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 鏡水 ]【芙蓉軍師】[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17:54     標題: [ 鏡水 ]【芙蓉軍師】[全文完]

 
 

 
 
  運籌帷幄之中,湛露智賽諸葛。
 
  這兩句曾流傳於軍中的響言,是在褒揚一個名為「湛露」的人。

  傳聞他精通兵法、足智多謀,每每高才奇略,

  於沙場征戰從未敗過。

  而與他並肩的征西大將軍上官紫,是他最好的同袍,

  同時也是最強的對手。

  但,他的生平一如他的傳說般,似曇花一現。

  世人不知他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

  他是否戰死在何處,或可能仍存在世間? 沒有答案。

  然而,世人口中的他,卻還有一個更不為外人知曉的秘密。

  真正的湛露,其實非他。而是個……她。
 
 

《 本帖最後由 m82302 於 2010-11-4 13:19 編輯 》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20:14

第一章   
--------------------------------------------------------------------------------

  王享凝眸睇視著眼前器宇軒昂的高瘦少年。

  這個孩子可是他四十年來最得意、也最引以為傲的學生,再也找不到更優秀的了。講學天下,授業無數,他自認不會走眼看錯人;這孩子夠成熟,也絕對有能力妥當處理他交付的事情。

  咳一聲清了清嗓,年逾花甲的王師傅道:

  「上官,先生今日找你前來,是有一事拜託。」

  「先生請講。」名喚上官的少年有禮回應道。

  「嗯……你知道我們書院裡新來了好些個學生吧?」他還特地讓那娃兒進倫明堂,才好跟上官一起,方便之後照應。

  「是。」

  「其中有個名喚『湛露』的,你識不識得?」

  「識得。」

  「那好。先生接下來要講的話很重要、很重要,你可得聽仔細。」用著師長教誨的口吻,王師傅瞅著態度穩重的少年,慢吞吞道:「那孩子……就是湛露,是先生故鄉友人的托孤,其實……其實,她是個女孩兒家。」語畢,他頓了頓,審視少年波瀾不興的表情,從中找不出半分預期可能的驚訝。

  這讓他稍稍一愣!

  他早年喪妻,膝下無子,大半生獻給了學堂,在課堂上侃侃而談不是難事,但要他獨自養育十四歲的小姑娘卻不怎麼容易。



  所幸那女孩兒相當乖巧,他觀察一陣子,發現她不僅識字,更極有學習天分;詢問過她的意願後,便讓她進書院唸書;具有師長和學生的身份,他也較能與之應對。

  不過,這封建保守的社會,女孩兒家大多在閨房裡繡花撲蝶、撫琴相思。大明書院千餘所,他不敢說絕對沒有女孩兒和男人同進讀書,但他們「瓊玉書院」到目前為止卻是不曾見過的。

  她若是作姑娘打扮,不僅太過招人側目,也許還會被欺負。所以,為求方便,更為遠離是非,湛露穿的是男人衣裝,以男身和同儕齊進齊出,展現於外的,就是她跟別人無異,是個男孩兒。

  那麼……為何跟前的少年明白真相後,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咳!」再次清清喉嚨,王師傅用著更明晰的音量,咬字極之正確地道:「上官,我說……湛露是名女孩兒。」

  「是。先生有何交代?」少年依舊聲色不動,鎮定自若。

  這孩子真是沉穩!雖知道少年脾性,但王師傅卻總不免在心底深切讚歎一個十六歲的年輕孩子竟如此成熟精練;這也是他會選擇上官的原因。若是別的年少學生,難保不會當成遊玩惡戲,說不準明兒個就把事情給鬧吵了出去。

  微微一笑,本來起伏忐忑的心思也安妥落地了。

  「先生以私人立場向你請托,希望你能在必要時候給她一些照顧及幫助,並且守住她的秘密,好嗎?」

  少年並沒有立刻回答,俊雅的面容猶似在審思些什麼。

  王師傅見狀,道:

  「上官,先生不會逼你,若你覺得麻煩,可明白拒絕。」

  「先生言重了。」少年些微沉吟過後,沒有拖泥帶水,即給予回覆:「她既和我同窗同硯,照應也是理所當然,並不會麻煩。」

  得到允諾,王師傅十分高興。

  「那就好。你能夠這麼說,為師的就放心了。」因為這少年實在值得信賴。

  他點點頭致意,問道:「先生還有事嗎?」

  「不,沒了。你去吧。」王師傅揮手,也揮去心頭的一塊石。

  行個禮,少年退出房間。

  「學生告辭。」

  ※       ※      ※

  無錫 瓊玉書院

  大明的教育重點為科舉制度,試題多出自四書五經,作答文章分八段,規定格式及字數限制,考生只能代聖人立言,不許發表個人意見。

  士子為求取功名,終日埋首於貧乏的形式以及迂腐的內容,只為應付考試時的八股文體;也因此,朝初書院便不及宋、元兩代發達。待約莫成化年間,書院方開始發展。

  其中,最有名的當屬無錫的「瓊玉書院」。

  據傳人們不知各地有書院,只知天下有瓊玉,所以便將所有書院稱作瓊玉。

  瓊玉書院擁有不少著名學者常駐講學,其最大特點是師生反對明哲保身,積極議論朝政得失,甚至嘲諷;倡導自由說學,思想極為活躍。

  瓊玉書院,不僅僅是傳承教育和學術的地方,亦是文人們抒發對朝廷見解及輿論的中心。

  其中的倫明堂,則是瓊玉書院中最傑出的。

  一名面帶稚氣的少年坐在角落。她是湛露,女扮男裝的湛露。

  她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動作細微輕緩,氣質普通,普通到彷彿不存在,在成群高談闊論的優異書生之中,她似是要和牆角融為一體。

  她的五官平凡,長相並無特殊之處,勉強構得上端正清秀,但絕不會讓人驚艷或費神多瞧幾眼。也許她該感謝老天爺沒把她生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方能穿著男子衣飾而不顯突兀;雖然身材稍嫌瘦弱,倒也可以找個發育不夠之類的理由搪塞過去。

  在不明內情者眼裡看來,她的確是一個不惹人注意的嬌小少年。

  休息時候,同儕聚集批評如今宦官竊權涉政,內閣首輔隻手遮天,想來她無意加入,只是伏在案上非常認真地看著自己的書冊。

  「湛——露。」

  一錦衣玉袍少年帶著幾個跟班欺近,不懷好意地拉長了聲,略帶嫌惡地喚著他的名。

  秀氣的眉頭輕輕皺起,湛露恍若未聞,只是將書本向右移開避掉黑影,繼續埋頭看得目不轉睛。

  「湛露!」傲慢少年見狀,氣喊,仍不得應,可激怒了他,「本少爺在叫你!聽到沒有?!」索性一把搶下他的書,逼他正視。

  他李二少何等高貴!這無父無母的窮酸鬼竟這般旁若無人地對待他!

  湛露總算抬首,望見眼前油頭粉面的同學,忍不住在心裡歎了口氣。不論是如何優異的學習環境,總還是會有些品行不良的人。

  這李二少,顯然便是最好的範例。

  「請問有什麼事?」她好言好氣,眸子盯著被他劫走的書。

  「本少爺沒事不能喚你嗎?」李二少挑眉,刻意找麻煩。他紆尊降貴地對窮酸鬼開口,窮酸鬼該感謝祖宗八代了。

  「沒有。」她淡淡回道。明知對方存心,卻不想計較。

  「我說你這窮酸鬼,到底要厚著臉皮賴王享先生賴到什麼時候?白吃白住還白進書院。告訴你,別以為你是先生的養子就能得到什麼特別待遇!」李二少仰高鼻頭,鄙視地睥睨他。

  原來是怕她得寵。湛露頷首,輕聲道:

  「沒有的事。先生並不會對我放鬆,施以優惠。」緩了緩,再補充:「如果你這麼看待先生,會令他傷心的。」

  「唷!」李二少用力從鼻孔裡哼出氣,肉掌拍上桌面,歪著肩膀道:「怎麼?你是在暗示你已經摸清先生的脾氣,若是我再多話,你就要去告狀了是不?!」要不要呈上紙筆給寫狀書啊?

  「不是。」湛露極有耐心道。

  「哼!諒你也不敢!」這瓊玉書院他們李家可是有出錢資助的,雖然他的功課不甚好,卻能夠破例進倫明堂。窮酸鬼最好機靈識相點,免得到時吃苦頭,就別怪他沒提醒過!

  「可以把書還給我了嗎?」她只是平靜回應,自始至終不曾隨他入戲。

  「書?」李二少翻翻手中的書,譏諷道:「三國演義?你看這玩意兒作啥?難不成以後想作個天下第一武將?哈!」他仰頭大笑,身後跟班也面露輕藐。

  自古以來,文人鄙視武人,重文輕武已是常事。

  她不著痕跡地蹙眉,「武將有什麼不好?」

  「武將有什麼不好?武將有什麼不好?哈哈!你們聽到了嗎?他說武將有什麼不好呢!」李二少放肆訕笑,引得其餘學生圍觀,「告訴你,武人霸道粗暴、低俗野蠻,跟他們在一起簡直辱沒了我們的聲名,若你想上沙場,這裡不強留,儘管去考武舉人啊,也別在書院唸書了,因為啊,武人目不識丁,都是些賣弄力氣的吳下阿蒙!哈哈……」不少人跟著起哄,笑鬧不休。

  湛露默默旁觀,直到稍微安靜了點兒,才站起身,緩慢地開口:

  「文人好?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這些你們時常唾罵的朝廷貪官個個是文人,在城外抵禦外侮的卻是武人。」

  大夥兒倏然頓住,紛紛停止批評。瓊玉書院的學生關心朝政,舉一反三,因主張或看法回異而激烈辯論的事經常發生,卻一致輕武,不曾有例外,料不到會有新進學生居然持反對意見。

  「武人貪的也不少!」有道聲音傳出。

  「是啊是啊!」群起贊成。

  湛露以一對十,不疾不徐道:

  「是,就如同文人也並非全為一丘之貉啊。」這道理是相通的,不會因為習文或學武而有異,差別只在於個人品德,而不是宮制。「但若非有將官駐軍用生命保衛疆土,我們又豈能在書院中高枕無憂,誇誇其言?」她細語獨吟,一席話說得清清淡淡,無波無浪,卻猶如斥誡教訓狠狠地給與眾人當頭棒暍。

  一陣沉寂後,有些人把臉轉了開去;有些人則返回原來的位子,不再將注意力集中在湛露身上。堂內恢復先前的熱鬧。或許是瞭解到這社稷太平得來不易,縱使心裡仍鄙視武人,卻已沒人想要和他爭論。

  她將視線對住李二少,反問:

  「三國諸葛孔明、司馬仲達、周公瑾,這些名震千古的功臣謀士,有哪個不曾面對沙場?哪個只會賣弄力氣?又有哪個目不識丁?」她微微抿唇,續道:「而你說的吳下阿蒙,亦即三國名將呂蒙,他聽從孫權勸說,篤學不倦,最後成為一個文武雙全的將才。這些你知道嗎?」

  她的語氣始終如一,甚至可以稱作溫和。

  但那無形的強大壓制卻使李二少難堪得臉色一陣紅一陣青。他雖知道吳下阿蒙之意,卻不明其來由,學淺才疏,當然無法從容辯駁。

  難敵湛露的引經據典,他面子掛不住,惱羞成怒,冷笑道:

  「唷,還真大言不慚!是,你行,你厲害,不僅出口成章給人難看,就連名字也取自詩經小雅。怎麼?先生說你過世的父母為農戶,竟也可以如此風雅?莫非你爹娘不拿鋤頭,成天就抱著書啃?」他以為窮酸鬼跟他一樣是運用特別關係才得以進倫明堂。

  聽見對方有意侮辱雙親,她原本平和的神色驀地變化。

  她爹親曾經是個秀才,因為生性淡泊,最後選擇回鄉種田;儘管日子不富裕,他和娘親依舊甘之如飴,感情好得令人稱羨。爹親教她識字,她喜愛閱讀,爹娘便辛勤耕田,攢錢買書給她,甚至想要供她上私塾。

  他們是世上最好的爹娘。

  「你可以說我不好,但那無關我的父母,容不得你出言恣意輕辱。」她握拳,生氣地向前一步,「我要你立刻道歉!」

  他突如其來的憤懣讓李二少傻愣住。他老看湛露不順眼,今日不是頭次刁難,但他以為這文靜的窮酸鬼是不會發火的,可現在怎麼……怎麼……

  面對他龐大的怒意,李二少咽口口水,下意識地退縮,但身後的跟班卻不讓他如意。

  「對啊對啊!真不要臉!明明就是俗人,還敢附庸風雅!」跟班極盡職地哄鬧。

  李二少翻起白眼,極力說服自己湛露沒什麼好怕的,況且他們這麼多人,窮酸鬼只有一雙手,肯定打輸!他硬著頭皮,在跟班推波肋瀾下拉斜嘴角道:

  「怎麼怎麼?不高興啊?我說你這窮酸鬼果然出身低俗!」

  湛露極為憤怒,再次跨步逼近他。

  「你、你想幹啥?」李二少昂起下巴,背脊卻早汗涔涔。

  湛露手一伸,李二少嚇得抱頭閃躲。但他並非要打人,只是緊緊抓住被他奪去的三國演義。

  「還給我!」她怒喊道。

  李二少心下緊張,捏書更牢。「憑、憑什麼?!」嘴上還是不饒人。

  「這是我的書!」她抽不出來,更現惱意。

  「我、我、我、我偏不給!你又怎樣?!」李二少乾脆和他槓上。

  兩人各持書本的一半,較勁爭執。

  湛露的力氣終究比下上李二少,他使勁一扯,她被迫脫手,柔軟的書頁在瞬間成為銳利刀刃,在她指間劃出一道傷口。

  「呃!」她細聲抽氣,緊咬唇瓣,手裡即刻冒出汩汩紅絲。

  李二少一呆,沒料到自己居然把人給弄得見血。

  「這、這、這不關我的事喔!你們大家都看見了吧?都是他自己不小心……是他自己……」他趕緊推卸責任,卻見湛露再度伸出那只受傷的血手,搶奪他拿在掌中揮舞的書本。

  她握緊書冊,深深吸口氣,硬聲一字一字道:

  「還、給、我。」眼神堅定,絲毫不容妥協。

  李二少是富家子弟,向來沒見過什麼殘酷狠虐場面,望著那三國演義四字被腥黏血漬染紅,驚得急急丟了。

  「還——還給你就還給你!不過是本書嘛!瘋子!」反身推開跟班,狼狽逃離。

  堂裡其餘學生莫不被這場爭執戲碼愕得目瞪口呆。

  湛露無視他人眼光,只是蹲下身撿拾脫頁的書冊。

  她好心疼!好好的一本書,就這麼給破壞了。

  拿出手巾,將傷口包紮好,她抱著散亂書頁坐回角落的位子,安安靜靜地將之重新排列。

  ※     ※      ※

  根本不需要他幫忙。

  上官紫淡睇著那頭才平息的衝突。

  進書院的第二個月,她就讓倫明堂裡的所有學生見識到她精采的犀利。那豐富學識及無畏態度,就算是他,也感意外。

  以一個年方十四的小姑娘而言,她相當具膽量,沒有先生認為的那樣怯懦。

  更教人訝異的是,她的忍耐和堅持。

  滿手傷血,不曾委屈落淚,搶聲呼痛;在怒氣沸騰的當下,鮮少有人能夠維持冷靜理智,就算一再被激惱,也不失控出手打人,一是因為她打不過,二是她若動粗,那麼本來有理的她,就會變成無理。

  他知道,自今以後,書院裡再敢無事招惹她的學生必定減少大半。

  若是沒有師傅的托付,他不會特別注意她;若師傅沒有事先說穿,他想他就會跟其他人一樣看不出她是男是女。

  她很會保護自己,不必他多事。

  他斂回視線。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22:11

第二章   
--------------------------------------------------------------------------------

  湛露在算學方面的表現令人詫訝。

  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她穎悟力超絕,智壓群倫,整個倫明堂除了上官紫能與她並齊外,沒人敢再小覷這個貌不驚人又文靜矮小的同學。

  「今有稟粟五斛,五人分之,欲令三人得三,二人得二。問各幾何?」課堂上,夫子搖頭晃腦地出題,「有誰能答?」他詢問道,不少人埋首,狀似計算,卻沒人起身。

  洞悉的眼神慢慢在數十顆腦袋上搜尋,夫子望見角落的湛露始終抬頭挺胸,一笑,便道:「湛露,你來吧。」

  她聞言,立即站起,「先生。若三人,人得一斛一斗五升、十三分升之五;若二人,人得七斗六升、十三分升之十二。」絲毫沒有猶豫地說出自己的答案,不知是不怕錯,還是有把握。

  「很好。」夫子笑讚道,臉龐呈現愛才之意。又問:「今有共買犬,人出五,不足九十;人出五十,適足。問人數、犬價各幾何?」

  她不見有人回應,便接下去道:「先生。二人,犬價一百。」

  夫子於是再出難題:

  「那麼……有牛、馬、羊食人苗。苗主責之粟五斗。豐主日:『我羊食半馬。』馬主日:『我馬食半牛。』今欲衰償之,又問各出幾何?」

  她沉吟,思量過後,不慌不忙道:

  「是的先生。牛主出二斗八升、七分升之四;馬主出一斗四升、七分升之二;羊主出七升、七分升之一。」

  「真難不了你這小子啊!」夫子撫著灰白的鬍鬚,呵呵笑不攏嘴,轉向道:「上官,湛露適才的答案何解?你倒是說來聽聽。」

  坐在前頭的上官紫起身道:

  「置牛四、馬二、羊一,各自為列衰,副並為法。以五斗乘未並者各自為實。則實如法得一鬥。」

  「好啊!」他的回應不同湛露,讓堂裡學生紛紛鼓掌叫好!

  湛露偏著脖子,忽略那滿堂彩,嘴角輕斂,默默垂眼。

  「哈哈!」夫子聽完,抬頭朗笑,「好!好!真是我的好學生!你們兩個都難不倒!」算學向來困難,向為學子所惱,這書院如今出了兩個如此難得的孩子,怎不教人歡喜?

  「謝謝先生。」湛露小聲謝過,而後坐下。

  她偷眼瞧著前方的上官紫。

  老實說,她不喜歡他。

  入學半年,她從未和他有過交談,頂多擦身時點個頭就算招呼,眼神甚至不用交會,也沒有任何想要結識他的念頭。

  照理說,她該欣賞他的才智,就算切磋所學也好,相互討論也好,他們該可交換不少學問。可不知為何,她總是直覺地被他隱隱散發的淡漠給擋住,縱然大夥兒都認為他高貴不凡,必非池中物,但她卻是不論怎麼看都覺得他那有禮的態度是種置身事外的疏離。

  彷彿被困於淺灘,所以不得不忍受。他太過俊美,太過內斂,那樣俊美的臉孔像極面具;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明明不欣賞這裡,卻又安然留待;明明不耐煩同學的奉承,卻還是坐在那邊任人起哄。

  聽聞他上官家封侯拜將,具有如斯垣赫家世的他,不僅相貌堂堂,更雍容爾雅、極度聰明,教人不自覺欽服,好似所有人都要依賴他。

  對他的反感,可能也是她心裡對那不公平的小小抗拒吧。

  不似她,早已被孤立。自從先前的血書事件,就沒人敢再接近她,而她優異的表現,也只讓眾人更對她疏遠。

  更甚者,擁上官紫的人還敵視她呢。

  王享先生以為她扮男裝就可免去紛擾,卻沒想到即便她假扮男人還是難以融入群生。雖然書院裡的夫子總將她和上官紫兩人相提並論,但其實就算她具有與他匹敵的才智,他們的遭遇還是天差地遠。

  「好了,今兒個就到此為止。」

  夫子講學完畢,宣告解散後,走出倫明堂。

  「上官,你回答得真是太好了!」

  「是啊,你真是愈來愈厲害,先生上次還誇你青出於藍呢!」

  「我們瓊玉書院拔類出群的天才啊!」

  此起彼落的笑聲和誇獎圍繞在上官紫座位處,湛露見自己週遭冷冷清清,還是忍不住寂寞了——

  「也不知道那陰沉又假面皮的傢伙哪裡好。」每個人都像拜神似地這麼欽佩他。「我答的還比較多呢。」她咕噥道。

  收拾書本,她想回去休息了。案頭擱的那本封神演義她還沒看完呢,昨夜讀到第四十九回「武王失陷紅沙陣」,也不知後來被救出來了沒有……

  那十絕陣好厲害,不過要是她,才不會犧牲那麼多人去破陣呢……

  「湛露。」

  一少年喚她。她抬眼對上,是堂裡的學生,擅長儒家思想,她識得。

  「什麼事?」她問。他倒是第一次找她說話呢,兩人雖認識,卻不熟,不過至少沒什麼壞印象。

  那斯文少年微笑,「你剛剛在課堂上的表現真好。」

  湛露一愣,終於也有同窗對她這麼說,當然很是歡喜。

  「謝謝。」她謙虛,也有自信。

  「我的算學很差……」少年極不好意思地小聲道:「可否請你指教?」

  「啊?」她睜圓瞳眸。

  少年忙道:「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只是……唉,我嘴真笨。」他搔搔頭,靦腆苦笑。

  湛露卻覺得他實在有趣,「好啊!」

  「咦?」可愛的少年怔住。

  「我說好。你若不嫌棄的話,我們一起來討論算學。」她笑容可掬,親切道:「這裡太吵了,不如去書院旁的茶肆吧?」其實她是不想讓人看到他倆一起,免得害得他也被排斥。

  「好——好啊!」少年興奮地握緊雙手,張大眼睛期待地道:「那、現在就去吧!」轉身準備帶路。

  還是有人欣賞她的,這令她愉悅。

  下意識回首,朝上官紫的位置看去,卻見他居然也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四目相交,那幽邃的黑眸灼灼地盯著她,她微愣,很快地撇開視線。

  怎麼了?那傢伙做啥這般看著她?好奇怪啊……

  那注視實在強烈得令她難以招架,像是在凝想什麼,又穿透什麼似地。文人相輕,自古皆然,難不成他正在考慮怎麼清除掉她這個礙眼的敵手嗎?

  真恐怖!這個上官紫,不需憤怒就已令人有窒息之感,倘若真正發起火來,會被揍得鼻青瞼腫吧?她惴惴不安地想。

  「湛露?」斯文少年沒見她跟上,轉過身詢問。

  「來了。」她應一聲,甩掉那些猜測,小跑步向前。

  然而,身後那詭譎的目光依舊如芒刺,教她很想伸手拔掉。

  ※     ※      ※

  斯文少年名喚沈伯麟,和算學先生原來是叔侄。

  這半月來,他總約她在茶肆苦念。也難怪他要這麼努力了,換作是她,也不願意在親人面前丟臉的。

  「湛露,你看這裡,『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此問題何解?」

  拿著毛筆,沈伯麟年紀雖比她大,卻如同認真的學生般發問。

  「這是韓信點兵呢!」她最喜歡這種題目了,若真有幾營兵給她點點多好。湛露微笑,解說道:「瞧,三三數之剩二,置一百四十;五五數之剩三,置六十三;七七數之剩二,置三十。並之,得二百三十三,以二百一十減之,即得。凡三三數之剩一,則置七十;五五數之剩一,則置二十一;七七數之剩一,則置十五,一百六以上,以一百五減之,即得。」《孫子算經》裡面有教過。

  她再道:「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這是為了方便記憶的口訣。」

  沈伯麟默念一遍,經她糾正再寫下。

  「原來如此,你真厲害。」他喃喃地望著本子裡的敏巧解法,有些發怔。

  「我只是比較喜歡這些東西而已。」她淺淺莞爾,不以為意地側首道:「就像你也很喜歡儒家學說一般哪。」

  「不及你……我是不及你的。」他慨然搖頭,低聲苦笑。因為科舉制度,士子極重視儒學,算學雖沒有等同份量,但那高深艱困的難度卻是眾所皆知的。

  沒有靈活的頭腦,決計無法弄懂這門學問。

  「別這麼說。」湛露不愛他總是露出這種比不上她的模樣。

  朋友,又豈是拿來秤重比較之用的?

  「我看也快天黑了,不如我們回去吧……啊!」像是突然想起些什麼,沈伯麟尷尬地抓頭。

  「怎麼了?」她問。

  「我有東西落在書院了……你陪我去拿吧?」他試探地詢問。

  「好。」她欣然答允。

  兩人很快將東西收拾乾淨,步出茶肆。

  「夕陽無限好哪。」已屆昏昃,望著書院後方火紅色的落日,她輕聲吟道。「快入冬了呢……真冷。」她拉拉衣襟自語,從嘴裡呼氣暖手。

  走回書院,她發現他不是往倫明堂的方向,而是朝西面走去,便問道:

  「你東西落在哪兒了?」這兒她還不曾來過呢。

  「喔,就在那裡而已。」他伸手一指。

  一棟恢宏的樓閣立在眼前,坐北朝南,構造共三層,仿八卦式建,飛簷碧瓦,棟宇軒窗,紅漆大門上的巨沉匾額工楷寫著「藏書閣」三字。

  「這地方不是有人管理嗎?」不能隨便擅進的。

  「是啊。」沈伯麟踩上階梯,把門推開。

  「這樣不太好。」她制止他,覺得應該要跟書院的先生講一聲才對。

  「……是不好。」沈伯麟歪著頸項,用著有些怪異的姿態點頭,而後轉身面對她,淡聲道:「不過,那也是你要解釋的事,跟我無關。」語畢,他極為突然地露出她曾未見過的——冷笑。

  「咦?」她詫愕。

  猶如摘了偽裝換了靈魂,他愀然變化的語氣和臉色讓她吃驚,尚來不及開口詢問,身後很快便有幾個黑影逼近,她正欲反應,就被狠狠地推了一把,腳步絆到門檻,姿勢狼狽地跌進藏書閣。

  「痛……」她皺眉撫著小腿,瞥見推她的人也是倫明堂的學生。

  大門「呀」地一聲被迅速關起,外頭傳來架推門閂的聲響。她忍疼爬起,發現大門已不可開啟,便用拳頭敲著門板,喚道:

  「沈伯麟?沈伯麟?你做什麼?放我出去啊!」

  「放你出去?」沈伯麟冷淡嗤道:「哼,你別妄想了,今晚就在藏書閣裡睡一宿吧!」只要天一亮,就會有管理人來察看,到時就算沒凍病,偷書的罪名也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沈伯麟!沈伯麟!」她急拍著門,喊道:「你、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為什麼要這樣?我為什麼要這樣?」沈伯麟充滿怨恨的反問透過沉重木門傳來,湛露完全無法想像這口氣會是平常看來斯文的他。「你居然還敢這麼問?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討人厭?!我叔叔喜歡你,老在我面前提你有多好、多聰穎,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所以他嫉妒!他不甘心!

  他要整弄他!他絲毫不擔心會被湛露告狀,因為沈伯麟這名字在所有先生心中皆是乖巧的代稱。加上他的叔叔在堂裡講學,而湛露只不過是個被收養的孤兒;只要他裝得委屈點,誰的說詞會被相信,勝負立判!

  幾人轟笑起來。

  湛露簡直難以置信,他竟為了這種……這種事,如此對她?

  「……我們不是朋友嗎?不是嗎?」額頭抵住門板。她不懂,真的。

  「朋友?」沈伯鱗呸了聲,「你少自以為是了!我接近你是要讓你對我產生信任,我跟書院其他學生聯合起來耍弄你!」

  「你……」她難過又失望地閉上眼睛。

  「這次算是小小的懲罰!你在裡面好好地待著吧!哈哈……」

  笑聲隨著腳步聲一同遠去。

  她靠著門,良久,才悄聲自語:

  「原來是我表錯情會錯意,原來……原來……」憶起這些日子和他的相處,那友善溫和的笑,背後存在的卻都是陰謀,她灰心至極,「……原來我真的那麼討人厭……到這種地步……」不惜親近痛恨的她,不惜假裝和她做朋友,只是為了給她這般的惡意打擊。

  比起憤怒,她更覺荒唐、幼稚,險些笑出聲來。

  罷了罷了,反正她本來就習慣一個人。

  沮喪只是須臾,稍稍整理心情,她很快振作起來,告訴自己,不許為那種卑鄙小人浪費心力自怨自艾。

  外頭尚留有餘暉,她就著從窗外灑進的微光抬頭看著這寬廣的樓閣。

  「真大……好黑呀……」她抱著雙臂慢慢走著,感覺有些陰冷。

  倘若夕陽完全西沉……如絲細線的尖銳冷風吹得她顫抖不止。唯一的大門被閂鎖起來,窗子最低也只到第二層,她若冒險跳出去,不曉得會不會受傷?

  「有書的味道……」新書會有種澀味,舊書則會有種霉味,不新不舊的書就……她淡頓,喃道:「當然了,這裡是藏書閣嘛……」

  所以……會有很多很多書啊。

  雖然還是有些害怕,但她卻更略顯期待地張大眼睛,瞪著那些巨大高聳的架櫃。

  她好像……知道今晚該怎麼打發時間了。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22:51

 
  「上官,你有看到湛露嗎?」王師傅在倫明堂門口問著俊美少年。

  「不。」上宮紫正打算離開。

  「是嗎……都已經天黑了,可她還沒回家,我有點擔心,又回來瞧瞧。」雖然還不是很晚,但已經算是誤了她慣常返家的時間了。

  上官紫不著痕跡地挑眉。思量會兒,道:

  「我大概知道她在哪裡,我去找她就行了,先生請先回去吧。」

  「啊,是嗎?」王師傅望著他,成熟穩重的表情讓他安心。想著學生們有自己的相處,或許他也不該過於緊張,便道:「好吧,那就拜託你了。」

  「不會。」

  送走師長,上官紫從堂裡拿盞油燈點燃,往書院西邊走去。

  沈伯麟這人,假裝斯文溫和是出名的,先生們或許不曉得,但同輩之間對他人前人後的兩張臉卻是一清二楚。

  他最擅長的,就是露出有禮的笑容,卻在心裡算計他厭惡的對象。他的親和面貌,除了師長能有幸見到外,就只有他準備陷害的人。而他愚玩別人的手法,不外乎扒抓把柄狀告先生,又或者——把人關到藏書閣栽贓偷竊。

  稍早之前,上官紫曾看到沈伯麟和那群同樣偏激的朋友笑得不懷好意,就猜想他們大概又做了這檔事。

  倒楣的對象會是誰,憑這陣子的觀察,根本不言即知。

  遠遠地就看到藏書閣二樓窗欞有一扇窗開著,上官紫瞇眼,快步走過去。

  將門閂扳起,打開樓閣大門,他舉著油燈尋了遍,不見人。在暗沉的室內找到樓梯位置,才踏上去,就見著嬌小的身影倚牆跪坐在地上,憑靠微弱的月光,專心地研讀書冊。

  「湛露。」他喚著,匆然發現這是他倆第一次交談。

  她沒有立刻應聲,只是偏著頸項狀似思考。

  那衣領延伸進去的白皙膚色,在黑暗室內讓燈火照得更顯光滑。他居高臨下,看得一清二楚,立刻收回視線。

  「湛露。」屈膝彎身,拿著油燈插進她與書本之間,引她注意。「古有鑿壁借光、囊螢夜讀,你湛露的開窗引月倒是很有本事。」他淡淡道。

  能夠在這麼糟的處境之中想到閱讀,她是膽大如斗,抑或太隨遇而安?

  「啊……」她抬臉突見多個人,嚇了好大一跳,差點驚呼出聲。待認清來人何者,她更是猛眨眼,「上官紫?」

  原來她記得他的名。他睇著她,「你打算在這兒待一晚?」

  「嗯,咦?」回神過來,她很快地頓悟這狀況,有些訝異地道:「你……你是來……」來笑她?來救她?還是碰巧經過?

  「走吧,王享先生在找你。」沒多說什麼,他站起身。

  「等……啊!」正要起身,卻因為維持跪姿太久,雙腿發麻。

  眼看就要跌倒,她無從選擇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借力。

  「怎麼了?」他疑問。

  「不……我有點……」腳痛!只要稍稍挪動就麻入心腦,她疼得眼角淚花亂轉,站也站不穩,只能困窘地搭著他結實的臂膀。

  她實在不夠強壯,頭頂只到他胸膛。依偎在懷中的身軀稍嫌柔軟,讓上官紫首次真實體認到她果真是和自己不同的姑娘家。

  親暱的姿勢令他略覺不妥,低首詢問:「你沒事吧?」

  「不……」如此相近的距離,讓她敏感地接收到他的體熱,還有她從未接觸的溫暖氣息,就算是沈伯麟,也未曾與她這般肢體親暱,種種僅專屬於異性的存在,讓她緊張也尷尬。

  一手可憐地抓著他,一手猛拍自己腿側,她只能希望這麻意趕快退去。

  「你受傷了?」他皺眉。

  「沒有。」她搖頭否認,絕對不想告訴他自己只是因為跪坐太久而腿麻;被人欺負已經很難堪,這麼沒用實在太過丟臉。「好了……好、好了……沒事了。」總算稍微恢復知覺,她撐直身子,鬆口氣笑道。

  火光搖曳,她的笑意顯得深黯縹緲,似隱藏絲絲落寞。他瞅著她上揚的嘴角,沉默以對。

  「沒事了。」她舉起手來,向他表明自己的確已經可以行走,而後拐拐地往前跨步,「我們出去吧。」

  「等一下。」上官紫格擋住她,臂膀不意碰著她的胸,一愣,迅速收手。

  「呃。」她下意識地按住自己襟口,表情微嚇,所幸燈火微弱,才不易察覺。衣內有布條仔細捆綁,她並不擔心他發現異狀,只是因太突然才愕住。

  「……我走前面。」他閉了閉眼,越過她道。

  「好。」因為他有油燈照明,她垂手跟在他身後,沒有異議。

  望著前頭領路的寬肩,她深深感覺自己的確是個「假男人」。

  倚著他的時候,她觸摸到他強健的肌理,那種屬於真正男人的陽剛,不是她換衣裳裝裝就會有的。不知怎地,他又挺又直的背脊,那樣與自己明顯的差異,讓她臉頰微熱起來。

  下了樓梯,正要出大門,上官紫卻轉頭看著她。

  她先是怔了怔,不自然地游移目光,隨後在他沉默又充滿壓迫的注視下不明所以地和他對望。

  「什麼?」她問。

  他啟開好看的唇,「書。」

  「嗯?」沒有會意。

  他指著她自始至終都沒放手的那本「孫子兵法」,道:「這是書閣的,你必須放回去。」不然就真的變成偷竊了。

  「咦?喔,好吧。」她險些忘記物歸原位呢,都怪這本書太精采了。「我還沒看完呢……」好可惜地走向架櫃放妥,在步出門檻前還留戀地頻頻回首。

  上官紫沒讓她再對那些書依依不捨,將門關起,門閂上好,道:

  「天晚了,你快回去,先生在家裡等你。」

  「喔……」她遲疑地舔了舔唇,雖然感覺自己似乎太過臉上貼金,但還是說了:「呃,你是特地來救我的,對不對?」

  他垂眸睇著她,半晌,才往前走。

  「你知道自己被算計了嗎?」

  「嗯、款。」她必須小跑步才能跟上他長腿跨出的步伐。敏銳地審視著他雲淡風輕的臉色,奇問道:「你……你早知曉有人不利於我?」憶及他那審視的注目,原來是有含意的啊。

  居然不提醒她?這讓她有些惱,不過,卻也很快地就釋懷。

  她知曉如果他貿然對她說些什麼,她也不會採信的,說不準還會指責他搬弄是非呢。他一定是因為這樣才只作旁觀吧。

  他這樣謹言慎行的人,大概也不喜歡多嘴長舌。很像他的作風。

  「樹大總是招風。」他淡然。

  「是嗎?」她鼓著腮幫子,「那我怎麼不見你也遭殃?」他比她耀眼多了。

  「因為我懂得適度收斂。」不似她光芒亂射。

  「我、我也沒有很傲慢啊。」她開始有些喘地解釋。難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很不可一世嗎?

  「我說的,是收斂,並非指你心裡是否謙虛。」他低沉的嗓音融入夜色,聽來更加濃醇。「像是在上算學時,夫子沒有喚你名,你可以讓些機會給別人,不用那麼多事地拚命回答。」

  她是看沒人理先生,很過意不去啊。

  「原來這樣也會得罪人。」她小聲嘀咕。不提還好,一提就讓她想到同學們狠心的對待,她略微不服氣地道:「他們成天讀些之乎者也,說儒道禮,可是做出來的事情,根本沒有先人那般聖賢。」真是假道學!

  她這番賭氣又單刀直入的埋怨,令上官紫淡漠的唇不自覺地微揚,「是人都會有私心。聖賢也只是後人的美稱,不代表是神佛。」

  她愣愣,倒是覺得他的觀點很新奇。

  「你說的也是。」她又不認識聖賢,怎麼知曉聖賢有多「聖賢」呢?也許是對前來幫助自己的他放了戒心,她直接道:「我真是討厭這些勾心鬥角、猜忌妒恨……不過不要緊,我決定以後去考武舉,不跟這些之乎者也的傢伙攪和了。」

  他倏然停步,讓她差點撞上,略帶詫異地反問:

  「你……想考武舉?」

  她不明白他的語氣為何會如此驚異,可能是她的模樣不夠勇猛吧,她忙道:

  「是啊!雖然我看來不太可靠,但或許還是有能用之處。」她想試試看。雖然沒有威猛身材,但她有別的才能,有時候掌握關鍵輸贏的,並非是衝鋒陷陣的大將軍呢。「你覺得我不適合?」為什麼一副詭異的表情?

  「不……」只是因為你是女兒身,不論文舉武舉都極不妥當。他沒將這句話道出,只當成是她隨口說說。

  「款,你走好快。」她又落後一段距離了。

  「你快點回家,別讓人擔心。」他在岔路口重複提醒。再跟他走下去,就回他上官府了。

  其實她還想跟他多聊點,這可是他們頭一回如此交談呢。真正對過話後,她覺得他原來並不壞,心裡著實對必須倉卒結束談話感到可惜。

  「好吧。」走了幾步,又匆地回頭,「對了,上官,我要向你道謝呢。謝謝你這次幫我解圍……還有,對不住。」誠心誠意地一鞠躬。

  最後的道歉,是說給他聽,更是說給自己聽,畢竟,她的偏見曾經讓她在心裡偷偷討厭他。說來好笑,她以為好的人陷害她,她以為壞的人卻扶持她,只能怪自己識人不清。

  說話時,她沒正眼睇他。他察覺,啟唇:

  「湛露,」這回換他叫住她,「你不生氣嗎?」

  她側了下脖子,又是一笑。

  「當然氣啦,好氣好氣呢!不過生氣傷身,倒楣的還是自己,還不如想想該怎麼回報對方呢。」這是剛剛才學到的「容忍」。

  回報對方?「你要給他們難堪?」他又訝異了。

  她瞧來總是沉靜,骨子裡卻有副有仇必報的脾氣?

  湛露眼睛微微地彎著。

  「不會,我不會給他們難堪。」她這樣說,接著輕聲道別:「我走了,真的謝謝你。」雖然她明明丟了一個朋友,卻又感覺還是有一個朋友呢。

  轉過身,沒走多遠,就聽到他語氣淡淡地道:

  「你會被如此對待,並非你不好,毋須覺得難過。」不等她回應,他旋過腳步,「告辭。」往和她不同的方向走去。

  湛露背著他,盯住自己鞋子,強忍了大半天的淚水險些滾落。

  她以為自己裝得若無其事,不在意,應是毫無破綻,結果居然被他看穿了。

  是啊,她感覺自己非常失敗,她不懂得和書院裡的同儕相處,簡直糟糕透頂。

  「好銳利的人……」走就走了還來這一招。她瞪著石板地,好辛苦才將眼淚眨回去。「我……我才不哭呢……」哭就敗了,得意的是對方。

  她回首,瞥見他修長的身影已遠去。

  「……我不會認輸的。」

  她抬頭挺胸,慢慢吸口氣,邁向歸途。

  ※     ※     ※

  孟冬讀書會。

  入冬第一個月,倫明堂慣例的讀書討論會,主題為諸子百家思想,先生旁觀,學生發揮,旨在讓同學互相交換意見及心得。

  這個活動,是自由參加的。

  亭榭水閣凌波,綠楊垂柳搖曳。

  當輪到沈伯麟大談儒家仁恕之時,始終靜坐在一旁的湛露忽地起身。她和睦親善地微笑,啟口道:

  「伯麟兄,儒家思想以禮義忠孝為本,倘若今天有一個人,他於外彬彬有禮,背後卻是撅豎小人,依你之見,這樣的假君子是否比真小人更卑劣呢?」

  沈伯麟望見他站起已有不祥預感,被他打斷又指桑罵槐,心裡更是氣怒。上次不曉得怎麼給湛露逃掉,不過這數月來沒見對方有任何舉動,反而如平常般,因而也就無多注意,沒想到他這時居然發難!

  「這可不一定,真小人的卑鄙也是大大違背儒家的。」他維持斯文,轉移重點。

  「伯麟兄有見地。」湛露抱拳,模樣好生敬佩,不等他回禮,對著眾人又道:「我就認識了一個假君子,他暗中算計朋友,謂之不義;他假仁假心表示親和,謂之失禮;更糟糕的是,他自詡讀遍聖賢書,但作為卻無恥齷齪。」

  慢條斯理地再將視線轉回,她道:

  「伯麟兄來評評理,這人身畜牲,對也不對?」若說不對,就表示他沈伯麟是個畜牲,不過,她諒他沒膽說對。

  這影射如此明顯,知情的同學已有數人竊笑出聲,而沈伯麟的神色更沒好看到哪裡去。

  「這……當然不對。」他脹紅著臉,力持平聲。

  「哀哉,哀哉!不過儒家教導人們要寬恕,我也就不同對方計較了。」她輕輕一笑,「伯麟兄,不知你感覺小弟這麼做,是否合乎泱泱大度?」

  「當然,你做得極好。」他必須用盡全力地咬牙,才能保住他的溫文面具不致破裂。

  「多謝伯麟兄稱讚。」拱手,唇悄揚,下台一鞠躬。

  待得讀書會散去,她不等有人跑來算帳,腳底抹油先行離開。

  有人迎面而來,她抬首,見是上官紫。

  他沒喚她,她也就不先開口,這是一種不用言語的心意相通。

  從數月前的那個夜晚開始,他們時有交談,卻不為人知。

  這書院裡最卓爾不群、聰穎絕頂的兩個學生,在他人眼中似乎界線分明,牴觸對立,卻鮮少有人發現他們壓根兒就是盟友。

  擦肩之時,上官紫垂首,不贊同地在她耳邊低聲道:

  「你不是說不給他難堪?」他雖沒參加讀書會,但在亭外聽得清清楚楚。

  她一點也不內疚地揚眉。小聲回道:

  「我是說不給他難堪,可沒說不給他『好看』。」頓了下,又怨道:「那儒家思想我念好久呢,差點要睡著了。」死板又無聊,若非為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否則真想丟了去看她的水滸傳。弄不懂這東西哪裡有趣!

  這率直言語令上官紫俊美的臉容淡現笑意,「我也不喜歡。」

  「啊,原來你會笑呢……」好……美麗啊。第一次見著他的笑容,她跡近愕然地凝視,「我一直都以為你……冷冰冰的,臉上黏了面皮。」真是大開眼界,原來男人也可以一笑傾城。

  不禁舉臂想摸摸他漂亮的臉,他卻眼明手快地避開。她一怔,不覺對他這般見外的舉動感到有些奇怪。

  彼此都是男人,有什麼關係?

  她大概真忘了自己是姑娘家。上官紫心裡暗忖,提醒道:

  「我過陣子要離開了,你別再招惹他們。」

  「我才不會再那麼笨……咦?」她張大眼,瞅著他乾淨的下巴,「你要離開?去哪裡?」她才……才和他當成朋友呢。

  他挺直身,長腿踱開,詭異地回頭一笑。

  「我要去考武舉。」

  冬風蕭瑟,落葉飄零,那一年,他們兩人初識又分離。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23:23

第三章   
--------------------------------------------------------------------------------

  「大人,您在笑什麼?」

  校尉見平常勇猛無敵、嚴肅正經的大將軍面露微笑,忍不住問道。

  「沒什麼,只不過想到今年武舉考試有個有趣的傢伙。」放下手中的卷紙,上頭洋洋灑灑的端秀字跡,令中年男子剛毅威儀的面容浮現稀有興味。

  「哦?怎生的有趣?」校尉睇著那紙上的字,說老實話,他識字不多。

  「他沒有參加騎馬、射箭及刀石等技勇術試。不過,」中年男子粗獷的眉一軒,將手中卷紙盡數拉開,「他的武經和兵法論卻十分出色,見解精闢。」

  「哦?」校尉探頭看過去,卻只覺得那些文字好像臭蟲。

  「原本,武經和兵法論這個部分,翰林官看了他的作答後很是生氣。你知曉他寫了什麼嗎?」

  「大人,屬下不知。」校尉搖搖頭。

  「兵法論其中有一題是要求他佈陣打勝仗,但他卻寫道:『戰地位於何處?其地多高?有無河川?其河位於東西南北何方?有多少裡?時節又是如何?』他不解答,卻列出數十來條問題,考官以為他不尊重考試。」

  「咦?」對啊,他要是考官的話也會發火的吧?

  「他最後甚至寫上了『紙上談兵無所為』七宇。」中年男子似是感覺大快人心地朗笑數聲。

  「這小子膽子忒大。」校尉喃念。竟敢惹那些翰林官。

  「但卻很引人興趣。我今早和他見過面了,並且依他要求,將那假想的戰地條件列得更為詳細,他便給了我這麼一篇完整又超卓的必勝兵法。」而且,他若是稍微更動河川方向,或者山稜所在,那小子還可以重新再撰寫一篇完全迥異的傑出戰法。

  武舉選考的武經及兵法論因為沒有比術試重要,武人又識字不多,經常流於形式,一般都是代筆,這小子卻證明了自己騎馬射箭不行,但另有真本事。

  這紙上談兵無所為,他倒是做得非常優異。

  「這麼厲害?大人,您瞧他可有上回殿試那個武狀元的氣勢?」校尉睜大眼好奇道。他還記得三年前那個姓上官的武狀元,年紀輕輕卻技藝超群,連大人都稱讚不已呢。

  中年男子仰頭豪邁大笑,道:

  「不,這小子沒有半分別人的氣勢,卻有異於他人的本領。」他拿起桌上毛筆蘸墨,「不過,若他們兩人聯手,肯定無往不利。」

  眼微瞇,他在要轉交給兵部的摺子裡行文,龍飛鳳舞寫下:

  薦湛露任參贊一職。

  ※      ※       ※

  參贊啊……

  一斯文青年在書案前支著額,望著手中那張兵部已經送達四個月的公文。

  青年的面貌平凡,身材稍嫌矮小,沒有什麼可以用言詞形容的特別之處,乍看之下並不令人留駐目光,但若仔細注意些,便會發現那雙明亮的眼眸隱隱流露著某種經過累積的聰慧,淬礪出菁華。

  湛露合上公文,輕輕歎了口氣。較之三年前,她的身長高了些,不過也就只那麼一點,除此之外,外表上,她幾乎沒什麼變。

  轉眸望著窗外,鳥語花香,也不知該說這晌午是悠閒還是無聊。

  若是沒有指派同將領征戰的話,就沒什麼事好做。

  這就是參贊。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官,也是她白白領了四個月朝廷糧餉的最好原因。

  其實,她算是頂幸運了。武舉考試不如文舉讓人重視,考場舞弊更是常見,她用銀子買通個路人代她體檢才能進考場,又放棄重要的騎射技勇,雖名落孫山、榜上無名,但卻因緣際會地得到某個大將軍推薦而謀得此官職。

  應該要知足,應該要知足。

  晾在家裡數月,其實一事無成,她女扮男裝,是因為她相信自己總是有用、總能給人幫助的。

  就像那個舉薦她為官的大將軍一樣,她的用處及價值,會有人看見的。

  「主子!主子!主子啊——」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三步並兩步地跑進書房,手中不知拿著什麼函件,趴在湛露桌緣氣喘吁吁。

  「什麼事慌慌張張的?」湛露笑睇著他。

  她在決定參加武舉考試時就從王享師傅家中搬了出來,考慮的是她隱瞞性別赴考,若被識破,恐有欺君之罪,王師傅算是她的再生父母,於理於情,她都不能牽連他。她孑然一身,才能無後顧,雖只靠寫字聯賺些小錢,也足夠溫飽了。

  現下有了朝廷俸祿,她定時都會不具名寄錢回王家,以報王師傅恩惠。

  而這男孩——小行,是她在廟後的乞丐窩裡撿回來的;當時他被凍得奄奄一息,差點沒死去。見他無家可歸,她乾脆收留了他。小行伶俐勤快,大小雜活都一手包辦,幾乎成了她的小廝,反正這新買的房子地方還算大,一個人住也嫌太大了。

  本來想糾正他喚她作「大哥」便好,怎料他還是滿口的「主子」。

  「主子,兵部來信了呢!」興奮地將才收到的信件遞給「他」,他知曉主子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個東西。

  「哦?」她接過,緩緩將信箋打開。果然是兵部的通知,閱讀內容後,她露出這四個月以來第一次的清朗笑意。「小行,十天之後,要麻煩你看守門戶了。」

  哈哈!主子果然要出征啦!

  「我會的!」小行拍胸脯保證著,替他高興。

  她微笑,待細瞧到信中某個名字時,她頓然驚訝。眨眨眼,小聲道:

  「唉呀,能不能說是孽緣呢?」

  ※      ※     ※

  上官紫審視著攤開在桌面的東北邊境圖。

  俊美的面容凝思專注,曜眸炯炯,修長的身軀穿著玄黑戰袍,鑲鎖鏡鐵魚鱗鎧甲,超逸節概凜然之氣,斂斂精光;其上的細小痕跡則顯示數年來的汗馬之勞及輝煌功勳。

  這些年的沙場征戰,讓他刀刻般的輪廓更添冷肅。

  「將軍,聽說你受封為『定遠侯』,恭喜你!」參將抱拳道賀。

  上官紫卻面無表情,只淡淡地對那參將道:

  「已經閱兵完畢了?」

  參將一愣,戰兢答道:「是!已經在北門集結完畢。」

  由於顧忌將領擁兵自重,造成叛變,大明的兵權是兵部在掌握,待要出征之時,才由兵部指派將官掛印帶兵,戰後就歸回各衛所。所以各軍並不跟隨任何武官,直屬朝廷,也因此,彼此就較為陌生。

  而那參將馬上敏銳地察覺到一點:這個嚴厲的將軍不喜歡部屬拍馬屁。

  將名冊遞上,參將正色報告道:「稟將軍,共有戰兵三千,車兵兩千,左右副將各一人,參將二人,校尉二人,參贊一人。」

  上官紫接過,名冊上只有將官的名字。瀏覽一遍後,他意外地「噫」了聲,眉峰緊蹙。

  參將以為有什麼錯誤,趕忙推卸責任:「名冊為參贊書寫。」

  上官紫只對參將道:

  「喚參贊進來。」

  「是!」參將鬆口氣退出,慶幸自己夠機靈。

  須臾,一將官走進閱兵台,恭敬地拱手道:

  「下官湛露,參見將軍。」

  上宮紫回過身,沉聲道:「頭抬起來。」

  「是。」湛露應聲。

  緩緩地抬起臉,和他四目相交,清澈的眼神直視著面前英偉的男子,她的心情可說是相當愉悅的。

  三年不見,兩人外貌變化不大,但氣質卻有著細微的差異。

  上官紫由沉著少年轉為成熟男人,更加內斂穩重;而湛露,以前那種時而竄出的外放光芒,卻給磨得盡收眸底。

  上官紫一見果然是她,眼中閃過一絲說不出來的惱意。

  她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若是她的真實身份被發現,屆時是要殺頭的!

  「你是如何當上參贊的?」他冷靜不動聲色,以將軍的身份質問。

  「稟將軍,下官參加武舉考試,雖名落孫山,卻幸得一位將軍舉薦,於是擔此職務。」她也以部下的身份回答著。

  她當真考了武舉?武舉必須驗身才能赴考,不過考場弊病多,武舉又不如文舉,又逢朝廷正當缺人之際,他大概可以猜想她用什麼方法瞞混過關。不過——

  「得一位將軍舉薦?」

  「是的。那位將軍說過欣賞下官的兵法論。」她挺直背脊。

  兵法!他倏地挑眉,回憶起她少時曾被關在藏書閣中大半天,不僅鎮定以對,毫無慌張惶恐,更抱著一本兵法書冊看得渾然忘我。

  她有什麼能耐和長才,和她同窗過的他不會不知。她聰明睿智,聞一知十,若非礙於女子身份,她早該入朝為官,飛黃騰達。若她這三年鑽研兵書戰術,那麼就如同對付李二少及沈伯麟那般,這方面定難有人可以贏得了她。

  但是,作戰又豈是兒戲?

  「你是第一次上戰場?」

  「是。」

  「那麼,你可知交戰之時風起雲湧,瞬息萬變,如果沒有能力顧好自己,只會成為同袍累贅?」他語氣低沉,略帶嚴厲。

  言下之意,是要她認清沙場的血腥與殘酷,殺敵絕非玩鬧,她很有可能受傷或者丟了性命。

  湛露以為他只是覺得自己武藝太弱,所以有此顧忌。縱然她騎馬射箭不怎麼樣,但她有足夠的信心不讓自己拖累大家。

  「是!」她毫不畏懼,雙眸盯著他,堅定回答。

  他只是睇著她認真的臉龐。縱然他覺得荒唐想反對,但既是兵部點召,那麼她就不能隨意離隊。

  也許,只要別被拆穿身份……

  「啟稟將軍!」又一人進來報告,「眾軍已經在外頭準備好了!」

  上官紫指示道:「命令眾軍,即刻出發。」

  「遵命!」很快退出。

  上官紫從旁拿起頭盔,黑亮的龍虎刻紋熠耀生爪,戴上後更顯英氣逼人。他面向湛露,道:

  「你可知我們的敵人是誰?」

  湛露望著他,不知為何竟感覺他的眼眸有著隱隱的陰黯。

  只聽他沉重的嗓音緩緩道:

  「我們將要至遼東,平反民變。」

  ※     ※      ※

  沒想到她第一次隨軍隊出征,討伐的卻是自己國家的子民。

  民變?如果國家繁榮富強,百姓安居樂業,人民又何來叛變呢!

  出了居庸關,經過遼陽,來到乾冷的東北邊境,軍隊選在靠近民變據地東三十里處紮營。

  「傳令下去,眾軍整頓軍備。」上官紫一確定紮營地點便交代道,隨後翻身上了座騎。

  校尉問道:「將軍,您要去哪兒?」

  他一拉馬轡,揚起沙塵轉向:

  「我要親自去勘察情勢。」

  「將軍請留步!」湛露喊住他,上前道:「請將軍准許下官同行。」

  座下戰駒不停噴氣踏蹄,上官紫瞇眸——

  「你……行嗎?」他治軍甚嚴,一律平等,縱然明知她為女兒身,體力大概僅有他人的對半,也不會特別留情關照。

  她既同行,就同樣必須承受這種勞累辛苦。

  不過,令他欣賞的是,這一路上,她也不曾因為自己和他是舊識就叫苦不迭。

  「下官可以。」她家裡有匹馬,上任參贊後,得空就練習,長騎對她來說可以忍受。即使她的騎術和技巧都差強人意,但她擔保過,不會讓自己成為包袱。

  他沉吟,點頭。「那好,你來吧。」

  她十分欣喜,立刻牽了匹較小的馬。這匹馬是她的新朋友、新夥伴,來遼東的一路上,多虧了它。

  她身為參贊,官高一等,所以不用和幾十名小兵們同睡,而是與兩位校尉同帳;應付兩個人比幾十個人容易太多,這大大免去了她之前煩惱被拆穿的可能。

  只要鎮定處理,小心謹慎,她相信誰也不會發現。她有把握。

  望著前方的英挺背影,她想到某個夜晚,他也曾這樣依著自己的步伐,薄情地將她拋在後頭,害她追趕得氣喘吁吁。

  「注意點。」他出聲。

  一回神,才察覺他放慢了速度,側首淡睨。

  「是!」她趕忙答應,忽而沉思,認為這是個好機會,舔舔唇,正經問道:「請問將軍,為何你決定考武舉?」這是她存在心中三年的疑惑。

  當時說要考的人明明是她,怎知他竟搶先一步。她想過很多個答案,但還是需要當事人來證實。

  他瞥她一眼,只是簡單道:

  「我本來就選擇從軍。」進書院讀書不過是順從家人的意願,只是一個過度階段,學習的同時,也在等待機會。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其實他們倆的志向是一樣的。她莫名地感覺愉快而綻出笑意,「嗯,前面有個小村落。」她沒有輕率前進,只是低聲道。

  「我看到了。」他直視前方。

  「有人。」她瞇著眼。

  不遠處,一名衣衫襤褸的婦人抱著孩子,枯瘦的臉龐在瞧見他們著的是官服時便似遇見凶煞惡鬼,猛地搖手道:「不不!咱們已經沒銀子沒糧食了,什麼都沒了!拜託你們……拜託你們……求求你……」話還沒說完就急著後退,卻絆了一跤跌坐在地,懷中嬰孩因而大哭起來。

  湛露先望向上官紫,而後很快下馬,奔近那婦人,將她扶起。

  「你沒事吧?」一股酸臭味傳來,她這才察覺他們身上穿的衣裳不僅破爛,也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污穢。「有沒有跌傷?」她溫和詢問,並沒有因為嫌棄骯髒而放手,依舊攙著。

  這小小的友善,似乎讓婦人受寵若驚。

  「你、你……」瞪大了眼,婦人望著眼前的湛露。

  「咦?你的孩子長痘子呢。」湛露瞅著那嬰孩,想逗他別哭,卻發現他瘦弱面頰上除了一點一點的痘疤外,還非常潮紅。她微愣,探手摸上他額頭,「他發高熱啊!你得趕緊帶他去看大夫——」

  「這裡沒有大夫。」婦人不再認為湛露有敵意,淒楚垂淚,「遼東這裡是塊死地,已經……已經被那些官玩完了!」或許是再也忍不住,她掩面痛哭。只聽她哭喊道:

  「他們把戶裡的男丁抓去代替逃亡的軍戶做徭役,家裡沒男人幹活,卻又向咱們課以重稅,有時候甚至帶著兵馬四處搜刮,無法無天,掠奪這個村又去下一個!咱們怎麼和他斗?怎麼鬥啊……」

  湛露憂患抬眸,看著從那村落陸續出來探看的老弱婦孺。他們個個如乞丐般蓬頭垢面,臉色衰頹,有布料能夠遮身已經算不錯了;再往裡頭望去,街巷牆塌瓦落,蕭索冷澀,旁邊那些居所破的破、殘的殘,有的沒有門窗,有的只用稻草作屋頂,根本無法遮風避雨。

  上官紫在後頭看進一切,包括她僵硬的背脊,她身側隱隱顫抖地握拳。

  湛露閉了閉眼,隨後睜開。

  往懷中掏去,只有行軍乾糧,她下意識地回頭,道:

  「上——將軍,可不可以——」將他們帶回軍營妥善照顧?她想這麼說,卻又立刻明白這種一時心軟的做法只會擾亂軍營紀律,僅治標難治本,萬萬不可行。

  上官紫睇視著她神色中細微的為難與掙扎,而後,扔了個小盒子給她。

  「拿去。」

  湛露伸手接下,鑲有金邊的檀木盒小巧精緻,她疑惑地打開一看,草藥的馨香立刻撲鼻而來。

  「啊……是藥膏。」透明的凍狀物幾無雜質,翠綠澄澈,更漫出芬芳,就算她不懂醫術,也看得出是上等藥物。領悟過來,她很快地將小盒子和乾糧一併遞給婦人,道:「來,這些都給你。」

  那婦人瞠大凹陷的雙目,所能做的,也只是抖著聲灑淚道謝:

  「多謝……多謝!」

  「不……」湛露欲言又止,自己只是送些乾糧這般渺小的幫助,實在承受不起那充滿感激的謝意。目送婦人而去,她徐緩地踱回到自己座騎旁,牽著韁繩,睇向不遠處那殘破的村落,幽幽念道:「日照千門物色新,雪消山郭靜風塵;閭閻處處聞蕭鼓,遼海城頭……也有春。」這詩裡歌詠的遼東繁榮、祥世,如今在哪裡?

  在哪裡?

  「將軍……容下官請問,你為難嗎?」她極慢地轉過頭,直直瞅住俊美剛正的男子,眸光清澄,道:「在得知必須討伐人民之時,在看過這樣的景象以後,如果要你下令,你會感覺為難嗎?」

  上官紫聞言,內心有著輕細的撼搖震盪。領兵面對敵人時,猶豫和遲疑是大忌,若意志不夠堅強,就沒有資格指揮部屬。

  他經歷過大小戰役,總能在最危急的時候準確命令,但是,保家衛國、抵禦外侮是一回事,將刀刃對著自己國家的人民又是另一回事。

  為何?為何她竟能看出他心裡的為難?他沉默住。

  她卻輕聲代他道出:

  「你有的,對不對?」她深遠又蒼茫地輕喃:「我知道你有的……」說不出什麼原因,或許是因為他們現在一起目睹居民的情況,所以感同身受。

  她就是知道他有。

  上官紫帶有深意地注視著她,說不出是何意念,他緩慢啟唇道:「你看不過去,下不了手,這樣軟弱的慈悲為兵家大忌。又或者,你能夠想出兩全其美的方法,以不愧對你軍人的身份,令其干戈載戢。」

  這番似乎帶有暗示的話語令她怔住,極是訝異地凝視著他,他亦不曾移開視線,承接她的注目。半晌,她整肅臉色,收復私情,拉鞍上馬,對著上官紫的表情已然變換。

  「將軍教訓得有理。」她道。

  上官紫沒有再開口,只是拉扯馬頭,往西邊而去。

  她跟在他的馬後,斜陽將他的身影拉至她座旁。

  ※     ※     ※

  「屬下認為,咱們應該埋伏在金山,伺機取得制高處才能一舉攻破。」

  「金山?可是此處多有落石山崩,沒有熟悉的人帶路,恐有不妥。」

  「那麼,還是從遼河這個方向過去?此地險要,若是以這個方向,定能殺得他們措手不及。」

  「嗯……」

  數名將官發出同意的聲音。

  「將軍,你以為如何?」副將開口詢問。

  上官紫盯著硃砂圈點的地圖,沉吟一會,道:

  「還有誰欲建言?」

  一陣寂靜後,湛露站到了前面,「將軍,下官有意見。」

  他眼裡閃過微光,沉聲道:「說。」

  「啟稟將軍,下官以為,不該將干戈對著大明子民。」她此話一出,頓時引得其餘將官發言。

  「你沒弄錯吧?咱們來此的目的就是要平定民變啊!」

  「是啊,若不干戈相對,難道以雙手肉搏?」

  「你這小子不是在說笑吧?」

  「請各位聽我一言。」她打斷他們,處於眾雄武男子環伺中,氣勢堅強卻不致狂妄賁張,誠懇且認真地道:「所謂民變,民為何而變,必是由於他們有所請願及要求,因無法得到回應,才導致不滿,進而反抗,最後武裝鬥爭。」

  掌握眾宮的注意,她用著清晰的語音,態度始終謙遜,徐徐道:

  「遼東此地,有大明一代,經濟有所發展,人民生活穩定;但曾幾何時,這種景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殘破、衰頹,請各位看看這個,」她拿出自己幾夜沒睡所畫的圖示,鋪陳於大家面前,指道:「軍戶是遼東地區基本成員,所以軍營田幾乎是所有的耕田,這些圈起來的地方是朝廷營地,然而,有半數以上被官吏私吞。他們不僅侵佔營田,更占軍為己奴,使許多營田無人耕種,只能任其荒廢。」

  大明街所,遼東營田制,沒有征戰的時候,軍戶負責耕種田地,維持軍糧生產,拋荒此一行為嚴重破壞營田。

  營田荒廢,就沒有軍糧,地處邊疆要地,有何嚴重的影響不在話下。幾名將宮聞言,似乎很是驚訝,再看著湛露旁邊寫的數字。

  「這裡的軍戶不僅徭役沉重,更多時候被官吏殘酷當作奴僕,剝削他們的勞力,又課以重稅,導致軍人大量逃亡;軍戶減少,所分配要耕種的田地就更多,有的必須耕種離家五十里的營田,有的耕田之餘還得修築邊牆城堡。」

  「湛參贊,你說得那麼多,無非是要讓大夥兒瞭解遼東此地的困難,這又與平息民變有何關係?」其中一將官道。

  「據下官所知,這次的民變,是由於礦監使陳河用激烈的掠奪手段,明目張膽地搜刮百姓。他暴政此地近十年,居民無法生存,才起而抗之。」她語氣和緩,卻難以教人阻住,「遼東此地為『神京左臂』,南當倭,北當虜,東有女真,九邊重鎮,特居首位,常駐軍十萬餘;如此重要的軍事要地,倘若民心不定,那麼如何能擔起邊防重責?依下官之見,對百姓動武只會引起更大的抗爭,倒不如,和他們談條件。」

  引此結論,眾人皆是一愣!而上官紫則是微微揚起嘴角。

  「談條件?這要怎麼談?」有人問道。

  湛露洞見癥結,一語破的:

  「既然他們不滿的原因是陳河,那麼,我們就將陳河拿下治罪,以平眾怒。」

  「將陳河治罪?」將官們面面相覷。陳河之所以那麼囂張,是因為他的背後有東廠撐腰,沒人動得。他們不過是軍隊,沒有司法權,更別說拿下他治罪了。

  她看著上官紫,眸底微光爍爍,猶如向他下戰書。道:「我身為參贊,就必須在軍務軍情方面給予適當意見。戰爭勞民傷財,且此次所要面對的又是自己國家的子民,試問前線士兵如何下手?而這,則是我所能想到不需流血衝突,而又最容易直接解決事情的方法。」

  「這……」幾個人交換眼神。縱然明知湛露說的確是有其道理,但——「將軍,您認為呢?」

  上官紫只是對住湛露堅凝的眸瞳,道:

  「湛參贊,你可知若是當真將陳河捉拿,將會有什麼後果?」

  湛露卻自如一笑,「稟將軍,若是您真能將陳河拿下,回京之後,責任由下官扛,由下官來向兵部解釋。」

  「你扛?你認為兵部會削了你的職抵銷此事?」他輕輕佻眉。

  「不,我不會讓兵部削了下官的職,更不會讓將軍及各位惹上麻煩。」這發言甚是肆意,但於她軟軟的語調聽來,卻完全沒有傲慢及無禮的刻鑿,反而凸顯自信。

  湛露,她還要讓他再如何吃驚?上官紫抬眼,表情具不著痕跡的滿意。

  「好,那麼,就照你的意思。」他果決下令道:「湛參贊,你必須負責跟遼東軍民談判,並且和遼東總兵商量如何將陳河帶回京師。」

  得他允諾,她興奮地亮了燦眸。

  「是!」

  ※      ※      ※

  不到半個月,遼東民變平息,眾軍班師回朝。

  沒傷到一兵一卒、一民一生。那片廣大的東北土地,在湛露的協調之下,居民願意放下武器,只要陳河別再出現擾民。

  上官紫將陳河帶回京師,湛露隨著他臨兵部報告。

  「遼東此屬邊防重地,軍丁卻因陳河的奴役而導致大量逃亡。以開原城十堡為例,五千名軍丁就有一千五在逃。駐軍五萬,就有一萬五為空額,此乃嚴重警訊,若外族進犯我大明東北邊疆,將不堪設想。將陳河拿回並非是要將他治罪,只是這樣下去於邊境實在危險,若能以此事撫平遼東軍民,以固國土,不啻為一個收買人心的方法。」

  頭頭是道的說詞,令得兵部就算想推卸責任也難以降罪。不費一卒,就將遼東此大規模民變在短時間內平定,將陳河拘提的理由也無懈可擊。

  東北地方的確為軍事要地,比起失去幾萬士兵,不如解決一人。

  只是,這下兵部和東廠的梁子又結得深了。

  走出兵部,上官紫睇著她,道:

  「收買人心?你也算是見鬼說鬼話。」體悟國家邊防,並非要將陳河治罪?如此顧全大局又忠心耿耿的言辭,兵部也不得不接受了。

  她側頭輕笑,「我只是不想丟了官。」面對沒有好心腸的人不用太過真誠,否則吃虧的會是自己——這可是沈伯麟以前給她的教訓,她始終銘記於心。

  「真沒出息的回答。」他勾唇。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她會講這些又真又假的場面話了。

  「我不需要出息。」只準備安分地當個小參贊。

  他微瞇眸。沉聲道:

  「遼東地區恢復平靜,兵部更會因為你的發言而加以注意。」如此一石二鳥,這可真是沒出息的她曾計算在內的?

  「這些,還不是承你提醒。」她眨眼,沒忘他那彷彿試探考驗的教訓,自己應該算是過關了吧?淡淡一笑,「這樣很好,不是嗎?」

  的確是很好,而且似乎完全照她心意。上官紫沒有道破。

  「款,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了。你呢?我剛剛聽到兵部又指派任務給你了,是不?」已經離開戰場,暌違三年重逢後,湛露首度以朋友的立場和他交談。

  「明日。出發去南方。」他道。

  「真辛苦啊,大將軍。」她笑了笑,隨後正色道:「可別死了。」

  她的雙眸清明,蘊滿誠摯。

  如此毫不掩飾的眼神,令他平靜的心境淡淡一蕩。

  這名幾乎能看穿他心思的女子,是何等勇敢聰智!運用自己的本事,朝著所選擇的方向前進。望進她堅毅的黑瞳,他忽而不再感覺她是在胡為亂作,更甚者,開始預感她可以照顧好自己,就如同在書院時,根本不需他的注意或幫助。

  她有那個能力。

  一揚唇,他道:「你也是。」

  「保重。」她拱拳。

  「保重。」他回應她的凝視。

  而後,背過對方,各自灑脫離去。

  他們兩人,皆深刻相信還有機會再見面,或許一方是從沙場回來,或許一方是正要赴戰,更或許,又能再一次與軍齊伍。

  啟曰無衣?與子同袍,與子同澤。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23:48

第四章   
--------------------------------------------------------------------------------

  兩浙海防要地

  「湛軍師!北方來的信——」

  毛躁的小兵手裡舉高一紙牙白色信箋,嚷嚷地直闖營帳。猛然想起什麼,趕忙止住腳步,恭敬地在帳前道:

  「湛軍師,下官要進來了。」

  「嗯。」裡頭傳來允可。

  小兵立刻興奮地掀門入帳。望見這大名鼎鼎的湛軍師凝神研究地圖,心裡不僅崇拜,更對此戰役有了必勝的把握。

  「湛軍師,您的信。」雙手虔誠遞上。

  「是參贊。」湛露抬起頭來,提醒道。

  她的面貌已經完全脫去稚氣,雖沒有姑娘家的嬌美柔弱,但雙目清明湛湛,蘊滿英華。她對著小兵糾正道:「沒有軍師這個職位的,在軍營裡要喚我參贊才對。」接過信,順帶在他頭頂輕輕一敲。

  「唉唷!軍師是大家給您的封號嘛,誰都知曉,您名副其實啊!」這三、四年來,湛軍師的名號有多麼響亮,他們這些站在前線的士兵不會不知的。

  據說,不論戰況多麼吃緊,只要有湛露為軍中參贊,必可不敗。

  誇張點形容就是:即便是以百擋千,湛軍師還是有辦法使其獲勝。

  本來他也覺得是胡扯,不過他們家兩個哥哥也是作兵的,戍守邊境已經有好幾年,前陣子忽然回了老家,把大夥兒都給嚇了一跳!原來是戰事終於告歇,而他們參贊建議讓離家許久的士兵可以回鄉探望親人。

  兄長們口中感謝萬分又讚不絕口的參贊,就是湛露。

  是什麼樣的人能夠將拖延數年的戰事,只用不到四個月就令其終止?

  他很好奇,更多憧憬。而說來也巧,這回東南沿海抗倭,軍中赫然就見湛露之名。

  「別貧嘴。」湛露聽了小兵的回答,微微一笑,而後又正經道:「參贊就是參贊,以後告訴大家,可別那樣喚我,知道嗎?」她並非發怒,語調也很平和。

  不過,那小兵忙正步站好,喊道:

  「遵命!」

  這位湛軍師厲害歸厲害,治軍嚴謹可也是極有名的。所謂軍令如山,就算他們這些小兵學識不高也很明白,所以無論多小的命令都必須絕對服從。

  像是,進湛軍師營帳前一定要通報。

  「行了,謝謝你。先出去吧。」湛露點頭,輕揮手,讓那小兵退出。

  待得他離開後,湛露撩起袍擺落座,將手中信箋展開。裡頭寫道:

  賊人勾諸倭大舉入寇,連艦數百,蔽海而至,浙東、西、江、南、北,濱海數千里。汝切記小心,日選將練兵,為搗巢計。

  蒼勁有力的字跡,在最後勾勒「上官紫」三字墨痕。

  「真是。」湛露淡淡露出笑意,喃道:「明明人就在遙遠北方駐守,還管這沿海地方做什麼?」千里迢迢寫信來,只為了提醒她小心。

  這男人就擔心她打輸仗。

  也對,他們兩個可是好對手,她若是先敗了,他肯定空虛寂寥。

  湛露淡揚唇線,磨墨提筆,在案上籐紙揮毫書寫。

  已經忘了是誰先開始的,原本只是為公事傳遞軍情及消息,而後卻慢慢演變成默契通信。總之,若是對方出征戰危,那麼總是會有一隻信件送達,裡面寫的不是什麼絕妙兵法、奇襲戰計,只是簡單的三言兩語,不著痕跡地表達關懷之意。

  旁人不明就裡,便以訛傳訛,繪聲繪影。聽說過他跟上官紫同書院出身的人,皆道他們為棋逢對手,恩怨由來如瑜亮情節,加油添醋地傳言他們是在互相嘲笑對方。還有人開場賭他們兩個死敵,誰會先低頭敗下陣來呢。

  她和上宮紫都不是會解釋的人,也就任著流言滿天飛,飛得好似變成真的了。將開口蠟封好,湛露輕輕悅笑。

  將小兵重新喚進,將自己回覆的信件拿給他道:

  「送至東北上官紫將軍,要快馬。」

  ※    ※     ※

  東北 渾河駐軍地

  「將軍,建州女真的王杲部與王兀堂部已經控制了渾河東南至鴨綠江一帶的地方。」

  數名高頭大馬的北方漢子在軍帳中面色凝重。

  近年來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勢力擴展,持續朝著南方移動,散居在開原以北及以東的地區,並且開始與大明發生爭端。

  他們通過邊境互市與漢人進行貿易,卻經常趁機大規模擄掠漢人作為奴隸以供驅使。現在終於坐大起來,在邊境蠢蠢欲動,慢慢啃食大明疆土,此役必須以武力征剿女真野心,更為鞏固東北邊防的重要戰事。

  身著玄黑戰甲的男於佇於中央,他的面容極其俊雅,質息沉穩內斂,和一般戰士顯露於外的飛揚跋扈完全迥異;身材雖然修長,卻不若身邊副將纍纍的肌肉賁張。

  不過,這些殺氣騰騰的巨魁大漢,可都耐著急躁的性子在等待他們舉世絕才的大將軍分析戰況,給予命令指示。

  上官紫垂眸,在詳細審閱過軍情後,慢慢啟唇:

  「若女真各部團結,那麼我方的軍力將不堪一擊。」

  幾名漢子狠狠抽氣。這的確是事實,而且還是個沒有人敢明說的可怕事實。

  上官紫在繃緊的氣氛中表情不變,道:

  「分其部眾以弱之,別其種類以間之,使其各相雄長,而不使之勢統於一。」他從容道出女真弱點,一針見血。「大明對女真采各部分而治之,只要利用各部落之間的矛盾,然後相互牽制,就可削敵戰力,分別擊破。」

  將官們屏氣凝神,望著上官紫落在地圖中的長指,聽他續道:

  「佔據松花江南方的是海西女真的烏刺,而烏黥和建州女真的亦達哈兩人素有嫌隙,稍微挑撥,烏刺必不會坐視亦達哈逼近領地,待得他們兩方戰畢,就為我軍出兵之時。」

  將官們抬起臉,虎聲吼道:

  「將軍,真有你的!」如此高招,實在令人不得不服氣啊!

  上官紫受得稱讚,並未得意忘形,僅淡道:

  「待我方勝戰,再說此言不晚。」

  「是!是!」漢子們嘴上應道,但心裡想的卻是:既然有此妙計,那麼他們打敗那些個寇虜也是遲早的事。

  不過一謀策之間而已,本來低迷的士氣頓時大振起來。

  「將軍!有信到!」士兵得允後進入,將信奉上。

  上官紫接過,那筆跡他認得。黑眸深邃處不自覺地帶著趣意,打開檢閱,前頭只寫了四行字:

  瞞神弄鬼

  昧地謾天

  名過其實

  以蠢測海。

  最後則有個韓信點兵的問題。

  還在帳裡的將官忍不住偷眼瞧,才見內容,其中一人不禁大大地為上官紫抱不平!

  「將軍!這人居然說您瞞神弄鬼,只會暗中耍花招!還說將軍你之號名過其實!又說您這個,嗯呃……什麼海,」武官一般識字有限,懂這幾句已經非常了不得,反正前面三句沒好話,最後也不是多麼歌功頌德的句子。「您看最後還給您出這算學問題,擺明是瞧不起您,諷刺您下會點兵!」

  其餘部屬聞言,立刻同仇敵愾。 

  「什麼?!是哪個敢詆毀將軍的?」

  「太小看人了吧?」

  「是啊!咱們替您討回公道!」

  面對副將們好心的維護,他淺淺地勾起唇角,卻不知是對信還是對人。

  「沒事,」上官紫揮手,「你們先出去。」

  部屬心裡不滿那寫信人,但卻不敢造次。這上官將軍看來爾雅俊美,但治軍時那令人頭皮發麻的鐵血手腕,很多士兵都徹徹底底領教過了。

  個個依言步出營帳,口裡卻還直嘟囔:

  「我剛瞧見了,屬名是湛露。」

  「什麼?又是那個厲害的小子啊。」

  「我跟過他,他也常收到上官將軍的信……他們究竟有什麼過節?」

  談話聲逐漸遠去,他們在討論兩人到底哪裡來的深仇大恨的內容已經聽不到了。

  上官紫只是暗歎。湛露「將錯就錯」的信件也不是第一次誤導了。提筆在秀雅的字跡旁進行計算,韓信點兵的題目,答案為一千四百二十四人。

  再對照著前頭那四句話,他微微瞇眸,喃道:

  「瞞天……過海。」

  他真想親眼見識,她將如何「瞞天過海」

  ※     ※     ※ 

  沿海外數百艦船進犯東南沿岸!

  烽煙莽莽,令無瑕天幕產生曲折的破裂。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內,長達百里的海岸線幾乎被倭寇的海盜船包圍,那龐大聚集的陣勢,步步逼近的壓迫,懾人意志!

  遠處火炮炸響,隆隆不絕,震霄駭地。湛露於軍帳中掌握軍情,以隨時應付變化;儘管敵人即將抵臨,挑釁的號角聲高昂鳴嗚,刺人耳膜,戰況正是激烈,她依舊於營帳內平靜鎮守,彷彿另處一方安定空間。

  主帥已經依她指示至前線指揮,只要不出差錯,他們勝券在握。

  她的獻計能夠總是那麼順利,最大的緣由在於她不會搶功。若要說這幾年來累積的功勳,她可以封作一品武侯了。

  但她至今卻仍是個小小參贊,就是因為她會將功勞全部讓給將官。所謂功高震主,如果將官覺得她是威脅,那麼她也就無法再向上呈計,就算能夠建議,領兵的將軍可能也不會接受。

  作戰之時最忌爭鬥意氣,這種情況絕不能發生,軍中產生芥蒂和心病更是必須斷絕,所以,她不邀功也不搶功,如此一來,將軍便會接納她的計策而不是排斥,打了勝仗,將官們也樂於受祿晉爵。這些現實道理,可也是在書院裡磨練出來的。

  而她,就算沒有金銀珠寶、封侯陞官,不過,她卻得到士兵的信賴,無可價量。她唯一提出過的要求,就是擁有自己單獨的營帳,表面看來是讓她安靜思考兵法,實際上則是為了好好掩飾她女子的身份。

  如此就夠了。

  她曾對上官紫說過,自己只要當個小小的參贊,而她也的確甘之如飴。

  「湛參贊,倭寇已近沿岸!」一人急奔而來傳報情況。

  「很好。」她揚眉,等著對方自投羅網。

  「參……參贊,」軍營裡空空蕩蕩,僅有數十名小兵陪同留守,難免不安。一人問:「您……您究竟要用什麼方法擊退倭人?」

  過度擠壓的氛圍令人頭皮發麻,聽得遠處「轟」地船炮聲響嚇得大夥兒驚顫腿軟,就怕自己腦袋等會兒也給炸得開花,恐慌中卻瞅見湛露神色依舊寧靜如常,彷彿只是哪家的庭園在放爆竹。

  對、對啊,他們有百戰百勝的湛軍師,有啥子好怕的?這麼一想,不覺就安定了些。

  湛露露出安撫的微笑,道:「對方擅於海上作戰,易言之,我們在陸地才能擁有優勢,所以,首先,必不然於海上和他們硬碰硬。」

  「嗄?」小兵不解,「可是咱們的船都已經出發迎戰了啊!」那不是完了嗎?

  「那些是誘餌。只要能將他們引到陸地上來,不管是地勢或者環境,都是我軍較為熟悉。」

  「那、那要如何誘之?」有人再問。

  她沒答,只道:「我問你們,倭寇為何進犯我大明?」

  「呃……」小兵認真想了想,回道:「因為……想搶劫?」聽聞朝貢貿易無法滿足他們,所以才屢屢武裝搶奪沿海居民財物。

  「沒錯,所以他們一定得從沿岸上陸,否則何來劫之?」她輕慢細語,分析其中利害關係,「只要我們假裝打敗,他們必乘勝追擊,這就是誘因。」

  「如果他們不上當呢?」小兵疑惑。

  「不,他們一定會上當。」她雙眸閃過精光。

  「為何?」小兵們睜大眼。

  「因為有人會在士氣旺時鼓噪。」她溫溫一笑,道:「我將先前擄來的那十數名倭人放走,用五十兩銀子收買了他們。」

 「呃……可是他們畢竟是敵人。」小兵們皺眉心焦。敵人可以信任嗎?

  「如果我給你們五十兩黃金,你們會不會出賣自己人?」湛露問道。

  「不會!」小兵們立刻展現對國家的忠貞。

  「那就對了。」湛露語帶玄機。除了己軍,她誰也不信。

  「咦?」對什麼?

  「用黃金收買你們都不行了,何況我只給那些倭人五十兩銀子?」她心平氣定,言笑晏晏,自若道:「他們若非同你們般不接受賣國,就必定會覺得我小看倭人氣概而憤怒,此為激將。我將主軍力調往岸邊埋伏,同時製造出軍糧短缺且急需後援的假象,並用銀子收買他們,要他們在戰時大喊:『別去!他們還有很多兵力!是假裝戰敗的!』以讓我軍能拖延時間候援。不過你們想想,他們會這麼說嗎?」

  小兵呆滯半晌,一擊掌,恍然大悟!「他們不會!因為他們以為咱們軍糧不夠,所以會要自己軍隊不顧一切地往前攻!」

  這就中計了。湛露瞇眸。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兵法之詭,能攻裝作不能攻,要打裝作不要打。「我以假敵情讓對方以為是真,說出真敵情,對方就以為是假。此計謂之,瞞天過海。」乃示假隱真,疑兵之計。

  她緩慢地、沉著地,語調溫和柔軟,將複雜的計謀完整說明。

  好……好厲害……

  他們是用身體打仗,湛參贊卻是用腦袋!

  湛軍師這個美稱,果真不是浪得虛名!小兵個個欽佩不已,對湛露坦露出萬分尊敬又崇拜的眼神。

  「參贊!」又有前線軍情進來,「倭寇船艦觸礁,已有半數毀壞!」

  「好極。」完全在她預料中。今為月初,適逢大潮之日,肉眼決計看不到礁石。她睇著案頭的海防圖,「倭人擅泅水,船沉了就只能游上最近的岸,屆時,埋伏於陸地上的大批我軍將會把他們一網打盡!」會贏的,她知道能贏。

  而且……船壞了,倭寇根本毫無退路,只能乖乖就擒。

  小兵們在前方傳回大勝之時才遲遲想到這點,對他們的湛軍師心悅誠服,敬仰得五體投地。

  校尉見湛露在眾軍歡欣鼓舞、興奮鼓噪之際,昂首望著青空,疑惑問道:

  「參贊,咱們勝了,您不高興嗎?」

  「不,我很高興。」她回神,微微一笑,用著只有自己能聽到的音量輕聲道:「只不過……不知他那邊如何了……」

  ※     ※    ※

  鏘!

  兵器交錯聲驚耳,電光石火之際,只見一抹紫光閃過,女真族烏刺的大腿立刻噴冒出赤紅血水。

  「放下兵器。」身著玄黑色戰甲的俊美男子姿態凜凜,一手拉著自己座下駿馬,一手持絳紫刀指著對方大將。絳紫刀為御賜兵刀,因刀面紫中帶有深紅,故為名。

  拿在上官紫手中,更是相輔相成,氣勢非凡。

  烏刺的傷處流出鮮血,不停滴落黃土地,但他卻愈戰愈是興奮,放聲道:「放下兵器之前,要先打個過癮才行!」話方落,他駕馬朝上官紫衝去。

  上官紫沒有閃避,矯健一踢馬腹,和他面對面迎擊。

  烏刺暗暗叫聲好漢!心中有著對勇敢戰士的無比欣賞。舉起手中大刀,在彼此錯身的剎那,看準了對方的要害猛力砍下!

  卻不料,僅是手起刀落的瞬間,但覺一陣疾風迎掃而過,上官紫連人帶馬忽地失去蹤影,烏刺驚愕竟有人的駕馭技巧可以高超至此!雖很快返身,但上官紫卻比他更快,已經從他背後無聲無息地揮出絳紫刀,將他打倒落馬。

  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啊!烏刺肩處及背處被砍了道深口子,鮮血直流,卻還是躺在地上大笑道:

  「哈哈哈!好!好!沒想到你們漢人之中也有如此勇猛戰士!我烏刺敗在你刀下,也算是敗得有價值!」

  上官紫勒住座騎,居高臨下睇著這異族的性情大漢。

  烏刺見他年紀輕輕,卻又武藝驚人,忍著痛道:

  「小子,你姓啥名誰?」他可也得知道自己是栽在何人手中。

  上官紫優美的嘴唇輕揚:

  「複姓上官,單名紫。」

  「啊啊!果然!果然啊——」原來他就是在一夕之間滅了亦達哈部落的那個將軍,「哈哈哈!亦達哈啊亦達哈,今日我烏刺與你同樣下場,你可也得服氣了!」這威震邊疆的大將軍,他們敵不過啊!

  「你有什麼話,可到了牢裡再和他講。」副將上前,將烏刺綁起,「就把你們哥倆好關在同間牢房吧!」將人拖走。

  「他娘的!誰跟那亦達哈是哥倆好!」流血過多導致烏刺面色發青,在被架走之際,卻還是胡亂大喊道:「上官紫!上官紫!不如你來女真吧,咱們可以給你很多牛羊和女人——」

  「真會胡說八道。」參將啐一聲,走近抱拳道:「啟稟將軍,我軍大勝,烏刺其餘流竄在逃的手下,已派人馬圍剿。」

  「很好。」上官紫點頭,身邊戰事已然告歇,其餘士兵皆在處理善後。眼眸輕瞥,見不遠處有部屬故意凌虐戰俘,他不悅地皺眉。

  參將察覺他臉色,順著一瞧,趕緊先道:

  「你們在幹什麼!還不快點把人帶回——」

  東面草叢有光閃逝,上官紫反應極快,立刻推開參將,低喝示警:

  「有殘兵!」

  一支利箭疾疾穿透他的身體,上官紫卻恍然末覺,瞬間腕節反轉,將手中沉重絳紫刀同時射出,只聽一聲淒厲慘叫,那偷襲殘兵大概已經被飛刀攔腰剖半。

  「將軍!」逃過一劫的參將站起,大驚道:「你中箭了!」

  只見那支利箭就插在他右肩處,幾欲沒半,戰甲裡處流下深色的泊泊鮮血。

  不少士兵發現這方騷動,上官紫卻面不改色,單手硬生生將箭折斷。他沉聲道:

  「不礙事。」又交代:「替我將刀取回。」一扯疆繩,策馬離開。

  「格老子的,還真不怕疼。」參將吞著口水念道,蹲下身戳戳那斷箭,不一會兒,卻猛地抓起它瞪大了眼。「黑、黑色的……」血!

  他還以為是因為將軍的戰甲才看起來像黑色,怎麼連這箭上也——糟!

  那支箭上……有毒!

  ※    ※     ※

  兩浙海防。

  「三日內將所有餘黨剷除。」

  鮮少動怒的湛軍師,在接到上官紫已經準備班師回朝的信件後,就繃著臉下了這道命令。

  眾人以為湛露是因為上官紫凱旋回京,還特地捎信來炫耀,所以動了氣;當下屁都不敢放,在東南沿海將剩餘倭人掃得一乾二淨。

  三日後,湛露不等軍隊,自行騎馬先返回順天府。

  她日夜趕路,跋涉千里,一身風霜,過家門而不入,直衝上官紫的侯府。

  「你是?」在大門前,管事瞪著湛露沾滿泥上的戰袍,驚訝問道。

  「湛露。」報上名,她就越門而入。

  「啥?」管事傻眼,立刻追上去,「等、等等!這位公子,你不能擅闖——」

湛露?湛露?啊!湛露不就是那個傳聞中主子的死敵嗎?

  肯定是來嘲笑主子受傷的!管事像只老母雞,拚命跟在「他」身後追趕。

  湛露腳步甚快,年邁的老管事氣喘吁吁,邊喊道:

  「你不能這樣——湛公子——」

  「怎麼了?」一名著鵝黃衫裙的美麗少女捧著水盆,在廊上出現。「吵什麼呢?」她問著管事,漂亮的眼卻滴溜溜地直往湛露身上轉。

  湛露看見那少女,先是一愣,而後停下步伐。

  「這、這位、湛、湛露公子!闖進——咱們府——」老管事後來追上,喘得沒法將話說完整。

  「上官紫在哪兒?」湛露問著那秀麗絕倫的少女。

  「你就是湛露?」那少女極好奇,不答反問,笑容甜美地道:「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好年輕啊!

  「我想見上官紫。」她重複來意。

  「你找我大哥啊?他在東面數來第二個廂房……」青蔥指路。

  湛露立刻朝那方向走去。

  管事卻哀道:

  「綠小姐!」那湛露來勢洶洶,必定不懷好意啊!

  「別擔心。」上官綠彎眼而笑,突然想起什麼,輕呼:「唉呀,我忘了大哥正在更衣——」不過他們都是男人,也沒什麼好避諱的吧?

  聳聳肩,留下老管事,抱著水盆走了。

  ※      ※       ※

  湛露沒有出聲通報,使勁用力地推開房門。她從未這般失禮過。

  門扉「咿呀」往兩邊敞開,她急急走入內室,終於看到榻邊躺坐著她朝思暮念的身影!

  上官紫長髮披散頸背,半身赤裸,俊美的面容有些蒼白,胸肩捆綁布帶。除此之外,他完好無缺,墨黑的瞳眸也因為映入她而洩露訝異。

  沒事……他沒有事。

  湛露怔怔站住,這才發現自己緊憋多日的一口氣總算鬆了。多少個夜晚,她頻作惡夢,夢到他血肉模糊,甚至肢體破碎——就如她在戰場中所見過的傷兵一般,不忍卒睹。

  「你……你嚇死我了……」她怔楞地指責著。才接到他的信,她就發現不對勁,他運筆向來簡潔有力,字跡強勁,但他告知將要回京的那封書信卻筆意軟弱,雖然有心掩蓋,她還是一眼就瞧出。

  想著他絕對是受了傷,她輾轉反側,心生焦慮。好不容易將戰事徹底結束,這麼匆忙地趕回來,就是想要親眼見他沒事。

  她風塵僕僕,青絲微亂,面頰沾染黃沙,征衣甚至沒換下,大概是從戰場就直奔而來。那著急擔憂的神情,令上官紫心底著實流過一陣暖意。

  本想詢問她為何這麼快就回京,但她的神情和態度,在在表示那理由就是因為自己。一切盡在不言中,睇著她良久,他慢慢啟唇:

  「我倒是……第一次瞧見你這麼慌張的模樣。」察覺自己尚衣冠不整,眉峰輕蹙,拿過床旁的外袍欲披上。

  湛露看他右肩包著滲血的布條,不覺上前接過那錦袍,柔聲道:

  「你受傷了不方便,我幫你吧。」她毫無察覺他的注視,直到指尖碰著他溫暖的膚觸,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個女子,見到男人裸身卻不避開,也太過豪放了。

  不過,在軍中,沒穿褲子的她都見過。

  可現在不是在征戰,她面對的也非自己的士兵啊……

  「我自己來就行了。」上官紫緩慢地拿回,自行穿好長袍,將裸身包裹住。

  她微愣,敏感發現他這個動作有著含意。遲疑從腦中稍閃而逝,她不及思考,只好放棄介意。

  「你的傷勢如何?」她拉過椅子落坐,解開披風。

  「不礙事,只是傷口存有餘毒,需要休養。」他輕描淡寫。

  不礙事?聞言,她忽感氣憤起來。

  「我聽校尉說,你中箭之後明知有毒卻還是留在戰場,非得確定女真人不會再犯才回朝,你簡直——」沒幾句就說不下去,因為她清楚知曉,倘若自己是主帥,也絕對不會因為受傷背戰而去。

  軍心要穩定!這在戰場上非常重要。

  更何況,長年處於沙場與人作戰,受傷總是在所難免,只是遲早問題而已。搖了搖頭,她略顯歎息道:

  「傻子。」讓她好擔心。

  他勾唇,直視著她,「傻者,又豈止我一人?」

  她一頓,表情賭氣地笑出聲來。

  「你別拐彎抹角損人。」語畢,她歇了笑,凝神看他,關懷的眼神十分直接。「……你瘦了。」上回他們碰面,是半年前在兵部擦身寒暄,怎麼他都不聽她的話好好保重?沒有強壯的身體,如何領兵殺敵?

  她的注視實在太過赤裸,上官紫知她可能是因為覺得自己是男兒身才沒有顧忌,但事實卻是他早已明白她為女子。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的眼,他道:

  「只是因為受傷。」

  他移目的舉動做得極輕巧,但她卻感覺一剎間兩人之間彷彿有哪裡不自然……

  要自己別對這種小事胡思亂想,她取笑道:

  「北方土地廣大,物產豐碩,你怎麼不叫士兵打些野食補補?」

  他搖頭,「訓誡大將不可私役士兵的是誰?」

  「哇!你拿我的訓斥來訓斥我啊?」她狀似不服地抗議,雙眼卻含笑。她治軍時的確嚴禁將官把兵丁當成私有奴僕使喚,違者一律軍法處置。「……真好,總算可以睡到床,而不會腰酸背痛了。」她半真半假地槌槌膀子。

  他問道:「這回可休息多久?」

  「兩個月。」不過也不一定,說不準明兒個兵部又來公文,沒睡熟就得披掛上陣。「你呢?」她反問。

  「也是兩個月。」而且他帶傷,確定暫時無法出征。

  她眼睛頓時一亮!

  「這倒是我們頭一回湊合上了。」每每不是他征戰、她回家,要不就是她出發、他歸來,總搭不到一塊兒。「將軍,你不請下官吃頓好的洗洗塵?」她傾身,平常聰敏計敵的眸光天真燦爛。

  在他面前,她就是毫無理由地能夠舒解放鬆。

  她坦露的真誠笑顏使上官紫微頓。她身上有的只是泥沙和汗水,無姑娘家慣抹的胭脂花粉,更別提她面貌幾無世人所評之美色,但那近在咫尺的開朗臉容,卻對他的情緒造成某種程度的牽引。

  若湛露之曦朝陽,似眾星之拱北辰。

  人如其名。她真像露水,那般不令人驚艷,卻必然存在。

  他們二人相識多年,他似是今日才突然瞭解到,在肅殺血腥的疆場,這一書一信間,傳遞的不僅僅是他們的默契,尚有同袍的支持與安慰,更是……一種悄悄醞釀的感情。

  雖然總是聚少離多,但彼此距離卻始終很短。說她和他最知己,也不為過。

  「你辛苦了,湛露。」

  他露出的淺淡笑意迷惘了她的神智。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24:13

第五章   
--------------------------------------------------------------------------------

  「他受傷中毒,身體虛弱,臉色看來也頗蒼白……嗯,還瘦了。」

  「這樣啊?」中年男子撫著下巴,望向自己腳邊,巡視一遍後,又問:「為男為女啊?」

  「男。」湛露不解道。這有啥關係?

  老闆立刻抓起條繩子,大笑道:

  「男的好!男的好!那就用甲魚吧!」

  「甲魚?」她擠眉瞪視那條粗繩尾端綁的不知名墨綠物體。

  「是啊!甲魚!」老闆口沫橫飛地介紹著:「甲魚不僅可做藥膳,更可當成藥材,肉質味美鮮嫩,風味獨特。做為膳食,酌以蟲草和紅棗,可以滋陽益氣,補腎固精,抵抗疲勞;若做為藥材,又可主治清熱血虛、肌肉消瘦,乃是上上之品啊!」

  「這樣嗎?」她沒研究,不過既然那麼好,那就買兩隻試試吧。

  掏出錢袋,她給了老闆銀子,提著裝甲魚的竹簍轉身上了馬。

  「主子,你……」小行跟在旁邊,囁囁嚅嚅地問道:「你真的要帶這兩隻甲魚送給上官侯爺啊?」

  「是啊。」上回是她太匆忙才疏忽,上門探望,理所當然不可失禮。

  「主子啊,你、你……」小行望著那濕答答的竹簍子,面有難色,「你真的跟上官侯爺是好朋友……嗎?」

  「這……是當然。」她本來應是確定的語氣摻雜些許遲疑。是因為她這個「好朋友」,至今仍隱瞞她為女兒身的天大秘密。

  如果他們真是好友,應該是無話不談,彼此坦蕩的。她低垂眼眸反省。

  該不該說呢?她其實也不是沒想過,只不過……找不到好時機,也擔心上官紫無法接受。況且,說了之後,兩人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變化也很難說……

  她真的怕,怕他知曉真相後生氣翻臉,怨她欺瞞,一輩子不睬她。

  「主子,到了。」小行停下,替她傳喚。

  「小行,你也來吧。」她瞧他已經準備好在外頭等待,不禁招手笑道。

  「我、我?」小行睜大眼指著自己鼻子,受寵若驚。

  她微笑,「上官侯府裡的廚子手藝不錯,你不是愛吃糕點?我想上官不會小器的。」

  「好哇!」他開心得臉都紅了。

  守門的已經認識她,上頭也有交代,因此沒經過盤問便得以禮遇進入。廊上,碰著了老管事,老管事一見又是湛露,趕忙攔駕。

  「湛公子,您來了!」仔仔細細打量著,就怕對方存壞心眼。

  「是啊,我來送些補品給上官,你瞧。」湛露笑著拎起手中竹簍,「是甲魚呢!很補身的。」

  甲、甲魚?老管事的面皮扭曲了一下。

  甲魚不就是鱉嗎?這個湛露果然不安好心,存心羞辱主子!

  「我想親自拿給他。上官在哪兒?」湛露沒留神注意管事,眼睛直往旁邊找著。「欽,不用了,我看到綠小姐了。」點個頭致意,帶著小行往上官綠的方向去。

  小行轉頭偷瞄老管事發黑的臉色,在額前抹掉一把冷汗。

  湛露慢慢走近上官綠,卻見她躲在假山後鬼鬼祟祟,便出聲問道:

  「綠姑娘,你——」

  「噓!」上官綠聞聲,飛快回首,將食指放在嘴唇,「噓!噓!小聲點。」見湛露還站著,索性伸手拉著她的衣袍,要「他」蹲低。

  「你……」順著上官綠的目光看去,湛露瞧見不遠處的小亭裡,有一男一女正對坐著,看來應該是在賞花。

  男的玉樹臨風,爾雅英挺;女的嬌俏脫俗,清麗秀致,真如一幅上好的畫作,景色優美,迷眼醉心,畫中璧人也不遑多讓。

  「我在偷看我大哥,」上官綠坦白以告,她瞅瞅湛露身後的小行,咧嘴笑道:「你們可別太吵壞事。」

  偷看?湛露不解。

  「做啥要偷看呢?」小行很困惑地低聲發問。

  「喔,我想瞧瞧我大哥會怎麼對待仰慕他的姑娘嘛。」難得大哥在家,她當然要多觀察觀察。嘻!

  「仰慕他的……姑娘?」湛露愣住,忽怔地喃喃。

  為什麼她會覺得訝異?

  這有什麼好吃驚的?上官紫相貌俊美,一表人才,是個受人景仰的武侯爺,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喜歡他的姑娘,可能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吧?

  她自己不男不女,無法娶妻也不能嫁人,但他卻遲早要成家,不可能會站在戰場上一直陪著她的。不知為何,這結論令她有些難過和失望。

  察覺自己的在意,她輕輕地「嗯」了聲。

  在意?她真的在意了?

  「欽,其實也沒啥好看的。你瞧我大哥,坐在那裡這麼久,也沒同對方說上什麼話。」灰心!無趣的人怎麼瞧也是無趣。上官綠搖搖頭,垂眼睇見湛露腳旁直滴水,才把注意力轉移,「咦?你買的什麼啊?」

  湛露回神,「喔,是甲魚,給上官……你大哥的補品。」

  「甲魚?」上官綠呆住,而後抱著腹部又辛苦地搗住嘴,「甲魚?甲魚?噗噗!我、我頭一回聽到有人要請我大哥吃鱉啊!」她喜歡、她喜歡!噗哈——不行,她忍笑忍得好難過!

  受不了地抓住旁邊無辜的小行,頭埋在他瘦弱的肩頭開始悶笑出聲。

  小行嚇了跳,她卻死死靠著,就是不放。

  「對身體有益就好了。」誰去計較那些文字隱喻?湛露歎息。眼神不自覺地微微飄向上官紫和美姑娘的小亭裡。

  只見美姑娘含羞帶怯地攀談,但上官紫卻始終表情淡然地回應,令得美姑娘面色窘迫,整個氣氛顯得凝窒難以熱絡,僵硬到彷彿誰家死了人在守靈。

  實在看不下去,湛露直起身。

  「耶?你要做啥?」上官綠沒預料,只能從小行肩膀裡抬起俏麗無雙的瞼蛋,瞠目瞪著湛露提著竹簍子走過去,又擔心自己偷窺挨罵,重新躲好。

  「上官。」湛露踱近,溫溫喚道。

  上官紫抬眸,望見是她,輕輕地勾起唇。

  「你來了。」他沒在等待,只是感覺她會上門,或許能說心有靈犀吧。

  「是啊。」她一笑,眼角瞥到美姑娘,她道:「這位是?」

  「禮部尚書的千金,莫姑娘。」上官紫簡單地介紹。

  「喔。」原來是尚書之女,莫怪如此嬌羞美麗。她行個禮,「莫姑娘,在下名為湛露,為上官侯爺的……朋友。」除了朋友外,她這樣子還能是什麼?突然的了悟,令得她臉上笑意險些變為酸楚。

  莫姑娘頷首,舉手投足間有著大家閨秀的高貴。她仰慕上官紫已久,人人都說他驍勇善戰,英偉出眾,是難得一見的好男兒。他屢戰屢勝,從城門領軍歸來那俊美威武的風姿,教人屏息!

  從爹親那裡得知他待在京城,才抓住機會一見想望中的戀慕男子。不過,這半個時辰的相處下來,她卻覺得上官紫和自己想像中有所出入;當然,他的確非常溫文爾雅,穩重沉著,但是,卻不怎麼好相處。

  平常的名門公子,自己不用開口,他們都會找話攀談;但上官紫根本不會附和她,兩人說話有一搭沒一搭,她老覺得氛圍僵凝住,如坐針氈。

  幸好,現在有個人來加入,化解了難堪。

  莫姑娘很好奇地發現那竹簍,微笑道:「湛公子,你手上這是?」

  「這……這個是我帶來送給上官的補身食材。」湛露想起上官綠的反應,語帶保留地說明。

  「哦?」莫姑娘很有興趣,因為她從來都只見過桌上盤中的食物,紅燒肉就是長得像紅燒肉,獅子頭就是長得獅子頭的模樣。「可否看看?」她伸手欲觸碰竹簍,卻教湛露急扯草繩,匆忙避開。

  「不能看,不能看。」她委婉拒絕,卻因為動作太過大力,草麻繩意外鬆開,「唉呀!」眼睜睜瞅著竹簍子滾了個觔斗,在台階前的石板地上打翻。

  只見兩隻墨綠色的怪獸,濕滑貌寢,一個四腳朝天掙扎著,一個伸出它小小的頭慢吞吞地往前爬。

  那軟軟黏黏的甲魚讓莫姑娘呆若木雞,她有生以來還不曾見過如此醜陋的動物!一陣腥臭味傳來,令她更是反胃欲作嘔。

  「對、對不住,妾身先、先告辭了!」慌慌張張地繞開那兩隻怪物,看都不想再看,讓婢女攙扶離去。

  「唉,弄巧成拙。」湛露瞅著莫姑娘遠去的身影,還瞥見假山後頭的上官綠緊緊抱著一臉難色的小行,劇烈地抖著肩膀。

  「……上官。」她哀郁地回過頭。

  上官紫不語,僅睇著她和鞋旁的兩隻鱉,唇線隱隱上揚,本來還有些蒼白的臉色逐漸紅潤起來。

  「連你也笑我?」她嘟起嘴,「我是看你體虛,買來送給你的嘛。那老闆說對身體很好的。」這有什麼好笑的?是了,它們是不怎麼漂亮,不過也挺可愛的啊。

  撇撇唇,她彎腰撿起兩隻甲魚放回竹簍子,又道:

  「莫姑娘跑掉了,你不去追?」

  上官紫道:「不必,她以後大概也不會來了。」

  「為什麼?」她將竹簍子遞給總算從上官綠那兒逃脫過來的小行,疑惑問道。

  「因為她已經發現我並非她想要的那種男子。」示意她坐進亭裡,他拿起石桌上的瓷壺斟茶。

  「什麼意思?」她接過,不意觸碰到他的長指,比茶杯還溫熱。

  「意思就是……」他垂眸沉吟,而後道:「意思就是,她只是欣賞一個幻想中的侯爺罷了。」

  「可是她很美。」不覺得可惜嗎?

  「美麗並非一定得在外表。」那都會隨著歲月逝去。

  她搖頭,「但是美麗的外在卻引人喜愛。」

  「也有人不,你別當每個人都那麼膚淺。」他淡淡道。

  她這叫實話實說,哪裡是膚淺了?君不見多少姑娘話都沒講過半句就已經先傾心於他,還不是因為他的俊美?

  「好吧,你定遠侯百經歷練,資歷豈是我比得上。」她不正經地抱拳。

  「如果你喜歡和各家千金應酬,那麼,侯爺的位子讓你來坐也可以。」這種因為政治立場而必須的接待,他委實不便推辭。

  他戰功彪炳引人注目,征戰結果卻絕不能拿來作為手段,若不將姿態調低,那麼他人就會說閒話。上官家上一代多少人紫袍玉帶,他看得多,更聽得多,即便是他選擇從軍,依舊逃不掉政場中的繁文褥節。

  「那別了。」很快地揮手,湛露皺眉避之。她一點也不想和那種有禮斯文到接近麻煩的人種相處,就像她以前在書院時處處彆扭一般。

  他揚起優美的唇瓣。這些天待在府裡調養身體,還得應付突然造訪的不速之客,其實他感覺有些精神上的疲累。她的到來,卻讓他心情愉悅。

  「唉,雖然回京可以睡到床,但是這種周旋朝廷禮教的日子還真是不耐煩又難過啊。」她支著額,睇向滿園春色,有些感受地歎道。

  上官紫聞言一頓,凝視著湛露。

  她總是……十分能體悟他的心思。他忽道:

  「對了,你會下棋嗎?」

  「棋?沒研究。」很好玩的嗎?

  他道:「下棋很像行軍。棋場就是戰場。」

  「真的嗎?」這她就有些興趣了。

  「同樣是帥將兵馬,同樣有自己領地……你想不想試試?」他興味地瞅著她眼裡的燦光。

  「好啊!」她期待又興奮地回應。

  上官紫緩緩露出笑意。

  ※      ※        ※

  兩隻鱉在園林庭院的假水石上曬太陽。

  水閣裡,則有兩個人專注方盤,捉對廝殺。

  「炮二平五,馬二進三,車一平二……」湛露撫唇,對著棋盤中已經半去的勢態喃念,而後搖頭道:「你這平車捉馬,誘敵強攻,可真是個大陷阱,破了我的防守啊。」

 上官紫沉靜道:

  「你習棋十日已能與我纏鬥數時辰,已是非常難得。」他還未曾碰過如此勢均力敵的對手,更別論對方的棋藝全由他傳授。

  遲早,她會青出於藍而更勝藍。

  「我還真想把你打敗。」她眨眼說笑道。兩人不曾在戰場比個高下,能在棋局裡互別苗頭也是挺刺激的。「你說的對,這下棋真的就像是在征戰。你瞧這裡,若這九宮為軍營,那麼縱線四五六路就是主力,為咽喉要道,直接威脅將帥;而這橫線,二路為腹心之地,險奧殺著;五路為巡察界地,阻敵前進更以窺動靜。這孫子日: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制勝,計險易遠近,上將之道也……」

  上官紫揚唇,替她接道:

  「知此而用戰必勝,不知此而用戰必敗。」她總是很能融會貫通,不僅棋藝一日千里,更馬上能應用結合於用兵之道。「準確判斷敵情,據以奪取勝利,觀察各子之佈置地位,利用地形情勢之利害,觀局透徹,便能庖丁解牛。你作戰一向也都如此。」

  聽他把自己想講的話都完整表達出來,她抿著嘴笑。

  「沒錯。」知她者,上官紫也。

  「我書閣裡尚有很多著名棋譜,你……」

  「我要看!」她很快地站起身,拉住他的袍袖,「走吧走吧!我們現在就去拿。」等她鑽研完畢,縮小兩人差距,屆時一較長短才過癮。

  啊,她真想知曉,當她贏了他之後,他臉上會是怎生的表情?

  上官紫稍微一愣,隨後只是睇著她。她這種偶爾代表親近的小舉動,倒是洩露些許真情信任,不過,實在不知教他該糾正還是該避開才好。

  罷了。他斂眸勾唇,帶著她到竹林旁的書閣——那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從未讓外人進入的地方。

  對她,他有著惺惺相惜之感;也只有她,能讓他敞開大門歡迎。

  木造的房舍極是樸素,偶有微風,拂得綠竹葉沙沙作響,數片起舞,予人心靈相當的幽靜安詳。才啟門,便有青竹的芳香淡淡迎面,裡頭擺設簡單,只有一組考究的桌椅凳幾,另外就是大量的藏書圍繞四周。

  「哇!」她忍不住笑出來,「你竟然藏著這麼好的地方。」早該帶她來的!

  趨前望著那一排排整齊的書冊。兵法,書法、九章算術、諸子百家……他幾乎什麼書都看,不是嗎?

  回過頭,她傾身欺近他,誇張道:「嗯……我在你身上聞到書卷味。」

  他挑眉,「你在諷刺我嗎?」

  「我是在誇獎。」她瞥他一眼,撩了撩自己身上的衣袍,「你瞧我,就算念再多的書,看起來也沒有你那般的氣質。」雅韻天成呢。

  「這也可以拿來比較?」他睨著她,不覺得她會是如此計較之人。

  「誰教我們是死敵嘛,當然什麼都要比較了。」她打趣道,拿外界的曲解說笑,「對了,你說要讓我看的棋譜放在哪兒?」她又扯他的袖,東張西望的。

  「你對誰都這麼沒規炬?」這回他搖頭,仍是沒有抽手。

  咦?她睇睇他被她握在指間的衣袖。

  他若沒提醒,自己還沒注意呢!歪著頭想了一下。她道:

  「我只會對你沒規矩而已,因為我們是熟朋友嘛。」她一笑,拍拍胸脯,「男子漢大丈夫,何必拘小節?你不喜歡拉拉扯扯的話,那我不動手就是。不過快些告訴我,棋譜放在哪兒?」

  上官紫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他可沒看見過什麼大丈夫,在他面前的,一直都是個以為自己很男子漢的聰慧姑娘。

  「你剛才不是說我與你為敵對?」他走近書櫥。

  「那是說笑、調侃!」怎麼?這時候要和她討論他們倆的交情啊?「你真的把我當敵人啊?」她注視著他,心裡雖有答案,卻還是忍不住求證。

  她可不想再自作多情了。

  「你說呢?」他將找到的棋譜遞給她。

  「謝謝你!」她開心地抱著書冊,「讓我說啊,我最好的戰友是你,我最好的同袍是你,你最懂我,是我最知己的摯友。」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的那種。

  她其實也很懂他。他沒將這句話說出口,只是凝視著她愉快地落座,纖細的十指翻開書籍,專注地捧讀。

  他嘴角微勾,安靜地移動,她亦沒有抬臉。

  就這麼相處著,誰也不必多說話。

  當她因為光線不足而感雙目疲睏,才發現原來他一直坐在自己旁邊。窗外淡灑月光,案頭燭火不知何時已給點上,她真的是看書看得很久了。

  不覺將視線從窗邊拉回,落在他俊美的臉龐上。他拿著書冊,垂眸凝閱,輪廓因月照而光華隱柔,那種淡然孤高的清雅,令她心口突跳。

  她幾乎望他入迷。他真的是個美男子啊……

  「你累了嗎?」他合上書,側首睇她。那過於直射的凝視,要他不發覺也難。

  「有一點。」她道,目光卻不曾轉開。

  他歎息,「你在看什麼?」

  「我?我在看你啊……」這書房裡就他們兩個,她還能看誰?「上官,我今兒個才知曉,原來你的長相真是挺……賞心悅目的。」她終於有些理解那些姑娘家為何對他神往,不過,換作是她,還是沒能只憑一張臉皮就醉倒。

  畢竟,喜歡一個不認識的人是件挺奇怪的事……他們認識了多久?六年?七年了?她倏然出神。

  「別胡謅。」他站起身,見她發愣,便啟唇示意:「嗯?」

  她清醒過來,笑了笑,道:「不……我只是在想,你陪我坐在這兒這麼久,不會無聊嗎?」她想知道,他和那莫姑娘賞花間談不見喜悅,同她在書房裡沉默對坐又是什麼感想?

  他輕頓,似是對她的問題略感意外。

  「我習慣安靜閱讀。」

  他給的答案真模稜兩可啊……但,她已足以明白。

  欣喜滿溢在臉龐,她不打算隱藏,讓他看個清楚。說笑道:

  「上官,我肚子餓了呢……你們府裡的廚子手藝實在好,你不會虧待我吧?」

  他只是推開門,道:「走吧。」

  瞅視著他眼底那抹極淺淡的笑意,她心念一動。

  她忽有種慾望,想知道若是他明白她為女兒身,還會不會這般對她好?

  抑或者,像是莫姑娘那樣,難以進入他的領域?

  這個問題,困擾她整夜。

  ※       ※      ※

  「湛露,你看,我這樣美嗎?」

  上官綠在湛露面前轉著圈,展示自己身上粉嫩的新衫裙。

  「咳……」湛露含著一口茶險些嗆著,忙放落茶杯,「呃,很美、很美。」頭一回被個姑娘這樣問,她雖不好意思,但回答卻很誠懇。

  上官綠的確是個非常柔美的姑娘,姣好的面容和身段,在在絕麗無儔。

  「欽,你真的覺得我美啊?我瞧你每次來都只找大哥,壓根兒無視於我。」她調皮撒嬌地扁嘴,卻讓湛露好生心驚。

  上官綠該不會……對她有意吧?

  「綠姑娘,我……」或許不該時常和她獨處,造成曖昧錯覺?上官紫在前廳和訪客議事還不來……

  「快中秋了,你不用回家嗎?」上官綠打斷問道,不待她答,卻又任意自顧自地說著:「我跟大哥雖然住在侯府,但逢年過節都要回去呢。瞧,打扮得漂漂亮亮,最好氣死他們。」她得意地摸著自己臉蛋。

  聽出她不是特地妝點給自己欣賞,湛露鬆口氣,不過她適才的話卻很奇怪。

  「氣死他們?」中秋不是回家團圓,怎麼……

  「對啊,就是氣死他們。」上官綠拉整衣帶,挑高秀致的眉冷笑道:「我最討厭上官府的人了,全都是一群勢利鬼!我跟大哥的親生父母很早就去世了,養我們的是爹親的兄長。不過,他們只是以為大哥可以利用才收養我們。大哥十六歲那年,他們就要買個官職給大哥,在朝廷佔個地位,把大哥當成工具操縱。大哥沒有答應,違背他們去考武舉的時候,他們氣得要命,說大哥是廢物,還把我們趕出來。現在大哥又陞官又封侯,一個個又前仆後繼地出現,想討好大哥,才能順著他的大腿往上爬——」她愈講愈生氣,好不容易才哼哼兩聲忍住。

  湛露怔仲。這些她從未聽說過,她一直都以為他身世良好,家族多是達官顯貴,出身貴胄,不料卻……

  「這樣……你大哥也要回去……上官府?」她喃問。

  「是啊。大哥說上官府畢竟對我們有養育之恩……」她才不那樣想,那根本不是養育。大哥是為了那時候還年幼的她才忍耐多年,她偷看過無數次大哥將自己的食物節省給她吃,因為富裕的上官府糧食有限,沒多的供給無用之人。

  「是嗎……」她愣愣道。

  上官紫的內斂深沉,或許是因為環境所造成。他的成熟、他的世故,只是由於逼迫和壓抑……那些人,定不會讓他歡喜。

  這讓她……感覺心疼。

  「不說了,提到他們就沒好心情。咦?小行今兒個怎麼沒來?」上官綠轉著美麗的眼眸,「喂,湛露,你別瞧我這樣,其實我是個大夫呢,我想把小行養成『藥人』他說要你同意才行……」

  湛露聽不見其它聲音,只是凝睇著從長廊飄然而來的英挺身影。

  男子的眉,男子的唇,男子的氣概,那麼樣地令人著迷。

  「你又來作客了?」他走近,察覺她的視線,以著低沉的嗓音說道。

  「不歡迎?」她負手於後,輕聲笑說:「真不好意思,若是我沒能在棋盤上打敗你,那麼我會天天來打擾。」

  他停站在她身旁,眼角流露期待,「我接下你的挑戰。」

  她望著他,看到的不是他的丰神俊美,而是他刀刻般堅強剛毅的輪廓。他到底承受了多少不堪?卻依舊挺立;甚至和她……和她一樣……

  他並非順遂地平步青雲,也是努力過後才有今日。

  她忽然渴望能成為他的肩膀,能為他承擔一些什麼都好……

  這個能和她心意相通的男人啊……僅如星火的憐惜不覺轉成細細的思慕,原來他的身影不知何時已佔據了一塊心田。

  難哪!她這般模樣又如何能談情說愛?

  極緩慢地牽起一抹笑,她語調柔軟:

  「不要手下留情啊。」

  ※      ※      ※

  月圓人團圓。

  上官紫昂首看著陰霾、沒有絲毫月光的夜空。

  回到上官府的整晚,他聽盡奉承阿諛、討好逢迎,人人恭賀他官高厚祿,好比騰蛟起鳳……多了官銜和爵位,真有這麼大的不同?

  他覺得累,遠行征戰都不曾讓他感覺這麼疲倦。

  不知怎地,在浮華的盛宴裡,他總會想起湛露。

  她的棋藝日漸精進,已能和他持續對峙,更甚者打成平手,他不再獨佔上風;她那喜悅的神情,實在讓人難以想像鼎鼎有名的湛軍師也會這麼孩子氣。

  也或許,她只會在他面前展露。如她所言,因為他們是摯友。

  他淡淡勾起俊雅的唇瓣。

  沒有知會任何人,他於席中悄然離去。

  遠遠地,他看見自己侯府前有一匹棕黑色的馬兒,體型較之平常馬匹來得小。他覺得眼熟,才靠近,就發現階梯旁坐了個人。

  「湛露?」他微訝道。

  她聞聲,從擺放在膝上的棋譜裡抬起臉,瞅見他的瞬間,眸子在他面前燦然一亮,歡欣地輕聲道:

  「你回來了?」這麼問候似乎不太對,因為這是他的侯府,並不是她的。「哈啾!」她打了個噴嚏,夜裡冷涼,她又在門口待了大半夜。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沉聲問,看到她的鼻頭冷得發紅。

  「我……」擔心你。猶豫著沒有說出這句話,她臉微熱,趕忙抓起手裡的書本,「呃,我、我是想找你對局。」

  他默然地睇著她。

  那注視太銳利,她真是無法對他扯謊,只得道:

  「好吧,是綠姑娘說了些話,所以我不放心……」那個上官綠,早先還把小行拐走了,放她一個人在這裡。「你……你還好嗎?」她瞅著他,細細審視他的表情。

  他望著她,良久,久到她以為時問似乎停止了。

  這是頭一回,她感覺自己居然難以正視他,甚至想要閃躲那灼灼的目光。

  驀地,他舉起修長的臂一揮,身上的大氅包覆住她矮小的身子。

  「天冷,進去吧。」他低沉道,有力的膀臂落在她肩骨。

  如此親密的動作,讓她小小吃驚;但是他的氣息和溫度,卻又這般令她留戀。

  「好暖。」她小聲道,感覺好喜歡。

  隨著他跨進門檻,那美麗的稜角側面,使她怦怦心動。她胸腔有股衝動,想告訴他,就是現在,把她為女兒身的秘密全盤托出。

  「上官,我——」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她的發言。兩人同時回頭,見一官兵拿著公文跳下座騎,匆匆遞上前道:

  「上官侯爺,韃靼作亂,北方軍情告急!」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24:34

第六章   
--------------------------------------------------------------------------------

  上官紫被兵部急召。

  「定遠侯上官紫,今封你為征西將軍,命你領兵五萬,即刻前往河套地區鏟虜。」

  得帥印率領兵馬赴河套地區應戰,在確認過兵部撥允的兵力之後,他嚴肅地沉默住。

  兵部更進一步指派:

  「命湛露為此役參贊。」

  上官紫緩緩閉上眼。

  「是。」

  ※      ※      ※

  「士兵五萬,就有一萬五為未曾征戰過的新兵,一萬五為老弱殘兵,易言之,明著五萬兵力,但真正戰力僅一半不到。」

  湛露從軍冊中抬眸,聰穎的眼裡有著明悟。

  「兵部想鬥垮我們,是吧?」她道。

  上官紫沉穩道:

  「兵部撤換新任尚書,是東廠的人。」

  「啊!」她輕呼聲,想起來了,「四年前,處理遼東民變時得罪他們了,所以現在趁機報仇。」好會記恨哪!竟拿國家大事做鬥爭之器,實在荒謬。

  「不管如何,韃靼的確是威脅。」而他們此戰非勝不可。

  「沒想到我再次和你齊伍,卻是這種危險情況……」她並無太多憂愁或急怒,只是輕輕笑歎:「他們大概認為我們不和已久,兜在一起不僅不利於戰,更可一箭雙鵰。」實在好狠毒。

  「你怕?」他不這麼認為,因為她臉龐始終掛著笑意。

  「我怕你大將軍不能打勝。」她一笑,拍拍他的胸膛。

  他握住她亂來的柔荑。

  「你有把握勝?」

  她一愣,溫熱的大掌彷彿能替她撐天,不禁心思蕩漾,他卻是緩慢地放開。她只好不在意,挺起腰桿道:

  「出征從來就沒有所謂必勝,但我一定會盡最大力量。」她可沒如外界傳言那麼神仙,只是她每回征戰必全力以赴。

  美名美稱並未使她驕傲虛浮,即使是這般惡劣處境,她仍舊冷靜看待。他眼裡閃過讚賞。

  「那麼你想怎麼做?」

  「嗯,這個嘛……」她撫唇沉吟,睇望軍冊思考良久,而後拱拳道:「啟稟將軍,請讓下官從練兵開始吧!」

  他揚唇。

  「准。」

  ※      ※     ※

  河套。

  指的是流經寧、綏、陝境內,賀蘭山以東、大青山以南之黃河沿岸地區。因黃河流經此地形成一個大彎曲,故稱為河套。

  這裡有廣闊肥沃的水草牧地,適合北方遊牧民族棲息。自從蒙古韃靼各部佔領此地後,河套地區就成為他們騷擾明邊境的主要據地。

  數年前,韃靼興兵大舉南下,衝擊大同,明軍一觸即潰;韃靼移兵東去,攻古北口入侵,接著進犯順天府,大掠村落居民,焚燒廬舍,大火日夜不絕。

  當時,京師兵籍皆虛數,禁軍只有四五萬,半數老弱,半數為高官大臣之家役僕使。明軍束手無策,只能閉門堅守,任憑韃靼在京城外肆意搶掠達八日之久,京畿以及北邊的人民生命財產皆受到嚴重摧殘。

  此一民族,始終是大明邊患。

  「湛軍——湛參贊,你認為咱們能擋得住韃靼嗎?」一新任校尉非常不放心地問道。

  別說幾年前曾經大敗,就算現萑他們有上官將軍和湛軍師,兩人卻不和已久,加之那麼一大群呆鳥新兵和老弱殘將,根本無用,上下完全沒了信心。

  「喔。」湛露抿嘴,手裡拿著毛筆和書冊,不是很認真地回應單音。

  「湛參贊……」校尉悲慘道:「你不覺得現在才開始練兵已經太晚了嗎?」敵人就在軍營西北方百里之內,為什麼參贊還能這麼悠閒吩咐官兵操練?

  湛露突然歪著頭,問:「你感覺到了嗎?」

  「啥?」校尉一頭霧水。

  「風啊,今兒個吹的是——南風。」提筆在冊子上記錄著。

  這跟他們練兵有啥關係?「參贊,你這是……」

  她打斷他:「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紮營個把月,卻還沒下過一滴雨?」

  「那又如何?」校尉苦著臉。

  「不如何,只是天氣太乾了,花草樹木容易枯萎,也令人很不舒服。」她點點頭,又在冊子裡書寫。

  管那些東西做什麼?校尉只覺天旋地轉,此役將亡他也!想著該寫信給妻小道別,他憂愁地轉身走離,途中遇到上官紫。

  「將軍。」恭敬行禮。

  「你是否看見參贊?」上官紫問。

  「湛參贊?喔!他在那山坡後頭……觀賞景色。」校尉垂淚,語中有著不滿。

  「是嗎?」上官紫聞言,卻是微彎唇線。

  校尉以為他此舉表示輕視湛露,更感覺此戰無望,奔回營帳蓋被悲哭。

  上官紫很快地找到湛露,看著她專心地低頭筆寫,他緩慢走近。

  「湛參贊,此處觀景好愜意。」

  湛露沒回首,嘴邊卻有著盈盈笑意。

  「將軍莫非是來提醒下官該回營辦些正事?」

  他挑眉,「不,我是來瞧你賞景賞得如何。」

  「有些頭緒。」她噗哧一笑,側臉指著自己的冊子眨眼,「現下就只剩研究這些秘笈了。」莫測高深的。

  駐營一個月才總算有動作,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與其說他好奇,倒不如說他的確有興趣明白他們倆的想法是否相同。

  「多勞了,體弱氣虛的湛參贊。」他意有所指地淺淡揚唇。

  「咦?」她睜大眸子,「你……」

  「我從士兵那裡聽來的。」他俊美的臉上有著難見的趣味,道:「他們說你體弱氣虛,所以不得於戶外沐浴,更不能袒胸露背,否則容易染病。」

  「啊!」是了,這些是她自己挑明告知的,目的當然為隱瞞推托的藉口,不過被他知曉,卻感覺有些狼狽。他該不會認為自己嬌生慣養又沒用吧?她反應極快地道:「沒有照顧好身體,就不會有清楚的思慮。」

  這般解釋,她才想到自己原已經準備要對他坦白的,可沒料這一耽擱,又錯過機會。也罷,現下在行軍,沒有那麼多時候去討論這些事。

  「是嗎?」他看著她鎮定的模樣,心忖她必定應付這種場面已久,熱能生巧。

  「我們回去吧。」她巧妙地帶開話題,就要越過他。

  正要擦身之時,他望見她幾繒青絲飄揚,已經成麥色的細瘦後頸若隱若現,下意識地握住她的膀臂。

  湛露一愣,不禁疑惑地側首,無聲詢問。

  他沒放手,反而輕扯,將彼此距離縮得更短。

  「上……上官?」險些撞上他,她趕忙抵住他的胸膛。成熟的男子氣味包圍住她的呼吸,讓她氣息不穩,意亂情迷。她遇事向來都很鎮定的,從何時開始,和他這般小小接觸竟會讓她臉紅心跳?

  上官紫並沒立刻作解釋。她實在比他知道的更加纖細,他難以想像,堅硬戰甲下的柔軟姑娘,那小小的胸懷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雄心壯志。

  「湛露,為何你要從戎?」他低聲問道。

  這算質問嗎?方式也太令她無法招架了。她抓回神遊心思,緩緩吸口氣,道:

  「一定……要有原因嗎?」像他想要背離家族陰影的那種理由?

  她的眼神讓他遲疑,「你若不想說……」

  「我只是——」她停頓了下,忽而露出一個悠遠的笑意,給他回答:「我只是單純地想讓自己能夠有所用處。」

  「你想要證明己身存在有價值?」他替她更完整詮釋。

  「款。」她不否認,僅傷腦筋地笑道:「將軍,你真是一針見血。」

  「這算是你的秘密?」那麼,他算是有幸聆聽了。

  她輕怔,隨後,慢慢地垂眼,道:

  「是秘密沒錯,你是我最知心的人,所以讓你知道。」她沒有正視他,卻期盼自己發熱的臉容不會讓他發現。

  如果她現在是女子,這算是某種很露骨的表白,不過她沒忘自己是男人身份,或許,她只是藉著這層偽裝,才能夠這般表達愛戀之情。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這裡是戰場,敵人就在不到百里的地方,私情不能於此時糾葛。

  所以,縱然已察覺內心對他有著戀慕,她能說的,也就只有這麼多。

  上官紫卻是凝視著她,深切瞭解。

  他並不覺得現在是彼此坦白的好時機,她身為女子的真相,必定得好好商酌,畢竟她是要一輩子做男人或者拋棄現有的身份,都不是一時半刻就可以做的決定。心神一動,他修長的手指撫上她小巧的下頷,令得她抬起頭來。

  他這個動作十分短暫且不著痕跡,卻還是讓湛露驚訝且困惑,有個她懷疑已久的模糊念頭,猶如絲線,徐徐在她心裡纏繞。

  他俊雅眉目流露不易察覺的柔和,卻說著硬式的公事:

  「湛參贊,對於軍況,你有何因應之道?」

  隱約有什麼波動在兩人週遭牽扯,湛露深吸口氣,沒讓自己再細想下去。閉睫再睜眸,她慧黠的臉龐已經掛著屬於「湛軍師」的精明笑容。

  「我們先下一盤棋如何?」

  ※      ※      ※

  白日,湛露維持著日常操練;到了夜晚,她便入上官紫營帳,一待就是數個時辰。

  負責夜巡的士兵,偶爾會聽到裡頭傳來細小的爭執或者對話,不過更多時候,卻安靜得讓人疑惑。無人知曉他們在軍帳裡幹什麼,但據曾不小心偷看到的士兵證實,他們的大將軍和軍師,在這駐地前線,沒有討論如何戰勝的方法,只是夜夜對著棋局廝殺。

  將官們如熱鍋上的蟲子頻頻跳腳,只怕兩人顧著用棋盤爭鬥輸贏卻遺忘正事。幾日過去,上官紫依舊沉穩,湛露練兵如常,士兵和將官本來急躁的心情,卻愈來愈是見怪不怪,逐漸緩和安撫。

  官兵的想法皆同:如果不是有把握能勝,他們的主帥和參贊也不會成日如此悠哉,品茗對局了。不是嗎?

  於是,焦慮的氣氛就在不自覺中趨於穩定。

  「嗯?」上官紫掀開帳門,只見湛露睡在他的榻上,旁邊還擺放著他們倆圍攻數夜仍未有結果的棋局。

  再定睛細瞧,才發現她懷中抱著半翻的厚重兵書。

  大概這幾日和他研討軍情,所以倦了。

  他們兩人數夜挑燈對戰,明著是在下棋,實際上卻是運用棋盤模擬戰場,找尋敵方弱點,務求此役一勝,更照她所願,先行穩住軍心。

  一些小動作便可扭轉態勢,她的才智,實在令人激賞。

  「晤。」她嚶嚀一聲,因為感覺寒冷,便下意識地更埋進他的被褥裡。

  看著她毫無防備地睡於自己床榻,這景象著實令他心口蕩蕩。

  正要喚她,尚未觸及接近,她就猛然地睜大眼睛,驚醒坐起。

  她警覺地抓著胸前的兵書捏皺,那緊繃的表情在看到來人是他時,立刻消失。

  「啊!上官……是你。」行軍之時,她一向淺眠,只要感覺有人近身,就會立刻清醒。

  這數年來,她能夠放心睡得最熟之時,大概就是去上官紫侯府裡打擾的那幾次了。那段時日,她什麼也不想,沒有衛國抗敵,沒有征戰沙場,因為有他陪著,所以不無聊,還能舒解心情。

  睇著她疲累的臉色,他道:

  「你不用在意我。」

  「欽。」她臉紅地幫他把被疊好,懊惱自己因為他留在帳裡的氣息太過熟悉而使她鬆懈,睡得如此隨便。「我可不是在偷懶。」她解釋。只是真的很睏。

  「你不會因為這樣就被軍法伺候。」又非巡夜兵打盹,怠忽職守。

  「我知你治軍嚴厲,又怎敢放肆?」她輕輕地笑了笑。

  上官紫見她眉目間流露倦意,還是強打精神,心裡黯沉,並沒多說什麼。因為他知曉,公私分明的她,絕不會允許自己在關鍵時刻示弱。

  「如何,你已參破此局了嗎?」他點著棋盤。

  「這是當然!」她眸中閃過精光。和上官紫連續討論數夜後,她得到的更多,他的確是個非常優異的戰友。「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請問將軍,你願意讓我全權負責嗎?」

  她懇切地看著他。以往跟過的將帥,從未讓她如此緊張過。

  上官紫沉默地凝視她,讓她心兒猛跳,半晌,才慢慢啟唇,道:

  「湛參贊,請你務必求勝。」他軒眉昂揚。

  上官紫和那些怕事又只在乎功名的三兩草包將軍不同,如果能得他首肯,那就代表著他相當信任她!這個認知讓她歡喜得不得了,比得知己軍大勝更為欣喜,一時興奮地給了他一個擁抱。

  「謝謝、謝謝將軍!」啊!她好高興,真的!

  這純真的舉動令得他一怔,下意識地摟住她的腰,讓彼此更為貼緊。

  即便是他們志同道合,交情深厚,又擁有旁人難以瞭解的默契,兩人相識以來的最親密也就是如此了。

  她沒有美麗的面容、動人的身段,卻比別的姑娘多了萬分勇敢堅持和端正純粹,這一切,足以展現她內在耀眼的光華,勝過外貌千倍。

  「上官?」讓他給抱在懷裡,分享他的心跳和體溫,她無防備地羞紅了頰。

  「你……對待每個將軍都是如此嗎?」他垂首,用那醇厚的嗓音貼在她鬢邊低啞呢喃。

  「咦?」溫熱的雙唇觸及她的發,令她呼吸絮亂起來,「我、我沒……」從未和成熟男子如此接觸,她幾乎慌張得不知所措。

  她羞澀的模樣令他心湖蕩漾,卻放開了她僵硬的背脊,道:「同袍因勝戰而簇擁,是極為平常的事,你不習慣嗎?」

  她有那麼瞬間的困惑,不過見他神色平常,便鎮靜笑語:

  「才不呢,那些大個兒背地裡笑我矮又不夠壯碩,當我是瓷,碰一下都不得,還怕若是惹惱了我,可有他們好看的。」她輕聲微笑,沒說出把她當成神仙膜拜的士兵呢!

  就如同小兵不會抱著將帥歡呼打贏了,想當然她在軍營裡的地位,也就沒有人敢逾越。當初,她就是這麼認為,所以才很快地建立起屬於自己的軍紀規範,保持既讓他們信賴、又不至太近的距離以維護身份。

  她可不是莽莽撞撞就決定從軍的。

  「你真是……費心思了。」他意有所指。要能夠在軍營裡數年還不被發現,她所做的努力,從適才她無法安眠就可看出。

  湛露以為他指的是疲累,僅是微微一笑。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在天之靈的雙親,肯定也會贊成支持。

  的確是。如此一個奇特的女子,就算眼前再有困難,她仍無懼。

  「你……沒想過離開?」他問。

  「離開?」她像是有些訝異,怔怔地笑了一笑,「離開去哪兒呢?」

  「離開,做個普通人。」他正經道。

  她歇了笑,凝神地望住他。半晌,才道:「如果我走了……那你呢?你也會走嗎?還是你想馬革裹屍,老死在戰場?」

  他沉默住。

  「我們可是好對手、好戰友,我怎能先離開呢……」她輕輕淡笑,隨後,垂眸認真道:「我們兩個……說相似又有點不相似,雖然總是佇立在同一陣線,但終究還是有差別的……」

  她會站在這裡的原因,跟他有點兒像,卻又截然不同。

  「什麼差別?」他低沉問道。

  她微愣,笑出聲:「很多很多差別。你是高高在上的武侯爺,我是不知打哪兒竄出的小參贊;你有尚書干金青睞,而我乏人問津;你有上官家的姓氏,我呢……我呢……」

  「我對尚書千金無意。或許,你也並不是乏人問津。」

  「咦?」她看著他,不懂。

  他不語,俊美的雙眸映上她閃過疑惑的臉。

  「你……最近講話都有些打啞謎呢。」她心跳有些快,所幸隱藏得很好。

  「真正謎樣的人……是誰?」

  他傾身,在她耳邊低吟這句話。她隱約抓住文字,驚得眼瞼輕顫。

  ※      ※       ※

  翌日,湛露得上官紫諭令,全權負責。特選一萬五精兵,進行徹底且嚴密的訓練,更調派三萬老弱及新兵,開始在距離韃靼部不到五十里的地方挖掘大面積的溝渠。

  沒人知道這個參贊到底在想些什麼,就算是儲備軍糧不夠而想耕田增加,時間不夠,態勢不對,地點也大大錯誤。但湛露展現出來的,始終是自信與把握,眾兵即使有再多疑慮,最後也只能選擇相信自己的長官。

  畢竟,下命令的不是別人,而是聞名軍旅的湛軍師。

  數天後,監軍太監到達,所見到的,就是大半士兵不操練,反而跑去掘溝這種荒誕詭異的景象。

  「誰能給我解釋?」粉面的吳太監坐在華麗太師交椅的主位,接過自己小廝遞上的熱茶,細聲詢問跟前一字排開的將官。

  湛露漠然地睇向這已被雜物所填滿的軍帳。

  監軍太監,想當然爾,是東廠的人。簡單來說,其設置目的是監視將領有無作怪。雖然她討厭被人盯著,但只要裝得乖巧點,相信他們也拿她沒辦法。

  但,與其說監軍使是來監視將帥、控制軍隊,倒不如說這些官小權高的太監只是來軍營出遊。瞧瞧他們帶的家當,百寶盒、八步床、鑲玉桌椅、糕點香茗,還外加一名廚子。

  只聽吳太監尖嗓道:「為啥咱們的士兵都跑去挖土了?」

  湛露皺眉,實在不喜歡這監軍太監驕傲的語調。監軍使官位絕對沒有他們高,但權力卻是忒大,若是軍營裡的伺候不合他意,那麼回京後,兵部就會依照監軍使的記錄酌以賞賜罪罰;只要抓把柄寫個將帥意圖謀反,被陷害銀鐺入獄也是極容易之事。

  這監軍太監的一枝筆,可以寫死一個大將軍。

  湛露跨步,上前道:

  「命令是我下的,這不過是作戰前的準備。」

  吳太監聞言,將視線調轉於她,問:「你什麼名字來著?」

  「湛露。」她回答。

  「湛露,你就是參贊是吧?」吳太監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鬥垮兩人。一是上官紫,二是湛露。眸光微閃,道:「你說,這命令是你下的?」

  「沒錯。」

  吳太監以睥睨的口吻問道:「為何你下如此命令?」

  湛露笑吟吟,道:「這是一個機密計策,講不得。」

  吳太監明顯不悅,「我不是敵軍。」

  「是啊,不過,為求勝仗,還是別洩密的好。如果吳公公有興趣的話,不如自己解答吧,我相信以吳公公監軍的深厚資歷,這麼一點小把戲,難不了你。」她這話說得巧妙,如果吳公公再要他們口頭解釋,那就只是顯示他監軍太監根本沒有評析軍況的能力,最好別插手。

  吳太監瞇眼,皮笑肉不笑地自找台階:「也罷。」

  「吳公公舟車勞頓,肯定疲累至極,那麼不便打擾了。」湛露不願再交談,就要離開。

  氣氛已然不對,其餘將官面色拘謹,戰戰兢兢地出帳。

  那吳公公尖溜銳利的嗓音從後輕慢傳來:

  「湛參贊,耳聞你治軍嚴謹,小心哪!若有朝一日你犯了軍法,那可也是不得通融的。」

  湛露撩起帳幕,回首一笑,道:

  「放心,這事兒我比你更加清楚。」

  她在放手步出前,看見吳公公的臉孔扭曲了一下。

  「你不應該激他的。」上官紫走近她,已從其他副將口中得知剛才的情況。

  「就算我不激,他也一樣會找我們麻煩。那不如先貶他兩句爽快些。」她吐舌做個鬼臉。

  他一歎,無奈無言。她不僅明知故作,這「給人好看」的固執個性也真是從未變過。

  「天色暗了。」他昂首望著黑空,低沉道。

  就像是種很自然的意念相契,她上前半步,與他貼肩,稍微停頓了下,還是輕輕拉住他玄亮的戰甲下擺,說:

  「軍營裡有個討厭礙事的監軍,能用兵力僅剩一半不到,後援糧草未達,韃靼蠢蠢欲動,我們的士兵卻還在挖上溝。唉!」長長頹歎,道:「真是好慘哪。」

  他側首睇著她,她卻滿臉笑意,一點也沒有字句中那樣哀淒悲涼。

  湛露眨眼,道:「我猜我心裡想的事情跟你一樣。」

  「那麼,你在想什麼?」他揚唇。

  「我啊……我在想要用最短的時間,最降低損傷士兵的方法,在這麼多不利的條件下殺出重圍。」她向夜空抬起手臂,凝視著他。

  他一笑,出乎意外地反握住她冰涼的手。

  「你……的確很懂我。」相識多年,他第一次道出內心話。

  她先是訝異地睇向兩人交握的雙手,而後抬頭怔怔地看著他俊美的側面。愛戀之情在胸口發熱,她更抓緊兩人沒有空隙的距離,感受他掌心裡的溫度。

  她真的喜愛……她知道自己真的喜愛這個男人……

  「上官……」她深吸口氣,「你上一回……」她在意兩人數天前的那次交談,總感覺他也許……也許知道些什麼。

  「嗯?」他偏臉瞅住她。

  突如其來的心慌意亂,讓她硬生生轉開話題。莫名其妙改口道:「我、我們這樣像不像有斷袖之癖?」

  上官紫一愣,隨即用著一種看來很古怪的眼神盯著她,她頓然面紅耳赤。

  「你真會胡思亂想。」他搖搖頭,而後走離。

  「我胡思亂想的……並不是這個……」她垂首喃喃。摸著自己手心,適才交握的溫存,令她留戀。

  別說紙總有一天會包不住火,單憑他們之間長久的互動,和他銳利的觀察,其實如果他會發覺到異樣,也是極為正常之事。況且,她也不是魯鈍之人,多多少少有感覺到他的態度在某些時候和其他人有著微妙的不同,她並非首次有所疑慮,只是這回真的太過明顯了。

  心口空涼,她有些緊張了。若是……若是他真的如她所想這般,那麼,他們兩人之間原本的交往究竟算什麼呢?

  同窗情誼?袍澤之情?

  她想問,卻來不及問。

  四天後,兵部傳來軍令,命上官紫先赴漠北支援。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24:57

第七章   
--------------------------------------------------------------------------------

  簡直太荒唐!

  饒是她帶軍數年,也不曾見過將鎮守前線的主帥調往他處進行支援。

  這兵部想剷除他們倆,所用的手段也實在太陰險了!

  「你記住,」軍帳裡,即將出發的上官紫對著湛露低聲交代:「最多八日,我就會回來,小心吳公公,別讓他有機可乘。」

  他不用官階命令,是由於這擔憂是出於私人心情。

  為達目的,那些人會不惜使用各種手段,他最是清楚。湛露雖天資靈敏、心思細巧,但那也只限於兵法軍事,這些黑暗政場的卑劣手段,她卻不曾接觸。

  加之她的女兒身……實在太危險了。

  「我很生氣。」湛露看著他,緊緊握住拳頭,「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她已經把功勞全讓給別人了,這樣還不夠嗎?

  為何他們享受所有,卻還要狠狠倒打他們一耙?當年的遼東民變,她並沒有做錯!錯的是陳河,她已經用最溫和最少傷害的方法解決,他們怎能是非不分呢?

  她像個孩子似,明白地說出自己的憤怒,這令他扯緊的眉頭微鬆。

  「再生氣,也已改變不了事實。」他必須去,而且不得有所推托,否則只有讓他們更加有藉口、微詞罷了。

  思及多年前的一場小恩怨,竟導致今日這般大禍,她難過道:

  「對不住,上官,若非是我,也不——」

  「不。」他打斷她的道歉,同意道:「你做得很好。若是你沒開口,我也會選擇和你相同的方式。」

  「啊。」她懇切凝眸,心中充滿難以名狀的感情。半晌,也笑了,「原來我們倆在那麼久以前就心意相通了啊!」用著同袍的語調,她得意地努嘴。

  聞言,他淡淡斂眸,手微抬,在她的輪廓旁輕撫。

  那長指的觸撫,令她呆住,僅是一瞬間,她就被攬進他溫熱的懷中。

  「咦、啊?」倚靠在他肩上,她瞪大了眼。

  這實在讓她太過震驚了!他從來就不是那麼熱情之人啊。

  被他抱在懷裡,那穩重的呼息、寬闊的胸膛、能包容天地的襟懷,給予她無限的心動和眷戀。

  忍不住小小地回擁,她的手竟輕輕發顫。

  「等我回來。」他在她耳邊低沉說道。

  然後,放開她,揮開帳幕,帶領五千軍隊遠去。

  「我會的。」她目送他,直至揚起的沙塵平息久久。

  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處理各種棘手狀況,並且等到他歸來。

  但她以為只要自己不出差錯就可以避免落人話柄、免除麻煩,卻未料吳公公的伎倆齷齪,將目標放在她的士兵身上。

  「湛參贊,你看看這些東西哪!」

  平靜無波地過了五日,吳公公忽帶著十數名新兵找上湛露,道:

  「這是這些士兵賭博的器具和銀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敵當前,軍營裡是不容許有這些玩意兒出現的吧?」官軍駐守邊疆,找些樂子在所難免,將領通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在軍況緊急的時候,卻嚴禁軍紀散漫。

  湛露看著那些已經被嚴刑拷打的年輕新兵,鼻青臉腫,遍體鱗傷,還似囚犯般被鐐銬鐵鏈……他們有的甚至不滿十五歲!

  她忍住怒意,緊聲道:

  「你怎能私自用刑?」

  訓練時她再三叮囑,她不相信自己的士兵會做出如此放肆之事。姑且不論過程為何,擅用私刑怎麼也說不過去!

  「士兵們不知好歹,觸犯軍法,當然是要教訓了。」橫豎他們的功用只是挖溝,抓幾個玩玩也無傷大雅。吳公公冷冷譏刺:「這批新士兵是你負責的吧?既然他們出了紕漏,身為長官的湛參贊,是否也該……」他故意留住話尾,讓湛露難堪。

  「你!」她必須用盡力氣捏著雙掌才能克制自己。

  「若你不認帳,那也行。」吳公公嘿嘿笑道:「不過,我可不知明兒個又會有多少士兵遭殃了。」擺明在整人,吃定湛露沒膽量和他槓上。

  再怎麼說,他是兵部的人,若是他一個不高興,或許就不再是將帥調往別處勞途征戰這麼簡單而已。

  湛露的確是萬萬不能和他爭執。軍心才穩定,主帥卻不在,一旦內訌,後果不堪設想,為了整個軍隊著想,她絕不可以這麼做。

  見她默然不語,吳公公得逞地低笑。

  「為了一整軍中風氣,處罰定要加重,殺雞儆猴,以告眾人。」輕輕擊掌,「來人啊,將湛參贊帶到操練場,吊在木桿上一日夜,警惕眾軍!」

  「參贊……」有些受她照顧的新兵看不過去,欲上前阻擾。

  「別。」湛露以眼神示意他們勿動,任憑吳公公的手下將她捆綁帶走。

  她知道如果自己拒絕接受就表示抗命,只會正中兵部下懷,吳公公意圖打擊她以便創造事實入罪,只要她能忍過就沒事,只要她能忍過……

  「啊——」

  被粗魯狠絞地高高拉起時,胸腹的粗糙麻繩收縮她整個人的重量,令她頓時氣血翻湧。她死命緊咬牙關,不肯露出懦弱的表情。

  吳公公昂首,收攏裘毛襟口,傲睨她的身軀在木桿頂上搖晃。

  「真冷哪……」時節已入深秋,這等氣候,黃河都要結冰了,只需一日夜,這湛露不冷死也半條命了!「找人好好看守。」漠然下令,他移步離開。

  寒風砭骨,天地乾燥,湛露不到一個時辰即冷汗涔涔,濕透衣裳。

  陌生的軍官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特別值得兩肋插刀的交情,為求別沾惹這私怨鬥爭,多半選擇明哲保身,默不吭聲。

  跟過湛露的幾名副將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看著她瘦小的軀體隨著冽風輕蕩。

  半日過去,湛露的衣衫幾度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她面上廣泛潮紅,已經冷得神智不清。

  儘管有人不忍,礙於吳公公的人手看管,也無法幫上什麼忙。

  天微曦,不遠處傳來消息。

  「回來啦!回來啦!將軍回來了!」

  回來了……他回來了……

  他回來了啊!

  湛露吊在高處,費力地抬起眼,隱隱約約見得黃沙飛揚,卻來不及看清上官紫的臉龐,便頹然昏厥過去。

  ※      ※      ※

  「這是怎麼一回事?!」

  完成任務歸營所見到的景象幾乎令上官紫震怒!

  數日前還俏生生的湛露,如今卻被高吊於操練場正中央,雙目緊閉,面無人色!

  校尉連忙解釋:「因為湛參贊違反軍紀,所以吳公公就……」

  吳公公?上官紫眼眸倏地冰寒,那恐怖的嚴厲嚇得校尉險些跪地。

  「參贊吊此多久了?」他冷聲問道,令人聽不出心思。

  「一日夜……還、還有兩個時辰才能放下來。」校尉說道。縱使心中懷疑不和的兩人怎會彼此掛念關心,但也沒膽多嘴。

  上官紫聞言,沉怒上前。

  那些吳公公的手下,見他肅殺逼近,下免感覺觳觫,只能戰兢阻擋道:

  「上、上官將軍,您——」

  「滾開。」他雖無大聲斥暍,但語調卻極之霏霜嚴峻,讓人打從心底不寒而慄。

  氣勢完全被壓倒鎮嚇,幾個人給懾息在當場,毛骨悚然,不敢再造次。

  上官紫走近吊著湛露的長桿,抽出掛在腰間的隨身刀器,帶有紫紅色的銀光猶自閃爍,旁人以為他欲抗令救湛露,卻只聽鏘地一聲清響,他將絳紫刀直直插入地面,沒再動作,就這樣卓立在吊著湛露的木桿底下。

  不僅吳公公的手下一頭霧水,連其他人也不解上官紫何意。

  「將軍,要不要下官幫您……」校尉上前,欲解開木桿上頭的繩子。

  「別動。」上官紫冷睇著吳公公的營帳,啟唇吐出低語:「不然湛參贊的苦心將盡數白費。」

  「咦?」校尉收手,看著上官紫。這話是什麼意思?是在說若是此時將參贊救下,那麼……吳公公不會善罷干休嗎?

  校尉心下倏凜,經由上官紫提醒才察覺湛露的忍耐,或許包含了太多深思的意義。倒退回到軍帳,他能做的也只有別給那兩人添麻煩。

  冷流刮得教人額面生疼,吳公公的人手看上官紫動也不動,倒是免去麻煩,索性不加理會,自顧自地回到帳裡以暖爐取暖。

  冽風逐漸隨著不穩的天氣而疾遽猛烈,上官紫厚重的披風被吹得咧咧作響,卻無法撼搖他半厘半分。他只是直挺挺地,猶如在鎮壓守護著昏迷的湛露,矗立在飛旋的風沙走石當中。

  校尉冷雖冷,但還是搓手顧瞧著,待得兩個時辰一到,他立刻很盡責地喊:

  「將軍,兩個時辰已——」

  「過」字尚未出口,狂風大作,就見上官紫霍地拔起地面上的絳紫刀,側手猛力朝粗厚木桿一揮——

  剎那,只聽聲響震耳,黃沙漫天,厚重塵霧爆起,吊綁著湛露的粗繩咻地飛錯斷裂,幾尺長的棍桿也跟著應聲倒下。

  木桿壯實,若非內勁十足,是沒有可能一砍就斷的。

  這手絕俊功夫讓校尉驚得呆了,然後看到他們傳聞不和很久很久的大將軍橫抱著湛軍師,朝著帥帳的方向走去。

  上官紫一回自己帳內,立即喚士兵備熱水,下令沒有他的傳喚不得進入。

  他很快地將湛露身上的繩子扯落,觸到她高熱的體溫,他更是毫不遲疑地解開她已濕透的襟口。

  「上……上、上宮……」湛露困難地喘息,半昏半醒。

  「是我。」他很快地褪去她的外衣,睇見上頭有斑斑血漬,眼神更為冷怒。欲扯開她內衫時卻遭她躲避。

  她必須費盡力氣才能抬起手臂抓好自己的衣服,氣弱游絲地道:

  「上官……我……」她搖著頭,艱困地維持清晰神智。

  她不希望這樣坦白。她要親口告訴他,而不是以這樣匆忙、倉卒和粗糙的方式,強迫他必須接受她。

  想要爬開,卻因為身體太過疼痛而無法如願,甚至開始嘔吐。

  一隻有力的手臂橫擋在她面前,阻斷她的猶豫和不安。上官紫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道著:

  「讓我替你療傷,露兒。」

  簡單的稱呼改變,甚至不需思考明說,在瞬間就讓她穿心明白。

  緩慢地閉上眼,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或許是終於放落,或許是太過委屈,或許是無法再逞強,其實連她也不懂自己為何哭泣,複雜的感觸溢滿她心口,高熱的體溫燒得她只是抽泣。

  「對不起……對不起……」混沌的腦子裡厘不清自己該如何,又能說些什麼,只是因為自己長久以來的欺瞞而一直道歉,「……對不……起……」

  純粹出於一種信賴,她任由上官紫將她輕輕拉回,不再抗拒。

  顧不得避嫌,上官紫把她的底衣脫去,能夠明顯證實她是姑娘的胸脯纏著布條,胸腹處白皙的皮膚因為捆綁而嚴重瘀血,更甚者破皮造成交織傷痕。

  他心頭抽緊!

  讓她靠在自己肩頭,他拿著浸過熱水的布巾清理傷處,並用傷藥替她治療。

  「其實我……我是……是個……孤兒……」茫然恍惚中,她似是暈眩囈語,卻又像在說給他聽,「……我沒有親生爹娘……七歲之前……我……一直在廟口討乞……是義父母把我撿了回去……他們……待我……極……好……」

  上官紫溫熱的長指讓她劇烈顫抖,她的知覺已然麻木,但身體卻依舊存有反應。粗喘口氣,又輕聲道:

  「我不……知道……為何……我的親生爹娘……不要……我……是不是我不……不好……我好冷、好……餓……沒有人、沒有……人……我的養父母……他們……告訴……我……我是個特別的存在……他們笑著……對我……這樣說……所以我知道……我……我找尋自己的價值……我想讓他們為傲……所以我……所以……我……我證明自己有用……而不是……可以隨意丟棄啊……」

  她的聲音好小,好虛弱,字句支離破碎,語無倫次,毫無重點,臉埋在他寬厚的肩頭,極為傷心地哭著。

  她的模樣和言語讓人甚是心疼,上官紫思緒強烈地震盪著。

  「別說了。」將她傷口包紮好,一個停頓,從背部探手解開她胸脯的布條。

  「我喜愛……爹娘……他們雖沒生我……但卻待我極好……我想讓他們看……看……看看我的確是……有用的……有用的……我是……有用的……」她昏昏沉沉,只是重複著這幾句話。「上官……上……官……我不是……存心騙你的……上官……」彷彿那是唯一,最後喃念起他的名。

  他將她僅存遮蔽軀體的布條拿開,她已然昏倒在他頸肩,光裸的背部展現在他面前,只消他垂下眼眸,她隱藏許久的美好女體就不再是她自己的秘密。

  上官紫額前不覺薄汗滿佈,喉頭滾動著,深吸一口氣,很快地替她擦乾汗濕的軀體。拿過自己質地較為柔軟的衣衫替她穿上,然後把她平放於榻上。

  他俐落地升起小火爐,鋪蓋數條毛毯棉被讓她僵冷的身子回暖。望著她已經裂傷的嘴唇,他拿過一旁的茶杯,又是一陣輕怔。

  長歎一聲,他昂首飲入,而後俯下臉,將口中的茶水徐徐過渡給她。

  她原先嗆咳數聲,才順利接受。直到她的唇恢復濕潤,他才停止餵水。

  用指尖抹去她嘴角的水痕,她蠟白的臉色讓他冷眸嚴緊暗沉。喉間一抽,倏地起身出帳,喚道:

  「校尉!」

  「是!」本來就在不遠處晃來晃去的校尉連忙上前抱拳。

  「傳令下去,今晚夜襲敵軍。」語調淡漠,神情卻深不可測。

  校尉以為他在說笑,才從漠北回來的不是嗎?怎麼這麼快又要夜襲韃靼?但在他凜厲酷刻的注視下,校尉也只能硬著頭皮答:

  「遵命!」

  ※      ※     ※

  那夜,上官紫率領湛露負責操練的一萬五精兵,以銳風之姿夜襲韃靼部,順利奪取他們的糧草帶回軍營。韃靼遭受襲擊,不再遲疑觀望、坐以待斃,強大且激烈的憤怒讓他們傾巢而出!

  當數天後湛露清醒時,聽到的就是這個消息。

  「湛參贊,你還是躺下歇著吧?」士兵看在將軍帳中昏睡數日的湛露雖然穿戴整齊的出現,卻連走都走不穩,趕緊勸道。

  將軍親自照顧參贊幾日夜,且不准他人接近插手的事實,早已打破他們倆敵對的傳言,士兵只怕等將軍回來若是沒見湛參贊乖乖歇著,慘的會是他們。

  遠方戰鼓喧天,烽火即起,要她如何再寢眠?「上官將軍……上官將軍呢?」她氣弱地開口問道。

  「將軍已經率兵去迎戰韃靼了。」士兵回答,機伶地搬過張凳子讓她坐下。

  「多少兵力?」她咳了幾聲,體溫仍是過高。

  「一萬五。」士兵其實不僅納悶,更有不安,紮營的兵力有五萬之多,但上官將軍卻只精選萬來有經驗的士兵赴戰,是胸有成竹還是無計可施,只能作困獸之鬥?

  湛露聞言,卻是放心地微微一笑。

  「地圖……拿地圖來。」她指示道。

  幾個士兵互望一眼,心中想的皆是這個參贊當真是鞠躬盡瘁,就算遭人陷害,卻仍心繫戰事。

  很快地,將軍事地圖攤開在她面前,其中一人忍不住問道:

  「參贊,為何你要咱們去挖溝?」他們這些新兵想破了腦袋也不明白。

  她輕聲道:

  「一開始,掘溝只是造成妨礙,是在擾亂韃靼注意,他們算計著我們的用意,而忽略防守,這就方便我軍由後方奪取糧草。」她指著圖中某點,極輕緩地道:「今年初,河套地區嚴重水患,秋後卻又開始乾早……如此不利的氣候,於此遊牧的韃靼想必沒有多少糧草。」孫子兵法日: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鍾:萁桿一石,當吾二十石。兩軍對戰,取其敵方糧草一鐘,有比擬從己方運送糧草二十鐘的功效。

  她和上官紫想法齊致,知兵部刻意刁難就絕不會給予後援,既然己軍沒有軍糧,那麼就從敵軍取,既可增加自己所需,更可削落敵人必要,一石二鳥。

  「喔!」士兵們看著那地圖,實在瞧不出端倪。「原來咱們挖的溝還滿有用的嘛!」興奮地擊掌。

  吳公公還說他們這些新兵無能呢!

  「不止。你們可以說是最大功臣之一。」湛露露出鼓勵的神色,聲量雖小,講得也慢,但卻十分認真,「韃靼糧草被奪,必定察覺那些溝渠只是騙計,他們會急、會怒,因為沒有糧食,所以會很快地出兵。」

  士兵聽至此,心下皆是一驚!原來韃靼的行動全讓己方掌握,是將軍和參贊設好的陷阱!

  彷彿遼闊戰線盡收此張薄薄地圖,能夠透徹觀之全景的湛露垂眼,輕慢洩語,扭轉乾坤:

  「但,溝渠不僅僅是騙計,卻也是作戰重點,只要在土溝裡倒油,然後將他們引到範圍內點火,那麼,配合今日風勢,敵軍被火線分隔開來,敵方陣勢就徹底瓦解。」因此,她花時間訓練兵卒們培養默契,作戰速度提高,分組攻擊,準確聽命。這個戰法不需龐大人數,得點選精兵為佳,只消拿下他們首領,己軍就可得勝。

  韃靼部想都不會想到,本來他們對敵手掘溝的行動警戒不已,不料糧草被奪之時,才發現那些只是轉移目標的障眼法;而當他們輕敵又氣又急而失去戒心攻打時,才以為沒用的幾條淺淺土溝卻在最後關頭讓人陣腳大亂。

  她提筆在圖上畫個井宇,道:

  「因為溝渠成井字狀,四方包圍,所以,我稱之為『九宮陣』。」這是她於棋局裡聯想延伸領悟的靈機戰術。

  好……好精采!

  這樣厲害的人物,通常只在茶館裡聽說書人說過,就像……就像什麼什麼諸葛軍師嘛!士兵咽口口水,好生敬服!

  但還是有人不放心地問道:「引誘他們?能夠做到如此準確嗎?」

  她側首一笑,臉色稍稍紅潤了些。

  「我從來就不會懷疑上官將軍的作戰能力。」這個計策雖奇巧,但卻不容易執行,稍有差池,可能也會導致己軍失陷火場。

  她就算再有絕妙的謀略,沒有出色的主帥仍是白費。

  然而,她絕對相信上官紫在戰場中優異卓絕的調度和控制本領。

  啊!原來他們這些沒名小兵還立了大功呢!

  在得知韃靼中計後鳥散魚潰,己方氣勢如虹,趁此一舉擊破,旗幟壯揚,浩浩蕩蕩地凱旋歸來時,這些新進的士兵們同時也擁有無數的勇氣和自信!

  湛露佇立在歡聲雷動的人群中,尋找著那抹身影。

  「咳,咳咳……」她掩嘴輕咳,嬌小的個子幾乎遭眾軍埋沒。

  「咦?湛參贊?你沒事吧?」旁邊幾名士兵瞅她如此虛弱,關心問道。

  「不……」她輕喘口氣,不穩的身子在推擠碰撞中微微晃動。

  士兵們還來不及救援,就見一隻手臂從中攔截,讓湛露落入某個胸懷。

  那令人安心的存在感鋪天蓋地包圍籠罩,精壯溫熱的軀體貼在她的後背,她渴望又熟悉的男子氣息,奪去她所有呼吸。

  「……我回來了。」如綢緞的低穩男嗓就在她身後。

  心口猛烈地激震昂揚,湛露無法忍耐,反過身伸手緊緊地抱著男人的頸項。

  「上官!」她動情一喚,雙目泛濕。

  上官紫眉目溫雅,殘留沙場的廝殺化為虛無。顧忌她身上帶傷,動作輕柔地摟住她的背骨。

  「你的確很有用處,你的雙親會以你為傲,湛參贊。」這世間,也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和他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的軍師了。

  他用著主帥的口吻,給予她無法動搖的肯定。

  這個男人……這個勝利……是他特別帶回給她的!她無法置信他竟這般用心,悲欣泣笑,深深地埋進他的寬肩。

  「……謝謝……謝謝你。」她用著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道。

  「將軍和參贊好厲害啊!」有人興奮地大吼。

  眾士兵見狀,也歡騰地互相和袍澤擁抱高呼!對兩人更是推崇愛戴到極點。在出發前,這次的作戰,沒人認為會有勝算,如此出乎意外的勝利戰果,反而更令戰兵對領導者造成極大的支持擁護。

  上官紫和湛露望著不遠處冷眼旁觀的吳公公,心裡雪亮。

  一切,並沒有結束。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25:19

第八章   
--------------------------------------------------------------------------------

  雖然兵部諸多險詐為難,但上官紫和湛露還是奏凱,班師回朝。

  監軍太監寫明湛露為將功折過,而她和上官紫兩人並無抗令違紀之實,縱使兵部想給罪也毫無理由。困難征戰卻反獲勝利,只讓士兵對他們倆更加敬佩尊崇。

  為了將此事壓制,兵部甚至沒將戰役書記,僅能對兩人暫時做冷淡處理。

  也因此,他們得以稍微安詳度日。

  「不要亂動喔。」上官綠手裡拿著個巧雕荷花圖紋鑲嵌金邊的黑色匣盒,從裡頭取出淡綠色的透明藥膏,小心翼翼地塗抹在傷口上。

  湛露長髮撩於右肩,在她面前裸露大半背部。極少在人前赤身裸體的她有些羞怯道:「綠姑娘……」

  「這種藥膏涼涼的對不對?不會痛吧?這是我的獨門秘方喔。」上官綠邀功似地微笑,動作卻慎微細心,「你放心,雖然傷口已經結痂,但是只要用了我的藥,就不會留下痕跡的。」如果他們早些回來,她還有把握不用換痂就完全復原呢。

  湛露聽著她的安慰,一笑。有沒有傷疤,其實她也不是很在乎的。半晌,她垂下眼,輕聲道:

  「對不住。」

  「對不住什麼?」上官綠拿過乾淨的布條。

  「就是……我是個女……的這件事。騙了你,對不住。」她誠懇低語。

  「喔,你不用在意啦!」上官綠指間靈巧動作,替她包紮,「每個人都會有些自己不想說的秘密啊,我看多了呢。像是前些年,有人來找我醫腿,明明是個男的卻穿著女裝,明明可以治好又說不准我治……我時常碰到些奇怪的病人上門,雖然不懂他們到底有著什麼理由,不過我相信每個人都有某種難處,沒有什麼好對不住的……弄好了。」她笑著在布條尾端打結,拍拍她。

  湛露穿好衣衫,雖然身份已明確,但仍著習慣的書生袍。

  轉回頭,柔聲道:「謝謝你。」

  上官綠知她謝的是什麼,卻道:

  「我是大夫嘛,懸壺濟世理所當然,有什麼好謝的?你養好身體就算報答我了。」她不正經地嘻笑,那模樣一點也不像妙手回春的醫者。「再說,我很佩服你呢。」收拾著手邊的藥箱和巾布。

  「佩服我?」湛露疑惑地瞅著她。

  「是啊!若是要我吃這種苦、又受欺負不能吭聲,才不要呢!」虧得大哥和她都能忍耐這種蠻橫無理的陷害。她漂亮的眼睛轉了圈,又笑,「況且,我頭一次見到有人具有足以和我大哥齊等的作戰才能,當然很佩服啦!」

  湛露聞言一頓,隨後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提還好,一想到上官紫,她垂首,思緒混亂起來。

  因為她帶傷未癒又染嚴重風寒,回京後他就讓她借住在侯府裡,方便上官綠醫治照應。或許是顧忌著她在養傷,她始終沒有機會和他好好交談。

  他已經知道她是個姑娘,然後呢?是何時知道的?

  這對他和她有任何影響嗎?

  他們兩人……之間的相處,又算是什麼?

  縱然她和他有著毋須言語的默契,但對於自身在他眼中由男轉女的定位,她卻無法預測有何種結果。人的心情變換,最是困難掌握,又何論個性斂飭的上官紫。

  這些疑問都令她難以思考,就算帶兵打仗,碰到再難纏不易應付的敵人,也未曾讓她如此臥不安枕。

  她著實不願意失去這些年的同袍情誼,更害怕他待她的態度會有所隔閡。

  心底深處,卻……又不能否認有種莫名的期待。

  她滿臉通紅,揮不去纏繞思索的雜念。

  對了,她好像記得,他還、還脫了她的衣裳,抱著赤裸半身的自己治傷……

  一陣燥熱逆衝她的腦袋,她只感覺眼前暈眩起來。

  「你聽到了嗎?」

  上官綠湊到眼前的一句問話讓她醒神,湛露忙抬起頭:

  「聽到……什麼?」她略帶歉意地回問。

  「啊啊……我剛才說,我等會兒煎一帖藥,你不要忘記喝。」上官綠面露有趣的光采,試探低語:「怎麼,你在想什麼丟了魂?」

  「沒!」湛露略微狼狽地將目光飄離,迴避她的直視。

  「喔。」上官綠撇唇,聳聳肩,狀似不是很在意,「對了,我大哥今兒個有來看過你了嗎?」

  「大……大概沒有吧。」她遲疑結巴,末了還不自覺地歎口氣。

  上官綠笑得瞇起眼,「好吧,那我喚他過來陪你好了,免得你無聊。」

  「不、不!」湛露趕緊拉住她,「別麻煩他,我在這裡吃住,已經夠叨擾的了。」她自知這不是全部理由。

  「見外什麼?你們不是好朋友、好夥伴嗎?」上官綠天真無邪地嘟嘴。

  現在她也不清楚是不是了。湛露微微苦笑,只是道:

  「不用讓上官來陪我了,倒是……我希望出去走走。」單獨在房裡,她一定會胡思亂想的。

  「出去定走?好啊。」上官綠歪著脖子點頭,從旁邊櫥櫃拿出一件外衣遞給她,「哪,天冷,不要忘記多穿些。」

  「謝謝。」湛露接過。

  「甭客氣。」上官綠道,俏麗唇瓣有著優雅的弧度。「我們府裡啊,最醉人的就是東園的景色了,如果你要出去走走,一定一定要去那兒喔!」她傾身,非常熱切地建議著。

  「呃……好。」湛露只能微笑。

  得到她的答應,上官綠抱起木盆和藥箱,在步出房門前再度回頭叮嚀:

  「要快點去喔!下然……不然花都謝了呢。」留下謎樣般的字句,她愉快地離開。

  湛露愣了愣,才拿起御寒外衣披上。

  「真那麼漂亮啊……」她緩緩站起,往上官綠說的方向而去。

  會讓上官綠這麼大力地推薦,那個東園是開了什麼花,如此吸引人……

  慢慢地踱步過去,尚未細看園內妍麗,卻先睇著一個人影。

  一道修長的男人身形,手持紫紅色銀刀,在園庭中央揮舞著。

  她並不懂得武術,更不會評論招式,和上官紫相識數年,也是第一次有機會觀他練武。只見他衣袂飄揚,翻手旋身,毫無贅余之處,每一個姿勢都俐落中帶著沉穩,蘊含強大力量,卻又隱存美麗。

  舉手投足間,令得冷梅紛飛輕擺,細枝風掃沭振。

  一時間,惑了她的眼。

  在他收勢立定往她的位置看來時,她才恍若初醒,僵硬地收回倒退的步伐。

  「你怎麼沒在房裡休息?」他問。

  因為那樣會胡亂想到你。湛露暗暗在心中歎口氣,才知曉上官綠介紹給她的「美麗花景」指的是什麼。

  在還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她實在有些不知所措。

  「嗯……我休息很久了,想出來逛逛。」慢慢朝他走近,只能這樣說明著。

  兩人陷入沉默。

  「呃,我剛剛看到你在……」講到一半,湛露垂眼停住。她並不懂武功的,還是別亂說,「不,其實也沒什麼。」

  上官紫看著她,幾不可察地皺了眉。

  又是一陣難堪靜寂瀰漫在週遭。湛露即便想故作自然,卻只是更顯刻意尷尬。她想到他曾經和姑娘之間對談而導致沉重氣氛,自己身份道破就成為這種處境,不禁感覺心急起來。

  愈是緊張,就愈是不靈活。

  她早先還憂慮他知曉真相後會造成彼此距離,卻不料真正放不開的是自己。

  忍不住地想逃離這窒息的範圍,卻聽他道:

  「如果你能和我對招的話,可以切磋的就不只是棋藝。」

  她愣住,慢慢地瞪大眼。

  「和你……對招?我不會武的。」這種早就呈現的事實,還要重複說明嗎?何況他這麼強,她不消一招就慘敗了吧?

  「你的確是不會武。」他直視她,道:「但你卻仍舊可以帶領軍隊打勝仗。」

  他……是在誇獎她嗎?她有些難以置信。

  實在是好……好拐彎啊!

  理解他牽扯話題的用意,她忽而忘卻殘留的窘境,噗哧一聲笑出來,道:「我想你一定沒有稱讚過別人吧?譬如綠姑娘?」

  「綠兒?」他劍眉一扯,「她只能得到我的責罵而已。」

  他的表情雖平淡,但她卻能看出俊美的臉龐有著大哥對調皮妹妹的寵溺。

  「呵……」她抿唇,莞爾道:「老實告訴你,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像你這麼正經的人,怎麼會有一個那麼淘氣的妹子?」雖是不搭調,但更顯兩兄妹的可愛。

  他沒有再對答下去,只是望著她不再硬直的笑顏。

  她敏感察覺到,就像是某種相通的意念交流,緩緩地歇了笑,卻不再避開他的注視。或許她是在等,等他可能要講什麼。

  落英繽紛,細灑在兩人之間。默然半晌,上官紫緩慢地低沉道:

  「在書院的時候,王享先生將你托付予我,起先,我只好奇一個小姑娘如何獨立,而後,你證明自己的聰慧的確毋庸置疑。」

  「啊?」她輕呼一聲,極為驚訝。

  王享先生?那麼……也就是說,他一開始就……

  他低穩的嗓音續道:「在軍冊裡看見你的名字,卻讓我十分驚訝。我以為你的志向只是隨口說說,並沒想到你當真冒險而行。本考慮在民變平反之後,就要你不可魯莽,但你展現的能力令我打消此一念頭。」

  他的眼神閃動,不知何故,湛露的心臟猛跳起來。

  「你不願講,我就不拆穿。你為我同窗,為我同袍,曾與我並肩作戰,患難相恤,這些,並不會因為你是女子而有任何改變。」他沉靜說道,貫熟的穩重語氣就如同他的誓言。

  她幾近詫異地凝視著他,鬱結的胸口在一瞬間如釋重負。

  他緩緩開口:

  「於我上官紫,湛露此人,是個獨一無二的存在。」

  湛露佇立在他身前,動也不動了。

  腦海裡閃過這數年來的一切一切。從書院兩人相識,到從戎重逢為伍,首次遠征進諫得允,而後情感點滴累積吸引,為彼此最曉暢懂得的密友,更合作無間共度難關。這久久遠遠的日子,原來他都是看著男裝衣袍底下真正的她。

  或許他並非時刻相陪於身旁,但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他總是能夠適時出現,並且在她背後守候,給予她強大支持。

  上官紫是何等內斂心思,她再瞭解不過。他是個不輕易給予承諾,也絕不會道出違心之論的人,如此一番特別的坦言,對她來說,已太夠太夠了。

  她銘心感動,柔情縈懷,淚水幾乎奪眶。

  「你……你說話為何……總是喜歡拐彎抹角……」

  他勾唇。她在作戰時寫給他的信,不只拐彎抹角,甚至迷離弔詭。

  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濕痕,他道:

  「堂堂湛軍師,有淚不輕彈。」

  她泣笑,「就算我流淚了,也不代表我不會打仗。」

  「的確如此。」他不得不同意。

  手微揚,他將她擁入懷中。

  湛露閉上眼,亦舉臂緊抱著他。無須再多露骨的言語,他們之間存在的,不只是朋儕之間的義氣,不只是戰友之間的信任,更擁有彼此心靈相通的愛戀與情意。

  她終得他誓言。

  只不過、只不過……似乎也無法就是這麼幸福了。

  ※       ※    ※

  「哪,你不擔心麼?」

  上官綠抱著一盤不知名的草葉,坐到了湛露對面。

  「擔心……什麼?」湛露正看著小行送過來的兵部公文,眉頭輕擰。

  「當然是擔心我大哥啊!」上官綠抓起草葉拔拔捏捏,再放入旁邊的瓷碗中,「我那些叔伯全都來勸我大哥趕緊娶了尚書千金,以挽回大哥和朝廷之間的嫌隙,你不是喜歡他嗎?怎麼一點也不著急?」

  「咦?」聽她如此說明,湛露赧顏,問道:「你那天偷看了?」

  「款,哈哈!」說漏嘴了。乾笑兩聲,忙歸回主題:「唉唷!別計較那麼多嘛,不管怎麼樣,我是在問你怎麼不怕我大哥娶其他姑娘啊?」

  湛露瞅著她,口氣平靜道:「上官不是那種人。」

  「咦?」

  「你大哥……他豈是那種會因為交換條件而買賣自己婚姻的人。」湛露合上手裡公文,放入袖袋,「他無論如何,是不會答允的。」

  上官家這麼做,想必是為了趁機擴張及鞏固上官家的權勢,如果他們真是關心上官紫而為他好,憑他們深埋的人脈,有多少方法可以嘗試,絕不會選擇這種類似「和親」的方式。

  她敢斷言,若是上官紫拒絕,上官家為了己身的前途,會立刻和他劃清關係。

  「呃。」上官綠望著她堅定的神情和語氣,不禁開始懷疑究竟誰才姓上官?她是大哥的妹妹,卻要個外人來告訴自己,「你說的是,你說的是!」唉呀呀,這個未來大嫂夠理智,以後定不會胡亂借題發揮,實在是好……無趣啊。

  湛露卻輕聲道:「我要擔心的……可也不是這種事……」

  「你說啥?」上官綠沒聽到。

  「不……沒什麼。」她道。拿起上官綠盤裡草葉,牽開話題:「我來幫你吧。」學著她的樣子將花梗折掉。

  「謝謝了。」上官綠笑嘻嘻的,和她聊起草藥的知識。

  湛露且聽且說,等上官綠捧著滿滿的瓷碗回藥閣時,天色已呈夕照。緩緩踱步出房,途經滿園白梅,那冷艷清雅的姣美,數日前令人眼迷心醉,而今卻讓她幽幽地歎了口氣。

  往書閣走去,才推開門,就見上官紫正坐在案頭前,她有些訝異。

  「你在這裡啊。」還以為上官府來的說客會耽擱更久呢,想來上官紫應是態度強硬不接受了。有些反省的撫摸額首,她道:「瞧我,這兒是你的侯府,你在哪裡有啥好奇怪的?怎麼老把你的府邸當成我的了。」

  「就算傷好了,你仍是可以住下。」他穩靜道。

  「我知你不會趕我的。」她微微而笑,走近他,「怎麼,尚書千金引不起你的興趣,跑來書閣裡閱卷?」

  「尚書千金和上宮府,都已與我無關。」他放下筆。

  事實果然如她預料,搖首含笑。湛露偏著頭睇向桌面,一幅他正完成的文圖。

  「嗯,這是邊境圖……」她細聲沉吟,眉月輕攏。

  「這是給你的。」為他親手描繪。

  「嗄?」她些許失驚,飛快轉首望著他。

  上官紫道:「你接到兵部指示,命你駐守邊疆,不是嗎?」

  「我沒有打算瞞你。」她凝視著他,而後款款垂眼,深遠低語:「這段時日雖然風平浪靜,但是安詳的日子終究不會這麼輕鬆下去……」

  即便軍隊並不是掌握在各將領手中,但她和上官紫卻甚得士兵愛戴,這大大違反朝廷對於兵權的維護,他們兩人崇高的聲望在兵部眼中,已經是擁兵自固了。

  如此龐大的威脅,怎能不想辦法清除?

  「你還是會去。」上官紫僅淡道。

  即便明知這是存心刁難,她還是會去。他認識的湛露,就是這般堅持固執。

  她淺然一笑。縱是她喜愛上官紫,但卻不願做個只能依附在他旁邊或苦等他征戰歸來的女子;倘若她此時棄甲拋戈,就等於是否認了這投軍五年來的所有努力。

  她不會那樣做。因為,他欣賞的,不就是這個勇往直前的湛露嗎?

  「你知我不會輕易服輸的。」她想和他共結連理,但卻不是現在,不是因為處境危難而被逼迫的現在。

  事情要有終結,但她不願如同狼狽戰敗而落荒而逃。

  上官紫眸底閃過複雜的細微掙扎。他不贊成,卻也不會開口要她留下。

  或許是因為他太過瞭解她。她向來知曉自己要的是什麼,不輕易逃避,並且無所畏懼,這一點,他們兩人是極相似的。

  「你……要小心。」他只有這麼道。

  湛露卻能感受到他的心意,情思一動,湊唇吻了他柔軟卻又剛毅的唇。

  羞赧地就要暈眩。火紅著雙頰,她輕聲道:

  「我能給你的,也就只有這個了。」

  上官紫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龐。「那你,又需要我給些什麼?」

  她側首,感受他傳遞來的溫暖,柔聲微笑,道:

  「我只要你相信我。」

  他沉穩的嗓音賦予堅定不移的結髮承諾:

  「我相信你。」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26:47

第九章   
--------------------------------------------------------------------------------

  四個月後——

  大明邊境。

  「湛參贊!要不要吃烤全羊?很美味的喔!」數名士兵獵了一頭羊,簇著火堆燒烤,正打算飽食一頓。

  「不了,你們吃就行了。」湛露微笑,踱步至山坡。

  來此邊境駐守數月,她立刻察覺這裡的軍籍有半數為虛報或逃兵,皆屬無用空額,更徵農戶及營田兵遞補。也就是說,有一半的士兵只會種田,而不會打仗。

  她上稟多次,請求支援,但兵部給她的回答卻總是令人失望。

  倘若發生戰爭,這裡的防線將會被敵人不費吹灰之力攻破。韃子虎視眈眈,她實在無法坐視不管。但駐軍僅不到兩千兵力,如此懸殊的差距,戰時若別無他法,要保住所有人,必定得撤兵。她不能讓自己的士兵做無謂的犧牲。

  立於高處,俯望著山下景色。她得好好思考,究竟該如何做……

  「湛參贊!」

  一聲宏亮的呼喚讓湛露回過頭來,就見適才幾名小兵捧著割好的羊肉片,一臉靦腆的笑。

  「湛參贊,這個真的很好吃,您這麼瘦弱,還是多吃一點才能強壯些。」一個大叔這樣說著,純樸的語氣完全是個農家人。

  這般特地,令湛露有些訝異。

  「饅頭來了!饅頭來了!」青年衣服裡裝了幾個熱騰騰的大饅頭,飛奔而來。那大叔喜道:

  「對了!饅頭!夾羊肉很好吃的,湛參贊試試看吧。」手在衣擺上抹了抹,他拿起一顆饅頭從中撕開,冒出冉冉熱煙,抓起幾片羊肉夾上,遞給湛露。「參贊,給您的。」

  湛露愣住,隨後微微一笑接過。在他們幾雙眼睛的注視中,豪爽地大口咬下。

  「很好吃!」她笑道。

  這句話讓大夥兒都露出愉悅的表情。大叔道:

  「湛參贊,我的孩子在抵倭的時候跟過您呢,他稱讚您勇敢聰明,什麼也不怕,虧得了您,才能夠打勝仗。」他誠懇地道謝:「感謝您照顧我的孩兒。」鞠躬屈膝。

  「嗄?」沒料居然會遇到士兵的家人,湛露忙牽住他,沒讓他跪落,「你太客氣了,這本是我該做的。」

  「參贊,我和我哥哥都跟過您呢,您記得嗎?」青年插嘴,兩眼期待地站到湛露面前,「是大叔說了我才敢說,就是韃靼那一次嘛,我本來以為咱們大家都死定了,差點寫信回家謝老父老母的養育之恩,可是沒想到參贊和上官將軍還是打了勝仗呢!」他真的好生佩服啊!

  「啊。」明明才是沒多久的事,回首一望,卻如隔三秋。「你是那時候的新兵?」她問。

  「是啊是啊!」青年忙不迭地點頭,「您要大夥兒挖溝嘛!還說咱們這些小兵才是立大功的人呢!」自從那次之後,他對戰爭雖然仍感到恐懼,卻已不若第一次上戰場時那樣無助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也有能力,也是可以做些什麼的!

  湛露看著他們:心中泛起激盪波濤。這些士兵……是她一手帶領的呀!是跟隨著她、信任著她,和她出生入死的人們。

  他們給予她的尊敬,是她從軍以來的最大擁有啊!

  「謝謝……你們。」她感懷道。

  大夥兒互視一眼,哈哈笑道:「謝什麼呢?應該是咱們要謝湛參贊您吧?」

  她笑著,和大家一同吃著饅頭和羊肉,胸腔溫暖了起來。

  「參贊?湛參贊!」一傳令兵呼嘯奔馳而來,見著湛露,立刻道:「湛參贊,前方傳來緊急軍情,下官找不到主帥,所以——」

  湛露接過他手中羽檄,迅速開啟信箋閱看。先是緊緊皺眉,而後大吃一驚!

  以最快速度回到駐軍地,她嚴厲喊道:

  「吩咐下去,全軍戒備!」

  ※      ※     ※

  「啟稟將軍,韃子據地在東方,據報主要兵力會在今日開戰襲擊,而更有約莫三萬大軍會從西方後頭夾擊咱們軍隊。」

  俊美的男人聽著部屬的報告,只是沉思。

  副將又道:「將軍,西面有個駐軍地,但兵力並不充足,若韃子來犯,他們可能無法保住後防線;但如果咱們調派軍隊支援,韃子可能看準這點而先搶攻。」

  守得住前面,就顧不了後頭:顧了後頭,前面又危急。現在的局面等於進退兩難了。

  「西後方……是安南坡。」上官紫低聲道。

  「啟稟將軍,是啊!那個駐軍地就在山坡頂上。」副將回道。

  「安南坡……」上官紫眸神微閃,「你可知有誰駐守在安南坡?」他淡問。

  「咦?」副將一愣,回憶著:「好像……是湛軍……湛參贊?」此人和上官將軍的大名如雷貫耳,本來以為他們是敵對兩方,北方韃靼一役卻破除了傳言。

  這兩個人,是最好的袍澤。

  「沒錯。」上官紫拿起玄黑的頭盔戴上,內斂的氣質霎時轉變。戰甲更襯得他俊勇威武。「不必擔心後方,她一定能夠守住。」

  副將錯愕。「湛軍師」之名的確響亮,但是——但是——

  「可是將軍,安南坡的駐軍只有數千不到啊!」如何對付三萬大軍?這分明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啊!

  上官紫揮開帳幕,毫不猶疑地道:

  「我相信她。」

  ※      ※     ※

  主帥居然貪生怕死而逃了!

  湛露在軍營各處找不到將領後,終於放棄浪費時間,回到營帳。

  將上官紫贈與她的邊境圖攤開在桌面,湛露陷入深沉的思考。若她的兵力能有八千,那她或許還有方法,只可惜兩千士兵中只有一半戰力。

  緊迫的時間加之薄弱的防禦,這是她遇過最糟糕的狀況。

  她必定得沉著應對才行……必定得——

  「你說什麼?!」

  在傳令兵另行通知後,她錯愕地從地圖裡抬首。

  「稟參贊,東三十里韃子大軍進犯!」傳令兵拱手重複道:「前線主帥為上官紫將軍。」

  湛露聞言,立刻將東西兩方態勢做個整理。秀眉緊蹙,低語:

  「我不能撤兵……」這個關口,萬萬……不能被攻破啊!

  雙手抵在邊境圖兩旁,她瞪視著那蒼勁的筆墨。

  久久,緊繃的臉色和緩下來,她深深吸氣,閉上雙目。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氣氛愈來愈是危急,士兵因為擔心情況,紛紛在帳外等待,好不容易才盼著湛露出來發號施令。

  「你們先行撤兵。」一現身她就道。

  有人聽出端倪,「咱們先?那湛參贊您呢?」

  「我留下來。」

  「咦?參贊,只有您一個人留下來那怎麼行!」眾人大感不解。

  她卻只是道:

  「無論如何,我一定得守住安南坡。」她握拳,語氣堅決更強硬:「我已吩咐校尉領軍,你們快走,免得遭受波及。」語畢,她便回到軍帳中。

  大夥兒面面相覷。

  湛露在營帳裡佇立,伸指輕撫邊境圖上勾勒的墨痕,神往上官紫於案前專注地親筆描繪這幅將要贈與她的圖卷,他對她的心思,已不再需要明言。

  隨著他至情內斂的筆觸,她的思緒掉入回憶……

  她第一次隨軍隊出征,是跟著上官紫前往遼東。他接納她的想法以和平的方式平定民變,那不僅對她的軍旅生涯奠下基礎,更讓她產生無限可能及勇氣。

  而後,他和她只憑著偶一為之的書信和稀少的見面再次認識對方。

  剛開始,因為軍情而捎信給他,她就發現兩人的想法極為相近。當然,他也有幾次運用連她也驚歎的方法擊退敵軍,雖然只是數張薄紙和文字,彼此相距幾千幾百里,但她總是感覺兩人始終是肩並肩的。

  ……

  「咦……上官?」遼東民變一年半後,巧合在兵部望見那英挺的身影,她幾乎是一眼認出,於是開口喚道。

  「是你。」他沉穩的嗓音依舊如昔。

  他們已經一年多沒碰面了,他俊美無儔的神態讓她稍微陌生,但眼神交會中卻又隱隱有著淡然的熟悉,令得她馬上綻出笑意。

  「啊,真是好久沒見哪。」她略微興奮地走向他。

  他微勾唇角,「的確是很久沒見。」

  她側著瞼道:「怎麼?又打了勝仗回來領功?」其實不用問她也知曉,要不了兩年,他絕對可更攀升於頂。

  「你呢?」他輕描淡寫帶過。

  「我?我還是老樣子。」她聳肩一笑,恭敬抱拳,「小參贊陪主帥來兵部報告。」沒人會比她更瞭解當時軍況的。

  他沒有多說什麼,僅點頭道:「你很努力。」

  那是他首次「疑似」稱讚她。

  湛露愣了下。她當然是很努力的,她忍受飢餓寒冷,甚至數月不能沐浴,思量敵情之餘還得提防有人發現她是女扮男裝;打了勝仗也沒有實際功勞,她真的是傾注所有心力了。

  回過神,她已經拉住他的戰袍,脫口道:「我知道你過兩天又要出發,我們現在就找個地方聚聚吧?」

  他只是看著她。令她感覺胸廓裡的心跳突然好猛烈。

  「好。」最後,他這麼說道。

  那天,他們找了不會引人注意的飯館,在他不贊同的表情下,她還是快意地小酌幾杯。謹言慎行的她,對他說了好多好多話,他多半只是聽她說。

  一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著風光景色,然後和他討論起治軍領兵,甚至某場戰役的經過;偶爾他們倆意見一致,但有時也各持己見。她把酒言歡,甚至開始有種兩人別分手就這樣一直下去的渴望。

  她不勝酒力倚靠著他的肩膀,他似乎皺住好看的眉,因為酒醉,所以她並不記得太清楚。夜深了,他沒讓她再喝下去,強行將她拖走。雖不到神智不清的地步,但她卻是搖搖晃晃,走都走不穩,更別論如何駕馬。無法之下,只得和他共乘一騎。

  素來審慎仔細的她,卻在他面前如此鬆懈,或許,那個時候她就已經認為,讓他發現她的身份也沒什麼關係了吧?

  因為他一定會站在她這邊幫她的。她直覺地想著。

  昂首望著夜空,那一閃一閃的銀光極美,深深烙印她的腦海。

  「上官……上官。」她抓著他座騎的鬃毛,喀搭喀搭的馬蹄聲及搖晃擺動,讓她索性背靠往他溫熱的胸懷。

  「坐好。」他聽來些許不悅,但修長的膀臂卻將她牢牢護著。

  她只是感覺讓他攬著很是舒服,所以更加貼近。輕聲道:

  「上官……上官,你知不知曉……今兒個遇見你……我好開心啊……」與其說是故友重逢,倒不如說是密友相聚呢……

  「你醉了,休息吧。」低穩的嗓音透過他厚實胸腔,在她背後輕輕震動著。

  她露出笑,閉上眼睛。

  一路上,他都沒再說話。但是,她能感受到保護著自己的那隻手臂,直到達府之前,都不曾放開過。

  他給予她誓言的時候說過:

  你為我同窗,為我同袍。曾與我並肩作戰,患難相恤。

  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這樣?

  他是她最好的戰友,最愛的男子,他信任她,而她,絕不會糟蹋他的信任。

  將護身戰甲環扣繫緊,她拿起銀灰色的頭盔,輕喃:

  「想不到我征戰數年,這回可是頭一次直接面臨敵人啊。」

  你怕嗎?

  她彷彿望見男人俊美的臉這般問著。輕聲淺笑,她戴好銀盔,向來是舒潤的眉目換撤,神情冷靜銳利並蘊滿深邃菁華。她自答道:

  「我當然是不怕的。」因為……因為……

  掀開帳幕,尚未往外走,卻先見百來名士兵已經軍備整齊地在外頭候著。她驚訝地望著眾人。

  「你們……你們怎麼還沒走?」她問。敵軍就快來了啊!

  一人上前,是那烤豐肉的大叔,道:「參贊,咱們都是自願留下來幫您的,所以不會走的。」不到兩干人的兵力,留下了三、四百多人,多是曾跟過湛露的。

  她怔然,道:「你們……不怕死嗎?」

  「嘿,有啥子好怕的?」先前抱著饅頭的青年插嘴,「就算湛軍師的神機妙算對付不了韃子,那個誰寫的詩來著?對了對了,就是『人生自古誰無死』嘛!」但是死要死的有價值啊!

  「是啊!」眾軍舉起手上兵器應和道。就算他們有的人可能根本沒讀過文天祥的《過零丁洋》。

  湛露震愣凝視這些士兵,幾乎無法開口了。她多想讓上官紫看看,這些忠心跟隨她的士兵啊……是何等有情有義,何等無所畏懼!

  這是他們的好意、屬於他們的勇敢,如果她拒絕的話,就是不知好歹了。

  挺直背脊,她眼角閃著光輝,吩咐道:

  「好!立刻將所有戰鼓拿出,眾軍前往安南坡入口。」

  大夥兒挺直背脊,齊聲答應:「遵命!」

  拖著重達百斤的戰鼓,湛露帶領軍隊,很快地在安南坡制高處排開陣勢。

  大叔道:「湛參贊,大家都已經準備好了。」

  「好極。」湛露居高臨下的往山腳邊看去,韃子大軍要攻陷安南坡,必定得先經過此關口,他們擁有制高點,是再好不過了。

  「湛參贊,您打算怎麼做?」

  湛露回首,微緩一笑。道:

  「你們猜……韃子有沒有看過『三國演義』?」大夥兒呆住。

  「啥?」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27:29

  

  副將敢發誓,他此生從未見過如此英勇神武的將軍。

  「別發呆!」

  一聲示警低喝,令得副將心驚膽跳,尚未反應過來,一道紫紅色的銀光疾閃炫目掃過,在他身後的敵人隨即倒地浴血。

  那橫跨生與死的交界,縱然只有眨眼時間,還是讓副將持兵器的指尖不禁顫抖,下意識地昂首,僅是剎那,竟震愕地無法動作。

  來來去去的韃子和己軍,烽燹彌天蓋地,嘶吼窮盡生命,分不清敵我的吵雜咆哮憤怒翻滾,四處飛濺沾衣的熱燙鮮血落地交錯,他應該是在混亂的疆場中央載浮載沉,然而,在他面前騎著黑色駿馬的男子,卻竟高大得讓他不能仰望。

  只見玄黑色的戰鍾灼耀如星,絳紫寶刀迸亮懾光,戰駒起蹄昂嘯,那名縱橫馳騁的俊美男子,無一處態勢不使觀者驚魂懾息!

  那摧堅殪敵的氣勢,彷彿一尊驍騰戰神。

  「副將小心!」右方校尉大聲呼喊,讓他再次醒神,險險地躲過對方襲擊,一個反劈,讓敵手魂歸西天。

  校尉奔近,「副將,沒事吧?」

  「沒事!」和校尉背靠著背,嚴防偷襲。

  「將軍實在太厲害了,」咽口唾沫,汗水滑落面頰卻帶他人血漬。「我本來以為打到天黑還停不了,他用兵法陣勢加之親自出馬,韃子損失一半,看來大勢已去。」在日落前就能結束了啊!

  「是、是啊。」強硬把視線從不遠處的上官紫身上栘開,副將終於可以從白日夢中恢復,道:「不過你有沒有覺得,將軍好像……好像不知道在趕些什麼?」

  「趕什麼?趕市集?」

  「你還有閒情說笑?小心——」

  ※      ※      ※

  馬謖拒諫失街亭 武侯彈琴退仲達

  「三國演義第九十五回,諸葛孔明率軍出祁山北伐曹魏,命馬稷鎮守咽喉要路街亭,但馬稷卻沒有遵守孔明的部署,導致街亭失守,令得司馬懿取得,揮軍向蜀軍屯糧之地西城殺去。面對司馬懿十五萬大軍逼近,孔明手中卻只有一般文官和兩千五百名士兵在城中,你們猜,他該如何擊退敵軍?」

  瞅著侃侃而談的湛露,眾兵們是瞪突了雙眼,心口淌落大把辛酸淚。這麼可憐的遭遇,實在是……好像他們現在的處境啊!

  「呃……豁出去和他們拼了?」等會兒就打算這麼做。

  湛露緩忽而笑,道:

  「孔明吩咐士兵假扮百姓,不得妄動,並大開四面城門,自己身披鶴氅,頭戴綸巾,帶領小童在城樓上焚香操琴;司馬懿殺到城下,見狀大疑,不敢貿進,料定城中必有埋伏,所以下令退兵。」

  士兵們張口結舌,只覺得那諸葛孔明萬分神奇哪!

  「所以——」湛露揚手,朗聲命令道:「現在,我要你們輪流擊鼓,用力地擊,使勁地擊,讓韃子於幾里外就知道我們在安南坡上面等著他們;讓韃子看到我們明明就在坡頂卻不敢向上進攻!」兩軍對戰,擁有高處就是優勢。

  韃子聞鼓聲卻無法從下看清情形,必然不敢魯莽行進。安南坡雖然沒有城牆作為掩護,但光有這高度,依然是可以使「空城計」!

  「是!」五名年輕力壯的士兵領命站在五面大鼓前,立刻開始奏擊。

  只聽得鼓聲隆隆震耳,抖顫黃土,勃騰傳遞數十里之外。湛露擐甲披袍,昂首挺胸,佇立在坡頂邊緣,讓山腳下的人抬頭即可望見。

  兩個時辰後,韃子三萬士兵臨安南坡下,遠方就已經聽聞鼓聲的他們狐疑不已,在認出站在高處的那個人為運用土溝擾敵奇襲擊退韃靼部的「湛軍師」後,更是懷疑此有蹊蹺,果然不敢輕率行動。

  湛露睇著僅在數里之遙躊躇停頓的大軍,戰袍裡的背脊流下涔涔汗水。

  這是一種賭,她從未用過如此不確定的策略。

  而現在,她已經贏了一半。

  她不會害怕,因為,只要能撐到夜黑之時……不,只要撐到斜陽西照之時,那個人一定會來!

  就算不曾用言語書信約定,她亦深深堅信著彼此相通的心意。

  依照她的指示,士兵們不間斷地擊鼓,有人甚至過於使力導致虎口傷裂,震天整齊的磅琅,達至雲霄,動搖山河。擊鼓的士兵有數百名輪流,而她,卻硬是在狂驟的山風中獨自站立超過五個時辰,猶如用生命守護著什麼。

  橘紅色的日陽落至前方,將天空染成火焰般的艷麗。

  山腳下的韃子逐漸失去耐性蠢蠢欲動,湛露閉了閉眼,將青年士兵喚來。

  「過不了兩個時辰,韃子就會不顧一切地起攻了,你帶著大家先走吧。」她沉靜道,沒有半分遺憾。

  「不行的!咱們怎能拋下湛參贊先走呢?」青年非常反對。不肯答應,「要走就一同走!」他們絕不會任參贊一人送命的!

  「……我不會走的。」她緩慢且堅定道:「我說過,無論如何我要守住安南坡。我也相信……他一定會來的。」極淺淡地,她露出一抹清麗的微笑。

  他?他是誰?青年聞言,一頭霧水,只能朦朧臆測。在看見湛露的笑容時,更是忽地呆愣住,以為自己眼花了。

  怎麼……湛參贊的這個笑容,有一瞬間好似……好似個姑娘家在等待情郎見面啊……

  不對!不對!湛參贊分明是個聰穎英武的大男人啊……好吧,或許並不是太「大」。青年敲著腦殼兒,要自己別去計較湛露矮小薄弱的身材。

  揮開胡思亂想,青年道:「咱們既然都決定留下了,又怎麼會走呢?大不了『人生自古誰無死』啊!」他也只會這麼一句,只好拿出來重複用道。

  「你還這麼年輕就一直想死,可別忘了家中還有高堂會傷心啊。」湛露微微斥責,「我是要保住你們,不是讓你們去送死的。」

  「可是、可是……」青年就是覺得這樣太沒義氣。

  「放心吧……」她輕輕昂首。匆地像是發現到什麼,頸子向右傾了傾,她面容泛柔,道:「啊,他來了呢。」她笑得瞇起了眼睛。

  「他」到底是誰啊?青年錯愕湛露那充滿信賴的笑容,尚未將疑問出口,就感覺某個不同於鼓奏的浩大聲響席捲而來!

  「怎麼回事?!」

  鼓架忽然以突兀的規律搖撼晃動著,由腳跟傳遞入身的戰慄,令擊鼓的士兵不自覺地駭停住手,清楚聽到數量極具規模的馬蹄聲從後方大舉急馳逼近。那氣勢沖天的震撼驚濤駭浪,彷彿就要從地底衝出千軍萬馬!

  眾人心下驚嚇,但看著湛露依舊氣定神閒地立在原地,不禁一愣。

  只不過須臾時間,大明軍旗飄揚成海,鐵衣甲冑碰撞產生厚沉聲響,黑壓壓的雄兵戰將填滿視野,十數萬宏偉龐大的盛浩軍隊已從東方趕至安南坡。

  望見有如此巨量及強悍的援軍到來,安南坡的駐軍呆傻了!

  「這、這……」大叔口吃地說不出話來。

  「你們還頂能撐的嘛!替咱們守住了後頭,沒有後顧之憂地對付那些韃子,真是謝了!」援軍中有人笑著這麼道。

  「不……甭客氣。」大叔楞道。

  「大夥兒別怕,這邊的韃子只有三萬而已,咱們是贏定了!」看來像是副將模樣的男人舉起手中兵器登高一呼,帶著在東面大勝的昂揚士氣,隨即就駕馬衝向山坡,領軍殺敵去了。

  源源不絕的士兵呼喝著俯衝下山,於山下停留的韃子完全沒預料他們會突然進攻,一時之間陣腳大亂。

  「參、參贊,你在等的……就是這個?」青年問道,滿臉不可思議。

  他們是孤立無援的啊,否則也不用退兵了,如今怎麼……怎麼會平空冒出這麼可觀的後援……

  青年沒有聽到湛露的回答。

  「露兒。」

  一聲低沉呼喚,讓青年看到始終沒有移動過步伐的湛露在瞬間回過身,雙目星燦,向來溫潤的表情更是滿盈激動和喜悅!他驚訝至極,下意識地也跟著望去,只見一名駕著駿馬的英偉男子,黑亮的玄青戰袍熠熠似蒼鷹,奔馳而來。

  湛露一捕捉到那抹身影,立刻朝他奔去。

  腿部因為站立過久而顯得僵硬虛軟,但她忍住疼痛,用盡全身力氣發洩那噗暌違數月的思念,發狠狂奔。厚實的鎧甲發出聲音,沉重的頭盔掉了,隨風飛揚的髮絲迷亂視野,她什麼也不管了。

  只是高舉著雙手,在震耳欲聾的喧囂中,大聲喊道:

  「上官!」

  上官紫駕馬快速接近她,在她開口喚他的同時,彎下腰長臂一撈,俐落地將她整個人給帶上馬。

  她喘著氣,立刻緊緊地抱住他,眼角藏濕,笑道: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真正地觸摸到他,她才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

  他一手摟住她的腰肢,感受她的存在。閉上眸,唇碰著她鬢髮,「我在駐軍軍營裡沒見著你,是聽見打鼓聲了,才趕到這裡。」

  「嗯,我用了幾面大鼓,擺『空城計』擋住了韃子。」她抬起臉,笑意盈盈。

  這是要他稱讚還是責備好?上官紫歎道:

  「你太胡來了。」

  她微微輕笑,隨即正色道:「我可不允那些韃子跑去欺負你。」

  上官紫一怔,手臂內收,將她摟緊在懷中。這是他毫不猶豫趕來的原因。

  他早知曉,這個女子,必定會用生命來保護他。

  「……和我走吧。我和你,以後都不需再這麼做。」他低聲道。

  「咦?」她側頭,極其訝異地瞅著他。

  「此役之後,就別回京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地瞠目!好困難才找到聲音:

  「你……你……你是個大將軍,你是定遠侯……你高高在上……有崇高的地位……你的意思是……是……」淚水模糊視線,她唇瓣輕抖,顫聲道:「你要為了我……丟棄這一切?」

  「是。」他抹去她如朝露的淚珠,毫不戀棧。

  她泣喘一聲,望著他,道:「我有那麼……我有那麼好嗎?我有好到……讓你決定這麼做?」他不會後悔?不會嗎?

  「此生,絕再難有第二人,肯用性命守護我。與你相比,我所丟棄的,微不足道。」他道,語調平靜卻誠懇。

  她凝望著他,激盪不已。

  一旦遠揚,她可以恢復普通的姑娘身份,他也不再是人中之龍的侯爺,他是在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讓她心裡或許存有的鴻溝……徹底消失啊!

  她感動得無法言語,只能摟著他的頸項。好久好久,才出聲道:

  「我亦心滿願足。」

  有此知心愛侶,不虛此生。

  ※      ※       ※

  那日,翻騰的怒風狂掃安南坡,烽火燧煙,咆哮兵戈,最終在天際化為一縷靜寂飄扯散去。明軍在不可能的情況中在雙面打了漂亮的大勝仗,駐軍和援軍將營火照亮黑空,雖尚不能品嚐美酒佳餚,但酥烤牛羊已足大快朵頤,眾軍引吭高歌,徹夜狂歡。

  「咦?怎麼沒看見參贊和將軍?」

  「是啊!咱們將軍呢?」

  「不知道。誰有看到上官將軍和湛參贊的?」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有一名青年慢慢地舉起手來。

  「我……我有看見。」

  副將問道:「他們在哪兒?」

  「那個……」青年啟嘴說明,神情看來好生恍惚,「我、我是在咱們還沒收軍時見著的。湛參贊看到將軍,然後,就好似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他的頭盔還掉了,頭髮亂了……將軍飛快地把他抱上馬……那動作又流暢又厲害……兩人就……就……」他愈講愈入迷,比手劃腳的,最後還站了起來。

  「停停停!你是在說些什麼啊?」

  「我是在說……我是在說……湛參贊那時看起來好像個姑娘啊……」

  此言一出,眾人先是愕住。隨即哄堂大笑。

  「瞧你瞧你!是不是昏了頭?參贊分明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兒漢!」

  「是啊!咱們都是和他一同征戰過的,別胡誨了!」

  青年面紅耳赤,忙道:「我、我也和他在這裡駐守了幾個月啊,但我從來就沒見過湛參贊光著膀子或沒穿衣服。」這樣一想,就很有蹊蹺了不是嗎?

  一人道:「那是湛軍師身子骨不夠康健,容易染病啦!」立刻得到附和。

  「你這小子,整軍營的漢子還瞧不夠?沒事想看參贊身體作啥?難不成你對男人有興趣?」

  「來哥哥這裡吧!我會好好疼你的!哈哈哈!」

  又是一陣笑鬧。

  青年臉脹得像豬肝黑紅。囁嚅著:「我、我……」

  「你別想太多了,哪有姑娘家會想要來戰場上攪和?這裡不是粗蠻漢子,就是殺戮血腥,思鄉之情一起,就連我都不願意待這麼久啊!」

  大家心有慼慼焉地討論起來。

  沒人信他,青年只好默默地坐下,抓起盤裡的羊肉大口啃咬。

  心裡想著:下回再遇到湛參贊,一定要想辦法扒開他的衣裳驗明正身才行。

  翌日,失蹤整晚的上官紫和湛露依舊不見人影,眾人四處尋找不著,最後在操練場有了發現。

  安南坡的土地中央,插著一把刀面呈現紫紅色的珍貴銀刀。

  閃閃發光。

  ※      ※      ※

  山麓上,兩輛馬車在等著他們。

  見著小行和上官綠的身影,湛露溫柔地微笑。安南坡離京師數千里,一日夜時間,是決計不可能抵達的,若非上官紫已先決心如此,他們不會出現在此。

  「呵!等你們很久了呢。」上官綠牽著小行,高興地招手。

  湛露跟著上官紫下馬,落地後,緩慢回首,怔怔地望著漫長的來時路。

  「你怎麼了?」上官綠見她異樣問道。

  「不……沒什麼,只是在想……幸好你大哥是真實的。」湛露滿足地笑道。

  「啥?」上官綠傻住。她大哥本來就是真的啊,有假過嗎?

  睇著將要前行的曠野大道,湛露心中沒有缺憾,只覺豐富。她已為屬於「湛軍師」的自己劃下最完美的結束。而今,她亦會帶著這份完滿,繼續她的人生。

  「你知道嗎?我真覺得恍如隔世呢……」她走近上官紫,感慨歎息,「唉,以後就沒有仗可以打了,你可要陪我下棋解悶啊。」她這般道,言語中卻皆是幸福。

  他握住她的手,淡淡勾唇,道:

  「棋逢對手難相勝。總有一輩子的時間。」

  她紅著臉,笑了。





  之後

  安南坡的空城計一役震驚戎行!

  湛軍師用兵精準,與上官紫將軍配合得天衣無縫,在極度險阻艱難的情況下完全阻止韃子進犯,令人稱奇道妙!

  縱然兵部欲行壓制,但此事還是經由口耳相傳而遠播。

  那天,響徹青空的鼓聲,佇立在山坡抵擋敵人的堅定身影,和快馬飛奔而來的勇猛戰神,莫不化為雋永記憶深植人心。

  上官紫和湛露雙雙失蹤,兩人的軍旅生涯卻得到士兵們至高的尊敬與推崇,生死未卜的他們更成為附會傳說,有人言之鑿鑿地說他們是戰死在沙場了,也有人曾經親眼看到他們曾在玉門關現身。

  縱然已不再有那麼超絕的將官領軍,但這些未曾記錄在史記的英雄事跡,都如氣勢磅礡的詩歌般永遠於人們的口中吟唱。

  十數年後,出現一本名為「兵棋論」的兵法書籍。

  作者佚名,內容乍看皆是棋譜,實際上,棋譜裡面卻包含數百種精妙兵法。其隱藏奇巧,兵策罕見,戰法卓越,非尋常人可以領悟。

  據聞,有心人曾經欲尋找此書作者,不是以訛傳訛,就是線索稀少艱困,總在某個地方就斷頭難以查知。無人知曉這佈滿複雜機關的秘密兵書究竟由誰撰寫。

  直至今日,也未有人能夠完全解開書裡的所有謎題。

  《全書完》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29:35

尾聲   
--------------------------------------------------------------------------------

偶爾會出現的番外

  表白(?)與成親(?)

  「湛露……欽,不對,過了今晚你就是我嫂子了。」上官綠敲著已經佈置成新房的門板,上頭紅艷艷的喜字還是她和小行剪的。問道:「你會不會穿喜服?要不要我幫忙?啊,對了,你知曉洞房花燭夜是在做些什麼嗎?要不要我告訴你?」最後兩句有些興致勃勃。

  這荒漠西域,臨時找不著媒婆之類的知禮大嬸,只得一切從簡:不過,關於洞房這事兒,她雖沒經歷過,但是,她可是個大夫啊,不會不瞭解的。

  「……不用了,謝謝。」門裡傳來湛露的回應。

  「真的不用?」上官綠不死心地重複問道。她真的很想進去,很想進去……看看湛露穿女裝的模樣。

  「真的不用了。啊,你可以替我叫上官來嗎?」

  「啥?」上官綠一愣。她是不太懂成親的順序,但是新嫁娘還沒拜堂就可以見夫君嗎?「……好吧,你等會兒。」算了,她昨兒個還看到大哥和嫂子坐在草亭裡寫棋譜呢,若有啥子忌諱也犯得差不多了。

  不過也真奇怪,成天對著棋盤究竟有啥子趣味?還不如她的藥書好看呢,他們竟也可以鑽研整日樂此不疲,那一疊疊她壓根不懂的棋譜,都快能夠成書了。

  她去喚了上官紫。沒料上宮紫一身平常裝束,完全沒有新郎的模樣。

  「大哥!?」她嚇了跳,忙道:「你是怎麼回事?再過幾個時辰就要拜堂了,你怎麼還在這裡磨蹭?」

  「有什麼事?」他忽略掉她的大驚小怪,直接問道。

  「喔,嫂子有事找你……」她下意識地答道,見上官紫起身就要離開,她趕緊道:「等等、等等!大哥,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今兒個是你和嫂子的大喜之日,怎麼你們一個個都是這樣的?」

  他停步,側臉道:「別跟來。」隨即飄然移去。

  唉,一點也沒有辦喜事的感覺啊!上官綠兩手一攤,心裡忖道:大哥叫我別去就不去麼?我會那麼聽話嗎?嘿嘿笑兩聲,正待跟過去,衣袖忽然被拉了住。

  一回首,見是小行,她道:「怎麼啦?你不是在廚房裡準備吃的嗎?」

  小行壓低了聲:「我有事找你。」

  「等等啦!」就要甩掉他的手。

  「我不要等!」小行雙頰通紅,難得強硬道。

  上官綠一愣,只得抱胸望著他,「好吧,那你快點告訴我是什麼事兒。」

  小行為難地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半個人,才低垂著小臉,結巴道:「我……我……」

  「你什麼?」上官綠閒涼問著。

  「我……我……」小行面紅耳赤,似是難以開口。

  上官綠努嘴,「你再我我我我,我就要走嘍。」腳步一旋。

  小行趕緊拉住她,心一橫,脹紅著脖子道:

  「我早晨起床小解的時候看到是綠色的,你要給我負責!」一定是因為她每天給他吃的那些怪藥才會變成這樣的!

  上官綠瞪大一雙美目,然後,慢慢地、慢慢地,露出詭異的笑容來。

  小行只覺頭皮發麻,正要倒退,卻被她一把抓住手臂。

  「小行。」她愛嬌地喚著他。

  他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寒毛直豎,直覺逃命似地反過身,大喊:

  「綠色就綠色,沒事了!沒事了!」

  上官綠卻硬是拖著他往另一個方向走。大人和小孩的體態有所差別,小行縱然是男孩子,卻敵不過上官綠的蠻力。

  只聽她開心地道:「綠得好、綠得好!表示我的藥已經開始有用了,你現在跟我到房裡,再小解一次給我看哪!」

  小行聞言,黑青著臉,淒厲地掙扎,兩腳踩著地面誓死抵抗不從,最後還是慘遭拉走。他壯烈地大叫:

  「我不要!我不要啊——」

  ※     ※      ※

  上官紫走到房間前,尚未抬手,門就先從裡頭開了。

  只見新嫁娘打扮的湛露推門時險些踩著自己的裙擺,便用右手稍微抬起,頭頂的鳳冠重得讓她歪了脖子,只好用左手扶著。

  千辛萬苦地抬起臉,一看到他,她懊惱的表情立刻轉為喜悅。

  「上官!」忘情地朝他伸出雙臂,那鳳冠失去支撐便掉了,她也踩著裙子踉蹌幾步,被他接個正著。手忙腳亂之後,她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唉,我穿男裝的日子還比穿女裝多得多了,這麼拖地的裙裙帶帶,真是不習慣哪。」

  她未施脂粉,一張臉蛋端秀素淨,墨黑的髮絲因為鳳冠掉落勾扯而流瀉在胸前,紅衣樸素簡單,穿在她身上卻極是合身,將姑娘家玲瓏有致的身段凸顯出來。

  上官紫攬住她腰間的膀臂微緊,低聲道:「你跑出來做什麼?」

  「我……」她紅著臉微笑,「我在房裡坐不住,想讓你第一個瞧見我穿女裝的模樣啊。」她將掉在地上的鳳冠撿起,像鎧甲頭盔髒時那樣拍了拍,珠玉搖來晃去,再重新戴好。

  站立在他面前,她挺直了身。道:

  「你知我原本就不貌美的,穿上女裝,可也不會改變多少。」她不會自卑,坦蕩顯露,因為她明白他並不以貌取人。紅唇微微勾起,她柔聲:「你知道嗎?我剛剛在銅鏡前面坐著,望著裡面反照出的自己,在幾年以前,我壓根沒想過會以這副模樣展現,連自己都不適應呢。」

  「我也沒想過。」他凝睇她的確不算嬌美的容顏,卻令他沒有防備地情動了。將她鬢邊的髮絲勾至耳後,指尖殘留異常柔軟的觸感。

  她側首輕笑,頭又重得偏了,趕忙扶著。

  「我一直以為,我會在戰場上一輩子,和你是知己,是摯友,此生都不會改變。可是,我們今兒個就要成親了呢,我感覺……感覺……」

  感覺什麼呢?她究竟想說些什麼?就連她自己……也不確定啊。

  或許,在變成妻子之時,她也捨不得丟棄他的知己和袍澤這些身份吧,畢竟,這是他們兩人相識相知的重要過程啊。

  縱使沒有再更明白訴說,他也懂她想表達的憂慮。替她拿掉頭頂上那金亮銀索的累贅,他道:「就算今日成了親,你仍會是我的知己、摯友,不會更改,而更是與我共度此生的妻子。」

  她微愣,緩緩地笑開。

  踮起腳尖,她擁抱他,聽著自己的心跳重疊上他的。「你說的沒錯。別人的丈夫可能只是丈夫,而我的丈夫卻可以是我的好友、我的知交,和我並肩作戰的人。」她滿足地笑著,最後存在心底深處的迷惘和不安也盡煙消雲散了。

  她何其幸運,能擁有這個與自己意念相契的男子。

  抬起頭來,有些期待又羞怯,她不是很明白地道:「那……那、那我們現在開始就要做夫妻了嗎?」

  他望著她,說不出是何種表情。

  沉默不語良久,他握住她的手,一同進了房。

  「上官?」她不解地詢問。心裡想著,或許該換個稱呼才對。

  上官紫沒有回答,只是關上門。

  最後隱沒在門內的,是她艷紅色的衣角,和他的袍擺。

  ※       ※       ※

  翌日。整夜沒睡的上官綠晌午才出房,小行則繼續被她綁架在房裡折騰。

  正要去後頭的老井打水淨臉,就瞧見湛露,「嫂子……啊呀!」

  她大叫一聲,讓湛露嚇了跳,還以為自己的女裝打扮太奇怪,卻聽上官綠猛拍著額頭道:

  「天哪天哪!昨兒個是大喜之日啊!我居然跟小行在房裡磨蹭了一晚!」她抓住湛露,問道:「你們昨晚該不會偷偷拜堂了吧?沒有叫我太不夠意思了啊!」

  「不……」湛露搖頭。她和上官紫沒拜什麼東西啊。

  「不什麼啊?你們該不會壓根兒就忘了昨兒個的大喜之日吧?」虧她還準備這麼久,本來想說只有幾個人已經很難熱鬧,怎麼這兩個人好像事不關己?更加麻煩了。

  湛露的眼神明顯地飄開。「沒……沒忘啊。」

  「沒忘?沒忘你們今天就是夫妻了啊!」

  「……我們是夫妻了啊。」她小聲地道。

  「啥?」上官綠皺眉。

  湛露忙開脫,「我還有事。」就要離開。

  上官綠冷靜後才恍然發現她穿的是女裝。同一張臉,不同的衣服,不過就是穿上裙子,她臉上沒有脂粉,頭髮只是簡單挽起,看起來根本和男裝時一樣啊!

  真……真無趣啊!還以為自己能看到什麼驚奇的上官綠,不禁開始埋怨那些換了衣裝就換了個人的說書故事欺騙她的感情。

  彷彿猛地發現什麼,她用力地、用力地瞪著湛露的背影,然後追上她。

  「嫂子!」她在她耳邊不懷好意地問道:「你……是不是很痛啊?」

  湛露先是張大了瞳眸瞅著她,半晌,才鎮定又和緩地輕輕露出微笑。

  「你以後就知曉了。」

  上官綠一呆,湛露越她而去。

  「好厲害啊……」她傻傻喃語。大哥選的,果然不同。

  唉,她能玩弄的,還是只有小行啊!

  ※      ※      ※

  湛露,七歲之前,她沒有屬於自己的名字。

  不,或許不是七歲。因為她是從有記憶的那年才有人幫她開始推算起,可能多或少了一、兩歲也不一定。

  「喂!小鬼,滾遠點,別擋著老子的路!」

  「兔崽子討了多少錢?四枚銅錢?真他娘的少,拿來!」

  「小乞丐,就算再看著我,我也不會給東西吃的,走吧!」

  她捧著自己的殘缽,將已經臭酸冷硬的半個窩窩頭捏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縱然肚子已經很餓很餓,餓到痛了,她還是不敢吃完,留了一點。

  從她有記憶開始,這廟口就是她的家,眾人踩的地板是她的床,那邊塞的稻草就是她的被,她身上穿的衣衫是好幾年前有個大娘可憐她,說她一個小女孩怎能坦胸露臂而幫她穿上的。現在已經小了很多,破了很多,污了很多。

  那時候她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是個「女孩兒」,跟那種……在月老前嬌羞地燒香拜佛拿紅絲線的美麗人物是相同的。

  不,或許是不同的。她沒有那麼美麗,她蓬頭垢面,身上的污泥可以搓出兩個窩窩頭;她又髒又黑,甚至沒人看得出她究竟是男是女。就算是去溪邊洗乾淨了臉,她還是不美。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不知道自己能夠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寒冷的冬夜裡,她在廟口旁的小巷中臥地而眠,身子不受控制地打顫。

  會不會死啊?她聽人家講過,「死」是一件很可憐、很傷心的一件事。

  那缺了門牙的廟祝,老是說:死了就不會有煩惱和痛苦了,也就是不會餓,不會冷,只要躺在一個叫做「棺材」的好地方睡覺就行了。

  死掉,聽起來很好啊,為什麼會覺得可憐傷心呢。

  她模糊地想著,黑空開始降下霜雪,鑽進蓋身的稻草裡,軀體內外都冷透了,可是額頭還是哪裡又好像是熱的,她半昏半睡地睜開眼,好似看到了一道金光在指引她。

  要死了嗎?要死了嗎?還是死掉比較好吧?

  一個重量忽地壓在她肚皮上,痛得她整個人立刻清醒過來!

  只聽有個女人慌張道:「啊!啊!修郎,我好像踩到了什麼……」

  窸窸窣窣,有人撥開了她的草被。兩個人,四隻眼睛,和她對瞪著。

  「哇!」那婦人嚇住,趕緊躲到男人背後,「是是是——是人是鬼?」

  「是個孩子呢。」氣質斯文的男人道。

  「是個孩子?」婦人偷偷探出頭,望著她。

  自己有這麼好看嗎?她想起身,卻感覺四肢無力,昏昏沉沉,一個腳軟就跌倒在地。

  「那孩子、那孩子……沒事吧?」婦人緊張地道。

  「等等,這位小兄弟?」男人這麼喚著。

  她是個女孩兒,不是小兄弟。身體不聽話地一直發抖,她沒有力氣,只能趴在地上慢吞吞地往前爬。

  「你等等、等等啊!」這次換那婦人,似乎已經不再以為她是鬼怪。「你要去哪兒?我踩了你一腳,所以你生氣了是不?我跟你道歉嘛,小兄弟,別生氣、別生氣——哇!啊!修郎,他死了啊!」一見她閉上眼睛,婦人立刻回頭對著男人哭道。

  自己只是覺得累,爬不動,想睡覺而已……這樣就算是死了嗎?

  也好……也好吧。她恍恍惚惚,好像一直聽到那婦人哭叫著:

  「修郎、修郎!我把這小兄弟踩死了啦——」

  「我……我不是……」小兄弟,也不是被「踩」死。她想在死前要說出這兩句話,卻只出口三個字,就被強大的黑暗掩沒。

  ※     ※      ※

  再次睜開眼睛,望見的是婦人放大的臉。

  「你醒了啊?」婦人笑嘻嘻地,「你睡了很久呢,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啊?瞧,我揀了幾件我以前的舊衣裳,稍微改改你就可以當兩件穿了。若不是大夫提醒我們,還以為你是個男孩呢。」

  女孩瞪著她,好半晌,肚子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

  「哇!你一定很餓了吧?等一下、等一下。」婦人走了出去,再進來時手中有著端盤,擺放著熱騰騰的白米飯和一些小菜。「不是很豐盛,不過,應該是可以讓你吃飽喔。」將碗遞給她。

  她停頓了下,渴望地望著那閃亮亮的白米飯,嚥了口口水,沒有理會婦人給她的筷子,直接用手吃將起來。

  婦人歪著脖子,將竹筷放下,然後笑著問:「小姑娘,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名字?

  她扒飯的手停頓了住。名字?名字?名字就是別人對自己的稱呼吧?

  「小鬼。」她直覺回答,「兔崽子,臭乞丐。」

  「耶?」婦人呆住,又說明了一次:「不是的,我是在說你的名字啊。我叫香蘭,我夫君叫修郎,你呢?」

  女孩看著她,良久,偏著細瘦的頸項重複說:「小鬼,兔崽子,臭乞丐。」

  婦人傻了下,淚水就這樣唏哩嘩啦地掉了下來,她激情地一把抱住女孩。

  女孩睜大一雙眼,被當成抹布似地給婦人擦淚。碗險些弄掉了,趕緊護在懷中。

  「好可憐喔,你一定是沒有名字對不對?不要緊,修郎是個秀才喔,他一定可以幫你取很好聽很好聽的名字,你等等!」很快地走出房間。

  婦人離開後,女孩輕顫,這才感覺,婦人的身體實在好暖。

  面頰濕濕的,她抬手摸了摸,還有些熱度。沒有抹去那餘溫,她撿起黏在床榻上的米粒吃著。

  不一會兒,婦人帶著昨晚的斯文男人進來。

  「修郎,修郎,她沒有名字呢,你幫她取一個,好不好?」

  修郎先安撫妻子,才慢慢地走向前,坐在榻邊。「小姑娘,別怕。你……還記得昨兒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女孩直直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那修郎也不急,只是微笑道:「我名喚修郎,這是我的妻子,這裡,是我們的家。昨兒個你病昏在路邊,讓我們給帶回來了。」

  這她知道。女孩點頭,「我,死掉了。」所以才會有白米飯吃。

  修郎微訝,隨即柔聲道:「不,小姑娘,你沒死。」

  她搖首,「死掉了,才不會餓,不會冷。」

  修郎愣住。香蘭則趕緊上前,抓住女孩的手貼上自己的臉,急道:

  「沒死的!沒死的!死人不會有感覺的,瞧,我是熱的,你也是熱的,你碰得到,不是嗎?」

  她望著香蘭。不懂,迷糊了。

  香蘭哭道:「修郎,她才幾歲而已啊,好可憐……」

  修郎握住妻子的手,平靜地沉思了下。

  「小姑娘,」他微微一笑,對著女孩兒道:「我們能夠相遇,或許就是緣分。我和香蘭沒有孩子,不如,以後你就叫我作爹,喚香蘭為娘,當我們的女兒。好嗎?」

  「對啊對啊!好主意呢,修郎,你能想得到真厲害呢!」香蘭大喜,趕緊抱了修郎一下,對於妻子的舉動,他的臉淡淡地紅了。她對著女孩兒道:「以後你就作我們的女兒,好不好?」

  女孩兒似是一時間無法理解,只是望著兩人。

  「小姑娘,」修郎溫柔地解釋道:「雖然我們並不是很富裕,房子老舊,但日子也是過得極愉快。當我們的女兒,意思就是……你以後不會太餓,不會太冷,也不會死掉了。這樣,好不好呢?」

  「是啊,你看,我這裡有很多衣裳要給你呢,還有還有,我們雖然很少吃肉,但是米飯很夠的。」香蘭笑如春花。

  有飯吃,有衣服穿……女孩兒懵懵懂懂,但是只聽到這兩句話,也足夠讓她點頭了。

  「謝謝!謝謝你當我的女兒喔!」香蘭興奮地抱住她。「呀,修郎,她答應了呢!快點快點,幫她取個名字啊。」

  對於天真爛漫的妻子,修郎的笑意未曾稍減。

  「小姑娘,你沒有名字是嗎?我幫你取一個可好?」見女孩兒似乎不明白,他沒有不耐煩,只是露出笑容,「你跟我姓,姓湛,那麼……」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他緩緩吟道,朝她柔聲道:「不如,就叫『湛露』吧。露水濃厚。湛露,以後,這就是你的名字了,好嗎?」

  「哇!」香蘭喜悅道:「這名字好好聽啊,修郎,你好厲害呢!湛露,湛露,我有女兒了,我作娘了!」

  「湛露……」女孩喃喃念著。湛露,就是她的名了嗎?是屬於她自己的嗎?別人搶不走的嗎?

  「我的女兒,湛露。」香蘭在她頰上親了一口,讓她嚇了跳。

  從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女孩兒呆愣地任香蘭摟抱著。

  「是啊,湛露,以後,就是你的名了。」

  那個叫修郎的人,笑著這麼說道。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30:02

 

  修郎是爹,香蘭是娘,她是女兒。爹和娘,就是會對自己生的孩子很好很好的人,所以,這將近兩年來,他們對她真的很好。

  讓她吃飽,讓她穿暖,不求回報地給她從未有過的關心和疼愛。

  雖然她不是他們親生的。

  「修郎,我今天一定要跟露兒好好談談。」香蘭拉著自己夫君,噘著唇瓣道。「我們倆一起去,你是她的爹,可也不能跑的。」

  修郎搖頭笑歎。「我不會跑。」

  任由妻子牽著自己,走到湛露房門前,還沒來得及提醒敲門的小小禮節,妻子就心急地一把給推開了門。

  看來,香蘭真是很擔心露兒啊……修郎苦笑。

  他們太過意外的出現,讓湛露嚇了跳,趕忙將手中的東西藏在棉被底下。

  香蘭比較遲鈍,她道:「咦?露兒,你在看什麼啊?」

  修郎在心裡暗叫一聲糟,果然見到妻子好奇地上前欲翻開棉被。

  「娘。」湛露喚著,壓住裡頭的東西不給看,口氣顯得生澀和僵硬:「沒什麼,沒什麼的。」

  「香蘭。」修郎認為女兒需要有自己的隱私。

  「讓娘看一下嘛。」香蘭卻無法理解,執意從棉被底下抽出……一本老舊的書籍。「咦?修郎,這不是你常常在看的那一本嗎?」

  修郎微愣,接過一看。這是他的書,他柔聲問,「露兒,你對詩經有興趣麼?我不曉得你識字呢。」

  湛露低垂著頭,半晌,才輕聲道:「不,我沒有,我不認識字,我也對詩經沒有興趣。對不住,爹,擅自拿了您的書。」

  她順服地說道,但香蘭卻看著她。看著她、看著她,看到自己鼻子被鼻水塞住,然後流出一大串眼淚。

  湛露吃驚地望著娘親,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令她傷心之事。

  「嗚。」香蘭哽咽一聲,轉頭埋進丈夫的胸懷裡。「修郎!你瞧,我就說露兒一點都沒有把我們當爹娘啊。」

  聽到她這麼說,湛露心慌極了。為什麼娘會這麼認為呢?自己不是一直都很乖很聽話的嗎?她從未吵鬧,從未不滿,從未要求過什麼,這樣還不夠乖巧嗎?

  他們這麼快就討厭她了嗎?打算不要她了嗎?這個想法,讓她瘦弱的雙手輕輕地顫抖起來。

  寒冷,飢餓,她怕的是什麼呢?

  「露兒。」修郎一手抱著妻子,一手摸摸她的頭,慢慢道:「露兒,你知道嗎,我和你娘……是很疼愛你的。」

  他微笑道:「我們沒有帶過孩子,突然有了你,或許是有些手忙腳亂的。但是,就算我們不曾為人父母,也能夠發現到,父子或母子之間,好像不是我們這樣的呢。」他牽起衣袖,拭去妻子面上的淚水。

  湛露猛地抬起頭臉來,表情是疑惑又緊張的。

  「露兒,」他溫笑喚著她開始習慣的名字,「我和你娘,不要你怕我們。你總是那麼聽話,那麼乖巧,不曾對我們敞開心胸……你不會哭,卻也不會笑,這樣的話,跟人偶有什麼差別呢?」

  她直直地凝視著溫柔的爹親,然後又移動視線,望著眼睛紅腫的娘親。

  「露兒,你可以對我和你娘撒嬌,你可以在我們面前表現出所有情緒,不要那麼壓抑。沒有孩子會對爹娘這般的。」修郎握住她小小的手,道:「好了,現在告訴爹,你識宇嗎?喜歡這本書嗎?在裡面看到了什麼?」

  湛露沉默著,好半晌,才極為緩慢且不自然地道:

  「不,爹,我不識字。只是……我昨兒個經過學堂,聽見裡面的夫子好像一直在書裡念到我的名字,我請夫子幫我把書名和我的名字寫下,想在書櫃和書裡面找到同樣的……字而已……」

  講到最後,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視線模糊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雙目和娘一樣,跑出很多水來。

  她被自己嚇著了。奇怪,她怎麼會哭了呢?為什麼她要哭呢?

  張著大眼,她簡直不知所措。

  香蘭見狀,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哭吧,露兒,在娘面前哭,不要緊的,你別忍耐,娘陪你一起哭……嗚嗚……」

  「娘……」她喚著,嗓子沙啞。娘的心跳打動她的胸口,好似這瞬間她才發覺,原來彼此的距離可以這麼靠近。

  雖然住在同一間房子裡,但是她把自己隔得遠遠的,因為……因為……因為她想,或許有一天,爹娘會不要她的,就如同以前那些欺負人的乞丐對她說的,「她,是人家不要的、丟掉的孩子」。

  她長得不漂亮、不可愛,又很沒用,什麼事都不會,所以她的親生爹娘才會把她丟了。她只是覺得,有那麼一天,她還是得回到廟口,還是得躺在污穢的地上發抖,還是只能等著人家施捨餿飯。

  還是得自己一個人……很孤獨、很孤獨的……

  其實,她不怕餓也不怕冷,只是怕沒有人喜歡她罷了。

  眼淚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決堤了。湛露幾乎無法喘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說給爹娘聽,只是將小小腦袋里長久忍耐的所有悲哀倒出來似地道:「我不好……我不好……沒人喜歡我啊……我沒用……不應該被生出來,不應該存在……所以……所以才會被丟掉啊……」

  「亂講、亂講!他們不喜歡你,娘喜歡你!娘好喜歡好喜歡你啊!」像是在回應她對女兒的「喜歡」,香蘭緊緊抱住她,大哭出來,「你如果不被生出來,你如果不存在,那爹和娘怎麼辦?我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啊……」

  湛露只覺得胸口彷彿被什麼給絞緊了,在廟口前那艱苦的乞討生活,也不曾讓她流過這麼多淚水。她的手,被爹握住著,溫暖的掌心有粗粗的繭,斯文的爹,拿起鋤頭辛勤耕田,也許,有一點點是為了她……也許……

  她凝視著眼前她叫了兩年「爹」的男子。

  「露兒。」他露出屬於爹親的笑容,用另邊沒拭過妻子鼻水的乾燥衣袖,輕撫她的頰吸取涕淚。「你在爹娘心中,永遠是最美麗、最特別的;你的親生父母不要你,只是你們沒有緣分而已。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一定具有自己的存在價值,至少對爹而言,你是個可愛的女兒。答應爹,以後別再這麼看輕自己。」

  他始終柔和地回應她的直視。

  「就算是要花幾年也好,只要你能真真正正地將我們當成你的爹娘,那我們就很高興了。」

  爹說,然後又摸了摸她的頭。

  不到十歲的她,不曉得自己是否感受到了些什麼。

  只是,那天,娘陪著她哭了好久好久,哭累了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她好似看到爹將她們抱上床榻,然後三個人就這樣擠在一張木板床上。

  外頭開始下雪,但她卻沒有感覺到寒冷。左邊是摟著自己的娘,右邊是摟著娘和自己的爹。

  這就是一家人吧。她朦朧地想著。

  ※       ※       ※

  後來,爹開始教她識字和唸書。自己只要認識一個字,就能讓爹娘喜悅地討論一整天。她從來不曉得,原來識字會是這麼厲害的事情;她慢慢地變得會笑,也是後來才知道,自己平凡無奇的小小笑容,在爹娘心目中是那麼樣地重要……

  自己能做些什麼,能有什麼用處,又有何種價值,她願意努力尋找,要有自信,不會認輸,不輕易放棄或者逃避。

  因為,她想做一個讓爹娘能夠驕傲的女兒……

  「爹,娘,女兒來看您們了。」身著素衫的女子,佇立在墓碑前輕聲道。

  另有一名俊美高大的男子,靜靜地站在她身後守護著。

  她凝睇著墓碑上的名字,眼裡浮上一層薄薄的濕氣。良久,她輕聲道:

  「……爹娘辭世的時候,我好傷心好傷心,我終於明白,死亡是一件多麼令人肝腸寸斷的事……我做他們女兒,才不過六年多的時間啊……」

  男子上前,沒有出言安慰,卻是輕輕地摟住她的肩。

  她向後將頭靠在他的胸膛,「你知道嗎?後來我才知曉,大夫診斷娘沒辦法生育,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他們把所有的關愛……都給了我。」

  她的淚水滑落面頰,細聲道:「你覺得……我有讓他們驕傲嗎?我能夠讓他們引以為傲嗎?」

  「沒有爹娘不以自己的孩子為傲。」男子低沉道:「我也引你為傲。」

  她涕笑出聲。

  「雖然,我不怎麼求神拜佛,但有些時候,我真感謝上天讓我們倆相遇啊……」將掌心輕輕覆於他放在肩上的手,她對著墓碑道:「爹、娘,露兒之前當了軍中參贊,很多人信賴女兒,打仗沒有敗過呢。紫哥是個武侯爺,很厲害,很神勇的……那段時間,留給女兒很多無價之寶呢。女兒和紫哥現在在西域定居,已經不再四處征戰了,您們不用擔心女兒,女兒和紫哥,也會同您們般幸福的。」

  撩起裙擺,她在墓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後,留戀地望了一會兒,才道:

  「爹、娘,女兒走了,會再來看您們的。」她回首,見男子低聲地講了些話,便問道:「你說什麼?」

  男子淡淡一笑,牽住她的手,「我對丈人丈母娘說,如果有孩子的話,就取名為修和蘭吧。」

  她淚滿盈睫。「上官修和上官蘭嗎……真好呢。」

  兩人齊肩離去。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