好像是以打發春日下午的疲勞為樂。
  「來得太好啦。閒極無聊正在看麻雀呢。」
  博士溫和地望著初枝。
  「哎呀,我也……」
  初枝受他感染微笑著說,「剛才我也在看院子裡的麻雀啊,看過後才來的。」
  「這令人高興。對,確有這種事。經我做過手術後復明的人,在某個地方跟我在同一時間也正在看麻雀。」
  博士那張老人般的臉龐因感激而顯得容光煥發。
  「那種事是當然的。不過,平常往往容易忘記那當然的事。你說得太好啦。那樣想的話,我也一樣,無論看什麼東西都是很難得的喲。」
  初枝點頭。明亮的心靈之窗頓時敞開。
  是這位老人使自己復明的記憶,強烈地甦醒過來了。
  而且,還有一種現在也看得見東西的喜悅。
  「請也常到老人這裡來呀!」
  「好。我也是來到先生這裡後,才想起了我的眼睛能看見東西的。」
  「那太好啦。因為不光是眼睛嘛,甚至連人活在世上這種事,平常也會忘記的。」
  初枝再次點頭贊同。
  博士興致勃勃。
  禮子反而感到有點掃興。難道博士看不出來初枝由於悲傷而憔悴不堪?還是故意視而不見呢?
  同時,禮子感到其中也包含著自己的一種類似嫉妒的心情。
  一種曖昧的嫉妒。那是一種對初枝天真無邪的坦率,反而驚詫,覺得具有奇異的生命力的心情。
  「這樣就好。還是帶她來的好,正如我所想像的那樣。」
  禮子對高濱博士的名醫派頭深感欽佩,她催促初枝離開了醫院。
  現在,初枝對禮子是自己的姐姐這件事也感到很高興,從心底湧現出來的親情,使得她不知怎麼說才好。
  初枝緊挨著禮子,漫不經心地用手去觸摸禮子的和服。
  她們坐在長滿嫩葉的銀杏樹下的長凳上等候有田,有田馬上出來了。
  「綠樹映在有田的臉上。」
  初枝有點孩子氣地這樣說,臉微微泛紅。
  禮子吃了一驚。
  從初枝的聲音也可知道她心靈之窗敞開著。那聲音裡有一種呼喚自己心上人的親切感。
  「我們剛才去過高濱大夫那裡。」
  禮子若無其事地說。
  「是嗎?初枝她……」
  有田疑惑的目光望著初枝。
  「我給她化的妝。」
  「是嗎?」
  有田信步往前走。
  初枝獨自一人環視著樹叢和天空。
  「我哥哥去過您家。」
  禮子小聲對有田說。
  「怎麼辦好呢?」
  「噯,順其自然吧。」
  「什麼叫自然?」
  禮子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激昂的聲音。
  「有田你說的自然指的是什麼?」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23:43

勞燕分飛


  打那以後又過了兩三天,阿島來到東京。
  有田提前離開研究室,一回到家立即帶上初枝到上野車站去迎接。
  在朝子學校放假期間回故鄉去的奶媽也已歸來,跟朝子倆在準備晚餐。
  大概壓根兒也未曾料到初枝會到月台上來接自己,阿島只顧從車窗口把行李交給車站搬運工,連初枝跑到跟前都未曾發覺。
  「哎,初枝!」
  阿島大吃一驚,呆立在那裡。
  她的臉色非常不好。初枝嚇了一跳。
  阿島畢恭畢敬地跟有田寒暄。
  「離開一段時間,我就覺得這孩子還是盲人似的,這孩子倒先發覺我,簡直就像是在撒謊呀。」
  阿島笑著往前走。
  她正面望有田的臉都覺得難堪。
  「太不好意思啦,實在是給您添了意外的麻煩。本應早點去府上拜訪,可因為我身體有點不舒服。」
  「那可得多保重。現在不要緊了吧?」
  有田樸實地說。
  初枝默默地握住母親的手。
  柔軟發胖的阿島的手冰涼。初枝的手掌心在微微出汗。
  自從初枝深夜從戶倉的旅店逃出來之後,兩人還是第一次在這裡見面。初枝一個勁兒地往阿島身上靠,彷彿以此來安慰自己的母親,這讓阿島感到意外。
  見有田一會兒吩咐車站搬運工,一會兒叫車,笨手笨腳地替自己忙乎,令習慣照顧男人日常生活的阿島,反而感到心裡不安,但是初枝卻好像理所當然似的,毫不在乎。
  這也讓阿島覺得不正常。
  「實在是盡給人家添麻煩啊。」
  聽阿島這麼一說,初枝馬上點點頭。
  上野公園的櫻花業已凋謝。今天連拂動飄落在地的花瓣的微風都沒有,而且連地上的塵埃也靜悄悄的一動不動。又是傍晚時分了。
  城市的天空略有薄靄,遠方的天際漸呈朦朧。
  阿島若無其事地說:
  「初枝,這是櫻花。」
  「哎。我每天都看。」
  到了有田家後,因朝子是女人,而又是在榻榻米上初次見面的畢恭畢敬的場面,阿島羞得連頭都抬不起來,而初枝卻顯得十分隨便,甚至跑到廚房裡去。
  阿島感到非常納悶。
  趕快從大旅行包裡掏出初枝的換洗衣服。
  「是前天吧,小姐她給我送來了各式各樣的衣服。」
  「那樣,盡給人家添麻煩,你真夠戧。」
  阿島不由得語氣粗暴起來。
  「什麼呀,我向她借舊衣服穿嘛。」
  「沒治的孩子!」
  阿島見晚飯四人一起吃,飯後連初枝都一起幫著收拾,便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心。
  她深深感到這家的祥和猶如春天的夜晚一般。
   


  一換上鬆快的和服,有田又顯出一副書生的樣子。
  雖說是一家的主人,卻並非年輕夫婦,而是兄妹倆過日子,因此家裡總有一種讓人感到美中不足,然而又讓外來客人感到容易親近的氣氛。
  從廚房的碗碟聲中傳來的初枝的聲音,顯得格外嬌滴滴的,阿島呆在客廳,猶如上當受騙似的。
  然而,阿島由於弄不清楚有田對於初枝逃到東京到底知道多少底細,於是只能反覆講這樣的話:
  「確實,那孩子一下火車,恰巧有田先生打那兒經過,她的運氣真好。如果不是您把她撿回來的話,現在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不,不,她比您想像的要堅強得多。即便沒遇上我,也會去禮子小姐那兒的吧。」
  有田不拘禮節地笑著,「可是,今後怎麼辦呢?禮子小姐好像也很擔心。」
  阿島非常想聽聽禮子現在怎麼樣,她說了些什麼。
  「不能再讓小姐為我們擔心了。我心想利用小姐的盛情從一開始就不對。我打算也那樣好好地跟初枝談談之後悄悄地在鄉下過日子。」
  有田在默默思考。
  「我準備不跟小姐見面就回去。」
  「可是……」
  有田說完便中途打住,瞧了瞧阿島臉色後,又說:
  「您累了吧。今晚請早點休息……改日再商量,如果我也能幫上忙的話……」
  「謝謝!」
  阿島低著頭悄悄地起身走出去。
  從放在朝子房間的大旅行包中拿出了初枝的和眼等物品。
  初枝也和朝子一起來到客廳坐下。
  庭院板牆上頭的夜空因上野車站的燈光很明亮,時而可聽到火車站的汽笛聲和鈴聲。
  四人就著阿島帶來的特產——蕎麥麵點心,喝著粗茶,雖然很平靜但漫無邊際的閒聊也往往無話可談,阿島於心不安。
  有田輕輕地起身去了樓上的書齋。
  「初枝,把你的和服拿出來吧。」
  聽阿島這麼一說,初枝便到隔壁房間換和服。
  過了一會兒,阿島問朝子:
  「您哥哥的學習很忙嗎?」
  「不,在家裡不怎麼忙。」
  「那麼,我有點事。」
  「唔,請。」
  朝子站起身,在樓梯下喊:
  「哥,初枝媽。」
  阿島上樓去了。
  朝子邊幫初枝系和服帶子邊說:
  「都快睡覺了,不是不換也行嘛。」
  「嗯。不過,我一穿小姐的衣服,媽媽她看上去好像很不舒服。」
  「咦,初枝你也考慮那種事?真叫人吃驚。」
  「我媽媽跟有田有什麼話要講?」
  「這個,」朝子摟住初枝的肩膀說,「哎,別回去,就在我家住著。請在我家。」
   


  看起來有田家並不寬敞,阿島打算跟有田談過話後搬到信濃屋旅館去住。
  然而,到了樓上的書齋跟有田面對面一坐下來,阿島卻不禁對涉及到初枝所受的侮辱的事躊躇不定,不知怎樣開口才好。
  還是有田先說:
  「前天,正春和禮子到家裡來了。」
  阿島點點頭,說:
  「那麼,初枝見到他們了吧?」
  「嗯。我當時不在家。」有田略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聽說正春把初枝托付給我妹妹了。他說即便您來接,也請堅決不要讓她回去。」
  「啊,怎麼能……」
  「所以,即使您說要帶她走,如果不得到正春的同意,我們也不能把她交給您啊。」
  有田彷彿開玩笑似的這樣說。
  在阿島聽來這是對自己的溫暖的安慰。
  「初枝在上野車站附近一遇見我,馬上就說要見小姐,我看她那模樣非同尋常,就對禮子說暫時不來見為好。」
  「哦。從接到電報的時候起,一想到這一次又要給小姐添麻煩,就感到於心不安。」
  「那種事別放在心上。不知怎麼回事,禮子很擅長應付初枝。雖說我家朝子也是女人,對初枝照顧得也挺不錯,但好像無法做得像禮子那樣好。前天也是禮子趕緊把初枝帶到高濱博士那裡去致謝的。」
  「啊,是嗎?」
  「在這以前,無論我們怎麼勸,她連公園的櫻花都不去看,寸步不離家門。」
  阿島垂頭說:
  「因為出了她單獨跑到東京來這種事。」
  倘若初枝已將此事和盤托出的話,現在阿島就無法再隱瞞下去了。
  「我就是為向大家道歉,才來的。」
  有田沉默不語,連眉毛都沒動彈一下。
  初枝的婚姻早已變成殘酷的夢幻而消失,阿島現在想知道的是禮子的婚事。
  她不便向有田打聽,而且矢島伯爵的名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我覺得初枝在東京無為地多呆一天,只會給小姐她們多增加一天的麻煩。」
  「不管怎麼說,眼下初枝是最可憐的,因此,為初枝著想這才是最要緊的。」
  為有田的盛情所感染,阿島連急著要表達的話也說不出口。當天晚上也就住在了有田家。
  在樓上的房間裡,只剩下初枝和母親兩人時,初枝既像是又回憶起那可怕的夜晚,更像是無法忍受羞恥。
  她一鑽進被窩,立即熄了燈。過了一會兒,響起了暗自哭泣的聲音。
  「媽媽,請原諒!我把一切都講了。」
  初枝的聲音硬朗得出乎意料。
  「在戶倉講的話,我聽到了。說小姐是我姐姐……」
   


  阿島也早有心理準備:大概會是這樣。
  初枝得知禮子是自己的姐姐,這固然不壞,然而那又是多麼殘酷的獲悉方式。
  偷聽到和伯爵談的那種話後,又那樣遭到伯爵欺侮。
  為何沒能更早一些把她有一個姐姐作為光明正大的幸福告訴她,讓她高興呢!
  「都是媽媽不好。雖然沒有必要對初枝隱瞞,可是,對禮子家要盡情分。而且,想讓初枝以為我是僅有初枝一個孩子的媽媽。禮子是我的小孩,這一點不錯,但是,我只不過生下了她,連奶也沒讓她吃上幾口,都二十年沒見面啦。」
  「是我做得不對,我對正春也是那樣道歉的。」
  「說了些什麼?」
  「都說了。連小姐是我的姐姐也說了。他不知道這件事,很驚訝。小姐她是知道我是她妹妹,才那樣對待我的吧?」
  「不是的。她做夢也沒想到過初枝是她妹妹,我是她母親。」
  「那是不是算欺騙了小姐?」
  「說什麼欺騙。那樣認為的話,是完全不相關的外人的偏見。小姐和你之間的愛不是通過欺騙產生的。」
  「是的。」
  「初枝你是一直不知道有姐姐而長大的,就算現在知道了,可是今後也將根本沒有希望像正常的姐妹那樣相處下去。」
  「嗯。」
  「雖然可悲,可話又說回來,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從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你是實實在在地以一種美好的心情與姐姐相處過來的。因此,就憑這一點,就憑這一點嘛,初枝你不認為還是有姐姐這個人存在的價值嗎?這也許對你有點勉強。」
  「對,我是那樣認為的。不勉強。」
  「看到不知道是姐妹的你們倆像血緣相通似的情形,媽媽高興得簡直心裡害怕,總感到好像是自己的罪孽遭到譴責,不過我還是在一旁默默注視著。這是我的錯誤,給初枝帶來了不幸。」
  初枝把手伸向暗處,去摸身旁被窩中的母親。
  「媽媽在戶倉生病了。但也並不是不能更早一點兒來接你。我心裡猶豫不定。感到自己無法與兩個女兒見面,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多餘的人。我想如果初枝在有田這裡,既可以跟小姐見面,而且姐妹間存在的那種奇異的力量興許對初枝有利,心想還是我不在更好一些。」
  「媽媽!」
  初枝感到胸口堵得慌,她摟緊阿島。
  「我也見過那個人,但已一點也不怕他。他是和小姐一道從美術館出來的。」
  「跟小姐?」
  阿島熱血沸騰。
  傷害了初枝,竟還能跟禮子一道外出,算什麼男人!
  「你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瞧著?」
  「我說初枝已經死了。」
  「初枝?那個人才該死。」
  翌日早晨,阿島去了矢島家。
  出現在客廳的伯爵面對滿懷殺機的阿島,身不由主地擺出一副對付的架勢。
   


  然而,伯爵還是悠閒地坐到阿島面前的椅子上,說:
  「怎麼樣,下決心了?」
  「下了。」說到這裡,阿島恨不得把對手捅死,卻問,「什麼決心?」
  「太可笑了。你不是為說這事來的嗎?是的吧。那女孩要委身於我吧。」
  「還講這種話。」
  阿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極其冷淡地說:
  「不適可而止的話,你會很危險的。」
  「你才要適可而止地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去,總在做故作高雅的美夢。不客氣地說,你為什麼要生下兩個女兒。你用外來的道德責備我,這也是愚蠢的照葫蘆畫瓢,那樣固執己見,是打錯了算盤。為了你自己的體面,甚至讓初枝背上空空如也的包袱,不是徒然增加痛苦嗎?」
  「初枝的事,我已打算不再對你講任何話了。」
  「就連我對那女孩也有所感動,我確實在想,世上竟有這樣的人。雖然被禮子罵得相當厲害,即便如此,我仍然要表示一點感謝。我並非像你想像的那樣是個粗暴的男人。說到對你的兩個女兒,如果對她們的長處我都發表過一個見解的話,我就不至於要那樣遭你憎恨。什麼樣的男人能把握女人的真實,你知道嗎?禮子的父親對你怎麼樣?正春那樣的毛孩子又算什麼東西!禮子那樣的姑娘,即便是一時心血來潮,主動想跟我結婚,這也是有所感動的緣故。」
  「我要講的是禮子的事,你對初枝幹了那種事後,竟然還能會見禮子。」
  「那可是我要說的話。初枝跟禮子好像很熱乎地一起回去了,但那是故意假裝的。」
  「禮子什麼都知道。」
  「連和初枝是姊妹也……」
  阿島一時語塞,但馬上又說:
  「初枝是打算作今生今世最後的訣別,才去見一面的吧。由於你的緣故,我和初枝都丟掉了對小姐的依戀。」
  「是不是如同我所說的,一切都付諸東流了?不需要永遠為不自然的母女關係所困惑嘛。」
  「是的,小姐的婚事也徹底告吹,一了百了啦。」
  阿島把悲傷深藏起來,提醒伯爵道:
  「如想到替別人當了犧牲品,初枝也會死心的吧。對那孩子來說,是非常痛苦的報恩。」
  「你是戴著陳腐的情理假面具,故意來講令人討厭的話吧?」
  「現在,我也作為禮子的母親明確表示解除婚約。由於初枝認為自己已死,我就增添了袒護禮子的力量。」
  「對於禮子的事,她有名正言順的父母親,我用不著同你商量,關於初枝的事我是永遠不會逃避的。當然也出於懲罰禮子,才做了那種事。但是,你也可以把初枝和禮子分開來考慮。等你心平氣和,能用常人的眼光來看待時,我們再見面也行。」
  伯爵起身,連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島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
   


  從伯爵的口氣中阿島感覺到他和禮子結婚的念頭已經打消,所以也就不再與他頂撞。像是被趕走似的,她走出客廳,忽然感到腳下的草坪變得朦朧起來,水靈靈的綠色奇怪地在眼前膨脹開來。
  她朝石門方向蹣跚而去,抓住了門廊。上面的鐵皮略帶溫熱。
  「危險!」
  隨著一聲叫罵,汽車猛地急剎車。
  駕駛員伸出腦袋在咂嘴。
  阿島慌忙躲開,身體倚靠在土坡上,往車裡一看,只見車裡有男女二人,作為夫婦,女方顯得未免太年輕,太妖艷。
  那是禮子的姐姐房子和村瀨。
  然而,阿島和房子互不相識。
  這對夫妻正在為禮子的親事而奔波。阿島當然不知道這些事。
  阿島沿著洋式土坡下到門前的廣場,這時,身穿和服褲裙的工讀生追上來。
  「對不起,伯爵要我問,您在東京要住到什麼時候?住哪家旅館?」
  「你?」
  「您有什麼事嗎?剛剛來了客人。」
  「很冒昧,請問客人是誰?」
  「是村瀨先生。」
  「村瀨先生?」
  阿島心不在焉地重複了一遍後說道:
  「總住築地的信濃屋旅店,不過,今天晚上我就要回故鄉了。」
  一回到有田家,初枝飛奔到大門口迎接阿島。
  「媽媽,到哪兒去了?出了什麼事?臉色不對頭。」
  「怪討厭的,眼睛能看見,光注意人家的臉色。」
  「對,對。還是眼睛看不見時更瞭解媽媽。」
  阿島好像要打岔,便問:
  「一個人留在家裡怎麼樣?」
  「很有意思呀,一直在學習。」
  在朝子的書桌上攤有打開的小學理科教科書及參考書。
  阿島朝它瞟了一眼。
  「今天,朝子小姐從學校回家途中繞道去別的地方,回來要晚。她在做家庭教師。」
  「是嗎?初枝又是她家裡的弟子,她很忙吶。」
  「是的,一周要去三次。」
  「不那麼幹活,是不是有困難?」
  「指金錢方面?不太清楚。」
  初枝擺出一副既幼稚又嚴肅的面孔,仰視著阿島。
  「我說,媽媽,朝子不在家,所以,媽媽不做幾個晚餐的菜請有田先生嘗一嘗?」
  「對呀。」
  阿島忽然望了望初枝,說:
  「好,就這麼辦。不知道有田先生喜歡吃些什麼。您跟奶媽一起去上野的食品店買點東西來。」
  說著,把錢包遞給初枝。
  「初枝,聽說過村瀨這個人嗎?」
  「村瀨?」
  初枝大吃一驚。
  「那不是小姐的姐夫嗎?媽媽,是到小姐那裡去了吧?」
  「不對。」
  阿島搖搖頭,似乎在掩飾自己的狼狽。
  初枝滿臉疑惑,默不作聲。
  她不再追問,邀奶媽出去了。
   


  下面輪到自己動手了,阿島到廚房一看,在見慣豪華餐館的她看來,奶媽和初枝采購來的東西,簡直像小孩過家家玩似的拿不出手。不過,她又想這大概就是家庭生活。
  「這裡太狹窄啦,你到那邊去。」
  廚房很小,初枝也進來動來動去的話,便會身體相撞無法操作。
  有田從研究室回到家。
  初枝跑到門口,雙膝完全著地,說:
  「您回來啦!」
  於是,就像習慣成自然似的,輕鬆愉快地鞠了個躬。
  「哦。」
  有田略顯驚慌。
  初枝把裝有田平常穿的衣服的無蓋筐拿到客廳。
  像把它推出去似的擱到有田的腳跟前,她有點一本正經地坐到離他稍遠一點的地方。
  「好啦好啦,你不要忙乎。」
  有田笨手笨腳地更衣。
  初枝不好意思地瞧了瞧有田脫下的西服,無奈地聳著肩,支起腿準備去疊。
  有田慌忙阻止。
  「請不要管它,真的。」
  「哎。我是在學朝子小姐的做法。」
  然而,初枝卻不懂西服怎麼疊,她紅著臉仰視母親。
  「真是沒用的人。」
  阿島笑著伸出手。
  阿島對初枝的所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也許是初枝每天見朝子這麼幹,今天她不在家,自己代替她來做。但是,在阿島看來,初枝起這種念頭,這本身就令人難以置信。
  在有田喜歡自己親手做的菜的晚餐桌上,阿島顯得有點難為情,在迴避有田的目光。
  初枝麻利地把用過的髒碗碟收走,她幹得很帶勁兒,樣子有點可笑。
  初枝認為,在母親面前顯得萎靡不振未免太難受,她甚至認為急急忙忙地幹活將是對母親的一種安慰。
  而且,在這狹小的家裡也只有學朝子那樣去幹活。
  幹起活來覺得很愉快。
  自從那天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到伯爵之後,奇怪的是初枝的恐懼感竟很淡薄。
  一旦下決心斷絕和正春的關係,痛苦也就減輕了。
  現在惟有專心致志地回想所愛的人那既甜蜜又悲傷的夢,才能拯救自己。那是一種惟有年輕女人才有的浸透全身的想法。
  在朝子十點多回到家之前,三人一直都在海闊天空地閒聊。朝子回來後,阿島鄭重其事地說:
  「我並不是誰都見過面了,而且也於心不安,就這樣悄悄地回去的話,不好吧。」
  「請您去見一見禮子小姐。」
  「正像您所說的,我要去道歉,同時也要跟她作今生今世的訣別。」
  「哎呀,說什麼今生今世的訣別,我不喜歡聽,而且,初枝是我的學生,不能中途退學的喲。」
  朝子也附和哥哥這樣說。
   


  初枝的眼睛看過裾花川、犀川、千曲川,現在用它初次看東京的大河,像腐爛的油一樣的淤水令她驚愕不已。
  初枝無法想像,自己的母親阿島眺望這條河會喚醒遙遠的記憶。
  阿島心想,大概連禮子也不知道她自己是在這河岸上誕生的,因此才特地選擇該處作為跟禮子告別的場所。
  在面朝河的走廊上擺上坐墊坐下,初枝向有田請教對岸顯眼的建築物的名稱。
  時值暮春,無論水色還是水的氣息早已顯得暮氣沉沉,這一切對阿島而言倒也值得懷念。
  正春和禮子略遲一會才到。
  正春頭戴大學生方形帽,身穿新的大學生制服。
  「恭喜您!」
  阿島最先這麼說。
  初枝頭也不抬,正春胸前的鈕扣卻在眼底閃閃發光。
  五個人好像話都堵在嗓子眼裡講不出來,因此,禮子便正面注視阿島,說:
  「曾經承諾過的事,您不會忘吧,說把初枝交給我的。」
  「啊?」
  阿島吃了一驚,她的目光正好與禮子相遇。
  「先發制人啦,」有田微笑著說,「實際上她說跟你見面心裡很難受,想悄悄地回去的。我也對她說那可不行,因此才下決心來跟你告別的。」
  「而且,還想向您表示道歉……」
  阿島再次低下頭。
  「的確,太對不起啦!」
  初枝受母親的感染,也低下頭。
  「哎,需要道歉的是我們,真不敢當。」
  禮子皺起眉頭。
  正春慌忙說:
  「都是我不好。不過,由我道歉,這令人遺憾。我從心裡那麼喜歡初枝,竟然不行。」
  初枝情不自禁地欲搖頭否定,她抬起頭。
  可是,阿島依然雙手觸地,而且連身子也伏下去,看上去彷彿在痛哭流涕。
  「媽媽!」初枝實在看不下去便喊叫,「媽媽,別這樣!」
  阿島猶如被人猛擊一掌,連忙正襟危坐。
  初枝的喊叫聲震驚了所有在座的人。
  「對,趕快停止道歉比賽。」
  禮子也斬釘截鐵地這樣說。
  「還有,告別的話也應該停止。」
  正春感到心裡也滿是想要傾訴的話。
  「說什麼告別,要是能那樣輕而易舉地做到的話,我對人生也就再沒有什麼可相信的東西了。」
  正春心想,自己講的這句話也包含阿島和禮子之間的母女關係。
  可是,無人把它明確地說出口,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而已。
  「如果不能請你們允許我們告別的話,我和初枝只有一死而已。我們想在遠方思念著你們,生活下去,是吧,初枝。」
  初枝也坦率地予以首肯。
  女傭已開始上菜。
  不知不覺地從河水中感覺到黃昏已悄然來臨。
   


  阿島留下初枝,自己獨自回長野去了。
  最終還是不得不服從禮子的話。
  正春顯得有點被禮子壓制。自從得知禮子是初枝的姐姐之後,對自己跟初枝的戀愛,他也懷著對禮子負疚的心情,後退了一步。
  正春心想,作為自己的妹妹,禮子一定會予以制止的。
  有田認為禮子的做法太魯莽,把初枝留在東京該怎麼辦呢?
  可是,有田對把初枝放在自己家裡卻根本不在乎。他還可從旁進行觀察:那大概是禮子的性格有意思的地方。
  而且,禮子強硬地從阿島那裡搶奪初枝的口氣中,充滿著一種悲劇感。
  阿島的心也是被禮子的激情所打動的。
  「初枝是不是還想在小姐身邊呆一段時間?」
  聽阿島這麼一說,初枝嚴肅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就當是小姐的孩子好啦!」
  阿島半開玩笑地說,「請多多關照!這孩子的命運自從她眼睛能看見之後,我就無法把握了……」
  而且,還存在跟正春這麼一層關係,把初枝單獨留下,便猶如把她置於險境,但阿島相信初枝也會有精神準備的。
  從她與禮子的姊妹關係來看,既然已到如今的地步,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讓她倆走到底為好。
  像這樣重新振作,把出頭之日托付給命運,這也是阿島過去生活的一個側面。
  對姊妹的血緣關係,阿島作為非同尋常的母親,只有懷著已經掙扎到終點的信念來感謝兩個女兒了。為此她離開了東京。
  一回到長野,阿島便馬上從被褥到梳妝台,把初枝的東西都郵寄了過去。
  不久,那初枝曾住過的山村的家的四周,也開滿了蘋果花。
  上野公園裡花落後長出嫩葉的櫻花樹景色已十分濃郁。
  今天開始下起來的雨,也已猛烈得如同初夏之雨,租住的簡易修建房漏雨了。
  雨水沿著牆壁滲漏到朝子房間的壁櫥裡,初枝慌忙把裡面的東西搬出來。
  她漫不經心地翻開一本落滿塵埃的婦女雜誌的卷頭畫看著。
  「啊,是爸爸?」她突然喊道,「這是爸爸?」
  那是一幅芝野作為政治家聲名顯赫時代的家庭照片。
  初枝還是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照片。
  在那所醫院裡觸摸父親屍體時內心深處的冰冷感覺突然又甦醒過來,初枝就那樣睜著大眼睛,渾身發抖。
  「這就是爸爸?」
  兩手在死人胸部的被子上撫摸,抓起蓋在死者臉上的白布,用手掌死死夾緊死者的臉,把父親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撫摸,頭無力地垂落到父親的胸口——初枝回想起這些,馬上把雜誌扔在地上逃出房間。
  有田一回到家立刻就問:
  「怎麼了?臉色發青。」
  「可怕。」
  「雨?雨有什麼可怕的。」
  下這麼大的雨,朝子是無法從去當家庭教師的人家回來的。
  有田剛在書齋坐下,便從樓下傳來了初枝的喊叫聲,他急忙下樓來。
  初枝從被窩裡爬出來,一見到有田便馬上緊緊地摟住了他。
   


  「爸爸,爸爸。」
  初枝夢囈般地順口呼喚著,睜大眼睛四下張望。
  她滿頭大汗,連額上的頭髮都已濕透。
  「怎麼了?」
  有田雙手抓住初枝的肩膀使勁搖晃。
  「爸爸,可怕,爸爸……」
  初枝把臉貼近有田胸前。
  有田的手指頭往她的脖子上一碰,便給人一種冷冰冰的、濕透的滑膩感。
  「做夢了嗎?是你爸爸的……」
  「夢。夢?」
  初枝猶如從夢中驚醒,頭忽然離開有田,搖了搖說:
  「跟做夢不一樣。爸爸在枕頭邊走。這樣一來,我的頭皮就一陣陣發麻……他還從我被窩上面通過。我胸口堵得難受……」
  「那就是夢啊。」
  「不。」
  初枝仍在搖頭。恐怖籠罩她全身,可愛得酷似小孩。
  「那聲音是……」
  有田問。
  「不。可怕。」初枝仍摟著有田說。
  「是雨聲。雨漏到壁櫥裡,在用盆子接水。」
  「由於那聲音,你才做了可怕的夢。」
  「可是,我並沒有睡著啊,確實,爸爸到這裡來了……」
  「那就是夢。怎麼會有那種荒唐事呢,不是什麼東西都沒有嗎?」
  初枝頓時渾身無力,坐到有田腳旁。
  並且,抬頭仰視有田。
  「朝子還沒有回來,你一個人是無法入睡的吧。到樓上來。」
  初枝點頭,她伸手去拿被窩旁邊的和服,但因為有田在身旁,就僅在睡衣上套上一件和服外褂,低著頭紮緊了窄腰帶。
  她宛如一個尚未睡醒的人,站起身光腳踩到了睡衣的下擺上。
  有田的手扶著她的肩膀,踩著樓梯台階上樓。從縫隙間傳來雨點敲打那裡的玻璃窗的聲音。
  已是五月之夜,榻榻米和牆壁都微暖、濕漉漉的。
  「沒有法子,就請你睡在這裡。」
  有田坐在書桌前面指著自己的被窩這麼說,他回頭一看,只見初枝身子縮成一團坐在枕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怎麼啦,你不睡?」
  「嗯。我害怕。一睡著爸爸就會來的。」
  說著,初枝挪到席沿邊說:
  「我是第一次看見爸爸的照片,登在壁櫥裡的雜誌上。因為他去世時,我眼睛還看不見……」
  「請坐到這邊來。」
  有田起身讓初枝坐到書桌旁。
  「你現在什麼都不要考慮,腦子要糊塗一些才行。頭腦裡儘是些可怕玩意兒,這可不行。」
  初枝的臉色終於變得明朗了。
   
十一

  阿島一看到當天早晨報紙上刊登的矢島伯爵將於近日與訂婚的禮子結婚的消息,便失魂落魄地坐上了火車。
  徑直從上野車站坐車趕到伯爵宅邸。
  阿島打算殺死伯爵,卻沒帶任何凶器。她忘記了做那樣的準備,覺得憑自己的憤慨和憎恨,就當然會致伯爵於死地。
  因此,當工讀生到裡面去通報,讓她在外面等一會兒,對此她也感到少見多怪。她氣勢洶洶像擅自闖入似的,正要跨進大門,只見禮子站在那裡。
  出現在阿島那充血的眼睛裡的並非活人形象。
  猶如某種崇高的象徵。
  因此,阿島毫不驚愕,只是為禮子的美貌所感動,冷不防站住發愣。
  「媽媽!」
  禮子呼喊。
  阿島似乎清醒過來,心想確實是禮子。
  「媽媽!」
  分明是呼喊自己的母親的聲音。
  第一次聽禮子喊自己媽媽,霎時間阿島不由得低下頭,說道:
  「小姐。」
  「我,都知道。請媽媽回去!」
  禮子厲聲地說。
  「回去?小姐你才是,怎麼能呆在這種地方……你什麼都不知道。」
  禮子像在催逼阿島,自己穿上鞋子。
  「小姐,我把那男人……」阿島聲音顫抖,「小姐,那傢伙把初枝、把初枝……」
  「我知道。」
  禮子冷冰冰地說。
  阿島身子搖搖晃晃,說:
  「初枝是小姐的妹妹。」
  「嗯,我知道。」
  「儘管如此,卻連你也要跟那男人……那種事決不允許!就是死我也要保護小姐。」
  禮子背朝阿島,昂然挺立。
  阿島身不由己地朝向她那一邊,說:
  「小姐。」
  「什麼也不用再說啦,我全都知道。」
  轉過頭來的禮子,臉色鐵青。
  「媽媽,我在替妹妹報仇。」
  阿島大吃一驚,猶如身體被尖銳物刺中似的,拽住禮子的手。
  「報仇?報仇的話,由我來幹。怎麼能讓小姐您也去跟那種男人打交道……初枝她是以為自己做替身才認命的。」
  「什麼替身,真是多此一舉。」
  禮子甩掉阿島的手。
  「為那樣的事,跟那男人結婚,這太可怕了!」
  「結婚不結婚,現在還不知道,可是,媽媽你什麼也不明白。我恨媽媽!」
  阿島受到沉重的一擊。
  「只要這個世上沒有那個男人存在就行。那樣的話,可請小姐大膽地尋找幸福。初枝,就拜託您啦!」
  「我的幸福,媽媽是不會懂得的,初枝將跟有田結婚吧。所以請您讓她跟有田結婚,她跟有田,肯定會幸福的。我來拜託您啦!」
  「哎,您說什麼呀!」
  出其不意,禮子已跨出大門。
  阿島跟在禮子身後。
  「請回去,媽媽,再見!」
  禮子敏捷地復又轉過身來,獨自一人逕自走出了門。
  「再見!」
  強烈的陽光下,禮子的身影也十分鮮明。  

全文終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