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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決明]玉鑒師(嚴家當鋪之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hata    時間: 2010-11-5 21:05:24     標題: [決明]玉鑒師(嚴家當鋪之一)[全文完]

【內容簡介】

做當鋪這一行,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
可有個怯生生的大姑娘上門來說要典當自己的清白
從他成為當鋪鑒師以來,還真是頭一回聽見
既然這姑娘把自己的清白當成一樣商品
他就該在商言商,為“清白”這樣東西鑒價
而不是莫名其妙的心軟,連“驗貨”的程序都省略
直接把白花花的六十兩奉上!
果然,他的一時“迷惑”換來的是殘酷的結果
那個可憐兮兮的姑娘原來是個貨真價實的小騙子!
他覺得曾為了她的安危而擔心的自己像個蠢人
卻又為了保全她,寧願違背自己的原則,扯下漫天大謊──
饒是他擁有最精准的鑒識眼光,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第一次,她踏進當鋪,欺騙了他的心軟,目的是六十兩典當金
第二次,她留在當鋪,欺騙了他的感情,目的是值錢的典當品!
她讓他兩度嘗到愚蠢的滋味,把他的信任踐踏得徹底
也是她,讓他體會到“實話”原來比刀劍更無情一字一句,
都能夠把人的心傷得鮮血淋漓……



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
  
  橫批“萬物皆可當”。
  
  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嫣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地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地客官以值錢首飾、房地契、股東等等商品來質押地大當鋪,客官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賦予客官金錢,三個月內,客官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官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地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地三個月期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才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地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念念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姐姐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點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麼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梗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咽不下去。
  
  幸好,鋪子裡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地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地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誆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地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
  
  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
  
  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捨,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地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他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地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余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啥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地小當鋪?
  
  來來酒樓裡,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地嚴家故事。
  
  今兒個先要講地,是第一個‘流當品’。那位姓公孫的家伙......





第一章


  
  “請問......你們當鋪真的什麼東西都可以典當嗎?”
  
  一位女孩難掩尷尬地來到豎滿銅條地大櫃台前,指指門外寫著‘萬物皆可當’地橫批春聯,雙頰泛有窘紅。每位上當鋪當東西地客官難免都是她這幅模樣,畢竟上當鋪並非光彩之事,非到緊急時候,有誰會願意把家當拿出來換取金錢呢?
  
  “是地,咱鋪裡估鑒師會為您想典當地東西估價,價錢您覺得滿意,交易便能成立。”櫃台後方,梳挽端莊發鬢地年輕姑娘笑吟吟回她。以客為尊是鋪裡規定,認真對待每一位上門地貴客,更是鋪裡守則。她甜美可人地紅唇彎彎似月,給人賓至如歸地春風溫暖,以笑容先安撫櫃台前地那名顫抖著身子地女孩:“請問您想典當什麼首飾或衣裳?”
  
  “我.......我......”
  
  女孩扭扭捏捏、囁囁嚅嚅地啟唇,又閉上,啟唇,又閉上,當鋪姑娘耐心等候,終於,女孩湊近鋼條台柵,當鋪姑娘也跟著傾身上前,想聽仔細含糊在女孩唇裡那幾個字是啥。
  
  “我想典當我的清白......”
  
  太恰巧的鴉雀無聲,讓女孩的這句話,回蕩在鋪子裡每一個角落,以及每一個在場人士的耳內。
  
  無數道眼光全落在她身上,將她瞧得更加窘迫,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直接坑殺掉。
  
  當鋪姑娘見過太多大風大浪,更不只一次遇見當鋪來亂的混蛋,上回還有人說要當他家珍貴的列祖列宗魂魄哩!
  
  笑顏在花一般的臉上短暫抽搐,當鋪姑娘努力維持住它,甜絲絲的嗓,雖然混雜著咬牙,但又藏得極好,不失禮數:“請典當一些有形有體的東西,感謝您。”媽的!你幹嘛不說要典當你那顆豬腦袋?!五兩銀子我就當給你!
  
  “可你們當鋪外頭寫著‘萬物皆可當’呀......”女孩咬唇,用哀戚戚的眼神在指控他們欺騙客人。
  
  “清白不是一種物品,無法稱斤稱兩叫價,例如您說要將命當給我們,我們無法估算您的生命價值多少一樣,若您家裡有其他值錢東西打算變現,歡迎您再度光臨。”當鋪姑娘奈住性子,心理老早就哇哇叫盡粗話。外頭書寫的‘萬物皆可當’只是幌子!就像飯館張貼著‘不好吃免錢’一樣!哪個笨蛋會信呀!
  
  表明送客的最後一句話說完,當鋪姑娘忙著招呼下一位客人,懶得再理會瘋子。
  
  女孩苦著臉,似乎欲言又止,想央求當鋪姑娘通融,又覺得自己提出的‘典當物’像個笑柄,她聽見好幾位客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對於她這個准備典當自己清白的女人感到不齒,訕笑聲滑進她耳裡,教她羞愧欲死,在她絕望轉身想逃離鋪子之際,身子迎面撞著了人。
  
  這個沖撞,來人紋風不動,她卻被撞得幾乎踉蹌跌跤——幾乎,但沒有,她被人及時捉住手臂,穩住了往後摔倒的身勢。
  
  她看見自己半具身軀完全貼合在一個男人上身上。那男人,有一雙漂亮而且清澄的眼眸,眼尾微勾,像挑著眼覷人,帶些邪佞,偏偏配上非常端正的眉、鼻、唇,中和掉勾勾眼尾給人的違和感,這是一張生得極好的男性容貌,不會讓人第一眼感到害怕。
  
  “當心點,小女孩。”男人確定她站穩,便收回雙手,同時,對她輕笑。
  
  她看得發傻,她很肯定活了十七年頭,不曾見過比方才那個淺笑更好看的了。
  
  “謙哥,你來得正好,有幾件東西在等你鑒價,快些進來!”櫃台後方的當鋪姑娘朝男人猛招手。
  
  他臉上笑意加深,進入櫃台,滿桌子古董瓷瓶及首飾等著他,他隨手捧起距離他最近的白玉瓷瓶端詳,俊顏上最突兀卻也最具特色的黑眸微瞇:“假貨。”
  
  只消一眼,他替白玉瓷瓶的價值做下精簡評語,再拿起一只翠綠玉環:“二十兩,五兩,不值錢。”五兩是對第三件具有瑕疵的珍珠項鏈,不值錢則是左側堆滿整整一疊的仿古書冊。
  
  “可惡,我以為最值錢的就是那疊書耶!”當鋪姑娘好懊惱,她以四十五兩當給那個假書生,糟了個大糕,她有預感,這疊書一定會流當掉,賠定了......
  
  “妅意,你還太嫩。”他好笑地拍拍她的腦袋。
  
  開當鋪,最怕便是把假貨當真貨,付給了一大筆金錢,換回一堆沒人會再回來取贖,流當也脫不了手的廢物。
  
  身為嚴家當鋪的鑒師,他不敢說自己未曾受騙,經驗的累積,代表一回又一回的心酸血淚史,為了不再捶胸頓足,除了加強自己鑒貨眼光之外,別無他法,今日的‘公孫謙’是靠往昔的‘公孫謙’學習而來,她歐陽妅意要走的路還相當相當長。
  
  他繼續鑒識下一件玉器,發覺投射在他身上那道怯懦懦的目光如影隨形,他很習慣投注而來的欣賞眼神,他是個容貌相當出眾的男人,瘦且高的身形,儒雅溫文的氣息,總是掛滿笑容的臉龐,可......怯懦懦?誰會用怯懦懦的眼神在欣賞如玉一般的他?
  
  輕易的,他捕捉到了,怯懦懦凝視,來自於剛才撞著他的小姑娘,她還沒離開,像根木頭般,傻乎乎地站在當鋪門邊,看著他。
  
  “妅意,那位姑娘是來當東西嗎?”公孫謙不著痕跡地朝門邊輕輕努顎。
  
  歐陽妅意看過去,毫不客氣地重重‘咦’一聲。
  
  “她還沒走呀?”不是都趕人了嗎?
  
  “怎麼了?她來當什麼?”他瞧歐陽妅意皺了皺可愛的鼻頭。
  
  “清白。”歐陽妅意瞧著公孫謙的驚訝挑眉,一副‘是你說錯還是我聽錯’的愕然,她攤攤手重申:“你沒聽錯,我也沒說錯,她說她要典當她的清白,謙哥你也知道,換做是其他男人上門,我會以為是來搗亂,直接叫人打她出去。”她歐陽妅意最討厭的就是進當鋪來當祖宗英靈當感情當勇氣當智慧的這類白癡!
  
  “這麼有趣?”公孫謙細眸裡,有抹興味,看不出來嬌柔羞怯的小姑娘,一開口,就讓人震撼她的大膽。
  
  上當鋪典當清白?他頭一回聽見。
  
  公孫謙斟滿一杯香茗,在歐陽妅意不解的愕視之下,離開櫃台,走向年輕小姑娘。
  
  “喝杯暖茶先,瞧你冷得發抖。”他將串著白煙的香茗遞至小姑娘面前,明明知道她的顫抖不是因為寒冷,卻不想讓她難堪。
  
  她遲疑,下唇早已被自己地牙齒咬得發紅。她太緊張,生平第一回踏進當鋪。生平第一回提出最丟人地要求,生平第一回,看男人看傻到忘了該要快些逃離這裡。
  
  “不喝?”見她遲遲沒伸出絞在裙側地小手,他揚眉。
  
  她終於抬起手,接過暖烘烘地茶杯,杯裡茶水誠實反應出她地發顫,水波興瀾,一圈又一圈,她舉杯就唇,好不容易才從緊縮喉頭咽下溫暖茶水,事實上她不會分辨茶葉優劣,她只舉得好暖好香......
  
  “好些了嗎?”公孫謙問。她地臉色終於紅潤好看一些,不像方才死白。
  
  她點頭,雙手仍貪婪地緊握泛有餘溫的茶杯。
  
  “那好,來,我們坐下來,談談你地典當事宜。”公孫謙率先旋身,白袍長袖緩緩拂動,他知道她會跟上來,畢竟會走上當鋪一途,幾乎是被錢給逼得走投無路才做下地最後一步。果然,身後那道小而急迫地腳步聲,緊緊尾隨,半點也不敢停頓,就怕追丟了人。
  
  他領她坐進一處小隔房,它並非密閉空間,它像一間有牆有門地涼亭,牆只有半人高,他們可以看見外頭動靜,外頭也能清楚瞧見他們坐在裡頭,這種不想造成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地貼心,讓她放心不少。
  
  “聽說,你希望典當清白?”才坐定,公孫謙便開口。
  
  這話題,與當鋪姑娘談已經夠手足無措,現在還得跟一個男人談,她低低壓著螓首,猛然閉起眼,帶著視死如歸地勇氣,用力點頭。
  
  “你想當多少?”公孫謙的口吻,完全是個商人。
  
  “......五、五十兩......”
  
  “很離譜地數字,就算是青樓買賣小鴇兒,也不值這價碼。”他實話實說。經營當鋪之人,必須對市面上所有東西地行情一清二楚,才不容易受騙,小自菜價大至金價,巨細靡遺,全都要涉獵。目前青樓老鴇買小丫頭地價錢,莫約二十兩,這還是小丫頭資質頂尖、容顏艷絕才能。
  
  “我......我需要五十兩......”
  
  關於客戶為何急需銀兩,不是當鋪人員該關心之事,他們只需評估可人帶來地商品價值多少,知道太多雜事,便會影響判斷。例如,一個貧苦可憐的人訴說完身世,聽得當鋪人員跟著淚漣漣,他拿出一塊不值錢地破玉佩,你該不該當給他?同情他,多當給他十兩,然後呢?注定賠錢地玉佩就是自認倒霉吞下來?或是冷下心腸,無視他處境堪憐,公事公辦,不值錢地玉佩不收,然後換來一句冷血惡魔地泣訴指控?
  
  他從不過問不該問之事,他只問可人端上桌來估鑒地商品價值。
  
  現在的‘商品’,是她,一個清清秀秀,像朵小白花地秀致姑娘。
  
  他並沒有很失禮地眼神在打量她,但也已經將她自頭到腳瞧個仔細。她不是天仙美人,五官相當平凡,看得出來她家境不甚富裕,她沒有太多閒錢裝扮自己,黑發盤梳起側髻,及腰青絲則整整齊齊地編了根粗辮,以細紅線綁緊,安置於前胸,洗得干淨地淺藍棉衣有日曬後暖暖香香的味道,沒有閃亮地首飾妝點,小小的臉蛋,淡淡的眉,雙眼倒是相當水燦明亮,鼻偏細,唇偏小,身材也不是豐腴型地健美嬌媚,若單純以‘商品’來看,他開出地價碼是十兩,再多也不可能。
  
  應該要殺價,但一時之間,不該有地心軟,浮現上來。
  
  “五十兩,你三個月內換得起嗎?當鋪不是慈善行業,我們在商言商,你地商品值多少,我們才當多少銀兩給你,日後你來取贖便好,你拿了錢走人,我們也必須評估商品出售的可能性,當鋪不做賠錢事。”這好似筆賠錢生意,尋常人拿著物品來當鋪質押,而她想當地清白與她本身無法分割,不能打包收進庫房,若她拿錢閃人,他們也拿她沒轍。
  
  “我會努力工作......”她輕顫著嗓。
  
  “三個月五十兩?”他提醒她這個殘忍數目字。
  
  “......”賺不到......
  
  “若流當,你的清白讓我們轉手賣出也無妨?”當鋪並非青樓,不以強逼良家婦女出賣靈肉為業,但她以清白估價,他必須將當鋪立場說明白。
  
  “......”
  
  “沉默無濟於事。”
  
  好極了,她改用掉眼淚地,豆般大的水珠子,滴滴答答,一顆緊接一顆。
  
  “你為什麼需要如此龐大地金額?”不該問的,他問了,一瞬間,他很懊惱,嚴家當鋪中,被熟識地家伙們戲稱為‘皮笑肉不笑的笑面虎’地他,做了他不曾做的舉動。
  
  她仍在哭,抽抽噎噎的,好半響泣不成聲。就在公孫謙慶幸自己尚未聽到她開口,他還有機會阻止她回答他方才錯問的問題之際,她說話了,不大且顫抖的音量,竟然強壓過他地聲音。
  
  “......我後娘欠人五十兩,她說要把我賣到青樓去還債......嗚......”
  
  可不可以不要哭得這麼慘兮兮?
  
  可不可以嗓音別抖得教人連心也跟著抽緊?
  
  “方才當鋪裡那個姑娘說清白不可以稱斤論兩買賣......可他們已經拿我的清白在做買賣了呀......我的清白不就是值五十兩嗎?與其被人糟蹋,我情願......我情願......呀謝謝。”她接過他遞來地白帕子擦眼淚,軟聲道謝。
  
  情願自己拯救自己地清白。公孫謙很清楚她沒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麼。
  
  這女人,外貌嬌柔柔,性子倒也算另類的拗,不容人擺布她的人生,不願讓自己成為別人手中棋子,他都快欣賞起她來。
  
  她拭去淚水,做了幾回吐納,才再道:“我漢子道五十兩不是小數目,但請相信我,我絕對會守諾還錢......拜托給我一次機會......”她求救地眼神,直勾勾望進他眼底。
  
  公孫謙知道自己不該點頭,五十兩,不是五十文,她還不起,若她真地想還,也絕對是委身青樓或賭場豪勝才可能短期內賺滿龐大金額。
  
  要是應允這筆交易,那就是他公孫謙在嚴家當鋪如此多年來,第一次犯下最嚴重的失策。
  
  他不做賠錢事。
  
  這筆五十兩的交易,連浪費時間去考慮考慮都不值。
  
  “你死定了。”尉遲義不拐彎抹角,一邊擦拭他的寶貝佩刀。
  
  “必死無疑。”秦關也在搖頭,修長的指,撥弄檀木盆裡晶晶閃亮的各色寶玉,伶仃脆響。煞是好聽。
  
  “我好像已經聽到小當家尖銳刺耳的嚷叫聲,在我耳邊如雷轟來。”歐陽妅意不難想象等會將會發生的人間慘劇。
  
  “小當家會把你的頭塞進那個古董湯鍋裡。”夏侯武威冷笑兩聲,他的答案將會最最貼近實際。
  
  眾人聞言,點頭如搗蒜。
  
  “......”公孫謙很可悲地無法反駁任何一個人提出的‘下場’,他比在場所有人更清楚自己犯下多大錯誤,只能卑微請求身旁小廝把古董大湯鍋拿進庫房藏起來,還有前朝大花瓶、百年前皇帝專用痰盂、帝妃洗臉金盆——只要是能硬塞進一顆腦袋的危險物品,全放到小當家看不著拿不到的地方去。
  
  他用六十兩天價,典當一個姑娘清白,扣掉當鋪先行計算的利錢,她實拿五十一兩,雙方簽訂契約,交易完成。
  
  列滿黑字的白紙下方,簽著他公孫謙以及她李梅秀的姓名,鮮紅紅拇指印,和她本人給人的感覺一樣,嬌小秀致,捺在紙間,紅得顯眼。
  
  他記得她捺完指印,接過銀兩,雙眼紅通通的,淚光閃爍,不住地朝他彎身致謝,好似他是她的救命大恩人。他雖明白自己做下錯誤決定,卻否認不了,能幫上她的忙,他心情極好,好到......應該足以接受小當家宛若巨大火山噴發的強烈怒焰吧?
  
  “謙哥,你不會是被美色給迷昏了吧?”歐陽妅意挨過來,以弧形優美的下顎輕抵在公孫謙肩胛,吐著芳香氣息,故意吹拂他的鬢發,纖細雙臂如蛇般滑行至他胸前攀著,用甜甜假假的細嗓在戲弄他,長睫一搧一搧,眨動著雙眸深處的趣味。
  
  可惜,在場所有男人都當歐陽妅意是‘兄弟’,將她排除在‘女人’行列之外,誰都不會因她施展媚態而心猿意馬,畢竟......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對自小把屎把尿、拉拔長大的奶臭娃娃有任何遐思。歐陽妅意太多丑態深植於腦海,就算多年過去,她變成一個漂亮美麗的娉婷姑娘,在他們眼中,她依舊是那個吮著指、哭鬧著要他們替她換尿布的蠻娃娃。
  
  “她哪像你這般美?迷昏不了人的。”公孫謙輕擰她挺俏細鼻,舉止雖親暱,卻僅止於兄妹之情。
  
  “難說哦,說不定她是謙哥喜愛的類型。”情人眼裡出西施嘛,只要對了男人胃口,母豬賽貂蟬。
  
  “老實說,我對她的長相已經有些模糊,若下回再遇見,我可能還得費一番功夫才能記起。”公孫謙沒有說謊,他記得她的眼神,記得她的聲音,記得她笑起來有些甜,但完全拼湊起來的確有困難,她不是長相太有特色的女孩——並不是意指她丑,只是她不像妅意清艷,也不像小當家教人一眼難忘。
  
  話雖如此,下回再見到李梅秀,他還是能認出她,因為他有一雙犀利燦明的辨物眼眸,對物品如此,對人亦然。
  
  “可你卻為了一個長相已經有些模糊的女人,等一會兒將被小當家狠狠處罰。”歐陽妅意眨眨眼,取笑他。
  
  “也許三個月後,她會拿銀兩回來贖回她的清白,這筆交易不會流當,我替當鋪賺入利錢,小當家一見我就笑,誇我是最稱職的好員工。”公孫謙說著連自己都在心理大喊‘別傻了’的謊話。李梅秀或許會如她所言地勤奮工作,賺錢想盡快回當鋪取贖,但她沒辦法做到,五十兩,數目不小。
  
  “重點是......你驗過貨嗎?那位來典當清白的女人......有沒有那玩意兒?”尉遲義問得更直截了當。他們現在在談的不是人,是商品,既是上門典當的商品,首要便是判斷真偽,是真貨,才有談下去的價值,碰上假貨,吃虧認賠是小事,惹上官非更是活該倒霉。今天,有人上門來當清白,就是先證明這項東西確實存在。
  
  公孫謙笑容優雅:“我想,應該有吧。”李梅秀怯懦害羞又容易臉紅的模樣,不是偽裝。一個捍衛自己清白的女孩子,鼓足勇氣走進當鋪,把自己當成貨物論價,他沒有懷疑過她,她的眼淚,清澄干淨,毫無雜質,她的笑容,淡淡甜甜,露出寶貝牙齒,憨厚而誠懇,沒有任何教他生疑之處。
  
  “萬一你受騙,會害嚴家當鋪淪為笑柄。”優雅飲茶的秦關淡道。
  
  “不,萬一你受傷,會害你在嚴家當鋪淪為更低賤的地位。”夏侯武威不改他一箭穿心的殘酷毒舌。
  
  “武威,麻煩你別讓我覺得前途一片黑暗好嗎?”公孫謙苦笑,他們在嚴家當鋪的地位還不夠低嗎?
  
  “謙哥,你干嘛不直接借錢給那個女孩就好,非得扯上當鋪裡的交易?”歐陽妅意覺得應該有更簡單有效的別種方法可采用,偏偏以當鋪名義收下李梅秀典當清白的離譜生意,怎麼想怎麼不妥、怎麼想怎麼失策。
  
  “妅意,你是不缺錢到糊塗了嗎?我身上會有五十兩?我連五文都沒有。”公孫謙笑覷歐陽妅意。
  
  她恍然大悟,自己吐舌,拍拍遲鈍的腦袋。被公孫謙說中,她過慣不愁吃穿的好日子,身旁的公孫謙、尉遲義、秦關、夏侯武威,全是嚴家當鋪的‘流當品’,雖然彼此人生經歷並不相同,卻在嚴家當鋪產生交集。她是在襁褓中便讓人抱來當鋪典當,當了多少銀兩她不清楚,三個月時限過去,她的家人沒有來取贖她,她成為一件棄置品,是嚴家老爺同情她,才讓她這個比她寶貝女兒沒幾個月的女娃兒成為女兒玩伴。其余幾個人情況類似,皆因家貧而被當掉換錢,在她懂事之前,他們便早已在嚴府裡。
  
  當父母狠下心來,把孩子視為換取金錢的物品,幾乎等同羽拋棄他們,他們從不曾渴望再與家人相認,就算相認,彼此之間也沒有感情存在,血緣這兩字,不能只單單靠身上流著的血脈牽連,還有出自真心誠意的珍惜與疼愛。
  
  “對哦......我們幾個人錢囊全掏出來湊一湊,應該連十文都不到哦......”歐陽妅意干笑。平時他們吃住花用都直接向當鋪請款,小當家在這一點上頭相當慷慨,從不曾吝嗇,他們要什麼有什麼,從不缺乏,過得比富家少爺小姐更快活,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可他們的身份不是正牌少爺小姐,而是嚴家當鋪的‘流當品’。
  
  流當品,沒有領薪資格。
  
  歐陽妅意悲傷地看著自己一身華服首飾,覺得無比淒涼。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內,一定就是指他們吧......
  
  最貧窮的有錢人,嗚。
  
  “所以,在那當下,我除了允諾她的央求之外,只有另一個選擇——眼睜睜看一個清白小姑娘斷送在聲名狼藉的花街艷窩。”公孫謙續道。
  
  “而你心軟了。”秦關替他說出最後總結。
  
  “心軟嗎?”公孫謙對這兩字有些意見,偏偏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更好的字眼來說明他那時端了杯熱茶,步向李梅秀的用意。該直言拒絕的荒謬請求,連聽都不該去聽,他非但聽了,更答允了連自己想來都會搖頭的典當交易,不是心軟,又是什麼呢?
  
  好吧,姑且承認他是心軟了,難得的心軟。
  
  原來他的心,還是有柔軟的本錢?他以為這些年在當鋪裡見多丑陋人性,將他的心磨得又冷又硬,可以掛滿笑容,面對一個又一個帶著悲慘故事上門典當的人,有人因為痛失家中重要支柱,生活突顯困境,不得不當掉最最珍惜的定情首飾,他一樣能笑笑地和對方殺價,以較低廉的費用收下當物。
  
  笑面虎,本質就是虎,不會因為掛起甜笑,就變成貓。
  
  這只虎,看見一株小白花,竟敢收起獠牙利爪,只因為不想碰壞她,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希望你最後不會發現,自己的心軟,是場騙局。”夏侯武威說出在場眾人心理隱憂,他們認識的公孫謙絕不是昏庸之輩,不會憑一時感情用事而犯下失誤,他難得的反常,他們都吃驚,雖然口頭上滿是調侃,心理也不會真的願意看見親如兄弟的他因受騙而沮喪或挨罰。
  
  公孫謙不改一派儒雅,笑得既俊且溫文,可惜那支被兄弟們戲稱為‘媚’的眼眸,揚起佞美和凜冽——
  
  “如果她是騙子,就按當鋪逮捕騙子的方法來辦。”
作者: hata    時間: 2010-11-5 21:10:52

第二章
  
  敢上當鋪行騙的人,必須抱著必死的決心和一絲絲好狗運。
  
  當鋪表面上是正當商行,遵守律法在做生意,暗裡難免會扯上見不得光的黑幕。
  
  有些道上人士,一手拿著典當物上門,一手大刀架在你脖子間,晃晃受手上的東西,問你值不值一百兩?當然不值,他的典當物可能是顆石頭,可能是條破布,但你自己的性命在對方刀下岌岌可危,膽敢將腦袋左右搖晃的人,真的不多;有些人穿的雍容華貴,一出手就是滿桌子亮閃閃的澄黃金條,實際上沒有半條是真貨,卻硬拗他帶來的貨,被當鋪給“污”掉,讓人以假換真,大吵大鬧要他們給個交代——諸如此類的情況,層出不窮,當鋪若沒有三兩三,光遇上這種客人一個,鋪子就等著別人拆成廢墟,於是,當鋪裡自有一套應付麻煩事的好本領,以及不成文的當鋪律法。
  
  上門鬧事,由當鋪武師視對方態度和凶狠來決定以暴制暴的程度,若對方打傷當鋪員工,武師也絕不會讓人有機會好好“走”出當鋪大門。
  
  上門詐財,輕者扭送官府發落,重者關起當鋪大門,和對方私下好好“談”,至於怎麼談,雖有不少傳言在外流通,說是拳打腳踢的談、說是十大酷刑的談、說是恐嚇脅迫的談,但沒有被人證實過,而被“談”過的詐騙家伙,一輩子都不曾再踏進南城,聞“嚴家”色變。
  
  嚴家當鋪小自守門的阿財,大至管事的“流當品”們,各各身懷武藝,平時笑臉迎人,待客有禮,一旦大門一關,卷袖的速度一個比一個更快,揮拳踹腳的動作一個比一個更火爆,其中又以尉遲義為個中翹楚。
  
  騙子,嚴家當鋪半個月內至少會碰到五個,對當鋪裡的員工而言,早已見怪不怪,遇上了,就先把人圍起來,“請”進後堂,再作處置。這類小事,公孫謙是極少親自出面,他沒有過度發達的僨張肌肉和好戰的野蠻本性,喜好悠哉過生活的他,情願將勞力花費在泡茶及搖紙扇扇涼風這類工作上。
  
  這是第一次,他掄起拳頭,差點這段隨身紙扇,產生一股難以熄滅的怒意。
  
  公孫謙落座於飯館二樓靠窗雅位,與三位熟客應酬交際,商談一批流當古董買賣,三位熟客皆有購買意願,礙於彼此的交情,不好獨占,決定整批古董均分三份,各自認購,而今天便是決定哪一件古物由哪一方標得。
  
  一開始,討論激烈,最具價值的鎏金寶玉壺,三人都勢在必得,公孫謙樂見三人競爭,反正無論討論到最後由誰奪得,當鋪皆有利可得,於是,他心情愉悅地看著三人言辭交鋒,價錢正倍數倍數往上加,超出他原先預計的數目字——這樣的愉悅,瞬間減滅,在他看到街市裡,搖曳生姿,娉婷緩步而來的纖纖身影。
  
  公孫謙瞇細眸,將人覷得更仔細。
  
  那眉眼、那五官、那身形,他不會認錯,是李梅秀,他以為平凡倒不容易記住的她,在真正再遇時,第一眼就認出來。
  
  他卻又有一點點不確定……因為,落差太大。
  
  那日進到當鋪裡的羞怯小姑娘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另一個濃妝艷抹的妖美女人,鮮紅色唇脂,描繪出豐盈雙唇,眼尾勾勒著鳳眸飛揚的暈裝,素髻與麻花辮解下,改梳高聳的富貴寶髻,發髻簪滿金鈿與步搖,雖然他一眼邊等看穿那些首飾不過是贗品,但在陽光下閃耀出來的金光仍是足以讓人炫目。
  
  她正嬌美笑著,與身旁兩命男人打情罵俏,十指一會摸摸左邊男人的臉龐,一會揉揉右邊男人的胸口,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互相調情,即便他與她有一的小段距離,仍能聽見她呵呵嬌笑的銀鈴聲音,那聲音,在不久之前在同他說著——
  
  ……我後娘欠人五十兩,她說要把我賣到青樓去還債……
  
  明明還記得她說話時,嗓音的顫抖和無助,泛紅的眼,滾落熱燙的淚,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他牢牢記住。
  
  方才當鋪裡那個姑娘說清白不可以稱斤論兩買賣……可他們已經拿我的清白在做買賣了呀……我的清白不就是值五十兩嗎?與其被人糟蹋,我情願……
  
  那位清純可人小姑娘,仍在腦海中,這幾日來,不時偶爾叫他放下當鋪裡的正事,難得發怔想著,她拿回五十一兩,不知是否平安自無情後娘手裡救下自己的清白,抑或是仍讓人強行押往青樓那個萬劫不復之地?
  
  然而眼前此景,同一張臉孔,迥然不同的兩種風貌,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他雖不能確定,心裡卻燃起悶火。
  
  她嬌媚艷麗的姿態,絕非幾天幾夜便能練就純熟,她纖腰款擺的風情,更絕非先前清純憨靜的“李梅秀”短短數日就會扭轉改變,她撩撥男人欲念的手腕,擺明就是個中老手,她身旁男人完全招架不住,幾乎要化為她手中繞指柔。
  
  那日的李梅秀,今時的李梅秀;白梅一般的李梅秀,牡丹一般的李梅秀;哭泣的李梅秀,嬌笑的李梅秀;無助的李梅秀,沒人的李梅秀……
  
  若不是他眼拙認錯了人,就是他被騙。
  
  眼拙這倆字,與他無緣。小當家曾誇過,他公孫謙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那對眼睛——前者那項假設直接刪除,只剩後者。
  
  公孫謙面容如霜,眉心染上冷意。
  
  被騙與否,試探試探便可以知道。
  
  公孫謙手裡的白紙扇,突地滑出指節,自飯館二樓窗框落下,啪地一聲,好巧不巧掉在途經其下的一女二男。
  
  “哎呀,是誰丟紙扇下來?差點砸到姑娘了啦!”站在她左側的護花使者氣呼呼拾起扇,抬頭大罵。
  
  “抱歉,一時手滑,我立刻下去拿。”公孫謙嘴上致歉,卻沒有如自己所言地“立刻”從座椅上起身,他以最犀利的審物眼光,緊鎖正在撥弄額側金鈿的她,那柄扇,沒有打中她,僅輕輕襲過她的髻上珠玉成串的飾品,略略打偏了它。她理好金鈿,抬眸想看是哪個冒失鬼。
  
  公孫謙捕捉到她雙眼裡一閃而逝的驚訝,雖然短暫,也藏得極好,在瞬間交會後馬上粉飾太平,流露出面對陌生人的神色,然而對公孫謙來說已經太足夠,他那雙能輕易分辨商品真偽的眼,得到答案。
  
  他證明了她是李梅秀——日前踏進顏家當鋪,假扮純情,佯裝無辜,編造一堆謊言,騙走五十一兩以及他難得而生的心軟——那一只可惡的李梅秀!
  
  “我、我想去布店挑塊料子做新衣裳,你陪我去吧,魏少爺你留在這兒,等那位公子下來取扇。”她收回上抬的視線,挽住右側男人就要先行離開,留下左側男人站在原地,話才一說完,身子都還沒轉向,公孫謙那襲飄飄長袍衣擺已擋在她前面去路。
  
  她愕然瞠目,看看飯館二樓,又看看他,不敢相信這段距離他是怎麼迅速從上頭“變”到她面前?
  
  她不由得後退幾步,但定定心神,又穩住腳步,只是眼神不看向他,態度就像兩位路人在街上偶遇,四目無需交接。
  
  “你的扇。”左側姓魏的男人將紙扇遞回公孫謙。
  
  “感謝,有誤傷到姑娘嗎?”公孫謙淡淡一句,眾人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讓原本想腳底抹油溜掉的她動彈不得,必須回答他的“關心”。
  
  “沒有。”她語氣冷漠,兩字回完,拉著男人就往布店走去,她挺直背脊,無視背後那股如冰霜緊緊跟隨的灼視,一開始,她心驚膽顫,擔心自己無法順利逃掉——怎麼會在這裡遇上那個男人?他認出她了嗎?她的打扮應該和那日天差地別,還撲上濃妝,他雖然心裡覺得她眼熟,卻不可能將她與小可憐“李梅秀”多做聯想吧?
  
  冷靜,要冷靜,他不認得她的,不然他老早便拆穿她,不是嗎?
  
  這個看似精明的男人,不若他外貌唬人,才會輕易便讓她從他手中騙到五十一兩,隨便擠出幾句哽咽和眼淚,他便上了鉤,雙手奉上白花花銀兩,最後更親自送她離開當鋪,叮囑她路上當心。
  
  笨男人,上一回笨,這一回也沒有變聰明,無法看破她這名小騙子的把戲。
  
  是的,她是騙子,行騙大江南北,以騙術為生,獲取大量金錢,無所不用其極地將他人的血汗錢輕易騙到手,再拍拍屁股走人的惡劣騙徒。
  
  她扮可憐、扮柔媚、扮無辜。扮窮苦,多樣面貌,隨著手騙人的“需要”或“弱點”而變化模樣,那日上顏家當鋪的飽受欺凌的小孤女也是,今日嬌柔耍媚的風騷艷姑娘亦然,目的只有一個,詐財。
  
  她進到布店,便向店家商借茅廁,以慣用的尿遁方式,拋下男人逃了,可惜她還沒從這兩個性好漁色的男人身上騙取到前菜,還被他們白白摸了好幾把,真是得不償失。但她今日已經失去了騙人興致,只想早些回家去,省的再撞見顏家當鋪的那個男人。
  
  公孫謙,這個名字出現在她拿回五十一兩白銀時,夾在裡頭的典當單據上,簽的端端正正,沒一撇每一勾,都像他給人的溫文感覺,他看著他在白紙上簽名落款,心裡還小小湧上一股罪惡感,差點想再一次尿遁,不要騙這個男人算了……
  
  她很討厭騙“好人”,那會令她覺得自己貪婪丑陋,所以她專挑名聲差又大量賺取暴利的對象下手,賭場、當鋪、高利貸,全是她鎖定的目標,從他們身上騙取十幾二十兩來花花,如同九牛取一毛,他們無關痛癢,她亦能賺滿荷包,這也算是某種的皆大歡喜,是吧。
  
  李梅秀——這是她的真名,沒有欺騙公孫謙——拐進小巷,解下叮叮咚咚的累贅頭飾,腦袋上頂著沉重寶髻叫她頸子酸軟,偏偏那兩個色鬼男人吃這一套,她不得不投其所好。她扯開纏繞著青絲的束繩,寶髻垮解,烏絲溢下,薄紗底下的肌膚早已冷到泛起一大片雞皮疙瘩,她抱臂,環住自己,上下摸搓著臂膀,借以溫暖自己,走著走著,不上台階,穿過廊門,借著別人家後院抄近路,她壓低頭,腦子裡仍在想著方才遇上公孫謙一事。
  
  “此時是你慣用的模樣?還是濃妝艷抹?抑或……那日鄰家小可憐才是?”公孫謙站在她面前約五步,開口的聲音不疾不徐,聽不出怒氣,更不聞暖意。
  
  李梅秀整個人驚跳起來,像只活蝦連續倒彈好幾步。
  
  “你你你……”她抖著指,活見鬼似的指向他——他明明、明明就甩掉他了,他怎麼還會出現在自己前方?這男人是用飛的嗎——但立即想到必須佯裝與他毫無瓜葛,她穩住驚慌,換上另一副表情:“你不是剛剛掉扇子的公子嗎?”
  
  公孫謙冷覷她做戲。
  
  “不需要再假裝,你很清楚,我認出你了,李姑娘。”
  
  她維持住冷靜,嗤笑:“怎麼,這是你新的調戲姑娘手法嗎?想與我攀熟?你認得我,我可不認得你,我也不姓李。”最後那句,又是謊言。
  
  “李梅秀這三個字,也是假的?”公孫謙緩緩走近她。
  
  她告訴自己不許退後,現在一退,等同於心虛默認,穩住,用眼神瞪回去。
  
  “誰是李梅秀?你認錯人了!”她瞇著染有花紅暈妝的美眸,黛筆輕繪的柳葉眉微微挑高,裝傻到底。
  
  “後娘欠人五十兩,賣到青樓抵債,五十兩能救下你的清白,這些,也全是胡說的故事。”公孫謙手中紙扇緩而輕地在左掌心中敲著,仿佛像個正在吟念優美詩句的雅客,一字一句,不是吟風弄月,說得卻是她曾編織的慌。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再不滾開,再繼續戲弄我這個良家婦女,我就要大喊救命。”李梅秀故意將他污蔑成登徒子。
  
  “喊呀,我想瞧瞧你這位良家婦女與我這位被誆騙五十一兩的當鋪冤大頭,誰的委屈比較大。”公孫策不改一派文雅,勾唇,似笑,非笑。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李梅秀啦!”她有些惱羞成怒,吼聲加大,引來小巷弄的某戶平房推開窗,探頭出來看熱鬧,李梅秀一瞟見那顆花白腦袋,心裡暗叫不妙,怎麼誰不引來,卻引來一個最糟糕的家伙?!
  
  “梅秀,回來啦,怎麼還在外頭玩,快點進屋去呀,外面冷哩。”就住在自家鄰捨的程婆婆,態度熟絡,嗓門洪亮,咧咧笑時,露出缺了數顆牙的黃白牙齒。
  
  程婆婆什麼都好,就是近年來記憶裡越來越差,說起話來顛三倒四,時常不按理出牌,當然,也看不懂李梅秀努力朝她使來的眼色,兩人之間毫無默契。
  
  公孫謙挑眉,神情在說,這位婆婆也叫你梅秀?
  
  “怎樣?我剛剛好叫梅秀,這個名字多普遍,全南城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總不會全南城的‘梅秀’都欠你錢吧?再說,我不姓李——”她驕傲揚起下巴,死不承認。
  
  梅秀這名兒,平凡常見,俗稱的菜市場名!
  
  “厚,你連自己姓李都忘記了?你這樣太對不起老李了吧?!他一個大男人辛辛苦苦拉拔你們姐弟長大,你現在翅膀硬了,連自己姓啥都忘呀?!你這個不肖女,對不起你們李家列祖列宗呀——”程婆婆誇張地仰天長嘯,人家對不起的是姓李的祖宗八代,和她程家壓根八竿子打不著關系。程婆婆砰地一聲關窗,不屑與不孝丫頭多說半句。
  
  程婆婆!這種事為啥你就記得這般牢?那你之前欠我爹十文錢的事,每回向你討,你就裝糊塗帶過,你選擇性癡呆嗎?!
  
  “全南城叫梅秀的姑娘很多,恰巧姓李的也許不單單僅有一兩位,但姓李名梅秀,又長的這副模樣,少之又少吧。”公孫謙要看她還能如何狡辯,欣賞她容顏青綠。
  
  行騙這麼久,不是沒被人揭穿真面目過,豐富的經驗告訴她,只要先求脫身,沒有過不去的難事。既然被識破,她改采另一招,哀兵政策。
  
  “公孫先生,我很抱歉,我不是想欺騙您,那五十一兩真的是救命錢,我明天就去當鋪還清……我發誓。”她雙手一合,姿勢瞬間由傲轉軟,方才直挺挺的背脊跟著彎下去,還繪有濃妝的容貌,搭上非常不合適的苦情眼神。
  
  “騙子說的話,必須視程度打對折。”而她的話,要對折再對折再對折。因為,他此時看見她眼神裡,還有狡黠。
  
  這女人,仍在打著壞主意,偏偏他公孫謙這輩子不曾被同一個騙子騙過兩次,他是個記取教訓的男人,相同的錯,不會再犯。
  
  “……在三個月的取贖期限內,我隨時都有權還錢了事,這不算騙,你不要叫我騙子。”雖然她打從一開始,的確就是打算要“騙”,只不過被揭發真相時,惱怒情緒會使人莫名地理直氣壯起來。
  
  她說的沒錯,當鋪的游戲規則,以賺取利錢為主,若客人在期限內願意拿出銀兩來贖回典當物,對雙方都是最省事方便的結局。
  
  她的三個月期限未到,期限之內,她帶錢取贖,都不算騙,當鋪不會有絲毫損失,唯一有損失的,是他。
  
  她騙了他的心軟,讓他覺得曾為了她的安慰而擔心的自己像個蠢人。
  
  “行,還錢了事。”為了當鋪,公孫謙不得不向她索討五十一兩,至於他的損失,自己認賠,並告誡自己,日後別再相信任何一個看起來無害的女人,浪費自己的善心,那不值得。
  
  “呃,我現在身上沒有錢。”這句話,是她難得的真話。
  
  “五十幾兩,你倒是花的很快。”他望向她滿手的假首飾及一身看似價值不菲,實則為假絲綢的華服。
  
  “讓我緩個幾天,好嗎?”她擠出笑,想迷惑他。
  
  他不會再信任她。
  
  “我若點頭,你一離開我的視線,下一步便是收拾細軟,連夜逃出南城。”公孫謙說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實。
  
  “呃……”沒錯,她現在就想逃了。
  
  “李姑娘,看來,我必須勞煩你跟我回當鋪一趟。”
  
  “我不——”她正要拒絕,甚至准備趁他不注意,便使出她自小練就的破武藝,打昏這個書生樣貌的男人——敢當騙子,就要有幾把刷子。她練武,不知為了強身、練四肢靈活,被人追時能逃的飛快,最要緊的是遇到麻煩事時能夠自保。她不想真的打傷他,放棄慣用的右手,改以左手攻擊——公孫謙扇柄一揚,四兩撥千斤將她伸探而來的下流偷襲手隔開,紙扇並沒有停下走勢,朝兩人右側一堵廢牆揮去。
  
  轟轟隆隆……
  
  廢牆瞬間垮成廢土,一磚一瓦,全都破光光,而造成此景的那柄扇,讓他優雅刷開,扇面上所會的墨竹仿佛正在迎著清風搖曳,提在一旁的詩,字句優美——牆都碎成那樣,為什麼那柄紙扇還完好無缺呀呀呀呀呀?!
  
  李梅秀訝然得連嘴都忘了該要合上,黑壓壓的陰霾布滿她的印堂,宣告她今日極背的運氣,仿佛在警告她:識相點,你最好不要違抗這個男人,否則那柄打牆的扇打在你身上,轟轟隆隆隆……
  
  這個男人,長得像個書生,不代表他是書生,書生應該要手無縛雞之力,這輩子拿過最重的東西是書籍,滿嘴之乎者也……至少書生絕對不可能用一柄紙扇就轟垮一面牆啦!
  
  “李姑娘,一塊去吧。”公孫謙淺笑,笑意未達眸裡,拂扇動作輕輕柔柔,但她沒忘掉他這把凶器殺傷力有多強。當他再度提出要求,這一次,李梅秀沒膽子拒絕。
  
  她不想像那面牆一樣,一點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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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度上顏家當鋪,身份由典當客變成欺詐犯,商會還能由公孫謙手上喝到一杯暖呼呼熱茶,這一回,什麼都沒有,天差地別的感覺好落寞。
  
  公孫謙將她帶回當鋪後,把她交給其他人處置,他便離開了。雖然嘴上沒說,他的舉止卻說得很明白,他一點也不想和她多相處半刻。
  
  “沒想到你真的是騙子。”歐陽妅意環抱著鐵臂在李梅秀身旁繞轉幾圈,嘖嘖搖頭:“人模人樣也好手好腳,不思正當途徑生財,卻行騙術,還騙到我們頭上來,真的……不需要對你太客氣。”說完,歐陽妅意開始扳指熱身,准備打人。
  
  “妅意,慢著。”秦觀阻止她。
  
  “慢什麼慢,咱們對付騙子不都先毒打一頓嗎?你們男人不能打女人,我們女人自己來就好。”歐陽妅意連袖子都卷妥了,隨時可以開扁。
  
  “謙哥交代過,別傷她。”秦觀淡道。
  
  “她把謙哥害慘了,謙哥還替她說啥好話呀?!讓我扁她一頓先——”
  
  夏侯威武擒住歐陽妅意“呀噠——”一聲之後舉高高的粉拳,制止他胡來。
  
  “謙哥都開口了,你就聽話吧。”畢竟公孫謙極少有求於人。
  
  夏侯威武都這麼說了,歐陽妅意哪還打得下手,只能悻悻然收拳,重重一哼,在李梅秀面前空椅坐下,死命瞪她。
  
  一屋子的沉默,幾乎叫人窒息。李梅秀成為每一雙冷眼注視下的聚集點,她知道他們都在嫌惡她,騙子在當鋪裡,比只油蟲更不如,他們的敵意,理所當然,只不過方才歐陽妅意那一句“她把謙哥害慘了”,讓她比面對眾人的目光更難以釋懷,她忍不住,開口發問:“公孫謙他……因為我,發生了什麼事?”
  
  歐陽妅意先冷笑兩聲,一雙美眸倒是更加冷淡:“她的頭差一點就被塞到古董痰盂裡去。”
  
  李梅秀倒抽冷氣。
  
  頭、頭被塞到古董痰盂裡去?!
  
  “差一點。”歐陽妅意強調這三個被李梅秀漏聽的字眼。抽什麼息呀?換不是因為你騙人,現在雙手揪緊胸口那方衣料,又一臉驚駭不會太矯情了點?
  
  “那就好……”李梅秀拍拍胸口,又驀地發現覺自己突兀的舉止,愣愣盯著自己的掌心,再困惑地放下它。
  
  她……幹嘛覺得放下心了?
  
  當騙子,從不會去擔心被騙人在被她騙走錢財之後的下場,就算公孫謙因她而慘遭腦袋塞入痰盂,也、也不甘她的事……
  
  “雖然沒被塞到痰盂裡去,但也被人狠狠訓斥一頓,最後還得在當鋪前罰站。”秦觀神情像冰,說起話來面無表情,完全讓人看不出所言真假,或是誇大其詞。
  
  罰站?聽起來像處罰不乖的小孩子……
  
  “我以為公孫謙是當鋪老板……當鋪裡還有比他低位更高的人嗎?”李梅秀不解問。他從方才到現在,聽見左一句“謙哥”右一句“謙哥”,他這位哥字輩的人,理當是當鋪中的領袖才對。
  
  “姑娘,你抬頭看看身後匾額。”一道嬌俏悅耳的女嗓自後堂傳來,未見人影,先問天籟,好聽的叫人忘掉方才交談的內容,只聽得見甜滋滋的嗓音所下達的命令。
  
  李梅秀直覺仰頭,背後那堵牆面上懸掛著閃亮亮的“嚴家當鋪”四個草書大字,可她不明白女嗓要她看匾額的用意。
  
  珠簾叮叮咚咚,每顆翠綠玉珠在婢女的撥弄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婢女纖手撩開珠簾,恭迎緩步而來的豆蔻美姑娘,想必方才說話的人便是她了。
  
  美姑娘不過二八年華,相當清麗娉婷,金帛碧裳的華美衣飾包裹著她,腰肢纖細,曲線分明,烘襯其嬌貴無比,若再過些年,她將會出落得更加漂亮迷人,到時或許當鋪的門檻會被上門求親的男人踩平。
  
  “這裡是嚴家當鋪,不是公孫當鋪,公孫謙自然不會是當鋪老板,在這裡,地位最高的人,姓‘嚴’。”美姑娘由婢女扶著落坐,一直坐在原地不動的木頭人秦觀竟然爬起來倒茶給她喝,歐陽妅意解下肩上毛披,把自己用體溫煨暖的毛披覆在美姑娘圓潤優美的香肩,另一位夏侯威武,則是乖乖挺直背脊,讓美姑娘以柔若無骨的姿勢當椅靠,偎著。
  
  方才氣勢炙旺的三人,再美姑娘面前,淪為家僕三只,足見美姑娘的身份與他們有嚴重落差。
  
  美姑娘啜口秦觀斟來的香茗,粉唇再啟,好聽的嗓流溢出來,帶著笑:公孫謙不過是個流當品,在這件當鋪裡的地位,是這個。“美姑娘伸直戴有金戒的小尾指,輕輕勾了勾。“加上他日前竟然花六十兩讓人典當清白,犯下連笨蛋都不會犯的離譜大錯,現在大概只剩下腳趾頭的價值。”
  
  李梅秀聽著,皺起眉。
  
  流當品?
  
  公孫謙是流當品?
  
  他明明看起來就像個公子爺,無論是談吐、衣著、舉止皆是那般有教養,她見過太多富家子弟,都不及他的一半氣質。
  
  這樣的他,只是當鋪裡被拿來典當卻不再回來取贖的流當品?
  
  “你就是那個害他犯錯的典當品?”美姑娘瞇眼輕笑,覷向李梅秀,年輕水燦的眼眸看似嬌柔無害,實際上卻閃過一抹銳利精光:“聽說,你是來取贖的?准備贖回自己清白?”
  
  “嗯……”事實上,她是被公孫謙給“請”回來的。“但我沒錢。”
  
  美姑娘挑挑眉:“沒錢?春兒,拿她得當但給我瞧瞧。”
  
  “是。”伶俐婢女領命退下,沒多久,帶著當單回來,恭敬呈上,美姑娘稍稍瞟過:“當六十兩,先扣月利,實拿五十一兩,三個月,你可以拿銀兩來取贖,這個月四號便滿三個月期限。春兒,今日幾號了?”
  
  “小當家,今日二號了,”伶俐婢女應道。
  
  “距離三個月只剩兩日,而你剛才很篤定地說,你沒錢,是吧?就算寬赦你五日,也還不出來吧?”梅姑娘問李梅秀,厚著必須很誠實地點頭。
  
  美姑娘把當單折好,讓伶俐婢女受妥,笑吟吟與李梅秀確認:“也就是說,流當了,所以典當物由我們嚴家當鋪全權處置,是不?”
  
  李梅秀戒備地看著這個貌似天仙,笑意卻詭異的美姑娘,好半晌才無謂地攤攤手:“我典當的是清白,它一點也不值錢,不像古董放越久越無價,你們很難脫手,不如這樣吧,你放我離開這裡,半個月後,我拿兩倍價碼來取贖自己清白,你說行嗎?”她開出誘人的交換條件。
  
  “誰說你的青白不值錢?我嚴家當鋪首屈一指的玉鑒師肯花六十兩和你交易,表示這件商品就值白花花的六十兩,既然你敢當,我們顏家當鋪就敢賣。秦觀、妅意、夏侯,歡迎她加入你們流當品行列。”美姑娘彈彈指,要在場的另外三件“流當品”迎接同伴。
  
  歐陽妅意一臉沒有很甘願,夏侯威武濃眉微揚,秦觀緩緩轉身,咧開一抹他很不擅長的僵笑,三人異口同聲:“恭喜你加入顏家當鋪,成為流當品一枚。”
  
  夜路走多,總會遇上鬼。
  
  李梅秀三歲第一次用騙術騙取青梅竹馬志明手裡拿塊芝麻大餅開始,十幾個年頭,她騙過無數人,任何謊話都說過,爹娘在他口中慘死不下百次,每回都拿來騙去別人同情,人心何其柔軟,一聽見她編織的悲慘身世,幾乎都會伸出援手。
  
  她從最初的強烈罪惡感,到現在,早已麻木。
  
  她不騙比她窮的人,不騙比她慘的人,不騙上有老母下有稚兒要養的人,她只挑油滋滋的肥羊,一方面成果收獲才豐碩,另一方面,她不用擔心被她誆十幾二十兩的家伙會去尋死覓活,對他們而言,那不過是區區一晚酒席的飯菜錢罷了。
  
  久違的罪惡感,再度浮現上來。
  
  在她撞見公孫謙拿著竹帚輕掃滿院子落葉之際。
  
  身著最高級輕軟白綢衣的爾雅男人,突兀地坐著清掃工作。
  
  是她害的。
  
  是她害他在嚴家當鋪裡,淪落為地位最低下的流當品,這就是那位美姑娘——也正是嚴家當鋪當家頭兒,嚴府唯一的掌上明珠,嚴盡歡——口中所說“只剩下腳趾頭價值”的真意嗎?
  
  李梅秀站遠遠的,清晨的庭院裡相當寧靜,只有竹帚滑過地面時發出摩擦的沙沙聲較為清晰。她看著他的側顏,讀不出半天情緒,也沒有不情願。他將落葉掃成一團,熟料,一陣風揚起,撩起他的衣袖,也飛騰他流瀉在肩頭的黑色長發,最慘的是原本乖乖堆好的落葉,被頑皮風勢打亂,一片一片比羽絨更輕的枯葉,隨風飛舞,李梅秀更勝公孫謙緊張地“哎呀”低叫,忍不住跑過來,用雙腳踩落葉,要它們乖乖別飛,可風多無情,並沒有因她發出抗議而停止,卷亂了滿地狼藉,方才掃好的,此刻又恢復原狀——不,比他掃之前還要更糟。
  
  “呿!不知道別人掃得多辛苦嗎?你呼個一吹,別人又得重來一次了啦——”李梅秀對著刮走的落葉的方向直跺腳,風聲沒有回她,到時那個“別人”淡淡說話了。
  
  “你對風狂吠,又有何用,再從頭掃起就好。”公孫謙態度淡泊,握著竹帚,從園子前端開始再將落葉聚掃在一塊兒。
  
  “你要把掃好的落葉收起來啦,不然等一會兒又來一陣風,你不就白費功夫?”她看不慣他的溫吞,干脆動手拿起簸箕追在他後頭,當落葉堆成一座小山,她便迅速把簸箕遞過去,催促他動動帚,把落葉鏟起,再倒進一旁盛枯葉用的大竹簍裡。
  
  分工合作果然效率十足,園子裡的落葉在他掃她鏟之下,被清理的干干淨淨。李梅秀坐在院子旁側的石欄上,喘口氣先。
  
  那時,天色更亮了,雞啼聲,嘹亮地自遠方傳來。
  
  “你大清早就被發來掃地嗎?”這種工作,實在不像是他公孫謙會做的事,他好歹是當鋪鑒師,幾乎是當鋪的重要命脈吶。“是……因為我嗎?”她問得有些遲疑,卻自己早已得到答案。
  
  公孫謙沒有正面回復她,反而提問——不,不時提問,他的口吻相當肯定:“你也淪為流當品。”
  
  不同於之前的小可憐和小艷姬,她今日打扮倒像哪戶人家新娶的小媳婦,長發整齊挽起,粉脂未施,一襲寬大的素色棉衣,腹前圍著白色兜巾。
  
  她歎氣:“我沒錢取贖自己的清白,只能在這裡任人宰割。”
  
  “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說這番話的公孫謙,帶著淺淺笑意,若沒聽見他的句子,她會以為他是在說這多開心的事。
  
  他在笑,只有表面在笑,眼眸裡,沒有半分愉悅笑容。
  
  “……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她感覺到他的疏遠,至少,不像她扮成小可憐,混進當鋪裡典當清白那天,他待她的態度才叫親切。
  
  “是。”公孫謙從不說謊,他不會在憤怒的情況下假裝自己開心,也不會明明討厭一個人卻扯謊說喜歡。
  
  怎麼……突然好似被人朝臉上狠狠毆上一拳,打得李梅秀小臉扭曲。
  
  “你連說這種話事都還能掛著笑容,你也真……厲害。”她就沒辦法,擠不出假笑。是啦,是她害他受騙上當,他一定吃了嚴盡歡不少排頭,說不定不單單只有掃地,還有洗衣服、洗碗、看門、罰跪算盤——他沒賞她臭臉就很客氣了。
  
  “我從不為了不重要的東西收起笑容。”公孫謙面容越慈祥,說的話卻越狠。
  
  不重要的東西,就是她。
  
  李梅秀真的更確定自己惹怒了這個男人,他的生氣,不是擺臭臉,不是惡聲惡氣,也不是視若無物,卻叫人更無所適從。
  
  “我跟你道歉好不好?我騙了你,抱歉,是我不好,我扯了謊,我沒有壞後娘,也沒有誰要把我賣到青樓,抱歉讓你相信我,這樣你可以原諒我了嗎?”李梅秀能屈能伸,她見過大風大浪,深諳見風使舵之道,為了討生活,她學會何時要端高架子變成紙老虎,何時又該放軟腰桿子,像只撒嬌的小貓瞇。是她有錯在先,惹得公孫謙不快,道歉是應該的,畢竟,他曾對她編織出來的可憐假象充滿同情,他是個濫好人。
  
  “你說得對,你騙得,是當鋪,並非我,六十兩由當鋪認賠,我沒有被扣薪也沒有其他損失,你又何須向我致歉?”公孫謙語調平平穩穩,想在閒聊今天秋高氣爽精神好,李梅秀卻在心裡喊糟——
  
  這男人笑得更甜更燦爛,比女人細媚的眸,完成不可思議的弧度,可是,她怎麼覺得背脊有股陰風呼呼吹過,好冷吶——
  
  “……所以,你沒道理生我的氣嘛?”她試探問。
  
  又、又又又笑了……
  
  這回連眼珠子都被黑黑長長的睫給遮蓋住。
  
  “我公孫謙向來最不喜歡說假話,你說我沒道理生你的氣,我認同,你已經淪為流當品,在鋪子裡等著被買賣,得到說謊的懲罰,但是,我不騙你,我現在光是瞧見你,便想起當日自己有多愚蠢,當我將銀兩塞進你手裡時,你在笑吧?流著虛假眼淚,心卻恥笑我公孫謙有多容易愚弄?當你踏出當鋪時,你很開心吧?輕輕松松從我公孫謙手中片區沉沉一袋的銀兩,我嫌惡你這個人,你比直接上門行搶的匪類更無恥,日後,在當鋪裡,不要靠過來跟我說話,離我遠點,在廊前遠遠瞧見我的身影就自己認分改道而行,我不想見到你這個人,不想聽見你的聲音,我這樣說的夠明白嗎?”公孫謙一字一字,既輕又緩,好似怕她聽得不夠清楚,字正腔圓的嗓,毫不留情。
  
  夠明白,夠……直接。
  
  他就維持著無懈可擊的俊逸微笑,對她撂狠話。
  
  李梅秀一整個呆住,好半晌無法動彈、無法乖乖點頭稱是,她完全沒料到外貌溫文的公孫謙說話快准很,連一絲絲的情分也不留——雖然嚴格說起來,他與她只有“騙”與“被騙”的情分——他狠話說盡,轉身便走,只留下一身淡淡書卷氣息,潔白身影早已步離她好遠好遠,連回眸一瞥也沒有……
  
  “好久沒聽到謙哥對誰說這麼狠的話呢。”歐陽妅意風風涼涼從廊柱旁現身,嘴裡嗑著一顆紅紅大蘋果,咬下去,清脆多汁。她從戲頭看到戲尾,沒漏掉那一個橋段,即便公孫謙老早便發覺到她,他沒點破,她也就更理所當然偷看下去了。“你真的很厲害,不常對人心軟的謙哥,對你心軟;不常對人發怒的謙哥,也對你氣呼呼的,你讓他變得一點都不像是我認識的公孫謙。”
  
  歐陽妅意說著,才發現李梅秀根本沒認真聽她在吠。呀啦?被謙哥決絕冷清的話語給深深刺激到,震撼得魂不附體咯?
  
  “喂,你還在不在呀?”歐陽妅意攤掌,在李梅秀眸子瞠圓圓、小嘴也長大大的面前招搖,要她回魂哦。
  
  “被討厭了……他叫我日後不要靠近他……離他遠一點……”李梅秀喃喃自語,一臉黑壓壓的陰霾,必被人破了滿臉墨汁更狼狽。
  
  “謙哥那樣說,的確是狠了點,不過,他不是在嚇唬你,謙哥說一不二的個性,絕對是當真的哦,你最好有多遠就閃多遠,別和他打照面。”歐陽妅意憑著與公孫謙將近二十個年頭的交情,熟知公孫謙溫雅皮相之下的頑石禁忌,他最痛恨“欺騙”,無論善意惡意,只要是“騙”,就是踩著他的忍耐底線。別看他一副人畜無害、逢人便笑的好脾氣模樣,一犯著他,好人瞬間變惡鬼。
  
  “為什麼……我只是對他扯了點小謊……有這麼嚴重嗎?他剛剛那些話應該要說給他的殺父殺母的大仇人聽吧?!”李梅秀一回神便大聲嚷嚷。她說謊騙人有錯,但錯不及死吧?她當然不清楚他曾不曾遇過抄家滅族的悲慘往事啦,可是她方才的口吻和眼神,擺明就是說給世仇聽的呀!
  
  “謙哥討厭人家騙他,只要你說的是真話,再嚴重的錯,都換可能被得到原諒,但若是扯謊呀……”歐陽妅意又是“嘖嘖嘖”又是猛搖頭,一副完全沒救的絕望表情。
  
  “我也知道說謊不是好事,可……我說的謊又沒殺人放火,不過是騙些銀兩來用用,我也向他認錯了呀……他為什麼這麼氣人說謊?”道德感太強烈?
  
  歐陽妅意又咬一口蘋果,嚼嚼嚼,偏著腦袋,將李梅秀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沒遺漏她快哭的委屈表情——突然覺得李梅秀挺無辜的,一腳誤踩虎尾巴,被老虎咬得渾身傷還不知道自己做了啥錯事。好吧,她好人做到底,就讓李梅秀自己反省反省自己是如何傷害了別人。
  
  歐陽妅意停下咀嚼,本來在笑的眼眸略略黯淡下來,鋪子裡每一個“流當品”的故事,無論說過多少回,都很難讓她佯裝出雲淡風清,那是她沒辦法假裝它們已經過去的往事。
  
  “因為他是流當品嘛。在九歲那年,被爹娘哄騙這腰帶他到一個好地方玩,哄騙著要他乖乖坐在當鋪裡別哭別鬧,哄騙著晚一點買完東西就會來接他一塊兒回家,他們騙了他,他們沒有回來贖他。”
  
  一個聽話乖巧的好孩子,正襟危坐,聽話地朝父母頷著首,保證他會不吵不鬧,等著他們來接他一塊兒回家,然後,困惑地看著父母拿走一袋碎銀,向他揮手道再見,孩子等著,一直等著,天黑了,鋪子關起來了,見不到父母的心慌被隱忍下來,繼續等著,等著,一天過去,兩天過去……
  
  那情景,活生生地在李梅秀腦海中殘忍上演,仿佛還能看見一個稚小版的公孫謙眼巴巴望著鋪子外頭,靜候爹娘歸來,鋪外人來人往,卻沒有半個屬於他熟識信賴的親人,從等待到迷惑,從迷惑道漸漸明了,再從明了到接受,那樣的心路歷程,多無情。
  
  他被帶入嚴家當鋪,傻傻以為爹娘很快就會回來接他,結果一切全是騙局,在他恍然大悟的同時,心裡絕不可能毫發無傷,況且那時的他,還是個孩子。
  
  他痛恨欺騙。
  
  無法容忍欺騙。
  
  因為他被傷害過。
  
  我嫌惡你這種人,你比直接上門行搶的匪類更無恥。
  
  李梅秀咬傷自己下唇,渾然不覺疼痛,他的聲音,讓她更痛。
  
  我不想見到你這個人,不想聽見你的聲音,我這樣說的夠明白嗎?
  
  難怪他會說的這麼狠絕,在他眼中,她是最醜陋的騙子,面目猙獰,聲若鬼嚎,他讓她覺得自己好骯髒、好齷齪、好傷人……
  
  李梅秀喉頭乾啞,無法吐出半個字句,像被誰給掐著一樣痛苦。
  
  “所以謙哥超討厭人家對他撒謊,你放心啦,謙哥不是會找你麻煩的小人,你別去招惹他,見到他是閃避一下,也能相安無事的。不過你別期待謙哥會給你好臉色看——這樣說也不對,謙哥一定還是會對你笑,只不過那種笑,很冷——反正,你就乖乖挺強餓的話,離他遠點就好。”歐陽妅意好意告誡李梅秀。
  
  李梅秀知道歐陽妅意所謂的“笑”是什麼,她剛剛才見過。
  
  “反正,你要是被小當家給賣掉清白,就可以光明正大離開當鋪啦,以後也遇不到謙哥,總之,你努力一些,快把自己賣出去吧。”歐陽妅意又恢復輕快語調,大啖剩下一半的蘋果。
  
  本來就很沮喪的李梅秀,聽見歐陽妅意這麼說,心情更加沉重。
  
  沒錯,她在嚴家當鋪的“任務”,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一堆流當首飾及古玩坐在一塊兒,供人觀賞評鑒,等待哪位凱富爺上門相中她,願意花下大筆銀兩,買她青白。
  
  她每日從開店一直做到打烊,腰桿子快坐斷掉,還得讓人評頭論足,那滋味,很難受,偏偏嚴盡歡堅持不做賠本生意,秉持“處置流當品,是我的權利”,壓根不當她是人,完全以商品估量她。
  
  她的容貌算是中等之姿,雖不是美的傾國傾城,卻也生的端端正正,經過胭脂水粉塗塗抹抹,再套上充滿繡紋的漂亮衣裳,盤起青絲,綴上翠玉珠花,叫人眼睛為之一亮,幾日下來不是沒有凱富爺向當鋪詢問她的“售價”,表達購買意願,但當鋪開出的轉手價得要六十兩,而且不買斷,只能單賣一夜清白,聽完交易價碼和但書的凱富爺都覺得不劃算,六十兩,可以買回多少名美婢快活享用,不止清白,從頭發到腳趾全都歸他所有,買李梅秀,著實不劃算。
  
  詢問的人多,出價的人,沒有。
  
  李梅秀只好繼續坐在流當物那區,供人欣賞。
  
  早晨與歐陽妅意的交談就在她被歐陽妅意催促著更衣打扮准備上工下,倉促結束,可她仍是不自主回想起歐陽妅意的嗓音,淡淡述說的那個故事……
  
  那個坐在窗邊,眺望遠方的落寞孩子。
  
  還有,他說著他嫌惡她這種人,臉上那抹在笑,卻又不像笑的笑容。
  
  扎痛了她。
作者: hata    時間: 2010-11-5 21:13:01

第三章
  
  公孫謙言出必行,在當鋪裡,視她如無物。
  
  盡管一個大姑娘很顯眼地坐在流當珠寶古董區,他的視線仍能自動跳過她,帶領上門的客戶,賞玩在她周遭兩側的值錢珍寶,商談價碼。
  
  “這玉鐲,能否算便宜些?我想買給我的新媳婦兒。”
  
  “上頭的標價已是市價對半,林公子,這鐲子,你買了絕對不會後悔。瞧,通透的冰玉,沒有半點瑕疵,林夫人定會受不釋手。”公孫謙小心翼翼取起玉鐲,透過壁上的夜燈,照射鐲面,讓客人瞧仔細冰紋脈絡。他不是因為在商但昧著良心猛誇商品好,而是這只玉鐲,確實是罕見好物。
  
  玉般的容顏,微微仰著,夜燈映照玉鐲,也映照公孫謙精致好看的五字輪廓,不枉外人給予他“玉鑒師”的美稱,一位如玉般濕潤、雅致的當鋪鑒師。
  
  “真的好漂亮......”林公子的心動全寫在臉上,他幾乎可以預見,愛妻戴上玉鐲時,展露出嬌俏迷人的笑鄢。公孫謙亦看出這件交易成功的可能性,他只消再推波助瀾一把,有人便會乖乖掏銀兩出來。
  
  “這玉鐲我要!”顏家千金喜好珍寶的名聲傳遍南城,林公子一聽見有人要搶買冰晶玉鐲,說什麼也得先爭下來。
  
  人,就是這樣,一件有人爭搶的玩意兒,就會熱血沸騰,不願認輸退讓。
  
  公孫謙笑不露齒,依舊維持他在人前人後所形塑出來的和善,叮囑一旁女婢:“小紗,替林公子將玉鐲裝入錦盒。小心,別碰傷鐲子。”
  
  “是。”女婢細心以鋪棉托盤盛著公孫謙遞上的美麗玉鐲,再箅以紅綢金織的錦盒,置入鐲子。
  
  林公子繼續在流當品上尋寶,能進嚴家當鋪的貨,完全讓人放心購買,嚴家當鋪不賣假貨,每件商品有其證明純正的單子,再加上當鋪鑒師的鑒賞能力,他們若自謙第二,無人敢稱自一,而他們收下的典當物,絕不會是些破銅爛鐵。
  
  貨好,服務好,價錢合理,讓當鋪的流當品,比尋常首飾鋪的貨品更討人喜歡。
  
  林公子逛呀逛,看了字畫,摸了花瓶,鄱了古書,又繞回各式首飾那一區,不管他走向東邊,或是西邊,總會有個突兀身影就在眼尾余光中被他瞟見,她的體形比許多流當品都要大,只不過比古董世型瓷瓶小一些,一開始,林公子以為是當鋪裡的小女婢正在整理眾多流當品,才會一直待在商品堆中,但,很快他就發覺不對勁,她好怪,一身裝扮並非當鋪婢女們慣穿的淺藍色水絲綢裳,她不發一語,安靜跪坐在一席圓狀軟墊上,臉上淨是窘態和尷尬,擱在膝上的雙手,緊揪住裙擺,偶爾她會偷瞄他們,卻不敢瞄太久,幾乎是立即就飄開視線,不一會兒,又挪過來......
  
  與其說在瞄他,不如說在瞄......公孫謙。
  
  “公孫兄,那位姑娘是......”林公子指向端正跪坐的李梅秀問。
  
  不知公孫謙是否正巧分神漏聽,他取來一對耳墜,態度熱絡地笑笑送到林公子面前:“林公子,今日不是要挑尊夫人生辰賀禮嗎?這副耳墜恰巧與方才的冰晶玉鐲配成一套。”
  
  “哦......真的耶,這耳墜以細金絲交纏如籐,再輟以碧玉,小巧可愛中又不失細致,與玉鐲色澤相近......”林公子雖然馬上被轉移掉注意力,又讓公孫謙說動而花錢多買一項飾品,但因耳墜子而轉開的注意力,在耳墜子再度被伶俐女婢小紗打包完畢後,安又慢慢轉回來——
  
  “公孫兄,你還沒回覆我,坐在那兒的姑娘是......”
  
  “林公子,你要不要再順道看些步搖?我們鋪子裡步搖可不是外頭隨便能見的普通貨,日前有人典當一枚白銀繁星簪,非常稀罕。”公孫謙以不失禮的巧妙插話技巧,打斷林公子那個一丁點也不重要的小問題。
  
  “好呀好呀,白銀繁星簪光聽名字就美——哎哎哎哎,步搖看也要順道看,但你就不能先為我解惑嗎?”差點又要被公孫謙給牽著鼻子走。心裡一直梗著疑惑,很難過耶。
  
  “她,是不合適林公子買回去送給尊夫人的流當品,我想,林公子不需要浪費時間在她身上。”公孫謙始終沒有看向她,口吻就像在與林公子商討著這件首飾比較適合林夫人,那一件不適合一般的淡然。
  
  “她是流當品?”林公子好奇地多看她兩眼。他有耳聞嚴家當鋪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也聽過公孫謙、歐陽妅意他們這些鋪裡員工是自小被家人帶到當鋪換取金錢的典當物,不過傳言必竟是傳言,他以為全是誆人的,今天卻活生生見著“人”這種流當物,不僅稀罕,也匪夷所思。“是哪戶貧苦人家因為生活過不下去而典當閨女嗎?”這類悲劇時有所聞,聽起來總會令人鼻酸。
  
  公孫謙瞇眸一笑,眼尾卻一帶冰冷,熟知他的人便會清楚,這是嗤之以鼻的哂笑。他彎身在李梅秀跪坐的左側小幾桌上持起白銀繁星簪,簪上一點一點的銀片反照出炫耀的光芒,讓在場三人都忍不住瞇起雙眼。
  
  白銀繁星簪遞到林公子掌心的同時,公孫謙才回答:“不。她是上當鋪詐財的騙子。”
  
  無形的一箭,射穿李梅秀胸口,撲哧一聲,噴濺出一大缸沒有顏色的鮮血,只有她自已聽得見,當然,心窩中的刺痛,也是冷暖自知罷了。
  
  世上最狠的言語,不是指著你的鼻頭大聲斥喝,而是以最漠然的口吻,視你如無物,甚至是連談都不想談到你。
  
  李梅秀過過太多被人追著打罵的情況。騙子嘛,被發現時,沒有人會同她家客氣。但她從來不曾像現在,被罵到頭都抬不起來——不,他根本沒有“罵”她,他只是陳述一件事實,他並未丑化她,更沒有加油添醋胡亂扣些莫須有罪名給她,她不能辯解,因為他字字屬實。
  
  林公子還想多問幾句,公孫謙的態度也相當明了,他不想再談她這件流當品,虛與委蛇地向林公子致歉,說他尚有事要忙,喚來鋪子裡其他人來招呼他。
  
  公孫謙自踏進當鋪內,到溫雅緩步離開鋪子,仍是沒看她半眼,連余光交會都沒有。
  
  李梅秀弄不懂自已,為何會這麼在意公孫謙對她的態度?當鋪裡其他人也沒給她多好的臉色,夏候威武更是小騙子小騙子叫她,她也沒有覺得很受傷呀,還能對夏候威武吐舌做鬼臉。為何公孫謙只是不看她,她便悵然若失,不斷不斷氣起自已對他撒謊,妄想著要是時光能倒回,她決計不會欺騙他——
  
  “喂,你也休息吧,起來走動走動,去喝杯水。”歐陽妅意在鋪內客人剩沒兩三只時走出櫃台,拍拍李梅秀松垮的肩頭。她當過流當品,知道坐在軟席上像只猴子讓人觀賞的辛苦。當時年紀小,還不懂何謂羞恥,換算成現在的李梅秀的年紀,她一定覺得很難熬。
  
  李梅秀吁口氣,不是放松緊繃的精神,而是歎息。她雙腳跪得好麻,一時之間沒辦法太快站起來,她改跪為坐,小腿肚一抽一抽的刺痛,比不上心頭沉沉的悶疼。
  
  “很累呀?看來你今天又賣不出去了耶。”歐陽妅意很風涼。
  
  “我得在這裡多久?如果我一直都賣不出去怎麼辦?”一輩子賣不出去,就得一輩子坐在流當品區,由小姑娘變成老姑娘嗎?
  
  “這得看小當家的心情而定,我當初也是這裡坐了好幾年哩。”她從八個月大的嬰娃時期就被放進木制小馬車內,供客人詢價,她的可愛討喜,讓想收養她的客人紛紛向當鋪表達購買意願,但最後都沒有成交,理由她就不太清楚,聽說是嚴家老爺捨不得。
  
  “每個流當品都得在這裡坐嗎?”
  
  “嗯,對呀。”流當品的目的就是要出清嘛。
  
  “那......公孫謙也在這裡坐過?”
  
  “我是沒有親眼看過啦,但應該有,關哥啦、武哥拉、義哥拉都坐過,不過除了武哥之外,都沒人賣掉。”歐陽妅意年紀比那些男人都小上許多,他們被貼上流當品標價的年代,她還沒出生呢。
  
  “為什麼賣不掉?公孫謙他......應該很搶手的吧?”以膚減的外貌相比,粗獷的夏候威武是不及公孫謙,再以內涵來比,夏候威武就是個渾身肌肉的武夫,公孫謙則是銷逸文雅的文人,夏候威武都賣得掉,沒道理公孫謙就賣不掉,至少她要是很有錢,她就可能掏錢買他——呀,怎麼會突然冒出這種怪念頭?她買他干嗎?他那麼討厭她,買回來大眼瞪小眼嗎?
  
  歐陽妅意聳聳肩,她哪知道呀,她又沒能親眼見到當年情景。
  
  “賣不掉的流當品。就會像你們一樣,待在嚴家當鋪工作,是不是?”李梅秀心裡當然很希望自已不會被賣掉。誰喜歡被陌生人買走?她寧可一輩子流當,也不要將清白胡亂賣掉。她可以拿清白來騙人,卻不代表她是個隨隨便便的豪放女。
  
  “你已經在考慮賣不掉的後路嗎?”歐陽妅意笑她:“小當家是個不吃虧的人,你欠六十兩,她一定會努力從你身上壓搾回來,你在當鋪的日子不會太好過。別看小當家一副柔弱嬌嬌女的假象,騙得老爺團團轉,一直到咽氣之前,仍在擔心小當家會被外頭險惡的人給欺負,結果,她不去欺負別人就阿彌陀佛,還怕別人欺負她?”後頭在嚼嚴盡歡小話的句子,當然不能說得太大聲,歐陽妅意壓低嗓道。
  
  李梅秀當然知道她在當鋪的日子不會好過,在這裡,她沒辦法攢錢,接下來的生活會出問題;在這裡,嚴盡歡會刁難她;在這裡,公孫謙討厭見到她......
  
  “我想,你了不起再坐一個月吧,一個月賣不掉的話,以後也賣不掉啦,到時自然會有處置你的辦法。”歐陽妅意的安慰一點也無法教人寬心,不過李梅秀聽見她說了不起再坐一個月。她的確比較安心些,像她這種姿色,要賣六十兩,只買她一夜露水,相信這類凱客不多,一百年能出一個都有困難吧。熬過一個月,再讓嚴盡歡酸損幾句,她就不用再坐流當品區,至於嚴盡歡那時要殺要剮,就隨便她了啦。
  
  “希望像你說的,我賣不掉。”李梅秀不禁雙手合十,向天祈禱。
  
  “安啦,我和威武哥他們下了注,賭你賣不掉,目前只有小當家對你有信心而已。”拜托,開出六十兩天價,只有謙哥那種腦袋被門扉給夾到的人,才會點頭答應典當給她。
  
  成為眾人的賭注,真教人開心不起來,李梅秀只能苦笑:“公孫謙......也下注了嗎?”忍不住,她還是問起關於公孫謙的問題。
  
  “謙哥?他沒賭。我們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及你的名字好不好,誰想為了你,去挨謙哥那個笑起來像冰一樣的寒霜眼神呀?”歐陽妅意實話實說,雖然有點狠。
  
  “原來始此......”李梅秀的苦笑變成僵笑。公孫謙連聽見她的名字都會鄱臉?唉......這輩子,她大概是沒機會讓公孫謙對她改觀了吧?
  
  或許是李梅秀臉上的失望太明顯,花顏上的眉眼呀唇角全部都垮下來,繼續待在當鋪裡有礙觀瞻,歐陽妅意快快趕她到後堂去休息,等一盞荼時間後再乖乖回來流當品區上工。
作者: hata    時間: 2010-11-5 21:13:36

第四章
  
  嚴盡歡眉開眼笑,差點要認賠的生意急轉直下,拍板成交!
  
  一方面當初被李梅秀騙去花光的銀兩現賺回來,另一方面,她是唯一下注李梅秀能賣出去的人,賭盤大通殺,面子裡子兩者皆得,賺飽飽!
  
  哦呵呵呵呵……
  
  “喏,錢老爺的六十兩我確實收下,當單可以還你,今夜一過,你就與嚴家當鋪毫無瓜葛,誰也不欠誰,隨便你想去哪囉。”嚴盡歡將折疊妥當的當單挪往李梅秀手邊,李梅秀沒動手去接,實際上她的十指全在發顫,慌亂和失措寫在水粉妝點過的容顏上,明明撲上胭脂,仍舊掩蓋不住蒼白。
  
  她沒料到自己竟然會賣出去,她一直認為根本不會有人想花六十兩買她,她可以安心,她都已經開始習慣在嚴家當鋪的生活,做好長期留在這裡成為流當品的日子,她准備學歐陽紅意,以工作來還債,如果嚴盡歡又拿那筆債來刁難公孫謙,命令他做牛做馬,她也會像現在一樣,全部悄悄攬下來做,搶在他前頭把所有雜事都一肩扛下……
  
  沒機會了……
  
  今天晚上,錢復多就會派轎來接她進府,然後……
  
  他梅秀咬緊下唇,不敢再往下想。
  
  公孫謙及秦開他們聞訊而來。帳房只差沒敲鑼打鼓宣告全當鋪,李梅秀出售成功,不到半刻,當鋪上下全知道這件大事。
  
  “恭喜恭喜,謙哥,你解脫囉,可以不用再掃落葉,李梅秀這一筆的利錢,當鋪確確實實入帳。”嚴盡歡賀喜公孫謙,小手拉著他,不住搖呀晃,好心情全寫在笑起來燦爛無比的小臉上,而她身後另一張臉蛋,卻苦得好似灌下十斤黃連,有口難言,雖然強忍不哭,但眼眶中淚光閃閃,只消眨眼,它們便會傾巢而出,她忍住,雙眼瞪得圓圓大大的。
  
  “買主是誰?”公孫謙很難在此時繼續保持沉默,他皺眉看著李梅秀的衣著打扮,清涼、暴露、煽情,出自於白玉扁壺上春宮美人的扮相,她這副模樣若還賣不出去,豈有天理?!
  
  “錢復多,錢老爺。”回話的人是當鋪帳房。
  
  錢復多,錢財多多,拿六十兩買一個活生生的春宮美人,他花得很大大方。
  
  “也只有那種有錢人有辦法用六十兩買一夜風流。”夏候武威不意外。
  
  “真糟糕,錢復多都快能當梅秀她爹……”歐陽紅意平時雖然喜歡損李梅秀幾句,但同為女性,她實在不樂見李梅秀淪為砧板上的一塊肥肉,供人吃干抹淨。女人,若在不情願的情況下獻身,身心所受的折磨,超乎想像。
  
  李梅秀鼻頭發紅,淚花轉呀轉,她想開口求饒,請嚴盡歡不要把她賣給錢復多,然而,想起公孫謙那句以笑容說出的話,再多脆弱的話也無法脫口——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
  
  對,這是她行騙在先,她若沒有做壞事,又怎麼會淪為當品,又怎能怨人對她的後果冷眼旁觀呢?是她咎由自取……她不能也沒有資格求誰來救她,更不會有誰會對一個騙子伸出援手。
  
  她努力抓緊膝上裙布,想叫自己不要抖。沒、沒關系,就、就一夜而已,她、她忍過去就好了,反、反正清白也不算什麼,她、她不稀罕,也、也不會為此尋死覓活,她、她人生要做的事還很多,她還有、還有心願沒完成,這、這種小挫折她會挺過去,不過就、就是讓一個老男人對她……對她……
  
  懦弱的眼簾,無法硬撐太久,出自於本能,她眨了眼,眼淚嘩地兩串滑下,再也無法止住,彷佛疏通的水道,澎湃洶湧。
  
  雙手指節早已泛白,眼淚落在手背上,哽咽鎖在喉間。
  
  她、她好怕……
  
  她真的好害怕……
  
  “將六十兩退給錢老爺,這件交易,取消。”
  
  一句談語,說出震憾全場的話。
  
  最令李梅秀震驚的是,它出自於公孫謙之口。
  
  “你說什麼呀你?!”嚴盡歡瞪大眼問他:“到手的錢哪有再退出去的道理!滯銷的流當品,能脫手是好事,你跳出來說啥取消?!”
  
  公孫謙面對嚴盡的逼問,不改溫雅穩重,不疾不徐:“就算你這方不主動取消交易,人送去錢府,同樣會被錢老爺退回來,而且,錢老爺還會向你索討一大筆違約金,我建議你,選擇前者,損失較少。”
  
  “這話什麼意思?”嚴盡歡口氣很嗆。
  
  “李梅秀在鋪子裡典當是清白,我們擺在客人面前的,也是清白,錢老爺花錢買下的,還是清白,但是,這件商品並不存在,你拿不存在的東西想欺騙錢老爺,他若告上官府,賠錢事小,當鋪商譽受損事大。”公孫謙一步一步走近李梅秀,他在她面前停下,她愣愣仰頭看他,腦子仍只打轉著他說要取消交易的話,至於他後頭說了些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癡呆的怔忡,只有兩串晶瑩的淚珠滴滴答答在淌,他掄起衣袖,揩去她的眼淚。
  
  “——不存在?!你是說她已經不是完璧之身,根本沒啥鬼清白可以出售?!”嚴盡歡指向李梅秀高聲嚷嚷:“你騙了我們!”
  
  李梅秀被咆哮聲嚇得回神,卻不明白嚴盡歡氣呼呼指著她的鼻頭是為何故。
  
  “她沒有騙,她確實帶著清白前來,不過……我驗過貨。”公孫謙以平平的聲調道。
  
  嚴盡歡柳眉一凜,不好的預感閃進腦裡,嘴上仍問:“你怎麼驗?”
  
  “以你知道的那一個方法。”公孫謙回視嚴盡歡,毫不畏懼。
  
  一個男人,還能用什麼方式驗證女人的清白?
  
  “你——”指著李梅秀的指,呼地一聲,改指公孫謙,食指的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到達極致、理智即將斷線的預兆。
  
  “身為鑒師,我不可能讓不確定真假的貨品進入當鋪內。”公孫謙無視抵在鼻尖的纖指,緩道。
  
  言下之意,他允了李梅秀的典當交易,自然必須確認她的清白與否。
  
  謊話。
  
  他在說謊。
  
  這個恨極了謊言的公孫謙正面不改色在撒謊!
  
  李梅秀知道。
  
  歐陽妅意一臉吃驚,她也知道。
  
  秦開不動聲色,他知道。
  
  夏候武威插不上嘴,他知道。
  
  尉遲儀濃眉挑得老高,他同樣知道。
  
  關於清白這項商品,尉遲儀在公孫謙首日犯下典當銀兩給李梅秀之錯時,他就問過了,當時公孫謙的回答可不是這樣!
  
  獨獨嚴盡歡不知道。
  
  不是嚴盡歡遲鈍、不是嚴盡歡愚笨、不是嚴盡歡好騙,而是嚴盡歡太習慣公孫謙絕不說謊的個性。這個男人哪天跑去殺人放火或淪為江洋大盜,她也不會驚訝,但說他會扯謊,她連想都無法想像!
  
  曾在十數年前,嚴家當鋪有名老管事,脾氣暴烈,眼高於頂,時常欺負公孫謙他們這群小流當品,每回責罰完他們,還帶著無比惡意,逼他們親口說出“管事教訓得是,是我們不受教,該打該罵”的違心論,若不從,自然又是另一頓好打,那時的他們,幾乎全是十歲上下的大孩子,卻清楚如何能讓自己的日子過得輕松平安些,只要順從老管事的命令低頭認錯,就能少頓皮肉痛,偏偏公孫謙是所有孩子裡最常被揍到皮開肉綻的一個。
  
  因為,他不說謊。
  
  違心之論,不會從他漂亮的雙唇間溢出。
  
  就算謊言能討好人、能為他換來好一點的飯菜、能讓招呼在他臉頰上的摑掌次數減少許多,他也不說。
  
  這樣的公孫謙,在嚴盡歡記憶中根深柢固,所以她沒有懷疑他,當真認為他說的每一個字,全是真話!
  
  “你明知道她典當的東西就是清白,你還睡了她!這跟你收下一只名貴瓷瓶再一把摔碎它有什麼差別?!”嚴盡歡氣到口不擇言,管他用詞不文雅,她猛跺腳,甚至粉拳落在公孫謙胸口上,砰砰有聲,每一下都扎實。
  
  公孫謙不閃不躲,接下嚴盡歡的怒氣。
  
  “我照老爺昔日教導,入鋪的貨物必須以眼細觀秋毫,以手細觸質感,以鼻聞墨香,以經驗辯真偽。”公孫謙用嚴老爺最掛在嘴邊的道理,堵得嚴盡歡無言,只能猛喘氣。
  
  一陣靜默,公孫謙又開口,這一回,他對著發呆的李梅秀說:“還不回房去將這身暴露衣物換下?”不重的口吻,卻相當刻意清楚讓在場眾人聽出男人對女人的獨占心,不允許有更多春光被外人窺見,將戲做足。
  
  “……哦。”李梅秀遲鈍了好久才趕忙點頭,扯緊衣襟,帶著一肚子迷惑與不解跑回房去,一直到茫然褪下春宮美人裝,換回厚厚棉襖,身子溫暖了,腦袋卻仍是呼呼地灌進冷風。
  
  到底……發生什麼事?
  
  公孫謙為什麼……騙嚴盡歡?
  
  不,她應該問,公孫謙為什麼要為了救她,而騙嚴盡歡?
  
  她以為他會是當鋪中,最冷眼旁觀她下場的人。
  
  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
  
  言猶在耳中。
  
  他卻是唯一一個伸出援手救她的人。
  
  而且,還說了謊。
  
  他根本……沒驗過貨,她與他,清清白白,連手也沒牽過。
  
  她弄不懂他的心思,是一時之間對她起了惻隱之心?抑或不忍心見她視死如歸地讓人送進錢府?
  
  他無須管她死活,把她當成一件可以買賣的商品就好,她絕對不會埋怨他的無情和冷漠,可他卻……
  
  李梅秀胡亂卸好濃妝,連髮髻髻都沒拆,便想趕回大廳去看後續發展。嚴盡歡好生氣,直至她剛離開都還在死瞪公孫謙,她會不會憤而痛打公孫謙?或者命令秦開、夏候武威與尉遲儀聯手圍毆他?秦開他們對於嚴盡歡是言聽計從,無論多無理的要求,只要嚴盡歡說得出口,他們便一定會為她辦到……公孫謙一個人哪能抵擋幾個高壯家伙的圍攻?她得快些回去,不能放公孫謙獨自面對那種情況……
  
  用力拉開門扉,右腳高舉半空中,來不及跨過門檻,便看見公孫謙毫發無傷地站在門前,正准備伸敲她房門,他臉上身上沒有見紅淤青,她才安心不少,看來嚴盡歡沒有撂人揍他。
  
  “談談好嗎?”他說。
  
  李梅秀點頭,退回房內,讓開右半邊通道,公孫謙步入,順手帶上房門。
  
  斗室之內,只有一張單人木板床、僅僅容許跪坐的小幾桌,及一個放置衣物的木箱子,其余什麼家具也沒有,放入一個她還算是恰恰好,再加上一個高瘦的公孫謙,小小房間瞬間擁擠起來。
  
  “我去倒杯茶給你……”她拿起幾桌上唯一一個茶杯,要為他去廚房添熱茶。
  
  “不用。你也坐。”公孫謙輕輕撩袍,盤腳坐在幾桌右側,李梅秀放回茶杯,跟著跪坐於左側,與他面對面,她不難猜測他要說什麼,仍是睜著渾圓大眼,等他先說。
  
  公孫謙待她一坐定,說道:“錢老爺那邊,由我來處理,你與他的買賣就不作數了,今天晚上不用坐上錢家轎子去,你可以放心。”她剛哭過的眼,紅咚咚的,淚水沾濕她的眼睫,他記得方才的她有多恐懼,這幾句話,用來先安撫她。
  
  李梅秀明顯大松口氣,緊崩的雙肩像卸去重擔,緩緩垮下,不為沮喪,而是為了解脫。
  
  她想向他道謝,話還滾在喉間沒機會說,公孫謙下一句話比她更早:“小當家雖然氣憤,卻也無法逼迫你去販賣清白,不過這幾日她不會給你太好的臉色瞧,你自己先有個心理准備,熬個五、六日就會過去,這段期間你安分些,能避開小當家就避開,否則她找起你麻煩,全鋪子裡沒人能救你。”包括他,誰也不會想和小當家正面沖突,自找苦吃,他方才為她得罪嚴盡歡,應該也有好長一段苦日子要過。
  
  “好。”她也不想去挑戰嚴盡歡的造怒。
  
  “那六十兩,小當家不會乖乖認賠,你恐怕得在當鋪裡工作幾年還債。”
  
  她又點點頭。她知道,她也不會蠢到以為嚴盡歡會爽快地放她離開當鋪。與嚴盡歡相處時日不久,可她已摸透嚴盡歡八成的個性,嚴盡歡擁有最無害可人的羊兒外表,最凶殘暴躁的野獸內在。
  
  而且,她竟然會因為可以留在嚴家當鋪裡,小小的……開心了一下。
  
  “抱歉毀你閨譽,在那當下,我沒有其他辦法可想。”公孫謙抬眸凝視她。
  
  他來找她之前,不斷問著自己,這樣做對嗎?這樣做好嗎?可是這樣的疑問來得太遲,他應該要在開口欺騙嚴盡歡之前就思索它,當鋪典當並非兒戲,不能說當就當,耍賴不當就不當,當鋪是講利益之地,不行善,不積德,只問有沒有利頭可賺,李梅秀膽敢走進當鋪裡騙財,自然自己要想好後果,她典當清白,期限到了,無錢贖回,當鋪按照慣例,處置流當品。
  
  可是,他又該死的心軟了。
  
  理智明明就告訴自己,他要無視她,偏偏對於她的一舉一動,他又看得仔仔細細,完全無法不去注意。
  
  “你不要這樣說,我很謝謝你幫忙我,我……才很抱歉讓你說了謊。”李梅秀覺得閨譽被毀的人,是他。他不僅因為她,將自己儒雅形象破壞光光,成為以特權欺負姑娘的劣徒,還因為她,做出他最嫌惡又不齒的撤謊行徑。
  
  公孫謙沉默一會兒,目光沒從她飽含歉意的臉蛋上挪開,她卸去胭脂水粉,容貌稚氣許多許多,分明就是個年輕小姑娘,應該要活潑天真,應該要無憂無慮,她卻靠騙術為生,是怎樣的環境造就出這般的她?
  
  “說謊是件相當痛苦之事,你為什麼還要用它來詐騙金錢?”他平生第一次為她破例,羅織謊言欺騙嚴盡歡。他厭惡謊話,那些虛偽字句從嘴裡說出,罪惡感卻在胃裡翻騰,教人反胃作嘔,他無法理解,她為何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把說謊當成喝杯茶水一樣輕松容易。
  
  “我從小就跟著爹四處行騙。我打三歲開始就會拿泥巴抹髒死扮小乞兒,可憐兮兮地坐在街角,假哭地說我爹過世,家裡沒錢葬他,騙取過路人的好心施捨。我不知道那樣是對是錯,但我知道我拿回錢後,爹會很開心地拍拍我的頭,再牽著我去面攤吃一大碗熱乎乎加不起的湯面。”那是她最最快樂的時光,年紀小小的她,無法分辯善惡,就像一張白紙,被塗上墨就變成黑的,被染上茜草汁就變成紅的。她爹也是滿嘴謊言,還被鄰居取了個“白賊李”的調侃綽號,他從不以為意,他告訴她,上自帝王,下至父母官,哪一個不是詐騙百姓民脂民膏,他們騙的更多更嚇人,他不過是撤些無傷大雅的小謊。她聽信爹的說法,認為爹說的好有道理。
  
  騙財不騙色,騙人不騙鬼,壞人騙多多,善人騙少少,騙完心感激。
  
  這是爹的座右銘,也是她的。
  
  她第一次覺得說謊是件痛苦的事,就是騙他。
  
  尤其當他眼神裡透著對她的不諒解;當他用淡淡口吻,說著絕情話語;當他轉身離去;當他視若無睹,她覺得好懊悔,好氣自己。
  
  看著她訴說往事的神情,公孫謙不由得想像起一個粉娃兒,抹髒了福泰小臉,佯裝成孤兒,用軟嫩的嗓在泣訴家中無銀兩為親人下葬,然後會有好些個大人將碎銀或銅板塞進她的掌心,同情她的命運,並且軟言安慰她,直到人潮散去,滑過兩行水痕的骯髒小臉慢慢綻開慧黠笑容,握緊雙掌裡的收獲,回去向爹討賞……
  
  那是她的成長經歷,若他也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說不定他的謊言會說得比她更麻利、更順口,他無權指責她——
  
  咦!他竟然在幫她辯解,把說謊行為合理化?
  
  這……太違背他人生向來謹守的道德倫理——無論好謊言壞謊言,謊話就謊言,永遠也不會變成真實。
  
  “那是童時無知,現在你已經是個大人,要知道欺騙別人是要不得的壞事。這一回你應該有得到教訓,希望你日後別再以謊言詐騙,獲取不義之財。”公孫謙想將她這頭迷途小羊羔道回正道。
  
  “……我答應,以後絕不騙你。”但其他人,她無法拍胸脯保證。
  
  “不單單是我,你不能欺騙任何一個人。”公孫謙不滿意她的回答。雖然,聽見她的允諾,他有些小欣慰,然而……他不確定她那句話,是真,是假?
  
  他可以再相信她一次嗎?
  
  “這……”這個要求太困難,她不像他自律,說謊對她而言像是扒飯一樣容易,一時之間她根本改不過來。
  
  “我只要再聽見你撤一次謊,無論是對誰,我都不會再手護你,任何的後果你自己承擔,那時,別怨我冷眼旁觀。”公孫謙僅是陳述事實,沒有威脅,沒有強迫,表達他的立場,以及他對於謊言的容忍極限。
  
  李梅秀很不想得到他的冷眼旁觀,今日若不是他幫助她,她現在應該正哭得淅瀝嘩啦,全身發抖地等待錢復多派人扛她回府,她希望他在她害怕之際都能挺身而出,像方才與嚴盡歡對抗那樣,她想得到他的出手相護,她想……
  
  “我……知道了。”她回得雖遲疑,心裡卻努力告訴自己,要做到,她要改掉說謊的習慣——
  
  公孫謙終於露出了進入她房內以來,第一個輕笑,他的笑容,和當時他誤信她的謊言,以六十兩典當她的清白,他將銀兩交付到她手上的,如出一轍。
  
  那時,她就曾被他的笑容蠱惑,彷佛看見最漂亮迷人的星光。
  
  “這樣是不是代表,我前一次呃……騙你的那一回,你原諒我了?”李梅秀猜測他這個笑意背後的涵義,很貪心地希望他不要跟她生氣。“我是不是……以後看見你時,可以不用再有多遠閃多遠?”
  
  忐忑、惶恐,好怕他的回答會是否定。
  
  “我今日之舉,還不夠清楚明白?”他反問她。
  
  這個答案,讓她綻開一抹清新燦爛的笑容,她必須要咬住下唇,才能阻止自己不閨淑地咧嘴大笑。
  
  然而,李梅秀又想起錢復多一事,掛在唇角的笑容稍稍僵硬,問:“錢老爺那邊,你准備要如何回復他?”萬一錢復多死不肯取消買賣,刁難他怎麼辦?
  
  “我會親自上門向他說明。”
  
  “我跟你一道去。”
  
  他對她的央求微微揚眉:“你去做什麼?”
  
  “ 如果錢老爺氣急敗壞想打你,我可以幫你壯膽。”況且她學過拳腳功夫,能派上一些用場——雖然,她見過公孫謙溫文皮相下隱藏的高深武藝。能以一柄紙扇擊破石牆的他,到底有多深藏不露她不清楚,但他不需要她保護是事實,她只是單純想跟他一塊兒去面對錢復多,兩個人去總勝過單獨一個人去來得有氣勢吧。
  
  他失笑,她認真的表情,充滿視死如歸的勇氣。
  
  “我不是上門去與錢老爺爭吵,我和他是舊識,他多省會以賣我幾分面子。”錢復多喜愛上當鋪搜括珍稀當品,十次有八次會由他公孫謙為其介紹每一項商品,兩人小有交情,他若帶著誠意上門,錢復多不會太為難他。
  
  “沒有去吵架,我還是可以跟呀,畢竟這件事,我是當事人,我想去。”她相當堅持。
  
  公孫謙想了想,心底已有一計,於是便頷首:“好,你跟我一道去,不過,你在去之前,先按我的交代做打扮。”
  
  “打扮?”她疑惑地看他。
  
  “對,去見錢老爺時,應有的打扮。”
  
  今年的第一場雪,降下來了。
  
  棉絮一般的雪花紛紛墜飛,在李梅秀與公孫謙步出錢府大門之際,一片一片,由湛藍色穹蒼輕緩飄落,雪勢不大,尚無須打傘,只是越來越冷的天氣,使得街道上杳無人跡。
  
  景色蕭條,卻無損李梅秀雀躍輕盈的步伐,愉悅好心情全鑲嵌在笑彎的眉眼之間,她伸手盛接雪花,玩心正起,甚至追著雪跑。
  
  真不敢相信,一切會如此順遂解決。
  
  她原本不懂分孫謙要她刻意打扮的用意——說是打扮,實際根本是要她不打扮。
  
  公孫謙從她房裡的大木箱翻找出最樸素的棉衣布裙讓她換上,再要她拆下繁復寶髻,改扎尋常村姑的簡髻與長辮,吩咐她不上水粉,不塗胭脂,便領著她出門,兩人來到錢府,被錢府管事請進偏廳,等待錢復多出現,才雙雙坐定,喝了幾口熱茶,錢復多來了,手裡還珍愛無比地捧著白玉扁壺不肯放,看來打算夜裡睡覺也抱首扁壺一塊兒睡。他見著公孫謙,態度相當熟絡,先是與公孫謙提及他入手白玉扁壺的欣喜和滿意,再來便命令管事擺上好幾件瓷壺、字畫和玉器,要央請公孫謙替他鑒貨。
  
  公孫謙沒有拒絕,也不急著表達來意,他極具耐心地一件一件審視,桌上之物幾乎全是珍貴無比,公孫謙誇贊錢復多的好眼光,讓錢復多鼻子
  
  翹得快頂到屋梁,而她乖乖坐在公孫謙旁邊,錢復多始終沒留言到她。
  
  “對了,不知公孫兄弟親自來這一趟是?”都過了半個時辰,錢復多才記得要問清公孫謙的來意。
  
  “與錢老爺談談關於她的事。”
  
  “她?”錢復多瞟她,粗眉皺了皺,他對這個面容平凡的姑娘沒啥印象。
  
  “錢老爺忘了,您在當鋪裡賣下白玉壺的同時,也買下她。”
  
  “我是買下一個姑娘沒錯,但……不是她吧?”他明明買的是個妖艷春官美人兒,不是一個小村姑。
  
  “正是她,她撲了胭脂水粉,換上一襲師傅特裁,完全仿造扁壺上春宮美人的薄透衣裳。”公孫謙在錢復多臉上讀到了“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吧”的震驚,俊顏上的笑,加深。
  
  “她怎麼不扮成那時模樣?”他比較中意那時令他驚艷的她,現在的她,清秀歸清秀,但太平凡,隨隨便便在街上都能找到一大把。
  
  “錢老爺,本來今夜該讓你派轎迎她回府,履行買賣,不過商品出了些意外,無法提供清白給您,所以想來與錢老爺您相商,這樁清白交易可否作罷?當然,我們當鋪有最大的誠意補償您,最近幾日會有一件東西流當,我想您定會有興趣,若錢老爺有中意,價錢好談。”公孫謙提出錢復多最熱中的興趣來取代李梅秀。雖說男人皆好色,程度卻有輕有重,比起美色,錢復多更愛古玩,加上錢復多當機立斷買下她,絕大多數是因一時迷亂,誤將她當成白玉扁壺裡走出來的春宮美人,現在李梅秀卸去脂粉,春宮美人這四字完全無法掛在她身上,他從錢復多眼中已經看不見欲望。
  
  “是件什麼東西要流當了?”錢復多眸光一亮,提到好東西,他興致全來。
  
  果然,錢復多在意的,是流當品,而非她。
  
  “是從遠海國度而來的古鏡,鏡面與我們一般所見的鏡面不同,可以清楚反照出攬鏡人的容貌,背面飾以花形圖紋,鑲有紅綠寶玉,相當漂亮。”
  
  “真的嗎?我可以看那面鏡嗎?”錢復多光聽公孫謙提及,幾乎就能想像它有多美麗。尋常銅鏡磨得再光再亮,也只能映照出七分的人影,其余三分模糊不清,光聽見遠海國度的鏡子能完全照出容貌,他就相當感興趣。
  
  “當然可以,貨現在就在鋪子裡,隨時歡迎錢老爺您大駕光臨。”
  
  “好好,我馬上去看——呀我等會還得去拜訪人……公孫兄,在我看過之前,不許讓其他人看。”萬一有人同他爭,他會到當鋪去翻桌大鬧的。
  
  “那是當然。不過,錢老爺,在下央求之事,你尚未給予回答。”餌放出去,魚兒不上鉤,也得給個回應。
  
  “呀?什麼事?”錢復多滿腦子只有古鏡,其余啥也裝不進去。
  
  “關於她的事。”公孫謙捺著性子,重申。
  
  “她呀。”錢延長多又瞟她一眼——這是李梅秀坐進錢府的第二眼——馬上又轉開。“就隨公孫兄的意思吧,買賣成不成我都不在意啦——但古鏡的買賣我很在意!”
  
  “多謝錢老爺。”
  
  然後,李梅秀和公孫謙功成身退,搞定錢復多。
  
  心情大好,當然得要好好慶祝一番,李梅秀拉他拐進街角面攤,各點一碗加了鹵蛋的大湯面,悉悉卒卒大啖平發美食。
  
  鋪子外,白雪飄飄,鋪子內,熱煙炊炊。
  
  嘴裡吃著熱乎乎的面,身子全跟著暖乎乎起來。
  
  “好吃吧?”她咽下口中的面條,問他。
  
  “嗯。”公悄謙輕輕頷首。滋味確實不差,香醇的湯頭,濃淡適宜的鹹度,面條嚼勁也好,是碗便宜又牙算的湯面。
  
  “每次和我爹騙到銀兩,我們父女倆都會吃上一大碗湯面。雖然我們常去的那家面鋪還在西京,不過我發覺南城這一家的滋味也不賴,我騙完人也……”呀,說錯話,她想閉嘴也來不及。
  
  “很特別的慶祝方式,那時入口的面,應該更加美味。”他皮笑肉不笑。
  
  “……”她好想咬掉自己和舌頭。干嘛在一個最厭惡謊言的男人面前提及自己和爹的豐功偉績?欠人瞪就是了啦!
  
  “你並沒有說錯話,那是屬於你的回憶,不用為此懊惱沮喪。”公孫謙慢條斯理品嘗著湯面,一舉一動都充滿書卷氣,哪像她,大刺刺的,喝湯還會發出聲音。
  
  “我以為你會生氣……”
  
  “你說的不是謊言,沒有生氣的道理。”他也沒有她想像中的愛生氣,他向來獨善其身,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來惹怒自己,比起夏候武威,他脾氣是極好的,只不過,他確實她的扯謊而發過怒,這點,他不否認。
  
  李梅秀又仔細觀察了他一會兒,確定他沒有生氣的跡象,才略略安心,重新舀湯吃面。
  
  “你知道謊言有分善意和惡意吧?這兩種謊言,你都很討厭嗎?”吃了幾口,她又問。
  
  “謊言就是謊言,沒有善惡之分。”
  
  “可你為了我,向嚴盡歡說出的謊言,就是善意呀。”李梅秀自己從小到大說出口的謊話幾乎只為錢賭財或脫罪,極少有哪一個是替別人而說,也極少有哪一個謊言說出來,對自己完全沒有好處,公孫謙生平第一個謊,不為別人,只為救她。
  
  雖說是謊言,對她來說,更勝天簌。
  
  “但我的謊言使當鋪蒙受損失,它沒有資格稱之為善意,若是善意,應該讓任何一個人都受益。”公孫謙頓下舀湯撈面的手,沒有抬頭,她卻看見他的表情一閃而逝的疼痛。“所謂善意的謊言,不過是想讓說謊者自身好受些,不讓自己的丑陋顯而易見,以為謊言經過包裝,它就不傷人,實際上,謊言,永遠都不會變真實,在它被戳破之後,還是會令人受傷。”
  
  他在說他自己,李梅秀知道。
  
  若說他爹娘對他撤了善意的謊言,目的是希望他不吵不鬧,乖乖跟他們進入當鋪質押,卻沒想過,在謊言揭穿之後,它刺傷他的程度,何其巨大。
  
  他心裡一定希望,當初爹娘試著與他好好說明白,告訴他家中情況,真的窮困到無法再養育他,必須痛下決心割捨他,他或許會哭,但他也會理解,在走進當鋪時,不會抱持著還會有人來接回他的希冀。
  
  李梅秀用竹箸攪和面條,輕輕道:“我倒認為,善意的謊言,是在不得已的時候才說的。有時真話倒像把利劍,說出來或許不違背良心,可它傷人的狠度,不會比謊言更小。要是我呀,發現真話比謊言更會讓人受傷,我會選擇說謊。”她不像他,道德感強烈、自律,她會為了讓自己開心而說話,也曾因為要讓別人開心而說。“適度的說謊很重要吶,例如,一個丑小孩,癩痢頭、粗麻臉、眼歪嘴斜,出現在我面前,我還是可以一邊逗他玩,一邊誇他好可愛。這也是謊話呀,可是若我在那個時候摸著良心說真話,你想,那孩子會不會很難過?”
  
  這個問題完全無須思索,他回道:“會。”真話相當傷人。
  
  “對呀,可我說了會讓他綻開笑容的謊話,不是很好嗎?”看見別人開心,自己心情也好,何樂不為?
  
  沒看到他點頭稱是,她繼續拿這個假設問他:“如果那丑小孩是出現在你面前,你會怎麼做?會說真話還是假話?”
  
  “我選擇不開口。”傷人的真話,與不情原的假話,他兩都不選。
  
  “不說就是默認嘛,那丑小孩一定會暗暗哭泣的。”她以後絕對沒有膽是不是 詢問這個過度誠實的男人“我長得美不美?”這一類自取其辱的問題!
  
  公孫謙被她裡,不苦皺起臉蛋的表情逗笑,將自己碗裡那顆鹵得褐亮的蛋挾到她面,不同她爭論何時該說真話,何時又該扯謊度。在他的認知中,兩都沒有模糊地帶,他雖為她而破例,但也僅止一次,以後謊言絕不會再從他嘴裡道出。
  
  “麵要涼了,先吃吧。”他結束這個話題。
  
  “嗯,你也吃。”麵涼掉,口感不好了呢。
  
  兩人對坐的矮桌小小的,凳子也小小的,坐著時,兩人雙膝近近靠攏,鋪外的雪下得越來越大,卻凍不著他與她。
  
  這一個時刻,公孫謙與李梅秀都覺得溫馨。
  
  至少,在等一會兒結帳時發現彼此身上都沒有帶錢——公孫謙是貧窮流當,李梅秀則是好幾日沒有詐財收入——之前,真的,非常溫馨。
作者: hata    時間: 2010-11-5 21:15:55

第五章

    李梅秀淪為當鋪地位最卑賤的小婢一枚。

    每天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雜事。

    每天每天都得面對當鋪眾人的調侃,稱她一聲公孫大嫂。

    每天每天都得努力躲避嚴盡歡,不想和她打照面,給她欺負她的機會,但每天每天都會“巧遇”嚴盡歡,被嚴盡歡叉腰數落,直指她的鼻,說道:“公孫謙是流當品,你是流當品,以後你們的孩子也是流當品,屬於我嚴家當鋪所有!”然後,恭送嚴盡歡趾高氣揚退場。

    每天每天,都可以和公孫謙一塊兒吃早膳,一塊兒上工,一塊兒用午膳,一塊兒喝午茶,一塊兒吃晚膳,日子倒也不太難熬,至少,她每天每天都掛滿笑容忙東忙西,即使她和公孫謙一樣領無薪俸,她甘之如飴,雖然她曾經小小擔心沒有收入,她就沒辦法賺到足夠的銀兩去……不過,現在這種平凡而不用勾心斗角的生活,平靜得讓她好喜歡。

    今天,她跟在公孫謙身後,清理一批流當品,再將它們擦拭干淨,搬進倉庫,忙完,公孫謙看見她額上布滿大大小小的汗珠,遞給她一條帛帕,她接過,因跑上跑下的勤勞工作給煨紅的雙頰色澤更深,他輕笑催促她去廚房喝杯茶水,她丟下句“我去幫你也倒一杯”,匆匆跑走,根本不是趕著自己去喝水。

    公孫謙很難不在心裡笑歎她的可愛純真,見過她太多面貌,現在這一個,才是最貼近她本質的吧,一個年輕活潑的小姑娘,開心時大笑,被罵時嘟嘴,做錯事時低頭反省,她對許多事都很好奇,纏著他問那件流當品的來歷、這件典當品的價值,認真聽他緩緩告訴她每一件商品背後的故事,或是拿著它來典當的人,保持何種心情、表情,她有時聽完會哭,有時會嗤之以鼻,皺皺她不甚高挺的小俏鼻。

    “你相好的沒跟在你身後,好難得。尉遲義在公孫謙只身回到當鋪後頭的小廳稍作休息時,右手支頤,脫口便是近日來最常說的取笑戲謔,還故意在公孫謙身後左右尋找李梅秀那塊粘人糖飴的蹤跡。

    他們明知道公孫謙與李梅秀之間清白如紙,夠不著“相好”一詞,但光憑公孫謙為李梅秀破例撒謊,就足夠讓他們再笑他一百年。

    “她去廚房喝茶。”公孫謙態度淡然,完全不辯解,也不要求兄弟們嘴下留情,因為開口求了,只會換來更犀利的調侃。

    “那個女孩喜歡你。”秦關說出在場所有人眼睛都看見的事實。自從公孫謙解除了不許她靠近他的禁令,李梅秀幾乎像只放出柙籠的小獸,得到自由和允許,大大方方跟在他身邊打轉。

    公孫謙也知道,她凝望他的眼神,遲鈍之人都能看出裡頭點點燦爛的炫目星光,更何況是擁有鑒賞物品的敏銳目光的他。

    “救命恩人嘛,這對姑娘的殺傷力太大。”夏侯武威補充,覷向公孫謙一臉雲淡風輕的笑,他搖搖頭:“你還笑得出來?小當家可是夜夜都氣嘟嘟地在床上直跳腳,抱怨她虧大了。”

    “武威,要麻煩你在小當家面前替梅秀美言幾句。”公孫謙作勢揖身請求。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全落在我頭上。”夏侯武威也很想歎氣呀。

    “誰教那只野獸,聽不進其他人話。”秦關一針見血。野獸兩字,是他們對嚴盡歡私下的戲稱。

    “你這意思是在說我也是野獸一只,才能和那只野獸溝通?”夏侯武威劍眉挑得高高。

    “是。”秦關和尉遲義異口同聲,令夏侯武威氣結,跳起來追殺他們,夏侯武威打中尉遲義兩拳,挨了秦關兩計腳踢,幾個男人幼稚地嬉戲一陣,才甘願重新安分坐回原位。

    “你也喜歡她吧?”夏侯武威揉著被秦關掃中的痛處,呲牙咧嘴,本來就不屬於俊逸的模樣更顯猙獰。

    公孫謙沒有答腔,他只是笑,淺淺的,笑著。

    為什麼不回答呢?

    端著茶水回來的李梅秀站在門外,困惑地想。

    她一直在等著,想聽見他說“對”,或難受地聽見他說“不對”,屏著吐納,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就怕錯失他開口的瞬間。

    他還是笑著,始終沒回答夏侯武威的問題,而在場幾個男人,沒有追問下去,他們的話題已經轉開,談論其他的事

    我會選擇不開口。

    因為真話太傷人,他又不願說謊,是嗎?

    他不喜歡她嗎?

    可他明明對她好好,為了她,扯了他此生最厭惡的謊言——

    不對,他對誰都很好,全當鋪裡,沒人會反駁這句話,他讓歐陽妅意坐在他腿上,晃蕩著兩條纖美小腿,同他撒嬌,他也曾替嚴盡歡梳理一頭幾乎及臀的黑色青絲,好有耐心,一縷一縷輕輕梳理,梳完,還會認真替嚴盡歡挑發釵……

    全當鋪裡都叫他“謙哥”,只有她,還稱他“公孫先生”,而他,也不曾要她改口,更沒有告訴過她“別這般生疏,你和妅意一樣叫我謙哥便好”。曾經,她想不著痕跡地佯裝沒事人一般,在搬貨時順口問他“這些流當品放在那個櫃上是不是?謙哥。”但前頭十四個字說得無比流利,最末了的兩個字,抵在舌尖,沒來得及脫口,就死在她嘴裡。

    他對她的好,這樣看來,一點也不獨特。

    但是他為我說謊呀!他在我危機之時,像個英雄跳出來救我!李梅秀薄弱地捉著這一點,想證明他的好,是確實存在。

    說不定,換成任何一個姑娘,他都會這樣做。

    討厭說謊的他,不會喜歡一個從小視說謊如呼吸的騙子。

    李梅秀肺葉傳來悶痛,才發覺是自己緊張到忘了要吸氣,差點憋死自己,不過,認真做幾回吐納,悶痛仍是在,並沒有消失不見。

    不要太貪心,至少比起最初他的疏離,現在他的溫柔,她已經滿足了,他還願意對她笑,跟她說話,聽她天南地北地胡亂提問,絲毫沒有不耐。

    她只要能像歐陽妅意或嚴盡歡一樣,可以得到他的笑容和溫暖問候,那就夠了。

    李梅秀,要記住,你和他之間並非眾人以為的親密,那是他為了救你而想出來的權宜之計,你不要傻傻地被蜚短流長誤導,以為那些話說久了便會成真,你不是公孫大嫂,你只是李梅秀。

    他是個好人,才不說傷人的真話,沒讓你聽見最最無情是字眼,知道嗎?

    釋懷些,你就會發現自己擁有的好多好多,太貪心的話,只剩下貧瘠。

    貪心,會讓你想要得到更多。

    比歐陽妅意更多。

    比嚴盡歡更多。

    比任何人更多……

    李梅秀穩住呼吸,不自覺喝了一口握在僵硬掌心的熱茶,還不夠冷靜,再喝一口,附加一個用力吐納,又一口,咽回喉頭的干啞苦澀,為他斟茶,然後帶著粉飾太平的笑,將茶送進小廳裡,得到他“謝謝”兩字,她的笑靨更燦爛。

    滿足了,不能奢求。

    這樣就好了。

    能像現在這樣,就好。

    想通的李梅秀,接下來所有日子,把目標放在“公孫先生改口為謙哥”上頭,但多日過去,公孫先生還是公孫先生,“謙哥”兩字依舊是梗在她喉裡的刺,想吐出卻嘔不出來,卡在咽喉又不舒服。

    明明每回只剩她一個人時,她都喊得好順口,仿佛早已叫過成千上萬回的熟稔呀——到底為什麼看著公孫謙的臉,她就是叫不出口?!

    或許,是擔心她喊了之後,他會很溫柔並且客氣地回她:請叫我公孫先生。

    呀呀呀,想到可能面對的答案時,她更沒膽叫……

    剛剛有個好機會的……歐陽妅意不知是心思太細膩而看穿她的心事,抑或純粹瞎起哄,聽見她以“公孫先生”稱呼公孫謙時,精心描繪的柳葉眉先是一攏,後又微微挑高。

    “以你們兩個的交情和鬧出來的閒話,喊公孫先生不會太生疏嗎?”歐陽妅意一邊謄抄典當品名冊,一邊撥冗問。

    對對對,問得好,妅意!

    她可以順著歐陽妅意的語意問下去,佯裝一臉無辜反問:那我應該如何稱呼他?

    歐陽妅意一定會回:至少叫一聲謙哥比較適當,鋪子裡全是這樣叫他。

    說不定公孫謙也會頷首認同:以後,你別喊我公孫先生,叫謙哥吧。

    她就能臉紅紅地絞著帕子,先故作矜持、扭扭捏捏,直到他催促,她再順理成章喊一聲,謙哥。

    太好了!太好了!

    機會不能錯過——

    “妅意,別為難她,她喊公孫先生順口的話,繼續這麼喊也無妨。”公孫謙搶走她的發言權,教她傻眼,小嘴張得開開的,沒來得及脫口的字字句句,再死一回。

    平時說謊話麻利到無須打草稿的她,伶牙俐齒一遇上公孫謙就連打三個死結。

    嗚嗚。

    李梅秀坐在院子裡通往倉庫的石階上,懊惱自己的痛失良機,只差沒掄起雙拳,憤恨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再嘔幾攤死不甘心的鮮血來泣血一番。

    呀呀呀,若她不要滿腦子還在演繹橋段,也許她就會比公孫謙早一句話開口了——

    她望著地上厚厚一層積雪,像極她目前的心境——一片荒涼和冰冷吶……

    雪間,踩滿她一個人的腳印子,看起來真是孤孤單單,印得那般的深,她從埋首蜷曲的動作中起身,帶著些許任性,在雪地上的腳印旁再補上好幾記,要它看起來像是有人陪著一塊兒踩雪一樣。

    突地,一棵籐編的精致小球,滾呀滾,從院子右側小徑彈滾出來,正巧停在她拎高裙擺的腳踝邊,接著,啪嗒啪嗒踩雪而來的腳步聲,笨重而緩慢,當中夾雜稚童吁吁喘息的吐氣聲,不一會兒,圓滾滾的金襖小家伙出現,小嘴兒邊哈著一團又一團的白霧。

    李梅秀識得她,她是賬房的寶貝女兒,才七歲,因為外形福泰豐腴,被大伙取了個“球球”的乳名,瞧她吃力從積雪中拔出短短腿兒,厚重衣物將她密密包裹,不透半點寒風,只露出一張被冷風吹拂得通紅的乳色圓臉,以及一雙大大燦亮的眼眸。

    “喏,球球你的球。”李梅秀抬起裙邊圓球,遞給小胖妞,笑說著此球非彼球。

    “謝謝嬸嬸。”

    小胖妞喚公孫謙一聲謙叔,所以小腦袋直接聯想和公孫謙有一腿——這是她從爹娘口中聽來的詞兒——叔叔的妻子,要叫嬸嬸沒錯。

    “球球好乖!”李梅秀好愛聽球球這樣叫她哦!雖然她心裡清楚自己是個假嬸嬸,可聽在耳裡好甜好甜好甜。她忍不住給小胖妞軟軟嫩嫩的小身子一記大大擁抱,很無恥地想拐她多喊幾聲來過過干癮。

    “嬸嬸好愛抱人哦……”球球每回見到李梅秀一次,就會被抱到幾乎缺氣一次,這回同樣沒有例外。

    “因為球球抱起來好軟好舒服。”還有,叫嬸嬸的童嗓是悅耳天籟。

    小胖妞偏著扎粗辮的小腦袋瓜子,想了想:“謙叔抱起來不舒服嗎?”她好天真地問。謙叔抱起來不舒服,才會轉而猛抱她?

    這問題,李梅秀無法回答。她沒抱過公孫謙,不知道他的“觸感”如何,但他又高又瘦,藏在天藍色長袍底下的身軀應該也不會結實壯碩到哪裡去,加上他的漂亮臉孔並不適合配上太粗獷的身材,瘦巴巴沒有贅肉的他,抱起來說不定會像在抱樹干,硬邦邦的呢……

    她的身高只勉強抵達他胸口,抱住他時,耳朵正好可以貼在他的心窩口,聽見強而有力、沉穩、規律的心跳,那感覺一定很好!

    但,一切僅限於幻覺,即便她流盡口水,也沒機會實行腦中任何一種綺麗美景,想試試抱公孫謙的滋味,不如自己去找棵樹來抱抱才實際些。

    “你謙叔叔沒有你軟綿綿又嫩呼呼呀!”李梅秀又給她一個熊抱,小孩子身上濃濃奶香,很難讓人不愛。

    “人家比謙叔胖嘛……”小胖妞噘起紅紅軟軟的小嘴兒,孩子氣地訴苦:“爹娘都說,我再胖下去,以後會卡在門框裡不能動……”可她一天一天就像吹起,一天比一天更渾圓飽滿,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瘦呀!她每天吃五碗甜丸子湯時都還在思考這個困擾人的難題呢……

    小胖妞顯而易見的沮喪,讓可愛圓軟臉兒像嘗了黃連似的塌垮下來,李梅秀擰擰綿糖一般的小粉頰:“你哪裡胖?一點也不。”這是謊言。小胖妞的身形,絕對是同齡孩子的一倍有余,她時常被小男孩欺負,更不懂事的臭男孩用“小胖豬”取笑她,每每都害球球掛著大大小小顆的淚水,以及與臭男孩扭打互毆的傷口,哭著回家向爹娘告狀。

    誰說孩子不懂自尊受傷之痛?

    言語上惡意的奚落、表情的哂笑,都會令孩子察覺,並在心中難過好半天,甚至變成一輩子陰霾。

    李梅秀扳正小胖妞的肩,認真與她平視,再義正詞嚴道:“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

    小胖妞不懂骨架和曬衣竹架有什麼不同,但她聽得懂最前頭三字。李梅秀很認真、毫無心虛地說:你不胖,讓小胖妞率真地綻放笑容,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齒,好開心好開心地攀住李梅秀,點頭如搗蒜地附和。

    “對嘛,我也覺得自己不胖,你抱抱看就知道了嘛。”她跳進李梅秀臂彎間,要讓李梅秀掂掂她的體重,誰知她一跳上去,李梅秀根本支撐不住——別說是一個尋常七歲孩子已經相當有重量,更遑論是等同兩個大孩子同時撲上來的小胖妞。

    “唔——”嬌小的李梅秀踉蹌,眼看就要滑坐在地,身上無比沉重的小胖妞重量驀然消失,小胖妞飛在半空中——不,不是飛,她被人拎高高的,從李梅秀身上離開。

    “你想壓壞她嗎?”公孫謙單手抱高小胖妞,另一只手牽起李梅秀。

    “謙叔。”小胖妞乖乖叫人。

    “外頭這麼冷,你們一大一小在這兒逗留,不怕著涼?”

    “謙叔,嬸嬸說你抱起來沒有我舒服哦!”小胖妞獻寶似的說完,拍拍公孫謙的胸口:“一定是謙叔太瘦了啦,都不多吃點飯!”

    童言無忌,一說出口就教李梅秀想在雪地裡挖個洞,把小胖妞給埋進去!

    “哦?她這麼說?”公孫謙淡淡揚眉,覷往李梅秀,前者神態趣然,後者則是火紅了臉,趕忙壓低頭,不敢與他平視。

    他不記得她抱過他,何以會有他抱起來沒有小胖妞舒服的評語流傳?

    “嬸嬸喜歡抱起來軟呼呼的身體啦,謙叔不合格。”小胖妞咯咯直笑。

    “原來她嫌棄我的身材。”

    “我哪有?!我又……沒有。”李梅秀嚷著要辯駁,一抬眸,與他四目交接,見他眸光促狹,一股熱氣竄上腦門,辣紅她的面頰。

    遠遠傳來賬房妻子尋找寶貝女兒的聲音,大嗓門讓三人皆聽得仔細。

    “娘又在找我了……一直關在房裡,都逼人家要讀書……”小胖妞低聲埋怨。孩子貪玩,坐不住,一碰到書,眼皮就重。

    “有書讀多好,謙叔以前小時候,想讀書卻沒辦法讀,你這般幸運,還不珍惜。”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忘掉謙叔也愛說大道理,被他逮到,就得聽他數落。雖然謙叔不會像爹大吼大叫,嗓音好聽極了,可她就是不愛聽這些嘛。小小身子掙著扭著,從公孫謙臂彎間要離開。

    “我得快些回去,謙叔,放人家下來啦,人家會乖乖讀書的……”後頭那句,說得很敷衍,視線還趕快心虛飄開,擺明就是說說罷了。

    “不許說謊。”公孫謙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

    小胖妞好歹與公孫謙熟識七年,公孫謙的固執個性,年紀尚輕的她也很明了,敢騙謙叔的下場好慘。

    “人家真的會乖乖回去讀書啦……”這回的保證,真誠了許多許多,幾乎不難想象這小娃兒一回房,馬上就會埋首書冊間,立志成為南城頭一個女狀元。

    “這才乖。”公孫謙放下小胖妞,任她抱緊球,蹣跚地踩著濕濕滑滑的雪地,往賬房一家居住的房捨回去。

    目送金襖小身影消失於轉角,公孫謙掌間仍握著李梅秀有些冰冷的小手沒放,她以為他是好意將她從雪地上扶起而已,應該在她站穩腳步之後就會放開她,但他沒有,自然而然地牽起她,走回長廊,避開正緩緩飄下的細雪花。

    李梅秀不確定他來了多久,聽見她與小胖妞的對話多少,或許有七成,也可能有三成,說不定只有一成,無論是哪一種,他絕對都聽見她對小胖妞說的那句善意謊言。

    我只要再聽見你撒一次謊,無論是對誰,我都不會再出手護你,任何的後果你自己承擔,那時,別怨我冷眼旁觀。

    他的告誡,她天天念、夜夜背,倒著復誦也快不成問題,她總是提醒自己,他已經亮出他的底限,說得清楚明白,若是她踩到他的底限,下場無須他再贅述,她才不要得到他的冷眼旁觀,於是,她趕快替自己先辯解。

    “我沒有說謊哦!她真的不胖,她骨架大而已!”所以不可以當她在說謊騙小孩!雖然她的確是心存善意地欺騙球球,不忍看孩子流露失望表情。

    “我有說什麼嗎?”他淡淡反問她,伸手拂去她發梢雪花。

    “還沒有……”她就是怕他會說些什麼呀!

    “你對球球說的那句‘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不算謊言,那麼,你同她埋怨我抱起來不舒服的那一句呢?”

    “我才沒有埋怨……我又沒有抱過你,怎會知道你抱起來……舒不舒服?只是球球圓圓軟軟的,想也知道抱她比較舒服嘛。”李梅秀近來太習慣不扯謊,他有問,她必答,以前老是先想著如何說謊的個性,收斂不少。

    她發現,說實話並不是多困難的事嘛。

    “我沒有你想象中的瘦。”

    咦?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想澄清他抱起來沒有她以為的不舒服嗎?或是在鼓勵她該親手試試抱他的觸感?

    李梅秀還沒想通,公孫謙已經掛起一抹淡笑,穿越長廊,往暖烘烘的小廳繼續走。

    手,還是交纏牽著的。

    此情此景,使得兩人回想起當日在面攤吃完了面,卻發覺彼此身上都沒帶銀兩的窘局——

    那天,也在飄著雪。

    “不過是兩碗湯面,才幾文錢,你們兩個也付不出來?虧你們一身少爺小姐的高價華裳,來騙吃騙喝的哦?!”面攤老板一臉鄙夷,雙臂抱胸,右腳不停地在攤位地板上啪啪跺著,他見多了吃霸王餐的家伙,還沒人像他們,穿得體面,只點兩碗湯面,吃完卻摸不出半文結賬。

    “我以為你身上會帶很多錢。”李梅秀挨近公孫謙,悄聲問道。他的衣著、他的風雅,任誰來看都會認為他像個隨便一掏就有一捆銀票的富公子。

    “我沒有錢。”公孫謙兩袖清風。“應該這麼說吧——我一直沒有賺過錢。”

    “怎麼可能?你是嚴家當鋪首席鑒師,一個月沒有一千兩也得給你五百兩才聘任得起你吧?”她眸子瞠圓圓的,聽見好吃驚之事,以為他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說笑。

    “我是流當品,並非當鋪重金禮聘的鑒師,當鋪供吃供喝供用,讓我衣食無缺。”他所賺的每一分錢,全屬當鋪所有。

    “這是剝削!”她替他感到不平,氣呼呼地直跳腳:“你幫嚴盡歡賺進的銀兩,早就超過你的典當費吧?!她怎麼可以還這樣欺負人——”

    “喂喂喂,你們閒聊起來了呀?”面攤老板很不滿受人忽視:“現在是怎樣?面錢是付或不付?還是要直接跟我一塊兒上官府去?”

    李梅秀雖是面攤熟客,她與小老板見過幾次面,卻沒有交談過……真糟糕,若是老老板在場,她還能攀攀交情,問看看能否賒欠面錢,下回再一並給。

    “面錢我們當然付,但得先回府去取,可否請老板通融,我們會快去快回,絕不食言。”公孫謙說得相當誠心誠意。

    “不成不成,你們跑了哪還會回來,又不是傻子。回府拿錢可以,你們兩人挑一個回去,另一個得留下來抵押。”面攤老板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我回去好了!我可以用跑的!”李梅秀立即攬下最耗費體力的重則大任,這兒離當鋪有三條長街,回到鋪裡更得做好讓歐陽妅意哈哈取笑的准備,她自小被人追著跑,已經相當有心得,她還會抄近路,拐進別人家的前廳後堂,加上她臉皮厚,被當鋪眾人笑也無妨,但公孫謙不行,她才不讓他做這些事。“你在這裡等我,我馬上回來!”

    她向公孫謙保證,並且向面攤老板再點一碗熱羹湯要給公孫謙。

    “羹湯錢等會兒我連面錢一塊兒算給你。公孫先生,在你羹湯還沒喝完前,我就帶著銀兩回來贖你!”前一句,是對面攤老板擔保;後一句,是對公孫謙的承諾。話說完的同時,她轉身就跑,在應該要小心行走的濕滑雪地上跑得飛快,連灰色棉襖的系繩都來不及綁好,只見迎著風的小身影,散開的棉襖啪啪翻掀。

    公孫謙半個字都來不及說,李梅秀消失在街角。

    你在這裡等娘,娘馬上回來接你。

    相似的承諾,有人曾在他耳邊,帶著哽咽,呢喃重復。

    好孩子,你要乖,別吵別鬧,靜靜等著爹娘,好嗎?

    好。

    他乖。

    他沒吵沒鬧。

    他靜靜等著爹娘回來接他。

    透過當鋪小房間的那扇小窗,望向川流不息的街,來來去去的面孔好多,獨獨缺少了慈祥的娘親惡漢憨實的爹親。

    那天,也飄著些許的白雪,他身上那件綴滿補丁的厚襖,是昨天夜裡,娘坐在微燭前,一針一線為他將哥哥的舊衣改妥補牢,要讓他御寒過冬,今早爹娘要牽他出門時,娘為他親手穿上,雖然冷風拂過,還是會教人自打哆嗦,但他已經心滿意足。

    他搓搓快凍僵的雙手,堅持不從灌進寒風的小窗旁離開,他相信,爹娘馬上就會回到這處古怪的鋪子,一右一左朝他伸來大大暖暖的手,牽起他,帶他回家。

    窗欞外,積起了厚厚的雪,比他一開始坐進小房間時高出好多,晌午時的微弱陽光早已完全沉沒於西方山巒後方,濃暗色的灰,籠罩天際,街道兩側的商家,逐漸燃起一盞又一盞的夜燈。

    他從白天等到黑夜,心裡擔心爹娘是否在接回他的途中遇上了什麼麻煩,才會延誤時間……

    夜,越來越沉。

    對面布莊的幌子收了起來,大紅燈籠滅掉了,接著是酒鋪、再來是古玩店,最後熄掉的那一盞,是賣夜宵的什錦粥鋪……

    為什麼爹娘還沒來?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頭,看見當鋪那位中年老板。

    “孩子,別瞧了,你暫住的床位已經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個熱水澡,然後好好睡一覺吧。”當鋪嚴老板懷裡抱著一名襁褓嬰兒,嬰兒吮著拇指,睡得正香甜,粉粉嫩嫩的童顏如櫻瓣漂亮。

    “我爹娘等會兒就來接我。”他謝過嚴老板的好意。

    嚴老板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個孩子說太多殘酷事實,只約略回他:“你爹娘不會這麼快來,我經營當鋪三十多年,極少遇見當日典當、當日取贖的客人……瞧你凍得唇色都發紫了,來,聽話,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目光,不敢從街道上移開,即便外頭已是空蕩蕩,沒有半個路人。

    “你爹娘若來接你,我也不會強留你,放心吧,他們一來,我讓人馬上告訴你,好嗎?”嚴老板面容和藹,笑起來時,雙眼瞇得幾乎看不見眼珠子,像極了親切的彌勒佛。

    “……嗯。”他終於點頭,想起身,才發覺四肢早已凍僵,連動動手指都會疼,他強忍下痛楚,按照嚴老板吩咐,在澡堂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他們家很少有機會燒上一大桶的熱水,一般都是從家旁的冰冷小河裡提水回來擦澡了事——再換上干淨厚衣裳,躺平在嚴老板替他准備的小房,裡頭簡單放有四張小床,其中兩張上各睡了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他和他們沒有交談,屋裡只有他抖開被褥,以及躺下時,木板床發出的咿呀聲。

    他一夜無眠,睜眼盯向屋梁,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當鋪旁側的小房間,透過窗,看著來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現。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帶著眼窩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欞旁,繼續等待,臉上的傷,是因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訴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們不會來接你回去,你以為你進當鋪是做什麼的?他們拿你換銀兩!

    他氣極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團,要男孩將那番話吞回肚裡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時搭著他的雙肩,蹲低身子,同他說回來接他回去的!娘的聲音多輕多柔,娘的表情多慈愛多憐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現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為他的夢魘,即使脫離童年許久許久,他每天夜裡都會作著同樣的夢。

    夢見自己坐在窗扇後,面對空無一人的長街,夢裡的街,像沒有盡頭一樣,沒有誰,會從街的那一端走過來;沒有誰,會停駐在窗前;沒有誰,會朝他伸來溫暖臂膀;沒有誰,會來接他——

    公孫謙一時眩暈,此時雙眼所見的街景,與夢中如出一轍,又長,又筆直,鋪滿冷冷白雪,沒有路人往來走過……

    他沉沉閉上眼,不想再看見孤寂長街,不想再看見稚齡的自己,曾經引頸期盼卻又終於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來了——”

    長長的街,人影還遠遠的只是一個小黑點,嘹亮的嗓音已經吼得連面攤裡亦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拿錢回來付面錢了!”

    他張眸,看見李梅秀跑得好急,繡鞋和裙襦下濕得徹底,她掌裡攢緊從歐陽妅意手中借來的碎銀,高高在半空中揮揚,她雙頰凍得火紅,唇卻是發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時,許多白霧從她嘴裡呵出,她太專心在揮手,忘掉腳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蹌,她跌個四平,螓首正面半埋進積雪裡,隨即又從雪地裡爬起來,臉上與發鬢沾上雪塊也沒空拂去,繼續精神亢奮地跑往面攤方向,跑往……他的方向。

    他無法眨眼,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個人在奔馳。

    他分不出她是在現實中飛奔而來,或是同時存在於兒時的夢境。

    “喏!這樣夠不夠?”李梅秀手裡握得暖熱的碎銀遞給面攤老板。

    “夠了。”面攤老板收下碎銀,找她幾個銅板。

    李梅秀轉回公孫謙落坐的小桌,發覺他一直盯著她,桌上那碗她替他點的熱羹湯絲毫未動。

    “是不是老板對你說了沒錢還敢上門吃面這類渾話?你怎麼一口湯都沒喝?”她猜測,邊瞪面攤老板一眼。

    “我才沒有。”面攤老板一邊攪和一鍋熱湯,一邊否認。“他從你跑掉之後就一直那副德行,我送羹湯過去時,他連瞧也沒瞧我一眼。”少誣賴他。

    李梅秀不再理會面攤老板,咚咚地跑近公孫謙,蹲在他面前,被冷風僵得冰冰的小手,疊在他左手背上,在他的注視下,咧開笑容。

    “我把面錢付清了,我們可以一塊兒回家了。”她來接他了,用最短的時間,不讓他久等。

    失去溫度的掌心,卻熨燙著他,像塊煨暖暖的炭。

    他抬起手,拂去她鬢邊霜雪,她連發梢都是冷的,可笑容溫暖、目光溫暖、眼神溫暖。

    他左手輕翻,將覆在手背上的小掌握在自己掌心,用自身體溫煨暖她,另手端起尚溫著的羹湯湯碗,遞到她唇邊,要她先喝一口祛寒。

    熱羹湯滑入咽喉的感覺好舒服,讓她此時僅存的寒意也消失殆盡,可最暖的,不是咽下胃裡的羹湯,而是他緊握住她的手,暖意,從十指交握間,傳遞過來。

    她渾噩地任他喂她喝完整碗的羹湯,整個胃裡全都熱乎乎,若不是衣裳因為方才那一跤而沾了雪水的濕冷,她幾乎全身就會發燙起來。

    “走吧,我們回家去。”公孫謙淡淡笑道。

    “好,回家去。”她點頭。

    有人來接他了……

    在他等待那麼多年之後,第一次,有人帶著迫切和欣喜,跑得那般急、跌得那般重,在冰天雪地裡,來回奔波,只為了要接他回去。

    他必須用力地深深呼吸,才能壓抑胸口幾乎要澎湃滿溢出來的激動。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許握痛她的手,不許嚇壞她……

    小窗欞後頭的小男孩,等待了足足二十個年頭,在今天,終於有人陪著他,一塊兒回家……
作者: hata    時間: 2010-11-5 21:21:24

第六章
  
  嘴裡的黑糖薑汁,甜甜、熱熱、辣辣的滋味,教人嘗在口中,心情復雜無比。
  
  薑汁濃嗆,竄進鼻腔。黑糖的甜,軟化了舌,但最讓李梅秀在意的,卻是端來黑糖薑汁給她的公孫謙。
  
  他好怪。
  
  不,用錯詞彙,應該這樣說--
  
  他……好怪。
  
  腦袋貧瘠的李梅秀找不到更合適的字眼形容。
  
  他真的,好怪。
  
  是她自作多情了嗎?誤將他的一舉一動全都放大再放大,他對她笑,她就以為他的目光深濃專注;他對她噓寒問暖,她就以為他待她關懷備至;他端盆熱甜汁要她暖身,她就以為他待她是特別的……
  
  她怎麼可以胡思亂想呢?
  
  他對歐陽妅意也會笑呀,還會親暱拍拍她的螓首,兩人的好情誼,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後,公孫謙與歐陽妅意閒聊幾句完畢,他便會走回她李梅秀身邊,自然而然,扶著她的肩,用教她誤會的眼神,看她,對她淺笑,笑得她心裡小鹿狂暴亂竄,每一只全用鹿角狠撞她的胸口。
  
  他對歐陽妅意也會噓寒問暖,要歐陽妅意多穿衣,別著涼--叮囑完歐陽妅意,他會解下煨有他體溫的毛裘,罩在她李梅秀肩上,沒多說什麼要她多添衣的廢話,他已經用實際行動在做。
  
  他對歐陽妅意也沒有大小眼,對姑娘身體極有益處的黑糖薑汁,她有,歐陽妅意也有--唯一不同的是,他緊盯不喜愛薑味的她擰鼻把滿滿一盅喝完之後,他會多給她一塊糖,去除嘴裡可怕姜味,再附加一記誇贊她好乖的微笑,當成獎賞。
  
  她真的會會錯意,自以為自己在他眼中好特殊,不同於歐陽妅意或嚴盡歡或小婢春兒憐兒喜兒蜜兒……
  
  “原來你躲到這裡來了啦。謙哥在前頭找不人,一副很想拋下客人不管的模樣。”端著一盅黑糖姜汁的歐陽妅意,從當鋪大廳晃到後堂偷懶摸魚,繞過花圃之際,瞟見蹲蜷在石凳旁發呆的李梅秀。
  
  “唉……”李梅秀的回答,是一聲歎氣。
  
  “怎麼啦?和謙哥吵嘴了?”歐陽妅意嗅到有好玩的味兒,隨著李梅秀一塊兒蹲下,進行女性密談時間。
  
  李梅秀搖搖頭,碗裡的姜汁跟著搖晃得厲害。
  
  “你的表情不太像吵架吵輸,倒像……很苦惱著什麼。說來聽聽吧。”趁她歐陽大姑娘目前有空閒和好心情聽她吠幾句,要把握機會聽。
  
  “唉……”又是歎息。
  
  “愛?”歐陽妅意故意誤解她的吁歎,老江湖似地點頭:“原來是愛呀。這有啥好苦惱的呀,全當鋪裡有誰不知道你愛謙哥,老早就不是秘密啦。”老套到當鋪裡都沒有人再拿公孫謙和李梅秀的事情說嘴,在眾人眼中,這一對,算是老夫老妻了吧。
  
  李梅秀已經習慣歐陽妅意有話直說的個性,一點也沒有被揭發心事的驚慌失措,她的女兒家密事,早被大家看光光,沒啥好假裝,她也不為自己的心情而感到惶恐,喜歡上公孫謙,是件多容易的事,他風度翩翩,處事圓融,又不像她騙過的臭男人,只會用色欲目光意淫她,將她當成商品一樣估量花費多少銀兩就能得到她,公孫謙給人好正直的感覺,而那樣清澄無暇的眸光,仍舊每每讓她整個人燥熱起來。
  
  “單戀好辛苦,他做的每件事我都好喜歡,可是……那些他也都對別人做呀……我討厭他對別人笑,討厭他對別人好,討厭他關心別人,我希望他只在意我一個人,我越來越貪心,越來越小心眼,但我又不知道,他對我只是像對待大家一樣,是我自己滿腦子裡亂想亂猜亂自以為自己在他眼中是不同的……”李梅秀將臉頰埋在環抱屈起的膝間,聲音悶悶的。
  
  “笨,你不會直接去問謙哥哦?問他到底什麼意思,喜歡不喜歡你,謙哥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說謊,只要是他坦誠的事,絕對就是真的。”根本不用自己躲在這兒胡猜瞎想,跟公孫謙搞啥曖昧。
  
  “不要。”李梅秀想也不想就拒絕。
  
  “為什麼不要?”
  
  “我不要聽見他說實話。”
  
  “哦,你喜歡聽他說謊話呀?”好怪的癖好。
  
  “不是啦……我不要從他口中,聽見他對我說……不喜歡我……”事實歸事實,自己隱約察覺是一回事,別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道利落地斬斷希望,又是另外一回事。
  
  上回他與尉遲義他們對話中的緘默,說明一切。
  
  “咬個牙忍忍不就過了嘛。”歐陽妅意實在很風涼,反正事不關己。
  
  她真不懂李梅秀在擔心害怕什麼?她將公孫謙為李梅秀做的點點滴滴全看在眼裡,她和公孫謙與兄妹無異,自小玩到大的好哥兒們,她幾乎可以算是他們幾位哥哥帶大,公孫謙待她的好,她享受的理所當然,可李梅秀才來當鋪多久呀?就已能和她這個妹子平起平坐,甚至得到比她更好的待遇,光憑公孫謙自毀公子名譽,為李梅秀說謊,就夠說明李梅秀地位的不同
  
  這叫旁觀者清嗎?
  
  “不要,我受不了。”李梅秀自認自己好孬。
  
  “膽小鬼,浪費你自己的時間和青春,還害自己這麼苦惱狼狽。像以前朱朱多勇敢,鼓起勇氣直接殺到謙哥面前,當眾人的面朝他大喊【我愛慕你】,那樣才乾淨利落!”雖然朱朱的後果下場慘烈,以古今戰事比擬的話……就叫兵敗如山倒,被公孫謙一擊必殺。
  
  “朱朱……是誰?”李梅秀臉上寫滿困惑。從名字無從判斷出男女,但會向公孫謙表白愛慕情意,應該是姑娘吧?
  
  直接大喊“我愛慕你”?
  
  好……勇猛哦……
  
  “朱朱是小當家的遠房表姐,好些年前在這住過一陣子,與我們幾個都相當熟識。她非常非常非--常喜歡謙哥哦,總是纏著他跑東跑西,幾乎有謙哥在的地方,就一定能看到她的身影,她還一直想買下謙哥這件流當品回家當夫君呢。”回想起當年朱朱迷戀公孫謙的程度,歐陽妅意仍是一臉好笑。
  
  李梅秀聽著聽著,銅鈴眼不住地瞪大。
  
  歐陽妅意特別強調了三次的“非常”,最後一回的尾音足足拖了許久,將李梅秀的屏息也拉長許久許久。
  
  嚴盡歡的表姐?
  
  非常喜歡公孫謙?
  
  纏著他跑東跑西?
  
  有公孫謙在的地方,就一定有她?
  
  她還想買下公孫謙?!
  
  她不意外有人和她一樣暗戀公孫謙,但聽見有這號人物存在,他仍然忍不住身子一顫。
  
  “不過,老爺的意思是,賣或不賣這選擇權,交由謙哥自己決定。”歐陽妅意補充。
  
  現在公孫謙依然待在嚴家當鋪賣命,他當年的選擇為何,不用歐陽妅意多說。
  
  “……她向公孫先生表白情意之後,公孫先生他……怎麼回答?”李梅秀嚥嚥唾,最想知道的,就是這件事。
  
  還能怎麼回答?謙哥毫不遲疑回她:“但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而且,謙哥還掛著微笑回復朱朱哦!真是的,不愛說謊是好事啦,可有時顯得太不近人情,好歹朱朱也算是他的青梅竹馬,這樣直接的答案很傷人……”歐陽妅意基於與朱朱的交情,心裡很是同情她啦,畢竟告白失敗的朱朱,可是連哭三天三夜,哭濕幾十條手帕。“但我不能說謙哥做錯,畢竟,他不想讓朱朱心存幻想,將感情耗費在他身上,干脆用最無情的方式,要朱朱死心。”
  
  歐陽妅意說的是別人的故事,李梅秀卻在同一時間,仿佛看見自己站在公孫謙面前,同他告白,把自己的情意一點不剩地透過言語轉達給他--
  
  謙哥,我愛慕你……
  
  她會挑一個桃花盛開的春季,借由花香或鳥語伴隨她羞澀的情意一並說出口……
  
  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
  
  他唇邊,鑲著笑,像在同她閒聊天氣好壞。
  
  這這這這這這這--這太傷了呀呀呀呀……
  
  光用想像的,她就雙腿發軟。
  
  可憐的朱朱,當時打擊所受的傷,不知道恢復了沒?李梅秀都想替她掬一把同情之淚,但………同情別人有何用?她的下場又不會比朱朱好到哪裡去!
  
  “妅意,聽你這樣說,把我最後一絲勇氣都勒弊了……”李梅秀苦笑。聽見別人的慘烈教訓,再對照自己,她哪敢挑戰呀!
  
  “我不是說來嚇你,只是覺得,死心要趁早,癡心妄想,到後來只是一場夢嘛。”歐陽妅意故意恫嚇她。
  
  “……那個……朱朱還活著吧?”有沒有去投河尋短?
  
  “活得可好了呢,她對謙哥的愛意,支持她努力不懈地活下來,每年都會再跟謙哥告白一次,次次失敗次次勇,好像臉皮已被磨得又硬又厚了吧。”換成尋常姑娘,老早就死心愛別人,偏偏朱朱不是尋常姑娘,她死腦筋又拗脾氣,開導也開導不來,說服也說服不聽。
  
  “年年告白?”李梅秀好生敬佩情敵的勇氣。
  
  “是呀。”歐陽妅意頷首。
  
  “……今年也告白過了?”
  
  “還沒耶,算算時日,好像也差不多該來囉,這回說不定你也能親眼見到朱朱的--慘況。”歐陽妅意笑得好甜,快要擠出蜜一般。
  
  李梅秀是很想親眼看看,但又不是那麼的想……
  
  矛盾吶。
  
  看他親口拒絕另一個女人。
  
  也好像看見他親口拒絕她那樣。
  
  “我不要……還是當妹妹好……當妹妹被他細心對待著、享受著,這樣就好……”李梅秀喃喃自語,憨憨搖頭,告訴自己,看看朱朱的下場,千萬別重蹈覆轍,她沒辦法像朱朱,在受了傷之後依然能佯裝無事地和公孫謙繼續面對面,她無法阻止自己不掉眼淚,不自慚形穢。
  
  “最好你只是妹妹啦。”歐陽妅意撇撇嘴角,真想拿手裡的空碗去敲李梅秀的頭,看看裡頭是空心或實心,有沒有裝腦呀?
  
  李梅秀心思早已不在歐陽妅意身上,她蜷著身,唸唸有詞,像在告誡自己,要當妹妹,只當妹妹就好……
  
  早上才從歐陽妅意口中聽見的人名,下午活生生出現在李梅秀面前--不,嚴格來說,是出現在公孫謙肩膀上,--不,更嚴格形容,是撲在公孫謙懷裡。
  
  朱朱,朱子夜,嚴盡歡的遠方表姐,一個清麗嬌美的活潑姑娘,她身著滾毛獵裝,首戴笑貂帽,腳蹬長靿尖頭靴,一副方才策馬千裡追情郎的風塵僕僕模樣。
  
  來挑戰不知第幾回合的告白情意。
  
  李梅秀思量著該不該回避一下,給予公孫謙和朱子夜一個私密的談話空間,但是就算她現在轉身走人,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除她之外,全當鋪裡大大小小都圍在外圈,等著看好戲。
  
  “謙哥,我好想念你。”朱子夜開心得連雙眉都在跳舞。
  
  “是嗎?”公孫謙輕笑,卻回得很淡,試圖將朱子夜從自己身上扳開。
  
  “你知道我今年來的用意吧?”
  
  “大概……猜得出來。”沒有任何新意,她的一千零一招。
  
  一冷一熱,一喜悅一平靜。
  
  “你猜錯了,今年我不來向你表達愛意。”朱子夜神秘兮兮搖晃食指。
  
  “那真是……太好了。”公孫謙眸裡笑意更深了點,雖然表面上看不出變化,李梅秀卻能敏銳分辨。
  
  他好像鬆了口氣呢。
  
  奇怪,她怎麼會知道?
  
  “我今年,是來贖你!”朱子夜咧嘴嘿嘿直笑,大聲宣告。
  
  呀呀,公孫謙瞇起眼,是驚訝中帶著生氣吧?李梅秀觀察起公孫謙--但馬上她變得比公孫謙更驚訝!
  
  什、什麼?!朱子夜剛剛說了什麼?!
  
  她要來贖公孫謙?!
  
  “我存滿歡歡當年開給我的天價,今天我終於可以付清謙哥你的賣身費,把你帶回家了!”朱子夜亮出腰纏的一袋巨款。五年前,嚴盡歡看她情深意濃,對公孫謙窮追猛纏,顧及表姐妹情誼,便允諾朱子夜,只要她能存齊一千兩,嚴家當鋪願意忍痛割愛流當品。
  
  “我沒有聽說這回事。”公孫謙的笑容消失不見,劍眉攏鎖。他曾聽過朱子夜嘴裡嚷嚷要付錢贖他,但他嚴詞拒絕過,她也就識趣沒再談,他以為那不過是玩笑,怎麼這回來竟帶來教人措手不及的大消息?!
  
  “是我和歡歡私下交易嘛,不信的話,我們一塊兒去問歡歡。”朱子夜就要拉著他去向嚴盡歡求證。
  
  “不用問了。”嚴盡歡聲音比人先到,身影從簾後緩緩走來,方才才睡醒的慵懶模樣,使她的身子有泰半全偎進一旁的夏侯武威膀間。
  
  圍觀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左右女婢備妥籐椅軟墊,挑了視野最好的方位,恭迎嚴小當家入坐。
  
  嚴盡歡從夏侯武威身上滑坐到籐椅間,撩撩披散的墨亮青絲,嫩嫩嬌軀斜躺在軟枕上,笑道:“我在這裡回答他,是,我和朱朱表姐達成交易,一千兩,流當品隨她挑選。”而朱朱會挑哪一件,在場所有人都知道。
  
  “老爺允諾過我,買與不買,由我全權決定。”公孫謙罕有地冷冽了表情。
  
  “我爹已經過世好幾年,現在嚴家是我做主。”嚴盡歡對於自己的不守承諾,全然沒有半點汗顏,甚至用眼神向公孫謙嗆道:有意見,去找我爹告狀呀,有空順便幫忙除除他墓上的雜草吶。
  
  “嚴盡歡--”公孫謙更罕見地咬牙狺出她的名與姓,那是在怒極的狀況下才會發生的失控。
  
  “你的當單還在我手上哦。”嚴盡歡可不是別人瞪幾眼或吼幾聲就會嚇哭的柔弱嬌嬌女,她蔥白色纖纖玉手滑過自個兒雪嫩頰畔,把玩右鬢長發,輕吐她手中擁有的“好東西”。
  
  啪!
  
  公孫謙手裡紙扇應聲折斷,秦關與夏侯武威立刻挺身而出,護衛口氣風涼欠打的嚴盡歡,尉遲義趕忙攔在公孫謙面前--即便公孫謙沒有任何出手之舉,他們也不敢冒風險,任由他與嚴盡歡之間的火藥味繼續加重。
  
  公孫謙不再與嚴盡歡廢話半字,轉向另一個共犯,朱子夜--
  
  “我說得夠明白了,我與你沒有任何感情基礎,我未曾對你動心,你有何苦執著於我?!”他從不曾做出會讓朱子夜誤解他待她有好感的行徑,他對她始終溫文有禮,雖不生疏,卻也不熟絡,當他頭一回拒絕朱子夜的愛意表白時,他以為她就會死心,偏偏她沒有,這些年來仍是鍥而不捨,他覺得她好傻,傻得太不值得,所以他的回答不會模稜兩可,不會教姑娘家產生誤會或希翼,她為何還努力存滿一千兩,就為了要買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公孫謙繃緊俊容,以前還能維持笑容地婉拒朱子夜的心意,但今年,他做不到,他的雙眸余光總是不經意地往身後瞟去,落在愕視目前廳裡情況的李梅秀臉上。
  
  他不想讓李梅秀撞見這種場面。
  
  “這些我知道呀……”朱子夜有些委屈地抿唇,今年聽到他的答復,依舊如此直截了當,不給她半分綺麗幻想吶,嗚……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買我!”公孫謙只差沒用粗聲咆哮。
  
  “不!我要買!我一定要買!喏,歡歡,一千兩你點點!快把謙哥的當單給我!”朱子夜不改初衷。她為存足一千兩,費盡心力,那是她這些年來的唯一目標,她的心思全花在上頭,要她現在放棄,她之前做的努力,不就都變成一場空?!
  
  她朱子夜的執拗,眾所皆知,要說她死心眼也無妨,要說她死纏爛打也可以,她才不是輕易被公孫謙幾記冷眸瞪過來又瞪過去就會退縮的縮頭烏龜!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後悔一輩子。”公孫謙怒氣已經隱藏不住。
  
  他想撬開朱子夜的腦袋看看裡頭是不是全裝石頭?!
  
  他更想撬開嚴盡歡的腦袋,驗證是否如他猜測的只有一大缸砒霜或鶴頂紅存在!
  
  他想!他該死地想!
  
  “冷靜,這麼做不值得。”不是秦關熟諳讀心術,而是公孫謙眉間的猙獰太明顯。
  
  “我無法跟那兩個女人溝通,她們根本聽不懂人話!”公孫謙咬緊牙關在沉狺,爾雅面容上,有著罕見的青筋暴突。
  
  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他都明明白白告訴朱子夜,他對她沒有男女之情,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她仍是年年都來!
  
  她是聾子嗎?還是傻子?!
  
  秦關多想同情公孫謙,但他的憐憫心只是累贅,畢竟以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多羨慕公孫謙的無可奈何。
  
  “我懂,我在很久以前,就認清這是事實。”秦關淡道,口氣中充滿無奈。寡言如他,每年僅有此一時刻,他會多說上好幾句話,幾乎將一整年份的言語全數用在這裡。
  
  “所以,我已經不想再多說廢話。”公孫謙文風不動地站挺,藏在藍紋針黹長袍底下的手,傳來清脆震耳的扳指聲,迸湧的殺意,如巨浪翻騰而來。
  
  君子動口不動手,但當君子被逼得走投無路時,動手比動口更具成效。
  
  站在嚴盡歡身旁的夏侯武威也不能坐視不管,做好與公孫謙拚門一輸的備戰准備,無論發生何事,他都得保護嚴盡歡不傷半跟毫毛,即便必須與兄弟動手。
  
  “你還不改變你的心意嗎?”秦關冷睨朱子夜,現在只要她一句話,就能和平落幕的簡單小事,非得讓全當鋪為她槓上嗎?!
  
  “我……”朱子夜的不甘心,全鑲在黑燦燦的瞳仁間,她想用力搖頭,表達死不改變的堅持決心,卻被秦關那雙比冰更寒冷的眼眸給凍得想打哆嗦。
  
  “鬧夠了沒?你還要謙哥說出哪些更無情的字眼來傷害你,你才甘願?”不只是目光,秦關的嗓,也很冷。
  
  “我--”朱子夜仍是詞窮。
  
  “每年被傷一次,再大哭一場,你還要讓多少人看見你的糗態?你還要……讓多少人一邊數落你的愚笨,一邊又比你感到更疼痛?”最後那兩字,秦關是以近乎歎息的方式喟出。
  
  “可……我是真的好喜歡謙哥嘛……”喜歡他好久了……
  
  她的這句呢喃,令秦關一震,握緊拳,冷硬地再回砍她一刀:“謙哥不愛你。”
  
  “……這我也知道呀……”朱子夜垂頭喪氣。
  
  “就算你買下他,他仍是不會愛上你。我已經可以想像他會用何種面目對待你,冷淡、疏離、無視、憎惡,這些就是你想花一千兩買到的東西?”秦關望著朱子夜的眼神除了斥罵,還多了一絲……不忍。
  
  “………你比謙哥更狠。”朱子夜紅了眼眶,淚水在眼裡滾動。公孫謙雖然直接,也僅止於少少幾句“我對你沒有情意”雲雲之類,不知是麻木了,或是她聽太多回,早已習慣,他對公孫謙的回答不會有意料之外的嚴重受創,但此時聽秦關挑明將後果將白,而那個後果,她自己不是不清楚,被秦關一語道破,難堪充滿在腦間,正嗡嗡作響。
  
  嚴盡歡始終帶著愉悅好心情在看戲,等左右婢女將一千兩碎銀清點完畢後才悠哉開口,完全無視對峙中的夏侯武威與公孫謙、訓人和被訓的秦關朱子夜。
  
  “春兒,去把謙哥的當單取來。朱朱表姐,你的一千兩,我確實收下了。”嚴盡歡頰上鑲有蜜笑,等待婢女春兒回來。
  
  “小當家,你真的要賣謙哥?”歐陽妅意挨到嚴盡歡身畔,也是充滿不敢置信的驚訝。
  
  “賣呀,你們幾件流當品,全都可以賣呀,誰出的價好,就賣誰囉。”嚴盡歡說給在場所有“流當品”聽,不單單只有公孫謙在出售名單中。
  
  “可是老爺嚥氣前要我們允諾這輩子都得替他守著嚴家當鋪、守著小當家你,我們都發過誓的,那你現在把我們賣掉,那--”歐陽妅意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那是因為當初你們賣不掉呀,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凱表姐,連一千兩這般離譜天價也肯出,我不敲她敲誰呀?”嚴盡歡一丁點兒都不怕被朱子夜聽見這番話,照說不誤,“我只是有點意外,她竟然真的存滿一千兩,我以為她說笑罷了。”
  
  “謙哥的價值不是僅有區區一千兩,他在鋪子裡替你做成多少筆交易,那些隨便一提,都超過一千兩!”歐陽妅意要嚴盡歡自己比較賣出公孫謙後的損失。
  
  “是呀。”她當然也知道。一個好的鑒師,千金難求;一個好又不支薪的鑒師,萬兩買不到。公孫謙是個人才,若他的售價公諸於世,絕對會有數十甚至數百家的當鋪要來爭奪他,失去他,嚴家當鋪等同於直接被人打垮一半。
  
  “那你還想賣他?!”
  
  “朱朱表姐都湊齊銀兩,我單方反悔,不就自毀商譽?”嚴盡歡當初看朱子夜那般堅持認真,害她好想逗逗她,才會開出離譜的千兩賣價,她以為朱子夜會立即放棄,哪知她將戲言當真,努力賺得公孫謙的贖身費,反而讓嚴盡歡騎虎難下。
  
  明明是你把商譽當游戲在玩的吧?!在場眾人心裡同時浮現這句反駁。
  
  “請問……只要有一千兩,誰都可以出價買公孫謙先生嗎?”
  
  此時,人群中悄悄舉高一雙玉白纖臂,發出看戲許久之後的疑問。
  
  全當鋪裡,會以“公孫先生”尊稱人的,不做二人想。
  
  眾人目光滑過去,全投向右手還舉在半空中輕揚的李梅秀。
  
  “你問這個問題做啥?你連自己的六十兩贖身費都付不出來。”歐陽妅意要李梅秀快快放下那雙舉再高也沒用的右手。李梅秀不但沒有六十兩,還欠她十二文的湯面錢!
  
  “我現在手邊的確沒有一千兩……或許,我湊得出來。”李梅秀雖然面露遲疑,但仔細思索之後,有了答案。
  
  “你會有一千兩?”嚴盡歡細眉挑得好高好高,是懷疑,亦是難以置信。
  
  “我在家人那邊存了一筆不算小的錢。”雖然那筆錢她另有用途。那是她耍詐賺來的“血汗錢”,存了好久好久,可看見公孫謙對於朱子夜莫可奈何的隱忍,以及他面對嚴盡歡要將他當成貨物一樣拋售時的無法抵抗,她揪痛了胸口,她想替他做些什麼,不要讓他被他不愛的人買走,她不要瞧見他有一絲絲的為難和不情願……
  
  “既然有錢,為何不先還清自己的債?”嚴盡歡對於損失六十兩,至今仍感到心痛莫名。
  
  因為她不想隨便動用那筆錢!不要把錢花在自己身上,就算是自己差點被拍賣掉清白,她也沒動念想挪用它,那錢好重要,是准備用在……她和弟弟都發過誓,非到必要,不能拿來胡亂使用。
  
  但是……
  
  她卻願意用在公孫謙身上。
  
  一千兩的巨款,極有可能會耗盡她這幾年來的辛苦收獲,讓一切從頭來過,甚至害一切無法挽回,但她仍願意拿它來換公孫謙的自由和笑容。
  
  他對她,竟然變得這般巨大的重要,超過這幾年來,她努力想做的事……
  
  “我到底可不可以參與出價的行列?”比起自己解釋有錢與否,李梅秀更在意這件事。
  
  “她是誰?她要跟我爭謙哥?”朱子夜對於李梅秀這號人物完全陌生,她是當鋪的生面孔。朱子夜慌張的追問最靠近自己的秦關,拉扯他的衣袖,要個解答。
  
  “她是第一個讓謙哥開口說謊的女人。”秦關用著僅僅彼此能聽聞的音量回答朱子夜。公孫謙的謊言不能被嚴盡歡知曉,否則當日公孫謙所做的努力全變成泡影,也許嚴盡歡會再逼李梅秀出賣清白。他很清楚公孫謙想保護李梅秀的心情,自然不會在此時再為公孫謙惹麻煩。
  
  朱子夜瞠圓眸子,仿佛在瞪大下去,眼珠子就要滾下來,吃驚得連嘴也關不上來,好半響,她做不出其他反應,只能愣愣瞅著秦關,她以為他在騙她,公孫謙耶,那個公孫謙耶!她認識十幾年的公孫謙耶!誰不知道公孫謙生平最痛恨的事就是說謊,而他做了他自己最痛恨的事?!
  
  為了一個女人?
  
  朱子夜聲音抖得完全破碎:“你、你、你說她是--”讓謙哥開口說謊的女人?!
  
  “是。”秦關這一個字的肯定答復,比先前他說過的任何一句話更加殘忍。
  
  朱子夜認真打量李梅秀,才發現公孫謙的雙眼視線始終膠著在李梅秀身上,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淡淡的,卻又濃烈得無法挪開,總是平靜無波的黑瞳裡,只印著李梅秀一個人的身影,好似旁人都不存在。
  
  他看著她,看著她與嚴盡歡談論一千兩買賣事宜,看著他在等待嚴盡歡點頭同意她的競價,看著她一臉堅定,不像在撒謊,看著她,挺直了背脊,就站在嚴盡歡面前。
  
  他一直,看著她。
  
  然後,在嚴盡歡回答她之前,公孫謙朝她走了過去,毫不避嫌地當眾牽起她的手。
  
  “跟我來。”他不管她與嚴盡歡正在商談什麼,拉她走出圍觀人群,往後園亭子去。
  
  擺明兩人需要私下談談,其余閒雜人等全拋到一邊,雖然後頭仍有很多困難--包括嚴盡歡、包括朱子夜--待解決,但,那可以等。
  
  鋪你眾人全往前庭集合,後園亭子顯得幽靜無比,薄薄的雪,鋪在柵欄與步階上,小徑兩旁的矮樹枝光禿禿的,枝椏上,覆有輕霜,他挽著她,小心不在雪地上摔跤,直至將她安置在亭內檀木椅間。
  
  李梅秀方才沿途就滿腦子漿糊。
  
  他、他、他……他單獨叫她跟他走,是想對她說什麼?
  
  說……他回復朱子夜的那番話,要原原本本會送給她嗎?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後悔一輩子。
  
  他剛剛是這樣對朱子夜冷然說道。
  
  現在,也要惡狠狠給她這幾句警告嗎?
  
  “我--”兩人同一時間開了口,發出同一個字,又同一時間停頓,要讓對方先說。
  
  他等她,她等他,等待的沉默,持續了片刻。
  
  “你(妳)--”
  
  該說兩人默契極佳,還是時機捉得太恰巧,第二個字眼,同時、同刻、同聲相應。
  
  “……你先說吧。”李梅秀覺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干脆先把最難熬的部分聽完,她已經先聽過朱子夜那一回,輪到自己時,應該……比較有心裡准備,來吧--
  
  公孫謙亦不認為將時間耗費在你你你我我這上頭有任何意義,他確實想在與她談話之前,把橫亙在心上最重要的一句話搶先說明白--
  
  “我和朱子夜的關系,清清白白,我當她和妅意一樣,只是妹妹。”
  
  “嗯?”李梅秀沒聽到意料中的狠話,絞在裙上的柔荑一時之間僵住,她眨眨眼,咀嚼完他的話,訥訥回他:“呃……我知道呀……”全當鋪裡沒有人會不知道吧?他給朱子夜的回應都那麼直截了當,壓根沒有任何想像或誤解的空間。
  
  只是她不懂,他怎麼第一句話就對她說這件眾人皆知之事?
  
  像在……解釋?
  
  “我不希望你誤會。”
  
  “我不會誤會……我看得出來,朱姑娘很喜歡你。”但,是獨角戲,和她一樣。
  
  公孫謙搖頭,“她不過是一時迷惑,並非愛。”
  
  “怎不是愛,這麼多年,她一心一意戀慕你,為了你,存足千兩,若不是有毅力和決心,她哪會如此鍥而不捨?我知道攢錢的辛苦,一定是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撐得下去……就算你不愛她,也不要這般忽略她的心……”這樣,會她不由自主將朱子夜的遭遇,投射到自己身上。當自己深愛一個人,不被對方接受已經夠慘了,還被無視至此,太慘吶……
  
  “她蒙住了自己的眼,錯將愛情放在我身上。有一天,當她揭開遮眼的帛巾,她會後悔自己浪費寶貴青春和情意。”公孫謙不像朱子夜莽撞沖動,他看得比她更清楚,她的付出和糾纏,她自己沒有樂在其中,他也沒有領受半分,愛情不該是如此,或許愛情綜合了酸甜苦辣,有時苦多一些,有時甜多一點,無論滋味如何,最少在愛情裡,最基本該存在的,是彼此之間的相屬與互有的關愛,若失去這些,根本沒有資格稱之為愛。
  
  是在說給她聽嗎?李梅秀努力想著,以為他在指桑罵槐,希望她自己學聰明點,要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因為你不愛她,才能這麼冷淡說著,我看見的就和你不同,我雖然也覺得她好傻,愛著一個不愛她的人,那麼辛苦,還得一年一年帶著笑容來面對你,可我認為愛情沒有對或錯,沒有道理可循,喜歡就是喜歡了,她那麼勇敢,把心底的話掏心挖肺說出來,我佩服她,就算以後你跟她不會有好結果,我想,她也不會後悔自己做過的這些事。”李梅秀說著自己眼中看見的朱子夜。雖然是情敵,不怕丟臉、不怕遭拒。哪像她,畏畏縮縮,只想保護好自己,任由自己的心意藏在嘴裡死去,一個字也不敢說、一點傷也不敢受。朱子夜不會後悔自己做過的這些事,而她呢?
  
  她會後悔,五年後、十年後、五十年後……再回想起來,她一定會很後悔很後悔,後悔沒有讓他知道,曾經有個姑娘,好喜歡好喜歡他,第一次踏進當鋪想詐騙錢財而忍不住內心惶惑,害怕被人察覺意圖,她的雙手藏在袖裡,不斷發抖,是他,端來了一杯熱茶,溫暖她的掌心,用笑容和悅耳的嗓,教她安心,欺騙他,她感到罪惡和自我嫌憎;面對他,她從新學習坦白和誠實。當他從錢復多手中救下她,她幾乎已經能確定自己的心意。她不知道與朱子夜相較起來,她有比朱子夜更喜歡他嗎?畢竟朱子夜對他的愛意已經長達好幾年,而她不過短短數月,孰輕孰重,可以稱量嗎?可以估價嗎?
  
  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不樂見到公孫謙鎖眉苦惱,只要他一失去笑容,她的天空就會變得比他更黯淡無光?
  
  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不希望害公孫謙必須說出自己也不愛的狠話來拒絕人?言語會傷人,亦會自傷,當說出令別人不愉快的話語時,自己所嗜到的,絕不會是輕鬆喜悅。
  
  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跟他在一起時,就會好開心,哪怕是陪他做粗活、搬重貨、枯燥數著百來件流當品?聽見他說話時,耳朵豎得直挺挺,半個字也捨不得錯過?看見他孤零零坐在輕雪飄揚的面鋪中,一個人,斂起眉目,握緊雙拳,沉浸在她無法介入的過往,朱子夜會不會像她,一心急著要趕快飛奔過去,想要到他身邊,不要他流露出失落的神情,不要他等待,不要他有時間重掀往昔傷疤,讓傷口再度血淋淋?
  
  也許,朱子夜也會如此,也許……
  
  “不是任何一個人對我的情意,我都得全盤接受。”公孫謙的原則,不曾改變。
  
  “對啦,這種事,也得你情我願,否則被愛那一方亦會很困擾吧……”她怎麼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很適合套用在她身上?
  
  不是任何一個人對我的情意,我都得全盤接受。
  
  易地而處,她變成他,她也會認同這道理。
  
  抱歉,我也喜歡你。
  
  這句話,她不敢說。
  
  一方面,害怕被拒絕,另一方面,不想他為第二個朱子夜而苦惱。
  
  他一定覺得她像第二個朱子夜,一相情願愛著他,一樣都想用錢來買下他--這應該是他特地把她帶到涼亭裡,想說的話吧。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後悔一輩子。
  
  李梅秀撇遠視線,望向凝有薄冰的湖面,映照出兩人身影,冰面如鏡面,照著她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愛情。
  
  突如其來的勇氣,從她吸入沁涼氣息的肺葉中滿滿膨脹,她的目光挪回他臉上,一個荒謬的念頭,來得措手不及。
  
  告訴他:我也喜歡你。
  
  不行,一說就死定了。
  
  他會不開心,他會覺得麻煩,他會覺得怎麼老是遇上這種女人。
  
  不說的話,你會後悔。
  
  對,會很後悔。
  
  說吧。
  
  不可以。
  
  快說。
  
  我不敢……
  
  快說!
  
  不可以!
  
  “我……也--拿一千兩買你,不、不是想學朱姑娘,我只是想幫你解圍,你放心,我不會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只是單純想救你,就像……你那時候從錢老爺手中救我一樣。”差一點,僅差那麼一丁點,她幾乎就要脫口說錯話,幸好在緊急時候,她理智戰勝,硬生生拗出另一個話題,而非傻乎乎被荒謬念頭所驅使。
  
  “我不認為你有一千兩。”一個連湯面錢都得向妅意借的女孩,不可能有如此巨額的款項。
  
  “我應該有……”正確數目她不確定,但省吃儉用存了好幾年的戰果不會太還酸。她曾陪著弟弟去挖埋藏在菜園土內的錢罐子,裡頭裝滿白銀黃金,沒有千兩也有百兩吧。
  
  李梅秀嘴裡回應他,偏偏目光瞅緊他端正容貌之際,腦子裡的聲音依舊在回蕩。
  
  跟他說,你喜歡他,不要害怕受傷,你也想看看他聽見你的心意時,出現在臉上的表情吧?是早了然於心,抑或倍受困擾?他會開心,還是生氣……
  
  “你有?”他看出她心神不專心,以及不時咬唇,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和我弟弟存了一筆錢,本來准備拿來買……呃,不過有急用的話,可以先挪來用。”至於她弟那邊……可能得想想如何告訴他,她要拿錢來買男人,呀,她眼前好像看見弟在跳腳、耳邊出現弟的咆哮,以及弟用食指狠戳她的額心,痛斥她被美色迷昏頭的慘景。
  
  被美色迷昏頭……
  
  這句話,用在公孫謙這個男人身上,一點也不突兀。
  
  他的確美,純男性化英挺的五官,摻和了柔致的溫煦--當然並不是暗喻她渾身娘兒們味道,而是一種有別於粗獷、魯莽之外的細膩。
  
  我喜歡你笑起來,眼尾微揚的樣子。
  
  公孫謙聽出她遲疑沒說的部分。“你原來是准備買什麼?需要這麼一大筆錢?”一千兩,足以買下好幾甲農地或幾處園林古宅,她若如她所言的富裕,當時典當清白的六十兩,她不該還不出來,還差點被迫賣身,這說不過去。
  
  “我……”她耳裡還隱約聽見他問了她幾句話。只是隱約而已,因為有更大的聲音在腦子裡說著、喊著。
  
  我喜歡你品茗的樣子。
  
  “梅秀?”久等不到她那個“我”字之後的回復,公孫謙輕聲喚她,她抬眸,深望眼前這個男人。
  
  我喜歡你鑒賞商品時,眸子裡,專注認真的樣子。
  
  “你怎麼了?”
  
  我喜歡你看著我之時,眸子裡,仿佛只有我一個人存在的樣子。
  
  李梅秀完全沒眨眼,每看他一回,喜歡兩個字就越發響亮。
  
  我喜歡你。
  
  我和朱子夜一樣,喜歡你。
  
  她看見他緩緩瞠圓了比女人更媚的黑眸,墨濃的劍眉,挑高。
  
  她才驚覺,原來只敢放在心裡呢喃的那句話,就在方才她發呆的時候,從她嘴裡,悄悄地,流洩出來。
作者: hata    時間: 2010-11-5 21:23:19

第七章

  完了。

  一切全完了。

  她的答非所問,摧毀掉自己希望永遠能像歐陽妅意一般,成為他的妹妹,大方享受他關懷和疼愛的權利。

  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他一定會認為……又來一個自作多情的女人。

  她明明小心翼翼藏起了話呀,為何依然忍不住讓它們從嘴中、從心裡,偷偷跑出來?

  在他面前,她真的,完全無法扯謊。

  她在鬆了一大口氣的同時,也絕望了。

  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她在等待他這樣回覆她。

  也好,直接一點,簡潔一點,讓她不要再有任何幻想究竟,清楚斷了她的遐想,她雖然懊惱自己莽撞,卻沒有後悔,畢竟……如果一輩子只能當他眼中的妹妹,她又何會甘心?

  “為什麼你在說喜歡我的時候,是這種表情?”公孫謙以食指挑高她的下巴,力道輕,又不容她垂頭喪氣地盯著地板而不敢看他。

  巴掌大的臉蛋,鑲著苦苦低垂的眉,黑白分明的眸子覆上一層灰暗暗陰霾,他打量她,續道“我以為,你是站在哪個喪家法場,等著替死者上香。”表情實在很相似,一點光采也沒有。

  “……”她正在心裡哀掉自己將會和朱子夜淪落同樣下場,哪有可能開心得起來?

  “喜歡我,是件很痛苦的事嗎?”不然,為何她會失去笑容,而不是含羞帶怯地紅著雙頰,他表白情意?

  李梅秀用力搖頭,唇兒抿緊,嘴裡蠕著呢喃,他一開始沒能聽清楚,因為她並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聽力雖好,卻不諳唇語,無法弄懂她含糊想表達什麼,直到看見她眼角有淚,讓他似乎明白了。

  “你,在怕什麼?”他伸手揩去她的淚水。“怕我拒絕你?怕我將回復朱朱的那番話,原封不動轉送給你?怕我告訴你,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愛,我只把你當成妅意一樣,是個妹妹?”

  她的惶恐,全數教他猜中,半點不差。

  “你有讀心術嗎?”她雙手按在胸口,不謝他看穿更多心事。

  “是你的心思太好猜,全寫在臉蛋上頭,想藏也藏不住。”

  她被他勾起下顎,無法低頭去避開他銳利眼眸的探索,想骨碌碌地轉開瞳仁不看他,他卻以指輕挪她的臉龐,逼她正視他,他指腹好燙人,貼在她膚上,傳來熱源,煨得她雙頰泛紅。

  “……那你還不說嗎?”

  說是她自作多情。

  說兩人的關係僅是朋友。

  說他……不喜歡她。

  “是呀,我應該要先回應你才是。”公孫謙露出慣出笑容,看在李梅秀眼裡,卻是心一抽緊。

  歐陽妅意說過,公孫謙在拒絕朱子夜時,就是面帶微笑。

  她用力深深吸口氣,做好准備。

  來吧,她挨得住,她不會哭的,至少,在他面前,她會挺住!

  嗯嗯,不用客氣。她很想笑著回他,但她太緊張了,連呼吸都忘了。

  “糟糕,我好像有點……太高興。”公孫謙一頓,調勻吐納,眉眼微微彎,像月一般,眸子燦亮,盈滿喜悅,右手掩住薄唇,卻掩不住飛揚的唇角。

  咦?她一直盯著他,所以沒有漏看分毫。

  他……好像真的挺開心的……就她近日來與他的密切互動,她不僅僅學會分辨商品優劣的皮毛,也學會了分辯他的笑是屬於虛應、苦惱、不悅、嫌惡,或是發自內心的歡愉,她在一眼之內就會看出來。

  他現在,笑得好真誠、好絕對,也好……靦腆哦。

  靦腆,一個她不曾在“公孫謙”身上看過的字眼。

  他正在深呼吸,眼尾浮現笑紋,臉龐上,浮現淡淡的粉紅色澤,李梅秀看傻了眼,一方面是此刻的他,笑起來帶點稚氣,不同於以往精明干練,模樣煞是好看無比;另一方面,便是他的反應,出乎她意料。

  他沒有吐露傷人的話語拒絕她。

  他沒有和她保持疏遠。

  他甚至沒有轉身走開……

  怎、怎麼回事?

  她完全胡塗了,只能等公孫謙笑完,再帶著滿眼的星燦光亮,覷向她。他的嗓,既低沉,又清亮,還有濃濃笑意。

  “雖然早是隱隱察覺之事,但由你親口說出來,我安心不少。眾人皆說,你對我有意,可你的態度又教人捉摸不定,當我以為你心儀我之時,你卻逃離我遠遠,明明在我身邊、在我隨時可見的地方,可保持著一段距離,我靠過去,你就退開,我想待你好,你避之唯恐不及,我幾乎要以為是我自己弄錯了,實際上你並不如我自以為是地喜愛我。”

  秦關說,那個女孩喜歡你。

  夏侯武威說,那丫頭愛慕你。

  尉遲義說,她迷戀你。

  歐陽妅意說,造孽哦,又迷走一個豆蔻小姑娘的芳心。

  他也從她眼中,看見了愛意。

  所以,他以為她愛他,這個認知,令他開心,超乎他想像中的,開心。

  他喜歡她在他身旁打轉,分擔他在做的事,本是枯燥無味的工作,和她一塊兒忙碌,變得有趣起來。

  他喜歡訴說每一件典當品的故事給她聽,她像個最好奇的孩子,每回總是聽得津津有味,遇上有趣的典故時,她會發出輕快笑聲,咯咯咯地響亮清脆,不懂得姑娘家要掩起嘴兒,笑不露齒,但那時的她,純真、不做作,想笑時,爽朗放聲,還差點笑得在竹席上打滾。

  他喜歡上這一個在沁寒清晨中悄悄起了大早,認真專注地為他清掃滿園子落葉的女孩。

  他喜歡上這一個在白茫茫雪街中急急奔跑,失足跌了好大一跤,卻起身拍拍濕雪,帶著笑,繼續奔向他的女孩。

  他想待她好,他想光明正大將她擁入懷裡,而她,卻在這個時候,與他劃開鴻距——

  當他放柔神情,對她微笑,她會忙不迭轉開臉,逃避他的討好。

  當他為她暖著熱茶熱湯,要為她袪寒,她會咬咬唇,匆匆道謝,端著茶就跑掉。

  當他握住她冷冰冰的柔荑,想用自身體溫溫暖她,她會全身僵硬,雖不至於迅速抽回手教他難堪,卻也讓他清楚感受到她對於他的靠近,產生的不自在。

  她甚至仍生疏地叫他公孫先生。

  他開始疑惑。

  是他誤解了嗎?以為她的跟前跟後、她的眸光追逐,就是愛情的表現,實際上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

  是他曾經凶過她,令她對他有極差的印象,只是她嘴上不說罷了?

  她不像眾人所認為的喜愛他?

  就在他產生不確定心時,朱子夜的出現,他擔心李梅秀會更加誤會,所以顯得比平時更加急躁,失去了冷靜。他不願意被她認為他感情世界復雜,仿佛身旁有許多鶯鶯燕燕圍繞,於是,他想向她解釋自己與朱子夜的關系清白,他對朱子夜未曾動過心,結果,她卻向他表白愛意……

  一切都太急轉直下,超乎自己的掌控,在他正憂心自己是單方面的暗戀之際,她告訴他——

  我喜歡你。

  我和朱子夜一樣,喜歡你。

  何止欣喜若狂。

  誰說只有女人會因為愛與不愛的問題而輾轉反側?男人又何嘗不是?

  猜測著對方的心意,惴惴不安、患得患失,情緒受人操弄控制,難由自主。

  覺得對方愛他,心情大好,男性自尊得意膨脹,比猛虎更有氣勢、更囂狂、更意氣風發。

  覺得對方不愛他,心情惡劣,尊嚴蕩然無存,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上身,只想窩進陰暗地洞裡,誰也別來同情他、可憐他,放他一個人去腐爛發霉就好。

  男人同樣會害怕不被心儀之人所喜愛著。

  “你……”李梅秀聽畢他的話語,好半晌才勉強擠出這個字,喉頭便梗著更多的困惑。

  他說他很高興。

  他說他安心不少。

  他說他以為自己弄錯了。

  他……

  “你……沒有要拒絕我嗎?”像拒絕朱子夜那樣,拒絕她。

  公孫謙笑她的憨傻,也笑她這個問題的蠢笨。

  “我為什麼要拒絕你?我求之不得。”

  “求、求之不得?”她呆呆重復這四字,它們賭注意思她懂,但此時此刻從他嘴裡出現,她顯得迷惑無比。“不對呀……那天你的回答不是這樣……”

  “哪天?”

  “那天秦關說出我喜歡你,夏侯武威問你,是不是也喜歡我時,你……沒有說話。”李梅秀回憶著當日自己在門外聽見的一切,包括了他的無言。“我知道你不會撒謊,你說過,若真話太傷人,你會選擇不開口。你不是因為……不想說實話來讓我難堪,所以才沉默不作答,是不?”

  公孫謙記起確實有這麼一回事,當時面對兄弟們的探問,他笑而不答,兄弟們沒再逼問下去的原委,是躲在門外的她沒能看見的——他那時的笑,說明了一切。

  她只知道他沒有明白告訴秦關他們,他是否喜歡她,卻不知道他帶著愉悅的微笑,以臉上毫無遮掩的神情,作出回答。

  公孫謙在她面前屈下高頎修長的俊軀,彼此目光平視膠著,她雙手絞著裙布,他溫暖掌心覆在她手背上,露出與那日相仿的淺笑,笑容雖淺淡,黑瞳內炙燃的堅定,如火般灼熱。

  “我公孫謙,不會因為擔心讓人難堪,而在感情這件事上頭,采取模稜兩可的答覆。我認為,若不能真心誠意回應別人的情意,我寧可狠狠的、不留余地的,要對方死心,絕不耗費對方的青春和心意。”他一字一字,輕緩、堅決,要她聽個仔細。

  朱子夜是特例,她的石頭腦袋還沒被人敲醒,才會看不見守在她身旁的那一個人。

  李梅秀沒有插嘴打斷他說話,她隱隱約約察覺,他正在說著一件能主宰她的狂喜或狂悲的要事。

  “當我對一個女孩說出‘喜愛’這個字眼時,一定代表著,我的心裡,有她。”他續道,說這句話時,眼睛沒有離開過她,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掌,收得更緊實了些。“梅秀,我也喜歡你。”

  咦?!

  若說之前的李梅秀是小怔,現在的李梅秀就是大傻了。

  她她她她她完全沒有心理准備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是他說錯還是她自己過度奢望能獲得他善意回應才會產生的嚴重幻聽?!

  是他吃錯藥了還是她已經神智錯亂,夢境現實傻傻分不清楚?!

  現在的她是清醒的,還是在作夢?!

  她捏自己的腿,哦,超痛!

  不是夢,捏了會痛。

  他、他說喜歡她?他說他也喜歡她?!

  不是“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不是“你少自作多情”,不是“你對我而言只是個妹妹”,而是“我也喜歡你”?!

  她震驚到連該要開心大笑都給忘了,只能迷茫又無知地猛盯他,訥訥問他:“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恕她駑鈍,她的腦筋轉不過來。

  “還不懂嗎?李梅秀,我也喜愛你,不是對妹妹的親情喜愛,不是對朋友的友誼喜愛,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戀慕,我想疼惜你,想把你護在懷裡。”他執起她的雙手,貼在薄唇唇畔,他的氣息,隨著他啟唇說話時,吁暖她手心,而更暖的,是他的一言一語,是他字字句句中吐露的情意。

  “我以為你……對我只是……”像對歐陽妅意她們一般。

  “我以為,我表現得夠明顯了。”明顯到秦關、歐陽妅意、夏侯武威和尉遲義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最應該知道的家伙,卻一臉茫然,直到現在,小臉蛋上頭才爆出赧紅色澤,仿佛渾身血液都沖上腦門。

  他知道,她聽懂了,聽懂了他的心意,聽懂了他與她的心心相印,這不是誰或誰的獨角戲,他和她,都不是單戀。

  李梅秀不需要再猜測,更不需要再追問“真的?假的?”這類蠢問題,不撒謊的他,不會對她說出謊言,但眼淚仍是忍不住一顆接一顆落下來,無關悲傷,純粹是喜極而泣。

  “……可是我又不好,我會說謊、會騙人……”還有好多好多好數不盡的缺點,對於能獲得他的同等回應,她太吃驚了,覺得恍若夢境一樣,一場最美的夢,教人暈眩,害怕夢醒了,會更失望。

  “你很好,我看見一個不願讓女娃兒心靈受傷而扯了一個溫柔小謊的你,我看見一個守著承諾說要拿錢向面攤老板贖我回家,而在雪地中跌跤卻又帶著笑容爬起的你,是那樣的溫柔,教我目光不由自主追隨你;是那樣的笑容,教我情不自禁愛上你。”

  太多了,甜膩的情話,已經將她的雙耳和心房塞個滿滿,甚至溢了出來。

  她的激動,透過兩人糾纏交疊的雙手傳遞給他。她在微微發顫,因為承載過多的喜悅,沉穩如他,包覆住柔軟小手,也包覆住她的所有情緒,幫她分擔。

  她咧嘴傻笑,混雜著眼淚鼻涕的狼藉,沒有梨花帶雨的美感,倒顯得像方才在地板上哭鬧打滾一陣後,被一顆糖球給輕易安撫而破涕為笑的小娃兒,雙眼及鼻頭還紅通通的。

  “又要哭,又要笑。”公孫謙取笑她,取出帕子,替她抹淚擤鼻。

  “嘿……”她以干笑掩飾被他調侃的尷尬。他輕輕展臂,攬她入懷,仿佛明白姑娘家不愛讓人看見哭得淅瀝嘩啦丑態的害羞心事。

  被紛紛飛雪圍繞的涼亭內,暖乎乎地,一點也感受不到寒意,互訴情意、互認了彼此的兩人,因為心裡的踏實和滿足,驅散了嚴冬。

  另一處,暴風雪才剛剛肆虐一回,隨著沁入骨髓的凍意,散落了滿地的破碎芳心。

  “還不死心?”秦關雙臂抱胸,站在朱子夜身後,與她一同竊聽別人談情說愛。涼亭裡的纏綿畫面,刺痛朱子夜的眼,逼出她大把大把淚水,一點一滴,墜入雪地中,一塊兒凝結成冰。

  她咬著唇,仍有幾聲可憐兮兮的嗚咽流洩出來。

  不死心……又能怎樣?

  謙哥說得多清楚明白,他的心裡,有了李梅秀。

  只有李梅秀。

  她朱子夜再如何不識趣,也不會蠢到對一個心裡存在著別個女人的男人繼續掏挖自己的感情……

  可是她喜歡他好久了……嗚,雖然謙哥每年都叫她要放棄,是她自己一直以為努力就會得到收獲,但感情不是對等,不是愛得越長,就會得到越多……

  朱子夜蜷坐在原地,開始抽抽噎噎哭泣起來。

  她在哀悼自己早在好幾年前就死去的愛情,用眼淚,洗滌它。

  秦關始終佇立不移,寬闊背上,積滿落雪,布靴周遭,轉了一層的白白厚雪,他站在雪吹來的方向,以自己的身體,擋風擋雪,為了一個蒙住雙眼,看不見身旁還有人守著她的傻姑娘。

  她的哭泣聲,讓他聽見她的心碎、心痛、心慌,以及——心死。

  ☆☆☆

  “我要回家了。”

  朱子夜頂著哭腫的雙眼,但唇邊已經恢復她慣有甜笑,不知是強顏歡笑抑或當真從情場中釋懷,她一手叉腰,一手執著馬鞭在自個兒左肩窩上輕敲,用早膳之後,在飯廳裡大聲宣告。

  “朱朱表姊,你不多玩幾天?”嚴盡歡放下手中粥碗,以絲巾擦拭嘴角,舉目優雅。

  “不了,我得回牧場幫爹爹趕羊。”一聽就是推托之詞。

  “以往你都會在這兒待上十天半個月,放下牧場所有正事呢。”置朱家老爹的死活於不顧呢。

  “我長大了,不會再為雜事而偷懶,我以前太幼稚,真是不應該。”這幾日,她深深反省過了,難怪爹爹每回聽見她又要往嚴家當鋪跑時,就會搖頭再搖頭;難怪嚴家每個人看見她上門,就會露出一臉“你怎麼又來了?”的無言歎息。

  “姨丈聽到你這番話,定會倍感欣慰。”嚴盡歡與朱子夜兩人相較,年長數月的朱子夜反而被親戚視為長不大的小孩,她性情散漫,又時常瞻前不顧後,比起已經獨撐嚴家當鋪的小當家嚴盡歡,還被朱老爹追著打的朱子夜,仍是個娃兒。

  嚴盡歡紅唇彎揚,擱下調羹:“是說……不知道表姊這趟回去,是自己一個人,或是帶謙哥一塊兒走?”

  那日沒談出結論的交易,要走,也得先交代清楚嘛,畢竟白花花的一千兩,教人好生心動吶。

  一張大圓桌,團團坐滿當鋪所有人,包括嚴盡歡口中那位付清千兩便可以打包帶走的公孫謙,及他身旁聽見嚴盡歡之言,就嚇得掉調羹的李梅秀。

  “……”朱子夜誰也不瞧,握緊的手緊了緊,僵硬笑容還掛在臉上,好半晌才擠出回答:“我自己一個人回去。”

  “不帶謙哥?你不買他啦。”嚴盡歡挑動漂亮柳葉眉,口氣中帶有調侃和戲弄:“你這回來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取贖他嗎?”

  “本來是,但現在不是了。”朱子夜忍不住撇唇,不去看公孫謙輕按住李梅秀的柔荑,安撫她不用擔心的溫柔笑容。她嗓音瘖啞:“我不取贖他了,你把他賣給那位姑娘好了。”她才不要做棒打鴛鴦的那一根棒子哩!

  “那你為謙哥存起來的一千兩怎麼辦?”嚴盡歡很想賺耶。

  “我會把它們一文不剩花光光,回牧場這一路上,我會一直買東西吃東西買東西吃東西買東西吃東西——”就不信敗不光沉甸甸的一大袋銀兩!

  “這叫自暴自棄吧,表姊。”嚴盡歡一針見血指出,一手熱絡地輕扯朱子夜的衣擺,要她坐下來。

  朱子夜只想快些離開這個傷心地,多留一刻都不願意,可夏侯武威接收到嚴盡歡的目光示意,一把拎過朱子夜,將她“提”到嚴盡歡身旁空位坐定。

  嚴盡歡挽住朱子夜手臂,笑得好甜:“你不想買謙哥也沒關系,我鋪子裡還有其他流當品可以挑嘛,不然,你買妅意回去當丫鬟嘛。”

  “小當家,誰會花一千兩買一個丫鬟?又不是鑲金又包銀。”被點到名的歐陽扛意瞟來白眼一記。好好喝碗粥,也會被波及,真無辜。

  “不然義哥嘛,贖他回去幫你趕羊,他耐操好用,包准顧得你們朱家牧場裡的小羊,只只拍手叫好。”嚴盡歡還在推銷。

  “羊,只會咩咩叫,不會拍手,更不會叫好。”尉遲義繼續喝粥,表現得完全就是一個會頂嘴的難馴下人,賣相超差。

  “還是……你要秦關?我算你便宜一點。”

  “不要……我誰都不想買,我誰都不想要……我只要回家……”朱子夜不若平時活潑充滿精力,她像只離水許久的魚,痛苦地想用力呼吸,卻無法如願,為了勉強留住眼淚,不讓它們一顆一顆背叛意識地在眾人面前出糗滾落,那耗費她太多的力量,她已經快要支撐不住,再不快些逃離,她就會失控大哭了……

  她的反應,全落在眾人眼裡,只是數雙眼眸中,各自存在著不同的意涵,有憐憫、有同情、有淡然旁觀、有擔憂、有不捨……

  數種目光,讓她更想捂臉逃掉,而她也確實這麼做了——

  朱子夜,轉身就跑。

  圓桌之中,有兩個人同時站起來,一個,是眾人皆不意外的秦關,另一個,卻教大家看傻了眼。

  公孫謙。

  “我去同她談談。”他先是給予李梅秀安撫的微笑,她回他一記堅定頷首,他再瞥向秦關,這句話,就是說給秦關聽。

  “我不認為你去是個好主意。”秦關探手欲阻擋公孫謙。他認識公孫謙夠久了,相當清楚公孫謙不是會安慰人的角色,雖然他口才好,待人的進退拿捏相當得宜,但他有一個最大缺點——不說謊話。

  在安慰人時不視情況說一兩句謊話,哪還有什麼效果?!

  當一個女人哭得天崩地裂,泣訴地哭問你“是不是我不夠好?是不是我太任性才會被夫君休離?”即便那是事實,尋常人都會選擇婉轉回答“不是這樣,你別妄自菲薄”雲雲之類的虛晃。

  偏偏公孫謙他不!

  他不會昧著良心說假話,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就算對方眼淚淌得多急多凶多可憐兮兮,他依然會實話實說,明白指出對方哪裡不好哪裡要改進。

  讓公孫謙去和傷心難過的朱子夜談?無疑是火上添油!將朱子夜推往更深的第十九層地獄!

  “比起你,我去絕對合適。”公孫謙四兩撥千斤地格開秦關的手。

  “不許再去傷她!”向來漠然的秦關,動了肝火。

  “你若去,受傷的人就是你。”公孫謙指的,不是身體受的傷,而是血淋淋的心上,再添一道愈合不了的巨傷。

  “那與你無關!”秦關右掌一旋,與公孫謙拆招。

  “的確與我無關,那麼,無關的‘公孫謙’這三個字就該完完全全從朱子夜的人生中退出,不再成為她錯置感情的對象,這是我的權利,你不能阻止我。”公孫謙表明要讓朱子夜對他死心的堅持。

  “無須急於一時!你沒看見她的雙眼哭得多腫?她已經為你掉了那麼多眼淚——”

  “所以,夠了。”公孫謙打斷秦關的話,同時一掌推向秦關胸口,以兩成力勁逼退秦關,再揮揮衣袖,往廳外緩步而去。

  秦關佇在原地,進無法進,退無法退。並非公孫謙小人趁勢朝他點穴,而是“夠了”兩字,重重地、狠狠地,敲擊他的胸口,令他怔忡。

  夠了。

  她為了公孫謙流的每一滴淚,都不值得,公孫謙不會心生憐惜,不會為她產生一絲絲心疼。

  真的夠了。他多想對那個傻丫頭這樣嘶吼,多想狠狠箝制她的肩,搖晃她,要她清醒一點。

  真的夠了。他又多想對那個傻丫頭哀求,叫她別再傻愣愣地一味傾倒情意,在一個並不愛她的男人身上……

  “讓謙哥去也好,朱朱表姊死腦筋,不給她一記當頭棒喝,她不會醒悟。”嚴盡歡開口,打破廳內一片沉默。她朝夏侯武威遞出空碗,要他再替她添滿,趁著嘴裡空閒之際,她慵懶再說道:“真不明白朱朱表姊怎會迷戀上謙哥?明明從小到大,她都是跟在關哥屁股後頭,我還以為她喜歡的人會是關哥呢。哪時開始,她變得滿嘴謙哥謙哥謙哥的?”

  嚴盡歡問出在場所有人都產生的困惑,不由自主偷瞄那一位從小到大被人跟在屁股後頭的正主兒,正主兒卻只是一副冷冷沉思的模樣,不發一語。

  哪時開始,她不再跟著他?

  哪裡開始,她變得滿嘴謙哥謙哥謙哥?

  哪裡開始,她喊的,是另一個男人?

  哪裡開始,讓她哭泣的,變成另一個男人?

  哪裡開始……

  “嗚嗚嗚……”

  朱子夜沿途哭著,當鋪尚未開業,全鋪裡僕工都到飯廳用早膳,沒人看見她的狼狽,她放任豆大淚珠爬滿雙頰,不管自己此時哭得有多淒慘,她眼前只剩一片水濛濛,景物模糊不清,根本看不見面前的石階或是園圃,她一腳踩空,就要踉蹌撲倒——

  一只手臂探來,穩住她的身勢,沒讓她用臉頰去試石階有多硬多冰冷。

  秦關。一定是他,也只會是他,每次她哭的時候,都是他在她身邊,捺住性子,聽她用著含糊不清的嗚咽,哭訴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胡言亂語些什麼的字字句句。

  “嗚嗚嗚關哥……”她轉身撲向來人胸膛,抽抽噎噎,眼淚流得更凶。在秦關面前,她總是肆無忌憚。

  “我不是秦關。”公孫謙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飄下來。

  朱子夜猛抬頭,雙臂還環抱在他腰際沒放松,眼淚滴滴答答在掉,表情卻像癡呆了一樣。

  她“呀”地尖叫,迅速放手,從他懷裡跳開,慌張用衣袖抹眼淚,不想讓公孫謙看見她的失態。

  怎麼是公孫謙追出來……而不是秦關?

  若是秦關,她知道他是來安慰她的,偏偏來的是公孫謙,她弄不懂他追來的目的。

  話,都已經挑明白了說,她也清楚他喜歡的人是李梅秀,她不會不識趣地死纏爛打、糾纏不休,他不用刻意追來再補充多說……呀,難道,他是來……

  “……你、你是來道歉的嗎?”她妄想地問。

  “我何錯之有?”公孫謙反問她。

  “呃……”是啦,他哪有錯?他只是沒愛上她而已……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誆騙過她,將心意說得一清二楚。

  “你認為,拒絕一段我不接受的感情,有錯嗎?”

  她想回答“沒有錯”,聲音卻梗在喉頭,她只能用力搖頭。

  “你認為,我回覆你情意的方式,太狠太絕情?”

  有一點點……

  “你認為,我應該要婉轉地虛與委蛇,一方面享受你的付出,一方面不給你肯定的答案,教你為我輾轉翻騰,浪費青春,浪費感情,無法去看清自己身旁有更適合的人?”

  這樣好像更糟耶……

  “我很清楚,我不愛你,至少,除了兄妹之外,我與你沒有發展其他感情的可能性,我不要你耗費心力在我身上,我不回應你,是希望你早日醒悟。”

  “哦……”好半晌,她擠出這麼一個字。

  “長痛不如短痛,雖然此時會非常疼痛,但傷口痊愈的速度,一定會比一次一次反覆撕扯潰爛來得更快。”

  這道理,她知道呀……

  只是,“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你不是傻女孩,你會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不嫌棄,仍願意叫我一聲謙哥,我也願意多你一個妹妹。”

  朱子夜聽著,雖不做聲,心裡早就猛點頭了。

  她一直明白自己對於公孫謙而言,就是一個妹妹,一個和歐陽妅意一樣的異性妹妹,他不曾模糊過那道界線,不讓人有誤解曖昧的行徑,他並沒有因為她的糾纏而對她惡言相向,他仍願意當她是妹妹……

  謙哥。

  她在心裡默默喊著,只是在此時,她還在療傷,對現在的她而言,“謙哥”這兩字,賭注不是一個兄長而已……

  “最後,我以另一個人的兄長身分,向你開口請求。”

  “另一個人的兄長?”誰呀?她有聽沒有懂。

  “若你很肯定,你對秦關無意,確定這輩子絕對絕對都不會愛上他,請你……狠狠拒絕他,不要讓他有懸念,不要讓他放不下你,不要讓他承擔你的喜怒哀樂之後又不許他靠近你,不要讓他浪費感情在你身上,像我拒絕你一樣,拒絕他。”

  “秦、秦關?”朱子夜迷惑而茫然:“為什麼突然會提到他?”

  “他愛你。”

  “咦?!”朱子夜大叫,仿佛公孫謙吐露啥驚世大事。“他他他他……他不是愛歡歡嗎?”

  “秦關與小當家?”這兩人,八竿子湊不在一塊兒。

  “我以為他愛的是歡歡,然後歡歡愛義哥,義哥愛妅意,妅意又愛武威哥,武威哥愛的……是你。”這個朱子夜十幾年觀察下來的結論。她一直覺得隱藏在嚴家當鋪裡的情感糾葛好生凌亂。

  最好是啦。

  “你方才說的那一串,沒有半個蒙對。”全是胡亂配對。

  果然就是這麼拙的眼色,才會看不清楚自己真心喜愛的人到底是誰。朱子夜,你是個睜眼瞎子,雙眼長來當耳朵用的,失去正常功能。

  “所以歡歡沒有愛義哥,義哥沒有愛妅意,妅意沒有愛武威哥,武威哥沒有愛你?”

  “對。”

  “那到底是誰愛誰,誰又愛誰?”朱子夜馬上又瞎蒙。是義哥愛歡歡,歡歡愛關哥,關哥愛妅意嗎?或是武威哥愛歡歡,歡歡愛義哥,義哥愛的是關哥……

  “不重要,重要的是,秦關愛你,如果你也愛他,那皆大歡喜;如果你不愛他,只當他是兄長,跟他說清楚,不要占據他心房的空缺,不願意愛他,又讓他無法去愛別人。”他並不樂見秦關承受這種近乎凌遲的方式。或許在愛或不愛之間,他無權置喙,也或許,秦關對於單方面的付出心甘情願,但站在同樣被人愛著的角色,他們沒有權利教人這般痛苦。

  “我……”

  朱子夜才啟了口,馬上又緊緊咬住唇畔,用力之極,下唇咬出一絲血紅。

  如果你不愛他,只當他是兄長,跟他說清楚,不要占據他心房的空缺,不願意愛他,又讓他無法去愛別人。

  要她像公孫謙一樣,果決地對秦關說出狠話?

  跟秦關說,我不愛你,我們是好哥兒們,你也不要再愛我,去找別的姑娘愛?

  不……她說不出口,她做不到。

  若說了,就會看見她在鏡中反覆看過無數回的痛苦神情,原原本本地出現在秦關臉上,他的淡揚劍眉會垮下來,豐厚的唇會緊緊抿起,眉心將會浮現深鑿的蹙痕……

  被拒絕的滋味,她嘗過,還哭過,太痛了,她不希望秦關也體會。

  是不願他體會到揪心的疼痛,抑或……那樣傷人的實話,不是她的真心話?

  朱子夜被這個突如其來的難題,困擾得忘了哭泣——
作者: hata    時間: 2010-11-5 21:26:22

第八章

  冬季,終於過去。

  最後一絲的積雪,在上午耀眼的暖陽照映下,融為一攤春水,滋潤著瓦爍間那抹嫩綠稚芽。

  李梅秀拎著竹帚,灑掃當鋪門面。

  她褪去厚重冬襖,換上了仍舊保暖,但更為輕便的淡紫襦裙。

  那日,公孫謙與朱子夜談完話回來,將桌上那碗沒喝完的粥飲盡,朱子夜並未同他一塊兒回飯廳用膳,當鋪眾人沒有多嘴詢問兩人談了什麼,沒多久,秦關便起身離桌,去了哪裡,心知肚明的大家皆默不作聲。

  爭買公孫謙一事,暫且落幕,少掉出價競爭的朱子夜,李梅秀也無須掏空積蓄來讓嚴盡歡狠敲,當鋪恢復了應有的寧靜,只剩偶爾撞見嚴盡歡時,她會努力拐她拿錢買下公孫謙,日子,繼續在送往迎來的忙碌生意中,緩緩流逝。

  李梅秀恍若作了一場夢,她至今仍不敢相信,公孫謙對她……

  我看見一個不願讓女娃兒心靈受傷而扯了一個溫柔小謊的你,我看見一個守著承諾說要拿錢向面攤老板贖我回家,而在雪地中跌跤卻又帶著笑容爬起的你,是那樣的溫柔,教我目光不由自主追隨你;是那樣的笑容,教我情不自禁愛上你。
   
  真的好像在作夢哦……

  他竟然會說愛她……

  他竟然……也愛她耶,嘻。

  李梅秀雙頰紅潤火燙,想到他的聲音、他的眼神,以及認真無比的神情,她十指還會因為過多的欣喜而微微顫抖,幾乎要握不緊竹帚柄——

  當我對一個女孩說出“喜愛”這個字眼時,一定代表著,我的心裡,有她。

  梅秀,我也喜歡你。

  嘻嘻嘻嘻……

  他也喜歡她,他也像她喜歡他一樣的喜歡他哦!

  難怪。

  難怪他在對歐陽妅意或嚴盡歡露出笑容之後,轉向她的時候,那一抹笑,會變得更加清晰深刻。

  難怪他叮嚀歐陽妅意或嚴盡歡要多添衣物時,卻會將身上那襲溫暖毛裘卸下,籠罩住她。

  不是她誤會,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他的的確確在細微末節上,待她與眾人是完完全全不相同,他的心意,原來老早便表露無遺,是她太遲鈍,又害怕受傷,才會忽略掉了。

  現在一切陰霾盡數散去,盤旋在頭頂的烏雲被暖暖陽光驅散,曙光照得她心曠神怡,目光所及所有東西都染上漂亮可愛的粉紅色,連滿地落葉,也討喜起來。

  她和公孫謙都不用再猜測彼此情意,不用曖昧來曖昧去,揣想著他愛我他不管我這類的庸人自擾,她終於在幾天前,改口叫他“謙哥”,嘻。

  她永遠記得,“謙哥”兩字從她口中吐出時,公孫謙眉眼之中,充滿寵溺的笑,已經漸漸會分辨他各種笑容背後代表涵義的她,清楚發現到,他期待她這樣喚他,期待很久。

  原本吶,心中會忐忑不安的,不是僅有她而已,公孫謙面對她時,一樣會有惶恐不安,一樣會問著好愚蠢的“她喜歡我?她不喜歡我?她喜歡我……”這類問題,一樣會因為她的肯定回覆而露出心安笑容。

  “而且,笑起來好可愛、好誘人哦……”李梅秀咭咭偷笑,袖子掩嘴,掩不住銀鈴笑聲,想起公孫謙,她都不知道該先臉紅,抑或該先淌口水。

  笑得一抖一抖的纖肩,被一根指頭從背後敲敲敲,她沒回神,腦子裡仍占滿了公孫謙。

  指頭加重力道,再度敲敲敲,這回,她有反應了,蠕蠕右肩,閃開某只不識趣家伙的打擾。

  走開走開,她正在回味幾天前,公孫謙領著她的雙手,滑過一只古董玉壺,用指腹去感受它的質地,他教得很認真,她卻全盤心思都落在他身上,她看著他厚實的手掌輕覆在她手背上,修長的指,纏著她的,他的溫暖,過渡給她,他的聲音和氣息,隨著他在她耳邊講述辨玉的方法,撩動她鬢邊的發,讓她從骨子裡竄起一陣又一陣的酥麻……

  “喂!”指頭終於發怒,一指敲不痛,並起五只一起來!

  “誰呀?!”李梅秀猛然回頭,那個“呀”字正好張大了嘴,看見來人更是完全無法合上,直到良久。

  “見鬼了呀你?是我呀!阿姊。”李梅秀的親弟李梅亭,右肩背著一只藍色小布包,風塵僕僕從西京趕了幾天路來到南城找姊姊。

  “弟?!”她驚呼,又急忙掩嘴回頭,幸好鋪裡沒有其他人在,她拉住年輕男人,將他帶往鋪外十來步的石柱旁,藏住兩人身影。“你、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李梅亭擁有與李梅秀七分神似的眉眼鼻,教人輕易便能識出彼此間的血緣關系。他模樣清秀,活靈靈大眼一眨一眨的,充滿慧黠。

  “阿姊,你好久沒寄錢回來,也沒消沒息,我擔心你是不是失風被逮,才從西京過來,去了程婆婆家,知道你出事了,反被肥羊捉起來。你怎麼了,脫不了身嗎?”李梅亭瞟向嚴家當鋪外頭張貼的門聯,再看看當鋪的豪華規模,又瞧瞧李梅秀手執竹帚掃地的婢女行徑,他問。

  “我……”雖然很難啟齒,李梅秀對弟弟向來無話不談,於是,她將自己扮演小可憐上當鋪詐財、被公孫謙識破逮回、在當鋪差點被賣掉清白等等這些事告訴李梅亭,他邊聽,兩道秀氣烏眉擰了擰,在李梅秀還來不及說出後續,他扯扯她衣袖,打斷她的話。“阿姊,這間當鋪好大,生意不錯吧?”

  他問得突然,李梅秀呃了聲,隨即點頭。

  李梅亭安靜下來,只剩一雙眼珠子骨碌碌轉。當他不說話時,代表他腦子裡正忙著在計劃壞主意。

  李梅秀自小看弟弟長大,弟弟光是挑個眉,姊弟倆便會極有默契地同時行動,他現在打量的神情,以及食指指腹猛搓下巴的規律動作,就是他准備行騙使壞的前兆,但那號表情,出現在此時他緊盯嚴家當鋪的大扁額,她心裡暗叫糟糕。

  “梅亭,你想做什麼?”

  “我在想,這裡可以搾出多少油水。”

  “不行——我絕不在嚴家當鋪裡行騙!梅亭,你聽我說,事實上我認為我們姊弟倆根本就應該要金盆洗——”

  “我才要先聽我說。我會為了你沒寄錢回家而來找你,自然是因為‘那裡’又有狀況。”

  “又有狀況?不會是又要漲價了吧?!”她錯愕地嚷。每回的狀況都是這個,她想不出還能有哪種其他可能。

  “你說對了,又漲了,這次再漲一百兩。”

  “總共一百兩?”李梅秀抱著一絲絲天真奢望地問。

  “是一戶一百兩。”李梅亭的回答,立即打破她的單純幻想。

  “不是半年前才漲過嗎?”搶人呀!已經一戶九百兩了,再漲一百兩,直接湊整數嗎?!

  李梅亭撇撇唇:“沒錯,夠獅子大開口吧?我們完全任人宰割,偏偏我們又沒本錢頭一扭、嘴一哼,跟那家伙摞話說‘我們不買’,他看准我們放不開手,才敢這般市儈。而且他還說,這個月底之前,我們湊不足銀兩,他就會賣給別人。”

  李梅亭送來這個天大壞消息,聽得李梅秀方才的好心情像是上上輩子之事。

  “怎麼可以這樣?!他明明答應我們——”

  “他答應個屁,從頭到尾他就在惡整我們。”提起那家伙,李梅亭恨得牙癢癢。

  “那怎麼辦……我們攢了多少?”

  “三千九。”

  還差六千一百兩,一筆無敵巨大的數目字,李梅秀差點軟腳。

  “不可能,月底前我們不可能湊足……”她之前竟然還想動用那筆錢去買公孫謙——不不不,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梅亭知道,即便拿錢去買男人這事兒沒能成真,梅亭知曉的話,她就會被罵個“沒亭”……

  “對,本來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趕來找你商量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不過……我現在認為,月底湊足銀兩,並非難事。”李梅亭嘿嘿直笑,笑到李梅秀心裡發毛,他不用多說,她已經知道他將主意打到當鋪上頭。
 
  “梅亭,不可以,我在這裡受到太多照顧,鋪子裡全是些好人,不可以——”她急著想說。

  “我們騙過多少好人,我已經數不出來。”李梅亭完全沒動搖,甚至說出讓李梅秀啞口無言的話來堵她的嘴:“還是你覺得就算我們家被別人買走也無所謂?”

  李梅秀霎時噤若寒蟬。

  行騙多年,目的是什麼?

  攢錢攢到不擇手段,為的是什麼?

  連自己的清白差點被賣掉也不願意動用攢存的積蓄,要的是什麼?

  家。

  她與弟弟梅亭,發下宏願,要將阿爹被人騙走的家產給買回來。

  那是一間矮房平舍,前頭竹籬圍出一方小庭園,一半種些蔬菜,一半養些雞鴨,尋常鄉村常見的廉價三合院,賣方開出的價碼,是非常離譜的天價,然而,房舍對於姊弟倆意義非凡。

  阿爹騙人騙了一輩子,最後栽在“騙”這上頭,他誤信損友,將房地契盡數典當,拿出一大筆錢去與損友合資,不單單他自己,他更鼓吹左鄰右捨一塊兒加入有賺頭的採金生意,眾人買下一整座的山,挖呀挖,金塊是沒挖到,只挖到數不盡的不值錢的石頭,到最後,散盡錢財,連同所有人的房舍也遭當鋪流當。

  結果,以便宜價錢買下整條街道房舍的人,竟是當時說得天花亂墜的損友。他打從一開始,就布局設計阿爹,為的便是打算將他們住的那條街上所有老舊平舍拆掉重建,再轉手賣掉。

  阿爹認為自己被騙是活該,可連累一竿子老鄰居,他難辭其咎,就算買不回自己的家,也一定要把老鄰居們世世代代安家立命的老宅子給買回來還給大家,不讓大家四處飄零,過著向人租屋的苦日子。於是,他上門哀求損友,給他幾年時間攢足錢財,不要急著摧毀老舊房舍,損友帶著惡意的嗤笑,同意給阿爹一年時間,以每戶兩百兩的價碼等阿爹賺錢來贖回。

  阿爹重操舊業,開始以騙術攢錢,卻在半年後的一次“生意”被識破,遭人亂棍追打,好不容易逃回來,因內傷重創,嘔血不止,當夜便去世——臨死之前,混著血的氣虛聲音,依舊喃喃掛念程婆婆住了一輩子的老宅子、林大叔種滿稻作的水田、大家夜裡拿著蒲扇搖呀搖,圍坐在一塊兒閒話家常的那處大樹下……

  阿爹的遺願,成為李梅秀和李梅亭的努力目標,不只是自己的家,還有大家的家,全都要一塊兒買回來!

  昧著良心,騙透了好幾座城,好不容易湊齊阿爹惡友開出的每戶兩百兩高價,姊弟倆歡天喜地捧著銀兩上門,要贖回大家的家產,孰知對方一句“兩百兩?開什麼玩笑,龍大富開出每戶四百兩,我都不賣咧,現在至少得五百。”

  土匪!穿著一身華裳的衣冠土匪!擺明要搶人!

  “不買拉倒,我也不是沒法子脫手,嘿嘿……”惡友更撂下這句嘲弄,要看姊弟倆緊張與失望的表情,而他確實成功了!他讓李梅秀姊弟倆從天堂被打落地獄,恨他恨得牙癢,幾乎想拿手裡抱著的銀兩去買通殺手,直接做掉他來得省事俐落!

  接下來的日子,李梅秀只記得就是在攢錢攢錢攢錢中度過……

  很累。

  非常的累……

  感覺像在填滿一個無底洞,哪一天才能補滿,她完全無法確定。

  兩百兩,五百兩,六百兩,七百兩,現在變成一千兩,十戶加起來不多不少就是一萬兩。

  她一直沒能休息下來,想起老邁的程婆婆被迫搬離老家時老淚縱橫的模樣、想起好幾名老鄰居受阿爹舌燦蓮花的鼓吹而落得身無分文的淒慘落魄、想起老鄰居對阿爹的咒罵、想起老鄰居對阿爹的寬容,她便無法不再三告訴自己,要再努力一點、要再勤奮一點,一定要讓大家再帶著笑容,回到老宅……騙再多的人都沒有關系,被人痛罵騙子也無妨……

  只有最近在嚴家當鋪裡,她像一個在密林裡迷途許久的旅人,終於看到一處茶棚,有椅有水,得以讓她歇歇腳、解解渴,不用煩惱攢錢的痛苦、不用飽受詐財的罪惡感折磨,她在那裡,雖然忙碌、雖然老被嚴盡歡欺負,卻每一日都很開心,如果肩上沒有如此沉重的擔子,這種寧靜而踏實的生活,她甘願擁有它,就這麼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吧。

  她可以跟在公孫謙身邊,他是當鋪的流當品,她願意成為流當品的附屬品,買一送一,一塊兒終身在當鋪裡當個掃地婢女……

  那個遠景,好美。

  可是……

  在密林裡迷途的旅人,不可能一輩子待在茶棚中,旅人,總歸是要回家的。

  她的家,還在等著她攢到錢,去買回它。

  “不……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的老宅子被賣掉,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可有什麼辦法能想呢?再去求阿爹的惡友網開一面嗎?怕是對方又將價碼調得更高。

  “我現在就有辦法呀。”李梅亭目光落在嚴家當鋪上。

  “梅亭,不行……”李梅秀困難地搖頭。

  “當鋪裡總會擺些金銀珠寶吧?你拿幾件出來,六千多兩一下子就能湊齊。”李梅亭說出心裡盤算的壞主意。

  李梅秀早已知曉他的想法,所以連驚訝的力量也沒有。

  “我不要。”她拒絕。她不要對當鋪出手,絕不。

  “你方才才說過,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的老宅子被賣掉。”他拿她剛說的話回堵她的嘴。

  “對,不能……”

  “不然,你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能讓咱們在十幾天內,賺到六千一百兩?”有的話,他可以放嚴家當鋪一馬,不將魔手伸進去。

  “我……”沒有。她沒有任何方法可想,六千一百兩,再給她五年也賺不來……

  李梅亭輕易看穿她的答案,雙手一攤。“反正咱們只拿六、七樣值錢的東西,又不傷人,拿完就閃,以後再也碰不著當鋪裡的人,有啥好遲疑的?了不起日後咱們上香拜祖先時,順便把當鋪裡上上下下的人全當成救命恩人也拜一拜。”

  他說得輕鬆,她聽得沉重。

  她不能這樣做,這會傷害許多人,歐陽妅意、秦關、帳房大叔、小紗、廚娘……

  這有,公孫謙。

  他信任她,他讓她正大光明踏進庫房內搬動珍貴的典當物;他讓她像自家人一樣,當鋪裡裡外外暢行無阻;他讓她成為當鋪的一分子……

  她有許多許多機會能神不知鬼不覺拿到庫房裡數十甚至數百件珠寶古玩,當鋪眾人不會防她如防賊,理由來自於公孫謙,他們信任公孫謙,於是也連帶信任公孫謙所信任的她,她若聽從梅亭的話拿取當鋪裡任何一件商品,就真的成為叛徒了……

  “阿姊,要是買回大家的老宅子,咱姊弟倆就可以不用再這麼辛苦攢錢,咱們可以好好松口氣,躺在老宅子裡的木板床上,睡他三天三夜,這不是你和我好些年來最想做的事嗎?”李梅亭的手緩緩伸來,牽住李梅秀,頭傾靠在她肩膀上,用著近乎撒嬌的口吻,在央求、在盅惑,動之以情。“這幾年,我們都好累,欺騙人、傷害人,詐取不義之財,還得被人追著打罵……可以的話,我好想休息,好想過過沒被擔子壓在肩上的悠閒生活哦。”

  李梅秀對李梅亭很是心疼。沒錯,累的人不僅是她,梅亭也一樣呀,他比她還要小兩歲,卻分擔起一半的重擔,他這種年紀的男孩,哪一個不是活潑好動?哪一個又像他,身負阿爹遺願,努力賺錢,辛苦到手的銀兩,完全不花費在他自己身上?

  她是個失職的阿姊。

  她怎麼可以再讓梅亭受苦,只為了自己自私的感情呢?

  她必須用力吸氣才能得到吐納的力量,梅亭牽著她,她可以感覺到他手上布滿粗糙紋路,那是他上回假扮書僮,到西京某大戶家去行騙一份致富秘笈,雖說是書僮,他卻被眼高於頂的少爺小姐欺負,將他當成一條狗一樣使來喚去,她記得梅亭達成任務回家來,一雙手全是被冰冷井水凍得破皮流血的慘況……

  只要從當鋪裡拿取幾件東西,她與梅亭就可以解脫了……就可以像同齡的男孩女孩,去逛市集、去游山玩水、去吃好吃的東西,無憂無慮、問心無愧地賺取每一分錢、花每一文兩,還能看見數十位老鄰居重返家鄉的歡喜笑顏,阿爹在天上看著,也會開心的……

  李梅秀緩緩握緊李梅亭,她終於下定決心。

  ☆☆☆

  綢紅色錦盒,中央安置著巴掌大小的夜明珠,柔和淺淺的淡綠光芒,映照在李梅秀臉上,她快手合上錦盒,不敢多瞧半分。

  “將它收進庫房裡。”公孫謙交代她,一面審鑒桌上另一塊玉珮,專注且費神,玉上的瑕疵,逃不過他銳利雙眸。

  “謙哥……你剛說,這顆珠子值多少?”李梅秀咽咽唾,還在為方才聽見公孫謙提及珠子價碼而震驚不已。

  “少說一千五百兩,價碼往上疊至四千兩不成問題。”他笑著回她,以為她對商品估價產生興趣,他也不吝惜傾囊相授。

  “明明只是一顆會發光的珠子而已……”一顆夜明珠能賣到四千兩?!誰買呀?凱子嗎……是啦,她在當鋪裡見過太多凱富商了,之前的錢復多就是一個,他為了區區一張薄紙,就能花費萬兩買下,看得她目瞪口呆,久久無法合上嘴。

  “質地與光澤如此優秀的夜明珠相當少見,更何況它的大小與尋常明珠相較,足足大出數倍,你可別小看它。它更曾經鑲在帝王寶座的龍椅靠背,識貨人是不會輕易放過這等珍貨。”

  六千一百兩減掉四千兩,馬上只剩下兩千一百兩……她捧著錦盒,滿腦子了轉著紊亂的念頭,公孫謙還說了些什麼,她沒辦法聽得太仔細。

  “梅秀?”在發什麼呆?

  “呃……”她回神,連忙擠出僵硬的笑:“怎麼了?”

  “你才怎麼了呢?恍神恍神的。”看著錦盒在發呆。

  “我……我把珠子拿去庫房放——”她不敢繼續在他面前露餡,害怕被他一眼看穿她的惡念,只能快些遁逃。

  公孫謙的目光,隨著她的背影而去,他並沒有忽略掉她的反常。

  幾天前的她,明明還好喜悅,秀致的眉眼全堆滿笑意,連步伐也仿佛在舞蹈,繡有小花的裙擺隨之輕快搖曳,但這幾日的她,眉垮了、眼裡光采減弱了、步伐不再飛舞,繡有小花的裙擺也隨著沉重腳步而拖曳在地板上,染上些許髒污。

  她遇上什麼事嗎?何不來找他相商?兩人一塊兒解決問題呀。

  或許,等會他得招來梅秀,沏一壺香片,兩人坐下來好好聊聊,他想知道,讓她愁眉苦臉的原因是什麼。

  不過,公孫謙今日無暇與她一塊兒品茗閒聊,在她從庫房回來之前,他被帳房請至前堂去對帳,李梅秀回到偏廳,不見他的人影,消氣一般地坐了下來。

  桌上擺滿典當物,全是漂亮精致的飾品,有金的、有銀的、有玉的、有鑲珠貝的,一閃一閃,扎痛她的眼。

  它們都很珍稀,它們都是無比值錢的東西,它們……可以付清買宅子的天價,只要幾件就足夠了。

  她慢慢觸摸一只金指環,公孫謙剛說,它典當了五十兩,遲疑的纖指挪到另一支金鳳發簪,它價值九十兩,旁邊的古玉環據說是三、四百年前,某名帝妃戴過的傳家寶貝,有兩千兩的價值……

  一顆四千兩的夜明珠,加上兩千兩的古玉環,問題就能解決了。

  梅亭終於能慵懶地癱睡在床上,得到一場最甜美的好夢。

  程婆婆終於能帶著孫子回到老家,告訴他們,家中牆上刻滿的橫線,是他們每一年每一年成長的痕跡。

  王伯伯終於能回到那片他口中說“這裡種出來的米最好吃”的土地上,繼續揮灑汗水。

  而她李梅芳,就可以不用再當騙子……

  她咬疼下唇,碰觸在古玉環的手指無法移開,停在上頭。

  兩千兩……

  五指慢慢地、慢慢地,收緊,古玉環的沁冷,盈滿掌心,在她回復理智之時,她已經把古玉環藏進懷裡。

  怦怦……

  怦怦……

  她的心髒正強烈撞擊著胸口,好似快要從體內沖撞出來,她疾步離開偏廳,害怕被任何人看見她做了壞事,她一面跑,一面流淚,罪惡感緊緊糾纏她,她不想這麼做,她不想傷害當鋪裡任何一個人,她真的不想,可是攢不到六千兩,大家的老宅子就要被賣掉,再全數打掉重建,變成她再也不認得的陌生之地,她別無選擇……

  李梅秀開始奔跑,想真勇氣尚未消失前,一鼓作氣跑出當鋪,直奔向李梅亭那兒去,將仿佛會燙人的古玉環交給他處置。

  然而,事情不如她想像的順利,她在離開當鋪大門前,被歐陽妅意撞個正著,心虛的她反應不及,嚇得彈開,像只遇見猛虎的小羊兒,只差沒抖兩下來彰顯獵物的恐懼。

  “你幹什麼?看見我嚇成這樣?”歐陽妅意皺皺眉,為李梅秀的怪反應而不解。

  “沒、沒有呀……”她差點咬到舌頭,慌張地抹去眼角滑下的淚串。

  “你要去哪兒?”歐陽妅意隨口問,撥弄手裡那盤洗淨的野莓,嘗著它的酸甜好滋味,不吝嗇地分幾顆要給李梅秀,但李梅秀雙手抱在胸口,不知握著啥珍貴東西不放,沒有伸手承接野莓。

  “謙、謙哥叫我去替他買些東西……”李梅秀扯著她遇上公孫謙之後,也跟著開始痛恨的謊言。

  “哦。”歐陽妅意沒想多問,揮揮手,要她快些出去辦正事吧,她不打擾她。

  李梅秀怔怔目送歐陽妅意離開,好半晌嘴裡才擠出含糊三個字,掉頭奔出當鋪。

  "對不住"……她喃著。

  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

  幸好,遇見的人,是歐陽妅意,而非公孫謙,否則她一定會被看穿丑態,一定會在他面前哇哇大哭,拜托他幫她一塊兒想辦法,可……他比她更窮呀!他身上五文也搾不出來,她自己的擔子,哪還能要他陪著扛?!

  李梅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那個藏在巷內的家,當她的雙眼可以從源源不絕的淚水阻礙中看見景物時,第一個見到的,是李梅亭憂心忡忡的年輕容顏。

  “阿姊……”他被李梅秀的模樣給嚇著,不曾見過她哭得如此失態、如此疼痛。

  李梅秀擠不出半個字眼,只能抱緊李梅亭痛哭失聲,顫抖的手,握不住冰冷古玉環,任由它從裙邊滾落,清脆的玉響,鏮的好大一聲,它畫著圓,繞轉繞轉繞轉,最後在李梅秀的繡履邊停下,李梅亭無法不注意到它,他霎時懂了李梅秀為何哭泣,又為何整具身軀都在發顫。

  他收臂,抱緊她,聲音在李梅秀耳畔喃啞傳來:“這是最後一回,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阿姊,買回宅子,就不會再有下次了……”他一遍又一遍保證著。

  我只要再聽見你撒一次謊,無論是對誰,我都不會再出手護你,任何的後果你自己承擔,那時,別怨我冷眼旁觀。

  明明是梅亭的安慰聲,為何盤旋在她耳邊,卻換成了那一日,公孫謙表情認真嚴肅,不同她開玩笑,訴說著他不介懷她的第一次說謊,但不許再有第二次。

  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

  她把最後的機會,耗盡了……

  她與公孫謙,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
作者: hata    時間: 2010-11-5 21:29:45

第九章
  
  一只古玉環,是不足夠的,必須加上那顆四千兩的夜明珠。
  
  她應該在拿出古玉環之時,撥個工夫,去庫房將夜明珠一塊兒帶出來,然後,就跟著李梅亭回西京去買回宅子老街。但當時的她,沒辦法思索太多事情,一切只能憑著麻木的本能,以及達成阿爹遺願的誓言來支配自己的行為,偷走了古玉環,可並沒有解決燃眉之急,她必須--
  
  拿走夜明珠。
  
  李梅亭阻止她,他不忍見她二度哭著回來,提議乾脆由他蒙面,夜探嚴家當鋪偷夜明珠。
  
  李梅秀立刻拒絕,嚴家當鋪中臥虎藏龍,個個身懷武功,連爾雅溫文的公孫謙都能以一柄扇打碎一堵牆,她甚至懷疑連嬌小的歐陽妅意也有一身好功夫。能在當鋪業界中獨占鰲頭,成為南城最大當鋪,嚴家自然有一套自衛之術,否則客人來來去去,龍蛇雜處,有些家伙帶著惡念上門,明著說要當,暗著是來搶,見多風浪的嚴家當鋪皆能輕易解決,何況是一名偷兒?
  
  李梅亭若上嚴家當鋪行竊,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我去。”她擦干眼淚,按住李梅亭的肩,不讓他起身離開家中。
  
  “阿姊--”
  
  “最後一次。”她嘴裡說著,字字堅定。
  
  “阿姊……”
  
  “我去。”她用力吸氣,重申。
  
  “我在門外接應你,東西一到手,我們就連夜趕回西京。”李梅亭也有所堅持,不讓李梅秀一個人獨自承擔。
  
  “我不走。東西一到手,你拿回西京去脫手,將老宅買下來,我要留在嚴家當鋪。”至於還差的一百兩,姊弟倆再以其他方式來湊。
  
  “阿姊!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你不走?你留在嚴家當鋪干什麼?!你想被他們活活打死嗎?!”偷到東西當然就該腳底抹油溜了,留在案發地,不是擺明要讓人捉起來送官嗎?!
  
  “我不走!”
  
  應該說,她無法走,她離不開嚴家當鋪,她不小心,將心典在裡頭,她沒辦法捨下她的心。她不能走了,走了,她就會變成一個沒有心的行屍走肉……
  
  “不要說傻話!你腦袋壞掉了嗎?!被查出來是你偷走古玉環和夜明珠,嚴家當鋪裡的人怎可能放過你?!當然要在事跡敗露之前快逃呀!”李梅亭很清楚被偷被騙的受害人有多憤怒不甘,他們出手之狠,比痛歐殺父弒母仇人還要更重,他不能留李梅秀面對這些,一定要帶她一起逃!
  
  李梅秀困難地搖搖頭,“梅亭,我真的走不掉……我想一輩子待在那裡,那裡有他,我想要……留在他身邊。”
  
  留在噙著教她眷戀的笑靨,告訴她,“梅秀,我也喜歡你”的公孫謙身邊。
  
  李梅亭沒聽懂她口中的“他”是誰,那些是李梅秀沒有向他吐實的部分,他更在意她句子裡“一輩子待在那裡”這幾個字。
  
  “你怎麼可能一輩子待在那裡,他、他們不可能留一個偷兒在鋪子裡!”呀,他警覺自己失言,忿忿地重咬自己的舌頭一記當做處罰。白癡呀他,說啥偷兒不偷兒的!
  
  “我知道,要是他們查出古玉環是我……偷的,他們會好生氣、好憤怒,或許趕我出去、或許把我送官嚴辦……”
  
  “那你還敢留下來?!”李梅亭瞠眼問。
  
  “我走不掉……”即便明白自己的下場,她仍存有一絲絲希冀,說不定,沒有會發現東西是她拿的,她不承認就好了……
  
  只要別是公孫謙開口問她,她就能理所當然的扯出一句又一句的謊言,面對別人,她能說謊,面對他那雙清澄正直的眼眸,她半句謊話都說不出口……
  
  不承認自己偷走古玉環,公孫謙會信她的,一定會……
  
  “阿姊……”李梅亭還想勸,李梅秀已經沒有心情聽,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步伐與她回來時一樣沉重,跨出門檻,游魂般地飄回嚴家當鋪方向。
  
  李梅亭哪可能眼睜睜看阿姊獨自涉險,他不顧她的阻止,馬上跟了出去,悄悄尾隨其後,視情況而采取行動,若苗頭不對,就算是打昏阿姊,他也要帶著她一塊兒逃命去!
  
  李梅秀一步一步,緩緩地、慢慢地,都好像蹬著鐵制的重靴在走,一步一步,舉步維艱。
  
  當鋪裡,發覺古玉環不見了嗎?
  
  當鋪裡,是否正為了尋古玉環而弄得雞飛狗跳?
  
  是否,懷疑到她身上?
  
  是否,正在痛罵她?
  
  是否……
  
  嚴家當鋪,關起朱紅色大門,門上掛上“今日東家有事,暫停營業”的告示木板。
  
  方才她離開前,鋪子仍有營業的……現在卻關門不做生意,她沒聽說今日有任何重要大事足以讓鋪子歇業……
  
  李梅秀帶著忐忑,由側門回到鋪內,忍住想轉身逃避的怯懦,走向正廳,她本能知道,那兒,正發生著什麼……
  
  “不可能是她。”
  
  公孫謙的溫嗓,帶著一絲不容質疑的篤定,力抗眾人對李梅秀的污蔑。
  
  就在方才,古玉環的主人帶著銀兩要來取贖商品,兩個月前,因為一時周轉不靈,不得不忍痛把心愛之物送進當鋪,換取一筆足夠錢財來解生意上之急,現在問題解決,古玉環主人便急著要將對自己意義非凡的寶貝贖回去。
  
  怎知,全庫房翻透透,古玉環不見蹤影。
  
  古玉環主人氣急,以為是當鋪要私吞掉他的寶物,在鋪裡吵鬧一陣,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小當家嚴盡歡允諾定會給對方一個交代,今日暫請對方先回府。送走怒氣沖沖的客人,當鋪門窗盡數關門落栓,內部展開大審查,最後查出最後一個碰觸古玉環的家伙就是目前人不在鋪子裡的李梅秀!
  
  “我手下的人,個個手腳干淨,除了新進員工之外,其他才真的不可能。”嚴盡歡雙手交疊抱胸,小臉嚴肅,總是輕佻懶散的娃娃嗓,難得一見地飽含怒火,聲音高揚:“我當家這麼多年,不曾碰見鋪子裡哪樣東西不翼而飛的荒謬事,她來不到幾個月,貴重的古玉環就長腳跑了?不是她是誰呀?!”還差點損及當鋪聲譽,若傳出去,對鋪子傷害恁大。
  
  “這事得要查清楚,胡亂指控人,萬一錯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嗎?”公孫謙信任李梅秀,除非有血淋淋的鐵證指出她當真做出錯事,否則他絕不會懷疑她。
  
  “你還敢一直跟我頂嘴?!”嚴盡歡站起來,發覺身高與氣勢都不及公孫謙,她裙一撩、腿一跨,站上太師椅,居高臨下俯睨他,輔助的食指就抵在公孫謙鼻前:“我狠話還沒說齊,容得你插嘴?!人,是你帶進來,也是你在罩的,她惹出事,你一樣是共犯!一樣有事!”竟然有膽反問她,誤會了李梅秀,是否願意向她奉茶致歉?!她堂堂一位嚴家當家,在這裡她最大,她說誰有罪,誰就有罪!
  
  “不會是她。”公孫謙迎戰嚴盡歡的火辣目光,毫不畏懼。
  
  “謙哥,你方才有托梅秀外出去買東西嗎?”始終站在一旁沉思的歐陽妅意冒出了與此時大家討論古玉環跑哪兒去的大事全然無關的怪問題。
  
  “沒有。”公孫謙簡潔回道,他仍在與嚴盡歡做眼神廝殺。
  
  “……她騙了我,她說,是你叫他出去買東西。”雖然是件小事,但也說明李梅秀當時的不誠實。她與李梅秀相處數月,感情不差,兩個姑娘有空時還會窩在廚房裡啃甜糕、聊閒話,她相當喜歡李梅秀,在綠葉多於紅花的嚴家當鋪裡,她很高興有個新姊妹作伴。按道理來說,李梅秀不該欺騙她,她卻說了謊,有這個必要嗎?若是想溜出當鋪打混摸魚,她歐陽妅意又不會去告密,若是想去外頭買零嘴打牙祭,實話實說就好,兩人說不定還能手挽著手一塊兒去,李梅秀選擇瞞她,怎麼想都有鬼。
  
  歐陽妅意並非准備指揮李梅秀,僅是陳述事實。
  
  “看吧,她偷走古玉環,騙了妅意,逃出當鋪!”嚴盡歡自我解讀歐陽妅意那番話,氣焰囂張。
  
  相較於她,公孫謙顯得冷靜許多:“她若要偷,不會只偷古玉環。沒有人這麼笨,放著庫房裡更多珍寶不拿,單單僅拿一只玉環。”庫房中,比古玉環更珍稀的物品數之不盡,古玉環能值多少?
  
  “說不定她就只中意那只玉環,其餘全看不上眼!”嚴盡歡哼聲。
  
  “她並沒有中意那只玉環。”他從李梅秀眼中,未曾看見她對古玉環的極度喜愛,她不是一個偏好首飾的姑娘,每回聽見有客人花費大筆銀兩,只買下一只戒環或是耳飾,她都會露出既不解,又覺得奢侈的不妥,嘴裡喃喃碎語“不過是一只戒環,花幾百兩買,又不能吃,值得嗎?要是我,寧可換一碗熱乎乎的湯面來填滿肚子。”她佩戴的簡單飾品,全是贗物,不值幾文銀兩,也不曾見過她在意,一支鍍金假金釵,一對鑲嵌假珠貝的耳飾,她天天簪、天天戴,愛不釋手,全身上下最貴重的一件飾品,是他送她的純銀耳飾,沒有復雜繁瑣的樣式,只是一對圓形環狀的素淨耳飾。
  
  這樣的她,沒有道理要取走古玉環。
  
  “你不懂女人的心思啦!女人嘴裡說不要,心裡愛得哩!”嚴盡歡纖手揮揚,像在趕蒼蠅一樣,將公孫謙捍衛李梅秀的辯駁全數揮趕掉。
  
  “滿嘴歪理。”有人在嘀咕,嗤哼一聲。眾人很默契地把全數目光移動到撇顏看窗外的夏候武威。
  
  “不然你說呀,李梅秀跑哪裡去了?怎麼在這樣恰恰好的時候不見人影?!”嚴盡歡嗆公孫謙。
  
  “興許她是買塊餅。”公孫謙堅信。說不定等一會兒,她便會拎著滿滿兩手的芝麻大餅,笑得如糖似蜜,嚷嚷吆喝著大家一塊兒來吃。
  
  “最好她是。”嚴盡歡冷笑:“否則我會叫義哥拗斷她的狗腿。”
  
  嚴家當鋪處置內賊,絕不留情。
  
  門外的李梅芳,每一個字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謙的維護,嚴盡歡的恫嚇,她全沒遺漏。
  
  比起後頭,前者的全盤信賴,教她幾乎要崩潰,他的聲音像條鞭,正將她的心鞭笞得鮮血淋漓、破爛不堪。
  
  他這麼相信她,她卻……
  
  “呀,梅秀!梅秀回來了。”從廚房端來茶水的小婢女看見她,驚呼出聲,廳內數十雙目光焦點瞬間全集中在她身上,她難堪地垂著頭,停在原地無法動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公孫謙步出,牽著她的手,領她進廳,她仿佛能感受到眾人的打量,仿佛能聽見眾人的細碎交談,品評她的清白與否。
  
  “還知道要回來呀?餅呢?餅哪去了?”嚴盡歡嘲弄著方才公孫謙替她搪塞的買餅藉口。
  
  公孫謙回她一記凝眸,他不愛聽見嚴盡歡這種已拿李梅秀當賊看的態度。
  
  他轉回李梅芳,眉眼間的凜冽完全褪下,放柔了神情:“梅秀,早上有一只古玉環,你將它收到庫房哪一處去了?客人拿銀兩准備來取贖它,我們一時之間找不到它。”他仍認為古玉環是被李梅秀收進庫房,只是因為它並非醒目的大型物,才會遍尋不著,現在梅秀回來了,定會取笑大家的大驚小怪,然後從庫房的某處拿出古玉環,涼涼說:“瞧,不是在這兒嗎?”
  
  “……”她說不出話來。
  
  “你不小心摔破它了?”他看出她的遲滯及有口難言,猜測道。
  
  “……”若點個頭,就沒事了,點頭呀,李梅秀……快點頭呀……
  
  “你偷走古玉環,對不對?”嚴盡歡跳下椅,殺到李梅秀面前,問得無比直接。
  
  “你無憑無據,不能說得這般篤定!”公孫謙出言反駁。
  
  “她是最後一個碰古玉環的人,要嘛就馬上拿出古玉環來堵我的嘴,即使摔破,我也要見屍!”嚴盡歡當家架子擺得恁高,她不得不,要帶領一干子奴僕,沒有嚴規,無法容眾,若開了先例,往後是不是大家都悄悄藏個戒環偷個發釵?!
  
  公孫謙不同嚴盡歡爭辯。此時確實拿出古玉環便能化解干戈,若嚴盡歡污蔑李梅秀,他也決計會為李梅秀爭個公道,要嚴盡歡放下身段,低頭認錯。
  
  “梅秀,把古玉環找出來。”
  
  他用的字眼是“找”,而不是“拿”,他確信,古玉環不在她身上。
  
  “它不在庫房……”李梅秀的聲音好沙啞,一方面是方才抱著李梅亭哭了足足半個時辰之故;另一方面,是她此時要說的話太沉重,每一個字,都割傷著她的喉、刺痛著她的心,它們是實話,最痛苦的實話:“也沒有被我摔破,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即便她說得好小聲,但已經夠清楚明白,她沒有否認自己犯下罪行,她認罪了!
  
  公孫謙怔忡望著她,她細若蚊吶的聲音,比雷更響亮,震得他耳膜抽痛,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
  
  “好!真好!養了個賊在鋪子裡!”嚴盡歡前一瞬間猛拍手鼓掌,下一瞬立刻換上羅剎凶相,拍桌大喝:“尉遲義!不用跟她客氣,拗斷她的狗腿!”
  
  比尉遲義動作更快,是潔白衣袂一旋便駐足於李梅秀面前的公孫謙,他凝覷她,沉沉噪音中充滿最壓抑的激動,已經不若他平時溫穩的平緩。
  
  “你再說一次。”是他方才聽錯了,一定是。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我、我……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李梅秀邊哭邊說。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總是謊話連篇的她,在他面前,無法撒謊,她什麼都說了,說出她回來的用意,說出她還打高價夜明珠的主意,說她是個賊,說她有多壞……
  
  公孫謙沉抑地閉上眸,故作冷靜的容顏,被眉心那道深深的蹙痕破壞殆盡,藏得住袖裡掄緊的雙拳,卻藏不住他紊亂急促的呼吸。
  
  不可能是她。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
  
  這這事得要查清楚,胡亂指控人,萬一錯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嗎?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
  
  不會是她。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不會是她。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他信任她,在她開口之前,他完全是信任她!沒有半分懷疑,甚至還替她說話,不容任何人將莫須有罪名加諸她身上,結果,錯的人,是他!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
  
  她把他的信任,踐踏至此!
  
  又是一次的欺騙!
  
  她讓他兩度嘗愚蠢的滋味。
  
  第一次,她踏進當鋪,教人心憐的無助,成功自他手中騙取六十兩典當金。
  
  第二次,她留在當鋪,教人心醉的善解人意,令他難以自拔地付出情意,
  
  她的目的,卻是值錢的典當物!
  
  他的指,深深陷入膚肉。血,在指節間暈染開來,他卻感覺不到痛。
  
  最痛的,是心。
  
  它被她的坦白,捏碎得血肉模糊。
  
  他從不曾像此時此刻一樣,痛恨著“實話”。
  
  “你走。”
  
  良久,死寂的沉默廳裡,公孫謙開口了,區區兩字,仿佛耗盡所有力量,仿佛一只獸,在氣竭瀕死之前,最後一聲哀嗚。
  
  “怎麼可以輕易放她走?!”嚴盡歡第一個回神,像只被燒著尾的公雞直跳直叫:“古玉環不吐出來,我們拿什麼向客人交代?!應該要把她給吊起來嗚嗚嗚嗚嗚--”
  
  她的嘴,被夏候武威一掌封住,蓋得密密牢靠,不悶死她,只悶死她的哇哇大叫。她氣得將繡鞋跺在夏候武威腳背上,要他松手。他皮厚肉粗,不把這麼一點疼痛看在眼裡,她扭動掙扎也逃脫不出夏候武威的箝制,反而窩囊地任由夏候武威把她抱出戰局正中央,完全失去了端架子的最佳地位。
  
  “氣氛已經夠僵,你別再火上灌油。”夏候武威壓低聲,在她耳邊說。
  
  “嗚嗚嗚嗚……”我是當家,我有權處置偷兒啦!
  
  “你現在叫阿義去動她,謙哥也不會准。你沒發覺謙哥直至現在,依然護在她面前嗎?”
  
  經夏候武威點醒,嚴盡歡稍稍停下掙動,黑翦渾圓的眼,看清楚公孫謙轉身背對李梅秀,卻於同時,擋在當鋪眾人與她之間,無論誰想動李梅秀,勢必要先碰上公孫謙。
  
  他站的位置,用意昭然若揭。
  
  “嗚嗚嗚……”沒關系,我叫大家一塊兒上,一群打一個!不信打不趴公孫謙!
  
  “我當然知道你想干什麼,所以才必須堵你的嘴。”剝奪她下達無理命令的機會。
  
  嚴盡歡隨即又使勁掙扎起來,在她聽見公孫謙的下一句話脫口之際。
  
  “去將夜明珠取來給她。你拿了,就走。”
  
  什、什麼?!
  
  去將夜明珠取來給她?!
  
  一個古玉環不夠嗎?!誰准他買一送一,拿兩千兩的東西送四千兩的高檔貨?!
  
  “嗚嗚嗚嗚嗚嗚--”該死的公孫謙--你敢--你敢--該死的小紗,你還真的給我乖乖聽話去拿夜明珠?!--可惡的李梅秀,你敢拿你給我試試看!
  
  沒有人料想得到,公孫謙竟然要把夜明珠給李梅秀,包括李梅秀在內,她完全呆住,只能淚眼朦朧看著他緊繃肌理的背影,他沒有回頭,所以她看不到他此時的神情,是怒極,或失望,或難過,她無從得知,直到小紗將沉沉的夜明珠塞至她掌心,她才低頭,覷著盛裝夜明珠的織繡錦盒,淚,落得更凶。
  
  她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恨著自己。
  
  她太差勁!
  
  她傷害了他!
  
  “你快走吧!”小紗丟下這句,便退到一旁,與當鋪眾人露出一樣對她不諒解的態度。虧大家將她視為自己人,她竟然行竊,真是令人傷心難過和打擊。
  
  李梅秀雙手在發顫,手中錦盒,比大石更重、烙鐵更燙,灼痛她的掌心。
  
  她突然收手,錦盒刷的一聲,自半空墜地,盒蓋彈開,錦盒摔得破裂,渾圓玉潤的珠子緩緩從錦布圍繞中脫離,有錦盒的保護,它因而毫發無傷,柔和的光芒,慢慢散發開來。
  
  那樣溫和的光,刺痛李梅秀的眸,她不敢也不能直視它,它在她的驚恐眼中,猶如洪水猛獸,正張牙舞爪對著她猙獰咆哮。
  
  它用它的光亮,照耀她的丑陋和貪婪。
  
  她退了一步,它還在滾動,從錦盒中央落下,滑過桌面下、椅凳下,朝著她的裙襦方向滾來。
  
  她又退一步,它仍是過來了……
  
  像在告訴她,你不是要我嗎?你拿呀,你將我拿去賣呀!瞧,公孫謙多慷慨,即使被你這樣對待,他仍是要把我交給你,多笨的男人,你就利用他吧,別辜負了他對你的情意,是他蠢,來呀……
  
  她奮力放聲尖叫,扯疼咽喉。
  
  轉身,逃命似地奔出嚴家當鋪。
  
  因為,她,無地自容。
  
  人財兩失。
  
  這四個字,將李梅秀後來的情況簡潔又俐落地敘述完畢。
  
  人, 是從嚴家當鋪跑出來了,卻整日對著遠方失神發呆,三魂七魄大概回來不到半條,其余的,仍徘徊在嚴家地盤,嚴格說來,她的人,不算被李梅亭平安帶回西京。
  
  財呢,凱子爺都願意雙手奉上珍稀夜明珠一顆,解他們姊弟倆燃眉之急,她卻沒將它給拿出來,讓他們痛失四千兩進帳。
  
  李梅亭無語問蒼天,但也無法對姊姊有任何埋怨或逼問,問她為何不拿夜明珠,它是多重要的救命錢吶……
  
  救他們和鄰居一共十間老宅的命。
  
  他不忍苛責或數落李梅秀,他並不清楚她對嚴家當鋪裡的人們抱持著怎生濃厚感情,他只知道他躲在當鋪外,看見她面對一位長袍男人時,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盡了;看見長袍男人臉上閃過的痛楚;看見她哭得無法自已;看見長袍男人喚人取來夜明珠;看見她摔掉盛裝夜明珠的錦盒;看見她,失控尖叫,踉蹌逃竄出來,最後昏眩在他面前……
  
  他不曾見過阿姊會在行騙之後,流露出那麼濃烈的自責和痛苦。
  
  古玉環,只當了三百兩,他沒有好口才和當鋪討價還價,無法拉高當價,東湊西湊,仍湊不齊那條吸血蛭開出的賣價,加上帶回李梅秀時,她一直高燒不退,他必須照顧好她,李梅亭無心也無力為銀兩奔波,另一方面是他很清楚,短短幾天內,他賺不到幾千兩的巨大差額。
  
  沒能買回的老宅子,今天就要被拆掉了。
  
  聽說下一任買主准備利用清除老舊房捨後的廣闊腹地,興建西京最大的煙花柳巷,他們自小玩耍奔跑的空地,就要變成妓娘與嫖客追逐嬉鬧的酒池肉林;大人們辛勞耕耘著的畝畝窪田,要被泛滿華麗大畫舫的人造游湖所取代;淫聲艷語,取代胡爺爺說故事的笑聲;歌舞喧嘩,掩蓋掉孩子們曾經爽朗哭或笑的記憶……
  
  轟隆,轟隆,轟隆,每一聲,都代表著失去和毀壞。
  
  李梅亭與李梅秀並肩坐在對街一戶人家門口,眼睜睜,看著老宅子垮下去,每一磚、每一瓦,被敲得粉碎,工人們持著大槌,惡狠狠朝爬滿斑駁歲月的老牆敲去、朝糊紙的窗扇敲去、朝為他們遮風擋雨的樑柱敲去,巨大的聲音,像雷、霧濛濛的塵埃,像烏雲。
  
  姊弟倆眼神專注,手握著手,支持著彼此,沒有誰哭,也沒有誰開口,目送老宅子最後一程。
  
  不是不曾努力過,只是……他們做不到。
  
  人定勝天這句話,是說來安慰人的虛言罷了。
  
  人,怎可能勝過老天?人何其渺小,有太多能力不足的地方。人,連那種勢力勝過自己的“人”都勝不了,還誇口說什麼大話?
  
  一切,被夷為平地;一切,化為烏有。
  
  老宅子變成了碎石散沙,眼前空曠起來。
  
  他們姊弟倆數年來辛勤奔波的汗水淚水,隨著老宅子,消失無蹤,一樣崩坍得零零落落。
  
  當工人拿起鋸刀,打算鋸掉老樹,姊弟倆像瘋了一樣沖過去,一人一邊抱住樹干,不許他們攔腰鋸斷它,那個時候,李梅秀終於哭了,李梅亭也顧不得“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不人道訓誡,哭得眼淚鼻涕直流,誓死捍衛老樹。
  
  老樹下,下棋、講古、嗑瓜子、泡茶、撲流螢、賞月吃餅、東家長西家短、阿娘拿竹帚追打孩子、鳥兒在密綠梢間築巢孵蛋……它見證太多太多太多大家的回憶,它若被鋸斷,就真的連過去一點一滴都斷了--
  
  兩只瘋子,圍著樹不肯走,被工人拉開也不退,馬上重新撲住樹干,他們與人僵持半個時辰過後,工頭對他們也無可奈何,只好同意他們有本事在今天之內將樹連根挖走,他就可以默不作聲,任他們去,若做不到,拜托他們別為難拿人錢財做事的工人們,拖累大家的工作進度。
  
  李梅秀和李梅亭開始扒土,用簡陋的工具和萬能手挖掘老樹,要把它搬遷出去。
  
  兩只瘋子,奮力挖土,礫石刮破十指,鮮血混著沙,卻沒有誰想要停手。
  
  工人們將老宅子破壞殆盡後剩下的瓦礫狼藉,一扁擔一扁擔清倒干淨,兩只瘋子還在挖,有一兩個工人看不下去,忙完正事後,帶著圓鏟,加入挖土行列。
  
  逐漸地,第三個、第四個人……靠過來了。
  
  夜越深,人越多,掘地聲,響著。
  
  兩個瘋子變成了一群瘋子,他們挖出一個大窟隆,大樹終於緩緩橫躺下來。
  
  額外增加工作的工人們搥搥雙肩,相約去小酒鋪打幾斤酒來犒賞自己,今兒個就這麼收工了,吆喝聲慢慢遠去,只留下狼狽的李梅秀和姊弟倆依偎在老樹根旁。
  
  她與李梅亭臉上一片污穢,直的沿著臉頰流下,是擦了又濕的淚水痕跡;橫的畫過鼻翼,是沾滿沙土的手,胡亂抹拭所殘留的泥汗。
  
  老樹枝丫依舊翠綠,繁葉片片,包圍姊弟倆,仿佛正展臂環抱住失去家園的他們,夜風拂過,葉與葉,沙沙磨蹭,更像同他們低訴謝意。
  
  “阿姊……我現在突然想到,我們挖出這棵老樹要做什麼?”哭過一輪的李梅亭回復神智,方才和李梅秀一塊兒哭哭嚷嚷著“要砍樹就先從我屍體上踩過去!”的愚勇如夢一般,若不是喉頭殘存著吼叫過後的疼痛,他會以為一切全是幻覺。
  
  渾身都好痛,久蹲的兩條腿,不住地抽疼打顫,雙臂更是完全失去知覺,十指指甲斷的斷、裂的裂,指腹的傷口,被沙土填得滿滿。
  
  護樹很英勇,但……理智清醒之後,他開始困惑,年歲比他大上數倍的老樹,又不能隨手放口袋,更無法用布巾打包帶走,它是個好大的累贅……
  
  李梅秀整張小臉埋在綠葉後方,病了好幾天的容顏有些消瘦,但沒有改變的是眸裡那抹堅決,她沒有先回答他,反倒也問了他一句話:“梅亭,我們手邊剩下多少銀兩?”
  
  嗯?現在問這事兒做啥?
  
  剩下的銀兩是不足夠付清買老宅的天價,但好些年的積蓄相當可觀,至少確保姊弟倆過好日子是不成問題。
  
  “三千九百兩是咱倆省吃儉用外加招搖撞騙存下來的,古玉環當了三百兩,最後幾日我得手胡須蔡二十兩、丁嬸子十五兩、蔣大富三十兩,算算差不多就剩四千兩百六十五--以及一座賤價也賣不出去的破山頭。”四千兩百六十五這個數字,可以買下一棟新屋子、一整櫃新衣、一倉庫糧食、以及接下來數年內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
  
  “三千九百兩……可以分給程婆婆他們每戶各三百九十兩,雖然沒能替他們掙回老宅子,但應該能稍稍補償他們吧?”李梅秀自己喃喃算著,一指一指彎曲下來,代表數字的急劇減少,四千兩百六十五,瞬間只剩下三百六十五,只夠買新屋子,新衣、糧食、富裕生活全部支付不起。
  
  “阿姊!你在說什麼呀?你要把錢分給程婆婆他們?!”
  
  “本來就該這樣,那是為他們存的買家錢。”既然老家買不回來,那筆錢,也該替阿爹還給大家,是阿爹虧欠大家,害大家無家可歸。
  
  “可……”好吧,算她說得有理,他無法反駁,雖然心為了三千九百兩狠狠抽痛一下,他還忍得過去,“錢分完後,我們還有三百六十五兩,省點用也能花上好一陣子。”
  
  “沒有哦,三百兩是要拿去--”李梅秀淡淡說出她的另一項決定,聽得李梅亭瞠眸瞪她,懷疑她是讓連日高燒給燒壞了腦!
  
  “阿姊你--那三百兩--不可以--我反對--”伶牙俐齒的李梅亭難得急到滿口結巴。
  
  他還沒吠完,她最後一根小指也彎下去:“六十五兩,退給鬍鬚蔡、丁嬸子和蔣大富。”以前騙過的苦主,早已忘了名和姓,只有這三個苦主姓名還熱乎乎的,趁著記得,將騙來的錢,還給人家。
  
  四千兩百六十五,歸零,一文不剩。
  
  “阿姊!你傻了呀?!這樣我們姊弟倆還剩啥?我們會落得一無所有的淒慘下場耶--”
  
  李梅亭跳起來,扳過李梅秀雙肩,想要惡狠狠搖醒她,卻在汪汪吠完幾句之後,看見不該出現在她臉上的玩意兒--
  
  她笑了,是他好幾天不曾見過的甜蜜笑容,甜得幾乎要招惹蜂兒流連,他以為她不堪刺激過大而發了瘋,在此時此刻竟還笑得出來?!
  
  “我們怎麼會沒剩下什麼呢?我們有樹,還有一座阿爹留下來的山呀。”
  
  那座賤價也賣不出去的破山頭。
  
  ……阿姊,你真的瘋了?
作者: hata    時間: 2010-11-5 21:36:42

第十章
  
  驟雨突落,打散街市的熱絡。
  
  原本悠閒胡逛的路人,匆匆躲進店鋪避雨,半空中招搖的店幌,被手腳俐落的伙計撤下,一眨眼功夫,大街上,人煙寥寥,雨水朦朧了景色,雨聲喧擾了聽覺。
  
  公孫謙透過窗,凝望筆直長街,眼熟的街景,是他童年時最深刻的記憶,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往外看,緊盯著街的一角,雨落在屋簷上,劈劈啪啪的嘈雜,卻仍然教他覺得死寂。
  
  一個人也沒有,好靜。
  
  好些年來,他已經不曾再坐在窗邊往外瞧,因為他很清楚,窗外,不會再有親人走來,他早已經斷了奢念,現在,他又為何像兒時的他,覷著街,在等著……
  
  公孫先生,要不要喝杯茶?
  
  他回頭,背後沒有誰蹦蹦跳跳跑來,桌面上,只有堆積如小山的典當品,沒有飄著溫暖輕煙的香茗。
  
  公孫先生,你說的故事是真的假的?!這、這個妝盒每到三更,鏡面就會照出個女鬼--
  
  繪聲繪影被指為鬧鬼的妝盒,流當了兩年,就擺在偏廳角落,小小鏡面裡,沒有女鬼身影,有的,只有他斂眉不笑的容顏,映照在上頭。
  
  謙、謙哥,我把這些拿去庫房放。
  
  謙哥!左邊這件是真貨,右邊這件是假貨!我……猜對了嗎?
  
  明明就是右邊的才是真貨,已經教過她無數回,她依舊相當眼拙,十次有八次用瞎朦的。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公孫謙額際有一絲抽痛,微微猙獰了玉雕一般雅致的面容,他起來關上窗扇,未燃燭的屋裡昏暗,但灰暗僅有短短一瞬間,夜明珠的柔光隨即照耀斗室。
  
  回來拿夜明珠既是她的目的,為什麼又不帶走它?
  
  為何還留它在這裡,散發清幽的淡綠光芒,嘲弄地將他一個人的背影孤獨映照於壁上?
  
  他並不願意醜化她在心目中存在過的模樣,他情願相信,她曾經抱持著喜悅,留在嚴家當鋪、留在他身邊,她對他的情意表白,不是為了想博取她的信任,即使嚴盡歡事後將話說得既酸又難聽,直指他是遭人利用,引狼入室,被女色迷得暈頭轉向,他仍要相信,紅著臉蛋及眼眶,喃喃說著“我喜歡你”的她,在那一刻裡,沒有說謊。
  
  “謙哥。”秦關敲叩偏廳門扉,托著茗壺與瓷杯,進入屋內。
  
  “你回來了。”公孫謙收回飄逸的思緒,轉向他。
  
  秦關日前送朱子夜回牧場--每年幾乎都是如此,朱子夜前來嚴家當鋪向公孫謙告白,慘遭公孫謙拒絕,她哭著回去,秦關陪著,回去牧場再聽她不斷泣訴關於公孫謙的事,秦關再帶著一肚子惆悵與失落,回來嚴家當鋪--孰料一回當鋪就聽見了教他吃驚之事,李梅秀偷走當鋪貴重物,跑得不見蹤影。
  
  秦關苦笑頷首,勉強在桌面上挪開一處空位來放置茶水。
  
  “我聽說了關於李梅秀的事。我想,咱兄弟倆,應該來借茶澆愁。”秦關說著,已經倒滿兩大杯的茶。
  
  “朱朱將話挑明了講?”公孫謙落坐。會要借茶澆愁,代表著秦關同樣心情不佳,而能左右秦關心情,從來只有朱子夜。
  
  秦關自嘲地緩緩低笑:“真不可思議,我竟然在聽完她的狠話之後,完全感覺不到痛。我以為,我應該要疼得像是心臟被人狠狠捏碎搗爛,應該要疼得再也沒有力量振作起來,可是我發現,一切沒有那麼難熬,我慢慢聽她說著,一直以來的忐忑不安卻反倒踏實,她說得越狠,我越是輕松,她堅定望向我,告訴我,她不可能愛上我之時,我的絕望,變成了釋懷。”寡言的秦關,飲下一杯茶後,仿佛方才下肚的東西是酒,而他正因酒後吐真言,變得多話。
  
  關哥……我不可能愛上你,我只當你是哥兒們,一輩子的哥兒們,我們……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朱子夜咬著唇,囁嚅說出的話,仍在秦關腦中回盪不已。
  
  不可能愛上他。
  
  只當他是哥兒們。
  
  一輩子的哥兒們。
  
  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殺人不用刀的言語,砍得教人支離破碎,該要很疼很疼的心,卻在那時,平靜如水,是痛極了反而察覺不到疼,或是自己一直有被拒絕的認知,所以根本不意外會從她口中聽見心知肚明的答案?
  
  “那個傻子,還在說謊。”公孫謙當初同朱子夜說那番話,並不是真要她開口傷害秦關,而是他看出朱子夜對秦關的依賴,絕不單純只是哥兒們的感情,他希望推她一把,教她擦亮雙眼,看清自己心意,結果,她依然沒看明白。
  
  傻呀,近在咫尺的愛情,越是忽略它的存在,目光放在遙遠彼方,奢望著天際遙望星辰,沒能看見腳旁那株吐露芬芳的花。
  
  “你呢?沒事吧?”秦關關心問他。
  
  “沒事,別為我擔心。”
  
  確實沒有人需要為公孫謙操心,他的日子,並沒有因為李梅秀而產生太大改變,他依然認真工作,不曾出錯半次,不曾擺出喪志或頹廢,他依然風雅翩翩、依然與客人談笑風生、依然是人們口中的玉鑒師--
  
  只是,當客人散去,他靜默,坐在窗扇旁,望著外頭的次數,變得頻繁。
  
  只是,當夜深人靜,他沉思,坐在窗扇旁,望著外頭的時間,變得更冗長。
  
  兒時的他,在窗邊,等待爹娘。
  
  長大成人的他,在窗邊,等待什麼?
  
  “你氣她嗎?”秦關問得直接。
  
  “不。”公孫謙不撒謊。
  
  氣嗎?他沒有將那樣的情緒加諸在她身上,想起她時,胸口悒郁空洞,像失去了什麼,還在跳動的著的心,沒來由地揪痛。
  
  那並不是生氣或憤怒。
  
  或許,它名為失落吧。
  
  “也許,她有苦衷。”秦關很難相信李梅秀竟會做出竊盜這種事。
  
  “……”
  
  有苦衷,為何不同他商量?她若喜歡古玉環,有權處置當鋪所有物品的他,甘冒被嚴盡歡念到雙耳發痛的危機,也願意為她雙手奉上,她為何不能信任他、依賴他?
  
  她的苦衷,他一點也不清楚。
  
  他現在才發現,他沒有完完全全認識她,關於她的一切,他一知半解,明明喜愛她,卻不明白她為何拿走古玉環、為何需要夜明珠,為何……掉著眼淚,將她所做的壞事盡數坦誠?
  
  歐陽妅意步入,中斷兩位“酗茶”男人的交談,她專程來找公孫謙。
  
  “謙哥,有你的信。”她把手上紙包交給他。東西重量很輕,不像信函,外頭特別注明“小心輕放”及“請勿重摔”,她好奇是啥,便放下櫃台工作,親自跑一趟,現在她已經坐定位,等待公孫謙拆開來。
  
  “是林公子典當的那一組飾物吧,缺了一條鏈子,他允我會補過來--”公孫謙緩慢拆開封紙包,薄木盒的一角從其中露出來,取出木盒,打開盒蓋,動作凝結在這一刻。
  
  木盒裡,古玉環安安穩穩躺在中央,所有曾因它而起的爭執紛擾,好似全與它無關,環身上流閃的翠碧色光澤,優雅而沉穩。
  
  “是古玉環!梅秀偷走的古玉環!”歐陽妅意率先低嚷出來,又立刻掩嘴。她不該在公孫謙面前提及“偷”這個嚴重指控,雖然全當鋪裡都在李梅秀頭上冠下“小偷”惡名,獨獨公孫謙,不曾那樣說過。
  
  “妅意,誰送回來的?!”公孫謙問她,口氣急促,一反平日溫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沉得幾不可聞。
  
  “是郵驛使,連同當鋪裡其他好幾封信混著一塊兒送來的。”
  
  “從何處寄出?”紙包外,除了“小心輕放”及“請勿重摔”八字外,就僅有當鋪地址和他公孫謙的名字,其余什麼也沒寫。
  
  “這……我沒問。”她只負責簽收。
  
  紙包裡,只有木盒和古玉環,不見其他只字片語,但他們都知道,寄件者是誰。
  
  “梅秀把古玉環寄還給我們……為什麼呀?她不就是為了它才混進我們鋪裡嗎?”歐陽妅意好困惑。她為了這件事,好氣李梅秀,覺得自己的友情被李梅秀給戲弄了,可她又不能發作,最該憤怒的公孫謙表現得一如往昔,他沒有口出惡言地辱罵李梅秀,沒有氣極敗壞地詛咒李梅秀,害她也無權理直氣壯跟著一塊兒罵。
  
  李梅秀不就是為了它,才混進當鋪裡嗎?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
  
  現在古玉環的歸還,代表何意?
  
  賠罪?
  
  致歉?
  
  良心不安?
  
  或是,它失去被她需要的價值?
  
  “謙哥?!”
  
  歐陽妅意看著公孫謙放下木盒,疾步奔出側廳,她出聲想喚時,頎長身影已不見蹤跡。
  
  光禿禿的。
  
  李梅秀仰著頭,一臉歉意,看著被她修剪光光的老樹枝椏。
  
  一路靠著簡陋又不緊靠的板車將老樹拖回山裡,原本翠綠的葉,不是磨損就是沿途掉光,好幾處林間小徑無法容納它經過,她只好折斷部分散枝,又折又剪,抵達目的地時,老樹差不多像只被理光羽毛的鳥兒,一點元氣也沒有。
  
  透過稀疏枝椏間,可以看見湛藍色蒼穹,前一刻才下完大雨,下一刻它就能恢復清澄晴朗,幾朵白雲點綴,悠哉飄過,輕輕流動,她不由得失神,眺望著天,傻乎乎發起呆來。
  
  真羨慕那片天幕,再厚的烏雲,也有會散去的一天,不會永永遠遠都遮蔽掉它的碧青,就算雨那麼大,下久也會停歇,然後陽光露面,仿佛剛剛的傾盆豪雨不曾存在……
  
  真好吶,沒有陰霾的烏雲,沒有淚珠一般的雨水,它又變回萬裡晴空。
  
  為什麼看著它的她,卻無法揮去眼前的陰霾?
  
  為什麼她還是覺得眼中灰濛濛的?
  
  為什麼還是有雨水在她眼眶裡打轉?
  
  老樹偏枝上殘存的少數葉片被山裡一陣強風吹落,輕而緩地自她眼前墜下,她本能伸長手,去承接它,依然青翠的葉,在她掌心。
  
  嫩暖的綠,令她憶起了古玉環相仿的美麗色澤。
  
  不知道他收到古玉環了沒?
  
  那只被她盜走,又讓李梅亭當掉,最後在她要求下,再被李梅亭拿錢取贖回來的古玉環。
  
  希望他沒因為她,而被嚴盡歡責罵或遷怒,在寒冷的早晨,孤單單一個人面對滿園子落葉。
  
  希望他會在收到古玉環之後,可以稍稍原諒她一些些。
  
  希望他在心中罵她時,不要罵得太凶……
  
  好多好多的希望,她一個一個默默在心裡念著,每念一次,公孫謙的五官就越清晰一點,想起他輕笑時眼尾微微上揚的模樣,她的心,卻反而重重下沉。
  
  她再也……沒機會見到吧,以後,就只能放在記憶中,獨處時,或入夢後,才有資格回味他。
  
  希望,他會忘掉曾經有個小騙子,將歪腦筋動到嚴家當鋪上,滿嘴謊言欺騙他,害他受罰。
  
  希望,他記得的,不是騙著人的醜陋李梅秀。
  
  希望,他不會再陪著哪個姑娘一塊兒窩在小小面鋪裡,共享熱乎乎的湯面。
  
  希望,就算他再度有了第二位讓他放在心上的姑娘時,也不要牽著那姑娘的手,一同流連在一件又一件典當物上,不要偎在她的耳邊,告訴她,那件典當物的質地、來歷,以及故事……
  
  希望……
  
  希望,她閉上雙眼,狠狠睡上一覺,再醒來,會發現自己依然能是嚴家當鋪中,地位低下的流當品一件。
  
  希望,離開當鋪、離開他,只是一場惡夢。
  
  希望……
  
  隱藏在南城巷末的老舊房舍,陽光勉強僅能照耀到屋前幾寸。
  
  下過雨的地,處處積有水窪,或大或小、或深或淺,都反照著頂頭上方的藍天白雲。
  
  一只白布靴,踏過水窪,二度步入此地。
  
  頭一回,是為逮獲一只撒謊的壞女孩。
  
  第二回,依然為了壞女孩而來。
  
  理智告訴他不該來,他還是來了,在被她利用、傷害之後,他仍舊沒有足夠自制力來喝止自己把“李梅秀”三個字遠遠拋至腦後。
  
  他仍會……想著她。
  
  他不確定她住在哪宅哪戶,只確定這裡曾有一個“李梅秀”出現,那天,他尾隨驚慌失措的她回來,她以為成功甩掉他,正松懈心防,扯開自己一頭累贅細飾,露出一抹復雜笑容--他認為,不該出現在一位騙子臉上的笑容,那是混雜著松口氣的釋然,以及快要哭出來的歉然,花一般的臉蛋,完全沒有得逞的喜悅,反而有抹陰霾,籠罩住她。
  
  公孫謙緩步走著。
  
  那堵被他以扇擊碎的廢牆,還在。
  
  他與她,曾在這牆邊對峙,本想偷襲他的她,笨拙地以左手揮來,他輕易就能阻擋掉,事後,他在當鋪裡,見她右手握筆,仔細記下庫房裡哪一櫃哪一層放置有哪些物品,他才知道,她是右撇子,她的右手絕對比左手來得靈活慣用,她卻還選擇以不擅長的左手來面對他,為什麼?
  
  因為她不想傷他。
  
  她並不是無惡不作的壞人,也不是完美無瑕的好人,同樣的,他也不是,他表裡不一,以笑容糖衣包裹外貌,實際上,他冷漠得難以相處,自以為自己清高誠實,然而被他用“實話”傷害過的人,何其之多?
  
  相較之下,李梅秀比他更加的美好。
  
  她撒謊,為了讓小胖球球咧出一記開懷笑容,那是他做不到的溫柔,那時的她,一點也不可憎,反而俏皮得教他挪不開眼,貪婪看著她
  
  他依舊是痛恨謊言的公孫謙,並非降低了自己的道德標准去容忍謊言,而是他喜歡上在謊言背後,她小小的善良貼心。
  
  他收到她寄回的古玉環時,腦筋一片空白,當他回過神,人已經站在相遇的巷末,他走著,在尋找她的蹤影。
  
  咿呀。
  
  老舊的窗扇被打開,發出嘈雜刺耳的磨擦響聲,接著,一盆水自屋裡往外潑,就差一丁點,那盆洗腳水便會全數招呼在公孫謙身上,它打斷了公孫謙的思緒,讓他與潑水人四目相交。
  
  公孫謙立即認出程婆婆,她是那時不小心戳破李梅秀蹩腳謊言,教李梅秀啞口無言的大功臣。
  
  他快步上前,要問李梅秀的住處。薄唇才啟,瞧見他的程婆婆更快大嚷:“你這個梅秀的相好小子!給我用跑的過來!”聲音洪亮有力,老歸老,身體可好的哩。近年來記憶力衰退的她,對公孫謙印象深刻,他曾同李梅秀一塊兒在巷裡私會,瞧小倆口你一言我一語地耳鬢廝磨,絕對是愛侶沒錯!李家有女初長成,也開始學大姑娘幽會情郎--
  
  她正惱著梅秀姐弟倆做的事,找不到人遷怒,他來了正好,過來給她罵!
  
  如她所願,公孫謙施展輕功,如風一般馳至程婆婆窗台前,程婆婆以為自己眼花,方才還在數步遠的小伙子,一眨眼,已經挺直地佇於她面前,靜候她的教訓。
  
  不管了,開罵!
  
  “你給我去問問梅秀梅亭姐弟倆是啥意思?!不把我這個老人家的話放耳裡是不是?不要以為我程婆婆老了,講的話沒有分量,也不要以為我程婆婆腿廢了,就沒法子追著他們姐弟兩打--”
  
  程婆婆辟哩啪啦罵一串,罵完,喘兩口氣之後,就忘掉剛剛自己為啥這般生氣,張著幾乎落光牙齒的發皺雙唇停頓蠕動許久,直至公孫謙開口提醒她:“梅秀,您剛剛在罵梅秀。請問,梅秀做了什麼惹您生氣的事?”
  
  呀,對,她在罵梅秀和梅亭這兩只臭小鬼!
  
  程婆婆記憶重新接上,拄著木拐,咚咚從屋裡出來,手裡拎有一大袋東西,甩給公孫謙,裡頭裝滿亮晃晃的碎銀,以重量來估,少說上百兩。
  
  “他們姐弟倆到底要我說幾次?以前的賬,誰還跟他們計較呀?白賊李都死那麼多年,老宅子被騙走又不是他們姐弟倆騙的,當初賣房賣土地也沒有被白賊李拿刀架在脖子上硬逼,哪有賺到錢算是大家的福利,賠錢卻全要他們李家負責?!你把這袋銀兩拿去還給他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攢到這些錢!我不收!我才不收呢!”
  
  公孫謙心中雖有無數迷團未厘清,程婆婆又吼得沒頭沒尾,教人無法摸透始末,表現在俊秀容顏上,卻仍維持淡笑和無比耐心,認真聽著程婆婆罵人,再從中獲取他想知道的更多內幕,程婆婆罵得越多,他越容易摸清情況。
  
  白賊李?
  
  賣房賣土地?
  
  老宅子被騙走?
  
  賠錢全要李家負責?
  
  “我也認為梅秀有時相當難溝通,許多話全藏在心裡不說,教人弄不清她到底在瞎忙什麼,又為何……不計手段四處攢錢?”他慢慢探問,不躁進,腦中正在歸納他所聽見的細節,將它們重新排列組合。
  
  程婆婆朝門檻上一坐,公孫謙也有了與老人家長期抗戰的准備,便跟著一塊兒坐。
  
  “他們姐弟倆全一個樣啦!梅秀這樣,梅亭也這樣,跟他們老爹同一個德性!固執!古板!守舊!有怎樣的爹養出怎樣的臭小鬼!”罵得中氣十足,一點也不見老者風中殘燭的氣虛,看來程婆婆健健康康活個二十年也不成問題。
  
  公孫謙笑著輕頷,沒有插嘴的余地。
  
  婆婆罵得正暢快淋漓:“我們每個老鄰居當然會捨不得離開老宅,我從老宅街頭嫁到老宅街尾,一輩子幾乎全在老宅周遭度過,但老宅子沒了,人能平平安安就好了,哪敢太奢求?能不能搬回老宅,我們已經不敢想,就算想,也沒人敢說……”程婆婆的氣焰轉眼間熄滅,雪白蒼發布滿風霜,老眼迷茫,目光放得緲遠,公孫謙以為她又陷入癡呆狀況,他正醒提醒,她才又低吁續道:“沒說時,已經害得那兩個小家伙辛苦這麼多年,若說了,怎得了吶……”
  
  恐怕會害李梅秀和李梅亭和他們阿爹落得同樣下場,連命都賠進去。
  
  公孫謙向來思緒清晰且敏銳,聽至此,他已經理出八成頭緒。
  
  李梅秀需要一大筆錢,努力攢錢的目的是買回老宅,老宅是因她爹的緣故讓某人以詐騙方式得手,還連累一干子親朋好友。
  
  “既然攢錢要買回老宅,又為何會送來這一大袋銀兩給您?”買完宅子之後剩下的餘款嗎?或是姐弟倆除了攢老宅的錢,也替親朋好友支付安家費?
  
  程婆婆重重一歎,搖了搖頭:“那麼離譜的天價,誰存得到!早叫他們姐弟倆別傻了,人家哪有心想賣給他們,只是耍他們玩而已……”然後,記憶力嚴重退化的她,又發傻了,怔怔打量公孫謙許久後開罵;“你誰呀?你坐在我家門檻上幹什麼?你小偷是不是?!想來我家偷東西是不是?!”
  
  “……”公孫謙無言,但也見怪不怪,他露出最溫和的笑,以免程婆婆拿手杖追打他。“婆婆,梅秀,你剛剛正同我說起梅秀攢錢買老宅的故事。”關於這點,他很急著想弄懂。
  
  “呀?”她頓住,努力想了想,又記起來了:“對對對,剛講到梅秀攢錢要買老宅子的故事……一共有十戶要買,價錢隨便對方那只兔崽子喊,難道兔崽子喊一戶一萬兩,梅秀姐弟倆也乖乖去賺嗎?笨死了笨死了,兔崽子就是吃定他們這麼笨--當年我家那戶老宅不過才花了十來兩就蓋好了,它哪值那麼多?!”
  
  “偏偏在梅秀眼裡,老宅是無價的。”所以,她急需要錢,不得已之下,她拿走古玉環,還必須加上夜明珠,兩者的高價算來,程婆婆口中的兔崽子開出六千兩以上的土匪價。
  
  六千兩,一個尋常人,得賺幾十年還不見得能攢齊。
  
  我和我弟,存了一筆錢,本來是准備拿來買……呃,不過有急用的話,可以先挪來用。
  
  那時,她想與朱子夜爭著從嚴盡歡手中買他,提及了存錢之事,她沒有全盤說,他也因為她的自動表白而喜悅過頭,竟忘了追問。
  
  他若早些問她,興許就能知道她的難處,就能與她一塊兒面對那些。
  
  對她而言,那般要緊的銀兩,她卻願意挪來買他,只為了不讓他心不甘情不願被不愛的朱子夜買走。
  
  她連為她自己贖身都捨不得動用的錢,竟然願意為了他……
  
  傻梅秀。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她確實好需要那兩件高價品,不為了自家人,她扛在肩上的,包括好幾戶鄰人的家。
  
  我知道攢錢的辛苦,一定是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撐得下去……
  
  然而,她沒有拿走夜明珠,古玉環更是寄回嚴家當鋪,那麼,她拿什麼去買老宅?她有其他更快更容易的賺錢方法?
  
  她不會去做傻事,將她自己給--
  
  公孫謙思及此,雙拳一緊,似乎要被擔心所滅頂。
  
  “人命才是無價的。老宅子變成那樣也好,梅秀和梅亭終於可以不用再被我們大家連累,不用滿腦子想著如何賺錢,我們也終於……不用再為這兩個小家伙擔心。”程婆婆竟然一笑,嘴裡罵李梅秀姐弟,實際上又為他們心疼不已。
  
  “老宅子變成怎樣?”
  
  “全被拆光光。”幸好她不在場,否則又要老淚縱橫一次,只是聽見這樣的消息,仍是教人感歎和惋惜,再怎麼說,也是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家,她的青春歲月,全在老宅裡度過,現今的自己老邁龍鍾,只剩記憶來回味過往,但與記憶密密牽連的老宅被拆,怕再過不了多久,已屆癡傻的她,就會忘光所有的事,與老宅一般,什麼都沒剩下了……
  
  “被拆掉了?”公孫謙吃驚過後,也終於明了了。
  
  所以,古玉環被原封不動送回來。
  
  所以,程婆婆拿到一袋滿滿碎銀。
  
  因為,買老宅的心願,破滅了。
  
  她為了買老宅,不惜說謊詐財、不惜淪為騙徒、不惜冒著被當鋪驅趕出府的危險、不惜……讓他恨她。
  
  李梅秀會很失望,一定,花樣的小臉上會流露出多難受的神情,他可以想像得到。
  
  “那兩個小呆子,買不回老宅,就把買老宅的銀兩均分給我們,這種他們拿命去拼來的錢,我才不能收……”
  
  公孫謙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裡去了。
  
  也終於知道了為何自己在她離開之後,仍在窗邊顧盼徘徊的矛盾等待,看著長街。
  
  他在等也,一直在等。
  
  期望她會從那兒飛奔回來,大聲呼喊他的名。
  
  但,等待是兒時的他,最無能為力的消極,只能被動地接受命運,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改變什麼。
  
  他已經不是那個公孫謙。
  
  他等待得夠久了,久到耐心全失。
  
  他不再等待,不再只是等待。
  
  他走出窗後,踏上長街,尋著她的蹤跡而來,踩著她踩過的步伐,遇著她遇過的故友,聽著她經歷的那些,他更靠近她了,也更懂她了--
  
  他正要謝過程婆婆,感激她告知他這些事,使他更義無反顧要將梅秀找回,孰料,溫雅笑容,對上的是一張皺巴巴的警戒凶顏。
  
  “喂!你是誰?你拿我家的東西干什麼?你小偷是不是?!”
  
  程婆婆一把搶走剛才自己硬塞給公孫謙的銀兩袋,手杖舞得虎虎生風。
  
  老人家的記憶力,像水面泡影一樣,啵的一聲,消失無蹤。
  
  “……”
  
  悶悶不樂。
  
  李梅秀盯著老樹看了一整個上午,總覺得老樹毫無生氣,她怕它枯死,勤澆水,一日看三回,只差沒上藥鋪捉幾貼人喝的養身草藥來替它補一補。
  
  “梅亭,你有沒有覺得……老樹好像心情不好?”她急乎乎將李梅亭從被窩裡挖起來,害他以為是山中遇大火,或是他們姐弟倆被一大群餓虎團團圍住,哪知一跳起來往洞外跑,她卻問了讓人想噴血的蠢問題。
  
  “阿姐,老樹沒有心情不好,是它葉子落光,才會看起來沒精神,等綠葉再冒出來就好了。”這番話,李梅亭數不清自己說過多少回。
  
  李梅秀皺眉,摸摸樹幹,俏臉垮垮的。
  
  “它會不會覺得,種在老宅大園裡比較舒服?”一定是環境適應不良,它生病了。
  
  “不會啦。”
  
  “山裡蚊子好多。”
  
  “蚊子咬我們又不咬它。”啪!李梅亭迅速打死一只正攀在他臉頰上大快朵頤的黑色大肥蚊,掌心一攤血,是蚊子從他身上吸食的早膳。
  
  “它一定是覺得孤單,以前都有老宅子們陪它。”李梅秀長吁短歎。若歎口氣會少三年壽,她這幾日加總算算,至少已經倒扣掉一甲子的歲壽。
  
  “阿姐,心情不好的人,是你;覺得孤單的人,也是你吧。”李梅亭截斷她的歎息。老樹多無辜,直挺挺佇在土地上,沒抱怨過半句話,什麼心情不好,蚊子好多,好孤單,全是人類才有的情緒。
  
  “……你亂說,我才沒有,我好得很。”李梅秀的否認,帶有遲疑和心虛。
  
  “是嗎?”有長眼的人都不會把“好得很”三個字冠在她身上。李梅亭摸摸她披散未梳的長發,心疼她瘦了一圈。
  
  老宅被拆掉,攢來錢均分給老鄰居們,他們姐弟倆兩袖清風,真的只剩下一棵樹和一座挖不到金礦的荒山。
  
  之前在西京承租的房舍,因為付不出租金而搬離,現在姐弟倆窩在山腰一處年前阿爹伙同工人鑿挖出來的礦坑暫住,坑很深,他們只住在坑洞前方,能暫且遮風避雨就好,接下來要走的未來還很漫長,得好好規劃。
  
  他在等李梅秀的身體狀況好一些。
  
  日前那場大病,讓她體力和精神皆受損不小,始終不振的食欲、入夜就會偏高的額溫,還有無法安穩睡上一覺的嚴重失眠,使得他也沒辦法在這種時候和她商討未來姐弟倆如何生活的現實問題。
  
  她一直都不哭,除了搶救老樹那一回之外,她發呆的時間占去絕大部分,嘴上雖然沒說明白她在想些什麼,但李梅亭猜得出來--她在高燒不退的那幾夜囈喃,差不多都說透透了。
  
  不是“謙哥”就是“對不起”。
  
  他是懂李梅秀的心情,身為白賊李的唯一兒子,騙透大街小巷,不是不曾遇過讓他說了謊,卻良心不安的人物,他就曾經騙過一位富家小姐,從她爹手中取得一筆百兩進賬,後來事跡敗露,富家小姐哭得梨花帶淚,一句“你這個可惡的大騙子”,像支銳利無比的箭,穿透他的胸口,痛入骨髓,那半年內,他振作不起來,困在陰霾裡,自我嫌惡到好想死,只要回想起那句話,管他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照樣哭到岔氣。
  
  正因為是心裡重視的人,才會在乎他們對自己的眼光,一點點的嫌惡,都教人難以忍耐。
  
  如果李梅秀也像他一樣,放聲大哭,那還好解決,他可以陪他哭完,再幫她抹眼淚,姐弟倆一塊兒度過難關,可她不哭,表現得好似她半點事也沒有,如此一來,反而害他無法找到切入點來安慰她。
  
  他哄過她、罵過她,叫她有什麼難過就全哭出來沒關系,有他這個弟弟給她靠,他又不會取笑她,也不會四處將這種糗事說給第三個人知道,但她回答他,一臉認真--
  
  我不能哭,我是加害者,不是受害人,我沒有哭的權利。我騙了大家,又拿不回老宅,想哭的人……輪不到我。
  
  啥蠢話?!
  
  阿爹自小到大的教誨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嗎?
  
  做騙徒的,要把良心蓋掉,騙完了人絕對不可以後悔--雖然他自己也做不到啦……
  
  什麼叫沒權利哭?!誰才可以哭?嚴家當鋪裡的人嗎?你以為被騙的嚴家當鋪會因為區區一個你而陷入愁雲慘霧嗎?才沒有!我悄悄送銀兩回去南城給程婆婆他們後,繞到當鋪去瞧過了!沒有!他們沒有半個人難過!我甚至還看見你口中的“謙哥”和人有說有笑,在幫客人估算典當物的價錢!
  
  李梅亭說出好狠的實情,並未加油添醋,他躲藏在當鋪外頭偷覷,瞧見的情況就是如此!
  
  哦,那很好呀。她沉默了一下下,還這麼回他,昏倒!
  
  “阿姐……”
  
  李梅亭喚她,發覺她又望著老樹發呆,早已沒將注意力擺他身上,微黯失神的眸,蘊有薄薄水氤,嘴裡喃喃重復說道:“不管怎麼看,我還是覺得老樹不快樂,它的枝椏垂頭喪氣,像垮下的嘴角……像要哭了一樣……”
  
  那從來就不是老樹的心情。
  
  是她的。
  
  不快樂。
  
  像要哭了一樣。
  
  西京中,哪一處的老宅近期被夷平了?
  
  這個問題,輕易得到解惑,畢竟是一整條老街重新翻整,更是未來男人們最愛流連的花街、女人最痛恨的狐狸窩預定地,全西京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公孫謙在城人的指點下,找到了李梅秀的老宅位置,在那裡,只剩寬敞空地,以及正在上頭忙碌搬建材的粗壯工人,半分老宅的蹤影哪裡還可尋覓?
  
  他自街尾走至街頭,想尋找是否有道身影蜷縮在哪個角落,哇哇哭求著工人們不要拆她的老宅,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
  
  幸好沒有。
  
  可惜沒有。
  
  她不在這裡。
  
  公孫謙蹲下,拾起一片碎瓦。
  
  工人在整地,刨去扎根的雜草,再重鋪上質地更特殊的沙土,其中有個中年男人,站在最顯眼的位置,吆喝著要眾人麻利一些、不准偷懶,他衣著湛藍色奢華富裳,一眼便能辨識他的身分不同於粗工或工頭,再走近一些,聽見他與身旁另名灰錦長袍男人的高談闊論,帶著戲謔哧笑,在吹噓他是如何戲耍某兩只愚笨家伙,如何如何讓兩只愚笨家伙滿懷希望地賺取銀兩,又是如何如何用陰狠的高姿態,向兩只愚笨家伙攤牌,說清楚他從頭到尾都只是在騙他們,從頭到尾,十戶老宅都只打算要拆掉建妓院,會開出出售價碼,不過是一種報復,一種耍著他們玩的謊話--
  
  “……真蠢,我說四千兩,他們就賺四千兩,我說一萬兩,他們也呆呆地攢一萬兩要給我,若不是你在催我,我真想再多玩他們幾年。”湛藍色華服的男人撣撣衣袖,討厭整地的污濁灰塵弄髒高價新裳。
  
  “你還敢說!一大片土地不趕緊動工,擺在那裡長雜草豈不可惜?西京第一花街的進賬會有多驚人,每拖一日,咱們損失恁大,也只有你這種人才能捺住性子,放任大筆錢財不賺,盡玩這種沒有收入的遊戲。”灰袍男人很是埋怨。
  
  “賺再多的錢,都比不上親眼看見李家的人,一個一個痛苦難受來得快意!我當初就發過毒誓,膽敢將我心愛的女人騙走,我就算散盡家產,也絕對不讓李家人好過!”奪愛之恨,他無法咽下,眼睜睜看她成為李家媳婦,他近乎發狂,是姓李的用甜言蜜語拐騙她,讓她情願放棄富家夫人的優渥未來不要,偏偏去當個騙子之妻!
  
  “跟你作對,算是李家人倒楣,瞧他們一家的下場,白賊李失手被人打死,一對兒女傻乎乎任你戲弄,辛苦為著永遠不可能買回去的宅子賺錢,聽說他們省吃儉用,連頓好的都捨不得吃,當騙子、扮演小可憐混進富豪家,被人追打、被官差捉……結果,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老宅被拆掉。”灰袍男人幾乎快要同情起那兩只姓李的小家伙--幾乎,但沒有,所以他還能掛著笑容在說這番話。
  
  “哈哈哈……”湛藍色華服男人大笑許久,灰袍男人最末那句話,惹得他開懷不已。“光是想到那兩個笨家伙的模樣,我到現在仍是想笑。他們呆呆坐在對街石階上,工人每打掉一面牆,就見他們倒抽一口涼氣,拆得越狠,他們臉色越有趣,我本以為能弄哭他們,可惜了,他們沒哭。”嘖。
  
  “不是聽工頭說,要鋸樹那一夜,李家姐弟哭得可淒厲,一人一邊死抱著那棵老樹不走,更徒手想挖出老樹,挖到雙手都破皮流血?”
  
  湛藍色華服男人咬牙一啐:“那一幕我沒親眼看到!”所以多嘔呀!若他人在當場,絕對不會讓兩個家伙這般輕松過關,他絕對會帶著最狂傲的笑臉,再多折磨那個男人的一雙寶貝子女。
  
  “算了啦,算了啦,整李家整成這樣,也夠你消氣。”灰袍男人拍拍他的肩。誰說女人心眼小,男人的心眼也沒多大,幾十年前的恩怨,牢記至今,而且玩起復仇游戲,完全不給人活路走。
  
  公孫謙必須以最自豪的克制力,才能阻止自己沖上前去打碎藍袍男人一臉獰笑的憤怒。
  
  李梅秀曾經坐在對街,看著自己的老宅遭受破壞,昔日奔跑過的園子,讓人鏟平,以紅瓦為筆,塗塗畫畫的側牆,被人擊破,連同兒時最珍貴的記憶,也全數碎為破瓦殘礫,她在看著,用雙眼,直勾勾地看著。
  
  何其殘忍。
  
  何其折磨。
  
  何其的……教他不忍。
  
  她就坐在石階上,忍住眼淚,嬌小身子踡抱得像只蝦米,不是不哭,而是哭不出來,那時的她,定在自責,為老宅被拆,全是她自己的錯,十指深深陷入掌心,帶來疼痛,仿佛懲罰自己的不濟事。
  
  那處石階,現在空無一人,但他光是想著,曾有一個姑娘,苦著芙顏,雙眼蓄滿淚水,無助地瞧見自己珍愛的家園毀壞殆盡,痛哭地護衛一棵充滿回憶的老樹,他的心,發疼起來,快要無法呼吸……
  
  想立刻見到她的渴望、想牢牢把她揉進胸坎撫慰的念頭、想讓她肆無忌憚在他懷裡放聲大哭的憐惜,將他的心,揪攪得疼痛不已。
  
  克制力,在湛藍色華裳男人這句話傳入他耳中之際,盡數化為烏有。
  
  公孫謙捏碎了理智,捏碎了手裡執握的瓦片--
  
  他最後捏碎的,是湛藍色華裳男人笑揚的高傲下顎。
作者: hata    時間: 2010-11-5 21:39:27

第十一章
  
  相思逼人狂。
  
  相思讓人癲。
  
  李梅秀在想,自己應該已經瘋癲崩潰,永遠無法治癒。
  
  她是自作自受,誰都別來同情她,連她都不想原諒她自己,所以她才不敢在寄回古玉環時,還在裡頭挾帶任何隻字片語,祈求公孫謙的寬恕……
  
  她哪有資格?
  
  她更怕自己若寫下第一句道歉,就會忍不住泛濫成災的思念,傾訴完歉意之後,瘋狂地振筆疾書,寫滿她的殷切傾思,告訴他,她好想他;告訴他,她好想念他的笑容、他的溫柔;告訴他,與他走過的街,總是短得令她想抱怨,在心中仍想和他並肩再多走片刻;告訴他,每天她最開心的時候,便是與他待在廳裡,聽他耐心說著鑒賞物的故事,當他牽著她的手,摸過一件又一件的物品,她根本無法專心去辨認那些東西的好壞,她只知道,他的手,多暖,多修長……
  
  她好想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
  
  想到發了瘋。
  
  才會在早晨醒來一睜開眼,頂著凌亂長發走出坑洞,想去不遠處的小溪畔梳洗妝容之時,在老樹旁,看見公孫謙。
  
  老樹冒出些許新芽,一點一點黃綠綠嫩芽,四面八方探出頭來,寂寞的枝椏,正在熱鬧,而他一手輕輕撫摸樹身,尤其是她與梅亭小時候頑皮,在上頭刻下的醜醜圖畫,他以指腹滑過刻痕,再三流連。
  
  聽見她的抽氣聲,他緩緩回首,臉上神情一如她記憶之中的溫文俊雅,以及只有在面對她時,會笑得更彎的燦亮目光。
  
  老樹在笑,他也在笑,所以她跟著傻乎乎笑了。
  
  好美的夢。
  
  作過好多個夢,每一個夢裡的他,總是豎目橫眉瞪她,用最冰冷的嗓,說出無情的話,數落她的條條罪狀,害她不敢開口道歉,任由他罵。
  
  在夢中,她同樣不也哭,也無權哭。
  
  每回夢醒,她恍恍惚惚,全身都痛,像被狠狠撕扯而死過一回,她開始討厭睡眠,不睡,就不會作夢。
  
  原來,惡夢作多了,還是會摻雜好夢,她作了一百次的可怕惡夢,終於夢到一次甜美夢境。
  
  “謙哥……”在夢裡,她肆無忌憚地喚他,急忙挨抱過去,一纏上他的腰便巴住不放。
  
  好好的夢哦,連他身上淡淡淺淺的那股墨香味兒也能嗅著,體溫和心跳都有!
  
  千萬不要讓她太快驚醒,拜托,千萬不要。
  
  她像只正在蹭著主人小腿肚的貓兒,嗓兒嬌柔,臉頰粉嫩,偎在他胸口,喊他的名字。
  
  “謙哥……謙哥……”
  
  “你真的住到這種地方來?這是礦坑。”怎能住人?
  
  “謙哥……”在夢中,她不用思索對白,不用急著回復他,夢裡一切,夢醒之後會有八成記不起來 夢裡的對話,全是編織的幻象,她只要知道,自己能牢牢、牢牢地抱緊他,這就足夠了。
  
  “梅秀,你有沒有吃、有沒有睡?”她看起來太糟糕,一臉迷茫憨笑,臉龐卻消瘦大半,原本就屬嬌小的體形變得更加單薄,風一來就會刮跑她。
  
  “謙哥……”她完全沒在聽,耳裡只剩他穩健心跳聲。
  
  “梅秀,抬頭讓我看看你。”此時,再也不想假裝自己有多清高、多淡漠,他思念她,從她離開身邊的那一刻起,就未曾中斷過。
  
  追尋著她的腳步而來,他終於完整認識了她,拼湊出他愛著的“李梅秀”,她的經歷、她的過往、她的家庭、她的心願、她的種種,竟更加深了他對她的憐惜,他心疼她纖弱肩頭上所扛負的重擔,聽見她讓人欺負欺騙,他憤怒、他暴躁,幾乎想將那人挫骨揚灰,捏碎那人的下顎,已經是他最輕微的失控。
  
  “謙哥……”
  
  夢裡的關懷,讓她想落淚,現實中,她失去了它,在夢中,格外想珍惜。
  
  她輕蹭他,淚水,濕濡他胸前的衣料,熨燙著他。
  
  “梅秀--”他正要抬高她的臉,要看清她究竟是清醒或迷糊,她卻猛然仰起頭,腳尖一踮,唇兒銜住他的。
  
  夢,不用負責任,醒來也只有她一個人回味傻笑,不會被第二個人知道,所以她不擔心被誰指控自己不知羞恥,滿腦子裡都想著品嘗他的雙唇多柔軟。
  
  作夢是她現在僅存的權利,她不想錯放它。
  
  她在夢中,親吻他,用她最拙劣的技巧和生澀的方式,綿密地、甜蜜地、焦急地、渴望地、探索地,甚至是膜拜地,以迷人的少女馨香包圍他,軟若棉絮的唇瓣,正努力吸吮他,她吐出的氣息,透過呼吸,進入他的肺葉,滿滿充塞他的身體。
  
  她很困惑。
  
  為什麼踮起腳尖親吻高於她許多的他時,小腿會因為勉強維持這姿勢而發出酸軟的抗議?
  
  夢,應該是沒有痛覺,感受不到冷熱變化……可是,她支撐得腿酸,更覺得血液轟的一聲,全數沖往腦部,雙頰火燙得快要燃燒起來。腿,好酸;唇,好熱,她快要吸不到新鮮空氣,她快要跌跤了……
  
  腰後一緊,他的掌,托住她的身勢,他俯低身,膠著的唇依舊沒分開,只是她終於能安安穩穩踩在草地上,不用再辛苦躡撐腳尖,她的雙腿發軟,因為方才的“用腿過度”、因為渾身血液全集中在發脹的腦袋瓜子、更因為在她唇心加深採探的火舌,奪走她的主控權,溫柔哄誘,猛浪擷取,溫文的他,變得很野蠻,以他不曾見識過的粗獷,逼她乖乖張開檀口,任由他盡情品嘗每一分每一寸的芬芳甜美,支撐在她背脊上的大掌掌背浮現隱忍青筋,只君子停頓半晌,便蠻橫按緊她,讓兩人密合的部分更多更多。
  
  遲鈍的她,終於發覺不對勁,在迷迷糊糊裡,捕捉到殘余理智。
  
  這個夢,太熱辣、太刺激、太煽惑、太--
  
  不!她根本就沒睡!
  
  這不是夢,她從昨夜就睜眼失眠整晚,躺在不斷透著冷風的礦坑裡,蜷抱單薄被子,無法入睡,既然沒睡,又怎可能作夢?!
  
  那那那那、那現在是怎麼回事--
  
  “唔唔唔……”她的嘴裡滿滿都是他,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氣息,她被壓在老樹樹身與公孫謙之間,開口的機會也沒有。
  
  是他嗎?
  
  這是他嗎?
  
  焦躁得像個未經事的毛頭小子,她攀附在他臂膀上,感受到衣裳下的肌理緊繃僨張,蘊藏力量與克制失控的忍耐。
  
  真的是他嗎?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應該遠在南城的嚴家當鋪裡,如梅亭所言的那般,帶著笑容,逢迎於客人之間,不因為少她一個李梅秀而改變人生……
  
  深刻炙熱的吻,稍稍和緩,他與她,額心粗抵,他在她唇上吐納,她像只仍餓著的貪婪雛鳥,張嘴喘氣,仍在等待他的哺喂。
  
  “你清醒一些了嗎?”他的嗓,帶有濃重的低沉壓抑。原來自己自豪的自制力根本不堪一擊,在她青澀啄吻下,全盤失控,即便察覺到她渾渾沌沌的反應出自於神智不清,他若是君子,就不該在此時占她便宜、欺她稚拙,他有足夠的力量推開她,他卻沒有這麼做。
  
  小人。
  
  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在這種時候還能不當小人。
  
  李梅秀清醒了,在清醒的同時,她渾身僵硬,明顯地又嚇傻了,怔怔愣視他,對於站在眼前的他,出現於此時此地感到不解及錯愕,直到他以指腹撩開服貼在她粉色頰畔的髮絲,她掩住嘴,也掩住沖喉而出的尖叫,她突生蠻力,將他推離自己,再從他身旁掙脫逃逸,嬌小身軀消失於陰陰暗暗的礦坑洞中。
  
  腳,擁有自我意識地奔跑起來,她逃跑的速度,與那日她拋下夜明珠,自嚴家當鋪落荒而逃時,一模一樣。
  
  他為什麼來?
  
  是他沒收到古玉環嗎?所以才追來要索討它?
  
  或是他以為她又拿走當鋪其他東西?她沒有,真的沒有……
  
  李梅秀埋頭跑著,往她不曾深入的礦坑內部去,驀然感到一陣風自身邊嘯過,接著,她撞進一堵肉牆,剛剛還在她身後的公孫謙,轉眼間,站在她前方。
  
  他的聲音,從她頭頂飄下。
  
  “先是主動親吻我,後又急迫逃離我,你非得這般操弄人嗎?”
  
  礦□內部,透不進光線,彼此身上籠罩了一層黑幕,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從聲音中辨識情緒。
  
  “你沒有收到我寄回去的古玉環嗎?我把它還給當鋪了,你若沒收到,我去郵驛處查詢……”她慶幸黑暗隱藏住她可憎的容顏,不用被他看見。
  
  “我收到了。”
  
  “那……那你為什麼來?”收到古玉環,她從當鋪裡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也就歸還了,當鋪毫無損失才是呀……
  
  她並不知道,黑暗對於習過武的他,沒有任何阻礙,他清楚看見她眉宇間飽含的失落和歉疚,巴掌大的臉蛋,寫著天崩地裂的沮喪。
  
  她想從他懷中退開,他不放手。
  
  “你。”
  
  “我?我沒有拿走其他東西,真的,我只拿走古玉環,而我把它還給你……”她以為他懷疑的是這個,焦急為自己辯解:“我沒有說謊騙你,你相信我……”好諷刺,說謊成性的她,竟然有臉央求他相信她?連她自己……都想羞辱自己。
  
  “你有。”
  
  這句指控,讓她委屈得快要掉淚。他果然……還是不信任她。
  
  “你拿走公孫謙的冷靜。”他娓娓續道,陳述她的罪狀,坑洞裡,將他的聲音無數次回蕩,重復一回又一回。
  
  他--咦?他說了什麼?
  
  李梅秀用力膛大眼,仍是看不見公孫謙的模樣,此時,她竟有些懊惱礦坑的暗。
  
  “你拿走公孫謙的平靜、公孫謙的思緒、公孫謙的思念,還有公孫謙的心,這些,你沒有歸還。”
  
  她不是聾子,聽得夠仔細,也夠明了,他說的那些,不是嚴家當鋪中,等著主人來取贖的典當物,不是待售中的流當品,那是他,他的冷靜、他的平靜、他的思緒、他的思念,以及他的心。
  
  那是整個“公孫謙”,一整個“公孫謙”吶……
  
  他把平靜、思念,以及心,全都交給她,在她悖逆他的信任之後……
  
  “我……”她才開口,聲音便先哽咽沙啞,過了好久仍擠不出半個字。
  
  她想說的話太多,但很零散混亂,她想先問他是否原諒她,是不是不同她生氣;也想問他,他剛剛那番話,是不是代表他仍然喜愛著她,是不是她還可以喊他謙哥;更想告訴他,她也將自己的思念和心,都遺失在嚴家當鋪、遺失在他身上,她拿不回來,所以梅亭總是說她像具沒有魂魄的行屍走肉,鎮日渾噩……
  
  公孫謙看透她的忐忑和激動,輕輕攬緊握在她顫抖纖肩上的手:“我沿途而來,拼湊出你的完整故事,我聽著那些,才發現自己有多粗心和愚蠢,只要花一些些時間,我就能輕易察覺到你肩上背負的是什麼。我若知道,絕不會讓你落著眼淚離開當鋪,不會讓你單獨坐在台階上看著老宅化為灰燼,是我不好,我不是一個體貼的人--”
  
  聽見他責備自己,她打破沉默,忙不迭替他搖頭否認;“不是這樣的!不是你說的這樣!你對我很好!你一直到最後還信任我,我聽見你為了我,和嚴盡歡爭執,你說‘不可能是她’,那麼肯定又不遲疑……只有你還信任我、不懷疑我,結果……我辜負了你,害你難過和難堪,有害你事後被嚴盡歡處罰嗎?”她不禁伸手撫摸他的臉龐,像她在夢裡想做的那樣。嚴盡歡的個性驕傲、不服輸,怎能容忍有人做出損害當鋪之事?他之前被她騙走六十兩,嚴盡歡就罰他做打掃工作,這次是珍貴的古玉環,嚴盡歡定是更加重罰則……
  
  “我沒受罰。”嚴盡歡當時有其他事在忙,沒空管教他。“告訴我,那一日,你為什麼不說謊替自己脫罪,而選擇吐實?你很清楚,說實話的下場。你若堅稱你沒拿走古玉環,我會信你,並且,我會捍衛你,不容任何人質疑你,你為何不這麼做?”
  
  “我說不出口,我沒有辦法騙你……那一瞬間,我想說謊,我想留在你身邊,我知道說了謊,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你會保護我,但是,我不能欺騙你,我不要……欺騙你,我答應過你,不再騙你……”就像現在,她一樣坦誠不諱。
  
  這個答案,對他而言就夠了。
  
  “那麼,你想跟我回去嗎?”
  
  “想……”這是她最真心的實話。
  
  “那就一塊兒走吧。我也希望你跟我回去。”不撒謊的他,同樣說出心底實話。他不想欺騙自己,說著失去她無關痛癢,他不想欺騙自己,說著對她無動於衷,那些才是最大謊言。
  
  “你不生我的氣了嗎?我還能回嚴家當鋪嗎?嚴盡歡她……還會讓我回去嗎?”她握在他手臂上的雙手正在微微發抖,她害怕他的答案會是否定。
  
  “我對你,心疼勝過一切。”他輕攬她,最輕柔的一句話,也是最有力的回復,終於逼出她的眼淚,這些日子不允許落下的淚水,仿佛得到了特赦,淅瀝嘩啦,源源不絕,離開他時的捨不得、失去老宅的難受、沒能達成阿爹遺願的缺憾、將古玉環寄還給他時,內心的不安和幾乎要淹沒自己的歉意、夢見他氣她罵她而不敢入睡的折騰,全數化為晶瑩水珠,從她的眼眶傾倒而出。
  
  他耐心等待她,任她盡情哭泣,直到啜泣聲由急至緩,偎在胸中哭顫的身子慢慢平息,他才繼續說道:“至於小當家,全權交給我,你無須擔心她的態度。我只想趕快將你從這個地方帶出去,你與你弟以礦坑為家,這裡沒有一張像樣的床,沒有窗子沒有門,怎能住人?”當他循蛛絲馬跡而來,在深山這處坑洞外先遇見准備去采野菇野果的李梅亭,他與李梅秀外貌七分相似,即便他不曾見過李梅亭,也不會錯認。而且李梅亭在第一時間認出他,第一句話便是向他抱怨坑洞裡的飛蚊怪蟲好多,第二句才說:“我姐在坑洞裡,發呆一夜--不,發呆好幾夜。解鈴還需系鈴人,你進去救她吧。”
  
  像現在,兩人耳邊仍有幾只蟲子在嗡嗡亂飛,破壞美感,他在黑暗中擰死一只停歇在她頸旁,正要大快朵頤的大蚊,處理完一只大蚊,第二只又跟著嗡嗡飛來,也想分一杯羹。
  
  他忘不掉第一次踏進礦坑時,看見她蜷縮在幾件充當衾被的薄衣裳間,枕在扁包袱上,坑裡擺設就僅有這樣,無桌無椅,就只是一個空礦坑。
  
  短期暫住幾日還勉強可行,若長久住下,人一定會生病。
  
  “我和梅亭沒地方去,身上沒有銀兩能租屋,只剩下爹留給我們的這座荒山。”她抽抽鼻,眼淚終於在半刻後稍稍停止,回答時的聲音仍帶有哭音。她倒不覺得窩在礦坑裡有啥不好,或許是她總在發呆吧,住在這兒與住在設有暖炕的大床上沒有任何差別,從她眼中看去,同樣荒蕪,同樣讓她睡不安穩。
  
  是心境,令她覺得孤單,而非環境。
  
  “梅亭說你病了好幾天。”他探她的額溫,幸好沒有燙人的熱度。
  
  “有嗎?”這檔事,她也不記得了。她不記得從離開當鋪至今,已過了幾日或幾月,她不記得每天被梅亭硬塞進嘴裡的食物是什麼,她不記得自己與梅亭說過哪些話,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有在呼吸……
  
  “我跟梅亭提過,你們姐弟倆都跟我一塊兒回嚴家。雖然我是其中一件流當品,但養活你與他,仍是我能力范圍內能做到的事。”當初嚴老爺臨終前與他們簽訂的契約,要他們視嚴盡歡為親妹,包容她的驕縱,以生命護她周全,為當鋪竭盡心力,當鋪也不會虧待他們,嚴家當鋪內的每一分銀兩,每一件物品,他們都有權使用,成為當鋪中不支薪的無名少爺小姐。
  
  公孫謙摟著她的腰,將她帶出礦坑。
  
  “哎喲--”走沒幾步,李梅秀被腳下石頭絆倒,若不是公孫謙穩穩扶住她,她定會跌個鼻青臉腫。
  
  “當心。”
  
  “討厭的石子,整個坑裡都是。”她咕噥,一腳將絆腳石踢得遠遠,咚咚咚,石子滾往洞口,被外頭透進的陽光照出全貌,公孫謙覺得它的色澤有異,不自覺仔細端詳。
  
  “梅秀。”他出聲喚她。
  
  “嗯?”
  
  “這種石子,滿坑裡都是?”
  
  “對,我和梅亭雖然沒走到坑洞最末端,但光是前半段就好多。”當時准備住進礦坑裡,梅亭還清掉好幾顆,才整理出姐弟倆能窩著休憩的小小空間。
  
  “梅秀,你准備開始過富可敵國的好日子吧。”
  
  “呀?”她一頭霧水的迷糊模樣好可愛。
  
  “你將會成為全南城……不,你將會成為全國內最富有的姑娘。”
作者: hata    時間: 2010-11-5 21:42:05

尾聲
  
  “你竟敢回來?!還帶著弟弟和一棵大樹想投靠我嚴家當鋪?!門--窗兒都沒有!”嚴盡歡拍桌斥喝的嬌嗓,大到足以震天,鋪外幾尺仍能聽得明白。
  
  李梅秀藏了半具身子在高頎的公孫謙背後,圓溜溜的眼,無比戒慎戒懼,曾在當鋪裡嘗過的陰影,如影隨形,不是幾天幾夜就能忘卻掉,李梅亭則是躲在李梅秀身後,重現孩童玩耍時常玩的“老鷹捉小雞”游戲。
  
  老鷹,嚴盡歡,因為身形嬌小,又踩在椅子上,俯睨他們,氣焰囂狂。
  
  母雞,公孫謙,護著兩人,像堵沉穩巨牆,阻擋老鷹施暴,以免爪子撕裂羽翼下的珍寶。
  
  小雞,李梅秀李梅亭,在嚴盡歡往左邊吠時,他們縮往右邊,嚴盡歡朝右邊噴火時,他們全向左邊逃。
  
  “我嚴家當鋪不收偷兒!就算你把古玉環寄回來還也不代表什麼唔唔唔唔唔閃眼好痛--”嚴盡歡吼得正響,跳腳得正麻利,卻突然被公孫謙握在手上的某物迸發出來的刺眼光線給扎痛雙眼。
  
  她捂住雙眼,身勢不穩地重重搖晃,差點從椅上跌下來,幸好夏侯武威反應俐落地扶住她。
  
  “好刺眼好刺眼--你拿什麼東西偷襲我?!”嚴盡歡瞇細還很酸軟的雙眼,沖向公孫謙,公孫謙伸臂過來,掌心上躺著閃閃發亮的美麗礦石。
  
  不是玉,不是琥珀,不是珠貝,不是翡翠,它的光澤,遠勝過那些玩意兒。
  
  “鑽,金剛鑽。”公孫謙回答她。
  
  “這麼大一顆金剛鑽?!”嚴盡歡搶來細看,礦石藉著特殊的切割斷面,呈現出炫目光亮,其中可見七彩彩虹般的漂亮璀璨正在迸射閃耀,大小猶如一位姑娘掄握起粉拳,重量相當沉。
  
  關於金剛鑽,曾有遠航至境外國度的船主拿來典當,小小一顆鑽在戒環上,據說是世上最堅硬的寶石,她爹不信,命人拿槌子來試,重重一敲,金剛鑽毫發無損,全鋪裡嘖嘖稱奇。
  
  “這顆金剛鑽,是梅秀姐弟倆的,自她爹留下的山中發現,它,應該是裡頭最小的一顆吧。”公孫謙補充,最後那句話,聽來像放餌。
  
  那座荒山,挖不出金,因為它不蘊藏金脈。白賊李挖得很深,不見黃澄澄的金礦而放棄,孰料,他們挖到了未加琢磨的金鋼鑽,不識貨地視其為石。
  
  嚴盡歡連倒抽涼氣的功夫都沒有,美眸瞪得大大的。
  
  滿、滿滿一山的金剛鑽?!
  
  那不只是價值連城,那買下幾千座南城還有找零!
  
  公孫謙對於嚴盡歡的反應滿意一笑,合扇指指金剛鑽:“秦關有辦法將金剛鑽切磨至最美麗耀眼的光彩,你手中那一顆,便是秦關試出來的成品。小當家,美嗎?”秦關是當鋪另一副業珠寶商行負責人,制作全新獨特的首飾是他強項,出自他之手的飾品相當受歡迎,就連嚴盡歡滿滿一妝盒的首飾也只挑秦關設計來佩戴。
  
  “美。”美到她眼前只剩它,完全看不到姓李的兩只路人甲。
  
  “若能大量開采,再經秦關巧手,做成耳飾、發簪、花鈿、項鏈、手環,你認為會不會變成另一項獨占生意?”
  
  “會。”這種東西,會讓全南城的姑娘搶破頭--不,不只南城,周遭各城都會想買,金剛鑽恆久遠,一顆永流傳吶……
  
  “所以,你願意同李公子與李姑娘商談采礦權的合作?還是,你要將他們推出門外,讓他們拿著美麗的金剛鑽,另尋合伙?”
  
  聞言,嚴盡歡強迫自己的視線從金剛鑽上頭挪往躲在公孫謙背後的李家姐弟,兩只平凡樸素的東西--不,平凡樸素的小可愛周身也散發出金剛鑽的七彩光芒,一閃一閃亮晶晶。
  
  方才惡狠狠的夜叉鬼顏瞬間柔化成散花天女,慈祥、甜美、和善,笑聲宛如風中銀鈴,啥廢話也不多說,纖指清脆一彈,在場所有人默契十足,一字排開,聲音高亢響亮,揖身恭迎--
  
  “歡迎李少爺與李小姐光臨嚴家當鋪,請上座。”
  
  李家兩姐弟,視為上賓,怠慢不得。
  
  嚴盡歡為談成大生意,吳儂軟語地“梅秀姐姐”長“梅亭弟弟”短,又是要人送茶上糕點,擠出蜜般的笑靨,不惜血本大放送,擬好生意契約的同時,附帶雙手送上禮品--公孫謙一個--請笑納,不用同她客氣吶。
  
  合作愉快。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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