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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秋水]悸動[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09:32     標題: [秋水]悸動[全文完]

悸動 作者:秋水

浴血的天使,這是他對她的第一印象。
就在他打算盡醫生的職責,好好探看渾身是血的她傷在哪裡時,
她卻猛力推開他,大喊「救人喔~~」
沒有防備的他還挨了幾顆小拳頭,軟軟嫩嫩的毫無殺傷力。
小姐,妳嘛幫幫忙!不看醫生的話,跑來急診處做什麼?
她支支吾吾的態度和臉上的淤青,讓他直覺事情絕對不單純,
天生的好心腸讓他無法丟下她不管,
她就像被遺棄在路邊的小貓咪,怯怯的眼神令他同情,
加上兩人相似的家庭背景,他彷彿在她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
於是,在知道她無家可歸後,他衝動的做了一個決定,收留她!
但她的眼神卻透露出:「你該不會是想對我……」
不不不,他真的什麼都沒想,就算有想,也絕對不會說出來。
唉,這年頭當好人還真難,竟當得這麼沒尊嚴。
但養一個人,可跟養貓養狗養黃金鼠不同,更何況他要養的,還是一個女人。
好在她很好養,不但三餐自理,還順道準備他的份,打掃更是一手包,
連他的內衣褲,也洗得乾乾淨淨,只差沒叫聲「主人」來聽聽──
等等!他撿她回來,可不是想把她當「女傭」用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09:55

 第一章
  
  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晴安。
  
  晴安晴安,我以為這樣的女人,她的世界應該是艷陽高照,快樂平安的,怎麼給了她這個名字,卻不給她這樣的人生?
  
  下了刀,換掉手術服步出更衣室,他蹙著眉一路低著頭走,轉進辦公室,他將兩本病歷放在桌上後,整個人滑坐在椅上,他頭仰靠在椅背上,深目緊合,長長的吐息從那唇色淡淡的薄唇中輕淺逸出。
  
  連續開了兩台刀,感覺只剩疲累,若能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該是人間最難得又美麗的時刻。
  
  片刻,忽地想起什麼,他睜開雙眸,眸光移動到計算機屏幕上,他那對猶有倦意的黑眸仍不失其原有美麗,內斂的雙眼皮淡刻著神秘和俊魅,他將身子移近桌緣,開了電源——他還有手術記錄要寫。
  
  拿起方才順手帶進來的病歷,才想翻動,電話就響了,他長手一探,拿起了話筒。
  
  他眉宇略沉,右眼眉骨上的一處淺疤,便顯得深了深,他簡單和對方交談了幾句後,就將話筒置回,然後迅速起身,拿了掛在衣架上頭的白色長袍便往外走。
  
  他一面腳步迅速地趕往急診處,一面將白袍穿上,他拉平衣襟後,雙手滑入兩側口袋,那白袍上的左胸處,整齊地繡著他的名——黎礎又。
  
  長腿邁進急診處的外傷處理區,一眼就能看見面前那模樣突兀的兩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女童。
  
  女人很纖瘦,如瀑的長髮披垂在她身上,遮掩了她部分面容,他瞧不清她的模樣;她身上衣物和髮梢似乎沾染上顏料,色彩豐富,可看來卻是狼狽至極。
  
  一旁的護士靠了過來,簡單說明女童是在浴室洗澡時不慎滑倒,因而跌破了下巴,傷口不大,但看起來有些深度。
  
  他靜靜聽完,彎身看了看女童滲血的下巴,問:「撞到地板嗎?」
  
  「不是。」女童搖頭,眼淚飛濺。
  
  「對。」女人亦同時出聲回答。
  
  「……到底是還不是?」他抬起頭,看著回答「對」的女人。這一看,心頭一詫,帶了點神秘感的內雙鳳眼微微瞠大。
  
  女人不只是頭髮和衣物沾上顏料而已,她那張小小的臉蛋也沾上色彩,一種易讓人誤會的紅色,那顏色該是被隨意抹過了,在她頰上留下擦過的殘跡,看來更是觸目驚心。雖然他能認出是顏料,但這樣的她若走在暗夜下,肯定是駭人至極。
  
  女人看了女童一眼,維持原本的回答不變。「對,她是撞到地板,應該是地板太滑。」她垂著眼眸,淡淡柔柔的語聲中藏著掩飾不了的擔心和……猶豫?
  
  他若有所思凝望著女人低垂的面容,片刻,他才淡道:「要縫傷口,會先幫她上麻藥。」
  
  「要縫?」女人的柔嗓揉進驚詫,她抬起低垂很久的面容,看著黎礎又。「會不會……留疤?」
  
  「如果傷口照顧得好,自然不會留疤。」他看見了女人的面容。除去面頰上那奇詭的顏料之外,她的樣貌是清秀的,許是那眼中的擔憂和不安讓她看起來很柔弱,特別是那雙大小適中的眼眸微微紅腫,更教人看了會湧起莫名的心疼。
  
  他側首向護士交代:「幫我準備整形縫合包,然後上5-0Dexon、6-0Nylon。」他轉而詢問女人:「你要留在這裡看?還是外面稍等一下?」
  
  「我可以留在這裡嗎?」女人語聲聽來柔軟滑膩,態度客氣。
  
  「是可以,只要你看了不會暈倒。」他輕笑了聲,音質很沉,很厚。
  
  他是遇過不少一開始很有勇氣,堅決留下觀看的家屬,但通常是看了一半就轉身離開,更有大男人將縫合過程全程看完後,直接發軟倒地的情況。
  
  她眉尖微動,輕輕頷首。「醫師,麻煩了,謝謝。」她退了兩步,退到不影響他工作但她仍能看見的距離。
  
  「姊姊——」女童含淚喊了聲。
  
  「姊姊在這,你勇敢一點,不要怕。」女人淡淡揚笑。「回家畫芭比給你。」
  
  畫芭比?一般他遇上的多半是家屬為了鼓勵孩子勇敢,而買什麼給孩子做為誘因,用畫的倒是第一次聽見。
  
  他雙手戴上無菌手套後,夾起消毒棉球滑過傷口,女童疼得齜牙咧嘴,眼淚鼻水直流,卻是吭也不吭一聲。
  
  他看著那皺在一起的臉,咬得緊緊的牙關,驀地有什麼畫面與之重迭,他心微微一抽,軟著低嗓誘哄:「妹妹你乖,叔叔盡量放輕一點,你忍一下,默數到十秒就不痛了。」他隨即拿了針筒,幫女童打了局部麻醉劑。
  
  他黑眸專注地盯著傷口,手指仔細謹慎,一針一針從裡面縫出來,他一面還跟著幾步遠距離的女人交代照顧傷口的方式。
  
  縫完最後一針,他看了看傷口,沉厚低嗓又起:「五天後回來拆線。」他除去手套,視線不經意覷見女童褲管捲起的腿上有著瘀傷,他大掌一握,細看那小腿上頭深淺不一、或青或紫的膚色。
  
  「這是怎麼回事?」他濃眉一蹙,警覺心升起。
  
  「小、小孩子,有時候難免玩過頭,碰碰撞撞的就容易有淤青。」女人走近,抱起女童。
  
  近距離一看,黎礎又才看清女人紅腫的眼睛不像單只是哭泣所造成的,似乎還有外力,眼皮上方疑似有淺淺血痕。
  
  「小孩子玩過頭,你也玩過頭嗎?」他看著她眼窩上似被什麼東西劃過般的血痕,那要是再往下個半公分,恐怕不是抹去幾滴血珠就能了事。
  
  她略怔,看著他,尚不及反應,就見他面龐俯近。
  
  她發現他的眼珠子黑又澄亮,睫毛濃密,眼睫尾處略往上提勾,是一種人們常說的桃花眼的眼型。他眼神甚是犀利地看著她眼睛上方……
  
  她一凜,霍然明白他指的是她眼窩上的新傷,她急急退了兩步,微低面容。「醫師,謝謝你,五天後我再帶她來拆線。」她沒再抬臉,低頭抱著女童快速離開。
  
  心思極細的黎礎又隨即追了上去,幾個大步後,大掌輕握女人肩頭。
  
  「等一下。」他明顯感覺掌心下的身軀一顫。
  
  「……請問,還有事嗎?」女人偏首詢問,沒正面迎視他。
  
  他沉沉吐息,想說的話在舌尖繞轉一回後,才小心翼翼地緩聲問:「你眼上的傷口不處理嗎?」
  
  「不用了,不要緊的。」她垂著眼眸,淡聲應道。
  
  「不想讓我看沒關係,你可以去眼科診所請醫師幫你上個藥,雖然傷口看起來並不大,但萬一發炎了也很麻煩。」
  
  「我知道了。」她回過身急著走,他再次出聲。
  
  「我話還沒說完。」他看著她的背影,被她牽著的女童瞠著好奇的眼看他,他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女童發頂後,微傾著面龐,在女人耳畔低聲道:「家裡有人對你們姊妹使用暴力嗎?你說出來,我開個證明,你可以請求警方協助,申請保護令。」
  
  他突然逼近的熱息讓她耳際微癢,她身軀一顫,雙手緊緊抱住妹妹。「謝謝關心,我們沒事。」話落,雙腿不再遲疑,急急跨出急診處。
  
  黎礎又看著女人迅速離去的身影,抱臂默思。須臾,他跟一旁護士拿了女童只有基本資料的病歷,那對美麗但略顯深沉的黑眸,定定看著女童的資料。
  
  「地址怎麼不完全?」他眉微挑,沉聲問。只有縣市和路名,他第一次看見這種地址。
  
  「說是剛搬家,只知道路名,門牌號碼忘記了。」護士小姐稍早之前已詢問過掛號櫃檯的小姐。
  
  忘記了?「五天後她們若來拆線,通知我一聲。」他交代著,然後再次低首看了看女童的資料。
  
  陳以安。他記住這對陳姓姊妹了。
  
  *
  
  經過兩個月的籌劃準備後,診所選在週六開幕,這兩個月來回醫院看診和監看診所施工進度,再怎麼辛苦也是讓他完成了開業心願。
  
  黎礎又站在診所門口,送走雙親和弟弟妹妹後,他欲轉身踏進診所,又見妹妹折返回來。
  
  「怎麼啦?!」他笑睇眼前身形嬌小的小妹妹。都已經念護專了,感覺還是沒怎麼長大啊。
  
  「你應該像大部分開業醫師那樣,辦個什麼活動才對,這樣才能吸引人潮啊!我看我們學校附近之前開的新診所,人家辦酒會,還請藝文團體在門口表演,也有立委到場致詞耶,感覺好風光喔!」黎礎盈勾著這個從小就很疼她的哥哥的手臂。
  
  「吸引什麼人潮呢!又不是百貨公司。」他輕笑了聲,語聲低柔。「人愈少,表示大家都很健康平安,這樣不好嗎?」
  
  「那你診所就沒生意啦,大哥!」黎礎盈嗔了他一眼。
  
  「所以你要認真讀書,將來考上護理師,大哥就靠你養了。」他捏捏她那張圓得相當可愛的臉蛋。
  
  「拜託!你一個這麼意氣風發的外科醫師,哪裡還需要小小小小小的護理師養啊?!」她瞠大圓亮黑眸,然後笑了聲,愛嬌地抱住這個兄長。「大哥,我折回來是想跟你說,你現在自己在外面開業,也住在這裡,我們以後見面機會就變少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別忙壞了。」
  
  他垂眸看著小妹,任她像寵物對主人撒嬌般地在他身上又蹭又賴。「我知道,倒是你,學校事情會越來越多,要認真學著點,畢業後回康生幫爸爸。」
  
  「你就不專攻兒科或婦科啊,不然你現在就能在康生幫爸爸了。」她離開哥哥的懷抱,雙手背在腰後,歪頭看著含笑看她的兄長。「好啦好啦,你不用講話,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回答我——外科才是我的志願!然後你還會說——康生就交給你和你二哥就好。我沒說錯吧?!嘿嘿。」
  
  他笑了聲,還來不及說話,不遠處的房車傳來喇叭聲,他看了車子一眼,輕聲道:「爸媽在催了,回去吧,我休假就回家。」
  
  「你自己說的喔,如果假日見不到你,我就來拎走你。」黎礎盈皺了下巧鼻,轉身往車子的方向跑去。
  
  他噙著笑意看著嬌小的妹妹上了車,他目送車子遠去後才踏進診所。
  
  一走進診間,他套上那件代表身份的白色衣袍;走近辦公桌,視線在觸及桌上相框裡的人物時,他澄亮的眼珠微微閃動。
  
  如果當年他與妹妹不分開,妹妹今年應該也比礎盈大了,都是可以嫁人的年紀了。只是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那一家子遠房親戚對她好不好?她結婚了沒?還記不記得她有個哥哥?
  
  十一歲那一年,他的生父誤交損友,迷上了酒店小姐,散盡積蓄後,還染上了酒癮,生母被醉酒的生父打跑,留下他和小他六歲的妹妹與那個有暴力傾向的生父同住,他的生父喝醉了,就是拿他和妹妹出氣,兩兄妹身上常見傷痕,四肢佈滿大大小小的淤青紅腫。
  
  不過十一歲的他,力量薄弱,敵不過父親,只能抱著害怕哭泣的妹妹盡可能躲開父親。十二歲那年的夏天,他的生父死於心臟麻痺,他的生母從離開後便沒有出現過,他和妹妹只能分別被收養。
  
  他不曾忘記將妹妹送到遠房阿姨家的那一天,吃著巧克力棒棒糖的妹妹一知道將要和他分開,滿臉淚水和著融化的巧克力,在後頭追著他的腳踏車跑的畫面。她小小的身影還撲倒在地,揚起漫天濃沙,像化不開的傷心。
  
  分離之後,他回去看過她兩次,她每次都是緊抱著他不讓他離開,非得阿姨硬將她抱走。也許是這個原因,他第三次上門時,人去樓空了,阿姨一家帶著妹妹不知道搬到哪去,他問了附近鄰居,沒人清楚。從那時起,他與唯一有著血緣關係的親妹妹失去了聯繫。
  
  他不曾放棄過,一有時間總要回去阿姨家看看,即使後來房子賣給了別人,他還是抱著希望不願放棄。
  
  他只是很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也很想讓她知道他很好,遇上一對很有愛心的夫妻收養了他。他還想讓她知道他現在已有能力讓她過好日子,他也擁有了能將傷口縫得漂漂亮亮的技術,不用再擔心哪個地方會再因為受傷而留了傷疤。
  
  劃過相框的長指,輕撫上自己右眉骨下緣的淺疤……
  
  被康生婦幼醫院院長收養後,他們夫妻倆待他如己出,衣食不缺外,還供他念完醫學系,他們希望他能專攻兒科或婦科,將來好接手康生院長一職,但小時候的成長經驗卻讓他一心只想讀外科。
  
  所幸,爸媽並不勉強他,就順著他的意願,甚至這間診所能順利開幕,也是他們夫妻倆在背後大力支持。
  
  或許他沒辦法為他們分擔康生的責任與工作,但他一直告訴自己,除了分離十多年的親生妹妹外,黎家這一家子大大小小是他最親的親人了,他必須真誠待他們好,他亦是真的想要對他們好,因為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是他從小到大的心願。
  
  「小姐,真不好意思,要請你填上完整的地址才能完成掛號手續喔。」前頭櫃檯傳來了較大的談話聲和疑似啜泣聲,他略收飄遠的心神,注意傾聽前頭的狀況。
  
  「對不起,我剛搬過來第一天而已,我忘了正確的地址,能不能先請醫師幫我妹妹上個藥,我再找時間回來補數據?」女人柔嗓淡淡,客氣得近似卑微了。
  
  聽聞那談話內容,黎礎又心一跳,他低喚了聲:「淑玲。」
  
  「黎醫師。」穿著水藍色裙裝護士服的淑玲,從櫃檯快步走進診間。
  
  「怎麼回事?」
  
  「就一個年輕女人帶著一個看起來像是被割傷的小妹妹來掛號,惠青姊要那個女人填初診數據,她地址不肯寫完全,說剛搬家忘了現在新家的地址,惠青姊還在和她溝通。」淑玲小聲說道。
  
  他尋思片刻,緩緩掀唇:「先讓她們進來,地址的事情等等再說。」
  
  「啊?」淑玲張大嘴巴。
  
  「讓她們先進來,傷口總是要先處理。」他洗了手,戴上無菌手套。
  
  「可是她也沒帶健保卡耶,還說她忘了帶錢包。」淑玲露出猶豫的神色。「黎醫師,我們怕她是騙子,哪有人看病什麼都不帶,連地址也不肯寫的。」
  
  「你不是說病人被割傷?傷口總不會是假的吧?!先讓她們進來,其餘的等等再來處理。」他沉聲交代。
  
  看來他的護士們需要再教育,他從來就不認同大醫院那種需要將所有手續都完成後才請醫師看診的作風,有的患者能等,有的病患可等不及。
  
  「喔……」淑玲一臉悻悻然,不大甘願地走出診間,再進來時身後跟了個女人和女童,她一併把只有姓名和生日的空白病歷帶進來,放在黎礎又的桌上。
  
  黎礎又黑眸微瞇,看著女人和女童——他果真沒猜錯。
  
  女童濕濕的眼睛看著他,像是認出他似的,雙眼睜得很大,他微微一笑,放柔聲嗓問:「以安嗎?你哪裡受傷?」
  
  「我的手手。」陳以安用右手指著自己的左手臂。在接近手腕處,有一道像被什麼劃傷的傷口,傷口有些長,但看上去不大深,血珠也已凝結在表面。
  
  他將陳以安抱到椅子上,拉來椅子坐在她身側,他輕握她的手臂,傾近面龐,細細察看,而後拿起消毒棉球輕拭傷口。「被什麼東西割到的嗎?」如初步判斷,傷口很淺,並不礙事。
  
  「美工刀。」陳以安軟軟開口,透著委屈。
  
  「是美工刀劃傷的?」他抬首看著站在一旁的女人。
  
  上回只留意到她臉上和身上的顏料,並未對她的身材多留心,依稀記得是纖瘦的,而現在這麼一看,才覺這女人瘦得有些過分了,說好聽是骨感十足,但他更認為那叫營養不良。
  
  徐晴安看起來有些不安,垂著眼睫看著地上。「對,美工刀割到的,因為刀片生銹,我想還是來打個破傷風會比較好。」
  
  「知道生銹,怎麼還讓孩子拿來玩?」他的語氣略有責備。
  
  「放在桌上我沒注意到,她一拿,不小心就劃傷了。」
  
  「有打過疫苗嗎?」他上了藥膏在傷口上。
  
  徐晴安遲疑了會兒,以略帶抱歉的語氣應道:「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清楚。」
  
  他眉略沉,垂眸看了看病歷上的資料。「今年七歲……」他沉吟片刻,側首交代護士準備上針。
  
  「打了針後,注射部位可能會產生紅、腫、疼痛等現象,但會自行緩解,不用太擔心,除非有產生全身性的過敏現象,那就請你盡快再帶她過來。」他低嗓交代著,一面夾起酒精棉球輕擦過陳以安的皮膚。
  
  接過護士遞上的針筒,他輕哄了幾聲,然後將針頭輕推進她的肌肉。「不是地板滑撞破了下巴,就是被桌上生銹的美工刀劃傷——」藥劑施打完畢後,他丟了針筒脫去手套,抬眼看著女人。「陳小姐,你家還真是機關重重。」
  
  徐晴安聞言,微訝地揚睫。「你——」他還認得她們?
  
  從一踏進診間見到面前這男人時,她便想起他是上回在急診室幫以安處理下巴傷口的醫生。
  
  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他有雙很美麗卻異常犀利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一切似的,除此之外,他表示要幫她開證明,讓她上警局備案一事,更讓她記憶深刻。
  
  沒有哪個醫生能一眼看穿那些傷口背後所隱藏的秘密,當然,也或許是不想惹事的心態,所以從未有過哪個醫生會這麼告訴她,唯獨就面前這一個敢這麼做。
  
  黎礎又看著陳以安貼著繃帶的下巴。「陳小姐,你要是想繼續裝作不認識我那也沒關係,我也不再過問你後來帶你妹妹去哪家醫院處理下巴的傷口,只是我要強調的是——」他抬眸,濃墨般的黑眸緊睇著她。「你若有什麼困難,可以開口。」
  
  徐晴安眸光微微閃動,一抹極淡的笑意在唇邊顯現,客氣卻疏離。「謝謝,我們很好。」她走近,伸出手掌握住妹妹的手,向他頷首後,欲走出診間。
  
  她伸出手心時,他注意到了她的手指和掌心上頭都有著像是幹掉的水彩,他眸光下意識往她身上一掃,發現她一頭長髮竟只是用一枝鉛筆繞卷後盤在後頭,她身上那件合身短版的白色襯衫,和米白色及膝魚尾裙,亦同樣染上了幾滴色彩。
  
  兩度見她,身上總沾染著顏料,卻不讓人感覺髒,除去上回頰上那片大面積的紅色讓他感到奇詭之外,這次只是手心和衣物沾染部分顏料的她,渾身上下倒是透著一股乾淨又隨性的文藝氣息,也許是她那不刻意修飾的清秀五官,才讓她有這麼純粹的恬靜氣質。
  
  「對了,請問——」想起什麼,徐晴安在踏出診間時停下腳步。「醫師,我還需要帶她來上藥嗎?」她轉頭看著那坐回桌前,低首書寫的男人。
  
  「傷口沒什麼特別變化的話,可以不用帶她過來了。」他擱下筆,雙手移到鍵盤上。「我開個藥膏,一天擦一次就可以。」
  
  「那……」她欲言又止,以歉疚的眼神直盯著他瞧。
  
  指尖一頓,黎礎又偏過面龐,他看著她,靜待下文。
  
  「醫師,不好意思,我急著出門,忘了帶錢包和健保卡,我課才上了一半,得趕回去上完,下午再拿健保卡和掛號費過來,可以嗎?」她兩耳透著紅澤。
  
  「你去上課,你妹妹怎麼辦?」哪間學校需要在周休假日上課的?
  
  「我跟去啊。」陳以安自己回答了。「姊姊教畫畫的時候,我也會坐在一邊畫畫,畫到她下課再一起回家。」
  
  聞言,他恍然明白她身上那些顏料是怎麼來的,只是上回那一次,顏料大片留在她的臉頰上,還是令人匪夷所思。
  
  「你方便就好。」他看著徐晴安,一個念頭驀然竄出,他從桌上名片盒裡拿了張名片,走到陳以安身前,他微彎身子,將名片放入陳以安手中,語聲溫柔:「以安,這上面有叔叔這裡的電話和地址,你有事需要幫忙的話,打電話過來,叔叔就住樓上,晚上也找得到我。」
  
  既然大人有所保留,似乎也不願透露什麼,他只好從孩子下手。他並非無聊沒事找事做,也沒有什麼企圖,而是這小朋友受傷的次數和身上的瘀傷多得讓人不免擔憂,他多留心一點,不會是壞事。
  
  「什麼又?」以安看著上面的姓名,指著她不認識的兩個字,直接就問。
  
  「黎礎又。」他噙著淡淡笑意,眼神含著包容和疼惜。
  
  他對於差不多這年紀的小朋友總會有種難以形容的熟悉感,偶爾他甚至想著,如果在不經意轉身間,遇上了當年那個哭得可憐兮兮追在他腳踏車後面的親妹妹,該有多好?
  
  「可以叫你又又嗎?我們班也有一個佑佑喔,他說他很喜歡我耶。」小孩子的童言童語聽來天真可愛。
  
  他不以為忤,帶著趣意的笑容不減,才想出聲,一旁的徐晴安趕忙制止:「以安,這樣說話沒禮貌。」她微微彎身,拿走妹妹手中的名片,又說:「這個姊姊幫你收起來。」才拿過名片,下一秒馬上被眼前的男人抽走。
  
  「陳小姐,這是我給以安的,你想要我的名片,跟我說一聲就是,何必和自己的妹妹搶呢?」黎礎又把名片塞回陳以安手中,語帶揶揄,然後他起身回到桌前,取了張名片,走回她身前。
  
  「姊姊不姓陳。」陳以安扯扯他褲管。
  
  「嗯?」他秀朗的濃眉一揚,看著孩子。
  
  「姊姊叫徐晴安,是二聲徐喔,不是三聲的那個。」她貢獻姊姊的姓名。「晴天的晴,也是二聲喔;安就是和我一樣的安,大家都叫她徐老師,因為姊姊很會畫畫,教了好多小朋友畫畫。姊姊的爸爸和我爸爸不同人,這是我們家的秘密,我把秘密告訴你,你不要叫我姊姊還錢好不好?不然又又,我當你女朋友,你不要跟我姊姊拿錢,我們快沒錢買飯了……」
  
  察覺妹妹透露太多,徐晴安急著阻止,她微彎身子在妹妹耳邊道:「以安,我們該回去了,醫生叔叔的工作很忙,不能吵他。」
  
  那軟軟童聲說出的「秘密」並不讓他意外,只是從一個七歲大的孩子口中說出這些話,讓人特別容易感到心酸。尤其這番內容,更讓他想起了那段充滿遺憾和傷心的兒時記憶,他心頭一痛,神色卻刻意輕鬆。
  
  他眼眸閃了閃,平靜地執起徐晴安的手,把名片放在她手心上。「徐小姐,這張才是你的。」這女人的手可真冷,現在不過九月天,還很溫暖啊。
  
  他睇著她輕垂的長睫,語氣透著認真。「把它留在身邊吧,用不上最好,但真有事需要幫忙,儘管打來。」
  
  她聽出他話裡的關心和擔憂,心口一熱,垂著眼睫抽回自己被他輕輕握住的手心。這個男人的觀察力細微得讓她有些惶恐,她極欲掩飾的一切在他那雙美眸下,似乎無所遁形。
  
  見她捏著名片,猶豫不決的模樣,他又道:「希望你不會一走出我這裡,就把這兩張名片送給垃圾桶,這一張也要花我兩塊五,兩張就要花我五元。」
  
  她唇畔淡勾起翹弧,男人揶揄背後的認真,讓她留意了。
  
  她不是熱情又喜好結交朋友的性子,身邊朋友來來去去,她從未特別留心哪一個,她的家庭環境是造成她這種個性很大的因素,久而久之,她亦習慣這種孤軍奮鬥的生活了。
  
  然而此時,她幽柔的眸光卻不自覺地落在名片上頭的姓名,凝注久久……
  
  註:Dexon(一種人體可自己吸收的縫線,羊腸線是坊間說法,臨床都直接說Dexon)、Nylon(尼龍線,屬不可吸收縫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10:26

  第二章
  
  是有些意外。
  
  他看見那道纖瘦的背影后,深目幾度停留在她身上。
  
  第一次見她,被她頰上和衣上的顏料佔去注意力;第二次見她,注意到她極瘦的身材之外,他亦發現了她用鉛筆將那頭長髮盤起的隨性;這次見她,或許是角度和距離稍遠的關係,他能將她全身上下看得很仔細。
  
  還是覺得她好瘦好瘦,這是他最深刻的印象。
  
  骨架似很纖小,那尖下巴和小臉蛋更證明了她沒長什麼肉,兩條裸露的小腿白淨細瘦,薄薄的腰身恍若風一來,她就會被攜走。
  
  她站在展示架前,來回幾次,偶爾低首,偶爾微抬尖下巴,猶豫不決的樣子。那價目表上的數字似乎是讓她困擾的兇手?!
  
  見她盯著架上的東西盯了許久,最後卻只是拿了半條白吐司,便往櫃檯走去。
  
  想起上回在診所中她妹妹透露的訊息,他心念一動,走到她方纔所在位子,眼眸一垂——原來架上擺放的是棒棒糖造型的巧克力麵包,表層還鋪上各色的水果軟糖,竹叉穿過麵包體,拿著竹叉真像拿著特大棒棒糖。
  
  他看了下價錢,二十八元的麵包她買不下嗎?也沒多想,他夾了個棒棒糖麵包放進自己的盤中,然後往櫃檯方向走,等著結帳的客人不少,他走到隊伍最後面。
  
  那雙微微上揚的深目依舊定在那纖瘦的背影上,他見她走到收款機前,把手中的半條白吐司擺上桌面,門市小姐結了帳,發票已打出,卻遲遲不見她拿出錢來。
  
  「小姐,能不能快點?」收款機前的門市小姐不耐地問。
  
  這一問,讓後頭等待的客人紛紛向兩邊探頭,好奇張望前方的狀況。
  
  徐晴安算著零錢,一個一個的一元硬幣拿在手中,門市小姐一催,她又急又抱歉,竟忘了自己數到哪了。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面前繃著臉,表情像是在告訴她「買不起就不要買」的小姐,然後從頭算起手心裡的硬幣。
  
  「小姐,你還重算呀?你看看你後面,還有很多客人等著結帳。拜託你也快一點,半條吐司而已,你也買不起嗎?」門市小姐一臉晚娘面孔。
  
  「對不起,我——」
  
  「晴安,你的錢放在我這裡,你忘了嗎?」黎礎又見門市小姐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他走近徐晴安,向她後頭的那位客人點頭表示抱歉後,他插進隊伍,大手一攬,環過她纖薄的腰身,往自己懷裡靠。
  
  她只來得及感覺到淡淡的消毒藥水味,隨即毫無預警的,落入一個有力的臂膀中。她一凜,側過面容看向對方,她柔眸緩緩睜大,眼底閃動著相遇的意外和對他這番話不明所以的疑惑。
  
  他瞳仁深邃溫和,帶著肯定的、鼓勵的淡笑。
  
  深深凝視她一眼後,他側臉看向收銀台後那勢利的小姐,立即隱去不快,換上略帶歉意的淡薄笑容。「不好意思,我們是一起的,剛剛鬧了點小意見,我女朋友忘了她把錢放在我這裡了。」
  
  他把自己手中那一盤麵包擱上櫃檯。「這些一起算。」另一手鬆了她的腰,拿出褲袋裡的皮夾,他眼眸閃動間,看見她的手正要去拿那半條吐司,他大掌一探,握住她手心,制止了她的舉動。
  
  「別氣了,是我不對,你把我最喜歡的吐司拿走,明早我吃什麼呢?」見門市小姐目光古怪,他急忙掏了張五百元的鈔票放在櫃檯,然後手臂一移,掌心落在她纖腰,他微使力,讓她貼靠著他身側,展現出一種兩人十分親密的姿態。
  
  小姐將面包裝入塑料提袋,找了零後,他隨手將零錢塞進褲袋,拎了袋子,摟著她就往門外走。
  
  一出麵包店,他隨即鬆開她,見她臉蛋低垂,五官陷在他看不清的角度。他一時間也找不到話起頭,只能靜睇著她,好半晌後,她倒是先開口了。
  
  「黎醫師,不好意思,上次的掛號費不是故意不拿去診所還你,而是我最近有困難,能不能再讓我拖幾天呢?」她抬起泛著薄紅的臉蛋,沒想到會在診所以外的地方遇見他,還讓他目睹方纔那難堪的一幕。
  
  明知他方才是好心出聲相救,但仍免不了會有一些無所適從的情緒。其實,她是感到有些卑微,畢竟她與他的身份處境,猶如天與地。她並非天生就如此自卑,而是在這個看起來意氣風發、玉樹臨風的外科醫師面前,她的自信該如何凝聚?
  
  「我沒催你,也沒打算要你還。」他看著她那張薄薄的面皮,淡聲道。
  
  他這樣說,她卻一絲僥倖或開心的心情都沒有。「我會還的,等我有錢,我一定還你,請你不要誤會我是故意不還,或是——」
  
  「我沒誤會,你別緊張,只是我看你的生活明明不好過,逼你還錢又有什麼意思?不過是一百五十元的掛號費,我還負擔得起。」思及她有些敏感的性子,他又補充:「我沒看不起你的意思。」他也曾經歷過窮日子,那樣的心情他何嘗不懂?
  
  那話語中的急切惹來她的注目,她長睫徐徐掀起,望向前頭這俊朗男人流露著些許緊張神色的面龐。
  
  她的柔唇忽地抿出笑來,瞬間她的面容流露出一絲嫵媚,讓他不由得一怔。
  
  「黎醫師,我知道你不是看不起我,但掛號費我還是該還你。」她清澈的眸子停留在他臉上一會,接著緩緩垂落。「雖然只有一百五十元,但還是要很不好意思地請你再等個幾天,等我領薪水,會親自拿到診所去。真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他收回心緒,漸漸平息方才因她那抹甜美笑靨而微微騷動的心口。「你也挺固執的,都說不用還了,還這麼堅持?」
  
  「欠錢本來就是要還的。」她淡淡開口,透著深沉的無奈,她並不願過這樣的生活,卻也無從選擇。想起什麼,她打開手中的小零錢包,倒出一個個一元硬幣。「剛才那半條吐司的錢,我——」
  
  他大掌壓上她算錢的手背。「我付了就付了,別再拿錢給我。」
  
  「可是……」她話還沒說完,又被打斷。
  
  「你在教美術?」他話題一轉。
  
  「對……」她困惑地看著他。
  
  「所以你很會畫畫?」他眼眸深邃柔和。
  
  「興趣而已。」她謙虛應道。
  
  「你家裡有你的作品吧?!」心思突地翻轉,一個念頭油然而生。
  
  她淡淡點頭,仍是不解他這番話的意思。
  
  「那好,我診所裡空得很,正想買幾幅畫掛上,你賣幾幅作品給我吧。」他抽出皮夾,拿了兩千元。「兩千元能買你幾幅作品?」
  
  「欸?」她怔怔然。
  
  「你賣畫給我,讓我擺在診所和住處,掛號費你也不用還了。這樣做,我的診所看起來不至於太單調,你也不必再為了那一百五十元覺得對我抱歉,還能多買點東西回去給妹妹吃,這不是一舉數得嗎?」幾次相遇,他總在她身上看見了當年的自己,也許是這份熟悉,讓他想瞭解她的生活背景。
  
  徐晴安垂著眼眸思慮片刻。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她賣他作品,一方面有收入,一方面也當作抵掉那筆掛號費,她不必再覺得自己虧欠他什麼,只是……
  
  見她遲疑,不肯收下那兩千元,他低下面龐,看著她。「我這麼做,讓你覺得心裡受傷了嗎?但我並沒這個意思,人生很現實,想活著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吃喝的問題,我不清楚你的家庭狀況,但幾次相遇,看起來你並不好過,就算不為你自己想,也想想你妹妹。」
  
  是,他說得沒錯,很有道理,為了讓以安過得更安穩,她是該把作品賣他,至少,眼前她已沒有生活費是事實,賣他幾幅作品,她就能買米,以安也不用只吃吐司過一餐。
  
  「徐小姐,你不賣我畫,我還是得去畫廊買,既然我們認識了,我就做個順水人情,往後你也多幫我診所打廣告,咱們互助互惠不好嗎?」他輕啟薄唇,微攏的眉宇將他右眼眉骨的傷疤牽動得更明顯,他面龐一半陷在騎樓下,一半被外頭的路燈打亮,半明半暗的清俊面孔,透著陰柔美。
  
  她揚起小巧的下巴,沒有回應,僅是淺笑盈盈相對,但卻遮不住瞳底的幽暗與面容上那淡淡的難為情和猶豫不決——她就怕還不夠他的人情。
  
  她身上一樣是上次那套白色襯衫和米白色及膝魚尾裙,但站在背著街道的騎樓下,線條柔美的肩臂在招牌燈混著街燈的光芒中顯得更纖薄,透著一種柔弱感。偏偏這看似柔弱的女子,卻有著頑固的脾性,並不容易說服。
  
  「你覺得我這麼做很唐突嗎?還是擔心我別有企圖?」他淡淡一哂。
  
  徐晴安稍一抬睫,柔目微微瞠大,她眼底有著訝然。「不、不是。」
  
  「那麼,為了活下去,接受別人一點幫助並沒什麼。有哪個人沒受過別人的恩情?將來有機會再還不就好了?」
  
  他發現她有對美麗的眼睛,眼型不大,但眼神澄淨如水,波光流轉間總有一股韻味。「你很少開口向人尋求幫助吧?是人性太現實,讓你開不了口嗎?」他注視她的眸光微閃,洞悉她的心理。
  
  他何嘗不曾見識過人性的無情?當年那些親友,得知父親欠酒店一大筆債後,哪個不是急著與他們撇清關係?
  
  他一語道破她心思,讓她心口莫名發軟。她是尋求過親友的幫忙,但誰願意理會她?碰了幾次釘子下來,她已習慣獨自承受和面對,不再開口尋求協助,畢竟那只會換來更多的難堪。
  
  她不過第三次與這男人碰面,他卻將她看得徹底,他是當真明白她的感受,那她何不接受他的建議?
  
  「我——」她抿了唇,細密貝齒輕咬住下唇,尋思幾秒,她才訥訥開口:「我沒賣過我的畫,我不知道怎麼賣你才好。」
  
  見她軟了態度,他長吁口氣。「隨性就好,我看了喜歡就帶走,這樣好嗎?」
  
  她想了想,輕點了下頭。
  
  「拿著吧。」他把兩張千元紙鈔交到她手中,見她接過,他睨了她一眼,語帶調侃:「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的錢會咬人。」
  
  她愣了兩秒,微覺尷尬,靜靜牽唇而笑。
  
  乍見那淺淡卻媚力十足的笑,他黑眸瞇了瞇。幾次見她,總是輕垂臉蛋,秀致的眼眉染上愁思,不是不笑,而是笑得疏離客氣,像現在這樣單純因情緒而生的笑容,是他第一次看見。
  
  每一雙眼睛,每一個笑容的背後,一定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他有他的過去,她必然也有她的故事,她沒開口說,他並非感受不出她背後的故事是怎樣的沉重與晦暗;他不知道她的故事裡,還有哪些人參與其中,但他卻知道,他與她是同類,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靈魂。
  
  *
  
  「黎醫師,我先下班了。」晚班的護士站在門敞開的診間外頭,探頭看著還在辦公桌後的男人,欲走還留。
  
  修長的十指在鍵盤上飛快移動,眼簾掀動時,黎礎又才察覺門邊的一道陰影,他目光掃了過去,略有疑惑:「你不是要下班嗎?怎麼還站在那裡?」
  
  「要下班啊,我是想告訴你,有個女人在外面坐了好久,好像七點多就坐在那裡了,問她是不是要掛號,她又說不是,只說等你忙完她會進來找你。」護士小姐停頓了下,又說:「我想我要是不告訴你,等等我關門下班,你又直接上樓的話,她要怎麼找你啊?所以想了想,覺得還是有必要跟你說一聲。」
  
  他長指一頓,眉間淡刻淺痕。「女人?」
  
  「是啊,看起來很年輕,搞不好還只是大學生。」晚班護士又說。
  
  像大學生的年輕女人?他抿唇默思,自己何時有這樣的女性朋友了?片刻,一張模樣文秀柔弱的臉蛋在腦中閃現,他退開椅子,大步走出診間。白色長袍隨著他交錯的步伐,在擺動間帶了些淡淡消毒水味。
  
  他在玻璃大門後停住。年輕女人就坐在騎樓的木製長椅上,低垂著頸項,她雙手擱在裙面上,指尖輕擰著,像在為難著。
  
  拉開大門,風鈴聲噹噹響起,女人動也沒動,仍是垂著臉蛋。
  
  「徐小姐。」他走出診所大門,在她面前站定。
  
  眼底驀然映入一雙乾淨的黑色皮鞋,隨即是男人厚實的低嗓,徐晴安抬起臉。
  
  「你妹妹呢?」他語調徐緩,目光從她尖瘦的下巴慢慢挪移至她那對總是輕覆柔光的眼眸,沉靜地看著她。
  
  「以安在家裡。」她靜謐的語調儘是壓抑。
  
  「要帶我去挑你的作品了?」上回麵包店巧遇,他好說歹說才讓她收下他的好意,他當下開口要過去挑畫,目的除了不讓她拿了那兩千元而對他愧疚外,也想去看看她的家庭環境,但她卻支支吾吾老半天,怎麼樣也沒有意思要讓他過去她家。
  
  現在主動上門來,可是想通了?
  
  她怔了下,搖搖頭。
  
  她的繼父,抓著以安脅迫她,開口要錢去賭,她沒錢,被逼著出門借,她並不想再做這種事,那只會讓她繼父愈陷愈深,也只會讓她身上的債務愈背愈多。
  
  可是,繼父威脅著要把以安賣給他一個賭友,他說他那名賭友有些變態,對年紀小的女生特別有興趣,他沒錢翻本,只好賣了以安換現金。
  
  以安才幾歲?要賣給男人?她即使再怎麼不想借錢讓他在賭桌上揮霍掉,卻也無從選擇了。
  
  她不能讓以安被賣掉。
  
  她不想來麻煩眼前這個男人,卻還是找上他了。她在街頭反覆猶豫,最終還是踩著步伐往這裡來,因為除了他,她還能找誰?她甚至可笑地發現,在這種需要一個依靠的時刻,她竟只能想到他。
  
  他如此熱心,一定會答應幫她的吧?!
  
  擱在裙面上的雙手擰了擰,她緩緩起身,視線對上他的。「黎醫師,我——」她驀地停頓,輕垂長睫,細密貝齒在唇瓣上輕咬出淡淡齒痕。
  
  「你想說什麼?」他看出了她的為難。
  
  深深呼吸,她鼓起勇氣。「黎醫師,我能跟你借錢嗎?我會還,一定會還!」她那雙柔潤的秀瞳有著渴切,他頭一回見到她有這樣的眸光。
  
  他毫不考慮便問:「你想借多少?」看得出來她來這之前定是掙扎良久,否則不會呆坐在外頭等他。
  
  「二十萬。」
  
  「二十萬?」他眉峰一動,詫然地望住她。
  
  她眸光斂下,柔嗓透著難為情。「嗯,我知道二十萬很多,可是……可是我找不到人幫我,你能不能——」
  
  「你先告訴我你的用途。」她一個女孩子要這麼多錢做什麼?
  
  「用……途?」她揚睫,對上他深沉精銳的眸光。是了,他就是這樣一個心思縝密的男人,她不是沒見識過,卻忘了先想理由。
  
  他看著她閃動的眼眸。「二十萬不是小數目,我總該知道你借這麼多錢要做什麼吧?!」
  
  「我有需要!」她頓了下,又說:「我必須用到這麼多錢,如果黎醫師怕我不還錢的話,我可以簽借據給你,這樣你也比較有保障。」
  
  「我不要借據,也不怕你不還錢,我只想知道你需要二十萬做什麼?」他傾近面龐,俯視她,那黑眸專注得像要看進她心裡去似的。
  
  「我——」她退了一步,跌坐回椅上。仰著臉蛋看他,柔眸輕蕩懇求。「黎醫師,我真的需要這筆錢,請你再幫我這一次,拜託你。我一領到薪水,一定先拿來還你,上次欠你掛號費,還有兩千元,這些我都記得,你別——」
  
  「聽不懂我的意思嗎?我不是要你保證你會還,我是要知道你一口氣要二十萬做什麼?你開口向我借,我總要知道這二十萬你會拿去哪裡,如果你是打算做什麼違法的事,我也要借你這筆錢嗎?那我不成了幫兇了?」他逼近的體魄透著熱度,含著消毒水味的氣息包圍了她。
  
  她眼睫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菱唇微微掀動之後又抿直了。
  
  見她猶豫後仍沒開口的打算,他別開目光,視線落在一處,默思著。
  
  會對這對姊妹留心,無非是因為她們身上不明的傷處,雖然她有看似完美的理由,但他也有他的能力與經驗能判斷,一個女孩開口就要二十萬,令人匪夷所思。
  
  再者,上回她明明答應他要將作品賣給他,他的用意無非是想走進她家,看看她到底是有著怎樣的生活環境,為何會三番兩次狼狽出現在他面前,但她卻沒了消息。他在意的不是付了兩千元卻沒有拿到任何作品,他要的是解開她這道謎。
  
  當年,若有人願意及時幫他一把,他和他唯一的親生妹妹,就不會落得分離的下場,這是他一輩子的遺憾,他不想再看見相同的錯誤。
  
  他想幫她,只是因為在她身上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那是一種怎麼樣也控制不了的情緒,也許幫了她,他的那份遺憾就能減少一點,偏偏這女人頑固得讓他有些惱了。
  
  吁口氣後,他轉過微沉的面龐,直勾勾看著她。「徐小姐,很抱歉,這個忙我幫不了。」他美麗的黑眸,緊鎖住她每一個細微的神色。
  
  她眼眸緩緩睜大,眼球表面浮現一層淡薄水氣。她先是不可置信地望著他,而後像是接受了他的拒絕似的,她臉色黯淡,緩緩垂眸,不再看他,那神色竟透著聽天由命的認分。
  
  真要這麼固執?他眉一低,薄唇抿了抿,轉身準備離去,驀地感覺自己身上的衣袍像被輕扯住般,他頓足,慢慢轉過身軀,就見徐晴安抓著他的白袍下擺。
  
  見他面帶薄怒地轉身,像是打算拂袖離去,她心一驚,不多想就伸手拉住他的白袍。沒辦法了,眼前除了他,她還能找誰?
  
  她微昂臉蛋,濕潤的眼眸對上他沉凝的目光。「黎醫師,拜託你,我真的需要這二十萬,沒有二十萬,以安會被賣掉。」
  
  說完的同時,像找到出口宣洩般,在他愕視下,她的眼尾滲出眼淚。
  
  *
  
  她的生父愛上了別的女人,和那女人組了新家庭,高二那年,她母親帶著她改嫁給以安的父親。初時生活還可以,但漸漸才發現她繼父有酗酒和賭博的惡習,他原先工作還正常時,最多就是發發酒瘋,但因上班時間也喝得醉醺醺而被解雇後,工作四處碰壁的他開始拿家人出氣。
  
  喝醉了就是吵鬧,賭輸了便回家找她母親拿錢,要是拿不到錢,她母親就得承受一頓打罵。那時以安還在她母親肚子裡,為了以安,她母親忍氣吞聲,總希望讓兩個女兒能有個完整家庭,想不到這男人愈陷愈深,彷彿一天不喝不賭,就會要他命似的。
  
  每次跟她的母親伸手拿錢時,都說是為了翻本,翻了這麼多年也沒聽他說他真翻本了,她的母親不堪長期的折磨,拋下她和小妹妹,離家後音訊全無。
  
  此後,她和同母異父的妹妹相依為命,卻也開始了遭受繼父暴力相對的惶恐生活。
  
  母親的離家讓繼父變本加厲,她一個人靠著教畫畫的收入養家之外,還得應付繼父毫無節制的金錢索求。拿得到錢時,他待她們姊妹也算差強人意,但賭債愈積愈多,當她的收入再也不堪他揮霍時,姊妹倆變成了出氣的對象。
  
  她的繼父甚至三番兩次到她工作的幼兒園或安親班領走她的薪水,她的生活如何不陷入困頓?她的繼父在外頭不知欠了多少賭債,她也遇過看似黑道份子上家門討債,這就是她總不願讓外人知道她家正確地址的原因,她怕要債的找上門來。
  
  這是她的家庭背景,他終於套出了這些不堪。
  
  他看了眼號志燈,側首看著她。「下一條路口左轉?」她陷在黑暗的臉容,仍能讓他就著外頭探進的路燈微光,看見她長睫上閃動的淚光。
  
  徐晴安抬眼看了看,淡淡應了聲。
  
  他打了方向燈,將車子轉入左邊街道。
  
  不是他狡猾,非得用這樣半帶威脅的方式逼她說出那二十萬的用處,只是她一味地隱忍,只會讓惡人軟土深掘,事情永遠沒辦法解決。
  
  「第一次見到你和以安,以安下巴那傷口是怎麼來的?」他以條件交換,她說出真相他才願意借出二十萬,她應該是毫無辦法想了,終究妥協。方纔她已坦承她的家庭狀況,現在,他要進一步求證。「我沒猜錯的話,是你繼父動手的?」
  
  徐晴安抿了抿唇。「叔叔拿不到錢,不高興,推了我一把,以安站在我身後,她被我撞到,整個人彈出去撞到桌角。」
  
  「你眼窩的傷口怎麼來的?」
  
  「他打了我的臉,我想應該是他的指甲劃到的。」她只記得臉頰一面熱辣,後來照鏡子時才知道原來有一道小小傷口。
  
  「身上的顏料呢?」他追問得仔細,一件件記上心頭。
  
  「那時我在教以安用水彩,叔叔一生氣,什麼都能拿來攻擊,他把顏料倒進我洗筆用的小水桶,整桶往我身上潑。」她語聲淡淡,鉅細靡遺道出。
  
  她知道他不是想探究她隱私,他恐怕是早猜到她的家庭背景,只是需要她的證實罷了。然而,他知道這些想做什麼?
  
  無論他想做什麼,對她而言都不要緊了,眼前重要的是以安,只要他願意借她錢,她不介意讓他瞭解她的家庭。
  
  「那上次以安手臂被美工刀劃傷的事?」
  
  「叔叔在我這裡拿不到錢,鬧自殺,動作太大,劃到以安。」
  
  他應了聲,看了看前方路況,暫時岔開話題。「一直往下走嗎?」
  
  「過下一個路口就是了。」她輕咬唇,看著他被外頭探進車內的燈光打亮的側臉。「黎醫師,你想知道的我全告訴你了,你是不是可以——」
  
  「你放心。」他打斷她的話。車子在紅燈前停住,他修長指節輕敲方向盤,像在考慮什麼。片刻,他側過面龐,對上她的水眸。「我保證以安不會被帶走。」
  
  聞言,她眼眸微微彎了。「黎醫師,謝謝,我一定——」
  
  「好了,別再謝了,你們姊妹倆別時常讓我見到身上哪裡有傷就好。」他輕踩油門,問道:「我車該停哪裡?」
  
  「不好意思,要請你停路邊,我家沒有地方停車。」她語氣透著薄薄的卑微,並非個性如此,而是一旦面對一個與自己差距甚大的對象時,人的心理層面,很難不受其影響,不一定是卑微,是一種怕怠慢了對方,或是委屈了對方的情緒。
  
  他找到了一個停車位,讓她先下車後,他將車子妥當切進。一下車,就見她站在車尾處等候,他走了過去。
  
  「黎醫師,要請你走幾步路了。」見他走了過來,她一面說,纖瘦身影隨即轉進一條小巷。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10:50

  第三章
  
  他一面隨著她走,一面看了看週遭環境。
  
  診所離這並不遠,過三條街就到,騎車和步行也許會更方便,而他竟不知道這裡有這麼一區矮房子,房子外觀老舊又不起眼,看得出來其中幾棟已重新裝修過,其餘的,外觀上並未有多大差別。
  
  他目光淡掃間,不意掠過前頭那相當骨感的身影。她穿了件純白色,及小腿肚的長裙,腳踩一雙白色布鞋,略急的行進間,裙擺在她腿肚間交錯,乍看像朵花,有一種不刻意張揚的美感。
  
  視線略往上提,淡粉色的薄棉長T恤下仍能看見她甚窄的腰線,像是稍一使力就要折斷了……這女人到底是有沒有在吃飯,每次見她,他都很想問問她怎麼能把自己瘦成這樣?他視線再上移時,女人陡然停步,轉過身來看著他。
  
  「黎醫師,到了。」徐晴安領著他置身小巷底。她身後屋子的大門敞開,電視機的聲音從裡頭透出,還夾雜了叫罵聲,她一急,想轉身進屋,卻被他一把拉住。
  
  「黎醫師?」她困惑地看著他。
  
  「我來處理。」他濃眉沉了沉,握著她的手腕,安靜地踏入屋裡。
  
  一進屋,入眼的畫面讓他黑眸一縮,冷卻成寒冰。
  
  他看見衣服半敞的男人靠坐在木椅上看著電視,雙腳跨上前頭的長形木桌,木桌上立了兩個玻璃酒瓶,以安就跪在他腳邊剝著花生殼。她口中被塞入一塊布,啜泣讓她身軀一顫一顫的,發上還有幾個剝開的花生殼垂掛著。
  
  才想出聲,身旁女人卻等不及他處理,撥開他的手就衝上前去。
  
  「叔叔!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以安?」徐晴安又驚慌又心痛地嚷著,雙手還來不及碰到妹妹,發覺有人影靠近的陳父迅速起身,一把拉住以安,另一隻手隨即抓起桌上的空酒瓶,橫在胸前,作勢威脅。
  
  「叔叔!」徐晴安止步不動,驚惶地看著對方。「你不要傷害以安,她是你女兒啊。」
  
  「錢呢?我叫你去借的錢呢?」陳父揮著酒瓶,不讓人近身。「錢拿出來,以安就沒事。」
  
  「錢在我這裡,你放開以安,我就給你。」黎礎又走近,站在徐晴安身側。
  
  「你誰啊?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騙我?我要看到錢!」陳父高舉著酒瓶。
  
  黎礎又冷凜著清俊面龐,五官線條僵寒得像冰雪般,陰柔黑眸透著凌厲。「錢在我這裡,把孩子放開,我馬上給你。」他從口袋中抽出一疊千元紙鈔。
  
  「是不是二十萬?看起來這麼薄啊?」見到錢,陳父一雙細眼瞠得斗大。
  
  「你算一算不就知道了?」黎礎又低笑了聲,笑意不進眼。
  
  「幹!我哪裡還有手去算錢?不要給我裝!」陳父又舉起酒瓶。
  
  徐晴安驚呼了聲,哀求地看著他。「黎醫師,拜託你快把錢給他……」
  
  黎礎又眸光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再看向那為了錢連親生女兒都可以抓去當人質的男人,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沒停過啜泣、身軀抖個不停的孩子。
  
  「我說你!煮這什麼鬼東西?你現在是把我當豬養喔?」醉醺醺的男人手一揚,一桌子菜隨即被掃落,碎碗盤、湯汁菜渣灑落一地。
  
  「豬?豬都比你有用!整天除了喝酒還是喝酒,你還會幹什麼?」女人不甘示弱吼了回去。
  
  「我還會幹什麼?」男人一把抓住女人的頭髮。「你試試看不就知道!」扯著女人的頭髮往前一撞,女人頭頂撞上牆面,血流滿面。
  
  目睹男人發狂的臉,女人痛楚的哀號聲,他卻只能抱著哭泣的妹妹,躲在角落發顫。
  
  「黎醫師。」見他像是走了神,徐晴安急得伸手握住他手臂。
  
  黎礎又低應了聲,心緒從兒時的不堪記憶中拉回,他看了她一眼,眼中沉潛著淡淡的傷楚和一種將她看得透徹的心疼。
  
  他早知道她與他一樣,有著受傷的靈魂,但親眼目睹,仍是心酸不已。她現在經歷的,不也是他曾經恐懼過的嗎?
  
  她的繼父如此可怕,比起他生父,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一個女孩子,到底是怎麼撐過來的?她這副瘦弱的身子,淡薄的肩膀,承載了多少壓力和負擔?她總是這樣一個人面對這些?孤單時候,無助的時候,誰能給她依靠?
  
  「喂!你發什麼呆?錢到底給不給?不要拖我的時間,我等著拿錢去還。」
  
  黎礎又眸光一閃,在對上那貪得無饜的男人時,面色瞬間冷凜。
  
  他看著那毫無一點父親風範的男人,原就低沉的聲音更冷肅了幾分。「你把酒瓶放下,孩子給我,錢自然就是你的。」
  
  「不要跟我玩心機,我把孩子給你,你錢還會給我?」再無耐心的陳父,高舉酒瓶,作勢要打上女兒的頭。「再不把錢給我,見了血我可不負責!」
  
  「叔叔!」徐晴安揚聲喊住繼父,然後看著黎礎又,握住他手臂的十指又緊了緊。「黎醫師,拜託你把錢給他,你要我做什麼都好,要我畫幾幅畫都可以,只要快點把錢給他……」她柔嗓破碎,哽著沉重的哭音。
  
  黎礎又不置一詞,輕拿開她雙手,然後掌心滑入褲袋拿出一個打火機,他點了火,將一疊千元鈔票移近火源。「我數到三,放了孩子,否則這筆錢就沒了,你衡量看看,要孩子還是要看著這疊錢被火吞噬。一、二——」他聽見了徐晴安的抽氣聲,他同樣也屏息等待,他是在賭沒錯,他賭眼前這男人眼裡只有錢。
  
  陳父只考慮幾秒,大手一推,將自己的女兒推到在地,他揮著酒瓶走到黎礎又面前,一把抽走鈔票,他伸手舔了拇指,算著鈔票張數。
  
  手指搓過最後一張時,他瞠目,暴跳如雷。「幹!拿五萬就想打發我?難怪看起來這麼薄!」
  
  「五萬是一般上班族兩個月的薪水,你什麼事都沒做,平白拿到五萬,還不知足嗎?」黎礎又拿出口袋內的手機。「我進來前已經打電話報了警,警察應該快到了,你是要繼續留著,還是——」
  
  「算你狠!你給我記住!」聽聞對方報了警,陳父緊張地看了眼門口後,細眼瞪著徐晴安。「晴安,你居然敢報警,沒關係,等我回來再找你算賬!」
  
  沉冷的眸光從消失在門口的身影收回,黎礎又回過身,看著那一大一小。
  
  徐晴安急急抱起跌坐在地的妹妹,她拿出她口中滿是唾液的濕布,雙手急急抹掉她小臉上的鼻涕和眼淚。「以安乖,沒事了,沒事了……」她淚濕滿眶,挑著夾在妹妹發上的花生殼。
  
  「姐……姐……姐姐……」陳以安驚恐又害怕,緊抱住姐姐,泣不成聲。
  
  「乖,不要哭……」她拍著妹妹的背,無聲落淚。這樣恐懼的日子,還有忍受多久?
  
  「這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黎礎又深深凝視那跪在地上、將妹妹抱得緊實,而自己身軀卻發著顫的纖秀側影,一個念頭隨之而生。
  
  徐晴安抱住妹妹靜默了好一會兒,她略恢復鎮定後,指腹隨意抹去淚,才緩緩側過猶帶傷楚的淚容。「黎醫師,謝謝你,時間已經不早了,你——」
  
  「你還要繼續住在這裡嗎?你不怕那個男人下次又會用什麼方法折磨你們?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但你想過以安沒有?萬一同樣的事再來一次,你有辦法保證你和以安不會受傷嗎?」他兩眉壓得很低,一雙冷目和變得深沉的眉骨淺疤透著寒厲。
  
  「我知道,但是他總還是以安的生父……」她柔軟語聲透著很沉的無奈。
  
  「他盡過一個父親的責任了?」黎礎又走近,俯視她。「一個可以抓著親生女兒威脅要錢的男人,還配當一個父親?非要他把你們賣了,還是要再打出傷來,甚至鬧出人命,你才來後悔?」
  
  「不是……」她搖搖頭,柔眸驀地滾出淚。「黎醫師,我也想走,可是監護人不是我,我怎麼帶以安走?」
  
  「只要向法庭證實孩子的父母沒有能力照顧孩子,你就可以拿到她的監護權,何況以安的爸爸有暴力傾向,你可以提出這方面的證明。」
  
  「那不是等於要以安不認他了?」她微微瞠大柔眸。
  
  他低哼了聲,看著她懷中仍顫著身子啜泣的以安。「你認為以安還會想認那樣的人當爸爸?」
  
  她怔了下,低垂面容看著妹妹。以安確實和叔叔處得不好,也常埋怨為什麼會有那樣討厭的爸爸……是不是真要讓以安和叔叔走上決裂一途?
  
  「徐小姐。」他天生醇厚的低嗓,在此刻聽來格外令人感到安定,像沉篤的低音管。「對於一個沒盡過責任的父親,你又何必念舊情?若想孝順,也得看看那個人是不是值得他的子女為他這麼做。」
  
  見她眸光閃動,似乎很掙扎,他又接著說:「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他的行為只會愈變愈可怕,愈來愈粗暴,你難道想和這樣的人再繼續共同生活下去?」
  
  他說的她何嘗不知道?只是就算真走了,以她目前的情況,她養不養得起以安?她的存款全用完了,薪水被領走,她現在一走出這間屋子,首先面臨的就是住的問題——她要帶著以安去住哪裡?
  
  「姐姐,我不想住在這裡……」陳以安從她胸懷間抬起臉蛋,鼻音濃重。
  
  徐晴安拍著她後背的手一僵,有些無措了。
  
  她相信以安還聽不懂他們討論的監護權等話題,那該是她真實的反應,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如何不懼怕這樣的爸爸?因為一個血緣和親情的枷鎖,讓她不斷吞忍繼父的言行,她是否錯得糊塗、錯得徹底?
  
  她想起曾來關心的里長對她提過寄養家庭一事,那時她認為她並不需要那些援助,所以婉拒了對方,但現在細想起來,她除了先將以安暫置寄養家庭外,還有什麼辦法?至少,她得先讓以安有地方住,能繼續讀書,其餘的,再慢慢想辦法。
  
  「徐小姐,以安已經表達了她的想法,你還要考慮什麼?」黎礎又看著那低垂長睫的秀致側顏。
  
  徐晴安靜默半晌後,才站起身來。「黎醫師,謝謝你,欠你的錢恐怕還得要一陣子才能還你,不知道你診所還缺不缺人,我可以去幫忙,先用工資……」
  
  「你怎麼這個時候還在想這件事?」他側過臉看她。「整理簡單的行李,趁你繼父還沒回來前,快離開吧。」
  
  「我知道,可是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想明天再——」
  
  「明天?如果半夜他回來,你以為你還走得了?」他低嗓略提。
  
  「黎醫師,一時間,我沒地方去啊。」她看見了他眼底的不以為然。「之前里長曾經建議我把以安送去寄養家庭,我想……」
  
  「寄養家庭?」他連著三次打斷她的話,足見這女人惹惱他的本事有多高強。
  
  「你想送她去寄養家庭?」
  
  她怔了怔,不明白他眼底那抹複雜從何而來,片刻,就見他越過她,走到以安身前。「以安,帶你去住我家好不好?」他一把抱起她。
  
  「跟又又住一起?」陳以安對上他柔軟的眼神,見他點頭,又問:「那姐姐也一起去嗎?」
  
  他尚未開口,身後的徐晴安已走近,柔嗓略急:「黎醫師,我們不能再麻煩你了,你——」
  
  「你怕我嗎?」他忽然側首,眸光沉沉。
  
  她愣了下,才緩緩搖頭。他三番兩次出手相助,她感謝都來不及了,只是她不懂,他何以幫得這麼徹底?
  
  「以安,你先去整理東西,衣服、書包這些比較重要的都帶著,我跟你姐姐有話說,等你東西整理好,就搬去我家住。」他放下陳以安,就見她忘了上一刻的恐懼,歡呼了聲,蹦跳著跑進房裡。
  
  他將目光從那小小身影移到徐晴安身上。「我的生父和你繼父一個樣,喝醉了就是打罵老婆小孩。」
  
  聞言,她愣怔住,片刻,她緩緩側身看著那突然道出他家庭背景的男人。如此優秀,看上去專業又意氣風發的外科醫師,也有著和她繼父一樣的爸爸?
  
  「你很困惑吧?困惑我對你們姐妹倆的態度。」他當然知道他強行介入她們的生活很突兀,但他想幫助這對姐妹,他與她們幾度相遇不也是一種緣分?
  
  徐晴安迎視他的凝注。她發現他有著濃密睫毛的眼眸不僅只是美麗,有時更是難以捉摸,就像他這個人。
  
  「我的生父嗜酒如命,醉了就是打我媽、打我和我妹出氣,我媽受不了他的暴行而離開,他也因為心肌梗塞過世,當時,我和小我六歲的妹妹分別被收養。一開始,我會去看我妹,但沒幾次,收養我妹的遠房親戚一聲不響就搬走,我便再也找不到她了。」他眨了下濃睫,那瞬間,深邃的黑眸滑出一道沉沉的孤寂。
  
  「第一次在醫院看見你和以安,隱約感覺不對,以安身上的舊傷更像是在暗示我什麼,那時就留意你們了,想不到會在我的診所再遇上。一次受傷我勉為其難當成意外,第二次受傷我可不認為會再是意外。」他像陷入兒時傷痛的回憶,目光有些幽遠。
  
  「那樣的恐懼,我也曾經歷過,看見你和以安,我總像是看見當年的自己和妹妹。」他指著自己右眉骨上的淺疤。「這是我的生父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我比你幸運的是,我讓一對醫生夫妻收養,才能一路從醫學院畢業到自己出來開業。」
  
  她視線挪到他眉骨,那較他膚色稍白的淺疤上。她一直都知道他有對美麗的眼睛,一張一閉間,那眼皮上的搖線隱隱約約,透著神秘,略揚的眼尾添了些俊魅。
  
  原來那疤痕背後是這樣的故事,原來他也曾有過那樣晦暗的生活,這是他對她們姐妹留心的主要原因吧?
  
  見她直瞅著自己的眉骨,他笑了聲,指尖擦過那道淺疤。「我的底都掀給你看了,你應該不會再困惑,或是覺得我別有企圖吧?」
  
  她搖搖首,眸光柔和,唇畔攜著一抹淺淡彎弧。「只是意外聽到你的過去。」
  
  「因為不希望你把以安送到寄養家庭,所以必須讓你知道我體驗過那種分離的心酸,我一直遺憾著到現在還是沒有我妹妹的消息。」他斂笑,又繼續說:「誰能保證寄養家庭的成員都沒有任何問題?萬一真要對孩子做什麼,你也看不到。」
  
  她垂眸,似乎陷入為難。
  
  他深深的歎息後,又道:「整理一下,暫時搬到我那裡去吧,否則等到明天你繼父回來了,你想走也走不了。」
  
  她長睫眨了下,抿了抿唇。
  
  「怎麼,怕我居心不良?」他趣味地瞅著她。
  
  她看了他一眼,芙頰暈紅著。「不是。」
  
  「這樣吧。你就當是跟我租房子,領了薪水再給我房租就好,平時你照樣做你的事,有空時整理一下屋內的環境。」他看出了她的為難與歉疚,又問:「你會做飯嗎?」
  
  她點點頭。「只是家常菜。」
  
  「那好,三餐也交給你打理,我從讀醫學系開始都是在外頭解決三餐,外食我吃膩了。」他的抱怨帶了點孩子氣。
  
  他愈說,她的眼睜得愈大,心思繞了幾圈後,她輕喟出聲,垂落的眼簾像兩道彎月,沉靜而美麗。考慮好半晌,她緩緩點了頭。
  
  他眉宇舒展,興味地看著她。「你一直都這麼安靜不大說話的嗎?」柔弱貞靜,像水一般,他難想像她繼父怎麼能對這樣的女孩動手?
  
  徐晴安愣了幾秒,眼眉像是上了顏色似的,生動了。她偏著頭笑,有點嬌,有點含蓄,一種很小女兒的姿態,讓他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因為黎醫師把我要說的都說完了。」她的心思在他面前簡直是無所遁形,他一眼看出了她家庭的複雜,也道出了她心裡對他那份歉疚感,既然他都明白,她又何須再多說什麼?
  
  「黎醫師,我先進去整理東西。」她欠身,噙著淡笑轉身而去。
  
  他捕捉到她轉身前唇畔那抹純粹誠摯的笑花,心口竟無端一跳。
  
  他直盯著她,直到那道纖瘦身影消失在轉角。
  
  他略垂黑眸,指尖扣著襯衫袖口的紐扣,那雙行進的長腿卻驀地一頓,狐疑地退了步。
  
  他並非偷窺狂,也無意探入隱私,只是房門敞開,他下意識就留意了。
  
  「以安?」他在房門口換了聲,未聽到回應,他再開口:「徐小姐?」他敲了下門板,走進他昨夜暫借姐妹倆的客房。
  
  床鋪上的被子疊放整齊,地板上還擺著尚未整理的畫具,他拉開衣櫃,少少幾件女性和女童的衣物吊掛著。東西還在,人應不會離開,但這麼早,去了哪裡?
  
  尋思片刻,他走出客房,在客廳尋不著人影。他走進廚房旁的餐廳,意外在餐桌上見到便利商店買來的吐司,還有小碟上的兩顆荷包蛋和一瓶果醬,一旁還有一份燒餅油條……他雙手抱胸,視線凝在吐司和荷包蛋上頭,久久不動。
  
  這是她準備的?
  
  轉出餐廳,他一路走過客廳,直接下樓。他打開隔開前頭診所和後面車庫的鋼門後,才經過診間和候診區,就透過玻璃大門看到了微彎著身軀,正在刷騎樓地板的身影。
  
  他立在門後看著她。她一張清雅素顏,整個人看起來文秀乖靜,像個單純的大學生,但總語多保留,不願讓人看進她內心不為人知的思維。她並非刻意的神秘,卻讓她更像一道謎。
  
  若不是昨夜他用了點心機,讓她卸下了心防,恐怕他至今仍不知道她的繼父竟比他生父還要可怕。
  
  這樣秀靜乖巧又柔弱的女子,難道身邊都沒有護花使者?若她沒遇見他,她往後會過著怎麼樣的日子?
  
  他眉一沉,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你一大早在這裡刷地?」
  
  徐晴安回過身,柔美的眼眸對上他時,紅唇驀地牽起了笑。「黎醫師早。」她垂眸看了看地磚,才又看著他道:「我想在門診時間前把整個診所打掃一下,這樣不管是病患還是家屬,進到診所的感覺才會好。」
  
  「打掃和整理是每天都得做的工作,但這不是你的工作,等等護士們上班,她們自熱會去分配。」他雙手抱臂。
  
  她看了他一眼,低首繼續刷地板。「反正我現在有空,我刷也是一樣的。」
  
  「診所的環境整理是護士的工作,你做了,那她們閒著做什麼?」他走近她,又道:「你不用因為住在這裡覺得不好意思而什麼事都攬著做,房間空也是空著,多你們兩個人住,還比較熱鬧,也有人幫我整理屋子,你若要這麼客氣,我是不是也要幫你們姐妹做點什麼才對?」他凝睇她專注的側顏。
  
  「你為我們做的已經夠多了。」她淡應了聲,又繼續刷地磚,驀地眼簾映入一隻大掌,隨即覆上她握著刷子的手背。
  
  「徐晴安,有時你真固執,我不是跟你客氣,是因為這些工作護士們早分配好了,你現在幫她們其中一人做了,剩下的工作分配不均,會讓她們很困擾的。」
  
  他抽走她手中的刷子,看著她又道:「我以為我昨晚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如果你還不懂,我不介意再說一次。你和以安儘管住下來,我沒有收你房租的意思,只想麻煩你方便的話,就做點簡單的整潔工作,還有三餐也要勞煩你準備,其餘的工作自會有人負責。要是你仍覺得對我不好意思,往後等你領了薪水,再添點房租就好。我這樣說,夠白話了吧?」
  
  「可是……」她咬住下唇。
  
  「可是什麼?」他眉一沉。「你的家庭帶給你的一切,你那麼認命承受,怎麼面對我,卻是這麼有自己的堅持?」
  
  「……」那不一樣的。她不想欠他太多人情,無從還起啊。
  
  見她垂著眼眸,乖靜的模樣讓他軟了聲嗓。「以安呢?一大早就沒見到人?」
  
  「去托兒所了,我中午再去接她回來。」
  
  「你都什麼時候教課?」他對她的作息還不瞭解。
  
  「都是兩點開始。幼稚園的孩子都需要午睡,等他們醒了才開始上課,安親班的則是四點半開始……」她忽而瞠大柔眸。「下了課再回到這裡,晚餐我會來不及做,你——」
  
  「那不是問題,晚餐我在外面吃也行,還有,星期四診所固定休診,那天我在醫院有門診,所以星期四不用做給我吃。」他頓了下,想起什麼,問道:「餐桌上那些是你準備的?」
  
  她笑得有些靦腆。「因為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所以中式和西式都各準備了一份。」
  
  「你吃過了嗎?」他黑眸略瞇。「我看吐司和果醬沒動過。」
  
  她愣了下,柔美的眼珠子轉了轉,她訥訥開口:「我想等地刷完再吃。」
  
  他瞅了她一眼,低哼了聲。「節省不是用這種方式,再怎麼樣也要吃東西。」
  
  他半是氣惱,半是心疼。她以往都這樣餓肚子的?
  
  他一把握住她手腕,不由分說地低聲道:「現在,跟我上樓吃早餐。」
  
  「可是我沒有吃早餐的習慣。」她試著抽出手腕。
  
  黎礎又止步,回過身看她,他黑眸略瞇,將她從頭到腳看個仔細。「這就是你這麼瘦的原因吧?」
  
  她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垂落長睫,她看著地板,氣氛突然陷入沉靜。除了馬路上車子的呼嘯聲外,只剩兩人的呼吸聲。
  
  「為什麼不吃早餐?」他看著她顫動的長睫,又問。「不吃早餐也能是一種習慣?這習慣可真要不得。」
  
  徐晴安低著頭,不作聲,他只得又道:「因為錢都被你繼父拿走,所以你為了省錢,養成不吃早餐這種壞習慣?」他不用多揣測,也能看出她的心思。他自己也曾經為了讓妹妹吃到巧克力糖,而省下餐費。
  
  誰不想快快樂樂,過著吃飽喝足的日子?偏偏這世上總有些人是得不到這些看似平凡的生活的。困為經歷過,只消她一個眼神,一個表情,他都能看見其背後隱藏的情緒。
  
  過住那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悵惘侵襲他,他心窩驀地發痛。
  
  他難以自持地,長指拂過她垂落兩邊的髮絲,溫熱掌心順勢貼上她小小的臉,恍若這樣,能讓這短暫的交會,有著相依的慰借感。
  
  當他指節滑過她髮絲,指腹輕觸她面頰時,她一顫,揚睫看他。他深邃的眼眸蘊藏著深濃的情緒,似有心疼,又像帶著遺憾,迷離且複雜。
  
  她不明所以,怔怔看著他良久,才聽到他薄唇低吐:「以後,你早餐跟我一起吃,三餐本來就該定時定量,沒有什麼習慣不習慣的。」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邁開長腿。「走吧,一起上去。」
  
  也許是他眼底那份疼楚太過深刻,她順從了他,跟著她的步履上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11:11

  第四章
  
  一如往常醒來,梳洗後換上襯衫西褲,他走出房間,經過她們房間時,已習慣留意她這時間都會敞開的房門。
  
  她在畫畫。通常這個時候她已將妹妹送上托兒所,下午要教課,於是早晨這段時間是她作畫的時候。偶爾也見她用一些小東西,如汽水瓶蓋、布丁杯等等,做些勞作藝品。
  
  這裡原來只是客房,家俱本就簡單,一張雙人床,一組梳妝台,和一個日式伸縮衣櫥,但添了些女性用品和女童的玩具布偶後,氛圍溫曖了。
  
  念醫學系開始,他不是和一群男生擠宿舍,便是一個人獨住,連醫院值班室也是全然的陽剛,毫無柔軟可言,現在讓這對姐妹住進來,屋子似乎不那麼沉硬了。
  
  有時結束了樓下的工作,一上樓,只是聽見姐妹倆軟軟的對話,總讓他連心口也發軟,那瞬間會讓他有股他有一個完美家庭的錯覺。於是他一直不能明白,怎麼會有人用暴力對待這對如玉似水的姐妹?
  
  他倚在門邊,靜靜瞧她。他很喜歡看這一面的她,側顏淡淡,秀雅柔美,偶爾垂著長睫像在思慮該在哪裡再補上一筆,揚睫時又是滿滿的自信了,原來她不是自卑,而是現實壓抑了她的快樂和信心。
  
  徐晴安輕咬著筆頭,柔眸專注盯著被她擺在前頭床緣的泰迪熊娃娃,很大的一隻熊,差不多有以安的身高那麼高。
  
  片刻,她拿出咬在齒間的筆,將一頭長髮盤上腦後,另外又抽了枝淺色鉛筆,握筆的手一動,隨即勾勒出初步的形體,然後她換上了顏色較深的筆,開始琢磨著瞳孔。
  
  她雙眸來回畫紙和泰迪熊間,認真得恍若這世上再無什麼能勾起她的興趣,一筆一畫,看似隨性,筆尖沾染在畫紙上的卻是細緻。
  
  稍候,她抬眼看著泰迪熊,再看看自己的畫……陰影變化似可再明顯些,她擱了筆,移動目光尋著她的橡皮擦,她需要擦出強烈的反光。
  
  她略偏螓首,在右腳邊的工具袋裡撈出擦子,眼睫微微一抬,餘光似見到什麼陰影,她轉動臉容,意外的看見了男人。
  
  她怔了下,隨即起身,一個沒注意,橡皮擦落了地,她看著滾動的擦子,腳步移了過去,男人亦移動步伐,靠了過來,兩人一同彎身,指尖相觸,他們稍愣之後抬眸,相視而笑。
  
  她腮面微紅,收回指尖,下一秒鐘手腕卻被男人修長的指節握住,黎礎又將拾起的橡皮擦放到她手心。「你在畫那只熊嗎?」他起身走到畫架前。
  
  他兩臂抱胸,看了看坐在床沿的大熊,再看看畫紙。「怎麼想要畫這只熊?」
  
  「我沒畫過這種毛絨絨的靜物,拿來練習看看。」她走近,站在他身邊。
  
  「你也喜歡泰迪熊?」姐妹倆搬過來那晚,這只熊也是她倆的家當之一。
  
  她輕搖螓首,笑得含蓄。「我早過了抱洋娃娃的年紀了,沒什麼特別喜好。」
  
  她看著大熊。「那是一個學生家長見以安乖巧可愛,送給她的。」
  
  「那你喜歡什麼?」他一側眸,睇著她秀致清顏。
  
  「我?」她偏過臉容,困惑地迎向他的目光。
  
  「難道你沒特別喜歡,或是特別想要的東西?除了畫畫以外。」住進來一個多月,他見她沒什麼特別欲求,年輕女孩迷戀的偶像她不迷,衣服、化妝品、皮件等等,也不見她為自己添購,就連髮飾也是隨意一枝畫筆就成,她節儉成性,是好事一件,但年紀輕輕卻真的什麼都不感興趣,倒也乏味了些。
  
  她微微睜大了眼,柔眸慎重地轉了圈後,搖首笑道:「仔細想一想,還真的沒有呢。」頭一偏,她又說道:「認真說起來,我比較想要一個家,很安定祥和,很幸福美滿的家,除此之外,好像也想不出什麼了。」
  
  比較想要一個家,很安定祥和,幸福美滿的家——如此熟悉的想望,他最渴望的,除了能找到當年失聯的親生妹妹外,不就是這個嗎?
  
  從小見到別人一家子快樂出遊,或是經過哪戶人家聽到滿室歡笑聲時,他多欣羨,偏偏他的家庭給不了他這些,直到他的養父母出現,他才從他們身上得到他渴求的家庭溫暖。是該滿足了,但總有遺憾,若能尋回妹妹,那將更圓滿。
  
  他還想要擁有自己的家庭,和喜愛的人共組一個溫暖的巢窩,給他的孩子他從小沒有得到過的。只是,他還在尋覓,覓一個懂他知他的靈魂。
  
  見他黑眸直瞅著她,她被看得有些尷尬。「我好像在說天方夜譚喔。」她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帶點淡淡的心酸。
  
  那有些自嘲的笑意牽動他心緒,這感覺讓他胸口又燙又軟,輕喟了聲,他低喃道:「我覺得這是很樸實、很平凡的一種想望。」雖然不一定隨手可取。
  
  他意外有著相同靈魂的兩人,也有如此相似的渴求,他多看了她一眼,淡淡開口:「走吧,我餓了。」
  
  她聞言,擱下手中畫筆和擦子,急急越過他。「等我一下,我把牛奶加熱,再煎個蛋就好。」已入秋,天候涼了點,這種時節喝溫牛奶是較適宜的。
  
  他應了聲,隨著她轉入廚房。
  
  雙臂抱胸,他就這麼大方地倚在門邊,看著她冰箱和瓦斯爐前來回走動的纖麗身影——她好看多了,一個多月下來,她胖了點,那腰身仍纖瘦,卻不再是單薄得恍若紙片。
  
  徐晴安從冰箱裡拿出鮮奶、一顆蛋和兩根蔥。將牛奶微波後,洗淨蔥枝再切成末,她打散了蛋,加入蔥花和一點鹽巴,入平底鍋煎成金黃色。
  
  他不喜油煙,以前在家就極少踏進廚房,姐妹倆住進來後,這廚房開始有了油煙,他不會主動靠近,像這樣站在門邊看著她手持鍋鏟、菜刀的身影,今日是第一次,竟也覺別有一番滋味。
  
  她動作很迅速俐落,手中的鍋鏟像她的畫筆一樣,只需三兩下,煎好的蔥花蛋已擺上餐桌。
  
  拿出微波爐裡的溫牛奶,她朝他招招的手。「黎醫師,可以吃了。」
  
  他走近,拉開椅子坐下,黑眸直盯著面前那盤金黃色中含著脆綠珠子的煎蛋。
  
  「你知道我不吃蛋黃?」他眸中有著興味,探究地看著她。
  
  徐晴安聞言,略顯緊張。「你不是不吃完整的蛋黃嗎?」
  
  「完整的蛋黃我的確是不吃。」見她慌了,他竟覺欣喜,一種被在乎的滿足。
  
  她像鬆了口氣,微笑道:「你這樣問,我還以為是我誤會了。」她放了兩片吐司進烤麵包機。
  
  「你怎麼知道我不吃?」他眉目泛柔,含著笑意。
  
  「第一次煎了兩個荷包蛋,蛋黃你都挑出來了,後來做炒蛋或是蔥花蛋,你都吃,所以我猜你大概和以安一樣,不吃整顆完整的蛋黃。」
  
  「以安也不吃整顆的蛋黃?」他拿了筷子,劃開盤上那煎得微焦的蔥花蛋,放入口中咀嚼。
  
  「不吃的,大部分的小朋友都不喜歡吃整顆的蛋黃。」她拿出吐司,抹上事先調過的鮪魚醬,再放上另一片吐司,放到盤中推到他面前。
  
  他順著她收回的手指看了過去,莞爾道:「你在暗示我像小朋友?」
  
  「啊……咦?」她側過面容。「不,我沒有這個意思。我——」
  
  「不過我不喜歡吃青椒倒是真的,你以後做糖醋魚時,別放青椒,我怕那個味道。」他臉龐傾近她,低語道,那樣子像在說一件天大的秘密。
  
  他帶了些孩子氣的舉動讓她略感有趣,她學著他的故作神秘,輕聲道:「好,你不吃青椒,我記得了。」說完,她趕緊捧起杯子,喝了口牛奶,神情看似平常,但眼梢唇畔沾了淡淡軟意。
  
  他深幽的黑瞳,閃過一抹驚喜,她面對他時,已沒那麼生疏拘謹了。
  
  睇著她的側顏,那神情有著說不出的柔軟,他的心湖在一瞬間,像被投落了什麼,緩緩地,靜靜地,漾開了漣漪。
  
  徐晴安抿了抿唇,忽而想起什麼,輕噫了聲。「對了,黎醫師,這星期日我得出門,可能要麻煩你外出用餐了。」
  
  「你要去哪?」他語氣淡淡,仍難掩好奇。
  
  她能去哪?依這段日子的觀察,她並未有什麼朋友,更別說是親戚。她的活動多半是靜態的,只要手邊有筆,就是見她畫個沒停。除此之外,也不見她有什麼休閒娛樂,她就連電視也不大看。這麼樣一個女子,突然開口說要出門,他實在很有興趣一探究竟。
  
  「帶學生去參加寫生比賽,早上八點半開始,結束應該也過中午了。」她注視他好一會,見他沒什麼特別反應,她垂首默默進食。
  
  「這星期日嗎?」咬下最後一口吐司,他抽了張面紙拭淨嘴角。「我陪你們去吧。」
  
  「啊?」她小嘴微張,愣愣地看著他。
  
  「星期日我沒什麼事,出去走走也好。」說完,他轉身步出餐廳。
  
  也許,對她來說這不過是他隨性而起的一個決定,但他心底清楚,他想看看身後那個女人在面對他以外的人事物時,會是何種面貌。
  
  他看見的她,總是柔軟乖靜,笑也靦腆,哭起來亦是無聲落淚,於是他突然很想知道,一向不多話、情緒起伏不明顯的她,究竟是怎麼教導學生的?
  
  學生頑皮時,她也是像平常對他說話那樣,溫柔地、小小聲地、語調輕輕緩緩地責備嗎?
  
  學生不聽話時,她是笑著規勸?還是根本就被一群小鬼頭欺壓著?
  
  踩下最後一階,他在門前停下腳步。
  
  他笑了聲。原來,自己是這麼想要瞭解她。
  
  
  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覷,許是暖化因素,這幾年的冬天並不大冷,當然秋天還有三十幾度的高溫也不是新鮮事了。只是寫生比賽的地點挑在土地公廟,真累慘了坐在廟庭揮筆的那些幼稚園孩子,和走動指導的老師們。
  
  黎礎又坐在涼亭內,看著遠處來回穿梭在一群執畫筆的孩童間的纖秀身影。
  
  天氣很熱,她披在背腰的長髮已被她用鉛筆隨手一挽,盤在腦後了。
  
  這是他第一次接近她的專業領域,見她偶爾低首,靠在孩子背後,指頭在畫紙上比著什麼,神態溫柔地提點著,原來她教課時也如此沉靜?
  
  但下一刻,他推翻了這個念頭。
  
  一個身材壯碩的男學生跑到她身前,不知道對她說了什麼,他見她似乎不高興了,指著男學生的位子,不見溫柔笑顏。
  
  原來她也會生氣?這倒是罕見,他興味地直瞅著她。
  
  喜歡這樣盯著她瞧的次數是愈來愈多了,早已是熟年男人,也經歷過兩場愛情戰役的他,哪會不明白,她在他心裡,已有了描繪不出的感受。
  
  說是朋友,他不曾對哪個朋友動過照顧的念頭;說是萍水相逢,他們卻又幾度相遇。這樣的情感,最是模糊,而初時模糊的情感逐漸清晰後,不是回歸最單純的友誼,那便是更進一步的深入,成了愛情。
  
  他想愛她嗎?他開始認真思量了。
  
  每次像是這樣看著她忙碌,低垂的眉眼透著認真,神態寧靜專注,他全身血流像會在瞬間聚湧在胸口似的,把他的心口煨暖,灼熱發燙。而那番泉湧不歇的熱意教他感到滿足,得到慰籍,偏又有種渴望,一種想要走近她、想要靠近她,然後擁住她,撫摸她的長髮,摩挲她的軟頰的渴望。
  
  就好像今早出門前,他見她正在燙衣服,他仔細一看,她指尖輕撫過的是他的襯衫,她淡淡側顏那麼恬靜,那麼仔細,要他如何不心生軟意?如何不對她懷上眷戀的情思?
  
  她不特別美麗,個性柔弱又認命,偶爾也很固執,認真說來,她的條件不算出色,性子也不討喜,但他卻想要照顧她。
  
  他因為憐惜而注意了這名女子,卻逐漸戀上她的婉約乖靜。
  
  「又又。」一直安靜坐在一旁的陳以安出了聲,她手中握著彩色筆正在畫天公爐呢。
  
  「怎麼了?」被打斷思緒的黎礎又側過身去,他看著那畫紙上的圖,略覺有趣地笑了聲。
  
  瞧,還真是有模有樣,是她們家有這樣的好基因?還是耳濡目染下,她也學得了她姐姐的才華技術?
  
  「我的水壺裡面沒有茶了耶,可是我好想喝茶喔。」陳以安已是滿頭大汗,她擱下彩色筆,抱起空空的水壺。
  
  聞言,他抬眸看了看週遭,想起路口似乎有家便利商店。「走吧,我帶你去超商買。」他大略收拾桌上物品後,牽著她走出涼亭。
  
  約莫二十分鐘,就見陳以安手中捧著果汁,蹦跳著回涼亭。
  
  「你在這裡乖乖坐著,我拿果汁去給你姐姐。」他從袋子裡拿出柳橙汁,抬眸欲尋那道纖影時,卻見到一個男人正在和她說話。
  
  他看不清兩人的表情,但男人下一秒的舉動,讓他瞇了眼。
  
  那男人伸了手,將她垂落的髮絲勾攏到耳後……
  
  那男人和她是什麼關係?為何能對她做出那種親密舉動?
  
  「以安。」他低低喚了聲。
  
  「啊?」咬著吸管的陳以安晃著腿,抬眼看他。
  
  「那個和你姐姐說話的男生是誰?你認識嗎?」他柔沉地問。
  
  陳以安看向廟庭,認出了那個男人,滿臉喜悅。「是佑佑的舅舅啦,我房間那隻大泰迪熊就是他送我的哦。」
  
  他眉心動了下,疑惑開口:「又又?哪個又又?」
  
  「就是我們班那個林宗佑啊,他說他很喜歡我耶。」她喝了一口果汁。
  
  是有印象她說過她班上有個男同學叫又又,所以她也喊他又又。「你姐姐和你同學的舅舅很好嗎?」
  
  現在的孩子聰明伶俐,她立即領會他的意思。「佑佑喜歡我,佑佑的舅舅喜歡姐姐,可是姐姐說,我們不能喜歡人家。」
  
  他彎下身子,扳過她小小的肩膀,與她平視。「為什麼?」
  
  「姐姐說我們不能高攀人家。」她認真地看著他。「我問她什麼是高攀,她說就是不能在一起的意思。」
  
  眉宇舒展,他笑了出來。這答案正合他意。「我拿果汁過去,你在這裡繼續把圖畫完。」
  
  是了,就是這樣,他不想見到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這就是一種含了佔有意味的情緒。
  
  回歸到稍早他想過的問題,他想愛她嗎?
  
  他想愛她。這已是無庸置疑了。
  
  走到仍在對話的男女身側,他先出了聲:「晴安。」
  
  徐晴安微愣,側過面容看著身形挺撥的男人。
  
  陽光下的他,光的分子在他微動的黑髮上跳躍,那雙內斂沉穩的眼猶如波光瀲灩的潭湖,唇角噙著淡淡笑意,英氣十足,俊俏迷人。
  
  「喝些果汁,在陽光下走來走去,你也渴了吧?」
  
  他知道她不大喝這些飲料,應該也是節儉性子使然,但偶爾她會買個一大瓶放冰箱,然後那幾天的早餐,牛奶就改成了柳橙汁。
  
  她看了他一眼,接過他遞來的果汁。「謝謝。」
  
  因為曬了太陽,她白皙的兩頰滲出薄紅,他體會到什麼叫白裡透紅的肌膚,睇著她頰上的兩團暈紅,他低嗓帶著笑意。「你很熱嗎?看你鼻頭都是汗了。」他拿出手帕,輕壓她鼻端。
  
  她瞅了他一眼,觸及他那輕蕩柔軟的黑眸時,心口一熱,她眼睫迅即垂落。「謝……謝謝。」
  
  他這份體貼和溫柔來得太意外,他本來對她們姐妹就好,只是不會有如此親密的舉止,她有些不明就裡,他突如其來的這番舉動是為了什麼?
  
  一直呆立一旁、見兩人互動略有曖昧的男人,面色尷尬,他輕咳了聲後,好風度地笑道:「徐老師,你忙吧,我去看看宗佑。」男人頷首,轉身離開。
  
  徐晴安略帶歉意的眼眸看著男人走開的背影。
  
  「人都走遠了。」見她直盯著那男人的背影,黎礎又感到一陣不快,他壓下情緒,笑著伸掌在她眼前揮了揮。「男朋友嗎?」
  
  聞言,她略怔,對上他的注視。「不是。」
  
  他長指習慣性地滑過眉骨那道淺疤,淡淡笑著。「我看你似乎依依不捨的,還以為是你男朋友。」他垂眸時,視線觸及她手中的柳橙汁,他催道:「先喝些果汁吧,太陽這麼大,你一定渴了。」
  
  她垂了眉眼,聽話地喝著果汁。
  
  他長得實在好看,眉骨下的淺疤搭上那雙勾人神魂的美眸,讓他多了些清冷和陰柔的氣質。
  
  第一次在急診室見到他,還以為是個高傲難相處的人,相處後才發現他性子溫良,熱心又富正義感。讓她們姐妹住進了他的住處,已麻煩他許多,現在連她有活動,他也捨棄假日時間作陪,他再這樣對她們好下去,她怎麼可能還得起?
  
  「那個男人對你有意?」他不拐彎抹角,找到機會就問。
  
  「男人?」她嚥下果汁,揚睫詢問。
  
  「剛才那個。聽以安說,那個男人喜歡你。」他黑眸半斂,看見了她微紅的粉頰又深了幾分。
  
  她嘴唇離開吸管,抿了抿微濕的嘴唇,含蓄應道:「他只是比較常來找我聊天而已。」
  
  「學生家長……大都跟你聊些什麼?」他聲線醇厚,看似好奇,心底明白自己不過是想試探。
  
  「不一定,他剛剛是來找我討論孩子考美術班的事。」他的這份關切讓她感到困惑。他並不大過問她的事,除了一開始她的家庭外,他沒再深入問她任何事,但現在突然想瞭解這些是為什麼?
  
  「他常像這樣找你聊天?」他雙手插在褲袋,神色自若。
  
  她愣了一下,神情帶著薄羞。「就是會問一些孩子以後發展的事,他會想聽聽我的看法。」她說不出口的是,宗佑的舅舅確實幾度表示過想追求她的心意,她雖無心,仍覺羞澀。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然後扯唇一笑,正要開口,一個孩子拿了畫紙過來。
  
  「徐老師,這棵樹畫這邊對嗎?」孩子攤開自己的作品,期待老師的稱讚。
  
  徐晴安彎著身子,看著畫紙上的五顏六色,她摸摸孩子的頭。「嗯,這樣畫很好啊!老師告訴你,下次……」
  
  見她忙了,他退開兩步遠,靜靜看著她。
  
  他發現她本就清秀的五官,在面對孩子的時候,總會變得更柔軟,那雙柔美的眼睛微彎,更顯得親切可人……似乎在任何情況下看她,都是恬靜的。
  
  目光灼熱地看了她好半晌後,他才走回涼亭。
  
  她站在客廳窗邊,握著手機低低交談著,不知道從那端聽到了什麼,她白皙臉蛋漸漫霞色,語氣也不大一樣了。
  
  正要入睡,睡前習慣喝牛奶的他,走出房門時,就聽見客廳似有什麼聲晌。
  
  他悄聲靠近,見著了她站在窗前的身影,才發現她在講電話,。
  
  有什麼事情,需要在這個大家都沉睡的時間聯絡的?
  
  他無意偷聽,但她這時候講電話確實讓人匪夷所思,他知道她沒什麼朋友,親戚更是老早就沒往來,那究竟是哪個人可以讓她捨棄睡眠時間,握著手機聊不停?
  
  按了結束通話鍵,徐睛安一回身,就見男人站在牆角看著她。
  
  她並未開燈,僅有牆上一盞小夜燈在微光中透著軟黃色,他的面龐陷在小夜燈之後的陰影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黎醫師,你還沒睡?」她試著先開口,跟著就見他從陰暗中走出,微弱燈光打亮了他的五官。
  
  黎礎又見她結束了和對方的通話,他提步走近,直走到窗前,站在她身側。
  
  「怎麼這麼晚了還在講電話?」他神色淡淡,瞧不出情緒。
  
  她停頓了下,才慢慢開口,「一個學生家長找,就是早上你見到的那一位,他是打來問——」
  
  「問你有沒有空,想約你出去吃飯嗎?」他打斷她的話,深黝黝的黑目淡淡定在她臉上。
  
  她握著電話紅了臉的模樣,一看就知道對方必然是說了什麼讓她感到不好意思的話,而對象是那個對她有意的男人,可想而知內容不外乎是表白,或者是約她出去。
  
  聞言,她那雙柔美得總像含了水似的眼眸緩緩睜大,意外他竟猜對了一半。
  
  宗佑的舅舅掛電話前,是有約了她看電影,但被她拒絕了。知道對方有那樣的情思,但自己並無意對,和對方出去似乎就會給對方一種有機會的想望,她既無意於他,當然不會答應邀約。
  
  「他……約了我看電影。」在他深幽的注視下,她覺得沒辦法對他隱瞞什麼。
  
  黎礎又不意外這答案,他都對她有意了,別的男人又怎麼會看不見她的迷人之處呢?「你答應了?」他問,屏息以待。
  
  「沒有。」她垂了柔眸,臉頰仍透著簿紅。
  
  「你喜歡他嗎?」他只知道她不想高攀對方,但她心底真正的意願呢?
  
  徐晴安輕搖螓首。「我沒有想過要喜歡一個人。」
  
  「因為覺得自己的家庭背景複雜,又沒什麼出色的外在條件,所以不想成為別人的負擔,覺得無論和誰在一起都是高攀對方?」他眼眸微瞇,漆黑的眼珠子像是潛藏海底的寶石,神秘而深邃。那樣的眼神迷人,卻也危險,她的心思被他看得徹底。
  
  她柔眸閃動了下,點了點頭,他眼底的審量,讓她知道自己的任何情緒都逃不過他的眼神,畢竟他的心思一向細密。
  
  「為什麼你要覺得自己是高攀?你有別人沒有的,看得見你的好的男人,自然就會想和你在一起。」他黑瞳透亮,意味深遠。
  
  她偏著螓首淺淺笑了,唇畔攜著自嘲,那氣質柔弱得令人心憐。「我大二時有過一個男朋友,交往了很久,也打算結婚,但是後來……」她停頓了,神情酸酸甜甜,一種他未曾見過的表情。
  
  「後來他因為你的家庭而嫌棄你了?」他低低問道。
  
  「沒有,是他父母。我後來才知道他父母一開始就反對他和我在一起,因為我有一個不健全又貧窮的家,我看他夾在中間很為難,所以我提分手了。」她細柔的聲音含著遺憾,在深夜裡聽來格外挑動心弦。
  
  「這是你不想再喜歡上哪個男人的原因?」
  
  「嗯,既然最後要分開,為什麼要喜歡呢?」她含蓄地笑,秀氣的眉宇間有著迷惑,她將垂落的髮絲勾攏到耳後。
  
  黎礎又未再多言,只是靜睇著她,稍後,他轉身面向落地窗,思索著該怎麼對她開口才不至於壞了兩人目前的和諧,又能讓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是柔弱乖巧,偏也有她的固執面,不是幾句甜言蜜語或是獻獻慇勤,就能擄獲她的芳心。
  
  見他只是抿唇看著窗外,她開口道:「黎醫師,如果沒事的話,我想——」
  
  「晴安。」他喚住她,卻沒回首,仍看著窗外街景。
  
  他這一聲喚,讓她心口一個驟跳。
  
  他不是第一次喚她的名,但就像他喊以安那樣,感覺是很平常自然的。然而,這一聲她的名,卻像是藏了什麼情緒在裡頭,飽滿的,深刻的。
  
  「嗯?」她輕應了聲。
  
  「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黎礎又琢磨許久,仍是選擇了最直接的方法。
  
  她愣了下,才微微一笑,神情靦腆帶著薄羞。「應該……合得來就可以。」
  
  合得來?還真籠統。他眉一挑,問道:「外型呢?哪一種類型是你喜愛的?」
  
  雖困惑他的用意,她仍是認真思量,但想了許久,卻沒個答案。「黎醫師,我其實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就算有,那也是我高中以前的事了。之後媽媽改嫁,生活有了變化,我也沒時間和心情去想這樣的事,唯一交過的一個,也是感覺對了就在一起,沒有什麼外型上的考量。」
  
  她當然也曾有過情竇初開的小女兒心思,只是年代有些久遠,她早忘了那時的自己欣賞什麼類型的男孩了;後來,只想著該怎麼生活下去,風花雪月這等事,已不是她生活的重心了。
  
  他忽而側過臉龐,如潭深目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也對,日子都過得如此辛苦了,她哪來這些心思?
  
  與他四目相接時,他那被窗外月華和屋內幽暗分割出陰影的五官線條,俊魅性感得讓她心口怦然一跳,尤其是那雙深眸灼灼地直瞅著她,竟讓她感到有些無措,她輕垂眼睫,眼珠子慌轉著。
  
  他傾近面龐,半斂的美眸深凝她顫動的長睫,片刻,他伸出長指抬起她的臉。
  
  「晴安,我們在一起吧。」他堅定地說。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11:29

  第五章
  
  晴安,我們在一起吧。
  
  他說什麼?是她聽錯了吧?
  
  徐晴安揚起眼簾,柔眸睜得圓滾滾,一張不多話的菱唇半啟著。
  
  覷著她罕見的憨容,他莞爾一笑,情不自禁輕捏了她腮畔,動作間藏著一種憐龐的意味。「這什麼表情?傻了?」
  
  頰上那溫熱指尖的觸感讓她輕顫了下,她看著他含笑的眼眸,訥訥開口:「黎醫師,你——你開玩笑吧?」
  
  「我平時說話很不正經嗎?為什麼你以為我是在開玩笑?」他每問一句,臉龐就傾近幾分,他的鼻尖幾乎就要貼上她了。
  
  她口鼻間儘是他暖熱的氣息,侵進了她心肺,她芙頰漸湧霞色,連耳根和頸項都漫開薄紅,她有些不適應他逼近的體魄、熱燙的體溫,和幾乎能感覺到他衣衫下碩實的胸膛,這一切都讓她心慌。
  
  她垂落眼睫。「黎醫師,為什麼是我?以你的條件可以擁有更好的選擇。」她不算美,亦不懂妖嬈撒嬌,他甚至明白她的家庭背景,那為何想和她在一起?
  
  哪個人在知道她有個酗酒又愛賭博的暴力繼父後,不是忙著和她劃清界線的?
  
  她曾經要好的朋友,也都因為怕她開口借錢而漸失聯繫……
  
  莫非他是因為瞭解她,所以同情她?
  
  「我的選擇就是你。」黎礎又棒起她的面頰,凝視她仍垂著眼簾的臉蛋。「別拿什麼高攀不起那種話來拒絕我。」
  
  他想愛她,好好地愛她。最近看她小臉逐漸豐腴,尖下巴漸圓潤;看她愈來愈有自信,愈來愈快樂,他很有成就感,亦相當滿足,這樣的滿足正是他要的。
  
  有時什麼事也不做,就靜靜看著她整理他的屋子,看著她熨燙他的襯衫和醫師白袍,就能讓他心口熱燙許久。那是一種家的感覺,他想和她成為一家人,每天早晨睜眼就能看見她熟睡的容顏,每天下班上樓就能看見她纖麗的身影。
  
  他從來就不愛轟轟烈烈的愛情,他想要的是平實溫暖的愛,他在她身上找到了他想要的,他怎能不好好把握?
  
  「黎醫師,你是因為同情我,所以才想和我在一起的吧?我能理解你那種想要保護弱者的心情,可是若沒有感情,在一起並不會快樂,我——」
  
  「你怎麼知道我對你沒有感情?」他打斷她的話,見她瞪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他薄唇又掀:「我承認一開始確實是因為一種同病相憐的情緒,讓我多注意了你們,我只要一想起以前自己孤單無援的傷楚,就無法漠視你和以安,之所以把你們接過來,也只是希望你們平安。」
  
  他停了片刻,半垂眼眸來回看著她的五官。「晴安,感情的風貌有很多種,我們會去喜歡一個人,一定是因為對方身上有著什麼特質吸引自己,有些是第一眼的感覺很好;有的情況是第一眼互看不順眼;當然也有第一眼是同情、是憐惜,是很多很多不同的情緒,但無論第一眼的感覺如何,經過相處後,總會衍生一些和第一眼不同的感受。
  
  你能說因同情而生的感情,難道就不堅定、就不是感情嗎?晴安,我們是同類,瞭解對方的過去,所以我們才最適合彼此,誰都有可能因為我們的過去而轉身離去,只有曾經經歷過相同過去的我們,才懂得珍惜彼此,不是嗎?」
  
  是,他說得很有道理,她沒辦法反駁。「可是黎醫師,我——」她頓了一下,看著他深沉的黑眸,細聲道:「我並沒有想過要再接受一段感情。」
  
  至少,目前她還沒有這種打算。她要做的事還好多,最重要的是,她要先賺些錢,她總不能一直住在他這裡。
  
  「你怕嗎,晴安?」他深邃黑眸定在她臉上。「因為一次失敗的感情,就讓你卻步了嗎?」
  
  她柔眸閃了閃,垂落長睫。他並沒有說錯,她確實也還沒從那段深刻的愛戀中完全恢復。
  
  「人都應該有一個可以依賴的家,受傷的時候,失望、落寞、傷心的時候,都能回到那個溫暖的地方,慢慢療傷,止息傷痛。」他雙手輕扶她的秀肩。「晴安,我們彼此依賴不好嗎?」
  
  她迎視他柔沉專注的注視,眼眸泛濕。他說得如此動人,她不是不感動,她也希望有一個可以讓她依靠的地方,只是連至親都無法給她依靠了,她還能再一次信任別人嗎?
  
  她的視線模糊了。「黎醫師,謝謝你,可是我——」她反覆思索著該怎麼婉拒面前這想給她依靠的男人。
  
  「不急,你先別拒絕我,我們試試看好嗎?」他拇指撩過她的眼皮,揩去那濕意。「我們試著在一起,試了之後你還是沒辦法對我有感情,我不會勉強你的。」
  
  聞言,她連嘴角也泛起模糊的笑。「黎醫師,你真是……」她真不知道該心折他,還是該罵他笨蛋。這樣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他又何必呢?
  
  他笑了聲,指尖拂開她額上髮絲。「很晚了,該睡了。」他俯低面龐,薄唇緩緩移近,輕喟了聲後,他溫涼的唇在她額上輕落一吻。「晚安。」
  
  她看著他俯低的面孔,心音促了促,當他薄唇印上額面,他低沉的聲嗓道出晚安之際,一陣突兀的光亮在眼前閃動。像有人拿著相機,在幽暗中對她拍照,瞬間的閃光,讓她眼眸一閉,身軀顫了下。
  
  僅有一盞小夜燈施放光茫的空間,為何會有那突然的白光?她心微慌,有一絲不安。
  
  當那聲晚安道出時,他明顯感覺到她顫動的身軀,他垂眸,見她合眼蹙眉。
  
  是他親吻她額頭的這個舉動讓她排斥了?
  
  見她眼眸慌轉,似有不安。他試圖撫上她面頰,卻見她瞪大柔眸退了一步,她眸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跑回房。
  
  那道閃光,到底從哪裡來的?他難道沒看見嗎?為什麼他看起來那麼平靜?
  
  她略顯激動的反應教他愕然,只是輕輕的一個吻,就讓她排斥了嗎?他立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消失的方向。
  
  
  
  徐晴安站在一幅畫作前,看著畫中勾勒的人物,細細品味畫者當時的心情。
  
  黎礎又走到她身後,隨著她的目光落在畫中人物上。
  
  那是一對長相相像的女孩,坐在椅上的手中還抱了個大眼洋娃娃,他看了看標注的作品名稱——兩姐妹與玩偶。
  
  「像不像你和以安?」他低沉聲嗓忽起,含著淡淡趣意。
  
  他拂在她頸後的熱息有些麻癢,讓她身軀微顫了下,她斂下那份異樣,稍稍側過面容看他。「你覺得我們很像畫裡這對姐妹?」
  
  上星期,他突然拿了兩張畫展門票給她,邀她看展,說是朋友送的門票,她看了看門票,興致盎然,但一百二十公分以下幼童不能入場的限制,讓她為難了。
  
  她想看展,但思及以安不能同行,最後決定忍痛放棄這場展覽時,他卻說他能將以安帶去他養父母家,請他們代為照顧幾小時。
  
  她不想麻煩他養父母,畢竟那又是一個人情,但她確實不想錯過這場展覽,在他幾度勸說下,她還是敵不過這場畫展的誘惑,將以安暫時寄給他養父母。
  
  「難道你不覺得嗎?」他噙著淺笑,走到她身側,指著畫中站著的人物。「這畫家捕捉這對姐妹的神韻技巧很高明。站著的這一個雖然是姐姐,不過那早熟世故的表情,比較像以安;坐著抱洋娃娃的妹妹比較像你,看上去溫柔乖靜,很惹人疼愛。」他藉機再次表達他想疼愛她的念頭。
  
  那夜對她說了在一起的話,被她拒絕後,她之後也表現出對他的感情無動於衷的模樣,她是真不想再談感情,還是他的努力不夠?
  
  徐晴安聽出了他話語中包藏的情意,耳根渲開一片紅,她不敢看他,一雙柔眸緊盯著眼前畫作。「也許因為這是女畫家的作品,所以這姐妹的神韻表情才表達得如此出色。」她試圖轉移話題。
  
  她對他不是沒有好感,只是她不知道還能不能信任一個人。雖然她與他有著相似的家庭背影,雖然他現在說想要給她依靠,但誰能保證現下各方面都如此完美的他,性子永遠不變?
  
  他看著畫下那張小小的標示牌。「這個瓦列•比仲是女畫家嗎?」他不想逼她太緊,順遂她意,轉了話題。
  
  「嗯,她是女畫家,在人物方面有相當出色的表現。」她一面說,一面移動腳步。
  
  「難怪這作品這麼生動。」他找不出形容的詞彙了。
  
  她隨口問:「你平時也看這類的展覽?」
  
  「不看。」他答得直接。「很忙,沒這種機會,那是自己開業了才有多一點的私人時間。而且我沒什麼藝術細胞,以前唸書時,美術音樂這些成績並不好。國二美術課上到國畫時,只拿到五十八分,不過就是幾根竹子而已,這樣畫也不對,那樣畫也不行,囉囉唆唆的。」
  
  他近似埋怨的口吻讓她莞爾。所以,他是為了陪她?她覺得有趣之餘,心口也發熱,想起什麼又問:「那你來這裡,會不會覺得太無趣?」要一個不懂畫的人陪著她看完展覽,會不會太過分了?
  
  「你喜歡不是嗎?」他深目墨邃,毫不掩飾情意地看著她。
  
  他火熱的凝視讓她方纔還未褪盡的紅澤又重新在她臉容、頸項漫開。她不知道如何形容這種感受,只知道她的胸口不住發燙,尤其是他那多情的眼神,像要將人融化似的。
  
  她別開眼眸,看著另一幅作品。
  
  那是法國藝術家愛得華•朋松的作品——專情的眼神。
  
  這幅畫作描繪的是一對年輕農村情侶的含蓄戀情。在陽光徐徐的草地上,女孩羞答答地編織著毛線,而男孩什麼也沒做,只是舒服地趴在草地上,看著心愛女孩令人心動的美麗臉龐,含蓄又溫馨的情感流露其中。
  
  她看著那趴在草地上,靜靜瞧著女孩的男孩,那影像和身旁的男人重疊了;她不是沒發現他常常在一旁看著她,無論她做飯、做畫、做家事,他總會站在不遠處靜靜看她。
  
  她知道他在看她,卻不曾去留心他的眼神,然而現在,她卻想知道當他看著她做任何事時,他的眼神,是不是就如這畫中的男孩那般深情動人?
  
  她沒發現自己開始對他的一切留意了,更不知曉她此刻翻轉的心思,正與身側男人相同。
  
  黎礎又凝睇她專注的側顏。看到這樣的作品,她會想到什麼?
  
  她說她沒想過要再接受另一段感情,是自卑心態,還是那段戀情傷她太深?她難道不曾想過找個愛她的男人依靠?難道不羨慕街上那些牽著手逛街的情侶?難道對愛情再沒有想望?她難道不想和畫中的女孩一樣,有個心愛的男人守候在身邊?
  
  「咦,這不是礎又嗎?」忽而一道驚喜的男聲在他身側響起。他微訝,回首一見,是以前實習所待醫院的院長,身旁跟了個年輕女人。
  
  「王院長也來看畫展?」他轉過身子。
  
  「陪我女兒來,是她有興趣,我哪懂這些。」王院長笑了聲,隨即將女兒攬近身邊。「礎又,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最小的女兒,現在都念研一了。」
  
  黎礎又淡淡頷首,未置一詞。他知道這王院長生了三個女兒,他實習那段期間聽過不少傳言,說是王院長只肯將女兒嫁給醫生,所以遇上看順眼的,就積極安排女兒和對方認識。
  
  「她從小就對這種展覽很有興趣,你們現在認識了,也許可以互相討論,下次再有這種展覽,兩個人也可以一起約來看展呀。」王院長呵呵笑,不說破心思卻又讓人一聽就明白。他只要女兒們嫁給醫生,他記得這個黎礎又很優秀,眼下有這樣的機會,自然要好好把握。
  
  「王院長,可能要讓您失望了,我對畫一竅不通,今天只是陪朋友過來。」他拒絕得很徹底,還看了一眼站在畫作前靜靜看他的徐晴安。
  
  王院長又呵呵笑,模樣像極了肯德基爺爺。「不懂沒關係,慢慢培養就好。」
  
  「王院長,我相信藝術細胞和鑒賞能力都是需要培養的,但我更相信天分。有些人不用怎麼學習,隨手一筆,就是一幅好圖。」黎礎又笑了聲。「我這個人啊,只會動針動刀的,關於藝術鑒賞這種事,還是留給小姐們去做,她們天生柔軟又細膩。」
  
  「那是你太謙虛,你還在院裡實習時,我就聽說你細心謹慎。」王院長打量起他,愈看愈滿意。
  
  「王院長,情況是不一樣的,實習時,我可是還要成績——」縱然不想再繼續這話題,但總不好不留情面給對方,黎礎又虛與委蛇了一番後,看了看腕上薄表,這王院長竟纏了他近半個小時之久。
  
  他抬眼看了看徐晴安方纔所站的位置,早不見蹤影,他略偏面龐,在場內搜尋著她,仍沒看見他想看見的身影。
  
  當王院長的話題從藝術扯到政治立場時,他已無法再保持平靜。「王院長,實在很抱歉,我得先送朋友回去了。」他頷首後,腳步匆匆地在展覽室內四處尋著。
  
  他沒想過假日的午後會有這麼多人來參觀畫展,有幾幅作品前頭還圍了五、六個人,他要尋她是有些困難的。
  
  「黎醫師。」就在他懊惱之際,衣袖被扯了下,他回身看著那讓他感到焦急的女人。
  
  「你在找我嗎?」徐晴安輕問。她方才見他在場內來回走動,那樣子不像是要參觀作品,她以為他在找什麼,但發現他神情有些急躁不安時,才意識到他也許是在找自己。
  
  「你去哪裡了?」一見是她,他焦灼的眼神寧定不少,雙掌緊握她秀肩。
  
  「我在看畫啊。」肩膀被他握住的地方傳來他掌心的熱意,她甚至被握得有些疼。她仔細看著她,很仔細地看著。
  
  他很緊張她嗎?真是這樣將她放心上了?
  
  「我還以為你先走了,你什麼都沒帶……」他掌心改而貼上她柔嫩面頰,緊張的語氣已緩和。
  
  她一張小臉在他手心裡搖了搖,「沒有,我還要跟你去把以安接回來,怎麼可能先走?」她雙手覆上他手掌,帶了點安撫意味。「走吧,我們去接以安。」
  
  「展出的作品你都看過了?」他反握住她手腕,長指輕扣住她的,十指緊密不分。那是他默默進行的愛戀,他終有一天會讓她心甘情願,把他從握在手裡進展到收放在心裡。
  
  「嗯。」她垂眸睇著那穿透自己指縫的長指,任他領著她走,她不能否認,方才見到他眼底那份焦急時,她心口確實熱燙不已。那樣含著不安、珍愛、多情的眼神,還會再有另一個男人為她流露嗎?
  
  「看得還開心嗎?」他牽著她,走出展覽室。
  
  提及自己的興趣,她綻開笑,小臉像被打上蘋果光般,柔軟亮麗。「很……應該說很興奮!每個作品的用色、用筆都恰得其所,畫面生動有張力,就好像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那張薄薄的畫面上,很寫實,那些畫家們營造氣氛和情節的手法,令人折服,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擁有那樣的功力……」
  
  她那藏不住開心、不同往常柔軟的語調讓他禁不住側過臉龐看她。她的情緒常常是沉靜不外顯的,也許是性子乖靜使然,也或許是她太壓抑,而如眼下這般愉悅生動的表情,在她臉上可是難得一見。
  
  「往後還有機會,再帶你參觀這樣的畫展。」看她快樂,他是如此滿足,他不介意再陪她參觀這樣的展出。
  
  聞言,她訝然地看向他唇角略勾的側顏。
  
  他一個不懂畫、對藝術這門學問興趣缺缺的人,還想再陪她看展……她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能讓他這樣關注?
  
  她跟著他步伐,心思翻轉的,除了他之外,還是他。
  
  
  
  「不對,這樣寫是錯的。」黎礎又隨手抽了張廣告紙,撕成八小張,再將紙條揉成團,散在桌面上。「老師一共有八顆糖果,請小朋友吃了兩顆,結果還剩下幾顆?」他一邊重覆念著作業捲上的題目,一邊拿掉桌面上兩團小紙球。
  
  「一、二、三、四、五,六顆!」陳以安興奮地嚷了聲。
  
  「對,所以這題是用減的。八減二等於六,不是十,也不能用加的。」他拿了擦子擦掉錯誤的答案,然後將作業卷推到她面前。
  
  她修正答案後,把作業卷拿給他訂正,自己又繼續另一份時鐘練習的作業。
  
  冬季的正午,露臉的陽光,正穿透簾布在地板上迤邐出一道暖芒,那一大一小正專注著自己的工作,偶爾看見小的移過身子去問問題,偶爾見大的隨手拿起可用的廣告紙當教具,氣氛寧靜溫馨。
  
  從廚房走出的徐晴安,才想踏進客廳,眼前這幕卻讓她止了步,她靜靜站在角落,看著面前那一大一小。他們相處得極為融洽,氣氛愉悅,若不說出關係,只是這麼看過去,還真像一對父女。
  
  那畫面如此和詣溫暖,汲汲營營一輩子,所求的也不過是這一份寧定罷了。這個就是他所說的無論受傷、落寞都能回去療傷的「家」吧?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時間就在此停留,讓他們三人擁有多一點這樣寧和的時光。
  
  「姐姐,你站在那裡做什麼?」抬頭的陳以安,發現了她的存在。
  
  背著她的黎礎又,驟然回身,雙目灼灼地看著她。
  
  她迎上他專注的凝視,玉容微燙。「可以吃飯了,你先休息一下,吃飽再寫作業。」她說完,隨即轉身走回廚房。他的目光太熾熱,她愈來愈無法在他的眼神下神色自若了。
  
  她走到瓦斯爐前,掀了鍋蓋,試了試湯的味道,擱下湯匙的同時,一陣暖息靠近,她感覺身後的暖燙,更勝過身前那爐火煨出的熱度。
  
  她知道背心上的熱意來自誰,對於他最近愈來愈多的親密動作,她從不排斥到接受,再到現在,她竟是有些期待和羞澀。
  
  「吃飯了,還忙什麼?」黎礎又雙掌扶在她腰側,挺拔身軀就靠在她身後,幾要貼上她了。他看見她從耳根到頸後漫開紅澤,細緻肌膚透著瑰麗,那線條優美的頸背,誘人犯罪。
  
  他意隨心念動,低下面龐,溫涼的薄唇輕啄了下她頸背,然而,只是這樣淺嘗一口,怎能滿足他那壓抑的滿腔熱情?
  
  見她沒反對,他扶在她腰側的雙掌往前探,十指交扣在她平坦的腹間,他面龐埋在她肩頸,挺鼻摩挲著她的美頸。
  
  「晴安,你還要讓我等多久?」他低嘎的聲嗓就貼在她耳際,那熱息拂過帶起的酥麻感,讓她身軀輕顫了顫。「你真的不喜歡我嗎?連一點點的男女之情都沒有嗎?」
  
  徐晴安垂著長睫,視線落在他交扣在她腹間的修長十指上。
  
  他的體溫讓她情緒奔騰,他的氣息讓她心窩泛暖,她不是冷血無情的人,怎麼可能對他逐步滲入的情感沒有感覺?怎麼可能不被他的付出感動?
  
  他渴望的溫暖安定,又何嘗不是她想要的?她也想在傷心的時候有個肩膀可以依靠,她也想不用擔心金錢,安穩的過日子,誰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她知道他絕對是個好對象,畢竟他們已是朝夕相處,除了他待在他自己房間的那段時間,他還有哪一面是她不曾見過的?只是她真有那麼幸運,可以得到他的獨寵嗎?會不會走到最後,換來的不過是一場空?
  
  即使他曾經也有過不愉快的成長記憶,但他畢竟遇上了好人家,讓他一路平順念完醫學院又自己開業,現在這樣意氣風發的他,真還能保有當時那種心情,進而不在乎她的背景嗎?
  
  就算他真的不在乎,他的愛情能持續多久?她的生父、她的生母、她的繼父,他們哪一個不是因為愛情而步入婚姻,最後得到了什麼?
  
  「晴安,你不願意給自己、也給我一次機會嗎?」她默不作聲,他只得繼續誘她開口。
  
  爐上鍋子冒出熱氣,她熄了爐火,轉過身子。對上他柔沉多情的注視,抿了抿唇,她訥訥開口:「黎醫師,我……」
  
  「姐姐,又又,不是要吃飯了嗎?你們在做什麼?」陳以安小小的身體靠在牆邊,一臉好奇地看著那身軀貼在一起的兩人。
  
  妹妹的凝視讓徐晴安覺得有些羞澀,她輕撥開男人握在她腰間的大掌,回過身後,迅速抓起濕布貼上鍋耳,端著熱湯越過他身側,轉進了餐廳。
  
  黎礎又眼眸柔沉,直盯著那道紅著臉經過他身側的纖瘦身影。
  
  她並不排斥他對她的親密舉止,以她的性子來說,那表示她並不討厭他,甚至不是沒有感覺,那麼,她遲遲不肯點頭答應與他交往,究竟是為了什麼?
  
  
  
  外頭的鞭炮聲漸歇,徐晴安確定被擾醒的妹妹再度睡著後,她才起身走出房間。一路走到客廳,她開了盞小燈,就立在窗前。她看著外頭,偶爾可見遠處有著零星的煙火劃過靜謐的夜幕,添了新年氣氛。
  
  已是深夜凌晨時分,但她仍相信,還是有許多人們醒著,因為年夜飯之後的娛興節目才正要上演。
  
  一年就這麼一次的除夕夜,哪戶人家不是歡歡喜喜地過?是她們姐妹倆比較不一樣,她們沒什麼家人,所以從很久以前就都是這樣安靜地度過除夕夜,用沉默迎接新年。
  
  慶不慶祝、熱不熱鬧都無所謂,日子過得下去就好。只是今年這個除夕夜,她居然是……居然是如此掛念一個人。
  
  早上,他提著簡便行李袋站在門口,仍是不放棄地再次開口邀她和他回去他家圍爐團圓,她當然想試試那種和一家人圍在同張餐桌上吃飯的感覺,那必然是無比溫馨。只是,她憑什麼和他回去他養父母家?
  
  她見到他離開前那失望的眼神,她心微痛,卻就這麼一直抽抽疼疼的,疼到現在。
  
  是她開啟了心門,於是讓他有機可趁,還是他的情感太熾烈,融了她築起的心牆,才讓她和他分開不過短短十幾個小時而已,就如此思念他?
  
  就是思念。能讓她牽掛、思念、痛楚的,除了愛情外,還能是什麼?
  
  那日他問她,為什麼不給彼此一個機會?不是她不給彼此機會,是她怕命運不給她機會。就像大富翁遊戲一樣,贏了最初,卻在最後輸得透徹,她已沒有資產可輸了。
  
  然而,在發現自己是這麼想念他的此刻,她還能篤定告訴自己,下一回他再問起時,她能堅定自己原有的想法嗎?
  
  如今他只是回家團圓,只是去住個幾天,她已不習慣這個屋子沒有他的身影。
  
  她該找些事來做,才不會滿心滿腦都是他。
  
  走回房裡,取出作畫的用具,她縮在客廳沙發,畫本就放在曲起的雙膝上。她拿起筆,落筆的那一瞬間,左眼前一片白光劃過,就像閃光燈那般,短暫但刺眼。
  
  她雙眸下意識緊閉了下;再睜開時,她狐疑地看著窗的方向,那一瞬的閃光是鞭炮?還是煙火?然而,她現在坐在沙發上,離窗有幾步距離。若真是窗外的景致造成的光,那光也不會那麼強烈……
  
  她揉了下左眼,確定再無白光閃動後,她開始一筆一筆地畫。
  
  勾了臉型,打出五官的基礎,她開始細描。
  
  濃黑的眉、睫毛細密的眼,眼睫上是細細的內雙眼線,眼珠很澄亮、炯炯有神的;她跟著又拿了軟擦在右眼眉骨上擦出陰影,那是一道偏白的淺疤。
  
  待五官線條立體了,才驚覺他的影像已深植她心底,否則,為何如此熟練不考慮就能將他的樣貌畫得這樣仔細?
  
  還能騙誰呢?她在乎他,這已是不爭的事實,她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了,還能再騙他,她對他沒有絲毫感情嗎?
  
  指腹抹過他鼻樑,擦出陰影,她專注神情中,揉著又喜又酸的情緒,她想起他曾說過她畫畫的樣子,就是一幅最美麗的作品。
  
  她噙著笑,一筆一筆落下,靜謐的空間,偶有幾聲遠方傳來的鞭炮聲外,只餘她筆尖擦過畫紙的聲音,她很享受這樣的孤寂……
  
  「晴安。」
  
  她好像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喊著,是很好聽的聲音,低沉穩實,像音色柔和的巴松管。她認得這聲音,是那個男人,那個在她經歷慘敗的初戀後,再度啟動她思念開關的男人。
  
  「晴安,醒來。」
  
  有什麼觸碰了她的臉頰,溫溫熱熱,還帶點粗糙,但那厚實溫柔的觸感讓她眷戀,她下意識用頰面去蹭了蹭。
  
  黎礎又輕笑了聲,看著那像小貓一樣在他掌心間摩挲著面頰的她。
  
  一進門,就見她窩在沙發上睡著了,有三枝筆滾落在地板上,還有一個橡皮軟擦,她懷中抱了像是畫本的冊子。他想,她應該是坐在這裡隨手畫著什麼,然後睡著了也不自覺。
  
  他輕巧地抽出她懷間的畫本,擱在桌上。
  
  他深睇她偎近他掌心的臉蛋,拇指來回撫著她的軟頰,他再喚了聲:「晴安,起來回房睡,睡在這裡會感冒。」他俯低面龐,另一手輕搖她肩頭。
  
  「晴安,再不起來,就要抱你去我床上睡哦?跟很想愛你的我一起睡哦?」她在一陣輕晃中,聽見了男人這麼說。
  
  她略覺有趣,因為不曾聽見男人這樣跟她說笑,這個夢境很可愛……她笑著醒來,對上近在咫尺、漆黑眼眸與她相交的男性面孔。
  
  她愣著,有些茫然地看著男人,等思緒稍稍回籠,才想起自己是坐在沙發上畫面,而他——
  
  「你——」她伸掌撫上他的臉,一觸及那溫涼體溫時,旋即收回。不是夢?
  
  「是我,我回來了。」他看出了她的疑問,笑答。
  
  「不是要待好幾天?」她有些驚喜,但聽在他耳裡,又成了另外一種意思。
  
  「不希望太早看見我?」他坐正了身子,笑意薄弱。
  
  她跟著坐直了身子。「不是,只是……」她如何對他開口說,短短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裡,她對他的思念已是洶湧且滿溢。
  
  她的遲疑,讓他喉間泛著澀味,他苦笑了聲,轉移話題。「你怎麼坐在這裡畫畫?」想起那畫本,好奇心趨使他傾前去拿畫本,他打了開來。「畫了什麼?我看看。」
  
  徐晴安反應過來時,他已拿到了畫本,想起自己畫的都是他,她急忙伸手過去拿。「啊,你別看。」
  
  她那模樣更讓他想一探究竟,他手長腳長,只是輕舉起手臂,便躲過了她的搶奪。見他已翻開,她情急下,撲了上去,整個人坐上了他的大腿。「你還給我,不要看,拜託。」她急急喊,柔嗓聽來有幾分無助,軟了他心。
  
  他心念一動,唇角勾了笑。「晴安,我從不知道你也可以這麼熱情,就這樣直接坐到我身上來,不過坦白說,我喜歡你這樣主動。」
  
  羞赧、難為情,教她紅透了芙頰,想從他腿上爬下時,他已單手翻開畫本,看到了畫中人物……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11:48

  第六章
  
  見到畫中人物的那瞬間,他單手扣住她腰身,讓她繼續坐在他腿上。他驚喜不已,恆常低沉的嗓門有幾分渴盼、幾分啞。「你畫的是我?」
  
  見她不應,只是慌轉著柔眸,紅透的臉頰像要滴出血來。
  
  「這是我吧?」他看著那一筆一筆勾勒出的炭色線條,再問一次。
  
  她神情略帶不安,不承認也不否認。
  
  他眼眸生輝,心口漲暖,噙著淡笑又道:「晴安,我沒有雙胞胎哥哥或弟弟,只有一個失聯的親生妹妹、一對收養我的父母、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和一個同樣也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畫裡這男人,絕對不會是別人。」他間接將自己的家庭成員介紹個仔細。
  
  他將畫冊擱在桌面上,深深凝睇她。「晴安,你心裡也有我吧?否則為什麼在這個時間,坐在這裡畫了我?」
  
  提早回來是值得的,被礎盈笑他見美色就忘了家人也是值得的,若不是他在這個時間回來,怎會見到她的畫冊裡有他?
  
  他原先打算在家裡住上兩天。自己開業、搬出來後,和家人親近的時間少了,只能利用這種大家都休息的假期團聚。只是這女人不肯和他一道回去,讓他整顆心懸在這裡,坐也不對、站也不是,他罕有的急躁,被家人看出了端倪。
  
  他也不避諱,坦承了她們姐妹的事,當然近水樓台、日久生情這種情況很容易就被猜透,他也大方認了感情事。於是,他順理成章拎著行李袋提早回來了。
  
  見她不說話,他又問:「晴安,承認喜歡上我了,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嗎?」
  
  並不困難,她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承認、該不該承認,她怕最後還是一場空。她一直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被生父放棄、被生母放棄、被初戀情人放棄……
  
  「晴安,你究竟怕什麼?你說出來。我是黎礎又,不是你雙親、不是你初戀情人,不是你繼父,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只要別為難我,要我去摘什麼星星月亮,那樣不切實際的浪漫我就做不到了。」
  
  她在自己畫地自限的悲傷氛圍中,笑了出來,眼睛不受控地發熱。
  
  這就是黎礎又啊,溫柔中總帶著一點霸氣和堅持,總能一眼看穿她。
  
  「晴安,知道為什麼我提前回來?」雖然這裡距離爸媽那邊不遠,但這裡有個他思念的人在,再短的距離,都因為思念而成了最遙遠的路程。
  
  為什麼呢?她眨了長睫,眼眶微濕地看向他。
  
  「晴安,因為我很想你。」他拇指抹過她微濕的眼簾,語氣沉柔。
  
  「晴安,你也想我嗎?」傾前身子,他撩開她的髮絲,在她耳畔低嘎呢喃。
  
  「晴安,你在考驗我嗎?」他捧住她兩頰,啞聲問。
  
  「晴安,晴安……」
  
  他一聲一聲喚,喚出了她滿腔心酸,濕淚漣漣;他一聲一聲喊,喊出了她最原始的情感,情潮洶湧。
  
  不行了……她再也堅持不了……回不到最初篤定的無動於衷了。
  
  「黎醫生,你別說了……」她搖著螓首,熱淚順頰而落。他分明在勾引她,她的意志力就要被摧毀,明知不能聽,偏偏動了心。
  
  「為什麼不能說?你明明對我有感覺的,不是嗎?」他揩去她的淚。「晴安,不要哭。你給我一個家的安定和溫暖,而我讓你依靠,我們互相依賴、扶持,這樣不好嗎?還有什麼人比我更適合你?你不想被疼愛、被照顧嗎?」
  
  溫淚又瞬間滿眶,她無聲掉淚。他的表示直接不迂迴,簡單乾脆,不浪漫,不動聽,卻透著誘惑力,勾人心魄。
  
  見她有著莫名的堅持,黎礎又喟歎了聲,他挺直背,雙掌繞到她腦後,捧住她腦袋,他寬額貼住她的,目光深深。「晴安,再不回答我,我就當你願意跟我在一起了。」
  
  徐晴安半張著唇,看著面前這張早深植心底的臉龐,欲言又止的,拒絕的話怎麼也開不了口。
  
  她是喜歡這個男人,她是在乎這個男人,她想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她真實的意念如此清晰,她還能自欺欺人,說自己對他沒感覺嗎?
  
  他深情像海灣,她沉入其中,再也無法抽身離開。她垂著眼,抿了抿唇,用著輕若棉絮般的聲音回答他。「好,我們在一起。」
  
  他不認為她會開口回答,於是她此刻的聲音成了催情劑,讓他欣喜若狂,雙臂環過她背心,將她摟抱個徹底。
  
  他直接的反應勾出她的笑意,一種心疼又甜蜜的感動。
  
  她任由他有力的雙臂在她身上施力,讓他的氣息包覆自己,他幾乎是沒有縫隙地貼著她。她臉蛋擱在他肩上,輕垂的目光看著他寬闊的背心,她難以自制地伸指觸上他背脊,試著回擁他。
  
  兩道曾經都有傷的靈魂相貼擁著,撫慰著彼此,像交頸鴛鴦般。
  
  片刻,他兩手兜住她漫開緋色的臉蛋,目光深刻地流連她的五官,喚起她肌膚更深切的反應,她臉蛋紅得不可思議。
  
  他眉眼溫柔,指腹摩挲她發熱的臉蛋,溫涼的唇隨即觸上她的唇瓣。他蜻蜓點水般的輕啄著,啄她的唇瓣、鼻端,然後是眼皮,嘗了她的淚。
  
  薄唇離開她眼皮之際,他在她睜開的眸底,看見了自己被她溫柔眸光包圍的倒影,這樣互屬的感情讓他再難克制,他驀然尋了她的唇,深深吻住。
  
  他不想這樣急躁,但她柔軟的身軀,她發間的香氣,她盈盈的眸光,都像在勾惑他,要他好好挖掘、探究她的美好,然後細細珍藏永誌不忘。
  
  他一點一滴將他的情意傾注在這熱吻裡,廝磨、引逗她,溫柔的、深刻的、纏綿著、曖昧著,要她不忘,只有他才能這麼親密對她。
  
  他的熱切讓她有些意外,從不知曉看上去沉穩中帶了點陰柔氣質的他,也有這樣熱情的一面。他的氣味漫進了她胸腔,漲疼了她心口,他的長吻讓她呼吸漸促,有些招架不住,她卻也不想拒絕。
  
  修長的十指滑進她衣衫下擺,溫涼略帶粗糙的指腹貼上她的暖膚,她敏感地顫了下身軀,雙手揪住他襯衫前襟。
  
  她的戀愛經驗就一回,但慘敗收場,她還沒體會過男女間這樣的親密。
  
  他指節分明的手指在她腰腹間流連,緩緩上移時,觸到了她的胸衣,那阻礙了他愛的進行,他指尖驟然離開,滑出她衣衫。他漲紅著漫染情慾的臉孔,臉頰埋進她頸窩間,大大吐息。
  
  微紊的熱息漸歇,他低嗓沉啞,溫熱的唇瓣貼上她的耳廓,笑歎了聲:「我好像……進展得太快了些。」他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對上她仍沾著濕意的、含蓄羞怯的凝視。
  
  「弄髒你的襯衫了。」他目光灼熱得讓她只能垂下眼眸,她看著他胸口那抹炭色,再看著自己仍有些黑的指腹,柔嗓含了一絲歉意。
  
  她甚愛用炭筆素描,更愛用手指當工具,那是最溫柔且真實的筆觸,偏偏,總弄得一手黑髒。
  
  他瞅了一眼胸前衣襟,笑出聲。「常看你的衣物沾上顏料,我心裡早就有準備了。」
  
  她頰上兩團暈紅深了幾分。「我、我去洗手。」雙腳匆匆下了地,轉身要走開時,手腕驀然被握住。
  
  「不急。」黎礎又掌心微一使力,將她拉回身前,他雙腿大張,讓她坐進他腿間,他探手拾起她滾在地板上的鉛筆,將筆擱在身側後,雙掌收攏她一頭如瀑的長髮。
  
  「不用洗。除去第一次在醫院急診室見到你的那次經驗外,其實我喜歡看你身上有著顏料的樣子,感覺很隨性自在,自然不做作,另有一番風情。」他輕柔地將她的髮絲以指梳理收攏後,拿了筆繞過髮絲。
  
  「就好像你常拿筆盤住頭髮,也很好看。」他輕輕鬆鬆將筆轉了幾轉,一個簡單的髮髻成形。
  
  她看不見腦後,但知道他用筆將她的髮挽起,她很驚喜:「你會盤女生的頭髮啊?」
  
  「那是因為,我常常看著你。」他靠近她,雙手從她身後環過她的腰,在她腹間收緊,他貼在她耳際說話,不意外地瞧見她耳根、頸項再度迅速泛開一片紅。
  
  她很容易害羞,常見她臉紅,連耳根、脖頸也常染著紅澤,他雖希望她能放開一些,卻也矛盾地愛上她這紅著臉蛋的模樣。
  
  多簡單的一句話,卻含著只有她明白的感情,她知道他常在看她,卻不知道他將她的一切看得如此仔細,連怎麼用筆盤起頭髮這種事,他都學會了。
  
  她雙手包覆住他在她腹間的手掌。「你對我這麼好,沒有關係嗎?」
  
  他低笑了聲:「我一直都想對你好,只要你別拒絕。」
  
  她偏著臉,淡淡笑著。
  
  她從不曾奢想過會有哪個人對她好,只希望生活過得下去就好,但卻讓她認識了這個男人,她現在的生活比過得下去,還要好上更多。
  
  「你提早回來,家裡的人不會介意嗎?畢竟是過年。」她玩著他的手指。
  
  他又笑了聲:「介意什麼?想回去再回去就好。我妹還說,我是見了女色就忘了家人。」他的角度見著的是她微微低垂著臉容的溫柔側顏,優美的頸項,那線條柔軟的五官,那纖長的睫毛,那談話間張合的唇線,都讓他眷戀不已。他吻著她頸項,語氣低嘎。
  
  「你家人,好像都很好。」他溫涼的唇瓣在她脖頸、在她耳垂流連著,熱息灼灼,教她臉蛋也透了桃色。
  
  「找天帶你和以安一起回去,明年可以一起圍爐。」他鼻端廝磨著她秀頸,靜靜摟著她。
  
  她撫摸著他的手掌,唇畔攜著淡笑。
  
  他這算不算是承諾?
  
  若是,她冀望她從此不必在愛裡驚惶無措,不必再忍受被拋棄。
  
  
  
  「不是告訴過你,要再回來追蹤檢查?」年過五十的醫師,聲音宏亮有力,他炯炯的眼珠子,瞪視著她。
  
  徐晴安被看得心虛,訥訥道:「因為我想……只要不再讓它受傷,應該就不會有事的。」實際上是在遇到礎又前,她賺的每一分錢,幾乎都成了繼父的賭資或是錢莊的利息,她沒有多餘的能力再做這樣的花費。
  
  「是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啊?你那麼行,還來檢查幹什麼?」手中的報告往桌上重重一拍,震動辦公桌上一些小物品。
  
  「劉醫師,您別生氣,我今天都來了。」自知理虧,她態度柔軟卑微。
  
  「拖到今天才來有個屁用?早要你動手術你不要,弄到現在兩眼剝離情況都嚴重到纖維化了你才來!就算現在你肯動手術也無事於補,別說手術困難,你的視網膜根本不可能回復到原來的位置,只能等著失明!」劉醫師低吼完,雙臂抱胸,氣呼呼瞪著眼前這不願乖乖配合的患者。
  
  只能等著失明?
  
  徐晴安愕然,反覆咀嚼這話的意思,不過六個字卻好像是文言文般,那麼艱澀難懂,她想過再想,試圖將這六個字簡單化,卻還是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
  
  她的雙眼曾經在繼父的暴力下受過傷,她當時在這裡檢查過她的雙眼,那時醫師已建議鐳射手術修補視網膜,她卻因為手術費用問題而拖延著,直到最近見到閃光的次數急遽增加,甚至是閉著眼睛都能看到閃光,她才想起她該回來複診追蹤,怎料竟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可是……才幾個月時間……」她不知道眼傷情況會如此急速的惡化。
  
  「你以為眼睛是什麼做的?受了傷不會有事?」劉醫師嗤了聲。
  
  「可是我沒感覺到不舒服,所以才——」她仍試圖改變什麼,希望醫生可以告訴她,是報告出錯了。
  
  「等到感覺不對了才來找我,還來得及嗎?」這就是人的劣根性。
  
  所以是……來不及了嗎?她怔然看著劉醫師,柔眸薄光爍動。她不過是……不過是偶爾見到閃光而已,她還看得見,怎麼能要她等著失明?
  
  「劉醫師,請您……幫忙。我不能失明,我、我還有很多事沒做……我、我還有一個很幼小的妹妹要照顧,還有……還有……」還有她才和礎又在一起而已,她想要給他一個溫暖安定的家,她想要依賴他、想要一直看著他……她不要看不見,不要看不見……
  
  「感光細胞死亡了,你要我怎麼幫?」劉醫師毫不客氣。「就算現在動手術,成功將網膜貼回好了,你的視力依舊不佳,而且會因為術後的細胞增生,網膜再度脫落,有可能會重覆多次這樣的手術,再說網膜手術後容易生成白內障,到時又要再動一次白內障手術。」
  
  見她那雙溫柔美麗的眼睛湧起淚光,劉醫師心軟了幾分。「徐小姐,我也不是不幫你動這個手術,只是手術後並不能還你一對視力正常的眼睛,術後不良是必然的結果,這部分我得先跟你溝通。還有,醫療設備再怎麼先進,醫生的醫術再怎麼高明,遇上不配合、不把自己的病情當一回事的患者,我也無能為力。你想清楚,開不開這個刀,你自己決定。」不是他殘忍要她等著失明,而是她一開始並不配合。
  
  徐晴安靜靜坐著,眼神空洞,那雙就要看不見的美麗眼眸中泛著濕意,她在熱淚滑落時,迅速揩去。「劉醫師,那麼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拖一點時間,別讓我這麼快就看不見?比如說……比如說不能流眼淚?」醫師的話已如此簡白,她能期待的也只剩時間。
  
  劉醫師那雙上了年紀,卻依然明亮有神的眼睛直直看著她。良久,他惋惜地歎道:「沒有什麼辦法,我只能勸你,不要太勞累,生活作息要正常,其餘的,也只能順其自然。」想起什麼,又叮嚀她:「完全失明前,會先出現視力障礙,或是短暫看不見任何東西的情況,你心裡要有底。」
  
  殘不殘忍?還有什麼比一個眼科名醫對她道出要她等著失去視力還殘忍?
  
  她隱隱有著期盼、仍輕蕩柔輝的眼神瞬間黯然,溫柔如水的眼眸灰霧一片,隱忍的淚液又急速下滑。「我,我知道了……謝謝你,劉、劉醫師。」她手心摀住顫抖的唇瓣,啜泣聲仍從指縫間透出。「手、手術的事,我會、我會好好考慮……」
  
  她憋住氣,起身頷首後,急急奔出診間。
  
  一走出診所,她仍不敢鬆開手,就怕憋住的哭音會克制不了地施放出來,她呆立在馬路邊,彎著身軀,一手捂著自己的嘴悶聲哭泣,一手緊揪著裙面。
  
  她才幾歲,人生不過才走過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真要她在黑暗中度過嗎?她無法想像那會是怎樣的生活。
  
  看不見時,她如何作畫?她怎麼生存?她的日常生活起居怎麼辦?還有以安怎麼辦?她該怎麼照顧以安?礎又呢?她還想好好愛他,一輩子都愛著他的……
  
  她抬起濕淚漣漣的小臉,仰望著天空,無語問天。
  
  是不是她長得太瘦弱,老天爺看不見她,忘了照顧她?為什麼在她以為自己可以得到一份幸福,不用再被哪個人拋棄時,卻告訴她——她就要失去視力?
  
  她要怎麼告訴礎又?以他的性子必然不會就這樣拋下她,可她也許連生活起居都會有問題,她怎能再拖累他?
  
  手背抹去臉容上的淚,她忽然笑了,笑得很宿命。
  
  她還有什麼沒經歷過?最慘的也不過如此了,這或許就是她的命,那麼,她也只能認命,接受這樣的事實。
  
  她會做好最完善的準備,等待黑暗完全籠罩她的世界。
  
  
  
  沐浴出來,黎礎又抓起掛在肩上的毛巾,擦著濕發。
  
  他走出房間,習慣性地繞到姐妹倆的房間外看一看,房門半敞著,看見床鋪上只有以安,他略感狐疑。
  
  晴安還沒睡?
  
  他走到客廳,果然見她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一個不知道哪來的喜餅盒,茶几上擺著一本應該是教學書的讀物,因為他見她一面看著書,雙手一面在串著什麼。
  
  「怎麼還沒睡?」他走近,才看見她手中的物品,她正在串項鏈。那喜餅盒裡儘是一小瓶一小瓶不同色彩,和不同大小形狀的珠子,而茶几上那本攤開的書,正翻開在項鏈教學的頁面。
  
  「我把這條串好就去睡,你不要等我,先去休息。」徐晴安頭也不抬,指尖抓起一顆橢圓形狀、粉紫色的,看上去像珍珠的珠子串入鋼線裡。
  
  黎礎又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沙發因他的重量而略微下沉,他看見她盒裡的珠子滾動,而她依舊沉靜地串著珠子。
  
  真有這麼好玩?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有些不是滋味,在她看向教學書時,他放下毛巾,一掌抽走那本書,合上。
  
  「啊!」徐晴安錯愕,她偏過臉容,困惑地看他。「你——」
  
  「做得這麼認真,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他吃味地說。然後隨手翻著手中那本簡易串珠教學書,心思卻不在內容上。
  
  見他濃睫低垂,她的角度瞧不見他眼神,但他話裡隱含的淡淡不滿,她絕對沒錯過。她把手中的未完成品放回喜餅盒內,再將盒子放到一旁。
  
  她不安地看著他,咬了咬唇後,一雙軟手覆住他的手,那本教學書被他們相疊的手壓在他腿上。「我只是……想要先把它做完。」
  
  「你很趕時間嗎?為什麼一定要做完?」他深目直勾勾看著她。
  
  她微愣,在心底苦笑。她是很趕時間,她在和時間賽跑,必須跑得比時間快,才能將事情都安排好。
  
  「把它完成,串好的珠子才不會又散掉。」見他臉色仍微微繃著,她柔聲問:「你在生氣嗎?」
  
  「我能氣什麼?」他看著她,神情淡然,但低沉的嗓音緊緊的。
  
  「你剛剛說了,我連看也不看你一眼。」她聲音柔柔的,帶了點討好意味。
  
  他低哼了聲:「知道就好。」
  
  那有些賭氣,像孩子被搶了心愛玩具的模樣,讓她莞爾。她跪在沙發上,捧住他面龐,輕垂蕩著柔波的眼眸。「是不是這樣子看你,你就不生氣了?」
  
  「我沒生氣。」見她眼眸隨著她的手指來回他面龐,觸碰他五官的手指仔細而專注,好像連每一個毛細孔都要觸碰得清清楚楚似的,他被她那樣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在。「你也別這樣一直看。」
  
  「因為,我要把你看進心裡永遠不忘的。」她指腹劃過他眉骨下的淺疤。原來他的疤痕摸起來是有些不同的,和其他肌膚的平滑觸感並不一樣。
  
  他笑了聲:「每天都讓你看著,你想忘也忘不了。」
  
  「你會每天都讓我看著?」指腹滑過他眼皮,她看見他眨了下濃密的眼睫,這是他的睫毛,密密的觸感是這樣子的,她要記住不忘。
  
  「每天都讓你看,看到我們老去、死去。」他噙著笑,這話意謂著他要愛她一輩子的決心。
  
  她指尖觸上他高挺的鼻樑,順著下滑,輕撫過他的鼻端。「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什麼感情能夠讓一個男人承諾老去和死去?他的愛無庸置疑。
  
  他眉目溫柔,湊唇輕吻了她的嘴,以吻示愛。
  
  當他微涼的唇瓣離開之際,她指尖隨即撫上他的唇,來回輕觸,她忽地傾近面容,菱唇貼上他的,她在他唇畔宣示她的愛情。「礎又,我也愛你,一直愛著你,你要記住,不能忘記我愛你。」語氣輕柔,藏著只有自己明白的心酸。
  
  她的宣告讓他驚喜,那雙深幽的美麗黑眸,激耀出火花。掌心捧住她小小的臉蛋,他看進她朦朧的、像染了霧的柔眸,他的氣息灼熱,心臟大力鼓動著,她的氣息幽柔,目光深深,兩個人呼吸著彼此的呼吸,在對方眼裡看見自己。
  
  他的指腹擦過她的軟唇,學她撫摸他的方式,然後他吻住她,在她芳腔裡進行醉人的侵襲,與她氣息交融。
  
  他唇舌像火,在吮吻中將熱情全數傾注,烘熱了她的體溫,她感覺膚底的血液急速奔流,像要沸騰似的;她的心臟大力跳動,一聲重過一聲,速度快得連自己都能聽見那紊亂的心跳聲。
  
  她雙手貼上他胸口,觸碰著他衣下精實的肌理。
  
  他心跳得急,已有些不受控,她又倏然這樣碰著他胸口,無疑是火上加油,他在漸濃的喘息中掀起濃睫,見著她沸紅的臉蛋時,繃著緊緊的情慾線斷了。
  
  他修長的十指滑進她的衣內,撫觸她曼妙身姿,指尖所經之處,都像帶了電流似的,讓她一陣酥麻,軟了身軀躺進他懷裡,他的熱唇含住她小小的耳珠子,然後貼在她耳際,聲嗓低嘎沉啞,「晴安,我想愛你。」預告了他接下來的動作。
  
  他原想慢慢進展的,只不過這種時候,他再難克制對她的想望,倒也不是真無法停止,但她若不反對,他想要想繼續下去。
  
  徐晴安紅透臉頰,沒有反對阻止。她愛他,他也愛她,那麼何時將愛進行到底都沒關係了,而且,她還要記住每一刻的他、每一種神情的他。
  
  他的手指解開她胸衣衣扣,冷空氣鑽入,感覺她身子輕顫了下,那直接可愛的反應讓他心憐不已。他再度吻上她的唇,溫熱掌心覆住她柔軟的胸脯,也觸碰到了她如雷的心跳。
  
  她說愛他,並非隨口說說或是一種安撫,她是真真切切對他有感情、有反應的。她的心跳急促、她呼息漸亂,那是她動情的證據,他為此加深了觸撫的力道,多了挑逗,他看見她緋紅的臉容更顯艷美。
  
  他的溫舌帶了點急切,強悍地廝磨她口中每一處芳軟,他向內探得愈深,她愈是敏感,肌膚瑰麗如紅花綻放。
  
  她輕喘著,在愈漸急促的呼吸中低吟了聲,那聲音幽幽長長,柔軟細膩,聽來銷魂不已。他躁動著、亢奮著,手指隨即撩起她長長的裙擺,她癱軟如水,任他在她身上製造出一陣陣陌生的情慾。
  
  沒喝酒,但她卻像醉了似的,頭腦發昏,雙腮艷如火,她睜著那雙霧濛濛的柔眸,意亂情迷地看著他。
  
  他寬額覆上一層薄汗,呼息濃重,有型的五官繃得有些緊,面龐潮紅,這就是他情慾張狂的樣子嗎?
  
  她伸手觸上他面頰,緩緩摸著,用她的「心」和手指,記住他為她動了情慾的面龐。
  
  「你這樣看,像在誘惑我。」黎礎又低喘著,然後抓了她柔軟的指頭放入口中舔吮。「你閉上眼,眼睛睜這麼大,好像我在做什麼壞事。」
  
  美眸一彎,她唇畔勾笑,臉蛋仍透著艷紅。「但我想看著你。」依舊是眸光切切的。
  
  他微愣,意外她會有這樣的念頭。她一向內向保守,很容易害羞,臉紅是常有的事,在這種事情上睜著眼看男人的念頭,不該是她這種女人會有的,她沒這麼開放,怎麼現在卻有這種要求?
  
  他並未深思太久,只短暫考慮兩秒。「你要是不害羞,想看就看吧,我倒是沒什麼差。」他開始解開身上睡衣的扣子。
  
  見他動作如此順暢,她手心覆上他解扣的手。「就在……這裡?」她語氣含著疑惑和薄羞,看了看上方的燈。別說燈光明亮,要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和他……
  
  他懂她的意思,隨即起身,他抱起她,在她耳畔低低說:「那去我房裡,別說看,你想摸哪裡都隨你,就算全身都讓你……」他又說了些私密愛語。
  
  話才說完,果然看見她酡紅的兩腮似又紅艷了些,她雙手摟住他脖頸,想把臉蛋藏進他懷間,卻看見了他俊中帶魅的臉。
  
  他的情話很煽情,很誘人,原來他也會有這樣邪魅挑逗的時候。
  
  將她抱進房,放上了床,他轉身脫去睡衣,回過身時,見她一雙水眸還是直瞅著他,他俯低面龐,雙手撐在她頭兩側,掌下是她柔軟如瀑的髮絲,觸感極好。
  
  「你今晚怎麼搞的,一雙眼睜得這麼大,直盯著我看,我有什麼不對嗎?」他記得有一次他剛洗完澡,走出浴室時,碰上正走進他房裡準備整理他衣物的她,而她在見到他光裸的胸膛時,馬上驚跳著轉過身軀。
  
  她當時的反應像是看見他全身光裸似的,羞紅著臉不敢再看他,但怎麼現在卻是……
  
  「你該不會是為了我那句「看也不看我一眼」的玩笑話,才這樣一直盯著我看的吧?」他輕咬了下她柔馥的唇瓣,然後偏過臉龐,在她耳畔低問:「滿意你看見的嗎?是不是捨不得移開目光?」
  
  聞言,她笑著輕眨發熱的眼。
  
  她是捨不得移開目光。這男人很有自信,不像她懦弱卑微,同樣有著不愉快的成長經歷,卻造就他們不同的個性,而她喜歡他的自信,那讓她覺得自己的存在不是沒意義的,於是她更加喜歡他這個人。
  
  但命運果真不是自己能掌握的。在她無助的時候,上天賜給她眼前這個願意對她伸出雙手的男人,她以為自己握住了,真可以握一輩子了,卻又要抽掉他的手,讓她接下來的人生活在黑暗中。這時候,她如何能移開目光?她還能再看他多久?
  
  久候不到她的回應,才察覺她心思飄遠。這讓他微微不悅,他唇齒略重地咬了下她粉嫩的唇瓣,然後用力吮吻她,雙手除去她的衣物,開始在她身上製造一波波的熱情,這是她一生頭一次,也是最瘋狂難忘的激情熱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12:05

  第七章
  
  透光的清晨,她感覺身上肌膚一陣熱燙的滑動,她微微掀睫,在薄光中看見他房裡的擺設,想起昨夜,她面容緋紅一片。
  
  眨了下猶有睡意的眼,察覺那熱燙的觸感已從她胸前滑到腰間,她輕顫了下,耳畔隨即傳來一陣溫熱氣息。「醒了?」
  
  她沒回首,只淡淡應了聲:「嗯。」方醒來的聲嗓未開,柔聲含著沙啞,聽來性感不已,她語氣又拖得長長的,教人聽連心也酥軟。
  
  黎礎又將火熱的身子貼近她,那柔軟滑嫩的觸感讓他滿足地輕喟了聲後,他抬頭將唇貼在她耳畔低低說道:「要不要一起洗澡?」
  
  她動了一下,腰腿間一陣酸軟,她輕蹙眉心,懶懶地搖了搖頭。
  
  「還是覺得不舒服嗎?」他知道自己是有些急躁,有些粗魯了,他補償性地含住她耳珠,大掌覆住她胸前軟滑,輕揉慢捻。
  
  她耳根頸項隨即渲開紅澤,她抓住胸口的手掌,翻過身子投入他懷裡,手臂環過他腰間,在他胸前軟聲說:「礎又,我有些累。」
  
  他薄唇輕觸她秀額,愛憐開口:「那我抱你進去洗。」
  
  搖搖頭,她聲嗓依舊軟軟的,聽來沒什麼力量。「想再睡一會。」
  
  「好,你繼續睡,我先去洗。」他很好說話,只要她肯開口要求。
  
  他拉整好被子,確定她不會受涼後,翻身下了床。不介意光裸著身子在她面前走動,他走到衣櫃前,拿了乾淨衣物後,才走入浴室。
  
  徐晴安半掀眼簾,看著浸沐在薄光中的男性軀體。
  
  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讓她害羞了,她只能貪婪地搶著時間看他,好好地看他。
  
  他光裸的背很精碩,上臂肌肉結實,肩頭寬厚,是可以為她撐起一切的男人。
  
  她靜靜睇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門後,然後她聽見了沖水聲。
  
  她記得昨天夜裡,他溫柔纏緩地在她身上製造熱情浪漫,她聽見他不同以往的呼息聲,略急又沉,且氣息很熱;他有著薄繭的修長十指所過之處,都帶著潮濕的熱意,煨得她全身暖烘烘。
  
  她還記得自己的心跳很快,砰砰作響,在他覆住自己的體溫下,她全身熱得像是連毛細孔也出了汗,只覺自己是濕潤粘膩的。
  
  她好像和他漫步在一場下著快樂星雨的簾幕裡,她期待、她緊張、她羞怯、她喜悅、她悸動、她喘息不已,最後像是迷失在滿是光彩,一個美麗的,她沒到過的浪漫世界裡,那裡滿滿都是他暖熱的氣息,還有源源不絕的情意。
  
  她聽見他私密挑逗的愛語,她看見他因汗濕而泛著晶瑩薄光的胸膛,她觸碰到他蠢動的情慾……煽情的他、挑逗的他、溫柔的他、熱情的他,那每一面都是黎礎又,她要記住不忘的黎礎又。
  
  她拉來他的枕頭,擁入胸懷裡,再度沉睡前,像是又聽見了他溫柔的低喚。
  
  
  
  「哥!」大門一開,臉蛋圓圓的女孩笑瞇了眼。「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除夕那晚不是趕著回去陪美女,現在捨得走開了哦?不怕美女在家孤單嗎?」
  
  黎礎又噙著淡笑:「所以我把她帶來了。」他身體往旁一移,就見徐晴安牽著陳以安,有些不安地站在那。
  
  「她叫晴安,這是她妹妹以安。」他為彼此介紹:「晴安,這是我小妹,黎礎盈。」
  
  徐晴安看著那模樣可愛的女孩,淡淡頷首,帶著笑意。
  
  早晨她醒來不久,他就說要帶她來認識他的家人,大概是昨夜的歡愛讓他覺得兩人關係已經安穩了,所以帶她來認識他的家人。
  
  上回看畫展,一起送以安過來麻煩他爸媽照顧時,他曾問她要不要下車認識他養父母,但她婉拒了;而今天再度過來,她其實還是覺得這樣的進展太快了,畢竟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就來見他的家人,但她知道他這麼做無非是在表示對她的認定,她不想見他失望,於是她來了。
  
  「我可以叫你晴安姐嗎?」性子爽朗大方的黎礎盈一個大步上前,不等她回應就直接拉住她的雙手,熱情的很。「晴安姐,你人真漂亮,氣質又好,難怪我哥除夕那晚會忍不住又跑回去,原來就是有你在等他。」她嘻嘻笑。
  
  眼前女孩的直爽可愛化解了她的不安,但那番話又曖昧得讓她有些不好意思,她抿唇笑笑,雙腮熱燙,神情帶了些困窘。
  
  「晴安比較靜,你這樣逗她,她會不好意思。」黎礎又見她耳根下逐漸漫開紅澤,他出聲解圍。「有話等進屋裡再說吧。」他領著她和陳以安,走進黎宅。
  
  「怎麼不見爸媽和你二哥?」一走進客廳裡,黎礎又只看見電視機開著,茶几上頭擺滿了幾盤應景的糖和堅果。
  
  「爸和媽一大早就去廟裡拜拜,說要安太歲,因為廟裡只登記到今天而已,還說要順便幫你和二哥求姻緣。二哥是今天有手術,一個產婦看了今天的時辰剖腹,所以他人應該還在康生。」黎礎盈一面說,一面抓起一把糖果塞給陳以安。「妹妹好乖,來,吃糖。」聽爸媽說過上回這孩子暫托在這裡幾個小時,非常乖,現在一看,當真如此。
  
  「選在元宵節剖腹?」黎礎又眉一挑,略覺有趣。
  
  「唉呀,中國人不就愛這樣東算西算的嗎?大概是算了今天出生的孩子比較優秀,所以才挑今天剖腹吧?你看爸媽還不是一樣,說要去幫你和二哥求姻緣……咦,好像真有用耶,他們早上才出門,你現在就帶晴安姐回來了。」黎礎盈笑了兩聲,圓圓臉蛋很討喜。
  
  黎礎又嗤了聲。「晴安可不是我今天才認識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大哥最行,一定是你眼光好,早就看上了晴安姐,和算命還是神佛都無關。」黎礎盈討好地笑笑,又道:「我去切點水果好了。晴安姐,你能不能幫我?」
  
  徐晴安看了一眼黎礎又,在他含著笑意的頷首下,她起身跟上黎礎盈。
  
  「晴安姐,你這樣不行喔,還沒嫁過來就這麼聽我哥的話,以後真嫁給他,肯定被他吃得死死的。」黎礎盈一面說,一面走進廚房。
  
  徐晴安淡淡笑著,接過她從冰箱拿出來的蓮霧和蘋果。
  
  「你好安靜喔,晴安姐,不像我,一點氣質也沒有,哈哈。」黎礎盈拿起水果刀,削著蘋果果皮。
  
  「我這性子並不好,既悶又軟弱,要像你一樣,健談、開朗才好。」徐晴安將蓮霧拿到水龍頭底下,一顆顆仔細清洗著。
  
  「可是大哥喜歡你啊,這樣就好了不是嗎?人生只要找到一個肯愛惜自己的另一半,那就沒什麼好不滿足的了。」黎礎盈專注地削著果皮。
  
  水龍頭底下的一雙手被冰涼的水沖得有些泛紅,她唇角微微勾起,是一種很幸福的笑容。「你說得對,能遇上他,我的確很滿足了,現在大概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快樂的時候。」
  
  「看得出來大哥很喜歡你啊,不然他才不會把你帶來這裡,他以前也交過女朋友,不過我們都沒人見過,你就不一樣了。」她將削去果皮的蘋果切成厚片狀,泡入鹽水。「晴安姐,我只是想問你,你知不知道我們其實都是爸媽收養的孩子?」
  
  「你大哥有提過。」徐晴安輕點了頭,柔聲應著。
  
  「聽說大哥小時候過得很不好,整日活在家暴的陰影下,他有個親生妹妹和他分開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覺得很遺憾,所以他心裡最大的渴望就是擁有一個安定的家庭,他說過他要給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最完整的家庭生活。」她看著沉靜的徐晴安,圓圓臉蛋透著認真。
  
  「晴安姐,大哥一定是想和你共組一個家庭,所以才會帶你來我們家,我想要拜託你,請你好好珍惜大哥,給他一個很幸福的家庭。他是個好人,真的,我一直以他為傲。」
  
  想起自己的眼傷,徐晴安垂眸沉默著,片刻後,她才柔聲問:「你和你大哥的感情很好?」
  
  「我們家三個孩子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只是我二哥比較強勢一點,所以我和大哥比較有話聊,而且大哥一直想念他的親生妹妹,他老是說看到我就會想起他親妹妹,他對我當然就特別好。」她把泡鹽水的蘋果沖淨後,擺在水果盤上。
  
  「晴安姐,真是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面就把你叫進來說這些。只是除夕那晚圍爐之後,我看大哥就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他很少會有那種表情的,所以我想你在他心裡,一定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大哥對我很好,我希望他也能過得很好……晴安姐,你是真的喜歡我大哥吧?」她迂迴了老半天,終於問了重點。
  
  徐晴安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雙腮透著薄紅。「我……真的喜歡你大哥。」
  
  「那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黎礎盈接過她洗淨的蓮霧,然後把裝了蘋果的水果盤交給她。「晴安姐,剩下的交給我,蘋果能麻煩你先幫我端出去嗎?」
  
  徐晴安接過水果盤,一面往外走去,一面淡淡笑道:「你們的感情真好,你大哥如果知道你這麼關心他,一定很開心。」
  
  「他現在有了你,不用我關心他,也會天天開心的。」黎礎盈笑得曖昧。「晴安姐,你都不知道我大哥他除夕那天——」還想爆料,但突地一個聲響,水果盤摔落地的聲音猛然響起,中斷了她未竟的話。
  
  她猛一回首,就見徐晴安背著她呆立著,地面上一片狼籍,盤底朝上的塑膠果盤、摔出汁液的蘋果……是盤子沒有拿好?
  
  她走了過去,輕聲喊道:「晴安姐?」她只看見她低垂著臉容,長長的頭髮垂在兩旁,遮掩了她的表情。
  
  徐晴安抖了下,只是揉了揉眼睛,並沒有說話,但身子卻像在發顫。
  
  見她沒回應,黎礎盈狐疑地再喊了聲:「晴安姐?」
  
  看——不見了?怎麼……會這樣?
  
  她端著水果才要走出廚房,眼前突然一片閃光,然後便陷入黑暗,她什麼都看不見,兩隻眼睛都看不見,她以為應該是一眼先看不見,怎麼會……怎麼會就這樣同時發生?劉醫師並沒告訴過她會這樣呀!
  
  她心一驚,雙手送了,手中的盤子直直落地,她聽見果盤捧到地面的聲音。
  
  身後黎礎盈的喚聲讓她漸生惶恐,她不能動,這麼一動就會被看出什麼,可是她要這樣一直站著?
  
  聽見腳步聲靠近,她的心跳漸快,逼得她快速眨動眼睫,雙手不時揉眼,但眼前仍是一片黑,像有什麼人拿了塊黑布罩住她的頭一樣。
  
  她很急,很慌,卻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她咬著唇,緊閉著雙眼,感覺自己全身上下都在發顫。即使早知道有這麼一天,即使做了心理準備,仍是讓她措手不及。
  
  原來看不見是這樣的感覺,那是無論她做了多少的心理準備,也想像不到的恐慌和無助。
  
  「怎麼了?」在外頭聽見聲響的黎礎又快步走進廚房。
  
  一聽見他含著擔憂的聲嗓,一股熱氣直衝鼻腔,然後往上衝到眼眶,她眼兒一熱,濕濕溫溫的眼淚就這麼流了下來。
  
  黎礎盈彎下身子撿拾那些水果,她朝著自己的大哥聳聳肩。「晴安姐不小心摔了盤子。」見徐晴安仍是低垂著面容,身軀一顫一顫的,她指指徐晴安,用唇語表示:「好像在哭耶?」
  
  黎礎又走近,雙手搭上她微顫的窄肩。「晴安,怎麼了?一盤水果而已,洗洗就好,沒關係了。」他略低面龐,看見了她緊閉的眼簾下不停滲著淚。
  
  徐晴安沒應聲,眼淚直直刷落,一隻手還覆上了嘴,像在抑制哭音。
  
  他笑了聲,安撫著:「晴安,沒有關係,誰沒摔過東西?」
  
  她搖搖頭,溫淚不止,她感覺像是快要吸不到空氣般,喉間一陣緊,她小嘴一張,想要用力呼吸,卻是啜泣的聲音,她想要止住那源源不絕的傷心,卻是愈難抑制落個不停的眼淚。
  
  要是被他發現了她的情況,怎麼辦?她還沒想過該怎麼面對他,她要怎麼告訴他,她看不見他了?他今天,這麼開心地帶著她回來他家……
  
  她不歇的淚水讓他錯愕又納悶不已,不過就一盤水果,她為何這麼傷心?
  
  「晴安,不要哭,真的沒關係,水果再買就有,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將那發顫的身子擁進懷裡,掌心拍撫著她背心。「還是你擔心會被我爸媽責怪?放心,我爸媽人很好,不會為了這種小事怪罪你。」
  
  「就是。」已把蘋果撿拾乾淨,正拿著拖把拖淨地面的黎礎盈附和了聲:「晴安姐,真的沒關係啦,大過年這樣才好,碎碎平安唷。」
  
  「礎盈說得對,歲歲平安。」黎礎又的手掌依舊輕撫著她背心。
  
  她曾經因為摔了東西而被她繼父打嗎?否則為何這麼惶恐?
  
  歲歲……平安嗎?她都看不見了……
  
  驀然,她笑了出來,緩緩睜眼,微光滲入眼底,看見了他潔淨的白襯衫,她有些不可置信。再度眨了眨長睫,這次看見自己的手緊緊抓住他臂膀,她微微張嘴,懷疑起方纔那短暫的黑暗是幻覺。
  
  她想起劉醫師的話,明白這短暫的失明是在暗示,短暫之後將是永久,那時,她真是要永遠活在沒有光芒的世界裡了。
  
  抬起臉蛋,對上他隱含著憂心的黑眸……能再見到他這張臉龐,原來是這樣美好,她貪婪地看著他,有些激動的,濕潤的美目柔情萬分。
  
  「礎又……」好像只是看著他,也滿足不了心底的那份貪婪,她雙手捧住他面龐,顧不得還有第三者在場,下巴一昂,輕啄上他的嘴。
  
  黎礎又有些意外,垂眸睇著她濕濕的眼睫。「晴安,怎麼了?」在她難得主動的啄吻下,他找了機會說話。
  
  她搖搖首,用力地看著他,眼淚又落。「想要抱你而已。」
  
  他笑了聲,重新抱住她。「這樣可以嗎?」他一手貼在她背心,一手捧著她後腦。
  
  她沒有說話,只是把臉蛋貼近他領口下,她呵了口氣,那口帶著感歎的溫熱氣息呵進他心底,他心口一悸,擁抱的力道更緊實了。
  
  黎礎盈動作放輕,將髒了的拖把提出廚房,她回首看了眼那對猶如這世界只有對方存在的愛侶,偷偷羨慕著。
  
  她也想遇上一個像大哥這麼溫柔的愛人。
  
  
  
  
  黎礎又在客廳找到她。他雙手抱臂,倚著牆面看著她。
  
  前頭電視機開著,她的雙手也不停忙著,他發現她最近時常這樣,一個人低著頭忙著,也不知道在忙什麼。
  
  有時候見她拿著畫筆不停畫著,但只要他好奇走近想看她究竟畫了什麼,她就合上她的畫本;有時見她抱了一堆她的用具,靜靜地坐在地板上或是客廳沙發上,做出項鏈、吊飾、髮飾或是針織娃娃等飾品。就像現在,桌上已擺了兩個用串珠做成的動物吊飾,她還要繼續?
  
  他抬眼看了看牆上掛鐘,該是休息的時間了,她還不進房嗎?
  
  他抬起步伐,放輕著地的力道,幾乎是沒有任何聲響地靠近她。她好專注,完全沒發現他,一逕低垂頸項,雙手的動作甚是迅速。
  
  他看著她手中的半成品,瞧不出個端倪,遂好奇地彎了身子,想一探究竟,才驚覺她低垂臉蛋上,那雙總是柔情似水的眼眸竟是閉著的?
  
  「晴安?」若不是見她雙手還動著,他真以為她打了瞌睡。
  
  徐晴安猛然一驚,手中串好的珠子落地,她駭然望著他。
  
  「嚇到你了?抱歉。」他蹲在她身前,厚掌撫上她的臉。「我看你閉著眼,以為你累了。你最近……好像常這樣閉著眼做事。」
  
  上回無意間撞見她在房裡,一個人閉著眼來回走動,他一問,她說是為了尋求作畫的靈感,他不懂藝術,不明白不過就是畫一幅圖,為何要閉著眼睛才能尋到靈感,反正繪畫是她的專業,她說了算。
  
  只是作畫要靈感,但做這些藝品、飾品,也需要靈感?
  
  她眸光閃了閃,像早有準備似的,指指電視螢幕。「這部韓劇很好看,女主角是看不見的,我想知道像那種看不見的人,心裡面都在想什麼。」
  
  上回在房裡學習適應黑暗,她閉著眼走路,卻被他撞見,她用了尋求靈感這樣的蹩腳謊言瞞騙過去,但明白總有可能再被他遇上第二次。
  
  她不能不先做好準備,她不能不先練習去和恐懼和平相處,她不能不去學習黑暗中的生活,所以她找了好理由,就用現在當紅的這部韓劇當借口。
  
  「所以你就閉著眼睛假裝自己看不見?」他黑眸微瞠,像是意外她的答案。
  
  「嗯,我想體會那種心情。」她笑著點點頭。
  
  他輕捏她臉腮,不以為然地笑道:「你什麼不體會,去體會看不見的心情?真要體會,怎麼不來體會我這種需要女朋友陪,她卻忙著做自己的事的心情?」
  
  聞言,她雙腮泛紅,擱下手中的物品。她的身子向前傾,雙臂摟抱住他脖頸,閉眼吻了吻他抿起的薄唇。
  
  她徐緩揚睫,視線對上他俊秀面容,指腹愛憐地撫過他有著濃密睫毛的眼、他眉骨下的淺疤,然後是他眼下淺淺的暗青色。「你是不是累了?」
  
  「嗯。」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嘴邊吻了吻。「可是女朋友不陪我,我還能怎麼辦?」他說得好委屈。
  
  她笑著,柔眸滿滿情意,她吻吻他的嘴角,又抓了他的手指輕輕咬下,這樣你一個吻,我一個吻,和他像在交換著情意,有些曖昧挑逗,撩撥人心的,她卻也勇於嘗試,她要他在日後的回憶裡,也能記住她現下這麼愛他的心。
  
  鬆開他的手指,她彎下身子撿拾地板上的珠子,然後起身將她那些藝品材料大略收拾。「你要不要先回房?我去幫你倒牛奶。」她知道他有睡前喝牛奶的習慣。
  
  「好。」他應了聲,卻伸手拉住她,雙手從她身後攬抱住她,溫涼薄唇貼在她耳畔。「晚上睡我房間。」
  
  她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即使已是這般親密,仍覺不好意思。她抿抿唇,頰面熱燙地細聲道:「現在晚上都……都睡你房間了。」
  
  「我是說,睡到天亮,不要再回去和以安睡了。」她是睡在他床上,但他入睡了,她就又回去隔壁房和妹妹睡,他想要的是和她相擁到天亮。
  
  「我怕以安醒來沒見到我會哭。」她低垂眼簾,看著他貼在她腹上的十指。
  
  「再來都要上小學了,也要學著獨立。難不成以後我們有了孩子,你也要一輩子都陪著他們睡?那我算什麼?」他貼在她耳際說話,熱熱的氣息把她的耳垂頸項都煨得紅紅的。
  
  她愣了下,輕拉開他雙手。「我先去倒牛奶給你。」她逃避似的離開客廳。
  
  他想要孩子嗎?也許是的。他說過他渴望一個安定的家庭,他的妹妹也對她說過類似的話,這樣的男人很好,有責任感,而她很幸運,遇上了他。
  
  如果可以和他共組家庭,她想,他必然會是個很好的丈夫,也會是個好爸爸。
  
  她何嘗不渴望一個安定的生活呢?她何嘗不想要一個很好的丈夫呢?可是,她也許連怎麼照顧自己都有問題了,任何能給他他想要的安定?
  
  拿了他專用的杯子後,她從冰箱裡拿出鮮奶,才把鮮奶倒入杯中,一道閃光旋即劃過眼前,她瞬間跌入一片黑暗,就像停電那般。她驚愣住,還來不及有反應,就聽見他的腳步聲,她大大驚跳,杯子匡啷一聲,連同手中的鮮奶瓶一同摔落在地上,她聽見玻璃碎掉的聲音。
  
  這感覺和上次相同,經歷了一次那樣的恐懼,她仍是怕得不得了,即使是這段時間已經在練習與黑暗相處,卻還是抑制不住驚慌——她還想看見,真的還想多看這個世界。
  
  她試著睜大雙眼,但仍是只有一片黑,她感覺一片黑暗中,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凝聚了。下一秒,她惶恐地摀住嘴,就怕哭聲引起他的注意,她下意識看向廚房門口的方向,黑壓壓一片才讓她想起她現在什麼都看不見,她急急蹲下身子,單手在地上撫觸,試著撿拾玻璃碎片。
  
  「晴安!」杯子落地那一瞬間的清脆聲響,讓原想走入房間的黎礎又轉進了廚房,他一見到她彎著身子,手指就要觸上那一地的碎片時,著急地喊了聲。
  
  他微揚的嗓音在這時候加促了她的緊張,她「嘶」地一聲,感覺手指傳來的疼痛,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握住,高高舉起。
  
  「怎麼不用掃把?」黎礎又抓住她的手,語聲略急。「流血了,痛不痛?」
  
  流血了嗎?黑暗給她的疼痛又豈是這般而已?她搖搖頭,垂落的眼睫底下,忽而淌落淚。她急急抹了去,仍是讓他瞧見。
  
  「很痛嗎?我們去樓下,我幫你上個藥。」他握著她手腕,就要將她拉起身。
  
  她眼底有著恐懼和不安,它們像是兇猛的海浪般,在她美麗的眸底洶湧翻騰。
  
  他不明所以,何以她的眼神會如此惶然和慌亂?是因為打破了他愛用的杯子?
  
  還是指腹上的傷口令她不舒服了?
  
  聽到要下樓,她逃避似地想要推開他,但角度沒算對,手掌撲了空,她整個人栽進他懷裡,她順勢環住他的腰。
  
  懷裡那微顫的身軀讓他疑惑,她在害怕什麼?「晴安,你怎麼了?」
  
  他發現什麼了嗎?她搖搖頭,兩手緊抓住他腰側衣物。「你、你能不能抱我?我覺得自己好笨手笨腳,連倒杯牛奶也能變成這樣……」
  
  原來是怕他責怪她嗎?他笑了聲,一手貼著她背心,一手環過她腿膝,他長腿一使力,直起了身子,抱著她走出廚房。
  
  她貼著他左胸口,心思急急翻轉著,眼簾眨動間,微光滲入,她一顫,隨即而來的是驚喜,她揚起長睫,看見他微敞的領口,視線再上移是他線條好看的下巴,能再看見他讓她感動得無以復加,哭著抱著他脖頸。
  
  她突然的力道讓他走動的身軀頓了下。「晴安?」
  
  他頸側跟著一陣濕熱,他聽見了她細細的啜泣聲。「傷口很痛是不是?」但在他看來,只是小小的穿刺傷,應不至於痛到落淚。
  
  他知道她性子易感,她掉眼淚也不是什麼讓人意外的事,只是她最近哭的次數會不會也太頻繁了?
  
  她顧不得其他,雙手捧住他臉頰,有著鹹意的菱唇猛然蹭上他嘴角,她吻著他的唇,呼吸著他的呼吸。「礎又,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真的好愛你……」
  
  她急於表達,心酸卻又喜悅的眼淚將他的嘴角染得濕濕的。
  
  她如此熱情又大方的告白,他樂得咧著嘴笑。
  
  他一路勾著嘴角,抱著她下了樓,他走到診間,將她放到椅子上,第一件事,不是檢視她的傷口,而是深深地吻住她。
  
  如果打破杯子能令她這樣不安地在他身上尋求溫暖依靠,他不介意她把他屋裡的杯盤通通摔得碎爛。
  
  他要的就只是,她心甘情願愛著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12:22

  第八章
  
  她看著他白袍上的繡名,指腹隨著那藍色線體,一字一字劃過——黎礎又。
  
  盯著他的名字好半響之後,她拿起熨斗,噴了些水在他的醫師白袍上,熨斗一貼上,白袍上經年累積的淡淡消毒藥水味和熱度頓時化作白色蒸汽,她在薄薄的氣味和煙霧中濕了眼,他的繡名瞬間模糊。
  
  明天起,診所休診一星期,因為他有一場為期四天的醫學會議,在美國,明天早上的班機。
  
  行李她幫他整理得差不多了,就剩幾件衣物的整燙。她喜歡看他穿筆挺的襯衫和西褲,還有他的醫師長袍,她也習慣燙得直挺,因為那會讓他看起來更專業、更意氣風發,她喜愛自信的他。
  
  四天會議,加上來回飛行的時間,他不在台灣的時間夠她用來整理她和以安的物品了。外面的房子已經找好,就只剩適當的機會搬出去,所以,這是最後一次可以這樣幫他打理他的用品和衣物了。
  
  她撫觸著那件白袍,發現衣扣鬆了,她找來針線,坐上床沿將衣扣縫緊,她還能為他做的,好像就只剩這些了……
  
  「晴安,你在做什麼?」剛為最後一個患者換了藥,拉下鐵門,他一上樓就是尋著她的身影,他在房裡看見背著房門的她。
  
  「你這件醫師袍的扣子鬆了,我把它縫緊一些,才不會掉了。」她回首,看見他走了過來。
  
  從她身後抱住她,他嗅聞著她的頸後。「以安睡了?」
  
  她擱下針線,側過面容看他。「睡了,再來就要讀小學,每天都要早起,現在要讓她養成早睡的習慣。」
  
  他吻了下她掀動的紅唇。「你還沒洗澡嗎?」她身上沒有沐浴乳的味道。
  
  「還沒。」她搖搖頭。「我想把你的行李都整理好再去洗。」
  
  「那就一起洗?」他溫涼的唇貼上她耳際。
  
  他溫熱的氣息和帶著曖昧的暗示話語,讓她臉腮發熱,她想了想,緩緩點頭,小臉滾燙。
  
  他受寵若驚,含著喜悅的低嗓微揚。「真的?」他不是沒對她提過一起洗澡,但她總是害羞推拒了,這次答應得如此乾脆,讓他驚喜莫名。
  
  她點點頭,聲音細柔。「不過要先等我把你的行李整理好。」她將他的白袍整齊疊妥,在看見他的繡名時,想起了什麼。
  
  「你本來姓什麼?」她後來慢慢瞭解康生醫院的院長姓黎,他們這三個被收養的兄妹才跟著姓黎。
  
  「林。」他答得乾脆。
  
  「礎又是你原來的名字嗎?」她指腹輕撫過那兩個藍色繡字。
  
  「不是。」
  
  「那……你本來叫什麼?」她抬眼看他,神情專注。
  
  「你問這做什麼?」他面色有些古怪,眉心淡刻了淺痕。
  
  「我想知道我這輩子最愛的男人,他曾經擁有、遭遇的一切,當然也包含他的名字啊。」她笑得好溫柔。
  
  她這番話對他很是受用,他隨即找來紙筆,草草寫上三個字——林凌戚。
  
  她看著他的筆跡,微微笑著。「也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他嗤了聲,睨著她,不以為然道:「好聽?你唸唸看。」
  
  她不覺奇怪,菱唇緩緩掀了掀。「林……凌……」戚?原來是戚,她方才沒看仔細,以為是威。
  
  那個……她驀地咬住下唇,壓抑著笑聲。
  
  「好不好聽?」他瞪著她那張笑得很甜,偏又隱忍得有些可憐的臉蛋。
  
  「很有……創意啊。」她還是笑著。「是你的親生爸爸還是媽媽取的?他們是詹姆斯龐德的影迷吧?」
  
  他捏捏她的粉腮。「我怎麼知道他們是誰的影迷,反正我現在是黎礎又。」
  
  她笑了笑,抓住他修長的手指,握在手心玩著,「明天陪你去機場?」
  
  「不要,我自己叫車過去就好。」他在她身側坐下。
  
  「為什麼不要?我想陪你啊。」她緊抓著他的手指,戀戀不放。
  
  「你中午不是還要接以安?這樣時間上太趕了。」他抽出手,把她的髮絲勾到她耳後。
  
  她想了想,也是,送他到機場再趕回來,除非交通一路順暢,否則她確實很有可能趕不上以安的下課時間。
  
  她垂著眼簾,盯著自己的裙面,不說話了。
  
  「怎麼了?不開心嗎?」他凝睇她側顏。
  
  她搖搖頭,柔嗓藏著濃濃的不捨。「我只是覺得美國好遠。」遠到他回來時,就會發現她不在了。
  
  他笑了聲。「怎麼會?」然後他一掌搭上她秀肩,把她擁入懷裡。「你會想念我嗎?」他雙唇輕觸她的髮絲。
  
  她把臉蛋埋得更深,雙手緊緊摟住他腰身。「嗯,我會想念你,很想念你。」
  
  她用力呼吸,汲取他身上的暖意,還有他那一身還未進浴間所以仍殘留在身上的淡淡消毒藥水味。
  
  認識他之前,她並不喜歡消毒藥水味,以往進出醫院的經驗告訴她,那意味著她或是以安身上又有傷口。但是遇見了這個男人後,他身上的這種氣味,卻令她安心,那會讓她覺得只要有他在,她什麼都不用怕。
  
  可是現在,這個常帶著藥水味的偉岸身軀,將不再屬於她……
  
  她倏然熱淚滿眶,濕了他衣裳。
  
  感覺領口下的肌膚有些麻癢和濕潤,他輕推開她的身軀,黑目一瞠,訝道:「你——怎麼哭了?」
  
  她搖搖頭,笑著說:「只是很捨不得你。」
  
  他心憐又心喜,掌心輕輕捧住她的面頰,溫唇貼上她濕濕的眼皮,嘗到她鹹鹹的淚液。想念的味道,就是這樣鹹鹹的?
  
  「就去幾天而已,我保證一定盡快回來,會開完就走,不多逗留。」他喜歡她這樣的反應,那表示她真在乎他。
  
  徐晴安緩緩揚睫,透過水花花的眼看著他,那眼神傳遞的訊息是多情珍愛的、深刻繾綣的、留戀不捨的。「礎又,我愛你。」
  
  他笑著。「我知道。」
  
  「礎又,我愛你……」像是怕他沒聽清楚似的,她重複著。
  
  「我也愛你。」他以為她想要得到他的保證。
  
  她微抬下巴,含住他唇片。「礎又,我真的真的很愛你……」
  
  「我也真的很愛你。」他笑了聲,順勢將她後腦壓上自己,溫舌滑入她口中。
  
  「礎又,你要記住,我愛你……愛你……」她找到機會又是愛語不斷,哽咽說道:「我愛你……」然後,就要說再見了。
  
  她如此多情呢喃著愛意,他再控制不住,在她耳畔低喃:「可以洗澡了。」他抱著她走進浴室。
  
  她紅著臉,哭得淚漣漣,把他的心情弄得又痛又憐。
  
  這一夜,她難得外放的情意和仍帶羞怯的狂野令他甚為驚喜,卻也是日後的回憶中,最令他心痛難當的一夜。
  
  
  
  下了計程車,黎礎又拉著小登機箱,大步走到診所門口。
  
  他動作迅速地拿了鑰匙開門後,腳步匆匆,一路直奔樓上住處。
  
  他打開門,先是在門口喚著:「晴安?」一面拖了鞋,一面進了屋裡。
  
  「晴安?」沒有得到回應,他又喊了聲。
  
  踏進屋裡,合上大門,他再揚聲喊了她的名。「晴安?」
  
  不對!他在國外時,曾抽空撥了幾通電話,全是無人接聽。那個時候他便感到有些不對勁,但總是告訴自己她也許出門一下,也許睡了、也許在洗澡……但就連現在他都置身屋中了,還得不到任何回應,這是怎麼回事?
  
  「晴安!以——」他走進她們的房裡,驚愕不已,「……安?」房裡的東西收拾得乾乾淨淨,保持她們未住進前的模樣,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腳步有些雜亂,衝進自己房間,她有幾件吊掛在他衣櫃裡的衣物也全都不見了……這是表示她們離開了?為什麼?
  
  他扶著額際,不敢相信,怎麼去參加一場會議回來後,是一室冷清迎接他?她走很久了嗎?他一飛出去她就走了嗎?為什麼要走?她不是口口聲聲說愛他?
  
  不知道是走得急的關係,或是心痛難當,他額際淌落汗水,伸手揩去的同時,餘光掃到床頭櫃上的小檯燈下壓著一封信,和一本眼熟的冊子。
  
  他瞪著那封信,目光在這一刻間竟是有些凌厲了,他只是瞪著信,遲遲不去拿它。
  
  人一聲不響就離開,隨便一封信就想要打發他?
  
  為什麼要走的那個人,總是可以這樣無牽無掛?童年母親的離去,親生妹妹的失聯,至今都讓他深感遺憾。她不是不明白他的過去,她也有類似的經歷,他以為他們最合適,那為何她還要用這種方法走出他的生命?
  
  他雙腿一軟,坐在床沿,低垂著淡染深郁的面龐,那側影淡淡,在薄光滲入的房裡,竟有著失去依靠的徬徨和無措。
  
  也許看來是他讓她依靠了,事實上,他不也仰賴著她的柔弱而讓自己更強大、更有價值感?
  
  良久、良久之後,他才緩緩抬起頭顱,站起身子,走到床頭櫃前,抽出那封信和那本冊子。
  
  他翻開冊子,映入眼底的是名男子,男子低垂著面龐,正翻閱著書本,修長的指尖還捏著書頁,身上的衣物有著清楚的繡名,他看見了「黎礎又」這三個字。
  
  他笑了聲,眼眶卻是莫名濕潤,他接著翻了後一頁,依舊是他的素描,他再往後翻,每一頁都是他。開心的、皺眉的、看診的、翻書的……每一筆、每一畫都如此真實,她把他畫得真好。
  
  她是什麼時候就開始做這些事了?難怪他最近常見她捧著本子,很認真在畫著什麼,而只要他表現出感興趣的模樣,她總笑著說那是她的秘密,以後再讓他看。
  
  這就是她所謂的秘密?他閉了閉眼,已懸著多時的冰涼液體從眼梢滑下,他伸指揩了去,放下畫冊轉而拿起信封。
  
  開了信封,拿出信紙時,長指一顫,信紙飄落地面,他低下身子撿拾的同時,坐上了冰涼的地板,那微顫的身軀朝後靠上了床緣。
  
  他慢慢展平信紙,逐字讀著。
  
  礎又:
  
  對不起,用這種懦弱的方式和你道別。
  
  我的雙眼受了傷,視網膜破孔剝離的結果,就是要面臨黑暗的世界,我沒有勇氣當你的面告訴你這件事,只能這樣安靜離開。
  
  最近,出現了短暫失明的狀況,第一次在你家摔了一盤蘋果,第二次摔破了你最愛的杯子,我不知道如果再留下來,下一次打碎的會是什麼?
  
  我想,也許是你的心。
  
  礎又,我不要見你因為我的看不見而傷心,也不願讓你見到我面對真正失明的那一日,所以離開是最好的方式。
  
  我不能什麼都依賴你,將來看不見的生活一定很麻煩,我必須找到一個自己可以適應的態度或是方法來繼續我看不見的日子。
  
  我很愛你,於是我告訴自己,要勇敢去面對未來發生的一切,然後我會學習一個人在黑暗中生活。
  
  若有一天,你在街上遇見我,請你記得大聲喊住我,告訴我,我很勇敢,你很為我驕傲。
  
  礎又,我愛你,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
  
  無論我走到哪裡,我都會帶著這份很愛你的心,一直愛著你。
  
  晴安
  
  他讀過信後,神情驚痛。她的眼睛……那對美麗溫柔得總像可以滴出水來的眼睛,會是一雙即將失去光明的眼睛?
  
  她眼睛的傷……是他第一次在醫院急診室遇見她時,提醒她記得去眼科檢查那次嗎?為何情況會糟到要面臨失明?她早知道自己的眼睛的情況了嗎?為什麼不讓他知道?憑他與醫界的關係,還怕找不到熟識又可信的眼科醫師為她診治嗎?
  
  手心摀住胸,信紙緊貼他熱熱的心口,他曲起長腿,面龐埋入雙腿間。
  
  看不見……看不見……難怪她會閉著眼睛做事,難怪她會摔了蘋果、會打破杯子,難怪一向內向害羞的她,最近對於他的索求總是配合得很……
  
  為什麼他沒發覺她的異樣?為什麼不更細心一點?為什麼他只能坐在這裡默默咀嚼這恍若撕裂臟腑般的疼痛?
  
  她一個柔弱,又將要看不見的女子,身邊帶著一個尚年幼的妹妹,要怎麼過得好?她要他如何放心?
  
  她難道沒想過他知道這樣的事實後,會不能接受、會比她更脆弱嗎?她莫非對他還沒有絕對的放心和信任?
  
  「晴安……」他驀然出聲,嗓音沉啞。「晴安……」他抬起面龐,臉頰一陣麻癢,指腹一抹,又是淚。
  
  「你怎麼就不能相信我會陪著你一起面對?」他粗紅著脖頸,恍若用盡全身氣力,他嘶聲啞喊:「晴安——晴安——」
  
  回應他的,只餘他低沉的喘息聲和淡藏的哽咽。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下了車廂,她順著雜亂無序的匆匆腳步聲,慢慢走出捷運站。
  
  她依著熟悉的方向,順著人群走,然後聽見了那熟悉的歌聲,那是阿琴嬸最愛的一首歌,一個已故女歌手的經典歌曲。
  
  將近一年,她每天早晨都會聽見它,阿琴嬸說,她怕看不見的她找不到自己的店面,所以故意把音量調大聲一些,一來可以吸引觀光人潮,二來還能讓她更有安全感。
  
  於是,這近一年的時間,她總是憑著這道輕柔的歌聲,走到她的小店面。而她每天這個時候,總要想起那個人。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她好想他。她每天早晨,都要在歌聲中想他一回。
  
  時間當真是匆匆流逝,她還徬徨著不知道怎麼去面臨黑暗的生活時,她看不見的日子已近一年。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晴安,你今天有比較晚厚?」她聞見了水煮花生的味道,然後是阿琴嬸說著台灣國語的宏亮聲音,她知道自己的小店到了。
  
  她把手杖擱在一旁,指腹摸著腕上的盲用表,她在表面上頭摸到兩個凸點,知道了時間。她笑道:「阿琴嬸,早。因為以安感冒,她早上貪睡了一下,所以我晚一班車過來。」
  
  她跟著從口袋裡摸出鑰匙,確定了角度後,另一手碰上鐵門上的鎖孔,她熟練地將鑰匙插入、轉動,然後抽起鑰匙,雙手一提,把鐵門往上推。
  
  她聽見鐵門推到底的聲音後,推開鋁門,門上掛著一串風鈴,叮噹作響,她握著手杖,走進那小小的店面。
  
  這一帶鄰近風景區,整條街道林立各式小吃,也有幾家飾品店,她的店面就在靠近捷運站這一端的中間位置。她還看得見時,知道這附近都是矮房子,屋齡也老舊,所以她店面的佈置便顯得重要。
  
  她把自己的作品擺在架上,以安的畫作就貼在牆壁上,並不華麗的佈置,但卻顯得溫馨可愛,她這家小店因此博得不少媽媽級或是少女們的青睞。
  
  「感冒喔,啊有沒有去看醫生?小孩子不能吃成藥,啊你知不知道?」店面在隔壁的阿琴嬸探頭過來。
  
  「昨天晚上帶她去看過醫生了,一般感冒而已,只是醫師有交代吃了藥會比較想睡覺。」她從角落搬了張桌子,要擺到店門口時,阿琴嬸走進來接過她手中的桌子,幫她打平在店門口。她胸口微熱,抿抿唇後道:「阿琴嬸,謝謝你,總是讓你這麼關心我們。」
  
  「唉唷,三八喔!講那什麼話!啊你們兩個一個看不到,一個今年才要升國小二年級,一個就像我女兒,一個就像我孫子,不關心你們要關心誰?」阿琴嬸看了她一眼,接過她從抽屜拿出來的飾品,一件一件擺上。
  
  「這裡的大家都是好人,房東也是好人,我遇上大家,真是我的福氣。」鄰近的攤販店家,每個人都很照顧她,房東也是將店面便宜租給她,她也許失去一雙眼睛,卻看見更多的人情味。
  
  她剛到這裡做生意時,眼睛尚還有視力,那時就很受大家的照顧,之後看不見了,他們對她和以安的關愛更是深濃,她知道他們憐惜她和以安……
  
  她記得她剛看不見的那幾天,一個人搭車過來,她以為心理準備加上她時常練習蒙著眼做事,能讓她一切順利,卻沒想到真的看不見,和那種閉著眼或是蒙著眼的感受是天差地遠。
  
  她在途中跌倒幾次,出了捷運站後再不能確定正確方向,她還曾無助地呆在原地,甚至是對著週遭大喊著:「有沒有人能幫我?」
  
  一個看不見的人,還能在乎別人的眼光嗎?她就那樣站在捷運站出口大喊著,直到有好心路人牽了她的手,聽著她的描述,領著她走到她的店面。
  
  「唉呀,人就是要互相……嘿,晴安,你這個熊真可愛,我那個孫女厚,很愛這個熊……什麼維尼熊哦?」阿琴嬸拿著維尼熊的串珠吊飾,愛不釋手的。
  
  「阿琴嬸喜歡就拿去。」
  
  「這樣多不好意思,啊這一個多少錢?我跟你買。」
  
  徐晴安搖搖頭,淡淡笑說:「不要錢。阿琴嬸你拿去,我讓你幫忙這麼多,心裡總覺得過意不去,你喜歡就拿去,這樣我心裡會好過一點。」
  
  「這樣厚……啊不然我拿花生跟你換好了?還是你要吃菱角?」
  
  她笑了聲,搖搖螓首。「前兩天你送我的那一包花生還有呢。」
  
  「那我就……不客氣嘍?」阿琴嬸拿著吊飾,看著那有雙柔軟澄淨的眼睛的女人。真是可惜啊,長得那麼清秀,眼睛又那麼漂亮,結果卻看不到……
  
  她點點頭。「真的不要客氣。」
  
  阿琴嬸拿著可愛吊飾走出她的店面,在門口卻又頓住回頭。「嘿,晴安吶,我忘了跟你講,前幾天有個女生來問我你是不是叫徐晴安,以前是不是美術老師?」
  
  聞言,她略感困惑。她沒什麼朋友,親人也沒什麼往來,何來這樣的人問起?
  
  「她有說她是誰嗎?」
  
  「沒有,我給她問,她也不跟我講,然後就走啦,這幾天也沒看到她。」
  
  徐晴安想了想,淡淡笑著:「阿琴嬸,謝謝你,如果對方有再出現的話,麻煩你通知我一聲。」她微微頷首,轉身走入店裡,那動作熟練平穩,不像是個看不見的人。
  
  她拉來椅子坐下,找出了她的串珠工具箱,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白袍下,是男人清瘦的身形。
  
  穿著醫師長袍的黎礎又下了樓,他握住門把,還未推門走入前頭的診所,便先聽到一陣優美蒼涼的男聲。
  
  是一個已故女歌手的經典曲,縱然是數十年的老歌了,依然有許多男女歌手重新詮釋翻唱。
  
  他知道診所的護士們喜歡在上班時間開著音響,他從不反對,只要不影響到工作,多了音樂當背景,也能減緩患者走入時的緊張。
  
  不知道為什麼,他腳步未移半分,佇足傾聽那男歌手的美聲。他額際輕垂,抵在門上的玻璃,那張薄唇微微掀動了,低低的沉嗓跟著男歌手輕輕哼唱起來。
  
  不要什麼諾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憶活下去……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他也只在乎一個人,每天都要想上好幾回,偶爾從那些回憶片段清醒時,才覺早已是眼眶濕熱。
  
  有些東西學了幾十回還學不會,然而有些,是你不想學,它卻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一樣,不必花心思學習,也能深刻熟練,那叫思念。
  
  他對一個女人的思念,從沒斷過。
  
  曾經學著她一樣,閉著眼走路或做事,他踢倒過幾次椅子,把腳踢疼了;他撞過幾次手臂,臂肉青了一片;他曾經合上眼吃飯,卻總夾不到菜。他一個強壯的男人都覺得這種生活甚為辛苦了,她一個帶著幼小妹妹的女人能過得多好?
  
  想要堅強,不能在他視線範圍裡學習嗎?非要到一個他看不到她的地方去過她的生活,而留下他掛念不已?
  
  驀地,玻璃面傳來輕擊聲,他霍然睜眼,對上診所護士淑玲異樣的眼光。
  
  「黎醫師、黎醫師——」正要走進來打卡的淑玲,見他面龐貼著玻璃,遂喚了他幾聲。
  
  黎礎又收回遠飄的心緒,淡淡垂眸,他挺直了身子,然後推開門,走往診間,當經過淑玲身側時,她忽然叫了聲,他腳步一頓,幾秒鐘後又跨出長腿,似乎對她的叫聲也不以為意了。
  
  「黎醫師,你不是在找徐小姐嗎?」淑玲盯著他瘦削的身影說道。
  
  自從那個徐小姐不在後,她這個器宇軒昂的醫生老闆像是掉了魂似的,瘦了不說,一貫清爽的短髮也蓄得有些長,還好他並沒將那樣的情緒帶到工作上,對於他的患者他仍舊是細心,否則她真擔心這診所會不會就這樣停擺,而她也要回家吃自己了。
  
  聽聞那個令他想起總是心酸不已的名字,他一止步,回身看她。「你問這做什麼?」
  
  「我突然想起來,大概半個多月前,我看過徐小姐。」她還以為看錯,跑去問隔壁賣花生的,結果真是徐晴安,只是她忘了這件事,直到剛才才猛然想起。
  
  「你見過她?」黎礎又語聲一提,有些激動地上前握住她雙肩。「你說你見過她?在哪裡?」
  
  「就、就在捷運站出口旁的小街上,好像……」她嚥了口唾沫,眼睫快速眨動著,老闆也會有這麼激動的時候哦?「好像在賣……賣東西。」
  
  「賣東西?」她的視力……
  
  「我沒進去她的店,只是確定了她是徐小姐就走了。」淑玲看著有些愣怔的老闆。「黎、黎醫師,你、你有空可以自己去看一下……」
  
  她的老闆像是驚動了下,急急問了她是哪個捷運站後,長腿一邁就要離開。
  
  「嘿,黎醫師,你、你不能現在去啊,你還要看診……」
  
  然後她看見她的老闆驀然止步,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後,就見他清瘦的身軀走進了診間,她鬆了口氣,打了卡後默默踱回櫃檯。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12:44

  第九章
  
  那個穿著醫師白袍的男人,腳步相當急促,當然在捷運車站見到匆匆的行人並沒什麼特別,但那男人穿的可是醫師長袍,模樣又俊秀,一身陰鬱氣質自然是相當引人注目。
  
  黎礎又快步出了捷運站,依著淑玲說的方向而去,中午時刻,小吃攤店面正熱鬧,加上是旅遊景點,雖非假日卻也是人潮洶湧。
  
  他側過身子避開迎面過來的路人,那雙精銳的黑眸搜尋著淑玲說的那家小店,卻意外看見了一道極為眼熟的小身影。
  
  他感覺心臟抽跳了一下,放緩了步伐,跟在那小身影後頭。
  
  「以安吶,放學啦?」翻動著米粉的老闆娘看見那可愛的小身影背著書包經過面前,熱情喊了聲。
  
  「王媽媽好,我放學了。」陳以安側頭看著那好善良的王媽媽,大聲回應。
  
  「以安唷,今天中午要吃什麼?婆婆弄個炒飯和貢丸湯給你帶去和姐姐一起吃好不好呀?」對面另一攤的陳婆婆也站在店面大聲招呼著。
  
  「謝謝婆婆,不過姐姐不准我拿你們給的東西,我先去找姐姐拿錢,問她要吃什麼,然後再過來找婆婆或是王媽媽唷!」小身影側過身子,甜甜說著。
  
  黎礎又腳步停留,看著面前那有禮貌的小朋友。
  
  以安念小一了嗎?沒什麼長大的感覺,還是瘦瘦矮矮的,不知道他掛念的那個女人是不是也這樣?
  
  「以安真乖。」陳婆婆讚美了聲。
  
  只見那小身影樂得跟什麼似的,蹦跳著腳步就要往前走去。
  
  「以安。」黎礎又大步上前,喚了聲。
  
  陳以安回頭,像極了她姐姐的那雙黑眼睛驀然睜得老大。「又……又又喔?」
  
  聽聞那久違的綽號,他笑了聲,一口白牙顯現。「是啊,好久不見,你想不想我呢?」他矮下身子,摸摸她的長髮。「頭髮長了。」
  
  「你頭髮也長了。」她扯扯他及肩的髮尾。
  
  他忽然抱住這個小小的身子。「我很想念你們。姐姐好不好?」他語聲沙啞,意外自己見到這個小朋友已是如此激動,那麼真見著了心心唸唸的她時,他會不會瘋狂地抱住她,再不放手?
  
  「姐姐看不見了……我們班有些小朋友都愛惡作劇,喜歡叫她瞎子,可是我覺得姐姐才不瞎,她雖然看不到,可是她很厲害耶,會做好多好漂亮的東西哦。」她指指頭上的髮飾。「這個就是姐姐做的呀,很漂亮吧?」
  
  他看了看那個像是編織而成的玫瑰花髮夾。「很漂亮,她一向手巧。」
  
  「你是來找姐姐的嗎?」許是經歷過那樣不健全的家庭環境,陳以安有著別於一般孩子的沉穩。
  
  他點點頭。「你帶我去找她,可以嗎?」
  
  「好啊。」她指指前方約莫十步遠的店面,走在前頭。「賣花生的隔壁那間就是了。」
  
  他跟著她後面走,感覺心跳漸促,他看著愈來愈近的店面,竟是躊躇不前了。
  
  「以安。」他停下腳步,低聲喚道。
  
  陳以安狐疑地回過身子。
  
  「姐姐她……她真的什麼都看不到了嗎?」他喉頭略緊,聲音像被沙礫磨過似的粗啞。
  
  「真的呀,什麼都看不到。」陳以安點點頭。「姐姐說社會太亂了,她看不到也不錯,至少不用看到一些她不想看到的。」
  
  「她難道不想看看你?或者是……我?」他黑眸泛著傷痛。
  
  她真這麼乾脆?眼睛看不見了,連思念也沒了?
  
  「姐姐說,她把我們的樣子記在心裡面了,她永遠都不會忘喔。」她扯住他掌心。「又又,走啊,不是要找姐姐?」
  
  把他記在心裡面了嗎?她想要堅強獨立,所以甘願離開他,一個人帶著妹妹出來求生存,他若這麼冒然出現,她會不會再來一次出走記?
  
  「以安,我安靜看著她就好,你也別告訴她,別說我找到你們了。」他沒勇氣賭。
  
  「我知道,你想給姐姐驚喜對不對?」她往前走去。「我不會跟姐姐說的。」
  
  她在一家小店前站定,回首向他指指裡面,然後推開門,進了店裡。
  
  風鈴聲叮噹響起,他站在門口,聽見以安喊了聲姐姐,隨即看見坐在裡頭的女人抬起頭來,那張久違的麗顏讓他心口一熱,他眸光閃了閃,急切地想上前去觸碰她,卻只是捏緊五指,佇立不動。
  
  「放學了?」徐晴安抬起頭來,注視著妹妹的方向。
  
  「對啊。」陳以安放學書包。「姐姐,午餐要吃什麼?」
  
  「都可以。」徐晴安放學手中尚未完成的飾品,從抽屜裡拿出零錢包。「你想吃什麼?」
  
  「我可以自己去買嗎?然後再幫你買你要吃的回來。」
  
  「好,但是你要小心。」她把零錢包交給以安。「幫我買一個炒麵就好。」
  
  「那我出去了。」接過錢,陳以安轉身往門口走去,還朝那怔立在門口的男人眨眨眼,只是他的視線始終落在那張他思思唸唸的嬌容。
  
  黎礎又看著那原本要坐回桌子後方的女人又直起身子,朝門口這方向走來,他屏息,熱切眸光飽含傷楚和懷疑。
  
  她走得如此順暢,和一般視力正常的人沒什麼兩樣,她當真看不見了?
  
  「以安。」想起什麼,徐晴安往門口走去。
  
  「啊?」陳以安在他身前回頭,看著朝她走來的姐姐。
  
  「你要記得……」探出雙手,徐晴安試著在空氣中碰觸到妹妹,那個舉動刺痛了他的眼,熱氣頓時衝上他的鼻樑和眼眶。
  
  陳以安伸手去握住那雙探出的手。「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姐姐放心,我會注意車子,也會記得付錢,不能讓大家請我們吃免費的。」
  
  她微微彎身,讚許地摸摸妹妹發心後,鬆了雙手,隨即聽見她的腳步聲漸遠。
  
  她笑著抬起身子時,隱約嗅聞到不是這店裡該有的氣味,她輕蹙秀眉,面容傾前,吸著鼻子,像是要確定那味道是錯覺還是存在。
  
  見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過來,他腳步向後一挪,避開了她的嗅聞。
  
  「有人嗎?」她狐疑地伸手欲碰觸什麼,卻空無一物。她偏著面容,側著耳朵很專注地聽著。「有人在這裡嗎?」她總感覺還有另一道呼吸的聲音。
  
  那在半空中揮動的瘦弱手腕讓他看了眼睫濕潤,他在她垂落手臂時,抬手在她面前揮舞。
  
  他五指用力揮了幾下,但她的視線卻像是落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並未被他驚動,他不願放棄地再揮動幾次掌心,她的視線依舊沒有任何移動,他無法讓她的眸光凝聚在他臉上。
  
  她當真是看不見了?連他就在她眼前也沒發現嗎?
  
  他多希望當他的手在她眼前揮動時,她能用力抓住他的手,甜甜笑著告訴他:「礎又,我只是在開玩笑而已,你別生氣哦!」
  
  然而,她並沒握住他的手,只是轉過身子往裡面走。
  
  徐晴安緩緩地移動著步伐。為什麼……她依稀聞到了他身上總淡染的消毒水味道?但他明明不知道她在這裡,況且,這個時間他應該休診在用午飯了……
  
  是因為太過思念所以產生錯覺了?但似乎沒道理,因為她每天都在想念他,沒有理由只有今天才有了這種錯覺。
  
  她手心碰到了桌面,正想坐回位子時,一股不知道何來的傻氣,她竟又回身,快步往有著那個味道的方向尋去。
  
  她腳步匆匆,一個角度偏了,踢到展示架,踉蹌了下,她雙膝跪地,手心貼上地面,她驚呼出聲。
  
  見她不知為何突然快速往他這方向來,他驚詫地看著她,卻見她踢到展示架後整個人跪倒在地。他心口一抽,大步一跨,掌心一探就要握住她,卻在下一秒及時收手。
  
  他暫時還不能讓她知道他的存在,他不要讓她又有機會離開他的世界。
  
  「晴安——哎唷,你怎麼跌倒了?」想要過來串門子的阿琴嬸,瞥見了跪在地板上的身影,她急呼了聲,一進店面看見佇立在門邊的男人沒有出手相助的打算,怒視著他:「喂,你這個人怎麼——」
  
  黎礎又急忙做出要她噤聲的手勢,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徐晴安。
  
  阿琴嬸看不懂,但覷見他身上那件白袍時,陡然想起聽晴安提過她曾經有個醫生男友……阿琴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去攙起徐晴安。
  
  「晴安,啊怎麼這麼不小心啦?有沒有撞到哪裡?」阿琴嬸看了看她的手心。
  
  「我沒事,也不是沒跌過。」徐晴安笑了聲,神情透著認命。「阿琴嬸,店裡還有其他人在?」
  
  阿琴嬸看了看黎礎又,他搖著手,示意要她否認,她雖納悶,但仍應道:「沒啦,就我跟你啊。」
  
  「那你剛剛在和誰說話?」她明明聽見阿琴嬸像在斥責什麼人。
  
  阿琴嬸愣了下,才支支吾吾地說:「啊就一隻貓啦,跑進來你店裡咩。」
  
  他感激地抬眸看了阿琴嬸一眼,那瞳底流竄的謝意和淡淡傷楚讓阿琴嬸看了心軟。
  
  「晴安,我有客人,不聊了,你小心一點,別再跌倒了喔,啊我看來真替你緊張。」她一面說,一面往外走,餘光瞄見那白袍男人跟了上來。
  
  「我會小心,謝謝你,阿琴嬸。」徐晴安眸光落在門口,她聽見了腳步聲漸遠的聲音,然後她回身走向桌邊,摸到了桌緣後,雙手撐在桌面,她垂著眼睫,眸光落在未知的地方。
  
  礎又,是我太思念你了嗎?為什麼就在剛才,我像是感受到你的存在似的。
  
  礎又……
  
  
  
  他倚著身後的牆面,深邃精銳的黑眸專注地凝視著對街的小店。
  
  自從確定她在這裡之後,他幾乎每天都用一樣的姿勢站在那,除了每星期固定到醫院門診那日見不到他以外,這一個多月來,每天中午到下午診所的休息時間,他總會搭捷運過來,而若遇上假日,他在這裡站上一整天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就只是靜靜站在這裡,看著她罷了。
  
  「黎醫師啊,站在這裡很熱捏,你去我那邊坐一下啦!」阿琴嬸從對街跑了過來,手中拿了瓶礦泉水,遞了出去。
  
  「謝謝。」黎礎又接過保特瓶。「我還是站在這裡就好。」
  
  「啊不想坐一下哦?你站這麼久了,也休息一下啊,晴安不會不見啦!」熱心的阿琴嬸心疼地看著這個男人。
  
  第一次見到他,看他冷眼見晴安跌在地也不伸手相助,她還以為這個人是來惹事的。之後他對她提了他和晴安的一切,她才確定他就是晴安的那個醫師男友。
  
  她雖上了年紀,但也知道這個社會流行速食愛情,甚至是誇張的一夜情,像他這種明知道女朋友都看不見了,還要這樣等候不放棄的男人實在太少見了,她自己的兒子也沒這麼專情。
  
  「沒關係,我站在這裡,才不會被她發現。」
  
  「給她發現又有什麼關係?不然你要一輩子都這樣下去喔?」阿琴嬸語聲感歎道:「我記得她剛來這邊時,眼睛很正常,但沒多久,她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我們大家都想不到耶。啊我很擔心她,叫她不要一個人出來做生意,她就說她要學著堅強面對,她要適應看不到的生活,她不想要一輩子都依靠別人才能行動。」
  
  她看著對面的小店,又道:「後來又聽她說了你的事,她說厚,她就是不想麻煩你,也不要讓你每天看見她的眼睛就傷心難過,她說她想要把自己訓練得像正常人一樣,可以自己出門買東西,可以賺錢養活自己,可以自己做任何事。」
  
  嚥了嚥唾沫,阿琴嬸又說:「你看看吶,她現在就做得很好啊,我們都不講,誰看得出來她是看不見的?」突然哽咽了下,她用袖口擦擦眼淚。
  
  「可是厚,她也是經過很辛苦的一段時間捏。她剛看不見的那時候,常常都嘛跌倒,跌到那一雙腳都黑青,手心膝蓋也都磨破皮;她在捷運站坐車時,找不到方向就會大聲喊著請人幫她,我剛好就看過一次,真的是讓我看了覺得很心酸,不只是我而已捏,我們這邊的每一個人都看她那樣,都嘛很捨不得,一個那麼溫柔漂亮的女生居然看不到,可是她又不要我們扶她……」說著說著,阿琴嬸又突然笑了出來。「不過現在看她這麼厲害厚,我們大家都覺得很有成就感捏。」
  
  聽著身旁的大嬸說著這些話,他實在很難想像當她跌跤時,是花了多少力氣才讓自己站起來?當她找不到方向,孤伶伶站在捷運站的哪個角落大聲尋求協助時,她要忍受多少異樣的眼光?
  
  他略有傷痛的黑眸閃動了下,微微笑著。
  
  她是真的很了不起。
  
  假日時,他會比她早到這裡等候,看著她拿著白枴杖,杖尖與地面保持約莫一英吋的高度,有幅度地來回碰觸著,然後慢慢從路的那一端走來,再看她打開門,開始一天的工作。
  
  一年多的時間說長不長,她已經可以自己搭捷運,自己做小生意,她真的很堅強,他應該為此感到驕傲,卻仍是淡淡心酸,仍是為她心疼,更多的是一種近似遺憾的情緒。
  
  她看不見了,這當然意謂著她也看不到他。
  
  就算她心裡有他,就算他的模樣在她腦海裡,他還是希望她能看見他,偶爾的一個眼神交流,多動人心扉,卻是再不可能的奢求。
  
  他低垂面龐,依舊是淡淡笑著。該滿足的,至少,現在她是在他眼界裡的,不再是只能憑藉著回憶思念的空虛幻影。
  
  眼睫眨了眨,他抬起臉龐看向對街小店時,略覺疑惑。
  
  那個男客人似乎在店前徘徊許久,拿起門口桌上的飾品看了看,又放回,還不時頻頻張望四周。
  
  「阿琴嬸,那個是熟客嗎?」他眸光依舊落在對街小店門口。
  
  阿琴嬸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我見過他幾次,都只是看看而已,沒有買過東西,可是他每次都看很久喔,好像在考慮要買哪一個。」
  
  「常常出現嗎?」他蹙起眉。
  
  「嘿啊,他常常來,都看很久,我還在想說他是不是喜歡晴安,偷偷來看晴安的……」阿琴嬸覷見他神色略沉,又問:「是有什麼問題喔?」
  
  黎礎又一面傾聽,一面精銳地瞪著對街看,下一秒,他眼眸閃了下,喊了聲:「他沒付錢!」看看街道兩方來車後,他忽地大步一邁,往對街奔走而去。
  
  他一把扯住那個男人的衣領,冷聲道:「喂!你拿了東西,不用付錢的嗎?」
  
  他看見男人徘徊時,便覺男人舉止鬼鬼祟祟,後來他看見男人將幾個小飾品收進口袋裡,然後打算離開,他於是跑過來阻止。
  
  「我、我哪有拿東西?你要這樣亂誣賴,我、我——我可以告你喔。」個兒不高的男人心虛說道。
  
  黎礎又嗤笑了聲:「歡迎你去告,我在對面注意你很久了,等你口袋裡的東西被搜出來,我看你拿什麼告。」
  
  「你、你——你到底想怎樣?」男人結結巴巴著,面色略有惶恐。
  
  「把東西還回去,然後親自去和老闆娘道歉。」他低低說著。
  
  「道什麼歉?萬一她報警怎麼辦?她看不到,你假裝不知道這事就好了,東西我可以分你。」男人打著商量。
  
  「因為她看不見,就這樣欺負她嗎?」他目光凌厲,然後推了男人一把。「把東西放回去,進去道歉,否則,報警的是我。」
  
  男人腳步踉蹌了下,往前栽去,整個人衝進店裡,跌趴在地。
  
  「是誰?」徐晴安聽聞那甚大的聲響,猛地站起來,她雙手貼著桌面,側耳聽著,神情有著狐疑。
  
  男人爬起來,神色慌亂地回首看了一眼黎礎又,見他面容冷肅,男人緩步走到徐晴安面前。「老、老闆娘,我剛剛、剛剛拿了放在店門口那張桌上的吊飾和針織娃娃,我、我沒有付錢,真對不起,希望你、你大人大量,原諒我一次,別送我去吃免錢飯。」
  
  徐晴安眼眸微微瞠大,對這人的行為舉止頗感意外,怎麼會拿了她的東西不付錢後,又回來道歉?「這位先生,你——」
  
  「東西都在這裡,沒有少,我、我先走了。」男人把口袋裡的東西通通放到她桌上,懼怕地看了一眼黎礎又後,低低自語著:「想不到還有請保鑣在對面守著,真是失算!」然後腳步匆匆地離開。
  
  才出店門,許是不甘願,他回首看了黎礎又一眼,確定兩人稍有距離後,他看著外面展示成品的桌上,伸手一抓,幾個小東西便被握在他手裡,他拔腿就跑。
  
  「喂!」黎礎又喊了聲,隨即追了出去。
  
  「嘿,黎醫師,啊你要小心一點嘿!」阿琴嬸從對街跑過來,正巧碰上追出去的黎礎又,她略顯激動地交代著。
  
  偏著螓首,尚困惑著男人所說的保鑣究竟是什麼意思時,阿琴嬸那番叫喊更讓她驚愕。
  
  剛剛阿琴嬸喊了什麼?黎醫師嗎?
  
  「阿琴嬸,你剛剛說……黎醫師?」她側著耳朵,像在確認阿琴嬸的方向。
  
  「哦……咦?呃……我剛就、就說……就說林老師咧!」阿琴嬸尷尬笑了聲:「歹勢啦,啊就剛才那個男人偷了你外面的東西,所以我很生氣!」
  
  林老師?是她聽錯了嗎?但……不對,她明明聽見一聲「喂!」,那一定是……他的聲音,她不可能認錯。
  
  徐晴安緩緩垂落長睫,說不清這番滋味究竟為何。片刻,她又問道:「剛剛那個客人臨走前,說了什麼對面有保鑣……」
  
  「喔,你說那個哦……就、就……」阿琴嬸支吾老半天。
  
  阿琴嬸回應不出來,讓徐晴安更確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細細想來,最近以安常有一些新玩具,她也常拎著麥當勞的餐點回來,每次問她,理由總一樣:「我表現好,所以老師送我玩具。」、「我很乖啊,所以老師請我吃麥當勞。」……諸如此類的。
  
  今日若還是在托兒所、幼稚園,她絕對相信老師會這麼獎勵她,但已是小學生了,小學老師應當不會還用這樣的方式獎勵孩子。
  
  她甚至幾度嗅見極淡的消毒藥水味……那種味道、那種味道……她眼眶莫名一濕,啞聲開口:「阿琴嬸,我剛剛聽見你喊的是黎醫師……」
  
  阿琴嬸看看門口,黎醫師還沒回來,眼前這個看不見的小姐又像是知道了些什麼,那麼現在,她該如何回應?
  
  有些急,有些為難……她猶豫許久,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啊呀,好啦,我就老實跟你講啦!那個黎醫師已經來了一個多月了啦!」說完之後暢快無比,既然本來就互有情意,又何必為了看不看得見的問題而不在一起?反正黎醫師都不介意了,晴安到底在介意什麼?
  
  「一個……多月了?」徐晴安仔細回想,曾有一天中午,以安出門買午餐時,她嗅到了消毒藥水味……從那時起,他就在了嗎?在遠處看著她嗎?
  
  「對呀,他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見到他,所以不敢出聲音,也不讓我和以安告訴你,常常一個人在中午診所休息時,跑來看你,他都會站在對面,或是門口,一直看著你……」阿琴嬸歎口氣。「晴安,不是我要幫他說話,我看他工作也很忙,常常穿著那件醫生的衣服就跑來了,而且假日他都待一整天,他那麼有心,你要不要和他回去?」
  
  常常來看她嗎……她愣怔住,像是被下了什麼咒術般,好半晌都無法言語。
  
  良久之後,她才眨了眨濕霧迷漫的眼簾。「他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他在?」她沒有回應,只是問著自己想知道的。
  
  「他就怕你又跑掉啊。他假日都在這裡待一整天耶,你回去時,他也會跟在你身後,他連你現在住的地方也知道了。」
  
  「他看到我這樣子……難過嗎?」徐晴安垂著眼睫,面容微微傷楚。
  
  「那是當然的啊,我看他每次看著你,都是很捨不得的表情。」阿琴嬸再次追問:「晴安,你要不要和他回去?不是我不歡迎你在這裡做生意,而是我看他真的很有心咧。」
  
  徐晴安笑了聲,淡淡的、輕輕的,那微微牽動的嘴角卻驚動了她懸在眼眶的淚水,釋放了濃濃哀傷,溫淚瞬間爬滿面。「阿琴嬸……我知道他很有心,真的很有心,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要他看到我就傷心、就捨不得,我才想學著獨立和堅強的……」她泣喘了聲,又說:「如果他一直不能用很平常的情緒來面對我,我回到他身邊,只是讓他心裡有負擔罷了。」
  
  她在信裡寫得很清楚,她希望若有一天在街上偶遇,他能喊住看不見他的她,說她做得很好,說她很棒,說她很堅強……可是,他若每見她一次,就要為她的看不見而不捨一次、而心疼一次,她又如何捨得讓他為她不捨和心疼?
  
  她想要的,是他也能和她一樣,學著平靜面對,這樣,她才能活得自在,才能讓自己更像正常人,而不會因為他的不捨和心疼,時時來提醒自己看不見。
  
  「晴安……」阿琴嬸愣住,一時也找不到話回應,因為晴安說得並沒錯。
  
  「阿琴嬸,我……我想早點回去休息,以安今天去同學家玩,應該回家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太久。」她轉過身子,探出雙手,在桌後的牆面掛鉤上摸到她的針織外套。
  
  阿琴嬸看著她穿起外套,歎了聲:「那你回家路上小心。」
  
  「我知道,謝謝。」徐晴安握住白枴杖,緩緩步出門口,拉下店門。
  
  沒追上那名竊賊的黎礎又,懊惱地回到小店時,只來得及捕捉到她背著他慢慢遠去的身影。
  
  
  
  他隨著人群走出捷運站。
  
  這段路已是如此熟悉,就算要他閉著眼,他也能精準道出林立街道兩邊的店面有哪些。
  
  天氣有些炎熱了,慢慢開始有了夏天的味道,他那包藏在醫師白袍下的身軀,在燦燦光影下,更清楚映出了他的瘦削。
  
  他的確又瘦了些,也憔悴了些,曾經一度,他以為他會瘋掉,就在她又消失在他生命時。
  
  當阿琴嬸告訴他,晴安知道他已找到她的隔日,他一如平時那樣走到她的小店前,才發現她未開店,他又匆匆趕到她住處;他在她住處門口徘徊,猶豫著要不要按門鈴時,隔壁的住戶卻告訴他,她和她妹妹連夜搬走了。
  
  那剎那間,他真覺自己像要死掉般,用撕心裂肺都無法形容那樣的疼痛。
  
  她分明故意躲著他,明知他已找到她,還要帶著以安再度離開,她對他的感情還不夠信任嗎?不認為他真不在乎她的眼睛嗎?
  
  他不驚動她,就怕她又走掉,難道她體會不出他又愛又怕的心情?她不能感受出他為了成全她想要獨立堅強,而甘願只在遠處看著她的用心良苦?
  
  「嘿,黎醫師,你呷飽沒?」對街一攤賣肉羹的阿伯扯著喉嚨打招呼。
  
  他聞聲,側過面龐,淡淡頷首。這裡的人們都認得他了,知道他是那個看不見的女孩的男朋友,知道他為了那女孩,每日在這裡與診所間來來回回。
  
  他們說,他的深情真讓人動容,真偉大,但他要的不是感到什麼人,他要的只是她能回到他身邊。她不回來他身邊,就算他的愛情再偉大、再讓人動容,又有什麼用?
  
  他不要轟轟烈烈,他不要精精彩彩,他要的,就只是能和她長相廝守。動容、偉大,那都是外人說的,他只是很平凡、很實際的,在等候一個他想要與她白首到老的女人。
  
  「黎醫師,你今天擱來哦?」賣水果的阿婆喊著。「你嘛真有心。」
  
  「黎醫師,要加油喔,晴安一定會回來啦。」
  
  「黎醫蘇,不要晃氣喲。」
  
  他每天從捷運站走到她小店的這一小段路上,總會感受到這裡濃濃的人情味,他已是盡可能低調了,但這裡的人們還是如此熱情,難怪當時她會選在這裡開店。
  
  他淡淡頷首,步伐沉沉地走到她的小店前,依然只有那片冰涼的鐵門迎接他。
  
  他不意外,卻仍是失落,他這輩子似乎都在找人,都在等人,什麼時候,他在乎的人才願意回到他身邊?
  
  「黎醫師,已經二十天了耶,你還要這樣等哦?」阿琴嬸在店裡瞥見經過門口的白色身影,走了出來。
  
  他抬起濃睫,幽深的黑眸淡定在遠處。「一年都等了,也不差這些了。」
  
  「其實昨天厚……」阿琴嬸猶豫了下,說:「昨天晚上晴安有打電話給我。」
  
  他斜靠在門邊的身軀動了下,側過有些倦態的面龐。「她跟你聯絡了?」
  
  「嘿啊,說住在她以前一個幼稚園的同事家裡。」
  
  「有沒有……問起我?」他嗓音有著渴盼。
  
  阿琴嬸支吾了下,才道:「我有跟她說你一直在這裡等她,也有勸勸她……」
  
  見他神情未有太大波動,又接著說:「老實說,雖然我也很希望看見晴安回來,可是就像她上次跟我將的那樣,如果你每看見她一次,就要難過一次,她也不想成為你心裡的負擔。我覺得厚,晴安不是不想回來,而是她怕她回來之後,會讓你更難過,因為她知道你會捨不得她看不見啊。」他們這些外人看晴安就覺得很心疼了,何況是他。
  
  黎礎又聞言,眼眸閃了閃。原來她怕的,是要面對他對她的不捨嗎?
  
  但他如此在乎她,怎麼可能不心疼?
  
  「黎醫師,我看厚,晴安今天也不會來了啦,她要是會來,一早就在這裡了,不會——」
  
  「沒關係,我繼續等。」他淡淡一笑,身軀朝後靠上了牆面,一副打算長期抗戰的模樣。
  
  她都能跑了,怎麼他就不能等?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13:21

  第十章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阿琴嬸的錄音機,每天都播著相同的歌曲,好像也沒聽人跟她抗議過太大聲,或是抱怨她不換首歌。
  
  徐晴安坐在自己的小店門口,那白皙卻有些粗糙的雙手貼覆在裙面上,指頭輕輕敲著,像在算數拍點:她微垂頸項,白皙面容透著薄紅,唇畔攜著有些羞怯的笑意……那神情,猶如新嫁娘。
  
  她在等待,等她心愛的男人朝她走來。
  
  「黎醫師,今天比較早喔!」專注傾聽歌曲的她,忽然聽見不遠處的聲響,她微微一笑,面頰上的紅澤深了深。她裙面上的指尖依舊輕點著,像在算著距離。
  
  隔壁的錄音機還在運轉,等待中,她跟著輕哼起來。
  
  「嘿,黎醫師,恭喜喔,總算給你等到了。」她在歌聲中,聽見前幾攤賣糕點的陳阿姨的聲音,她的唇畔,綻放燦燦笑花。
  
  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
  
  「黎、黎、黎醫師,晴安來了啦!」那結巴的竟是阿琴嬸,阿琴嬸稍早之前見到她時,也是結結巴巴的,她略覺有趣地抿嘴偷笑。
  
  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
  
  輕輕算數的指尖一頓,她驀地抬起眼簾,仰著下巴,清瑩眸子對上男人流露驚喜又傷痛的臉龐。
  
  黎礎又納悶地走在小街上,直到這一刻,才總算明白為何有人恭喜他。
  
  那雙內斂犀利的眼眸,此刻正深情款款、含著傷楚的,落在面前這張秀致容顏上。
  
  果真是她。她總算願意出現了——
  
  他深幽的眸子來回描繪她的五官,最終,他的視線仍是落在那雙依舊柔美得恍若靜潭的美眸。
  
  那長睫微翹,眼珠子黑白分明,那落在他面龐的眸光如此溫柔恬靜,怎麼會是一雙看不見他的眼?
  
  他黑眸一熱,輕呵口氣後,修長的五指在她眼前一揮,那定在他臉龐上的眸光並未爍動,仍是直勾勾看著他的方向,卻對不上他的眼。
  
  她的眼睛在外觀上沒有不同,像個視力正常的人,但卻看不見他。
  
  他眼眸傷楚,靜靜地睇著她那雙美眸。縱然明白她早已看不見他,縱然也曾經在她眼前揮動五指,他心底仍有著切切渴盼,盼她能眨動眼睫後,告訴他這一切只是個惡作劇。
  
  明知自己這番舉動很是傻氣,卻還是想要這麼做,好像不甘心似的。
  
  是啊,他就是不甘心,不是他頑固,但要他如何甘心?
  
  遲遲等不到來人的聲音,徐晴安微微困惑,她仰起的面容未移動半分,仍是看著他的方向。
  
  不知道為什麼,她知道他就在她面前,她雖看不見任何東西,感受不到任何光影,但就是知道他站在她面前。也許是因為那終止在她身前的腳步聲,也許是週遭的氛圍改變了,也許是他深且長的呼吸,也許是他的體溫、他的氣息。
  
  她說不出一個正確的理由,但就是知道,他在她面前。
  
  前幾晚,她撥了電話給阿琴嬸,當阿琴嬸在電話中告訴她,他仍然每天在她店門口等待時,說她不心動、不心疼是騙人的,但她仍固執地認為自己不能讓他為了她的眼而難過不捨,若不是以安的一句童言童語問倒了她,她怕是永遠都想不通。
  
  以安在她和阿琴嬸結束通話後,突然問她:「姐姐,我們為什麼要搬來這裡?為什麼不搬回去和又又住在一起?為什麼你不去店裡工作了?」
  
  她不意外她會有這些疑問,於是回應她:「因為姐姐看不見了,黎醫師會難過的,姐姐不想讓他每次一看到我的眼睛,都要難過一次。」
  
  以安「哦——」了好長一聲,像是恍然大悟般,然後語氣天真地說:「我知道喔,就像我受傷,你也都很難過一樣,對嗎?」
  
  她當時愣了下,思索許久仍無法回應以安。因為以安說得對,當她受傷時,她確實會難過,因為她們是姐妹,因為她們是最親的親人,因為她愛以安,所以無論是以安受傷、生病,她都是緊張擔心,也難過的。
  
  這幾天,她不斷反問自己,她希望礎又能夠不為她的失明傷痛的同時,她自己是否能在往後遇上以安生病時,也不難過呢?
  
  不,她做不到,因為以安是她的妹妹,她很愛的妹妹,她如何能在她生病時,很平靜地面對?她都做不到了,又怎能去苛求他面對她的失明卻不能難過?
  
  她仰著的臉蛋忽而垂落,面容低低的,像在想什麼,片刻,她抬起面容,語聲輕淡:「礎又,好久不見。」她驀地笑了聲,輕搖螓後又說:「不對,應該是只有我對你才是好久不見,以後都是好久不見喔。」
  
  黎礎又瞪著面前這竟然知道他就在她眼前的女人。
  
  她想做什麼?在消失多日後,她回到這裡是為了等他的到來嗎?現下這番話的用意又是為何?
  
  「因為,我再也看不見了,所以我對你永遠都是好久不見呢!」她是笑著,卻覺舌根漫著苦澀。
  
  她原來不是真的變得堅強,而是選擇去漠視自己看不到的事實,然而真正面對他時,才知道她其實還是很想依靠他,想告訴他,她一直都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他而傷痛著。
  
  「礎又,我在認識你之前,眼睛就受過傷,那時醫師說要雷射治療,但我付不起醫藥費,所以沒做手術。你第一次在醫院見到我時,提醒過我應該去檢查眼窩的傷口,我其實想過再回去眼科追蹤的,可是我沒有錢……談錢很市儈,但沒有錢,我連我的視力都救不回。」她心底很緊張,雙手擰著裙面,因為看不見他的表情,他也不說話,她無從得知他的想法。
  
  良久,她才聽聞他像是歎息的聲音,她眼兒驀然一燙,淚珠滾出。
  
  她站起身,往前探出雙手,碰上了他的胸口,她手心有些急切,帶點試探地略往上移,成功攀住了他寬闊的肩頭。她兩手微微往中間移動,摸到了他的脖頸,然後十指再向上觸碰,她捧住了他的面龐。
  
  當她站起身時,他竟是莫名慌亂,他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應該說,他有些害怕,怕她對他說:「你別再來找我。」
  
  他深目沉沉睇著她,看她觸上他胸口,感覺她碰了他肩頭,然後那微涼的手心貼上他面頰。她淚水直直淌落,看得他心臟抽痛得無以復加。
  
  徐晴安緩緩移動十指,淚中帶笑地說:「礎又,我一直記得很清楚,你眉毛很濃很濃;你有一雙又黑又澄亮的眼睛,是內雙眼皮,眼尾微微勾著,好像會放電一樣;你的眉骨下還有一道疤,顏色比你其他地方的膚色還要白了一點……每一個地方,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我就是……看不到你,而且,我好想看見你,好想看見你……」她驀然泣喘了聲,十指摸索到他頸後,她手臂略收後,環抱住他頸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想要堅強地面對你、想要自己獨立不給你帶來困擾,所以沒有顧慮你的心情而離開了你……」她臉容傾靠在他胸前,聽見他略促心跳聲。「對不起,礎又……我想要你能開心地看著我,不要因為我的眼睛而難過,所以我希望再見面時,你能抱抱我,說我很勇敢,但我卻忘了體會你的心情,如果角色互換,我一定也會很難過、很傷痛……對不起、對不起……」她淚濕他衣襟,卻仍沒聽見他的聲音。
  
  她抬起淚漣漣的小臉,柔嗓破碎。「礎又,你別不說話,我看不到你……」她指尖顫顫地觸上他的嘴,來回廝磨他的唇。「礎又,你跟我說話……」
  
  黎礎又黑漆漆的眼眸看著她那漫著水霧的失焦雙眼,單手握住她觸上他嘴唇的指尖。「徐晴安,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趁著我去國外開會時,離開我!」他咬牙低道,黑眸生了熱意,那語聲低嗄哽咽。「你沒想過我會有多擔心你?隨隨便便留下一本畫冊和一封信就想打發掉我,我黎礎又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你就一定要考驗我愛你的那顆心?」
  
  她哭著搖頭。「不是這樣,對不起、對不起……我從來都不想離開你……」
  
  是現實的殘忍讓她不得不那麼做。「礎又,不要生氣……」她略踮足尖,想吻上他的嘴,卻抓不準高度,鼻子撞上了他的下巴。
  
  她低哼了聲,懊悔不已,他看出她的意圖,抬手扶住她下顎,讓她順利吻住他的嘴唇,那四片相貼的唇片沾染鹹液,嘗到了彼此的傷心。
  
  淺啄淡吻後,他熱唇流連不已地吻上她頰側髮絲。「你想學著獨立,可以告訴我,我可以在一旁陪著你,告訴你方向;甚至你想開店,我也可以陪著你找店面,讓你自己經營,我沒那麼難溝通,也不會不讓你學習獨立,你根本不需要離開的。還留下那種信,說什麼也許第三次碎的會是我的心,你就沒想過你一走,我的心還能完整嗎?」
  
  她自知理虧,沒有回話。
  
  是她自以為是地認定用離開的方式來處理兩人的感情,才是對他最好的,卻忘了他也有思想,他也有他想要的愛情模式。
  
  「怎麼不說話?」
  
  「我知道你在生氣,讓你發洩一下。」她淚水止了,但鼻音仍濃重。
  
  他哼了聲。「你講得好像我在欺負你一樣。」
  
  她搖搖頭,認命地說:「是我欺負你。」她像是想彌補似的,再次踮足試著吻上他,但仍是沒抓對角度。
  
  他的大掌捧住她後腦,低下面龐,熱唇結結實實地再次吻住她。
  
  他吻得纏綿、吻得深情,當他離開她軟唇之際,她還抿抿唇;咀嚼回味著他留在她唇上的氣味。「礎又,你要開始教我,我要偏多大的角度,要踮多少的高度,才能吻到你。」
  
  「這不用教,你常常跟我練習就好,次數多了自然就抓得到角度和高度。」他指腹緩緩地抹過她的嫩唇。
  
  她笑出聲,因為他的回答意謂著他們的感情不會有變數,她感動得無以復加,熱切地抱住他。
  
  所以我求求你,別讓我離開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絲絲情意……
  
  阿琴嬸的錄音機還在轉動,陣陣動人的歌聲流洩而出。
  
  「以安呢?」他薄唇輕掀,低吐的熱息微微牽動她髮絲。
  
  「還在我同事家。」她輕合雙眼,頰面貼在他胸口,貪戀他溫熱的體魄。
  
  「以後把你所有同事朋友的電話號碼通通留給我。」
  
  她抬起臉容,那雙柔美的眼眸對著他的面龐。「你要做什麼?」
  
  「毀了那些號碼,讓你以後找不到別人依靠,只除了我。」他語聲冷淡。
  
  她聞言一怔,隨即感到臉頰熱燙,這是一種怎樣的佔有慾?
  
  「今天要開店嗎?」黎礎又見她身後鐵門是拉下的。
  
  搖搖頭,她說:「今天要搬行李,不開店。」
  
  他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卻明知故問:「搬去哪裡?」
  
  「搬去……有你的地方。」她低垂著漫染霞色的面容。
  
  「所以是嫁雞隨雞了?」
  
  徐晴安愣了兩秒,隨即明白他話裡意思,那本就有著兩團暈紅的臉頰更是瑰麗了。她抿著下唇,看不見的柔眸仍是靈活地慌轉著,好半晌,才聽見她羞答答的柔嗓。「是嫁給黎礎又。」
  
  聽見滿意的答案,黎礎又唇角一扯,暢笑了聲,那姿態俊魅得不可思議。
  
  他取來她擱在身後門邊的白枴杖,交到她右手,然後牽握住她的左手,緩緩地往捷運站的方向走去。
  
  她左手心被他的溫掌包攏住,右手的枴杖觸著地面,她心中湧起溫潮,感謝他並沒有因為他的存在而否認了她的白枴杖,更感謝他不因此而害怕與她走在一塊。
  
  「你的頭髮好像長了。」他腳步不快,似在衡量兩人間的步伐,好取得一個最適合她行進的速度。
  
  「嗯,聽說頭髮是思念的寄托。」他握住她手心的力道緊了些。
  
  言下之意是在趁機抱怨她的離去,還是在訴說他的情意?但無論是哪一個,都讓她感覺耳根一熱,她有些不好意思,有些羞怯。
  
  「剛剛抱你的時候,覺得你瘦了些。」她試著轉移話題。
  
  「嗯,我為愛消瘦。」他面無表情。
  
  感覺他是在提醒她讓他委屈了,她玉容微燙,微微傷楚,卻也感覺很甜蜜。她抿抿含著笑意的紅唇,不再說話了。
  
  不要什麼諾言,只要天天在一起……
  
  身後,依然聽見阿琴嬸的錄音機,還在唱著同一首歌曲。
  
  
  
  她的視網膜手術失敗。
  
  回到他身邊後,他不放棄救回她的雙眼,立即安排了各項檢查。
  
  她知道他很希望她能看見他,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就算他的五官、身形已深深牢刻她心版,她仍想看著他,而不是只能在記憶中搜尋他的樣貌和每一個表情。
  
  他們都會老,有一天,她會開始長皺紋、頭髮會花白、牙齒會鬆動,她不要到了那個時候,她能搜尋的,還是只有他俊秀如昔的模樣。她也想看他白了頭髮、她也想看他沒了牙齒的樣子。
  
  只是如同術前劉醫師說的那句話一樣。「別說一年,一株枯了一個多月的花,還救得回來嗎?」
  
  術後,當那鐵眼罩和紗布拿下時,她尚未睜眼就知道自己還是看不見,那是一種感覺,自己最清楚自己身體的感覺。
  
  她的視力,恢復不了了。
  
  他很失望,她知道,雖然他沒開口說什麼,但她知道他非常失望。
  
  「在想什麼?」黎礎又從她身後抱住她。他一走出浴室,就見她拿著梳子坐在梳妝台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徐晴安眨了下眼,淡淡地說:「我想……我想換家醫院試試,再做一次手術。」
  
  聞言,黎礎又身軀明顯一僵。「你要再做一次眼睛的手術?」
  
  「嗯,換家醫院,換個醫師,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為了他,她想再做一次手術。
  
  「不要。」他起身,透過面前的鏡子看著她。
  
  「為什麼不要?」她困惑頓生。「你不想讓我看見你嗎?」
  
  「不是,既然試過一次,那就可以了。」
  
  「也許再試一次,我就能看見你。」她不知道他為何反對。「換個醫師應該會有不同的看法。」
  
  「不了,上次看你吐得那麼厲害,我不要再讓你去試。」她上次術後,眼壓過高,造成了嘔吐現象,嚇壞了他。
  
  「但是……你不是希望我能看見你?」她擱下梳子,尋著他的聲音,將面容轉向身後的他。
  
  「我不要你再去經歷那種期待又失落的心情,也不要再見你為了手術而飽受折磨,現在這樣也很好,就由我當你的眼睛。」是他要她動手術的,術後他卻後悔不已,他想不到手術不但沒能還她視力,還讓她受了不少折磨。
  
  「可是……」術後的生活,確實讓她備受折磨,要俯臥或側睡,不能打噴嚏,的確有些辛苦。
  
  「沒有可是。什麼事我都能讓,但這件事就我說了算。」他忽然將她從椅上抱起,雙雙躺上了床。
  
  「上次看你痛成那樣,還吐得一塌糊塗,卻沒還你正常的視力,我怎麼可能再讓你去受那種罪?」他開始解著她睡衣的扣子。
  
  「礎又……」她輕呼了聲,壓住他停在她胸口的手指。
  
  他看著她的眸光深邃而複雜,似乎才從為難中掙扎出答案。他的確希望她看得見他,但若只是在折騰她,他也不願為了自己的奢求而讓她受苦。
  
  他的長指撫過她長長的眼睫,輕喟了聲後,決定就讓自己成為她這一輩子的眼睛,讓他帶她用不同的感官去看這個世界。
  
  「別說了,除非那些眼科醫生能保證手術後,還你雙眼正常視力,否則,別再在我面前提這件事。」他開始褪去自己身上的衣物。
  
  她聽見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眨了眨眼。「礎又?」
  
  他光裸的身子覆上她身軀,長指解著她剩下的衣扣。「手術後有幾個月的時間都不能「過度運動」,你我都沒有受惠,還要付一筆醫療費,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合理。」他拉著她的手,觸碰他的胸口。「這是我的胸膛,你用眼睛未必就能感受它的厚度和熱度……還有,這是我愛你的心。」她手心下,是他沉篤的心跳。
  
  她聞言,臉容發燙,害羞地只能讓他領著她,去觸碰他的身體。雖已不是頭一回如此親密,但她仍是為此羞澀不已。
  
  「這是我的手臂,你感受到它的肌理了嗎?」他輕握住她手心,讓她碰觸他的健臂。「這是一雙可以給你力量、給你擁抱的手臂。」
  
  他繼續握著她的手探索他的身軀。「這是我的腰,這是我的臀……」他忽然抬起身子,重新覆上她,薄唇貼在她耳畔,低語著:「晴安,你相信我,我會一輩子這樣帶著你,去看你想看的、去做你想做的……是有點遺憾沒錯,但只要能這樣子與你到老,我就心滿意足了。」
  
  「礎又……」她眼眸濕潤,柔柔喊他的名。
  
  「這幾天我總想著,我們眼睛看到的不一定都真實,那看不看得見,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了。有時候這個世界,要透過「心眼」才能見到真實的那一面。你說是不是?」他笑了聲,又說:「晴安,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有個很好聽的名字?」
  
  她聽著他的笑聲,搖搖頭,揣想著他現在的笑容是什麼模樣。
  
  「晴安晴安,你的人生該是晴朗、該是平安的,我願我能帶給你這些,讓你這輩子都能順遂,不再惶然不安。」他深深凝視她,然後吻住她的唇。
  
  她輕閉上眼,微啟雙唇包容他的熱情,那溫溫的液體從眼尾滑落,是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
  
  她從沒想過自己的名字在他心裡會有這樣的意義,當他在她耳畔呢喃著這番情話時,她感動莫名,她更知道,她未來的日子,將是雨過天晴,順遂平安。
  
  註:歌詞引用自《我只在乎你》,作詞者慎芝。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13:42

  番外篇 只要你快樂
  
  她盤坐在床上,一個喜餅鐵盒就擱在她腿上,她雙手串了一組精緻的飾品,是一條Y字鏈,還有才剛完成的同款戒指。
  
  一開始做這些飾品是為了看不見之後的生活,後來,卻也做出了興趣。她手真的巧,雖然看不見,但靠著慢慢摸索,成品也是相當完美。
  
  她摸著戒指,像在確定是不是都完整了,然後那已許久未移動的目光瞬間爍動了下,因為她聽見浴室門被打開的聲音,然後嗅聞到沐浴乳的乾淨氣味。
  
  她微偏面容,像是看著浴室的方向,下一秒,不意外男人隨之而來的擁抱。
  
  她笑了聲,轉過臉容湊唇吻住她身後那個男人的嘴。
  
  「現在功力深厚,不會再撞到我鼻子或是下巴了。」黎礎又低低的聲嗓貼在她耳際。
  
  她又笑,那雙柔柔的美目像是真看見他似的,又傾近面容輕啄了下他的唇。
  
  他看著她的喜餅盒,從她身後環抱她的大掌突然抓起一把盒裡的珠子,抬高手臂後慢慢張開五指,各色的珠子瞬間落回盒中。「大珠小珠落玉盤……」
  
  她聽著他低低的嗓音和珠子敲在鐵盒上的脆聲,笑出聲來。
  
  「我真好奇,你怎麼知道這些珠子是什麼樣子?怎麼串才會好看?」
  
  她移開盒子,轉身面對他,然後隨意從盒中抓了幾顆珠子。「這個頭尾偏長,是淡紫色的,這個相當圓滑,色澤像珍珠;這個看起來像是圓的,但其實底部比較平,細細一摸就知道了。其實剛開始,也是需要以安幫忙,要是遇上大小形狀差不多,我摸不出來的,就會問問她。她畢竟比較小,也有形容不清楚的時候,所以一開始也是做出一些聽說不好看的作品。不過摸久了,就能發現其實觸感不大一樣,或者我也會——」
  
  「晴安。」他突然握住她手心。
  
  「嗯?」他語聲微變,讓她愣了下。
  
  「沒事。」他目光柔沉珍愛地凝視她,長指輕柔滑過她眼睫,他輕喟了聲,啞聲道:「晴安,你真棒。」他吻了吻她的額頭。
  
  她垂著眼簾,笑了笑。她不是聽不出來,他讚許後其實還藏著淡淡的遺憾。
  
  想起什麼,她忽然轉身將那些材料和成品全移到一旁,然後重新回到他面前。她低垂面容跪坐著,兩頰紅似火,像有什麼話要說,偏又難開口。
  
  「怎麼了?」他注視著她,微微困惑。「是不是累了,想休息了?」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失笑。「晴安,你不說話,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們……」她感覺自己的面頰熱燙不已,像要冒煙了。「我們休息吧。」她雙手突然抓住他內衣兩側,然後往上翻掀。
  
  「晴安?」他覆住她的手,疑惑地看著她。臉蛋這麼紅,莫非她是……「你想要?」她咬著下唇,難為情地點點頭。
  
  他輕笑了聲,吻了她嘴唇後,身子越過她,拉開床邊的抽屜,拿著什麼東西。
  
  她聽見那聲音,伸手握住他手臂,他困惑地回身。「怎麼了?」
  
  「不……不要用。」她訥訥回應。
  
  「不用?」他挑高濃眉。「不用就怕你懷孕了。」
  
  「我想要孩子。」她握住他手臂的力道緊了些。
  
  他瞠大美眸,有些駭然地望著她。「你想要孩子?」所以她的主動是為了懷上孩子?
  
  她點點頭,輕道:「你不是一直渴望擁有一個安定的家庭?礎盈也說過你要給你的妻子和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生活。」
  
  「那是以前,現在——」
  
  「現在因為我看不見了,所以你不想讓我懷孕?」她垂著眼眸。
  
  「晴安……」他睇著她落寞的面容,溫聲道:「晴安,帶孩子不是容易的事,等他學會走路了,你要在後面看著、追著,我不要你這麼累。」
  
  「可是,那是你的夢想不是嗎?一個安定的家庭,一個太太,幾個孩子……」她抓著他的衣衫,語帶懇求。
  
  「我們有以安了。」他掌心撫上她面頰。
  
  「以安是我妹妹,該喊你姐夫的,她不能叫你爸爸。」她聲音柔柔的,聽來有幾分可憐。
  
  「晴安,帶孩子真的不容易,我每次去康生,見到嬰兒室那些護士要餵奶、要換尿布、要幫小嬰兒洗澡……真的很辛苦,你——」
  
  「礎又,你不相信我能照顧一個孩子是嗎?」她語聲有些激動了。「你才說過我很棒的……」
  
  「那不一樣。」他握住她秀肩。「晴安,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有些時候,我們必須量力而為。」量力而為……
  
  「你還是覺得我沒辦法把孩子帶好?」她語聲軟軟的,透著淡淡委屈。
  
  見她如此執拗,他有些挫敗了。「晴安,有時候,你真是固執得讓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歎口氣,他起身下床,抱著自己的枕頭,走到衣櫃前拿出薄被。「今天晚上我睡客廳,你好好想清楚這件事。」結婚後,這是他第一次沒和她同床。
  
  然而,躺在客廳沙發上的他,卻也是翻來覆去,毫無睏意,這好像是他們第一次比較激烈的爭執,他就這樣丟下她,自己跑出來睡客廳,是不是太過分了?
  
  不能否認,他確實想要自己的孩子,她的提議他不是不心動,只是想起她的雙眼,他就無法放心。
  
  萬一在沖泡奶粉時,她燙傷了手;萬一孩子調皮,跑著讓她追,她不小心撞傷了自己;萬一孩子病了,她還要擔心孩子……孩子的模樣,她會很想知道吧?身為母親,卻看不見自己的孩子,她難道不因此難過、遺憾嗎?
  
  但她若真想孕育一個孩子,他這樣拒絕,是不是剝奪了她為人母的權利?何況她的出發點是為了他,他怎能就那樣轉身離開房間?她一個人待在房裡,會不會胡思亂想?
  
  他迅速起身,快步走進房間,他看見她安穩地躺在床上,合著眼靜靜流淚。
  
  他心口抽了下。不是承諾要讓她快樂的?怎麼現在卻讓她難過了?兩個人在一起,也許要互相遷就,要互相包容,也許有時要退一步,有時也要有所堅持。為了和相愛的那個人永遠幸福下去,很多時候,觀念就必須改變。
  
  既然想看她快樂,就順她的意思,也許真有個孩子,能讓她的生活過得更充實、更快樂。
  
  他歎了聲,走近床鋪,掀開被子,上了床,然後掌心觸上她濕濕的頰面。「這麼愛哭,還想當媽媽?以後孩子見你這樣哭,不也要跟著你一起哭了?」
  
  「又、又不會有……孩子。」她哽咽著。她只是希望他不要有遺憾,只是想要幫他完成他對一個完整家庭的渴望,他卻開口說要睡客廳,他就那麼不相信她可以照顧好一個孩子嗎?
  
  「誰說不會有?」他才開口,果然看見她抬起臉容對著他的方向。
  
  「什麼意思?」她眨了眨濕潤的眼睫。
  
  捏捏她的粉腮,他笑道:「想要孩子,就生吧。」用指腹抹掉她的淚,他又繼續說:「不過,不能什麼事都是我妥協,這樣吧,等你真懷上了,把那家店收掉,在家好好安胎。還有,到康生讓礎淵幫你做產檢,生了就在那裡做月子,你答應這些條件,才讓你生。」
  
  她聞言,睜大水花花的淚眸。「你說真的?」
  
  「我騙過你嗎?」他長指滑過她眼睫,看見她抿了抿唇,像在壓抑什麼。「高興吧?想笑就笑,不用忍著。」
  
  然後她果然揚唇笑了,笑得很媚、笑得很甜,他心口騷動,湊唇吻住她,那微涼的唇瓣邊吻邊移動,貼在她耳畔,低嗄著沉嗓誘惑:「想要孩子,你自己來。」
  
  她愣了下,一臉怔然。「你、你說……」
  
  「你要是連幫我脫衣服都做不到,將來怎麼脫孩子的?」他五指游移到她敏感的腰側,調戲著那片軟膚,暗示著什麼。
  
  她輕喘了聲,兩頰綻出瑰麗紅花,她坐起身來,然後坐上他的腰腹,她手指怯怯探出,緩慢地、略帶羞澀地脫了他那件背心式內衣。
  
  他黑眸微瞇,帶著深濃情慾,細細收納她每個表情和動作,當她解開他那件休閒短褲的鬆緊帶,手指滑過他小腹時,他吸了口氣,然後抓住她手腕。
  
  她困惑地抬起紅潤的面容,望向他,那四目交接的剎那,他心窩一熱,真要以為她看見他了。明知只是碰巧遇對了角度,他仍是為此撼動不已。
  
  他拉下她的身子,翻了身,她已在他身下,那雙柔柔的眼眸帶著春意,仍是對著他的眼,那帶笑的容顏俏生生,嫵媚動人。
  
  他胸口灼燙不已,俯低面龐吻上她的唇。
  
  「晴安,晴安……」他貼著她的唇,啞聲道:「你怎麼能讓我這麼愛你……這麼愛你……」這麼愛著啊。
  
  還有什麼比這樣擁抱著她,深深愛著她,更能讓他滿足?
  
  只要她一個快樂的笑容,他什麼都好,都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0-29 00:14:28

後記
  
  每雙眼睛,都有一個故事  秋水
  
  男女主角的成長背景相當黑暗,正因為有著一樣的經歷,才更能瞭解彼此,也更懂得體諒對方。
  
  一連寫了很多個故事的主角,都有一個不完整的家庭,那不是為了灑狗血,只是有些時候,在寫故事時,多少會有自己的影子存在。而寫進書裡,也許是一種抒發,也許是覺得因為有過那樣的經歷,才更好掌握主角的反應和情緒。
  
  與我有私交的人都會知道,我在一個相當不健全的家庭成長,什麼家暴、黑道討債、親友為錢翻臉不認人這些事,我都遇過,而我也曾經很偏激地說過:「為什麼那個人臉皮可以這麼厚?」、「為什麼那個人不去死—死?」類似這樣的話來。甚至在很生氣的時候,我也說過:「真想拿把刀捅進那個人的肚子裡。」
  
  有個朋友聽我這樣說,勸了一句:「這樣你還要坐牢,何必呢?」
  
  對啊,我還要坐牢,我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從很久以前,我就這樣對自己說:「將來我有家庭,我一定不讓我的孩子承受這些痛苦,我一定要給我的孩子很完整的家庭生活。」
  
  曾經,我看著友人的小阿姨的媽媽幫她梳頭髮時,很羨慕地說:「真羨慕小阿姨,有媽媽幫她梳頭髮,我母親從來不曾幫我梳過頭髮。」
  
  我是真的真的很羨慕,所以也會偷偷想著,將來若有女兒,一定要讓她留長頭髮,我每天都幫她梳頭髮,我要當個好媽媽。
  
  我到現在還是常常這樣告訴自己,所以,我把這部分的自己,融進黎礎又和徐晴安這兩個角色裡。
  
  後來漸漸長大,認識的人多了,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樣那麼偏激。
  
  我有位朋友,她叫肉包,因為有著相似的家庭背景,所以成了朋友。
  
  總是有一種感覺,有些事情即使你表達得再傳神、再真切,但沒有經歷過的人,就是體驗不出你的難過。於是和肉包成為朋友後,就覺得原來有一個和自己的成長背景相似的朋友,是件很幸福的事。
  
  再後來,我搬到了現在的住處,認識了斜對面的那戶人家後,才發現這世界上原來還有很多不開心的家庭。
  
  那戶人家的男主人約五十多歲,他在這附近是出了名的酒鬼,醉了就會打老婆,他太太曾經因為受不了他的家暴,喝下廁所清潔劑自殺,當然人救回來了,卻也沒和他離婚,我們都在猜,應該是為了孩子而忍氣吞聲。
  
  除了打老婆、摔東西、砸傢俱、割腕自殺……這些可是常在上演。
  
  我一直以為他只有女兒,因為常見他女兒出入,直到去年農曆年,女主人來按門鈴,說她兒子從高雄回來,車子能否暫停我家門口?我才知道原來這對夫妻有個在高雄讀國立大學醫學系的兒子。
  
  實在很難相信,一個打老婆、整日酗酒、酒品不好、惹事生非的人,有一個在讀醫學系的兒子。那兒子不曾回來,僅是去年過年才見到一次。
  
  黎礎又就是這樣被我塑造出來的,而這名字是取自我家店隔壁日式料理店老闆的名字。那時見到名片上「楚又」這名時,就覺得要拿來書裡用,於是就有了「礎又」這個男主角。
  
  再談談女主角徐晴安。
  
  早在寫《啞劇愛情》時,就有想過再寫失明、失聰的主角的故事,三個可以是一個系列,不過當時對失明、失聰的感覺不那麼強烈,也就一直沒去動筆。
  
  之前,看過一部電視劇《米可,GO》,女主角就是因為受傷而失去了視力,又在一個談話性節目看到一對盲人夫妻的訪談(我忘了節目名稱),那對夫妻都是全盲,但過馬路、搭車上班、買菜做飯、教育孩子,每件事都難不倒他們。
  
  節目有拍攝太太做飯的畫面,她確定油溫的方法,是把手伸進鍋裡,大約距離鍋底兩公分的地方,去感受溫度,再決定菜下鍋的時間。
  
  我覺得那對夫妻真的很了不起,也不自卑,努力過著自己的生活。然後,我就很想寫一個很棒的女主角——從悲痛自己的失明,再到堅強面對的女主角。
  
  因為自己不認識眼科的醫護人員,關於視網膜剝離這些資訊,都是從網路上搜尋得知的,其實視網膜剝離是可以透過手術恢復的,但也要看嚴重程度,還有發現時間。當然,一開始就打算寫失明的故事,自然就沒想要讓晴安恢復視力,於是連移植眼角膜這種手術,我也沒讓晴安去試。
  
  總之,她會一直看不見就是了。
  
  其實從第一本書到這一本,每個故事都有一個部分的我,我曾見過有網友說我的故事角色都有些灰暗,確實也是,我曾經很埋怨,老覺得上天真不公平,為什麼給我那樣的母親和那樣的家庭,但這幾年,我其實是有些感謝的。
  
  像我這種家庭環境長大的孩子很多,有的走偏了路,但有的則是不斷提醒自己,要做得比別人更好,我覺得很慶幸的是,我們家的孩子是屬於後者。
  
  即使我常覺得我那位很酷、說話很欠扁的弟弟不怎麼乖,但嚴格來說,他只不過在學業上很混,最壞的打算就是他考不到執照,沒辦法在醫院工作而已,他也沒給這個社會添麻煩啊,再說,人家他長得真的有帥到,哈哈!其實我很驕傲有他這樣的弟弟耶。
  
  除了弟弟,我也很驕傲有個很棒的妹妹,妹妹曾在我埋怨的時候跟我說:「沒關係啊,反正這輩子我們就好好當人家的女兒,把欠的都還清,下輩子就不用再糾纏了。」我妹妹也很棒。
  
  若不是有這些人生經驗,我大概沒那麼多東西可以寫進小說裡。
  
  像《啞劇愛情》裡,男女主角用話機鍵0和1來通電話的方式,有人覺得很有趣,不過,那真的是我自己經歷過的事。
  
  我確實曾用那樣的方式和一位情人連絡,當然這方法是他想出來的,他打電話過來時,這樣跟我說:「我知道你現在不能跟我講話,我用問的,你按0和1回答我。」
  
  現在想起來,覺得好像很浪漫、很甜,但當時,一點不浪漫。這就是一個人生經歷,也許這時候覺得很辛苦的事,在日後的回憶裡,都是很美很可愛的一段。
  
  另外,在設定上,這個故事發生時間早於《第三者》。
  
  原先想寫的,就只有礎又的故事,但出版社後來排了一個醫師和護士的企劃給我,於是才有了允玢和礎盈這一對,然後,允玢和礎盈的《第三者》又比較早出版,所以,黎家小妹妹和程允玢戀愛時,其實晴安和礎又已經結婚了。
  
  礎又是外科,允玢是兒科,據我所知,外科至少要經過六年的住院,才能升主治,所以礎又是比允階年長幾歲的,只不過才見過兩次面的兩個男人,在還不瞭解對方的情況下,是難從對方外型去確定年紀,於是在《第三者》的故事中,有一段是允玢和礎又兩個男人的對話,我並未讓礎又很篤定地說出自己比允階年長,我只是讓他很保守地說:「雖然我們看起來差不多年紀。」
  
  無論是《第三者》,還是這個故事,我自己都相當喜歡。
  
  下一個故事是礎又的弟弟,一個婦產科醫師的故事,然後暫時應該不會再碰醫師的題材了。老是一直麻煩婉如,從她那邊挖資料,我也是會不好意思的。
  
  (臉紅臉紅)
  
  對了,我很愛《我只在乎你》這首歌,所以拿來當了背景。除了鄧麗君小姐之外,梁詠琪、蕭敬騰、蘇打綠都有唱過喔,我覺得大家都唱得很棒,真的很好聽。
  
  謝謝共同完成這本書的大家:出版社、編輯、畫家老師,都非常感謝。
  
  還要感謝我的親友團:肉包、圍棋、鴿子,還有胡小胖。在我心情很低落的時候,有他們四位在,真的非常謝謝。
  
  祝大家幸福快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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