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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川端康成] 少女的港灣[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42:50     標題: [川端康成] 少女的港灣[全文完]

少女的港灣   作者: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其人與文
     一 遴花              二 綠色的牧場與紅色的宅邸
     三 封閉的門            四 銀色的校門
     五 高原              六 秋風
     七 新居              八 浮雲
     九 紅十字             十 啟航的春天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45:18

(代序)
葉渭渠
(一)



  川端康成是日本著名作家,1968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川端一兩歲上,父母雙亡,少年時代,祖母和姐姐又相繼作古,從此與眼瞎耳背的祖父相依為命,使這位敏感的少年沉浸在悲哀之中,在他稚幼的心靈裡投下了寂寞的暗影。十六歲上,川端預感到祖父將不久於人世時,就決心把祖父在病榻的情景記錄下來。於是他寫起了《十六歲的日記》。這既是作者痛苦的現實的寫生,又是洋溢在冷酷的現實內裡的詩情,在這裡也顯露了康成的創作才華的端倪。
  少年的川端康成聰穎過人,早早闖入說林書海,廣泛地獵取古今世界名著和日本名著,尤其是對《源氏物語》更是愛不釋手。他對這部名著雖不甚解其意,只朗讀字音,欣賞著文章的優美的抒情調子,但卻深深地為其文體和韻律所吸引。這一經歷對他後來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其後他寫作的時候,少年時代那種似歌一般的旋律,仍然迴盪在他的心間。他開始對文學產生了憧憬,上中學三年級的時候,就把過去所寫的詩文稿子,裝訂成冊,從這裡可以看出少年的康成開始具有文人的意識,最初的寫作慾望已經萌發。
  中學時代,他無數次投稿石沉大海,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創作天分,認真考慮自己的才能是否可以成為文學家。在1916年作為中學四年級生,在大皈《團欒》雜誌上發表了習作小說《肩扛教師的靈柩》,他就經常給《文章世界》寫小品、掌小說。《文章世界》舉辦投票選舉「十二秀才」,川端康成名列第十一位。對於立志當作家的少年來說,這是很大的鼓舞,也是很值得紀念的一年。他在大學預科的同窗好友中有許多志向文學者,他們一起談論文學,議論文壇現狀和探討當時日本很流行的俄羅斯文學,使來自農村的他頓開茅塞,受益匪淺。這期間,他在學校的《校友會雜誌》上,發表了習作《千代》,他以淡淡的筆觸,描寫了自己同三個同名的千代姑娘的戀愛故事。大學時代,川端康成與愛好文學的同學為了向既有文壇挑戰。改革和更新文藝,復刊了第六次《新思潮》,在該雜誌創刊號上發表了處女作《招魂節一景》,描寫馬戲團女演員的悲苦生活是比較成功的,受到文壇老前輩的稱讚。川端康成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文藝年鑒》上,標誌著這位文學青年正式登上了文壇。
  川端發表了《招魂節一景》以後,由於戀愛的失意,特別遭未婚妻伊籐初代解除婚約,他感到幸福的幻滅,經常懷著憂鬱的心情到伊豆湯島,寫了未定稿的《湯島回憶》。此後他為了訴說和發洩自己心頭的積鬱,又借助自己手中的筆,為雜誌寫出短篇小說《林金花的憂鬱》和《參加葬禮的名人》。與此同時,他在愛與怨的交織下,以他的戀愛生活的體驗,寫了《非常》、《南方的火》、《處女作作祟》等一系列小說,有的是以其戀愛的事件為素材直接寫就,有的則加以虛構化。川端這一階段的創作,歸納起來,主要是描寫孤兒的生活,表現對已故親人的深切懷念與哀思,以及描寫自己的愛情波折,敘述自己失意的煩惱和哀怨。這些小說構成川端康成早期作品群的一個鮮明的特徵。這些作品所表現的感傷與悲哀的調子,以及難以排解的寂寞和憂鬱的心緒,貫穿著他的整個創作生涯,成為他的作品的主要基調。川端本人也說:「這種孤兒的悲哀成為我的處女作的潛流」,「說不定還是我全部作品、全部生涯的潛流吧。」

(二)


  1924年大學畢業後,川端康成踏上社會,就開始了文學創作生活。他積極與橫光利一等人發起新感覺派文學運動,並發表了著名論文《新進作家的新傾向解說》,和創作了《感情的裝飾》、《春天的景色》、《淺草紅團》等少數幾篇具有某些新感覺派特色的作品,並無多大的建樹,他甚至被稱為「新感覺派集團中的異端分子」。後來他公開表明他不願意成為他們的同路人,決心走自己獨特的文學道路,他的名作《伊豆的舞女》和《雪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誕生的。
  川端康成的性情被孤兒的氣質扭曲,心中充盈令人窒息的憂鬱,一次去伊豆旅行的機會,偶遇巡迴藝人一行,與年少的舞女邂逅,第一次得到舞女的平等對待,並說他是個好人,他便對她油然產生了純潔的友情;同樣地,受人歧視和凌辱的舞女遇到這樣友善的中學生,以平等待人,自然激起了感情的波瀾。他們彼此建立了真摯的、誠實的友情,還彼此流露了淡淡的愛。川端將這段經歷化為藝術,便是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小說《伊豆的舞女》了。
  《雪國》描寫主人公駒子淪為藝妓,在屈辱的環境下成長,承受著生活的不幸和壓力,勤學苦練技藝,追求過一種「正正經經的生活」,渴望得到普通女人應該得到的真正愛情。但是,作為一個現實問題,在那個社會是難以實現的。她追求的實際是一種理想的、極致的、實際上不存在的哀傷虛幻的愛。男主人公島村卻把她這種認真的生活態度和真摯的愛戀情感,都看作是「一種美的徒勞」。從某種意義說,這個故事是當時日本社會世相的相當精確的藝術概括。
  《伊豆的舞女》、《雪國》的成就主要表現在兩方面:其一,在藝術上開始了一條新路。川端曾盲目模仿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和全盤繼承傳統都沒有成功,但他並沒有放棄藝術上的新追求,且不斷總結經驗,對傳統與現代結合進行積極的藝術探索。他的《伊豆的舞女》就是在吸收西方文學優點的基礎上,力圖保持日本文學的傳統色彩作了新嘗試。而《雪國》則使兩者的結合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賦予作品更濃厚的日本色彩。其二,從《雪國》開始,川端的創作無論從內容或從形式來說,都形成了自己的創作個性,即以抒情筆墨,刻畫下層少女的性格和命運,並在抒情的畫面中貫穿著對純真愛情熱烈的讚頌,對美與愛的理想表示朦朧的嚮往,以及對人生無常和徒勞毫不掩飾的渲染。對人物心理刻畫更加細膩和豐富,更加顯出作家飽含熱情的創作個性。
  川端康成是個很有成就的作家,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包括小說、散文、評論等。在整整半個世紀的創作生涯中,他共寫了超過500部(篇)小說(含140多篇掌小說),在《川端康成全集》37卷本中佔去了25卷,這些小說,除了《東京人》、《生為女人》比較長以外,中長篇小說一般都在八萬至十二三萬字內,掌小說短者僅有數百字。川端的小說,不僅數量甚豐,在藝術上也達到了較高的水平。川端康成的小說創作初期就十分鮮明地表現了自己的藝術個性和藝術特色,並逐步形成他的獨特風格。在創作實踐的全過程中,他的風格雖然還有發展,其作品的色調也有些許改變,或濃或淡,但並沒有斷層、沒有根本變化,他創作初、中期所奠定和完成的基本特色是:孤獨的主觀感情色彩、憂鬱的感傷抒情情調、人情與人道主義精神,以及虛無與頹廢的思想等。但是,後期的作品呈現更複雜和多樣化的傾向,貫穿著雙重或多重的意識。比如以《名人》、《古都》、《舞姬》為代表,主要表現了對藝術的追求和對生活、對傳統的執著,作家在創作的思想性和藝術性上都作了新的探索,並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以《千隻鶴》、《山音》、《睡美人》、《一隻胳膊》為代表,一方面深入挖掘人的感情的正常與反常,以及這種感情與人性演變相適應的複雜性;另一方面追求感官的享受和渲染病態的性愛,或多或少染上頹傷色彩。因此,它們在表現人的生的主旋律的同時,也表現了生的變奏的一面。
  從小說形式來說,以純文學為主,作為其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有中間小說、少男少女小說,以及其他小說形式比如自傳體小說、報告小說等。中間小說是介於純文學與大眾小說之間的一種小說形式,代表性的作品有:《東京人》、《少女開眼》、《河邊小鎮的故事》、《風中的路》、《生為女人》、《彩虹幾度》、《青春追憶》、《玉響》等,這些中間小說既重視純文學的藝術性,也注意大眾小說的通俗性,深受大眾讀者的喜受。少男少女小說,主要以大中學生為對象,代表作品有《少女的港灣》、《花的日記》、《學校之花》、《美好之旅》、《父母的心》、《肩扛恩師的靈柩》等,以愛為主旋律,描寫父母子女情、兄弟姐妹情、師生情、學友情等,文筆優美、表現細膩、情調悲慼,飽含著青春的純愛。在川端筆下,一些少男少女的主人公即使是萍水相逢,也以愛相待,表達了純真的友誼。一篇篇少男少女之作,在青少年讀者面前,繪出一幅幅人情美和心靈美的畫卷,奏出一曲曲少男少女的青春之歌。也不僅限於藝術性方面,這一點對促進人們重新審視東方文化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啟示性。可以說,他為日本文學的發展,為東西方文學的交流,做出了自己的貢獻,贏得了廣泛的聲譽。在日本國內,川端康成的名字早已記錄在菊池獎(1944)。藝術院獎(1952)、野間文藝獎(1954)、每日出版文化獎(1961)的花名冊上。1953年被選為日本文學藝術最高的榮譽機關--藝術院的會員。1961年,日本政府為了表彰他成功地領導了國際筆會日本大會的召開,以及創作《禽獸》、《雪國》、《名人》、《千隻鶴》、《山音》等作品的業績,即「以獨自的樣式和濃重的感情,描寫了日本美的象徵,完成了前人沒有過的創造」,授予他最高的獎賞--第21屆文化勳章,成為日本文化功臣。1957年,獲西德政府頒發的「歌德金牌」。1960年獲法國政府授予的藝術文化勳章。1968年,以《雪國》、《古都》、《千隻鶴》三部代表作,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瑞典皇家文學院常務理事、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主席安德斯·奧斯特林致授獎辭,突出地強調:
  「川端先生明顯地受到歐洲近代現實主義的影響,但是,川端先生也明確地顯示出這種傾向:他忠實地立足於日本的古典文學,維護並繼承了純粹的日本傳統的文學模式。在川端先生的敘事技巧裡,可以發現一種具有纖細韻味的詩意。」
  「川端康成先生的獲獎,有兩點重要意義。其一,川端先生以卓越的藝術手法,表現了道德性與倫理性的文化意識;其二,在架設東方與西方的精神橋樑上做出了貢獻。」
  安德斯·奧斯特林最後宣讀了獎狀題詞:「這份獎狀,旨在表彰您以卓越的感受性,並用您的小說技巧,表現了日本人心靈的精髓。」
  川端在瑞典文學院禮堂作了題為《我在美麗的日本》的獲獎紀念講演,他通過禪宗詩僧希玄道元、明惠上人、西行、良寬、一休宗純的詩,芥川龍之介、太宰治的小說,《古今和歌集》、《伊勢物語》、《源氏物語》、《枕草子》的古典傳統,以及東洋畫、花道、茶道的精神,深入細緻地介紹和剖析了「日本美的傳統」。其後種端兩度赴美在夏威夷大學和它的分校分別作了題為《美的存在與發現》的講演和在出席舊金山舉辦的日本周活動期間作了題為《日本文學之美》的講演。這三篇講演稿也是三篇美文,全面系統地論述了日本文學的傳統美,成為川端康成的日本美論、日本藝術論,構成了他的獨特的美學理論體系,在川端文學中獨放異彩。在這些成績、榮譽和地位面前,川端康成在《夕照的原野》一文中這樣敘述自己的心情:「榮譽和地位是個障礙。過分的懷才不遇,會使藝術家意志薄弱,脆弱得吃不了苦,甚至連才能也發揮不了。反過來,聲譽又能成為影響發揮才能的根源……如果一輩子保持『名譽市民』資格的話,那麼心情就更沉重了。我希望從所有名譽中擺脫出來,讓我自由。」
  在川端獲得殊榮的背後,隱藏著難以言說的內容……
  在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三年之後,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突然採取含煤氣管自殺的形式離開了人世,川端康成未留下隻字遺書。但他早在1962年就說過:「自殺而無遺書,是最好不過的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46:28

一 遴花

  這是在盛大的入學典禮結束後不久的某一天。
  學生們從四面八方的走廊上湧向鐘聲響徹的校園裡。
  奔跑著嬉戲作樂的聲音;在櫻花樹下的長凳上閱讀某本小書的人;玩著捉迷藏遊戲的快活人群;漫無目的地並肩散步的人們。
  新入校的一年級學生們熱熱鬧鬧地從下面的運動場走了上來。看樣子是剛上完了體操課,她們全都脫掉了外衣,小臉蛋兒紅通通的。
  高年級學生們儼然一副遴選美麗花朵的眼神,埋伏在樹木的濃蔭下,或是走廊的轉彎處。
  「今年的新生中小矮個可真不少吶。」
  「看起來是那樣喲。我們剛進校時肯定顯得更矮小吧。」
  「個頭太大的新生讓人有點難以親近,才討厭吶。她們現在這樣子才可愛嘛。」
  「喂,你已經盯上目標了?」
  「無論我們怎麼自作主張,一年級的新生也並不是任人擺佈的木偶呀。怎麼可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呢?」
  三千子率先跑到通往教室的走廊上取回自己的上衣。這時,一個瘦高個兒的人突然從微暗的窗戶邊湊了過來,將一個深藍色的信封交到了三千子手中。三千子驚訝得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對不起,請你過一會兒再……」
  那個人輕聲地低喘著,只是微微露出一張灰白的臉龐,便一溜煙似地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處。
  三千子把那封信悄悄地擁在怦怦直跳的胸口上,走進了教室。這時,已有五六個同學打別的道路率先返回了教室。她們一邊穿外衣,一邊梳理著自個兒的娃娃頭,嘴裡還嚷嚷著什麼。一看見三千子的身影,就立刻七嘴八舌地嘲弄開來了。
  「大河原,恭喜你呀。」
  「大河原,你瞧,有人已經送來了幸福之花吶。」
  她們又是敲打三千子的肩膀,又是撫弄她的頭髮,然後跑出了教室。
  三千子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的桌子上放著一小束色彩濃艷、芳香馥郁的紫羅蘭花。她不由得吃了一驚,打開桌子一看,只見教科書上擱放著一個雪白的信封,上面的字跡是用紫色的墨水寫成的……
  倏然間三千子感到自己就像被人拽住了兩隻手似的,不知所措。
  「先讀哪一封呢?……」
  這時,那在微暗的窗戶邊上匆匆閃過的灰白而優雅的面影,率先浮現在她的腦海裡。於是,她打開了深藍色的信封:
    恕我冒昧,想必讓你受驚了。但務必懇請你不要責
   怪我的失禮。在此,請接受我獻上的花束。
     儘管你喜歡何種花卉我不得而知,但倘若在我的花
   束中有一種是你所喜歡的,那我將會多麼榮幸啊。
  
    薔薇花
     分明那與我無關
     為何竟淚流滿面
     被蹂躪的薔薇花啊——
     難道這世間的無常只屬於你
  
    野梅
     在無人觀賞的偏僻山村
     荊棘與構橘遍地叢生
     梅花被棄置於籬笆旁邊
     在雨裡褪色在風中凋零
     看見她為人世而煩憂歎息
     又怎不叫人頓生哀痛
  
    娑羅樹
     根府川褐色的石頭上
     白色的花兒猝然凋殘
     只因綠葉太過繁茂
     樹上的花兒才隱而不見
     謹以此獻給我所愛慕的三千子小姐
  
  
  
   五年級A班木蓮
  儘管只有寥寥數語,但信中卻透著一種優雅和高貴。那個人不喜歡絢麗花哨的草花,而喜歡飽經滄桑的樹花。她的那顆心是何等深沉啊!
  雖說這封信有些晦澀深奧,讓剛成為一年級學生的三千子頗費躊躇,但她卻萌生了一種感覺:彷彿那封信的字裡行間都瀰漫著那些花兒的濃郁香味。
  薔薇花。野梅花。娑羅樹。
  「娑羅樹的花會是怎樣的一種花呢?」
  三千子不曾見過那種花,但在她看來,對這種生僻艱深的花兒抱著喜歡之情的人,就宛如出現在童話中的那些森林裡的精靈一樣,散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美感。
  然而,當她無意中低下頭時,她又看見了桌子上的那一束深紫色的紫羅蘭花。
  三千子感到自己的內心中已經泛起了對剛才那封信的主人的一種淡淡的思慕。此刻又馬上讀另一個人的信件,不免使她心生愧疚。可是,那白色的信封又不可能不打開。
  從信箋中霍地滑落出一朵紫羅蘭花。
  三千子忙不迭地把花兒夾進了書頁中。
     三千子:
     從你纖柔而小巧的身影第一次出現在校門口的那一
   天起,它就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每天夜裡,我都在床上輾轉反側,尋思著該怎樣對
   你開口說話。
     我最喜歡紫羅蘭花,勝過其它的一切花兒。你知道
   紫羅蘭花的花語嗎?
     我可以把你叫做「我的紫羅蘭」嗎?
     你又會回贈我什麼樣的花呢?
     其實,這恐怕是我自己過於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或許在可愛的你身邊,已經聚集了一大堆美麗的蝴蝶
   吧。
     你將棲息在哪一隻蝴蝶的巢穴中呢?我靜靜地等待
   著。
     獻給我安靜的紫羅蘭姑娘
  
  
  
  
  五年級B班克子
  讀罷,三千子不禁感歎道:高年級的學姐中筆下生輝的寫作高手的確是大有人在吶。
  不久前自己還只知道整天坐竹馬捉蜻蜒吶,此刻根本找不到辭句來應對如此風雅的信件。
  怎麼辦才好呢?……
  她穿好藍紫色的上衣後,依舊怔怔地把紫羅蘭花捧在手心中。這時,五六個學生一齊湧入了教室。
  「我給你一點潔面紙吧。」
  山田邦子一邊說著一邊使勁兒地揩拭著臉。她是一個長得又肥又胖但卻喜歡裝腔作勢的人。
  「喂,你竟敢把潔面紙帶到這裡來,不怕老師罵嗎?」
  「我說阪井呀,女孩子拉著一張因脂肪而油亮油亮的臉,不是很討人厭嗎?」
  「我的臉上也浮著脂肪嗎?」
  「讓我瞧瞧。沒有吶。誰叫你是一隻瘦猴子呢?在這開春的季節,要是一點脂肪也沒有的話,倒是讓人擔心吶。」
  在這開心歡愉的嬉笑聲中,經子像是恍然大悟似地高聲說道:
  「哎呀,大河原,你這是怎麼啦?」
  說著,她從桌子中間走了過來。當她看見三千子手中的紫羅蘭時,先使了個眼色,然後湊近三千子的耳畔低語道:
  「關於這花的事情,我有話對你講吶。放學回家時不和我一塊兒走嗎?」
  「什麼?!」三千子儘管心中怦然一跳,卻還是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從附屬幼兒園到小學部,又經過預科升到本科一年級的經子,與通過選拔考試後進入本校的三千子相比,在這所學校裡真可謂如魚得水,對學校的一切也是無所不知,還結識了不少高年級的朋友。
  像今天這樣,從陌生的學姐那兒收到情意綿綿的信件以後,自己該怎麼辦呢?三千子很想請教一下經子。
  基督教會的女子學校與官立的女子學校相比,學生之間的人情可謂更加細膩微妙。她們用各種各樣的愛稱來彼此稱呼,而高年級學生與低年級學生之間的交往更是熱情奔放。對此,三千子也多少耳聞了一些,但實際的情形又如何呢?
  「所謂的『S』,也就是sister(姐妹)的省略語喲。不過只取了這個英文詞語的頭一個字母罷了。一旦某個高年級學生與某個低年級學生要好了,那大家就會這麼稱呼她們,並鬧得個滿城風雨。」
  聽經子那麼一說,三千子迷惑不解地問道:
  「說起『要好』的話,和每個人都要好總可以吧。」
  「哎呀,才不是那麼一回事吶。彼此得特別地喜歡對方,互贈禮物什麼的……」
  原來那兩封信是這麼一回事啊!——儘管三千子似乎明白了,但隨即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自己連對方的模樣都還模糊不清,怎麼會……
  可一旦想到在這個校園裡有兩個特別喜歡自己的人,不知為何,整個胸膛就跟春天這個季節一樣暖融融的了。
  她把紫羅蘭花放進書包裡,又把兩封信塞入了上衣的口袋中,扣好了鈕扣。就彷彿懷揣著一個重大秘密似的,她忐忑不安地期待著與經子一同踏上約定好的歸程。
  那天,早晨的時候還是櫻花綻放、淡雲蔽空的和煦天氣,但從下午開始,突然刮起了寒冷的北風。只見含苞待放的木蘭花蕾綻露著白色的花瓣,痛苦地隨風搖曳著。
  「好像要下雨了。我可沒帶傘吶。」
  「我也是。」
  「媽媽說聽了天氣預報的,好像沒事,結果害得我上了當。」
  「比起下雨,更讓我受不了的是——一到下午我就頭疼得厲害。」
  「哎,是你的老毛病嗎?」
  「快別用什麼『老毛病』這類農村老太太式的說法了。其實是瑪弗麗過敏症吶。」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和你可是同病相憐。怎麼辦才好呢?她老是冷不防說一大通英語,讓人摸不著頭腦。她呀,嘴巴又快,脾氣又大。」
  那個瑪弗麗小姐此刻還沒有進教室來,所以,一年級的學生們都湊在窗戶邊眺望著陰霾的天空。
  透過浪濤般隨風翻騰的樹葉,能看見遠方的天穹陰沉著臉變成了鉛色,從大海的上空向著眼前一步步逼近了,還聽見風的聲音越刮越響……
  不一會兒,學生們便看見大顆大顆的雨滴發出「嗒嗒」的聲響,降落在校園裡。
  有人在匆忙地關閉窗戶,有人趕緊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一片混亂之中,瑪弗麗小姐腳下發出響亮的聲音,走了進來。
  她突然拿出一條細細的教鞭,「辟辟啪啪」地敲打著黑報說道:
  「不行不行。有很多人還在說話。這可不行。」
  儘管被稱之為「小姐」,但她卻常常陰沉著那張分明已經超過了30歲的面孔,神經質地將手指頭捏得嘎巴嘎巴地響。
  儘管帶著點外國口音,但她已經習慣於用日語直呼日本人的名字了。
  「石原……」
  「Present.1」
    1英語,點名時相當於中文的「到」。
  「山本……」
  「Present.」
  每一次瑪弗麗都抬起頭來,對照著察看學生的名字和學生的臉。
  一旦教室安靜下來以後,外面的雨聲就更加猛烈地撞擊著耳膜了。
  在這所信奉天主教的學校裡,下午全校的所有班級都無一例外地上外語課。日本教師們全都蟄伏在教員室裡,惟有那些法國修女和英國教師們出現在教室裡。
  即便是那些能講一口日本話的外國人,上課時也像是故意捉弄人似地只說本國話,因此,從新入學的當天開始,對於一年級的新生來說,下午的上課時間是最難熬的。
  從該校預科升上來的20餘名學生與從其它學校選拔上來的學生相比,已經掌握了英語和法語的基礎知識,所以,在上外語課時被編入高年級中學習。而剩下的這些從頭學起的學生則是半斤八兩,不相上下。
  瑪弗麗小姐的嘴唇就像薄薄的刀片一般令人害怕。大家都全神貫注地諦聽著從那裡發出的每一個音節。
  瑪弗麗穿著棕色的裙子,上面套著一件灰色的上衣。她把自己的青春奉獻給了學校和學問,從她身上可以發現一種花兒含苞未放便已過早枯萎了的淒寂。
  「大河原,不,三千子……」
  「到。」
  「不對。大河原三千子……」
  「Present.」三千子滿臉通紅地回答道。
  「還有大河原愛子……」
  三千子慌忙中又答應了一聲。
  「你幹嗎?」
  瑪弗麗小姐微微仰起頭來瞅了瞅三千子,然後又接著點名。
  50個少女的新面孔似乎與她們的名字一起,留在了瑪弗麗的記憶中。不過,打一開始便鐫刻在了她印象中的卻是擁有大河原這一相同姓氏的三千子和愛子……
  她在內心深處悄悄地捕捉著兩個人的特徵來加以區別:「漂亮的三千子『和』腿腳不便的愛子」。
  「正好下雨了。大河原,你用英語說『下雨了』。」
  「It is rain.」
  「不對。安達,你說說看。」
  瑪弗麗小姐讓三千子就那樣站著,又接著叫了下一個學生的名字。
  「Today rains.」
  「不對。山田,你來說吧。」
  「It rains.」
  說錯了的人都必須得一直站著,直到有人能正確地回答為止。
  「Rain是一個名詞。當說『下雨』的時候,大都用It作主語,而Rain則轉化成了動詞。名詞轉化成動詞的情況是不乏其例的。昨天的學習中也出現過。——儘管尚未學習語法,但你們畢竟是教會學校的學生呀。難道連最起碼的會話也不會嗎?這怎麼行呢?好吧,讓我們再練習一下關於『下雨』的說法吧。」
  如此這般地用會話來「整治」了一陣學生之後,才正式轉入教科書的學習。
  瑪弗麗流暢而清晰地朗讀著。學生們跟著她發出了琅琅的讀書聲。其中還有人將課本豎立在面前,用假名標注著瑪弗麗的發音。
  因口袋裡揣著兩封信,所以,三千子就像被某種暖融融的快意搔得胳肢窩發癢一般心緒不定。
  「課早點結束就好了。我想從經子那兒打聽好多事兒吶。」
  當下課的鐘聲終於敲響時,那鐘聲就宛若鳴響在三千子的胸口中似的,使她的心兒「咚咚」直跳。
  可瑪弗麗卻一邊鼓搗著胸前的飾物,一邊逕自繼續讀著。
  「剛才我稍稍遲到了一會兒。讓我彌補一下,以便上滿一個小時吧。」
  學生們大為不滿地齊聲倣傚著瑪弗麗的嘴形。
  從本地開闢為通商港口時起,山崗上就有了這一片古老的外國人居住區。眼下,這片山丘已被籠罩在烏黑的雲層之中,教室裡面就跟日落時分一樣昏暗無比。已經下起了傾盆大雨。
  或許是來接學生的汽車吧,山坡下面喇叭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
  「是瑪弗麗小姐。多可憐啊,學生們正在遭受她的虐待吶。」
  不少人正窺伺著一年級教室議論紛紛。
  「喂,瞧那個身體單薄,膚色微黑,頭髮又濃又黑的大眼睛姑娘。她到底是誰呀?」
  「不知道。」
  「哦,她該不會是大河原吧。」
  「你認識她?」
  「哪裡哪裡……吃飯的時候,不二屋的夥計給她送來了火腿麵包,注意看了一下黑板上的訂貨單,今天一年級當中要火腿麵包的人只有大河原唄。所以我才記住了。」
  「哎呀,你可真是個偵探高手吶。」
  三千子惴惴不安地望了望窗戶,她發現有一張臉正從那兒朝著自己微笑。但由於雨水的濕氣,窗戶的玻璃變得霧沉沉的,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只有一種紫色的感覺朦朦朧朧地縈迴在眼瞼的四周……
  瑪弗麗小姐的臉上是一副對學生們的焦躁一無所知的表情,她延長了近10分鐘的上課時間才終於合上了教科書。
  「雨下得好大。你們回家時可要小心喲。」說著,她這才第一次微微露出了笑臉,聳著肩膀,悻悻地走了出去。
  三千子抱起書包,飛快地跑向門口的鞋櫃,迅速換好了鞋子。但雨下得太大了,她只能呆立在大門口,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坡道。
  「經子會在哪兒等我呢?」
  她跑到辦公室一看,電話間前面排著一條長隊,很多人正等著給家人打電話來接自己。
  三千子的家離學校很遠,乘電車也得花上40分鐘,儘管家裡人不可能來學校接她,但她想讓他們到那邊的車站來,所以決定排隊等著打電話。
  高年級學生中有些人本來就未雨綢纓地在傘架上放著一把雨傘備用,還有些人則跑到自己熟識的勤雜人員處去借用學校的雨傘。
  因突如其來的驟雨而束手無策的,當然還是剛入學的一年級學生。
  「哎呀,三千子,我找你找得好苦喲。」
  不知經子從哪兒跑了過來。三千子也舒了口氣:
  「我也是。我正要給家裡打電話,請等我一會兒吧。」
  「叫他們來接你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順便告訴他們一聲,說你去我家玩玩。」
  「可你們家的人我都不認識呀,多難為情啊,我總覺得。」
  「喂,剛才不是說好一起回去的嗎?該是吧。」
  「不過,你家在哪兒呢?」
  「辨天大道三丁目的那家貿易行便是我家。只要你告訴家裡一聲,就不至於挨罵吧。」
  終於輪到三千子打電話了。她剛一開口說想去經子家,母親不等她說完就劈頭蓋臉地訓斥道:
  「那可不行。下這麼大的雨,就不要在路上耽擱了,逕直回家吧。等天氣好的日子再說。即便和對方約好了,也得趕快回家來喲。」
  說完,母親掛斷了電話。
  「不行,我媽說了今天不行的。」
  「真是沒勁兒。那就同路到馬車道吧。或許家裡已經有人來接我了。我這就去拿傘來。」
  說罷,經子拔腿朝走廊的另一頭跑去了。
  正當三千子神情沮喪地望著天上下著的雨滴時,身後傳來了一陣好聞的香味。她還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大河原,剛才真是對不起。你沒傘吧。」
  回頭一看,三千子與剛才那位高個子的人目光相遇了。三千子就像是被迷惑住了似地點了點頭。
  深藍色的眼睛,在紫色的光線中更顯得烏黑珵亮的頭髮,如花兒一般芳香沁人的臉龐……這個人就像那花語的信件一樣惦念著自己吶。一想到這兒,三千子的整個身體恍若著了火似地滾燙髮熱。
  與平常夢見的那些童話女神相比,眼前的這個人不僅活生生地對著自己說話,而且還寫給自己美妙無比的書信,把溫柔的安慰傳達給自己。
  「你家在哪兒?我送你。」
  「不過,挺遠挺遠的。」
  「那就更應該送你了。我不忍心讓你冒著這麼大的雨獨自一個人回去。車馬上就要過來了。」
  她若無其事地搶過三千子的書包,拽住還恍若夢境之中的三千子的小手,往大門口走去。
  她似乎不想引起旁邊其他人的注意,一下子把三千子擁入了一個來接她的男人的雨傘下面。
  「三千子,大河原!」
  從走廊的另一頭跑了回來的經子睜大了眼睛,注視著三千子的背影。
  「對不起,我剛才一直在等你,可是,」三千子連忙從傘下抽身跑到經子旁邊囁嚅道,「那個人,雖說我並不認識,可硬是說要送我回家。看樣子是一個蠻不錯的人吶,我很高興。對不起,儘管我並沒有忘記與你的約定,但我卻又無法回絕那個人,真是對不起呀。」
  「哎?!要是像三千子這樣缺乏主見,聽人擺佈,會怎麼樣呢?那個人嘛,是五年級的八木洋子,赫赫有名吶。她是一座牧場的千金小姐,成績又好,從來就對低年級學生不屑一顧的,不過……另一個送紫羅蘭花的人也不賴喲。明天我就把她介紹給你……」
  經子一邊說著,一邊對著洋子鄭重其事地行了個禮。洋子被大雨淋了個透濕,卻還佇立在砂石路邊,等著三千子。
  「難道不能也和那個送我紫羅蘭花的人,還有其他的所有人都成為朋友嗎?……」
  三千子一臉困惑的表情。
  「說來也是那樣,只是你還不懂吶。等明天再細說給你聽。」
  「要知道,漂亮的人我都喜歡喲。悄悄地躲閃著做朋友,不是讓人討厭嗎?」
  「那你就快去吧。總而言之,5年級的八木在各個方面都是有名的人物吶。」
  經子留下這樣一句謎一般的台詞後,繞向另一側的出口去了。
  三千子覺得,女子學校裡學生之間的交往是一種頗為奇妙的東西。比如說,明天大家每天都要碰頭見面,卻裝出一副互不認識的樣子,盡用書信來交談。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並非不是一大樂事。彷彿一旦說出口來,語言本身所蘊含的美妙氣息就會陡然間消失流散似的。
  似乎自己快要能夠進入到那夢一般的世界中去了,所以,三千子心兒怦怦跳著走出了校門。只見一輛汽車在雨水中閃著光亮,等候著三千子。
  洋子走近三千子說道:
  「你家在哪個方向?」
  「弘明寺。」
  「那麼,也就是在高等工業學校的附近吧?」
  「嗯,是在山下。不過,或許已經有人在那兒的汽車站來接我了。」
  汽車順著山上的坡道一溜煙似地滑行下去。大雨在眼皮底下的街道上恣意肆虐。
  在聳立著高高尖塔的教堂前院裡,石階的周圍鋪滿了青草,開滿了鮮花。在它們的對面,盛開的連翹被雨水淋濕後熠熠閃亮,彷彿在那裡點燃了燈盞。
  「收到我的信了吧?」
  三千子低俯著臉龐,點了點頭。
  「不過,要是你在學校裡聽說了什麼關於我的風言風語,誰知你的想法又會怎麼變呢?」
  「我希望和每個人都和睦相處,以致於巴不得每一個漂亮的人都成為我的姐姐。因為我們家只有三個哥哥,女孩子就只有我一個人。」
  「我可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不過,要不了多久,我的母牛就會產仔了。下次請你去看看吧。」
  一聽到這句話,一股親密的暖流就倏然間漫遍了三千子的全身。
  「我曾看見過有人牽著一頭牛犢走路。那模樣可愛極了,我都想要一頭吶。」
  「那就送給你一頭吧。」
  「它長大後可就嚇人了。如果能夠永遠都是一隻牛寶寶該多好啊!」
  「不光是牛寶寶,人也一樣唄。要是永遠都是小孩子,該有多幸福啊!」
  長大成人,理應其樂無窮,可洋子那悲哀的言論又源自於何處呢?
  三千子無言以答,只是把視線悄悄地挪向了雨中的街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47:01

二 綠色的牧場與紅色的宅邸

  在陽光明媚的星期天,從某個地方傳來了煙火升天的辟啪響聲。
  走廊的籐蘿架下,三千子正梳理著自己那烏黑的娃娃頭。
  「喂,帶我去哪兒玩玩吧。我估摸著今天肯定是個好天氣,可以出去玩玩,所以早早地就把作業做完了。」
  「你倒是挺會安排呀。不過我可不行。我得去打棒球吶。」
  哥哥昌三斜倚在睡椅上,頭也不抬地盯著報紙看。三千子搖晃著一頭濃黑的頭髮,就像是在擺弄著什麼纓穗兒似的。她央求道:
  「那也行啊,就帶我去看棒球吧。」
  「三千子會覺得沒勁透了的。又熱又渴,坐得屁股都痛了起來。那對健康可沒有好處。」
  「真會捉弄人。」
  「我才不願和女學生一起去吶。」
  「為什麼?就因為我個子小?」
  「要是被學校裡的朋友看見,那才討厭吶。」
  「那有什麼不好呢?我們是兄妹呀。我才不在乎吶。」
  「因為是兄妹,所以才更討厭。」
  「瞧你說的!」
  昌三是中學三年級學生,是個運動迷,有些死認真,和三千子說起話來,就像是一對冤家。他生性靦腆害羞,即使偶爾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與三千子邂逅相遇,他也不正面看看三千子,而只是紅著一張臉,加快步伐趕快跑掉了事。
  三千子覺得這怪有趣的,所以有時候故意大聲地喊他「哥哥」來為難他。
  三千子梳理好頭髮以後,開始用耙子清理起庭園來了。
  綠色的松樹就像綠萼梅的鉛筆一般,不知不覺之間又伸出了十到十五厘米。花壇中盛開的雛菊、薔薇花和連理草散發出一陣陣芬芳。
  清晨的風清冽而爽快。
  「吃飯了喲。」
  前來給雞圈鋪沙的乳母從後院裡喊叫道。
  三千子折下兩三枝結著花蕾的薔薇一邊喚著香味,一邊走上廊子,把花兒插在了盥洗室的鏡子前面。然後她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愜意感走進了飯廳。
  在雪白乾淨的桌布中央插滿了連理草,讓人不由得想起五月美麗的庭園。
  「大哥呢?」
  「可能是有事去了吧。」
  母親那張剛毅而優雅的面孔一下子陰沉了下來。頭髮明顯地有些稀疏了,隱隱約約地露出頭頂上白白的皮層。
  「可今天是星期天吶。我希望他和我們在一起。」
  三千子繃起了面孔。但她察覺到母親平常就一直很為大哥操心,所以馬上一聲不吭了,默默地舉起了筷子吃飯。
  這時,二哥帶著一身的滑石粉氣味走了進來。
  「盥洗間的薔薇花是三千子干的嗎?」
  「該是好漂亮了吧。都已經結花苞了,多可愛啊。」
  「你父親就很喜歡薔薇花吶。」母親一副回想起了什麼的表情,「儘管那樣艷麗的花與佛龕不協調,但我昨天也還是插了這種花。」
  「行啊,那就獻給時髦的佛吧。一旦佛龕插上了耀眼絢麗的花兒,整個家都會變得執鬧亮堂的。」
  三千子的一番話輕而易舉地就讓母親的臉上綻露出了微笑。
  作為女兒和獨生女,三千子乃是抹去母親的憂愁,照亮整個家庭的光明天使……
  除了從昨天起就沒有回家的大哥以外,包括乳母在內,全家人一起用完了早餐。然後母親戴上手套走到了庭院裡,一絲不苟地替薔薇的枝葉除掉蚜蟲。
  三千子則開始往草坪清除雜草。
  昌三和二哥在談論著棒球的話題。
  這時,乳母叫道:
  「三千子,你的電話。一個叫八木的人打來的。」
  「喂,是八木嗎?」三千子喘著粗氣接過電話說道,「是,我是三千子。唔,是的,想看想看。喂,喂,請稍等片刻。」
  她從走廊上大聲地叫著庭院裡的母親:
  「喂,媽媽,我這就去八木家,可以嗎?去牧場,去看小牛犢。喂,可以嗎?該是可以去吧?」
  「午飯前回來嗎?」
  「那麼快就回來多掃興啊。午飯肯定會招待我的。」
  母親微笑著說道:
  「你自作主張就那麼定了,會遭人笑話的。既然人家特意邀請你,你就去吧。」
  三千子又回到電話旁與對方約好之後,開始在走廊上飛快地跑了起來。
  「喂,去哪兒?」
  「去看牛。」
  「牛?!」昌三驚訝得瞪圓了眼睛。
  「是的,是去牧場,去看小牛犢。」
  「幹嘛呀,那麼興高采烈的。和誰一起去?」
  「和高年級同學。是她家裡的牛吶。」
  「就是那個經常寫信給你,寫一手絲線似的螞蟻字的人嗎?」
  「你太過分了,居然偷看人家的信件?」
  「我才不屑一看吶……像那種感傷的東西……老是喜歡做一些奇怪的荒唐事兒。這些女學生呀,明明每天都見著面的,還寫什麼信……」
  「哥哥是不會明白的,因為哥哥是一個野蠻人。」
  母親已經洗完手站在了壁櫥前面。她拿出一件新做的法蘭絨衣服,再配上一條縐綢的碎花腰帶對三千子說道:
  「穿在身上看看。」
  三千子穿慣了水兵服的校服,很少穿帶袖子的衣服,這下可真是驚喜交加。
  能夠讓「姐姐」看到自己與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樣,使她又興奮又害怕。
  她感到美麗地活著的幸福感正盈滿了自己的心房。
  三千子身穿紅色的法蘭絨衣服,腳上套著伯母送給自己的皮鞋,抱著一大把連理草和畜該花,在母親那依依不捨的眼神護送下,走出了家門。
  「哎呀,太好了,我真想變成一隻牛。」
  三千子說著,任憑衣袖在風中飄動著,飛也似地跑了起來。
  牧場上綠草蔥寵,彷彿把人的腳也染成了綠色。身體躺在草地上,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咀嚼那嫩綠的青草。
  在周圍平緩的山同上開滿了紫首宿花。
  仔細觀察,還會發現到處都盛開著一種不知名字的小花。三千子又連忙詢問那種小花的名字。
  「牛犢的早餐特別可愛吶。由牧牛人打來沾滿晨露的青草,帶到牧捨裡餵牛犢。牛犢記得牧牛人的模樣,一看見他來就會興高采烈地哞哞直叫。在那些打來的草堆中,還夾雜著好多活生生的花兒吶。牛犢甚至把那些花兒也津津有味地一古腦兒吃了下去。」
  聽著洋子的說明,三千子出神地點著頭。這時,傳來了牛悠閒自得的鳴叫聲。
  「哎呀,牛居然爬上了那麼高的山丘吶。我也想上去瞧瞧。」
  三千子說著,抬起頭望了過去。
  「牛是一邊吃著草,一邊往高高的山丘上慢慢爬去的吶。那是一隻今天才讓人擠了奶的母牛。」
  洋子說話時是那麼平靜自若,與其說是在滿心喜歡地眺望著那隻牛,不如說是在滿心喜歡地凝視著三千子。
  「喂,你覺得哪座山丘好呢?我們到三千子最喜歡的山丘上去用餐吧。」
  「好的。」
  三千子拽住洋子的手,朝一座山丘跑去。誰知剛一爬上去,她又說對面的山丘更好,於是,又轉移到了另一座山丘上去。最後洋子忍不住噗哧笑了起來:
  「討厭,三千子真是性情多變,貪婪無比……難道你就是這樣馬不停蹄地移情於新的朋友嗎?」
  「你太損人了,真會惡作劇。」
  「不,我是開玩笑吶。不過,要是走得太遠,搬起椅子之類的東西來,實在是很費事吶。」
  「不過,誰叫每一座山丘都如此美麗呢?」
  「是的。你說過,巴不得讓每一個漂亮的人都成為你的姐姐,你希望和每一個人都成為朋友。三千子就是這副德性唄。」
  「我自己也糊塗了。」
  三千子的雙頰飛起了紅霞,埋下了頭。見此情景,洋子的心因勝利的喜悅而顫慄不止。她思忖道:三千子已屬於自己一個人了。
  洋子吩咐隨同而來的女傭,讓她搬來了椅子和桌子,設置了一家藍天下的沙龍。
  從籃子裡取出罐頭、麵包、紅茶,還有壽司。三千子也在一旁幫忙,把餐具擺放在了青草上。
  「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過家家的情景。」
  「真懷念那個時候啊。」洋子突然沉默了。她吩咐女傭道:「把水煮沸,等牛奶溫好以後先告訴我一聲。另外,如果冰淇淋已經做好了,就去拿過來,還有我的草莓……」
  在等女傭回來的時候,三千子說道:
  「可以光著腳在草地上走一走嗎?真想踏一踏美麗的綠草。」
  她脫下的白色布襪和鮮艷的紅色草屣,在一片綠草之中是那麼清晰和醒目。洋子凝視著它們,就如同凝視著三千子那可愛靈魂的露滴一樣。她帶著淡淡的憂愁說道:
  「三千子,這地方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真是太棒了,就像是童話的王國吶。」
  「是啊。但聽這兒的管理員說,要是真地住下來,可就並不那麼像童話的王國了。但我還是喜歡得不得了,甚至想等畢業以後,乾脆做個牧場管理人得了。」
  聽了這話,正來回踏著柔軟青草的三千子不由得停下了嘴上哼唱的歌曲,回頭看了看洋子。
  洋子今天也穿著一套頗具少女特色的和服,她那繫著和服腰帶的純潔身影,還有那種只是襯托出她天生麗質的新化妝法,在三千子眼裡都是那麼耀眼鮮麗。
  倘若讓這樣的麗人在綠色的牧場上看護牛群,誰知道會釀造出多麼美味爽口的牛奶和奶酪啊!
  但三千子又轉念想道:那樣做未免太可惜了。眼前的這個人分明更適合於在一大堆花兒的簇擁下,沐浴著明亮的燈光,享受明朗而豐饒的生活。
  「瞧,它們都走到那兒來了。」
  洋子指著前面的一片樹蔭說道。只見兩隻牛犢從樹蔭後面走了過來。
  可她們眼前的這頭牛卻出乎意料地大,以致於三千子不由得屏住呼吸,緊挨著洋子說道:
  「你不怕嗎?它不會做什麼吧?」
  「它可溫馴老實吶。」
  「哎呀,你瞧,那麼大的乳房,真讓人噁心。」
  那牛的乳房真是大得驚人——它那桃紅色的大口袋鬆弛地耷拉在腹部上……
  「一看見那乳房,我總是想起母親吶。」洋子平靜地說道,她的聲音分明已經潮潤了。
  「乍一看,那模樣怪難看的,可裡面裝滿了溫暖的乳汁。我想那便是母性的象徵吧。」
  三千子默默地點點頭,對洋子的深刻想法感佩萬分。她又一次看了看那碩大的乳房。
  但她卻沒有留意到掠過洋子臉上的那一道哀愁,只是說道:
  「我也想試著擠擠奶吶。」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喲。在牧場上,如果能幹擠奶的活兒,那就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得花三年到四年的時間來學習。擠奶時,如果使出的手勁和牛犢吃奶的感覺不一樣,那母牛的奶計就流不出來了。」
  正在這時,兩隻牛犢從母牛的背後鑽了出來。
  「啊,真可愛,就像小鹿一樣。」
  三千子跑過去撫摸著牛犢的脊背。那牛背是那麼光滑而溫暖。
  「這,就是姐姐的牛犢嗎?已經取名字了吧?」
  「還沒取名字吶。我們倆一起給它們取個名字,當它們的父母吧。」
  這一切也是那麼妙趣橫生,以致於三千子的面頰已經熠熠生輝。
  她們把雙腿伸展在草地上,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了取名字的遊戲。
  「叫『阿雨』,怎麼樣?」
  「『阿雨』?!討厭,我討厭雨。」
  「要知道我是在關於雨的會話中受到了瑪弗麗小姐的羞辱,爾後又多虧了雨,我才有幸第一次讓姐姐你送我回家的……」
  「不過,取名叫『阿雨』挺彆扭的。說起帶『阿』的名字嘛,……阿麗莎怎麼樣?安德烈·紀德1的小說《窄門》中的阿麗莎。」
    1紀德(1869—1951)法國著名小說家,194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窄門》是其主要作品之一。
  「可聽起來就像是『啊,你傻』,取人的名字也可以嗎?那麼,如果是男孩,就叫保爾,女孩嘛,就叫維吉尼。」
  「喂,你讀過《保爾與維吉尼》1吧?」
    1《保爾與維吉尼》系法國作家聖皮埃爾(1737—1814)的代表作。
  「唔,哥哥的巖波文庫等等,我全都讀吶。」
  三千子羅列了一大通書籍的名字。
  「啊,太高興了。不過,三千子能讀懂嗎?我也最喜歡那些美麗的故事了。那就從帶刀的名字說起吧。下次見面時再說帶1的名字……喂,那個可憐的阿刺克涅怎麼樣?或許三千子也知道她的故事吧?」
    1刀和是日語假名表中最初的兩個。
  洋子用手拔著野草,眼睛裡閃爍著遙遠的光芒說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希臘島上有一個美麗的少女阿剌克涅,專以織布為生。她織出的絲綢是那麼漂亮精緻,以致於她自己都被迷住了。她心高氣傲,自言自語地說道,我肯定比彌涅耳瓦女神的技藝還要高出一籌吧。誰知這句話激怒了彌涅耳瓦女神。於是決定在阿刺克涅和女神之間進行一場織布比賽。」
  「裁判由朱比特大神擔任,並且約定:輸家將不得再在這個世上織布。」
  「不久比賽的日子到來了。阿刺克涅在往常的那片樹蔭下拚命織布,而彌涅耳瓦則在雲層之中使勁地織布。朱比特大神坐在藍天中央的金椅上關注著比賽的結果。」
  「阿刺克涅終於恍然大悟:自己根本無法與彌涅耳瓦那神奇的技藝媲美,於是啜泣不止。女神看見阿刺克涅那顆傲慢的心已經醒悟,便高興地說道:
  『儘管在朱比特面前立下的誓言不可更改,但可以把你變成不是人的模樣,准許你從今以後一直織布。』」
  「她一用手接觸到阿刺克涅的身體,阿刺克涅便頃刻間變成了一隻美麗的蜘蛛,又開始在往常的那片樹蔭下織起了美麗的絲線。」
  「這該是一個美妙的故事吧。」
  三千子聽得如癡如醉,點點頭說道:
  「哎,我覺得阿刺克涅這名字好。」
  「是嗎?那就把三千子的牛犢取名為阿刺克涅吧。可我的牛犢呢?」
  「就取下一次的那個故事的名字吧。」
  兩個人把臉伏在青草上開心地笑了起來。
  三千子感到愜意無比,彷彿如果這樣的日子延續下去的話,自己也能長出一雙翅膀,變成一個天使似的。
  她張開了雙臂,就像是在擁抱五月的天空一樣。
  一年級的學生們也已經完全習慣了學校的生活,要麼結識了各自的好朋友,要麼有了各自的「姐姐」。在她們的天真無邪之中也萌動了少女式的競爭心,以致於產生了微妙的情感糾葛。
  在三千子成為洋子的「妹妹」之後,還多次從四年級B班的克子那兒收到過來信。但早已傾心於洋子的三千子,除了把克子當作普通的朋友之外,再也沒有往深處想過。
  在舉行早會的時候,作為四年級的副班長,克子總是站在隊伍的最前列。而四年級的班長洋子則並排站在她的旁邊。乍一看是出於無意,可實際上,克子總是閃動著她那雙聰慧的眼睛,尋機與低著頭的洋子拉開一定的距離。
  深諳這一點的三千子有時候會覺得小小的胸膛裡有一種被撕裂了的疼痛。
  而且這一陣子,校園裡更是盛傳著關於洋子的種種傳聞。以前大家都稱讚她是一個優等生,又討嬤嬤的喜歡,還擅長法語。可如今就像是要徹底推翻從前對她的評價似的,四處漫延著關於洋子家裡人的流言蜚語。
  「你的八木,沒有母親吶。」經子一邊觀察三千子的表情,一邊說道。
  「已經過世了吧?怪不得她那麼多愁善感。」
  「不,據說還活著。」
  「那麼,其中肯定有什麼原委吧。我更覺得她格外寂寞了。」
  「事情看來並不那麼簡單吶。因為其中的內情甚至沒有透露給做妹妹的你。」
  「我又不是和她家裡的人要好,所以,我才不想去打聽那種悲傷的事情吶。更何況她也不是那種愛說話的人,不喜歡說什麼多餘的廢話。」
  經子有些輕蔑地聽著,突然把嘴巴湊近三千子的耳畔嘀咕道:
  「你要保密,好嗎?」
  反覆叮囑以後,她就像是從口中吐掉什麼骯髒東西一樣說道:
  「八木的母親去了某個地方,一個遙遠的地方。你知道嗎?所謂的某個地方是指……」
  快把耳朵堵住。快把經子的嘴巴縫起來。三千子義憤填膺,彷彿脊樑骨都因憤懣而不住地瑟瑟顫抖著似的。她猛地挪開了耳朵。
  三千子總認為,既然是朋友,就應該幫助對方消除那些罪惡的流言蜚語,只有這樣才算得上好樣的。然而,眼前的一切又屬於多麼邪惡的友情啊。還有那種幸災樂禍的陰暗心理。
  「我不聽,我不想聽。」
  「反正那是三千子的自由。不過,不是別人的,而恰恰是八木的事情,三千子居然被蒙在鼓裡……」
  「喂,從今以後,如果有人亂傳那種謠言,經子不能也幫忙辟闢謠嗎?」
  「即使說闢謠吧,一旦流傳開來的東西又怎麼能遏制得住呢?」
  洋子之所以被捲入了這種屈辱的漩渦之中,似乎也全都是因為自己。一想到這兒,三千子對洋子的思慕更是有增無減了。
  另一方面,克子那張表情激烈的面孔又浮現在三千子的腦海裡。儘管那張臉了乏聰明與乖巧,但眼角卻流露出一種莫名的險詐。作為朋友或許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但如果變成了敵人,誰知道會做出什麼樣的惡作劇呢?
  課間休息時,三千子仍然一人留在教室裡,提筆給洋子寫了封信。
     姐姐:
     早晨在講堂前我們曾和五年級的同學在一起,對
   吧。那時,我看見你的臉色比平常更加蒼白,或許是因
   為外面的綠葉映襯在臉上的緣故吧。我喜歡你健康精神
   的模樣。儘管從下午開始,又要上我討厭的瑪弗麗小姐
   的課,但承蒙你那天為我溫習了功課,所以,今天我要
   勇敢地舉手回答問題。
     放學回家時我在坡下的紅色宅邸處等你。因為班上
   的同學喜歡起哄和張揚,所以我很害羞。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一定要永遠做我的姐姐。
     在晨風中——
  
  
  
  
  
   三千子
  她從筆記本上撕下這一頁,折疊成蝴蝶結的形狀,走到了校園裡。
  不一會兒,鐘聲「噹噹」地敲響了。三千子在洋子經常過往的走廊拐角處等著洋子。
  洋子的手上拿著一本書,和兩三個人一起並肩走了過來。與綠葉上折射出耀眼光芒的外面世界所呈現出的晴朗和明亮大相逕庭,走廊的拐角處正好處在樓梯投下的陰影之下,顯得昏暗而陰鬱,以致於只能隱約看見洋子那深藍色的裙子和她臉部的大致輪廓。
  三千子若無其事地緊貼在牆上走了過去。在學生們來來往往的雜沓之中,她默默無語地把信塞進了洋子的手心裡。然後她摀住因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頰,跑進了離走廊不遠的一年級教室。
  被這條街上的人稱做「紅色宅邸」的那棟西式建築物,是位於校門外的坡道下面的一棟空房子。從前是一個外國佬的日本小妾所住過的豪宅。
  從這棟紅色宅邸往下走,然後再爬上對面的山坡,有一個稍稍凸起的高地。洋子的家就位於這一個山岡上,是一棟從庭院裡便可以眺望到晴朗的富士山的閑雅住宅。
  從預科開始,洋子每天都從這條路上去學校,早就風聞了關於紅色宅邸的種種傳言。
  ——還是在洋子進入女生部後不久的某一天,她在一道粉刷成紅色的、低矮的圍牆旁邊往前走著。這時,從宅邸裡面傳來了鋼琴的聲音,還有不知道是什麼曲子,但卻分明帶著哀怨的微弱歌聲……
  「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彈琴唱歌呢?」
  她不由得踮起腳尖,朝樹叢中窺探。
  在花草繁茂的涼棚深處,有個人穿著淺色的衣服獨自吟唱著。原來是一個頭髮烏黑,化妝典雅的日本婦人。
  就像是瞥見了某種不祥之物似的,洋子被嚇了一跳,隨即蜷縮起身體走開了。
  「難道剛才的那位女人就是人們議論紛紛的那個外國佬的小妾嗎?……」
  她覺得,這分明是一個與「外國佬的日本小妾」這一稱呼極不吻合的婦人。「世人之言不可信」,一想到這裡,她的心中竟湧起了近於義憤的悲哀。
  那以後,每當洋子從紅色宅邸前通過時,都禁不住想看清楚那婦人的模樣。但總是只有寬闊的庭院,出現在視野裡,卻看不見人的蹤影。
  不知不覺地,當洋子通過那兒時,已不再把視線投向宅邸內部了。還是在庭院裡雜草叢生,一片荒蕪之後的某一天,洋子才驀然發現:那宅邸裡早已經空無一人了。
  那以後,宅邸更是變成了一座廢屋。颳風下雨之後,洋子懷著虛無的心情目睹了裡面的衰敗景象:樹枝被折斷,房門被打爛,花壇裡的花草東倒西歪地趴在地上。
  宅邸破敗之後,不知為何,洋子的心反而被它深深地攫住了。和三千子一要好,她就馬上向她講起了紅色宅邸的種種事情,儼然是在訴說著一個遙遠的故事一般。而這衰微的庭園則成了她們倆快樂之夢的棲息地之一。
  一旦看到高年級學生和低年級學生結伴回家,或是在一塊兒親密地交談,班上的人就會故意起哄道:
  「那個人和那個人是親愛的一對吶。」
  而那些「親愛的一對」也把被人起哄看作是一種榮耀,並不像她們嘴上所說的那樣討厭起哄者。實際上起哄的人也早已看穿了她們那種微妙的心理,思忖道:
  「越是對她們起哄,她們就越高興吧。」
  當起哄者的這種心理暴露無遺時,又不免覺得她們有些囉嗦多事……
  在洋子和三千子之間還加入了一個競爭者,這使得她們的交往格外醒目,總是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
  因此,這兩個疏於世故的天真少女不知不覺地養成了避開眾人耳目的癖好,即使是回家時,也大都在這行人寥落的紅色宅邸前碰頭。
  率先步出校門的三千子停在荒蕪的庭院前面,慢慢地重新繫好鞋帶。這時,四五個學生很快走了過去。接著便看見了洋子的身影。
  兩個人並肩而行,心兒是那麼平和寧靜,甚至毋需再用語言交談。誰知洋子開口說道:
  「三千子,你肯定聽說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情吧。」
  三千子吃了一驚,但隨即搖搖頭說道:
  「別人說的話,我才不相信吶。因為她們喜歡捉弄人。」
  「說得也是。不過,對誰都無法真正地加以信任,或許恰恰是不幸的開端吧……」
  三千子一門心思只想著消除洋子對那些惡毒傳言的擔心,不由自主地隨口說了句「不相信別人」之類的話。誰知洋子竟加上了如此晦澀難懂的註釋,所以,三千子瞪圓了眼睛,一臉困惑不解的神情。但她又驚訝地發現,洋子那顆經受了磨練的心靈竟然如此尊貴堅強。
  「儘管我想和大家友好相處,可班上有些勢利眼總是見風使舵,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如果相信那種人的話,彷彿自己也跟著變得骯髒齷齪了似的。」
  「嗯,那倒不假。」
  「在我看來,那些關於姐姐的傳聞是非常可笑的,要知道我經常都在姐姐身邊,沒有必要從別人的傳言中去瞭解姐姐的事情。所以呀,我什麼都不聽。即使聽見了我也當做耳旁風。」
  洋子的眼眶裡噙滿了淚水,一下子潮潤了。她伸出熱辣辣的手和三千子握在了一起。
  「哎,三千子是那麼信任我,可我呢,我呢?」下面的話語一下子哽在了喉頭。
  洋子像是逃跑似地衝下了坡道,那神情就彷彿是害怕看到自己午後的身影——自己那長長的身影一般。
  但過了一會兒,她就像是做出了決斷似地把一切都說了出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如同滿腹的痛楚一古腦兒迸發了出來似的:
  「那件事似乎是我的痛處,喚起了我最難受的心惰。但閉口不談也同樣是痛苦的。因為我不想成為一個撒謊者。無論在別人眼裡,那一切有多麼悲慘,我也絕不能對三千子隱瞞什麼。你那天真無邪的美麗帶給了我巨大的力量。」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道:
  「喂,學校裡的那些傳言是真的吶。」
  就像在經子湊近自己的耳朵輕聲嘀咕時一樣,三千子害怕自己的耳朵所聽見的那一切。
  如果是經子說出的壞話,她倒可以逃走不聽,可此刻面對洋子發自內心的告白,又怎能充耳不聞呢?
  她看也不看洋子的臉,只是點了點頭。
  「儘管如此,你還會和我交往下去嗎?」
  在洋子一本正經的追問之下,三千子的血液都彷彿凝固了似的,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洋子低著頭說道:
  「我並不知道自己的母親,似乎一生下來就從未見過面。對於自己沒有母親,我開始覺得不可思議,還是在上了小學以後。去遠足郊遊或是文娛匯演時,大家的母親都前來出席,惟有我總是由年邁的奶奶出席……儘管如此,當奶奶還在世的時候,我還是很快活的。我是父親和奶奶的寵物,我是那麼幸福。我一直以為母親早已去世了,所以即使非常悲傷,也還是能夠斷念死心。可是,在奶奶去世以後,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母親的真實情況。是以前一直在我們家幹活的那個老爺爺的女兒告訴我的。看見我突然變得無精打采的樣子,父親也大為驚訝,千方百計地想盡了辦法,但最終還是白搭……即使到今天也……母親她……」
  三千子懷著蒼白無力的心緒,被洋子從未有過的堅毅深深地打動著,等待她下面的話語。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47:47

三 封閉的門

  大海的天空上漂浮著白色的雲朵,就像是由「夏天」這艘快艇所排放的煙霧一樣。這是在梅雨季節終於過去之後的一個艷陽天。
  雷聲轟鳴,它也是從海上傳來的,儼然是送來一種爽心的祝福。
  驀然間不由得讓人聯想到海浪的湛藍。
  運動場上的綠草就像是燜熟了似地透著溫熱。學生們各自與要好的夥伴一起尋找一片樹蔭廝守在一起,新穿的汗衫散發出淡淡的汗香。一想到那汗香發自於自己所喜歡的人,不由得平添了幾分情趣和依戀。
  大家已經開始商量暑假裡的計劃了。在自豪地談起將要前往的避暑地時,不免夾雜著幾分虛榮心……
  因為這是一座港口城市,所以市內當然有海水浴場,但沒有人會說自己要在那種地方游泳。
  鐮倉常常被夏季的報紙譽為「海濱的銀座」,如果有人以為它就是最佳避暑地,說自己想去那兒過夏天,卻不免會遭到其他人的數落:
  「是啊,我們家在鐮倉也有一棟房子,可聽人說千萬去不得吶。我媽也說,那兒過於熱鬧嘈雜,已經變得粗俗不堪,好人家的子女去的越來越少了,因為那兒有很多誘惑人的東西。」
  「什麼,誘惑?!」
  聽到這個滑稽的詞語,有三四個人一下子爽快地笑了起來。
  「經子,聽說你曾經是自由泳選手吶。」
  「哎呀,這我還不知道哩。時間是多少?快告訴我。」
  經子一副得意的臉色說道:
  「哼,我不告訴你,大海固然好,可今年起我想去爬山吶。無論怎麼說,大海都僅僅是小孩的娛樂對像罷了。」
  「是啊。那你去哪兒的山呢?」
  「輕井澤。」
  「什麼,你說輕井澤是山?!不是高原嗎?」
  「是的,那地方是高原中的低原吶。」經子毫不示弱地說道,「我家是做貿易的,因為一起做生意的外國人大都要去那兒,所以也邀請我們同行。隔壁家經營婦女服裝的老闆也是每年夏天都去那兒出差吶。我嘛,打算以輕井澤為基地去爬山。」
  「如果是在輕井澤的附近,那該是淺間山吧?如果是上高地1的話,倒還適合於爬山,可要說是輕井澤的話,未免……是不是你搞錯了?」
    1地名。
  「你呀,知不知道那兒通火車?」
  看見形勢不妙,喜歡在這種場合逗樂的照子說道:
  「住在海邊的人思念高山,住在山裡的人則渴慕大海,而這便是人的本性吧。總是覺得別人的東西好,什麼都羨慕別人。啊,多麼可悲的人啊。」
  把大家逗笑了以後,她又拍了拍坐在旁邊的三千子的肩膀說道:
  「大河原,你呀,好像對別人的事並不怎麼羨慕吶,因為你總是受人羨慕。」
  三千子沒有加入到討論上述話題的人群中,只是伸展著雙腿坐在青草上。
  經子她們一夥人近來明顯地想要找碴兒來奚落自己,三千子對此已有察覺,心想:這下又來了。
  照子總是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但內心深處卻有一種跟著人起哄的劣根性,她想借助把矛頭轉向局外人三千子來平息經子她們的口角。
  感到自己被人當作工具來利用,三千子不再緘口不語了:
  「是啊——不過,我倒是羨慕有些人無論是捉弄人還是被人捉弄都能泰然自若。」
  一下子鴉雀無聲了。
  沉默寡言,喜歡克制的三千子一反往常的作風,表現出一種少有的剛毅和強硬,似乎要把那些試圖打擊自己的手憤然甩開似的。這一來,經子她們一下子愣住了,但馬上又反唇相譏道:
  「哎呀,聽起來就像是只有大河原一個人才心好似的。」
  「你是在含沙射影地罵我們是鐵石的心腸吧。」
  三千子在心裡暗自囁嚅道:
  「瞧,這幫人就像是在自我坦白吶。」
  一想到這裡,她心中的鬱悶就霍然消失了。
  但經子又湊到三千子旁邊說道:
  「所謂的臉皮厚,心眼黑,不就是像三千子那樣一個人佔有好幾個姐姐嗎?」
  這是多麼侮辱人的粗暴語言啊——三千子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聲音顫抖著說道:
  「我何時何地做過那種事?」
  經子故作鎮靜地說道:
  「哎,你不是也從克子那兒接受了夾有紫羅蘭花的信嗎?」
  「那是因為我覺得她是一個像紫羅蘭一般溫柔的人。」
  「另外,儘管說出名字來有失體面,但不是4年級有兩個,5年級有4個嗎?僅僅只算那些明擺著的人不也有7個嗎?」
  「照你的話來說,那麼,像水江瀧子、葦原邦子等人擁有一個那麼大的信箱,不就說明她們的心臟跟坦克、軍艦差不離嗎?其實,信並不是由接收者的意志來決定的,難道它不是寫信人的自由嗎?難道說接受了信,就意味著我佔有了7個姐姐?」
  三千子的一言一語之間都充滿了自信,甚至還帶著微微的幽默。
  在她那柔弱身體的哪一個部分中蘊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呢?
  本來經子只是想惹怒三千子才隨口放出了利箭,不料它竟被擋了回來,使得她無路可退了。
  而且,經子作為她們那幫人中間的女皇,勢必要顯示自己的能耐,而現在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真讓人吃驚,竟然把女學生和歌舞劇中的明星混為一談!人氣是明星的生命,當然是收到信越多越好,可我們呢,是學生呀!我們並不是為了從姐姐們那兒收到信件才成為女學生的,不過……」說到這兒,經子屏住了呼吸,像是在思索著該用什麼語言才能一下子擊敗三千子,「當然,能夠收到很多人的信,變成音樂劇中的女主角固然好,只是……」
  經子環視著周圍的夥伴,看見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掃興的表情,靜悄悄的,一言不發。
  三千子驀地站了起來,抬頭看了看透過樹葉照射下來的夏日陽光。她拔腿跑了起來。
  「她們肯定以為我是輸了才跑掉的。其實,就算在那種事情匕爭贏了對方,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
  她正打算去校舍那邊找洋子時,上課的鐘聲敲響了。
  今天是星期六,說好三千子順道去洋子家玩玩。
  如果不把自己與經子她們的口角告訴洋子,胸中就肯定會殘留下污濁的芥蒂。
  碰頭的地點還是在那紅色宅邸的庭園。她比洋子先到達了一步,於是打開了書本閱讀起來:
     扶我起來,扶我起來。
     快治好我的病。
     如果不抓緊時間,春天不是就要來了嗎?
     快治好我的病,趕在櫻花盛開的好時光之前。我早
   已急不可待。
     快治好我的病,否則我將把花瓶砸碎。快治好我的
   病。
     心火燎,我要起來,我要起來。光是躺在床上,
   又怎能痊癒?!快扶我起來,或許還有望痊癒。快扶我
   起來。
     讓我成為一個好孩子吧。真的,我求你了。
     啊,我如此任性,渴望著母親的擁抱,一看見母親
   柔軟的綢衣,一看見母親溫暖的膝蓋,我就禁不住想把
   她緊緊摟抱。我觸摸著母親的膝蓋。我撫弄著她的衣
   袖。「啊——」我大聲地叫著。快抱住我。
  嗜書的二哥對三千子的作文大加讚揚,不久前給她買下了這本一個少女的文集。
  她喜歡《薔薇活著》這個書名。
  可這朵薔薇花——一個名叫山川彌千枝的少女在16歲時便凋謝了。這本書是她的遺稿集。
  一想到這兒,就有一種感覺:「活著」這個詞仍然活著。
  摸一摸美麗的薔薇。它冰涼冰涼的,晶瑩而透亮。薔薇活著。
  書名便是取自於少女所留下來的這首歌。
  「讓我成為一個好孩子吧。真的,我求你了。」
  找個地方藏起來吧。等姐姐來了,我就說這句話向她撒嬌。
  因為一旦看見對方的臉,就又會害臊得說不出口來吧。
  這個念頭使三千子興奮無比,以致於她在荒蕪的庭園中歡蹦亂跳了起來。
  走進大門口的門廊,她把《薔薇活著》一書悄悄地放在了一塊石頭上,以便讓洋子能一眼看到這本書。
  她摘了一朵小花夾在剛才讀過的那一頁中間。
  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三千子,你在哪兒?」傳來了洋子那清脆的聲音。
  三千子真想說「在這兒吶」便一個箭步飛奔過去,但她卻忍住了。她只是蜷縮起身體,微笑著躡手躡腳地繞到背面,躲在了雜貨屋的後頭。
  「三千子。」
  這一次洋子小聲地呼喚道,聲音裡帶著一絲驚訝。她走進了庭園裡。
  從安靜的住宅街上只傳來了午後的音樂聲。
  港灣上的船舶拉響了汽笛。在汽笛聲消失而去的那一瞬間裡,這無人居住的棄屋會散發出陰森恐怖的寒氣。
  儘管陽光是那麼耀眼眩目,使物體投落下濃重的陰翳,但不久酷烈的夏季就將裹挾走所有的一切,所以,總讓人感到一種真空似的淒寂。那是一種與夜晚,與黑暗沙然不同的屬於白晝裡的明晃晃的恐懼。洋子曾經在哪一本書上讀到過發生在這種明亮之中的怪異故事。
  漸漸地她變得膽怯起來了。她再也無法保持冷靜,絕望地鑽進了灌木叢中尋找三千子。
  樹木因無人修剪,枝葉顯得過分繁茂。雜草也是四處叢生,東延西長。一會兒是蜘蛛網掛住了她的帽子,一會兒是樹枝打在了她的臉上……
  「三千子,三千子,你這是怎麼啦?我知道你是一個守約的人,我會一直找下去。」
  會不會是中了這廢屋的邪氣呢?洋子的心中甚至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她不經意地仰面望了望屋頂,只看見紅色的房瓦活靈活現地閃著光焰。她不由得毛骨悚然。
  「三千子——」
  三千子一直從雜貨屋的後面觀察著洋子的神情舉止。到了這步田地,她似乎陷入了想出去也不能出去的尷尬境地。
  因為洋子過於認真,所以三千子不可能一下子從後面跳將出來。她變得比洋子更害怕了。
  「讓我成為一個好孩子吧。」——她原本想躲在暗地裡對洋子說出這句話,但此刻,那美妙的念頭也早已被忘在了九霄雲外。
  「姐姐肯定生氣了。儘管挨罵不好受,但還是早點出去認個錯吧。」
  她忸忸捏捏地走了出來,說道:
  「姐姐,對不起。」
  「天啦!」
  洋子驚呆了,站在草叢中一動也不動。
  「你真是個搗蛋鬼!」
  話沒說完,洋子那蒼白的臉早已鼓脹得一片鮮紅。但不一會兒,她的臉上卻又掛起了微笑。
  「這下就好了。」
  三千子耷拉著腦袋。
  「一塊石頭落了地,竟發覺肚子也餓了。早點去我家吧。」
  洋子那體貼入微和關懷比埋怨的話語更加打動了三千子的心。
  「對不起,我原本是想對姐姐說一句精彩的台詞,但看見姐姐那心急如焚的樣子,我反倒說不出口來了,甚至沒敢馬上從裡面跑出來見你。」她眨巴著一雙大眼睛認錯道。
  「哎,你想說什麼呀?」
  「如果不藏起來的話,我就說不出口。」
  「那你就再藏一次吧。」
  「我才不幹吶。」她孩子氣地搖著頭說道,「真的,我求求你了。」
  「看你怪腔怪調的。怎麼啦?」
  「其實我並不溫柔吶。」
  「不,你很溫柔的。」
  「不是的,書上就是那麼寫的。」
  「你一個人在樂什麼呀?我可是被你弄糊塗了。」洋子笑了,然後用沉靜的聲音說道,「我再也不願意你藏起來不見了……」
  「嗯,我知道了。」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千萬不要……剛才我在尋找三千子的時候,心中真是充滿了悲哀。我突然間想到:或許什麼時候我真地會這樣千辛萬苦地去找尋三千子吶。那時候,恐怕無論怎麼找,三千子都不會再出來了。」
  三千子有些不可思議地抬頭看著洋子。
  「該是吧。剛才不過是鬧著玩把身體藏了起來,所以還沒什麼,可要是三千子把自己的心藏了起來,我又該怎麼去把它尋找回來呢?」
  「不,那種事是不會發生的……」
  三千子使勁地搖晃著洋子的胳膊。
  「我只不過是突然湧起了那種念頭罷了。我會去找回三千子的心,一定會的,無論去到多麼遙遠的地方。」
  聽完洋子的話,三千子並沒有把自己受到經子等人嘲弄的事告訴洋子,以免破壞洋子的心境。她默默地在心中再次發誓道:
  「一輩子我都只要這一個姐姐……」
  洋子的家正好在與學校的山岡相對而立的另一個山岡上,中間只隔著一片窪地。
  一扇古色古香而又沉甸甸的石門聳立在外面,只見鐵格柵的門被嚴嚴實實地鎖了起來,上面爬滿了綠色的常春籐。
  「這扇門打奶奶的葬禮時起就一直關閉著。」洋子有些淒楚地摘下一片常春籐的葉子說道,「封閉的門,是不會幸福的。」
  三千子想起了自己家那扇低矮的木門,一年四季它都愉快地敞開著。
  「如此森嚴的大門如果關閉著的話,即使本來想進去而來到門前,也會因進不去而掃興離開的。」
  「是的,它會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似乎幸福被關在了門外永遠無法光顧。所以呀,我平常通過的那扇小門是請人安在庭園一側的。」
  在繞過石頭砌成的圍牆,從大路拐向旁邊的那一條小道上,有一個薔薇的籐蔓組成的圓形隧道。再往前走便看見了一個低矮的小門。
  「哎呀,明明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小門,幹嗎要拿那扇城堡似的大門來嚇唬我呢?姐姐。」
  「我用薔薇之門報復了紅色宅邸的敵人……」洋子微笑著說道。
  三千子也憋著一口氣,想報復一下洋子,故意裝腔作勢地說道:
  「薔薇活著,薔薇活著。」
  「是的,薔薇活著吶。」
  洋子抬頭凝望著頭頂上的薔薇花。見此情景,三千子不由得「噗哧」笑出了聲來,冷不防把《薔薇活著》這本書塞到洋子的鼻尖前面。
  「不,我是在背誦這個吶。」
  「這個?!哎呀,『薔薇活著』原來是書的名字呀!」
  「本來想送給姐姐的,所以才故意放在了紅色宅邸的門廊上,可你卻根本沒有把它揀起來……」
  「我一心一意地想找到三千子,所以沒有注意到它。」洋子伸出手來說道,「現在給我吧。」
  一隻小狗跑了過來,它剪了一個特別神氣的時髦髮型,就像是一件俏皮的棉制工藝品。
  儘管小狗在洋子的腳邊糾纏不休,可洋子卻只是瞥了它一眼,一臉不高興的表情。受到小狗如此可愛的迎接,卻……
  說起來,打從今天在學校見面時起,洋子的眼神和表情就一直顯得無精打采,臉色也比不上平時,這些三千子也早已察覺到了。
  「你臉色不好吶。」她悄悄地說道。
  「是嗎?沒什麼的。」
  為了避開三千子的目光,洋子低著頭用腳踢著小石頭玩。
  惟有小狗精神抖擻,在大門和洋子她們之間來回蹦跳著。
  洋子的心情為什麼突然變壞了呢?三千子不得而知。
  或許是還在為自己剛才的惡作劇生氣吧。
  抑或是有什麼三千子也無從知曉的心事呢?
  剛一穿過濕漉漉的前院走進房門,一個頭髮半白的女傭彬彬有禮地跪在地上拄著雙手行禮。
  「我回來了。剛才我掛過電話,都準備好了吧。」
  女傭瞇縫著眼睛看著洋子,那眼神充滿了無限的憐愛。她一邊用手拿著洋子取下的帽子,一邊說道:
  「請進吧。」
  她對三千子也微笑著。
  拐過兩個長長的走廊,洋子把三千子引進了明亮的客廳。
  「這是我最近做的。」她突然用手指著牆上的偶人說道。
  三千子點點頭,好奇心十足地環視著整個房間。
  不光是偶人,還有恬靜祥和的風景油畫,法國刺繡的桌布,用千代紙做成的文件盒,用泥巴捏成的風俗偶人等等,就像是體現了洋子豐富多彩的情趣似的,全都陳列在恰到好處的地方,裝飾著整個屋子。
  「啊,真是個蠻不錯的房間吶。怪不得姐姐的功課那麼棒。」
  「你真會損人。那麼你是說,如果住在不好的房間裡,我就會變成傻瓜蛋(口羅)?」
  儘管洋子是笑著說的這番話,但她的話音裡卻飄蕩著一種不同於玩笑的回聲。
  三千子吃了一驚,說道:
  「哎,姐姐,你真會刁難人。我是說,要是呆在一個漂亮的地方,無論是用功學習還是別的什麼,都肯定會更起勁兒的。」
  洋子低下頭,用手鼓搗著《薔薇活著》一書那紅色水珠圖案的封皮。突然向她仰起頭來,做出一副什麼也不曾發生過的表情笑了。
  「是啊,我3天有好多東西想送給三千子吶。」
  隨即她站起身,沿著走廊走了出去。很快她又高興地踅了回來,把手搭在三千子濃密的黑髮上說道:
  「喂,馬上就要吃飯了。你猜是什麼好吃的東西?」
  「這我可不知道了,不過肯定是好吃的,所以我放心著吶。」
  「不,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特意準備了三千子不喜歡吃的東西吶。」洋子歪著頭,故意裝模作樣地說道,「我想想,有泥鰍、鱔魚、冬瓜、煮魚……」
  「什麼?」
  「我說的是自己討厭吃的東西。我想三千子也肯定和我一樣……即使喜歡的東西,我也要和你一樣。」
  「是啊。」三千子說道。正當她臉上露出有點為難的神色時,飯菜被送了上來。
  中間的大缽裡有用新竹葉包的五目壽司、烤雞與醋黃瓜、生魚片、拌了荷蘭芹和龍須菜的蔥燒牛肉,還有加了火腿和旱芹的熱湯……
  在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擺出了色彩與夏天這個季節十分協調的菜餚。
  洋子對女傭說道:
  「沒事了,需要加飯菜時我會叫你的。我會自己給這位小姐添飯的,你就把飯桶也留下吧。」
  說著。她和三千子拿起了筷子。姐姐能給自己添飯,這對於三千子來說,已經是夢一般的美味佳餚了。
  「竹葉包的壽司真好聞,太好吃了。」
  「這是我家傭人最拿手的時令菜。雖說有點可笑,你回去時就把這帶給你母親嘗嘗好嗎?」
  「太好了!」三千子興奮地大叫了起來。
  本打算只把三千子送到大門口,可洋子最終又戀戀不捨地說道:
  「不想一邊散步一邊去山手公園瞧瞧嗎?」
  兩個人一起走出了洋子家。
  這是一個位於外僑住宅區內的小型公園,顯得小巧玲現,優雅閒適。沒有顯赫的寬闊運動場,也沒有足以向人炫耀的廣場和花園,它樸實而謙恭地坐落在半山坡上。
  公園的每一個角落都被籠罩在茂盛的綠葉之中,紫陽花宛若淡藍色的銀眼一般晶瑩透亮。
  籐蔓上的花串兒早已凋謝了,在籐架下垂落著長長的豆條。
  「三千子,你剛才不是說過,如果呆在骯髒的屋子裡,人就會變成傻瓜嗎?」洋子坐在白色的長凳上,一邊把臉頰貼在籐幹上,一邊說道,「那是我不久以後的寫照吶。」
  「你說什麼?!」
  「莫名其妙地說出這種話,真是對不起。最近,我才徹底弄清了家裡的實情。弄清以後,我覺得自己在心境上陡然變成了一個大人。你還記得吧?第一次和三千子一起回家時,我在雨中說了些奇怪的話。」
  年紀尚幼的三千子只能默默不語地一個勁兒點頭。
  「我母親的事兒,你已從班上的同學那兒聽說了吧。據說無論是父親家還是母親家,都沒有那樣的血緣遺傳,可她在生下我以後,不久腦子就出了毛病,甚至不能再稱之為我們這個世界的人了。我連她的模樣都完全記不得了。」
  洋子的聲音漸漸地變得低沉嘎啞了。
  「如今她還呆在一個醫院式的地方,甚至沒有指望能重新回到我們這個世界。父親曾許諾過,等我畢業以後,會帶我去見一次母親。儘管我知道,見了面或許會格外的淒涼,但我還是興奮不已,翹首等待著畢業的日子。」
  這是理所當然的,這一點三千子也明白。但如果姐姐畢業了,從明年開始,對於三千子來說,學校會變得多麼無聊乏味呀
  倘若姐姐也能一直留在學校裡,相伴到三千子畢業的那一天,該多好啊。可是……
  僅僅是湧起這個念頭,也讓三千子不勝酸楚:
  「討厭。你一定得為了我留在學校裡。姐姐不是還要上專修科嗎?」
  「嗯只是……」
  洋子把視線投向港灣遙遠的大海上,沉默了半晌以後說道:
  「儘管父親什麼也不說,但女傭可憐我,把家裡的事全都告訴了我。……據說那個牧場也是連年虧損吶。事務所的人分成了兩派,一派說要建立一個更大的合資公司,另一派則要維持現狀,說儘管公司不大,但要生產出真正優秀的商品來。兩邊爭執不下,彼此敵視。據說事務所還有一些壞人,在帳面上大作文章。」
  「真的嗎?」
  三千子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洋子的臉。
  「就連那快樂無比的、童話王國般的牧場,也會發生那種事情?」
  「是的,當時我不是說過,乾脆當一個牧場管理人嗎?與其說是因為喜歡那兒,不如說是想憑借自己的力量好好地經營牧場。」
  溫柔的洋子居然擁有一顆如此堅強的心靈,這使三千子大為震驚。
  「不過,或許等不到我畢業,牧場便已經轉讓給了別人。」
  「哎,為什麼?」
  「不光是牧場,據說父親所從事的業務近來也一敗塗地,甚至連家裡的那棟房子也保不住了。女傭不願意離開從祖父那一輩便一直居住的那個家,哭得好傷心吶。」
  「真的嗎?姐姐。」
  三千子覺得彷彿眼前陡然掀開了一個漆黑的洞窟。
  胸口好像也在瑟瑟顫抖,她不由得向洋子身上偎依過去。
  「用不著擔心。其實我並不那麼悲傷、即使住在骯髒的房子裡,我也絕不會變成傻瓜的。我自信會變得更加聰明。」
  三千子覺得洋子就像是在批駁自己似的。只是憧憬著美好事物的三千子,她那種天真爛漫的性格就如同柔弱的花朵一般……
  一旦發現洋子的臉色不好也是因為心事重重的緣故,三千子不禁為自己剛才的想法而感到害臊。
  「因為三千子喜歡漂亮的東西,所以,我想問你,即使我失去所有的飾物,變得赤身裸體,你也會和從前一樣待我嗎?」
  看見洋子滿面的愁容,三千子就像是生了氣似地漲紅了臉說道:
  「姐姐,我才不是那種人吶。其實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漂亮的房子和衣服。我只是覺得像姐姐那樣的美人與所有漂亮的東西搭配在一起,都是那麼協調吻合,從而在一旁觀賞讚歎罷了。」
  三千子說得天衣無縫。
  但依舊缺乏安慰洋子的力量。她有些焦灼地說道:
  「如果姐姐失去了牧場也失去廠家,我就能和姐姐變得更親近了,因為現在的姐姐過於完美偉大了。」
  「謝謝你,三千子。」
  洋子拉著三千子的手,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一幕:一個外國小孩正和保姆在對面薔薇籐架下的長凳上玩耍。
  保姆是一個日本人,梳著一頭西洋式的髮髻,和服上的腰帶也系得很低,看樣子是一個踏實肯干的女人,顯得乾淨利索。
  一看見洋子,便馬上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小梅麗,你在散步嗎?」洋子面帶微笑地問道。
  那外國的金髮女孩點了點頭。
  據說眼前的這些雪松是在開港時便種植的。如今它們伸展出波浪般寬厚的樹枝,篷生出清涼的樹蔭。
  「那女孩是住在我們家附近的美國人。」洋子說道。
  三千子突然回頭一看,只見那小女孩獨自一人在廣場上來回奔跑著,而保姆卻在凳子上閱讀著什麼書籍。
  此外,這一帶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影,就儼然像是步入了某個家中安靜祥和的庭園一樣。
  「如果姐姐明年畢業了,我會討厭去學校的。」三千子又說道。
  「可是,我又不可能一輩子就這樣留在學校裡呀……」
  三千子不服氣地說道:
  「假如想留下的話,不是可以留下嗎?」
  「是啊。我也想那樣,只是……」
  洋子埋下了頭。她睫毛上的陰影在夏季的陽光中顯得那麼淒寂。
  她們從一個關閉著的球場前面倘佯而過,來到了山下的街道上。與山丘上呈現出的那種異國情調的富庶大相逕庭,這裡到處是貧窮寒磣的房屋,就恍若踏進了另一個國度……
  在狹窄的空地上飼養著幾隻雞,並豎著,「此處有鮮蛋出售」的木牌的房屋,還有寫著「此處承接縫紉業務」字樣的張貼紙……那些光著胳膊干家庭副業的人也格外引人注目。
  三千子感到內心那脆弱的夢境頃刻間分崩離析了,她有一種大夢初醒後的感覺,懂得了生存意味著什麼。
  她們穿過眼前的這片谷地,又開始沿著對面的坡道往上爬去。
  洋子在三千子的耳畔堅定地說道: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認輸,讓我們不屈不撓地活下去吧。」
  三千子點了點頭。
  一股莫名的力量重新在身體中湧動奔騰。一種強烈的感情宛如波濤一般,從洋子那兒翻捲著奔瀉而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48:02

四 銀色的校門

  今天從洋子那兒得知的心事,在年少的三千子心裡激起了千層巨浪。三千子儘管想安慰洋子,卻又心有餘而力不足。
  把這事告訴母親,或許能和母親一起來激勵洋子吧。
  洗完澡以後到睡覺之前有一段靜謐的時間。三千子走進了客廳。
  母親一邊聽收音機,一邊剪裁著散發出靛染香味的浴衣布料。
  「哎,功課已經複習完了?」
  「嗯,在八木那兒,她幫著我溫習了英語,所以很輕鬆地就做完了。」
  母親攤開一段漂白布,一邊在嘴裡唸唸有詞地嘟噥著什麼「墊肩」呀,「裡襯」之類的,一邊用剪刀進行剪裁。
  「喂,媽媽,你要第一個給我縫浴衣喲。」
  「知道了知道了,前不久阿芝伯母送給我們的那件竺仙浴衣,你穿起來未免過於素雅了,更主要的是有些可惜吶……」
  「你也太糟蹋人了,媽媽,為什麼?」
  「你還留著娃娃頭吶。即使穿上真資格的靛染浴衣,也並不那麼引人注民還是帶點紅梅圖案之類的浴衣更適合你。竺仙的浴衣有些過於凝重和考究了。」
  「那麼,我什麼時候才能穿呢?」三千子繃著面孔說道。
  母親把估算好了的布料一段一段地折疊起來放在針線盒的旁邊,說道:
  「三千子好像一直承蒙八木小姐的關照。她已經是5年級了吧?我想這浴衣不是正適合她穿嗎?圖案顯得又端莊又典雅。」
  「真的嗎?媽媽。」三千子張開雙臂,撲向母親。
  她一直以為母親捨不得給自己穿,沒想到是打算給姐姐穿
  「你真好,媽媽。」
  「一提起八木小姐的事,三千子就熱心得不得了。」
  「才沒有吶。」聽媽媽那麼一說,三千子不禁對自己那種誇張的高興勁兒感到有些害臊了。
  「她呀,無論穿什麼漂亮衣服都很協調吶。」
  「送人浴衣什麼的,儘管是有點失禮,但我們這兒又沒有像竺仙那樣的店舖,更何況即使在偌大的東京,竺仙在名流雅士中間也算得上是家響噹噹的店舖了,所以,但願能討得八木的歡心。」
  說著,母親從壁櫥裡拿出了一件用繪有竹於圖案的紙包裝起來的東西,鄭重其事地打開來看了看。
  從伯母那兒得到這東西時,三千子並沒有怎麼在意,可一旦想到要送給姐姐穿,不禁對上面的花紋是否好看有些擔心了。
  只見在用靛青染得相當精緻的藏青色底板上,清晰地浮現出紅瞿麥迎風搖曳的圖案,乍一看,便會感到一種少女的清純撲面而來。
  失去了母愛的洋子,一旦知道了三千子母親的良苦用心,不知道會有多麼高興啊!
  三千子早已是熱血沸騰,激動地說道:
  「媽媽,洋子家儘管是一個大戶入家,可她的身世卻很不幸吶。」
  媽媽正準備收拾手裡的縫紉活兒,聽三千子這麼一說,不禁用探詢和責備的神情說道:
  「不是說在學校裡她的功課也很棒嗎?」
  「媽媽,你能不能停下來聽我說?」
  不等母親回答,三千子「啪」地一聲關掉了收音機,於是屋子裡又恢復了安靜,甚至還驀然聽見了遠處傳來的狗叫聲。
  「八木她沒有媽媽吶。」
  母親用驚訝的眼神望著三千子問道:
  「是在幾歲時發生的事情?」
  「據說連母親的模樣也記不得了,想必還是在嬰兒的時候吧。」
  「哎呀,那真可憐。」母親平靜地說道,「失去了父母當中的任何一方都是很不幸的,何況是在那麼幼小的時候,那就更……外界的任何幸福都無法徹底抹平那種不幸吶。」
  「關於這件事,媽媽,」三千子像是要透露一個可怕的重大秘密一般,神秘地說道,「據說她母親得了精神病,現在還呆在某個地方吶。」
  母親一陣愕然,微微點了點頭說道:
  「下次邀請她到家裡來一次怎麼樣?」
  三千子搖搖頭說道:
  「要是告訴她我家裡有三個哥哥,她肯定會害羞的,恐怕無論怎麼邀請她,都不會來吧。」
  「像是一個很靦腆的姑娘吶。這一點要是三千子能像她那樣就好了。」母親像是在逗三千子發笑似地說道。
  可三千子一本正經地說道:
  「如果能像姐姐的話,再怎麼像我都心甘情願。」
  「不過,你要盡可能避免提及八木小姐不幸的話題,和她好好相處。」
  「嗯,我會默默地安慰她的。」
  「那就好。」
  「我希望媽媽也能一起來安慰她,我求你了……」三千子的聲音都有些哽塞了。
  但是,如果不幸能夠把人磨練得堅強而優秀,那麼,剛才分手時洋子所吐露的那一番堅毅的話語,就正好是那些浸漬於幸福之中的人所無法獲得的靈光吧。
  三千子思忖到:假如伴隨在如此光彩照人的洋子身邊,或許自己的身體也會被映襯得熠熠生輝吧。
  看來母親也會一起來幫助姐姐的,這讓三千子甚感欣慰。
  走到離學校不遠的坡道中途時,有人在連聲叫著「八阪,八阪」。洋子聞聲望去,原來是同班的山田道子。
  「你早!就你一個人?!你妹妹呢?」
  「昭子是個急性子,只要我出門時動作慢了一點,她就一個人走到頭裡去了。」
  儘管平時和洋子算不上那麼親密的關係,可因為妹妹是一年級學生,剛好和三千子同班,所以山田姐妹倆常常在一塊兒談起洋子和三千子,對她們倆也不乏好感。
  洋子是名冠全班的才女,而心地善良的道子在功課上近乎於全班的倒數第一,所以,總覺得洋子很難親近。而且她有些擔心,倘若過分接近洋子,或許會被人認為有阿諛奉承的嫌疑。
  可一旦和洋子搭上了腔,才發現洋子一點也沒有那種裝腔作勢的感覺,所以道於一邊和她並肩走著,一邊說道:
  「今天有英語作文課,還有嬤嬤的會話課,我最怕了。」
  「有時候一看課程表,發現那一天儘是些讓人頭疼的課,會覺得好討厭吶。」
  「是嗎?就連洋子都那樣的話,我等之輩可就是每天都如坐針氈了。」
  道子爽朗地笑了,隨即又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啊,真想早點成為自由之身,沒有考試,沒有作業,終日悠閒自得。我呀,倒寧願洗衣服和做飯吶。」
  洋子不由自主地被道子那種誠懇坦率的說法吸引住了。
  「說真的,要是能夠快樂地學習就好了,可我們現在就像是為了應付老師的考試而用功似的,真是討厭。」
  自己不也是並非那麼喜歡學習,而只是出於不願把班級冠軍的稱號拱手讓給別人的這種不服輸的心理才拚命努力的嗎?——這種念頭倏然間劃過了洋子的腦海,使她不寒而栗。
  「這怎麼行呢?我是因為惦掛著家裡的事情才萌生這些自暴自棄的糟糕念頭的。」
  就像是要拂去心中的烏雲一般,她堅定地抬起了埋著的頭。
  於是她看見了銀色的校門。
  一條花邊手絹掉在了小砂石的路面上,看起來就像是一隻白色的蝴蝶。
  「是誰掉下的呢?」
  洋子揀起來一看,在鑲著細細花邊的手絹中央,用藍色的絲線縫綴著「克子」兩個字。
  洋子吃了一驚,連忙折疊了起來。
  通常,一般人都只會綴上「K」呀、「S」呀之類名字的第一個拼音字母,可這張手絹上卻完整地綴上了「克子」這個名字,這似乎也說明克子是一個毫不含糊的理智派。
  「是誰的呀?」道子從洋子手中抓過手絹說道,「哎呀,是克子的吶。像她那麼能干可靠的人,居然也丟三落四的。」
  洋子在大廠門口比道子先換好了室內拖鞋,來到了走廊上。只見一群四年級學生正在尋找著什麼。仔細一瞧,原來正好是克子她們那幫人。洋子若無其事地說道:
  「是不是在找手絹?掉在校門口了。」
  「哎呀,既然看見掉在那裡,幹嗎不幫著揀起來呢?」克子一個箭步跨了過來。
  「揀是揀起來了,只是……」
  「那太謝謝你了。請給我吧。」
  克子一笑也不笑地逕自伸出了手來。
  「什麼?發現是我的手絹以後,揀起來又扔掉了,對不?你真是太過分了。」
  洋子不由得面紅耳赤,雙唇顫抖。正在這時,道於「吧嗒吧嗒」地跑了過來。
  「這是克子掉的東西。」
  克子為了洩憤一把奪過了手絹。
  洋子頭也不回徑直沿著教室的台階爬了上去。
  不知為什麼,今天從一大早起心中就漫延著一種莫名的落寞感,此刻因克子刻薄的舉上更是無限淒涼了。
  「克子為什麼對我總是那麼偏激和苛刻呢?就彷彿每時每刻都在伺機尋找著我的過失一樣。」——洋子尋思著。她把教科書收進課桌裡,在心中許下了一個小小的心願。
  然後她睜開眼睛,凝望著朝陽普照下的運動場。運動場上活躍著學生們天真爛漫的身影,響徹著她們爽朗快活的聲音。
  洋子拿著桔黃色的法語課本一個人走了出去。
  一年級學生圍成一個圓圈,唱著剛剛學會的外語歌曲。
  洋子的心豁然開朗了。於是她尋著那歌聲走去。
  少女們在絲柏樹的四周圍成了一個圓圈。而雙目緊閉著站在圓圈中央的正好是三千子。
  她不時瞇縫起眼睛嫣然微笑著。
  終於她笑出了聲來,一邊和大夥兒一起唱著歌,一邊兀自在中央像一根柱子似地亭亭玉立。
  「哦,原來是在模仿五月花柱裡的情形吶。」洋子恍然大悟道。
  說起五月的花祭,在西歐各國有這樣一種習俗:在繁花似錦,芳香撲鼻的嫩樹下,將美麗的少女遴選為女王,並豎立起一根美麗的花柱,少女們一邊唱歌,一邊繞著花柱來迴旋轉。
  在這個港口城市的外僑住宅區的國際學校裡,幼小的異國孩子們每年也在校內的草坪上舉行著這種故國的花祭。
  一年級學生們此刻正快樂地模仿著那種花祭,在光燦燦的朝陽中……
  「我的女王三千子。」
  洋子在心中囁嚅道。一年級學生把三千子選為女王,比自己成為學校的女王,更讓洋子高興。
  她甚至忘記了克子那張緊繃著的面孔,心兒像少女們的歌聲一般變得清澈透明了。
  看見少女們圍成的圓圈,「快扶我起來,快扶我起來」這句《薔薇活著》一書中的話語又索繞在洋子的腦海。
  是的,不光是從疾病中勇敢地站起來。
  還應該從家庭的不幸,從夥伴們的惡作劇中勇敢地站起來。
  一想到這兒,洋子不禁湧起了一種信心:縱然所有的不幸一齊降臨,自己也能抵抗到底。她不由得心頭一熱,動情地呼喚起小小女王的名字來了:
  「三千子——」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52:20

五 高原

白雲飛渡高山頂
勿忘捎信給友人
崇山峻嶺已翻越
崎嶇山路吾獨行
    ——細川幽齋1

碓冰嶺上楓葉紅
山高路險急煞人
千辛萬苦剛過嶺
又念從此路更難
    ——(土高)保己一2

  1安土桃山時代的武將和歌人。
2江戶時期的國學者。




  伯母告訴三千子,過去的旅行者曾經詠唱出了這樣的和歌。
  難以翻越的碓冰嶺只能使三千子為火車的緩慢而心急火燎。
  此刻,火車沿著齒軌鐵道,穿過了26個小小的隧道。這對於三千子來說,也已經見慣不驚了。
  「啊,真是不得了。」
  眼前的妙義山就像是在崎嶇陡峭的山巖上削壁而成的,以致於看得三千子心裡一陣發怵。
  正值夕暮時分,呈鋸齒狀的險峻山巒恍若波浪一般黑壓壓地逼近過來。
  不知不覺之間,四周已被籠罩在一片乳白色的物體之中。原來是高原上的霧靄。
  月台上還站著好多外國人,這對於在港口長大,身為基督教會女子學校學生的三千子來說,也是頗為新鮮的風景。
  其中還有一眼便能認出是牧師的人。
  「肯定還有學校裡的老師吧。」三千子嘟噥道。不知為何她竟漲紅了面孔。
  「還會見到好多認識的人吶。
  「是的。還有從中國、菲律賓、印度,南洋以及遙遠的西洋來的人吶。」伯母向三千子解釋道,「據報紙上說,光是外國人就有2000人左右,匯聚了36個國家的人。不過,三千子能說出世界上36個國家的名字嗎?」
  「36個?!」
  三千子不由得瞠目結舌。她一本正經地數出了「英國、法國」等,但要全部說出36 個國名,未免太過吃力。
  「有那麼多國家嗎?36,這不是伯母的年齡嗎?」
  「真討厭。你把伯母看得很年輕吶。」伯母不由得笑了起來。
  汽車在兩側長滿了落葉松的道路上飛速行駛著,然後驀地駛入了一條明亮的街道。
  在流動的霧靄中若隱若現的、色彩斑斕的商店。——三千子覺得自己彷彿被帶進了一座魔法的城堡之中。
  「瞧,伯母,辨天大道上的商店這兒全都有吶。」
  「是呀。橫濱,神戶的商店也在這兒設有分店吶。到時候三千子肯定會纏著我要這要那的吧。不過,最多的還是婦女服裝店吶。」
  汽車穿過了熱鬧非凡的街道之後,進入了樹木叢生的別墅地帶。
  「真黑呀。」
  「據說這附近叫做『水車之路』。你仔細瞧瞧,一直到山的那邊都還有很多別墅喲。」
  「是呀,在霧裡看起來就像是山間的小舍。」
  無論哪一條道路和哪一棟房舍,在三千子看來,都儼然是一個神奇的故事。
  「好啊,打明天起,我會到處去溜躂溜躂的。」
  「不過,這一帶的小姑娘全都是騎著自行車出門的,所以,才有了那些路。」
  沒有什麼像樣的大門,繁密的灌木叢已經佔領了伯母別墅的庭院。在圓木柱子的陽台上懸掛著中國式的燈籠,有幾把籐椅被棄置在霧靄之中……
  儘管眼睛看不見,但卻能聽見鄰居家傳來的小孩的歌聲。那歌聲中嬌嫩的外語也使三千子格外興奮。
  「隔壁住的是德國人吧,伯母。」
  「怎麼,三千子還在學德語?不愧是教會學校的學生。」伯母嘖嘖稱讚道。
  三千子有些羞怯地說道:
  「哪裡哪裡,因為既不是英語,也不是法語,所以,我估摸著可能是德語。」
  「我真是佩服三千子。」
  用從東京帶來的土特產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餐以後,三千子無法靜下心來呆在屋子裡,性急地催促伯母帶自己出去逛逛。
  老僕人在門口遞來了一個小田原燈籠。這種做法也頗具山中生活的情趣。
  在燈籠重新換過的油紙上,按照西洋人的愛好印滿了紅色的櫻花,因而比電筒更顯得風流雅致吧。
  「用燈籠,這我可是生平第一次吶。」
  三千子把燈籠提得高高的,差不多到了齊眼睛高的地方,結果被伯母斥責了一通:
  「那怎麼行,三千子。燈籠不是用來照亮臉的工具,而是用來照亮腳下的路。」
  「我還以為提著燈籠走路,只是為了冒充風雅吶。」
  「怎麼會呢?三千子呀,你什麼都覺得稀奇,就跟彌次喜多1一個樣。說起來,彌次喜多過去也可能曾經從這兒通過吶。那條熱鬧的繁華街道據說就是一條古老的道路,曾經是參勤交代的大名乘坐著轎子路過的道路,叫做中仙大道2。」
    1日本十返捨一九著《東海道中膝栗毛》中的主人公「彌次郎兵衛、喜多入」之略稱。
  2江戶時代大名每隔一年從自己的領國輪流到幕府供職的制度。
  在來到繁華街道拐角上的一家商店後,三千子被其中陳列的商品徹底俘虜了。
  「哎呀,多可愛的帽子呀!」
  率先映入視線的是一頂用麥秸編成的草笠式帽子。
  「這在外國的婦女中間非常流行吶。」店裡的女售貨員機敏地說道。
  「除了輕井澤,別的任何地方都還沒有賣的。它有點像中國的苦力們戴在頭上的那種。」
  戴在頭上一看,只見麥秸被染成了紅藍兩種鮮艷的色彩,宛如花冠一般美麗可愛。
  或許膚色白皙的外國女孩戴在頭上,會更加引人注目吧。
  「伯母,這帽子不能拿來做電燈的燈罩嗎?」
  「是呀,這倒是個好主意,趕快拿回去在家裡的陽台上試試看吧。」
  儘管三千子認為洋子姐姐不可能戴這種野丫頭式的東西,但還是把洋子計算在內,一共買了三頂。
  這個商店還把信州的民間工藝品和鄉土偶人作為特產大量出售給顧客:
  幸運郵筒——用白樺樹的樹筒做成的可供發信的郵筒。
  親密偶人——在白樺樹的樹樁上親密地坐著兩個頭頂上留著一小撮黑髮的光頭小人。
  信鴿——白樺樹雕成的鴿子張開了翅膀呈飛翔狀,腳上套著一隻銀色的信筒。
  雖說看起來就像是玩具一樣,但上面繫著行李簽,只要貼上一張4分錢的郵票,它就變成了一封信。
  倘若這白樺樹的偶人帶著三千子的信件,投進位於港口附近的洋子家的郵筒裡,將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呢?
  此刻,三千子的腦海裡甚至清晰地浮現出了寫在信中的話語,這使她興奮無比。
  「購物嘛,大可不必操之過急,因為你還要在這兒呆一陣子口內。」
  在伯母的勸阻下,三千子終於走出了商店。
  「啊,就跟銀座差不離。」
  儘管是避暑勝地,但人們卻要麼身著隨意的西裝,要麼穿著華麗的日本和服在街上款款而行。對於初次造訪此地的三千子來說,輕井澤是一座不可思議的城市。
  外國人比港口城市還要多。
  好一陣子三千子都用目光追隨著那些梳著毛線似的長辮,腳穿木屐的少女。突然,她像是恍然大悟似地說道:
  「哎呀,那些霧呢?伯母,那些霧都到哪裡去了呢?」
  「你是問那些霧嗎?那種事即使問我,我也……」
  繁星閃爍,空氣清涼的高原之夜。
  剛才的霧雹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了。這是一座華美的城市。
  三千子在繁華街上好奇地溜躂著,突然間她驚訝得停下了腳步。
  「哎呀,是大河原——」
  在一群裝束鮮艷靚麗的人中間,有人一邊叫著三千子的姓氏,一邊興高采烈地走了過來,原來是四年級B班的克子……
  她在嫩綠色的麻紗衣服上套了一件藍色的夾克衫,這身時髦的打扮儼然就像每年都造訪輕井澤的常客,與這片土地渾然為一了。
  「什麼時候來的?」克子十分親熱地拉住了三千子的手。
  儘管入學不久就收到了那封紫羅蘭花的信件,但後來在三千子和克子之間卻產生了芥蒂,以致於在學校裡相互碰面都成了難為情的事,不僅如此,作為一個給姐姐使壞的人,克子甚至成了三千子憎恨的對象。可現在,在這意想不到的地方冷不防被她一套近乎,三千子也不免有些張惶失措了。
  「剛來。我住在伯母那裡。」
  「是嗎?那我明天去看望你。」就像是在叮囑一般,克子加大了手掌的力量,使勁地握著三千子的手。
  三千子受到對方情緒的感染,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或許是因為人在旅途的心緒所致吧,見到同一所學校的同學,竟然使三千子高興不已。
  伯母也向克子還以簡單的禮節性寒暄:
  「我們期待著你來玩,歡迎你。在『水車之路』往裡的拐角處有一棟名叫『憧憬』的房子。從那裡再往前走不了多久便到了。」
  伯母一邊回頭望著,一邊對三千子說道:
  「不是很快就有了好朋友嗎?一個長得蠻漂亮的小姐吶。」
  看來,克子已經徹底融入了這座城市之中,她和五六個漂亮的姑娘一起聊著大向前走去了。目送著她們的背影,三千子不禁羨慕不已。克子顯得那麼自信和幹練,三千子巴不得自己也能躋身於她們的行列中成為她們中的一員……
  第二天早晨,大空萬里無雲,老僕告訴三千子,還能從別墅裡直接看見淺間山。
  「昨天夜裡還噴發了鮮紅的煙霧吶,不知小姐是否看見了?」
  「沒看見吶。」
  三千子馬上學著那些洋人的模樣,讓僕人把籐椅和小桌子搬到樹木繁茂的庭院中,開始學習起了英語。
  小橡樹、厚樸樹,還有榆樹,所有樹木的綠葉都那麼蒼翠欲滴。美麗的陽光撒落在鳳尾草上,使三千子心裡直髮癢。
  「啊,真想在清晨的樹林裡溜躂溜躂吶。」
  要是深諳本地情況的克子能早點來約我就好了……
  不知為何,那個平時早已被摒棄於心靈之外的人,此刻競奇怪地令三千子翹首等待。
  「哎呀,糟糕!」三千子對自己心靈的多變大為驚訝。
  「姐姐,洋子姐姐!」她輕聲地呼喚著,飛也似地跑回房間裡,取來了「親密偶人」。
     「姐姐,你好嗎?這是一個美麗的城市,我已喜歡上了這兒。想和姐姐一起漫步而行的道路在樹林中筆直地延展著。
  街上的商店裡陳列著不少我想要的東西,我會央求伯母買下來,我要帶給你各種各樣的禮物。
  明天是星期天,我想去看看天主教教堂的彌撒。據說要舉行兩次,一次以日本人為主,一次以西洋人為主。西洋人貪睡懶覺,所以安排在10點。儘管我不是一個愛睡懶覺的人,但我還是決定去看西洋人的彌撒。
   因為即使我為姐姐祈禱,周圍的外國人也聽不懂,所以,不會感到害臊,還頗有點羅曼蒂克。據說還有莊嚴的懺悔室吶。將腦袋伸進一個木頭的洞孔裡……」
  剛寫到這裡時,傳來了自行車「叮噹叮噹」的鈴聲。
  「哎呀,你在用功啊?」
  只見克子已經站在了桌子旁邊。
  粉紅色的罩衫下面穿著一條短褲——一副男孩子式的運動裝束,顯得英姿颯爽。
  三千子看見克子突如其來地站在了自己的旁邊,連忙把寫了一半的信紙翻了個面,臉上羞得通紅。
  正在給姐姐寫信的當口,無論被誰撞見了,都不免有些害羞的。更何況偶人已經來不及藏起來了。
  「哦,是『親密偶人』吶。送給誰的呀?」克子用嚴厲但卻美麗的眼神盯視著三千子的瞳仁,「我知道了。既然是三千子寫的信,那肯定是寫給八木了,對吧。」
  她的措辭是那麼肯定,使三千子無從回答。
  克子把手搭在三千子的背上,從背後偷覷著說道:
  「這種旅行中的信件,該寫得更有趣才好吶。能不能讓我也添上幾句?哪怕是只言片語也行啊。這才顯得像是在旅行當中,而且又人多熱鬧,不好嗎?」
  聽了這話,三千子一陣緊張,但對於輕鬆地說出了這番話的克子,又沒有勇氣從正面加以拒絕。
  一想到洋子、克子和自己之間的微妙關係,即便是作為旅行中的消遣,讓克子和自己合著給洋子寫信,也顯然是荒唐的。儘管知道這一點,可三千子還是被克子的氣勢壓倒了。在緊要的時刻沒能夠拗過對方。
  「喂,該是可以吧。」
  面對克子不容分說的態度,三千子無助地點了點頭。
  「謝謝,承蒙你接受了我的無理要求,太感謝了。從今以後你也做我的好朋友吧。我們說定了喲。」
  克子決不肯放掉這個機會,進一步向心地柔弱的三千子發起了攻勢。
  從近處看上去,克子顯出少有的健康,渾身上下都洋溢著高原少女那特有的美麗。 ——在紫外線強烈的陽光中,她沒有戴帽子,脖子和大腿都曬成了褐色,閃爍著光彩。
  這一切具有一種與魔藥的妖冶氣息相近似的力量。三千子低下了頭,不敢長時間地正視克子。
  一旦呆在這個人的身旁,「自己」這個物體就會莫名地消失
  「寫什麼呢?乾脆就寫簡單點吧。反正我寫的話也不過是附言而已。真沒勁啊。」克子一邊嘟噥著,一邊讀三千子剛剛寫好的部分。
  「……『即使我為姐姐祈禱,周圍的外國人,也聽不懂,不會感到害臊,還頗有點羅曼蒂克。』……哎,真讓我羨慕啊。」
  「喂,不准讀了。」三千子的臉陡地紅到了耳根。
  「不,我可不是在捉弄你喲。……『據說還有莊嚴的懺悔室吶。將腦袋伸進一個木頭的洞孔裡』……請在這下面簽上你的名字吧……然後由我來續寫下文。」
  在自己敞開心扉特意寫下卻又沒能寫完的文字下面,三千子懷著無助的心情,寫下了「三千子字」這幾個顫抖的文字,交給了克子。
  「將腦袋伸進木頭的洞孔裡……你這樣寫,對方能知道你說的是懺悔室嗎?」
  克子思考了片刻之後,隨意地繼續寫道:
  (將腦袋伸進木頭的洞孔裡……三千子)懺悔罪惡,不過,三千子並沒有做錯什麼事,因而也就不必向上帝認錯吧。
  在這兒我意想不到地與你的三千子相遇了。請千萬不要動怒。
  我家位於一個名叫『北幸之谷』Happy Valley North的地方。能與三千子邂逅相遇,真是幸運。  
       克子

  「怎麼樣?」
  給三千子瀏覽了一遍之後,克子不顧三千子的表情,一下子把信和『親密偶人』揣進了口袋裡說道:
  「回去時我順道到郵局去寄。」
  這時伯母送來了檸檬蘇打水。
  伯母親自送飲料過來,表明她對昨晚遇到的克子不乏好感。再加上克子此刻活潑可愛地向伯母寒暄,更是一下子博得了伯母的信任。
  「真的,三千子也高興得很吶。和你這樣的人在一起,我也可以放心地讓三千子出去了。」伯母微笑著說道。
  「豈敢豈敢。我可是個野丫頭吶。我擔心自己以後說不定會教給她一些挨罵的事情哩。」
  「看你說的。就請你多帶帶她吧。三千子是個害羞的人,真讓我為難啊。讓她跟著輕井澤的活潑小姐學一學才好吶。」
  聽著她們倆的對話,三千子在內心中像是唸咒語似的反覆念叨道:
  「洋子姐姐,對不起……三千子做了壞事,要向上帝和姐姐認錯。即使遇到了克子,可要是姐姐不在我身邊的話,我也一點不會幸福。克子的信是在撒謊,撒謊,撒謊!」
  但那天下午,三千子還是和又來接她的克子一起到街上去了。
  三千子身上穿的是淡藍色的平紋棉製衣服,手裡拿著一件白色的襯襖,頭上戴的是繫著長長飄帶的麥秸帽。
  而克子戴的是一種在藍色底板上用手工縫製出白色線條的流行型凸紋帽。
  「想不想去高爾夫球場看看?有一條很漂亮的路吶。」
  只見一個外國人正從落葉松中間的筆直道路上策馬而過。
  少男少女們也大都騎著自行車。
  「明天起你不練習一下騎自行車嗎?讓我來教你。」
  「嗯」
  「要是你學會了的話,我們倆就一起騎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因為這兒的道路就是修來騎車的。」
  「嗯。」
  「我家剛好在與這兒相反方向的山上,孤零零地聳立在四周都是外國人的地方。明天去喝茶吧,你來嗎?」
  無論說什麼,三千子都只是點頭。
  總覺得自己被籠罩在一種遙遠的快樂中似的。
  不少外國人挽著手臂信步而行,他們身上那與夏天極其協調的亮麗色彩的衣服在綠葉中清晰可見,儼然是一幅電影鏡頭似的美麗風景。
  右面可以看見高爾夫球場上的草坪。從這裡沿著如同山路一般的坡道往下走,有一汪清泉。只見泉眼裡往外湧流著清澈的泉水。
  「這兒就叫做水源。從前明治天皇巡幸時,曾有人把這兒的泉水獻給天皇。所以,是御膳之水吶。在碓冰嶺的下面也有御膳之水喲。」
  「這水冰涼冰涼的,真想喝呀。」
  這條小河水源的水是從那個泉眼中流出來的。
  沿著流水有一條小路,與剛才那條延伸到高爾夫球場的筆直而寬闊的道路所呈現出的明朗向陽有著截然不同的情趣。這是一條被茂密的樹林投落下層層濃蔭的靜謐小道。
  在清澈透明的水流裡長滿了青青的水芹,將它們做成色拉菜,一定又脆又好吃吧。
  樹根上的青苔美麗無比,鳳尾草更是茂盛濃密,還傳來了小鳥的啁啾,抬頭一看,頭頂上的樹葉正在輕輕地顫動。
  「真是一條漂亮的小路。」三千子甚至不願發出聲音來打破周圍的恬靜。
  路上遇不到其他的人,在透過樹葉照射進來的光線中,腳底接觸到野草的聲音就如同有人在喁喁私語一般……
  「真是一條漂亮的小路。」
  「該是吧。是最適合與好朋友一起款款而行的小路吶。真沒想到能和三千子一起在這條路上漫步。不會是在做夢吧?」
  克子坐在栗樹下,出神地望著樹上的青色刺果,說道:
  「喂,開學以後,要是你忘了這條路上所發生的一切,那才討厭吶。……不過現在想來,三千子最終也沒有給我那封紫羅蘭的信回信啊。」
  「對不起。」三千子低著頭囁嚅道。
  遠在他方的洋子那光彩照人的面影和深深的愛又在三千子的心中復甦了。
  她尋思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克子自得其樂地吹著口哨,然後好像有點為難似地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八木她哪兒也沒去嗎?」
  「嗯。這個夏天好像就只呆在家裡。不過,八木家的牧場可真是棒極了。如果去了那兒,就不用去別的地方了。」
  「是嗎?不過,她也夠可憐的。」
  「為什麼?」
  三千子情不自禁地追問道。她暗自想到:請你不要隨隨便便地說什麼我的姐姐可憐。
  但克子平靜地說道:
  「我可不願讓你不高興,但是,我聽說八木家好像有不少難言之隱吶。或許根本就談不上去避暑什麼的。」
  克子怎麼會知道這些事呢?三千子覺得好生奇怪:那些不都是姐姐只對我一個人透露過的秘密嗎?
  「我們還是不要談一個不在這裡的人的事情吧。我覺得那怪無聊的。」三千子撣掉沾在褲腳上的野草,站起身說道,「我累了,想回去了。」
  克子吃了一驚,抽動了一下眉毛,但隨即又改變主意,乖乖地向三千子道歉道:
  「哎,對不起。我並不是在說別人的壞話。你又在想你的姐姐了吧。三千子的心情,我也明白。不過,你伯母也說過,只是在輕井澤這段時間裡,請把我也當作你的朋友吧。就像你伯母說的那樣。像三千子這樣可愛的人,要是也一副垂頭喪氣的蔫樣兒,實在是太不相稱了。」
  克子在透過綠葉照射下來的光線中,苑如花朵一般地嫣然微笑著。她那一身英武的運動裝是那麼耀眼奪目。
  三千子感到自己就要被那種強大的東西迷迷糊糊地拽拉過去了似的。
  走出水源,來到了雲場之池。背景是新大飯店的草坪,只見水池中漂浮著幾隻小艇。
  再往旁邊拐進去是一個游泳池。在被樹林和草坪所環繞著的水裡,異國的少女和日本的姑娘們混雜在一起,愉快地嬉戲著。
  看著看著,三千子心中佈滿的愁雲也不知不覺的散去了,不由自主地被引入了屬於克子領地的輕井澤所特有的氛圍中。
  洋子的回信終於寄來了。
  三千子是那麼忐忑不安,以致於打開信封的手指也在輕輕地顫抖。
  
   三千子小姐:
  
    謝謝你的來信。你似乎每天都很快樂而充實,這讓 我也非常高興。
  
    據說你遇到了克子。有一個朋友在身邊,就不會寂寞了。你就和她好好地相處吧。不過,在克子面前,千萬不要像和我在一起時那樣任性。另外,也不要過多地向伯母提出要求,如果要送給我禮物的話,就給我那種用高原上的鮮花所做成的干花吧。我很好,早已把悲傷的事情忘在了腦後。
    我將聽憑命運的安排。你絕對不要擔心。盼望你的來信。   
  
    洋子

  「不對勁兒吶,這和姐姐平常的來信判若兩人。」三千子不由得失聲叫了起來,眼眶裡盈滿了淚水。
  抬頭也不是寫的「我的妹妹」,而是非常客套地寫著「三千子小姐」,這使她倍感淒涼。但仔細一讀,發現裡面不但沒有一句埋怨的話,反而認可了自己與克子的交往。三千子更加瞭解了洋子那美麗而大度的愛,不由得滿腹感佩。
  她立刻寫了回信,但卻隱瞞了自己去水源散步的事情,信中的措辭也盡量讓對方覺得自己和克子並不和睦。
  這是自己第一次對姐姐撒謊。
  三千子的內心中漫延著一種悲哀,彷彿自己正變得越來越污濁齷齪,以致於老是把字寫錯。
  伯母正聚精會神地在陽台上靜靜地編織東西。
  「伯母,我這就去發封信回來。」
  她剛一拿著帽子走到外面,就在聖路卡醫院的前面遇見了克子。
  「哎,你到哪裡去呀?我正琢磨著要教你學自行車吶。這不,我正要去找你。」
  三千子連忙把信藏進了荷包裡。
  這兒是一座茅草蓋頂的古老寺院,高高的垂枝櫻樹伸展出碩大的枝頭,空曠的院子裡正好適合於學騎自行車。
  有六七個洋人的孩子和日本婦女也在這裡來回騎著自行車,看來都是初學的新手,所以每當轉彎時,都會發出一陣嘰嘰喳喳的叫聲。
  「喂,我給你扶著,你就騎騎看吧。哎,用腳蹬呀!不要怕,手上不要太使勁兒。」克子一邊用手把住自行車,一邊掌握著方向。
  就像是爬上了一個老高老高的地方一樣,三千子惶恐不安地踩著踏板,不一會兒就從車座上摔了下來。但就在摔倒又爬起的反覆之中,她覺得越來越有趣了,以致於一反剛才的情形,現在是她自己在不停地催促著克子:快,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到更寬敞一點的地方去吧。你已經可以在路上跑了。」
  被克子這樣一鼓勵,三千子更是來勁兒了。來到高爾夫球場的道路上,在兩邊的圍牆上東碰西撞,卻玩得如癡如醉,結果從荷包裡掉下了東西也沒有察覺。
  「這是三千子掉的東西。」
  克子遞給她的正好是剛才寫的那封信,而且已經沾滿了路邊的爛泥……
  三千子的臉一下子變得緋紅,大有如夢初醒的感覺。
  把姐姐的事情拋在了腦後,只顧著在這裡胡鬧一氣,自己不正是像使出惡毒魔法的老太婆一樣可恨嗎?
  克子的嘴角流露出一種儼然是在炫耀勝利似的笑容,目不轉睛地盯著三千子。
  三千子的臉色一片煞白。她還來不及從自行車上攀住克子,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大顆大顆的雨滴便已經落在了肩膀上。
  「是雷雨。這可是輕井澤的一大景觀吶。快坐到自行車的後座上去!」
  克子讓三千子坐到後座上,自己騎著自行車在雨中飛快地跑了起來。
  每當電閃雷鳴時,三千子就情不自禁地蜷縮起身體,緊緊地摟住克子的肩膀。即使是在狂烈的雷雨之中,強大的克子也是值得依賴的存在,以致於三千子覺得,彷彿自己的整個心活都快要倚傍在她的身上了……
  可是三千子卻渴望著大聲地呼喚一聲「姐姐」,讓這聲呼喚傳達到遙遠的海港。此刻,洋子那如同靜靜的湖水般清澈而凜然的身影,不斷地擴張開來,佔據了三千子的整個心田。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52:51

六 秋風

  牧師的大鞋子,真的,一雙好大的鞋子呀……
  三千子被那雙大鞋子嚇了一驚,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牧師長得又高又大,以致於站在他的前面,三千子感到像是有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正要從頭頂上蓋將下來似的。她不由得低下了頭,卻看見了一雙碩大的鞋子。
  「你早啊。是一個美妙的早晨吶。」法國牧師緩慢地用日語說道。從他高大的身體中,怎麼會發出如此溫柔的聲音呢?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三千子剛才來到天主教教堂的前面時,牧師正站在長滿庭院的三葉草中間。
  有懺悔室的教堂。三千子來到輕井澤之後的第二天早晨,就在給洋子的信中提到過「去天主教教堂看彌撒」。她說的就是這個教堂。
  做彌撒時,三千子因為呆在教堂的後面,再加上人多,就像是跪在洋人們投下的影子裡,所以牧師並不認得她。但是,當她摁響鈴聲駕著自行車打這幾路過時,牧師回過頭來看了看她。三千子向牧師行禮致意。
  牧師踏著三葉草走了過來。
  三千子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
  於是她看見了牧師腳上的那雙大鞋子。
  「啊,多難看的鞋子啊!」
  三千子差一點笑出了聲來。但仔細一看,卻又覺得沒什麼好笑的。
  那雙黑色的鞋子就如同牧師那不加虛飾的博大心胸的象徵物一般,令人眷戀不已。它們就像是兩隻結實而又瑣大的口袋一樣,盛滿了上帝的慈悲。
  或許並不是那麼昂貴的上等貨吧。只見它們那厚實而堅固的皮製外層已被清晨的露珠濡濕了。
  三千子喜歡上了這位牧師。
  「剛才可漂亮吶。今天早晨還噴火了。」牧師指著天空說道,「那如同微微泛紅的雲彩一般的東西,其實就是煙霧。黎明時的色彩還要紅吶。」
  「是嗎?牧師,你看見噴火了?」
  「是的。可真是蔚為壯觀吶。」
  法國人竟然使用了「蔚為壯觀」這樣一個不算簡單的漢語詞彙,使三千子不禁刮目相看。
  然後她和牧師一起抬頭眺望著淺間山。
  「哎呀,真可怕!」三千子露出了膽怯的眼神,「那就是煙霧。煙霧嗎?」
  牧師微笑著說道:
  「千萬別害怕!日本人不怕火山,日本人很堅強。」
  是的,日本是一個火山之國。三千子突然想起了一部名叫《新土》的電影。那電影中的火山就是淺間山。
  煙霧就像翻捲著的雲朵一般,聲勢浩大地升騰在天穹中。
  的確很壯觀,就像是神靈在勃然大怒一樣。
  三千子看得都陶醉了。她問道:
  「什麼時候噴的火?」
  「在小鳥兒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大家都還在酣睡吶。我還聽見了響聲。」
  「小鳥兒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牧師真會說,使三千子又一次欽佩不已。
  儘管火山灰不至於吹到輕井澤來,但在這個夏季,也算得上是一次巨大的噴火吧。只見煙霧駐留在空中一動也不動。
  看著看著,心中竟湧起了一種岑寂的落寞……
  「或許牧師也會感到落寞吧?」三千子突然想到了這樣一個問題。
  為了侍奉上帝而來到了異國他鄉,獨自站在庭院裡,凝神遠眺朝霞滿天的火山。身體和鞋子都碩大無比的牧師……
  儘管不是信徒,但照樣有一種虔誠的東西傳達給了身為基督教會女子學校學生的三千子。她的胸中蕩漾著一種靜謐的不捨之情。
  真想和這個牧師再聊點什麼。
  「牧師,我是一個壞孩子。我差一點就背叛了自己的姐姐。如果再和克子一起玩,我就會變成一個更糟糕的孩子。」
  ——要是能把這些話告訴牧師,並抓住他那長滿金色汗毛的大手,就會茅塞頓開吧。
  三千子想起了自己在紅色宅邸的庭院裡惡作劇地藏了起來時洋子所說過的話。
  「我突然想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或許我真地會這樣到處去尋找三千子吶。也許那時候無論怎麼找,也找不著三千子吧。……但是,無論多麼遙遠,我都一定會去找回三千子的心的,一定會。」
  三千子就要被克子俘虜了,可姐姐卻還不出現,無論怎麼用信來邀請她……
  或許牧師覺得這個可愛的日本少女那略帶哀愁的臉龐有些不可思議吧,但又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你的黑頭髮真漂亮!」他只是溫柔地俯看著三千子的娃娃頭。
  三千子一下子羞紅了臉。
  「清晨的火山,綠色的樹林,烏黑的頭髮,這一切太美了。」
  三千子也不由得高興了起來,說道:
  「我呀,不久前曾參加過禮拜天的彌撒吶。」
  「是嗎?」牧師流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那麼,請下次也光臨吧。」
  「嗯……也有人去懺悔嗎?」
  「是的,有。」
  三千子琢磨到:為了向姐姐道歉,自己是不是也該去懺悔呢?
  「不過,因為我們的友情而去向上帝懺悔,總覺得怪難為情的。懺悔,是大人們做的事吶。」
  想到這兒,她向牧師告辭,騎上自行車離開了。
  下完一個小小的斜坡,自行車順勢飛躍了草津電車的岔口,然後逕自向高爾夫球場的道路爬將上去。
  「騎得真棒,真棒!」三千子自我陶醉得大聲喊叫道。
  在落葉松的樹林裡延展著一條寬廣而筆直的道路,而前方的天空中翻騰著火山的煙霧……
  山鳩也在輕聲鳴叫著。
  怎麼能輸掉呢?怎麼能輸給克子呢?」三千子風馳電掣般地駛向前方。
  三千子之所以一大早就出來騎自行車,也是因為不想輸給克子。
  克子教三千子騎自行車好倒是好,可三千子剛一學會,克子就拽著她騎到遠處去,還不時劈頭蓋腦地訓斥道:
  「不行不行。三千子真是個膽小鬼。老是那麼戰戰兢兢,膽小如鼠,一輩子也騎不好的。」
  一旦看到對面有汽車、摩托車,或是馬衝了過來,三千子每次都會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乖乖地等著對方過去。
  這時,克子要麼撂下三千子逕自向前,要麼敏捷地繞個彎又折回來說道:
  「你在幹嗎呀?用不著你擔心,對方也會避開你的。」
  「但是,人不是越想避開某種可怕的東西,反而就越容易受到它的威脅嗎?」
  「是的,最初誰都那樣,但你得拿出勇氣來。我說三千子,你一點也不適合於從事體育運動吶。既然是運動,如果一點都不冒險,那該多無聊啊。」
  「可人家才學會呀。」
  「自行車嘛,沒有人會學那麼久的。騎22的,怎麼可能受傷呢?」
  「22,是什麼意思?」
  「自行車的尺寸唄。就是胎徑為22英吋、供小孩用的那種。」
  「克子的有多大?」
  「26。是大人用的。三千子至少也得騎個24的,把大腿練得修長一點才好吶。」
  三千子感到臉上一陣發燙,懊惱得不得了。
  她長得小巧玲瓏,可愛得就像是一個偶人,其實並不顯得特別腿短,或者是身材格外難看。
  但聽克子那麼一說,三千子覺得克子就像是在羞辱自己的個子小似的。
  儘管她也知道克子並沒有惡意,但總覺得克子那刺耳的聲音中隱藏著讓人不快的東西。
  而且,一看見克子那從短褲下露出的修長大腿,她就羨慕得好生嫉恨。
  無論洋子姐姐多麼漂亮,三千子都只是出神地在一旁欣賞著,就像那是自己的驕傲一般自豪無比。
  但和克子在一起,三千子卻想在每一個細節上與她比個高低。
  「怎麼能輸給她呢?」
  克子卻對三千子的競爭心理不予理會,說道:
  「自行車的學習結業之後,下次該輪到學騎馬了。」
  「騎馬?你說學騎馬?」
  「是的。」克子像個男孩子似地點著頭,「這個夏天得好好鍛煉一下三千子。我要按照我的愛好來改變三千子……到時候或許洋子會大吃一驚吧。」
  「不,我才不幹吶。」三千子情不自禁地搖著頭,像是在拚命地抗拒克子的引力一樣,「我就是不改變,好了吧。」
  「無論你說什麼,我都要改變你。」
  「可是,克子你也會騎馬嗎?」
  「儘管還沒有騎過,但如果騎的話,就能夠學會吧。因為是人騎在馬的上頭呀。而馬生來就是讓人騎的唄。」
  「天啦!」克子那滿懷自信的膽量和勇氣使三千子瞠目結舌。
  「真討厭,有什麼可感慨的?八木不是牧場主嗎?既然是八木的好朋友,那三千子也至少該學會騎馬吧。」
  「八木的牧場裡沒有馬吶。」
  「什麼?儘是牛嗎?那多沒勁兒啊。」
  「才不吶。是一些可以擠出又香又甜的乳汁的奶牛吶。」
  不管三千子怎麼說,克子都不加理睬。
  「沒有馬的牧場,怎麼談得上羅曼蒂克呢?」
  「誰說的。牛也不賴呀。」
  正當三千子咕咕噥噥地說著時,克子突然冒了一句話出來:
  「八木家的那一片牧場,說不定就要賣掉了。」
  說罷,她趁勢猛踩踏板,一溜煙似地騎走了。她鬆開了車把上的雙手,像是在翩翩起舞似地和著歌曲的節奏,揮舞著雙手。
  留在原地的三千子聽見克子的歌聲在樹林中越來越遠,頃刻間眼淚潛然而下。
  「我回去了,再也不和克子玩了。」
  儘管她不勝悲傷,但還是在後面騎著那輛22英吋的小自行車緊追而去。
  在孩提時代,曾經因受到孩子王的捉弄,而氣惱得淚流滿面,儘管覺得懊悔,但還是忍不住想和那些堅強的男孩子一起玩。此刻的心情正好與此類似。
  克子煥發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三千子一邊抗拒那種魅力,一邊又受到那種魅力的牽引,甚至不惜去往任何一個地方
  總之,為了不輸給克子,首先得練好自行車。因此,三千子今天早晨才和森林中的小鳥一起早早地起床後,跑了出來。
  但與牧師邂逅相遇以後,心靈竟驀地平靜了下來,突然覺得那種逞強的舉止是多麼無聊透頂。
  「如果那樣做的話,三千子不是像克子所說的那樣會發生變化嗎?那麼,我就不會再是姐姐的三千子了。」
  三千子反省著自己的所作所為,一邊朝著能看見火山煙霧的方向徑直駛去。
  「為什麼和三千子總是在拌嘴呢?」
  「拌嘴?我可沒有拌嘴。不是只有克子一個人老是在發脾氣嗎?」
  悄悄進行的練習終於結出了果實。今天,三千子也能邊騎著自行車,一邊與人輕鬆地談天說地了。即使有卡車迎面駛來,也能不慌不忙地應付自如了。
  「三千子和八木也愛這樣拌嘴嗎?」
  「不,從來不。因為姐姐很溫柔唄。」
  「是嗎?那多沒勁兒啊。我討厭那樣。」克子回過頭來看了看三千子,「喂,三千子,真正的好朋友是要拌嘴的喲。連嘴都不拌,未免太可憐了。」
  「你說什麼?那是因為我不可能和姐姐拌嘴。」
  「是嗎?如果你打心眼裡喜歡某個人,不是就會特別想挑她的刺兒嗎?」
  「說來也是。」三千子不由得點了點頭。
  看見她點頭,或許克子以為自己大功告成,已經捕獲了三千子的心吧,突然用嚴厲的語氣說道:
  「三千子,到了新學期,可別故意板起面孔不認人啊!」
  「那種事怎麼可能……」
  「不過很難說吶。一看見八木的臉,整個夏天和我一起玩過的事情,或許就會從你的記憶裡煙消雲散吧……」
  「你說什麼呀?」
  「三千子,我要你好好記住。我可不單單是三千子的自行車老師,我們已經成了朋友喲。」
  「我想和每個人都友好相處。要是克子和八木也能成為朋友就好了。」三千子天真地說道。
  克子驚訝地看著三千子的側臉說道:
  「要是事情以我那種童話般的方式得以解決的話,固然好,只是……」
  「可我們是在同一個學校裡呀,難道不能把大家都看作姐妹嗎?」
  「但也是因人而異喲。我和洋子怎麼也……我倒不是故意和你吵架。但怎麼說才好呢?她難道不是我的競爭對手嗎?」
  是誰讓她們倆成了競爭對手?三千子,難道你不知道,就是你嗎?——克子那欲言又止、面帶不滿的表情……
  三千子又陷入了不安之中,呆在這個人身邊,或許就會像中了魔法一般,再也找不到返回姐姐那兒的道路吧。
  三千子和克子倆都想說什麼卻又沒能說出口來。
  兩人各懷心事,騎著自行車向前飛奔。這時,從對面的灌木叢中傳來了歡呼聲和拍手聲。
  「哎呀,今天是20號吶。游泳池裡正在舉行遊泳比賽。去瞧瞧吧。」
  「好的。」
  三千子也舒了口氣。
  「這裡就像是彙集了輕井澤所有的自行車似的。」
  的確,只見道路兩側的樹蔭下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兩三百輛自行車。
  「倒好,儘是些髒兮兮的自行車。」
  「要知道,這些全都是租來的自行車吶。」
  在秋天的花兒盛開著的草原上,既擺放著自行車,也停放著大使館的轎車。
  三千子尾隨著克子進入了觀眾席。兩側的樹蔭和草坪構成了天然的凳子。
  50米仰泳、100米自由泳,這些與普通的游泳比賽別無兩樣,但其中還摻雜著穿救生衣游泳和水中搶西瓜等項目,不愧為是避暑勝地的娛樂節目。
  「下面是爭吃麵包——請出場者趕快集合!」一個大學生模樣的日本青年擔當著比賽的負責人,他用麥克風敦促大家趕快集合。然後是一個洋人老大爺用英語說道:
  「Next bread eating race.Men,women,boys and girls.」
  「潛水比賽。男子、女子、少年、少女。」
  「Under water race.Men,women,boys and girls.
  雖說稱之為游泳比賽,但卻更像是一種愉快的國際性社交活動……
  在進行少女50米蛙泳比賽時,三千子看見了一位個子特別大的美國少女。她吃驚地問道:
  「哎,那也算少女?她多大年紀呀?個頭比我整整高出一倍口內。」
  誰知那大個子少女卻不堪一擊,敗給了小巧玲瓏的日本少女。
  「洋人真脆弱,一點也沒有拚勁兒。」三千子高興地拍著手說道。
  克子笑著說道:
  「說來也是。不過,這僅僅是遊戲罷了。日本人幹什麼事兒都過於一本正經,一點也不可愛,不懂得該怎麼去盡興地玩耍。」
  「但這是比賽。難道贏了不好嗎?」
  「好是好,不過,瞧你那副高興的樣子,想必是因為洋人比日本人了不起,而現在日本人卻戰勝了那些了不起的洋人,你才那麼興奮的吧。這一點讓我覺得很討厭。」
  三千子滿臉通紅,的確是被截到了痛處。
  不知為何,至今在三千子的家裡也還殘留著崇拜洋人的風氣。
  看見克子和那些金髮少女們在跳台上嘰嘰喳喳地聊個不停,三千子羨慕不已,覺得克子真是偉大。
  「要是我也能像克子那樣用英語對話就好了。」
  「哪裡的話,這算不了什麼的。只不過和她們說了一些無聊的話來彼此逗樂罷了。」克子笑了。突然間她兩眼閃爍著光芒,說道,「三千子,你覺得怎麼樣?來輕井澤看了以後。」
  「什麼怎麼樣?」
  「將外國女孩與日本女孩進行比較以後……日本女孩是多麼漂亮、健康。勇敢啊!三千子不那麼認為嗎?」
  三千子被強烈地打動了,使勁地點了點頭。
  「嗯,我也那麼想吶。」
  「該是吧。所以呀,我們應該成為世界的明燈。日本的少女們完全可以更加自尊自信。」
  三千子快活地揚起了頭。
  ……克子也的確有她優秀的地方。
  游泳池裡,100米自由泳的比賽已經結束了。獲勝的日本少女正在安慰著輸掉了的西洋少女,挽著她的手,把她拽到了混凝土的岸邊。
  在場外觀戰的人全都一齊鼓起了掌來。
  從游泳池回到別墅裡,看見洋子的回信正等著她。
  
     三千子小姐:
  
     如今這邊真是酷暑難當。好一陣子都沒有下雨了,
  
   所以,就連青草也變成了燒焦後的那種顏色,的確是一
  
   個嚴酷的夏天。
  
     不過。我精神著吶,甚至比往年更結實更健康。關
  
   於家裡發生的事情,我絲毫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幸。請三
  
   千子也不要掛記在心。
  
     我希望你盡可能愉快地渡過與克子在一起的每一
  
   天,留下美好的回憶。聽說那邊夜裡氣溫很低,千萬別
  
   著了原。我想早日見到你那被高原的紫外線曬得黝黑的
  
   健康臉龐。
  
     為了保衛自己小小的家園,我一定要百折不撓地戰
  
   鬥下去。
  
     另外,前些天你寄來的高原玉米真是好吃。每天早
  
   晨,我都把淺間山的葡萄醬夾在麵包裡吃。據說那裡的
  
   葡萄是深紫色的,小粒小粒的,可愛無比。
  
  
  
  
  
  
    洋子
  儘管洋子採用了明朗快活的筆調,像是什麼也不曾發生似的,但字裡行間卻分明滲透著她與巨大困難拚命搏鬥的堅強和對三千子深厚的友誼。
  想辦法央求伯母,讓自己去見一次姐姐吧!
  想到這兒,三千子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了。
  今天已是8月20號,避暑地的鼎盛時期即將結束,剩下的便只有輝映在落葉松上的夕陽和它的淒涼了……
  為了像克子那樣在西洋人面前也毫不怯場,結識異國的少女朋友,從去游泳池後的第二天起,三千子就拜克子為師,拚命地練習英語會話了。
  按照克子老師的說法,擅長語言的人不一定就能流暢的會話。會話自有會話獨特的規律,首先必須得習慣於那種規律。
  其次是不要向洋人認輸。不要過分在意發音的優劣,要不怕出醜。
  即使對方說的話不能全部弄懂,但也可以懂多少就回答多少。縱然是隻言片語,也要盡可能地進行會話。
  要多和外國小孩說話。小孩的吐詞清晰,便於自己聽和自己說。
  「總之,熟能生巧。有時候,那些英國文學的學者在會話上還敵不過那些洋人館裡的保姆吶。嬰兒一個字都不認識,不是也能輕而易舉地說話嗎?就是那種感覺。語法固然重要,但會話嘛,得像小孩子說話那樣隨意才行。」
  克子的家是海港上的一個貿易商,或許是因為生意的緣故吧,與洋人之間的交往特別頻繁,從孩提時代起就能流利地用英語對話。當然在這一點上,也應歸功於克子那種潑辣好勝的性格。
  三千子與克子正好相反,儘管記憶力很好,但卻生性靦腆,即使是自己知道的英語句子也很難上口,令克子老師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午覺醒來後,穿上一件棉織品的連衣裙,像只蝴蝶似的騎著自行車奔向北幸之谷,倒是蠻不錯的,可一旦看到克子躺在灌木叢中的栗樹枝上的吊床裡,悠哉游哉地晃蕩著,裝腔作勢地說,「我們開始對話吧」,三千子便頓時感到銳氣大挫。
  而這正是她們倆合演的一出快樂戲劇……
  「呀,你看起來氣色不錯,真是太好了。」首先,得謝謝你的書。」
  什麼書呀?——三千子一時慌了神,回答道:
  「不用謝,也祝你健康!」
  克子馬上皺緊了眉頭,回復到日語說道:
  「不對不對,那樣的話,會話就戛然而止了。對於你好之類的寒暄語,你只需說一句謝謝便可以了,然後就該給我談起書的事情了。會話嘛,就是要忽而把接力棒交給別人,忽而又再接過來……」
  被克子這麼一教訓,三千子更是壓低了聲音,用英語說道:
  「那本書有趣嗎?」
  「是的。對於那故事中的少女所遭遇的命運,我想了又想,以致於夜不成寐……仿佛她腳下的海浪也在不停地搖蕩著我一樣。」
  「不行,你說得太難了。」
  「那就回到幼兒園去吧。」克子用手撕扯著榆樹的樹葉,笑著說道,「你多大了?」
  「13歲零4個月。」
  「你的老家在哪兒?」
  「美國的洛杉礬。」
  「哎呀,很遠吶。你喜歡日本嗎?」
  「很喜歡,因為有你這樣的朋友。」
  克子興奮地搖晃著吊床說道:
  「三千子越來越會拍馬屁了。不過,不能光是在會話的時候,而要一直都這樣才好。」
  正在這時,女僕送來了冰涼的麥茶和餅乾。一隻老松鴉帶領著五六隻小松鴉從頭上的綠色樹枝上飛了過去。這是一個寂靜的下午,周圍只能聽見樹葉與樹葉相互摩擦的聲音。
  「再練習一下吧!」
  「好的。」
  「不會下暴雨,也不會起霧吧。」
  「下雨才好吶。道路兩側的綠色都已經灰撲撲、髒兮兮的了。不過,每下過一場雨,就越是接近秋天了。」
  「我喜歡下雨的日子。」三千子對自己這樣的回答也吃了一驚。
  第一次和洋子在一起,不就是在那個下起了驟雨的午後嗎?打那以後,自己比過去更偏愛下雨的日子了……
  一想到這兒,三千子的心中陡地湧起了一陣悲哀,聲音也一下子哽塞了。
  不知情的克子瞅了瞅手錶,說道:
  「哎呀,已經晚了。從1點半開始,要舉行輕井澤兒童學校的音樂會吶。去看看吧。是外國小孩的匯報演出會,還可以練習一下會話」
  兩個人又並肩騎著自行車出發了……
  網球場旁邊的聯合教堂裡,坐滿了各個國家的小孩,其中還有黑人小孩,讓人不得不懷疑:輕井澤怎麼會有這麼多外國小孩呢?
  獨唱。合唱、鋼琴演奏……演出者大都是和三千子一般大的少女。
  「瞧,洋人的小孩也怯場吶。聲音那麼小,我們這兒都聽不見。」三千子嘀咕道。她喜歡上了那個站在祭壇中央,一本正經地唱著歌的少女。
  接下來是民俗舞蹈。長棒的棒尖上飄舞著鮮紅的布帶,想必是象徵著火炬吧。在那一群人中間,還夾雜著雜三四個日本少女在一起翩翩起舞。
  最後,少男少女們整齊地排列在祭壇上,開始演唱《螢火蟲之光》。
  兒童夏令營的活動到今天就結束了。那分別的歌聲經久不息地迴盪著……
  當然,歌詞是用英語演唱的。三千子也不由自主地小聲哼了起來。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熱淚盈眶,潸然而下。
  快樂夏天的分別之歌——對於三千子而言,也是與克子的分別之歌吧,也說不定是與洋子的分別之歌吧。
  正因為是眾多遙遠國度的少男少女們聚集一堂的合唱,所以,那歌聲更是顯得哀婉動人。
  從窗戶外已刮來了秋日的瑟瑟涼風……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53:20

七 新居

  但願這身下的病床能飛快地啟動、奔跑,一下子飄落到洋子姐姐的家中……突然睜眼醒來的三千子,一邊仰望著用圓木建成的開花板,一邊這樣幻想著。
  在就要離開輕井澤回家之際,或許是玩過了頭吧,三千子開始發高燒了。
  伯母遵照醫生的囑咐,強迫她用梅干下稀粥。真是討厭——
  「肯定是為了喚醒我的心靈,洋子姐姐的悲哀從老遠的地方飛到了這兒。在我健康時,成天稀裡糊塗的,甚至忘卻了恬靜的真實。洋子姐姐不喜歡表白,所以,要是我不生病的話,就不可能發現她那深厚的情意。肯定是她在對我說:三千子呀,你要在病床上好好地洗滌自己的心靈吶。」
  她把生病發燒看作是對自己的懲戒,頑強地與克子的誘惑廝殺搏鬥。三千子那纖弱的心靈……
  但另一方面,越是見到克子,就越是被克子所吸引,一旦遠離克子那種堅毅果敢的美,三千子就會一下子變得軟弱無力,茫然若失。這又是為什麼呢?
  這種進退維谷的寂寞使三千子感到不可理喻。
  三千子將發燙的臉頰緊貼在冰枕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知什麼時候,迷迷糊糊聽見伯母在枕邊對克子說著話:
  「昨天晚上燒到了39.3度,沒有睡好。」
  「真的?」
  「或許是在夢中吧,有兩三次聽見她清楚地呼喚著什麼『洋子,等等我。』小孩子的夢,也真是有趣吶。到底她夢見自己在哪兒玩呢?」
  克子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夢被稱之為心靈深處的鏡子。難道能進入三千子夢中的,仍舊只有洋子一個人嗎?
  即使在夢中也佔據了三千子心靈的洋子。
  如今在現實世界中三千子已被掌握在了自己的手心裡,那麼,又怎麼能再把她交還給洋子呢?即使是在睡夢的世界裡……
  想著想著,克子的整個身體都變得熱乎乎的了。
  「伯母,沒關係的。從今天起,我就呆在三千子身邊,幫你看守她的夢。」
  「看守她的夢?」三千子的伯母笑了。
  這是一個說話多麼乖巧而別緻的姑娘啊!伯母不由得感慨萬分,但卻對克子內心的強烈嫉妒一無所知……
  「哎呀,我說克子,……你怎麼看守夢呢?難道能夠把夢捉住以後綁上繩子嗎?」
  「不,我要用魔法來驅趕它。」克子那好勝的眼神在炯炯發光。
  伯母的笑聲驚醒了三千子。
  「還說要看守我的夢……」
  三千子感到一陣畏懼,悄悄動彈了一下用毛毯裹著的身體,望了望外面的庭院。
  長得老高老高的桃色胡枝子就像是被誰欺負了一樣,耷拉著頭顱,將小小的花兒撒落在地面上。
  「喲,你已經醒過來了呀。」克子第一個發現她醒了,說道,「我真替你捏了把汗吶。怎麼樣了?」
  「燒好像已經退了。」伯母靜靜地用手撫摸著三千子的額頭。
  就像是要緊緊攀住那隻手似的,三千子說道:
  「好靜啊,一個人躺著好害怕。」
  「瞧,你馬上就說出了心裡話。是不是已經想回到母親身邊去了?」然後,伯母又對克子說道,「那就拜託你看守她的夢了。我這就去沏點茶來。」
  只剩下她們倆以後,克子提高了嗓音,講起了學校裡老師們的諢名各自的來歷,逗得三千子咯咯直笑。她還說,那些洋人小孩在哭的時候好像用的也是英語吶。總之,她想盡辦法來巧妙地安慰著三千子。
  「昨天晚上,我倒是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到了下學期,我們倆啊,就把兩朵成對的紫羅蘭花各拿一朵,放在自己胸前的荷包裡一直珍藏起來,怎麼樣?」
  三千子面帶難色地說道:
  「作為胸前的裝飾嗎?」
  「不是,是作為友情和愛的象徵……」
  三千子又想起了克子在上個春天寫給自己的信:
  
  我最喜歡紫羅蘭花,勝過其它的一切花兒……
  
  我可以把你叫做「我的紫羅蘭」嗎?
  
  你又會回贈我什麼樣的花呢?
  當時,三千子最終也沒有寄情於任何花兒來回答克子,可是,此刻克子卻離自己這麼近,比洋子姐姐還近,而且,此刻自己正被擁抱在克子的翅膀裡……
  克子就像是要拂去三千子內心的困惑似的,說道:
  「而且,還不能是人工做的假花,而是要那種深紫色的、散發著芳香的、活生生的鮮花吶。」
  「但不是很快就會枯萎嗎?」
  「所以,每天都要換一朵鮮花。由我去向元町1的花店訂貨。無論哪一個季節,都要一直有紫羅蘭花佩戴。」
    1橫濱的街名。
  「真的?」
  「你不覺得羅曼蒂克嗎?」
  說來也不無道理,但為了不讓兩個人的「象徵物」凋零枯萎,每天都更換一朵鮮花,這也未免太……更何況那些枯萎了的花朵又該怎麼處置呢?
  為了炫耀自己的「友愛」,而每天扔棄花朵的殘骸,總覺得這與友愛的象徵不相協調,甚至於太過殘酷。三千子覺得這並不像克子所說的那麼美妙。
  「這麼一來,整個學校都會引起轟動的。」
  這倒是與克子的性格同出一轍的一種華而不實的想法。
  而且克子也知道,這一切就會像一根惡作劇的鞭子一樣,把洋子抽打得遍體鱗傷。
  「即使不那麼做,夥伴還是歸夥伴,朋友還是歸朋友唄。」
  「那是說。三千子不願意啦?」
  「……倒也不是那樣,不過……」
  「三千子對我說的話一點也不贊同吶。真是冷酷無情。」
  「不過……真對不起。」
  「用不著道歉的。」克子用多少有點嚴峻的表情不客氣地說道。
  「我明白,你是在顧慮八木的事吧。」
  就像是一個被攆到了懸崖峭壁上的人一樣,出於逆反心理,三千子的內心竟然湧起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儼然要還擊對方似的,與克子對望著。
  在這種對峙中率先低下頭的依舊是三千子。
  她的眼前倏地閃過了學校裡那昏暗走廊的一角,不由得一陣悲哀。總是在那兒靜靜地等待著自己的洋子姐姐……
  「早點開學就好了。」
  「是啊。那麼從胸前的荷包裡就會總是散發出紫羅蘭的芳香了……」克子就像是在誇耀勝利似的說道,「我最喜歡學年中的第二學期了。要知道,又要舉行運動會,又要郊遊。」
  那些無一不是引人注目的克子最為拿手的好戲。
  「不過,這兒的秋天也蠻不錯的。眼看著夏日的熱鬧如同電燈一盞盞地熄滅一般消失而去,還有一幢幢別墅相繼關閉,無論誰都會成為一個詩人的。」
  「我真想秋天再來看一看。」
  「唔,那就再來吧。我會約你一起來的。洋人們會一直在這兒居住到臨近冬季的時節。在落葉紛飛的道路上漫步而行時,而看見煙霧從凋敝的樹林中裊裊升起。一想到某個人正住在那裡,不免會湧起春戀之情,在我家的別墅裡,每當颳風的夜晚,樹葉飄落在屋頂上,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下著冰雹一般。聖誕節時,旅店早已關門歇業了,於是洋人們聚集到療養院和德國人的公寓裡,在大雪天裡盡情狂歡。」
  這時,伯母給克子送來了茶點。
  「難為克子了,還讓你看守夢什麼的。」
  「真討厭。伯母說話總把我當小孩子看待。」
  「好了好了,三千子。這兒有件好東西吶。瞧,你母親寄來的信。」
  三千子高興得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
     從伯母那兒得知了你的詳情,所以我並不擔心。不
   過,我們這兒已經是秋風蕭瑟了。炎熱消退後,日子也
   變得好過了,所以,兩三天之內我就去接你。
  接下來母親還寫了好些話,但三千子卻早已經心不在焉了。兩、三天之內母親就會來這裡接自己,馬上又能回到洋子所在的海港了——惟獨只有這個消息在三千子的內心中掀起了令人暈眩的漩渦……
  在寧靜祥和的牧場中央的山丘南面,有一幢不大的住宅。
  房屋的樣式就像山中的小舍一般不加修飾,板壁也是用染色劑塗抹的。
  以古老的米櫧樹為背景,紅瓦蓋成的屋頂顯得明快而活潑。
  洋子從出生前便已建成的那棟位於山坡上的豪宅中搬到了這山丘上的小屋。這小屋中的每一個房間和每一個角隅都是那麼明亮,沒有一星半點的陰翳,讓身在其中的洋子感到一陣眩目,就彷彿是走進了一個沒有夜晚的國度一樣,反而靜不下心來。
  這是一個沒有多餘家什的清爽住居。
  快樂而健康的新生活將在這裡開始孕育。一想到未來的歲月,這小小的房舍就儼然化作了搭載著洋子的希望之船。
  說來,這房間的感覺在某些地方真地與船艙相似吶……
  「不過,三千子一定會大吃一驚的。要是她能夠明白,我並沒有因此而變得不幸就好了……」
  相反她會為我高興吧,為我失去了那位於山坡上的,總是緊閉著鐵門,被古老的樹林遮蔽得快要窒息的陰暗之家而高興吧。我要把這一次的失去當作是一次勇敢而純潔的放飛……
  請看吧,這新居的每一個角落都明亮得光彩照人。還有那沒有陰影的山丘。
  無論是多麼袖珍的魔鬼,都不可能在我身邊找到藏身之地,所以,我將像天國花園中的花朵一般茁壯成長,美麗動人,芬芳無比。
  洋子反覆閱讀著從學校的聖皮埃爾嬤嬤那兒寄來的信,不由得浮想聯翻。
   寫給我喜歡的牧場上的姑娘:
     常春籐把你家那扇緊閉的大門嚴嚴實實地遮掩住
   了。遍地的常春籐中,惟有刮不著風卻又朝陽的那部分
   開始染上了色彩。
     每當去山手公園散步,從你家前面信步通過時,我
   的心中就會有一種淒涼感油然而生。不過,那是一種為
   寬闊庭院中的樹木和花朵也失去了主人而產生的淒涼
   感,我並不是為那個家不再屬於你而悲哀,因為你是一
   棵成長的嫩樹,你應該生活在一片沒有被耕耘過的嶄新
   土地上。那個家只是你張開翅膀開始放飛的舊巢,所以
   不要為它的失去而憐惜。
     我祈盼著你按照上帝的旨意,恢復你原來的樣子,
   懂得為人們勞作的尊貴。
     另外,你前幾天的那篇法語作文寫得確實精彩,所
   以我給你打了個滿分。
  
  
  
  
     聖·皮埃爾
  這巨大、溫柔而又暖人的路標……
  洋子展開嬤嬤的信,把它用圖釘固定在剛剛粉刷過的新牆上。
  當然無論在誰看來,這都是一封精彩絕倫的信,更何況它是用只有洋子才能讀懂的法語寫成的,所以更是令她高興。
  無論遭遇到多麼悲傷的事情,只要鑽到嬤嬤那寬大裙子的褶壁中放聲大哭,眼淚就會更然而上。啊,那寬大,豐饒而又神秘的裙裾……
  嬤嬤總是對洋子寄與特別的理解和同情,讓洋子很難把她看作是一個外國人。
  對於一個家道中落的少女而言,學校裡的嬤嬤能如此安慰和鼓勵自己,會帶給人多麼大的力量啊。
  「小姐,請出來一下。」傳來了女僕的叫聲。
  「什麼事?」
  「你瞧!那晚霞多美啊,就像是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剛發生了一場火災似的……」
  「喂,阿姨,搬到這裡以後,你倒是變得越來越風雅了。」
  「因為閒情所致唄。」
  儘管並不那麼清閒,但在洋子面前,她總是竭力藏匿起內心的悲哀和重重的心事。
  自從拾掇這個家以來,女僕所付出的辛勞,聰明的洋子比誰都清楚,但還是故意裝著沒有察覺的樣子。兩個人都緘口不語,只說一些快樂的話題。
  默默地彼此安慰,彼此溫暖。這寧靜而久遠的愛,儘管渺小而寒磣,但卻照亮了這牧場上的新居……
  兩個人並肩站在米儲樹的旁邊,面向被夕陽的餘輝染紅了的天空默默地朝拜,就像是在對著上帝朝拜一樣。
  「再見,太陽。保佑我吧。明天清晨再見。保佑我,即使是在漆黑的夜裡。」
  父親今夜也要很晚才回家。
  他每天都忙於業務交接和處理債務。
  除了這個女僕,家裡再沒有別人了。只有她們倆列席的悄無聲息的晚餐……
  吃飯的時候最讓洋子黯然神傷。因為過於冷清,過於淒涼。
  如果是和父親、母親在一起用餐,無論多麼寒磣的飯菜也不會如此淒寂吧。這不,甚至好像還能聽到針頭掉在地上的清脆響聲……
  如果沉默不語,那麼,那種寂寥就會像絲線一般發出又長又細的疼痛。真想說點什麼有趣的話題來開懷一笑。
  可一旦抱著這種心情來尋覓話題,反倒無話可說了。
  這時,走廊上的電話鈴聲響了。
  就像是在危難中得救了一般,女僕連忙放下筷子,搖晃著肥胖的身體跑了過去。
  「小姐,是一個名叫大河原的人打來的。」
  「嗨——」
  洋子用宏亮得連自己也吃了一驚的聲音回答道,並一個箭步奔向電話。
  「喂,喂,是三千子嗎?」
  「姐姐。」
  「三千子,三千子。」洋子高興得整個聲音都在顫抖。
  「姐姐,我是乘坐今天3點鐘的高原列車回來的,現在剛剛到家。」
  「真的嗎?」剛說完這一句,下面的話語便哽塞在了她的喉頭。半晌以後,她才說道,「你一直都好嗎?」
  「是的,比起這些,我更擔心姐姐吶。……要知道……」
  三千子本想率先道出自己的怨尤,對洋子那隱藏著什麼秘密似的、客氣而冷淡的信件的怨尤。姐姐完全把我當小孩子對待,就像是在說,那些事告訴小孩子也是白搭。
  可誰知僅僅是聽到洋子的聲音,那些怨尤便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要知道什麼?」
  「我不說了……已經沒事了……」三千子鬆了口氣,又開始撒起嬌來了。
  「在那邊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吧?克子呢?」
  「她對我倒是挺好,不過……」三千子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
  莫非姐姐以為,你不在我身邊,我一個人還能玩得快樂嗎?——一種油然而生的親密感使她想反過來抱怨姐姐。
  「明天早晨見面之後再……」
  「喂,請等等。三千子,你可要早點起床喲。你是一個貪睡的懶蟲。」
  「不對,姐姐才是個懶蟲吶……」
  「怎麼會呢?要知道我是和牛一同起床的喲。」
  「那就比賽一下吧。」
  「好的,一定喲。可別輸掉喲。」
  「姐姐,晚安。」
  「三千子晚安。」
  洋子剛才那夕暮時分的憂愁此刻已蕩然無存了,陡然間變得神清氣爽了。
  她情不自禁地一個人唱起歌來:
  
  
  讓我躺在綠色的牧場上
  
  
  把我引向恬靜的水濱
  
  
  啊,那聲音
  
  
  來自神靈,來自神靈
  
  
  谷間的百合,暗夜的牧人
  
  
  正輕聲低語著——
  
  
  神靈知道我
  一個急不可待的清晨。恍若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或許我已發生了變化,因為克子的魔法。」
  那如同被人施加了魔法似的愛情,還有那如同奇怪的咒術一般的力量,只要我一站到洋子姐姐的面前,就一定會消亡得無影無蹤吧。
  於是,我又能夠變回到原來的三千子了……
  某個清晨在聖保羅天主教堂前對牧師說過的話又迴響在耳邊:
  「牧師,我是一個壞孩子。我差一點就背叛了自己的姐姐。如果再和克子一起玩,我就會變成一個更糟糕的孩子。」
  當時,我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湧起了一種強烈的願望:想抓住牧師那長滿金色汗毛的大手。那種絕望的悲傷姐姐是無從知道的;
  姐姐,洋子姐姐,請賜與三千子力量。
  請讓我變回到原來的三千子。
  內心被不安、懊悔和喜悅的混合物死死糾纏著,三千子穿過了牧場的大門。
  洋子正在米儲樹下讀著書。
  她已經為多次走到山丘下去眺望三千子將要通過的道路,但由於過分的不安,索性拿著書包跑了出來。
  此刻,她那疲憊的面孔上,還有凹陷得更深了的眼角上浮現出了笑容。她喊道:
  「三千子!」
  是和往常一樣的聲音。她還和往常一樣把手搭在了三千子的肩膀上。
  就像堤壩決了口子似的,三千子什麼都想說,卻又對說什麼都感到厭倦了。
  更何況要是對克子的事情進行辯解的話,自己就會更顯得厚顏無恥。
  啊,姐姐。這個世界上居然有像你這麼漂亮的美人。我仍然是屬於你的。
  如果把克子比作地上的花兒,那麼,洋子就是天上的花兒。
  「這陣子,我對一切都抱著一種嶄新的心情。在我從前所擁有過的東西中,沒有什麼是值得我惋惜留戀的。」洋子一邊說道,一邊在心中像是祈禱似地囁嚅道,「不過,三千子,惟有你是我絕不願放棄的寶物……要是連你也和我從前擁有過的東西一起離我而去的話,我該怎麼辦呢?」
  但這無聲的語氣,三千子也能聽到嗎?
  兩個人都沒有提起克子的事情。
  「姐姐,我會騎自行車了響。」
  「真的?我好想瞧瞧你騎車的那副模樣。」
  「說起克子嘛……」三千子欲言又止,一張臉漲得通紅。
  但對克子的事故意噤口不語,不是更加不妥嗎?
  「是克子教會我的,她呀,倒是一個活潑開朗的人,還騎馬吶。即使在輕井澤,好像也是一個深受眾人好評的姑娘。」
  「想必是那樣吧。又漂亮,又時髦,還很乖巧。」
  「不過有點喜歡惡作劇。」
  「哎呀,那樣說她可不好,她陪你玩了那麼多天,你卻……」
  「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嘛。」
  三千子一邊回憶起自己和克子呆在一起的那些如同揮舞著刀刃彼此廝殺似的日子,一邊說道:
  「我想和每個人都友好相處,可克子卻不是這樣的。」
  「說起來也是。就算是和每個人都友好相處,可也得依每個人的情況而定呀……」
  洋子的話使三千子大吃了一驚。
  就連溫順寬厚、謹小慎微的洋子姐姐,怎麼也和克子一樣一副苛刻尖酸的語氣……
  或許都怪我吧。
  「姐姐討厭克子?」
  洋子一臉尷尬的表情,笑著說道:
  「我也想和她成為朋友,可她不願意吶。」
  三千子曾目睹過洋子多次在學校裡遭到克子的敵視卻一聲不吭地忍耐著的情景。
  儘管如此,洋子卻從不怨天尤人。在三千子看來,洋子那寬廣的胸懷就如同牧師那雙碩大的鞋子一樣,是上市慈悲的棲息之地。
  「或許開學以後,我也不得不和克子一起玩吶。」三千子小心翼翼地訴說著自己孩子氣的擔心。
  「無論什麼,只要按照三千子自己所想的去做就行了。上帝讓我們每個人都各行其道。」
  洋子的回答似乎有點含糊曖昧,又似乎過於直率誠懇,以致於三千子終於沒能把「紫羅蘭的約定」說出口來。
  要是洋子姐姐更加任性和更加苛刻地責罵我就好了……
  要是她能夠用力摁住我,拚命地把我拽向某個地方,直到我暈頭轉向就好了……
  之所以會產生這樣一些不滿和遺憾,或許是因為克子那逞強好勝的性格已經傳染給了自己的緣故吧。
  洋子指著自己那乾淨爽吉的房間裡用圖釘固定在牆上的法語信說道:
  「瞧這個,是嬤嬤寫給我的。」
  儘管三千子看不懂,但她的記憶裡馬上浮現出了聖·皮埃爾嬤嬤那像蘋果一般光潤透亮的臉頰,還有她那被金色汗毛環繞著的,如同柔軟的毛線一般的眉毛。
  「下學期開始,我要在課外學習法語吶。」
  「哎喲,那不是就沒有時間陪我玩了嗎?」三千子不滿地咕噥道。
  「要知道,我已決定不上專修科了。」洋子淒楚地說道。
  從她的話語中三千子也隱約察覺到了洋子如今所背負的生活重擔,不禁湧起一股憐憫之情。
  「不久還會發生更多的事情吶,三千子。不過,無論我怎樣忙於學習,都決不會忘記三千子的。」
  洋子用燃燒著希望的眼神凝視著三千子那惴惴不安的眼睛。
  「三千子,你又長高了。這也得歸功於你夏天玩了個痛快吧。」
  「看你說的。」
  「我們來比高矮吧!」
  她們走到了庭院裡,對於兩個要好的朋友來說,這也是快樂遊戲的一種……
  「來找個值得紀念的地方——」
  門廊的柱子一點也不好玩,而那道與牧場交界的柵欄又容易混淆弄錯,再說嶄新的牆壁又不免顯得過於缺乏智慧——那麼,在哪兒刻上兩個人身高的記號呢?
  「姐姐,找棵樹怎麼樣?」
  「這倒是個好主意。剛才怎麼沒想到呢?……那就找一棵米櫧樹吧!」
  她們飛快地跑了起來,朝著大門邊的一棵古老的米櫧樹。那棵樹聳立在那兒,迎候著初次造訪洋子新居的來客。
  她們倆在褐色的堅硬樹枝上刻上了記號,先是洋子,然後是三千子。
  兩個人用小刀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
  就像她們的身高將伴隨著年輪一起成長一樣,這棵樹本身也將一直枝繁葉茂地生長下去吧。
  但願兩個年輕人不會輸給這棵古老的樹木……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53:57

八 浮雲

  運動場上一塵不染,就像一件剛剛洗濯一新的襯衣一般,使學生們也不由得精神抖擻了,新學期——每一張面孔都洋溢著青春的朝氣。
  學校裡曾經習空見慣的一切現在卻讓人感到又新鮮又親切。的確,假期在少女們的心中飾演了一種值得尊敬的老師的角色。
  儘管彼此都想傾訴新學期伊始的勉勵之語和友情的喜悅,但卻又羞於啟齒,以致於說出口的竟然是這樣一些話。
  「喲,你長胖了吶。」
  「或許吧,腿好像也長粗了,正難過得要死吶。」
  有四五個人站在雪松的樹蔭下,躲避著依舊強烈的日照,貪婪地欣賞著久違的海灣。她們正議論著此刻進入港口的是哪個國家的船隻,放學後是不是一起繞到防波堤上去瞧瞧。港口基督教會女於學校的少女們所特有的種種思緒正充塞著她們的心胸……
  「喂,你見到五年級的八木了嗎?就是A班的八木喲。」
  「還沒吶。今天還沒有找到機會。」
  「我呀,剛才在教室前面差一點就和她撞了個滿懷。當時我一瞧,發現她比以前瘦了許多。所以,看起來更像瑪麗亞了。」
  「哎呀,那也是沒有用的,即使你現在對她大加讚美……她和三千子早就……」
  「真討厭,我又不是那種意思。」
  一旦大家聚集在一起,首先成為議論對像之一的,無疑有眾人觀注的洋子。
  但剛剛談到洋子,大家又立即把話題轉向了另一些趣聞軼事,樂得個開懷大笑。這倒的確很符合一年級學生的性格。
  「我呀,聽人說,如果用紅糖洗臉的話,曬黑的臉就會變得漂亮起來。所以,這陣子我正悄悄地嘗試吶。」
  「哎呀,是真的嗎?紅糖可好吃啦。」
  「據說用檸檬也行,只是洗完以後臉上會火辣辣地發疼,弄不好反而會長出一些小疙瘩。」
  「那多嚇人啊。你也真夠辛苦的。」
  「哪裡呀,要知道我家的姐姐還說了,為了變漂亮,再怎麼費事也心甘情願。她每天都化好複雜的妝吶。」
  「化好複雜的妝?」有人對此大感興趣。
  可旁邊一個人卻岔開話題道:
  「我呀,用一整天來做英文的書法練習,把手腕都寫得又酸又疼了。」
  「比起書法練習,更讓人頭疼的是日記吶。儘管老師叫我們把當天的生活真實地記錄下來,可要是把家裡的事什麼都暴露出來,我可做不到。就算是光把自己的事全都寫出來,也擔心會影響到操行的評分吶。」
  「不會有那種事的,日記是另當別論的。我想:日記具有操行評分的治外法權吶,因為它就跟在上帝面前進行懺悔一個樣。」
  「不過,畢竟還是存在著羞於提筆的事吧?」
  「我呀,倒沒什麼羞於提筆的事情,可要是三千子那樣的人,恐怕就無法一五一十地寫出來了吧。」有人別有用心地說道。
  「哎呀,三千子她怎麼啦?」
  「瞧,她就那副德性唄!」
  大家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偎依著站在校舍門口的兩個人正好是四年級的克子和一年級的三千子。
  儼然就像是100年前結交的好朋友一樣,克子親暱地擁著三千子的肩膀……
  三千子就像一隻小蝴蝶停留在一朵大麗花上歇息著翅膀似的
  「哎,這可是一大新聞。要知道大河原不是和八木好的嗎?」
  「是呀。」
  「八木她知道嗎?」
  「真讓人難以置信。居然腳踏兩隻船……」
  「肯定是在假期中發生的變故。看來,稍微和對方離開一陣子也會出問題吶。」
  「那倒是的,那些姐妹們。」
  「啊,太好了。幸好我沒有那些事兒,倒能夠一個人無所牽掛地玩吶。」
  「無論發生了什麼,大河原那麼做都要不得呀。」
  「不覺得對不住八木嗎?怪不得八木那麼憔悴。」
  「大夥兒故意從她們旁邊走過去吧。」
  「甭管她了,那種人。」
  「瞧,克子故意炫耀給大家看吶。要是我們走過去瞧她,她反而會更得意的,所以我們乾脆扭頭不理睬她們吧。」
  儘管也有人反對,但最終還是決定:四五個人一起從她們面前走過去。
  大家都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面孔,彷彿在無聲地譴責三千子的變心似的……
  克子也不甘示弱,用冷冷的目光回望著大家,故意提高嗓門說道。
  「喂,儘管微不足道,但還是請收下我的禮物吧。它正好和我自己的那個配成一對。」
  說著,她把一個寫有英文字母的白色盒子交給了三千子。然後端詳著三千子的臉說道:
  「那麼回頭見,一定喲。」
  就像是又一次叮嚀對方一樣,她拍了拍三千子瘦小的肩膀,拐過走廊去了。
  目送著克子那誇耀勝利似地昂首挺胸的背影,被怔怔地留在原地的三千子這才霍然發現,自己正處在睽睽眾目之下。
  她避開那些刺人的目光,獨自倚靠在校舍的牆壁上。
  一會兒聚合在一起,一會兒各奔東西,朝著海面上移動遷徙的白色雲朵。還有盛開在坡道下面的那一片纖細的波斯菊。
  總覺得大家都在滿懷惡意地瞅著自己。
  克子那糾纏不休的友情未免過於矯揉造作,使人難以相信其中的真實性,以致於三千子不得不懷疑:那不過是克子為了打敗洋子折磨洋子而使出的伎倆罷了。
  所以,每當受到克子親暱的對待之後,三千子總是鬱鬱寡歡,神情沮喪。
  她突然想看看那種晴朗無雲的天空。
  但天空被一層薄薄的烏雲遮住了,陡然間陰了下來。她低下仰著的頭一看,在中間只隔著一個庭院的對面校舍二樓的玻璃窗戶上,映出了洋子一動也不動的臉龐……
  三千子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而且,她自己也察覺到了這種變化。
  「啊,洋子姐姐剛才肯定看見了克子和我在一起的情景……」
  在每個教室的黑板上都由班長公佈新學期的課程表。
   星期一 修身 幾何 國語 唱歌 譯讀 英語 法語
   星期二 代數 地理 家政 譯讀 英語 作文與會話
   星期三 國語 圖畫 體操 譯讀 英語 法語
  在五年級A班,洋子正左手拿著班主任交給她的課程表,用右手抄錄到黑板上。
  好幾次她都把字寫錯了。
  剛才克子和三千子偎依在一起的身影深深地鐫刻在了她的視網膜上,以致於自己寫下的文字也變得模糊不清了。
  大家一邊抄寫著黑板上的課程表,一邊嘰嘰喳喳地嚷嚷著。可那些聲音在洋子聽來,就恍若夢境一般遙遠。
  「啊,這樣抄寫課程表也是最後一次了。離畢業還不到半年多的時間了。」
  「是啊,人們都說畢業的那一年過得特別快,看來此話不假。」
  「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往後會忙得不可開交,所以靜不下心來。」
  「我倒是期待著修學旅行吶。」
  學校的五年生活結束後,有十幾個人將晉陞專修科,而剩下的人大都會回到家裡專心地從事作為一個大家閨秀的種種修業。
  好像還有不少人將作為職業婦女活躍於社會舞台上。但不知為什麼,學生們都不願主動地坦訴自己那份渴望工作的心情。
  洋子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家裡的境況發生什麼樣的變化,都絕不頹喪和哭泣,而要做好準備,隨時都能好好工作。
  無論多麼微不足道,但只要是自己擁有的一份工作,它就會帶給人無窮的力量吧。
  「絕不能因為三千子和克子的那點小事就灰心喪氣。」
  洋子在內心中責備著自己,終於抄完了課程表。這時,副班長從座位上站起來叫著洋子:
  「喂,八木,據說萊特小姐生病了。」
  「嗯,前不久我也聽說了。」洋子站在講台上,回過頭望著大家。
  「我們班去探望一下她不好嗎?」
  「好啊。」
  「那麼,現在就定下來吧。」
  與洋子不同,副班長具有一種辦事麻利果斷的才能。
  因為她生性豪爽,頗有男孩子的氣概,所以常常在同學之間發生糾葛時扮演從中斡旋調停的角色,頗受眾人的信任。與其說是聲望很高,不如說是沒有一個敵人更為準確。
  洋子看著副班長,平靜地說道:
  「好吧,關於這件事就拜託你了。請你到講台上來調查一下民意,看大家是否贊同。」
  說著,她走下了講台。
  把拋頭露面的機會讓給副班長,這也是洋子謙恭的美德。
  「好的,那我就接受這個任務了。」
  副班長爽快地答應了。她代替洋子站到了講台上。
  她向大家通報了萊特小姐住院的事情,建議大夥兒一起送給萊特小姐一缽鮮花。
  萊特小姐是教英語語法的老師。她是一位獨自在這個山岡上居住了20年之久的英國人。
  當然沒有人反對去探望她,但關於贈送什麼花才好,大家七嘴八舌地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因為是送到老師病床上的花兒,所以才讓每一個人都那麼興奮吧。興奮得就像是大伙兒的心靈全都被維繫在了一個支點上。
  這是一個大家都渴望著彼此安慰、彼此敞開心扉的群情激奮的寶貴時刻……
  突然,一個學科成績不好,但卻因攜帶的學習用品非常奢侈和時髦而引人注目的少女,發出瘋狂的聲音叫喚著洋子:
  「八木,八木——」
  「什麼事?」
  「雖說與大家討論的話題無關,但卻是有關你的重大事件喲。」她說著,一邊環視著同學們的表情,「那個四年級的克子,對你的大河原也太過分了。你可要挺住呀。」
  「哎呀,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旁邊的人似乎比洋子更加吃驚。
  「就是剛才唄。那真夠氣人的。」
  對於比她們低一個年級,卻在她們這些五年級的學姐面前肆無忌憚的克子,大家都朦朦朧朧地抱著一種強烈的反感。
  更何況此刻恰恰是五年級的學生們團結一心,眾志成城的激動時刻,所以,大夥兒就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樣鬧騰開了。
  洋子反倒靦腆地說道:
  「沒什麼的,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正因為你老是那麼高尚,所以才遭到了克子的侵犯。」
  「是的,與其把大河原交給克子那樣的人,還不如讓我來接管……八木,你說可以嗎?」
  「真的,絕對要保護三千子,這也關係到我們五年級學生是不是有志氣的問題。」
  「不過,是幾時變成那個樣子的呢?克子的動作可真快啊。」
  大家把中心人物洋子撂在一邊,開起了克子的聲討會。
  正好這時四年級的學生從走廊上走過。於是有人一個箭步衝了出去。
  「有事拜託你們,請等一下。」
  「唔。」
  四年級的人被五年級學姐的氣勢所壓倒了,只好乖乖地站在了那裡。
  五年級的那個少女馬上回到大家身邊,扯下一張小小的紙片,飛快地寫著什麼,然後拿給洋子她們看道:
  「怎麼樣?」
  上面僅僅只寫著一行字:
  「踐踏花園者是誰?五年級有志之士」
  「哎,這可為難了,我看……還是別鬧了吧。」洋子一本正經地勸阻道。
  「沒關係,沒關係。這兒的落款又不是寫的八木的名字,而是五年級有志之土。這有什麼不妥呢?」
  說著她撂下洋子,一邊快活地笑著,一邊跑到走廊上把紙片交給了四年級的那個學生。
  目送著四年級的學生悻悻地離去,竟然有人拍起手來。
  在同學們的喧鬧聲中,洋子一個人靜靜地佇立在那兒,似乎對大家的關心既感到欣慰,又感到淒楚。
  她看不見任何人的臉,只是埋著頭。
  三千子在校舍後院的樹蔭下等著洋子出來。
  今天一整天都沒有找到機會與洋子碰頭,所以沒能約定好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自從洋子搬到牧場上的新居之後,她回家的線路也與以前不同了,所以,再繞到那紅色宅邸的庭園裡匯合,也不合時宜了。
  三千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走出校門的人流,惟恐任何一個人從眼皮底下漏掉。她的心中充滿了不安,擔心洋子姐姐已經率先回去了。
  是不是再到教室前面去看一看呢?三千子一邊尋思著,一邊繞到草坪那邊。這時,正好一群五年級學生從二樓上走了下來。
  三千子的心停然一跳,剛想逃到樹蔭下藏起來,卻已經被她們看見了,所以她只好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臉上羞得鮮紅。
  「如果是找八木的話,她還在教室吶。」有人善意地搭訕道。
  三千子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只覺得臉上又是一陣發熱。
  看見三千子站在這裡,五年級的學生們就理所當然地認定她是在等八木,這一點令三千子深感欣慰。
  「姐姐還在吶。」
  她急不可待地穿上套鞋,飛也似地跑進了建築物中。在昏暗的拐角處,正好與某個人差一點撞了個滿懷,原來那就是洋子。
  「哎呀,是三千子!」
  「我從剛才起就一直在等……」
  「對不起,因為事先沒有約定,我想你肯定早已回去了,所以就順便辦了點事。」
  「不過……」
  「不過什麼?你怎麼啦?」
  「不和姐姐見一面就回去,我總不甘心。」
  「對不起,是我不好。」
  一直憋在三千子心中的悲哀一下子衝破了閘門。她不禁啜泣了起來。
  一種無緣無故地想要撒嬌的心情……
  「哎,怎麼啦?有人欺負你了嗎?」
  三千子像是在跟誰鬥氣似地搖著頭說道:
  「姐姐,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麼那麼說了?」
  洋子白皙的臉上泛起了美麗的紅暈。
  「行了,行了,我真地沒當一回事。不光是我,還有別的人也喜歡三千子,這讓我很高興吶。因為我覺得很自豪。」
  為了不讓自己為難,洋子姐姐才採用了如此巧妙的說法吧。一想到這兒,三千子更是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
  三千子就像是一個在母親面前撒嬌的幼兒一樣,越是安慰她,她就越是淚如泉湧。
  「因為我瞭解三千子的心情。我怎麼會生三千子的氣呢?……別掛在心上了,已經沒事了。喂,我們去盥洗間吧。」
  洋子拉著三千子的手向盥洗間走去。
  不見學生蹤影的校舍安靜得令人不寒而慄。這時,從某一間教室裡傳來了清澄的鋼琴聲。
  「啊,肯定是嬤嬤在彈奏。那支曲子……」
  或許是想起了這個夏天嬤嬤寫給自己的那封信吧……那封打一開頭就寫著「寫給我喜歡的牧場上的姑娘」的信件帶給了洋子多大的安慰和鼓勵啊!想到這裡,洋子那烏黑的眼睛便宛如星辰一般閃爍著璀璨的光芒。
  她又用那雙眼睛對著三千子微笑道:
  「喂,要是三千子哭了的話,太陽公公也會嚇一跳的,對不?」
  三千子掩住自己的臉,一下子跑進盥洗間洗了個臉。
  當她從鏡子上看到了笑逐顏開的自己以後,才放心地回到了走廊上。
  不知不覺之間,來了個五年級的學生,正站在洋子旁邊嘟噥著什麼:
  「我到處找你吶。剛才去大門口看了看,發現你的姓名卡還沒有還回去,估計你肯定還沒有回家,於是就找來了。」
  「是嗎,謝謝你了。」
  然後洋子用道歉的口吻對三千子說道:
  「聽說聖·皮埃爾嬤嬤在叫我吶。我想多半是關於學法語的事兒。真是抱歉,今天你就一個人先回去吧。我這就送你到山坡下面。」
  三千子好不容易笑逐顏開的臉上又陡然間罩上了烏雲。她靜靜地點了點頭。
  洋子跑到五年級的入口處去換鞋。
  三千子也無精打采地往那邊走去。這時,克子和兩、三個朋友一起從接待室旁邊狹窄的入口處又說又笑地走了過來:
  「喲,三千子還在呀!你是在等我嗎?……那就一起回去吧。」
  克子自作多情地認定:三千子是在等她。
  「我嗎?還有點事吶。你就先走吧。」
  正當三千子支支吾吾地敷衍克子時,洋子的身影出現在面目U。
  倏然間克子繃緊了面孔,眼睛裡燃燒起嫉妒的火焰。
  「八木,我已拜讀了你剛才寫的信……你可要好好地用鐵絲網來圍住你的花園,免得被人踐踏喲。」她一邊用挖苦的口吻說道,一邊和她的夥伴們交換了一個眼色。
  洋子的臉就像湖面一般寧靜安詳,一句話也沒有對克子說,只是凝神看著自己的三千子說道:
  「那麼,剛才的事兒你都明白了吧。我這就去嬤嬤的房間了。三千子現在已經有伴了。那就和她們一起走吧。」
  洋子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她那沒有任何不安,也沒有任何憤怒的背影……
  三千子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彷彿只要有人輕輕動彈她一下,她就會「哇」地哭嚎起來似的。
  「喂,走吧。」
  對於克子那像是在炫耀勝利似的聲音,三千子什麼也沒有回答。她只是抬起頭瞅了瞅克子的臉,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就獨自一人飛快地逃離了那兒。
  惟有腳尖踢打著小砂石的聲音像是在傳達著三千子那痛切的心聲……
  一個秋高氣爽的晴朗日子。每個班級都在為運動會大做準備。
  運動會的到來,那些平常在教室裡夾著尾巴做人的學生一下子紅起來了,變得引人注目了。相反,那些學業和操行的優等生卻受到了眾人的冷落。
  「啊,太好了,你能夠加入白隊。」
  「今年白隊的形勢一派大好。無論是二年級還是四年級,白隊都是好手如林。」
  「啊,真幸運,克子也是白隊吶。」
  200米選手經子穿著一身運動裝。運動衫上還特意用彩色絲線繡上了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此刻,她正假裝內行地向同學們介紹著接力賽跑的選手陣容。
  「紅隊也有相當棒的選手。就說大河原吧,儘管個子不高,但卻很有爆發力吶。」
  「沒關係,因為她缺乏耐力。」
  「不過,接力賽可是短距離呀。她起跑技術好,反應又敏捷,不想法牽制她就會……」
  聽見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經子冷笑道:
  「才用不著擔心她吶。要知道三千子這陣子消沉得很,似乎根本無心在賽跑之類的活動中爭贏奪勝。」
  「不過都是些個人的感傷情緒在作祟罷了。一旦參加到全校的比賽中,沒準反而會萌生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吶。必須得提防著她。」
  這時,響起了集合的哨子聲。
  小鹿一般的腿從四面八方的樹下、凳子上飛奔了過來。她們身上散發著止痛膏藥的氣味,還用老式的碘酒把雙腳塗抹得紅黃紅黃的……
  「那麼,再練習一次舞蹈體操吧。注意,要做出美麗的波浪曲線。」
  說著,二階堂出身的年輕體操老師逕自走進了運動場旁邊的室內體操場,彈奏起了鋼琴。
  微風徐徐的校園裡,一年級學生的黑髮在陽光下珵亮珵亮的,她們伸出的雙腿和著音樂的節奏時起時伏,洋溢著年輕生命的勃勃朝氣,甚至讓人聯想到大海的波浪。
  一年級的舞蹈體操練習結束後,輪到五年級B班的學生出場練習了。只見她們的手上揮舞著漂亮的紙花……
  「啊,這次是五年級了。我真想看一看。據說她們的花之舞棒極了。」
  來到供水點喝水時,還有人一邊說著,一邊戀戀不捨地回過頭去看。
  剛剛揩乾臉上的汗水,又要重新換上衣服,總之,體操練習的前後總是讓人有點手忙腳亂。
  當三千子知道四年級和五年級的學生因為自己一個人而彼此對立之後,每天早晨上學時總是心情沉重,即使是與洋子見面,也老是伴隨著一種苦澀的表情。
  儘管如此,克子為了招人耳目卻一直對她糾纏不休,還每天都寫信給她,使三千子根本找不到間隙來,尋求心靈的平靜。
  「沒關係,沒關係……三千子的心我最明白了。」
  儘管洋子姐姐百般安慰她,可不知為何,這一陣子卻從不寫給她那種打著蝴蝶結的信。
  即使在走廊上摩肩而過,洋子姐姐也只是用她那淒楚的眼神對著她笑。她總是在打開書本用功學習。
  而且,除了正式科目之外,她還在嬤嬤的房間裡學習法語,所以回家也總是推遲到傍晚時分。
  一切的一切都讓三千子心煩意亂……
  「看來,姐姐就要把我忘掉了……」
  當三千子她們換好上衣和鞋子進入走廊時,只見兩三個五年級學生手拿著有些皺巴巴的花兒,急匆匆地從二樓上下來了。
  三千子的心兒咚咚直跳,不知道洋子是否也在其中。這時,一個同學問她道:
  「大河原,五年級的八木是白隊還是紅隊?」
  「我不知道吶。」
  「哎呀,為什麼?」那個同學滿臉詫異地望著三千子。
  那神情就像是在說:即然稱之為姐妹,那麼,從對方的鞋碼,到對方飯盒裡的東西,乃至對方星期天的行蹤,都理應瞭如指掌。可是,對於這一陣子的三千子來說,被人毫不客氣地問到有關洋子的事情,是她最為難堪和窘迫的時刻。
  對於同學的那些問題,哪怕是只說一聲「不知道,」也足以讓三千子無限淒涼……
  「說起洋子姐姐的事嘛,我可是頭號專家」——她多麼想能夠如此這般地擺出行家的架勢要耍威風啊……
  「八木也分在紅隊吶。」一個同學告訴三千子道。
  「啊,太好了。」三千子不由得用雙手抱住了胸口。
  「不過,據說她一項比賽也不參加。她是紅十字小組的。」
  「哎呀,大山可真是消息靈通呀。」
  「要知道大山在五年級有一個姐姐吶。」
  被其他的兩、三個同學這麼一嘲弄,那個名叫大山的姑娘連忙辯解道:
  「哪裡有啊。你們胡說八道,真壞。」
  說著,她弓著高大的身體,一溜煙似地跑掉了。
  「如果八木是紅十字小組的話,那我到時候就趕快叫身體不舒服,好讓她來護理我……三千子,這可以嗎?」
  「反正我都要絆倒的,所以呀,不管願意不願意,八木都得給我上藥吶。」
  這一次大家都把矛頭瞄準三千子戲弄起她來了。
  但在她們那半開玩笑的口吻中分明也有一半的真情流露……
  三千子紅著臉,在心中自言自語道:班上的夥伴們也如此傾慕於我的姐姐,真讓我高興無比。所以,姐姐也肯定因為我受到高年級同學的喜歡而由衷地高興吧。
  因為她真地不介意克子的事情,所以,才能夠做出一副平靜如水的樣子,而我卻一個人胡思亂想,心胸是多麼狹窄啊!
  這時,只見一個當勤雜工的胖阿姨趿著草屐走了過來。
  「哎呀,又要響鐘了。」
  離放學還有一個小時。今天無論等多久,都一定要和姐姐一起回家。
  秋日裡白晝變得短起來了。只見天空上漂浮著白色的雲朵,漂亮的雲朵。
  港灣的海面上也輝映著雲朵的色彩、太陽的色彩,儼然像是在呼喚著冬天的到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54:23

九 紅十字

  萊特小姐終於去了天國——那是在一個晨霧化作了寧靜秋雨的日子……
  她在日本沒有一個親屬。彌留之際,她回憶著學校的一切,還有學生們的一切,在嬤嬤們的祈禱聲中結束了她純粹的一生。
  遵照她生前的遺願,她膝下的少女學生們在學校的禮堂前為她舉行了校葬儀式。她的墓地選在了外僑居住區的山丘上……
  大理石的墓碑上肯定會鐫刻下這樣的碑文:她曾經多麼熱愛異國的少女們……
  而且,她的墳瑩將從山丘上永遠地鳥瞰著前方的港灣。她的祖國——英國的船隻正在繁忙的港灣上進進出出,穿梭不止。
  在悲慟的氣氛中,運動會將於萊特小姐葬禮後的三、四天開幕。
  「三千子,我們加油吧。萊特小姐也是紅隊的成員喲……也為了她,我們一定要戰勝對方。」
  這一陣子,班上已徑渭分明地分成了紅白兩派,就連做遊戲時也按紅白進行分組,以致於白隊的經子等人就像是驀然間遠離了紅隊的三千子她們……
  「是啊,想倒是想取勝,不過,光是在賽跑中取勝,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三千子巴不得吐露自己的心聲。
  但經子她們做出一副只要賽跑取勝便萬事大吉的樣子,心中燃燒著敵視的火焰,動輒就與紅隊的人反目成仇,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竟然對這樣一些問題進行思考,是不是三千子在刻意倣傚洋子姐姐,因而顯得有點狂妄自大呢?但是……
  「剛才我到食堂去預訂麵包時,經子她們白隊佔領了黑板前面的地盤,根本不讓我走近黑板。結果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鐘聲,害得我到最後也沒有來得及往黑板上寫下我預訂的東西。」大山選手對三千子說道,「真是討厭,那幫人。」
  三千子不由得祈盼著運動會早點結束。
  「還有更叫人生氣的吶。在四年級B班,說是對五年級A班的參賽選手一律不准鼓掌加油。據說她們早就合計好了。」
  「胡說,那種事肯定是胡說的。」三千子的臉色發青,一本正經地搖著頭說道。
  「真是太過分了。」
  克子的惡作劇未免太過蠻橫。這一切都源於她那種試圖控制別人的權力慾和爭強好勝的秉性。一想到這兒,三千子不免有些害怕。
  那種人也值得信賴和愛慕嗎?
  三千子甚至沒聽見上課的鈴聲。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也沒動。大家都紛紛從她身邊走過,進入了教室。
  當然,一聽到上課鈴聲撒腿就跑的大都是低年級學生。四。五年級的學生們不管是在運動場上多麼遠的地方,都會裝出不慌不忙的老練樣子慢慢向教室走來。儘管她們身上的校服已經穿得相當破舊了,但畢竟是高年級的學生,所以,那怕只是新換了水兵服上的白線,或者重新折疊了裙子上的褶子,也依舊顯得儀表整潔,風采不減。
  一走進教室,三千子便馬上打開了桌子的抽屜。這是不知何時養成的癖好。她期待著裡面會有洋子姐姐的來信……
  這時,三千子旁邊的那個女孩子突然驚慌失措地說道:
  「哎呀,我忘了帶地理書來。」
  「那就和我一起看吧。今天老師要展示標本給我們看,沒書也不要緊的。」
  三千子的臉上浮現出安慰朋友的神情,正想把自己的書從抽屜裡拿出來,卻發現它不知去向了。而且無論怎麼找,都找不到。
  「哎呀,這下可糟了。我的也……」
  入學以後,這種事還從不曾發生過,所以,三千子真是方寸大亂。
  「那就把我的書借給你們吧。我和同桌的人合看一本,沒關係的。」大山從後面的座位上遞來了一本教科書。
  三千子終於鬆了口氣,翻開了筆記本。
  老師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那眼鏡在陽光下閃著光。正好她叫到了三千子:
  「大河原,請把上次學過的地方讀一下。」
  這下,她們倆忘了帶教科書的事一下子敗露了。
  老師一副忿忿然的表情,用眼睛掃視著教室說道:
  「忘記了帶教科書,就跟武士忘記了帶刀是一碼事。是不應該大模大樣地坐在教室裡的。這首先是對老師的一種冒犯……這陣子上課時大家都心不在焉的。雖然就要舉行運動會了,但如果為了準備工作而荒廢學業的話,那不就變成了職業選手了嗎?那就叫本末倒置。總之,忘了帶書的人都給我站著。」
  平常她倒不是一個喜歡叱責學生的老師,或許是她今天心情不好吧。
  和三千子同桌的那個女孩子與三千子對望著站了起來,還有後面的大山也一起站了起來。三千子覺得很是過意不去,說道:
  「老師,大山她並沒有忘記帶書來。是因為我們倆都忘了帶來,大山就把自己的書借給了我們,所以她才沒有了書的。」
  「哼,好了。」老師臉上的表情多少和藹了一些,「好吧,三個人都坐下吧。從今以後一定要引以為戒……」
  三千子思忖到:或許就像老師所批評的那樣,自己因為運動會而心神不定,所以才忘記了帶書來的吧。
  剛才三千子還以為自己已經超越了在運動會上與人一爭高下的狹隘心理,可現在……
  白隊的經子她們剛才不是幸災樂禍地看著被罰站的大山和三千子嗎?
  想到這裡,三千子也開始渴望著紅隊取勝了,以致於整個身體都變得熱乎乎的。
  少女們把這個秋季的全部希望都押在了運動會上。
  這是一個彷彿寶石也會從天而降的美好晴天。
  程序按預定的計劃順利進行著。終於到了四年級學生的購物賽跑了。因為是一個近似於滑稽餘興的比賽,所以很受歡迎。
  在離起跑線50米的地方放著很多信封。再往前50米的地方則放著很多便條。信封裡指定了選手各自購物的範圍,比如蔬菜店、魚鋪、肉店、木炭鋪子、麵包店等,按照信封裡的內容,比如說抓到「蔬菜店」這個信封的人,就要在放便條的地方找出寫有「白蘿蔔、紅蘿蔔」等等的便條,因此浪費時間。即使跑得再快,但倘若不善於購物,同樣也不能取勝。
  觀眾席上的人們目睹著選手們手忙腳亂地尋找信封和便條的模樣,又是著急又是好笑。
  「快點……魚鋪的人已經開始跑了喲。不要慌!」
  他們「哈哈哈」地捧腹大笑著。儘管如此,誰也沒有忘記——紅隊的人為紅隊鼓掌加油,白隊的人為白隊拍手鼓勁。
  信封與便條吻合了的選手如釋重負地又抬腿跑了起來,這一次在50米的前方陳列著出售的商品。木炭鋪子是一個裝著木炭的筐子,魚鋪是一幅畫著加級魚和三文魚的圖畫。而麵包店則是一個外面寫著「麵粉」,其實裡面裝著沙粒的口袋。
  整個賽程是200米,但途中有上述三個關口,所以在旁邊看起來真是妙趣橫生。
  直到50米的信封處時還一直跑在頭裡的人,到了100米的關口處,沒想到在尋找蔬菜店的過程中已經落到了最後頭,可到了150米的地方,又奮力衝到了第3名,誰知在最後50米的賽跑中又落到了第4名,——如此這般變化多端,難以預料,讓觀眾直到最後都興趣盎然。
  「瞧那個蔬菜店選手的樣子,其實大可不必那麼小心翼翼地抱著紅蘿蔔和菜葉子跑呀。真是可笑。」
  「木炭鋪子的那個送手倒是格外瀟灑吶。因為她只要提著筐子跑就可以了。」
  即使在這樣的賽事中,學生們也對選手姿勢的優劣特別關注。即使獲得了第1名,但如果跑的姿勢不美觀,也照樣得不到好評。
  在觀眾席上,平常很難蒞臨學校的父親們和很少曬過太陽的母親們,都一邊目不轉睛地追蹤著自己孩子的身影,一邊爭相表揚別人的孩子。
  此刻從起跑線上出發的是B班。克子也加盟在其中的第3組裡。
  終點旁的帳篷上飄揚著紅十字的旗幟。
  其中有三個負責衛生的嬤嬤、校醫、護士和五年級紅十字小組的5名學生。洋子的手臂上也戴著紅十字的標誌,並在一旁觀看著賽場上的熱鬧景象。
  洋子忽而護理那些被太陽曬得頭暈腦脹的學生,把她們送回到教室裡,忽而幫著把那個在獲得冠軍錦旗的同時突發了腦貧血的學生放在擔架上。她勇敢地工作著,在秋天的日照下早已是汗流院背……
  突然有人在耳邊嘀咕道:
  「現在的這一組裡還有克子吶。」
  「是嗎?」
  洋子不經意地應答了一聲。最終她還是忍不住來到了帳篷外面。
  克子果然跑得飛快,率先打開了第一個信封,接著又敏捷地選好了購買的商品。剩下的便只是拿著商品徑直跑向終點。
  看著她那優美的奔跑姿勢,連洋子也不禁為之心動,甚至忘記了平時的宿怨,巴不得克子取勝。
  當然,即使洋子不那麼想,克子也肯定是第1名,只見她頭一個衝到了150米的地方。
  但在她的身後有兩個人緊追不捨。啊,她們三個人幾乎是在並肩而跑。
  就在此刻,克子被麵包店的口袋絆了一跤,撲倒在地面上。接著又有一個人,再有一個人一齊絆倒了。她們人壓人地撂著倒在了克子身上。
  就在這一瞬間,分明有一種不祥的東西在整個運動會上漫延開來了……
  其間從後面跟上來的幾個人抱著物品跑向了終點。但倒在地上的克子卻沒有動彈。
  「去看看吧。」
  紅十字小組的洋子她們一片愕然,面面相覷。她們一個個從帳篷裡跑了出來。
  走近一看,後面摔倒的那兩個人已經撣掉身上的塵土走開了。惟有被壓在最下面的克子一個人沒能爬起來。
  洋子抱住克子的肩膀問道:
  「怎麼了?快抓住我!」
  她看了看克子埋著的臉。
  「哎呀,出血了!」
  護士也過來幫忙了。克子被立刻用擔架抬走了。
  接下來的一組比賽又開始了。工作人員把沾有血跡的麵粉袋又重新放好。
  復原的措施採取得相當迅速,所以,觀眾席上的人們誰都沒有察覺到,馬上又興致勃勃地觀賞起了下面的比賽。
  但在紅十字帳篷的裡面……
  護士忙著給克子揩乾淨鼻血,又對她額頭上的傷口進行消毒,校醫對護士耳語道:
  「或許是傷著了肋骨,因為她的胸部受到了衝擊。」
  校醫繼續診察著克子的病情。
  嬤嬤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有個人飛快地向醫務室跑去了。
  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克子被人們從帳篷的後門用擔架運往校舍裡面。嬤嬤和洋子也緊隨其後……
  搭在運動場上的紅十字帳篷裡轉眼之間已經空無一人了,這不由得使人們預感到發生了什麼不祥的事情。在今天這個好不容易盼來的晴朗日子裡,萬萬不能讓來賓們擔驚受怕,所以,校醫迅速採取了應急措施,吩咐克子靜靜休息,然後他又回到了帳篷裡。嬤嬤決定由大家輪流看護克子,先讓洋子一個人留下,說完便離開了醫務室。
  此刻,只剩下了受傷的克子和紅十字小組的洋子兩個人……
  這是一個不加修飾的灰色房間。運動場上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不時傳了過來,讓人更覺得寂寞難捱。
  外面灑滿了美麗的陽光,可室內卻是陰冷的秋天。
  從破舊牆壁的縫隙中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蹦出蟋蟀之類的東西
  洋子又回想起了剛才那一瞬間裡所發生的惡夢般的變故。
  「怎麼樣,還疼嗎?你就再躺一會兒吧。」洋子溫柔地說道。
  克子卻沒有搭理。她的額頭上纏著繃帶,胸口上敷著冰塊。她熠熠閃光的黝黑面孔此刻顯得非常蒼白。
  她那長著逞強的輪廓,常常散發出艷麗芳香的嘴唇,也早已乾渴得如同一張沙沙作響的紙片。
  「不用擔心的。喂,把眼睛閉上吧。稍稍睡一會兒,就會有精神了。不要把眼睛睜開。」
  但克子卻睜大了呆滯的雙眼,怔怔地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
  「傷得這麼厲害,還這麼逞強。或許克子還在敵視我吧。或許她對自己被我看護感到非常懊惱吧。」洋子思忖著,默默地坐在椅子上。
  風吹打在附近的樹幹上,那聲音就像是秋末冬初的陣雨。一些樹葉輕輕地叩打著窗戶,飄落在了地上。
  「閉上眼睛喲。」
  這一次克子神情悒鬱地閉上了雙眼,開始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
  或許是因為發燒吧,只見柔和的血色隱隱約約地浮現在臉頰上,和平常的克子判若兩人……
  雖然美麗,但卻柔弱。
  嬤嬤和班主任走了進來。
  「或許她家裡也有人來了吧。八木,你去家長席上看看。如果她家有人在的話,就把他帶來。」
  洋子跑了出去,來到一年級的營地裡尋找三千子。
  三千子剛好結束了比賽,正把夾克衫搭在肩上,一邊揉著腳,一邊休息。
  「哎,姐姐,真是憋氣,只得了個第2名。當時我正尋思著點怎麼巧妙地摔一跤,好讓姐姐來護理我吶,沒想到槍聲響了,害得我起跑時吃了大虧。可一旦跑了起來,就什麼都顧不得了,把姐姐的事也忘在了腦後,結果既沒有能夠摔倒,又只得了個第2名,三千子我真是窩囊。」三千子又撒起了嬌來,「哎,姐姐,你的手真涼呀。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什麼事?」
  「嗯。其實呀,克子在剛才的購物賽跑中受了傷吶。如果她家裡人在這兒的話,我想把他帶到病房去,所以你幫我找一找吧……三千子,你在輕井澤見過克子家的人吧?」
  三千子也從洋子的神情中發現事情非同尋常,於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另外,我想,如果三千子能夠呆在克子的身邊,她肯定會很高興的。」
  洋子那暖融融的同情心和細緻入微的關懷深深地打動了三千子的心靈。
  「她傷得嚴重嗎?」
  「倒也不。但是,如果因受傷而引起胸膜炎的話,那就糟糕了……因為傷著了胸口部分,所以叫人有點擔心。」
  兩個人就像是被不安的情緒窮追不捨似地在觀眾席上焦急地四處尋找。
  就在找人的過程中,心底也不時會掠過一絲可怕的擔憂:克子該不會突然病情惡化,在那淒涼的房間裡悄悄死掉吧。
  「找到了,找到了。在裁縫室前面的那個地方。是她母親吶。我這就去叫她過來。」
  三千子撥開人牆,急匆匆地走了過去。
  洋子呆呆地佇立在沸騰的人聲中,就像是要傾聽自己一個人內心的呢喃似的……
  迄今為止自己所做過的事情——把三千子當作自己一個人的妹妹來加以呵護的快樂,那種獨佔欲所帶來的隱秘的快樂。還有所謂戰勝了克子的那種內心的驕傲。
  洋子正反省著這一切。
  即使洋子本人無意與克子為敵,但失敗帶給對方的懊惱,渴望獲勝的心情,難道不會把克子的內心變得倔強,甚至於刁鑽嗎?
  從這個春天開始,動不動就和洋子抬槓頂撞的克子……想到這兒,洋子覺得自己也有種種不是,如今更是後悔不迭。
  「姐姐!」
  三千子帶著克子的母親過來了。
  運動會已接近了尾聲,無數只紅色的汽球就像是在水中游泳一般緩緩升上了高高的天際。
  「……是三千子?三千子也來了嗎?」克子靜靜地睜開了眼睛。
  等克子再稍事休息以後,就用汽車把她送往醫院——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於是,老師們走出了病房。旁邊只剩下了克子的母親和洋子……
  嬤嬤的僕人送來了插在花瓶裡的菊花和一條輕便的圍毯。
  「三千子在嗎?」克子又在輕聲地問母親。
  剛才三千子到教室裡拿上衣和飯盒去了。此刻洋子也起身掛電話去了,不在房間裡。
  「三千子剛才還在這兒,現在有點事出去了……不過馬上就會回來的吧。另外還有一個五年級的學生,她是一位非常優雅的姑娘,很是為你擔心,到處找我,還把三千子也帶到了這兒來。另外,她還向嬤嬤要了花來送給你。那時候剛好媽媽離開運動場去喝了點茶,也不知道克子受傷的事,真是給她們添了很多麻煩吶。」
  「是嗎?」
  克子又閉上了雙眼。可她的眼角卻滲出了幾滴淚珠。
  「身體一不舒服,心情反倒變得澄淨了。我甚至認為,受傷並不是壞事,對吧,媽媽……」
  正當克子想平心靜氣地向母親傾吐自己的感受時,洋子和護士一起來接她了。
  「喂,車已經來了。」
  克子被她們抱著送進了汽車裡。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洋子那擁著自己腰部的白皙而修長的雙手。
  「你也陪她一起去吧!」
  洋子在三千子耳邊輕聲說道,悄悄地一用勁就把三千子推入了汽車裡。
  然後洋子在大門口與教室之間來回奔跑著,把克子的東西全部搬了過來。
  「多多保重喲!」
  汽車啟動了。她還放心不下地站在那兒。
  到了醫院後,克子馬上被送往X光室去照片。她回過頭微笑著說道:
  「三千子,這次你能幫我看守我的夢嗎?」
  或許只是為了寬慰三千子而說的吧,但卻讓三千子吃了一驚。
  ——在輕井澤,克子一直守候在發燒的三千子枕邊,甚至對三千子的夢也頓生嫉妒。她那狂烈的愛……三千子似乎覺得,克子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自己也有責任。
  詳細診斷的結果是,不排除右肺受傷從而導致胸膜炎的危險性。額頭上的傷口也縫了兩針。
  從傍晚開始,克子發起了高燒。她那白色繃帶下的臉龐明顯地消瘦了……
  「三千子在嗎?」
  高燒把克子折磨得迷迷糊糊的。但她卻不時地呼喚著三千子的名字,所以三千子沒能丟下她自個兒回家去。
  儘管如此,幼小的三千子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對方,只是孤零零地呆坐在椅子上,看著克子那失去了光澤的面孔。看著看著,她自己也差一點哭了起來……
  晚飯前,克子的母親回到了醫院裡。
  第二天早晨,當三千子一大早去探望克子時,她已顯得格外的精神。
  「這是送給你的偶人和花。」
  「哎呀,太謝謝了,快給我看看。」
  克子從三千子的手中接過了小小的花籃。
  「啊,真可愛,是干花嗎?」
  「是的。我希望直到克子痊癒為止,這花都不會凋謝,所以才……」
  「不,不光是到我痊癒為止,而且是永不凋謝。」克子點著頭,清純地微笑著,「我對好多事情都進行了反省……對不起,三千子。」
  聽了這話,三千子有些驚慌失措,臉上也羞赧得泛起了紅暈。
  「為什麼?」
  「你問為什麼嗎?三千子,我想你也知道吧。因為我曾經我行我素,意氣用事。」
  三千子琢磨著,或許是因為傷病克子的情緒有些低落所致吧,但克子的聲音裡又分明索繞著一種與往常不同的久遠回聲。
  「我呀,要是看見洋子像我這樣受了傷的話,肯定會幸災樂禍的吧。可洋子卻耐心地看護著我,還馬上叫來了三千子……換了我,或許會故意瞞著三千子的……」
  「別說那種話了。你還在生病吶。」
  三千子伸出手想摀住克子的嘴巴。
  不知為什麼,她害怕聽到別人吐露過於真實的心聲。
  克子對洋子的心情終於消融解凍了,這使三千子高興萬分,但繼續聽克子說下去,又使她不勝羞怯和尷尬。
  三千子因難為情而不知所措。
  要強的克子此時卻試圖徹底袒露自己的缺點。
  所謂的要強,也意味著在鞭答自己時的堅強,或許這才可以稱之為真正的要強吧。
  三千子不由得對克子刮目相看:
  「你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我要向洋子道歉。我自己也知道,過去幹了很多對不起洋子的事情。誰知她能不能原諒我。」
  「哎,她肯定會很高興的。要是討厭克子的話,姐姐昨天怎麼會那樣……」
  三千子一下子切斷了話頭。在克子面前叫洋子為「姐姐」,或許克子會不高興吧?但已經叫順了口,所以情不自禁地就說了出來……
  「這有什麼不好呢?因為她是三千子的姐姐唄。連我也想叫她姐姐吶。如果洋子允許我這麼叫的話……」克子的眼睛裡閃爍著美麗的光芒,「洋子和三千子之間的事,我明明全都知道,但卻……」
  「我去把姐姐叫來。」
  三千子再也不能保持平靜了,蹦跳著在走廊上跑了起來……
  因運動會的善後工作,三年級以上的班級照常上課,而一二年級卻在家休息。
  三千子在醫院前的車站乘上了電車。當她抵達學校時,已經大體整理停當,昨天那些裝飾用的小旗子,各種各樣的金銀絲帶、紙花絹帶、模仿教堂大鐘的形狀而製作的花繡球等等,全都整整齊齊地捆在了一起,等著像往年一樣贈送給附近的孤兒院。
  三千子從旁邊走過,前去尋找洋子。這時,五年級的學生們正在用抹布兢兢業業地擦拭樓梯。
  嬤嬤抱著一束剛剛剪下的鮮花,走進了她的辦公室。
  三千子客氣地向五年級學生問道:
  「請問八木在哪兒?」
  「哎喲,是三千子呀!克子她怎麼樣了?還好吧?」
  問話的人也是昨天紅十字小組的成員。
  「嗯,今天早晨已經相當精神了,不過,可能還得休學一陣子。」
  「哎,真是飛來的橫禍啊……八木她可能在二樓的教室裡。」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在前頭去叫洋子了。
  胸前繫著一條圍腰的洋子有些驚訝地走了出來。三千子默默地把洋子叫到了沒有人的走廊上。
  「姐姐,告訴你一個特別特別好的消息。」
  「什麼呀?」
  「克子說,她想向姐姐道歉吶。」
  「真的?!」
  洋子就像是吃了一驚似地睜大了烏黑的眼睛,呆呆地佇立著。長長的睫毛撲閃著顫抖了起來。
  「說是很感激你昨天的照顧……說她自己過去一直太任性,擔心姐姐不會原諒她。還說想見你……所以,我才來接你去的。」
  「三千子,太好了,謝謝你。」
  洋子只說了這一句話之後,便眨巴著眼睛低下了頭。
  此刻,佔據三千子心房的是一種超越了高興的興奮和激動,甚至還帶著某種悲哀。
  兩個人默默不語地任憑滾燙的思緒盡情地燃燒自己。那思緒是那麼熾烈,就像是要把她們倆溶化成一個更大的結晶體一樣
  在三千子第一次收到洋子來信的這條走廊上,兩個人又牽起了手來……
  運動會之前,少女們那充滿隔膜的小小心靈,為一片花瓣而相互爭鬥、彼此的感情受到了傷害,在經歷了長達幾個月的悒鬱時光之後,今天終於又迎來了煥然一新的晴朗日子。
  「清潔已經做完了。」有人在叫喊道。
  卸下圍腰的學生們快樂地來到了校園裡。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6 02:54:58

十 啟航的春天

  她們倆在山手公園裡款款漫步。周圍的樹木早已乾枯凋零——太陽明晃晃地照耀在不久前還一直是綠葉成蔭的小徑上。因為樹葉已經凋落,所以可以透過樹枝的間隙眺望到遙遠的街景。
  真切地感受到太陽的溫暖,也是冬日的一大樂趣。這是一個離正月的假期已經不遠了的下午。
  「三千子,我還從沒有像這一陣子這麼心曠神。冶過……而且聖誕節也已經迫在眉睫了……」
  「是呀,我也是。……不過,聖誕節一過就是正月了。而正月一過,姐姐就要跨出校門了。別的人,誰離開都不要緊,可就是姐姐不能……不知道能不能撒開一張魔法的大網,把姐姐一個人攔在裡面。三千子我一定要嚴嚴實實地關上那道銀色的大門。」
  「還說那種傻話吶。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是不可能一輩子都在一起生活的。……不過,只要我們踏踏實實地生活,心與心就能一輩子溝通……」
  「可是我呀,光依靠所謂的心靈這種肉眼看不見的抽像東西,會感到虛無縹緲的。」
  「什麼?難道心靈不重要嗎?」
  「重要是重要,可我還是更想呆在姐姐的身邊吶。」
  「那是因為三千子不知道有個信仰的世界。」
  洋子用學校的嬤嬤一般溫柔而深邃的眼神凝視著三千子。她並不是用語言來向三千子講解信仰是什麼。她似乎堅信:只要凝望著自己的眼睛,三千子就會自然而然地懂得其中的真諦。過了一會兒,洋子不經意地說道:
  「聖誕節送給克子什麼禮物好呢?你想想吧。」
  「你問我?」三千子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說道,「我呀,對姐姐的任何主意都一律贊同,但惟獨聖誕節的禮物,我要自作主張,保密到聖誕節那一天。」
  「好吧。」洋子微笑著說道。
  三千子用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口吻說道:
  「姐姐能和克子友好相處,都是因為姐姐的偉大吶。當然還得歸功於克子的堅強。而且……」
  三千子剛要繼續說下去,又像是害臊了似的緘口不語了。
  「怎麼啦?而且什麼?」洋子催問道。
  「說起來會讓人覺得我自鳴得意,所以不好意思……」
  「沒關係,沒關係。無論三千子多麼自鳴得意,我都不會覺得過分的。因為三千子是一個可以自鳴得意的人唄。」
  「哎呀,這就更讓我為難了。……其實,引起姐姐和克子關係惡化的導火索是三千子,對不?我可以這麼想嗎?」
  洋子笑著點了點頭。
  「成為好朋友也是因為同一個原因?……所以,我呀,想送給克子和姐姐每人一個特別棒的禮物。我正在冥思苦想吶,不過,這可是個秘密喲。」
  「是啊,你會送什麼給我呢?那我就耐心地等待到聖誕節的早晨吧。如果是這樣的等待,一百個、一千個我都願意吶。」
  走下那個坡道,就離洋子以前的舊居不遠了,甚至能從街道上望見它的屋頂。
  兩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但誰也沒有說出口來。
  儘管洋子搬到牧場上的新家之後,過著開朗快活的日子,但從前那棟龐大的宅邸依舊引發了洋子那積鬱已久的悲哀……
  「克子也漸漸變得快活起來了,這下總算可以放心了。等假日到了,再去探望她一次吧。」
  「嗯,聖誕節我想約姐姐一起去。」
  「行啊,不過,聖誕節我另有計劃。我的聖誕節禮物一定會讓三千子大吃一驚的。不過,你會很高興的。如果我還是從前那個豪宅中的千金小姐,是不可能送給三千子那麼好的禮物的。在那件禮物裡包含著我這一陣子所思考的希望吶。——等著那一天吧。」
  洋子的口吻過於嚴肅認真,使三千子不由得浮想聯翩:那禮物究竟會是什麼呢?
  似乎不會是一件普通的禮物。
  該不會是髮帶、巧克力、或者偶人吧。那究竟會是什麼呢?
  聖誕節那天,三千子在陽光中擦著鞋子。
  剛才收到了洋子姐姐寄來的快件。此刻,三千子咀嚼著信中的文句,想獨自靜靜地思考一會兒。擦鞋子倒是次要的,她不過是想在冬日的陽光裡暖和暖和身體,並一邊思考姐姐的事情……
  調皮搗蛋的昌三哥哥寒假裡也回家來了,所以三千子呆在房間裡是無法靜心思考的,沒準還會引來他們驚奇的目光和尖刻的嘲諷。
  三千子一邊裝著擦鞋子的樣子,一邊在心中默默地背誦著信中的話:
     三千子,我由衷地向你致以聖誕節的祝福。
     請與我一道去接受我送給你的禮物。
     請在今天晚上6點以前來聖安德烈教堂。
     附言——關於服裝,請穿學校的校服來。這一點我
   要特別拜託你。
  整個上午三千子都惴惴不安的,一心等待著暮色的降臨。
  聖安德烈教堂。
  在那兒等待著自己的姐姐的禮物。
  為慶祝聖誕節的聚會而特意買來的裙子、髮帶、燈籠,都沒有派上用場,三千子只是按照洋子信上的囑咐,穿上了學校的校服,但在穿鞋子時她選擇了閃閃發光的新鞋子。媽媽不可思議地來回打量著三千子的校服和新鞋子,問道:
  「就穿平時的衣服去呀?你不是接受了八木的邀請嗎?」
  「是的,是接受了她的邀請,但她特意叮囑我要穿校服去。想必有什麼原因吧?」
  「是嗎?倒是很別出心裁吶。你那麼想穿上新衣服,現在卻這副裝束出去,看來你很聽八木的話吶。」
  「媽媽,要知道八木姐姐是一個經常都能想出好點子的人吶。肯定有什麼好事情。」
  三千子帶上禮物出發了。儘管是一件費盡心思才找到的禮物,可現在想來,恐怕怎麼也比不上洋子姐姐那神秘莫測的禮物了。
  聖安德烈教堂是一個離洋子家不算太遠的古老教堂。神父是一個年邁的法國人。教堂裡還有一家附屬的托兒所。
  但三千子對於這一切卻一無所知。只是以前在去牧場的路上洋子曾告訴過她:「那兒就是聖安德烈教堂。」
  正因為如此,在抵達教堂以前,三千子腦海裡浮現出教堂一派華美的聖誕節的熱烈景象。
  從道路往裡走有一片空地。能看見空地的中央閃爍著教堂的燈光。
  大門口高懸著一對帶有十字架的大燈籠。
  穿過大門,只見兩側排列著薔薇花的花壇,但花兒大都已經凋零,只剩下了冬日的枯枝,其中的一節枝頭上還殘留著在霜雪的摧殘下未能綻放的芭蕾。
  三千子憑藉著從牧師館裡流瀉出來的微光,一邊眺望著庭園的景色,一邊跨入了教堂的門口。
  周圍出乎意料地岑寂。儘管是聖誕節的黃昏,卻籠罩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靜謐。
  那兒只有一盞灰暗的燈光,既沒有傳達室的人出來,也看不到燦爛輝煌的熱鬧場面。
  只是從某間屋子裡傳來了風琴的演奏聲……
  三千子茫然地站在入口處。姐姐在哪裡呢?
  不久,風琴的聲音停住了,傳來了人們的說話聲。
  這時,一群孩子跑了出來。三千子驚訝地望著那些孩子們。他們身上襤樓的衣衫和灰暗的表情不禁讓她瞠目結舌。
  更讓她吃驚的是尾隨在孩子們身後,似乎對貧窮早已麻木不仁、衣著邋遢的一群母親模樣的人。
  「哎呀,難道這就是聖誕節?!這和我想像中的聖誕節不是有天壤之別嗎?」
  三千子不知為何竟漲紅了面孔,有些張皇失措,想從那裡拔腿逃走卻又無法逃走。
  「是三千子吧?喂,快進來吧。」
  洋子一邊招呼三千子,一邊走了出來。
  還能看見和那一群母子一起走進集會會堂的神父們的身影。
  三千子用探詢的眼神望著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以致於一下子語塞了。
  「三千子,讓你吃了一驚,真是對不起。這兒是一個淵源悠久的古老教堂喲。剛才的那些人是這兒的托兒所裡的孩子。今年的聖誕慶祝晚會就是以他們為中心來進行的,所以,主日學校的學生們也來一起慶祝吶。儘管我無法照顧這些孩子們,但我幫助主日學校的小學生們進行了對話節目的練習。——要問為什麼嗎?說來是這樣的:我在學習法語的時候問了問嬤嬤,有沒有什麼我能夠做的事情。嬤嬤說,那你就去教堂幫幫忙吧,於是把我介紹給了神父。」
  「真的?!」
  三千子被深深地感動陣了,彷彿又一次看到了洋子的高尚和美麗。
  所謂工作,並不僅僅意味著成為一個職業婦女。有效地發揮自己天生的稟賦,這就是真正的工作。即使沒有報酬,但只要能夠有益於他人,就要心甘情願地投身其中,並由此而感受到幸福。或許洋子正是把這樣一種情操深深地根植於自己的心中了吧。
  「喂,所謂聖誕節,並不是說就要穿著漂亮的衣服四處逛蕩,或是收到一大堆禮物,而是要與所有的人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悅和祝福……也就是要懂得與貧窮的人同甘共苦的快樂吧。難道這不是真正的聖誕節嗎?」
  洋子倚靠在夕陽下冰涼的牆壁上,用天國少女似的澄靜聲音說道。見此情景,三千子不由得思忖到:一直以為姐姐作為富家子女,是在無憂無慮中長大的,可現在才發現,姐姐那追求真誠的心靈正閃爍著耀眼的光輝,盡現在了她的這一切言行之中。
  三千子的心中頓時湧動起一種深深的寂寞,彷彿只有姐姐一個人升上了雲端之上的世界,而自己卻被留在了地上……
  但是,分明有一種虔誠的情感已經痛切地滲入了自己的心中
  是的,那便是姐姐的禮物。姐姐正從高處呼喚著我。
  贈送給自己如此美妙禮物的洋子,能成為自己的姐姐,對於三千子來說,是何等榮幸啊!剛才自己還一直揣測著會是什麼樣的禮物,孩子氣十足地樂得個半死,現在想來不禁讓人汗顏,因為自己還一直盼望著會收到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有形禮物吶。
  「姐姐,我懂了,你送給我的禮物是……」
  那就是一雙嶄新的心靈之眼。
  外面冬天的寒風在叩打著乾枯的樹木,發出一陣低沉的響聲,就彷彿從那灰暗的天空中真的有一個身著大紅衣裳的聖誕老人乘坐著星星們拉著的雪橇,飛身降臨在孩子們所在的地方……
  ——這是一個如此神秘的夜晚。
  「噹——」「噹——」清脆的鐘聲四處迴響著,預示著聖誕節的餘興節目從此開始。
  「快去看看吧!」
  「都有一些什麼樣的人呢?」
  「大部分都是教徒。不過,聖安德烈教堂的聖誕禮拜在5點半就已經結束了,所以也有些人做完禮拜後就回去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不是教徒,但屬於托兒所孩子的家人們也來了。據說今年的餘興活動是為貧窮的人而舉行的,所以,大家都身著樸素的衣裝,而絕不會故意炫耀自己的華麗裝束。」
  三千子這才恍然大悟,洋子為什麼叮囑自己要穿校服來,同時她也懂得了聖誕節除了美麗的舞蹈和熱鬧的遊戲所帶來的快樂之外所具有的真正含義。
  托兒所的聖誕節。一個三千子做夢也沒有想到的聖誕節。
  在會堂的入口處,懸垂著一個用花朵裝飾起來的十字架,還有一幅巨大的蠟燭畫在輕輕地晃動著。
  室內的中央有一個很大的暖爐,到處都點著煤油爐——圍坐在火光旁邊的人們臉上露出了一種急不可待的表情。
  孩子們早已等得心急火燎,不時翻捲起舞台帷幕的下據,不顧保姆的訓斥,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洋子和三千子坐在後面的椅子上,而旁邊則整齊地坐著主日學校的學生們。
  鐘聲又一次敲響了。於是帷幕終於揭開了。觀眾席上的彩燈一下子全都熄滅了,惟有中央裝扮著聖誕樹的彩燈宛若星星一般發出紅黃藍綠的多彩光芒。
  一個背著嬰兒的婦女對一個小女孩低聲說道:
  「往那邊瞧吧!樹上的花燈開了吶。」
  舞台上是漆黑的背景。無數銀箔紙剪成的星星散落在那一片背景上。
  不久神父出來了,用清晰的日語簡單地致辭道:
  「承蒙大家聚集一堂,本人不勝高興。願你們愉快地享受這祝福之夜。下面開始余興節目。」
  他那帶著刺繡的漂亮袈裟和充滿了慈悲的溫和面孔……
  三千子想起了夏天的高原上那個穿著一雙大鞋子的天主教牧師,還有在克子那狂烈的情感面前搖擺不定的那時候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以及,這兩個自己所擁有的截然不同的心境。真想飛到或許早已是大雪紛飛的情濃,告訴大鞋子牧師自己終於迎來的平和心境……
  舞台的程序表上寫著:
     一、伊甸園(對話:A班)
     不久,鈴聲響起,遠處傳來了鋼琴聲,舞台上一道
   藍光從上方照射下來。
     中央是一棵結滿了果實的蘋果樹。——漸漸地燈光
   更亮了。
     幕後傳來了孩子們的歌聲:
     花兒,花兒,睜開眼睛,
     鳥兒已在囀鳴,黎明業已降臨。
     孩子們一邊唱著一邊走到了舞台上。變成了花兒的
   孩子,變成了小鳥兒的孩子,還有變成了果實的孩子。
     「我們是上帝的鳥兒。我們吟唱上帝的慈愛之歌。」
     「我們是上帝的樹木。我們結出上帝的恩寵之果。」
  洋子在三千子的耳畔低聲說:
  「這歌是我教給他們的。」
  每一個小孩都快樂地扭動著他們小小的身體,就像是在翩翩起舞一樣。
  一直響徹著作為背景音樂的歌聲,從而營造出一種伊甸園似的氛圍。
  不久,亞當和夏娃登場了。他們沒能抵抗住邪惡之蛇的誘惑,終於偷食了上帝的禁果。這時,上帝出現了,帶著悲哀的神情凝望著他們。
  亞當和夏娃無比羞愧,匍匐在地面上。
  「啊,是你們自願品嚐的苦果。那就離開伊甸園,加倍地痛苦好了。而且要靠你們自己去走向幸福!」
  不知不覺地燈光變暗了,花兒和鳥兒,樹上的果實,以及舞台都全部消失了,只見帷幕降了下來。
  托兒所的孩子們有些困惑不解地望著舞台。其中的一個孩子對自己的母親說道:
  「我懂了,我懂了,因為他們偷了人家的東西,所以遭到了卜帝的斥責。」
  洋子說道:
  「三千子,據說剛才對母親說話的那個孩子今年都9歲了,但身子骨很弱,連腰都直不起來。可是他母親又在外面工作,所以只能在這兒的托兒所裡受人照顧。」
  「是嗎?」三千子不由得踮起腳尖,尋著聲音望去。
  接下來是主日學校的老師站在舞台的幕布外面說道:
  「今天有些特別尊貴的客人蒞臨。他們今夜的突然光臨,大家事先並不知道,就連老師也沒有想到。他們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將為大家演唱一首歌曲。那麼,他們是誰呢?就是在慈善醫院療養的孩子們。他們的病情已經大有好轉。那麼,下面就請大家靜靜地欣賞他們演唱的歌曲吧。」
  觀眾席上的人們一齊抬起頭來,急切地等待著帷幕的打開。
  他們從舞台上看到了一幅多麼令人心酸而又叫人憐愛的場景啊!
  站在舞台上的,有腳上纏著厚厚繃帶的孩子,有手腳枯瘦。面色蒼白的孩子,還有繃帶遮住了眼睛的孩子。而且,全都只有五六歲、七八歲的光景。五個小孩並排站在舞台上,乍一看不禁令人湧起揪心的疼痛感。
  他們行禮以後,開始唱了起來:
  
     ……在我們酣睡的夜晚
  
     也守護著我們的金色星辰
  
     啊,閃閃發光的金色星辰
  
     ……在黑古隆冬的夜晚
  
     也保護著廣闊的天空
  
     指引我們道路的金色星辰
  聽著聽著,三千子感到眼睛一陣發熱。
  往旁邊一看,洋子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孩子們那純樸的歌曲,可愛的稚嫩的嗓音,彷彿在向全世界的孩子們傾訴心曲似的。
  觀眾席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沉寂之中。
  不幸的孩子們所唱出的歌聲,是否也飄到了天上的星星那兒?
  三千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握住洋子的手說道:
  「姐姐,謝謝你送給我一個這麼好的聖誕節。」
  「三千子,你該懂了吧?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美好事物存在……你一定要好好地珍惜自己的幸福……」
  三千子誠懇地點點頭說道:
  「現在我都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禮物送給姐姐了。」
  「討厭,你讓我耐著性子等到了今天,卻……」
  「別笑話我,因為這禮物過於孩子氣了。」三千子揩乾了濡濕的睫毛,把一個白色的小盒子交給了洋子。
  「謝謝,我可以在這裡打開嗎?」
  洋子欣喜地打開了盒子,是一個帶著一把小銀鎖的銀色紀念盒,還有巧克力做的聖誕屋。
  「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呢?這個紀念盒肯定會成為我的守護神。真是謝謝你了。」
  三千子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感慨。
  第三學期業已接近尾聲,學校裡,到處都沉浸在一片噪動不安的忙亂氣氛中,就像是輪船啟航前的港灣……
  把人送走和被人送走這兩種情感,攪亂了少女們的心。
  在校園的角落裡,好幾對姐妹都戀戀不捨地廝守在一起,來度過這最後的有限日子,這所剩無幾的時光。
  不久前克子出院了,但還沒有來上課。
  因此洋子和三千子得以毫無牽掛地每天守候在一起。但洋子是一個富於同情心的人,並不認為克子沒有在場就可以趁機傷害她,以致於她對三千子的態度也有所保留。
  或許是克子也深諳洋子的心境,故意沒來上學的吧……
  畢業生們連說話的口吻也裝出已經長大成人的架勢,彼此暢談著自己的種種夢想。
  正午剛過,從港灣的海面上挾帶著春光一起吹來的微風,溫柔地撫觸著人們的肌膚。
  「啊,還有一周了。這陣子連老師們也都不再發怒了。」
  「不僅如此,還安慰我們,說她常常厲聲斥責同學們是因為覺得大夥兒可愛。」
  「那個教禮儀的老師變化最大。」
  「要知道沒有比她更愛挑剔的人了。不過,一想到今後再沒有人這麼訓斥自己,又不免有些淒涼。」
  「真是討厭吶。從今以後,母親們的眼神會越來越嚴厲,社會上的指責也會越來越複雜和苛刻。」
  「不久還要嫁人吶,不是還會一輩子被對方訓斥嗎?」
  「你說得太離譜了,你給我記住,有你好受的!」
  她們互相追逐著,忽而你打我我打你,忽而你數落我我嘲弄你,鬧得個不亦樂乎。或許是因為走出校門就如同啟航駛往遙遠的異國他鄉吧,所以更是加深了這個年紀的少女們心中的感傷。
  「據說A班有一半的人都要繼續升專修科。另外,希望就職的人也不少吶。至於我們B班嘛,似乎野心家並不是那麼多。可能是太多的人都希望就讀新娘學校吧。」
  「儘管那麼說,關於山田已經有了結婚對象的事,其實是造謠吶。」
  「對,是造謠,造謠。」山田面紅耳赤地溜走了。
  她跑到了校園的角落裡,恰好遇上了洋子。只見侍奉嬤嬤的那個修女頭戴著白色的帽子,手提一個大包緊跟在洋子後面。
  「八木,你在幹什麼?」
  「有點事……」
  說著,洋子帶著修女走進了勤雜工的房間。
  山田百思不得其解,就一直呆呆地站在那裡,不一會兒,鐘聲敲響了。
  只要觀察一下這一陣子的老師們,就會發現:或許是出於想把剩下的教材內容全部作個了斷的考慮,她們對學生們心神不定的模樣總是視而不見,履行著作為教師的最後義務。儘管不乏這樣的老師,也還有另一些老師對學生們心不在焉的態度大為不滿,厲聲喝斥道:
  「有人以為只要學校一畢業,就萬事大吉了。——其實那只是一種荒謬而淺薄的想法。你們還只是一隻雛鷹吶。一切都還有待於將來。你們該怎樣有效地利用從老師那兒掌握的知識呢?——我理解你們畢業之際的興奮心情,因為老師也曾無數次體會過相同的心情。但只顧著興奮,心猿意馬、以為已經考完了,功課怎麼著都行……那你們的將來未免太可憐了。必須把考試視為一生都要不斷接受的東西。好吧,今天就進行一次小小的考試。」
  教室裡一下子沸騰了。當大家都已高枕無憂時,這個「考試老師」的突然出現,使學生們目瞪口呆。
  「哼,將來要是在同窗會或校友會的主持下。為這個『考試老師』舉行退休慶賀會或是榮升慶祝會,我是絕對不會參加的。」有些學生忿忿然地思忖道。
  「反正行也好不行也好,已經對成績單上的分數沒有影響了,就隨他去吧。臨別時搞點惡作劇,也是老師的慣用伎倆唄。」另一些人隨遇而安地說道。
  但講台上的「考試老師」卻對學生們心裡的想法不屑一顧,只是心滿意足地觀察著學生們手忙腳亂的樣子。或許這就是這位老師每年都絕不疏漏的惡作劇吧。
  「那麼,下面我寫考題了。時間為40分鐘。」
     一、關於佛教在日本的傳播
     二、法國革命的間接原因和直接原因。
     三、《土佐日記》1、《源氏物語》2
   《徒然草》3《弓張月》4以及《仲夏夜之夢》、
   《浮士德》、《戰爭與和平》等作品的作者名字。
    1日本最早的假名日記作品。作者紀炎之。
  2平安中期的長篇小說。作者紫式部。
  3鐮倉時代的隨筆作品。作者吉田兼好。
  4日本最早的假名日記作品。作者紀炎之。
  「老師,光是寫法國革命那一道題就得花40分鐘吶。」
  即使有人噘著嘴巴大發牢騷,也無濟於事。「考試老師」一出完題目,就從教室裡拂袖而去了。
  教室裡響起了鋼筆划動紙張的沙沙響聲。這時有人小聲地叫喊道:
  「八木,八木,快告訴我。」
  洋子微笑著,驀地萌生了一種感覺:如此這般地並排著桌子,為考試而大傷腦筋,彼此幫助,也僅限於今天了……她不由得為女性之間那淺薄而善變的友情發出了輕輕的歎息。
  但是,惟有我和三千子將永久地保有那份女性之間的友情。在離別之際,這種決心就如同泉水般湧向心田……
  「洋子姐姐,快給我一張照片吧。」剛才三千子還催促過她。
  「照片明天就沖洗出來。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張最好最好的。——瞧,我們倆最近照的照片,我已經好好地放在這裡面了。」
  洋子從脖子上取下銀鎖,交給了三千子。這是聖誕之夜三千子贈送給她的紀念盒。
  打開紀念盒一看,裡面鑲嵌著她們倆臉貼著臉嫣然微笑的照片……
  「在以後的漫長一生中,這是安慰我靈魂的良藥吶。」
  「喂,姐姐,我要你保證,從今以後,每個星期六晚上都要給我寫信喲。」
  「即使不是星期六,只要想寫;什麼時候都可以寫。」
  「不,星期六的晚上,無論發生了什麼,都要想著三千子喲。而其他的日子,姐姐就忘掉三千子拚命地工作吧。」
  「怎麼,那種事你都替我想好了?我要永遠都不失去三千子的心……曾幾何時,在那紅色宅邸的庭園裡我拚命地尋找三千子,當時的那種寂寞是無法表述的。」
  「即使我在躲著的時候,也是無限悲哀吶。我真擔心姐姐會找不到我,而我會就那樣永久地消失在某個角落裡……」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和快樂。」
  洋子和三千子靜靜地信步而行,推心置腹地交談著,就像是要把過去日子裡的每一件往事都銘刻在心裡似的。洋子突然用清脆的聲音說道:
  「克子還要在這裡呆一年吶。你要和她好好相處。」
  三千子驚訝地望著洋子,最後點了點頭。
  「克子很要強,所以,我要事先拜託三千子。如果你不好好地待她,她又會意氣用事的,你明白嗎?」
  三千子深深地點了點頭。
  這時有人唱起了離別之歌:
  
  
    永遠與上帝同在
  
  
    堅守他指引的道路
  
  
    啊,上帝,求您
  
  
    賜給我莫大的力量
  
  
    直到重逢之日
  
  
    直到重逢之日
  
  
    上帝,請保佑我
  
  
    我將永不離開您
  「一唱那首歌,大夥兒就會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小時候唱著《螢火蟲之光》這首歌依依惜別時的感傷,如今更是深深地滲透了我的心。」
  「姐姐,我要代表整個一年級讀送別辭吶。」
  三千子的心中燃燒著離別之日的激昂情緒,無數次重複著在盛大的歡送會上獻給姐姐們的離別話語。
  「啊,多叫人高興啊。我也將代表畢業生宣讀答謝辭。我們加油吧,我要懷著向三千子起誓的心情來宣讀答謝辭。我甚至害怕自己在讀到中途時便抽噎起來……」
  「我也是……」
  大地的草木萌芽,大海和天空開始放亮。兩人久久地眺望著遠方。喜悅和悲傷使她們宛如春天的蓓蕾一樣含苞待放。
  倘若那一天來臨了,那麼,她們倆的心語就會像花朵一樣競相綻放吧,而芬芳的氣息將把整個學校團團包圍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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