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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大江健三郎]體驗[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1:25     標題: [大江健三郎]體驗[全文完]

體驗 大江健三郎

第一章

  鳥俯視著野鹿般昂然而優雅地擺在陳列架上的精美的非洲地圖,很有克制地發出輕微的歎息。書店店員們從制服外衣裡探出來的脖頸和手腕,星星點點凸起了雞皮疙瘩。對於鳥的歎息,她們沒有給予特別注意。暮色已深,初夏的暑熱,猶如一個死去的巨人的體溫,從覆蓋地表的大氣裡全然脫落。人們都在幽暗的潛意識裡摸摸索索地追尋白天殘存在皮膚上的溫暖記憶,最終只能無奈地吐出含混曖昧的歎息。六月,午後六時半,街市上已經沒有流汗的行人;但鳥的妻子,可能正裸著身子躺在橡膠台布上,像一隻被擊落的野雞,眼皮硬硬地闔著,身體所有的毛孔都不停地沁出數量驚人的汗珠,同時發出痛苦、不安而又含著期待的呻吟。
  鳥瑟瑟戰慄,凝神注視著地圖的細部。環繞著非洲的海宛如冬日黎明時分的晴空,那天藍色令人感動不已。經度和緯度,也沒有用規尺刻畫的機械線條表示,粗粗的筆道,使人感覺到畫家個人內心的不安與從容。筆道都呈淺淡的黑色。非洲大陸很像是一位低眉垂首的男人的頭蓋骨。這位頭顱巨大的男人,憂傷地俯望活動著考拉、鴨嘴獸、袋鼠的澳大利亞大地。地圖下角那幅顯示人口分佈的微縮非洲圖,頗似剛剛開始腐爛的人頭;另一幅表示交通關係的微縮非洲,則是一個剝掉皮膚、露出了全部毛細血管的受傷的頭顱。而這一切,都喚起一種血淋淋的暴死於非命的印象。
  「從架上拿下來給您看看吧。」
  「不,我要的不是這個。我想要米雪蘭公司的西亞地圖和中亞、南亞地圖。」鳥說。
  店員彎著腰,忙亂地在擺滿了各種各樣米雪蘭公司汽車旅行用圖的書架上尋找。鳥以一個非洲通的口吻說:「順序編號是182和155。」
  他剛才歎息著凝視的是一部世界全圖裡的一頁。這部世界全圖,皮面精裝,沉甸厚重,像一件裝飾品。幾周以前,他已經詢問過這部豪華精裝本的價格,大體相當於他這個預備學校教員五個月的工資。如果加上當臨時翻譯的所得,鳥用三個月的收入,似乎是可以買得起的。但是鳥必須養活自己和妻子,還有那個將要成為真實的存在的東西。他是一家之主。
  書店店員選出兩種紅色封面的地圖,放在陳列架上。她的手掌小而且髒,手指像纏繞在灌木叢裡的變色蜥蜴的四肢一樣粗鄙。鳥的目光停留在女店員手指觸及的地圖標籤,標籤上一個青蛙似的橡皮人推著(米雪蘭出產的)橡膠輪胎奔跑,鳥感到自己買了件毫無價值的東西,但這是非常重要的實用地圖。鳥現在並不打算買那部擺在陳列架中央的華貴的地圖,但卻留戀不捨地問:
  「那部世界全圖,為什麼總是翻到非洲這頁呢?」
  書店店員不由得警惕起來,默然不語。
  為什麼總是翻到非洲這頁呢?鳥開始自問自答。可能是書店店主認為這本書裡非洲這一頁最美吧。然而,像非洲這樣變幻繚亂的大陸,它的地圖陳舊過時得也快;而陳舊又由這裡侵蝕蔓延到世界全圖整體。因此,大概可以說,展開非洲這一頁,是為了明顯顯示這部世界全圖的古舊吧。那麼,如果說到政治關係固定而又決不會陳舊的大陸圖,應該選擇哪裡呢?美洲大陸,還是北美大陸?鳥中途結束了自己的自問自答,買下那兩份紅色封面的非洲地圖,然後,低頭穿過肥胖的裸婦銅像和巨大的盆栽花木夾峙的通道,走下樓階。銅像的下腹部,沾滿那些慾望無法滿足的傢伙們的手掌油垢,像狗的鼻子似的閃著濕潤的光。學生時代,鳥也是向那裡染指的傢伙,但現在,他連直視銅像的勇氣都沒有。他曾經在醫院裡窺視到,在自己妻子赤裸的軀體旁,醫生和護士們袖口挽到肘部,一個個用消毒液唰唰地洗著手臂。那醫生的手臂上,長滿了濃密的毛。
  通過一層嘈雜的雜誌販賣處,鳥把包著地圖的紙包插入西裝外面的口袋裡,很小心地用手腕按住。這是鳥第一次買的實用非洲地圖。可是,我實實在在地踏上非洲大地,戴著太陽鏡仰望非洲長空的日子真的會來嗎?鳥惶惑不安地思索著。此刻這一瞬間,難道不可以說,我向非洲出發的可能正在決定性地喪失嗎?難道不可以說,我現在正無可奈何地與自己青春時代唯一的最後一個充滿激動、緊張的機會告別嗎?倘若果真如此,那也……但這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了。
  鳥憤然而粗暴地推開外文書店的門,走到初夏暮色裡的柏油路上,空氣污濁,光線暗淡,柏油路彷彿被霧鎖住。在排列著硬殼精裝外文新書的裝飾櫥窗裡修理螢光燈的電工,聳身跳到鳥的面前,鳥驚恐地向後退了一步。於是,他看到了寬大而暗淡的玻璃窗裡映現出來的自己,看到了正以短跑運動員的速度衰老下去的自己。鳥,他二十七歲零四個月。他被人們叫作「鳥」,是十五歲時候的事。從那以後,他一直是鳥;現在,在裝飾櫥窗玻璃暗黑如墨的湖水裡死屍般漂浮的他,也仍然形狀如鳥。鳥矮小瘦削。他的朋友們,大學畢業就職以後,大都開始發胖;即使有幾個就職後仍然保持瘦體型的,一結婚也便發福。只有鳥,雖然腹部略有些凸起,但基本懼瘦如故。他走起路來總是聳肩前屈,站立的時候也持同樣姿勢。這是運動型的瘦削老人的感覺。他聳起的雙肩像收斂的鳥翼,他的容貌也讓人聯想到鳥:光滑無皺的淡褐色鼻樑,像鳥喙一樣強有力地彎曲著;眼睛溢滿膠液般遲鈍的光,幾乎沒有表情流露,但偶爾卻會驚訝地猛然睜開。嘴唇總是緊繃著,薄而且硬,從臉頰到下顎則尖尖的。紅褐色頭髮像燃起的火焰,挺挺地直指天空。鳥十五歲就是這副模樣,長到二十歲,仍然如此。他這副鳥樣子會延續多久呢?他是那種從十五歲到六十歲都容顏不變、身姿不改的人嗎?倘若如此,那麼,現在鳥從裝飾櫥窗玻璃看到的,就是凝縮了整個生涯的自己。鳥切切實實地覺到一種令人作嘔的厭惡感襲來,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感覺自己獲得了一個啟示:疲憊老朽、備受子女拖累的鳥呵……
  這時,一位讓人覺得有些味道蹊蹺的女子,涉過玻璃窗深處昏暗的湖水,向鳥的身旁逼近。這是一位肩幅寬闊的女人,在玻璃窗裡她的臉部從鳥的頭頂映出,個頭有這麼高。鳥感到身後有怪物襲來,他不由得擺開架勢,同時回頭張望。女人在鳥的近前停住,以一種調查研究似的嚴肅表情,屢次三番地打量著鳥;神情緊張的鳥也回望這女人。一瞬間,鳥發現,女人眼裡流動的是無動於衷的憂傷。女人並不清楚鳥究竟屬於何種性質的人,並且不管怎麼說,在尚未尋覓到兩者之間利害關係的紐帶的當兒,女人已無意中發現,鳥不是與那紐帶相稱的對象。這時,鳥也看出了女人被濃密捲曲茂密的頭髮包裹的、猶如受胎告知圖裡的天使似的臉部,頗有些異常;特別是看到他的上嘴唇上殘留的幾根硬髭,穿過驚人濃厚的粉脂,脫穎而出,鳥渾身陡地一震。
  「啊!」高大女人忍耐不住自己輕率的失敗,用豁達的年輕男子的聲音打招呼。那感覺不壞。
  「啊!」鳥急忙微笑,用多少有些嘶啞的聲音大聲地回應。男娼的高跟鞋來了個原地半回轉,鳥目送他心情舒暢地轉踵遠去,然後,自己踏上相反的方向。鳥穿過狹窄的小巷,小心翼翼地越過電車穿行的柏油路。鳥時時激烈痙攣般神經過敏式的謹慎,讓人想起膽怯的小鳥。「鳥」這個綽號對他真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鳥想,剛才那傢伙,看到我顧影自憐,又像在等待著誰,一准把我當作性倒錯者了。這是有損我名譽的誤解!但看到轉首回顧的他,男娼立刻意識到自己看錯了人,這便是為他恢復了名譽。因此,現在鳥只是不無快樂地體味一種滑稽感。「啊」的一聲,不正是那一時候最合適的招呼麼?那傢伙肯定是個相當有理性的人。鳥突然對那個扮成女人的年輕男子生發出了一種友情。今天晚上,這個年輕人能夠順利地發現性倒錯者,並勾引成功嗎?也許我應該鼓起勇氣跟著他去吧?如果我跟那男娼走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奇怪角落會怎麼樣呢?鳥這樣想像著:橫過柏油馬路,走進一條小酒店快餐店鱗次櫛比的繁華街。大概我會和他像兄弟一樣赤裸地躺在一起,親切地交談吧?我之所以也要赤身裸體,是為了把他從憋悶的情緒裡救出來。要提起妻子正臨產的事吧?還有,也要說說我很早以前就計劃的非洲之行,以及旅行後出版一冊冒險記「非洲的天空」這一夢想的夢想吧?隨後,也許還該和他聊聊,一旦妻子生產,我被關閉到家庭的牢籠裡(事實上自結婚以來,我就置身在牢籠裡了,但籠蓋還開著。不過,生下來的孩子將把籠蓋嚴絲合縫地蓋上),我獨自一人的非洲之旅就徹底告吹。那個男子肯定會細心收拾那些威脅我健康的神經病的種子,給予充分理解。為什麼如此深信不疑?我想,這位努力忠實表現自己扭曲的心靈、以至於女裝打扮上街尋找性倒錯同伴的青年是屬於這樣的一類:對於深深植根於無意識底層的不安與恐怖感,他肯定具有感應敏銳的眼睛、耳朵和心靈。
  明天一早,也許那傢伙和我會一邊聽著廣播新聞,一邊相互映對著剃鬍鬚,共用一個肥皂膏瓶。那傢伙雖然年紀尚輕,鬍鬚似乎倒很濃密。想到這裡,鳥切斷了自己一味憑空幻想的鎖鏈,微微笑了起來,即使和那傢伙一起過夜不大可能,總該喊他一起喝一杯吧。一條軒簷整潔小酒店密佈的街道上,鳥擠在雜亂的人群裡;幾個醉漢也在人群裡擠著。鳥覺得喉嚨很乾,即使獨自一人,也想喝一杯。他靈活敏捷地轉動瘦長的脖子,在街道兩側的酒店裡物色目標。然而事實上,鳥哪一家酒店也不想進。如果他滿身酒氣走到妻子和新生嬰兒身旁,他的岳母會做出怎樣反應?不僅是岳母,包括岳父在內,鳥不想讓他們再一次看到自己沉湎酒裡的模樣。已經退休了的岳父,曾是鳥畢業的那所公立大學英文學科的主任教授,現在在一傢俬立大學擔任講座課程。鳥年紀輕輕就獲得預備學校英語教師的職位,與其說是自己運氣好,不如說是岳父的恩賜。鳥對岳父既敬又畏。他是鳥面前一個巨大的存在,鳥不想使他再度失望。
  鳥是二十五歲那年五月結的婚,那年夏天,整整四周時間,他連續不斷地嗜飲威士忌。突然間,他漂流在酒精的海洋裡;他是爛醉如泥的魯賓遜。鳥放棄了一個研究生全部應盡的義務,打工、學習等等統統置之腦後。夜晚自不必說,甚至大白天裡,也蹲在與廚房連在一起的昏暗臥室裡,一邊聽錄音機,一邊嗜飲不止。而今回首往事,鳥覺得自己當時除了聽音樂,便沉醉不醒,幾乎形同死人。四周以後,他從持續了七百個小時的苦澀的酒醉裡甦醒,看到了一個戰後都市廢墟般荒蕪、淒慘地醒來的自己。作為略有一絲復活希望的精神無力自理者,鳥需要重新開拓心靈的曠野,這自不待言,他還必須重新開拓外部環境的曠野。
  鳥向研究生院遞交了退學申請,又請岳父幫助謀到補習學校教師的席位。兩年以後的今天,鳥正面臨著妻子的出產。如果鳥再一次被酒精污染了血液,然後出現在妻子的病室,岳母一定會領著女兒和外孫發狂似的死命奔逃。
  鳥自己也很警惕隱約殘存在內心並且頗為根深蒂固的酒精誘惑。自從那整整四周的威士忌地獄以後,他回頭追問過,為什麼自己會連續沉醉七百個小時呢?但最終也沒有探究出確實可信的理由。正因為自己沒有弄明白當時身陷威士忌深淵的原因,所以,不意間重返舊地的危險便時時存在。鳥在未能理解那周圍的真實意義的時候,從那淒慘的周圍裡獲得的防禦性的護身手段,就不能真正成為自己的本領。
  在鳥日常耽讀的與非洲有關的書籍裡,一冊探險史上,曾有這樣一節:「所有的探險家都敘述過的村人們的酗酒鬧事習俗,至今猶存。這表明,這個現在仍然美麗的國度的生活,還是有所欠缺的;表明這裡存在著驅使人走向絕望的自暴自棄的本源性的不滿。」這是敘說關於蘇丹荒野上部落村民的話,而鳥讀後感到,自己也是在迴避徹底思考自身生活內存在的缺失和本源性的不滿。但這些是確實存在的,因此,鳥現在總是深懷戒心地拒絕酒類飲料。
  鳥走到相當於這放射狀的繁華街的焦點——街市深處的廣場。廣場正面大劇場上的電光表正好指到七點,這正是向在醫院護理的岳母打電話詢問產婦安否的時間。從午後三點開始,他每隔一個小時打一次電話。鳥掃視了一下四周,廣場周圍有好多台公用電話,但都被人佔著。鳥焦躁不安。這與其說是想急於瞭解妻子的生產情況,不如說主要擔心的是守候在住院患者專用電話前的岳母的神經承受能力。自從女兒住進那所醫院,岳母一直認為自己在那裡受到了侮辱性待遇;她固執地這樣想。那台專用電話如果現在正被別的患者家屬佔著就好了,鳥哀切地希望。隨後,他轉回剛才的街道上,在酒店、茶店、中華拉麵館、炸豬排店、洋品店等店舖裡選擇。只要走進其中一家,總有辦法借到電話。不過,酒店想盡量避開,飯也早吃過了。去買點兒胃藥什麼的吧?
  鳥邊走邊找藥店,走到一個臨著十字路口造型奇異的店舖前。店簷上懸掛一塊巨大的彩色廣告板,廣告板上,一位手持短槍的西部牛仔端坐著,一副扳機待發的架勢。從牛仔那帶馬刺的長靴踏著的印第安人的頭顱上,鳥讀到「槍支專賣」的字樣。店內滿佈萬國國旗和黃黃綠綠的飾帶,旗和飾帶下面,滿滿排開一面色彩艷麗的箱型裝置,一些遠比鳥年輕的傢伙們不斷地來來往往。鳥透過鑲著紅藍膠帶的玻璃窗往店裡張望,看到深處的角落裡放著一台紅色的電話。
  鳥從喊叫著過時了的搖擺舞曲的投幣留聲機和可口可樂自動售貨機中間穿過,走進鋪板沾著泥污的店裡,突然,他感到耳底裡鞭炮轟鳴。店裡滿是電子遊戲機,飛盤,來福槍瞄準箱裡風景模型的設施(林蔭模型的小傳送帶載著茶色的鹿、白色的兔子和綠色的大青蛙,不停地轉動。鳥從旁走過的時候,一位被一群興高采烈的女友圍住的高中生剛好擊中一隻青蛙,機器前的分數顯示器加上了五分)等等,以及圍繞著這些的一群群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鳥像探迷宮一樣艱辛地左彎右轉,終於走到電話機旁。鳥塞進硬幣,撥動已經背誦下來了的醫院的電話號碼。他的一隻耳朵聽到了遠方的電話長音,另一隻耳朵灌滿了搖擺舞曲和萬蟹爬行的足音。那是那些沉醉在遊戲玩具裡的年輕人不停地把手提袋般柔軟的果汁盒往地板上摩擦時發出的聲響。岳母可能會對這嘈雜喧嘩疑惑不解吧?似乎應該解釋一下為什麼電話打晚了,還有這些噪音。
  電話長音響過四遍後,岳母的聲音回答了,她的聲音比妻子還年輕。鳥終於什麼都沒解釋,立刻就打聽妻子的情況。「沒呢,還沒生呢。她疼得要死要活,但還沒生,還沒生出來。」
  鳥一時語塞,凝視著膠木話筒上那數十個蟻穴,那一片綴滿黑色星星的夜空,隨著鳥的呼吸時陰時晴。
  「那麼,八點鐘再打電話。再見。」停頓了一分鐘後,鳥說,然後放下話筒,歎了口氣。
  鳥的近旁是一台模型汽車兜風設施,一個菲律賓人模樣的少年坐在駕駛台上操縱方向盤。汽車的E型車駕由設施中央的一個圓筒支撐著,那下面不停轉動著一條繪飾著田園風景的傳送帶;車駕便一直奔馳在郊外秀美如畫的道路上。道路蜿蜒回轉,綿綿無盡,牛呀羊呀,牽著孩子的女人等等,障礙物不斷出現,車駕不時遇到危險。一點兒一點兒轉動方向盤,啟動汽缸,把車駕從險情裡救出來,這就是遊戲者的工作。那少年淺黑色的前額上刻著深深的皺紋,專心致志地蜷縮在方向盤上。少年似乎有一種錯覺,以為傳送帶的循環運動會結束,他的E型車架可以到達目的地。他銳利的犬齒咬在薄薄的嘴唇上,齒唇間咻咻地吐出聲音和唾液,不停地驅車前行。然而,滿佈障礙物的道路始終在小小的汽車前延伸,綿綿不絕。有時,傳送帶的轉動速度緩了下來,少年便急急地從褲袋裡掏出硬幣,丟到遊戲設施上鐵製眼瞼似的孔穴裡。鳥立在少年的斜背後,看了一會。隨後,鳥覺得一種難以忍受的徒勞感從腳底產生。鳥像踏在灼熱的鐵板上一樣急匆匆地奔向裡側的出口。接著,他與一對異樣的設施猝然相遇。右側的機器,被一群身著迎合美國人口味鑲金鏤銀的香港土產繡龍綢緞運動服的年輕人團團圍住,發出來路不明的打擊音響。鳥奔向左側那個沒人光顧的機器。那是歐洲中世紀的拷問刑具鐵處女的二十世紀版。這位足足一人高大身上塗印著紅黑條紋的鋼鐵美女,雙臂緊緊抱起,護住赤裸的胸部。掰開兩腕,窺視她的鐵乳房,是要拼上全身力氣的,而鐵美女兩隻眼睛裡的計數器,是用來測試運動員握力與拉力的數字顯示系統。在美女的頭頂部,則標示著握力和拉力年齡差的平均值。
  鳥往鐵美女的嘴唇塞進一枚硬幣,然後開始掰她護在乳部的雙腕。鐵腕頑強抵抗,鳥不斷運勁兒。鳥的臉龐漸漸貼近鐵美女。美女臉上的色彩令人聯想到極其苦悶的表情,鳥覺得自己是在凌辱這姑娘。他拚命用勁兒,全身筋肉都感覺到了疼痛。突然間,「玻,玻」,姑娘胸內齒輪轉動的聲音響起,她的眼睛顯示出淡淡血色的文字盤。鳥全身筋肉立即鬆弛,粗粗地吐了口氣,隨即便把自己獲得的數字和那個平均數值表做了比照。不清楚數值的單位是什麼,鳥獲得的握力數值是70,拉力是75。平均數值表上二十七歲欄裡,握力110,拉力110。鳥上下看過那張表,他難以相信,但自己的數值,確確實實是已經四十歲人的平均值。四十歲!鳥的胃部受到強烈衝擊,打了一個嗝。二十七歲零四個月的男子,鳥,只具有四十歲的人的握力和拉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肩和肋部腹部的肌肉也像針扎似的疼了起來,很讓人擔心會變成久治不愈的討厭的肌肉痛。鳥應該努力恢復名譽,他轉身走向右邊的機器。他自己也沒想到,竟然會拿這體力檢測遊戲這麼當真。
  鳥分開人群擠了進去,身著繡龍運動裝的年輕人像自己的地盤被侵犯了的野獸一樣,一齊敏感地停住了各自的動作,閃著挑戰似的目光圍住鳥。鳥頗有些踟躕,但仍然若無其事地望著被年輕人團團圍在中間的那台機器。那機器的結構,頗令人想到西部電影裡的斷頭台。不過在那應該吊著倒霉的犯人的位置上,吊著一個類似斯拉夫騎士的頭盔似的東西,從頭盔裡露出一個黑色鹿皮沙袋。如果把硬幣塞進頭盔中央那只巨人眼睛般的孔穴裡,就可以把沙袋拽下來,同時,裝在支柱上的計數器指針也就指到零的位置。計數器中央印著機器鼠的漫畫,機器鼠張著黃色的嘴叫著:「喂!量量你的拳擊力吧!」
  鳥一直望著那機器不動,繡龍運動裝青年群裡的一位,半帶羞色,而又滿懷自信,像運動員表演似地進到機器面前,往頭盔孔裡塞進硬幣,拉下沙袋。然後,那年輕人倒退一步,跳舞似的全身躍起,向沙袋猛力一擊。撞擊聲,還有牽引沙袋的鐵環碰撞頭盔卡嚓卡嚓的聲音。指針越過了計數器盤上的最大限度,徒然無勞地在那裡顫動。運動裝青年們一起哄堂大笑。因為拳擊力超過了計數器的容量,測量機器彷彿麻木了,無法恢復舊態。那位滿面春風的青年這回擺出拳術架勢,輕輕踢了沙袋一腳。計數器的指針終於轉回到150處停住,而那沙袋則像疲備的螃蟹一樣慢吞吞地縮回到頭盔裡。年輕人中再次響起笑聲。
  鳥突然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熱情。他為了不弄皺剛買的非洲地圖,小心翼翼地脫下上衣,放在冰格遊戲台上;隨後,鳥把準備給妻子的醫院打電話的硬幣投到頭盔裡。身著繡龍運動裝的青年們認真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鳥拉下沙袋,退後一步,擺開架勢。鳥在一座地方城市的高中受到退學處分後,在準備參加取得考大學資格的考試時,幾乎每週都和同一城市的一群不良少年鬥毆。大家都懼怕他,平日總有一批少年崇拜者圍著他。鳥很相信自己的拳擊力。他沒有像剛才那個年輕人那樣笨拙地跳躍,可能是正統的姿勢給了他靈感吧,鳥輕輕踏出一步,隨即揮右拳直直地向沙袋一擊。他的拳擊力,將突破計數器的最高限2500,讓計數器半身不遂吧?但並非如此,結果是300。一瞬間,鳥茫然無措,擊沙袋的拳頭就那樣在胸前彎著,凝視著計數器。一股熱血湧上他的臉龐。他的背後,繡龍運動裝的青年們寂靜無聲,但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計數器和鳥的身上,則是確切無疑的。拳擊力如此孱弱的人出現,大概讓他們深感意外。
  鳥似乎完全無視青年們的存在,他振作起來,再一次走近裝沙袋的頭盔,又塞進一枚硬幣,拉下沙袋。這次他不再顧忌什麼正統姿勢,把全身重量都運到拳頭上,猛力一擊。鳥的右臂從肱骨到手腕都痛得發麻,而計數器只顯示出500。
  鳥匆匆彎腰拾起上衣,對著冰格遊戲台穿好。然後他回身張望那些沉默地注視著自己的青年們。鳥本想微微笑笑,像已經引退了的上屆冠軍,把包含理解與驚訝的微笑送給年輕冠軍。但那些身著繡龍運動裝的青年們臉上冷硬而全無表情,只是像看一隻狗一樣盯住他。鳥的臉一直紅到耳後,耷拉著腦袋匆匆走出店門。他的身後,故意顯示活力的響亮笑聲湧了過來。鳥像受了侮辱的孩子,頭暈目眩,大步穿過廣場,匆匆走進劇場旁邊的昏暗小巷;他已經失去擠進繁華街上雜沓的人群裡的勇氣。暗淡的小巷裡有妓女站立,鳥凶暴的神情嚇得她們不敢近前搭訕。一會兒,鳥走入一條連妓女也不來此藏身的小路,突然一道高高的堤壩豎立在面前。暗影裡散發著草葉的味道,他因此知道堤壩的斜面上生長著茂密的夏草。堤壩上面是鐵道。鳥向堤壩的兩側望去,看看有沒有火車開過來,結果什麼也看不清。鳥仰望漆黑的天空,但見紅暈低垂,那是繁華街上霓虹燈光反射的結果。突然有雨滴落在鳥朝天仰望的臉頰上,風雨欲來,草的味道也愈發濃了。鳥低著頭,頗為無聊地撒起尿來。
  這當兒,鳥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從身後由遠而近,撒完尿回頭看時,自己已經被那些繡龍運動裝青年緊緊包圍。他們背對劇場那邊照來過的微弱的光,黑影幢幢,無法窺見他們是怎樣的表情。但在這一瞬間,鳥也想起來,剛才在那店舖裡他們所呈現的毫無表情的神態,其中就潛藏著對自己徹底而冷酷的拒絕。一個極其孱弱的存在映入他們的眼簾,喚醒了他們猛獸的本能。遇見軟弱可欺的傢伙就一定要欺侮。他們渾身躁動著暴力少年的可怕慾望,追趕這只拳擊力500、應該襲擊的可憐的羊。鳥極為恐怖,驚惶地尋找逃走的路。朝明亮的繁華街跑,必須正面衝破包圍圈最稠密的部分,以他剛才測定的體力(四十歲人的握力與拉力!),毫無可能,大概立刻就會被推擋回來。鳥的右邊,是被板障遮住的死胡同;左邊,鐵道路堤和工地高高的鐵網圍欄中間有一條細細的昏暗小路,和遠方的柏油馬路相通。如果能衝過一百米左右,不被捉住,那可能就有希望了。
  鳥決心已定。他猛然轉身,做出向右邊死胡同奔的樣子,然後一個回轉,向左邊突進。但敵人都是進行此類襲擊的老手,和鳥二十歲時在地方城市夜晚世界裡的行徑一樣,他們已經看穿對手的戰略,當鳥身向右轉的時候,他們便向左移動,嚴密封住。鳥轉換身形向左突進的那一瞬間,恰恰與那位挺胸運勁兒、用剛才打沙袋的姿勢擊來的黑臉青年正面相遇。他已經沒有轉身的餘地。鳥受到了有生以來最凶狠有力的一擊,身子後仰,跳到路壩的草叢裡。鳥呻吟著吐出血和唾液。跟剛才打得沙袋計數器全身麻木時一樣,青年們發出響亮的笑聲,隨即再度沉默,包圍圈縮成比剛才更小的半圓形,他們俯視著倒在地上的鳥,待機而動。
  鳥想,壓在自己身體和路壩中間的非洲地圖,肯定弄得折皺不堪了。隨後,現在自己的孩子將要出生這一念頭,第一次切切實實地躍上鳥的意識的最前線。無名的怒火和粗暴的絕望感籠罩著鳥。這之前,鳥驚愕、困惑之餘,一心想的是如何逃跑,但現在,鳥不再想逃。如果現在不投入戰鬥,那麼,我去非洲旅行的機會就永遠地失去了;不,不只如此,我的孩子可能也將因此而度過苦難的一生。鳥彷彿獲得了某種諭示,他對此堅信不疑。雨滴滴在他乾裂的嘴唇上。他抬起頭,呻吟著慢慢挺起身。青年人圍住的半圓形從容退後,引誘他向前。也有一個非常倔強的傢伙,充滿自信地踏前一步。鳥兩臂無力地垂著,顎部前突,做出一副夜市上被隨意踢在一邊的木偶似的呆樣子,立了起來。那個年輕人從容地瞄著目標,像棒球投手的動作似的,一隻腳高高提起,上身後仰,手臂後伸,然後開始進襲。鳥低頭,探腰,對著年輕人的腹部牛似的衝撞過去。年輕人大叫一聲,噢地吐出胃液,隨即突然沉默無語,頹然倒下。他已經窒息。鳥立即昂起頭,與其他那些年輕人對峙。鬥爭的喜悅在鳥的身上復甦。這已經是多年不曾有的事情了。鳥和青年們相互對視著不動,雙方都清楚碰上了強健的對手。時間流逝。
  突然,一個年輕人向同伴們叫:
  「住手吧,住手!這傢伙不是我們的敵手呀,他是個老叔叔喲!」
  青年們的緊張立時全部解除,他們無視仍然保持著原來架勢的鳥,頗為沮喪地擁著拉著向劇場方向撤去。鳥孤獨地淋在雨中,奇妙而啼笑皆非的滑稽感油然而生;過了一會,鳥竟無聲地笑了起來。他的上衣沾染了血污,如果在雨中走走,可能會和雨跡水痕混在一起。鳥感到這是一種預先設定的和諧。被擊中的顎部不消說了,眼睛四周,手臂,背部,都感到疼痛,但自妻子開始產前陣痛以來,鳥現在的心情最好。他拖著跛腿,沿著路壩和工地之間的小路,向柏油馬路走去。一輛工業革命時代的蒸氣機車正噴著煙灰,在路壩上行進。機車從鳥的頭頂通過時,它簡直是一頭掛在黑暗夜空上的巨大黑犀。走到柏油路,鳥一邊等著出租車,一邊把一顆被打斷的牙齒從舌與齒莖中間摳了出來,吐到地上。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1:59

第二章

  西部非洲地圖沾滿泥土,鼻息和胃液的污跡,用圖釘釘在牆上。牆壁下,鳥像受驚的潮蟲一樣蜷屈著身子睡著。這裡是鳥夫婦的臥室。鳥睡著的床和妻子空蕩蕩的床中間,放著一張大鳥籠似的白色嬰兒床,嬰兒床上罩著的塑料包裝尚未拆去。鳥彷彿對凌晨的寒氣懷著不滿,哼哼呻吟著做了一個痛苦的夢。
  鳥立於尼日爾之東、乍得海西岸的高原上。他究竟是在那裡等待什麼機會呢?他突然被弗科赫爾盯上了。這個凶暴的野獸騰越沙丘飛馳而來。這絕非壞事。鳥來非洲,本來就是為了通過冒險、遇難、與新的種族相會,窺視到遠在現今安穩、平庸的日常生活彼岸的東西。但鳥沒有能與弗科赫爾搏鬥的武器。我既無準備,也未受過訓練,就這樣來到了非洲。鳥極為恐慌地想。而猛獸已經逼近。鳥想起自己少年時代在外地城市褲角插著彈簧刀放浪的往事。不過,那條褲子他早就扔掉了。說來也滑稽可笑,他甚至想不起弗科赫爾用日語該怎麼說。他聽到那些只顧自己逃命的傢伙在安全地帶喊:危險!快逃!弗科赫爾來了!暴怒的弗科赫爾已經逼到對面僅距十米左右的低淺的灌木叢,鳥似乎很難逃脫。這時,他發現,北邊有一處被水色斜線圍起來的地方,那斜線肯定是鐵絲網。往這裡邊兒跑,跑進來就沒事了!那些把他丟下不管的傢伙在那裡邊兒喊著。鳥開始向那兒奔。然而,實在太晚了!弗科赫爾已經逼近他的身後。我毫無準備,也沒經過訓練,就這樣來到非洲的。避開弗科赫爾的攻擊看來已經絕無可能,鳥完全絕望了;但恐懼驅使他狂奔不止。水色斜線裡,無數「安全的人們」眺望著奔逃的鳥。弗科赫爾銳利的牙齒凶狠地咬進了鳥的腳踝……
  電話鈴響了起來,鳥突然驚醒。天已黎明,而窗外雨聲依舊。鳥縱身躍起,光著腳踏著冰冷潮濕的地板,像兔子一樣蹦到電話機旁。鳥拿起話筒,一個男子的聲音,沒有客套寒喧,確認了他的名字後便說:「請即刻到醫院來!嬰兒出現異常,有事需要商量!」
  鳥突然孤立無援。他感到自己想要退回尼日爾高原,品嚐剛才夢境的餘味,儘管那夢就像栽在恐怖的荊棘裡渾身棘皮的海膽一樣。隨後,鳥努力抵抗著自己總是沉湎於往事的行為,用意志堅定的語氣,像談論別人的事情一樣問:「孩子的媽媽沒事吧?」他感到,這樣的聲音,可能曾千百次和這種背台詞式的情境相遇。
  「孩子媽媽還好。事情緊急,務請快來!」
  鳥像縮回巢穴的螃蟹一樣匆忙跑回臥室,眼睛硬硬地闔著,他想鑽進溫暖的被窩;彷彿用這樣的辦法拒絕現實,現實的一切就會像夢中的尼日爾高原一樣突然消失。隨後,鳥搖晃了一下腦袋,清醒了過來,彎腰撿起扔在床旁的襯衫和褲子。彎腰的時候,身上一陣疼痛,使鳥想起昨夜的戰鬥。他想炫耀一下自己仍然經得住毆鬥的體力,但不必說,現在不可能喚起那樣的情緒了。鳥一邊扣著衫襯扣子,一邊抬頭望那張西部非洲地圖。從地圖上看,他在夢裡駐足的高原是迪伊法。那裡畫著奔跑的疣豬。弗科赫爾就是疣豬。疣豬的上方水色斜線部分意味著那裡是禁獵區。剛才鳥在夢中即使逃到了那裡,也不可能獲救。鳥又一次晃了晃腦袋,邊扣著上衣邊走出臥室,然後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如果住在一層的房東老太婆醒了,應該怎樣回答她那被善意和好奇的砥石擦磨得非常鋒利的發問呢?鳥會告訴她:現在還一無所知,醫院方面只通知說嬰兒出現異常。但事態可能相當可怕吧?鳥想。鳥在門口摸摸索索找到鞋子,盡可能不出聲響地開開門鎖,然後便走進黎明的微光裡。
  鳥的自行車倒在矮樹籬笆下的碎石上,被小雨淋得精濕。他椆起自行車,用上衣袖擦了擦固執地停在朽爛了的車座皮上的水滴。但還沒有擦淨,鳥便一屁股坐上去,像一匹發怒的烈馬,蹄下砂土翻騰,從樹籬間穿過,奔向柏油馬路。屁股的皮膚被濡得冰涼難受。雨仍然在下。風劈面吹來,他滿臉雨水淋漓。鳥為了不讓車輪掉進路面的坑窪裡,他大睜著眼睛,使勁蹬著車子疾奔,雨珠直直地打到眼球上。不一會兒,鳥駛到更為寬闊的柏油路上,拐到左側。風挾著雨從他的右前方吹來,這樣多少可以躲開一點兒。鳥上身右傾,頂著風,平衡著自行車。柏油路面上薄薄地積著的一層水,快速轉動的車輪激起細碎的波浪,水珠騰落如霧,鳥斜著身子,低頭看著水霧起落,兩腳上下猛蹬。這當兒,他感到頭暈。鳥仰起頭,視線所及,柏油路上空空蕩蕩,連個人影都沒有。列在路兩旁的銀杏樹葉子又濃又厚,茂密的葉片上吸滿了水滴,顯得笨重而臃腫。黑黑的樹幹,其實是支撐著一塊塊深綠色的海。如果這些海一齊衝決,鳥和自行車大概都要淹到味道清香的洪水裡。鳥感覺到了這些樹木對自己的威脅。高高的樹梢上搖曳的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鳥透過樹梢的夾隙眺望東邊的天空,那裡灰黑一片,但深底裡似乎滲出淡淡的桃紅。天空一副卑微而羞澀的神態,亂雲卻像猛犬一樣粗野地奔騰。幾隻長尾藍鳥像野貓似的從鳥的眼前大搖大擺地穿過,驚得他慌亂無措;鳥發現,藍鳥淡青色的尾巴上,聚集著銀色虱子似的水滴。鳥覺得自己太容易受驚了,而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感覺又過於敏銳了。他茫然不知所以地想:這是不吉之兆。他沉醉不醒的那段時間裡就曾經是這樣的。
  鳥探身伸腰,頭深深伏下,把全部體重都壓到自行車腳蹬上,加速前進。夢中那種無路可逃的情緒油然復生。但鳥是在疾速前行。他的肩膀碰斷了銀杏樹細細的樹枝,斷碴兒像彈條一樣彈過來,刮傷了他的耳朵。然而,鳥沒有放慢速度。雨滴簌簌,從陣陣作痛的耳邊掠過。駛進醫院的停車棚,鳥把制動手閘捏得直響,如同自己發出的叫聲。他渾身淋得像一隻落水狗。鳥抖動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同時陷入一種錯覺:他感到自己跑了相當遙遠的路。
  在診療室前,鳥喘了喘氣,走進光線暗淡的室內,對著幾張在這裡等著他的眉目不清的面孔,聲音嘶啞地說:「我是孩子的父親。」鳥內心則頗覺奇怪:為什麼不開燈呢?
  隨後,鳥看到,岳母用衣袖掩著嘴巴坐在那裡,像要止住嘔吐一樣。鳥走到她的身邊,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透濕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脊背和屁股的皮膚上。和剛才闖進車棚時的粗野相完全不同,現在,鳥渾身瑟瑟戰抖,像一隻伶仃孤苦的小雞雛。
  鳥的眼睛很快就適應了室內的光線,他看到,三個審問官似的醫生繃著臉一言不發,目光審慎地盯著自己。如果說,法庭審問官的頭頂都懸掛著象徵法律權威的國旗,那麼,對於診療室裡的審問官們來說,身後的彩色人體解剖圖就是象徵他們的法律權威的旗幟。
  「我是孩子的父親。」鳥焦燥地重複說,聲音裡明顯流露出受到了威嚇的不安。
  「哎,哎。」坐在中間的那個男子(他是醫院院長,鳥曾經看見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手)似乎從鳥的話音裡嗅出某種進攻的味道,他帶有幾分防禦的準備,這樣應答。
  鳥直盯著院長,等待他繼續說下去。可是院長沒有立即說明情況,而是從髒皺皺的白大褂衣袋裡摸出煙斗,往裡填起了煙草。他是一個粗胖如桶的矮個子,因肥胖過度而不堪重負。從敞開的白大衣可以看到他的胸部像駱駝背一樣須毛濃密,唇和腮部已無須說,他的頜下搭拉的肥肉上也長滿了胡碴。今天早上,他連刮鬍子的工夫都沒騰出來,也就是說,從昨天午後開始,他一直在為鳥的孩子而奮力工作。鳥滿懷感激地想。但他發現這位多毛的男子神態詭秘,形跡可疑,因此更覺得放心不下。吸著煙斗的院長毛烘烘的皮膚下面一聳一聳地鼓動著,讓人覺得其中深深地壓抑著某種不可等閒視之的東西。
  院長的煙斗終於從濕漬漬的厚嘴唇移到圓鼓如球的胖手掌上,隨即猝然轉睛盯住鳥,拉開和當時的氣氛頗不相宜的大嗓門問:
  「先看看實物嗎?」
  「已經死了嗎?」鳥焦急地問。
  院長一副驚訝的神情,他不明白鳥為什麼會這樣理解。接著,他的臉上浮現出曖昧的微笑,抵消了剛才的驚訝。
  「沒有,現在正哭得來勁,渾身動得也很有勁呢。」鳥聽到了岳母的一聲極其莊重含著某種暗示的歎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那歎息會像一個喝過量了的男人打的嗝,回聲震盪,說不定鳥和醫生都會撞得趔趔趄趄。岳母是真的喘不上氣呢,還是為了讓鳥預想到他們夫婦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遞個信兒呢?
  「那麼,看看實物吧。」
  院長又重複說,坐在他右側的年輕醫生立刻站立起來。他是一個瘦高個兒,顴骨突出的臉部,左右兩眼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均衡。一隻眼睛焦燥而謹慎,另一隻則溫和而靜謐。鳥隨著年輕醫生的動作抬起屁股,又吃驚地重新坐下,他發現,年輕醫生那只溫靜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請您先給說明一下。」鳥念念不忘反駁醫生「實物」的用語,用深受驚嚇的聲音說。
  「是啊,猛的一看,肯定會吃驚的啊。當時我也吃了一驚。」院長說完,厚厚的眼瞼意外地閃出一絲孩子般羞澀的笑。而正是這絲竊笑,重新喚起了鳥剛才的印象:醫生多毛的皮膚下深藏著形跡可疑的東西;他悄然滲出來的竊笑正是剛才曖昧的微笑的變形。一剎間,鳥憤憤難捺,怒視渾身毛烘烘且仍然竊笑不止的院長;但鳥隨即感覺到院長的笑裡含有羞恥的味道。他從人家妻子的兩腿中間取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頭像貓、身子像風船一樣鼓漲的怪物吧?他是因為接生出這樣的怪物,自己覺得羞辱,所以才竊笑不止。他的行為,與其說和經驗豐富的婦產醫院院長的職業威嚴相般配,勿寧說更像鬧劇裡庸醫的演技。他現在正被驚恐、困惑、羞恥痛苦地折磨著。鳥絲紋不動,等待院長恢復常態。怪物,究竟是什麼怪物?院長所使用的「實物」一詞,讓鳥想到了「怪物」,而「怪物」這一詞彙上的棘刺,深深地刺傷了鳥的心。鳥剛才自我介紹說:「我是孩子的父親。」鳥記得那時醫生們都惶恐不安,在他們的耳邊,可能響起了這樣的聲音吧:「我是怪物的父親!」
  院長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笑,恢復了憂傷而威嚴的神情,但他眼瞼和臉頰上薔薇般的紅色卻沒有褪去。鳥把自己的視線從院長臉部移開,壓制住內心怒火和恐懼交相激盪的漩流,問:
  「你說吃了一驚,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外觀上看嗎?好像長了兩個腦袋呀。記得瓦格納有一首《雙頭鷲的旗下》吧,那太讓人吃驚了。」院長說著又要偷笑,但這次他終於克制住了。
  「像聯體雙胞胎?」鳥的聲音膽怯而畏葸。
  「不,只是腦袋看起來像兩個。實物,看看嗎?」
  鳥仍然疑惑不解:「從醫學上看……」
  「腦疝。因為頭蓋骨缺損,腦裡的東西就溢出來了。從打我結婚後開設這座醫院以來,頭一次遇到這樣的病例,實在罕見,當然也實在嚇人呀!」
  腦疝。鳥怎麼也想像不出這種病症的具體模樣。他茫然無措沒頭沒腦地問:
  「那麼,患了腦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長的希望嗎?」
  「正常成長的希望!」院長似乎突然憤怒了起來,聲音粗暴震耳,「這是腦疝呀!即使切開頭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最後變成植物人,這已經是最運氣的了。正常成長,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院長衝著兩旁的年輕醫生搖晃著腦袋,表示很驚訝鳥如此缺乏常識。假眼醫生,還有一位一臉褐色沒有表情,寡言少語的醫生,他們都連連點頭,像主持口試的主考官責怪答錯了題的學生似的,嚴厲地注視著鳥。
  「那麼說,很快就會死嗎?鳥問。
  「現在還不會吧。到明天,也許還要更長時間。是個生命力很強的孩子呀。」院長相當客觀地回答。「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鳥像挨了重重一擊似的矮了下去,狼狽不堪地沉默著。我到底該怎麼辦呢?院長頗似一個心地險惡的西洋象棋棋手,把鳥逼上絕路:「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是啊,怎麼辦,跪地長哭嗎?
  「如果您有這樣的願望,我可以介紹去N大學醫學部的附屬醫院。當然,要看您的願望!」院長的語調,頗似是在提出一個隱藏著某種陰謀的問題。
  「要是沒有別的方法的話……」鳥想努力看穿對方鬼鬼祟祟的迷霧,但結果只是枉然提防了一番,什麼線索也沒抓住。院長斬截明瞭地說:「沒有別的辦法。」他又接了一句:「總而言之,該盡的力盡到了,也就沒遺憾了。」
  「可不可以仍然放在這兒呢?」鳥的岳母說。
  不只是鳥,三個醫生也都嚇了一跳,他們的目光都轉向這位唐突的發問者。岳母一動也不動,宛如天底下最陰沉的口技表演師。院長盯著鳥的岳母,像在對她進行評估,然後,他頗失體面地進行自我保護,露骨地說:
  「那不可能。因為是腦疝,那樣做是不可能的呀。」岳母聽了這話,仍然用袖口掩著嘴,一動不動。
  「送到大學醫院去吧。」鳥下了決心。
  毛烘烘的院長立刻接著鳥的話頭,進行了精采的發揮。他指示身旁的兩位醫生立刻和大學醫院聯繫,安排急救車,動作利落,像個頗有能力的實幹家。
  「我們會有一個醫生跟著急救車,這中間絕不會出什麼問題的。」兩個醫生按院長的指令分頭走後,院長似乎卸去了什麼重負,很安心地拿起煙斗,再次往裡填起了煙草。
  「謝謝。」
  「你媽媽還請陪著產婦吧,你呢,是不是該換換濕衣服?急救車得準備二十分鐘左右呢。」
  「好吧。」鳥說。
  院長把身子挨近鳥,像要開什麼猥褻的玩笑似的,表示出過分的親暱,他竊竊地說:
  「當然,你是可以拒絕手術的!」
  可憐而淒慘的嬰孩呵!鳥想。我的孩子在現實世界最初遇到的,就是這個肥胖過度毛毛烘烘的矮男人。但鳥仍舊漠然一片,憤怒與悲傷的感情都結成了晶體,然後又很快像泡沫一樣消散了。
  鳥、岳母和院長各自扭著臉,一齊沉默著走到玄關前外來患者候診室。鳥回頭望了望岳母,準備在這裡告別。岳母和妻子的眼睛像姐妹般相似,她看著他,像有什麼話要說。鳥等待著。但岳母只是用暗淡無神的眼睛看著他,一言不發。鳥覺得岳母好像赤身裸體站在公眾面前那樣羞恥不堪。她的眼神,她臉上的皮膚都麻木而無感覺,那麼,她到底還有什麼好害羞的呢?鳥在岳母垂下眼簾,視線從自己身上移開時向院長發問:
  「是男孩還是女孩?」
  院長疲憊的臉上不由得又露出一絲匿笑,他用醫學院剛畢業的實習生口吻回答:
  「可是呢,全都忘了呀。好像看到了,對,看到了,小雞子。」
  鳥獨自走進存車棚。雨剛停,風也弱了,天空飄動的雲明朗而乾爽。流光溢彩的清晨,已經從黎明時分昏淡的繭殼裡脫跳而出。初夏季節空氣的味道很好,人的全部筋肉,以至五髒六腹,都覺得倦倦的。在鳥的眼瞳上,車棚裡殘留的夜色溫柔地流動著,而濕漉漉的柏油路面和茂茂密密的街樹反射出的晨光,則像又白又硬的霜柱迎頭撲來。鳥逆著晨光,準備翻身上車,但他突然覺得自己像站在跳水台上。確實是脫離地面後頭眼昏花的感覺。他宛如被蜘蛛捕住的小蟲,全身都麻木了。他聽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天啟的聲音:你就這樣騎上自行車,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去,然後,泡在酒裡,泡它幾百天。沐浴著晨光,坐在歪歪斜斜的自行車搖晃著,鳥繼續等待,但那聲音再也沒有響起。鳥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像一個懶漢,慢吞吞地蹬起了自行車。
  ……光著身子站在屋中央,聳身伸手去取放在電視上的內衣的時候,鳥看到自己光光的手臂,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是赤身裸體。隨後,他像搜索一隻匿逃的小老鼠似的,瞥了一眼自己的生殖器,心裡羞恥不堪。鳥像鍋裡的炒豆兒,崩、崩跳著穿好內衣,套上褲子,扣上上衣。現在,鳥和院長、岳母鎖在同一條羞恥心的鏈環上。人的殘損的肉體,滿蘊危險而又一觸即壞,是多麼讓人感到羞恥的東西啊!鳥像混進足球場更衣室的處女,垂著腦袋,哆哆嗦嗦地逃離那個連帶廚房的房間,逃離樓梯,逃離門口的玄關,跨上自行車,逃離了身後的一切。如果可能,鳥希望能從自己的肉體逃離。和步行相比,騎自行車多多少少有一點兒從自身肉體逃離的感覺……
  蹬著自行車,鳥看到,一個白衣男子,抱著乾草籃子似的東西,從醫院門口一路小跑過來,分開人群,鑽進急救車敞開的後門。鳥內心裡軟弱怯懦的部分,一直想著逃走,眼前的情景彷彿發生在萬米以外,是遙遠的地方的事情。鳥像一個清晨早起的散步者,與那情景沒什麼關係。然而,鳥又頗似一隻在架空的土壁掘進的鼴鼠,儘管被又粘又重的抵抗情緒拖著,卻終究不能不向那邊靠近。
  鳥從人群背後繞過去,停住自行車。隨後,他跳下來,彎腰用鏈條鎖把沾著濕泥巴的車輪鎖上。這時,一個充滿責難意味的聲音從身後衝撞過來:「往那放自行車不太好吧?」
  鳥驚恐地回頭,恰巧和責怪他的那位毛烘烘的院長的目光相遇。於是,鳥把自行車扛起來,藏到旁邊的灌木叢裡。八角金盤的葉子上積聚的水滴唰唰濺落,從鳥的脖頸流了進來;平日裡鳥暴躁易怒,現在,對這些瑣細的倒霉事情,卻一點也不反抗,都理所當然地接受。他已經連皺眉咂嘴的憤怒都沒有了。
  鳥從樹叢走出來,鞋子弄得髒兮兮的。院長似乎後悔剛才那樣蠻橫地叱責鳥,他短粗的手腕拍拍鳥的背,一邊指揮急救車,一邊像報告一個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滿懷自信地對鳥說:
  「是個男孩呀,我想起來了,看到了小雞子。」
  急救車上坐著假眼醫生和一位身著白衣,皮膚淺黑的救護員。假眼醫生身邊圍著籃子和氧氣瓶。籃裡的東西,被救護員的背擋住,看不清楚。但裝滿了水的瓶子裡氧氣泡的破裂聲卻悄然可聞。他們佔據的長凳對面,還有一條長凳;鳥坐了上去。坐墊很不安穩,鳥是坐到了放在長凳上的帆布擔架上。他的屁股咕容咕容地搖動著,他透過玻璃車窗向外張望,猛然間渾身震顫了一下。醫院二層的窗口,從窗口到陽台,都站滿了孕婦。她們可能剛剛起身洗過臉,白白的肌膚浴著晨光,一齊朝這邊俯望。她們都穿著柔軟的睡衣,睡衣顏色有紅有藍,還有淡藍。特別是那些走到陽台上的孕婦,長垂到踝的睡衣被微風拂起,宛如一群空中起舞的天使。鳥看得出,她們的表情裡含著不安與期待、甚至歡欣;他垂下了頭。警報笛響,急救車啟動出發。鳥被車的震動彈起來,差點兒從長凳上滑落,他運足渾身氣力,站穩腳跟;都是這警笛!他想。至今為止,對於鳥來說,警笛都是由遠處傳來,又從身邊掠過,向遠處傳去,但現在警笛將像他體內的病疾一樣固執地糾纏他,堅決不肯遠離。
  假眼醫生轉過臉來說:「現在還沒什麼問題。」
  「謝謝!」
  鳥渾身像糖一樣,融化在醫生那雖然細微但卻明顯的權威式熱情裡,鳥像喪家犬似的惶惶謙卑的態度,拂去了醫生眼神裡的躊躇和疑慮。醫生對自己的權威充滿了自信,並把這種自信明顯地表露了出來。
  「這確實是非常罕見的病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醫生神情專注,邊說邊自己點頭,並靈敏地利用車身搖晃的間隙,把身子移到鳥的近旁。他不介意放帆布擔架的長凳坐墊不穩。「您是腦科專家嗎?」鳥問。
  「不,不是。我是婦產科醫生。」假眼醫生訂正說,但鳥的問話並不足以損傷他的威嚴。「我們醫院沒有腦科醫生,但這症狀再明瞭不過了!腦疝,確定無疑。要是往那個從腦裡溢出的瘤上刺一針,抽出脊髓液檢查一下,就更清楚了。但說得難聽一點,腦部針刺,稍一不慎就不得了,所以就這樣原封不動地送到大學醫院去。我是個婦產科醫生,遇見腦疝嬰兒這樣的病例,實在太僥倖了。我很想能親眼看看解剖手術。你肯定是贊成解剖的吧?現在這時候,這麼直率地談論這件事情,可能會讓你不愉快吧?哎,但是,這樣的經驗積累起來,才會促進醫學進步。你的孩子的解剖,很可能會幫助下一個患腦疝的孩子獲治!更坦率一點兒說,為了這個孩子,為了你們夫婦,我想,這個孩子早點兒死了的好。當然,對患這種病症的嬰兒,也有人莫名其妙地持樂觀態度,不過,我還是覺得早點兒死了是幸福的。這可能是年齡代不同的緣故吧。我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
  「我也是那年代。」突然之間,鳥來不及把自己的生年準確換算成公歷。「那麼,是很痛苦的吧?」
  「我們這一代?」
  「不,我是說孩子的事情。」
  「問題在於痛苦一詞的含義呀。這孩子視覺、聽覺、嗅覺等等,還都沒有吧。用院長的話說,你想想看,就是像一棵植物似的。你認為植物有痛苦嗎?」
  鳥默然思索著。我曾經考慮過植物的痛苦嗎?我想過被山羊啃食的圓白菜的痛苦嗎?
  「怎麼樣,你想,植物似的嬰兒會痛苦嗎?」醫生滿有興致地重複追問。
  鳥坦率地搖頭,表示這問題超出了他現在火燒火燎般的頭腦所具有的判斷能力,儘管他本來不是那種與人一見面就低頭服輸的人。
  「吸進了氧氣,但情況好像不太好。」救護員回頭報告說。醫生趕快站起來去察看輸氧管。
  就在這一瞬間,鳥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一個很難看的嬰兒,赤紅的小臉上滿是皺紋,眼睛像貝殼接口的縫,硬硬地闔著,鼻孔插著橡膠管兒,而閃著珍珠光澤的桃紅色的小嘴,則發著無聲的呼喊。鳥不禁抬起屁股,探著頭,他看到了孩子包著繃帶的頭。繃帶後面,血漬點點的脫脂棉裡埋著的,很明顯,是一個異形的存在。
  鳥幾乎不敢正視,轉臉坐下,臉貼在車窗窗框,望著匆匆向身後退去的街市。警笛驚嚇著路上的行人,行人們和鳥剛才看到的那群孕婦一樣,懷著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視著急救車。像突然定格的電影畫面,他們的動作突然不自然地靜止。這正是他們看到平淡的日常生活細微的裂紋的時刻。同時,他們也表示出一種天真的虔敬之情。我的兒子,像在戰場負傷的阿波利奈爾一樣,頭上纏著繃帶。鳥這樣想。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戰場上,我的兒子負了傷,然後,他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頭纏繃帶,發出了無聲的呼喊……
  鳥突然流下了眼淚。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的形象,一下使鳥的感情純淨化。鳥感到多愁善感、軟弱無力的自己已被理解,可以容許;他甚至品出了自己淚水裡的甜味。我的兒子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頭纏繃帶,他孤獨地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戰場上。我只能像埋葬戰死者那樣,埋葬我的兒子。鳥熱淚流淌不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2:48

第三章

  鳥坐在特別兒童診室前的台階上,髒兮兮的兩手抱住膝蓋,流過淚後,睡意襲來,執拗地纏住不去。鳥努力掙扎著。假眼醫生一副失落的神情,從診室走了出來。鳥站起身,醫生的聲音裡透露出不安,與剛才在急救車時截然不同。他說:「這個醫院真官僚,連護士都不理你的茬。我本來帶著這醫院裡和我們院長很熟識的一位教授的名片,可她們連那位教授是誰都不知道!」
  於是,鳥清楚了醫生為什麼突然間形容憔悴。在這裡,他被人輕視,這位假眼青年開始懷疑自己的權威威嚴。
  「孩子呢?」鳥未假思索地問,聲音溫和,似乎想安慰一下醫生。
  「孩子?啊,如果腦外科的教授來察診,情況會立刻明朗。當然,這是說,孩子要活到那時候。如果萬一挺不到那時候呢,解剖以後,會調查得更清楚。可能挺不到明天吧?明天下午三點左右,請你來這裡看看,怎麼樣?但我得事先跟你說,這醫院可是挺官僚的,甚至連護士在內!」
  醫生似乎決意拒絕鳥提另外的問題,把那只健康的好眼,也和那只假眼一樣閒置起來,兩眼都暗淡無神地向前走。而鳥則像個浣衣女,端起空蕩蕩的嬰兒睡籃緊緊跟上。他們走出住院患者樓,走到連著醫院本部的長廊時,抽著煙等。在這裡的兩個救護員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假眼醫生在前,救護員和端著籃子的鳥隨後,一行人沿著長廊向本部走。
  兩個救護員,一個是司機,一個是負責輸氧的。他們似乎立刻都感覺到假眼醫生情緒不佳。這兩個人,平日裡常常煞有介事地鳴響警笛,根本無視約束一般良民的紅綠燈,像奔馳在大草原上的越野吉普一樣,在大都市的中心穿行。但現在,支撐他們的那斯多葛派信徒式的刻板僵硬制服的威嚴已經失去,神采也減弱好多。鳥從背後望著救護員拔了頂的頭,覺得這兩人很像雙胞胎;他們年齡都不小了,拔頂的禿頭模樣都很相似。
  負責輸氧的救護員大聲說:「每天的工作,要是開頭是需要氧氣瓶的,一直到深夜,這一天的工作準都是需要氧氣瓶的」。
  「啊,你呀,總是這麼說。」司機救護員也用同樣的聲音說。
  假眼醫生根本沒有理會他們閒瑣的談話,鳥也沒有受到什麼感動,但他能夠理解,這兩個救護員是悄悄地在努力恢復情緒。鳥沖管氧氣瓶的那位點點頭,救護員以為鳥要問什麼,非常緊張地「啊」了一聲,追問鳥的話。
  鳥頗有些狼狽,說:「這急救車,回程的時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號,響著警笛走嗎?」
  「急救車回程的時候?」兩個救護員齊聲問,像合唱的搭檔一樣,他們隨即同時閉口不語,互相看著對方漲紅的臉,不禁噗嗤噴出了笑聲。
  自己提問的愚蠢,和救護員們的反應,使鳥頗感惱火。而這怒火,是和黎明時分以來一直積壓、凝聚在他心裡巨大而陰鬱的憤怒脈絡相連的。但是,兩位救護員似乎很後悔剛才不慎取笑了這位不幸的年輕父親,都可憐兮兮地縮著頭。鳥噴發怒火的閥門也由此關閉,甚或不如說,他覺得該責備的是自己。最開初提出那樣反高潮的滑稽問題的不是我自己嗎?而那問題,不是趁自己因悲傷、睡眠不足而糊塗的腦袋遲鈍之機冒出來的嗎?鳥看了一眼身旁的嬰兒睡籃,那裡給他的印象,是挖掘一空的窪地。籃底只留了一條疊成幾層的毛毯,和一束紗布裹著的脫脂棉。紗布和脫脂棉上沾著的血跡還沒有褪色,鳥已經記不起孩子的形象。他那頭纏繃帶,鼻孔插著橡皮管,微弱地吸著氧氣的孩子。甚至孩子頭部的異樣形狀,孩子紅紅的皮膚上粘著的脂肪膜,鳥都不能清晰準確地記起了。現在,孩子正開足馬力離鳥遠去。鳥的心裡,負疚的安定與無盡的恐怖交集在一起。我很快就會忘記這孩子的事情吧?他從無邊的黑暗裡露頭,經過十個月的胚胎狀態,來到人世間品味了幾十小時難以忍受的痛苦,然後,再一次無可復返地再歸黑暗。他就是一個這樣的存在。也許,並於這些,我很快都會置之腦後吧。也許,當我將死的時候,我會重新想起這些一切。那時,我的死的痛苦和恐怖如果成倍增加,那麼,我多少也算盡了一點做父親的義務。
  鳥等一行人到達了醫院本部的正門門口。兩個救護員向停車場跑去。他們的職業就是和異常事件打交道,急匆匆地跑來跑去,可能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狀態。救護員們擺動著手臂,像鬼追屁股一樣,橫著陽光燦爛的闊大的廣場。這期間,假眼醫生借用公用電話,向他的院長匯報。醫生很簡短地說明了情況,因為沒有什麼新內容需要多說。隨後,鳥的岳母的聲音出現在電話裡。醫生轉過身對鳥說:
  「您的岳母。關於孩子的處置情況,已經說過了,你來接嗎?」
  不,鳥不想接。從昨天晚上以來,屢次三番的電話聯繫,話筒裡傳來的岳母的聲音,糾纏得鳥心神不寧。岳母的聲音很像妻子,但其實更像小小的蚊子的哀鳴。但鳥終於把嬰兒的睡籃放在水泥台上,一臉憂傷地接過話筒,說:
  「明天午後還要再來這裡一趟,聽腦外科專家的診斷結果。」
  「為什麼呢?為什麼這樣處理呢?」岳母傳來的,恰恰是鳥最不想聽的聲音。她的問話,似乎是在直接責備鳥。
  「如果說為了什麼,那是因為孩子現在還活著吧。」鳥說完,懷著厭惡的預感,等待著岳母的話。但岳母一直沉默著,只聽得見痛苦而短促的呼吸聲音迴響。於是,鳥又說:「我馬上回去,見面再細說吧。」鳥說著,要放下電話。
  「啊,你不要回到這兒來!」岳母連聲咳嗽著制止鳥說,「我對女兒說,你送孩子入心髒病專科醫院了,你若是趕回來,她不是要起疑心嗎?等她多少平靜下來以後,你再回來,就說孩子是因為心臟病死的,這最順理成章了。現在還是只用電話聯繫吧!」
  鳥體諒岳母的心情。他說,他這就去向岳父講一下。鳥正說著,聽到對方卡嚓一聲放下了電話。看來岳母也一直強捺著厭惡情緒。鳥放下話筒,拎起嬰兒睡籃。急救車從停車場開了過來,假眼醫生已經乘了上去。鳥把嬰兒睡籃放到來時自己坐的位置上,向醫生和兩個救護員致謝說:
  「多謝你們幫忙,我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醫生問。
  「嗯。」鳥答應說。其實他是想說:我自己出去。必須去岳父那兒報告妻子的生產情況,但那以後,就完全是鳥的自由時間了。鳥覺得,比起回到岳母和妻子那兒,去看望岳父,簡直可以說是使自己獲得了拯救。
  假眼醫生從車廂裡面關上了門,急救車出發了,警笛不鳴,速度遲緩,像一個軟塌塌的怪物。鳥和司機席上的救護員迎面相向,透過車窗,他看到醫生和管氧氣瓶的救護員東歪西斜地靠在一起;一小時以前,他曾從那窗口流著淚水望著馬路上來往的行人。但鳥並不顧慮現在車裡的三個人怎樣議論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鳥的頭腦裡集中轉動著的新念頭,是由岳母的電話不意帶來的空閒,是獨自一人的自由時間。鳥尾隨著急救車穿過醫院前足球場般寬闊的廣場,走到廣場中央,他轉過身,抬頭仰望剛剛把自己的第一個兒子、瀕死的嬰兒丟在裡面的那座建築。那是一座偉岸如城寨的龐大建築。初夏的陽光閃耀,嬰兒不知在建築物的哪個角落,張著珍珠般光澤的小嘴,細細地哭叫著;這座龐大的建築,使嬰兒顯得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砂。明天,即使我重來此地,與孩子相逢,孩子也許正在這座近代城寨般的迷宮裡彷徨無路,也許已經不在人間,或者正在瀕死的邊緣吧。鳥這樣想。這樣的構想把鳥從剛才陷入的不幸裡拉出了一步。鳥邁開大步,穿過醫院的大門,走到柏油馬路上。
  鳥向前走著。初夏的上午清爽而涼快,微風拂在鳥因睡眠不足而有些發熱的臉頰和耳垂上,使他憶起當年小學校的遠足旅行,使他微微體味到一種快感。他的肌膚感覺和神經細胞,都遠遠脫離了意識的控制,充分舒展地感受到了這季節的美好,感受到了一種內在的解放。而這感覺,又漸次擴散到意識的表層。
  鳥想去見岳父之前,應該刮刮鬍子,洗洗臉!鳥看到了一家理髮店的招牌,便徑直走進去。略上了年紀的理髮師像對待一般顧客一樣,讓鳥坐在椅子上。他沒有看出鳥身陷不幸的跡象。現在,鳥因為成了理髮師、亦即「他人」眼裡的自己,因而能把自己從悲傷與不安中解放出來。鳥閉上了眼睛。他的臉頰和下顎,都被消毒液氣味濃重的熱毛巾摀住了。孩提時代,鳥曾在理髮店看過滑稽的「落語」節目。那時,店裡的小夥計給顧客送熱毛巾,毛巾太熱,等不及放在手上涼一涼,就趕緊往顧客的臉上放,打那以來,每當熱毛巾貼到臉上,鳥就發笑。現在,鳥感覺到自己又微微笑了。但這次未免太過分了。鳥戰慄著驅走自己臉上的微笑,又開始思考起自己孩子的不幸。他從剛才微笑的自己的身上,發現了罪證。
  植物似的嬰兒的死,鳥從尖銳剖析自己的角度,分析嬰兒的不幸。嬰兒和植物一樣,死時沒有痛苦相隨,但即便如此,這嬰兒的死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或者說,他的生意味著什麼呢?橫亙數億年的「空無」的曠野上,一粒生命的種籽發芽、生長,經過十個月的孕育。當然,胎兒可能毫無意識、感覺,他蜷曲在溫暖、柔和、暗黑的世界裡。然後,他冒險探頭來到外部世界。這裡冷嗖嗖硬梆梆,乾燥,光線明亮刺眼。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他獨自安寧的藏身之地,他和數量眾多的陌生人住在一起。然而,對於植物嬰兒來說,置身外部世界,可能只不過是幾個小時莫名其妙的微痛罷了。隨後,便在呼吸窒息的瞬間,成為橫亙數億年「空無」曠野上一粒「空無」的細砂。就算真有所謂末日的審判,那麼,出生之後不久猝然而死的植物嬰兒,能作為怎樣的死者被傳訊、檢訴和判決呢?他張著珍珠般光澤的小嘴,舌頭一舐舐地,哭泣著在世間停留了幾個小時。這無論對怎樣的審判官來說,都是證據不足吧?完全是證據不足。鳥屏住呼吸思考,越發感到恐怖。在那場合,如果我作為證人被傳訊,要是沒有頭上的瘤當線索,我不是連自己孩子的面孔都不能確認嗎?鳥的上唇唰地感到痛。
  「別動,看,給刮破了吧。」理髮師把剃刀停在鳥的鼻子上,使勁地看了一眼,低聲說。聲音嚴厲,且含有一種威脅味道。
  鳥用指尖往上唇抹了一下,伸到眼前看。一塊血跡染到他的指尖。鳥凝視指尖上的血污,胃裡感覺有些噁心。他和妻子的血型都是A型,瀕死的可憐的嬰兒體內流動的那一公升血液,應該也是A型吧。鳥把沾著血污的手指收到白色罩衣裡面,抑制著胃裡的反應,闔上了眼睛。理髮師在刮剛才那小傷口周圍的鬍鬚時,下刀滯澀;然後,可能是想挽回遲誤的時間,刀法粗放地匆匆刮完了從臉頰到下顎的須髭。
  「洗洗頭嗎?」
  「不,這樣就可以了。」
  「頭髮裡面可落了不少灰土呀。」理髮師不甘心地說。
  「昨晚滑倒了。」鳥說著,從椅子上下來,在鏡子裡,他看到自己刮過的臉宛如正午的海濱那樣陽光燦爛。頭髮確實亂蓬蓬的像團枯草,但尖尖的臉頰和下顎卻像紅鱒魚肚子一樣紅撲撲地閃著光澤。凝滯如膠的眼睛裡目光炯炯,僵硬的眼瞼變得柔軟而有彈性,甚至一向痙攣的薄嘴唇也不抖動了。與昨天晚上在書店裝飾櫥窗裡看到的肖像相比,這是一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鳥。鳥想,去見岳父之前,先來理髮店,還是對了。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滿足。不管怎麼說,鳥自黎明以來一直向負面傾斜的心理天平,現在終於可以加上一點兒正面因素。鳥檢查了一下鼻子右下方三角形痣一樣的血斑,走出理髮店。等到了岳父的大學,理髮店剃刀和熱毛巾造就的鮮潤光澤會褪掉吧?但那時鼻下的血痣也可以摳掉了,鳥淒慘滑稽的喪家犬模樣,不會映到岳父的眼裡。鳥大步在這一帶轉著,尋找公共汽車站,轉著轉著,他想起昨晚以來口袋裡一直備有零錢,於是,向剛巧向這邊開來的出租車舉起了手。
  大學正門,午休的學生熙熙攘攘。鳥在嘈雜的人群裡下了出租車,時間是十二點五分。鳥走進校園,喊住一個大塊頭學生,向他問英文系的研究室在哪。但那學生臉上浮出親切的微笑,像唱歌似的叫起來:「啊,老師,好久不見啊!」鳥楞了一下。「在補習學校,多蒙您關照。公立大學都沒考上,老爸給這捐了錢,就從後門進來了。老師!」
  「啊,你已經成了這裡的學生啦?」鳥想起這個學生了,情緒鎮靜了下來。這個學生眼睛鼻子都圓鼓鼓的,像古麗姆兄弟童話插圖裡的德意志農民,但模樣並不難看。鳥說:「那麼,補習學校不是白上了嗎?」
  「不,老師,學習總不會沒用的吧,即使什麼也沒記住,但總是學習過!」
  鳥感覺受到了嘲弄,目光嚴峻地回頭盯住那學生。但這個大塊頭似乎從上到下都在向鳥表示好意,鳥清晰地想起來,在滿員百人的班級裡,這小子蠢笨出名。正因為是這樣的學生,現在才能如此單純爽朗地向鳥報告自己走後門進了二流私立大學,並感謝毫無作用的補習學校。如果另外的九十九人,見到補習學校的教師鳥,恐怕都會避之唯恐不及吧。「你這麼說,我很高興。補習學校的學費很貴的。」鳥說。「不,不。老師,你是來我們大學工作嗎?」
  鳥搖搖頭。
  「啊,是麼。」大塊頭學生機敏地把話題扯開:「我給您當嚮導,一起去研究室吧。請,走這邊。實實在在,補習學校的學習不是沒用的,作為一種養分,貯存在腦子裡,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起作用。我等待那樣的時候。所謂學習,最終不就是這樣麼?老師!」
  鳥被這位舊日的學生,帶有啟蒙主義味道的樂天派領著,穿過樹木掩映的校園小路,來到一座深赭色的磚瓦建築前。
  「英文系研究室在三層最裡邊,老師。雖說是這樣的大學,能進來也是挺高興的,所以把學校著實勘察過一番。現在,我對校園裡所有的建築物都瞭如指掌。」大塊頭學生自我炫耀說。隨後,突然間,他的臉上閃現出讓鳥懷疑自己眼睛的極老練的自嘲式微笑,「這些話都太單純了吧?」「不,不,我想不那麼單純呀。」鳥說。
  「您這樣說,我很高興,老師,那麼,祝您健康,臉色好像不太好呀,老師!」
  鳥一階一階地爬著樓梯,一邊琢磨剛剛分手的這位舊日學生。這傢伙現實生活的能力,可能要比我強個百倍千倍的吧,至少,他決不會讓嬰兒因腦疝而死的。不管怎麼說,他確實是我教過的一個奇怪的道德主義者。
  鳥扒著英文系研究室的門縫看岳父在不在。只見房間對面客廳一樣的地方,美國大總統寶座似的橡木轉椅上,岳父身體深深陷在那裡,眼睛望著開在屋頂正中的天窗。比起鳥的母校的教授研究室,這裡的房間又寬敞又明亮,像會議室一樣。以前,岳父曾說過,退休後轉往私立大學,得到的待遇,和公立大學比較起來,好得沒法說(這是岳父眾多帶有某種自虐式得意的笑話之一)。現在鳥看到了這裡的設備,包括橡木轉椅在內,知道岳父的話確實不單單是笑話。但是,如果日照再強一點兒,那就需要把搖椅向後移,或者把客廳全都掛上窗簾吧。靠房門這側,擺著一個大桌子,三個年輕的副教授在圍著桌子喝咖啡。似乎剛剛吃完飯,額頭上油光閃亮。鳥和這三個人都見過面,他們都是鳥前幾屆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鳥沒有那連續幾周的泥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隊而是留在研究生院繼續讀書,他的人生道路,當然是步他們的後塵了。
  鳥敲了敲本來開著的門,走進研究室,和三位上屆校友點頭打了招呼。橡木轉椅上的岳父保持著身體平衡,向後仰著頭看著鳥,鳥向他身旁走去。三位上屆校友微笑著注視著鳥,但他們的笑裡並不包含什麼特殊的含義。對他們來說,鳥是個比較異常的存在,同時又是個不值得特別注意的局外人。一連幾周毫無理由地濫飲不止,以至研生生院中途退學,就是這樣一個希奇古怪的傢伙。
  看到鳥走到近前,岳父欠起身,把橡木椅子轉向他。轉椅的轉軸發出咯咯的聲音。鳥按著和教授女兒結婚之前當學生時的習慣叫:「先生」。
  「孩子出生了嗎?」教授一邊指著長扶手轉椅,對鳥說。「嗯,生了,生是生了。」鳥感到自己的聲音羞怯惶恐,極不好聽。他立刻閉緊了嘴。不過,隨後鳥還是強制自己一氣把該說的話說完:「孩子先天腦疝,醫生說,可能過不了明後天,妻子還平安。」
  教授的橡木轉椅背後倚著牆,不能完全轉過來,因此教授是斜對著鳥。他那一頭白髮掩映的米黃色臉龐,獅子一般,大而風度翩翩,現在眼看著便染上了紅色。皮膚鬆弛垂下眼袋的下眼瞼上,像沁出了血似的鮮紅。鳥感到自己臉上也湧上了紅潮,並且,他也再一次瞭解到,從今天凌晨以來,自己實際上一直孤立無援。
  「腦疝,你看見孩子了嗎?」教授的聲音嘶啞而尖細,在這聲音的迴響裡,鳥聽出了自己妻子聲音裡潛隱的跡象。無須說,這很讓鳥感到親切。
  「看見了。孩子頭纏繃帶,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鳥說。「像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教授像聽笑話似的,回味著鳥的話,然後,對著鳥,其實主要是對那三個副教授說:「唉,現在就是這樣的時代,出生好呢,還是沒生出來好,搞不清楚了。」
  鳥聽到了那三位前屆校友的笑聲,那是努力控制著,但最後還是發出來了的笑。鳥回過頭去看他們。他們也在望著鳥。在他們眼裡,鳥本來就是稀奇古怪的人,出現這樣異常事情,決不使他們感到意外,始終都平靜如常。由此,鳥的強烈反撥情緒被激起來了。鳥低頭看自己粘著泥巴的靴子,說:「等一切都結束以後,我再給您打電話來。」
  教授沉默不語,稍稍搖動了一下橡木轉椅。鳥想,教授可能開始覺得每日裡橡木轉椅上的滿足有些無聊了吧。鳥也很無聊地沉默著。他覺得需要說的話已經和岳父全部說完。等到和妻子說明情況時,也能這樣單純明快地了結嗎?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眼淚,數百次的質問,口舌無力,咽喉疼痛,腦袋火燒火燎,然後,鳥夫婦便被神經病症俘獲。
  「醫院還有一些手續要辦,我這就告辭了。」鳥說。教授在橡木轉椅上身都沒欠,說:「那你辛苦了。」鳥僥倖沒被留下,趕緊站起來,教授又對鳥說:
  「側桌裡有瓶威士忌,拿去吧。」
  鳥緊張起來,並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緊張起來,很認真地注視事態的發展。教授自不必說,三位校友都清楚鳥沉醉數周的往事。鳥猶豫著,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在補習學校講述的教科書裡的一句話,那是一位憤怒的美國青年的台詞:
  Are you kidding me,kidding me?
  你嘲弄我嗎?你找碴打架嗎?
  但鳥彎腰打開教授側桌的蓋,發現了一瓶尊尼獲加,立刻用雙手拎了出來。鳥眼睛都紅了,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湧起了一陣惡意的欣喜。這是檢測我的手段,但我不會畏縮不前的。
  「謝謝了。」鳥說。
  一直注視著鳥的三位副教授的緊張神情鬆弛下來,教授仍然漲紅的臉,嚴肅而緩慢地轉向轉椅的正前方。鳥向三位校友飛快地一瞥,打了招呼,便走出屋門。
  鳥像握手榴彈似的慎重地握著酒瓶,回到鋪著石頭的校園。從現在起,獨自一人自由行動的時間,和一瓶威士忌聯在一起,鳥的頭腦裡漲滿了危險的陶醉感。明天,或者後天,如果可能,延緩到一周以後,那時,知道了嬰兒慘狀和死訊的妻子和我,就要關進殘酷的神經官能症的地牢裡了。因此,今天,這一瓶威士忌和自由解放的時間,就是我的正當權利。鳥說服了自己心裡水泡般湧起的恐懼的聲音。水泡輕而易舉地平靜了下來。好,開始喝吧!但是,現在剛剛十二點半。鳥想回到自己的書房去喝,但那無疑是最差的方案。一回到家,房東老太太和朋友們的盤問打聽,或直接,或電話,肯定會接踵而至;而朝臥室看看,那白色的嬰兒床,則可能會鯊魚利齒般地刺疼他的神經。鳥使勁搖了搖頭,拂去剛才的想法。那麼,躲到一個沒有熟人的小旅店裡去喝吧。但鳥對自己醉在旅店的單人房間裡不無恐怖。他頗為羨慕地望著威士忌酒瓶商標上畫著的那個白人,他穿著紅色上衣,興高采烈地大步向前走著。這傢伙是在往哪兒去的路上呢?突然間,鳥想到了一位女友。無論冬夏,這位女友總是躺在光線暗淡的臥室裡,思考一些極為神秘的事情。房間裡人工煙霧籠罩,她幾乎不停頓地吞煙吐霧。她每天出門,總在黃昏以後。
  鳥在學校正門前等待出租汽車。路對面的飲茶店裡,寬大的玻璃窗對面一側,坐著他那位舊日的學生和一群朋友。學生立刻認出了鳥,他像一隻親暱可人的小狗,真誠但並不得體地向鳥致意。他的那些朋友也都望著鳥,顯示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那傢伙怎麼對他的同伴們講究我呢?沉醉數周,以至研究生院退學,最後當了補習學校的老師;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和恐怖情緒裡的傢伙。他可能這樣說吧。但不管怎麼想,直到鳥鑽進出租車,那位學生始終望著他,執拗地送來微笑,出租車開動以後,鳥感覺到自己陷入了一種受人憐憫的情緒裡。並且,竟然是直到離開補習學校也沒明白現在分詞和動名詞的區別、蠢笨如貓的學生的憐憫。
  鳥向出租車司機說明了女友居住的地方。過了那條巨大的高架橋,橋對面是被一片寺廟和墓地圍住的高台,那地方是高台的一部分。女友獨身一人,住在街巷深處一座住宅裡。鳥是剛上大學的那年五月,在班級聯歡會上和她認識的。她在自我介紹的時候,給同學出了個題,希望有人能猜到她的名字「火見子」的出典。鳥說,這是從《風土記》的逸文「肥後國」取來的。回答正確。「天皇敕曰:棹人行前見火,直往勿回顧」。那以後,鳥和這位來自九州的女學生火見子成了朋友。
  鳥的母校為數不多的女學生們,尤其是從外地來的文學部學生,就鳥所知,臨近畢業的時候,都變得希奇古怪。她們細胞裡的一部分因素漸漸發達過分,開始扭曲,因此,她們的動作變得遲緩。表情變得遲鈍而憂鬱。結果呢,畢業以後,適應日常生活都不及格。她們有的結婚了,但很快就離了婚;有的就職了,但很快就被解雇。也有的人無所事事,只是到處去旅行,卻偏偏碰上滑稽而陰慘的交通事故。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滿校全是女生的女子大學,那裡的畢業生都能精神抖擻地適應新的生活環境,成為骨幹,而唯獨鳥的大學的女生們是另一番模樣。火見子在臨近畢業時,和研究生院的一位研究生結婚了。她倒是沒離婚,但實際比離婚更糟,結婚一年,她的丈夫自殺了。丈夫的父親讓她仍然住在原來的房子裡,並且每月還支付她的生活費。丈夫的父親希望她再婚。可是她呢,白日裡一直沉湎於神秘的瞑想,到了晚上,就駕上體育賽車滿街彷徨。鳥聽到過非常裸露的流言,說火見子是屬於超常規型的性冒險家。甚至還有的說,她丈夫的自殺也與此有關。鳥曾和火見子睡過一次,但那時兩人都酩酊大醉,甚至連當時是否真的進行了性交也不清楚,後來也不曾重複過類似行為。這是在火見子不幸的結婚大以前的事,那時候的火見子,雖然慾望強烈,主動追求享樂,但還只不過是一個沒有經驗的女學生。
  鳥在火見子住地的一個巷口下了出租車。他快速計算了一下錢包裡剩下的錢。明天課後,提前預支本月工資,還過得去吧。鳥用手掌蓋住從上衣口袋露出的酒瓶,快步走進巷裡。火見子的古怪生活,在這一帶盡人皆知,毫無疑問,來探望火見子的客人,不可能不成為各家窗口的觀賞對象。鳥按了一下門口玄關上的門鈴,沒有反應。他搖晃了兩三下玄關門,小聲喊:火見子,火見子!這是禮節性手續。隨後,鳥繞到房子背後,看到火見子臥室的窗下,停著一輛半舊的箱型MG賽車。純紅色MG的空蕩蕩的座席露在外面,車身有些髒,好像被棄置在那裡很久了。但它也是火見子現在在家的表示。鳥把自己泥巴巴的鞋子放到坑坑窪窪的汽缸上,全身體重都壓在了上面。MG搖搖晃晃,像只顛簸的小船。鳥仰望垂著窗簾的臥室窗口,又開始呼喚。窗簾的接縫處從屋內被捏起來,從那裡形成的一個狹長的窺視孔,有一隻眼睛,正從孔裡向下俯視著鳥。鳥停止搖晃MG,微微笑了。在這位女友面前,鳥的舉止始終可以自由而自然,沒有拘束,不須做作。
  「啊,鳥……」那聲音被窗簾和玻璃遮住,聽起來像是一聲柔弱無力的歎息。
  鳥意識到,自己找到了一個大白天喝酒的最佳場所;在今天心理意義上的收支對照表上,寫上了一個(僅只一個)正數。懷著這樣的心情,鳥返回玄關門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3:29

第四章

  「是睡著了吧?」鳥對給他開門的火見子問。
  「睡覺,這時候?」女友嘲笑似地輕聲說。
  正午的陽光,從鳥的背後一瀉而入,粗野地襲上火見子肩頭。火見子舉起手掌,歪著脖頸,想擋住光線,肩膀就從厚厚的絳紫色的木綿便衣裡露出來。肩頭渾圓結實,正與火見子現在的年齡相稱。火見子的祖父,九州的一位漁民,是和一個可能從烏拉吉奧斯特克誘拐來的俄羅斯姑娘結婚的。因此,火見子的皮膚,白皙得有些過分,看起來毛細血管都在上面漂浮起來了似的。而她的言行舉止,也總是張皇失措的,讓人感覺像是一個不適應這片土地的外國人。火見子有些害怕遇到近前的陽光,像個母雞一樣,慌慌張張地退到半開半掩的門後。現在,火見子已經失去了年輕少女的天真之美,而又沒有到達豐滿充實的階段。她正處於最為乏味的狀態中。她必須度過特別漫長的不穩定時期,她可能就屬於這種類型。鳥趕緊鑽進狹窄的門口換鞋間,隨手把門關上,為的不讓外面的光線照到女友。接下來的瞬間,鳥眼前一團黑,他感到換鞋間這塊狹仄的空間像是運送動物用的柵欄籠子。鳥脫鞋的當兒,為了讓眼睛適應昏暗,使勁兒地眨巴了幾下,而他的女友,則一直站在昏暗的深處,沉默地看著他。
  「我睡覺的時候,可不想讓人給吵醒呀。」鳥說。
  「今天情緒一點兒都不振作,但是呢,鳥,我又睡不著呀。白天要是睡了,晚上就絕對睡不著了。我剛才是在思考多元化的宇宙問題呢。」
  多元化宇宙?太好了!鳥想,我們就一邊討論這個問題,一邊喝威士忌吧。鳥像獵犬一樣探著頭四處巡視,一邊隨女友走進客廳。房間裡像薄暮黃昏一樣暗淡,且散發著溫熱、潮濕,陳霉的味道,宛似病家躺臥的圈棚。鳥尋找著坐位,眼睛盯在一把陳舊但卻結實的籐椅。他把椅子上的一些雜誌挪開,頗為小心地坐上去。從火見子沖澡,穿衣服,再加上化妝,這段時間裡,不必說拉開窗簾,連室內的燈都不會打開吧。客人必須在黑暗裡耐心等待。一年以前,鳥造訪這裡時,室內也是這樣暗淡,他一腳踩在地板上的玻璃器具,腳拇指根都被切裂了。想起當時的疼痛和狼狽,鳥不寒而慄。
  火見子的房間裡,無論地板上、桌子上,還是貼窗擺著的矮書架上,甚至連錄像機、電視機上,到處堆放著書、雜誌、空盒子、瓶子、貝殼、小刀、剪子、昆蟲標本,在經冬灌木林裡採集的枯花、舊信封、新寄來的信,雜亂無章,氾濫成災。鳥猶豫著,不知把酒瓶放在什麼地方。後來,他用腳嘩啦嘩啦撥出一個空兒,把酒瓶夾在自己的兩腳之間。「還是老毛病,還沒養成整理房間的習慣呢。鳥,你以前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吧?」火見子注視著鳥的動作,像宣喧似的說。
  「當然是這樣。我的腳指頭都割破了。」
  「那麼說,那時血糊拉的紅了一片呢,」火見子頗為眷念地回憶說。「好久沒見了,鳥,我呢,確實一切如故,你怎麼樣,鳥?」
  「我這邊兒出了事故。」
  「事故?」
  鳥躊躇不語。他並沒想立刻述說自己的不幸。為了盡可能用最簡短的話把事情說明白,鳥把事情簡單化了,他說:「孩子生出來了,但出生就死了。」
  「鳥也遇到了這樣的事呀?我的朋友那兒也遇到了同樣事情喲。並且不只一個朋友,而是兩個。現在加上鳥,三個了呀。大概是被核污染的雨影響的吧?」
  鳥在腦子裡,想把自己那個像長了兩個頭的孩子,和曾經見過的因放射能致殘的兒童的病例照片試著比較一下。但是,對於鳥來說,不要說和別人一起議論孩子的異常病症,就是自己重新思考一下,一種極為羞恥的感情也會熱辣辣地湧到喉頭。這是鳥個人獨有的不幸,他覺得,這不可能是與地球上其他所有的人共通的、與人類全體相關的問題。
  「像我孩子這種情況,似乎只是一個意外事故。」鳥說。「一次痛苦的經驗呀,鳥。」女友說著,目光溫和地看著鳥。她的眼瞼裡,似乎全被黑眼珠充滿了,表情曖昧不清。
  鳥不想探究那眼睛裡的含義,他從自己兩腳中間取出酒瓶,說:
  「我想,來到你這兒,即使是大白天,也可以喝威士忌的。怎麼樣,一起喝吧!」
  鳥感到,對女友,自己頗像一個撒嬌放肆的年輕情夫。但火見子的男友們大都這樣,和她結婚的那個男人,比起鳥這些男友們更甚,像一個弟弟那樣依賴她。在一早上,他突然自縊身亡。
  「孩子的不幸事件剛剛發生,你說還沒有恢復過來呢,我不向你問這事兒。」
  「啊,那太感謝了。你就是問,我也沒什麼可說。」「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喝嗎。」
  「好!」
  「我去洗個澡,你把杯子和水壺拿來,自己先喝吧,鳥。」火見子走向浴室的身影消失以後,鳥站了起來。火見子的臥室像臥鋪車廂一個包間那麼狹窄,從客廳穿過臥室,頂頭的地方並列著廚房和浴室。這座小房子尾部歪斜的空間,就這樣被浴室和廚房分割開了。火見子脫下的便服和內衣,像隻貓似的蹲在那裡。鳥跳過那隻貓,走進廚房。
  鳥在廚房裡把水壺灌滿,往衣口袋裡分別塞了兩隻玻璃酒杯和兩隻小杯。返回來的時候,無意之間,從拉門的縫隙,看到在昏暗的浴室角落裡沖澡的女友的背、臀部和腿。火見子左手高高舉著,像要擋住從頭上傾瀉下來的黑色水滴,右手撐在腹部上,偏著頭俯視自己的臀和右腿脛。鳥寒毛豎立,無法抑制的厭惡感強烈地湧起。他戰戰兢兢地穿過臥室,甚或可以說,鳥是從隱伏著幽靈的黑影裡往外奔逃。回到那把舊籐椅上,心仍然砰砰跳動。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才鎮定下來。總之,恐懼裸體的稚氣的厭惡感在鳥的身上復甦了。他剛剛生產的妻子,現在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想著嬰兒,而嬰兒「因為先天性心臟病,被他爸爸帶到別的醫院去了。」即使是面對妻子的裸體,鳥也同樣,感覺像是章魚觸爪張開那樣令人厭惡。這種感覺還將繼續下去吧?並且,也可能會愈發強烈吧?鳥剝去酒瓶蓋上的封印,起開軟塞,把威士忌倒進自己的玻璃杯。因為他的手腕不停抖動,玻璃杯像被發怒的老鼠啃了似的,發出刺耳的聲響。鳥很像一個挑剔、固執的老人,皺著眉頭把威士忌倒進喉嚨。喉嚨火燒火燎,鳥咳嗽不止,眼淚都沁了出來。但灼熱的快感貫通了鳥的胃,他從戰抖恢復了正常。鳥孩子氣地打了個嗝,嗝裡帶有野草莓味;他用手指擦了擦被酒濡濕的嘴唇,然後,又往杯裡倒滿了酒。戰抖已經止住,這回,握酒瓶的手腕平平穩穩。我躲避著酒,已經有多少千個小時了吧?鳥想,頗有遺恨無窮之憾,接著,像山雀啄谷一般,把第二杯威士忌一飲而盡。喉嚨不疼了,也沒有咳嗽、眼淚。鳥舉起酒瓶,凝視瓶上的商標,發出不無陶醉的歎息,又喝乾了第三杯。
  火見子返回客廳時,鳥已經醉意朦朧。敏銳嗅出她的肉體存在並由此升起厭惡感的機能,也被酒精麻痺了。並且,火見子穿著的黑色針織連衣裙,讓人感覺毛茸茸胖乎乎的,像漫畫上憨態可掬的熊,這也使得遮蓋在裡面的肉體印象稀薄,不引人注意了。火見子把手插進頭髮裡,打開室內的燈。鳥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放好給火見子準備的玻璃酒杯和水杯,往裡倒進威士忌和水。火見子細心地用裙子包緊剛才洗過的皮膚,坐到一把雕鏤的大木椅上。對鳥來說,這是值得感謝的事情。他對女性肉體的厭惡感覺雖然有所克服,但還不可能連根驅盡。
  「管他怎麼樣!」鳥說著,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盡。「管他怎麼樣!」火見子也說。然後,她像猩猩似地嘬起下唇,輕輕地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品品味道。
  鳥和女友靜靜地呼出的溫熱氣息,使酒精氣味在房間裡瀰漫開來。同時,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的眼睛。剛剛出浴的火見子煥然一新,與剛才在門口陽光裡的她幾乎有母女之別。鳥深深感到欣慰。按她的年齡也該有這種青春復甦的時刻到來。
  「剛才洗澡時想起來的,你還記得這樣的詩句吧?」火見子說著,像誦讀咒文似的,喃喃地讀出一節英文詩。鳥聽過以後,又懇求火見子再讀一遍。
  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it』s cradle than nurse unacted desires……
  「還是把嬰兒扼殺在搖籃裡好,比起培育出尚未萌發的慾望來。是這麼一節吶。」
  「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嬰兒都扼殺在搖籃裡呀!」鳥說,「這是誰的詩?」
  「維廉·布萊克。我的畢業論文不就寫的布萊克麼?」「是啊,你是布萊克呀。」鳥說著,轉動腦袋四處張望,看到在客廳和臥室中間的板壁上掛著布萊克的畫的複製品。鳥曾多次看過這幅畫,卻從沒有留神觀賞。現在認真觀看,才感到這確實是一幅頗奇妙的畫。畫面呈現出石版效果,但毫無疑問實際是水彩畫。原畫可能是有色彩的,現在嵌在厚木框裡裝飾在那兒的,則是一片淡墨色。被中東風格的建築群圍住的廣場。遠景浮現出一對程式化的金字塔,可能是埃及吧。不知是傍晚還是黎明,整個畫面籠罩著微茫的光。廣場上躺著年輕死者,像肚子鼓脹的魚。一位極其悲傷的母親的四周,則是挑著燈的老人和一些抱著嬰兒的女人。而畫面上最重要的,是在這些人的頭頂,伸張兩臂跳躍著,似乎要橫躍廣場的一個巨大的存在。那是個人嗎?他的肌肉均勻發達的身體上,長著一層鱗。充滿不祥的狂熱、悲痛的憂傷的眼睛、下陷的鼻子和深深窪下去的嘴,都讓人聯想到山椒魚。他是惡魔,還是神?這男子鱗光炎炎,像要朝暗黑的夜空飛翔……
  「他在幹什麼呢?他身上那一層東西,大概不是鱗,而是中世紀士兵的連環鎧甲吧。」
  「我想是鱗,這幅畫的有色版上,那是綠色的,看上去特別像鱗。他就是想把埃及人的長子們都殺死的貝斯特呀。」鳥對《聖經》基本一無所知,他想,這可能出自於「出埃及記」吧。若說這個長鱗男子的眼睛和異形怪狀的嘴,那應該用激烈來描述。悲痛、恐怖、驚愕、疲勞、孤獨,還有笑,都從那暗黑的眼睛與山椒魚似的嘴裡無盡地湧出來。「怎麼樣,他很迷人吧。」
  「你喜歡這個長鱗的男人?」
  「喜歡啊。」火見子說。「並且,還特別喜歡想,如果自己是貝斯特精靈,會怎麼樣呢。」
  「如果自己是貝斯特精靈,那可能會覺得自己也長了副怪模怪樣的嘴臉,像這個長鱗男人一樣。」鳥望著火見子的嘴角說。
  「可怕吶。」
  「啊,是嚇人呀。」
  「我遇到什麼可怕的事情時,常常這樣想,如果反過來,我讓別人遇到可怕的事情,那一定更可怕吧;這是從心理上獲得的補償呀。你呢,你有過這樣的經歷嗎?」
  「怎麼說呢?」鳥說:「必須細細想一想呢。」
  「這未必是想一想就能明白的事情啊。」
  「那麼,我好像還不曾有過讓別人遭遇可怕事情的經歷吧。」
  「是,肯定是這樣的。你還沒這樣做過。不過,難道在將來什麼時候,你不會經歷一次嗎?」火見子謹慎地用預言者的口氣說。
  「把嬰兒扼殺在搖籃裡,這可能會是使自他兩方都驚恐的經驗吧。」鳥說。
  說完,鳥往自己和火見子面前兩隻空酒杯裡倒滿威士忌,把自己的一杯一口喝盡,又滿上了一杯。火見子沒有像他喝得這麼急。
  「你是在有意控制自己吧?」
  「因為要開車,」火見子說,「我帶過你吧,鳥?」「沒,還沒有。倒是想什麼時候讓你帶著兜兜風。」
  「你要是深夜來,我就能帶你。白天路上人太多,危險。並且,我的運動神經是夜間型的,白天不能充分活動起來。」「所以白天你就閉門靜思。哲學家的生活吶。一到深夜就開上紅色賽車轉圈兒的哲學家吧。你現在思考的多元宇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呢?」
  鳥懷著淡淡的滿足感望著火見子,他看到火見子高興而又緊張起來。鳥貿然跑到火見子的家裡來喝威士忌,現在他在為自己的冒失無禮支付代價。非常認真地傾聽火見子的夢想的人,除了鳥,可能不會再有別人了吧。火見子開始解釋了,「我們現在是在這兒交談呢,鳥。對於我們來說,首先存在這樣一個現實世界。」鳥把新倒滿威士忌的玻璃酒杯像玩具一樣放在手掌上,在一旁充當聽眾。「可是呢,我和你,又被包含在完全異樣的存在中。那是與我們現在的置身之所不同的另一個宇宙,數不清的宇宙,鳥。在過去的各種時刻,我們都曾有這樣的記憶,自己生呢,還是死。就說我吧,我小時候,有一次發疹子,差一點兒死了。我非常清楚地記得自己在生與死交叉路口上的那一瞬間。後來,我選擇了生,因此現在和你在同一宇宙裡。可是在那一瞬間,另一個我是選擇了死的呀。於是,在我那滿是紅疹的幼小屍體四周,應該有那些多少記得我的死的人們的宇宙在行進著。是吧,鳥?人站在死和生的交叉路口的時候,就是站在兩個宇宙前面呀。一個是與他無關的他死去的宇宙,另一是與他的繼續生存保持著關係的宇宙。然後,他就像甩掉件衣服一樣,把自己作為死者存在的宇宙扔到身後,他繼續活下去的宇宙隨即趕來。因此,圍繞著一個人,恰恰像離開樹幹的枝葉一樣,跳躍著各種各樣的宇宙呀。我丈夫自殺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宇宙細胞分裂。我一方面留在了死去的丈夫的宇宙裡,而另一方面呢,在丈夫仍然活著的宇宙裡,另一個我仍在和他一起生活著呢。一個人年輕猝死,他死後置身的宇宙,和他仍然活著的宇宙,構成我們周圍的世界,而這世界則不斷地增殖運動著。我所說的多元宇宙,就是這樣的意思呀。我想,你對嬰兒的死,也還是不要太悲傷。因為在以嬰兒為軸心分開的另一個宇宙裡,嬰兒生存的世界在運動著。在那裡,陶醉於幸福的年輕父親,也就是你,正在和聽到喜訊的我舉杯祝賀呢。這樣好嗎,鳥?」
  鳥一邊喝著威士忌,一邊和解地微笑著。現在,酒精已經深入到他體內的毛細血管末稍,發揮了恰到好處的作用。鳥內心裡淺紅色暗影,與外部世界之間的壓力關係,正好達到平衡。儘管鳥完全清楚,這樣的狀態不可能長久持續下去。「即使你還不能充分理解,大體輪廓總想像得出吧?鳥。在你的二十七年生活當中,可能會有過站在生和死混沌不清的分歧點上的瞬間吧。在那一瞬間,作為留存在現在這個宇宙上的你的替代者,你的死屍一個個地留在另一個宇宙上啊,鳥。你想起了這樣一些瞬間了嗎?」
  「想起來了。我確實有好幾次差點兒沒死了。可是,那就是像你所說,那時候,就是我把自己的屍體遺留在身後,然後逃入現在這個宇宙嗎?」
  「正是如此啊,鳥。」
  「這麼說來,也曾有過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能好好地活到現在這樣最壞的瞬間吧。」鳥被很遙遠的呼喚所吸引,彷彿現在這時刻就要入睡似的,用含含糊糊的聲音確認道。是這樣吧。在那危險時刻,另一個我,就那樣變成死屍留在後邊了嗎?在與現在置身之地不同的各種宇宙裡,我曾是個孱弱的小學生,又曾是個頭腦簡單但身體比現在還健壯的高中生,我應該擁有無數個死去的自己吧?現今宇宙裡的我,無疑不夠理想,但是,究竟哪一位死者,是最為理想的我的自身呢?「如果我最終無法逃往另一個宇宙,現在這個宇宙裡的我的死,成了我的全部宇宙之死,也就是我的最後之死,究竟有呢,還是沒有?」
  「如果沒有最後之死,你就必須在一個宇宙裡無限期生存下去啊,那麼就算有吧。」火見子說。「那可能是九十歲以後,衰老而死吧。所有的人,在他老死於最後一個宇宙之前,都要經歷各種各樣的宇宙之死,然後轉到另一個宇宙裡生存下去的啊。如果我們把所的人的結局都看作是老死在最後的宇宙裡,那不是可以說是很公平的嗎?鳥。」
  鳥突然感覺到了一個問題,他打斷火見子說:「你現在還在為丈夫的自殺而感到愧疚不安,因此,為了不把死看成是絕對無可挽回的東西,你設計了這樣一個心理騙術。難道不是這樣麼?」
  「不管怎麼說,殘留在這個宇宙的我,一直都沒法忘記自殺的他,一直承受著痛苦啊。」火見子說。她的眼睛已經開始疲倦,淺黑色的眼圈突然泛起紅潮,讓人覺得愈發難看。「至少,我沒有迴避我在這個宇宙裡的責任」。火見子又說。」「我並不想責怪你,但事情就是這樣呀,火見子。」鳥再一次微笑著說。他盡量減輕自己言辭的刻毒,但同時又表現得很固執。他繼續說:「你設想在彼岸宇宙裡他仍然活著,從而使在此岸宇宙已死的他這一無法挽回的絕對事實相對化。但是,不管怎樣使用心理層面上的修辭手段,也沒法動搖一個人的死這一絕對性內容,使之相對化吧?」
  「也可能是這樣的吧。鳥,能再給我倒杯威士忌嗎?」火見子突然對自己的多元宇宙論失去了興趣,興味索然地說。
  鳥給火見子,也給自己重新斟滿威士忌,他希望火見子能爛醉如泥,完全忘掉自己對她的批評,明天酒醒,仍然繼續做她的多元宇宙之夢。鳥很像一位乘坐時間飛船尋訪萬年之前的世界的旅行者,深恐自己的影響會給現實世界招來異變。這是他獲得自己的孩子頭部異常消息以來,心裡不斷升騰的情緒。鳥像從連續倒運的撲克牌遊戲裡走出來一樣,漸漸地回到了這個世界裡。鳥和火見子都沉默著,不知不覺,雙方互相致以寬容的微笑,然後,又像甲蟲喝樹液一樣,非常嚴肅地喝光了杯裡的威士忌。初夏午後遙遠的街道上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鳥都置若罔聞。他伸腰打了個哈欠,懵然落下一滴像唾液一樣的眼淚,他又啜了一口新倒進杯裡的酒。他感到自己在從這邊的世界順利地往下落……
  「哎,鳥。」
  鳥用手指夾住威士忌酒杯,已經跌入香甜的睡夢中,火見子的喊,讓他肩頭一哆嗦,威士忌灑到了膝蓋上,他很不高興地睜開了眼睛。他感到自己已經進入酒醉的第二個層次。「啊?」
  「你大伯給你的那件鹿皮外套,現在哪去了?」火見子也醉了,又圓又紅的臉像個大西紅柿,她特別用力地轉動舌頭,盡量讓自己的發音準確。
  「是啊,哪兒去了呢,那是我大學一年級的時候穿的呢。」「一直穿到二年級的冬天呀,鳥。」
  冬天這個詞,在鳥那被酒精麻醉的記憶的湖水裡,強烈地激起了波紋。
  「是呵,我倆睡覺那次,我把那件外套就那樣直接鋪在地上,是剛剛下過雨的儲材場的地上。第二天早上一看,粘滿了泥和碎木屑,什麼轍也沒有,那時候,洗衣房還不肯收鹿皮外套呢。只好就那麼扔到壁櫥裡,什麼時候把它扔掉的呢?」鳥說,說起那年隆冬深夜,他像回憶起一件非常遙遠的往事。那天夜裡忘記是由什麼契機引發的,作為大學二年級的學生,鳥和火見子都喝得酩酊大醉。鳥送火見子回寄宿的木材店,在那座二層店舖後面儲材場的暗影裡,鳥抱住了火見子。開初,兩人不過是因為感覺冷而相互擁抱著愛撫,不一會,鳥的手像是很偶然地碰到了火見子的性器。於是,鳥興奮起來,他把火見子按在貼板壁立著的方木上,不管不顧地把自己的性器往裡插。火見子也積極配合,但竟不自覺地悄然笑了起來。他們興奮激昂,但終於未超出遊戲的領域。不過,當明白了這樣站著是不可能插進去的時候,鳥感到自己被當成了未成熟的孩子,他愈發執拗地不肯退卻。他把鹿皮外套鋪在地面上,然後把仍然笑嘻嘻的火見子橫放到上面。火見子個兒高,頭和膝蓋以下,都直接挨著地,墊不著鹿皮外套。不一會兒,火見子停止了笑聲,鳥以為她快達到了高潮。又過了一會兒,他問火見子,想證實自己的想法,但火見子回答說自己只是感覺冷。於是,鳥中止了性交。
  「那時候,我是個野蠻的傢伙。」鳥像一個百歲老人回顧往事似的說。
  「我也同樣野蠻呀。」
  「為什麼我們沒有重來一次呢?那以後,我們就沒來過第二次。」
  「貯材場那件事兒,讓人感覺完全是一次偶發事件,第二天回顧一下,無法想像會重來第二次的。」
  「是啊,那確實像是一次不正常的事件,好像是強姦事件。」鳥惶恐羞愧地說。
  「那就是強姦事件呀!」火見子訂正說。
  「可是,你真的一點兒快感也沒有嗎?離高潮還很遠嗎?」鳥不無遺憾地問。
  「那是不可能的呀,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性交。」
  鳥吃驚地盯著火見子。鳥知道火見子不是那種撒謊或信口開玩笑的人。鳥心裡一片茫然,隨後,他被恐怖感和責怪他的滑稽感強制著,發出短促的笑聲。這笑聲也感染了火見子。
  「人生確實很奇怪,充滿了令人驚奇的事情啊。」鳥的臉全漲紅了,但卻不只是因為酒醉。
  「不要說這些傷心的話了,鳥。那次性交,如果對我來說意味著第一次,那也只和我自己有關,和你是沒關係的。」火見子說。
  鳥用水杯代替酒杯,倒上威士忌,一飲而盡。他感到必須準確地回憶一下當時在貯材場發生的事件。確實,那時,他的生殖器遭到了一個硬硬縮緊如尖唇似的東西的反覆抵抗和阻擋。他以為那可能是因為天氣太冷,火見子凍得渾身拘攣的緣故。但第二天清晨,他看到自己的襯衫邊上有血污。我那時為什麼沒想想那是什麼呢?鳥這樣想著,一股躁動的慾望湧了上來,他咬住牙,緊緊握住裝酒的水杯,像在忍受著一種痛苦。混合著劇烈痛疼與不安的腫瘤似的東西,在他體內的中心部位生長出來,那是慾望,名副其實的慾望,那是與纏繞在心肌梗塞病患者肋下的疼痛和不安極為相似的慾望;並且,那慾望又與所謂家庭式的慾望全然不同。家庭式的慾望,和輝映在鳥意識天空裡的非洲旅行之夢截然相反,不過是疲憊而安穩的日常生活中凸起的一個小疙瘩,是每週和妻子性交幾次即可消解的平實的慾望;是伴隨著猥褻的叫聲、沾滿悲哀而疲勞的泥水的慾望。而鳥現在湧起的,卻是數千次性交都無法消解的慾望;這慾望,絲毫不像環行電車用過的車票;慾望中最激烈的慾望,嚴格說不容重複,因此,當它實現的瞬間,讓人惶恐地感到,這是極其危險的慾望;在沁滿汗珠的裸體背後,死不正在悄然走近嗎?或許,這可以認為是鳥完全瞭解了自己幾年前在冬夜貯材場上強姦了一個處女之後,而被注滿的慾望。
  鳥被威士忌燒得燥熱,他用力凝住眼珠,偷看了像鼬鼠一樣靈活敏捷的火見子一眼。他的腦袋發脹像鼓起的氣球。香煙的煙霧沙丁魚群似的在房間裡游來游去,找不到出口,而火見子就飄浮在霧裡,她現在已經醉得昏昏沉沉,臉上浮現著單純得可疑的微笑,她注視著鳥。但事實上她的眼睛裡什麼也沒看到。一直沉湎於夢想的火見子感到自己渾身發軟,變圓,特別是灼熱的臉龐,尤其如此。
  如果能和火見子重演一次那個冬夜裡的強姦劇,那會怎樣呢?鳥懷著一種惋惜的心情想。但那已經沒有可能。從今往後,即使能有機會與火見子性交,那麼,這性交則將和鳥今天早晨換衣服時偶然瞥見的自己瘦弱如雀的生殖器,和他妻子出產之時急劇擴張而後又緩慢收縮的生殖器連繫在一起;將和瀕死的嬰兒連繫在一起;還將和被稱作人道主義的人的猥雜的悲慘連繫在一起。這種人道主義偏離現實世界的所有期待,相互默契共同對此佯作不知,不必說這不是慾望的昇華,而是慾望的分解。鳥呷了一口威士忌,微微暖熱起來的內臟被自己的一個念頭嚇得戰慄不已。和火見子干,如果那年冬夜的緊張勁兒再上來,最終還是幹不成,那該怎麼辦?那就只能把她勒死吧?屠殺,奸屍!在他心靈深處的慾望之窠裡,振翅飛騰起這樣的聲音。但是鳥清楚,自己現在不可能這樣冒險。我知道了火見子在那個夜晚還是處女,現在只有悔恨。鳥很看不起自己內心的混亂念頭並努力排拒思緒混亂的自己。然而,那黑紅色慾望與不安,卻像海膽似的棘刺蓬蓬,不能徹底消溶。不能去屠殺奸屍,那麼,設法挑起一個同樣緊張並具爆炸性的戲劇吧。然而,對異常而危險的事件,鳥束手無策,茫然無知。他像一個因屢屢失誤而被替換下來,返回賽場邊側長凳坐著喝水的籃球運動員,精疲力竭而又焦燥不安,頗帶著一些自我嘲弄的心情,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威士忌已經不烈也不香,甚至苦味兒都沒有了。「鳥,你喝威士忌,一直是喝得這麼快,這麼多嗎?簡直像喝紅茶一樣,就是紅茶,燙的時候也不能這麼喝呀。」「是呀,一直是這樣的,喝的時候。」鳥頗有些害羞地回答。
  「和夫人在一起的時候也這樣喝?」
  「為什麼不能這麼喝?」
  「像你這麼喝,你沒法讓女人滿足吧。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始終都達不到高潮的。像一個長距離游泳運動員,疲憊勞頓,心臟律動失常,在女人的腦袋旁架起酒精的彩虹!」「你現在想和我睡嗎?」
  「你醉得一塌糊塗我才不想和你一塊睡呢,因為那對我們倆兒來說是毫無意義的。」
  鳥把手指伸到褲兜深處的角落,去摸自己那個熱乎柔軟的東西;那是一隻無聊地睡在那裡的一隻小老鼠。和鳥心裡燃起的慾望正相反,它無精打彩地萎縮著。
  「看,不行吧,鳥。」火見子敏銳地打量著鳥的動作,不無誇耀地說。
  「就算我達不到高潮,但我可以像孫悟空那樣挺拔活躍起來,讓你達到高潮呀。」
  「沒那麼簡單呀,我的高潮!你好像沒有好好記住那年深冬我們在貯材場上的事情,那雖然也沒什麼,但那是我一個生活階段開始的儀式。又冷又髒,滑稽而慘痛的儀式吶。打那以後,我苦戰苦鬥,跑起了長途賽呀。鳥。」
  「莫不是我讓你得了性感缺乏症?」
  「要說一般的高潮,那倒是常能達到啊。那次,我的指甲裡還殘留著貯材場地面上的泥土的時候,得到一位同年級同學的幫助,就達到了。不過,就像爬樓梯一樣,我老想追求更好更強烈的高潮呀,鳥。」
  「大學畢業以後,你一直幹著的,大概就只是這件事吧?」「準確地說,不是大學畢業以後,而是從在學期間開始,現在回頭看看,那就是我的工作呀。」
  「可能已經厭煩了吧!」
  「不,不,沒有呀,鳥。什麼時候我想讓你好好理解理解,如果你不想在自己的性記憶裡,只記住貯材場事件裡的我的話,鳥。」
  「那樣的話,我也想把我在長途賽跑中獲得的經驗教給你吶。」鳥說。「我們不要像兩個慾求不滿的小雛似的用嘴巴試來探去了,我們一塊睡吧!」
  「你喝得太多了,鳥。」
  「你以為只有那東西才是性器官嗎?追求最佳性高潮的專家,竟這樣樸素地考慮問題呀。」
  「用手指?用唇?或者用別的什麼奇怪的東西,比如說像闌尾一樣的東西?我討厭那樣呀。因為感覺那好像是手淫。」「不管怎麼說,我是坦率的,偽惡般的坦率。」鳥退後一步說。
  「並且,鳥,我看你今天一點兒性的慾望都沒有,或者不如說,今天你很嫌惡性交一類的事情。即使我們一起睡了,你頂多不過是跪在我的兩腿中間嘔吐而已。你耐不住厭惡的情緒,把我的肚子弄得滿是黑乎乎的威士忌和黃乎乎的胃液。鳥,我曾經遇到過那樣可怕的事情喲。」
  「經驗曾經教給了人們一些什麼啊,你的觀察確實是正確的。」鳥悄然動容地說。
  火見子安慰他說:「這不是著急的事情啊。」
  「嗯,不是著急的事情。我感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碰到急如星火的事情了。孩子的時候,我一年到頭都是火急火燎的。那是為什麼呢?」
  「大概因為很快就告別了孩提時代了吧?」
  「確實,我很快就長大了呀。然後就到了現在做父親的年齡。但是,我還沒有做好當父親的準備,所以沒能生出正常健康的孩子。我什麼時候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孩子的父親呢?我沒有自信哪。」鳥很感傷。
  「在這樣的事情上,無論是誰都不會有自信呀,鳥。等到下一個孩子出生,是一個正常健康的孩子,那時候,也就能夠確認自己是一個正常合格的父親了。然後,你再回顧一下過去,自己是有自信的。」
  鳥受到了鼓勵,他說:「你真是個充滿人生智慧的人啊,我想問你……」
  鳥感到睡意像海葵的觸鬚一樣湧來,自己至多只能抵抗一分鐘。他仔細打量自己四周搖搖晃晃的空間裡那只空杯子,搖搖腦袋,考慮是不是應該再喝一杯。結果,他承認,自己的肚子已經不容許再多添一毫升東西了。杯子從鳥的手裡掉下來,碰到膝蓋上,然後滾到亂糟糟的地板上。
  「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一個人,孩子的時候就死了,他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世界呢?」鳥踏了踏腳,想試試自己能不能站起來,同時提出了問題。
  「如果確實有死後的世界,那他的肯定是非常單純的世界呀,鳥。不過,你不肯相信我的多元宇宙說嗎?在最後一個宇宙裡,你的孩子也會活到九十歲的呀。」
  「嗯,嗯,」鳥應著,「那麼,我睡覺了,火見子。已經是晚上了吧?你能看看窗簾外面嗎?」
  「還是中午呀,鳥。想睡的話,就睡我的床吧,傍晚我要出門的。」
  「你就這樣扔下可憐的朋友,駕著紅賽車出去?」
  「可憐的朋友醉了的時候,最好就把他一個人扔下。不然的話,將來兩個人都比較難堪呀。」
  「正是這樣!你集中了人類所有的聰明智慧,那麼,你開著車一直轉到天亮?」
  「有時候是這樣啊,鳥,很像是四處巡查睡不著覺的孩子的『砂男』呢。」
  鳥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綿軟而沉重的身體從籐椅上拉下來,像拉別人的身體似的,然後立刻把手臂纏繞在火見子結實有力的肩膀上,向臥室走去。太陽一般灼熱而通紅的腦袋裡,矮小滑稽的小人渾身閃著光奔跑著,像在迪斯尼電影裡看到的彼得·潘似的小精靈。鳥被這一幻覺逗得笑了。
  「你像一個親切的老大媽。」鳥倒在床上的時候,終於還喊出了一句感謝的話。
  鳥睡了。一個全身綠鱗的男子,眼睛暗淡而悲傷,嘴像山椒魚似的驚恐地張開著,橫臥在鳥的夢境裡的暮色廣場上;不一會兒,這一切又都捲入夜色的漩渦中。賽車啟動的聲音,然後,他深深地睡著了。夜裡,鳥曾醒過兩次,火見子始終沒有回來。鳥兩次都是被窗外的喊聲吵醒的。那喊聲,都很謹慎、克制,但又非常執拗而有耐性:
  「火見子,火見子!」
  第一次的喊聲似乎還帶有一些孩子腔,第二次鳥醒來的時候,那喊聲是中年男人的聲音。鳥抬起身,學著火見子向外看他的樣子,扯起窗簾的夾縫,向外窺視來訪者。鳥看到,在微暗的月光裡呼喊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紳士模樣的人。縮頭縮腦,非常拘謹,但麻制夜禮服卻穿得整整齊齊,雞蛋似的圓腦袋向上仰著,他似乎既很羞澀,又帶有一種自我嫌惡感,表情很不舒暢。鳥放下窗簾,走到旁邊的房間,找到剩下的威士忌 ,一口喝光,然後又回到女友的床上睡了過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4:16

第五章

  呻吟聲反覆襲來,鳥很厭煩地睜開眼睛。開始他以為那是自己的聲音,事實上,在他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從他胃裡湧出的無數小鬼,正在那裡哧哧地敲啄著。讓他禁不住叫喚了一聲。但是,鳥的耳邊再一次響起呻吟聲,那不是他自己的叫聲。他保持著剛醒來時的姿勢,輕輕地稍稍抬起頭,向床的旁側俯看。床和電視中間狹窄的地板上,火見子睡在那裡。是她,發出野獸般的響亮有力的叫喚。像通信電波一樣,火見子從夢的世界裡傳送來呻吟聲。而且,那是很恐怖的呻吟。透過室內暗淡的空氣網絡,鳥看到,火見子稚氣、溜圓、未經化妝因而暗濁而少血色的臉,時而痛苦地緊張起來,時而蠢笨地鬆弛下去。
  每當呻吟聲升高的時候,火見子就扭動身子,用胖胖的手指撓自己的喉部和胸。鳥仔細地望著火見子那從被子露出的乳房和側腹。乳房是畫得很正確的半球型,不太自然地偏向兩側,相互對應著。兩乳之間,是一片讓人覺得反應遲鈍的寬闊平坦地帶。鳥記得自己曾經見過火見子這長得不成熟的胸。可能是在那年冬夜的貯材場上見過的吧。但是,火見子的側腹和被子下面隆起的肚子,卻一點兒也引不起鳥的懷念之情。那些地方,讓人感覺積蓄著年齡的脂肪,屬於鳥所不瞭解的火見子生活的新側面。脂肪的根須大概很快就會蔓延到火見子皮膚下的各個角落,改變她的體形吧?並且,她的乳房上殘留的這點兒清新也將失去吧。
  火見子又高聲叫喚起來,像突然受到了什麼威脅似的,猛地睜開了眼睛。鳥馬上闔目佯睡。一分鐘後,鳥睜開眼一看,火見子又睡了。這回,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到咽喉,一副木乃伊的樣子,像既不叫喚也沒痛苦的蟲子一樣睡在那裡。她可能在夢裡和恐怖的妖怪達成了什麼協議了吧。鳥放下心來,閉上眼睛,來對付自己胃裡的問題。威嚇、動盪的胃的問題。眼看著胃突然間膨脹起來,充滿了鳥的身體和整個意識世界。火見子是什麼時候回來的?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像傷兵阿波利奈爾那樣頭纏繃帶,被搬上瞭解剖台?今天在補習學校的課果真能上好嗎?這些互不連貫的念頭,頂著胃的壓力,企圖潛入鳥的大腦中心位置,但都分別被擊退。鳥想,我好像馬上就要吐。一種恐怖的心情使他臉皮發涼。如果我把這床吐得一塌糊塗,過後火見子將怎麼看我?當年我爛醉如泥,隆冬之際,竟在戶外強姦般奪去一位處女的貞潔,卻毫不知曉;幾年以後,又一次在這個女子的房間裡過夜,大醉不睡,一味噁心欲吐。我確實是一個專幹壞事的傢伙了。鳥一連打了十幾個滿是酒氣的哈欠,腦袋嗡嗡作痛,但還是坐起身,向床外邁出極為艱難的一步,慢慢地向浴室方向走。不知什麼時候,鳥除了一條褲衩,渾身都脫得精光。他拉開關合不嚴的拉門,雖然一路幾乎喘不上氣來,但最終還是平安地把自己關進了浴室裡。意料之外的喜悅湧上鳥的心,如果自己像蟋蟀那樣安詳地嘔吐,或許可以完全不讓火見子察覺到了。鳥跪下來,兩臂放在洋式馬桶的靠背上,垂下頭,像虔誠祈禱一樣等待著胃緊張到爆發點。已經冰涼的面龐又奇怪地熱了起來,微微沁出了汗珠。隨後,熱氣和汗珠又都突然消失。馬桶在鳥這樣一種姿勢的窺視者眼裡,很像是一個粗大的白色喉嚨;包括那狹窄的底口汪著的清水,都應該說是喉嚨。第一次噁心翻騰上來。鳥發出狗叫似的聲音,伸長的脖頸繃得緊緊的,猛然吐了出來。鼻腔裡充滿了強烈刺激味道的水。鳥呼哧喘著。眼淚滴到臉頰,一直流到粘在嘴唇四周的髒東西上。鳥虛弱無力地把殘存在食管裡的東西又吐出來,只覺得腦袋裡煙花火星繚繞。隨後,是一個小休止。鳥像一個水管修理工完成了一件工作似的,抬起身,用放置在浴室裡的紙擦了擦臉,響亮地擤了幾下鼻子,唉地長歎了一聲。然而嘔吐至此並未完結,這是鳥的慣例:一旦開始了嘔吐,至少要吐兩次。並且,第二次嘔吐又不能憑借胃自身的力量。鳥必須用髒手指去摳弄,把嘔吐引出來。鳥是預想到這樣做的痛苦才歎氣的。他再次垂下頭,現在,馬桶骯髒而荒涼。鳥厭惡得閉上了眼睛,手伸到頭頂去拉水箱的繩紐。水嘩嘩地流淌,鳥的額前掠過一陣小小的旋風。他再次睜開眼睛,眼前仍是清冽地大張著的白色喉嚨。鳥把手指伸到自己細小的紅色喉嚨裡,開始強制性嘔吐起來。接下來是呻吟聲,無意義的眼淚,腦袋裡閃爍的煙花火星,鼻孔粘膜火辣辣地疼痛。吐完了,鳥擦了擦髒髒的手指和嘴邊,還有沾滿眼淚的臉頰,便精疲力竭地坐到馬桶上。我這樣,多少能補償一點兒嬰兒的痛苦吧。這樣一想,鳥的臉一下紅了。恰恰是這連醉兩天的痛苦,是完全沒有價值的,不能抵償任何別的痛苦。鳥像一個道德主義者一樣彈劾著自己:即使可以說這念頭不過只在我腦子裡一閃而已,我也不該如此厚顏無恥,容許如此虛假的補償。然而,嘔吐過後的安定感,和胃裡那些搗亂鬼的沉默——儘管這決不會長久——還是給了鳥醒來以後最好過的一段時間。鳥想,我今天必須去補習學校上課,還必須到醫院給可能已經死了的嬰兒辦理各種手續,然後,要和岳母聯繫,商量什麼時候向妻子提起孩子死了的事情。這是大事情。可是,他連著醉了兩天,嘔吐之後,渾身無力,正在久別重逢的女友的浴室裡,靠著馬桶茫然無措。這不是毫無辦法的嗎?但是,鳥陷入這樣的境況,並沒有感到可怕,恰恰相反,在現在這完全放棄責任、一切都束手無策的幾十分鐘裡,鳥體味到了一種自我拯救的感覺。要說現在的我的感覺,那就只是精疲力竭,鼻子咽喉的粘膜火辣辣地疼,很像是瀕死的嬰兒的兄弟。我的優點,只在於沒有像嬰兒那樣哭叫,而事實上,我比哭叫的嬰兒糟糕得多……
  如果可能,鳥大概真想把自己扔到沖水馬桶裡,拉一下繩兒,衝到水聲嘩嘩作響的下水道地獄裡去。然而,鳥終於還是戀戀不捨地吐了口唾液,便告別了馬桶,拉開拉門,準備返回臥室。那時,鳥已經完全忘記了火見子的存在,而當他光著腳踏進臥室的時候,便立刻明白了,火見子已經完全醒了,他嘔吐的樣子,以及嘔吐之後很奇怪的沉默,無疑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火見子仍然像剛才睡覺時那樣躺著,鳥看到,從窗簾透過的暗淡光線裡,火見子的額頭、眼瞼、鼻樑以及上唇的輪廓,都明顯抹著一圈淡淡的黃色,她的眼睛,雖然所有的角落都黑而且暗淡,卻大大地睜開著。鳥像個小老鼠似的,從她的腳旁一溜小跑,去取放在床邊的褲子和襯衫。這中間,火見子那猶如開著快門的相機鏡頭顏色的眼睛,可能也一直在盯著鳥那青筋暴突滿是黑毛的腿和略略鼓起的肚子。
  「你聽到了我像狗一樣地嘔吐了吧?」鳥羞怯地問。「像狗?那可是條音量很大的狗吶。」火見子那睜得大大的眼睛,重新平靜地打量著鳥,但說話的聲音裡卻仍然帶著睡意。
  「是啊,是條牛一樣大的聖保羅犬呀。」鳥有氣無力地說。「好像很痛苦的樣子哪,已經吐完了嗎?」
  「嗯,現在這段時間裡,可以這麼說吧。」鳥說。隨後,鳥勉強支撐著搖搖晃晃的身子,踉踉蹌蹌地踩在火見子的被子上,甚至踩到了她的腳;最後,他終於摸摸索索找到了自己的褲子,一邊慌亂地伸進褲腿,一邊說:「可是,我想上午還可能再吐一次呢。一直是這樣的。我已經好長時間不喝酒,離連醉兩天這類事情也很遠了,也許可以說,隔了這麼久,這次的兩天大醉,將成為我一生中最壞的事件。現在回頭想想,我之所以曾經一連數周,濫飲不止,開頭就是因為醉了兩天,自己想收拾殘局,再喝一點兒壓一壓,結果卻因此而走了漫漫無邊的濫飲之路。」鳥誇張地以一種憂傷的調子說,本想引發一種滑稽的效果,沒想到最終卻陷入了很彆扭的自我反省。「這次要是還這樣的話怎麼辦?」
  「今天我不能再醉了。」
  「喝點兒檸檬,多少會好一些。已經買了,放在廚房裡呢。」鳥柔順地向廚房看去,法蘭德爾派似的光線,透過錯位的拉門射進廚房,十幾個散亂丟在那裡的檸檬,在流動的光線裡閃爍著新鮮的黃色光澤,簡直讓鳥虛弱的胃神經有些受不了。
  「你常常買這麼多檸檬嗎?」鳥問。他穿好了褲子,把襯衫扣全部扣好,多少恢復了一點兒從容。
  「看需要呀,鳥。」火見子極為冷淡地回答,似乎想讓鳥知道自己的提問多麼無聊。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開車一直跑到天亮嗎?」鳥失去了從容,又找話說,但火見子只是頗帶嘲弄意味的回頭看著他,他趕緊像匯報重要問題似的補充說:「昨天深夜,你的兩個朋友來了。一個好像是個孩子,另一個呢,我從窗簾縫看到了,是個腦袋像雞蛋似的中年紳士。但我沒打招呼。」
  「打招呼?當然還是不打的好。」火見子毫不動感情地說。鳥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手錶,看一下時間,九點。他上課的時間是十點。如果說有敢於不請假就停課或遲到的補習學校教師,那他就是這類人物。但鳥以前並不是這麼勇敢果斷、感覺遲鈍的教師。他摸索著繫好了領帶。
  「我和他們睡過幾次,所以他們以為自己有深夜來訪的權利。那個孩子可是個奇怪的類型呢,他對光是我們倆兒在一塊睡沒多少興趣,卻總夢想看我和別的男人睡,他在一旁幫忙。他一直瞄著有人到我這兒的時候來,就是這樣一個怪癖、忌妒的人!」
  「你給過他這樣的機會?」
  「沒有!」火見子非常乾脆地說答,然後又說:「那孩子特別喜歡你這種類型的成年人,所以,什麼時候能一起來,我給你留著心呢。鳥,你肯定接受過不少這類服務吧?在大學,低年級同學裡肯定會有你的崇拜者,在補習學校,也肯定有願意為你獻身的學生吧?我想,在那樣的小圈子裡,你準是孩子們的英雄典型。」
  鳥搖頭否認,然後向廚房走去。腳心結結實實地踩到冰涼的地板上,鳥才發覺自己沒穿襪子,他懊惱地想,這可夠辛苦了,要是彎腰去找襪子,說不定又得窩吐了。但是光著腳板走在地板上心情並不壞,水龍頭迸濺出的水激到手指上,濕手指抓住檸檬,這一切都讓鳥心情略感愉快。鳥挑了一個大檸檬,一切兩半,絞出汁來喝了。一種親切的感覺伴隨著檸檬汁,冷冰冰而又火辣辣地從鳥的咽喉落到受盡了虐待的胃。
  鳥回頭望著臥室,很小心地挺直上身,一邊找襪子,一邊滿懷感謝地對火見子說:「檸檬好像特別有效。」
  「要是再吐的話,這回該是檸檬的味道,感覺會稍好一些的。」
  「你呀,毀壞了我的一個可憐的希望。」鳥說,他眼看著檸檬汁給自己帶來的滿足感突然間雲清霧散。
  「你找什麼呢?像轉圈兒摸河蟹的熊似的。」
  「襪子啊。」鳥小聲說,他覺得自己光著的腳很蠢。「在鞋子裡邊放著呢,出門時和鞋一起穿。」
  鳥略略低著頭,望著裹著被子躺在那裡的火見子,頗懷疑問地猜想,這可能是她的情人們鑽到這個床上時的習慣吧?他們可能是防備比自己強壯的男人來了的時候,可以拎著鞋襪光腳逃掉,才這樣事先放好的吧?
  「那麼,我走了。上午必須上兩個小時課。從昨晚到今早,實在打攪得夠多了,非常感謝!」鳥說。
  「你還來嗎?鳥。我們或許能成為互相都很需要的人呢。」鳥像聽到啞巴開口說話似的吃了一驚;火見子抬頭看著鳥,厚而圓的眼瞼緊擰著,眉根處聚起了皺紋。
  鳥說:「可能會這樣吧,我們或許能成為相互需要的人。」隨後,鳥像在沼澤地勘察的探險隊員似的,光著腳戰戰兢兢地穿過光線暗淡的客廳,腳底下覺得不時踩到草刺和殘斷的鐵絲上;在門口換鞋處彎下腰的時候,胃裡又開始往上湧,他趕緊匆忙把鞋和襪子穿好。
  「好,再見了,好好睡吧。」鳥沖屋內喊。
  他的女友默然無聲。鳥走出門外,這是一個光線酸酸刺眼的夏日早晨。鳥想從那輛紅色賽車旁走過,一下看到鑰匙還插在發動機的匙孔上。不一會兒,可能就會有小偷來把車輕輕鬆鬆地偷走吧。鳥很難過地想。這位曾經非常勤奮、細心、聰明的女學生,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的性格呢?並且,她一結婚就遭遇到年輕丈夫的自殺,深夜開車亂跑,發洩了一番之後,又在惡夢裡驚叫。
  鳥想把車鑰匙拔下來。但是,如果現在自己回到暗淡的光線裡皺眉閉目的女友身邊,就很難再走出來了,鳥把觸著鑰匙的手指收回來,掃視了一下四周,又放心了,至少現在這裡似乎還不會被偷車賊看到。車輪外側有一截短短的雪茄煙,那可能是昨晚那個雞蛋腦袋的中年紳士丟下的吧。毫無疑問,有很多人比鳥更願意貼身照料火見子。鳥搖了搖腦袋,深深呼吸,努力擺脫身上緊箍著的蝦殼似的束縛,但終於未能振作起來,耷拉著頭踏上鋪滿陽光的馬路。
  然而,這樣的狀態僅僅維持到鳥走進補習校門的時候,馬路,站台,電車。鳥的喉嚨干渴得冒煙,一路忍受著車的震動和周圍的人們散發出的味道,真是糟透了。車廂裡面的乘客們,只有鳥一個人不停地流汗,似乎只是他周圍的一平方米提早進入了盛夏季節。擠碰到鳥的人,都奇怪地回頭看他。鳥像頭吃了一筐檸檬的豬,為呼出的檸檬味而可憐兮兮地羞愧不已。並且,他瞪著眼睛打量四周,物色萬一控制不住時能跑去嘔吐的地方。走到補習學校門口時,努力控制嘔吐的鳥,完全是一個長途敗逃的老兵的心情。而從現在開始則更為艱難,因為敵人在前邊埋伏著。
  鳥從專用櫃櫥裡拿出教科書和粉筆盒,又看了一眼架子上面的COD辭典,不過今天鳥覺得這東西太重了,不想把它拿到教室去。鳥教的這班學生裡,很有幾個人,在詞義和文法規則方面,遠比當老師的鳥能力強。如果遇到生僻的單詞,難解的句子,只要從中叫起一個,就足可以解決問題。他這個班的年輕學生的頭腦,都像菊石亞綱類的海貝一樣,細屑知識方面過於發達,一旦綜合把握學習對像時,就轉動不起來了。因此,鳥的主要任務就是綜合概括文章的整體意思。但是,自己的課對學生們的大學考試究竟有用沒用,鳥一直心存疑問。
  走出擺列著櫃櫥的房間,鳥因為怕和外國語專業的主任搭話,故意不去利用教員室裡邊的電梯,而從裡面的門口走出來,去爬貼在樓牆壁上的螺旋式樓梯。外國語專業主任畢業於美國的密西根,完全是一副日僑領袖的樣子,態度和藹,但目光很銳利。爬著爬著,鳥對眼底下的街市風景漸漸視而不見;從後面攀上來的學生們把螺旋樓梯弄得像船一樣東搖西晃,鳥好不容易挺住這搖晃,臉色蒼白,汗珠直滴,氣喘吁吁,時不時還打個嗝,聲音像呻吟叫喚一樣。因為鳥的步履太緩慢了,追過他的學生都禁不住停頓一下,控制自己的速度,看看鳥的臉色,不覺得便打個趔趄,然後,邁開大步向上跑去,把樓梯踩得搖搖晃晃。鳥頭暈目眩,歎息著,緊緊抓住樓梯扶手……。
  好不容易爬到頂頭,鳥鬆了口氣,卻聽到等在這裡的一位朋友的招呼聲,馬上又緊張起來。這位朋友,是鳥和一些做臨時翻譯的同伴組織起來的斯拉夫語研究會的負責人。鳥正在和醉酒後遺症糾纏得難解難分,和一位完全不曾預料到的人相遇,他覺得是非常尷尬的。鳥像一隻遭到攻擊的海貝似的,馬上自我封閉起來。
  「喂,鳥!」友人叫。鳥這個外號,不管什麼場合,哪類朋友之間,都是通用的。「從昨天開始,一遍一遍給你打電話,都聯繫不上,所以只好來這兒等。」
  「嗯。」鳥很不友善地回答。
  「戴爾契夫先生的消息,聽說了吧?」
  「什麼消息?」鳥漠然而不安地反問。戴爾契夫是巴爾幹半島上一個很小的社會主義國家駐日公館的館員,鳥們的研究會講師。
  「聽說戴爾契夫先生泡在一位日本小妞的宿舍裡,不肯回公使館,說是已經一周了呀。公使館想內部協商解決,把戴爾契夫領回來,但公使館本來剛剛設立不久,人手不夠呀,地點是在新宿最雜亂地段的緊裡邊,公使館裡,沒有能去尋找迷路孩子的人。因此,他們請我們研究會幫忙。本來我們多少也有一些責任的。」
  「責任?」
  「戴爾契夫就是和我們每次研究會後帶他去喝酒的那家酒店的小妞在一起呀,那把『椅子』上,」朋友有點不好意思地一笑,「有一個臉色不好、身材矮小而性情古怪的傢伙吧。」鳥也立刻想起了那個臉色不好、矮小而性情古怪的人。
  「但是,那孩子不會英語,也不會斯拉夫語,哪種外語都不會吧?戴爾契夫日語也不行,他們怎麼過呢?」
  「就是呢,他們這一周是怎麼過的呢,完全默不作聲嗎?」友人說著,漸漸又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戴爾契夫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公使館,那會怎樣?就變成流亡或亡命事件了嗎?」
  「正是如此。」
  「真難辦哪,戴爾契夫先生。」鳥神情憂慮地說。
  「我們的研究會想集中起來想想辦法。你今晚有空吧?」「今晚嗎……」鳥很為難,「今晚我不行啊。」
  「戴爾契夫先生和你最親近吧?如果我們研究會派出一個使者的話,還是希望你能夠接受。」
  「使者嗎,不管怎麼說,今晚是沒辦法的。」鳥說,隨即下了決心,把話完全說透:「我的孩子出生了,但先天異常,現在是死了,還是快要死了,正是這當兒口。」
  朋友吃驚地「啊」地叫出了聲。上課的鈴聲在他們頭上響了起來。
  「這不得了,確實不得了。今晚的會議,我們來開,你忙你的。孩子的事情,希望能振作起來,夫人還好吧?」
  「嗯,還好,謝謝!」
  「關於戴爾契夫事件的對策如果能確定下來,我再和你聯繫。不過,我覺得你身體很虛弱呀,要注意。」
  「謝謝!」
  鳥自責剛才隱瞞了連醉兩天這段內容,一邊目送著朋友搖動著肩膀逃跑似的慌張沿樓梯走下去。然後,鳥走進教室,那一剎那,他和一百多學生蒼蠅似的頭、醜陋的面孔正面相對。鳥條件反射似的低下頭,隨後再抬起來,盡量守住一個不正面看學生的警戒點,像舉著自衛武器似的,把教科書和粉筆盒放到講台上。
  上課了。鳥打開教科書夾著書籤那頁,毫無成見地從上周結束的那段下面開始朗讀。剛一讀,鳥立刻感覺到這篇文字是從海明威的作品節選下來的。教科書是外語專業主任憑自己興趣從美國現代文學作品節選的短小章節的集成,章節之間在文法方面環環相關。海明威,鳥用力思索著。他很喜歡海明威,尤其愛讀海明威的《非洲綠丘》。教科書收用的段落選自《太陽明天升起》,是靠近結尾主人公洗海水浴那一部分。「我」游著,身下波濤洶湧,時而有浪劈頭打來,而一遊到海上波平浪靜的地方,「我」便仰浮著隨意漂流。只有碧空一片,浪濤一會湧起,一會落下……
  鳥感到自己體內開始出現難以抑制的危機。喉嚨乾涸,舌頭腫起,他整個浸泡在恐怖的羊水裡。即便如此,鳥仍然朗讀不止,同時,像一個病黃鼠狼一樣,狡猾而孱弱地窺視著門口。如果急速衝過去,應該來得及吧?但是,如果能不這樣,能堅持把課上下去,這是最好的了。為了分散緊張情緒,鳥一邊朗讀,一邊回憶節選下來的這一段落的前後文。「我」在沙灘上休息了一會,又跳進水裡游。後來,返回賓館,接到了撇開他與年輕鬥牛士私奔的戀人打來的電報。鳥想背出那電報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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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順利地記起來了。這是好兆頭,這個電報,是我讀過的東西裡,最有魅力的電報。鳥祈禱似地拚著力氣想,大概可以忍住噁心吧。然後,鳥又想,「我」睜著眼睛潛到海水裡,看見了藍色的東西絲絲地流著。在教科書引用的範圍裡,如果出現這一段,我就能止住嘔吐了吧。這是咒文。鳥繼續讀下去,「我」上了岸,回到賓館,接到了電報。那電報和鳥的記憶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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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洗完了海水浴,睜著眼睛潛到水裡的場面卻沒有跟著出現。鳥吃了一驚,不禁疑惑起來,這是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說呢,還是完全是另一位小說家的文章?咒文失靈。緊跟著,鳥啞然失聲。咽喉乾裂出千萬條龜紋,舌頭腫脹得塞滿整個口腔,似乎時時奪唇欲出。鳥面對上百隻蠅頭,瞪著眼睛微笑,就這樣滑稽而又無可奈何地沉默了五秒鐘。然後,鳥頹然跪下來,在滿是泥土的地板上,像青蛙似的兩掌併攏,一邊呻吟著一邊開始嘔吐。他脖子直直向前伸出,宛如一隻嘔吐的貓。內臟擰絞得劇烈疼痛,他徒勞地掙扎的樣子,活像被身材巨大的哼哈二將踏在腳下的小鬼。更痛苦的是,鳥本想用一種幽默的方式嘔吐,但實際做法卻完全相反。而當吐出來的東西從舌根逆流回來的時候,確實如火見子所說,是檸檬的味道,因此,鳥努力把它想像成地牢牆上開著的紫羅蘭,希望藉此恢復平靜。然而,在嘔吐高潮到來之前,這一心理詭計也像奶油蛋糕一樣軟脆。鳥發出可怕的呻吟聲,大張的嘴,身體僵直;馬眼圈似的黑色哧溜溜地從臉的兩邊伸展過來,鎖住他的眼睛。鳥熱切地希望自己能這樣鑽到一個更黑更暗的地方,能跳到與這裡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宇宙裡!瞬間過去,不必說,鳥仍然殘留在現在的宇宙裡。他涕淚交流,可憐兮兮地低著頭看著自己吐出的一汪東西。一汪淡淡的土紅色裡,散亂著鮮黃色的檸檬渣。在荒涼枯淡的季節,坐著美國薩斯那牌輕型飛機低空飛行,非洲大草原可能就是這樣顏色吧。在檸檬渣的陰影下,應該潛伏著犀牛,食蟻獸和黃羊。像擊球手一樣,張著降落傘,緊抱著槍,紛紛跑了下來……
  「沒辦法,請允許我中途結束今天的課吧。」鳥氣息奄奄地掙扎著說。
  他覺得那百餘個蠅頭都同意了,便想拿起教科書和粉筆盒撤身。但是,突然其中的一隻蠅頭立起,大聲叫起了什麼。他像是個農民的兒子,女性化的圓臉上紅光煥發,薔薇色的嘴唇一閃一閃地嚷著,但他的聲音都窩在口腔裡,又口吃,所以,聽不清他說什麼,不過,漸漸地鳥還是明白了他所主張的內容。他首先批評鳥的教學態度,認為補習學校教師不應該這樣。因為鳥聽到這批評時表示出驚訝不解的神情,他的批評立刻轉化為刻毒攻擊。什麼補習學校的學費貴了,離考試時間很近了,還有對補習學校的期待破滅的憤怒,等等,簡直無休無止。鳥剛才的困惑,現在轉化成了恐怖,像酒變成醋一樣。而恐怖的紅暈又都凝聚在眼圈,鳥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一隻戴著恐怖眼鏡的猴子。很快,那九十九隻蠅頭,也將被這家伙的憤激感染,我將陷入上百名憤怒浪人的圍攻的困境吧。鳥再一次感到自己對作為每週上課對象的這百餘名學生毫不理解;鳥看到了一個被上百名不知根底的敵人包圍著的、被連續嘔吐折騰得精疲力竭的自己。抗議者的情緒漸漸昂奮起來,鳥現在只有流淚的份兒。他即便想回答那個年輕學生,嘔吐後的口腔乾涸得連一滴唾液也分泌不出,似乎只能發出一聲鳥叫似的聲音。啊,我該怎麼辦啊?鳥發出無聲的悲鳴。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一直藏著這樣凶險的陷阱,等著我往裡掉。凶險中更為凶險的事情,與我應該在非洲冒險生活裡遭遇的危險不同,我即使掉進這樣的陷阱,也不能神志不清,不能一下摔死,只能漫無期限地茫然望著陷阱的牆壁發呆。恰恰是我應該發個電報,am rather in trouble,可是,我發給誰呢?
  這時,教室中央的座位上,一個模樣很機敏的年輕學生站了起來,用一種緩慢的漸降式的口吻說:「哎,你別哭呀,啊!」
  突然間,教室裡高漲起來的不友善情緒消融了,幽默的氣氛隨之湧起,學生們發出了笑聲。這是一個機會。鳥把教科書和粉筆盒摞在一起,拿著走向門口。
  鳥打開門的時候,聽到背後又一聲喊,回頭一看,剛才攻擊他的那個學生,像他剛才嘔吐時那樣匍匐著,一邊聞著他吐出的東西,一邊喊:
  「酒精的味道。你這傢伙,宿酒還沒醒。直告理事長,炒你的魷魚!」
  「直告?」鳥想:什麼意思?啊,直接報告吧,他猜到了的時候,那個情緒愉快的學生又用憂傷的調子喊:「哎,你別吃那套!」教室裡又騰起了笑聲。
  鳥從那個匍匐爬地的告發者的攻擊下解放了出來,走下了螺旋樓梯。他正如火見子所說,陷入了困境,或許會得到相當於自己弟弟年齡的掩護狙擊手的幫助吧。鳥走下螺旋樓梯的幾分鐘裡,舌頭底下和咽喉裡邊開始感覺到嘔吐物殘渣的酸味,他頻頻皺起眉頭,但是一種很幸福的神情。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4:43

第六章

  在通往小兒科診療室和特兒室的岔路口,鳥躊躇不前,一位搖著輪椅迎面而來的青年患者很不高興她盯著他,要他讓路。輪椅上本該放腳的地方放著一台大型舊式收音機,而其它地方也看不見這位患者的兩隻腳。鳥害怕地把身子貼到牆邊兒上,患者又一次威嚇似的盯著用腳支撐上身的這類人的代表——鳥,然後飛快地衝進走廊。鳥屏住呼吸,目送他遠去。鳥的孩子現在如果仍然活著,鳥應該直奔特兒室;可是如果死了呢,那必須去診療室商量解剖和火化的手續。這是一賭。鳥邁步向診療室走去。在意識表層,他很清楚地把賭壓在孩子死了這一邊兒。他現在是他自己孩子的真正敵人,孩子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敵人。鳥頗感疚愧,並且想到,如果真的存在永恆的生命,存在審判的神,那麼,我是有罪的。但是,這種罪孽感,和在急救車上他用「像阿波利奈爾似的頭纏繃帶」形容嬰兒時襲來的悲哀一樣,更多的是蜜似的甜味。鳥像去會情人一樣加快了腳步,他想去聽到報告孩子已死的聲音。聽到死的報告,履行各種手續(醫院方面對解剖肯定積極,那手續一定很簡單,麻煩的是火葬手續吧。鳥心裡盤算著);然後,今天我一個人給孩子送葬,明天再去向妻子報告不幸。我大概要對妻子說,因為腦病而死的孩子,是我們身體的紐帶。不管怎樣,我們應該能重新恢復正常的家庭生活吧。然後,仍然是不滿,仍然是不充實的希望,仍然是遙遠的非洲……
  鳥斜著頭,向診療室低低的窗口裡張望,對從裡邊角落向外看他的護士報上自己的名字,說明了昨天把孩子運送到這兒的情形。
  「嗯,如果是那個腦疝的孩子。」這位唇邊稀疏地長著黑毛的中年女人表情溫和,輕聲說:「請直接去特兒室吧,特兒室,您知道嗎?」
  「哎,知道。可是,」鳥的聲音沙啞而細弱,「那麼,孩子還沒死吧?」
  「當然還活著呀!牛奶挺能喝,手腳也都很有勁兒呀,祝賀你!」
  「可是,腦疝……」
  「嗯,是腦疝呢。」護士完全沒有在意鳥的躊躇,微笑著說。「第一個孩子吧?」
  鳥只點點頭,沒有出聲,便匆匆返回走廊,向特兒室方向走去。鳥賭輸了。鳥該付多少賭金呢?搖輪椅的患者又與鳥在拐角相遇,這回,鳥目不斜視地一直向前奔,兩人快要撞上的時候,輪椅患者慌張讓開了路。鳥現在不要說顧慮他,連他的殘廢也忘記了。如果說,坐在輪椅上不滿地目送著鳥的背影的患者沒有兩腿,那麼,鳥的內心則像剛剛出貨後的倉庫,處於空虛狀態。鳥的胃囊和腦袋裡,醉意仍然戀戀不捨地惡毒放歌。鳥的呼吸短促,味道難聞。從醫院本部到住院部的長廊呈吊橋似的弧形,更刺激了鳥的不安情緒。而住院部那兩邊排滿病房的走廊,則像一條通向遠方一點暗淡燈火的暗渠。面色蒼白的鳥走著走著,漸漸小跑起來。
  特兒室的門像冷凍室的外扉一樣包著白鐵皮。鳥很害羞地輕聲向門內的護士報上自己的名字。鳥又一次陷入昨天剛剛知道自己的孩子先天異常時對自己的身體感到恥辱的感情。護士神氣十足地開門讓鳥進來。護士在身後關門的當兒,鳥在掛在門口柱子上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額頭和鼻子上都浮著油汗,嘴半闔半張著喘氣,還有自我封閉式昏暗的眼睛,完全一副色情狂模樣。鳥厭惡地移開自己的目光,但這面孔已經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眼睛裡。我將不斷受這一面孔記憶的折磨吧。鳥灼熱的腦袋裡,掠過這樣的預感。
  「知道哪個是您的孩子麼?」
  護士走到鳥的身旁問,語氣像是對這座醫院裡最健康漂亮的嬰兒的父親發問似的。但她既不微笑,也不是出自特別關心的好意,因此,鳥認為她的提問是特兒室規定的智力競賽題。剎時間,不光是發問的護士,在這間豎長形房子角落裡,巨大的快速熱水器下,兩位洗著大堆哺乳瓶的年輕護士,她們旁邊一位稱量奶粉的中年護士,一位面對緊貼著亂七八糟掛著黑板貼著紙的牆壁擺著的狹長桌子翻閱病歷的醫生,在他旁邊還有一位正在和一個矮個子男人(看起來這男人和鳥一樣,也是收容到這裡的一顆災厄的種子的父親)交談的醫生,都停止了工作,把目光集中到鳥的身上,默默地期待著他回答。
  鳥向玻璃隔板對面的嬰兒病室看去,一時間,醫生和護士們在他內心意識裡都不復存在。鳥像一匹站在高處嚴峻地凝視草原、尋找弱小動物的美洲獅子,遠遠眺望那些嬰兒。屋內充滿明亮且幾近暴烈的陽光。這裡已不是初夏,這裡處於夏的心臟。鳥的額頭被那光的反射燙了一下。二十台嬰兒床和五台電動管風琴式的保育器,躺在保育器裡的嬰兒像掩在霧裡,模模糊糊看不清。相反,躺在床上的嬰兒卻裸露無遺,被明晃晃的光曬得發蔫。這是一群世上最馴順的家畜似的嬰兒,也有的手腳輕輕掙動著,但他們的白色棉襯衫和襁褓布也都像潛水服一樣沉重。所有的孩子都給人一種受限制者的印象。還有的孩子手腕被繫在床框(即使這是怕他們抓破自己的嫩皮膚),或者腳脖被用紗布固定了起來(即使這是為了保護他們因輸血而切了一下的腳脖),這些孩子更是弱小無力的虜囚。他們都沉默著。鳥想,是玻璃隔板遮斷了他們的聲音嗎?可是,嬰兒們都像沒有食慾的金錢龜似的憂鬱地緊閉嘴唇。鳥的眼睛從一個個孩子的頭頂掠過。他雖然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孩子的模樣,但他的孩子有明顯的標誌。那個醫院院長說過的:外觀上看嗎?好像長了兩個腦袋呀,瓦格納有一首曲子《雙頭鷲的旗下》。那傢伙大概是個被埋沒的古典音樂通吧。
  但是鳥沒有看到那種模樣的孩子。他很焦燥地重新搜索嬰兒床群。這中間,突然間所有的嬰兒都張開牛肝色的嘴,毫無緣由地叫著哭著,活躍了起來。鳥有些害怕,然後轉身向護士投去問詢的目光;為什麼他們會一起醒來呢?可是,她對嬰兒們的哭叫毫不在意,她與那些意味深長地默默盯著鳥的護士、醫生們的智力遊戲還在繼續。
  「不知道?在保育器裡。第三個保育器就是你孩子的家吧。」
  鳥非常順從地彎下腰,皺著眉,去看離自己身邊最近的一個保育器,像看水族館裡滿是水鹼和浮游生物的渾濁的水槽一樣。鳥看到了一個皮膚乾燥黝黑像拔了毛的小雞似的孩子。他赤身裸體,蠶蛹般的小雞兒套著維尼綸袋,肚臍包著紗布。他一副消遣漫畫故事裡很成熟的小孩子的面孔,睜眼望著鳥,似乎他也參加到護士們的智力遊戲裡了。毫無疑問,他不是鳥的孩子,但鳥對這個老成、衰弱、像個寂寞老人似的嬰兒,卻懷有對成年同事似的友好感情。鳥努力讓自己的目光從這嬰兒黑而濕潤、安詳平靜的眼睛移開,抬起上身,回頭看著護士,似乎在表示決不能再接受這樣的遊戲。從他立足的角度和室內的光線看,他無法看清其它的保育器裡邊的內容。
  「還不清楚嗎?就是窗邊最裡頭的那個保育器呀!我給你移到從這兒能看清的地方來吧。」護士說。
  這一瞬間,鳥感到非常憤慨,可是,由此為契機,護士和醫生們對鳥的關心都解除了,他們都恢復了手頭的工作和會話。很清楚,這遊戲是特兒室接受鳥的一種儀式。鳥耐住性子,向護士指示的保育器看。自從進入特兒室以來,鳥就處於護士的支配之下,一步步喪失了牴觸和反抗的情緒。他似乎也和這些軟弱、老成、突然莫名其妙地一齊哭叫起來的孩子們一樣,被紗布牽繫束縛著。鳥喘著熱氣,把濕濕的汗手在褲腿上擦了擦,然後又用這手掌去擦前額、眼瞼和臉頰。如果用雙手按住眼球,就會騰起黑紅黑紅的火苗,然後眼球從頭上掉到深淵裡去。鳥迷迷糊糊的眼前出現了這樣的幻覺。等到鳥睜開眼睛,護士已經走進玻璃隔板裡,像在鏡子裡行走的人一樣,在挪動緊靠窗邊的那台保育器。鳥挺直身子攥緊拳頭擺著架式等在那裡。隨後,他看到了他的孩子。嬰兒現在沒有像負傷的阿波利奈爾那樣頭纏繃帶,他和特兒室裡其他的孩子都不相同,像煮過的蝦一樣紅得鮮亮,臉上也像傷癒剛剛脫痂似的油光煥發。他閉著眼睛,鳥覺得他似乎在忍耐著劇烈的病疼。嬰兒的病疼,毫無疑問,是他後腦部突出出來的瘤。鳥凝視著那紫紅色的瘤,那很像是被人硬綁在那裡的一個沉重的錘子。嬰兒的頭又尖又長,可能是和瘤一起通過產道時被擠壓的吧。孩子的腦袋,比瘤更厲害地把衝擊的楔子楔入鳥的內心,引起與他的存在根源密切相關的恐懼的噁心,而這噁心與連醉兩天後的噁心很不一樣。鳥對在身後察看自己神情的護士點點頭,像是說,已經可以了;又像是對一個不明原委的存在表示徹底屈服。這孩子將和他的腦瘤一起長到什麼時候呢?孩子並沒有瀕臨死亡,他不是可以被幾顆哀悼的眼淚輕易融化的果凍。他還活著,甚至已經開始了對鳥的壓迫和攻擊。像煮蝦一樣紅、傷疤一樣光亮的皮膚,嬰兒拖曳著錘子般沉重的瘤,猛地活了起來。植物似的存在?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是仙人掌類的危險的植物。護士看清了鳥的反應,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把保育器推回窗邊。嬰兒們哭叫的旋風再度刮起,像沸騰的爐火,把玻璃隔板裡面震得顫抖不已。鳥垂頭喪氣,耷拉的腦袋裡,塞滿了嬰兒的哭叫,像槍筒裡填滿了火藥。鳥很想要一台嬰兒床,或者保育器。特別是保育器,充滿了霧似的蒸氣的保育器,鳥想躲在那裡,像愚蠢的魚一樣,用鰓呼吸。
  「請盡快辦理住院手續吧,保證金三萬日元。」護士返回鳥的身邊,說。
  鳥點頭。
  「喝牛奶特別起勁,手腳運動得也挺來勁呢。」
  鳥一臉怨氣,他想問:究竟為什麼要喝牛奶,要運動呢?但鳥還是控制住了自己。他討厭這樣沒完沒了地發牢騷的自己。
  「請您稍等一下,負責小兒科的醫生來了。」
  隨後,鳥便被放置在那時,沒人光顧。運送哺乳瓶和襁褓布的護士們的胳膊,不時碰到鳥的身子,但她們對鳥看都不看,而鳥不停地低聲道歉。這期間,玻璃隔板這邊占支配地位的,是那位像對醫生挑戰似的矮小男人的大嗓門。
  「確實是沒有肝臟嗎?為什麼會這樣呢?雖然您已經解釋快一百遍了,但還是不能讓人信服呀。說是個沒有肝臟的孩子,真的嗎,醫生?」
  鳥低著頭,邊看自己汗津津的手掌邊想,總得想辦法找個不礙這些匆匆忙忙的護士們走路的地方。他覺得自己的手像濕漉漉的素色皮手套。而這時,鳥想起了他的兒子舉在耳邊的兩隻手。那手和他的手一樣,很大,手指很長。鳥把自己的手藏到褲袋裡,然後,他向固執地和醫生爭論的矮小男人那邊看。那男人骨架貼著肉乾似的身體上,上身穿著一件過於肥大的開襟衫,開襟衫的第一個扣子敞開,袖子挽著;他的下身穿著一條燈籠褲。從衫襯露出的脖子、手腕,被陽光曬成淺黑色,並呈露著幾根青筋。身體素質不好,長期勞累過度的體力勞動者常見的皮膚和肌肉。油膩蜷曲的頭髮,猥雜地粘在上寬下窄的缽盂型大腦袋上;寬寬的額頭和遲鈍的眼睛,與臉龐上半部很不均衡的小小嘴唇和下顎。他應該不是一個純粹的體力勞動者,他無疑是中小企業勞心費神的負責人,同時又兼幹一些體力勞動。他紮著一條腹帶那麼寬的皮褲帶,腕上則圍著足以與褲帶匹敵的鱷魚表帶。他努力貼到比他高二十厘米的醫生身旁。那個矮個子男人讓人感覺非常好勝逞強,對言辭表情都像小官僚似的醫生,他一定要讓他莫然其妙的權威落地,從而一個勁兒地把事情朝對自己有利的方面推動。然而,有時他回頭看一下護士和鳥,那敏捷的眼神,又給人一種失敗主義者的印象,自認最終無法挽回頹勢的印象。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為什麼這樣,不清楚。意外事件吧。但作為事實來說,你的孩子沒有肝臟呀。大便是白的吧?大便是很白很白的吧?見到過別的這樣大便的孩子嗎?」醫生居高臨下,想把矮個子男人的挑戰輕輕駁回。
  「小雞雛呢,見到過拉白色糞便的。醫生,雞一般來說也有肝吧,吃燒雞的時候,肝兒,醫生。這麼說的話,小雞雛是常有拉白屎的呀。」
  「不是雞雛,這是人,是孩子,你呀。」
  「可是,拉白便的孩子真的那麼少見嗎?醫生。」
  「請你不要用『白便』這個詞,這會造成混亂的。」醫生憤憤地打斷他,「『綠便』這樣的說法是有的,但『白便』什麼的,是你隨意編造的詞,會引起混亂呀!」
  「那麼,我就說是白色的大便吧。沒有肝臟的人都拉白色的大便,這我已經明白了。可是,凡是拉白色大便的孩子都一定要被判定為沒有肝臟嗎,醫生。」
  「這已經解釋一百遍了吧。」醫生激憤的聲音聽起來像悲鳴。他本想沖矮個子男人冷笑,但他架著粗框厚眼睛的長臉僵硬硬的,最終只是嘴唇顫動著。
  「我想再請教一次,醫生」,矮個子男人情緒穩定了下來,聲音很溫和,「沒有肝臟,這對我的孩子,對我,都不是樁小事,是非常重大的事情,是這樣吧?醫生。」
  結果,醫生屈服了,他讓矮個子男人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取出病歷,開始給他解釋。現在,醫生的聲音,還有時爾提出疑問的矮個子男人的聲音,都專心致志地在他們之間來往,鳥無法聽到其中的意思。
  於是,鳥把腦袋向他們那邊斜了斜側耳傾聽,這時,門匡噹開了,一個和鳥年齡相仿的白衣男人慌慌張張地來到他的身後。
  「誰?腦疝嬰兒的家長」。他問,聲音又尖又細,像金屬的笛音一樣。
  「是我,我是孩子的父親。」鳥回頭回答。
  醫生反覆打量鳥。他的眼睛讓鳥聯想到烏龜。並且不只是眼睛,箱子形狀的顎,耷拉著皺紋的咽喉,都讓人聯想到烏龜。並且還不是天真的龜,而是粗暴兇惡的龜。但他黑眼珠只是不動表情的小小一點兒,所以,在看起來近於一片白的眼睛裡,還讓人覺得蘊藏著單純和善良。
  「你第一個孩子嗎?那可真夠糟心的了。」醫生又以怪訝的眼神看了看鳥,說。
  「嗯。」鳥說。
  今天基本沒什麼事兒,最近四五天內,腦外科醫生會來看看吧,我們醫院的副院長是這方面的權威。即使手術的話,不先讓他養好體力也不行。我們醫院腦外科患者非常多,所以,要盡量避免浪費做手術的時間。」
  「要做手術嗎?」
  「如果體力能經得住,就會給他動手術的吧。」醫生這樣理解鳥的猶豫。
  「手術後,能像正常的孩子那樣成長嗎?昨天接生的醫院說,即使動了手術,孩子也只能像植物人似的活著。」鳥說。「植物人……」
  醫生沒有直接回答,說了半截話就緘口不語。鳥看著醫生等著他下面的話,隨即鳥確確實實感到了自己的可恥的熱望被對方感覺到了。那是剛才在醫院小兒科窗口聽到孩子還活著的時候,猶如可惡的水稻害蟲浮塵子猥集在鳥的心靈深暗處,強健旺盛地增殖並漸漸意涵明晰化了的熱望。我和妻子將被這個植物人似的怪物糾纏著度過一生,這將意味著什麼?這念頭再一次浮現到鳥的表層意識裡。我無論如何,也必須逃離這個怪物!如果不這樣,我的非洲之旅將會怎樣?鳥被自我防衛的激情驅使,像是被嬰兒保育器裡那個怪物透過玻璃窗格盯住了似的渾身緊張。同時鳥又像自己肚中的蛔蟲一樣,羞恥而痛苦地感覺到自己深陷於極端利己主義之中。不禁全身滲汗,面龐赤紅。他的一隻耳朵全部麻木,只能聽到自己熱血流動的聲音,他的眼睛倒還清澈,又像被巨大的拳頭打擊了似的充滿血色。啊,我呀……鳥的恥辱感越來越強烈,臉色也就愈發紅,他眼噙淚水,祈望著能守護住自己的非洲旅行的夢想,能逃脫植物似的怪物嬰兒帶來的重負。但是,把這傾訴給醫生,鳥又產生了讓人捉住了醜陋動機的極其沉重的羞恥感。鳥絕望地垂下了像西紅柿一樣紅的臉龐。「你不希望讓孩子手術,恢復正常嗎?當然,大體恢復正常。」
  鳥的身子一震,像自己身體最醜陋難看但快感敏銳的地方,比如說睪丸的皺褶被一個溫柔的手指撫摸了一下。他臉色漲得更紅了,用自己都無法忍受的卑怯聲音說:「即使手術,恐怕長成正常孩子的希望也很微茫吧……」
  鳥感到現在自己向卑劣的墮落之路跨出了第一步,感到卑劣的雪球已經開始滾動。並且毫無疑問他將沿著卑劣的墮落之路一往直前,他的卑劣的雪球也將越滾越豐滿。鳥預感到這將是難以避免的,因而再次全身戰慄。但即便在這一瞬間,他的熱切而含淚的眼睛也仍然在懇求著醫生。
  「直接下手弄死嬰兒,這是不可以的呀。」醫生傲慢地反覆打量鳥,說。
  「那當然……」鳥不禁打了個冷戰,像聽到什麼意外的話一樣急急忙忙地回答,但隨後他就覺察到,自己現在籌劃的心理騙局,一點也未矇騙住醫生。這是雙重羞辱,不過鳥並不想反駁醫生,不想改變自己的形象。
  「你也是位年輕的父親了,你和我年齡差不多吧?」醫生龜似的頭向後轉動,瞥了一眼玻璃窗格這邊的其他幾位醫生、護士。鳥懷疑這醫生是不是在嘲弄自己,深感恐怖。他昏頭昏腦,喉嚨裡嚅囁著空洞而硬逞強的話:如果他嘲弄我,我就宰了他。但醫生其實是支持鳥的可恥卻熱切的願望的。他唯恐別人聽到,用低低的聲音說:
  「調整一下給嬰兒餵奶的量,試試看。有時也可以用糖水代替牛奶吧。這樣過幾天再看吧,如果嬰兒並不因此哀弱,也就只能手術了。」
  「謝謝了!」鳥莫名其妙地歎了口長氣說。
  「不客氣。」醫生用讓鳥覺得是嘲弄自己的語調說,然後又轉回原來的語氣:「四、五天後請來看看,再怎麼著急,也別指望有什麼特殊的變化!」說完,便像吃了蒼蠅的青蛙一樣繃緊了堅硬的嘴唇。
  鳥移開目光,低頭向醫生道謝,然後便奔向門口。護士的喊聲緊追過來:
  「盡量快辦呀,入院手續!」
  鳥像逃離犯罪現場似的,慌慌張張地在昏淡的走廊裡走著。走廊很熱。鳥這才感覺到特兒室是開著冷氣的。這是鳥今年夏天第一次遇到的冷氣。鳥邊走邊悄悄擦拭羞恥的熱淚,可是,他的腦袋比周圍的空氣,比眼淚都要熱得多。鳥的身子不停地顫抖著,像病癒不久的人那樣腳底發虛。集體病房的窗子敞開著,牲口一般髒兮兮的患者,或躺或臥,無動於衰地目送著熱淚縱橫的鳥。走到與單人病房相連的拐角,鳥的眼淚發作停止了,但羞恥的感覺,卻像內障的硬結似的凝滯在他的眼底。並且,不只是眼底,在他體內的各個地方,都結著這樣的硬結。羞恥感覺的癌。鳥感覺到了體內這些異樣物的存在,卻未能更多考慮。鳥的腦力已消耗殆盡。一個單人病房的房門開著,鳥看到一位身材小巧的年輕姑娘赤身裸體地叉著雙腿站在那裡。姑娘的身子暈染著藍黑色的陰影,給人一種未發育成熟的印象。姑娘閃爍的目光調逗似地望著鳥,同時用左手抱著隆起小小乳房的狹仄的胸,右手則來加撫摩著平板的下腹,然後停留在自己的陰部,扯起陰毛,兩腳一點兒一點兒挪開,身後的光從叉開的腿間透過來,一瞬間,陰部浮現在光線裡,而她的手指,便非常優雅地沉到自己陰部的金色纖毛裡。鳥沒有時間等待這位色情狂姑娘達到高潮,就從門前走了過去,但他對她頗有一點兒近似喜愛的憐憫。不過,在鳥羞恥的感覺四周,除他自己以外,不可能對其他的存在持續關心。當鳥快要走出迴廊的時候,那個寬皮腰帶和鍔皮表帶的矮個子辯論家追了上來。他對鳥也一副昂然威懾的態度,一蹦一蹦地,似乎是想補償上身高的差距,與鳥並肩走著。然後,他仰起頭,望著鳥,扯著嗓子喊:
  「你不鬥爭是不行的呀!不鬥爭的話,要鬥爭,鬥爭!」鳥只是默默聽著。
  「鬥爭,和醫院方面的鬥爭呀!特別要和醫生鬥爭!我今天一直都在鬥爭,你聽見了吧?」
  鳥想起了這位矮個子男人的新造詞「白便」,點了點頭。矮個子是想把鬥爭向有利於自己的方面推進才虛張聲勢,故意造出「白便」一類的詞的。
  「我的孩子沒有肝臟,我要是不和醫院戰鬥,免不了被解剖的呀,哎呀,千真萬確!在大醫院,你要想事情順利,必須做好鬥爭的準備!老實巴交,老想討人喜歡,那是不行的喲。是這樣吧,陷於死境的病人像死人那麼老實,我們這些親人不能也那樣老實呀。鬥爭,鬥爭。就在這以前吧,我說過,如果孩子沒肝臟,請給加上人造肝吧。要鬥爭,就必須研究戰術,所以我學了一些知識。事實上,因為聽說沒有直腸的孩子裝了人造肛門,所以我說,不可以考慮裝個人工肝臟嗎?比起肛門,肝臟不是更高尚嗎?我說。」
  鳥們走到了醫院本部的正門門口。鳥感覺到了矮個子男人是想逗他笑,但不必說,他毫無發笑的心情。為了辯解自己的滿臉憂傷,他問:
  「到了秋天能恢復嗎?」
  「恢復?不可能,因為我的孩子本來就沒有肝臟!我只是為了鬥爭,只是為了把這座大醫院的兩千名職員當作敵人,挨個鬥爭。」矮個子男人臉上閃現著獨特的哀傷與弱者的威嚴神情,讓鳥頗受刺激。
  矮個子說用自己的三輪摩托送鳥到附近的電車站,鳥謝絕了。頂著毒辣辣的陽光,他獨自向醫院前面的廣場上的公共汽車站走去。現在鳥開始考慮入院手續需要的三萬日元,鳥已經決定從哪兒擠出這筆錢。而當這計劃浮現在腦海的那一瞬間,一種並非對哪一個具體人物而發的絕望式的憤怒,替代剛才的羞恥感升騰上來,令鳥戰抖不已。鳥是有三萬日元零一點兒儲蓄的,但那是他為了到非洲旅行而積攢起來的最初一筆資金。現在看來,這三萬多日元不過是一種情緒標誌而已。但眼看著這標誌也要拔掉了。對鳥來說,除去兩種地圖,與非洲之旅直截相聯的東西,已經一無所有了。身上的汗珠被吹乾了,鳥的嘴唇、耳朵、指尖,卻感覺又濕又涼。站在等車的人們行列末尾,鳥像蚊子哀叫似地咒罵:什麼非洲,簡直是笑柄。站在他前邊的一位老頭想回頭的樣子,禿頂的大腦袋轉到途中,又慢慢轉了回去。所有的人都被突然過早地籠罩這座城市的暑熱打垮了。
  鳥懈怠無力地閉著眼睛,一邊打著冷戰一邊流汗。不一會,他聞到了自己身上散發出的一股難聞的味道。公共汽車一直不來。天氣炎熱。鳥的腦袋裡翻捲著羞恥的感覺與毫無目標的憤怒,紅紅的暗影向四周擴散。他完全感覺不到身外的光線和聲響。隨後,在鳥的腦海的暗影裡,性慾的萌芽萌生了,並像小橡樹一樣很快就長了起來。鳥仍然閉著眼睛,手撥弄著褲子,摸到了硬硬勃起的生殖器。他懷著卑微而淒慘的渴盼,希望那種有悖社會規範的性交,把侵蝕到內心的羞恥感完全裸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性交。鳥離開等車的隊列,一邊看著廣場的風景,一邊尋找出租車。強烈的陽光直射到他睜開的眼睛上,眼睛像照片底片似的黑白反轉。鳥準備去火見子那白日裡遮擋得嚴嚴實實的房間。如果火見子拒絕我,那該怎麼辦?鳥像鞭答自己似的焦燥地想,那我就把她揍個神志昏迷,然後再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5:14

第七章

  鳥面色蒼白,身心交瘁,聽他把話說完,火見子歎息著說:
  「你想和我一塊睡的時候,總是狀態最壞的時候,鳥。現在的你,是我看到的最糟糕的鳥啊。」
  鳥頑固地沉默著。
  「即便如此,我也和你睡,鳥。因為從打他自殺以來,對於我來說,道德純潔的興趣沒有了,並且,即便你想和我用最討厭的方式干,在我這方面,也能在那性交發現genuine式的東西。」
  genuine,純種的,地道的,真正的,純正的,誠實的,嚴正的,真摯的,補習學校的英語講師鳥,就這樣在腦子裡排列開對應的譯詞。他想,現在的自己,離這個詞的這些意思都太遠了。
  「你先上床吧,鳥,我要洗洗。」
  鳥慢騰騰地把汗漬漬的衣服全都脫了下來,仰臉朝天地躺在半舊的毯子上。他的後腦勺墊著自己握起的兩拳,眼睛向下瞥著自己略略蓄著一些脂肪的肚子和稍稍勃起來的白白的生殖器。臥室和浴室之間的拉門敞開著,火見子就那樣背對著西式馬桶彎下腰,用力裂開兩膝,提一隻大水壺,一隻手卡哧卡哧地洗自己的生殖器。鳥盯著看了一會,並且想,這可能是她從外國男人那裡學來的智慧吧。然後,鳥又平靜地看自己的肚子和生殖器,耐心等待著。
  「鳥,今天可有懷孕的危險,不過,準備好了嗎?」火見子洗完了身子,用一條大浴巾擦拭著濺到身上胸前的水,一邊問。
  「不,還沒準備。」
  「懷孕」這一詞語所燃起的棘刺深深地扎到了鳥軟弱的心上。鳥「啊」地發出一聲低低的悲哀的叫聲。棘刺深潛到鳥的內臟,並不斷地燃燒。
  「那麼,來想個辦法吧,鳥。」火見子說著,把水壺丟到床下,發出像打樁子似的聲響。她一邊用浴巾擦拭身子,一邊爬到鳥的身旁。鳥趕緊用一隻手把自己萎縮下來的黑乎乎的生殖器罩住,說:
  「突然就不行了,火見子,完全不行了呀。」
  火見子的呼吸健康而有力量,她反覆打量著鳥,一邊繼續用浴巾在側腹和乳房間來回擦,像是在推測鳥的話背後隱藏的意思。火見子身體上的味道,喚起了鳥學生時代酷夏時節的各種記憶,幾乎讓他窒息。被水濡濕又曬在陽光裡的皮膚的味道。火見子像只小狗崽似的皺著鼻子,發出單純而爽朗的笑聲,鳥一下子漲紅了臉。
  「只是那樣一種感覺吧,鳥?」火見子沒事似地說。然後,她把浴巾往腳下一扔,把自己小小的乳房像牙似地挺過來,要壓到鳥的身上。鳥立刻孩子氣地變成了一個出自本能反應而拚命防守的武術選手。他一隻手仍然緊緊地護住生殖器,另一隻手則直直地向火見子的腹部擊去。鳥的手掌一下子軟綿綿地陷到火見子的肚子上,他頓覺毛骨悚然。
  鳥趕快辯解說:「剛才你嚷嚷懷孕,這個詞不該說的。」「我沒嚷呀!」火見子憤憤地打斷他。
  「對我來說,反應太強烈了,懷孕這個詞不能說呀。」赤身裸體的火見子可能是受了鳥的影響吧,鳥熱衷於蓋住自己的生殖器,她也用兩手摀住胸和下腹。他們像古代赤身裸體的角鬥士,首先護住自己最弱的部位,然後再豎起眼睛窺伺對手的舉動,一步也不肯退讓。
  「怎麼了,鳥?」火見子漸漸理解了事情的嚴重性,改變了音調。
  「中了懷孕這個詞的毒了。」
  火見子兩膝合攏,向鳥的腿旁挪了挪身子。鳥在狹仄的床上扭身躲開,給火見子讓開一塊地方。火見子抽開一直捂在乳房上的手,指尖溫柔地放在鳥遮住自己生殖器的手掌上。火見子安寧而充滿信心地鼓勵鳥說:
  「鳥,我能讓你繃繃地硬起來。從貯材場那天到現在,時間可不短了啊!」
  鳥陷入了孤立無援的陰鬱情感裡,默默地忍受著火見子的指尖在自己手上癢癢地運動。我能解釋清楚自己的事情嗎?鳥很懷疑,但無論如何,他必須做出解釋,打破僵局。
  「並不是技術的問題呀,」鳥說,他把目光從火見子那充滿嚴肅與憂傷的乳房移開,「是恐懼心理的問題呵。」
  「恐懼心理?」火見子說,她好像費了一番心思,想努力找出可以開玩笑的話題。
  「我是害怕那又深又暗、創造出那樣一個怪孩子的地方。」鳥也想用半開玩笑語氣說,但最終結果,他的解釋還是沉重而陰鬱:「最初看到頭纏繃帶的孩子,我想到了阿波利奈爾。說起來夠多愁善感的了,但我確實覺得孩子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頭部在戰場負了傷。在我完全陌生的坑坑窪窪的黑暗戰場上,他孤身奮戰,身負重傷(鳥說著,想起了自己在急救車裡流下的甜甜的淚水,那是可能獲得拯救的淚水;但是,今天,我在醫院走廊流下的恥辱的淚水,那已經是不可救藥了),我的軟弱無力的生殖器,無法面對那樣的戰場。」「可是,那只限於你和鳥夫人之間吧?這難道不是她身體恢復以後,你和她第一次發生性關係時,你應該感到的恐懼嗎?」
  「如果我和妻子重新開始的話,」鳥感到數周以後的困惑提早壓過來了。「那時候,這樣的恐懼感,再加上和自己的孩子近親相奸的感情,毫無疑問,會讓我苦惱不堪。那樣的話,我的這傢伙就算是鋼鐵做的,也得彎吧。」
  「可憐,鳥。要是肯花點時間,你能列出一百條自己的自卑心理問題,來維護自己的陽萎。」
  火見子嘲笑說,橫趴在鳥身旁窄窄的空間。在因為支撐著兩個人重量而像吊床似的凹下去的床上,鳥不斷地縮著身子,耳邊則不斷受到火見子壓抑的呼吸聲威脅。如果她的慾望開關已經打開,那我不能不為她做點什麼吧。可是,我的生殖器,他鼴鼠仔一樣,又瞎又軟,無法伸到那陰濕、皺褶複雜莫辨、緊緊閉鎖的暗渠深處。默默橫臥在那裡的火見子的耳垂熱乎乎地挨到鳥的太陽穴,似乎有數千隻慾望的牛虻襲上她疲憊的身體。鳥打算用手指,或者嘴唇,舌頭,給火見子解消慾望之火的焦灼,但昨晚火見子說過那像手淫,討厭,現在如果說出自己的想法,被火見子以同樣的言辭拒絕了,那我們之間將會產生怎樣的輕蔑情緒!突然,鳥想,要是火見子屬於那種有性虐待興趣的女人,那我們總會有辦法幹得好。只要不和那災厄之源的凹坑牽連上,我什麼都可以幹。即使被打,被踢,被踩,我也能心平氣和地忍受;即使喝她的尿,我可能也不會猶豫。在至今為止的生涯中,鳥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性受虐狂意識。他剛剛踏進羞恥感覺的深沼裡,因此,他甚至在這些小小的恥辱裡,感到了自虐的誘惑。人就是這樣傾向受虐狂的吧。鳥想。也許應該更直率地把「人」說成「我」更合適。將來,我這個受虐狂四十歲的時候,回顧今天這一切,也許會把今天作為信仰受虐主義的紀念日。鳥極力驅趕自己的自我中心式的頹廢妄想。
  「哎,鳥。」
  「啊,什麼?」鳥回答。他決心接著便開始進攻。
  「你呀,必須盡早破除自己製造的性禁忌。不然,你的性世界就會歪斜扭曲了呀。」
  「是這樣。現在我就正在想著性受虐狂的事情呢。」鳥故意試探說。可以說是夠卑劣的,鳥期待著火見子能上性受虐狂這個詞的鉤,也伸出同樣卑劣的試探之手,回答說,我也常常想到施虐狂的事呀。鳥連性道錯者那種捨身忘死不顧一切的正直也不具備,他剛好是立足於頹廢情緒的一端;這頹廢是羞恥感毒害的結果。
  火見子驚訝地沉默了一會,並沒有深究鳥的話裡的詞語之謎,她說:
  「鳥,為了克服恐懼心理,必須正確限定對象,孤立恐懼心理。」
  鳥沉默不語,一時不能理解火見子的意圖。
  「你感到恐懼的,是陰道、子宮這些局部部位,還是女性的整體,比如說像我這樣一個女性的整體存在?」
  「我想是陰道和子宮吧,」鳥略一思忖,說,「你這樣一個存在,和我陷入的災厄並沒有直接關係,但我之所以在你的裸體前感到膽怯,是因為你有陰道和子宮,只是因為這個。」「姑且就算這樣,那麼,只要把陰道和子宮排除在外,不就可以了嗎,鳥?」火見子認真而冷靜地說。「如果你恐懼的對象只限於陰道和子宮,那麼,你必須打擊的敵人就只能住在陰道和子宮之國裡,鳥。還有,你害怕陰道和子宮的什麼呢?
  「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感覺,那深深的隧洞裡,用你喜歡的詞兒說,存在著另一個宇宙。我覺得那是一個黑暗、漠漠無際、聚積著所有反人性的東西的奇怪的宇宙。一進到那裡,便陷入了另一個層次的時間體系,無法回歸,所以,我的恐懼感,有的地方很像宇宙飛行員的恐高症呢。」
  鳥預感到在火見子的理論面前,自己的羞恥心將遭刺激,便企圖用韜晦策略把它甩掉,而火見子卻直截了當地追擊:「除了陰道和子宮,你覺得對女性的肉體沒有什麼恐懼嗎?」
  鳥躊躇了一下,臉又漲紅了,他說:「也算不上多麼重要,乳房……」
  「如果你從我背後來,應該不會引起恐懼感的。」火見子說。
  「可是……」鳥想打斷她。
  「鳥,」火見子完全不理睬鳥的抗議,「我想你是容易獲得小男孩們好感的類型,可是,你沒和那樣一類的男孩睡過?」隨後,火見子向鳥談起足以徹底毀壞他「性道德的純潔趣味」的計劃。鳥受到了強烈衝擊。我的感覺如何,即使可以另當別論,僅只這一瞬間,鳥從自我執迷中超脫出來,他想,火見子大概不能不忍受相當的苦疼,身體也可能迸裂流血。也許兩人渾身都要粘滿污垢髒物。可是,突然間,鳥感到嫌惡感和繩子般打絞在一起的新的慾望湧了上來。
  「從身後來,你不感到屈辱嗎?」鳥喃喃地說,充滿慾望的聲音低而嘶啞,表明他最後仍在猶豫。
  「那年冬夜,貯材場上,渾身粘滿血和泥土、木屑,我也沒有感到屈辱啊。」火見子給鳥鼓勁。
  「那麼,」鳥說,「你也快樂嗎?」
  「我現在只想為你做件什麼事呀,鳥」。火見子反撥說,但她又怕鳥聽了感覺不好,趕快溫柔地補充說:「可是,我說過吧,不管什麼樣的性交,不知為什麼,我總能從中發現 genuine式的東西。」
  鳥緘口沉默。然後,他躺在床上,一聲不響地看著火見子一會從梳樁台的一排小瓶裡選出一隻,一會兒走進浴室,一會兒又從壁櫃裡拿出一條大浴巾,不安的潮水緩緩地湧了上來,彷彿要吞沒鳥。鳥突然抬起身,拾起一直倒在床邊的威士忌,對著瓶嘴喝了一口。在陽光暴烈的醫院門前廣場的公共汽車站,我曾嚮往最壞的充滿污辱的性交,而現在,這是可能的。鳥想。他又喝了一口,隨後躺下。生殖器堅硬挺起,脈搏劇烈跳動。火見子返回床上,她神情憂鬱,幾乎不忍正視鳥的臉。鳥想:火見子是不是也被什麼慾望糾纏著呢?鳥滿足地感覺到,一絲微笑從自己的唇邊延展到臉頰。我已經越過了最初也是最大的羞恥之牆,我好像是在無限的時間裡跳欄賽跑,將不斷地跳越一個個羞恥的橫欄吧。然而,火見子卻從鳥的身上,發現了與他意識相反的兆頭,她說:
  「鳥,沒什麼不放心的,沒什麼大不了的」。
  ……開始,鳥還感覺到火見子的存在,但在反覆失敗的過程中,鳥覺得自己似乎是被一種低低的滑稽聲響和奇怪的味道嘲弄了,他起而反駁,漸漸地,除了極端利己的自我執迷,他感覺不到其他的存在。他已經忘記了火見子,一旦感覺到了自己的成功,他立刻匆忙地全身心投入。那軟綿綿的乳房,野獸般粗野的生殖器、我都討厭。我渴望獨自一人達到高潮,我不願意在女人的眼睛裡看到自己性交時的面孔。鳥的腦海裡不斷地閃現出這樣一些片斷念頭。這是達到歡樂高峰前的混亂。留心女人的高潮。註冊好懷孕責任的性交,那是故意給自己套上枷鎖晃動光屁股的奮鬥。我現在是用最污辱女人的干法蹂躪著女人,在鳥烈烈燃燒的頭腦裡,響起了這樣的喊聲。我是幹盡最卑鄙事情的人,我是最可恥的人,我的生殖器所感覺到的那熱熱的東西,正是我自己。鳥想著,緊接著,幾乎讓他頭眼昏花的性高潮猛烈地襲了過來。
  正當鳥快樂得發抖的時候,火見子發出了尖銳的苦痛悲叫。鳥在半昏迷狀態中聽到了這叫聲,突然間,像憎惡得無法忍受似地咬住了火見子的膀根。火見子悲叫更烈。鳥睜開眼,看到一粒鮮艷的血滴,從火見子貧血的耳垂滴落到臉頰。鳥又開始了呻吟。
  高潮過去,鳥發現了自己所幹的極其惡劣的事情,立時呆若木雞。如此非人性的結合之後,火見子和自己之間,還能恢復正常的人的關係嗎?鳥惶恐不安。他爬在床上,大喘著粗氣,想就這樣自消自滅。可是,火見子的喃喃絮語,卻像平日一樣靜謐、安詳:
  「鳥,就那樣,別用手摸,請到浴室來,我幫你好好洗乾淨。」
  鳥深感吃驚,同時也感到獲救了,被解放了。火見子像服侍半身不遂的病人一樣服侍側著身子紅著臉的鳥。驚異的情緒沉潛到鳥的心,並凝結在那裡。確實,他遇到了性問題的行家。從那年冬夜起,他的這位女友,又走了多麼遙遠的路呵!鳥為了多少報答一下火見子,用消毒液給她洗肩膀上的傷,那是他自己咬出來的三處不規則傷口,他洗得很細心,但動作像孩子似的笨拙。火見子的臉頰和眼瞼都恢復了血色,鳥這才放下心。
  鳥和女友重新躺在換過床單的床上,他們的呼吸均勻而協調。鳥覺得火見子的沉默有些令人擔心,但即使如此,她安詳的呼吸,和溫和寧靜地凝視著暗淡的空中的眼神,都給鳥以安慰。並且,鳥自身也遠離了心理探究的興趣,而深深沉浸在平安的感情裡。鳥心懷感激。而這並不僅僅限於對火見子,更多的還是對他在滿是殘酷捕網的漩渦中發現的、決不會持久的平安的感謝。不必說,現在,環鎖在鳥四周的羞恥感還在擴展,羞恥的標誌還刻在遠方的特兒室裡,但是,鳥現在是躺在溫暖的平安之中,隨後,鳥覺得自己已經克服了內心的障礙。
  「這回再正常來一次怎麼樣?我好像已經把恐懼感趕跑了。」鳥說。
  「謝謝,鳥,如果需要安眠藥,吃了,可以一直睡到深夜呢。那以後,如果仍然是脫離恐懼感的自由輕鬆的話。」鳥同意火見子的說法,他感覺自己現在不需要安眠藥。鳥直率地說:
  「你安慰我呢。」
  「是這樣呀,鳥。你從打遭遇到那件不幸的事情起,不是還沒有得到誰的安慰麼?這不好啊,鳥。這時刻,沒有得到一次近乎於過分的安慰,卻必須振作起勇猛的心,脫出渾噩混沌狀態,那會像掉了魂似的懵懂啊。」
  「勇猛心?」鳥並沒有很認真地思考這其中的意思。「我什麼時候必須振作起勇猛心呢?」
  「你當然必須振作起勇猛心呀。鳥,從現在起,要經常地。」火見子若無其事而又充滿一本正經的威嚴。
  鳥再一次感到,火見子像一位日常生活裡的老戰士,積累了自己無法比擬的豐富經驗。毫無疑問,火見子不僅僅是性方面的行家,在現實世界的各個方面,她都是行家。鳥承認自己受了火見子的影響。現在,正是他在火見子的幫助下,越過了恐懼感的時刻。鳥想,過去自己曾經有過性交之後,以如此純真的心情與女人談話的經歷嗎?性交以後,包括和妻子的性交,鳥常常要和自我憐憫和厭惡感搏鬥。鳥把這對火見子說了,不過沒有直接涉及自己的妻子。
  「自我憐憫,厭惡感?鳥,你莫不是性發育還沒有完全成熟吧?也許和你睡的那些女人也有這種自我憐憫和厭惡的感覺呢。總之,這不是愉快舒服的性交呀,鳥。」
  鳥羨慕而嫉妒。毫無疑問,昨天深夜在窗外喊火見子的那位少年和雞蛋腦袋的矮個子紳士,都曾和火見子進行過愉快舒服的性交。鳥想,並因此而沉默不語。火見子仍然無動於衷,然而,又要讓鳥繼續忍受不痛快的事情,她說:「和別人發生性關係,那以後,又陷入自我憐憫,沒有比這更沒用的人了,鳥。如果是厭惡感,那還算好。」
  「是這樣。可是,性交以後,陷入自我憐憫的傢伙,大多得不到你這樣的性專家幫助的機會,因而失去了自信。」鳥說。鳥像躺在精神分析醫生的長椅上似的,面對主治醫生火見子,毫無羞澀地撒嬌饒舌。說完,他一邊漸漸沉入睡鄉,一邊奇怪地思考著:有這樣黃金般的女人做妻子,那個年輕人為什麼自殺呢?莫不是火見子把給那個死了的青年的賠償,都給了鳥、少年孩子和那個雞蛋腦袋的紳士了吧?鳥那被睡意侵入因而遲鈍空虛、像蓄著溫水似的腦袋裡,浮現出這樣的構想。那個青年,就是在這房間,並且,就是蹬著這張床縊死的,和現在躺在這裡的鳥一樣赤身裸體。那天,鳥被火見子電話叫來,像在肉店巨大的冰櫃結實的掛鉤上卸下半條牛肉似的,幫忙從掛在房梁的繩套上卸下那位死了的青年。在剛入睡時淺淡的夢境裡,鳥把死去的青年和自己視為一體。他意識清醒的部分,感覺得到火見子輕輕在自己身上擦汗的手,而在夢裡,他則斷定,火見子給那青年淨身的手在自己的身上輕輕移動。我就是那死去的青年。鳥想,從現在起,真正的夏天就開始了,很快就茂盛起來了吧。因為那個死去的青年自己的身體像冬天的樹一樣冰冷!隨後,鳥抖動身軀,想走出夢境之外。可是,我沒有自殺。他喃喃地說,然後沉入濃黑的睡夢中。
  ……醒來之前,和剛入睡時的純真夢境剛好相反,鳥陷入密密麻麻的栗殼鎧甲包裹起來的痛苦的夢中。他的睡夢呈漏斗形狀,從寬敞的入口進去,卻必須從狹仄的出口出來。鳥的身體,像齊伯林硬式飛船似的膨脹起來,在微明的無限空間裡緩慢地向前移動。鳥是被昏淡的彼岸世界的審判官傳訊來的,他苦苦思慮,怎樣才能瞞過審判官的眼睛,逃避嬰兒之死的責任?鳥感到,自己最終似乎無法逃避審判官的眼睛,同時,他也想向審判官上訴說,那是醫院那幫傢伙幹的。不管怎麼說,我難以逃脫刑罰吧?鳥漸漸體味到卑劣的痛苦,宛如小小的一隻硬式飛船在空中漂浮著。
  鳥醒了過來。在與他身體結構完全不同的獸巢似的床上,他的肌肉都凝結成硬塊了。他感覺渾身上下打了好幾層石膏綁紮。我究竟在什麼地方,在這樣重要的時刻!鳥悄聲自語。在意識曖昧朦朧的過程中,他唯有警惕的觸角敏銳地張開著。在這樣的重要時刻,與怪物般的嬰兒格鬥的時刻。隨後,鳥想起了在醫院特兒室裡和醫生的對話。危險的感覺轉換為羞恥的感覺,但危險感覺當然沒有完全消除,而是凝結在羞恥感的裡側。鳥再一次高聲叫:「我究竟在什麼地方,在這樣重要的時刻!」他聽到,這聲音完全浸泡在恐懼感裡。接下來,鳥突然被震撼了,頭像疾病發作似的搖晃,四處伸著鼻子去嗅纏繞在他四周的黑暗的圈套。他完全赤身裸體。而在他身旁,又躺著一個同樣赤裸的人。妻子嗎?我是和剛剛生產過的妻子光著身子睡在一起嗎?我還沒向她報告那畸形嬰兒的情況呢。啊,這是怎麼回事!鳥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指尖觸到身旁光著身子女人的頭上。然後,鳥的另一隻手又從女人的肩滑向腹部(高大豐滿而又像動物一樣柔軟的身體,和他的妻子完全相反),這時,光身子的女人舒緩地、然而結結實實地纏住了鳥的身子。鳥完全清醒了,他看到了情人,也看到了自己對女性的一切都毫無禁忌的慾望。鳥已經不顧忌火見子手臂和肩上的傷口,像熊摟抱敵人似的抱起火見子。仍然沉睡著的火見子又大又重,鳥兩臂緩緩運上了勁兒。火見子的上身一貼上鳥的胸和腹,便向後仰去,頭搭在鳥的兩腕上。鳥目光深深地俯視火見子的臉,他感到從黑暗浮現出的這張白白的臉幼稚得令人心疼。不一會兒,火見子突然醒了,沖鳥微微一笑,稍稍挺起頭,嘴唇便貼在了鳥乾燥發熱的唇上。他們就這樣順暢地移向了性交行為。
  「鳥,我高潮的時候,能忍住嗎?」火見子的聲音裡睡意朦朧。火見子應該是有懷孕危險的,面對自己性衝動的瞬間,她已踏出了一步,無法後退。
  「啊。」鳥彷彿接到靠近風暴報告的船長,雄壯而緊張地回答。然後,鳥一邊嚴加警戒,一邊努力調整情緒,這回,鳥想補償那年冬夜貯材場上悲慘的性交。
  「鳥!」暗影裡火見子淒哀的叫聲,和她使勁抬起來的稚氣面孔正相協調。在火見子體味這次性交中她所獨有的genBuine的東西這幾秒間,鳥像配合僚友戰鬥的戰士,自我克制地等待著。而當性衝動的那一瞬間過去,火見子還長時間全身發抖。然後,軟綿綿地倒下,像吃飽了肚子的小動物,嘴裡咕噥咕噥地呼吸著,沉沉睡去。鳥覺得自己像是只護雛的母雞。他一邊嗅著藏在自己胸下的火見子頭上散發出的健康的汗味,一邊用胳膊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以免壓著火見子。慾望的昂揚興奮勁兒已經過去,但鳥不想妨礙火見子的正常睡眠。他已經全部放棄了數小時前佔據他頭腦的對女性咒詛,完全充許了最具女性味兒的現在的火見子。並且,他感到這是他敏銳的性夥伴。不一會兒,鳥聽到了火見子安寧的鼾聲。鳥小心翼翼地想躲開一點,但他感到自己的生殖器被溫柔地握在手上。火見子睡夢裡還在設法挽留客人。鳥體味到了雖然細微但很純粹的性滿足。鳥愉快地微笑,很快就睡著了。鳥睡著了。他的睡夢再次呈現漏斗狀。他笑瞇瞇地游入睡眠的海,但是,當他返歸陸地的時候,又被令人窒息的夢糾纏住了。鳥流著淚逃出夢境。鳥醒來的時候,火見子也已經睜開眼睛,正不安地望著他的眼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5:40

第八章

  當鳥一手提著鞋子,一手抱著裝了五個葡萄柚子的紙袋,登上他妻子的病房所在的三層樓階的時候,那位年輕的假眼醫生正往下走。他們在樓梯中間相遇。鳥從停在上面樓梯階上說話的假眼醫生那裡感到了深不可測的威嚴,但醫生不過問了句:「怎麼樣了?」
  「還活著。」鳥答。
  「那麼,動手術?」
  「說是在等手術,但可能這中間就衰弱死了。」鳥感到自己向上仰著的臉一陣紅。
  「那很好呀。」假眼醫生說。
  鳥的臉漸漸紅成一片,嘴唇痙攣般抖動不已。鳥的極端反應,使假眼醫生的臉也紅了。他的目光直盯著鳥頭上的半空,喋喋地說:
  「嬰兒的腦病,我還沒對您夫人說,只說是內臟不好。本來腦也是內臟的,所以不是撒謊。完全撒謊,可以應付一時之急,一旦謊言敗露,就必須再編另一個謊言了。」
  鳥說:「啊。」
  「那麼,再見。如果有什麼事兒,別客氣。」
  鳥和假眼醫生相互端端正正地鞠躬致禮,然後側肩走過。鳥回味剛才醫生的寒暄:那很好呀!等待手術的過程中衰弱而死,也就是說,既避免了抱回一個手術後變成植物人的孩子,也避免了親手弄死自己的孩子,只是站在一旁等待孩子在現代化的病房裡潔淨地衰弱死去。並且,在這期間,忘掉孩子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這是鳥的工作。那很好呀!深暗的羞恥感又復甦了,他覺得身體僵硬了起來。他和身旁來來往往的那些穿著各式顏色合成纖維睡衣的孕婦和剛剛生過孩子的女人們,也就是肚子鼓鼓蠕動著的人們和仍未脫離類似記憶和習慣的人們一樣,錯著小步向前走著。鳥的大腦裡的子宮,仍然包孕著一個不停蠕動的羞恥感覺的硬塊。與鳥擦肩而過的女人們,傲然地盯著鳥,每當這樣時刻,鳥總是懦怯地低下頭。這就是目送鳥和奇怪的嬰兒乘急救車出發的宛如天使似的那群女人。一個荒唐的念頭突然襲來,那以後,鳥的孩子的一切,可能她們都知道。也許,她們像巫婆一樣,在喉嚨裡這樣咕噥:現在,那孩子被收容在高效率流水作業的嬰兒屠宰工場,正安詳地衰弱下去,很快就會死的。那很好呀!
  眾多嬰兒的哭聲,旋風似地捲起,襲來,鳥慌慌張張掃視四周的眼睛,與嬰兒室並排排列的嬰兒床上的孩子相遇。鳥逃似的一溜小跑。那些嬰兒好像都回頭盯著鳥。
  在妻子病房的門前,鳥認真地聞了聞自己的手、胳膊、肩,然後是胸。如果妻子在病床上把嗅覺鍛煉得很敏稅,聞出了火見子的味道,那鳥陷入的糾紛將會多麼複雜呢?鳥回頭看看,想要準備好逃路的樣子。而那些身著睡衣的女人,佇立在走廊的暗淡角落裡,皺著眉,正盯著鳥。鳥想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但最終只是無力地搖搖頭,轉過身,怯怯地敲門。鳥是在扮演突然倒霉的年輕丈夫的角色。
  鳥一走進病房,背對著綠葉茂盛的窗子站著的岳母,支著的兩腿蓋著毛毯,頭抬著,黃鼠狼似的向這邊窺視的妻子,在閃閃輝映的綠色中,都一副受到了驚嚇的神情。鳥想,這兩個女人驚恐悲傷的時候,臉形和體形的角角落落,都明顯顯現出血統相承的關係。
  「對不起,驚了你們了。我敲了門,但敲得很輕。」鳥這樣向岳母解釋著,走近妻子的床邊,妻子歎息似的說:「啊,鳥」,漸漸溢滿淚水的疲倦的眼睛凝視著他。現在,他的妻子一點兒妝也沒化,皮膚黑黑的,鳥覺得和數年前第一次與這位男孩打扮健壯的網球選手相遇時的感覺很像。鳥感到自己暴露在妻子的視線裡,簡直無處躲藏,於是,便把裝葡萄柚的袋子放在毛毯邊,弓著腰像要躺起來似的,把鞋貼床邊放下。然後,他頗懷怨恨地想,要是能這樣像螃蟹一樣,邊爬邊說話就好了。接下來,鳥勉強露出一絲微笑,直起身子,故意做出唱歌般輕鬆的調子說,「哎,疼痛已經完全止住了吧?」
  「週期性疼痛還有啊,時不時的還出現痙攣性的收縮。不疼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情緒也不好,要是一笑,立刻就疼起來。」
  「最糟糕的時候呢。」
  「嗯,最糟糕的時候呀,鳥。」他的妻子說,「孩子怎麼樣?」「怎麼樣,那個假眼醫生解釋過了吧?」鳥還是想保持唱歌似的語調,同時又像沒有自信而一勁兒回頭看教練員的拳擊手似的,把目光溜向岳母。
  岳母站在他的妻子對面,床和窗狹仄的空隙間,她向鳥發送秘密信號。鳥不清楚信號的具體含義,但要他對妻子什麼也不要說這一點,是不會錯的。
  「孩子究竟怎麼樣了呢?」妻子說,聲音裡滿含著自我封閉的孤獨氣氛。
  鳥明白了,滿腹疑團的妻子,用同樣的調子,同樣的言詞,已經孤獨無依地喃喃自語了數百次。
  「是內臟不好啊。醫生沒有給詳細解釋。可能還在研究吧,那座大學附屬醫院,實際上也夠官僚的了。」鳥說,同時他聞到了自己的謊言的惡臭味。
  「需要那麼認真檢查,我想是心臟吧。可是,為什麼會心臟不好呢?」妻子無可奈何地說。鳥覺得自己又想學蟹爬行。於是,鳥故意用一種少年氣盛的粗暴語氣對妻子和岳母說:「因為是專家在調查,目前,只能相信他們。我們縱或怎麼猜測,也無濟於事。」
  說完,鳥毫無自信的不安的視線移向床的方向,原來妻子一直閉著眼睛。鳥俯望著妻子的臉,只見她眼瞼肌肉鬆弛,鼻翼隆起,還有大得不勻稱的嘴唇。他不安地想,還能夠重新恢復平素的均衡吧?妻子仍然閉著眼睛,身子一動也不動,像是睡過去了。然後,突然從緊閉的眼瞼湧出了一汪淚水。「孩子生出來的那一瞬間,我聽到護士啊地叫了一聲喲。因此,當時我想,可能出現了什麼不正常的事情了。可是,接下來那院長先生好像很高興地笑了起來,所以我也不清楚那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麻醉劑效力過後,我睜開眼睛時,孩子已經坐上急救車出發了。」妻眼睛閉著,說。
  那個毛烘烘的院長!鳥的怒火直衝喉嚨。這傢伙竟在麻醉了的患者耳旁竊笑騷擾,如果這是他吃驚時的習慣動作,我就提根棍子在黑影裡等著,想法讓他發出更尖更高的笑聲。但是,鳥不過是一時逞孩子氣而已,他知道自己手上什麼棍捧也沒有,也不會在任何暗影裡埋伏。鳥必須承認,自己已經喪失了糾彈別人的必要依憑,為了求得妻子諒解,鳥說:「我帶來了葡萄柚子。」
  「為什麼要帶葡萄柚子?」妻子尋釁吵架般地說。鳥立刻明白自己失策了。
  「啊,是呀,你討厭葡萄柚子的味道呢。」鳥自我譴責說:「為什麼我要故意去買柚子呢?」
  「我,孩子,你從沒有放在心上,是不是?鳥。你最上心考慮的,不就只是你自己麼?在商量我們結婚儀式的甜點、水果時,為了這個柚子,我們吵了一架,你都忘了嗎?」
  鳥無力地搖了搖頭,然後,他漸漸逃離歇斯底里式的妻子的眼睛,躲到妻子枕邊狹窄的角落裡,注視著仍在準備發送秘密信號的岳母。鳥可憐兮兮地懇求岳母援助。
  「在食品店挑選水果的時候,我覺得葡萄柚子什麼地方有些特別。而它怎麼特別,卻沒細想,就買了。這柚子怎麼處理呢?」
  鳥是和火見子一塊走進食品店的。他所感覺到的柚子的特別之處,無疑投下了火見子的影子。他想:從現在開始,我的生活細部裡,火見子的影子將越來越濃吧?
  「屋裡只要有一個葡萄柚子,我就會對那味道焦躁不安呀。」妻子仍然緊追不捨,鳥惶恐地想,妻子是不是馬上就要嗅出火見子的影子了?
  「那就把柚子送到護士們那兒去吧。」岳母說著,向鳥發出了新的信號。陽光穿過窗外茂密的綠葉映了進來,岳母深深凹陷的眼睛,瘦削的鼻樑兩側,都流動著綠色的光暈。終於,鳥讀懂子岳母的信號,是讓他給護士送柚子回來的時候,在走廊裡等著。
  「我去,護士室是在樓下吧?」
  「外來患者候診室的旁邊就是。」岳母凝視著鳥,說。鳥抱著裝柚子的紙袋走到昏淡的走廊。走著走著,柚子的味道散發了出來,鳥的胸,臉,好像都染上了柚子香味的粒子。鳥想,肯定有一聞柚子味就上喘的傢伙。隨後,他又想,躺在床上焦躁不安的妻子,眼圈染著綠暈,發送歌舞伎舞蹈似的信號的岳母,還有正在考慮柚子和喘氣關係的自己,無論誰,大家做的事情都像在演戲。是在演戲,演戲。只有頭上長著瘤子,被用糖水換走了牛奶因而不斷衰弱下去的孩子不是演戲。即使如此,為什麼不用白水,而用糖水呢?越不給牛奶,不就越滲透出往冒牌貨裡摻點什麼調料的卑鄙策略嗎?鳥把柚子口袋遞給閒班的護士,本想寒暄幾句,但像小學時代的口吃病又犯了似的,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鳥狼狽地沉默著,點了一下頭,便匆忙拔腿往回返。身後響起了護士們響亮的笑聲。演戲,演戲。無論什麼,都像在演戲,都不是真的。這是為什麼呢?鳥歪著頭,屏住呼吸,一步三階地往上走,通過嬰兒室時,他提醒自己留心不要向裡張望。岳母拎著藥罐,在患者家屬和陪護人共同使用的炊事室前,非常昂揚地挺著上身,佇立著。鳥走近岳母身旁,看到岳母的眼睛四周綠葉返照的光暈已經褪去,代之而來的是一種極度的空虛感。鳥嚇了一跳,他感覺到,說岳母昂然挺立,不如說是她身體的自然柔軟消失過程中的疲勞和絕望。鳥和岳母一邊張望著對面僅距五米之遠的妻子病房的房門,一邊簡略地相互問答。當岳母聽到鳥說孩子還沒死,便責怪說:「不能早點處理嗎?要是她看到了孩子,非發瘋不可。」鳥被威嚇得默不做聲。
  「要有親戚是醫生就方便了,可惜!」岳母孤獨地歎息著說。
  我們是賤民的同盟,是卑鄙的自我保護者同盟。鳥想。然而鳥擔心,在走廊兩側關閉著的一個個房門後,或許就立著默不出聲、把充滿好奇的耳朵貼在門上的患者。他一邊警戒著,一邊報告說:
  「喂的牛奶量減少了,還用糖水代替牛奶給他,主治醫生說,這幾天可能會有結果的。」
  這時,鳥看到,環繞岳母身體四周瘴氣似的東西都消失了,灌滿了水的藥罐像沉重的錘子掛在她的手臂上。岳母慢慢點點頭,充滿睡意似的細聲說:「啊,是麼,是麼?」隨後又補充說:「一切結束以後,孩子的異常事件就只是我們兩人的秘密吧。」
  「嗯。」鳥同意這一約定,他沒有說已經和岳父講過了。「如果不這樣,她不會再生第二個的,鳥。」
  鳥點頭贊同,但對岳母生理反應似的排斥卻漸漸高漲了起來。岳母走進炊事室,鳥獨自返回妻子的病房。這樣簡單的策略,妻子看不破嗎?所有的一切都像演戲,並且這是登場人物只會背誦欺瞞人的台詞的戲。鳥想。
  鳥走回妻子近前,妻子已經忘記了剛才圍繞柚子而發作的歇斯底里,鳥在妻子床邊坐下,妻子突然伸出手,充滿愛憐地摸著鳥的臉頰,說:「太憔悴了。」
  「嗯嗯。」
  「像陰溝裡的水耗子一樣寒磣呢,鳥。」妻子趁鳥不注意來了個突然襲擊,」像隻鬼鬼祟祟想往洞裡跑的水耗子呀,鳥。」
  「是麼,我像個想逃跑的水耗子麼?」鳥苦澀地說。「媽媽擔心你是不是又開始喝上了,鳥。你那無休無止的喝法,白天晚上,喝起來沒完。」
  鳥記起了自己整日整夜沉醉不醒的感覺:火燒火燎的腦袋,幹得冒煙的喉嚨,疼痛的胃,沉重的身體,失去知覺的手指,酒精麻痺的大腦。那一連數周閉鎖在威士忌牆壁裡的地窯生活。
  「如果你又開始喝上了,我們的孩子需要你的時候,你會醉得人事不醒的,鳥。」
  「我,不再那樣沒完沒了地喝了。」鳥說。
  確實,他曾連醉兩日,但終於未再求助酒精,就逃了出來。不過,如果沒有火見子幫助,那會怎樣呢?他難道能不重蹈覆轍,再來一次一連幾十小時的黑暗痛苦的漂流嗎?因此,鳥既然不能說出火見子,就實在很難說服妻子和岳母,讓她們相信他對酒的抵抗力。
  「真的,我希望沒事呀,鳥。我有時這樣想,在非常關鍵的時候,你卻酪酊大醉,或者陷到奇怪的夢裡,真的像隻鳥似的飄飄地飛了起來。」
  「都結婚這麼久了,你還對自己的丈夫這樣不放心啊?」鳥像開玩笑似的親切地說。但妻子並沒有上他的甜蜜圈套,反而這樣搖撼著鳥:
  「你常常在夢裡用斯瓦希里語喊著去非洲,對此我一直沉默,你確確實實是不想和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呀,鳥。」鳥凝視著妻子放在他膝上的瘦削的左手,一言不發。然後,他像一個孩子,既承認自己淘氣,又試著對別人的批評進行無力的抗議,他說:
  「你說是斯瓦希里語,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斯瓦希里語呢?」「不記得了,我當時也半睡半醒,並且我也不懂斯瓦希里語。」
  「那麼,你怎麼知道我喊出來的是斯瓦希里語呢?」「你那像野獸叫聲一樣的語言,當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語言呀。」
  鳥對妻子認定他的喊聲是斯瓦希里語的誤解深感悲哀,他沉默不語。
  「前天和昨天,媽媽說你住在了那邊的醫院裡,那時我就懷疑,你又酪酊大醉了,還是逃到什麼地方去了,反正是其中的一個吧,鳥。」
  「我沒有想這類事情的空閒喲。」
  「看,臉全紅了吧?」
  「那是因為生氣呀。」鳥激烈地說:「我為什麼要往什麼地方逃呢,孩子剛剛出生的時候。」
  「當你知道我懷孕的時候,你不是被各種螞蟻群似的念頭糾纏著走不出來嗎?你真的盼望孩子嗎?」
  「不管怎樣,這都應該是孩子恢復健康以後再談的事。不是麼?」鳥試探著擺脫窘境。
  「是呀,鳥。可孩子能不能恢復健康,和你選擇的醫院,和你的努力大有關係呀。我自己下不了床,所以連孩子的病究竟在內臟的什麼部位也不清楚。我只能相信你呀,鳥。」「哎,請相信我吧。」
  「我在考慮孩子的事情相信你行不行的時候,才發現並不完全瞭解你。你是那種即或犧牲自己,也要為孩子負責的類型嗎?」妻子說,「哎,鳥,你是責任感強、勇敢的類型麼?」如果我曾經參加過戰爭,那我可以明確回答,我勇敢還是不勇敢。鳥屢屢這樣想。在和人吵架鬥毆之前,在參加考試之前,他都想過,結婚之前也考慮過。而他為自己一直不能準確回答而深感遺憾。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風土裡考驗自己,也是因為他覺得那可能是專為自己而設的一場戰爭。不過,鳥覺得現在沒有必要考慮戰爭,也沒有必要考慮非洲之旅了,他已經清楚自己是一個不足信賴的卑怯的類型。
  妻子對鳥的沉默很不滿,她把放在他膝蓋上的髒兮兮的手攥了起來。鳥猶豫著是不是該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面,他覺得妻子的拳頭充滿灼熱的敵意,幾乎碰上就會被燙傷。
  「鳥,當一個弱者最關鍵的時候,你拋棄他。你不就是這樣類型的人嗎?你拋棄過一個叫菊比古的朋友吧。」妻子說,並像監視鳥的反應似的,大大睜開了疲憊遲鈍的眼睛。
  菊比古?鳥想。當鳥是地方城市的不良少年的時候,菊比古是一直跟著他的朋友。鳥曾帶著菊比古,到鄰近的一座城市去體驗一種奇怪的生活。他們接受了尋找一位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的工作,整夜騎著自行車在城裡轉。年輕的菊比古漸漸對這個工作討厭起來,最後甚至把從醫院借來的自行車也弄丟了。而鳥,卻耐心地向市民們打聽瘋子的情況,後來又十分著迷地調查瘋子的人格,一直熱心地尋找。據說瘋子恐懼地把這現實世界看作地獄,把狗看作喬裝的鬼。因此,天快亮的時候,本應放出醫院的狼狗群來搜索,但不論誰都說,如果被狼狗圍住,瘋子會嚇死的吧。於是,鳥一刻也不休息,一直搜索到天亮。當菊比古沒完沒了地說不幹了,要回家的時候,鳥怒火升騰,狠狠地把菊比古羞辱了一頓。他把菊比古是美國佔領軍一個文化情報員的同性戀情人公之於眾。菊比古乘末班火車回家途中,看到鳥仍然騎著自行車在尋找著,便從車窗探出頭,拖著哭腔喊:
  「鳥,我害怕呀!」
  然而,鳥把可憐的菊比古置於腦後,仍然去搜尋他的瘋子。結果,僅僅是在市中心的山上發現了吊死的瘋子。但這一經驗促成了鳥的一個轉換期到來。那天早上,在裝著瘋子死屍的三輪摩托車上,鳥坐在駕駛員的身旁,像他自己預感到的那樣,宣告了與孩提時代徹底告別。翌年春,他進了東京的一所大學。後來聽說,朝鮮戰爭爆發的時候,鳥當年那些在地方城市游手好閒的夥伴,都被強制征入警察預備隊送到朝鮮去了。我那天夜晚斷交的菊比古後來怎麼樣了呢?鳥想。從他已經逝去的時光暗影裡,舊日友人的小小亡靈浮現了出來,好像是在寒暄招呼。
  「可是,你為什麼想起用菊比古的故事來攻擊我呢,我連曾經跟你說過菊比古的事都忘記了呀。」鳥說。
  「因為我想過,要是生個男孩,就給他取個名字叫菊比古。」妻子說。
  名字,那奇怪的孩子要是有名字的話,鳥怯怯擔心地想。「對我們的孩子,你要是見死不救,我想,我可能會和你離婚吧,鳥。」妻子說。毫無疑問,這是她支著腿躺在床上,眺望著窗外綠葉時深思熟慮的話。
  「離婚?我們不離婚哪。」
  「即便不離,我們也會沒完沒了地議論這個話題的呀,鳥。」
  而那結果,就是認定我是卑怯而不足信賴的人,然後與這樣一位不合適的憂鬱的丈夫過日子吧。鳥想。現在,孩子正在那非常明亮的病室裡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我,只是在這裡等待他死亡。但妻子卻拿我們的未來生活打賭,來考驗我究竟是否對孩子的健康恢復盡了責任,我似乎是在玩一場敗局已定的遊戲。即便如此,在現在的時刻,鳥也只能盡他的責任。他極為遺憾地想,嘴上則說:「孩子不會死的。」岳母這時端著紅茶回來了。她想掩飾剛才和鳥在走廊裡內容深刻的談話,妻子也不想讓母親感覺到自己與鳥之間的緊張,因此,三個人邊喝紅茶邊聊天的時候,便開始出現了日常家庭生活的氛圍。鳥努力想攙和一點幽默,講起了那個沒有肝臟的孩子和那孩子父親的故事。
  為了慎重起見,鳥回頭看了看對面醫院街樹葉茂密的窗口,確認那裡已經完全被綠葉遮掩住了,這才轉身走向那輛紅色的賽車。火見子像裹著睡袋似的,身子橫在方向盤下,頭枕在低低的安全帶上,睡著了。鳥彎下腰搖晃火見子,同時產生了一種逃離外人的圍困、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家的心情。他又回頭看了微風搖動的茂密的銀杏樹樹梢。火見子像美國女學生似的招呼了一聲「哎,鳥,」抬起身給鳥打開車門,鳥急急地鑽了進去。
  「能先開到我的家嗎?然後想去孩子住院的醫院,順路去一下銀行。」
  火見子把車啟動起來後,立即哧哧地急快加速,鳥的身體一下失去平衡,就那樣傾在安全帶上,向火見子說明去他們夫婦租借的房子那兒的路線。火見子的粗野開車方式,讓鳥充分體味到了暈船似的味道。
  「你還沒有完全睡醒吧?你是不是想在夢境裡的高速公路上飛?」
  「當然睡醒了!鳥,剛才在夢裡我和你性交了呀。」鳥驚訝地問:「你的腦袋裡,就一直只想著性交嗎?」
  「像昨天那麼少見的好的性交之後,就是這樣呀。那確實是少有的,我不知道和你那樣的緊張能持續多久,鳥。我很想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才能讓那樣難得的性交長久持續下去。鳥,我們相互之間,面對對方的裸體哈欠不止的厭倦時刻很快就會出現的呀。」
  鳥想說,我們現在才剛剛開始!但火見子開得飛快的賽車已經衝過他的家門前的籬笆,濺起地面的碎石,駛進了院子裡。
  「五分鐘後下來,這回請你別睡,五分鐘裡大概也做不成什麼重要的性交的夢吧。」鳥說。
  鳥走進自己的房問,收拾準備住在火見子那兒的必需用品,嬰兒床擺在那裡,鳥覺得像一個小小的白色棺材,他轉過身,把東西塞到手提包裡。最後,鳥又把一本非洲人用英語寫的小說也放進手提包,從牆上揭下那張非洲地圖,仔細疊好,插到自己的上衣口袋。
  鳥重新坐到車裡向銀行趕去的時候,火見子敏銳地發現了他衣袋裡的地圖,她問:
  「那是行車交通圖嗎?」
  「嗯,是啊,是實用地圖。」
  「你進銀行的時候,我來找找去你孩子住的醫院有什麼近路,鳥。」
  「不行啊,這是非洲地圖。」鳥說,「非洲以外的地方的實用地圖,我都沒有。」
  「你在祈望真正使用這張實用地圖的日子到來呢。」火見子不無嘲笑地說。
  在大學附屬醫院前面的廣場,鳥把鑽到方向盤底下睡覺的火見子丟在那裡,自己去給孩子辦入院手續。圍繞鳥的孩子沒有名字的問題,鳥和窗口的女辦事員發生了糾紛,爭吵一番後,鳥終於鄭重其事地說:「我的孩子眼看著就要死了,也許現在已經死了,這樣的孩子,為什麼一定要取名字呢?」女辦事員狼狽不堪地表示讓步,那時,鳥毫無理由地感到孩子已經衰弱而死,因此,他甚至向女辦事員打聽瞭解剖和火葬的手續。
  可是,接待鳥的特兒室醫生,卻立即粉碎了鳥的幻覺。他說:「什麼?你那麼著急地盼望自己的孩子死嗎?這裡的住院費並不貴呀,你沒有健康保險證嗎?不管怎麼說,你的孩子雖然身體很弱,但還好好地活著呀,你好好地拿出個當父親的樣子,啊!」
  鳥從筆記本上扯下一頁,寫上火見子家裡的電話號碼,交給醫生說:如果孩子出現了什麼重要情況,請往這兒打電話。鳥感覺得到,特兒室的所有成員,包括護士們在內,都覺得自己是個很討厭的傢伙。因此,鳥連保育室的孩子也沒看看,就直接返回停在廣場上的賽車旁。鳥雖然從醫院的背陰處跑回來,渾身的汗卻一點不比睡在車裡的火見子少。他們把生腥的汗味和汽車排出的廢氣一起拋到身後,為了在盛暑的午後,赤裸地躺在床上等待嬰兒的死訊而出發了。
  整個下午,他們都一直在注意電話機的動靜。傍晚出去買菜的時候,因為擔心會有電話來,鳥就留了下來。晚飯後,他們一起聽收音機裡播送的蘇聯一位著名鋼琴家的音樂,但仍神經緊張地關注電話鈴,把收音機的音量放得低低的。入睡以後,鳥也幾次在睡夢裡聽到電話鈴響,睜開眼睛,溜下床去確認。放下話筒後,他還曾經夢見醫生通知他說孩子已經死了。幾次醒來的時候,鳥都感到自己是處於被判緩期執行的懸空狀態。但鳥現在不是孤獨一人,他是和火見子一起度過漫漫的夜晚,他從這一事實裡發現了意想不到的深刻而強烈的鼓舞力量。成年以來,鳥還是第一次感覺到他人的重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6:14

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鳥去補習學校的時候,借了火見子的體育賽車。在補習學校學生成群結伙的校園裡,純紅色的賽車總是散發著醜聞的氣息;鳥把車鑰匙放到口袋裡的時候,才注意到這一點。他感到,自從孩子的異常事件發生以來,自己意識的皺褶裡就出現了一些欠缺。鳥繃著臉,從圍在賽車四周的補習學校的學生中間穿過。在教員室裡,那個總是日僑派頭、穿著花哨短外套的矮個子外語專業主任告訴他說,學校的理事長要見他。但主任的通報恰巧潛入了鳥的意識裡被腐蝕的部分,因此,他的反應非常平靜。
  「鳥,該怎麼說你呢,人不可貌相,膽量驚人,或者傲慢自大?你很果斷吶。」主任像開玩笑似的快活地說,同時用銳利的目光研究鳥。
  走進上課的大教室時,鳥不能不膽怯。今天上課的學生和前天的學生不是一個班,而在補習學校,班與班之間沒有橫向聯繫,今天的學生,大都不會知道我那丟人的事件吧。鳥這樣給自己打氣。上課的時候,鳥確實看到了幾個似乎知道自己底細的學生,但他們是從東京都的高中來的都市浮浪少年,他們把鳥的行為滑稽地理解為英勇的舉動,當他們的目光與鳥的目光相遇時,甚至送來充滿親愛情感的揶揄的微笑。而鳥徹底地無視他們的表示。
  下課後,鳥走出教室,在螺旋樓梯口,一個學生在等他。他就是前天為鳥辨護,把鳥從學生暴動中救出來的那位。這位學生放棄了別的教室的課,特意來到陽光暴烈的螺旋樓梯等待鳥。他鼻翼上沁出的汗珠閃耀著光,貼著樓梯坐著的藍色勞動布褲子上帶著乾泥巴。學生微笑著打招呼:
  「啊!」
  「啊。」鳥回報了一聲。
  「被理事長傳喚了吧?那個壞蛋,真的直告到理事長了呀。你嘔吐的證據,他也用小型照相機拍了去!」學生有些羞澀地微笑,露出了很整齊顆粒很大的牙齒。
  鳥也微微笑了。那傢伙大概平時總是帶著小型相機,以便抓住我的缺點去告發吧。
  「他向理事長告密說,老師宿醉未醒,上不了課了。我們有五六個同學想證明說,不是酒醉,而是食物中毒。我們想和老師統一一下口徑。」學生狡猾地說。
  「那天確實是宿醉未醒啊,你們錯了,事情確實和那個正義派人士告發的一樣。」鳥說著,從學生身旁擦過,沿螺旋樓梯往下走。
  學生緊跟了上來,一定要說服鳥:
  「可是,老師,你要是坦白了的話,會被解雇的呀。學樣理事長是禁酒同盟文京區的支部負責人哪。」
  「瞎說!」
  「現在正是這樣季節,就說是食物中毒,怎麼樣?工資低,自然要吃一些不太新鮮的食品。」
  「是宿醉未醒,我不想騙人,也沒要你們做偽證呀。」「嗯,嗯,」學生說:「這兒的工作不幹了,你去別的地方工作嗎,老師?」
  鳥決定不理睬這個學生。他現在沒有認真研究所謂新策略的情緒。他現在變得極其保守。這也與他出現欠缺的意識皺褶有關。
  「那麼說,你是沒必要干補習學校老師的工作了吧。我看見那輛紅色賽車了。理事長想辭退開這樣車子的老師,也總有些不好下手呀。哈哈!」
  鳥目不旁視地走進教員室,並沒有再回頭看看那個放聲大笑的學生。當他把粉筆盒和教科書放到文件櫃裡的時候,看到了一封寄給自己的信。這是那位斯拉夫語研究會負責人的信。研究會的緊急會議上,關於戴爾契夫的對策已經決定了吧。鳥本想拆開信封讀信,但他猛然記起學生時代一個蓋然率的迷信說法:兩件內容不明的緊要事情同時出現的時候,如果一件包含著不幸,另一件就應該包含著幸福。想到這裡,鳥把未拆封的信放進衣袋,就向理事長室走去。如果和理事長的談話非常糟糕,鳥就有理由對衣袋裡的信寄予最高期待。鳥向寫字檯對面理事長仰起的臉看了一眼,立刻預感到這次會見將產生最壞的結果。鳥想,無論如何,在會見理事長的這段時間內要保持好情緒。
  「出了麻煩呀,鳥,其實我也很為難。」理事長說。像企業題材小說裡的精明的經營者似的,他的態度既實際又莊重。三十多歲的時候,他把遍地可見的學習塾轉換為大規模的綜合補習學校,現在又在籌劃建立短期大學。他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大而難看的腦袋剃得精光,戴著一副特製的、厚厚的、懸著簷滴水型圓輪的眼鏡,相貌的特徵由此得到了突出強調。然而,那虛張聲勢的眼鏡裡面的眼睛,一直對鳥流露著淡淡的好意。
  「明白了,那是我的責任。」
  「來告密的學生,其實是一個經常給考試雜誌投稿的傢伙,很討厭的傢伙。如果引起大騷亂就麻煩了。」
  「哎,哎,」鳥答應著,他想讓理事長的情緒立刻放鬆,搶先說:「暑假的特別講座,秋季開始的講座,都辭掉吧。」理事長仰頭歎息,臉上浮現出悲憤交集似的表情。
  「對教授很不好呢,但是,」理事長說,這大概是讓鳥對岳父解釋一下的意思吧。
  鳥點了點頭。他感到,自己如果不立即起身告辭,可能馬上就會表現出焦躁神情。
  「可是,鳥,聽說也有些人說你是食物中毒,威脅那個告密者。那告密學生說是你煽動的,不會吧!」
  鳥嚴肅地搖頭否認,說:「那麼,我告辭了。」
  「辛苦了,鳥。」理事長眼鏡後面的鼓脹眼睛裡滿含著感情,聲音也蘊含著真實的情緒。「我很喜歡你的性格啊,實在遺憾。那麼說,你確實連醉了兩天?」
  「嗯,是的。」鳥說著退出理事長室。
  鳥沒有再經過教員室,而打算從雜役室前到內院去。此時的他,完全像是遭受了無端侮辱似的,覺得陰鬱而激奮。老雜役工已經聽到了關於鳥的消息,打招呼說:「老師,辭了工作了呀?真讓人捨不得呢。」鳥是雜役室裡名聲很好的講師。「這學期裡還請多關照。」鳥說。他覺得如果對老雜役工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的表情掉頭不顧,那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走到停在內院的賽車門前,鳥彎下腰,那位一直援助鳥的學生,頂著灼熱的陽光,正愁盾苦臉地等在那裡。因為鳥是從雜役室裡門突然出來的,學生慌慌張張地站起身。鳥鑽進了車內。
  「怎麼樣?咬定說是食物中毒了嗎?老師。」
  「那是喝醉了呀。」鳥說。
  「你看,你看!」學生很不高興地嘲笑鳥,「老師會被解雇的呀!」
  鳥插上車鑰匙,引擎開始發動。突然間,鳥的下肢像洗蒸汽浴似的汗流不止。方向盤熱得發燙,鳥的手指一挨上,馬上縮了回來。
  「這畜生!」鳥罵道。
  「被解雇後,您幹什麼去,老師?」
  我被解雇後,準備幹什麼去呢?鳥想,還有孩子和妻子的住院費問題。但是,他那暴曬在太陽裡的腦袋,一個有效的辦法也想不出來,只是大量地往外沁汗。鳥再一次茫然而不安地發現了自己的極度保守狀態。
  「去當導遊怎麼樣?不掙應考學生那點兒小錢兒,可以大賺國外旅客的美金呀!」學生愉快地邊笑邊說。
  「你知道導遊介紹所一類的東西嗎?」鳥產生了興趣。「馬上可以調查清楚,到哪兒給你報告呢?」
  「下周上課的時候,拜託了。」
  「放心吧!」學生高興而昂奮地喊。
  鳥慎審地把賽車開上馬路。擺脫那個學生的麻煩,鳥想拆開那封信看。然而,車加速跑起來後,他又感覺到自己很感謝那個孩子氣的學生。如果沒有這學生帶來的開玩笑似的氣氛,那對於開著一輛半新不舊髒兮兮的紅賽車從被解雇的學校出來的鳥來說,該多麼淒慘啊!像他弟弟一樣年輕的小夥伴確實救了他的急。鳥想著,把車開進一座加油站。略一思索,他說要高辛烷汽油,然後拆開信來讀。按他學生時代的那個蓋然率玩笑,這封信百分之百有希望帶來好消息。朋友的信這樣寫道:戴爾契夫先生毫不理會公使館的招喚,仍在新宿和那位不良少女同居。但戴爾契夫既不是從政治方面對他的祖國不滿,也不是想做間諜,更沒有亡命避難的意圖。他只是離不開那個日本姑娘。當然,公使館方面最擔心的,是戴爾契夫事件被政治利用。如果西方勢力把戴爾契夫的隱遁生活當材料進行宣傳,那肯定要引起很大的風波。因此,公使館想盡快把戴爾契夫收容回館,然後遣送回國。但是,如果請日本警察出面,事情就會公開化;如果公使館館員自己動手呢,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抵抗運動的鬥士,戴爾契夫肯定要拚命抵抗,最終還是要訴諸警察。左右為難的公使館因此請托戴爾契夫信任的日本人團體——鳥們的斯拉夫語研究會,希望他們秘密勸說戴爾契夫。
  星期六,下午一點,在鳥的母校前面的西餐廳再一次召開緊急會議,請與戴爾契夫最親近的鳥一定出席。鳥想,星期六,也就是後天,我去參加吧。他把信又放回衣袋,向加油站的青年工作人員付了油錢。像蜜蜂渾身散發著蜂蜜的味道一樣,那青年渾身滿是刺鼻的汽油味。不要說今天,就算明天,後天醫院方面報告孩子死訊的電話不來,能夠充填那空虛煩燥時間的事情來了,這真是夠幸運的。鳥想,這封信確實是一封吸引人的好信。賽車發出猛烈的排氣聲,開出了加油站。
  在食品店,鳥買了鮭魚罐頭和麥酒。回到火見子的家前,停好車,抱著裝東西的紙袋剛要登上玄關,發現房門鎖著。鳥想,火見子外出了吧?他的腦海裡立刻鮮明地浮現出電話鈴長時間空響的情景。鳥立時竄起一股自私的怒火。即便如此,鳥還是慎重地把紙袋倚放在門旁,繞到臥室窗下,他一呼叫,火見子的眼睛便出現在窗簾的縫隙間。鳥喘著氣,流著汗,又返回玄關口。
  「醫院來電話了?」鳥神情僵硬地問。
  「沒有啊,鳥。」
  鳥感到,他駕著紅色賽車繞著夏日的東京奔馳,是一個半徑龐大的徒勞行為,他極度疲勞。似乎如果醫院方面孩子的死訊來了,他這天的全部行為就被賦予了意義和正確的位置。鳥抱怨說:
  「你為什麼大白天也鎖門呢?」
  「總覺得害怕吶,覺得會有倒霉不幸的鬼推門進來。」「鬼來嚇你?」鳥驚訝地說:「現在任何不幸都不會來糾纏你了吧。」
  「我丈夫自殺的時間並不長呀,鳥。你是不是想自豪地說,被不幸的鬼糾纏的人只有你一個?」
  鳥受了猛烈的一擊。可是,火見子並沒有再次出手,而是迅速轉身返回了臥室,鳥因此倖免被擊出界外。鳥注視著火見子裸露的豐滿的肩膀,同時穿過客廳。客廳光線暗淡,且凝聚著貓肚子似的溫熱而沉滯的空氣。鳥本想直接走進臥室,但途中狼狽地停住。室內瀰漫的香煙的霧藹裡,一位和火見子同樣不很年輕的大塊頭女人,裸露著肩膀和胳膊,坐在床上。
  「好久不見了,鳥。」那女人沙啞的聲音從容不迫地打招呼。
  「啊,」鳥無法掩飾自己的疑惑,隨口漫應著。
  「不想一個人在家等醫院的電話。所以請她來了,鳥。」鳥問:「今天廣播電台休息?」
  這個女人也是鳥的同班同學,大學畢業以後,她懶懶散散地玩了兩年。和鳥的母校的多數女生一樣,她覺得自己的才能很高,把可以就職的單位都拒絕了。結果,碌碌無為的兩年之後,她成了一個傳播範圍有限的三流電台的節目主持人。
  「我負責的是深夜節目,鳥,你聽到過幾個傢伙在一起交媾似的討厭的絮語聲吧?」火見子的女友故意鄭重地說。由此,鳥記起這個女人所在的倒霉電視台發生的種種醜聞,並且進而清晰地想起大學時代,自己對教室裡這位又高又胖、鼻子和眼睛像狸子似的同學的厭惡。鳥把裝罐頭和麥酒的紙袋放在電視上,不無顧慮地對兩位尼古丁中毒的女人說:
  「這些煙還是放一下吧。」
  火見子去廚房開換氣扇,但她的女友卻根本不在意煙薰疼了鳥的眼睛,染著銀指甲的粗俗的手又點上了一支煙,雖然她垂下的頭髮掩住了前額,但在鍍銀打火機燃起的深橙色火光中,鳥還是看到她過於寬闊的額頭上深深的皺紋,和顯露出青筋的上眼臉時不時的痙攣。鳥感覺到她和自己心存隔閡,不由得警惕起來。
  「你們倆都是耐熱體質嗎?」
  「都怕熱呀,像要熱暈過去似的呀。」火見子的女友憂鬱地回答,「不過,和好朋友慢慢聊天的時候,屋子裡空氣流動太多,會不愉快的。」
  火見子從電視上的紙袋取出麥酒,放進冰箱製冰盤的格層裡,又看了看是什麼罐頭,動作非常麻利。深夜節目的主持人用批判的眼光看著她。鳥想,這個女人將大張旗鼓地宣揚我和火見子的最新新聞吧,說不定會借助深夜電台的電波來傳播呢。
  火見子把鳥的非洲實用地圖用圖釘釘在了臥室的牆上。而他塞到提包裡的那本非洲人寫的小說,則像一隻死老鼠一樣躺在床上。肯定是火見子躺在床上讀的時候,她的女友來了,於是,火見子扔下書去開門,直到現在,書仍然扔在那裡。鳥恨恨地想:我的與非洲有關的寶貝,就這樣被輕慢地對待,這是不吉之兆。我這一生大概無緣看到非洲的天空了。不要說積攢非洲之行的資金,現在,連掙每天的口糧的工作也丟了。
  「我在補習學校被解雇了,從夏季的特別講座開始。」鳥對火見子說。
  「又怎麼了,鳥?」
  鳥不得已講起了自己的酒醉和嘔吐,以及那個正義派的告密。話越說越不愉快,鳥厭煩地早早打住。
  「你本來是可以和理事長抗辨的!如果有肯作偽證說你是食物中毒的學生,請他們幫忙決不是壞事!鳥,為什麼那麼簡單地認可校方解雇?」火見子情緒昂奮地說。
  是呀,為什麼我那麼簡單地接受校方的處理?鳥想,並且,鳥現在開始感到補習學校講師的椅子是那麼值得留戀。那不是隨便開開玩笑就可以丟掉的工作。還有,應該怎樣向岳父匯報呢?先天異常的孩子出生當天,我喝得爛醉如泥,第二天宿醉未醒,因而導致被解雇。我就這樣向教授說嗎?還要說明,那威士忌,就是教授給我的尊尼喬加……
  「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自己能夠正當要求的權利已經全部失去了,所以,和理事長見面,只想盡可能快點結束,管它三七二十一,就那麼隨隨便便地點頭認可了。」
  「鳥,現在你全神貫注地等待自己的孩子衰弱而死,所以感覺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所有權利,是這樣吧?」女節目主持人插嘴說。
  看來火見子已經把鳥遭遇的不幸全部講給了自己的女友。
  「我想可能是這樣吧。」鳥說,他很厭煩火見子的輕率和女節目主持人強加於人的口吻。鳥完全可以預想得到,在廣泛傳播的醜聞中自己是什麼模樣。
  「像這樣開始感覺自己在現實世界裡毫無權利的人都會自殺的,鳥。不要自殺啊。」火見子說。
  「自殺,還太突然了!」鳥說,他從心裡感到了威嚇。「我丈夫就是這樣,產生了那樣的感覺,立刻就自殺了。」火見子說,「要是你也在這臥室裡上吊了,我會覺得我自己真像個魔女了,鳥。」
  「我從沒有想過自殺。」鳥打起精神說。
  「你父親不就是自殺的嗎,鳥?」
  「你怎麼知道的?」鳥吃驚地問。
  「我丈夫自殺的那天晚上,你安慰我,講給我聽的呀,鳥,你想讓我產生錯覺,認為自殺是很普通的事情。」
  「我當時也很驚慌吧。」鳥疲倦地說
  「你還告訴我,你父親自殺之前,打過你。」
  「怎麼回事?」女節目製作人問,她的好奇心也燃燒起來了。
  鳥沉默不語,火見子只好做一次轉手買賣,她說,鳥六歲的時候,曾經這樣問他的父親:
  「爸爸,出生前的一百年,我在什麼地方?死後一百年,我又在什麼地方?爸爸,死了以後,我會變成什麼呢?」「年輕的父親一語不答,立刻狠狠揍了他一頓,連牙都打斷了兩顆。那結果,便是他忘記了死的恐怖。然而,三個月後,他的父親卻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軍人使過的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開槍自殺了。
  「我的孩子如果現在死了,我至少可以逃掉一個恐懼,」鳥一邊回憶父親一邊說,「要是我的孩子六歲的時候向我提同樣的問題,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我也下不了手那麼狠地打自己的孩子,讓他一時忘記死的恐怖。」
  「無論如何,不要自殺啊,鳥。」
  「沒完沒了了。」鳥說,並把自己感覺有些異樣的目光,從火見子鼓脹而充滿血色的眼睛那裡移開。
  於是,火見子沉默了起來。女節目主持人像等待到了時機似的對鳥說:
  「只是呆呆等待自己的孩子在遠方的那家醫院喝著糖水慢慢衰弱死去,這不是最不可取的狀態麼?鳥,自我欺騙,不可靠,不安寧!你不就是因為這些而日漸憔悴麼?不只是你,火見子也瘦下來了呀!」
  「但是,取回來自己動手弄死,這樣的事情我幹不了。」鳥反駁說。
  「我以為,莫不如說這樣做更好,清清楚楚自己的手是骯髒的,也不要自我欺騙,鳥。不管怎麼做,都不能不是個惡人;為什麼非是惡人不可呢,那是因為你們想擺脫先天異常的嬰兒,保持甜蜜的夫婦生活。按利己主義邏輯是說得通的。把血腥味的事情全交給醫院裡的別人干,本人躲在遠處,裝出一副突遇不幸的善人面孔,老實巴交的受害者的形象;這從精神衛生方面說是很壞的呀,鳥,你自己知道吧,這就叫自我欺騙。」
  「自我欺騙?確實,如果躲在一旁焦急地等待孩子死訊的我以為自己的手純潔無瑕,那我真的是自我欺騙了。」鳥否認說,「可是,我知道我對孩子的死是負有責任的。」
  「真的是那樣麼,鳥?」女節目主持人完全不相信,她說,「我想,從孩子死的那一瞬間開始,你的頭腦裡裡外外都會湧現出很多麻煩事,而在我看來,那是自我欺騙的報應。正是在那時候,火見子要為了阻止你自殺,緊張地照看你;但最終呢,鳥還是要回到受了創傷的鳥夫人那裡去吧。」
  「我妻子說,要是我見死不教,讓孩子死了,她考慮過和我離婚哪。」鳥自嘲地說。
  「已經中了自我欺騙的毒的人,不可能如此明快地決定自己的立場,鳥。」火見子繼續她的極端惡毒的預言,「鳥,你不會離婚,而會拚命為自己辨解,極力抹平問題,重建你們夫婦的生活。離婚這樣的決斷,不是你這樣自我欺騙中毒者所能做出的,鳥。並且,你最終也不會得到鳥夫人的信任,自己也會從自身的私生活中發現欺騙的陰影,然後便會自我崩潰呀。鳥,不是已經出現自我崩潰的兆頭了嗎?」
  「這不是絕路嗎?你給我描畫了一個完全絕望的未來呀。」鳥開玩笑似的說。
  而那位肥胖的大塊頭同學認為鳥故意惡作劇,是和火見子針鋒相對。她說:
  「你現在確實是在絕路上呀,鳥。」
  「可是,我妻子生了個先天異常嬰兒,這只是個意外事件,我們沒有責任。並且,我既不是那種可以立刻把嬰兒捏死的鐵石心腸的惡漢子,也不是百折不撓的善人;這類善人,不管孩子的病殘如何嚴重,都會動員所有能動員的醫生,細心照料,盡最大努力讓他活下去;這兩類人我哪類也做不成,我只能把孩子放在大學醫院,等待他自然衰弱下去,直至死掉。即使這樣做的結果,是我染上了自我欺騙症,像吃了耗子藥的陰溝裡的水耗子似的,走上了絕境;我也無可奈何,別無他策呀。」
  「並非如此,鳥,鐵石心腸的惡漢,百折不撓的善人,二者之間你必須選擇一個呀。」
  鳥聞到屋內略帶酸味的空氣摻和著酒精的味道。透過屋內淡淡的暗影,鳥看到火見子的女友大得出奇的臉,已經通紅通紅的了,像患了面部神經疼似的,到處都一抖一跳地痙攣著。
  「你醉了吧,現在我明白了呀。」
  「儘管如此,我還是一直聊到現在,你不可能無病無傷地逃走吧?」火見子的朋友誇耀地說,然後,毫無顧忌地大口呼出熱乎乎帶酒味的氣息,「即使這麼說,但毫無疑問,鳥,孩子死後遺留下來的自我欺騙的問題,現在還沒來到你的眼前。鳥眼下最大的擔心,是如果孩子不死,不是要努著勁兒養活他嗎?」
  鳥的心都提了起來,汗又流出來,他感到自己像個咬敗了的狗,他長時間的沉默不語。然而,鳥又沉默地去冰箱拿麥酒。麥酒瓶挨著製冰格的一邊冰冷冰冷,其它的部分還溫乎乎的。立時鳥想喝麥酒的情緒全都消散了。即便如此,他還是把麥酒和三個杯子拿回臥室,這時,女節目主持人已經打開客廳裡的電燈,在那裡梳頭、化妝,並想換衣服。鳥背對客廳給自己和火見子的杯子倒上了麥酒,麥酒呈混濁的褐色,看起來似乎很髒。火見子招呼客廳裡的女友,女友冷淡地回答:「已經不需要我了,我去電台了。」
  「等會兒好嗎?」火見子表現出了女性的過分媚態。「鳥已經回來了,已經不需要我了?」女節目主持人要引誘鳥上套,然後,又乾脆直截了當地對鳥挑明:「我是我們一起畢業的女大學生們的守護神,鳥。誰要是失意落魄,就需要我這個守護神了。誰要遇到什麼麻煩,我就會來幫忙。鳥,不要讓火見子陷到你們夫婦糾紛裡陷得太深了呀。我個人對你的不幸還是很同情的。」
  火見子和女友一起出門,準備把她送到可以叫到出租車的地方;鳥留在屋內,把溫乎乎的麥酒倒在廚房的水池裡沖掉,又衝起了冷水澡。冰涼的水滴把鳥激得渾身發抖,鳥想起了小學時代的遠足,自己掉了隊,又遭了急雨,他想起了那時候感覺到的孤獨感和無力。現在的我,宛如剛剛脫殼的蟹,不管遭到怎樣卑小的對手的攻擊,都立即屈伏。鳥想,現在的情形最惡劣不過了。孩子出生的那天夜晚,我與那些少年惡棍們搏鬥,能夠顯示出相當的抵抗力,那真是現在回頭想想還有些後怕的不敢相信的奇跡。洗完澡,不知為什麼,鳥竟然性慾昂奮起來,就那樣赤身裸體地仰在床上。外來者的味道消失,屋子裡的角角落落又重新瀰漫了獨特的陳腐味道。這是火見子的窩。火見子像一個患臆病的小動物,不在房間裡染上自己身體的味道,就難免情緒不安。鳥已經習慣了這個家的味道,有時甚至嗅到這裡邊也有自己的味道。火見子一直未歸。冷水浴洗得淨爽的皮膚又流出了許多汗水,鳥緩慢地站起來,他想再找一瓶冰鎮的麥酒。
  過了一小時,火見子才回來,她不高興地對鳥辨解說:「那個人忌妒了呀。」
  「忌妒?」
  「她是我們中間最可憐的人啊,所以,我們中間的某某人,就陪她一起睡過,鳥,她呢,就由此一直自以為成了我們的守護神了!」
  自打把孩子扔在醫院,鳥就喪失了道德感。火見子和女友的關係,並沒有給他什麼特別的刺激。
  「即使那些話是因為忌妒而說出來的,」鳥說,「我不可能從她所講的事情裡無病無傷地逃出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6:43

第十章

  鳥趴在床上,像河馬似的仰著頭,和雙手抱膝坐在地板上的火見子一起看深夜裡最後一次電視新聞。暑氣已經消去,鳥們像生活在遠古洞窟中的原始人,赤裸地感受那令肌膚爽快的清涼。他們擔心聽不到電話鈴響,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到最小,就像蜜蜂發出嗡嗡聲。鳥覺得那是有意義和情感的人的聲音,在電視顯像管的閃爍和影像的疊印上判別不出任何意義。他意識的屏幕上,現在無法從外界選取一個能記憶下來的實在映像。他就像一台光有話筒的通訊機,等著遠方的模糊信號,直到現在那呼喚還沒有到,不知信號傳遞進來了沒有。鳥就像處於待機狀態的通訊機進入了假死狀態。突然,火見子把膝蓋上放著的非洲作家艾伊曼斯·丘丘奧拉的小說《我在幽鬼森林裡的生活》扔到地板上,探起身子,伸手把電視的音量調大。即便如此,鳥對自己眼睛看到的畫面和自己耳朵聽到的聲音,也沒有特別的反應。他只是茫然地望著電視,等待電話鈴響。又過了一會,火見子把電視閉上了。屏幕上銀白色的雪花點,唰地一下從畫面上消失了。這純粹是一種被抽像化的死的形式。鳥望著畫面,那尖銳的印象使他禁不住「啊」地短促驚叫了一聲。他想,這時候我那奇怪的嬰兒也許死了。從早晨直到深夜,他只是一味地等著電話,除了吃點兒麵包、火腿、喝點兒啤酒外,就是和火見子一遍遍地性交。(就連看看非洲的地圖,讀讀非洲人的小說也沒興趣,現在,鳥的非洲熱已經轉移到火見子身上,火見子卻對非洲地圖和小說十分著迷)。如果說他現在考慮什麼的話,那就是他的孩子的死。他正處在明顯持續的退化之中。
  火見子跪在地板上回過頭來,眼裡閃著灼熱的光和鳥搭訕。鳥無法捕捉她說的意思。皺著眉頭問道:「啊?」
  「鳥,也許會爆發徹底毀滅世界的核戰爭呢。」
  「又怎麼啦?你說的話常常東一嘴西一嘴的。」鳥驚訝地說。
  「東一嘴西一嘴?」這回是火見子驚訝地反問:「剛才的新聞,你不也受到刺激了嗎?」
  「什麼新聞?沒注意看,我受的刺激另有原因。」
  火見子一時火起,剛想責備鳥,可是立刻發現鳥即不是鋪設開玩笑的伏筆,也不是神情恍惚。火見子閃爍著緊張神情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陰影。
  「振作起來呀,鳥。」
  「什麼新聞?」
  「赫魯曉夫又重新開始核試驗了。這次的規模是至今為止的氫彈沒法比的。」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鳥說。
  「你好像沒留下什麼印象,鳥。」
  「嗯。」鳥應道。
  「好奇怪呀!」
  這時,鳥才和火見子一樣,也覺得自己對蘇聯又開始進行核試驗的新聞竟沒一點兒印象這事有些奇怪。不要說赫魯曉夫重新開始核試驗的新聞,即使聽到核戰爭爆發的消息,我現在也會完全無動於衷吧……
  「怎麼回事呢,我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啊。」鳥說。「你最近對政治話題,毫不關心?」
  鳥必須沉默地想一會兒。
  過了一會,鳥說。
  「你呀,你對國際情勢和政治的態度也不像當年和你丈夫屢次參加遊行的學生時代那麼敏感了吧。不過,對核武器我是一直很關心的。我和朋友們搞的斯拉夫語研究會,唯一的政治活動就是參加廢止核武器。如果赫魯曉夫再進行核試驗的話,那麼對我也是一種刺激,是應該譴責的。我一直看著電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鳥……」火見子欲言又止。
  「我的神經已經深深陷入嬰兒的問題不能自拔。對外界的一切都沒有反應。」鳥漠然不安地說。
  「是啊,鳥。今天這十五個小時裡,你只是一勁兒絮叨著嬰兒死沒死的事情。」
  「確實,我的腦袋現在已經被嬰兒的幻影佔領了。我就像潛伏在嬰兒印象的泉水裡。」
  「不正常啊,鳥。嬰兒如果不能很快就死,這一狀態持續上一百天的話,你就會發瘋了吧,鳥。」
  鳥目光凶險地望著火見子,好像火見子的話是給只喝點白糖水和少量奶粉的嬰兒吃菠菜增添能量似的。啊,一百天,二千四百個小時!
  「鳥,你這樣被嬰兒的幻影纏住的話,嬰兒死了以後,你也逃脫不掉吧?你現在對嬰兒的這種心理態度是不行的,對嗎?」火見子說。並引用麥克白斯的台詞用英語說,「你那麼考慮是不行的,鳥,你那樣做的話就要發瘋了。」
  「可現在我不可能不考慮嬰兒的事,嬰兒死了以後,也許就這樣,那也是沒辦法的。」鳥說道:「確實,對我來說最壞的事也許是嬰兒衰弱死之後。」
  「現在也可以呀,給病院打個電話,讓他們給牛奶加濃一點兒就好了。」火見子說道。
  「那怎麼能行呢。」鳥悲鳴般的可憐叫聲打斷火見子的話。「你要是看到了孩子頭上的瘤子,就知道那樣做為什麼不行啦!」
  火見子注視著激動的鳥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憂鬱的神情。
  倆個人都扭過頭去不理對方。結果還是火見子閉了房間裡的燈,鑽到鳥的身邊。夜靜而清涼,即使倆個人並肩擠在一張本來就很窄小的床上,也不再為暑熱而煩惱了。倆人沉默了片刻,然後,火見子沒有像平常那麼拿手在行,而是笨拙地活動著身體抱住了鳥。鳥感覺到大腿的外側有一團乾爽的絨毛在撩動。但一種討厭的情緒出乎意料地朝他襲來。鳥期待著火見子就那樣不再動,她會一點點地進入她自己的女性夢鄉的。他真切地期望,當他一覺醒來時她還沒醒。時間就那麼過去了。鳥和火見子都知道對方醒著,又都裝成不覺的樣子。終於火見子像個忍受不住這種假死狀態的狐狸,突然發出刺耳的尖聲問:「鳥,昨晚上你夢見嬰兒了吧?」「嗯,夢見了啊。怎麼?」鳥說。
  「什麼樣的夢?」
  「好像是在月球的火箭基地上,荒涼的岩石中間放著嬰兒的搖藍。別的什麼也沒有,一個單純的夢。」
  「你像嬰兒似的蜷縮著身子睡在那裡,緊緊地攥著拳頭,張著嘴哇哇地哭。」
  「真是怪談,你是不是有點不正常。」鳥像被一股奔湧的恥辱泉水淹沒了,憤激地說。
  「嚇死人了。我還擔心你無法返回原樣了呢。」
  鳥靜默地坐在黑暗中,臉頰像著了火。火見子也一動不動地坐著。
  「喂,鳥。你不要把這事只當成個人的事,也看成和我相關的共同問題,那樣我也可以更好地幫助你呀。」火見子對她剛才說鳥被夢魘住了的話有些後悔,語調低沉地說。
  「這的確僅僅是我個人的體驗。」鳥說:「不過,在個人的
  體驗之中,一個人漸漸地深入進他體驗的洞穴,最終也一定會走到能夠展望人類普遍真實的出口。按理說會有這樣的體驗吧?不管怎麼說,痛苦的個人得到痛苦之後的果實。就像湯姆·索亞似的,在黑暗的洞穴裡,雖然有痛楚的回憶,但一旦走出地表,同時,也得到一口袋的金幣。然而,現在我的個人體驗的苦役,卻是處在絕望地向深處掘進的孤獨一人與世隔絕的豎井洞裡。即使在同樣黑暗的坑洞裡流淌下痛苦的汗水,從我的體驗中也無法產生一點點兒人的意義。只是毫無所獲地一邊感到羞恥一邊挖洞罷了。我這個湯姆·索亞,在深深的豎井洞底瞎挖,也許會發瘋的。」
  「從我的經驗來說,只要是和人有關的,就決不能稱為毫無結果的痛苦,鳥。他自殺不久我就被梅毒恐怖症糾纏上了。我和一個可能帶有梅毒菌男人一起睡,又沒有什麼預防措施。所以,我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都被恐怖症所苦惱著。在痛苦時,我就想我不會只收穫這個毫無成果的無所作為的神經官能症吧。所以,好了以後也有效果。鳥,那之後,不管和多麼危險的人睡,也沒有再犯那持續了好久的梅毒恐怖症!」
  火見子把它作為滑稽有趣的心裡話講給鳥,說完還蕪爾一笑。鳥覺得火見子的話有點做作,但不管怎麼說是為了使他振作起來。於是他故意擺出一幅嘲弄人的口吻說:
  「如果妻子下次生出來的還是個畸形兒的話,那我也不會痛苦好久的。」
  「我說的並不是那意思,鳥。」火見子輕聲說:「哎,鳥。我覺得你的這次體驗能從豎井式的洞穴變成有出口通道的洞穴。」
  「那辦不到吧?」鳥說。
  「我去取啤酒和安眠藥,鳥,你也要吧?」火見子終於說。要是想要,但鳥不能漏過電話。鳥有些留戀地冰冷冷地說:「我不要。早晨一起來,滿嘴都是安眠藥味,怪討厭的。」其實,他只說我不要就足夠了,但鳥為了挫敗喉嚨對安眠藥和碑酒火燒火燎的慾望,必須多說幾句才行。
  「是嗎?」火見子把安眠藥的藥片用啤酒喝下去,一面殘忍地說:「這麼說,那是掉牙時的味吧。」
  過了一會,火見子睡著了,鳥仍睜著眼睛,靠著火見子那側的肩膀、手腕、肋骨和肚子像得了硬皮病似的發硬。鳥感到和別人的肉體躺在一個床上,自己的肉體就好像不合理地付出了很大的犧牲。他想起了結婚第一年和妻子睡在一個床上的事,不過竟好像記憶出了差錯,有點模糊起來。鳥終於決心直接睡到地板上去,他活動了一下身子,沉睡中的火見子突然發出了一聲動物似的呻吟,咬著牙將他緊緊摟住,把鳥嚇了一跳。鳥又感到貼著的大腿一團絨毛。火見子嘴唇半張的黑暗的口腔裡有一股嗆人的金屬銹味飄來。
  鳥動彈不得,只好就那麼躺著,一邊忍受著越來越發麻的身體,一邊徒然地睜著眼睛,不久,鳥就被酸溜溜的心情籠罩住了。突然一種令人窒息的疑惑朝他襲來,說不定那個醫生和護士每隔一個小時就喂嬰兒一次濃牛奶。我在等著嬰兒的死,然而卻又懷疑現在那裡是否隱藏著一個緩期的單人牢房呢。鳥彷彿看到了嬰兒兩個頭上張著兩張紅紅的嘴,正在咕嘟咕嘟地喝濃牛奶的情景。鳥渾身的皮膚佈滿了熱乎乎的細密疙瘩。讓嬰兒衰弱而死的那種羞恥感覺的秤砣變輕,秤的另一端,感到奇怪嬰兒帶來的危害的受害者意識的秤砣變重,圍繞著鳥的遲緩的心理平衡動搖起來。鳥被利己的不安譴責得出了一頭汗。他既看不到浮現在昏暗中的傢具,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包括奔馳而過的汽車聲;只能感覺到體內發出的燥熱和汗珠流淌下來時癢得慌的感覺。就像被噴灑上了農藥的竽蟲,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體內不斷地滲出帶青草氣息的體液。那個醫生和護士一定給我那奇怪的嬰兒10升濃奶粉喝了……
  即使天亮了,鳥也不會和火見子講這羞恥的妄想吧。因為那就好像在說深夜電視裡的女節目主持人斥責了他一樣,簡直是天方夜譚。不過,鳥忍受不住乾等電話,一清早恐怕就該去附屬病院的特兒室吧。直到天亮電話鈴也沒響,鳥一夜未眠地迎來了黎明。夏天清晨的陽光從窗簾縫隙照射進來,而一直好像沉浸在不安的水槽裡沁著汗的鳥,耳邊除了幻聽之外,聽不到有鈴聲響起。
  醫生和鳥雙方都不很愉快地默默地並肩站在玻璃窗前,就像在水族館裡觀察章魚似的朝裡面的小床望著。鳥的嬰兒好像沒有被秘密處置的樣子,從保育器取出後就放到普通的小床上了,和做豁嘴兒手術的嬰兒一樣,一個人孤獨地躺在那裡。對鳥來說,煮蝦似的通紅的嬰兒看不出衰弱的樣子。嬰兒有點長大了。同樣他頭上的瘤也好像變大了。嬰兒為了和自己頭上的瘤子的重量取得平衡,使勁地仰著身,兩隻小手遮在耳後,用手指不斷地擦搓著腦袋。半個臉都皺巴巴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大概嬰兒也想撓腦瘤,只是手指還夠不到那兒。
  「腦袋上的那個瘤也癢癢嗎?」
  「唔,怎麼說呢。瘤下面的皮膚現在有點要磨破了,也許因為潰爛而發癢吧。注射過一次抗菌素,現在已經停止注射了。也許最近那塊兒就能破。破了的話,新生兒就會陷入呼吸困難的狀態。
  鳥注視著醫生,想說什麼又沒說,結果只是嚥了口唾沫。鳥想確認一下醫生是否已經忘了作為父親的自己期待著嬰兒的死。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我還會被今晚還有昨晚那樣的疑惑所踐踏吧。不過,鳥也只能是咽口唾沫。
  「這一兩天最關鍵啊。」醫生說。
  鳥注視著用粉紅肥胖的小手在耳後撓腦袋的嬰兒。嬰兒的耳朵和鳥一模一樣,僵硬地朝外翻著。鳥似乎害怕自己的聲音傳過去,輕聲地說了一句:
  「請您多關照。」
  說完,鳥紅著臉朝醫生鞠了一躬走出特兒室。背後的門關上時,鳥很快地就有點後悔沒有和醫生再次強調一下他的希望。鳥在走廊裡邊走邊把兩手罩在耳後,手指根隆起的部分不停地蹭著髮際。他一邊蹭,一邊覺得他腦袋後面就像被重重的秤砣墜住一般漸漸地向後仰去。不一會,當鳥意識到自己不自覺地模仿著腦袋上長著瘤的嬰兒的姿勢和動作時,馬上站住了,匆匆地向四周望了望。走廊拐角處站在飲水處的兩個孕婦神情呆板地朝這裡眺望。鳥感到有點噁心,馬上穿了過去,朝通往正門的走廊跑去。
  鳥在大學的餐廳前將車速減慢下來,正想找一個能停車的空位,突然發現了他的朋友從餐廳裡走了出來。鳥好容易找到了一個空位,把車停了下來。他掃了一眼手錶,遲到了三十分鐘。朝鳥下車的地方走過來的朋友臉上浮現著焦躁的神情。「借朋友的車。」鳥有點不好意思地指著鮮紅的賽車解釋道:「我遲到了,真對不起,大家都來了吧?」
  「沒有,只有你和我。其他人都去日比谷公園參加這次抗議赫魯曉夫重新進行核試驗的集會去了。」
  「啊,是嗎。」鳥說。於是他想起了早上火見子讀有關這事報道的報紙時,一點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他現在已經完全被奇怪的嬰兒纏在個人的困境之中,與這個現實的世界隔絕了。不過這麼說,正是因為那幫肩負著地球的命運,參加抗議集會的傢伙沒有被頭上長著瘤的嬰兒纏住。有些煩躁的朋友,朝只是哼哈應了一聲的鳥投過責備的一瞥。
  「別的成員都想避開和戴爾契夫打交道,都去抗議赫魯曉夫了。在日比谷的野外音樂堂,幾萬人同時發出憤怒的抗議之聲,難倒不能給赫魯曉夫惹起一場麻煩嗎?」
  鳥把斯拉夫語研究會的其他成員各自的事都想了一遍。確實,他們如果和已陷入泥沼的戴爾契夫牽扯太深,很難辦。他們有的在一流商社的貿易科工作,有的是外務省的官僚,有的是大學研究室的助教。如果戴爾契夫事件被報紙作為醜聞大肆報道,不管怎麼說,和他有關聯,這事如果被上司覺察到了,肯定不利。像鳥這樣的補習學校老師,而且,不久就將被解雇的自由人是沒有的。
  「那怎麼辦呢?」鳥追問道。
  「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想我們這個會只能原封不動地把說服戴爾契夫的任務還給公使館啊。」
  「你也不想和戴爾契夫打交道嗎?」
  對於鳥來說別無他意,僅僅是引起興趣的發問,然而,朋友突然像是受了侮辱,眼裡充血,回看了鳥一眼。朋友是期待他馬上對還回說服戴爾契夫這一任務之舉表示贊成,鳥醒悟過來後感到很震驚。
  「不過」鳥對賭氣沉默不語的朋友溫和地反駁道:「對戴爾契夫來說,能接受我們的說服大概是最後一個機會吧?如果他拒絕的話,只能公開了吧。我們就那麼原封不動地將任務還回去,良心的譴責會使我們寢食不安的。」
  「當然,戴爾契夫如果接受我們的勸說,那就成大團圓的結局了。不過,弄得不好,戴爾契夫事件成為醜聞,我們就被捲入國際問題了。我對現在和戴爾契夫接觸也是有牴觸的。」朋友將視線從鳥的身上移開,朝像從羊肚子裡掏出的內臟似的賽車的駕駛席望著說道。
  鳥感覺到朋友在明顯地暗示他,不要再反駁,希望他能理解,那樣子顯得很可憐。可是,鳥對醜聞啦國際問題啦這類嚇人的字眼毫無反應。鳥的腦袋已經被奇怪的嬰兒的醜聞浸滿了。圍繞著嬰兒的家庭問題比任何國際問題來都更具體、沉重,實實在在扼住了他的喉嚨。鳥感到從擺脫了戴爾契夫潛藏在他身旁的一切陷阱恐怖中獲得了自由。自從嬰兒事件發端以來,鳥第一次感覺到和別人相比他的確有著廣闊的日常生活閒暇,覺得有點好笑。
  「斯拉夫語研究會如果把說服戴爾契夫的任務退還了的話,我個人想去見戴爾契夫。我和戴爾契夫很好,而且假如戴爾契夫事件表面化了,我被捲入醜聞也沒有什麼特別可怕的。」鳥說。他想找一個能充填由醫生的話帶來新的緩期的這一、兩天的內容,也真想去看看戴爾契夫的隱遁生活。
  朋友馬上見縫插針,那樣子令鳥都有點難為情。
  「你想去就去吧!那也許是最好的方式。」朋友用力地說。:「說實在的,我內心覺得你能接受就好,其他成員聽到有關戴爾契夫的傳聞,立即慌了神,只有你態度沉著超然。我佩服你。」朋友的聲音很熱情。
  鳥不想讓突然變得饒起舌來的朋友傷心,便朝他溫和地一笑。他知道現在自己對嬰兒以外的任何問題都可以冷靜而且超然。鳥痛苦地想,沒有被套上枷鎖的整個東京大概不會有人羨慕我吧。
  「午飯我請客,鳥。」朋友興沖沖地說。「先去喝點啤酒吧。鳥!」鳥點點頭。他們並肩朝飯店走去。在鳥對面坐下來心情不錯的朋友要了啤酒後說:
  「鳥,用兩手指擦頭是你大學時代就開始的習慣吧?」鳥側身走進了酒店和朝鮮飯店之間裂開的一條窄得只有五十厘米左右的小胡同,邊走邊想這迷宮似的胡同是否隱藏著另外一個出口呢?朋友給他的地圖上面畫的是條死胡同,現在鳥正是走進了這條死胡同的入口。這胡同的形狀就像個胃袋,而且是一個沒有通往腸子出口的胃袋。在這閉鎖場所逃亡生活者和逃亡生活志願者潛藏在那裡,不會感到不安吧?戴爾契夫隱藏的家,只能選擇這樣一個地方,是否有一種被追捕的氣氛呢?恐怕戴爾契夫已經不在這個小胡同了吧。鳥這麼一想就覺得心情輕鬆起來,他來到胡同盡頭的一幢公寓,站在那就像到達山寨的隱秘近路的入口,擦著滿臉的汗,他覺得那整條胡同都置在陰影之中,可是,抬頭仰望夏日晌午那強烈的陽光像白晃晃的熾熱的白金網一樣,覆蓋在胡同狹長的小路上。鳥一動不動地仰望晴空,閉上眼睛用拇指肚擦著癢癢的頭。鳥像被反彈回來似的放下了兩臂,直起了仰著的頭。遠處的一個女孩發瘋似的叫了一聲。
  鳥脫了鞋,用一隻手拎著,上了正門外滿是灰塵的粗糙的樓梯,進了公寓。走廊的左側一個個單人房間的門並列著,右側是牆壁,牆上胡亂塗著各種各樣的字和圖。鳥邊確認著門房號邊往裡走。各家門後的人似乎都替別人著想似的把門關上。住在這個公寓的人們是怎樣避暑的呢?火見子說過,先輩們什麼時候繁殖了這麼多在這個大都市裡大白天也鎖上房間閉門不出的種族呢?結果,鳥一直走到了走廊的盡頭,發現了那裡像衣服內兜似的隱藏著一條狹窄陡峭的樓梯。鳥漫不經心地回頭望了一眼,在公寓門口金剛般立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注視著他,身材高大女人的高大身影將公寓外的一切光線都遮住了,走廊和她都籠罩在漆黑的陰影裡。
  「你要幹什麼?」那女人擺出一幅攆狗似的姿勢問道。「我想找一位外國朋友。」鳥聲音發顫地回答。
  「美國人?」
  「他和一位年輕的日本姑娘住在一起……。」
  「啊,那個美國人啊,他住在二樓的第一個門。」那女人說完後就消失了。
  如果,那個「美國人」說的是戴爾契夫的話,他大概給這個女人留下了好感。不過,鳥走在白木板的樓梯時還有些半信半疑。可是,鳥在那極狹窄的樓梯轉彎處剛要往上去,突然看見露出驚訝的目光、舉著兩臂迎面走出來的戴爾契夫。鳥被這意外的喜悅所感動。這個公寓裡只有戴爾契夫開著門,用通風來降暑氣,這是個有著健全生活感覺的人。
  鳥把自己的鞋立在走廊的牆壁下,和從房間裡探出上半身微笑的戴爾契夫握手。戴爾契夫像馬拉松選手似的只穿了件蔚藍色的短褲和運動背心。他的紅頭髮剃得短短的,可是紅胡髭卻留得很長,從他身上,鳥一點也看不出一個過著逃亡生活的人的模樣。只是自從潛藏到了這個公寓以來,恐怕就沒有機會乘公共汽車了。小個子的戴爾契夫像個大狗熊似的散發著強烈的腋臭。鳥和戴爾契夫互相用簡單的英語問候。戴爾契夫說他的女朋友去燙頭去了,他說本想讓鳥進屋,可是又借口說怕草蓆弄髒了鳥的腳而做罷。他想就那麼站著把話說完。鳥也害怕在戴爾契夫的房間裡呆得時間太久。鳥往戴爾契夫的房間裡探望一眼,那裡面一件家具也沒有,房間的最裡面一扇窗戶敞開著,可是那只有二十英吋的對面,嚴密的板條遮住了窗戶。照理說大概對面也有一個從這裡探望不到的個人私生活的場所吧。
  「戴爾契夫,你們國家的公使館希望你趕快回去。」鳥單刀直入地開始勸說。
  「我不回去了。女朋友也希望我在這裡住下去。」戴爾契夫微笑著回答。
  鳥和戴爾契夫的對話語匯的貧乏,生硬的英語使他們的回答留下了遊戲似的印象。他們互相之間沒有必要使事態伴隨一種緊迫的感情,可以直接了當地回答。
  「我是最後的使者。我之後恐怕是你們國家公使館的人啦,如果情況更糟的話,日本的警察也會來。」
  「日本的警察不會把我怎麼樣吧,因為我是外交官啊。」「是啊,不過,公使館的人要想把你帶走的話,只能把你送回去吧?」
  「是的,那是預料之中的,因為我惹了麻煩,可能被降職,或是失去外交官這一工作吧。」
  「所以,戴爾契夫,趁還沒有變成醜聞之前返回公使館怎麼樣呢?」
  「我不回去。女朋友希望我留下來。」戴爾契夫笑容可掬地說。
  「你真的不是因為政治的理由,而只是因為和女朋友感情上分不開,才潛藏在這兒的嗎?」
  「是的。」
  「你真是個怪人,戴爾契夫。」
  「為什麼,怪嗎?」
  「你的女朋友不會說英語吧?」
  「我們常常是沉默著理解的。」
  鳥漸漸地感到內心裡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哀。
  「那麼,我如果去報告的話,馬上公使館的人們就會來把你帶回去的。」
  「違反我個人的意願,強行把我帶走的話,那就沒辦法了,女朋友也能理解吧。」
  鳥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的無能為力。戴爾契夫的紅鬍鬚的周圍,金紅色的纖細的汗毛上掛著一粒粒汗珠,光閃閃地搖動著。鳥突然發現觸目所及之處,戴爾契夫的汗毛上都濕漉漉地掛滿了汗珠。
  「那麼,我就這麼報告了。」鳥說著彎下腰拎起了鞋。「鳥,你的孩子出生了吧?」戴爾契夫問。
  「生了,可是,是個畸形兒。我現在正等著嬰兒衰弱而死呢。」鳥不知為什麼竟有一種想訴說心境的衝動。「好像長了兩個腦袋似的,有著嚴重的腦殘疾。」
  「你為什麼不動手術而乾等著他死呢?」戴爾契夫抑制住笑容,臉上充滿了男子漢勇猛剽悍的表情。
  「我的嬰兒,即使手術的話,像正常人那樣生長的可能性連百分之一也沒有。」鳥退縮著說。
  「卡夫卡在給他父親的信中這樣寫道,對於孩子,父母所能做到的只是迎接嬰兒的到來。你不迎接他,相反卻要拒絕他嗎?因為你是父親,就利己主義拒絕別的生命,是說不過去的吧?」
  「鳥默默地聽著,眼睛、臉頰都漲滿了紅暈,這成了他近來的一個新習慣。現在,戴爾契夫已經不是那位陷入深刻的窘境而又不失日常生活的幽默感的古怪的紅鬍髭外國人了。鳥覺得就像突然遭到了襲擊。鳥強迫自己硬性地反駁幾句可是,突然之間覺得自己所有回答戴爾契夫的話都喪失了,一臉沮喪的表情。
  「啊,可憐的小傢伙!」戴爾契夫喃喃地說。鳥吃驚地顫抖地抬起臉,戴爾契夫說的不是嬰兒的事,而是鳥自己。鳥一直沉默地等待著戴爾契夫解放他的那一刻。
  終於鳥和戴爾契夫告別了,分手時戴爾契夫送給鳥一本小辭典。鳥請戴爾契夫在辭典的扉頁上簽名。戴爾契夫先寫上一個巴爾幹半島的短語,然後在那下面簽上名,說。
  「這個詞是希望的意思。」
  從公寓出來的鳥,在胡同最窄處和一個身材不太高的年輕姑娘走了個碰頭,兩人身體笨拙地相擦而過。鳥聞到了一股剛燙過發的香氣,他看著格外蒼白的姑娘低著的脖頸,沒有打招呼。可憐的小傢伙。鳥走進眩目的陽光下,一會就熱汗淋淋了。他像個逃亡者似的朝停放火見子汽車的百貨店停車場跑去。那一刻,在街上跑著的男人只有鳥一個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7:11

第十一章

  星期天,鳥一睜開眼睛,他的周圍已充滿了陽光和新鮮的空氣。風從臥室敞開的窗戶飄進來,和陽光一起朝客廳裡旋去。從客廳裡傳來除塵器發出的嗡嗡聲響。已經習慣了房間昏暗光線的鳥在明亮之中,忽然為自己毯子下面的身體感到害羞。鳥趁火見子還沒有進臥室來嘲笑他的赤身裸體,立刻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匆匆地穿上褲子和襯衣進了客廳。「早上好,鳥。」頭上帶著頭巾的火見子拽著吸塵器,那樣子就像用棒子壓著一個四處轉動的老鼠,她轉過身子,臉上泛著紅潮,天真快活地說道:「我公爹來了,鳥。我掃除這功夫,你先去那兒打個招呼。」
  「那麼,我走吧。」
  「為什麼要逃呢?鳥。」火見子厲聲地反駁道。
  「我在這兒彷彿過著逃亡者的生活。在隱藏之處將我介紹給一個陌生人,總覺得很奇妙。」
  「我公爹知道我時常留男朋友住的,而且,他對這事兒並不很介意的。只是,如果男朋友中的一個,一大早就慌慌張張地逃跑的話,反而會使他疑惑。」火見子表情僵硬不滿地說。「OK,那我刮一下鬍子吧。」鳥說完返回到臥室。
  鳥對火見子的不滿感到驚訝。鳥自從到火見子家來後,總是固執地以自我為中心來行動,感覺火見子也只是他自己意識世界的一個細胞存在。我為什麼毫無理由地確定自己有那樣絕對的權利呢?我成了個人不幸的蠶蛹,眼中只看到不幸的蠶蛹的內心活動,連蠶蛹自身的特權都沒有懷疑……
  鳥剃完了鬍鬚,掃了一眼蒙上一層水汽的鏡子中那個不幸的蠶蛹那蒼白而又認真的面孔。鳥發現自己的臉縮小了。讓人覺得似乎並不是單單瘦了點的緣故。
  「我突然插進你家,居然這樣專橫,還沒有覺得那是不自然的。」鳥走進客廳對火見子說。
  「你道歉嗎?」火見子完全恢復了柔和的表情,嘲笑著鳥說。
  「想一想,我在你的床上睡,吃你做的飯,並沒有任何拘束你的正當理由,在你家我的心情無拘無束相當舒暢。」「你要走?鳥。」火見子不安地說。
  鳥注視著火見子,一種有如宿命感的東西使他震驚。如此和自己能合得來的外人,不可能在別的地方再遇到吧。鳥品嚐到一種依戀的痛苦。
  「你即使最終要離開的話,現在不還沒有走嗎,鳥。」鳥返回臥室仰面躺在床上,兩手掌交叉在一起托著後腦勺,閉上了眼睛。他從心裡感謝火見子。
  不一會兒,鳥和火見子還有火見子的公爹就圍坐在乾淨的客廳桌子前,聊起了非洲新興國家領導者的謠傳和斯瓦希里語的語法等話題。火見子還把臥室牆上的地圖摘下來,攤在桌子上給公爹看。
  「和火見子一起去非洲看看不是挺好嗎。把這個房子和地賣了,費用就出來了。」火見子的公爹說。
  「是啊,這主意不錯嗎。」火見子試探著望著鳥說:「去非洲旅行這段時間裡,還可以忘掉嬰兒的不幸,鳥。我也可以忘掉自殺了的丈夫啊。」
  「是啊,是啊,那太應該了。」火見子的公爹極力慫恿說:「你們兩人一起去非洲吧。」
  鳥被這一提案強烈地撼動了,顯得有點窩囊和狼狽,喘出一口不安的歎息說:那不行,那怎麼能行呢。」
  「為什麼不行?」火見子挑戰似地問。
  「在非洲會自然地忘掉嬰兒的衰弱死,那話有點太過份了吧。我做不到。」鳥面紅耳赤地結結巴巴地說。
  「鳥真是個道德嚴肅的青年呀。」火見子嘲弄地說。鳥的臉越來越紅了,臉上浮現出責備火見子的表情。實際上他內心是這樣想的。火見子的公爹這麼說不是基於道德的目的,而是為了把火見子從自殺的丈夫的幻影中救出來,而讓我和她一起去非洲旅行吧?如果那樣的話,我就像被熱水澆注的固體的湯料似的融化了吧。我就會在這甜蜜的欺騙性旅行中興沖沖地解放了自己吧。鳥懼怕火見子公爹的話,同時真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突然,鳥在火見子的眼裡明顯地看到了醒悟的光亮。
  「再過一個星期,鳥就要回到夫人那兒去了。」火見子說。「是嗎,真對不起。」火見子的公爹說:「不過,瞧火見子那麼生氣勃勃的樣子,自打我兒子死後還是第一次,所以才想起了這事,您別生氣啊。」
  鳥用懷疑的目光望著火見子的公爹,他的腦袋很短,幾乎完全禿頂了。後腦勺曬黑了的皮膚一直延續到肩膀,幾乎分不出哪是腦袋哪是脖子,在那讓人想到海驢的腦袋上,一對微暗混濁的眼睛緩緩地睜開了。火見子的公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鳥沒有找到一點點可把握的線索。鳥沉默而警惕地曖昧微笑著,忍著看不透的羞恥和失望感,從胸部到嗓子堵的喘不過氣來。
  子夜時分,在暑熱蒸騰的黑暗裡,鳥和火見子,非常懶隋地以相互都不沉重的姿勢,持續性交一小時。像交尾作愛的野獸,他們一直沉默無聲。最初間隔短暫,隨後經過一段醞釀,火見子飛躍到性快感的高潮。每當這時刻,鳥就會憶起一個暮色蒼茫時分,在外地城市的一所小學校操場上,操縱裝著汽油引擎的模型飛機飛行時的感情。以鳥的身體為軸心,火見子在她性慾高潮的天空劃著圓弧,像不勝引擎重負的模型飛機似的痛苦地飛翔著,一邊渾身顫抖發出低低的叫聲。然後,火見子再次降落在鳥站立的操場上,重返那種靜默而堅忍的重複運動時間。鳥們的性交已經深深植根於日常生活的靜謚而有秩序的感覺裡,鳥覺得自己和火見子的性交已經延續了百年之久。對於鳥來說,火見子的性器官單純而實在,沒有隱藏一點兒恐怖的胚芽。這不是「完全不知其究竟的東西」,而彷彿是用柔軟的合成樹脂製成的衣袋似的單純的物件。這裡應該沒有妖怪一類的東西突然追來,鳥心裡踏踏實實。這或許是因為火見子把他們的性交限定在徹底追求赤裸的性享樂吧。鳥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性交。結婚以後,過了這麼多年,直到現在,鳥夫婦在性交的時候,仍不斷被憂鬱的情緒糾纏著。鳥用笨拙的手腳觸摸像極力克服厭噁心理,硬硬地蜷在那裡的妻子的身體時,她總感到像被毆打了一樣,因而總是怒氣沖沖地想對鳥回敬幾拳。結局自然是陷入小小的口角,性交中止,然後或者就這樣讓稍稍燃起的慾望觸角斷斷續續地糾纏到深夜,或者最終像接受慈善恩賜似的淒涼地草草收兵。鳥把改變夫婦性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妻子這次生產以後……
  火見子在性慾高潮的上空盤旋,像擠牛奶似的反覆壓迫鳥的生殖器,而鳥則任意選擇火見子的某一次高潮,和自己的高潮重合,使自己達到了高潮。但因為鳥畏懼性交後的長夜,高潮過後,不久又重開戰陣。鳥就這樣,在平穩地達到高潮的途中,進入最為甜美的夢鄉。
  火見子從高潮的上空緩慢下降,爾後,又像與地面上升的氣流相遇的風箏,突然逆轉,直直地衝向高空。已經醒了但有意抑制自己的鳥,聽到不遠的黑暗處響起了電話的鈴聲。鳥想起身去接,後背卻被火見子光滑的胳膊緊緊摟住了。「鳥,好了。」一分鐘後,火見子松開了胳膊。
  鳥匆忙地調整了一下呼吸,快步跳進客廳,抓起電話。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想找在大學附屬醫院的特兒室住院嬰兒的父親。鳥緊張的應答了一聲,聲音像蚊子般的細小。打來電話的是實習學生,傳達了鳥孩子的擔當醫生的話。「這麼晚打電話真對不起,因為這裡也忙到現在。」電話裡傳來遙遠的聲音。「明天上午十一點請到腦外科教授房間來一趟,副院長室。照理說,應該由大夫直接給你打電話,可他太疲勞了,真對不起。這麼晚,雜事太多。」
  鳥深深地呼了口氣,他想嬰兒死了,也許腦外科要解剖吧。
  「知道了。我直接去副院長室,謝謝!」
  嬰兒死了。放下了話筒,鳥再次想到。之所以說擔當的醫師精疲力盡一直工作到很晚,大概是說死神怎樣降臨在嬰兒身上吧。鳥的舌頭湧上來胃液的苦味。眼前黑暗之中,巨大的令人恐懼的東西在敵視著鳥。鳥就像一個掉進了爬滿蠍子的洞窟裡的動物標本採集家,渾身哆嗦著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那裡是安全的窩,鳥默不作聲,身體發出輕微的顫抖,然後,鳥像往洞穴深處鑽似地鑽進火見子的懷裡,因性急而失敗了多次不能勃起的鳥,在火見子手指的導引下,終於安定下來。鳥的忙碌馬上使兩人的快感都進入了高潮。突然,鳥拙笨地蹦跳著,就像手淫似的孤獨地射精了。鳥感到胸腔內一陣激烈的抽動。他橫臥在火見子身邊,沒有脈搏,他相信自己最終肯定會死於心臟麻庳。
  「干了很壞的事呢。」火見子透過黑暗疑懼地注視著鳥,說,像是責備,其實更像的歎息。
  「嗯,是我不好。」
  「孩子怎麼樣,鳥?」
  「這麼晚才來電話,好像是因為他們忙到現在。」鳥被新的畏懼攝住了似的說。
  「副院長室怎麼回事?」
  「明天早晨讓到那兒去。」
  「用威士忌吃兩片安眠藥睡覺吧,沒必要再等電話了。」火見子無限溫柔地說道。
  火見子扭開床頭的台燈去了廚房。鳥像是怕刺眼睛似地雙目緊閉,兩隻手掌交叉著遮蓋著眼睛,茫然的頭腦裡只有一個像尖銳的果核似的東西在裡面盤旋,衰弱而死的嬰兒為什麼折騰醫生到這麼晚呢?可是,很快鳥們就被突然激起恐怖念頭嚇得後退了。鳥微微睜開眼,從火見子手裡接過小半杯的威士忌和遠遠超過規定量的藥片,一口氣喝了下去,嗆得他直咳嗽。之後,他又閉上了眼睛。
  「你把我的那份也喝了?」火見子說。
  「啊,對不起。」鳥連連道歉,臉上浮現著愚蠢的表情。「哎,鳥。」躺在鳥身旁的火見子說。不管怎麼說,倆人之間好像多少保留了點禮節上的距離。
  「嗯?」
  「威士忌和安眠藥開始起作用之前,我給你講段非洲小說裡的笑話。鳥,你讀那本小說裡強盜幽鬼一章了嗎?」
  鳥在黑暗中搖了搖頭。
  「有一個人懷了孕,強盜幽鬼,就是那幫街上的幽鬼們,在夥伴中選了一個派到那女人家。被派去的那個幽鬼夜晚把真的胎兒趕了出去,他自己鑽到了子宮裡,到了出產那天,幽鬼就變成善良的胎兒出生了。」
  鳥一聲不響地聽著。那嬰兒不久就得了病,為了治病母親獻了貢品,幽鬼就悄悄地把她們關到一個秘密的地方。嬰兒的病是決不會治好的。不久死亡的嬰兒被埋葬的時候,幽鬼又變回原來的模樣,從墓地逃掉回到那個從秘密的地方往外運財產的強盜幽鬼的街上去了。
  「幽鬼變的嬰兒,為了獨佔母愛,讓母親毫不吝惜地獻出貢品,所以生出來的都是相當漂亮的嬰兒呀。非洲人是為了讓這樣的嬰兒死掉才生出好的嬰兒,那是幽鬼的嬰兒,是非常美麗的,鳥能想像得出嗎?」
  我讓妻子聽聽這話吧,鳥想著,妻子大概很難把我們夫婦簡單地為了生而生出的嬰兒想成是美麗的嬰兒吧。我也許還要漸漸地修正自己的記憶吧。那一定是這一生最大的欺騙吧。我那奇怪的孩子不用修正醜陋的雙腦就死掉了。他是經過死後那無限的時間的奇怪的雙頭嬰兒。如果把那無限的時間規整為秩序的巨大存在的話,他的眼裡就可以看到雙頭的嬰兒和他的父親吧。鳥像要嘔吐似的難受了好半天,不知什麼時候突然一下子墜落下去似地進入了夢鄉。在任何光亮也照射不進來的密封的悶罐裡睡去。即使如此,鳥在意識最後反射的光亮之中,聽到他的守護神輕微地說「干了很壞的事呢,鳥。」鳥的腦袋上像吊了個稱砣似的向後仰著,舉著兩手用手指拇指擦著耳後,胳膊肘猛地撞在火見子的嘴唇上。火見子疼得流下眼淚,一面透過黑暗,望著鳥不自然地蜷縮的痛苦的睡態。火見子懷疑鳥誤解了病院打來的電話,嬰兒並沒有死,而是用定量的奶粉恢復過來了吧,讓鳥去醫院是不是要和他商量給嬰兒做手術的事呢?火見子感到睡在身邊的這位男朋友,像關在牢籠裡的大猩猩蜷著身體,喘氣裡飄出火辣辣的威士忌的氣息。可是,現在這段睡眠大概是明天騷亂前的短暫的休息吧。火見子從床上下來,她把鳥的胳膊和腳攤開,讓他能舒服地伸張開身體好好地睡上一覺。鳥就像中了魔法似的沉沉地睡去。然後,火見子用希臘的聖人之風把床單裹在身上去了客廳。她準備直到天亮都望著那張非洲地圖。
  鳥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誤解,像是受了無情嘲弄似的,憤怒的臉漲得通紅。他進了腦外科的副院長室。裡面包括擔當嬰兒主治醫和好幾位年輕的醫生們,圍著威嚴的一位壯年教授正等著他到來。鳥發覺自己誤解了,臉漲的通紅,茫然不知所措。然後,鳥在一把被一圈醫生們圍住的黃色皮椅子上坐下來。鳥覺得自己的樣子就像企圖從監獄裡逃走而失敗又被帶進看守所的犯人。這些看守們共同商量好了,從高高的瞭望塔上頗有興致地觀望鳥的逃走和失敗。昨天晚上電話的說法那麼曖昧,不是設了秘密的圈套了嗎?
  鳥沉默著。
  「這位是新生兒的父親。」小兒科的醫生介紹說。於是他害羞地笑了笑,退到旁聽人的坐位上。大概腦外科教授在巡診的時候,曾查問嬰兒的營養狀況,而那位年輕的醫生背叛了鳥吧。鳥這樣想著,便用仇恨的目光狠狠地盯著小兒科醫生。
  「昨天和今天看了你的嬰兒,再增長一點體力就能手術了。」腦外科教授說。
  這樣的話,我不能不對抗,不能不和這幫傢伙戰鬥,從那個奇怪的嬰兒的糾纏中自我防衛,鳥給自己陷入恐慌的腦袋發出了號令。鳥從發覺自己輕易的誤解的瞬間開始逃走,一邊逃走,一邊不時地回顧著自我防禦,此外什麼也不想。我必須拒絕手術,如果不那樣的話,我的世界就被奇怪的嬰兒佔領了。「如果動手術的話,有正常成長的可能嗎?」鳥心不在焉地問道。
  「目前還說不準。」副院長直率地答道。
  鳥真想說我也不是滴水不漏那種人,他眼光凶狠地望著。在他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個烈焰閃閃的火圈。鳥宛如馬戲團的老虎在尋找跳火圈的時機。
  「正常成長的可能和與之相反的可能性,哪一種更強一些呢?」
  「不手術的話,正確的結論談不上。」
  於是,鳥臉不再發紅,他已從羞恥感覺的火圈中跳出來了。
  「我想拒絕手術。」
  那一瞬間,好像所有的醫生都望著鳥,嚥了一口氣。鳥感到自己已經能大聲地說出不管多麼厚顏無恥的話了。不過還好,鳥沒有行使那無恥的自由。腦外科教授很快地就充分理解了。
  「這麼說,你要把嬰兒帶走?」教授明顯地生氣了,焦躁地問。
  「帶走。」鳥也快速地應道。
  「那就請吧!」鳥在病院遇到的唯一一個他認為最有魅力的醫生說。他的語氣中流露出對鳥的厭惡。
  鳥和圍坐在一圈的醫生們同時站了起來。就像比賽結束了一般。鳥想我從怪胎嬰兒的自我防衛結束了。
  「你真的把嬰兒帶走嗎?」鳥走到走廊上時,小兒科的醫生走到鳥的身旁躊躇了一下問道。
  「今天下午我來取。」鳥說。
  「出院的時候別忘了帶嬰兒服來。」醫生說完就把視線從鳥臉上移向別處。
  鳥快步地朝病院前火見子停車的廣場走去。那天在陰沉的天空下,鮮紅的小汽車和帶著太陽鏡的火見子也都褪了色,顯得醜陋不堪。鳥快步跑了過去,歪著頭氣喘喘地解釋道。「弄錯了,都成笑話了。」
  「我想大概不會像你預想的那樣吧。」
  「為什麼?」鳥厲聲地問。
  「沒什麼理由,鳥。」火見子怯怯地說。
  「我決定把孩子帶回來。」
  「帶到夫人所在的病院去,還是你家?」
  鳥突然又陷入了沉重的困惑。鳥發現自己只是在醫生們要給嬰兒手術,也就是不容分說地讓他在後半生承擔起頭上有個窟窿的嬰兒時貿然反抗了一下,那以後的計劃連想都沒有想。他妻子所在的病院不會再接受這個甩出去的累贅吧。假使鳥在他臥室也繼續那直到昨天在醫院的特兒室還採用的危險的食療法,飢餓的雙頭嬰兒的哭叫,一定會引起他所在的街上幾百條狗的吠叫。最後嬰兒衰弱死去,哪個醫生能給寫死亡診斷書呢。鳥的腦海裡描畫出殺死嬰兒而被捕的自己和報道那一事件的討厭的新聞報道。
  「是的,我能把嬰兒運哪兒去呢。」鳥吐了一口酸氣,少氣無力地說。
  「如果你什麼計劃也沒有的話,鳥。」
  「怎麼?」
  「我想交給我的一個醫生的朋友怎麼樣?鳥,他可以幫助想拒絕嬰兒的人,本來,我就是人工流產時認識他的。」鳥又一次品嚐到被怪物嬰兒擊潰的軍團裡一個弱兵由恐怖而埋頭自身防禦的感情。鳥臉色蒼白,又鑽跳過去一個火圈。
  「如果那個醫生能接受的話,就那麼辦吧。」
  「拜託給他,只有這樣才能不弄髒我們的手而殺死嬰兒呢,鳥。」火見子用異常緩慢的語調說。
  「不是我們的手,而是弄髒我的手。」鳥說。於是,鳥想至少現在我從欺騙之中將自己解放出來了。不過,他卻高興不起來,而只是感到朝憂鬱的地上監牢降了一個台階。
  「還是我們的手哇,鳥」火見子說。
  「換一下好嗎,我來開。」
  鳥覺察到火見子說話過於緩慢是由於她太緊張。鳥從車前面繞過去坐到駕駛坐席上。鳥從車內反光鏡上看到火見子蒼白的臉,嘴唇周圍像是噴出白粉似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自己的臉肯定也像她那樣寒磣吧。鳥想往車外吐口唾沫,可是口腔裡幹得只發出乾咳聲。鳥像火見子一樣粗暴地把車開了出去。
  「我說的那個醫生,鳥,就是你最初上我家的那個晚上,你說有一個雞蛋腦袋的中年男人喊我,就是那個朋友。鳥,你還記得嗎?」
  「記得。」鳥邊說邊想這種類型的人最好一輩子不跟他來往。
  「我給他打個電話商量一下,然後準備一下去接嬰兒的東西,鳥。」
  「小兒科的醫生說不要忘了帶嬰兒穿的衣物。」
  「到你家取不就行了嗎。放在哪了,你知道吧?鳥。」「那不太好辦。」鳥的眼前又鮮明生動地浮現出了懷孕的妻子每天熱心地準備出產用的嬰兒物品的情景。他感到嬰兒那白色的小床,乳白色的厚光紙地鑲著蘋果形狀的把手的嬰兒衣物櫃等都在拒絕他。「我無法從那裡給孩子選衣物。」「是啊。如果知道你是懷著這個目的取嬰兒服的話,夫人是不會允許的。」
  鳥想事情會是那樣的。可是,即使不從家裡拿那些衣物的話,只要妻子知道了從這個病院把嬰兒轉到別的病院,因而致死的話,也不會原諒我吧。而且既然事情已發展到這地步,對我來說在曖昧的懷疑之中,把妻子揉成團塞入糊里糊塗之中的結婚生活就該結束了,我忍受這內心欺騙的痛癢,不管怎樣惡戰苦鬥,那已經超過了我的能力範圍。鳥還咀嚼著欺騙的糖塊下隱藏著的痛苦的真實。
  鳥們的汽車來到寬闊的十字路口,被信號擋住了。
  這是環繞著這個大都市的巨大的環行線之一。鳥忙碌地環視著他應該拐彎的方向。天空黑雲密佈,裹挾著雨氣的風不停地吹著街樹上沾滿塵埃的樹梢。信號變成了綠信號,在陰雲的天空顯得特別清晰,鳥覺得就像被它吸引住了似的。鳥和那些在自己一生中一次也沒有殺害他人意識的人們同樣被信號所保護著,他對此有點不舒服感。
  「你去哪兒打電話?」鳥像個逃犯似地問。
  「到最近的食品店打電話吧,然後,順便買點香腸什麼的,必須吃點東西。」
  「行。」鳥發現食慾或胃都有點討厭的抵抗感。他直截了當地問「不過,你的朋友能接受嗎?」
  「那人長著雞蛋型的腦袋,看上去挺善良,可是乾的壞事不少,比如……」火見子沒說完就不自然地沉默起來,隱約可見她的舌尖舔著乾燥的嘴唇。鳥想那個傢伙一定是幹過令火見子難以啟口的殘忍的事,又噁心了,實際上還不是吃香腸午飯的時候。
  「打完電話,買香腸之前還是給嬰兒買衣物吧,還有嬰兒籃。去百貨店買的話還是快吧。我不想去賣嬰兒用品的地方。」鳥說。
  「我去買吧,鳥,你在車裡等著就行了。」
  「妻子剛懷孕時一塊去那買過東西,可那塊兒儘是孕婦、嬰兒,有一種野獸的氣氛。」
  鳥瞥了一眼火見子漸漸失去血色的臉,她也感到噁心了吧。鳥和火見子兩人都臉色蒼白,一聲不響地並排坐在車裡,車在公路上疾馳。過了一會,鳥突然自我嘲弄地說。
  「孩子死了,妻子恢復以後,大概我們就得離婚了。補習學校也把我解雇了,只有那樣,我才能稱作是自由的男人了。那是我一直夢寐已求的,不過卻高興不起來。」
  強風從鳥這邊朝火見子那個方向吹,火見子必須頂著風大聲地喊。「鳥。」她叫道:「你如果成了自由的男人,那就像我公爹提議的那樣,把房子和地賣了,一塊去非洲怎麼樣?」現在,在眼前就有個非洲!鳥想,在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來的只是荒涼的喚不起熱情的非洲。在他內心非洲如此黯然失色,是打他對非洲懷著最初熱情的少年時代以來的第一次。寂寞地佇立在灰色的撒哈拉沙漠的那個自由的男人,他在東經一百四十度的蜻蜓型的島上殺死嬰兒逃亡到這裡。他在整個非洲轉來轉去,就像一匹野豬捉不住一匹愚蠢的地鼠,茫然地站在撒哈拉大沙漠上發呆。
  「非洲啊。」鳥無動於衷地說。
  「你現在就像縮在殼裡的蝸牛,只是沉思,鳥。當你的雙腳踏上非洲土地的那一瞬間,你的熱情就會恢復。」火見子說。」
  鳥憂鬱地沉默不語。
  「我對你的非洲地圖很入迷。鳥,我和離婚後成了自由男子漢的鳥一起到非洲去,就用那個地圖來找路。我昨天,你睡著以後,我一直在看那個非洲地圖,都有點感冒了。鳥,我需要你,需要自由男子漢的鳥。我說弄髒了我們的手時,你說不是我們的手,可是,還是我們的手啊。鳥,我們兩人去非洲吧?」
  鳥好像吐出一口苦澀的痰似地說:「如果你希望那樣的話。」
  「我和你的關係,開始不過是單純的性的結合,我不過是在你被不安和恥辱感痛苦折磨的那段時間的性的應急措施。然後,昨天晚上我對去非洲旅行的熱情忽然高漲起來。現在,我們以非洲的實用地圖為媒介又重新凝聚在一起了。鳥。我們已經從單純的性交往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我一直寄望於此,現在真的感覺到了熱情。鳥,我把你介紹給那位醫生朋友,自己的手也弄髒了,就是這麼回事。鳥。」
  賽車的低矮的擋風玻璃,好像一下子都裂開了,霧粒般大小的濃郁的白色雨滴隨風猛烈地刮進來。同時,鳥和火見子的額頭和眼睛都感到了雨滴。就像意想不到的黃昏到來一般。四周變得昏暗,兇猛可怕的旅風刮了起來。
  「這車能不能裝個車篷?不然的話,嬰兒就要淋濕了。」鳥像個憂鬱的白癡似的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7:35

第十二章

  鳥支完小汽車頂部的黑色敞篷時,從廚房的窗口飄出的大蒜和香腸燒焦的氣味,宛如受驚的雞被胡同裡轉來轉去的陣風吹散了。這是用牛油炒切得薄薄的蒜片,香腸炒好後放裡邊,再加上水一起蒸,是鳥跟戴爾契夫學的一道菜。鳥想著戴爾契夫的事。戴爾契夫已經被迫離開了那位皮膚蒼白的小姑娘,被帶回公使館了吧。或許在小死胡同裡和他的情人的巢裡拚命地抵抗著吧?他的那位情人用不僅戴爾契夫不懂,就連來抓戴爾契夫的公使館員也難以理解的日語哭喊著。不過,最終戴爾契夫和他那位情人也都得斷念吧。
  鳥望著支起了黑敞篷的小汽車。鮮紅的車體上裝著黑色的敞篷。小汽車就像傷口撒裂開的肉和周圍的瘡癡。鳥感到有點說不出的噁心。天空黑沉沉地陰雲密佈,空氣濕漉漉的充滿了水氣,風也刮個不停,雨下了一陣,又像霧似地充滿了空間,馬上又隨著疾風不知飄灑到哪個遠方去了。過了一會兒,想不到那雨又隨風飄了回來。鳥看到一棵房子之間的鬱鬱蔥蔥的繁茂的大樹,陰沉沉的陣雨把它洗得碧綠。那綠色和在環線公路的十字路口看到的信號一樣,使鳥著迷。鳥呆然若失地想,我在臨死的床上或許也能看到如此鮮艷奪目的綠色吧。鳥覺得現在要送到那個可疑墮胎醫那兒殺掉的,彷彿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鳥折回到門口,把放在那兒的嬰兒的小搖籃和內衣、襪子毛衣、毛褲還有帽了裝在一起,塞到汽車座席後的空擋裡。那些都是火見子花了不少時間挑選買來的。鳥等了足有一個小時,甚至令他擔心火見子是不是逃掉了。火見子為什麼花那麼長時間挑選馬上就要死了的嬰兒衣物呢?女人的感受性常常是不可思議的。
  「鳥,飯做好了。」從臥室的窗口傳來火見子的喊聲。鳥進來時,火見子正站在廚房吃香腸。鳥瞧了一眼炒鍋,撲面而來的蒜味將他擊退,不由地縮回手指,朝驚訝地望著他的火見子微微地搖了搖頭。火見子用水杯漱了漱那熱心地咀嚼,被融化的牛油濡濕的舌頭,呼出蒜味的氣息說。
  「沒有食慾的話,先洗洗淋浴怎麼樣?」
  「先洗吧。」滿身灰汗的鳥輕聲地說。
  鳥縮著肩恭恭敬敬地洗著身體。以往他每次用溫水沖洗腦袋時總感到性慾越來越強烈,現在卻只感到喘不過氣來的心悸亢進。鳥在淋浴的溫雨下,有意識地緊緊地閉上眼睛,仰著頭,用兩手掌的拇指根擦著耳後。一會兒,火見子頭上戴著象西瓜花紋的塑料帽匆匆忙忙地鑽到了鳥的身邊,像是撓身子似地洗了起來。鳥中止了遊戲從浴室裡出來。鳥用浴巾擦身子時,聽到胡同裡傳來東西落到地面的沉重聲音。鳥走到臥室隔著窗戶望下看,看見他們鮮紅的汽車像要沉沒的船似的傾斜著。前面右車輪不見了!鳥顧不得好好擦擦後背,穿上褲子和襯衫出去看車。有人朝胡同口那跑去,一閃就不見了。鳥沒想去追,檢查被破壞的車,卸下的車輪蹤影全元。由於傾斜落到地面那側的前照燈受了衝擊已經壞了,那傢伙可能是用起重器把車抬起來,卸掉車輪後站在汽車擋泥板上,猛地車一傾斜,車燈損壞了。現在起重器像斷了的手腕似地倒在車低下。鳥招呼還在洗淋浴的火見子:「車輪被偷走了。前照燈也撞壞了。真是個奇怪的小偷。如果有備用車輪的話還好。
  「車後面放東西的尾箱裡面有。」
  「可是,這車輪是誰偷走的呢?」
  「我朋友中不是有個像小孩子似的人嗎?鳥,是他搗的鬼。一定抱著車輪藏到附近哪塊兒了,然後注視著我們。」火見子若無其事地大聲應道。「我們要是擺出一幅毫不在乎的樣子,大搖大擺地出發的話,那小子就會在躲藏的地方委屈地哭起來了。就這麼辦吧。」
  「說的是,如果車沒被搞壞的話,不管怎麼說,先把備用車輪換上吧。」鳥說。
  鳥兩手沾滿了油泥把車輪換上了。幹這活的時候,他比淋浴前出的汗還多。之後,鳥小心翼翼地發動起發動機,似乎沒有特別異常。鳥想,即使晚了一些,到黃昏之前一切都會結束吧,前照燈沒必要換了。鳥想再衝一次淋浴,可是火見子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他焦躁不安的感情,已經再也找不到一點點時間的餘暇。鳥們出發了。他們的車離開胡同時,有誰從後面扔來一塊小瓦片。
  到了病院,火見子把車停了下來,鳥在車裡就懇請她說:「你也來吧。」
  於是鳥拎著嬰兒籃,火見子抱著嬰兒的衣物等,急匆匆地穿過長長的走廊朝特兒室走去。
  今天他們和來來往往的入院患者,都讓人感到緊張,感到疏遠。那是隨著狂風吹來的,被追趕的,突然又遠去了的雨和遠方沉悶的雷鳴的影響。鳥抱著嬰兒籃,邊走邊翻來覆去地想著如何和護士開口說讓嬰兒退院而又無可非議的話,越來越感到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可是當他進特兒室時,護士們已經知道他要把嬰兒領走了,鳥放心了。鳥保持著不願搭理人的僵硬的表情,垂下眼睛,只辦必要的事務上的手續,最小限度地回答幾句,盡量不給那些好奇心旺盛的護士們提問的機會,像為什麼不手術就給嬰兒領走啦,打算把他領到哪兒去啦?
  「請把這個卡片送到事務室去交款就可以了,去那兒之前我先叫一下擔當的醫生。」護士說。
  鳥接過了令人淫亂迷思的粉紅色的大卡片。
  「嬰兒的衣物什麼的都帶來了。」
  「當然需要。請拿這兒來。」護士直到剛才還一直曖昧地隱藏著的尖銳責難開始流露出來,她毫無善意的眼睛瞪著鳥。鳥把所有的衣物都遞給了護士,護士逐一點檢,只把帽子挑出來,還給鳥。鳥狼狽地把帽子團成團兒塞到褲兜裡。鳥埋怨地回過頭望著站在身後什麼都沒有察覺到的火見子。「怎麼了?」火見子問。
  「沒什麼。」鳥回答。「我去一趟事務室。」
  「我也去。」火見子怕一個人被撇在那兒,急忙說。鳥和火見子在特兒室裡和護士交涉著,一邊扭著身子不讓玻璃窗對面的嬰兒們進入視線之內。
  事務室窗口的年輕女護士接過粉紅色的卡片,又催鳥把印章給她後說:「是退院吧,祝賀你。」
  鳥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點了點頭。
  「孩子叫什麼名字?」女護士接著問。
  「還沒有起呢。」
  「現在只是填上了嬰兒是你的孩子,為整理方便,如果能告訴我們嬰兒的名字,那可太感謝了。」
  他在妻子的病房裡考慮名子時也曾深深地陷入困惑。鳥想,那個怪物還要給他起個人的名字,恐怕從起名那一瞬間開始,那傢伙就會提出了更有人味,更有了正常的人的主張吧。不管是不起名的死和起名後的死,對我來說,那傢伙存在本身就是錯的。
  「說起名,先暫時起個假名也可以。」那女護士愉快的語調裡悄悄地流露出性格固執的一面。
  「起個名字有什麼不好的?鳥。」火見子有些焦躁地插嘴道。
  「就叫菊比古吧。」鳥想起妻子的話,說明是哪幾個漢字。結算完了,事務室的女護士給鳥還回了大部分的保證金。他的孩子在病院這段期間,每頓只給吃點稀薄的奶粉和白糖水,連抗菌素也盡量控制使用,此外就沒什麼了,因而費用也少花了不少。鳥們返回了特兒室。
  「這錢本來是從準備去非洲旅行積攢的錢裡提取出來的。那錢,現在在決定了殺死嬰兒和你一起去非洲旅行時,又返回口袋。」鳥覺得頭腦裡亂成一團麻,也不知自己想說什麼。「那樣的話,就真的上非洲去花吧。」火見子漫不經心地說。
  「喂,鳥。你起的這個菊比古的名,我就知道一個也是這幾個字,叫菊比古的同性戀酒吧。那兒的老闆的名字就叫菊比古。」
  「他多大年齡?」
  「那種人實際的年齡很難知道,大概比鳥年輕四、五歲吧。」
  「那一定是我在縣城時認識的男子,他被美國佔領軍負責文化情報的一個人當成同性戀的情人,結果就跑到東京去了。」
  「真是偶然,鳥。那麼,過後我們去那兒吧。」
  過後,就是到那個令人可疑的墮胎醫那兒把嬰兒處理後,鳥想。於是,鳥又想起了在縣城時自己拋棄一個少年友人的那個深夜的事。我現在又把這個要扔掉的嬰兒起了個和被我遺棄的少年相同的名字。結果,起名字這事就被可疑的圈套包圍了。鳥突然想返回去把名字改過來,一會兒那念頭又被無力的毒所腐蝕掉了。鳥有點自暴自棄地說:「今天晚上去同性戀酒吧『菊比古』喝酒,喝上個通宵。」
  在特兒室,已經從玻璃隔板那邊抱過來的鳥的嬰兒——菊比古穿著火見子選的暄軟的衣服,躺在嬰兒籃裡。鳥感到看著睡籃裡的嬰兒的火見子受到了衝擊。嬰兒長大了一圈,睜開了斜視的眼睛,很像是褐色的皮膚上刻的一道深深的皺紋,而且腦袋上的瘤子好像越發發育起來了,它比臉色還好,發出紅亮的光澤。剛睜開眼睛這會兒,嬰兒就像那南畫上的老壽星,不過實在還缺點兒人的印象。那大概是因為比起腦袋上的瘤來,額頭顯得過於窄小。嬰兒頻頻地微微揮動著握得堅硬的小拳頭,好像要從小籃裡逃出去。
  「不像鳥啊。」火見子興奮地用難聽的聲音嘀咕著。「他誰也不像,本來就不像人嗎。」鳥說。
  「哪有那事啊。」小兒科的醫生聲音微弱地責備鳥說。鳥往玻璃隔板的對面望了一眼。嬰兒床上的那些嬰兒們一下子都活動了起來。鳥懷疑他們是不在那議論著被領走的夥伴的事呢。嬰兒們好像都一樣地興奮了。在保育器裡的那個幾乎可以裝到衣服口袋裡的瘦小的瞇著冥想的眼睛的嬰兒怎麼辦好呢?為那沒有肝藏的嬰兒奮戰穿著茶色的燈籠褲,紮著寬大的皮帶的父親會來這兒爭辯嗎?
  「事務室那邊的手續都辦完了嗎?」護士問道。
  「嗯,都辦完了。」
  「那麼,就請自便吧!」護士說。
  「不再重新考慮一下嗎?」小兒科的醫生好像在鑽牛角尖。「不想重新考慮了。」鳥堅定地回答:「您費心了。」
  「哪裡,我什麼也沒做呀!」醫生謝絕了鳥的感謝。「那麼,再見了。」
  「再見,請多保重。」醫生眼圈發黑,好像是對自己剛才的發出的大聲有些後悔,也和鳥一樣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鳥和火見子抱著嬰兒籃出了特兒室,無所事事佇立在走廊上的患者們都朝嬰兒這兒望來。鳥用可怕的眼光瞪著他們,支開兩隻胳膊肘護著嬰兒籃,咚咚地走著。火見子小跑似地追著他。被鳥的氣勢洶洶鎮得目瞪口呆的入院患者們覺得有點奇怪,但看到了他抱著的嬰兒便都微笑著閃身躲開了。「那個醫生或護士也許會報告警察的,鳥。」火見子邊回頭望著邊說。
  「不會報告吧。」鳥聲音粗暴地說。「那幫傢伙給嬰兒喝稀釋的奶粉和白糖水,也是想讓嬰兒衰弱死。」
  來到主樓的正面大門,鳥就感到從聚集在那兒的外來患者們的龐大的好奇心下,用自己的兩隻胳膊護著嬰兒,實在是難以辦到的。鳥就像抱著橄欖球,隻身朝著敵方成員排得整整齊齊的終點線衝去的運動員一樣。他猶豫一下,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說:「把我褲兜裡的帽子掏出來,給他蓋在腦後好嗎?」
  鳥看見火見子按他說的取出帽子蓋在嬰兒頭上時,胳膊直發抖。然後,鳥和火見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從那些臉上掛著勉強的微笑靠近他們的患者中突圍出去。
  「可愛的嬰兒,像天使似的!」一個中年婦女象唱歌似地說。鳥有一種被輕蔑的感覺,即使如此他們也只是低著頭腳步不停地一口氣從那兒穿了過去。
  病院前的廣場上,正下著不知是第幾場的傾盆大雨。火見子的汽車像水鱉似的在雨中疾速地退到了抱著嬰兒籃的鳥的跟前。鳥先把嬰兒籃遞給車裡的火見子,然後自己也鑽進車去,把嬰兒籃接過來放到膝蓋上,為了使它安定,鳥就像埃及王的石像,必須保持上身的垂直。
  「行嗎?鳥。」
  「嗯,行。」鳥說。
  小汽車宛如在競技場上出發一般,猛地往上一竄,鳥的耳朵撞在車頂篷的支柱上,他屏息忍住疼痛。
  「現在幾點了?鳥。」
  鳥用右手扶著嬰兒籃,看了一下手錶,表針指著無聊的時間,已經停了。
  這幾天來,鳥只是習慣性地戴上手錶,卻一次也沒有看時間,不必說他既沒有給表上弦,也沒有調整時間。鳥生活在那幫沒被奇怪的嬰兒糾纏,過著平穩的日常生活的傢伙的時間圈外。幾天來,他總有一種生存著的感覺。而且,現在鳥也沒有復歸到他們的時間圈裡。
  「手錶已經停了。」鳥說。
  火見子打開汽車裡的收音機,正是新聞節目時間,男播音員在講莫斯科又開始核試驗後的反響。日本原子彈氫彈協會聲明支持蘇聯核試驗的宗旨。不過,其內部也有各種各樣的動向,下一次的原子彈、氫彈禁止世界大會可能會陷入混亂。對原氫爆協會的聲明懷有疑問的廣島被爆者的錄音也插了進來。究竟有所謂的純潔的核武器那種東西嗎?蘇聯人即使在西伯利亞進行核試驗,難道能說是對人畜都無害的嗎?火見子又調到另一個台,正播放著大眾音樂。探戈舞曲,本來在鳥聽來,所有的探戈舞曲都是一個調子。那曲子響了好久,終於被火見子閉掉了。鳥們沒能與時間相遇。
  「鳥,原氫協會屈服了蘇聯的核試驗哪。」火見子實際上並沒有對此感興趣的語氣說。
  「好像是那樣。」鳥說。
  在他人的共通的世界裡,只有一般人的時間在進行著,世界中的人們感到同樣的壞命運正在逐漸成形。不過,鳥只管支配他個人的命運的怪物嬰兒的小睡籃。
  「哎,鳥。在這個世界上,和不管是政治的還是經濟的,與從核武器生產中直接或間接地獲得益處的人們不同,有沒有純粹是希望打一場核戰爭那樣的人呢?大多數的人沒什麼特殊的原由,但相信這個地球的存續,而且也希望如此,可那些黑心腸的人們,同樣也沒有原由,卻相信人類滅亡,並且寄希望會那樣。像老鼠那麼小的叫做萊米科的北歐產的小動物,時常集團自殺,可是在這個地球上也有像萊米科的人們吧,鳥。」
  「你是說懷著黑心腸的萊米科似的人嗎?那正是聯合國必須盡快擬定逮捕對策的。」鳥接過話碴兒。
  然而,他自己不想加入去抓那些黑心腸的萊米科似的人們的十字軍。不如說,鳥感到具有那黑心腸的萊米科似的存在掠過自己的內心。
  「真熱啊,鳥。」火見子好像對剛才說的這個話題並沒有特別的興趣,冷淡地轉換了話題。
  「是啊,確實熱。」
  從車底顫抖的薄金屬板下傳來發動機的熱氣,賽車的頂篷又將鳥們密封著,所以漸漸地他們感到好像被塞到乾燥室裡似的。可是,如果把車頂篷卸下來一部分的話,很明顯風裹挾的雨滴就會從那裡飄落下來。鳥無可奈何地調查了一下車頂篷的情況。那是相當舊式的車篷。
  「鳥,沒辦法。常停幾次車開開門放放風吧。」火見子看著灰心喪氣的鳥說道。
  鳥看到車的前方有一隻死掉的被雨淋濕的麻雀躺在那裡。火見子也看到了。鳥們的車朝前開去,當那只麻雀在視野裡沉沒下去的時候,車突然大幅度傾斜地拐了個彎,車輪陷到積存著混濁黃水的柏油路邊的深坑裡。鳥抱著嬰兒籃的兩手指猛地被撞了一下。車開到墮胎醫主的病院之前,我大概也弄得遍體麟傷了吧,鳥悲哀地想。
  「對不起,鳥,」火見子說。那是忍受著痛苦發出的聲音,她的身體哪塊兒也一定被撞了吧。鳥和火見子都不想談及那只死麻雀。
  「沒什麼。」
  鳥說著把膝蓋上的嬰兒睡籃又放回原來的位置,從上車到現在他還是第一次俯身直視孩子。孩子的臉變得越來越紅,無法判斷是否在呼吸。好像窒息了似的。鳥突然感到恐慌。晃了晃嬰兒籃,突然,孩子好像要咬住鳥的手指張大了嘴,用難以相信的大聲哭了起來。他緊閉著眼,露出僅有一條一厘米左右象線那麼細的縫,沒有一滴眼淚,身體震顫著,沒完沒了地哭了起來。啊,啊,啊……鳥剛從恐怖中擺脫出來,想用手掌蓋在孩子那薔薇色的嘴唇上,可新的恐怖的情感又抑止了他那樣做。孩子的腦瘤上蓋著的小山羊花樣的帽子哆哆嗦嗦直顫,他仍在不停地哭著,啊、啊、啊……。
  「孩子的哭聲,好像包含了好多的意義呢。」火見子迎著嬰兒的哭聲,自己也扯開噪子大聲地說。「也許孕育著人的語言的所有意義呢。」
  嬰兒還在哇哇哇……地哭叫著。「我們聽不懂那哭聲的意義真是幸運啊。」鳥不安地說。
  鳥們的汽車載著嬰兒持續的哭聲,在馬路上跑著。就像裝載著五千隻蟬在跑,同時,鳥們也感覺到就像潛只一隻蟬的身上飛。結果,鳥們不能中止與車裡的熱氣和嬰兒的叫喚的對抗。他們把車在路邊停好,打開車門。車內潮濕的熱氣,就像熱病患者打嗝時呼出的氣,發出一聲聲呻吟飄了出去,而和雨滴一起冰冷濡濕的外面的空氣卻闖了進來。渾身冒汗的鳥們立即感到寒氣襲人,不禁打了個寒顫,顫抖起來。鳥的膝蓋上的小搖籃裡也悄悄飄進了一點點雨滴,比眼淚還小的小顆粒牢牢地粘在嬰兒通紅的閃著光澤的臉頰上。
  嬰兒仍在哭,斷斷續續的哭聲中還摻雜著咳嗽聲,那使全身都發抖的咳嗽很明顯是異常的,令人懷疑嬰兒是否還患有呼吸系統的疾病。鳥把嬰兒籃傾斜了一下,好容易才把雨滴擋在外面。
  「在那樣被管理的空氣裡保護著的嬰兒,突然接觸外面這樣的空氣,很可能得肺炎呀,鳥。」
  「是啊。」鳥說。他感到一種沉重根深蒂固般的疲勞。「真難辦。」
  「這種時候,要想不讓嬰兒哭的話,究竟怎麼辦才好呢?」鳥感到自己實際上是個無感覺的人,他說。
  「常看到給嬰兒餵奶。」火見子說完就閉上了嘴,然後急忙又加了一句:「應該準備點奶粉,鳥。」
  「稀釋的奶粉還是白糖水?」表疲力竭的鳥換成嘲弄的口吻說。
  「我去一趟藥局。怎麼說呢,也許有那種仿照乳頭的玩具吧。」
  於是火見子冒著雨跑去,鳥沒把握地拎著嬰兒睡籃,目送著穿著平底鞋跑去的情人的背影。她是同年齡的日本女子中接受過最好的教育中的一個,不過其教育是空虛的,不起作用的,她連極普通的女人們的日常生活的智慧都沒有。她可能這一輩子也不會生自己的孩子吧。鳥想起了當年在大學的低年級時,經常聚在一起的一幫活潑的女生中最活躍的火見子,不禁對現在像一條胡亂地蹦跳在泥水中笨拙的狗似地跑去的火見子心升一種憐憫之情。誰能預想到那個年輕好炫耀學問又充滿了自信的女大學生的未來呢?留在車裡的鳥抱著嬰兒籃坐在裡邊,這時有幾台長途運輸的大卡車像一群犀牛轟隆隆地疾馳而過。鳥和嬰兒坐著的汽車也隨之震動起來。鳥在大卡車群的轟隆隆的聲響中,感到好像聽到了一聲意義不堪明瞭,但又尖銳急迫的呼喚。那自然是幻聽,然而,鳥在那幻聽過後卻徒然地傾聽了一段時間。
  火見子臉上掛著一個人獨自坐在黑暗中生悶氣時的表情,公然無視他人的目光,頂著夾著雨滴的陣風返了回來。她沒有跑。鳥從她魁梧的身上看出和他同樣醜陋的疲勞。可是,火見子一返回車裡,立刻就抑止住了嬰兒的哭聲,她高興地說。
  「嬰兒含著的玩具的名字叫奶嘴兒,一時想不起來了。嘿,買了兩種,鳥。」
  奶嘴兒一詞從遙遠的記憶的倉庫裡搜尋了出來,似乎又恢復了自信。不過,在火見了攤開的手掌上的黃土色的橡膠製的,像是有著楓葉的翅膀的放大的果實。鳥的嬰兒像看一台似乎難以操作的機器似的望著它。
  「裡面有藍芯的是矯正牙用的,再大一點的孩子能用。鳥,這個沒有芯的軟軟的肯定能用。」火見子說完,就把它給貼到哭叫的嬰兒的桃色的口腔。
  鳥想說,為什麼連矯正牙用的都買了呢?
  鳥看到嬰兒對給他放在嘴裡的東西,用舌頭輕輕地往外頂了一下。
  「好像不行,用這個還太早了吧?」試了一陣,火見子完全束手無策地說。
  「那麼只能就這樣出發了。走吧。」鳥說著把自己一側的車門關上了。
  「剛才我看藥店的掛鐘是四點,五點鐘以前能趕到醫院。」火見子發動起汽車,臉色陰沉地說,她也朝著這不吉利的正北方。
  「大概不會哭上一個小時吧。」鳥說。
  五點三十分,嬰兒哭累了,睡著了,可鳥們還沒有到達目的地。鳥們的車已經在一個窪地轉了五十分了。那是個夾在南北兩個高台中的窪地。鳥們的車來回過了好幾次那彎曲混濁的湍急的窄河,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一會兒在一個死胡同裡鑽來鑽去,一會兒又跑到相反的高台的另一側去了。火見子還記得乘車到過那個墮胎醫的醫院的正門前。登上高台後,她才確定了其大概的位置。可是,一旦乘車來到住宅密集的窪地進入鋪設不太好的縱橫交錯的窄路上時,鳥們就連他們的車現在朝哪個方向跑也無法確定。好容易來到了火見子記得的那條小路,對面開過來一輛絕對不會給他們讓路的小型卡車,鳥們的車必須往後退百米左右才能錯開車。等小卡車錯過去鳥們的車要返回去時,卻轉到了一個和剛才不同的胡同拐角,而這條路是單線通行的,車不開到下個拐角前無法倒退回去。
  鳥和火見子一直沉默著。他們都過於煩躁了,他們沒有自信,說些什麼才能使對方不受傷害。這個路口已經過了二次了,就連這樣,在他們之間似乎也能成為馬上就招來銳利裂痕的危險,特別是鳥們屢屢地在一個小派出所前通過。那是一個頗像有著鄉土氣息的舊村公所的房子,門前有樹幹的成長和枝葉繁疏都完全不同的雌雄二棵銀杏樹。鳥們害怕引起銀杏樹後面警察的注意,每次提心吊膽地通過派出所前。他們從沒想問問警察那個醫院在哪兒。鳥們就連和商店待上的傭人們確認一下病院所在的街名也難以做到。拉著腦袋上長著瘤子的嬰兒的賽車,上了那個謠傳得已經使人感到可疑的病院。如果這謠傳傳起來的話,一定會惹起麻煩。醫生在電話裡特意叮囑過,來病院時,不要在病院附近的小鋪那停留。因此,鳥們幾乎都沒完沒了地堂堂正正在那一帶兜開了圈子。直到第二天天亮之前恐怕也到達不了目的地吧?本來那種為殺死嬰兒而設立的醫院就不存在吧?鳥的腦袋裡裝滿了如此固執的念頭。並且執拗的困意使鳥昏昏欲睡。他又害怕睡著了使嬰兒籃從膝蓋上滑落下去。嬰兒腦瘤的表皮如果是包著從頭蓋骨的孔裡露出來的腦質的硬腦膜的話,恐怕立刻就會撞碎吧。然後,嬰兒就會在變速器和腳閘之前滲透開來,被弄髒了鳥們鞋的泥水塗抹得面目模糊,呼吸開始困難,漸漸地在痛苦中死去吧。那是最壞的死。鳥拚命地從睡意中掙脫出來,一瞬沉浸在意識的深淵裡的鳥被火見子緊張的呼喚驚醒。「別睡,鳥。」
  嬰兒睡籃幾乎就要從膝蓋上滑下去了,顫抖鳥緊緊地把它抱住了。
  「我也困了。鳥,真害怕。好像要出事。」
  濃重的暮藹已經陣臨在窪地上,風已停歇,可是雨仍佔據著窪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車窗的玻璃上蒙上了一層水氣,使視線變得模糊。火見子只把一側的前照燈打開。火見子略帶孩子氣的情人的埋怨開始發揮作用。鳥們的車來到兩棵銀杏樹前時,有一個年輕的農民模樣的警察不緊不慢地從派出所裡出來把他們的車叫住了。
  鳥們臉色蒼白,滿臉汗水,更顯得可疑。躬著腰的警察從打開的車門玻璃往裡探望。
  「看一下你的駕駛證!」警察說,那樣子顯得有些過於嫻熟。像鳥補習學校學生般大年齡的小警察,知道自己的確對對方構成一種威脅,覺得很愉快。
  「這個車只開亮了一個側燈啊。從你們最開始打這兒通過時,我就發現了。你們好容易逃掉了,怎麼又轉了回來呢,真沒辦法。只開一個側燈,還這麼悠然自在的,真拿你們沒辦法。這可是關係到我們警察的威信啊!」
  「啊。」火見子用不冷不熱的聲音應道。
  「還拉著嬰兒哪?」警察對火見子的態度有些生氣,說道:「把汽車放這兒,先把嬰兒抱起來吧。」
  嬰兒睡籃中的嬰兒有些異樣,臉漲得通紅,鼻孔和張開的口腔一起發出急促的呼吸。是不是得了肺炎?那念頭使鳥一瞬間竟然忘掉了探頭往裡看的警察。鳥用手掌戰戰兢兢地摸了摸嬰兒的額頭。從那上面傳來和人的體溫感覺明顯不同的火燒火燎的熱。鳥不由地發出一聲驚叫。
  「怎麼?」警察驚訝地又返回到和他那個年齡相符的聲音問道。「孩子病了,所以前照燈壞了也沒有覺察到,就那麼開出來了。」火見子說,她想乘警察動搖矇混過去。「而且,又迷了路,正無法可想呢。」
  火見子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了病院的名。警察告訴他們那病院就在他們停車那旁邊的小路的盡頭,並想顯示自己只是有人情,並不是單純履行警察的職責。
  「不過,這麼近,下了車走著去也行啊,那不好嗎?」火見子歇斯底里地伸長胳膊,把蓋在嬰兒瘤子上的毛線帽拽了下來,這一舉動給了年輕警察致命一擊。
  「必須盡量平穩地開車送去。」
  火見子的追擊擊敗了警察。警察似乎有些後悔地垂頭喪氣地把駕駛證還給了火見子。
  「把孩子送到醫院後,立即去一趟汽車修理工廠吧。」警察的眼睛仍被嬰兒的瘤子吸引著,說著傻話。「還挺厲害呢,是腦膜炎吧?」
  鳥們按照警察指點的路把車開了進去。在醫院前把車停好,火見子又有些輕鬆,她說:「駕駛證的號碼,姓名什麼都沒記呀,那個呆警察。」
  鳥們把嬰兒睡籃提到一個木牆壁上塗著灰漿的醫院的正門前,火見子也不在乎護士和患者們,朝裡喊了一聲,馬上有一個穿著麻布的晚禮服,外面套著令人討厭的滿是污垢的白大衣的雞蛋腦袋的男人走了出來。他完全無視鳥的存在,就像魚販子買魚時那樣,朝嬰兒睡籃裡探望,邊用粘乎乎的聲音和藹地責問道:「這麼晚呀,火見子,我正尋思是不是你逗著玩呢。」
  鳥覺得醫院正門那明顯荒廢的印象威脅著他的心。
  「怎麼也找不到這條路。」火見子冷淡地說。
  「我還以為你們途中出什麼事了呢。一旦下了決心,而又不辨界限,認為衰弱死和絞殺死不是一會事的過激派也有。喂,喂,怪可憐的啊,你怎麼還得了肺炎了呢。」醫生一邊仍然溫和地說著,一邊緩慢地抱起嬰兒睡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8 00:08:14

第十三章

  鳥和火見子把汽車送到修理工廠後,叫了一輛出租車,去了火見子認識的那個男性同性戀的小酒吧。他們雖說早已精疲力竭,睏倦難當,但那口腔就像著火似的隱約的昂奮情緒,卻驅使他們兩人避開返回那昏暗的家。
  當鳥們看到那拙劣地仿照煤氣燈製作的螢光燈玻璃罩上用藍油漆寫著「菊比古」酒吧字樣的招牌時,便下了車。他們推開那用並不規格的木方和板材做的,好歹有個形狀的門,走了進去。裡面只有一個很短的櫃台,櫃台另一側並列擺著兩套令人奇怪的靠背很高的舊式椅子,是個像牲口棚似的陰森森的狹小的酒吧。除了他們倆以外,沒有其他客人。坐在櫃台裡面角落的一個身材不高的男人迎接著這兩個闖入者。他戒備著,但很快就把這兩個人打量了一番,並無拒絕的表示。這是個有著象羊一樣潤濕的眼睛,和少女般嬌嫩的嘴唇,整個給人一種奇妙的圓乎乎印象的男人。鳥進了門就站在門邊回看著男人。透過男人曖昧的笑臉的薄膜,地方城市的一個年輕友人的面影逐漸浮現了出來。
  「啊,火見子,好冷清。」男人照舊注視著鳥,蠕動著小小的嘴唇說:「我認識他,那還是很久以前的事,外號不是叫鳥嗎?」
  「來,先坐下吧。」火見子對鳥說。
  火見子從鳥和菊古比的多年的重逢劇中,好像只能發現結尾的高潮氣氛。鳥也還沒有從那個菊比古那裡特別喚起實在的情感。他只覺得疲勞和困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引起他實在的興趣。鳥不知不覺地和火見子多少隔了一點距離坐下來。
  「這位的外號現在叫什麼?火見子。」
  「鳥。」
  「啊,沒變吧,鳥?已經七年了。」男人說著接近了鳥。「鳥喝什麼?」
  「威士忌,不要兌水。」
  「火見子呢?」
  「我也一樣。」
  「兩位好像都有點累了,不過,離晚上睡覺還早呢。」「別說和性相關的話,午後一直開著車拚命地跑呢。」
  鳥想舉起給他們斟滿威士忌的玻璃杯,但總覺得胸堵得慌,猶豫了一下。菊比古僅有二十歲,但遠比自己顯得可像大人,相反十五歲左右的要素大概也在他身上殘留下來了。菊比古就像倆個人的年齡之間的兩棲類的動物。他自己喝的也是純威士忌,他很快就給喝完了第一杯的火見子和自己的杯子裡又倒滿了酒。不知為什麼菊比古對注視著自己動作的鳥像發怒的貓全身神經昂奮。然後,下決心重新面對著鳥。「鳥,想起我來了嗎?」菊比古問。
  「嗯,當然啦。」鳥應道。鳥還是頭一次和同性戀酒吧經營者交談。奇怪的是,那意識比起和一個多年不見的友人談話的意識更強烈地盤據在他的腦海裡。
  「打那以後,鳥,就是我們去鄰近城市看到那個沒有下半邊臉的美國兵從火車窗戶往外眺望那天以後。」
  「哪個美國兵,你說的什麼呀?」
  菊比古頻頻地上下打量著鳥,回答火見子說:
  「朝鮮發生戰爭那年,傷兵都被送回到日本的基地了。火車上裝得滿滿的,我們看到了拉傷兵的列車。鳥,那種列車好像頻繁通過我們那地方,對吧?」
  「並沒有那麼頻繁吧。」
  「那時候謠傳特多,什麼日本高中生被人販子抓住帶到戰場去啦,什麼政府要把我們送到朝鮮去啦,嚇死人啦。」鳥想,對啦,這傢伙那時嚇壞了。半夜吵架分手的時候,還叫喊著我害怕呀。接著,鳥又想起了嬰兒的事,那小傢伙還不懂得害怕吧。這樣一想便覺得有點放心。不過,那種安心也是可疑而且脆弱的。鳥故意地把開始集中在嬰兒身上的意識岔到別的事上去,他說:「那真是無聊的謠傳啊。」「即使是無聊的謠傳,被它們所驅使也出了不少事呢!」菊比古說:「鳥,你追的瘋子平安無事地抓住了嗎?」
  「那傢伙在城山上吊死了,結果徒勞一場。」鳥的舌尖酸酸的,又喚起以往的遺憾的感情說:「天亮前,我和狗們發現了他。那才是毫無意義的呢。」
  「不是那麼回事,鳥。一直追到天亮的你和半夜裡掉隊逃跑的我,那之後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你不再和我們這些不良少年接觸了,上了東京的大學。我從那天晚上以後一直在走下坡路,現在還潛伏在同性戀者的酒吧呢。鳥那時要是不走的話,我想我也能以不同的生存方式生活下去吧?」
  「鳥,那個晚上你不拋棄菊比古的話,菊比古也不會成為同性戀者吧?」火見子插話似地問。
  鳥困惑地從菊比古那裡移開了視線。
  「所說的同性戀者,是選擇同性戀行為的人嗎?我自身選擇了它,因此,別人誰也沒有責任。」菊比古平靜地說。「菊比古也知道法國存在主義者的話吧。」
  「同性戀酒吧的主人不博學多識也幹不了哇。」菊比古用招徠顧客用的朗誦調子說。然後,又恢復了本來的聲音,朝著鳥說:「掉隊的我一直下降的那段時間裡,鳥不斷上升,可現在你在幹什麼呢?」
  「補習學校的講師。暑假過後就要被解雇了。並沒有在上升。」鳥回答說。「並且,就那麼奇怪地亂糟糟地被追趕到底了。」
  「怎麼這麼說,二十歲的鳥可沒有如此意氣消沉啊,現在我感到鳥好像害怕什麼,想逃走似的。」菊比古發揮了機敏的觀察力說道。他似乎已經不是鳥曾經熟悉的那個單純的菊比古了。他掉隊後走下坡路的生活大概是相當複雜的吧。
  「是的,我精疲力盡,恐怖得很,正要逃脫呢。」鳥說。「二十歲的鳥,是個擺脫了所有恐怖心的自由的男子,我還沒有看過鳥被恐怖襲擊呢。」菊比古對火見子說。然後又面對著鳥挑逗似地說:「現在你的恐怖心好像很敏感,害怕得夾起尾巴來了。」
  「我已經不是二十歲了。」鳥說。
  「他不是過去的他了。」菊比古實際上露出了對別人冷冰冰的表情,說完盡量地朝火見子身邊靠去。
  然後,菊比古和火見子玩起了擲骰子,鳥有一種解放的感覺,他端起了自己的威士忌。菊比古和鳥七年間空白之後,只有七分鐘的會話,便消耗盡了互相值得好奇的東西。我不是二十歲。但現在我仍沒喪失掉的只有二十歲的孩子似的外號「鳥」。於是鳥一口氣喝乾了那漫長一天裡的頭一杯威士忌。數秒後,在他身體的深處,突然有種相當堅固巨大的東西驀的站起來。剛流進胃裡的威士忌,毫無抵抗地吐了出來。菊比古動作麻利地擦乾淨櫃台,給鳥遞了一杯水,可是,鳥只是茫然地望著空中。我從嬰兒怪物那裡不知羞恥地逃離,究竟想護衛什麼呢?鳥這樣想,並且突然有些愕然,回答是零。鳥從圓椅子上挪下屁股,慢慢地坐到了地板上。於是,鳥因疲勞和突然了醉而遲頓的目光,像是詢問般地對注視他的火見子說。
  「我想把孩子帶回大學病院接受手術。我不再兜圈子逃了。」
  「你也沒有兜圈子逃跑呀?怎麼了,鳥。事到如今你還要手術。」火見子驚訝地問。
  「從那孩子出生的那個早晨到現在,我一直是在兜圈子逃呢。」鳥肯定地回答說。
  「現在你自己和我都參與了這樁麻煩事,正在殺死嬰兒呢。那也不是逃跑哇?我們還要去非洲呢!」
  「不,我把嬰兒委託給了那個墮胎醫生,自己逃這兒來了。」鳥頑強地說:「然後,就一直在逃,逃到最後的土地,就是想像中的非洲。你自己也在逃,不過就像那個和攜帶公款潛逃犯一起逃跑的卡巴列酒館的舞女似的。」
  「我自己參與的麻煩事,我是不會迴避的,也不會逃跑的。」火見子歇斯底里叫道。
  「你還記得今天你開車時不想軋那只死了的麻雀,把車差點掉到坑裡去的事嗎?那是現在想動手參與殺人的人的態度嗎?」
  火見子迅速充血腫漲起來的大臉上,充滿了憤怒的火花和絕望的預感,她瞪著鳥,想反駁鳥但沒有發出聲來。
  「比起從怪物嬰兒那裡逃掉,無欺騙地直面的方法,只有兩個,或用自己的手親自殺死,或接受他把他哺養大。開始時我就知道,但卻缺少正視它的勇氣。」
  火見子威嚇似地揮著手指,打斷了鳥:「鳥,孩子現在已得了肺炎,即使往大學醫院送,途中興許會死在車上,那你就只能被捕了。
  「如果那樣的話,那正是我用自己的手直接殺死了嬰兒。我應該被逮捕受譴責的,我得承擔責任啊。」
  鳥冷靜地說。他感到自己終於逃脫了自我欺騙的最後一個圈套,恢復了對自身的信賴。火見子眼裡飽含著淚水盯著鳥,她在心裡琢磨半天,想再尋找一個別的攻擊方法,並抓住不放:
  「手術即使能救孩子的性命,那又能怎麼樣?鳥,你不是說過他只能像植物人似的活著嗎?你是讓自己不幸呢,還是說僅僅讓他活著,而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是個毫無意義的存在呢。那才是為孩子考慮呢!」
  「那是為我自己。我想結束繞圈子的逃跑。」鳥說。可是火見子卻不想進一步理解。她懷疑或者說是挑戰似地盯著鳥。忍住滿眼奪眶欲出的淚水,努力浮現出微笑,嘲笑地說:「讓植物人似的嬰兒勉強生存下去,是鳥新獲得的人道主義嗎?」
  「我只是不想做一個兜圈子逃避責任的男人。」鳥不屈服地說。
  「那麼,我們去非洲旅行的約定怎麼辦呢?」火見子激烈地抽泣著。
  「火見子,太不體面了。快別哭了!鳥只顧自己,別人的哭聲是聽不見的喲。」菊比古說。
  鳥看見菊比古象山羊般濕潤的眼睛裡閃爍著兇猛的憎惡的光芒。不過菊比古的呼喚,卻給了火見子恢復平靜的機會。她又恢復了幾天前的自己。幾天前,鳥提著一瓶威士忌陷入最惡狀況下來找她,她迎接了他表現出了無限的寬容、親切和溫和。
  「行啊,鳥,沒有你,我也要賣了房子和土地去非洲。同伴嗎,就和那個偷了我的車輪胎的少年一起去。想一想,我也做了很對不起那孩子的事。」
  火見子沒有讓淚流出來,她已經確實地超越了歇斯底里的危機。
  「火見子已經不要緊了。」菊比古催促著鳥。
  「謝謝!」鳥對火見子,也對菊比古感情真摯地說。「鳥,你還得忍耐各種各樣的困難啊!」火見子鼓勵著鳥說:「再見啦,鳥!」
  鳥點了點頭,走出酒吧。他坐上出租車,以迅猛的速度在被雨水濡濕的柏油路上疾馳。鳥想,如果在我救出嬰兒之前出了交通事故死了的話,我至今為止的二十七年的生活都成了無意義的了。一種未曾體味過的深重的恐怖感把鳥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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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末。鳥從腦外科主任那兒告辭後回來時,在特兒病室前,圍在妻子身邊的岳父岳母正微笑等著他,妻子抱著嬰兒。「祝賀你,鳥,真像你啊!」岳父說道。
  「是啊。」鳥客氣地說。嬰兒手術後過了一周,有點人樣了,又過了一周,看得出長得像鳥。
  「我把頭部透視的照片借來了,回去之後再給您看。頭蓋骨的欠損直徑只有幾厘米長,現在據說正在癒合。腦裡的東西並沒有出來,並且也不是腦疝,僅僅是個肉瘤,據說切下來的肉瘤裡有兩個像乒乓球那麼大的又白又硬的東西。」「手術成功,真不錯。」岳父打斷了鳥的喋喋不休。
  「手術花了很長時間,反覆輸血時,鳥也輸了好幾次血,終於就像被吸血鬼咬住了的公主那樣臉色蒼白了。」岳母心情挺不錯用少有的幽默說:「鳥哇,像獅子那樣速猛活躍。」嬰兒對突然變化的環境有些害怕、一直畏縮地閉著嘴,用他那按理說幾乎還沒有視力的眼睛望著大人們的情形。鳥和教授反覆地看著嬰兒,他們邊走邊談,一會就走到那些女人前面去了。
  「你敢於面對這個不幸,打贏了這一仗。」教授說。「哪裡,我多次想逃掉,似乎幾乎就要逃掉了。」鳥說。然後想不到像是壓掉怨氣似的說:「可在現實生活中生活,最終只能被正統的生存方式所強制的。即使想落入欺瞞的圈套之中,不知什麼時候,又只能拒絕它。就是那樣吧。」
  「並不是那樣,在現實生活中人也能生存。鳥,也有從欺騙到欺騙一直作青蛙跳,一直跳到死的人。」教授說。
  鳥微微閉上眼睛,幾天前,去非洲的桑給巴爾的貨船浮現在他的腦海裡,殺死了嬰兒的鳥代替了那個坐在船上火見子身旁的少年男子乘坐在那隻船上,用力地眺望著誘惑的地獄。在火見子所說的另一個宇宙上,照理說不定也會有如此的現實展開呢。然後,鳥又回到了他自身所選擇的這一宇宙的問題上來。他睜開了眼睛這樣說。
  「孩子正常成長的可能性也有,可是像智能極低的孩子那樣的可能性,同樣也存在。我必須為孩子將來的生活而工作。當然,並沒有考慮請先生幫助我介紹工作。我想在那次失敗之後,先生一方也好,我這方面也好,都超過了可以原諒容許的限度。我打算從此和補習學校和大學的講師以及高級公務員合格者絕緣。我想給外國旅客當導遊。我還想上非洲旅行,雇當地人導遊呢,反過來再為來日本的外國人擔當本地的導遊。
  教授想回答鳥,可這時走廊對面過來一群年輕人,他們必須讓過年輕人。年輕人圍著一個夥伴搭著肩,完全無視鳥們似地走了過去。他們都穿著舊而髒的、刺繡著龍的圖案的襯衫。因此,鳥覺得那些年輕人們就像在嬰兒出生的初夏的深夜中和他搏鬥的那夥人。
  「我認識剛才這幫傢伙,為什麼呢,他們好像對我完全沒有注意。」鳥說。
  「你這幾個星期好像完全變了,是因為這事吧。」
  「也許是吧。」
  「你變了。」教授語氣中有幾分愛惜,像親戚似地溫和親切地說:「你和你那有點孩子氣的外號鳥已經不相稱了。」鳥等著圍著嬰兒熱心地邊走邊談的女人們跟上來,他朝妻子懷抱著的兒子的臉望去,鳥想在嬰兒的瞳孔裡看到映照在上面的自己的面影。嬰兒的瞳孔澄清的深灰色鏡面上,映現出了鳥的影子。可是嬰兒的瞳孔太微細了,鳥無法細微地辨識自己的新面容。回到家後,我要先照照鏡子,鳥想。然後,鳥想翻開被遣送回國的戴爾契夫贈送給他的那本扉頁上題寫著「希望」一詞的巴爾幹半島小國的辭典,首先查一查「忍耐」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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