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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川端康成]青春追憶[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41:42     標題: [川端康成]青春追憶[全文完]

青春追憶 作者:川端康成 譯者:楊炳辰


  以白描的藝術手法,描寫了一群聚居在作家御木家中的五位身世不同的女子的青春愛戀與痛苦,展示了女主人公們細膩而委婉的情感世界,是一幅清新動人又略帶傷感的生活畫卷。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43:09



  御木麻之介夏天5點起床,冬天7點起床。春秋天則取兩者之間。40出了頭,就開始感到身子有些發沉,大冷天6點起床也可以,只是生怕吵了女兒彌生和睡隔壁屋裡的媳婦芳子,才控制著不早起。
  御木把每天的時間安排得規規矩矩。上午是為自己,下午是為別人,晚上則是休息和娛樂的時間。上午的工作和學習,有時會拖到晚上;而為別人的事,有時要照顧對方的情況,延長到晚上的事也不是沒有,但他盡可能空出晚上的時間。
  睡眠的時間算誰的呢,不好說;多少有些模稜兩可,但失去與他人的聯繫,該算為是御木自己的時間吧。也許是為自己的最純粹而貴重的時間。睡覺的時間,吃的東西不進來。從外界進來的只有呼吸到的空氣。
  有時自己的意識也喪失了。有時御木會覺得48歲的現在,也和孩子睡覺時長身體一樣,自己睡覺時也在長大。即使肉體沒有發育,可精神確實比昨天有所發展。
  對於睡眠中的精神現象,在生理學、心理學上御木都沒有什麼深刻的瞭解,他老想著什麼時候要多瞭解些這方面學者的調查。說起睡眠中的精神,夢可算是一個抓手,然而,夢又不是純粹睡眠的反映。
  夢究竟是什麼呢?
  你看,最近御木做的一個夢:美國的艦載飛機上的機關鎗,「啪——」掃射來一排子彈。啊!吃驚地一看,全打在眼前的鋪席上。「噗——噗——」鋪席上頓時出現一串槍眼。離御木睡覺的地方還不到一尺,夢中他看到了恐懼,可一睜開眼,腦子裡並沒留下多少恐怖的記憶。而且,夢中的恐懼還有不可解釋的矛盾。
  御木家在東京的舊市區。幸好沒有被戰火燒燬。屋頂上的瓦片和屋頂的裡層,都比戰後建起的屋子要牢固。也許是這個緣故吧,在夢中,御木想著自家的屋頂,就是讓機關槍掃射,只要鑽進被窩,就安全了,於是他躺在被窩裡沒事。可當他看到子彈打穿屋頂時,這想法也就有些站不住腳了。後來,他自己找了些理由來解釋:也許,這只是席子和被子的問題吧。蓆子被打穿,可被子裡是棉花,子彈穿不透吧。
  夢裡可沒有這樣的解釋。只是他自己覺得屋頂和被窩很安全罷了。可就算安全吧,那腦袋露在外面也沒事又怎麼解釋呢?腦袋必須得鑽進被窩才會沒事的呀。自家的屋頂結實,也只是把沒燒燬的屋子和戰後蓋的屋子作比較;戰爭中,御木家的屋頂也不過就是普通的屋頂而已。遭機槍掃射時,他覺得屋頂很結實,是時間上出了錯吧。過去發生的事和現在的想法攪在一起了。
  其實,既非過去發生的事,也非現在的想法。御木家根本沒遭機關鎗掃射過。戰後,御木也從未想過要去加固自家的屋頂。這兩件事都是在夢中初次體驗到的。
  夢的前半和夢的後半也有矛盾,連接不上。記得較清楚的是夢的後半部分。機槍掃射從一開始一直貫穿到結束。蓆子被打穿,自己躺著沒事都是夢的後半部分。夢的前半好像是御木和女兒彌生在機槍掃射中逃命的情景。不像是在防空壕裡,而像是在溝渠的岸邊跑上跑下,沒有一刻安寧。岸上站著一排柳葉稀疏的柳樹。可不知什麼時候、怎麼回事,自己又是一個人躺在屋裡,前後簡直一點也連不上。
  溝渠邊就只有自己和女兒兩個人,沒見其他家庭的人。家裡,也只有御木一人睡著,沒見其他人的影子。在空襲的夢中,家裡人只有彌生一人出現,這也許是戰爭時,彌生是女孩,又是那個年紀,御木最擔心她的緣故吧。可彌生竟在這時,在空襲的夢中上場了。
  這個夢令人不快。不知這回戰爭的古人,是不會夢見空襲的吧。能夠夢見自己遭到低空飛行的艦載飛機機槍掃射,「好歹也說明自己也是經歷過戰爭的人呀。」醒來以後,御木想道。也許是不愉快的夢吧,夢裡御木一句話也沒說。
  與這個夢不同,昨晚夢見的夢裡,和陌生人說了話,連出洋相的事都有。
  不知是什麼鎮、什麼村,反正是條鄉下的路。路的一側稀稀拉拉有幾家人家。房子和房子之間有樹。大概是各家院裡的樹,或是柿子樹什麼的吧。路的另一側是小山的山腳。山上樹的綠蔭像要遮蓋住路的那一頭。山腳下有一塊凹進去的地方,那兒有一口老井。只剩下形狀的屋頂,殘破不堪。兩根柱子上,垂著兩根棕櫚井繩。這是御木從未見過的景象。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條鄉間小路上的。
  路上行人很少,除了田裡收工回來的人以外,只有少數幾個旅行客模樣的人。他們的裝束雖不能追溯到頭紮髮髻的時代,至少比現代的旅行裝束古老得多,不穿西裝,這些與田園風景十分相配的行人,大概是御木在夢中挑選的吧。御木自己穿著什麼,夢一開始自己就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了。御木只是個觀山景的人。
  一個男人站在井邊,一直盯著屋頂那邊瞧著。看不清那人多大年紀。但能看到他黑發裡夾雜著幾縷銀絲。從夢中分配的角色來看,這男人該是中年,太老了可不行。臉形、體形都是樸素、穩健、善良的。說他是老好人,可以;溫和的人,可以;但他不是傻瓜。他眼裡充滿溫柔的愛。悠然地望著屋頂。御木讓這人的姿勢吸引了,他湊近井台,滿含親切地問:
  「您在瞧什麼?」
  「我搭了個小鳥窩,有雛鳥了吧。」
  「啊,是嗎?」御木點了點頭。
  這樣說來,剛才御木走過來時,真看到過餵食的情景:大鳥飛回屋頂,雛鳥鳴叫起來,張開紅紅的小嘴等著食物。大鳥飛回來,又飛出去;又飛回來,看它們來來去去兩三回。這時可真到了夢的有趣之處了。聽那男人說話前,夢中的御木也沒見有什麼大鳥、雛鳥;可聽那男人一說,就成了看見過了的。很自然地改變了過去。
  御木平靜地和那男的站在一塊兒望著小鳥的巢。儘管沒打聽,御木還是自然知道了那男人為做小鳥窩,花了一天的工夫。有人來井邊打水,就在鳥窩的緊下面,隨著兩個吊桶一上一下,□轤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只要那男人站著,那些小鳥就一點不怕人。那男人為了防止行人和孩子惡作劇,每天這樣守護著小鳥。御木很贊同這個人的生活方式,心裡朦朧升起一股敬意。小鳥像是什麼靈鳥,夢中的御木清楚地看到那大鳥顏色和形狀都像燕子,像是叫什麼雀來著。清淡色調的羽毛,鮮明而精巧。就是醒了以後還記得。可是,雀類沒有這樣的小鳥。那只是幻想中的鳥。
  看完了那男人和小鳥的巢,夢中的老井場面消失了。夢中的舞台一轉,換成了另一幅場景。這回御木看見自己了。
  御木兩手把五頭白色的小豬抱在懷裡,在柏油馬路上走。還是鄉間的小路,這回,一邊是田地,一邊是小松林。松林的那邊好像是大海。松林高不過齊胸,應該能看到那邊的海,可是看不見。抱著五頭小豬真很困難,現實中也許是不可能的。結果,一頭小豬從御木的胳膊彎裡滑落下去。掉下去的小豬橫倒在柏油馬路上,頭先著地,像是死了。眼睛緊閉,四腳伸直,一點點僵硬起來。御木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趕緊用兩手在小豬胸前、背後、腹部用力搓起來。冰涼的小豬,身體一點點熱起來,頭稍稍動了動,短短的尾巴也「咕嚕咕嚕」擺起來。小豬活過來了。
  御木高興極了。把五頭小豬抱抱緊,又上路了。他在救那頭摔到地下的小豬時,其他四頭小豬都不見了;可當他把那頭甦醒的小豬又抱起來的時候,那四頭小豬又忽地出現在他的臂彎裡。
  又往前走了一段,小松林一邊出現了一間小屋子,抹著粗灰漿的牆,沒整修過。屋裡連窗戶也沒有。面向大海的一面該有門吧。剛才那摔傷的小豬又有些不對勁兒,御木心急如焚,剛踏上小屋的影子,就嘟噥了一句:
  「是啊,給它服一點『龐布丹』就行了。」是自己在嘟噥著,卻彷彿聽到什麼智慧之聲提醒似的。
  這時,眼睛睜開了,御木自己也覺得好笑。
  「龐碧丹」是日本生產的一種維生素合劑。夢中自己把它叫做「龐布丹」是夢的關系吧,御木真是一本正經,一點沒有開玩笑。醒過來一想,夢裡出了洋相;出了洋相,夢醒了,御木感到很愉快。
  今天要去給人做證婚人,小鳥啦,小豬啦,都是喜慶的吉祥夢呀。御木甚至想在婚宴席上,證婚人發言時,加進夢裡的這些故事去。不知道鳥巢裡有幾隻雛鳥,就算它有五隻吧。可讓人家生五個孩子,從現在的人口問題角度來說,顯然是太多了。不,歡天喜地地結婚,對那個叫公子的新娘說說證婚人的夢卜,能生五個孩子,看來也不是什麼說不出口的話。
  一大早,御木泡在浴池裡,想起「龐布丹」那洋相來,忍不住笑起來。
  從浴池裡出來,他剪開女性荷爾蒙注射液的管子,把液體倒在手掌上,往頭上的皮膚上抹。今天早晨沒人在旁邊,沒人在笑。最近,家裡人看慣了,不像一開始那樣奇怪得了不得。
  聽說女性荷爾蒙有利毛髮生長。他是從築地街「河豚料理店」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招待那兒聽來的。說是不想再掉頭髮,最好是把男性或女性荷爾蒙注射液往頭皮上抹。御木的兩鬢頭髮有些禿,所以,他才決定試著用用看。
  只是這女性荷爾蒙,對家裡人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他先禮後兵,試用之前,先和家裡人說清楚。妻子、女兒、媳婦,都跑到梳妝台來看,妻子覺得不可思議,女兒直接說反感。御木當著三人的面,邊往頭上抹,邊說:
  「聽說,最近姑娘們用啤酒洗頭呢?……」說著,看著彌生。
  「知道。」
  「你聽說過?」御木有些洩氣,「我可不太知道。聽說烏鴉濕羽毛般烏黑閃亮的頭發,眼下不時興了。」
  「是啊,稍帶點紅看上去柔和,和西服相配嘛。啤酒洗頭有氣味,稍放些雙氧水,那就恰到好處了。放多了頭髮太紅,故意這麼做的呀。」
  「我也聽說過。」御木回答。從河豚店女招待那兒聽來,還當是新鮮事,沒有想到彌生她全知道,賣弄不起來。
  「彌生的頭髮也加雙氧水?」
  「我頭髮軟,也不那麼黑。」
  女人的黑髮,什麼時候就變了。小說家御木沒有詳細考證過。聽了河豚店女招待和女兒的話,他也無心去考證。
  其間,女性荷爾蒙對脫髮到底靈不靈,剛開始用了一個月,實在看不出來;每星期抹個兩三次,家裡人也就看慣了,看著發笑的興趣也就沒有了。
  今天那新娘的老家在福岡,父親是礦主。新郎的家在新瀉。新娘、新郎同在一個大學裡唸書,還沒畢業,就戀愛結婚。結婚儀式在東京舉行一次,福岡一次,新瀉一次,總共舉行三次。「真是浪費啊。」御木想。可從那獨生女兒父母的角度來看,非得在老家福岡風光一次。新娘的父親大裡覺得:在新娘老家辦一次,當然也得在新郎老家辦一次。御木從大裡那兒聽來:新郎家只負擔一半的費用。東京的婚禮、福岡的宴會全由女方家負擔。新婚夫婦婚後的生活費,得由新娘大裡公子的陪嫁來維持。新郎家以前像是很殷實,戰後衰敗了。
  煤礦也像不怎麼景氣,面對龐大的赤字,婚禮的費用也許不能說一點問題也沒有。
  「兩個都是學生,是早了點。做父母的嘛,趁還能給他們做點事的時候……」也許真像大裡說的那樣。
  請御木做證婚人,是大裡家的委託。大裡一家,為女兒公子的婚禮,攜家帶眷地來到東京,住在本鄉街的旅館裡。儀式是下午3點開始,可要和女兒共進告別午餐,又要請御木對女兒說說話,「所以,上午10點就得勞頓大駕出馬」,御木照大裡說的時間出門了。御木的妻子順子,則先去美容院做頭髮,中途分了手。
  「美容師要請到旅館裡來的呀……新娘要打扮,我們也得……」大裡妻子說。御木想真該讓妻子來這兒做頭髮。御木進去的時候,公子正在給新郎打電話。
  「是嘛。醒了!你。我太高興了。說好10點打電話叫醒你的。」公子用甜滋滋的聲音說。
  「3點以前,沒什麼可干的?早點來吧,你。要你來喲。接我晚了,我可不答應。」
  公子的母親看看御木,臉上像是說,瞧,就這德性。
  「昨晚,嗯,睡得可香呢,讓我吃安眠藥來著,爸爸媽媽也吃了。」
  「喂!」母親叫了聲,公子回過頭來:
  「啊,御木先生也來了。波川你也趕快來吧。一定,盡可能早一點呀……」
  公子還穿著旅館裡的寬袖睡袍,束了根細細的腰帶。她沒有坐著,而是蹶著屁股那種姿勢打電話。大概是為了不弄亂新燙的頭髮,頭上捲著塊什麼黑的布片。
  電話掛斷,她稍稍表示了歉意:
  「早上好!」她給御木鞠了個躬,跑出了房間。高挑的身材,活潑潑的。她並不怎麼漂亮,臉小小的,起立動作很利索。
  「哪有婚禮的早上還給新郎打電話的新娘哇。昨晚,前天晚上,新郎來玩,吵吵鬧鬧到很晚才走。我呀,真怕旅館裡的人看了笑話,煩著呢。」公子的母親對御木說。
  「超過三年了嘛。」大裡說。
  「還是戀愛結婚的好哇。新娘像是沒一點不安,快活著呢。」御木說。
  「不是沒有不安,公子這孩子不懂事。都是叫她爸爸給慣的。要出嫁了,更瘋瘋癲癲,自在慣了呀。」
  「我來這裡,讓小姐不自在了吧。」
  「哪裡,哪裡。除了這間屋,我們還訂了個化妝、換衣服的房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43:43



  人生誰都難免有起伏,可御木不相信有不走運的時候。這四十八年來,他自覺沒有什麼不走運的時候。他有一種在最不順心的時候,工作情緒最高漲的脾氣。就是說,他是靠集中精力工作來抵禦不走運的,以後回顧一下,那時也就成最好的時候了。
  他真想在給新娘新郎的祝辭中說說這些話;可沒有具體的例子,說起來不生動。想來想去,好例子就是上不來。轉念一想,就算有了好例子,說不定會讓人看成他自吹自擂,實在也不能說御木自己沒有吹噓的心思。想了半天,也許是在這婚禮上的關係吧,一個絕妙的例子浮上腦際。
  御木結婚兩個月前,對像順子向他坦白自己已經失貞的事。順子當時19歲,用現在的計算法,該是17歲。兩人近一年的交往中,御木一點也沒在意,不用說,御木相信順子是貞潔的。
  御木為了平息這份打擊,也許是為了拂去妄想,他埋頭於工作,那時的作品,竟有幸獲得了成功。
  可是,結婚的那晚上,順子有貞潔的印記。御木第一次問起順子失貞的情況。以前他從沒想要順子說明什麼。聽了多餘的話,只能明顯形成多餘的想像;附著些多餘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御木催逼出自己的作品。
  其結果,獲得了作品成功的幸運。當然不能說,順子失去了一半的貞潔給御木帶來了幸運,但興許可以說,當時御木沒有盤問順子給他帶來了幸運。
  已經到了媳婦進門的年齡了,過去曾經痛苦過一陣的順子,看起來早把那事忘得干乾淨淨了。坐在證婚人席上的御木,想看看坐在新娘新郎中間的妻子,從桌子上稍稍探出身子裝出看看新娘的樣子。
  順子喝了小半杯日本酒,臉上泛起了紅暈很放鬆,御木見了,微微地笑了。新娘還以為是朝著自己笑,眼睛朝下,眼角亮亮的,朝御木回了個誰也沒有察覺的微笑。這時新娘正用刀把雞切成小塊。御木沒想到讓人回敬了個微笑,止不住心裡暗暗好笑。
  「波川!」忽聽有人叫新郎,「你穿大學生制服來才有味兒呢。嗨,新娘沒有女學生制服吧。」那人打趣著說。
  「沒有哇。女學生服裝自由嘛。我覺得,男學生要是不穿那藏青直領,金紐扣上刻校徽的還可以。男學生還是挺守舊的。」
  「新婚旅行也穿西裝?……」
  「是啊,新做的。穿學生服去新婚旅行,要遭旅館裡的人白眼吧。」
  「遭白眼才有趣呢。」
  「穿學生服出席婚禮,我可無所謂,可要讓客人們見笑不是。況且,學生服也太舊了呀……」
  御木聽了這話想,東京、新瀉、福岡三處宴會,新娘方面的大裡家,看到新郎穿學生服該會不高興吧。波川要是真把學生服穿到底的話,也許還真的很有趣呢。自己也被這東京、新瀉、福岡拖著做「證婚大巡迴」,真想在祝辭中調侃幾句。
  波川是學生,就是在今天,也算是早婚吧。御木自己也讓兒子早早完婚了。可波川和公子是一個大學的同學,結婚後還一起繼續學業,御木覺得很少見。自己是受新娘家的委託做證婚人的,說是「超過三年了」,可御木對他倆的戀愛過程一點也不清楚。從兩人的樣子來看,像是關係很深了。新娘有些靦腆,但還是看得出是個玩性重的主兒。
  御木站起來發言時,看到那邊角上的桌子旁坐著些學生模樣的人。是新娘新郎的同學吧。
  致辭完畢,招待已經在身後等著幫御木推好椅子,在他耳邊輕輕地說:
  「有位客人說想見見您。」
  「要見我?」御木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什麼人?」
  「說是叫石村的。」
  「石村?」御木一下子想不起來,「男的還是女的?」
  「呀,我也是聽大門口的人傳話進來的,不清楚是男是女……」
  「噢,是嘛。能不能幫我去說一下,接下來來賓致辭,證婚人走不開,問一下有什麼事。」
  不一會兒招待回來了:
  「說能不能讓她在大門口等一下,一定得見見您,怎麼辦?是個姑娘。」
  招待沒說「小姐」,而說「姑娘」,大概衣著打扮不怎麼樣吧。
  奇怪的是,今天自己這個時候在波川、大裡兩家的婚宴上,除了家裡人,幾乎沒別的人知道呀。這個叫石村的肯定先到家去打聽了,才知道上這兒來找的吧。因工作關係,御木的客人很多,家裡人也慣了;他不在的時候,就告訴客人他的去處,也是不稀奇的。
  「石村,石村……」想著,想著,御木覺得這名字是在什麼時候聽到過的,他忽地想起來了。他想起妻子順子被奪去貞操的事來,那男人可不就叫石村嘛。順子的親戚,自打和御木結婚起就再也沒有來往過。
  新婚旅行之夜,聽順子說,石村家父親死了,順子去幫著守夜。石村的兒子兩日沒怎麼合眼了,順子像這家人的女兒一樣心疼他,在二樓壁櫥裡空出塊地方,叫他睡覺。被子兩個角都抵滿了的狹小地方,那兒子忽地一把抓住順子的手,把她拉過去。順子沒有叫。這時已過了深夜3點,順子沒回家,一直幹到了早上。順子並不討厭石村家的兒子;只是那傢伙,在給父親守夜的時候,還幹那種事,叫人害怕,也感到憎惡。
  御木直到後來才理解:父母親死的時候,又悲傷又疲勞,相反那種衝動反而會更強烈,有可能會失去控制的。順子當時也疲勞,又抱著同情,說不定什麼地方不注意引起了那兒子的衝動吧。說是這樣說,可第一次聽順子說是在給父親守夜的時候,御木還是大大吃了一驚的。御木現在還記得他當時的想像:石村要不是那樣粗暴,順子傷感的同情也許會發展成愛情,同他結婚的吧。
  這個叫石村的姑娘為什麼要見御木呢?也許不是找御木,是來找妻子的吧。假如真這樣,還虧得招待沒去通報妻子而是來通報了御木呢。
  等新郎同學的預定祝辭全結束了,御木站起來出去了。
  石村姑娘正像招待叫她「姑娘」那樣穿著不時髦。看上去像是為了出門才梳了梳頭似的。眼裡無光,相貌倒挺好。像十六七歲的樣子。
  姑娘覺得出來的是御木,可御木通報姓名之前她沒做聲。
  「我是御木……」
  姑娘遞過來一封信。信封正面背面什麼都沒寫。真給御木想中了:是來討錢的。信中寫著,石村患結核病,臥床多時,還用了「命在旦夕」之類的話。瞧著那姑娘無神的眼睛,御木腦子裡忽地掠過,眼前這姑娘該沒有傳染上吧。
  「來,來,到這兒來……」御木把她引到稍寬敞些的地方。
  「你坐下吧。」
  「好。」
  姑娘有些戰戰兢兢地坐在大皮椅子上。白白細長的脖子低垂著,嘴唇的形狀很好。
  御木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順子要是沒和自己結婚,和石村結婚也會生下這姑娘的。沒這可能。這閨女有和順子不一樣的另一個母親。順子和石村結婚也該生出和這閨女不一樣的另一個孩子。
  御木這種奇怪的同情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你媽媽呢?……」
  「是。」
  「健康嗎?」
  「我媽媽現在不在家。」
  御木從沒見過石村。新婚旅行後,再沒有聽妻子說起過石村。當然也沒問過石村妻子「健康嗎」的話。御木從沒打聽過石村的家庭情況。
  御木把隨身所帶的錢裝進石村的信封裡。姑娘說了聲「謝謝」,接了過去,看上去姑娘知道自己是被差來要錢的吧。石村差這姑娘來要錢的時候,該會對孩子說自己同御木夫婦是什麼關係呢?大概說是親戚吧。也可能說順子是他過去的情人吧。兩者並非都是沒影子的事,可怎麼說也沒有向御木夫婦要錢的道理呀。石村信的抬頭只寫了「御木」,既沒寫麻之介收、也沒寫順子收;不知石村怎麼說的:是讓把信交給麻之介,還是讓偷偷交給順子。就是順子,自從那人在父親守夜日出了那種事,也早就把以後能在經濟上接濟他的親戚關係斬斷了,窮極潦倒的石村是把那事當成要錢的把柄吧。不管怎麼說,能來要錢,對御木夫妻來說,總不能把石村當成毫無關係的外人吧。
  御木坐在椅子上目送離去的石村姑娘的背影。心裡留下一絲後悔:自己應當拒絕才是啊。
  他回到宴會席上,順子正在用湯匙攪拌著咖啡裡的砂糖:
  「新郎說他喝咖啡喜歡不放糖……那新娘也正發愁著要不要放糖呢。」她從新娘胸前探出腦袋對御木說。
  「誰說的呀,我可一點也不發愁。我一直是放糖的呀。波川那是裝腔作勢呀。」
  順子看到丈夫臉色不好就不做聲了。
  御木催促新郎新娘站起來。新郎的父母親過來,向御木夫婦致謝,然後說:
  「說是就讓兩人的同學送他們到車站,您看好嗎?」
  「好嘛,年輕輕的。」御木回答。
  御木夫婦的車來了,新娘母親把裝飾桌子的花束遞給了順子。
  到大門口來接御木夫婦的媳婦芳子接過了花:
  「啊——好漂亮!」她聞著薔薇花的氣味,「受累了吧。」
  「沒怎麼太累。結婚儀式不錯呀。可還得讓拖到新瀉、福岡去,真有些吃不消。當地也有人能做證婚人的吧。就不能叫當地的?……」順子看著御木說。
  「那可沒辦法拒絕人家。說是御木夫婦做證婚人的消息早發出去了。順子不是沒去過新瀉嗎?權當去旅行吧。」
  「聽說我們的車旅費全由大裡家包了。心裡不好受,玩也沒心思。電視裡也放了,北九州的煤礦工人苦得很。結婚儀式在東京舉行過不就好了嘛……」
  「說的也是。」
  順子去隔壁屋裡收拾脫下的衣服去了。芳子也去幫忙。留下彌生照顧御木換衣服。御木把石村的來信團皺,愁著沒地方扔呢。接待石村女兒的是芳子、彌生中的哪一個呢,他想著,問了一句:
  「來過個古怪的丫頭吧?」
  「是、是,來過的。」彌生想起來,「到你那邊去過了吧。」
  「去過了。」
  「我先還以為又是什麼來問要不要女傭的人呢。說什麼都想見見你,看她那樣兒可憐,我就……」
  「是嘛。」
  話頭就此打住了,像是並沒有引起彌生的好奇心。她們看慣了這樣的客人。說是以為「要不要女傭」實在是很瞧不起對方的話,也可見這個家庭經常有沒聽說過也沒見過的女孩子,突然來問「要不要女傭」的事。
  御木並沒有讓彌生別對其他人說。彌生把姑娘來過的事剛告訴過順子,說過也就過去了。御木把錢給那姑娘時也曾想過,給了一次,會不會還有第二次、第三次,永遠沒個底呢?順子知道石村姑娘來要錢,不會給這家裡再引起什麼風波吧。
  見過石村姑娘,回到座位上來的時候,順子在說咖啡裡放不放糖的事,御木心裡覺得異樣,也許不只是變了點臉色,而是臉色不好看吧。二十幾年前,對御木,更確切地說是對順子成為大問題的那個叫石村的人,眼看著要窮死了;而什麼也不知道的順子和新郎新娘一起,討論著咖啡裡要不要放糖的問題。順子並不冷酷,也沒有對石村進行報復。御木一家和石村一家也並不要爭什麼高低,順子不是什麼勝者,石村也不是什麼敗者。
  御木往彌生端來的紅茶中,自己倒了些威士忌,慢慢地喝著,一邊看著彌生在那裡把花分開,插在一個個花瓶裡。只有她是順子養的女兒呀。
  御木自己也說不清楚,看到石村姑娘時,怎麼會湧出什麼「順子和石村結婚的話會生出這姑娘來的吧」之類的奇怪想像的。
  「洗澡水準備好了。」芳子跑來叫道。
  「我喝完這個就去。叫你媽媽先洗吧。」
  「媽媽已經洗好了。」
  「是嘛。」
  過了三四天,上午10點。
  「那姑娘又來了。」彌生跑到書房裡來報信。御木趴在桌子上,一下子什麼也沒說。
  「說是來給父親賠不是的。」彌生稍停了一下說,「我去叫她下午再來吧。」
  「不,讓她在大門口,我去。」御木站起來去了。石村姑娘低著頭,一隻手摸索胸前的扣子。
  「我實在太難受了,特意來向您道歉的。」
  「道歉什麼?……」
  「說父親病了都是吹牛。爸爸沒生病。」
  「上當啦!」御木想,「真這樣,傻乎乎的,還不如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好。」
  「是你父親叫你來道歉的嗎?」御木輕輕問了一聲。石村姑娘搖搖頭。臉色變了,可沒哭出來。
  「那樣的話,你不來道歉也沒關係。我對令尊大人的病,並不關心……」
  「對不起。我,回去後,父親告訴我原委,我又難為情,又痛苦,真想去死。那錢我一定掙了還給您。」
  「你有這份心思就夠了。錢不還也不要緊……你自己想好來這兒道歉,已經足夠了。」
  「謝謝。」說著,還像一點不想走似的站著。
  「就這樣吧。」御木催了一句。
  回到書房坐下,又想起剛才石村姑娘說的「原委」來,「指的就是守夜那晚上順子的事囉。」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44:13



  御木結束了新瀉、福岡的「證婚人大巡迴」坐船回到了瀨戶內海。從福岡又去別府溫泉轉了轉,這才乘上了去大版的船。新郎新娘也一起去了。
  「你們三次新婚旅行呀。」御木的話一出口,新郎波川就接上了口:
  「讓先生您做了三次證婚人祝辭。讓我欽佩的是,三次您都說了不同的話呀。」
  「嗯,這祝賀的歌呀,三遍才抵得上高砂屋唱一遍。與其說三次不同的話,還不如讓高砂屋唱一遍更有婚禮氣息,還會產生讓人屏息聆聽的效果呢,那就更符合傳統和習慣啦。」
  「不用傳統形式的證婚人致辭,新瀉和福岡的人也挺歡迎嘛。你說呢。」波川徵求新娘的同意。不用說,公子點了點頭。
  「證婚人祝辭也有些規矩吧,我不太懂那一套。」
  「在福岡您說的那些話,讓我臉上燒得不行。」公子說。
  「就是婚禮早上,新娘還給新郎打電話的事?……」
  「什麼穿著旅館的睡袍,束著腰,頭髮裡捲著黑布條什麼的,說這些幹什麼?」
  「比這更懸的還有呢……」波川搭了一句。
  「『三年戀愛的結晶,我看兩人戀愛中像是都沒有情敵,三年裡,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您這樣說的吧。說說看,這話怎麼理解好呢?」
  「我只是說兩人的戀愛明朗、純潔,沒別的意思。」
  「是嗎?不是『沒有情敵的戀愛沒勁』的意思嗎?讓人覺得她、我,這三年裡除了我們倆沒被其他人喜歡過……」
  「沒有這意思。你們被別人喜歡,可你們不去回應,情敵不就出不來了嘛。」
  公子低下頭小聲竊笑起來。
  去別府是公子父親大裡的安排。他想既然已經到了福岡,就讓新婚夫婦去一次別府,再坐船玩玩,同時也是為了犒勞犒勞證婚人,希望御木夫婦同行。戀愛超過了三年,新婚旅行也已是第三次了,御木覺得不大再會妨礙小夫婦倆的親熱,而且和他們一起彷彿很快活似的,於是,就打消了從福岡直接坐飛機回東京的念頭。在神戶上岸後,和波川夫婦分手,御木夫婦該順道去一趟京都。
  可誰知在福岡遇上了御木的同窗舊友——福岡大學的教授出水。久別重逢,懷舊之情洋溢,出水說什麼也要陪他們去別府。波川、公子在這個出水教授面前顯得有些拘束,畢竟兩人都還是學生嘛。
  福岡到別府坐火車去。出水不去的話,正好四個人面對面坐在一起;出水一來,新郎或新娘得有一個要被逐出四人席,小夫妻倆不願意就一同去找別的座位了。
  出水對第一次見面的御木妻子講了許多他們學生時代的故事。儘管只是御木的妻子,可順子聽著聽著彷彿自己也非得成為故事裡的一員不可似的。
  「是嘛。第一次聽到呀。御木學生時候的事,從來就不對我說呀……」順子應付著。
  「我可是早就忘得乾乾淨淨的了。自己忘了自己的事,別人倒給記住了,多奇怪呀。」御木說。
  「老朋友嘛,就是這麼回事囉。你也會記著我忘了的自己的事吧。可是呢,別人大致是弄混了記住的吧。」出水笑著說。
  「太太,我的話也靠不住喲。記憶和追想本來就不確切,什麼時候又走了樣也不知道。一個月前,開了個九州同學會。和我現在一樣,大家說了好多好多過去的事。有個故事多少有些走樣了,可誰也不去糾正它。明明知道錯了,可還是添油加醋,錯上加錯,漸漸變得有趣起來,於是,更覺得過去是多麼值得懷念吶。」
  「也許是吧。」御木附和著。
  「從那個同學會上批發來的故事可多呢,到別府的旅館裡再說給你們聽吧。」
  於是,出水稍微停了一下嘴,可不一會兒像是又想起什麼來,冷不丁冒出一句:「問一下,你現在的對手是誰?」
  御木愣了一下。
  「對手?指情敵什麼的?……」
  「是啊,是啊,你在證婚人發言裡也提到過的吧。」
  出水作為市裡文化方面的人,也被請去赴結婚宴席了,「情敵嘛,有也罷沒也罷,說來話長。我說的是你生活上的對手,工作上的……」
  「啊?——」御木讓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就是說,你們作家群裡的對手啦,競爭對手啦。」
  「沒有吧,這樣的人……」御木回答說,「沒有哇。我們的工作既沒有勝負,也沒有等級嘛。」
  「這種情況,我是英語系教師很清楚,你們的世界裡,生存競爭難道不激烈嗎?」
  「一點也不激烈。不可能有生存競爭呀。我沒碰到過這樣的競爭嘛。高中考試以來,我像是沒有和誰為了什麼競爭過。入學考試嘛,那可是沒辦法的,可不清楚對手是誰,怕是罪名很輕吧。沒有那種把對手弄掉,自己進去的惡意嘛。從那以後,我再也不記得和人有過什麼競爭了。」
  「你這樣想的話,可是真幸運呀。」
  「幸運還是不幸,不知道。是啊,讓你這麼一說,也許有好處。」
  「有好處的喲。不感覺到生存競爭,是啊,也算成功者的寬心話嘛。你既有才能,又有個性……」
  「你過獎了。我覺得只有勤勉罷了。不是人們所說的天才出於勤奮,而是庸才的勤勉。可是我從不妒忌羨慕別人的才能。沒有這種必要。我真心欽佩別人的工作,這是我們勤勉的基礎嘛。這和會計科科長一個人,英語系主任教授一個人的情況不一樣呀。你看,性質完全不一樣的人,爭搶一把交椅,也許是奇怪的事吧。剛才你說過情敵的話吧,譬如有兩個男的搶一個女的,那麼,這個女的要哪個男的,可以說關係到她的一生。可是,兩個男人不管哪個坐上會計科長的位子,而他一生的工作也不會有什麼大變化。」
  「信口開河呀。」出水歪著嘴笑了,「自由職業裡也有職業病吧,你這樣的大概哪裡麻痺了吧。」
  「麻痺?你不就問我有沒有好對手,競爭對手嗎?我不就是只說了心裡沒有嗎?你不信我的話?」
  「我可沒說不信呀。你如果沒有競爭、沒有嫉妒、沒有羨慕,那你對於人也感覺不到敵意和憎惡了嗎?」
  「是感覺不到呀。」御木當即明確地回答,「對於特定的人,真的沒感覺到過。」
  「嗯。那你很寂寞吧。對人會憤恨會憎惡,那可是人的長處呀。」
  「會憤恨,會憎惡,當然是好事囉。當你有了敵人的時候……可我只說了沒有,其實倒也沒想過有什麼寂寞。只要沒有寂寞,那就能樂天地生活了,我老想,不厭世難道不就是我的缺陷嗎?」
  「也許是個缺陷。厭世的、樂天的離別,大概不會有這種事吧。你還是一種麻痺,難道不是被害妄想的反妄想嗎?」
  「是啊,妄想的話,沒有妄想就是妄想呀。很久以來,在人際關係上,真是沒有被什麼妄想煩惱過。」
  「你該沒忘了道田君吧。」
  「啊?——」御木又稍稍感到措手不及。他想要遮飾,故意對旁邊的妻子說:「那是啟一君的父親呀。」
  順子水靈靈的眼睛上的眉毛聳了一下,點了點頭。過了40歲,只有這深深的瞳仁還給人留著些年輕的印象。17歲結婚時的順子老要目不轉睛地盯著丈夫看,也許御木正在想這個呢。
  啟一受御木的學費資助,四年前大學畢業了。現在也經常隨便地出入御木的家庭。旁人見了都以為他要和御木女兒彌生結婚呢。因此,順子也從丈夫那裡聽來:啟一的父親大學畢業那年自殺了,他母親也追隨其後自殺了。
  「啟一是道田的孩子吧?」出水問了一句。
  「嗯。是個優秀的青年,常來我家玩……」
  「常到你家來玩嗎?」出水著實感到意外,鸚鵡學舌般反問了一句。
  「是啊。」
  「嗯。」
  「太太也認識他?」
  「我們全家的朋友嘛。」御木代替回答了一句。出水像什麼話頭一下卡了殼似的,做出吃驚的表情,沉默不語了。
  御木又開始想自己的事,他沒想話題裡的道田,卻想著今天早上做的一個夢。
  那個夢是從御木和一個叫早見的作家的太太站在銀座一家一流西服店櫥窗前開始的。好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兩人在那裡站著。櫥窗裡擺著像是新近從英國來的料子,時髦的春天的料子。「真不錯啊。」看著想著,「早見幹什麼去了?」御木心裡想著,嘴裡沒說出來。他叫太太一起進去看看,太太也就跟進來了。御木在店裡看著料子,忽然回頭一看,只看到早見太太抽出幾條春天用的薄薄的圍巾,蘇格蘭產的,或是捷克斯洛伐克產的。這家店是男裝專賣店,該沒有女性用品的,可夢中卻有。早見太太像是很喜歡又拿不定主意。
  「我給你買吧。」突然,御木開口說,「這些東西,我給你買。」
  早見太太什麼也沒回答,什麼反應也沒有。
  「這些,多少錢?」御木問店員。
  「兩千七百元。」舌頭像是轉不過來似的,發出「嗡嗡」的聲音。
  「呃?」
  「兩千七百元。」
  這個店的東西該是很便宜的。
  「多少錢?」
  店員問煩了,擺著架子乾脆不回答了。高級店裡的人老在顧客面前耍態度。
  御木氣死了。正想對他說「去叫老闆出來」,夢醒了。
  醒了之後,讓御木怎麼也想不通的不是買到買不到那些圍巾,而是怎麼會想起來要給早見太太買圍巾的。怎麼想都想不過來。早見是個比御木大十幾歲的作家,幾乎不碰頭。太太也只是見面知道,從沒說過話。她不是什麼好看的女人,又是中年發福。平常,早見太太從沒在腦子裡出現過,怎麼會兩人一起站在西服店的櫥窗前,還想給她買圍巾什麼的。為什麼早見太太會成為夢的對象呢?御木想來想去想不出來。要給早見太太買圍巾時,心血來潮之類的情緒一點沒覺得,什麼也不為,反正是想給別人妻子一些東西吧。沒有人讓御木給早見太太送過東西呀。可那清清楚楚兩千七百元的標價又是怎麼回事呢?夢就是再無聊,也該是與自己稍稍有關的人出來吧。
  夢見早見太太,實在是料想不到的,這反而使御木對夢更在意了。兩人去過的那店,御木也去做過兩三回衣服,店員也並沒有那樣冷冰冰呀。御木還沒把今早的夢告訴妻子,要是出水不在旁邊現在就想和順子說。怎麼聽到出水提起道田,就又想起夢來,御木自己也不知道。
  出水用大拇指和食指摩挲著自己的小鼻子:
  「道田的孩子成了你家的朋友,怎麼說呢,人生的變遷,時光的流逝,真奇怪呀。」
  「沒什麼可奇怪的。」
  「你不是把道田君當成對手的嗎?你說你高中入學考試以來,沒有過什麼競爭,那道田也沒被當成對手囉,那可就更慘了。他是和你競爭才死的呀……」
  「沒有人會為了和人競爭去死的。」
  「道田對你充滿了嫉妒、羨慕、敵意、憎惡——你現在所不需要的情緒,所有對抗心都讓他受不了才自殺的呀。」
  「死人沒嘴,什麼也說不了。」
  「遺書上滔滔不絕地寫著呢。給你看了不好,就沒讓你看,你該聽誰說過吧。」
  「遺書這種東西靠不住。自殺者總把自己打扮成悲劇人物。那是最後的自我辯解呀。自殺者有一種心理:遺書像絕對真實的東西,一定能讓人相信,於是,他想試著用來遮掩虛假。」御木用稍強硬的口氣說。他內心不快,舊傷隱隱作痛。
  「和你競爭失敗,也是虛假的?」
  「我不記得和道田君競爭過。沒輸也沒贏。」
  「嗯?他懷疑自己的才能,把你當做對手來考慮,結果成了逃避到死亡裡去的弱者,你全不知道……」
  「是英國吧,有一本關於『自殺者遺書的虛偽』的研究書吧。」
  「文學家的?……」
  「是啊。」
  「我不知道……」
  「那就來看法國吧。隆普羅佐夫的《天才論》,當然也算一種偶像破壞論囉,撒謊的人自殺,也算是那本書的一個結論吧。也就是說:自殺對於自身是最大的撒謊。」
  出水的臉讓香煙包裹著,瞪著御木說:
  「真是最大的撒謊嗎?第一次,給御木麻之介最大讚美的是道田的那份遺書喲。這也能說成是最大的撒謊嗎?道田的兒子長大以後會讀他老子的遺書吧。於是,他會尊敬你吧。道田在遺書裡沒寫一句抱怨你的話,他沒有抱怨的理由嘛……」
  「道田的兒子好像沒讀過那份遺書吧。道田的父親沒把它燒了嗎?」
  「反正你照顧了道田的孩子,可見你們緣分很深。道田割開手上的動脈,跳進大學裡的游泳池,那是在二十五年前吧。」
  御木沒做聲。御木想起了道田死後,他情人自殺的情景:服了安眠藥死去的母親身邊,睡著一個嬰兒。三四個道田的朋友一齊去給道田的情人送葬。御木也去了。道田的母親把抱著的嬰兒讓學生們輪流抱一下,御木也抱了。他就是啟一。那死去情人的臉仿佛變得更年輕了,靜靜的,美極了。學生們對這情人留下孩子,追隨道田而去,對道田的死懷著一種無盡的哀思。情人家裡很窮。
  御木也想過讓女兒彌生和啟一結婚的事。
  到了別府,新婚夫婦趕快像逃出地獄般地出門去了,出水也回了自己房間,剩下御木和妻子兩人在房裡。
  「啟一的父親真和你那樣競爭過嗎?」妻子問。
  「都是傳說。二十五年過去,傳說就生出來了。」御木極力否定,心裡只剩下被冬天陰雲籠罩的天空吸過去似的感覺。
  競爭心、對抗心,還有嫉妒、羨慕、敵意、憎惡,如果這一切語言表現的感情真的沒有了的話,那麼,不就成了無能的人,殘廢的人了嗎?御木自己也認識到了。洗完澡,去吃晚飯時,御木想:「出水又會帶些什麼話題來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44:42



  京都旅館的女主人帶御木夫婦去房間,像是特地引御木夫婦看什麼東西似的,她從二樓的走廊上眺望著庭院。
  「看什麼?」御木問了一句。
  「鳶會來討食物吃的,今天下雨,大師傅還沒拿出去吧。常叼著雞頭去呢。有一回呀,看它拎著很長長的東西在飛,你猜是什麼?一根雞腸子……」
  御木剛坐下,怕麻煩不願站起來,伸長脖子說:
  「食物放在院子當中?」
  「是啊。正好是現在這時候,要飛下來了。就是那鳥也很懂事的,不給它東西吃,它就圍著廚房上面叫,像是在催你快拿出來似的。」
  「是背面東山上的鳶嗎?」
  「是啊。」
  這「鳶之旅館」的女主人像是很希望御木夫婦看一下。
  庭院裡大草坪周圍,種著樹。圍繞著草坪的路邊,恰當地點綴著些石頭。
  鳶沒有等來,女主人先下去了。
  這裡像是戰後把誰家的私房改建成的旅館。
  「你一點不累嗎?真想趕快洗個澡。船裡的淋浴是鹹水吧,洗過後一點也不覺得舒服。」順子說著,「可是,第一次坐船旅遊,真快活呀。」
  「說是坐船旅遊,不就在船上呆了一夜嘛。」
  「新婚夫婦也像很快活似的。」順子沉浸在回憶中,微微笑著。
  新婚夫婦,同他們在神戶分的手。波川和公子坐火車回東京去了。
  「瀨戶內海,昨晚真寧靜呀。」
  「是啊。」
  「他們倆現在大概在火車裡睡覺吧。昨晚閒扯到3點以後才睡的吧。」
  結實的御木也因幾天來的睡眠不足而犯困呢。
  「公子那孩子可真是個爽快人吶。會喝酒呢。問她在大學裡都幹了些什麼,她說淨研究波川來著,真沒治了。你說,『那請發表研究成果』,她回答,『好吧,畢業論文,發表囉。』接下去說了那麼些波川的故事。」
  「順子話也多起來了嘛。」御木想著,說了一句,「旅行時你不是什麼也沒說嗎?」
  「是嘛。福岡大學那朋友出水先生,一直說到別府,我像是被傳染上了喲。」
  「二十年的話都說完了呢。」
  「根本不顧我和公子他們,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送到船上,還跟你嘮叨個沒完。我和公子對看著,話也插不上呀。」
  「過去高中朋友的關係很特別的喲。現在的高中可不一樣。」
  「證婚人的太太不能多說話,完成任務了吧,這回又讓出水先生把話都給講了去喲。」
  說的也是,旅行中,順子和丈夫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少。話也少得出奇。
  東京出發時,新娘的父母親、新婚夫婦囉囉嗦嗦一大串;旅行中又忙著充當證婚人;歸途中到昨天為止一直和新婚夫婦在一起。而旅行快完的時候,竟只有兩個人了,御木也像一下子鬆下來似的,迷迷糊糊地無精打采。一股說不清的寂寞感悄悄爬上心頭。
  「什麼時候回家呀?」
  「不就是明天嗎?」
  「明天?真不知道幹麼還來這京都轉。早知道還不如和新婚夫婦一起回去得了。」
  「不是那麼回事喲。」說著,順子拉過包,拿出別府的明信片瞧著,「公子說她專門研究波川,那話可真有趣呀。」
  御木坐起來說:「鳶鳥來囉!」順子也望著庭院。
  鳶飛下到草坪的當中,那裡像是老放食物的地方。它不是低著頭找食物,而是昂著頭,稍微動一動。能看到它腳上也長著羽毛,個頭比想像的要大。它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大概是在想,今天怎麼沒有食物呀。然後它低低地飛起來,飛到院子的樹叢裡去了。樹叢中傳來小聲而短促的鳴叫聲。
  御木夫婦倆不做聲地瞧著院子裡。京都的小雨真美。
  順子不再說公子,說起了道田。
  「真像出水先生說的,啟一的父親和你那樣競爭過嗎?」
  大前天,在別府的旅館裡,順子問過相同的問題。那時,御木告訴她是傳說,今天也還是否定:「出水自己大概現在正和誰苦苦競爭著呢。也許他把自己的苦惱假托在過去的回憶裡了吧。回憶出來的事根據他個人的愛好,添油加醋。」
  「啟一的父親真寫過那樣的遺書嗎?」
  「出水也說了,遺書虛飾的地方很多。25歲左右,年輕輕自殺的文學青年寫的遺書不可全信。那女孩子也像是身著盛裝,化好妝去死的。」
  「啟一的母親,追隨著去死以前,要是讀過他父親的遺書,該不會是恨著你而去死的吧。」
  「叫是叫母親,實際上比現在的啟一還要年輕得多。」
  「啟一的祖父、祖母又是怎麼看待你的呢?啟一到我們家來是在他祖父、祖母去世之後吧。」
  「是啊。」
  「你照顧啟一,讓出水先生說成和死人緣分很深,我聽了真有些倒胃口。」
  「我可是尊重緣分的呀。」
  「隨便什麼人說了什麼話,都好來投靠了。」
  「你說的那叫『緣故』,不是『緣分』。」
  「啟一這孩子,我是想到還有彌生的事,才考慮資助他的。」
  「彌生的事?……」
  御木沒有急著向妻子打聽彌生是不是喜歡啟一,他們兩人之間有沒有什麼約定。
  這時,女招待跑來說洗澡水準備好了,道田的話題就此打住,御木心想:來得真是時候哇。
  在九州,和出水談起道回事的時候,御木對出水說的一一否定了,他曾擔心到了京都,妻子又會重新提起道田的話題。
  過去的所有記憶,讓那個人的現在插進去了。關於道田和御木之間發生的事,二十五年過去後的今天,當事人御木和第三者出水根據各自截然不同的記憶來作解釋,當然沒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出水編了個動聽的傳說罷了。
  在別府,吃了晚飯後,聽出水又說起道田的事,聽上去,御木和道田之間的事,出水比當事人御木還要記得清楚,御木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在九州大學教書的出水,也許比在東京的御木過著更單調的生活吧。況且,他又呆在外地,那就更懷念東京的學生時代,也有更多的時間來回憶過去的時光了,在報上、雜誌上看到御木的名字,也許出水回憶御木的過去要比想像御木的現在要多得多。
  另外,人碰到倒霉事總是努力想忘掉,於是,對道田的記憶當然御木要比出水淡漠得多了。御木是根據自己想得通的意思改變著記憶的。別人的記憶固然不可信,自己的記憶其實也是不可信的。
  到了別府的旅館,一時分開到別的屋子去的出水,吃晚飯前又來御木的房間裡坐下,說開了:
  「你那時沒有道田要自殺的預感嗎?」
  「當然沒有。」
  「是嗎?」出水有些懷疑地說,「你不是解釋說,道田和情人有了孩子,可又不能結婚,這才去死的嘛。」
  「有這麼回事嗎?……」
  「是這麼回事嘛。我記得當時我還反駁了你呢。孩子生下來之前也許還說得過去,可孩子生下來了後,道田應該活下去的。另外,那情人是跟在道田之後才死的囉,如果真是因愛情而死的話,他不會一個人先去死,總該兩人死在一塊吧。我當時是這樣說的呀。現在想起來,你當時的想法好奇怪啊。」
  「他那情人可漂亮著呢。」
  「是她的孩子,道田的兒子肯定漂亮吧。在死去的母親身邊,你不也抱過那小毛頭的嘛。」
  「嗯。」
  「我好像還能看到當時的情景呢。包著那孩子睡的蠟燭包的花色都還記得呢。是冬天吧。那小毛頭穿著小紅棉襖,那上面還畫著菊花呢。還有一個月,道田就要畢業了。對自己的才能絕望,也許早了點。可那也是因為有了你這競爭對手,他的眼中釘的緣故。」
  出水的糾纏不休,讓御木皺了皺眉。
  御木其實並不是要補償什麼過去的過失才資助道田的兒子的。他從來不認為道田的死與自己有什麼關係。
  跑到九州,像被淋上了些莫名其妙的惡水;來到京都,這回又叫妻子順子揪住不放。
  出了浴室,夫妻倆稍微午睡了一會兒。
  「啊,夢見彌生了。家裡該沒事吧,想回家囉。」順子說。
  「怎麼樣的夢?」
  「記不清了哇,彌生在爬很高的石台階,半路停下來往下面張望,好可怕呀。覺得可怕的不是彌生,而是我。啟一像是沒出現。」
  「什麼事也不會有。」
  「這京都旅館,我告訴過彌生,要有事她會打電話來的吧。」
  順子黑眼睛裡浮起一絲飄忽不定的不安情緒。
  御木也有些不放心。出來旅行快一星期了,有規律的生活節奏都被打亂了。本想出來休息一下,結果也沒休息成。
  「好容易來到這闊別多年的京都。」
  「我可是討厭出門的。你沒勁了吧。你帶上彌生,再來一趟也不錯呀。彌生結婚後就不可能再旅行囉。」
  「彌生是彌生,沒有什麼為了女兒母親不能來京都旅行的道理。好太郎和芳子不是在家嗎?」御木說著,可也不想去雨中的京都哪裡看看。他想,高中的朋友,和出水、道田他們也是朋友的人,在京都有沒有呢?真想聽聽道田的事。對於道田的死,別的朋友大概會有不一樣的記憶,不一樣的解釋吧。
  可是,就只上街吃了頓晚飯,回來早早安歇了,第二天,坐「燕子號」回了家。
  大門口出來迎接的是芳子。順子忍不住問:「彌生呢?……」
  「嗨。」
  「彌生在家嗎?」
  「在家。」
  「是嘛。」順子這才鬆了口氣似的看著媳婦,「別府轉轉,京都跑跑,太久了喲。芳子在家受累了吧。」
  「不,不,沒有。」
  「我們不在時家裡有什麼事嗎?」
  「呃。來過的客人和電話都記在本子上了。」
  「說起客人,啟一來過了嗎?」
  「噢,來過了。」
  順子換衣服之前,在客廳裡坐了坐,像是十分在意彌生怎麼還不出來。「彌生,彌生,爸爸回來了喲。」她忍不住叫起來。
  「『爸爸回來了』,怪了,媽媽還沒回府呀。」御木說。
  「聽到我聲音自然知道我回來了嘛。」
  彌生還是沒出來。她和哥哥好太郎就兄妹倆,哥哥娶了媳婦後,她在家裡老是繞著父母親轉,到現在還不露臉,確實有些奇怪。
  順子又叫了兩聲:「彌生,彌生。」自己站起身進去了。
  順子一去就不出來了。御木也想看看彌生的屋子,可一進書房,看見房裡堆了許多郵件。
  芳子拿來不在家時來客和電話的記錄本。看來,有些電話是彌生接的,記錄裡混著彌生的筆跡。
  芳子在御木的桌子旁邊坐下,把寄來的郵包裹上的繩子一根一根解開。這種事情芳子做起來十分仔細。御木看了後想,拿把剪刀一剪不就完事了嗎?有時真有些覺得累贅。
  「和彌生的字放在一起,我的字好差勁……」
  芳子的字寫得並不壞,只是沒練習過。彌生可是御木讓她用籐原出的「假名描紅簿」練習過。漢字也用「行成的和漢朗誦詩集」那樣的書練習過。
  戰後,學校不上「習字課」,當時社會上也還沒安定下來,御木就對女兒說,每天練半小時的字怎麼樣,少女時的彌生還真那樣做了。
  「看到彌生字的人都會想,彌生是怎樣漂亮的姑娘呀。」御木常鼓勵她,彌生的鋼筆字寫得比御木還要漂亮。
  「來客記錄中沒有啟一君的名字嘛。」
  芳子只是遲疑地回答了個「是啊」。
  啟一是這個家庭的常客,御木夫婦不在家時,啟一就明顯成了彌生的客人,不往本子上記也是情有可原的。
  芳子解開繩子,這回又開始把包裝紙仔細地一張一張擼平疊好,這時,順子進來了。
  一看順子像有話要對御木說的樣子,芳子就夾起包裝紙出去了。
  「彌生還是出了事喲。」順子說,「還說太難為情,沒臉出來。」
  「難為情?什麼事?」
  「說是和啟一解除了約定。」
  「有過那種約定嗎?我好像沒答應過什麼嘛。順子你早就知道了嗎?彌生告訴你,對我保密嘛。」
  剛才聽說彌生難為情得不肯出來的話,御木腦子裡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別是咱夫婦出去旅行,女兒在家失身了吧,原來就是和啟一的口頭約定的事嘛。
  「我以前也沒聽彌生說過呀,可我老覺得會是那麼一回事的。你不是也這麼想過嘛。」
  「那麼,是怎麼一回事呢?」
  「彌生見了我就哭,搞不清楚喲。為別人女兒結婚跑那麼老遠去做證婚人,回到家,自己女兒的婚約吹了,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不能說我們外出旅行讓婚約吹掉的吧。」
  「那九州朋友說的話不吉利呀。該不會是啟一打算為父親報仇,欺騙我家的彌生,再把她甩了吧。」
  「別說傻話了!」
  「找彌生來好好問問,你聽了再找啟一好好聊聊吧。」
  「就這樣吧。」御木回答著,眼前浮起啟一的臉來,跟著,道田和他那情人的面容也模糊地出現了。
  「把彌生叫來吧。」
  御木想見見現實中的女兒的感情很強烈。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45:08



  屜原忌辰紀念那天,御木去弔唁了。已經有幾年沒去了,他走進茶室時看到掛著吊茶爐,心想:真繁瑣啊。
  「請隨便坐。」屜原的遺孀鶴子說,「我,喜歡這屋子,就這樣佈置了……」
  壁龕裡掛著屜原的照片。
  御木不能不看看那照片,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心裡撞了一下:
  「好年輕啊。什麼時候照的?」
  「三九、四十時候的照片。以後丈夫的正經好照片就沒有了,大多都是和什麼人一起旅行的照片……」
  「告別儀式時的那張呢?」
  「呃——那張我不喜歡。比這張後拍的……」
  女兒三枝子端來了點心盤。
  「我家裡自己做的,蓮藕小倉卷。」鶴子插進嘴來。
  「啊?」
  有這樣名兒的點心嗎?是鶴子自己想出來給取的名吧,將藕捲起來包上豆沙,薄薄地切成片,藕片的洞眼裡塞滿了豆沙。
  三枝子像是去沏茶了,御木往那邊一看,這才看到鐵的風爐、壺都是蓮花形的。
  今天是亡夫的忌辰,所以才特地做了蓮藕的點心吧。
  那邊風爐和壺的蓮花,一點不讓人感覺到念佛的沉悶氣氛。
  「真有些浪漫氣息呀。」御木說。
  順著御木的視線,鶴子覺察到御木在注意風爐和壺,「是嘛,是『天明』的貨。個兒稍微小了點,很可愛是吧。」
  「真是羅曼蒂克的形狀。」
  風爐上,蓮花的花骨朵半開半閉,正好抱著壺底。蓮葉一葉一葉攤開,邊框全切成花的形狀。筒形的壺底讓蓮葉包裹住,上方也是蓮葉舒展。
  這風爐和壺裡透出淡淡的氣息,像在訴說一個牽腸掛肚的古老故事。相比之下,壁龕裡的那張照片就顯得過於誇張,本來就不慣坐在茶室的御木,感到氣氛很不協調。
  御木是屜原的好朋友,所以他不該忘記。可隨著時光的流逝,屜原其人、屜原的容顏,已經相當淡漠了。
  忌日這天上門,當然是來緬懷屜原的。在屜原住過的家裡見見未亡人,能更多地想起屜原的一些事來吧。在這小茶室裡看到屜原的大照片,御木不覺清晰地想起屜原。遺孀鶴子和朋友御木對屜原記憶的淡漠,隨著年月的增長,有很大差別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儘管如此,鶴子還是一直把亡夫的大照片掛在壁龕裡,天天望著,御木心裡真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撞擊著似的。假如這是一幅油畫肖像的話,也許不會有這種感覺吧。
  「44歲去的吧。」御木說。
  「是啊。算起來,42歲那年該是大凶,要得大病的,總算好好地過了42,他卻說,我看上去比別人年輕,44大概相當別人的42吧,這話還是44那年正月說的呢,果然就說中了呀。」
  「是嘛。」
  如果現在還活著的話,和御木同年也是48歲。
  「三枝子,到這邊來。」鶴子叫道。
  三枝子曾一度出去了,又返回了茶室。這姑娘像父親而更像母親。就是坐在亡父的像前,也沒有活脫脫像的地方,仔細看有些地方像的吧。
  「御木先生,三枝子也長大了吧。」鶴子的口氣,像是要讓御木想起屜原剛去世時的情景,「我把她父親的事全告訴她了。」
  「是嘛。」
  「那個人,今天怕也會帶著孩子來喲。」
  屜原死以前三四年間,離家出走,和別的女人一起過日子。在醫院裡一死,遺骨當然由鶴子領回家了。御木作為朋友也介入了那事,對遺骨回妻子家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連那個叫廣子的女人也沒提出一句抗議。
  鶴子允許廣子和她的兒子廣仁一起跟著來家裡。
  「御木先生,能不能幫忙對他們說一下,告別儀式上請他們別擠在家屬的行列裡。」御木讓鶴子硬塞了個沒勁的差使。
  那時,廣子的孩子還只有四五歲,屜原從廣子名字上取下一個字,取名為「廣仁」,御木想起來,他是摸著廣仁的頭,向廣子傳達鶴子意思的。
  遺骨運到家佈置好,相約而來的人們開始燒香,最後,廣子牽著孩子的手走到前面,人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這安靜不用說是同情廣子和她孩子的反映。正想看看廣子究竟怎麼樣了,廣子已經不見了,守夜的時候也沒再見到她。
  其後,廣子為安身之計什麼的,來找過御木幾次。後來便幾年沒有見面。
  御木想:鶴子說把父親的事全告訴女兒了,大概就是指廣子的事。可是,父親死的時候,三枝子已經十四五歲了,父親三四年不在家,她不該不知道叫廣子的女人和那個叫做廣人的孩子呀。
  聽鶴子說,屜原的忌日裡,廣子也許會帶著孩子來,御木有些意外。
  什麼時候鶴子和廣子即使和解不了,也能緩和敵意嗎?
  隨著屜原之死,最初引起爭並對象的肉體消失了,三枝子和廣仁又是失去父親的姐弟,那麼,鶴子和廣子也許也不是沒有考慮最親近關係的可能吧。近二十年的結婚生活,已經和自家的父母兄弟關係疏遠了,說不定不會成為憎恨亡夫情人的鶴子吧。
  可就御木的感覺,屜原一死,兩個女人和解之路真像是斷絕了。內心不是還充滿了敵意嗎?鶴子一向不是那種願意寬容丈夫婚外戀的性格。
  「假如那人真的來了,御木先生還是留在這裡的好吧。」鶴子漫不經心地說。也不像請求御木在場的樣子。
  御木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說實話心裡是想看看廣子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可又不願像「中人」那樣看著兩個女人在屜原的照片前會面。如果鶴子或廣子,不管哪一個需要御木在場的話,那他還可以起些作用,可看來兩人之間麻煩的交涉好像已經不存在了。
  屜原死後,鶴子和廣子分遺產時,御木在場。也並沒有到遺產分割那個份上,不用說正妻方是有利的。廣子只是拿了留在廣子家裡的東西,那還是以鶴子給與的名義接受的。廣子的房子雖說也算在東京,可卻是那種聽了誰都不信的,用過去的話說是邊鄙郊外的、一間租來的小屋子。這間屋子裡,只有屜原六十萬的存款和一些隨身的東西。「肯定有別的以廣子或廣仁名義的存款給藏起來了。」鶴子強硬主張,「那種樣子的女人,不可能不考慮將來的。所以才讓屜原沒日沒夜地幹活,屜原不就是給她殺掉的嗎?」
  可廣子不像那種貪得無厭的人,而且,她也不會料到屜原會死得那麼快,她沒有瞞著屜原的存款,看來這話是真的。只有為準備廣仁上學的錢,以廣仁的名義每月往郵局裡存一點。廣子家裡,只有屜原的一本詞典、一雙襪子、一些原稿紙,是御木決定讓不要把這些東西還給本家的。
  「骯髒的東西,我也不想她還回來。」鶴子說。
  屜原家在東京有房產,戰爭時被燒了,只留下地皮;在鄉下,有山林,家境很殷實。屜原每個月給鶴子送去足夠有餘的生活費。
  另外,屜原遺作的稿酬都歸鶴子領取。屜原晚年以他和廣子戀愛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作為他的代表作,在他死後,有三四家書店出書,現在又再版了。普及版上的「解說」也是御木加上去的。那時御木很想寫寫關於小說原型廣子的事,但顧及到遺孀鶴子的面子也就省略了。
  廣子的事,屜原自己詳細地寫在小說裡了。去世以前三四年要去見屜原,人人都在廣子家裡進進出出,根本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但御木生怕遺孀受傷害,還是沒有觸及小說原型的問題。其他人就是寫,也有礙於御木——他是屜原的好友,又和廣子很熟—— 寫起來反而縮手縮腳的。御木只要想到寫廣子,說廣子的時候,眼前肯定會浮出鶴子的影子來。
  那本小說肯定沒錯是屜原寫的,可沒有廣子這個女人,這小說是寫不成的。著作權歸了鶴子,原型廣子什麼也沒留下。廣子在屜原死後,通過以自己為原型的小說版稅,讓鶴子和三枝子得了不少實惠。恐怕廣子、鶴子誰都不會意識到這個問題上去吧。「沒有必要去注意,」御木想,「原型是無償的奉獻嘛。」
  廣子是那本小說的原型,這幾乎人人知道。廣子以前的事,也被毫不隱晦地寫進了小說,也許屜原死後,因這部小說她會有生活不便的時候吧。
  小說裡寫道:屜原第一次看到廣子時,她還在大賓館賬台上工作呢,這以前,廣子有兩個幼小的孩子,和丈夫離了婚,把孩子丟在丈夫家裡。書上寫著,她因忍受不了丈夫病態的妒忌,和丈夫分手的。這恐怕是事實吧。廣子是個美麗的女人。她現在還記著屜原,逢忌日還前來弔唁,可見還是獨身一人吧。
  即使這樣,廣子為什麼要來這個家呢?這房子裡,有屜原的供桌,今天茶室裡掛著屜原的照片,儘管鶴子、三枝子肯定都在,可死去的屜原還在不在呢?御木為廣子想著,產生了這樣的疑問。死者不會在墳墓,也不會在供桌裡吧。他只能在想念他的人們心裡呀。就是不來鶴子的家,只要屜原還在廣子的心裡,廣子不就夠了嗎?御木想:廣子打算來見見屜原,恐怕知道來了後會尷尬的;她還是要來鶴子家,不過是徒有感傷而已吧。廣子難道在自己的地方紀念紀念屜原不好嗎?來到這個家裡,鶴子想起的屜原和廣子想起的屜原說一樣吧,一樣;說不一樣吧,不一樣,真是奇怪啊。也就是屜原不在了,而不僅僅只是鶴子和廣子,三枝子和廣仁都在的緣故。
  對三枝子和廣仁來說,沒有屜原他們就不會來到這個世上,而對鶴子和廣子來說,遇見了屜原就改變了她們的一生。屜原一死,她們的生活又改變了,這樣的四個人,今天要聚會在這間茶室裡。御木想不通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種追慕的習慣不是感傷,或許是健康的吧。
  屜原照片前,鶴子坐在牢固不動的妻子位子上,御木覺得她有一種威嚴感。
  「忌日她經常來嗎?」御木又問起廣子的事來。
  「啊,也並不常來。」鶴子含糊地回答。
  「今天是怎麼了?」
  「那種艷麗的女人……」
  廣子的臉並不艷麗,倒是鶴子比廣子艷麗。和屜原分居的三四年裡,鶴子看起來眼裡充滿了感情。現在發胖了,臉形也變得凶悍起來。
  「彌生她好嗎?」三枝子說。她不喜歡繼續廣子的故事,「好久沒見了呀。」
  彌生和三枝子,還有好太郎,從很久以前就一直保持著一般的關係。有人甚至覺得御木的兒子和三枝子會結婚呢。
  可是,和三枝子一結婚,恐怕就得和母親鶴子住在一起,這一點好太郎很不願意。他對父親清楚地說了。御木對兒子冷靜的思考,稍稍有些吃驚。
  「把彌生帶來就好了。」御木對三枝子說。
  「她結婚的事呢?」鶴子問道。
  「還沒走下來。」
  「有父親在淨有好事喲。我們家就困難囉。」
  大門口聽到腳步聲。還沒開門,就聽得出像是廣子的聲音,在對孩子囑咐著什麼。
  御木算起來,屜原死後四年,這孩子該8歲了吧。廣子在進入屜原遺孀家的大門以前,會關照8歲的廣仁些什麼事情呢?
  「像是來了。」鶴子像是竭力控制住激動似的說。
  「對不起,開開門。」隨著大門口傳來的聲音,鶴子曲起膝蓋,一隻手輕輕撐在地板蓆子上,示意女兒去開門。
  「是。」三枝子起身去了。鶴子沒站起來。
  廣子一出現,微暗的茶室裡像是變得明亮溫和起來。連女人的氣息也進來了。御木忽地感覺到有什麼不道德,到底是什麼不道德,他搞不清楚。
  廣子牽著廣仁的手。似乎沒必要還牽著8歲孩子的手吧。說她嬌慣孩子似乎有些過分,也許這是廣子支撐自己的一種防衛姿勢吧。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並沒見到廣子有什麼尷尬的情態。她比鶴子更自然更鄭重地打了招呼。大概廣子已經失去了作為屜原女人的利益和負擔的緣故吧。到現在,鶴子仍然是作為屜原的妻子面對社會,可廣子,並沒有作為屜原的情人面對社會呀。
  廣子和屜原死的時候幾乎沒什麼改變,還是個面目姣好的美人。
  「御木先生,好久不見了,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您,真是萬幸呀。」廣子給御木一個爽朗的笑臉。以前她叫他「御木兄」,現在改口叫「御木先生」。和屜原死別,在廣子身上感到過歲月的流逝,可她還是一點不見老。她那貌似幸福的小市民氣質使她的眼神、臉色,比以前和作家在一起的時候更顯漂亮。
  廣子來到壁龕前,對著屜原的照片行了個禮,兩手觸地,低下頭。廣仁靠著母親坐下了,只顧盯著照片看著。
  「阿廣,來鞠個躬。」廣子說。從那聲音可以聽得出廣子是很疼愛廣仁的。
  御木想起:她和屜原一起生活的時候,很多人都叫廣子「阿廣」的。今天又聽到廣子叫孩子「阿廣」。
  廣仁的衣服上釘著像校徽般的紐扣,今年該上小學了吧。廣仁和父親很像,稍微胖得有些不自然。白白的皮膚大概像他媽媽。還是個孩子,就喜歡把下唇努出來緊閉著嘴唇,那習慣和屜原一模一樣,讓人看了好笑。
  廣子拿來一束白玫瑰,讓鶴子接過去橫放在膝旁。
  三枝子也沒給廣子沏茶,緊張的氣氛一點也散不去。御木也無意去驅散。
  廣子湊得十分近地靠御木坐下:「那以後一直想看先生來著。」
  「那以後,您怎麼樣啦?」
  「我呀,回以前丈夫的家去了。」廣子平靜地說。
  「是嗎?」御木吃驚不小,看上去鶴子更吃驚。
  「大概丈夫的生意好起來了吧,和以前也變了不少。跟我說,把孩子帶來也可以,快回來吧。」
  「是嘛。」
  鶴子在那邊,御木什麼話也不好說。
  「能回家的人,不錯嘛。」鶴子的話裡含著譏諷,廣子並不在乎。
  廣子像是來和屜原告別的吧。這是最後一趟,今後再也不會來了吧。
  三枝子忽地站起來,從母親膝旁撿起白玫瑰走出去了。御木正在想該不會去扔了吧,卻見三枝子把花插在花瓶裡拿進來了。她把它放在屜原的照片前。這期間,誰也沒說話。
  看著花瓶裡插的花,廣子說:
  「先生要是活著,就是和先生分手,我也不會回去的。」
  誰也沒有接口。御木感到不自在,這也許是她的真話吧。
  廣子忍受不了丈夫病態的嫉妒,甚至不惜丟下兩個孩子離了婚,真虧她還有臉回到老枝上去。更虧得她那前夫還會來叫她回去。和廣子離了婚前前後後也近十年了,他竟沒有再婚?這期間,廣子和屜原同居,還生了孩子,算起來這孩子都8歲了。
  御木忽然想,廣子該不會是想請鶴子收留孩子才把他帶來的吧,今天要是自己插嘴會怎麼樣呢?御木有些茫然了,但廣子似乎沒這個意思。
  說廣子在鶴子面前毫無拘束,還不如說她想做出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無視妻子鶴子與屜原同居的那段日子裡,對於鶴子,她有過強烈的優越感吧。
  「您丈夫他還?……」鶴子用乾澀的聲音問。
  「是啊,還是以前那買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45:37



  屜原忌日後的四五天御木收到了廣子寄來的小包裹。
  裡面裝著屜原的三本日記和御木寫給屜原的信。都是廣子和屜原同居時的東西。
  芳子把包裹拿到書房裡來的,還是和往常一樣仔細地拆開包裝紙。
  「怎麼,是屜原的日記本哪。原來屜原寫日記的。」御木說著。芳子是去年才嫁過來的,沒見過屜原,不熟悉。
  御木的信放在一個口袋裡。袋子上寫著「御木先生的信」。像是廣子的字。
  和剛才拿出屜原日記時不一樣,這回他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真沒趣,是我的信啊。」到底什麼「沒趣」,他心裡並不明確,沒什麼深刻的意思,是一種不知所措、害羞般的心情。
  御木信的上面附著廣子的信。
  大意是說屜原忌日那天相遇,想起來將屜原的日記和御木的信寄去。日記都是和廣子一起生活的日子裡記的,打算不送還給鶴子了。還有很多人寫給屜原的信,現在讓廣子一一還給本人也太出格了,沒辦法也許還是全燒了的好。信上寫著:燒掉的當中,有好些是著名文學家的信,廣子也實在無計可施。
  「為了屜原先生,也為了先生的家屬,先生和我共同生活的印跡,我想還是盡可能保留下來為好。」
  廣子真這麼想的話,她應該先燒掉屜原的日記,為什麼就沒燒掉呢?
  御木想:自己的信也和別人的一起燒掉就好了。
  廣子的信上寫著:要把屜原的日記寄給御木,所以只有御木的信沒有燒掉一總奉還。
  「先生仙逝之後,我翻來覆去地讀先生的這本日記,回憶著和先生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先生日記裡所寫的我都記得,有些句子甚至能背出來,永遠忘不了。只是我的近況有變,日記不能再存放在我家裡。那天,在先生的忌日有幸見到御木先生,我心想把日記本交給御木先生不就可以了嗎?我不願燒去,御木先生要燒要撕,悉聽尊便。」
  原來是讓御木來處置呀。
  說是燒了丟了都可以,但把它給寄來,至少說明廣子希望御木能讀一下的。御木雖然覺得好歹得看一下,可有時也想不看就燒掉也沒什麼。從沒嘗試寫日記的御木現在更是覺得,死後要是也這樣莫名其妙地把日記交給別人,真還不如不寫的好。
  作為作家,御木發表的東西,或是一開始就知道寫給很多人看的東西以外,一行也不打算寫,實際也沒有寫過。寫出來不給別人看的東西,讓人感到鬱悶。另外他認為:應該把寫出來的所有東西,貫穿在向人公開的生活方式裡。御木為了寫作,也不是不用筆記本,而是用完了就全部撕毀扔了。
  所以對御木來說,有人給他送還過去給死去友人的信,他彷彿覺得像是有人在背後摸自己的腳似的。對朋友的日記有一種懷舊感,可對自己的舊信,卻沒有一點這種感情。他懷著興趣和好奇心想看看朋友在日記裡究竟寫了些什麼。可又擔心自己的信裡到底寫了些什麼呢?這只能讓人感到不安。於是他還是打算先讀一下自己的信,拿過來數了一數,有十七封。按年月的先後次序折疊著。廣子在送還之前也許一邊整理,一邊讀過了吧。他正想著,茫然地望著那些信的時候,彌生進來了。
  「爸爸,波川來了。」
  「是嗎?公子小姐也一起來了嗎?」
  「是呀,一起來了。」
  「讓媽媽出去應酬一下。」
  「媽媽已經去見他們了。」
  果然,傳來了順子的話音。
  波川和公子小姐從九州回來後不久,就來登門道謝證婚人了。那以後又有一段日子沒見面。
  御木將自己的信裝進袋子裡,放在屜原的日記上。
  「廣子把屜原的日記給送來了喲。」他對彌生說,「和那日記一起,還將我給屜原的信也送還了回來。」
  「為什麼呀?」
  「廣子又回到原來那人家裡去了。」
  「喲,真叫人難為情。」彌生說。
  彌生作為御木的女兒,早就知道屜原和廣子的事了。屜原和鶴子分居前,御木老帶彌生上他家去玩,和鶴子、三枝子都很相熟。不用說,彌生對鶴子和三枝子抱著同情,而對屜原和廣子抱著反感。特別明顯地厭惡廣子。屜原寫的小說,也因為對原型先入為主的壞印象,讓她斷定成骯髒的東西。連廣子以前在賓館的賬台上工作常受到外國人調戲,她前夫讓病態的嫉妒折磨什麼的,都認作是廣子的不好。
  御木還沒有把屜原祭日那天,自己看到鶴子和廣子會面的情景告訴彌生。他不想讓剛剛被啟一解除婚約的彌生,聽屜原的妻子和情人的故事。婚約解除後的失意,彌生那男女關係上的神經變得十分脆弱。那人已經不在了,忌日那天廣子還要上屜原家去,單憑這一點,就讓彌生覺得她厚顏無恥似的。
  「那就是說,廣子也安定下來了,喲,挺不錯的嘛。」她不像順子那樣,先世俗地提出些簡單的意見來。
  「原來的丈夫像是對廣子說,『回來吧』。回到老家到底是好是壞,由她兩人背負它去吧。」御木嘴裡支支吾吾地搪塞。
  「真不像話。」彌生又說,「她孩子怎麼辦?」
  「帶著一起家去了。我老想屜原太太該把那孩子留下來就好了。」
  「那可說不準,孩子夠可憐的了。」
  「就是廣子,也不能老靠對屜原的回憶過活呀。」
  彌生要走出去了,御木也站了起來。
  順子正在客廳裡陪伴波川夫婦。波川穿著大學生制服,公子也打扮得像個學生模樣。
  「說是放學回家,路過這裡,進來坐坐……」
  「那太好了。」
  兩人還是學生就結婚了,讓御木看起來很新鮮。與其說感到兩人是夫婦,還不如說他們兩個更像朋友關係。
  「怎麼樣啦?」御木不由得問了一句。
  他作為證婚人,聽起來像是打聽那以後兩人的生活,公子望著波川的臉微笑著。
  「和以前一樣,還在繼續研究波川嗎?」
  「研究已經停止了。」
  「難道已經沒有研究的必要了嗎?」
  「不對。波川完全是兩樣的,讓人覺得結婚前的研究是不是都搞錯了。」
  「大致上呀,『研究』這玩意兒就是這麼回事喲。」
  「公子她自己隨便想的事,把這個當研究,實際是在研究她自己。」波川插嘴說。
  「沒那回事。結婚前,『研究』暫告一段落,往後就沒勁了,不就是恰如其分地先給你作一下研究罷了。」公子沒有服輸,但公子結婚後,發現了波川是個別樣的男人了吧,御木變得快活起來。
  「說波川君兩樣,怎麼個兩樣法?」御木開玩笑地問。
  「不是那麼回事吧。從別府的船裡聽來的重大研究像是都說中了嘛。」順子說。
  「請公子小姐發表那以後不是研究的研究吧。」御木說笑著。
  「父親,來一下……」芳子將隔扇門,拉開一條縫叫了一聲。御木趕忙站了起來。
  「啟一來了,說是想拜會父親大人。」
  「是嘛。讓他去書房裡等著。」
  御木和妻子做證婚人旅行不在家時,啟一解除了與彌生的婚約,其後,御木還沒有見過啟一呢。
  關於兩人的婚約,御木以前即使沒有聽彌生說過,也不知道該怎樣和啟一談,他感到今天啟一就是為了這事才來的。
  正要往書房裡去,順子追上了御木問:
  「彌生呢?」
  「我也……」
  「在房裡的什麼地方吧。她知道啟一來了吧。」
  「知道的吧。這麼小的房子裡……」
  「要和啟一會面還是你去的好吧。他去書房了吧……」順子像是要去找彌生似的。
  書房裡啟一一個人坐著。
  「您有客的時候來打攪您,真對不住。」啟一直愣愣地盯著御木。御木吃驚地發現,啟一那雙眼睛,不多會兒沒見,變得有些病態了。
  「說是客人,就是我做證婚人的那對年輕夫婦,過來坐坐。兩人都是學生,愉快開朗的一對。」御木像是要讓啟一放鬆緊張感似的笑了笑。
  可他忽地想起來,正是在證婚人的旅行中,啟一取消了與彌生的婚約。
  「說你今天有事找我……」
  「對呀。」
  「是彌生的事吧?」御木直截了當地切入進去。
  「是啊,是的。其實我事先沒得到先生您的允許,早就和彌生小姐約定好了。大概是在半年前。這回又是我很自私,懇求您原諒我,很想來對您說一聲『對不起』。」
  「說你很自私……」
  「對。」啟一右手捏著左腕處,「先生,有鬼這種東西吧。還有幽靈……」
  「鬼?什麼鬼?」
  御木想,他是在說心裡的鬼吧,或者是說啟一對彌生的舉動像鬼一樣。這時,啟一解開左手襯衫袖口上的紐扣,把袖子捲了起來。
  近左腕處,有一條新鮮的傷痕。御木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這傷?……」
  「上回,先生不在家,上彌生這兒來時還吊著繃帶呢。」
  那很明顯是被割傷的。看起來是叫人給割的。
  「先生您知道我父親母親都是自殺的吧。」聽啟一這麼一說,御木點點頭。
  他眼前清晰地浮現起,從服安眠藥死去的年輕母親身邊,抱起嬰兒啟一時的情景。
  「先生也知道,和彌生的約定我已經灰心了。」
  啟一想做出自暴自棄的樣子,可那口氣卻是盛氣凌人的。以前的啟一,可從來不像今天這樣,吞吞吐吐難以捉摸地自言自語。真的,啟一的眼神也不對勁兒。
  「你說的話,我聽不太明白。你父親自殺和你同彌生的約定有什麼瓜葛呢?你父親自殺,我和彌生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喲。我可沒聽說過父子兩代連著自殺的事。你父親自殺的時候,還沒你現在這麼大呢。」御木邊說,邊想:啟一該不是因為自殺才割開手腕的吧。
  「這傷是怎麼回事?」
  「與喝醉酒的人打架,讓人劃了一刀,在新宿電影院的背後,我都倒下了。先生,就這點小傷,一個男人會暈過去,您碰到過嗎?真的,我覺得我不是普通的人。」
  「暈過去的事像是有的吧。」
  「不,我精神的什麼地方,有缺損,有陷落,有暗洞。那裡就有鬼魅和幽靈在。」
  「為什麼要打架?」
  「一個女人老是恬不知恥地纏著我。是脫衣舞女,讓我毛骨悚然地討厭。那時,我惱恨得不行,狠狠揍了那女人。其他兩個女人也湊過來。一個蠻相的男人叫了聲『你過來』,於是到了電影院的背後,打起架來,這兒讓那傢伙給劃了一道口子……」啟一又摀住了手腕。
  「暈過去了?」
  御木沒做聲,望著啟一。
  「傷一見好,就趕快來彌生處回絕約定。對健康純潔的彌生,我痛切地感到自己實在配不上。」
  啟一的樣子比他說的話更讓人覺得怪。他脖子上用繃帶吊著手膀子,到彌生這兒來的時候,也許更像瘋狂吧。讓人割了一刀,那衝擊直到現在還讓他興奮不已。當時就只是興奮吧。不就是這個衝擊,使啟一體內潛藏著的病都出來了嗎?
  「你打女孩子,不是太過分了嗎?」御木問了一句。
  「無論如何忍不住火氣。我回絕她沒有玩的心思,可那女人大概看到了跟著我的幽靈吧,怎麼也不走開。那是個眼神迷糊的女人,一定生了病吧。」
  啟一現在還像腦子裡浮著那女人似的,他拚命搖著頭想要拂去討厭的記憶似的。
  「先生,您家門口也有個可疑的女孩子在游來蕩去的。」
  「幾時?」
  「我來回絕彌生的那會兒。那女孩子的古怪舉動也引我發火,差一點沒接她。我關照她,你可別玷污先生的家門口哇。」
  「什麼玷污家門口,說得過分了吧。是不是個十六七歲瘦瘦的姑娘?臉色蒼白……」
  「是呀,先生認識這丫頭嗎?我問她幹什麼要在門口游來蕩去,她說什麼父親死了……能不能讓她在這家做做傭人什麼的,直盯著我看呢。」
  一定是石村的女兒。石村也死了嗎?御木心裡忽地打了個咯登。雖說沒有同情的道理,但他還是想:上次姑娘被派來要錢的時候曾說過,母親不在家裡。那麼姑娘現在不就什麼依靠的人也沒有,孤身一人了嗎?她帶著死去石村的信來了吧。
  可與此相比,看來還是這個把石村的閨女說成「玷污家門口」的啟一,更成大問題。
  「你到『湯河原』去休養一段時間怎麼樣。彌生的事往後再說不好嗎?」
  「今天我只是來給先生賠禮道歉的。彌生的事嘛……」啟一的話僵住了,瞇細那雙迷惑的眼睛問:
  「先生,鬼那東西什麼時候出現不知道吧。」
  「你還在上班嗎?」
  「太危險了,我歇著呢。」
  有什麼危險呢?御木實在解不透。
  「和彌生碰面嗎?」看到啟一起身要走,御木問了一句。
  「您說什麼喲,先生。」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46:15



  自從彌生莫名其妙地失戀後,御木家裡意想不到接連收留了兩個姑娘:屜原的女兒三枝子和石村的女兒千代子。
  石村死後,他女兒在御木家門口游來蕩去,那天聽啟一說「玷污家門口」時,御木對千代子的到來,不能說沒有一點預感,可三枝子的到來則完全是出乎意料的。說是屜原的遺孀要改嫁,三枝子的到來正是這事件的餘波。
  屜原忌日那天,鶴子固守在茶室裡,將屜原的大照片掛在壁龕裡,打那以後才兩個月,便想到要改嫁了。
  鶴子要改嫁也許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可一想起忌日那天鶴子坐在照片前的樣子,恐怕御木還是會驚奇的。
  不用說,鶴子再婚沒有來找御木商量,也沒來說一聲。那是她女兒三枝子來御木家說的。三枝子作為一家的客人,被請到了客廳。御木夫婦、好太郎、彌生,連媳婦芳子也在場。
  一家人湊齊了,三枝子稍有些靦腆,緊挨彌生坐著,暫時沒出聲。她一下子不知該對誰說的好。
  「乾媽。」三枝子叫了聲順子。順子轉過臉來,看到三枝子難為情似的有些僵住的臉。別的人也像是在等著三枝子說出什麼話來。
  「這回,母親看樣子要結婚了。」
  「是嗎?」
  「好久以前,叔叔就來給她說過這個事,我媽媽一直沒答應。我也在……可這回像是動心了。」
  「三枝子你可怎麼辦呢?」彌生先問。兩人促膝相坐,彌生不知什麼時候抓起了三枝子的手。
  「說什麼讓叔叔收留我,可我真不願意。」
  彌生點點頭。
  「我打算借間小屋子,自己去掙錢。母親會給些零用錢什麼的,還說爸爸的版稅也分一半給我,可我也不需要什麼錢。」三枝像是徵求同意似的看著御木。
  御木正想說話,彌生插了進來,「三枝子你到我家來吧。」彌生說,「行吧,媽媽。」
  「是啊,那感情好。」順子也點點頭。
  「我母親說,我結婚會順利的,也不可能那麼順利嘛。聽了那話,我覺得真難受。以前把女兒出嫁叫做『收拾』吧。我還沒給收拾掉,讓媽媽她為難了。」三枝子對彌生說的時候,忽地一個念頭閃過御木的腦海:鶴子要是早一兩年改嫁的話,三枝子和好太郎結了婚,就能來這個家了吧。好太郎要是把婚事再拖上一兩年也是一樣的。
  好太郎和三枝子互相都有好感,但好太郎較冷靜地避開了陷入戀愛的圈子。就是說,避開了三枝子的母親。好太郎討厭與鶴子一起生活,把鶴子當成包褓背下去,又討厭成為父親朋友小說家屜原的女婿。
  御木並不認為芳子是個壞媳婦,可假如三枝子做自己的媳婦,留在這個家裡,那情況會好得多。三枝子是朋友的獨生女,從小就喜歡她,他記起自己常把她抱在膝蓋上逗她玩耍。和好太郎也可說是青梅竹馬。好太郎和芳子不過是平凡的媒妁婚姻。
  彌生單純地對三枝子說讓她來家裡住,可御木心裡不可能簡單地贊成。住在同一個屋子裡,好太郎和三枝子之間,要是想再次挽回失去的命運,該如何是好。
  好太郎和芳子坐在那裡,御木現在無法確定好太郎在留下三枝子的問題上是否做好了思想準備。即使確定了,也無法得到保證。
  「那麼,三枝子小姐,你自己怎樣考慮媽媽的事呢?」順子問。
  「乾媽,您怎樣看待的呢?」三枝子反問了一句。
  「讓我說嗎?我覺得三枝子小姐該高高興興的才是……當然也得看對像囉。」
  「真不像話。」彌生說,「我們家,爸爸不在了,媽媽也改嫁嗎?」
  「那得看對象了。爸爸的情形一定會續娶的。到那時,彌生你可不要囉囉嗦嗦地說個不停,不斷朝前看的好嘛。」
  「媽媽可說了讓人不願聽的話。」
  御木想起:彌生聽到屜原情人廣子回到前夫那裡去的時候,也說過「真不像話」。儘管彌生已經和啟一毀了婚約,但是,她和順子簡短交換的開玩笑中,現在的三枝子似乎也能聽出,平安家庭裡幸福的閨女那種撒嬌的感覺。
  「你媽媽的對象呢?」御木把話題拉了回來。
  「是個已經61歲的老公公喲。過了一個『甲子輪迴』了嘛。從沒想像過媽媽要和60 歲的老公公結婚,心裡好彆扭哇。媽媽也40出了頭,和60歲的人結婚會有什麼幸福嗎?」
  「這個嘛……」順子嘴嘟囔著,看著御木的臉。
  「說是做六十大壽那天,給他舉辦結婚儀式。」三枝子說。
  御木終於笑出聲來。
  「還說讓我也去出席,真的,不出席不行嗎?這也是我想來打聽的……」
  「不想去,不去不就行了嘛。」彌生說。
  「我覺得彌生還是去出席的好。」順子告誡說,「三枝子已經承認了母親的事吧。那樣的話,出席祝賀儀式,以後的事就乾乾脆脆了。」
  「是這麼回事哇,真難受。三枝子跟著去那『甲子輪迴』老公公的地方另當別論,可她要來我家的嘛。」
  「不能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割斷母子關係吧。就是對方也得有個交代。」
  「假如不是『甲子老公公』的話,那還可以。」
  「『甲子老公公』不假,可那人看上去像是個好人。是什麼紡織品公司的頭兒,在京都喲。」三枝子對彌生說。
  「京都?你母親也去京都嗎?」彌生對此像是十分意外。
  「在東京像是有分店,經常來往……」
  「你母親來不了吧。只能偶爾……東京和京都分得那麼遠,三枝子更應該住在咱家了。」
  「現在的房子怎麼辦呢?」御木問了一句。
  「已經找好了買主。媽媽說,賣房子的錢裡邊,把我的結婚費用扣出來,交給我叔叔收管。我討厭叔叔,要是非得存,我想請乾爹代我保管,這也是我來這裡的目的之一。」
  請求收管結婚費用,怎麼讓御木感到像是收管了三枝子的結婚大事似的。三枝子若來這兒的話,她會以這個家為根據地尋找對象,然後從這個家嫁出去。出入小說家家裡的人很多,可就是奇怪很難給姑娘正兒八經地找個對象。另外,御木過著平凡而刻板的生活,即使這樣,還是讓人覺得某些部分的氣氛就是和世間一般家庭不協調。
  「爸爸,你去見見三枝子的母親,跟她說說讓三枝子到咱家來的事吧。到時我也跟你一塊去吧。」彌生慫恿著父親。
  「嗯。」
  「哥哥,你也贊成吧。」彌生對好太郎說,恐怕也打算包括芳子。
  「三枝子小姐,就這樣定了吧。我們家五口人,倒挺和睦的。就是彌生和三枝子吵架,稍許破壞掉一點和平氣氛也挺有趣的啦。」好太郎也回答道,明朗地笑起來。像是感覺不出危險的氣氛。
  「可你媽媽還真下得了改嫁的決心。說不定,該不是你媽媽怕成為三枝子小姐的包袱吧……」順子若有所思地說,「三枝子小姐,女人吶,不管到了幾歲,都是結婚的好哇。何況還把三枝子小姐拉扯到這麼大呢。是吧。」
  「嗯。」三枝子點了點頭,「媽媽前一次結婚也不大幸福。但是,乾媽,同60多歲的人結婚能幸福嗎?我可是怎麼也想不通。」
  「會得到幸福的。」順子回答道。
  可是,三枝子還是一副不相信的神情,緊鎖雙眉不做聲了。
  細長臉的三枝子,單眼皮的丹鳳眼,臉頰到下顎的線條很流暢,臉上有種難以言表的抒情性。彌生也很漂亮,可與三枝子一比,彌生要遜色得多。她很少有三枝子那種一眼就吸引住男人的地方。聲音也是三枝子的好。如果真住在一家,三枝子可能會比彌生先找到對象,御木看著兩個姑娘想著。
  三枝子像她母親。屜原忌日那天見到的鶴子那張歇斯底里的面孔浮現在御木腦子裡,他能想通鶴子長久以來的忍受之苦。那張臉和「甲子輪迴的老公公」再婚也許會變得柔和起來吧。鶴子還是十分美麗。忌日那天,廣子來說她要回到原來丈夫那兒去,難道就是這事促使鶴子下了改嫁的決心嗎?要不,恐怕多少也讓鶴子感到震動吧。總之,屜原的妻子和情人都與別的男人一起生活了。
  「你母親結婚前,三枝子你就來我家住吧。」彌生說。她還徵求順子的同意,「還是這樣做的好吧。」
  「怎麼說呢,這樣她母親不是太寂寞了嗎?」
  「要說寂寞,還不是三枝子寂寞嘛。」
  「不能光這麼說。」
  「爸爸您怎麼想的?她媽媽結婚前,三枝子在咱家住著吧。」
  御木突然之間不知怎樣回答才好,「這個嘛……」
  「肯定這樣做好嘛。」
  「這可是三枝子小姐與鶴子太太決定的事。輪不到彌生來說三道四。三枝子小姐若是出席結婚儀式,和母親一起離開家;等儀式完了以後,三枝子小姐再來我們家,這樣做不是比較和順嗎?」御木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這樣做,也許是和順的,可是三枝子她不想去出席那結婚儀式。」
  「這可得照爸爸說的去做呀。」順子又責備彌生。
  改嫁的母親和投奔亡父朋友家的女兒,一大早一起走出家門,在結婚儀式的宴會上告別,御木在腦子裡,稍稍描繪出了這一天。和紡織公司的老闆,60大慶兼作婚禮等等,想起來該是得意洋洋的吧,該給那一天致詞的來賓多一些詼諧的好誘餌吧。
  「到結婚儀式前還有好些天呢,我想今天在這裡住一天好嗎?」三枝子前半句像是說給御木和順子聽,後半句像是對著彌生說的。
  「哇,太好了。就這樣一直別回去才好呢。」彌生抓起三枝子的手,「來吧,就這麼辦。」
  也許彌生想,三枝子今晚住下的話,御木一家沒必要全擠到客廳來,讓三枝子受這樣的拘束了,她把三枝子帶回自己房裡去了。
  兩個姑娘走後,客廳裡的人暫時都沒做聲。
  來告訴母親再婚的事,又要在這裡住一晚,御木能理解三枝子的悲傷情緒。
  「真是意外呀,一點沒想到鶴子太太要改嫁。忌日那天,看她那神氣,像是一輩子靠回憶屜原生活下去似的。」御木嘴裡說著平凡的話,可內心裡卻想著並非凡人的舉動。
  「屜原的太太,有好幾年沒見過面了吧。」順子用回顧的口氣說,「好久沒問候了,她結婚之前該去祝賀她一下吧?」
  「是啊。」
  「早知道屜原死了幾年之後要改嫁的話,還不如趁屜原還活著的時候改嫁的好吧。」
  「她不是無法預料屜原的死嗎?」
  「可那會兒屜原不是已經上廣子那兒去了嘛。」
  「可他不一定不回來,即使去了別的女人那裡,鶴子也不一定覺得自己失去了屜原呀。」
  「你這樣說的話,人自己的事可儘是『不一定』的了。什麼都能成為奇跡了吧。」
  「不錯。你看,屜原的女兒來我家,你沒想到吧,說是個『奇跡』也差不離。」
  「至少那是彌生的同情或是意志的作用吧。三枝子可是真可憐。」
  「那樣漂亮……」芳子在一旁茫然地說。聽不懂她指的是什麼,誰也沒搭碴兒。
  三枝子一直呆到第二天的傍晚,像是還不想回去。
  送三枝子出門的彌生,發現了門前的千代子。
  彌生讓三枝子在街上等一下,自己來御木書房裡報告。
  「爸爸,上次那丫頭又來了。」
  御木一聽便知道是石村的女兒。他以前聽啟一說過,她在門前游來蕩去的事。
  「那人是怎麼回事?」彌生眼睛有些陰沉。御木沒有回答,說了句:
  「讓她在廂房裡去等著。」
  「見她嗎?我一打開門時,可是嚇了一大跳的呀,一副落魄相,還在流淚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48:12



  三枝子之前,倒是千代子先被收留了下來。千代子是石村的女兒,御木錯過了告訴順子的機會。收留順子認為奪去她貞潔男人的女兒,對御木來說,確實是一種奇怪的緣分。對妻子順子來說,當然也是奇怪的緣分。
  可是同情千代子,答應留下她來做女傭的,還是順子決定的。
  大概是廂房裡千代子的哭聲傳出去了吧。順子拉開門一看:
  「怎麼回事啊?」
  千代子沒有抬起頭。
  「這孩子,說讓她留下來做女傭人……」御木跳過經過,直接說結果。他想,讓千代子說出什麼要壞事的。
  「從哪裡來的呀?」
  「是個孤兒喲。」
  「是嗎?」
  順子進了屋,在千代子的斜刺裡坐下。
  說她是個孤兒,對順子問「從哪裡來的」實在是答非所問,可這話似乎打動了順子。
  御木說是孤兒,也不是什麼突發奇想。波川、大裡兩家辦親事的那天,千代子拿著石村的信來討錢的時候,讓御木問及家裡其他人時,千代子曾說過「母親現在不在家」的話。今天第一面見到千代子時,御木已經在想,她是不是已經成孤兒了。看上去還真像那麼回事。千代子把頭髮鬆鬆地紮在背後,露出可憐兮兮的耳朵。蒼白而細長的頸子根部,有一塊薔薇花瓣大小的紅胎記。簡直像接吻後留下的印記,給人奇妙的印象。
  「我爸爸死了。死以前,吩咐我把這個……」千代子在御木面前放下石村的信。小包袱裡的雜誌夾著那封信,御木只是把信封抽出來看了一看,千代子便垂下了眼睛。
  信沒有封口,信封上也沒寫收信人的姓名。裡面的信紙上,同上次一樣,只寫了「御木拜啟」的字樣。可是,上一封信石村該是交代女兒交給御木的,所以這封信與其說交給順子,看來還是打算交給御木的吧。上封信裡寫著什麼「危在旦夕」之類的話,這回的信裡也寫著「這回是一生最後的請求」之類的話。信的內容很簡單,他寫道,自己死了以後,能不能讓女兒在您家裡當個女傭人什麼的,或者是否能幫忙介紹個什麼活兒干干。
  御木既沒理由對石村表示哀悼,也不打算從眼前這個委瑣的女孩子嘴裡打聽石村害結核病死的情況。
  「你讀過這封信吧。」
  「是的。」
  「信上寫著給你介紹個工作,你希望個什麼樣的工作呢?」
  「我什麼也不會,我想做個女傭人什麼的還湊合。」
  「前些日子你也來過的吧。」
  「來過的。怎麼都不能進來。」
  「為什麼不能進來?」
  「落魄的親戚找上門來,有事相求實在太麻煩人家,覺得太難為情了。」
  千代子嘴裡說出「親戚」這樣的話,讓御木感到非常的意外,他想,這話連自己的誤解也落實了。
  上次受父親差遣來要錢,不久,又按自己的想法來御木家賠禮道歉,說什麼聽父親說了那「理由」實在太感難為情,簡直想去死之類的話,其實御木就是對那「理由」有誤解。
  以前,石村真的在為亡父守夜時,對前來幫忙的親戚的女兒順子下過手。千代子拿好錢回去的時候,石村把那故事作為討錢的「理由」,告訴了女兒。御木老覺得,千代子是受姑娘那份潔癖的良心譴責跑來道歉的吧,心裡很不是滋味。
  可是,這些想法彷彿多半是自己的誤解。
  石村似乎只挑明了和御木之妻的「親戚」關係,也許千代子得知是親戚,才感到一種侮辱吧。
  說什麼「父親生病其實是假話」之類的話,恐怕也是姑娘羞恥的表現。那信上「危在旦夕」的話,或許話是假話,但石村很久以來肯定讓結核病搞得痛苦不堪。直到那會兒石村一直將御木家的事瞞著女兒,能看出他對順子的非禮抱著懺悔的心情。不用說,御木夫婦也沒有心思把石村當成親戚來往。
  這也在御木頭腦裡第一次浮起似的,石村大概不會想到順子在和御木結婚前,坦白過「失去貞潔」的事吧。也許他覺得這不過是一時之事,只要順子保守住秘密,那御木什麼也不知道就會過去的。不,被奪去貞操的是順子,對方石村只是沒有奪成功罷了。生理上也是如此,順子和御木的新婚之夜,確實有貞潔的印記,石村只不過下了手而已。
  御木覺得自己對石村和女兒千代子抱有的不友好的感情,多半像是弄錯了似的。
  「那麼,你現在住哪裡?」他問千代子。
  「在護士那裡湊合著。」
  「護士?」
  「父親死之前照顧過他的護士那裡。」
  「護士協會?」
  「對。」
  御木讓護士那份親切感動了。
  「她們沒說讓你當護士嗎?」
  「只讓我在廚房裡幫幫忙。我像是做不了護士,我怕病人。」
  「啊。」御木點點頭,他懷疑這姑娘是否感染上了父親的病。
  御木想說幾句體貼她的話,可真要安撫這姑娘看來只有收留她不可。然而昨天已決定收留了一個姑娘,御木猶豫起來。和三枝子不同,千代子不僅是個貧窮的姑娘,而且因為石村與自己家的關係不怎麼痛快。
  「上次來的時候,在大門口讓一個年輕男子罵了吧。」御木輕輕說出啟一的事來,誰知千代子忽地抬起眼睛望著御木,忽然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剛才在說護士的時候,千代子眼裡已經蓄滿了淚水。
  聽到千代子的哭聲,順子來到了廂房。
  順子第一次見到千代子,也還不知道她是石村的女兒,同情也是單純的。
  「你呀,到別人家裡來找事做的,這樣哭可不好哇。第一次見面,臉都不抬起來淨哭,我們家可是不要這樣的人喲。」順子倒是用溫柔的話語說著。
  「是。」
  千代子點點頭,忽地仰起臉。手離開了眼睛,擦眼淚的工夫都沒有。
  順子無意中像是讓千代子眉眼的端正、表情的認真打動了似的。
  聽到大門口有響聲,順子才把目光從千代子臉上移開。
  「彌生嗎?」
  「是啊。」
  「對不起,拿塊濕手巾來。」
  「濕手巾?給客人的?」
  「是啊。」順子說著,又轉過來對著千代子,「要不你去一趟衛生間,洗洗臉去。」
  千代子害怕地搖搖頭。
  「不,我……」
  於是,她用手背擦擦臉。
  「你,幾歲了?」順子問。
  「16了。」
  「是嗎?你可長得小樣啊。」
  「不,我並不矮。」
  「個子嘛……」
  順子的問話,終於讓御木苦笑起來,這時,彌生進來了。她詫異地看看千代子,把放濕手巾的盤子遞給母親。順子拿起濕手巾說:
  「用這手巾把臉擦一擦,還熱著呢。」
  「是。」千代子用手巾蓋住臉,興許又流出新的淚了吧。她好一會兒沒讓手巾離開臉。
  彌生站在母親的背後望著千代子。
  千代子把手巾挪開臉時,眼圈周圍紅紅的。頸子根部那薔薇花瓣的胎記也是紅紅的,比眼眶的顏色更濃。
  「這位,怎麼回事?」彌生問母親。
  「說是讓我家留下她做傭人……」
  「傭人我家可不需要。三枝子來的話,加上芳子,年輕女人有三個了吧。媽媽也在家……」
  「說得是啊……」
  「這位,來爸爸這兒,今天是第三次了吧。熱心是很熱心的。」
  「第三次了嗎?」順子吃驚地,回過頭來看著御木,「來過三次了嗎?」
  於是,順子又把臉掉轉回千代子,可是,順子那黑眼珠裡沒有那種斟酌的冷淡感覺。
  「一開始是爸爸,媽媽去大裡家參加婚禮不在家的時候。那時我覺得她好可憐。」彌生說著,這回不光是不抱好意,甚至像是感到了她有戒備心。
  「彌生和芳子行的話,我們覺得多放個人也可以。」順子的話裡很少有拒絕的成分。
  「放著三個年輕女人在家,還要……」彌生重複地說了一遍,「媽媽你有些……」
  順子跟在彌生的後面出了廂房。留不留千代子,彌生對母親提出抗議或疑問,儘管很明顯,可當事人千代子像是毫不計較。在這種場合讓人這樣對待,也許她碰到過好幾回了。御木覺得自己像是等著由兩人商量的結果來決定自己的命運似的。所謂決定命運說得太大了,可不—定只有什麼大事才會攪擾命運的。有時,真正一點點的小事也可能驅動命運,成為命運的轉折點。只有當千代子在自己面前出現時才有了這奇怪的緣分,御木想,也難怪不知個中因緣的彌生,只能憑直覺的警惕感到不放心了。
  可那順子,也不想知道千代子的身份實在是太大意了。千代子是孤兒,來過這個家庭三次等等,都不能說明千代子的身份。御木的職業關係,家庭常常有人出出進進,順子也變得很隨便地和人交往、結緣,其結果即使後悔也大多像是麻木了。
  御木不做聲,千代子也不做聲。以後的事讓妻子去定奪,御木覺得自己離開座位也不要緊了,只有石村的女兒不能離開座位。可是又沒有理由認為,千代子拿著石村的托孤遺書來了,就非得以女傭形式把千代子收留下來。順子可能誤以為御木要收留千代子。順子正好在千代子哭的時候進來,這就成了她同情誤解的根源。就這樣即使收留了千代子,也讓人感到有些不明不白。
  三枝子也好,接著的千代子也好,實際上都輕而易舉來到這個家庭中同住,或者是這個家庭被迫接受的闖入者。彌生對三枝子的同情,也許是陷入了取消同啟一婚約困境的關係吧。但也可能是,彌生、順子這些處在安全地帶家庭裡人們的善意吧。
  「你對護士協會的人說過上我們家來的嗎?」御木問。
  「對。說過了。」千代子回答道。
  順子拉開了門。御木看到順子的臉色,就斷定千代子會被留下的。順子慢慢地坐下,問:
  「你叫什麼名字?」
  「井田千代子。」
  沒報「石村」,卻報了「井田」的姓。千代子在順子的面前不像會用假名字,她母親沒有入石村家的戶籍,是舊法上的私生子,還是母親「拖油瓶」帶過來孩子放下又走了呢?御木微微地抱著些疑問,他避開了在順子面前提出石村的名字來打聽。順子也不會將石村年輕時的臉刻在心裡,所以即使千代子與石村長得十分相像,順子也看不出來吧。
  御木站起來,從千代子的身後通過,好久沒洗的頭髮散發出一股氣味。就是少女的氣味,也讓人不快。
  「讓她留下來做著試試。老早也好幾次收留過離家出走的姑娘,反正我們家常常做接頭處和旅館……」
  御木沒有點頭,但還是默認了。
  到走廊裡,經過客廳時,他讓彌生給叫住。
  「爸爸,同意三枝子來了,那人也留下吧。」
  「對那孩子的印象怎麼樣?」
  「嫩葉中一片病葉罷了。就那種感覺……我可不喜歡。」
  御木回到書房裡,把石村的信給燒了。大裡家婚禮時收到的信,也在回到宴會席之前給撕了丟掉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48:36



  兩個姑娘來了,御木家裡首先變得情緒不安定的,當然是媳婦芳子。儲藏室般的女傭房間給收拾乾淨,安頓了千代子;三枝子進了彌生的房間,芳子覺得這個家裡到處都和三個姑娘臉碰臉的。
  御木聽到了好太郎對順子說的話。
  「女傭房裡有個高窗吧。千代子老是站在那窗戶前偷看我的房間,芳子說,討厭死了。媽媽你去對她說一聲,叫她別再偷看了。」
  「那窗很高,不站起來可偷看不了哇。」
  「像是迷迷糊糊站在窗前似的。」
  說的是女傭房間的裡窗。那是為了通風和照明才安的,矮個兒的女人不踮起腳,眼睛夠不到窗戶,以前住裡邊的女傭人,甚至都忘了還有這扇窗戶的存在。
  「大概不是想偷看你們房間吧。那孩子經常迷迷糊糊的呀,我去告訴她一聲得了。那孩子怎麼樣,芳子說了些什麼?」
  「沒聽見說什麼。像是挺好的嘛。鞋呀什麼的,芳子教了一遍,就擦得乾乾淨淨,收拾廚房也沒聽見乒乒乓乓的聲音。最好的呀,答應得很利索。」
  「是啊,聲音挺可愛的。來我家後,聲音變得開朗起來了喲。臉色、動作不也活泛起來了嗎?剛開始看到她時,還想著她胸部有沒有什麼病呢。看來不像非生理性的胸部病。」順子像是對來家後的千代子抱著好感似的。
  「從高窗迷迷糊糊地朝外張望,也是那非生理性胸部的病在作怪吧。」好太郎笑了。好太郎白天不在家,沒有芳子那麼留心注意。
  「芳子沒覺得難使喚的事吧。」御木問。
  「沒有什麼難使喚的地方。」順子回答說,「就是打發她出去像是不大願意。」
  千代子才來了一星期,御木就打聽起千代子的事,那是很少見的。
  千代子來的那天,他曾想叫千代子「快去洗洗頭吧」,可千代子如果不聽,便會變成一句瞧不起她的話,所以,御木對千代子的事不聞不問。
  在家裡御木睡覺最早,有一天他做夢醒來,半夜裡去上廁所。那一夜的夢裡,出現一個高中時代的同學,這回成了外務大臣的隨行人員,正要從羽田機場出發去美國,御木去送行。回家的路上,坐上了也去送行的同班同學的小轎車,說是朋友的車,實在是順便搭上了新聞社的便車。車在大森附近寂靜的街上奔馳,座席背後有一隻大口袋,裝著什麼東西在裡面動來動去的。口袋一會兒這裡鼓出一塊,一會兒那裡癟進一塊;口袋一鼓出來,就蹭著御木的後腦勺。
  「裡面裝了什麼東西啊?」
  「蝙蝠呀。翼手目的獸哇。你沒看見過嗎?飛機場上到處都是那玩意兒。讓螺旋槳的風一吹呀,啪嗒啪嗒地都往下掉呢。」
  「我可沒見過……」
  夢到這兒御木醒了。
  朋友作為外務大臣的隨行去美國實有其事,報紙上都登出來了。御木本來想去送送朋友,結果還是沒去,所以做了這樣的夢吧。
  他家房子是不方便的舊式建築,上廁所非得從二樓跑到樓底下才行。樓梯走到一半,忽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真沒勁啊。」御木怦地心裡一跳。這時他完全醒了。聽出來那是千代子在說夢話,可愛的聲音發出了極具野性的歎息,御木笑出了聲。她到底是在說「真沒勁啊」,還是在說「真沒趣啊」,他雖沒聽清楚,但那肯定是起身後的千代子,自己也想不到的野性呻吟。如果只是野性,御木也許就此一笑了之。可那又像是極其虛無的東西。御木有些擔心,那聲音像是積累在千代子心底的毒素,第一次吐出來似的。
  也許是來御木家以後沒勁吧,可又好像不僅僅如此。
  夢話、胡話聲音就是再大,聽的人還是屬於偷聽之類的。御木沒有把聽到千代子說夢話的事告訴家裡人。只是從那晚上開始御木感覺到了,千代子的心裡有什麼「真沒勁」的東西。
  千代子來到這個家以前的生活和現在的生活,差別相當大吧。可她的根生在東京,不久就學會並習慣了現在的生活,誰的眼睛也沒看到她有什麼野性的地方。
  三枝子比千代子晚了將近二十天左右,可還是在她母親結婚之前來到了御木家。不用說她拿來的行李與千代子的行李天差地別。連櫃子都有,讓搬運公司搬了來。
  「房子已經賣了。母親打算呆到婚禮那天,可我想先把行李搬出來。等我找到工作,找到房子再搬過去,決不想麻煩拖累你們大家。」三枝子說。
  「沒關係。」彌生打斷了那話頭。
  「京都的人在我家出出進進……媽媽也胖了起來,真討厭。」
  御木在旁邊聽得出來,三枝子的母親在結婚前,已經和京都的紡織廠老闆好上了。御木的眼前,忽地浮現出屜原忌日那天,端坐在茶室裡的鶴子,忽地又消失了。三枝子用偏愛母親的眼光把母親看得過於年輕,於是覺得憑鶴子的年齡不該找個「甲子老公公」做對象。兩人過早的交往又讓女兒三枝子看不下去,這才想著盡早離開家。
  細長臉的三枝子忽閃著那雙大眼睛,那濕潤的瞳仁映襯著睫毛的影子。
  「乾爹。」三枝子叫了聲御木,「我覺得和京都人結婚,媽媽得不到幸福。和爸爸那會兒,媽媽也有不應該的地方。」
  「三枝子從小是爸爸的好孩子,所以會這麼想。」
  屜原很喜歡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御木覺得屜原與鶴子分居,與廣子同居時,他可真能受得住和三枝子離別的痛苦。
  御木從那語言,更從那聲音裡感覺到,即使和母親一起被撂下,三枝子還是敬慕父親的。一旦想起這些,他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自己是在代替老朋友對孩子表示父親的愛。
  「京都的人我雖然不認識,但上年紀人結婚是上了年紀人的事,有些地方年輕的三枝子不必擔心。而且,女人吶,老是幸福、幸福掛在嘴上,說得過分了吧。」
  「不是那麼回事。等安頓下來,再告訴你各種事情吧。我還在收拾行李呢,真夠彌生她受的。」
  彌生房裡傳來彌生的聲音,指示著傢具擺放的位置。
  這個家裡千代子的聲音進來,再加上三枝子的聲音,自己家裡女兒的聲音,御木的耳朵感到了新鮮的氣氛。
  三枝子的聲音比千代子的要低,似乎含著什麼吸引人的東西。
  三枝子離開書房後,彌生屋裡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御木忍不住要去看看。順子先過去了,靠著角上彌生的櫃子坐著。六疊大小的房裡,放著彌生的和服櫃子、西服櫃子、化妝台;三枝子幾乎拿來相同的東西,熱鬧得連插足的地方也沒有。兩人像是商量好了,共同使用一張鏡台,於是三枝子的鏡台拿出去,放在走廊的角落裡。
  「三枝子的東西比出嫁的東西還要多。」彌生抬起頭望著御木,「連父親的書桌也搬來了,說是父親的紀念品呢。」
  「不想賣了它吧。家庭分散了,有些東西和嫁妝不一樣。母親出嫁,鏡台還有各種新制的東西,讓人好奇怪喲。」
  「說反了。」彌生說。
  「好氣派的桑樹三面鏡台。」御木說。
  「對。媽媽說現在這樣的東西買不到了。不是媽媽出嫁時帶過來的,而是和父親結婚以後買的。」
  御木用手趕掉了在鋪席上交尾的蒼蠅,只站著沒坐下。
  「爸爸,三枝子像是搞錯千代子了。」
  「怎麼了?」御木看著彌生。
  「她問,是家裡的什麼人呀……千代子穿著我過去的衣服嘛。那衣服三枝子還記得呢。」
  「難道不就是過去的嘛。」
  千代子穿得實在不體面,就讓她穿了彌生的舊衣服。
  「千代子來了,三枝子好吃驚喲,說什麼我來了是不是太麻煩了,一臉的困惑。」
  在御木面前說這種話,三枝子更難為情,臉都紅了。
  千代子來的時候,說自己是「落魄的親戚」,現在看上去一點點舒服起來,不僅是她穿了彌生的舊衣服的關係吧,連三枝子都錯把她看成有品位的人嘛。才只有二十天的時間,像有什麼光芒照到少女的身上來了,御木到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即使像那夢話說的,千代子在御木家裡,或者一些別的什麼繼續讓她認作沒勁,但那照耀到千代子身上的光芒也許不會消失吧。看著她們收拾行李,也沒什麼可看的了,御木回到了書房。不一會兒,三枝子來了。
  「收拾完了?」
  「不,還沒呢。不用的東西都搬到走廊裡去了,等幾天再塞到什麼地方去,今天歇一歇了。」三枝子說,她稍稍改變了一下姿勢,「乾爹,多虧您照顧。」
  「說什麼話。這樣的寒暄剛才聽到過了。」
  「可是……」
  三枝子的膝旁放著個紗巾的小包袱,她把它解開,把存折和圖章拿了出來。
  「這個拜託您了。反正我先存好了錢,以後怎麼辦,要和御木先生商量,我媽媽也這麼說。」
  「很多錢嗎?打開看看行嗎?」御木打開新的存折,三百五十萬元,是一次存入的。作為女兒的陪嫁當然是筆大數目,可屜原除了賣房子的錢以外還有別的遺產,未亡人分給女兒很少。看起來,鶴子沒有把錢分為兩份。
  「三枝子小姐,你可是小闊佬喲。把這個全存著的話,我可不太懂,讓好太郎去和銀行、證券公司談談,讓這錢多生點利息好嗎?可你不要用嗎?」
  「不,我身邊還有一點,沒關係。不久,我也要去工作的……」
  鶴子為了獨生女,很久以前就另開了一個新賬戶吧。御木不知那該有多少。
  這時,芳子來叫吃晚飯,看到了桌上的存折,像是有些吃驚似的。三枝子也感覺到了,像是不好意思朝芳子看。
  「好太郎回家了嗎?」御木問芳子。
  「回來了。」
  芳子沒趣地聳聳肩走開了。看到御木起身,三枝子也站起來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49:19



  母親婚禮那天,三枝子出門了,彌生在自己屋子裡惴惴不安。她望著院子裡松樹上滴下的雨點,走進御木的書房,御木正噴著煙。
  「在工作嗎?」
  「沒有。在回信。」
  「三枝子母親儀式開始時,正好雨停了。真晦氣。」
  「沒有什麼晦氣的事吧。」
  「昨天起下雨了嘛。」
  昨天開始下的雨像是停了,御木霍地站起來,打開了走廊上的玻璃窗。
  「三枝子不想去出席婚禮的,要是我的話就不去。我媽媽勸三枝子去的。今天的儀式上也許她得和母親分別了。」
  「分是分不開的。母親和女兒,即使母親再婚也分不開呀。」
  「但是,精神上是一種分離吧。三枝子和母親分開,事實上到我們家來了不是?」
  「彌生啊,彌生,三枝子來我家後,你是不是有些感情用過頭了?」御木說。
  彌生和三枝子近年來並沒有每天見面,或是不斷地來回寫信的那種親密。誰知自從和三枝子住一個屋子開始,彌生就是在家裡也老粘在三枝子的後面。甚至讓御木覺得他因為彌生的自尊心,連自己的自尊心也像受到傷害似的,他看見也只能裝作沒看見。
  「三枝子太可憐了嘛。她和母親的關係與我不同,她們就母女兩個不是。」
  「同情得過分反而會讓她覺得在別人家裡呆不下去喲。」
  「三枝子可沒有這種事。從小就很熟悉……我們兩人談了許多小時候的事呀。小時候可是三枝子的幸福時刻。讓三枝子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三枝子可是她爸爸的寶貝女兒呀。」
  她所說的小時候,就是三枝子的父母親還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吧。屜原拋下妻子和三枝子,去和廣子住一起後,御木要見屜原總往廣子那兒跑,孩子時代的彌生和三枝子也就漸漸疏遠了。經彌生這麼一說,御木眼前也浮現起往事。幼小的彌生和三枝子,她們常常自己家,屜原家地跑,那是多麼親密的小朋友哇。好太郎與彌生、三枝子相差五六歲,所以,小時候他幾乎從來不加入姊妹們的玩耍,讓美麗的三枝子、長長睫毛儒濕般的三枝子糾纏不過,他還會突然對三枝子動手呢。那還是三枝子上小學以前吧。一天,御木把彌生和三枝子帶來書房,他沒有把自己的女兒,而是把三枝子抱在自己的膝蓋上坐著,這時好太郎跑過來,二話不說就罵起來,用氣槍的槍筒砸三枝子。三枝子的手腕都流出了血。御木吃了一驚,真沒想到好太郎會有這樣的脾氣。那時的傷痕也許現在還淺淺地留在三枝子的手上吧。
  「三枝子的母親,這回要和女兒分手了,聽說三枝子的東西什麼也沒給操辦,就給做了一件婚禮時穿的和服。」
  「呃?」
  御木感到意外的不是什麼也沒給操辦,倒是對給三枝子做和服的事。彌生聽錯了,說:
  「小看人是吧。」
  「不,那可是善待自己的女兒呀,想讓女兒出席婚禮才做的吧。」
  「就只給做一件和服,不讓人覺得難受嗎?」
  照彌生這樣的想法想下去,御木實在無法回答了。
  「那件和服,剛才穿去了。」
  「和母親兩人穿著和服,會引起喧嘩吧。是件好的和服吧。」
  彌生反對三枝子出席母親的婚禮,對她母親給做和服也表示出反感,可是三枝子化妝穿衣時,她卻和順子兩人前前後後忙個不停,御木覺得好生奇怪。
  也許是御木年齡的關係吧,他並沒有把三枝子母親的結婚,看做是左右三枝子一生的打擊。不久,等三枝子自己也結了婚,那麼母親的再婚也就不會成為什麼問題了吧。決定三枝子一生的,應該是三枝子自己呀。三枝子母親的再婚,御木倒覺得會成為鶴子的問題,可是多少有些讓人吃驚的成分。
  「就是三枝子,盼望母親的幸福不也是好事情嗎?一開頭彌生你就不該煽動三枝子呀,該安慰她才是。」
  「說什麼煽動,聽了讓人討厭。母親改嫁雖說不是什麼壞事,可是讓三枝子結婚不是更乾淨嗎?」
  「不是什麼乾淨骯髒的事。結婚也得有機會嘛。」
  「京都的織布匠過了六十大壽了吧。」彌生說笑裡夾雜著諷刺,「比以前的屜原,第二回的人要大十歲以上,真不像話。」
  院子裡,太陽光灑落下來,濡濕的石頭閃閃發著光。
  「爸爸你可是不同情三枝子的囉。」彌生像是很沒趣地說。
  「哪有那種事。可是,今天結婚的可不是三枝子啊。」
  「真不像話。」彌生皺起眉頭,「三枝子以前有過要和哥哥結婚的時候吧。怎麼會沒有下文了呢?」
  「這可是說不清楚的事啊。所謂沒有緣分吧,對好太郎來說,三枝子太漂亮了。」御木掩飾著矇混過去。御木從好太郎那裡聽來的是,同三枝子結婚的話,必須和她母親住在一起,所以不願意,現在這話可不想告訴彌生。
  「哥哥在家裡也像要避開三枝子似的呢。」
  「是嘛。」御木感到了不安,看著彌生。
  「三枝子也許故意裝作不知道,可我一看就看出來了。」
  「誰知道呢,三枝子覺得彆扭的話,不會到我家來吧。好太郎也從沒對三枝子說過想和她結婚之類的話嘛。」
  「也許三枝子會想,為什麼不對她說這話呢?」
  「真這麼想,她可不會來咱家的。」御木想止住彌生這麼想下去,重複說了一句。
  三枝子來這個家同住,現在老讓彌生惋惜地感到為什麼不和哥哥結婚,御木覺得飄蕩著什麼危險的氣氛。
  「爸爸你喜歡千代子吧。」
  彌生忽然轉移了話題。
  「怎麼了?」
  「三枝子也說我們家不需要女傭人。爸爸的事情,三枝子也能做……」
  「說有事,千代子不就是通報通報客人什麼的嘛。收拾書房,以前一直是彌生為我干的。」
  彌生點點頭,但她老覺得不服似的,走出父親的書房了。
  御木繼續寫信。是蘇羅比約夫的《三個對話》上說的吧,什麼「接受所有的來訪,給所有的來信回信,寄贈來的書籍全部閱讀,希望寫的書評都寫,義務和體會……」之類的話。御木想至少盡可能給人寫回信。作家常常給許多不認識的人寫回信,可也有不少發瘋的人給他寫信。明顯覺得狂人的就不給寫回信。三四天一次,把下午當做寫信的時間。今天正好是寫信的下午。
  寫了十幾封信時,走廊的隔扇門外面,傳來三枝子的聲音:
  「我回來了。」
  「啊,回來啦。來,來,快進來。」
  「好吧。」
  「不打攪你嗎?」彌生也跟著進來了。
  三枝子還穿著和服,進到書房裡坐下,讓人眼睛一亮。袖子拖到了鋪席上,紅紅的長罩衣撒落下來,三枝子一本正經地將和服捋平整,低著頭。
  「你母親怎麼了?」御木問。
  「已經去了京都了。」
  「可是,聽說往箱根和蒲郡繞著走……」彌生說,「三枝子好漂亮吧。」
  「很漂亮。」
  「說要把這和服給賣掉。」
  「別說廢話。」
  「我有些瞎起哄吧。」彌生縮著頭笑了。彌生對三枝子那華貴的和服,臉上露出些不屑的神色。
  「結束得挺快嘛。」
  「雞尾酒會式的。」三枝子回答了御木後,轉向彌生,「這副打扮真討厭喲。壓得胸部連氣都喘不過來。」
  「坐著也不行呀。膝蓋要露出啦,弄皺的話可賣不出價錢呀。快去換衣服吧。」
  御木看見三枝子站起來,這時,千代子鐵青著臉,拉開了隔扇門。
  「先生,一個叫道田的人,說是要見見先生。」
  彌生霍地僵住了,三枝子、千代子一齊把臉對著她。
  「讓他到客廳去等著。」
  「爸爸。」彌生臉色刷白地轉過身來,「爸爸,你去會他嗎?別去會他好哇。」
  御木沒有回答彌生,「那人的樣子很怪嗎?」他問千代子。
  「嗯,是的。」
  千代子的回答很不清楚。
  「對你說了什麼?」
  「是。」
  她讓那人說了什麼,看那張臉就知道。
  「三枝子,咱們不走嗎?」彌生擁著三枝子的肩膀出去了。也許是想躲在三枝子的背後吧。
  千代子還坐在走廊上。
  「算了吧,我去見他。」御木站起來,跨過千代子。
  「先生。」千代子抬起頭,「您可得當心……」
  「呃?你讓那人打了?」
  「打是沒有挨打,讓他說了句,從這個家裡滾出去。」
  「哦,有這樣的事?」御木丟了一句話,來到大門口。
  啟一右手像是搔癢似的揉搓著左手腕,慌慌張張地盯著御木:
  「先生。」
  「啊。」
  啟一像是激動得要命,嘴唇微微顫動,什麼也說不出。
  「傷口還在疼嗎?」御木問了一句。
  「不,這裡,那東西真討厭。」
  「那東西」就是啟一所謂的「鬼」或者「幽靈」吧,御木想著,看到啟一病態的亢奮。
  「今天有什麼事?」
  「啊。只是,想見見先生。一看到您,我就在想我要說什麼來著。」啟一哭喪著臉說。
  「是嗎?啊,來吧,進來……」
  「先生,剛才開門的人出來了,那個女人在您家嗎?」
  「嗯,這個嘛……」
  「放著那姑娘,我也沒什麼顧慮了。」
  「是嘛。」
  「那奇怪的舉動,不就是在您門前游來蕩去的姑娘嗎?我好容易把她趕走了,先生做了些什麼。今天到大門口,一看到我,『啊』地變了臉色。」
  「那是你以前趕過她的關係。她不是什麼怪姑娘。」
  「真的嗎,先生?我不想讓先生家進來有病的人。我就是個很好的例子。」讓啟一這樣斷言,御木甚至懷疑啟一變得病態了,彌生也有某種責任似的。
  「好了,上來說怎麼樣?」
  「可以嗎?彌生會原諒我嗎?」
  「什麼原諒,不是讓你進來嗎?」
  「是啊。」
  「這種事算了吧。」
  他把啟一帶向客廳,忽然想起,為了彌生,是不該讓啟一進來。可是一打開明明晃晃的電燈,又覺得啟一沒有剛才在傍晚大門口幽暗處那麼異樣了。
  「你的事……」御木按著自己的左腕讓啟一看,「剛才你說有什麼?」
  「啊?」
  「什麼也沒有嘛。不就是你讓恐怖症給嚇住了嗎?」
  「不是那麼回事呀。」啟一含含糊糊地回答。
  「請醫生看過了嗎?」
  「您說醫生,是指瘋人院的醫生嗎?」
  「不一定是瘋人院的醫生嘛。」
  「不請他們看。」
  御木心想,為了啟一,該不該給他找個精神病大夫,但他沒做聲。御木覺得啟一來肯定是有什麼事的,沉默一會兒,興許能讓對方說出來。
  御木給啟一出學費,把他作為家庭的朋友,茶室、書房,還有彌生的房間都可以自由通行,而到這客廳倒還是第一次。可不知道啟一對如此招待作何感想。
  「先生。」他叫了一聲,正想說什麼話時,三枝子端著紅茶進來了。
  啟一「啊」地一聲站起來,把椅子也弄翻了。
  「不是彌生小姐呀?」
  他右手輕輕扶起椅子,啟一令人害怕地一個踉蹌。
  「沒關係,你坐著吧。」
  「好。」
  啟一抓著剛扶起的椅背問:
  「剛才這人也是來您家的嗎?」
  「她是彌生的朋友呀,你不知道嗎?」
  「不,我知道這人與那人來您家是兩回事吧,先生。」啟一越說越玄乎,「我把椅子弄倒,心臟撲撲地跳了半個小時。」
  「那麼,你還是靜靜地歇一歇好。」
  「先生,這個家裡,隨便地增加女人怕不成吧。」
  「什麼意思?」
  「我讓人割了手腕,暈了過去,也是因為那好愚蠢的女人。一次失去了情緒,一切都會失去了。」
  「你什麼也沒有失去呀。我想你不過稍微有些毛病而已。」
  這時有人來敲門。
  「喂,我說……」是順子的聲音在叫。御木站起來打開門。他剛走出門,順子趕快示意他拉上背後的門。
  「怎麼了?」
  「千代子很擔心。你這裡,不要緊嗎?」
  「不要緊。你看什麼也沒有嘛。」
  「千代子害怕極了,連茶也不敢端來,彌生也不去,只好叫三枝子端去了。讓她稍微看看情況。三枝子也說,樣子有些怪呀。」
  「怪是有些怪,可沒什麼危險。」
  「哇!」客廳裡傳來一聲叫喊。順子害怕地抱住御木。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49:44

十一

  客廳裡的叫聲是啟一發出的,他用小刀刺傷了自己的左腕。
  御木打開門時,啟一已經倒在地板上。御木看見了血,看來血管沒有被割斷。御木叫著啟一的名字,搖著他,「昏過去了。」御木抬起頭望著順子。
  「就這點小傷男人會暈過去嗎?」
  「是啊,說是以前這兒也讓人割過,也昏過去了。有繃帶嗎?」
  「繃帶?家裡有嗎?」順子總算定下心來了。
  「沒有的話,漂白布、白毛巾什麼的都可以去拿來。再去給醫生打個電話。」
  「把醫生叫到家裡來嗎?報紙上會宣揚出去的,我不幹。所以我才問你要不要緊嘛。」
  「你能不能快一點。」
  「你可別叫喚喲。別讓彌生聽見。」順子叮囑了一句走出了門。關上門,還特地看看門有沒有關好,把門把手搖了幾下。
  順了沒有被嚇著,御木也安定下來了。
  還好不是割破血管般的出血。傷口也沒什麼大不了。御木自己的狼狽讓順子忽地冷靜下來了。他往下望望啟一,除了那張不快的醜陋的臉,什麼也沒有。眼睛和嘴,說他安詳吧,說他無力吧,反正都緊緊地閉著,整個臉上飄蕩著不吉利的陰影。是臉發青的關係吧,額上的骯髒掛到了眼睛上。沒有一絲皺紋的臉反而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看上去不是痙攣,也不是呼吸的連動,可兩頰上的肉卻一抽一抽地動著。眼睛閉緊,發狂的似乎只有流出的血。御木突然感到一陣不安,啟一睜開眼睛後該不會發瘋吧。
  血像是止不住似的,不斷從西服的袖子裡滲出來,流到地板上。御木想看看傷口,從西服的破孔中插進手,手指沾上了血,他嚇了一跳趕快把手挪開。西服的袖口裡像是積滿了血。
  大門口傳來汽車剎車的聲音。
  「快,我叫好了車子。」順子進來說,還拿來了繃帶和紅藥水。
  「車?醫生來了嗎?」
  「沒有。用車把他送到外科醫院去吧,家裡可不行。」
  「好吧。」說著,御木的手又讓順子嚇了一跳。
  「啊呀,你的手……沾上血了呀。用這個擦一下。」順子遞過繃帶來。御木從啟一西服破口處,往傷口周圍灑上紅藥水。
  「真討厭吶。西服脫不下來,繃帶纏不上去呀。」
  「往西服袖子上一圈一圈繞上去得了。快一點,快一點。」
  御木照她說的做了,「把他弄醒帶去吧。」
  「不驚醒他弄走不是更輕鬆些嗎?把他弄醒發起瘋來可吃不消。」
  「太重了喲。你幫我抬抬腳吧。」
  「我可不行啊。」順子抽開身把手背在背後,「今天是三枝子母親的婚禮之日,我沒辦法請她幫忙,又不想讓彌生看見,千代子也害怕,我們家沒有敢碰啟一的人了。讓司機來幫幫忙吧。」
  「算了吧。」御木想把啟一抱起來。他把手臂從頭頸和膝蓋裡側抄進去,啟一的身體彎曲著縮小了,這樣會讓他恢復神智的吧。御木做好了防禦的準備,於是,弄得自己筋疲力盡。正像順子說的那樣,手腕上這麼一點傷,年輕男人會暈過去,實在不是普通人呀。受傷之前,啟一讓左腕根部有「那東西」在,嚇得驚慌失措,也許就是為了扎「那東西」,才用刀的吧。比起受傷來,大概恐怖才是讓他失去知覺的原因。
  站在房門口的順子忽地叫了一聲:
  「啊,快進來,快進來。」她的頭朝著大門口,御木也把啟一放下,走出去張望,原來是學生夫婦波川和公子倆來了。
  「先生,您怎麼了?」波川看到了御木沾滿血的手。
  「先生,您受傷了嗎?」公子也問了一句。公子清亮的嗓音,讓御木鬆了一口氣。
  「波川君,正好來幫我一下。有個神經錯亂的人在我家客廳裡割破了手腕,要把他送醫院裡去。」
  「有這事……」
  波川趕快脫了鞋,擺出一副面對狂暴的架勢。
  「發癲狂嗎?」
  「已經失去知覺了。」
  波川把兩手抄進啟一的兩肋下抱起,御木抬兩腳,這比搬身體要輕得多,兩人毫不費力地將啟一抬進車裡。
  御木懇求波川陪著他一起去醫院。
  「半路上發起狂來,先生怕要為難吧。」
  「不,還沒到狂暴的地步呀。就是狂暴,對我也不會發作的。」御木說,有波川在,他心裡安定得多,「你有沒有自信制止狂暴?」
  「沒什麼自信。說是說神經錯亂的人有力氣,可這個人嘛……」波川看著兩人之間的啟一。也許是啟一往後仰著深深靠在椅背上的關係,他翕開著嘴唇,並排的潔白牙齒很漂亮。不用說,波川肯定不知道啟一與彌生婚約的事。
  他們把啟一放在外科醫院,立刻回到了家裡。
  「怎麼樣?」順子一個人迎出來。大概是聽到汽車聲音了吧。
  也許是想等進客廳再問,順子打開了門。
  「喂,幹嗎還不擦掉血跡?」御木不由地火氣上來了。
  「家裡沒人敢碰啟一嘛。」
  「說什麼?你打算就這樣放著?」
  「都是你放那人進來呀。」
  「就這樣放著嘛?讓這血就這樣流在地板上嗎?」
  順子啞口無言,停了會兒說:「我不幹。」
  自己來擦,御木又說不出口。
  「太太,給我塊抹布什麼的。」波川開口了。
  波川擦著地板,御木和順子默默地站著。順子對啟一徹底憎惡的態度讓御木感到驚奇。
  啟一和彌生不給御木夫婦打招呼,就私定終身的事本來就讓順子耿耿於懷。啟一受自己家庭的照顧,大學畢了業,隨便來往於茶室,所以順子覺得沒有不做聲就過去的道理。而巨,順子得知兩人的婚約,還是在那婚約破裂之後。在九州,從御木老朋友那裡聽到御木和啟一父親道田之間的恩恩怨怨,順子心裡已經有些疙疙瘩瘩的,誰知回家一看,彌生又碰上那倒霉的事。順子曾說過,啟一該不會是為他父親報仇才用「先騙後扔」的方法來耍弄彌生的吧。
  如果這個啟一真是腦子出了毛病的話,也許當初就該斷然地不讓他接近自己的家庭。現在還讓他到客廳裡來,簡直就像拿彌生開玩笑,過後還有麻煩呢。這不,啟一瞅了個空檔用刀刺了自己的手腕。
  波川把那把還丟在地板上的小刀撿起來,問:
  「這個,怎麼辦?」
  「幫忙扔到垃圾筒裡去吧,和那塊抹布一起。真是,還把尖刀帶到別人家裡來。」
  「也不是什麼尖刀。用這刀可割不了。」波川把小刀舉過頭頂給他們看。原來是一把不值錢的舊刀,像小學生削鉛筆用的。
  「可是,幹嗎要把這種東西帶在身上呢?沒什麼大不了的傷口吧。」
  「是的。」
  「神智恢復後怎麼樣了?」順子看著御木問。那雙與平時一樣黑黑的,很溫柔的眼睛。
  「嗯。還是很興奮,讓他在醫院再躺著歇一會兒。」順子沒有詳細問,就和波川去了廚房。看上去是帶波川丟掉那刀和抹布的。
  御木想起醫院裡神智恢復的啟一。傷痛讓他皺起眉:
  「先生,請原諒我吧。我,我已經刺中那東西,那東西了。已經不要緊了。」他眼眶裡閃著淚花。
  真的不要緊了嗎?儘管他刺了自己的手腕,啟一所說的「那東西」已經離開他了吧。御木一點也鬧不清楚,這樣能使啟一的頭腦恢復正常呢,還是漸漸瘋狂起來呢?無論如何,今天給他付了治傷的醫藥費,他想不清楚該是與啟一的關係就此打住呢,還是繼續下去。御木邊想著邊朝傳來年輕女人聲音的房間慢慢走去。好意和親切中途丟棄,變成「無」了,於是,就要變成仇敵嗎?假如啟一讓御木給拋棄了,那麼啟一會不會像他父親那樣去自殺呢?
  御木很同情為道田而自殺的那位情人,但他不同情道田。話說回來,如果他們的兒子啟一也自殺的話,御木卻會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他感到了不安。順子對背叛女兒的男人,突然改變成冷酷的態度,御木對此也有反感。御木自己也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順子。御木忘了這種東西也潛藏在順子的心裡,在家庭裡平穩地繼續著。
  還是年輕的學生波川幫著把啟一送到醫院裡,又一點不嫌煩地擦去地板上的血,這些舉動都讓御木抱有好感。同時他又覺得很奇怪,波川兩次來都碰到了啟一。
  「喲,好漂亮。」御木裝作沒事的樣子進了和式房間,想看看彌生的情況。彌生也裝出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彌生知道啟一來了,這房子又並不怎麼寬敞,不可能一點沒聽見剛才的騷動。
  彌生、三枝子和後來進來的公子,加上芳子在一起,房間裡早早地點上了燈,桌子上花瓶裡插著公子剛送來的薔薇花束。從這房子裡讓人拉去醫院的啟一,與這屋子裡的氣氛簡直有天壤之別。斟著紅茶的銀色杯子,也折射出電燈的光。三枝子、公子一看到御木進來趕快坐直。
  「公子小姐,波川君和我一起回來了。」御木一邊說著,一邊坐下,「和三枝子小姐第一次見面,不認識吧。」
  「啊,彌生小姐已經給我介紹過了。」公子回答說。
  彌生像是沒有好好化妝,這三個人並排在一起,看起來還是女學生公子最快活。自家的芳子不算,只有公子已經結婚了。
  「先生,您做我的證婚人,而且還在東京、新瀉、福岡做三回,三枝子聽了可羨慕極了。」公子說。
  三枝子抒情的臉上,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到底還是三枝子的美貌最動人。
  「我是委託證婚人嘛。公子小姐和波川君一起在大學裡,說是唸書不怎麼樣,倒是專門研究結婚的對象來著。」御木笑著說。
  「我不是說過,那研究全弄錯了嘛。」
  「這話可沒道理。研究沒錯的地方,我今天可是已確認過一部分了呀。」
  「波川做了什麼事?」
  「這個嘛……」御木的話含混起來了。
  芳子很拘束地坐著。御木驀地想起,剛才順子在數不敢碰啟一的人時,提到了三枝子、彌生、千代子的名字,獨獨把芳子給數漏了。彌生像是故意避開御木的目光,芳子倒像是很注意御木臉色似的。
  波川和順子一起進來了,兩人都沒說啟一的事。
  「太太。」傳來了千代子的聲音。
  「洗乾淨了就拿進來。」順子坐著說。
  又是一番熱熱鬧鬧的談話,千代子端進水果來。千代子那又細又長的白頸子,湊近薔薇花更顯得白淨。
  「波川君,多待一會兒不要緊吧。」順子說。芳子跟在順子後面,一起上廚房去准備晚飯去了。
  波川夫婦和三枝子是初次見面,彌生必須坐著應酬,剛才她盡力表現出莊重,可一會兒就變得無精打采了。三枝子也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去廚房幫忙的事,今天還有她母親改嫁的事,真有些心情沉重。
  兩天後的下午,狂風暴雨大作,外科醫院打來電話。彌生去接了。
  「爸爸,醫院裡來電話問,能不能讓啟一出院。」
  彌生來到御木的書房,用純粹傳達的口氣說。
  御木關上板窗,打開燈,正在讀美國的翻譯小說。是一部描寫人類的殘暴野性,給人深刻印象的作品。
  「讓他去吧。不是什麼需要住院的大病。只不過是興奮過度,暫時擱在醫院裡罷了。」
  「去跟醫院說可以讓他出院嗎?」
  「嗯,我來接。他們說病人安定了嗎?」
  「我可什麼也沒有去打聽。」
  「這鬼天氣可怎麼辦?也許還是讓醫院留他到天放晴再讓他出院的好。」御木在走廊上邊走邊說,「他大概連傘也沒有吧。」
  就是有傘,也無法擋住這麼大的風雨,御木覺得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裡像是含著其他什麼話。
  醫院裡的醫生說,病人自己要求今天出院。
  「他情緒已經穩定了嗎?」御木在電話裡問。
  「是啊。呃,看來沒什麼問題了。只是還有些憂鬱,有些焦躁罷了。」
  「這種情況,讓他在這種的天氣裡出來會不方便吧,就讓他再多呆一天吧。」
  「好吧,醫院方面怎麼都可以,我們去通知病人吧。讓病人來接電話嗎?」
  「不,算了。」
  「就是出院,看來還得讓他常常來醫院看看。」
  「好吧。」
  然後,御木不做聲,掛斷了電話。
  大概啟一說今天出院沒人去理睬吧。外科小醫院不是神經科醫院,所以如果沒有大不了的危險,也許啟一的頭腦少許有些怪,醫院也並不把他的病當成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御木想,呼應著這暴風雨,也許啟一也不會有什麼狂暴吧。
  御木在打電話的時候,彌生一直站在走廊上。狂風暴雨從玻璃窗下滲進了走廊。
  「這裡也關上板窗吧。」
  「好吧。」
  父女倆從防雨套窗裡拉出極窗,他們聽到了打在板窗上的雨聲。
  「像是要停電了,有蠟燭嗎?」
  「該有吧。我去看看。」彌生回答,打開了走廊上的燈。「爸爸,啟一怎麼了,我可一點都不知道。」
  「沒你彌生的事。」
  御木感到一種不安:讓雨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啟一出現在大門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50:18

十二

  御木去參觀了一個畫廊裡的油畫展,碰到了個70多歲的老畫家。
  「我是御木麻之介。」他先自報姓名地打了個招呼。只有48歲的自己,還不至於見過面後就忘了別人的臉;可小說家的職業特點,老是在各種場所、機會,讓許多沒什麼要緊事的人拖住,最後,到底記不住那麼多名字。可奇怪的是,女人的名字卻不會忘。僅去過一次的酒店或菜館,那些女招待的名字,倒是下一次再去,就會想起來。
  「啊,您可把我記得真牢哇。真有誠意。」此舉常常讓女人們感動不已。「我們姐兒們,可真有干酒水生意的資格喲。」
  「人生嘛,忘了美人的姓名,可就大可錯啦。」
  「喲,您可真會說話。把我們的名字記在筆記本裡,天天溫習的吧?」
  反正他知道老人總是健忘的,所以偶然遇到老人時,他總是自報家門和人搭訕,他熟悉不讓對方發窘的禮儀。
  有一次,讓某國大使館請去參加雞尾酒會,好幾個沒見過面的外國人,自報姓名來找他講話。那時御木覺得,讓一個酒會請來的人們,找誰說話都可以。酒會進行的兩小時,主人站在入口處,不可能與來客、歸客一一打招呼,也不可能為客人一一介紹。也許某些客人之間正好認識。客人之間互相自我介紹,隨便地談談話,酒會的氣氛肯定會熱烈起來的。
  單說「我是御木麻之介」,對初次見面的外國人來說毫無意義;所以得重重地加上「我是小說家」,或者「我是文學家」之類的,那麼才會得到對方預期以上的「哦——」的一聲答應。御木的作品並沒有流傳到國外去,但只要知道他是作家,外國人就會向御木提出許許多多的疑問,找來許許多多話題。日本人的酒會上,即使已從照片上記住了對方的臉,可不少時候,還是不經人介紹就裝出不知道的樣子。御木老是想,像外國人酒會上那樣,自我介紹互相認識的方法似乎真不錯。讓同一個酒會所招待,客人之間互相談得熱乎,招待的一方的主人該會多麼高興啊。
  可是,現在御木對70歲的老畫家自報山門的招呼,卻純粹是怕老畫家忘了他會弄得很尷尬。老畫家似乎還記得御木的臉,可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御木的姓名。
  「啊,快請坐下。」老畫家給御木指指椅子,自己也坐下了。展覽會中間放著一張桌子,可供人們休息休息。畫廊很小,因此,在那些椅子上坐下的人,大致是展出畫幅的畫家本人或對畫廊有交情的客人。
  御木上午是工作時間,下午是為別人,或者說是自由的時間,他總是盡可能去看看畫展。今天的展覽會,還掛著三個比御木年輕的西洋畫家的近作。
  御木跟老畫家沒什麼話題,於是,他把眼睛轉向三面牆上的畫。茶和點心端來了,畫廊的主人過來站在旁邊。
  「冒充先生的傢伙,後來怎麼樣了。抓住以後……」畫廊的主人對老畫家說。
  「怎麼樣了哇,打那以後再也沒聽說過了。」
  這個畫家的冒充者在北海道出現,御木想起報紙上登的「兜著賣畫」的記事。因為是北海道的事情,所以,東京的報紙上登了很小一角。
  「與小說家的冒充者不一樣,畫家的冒充者可以拿畫來賣錢;所以,叫做冒充者的真品。如果沒抓住,那傢伙的畫也許一直會被當成先生的畫留在北海道了呢。」御木也加入了談話。
  「說的是呀。公司的客廳和會議室裡堂而皇之地掛著呢。你沒看舊美術作品的假貨要比真貨多得多,四處橫行嘛。就是現存畫家的冒充者也多的是。這樣一來假畫家躲在背後,淨把假畫往外拿。」
  畫家逢人便說自已被人冒充了的事,已經讓人聽得煩了,為了御木和畫廊主人,他還只是把要點說給他們聽了聽。
  那假冒者在北海道各大公司兜來兜去。最有趣的是,其中一個公司裡的頭面人物還是老畫家的親戚,儘管和畫家很熟,可是看到那假冒者,竟然還真當是自己那畫家親戚呢,聽了真讓人捧腹。第一個上當的公司經理,看起來還真喜歡上那假冒者了,一個勁兒地給其他公司的經理寫介紹信。於是,假冒者就一家挨一家拿著介紹信兜來兜去。畫家親戚的那老人,也相信了那張介紹信。他和畫家好些年沒碰面,也許覺得自己的記性不好吧。老人面對假冒者,開始和這親戚講話。假冒者好景不長,不久就草草收場了。可是,那老人竟一點沒覺察出那傢伙是假冒的。
  70歲的畫家,不用說,那個假冒者也一定得是個老人。又能畫出享有盛名畫家的贗品來,看來他能畫一般的油畫。恐怕是舊式畫家懷才不遇或技巧落伍吧。
  「那假冒者,我心裡不是一點沒有數的。」畫家也說。
  「到您親戚的公司裡去可是愉快的呀。」御木說。
  「那可是他運氣好呀,本來該在那兒露餡的呀,不知怎麼搞的。就是再怎麼上了年紀,也不應該呀。過去我還和他常常見面來著。」
  御木比畫家先出了畫廊,走在繁華的大街上。剛才冒充者的故事還盤旋在腦子裡。
  小說家的冒充者也出現過幾個,但大多是年輕人的冒充者,70歲的冒充者很少見。年輕的冒充者大多都關係到女人的問題。冒充御木欺騙女人的人,以前也有過兩三回。
  眼下,流行把作家的照片刊登在雜誌上,著作的扉頁和報紙上的廣告都添上了作家的照片,冒充者行騙,漸漸地幹起來沒那麼順當了。然而,三四個月前,一個自稱是御木學生的假冒者在新瀉出現。從新瀉來了一封不認識女孩子的信,信裡說,有個經常出入御木家,讓御木承認其才能的青年,同她定下了婚約。她感到青年的話裡有些地方不大對勁,於是想來打聽一下關於這個青年的事情。御木不記得認識一個叫夏山的青年。夏山所說的同人雜誌的名稱也沒聽說過。御木回了一封倍,於是,新瀉的那姑娘,又來了封讓人尷尬的感謝信。看起來,姑娘已經許過身了。
  御木本該沒有一點責任,可他老覺得自己也有什麼責任似的,好不懊喪,剛才在畫廊裡要講沒有講。一個女孩子受到傷害卻要被當成笑話。說不定來看畫的人當中就有那姑娘的朋友。姑娘後來的信裡,向御木敘述了原委,寫著她想到東京來一次。御木覺得這事與自己完全沒有關係,可那姑娘也許不認為這事和御木毫無關係吧。那姑娘被那個叫夏山的傢伙騙了,可她也許會覺得自己是被作為夏山後盾的御木所騙了。如果沒有御木這個人存在,姑娘的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於是,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關係把他們倆連接起來。
  「真是奇怪的關係。」御木想著,忍不住脫口而出地嘟囔起來。這時,他正好走近東京車站的「八重洲出入口」。御木有一種錯覺:似乎檢票口的人群裡,混著那個從新瀉來訴說怨艾的姑娘。
  「從新瀉來,不是該在上野站下車嘛。」
  御木又想起北海道的那老人,把親戚畫家的冒充者當成真貨的事情;他笑自己的迂闊。可那笑容「啪」地消失了。他看到千代子從檢票口走出來。
  御木想叫她一聲,可又覺得不會搞錯人吧。看起來,千代子是那樣地野性十足。
  最近她血色也越來越好,可在御木家幹活的那個千代子,沒有這樣神氣十足吧。像野獸互相齒咬般飛快地走著,千代子從御木面前走過。她根本沒在意御木。她還是穿著彌生給她的舊連衣裙,毫不含糊的是千代子的後影;御木就像三四年前彌生失常時那樣,覺得自己無法安定下來。千代子動作奇怪地揮了揮手,揮手時似乎有一種肘部關節忽地一彎曲的怪癖。後跟很低的鞋子,走動起來像是能看見裡邊似的,給人奇怪的感覺。
  啟一把千代子說成「鬼鬼祟祟的舉動,老在您家門口游來蕩去的」人;什麼「要玷污先生家門風」之類的,御木當時覺得這是啟一頭腦有病的關係;可是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也許千代子真有「鬼鬼祟祟的舉動」。
  「真沒勁吶!」有一次聽到千代子大聲說夢話,那野性的虛無的東西,御木聽了後一直不能忘記,到底還是那種本性埋在千代子的身上吧。
  可今天從「八重洲出入口」走遠的千代子身上,沒有虛無的東西,而且還帶著個年輕的男人。
  千代子目不旁顧地走過來,所以,御木一開始沒注意到那男的。等走遠了才看到是兩個人。
  「哼。」御木像是讓吸引住了似的,佇立在買車票的地方,目送著千代子遠去。
  御木回到家裡,順子過來幫忙換衣服,御木沒對妻子說看見千代子的事。
  三枝子把茶端到書房裡來。
  「彌生怎麼了?」御木問了一句。
  「彌生小姐,今天是練習做法國菜的日子,一點左右出門的。」
  「三枝子小姐一起去就好了。」
  「半路出家可學不好。況且我也不是學法國菜的料哇。」
  「彌生也是,學什麼法國菜。」御木瞧著三枝子細長的眼睛上,睫毛落下憂愁的影子,「千代子哪兒去了?」
  「說是想去百貨公司一趟。剛發給她薪水,今早上看到報紙上登著特價商品的廣告。」
  御木想剛才千代子也許是急著去百貨公司的特價商場吧。「三枝子小姐,你怎麼看千代子?」
  三枝子遲疑了:
  「彌生小姐好像不怎麼歡喜她。」
  「是啊,彌生從一開始就對那孩子抱有警戒心,還說了句有趣的比喻,什麼嫩葉裡的一片病葉。」
  「是嗎?就是我也常常有這種感覺呀。」
  「三枝子小姐是病葉?」
  「是啊。父親那樣告別了,早晚變得有些怪僻的母親把我拉扯成人,我也變得有些怪僻了。看見彌生小姐,我就會這麼想。」
  「你說彌生,從彌生那兒聽到的吧。」
  「是啊。」
  「最近的騷動你也知道吧。」
  「是的。」三枝子小聲地回答。是一種能滲透進對方心裡的聲音。
  「彌生也不是平安無事的呀。」
  「彌生小姐也說,不知道那一位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說的是啊。」御木前面說過自己的想法,就再不做聲了。
  順子因為那些事,對啟一表現出冷酷本性的一面;而千代子夢裡說的和在家門外都表現出野性的一面;御木想起這些,便覺得眼前這個看起來抒情的三枝子是不是也暗藏著什麼讓人意外的本性呢,御木感到了誘惑,想看個究竟。
  對順子的冷酷,御木毫不在意;可他對千代子的野性卻有興趣。興許就像在安穩的房子裡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似的。三枝子對母親的改嫁表面上一味地表現出反感。安定生活中的善良什麼也靠不住。所謂安定的生活,恐怕是靠著自我主義的巧妙防禦吧。
  「你母親打那以後,有信來嗎?」
  「來過的。說是該上先生這兒來一次,當面感謝先生對我的照顧,可是有些不好意思。」
  「過得還挺好吧。」
  「我想大概是吧。」三枝子臉頰上微微紅潤起來,「信上可什麼也沒寫。」
  「她信上難寫幸福的話,可是三枝子小姐的不好哇。」
  「是我不好,可我的心情也有變化呀。」
  「和你母親見一次面怎麼樣?」
  「跟她見面之類的話我可說不出口。」
  「這可太苛刻了。」
  「什麼呀,正相反喲。」三枝子忽地妖媚地聳了聳肩。
  「今天我去看了年輕畫家的畫展來著。在那裡聽說老畫家的冒充者在北海道兜售假畫的事。」御木簡略地提起這個話題,「回家的電車上想起來,我的冒充者,以前也出現過幾個。以我的名義在溫泉旅館裡混吃混住,勾引女招待和初出茅廬的女孩子,就這樣連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真是假了。」
  「怎麼回事呢?」
  「比如三枝子小姐吧,讀了我的小說,會產生一個『我』的印象吧。就是這樣面對面地坐著,三枝子小姐的腦子中還是作品中『我』的印象。三枝子小姐是小說家的女兒,也許不一定如此;可多少總還會把小說中的人物同作者混在一起吧。把小說的人物看成是作者的分身,似乎作者也不那麼強烈反對或否定。於是,我的冒充者騙女人的時候,那女人不就會把從小說中看到的我來比照那個冒充者了嗎?這個欺騙女人的傢伙,即不是真的我,也不完全是假的我。也就是說,是個不存在『我』的我吧。」
  「那就是說,是受騙的人不好囉。」
  「不是那麼簡單的。三枝子小姐眼前坐著的會不會是我的冒充者呢?」
  三枝子舒心地笑了起來。
  「你的父親和你母親分開,和情人一起生活的小說,很久以來讓你們母女倆飽受傷害吧,但那小說裡的屜原也許也不是真正的屜原啊。」
  沒想到談話裡冒出了火星,三枝子低下了頭。
  「那事媽媽一直瞞著我,爸爸死後,那本書媽媽讀了好幾遍呢。」
  「是在屜原死後才讀的?」
  「那書的版稅也讓我們拿了用掉了。」
  「這沒關係。」
  「說真的,我小時候喜歡爸爸勝過媽媽,好心酸呀。」
  「三枝子小姐喜歡的屜原,可是真正的屜原呀。」
  「我也這樣想的嘛。」
  御木覺得談話該打住了。
  傍晚歸來的千代子,說給御木禮物,拿來一袋糖炒栗子,御木倒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為我買的?」
  「是啊。先生喜歡糖炒栗子嘛。」
  「嘿,真謝謝你了。」
  一看口袋上那印的字,就知道千代子一定去過日本橋附近的百貨公司。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51:07

十三

  御木去參觀了一個畫廊裡的油畫展,碰到了個70多歲的老畫家。
  「我是御木麻之介。」他先自報姓名地打了個招呼。只有48歲的自己,還不至於見過面後就忘了別人的臉;可小說家的職業特點,老是在各種場所、機會,讓許多沒什麼要緊事的人拖住,最後,到底記不住那麼多名字。可奇怪的是,女人的名字卻不會忘。僅去過一次的酒店或菜館,那些女招待的名字,倒是下一次再去,就會想起來。
  「啊,您可把我記得真牢哇。真有誠意。」此舉常常讓女人們感動不已。「我們姐兒們,可真有干酒水生意的資格喲。」
  「人生嘛,忘了美人的姓名,可就大可錯啦。」
  「喲,您可真會說話。把我們的名字記在筆記本裡,天天溫習的吧?」
  反正他知道老人總是健忘的,所以偶然遇到老人時,他總是自報家門和人搭訕,他熟悉不讓對方發窘的禮儀。
  有一次,讓某國大使館請去參加雞尾酒會,好幾個沒見過面的外國人,自報姓名來找他講話。那時御木覺得,讓一個酒會請來的人們,找誰說話都可以。酒會進行的兩小時,主人站在入口處,不可能與來客、歸客一一打招呼,也不可能為客人一一介紹。也許某些客人之間正好認識。客人之間互相自我介紹,隨便地談談話,酒會的氣氛肯定會熱烈起來的。
  單說「我是御木麻之介」,對初次見面的外國人來說毫無意義;所以得重重地加上「我是小說家」,或者「我是文學家」之類的,那麼才會得到對方預期以上的「哦——」的一聲答應。御木的作品並沒有流傳到國外去,但只要知道他是作家,外國人就會向御木提出許許多多的疑問,找來許許多多話題。日本人的酒會上,即使已從照片上記住了對方的臉,可不少時候,還是不經人介紹就裝出不知道的樣子。御木老是想,像外國人酒會上那樣,自我介紹互相認識的方法似乎真不錯。讓同一個酒會所招待,客人之間互相談得熱乎,招待的一方的主人該會多麼高興啊。
  可是,現在御木對70歲的老畫家自報山門的招呼,卻純粹是怕老畫家忘了他會弄得很尷尬。老畫家似乎還記得御木的臉,可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御木的姓名。
  「啊,快請坐下。」老畫家給御木指指椅子,自己也坐下了。展覽會中間放著一張桌子,可供人們休息休息。畫廊很小,因此,在那些椅子上坐下的人,大致是展出畫幅的畫家本人或對畫廊有交情的客人。
  御木上午是工作時間,下午是為別人,或者說是自由的時間,他總是盡可能去看看畫展。今天的展覽會,還掛著三個比御木年輕的西洋畫家的近作。
  御木跟老畫家沒什麼話題,於是,他把眼睛轉向三面牆上的畫。茶和點心端來了,畫廊的主人過來站在旁邊。
  「冒充先生的傢伙,後來怎麼樣了。抓住以後……」畫廊的主人對老畫家說。
  「怎麼樣了哇,打那以後再也沒聽說過了。」
  這個畫家的冒充者在北海道出現,御木想起報紙上登的「兜著賣畫」的記事。因為是北海道的事情,所以,東京的報紙上登了很小一角。
  「與小說家的冒充者不一樣,畫家的冒充者可以拿畫來賣錢;所以,叫做冒充者的真品。如果沒抓住,那傢伙的畫也許一直會被當成先生的畫留在北海道了呢。」御木也加入了談話。
  「說的是呀。公司的客廳和會議室裡堂而皇之地掛著呢。你沒看舊美術作品的假貨要比真貨多得多,四處橫行嘛。就是現存畫家的冒充者也多的是。這樣一來假畫家躲在背後,淨把假畫往外拿。」
  畫家逢人便說自已被人冒充了的事,已經讓人聽得煩了,為了御木和畫廊主人,他還只是把要點說給他們聽了聽。
  那假冒者在北海道各大公司兜來兜去。最有趣的是,其中一個公司裡的頭面人物還是老畫家的親戚,儘管和畫家很熟,可是看到那假冒者,竟然還真當是自己那畫家親戚呢,聽了真讓人捧腹。第一個上當的公司經理,看起來還真喜歡上那假冒者了,一個勁兒地給其他公司的經理寫介紹信。於是,假冒者就一家挨一家拿著介紹信兜來兜去。畫家親戚的那老人,也相信了那張介紹信。他和畫家好些年沒碰面,也許覺得自己的記性不好吧。老人面對假冒者,開始和這親戚講話。假冒者好景不長,不久就草草收場了。可是,那老人竟一點沒覺察出那傢伙是假冒的。
  70歲的畫家,不用說,那個假冒者也一定得是個老人。又能畫出享有盛名畫家的贗品來,看來他能畫一般的油畫。恐怕是舊式畫家懷才不遇或技巧落伍吧。
  「那假冒者,我心裡不是一點沒有數的。」畫家也說。
  「到您親戚的公司裡去可是愉快的呀。」御木說。
  「那可是他運氣好呀,本來該在那兒露餡的呀,不知怎麼搞的。就是再怎麼上了年紀,也不應該呀。過去我還和他常常見面來著。」
  御木比畫家先出了畫廊,走在繁華的大街上。剛才冒充者的故事還盤旋在腦子裡。
  小說家的冒充者也出現過幾個,但大多是年輕人的冒充者,70歲的冒充者很少見。年輕的冒充者大多都關係到女人的問題。冒充御木欺騙女人的人,以前也有過兩三回。
  眼下,流行把作家的照片刊登在雜誌上,著作的扉頁和報紙上的廣告都添上了作家的照片,冒充者行騙,漸漸地幹起來沒那麼順當了。然而,三四個月前,一個自稱是御木學生的假冒者在新瀉出現。從新瀉來了一封不認識女孩子的信,信裡說,有個經常出入御木家,讓御木承認其才能的青年,同她定下了婚約。她感到青年的話裡有些地方不大對勁,於是想來打聽一下關於這個青年的事情。御木不記得認識一個叫夏山的青年。夏山所說的同人雜誌的名稱也沒聽說過。御木回了一封倍,於是,新瀉的那姑娘,又來了封讓人尷尬的感謝信。看起來,姑娘已經許過身了。
  御木本該沒有一點責任,可他老覺得自己也有什麼責任似的,好不懊喪,剛才在畫廊裡要講沒有講。一個女孩子受到傷害卻要被當成笑話。說不定來看畫的人當中就有那姑娘的朋友。姑娘後來的信裡,向御木敘述了原委,寫著她想到東京來一次。御木覺得這事與自己完全沒有關係,可那姑娘也許不認為這事和御木毫無關係吧。那姑娘被那個叫夏山的傢伙騙了,可她也許會覺得自己是被作為夏山後盾的御木所騙了。如果沒有御木這個人存在,姑娘的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於是,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關係把他們倆連接起來。
  「真是奇怪的關係。」御木想著,忍不住脫口而出地嘟囔起來。這時,他正好走近東京車站的「八重洲出入口」。御木有一種錯覺:似乎檢票口的人群裡,混著那個從新瀉來訴說怨艾的姑娘。
  「從新瀉來,不是該在上野站下車嘛。」
  御木又想起北海道的那老人,把親戚畫家的冒充者當成真貨的事情;他笑自己的迂闊。可那笑容「啪」地消失了。他看到千代子從檢票口走出來。
  御木想叫她一聲,可又覺得不會搞錯人吧。看起來,千代子是那樣地野性十足。
  最近她血色也越來越好,可在御木家幹活的那個千代子,沒有這樣神氣十足吧。像野獸互相齒咬般飛快地走著,千代子從御木面前走過。她根本沒在意御木。她還是穿著彌生給她的舊連衣裙,毫不含糊的是千代子的後影;御木就像三四年前彌生失常時那樣,覺得自己無法安定下來。千代子動作奇怪地揮了揮手,揮手時似乎有一種肘部關節忽地一彎曲的怪癖。後跟很低的鞋子,走動起來像是能看見裡邊似的,給人奇怪的感覺。
  啟一把千代子說成「鬼鬼祟祟的舉動,老在您家門口游來蕩去的」人;什麼「要玷污先生家門風」之類的,御木當時覺得這是啟一頭腦有病的關係;可是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也許千代子真有「鬼鬼祟祟的舉動」。
  「真沒勁吶!」有一次聽到千代子大聲說夢話,那野性的虛無的東西,御木聽了後一直不能忘記,到底還是那種本性埋在千代子的身上吧。
  可今天從「八重洲出入口」走遠的千代子身上,沒有虛無的東西,而且還帶著個年輕的男人。
  千代子目不旁顧地走過來,所以,御木一開始沒注意到那男的。等走遠了才看到是兩個人。
  「哼。」御木像是讓吸引住了似的,佇立在買車票的地方,目送著千代子遠去。
  御木回到家裡,順子過來幫忙換衣服,御木沒對妻子說看見千代子的事。
  三枝子把茶端到書房裡來。
  「彌生怎麼了?」御木問了一句。
  「彌生小姐,今天是練習做法國菜的日子,一點左右出門的。」
  「三枝子小姐一起去就好了。」
  「半路出家可學不好。況且我也不是學法國菜的料哇。」
  「彌生也是,學什麼法國菜。」御木瞧著三枝子細長的眼睛上,睫毛落下憂愁的影子,「千代子哪兒去了?」
  「說是想去百貨公司一趟。剛發給她薪水,今早上看到報紙上登著特價商品的廣告。」
  御木想剛才千代子也許是急著去百貨公司的特價商場吧。「三枝子小姐,你怎麼看千代子?」
  三枝子遲疑了:
  「彌生小姐好像不怎麼歡喜她。」
  「是啊,彌生從一開始就對那孩子抱有警戒心,還說了句有趣的比喻,什麼嫩葉裡的一片病葉。」
  「是嗎?就是我也常常有這種感覺呀。」
  「三枝子小姐是病葉?」
  「是啊。父親那樣告別了,早晚變得有些怪僻的母親把我拉扯成人,我也變得有些怪僻了。看見彌生小姐,我就會這麼想。」
  「你說彌生,從彌生那兒聽到的吧。」
  「是啊。」
  「最近的騷動你也知道吧。」
  「是的。」三枝子小聲地回答。是一種能滲透進對方心裡的聲音。
  「彌生也不是平安無事的呀。」
  「彌生小姐也說,不知道那一位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說的是啊。」御木前面說過自己的想法,就再不做聲了。
  順子因為那些事,對啟一表現出冷酷本性的一面;而千代子夢裡說的和在家門外都表現出野性的一面;御木想起這些,便覺得眼前這個看起來抒情的三枝子是不是也暗藏著什麼讓人意外的本性呢,御木感到了誘惑,想看個究竟。
  對順子的冷酷,御木毫不在意;可他對千代子的野性卻有興趣。興許就像在安穩的房子裡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似的。三枝子對母親的改嫁表面上一味地表現出反感。安定生活中的善良什麼也靠不住。所謂安定的生活,恐怕是靠著自我主義的巧妙防禦吧。
  「你母親打那以後,有信來嗎?」
  「來過的。說是該上先生這兒來一次,當面感謝先生對我的照顧,可是有些不好意思。」
  「過得還挺好吧。」
  「我想大概是吧。」三枝子臉頰上微微紅潤起來,「信上可什麼也沒寫。」
  「她信上難寫幸福的話,可是三枝子小姐的不好哇。」
  「是我不好,可我的心情也有變化呀。」
  「和你母親見一次面怎麼樣?」
  「跟她見面之類的話我可說不出口。」
  「這可太苛刻了。」
  「什麼呀,正相反喲。」三枝子忽地妖媚地聳了聳肩。
  「今天我去看了年輕畫家的畫展來著。在那裡聽說老畫家的冒充者在北海道兜售假畫的事。」御木簡略地提起這個話題,「回家的電車上想起來,我的冒充者,以前也出現過幾個。以我的名義在溫泉旅館裡混吃混住,勾引女招待和初出茅廬的女孩子,就這樣連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真是假了。」
  「怎麼回事呢?」
  「比如三枝子小姐吧,讀了我的小說,會產生一個『我』的印象吧。就是這樣面對面地坐著,三枝子小姐的腦子中還是作品中『我』的印象。三枝子小姐是小說家的女兒,也許不一定如此;可多少總還會把小說中的人物同作者混在一起吧。把小說的人物看成是作者的分身,似乎作者也不那麼強烈反對或否定。於是,我的冒充者騙女人的時候,那女人不就會把從小說中看到的我來比照那個冒充者了嗎?這個欺騙女人的傢伙,即不是真的我,也不完全是假的我。也就是說,是個不存在『我』的我吧。」
  「那就是說,是受騙的人不好囉。」
  「不是那麼簡單的。三枝子小姐眼前坐著的會不會是我的冒充者呢?」
  三枝子舒心地笑了起來。
  「你的父親和你母親分開,和情人一起生活的小說,很久以來讓你們母女倆飽受傷害吧,但那小說裡的屜原也許也不是真正的屜原啊。」
  沒想到談話裡冒出了火星,三枝子低下了頭。
  「那事媽媽一直瞞著我,爸爸死後,那本書媽媽讀了好幾遍呢。」
  「是在屜原死後才讀的?」
  「那書的版稅也讓我們拿了用掉了。」
  「這沒關係。」
  「說真的,我小時候喜歡爸爸勝過媽媽,好心酸呀。」
  「三枝子小姐喜歡的屜原,可是真正的屜原呀。」
  「我也這樣想的嘛。」
  御木覺得談話該打住了。
  傍晚歸來的千代子,說給御木禮物,拿來一袋糖炒栗子,御木倒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為我買的?」
  「是啊。先生喜歡糖炒栗子嘛。」
  「嘿,真謝謝你了。」
  一看口袋上那印的字,就知道千代子一定去過日本橋附近的百貨公司。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51:39

十四

  御木沒有立刻站起來去茶室,手肘撐在桌上。
  彌生一定會拖三枝子一起來書房的,御木想著不能讓她們看見自己苦澀的瞼。彌生聽到父親肯賠償,似乎放心了,可是完全依靠父母親生活的彌生,大概沒有三百五十萬元的實感吧。多年以來,御木靠一支筆賺錢,養活一家老小;交際費很多,還得付高額稅金,所剩錢財該是可想而知的吧。
  走廊上的腳步聲似乎有些遲疑,好太郎先拉開隔扇門。背後站著三枝子。
  御木看著好太郎:
  「好太郎,剛才你和彌生一起回來,為什麼要讓彌生來說?」他厲聲說道,「到現在還想瞞著我?」
  「對不起。我想不驚動父親大人,自己想法來解決。」
  「那你不也該不驚動三枝子小姐,自己想想辦法嗎?」
  「您說的是,可這是瞞不住三枝子小姐的事。」
  「是瞞不住人的事呀。」御木搶過好太郎的話頭,「你覺得自己能做出什麼來呢?」
  「想試試做來著。」
  「想試試做和能做出來,可是兩碼事喲。」
  好太郎說不出話來了。御木點起一支煙,好太郎也被引得來了癮,想從桌上煙盒裡抽一支出來,可是,手像僵住了似的。手指和御木的手指很像,都是細長長的。御木忽然想起,好太郎做學生時,御木還給過他一副舊手套呢。
  小小一介公司職員的好太郎,要他還出一大筆錢顯然是不可能的。即使說了要歸還三枝子的錢,好太郎似乎有理由請證券公司的朋友來考慮。可以說,那朋友的責任更大。
  對御木來說,好太郎以前不是個讓父母操心的孩子。
  小學畢業前,他很喜歡看書,只要事先給他準備好書,就能讓他安靜下來,容易點的他能讀出來。小學低年級時,他還作過些短詩,害得老師老誇獎他,說什麼有其父必有其子。還將他的文章選編進了兒童文集。
  御木可從沒想過寫小說是能讓下一代世襲的工作。他只要一想到孩子步自己後塵,嘗試小說家的甘苦,就會感到頭腦一片昏暗。可是,如果連文學的感受性也一點不傳給孩子的話,那麼自己雖貌似輕鬆,卻恐怕更會令自己感到寂寞吧。做父親的希望得到孩子的承認,孩子也想感受到自己與父親相像;於是,根據不同看法,也許可以說父母對孩子也有一種強烈的自我主義;孩子的心與父親的工作無緣,那麼,父親的工作就會對孩子覺得是無益於人生那一類的工作了。即使去掉這些理由,御木還是對好太郎過早地讀書和作文感到過做父親那傻乎乎的驕傲。
  「想想自己小時候,好太郎比我可有天分。」御木曾對順子說過,「散文出色的孩子不可能成為小說家的,所以不必擔心;只是小時候表現一番,不多久就會消失的,那種才能……」
  御木那時對順子說得很含糊,只是自己想入非非的東西。想試著說明,可似乎沒有確切的解釋。
  小時候好太郎的詩和散文,好太郎自己沒有保留,倒是做父親的御木一直保存到現在。
  好太郎大學畢業時,正符合父親的預想或者說希望,他早就不再寫什麼了;御木整理大書櫥時,順手將那些幼稚的文集拿給好太郎看。
  「嘿嘿,這種東西,爸爸你留著它幹嗎?」
  「我可比你更多愁善感喲。」御木笑著說,「你已經不再記日記了吧?」
  「不記了。」
  與其說御木可惜、留戀兒子曾有過的文才,倒不如說他覺得,幼小孩子所表現的文才,說明自己也有與生俱來的天分,也許想把它作為一種基礎。
  御木知道自己不是那種天分飽滿型的作家。它作為一種不間斷的恐怖一直糾纏著御木不放。在這個意義上,對自己規則正確的生活,一方面憎惡,一方面又依賴於由此支撐的、規則正確的努力。
  對這個的御木來說,把三百五十萬元從存款中拋出,他肯定會感到釜底抽薪般的不安的,不僅僅是可惜錢。無論如何,現在這樣,每天上午面對桌子的生活,往往會讓這習慣麻痺了。這時,接客生意的不安,從御木的心底可怕地往上仰望著御木。
  可是,三枝子沒有讓御木看到懊喪的臉。御木不好意思再責備好太郎,也不想再提起讓好太郎和他朋友賠償的事了。
  「三枝子小姐,實在真對不起你。是我把錢給好太郎,讓他去和證券公司的人商量的。」
  「乾爸爸,我現在不需要錢。零用錢我還有一些。讓乾爸爸操心了,可真難為情。」
  低著頭的三枝子仰起了臉,眼睛周圍和臉頰像是有些浮腫,缺乏生氣。御木第一次覺得三枝子並不那麼美。至少三枝子臉上的抒情消失了,讓人看到了散文式的表情。三枝子也為錢的事心疼吧,所以,今天和彌生一起出去,像是精疲力竭似的;御木自己也吃驚:這種時候,自己對那錢有責任,可怎麼會因第一次看不到三枝子的美麗而感到失望呢。
  御木把眼光從三枝子移到了彌生身上。彌生今天四處奔走,又讓父親賠償,她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用心地緊盯著父親。
  「三枝子,是我父親的責任呀。」簡短的斷言裡,充滿了對御木的親情。
  可是,御木眼睛望著彌生,而腦子裡卻有著三枝子的眼睛。三枝子的眼裡,浮現起她父親屜原的面影。一雙要把臉頰兩側撐破似的大眼睛,更讓人感到三枝子那細長臉緊繃繃的。那張臉今天有些腫脹。三枝子的父親患了尿毒症,臉常常是青黃浮腫的。想起來的也是討厭的死相。
  「乾爸爸,真的,我不要用錢。是我讓好太郎別對乾爸爸說的。」三枝子說。
  「別對我說?」
  「我不想來驚動乾爸爸。」
  可看起來,是好太郎沒有對御木說。
  「但是,好太郎可什麼也辦不了的呀。」
  「所以嘛……」
  「三枝子,就這樣吧。都已經定下了嘛。」
  「我受您家照顧,還給你們添了那麼大的麻煩,實在……」
  「別說了喲。讓三枝子說出這種話,都是我哥哥的不好啦。不單單是錢喲。」彌生朝著好太郎說。
  芳子來通知晚飯做好了。她在隔扇門外說了一聲。芳子也像知道了這件事。
  晚飯後,御木回到書房,順子也跟著進來了。御木知道一定是來說三枝子錢的事,就說:
  「從好太郎、彌生那裡聽說了吧。」
  「聽說了。」順子安詳地坐在桌子的那一頭。
  御木和妻子商量是現在立刻還上三百五十萬元呢,還是自己還二百萬元左右,其餘的讓好太郎和他朋友攤派賠償負擔呢?
  「那可該你全額賠償喲。」順子毫不含糊地回答,讓御木稍微有些意外,可看看順子那樣子,似乎對御木的問話感到意外。
  「那不是人家放在你這裡的嗎?」
  「明天你趕快給三枝子做個存折吧。不用三枝子原來的銀行,用我們的銀行也可以。」
  「一樣的。」
  順子低下頭,膝蓋上握著兩手。
  「給父親大人添了大麻煩了。」
  第二天,順子去了銀行。
  當御木把新的存折交給三枝子時,她死活不肯收下。
  「那就存在乾爸爸這裡吧。」三枝子堅持著。上一次三枝子的存折同這回的存折,存的一方與被存的一方心情都大不一樣了,爭論還在繼續著:
  「又要給你用掉嘍。」御木說。
  「是乾爸爸的錢嘛。」
  「下回我可要用了。」
  「好太郎和他朋友說,一點一點地還給我的嘛。我覺得這樣也可以的呀。真有什麼急著用錢的時候,我會向乾爸爸開口的嘛。」
  「你不置備嫁妝?……」說著,御木像想起什麼似的,「這可是三枝子小姐必須得準備的呀……屜原的遺產呀。好太郎的粗心大意告訴你母親了嗎?」
  「這種事情不告訴她。即使不是這樣從母親那兒分到錢,也隨它去了。打那以後我可沒和母親見過面,也沒給她寫信。」
  「打那以後,指從你母親的婚禮開始嗎?」
  「是的。」
  結果,御木當著三枝子的面,把存折放進書房的文件櫃裡去:「那就先放在這個櫃子裡囉。」
  「好吧。好太郎是聽了我的話才去做的,實在我也不好,想多弄些利息。」
  當場事兒都辦完了,好太郎的粗心大意,讓御木給擦屁股,弄得三枝子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那也是當然的囉。特別對女人順子與芳子,三枝子像是很尷尬。三枝子一開頭就沒有準備在這家里長住下去。
  順子對於賠償態度鮮明,讓御木感到意外。所以,三枝子沒看出她有什麼不自在。可是,芳子對丈夫的不謹慎,在三枝子和御木面前,一副不能不感到羞愧的樣子。要說羞愧,比起從別處來的芳子,好太郎的父母御木和順子更該感到羞愧,可老實巴交的媳婦芳子也許覺得自己愧對三枝子和公公,這也讓三枝子感到了為難。
  這兩個人不意在走廊上碰到了,不禁「啊」地叫了一聲站住了。在不寬敞的房子裡,到哪裡鼻子眼睛都碰在一起,照例不該說「啊」的。比芳子更莫名其妙的是女傭人千代子。也許千代子站著聽見了,也許她細心打聽到了,她對三枝子表現出露骨的敵意。
  「千代把三枝子的鞋拿去讓小狗咬呢。」彌生一臉不高興地對御木說,「隔壁鄰居家的狗常到咱們院子裡來。」
  「有這回事?」
  「三枝子洗了曬著的鞋,千代把它提到狗鼻子前,我看到她讓狗咬那鞋子呢。」
  「嗨。」
  「上回三枝子的飯碗打碎了,說不定是千代洗碗時故意掉到地上去的吧。」
  這種小惡作劇御木可不會去注意,可千代子瞧著三枝子的那張臉上,一眼便能看出憎惡的表情。三枝子不是這家的人,她很少差干代子做什麼;御木也注意到了,三枝子偶然叫聲千代子,她也是無精打采地應一聲。
  「爸爸,我偶然撞見了讓人討厭的東西。」
  「什麼?」
  「千代朋友來的信。我沒打算看,可她大概是要我看吧,兩三天來,一直把信攤在廚房的切菜桌上。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真令人作嘔。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喲。一個可怕的人。」
  「信上寫了些什麼?」
  「像是千代戀著哥哥,苦得要命,給朋友寫了封信似的。」
  「是說好太郎嗎?」
  「是我哥哥呀。朋友寫信給千代來表示同情呢。」
  御木仔細想了下好太郎和千代子平時的表現,沒有看出什麼苗頭嘛。只是曾經聽到過一次,芳子討厭千代子從女傭房裡的高窗往好太郎夫婦房裡張望的事。
  「是她的妄想吧。她讓那種妄想迷住了吧。」
  「嗯。」
  御木覺得,往好太郎屋子裡張望,也許正是因為姑娘具有產生這種妄想性質的緣故吧。
  「真不知女孩子在想些什麼。」
  「有這種女孩子的嘛。爸爸,還是讓她走的好吧。心理健康的和心理病態的在一起,看起來往往是健康的一方失敗的。現在不就是這樣的社會嗎?」
  「我可不那麼看。」不會寫現代病的小說家御木否定地說。
  可是,啟一也好,千代子也好,有病的傢伙都跑來這個家庭蹭飯吃似的。而且,還是三枝子比千代子先搬出去。
  好太郎受三枝子之托,像是把她介紹進自己公司的秘書科了。搬到新住處時,三枝子把一半的行李留在彌生這裡。彌生寂寞得垂頭喪氣,不僅到三枝子那兒去過夜,還說自己也想住到那屋裡去。她常常在星期六,老是去公司裡彎一彎,和好太郎一起把三枝子帶回家來。
  「彌生一來就讓我請吃晚飯,請不起喲。」好太郎說。
  「三枝子在我們家呆不下去,不是哥哥的不好嗎?」
  「再便宜的飯也不行呀。我還欠著三枝子的呀,為了她,我盡可能不亂花錢,就是這一點也是還給她的好哇。」
  「可是你去三枝子房子裡看過嗎?」
  「去看過了。」
  「你不覺得她可憐嗎?」
  「在公司裡干的女孩子,沒有人像那樣裝飾屋子的。她穿的衣服也時髦呀。」
  「公司裡的人都說她好看嗎?」
  「是啊。」
  兄妹倆也有過這樣的對話。
  「哥哥和三枝子結婚就好了。」
  「別說傻話。我討厭這種想法。都過去了,還說這樣做就好了之類的話……」
  「說是這麼說,你已經和嫂子結婚了嘛。可是,哥哥你還有不知道的事呢。干代也在苦苦戀著哥哥你呢,不知道吧。」
  「呃?你別說怪話了吧。」
  「千代以此來安慰自己呢。」
  三枝子不在了,千代子幹活越發起勁了。三枝子是情敵,芳子也該是情敵;可千代子對芳子卻很忠實,這一點,御木怎麼也想不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52:14

十五

  那天星期六,彌生去公司裡叫三枝子,一起回到家,把現成的香腸夾在麵包裡,匆匆忙忙地吃了,算是代替晚飯,兩人出去看電影了。大概是看了晚報的廣告,忽然想起來的。正準備晚飯的芳子,像是讓穿堂風刮過似的。
  正幫著芳子做晚飯的千代子問:
  「太太,那個人,今晚也住在這裡嗎?」在茶室裡坐著的御木也聽見了。她老把三枝子叫做「那個人」。
  「住在這裡喲。」
  芳子像要甩掉對方似的回答。
  可能芳子也從丈夫那裡聽到,千代子讓苦苦戀著好太郎的妄想困擾的事吧。可這份妄想,若是植根於三枝子嫉妒的話,那麼,對好太郎也好,對芳子也好,大概都很難成為開心的笑話吧。
  「那個人,連被子都還放在咱家裡呢。」千代子不服氣似的埋怨了一句。
  「是啊。她有兩套嘛,所以一套就放在咱家裡了。她的簡易公寓很小嘛。」
  「結婚時要帶走的吧。」
  「結婚還不買新的。」
  「那我家這套不要了吧。太太不妨去問問她呢?」
  「我憑什麼要去管這種閒事呢。你真多嘴。」
  「放在咱家的那套不是女人用的嘛。」
  「什麼女用、男用的,臥具是睡覺用的,沒什麼區別。千代哇,別再想莫名其妙的事,說烏七八糟的話了吧。」
  「上次住了一晚後,那個人的被子沒有曬過,一股男人的香煙味,碰都不想碰。」
  「不會有這種事的。三枝子和母親兩人一起生活的呀。」
  御木坐在茶室裡看晚報,聽了千代子的話,感到很不是味兒。特別是小姑娘談論別人臥具的話,聽了讓人不快活。
  他想,三枝子的母親有在床鋪上吸煙的習慣吧。也許是三枝子父親用過的被褥吧。母親改嫁,有可能將前夫的臥具給女兒的。可話說回來,屜原死以前,已經從三枝子母親家搬出去了近十年,香煙味還能留著嗎?御木覺得千代子說的話有點蹊蹺。
  「彌生還不定心吧。」順子說。
  「是啊。」御木漫應了一聲,「今天,看起來讓好太郎溜了,我還以為他們會在家裡吃飯呢。」
  「啟一做了那件事以後,彌生會不會想讓三枝子來安慰安慰自己呢。儘管她自己沒這麼想。」
  「三枝子也從母親那兒搬出來,正悶悶的。兩人關係很好真也不錯喲。」
  「像是彌生這頭更依戀似的。」
  「她人好唄。可是,彌生碰到那種事,還好沒什麼改變吶。真不錯呃。」
  「內心怎麼樣可不知道哇。沒什麼機會,對父母兄弟反而難以啟齒吧。做母親的你,是不是該給她創造個說說心裡話的環境呢。這可比不敢提起,小心翼翼地放著要好多了。上次啟一君在咱家刺傷手腕時,你可是表現得太冷酷了吧。就是為了彌生也不該呀。」
  「為什麼呀?乾乾脆脆的,彌生可沒什麼說的。那人變得神經兮兮的,也不是咱彌生的不好哇。有遺傳的吧。在九州,第一次遇到出水先生時,就聽了那些故事,我當時就有不祥的預感。」
  「出水說的事情……」御木語塞了。
  晚飯時,好太郎沒有回家。
  御木回到了書房,今夜,他又打開了屜原的日記。屜原丟開妻子,和情人一起生活;把日記裡那年月的屜原和廣子,寫成小說的誘惑,最近,牢牢地抓住了御木。屜原給御木的信,剩下的都拿了出來,和御木給屜原的信集中在一起,能夠幫助追憶。另外,屜原和廣子的家御木還經常去看看。
  可是,還有些理由讓御木下不了筆。第一,屜原的遺稿難道沒有被盜用之嫌嗎?屜原是作家。屜原的日記發表後,把它拿來作為材料,那是無可厚非的;掩藏掉那些日記,發表自己的小說,難道不是盜用嗎?第二,很可能會刺傷作為模特兒的廣子,還有屜原妻子鶴子和女兒三枝子。那傷之深度,作家一開始即使知道,也無法預防。廣子帶著屜原的孩子,回到原來丈夫那兒去了,鶴子和三枝子分開,改嫁了。這兩個人的生活中,難道沒有出現裂痕嗎?
  御木最放心不下的是三枝子。讓母親丟下,來投奔御木家,難道自己沒有背叛她的信賴嗎?屜原自己的長篇,寫到了屜原愛廣子,拋開妻子的事,所謂的言情戀愛小說。很長時期那小說像是給鶴子和三枝子帶來傷痛;如果再續屜原的長篇,即寫屜原和廣子同居年月的事,那就是從戀愛走向生活,像是會給三枝子帶來更多的傷痛。
  屜原在小說裡,沒有寫到戀愛後的生活。和情人一起生活後,熱情低落了,感到失望了吧。只寫了日記。御木據那份日記,試著寫屜原,與屜原關係很深的廣子、鶴子和三枝子她們,恐怕不會相信小說中那相當於屜原的人物就是真實的屜原吧。可是,她們自己心裡都各有一本賬,小說中的屜原著是果真成為真正的屜原,那才是怪事呢。三枝子沒見過父親和廣子一起生活。屜原和情人一起生活,沒有一刻忘記女兒,比妻子鶴子他更戀戀不捨女兒;因此老和廣子爭吵,漸漸鴻溝加深,如果這樣寫的話,御木可能給三枝子一些安慰,也可能在原有的心的傷口上撒一層鹽。三枝子的名字,在屜原日記中隨處可見。
  幾乎沒寫過模特兒小說的御木,躊躇著,很難將身邊的人們作為模特兒寫小說。死人無口的朋友,不管怎麼寫也不會提意見。
  讓御木膽小的還有一層原因。為了屜原的女兒,他已經虧了三百五十萬元了,會不會讓三枝子懷疑他是拿屜原來做賺錢的種子呢?假如真的讓懷疑上了,他可真是有口難辯的呀。想寫寫屜原的念頭,確實是在錢虧損後才起的,所以,也不能說御木自己一點不懷疑自己。起嫌疑的,大多已經潛藏了讓人懷疑的因素。
  就這樣,越是克制著現在不能寫,越是想寫。這一時期,御木一邊讓屜原的三冊日記本傷透腦筋,一邊飽受其誘惑。屜原的形象,一到夜裡,就栩栩如生地出現了。
  索性把屜原的日記全拿出去發表,倒也可以讓御木的野心一律消散乾淨。可以隨便利用廣子寄存日記的想法,可能完全錯了吧。
  廣子送這些日記來時說過,御木要燒要丟,可以自由處置。廣子說她自己終於沒燒沒扔。廣子送來時,也許已經預感到御木會將這些日記以某種形式發表吧。好歹先打個電話給廣子問一問。
  廣子立刻來接電話了,一聽到「我是御木」,對方馬上用「有什麼事」般的驚奇口吻說:
  「啊呀,好久不見。應該是我去看您呀,您倒……」
  「近來怎麼樣?」
  「啊,托您的福。廣人也很健康。」
  「這就好了。」
  「哥哥們也很喜歡他……」
  廣子先說廣人的事,是理所當然的。廣子是帶著屜原的兒子回前夫那兒去的。兩個「哥哥」也是廣子的兒子,但他們與廣人的父親不同。廣子也許會想,屜原的摯友肯定不放心那以後廣人的情況吧。可其實,御木幾乎忘了屜原另一個孩子,三枝子的異母兄弟。御木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學校呢?」
  「對了,學校也換了,和哥哥們一起呢。」
  「是嗎?」
  「過一陣子,我帶廣人來拜訪您。」
  「然後是那日記的事,你寄存的……那日記發表行不行?發表在雜誌上,還是發表在書上還不知道。」
  「是嘛,我可……」廣子吸了口氣,像是在考慮,「我可沒什麼……全委託先生了。您覺得為了屜原先生發表的好,您就發表吧。您別考慮我的事。能讓我丈夫也讀一讀,這樣說來,我不去屜原先生那兒就好了。可是我去了。和屜原先生一起照的照片全燒了,除了燒掉,沒別的辦法。」
  廣子有些興奮地說著,御木想,大概他丈夫、兒子都沒聽見吧。
  「屜原先生的日記,不管把我寫成什麼樣,我都無所謂的。」
  「是嘛。實際上,我是準備把那日記當成材料,寫一篇關於屜原的小說。」
  「寫小說?御木先生寫嗎?」廣子的聲音變得明亮起來,「那些日記能這樣起作用,我也很高興的呀。先生,您真打算寫嗎?」
  「也寫你的事喲。」
  「寫我?我的事,先生怎麼寫我都成佛了。什麼都告訴您,只要派得上用處。」
  廣子那麼起勁,御木覺得有救了。
  誰知,電話一掛斷,御木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搞清楚廣子為什麼會高興。「我都成佛了」,沒想到聽見這句話,會長久地留在耳朵裡。現在他覺得,得到了廣子的允許,等於得到了死去的屜原一半的允許。
  御木沒有把屜原的日記給三枝子看過,他也想過,如果寫小說,在這之前讓三枝子看一下。屜原那本寫與廣子戀愛的小說,三枝子也知道得很清楚。
  為了讓屜原女兒讀東西,御木又重讀起那日記來,這時,「先生。」千代子壓低聲音在隔扇門外叫了一聲。
  「怎麼了?」
  「呃,有病的那位又來了。我請他離開大門口,他說,人不在家他也不離開。先生見他,我覺得有危險。」
  「不會有什麼麻煩的。」說著,御木站起來,看看表,過了9點40分了。
  如果還是「家庭的朋友」時的啟一,現在是不要緊的;可對現在的啟一來說,現在則是異常訪問之夜的時間。千代子說「又來了」,其實,自那天啟一在客廳裡刺傷自己左腕後,他一次也沒來過。
  「先生,出去可不行。」千代子鐵青著臉,跟著御木來到大門口。
  「哪裡有人?」
  千代子咬著下嘴唇,用手指指門外。怒氣沖沖的眼睛裡露出野性。看不見啟一。御木想走下去,千代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先生,給派出所打電話吧。」
  「用不著。」
  剛跨出大門,啟一從旁邊「蹭」地站起來。
  「快走吧,到那邊去。」御木說。
  不多一會兒,彌生就要回來了,讓啟一進屋,又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御木讓啟一站在門燈的近旁,仔細端詳啟一的樣子。
  「你怎麼樣?打那以後?」
  「啊,我想見見先生您。」
  御木走了出去。啟一穿著同上回不一樣的西裝,還繫著領帶。
  「打那以後,你怎麼樣?」
  「啊!先生,有強迫神經症和不安神經症吧?」
  「我可不清楚,很相像的病吧。你注意這種事,不就是神經病嗎?」
  「『庫羅魯羅馬金』的發現,說是發現『盤尼西林』以來的大發現。」
  「我可不知道,是什麼藥?」
  「治療神經錯亂的藥。」
  「你用了那藥好多了嗎?」
  「我覺得好多了,可還是老看到自己自殺的幻影。看到另一個自己把自己流的血,從鋪席上擦去。」
  「真可怕呀。」
  「活著的自己還是怕見到血的,急忙忙地擦著血。」
  「後著的自己勝利了。工作了吧。」
  「啊,我想學做個出租汽車司機,天天去練習。」
  「那可危險。」御木說,「危險吶,老兄。」
  「車跑著還快活些。辦公室的桌子前者坐著,我可坐不住。」
  司機的考試中,像是有精神鑒定的內容;御木還是感到危險,他又盯了一眼啟一:「那工作呀,我看你還是別幹的好。」
  「不要緊。決不會出事故。」啟一充滿自信地說,「自己死了,自己變一輛汽車也可以。」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御木的不安還是無法解除。
  啟一忽然抬起了左肩,逼近御木:
  「先生,那丫頭,不趕出去可不行哪。」
  「嗯?」
  「我忽然想通了呀。可是,很奇怪。那丫頭和我顫了個兒。以前,我把那奇怪舉動的丫頭趕出了您家;這會兒,我的舉動怪了,輪到我讓那丫頭趕出來了。」
  原來如此,御木不能說出口。
  「對先生會不忠實的。我想您等著瞧吧。」
  啟一的思索,御木不是一點兒不知道,只是想避開這個話題。
  啟一基本上恢復了正常,有一件事想打聽一下。
  「你去過新瀉嗎?」
  「新瀉?越後那邊的新瀉嗎?」
  「是啊。」
  「沒去過。怎麼啦?」
  「你聽說過叫加沼信子的女人嗎?」
  「什麼樣的女人?」
  「加沼信子呀。頭髮長長垂著的……」
  「不認識,那樣的女人。」
  「據說和叫道田啟一的人走過婚約。」
  「婚約?簡直是無稽之談。哪有這種事。」
  「你把彌生的信怎麼處理了?」
  「信?彌生小姐的?」
  啟一一說到彌生的名字,嘴唇就像在發抖。
  「我覺得你還是把彌生的信還給她的好哇。」
  「啊,先生,我知道了。」啟一呆立不動,「我馬上去取,立刻去拿來還給她。」
  「不用,今晚不去也沒關係。」
  誰知啟一已經像逃命似的向那邊走開去。他弓著腰,扛著左肩;御木在夜色蒼茫的街道上,目送著像瘸腿一樣的背影。
  「先生,」千代子叫了一聲,「都擔心著,我後面跟著來了。我對太太說了……」
  御木一進門,順子和芳子迎了出來。
  「啟一來了嗎?」順子問。
  「啊,像是好多了。說什麼來著,說是發現了治療神經錯亂的藥。」
  「有治療神經錯亂的藥嗎?」
  「一句話,都叫神經錯亂,還是有各種各樣的。一時的神經錯亂嘛。」
  啟一也許還會再來一次送還彌生的信,所以,御木不太想說啟一的事。
  「和那句老話說的一樣,沒有治療傻瓜的藥哇。」順子吐了一口氣,「千代子後面跟去了吧?」
  「是啊。來預先告訴太太一聲。」
  「鬼話。我可沒聽見呀。也沒對芳子說什麼吧。」
  「是。」
  「真是個怪孩子。我也很擔心,從門蔭裡一看,那孩子從便門出去了,剛才又從便門裡進來的。代我去看看情況,也許還可以。」
  御木進了大門邊的客廳裡看電視,以便啟一回來的話,自己可以第一個看見。全家人都贊同將電視機移到茶室裡去,只有御木一個人反對。說是御木的書房裡會聽見聲音的,大家也拗不過他。
  御木把旋鈕正好撥到民間廣播電視台的「女子摔跤比賽」的節目。女子摔跤,御木還是第一次看,那動作比男式摔跤更野蠻。拽頭髮,擰,掐,引逗,還有多處讓人發笑的把戲;叫聲裡夾雜著看客們的哄笑,這與看男式摔跤時的感受不一樣。那是奇怪的笑聲。御木不是沒覺察出自己瞧著不能看的東西。
  芳子端著茶進來了,御木說了句不說也明白的話:
  「女子的摔跤。」芳子心神不定地坐下,稍微瞄了一眼。比起男選手來,看上去更用力地甩出去,被甩出去的人發出歇斯底里的叫聲。
  「千代的事,好太郎對芳子說過了嗎?」御木問了一句。
  「沒有。沒聽說……爸爸也聽說了吧,那孩子老是從傭人房間裡偷看我們的房間。」
  「聽說了,最近怎麼樣了?」
  「最近好像好些了。白天偷看我在的地方也沒什麼稀奇的東西。只是那孩子把三枝子小姐看成眼中釘,妒忌心可強著呢。我倒沒什麼,可還是覺得讓她回去的好哇。」
  「她可沒有回得去的家呀。」
  芳子不做聲了。電視裡的比賽接近尾聲,四個女人混戰,又是接打又是摔,打得不可開交。
  讓三枝子暫時住了一陣,又收養了千代子,真給媳婦芳子增加了負擔。千代子當做女傭來使喚,對芳子來說該算是個幫手;可是,這個家裡,千代子的地位有些曖昧,也許芳子做起來很難吧。另外,好太郎又把三枝子存的錢弄丟了,芳子的眼睛裡老露出痛苦的神情。即使御木想該讓芳子輕鬆點,可也還是找不到好辦法。彌生他們把三枝子帶到家裡來,該想一想芳子的立場吧。
  要看電視,客廳裡天花板上的燈熄了,只點著一盞高高的台燈。燈罩用的是很厚的布,只能照亮半張桌子。芳子站在微微亮著的地方,側臉的額上有頭髮的陰影。御木總想,稍微再露出些寬廣的額會更美些,可芳子用鬈發把它給遮住了。
  「我呀,想寫寫三枝子老爺子,他和情人同居時的事,對三枝子她們不好吧。有屜原的日記呀。」御木說著。御木很少和芳子談論這種話題。
  「我覺得挺好的。」
  沒想到,芳子漫不經心地、而且還是清楚地回答了:「三枝子小姐回來的話,問問看吧?」
  「是啊。三枝子母親會怎麼想呢?」
  「她母親改嫁了嘛。」
  電視上的摔跤節目完了,放起了新聞。
  「三枝子馬上就要回來了吧。」芳子出去了。
  三枝子、彌生和好太郎還沒回家,啟一倒先來了。
  御木出了門外,從啟一手裡接過了彌生的信。
  「這些是全部?」
  「是啊。」
  信只有四封。御木覺得意外。
  「其他的都弄丟了嗎?」
  「沒有哇。一直讓我在您家出出進進的,彌生小姐沒給我什麼信。奇怪的信一封也沒有。」
  「有個傢伙去了新瀉,騙了個女人,筆名叫夏山,聽說拿著彌生給道田啟一的信來著。」
  「道田啟一,是我嗎?」啟一發出了驚慌的、恐懼的聲音。幽暗之中,看不到啟一的表情。啟一驚慌地往後退了一步:
  「先生。我祝彌生小姐幸福。」
  「啊。」
  就這樣和啟一的緣分切斷了。御木進了大門,順手把彌生的信揣在口袋裡,朝書房走去。
  讀彌生的信不好意思吧。想著想著,他覺得像是把自己女兒的什麼風流艷情揣在口袋裡似的,還是趁彌生回來之前先把信燒了吧。慌慌張張地開始燒信,御木劃了好幾根火柴,在信封的四個角點上了火。紙一半變成了灰,還剩著些墨水的筆跡,他用火鉗把信紙搗碎。彷彿在毀滅自己犯罪證據的文件似的,心裡還是覺得不踏實。他想把紙灰批到原來的煙灰底下去,連自己都感到動作笨拙。他用尖尖的火鉗去戳老是對不准。
  燒著燒著,御木對彌生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憐憫之情。儘管不知道彌生怎樣深深地愛著啟一,可至少打算與之結婚吧,那青年頭腦出了問題,毀了婚約;給那青年的信,又在彌生毫不知曉的情況下,讓她父親全給燒掉了,真夠慘的。
  和那青年訂婚約,父親御木也有責任。由於御木的舊因緣,御木一家不僅照顧啟一,還讓他作為茶室的親密朋友。
  彌生回來了,先和三枝子一起到御木的書房露了露臉。
  「我回來了。怎麼搞的,一股糊味。燒紙了嗎?」彌生問。
  「啊,燒了些舊信。」
  「今晚又來彌生這裡求住一晚。」三枝子寒暄了一句。
  「請吧。」御木說,「明天是星期天,那對快活的學生夫婦大概也會來玩。」
  「叫公子的小姐吧。見到那學生太太,可有趣呢。」
  「好太郎怎麼了?」御木不知是問彌生還是問三枝子。應該由同一公司裡幹活的三枝子來回答,可彌生也去公司找過他們。
  「好像溜走了。」彌生笑了,然後稍微正色了一些,「爸爸,三枝子去公司後,已經有兩個人提出結婚申請了。一個是直接對三枝子說的,一個是通過哥哥傳達的。」
  「是嗎?」
  御木俯視著勾勒出抒情線條、低著頭的三枝子。
  「公司裡的人嗎?」
  「是啊。」彌生回答。
  「公司裡的人,好太郎該很熟悉吧。」
  「哥哥呀,說兩個人都不好,他反對來著。」
  「三枝子小姐呢?」
  「聽說也不是很有勁的。」
  「那就沒說的了。」
  「嗯。可是,剛進公司就立刻有兩人來追,真讓人羨慕哇。」
  「都回絕掉了嗎?」御木問三枝子。
  「是的。」
  「不是好太郎反對的關係吧。」
  「不是。」
  「好太郎的意見靠不住喲。這樣說來,和三枝子相稱的青年,就是在我的腦子裡也沒有浮起來……」御木連自己都注意到自己的說法莫名其妙,「你知道彌生的事吧。也那樣的失敗了。是我的責任,誰也沒去反對的關係呀。」
  「是我的責任呀。」彌生說。
  三人都不想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一起從書房裡走了出去。
  好太郎回來得很晚,有些醉了。
  彌生的房裡傳出了長長的說話聲,幾乎都是彌生的聲音,聽不到三枝子的聲音。
  第二天,沒想到學生夫婦出現以前,廣子倒先來了。
  御木在書房,三枝子在彌生的房裡,她大概不知道有人通報廣子來了吧,御木感到為難。他要廣子腳步輕輕地去了客廳。
  「屜原的三枝子小姐來我女兒這裡了。」御木直截了當地說。他想,在這以前,通知廣子一聲就好了。
  「是嘛。」廣子一點也不驚慌,「來得真不湊巧哇。讓先生為難了吧。」
  「還是不見三枝子小姐的面好吧。」
  「我對屜原先生的千金小姐,除了道歉,也沒有別的什麼,我馬上就告辭。前幾天,為屜原先生的日記,您打電話給我,今天來可不是為這事,我覺得應該來看看先生。」廣子拿出一盒點心。
  「哪裡又要你破費。」
  「不。我來這兒,讓屜原先生的小姐知道不行吧。先生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裡,他常常把小姐的照片拿出來看呢,很是想念吶。在我面前他也從不掩藏,所以我也和他一起看她的照片,想起來真傻喲。就是我,現在的丈夫那裡丟下兩個孩子呢,生了屜原先生的孩子後,我並不怎麼去想以前的孩子。我老想,大概做父親的要比做母親的更留有愛情吧。女人讓男人吸引住了,和先生一起生活,我覺得自己也喜歡上照片上的小姐了。」
  「幾時的照片?」
  「還沒上中學之前的。從那時起開始漂亮起來了嘛。」
  「是嘛。」
  「屜原先生去世後,翻翻他的日記,到處可見寫著小姐呢。」
  「是呀。」
  「先生,那日記要是有用的話,先生請自由使用吧……」
  「上次電話裡,你已經說過了。可是,不會給廣子你現在的家庭生活帶來什麼麻煩嗎?」
  「丈夫把我領回去,也有糊塗的地方啊。稍微說了兩句,他就嘿嘿地,說什麼你倒好,兩次成了小說的模特兒,只是盯住我的臉看了一會兒。他和先生們可完全是兩種人。」
  「那麼,過得怎麼樣?至少家庭是和平的吧。」
  「和平嘛,以前也很和平。和平的日子,是我謀反的呀。」
  聽廣子的口氣,她是在迴避「現在的和平」。御木懷疑自屜原忌日起,她是不是突然老起來了。廣子的這份年齡,身體一發福,就往往顯得老氣,也許廣子的家庭並不和平吧。
  「先生,能讓我見見小姐嗎?」廣子把話題又拉回到三枝子的身上,「我真想見見她呀。」
  「是嘛。」御木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廣子又說:
  「屜原先生忌日那天,我拿去的白玫瑰花,是她幫我插在花瓶裡,供放在先生照片前的吧。」
  「是啊,有那麼回事。」
  「那時可真是救了我呀。」
  「那也並不是三枝子小姐對你表現出好意啊。」
  「那當然囉。」
  「在這裡,你和三枝子小姐就是見了面,也不可能產生新的關係呀。」
  廣子臉色陰沉下來,望著御木,稍稍不做聲了。
  「太太后來過得還好嗎?」
  「你是說鶴子?」
  「是啊,我也聽說太太改嫁了……」
  「咳,你從哪兒聽來的?」
  「從哪兒,先生,就是我也明白的。是京都的紡織廠老闆吧。」
  「鶴子再婚可從沒上我這裡來商量、報告嘛。」
  「她小姐在,她說出來不就一回事嘛。」
  御木感到,廣子和屜原的生活,讓她多少有些留戀吧。與鶴子不同,廣子是在屜原死後與他分手的,有些留戀也許是理所當然的吧。可是,鶴子不是也在屜原死後,把他的照片掛在茶室裡,看來也含有思念的情緒。回到原來丈夫那兒去的廣子,不自然、不幸,由此引出對屜原的懷念吧。
  當御木告知廣子,想根據屜原的日記,把屜原和廣子的日日夜夜搬上小說,廣子當然會感興趣,今天看上去,她是來促成這事的,也許廣子對現在的丈夫懷著反叛心理吧。一想到這些,御木不知不覺地煩躁起來。
  說不定,即使是在虛構的小說裡,這個女人也好,鶴子也好,還是不把她們呼喚到世人耳目中來得更安全些。
  另外,御木如果真寫成小說的話,那麼,那個丈夫是最該同情、最有趣味的:你看他,讓妻子和作家屜原戀愛,用廣子的話來說,因「病態的嫉妒」,讓人奪去了老婆,幾年鰥居,待屜原死後,才能讓廣子回到原處。可屜原還一點不知道這個人就死去了。
  這個人和廣子的結婚生活,從今往後一直得持續到死;這樣看來,廣子讓屜原奪去的幾年,從時間上講,並不算漫長。這個丈夫的忍耐和寬宥,結果能解決人生而去吧。
  「屜原的日記看來還是燒了的好。」御木說。
  「那可就全交給先生了,請隨意吧……」廣子一臉夢幻般迷茫的表情。
  廣子告辭後,御木回到了書房,趕快把屜原的日記拿到院子裡去燒。比昨天在書房火盆裡燒彌生給啟一那些信,燒屜原日記的心情要開朗得多。好天氣的下午兩點,陽光朗照。
  「我又覺得一股焦蝴味,今天也在燒筆記本嗎?」彌生和三枝子兩人下到院子裡來。
  「啊!過去的灰塵。把自己寫的東西全燒了,心情很好吧。」
  「這和畫家燒作品不同,印刷的東西其他地方還有哇。成絕版可不行噢。」彌生說。
  「三枝子小姐,這是三枝子小姐父親的日記本。」
  御木也覺得不能再隱瞞了。
  「三枝子小姐的事也寫了很多,可沒能讓三枝子小姐看看。」
  三枝子「啪」地把眼睛衝著御木,嘴唇僵住了,什麼也沒說。
  御木蹲下擦著了火柴,點燃了竹片的頂端。
  「三枝子小姐,你只要按自己的方式記住,回憶你父親就夠了。其他形式,告訴你的,補充你父親的形象,也許真的是不純不潔的空想。對父親必須有什麼樣的記憶,不是即沒必要也沒有限度嗎?」
  「是嘛?」
  「這本屜原的日記,寫的是和廣子的生活。」
  「是啊。我想是的。」
  正說這話的時候,波川和公子學生夫婦出現了。沒進屋子,先兜到院子裡來了。
  御木在燒什麼,波川他們不可能知道,但是,三枝子臉卻紅了起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52:34

十六

  公子想要個孩子,可為了繼續上學,得做手術,因這事來找證婚人商量或者說是報告來了。說是商量,看來還是報告。不管怎麼說,兩人一起來談這事,御木覺得很少見,但並沒見公子有什麼羞答答的表情。
  兩人一臉有事商量的神氣,御木燒完屜原日記後,把波川夫婦叫進了書房,聽他們講完,御木說:
  「叫一聲順子吧,我想順子一定會反對吧。」自己的意見模稜兩可。
  「波川和我也不是討厭孩子。要徵得波川的同意看來有點困難。」
  公子像是作了出色的辯解似的說。
  御木看了看眼圈周圍有些消瘦的公子,想像挺著大肚子上學的公子那副模樣:「同家裡人都商量過了嗎?」
  「沒呢。可我是學生,也許非得這麼做了吧。」公子回過頭去看看波川。
  「那到底怎麼樣還不知道呢。」
  「到底怎麼樣還不知道吧。」御木又把波川的話重複了一遍,「我代替你們的雙親表示反對。」
  「先生您自己呢?」公子問了一句。
  「作為證婚人也反對呀。」
  「反對的人越多越讓人高興,像受人安慰似的。」
  「要是這樣的話,生下來不是挺好嗎?」
  「我們已經定下來了。」
  「以後不會後悔的吧?」
  波川和公子面面相覷,誰也沒回答。
  手術也許出不了什麼大差錯,可往後能不能再生孩子卻沒有絕對的保證,就是生下孩子來,也和現在公子肚子裡的孩子絕對不是一個人;這一半交織著御木感傷的話,會讓年輕的兩人心裡發毛吧。跟御木比起來,這對學生夫婦也是健全的常識家呀。
  御木這樣想著,自己的反省不過是個常識家的想法而已。姑且採取先反對,後承認的形式。可是,考慮是否承認,也許是御木怪僻的自我欣賞吧。
  加上波川夫婦和三枝子,這星期天御木家的晚飯可夠熱鬧的。
  御木在家裡,喝一杯威士忌酒就停下了,好太郎很厲害,想不到波川也是個好手。
  「那麼,太太也能喝吧。」好太郎有些得意忘形地勸公子喝。
  「不行喲。還是學生夫婦,不准兩個人晚上來一杯什麼的嘛。」公子開朗地笑著說。
  「今晚可是例外喲。」
  「我也是越喝越來勁的。但是現在得稍有些節制才行。」
  「在證婚人的家裡嘛。」
  「說的是啊,可今天不行。」公子像是指懷孕的事。儘管要去做手術,可她畢竟還有些女人的矛盾,這會兒流露出女人特有的魅力。和婚禮早上見到的給新郎旅館打電話的公子比起來,連體態都不一樣了。
  好太郎有些醉了,竟一點沒覺察此事。
  「為什麼就不行呢?」他糾纏著不放。
  「我,肚子裡有孩子了……」公子說。
  「呃?」好太郎不意被刺了一下。
  順子、彌生和三枝子都「刷」地把眼睛轉向公子。御木也為公子毫不隱諱的態度感到驚奇。
  「是嘛,這可真得恭喜你喲。」順子一本正經地說。
  「啊。」
  公子在這時候無論如何說不了動手術的事,低下了頭。
  彌生和三枝子暫時都沒有做聲。
  「你生下來嗎?」好太郎醉眼惺忪地望著公子。
  「正在考慮呢。」
  公子爽朗地岔開問題,臉也不紅。御木見了,總算鬆了一口氣。
  「這可得好好考慮一下的呀。」順子說。這回答讓御木感到意外。
  未婚的彌生、三枝子,還有已婚但卻沒有生孩子的芳子,腦子裡像是都丟不開公子的事似的,不敢隨便多嘴。看上去話題不知不覺成了以公子為中心的模樣了。
  公子夫婦回家後,三個年輕女人也說不出更多關於公子的什麼話。
  「太早了喲。今後也會出現帶孩子的女學生去上學的事吧。」順子對御木說。
  「挺著個大肚子,走起來不方便吧。」
  「那有什麼關係呀。教室裡臨產了,學校的醫務室裡接生也不賴嘛。過去可是無法想像的事呀。聽說,現在中學生、高中學生也都養孩子。」
  芳子讓千代子幫忙,收拾廚房去了。
  彌生將三枝子的臥具搬到自己的屋裡。這天夜裡,兩人的說話聲一直持續到很晚。
  御木又清楚地聽到千代子說夢話:
  「夠了喲,緊跟著呢。滾出去,滾出去。」
  也許夢見讓啟一追趕的事了吧。
  這以後又過了十天,波川打來電話。告知公子在醫院裡手術做得很順利。電話是順子接的,御木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順子的話也很短,然後,她對御木說:
  「也許還真得去探望一下呢,稍有些奇怪吧。」
  「已經出院了吧。」
  「出院是出院了,波川說公子身體恢復的話,想回福岡住幾天。」
  「她想家了呀。」
  「到底是女孩子家,做過那手術後,感到寂寞了吧。」
  回福岡後的公子,半個月沒有回東京來。
  波川大概有些不安了吧,跑到御木家來,問是不是能去九州接她。
  「你們兩人之間有什麼事嗎?」御木問。
  波川焦躁不安地說:「出院後,公子變得有些怪了。打那以後,一點點小事也和我過不去。」
  御木想了一下:
  「你大概沒有好好安慰她吧?」
  「說要我安慰,兩個人商量好的事,我盡可能不去觸及那件事。」
  「我覺得你寫封信安慰安慰她怎麼樣。」
  「對娘家的父母親,公子也許沒有透露呢……」
  「到底怎樣了搞不清。女兒歸來總是很高興吧,她讓母親的感情纏住了吧。公子可是嬌生慣養的女兒呀。」
  「雖說結了婚,可娘家的母親,也有各種各樣難以啟齒的事。」
  御木也像要岔開所感到的不安。
  「結婚前的公子研究過你,這回呀,也許是研究以外的事情吧。」
  御木推測,波川夫婦之間隱藏著什麼事。
  「你找我商量,可你自己怎麼想的?去接公子小姐嗎?」
  「我不想在公子娘家父母的面前露臉呀。」
  「為什麼?」
  「結婚後,我們兩人的生活費、學費,都是公子父母掏的錢。我就是去九州,也只能到別府那邊,把公子叫出來見面,那樣做不行吧。」
  「不行。那可是膽小鬼呀,你。即使是一千塊、五百塊,老婆娘家拿出了錢,你得認了;然後出去見對方的父母,不就是在心理上從那些錢裡解放出來了嗎?」
  「結婚以前,我去找不固定的短工,苦得很呢。和公子在一起後,作為學生過得也有些太奢侈了。不是我精神鬆懈,公子不這樣過可受不了。我和她小時候的環境不一樣嘛。」
  「可是公子不會為這事回九州的吧。」
  「那倒是。我老捫心自問,這樣舒服的學生生活對我合適嗎?說得清楚些,比起夜間與公子一起學習,倒是更喜歡與她手拉手地互相說說話呀。」
  「那是因為你新婚的關係嘛。」御木笑著說。
  「我深夜學語文的習慣就此消失了。」
  「公子的成績呢?」
  「結婚後成績當然好起來了。把我當成了她的家庭教師了。」
  「哪有這樣好的家庭教師。」
  「哈。」波川也笑了。
  「去九州的火車錢還有嗎?」
  「單程的還湊合……」
  御木搞不懂他這句話,到底是說回來時和公子一起,路費全打算由公子出;還是這會兒跑自己這兒借路費來了呢?老婆就回娘家一個月,立刻就落到連飯都吃不上的地步,現在波川的學生生活也夠慘的。
  「公子是坐飛機回去的。」
  「這可夠奢侈的呀。回來也乘飛機的話,火車錢有單程就夠了?」御木打算輕輕地開個小玩笑,說了句能聽得進去的諷刺話。繼而又慈祥地問了一聲:「公子小姐的身體怎麼樣了?以後不會留下什麼故障吧?」
  「是啊。」波川低下頭,紅了臉。御木懷疑,年輕的學生夫妻,手術後不久,波川就不讓公子保持安靜,有什麼過分勉強的事吧。公子的臉龐可憐兮兮地浮現在眼前。
  「你去之前,我先給她寫封快信吧。」
  波川意外吃驚地望著御木:
  「請您幫忙寫個信,我去公子家也方便點兒了。」
  「可是,我要是寫信的話,假如你們之間有什麼的話,不把它說清楚,我的信可就要貽笑大方了呀。你不是說,公子小姐只是為了些瑣碎的事和你不高興的嗎?我不太清楚,聽起來好像是說對方不好吧。公子小姐為什麼不高興呀。」
  波川答不上來。
  「大概你沒有好好體諒公子小姐吧。」
  「也許確實如此吧,公子說,那種事,大多是無法在一起的人,為了分手才幹的呀;在醫院裡一看,果然如此。她又說什麼她在福岡讀高中時,有個拚命追她的男人,要是和那人結婚,她早就生下孩子了,就這樣拚命地挖苦我。我氣得要命,打了她幾下。公子的感情失去了平靜,連和我接個吻也都拒絕。」
  御木站起來了。來到茶室隔壁的房間裡,從御木自己用的小櫃子裡去給波川拿買火車票的錢。
  御木正要從走廊回到書房去的時候,千代子躡手躡腳地跟了上來。
  「先生,那個人又到咱家門口了。」
  「什麼『那個人』?是啟一吧?」
  「是的。開著出租車來的。我聽到有車在門口停下,趕快出去一看,他說什麼拿到了出租司機的執照,分配給他一輛車。說是來請先生家隨便哪一個坐一坐車。我覺得太危險了,就跟他說家裡人都出去了;可他卻說,讓我坐在助手席上,帶我兜一圈,我沒去理他。後來他又說,先生家要車的話,只要提前一天打一個電話去,什麼時候都可以;還把名片給了我。現在還賴在門口不肯走,說非見到先生不可。」
  「是嘛。」御木瞄了一眼那張名片,回到了書房;又把那張印著「福山出租汽車公司」的名片遞給波川看。
  「就是上次那個請你幫忙抬到醫院去的人。那傢伙成了出租司機,開著車到我家來打招呼了,車就停在咱家門前呢。」
  「他不是神經錯亂了嗎?在客廳裡刺自己的那個人吧。」
  「是啊。也不是什麼神經錯亂嘛,可我覺得他當出租司機有危險。上次來家對我說,他正在每天練習,我還對他說,危險呀算了吧……」
  「又弄到了執照,還進了出租汽車公司,神經錯亂該治好了吧。」
  「可坐車的人不安呀。出租車橫衝直撞的東京,當中肯定有神經出了毛病的司機,問題是我們根本無法知道嘛。」
  「真想租個包車,平時出出進進就不必坐其他車了。」
  「那可不行。不僅是出租車,各種各樣的危險包圍著我們人類,惡運襲來簡直是防不勝防哇。啟一也說絕對不會發生事故。可沒出事故前,誰都不說會發生事故的。啟一能成為出租汽車司機高興得忘乎所以了吧,他想讓我們家誰坐一坐,特地把車開來的吧。」
  「是嘛,那麼我來給他坐一坐怎麼樣?」波川天真地說,「我來換你們,讓我來坐吧。」
  「你?……」
  「我可不要緊。坐在他旁邊看著他開,我自信能防止他出事故。」
  「危險危險,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
  「我有個朋友家裡有車,我也跟著學了兩招,也開過幾回,甚至還想過,拿到駕駛執照後,去給人家打打短工什麼的……那人自己歡天喜地,特地登門拜訪,來向先生表示感謝的吧。」
  「我也想去看看來著。」
  「去看看吧。」
  御木把車錢交給波川,波川羞紅著臉接了過去。
  「你和啟一真有什麼奇怪的緣分吧。老在我們家碰頭。」
  御木想起那天波川還幫著拿抹布擦去客廳地板上沾著的血呢。
  他和波川走出大門一看。啟一正坐在駕駛員的位置上,悠然地吸著香煙。
  「啊,先生。」啟一從車上下來,「托您的福我成了司機。我跑過的街,就像美麗的樂譜一般,夾道歡迎我呢。」
  「那感情好。」
  「哈——」
  啟一盯著御木的眼睛裡像是噙起了淚水。車是又老又舊的小型車。
  「一跑起來,什麼旁的事也不會去想了。」
  「是嘛?你還記得這個人嗎?」
  「呃,那天,不就是他把我弄到醫院裡去的呀。」
  「是啊。」
  「注意地一看,就想起來了。」啟一也遞給波川一張公司的名片。「我現在在這個單位上班。成績上去的話,我想不久就會分到一輛新車的。」
  「你成績怎麼樣?」
  「還是個新手,得當心,速度不敢放快,跟著車流跑的時候,連大氣都不敢喘。可是先生,我還算能跟上的喲。出租車也是不穩的生意;有時讓你賺飽,有時摔了個跟頭,讓你一點沒賺頭;反正一推出去,總能拾到幾個客人吧。」他說的話實在太平常了,「先生您坐一次,我不知道該如何高興了。」
  「啊。」
  「你把我送到東京車站去怎麼樣哇。」波川橫插進來說,「先生,我去東京站查一查列車時間表,先買好快車票。」
  波川比啟一先坐進了汽車。而且,還坐在助手席上,啟一一臉的困惑說:「先生,那我去去就來。代我向太太問好。」
  他沒有說彌生的名字。
  御木目送著小車開出去,左面轉過林蔭大道的街角就不見了。
  他想,波川也有夠意思的地方啊。
  不用說,沒發生什麼事故。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53:01

十七

  御木寄出了快信,公子立刻有回信來了,說什麼害先生費心,真對不起,淨是些無關緊要的事。自己心理上比預想的要疲勞得多,所以才想到回家鄉去的。父母親嘮嘮叨叨地說,你結婚太早了,至少大學畢業後一年該呆在家裡的,現在你瞧,說中了吧。希望先生轉告波川,不到九州來接也沒關係。要是來了福岡,恐怕反而會讓鄉里人覺得咱們兩人之間有什麼事似的,另外,還可能與我錯過。我回東京時肯定會打電報通知波川的。云云。
  大致上寫了這些內容。她愈是拒絕波川來家鄉,御木愈是覺得,他們之間像有什麼隔閡似的。這封信裡還透出公子與波川出身不一、嬌生慣養的氣氛。
  可是,波川該已經啟程去九州了吧。
  御木把給公子去過快信的事告訴了順子。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在家裡看到兩人尷尬面孔相對,怕是看不下去吧。也許公子一回去讓父母慣壞了吧。」
  「肯定讓嬌慣的。」順子簡單地答了一句,「波川君去接她,公子小姐怕是笑也來不及呢,不可能有什麼尷尬的。兩人之間並沒有那種險惡的東西。」
  「你說得可真樂觀啊。」
  「夫婦之間的事嘛,從旁人角度,落得看得樂觀一點,不是更輕鬆一些嘛。」
  「說得對極了,可不全是那樣噢。」
  「連廣子都收到原來的鞘裡去了嘛。」順子臉色一點沒變地說。
  「那可真是不可思議哇。」
  「到頭來還能收回去,做個女人,誰都想來一趟試試。」
  「收不收還沒定下來呢。」
  「廣子和原來的丈夫都上了年紀,還把屜原的孩子要了去。廣子可有禮賓之心喲。」
  「禮賓之心?……」御木冷不丁讓妻子搶白了一句。
  「我想是這樣的。」
  「可是前些時候,三枝子在我們家時,廣子不是還來過了嘛。我還是覺得有些說不過去呢。不用說,廣子是很想見見三枝子的呀。可見廣子還深深懷念和屜原一起生活的日子。而且,廣子回到過去丈夫那裡,你沒見她忽然老了許多嗎?真讓人奇怪,如花似玉的女人,一老的話,特別顯眼吶。」
  「難道不是太放心的緣故嗎?屜原逝世後,她一個人硬撐著面子……」
  不用說,順子也老了,御木對此已不擔心了,可要是順子從自己的老境,生發開去想像的話,御木則並不感到無聊。
  「漂亮女人稍有些不對頭,就會忽然衰老,讓人吃驚得『啊』出聲來。」
  「年輕時帥氣的男人,上了年紀後,也有很多變成一副難看得讓人受不了的臉嘛。」
  「不能說廣子放心了呀。她活潑地乘著動盪的波浪,也許一下子就要跌入失望的谷底喲。」
  「她跑到屜原先生那兒去的時候,真的很漂亮呀。那面容現在還老浮現在我的眼前呢。」
  「她讓丈夫追著,有一次屜原還來求我們讓她在家裡躲一躲呢。」
  「當時我簡直是羨慕,有兩個孩子的太太,一有了情人,怎麼還會這樣招人疼愛呀。對我也很照顧,幫我做了許多事。女人吶,一旦背離世俗偏見落入愛河,就會拚死變成純情的女人,那時的這個想法,就是現在都無法忘記。雖說有些對不起鶴子,可還不是把她藏了一個多月呀。」
  「是啊。可到了真能夠和屜原一起過日子的時候,她卻老想對屜原做出自己比他妻子更盡心盡力的樣子,結果像是成不了讓人有好感覺的情人。」
  「丈夫找了別的女人,太太因嫉妒忽然變得歇斯底里,那可是大有人在;一旦與情人不和睦,那時他就會覺得像是受到什麼教訓似的。」
  「順子沒受過這樣的教訓,是我太窩囊了吧。」御木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像是知道廣子原來的丈夫,又像是不知道。從沒和他碰過頭嘛。」
  「廣子去了屜原那兒以後,她丈夫怎麼樣?」
  「搞不清楚,也沒問過廣子嘛。」
  「一直是一個人吧。」
  「是嘛?!」
  「屜原的孩子已經八九歲了吧。那個人和廣子分開,前後加起來該有十年了,遙遠的過去啦。」
  「等了十年啦。」御木也重重地說了聲「十年」。
  「廣子躲到我家來的那會兒,也沒見那人來找過吧?」
  「沒有哇。」
  「就是廣子和屜原生活在一起以後,那人也沒去哭鬧,沒去嚇唬他們過。」
  「沒聽說過這種事啊。」
  「可真有些怪呀。屜原四五年前去世的吧,假如那位真要把廣子收回原來的刀鞘裡的話,他該更早些,可他……」
  「那可不能這麼說,有廣子的心思,還得有那人的心思。時間解決一切問題嘛。」
  「兩人都有一把年紀了吧。」
  「戶籍還是老樣子。」
  屜原也只是和妻子別居,御木還是在商量如何處置屜原遺產時,知道他妻子鶴子的戶籍一直就那麼放著的。這是日本常有的怠慢和人情吧。恐怕廣子的戶籍也是原封不動放在原來丈夫那裡的吧。她沒往屜原那兒搬戶籍,說不定屜原的孩子廣仁的戶籍,也進了原來丈夫的戶籍吧。說不定和前夫的兩個孩子一樣了吧。誰也想不到該讓他作為正妻鶴子的孩子進屜原家的戶籍。
  「這樣說的話,這回就是在一起,為了孩子,兩個人之間也該有些不太平吧。」順子說。
  「總之,屜原死後,原配夫婦復婚的事,在兩人之間,想它也有,惱它也有的問題多的是呢。」
  「假如和你分手的話,我可絕不幹這樣的事。」順子說著,完全是飽人不知餓漢饑的味道。即使廣子是從生活的便利考慮,回到原來丈夫那兒去的,一貫平安無事的順子也體會不了她的心事。那種苦惱的歲月是訴也訴不盡的,可也有不可思議的事。丈夫原來那病態的嫉妒,在和廣子分開的十年中,是怎麼改變的?減輕了嗎?埋沒了嗎?
  改嫁給全新老人的鶴子,也許是單純而沒有複雜過去的吧。
  何況波川、公子這對學生夫婦那一時的感情衝動,年輕本身不就是簡單行事嗎?波川也好、公子也好,不可能留下很深的裂痕。
  波川夫婦兩人一起從九州回來後,立即就來證婚人御木處打招呼。公子還受父母之托,帶來許許多多的禮物。公子變得像是更有個性了。
  「坐飛機回來的嗎?」御木問了一聲,公子紅雲上了臉,「喝過母親乳汁了嗎?」
  「喝飽了喲……」公子回答說,嘴唇噘起來,做出真的吮吸母親乳房的樣子。公子聲音很可愛,御木覺得自己的眼睛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讓公子的嘴唇吸引過去。回到父母身邊還沒過半個月,就讓女兒變了個樣,也許是身心得到了徹底休息了吧,公子像被洗過了似的水靈靈、鮮嫩嫩的。即使結了婚,學生公子口紅一直塗得不怎麼濃,可今天也許是她一改以往薄薄塗一層口紅的關係,嘴唇紅得恰到好處。
  御木忽然注意到,自己覺得公子又變回姑娘了,實際上是他眼睛看花了。即使早早做了手術,可至少在公子第一次懷孕後,她便漸漸地生出些女人情態來了。也許是故鄉優越生活的熏陶,公子變得更柔和了吧。
  「奶水喝得飽飽的,已經全好了吧。」
  「是啊。就是喝牛奶也不要緊了。」
  「牛奶?」
  御木反問公子是什麼意思,公子咬著下嘴唇忍住笑,低下了頭。
  「是想讓波川君罵你,才回九州去的吧。」
  「是啊。」公子還是忍著笑說。
  「明年畢業後請我到福岡去就職,真說不過他們呀。」波川說。
  「就職的地方也給你挑好了?」
  「好像是的喲。」
  「說是請求,現在不是太浪費了嗎?」
  「這也倒是,公子也替我說不去的嘛。」
  「一個女兒嘛,總想讓她在自己的身邊。」御木看著波川說,「假如東京沒有職位呢?……」
  「他們說如果怎麼也不想去九州的話,那就在東京都內找一個與九州有關係的單位。」
  「是嘛。」
  御木剛想說有相當的身份,就職還得自己找,可在公子面前不好開口。和公子結婚前,打短工辛苦過一陣的波川,就是不說也可以感覺到的。只是那感覺裡不知道有沒有貫穿其意志。另外,借助妻子娘家的力量,也不能一概而論認為是不好的。
  波川並非因為公子有利用價值才愛上她的。和公子結婚該說是幸運的,可這種幸運幾時能結果,實在值得懷疑。
  「公子小姐連我這個證婚人都給騙了,逃回九州可真不像話哇。」御木輕輕地轉變了話鋒。
  「實在對不起。」
  「你沒有話要和證婚人說嗎?」
  「有哇。」
  「已經都沒有了吧。」
  「不,有很多呢。」
  彌生也好、三枝子也好、公子也好,要是探尋她們的內心世界,也許都有並不單純的心之陰影,可是沒有怪僻的姑娘身上樸實的明朗,是御木最大的慰藉。公子儘管已經結婚了,但她還是姑娘的年紀,也許是三人中性格最開朗的一個。
  「波川君,公子說有話和證婚人說,今晚能不能把她放在我這裡呢?」
  「啊,請吧。」
  波川有些納悶兒,當然回絕不了。
  今夜,NHK禮堂裡,有個從美國來的交響樂團的演奏會。電視裡也轉播,御木弄到了兩張入場券,他本想帶順子去的。和不願出門的妻子一起外出的機會很少。可是,他一下子又改主意決定帶公子去。
  「啊,想起來了,啟一君駕車怎麼樣?」御木忽然問。
  「那輛出租?一點也沒感到有什麼危險。先生您還沒乘過吧?」
  「沒乘過。經常出去,是啊,最近攔出租車,老覺得會撞一次車;東京太大,車也很多……」
  「撞上了可就是最後了呀。」
  「別說不吉利的話了吧。」
  「先生,所謂最後,就是讓他給捎上了的意思喲。沒有一點危險。」
  「是啊,也許像你說的那樣,可至少感到過不安吧。」
  「先生要是坐了他的車子,他一定會大大高興的。我以為他比我還自信呢。」
  「那我在什麼地方碰到了就坐他一回吧。」御木真的有了這份心思,「實際上,每次坐上出租車,一跑起來,我心裡就會想啟一在什麼地方也這樣駕駛著車吧。常常眼睛盯著對面駛來的車裡的司機看。」
  御木莫名其妙地想,家裡五口加上千代子六個人當中,誰會最先在街上遇到啟一的車呢?
  波川夫婦留下來一起吃晚飯,「是公子的歡迎會啦。」順子說。
  「幹嗎這樣抬舉我,我實在不好意思呀。」
  「還是坐在家裡,從電視裡聽得舒服,指揮的手勢也能看得清楚。公子小姐還帶來這麼多禮物……」
  「爸爸你也別去了,把票子成全波川吧。」彌生說。
  「這可不行。我和公子還要密談呢……」
  「那可不好。吃了飯到書房裡去不就得了!還有的是時間嘛。」
  正像彌生說的那樣。她也知道公子對御木說的話,沒什麼特別高深的話。為什麼要帶公子去音樂會,御木無法回答彌生,公子也像有些為難似的。
  「公子在九州變得倒漂亮了,我想帶她去走走。」御木說了一句,也許真是這樣呢。
  「真這樣的話倒挺好呀。」彌生爽朗地笑起來,瞧著公子說,「真的漂亮起來了嘛。」
  御木和公子出門時,波川送到了大門口說:
  「我到裡面再坐一會兒。」說完,回到茶室裡去了。
  交響樂團的演奏從8點半開始,8點入場前,必須按先來後到的順序,在售票口往招待券上敲上座位號碼。所以,御木8點以前就到場,大會堂前已經聚滿了人。
  兩人等著進場,正要上二樓,御木覺得有兩個少女正看著他。大概她們從雜誌上登出的照片上知道御木的吧。御木明白少女們肯定會跟在自己後面上來的。嬌小的那位少女是御木喜歡的那種柔美。御木讓對方認出來了,自己反而很難去看對方;他實在忍不住回頭去望了一眼。少女一張小小的圓臉,大大的眼睛可招人疼愛了。前劉海微微垂在額上,穿了一條百褶裙。看上去怕有十七八歲,一副學生模樣。匆匆一瞥,看不仔細。
  等找到座位坐下時,少女看丟了。沒有拉大幕的舞台上,他讓調弄金光閃閃樂器的樂師們所吸引。御木的位子在前排角上。
  「是先生吧。」他讓人一叫,回過頭去,原來是那嬌小個子的少女走到邊上來了。
  「呃?」
  「稍微偏後了一點,當中的位子空著,您想去的話……」
  「不,不,這兒可以。」他未加思考便說出了口。
  「是御木先生吧?」
  「是我。」
  就說了這幾句話,少女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大庭廣眾面前,讓美麗的少女喚做「先生」,御木是個靦腆的人,少女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來少女單單是直率的好意,可那出現的方式,御木卻很少碰到。
  「是NHK的人嗎?」
  「不像是。也是來聽音樂的客人吧。」
  少女往下瞧見坐在邊座上的御木,和同來的少女商量了一下,來叫御木的。御木來不及問一聲,是少女邊上的位子空著呢,還是少女打算讓出自己的位子來。不用說,少女一眼就看出御木是帶著公子一起來的。樂團演奏了海頓的交響樂,拉貝爾舞曲等四首曲子,正好一個小時。說不出是華麗熱鬧的美國風格演奏,還是演奏技巧熟練到出神入化地步的緣故,演奏到高音區,御木常常禁不住笑出聲來。九十人左右的龐大樂團,加上聲音效果良好的禮堂,所以音量也相當大。
  走出大禮堂時,公子說:
  「先生在找剛才那個小姐吧。」
  「是啊。發現了,這回可得我來找她們說說話了。」
  「哇,真嚇人!」
  「怎麼了?雖然什麼地方的什麼人我可不知道,但已經不是一點不認識的人了嘛。公子小姐和波川君,誰先找上誰的呢?」
  「我們是同學嘛。」
  公子站了一會兒,像是從走出會堂回家的人群裡找那少女似的。
  「找不見喲。比碰上啟一君的出租汽車還難吶。」
  「可是,那姑娘肯定一輩子都記得的呀。」
  「呃,別嚇說了。」御木吃了一驚,趕快否定,又說,「聽聽你同學的故事吧,去銀座找個地方坐坐吧。」
  「請我聽了音樂,波川的故事已經說不出來了喲。全給忘了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53:30

十八

  御木腦袋裡丟不開音樂會上遇見的少女。
  並不是還想見見那嬌小的少女,不過或許還能見到;他覺得自己讓喜歡的少女叫了一聲,這事本身引得御木心裡像有什麼東西甦醒了似的。
  首先,那少女肯定正在閱讀著御木的什麼作品。長年累月,御木寫著充滿惰性的小說,可是他受到了讀者的青睞,不是還連帶受到人生的關照嗎?他不是那種享有天賦的作家,難道不是個抓住幸運的作家嗎?他應該常常自我反省,可迫於工作,他老是忘記。另外,缺乏天分這一點,讓工作追逼倒是很適合的。身體健康,生活有規律,家庭平安無事。
  那少女一定是喜歡御木作品的讀者之一。可這種的讀者,以如此新鮮的姿態出現在他眼前,實在很少見。與其說御木對少女抱著親近感,不如說他對於自己,只留下了羞恥與悔恨之心。
  從音樂會回到家時,波川已經走了。第二天,公子打來道謝的電話:
  「昨天對不起,攪了您的好事。」御木一聽就知道她說的一定是昨天那女孩子的事。
  「真的呢。」
  「我不在的話,也許先生能再找找吧……」
  「是嘲笑我嗎?」
  「波川笑了一通呢。說什麼比起那人,彌生小姐和三枝子小姐要漂亮得多呢。我也這麼想呢。」
  「這種話隨便說的嗎?」御木拋出個冷冷的反問,電話那頭的公子不響了。「就是漂亮,不是也沒什麼可說三道四的嘛。」
  「是啊……」公子緘口了,匆匆說了聲「波川向您問好」便掛斷了電話。
  姑且不說彌生,三枝子確如公子所說,比那音樂會上的少女要漂亮。大概因為她讓御木家收養過一段時間,御木已經看慣了她那份美了吧。有時御木會覺得她像是做了兒子的媳婦到自己家裡來似的。屜原要是沒有去世,恐怕真能成就這門親事呢。可三枝子的美與音樂會上少女的美,意思簡直完全不一樣。那個少女只是作為一個不認識的讀者出現的。用來連接這個毫不關聯的人的,是御木的小說。它讓御木重新想起自己小說的低級庸俗性。不僅僅是御木的小說,還有許多低級庸俗的東西、醜惡的東西包圍著那個少女吧。假如御木的小說還算好的話,那麼那少女叫了自己一聲,直到很久都該留下喜悅吧。
  御木的睡眠很健康,一大早醒來神清氣爽;儘管他覺得睡覺時精神有所增長,但他寫出的東西,怎麼就一年一年變得平凡起來了呢?平凡的停滯不前,就像御木的生活法則。平凡能夠順利通過,全都是老經驗在作怪。
  當天上午,工作進展很不順利;下午第一位客人是個不認識的男人,說是讓御木寫一副對聯。御木儘管沒什麼興趣,還是寫好了遞過去。。那傢伙一支煙抽完,站起來說:
  「稍微急了點,實在有些對不起。」
  這邊當然沒有挽留的意思,御木想出口悶氣,結果還是忍住了沒吭聲。常有這種事:來客一點不問別人是否有空就闖了來,回去時隨便地打個招呼,什麼「實在很急」「還要上別處去轉轉」等等,御木這邊則也用「是嘛」來代替「您幫了我」之類的話;這種事老讓御木覺得有股說不出來的味兒,於是,這一天他便沒了好心情。
  對聯寫了,臨時湊出的句子,讓他自己一直厭惡到心裡。他覺得用古人的話或者漢語來寫,說不定還好些。
  「是啊,讓彌生來代筆嘛。」御木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這嘟嘟囔囔只是他一時性起突發的奇想。彌生曾臨摹籐原假名字帖和朗詠集,不用說是女人的手筆,當然和御木那又小又糟的字不同。用粗的毛筆蘸飽了墨,看上去絕對是男人的字。
  一想到這個惡作劇,御木的壞心情忽地變好了,他趕快叫來彌生。
  「彌生,給我寫一百張對聯怎麼樣?不用多說,先來一百張……然後,到你出嫁為止,對啊,寫上兩三干張放著就足夠了。」御木津津有味地說。
  「兩三千張?我來寫?為什麼?」
  「做我的代筆呀。」
  彌生一臉「別胡思亂想了」的吃驚神情。
  「有什麼關係嘛。我也不是將來能將墨跡流傳於世的作家,活著的時候不大跟人開玩笑,死了以後,讓人知道御木麻之介寫的對聯都是他女兒代筆的,不是挺有趣的嘛。」
  彌生可不是與父親一樣喜歡這個玩笑的人。
  「那麼好,署名讓我自己來吧。寫個『麻』字如何?少廢話,去把硯台筆墨拿來寫寫看嘛。」他說是說,可彌生還是一臉困惑瞧著父親沒站起身來。
  御木儘管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可他從來不記日記。學生時代曾記過,和順子結婚以後,全給燒了。為寫小說而作的記錄、打的草稿,也在用完後立即撕毀。幸虧妻子順子不像是要寫亡夫回憶錄的女人。御木書的販賣等作者死後也就沒有銷路了吧。
  精神非常苦惱,遭受生活的危機,御木的作風也不能說不會發生突然的變異;但是,一開始看起來就有限度的才能,加上了御木像是再也不會有什麼不走運的時候到來的道路。只是妻子、孩子誰也不會為御木缺乏才能而感到不安,因此,生活像是不可思議的平靜。
  「今天不寫就算了,怎麼樣,寫寫看嘛。用粗毛筆,寫大大的漢字。」御木還在嘮叨。
  這時,千代子進來報告說鶴子前來拜訪。
  「呀,真少見哇。」御木和彌生對視了一眼,「她會有何貴幹呀。」
  「還不是為了三枝子的婚事來的。」
  「有這回事嗎?」
  「從三枝子那裡可沒聽到過什麼,她母親那裡會有什麼……」
  自從鶴子改嫁給京都老人之後,御木再也沒見過鶴子。那次婚禮,三枝子是從御木家出去的,可御木也沒被叫去喝喜酒。避開前夫的朋友,確實理所當然;但是當時三枝子正寄住在御木的家裡,鶴子連道個「添麻煩」都沒有來。御木最後一次見到鶴子,是在屜原忌辰他去屜原家的那天,還碰上了廣子,打那以後就再也沒見到過鶴子了。
  鶴子也從沒來過信,御木覺得她大概想要瞞著他再婚,或許再婚後的生活令她意外地滿意吧。
  這個鶴子冷不丁地闖來了。
  真的叫彌生說准了,是來說三枝子婚事的。對象是鶴子現在丈夫的大兒子。御木「啊」地叫了一聲,什麼也不說,胸口像壓了塊秤陀似的堵得慌。世間並不是沒有合計得如此之好的故事。鶴子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和丈夫的長子能夠和解,才想讓他們結合的。三枝子也可以找回媽媽,且接近後父。對鶴子的丈夫和他長子來說,也許可以家庭圓滿。
  鶴子來說這個話,讓人搞不清楚她再婚生活是安定幸福呢,還是和前妻的孩子們處得不好呢;或者是她在想分別的女兒吧。
  也許是京都水質的關係,鶴子的膚色變白了,也胖多了。鶴子剛開始和紡織公司老板交往的時候,三枝子已經討厭母親胖起來,那還是改嫁之前,現在比那時還要胖。小說家妻子的面容消失了,換成一副老闆太太的架勢。和屜原分居時的嫉妒,當未亡人時那耿耿於懷的態度全消失了;給人一種溫順而更實實在在的感覺。看起來不像是年齡的關係。
  「您和三枝子小姐談過了嗎?」御木問了一聲。
  「沒有,我還沒見到過三枝子呢。希望在我和她說之前,先生您先跟她吹吹風,她會聽話的。做成是先生推薦的形式……」
  「這樣的形式我可不願意。再說,我也不想給三枝子小姐推薦。」御木邊說邊想是不是說得太過頭了,「首先,三枝子小姐完全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吧。」
  「不,婚禮時候該見到過的。」
  「是那樣……」
  三枝子出席儀式很勉強,面對宴會桌上母親的新家族成員們,她不可能投去好意目光的。
  「大屋的長子,說在儀式上仔細地看過三枝子。這件事他真的很起勁,說無論如何拜託……長子在東京的分公司工作,三枝子從單位裡回家時,他也繞去看過她兩三次,有一回碰到了三個人,我打聽了一下,像是貴府好太郎少爺和彌生小姐。」
  「哦?」
  「長子還說,想請先生做證婚人呢。」
  「不,我可……」
  「先生,能不能見一見三枝子?」
  「你等一下。」御木在考慮著如何脫身,「你是為了說這些話才專程從京都趕出來的嗎?」
  「是的。」
  「可是,我既不認識大屋先生,也不瞭解他兒子,話說不順嘴呀。」
  「啊,不要緊。我丈夫大大地贊成,我丈夫、兒子都想拜見先生呢。我是聽使喚的嘛。大家一起吃頓飯,讓三枝子也出席,那可是最理想的了。」
  「這個嘛……」
  御木覺得像是甩掉了三枝子似的。誰都知道鶴子是三枝子的母親,可又很難把她想象成三枝子的母親。
  「好太郎少爺,後來為什麼不要我家的三枝子了呢?」御木讓鶴子戳了一個冷門,「屜原逝世後,我們可從沒有提過這樣的話呀……」
  「是沒有。」
  鶴子連珠炮似的朝著詞窮的御木丟過話來:
  「我想,三枝子是以那份心思等待過的喲。」
  「是嘛,那是怎麼一回事呀。」御木想止住話頭,拚命想著遁詞,「小說家的兒子和小說家的女兒結婚,互相之間呢……」
  「可是,好太郎也好,三枝子也好都沒有成為小說家嘛,而且,一方的父親已經去世了。」
  「在寫小說的人家裡長大,又要往寫小說的人家庭裡去。」
  「這方面,我也聽說小說家的公公十分體貼人的事情呀。」御木又叫人撞上了腳後跟。
  「也是,我也覺得三枝子小姐不錯呀,並不因為她是小說家的女兒嘛。」
  「哈,三枝子呀,我不想把她培養成俗氣的女人,自己卻變成了俗氣的女人喲。反正我和屜原以那種方式分手,自己是什麼都無所謂了。」
  「……」
  「三枝子幸虧只繼承了屜原性格中好的方面,看著我成了俗氣的女人,自然會往相反方向去,這正是我所期望的;可到頭來,女兒討厭起為了女兒變得俗氣的母親來了喲。假如我沒讓女兒討厭,也許我還不會有再婚念頭的呀。而且,我一直覺得三枝子要是成了好太郎少爺媳婦的話,我這個屜原的未亡人也就寬心了。」
  「也許好太郎覺得三枝子小姐太漂亮了吧。順子也好,好太郎也好,都是過於平凡的人,實在以為自己配不上……」
  「您說這種話……御木先生你自己是怎麼看待三枝子的呢?從父母的眼睛來看,三枝子也算作漂亮吧,可是她沒有沾上漂亮姑娘的壞習氣吧。」
  「這倒是,這倒是。」御木忙不迭地點頭。
  「好太郎少爺結婚那會兒,我覺得三枝子好像被打挎了似的。母親和女兒,是啊,掙扎著過日子,加上女兒打心底裡討厭我,所以,表面上一點不表現出悲傷……您家裡究竟為什麼不接受三枝子呢?」
  「是嘛。你這麼一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呀。」
  「您說這樣不負責任的話……」
  「不,不,是真的。」
  御木真的不是故意裝糊塗。
  好太郎為什麼沒有和三枝子結婚,御木實在不知道。說他希望好太郎和三枝子結婚,不如說他指望他們結婚更正確。好太郎猶豫著沒和三枝子結婚的理由只有一個,就在她母親鶴子身上。也就是說,好太郎一邊,父親御木健在,還有妹妹彌生;三枝子則是母親的獨生女,如果結婚的話,年輕夫婦不可能不和三枝子的母親一起生活,不可能不照顧母親;好太郎正是害怕那種生活,最終沒有跨出和三枝子結婚的那一步,這也並不是成不了理由的。可現在聽了鶴子的一席話,像是好太郎和三枝子要是下定決心的話,不跟老娘一起生活也沒關係。
  御木就這事也沒和好太郎深深地交換過意見。御木對於死去朋友的遺孤,美麗的三枝子的一生,也許是自己不願多負責任,才不願結這門親事的。那個喜歡三枝子的彌生也是,好太郎結婚前,為什麼不對哥哥好好說說三枝子的事呢?三枝子成為好太郎妻子的話,也就成了彌生的嫂子,御木的媳婦;怎麼會陰差陽錯地給葬送了呢?
  到現在再來重提舊事,對於好太郎媳婦有什麼影響呢?實在是對不住芳子的呀。
  另外,三枝子的父親不在了,所謂要避避嫌,三枝子方面很難提出結婚申請,這事今天第一次聽鶴子說起,御木心裡可真不是滋味。御木一家雖然沒有考慮,但是屜原的死確實在三枝子的結婚問題上產生了影響。
  母親和父親別居,要是父親還健在的話,女兒三枝子的結婚問題,還可以考慮得更自由一些。交際面也不會太窄,沒有什麼理由非得和父親朋友的兒子好太郎結婚,也許會遇上更好的戀愛對象呢。屜原一死,三枝子找對象的光圈就收小到好太郎這一點上來了。假如真是這樣的話,御木作為屜原的朋友是不是應該給三枝子以更多的照顧呢?
  「兩三年前,要是你們收下她,三枝子肯定比現在還要可愛些,也許孩子也能抱上了呢。」讓鶴子數落了一番,御木倒是平心靜氣地說:
  「啊,原來三枝子小姐有這樣的心思。」
  「呃,這已經……」
  「就算都過去了吧。」御木準備打出最後的王牌了,「我覺得三枝子小姐不會再到我家來了。好太郎的媳婦在家嘛。那時來是因為你要改嫁的關係。」
  「那是她死心了吧,你家彌生小姐親切照顧她。假如真的沒有別的地方可去的話,你不覺得三枝子她太可憐了嗎?」
  「那好吧,算了。」鶴子話鋒一轉,「下次我自己跟三枝子說吧。人啊,到頭來有緣分總是有緣分的。你說不是嘛。」
  「是啊。」
  御木被她出色地翻了個個兒,掩飾不住自己的難為情。
  「幸虧我這回的丈夫是個大好人,我已經沒有必要再充當俗氣女人了。即使和三枝子又重新作為一家人再生活在一起,我也不會再做令三枝子討厭的事了。」
  「那可太好了。」
  「還請您多多關照。」鶴子重新又低下頭,「大屋的長子我覺得可真是個好人,連我也……」
  「是,可我……」御木感到了想抵抗的東西,「假如真像你說的,你以前曾經覺得三枝子小姐和好太郎可以結婚的話,我可不能再向她推薦其他的婚姻了。」
  「呀,先生您是不是說倒了。三枝子沒有著落,不是說過御木一家該負責的嘛。」
  「我有責任的話,我可就更不願意做了。」御木直接地拒絕了,「而且,母親直接說的,可都是真的呀。」
  「他長子還說,證婚人也請先生做呢。」鶴子把剛才講過的又重重地重複了一遍。
  「反正這事我得和好太郎、彌生商量一下看看。」
  「啊?……」
  鶴子猛地像洩了氣似的。
  他們只是面對面坐著,鶴子卻像被什麼東西推了一把似的歪斜了身子。
  御木終於說出了好太郎和彌生的名字,箇中滋味可不好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54:00

十九

  也許是已經對鶴子說過的關係,這天夜裡,御木把好太郎和彌生兩人叫到了書房裡,說起給三枝子提親的事。
  鶴子剛走,彌生就跑來問:
  「爸爸,是三枝子的事吧,又是提親?」
  「這個嘛,等一會兒再說……」御木模稜兩可地答道。
  除了御木書桌上點著燈以外,書房各個角落裡都點上了燈,進得門來的好太郎和彌生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好太郎像是已經從彌生那兒聽到了給三枝子提親的事。
  「給彌生猜對了呀。」御木開門見山地說。
  「是嘛,就是那種氣味嘛。」
  「那對象嘛,鶴子這回丈夫的兒子。」
  「呀,真噁心。親子成婚吶……」
  彌生還沒聽清楚,就隨口說出。
  「不是親子成婚喲。父親歸父親,兒子歸兒子,成兩對夫妻呀。」
  「簡單地來說不就是親子成婚嗎?反正是那種感覺嘛。」
  「是啊,我也有那種感覺。」
  「不乾不淨的。」彌生嘟囔著。
  御木把鶴子委託他做傳達人,又委託做證婚人的事告訴了他們倆。鶴子關於以前三枝子和好太郎的事沒有說。
  御木又說大屋的長子,三枝子從公司裡回家時,他曾去看過兩三次。
  「一次看到好太郎和彌生像是也在一起。」御木這麼一說。
  「呀,真下流。」
  彌生轉過臉去看著好太郎。好太郎沒有瞧彌生。他沒做聲。
  「好太郎你看鶴子說的話怎麼樣?」
  「我嘛,也沒有什麼好的感覺,說是三枝子母親的問題,實在是三枝子本身的問題吧。我們必須為她考慮的話,應該這樣想才對。」
  「那當然。你的想法怎麼樣?」
  「讓我想,不如說該讓三枝子考慮,我不認識提親的對象,說真的,我可沒有什麼可想的嘛。只是爸爸您是不是去充當搭橋牽線人,我倒有些想法……」
  「怎樣的?」
  「其實也不是什麼想法,只是一種感覺罷了。」
  「感覺不好吧。」彌生插進嘴來。
  「稀裡糊塗的人,還是不出頭露面的好哇。」兒子用父親的口吻說話,御木微笑著,心裡輕鬆多了。
  「三枝子一去上班,聽說公司裡立刻就有兩三個人向她提出結婚申請,這事現在怎麼樣了?」
  「這個嘛。」好太郎做出恕不奉告的樣子,「她那樣漂亮嘛。」
  從好太郎的措辭裡,御木第一次覺察出,或許他是個不會熱烈戀愛的兒子喲。這簡直像個大發現。
  好太郎和三枝子終於沒發展到結婚,看來不單單是因為只有鶴子母女兩人的關係,也許還有好太郎性格在作怪呢。鶴子發了一通牢騷,看來當時還真該御木出面把兩人連接起來的呢。
  可是,也不知道鶴子的怨言究竟有幾分是真的。吃不準是不是真如鶴子說的那樣,三枝子希望與好太郎結婚。母親改嫁前後,三枝子到有好太郎夫婦的家來避難,御木以此為反證,說明正如鶴子說的一樣;後來,好太郎又把她介紹進公司。好太郎將三枝子的存款全部流用了,於是,介紹公司算是一種補償罷;那錢由御木賠了出來,現在平安地放在御木處;好太郎和三枝子在同一個公司裡工作,也看不出兩人有什麼彆扭的地方。三枝子和彌生是好朋友,現在旁邊不過多了個好太郎而已。
  好太郎和彌生到底哪個是傻頭傻腦不懂事的老實人呢?也許三枝子直到現在還忍著那份可憐的心情呢。這些又都像是御木一個人的想入非非。
  「反正,就先算感覺不好吧。」御木說著,權且把這個當做結論。對於三枝子,御木難保第二次無責任,難保不再變成冷淡的態度;但只要三枝子美麗清秀的細長眼睛浮起來,那麼要毀掉更富浪漫氣質的戀愛和結婚的想法,即使是小說家,在御木身上也像是很少見的。
  誰知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彌生去好太郎的公司彎了彎,帶上三枝子,三個人一起回家來了。自從和啟一解除了婚約後,彌生在御木家裡算最生氣勃勃了。
  「爸爸,三枝子小姐說送給爸爸薔薇花呢。」彌生說。
  三枝子拿著薔薇花。
  「是嘛,那可太好了。」
  「和三枝子小姐的母親在書房裡見的面吧,放書房裡去。」
  於是,彌生叫了聲千代子,吩咐她往書房裡拿盆水來,自己則拿出個花瓶。
  「三枝子,你也來……」
  御木跟在兩個姑娘後面去了書房。
  「爸爸,三枝子的母親今天可去了公司喲。」彌生一邊把薔薇花往瓶裡插,一邊回過頭來對御木說。
  「是嗎?」
  「那可真卑鄙呀。說什麼作為照顧三枝子的謝禮,要請爸爸的客,要三枝子也去。你看,推不掉吧。打算用這辦法來讓三枝子相親吧。」
  大概好太郎,或者彌生已經把昨天鶴子來訪的事告訴了三枝子吧,不知道他們是怎樣說的,御木不便開口。
  「哥哥也真不像話。今天在公司裡見到三枝子的時候,什麼也沒對她說。趁她母親來公司之前,先通知她一聲該多好哇。」
  「嗯……」
  「我去之前,三枝子可一點不知道她母親的來意呢。」
  「是嘛。去了你公司嗎?」御木問三枝子說。彌生像是全對三枝子說了似的,這會兒也說得過分了。不,其實不是全部。三枝子的母親說好太郎的事,御木沒有說,彌生不知道。
  彌生又代替三枝子回答:
  「我去了公司以後,叫他們一起去咖啡館坐坐,三人都是大大的憤慨哇。」
  「該不是彌生你一個人大大的憤慨吧。」
  「不是嘛。三枝子小姐不是來讓爸爸『換口味』,而是『換心』才買來薔薇花的嘛。」
  「什麼?你說『換心』?這可是連字典裡也找不到的詞語哇;而且,我不換換壞心也不行哇。」御木半開玩笑地說著,一邊看著壁龕裡彌生插好的那花。
  「和『換了好心緒』搞錯了唄。」彌生說,「作為交換,討三枝子一次好吧,帶我們上哪兒吃晚飯去吧。」
  「這主意不錯,彌生那樣說的話,對三枝子的母親太放肆了吧。」
  「不嘛。」三枝子清清楚楚地回答。
  「那就準備出門吧。」
  「好吧。」
  好太郎一個人留在家裡。
  御木去換西裝時,三枝子等在茶室裡。
  御木讓彌生去書房裡取香煙的打火機,彌生回來後,一邊把御木的打火機往他口袋裡揣,一邊在他耳邊輕輕地嘀咕:
  「爸爸,薔薇花少了兩枝。」
  「呃?」
  御木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
  「本來有十枝呢。我看著三枝子買的,肯定沒錯。剛才,也是無心地這麼一瞧,只剩八枝了。」
  「我想準是千代拿走了兩校。真正一會兒工夫……」
  「真怪啊,這種事情。該不會在路上掉了吧?」
  「沒有掉。插到瓶裡去的時候儘管我沒數,該有十枝嘛。千代該不會拿了兩枝到她自己屋裡去了吧?」
  「瞧你說的。」
  「真可怕呀。」彌生皺了皺眉。
  「可別對三枝子說呀。」
  「好吧。」
  彌生蔫了,御木也心情異樣,外出變得不愉快。
  他們在銀座的西餐館吃晚飯時,彌生沒有把少掉兩枝薔薇花的事告訴三枝子。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吧,彌生比往常話要少多了。
  從御木家出來找出租車時,三枝子反覆說:
  「下次我母親再來,請您回絕她吧。」御木也就不好再提鶴子要來的話題了。彌生如果不提起,當事人三枝子是絕不會提起的。
  吃了飯,沿著林蔭道散步而去,御木在一家畫廊的櫥窗前站住了腳,他瞧著一張早夭的油畫家畫的一幅裸體女人像。那個畫家生前,御木曾請他為自己的小說集弄過裝幀,還出席過那人出國前的告別宴會。畫家從法國去了意大利,在一個叫什麼海岸的鄉鎮上死去了。還帶了個女人。
  不知道這張裸體女像,是不是就是那女人的;畫上確實是個西洋女子,這張畫像是沒有完成。站著的女人大致上已畫成形了,室內背景畫得還差一點。恐怕作為遺物,從法國寄給畫家的未亡人了吧。而今天,未亡人又無可奈何地把它交到了畫商的手裡。
  白色塗抹的底板上畫著線條,背景上的顏色這兒一塊,那兒一塊;給人一種怪誕的淒慘感覺。浮現出來的裸女,也沒有精細的加工,像在訴說著什麼。
  「嘿,來一下。」御木把兩個姑娘叫回來,「過來看看這張畫吧。」
  「不要看,這種東西。」彌生馬上回了一句。走進去,在椅子上坐下,湊近一看,那張畫大都腐敗了。也許很久一直隨便放在壁櫥裡吧,畫布背面有受過潮濕的痕跡。
  御木看了一會兒。
  「謝謝您。」他用低低的聲音對畫廊的人說,又不想去看掛在牆上的其他畫,於是,走到了大街上。儘管不是什麼陰鬱的畫,可那裸體女人卻讓御木憂鬱起來。
  「先生,先生。」他被人叫喚著,他正想著「是啟一的聲音吧」,眼前一輛車「嘎」地停住,啟一從司機座一側的窗口裡探出腦袋。
  「先生,請上車呀。」
  「好,好。」
  與其說啟一是停下了車,不如說前方車太擠動不了。啟一慌慌張張地下來,打開車門。出租車司機是不幹這種事的。他看上去興沖沖地直高興。
  「請,請,先生……讓我來送您回府吧。」
  「啊。」
  御木連回答的空隙都沒有。他本沒有直接從畫廊叫車回去的打算。
  而且,彌生也在。
  彌生和三枝子手拉手,晚了一步從畫廊裡出來,啟一也看到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是啟一的車啊。」御木回過頭來對女兒說著明擺著的事,「再散散步回去吧。」
  彌生沒有回答,問了三枝子一句:「你怎麼樣?」
  也許三枝子感到了彌生在求助,一臉的嚴肅。像是傳染似的,啟一臉上也浮起悲傷的表情。
  「爸爸,回去吧。」彌生說。
  「好吧。」
  「三枝子呢……」彌生稍微有些猶豫,「也去我家吧。」
  「好。」
  彌生讓三枝子先坐上車,然後自己上去。御木也跟著坐上去。
  「你,可開得慢一點喲。」
  「好吧。知道了。是去府上吧。」
  「對。」
  御木覺得回家最安全,真是奇怪。啟一的車假如真有危險的話,應該在更近一點的地方下車才是。
  一出銀座,啟一說:
  「先生,不去什麼地方兜兜風嗎?」
  「不,夠了。」
  「我還從沒有這麼高興過呢。反正也坐上來了,就少許到哪兒兜一圈吧。」
  「下次吧,白天去。」
  「是嘛。太遺憾了。什麼時候打個電話來,我就會來府上接的。」
  「啊,謝謝你了。」
  「禮品火柴上寫著電話號碼呢。」說著,啟一遞了一盒火柴給御木。御木一看:「你又換公司啦。」
  「啊,以前是個小公司,事實上已經停業了。車也賣了,把名義也借給了現在的公司。就是車的權利呀。在街上跑的出租車,車子的數量是受到控制的。我們司機也讓現在的公司收羅過去了。」
  「於是,你的車也變得漂亮了嗎?」
  「是啊,現在的公司裡不用那樣舊的車。而且我是大學畢業的,所以新手的折扣也打得少,還說要把我弄到事務方面的工作去。」
  「是嘛?」
  「可我呢,一直坐在桌子邊,老用頭腦的工作,還是不想幹。還不如在外邊跑跑的好。」
  「還是那『行道樹看起來像美麗的音符』嗎?神經不累嗎?」
  「使用神經的。」
  啟一的車與以前那老朽的小型車不同,是稍能看得上眼的中型車。
  啟一十分小心翼翼地駕駛著,速度一點也放不開。也許是車載著御木、彌生他們的關係,這樣的話,似乎也就可以放心啟一了。
  不知道彌生坐在車上,啟一是什麼滋味,會不會因此而發作起來呢?御木雙眼一直沒離開過啟一的背影。
  而彌生呢,她自己若無其事地說出要乘啟一的車,這時的彌生又在想些什麼呢?御木的右半邊身子,傳來了彌生身體的暖意。坐在三枝子和御木中間的彌生,不用說,身子是靠著御木這一邊的。
  知道彌生和啟一事情的三枝子什麼也沒說,彌生當然也不做聲。可是御木覺得,彌生的善意傳達到了啟一的背後。乘啟一的車能平安回家,那麼彌生乘了啟一的車,一定很有趣吧。
  因此而使彌生和啟一的婚約恢復,恐怕他們兩人誰都不會去想,但這也許會成為啟一身心恢復的保證吧。也許會成為兩人完全的分離。後味無窮,彌生在畫廊的出口,忽然間可沒有細細品味的空閒,是藕斷絲連的同情出現了吧,或許是突然間湧動起一股同情吧。
  車極其安全地駛著,到了御木的家。
  啟一把車停在門口,不停地按響了喇叭。
  「算了,算了。」御木很怕難為情。
  像是有人迎出來似的響動。御木看到計價器上亮出示了二百幾十元,就遞過去一張五百元的票子。
  「先生,今夜我就不收您的錢了。能和先生在那裡碰上,還坐了我的車,真不知有多麼高興了,收起來吧。」
  啟一不肯接錢,他跳下車,打開了車門。彌生和三枝子跟在御木後面下了車。芳子和千代子從門裡迎了出來。千代子一看三枝子又回來了,一臉不高興;又看到御木他們是坐啟一的車回來的,更是吃驚不小。
  彌生沒有回過頭來看謙讓車費的御木,她對芳子說了聲,「我回來了」,牽著三枝子的手消失在門裡面。
  「你,不進來坐坐?」御木叫了聲啟一。
  「不,算了。」啟一走到車前站著。
  「是嘛。那麼,謝謝你了。當心點喲。」
  「是。請代我問大家好哇。」
  御木不進門,啟一像是也不上車子。
  結果,御木沒有付車費。
  千代子一個人留在後面,直到望著車子開走了,她才進門。
  御木在茶室的走廊上,碰到了彌生,她從對面走來,輕輕地說:
  「爸爸,薔薇花有十枝呢。剛去看過了。」
  「先前數錯了吧。」
  「根本沒數錯。剛才她聽見說少了兩枝,就還回來了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54:32

二十

  從那以後,鶴子再也沒有就三枝子的親事來找過御木。大概是三枝子斬釘截鐵地回絕了鶴子的緣故。
  啟一的出租車送他們回家的那天晚上,彌生挑唆三枝子,讓她第二天叫出住在東京旅館裡的鶴子,把話說說清楚。鶴子大概一定認為是御木、好太郎、彌生他們挑唆的吧。御木想,鶴子今後生活中的重大計劃就此毀了,她少不得會深深怨恨吧。
  御木瞧著放在書房壁龕裡三枝子送的薔薇花,有些擔心起來。拒絕提親當然是三枝子自己不願意;但御木和彌生,也許真的過分打攪了鶴子與三枝子恢復母女關係。薔蔽花好幾天都沒有凋謝。御木把掉了一兩片花瓣的花先摘下來,丟進書桌邊的廢紙簍裡。於是,一枝一枝地減少,現在只剩下五枝在壁龕裡了。御木書房裡調換花的差事,大致上都是彌生負責的。
  自那以後,彌生再也沒有提起過啟一。不僅是彌生,順子、芳子也從不提起啟一的名字。
  「做父親的也該為彌生的事考慮考慮了。」順子常常對御木說。
  「什麼呀,沒那麼著急吧。」
  御木只是若無其事地回答,彌生的婚事自己從沒有出過力。也許是不想出力吧。
  「是在等著誰帶來好消息嗎?」
  「沒有等的道理嘛。」
  「彌生她自己是怎樣想的呢?」
  「這陣子沒有對象,可能什麼也不想吧。」
  「沒有那回事喲。」
  「啟一變成那副樣子……」御木一起頭,「還好沒和他結婚呀。」順子就接上口:「啟一啦,千代啦,你淨撿些怪人來看護。」
  順子和千代子的關係,御木沒有向順子挑明。直到現在,順子都不知道千代子是石村的女兒。而且,石村一死,千代子來投奔御木家時,比起御木,倒是順子先攪了一把毛巾給千代子,然後把她留下的呀。順子似乎忘了這一茬。
  「那個啟一說過,千代子不懷好意,說出這種不吉利的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千代子也有者讓人捉摸不透的時候。」
  「把三枝子當成眼中釘……」
  「就算是嫉妒,也是品質不好呀。」
  「像啟一那樣神經顛狂的話,也許是種奇怪的感覺衝動吧。」
  御木不做聲了。
  啟一用自己的出租車載著千代子和一個年輕男子來御木家,是在一個半月以後。
  千代子一個月休息兩天。那天正好她休息,千代子早晨9點就離開了家。
  千代子一下車,立刻就從小邊門跑進女傭屋子。啟一帶著個年輕男子站在大門口,說是要見見御木,芳子前來報告。
  「客廳裡怕不行。他會想起扎自己手腕的事來吧。沒關係吧。」御木說著,從桌前站了起來,「那男的是怎麼回事?」
  「啟一他只說要見一見父親,實在搞不清楚,不會是千代的什麼人吧。」
  御木一打開客廳的門,啟一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帶來的那個男人也站起來,低著頭。那人比啟一個頭矮,微胖,鼻子大得很顯眼。
  「突然來打攪……這位是若山。千代子的……」啟一閉口了。
  「好啦,都坐下吧。」
  「啊,事情是這樣的:我正駕車往人形町去,千代子和這個人正好從電影院裡出來,我就對他們說,請上車吧。」
  「千代子像是嚇了一跳逃走了。我趕快開車追上去,讓他們坐上車。」
  御木懷疑,啟一是不是還有點不正常。
  「在車裡一問他們,千代子上先生家來以前,就和這個若山嘛,像是定過婚了。」
  「是嘛?」
  御木想起有一次在八重洲出入口看到千代子野性背影的事。那時和千代子在一起的就是這個男子吧。
  「可是,自從讓先生家收去後,千代子對若山像是變得冷淡了。若山是這麼說的。」
  啟一囉囉嗦嗦說個不停,御木只顧聽著。他實在搞不清啟一把這個叫做若山的人帶來的目的是什麼。千代子對若山冷淡,他也沒有認為是御木家的責任,沒有跑來抗議的道理。
  「我覺得千代子有了若山這樣的人,您家再把她藏起來沒什麼好處,還是讓若山自己來看一回的好。我說的是吧。」
  「是啊。」御木含含糊糊地漫應了一句,掃視了一下啟一和若山的臉。若山不知是羞恥還是困惑,一個勁兒地低著頭。
  「來接受先生的祝福不是挺好的嘛。」
  御木聽了啟一一本正經的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你要和千代子結婚嗎?」他剛能和若山說上話就問了一句。
  「是啊。想那樣做,可我貧窮,最近又讓她不滿……」若山膽怯地抬起眼睛說。
  「你在哪裡工作了嗎?」
  「工作的。」
  「幾歲了?」
  「23了。」
  「你也好,千代子也好,結婚還嫌太年輕了。」
  「年輕,我覺得沒關係。」若山說。
  「先生,把千代子也叫到這裡來,怎麼樣?」啟一插進嘴來。
  「不,我這就告辭了。」
  若山像是很難呆得住似的,站了起來,斷然甩開啟一伸出來的想要攔住他的手。御木連大門口也懶得去送。啟一大概在大門口和若山站著說話吧,也許就這樣回去了吧,御木有些心神不定了。
  啟一把苦山帶來,看起來像多管閒事;但御木能夠體會出他其實十分關心御木一家。
  「先生,先生。」啟一對著客廳的窗叫了兩三聲,朝大門那邊繞過去。他大概就站在那邊了吧;御木下到房門處,打開房門。啟一兩手耷拉著;無力的手和想入非非的眼睛,保持不住均衡,讓御木感到了不安。
  「先生,若山君興高采烈地回去了。說是沒想到能和御木先生見面。真謝謝您。」說著,啟一低下了頭。
  「什麼見面不見面的,都是你帶來讓我和他見面的。」
  「先生您看,若山那人到底怎麼樣。」
  「怎麼說呢。像是挺老實的,他幹什麼的?」
  「聽說是陶瓷店的店員。說是陶瓷店,其實是日本橋那裡很大一個店呢。」
  「是嗎?」
  啟一沒有要走的意思,御木又回到了客廳。
  「您把千代子叫來問問看怎麼樣?」啟一說。
  「嗯,問什麼呢?」御木覺得啟一那強制的口吻有些奇怪,正面過來的勢頭,讓他不便多嘴。
  「好機會喲。先生,借這個機會把千代子趕出去不是正好嗎?」
  「呃?」
  御木大吃一驚,望著啟一的臉。
  「你不是懷著好意才把他們弄到家裡來的呀?」
  「那當然囉,可與這個沒關係。千代子他們出電影院,正好我的車子開過去,像是逃脫不了的命運。」
  「這就是你的好意嗎?」
  「是啊。一看到千代子,我就想到要用這車子去拉她。比我的想像還要早,車子自然地先停下來了。和在街上兜圈子拉座的時候,客人一招手車就停下來一樣,很自然。」
  後來,啟一為什麼要把來御木家的事告訴和千代子在一起的若山呢。
  「後來,你是硬把他們拖來的吧?」
  「哪裡會。兩個人不接受先生的祝福不得過吧。」
  「你不是說祝福兩個人,再把千代趕出去嗎?」
  「我要是不在人形町碰到他們,先生一家大概還不知道千代子還有個若山吧?!」
  御木可不再想和啟一有什麼瓜葛了。御木盤算著怎樣才能既不掃啟一的興,又能讓他閉嘴的方法,一時間,他沒做聲。
  「若山也特地跑來問候,千代子的想法最好也仔細聽一聽吧。」
  「好吧,過一會兒再好好問問吧。」
  「過一會兒嗎?」啟一像是有些不服,「不早早說,千代子也難以呆下去,我覺得最好不要把她放在你們家裡。」
  對啟一毫無根據的話,御木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這又是你的老調子。」
  「是啊。」啟一點點頭,「我第一次看到千代子,是她鬼鬼祟祟在府上前面走來走去的樣子。從那時起我就感到她是個不吉利的姑娘,我還讓她趕出來過,先生難道就不記得了嗎?」
  御木是還記得。是因啟一自己的瘋狂舉動,這才記得更清楚的。啟一在這個客廳裡刺傷自己的左腕,送到醫院去;正是啟一第一次見到千代子充當御木家女傭的那一天。御木一想起這些,便疑惑起來:啟一和千代子之間應該沒有什麼直接的聯繫,可兩人之間像是潛藏著什麼不祥的聯繫似的。至少眼前出人御木家的人當中,啟一和千代子是持有許多病態的人。而且,兩個人從一開始就互相排斥,都把對方想像成危險的人物,這可真有些不可思議。
  以前啟一曾經刺傷自己,這行為,大概不會重演;但啟一開著出租車回來,大概晚上又要開著車上街兜生意去吧,御木想想就擔心。
  這種場合御木不會去叫對啟一清楚地表現出冷酷的妻子。當然,也不會去叫彌生來。兩人都起不了讓啟一冷靜下來的作用。最近,彌生從銀座坐上啟一兜生意的車回家以後,也許表現過對啟一的同情,但不能想像她會給啟一平安。順子更不可能。
  啟一回去時,御木直把他送到大門外,目送著車子動起來開著走了。從後面看,車子還是走得到挺穩當的;可剛才啟一坐上駕駛台,握住方向盤之前,右手曾在左腕肘部揉了三四次,給御木留下了不安。
  御木回到了茶室,芳子和彌生坐著,像要打聽什麼似的往上瞧著。
  「車上裝來的男人,是千代子的什麼人吧。千代子躲進女傭房就不出來了,叫也叫不應。」芳子說。
  「聽啟一說,像是訂婚的對象。也許是他自己推斷的。說是千代子沒來我家以前就知道了。」
  「真沒羞喲,不還只有17歲嗎?」
  「好好問一次千代,怎麼樣?」
  「讓我來問嗎?」
  晚飯的準備千代子也來幫忙,低著頭走來走去,避開任何人的眼光。
  第二天的早上,千代子離家出走了。
  御木並不認為見過的若山會立即將千代子帶走。
  「一定是到那人的地方去了吧。」不知道是不是正如芳子所說的那樣。
  說不定,千代子即無家可歸,又無處可去。想到若山處去打聽一下,可誰也不知道他的地址。啟一也不知道吧。
  御木全家不知如何善後,只留下不踏實的責任感。好太郎說,還是早點向警察報個案的好。
  「無論如何,我去找找日本橋附近那家陶瓷店裡那個叫若山的人。大陶器商店沒有幾家,馬上能找到。」
  「是啊。」御木點點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55:01

二十一

  啟一的車會不會撞在千代子身上發生事故呢,一種奇怪的狂想襲擊著御木,那是因為無法知道千代子的行蹤而引起的。
  好太郎去了日本橋,跑了好幾個大的陶瓷店,都說沒有叫若山的店員。
  「什麼陶瓷店,該不是吹牛吧。」御木說。
  找不到若山,那麼,千代子去了若山處的預想照例說不該消失,但御木反而不安起來。沒有任何線索。警察方面也沒來什麼通知。
  御木的不安拖著尾巴,啟一和千代子在御木的腦海裡忽地連在了一起。這才引起了狂想。啟一兜生意的車,又會在什麼地方偶然地遇到千代子吧。御木甚至覺得這種偶然其實不是偶然,像是一種必然。而且它還被狂想成事故的形態。啟一和千代子病態的東西,也許已經毒化了御木的頭腦吧。也許御木自己的身體裡,有了對於兩人的病態想像吧。
  啟一的車載著千代子,兩人一起發生事故了吧,或者是千代子走著,啟一的車撞上去發生了事故。總之,兩人相遇是以事故形式出現的這種狂想,讓御木覺得很煩悶。
  御木覺得這種想法是由於擔憂兩人的安危的心理動盪才產生的,確實如此;但他又怎麼也不能排除它是不是一種詛咒的疑慮。
  啟一也好,千代子也好,都是遙遠過去的因緣,一時流入御木生活中來的。御木直到現在才想到,那因緣是陰暗的東西。舊因緣中,有沒有凶兆呢?啟一的父親道田,千代子的父親石村,這些人自身的存在,是不是人群中凶兆般的生涯呢?
  而且,遙遠的過去,兩個人的一生與御木的接觸點,是御木近五十年生涯中的陰影。這舊的陰影在御木新的歲月裡,可以說沒有必要讓它再甦醒。
  就是說,御木和道田的緣分,在學生時代道田自殺的時候,已經切斷了。那時候,與其說道回想把嬰兒啟一的將來托付給御木,不如說,他是抱著敵意與憎惡死去的。九州碰到老友出水時聽到的那番話,當然有第三者記憶多年以來誇張的成分,但絕不能說是全無根據的杜撰吧。大概常常忘卻過去,不鑽牛角尖的性質也變成世俗樂天派的一個要素吧,這個御木從道田兒子的成長過程中,感到了眷戀過去的喜悅,他沒有什麼深深的警惕,不僅資助啟一學費,還把他作為「家庭的朋友」迎進門來。
  妻子順子對這種人際關係已經習慣了,並不在意;但九州回程時在京都旅館過的那晚,聽到了出水關於因緣的故事,從那以後她就開始注意起啟一來了;而御木卻說「因緣」和「緣故」是兩碼事。
  當啟一意識到自己腦子有毛病時,他對於御木不用說充滿了感謝之意;他從彌生身邊乾乾淨淨地離開,還要趕出千代子,都是想趕走打攪這家生活安寧的惡魔吧。
  至於千代子的父親,比起啟一的父親道田來,和御木沒有直接的關係;如果硬要算有,那麼那是御木結婚前,讓順子蒙受痛苦的災禍;御木和順子一起的生活裡,石村女兒的接近顯然不是什麼好事吧。
  決定讓千代子留在自己家裡,御木夫婦的心理與其說是天真,不如說是無力。很少拒絕人的順子,不知道千代子是石村的女兒,只把她看做與自己一樣毫無瓜葛、志願來當女傭的人。他們只不過是任隨當時情況的自然發展,所以御木應該有責任。
  御木讓家庭平安無事的氣氛弄習慣了,簡直到了門戶大開的地步。像個健康的人忘記了攝生一樣。不管是否有過去的壞因緣,甚至反而因此將啟一和千代子引到家中,給他們許多照顧。這看上去是一種美德,但對人生,也許是一種傲慢。連同御木平俗的作風,他的生活不也是弛緩的證據嗎?
  御木在安全地帶,他將啟一和千代子也迎進了安全地帶,可他們卻並不安全。
  而且,女兒彌生也因為御木的欠考慮,被啟一弄得傷透了心。應該說,啟一也受了傷吧。當時,要把千代子留在家裡的時候,彌生也曾表現出來自某種不安預感的反對。
  千代子離家出走後,御木覺得安全地帶動搖了,再追溯到啟一,更覺得對女兒有愧,對自己的生活他覺得有必要重新反省。
  可是當時既然把千代子留在家裡,就不可能再去瞭解她的來龍去脈。
  「請三枝子來一趟,讓她查一查放在我們家的櫃子裡的東西有沒有少了。」彌生說出了讓御木意想不到的話,「不是懷疑千代子拿了什麼,可她畢竟是不知跑到哪裡去的人嘛……」
  「櫃子上了鎖沒有?」
  「鎖是上了,只是看一看喲。讓風過一次也好嘛。」
  「鑰匙放在彌生你手裡吧。」
  「是放在我這裡,怎麼啦?」
  「假如少了什麼東西可讓人心煩。」說著,御木的眼光暗淡了下來,「你懷疑出走的千代子嗎?」
  「不是那麼回事。」
  「以前有過好太郎用掉三枝子存款的事情,真為難吶。」說著,御木盯著彌生望了好一會兒,「你覺得有什麼少了嗎?」
  「我們家有什麼少了嗎?」
  「上回有過薔薇花的事情。」
  「那可不能算是一種偷竊。」
  「千代子對三枝子不知是嫉妒還是憎惡,老把三枝子曬著的衣服給狗咬,爸爸不知道的事可多呢。」
  「還有什麼事?」
  「三枝子去洗澡的時候,敲碎她手錶上的玻璃啦,把她的耳環扔到院子裡去啦,這樣的小事接連不斷地有哇。」
  「……」
  「還偷過三枝子的照片呢。」
  「照片?三枝子小姐太漂亮了,是羨慕和嫉妒吧。」
  「也許是吧,可讓人不舒服。」
  「那薔薇花也很奇怪。除了照片,三枝子的其他東西也……」
  「那可不知道哇。像爸爸你說的那樣,薔薇花和照片什麼的,偷了後也許不要了,可還偷過哥哥的東西呢。鞋拔子啦、手絹啦,千代子這個人吶,真是沒辦法。哥哥的手絹,嫂子洗了,還要燙平吧。千代子就把它拿到自己的屋裡去,說怪是怪,難道還不能清楚地說算是偷嗎?」
  「不能這麼說。」
  「千代子苦戀著哥哥,還給誰寫信說過這事呢。正是這樣的胡思亂想,哥哥只要一和三枝子講話,她就會豎起耳朵來偷聽呢。爸爸,這些事您都知道嗎?」
  「不。」
  「可奇怪的是,她不吃嫂子的醋,盡把三枝子小姐看成眼中釘。」
  彌生說的事,御木並不是一點沒有感覺到,只是他想裝作不知道而已。
  「給三枝子打個電話,讓她下個星期天來一趟吧。」
  「好吧。」
  彌生立刻站起來去了。電話長長的。
  「我說讓她星期六晚上就來。」彌生臉上亮堂堂的,回到了御木的書房。
  彌生還是老樣子,星期六去公司接三枝子,三人一起回家來。
  「今天三枝子小姐又給爸爸帶花來了。」
  三枝子臉紅著:
  「說不上是花……」
  塑料袋裡露出的是白色的菊花。三枝子取過口袋,花像活著似的動起來,花與花的間隔拉開了。
  御木忽然感到奇怪:現在這時候難道還有白菊花嗎?可仔細一想,似乎一年四季花店裡都有白菊花似的。
  「彌生,插在信樂花瓶裡吧。」御木說。
  彌生往那花瓶裡灌上水,放到三枝子的跟前,像是說,請吧。三枝子似乎以為彌生會把花插進瓶裡似的,雙膝併攏,看著花瓶,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三枝子小姐。」彌生催促了一聲。
  「我嗎?」
  三枝子仰起臉望著彌生,稍有些疑惑地說:
  「只是插進去就行了吧。反正都是相同的花嘛。」說著,她把花莖自下方攏起,兩手捧著花插進去,說:
  「葉子太多了吧。」
  她打掉了些葉子,還把花形稍微整了整。白菊花有二十幾朵。
  「可以了吧。」彌生稍微從花瓶邊離開一點,端詳著花,「把它放到書房裡去吧。」她回頭對御木說。
  御木的家裡,不單單是彌生,芳子也會插花,但書房壁龕裡的花,則是彌生專門負責的。御木不收藏古書畫什麼的,這種東西要是掛在壁龕裡的話,自己寫的東西就像要被它攝去似的,他不喜歡;可花是不斷的。壁龕裡沒有掛字畫,只有花。彌生老是把精力放在那些花上,讓它們常新常鮮。彌生從書房撤下的花,芳子捨不得扔掉,把一兩朵放在廚房裡、廁所裡。
  「再也不會被偷走了。」彌生嘴裡嘟噥著,離開了茶室。
  「實在謝謝了。今天又是什麼『換心』?」
  御木半開玩笑地表示了感謝,忽地產生了一個疑問:說三枝子今天的花也是送給御木的,會不會是彌生一個人自作主張呢?上回的薔薇花不說,今天的白菊花大概是為御木全家買的,不像是特為御木一個人買的。不拿到書房去,就是裝飾在茶室裡的餐桌上,不是也挺好嗎?
  彌生擔當著書房裡換花的任務,所以一有花來,馬上就自認為是給父親的,當著三枝子的面這麼說,三枝子也不好意思否定,彌生真是難為了別人的一片好心啊。
  三枝子和父子倆留在茶室裡,面對這個優雅、抒情的姑娘,御木感到有些拘謹。
  好太郎也在旁邊,取過一張晚報在看著,一言不發。對這個美麗的客人,現在,他已經無動於衷了。
  順子和芳子去廚房準備晚飯了。
  「那以後,你媽媽什麼也沒有對你說嗎?」御木問三枝子。
  「是啊。」
  「她死心了吧。我和彌生給攪的……」
  「不,是我自己拒絕的。」
  「可無論如何,三枝子小姐和你母親之間,因這回的事,表面上也許會變得疏遠一些。」
  「我也這樣想過。不過,母親改嫁的時候,我想,我已經離開我母親了。」
  「可是,親子之緣分是斬不斷的,兩人今後的路還長著呢,不知幾時,什麼地方,也許會有讓你吃驚的接近。」
  年過花甲、站在第二任丈夫的跟前成了老太太的鶴子,特地來央求三枝子去將來的婚家,也許只是為了守護兒孫們吧。御木連這些都想了進去。
  「即使不是一家人,緣分這種東西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回來的。過去認識的那一半,不管變得好起來,或是變得壞了,總能從哪一邊想起來的。」
  「是嗎?」
  「千代子離家出走的事,聽彌生說了吧。」
  「聽說了。」
  「你怎麼考慮的?」
  「千代子的事嗎?」三枝子的回答含糊起來,「聽好太郎說去找過了呀。」她慌慌張張逃了過去。
  「三枝子小姐讓那孩子弄得很煩惱吧。我家裡,彌生嘛,也是從一開始像不喜歡毛毛蟲似的,對這奇怪的姑娘有一種直覺的警惕。可是,已經來了我家,沒想到會弄了個行跡蹤不明。一本小說的末尾這麼寫著:發生一次的事,不管何時都會繼續下去的。就是說,世上沒有絕對能收拾乾淨的東西。」
  御木斷章取義地引用了小說裡的一個句子,稍嫌過於跳躍,三枝子像是有些難以理解。
  御木還在想著千代子出走的事。千代子無理地闖入御木的家庭,又忽地逃走了,還對非親非故的三枝子抱著莫名其妙的惡意。御木覺得:千代子作為女人,她生涯的真正危險,還是從這次離家出走才開始的。
  彌生只是把花搬到書房裡去,不一會兒就又回到茶室裡來了。御木、三枝子已經把腿伸直地坐在鋪席上了。御木就這樣理解了彌生對父親的愛意。
  「吃過晚飯,查一下三枝子小姐的櫃子吧。」彌生漫不經心地說。
  「好了,明天再查不好嗎?」御木對彌生說,「回房的時候,別再說個不停,讓三枝子小姐早點睡吧。」
  星期日上午,御木還是照例在工作時間面朝書桌,可聽到打開三枝子櫃子的兩個姑娘的說笑聲,他精神就集中不起來,自己也站起來去了。
  「有爸爸過去的書呀。是以前送給三枝子父親的。」
  彌生從櫃子上方拿出四五本書,遞給了御木。
  「哦。」
  那是御木初出茅廬時送給屜原的簽名本。
  「真少見吶。都是我們家裡已經沒有了的書呀。」御木說。
  書在家裡沒有了,這些書中的許多作品,與其說讓世人忘記了,不如說完全消失了。
  「這樣的書,怎麼還鄭重其事地收在櫃子裡啊。」
  御木難為情了;但寫著亡父名字的贈本,三枝子鄭重其事可是理所當然的。御木寄上這些小說集的時候,不用說,屜原和鶴子還生活在一起,三枝子還小,那個叫廣子的女人還沒有出現。也許可以從這些書本裡回憶起三枝子小時候的幸福日子吧。
  三枝子的母親再婚時,寫著前夫名字的書不能拿過去,就送給女兒了。
  御木把書還到櫃子裡去時,剩了一冊在手中:
  「這是處女作集,它可是彌生生出來之前出的書呀。我家裡已經沒有了,彌生沒見過吧。」他戀戀不捨地瞧著那本書。
  「沒有了的話,你拿去吧……」
  「不,算了。」御木把那本書放回了櫃子。
  處女集中有御木第一次成功的長篇小說,那正是結婚前,聽了順子失去貞潔的坦白後,忍受住打擊寫的小說。這是御木和順子的戀愛小說,而且還寫了順子坦白的場面。這本書可說是御木的處女作。而且,現在到處還是把它作為御木的代表作在世間流通。年輕時的作品,只有這篇小說出了普及本,繼續流傳。
  順子一開始幾乎一點沒注意過這個作品,而御木卻永遠覺得討厭。他討厭順子坦白的場面。實際上順子並沒有失去過純潔,作者試著寫到普及本的後記裡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御木也就沒有寫上。
  青春的戀愛和痛苦,昇華成為御木的才能和純樸;這份才能和純樸也因其後人們的浪費,在這部作品裡明顯表現了遙遠過去磨滅了的證據。
  「櫃子裡少了什麼東西嗎?」御木問彌生。
  「什麼也沒少,太好了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7 23:55:40

二十二

  孩子都長大了不再套手腳以後,順子腿腳慵懶起來,很少和御木兩人一起出門散步。在東京都市內兩人一起兜圈子的次數,遠遠少於正月裡或暑假中,兩人結伴出去旅行的次數。
  公子的母親從福岡來到東京,邀請御木和順子夫婦倆一起吃飯。臨出門時,夫婦倆無意中互相對視了一下,哦,兩人已很久沒有結伴外出了,這意思不說也心領神會。
  來到芝泉寺上的日本菜館,只見大裡夫婦兩人等著,順子像是有些意外,寒暄還未完,就來不及似的問:
  「公子他們呢?」
  「哦,他們今天不過來。」
  「啊,是這樣嗎?我還以為你們會在一起呢。」
  礦山公司在東京有分公司,大裡常常來東京;太太呢,御木夫婦媒灼旅行時,在福岡分手後,沒再見過面;順子先以為波川和公子也會被叫來的。
  大裡半開玩笑地說:
  「其實是想多聽聽那兩人的壞話呀,耍了個小小的陰謀……」
  「什麼?」
  順子有些不安地望著御木。
  「而且呢,我覺得還得拿出謝禮來呢。」
  「謝禮已經收了許多。」順子受寵若驚地說。
  「不。作為對證婚人的謝禮,這回我們能不能充當一回媒人呢?」
  原來是給彌生提親。這是御木始料而不及的。他忽然有些結結巴巴起來:
  「這……這可是……」
  可現在,最先到來的感覺是女兒從自己身邊離去的寂寞。
  「令愛不願意媒的婚姻嗎?」
  「不,怎麼啦?」
  「那小伙子可有些躊躇,說什麼小說家的千金嘛,我怕是駕不住之類的話;可我看到過令愛,我的印象呢……」
  「大裡先生看到我家彌生?」
  「是啊。給公子請媒時,我到您家去過兩三回呢,那時見過的。」
  「啊,是啊。說是小說家的女兒,也沒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
  「我覺得『有』可是好事情喲。」
  「是啊。」
  其後的話一直繼續著,御木只有聽的份兒。從菜館回家的路上,御木也還是默默無言。順子在車裡,就來不及似的打開大裡遞過來的照片:
  「真是個帥氣的小哥子呀。和誰很像吧?」
  「你說誰,像誰?」
  「大裡先生特意親切地推薦,一副熱心起勁的樣子,你倒好,連聲謝謝都沒說。」
  「說了的喲。」
  提親的對象是大裡朋友的兒子,在一個建築公司工作,說是個有才能的設計家。這兒子想找年輕的女朋友,大裡為了讓人能參考想像,特地拿來了那人設計的新形住宅的相集。
  「這個青年呀,公子可是最清楚了,請你們向她瞭解瞭解。」大裡說。
  大裡熱心地推薦,說不定,大裡曾打算讓自己的女兒嫁給這個設計家吧,可公子和貧窮的學生波川在一起了,於是就衝著彌生來了吧,御木滿腦子胡思亂想。說那人的父親是某建築公司的頭頭,這青年的生活絕對不成問題之類的,御木聽了,心裡有些不愉快。
  「你不覺得他和誰很像嗎?」順子把照片遞給了御木。
  「嗯。」
  御木幾乎毫無意義地瞧著這個既沒見過又沒有聽說過的青年的照片。而且,他心裡的什麼地方似乎也在想,這個男的可能會和自己的女兒結婚的。
  「慢點對彌生說。先聽聽公子小姐怎麼說。公子很熟悉他,可怎麼會不喜歡他,反而喜歡波川君呢?真有些蹊蹺。」
  「這可是你多心了,她和波川在一個學校唸書,每天碰頭;波川君會拚命進攻的呀。我們家的彌生不也是喜歡上了神經錯亂的啟一嗎?」
  「沒有神經錯亂喲。至少在訂婚約的時候沒有。」
  「要我說的話,和波川比起來,這照片上的人可要好得多了。」
  順子從御木手裡要回了照片,又瞧起來:
  「說是媒妁婚姻,可眼下都是好好交往一段以後才定下的吧。」
  「那當然囉。」
  御木回到家裡,立刻給公子寫了封快信。本想再坐來的車去寄快信,可車是大裡的車,不好意思隨便使用。
  御木回家後連外套都沒脫,就拿著信出門了。夜色漸深,近處的三等小郵局早已經關門了,從這兒到大郵局去,非得坐上什麼交通工具才能到達。
  一走到街上,御木就開始覺得有些猶豫不決了。用快信去把公子叫來,還要連夜出去遞快信,有這樣爭分奪秒的急迫嗎?快信上寫著,有些想當面問問的事情,希望你能快來,很簡單的幾句。彌生提親對象的情況,儘管大裡囑咐去問問公子,可是和大裡剛分手回到家裡,自己就立刻慌裡慌張地要去發快信,連御木自己也稍微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這時,正好一輛空車來到身旁,他招手叫車停下,乘了上去。
  他偷偷地上郵局去,像是給女兒提親的事已經決定了似的,他感到了做父親的寂寞。
  迎出門的彌生,聽御生說剛才出門去寄快信的話,著實吃了一驚。
  「什麼快信?要父親您親自去……」
  「好事情哇。」
  「是三枝子的事嗎?」
  「不,不是。不是三枝子的事。」這回輪到御木吃驚了,拚命搖著頭。
  御木脫了鞋,從彌生面前走過時,彌生看著父親的臉,然後跟在後面進去。順子在茶室裡,兩人心照不宣;看來順子還沒有把大裡提親的事告訴彌生,還沒有把叫高田的青年設計家的照片拿給彌生看過。
  第二天下午一點以前,公子一個人來了。她還是第一次沒和波川一起來。
  「先生的快信收到了。像是因為什麼要挨罵似的,好怕人吶。」在大門口,她就對彌生大聲說著,茶室裡的御木也聽見了。吃過午飯,御木站起來,把公子帶到了書房。公子像是一個勁兒覺得是跟自己有關連的事。
  「有個叫高田的青年你可知道,搞建築設計的……」御木突然開口。
  「你是說阿直那傢伙吧。」公子用了很親密的稱呼,「這個高田先生,從小就在一起,很熟悉他呀。」
  「是嗎?你媽媽正巧來東京,你肯定碰到了吧。」
  「碰到了。」
  「從父親、母親那兒,沒有聽到關於高田先生的消息?」
  「說我嘛。不,沒什麼……」公子回眸反問。
  「實際上,大裡先生來問把高田先生說給彌生怎麼樣?」
  「真的?」
  「公子你沒聽說過。」
  「是啊,什麼也沒聽說。」
  「你爸爸還說,高田的為人公子最熟悉,讓我求你打聽打聽。」
  「是嘛。」
  公子臉頰緋紅,看著御木微笑起來,那微笑到了一半便停住了似的,但還是給人明朗的感覺。
  「小時候他可喜歡我了,所以,爸爸說我很瞭解他。直吉他真的能和彌生小姐結婚,我可太高興了。」
  「早著呢,什麼都還沒有定下來呢。」
  「對不起。可假如真是直吉的話,我覺得太好了。」
  「研究完畢了嗎?」御木開玩笑地說,公子和波川結婚前後,經常使用「研究波川」的話。
  「就是不研究也……」公子也想起來笑了,「他和波川不一樣,這個高田呀,不研究也是個好人呀。」
  「公子小姐的家裡,沒想過讓公子小姐和高田先生結婚嗎?」
  「想過的喲。」公子一點不遮攔地回答,「我想是有的,儘管不怎麼強烈。我聽母親也說過這樣的話,可也許是青梅竹馬的關係吧,我的心裡就是來不了那種感覺,又被波川抓住了……」
  「對彌生還沒說過,這門親事公子小姐你贊成嗎?」
  「贊成呀。一門好親事嘛。對父親我也說贊成,我可以對高田說彌生小姐的為人哪。」
  「這個高田先生,你不研究也覺得他是好人,怎麼心裡會不來那感覺呢?」
  「我知道得太多了。我知道嫁給這人一定很幸福的,可我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種人。他比波川要好得多。彌生小姐一定會很幸福的。」
  御木相信公子聲音裡的善意。
  於是,高田的性格啦,他的家庭啦也就很難問出口了。就是再刨根問底,公子話裡的正確性也有限度,大致的輪廓已經聽公子的父親說過了。
  「彌生小姐已經和高田碰過面了嗎?」公子問了一聲。
  「不,還沒有……」
  「先生您呢?」
  「還沒呢。還不到那種程度呢。實際上,昨晚才讓你父母請了去,聽說了這件事。」
  公子用眼睛表示了首肯,直直盯著御木說:
  「真的是極好的親事喲。我父母親想得可真到家呀。我怎麼就沒想到阿直和彌生小姐是天生的一對呢?真奇怪。也許我還沒到給人搭橋牽線的那份年齡,在先生家裡也很拘束的關係吧。能找到彌生這樣的好人做新娘,真要吃阿直的醋了喲。」
  「吃醋?不吃彌生的醋嗎?」
  公子大概覺得自己說得太過分了,聲音輕了下來:
  「那個呀……不吃醋啦。只是覺得阿直的運氣好哇。」
  公子開口閉口「阿直」「阿直」地叫,自然是她從小叫慣了的關係吧,可御木聽起來很覺刺耳。
  於是,御木自然地想起兒子好太郎沒有和青梅竹馬的三枝子結婚的事來。看起來是順理成章的,可好太郎為什麼不和三枝子結婚,做父親的御木也確實不明白。看起來並非絕對為了避開三枝子的母親吧。也許御木出面為兩人籌劃締結連理該好得多吧。三枝子的母親也這麼說過。鶴子想讓後夫的兒子和三枝子結婚,來找御木幫助的時候,曾把這話作為責備御木的借口說出來,並不是沒有道理;簡直可以看作是鶴子的真心話,御木心裡深深內疚起來。
  好太郎和三枝子結婚,或者和芳子結婚,三人的生活定會和現在大不一樣吧。儘管好太郎是好太郎,三枝子是三枝子,芳子是芳子,這是無法改變的;可是,芳子或者三枝子誰作為母親生出的孩子,從一開始,從根起,就完全是兩樣的吧。好太郎和芳子生的孩子,與好太郎和三枝子生的孩子,要說有什麼不一樣,那簡直是無法比較的。這孩子再繁衍子孫下去的話,好太郎和芳子結婚而沒有和三枝子結婚的事,將在今後的人生世界裡蕩起層層漣漪。這片刻的想法,雖然對芳子太不公平了,可御木腦子裡確實浮現了起來。
  公子和高田直吉與好太郎和三枝子的情況有所不同,雖然沒有必要連在一起來考慮,可昨天聽了大裡的一席話,御木胡思亂想的事,竟被猜中了。
  可是,公子像是毫無顧忌似的。
  「讓他們相親嗎?」她爽快地問,「和高田見面,我在場怕不行吧。」
  「不,還沒到可以見面的時候呢。」
  「我把高田帶到這裡來怎麼樣?只是說去御木先生家裡玩玩,談談意大利文學什麼的。」
  「意大利文學嗎?」
  「是啊。高田在意大利留過學,在那邊讀了些意大利文學作品。他拍的意大利建築照片,還在建築雜誌上發表了,他寫的說明文章被評為富有文學性呢。」
  「是嘛,我對意大利文學可不在行呀。」
  「阿直他也不是什麼專業嘛。」公子輕快地接過話題,「我在場同他見面的話,能讓阿直輕輕鬆鬆地說話,大家可以多瞭解高田這個人,彌生也不會尷尬。我能起作用的呀。」
  「還什麼也沒對彌生說起呢。」
  「我覺得還是說說的好。」
  「嗯,是啊。看看照片,是個美男子哇。」
  「是啊。很漂亮的。讀中學時,說他漂亮,不如說他額上閃著秀才的光,我也曾意識到阿直的那種好看,現在還記得呢。」
  「公子小姐是在他留學時結的婚吧。」
  「怎麼。爸爸連這個都說了嗎?真嚇人。」
  「你父親可沒說,只是我自己忽地這麼想來著。」
  「先生,」公子瞧著御木,右手在臉前拂著,「先生有些誤解了吧,真沒勁。我說我不是做阿直新娘的人,這話可是真的喲。」
  御木點點頭說:
  「我可沒有懷疑什麼。是你爸爸說的,高田的事去問問公子……」
  「是嘛。」
  「我在新婚的列車上,忽地有一閃念,阿直這會兒在意大利呀。就這麼一丁點兒。」
  她說她還沒見過從意大利回來的高田呢。也就是說,和波川結婚以後沒有碰見過。可是公子的娘家,大裡和高田的親切交往還在繼續;公子從父親那裡聽到以後有關高田的消息,再把那些消息告訴了御木。和昨夜從大裡那裡聽來的大致相同;可大裡的話裡傳達了一個抽像人物的類型,公子的話裡,卻塑造了一個具體而活生生的叫做高田的青年。
  御木邊聽邊覷著公子的臉,自然而然地綻開了自己的笑臉。公子對於高田那份好感的明朗,讓御木覺得自己也像是喜歡上這青年似的,可他忽地想起來,這不是自己喜歡公子嗎?御木的微笑消失了,換了一副一本正經的臉,以前從沒像今天這樣有過喜歡公子的心思。
  「心裡不痛快嗎,先生。我可是輕率的人哪,得意忘形後會胡亂說的。」
  「不,沒有那回事。公子稱讚人的方法真讓人快活。」
  「很快活,怎麼啦?真難為情哪。」公子有些臉上發燒,露出了害羞的神色。「可是把話歸納起來,真的挺快活的呢。先生肯定會高興的。」
  「話歸納起來?怎麼像是很不過癮似的呢。」御木確實感到公子打算岔開話題,「真的,怎麼就不過癮呢。」
  「您感到寂寞了吧。」說完,公子不做聲了。於是,御木又開口了:
  「我家裡呀,曾住過三枝子,還有過一個奇怪的姑娘,叫千代子。這兩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我們自己一家人,怎麼就感到少了什麼似的,我說咱們去領個孤兒院的孩子來收養吧,卻讓彌生給數落了一番呢。」
  「……」
  「謝謝你,用快信把你叫來真不好意思……」御木像是這才想起,剛剛連聲謝都沒說。
  「彌生容易被人看上,自己容易輕信別人,是啊,在這以前……」
  「阿直可真是福星高照哇。」
  御木和公子談彌生親事的對象,順子想必也知道吧,於是,御木把妻子和女兒叫到了書房。
  彌生膝蓋硬硬地坐了下來,在父母親還沒開口之前,她先說話了:
  「爸爸,剛才在茶室裡聽媽媽說了。」
  「照片也給她看了。」順子接口道。
  「我現在不能考慮結婚的事。」
  彌生壓低了聲音,滿座鴉雀無聲。
  「儘管我不結婚,但這門親事,該去把嫂子也叫來……」
  「是啊。芳子也來。我去叫。」順子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去了。御木目送著她的背影,沒有看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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