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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萊蒙特]福地[全文終]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0:29     標題: [萊蒙特]福地[全文終]

福地 作者:萊蒙特

人物表


  海爾曼·布霍爾茨——德國人,羅茲某印染廠廠長
  卡羅爾·博羅維耶茨基(卡爾)——布霍爾茨印染廠經理
  莫雷茨·韋爾特(馬烏雷齊)——布霍爾茨印染廠股東,博羅維耶茨基的好友
  馬克斯·巴烏姆——博羅維耶茨基的好友
  布霍爾佐娃——布霍爾茨的妻子
  克諾爾——布霍爾茨的女婿
  馬切克·維索茨基——布霍爾茨印染廠醫生
  尤利烏什·古斯塔夫·哈梅施坦(哈梅爾)——布霍爾茨的私人醫生
  什瓦爾茨——布霍爾茨印染廠公務員
  列昂·科恩——布霍爾茨印染廠代銷店經理
  奧古斯特——布霍爾茨的僕人
  羅伯特·默裡——博羅維耶茨基的助手
  霍恩——布霍爾茨印染廠見習生
  索哈——布霍爾茨印染廠的搬運工
  馬泰烏什——博羅維耶茨基的僕人
  莎亞·門德爾松——猶太人,羅茲某棉紡廠廠長
  魯莎·門德爾松——莎亞的女兒
  托妮——魯莎的女友
  格羅斯呂克——羅茲銀行行長
  梅麗——格羅斯呂克的女兒
  米勒——德國人,羅茲某棉紡廠廠長
  瑪達——米勒的女兒,後來是博羅維耶茨基的妻子
  威廉·施特爾希(威爾)——米勒的兒子,瑪達的弟弟
  楚克爾——猶太人,羅茲某棉紡廠廠長
  露茜·楚克羅娃——楚克爾的妻子,博羅維耶茨基的情婦
  老楚克爾——楚克爾的父親
  格林斯潘——德國人,羅茲某圍巾廠廠長
  雷吉娜——格林斯潘的大女兒
  阿爾貝爾特·格羅斯曼——雷吉娜的丈夫
  梅拉(梅拉尼亞)——格林斯潘的小女兒
  齊格蒙特(齊格蒙希)——格林斯潘的兒子
  費拉——梅拉的女友。
  羅伯特·凱斯勒——德國人,羅茲某紡織廠廠長
  貝爾納爾德·恩德爾曼——凱斯勒紡織廠股東
  老巴烏姆——德國人,馬克斯·巴烏姆的父親,羅茲某紡織廠廠長
  布盧門費爾德——格羅斯呂克銀行事務所會計師
  奧斯卡爾·邁爾男爵——羅茲某棉織品廠廠長
  梅什科夫斯基——邁爾棉織品廠工程師
  阿達姆·馬利諾夫斯基(阿達希)——莎亞棉紡廠幹事部技工
  老馬利諾夫斯基——馬利諾夫斯基的父親,凱斯勒紡織廠車工
  卓希卡(卓霞)——馬利諾夫斯基的姐姐,凱斯勒紡織廠女工
  卡齊米日·特拉文斯基(卡久)——博羅維耶茨基的好友,羅茲某棉紡廠廠長
  尼娜·特拉文斯卡——特拉文斯基的妻子
  達維德·哈爾佩恩——特拉文斯基的朋友
  斯塔赫·維爾切克——羅茲某頭巾廠廠長
  庫羅夫斯基——羅茲某化工廠廠長
  卡奇馬列克——庫羅夫某磚廠廠長
  尤澤夫·亞斯庫爾斯基(尤焦)——老巴烏姆紡織廠事務所實習員
  亞斯庫爾斯卡——亞斯庫爾斯基的母親
  阿達姆·博羅維耶茨基——卡羅爾·博羅維耶茨基的父親
  安卡(安紐霞)——博羅維耶茨基的未婚妻
  科茲沃夫斯基——博羅維耶茨基在裡加時的同學
  西蒙神父——阿達姆·博羅維耶茨基在庫魯夫的鄰居,庫魯夫修道院神父
  利貝拉特神父——庫魯夫修道院神父
  查榮奇科夫斯基——庫魯夫的貴族
  利基耶爾托娃(艾瑪)——博羅維耶茨基愛過的女人
  斯泰凡尼亞·瓦平斯卡——「僑民之家」旅館職員
  卡瑪——斯泰凡尼亞的外甥女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11-15 00:16 編輯 》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2:11

一幅資本主義發展的真實畫圖

  弗瓦迪斯瓦夫·萊蒙特(1868—1925)是我國讀者熟悉的傑出的波蘭現實主義作家,在歐洲和世界文壇有較大的影響。他的代表作《農民》和《福地》不僅在波蘭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而且早已被公認為世界現實主義文學名著。1924年「由於他偉大的民族史詩式的作品《農民》」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金。
  魯迅先生三十年代在研究東歐被壓迫民族文學時,對萊蒙特十分推崇。早在四十年代,我國就已經開始翻譯萊蒙特的小說。解放後,他的作品得到了更為廣泛的介紹。不久前我國出版了《農民》的新譯本。現在我們把他的另一部重要長篇《福地》譯介給讀者。一
  萊蒙特生活和創作的時代,是波蘭被沙俄、普魯士、奧地利三國瓜分,人民遭受殘酷的民族壓迫和階級壓迫,災難深重的時期。1863年一月起義失敗後,在三個佔領區,特別是在沙俄和普魯士佔領區,佔領當局都加重了對波蘭的民族壓迫。1864年的農奴解放,為波蘭城鄉資本主義的發展提供了有利條件;與此同時,沙俄為了將它佔領的波蘭王國和沙俄帝國完全合併,取消了王國和帝國之間的關稅壁壘,波蘭城市資本主義工商業因此具備廣闊的銷售市場和足夠的勞動力,在八十和九十年代發展很快。盧森堡曾經指出:「在1800— 1877年間,工業發展的主要條件:銷售市場、交通道路和工業後備軍都形成了,俄國和波蘭的工業成了資本主義初期積累名副其實的金庫。1877年以後,開始了大規模的資本積累和大企業迅速創建的時代,隨之而來的是生產迅速增長。」這時,華沙的五金工業、索斯諾維茨的採礦、鋼鐵工業和羅茲的棉花、羊毛工業等都從工場手工業變成了強大的現代化機械工業。當時波蘭處於殖民地地位,外國資本——俄國、法國、德國、比利時、英國的資本大量入侵,一方面造成了波蘭民族資本和外國資本之間激烈的競爭,另一方面,波蘭的工業品也可以借此出口外國,如波蘭的紡織品當時就曾大量銷往立陶宛、白俄羅斯和烏克蘭等地,甚至遠銷中國,使資本家獲得高額利潤。工業的長足發展,使波蘭王國成為原料的買主和新商品的輸出者。在這種情況下,大工業企業和資本便迅速集中在人數越來越少的實力雄厚的資本家手中,波蘭王國的資本主義開始由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過渡。
  七十和八十年代的波蘭王國農村,也發生了急劇的土地兼併和階級分化,結果是大部分土地仍集中在一部分舊式地主和新起的農業資本家手中,農民雖然獲得人身自由,但由於沒有土地或者土地很少,無法擺脫貧困的處境,許多人重又當上地主和新興農業資本家的雇工,或者流入城市,加入城市無產階級的隊伍,遭受資本主義壓迫和剝削。
  隨著波蘭資本主義的發展,無產階級、半無產階級和地主資本家之間的階級矛盾日益尖銳。早在七十年代末,由於馬克思主義的傳播,無產階級領導的革命運動就在波蘭興起。 1882年,華沙工人運動領袖路德維克·瓦林斯基領導成立了波蘭第一個無產階級政黨「無產階級」。1893年,在著名革命領袖盧森堡和馬爾赫列夫斯基領導下,「波蘭王國社會民主黨」誕生。1900年,波蘭王國和立陶宛的無產階級聯合,成立了著名的「波蘭王國和立陶宛社會民主黨」。這些政黨領導了華沙、羅茲等大工業城市和農村的無產階級罷工運動,曾使八十、九十年代的波蘭工人運動出現一個又一個的高潮。
  1868年,萊蒙特生於羅茲附近的大科別拉村。他父親曾是鄉村教堂的風琴師,後來又靠租佃經營地主農場的收入維持全家生活。他母親和幾個兄弟曾參加一月起義,反抗沙俄占領者的壓迫。他自己在讀書時,也因堅持講波蘭話,不肯講俄語而被官辦學校開除。萊蒙特十八歲時,就離開家鄉,獨立謀生,當過裁縫、肩挑小販、鐵路職員、小站站長,並在工廠裡幹過各種雜活,還做過流浪藝人、寫生畫家和修道士等。他常常挨餓和露宿街頭,受到貴人的歧視,正如他的一個朋友當時所說:「萊蒙特經常是生活在四輪馬車下,而不是在四輪馬車上。」
  由於萊蒙特年輕時長期處於被壓迫的地位,和社會下層接觸較多,他對資本主義的罪惡和勞動人民的悲慘境遇有較深的瞭解,他的文學創作也正是在他飽嘗辛酸的環境中開始的。他在回憶這些生活時曾經寫道:「這種職業,這種貧困,這些可怕的人們我已經領受夠了,我說不出我受過多少苦。」
  「我不準備描繪我開始文學創作的這些年代的生活,我在這些年裡,由於流浪街頭,遭受貧困,最嚴重的貧困,我是十分不幸的。」
  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末,萊蒙特開始創作短篇小說,主要的如《湯美克·巴朗》(1893)、《正義》(1899)、《母狗》(1892)等,都是反映波蘭城鄉勞動人民的悲慘命運。作者不僅對那些陰險殘暴的工頭、地主、仗勢欺人的管家、偽善的村長、神父進行了揭露,而且成功地刻畫了許多對社會黑暗敢於反抗,堅持正義和純樸善良的勞動人民的形象。
  九十年代,萊蒙特創作了兩部長篇小說:《喜劇演員》(1895)及其續集《煩惱》(1897)和《福地》(1897—1899)。前者通過一個藝人的不幸遭遇,反映了在資產階級頹廢藝術風行一時的社會環境中,真正的才華和抱負得不到施展,揭露了資產階級庸俗、腐化、墮落的生活方式。1902年至1908年間,萊蒙特創作了以波蘭農村生活為題材的偉大史詩《農民》。這部長篇小說以波蘭王國二十世紀初和1905年革命前後的廣大農村為背景,深刻反映了波蘭各階層農民為爭奪土地而進行的你死我活的鬥爭,揭露了沙俄佔領者勾結地主對波蘭實行民族壓迫和鎮壓波蘭人民反抗鬥爭的罪惡,生動地描寫了波蘭農村各階層的日常生活和風俗習慣,塑造了一系列的典型人物。從《喜劇演員》到《農民》是萊蒙特小說創作的主要階段,這一時期的作品在思想上藝術上都獲得了突出的成就。
  從這以後直到1925年他逝世前,他雖然還創作了不少長短篇小說,可是其中除少數外,大部分作品,特別是他晚年寫的作品都不成功。長篇三部曲《一七九四年》(1911— 1918)取材於十八世紀末波蘭被瓜分前於1788—1792年召開的所謂「四年會議」和科希秋什科起義,作者揭露了當時貴族富豪勾結沙俄出賣民族利益的罪惡行徑,但許多細節描寫歪曲了歷史,醜化了波蘭偉大民族英雄科希秋什科的形象。以後發表的短篇小說如《被判決的》、《幻想家》、《吸血鬼》和《暴動》等,也較他的前期作品大為遜色,表明萊蒙特晚年在思想上趨向保守。二
  《福地》是萊蒙特的主要作品之一,它首先於1897—1898年同時在華沙的進步刊物《每日信使》和克拉科夫的《新改革》上分章發表,然後於1899年成書出版。小說以羅茲八十、九十年代的工業發展為題材,對波蘭王國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社會狀況進行了全面的深刻的揭露。九十年代的羅茲,是波蘭和外國壟斷資本主義高度發展和十分集中的地方,小說所寫的印染廠老闆布霍爾茨和棉紡廠老闆莎亞就是壟斷資本的代表人物。布霍爾茨由於擁有億萬財產,被人們看成是「羅茲的統治者」、「羅茲的靈魂」、「千百萬人生命的主宰」,他死之後,全羅茲為他舉行盛大的葬禮,所有的工廠這一天都停工,全體職工被派去送葬。莎亞來到恩德爾曼家參加資本家們的聚會時,到會的工廠老闆們都得聽從他的意見,對他百依百順,正如達維德·哈爾佩恩所說:「大家在這條大狗魚面前,都感到自己只不過是一條小鮈。因而他們總是擔心是否馬上就被他吞食,這就是這些小工廠主和莎亞的關係。」
  通過《福地》,我們在羅茲和波蘭王國的壟斷資本主義形成過程中,可以看出以下幾個特點:
  一、這些資本巨頭大都是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他們本來出身下層,社會地位低微,由於能夠適時看準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千變萬化,善於通過各種投機取巧的手段,牟取暴利,因而在很短的時期內就成了暴發戶,爬上了社會最高地位;像這樣的暴發戶,往往比那些舊的貴族資產階級更加貪婪、狡詐和無恥。如莎亞,他開初不過是一家小商店的掌櫃,窮得吃不飽飯,穿不暖衣,住在猶太貧民窟裡,後來他做陳貨賤賣的投機生意,掙得大批錢後開始辦工廠、放高利貸……,就逐步上升到主宰一切的高位。奧斯卡爾·邁爾不遠的過去還是布霍爾茨廠裡一名普通職工,後來不僅成了擁有億萬資本的棉織廠老闆,而且獲得了男爵頭銜。卡奇馬列克雖然出身地主,後來卻淪為貧苦的種地者,可是他和那些大量去城裡做工的破產農民不同的正是,他看到了羅茲已經「擴展到了鄉下」,城裡的闊老闆要做生意,建廠,就要「大興土木」,因此他攢錢開磚廠,安裝現代化的蒸汽機,很快就成為闊老闆。特別是那個棉紗頭巾廠老闆維爾切克,本是鄉村教堂風琴師的兒子,「祖祖輩輩都受強者的欺凌和壓迫」,自己小時也放過牛,在修道院裡幹過最下等的雜活,而他卻正因為自己一無所有,「像一隻餓狗一樣」追求金錢和享樂。他做投機買賣,把同行擠垮,向窮人放高利貸不擇手段,就是搞得對方家破人亡也毫不退縮。當他爬上工廠老闆的寶座後,就再也瞧不起那些年輕時和他一起放過牲口的朋友了。
  二、資本主義社會中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生存競爭在十九世紀的波蘭王國表現得十分激烈,尤其是經濟危機來到時,對社會幾乎所有階層的生活狀況,都會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就資本家們來說,小一點的企業在危機中往往倒閉,中等甚至最大的企業也遭到虧損。面對這種形勢,他們為了生存、發展和牟利,不惜採取最狡猾、最卑劣和最殘酷無情的手段,就是對自己的親友,也毫不例外,正如博羅維耶茨基對特拉文斯基所說:「羅茲,這是一帶森林,是叢林。你如果有一雙鐵腕,你就要大膽地幹,要毫不留情地把親近的人掐死,要不然他們就會把你掐死,喝你的血,對你吐唾沫。」博羅維耶茨基雖然為布霍爾茨印染廠的發展立過大功,但布霍爾茨的女婿克諾爾在得知漢堡的美棉將要漲價的消息後,為了自己盡多地搶購,卻向博羅維耶茨基嚴守秘密。而當博羅維耶茨基在情婦家裡得知這個情況後,他也聯合莫雷茨、馬克斯搶先去漢堡,因而獨獲了巨額利潤。莫雷茨本是博羅維耶茨基的多年好友,但他趁博羅維耶茨基邀他合夥開工廠之機,利用對方缺乏現金,便從銀行家格羅斯呂克那裡借來大筆款項,長期不還,以擴大自己的投資額,企圖把「好友」擠掉,獨霸工廠,後來工廠遭到火災,博羅維耶茨基面臨破產,他又凶相畢露地要退出全部投資,逼得對方幾乎處於絕境。博羅維耶茨基自己也是一樣,他建廠一半的錢是用了他情人安卡的,可是當他把安卡的錢用完後,竟無情地拋棄她,和一個百萬富翁的女兒結了婚。在資本家眼裡,金錢就是一切,甚至連女兒也可以當成商品出賣。格林斯潘幾次三番要把女兒梅拉嫁給一個她所不愛的闊老闆,最後看中了莫雷茨,因為他以為莫雷茨可以霸佔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而莫雷茨則在嫁妝問題上,對格林斯潘大敲一筆。
  在這些十分複雜、尖銳的鬥爭中,由於波蘭當時所處的特殊歷史情況,還包含著不同民族之間的矛盾,如銀行家格羅斯呂克為了聯合羅茲所有的猶太資本家同博羅維耶茨基、特拉文斯基等波蘭資本家競爭,就曾多次挑撥莫雷茨和博羅維耶茨基的關係。莫雷茨借他的債不還,他本來很惱火,但他瞭解到莫雷茨陰謀奪取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時,就立刻和莫雷茨攀親靠友,表示支持他的行動,說什麼「必須讓大伙都看清局勢,手拉手,緊密地團結起來」,實際上是要把波蘭資本家搞垮,把德國人趕走,讓猶太人獨霸羅茲的工商業。
  一些工廠主由於自己掌握的生產工具不夠先進,或者仍處於舊的手工業生產階段,或者經營方式不夠靈活,適應不了鬥爭的局面,在競爭中就必然遭到失敗、破產,特拉文斯基的嚴重虧損和老巴烏姆的徹底垮臺便是鮮明的例子。
  三、資本家在進行你死我活的生存鬥爭的同時,他們積累資本最主要的手段,無疑是搾取工人的血汗。十九世紀末的波蘭王國,由於大批農民流入城市,產生了勞動力過剩的現象,資本家把僱傭工人完全不當人看待。工人不僅生活條件極差,勞動保健和生產安全也沒有基本的保障。在布霍爾茨的廠裡,一個工人被機器砸死了,廠主不僅不負法律責任,不給死者家屬撫恤,而且當那個工人剛死,工頭就強迫其他工人立即在他傷亡的機器旁幹活,還威脅說要扣全車間工人的工資,以賠償被死者的血染污的布料。布霍爾茨死後,工人為他送葬,他的女婿甚至連這一天也要扣除工人的工資。特別是在危機到來,或者工廠老闆用機器代替手工勞動的時候,大批工人被解雇,生活無著,貧病交迫,命運極為悲慘。布霍爾茨廠裡的醫生維索茨基一次路遇的一個工人就是一例,這個工人的四個孩子不是給機器砸死就是死於瘧疾,沒有一個活著,他自己也因事故折斷了腿骨,只剩下老伴,孤苦零丁,無依無靠。
  資本家對工人不僅敲骨吸髓地剝削,而且肆無忌憚地進行人身侵犯和侮辱。棉紡廠老闆凱斯勒在家裡開下流舞會,竟強迫許多女工參加,把她們當成滿足自己獸慾的工具。在這裡,工人所受的殘酷壓迫幾乎和古羅馬社會中的奴隸沒有什麼區別。
  正是在對無產階級進行殘酷壓迫和剝削的基礎上,百萬富翁們過著極端奢華享樂的寄生生活。那些闊太太和少爺、小姐們,成天無所事事,更是頭腦空虛,作風庸俗,男的一味勾引有夫之婦,女的則以逗犬為樂,有時湊在一起就酗酒,開下流舞會,模仿下等動物的動作……正如維索茨基對他們所說:「煩膩是富人的通病……你們對一切都感到厭煩,因為你們什麼都能有,什麼都可以買到。你們除了玩外,什麼都不與之相干。可是最瘋狂的遊戲到頭來也不過是煩膩。」
  總之,在這個社會中,人們拜倒在金錢腳下,而金錢又成為導致種種罪惡的根源。小說一個主人公說得很中肯:在某種意義上,「只有窮人才能獨立自主,就是最有錢的百萬富翁也是沒有獨立自主的。一個享有一個盧布的人就是這個盧布的奴隸。……象克諾爾、布霍爾茨、莎亞、米勒和千百個這樣的人,他們都是自己工廠的最可憐的奴隸,最沒有獨立自主的機器,別的什麼也不是!」萊蒙特能從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基礎出發,分析和揭露這個黑暗社會中的生存競爭、階級壓迫、貧富不均、道德淪喪以及其他一切具有典型意義的社會現象產生的原因,表明他的觀察是相當深刻敏銳的,小說在這方面可以當之無愧地列入波蘭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傑作。
  可是萊蒙特看不到改變這個社會狀況的根本出路。儘管小說創作的年代,正是羅茲工人運動蓬勃發展的時代,萊蒙特由於他的局限,不僅沒有描寫工人運動,他所刻畫的無產階級形象和群像也是不成功的。在他的筆下,這些深受資本家壓迫的勞動者雖然有時表現了對老板的仇視和對僱傭勞動的厭惡,可是他們對壓迫卻較少反抗,在自己的同伴被機器砸死後,見到兇惡的工頭,就像「一群被山雕嚇壞了的小鳥一樣」。像阿達姆·馬利諾夫斯基這樣的在妹妹被老闆侮辱後,為了復仇,敢於和老闆作拚死鬥爭的工人,在小說中為數不多。從這方面來說,萊蒙特的這部長篇和他早期創作的一些短篇小說相比,是後退了。
  在既對黑暗社會痛恨和不滿,而又沒有改變現狀的根本辦法的情況下,萊蒙特有時只好對社會邪惡採取迴避的態度,從一些在他看來是品德善良的人的家庭生活中找到安慰,他所描寫的老巴烏姆和尤焦·亞斯庫爾斯基家中的友愛關係就充分反映了這一點。巴烏姆待人慷慨好施,對年幼的孫輩也很愛護,每當他回到家裡,逗孩子們玩,就形成一種十分歡樂幸福的場面,他對博羅維耶茨基曾深有感觸地說:「一年有這麼一天,就不錯了。在這一天裡,可以把全世界的生意買賣和生活中的一切麻煩都忘掉,共享天倫之樂。」尤焦家裡十分貧困,父親經常失業,弟弟患了癆病,全靠他在馬克斯·巴烏姆事務所裡供職和母親縫製衣裙出賣,或者當家庭教師掙幾個錢維持生活。純樸善良的尤焦每回到家,就把掙來的錢,一文不留地交給媽媽。對於患病的弟弟,兄弟姊妹都極為愛護。像這樣生活雖然貧困,但充滿了溫暖和相親相愛的社會下層的家庭,和上流社會一味爾虞我詐、你爭我奪、自私自利的闊富人家相比,在萊蒙特看來,顯然一個是真、善、美,另一個是偽、惡、醜的象徵。在這裡表現了萊蒙特的人道主義思想觀點。三
  小說在人物刻畫上,也反映了作家的創作特色。萊蒙特所刻畫的人物性格鮮明,栩栩如生,不僅充分體現他的創作意圖和思想傾向,也大都具有相當的社會典型意義。像布霍爾茨、莫雷茨和維爾切克這樣集中表現了資本主義社會中一切貪婪、高傲、狡詐、陰險和殘酷無情的典型性格的人物無疑是萊蒙特鞭笞的對象。布霍爾茨這個羅茲數一數二的億萬富翁因為有錢,他藐視一切,認為他的財富都是自己勞動所得,說什麼是他養活了工人;他把工人看成畜生,可以任其驅使、宰殺,對於那些參加過罷工和革命的工人更是極端仇視。在他看來,世界上必然有一部分人像他這樣可以窮奢極欲,高踞於億萬人之上,享盡人間的歡樂,也必然有一部分人一無所有,永遠受壓迫,這就是一個資本主義社會統治者的典型的世界觀和生活邏輯,作者對這個資產者的心理狀態,作了入木三分的刻畫。
  博羅維耶茨基是一個內心世界十分複雜和矛盾的人物,他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作者的思想矛盾。博羅維耶茨基從其根本立場來說,是站在維護資產階級統治一邊的,他很熟悉資本主義企業的經營方式,最有資產階級的處世經驗,深深懂得在羅茲「這個欺騙和盜竊成風的地方,誰如果有一點和大家不同,他就別想存在下去」。他說:「生活的全部智慧,就在於適時地發怒、笑、生氣和工作,甚至在於適時地退出生意買賣。」由於他精明能干,事事內行,又善於在布霍爾茨面前逢迎討好,深得布霍爾茨的信任。有一次,當那個被機器砸死的工人的妻子來工廠要救濟金時,見習生霍恩叫她去法院打官司,博羅維耶茨基便馬上以撤他的職來威脅,並教訓他說:「你是工廠裡千百萬齒輪中的一個,我們收你並不是要你在這兒辦慈善事業,是要你幹活。這兒需要一切都發揮最好的效用,照規矩辦事和互相配合,可是你造成了混亂。」另一次,在博羅維耶茨基自己建廠時,腳手架倒下壓傷了幾個工人,安卡想將其中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接來家裡治療,博羅維耶茨基對她也進行了同樣的諷刺和嘲弄。在生活作風上,博羅維耶茨基和其他的闊老闆也沒有什麼區別,他從來沒有愛過什麼女人,卻常背著楚克爾,勾引他的老婆;他對安卡和卡瑪的態度,更是腳踏兩隻船,表裡不一,充分表現了他庸俗的一面。在這一點上,萊蒙特真實地揭露了這個資產者的思想性格的本質方面,表現了作者的現實主義態度。
  然而,博羅維耶茨基在許多方面又與德國和猶太資本家很不相同。在企業經營管理上,他認為應當重視產品的質量和買者的需求,必須改變羅茲外國企業家為了弁取高額利潤,大量生產次品,欺騙消費者的傾向。他也不像德國資本家那樣,在自己企業遇到虧損時,用火燒工廠去騙取保險公司的大量保險費。他對朋友講信義和友愛,同背信棄義的莫雷茨適成對照。他對那些有求於他的窮苦人,或者因工廠事故死亡的工人的家屬,有時也很熱心幫助和照顧。從這些描寫可以看出,作者認為波蘭資本家比猶太和德國資本家的品德作風在某種程度上要高尚些。在萊蒙特看來,羅茲工業的振興,必須由波蘭人來領導,因為在「這個欺騙和盜竊成風的地方」,只有少數的波蘭資本家比較誠實、正直和富於友愛精神。在祖國淪亡的時候,萊蒙特出於對掠奪波蘭財富的外國資本家的憎恨,在這裡所表現出來的民族情緒,是可以理解的。
  小說中象霍恩、維索茨基和安卡等人物,是作者熱情歌頌的對象,是作者認為在這個黑暗社會中真正敢於和邪惡進行鬥爭,閃耀著人道主義理想光輝的人物。霍恩為人正直,他不僅在遇事不公時,敢於和博羅維耶茨基頂撞,而且面對兇惡的布霍爾茨,也能和他進行堅決的鬥爭,痛罵這個自命不凡的大老闆是「德國豬」、「豺狼」、「賊」、「無恥之徒」,就是被解雇也在所不惜,因為他不只對布霍爾茨,而且對羅茲的欺騙、壓迫,對「這可惡的工業匪幫」早已痛恨之極。維索茨基同情窮人的疾苦,並富於自我犧牲精神,他常給窮人看病,從來不向他們要錢,因此他儘管終日勞累,卻依然十分貧困,連自己也要靠母親養活。安卡也具有善良和同情窮苦人的美德,她衷心愛博羅維耶茨基,為他犧牲了一切,儘管後來產生了分歧,直至被他拋棄,也沒有記恨於他。作者對這些動人形象的刻畫和他深刻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黑暗一樣,無疑給小說增添了思想光輝。四
  《福地》真實地反映了波蘭十九世紀末的資本主義社會面貌,成功地塑造了許多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在藝術手法上具有鮮明的特點,這些特點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大的方面:
  一、萊蒙特對於他所痛恨的人物和社會現象往往利用象徵的、外形的描寫以及其他誇張的描寫進行辛辣的諷刺,具有強烈的藝術效果。例如作者寫布霍爾茨這個羅茲最大的富翁表面上十分兇惡,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個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人,他的意圖顯然不僅是指這個闊老闆生病,而是象徵這整個靠剝削千百萬工人血汗起家的資產階級已經腐朽沒落,必然走向滅亡;尤其是作者寫布霍爾茨的私人醫生用砒霜療法給他治病,還對他說什麼「類似的病用類似的方法治療對人的體質來說是最適合的」,這進一步暗示,對於社會邪惡,唯一的辦法就是以毒攻毒,把它消滅。
  又如對布姆—布姆這個酒鬼、骨結核和精神病患者,作者首先抓住他外貌的主要特徵,給他畫像:「面孔的顏色就像浸透了血的油脂。他的淺藍色眼睛有點突出……他的稀疏的頭發緊貼在高高隆起的方形額頭上,這額頭上的皮膚折皺很多……他的身子老是向前躬著,看起來就像一個老色鬼。」接著莫雷茨在酒店裡半開玩笑似地宣佈布姆—布姆要出賣自己,「他老了,殘廢,很醜,也很蠢,可是他的賣價很便宜!」然後布姆—布姆見到博羅維耶茨基後,又神經質地不斷在博羅維耶茨基的身上扯來扯去,似乎感到博羅維耶茨基身上有許多扯不乾淨的線一樣。所有這些象徵性的描寫,突出地表現了一個病態社會的種種丑象,具有強烈的諷刺意義。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2:42

  二、萊蒙特對波蘭社會的瞭解既深刻,又廣泛,他善於對社會環境、各階層的生活狀況、風俗習慣等進行多方面的描寫。在《福地》中,人們的工作、娛樂、社交、禮拜,以及羅茲的工廠、房屋建築等等的描寫幾乎無所不包,它們呈現在讀者眼前,猶如一幅幅逼真的風俗畫,而總起來又給人絢麗多采的印象。萊蒙特擅長寫景。他的表現手法,在某種程度上受了當時流行的象徵派藝術的影響,力求色彩鮮明,形象生動。例如他寫工廠廠房裡的情景就是這樣:「天色陰沉,他現在什麼也瞧不見。可是那機器上的最大的輪子卻像一頭怪獸一樣,在瘋狂的轉動中噴射出閃閃發亮的鐵火。這鐵火有的散成火星落到地上消失了,有的往上猛竄,好像要破壁而逃。可是它衝不破牆壁,只好上下來回地穿梭,同時發出吱吱喳喳的響聲。它的穿梭動作相當迅速,很難看清它的形狀,唯一可見的就是它從鋼鐵車床的平滑的表面上,不斷升起的一團團煙火。這銀白色的煙火在催著輪子轉動,在整個這座陰暗的塔樓裡散發著無數的火星。」
  這種聲色俱顯的描寫有時又和人物活動和思想感情變化的描寫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某種氣氛。試讀以下一段:
  「在這萬籟俱寂的夜中,他們久久地坐在這間客廳裡,外界的任何音響都未能透過牆壁和壁紙傳進來。這兩個沉溺於愛中的人兒,就好像被縈繞在他們上面的歡樂的雲霧所包圍,好像完全失去了自由和力量。在這裡,到處可以聞到撲鼻的香味,可以聽到他們的吻聲,他們激動的說話聲和客廳裡絲緞的沙沙響聲,可以看到象濛濛細雨一樣愈趨微弱的紅綠寶石色的燈光和壁紙、傢具的模糊不清的顏色。這些顏色一忽兒隱隱約約地現出光彩,一忽兒在燈光照耀下,似乎不停地左右跳動,似乎在客廳裡慢慢地移動。然後,它們便在房裡散開了,同時在愈趨濃密的黑暗中失去了自己的光彩。這個時候,只有那尊佛像卻仍在奇妙地閃閃發亮,在它頭上的一些孔雀翎的後面,還有一雙眼睛在越來越悲傷、越來越神秘地望著它。」
  類似的描寫顯然是為作者塑造人物,以景怡情服務的。小說所寫的羅茲上流社會人士在戲院裡看戲的那個場面也是這樣。有人報告經濟行情惡化,在資本家中間引起了極大的不安,而坐在戲院上層廉價座位上的一般市民因為經濟危機對他們威脅不大,仍然在聚精會神地看節目,歡笑,喝彩,這就狠狠地刺激了那些憂心忡忡的百萬富翁,萊蒙特寫道:「這笑聲宛如從二樓瀉下的一片水浪,像瀑布一樣轟隆隆地響著,灑潑在池座和包廂裡,灑潑在所有這些突然感到心緒不安的人的頭上,灑潑在這些躺在天鵝絨坐位上,身上戴滿了鑽石首飾,自以為有權力、自以為偉大而藐視一切的百萬富翁的身上。」這些風趣、形象和富於諷刺意味的描寫,明顯地透露了作家對這班資產者的蔑視。
  小說對農村景色的描寫,洋溢著詩情畫意。在萊蒙特心目中,農村和骯髒發臭、拉圾成堆、廢水氾濫的城市街巷,以及帶著「羅茲的俗氣」的矯柔造作的百萬富翁的宮殿建築相比,才的確充滿了生氣勃勃的景象,顯現了真正自然的美;作者深惡痛絕城市資本主義的腐朽沒落,對農村有時則流露出深情的熱愛,這一點也突出地表現在寫景中,例如下面一段描寫:「月亮高懸在窗前,照亮了屋裡淡藍色的塵土,同時把柔和的清輝灑在沉睡的小鎮、空寂的小巷和廣闊的田野上。田野裡蓋滿了微波起伏的麥浪,它的上方靜靜地瀰漫著透明的薄霧。草地和沼澤上冉冉升起灰白色的水氣,像香爐裡冒出的青煙一樣,一團團飛向碧空。在淡霧中,在灑滿露珠,像夢幻一樣沙沙作響的莊稼中,蟋蟀越來越清晰地唧唧叫著;這成千上萬的鳴叫聲時斷時續,以顫抖的節奏一刻不停地在空中傳播;應和它們的是青蛙的大合唱,它的尖厲的鳴叫發自沼澤地上:呱,呱,呱,呱!」
  上面我們對《福地》及其作者作了一個大略的介紹。最後要說明的是,這個譯本是根據波蘭文學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萊蒙特選集》,直接從波蘭文譯出的。譯序和譯文的不當之處,請讀者批評指正。

  張振輝
  一九八二年五月於北京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2:53

第一章

  
  羅茲甦醒了。
  工廠第一道尖厲的汽笛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接著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別的汽笛也漸次嗚嗚地叫了起來。那嘶啞的、持續不變的音響傳到了四面八方,就像一群惡狠狠的公雞在歌唱,用它們的鐵嗓子,呼喚著人們去上工。
  有著高大的黑色身軀和細長脖子的煙囪、聳立在雨霧中的大工廠,也慢慢甦醒了,不時吐出一團團焰火,呼吸著一團團煙霧,表明它還活著,並且正從依然籠罩著大地的黑暗中活動起來。
  三月的小雨混雜著雪花下個不停,在羅茲的上空佈滿了一層重甸甸、粘糊糊的大霧。雨點把白鐵皮屋頂敲得當當直響,然後往下流到人行道上,流到黑黝黝的、滿是泥濘的街道上,流到緊靠著長長的圍牆、被寒風吹得直打哆嗦的光禿禿的大樹上。風是從野外鬆軟的田地上吹來的,它使勁地在泥濘的街道上翻滾,吹得籬笆不停地搖晃,還企圖把屋頂全都掀開,最後卻在地面上消失了。可是過一會兒,它又把樹枝吹得颯颯地響起來,還不斷衝撞著一間矮墩墩的平房的玻璃窗。在這間房裡,突然閃出了一線燈光。
  博羅維耶茨基醒來後,點燃了蠟燭。這時鬧鐘也開始大聲響起來,時針指的是五點。
  「馬泰烏什,沏茶!」他對進房來的一個僕人叫道。
  「都準備好了。」
  「先生們還在睡嗎?」
  「如果經理先生下命令,我馬上就去叫醒他們。莫雷茨昨晚說過,他今天要睡久點。」
  「去叫醒他,是他們拿了鑰匙?」
  「什瓦爾茨一個人來過。」
  「有人在夜裡打過電話?」
  「昆凱值班,可是他走時什麼也沒有對我說。」
  「城裡有什麼情況?」他問得很急,但他穿衣的動作比這還急。
  「沒有,只有一個工人在加耶羅夫市場上被打傷了。」
  「夠了,走吧!」
  「可是,磚瓦廠街戈德貝格的工廠也起火了。我們的守門人去看過,全都完了,只剩下圍牆,火是從烤房裡燒起來的。」
  「還留下什麼沒有?」
  「沒有,全燒光了。」僕人哈哈笑了起來。
  「沏茶,我去叫莫雷茨先生。」
  他穿上衣服後,經過餐廳,來到了鄰居房裡。這餐廳的天花板下掛著一盞燈,刺眼的白光照射著鋪上了桌布、擺上了玻璃杯的圓桌和明晃晃的茶壺。
  「馬克斯,五點了,起來吧!」博羅維耶茨基打開了一間陰暗的房間的門,裡面湧出的空氣夾雜著紫羅蘭的氣味,使人感到難受。
  馬克斯沒有回答,只是他的床鋪壞了,被壓得砸砸作響。
  「莫雷茨!」博羅維耶茨基朝第二間房叫道。
  「我沒有睡,我整夜沒有睡覺。」
  「為什麼?」
  「我在想我們的這筆生意,還略為作了個計算,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你知道戈德貝格的工廠夜裡起了火嗎?馬泰烏什說,全都燒光了。」
  「對我來說,這不是新聞。」莫雷茨打著盹回答說。
  「你是從哪裡知道的?」
  「我在一個月前就知道他要燒工廠。奇怪的是,他為什麼拖延了這麼久,他的保險金已經不生利了。」
  「他的貨很多嗎?」
  「很多,都保了險。」
  「這樣就把虧空平衡了。」
  兩個人爽快地笑了。
  博羅維耶茨基回到餐廳裡喝茶。莫雷茨則像往常一樣,滿屋子翻著他的各種各樣的衣服,他責罵馬泰烏什說:
  「你如果不把東西都整理好,我要狠狠打你的耳光,叫你的臉變成一塊紅布。」
  「你好1!」馬克斯這才醒了,他叫道。
    1原文是德文。
  「你還不起?五點都過了。」
  這響亮的說話聲把那在屋頂上傳播、十幾秒內甚至震響了窗玻璃的汽笛聲都掩蓋了。
  莫雷茨只穿了一件內衣,但他的背上還披著一件大衣。他坐在壁爐前,爐裡一些滿身油脂的劈柴被燒得劈裡啪啦,十分熱鬧。
  「你不出去?」
  「不,我本來要到托馬索夫去,韋伊斯寫信給我,要我給他送去一些新的針布;可是我現在不去,我覺得太冷,不想去。」
  「馬克斯,他也留在家裡?」
  「我有什麼地方急著要去呢?到那個破篷子裡去?昨天我和父親1還一起吃了一頓。」
    1原文是德文。
  「馬克斯,你經常和人吃吃喝喝,不會有好結果。」莫雷茨不高興地嘮叨著,用火鉤使勁地扒開火。
  「這與你有什麼相干!」從第二間房裡傳來了喊叫聲。
  床猛烈地卡嚓一聲。門裡出現了馬克斯的高大的身軀,他只穿了一件內衣,腳上穿的是一雙便鞋。
  「這恰巧和我很有關係。」
  「算了吧!你別惹我生氣了。鬼知道卡羅爾為什麼要把我叫醒,可你又胡說八道了。」
  他用低沉、但很宏亮的聲調說。
  莫雷茨回到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他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搬了出來,扔在地毯上,然後慢慢地穿衣。
  「你這樣吃吃喝喝,會壞了我們的生意。」莫雷茨又把他那副經常掉下來的金絲夾鼻眼鏡托上他那乾瘦的、猶太式的鼻子。
  「什麼地方?怎麼壞的?」
  「到處都這樣。昨天你在布盧門塔爾的家裡高聲說什麼我們大部分的工廠主都是道地的賊和騙子。」
  「我說了,怎麼樣!我永遠要這麼說。」
  他看著莫雷茨,臉上掠過一絲不樂意的、輕蔑的微笑。
  「你,馬克斯·巴烏姆!我說你不會說這種話,你不應當說這種話。」
  「為什麼?」馬克斯靠在桌邊,低聲問道。
  「如果你不懂,我說給你聽:首先,他們是賊還是正經人,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你說這個幹嗎?我們大家在羅茲,都是為了做生意,為了多賺錢。我們誰也不會永遠呆在這裡,每個人只要有條件,有本領,都可以賺到錢。你是紅黨,是紅黨第四號激進分子。」
  「我是一個正直的人。」馬克斯憤憤不平地說,給自己沏上了茶。
  博羅維耶茨基用手掌捧著臉,用手肘撐在桌上,注意聽著。
  莫雷茨聽到馬克斯的話後,急忙轉過身來,他的夾鼻眼鏡也隨著掉了下來,落在一張椅子的扶手上。他瞅著馬克斯,在他的兩片小嘴唇上露出一絲鄙夷的微笑。他用他那戴著閃閃發亮的寶石戒指的細細手指摸著黑得像油脂一樣的稀疏鬍鬚,以譏諷的口吻低聲說:
  「馬克斯,不要說蠢話,這裡講的是錢,你不能帶著這些責難在公開場合出現,因為這有損我們的信用。我們三人要合夥開工廠,可是我們現在什麼也沒有。這樣我們就得有信用,使那些給我們貸款的人相信我們。我們現在要做一個作風正派的人,一個和藹可親的人,一個善良的人。如果博爾曼對你說『卑鄙的羅茲』,你就對他說,羅茲比他說的還卑鄙四倍。你應當同意他的看法,他是一條大魚。關於這個人,你對克諾爾是怎麼說的?你說他是一個蠢漢,你呀!他並不蠢,他用自己的智慧掙得了百萬家財。他有這麼多錢,我們也希望有,可是我們只有等到有錢的時候才好來談這些。現在我們要安安靜靜坐下來,這些人我們是需要的。讓卡羅爾說說我有沒有道理!你要知道我想的是我們三個人的未來。」
  「莫雷茨說的完全對。」博羅維耶茨基贊同地說,用他那雙冷冰冰的灰眼睛瞅著正在生氣的馬克斯。
  「我知道你們說的有理,這是羅茲的道理,可是你們不要忘記,我是一個誠實的人。」
  「空話,陳腐的空話!」
  「莫雷茨,你是個卑鄙的猶太佬!」巴烏姆十分激動地叫了起來。
  「多情的德國人呀!你太蠢了。」
  「你們在玩弄辭藻啊!」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說道,同時把大衣也穿上了,「遺憾的是,我不能和你們在一起了,我要新開一個印刷廠。」
  「我們昨天在商談中是怎麼決定的?」巴烏姆已經恢復到心平氣和,他問道。
  「合夥辦工廠。」
  「對,我什麼也沒有,你什麼也沒有,他也什麼都沒有。」
  巴烏姆大笑起來。
  「我們合夥的話,錢正好夠,而且夠辦一個大工廠,這樣我們還會失去什麼呢?錢總是可以賺到的。」過了一會,他又補充說,「最後還是看我們一起做生意,還是不做,你們再表示一次自己的意見。」
  「做生意,做!」巴烏姆和莫雷茨兩人又說了一遍。
  「戈德貝格把自己的工廠燒了,這是為什麼?」巴烏姆問道。
  「他做得對,這是為了維持自己的收支平衡。一個聰明的夥計呀!他會賺大錢的。」
  「到頭來也許要犯罪。」
  「蠢話!」莫雷茨感到焦躁地跳了起來,「你可以在柏林、在巴黎、在華沙說這種話,可是在羅茲不能說,這叫人討厭,我們是不會這麼說的。」
  馬克斯沒有回答。
  汽笛又提高了它那十分尖厲和令人煩惱的嗓音,雄渾有力地唱起了報曉的晨曲。
  「好,我要走了。再見,夥計們!不要吵嘴了,睡覺去吧!
  在夢裡也要想著我們要賺的這些錢啊!」
  「我們一定干。」
  「干!」三個人同聲說。
  大家表示友好地緊握著雙手。
  「要寫下今天的日期,對我們來說,它很值得紀念。」
  「馬克斯,在日期旁還要添個括號,以後在我們當中,看誰首先騙人。」
  「博羅維耶茨基,你是貴族,在你的名片上有貴族紋章,你在自己做生意的全權證書1上也蓋了紋章,你是我們中最偉大的羅茲人2。」莫雷茨喃喃地說道。
    1原文是拉丁文。
  2原文是德文。
  「你不是嗎?」
  「我不要這個,因為我要賺錢。你們和德國人都是優秀民族,但只會說空話。」
  博羅維耶茨基把領子扯起,用心扣上後,出去了。
  濛濛細雨在不停地下著,歪歪斜斜地把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一頭的那些小房子的窗戶淋濕了一半。這些房子排得很密,有的地方由於和工廠主的巨大廠房或華美宮殿連在一起,又好像擴大了自己的範圍。
  人行道上一排排矮小的椴樹在飄遊於泥濘的、幾乎是黑色的街道上的風的襲擊下,不得不躬下身子。稀稀落落的路燈不過灑下一些黃色的小光圈,但在它的照耀下,街上帶粘性的黑色爛泥也在閃閃發亮。成千上萬的人群在這些汽笛聲的呼喚下,靜悄悄地可是象發了瘋似地迅疾跑過去了。與此同時,周圍汽笛的叫聲也漸漸稀少了。
  「我們幹得成嗎?」博羅維耶茨基再一次說道,同時凝視著那些雜亂無章地聳立在黑暗中的煙囪,那些四處林立的、一動也不動的、黑魆魆的工廠群。這些工廠由於保持著某種絕對的安靜,顯得冷酷無情,它們的魁偉的紅圍牆使博羅維耶茨基感到它們在一切方面都似乎非常高大。
  「你好1!」一個路過的人對站在這兒的博羅維耶茨基說了一聲後,走了。
  「你好2!……」博羅維耶茨基低聲說,他走得很慢。
    12原文是德文。
  懷疑給他帶來了苦惱,成千上萬個想法、數字、推測和籌劃縈繞在他的腦海裡,他幾乎忘了他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到哪裡去才好。
  成千上萬的工人彷彿一群群無聲無息的黑色螞蟻,從許多好似積滿泥水的溝渠似的小街小巷和城邊一些像大垃圾箱一樣的房子裡驟然擁了出來,使皮奧特科夫斯卡街上響起一片腳步聲、閃耀於路燈光下的白鐵器皿的磕碰聲、許多平底鞋的乾燥的木鞋底踩在地上的得得聲、一些尚未睡夠的人們的喧嚷聲和腳踩在爛泥巴上的咕嚕咕嚕聲。
  從各方面擁來的人群站滿了整個大街,他們有的密集在人行道上,有的噗哧噗哧地走在滿是黑色污水污泥的街心。一些人亂紛紛地麇集在工廠的大門前,另一些人排成一條宛如長蛇的隊伍,當他們走進大門時,彷彿被門裡射出的光線在慢慢吞沒一樣。
  在一片漆黑的廠房裡,開始燃起了燈光。裡面四個最為黑暗和靜寂無聲的壁角,在千百個像火眼一般燃燒著的窗子的照耀下,也亮起來了。一盞盞大型電燈在空中放出了燦爛的金光。
  煙囪裡噴發出來的白色煙霧開始縈繞在這高大的石林裡,它們就像千萬條柱子一樣,把夜空高高托起,並且隨著燈光的顫動在不停地搖晃著。
  街上沒有人了,路燈熄滅了,最後一聲汽笛也響過了,就是奔馳和呼嘯在大街上的大風也漸漸停息下來。在一片寂靜中,只能聽到雨聲滴滴。
  酒店和麵包房開張了。有的地方,從房屋的閣樓或地下室的窗子裡,閃出了燈光;在地下室裡,也流進了從街上來的泥水。
  千百個工廠的緊張熱烈的勞動生活開始了。機器低沉的轟隆聲在煙霧濛濛的空氣中回響,也傳到了博羅維耶茨基的耳鼓裡。他這時在街上踱步,注視著那些廠房的窗子和窗子裡顯現出的工人的黑色身軀或一台台巨大的機器。
  他不願去上班,以為像這樣散散步,想一想他未來的工廠,如何對它進行管理,如何開工,如何保護等等還要好些。在陷入沉思後,他有時覺得已經看見了這座未來的工廠,還清楚地聽到它的轟隆聲就在自己的近旁。他看見了一堆堆的原料、工廠的事務所和顧客,看見到處都是緊張的活動。他覺得那財富的洪流已經流到了他的腳下。
  博羅維耶茨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他的眼睛由於被淚水浸濕而閃閃發亮。在他白淨、漂亮的臉上,也浮現一陣出自高興的紅暈。他有點不耐煩地摸了摸被雨水打濕的鬍鬚,終於從沉思中甦醒過來。
  「這夠多麼愚蠢。」他感到不樂意地嘮叨著,然後環顧周圍,好像怕讓別人發現自己這一瞬間的糊塗。
  周圍沒有人,天色卻已濛濛亮了。在微弱的、不很清晰的曙光中,慢慢現出了樹木、工廠和房屋的面貌。
  農民的大車用牛和繩子拉著駛到街上來了。城裡裝滿了煤的大運貨車和載著一包包紗線和棉花、尚待加工的貨物或木桶的平板車,咕隆咕隆行駛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一些急忙去上班的工廠老闆乘坐的小馬車在它們中間時而迅疾地穿了過去,間或也有一輛坐著一位遲到的公務員的輕便馬車和它們一同走在這裡。
  博羅維耶茨基走到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的盡頭後,向左拐彎,走進了一條沒有鋪磚的小巷子,這裡已被幾盞用繩子吊起的路燈照得通明透亮。他來到一家已經開工的大工廠,那四層樓高的廠房的所有窗子裡,都燃起了燈光。
  他迅速換上一件沾滿色料的、骯髒的工作服,跑進了自己的車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4:00

第二章

  
  「默裡,你好!」博羅維耶茨基叫道。
  默裡身上繫著一條長長的藍圍裙,從一排排活動鍋灶後面走了出來,這裡在熬煮顏料。在被各色顏料蒸氣遮掩而顯得昏黃的電燈光的照耀下,他那刮得十分乾淨的瘦長臉和一雙晶亮、淺藍,似乎有點突出的眼睛給人的印象,卻像《潘趣》週刊1上的一幅諷刺畫。
    1英國十九世紀下半葉著名諷刺幽默刊物,1841年在倫敦創刊。
  「啊!博羅維耶茨基!我早想見您了!我昨天就到過您那兒,卻遇見了莫雷茨,我討厭他,因此沒有等您。」
  「他是個好夥計。」
  「他的好心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討厭他的種族。」
  「第五十七號已經在印了嗎?」
  「在印了,我給了顏料。」
  「印得上嗎?」
  「第一批米數還湊合。中央管理局已經表示要向您定購五百匹錦緞。」
  「啊!這是第二十四號,淺綠色的。」
  「貝赫分局也來了電話,為了同一件事,我們生產嗎?」
  「今天不了,絨布更迫切些,還有這些夏天的品種更需要印染。」
  「有人來電話要定購第七號斜紋布。」
  「在砑光車間,我一會就到那裡去。」
  「我有話對您說。」
  「說吧!說吧!」博羅維耶茨基雖然很客氣地低聲說,其實他不很樂意。
  默裡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到廠房角落裡的一些大木桶後面,那兒時刻都有人來從桶裡取顏料。
  這個被稱為「廚房」的廠房在黑暗中彷彿消失不見了。在一排懸掛得並不很高的象鋼傘一樣的棚簷下面,一些大型銅攪拌器正自個兒慢慢轉動,翻選著大銅鍋裡的顏料。這些銅鍋的表面磨得很光亮。
  整個房子由於機器的轉動而顫抖著。
  長長的傳動帶宛如一條條米黃色的不盡長蛇,在天花板下發瘋似地迅疾地你追我趕。它們或是糾結在一起,從兩排大煮鍋的上空通過,或是沿牆匍匐前進,或是在很高的地方,互相交錯地走著。人們只能通過那些從鍋裡不斷冒出來的刺鼻的、同時把燈火遮住了的五顏六色的汽霧,才勉強可以看見。而這些傳動帶通過牆壁,通過所有的洞孔,還要鑽進其他的廠房。
  工人們穿著沾滿顏料的襯衫,默不作聲地奔跑,好像一些影子,一會兒就消失在黑暗中。小車咕隆咕隆地駛進駛出,不斷將製成的顏料運送到印製車間和染房去。
  到處都是刺鼻的硫磺味。
  「我昨天買了些傢具。」默裡對博羅維耶茨基低聲說,「你大概以為我給我的小沙龍買的是皇帝式1的、黃色緞面的傢具,給餐廳定購了亨利四世式的橡木傢具,給女客廳……」
    1原文是法文。
  「你什麼時候結婚?」博羅維耶茨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自己也不知道,雖然我想盡可能早一點。」
  「你已經求婚了嗎?」博羅維耶茨基表示輕蔑地瞧著這個駝背的、看起來十分可笑的英國人,他現在覺得這個人的背彎得很厲害,他那向前突出的長長的腮幫和非常好動的寬嘴唇使人想起猴子的模樣。
  「就算是求婚了吧!正是在星期天,她對我說,她要有一棟佈置得很好的住宅。我詳細地問了她;她的回答,就像當你問到許多女人未來的經濟狀況時她們所回答的那樣。」
  「你前一次也是這樣說的。」
  「是的,可我過去連半點信心也沒有。」默裡說得很肯定。
  「如果是這樣,我對你表示衷心的祝賀,什麼時候可以和你的女友認識?」
  「到時候一切都會有的,一切。」
  「所以我相信,你到底要結婚的。」博羅維耶茨基表示譏諷地嘮叨著。
  「你明天來我這裡好嗎?我一定要聽聽你對我的這些傢具的意見。」
  「我來。」
  「可是什麼時候?」
  「午飯後。」
  默裡回到了顏料房和實驗室。博羅維耶茨基則通過工廠的走廊和過道一直跑到染坊來。過道裡由於滿是裝著還能滲出水來的顏料的車子、人和大捆大捆成堆擺在地上有待清理的貨物,顯得十分擁擠。
  在路上時時都有人攔住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商討各種事務。
  他發佈的指令很短,他作出決定很迅速,他要通知的事也通知得很快。他有時看了工人給他送來的試品之後,只乾脆說一聲「好」或者「還要」,便又通過千百個工人的視線和象地獄一樣亂糟糟的工廠的轟隆聲,繼續往前走去。
  一切都在強烈地震動,牆壁、天花板、機器、地板、發動機都在轟隆隆地響著。傳動帶發出了刺耳的忽哨聲,小車轔轔行駛在瀝青地上,動力機上的輪盤時而發出叮叮噹噹的碰撞聲,齒輪也咯咯地咬得直響。通過這動盪不安的汪洋大海,還不斷傳來人們的呼喊聲,那主機的強有力的呼吸到處可以聽見。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博羅維耶茨基注意環顧四周,可是廠房裡到處都是蒸汽,除了機器微微顯露出它的輪廓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見,他看不見是誰在叫他。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這時他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因為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
  「啊!廠長先生!」博羅維耶茨基認得是工廠老闆,低聲地說。
  「我在找你,可你卻跑得遠遠的了。」
  「我有事嘛!廠長先生。」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累得要死了。」老闆使勁抓住他的肩膀,嘴裡不說話,由於過分疲勞,連呼吸都很困難。
  「工作有進展嗎?」過了一會,老闆才問道。
  「在干。」博羅維耶茨基簡單地回答後,便往前走去。
  老闆靠在博羅維耶茨基胳膊上,他走起來很吃力,只好拄著一根粗大的樹枝,這樣兩個人差不多都躬下身子了。然後他抬起了頭,現出那雙又圓又紅、看起來十分兇惡的眼睛和大臉。這張臉也很圓,很明亮,上面長的小鬍鬚剪得十分齊整。
  「好吧!那些瓦特桑印染機的使用情況好嗎?」
  「一天能印一萬五千米。」
  「太少!」老闆低聲地嘟囔著。他放開了博羅維耶茨基的胳臂,登上滿載著尚未加工的印花布的小車,這時他身上穿的那件厚實的大衣拖到了地上,但他依然拄著那根樹枝,在車上坐下。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一些大顏料桶跟前。在這些顏料桶上面,有一些大滾軸捲著一包包已經散開的布料在轉動。它們一面把布浸染,一面又把顏料不斷濺潑在工人們的臉孔和襯衣上。站在這裡的工人幾乎一動也不動,他們時刻都得從桶裡取水,同時看裡面還有沒有染料。
  幾十個這樣的滾軸排成一行一行,它們那永不停息的轉動看起來十分單調乏味。一條條長布由於在顏料裡浸過,一塊塊紅色、藍色和米黃色的花斑在蒸汽的映照之下,現出了光采。
  廠房裡屹立著兩行鐵柱,把它上面的一層高高地托起。在柱子的另一邊是洗滌車間,擺著一些長方形箱子,其中有的裝滿了開水,由於裡面放了蘇打而發著泡沫,有的還裝著洗滌機、乾燥器和肥皂。布料要從這些箱子裡通過,由於打麻器不斷把水噴灑在大廳裡,在洗滌機上便形成了一團稠密的霧,因而廠房裡的燈光也像有一面鏡子在反照著它。
  接收器叮叮噹噹地響著,伸出它的兩隻交叉在一起的手,把洗淨的布料交給工人。工人再用棍子把這些布料大幅大幅地折疊起來,分別放在那些時時刻刻都在來回走著的小車上。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老闆對著一個在汽霧中閃現的影子叫道,可這不是博羅維耶茨基。
  他站了起來,拖著他那雙害了關節炎的病腳在廠房裡一瘸一拐地走著。他感到能沐浴在這灼熱的空氣中很是高興,他的整個病體已經沉溺在這充滿了汽霧、刺鼻的顏料味和水的大廳裡了。這些水有的是從洗滌器和桶中噴潑出來的,有的是從小車子上滲流下來的,有的是人們的腳踩在地上濺起來的,有的是那些沾在天花板的水滴並成一道水流後滴下來的。
  離心機近乎呻吟的脫水聲響遍了整個大廳,像針刺一樣鑽進了監視著工作進程、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機器上的工人們的筋骨裡,猛烈地碰撞著接近器上象旗幟一般飄蕩著的彩色布料。
  博羅維耶茨基現在在隔壁的一間廠房裡。這裡有一些矮小的老式的英國機器,用來印染供男裝用的黑色粗布。
  白晝之光通過千百個窗子照了進來,給這間廠房裡的黑色汽霧和工人們身上塗上了一層淺綠色。工人們挽著兩隻手,像石柱子那樣站著,一動也不動,注視著機器。千百米粗布在這裡通過時,可以十分均勻地被染上從機器裡噴射出來的、泡沫狀的黑顏料。
  牆壁在不停地抖動,工廠以其全副精力投入了工作。
  靠牆安裝的一台升降機使大廳和它上面的四層樓發生直接的聯繫。機器低沉的轟隆聲在大廳裡不斷迴響。升降機不是將一批小車、貨物和人運上另一層樓,就是把另一批人和貨在大廳裡卸下。
  白晝已經開始。渾濁的日光透過被蒙上一層汽霧的十分骯髒的窗玻璃射進來,將機器和人們的相貌照得更清楚了。大廳裡,在淡綠色的晝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一條條長長的紅色汽霧來回飄遊,它們彷彿在汽燈的光暈上撒上了一層塵土。人和機器都好像處於尚未清醒的狀態,好像一些被運動中產生的可怕的強力所控制的幻影,好像一束束的破爛和一堆堆的灰土被攪在一起後,扔進了不斷翻騰和咆哮著的漩渦裡。
  老闆海爾曼·布霍爾茨在細心地視察染房,走得很慢。
  他走過樣品展覽室後,坐升降機上了樓,然後又踩著階梯從樓上下來。他走過長長的走廊,一面檢查機器,察看貨物,時而向人們投去不高興的眼色,時而說幾句簡短的話,他的話象閃電一樣很快就傳遍了全廠。他喜歡坐在一堆堆布上,有時坐在門檻上休息,有時他甚至突然不見了,過一會又出現在工廠的另一方,人們看見他站在一些車廂之間的煤棧的前面。這些車廂一排排立在一個正方形大廣場的一邊,廣場周圍用柵欄圍了起來。
  廠裡所有的地方他都看過了。他在走過這些地方時,面色總是那麼陰沉,沉默不語,就象秋夜一樣。他只要在哪裡出現,在哪裡經過,哪裡的人們就不說話了,他們的頭就低下來了,他們的眼睛也閉起來了,甚至他們的形影也消失不見了,彷彿都要避開從他的眼裡噴射出來的火焰。
  他和在車間裡忙個不停的博羅維耶茨基會過幾次面。
  他們相見時,總是互相表示友好的。
  海爾曼·布霍爾茨喜愛博羅維耶茨基經營的這個印染廠,特別是博羅維耶茨基每年付給他整整一萬盧布,因此對他一貫十分敬重。
  「他是我的這個車間裡一台最好的機器。」他望著博羅維耶茨基,心裡想道。
  布霍爾茨自己已經不管什麼事了,他讓女婿管理工廠,自己則習慣地每天早晨和工人們一起來到這裡。
  他喜歡在這兒吃早飯,然後一直要坐到中午。午飯後,不是進城,就是去辦公室、堆棧和棉花倉庫裡走走。
  他不能遠離這個強大的工廠王國,這是他通過自己一輩子勞動和他的智慧與力量所創建的。他必須關心踩在他腳下的一切,關心這些震動著的、破爛的牆壁,只有當他處在原料、顏料、漂白劑和烈日曬熱了的油脂的氣味包圍中,走過那延伸於全廠的傳動帶時,他才感到舒服。
  他現在坐在印染房裡,用他那雙昏花的眼睛望著由於窗子很大而顯得明亮的廠房,望著轉動中的印染機,望著這些活像一座座鐵塔的機器,它們雖在十分緊張地工作,卻保持無聲無息。
  每個印染機旁都單獨有一台蒸汽機,它的輪盤在轉動中呼啦啦地響著,就像一塊磨光了的銀盾牌,在它以瘋狂的快速不停地轉動時,它的形貌是捉摸不定的,人們只看見圍繞著它的軸旁有一個銀色的光圈在旋轉,同時噴射出閃灼發亮的煙火。
  機器每時每刻都在迅速地運轉。那永不終斷的長長的布料被捲在一些銅柱子上,在這裡給它們壓上各色花紋之後,再往上去就看不見了,它們進入了上一層樓的乾燥室內。
  從機器後面把貨物抬來交付印染的人們個個都好像沒精打采。可是工長們都站在機器的前面,他們時時都要躬下身子,留心地看著那些大銅柱子,從大桶裡掏出顏料給它們塗上,不消一會,他們就可以對這飛跑著的成千上萬米的布看得出神。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印染房,為了檢查新裝備的一些機器的運行情況,他把這些機器印製出來的樣品和由舊機器印染的布料作了比較,提出了建議。有時經過他的同意,一些正在活動的機器巨人也停了下來,他仔細對它們進行視察後,便繼續往下走去,因為這工廠有力的節奏,這千百台機器,這成千上萬以最大的注意力、幾乎是信教的虔誠態度注視著機器運轉的人們,這堆積如山的貨物,在吸引著他。這些貨物有的擺在地上,有的放在車子裡,有的被人們搬來搬去——從洗滌機搬到印染機上,從印染機搬到乾燥器裡,從乾燥器搬到砑光車間,然後還得去十幾個其他的地方,一直到它們變成成品。
  博羅維耶茨基間常也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他的辦公室在「廚房」附近,他在這裡設計新的花色,參看那擺在桌上的許多樣品,這些樣品被沾貼在一些大的紀念冊中,是從國外寄來的。休息時,他考慮、設想他計劃和朋友們聯合開辦的工廠的草圖;可是他的思想不能集中,因為他離不開周圍的環境,工廠的轟隆聲在他的辦公室裡響著,工廠的運動使他的神經和跳動著的血脈都感覺得到,工廠不允許他離群索居,它毫不放鬆地拉住了他,使他不得不為每一個活動在這裡的人服務,支持他們的一切行動。
  博羅維耶茨基又起身出去了。白天對他來說真是長得可怕。四點左右,他來到另一個車間的辦公室,想要喝茶,還要打電話給莫雷茨,叫他今天上戲院去,因為一個業餘劇團為了表示慷慨,要在那兒演出。
  「韋爾特先生剛走了半小時。」
  「他在這裡呆過?」
  「他拿走了五十匹白布。」
  「自己要嗎?」
  「不是,受阿姆菲沃夫的委託,到恰爾科夫那裡去了。你抽煙嗎?」
  「抽,我累得要命了。」
  他坐在空寫字檯前的一張高高的方凳上抽煙。
  在這裡辦公的總會計師站在他跟前,自己嘴裡噙的雖是煙斗,但卻十分恭敬地用雪茄招待他。幾個小伙子坐在高高的木條凳上,用一些大的紅格本在寫字。
  辦公室裡沒人說話,鋼筆移動時的刺耳的沙沙聲、鐘擺擺動的單調的滴答聲使博羅維耶茨基感到十分煩惱。
  「有什麼情況嗎,什瓦爾茨先生?」
  「羅岑貝破產了。」
  「徹底破產了?」
  「還不知道,可是我想他會調整的,總不能讓生意遭受一次尋常的失敗吧。」他低聲笑著,用手指抖掉了煙鍋裡的濕煙灰。
  「公司要丟掉嗎?」
  「這決定於每損失一百他該賠多少。」
  「布霍爾茨知道嗎?」
  「今天他還沒有來我們這兒,聽說他腳上長雞眼很痛,他也怕受損失。」
  「他也許倒霉了。」那些躬著背在寫字的小伙子中的一個低聲地說。
  「也許有虧損。」
  「虧損很大,願天主發發慈悲吧!」
  「但願他活上一百歲,享有一百棟宮殿、一百個工廠,成為億萬富翁。」
  「但願他患一場重病。」一個小伙子低聲嘟囔著。
  大家都不說話了。
  什瓦爾茨嚴肅地瞅著寫字的人,也看著博羅維耶茨基,好像要表明自己對誰都毫無罪過;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卻只是悶悶不樂地凝視著對面的窗子。
  辦公室的氣氛令人極為煩悶。
  牆壁一直到天花板都是用橡樹木頭堆砌成的,上面的黃顏色使人感到肅穆,牆上釘滿了擱架,擱架上的書擺得很整齊。
  窗子對面聳立著一座四層樓的大房子,是用紅磚砌的,給辦公室留下一道鐵銹色的愁慘的陰影。
  外面的小院鋪上了瀝青,小車和人們不時從這兒走過。在約一層樓高的地方,一些如同大力士的臂膀一樣的傳動帶,朝著不同的方向飛跑,同時發出低沉的、嘩啦啦的響聲,把辦公室的窗玻璃也震得吱吱地響。
  工廠上面,高懸著像一塊沉重的髒帆布的天空。天空降下的小雨有的匯成一道道骯髒的水流沿著圍牆流下來,有的有如令人生厭的唾沫,吐在辦公室的沾滿了煤灰和棉花屑的玻璃窗上。
  在辦公室的一個角落裡,煤氣爐上的水壺在絲絲鳴叫。
  「霍恩先生,遞給我一杯茶好嗎?」
  「經理先生大概還要麵包吧!」什瓦爾茨很客氣地送上了一塊。
  「要乾淨點的。」
  「這就是說比你吃的要好點的,尊敬的1霍恩先生!」
    1原文是德文。
  霍恩送來了茶,停留了一會。
  「你怎麼啦?」博羅維耶茨基問道,他和霍恩很熟。
  「沒什麼!」他回答得很簡單,表示厭惡地望著那個用報紙把麵包包上,然後放在博羅維耶茨基面前的什瓦爾茨。
  「你的臉色很不好。」
  「霍恩先生不在你的廠裡干了,從沙龍來的,難於習慣坐辦公室和勞動。」
  「只有牲口和癩皮狗才願意帶枷鎖,正常的人不習慣。」霍恩十分惱怒地嘮叨著,但他的話聲很低;什瓦爾茨雖然注意瞅著他,也沒有聽清楚,只好傻乎乎地笑著,一面低聲說:
  「尊敬的1霍恩先生!尊敬的2霍恩先生!這裡有火腿炒閹雞,非常好吃,經理先生會來品嚐,我老婆是做這道菜的名手。」
    12原文是德文。
  霍恩走到寫字檯旁坐下,他那茫亂的視線一會兒盯著紅色的牆壁,一會兒盯著窗子,窗子外面是一堆被撕散的用來紡紗的白棉花。
  「再遞我一杯茶!」
  博羅維耶茨基想試探他。
  霍恩送來了茶,他沒有看博羅維耶茨基,卻轉身要走。
  「霍恩先生,你半小時後可以到我這兒來嗎?」
  「好,經理先生,我自己也有事,我打算明天來找你。現在你可以聽我說嗎?」
  霍恩想私下對博羅維耶茨基說幾句話,可這時有一個女人走進辦公室來了,還帶著四個孩子。
  「耶穌賜福!」她低聲嘮叨著,把視線投向這時在桌邊所有抬起了頭的人。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站得距她最近,並且儀表堂堂,她便在他面前十分恭敬地躬下了身子。
  「老爺,我來求您了。我丈夫的腦袋被機器扎斷了,我們現在成了貧窮的孤兒寡母。我來這裡是求老爺賜予公道的,我丈夫被機器扎斷了頭,請老爺發給我們救濟金吧!」她又把身子躬到了博羅維耶茨基的膝蓋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出去,到門外去,這裡不管這樣的事。」什瓦爾茨叫道。
  「先生,安靜!」博羅維耶茨基用德語叫他。
  「先生,她半年多來,已經走遍所有的部門和事務所,沒有辦法把她趕走。」
  「為什麼這件事沒有處理呢?」
  「你也問這個?這個無賴是有意把他的頭放在輪子下的,他不想幹了,他要偷廠裡的東西。我們現在要給他的婆娘和小雜種付錢?」
  「你,癩皮狗,我的孩子是雜種?」女人喊著,激動地跳到了什瓦爾茨跟前,什瓦爾茨退到桌子後面去了。
  「女人,安靜!你別嚷了,叫這些孩子也別哭了。」博羅維耶茨基嚇了一跳,指著那些貼在母親身邊放聲大哭的孩子叫道。
  「老爺!我正要說句實在的話,我在礦山裡時,他們總是給我許願,說是給錢。我也不停地走呀!求呀!可是他們騙我,把我像狗一樣地趕出了門。」
  「你們放心好了,我今天就去和廠主說一說,一個星期後你們到這裡來,會給你們錢的。」
  「敬愛的老爺呀!願天主和琴希托霍瓦1賜予您健康長壽,賜予您財產和名譽吧!」她一面喊著,一面拜伏在他的腳前,吻著他的兩隻手。
  博羅維耶茨基從她那裡脫身後,離開了辦公室,可是他卻在一個大過道裡站了一會。當他看到女人也出來後,又問道: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啊!先生,我是從斯基耶爾涅維茨來的。」
  「在羅茲已經呆了很久了嗎?」
  「快兩年了,是因為破了產才來這兒的。」
  「你們有工作嗎?」
  「這些異教徒,這些害了傳染病的異教徒怎麼會要我呢!
  再者我能把孩子放在哪兒呢?」
  「你們靠什麼生活?」
  「我們很窮,老爺,窮得很呢!我和一些紡織工人一起住在巴烏蒂區2,每月要付三個盧布的房租。先夫在世時,儘管我們常常只有鹽吃,只能挨餓,可總算是活下來了。現在他不在了,我就得去老城找活干,那裡有時需要洗衣的等等。」
  她講得很快,圍在她身邊的孩子穿得很髒,很破爛。
    1波蘭宗教聖地。
  2羅茲的工人住宅區。
  「你為什麼不回鄉下,到家裡去呢?」
  「我會回去的,先生!只要那兒照農民的標準給我付工錢,我這就去。否則,但願羅茲城的瘟疫不要放過那裡,但願這城市的大火也燒到那裡去,但願天主不要憐惜那裡的任何東西,但願那裡的一切都死光,不剩一個。」
  「別鬧了,你們沒有必要在這裡詛咒!」博羅維耶茨基有點生氣地嘟囔著。
  「沒有必要?」女人感到奇怪地叫起來了。她把那蒼白的、十分醜陋的、被貧困損耗了的面孔和那已經萎縮的、熱淚盈眶的眼睛衝著博羅維耶茨基。「老爺,我們在鄉里只不過是些雇農,我只有三莫爾格土地,是在父親死後繼承下來的。我們沒錢蓋房子,住在叔侄們家裡,靠做工為生。一個鄉里的人總還是可以住得好好的嘛!他可以把土豆積攢起來還債,可以養鵝養豬,會有雞蛋。我們也養過乳牛,可是在這兒又怎麼樣呢?一個倒霉鬼要從早干到晚,連吃也顧不上,我們的生活最後就像乞丐一樣,而不是象基督徒一樣;我們是狗,而不能成為一個誠實的人。」
  「那麼你們為什麼要來這兒呢?應當呆在鄉下嘛!」
  「為什麼?」她十分痛苦地叫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走了,我們也走。阿達姆是在春天走的,他把女人留下,走了。秋後來了一個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誰也不認得他;他全身穿的是呢子,戴鍍銀手錶,還有戒指和在鄉下要三年才能掙到的那麼多的錢。人們都感到驚奇,可這個瘟神卻在騙人,鄉里人希望他把他們帶出去,為此他們給了他錢,上帝知道他對他們許了什麼願,這樣馬上就有兩個農民:楊夫婦的兒子和住在林子那邊的格熱戈日跟他走了,其他的人也會走的。他們來到了這個羅茲,每個人都想有呢子衣服、手錶,過放蕩生活。我阻止過我的丈夫,我們來這兒幹嗎?人生地不熟,人們會把我們當牲口使的,可他還是走了,後來他又回來了,把我也接走了,慈悲的主呀!我的主呀!」她不停地嘮叨著,放聲痛哭起來,用兩隻髒手擦著鼻子和眼睛。她的身子在這無可奈何的悲痛中,開始顫抖起來,緊靠在她身邊的孩子們也跟她一起低聲哭起來了。
  「這裡給你們五個盧布,你們就如我對你們說的那樣去做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4:12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感到厭煩,他很快轉過身來,沒等對方表示感謝就出去了。
  他看不慣這種愁眉苦臉的樣子,可是這女人卻仍使他那慢慢消沉和有意控制著的感情受到了感染。
  他在馬西—普萊特式蒸汽鍋爐1旁站了一會,看到布料通過這裡就染印好了。他有點神魂顛倒地望著那些剛剛印上的花色,一些加上了媒染劑的黃花,在高溫中受到成分複雜的苯胺鹽溶液的浸染,會變成粉紅色。
    1英國馬西—普萊特公司生產的蒸汽鍋爐。
  工廠在傍晚片刻的休息之後,又開始以同樣的強度進行工作。
  博羅維耶茨基通過自己辦公室的窗子向外望去,因為天色驟然陰沉,雪片密密層層地下著,給工廠的圍牆和庭院塗上了一層白色。他看見霍恩站在守門人的小房後面,這裡是工廠唯一的出口,霍恩在和剛才那個女人談話,她好像為了某件事情正高興地對他表示感謝,在自己的身後還拿著一張紙。
  「霍恩先生!」博羅維耶茨基從小窗裡伸出頭來喊道。
  「我正要找你。」霍恩走出來後,回答說。
  「你給這個女人出了什麼主意?」他望著窗子,粗聲粗氣地問道。
  霍恩把身子晃了一下,在他那象女人一般的美麗的臉龐上,立刻現出了一陣紅暈,他的一雙藍色的十分和善的眼睛也在閃閃發亮了。
  「我叫她去找律師,讓她去和工廠打官司吧,到時候法律會迫使他們給她賠償損失的。」
  「這個與你何干?」博羅維耶茨基輕輕地敲著玻璃窗,咬住了嘴唇。
  「與我何干?」他沉默了一會,「一切貧困,一切非正義的事情我都要管……」
  「你在這兒是什麼身份?」他厲聲地打斷了他的話,然後坐在一條長桌前。
  「得啦!我是事務所的見習生,經理先生不是最清楚嗎!」
  霍恩愕然地問道。
  「好啦!霍恩先生!照我看,你完不成這個見習了。」
  「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他斬釘截鐵地回答說。
  「可對我們來說,對工廠來說,就不是所有的都一樣。你是工廠裡千百萬齒輪中的一個,我們收你並不是要你在這兒辦慈善事業,是要你幹活。這兒需要一切都發揮最好的效用,照規矩辦事和互相配合,可你造成了混亂。」
  「我不是機器,是人。」
  「那是在家裡。工廠既不考驗你的人道精神,也不要求你慈悲為懷,而要求你多出力,出智慧,僅僅為了這個,我們才付給你酬勞。」博羅維耶茨基更加惱怒了,「你在這兒和我們大家一樣,都是機器,因此你只能做你應該做的事,這裡不是你大發慈悲的地方,這裡……」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霍恩迅速打斷了他的話。
  「尊敬的1霍恩先生!我如果對你說話,你就好好聽著。」博羅維耶茨基厲聲地叫了起來,生氣地把一大本樣品丟在地上,「布霍爾茨是因為我的推薦才收下你的,我瞭解你的家庭,我望你好,可是我看你病了,你患了幼稚的挑撥離間病。」
    1原文是德文。
  「如果你是這樣來看對人的同情的話。」
  「你在用所有對工廠心懷不滿的人早就用過的辦法破壞我的名譽。應當給你一個律師,通過他的幫助,你就可以去關心那些不幸和被侮辱的人了。這個律師也會懂得什麼才是好的報酬。」博羅維耶茨基帶挖苦地補充說,可是他在看到霍恩那雙瞅著他的善良的眼睛後,怒氣隨之消失了,「這樁事就算了,你還可以在羅茲長久呆下去,你會看清這裡的關係,會更好地瞭解那些被壓迫的人們,這樣你就會懂得應當怎樣行動。如果你接過你父親的生意去做,那時候你會承認我說的完全對。」
  「不,先生,我不會久呆在羅茲,也不會去包攬父親的生意。」
  「你想幹什麼?」博羅維耶茨基感到愕然地叫了。
  「還不知道,雖然你對我說得這麼厲害,太厲害了,可是我不能不老老實實對你說明這一點。這且不管它吧!我知道,你作為一個大印染廠的經理不能說別的。」
  「那麼你要離開我們?對於你我只能這麼想,可是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不願呆在羅茲的這些下流漢中,作為一界人士的你恐怕是理解我的;我恨工廠,恨所有的布霍爾茨們、羅岑斯特恩們、恩德們,仇恨這可惡的工業匪幫。」霍恩勃然大怒地說。
  「哈!哈!哈!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怪人』,沒有人比得上。」博羅維耶茨基親熱地笑了。
  「我不想多說了。」霍恩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如果你願意的話,蠢話總是少說為好。」
  「再見」。
  「再見。哈!哈!哈!真有表演天才呀!」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霍恩眼裡幾乎滲出了淚水,他想說什麼,但又沒有說。
  「什麼?」
  霍恩鞠了個躬,出去了。
  「一個大笨蛋!」博羅維耶茨基在他走後嘟囔著,然後也到乾燥室去了。
  一股乾燥的、熱烘烘的空氣立刻包圍了他。
  一些四角形的大鐵箱裝滿了熱得可怕的、乾燥的空氣,它們把一條條各種色彩已經烘乾了的、硬幫幫的布不斷吐出來,同時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彷彿遠處的雷聲一樣。
  在許多矮小的桌子上、地上、靜靜移動的小車上,都堆放著布料。廠房的牆壁幾乎和玻璃一樣透明,裡面的空氣十分乾燥和明亮。各種布料色澤鮮艷,有金黃色,有絳紅色、紫羅蘭色,有海軍藍色,還有寶石紅的,彷彿一堆堆璀璨生光的金屬片。
  工人們身上只穿一件襯衫,腳是光著的,臉呈灰色,眼睛呆滯無神,好像被這裡擠得滿滿的顏料蒸汽燒壞了似的。他們默不作聲,機械地移動著,他們只不過是對機器的補充。
  如果誰想通過窗玻璃去瞭望周圍世界,去看羅茲,他可以看見羅茲就屹立在一座四層樓高的地方,就聳立在被成千上萬個煙囪、屋頂、房屋、脫落了枝葉的樹所隔斷了的煙霧中。如果他向另一方遠眺,他可以看見遠處延伸到地平線盡頭的田地,可以看見灰白色的、骯髒的野外。那裡由於春來解凍,流水到處氾濫,但有的地方,也間或出現一些紅色的廠房,這些廠房從遠處看,似乎是在霧中顯現出來的。如果他再看那遠處長長一排的小村莊,他可以看見這些村莊無聲無息地緊挨在地面上。如果他往那兒的道路上看,他可以看見這些道路就像一條條沾滿了泥水的黑色帶子,在一排排光禿禿的白楊樹之間,蜿蜒曲折地伸向遠方。
  機器轟隆隆地響著,挨到了天花板的傳動帶在不停地呼嘯,把動力送到其他的廠房。屹立在這四角形大廳裡的巨大金屬乾燥器主要接受從染房來的濕布,把它們烘乾後吐出來。一切都在跟著它們的運動節奏而跳動,因此這個充滿了使人感到淒涼的三月天的色調和光線的大廳就像天主的教堂一樣,具有統治一切的力量。
  博羅維耶茨基望著這些布料,感到有點心神不定,他想是不是它們烘得太干或者被燒壞了。
  「蠢傢伙!」他突然想起了霍恩,霍恩年輕漂亮的臉龐,那雙帶著某種說不出的無可奈何的痛苦和指責的藍眼睛,不時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感到惶恐不安,這種不安難以捉摸,當他看著這群在默不作聲地勞動著的人們時,霍恩的一些話又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了。
  「我曾也是這樣。」他的思想雖然飛到了過去的時代,可是他沒有讓他想像中的那只戰戰兢兢的手把自己抓住。一絲帶譏諷的微笑在他嘴邊掠過之後,他的眼裡依然現出十分沉著和冷靜的神色。
  「這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他這樣想時,腦子裡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空虛之感,好像在對過去他曾有過、但由於生活在庸俗環境中而喪失了的理想和高尚的衝動表示惋惜。可是這種思想感情在他身上存在的時間很短,他又恢復了他原來的狀態,他以往是什麼人,現在還是什麼人,海爾曼·布霍爾茨的印染廠的經理、化學家、一個冷靜的、聰明的人,對周圍漠不關心、可是對一切都有準備的人,就是莫雷茨稱呼的一個真正的羅茲人。1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種思想狀態下走進砑光車間時,一個工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什麼事?」他問得很簡短,沒有停步。
  「這是我們的工頭,普弗克先生,他說:從四月一號起,我們幹活的將減少十五人。」
  是的,一些新的機器要安裝了,用不著舊機器所需要的那麼多人了。」
  這個工人把帽子放在手裡不住地搓揉,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可是當他看到從那機器後面和一丈丈的布料後面投來的炯炯目光之後,激動了起來,便跟在博羅維耶茨基後面問道:
  「可我們幹什麼呢?」
  「你們到別處去找工作吧!只有那些早先就在我們這裡工作的人才可以留下。」
  「可我們也工作三年了。」
  「我對你們有什麼辦法?機器不需要你們了,它自己會幹。如果我們擴大漂白車間,到四月一號可能還有變動。」博羅維耶茨基平心靜氣地回答,他上了升降機,馬上就和它一起在牆壁中降落下去。
  工人們面面相覷,不說一句話,他們的眼裡表現出憂鬱的神色,為明天的失業而擔心,為貧困而憂慮。
  「這是一具死屍,不是機器,狗,狗日的。」一個工人嘮叨著,同時憤怒地踢打著一台機器。
  「貨物要掉到地上了!」工頭叫道。
  一個小伙子很快把帽子戴好,躬下身子,不慌不忙地把紅絨布從機器上拿了過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5:13

第三章

  
  「勝利」旅館的餐廳被擠得滿滿的。
  在一些寬大、可是比較低矮的房間裡,充滿了人們的喧鬧聲。房間的牆壁是黑的,天花板上斯蒂烏克式1的雕塑像木頭一樣,一片黃色。
  在入口處的兩扇門上,為防護玻璃而安裝的銅條時時發出叮叮噹噹的碰撞聲,因為這裡不斷有人進來,他們一進來就消失在煙霧和擠滿了餐廳的人群中。茶點部大廳的電燈由於晃動得太厲害,終於熄滅,那些小汽燈卻仍在燃燒著,向緊靠在許多小桌旁的人們和白色的台布投下昏昏沉沉的微光。
  「堂倌,付賬2!」
  「啤酒!」
  「堂倌,啤酒3!」
    1一種雕塑的形式。
  2原文是德文。
  3原文是德文。
  亂七八糟的呼喚聲和啤酒杯的低沉的磕碰聲響在一起。
  堂倌們1穿著肥大的禮服,手裡拿著象抹布一樣的台布到處奔走,他們骯髒的胸部十分顯目地出現在飲者的頭上。
  喧鬧聲由於不斷有人進來和叫喊而更大了。
  「《羅茲報》、《每日信使》!」一些穿梭於餐桌之間的小伙子喊著把報紙送上來。
  「漂亮的小伙子,送一分《羅茲報》來!」莫雷茨叫道。他坐在茶點部的一個窗子下面,周圍還有幾個常坐茶館的藝人。
  「你們看到我們的怪人、即2經理昨天幹了什麼?」
    1原文是法文。
  2原文是拉丁文。
  「說說這個怪人吧!」一個駝背的老藝人插嘴說。
  「你真蠢!」第一個對著他耳朵十分神秘地悄悄說,「昨天在劇場第二輪休息時,當紐霞一走下舞台,我們的怪人就從幕後來到她跟前,對她說:『你演得很不錯呀!只等花稍微便宜點,我就是花整整五個盧布,也要買一束給你。』」
  「他說什麼?」老藝人挨近他旁邊一個人的耳朵問道。
  「要你去吻狗的鼻子。」
  大家撲哧笑了起來。
  「韋爾特先生,馬烏雷齊先生,你大概喝白蘭地酒醉了吧!」
  布姆—布姆先生,我的辦法就是把你趕出門外。」
  「我打算叫堂倌送來。」
  「你還是叫他們替你吹吹牛好些。」
  「怎麼?阿妮小姐,你什麼時候給我白蘭地酒。」他理好夾鼻眼鏡後叫道,同時用右手掌拍著左手握得很緊的拳頭。
  「馬烏雷齊先生,你祖宗受的教育要多些。」站在房中間的布姆—布姆又說了,他還用餐叉叉了一根香腸。
  「如果說你的祖宗,我就不這麼看。」
  「為什麼1?」附近桌子邊一個人對他說。
    1原文是德文。
  「因為他沒有祖宗。」
  「不,不是這個,是因為他的祖宗對佃戶粗暴,韋爾特知道。」
  「這是等外品的俏皮話,比成本價低百分之五十。先生們!布姆要公開出賣自己了,有人願給點什麼嗎?」莫雷茨不懷好意地叫道。
  「他說什麼?」老藝人又低聲問道,一面向堂倌點了點頭。
  「你真蠢!」鄰座的那個人以這個語氣對他說。
  「誰願給點什麼?布姆—布姆要出賣自己了,他老了,殘廢,很醜,也很蠢,可是他的賣價很便宜!」莫雷茨叫完後,又不說話了,因為這時候布姆—布姆站起來了,他瞅了莫雷茨一會,短短地說了一句:
  「癩皮狗!阿妮小姐,拿酒來!」
  莫雷茨不停地敲著啤酒杯,大聲地笑了起來,可是誰也沒有附和他。
  布姆—布姆喝夠了酒,便拖著他那雙患骨結核抖個不停的腳在餐廳裡走著。他那方形面孔的顏色就像浸透了血的油脂。他的淺藍色的眼睛有點凸出,戴在上面的夾鼻眼鏡是用一條很寬的帶子繫起來的。他的稀疏的頭髮緊貼在高高隆起的方形額頭上,這額上的皮膚褶皺很多,顯得粗糙。他的身子老是向前躬著,看起來就像一個老色鬼。他這時走到各種各樣的人群面前,講一些俏皮話,而且自己的笑聲往往最大,或者把他所聽到的趣話逢人便說,津津樂道地一說再說。他用手把夾鼻眼鏡理好後,幾乎和所有進來的人,至少一半的人打了招呼,然後便走進茶點部,他的談話聲雖然嘶啞,可是什麼時候都能聽見,到處都可以聽見。
  「阿妮小姐,酒!」他又用手掌拍著拳頭說。
  莫雷茨把《羅茲報》瀏覽了一下,他在等博羅維耶茨基,因此不耐煩地瞅著餐廳的門,但卻在另一間房裡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便站了起來。
  「列昂,你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早晨。」
  「你日子過得怎麼樣?」莫雷茨坐在他身邊的綠沙發上。
  「很好!」列昂把腳擱在一張小椅子上,把襯衫解開了。
  「我今天想過你,昨天還和博羅維耶茨基談過。」
  「博羅維耶茨基,就是布霍爾茨那裡的那個博羅維耶茨基嗎?」
  「是。」
  「他印染的總是厚絨布嗎?我聽說,他還要自己開一間工廠。」
  「所以我們正好談到了你。」
  「還有什麼,羊毛嗎?」
  「棉花。」
  「都是棉花?」
  「今天怎麼能知道。」
  「有現金?」
  「會有的,而且還有更多的東西,信貸……」
  「和你合夥嗎?」
  「還有巴烏姆,你知道馬克斯1嗎?」
    1馬克斯·巴烏姆。
  2原文是德文。
  「啊!喂!你看這張期票有問題,它的轉讓者不可靠,博羅維耶茨基。」列昂過一會補充道。
  「為什麼?」
  「波蘭人!」他十分輕蔑地說,把腳幾乎伸到了沙發和椅子上。
  莫雷茨樂呵呵地笑起來了。
  「你不瞭解他,在羅茲會有很多人談到他。他會做大生意,我信得過他,就像信得過自己一樣。」
  「可是巴烏姆,這是個什麼人?」
  「巴烏姆是一條牛,要讓他睡夠,把話說夠,然後給他工作,他就會像牛一樣的幹起來,實際上他一點不傻。你對我們可以有很多幫助,你自己也會賺很多錢,克龍戈爾德已經對我們說了。」
  「你們去找克龍戈爾德吧,這是一個大人物,羅茲所有的小商店他都熟悉,這些小店每年要買一百盧布的布匹,他在庫特諾、在斯基耶爾涅維策是推銷貨物的能手2。你們和他一起做生意吧,我並不一定要參加,我有可賣的東西。我身邊有布霍爾茨的信,他委託我去東方代辦他的貨物,給我提供了這樣的條件……」列昂急忙解開衣服,在兜裡尋這封信。
  「我知道,你不用找了。博羅維耶茨基昨天對我說了,他在布霍爾茨面前推薦了你。」
  「博羅維耶茨基,真的嗎?為什麼?」
  「他很聰明,他想到了未來。」
  「不管怎樣,這筆生意能賺很多錢。如果我參加,我馬上可以拿出二萬元的現金1,可是他有什麼,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1原文是德文。
  「他有什麼,他自己會告訴你,我能告訴你的就是他可以不要現金。」
  「一個貴族!」列昂譏諷地說,他感到有點遺憾,在房中間啐了口唾沫。
  「不,他比東方最聰明的貨物代辦人和推銷人還聰明。」莫雷茨回答,用刀子敲著酒杯,「你已經售了很多嗎?」
  「已經出售價值幾萬的貨物,留下的也是最好的期票,是薩福諾夫簽名為期四個月的期票,這是一筆綢緞生意。」他高興地拍著莫雷茨的膝蓋,「我也準備給你定貨,你看,這夠朋友吧!」
  「多少?」
  「三千盧布。」
  「長的還是短的?」
  「短的。」
  「給你期票還是貨到後再結算1?」
  「結算?馬上就給你訂貨單。」他開始翻著他的大錢包。
  「我給你什麼?」
  「如果給現金,百分之一的利息,老交情了。」
  「我現在急需現金,我要錢用,一個星期內就要支出。」
  「好,這是定貨單。你知道嗎?我在比亞威斯托克遇見了烏什切夫斯基,我們是一起來羅茲的。」
  「這位伯爵要去哪兒?」
  「他來羅茲做生意。」
  「他,看來他的東西太多了,要和他見見。」
  「他什麼也沒有,他是打算來賺一點的。」
  「怎麼會啥也沒有。我們的貨運隊從裡加2來時,還去過他的莊園。他是一個很有辦法的人,難道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嗎?」
    1原文是德文。
  2立陶宛城市。
  「還有,還有做鞋用的輪胎橡膠,哈哈!真是個滑稽鬼。」
  莫雷茨拍著他的膝蓋。
  「他是怎麼把莊園搞掉的?這筆財產隨便算一算至少值二十萬。」
  「可他現在一算,卻發現他還欠十萬元的債,這是個謙虛的人。」
  「說他沒意思,喝酒嗎?」
  「堂倌,把酒、魚子、韃靼牛排、真黑啤酒快點1拿來。」
  「布姆—布姆,到我們這兒來!」列昂叫道。
  「你怎麼樣,身體好嗎,生意好嗎?」他一面叫喊,一面握著列昂的手。
  「謝謝,我很好。我特地從敖德薩2給你送來了一件東西。」列昂從提包裡拿出一幅風情畫給了他。
    1原文是德文。
  2俄國城市。
  布姆—布姆理了理他的夾鼻眼鏡,拿著這幅畫,馬上看得入迷了。他用舌頭舔著他那萎縮了的、發青的嘴唇,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全身都由於高興而搖晃起來了。
  「美極了,美極了,從來沒有見過!」他吆喝著,慢慢走著,把畫送給所有的人看。
  「豬玀!」莫雷茨表示厭惡地嘟囔著。
  「他喜歡好東西,因為他是個行家。」
  「你不認識他是誰?」莫雷茨譏諷地問道。
  「且慢!」列昂彈了一下指頭,拍著莫雷茨的膝蓋笑了起來。他從提包裡的一些帳單和記事本中,找出了一張女人照片。
  「怎麼樣?一台漂亮的機器吧?」他眨巴著眼睛,表示最大的滿意說。
  「是的。」
  「當真!我想你一定很喜歡,這是一個法國女人啊!」
  「看起來像個荷蘭女人,像頭奶牛。」
  「不管怎麼1說,這是個高貴的品種,一百塊錢買不到。
  「誰如果能把她趕出去,我給五元。」
  「你常常是……好,我不說了。」
  「可是你的興趣是一個商品經銷人的興趣。這個畜生是從哪裡來的,你在哪裡認識的?」
  「我和一些商人在下安加爾斯克玩過一次2,玩到最後他們說:『列夫先生,到咖啡館去!』於是就去了。那燒酒、香檳酒幾乎是一桶桶地喝,後來又聽唱歌,這個女人是歌女……」
  「你等等,我馬上就來!」莫雷茨打斷了他的話,站了起來,走到一個進餐廳後正在到處張望、個子魁梧的德國人跟前。
  「你好3!米勒先生。」
  「你好4!近來怎麼樣,先生。」德國人心不在焉地回答說,仍然在到處張望。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俄文。
  3原文是德文。
  4原文是德文。
  「你找人嗎?也許我能告訴你。」莫雷茨死乞白賴地自我推薦。
  「我找博羅維耶茨基先生,為了這個我才來的。」
  「他馬上就來,我也在等他,先生在小桌子旁坐坐吧!這是我的同行列昂·科恩。」
  「米勒!」他自以為了不起地說著,也在桌旁坐下。
  「誰不知道米勒,在羅茲,每個孩子都知道這個名字。」列昂說得很快,急忙扣上衣服,在長沙發上佔了一個位子。
  米勒滿不在乎地笑了。他看了一下大門,發現博羅維耶茨基在一夥人的陪同下也進來了。博羅維耶茨基見到米勒後,把同來的人丟在門旁,手裡拿著一頂帽子走到了這個棉花大王面前。當他進來後,餐廳裡靜了下來,人們有的表示仇恨、有的表示妒忌、有的表示敬仰地注視著他。
  「我在等你。」米勒開口說,「我找你有事。」
  他對莫雷茨和列昂點了點頭,對其他的人笑了笑,然後拉著博羅維耶茨基的腰帶,把他從餐廳裡領了出去。
  「我給廠裡打過電話,可他們回答說,你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
  「我感到很遺憾。」博羅維耶茨基客氣地說道。
  「我還給你寫過信,自己寫的。」他非常肯定地補充道,雖說在羅茲,人們都知道他只會簽名。
  「我沒有收到信,因為我根本沒有回家。」
  「我寫的是你提過的事。我是個爽快人,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再一次老實對你說,我要給你一千以上的盧布,你參加我的生意吧!」
    1原文是德文。
  「布霍爾茨也要把我留下,他給我的比兩千還多。」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說。
  「我給你三千,好!給你四千,你聽見了沒有,比四千還多,這就是說你一年可以得到一萬四千盧布,一大筆錢呀!」
  「我很感謝你,可是我不能領受你的美意。」
  「你仍然留在布霍爾茨那兒?」米勒立刻問道。
  「不,我對你坦率地說,我自己要開工廠,因此我既不接受你的要求,也不會留在布霍爾茨的公司裡。」
  米勒不說話了,稍微站開了點,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博羅維耶茨基,表示敬意地問道:
  「開棉花工廠?」
  「我除了告訴你我不會和你競爭外,沒有別的可說。」
  「一切競爭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一塊香膏。」米勒拍著自己的衣兜叫道,「你能對我怎麼樣?誰能對我怎麼樣?誰能對千百萬怎麼樣?」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只是笑著,注視著他面前的一切。
  「你的貨物是什麼?」米勒一面說,一面照德國人的習慣,攔腰抱住了博羅維耶茨基。
  於是就這樣走在那壓得滋實的瀝青人行道上。這條人行道經過旅店的院子,通往裡面的戲院大樓,被一盞大電燈照得通明透亮。
  人群在往劇院走去。
  車子一輛接著一輛駛到旅店大門前,卸下一些勞累過度、大都十分消瘦的男人和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這些女人穿得很厚實,下車後便打著雨傘走在由於潮濕而滑溜的人行道上。這裡的雨雖然已經停了,可是那濃密的粘糊糊的露卻降落在地面上。
  「我很喜歡你,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米勒沒有等他回答就說了,「你對我的印象怎麼樣,如果你遭挫折,你在我這兒總可以拿到幾千盧布。」
    1原文是德文。
  「現在你給我多點好嗎?」
  「好,現在你對我來說,是很用得著的。」
  「多謝你的好意。」博羅維耶茨基譏諷地笑了。
  「我沒有委屈你,我說的,就是我想的。」米勒看到博羅維耶茨基在笑,他要為自己辯護。
  「我相信,如果我有一次遭到失敗,下次就肯定不會這樣。」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你是個有頭腦的人,我很喜歡你,我們合夥可以把生意做得很好。」
  「如果我們必須單獨干的話,那怎麼辦呢?」博羅維耶茨基笑著,一面向一些過路的太太小姐們鞠躬。
  「這些波蘭女人真漂亮,可是我的瑪達也漂亮。」
  「你的瑪達很漂亮。」博羅維耶茨基一本正經地說,兩隻眼瞅著他。
  「我有一個想法,找個時候在別處再告訴你。」米勒神秘地說,「你在戲院裡有坐位嗎?」
  「有一張椅子,是兩個星期前就給我放上了的。」
  「包廂裡只有我家裡三個人。」
  「有太太們嗎?」
  「她們已經在戲院裡。我是有意等你的,要和你見面,好,我的計劃算吹了,再見,你來我的包廂嗎?」
  「一定來,這對我來說,是個美差。」
  米勒進戲院去了,可是博羅維耶茨基仍然回到了餐廳。他在這裡沒有遇見莫雷茨,因為莫雷茨已叫堂倌告訴博羅維耶茨基,他在戲院等他。
  博羅維耶茨基感到十分煩惱,去茶點部喝了點燒酒。這裡除了那個用報紙蓋身在角落裡睡覺的布姆—布姆外,已經沒有別人了。
  「布姆,你不去戲院?」
  「我去幹嗎?去看棉花?對棉花我很熟悉,你去嗎?」
  「一會兒就去。」
  博羅維耶茨基也去了,他在第一排莫雷茨和列昂的旁邊找到了自己的坐位。列昂不斷向一些坐在一樓的淡黃頭髮的女人行禮,用望遠鏡對她們瞭望。
  「頭等美人,這個是我的,莫雷茨,你看。」
  「你認識她?」
  「我認不認識她?哈哈!我很瞭解她。讓我和博羅維耶茨基也認識認識吧!」
  莫雷茨馬上給他們作了介紹。
  列昂想說點什麼,於是拍著莫雷茨的膝蓋。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卻站了起來,掉過頭,面對著大廳。這裡從上到下都坐滿了高貴的觀眾,羅茲的局面是靠他們維持的。他留心地望著他們,不時沖一些包廂、坐位表示客氣地點點頭。
  在這個好似剛剛聚集攏來的蜜蜂一樣的鬧轟轟的戲院裡,人們從四面八方通過望遠鏡也向博羅維耶茨基投來了熱情的目光,但他這時仍然心平氣和地站著。
  他的長得十分豐滿的鬚髮和勻稱的體態使他看起來風度翩翩。
  他的嬌嫩的臉龐宛如一幅合符標準的、漂亮的圖畫,綴飾在這上面的美髯也梳得十分整齊。他的下嘴唇很突出,他只要做一個疏懶的動作,表示一個眼色,就可使他成為標準的紳士。
  從他的這個風雅的外表,誰也看不出他是個化學家,一個無與倫比的印染行家,一個許多棉紗廠都為之爭奪的人,一個在工廠的管理事業中進行過改革的人。
  他的灰白色中摻雜著藍顏色的眼睛,他的表現出冷酷無情的面孔,幾乎是黑色的眉毛,生得結實的腦門使人感到他身上存在某種十分可怕的東西。
  他具有堅強的意志和百折不撓的精神。
  他看著那在燈光照耀下顯得富麗堂皇的戲院和帶著閃閃發亮的鑽石首飾,穿著各色服裝的觀眾。
  一些包廂就像邊上釘著櫻桃色天鵝絨的花籃1,坐在裡面的女人穿得十分講究,宛如一朵朵鮮花,他們身上的寶石璀璨生光。
    1原文是法文。
  「卡羅爾,今天這裡你說有多少富翁?」莫雷茨低聲問道。
  「會有二百多。」博羅維耶茨基回答說。他仍在不慌不忙地瞅著那些他所熟悉的百萬富翁的面孔。
  「這裡當真有富翁的香氣。」列昂插嘴說,一面呼吸著那充滿了香料、花朵和從街上帶來了泥濘氣味的空氣。
  「首先是洋蔥和土豆味。」博羅維耶茨基輕蔑地說道。過了一會,他向舞台近旁池座裡的一個漂亮的猶太女人鞠了一躬,對她表示了一番甜蜜的微笑。這個女人穿一身黑緞子衣裙,上身露出了白得晃眼的豐滿的肩膀和脖子。她的頸上帶著鑽石項鏈,鬢角也被一些閃閃生光的鑽石照亮了。她的長得豐厚、鬆軟的黑頭髮是照帝國的摩登形式梳的,上面還插著一些小梳子。她的耳朵上也掛著一些十分明亮和大得出奇的鑽石。在她的胸前,腰身邊的扣子上和那套在黑手套旁的手鐲上,都有一些鑽石在閃閃發亮。她的紫羅蘭色的又大又長的眼睛就像最華美的玉石一樣,放出銳利的目光。她的臉龐略呈橄欖樹色,還摻雜著微微的胭脂紅,顯得清晰可見。她腦門不高,眉毛卻很濃密,鼻子細長,但嘴唇很大,也很豐滿。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博羅維耶茨基,卻不注意所有的包廂都有人用望遠鏡望著她。有時她好像毫不在意地瞅著她那坐在包廂裡面的丈夫,這是一個很典型的猶太老人,他坐的時候,總是把頭低下,靠在自己的胸脯上,一忽兒陷入沉思,一忽兒從沉思中甦醒,把那銳利的目光透過金絲眼鏡投向大廳的各個方向,同時將襯衫遮住他高高突起的大肚子,低聲對妻子說:
  「露茜,你幹嗎要這樣顯露自己。」
  她假裝沒有聽見,繼續望著包廂和那些擠滿了大都是猶太人和德國人的觀眾的座位,或者看一看博羅維耶茨基。他因為是把臉對著她的,所以有時也可以察覺到她在看他,但他表面上卻裝得冷冰冰和毫不在意的樣子。
  「這個楚克爾家的女人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列昂對博羅維耶茨基嘮叨著,因為他想進一步瞭解自己經理人的情況。
  「你認為是這樣嗎?」博羅維耶茨基冷冷地回答說。
  「因為我是目擊者。你看,她的胸脯,我最喜歡女人身上的這個地方,她的胸脯就像天鵝絨一樣,哈!哈!哈!」
  「你笑什麼?」莫雷茨感興趣地問道。
  「我做了一個非常滑稽的動作。」他笑嘻嘻地把這又說了一遍。
  當幕升起的時候,他們不再說話了。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舞台,只有楚克羅娃用扇子遮住自己的面孔,依然瞅著卡羅爾;但博羅維耶茨基卻沒有看她,這顯然使她生氣了。因此她不斷把折好的扇子穿過欄杆,表示不高興地朝他身上打去。
  博羅維耶茨基微微地笑了,他看了她一下,依然全神貫注於舞台上,因為他發現那裡還有一些愛看戲的人在對真正的演員和節目進行滑稽可笑的模仿。
  這是一次為了慈善目的的演出,包括兩個喜劇,一個獨唱,還有提琴和鋼琴獨奏,最後是活畫。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5:55

  劇場一休息,博羅維耶茨基便站了起來,要去米勒的包廂裡。可是科恩攔住了他。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想和你談一談。」
  「看完戲再說。你看,我現在沒空。」他說完後,走了。
  「他是大人物,現在沒空閒。」
  「他說得對,這兒不是談生意的地方。」
  「莫雷茨,你蠢到頭了,你說什麼,談生意是什麼地方都可以的。只有這位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他是布霍爾茨股份公司那裡的一位大公爵,一個大人物。」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米勒一家的包廂。老頭子出去了,為的是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他,因為包廂第四個位子上已經坐著一個矮胖的德國人,本來是沒有空位的。
  博羅維耶茨基和在包廂裡面打盹的米勒的母親以及在他進來時就站起來了的女兒打了招呼。
  「施特爾希。」
  「博羅維耶茨基。」
  他們互相握了手,作了自我介紹。
  卡羅爾坐下了。
  「小姐玩得好嗎?」他問完後,還想說點什麼。
  「玩得很好,太好了!」年輕的女人叫了起來。她那像剛剛洗過的嫩蘿蔔一樣的、玫瑰色的圓臉上,現出了一陣強烈的紅暈,這紅暈在她的淺綠色衣裙的映襯下,尤其顯而易見。
  她因為害臊,便用手絹把臉遮住。
  這時過堂風從門外吹到戲院裡來,於是她母親在她的肩上披上了一條非常好看的花邊披肩,然後依舊打著磕睡。
  「你也玩得好嗎?」過了一會,她把她那象細瓷一樣的藍眼睛看著他,問道。這雙眼的睫毛呈金黃色,顯得很明亮。與此同時,她的孩子似的白嫩的嘴也稍微張開了點,她的小臉蛋抬了起來,一看就像剛剛烤熟的麵包似的。
  「我也一樣,玩得太好了,挺好,或者說,玩得挺好,太好了。」
  「表演得不錯,是嗎?」
  「是的,這是業餘劇團演出,我以為你也會參加演出的。」
  「我很想參加,可是沒有人請我。」她坦率地說,表示很遺憾。
  「請你參加的計劃是有的,可他們沒有敢請,怕遭到拒絕,你要知道上你們家就像上王宮一樣困難。」
  「是的1,我對瑪達小姐也這麼說過。」施特爾希插嘴說。
    1原文是德文。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現在在我們這裡,就應當先對我說嘛!」
  「我沒有時間,並且我也忘了。」施特爾希坦率地解釋說。
  於是大家都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施特爾希咳著嗽,把身子挨了過來。他想說話,可是沒有說,因為他看見博羅維耶茨基有點煩悶,兩隻眼在戲院裡到處張望,瑪達也有點心神不定。她想多說幾句,可是現在,當這個博羅維耶茨基坐在她身邊時,當許多包廂裡的人都在以特別的興趣用望遠鏡望著他們時,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她開始說了:
  「先生會在我們的公司裡嗎?」
  「很抱歉,我不得不向你的父親表示拒絕。」
  「可是爸爸是指望著你的。」
  「我也很感遺憾。」
  「我想你星期四是可以來我們這兒的,我對你有一個請求。」
  「我願意馬上聽取。」
  博羅維耶茨基把頭斜到了她一邊,同時望著楚克爾一家的包廂。
  露茜使勁地搖著扇子,很明顯她和丈夫吵起來了。她丈夫一次又一次地把襯衫遮住他的大肚子,同時在椅上舒展著身子。
  「我想請您給我點幾本波蘭書讀一讀,這個我找爸爸說過,可他說我蠢,說我只應當管家務和收支。」
  「對!對!她對爸爸這麼說過。」施特爾希又嘮叨著。他因為看見博羅維耶茨基在瞅著他,便拿起椅子往後稍微退了一點。
  「你為什麼想讀書,你為什麼要這樣?」博羅維耶茨基問得很生硬。
  「我願意嘛!」她肯定地回答,「我想嘛,所以我才求教你。」
  「這樣你的兄弟定會佔據這棟新的住宅和圖書館。」
  她十分親熱地細聲笑了。
  「你認為我的看法可笑嗎?」
  「啊!因為威廉不愛讀書。有一次當我和媽媽進城裡去時,他生我的氣,把我所有的書都燒了。」
  「是的,是的!威廉不愛讀書,他是個游手好閒的人1。」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看著施特爾希說:
  「好!明天我給你捎一張書單來。」
  「我馬上就要,馬上!」
  「我馬上就可以寫幾個書名,剩下的明天寫。」
  「你是個好人。」她高興地說,可是當她看見他的顫抖著的嘴上露出了譏諷的微笑後,她的臉就像芍葯一樣地紅了。
  博羅維耶茨基將書名寫在一張和他的紋章包在一起的名片上,遞給了她;和她辭別後,便出去了。
  在走廊裡,他遇見了老莎亞·門德爾松,這個真正的棉花大王的名字,簡稱莎亞。
  這是一個又瘦又高的猶太人,蓄著一臉真正家長式的白鬍子,穿著一件普通的長大衣,這件大衣總是碰著他的腳後跟。
  他總是出現在他推測布霍爾茨可能出現的地方。布霍爾茨是他在棉花王國競爭中最大的對手,是羅茲最大的工廠主,因為這個也是他個人的敵人。
  博羅維耶茨基把帽子扯下了點,想要從他身邊走過去,這時莎亞擋住了他的去路。
  「歡迎你。今天海爾曼沒來,為什麼?」他用半通不通的波蘭語問道。
  「我不知道。」博羅維耶茨基回答得很簡單,因為他很討厭這個猶太人,就像莎亞也很討厭整個非猶太的羅茲一樣。
  「告辭了。」莎亞以輕蔑的口吻乾巴巴地說。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來到了第一層樓的一個包廂裡。這裡全是女人,可是他也遇見了莫雷茨和霍恩。
  包廂裡很熱鬧、擁擠。
  「我們的小姑娘演得很不錯,是嗎?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是的,我沒有去獻花,遺憾。」
  「我們有花,等第二個節目演完後,給她送去。」
  「這裡太擠,也很熱鬧,諸位女士有伴,我走了。」
  「先生呆在我們這兒吧!這樣會更快樂的。」一個穿一身百合花顏色的衣裙,生著一對宛如百合花的臉蛋和眼睛的女人請求他。
  「快樂並不一定,更擠則是無疑的。」莫雷茨叫道。
  「那麼你走吧,這樣位子就會多的。」
  「如果我能去米勒一家的包廂,我就走。」
  「我可以給你行個方便。」
  「我走,位子馬上就會多的。」霍恩叫道,可是他因看見了一個坐在包廂前排的年輕姑娘表示挽留的眼色,又留下了。
  「瑪麗亞小姐,你知道米勒小姐的收入是多少?一年五萬盧布。」
  「一個厲害的小姐呀!我也願意做這樣的生意。」莫雷茨嘟囔著。
  「你過來點,我有話對你說。」百合花女人嘟囔著,把頭低了下來,因此她那豐厚鬆軟的黑頭髮也碰到靠近她的博羅維耶茨基的額頭上。她用扇子把臉遮住,久久地對著莫雷茨的耳朵輕聲說話。
  「你們不要搞秘密活動!」包廂裡一個以巴羅可1姿態出現、年歲最大的女人吆喝道。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她的面孔光采照人,頭髮又白又厚,眼睛和眉毛都是黑的,那堂堂皇皇的一表人材使人肅然起敬。她是全包廂的領導者。
    1原文是法文。
  「關於這個新來的男爵夫人,斯泰凡尼亞太太對我說過一些有趣的事。」
  「可是不要在大家面前再說這個。」以巴羅可姿態出現的女人低聲地說。
  「瞧!瑪達·米勒小姐在用望遠鏡看我們了。」
  「她今天很像一隻拔了毛的肥鵝,可是身上卻纏了許多香芹葉子。」
  「斯泰凡尼亞太太今天喜歡挖苦人。」霍恩嘮叨著。
  「還有那個莎亞的女兒,她自己就有一個首飾店。」
  「她甚至可以開兩個首飾店。」莫雷茨插嘴說。他戴上了夾鼻眼鏡,往下看了看門德爾松一家的包廂,那裡坐著門德爾松和他的穿得極為華貴的小女兒以及另外一位小姐。
  「那個跛腳的是誰?」
  「魯莎,坐在左邊,紅頭髮。」
  「昨天到過我店裡,她所有的都看了,什麼也沒有買,就走了。可是我趁機仔細地瞧了她一下,這個女人很醜。」斯泰凡尼亞太太說。
  「她很漂亮,是一位天使,什麼是天使,她比得上四位或者十五位天使。」莫雷茨吆喝道,一面很滑稽地模仿著老莎亞的動作。
  「太太們,再見!莫雷茨,走吧!霍恩先生留下陪伴太太們。」
  「先生們在演完後來我們家喝茶好嗎?」百合花小姐邀請了所有的人,同時瞅著博羅維耶茨基。
  「多謝,我明天來,今天不行了。」
  「你是不是約好了要去米勒家?」百合花小姐酸溜溜地說道。
  「去格蘭德旅館,今天是星期六,庫羅夫斯基一般會來,我和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商談。」
  「有事就和他在戲院裡談吧!他一定在的。」
  「他是不上戲院的,你不知道?」
  博羅維耶茨基行了個禮後,走了,那個斯泰凡尼亞太太卻感到驚異地一直在望著他。
  戲延續的時間很長,因此博羅維耶茨基依然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但他坐下來後,卻沒有去聽戲,他發覺附近有人在十分神秘地說著什麼:
  一件使大家都感到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就是在演出時,有人把布霍爾茨的女婿克諾爾從包廂裡叫了出來。他本來是一個人坐在包廂裡,他的包廂在楚克爾一家包廂的對面。然後,羅茲最大的銀行家格羅斯呂克也從戲院裡悄悄地出來了。
  有人給格羅斯呂克送來了電報,他拿到後便找莎亞去了。
  這些情況人們只不過悄悄地議論著,可是它們象閃電一樣,立刻傳遍了整個戲院,在各種企業的代表人物中,造成了某種看不見的、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
  「發生了什麼事?」人們在詢問著,但一下子找不到回答。
  女人們繼續看戲,可是不管是在池座裡,還是在包廂裡,大多數男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瞅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工業大王。
  門德爾松躬身坐著,額骨上戴副眼鏡,不時以其美妙的姿勢撫摸著他的鬍鬚,沉醉於看演出。
  克諾爾、全能的克諾爾、布霍爾茨的女婿和繼承人也在留心地看戲。
  米勒同樣確未感到他有必要知道別的。他聽到舞台上說出的種種趣話,在放開嗓門大笑,他笑得如此天真,以至瑪達有時也不得不對他低聲地說:
  「爸爸!這樣不好。」
  「我付了錢,就要快樂一番嘛!」他確實很高興,因此對她這樣回答。
  楚克爾不知到哪兒去了。在他的包廂裡,只有露茜一個人,她仍在看著博羅維耶茨基。
  恩德·格林斯潘、沃爾克曼、鮑威爾、菲策、比貝爾斯坦、平喬夫斯基、普魯薩克、斯托約斯基等這些小一點的財主和公司代表們感到惴惴不安。那喃喃的說話聲從戲院的一個角落飛向另一個角落,時刻都有人離開座位而不再回來。
  人們留心察看周圍的一切,嘴邊露出絲絲疑慮,那愈來愈濃烈的惶恐不安籠罩了一切。
  雖說大家都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可是誰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麼。
  這種令人煩惱的氣氛甚至影響到了那些並不害怕任何噩耗的人們。
  大家都感覺到羅茲的土地在震動,就和這座城市近來常遇到那種動亂一樣。
  只有那些在戲院上層的廉價座位上的人們才什麼也不感覺到,他們總是那樣的興高采烈,不時哈哈地笑著、鼓掌和喝采。
  這笑聲宛如從二樓瀉下的一片水浪,像瀑布一樣轟隆隆地響著,灑潑在池座和包廂裡,灑潑在所有這些突然感到心緒不安的人的頭上,灑潑在這些躺在天鵝絨坐位上、身上戴滿了鑽石首飾、自以為有權力、自以為偉大而藐視一切的百萬富翁的身上。
  在所有的包廂中,只有博羅維耶茨基在看戲,玩得很高興。
  不過,在這個動盪不安的汪洋大海裡,還存在一些可怕的暗礁。這大都是一些波蘭人,他們安安靜靜地坐著,兩眼只管望著舞台,因為他們無需煩惱,他們什麼也不會失掉。
  「這是棉花大王!」列昂對博羅維耶茨基喃喃地說,「你看,毛紡廠老闆和另一些人幾乎不動聲色,他們對演戲感興趣,這個我知道。」
  「別洛斯托克1的弗魯姆金、羅斯托夫2的利哈切夫、敖德薩的阿爾帕索夫都失敗了!」莫雷茨瞭解這個情況,他說。
  這三個人是批發商3,是羅茲幾個最大的貨物訂購者。
    1地名,在波蘭。
  2地名,在蘇聯。
  3原文是德文。
  「這對羅茲有多大影響?」博羅維耶茨基問。
  莫雷茨又出去了。幾分鐘後他回來時,臉色變得蒼白,嘴歪到了一邊,眼睛十分古怪地閃著光,由於心情激動,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夾鼻眼鏡戴好。
  「還有一個人,敖德薩的羅戈普沃。他們的公司本來都是森嚴壁壘,不可侵犯的呀!」
  「當真是森嚴壁壘?」
  「羅茲要虧損兩百多萬!」莫雷茨很嚴肅地說,一面努力把夾鼻眼鏡戴好。
  「不可能,誰對你說的?」博羅維耶茨基從座位上站起來高聲喊著。坐在他後面的觀眾為了不讓他遮住舞台,開始敲他的座位和噓叫起來了。
  「蘭道,蘭道說的,蘭道知道。」
  「虧損的是誰?」
  「大家都有一點,可是凱斯勒、布霍爾茨和米勒損失最大。」
  「沒有人支持他們,就讓他們破產吧!」
  「羅戈普沃逃走了,利哈切夫死了,是自殺的。」
  「弗魯姆金和阿爾帕索夫呢?」
  「我一點不知道,我說的都是電報裡寫的。」
  現在,所有新聞已傳遍戲院,大家都知道有關虧損的情況。
  這些消息每時每刻都像炸彈一樣在戲院的各個地方開花爆炸。
  人們昂起了頭,眼裡放出了凶光,還不斷說著一些尖酸刻薄的話。然後,一些椅子由於被折疊起來,發出了吱啞的響聲,大家急急忙忙跑出門外,打電報和電話去了。
  戲院裡因此空了許多位子。
  博羅維耶茨基對這個消息也很感煩惱,他自己雖然沒有損失,可他周圍所有的人都會遭受損失。
  「你們一點也沒有損失嗎?」博羅維耶茨基問這個在他身邊找到了一個空位子坐下來的馬克斯·巴烏姆。
  「我們除了名譽之外,什麼也沒有失掉,羅茲的買賣不靠這種貨色。」馬克斯譏諷地回答。
  「羅茲完了。」
  「溫暖的季節就會來到。」
  「是的!是的!消防隊會有事幹了。」
  「天氣會暖和的,春天快要到了。」
  「煤這樣貴,天氣也該暖和了。」
  「你在說笑話了,反正這不用花錢。」
  「情況就是這樣,一半的人折斷了腰,另一半人賺了錢。」
  「誰摔得最厲害?」
  「布霍爾茨、凱斯勒、米勒。」
  「誰如果倒下,他將再也爬不起來。」
  「讓他們去倒霉吧!這對我無妨。他們有沒有錢,和我的買賣沒有關係。」
  博羅維耶茨基和莫雷茨互相交換了意見,提出了疑問,擺出了數字。他們在猜測,在嘲諷。他們的眼裡露出了滿意的神色,為別人的破產而興高采烈。
  「馬耶爾要賠整整十萬盧布?」
  「這對他的大肚皮是個大打擊,他會把馬賣掉,以後要步行了,他馬上會瘦下去,不需去馬利安1休養了。」
    1捷克著名的療養地。
  「他還會廉價出賣家裡的各種鑽石首飾。」
  「沃爾克曼也會這樣幹,他的行動很快。」
  「羅伯特,你現在可以向他的女兒求婚了,他們不會把你趕出門外的。」
  「讓她再等一等吧!」
  池坐裡人聲鼎沸。
  工業大王們卻仍然安安穩穩地坐著。
  莎亞的兩隻眼睛沒有離開台上的女歌手,等她唱完後,他是第一個喝彩的。然後,他和魯莎低聲說話,輕輕地摸著鬍鬚,望著那靠在包廂欄幹上正在向博羅維耶茨基點頭的克諾爾。
  卡羅爾在劇場第一輪休息時就來到了克諾爾跟前。
  「你聽說沒有?」
  「我聽說了。」克諾爾開始數著一些公司的名字。
  「愚蠢。」
  「愚蠢,一個羅茲就要賠損兩百萬盧布?」
  「要賠損的不是我們,不久前巴烏爾來過這兒,他說,他要賠損一萬多元。」
  「戲院裡有人說羅茲要賠損五十多萬。」
  「這是莎亞散佈的謠言,因為他自己要賠損這麼多。一個愚蠢的猶太佬。」
  「總而言之,在羅茲所出現的情況是正常的,公司會像蒼蠅一樣全部死掉。」
  「但願所有的人都死光,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說,一會兒仔細看著自己那雙緊握著的手,一會兒瞇瞇眼睛,盯著鑲在他左手戒指上的閃閃發光的鑽石。
  「我對你說,是把你看成我們的人,看成朋友。你知道誰會因為這次賠損而垮臺嗎?」
  「誰都不會。」
  「這不要緊,反正是要賠不少,究竟有多少,我們明天看吧!明天會是一個快樂的禮拜天。」
  「真是不幸。」
  「對我們的公司來說並不這樣。你想,破產的是誰?棉花企業。留下的是誰?我們、莎亞、還有一些人。這個猶太人之間的卑鄙下流的競爭使他們死掉了一半,或許都會死掉,他們這是把自己毒死。可是我們一個時候就會輕鬆點了。我們可以生產一些他們雖生產過但對我們來說卻是新的產品,這樣我們就有更多的東西出售了。這還是小事,無關緊要。如果他們要完蛋,就讓他們完蛋吧!如果他們要燒自己的工廠,就讓他們燒吧!如果他們要欺騙,就讓他們去搞欺騙吧!我們總能站得住腳。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還有比這重要得多的事,你不久就可以看到,在要賠損的棉花公司中,一半是可以恢復的。」
  博羅維耶茨基看著克諾爾,感到有點不耐煩了。他不喜歡他,不喜歡他那由於有幾百萬家財而自以為十分了不起。
  克諾爾是僅次於他岳父的最大的暴發戶。在羅茲所有的暴發戶中,他最有知識,受過良好的教育,在交往中他和藹可親,可是他也最冷酷無情,最能利用他的廣泛影響剝削勞動和人們。
  「你明天到我們這兒來吃午飯吧!我以我父親的名義請你。可是現在請你看一看幾點鐘了,我因為不能讓人看見我急著要去什麼地方,不便看表。」
  「差幾分鐘十一點。」
  「特別快車幾點去華沙?」
  「十二點半。」
  「我現在還有時間,我必須告訴你,為什麼這些關於破產、關於羅茲虧損二百萬的消息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這是因為還有重要得多的……」他突然中斷了話題,「我可以去告訴那個貴族嗎?」
  「我以為可以,可是我不瞭解這個聯盟的情況……」
  「你馬上就會知道的。你是我的朋友,我們任何時候也不會忘記你支持過我們的印染廠,對這我們看在眼裡。」
  「一年讓你們賺一萬盧布。」博羅維耶茨基譏諷地說。
  「你看,一小時前,有人給我送來了從彼得堡來的電報,事情很重要,說我必須馬上走,並且要完全保守秘密。」
  克諾爾急急忙忙說完了話,但卻沒有說他想要說的話,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的冷冰冰的和懷疑的眼光阻住了他。這眼光好像把他刺穿了一樣,使他感到忐忑不安。於是他理了理領帶上的小別針,看著對面的包廂。
  「這個楚克羅娃是個漂亮的女人。」
  「她有許多好看的鑽石。」
  「這麼說你明天去老布霍爾茨那裡?」
  「一定去。」
  他那裡有一筆特別的生意。你馬上要走了,因此我求你一件事:請你告訴我的車伕,叫他等我,準備去普熱亞茲德。好!再見,幾天以後回來。要保密,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絕對保密。」
  博羅維耶茨基在告辭時感到很失望。他覺得克諾爾沒有把所有的都告訴他。
  「電報上說的是什麼消息?他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他不告訴我?」他一面想著,一面陷入了那盲目的猜想和推測之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6:08

  他沒有等幕落下就出去了,可是過一會兒他又從街上回到了戲院,並且來到楚克羅娃的包廂裡。
  「我以為你已經把我忘了。」她以責備的口吻說,用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盯著他。
  「這可能嗎?」
  「對你來說,什麼都可能。」
  「你對我的責備表現了你對你的朋友、也是你的敵人的信任。」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看見的只是你走了。」
  「可是我又來了,我必須回來。」他喃喃地說。
  「回戲院,你忘了什麼東西?」
  「到你這兒來。」
  「是嗎?」她的聲音拖得很長,她的眼裡顯出了快樂的神色,「你從來沒有這樣對我說過。」
  「可我早就想這麼說了。」
  她用她的眼光親吻著他的臉龐,使他感到似乎有一陣和煦的清風在他嘴上吹過。
  「你和韋爾特先生坐在一起時談過我,這我知道。」
  「我們談過你的鑽石。」
  「這樣美麗的鑽石在羅茲別的女人都沒有,是嗎?」
  「除了克諾爾夫人和男爵夫人外。」博羅維耶茨基帶挖苦地說,他笑了。
  「你們還說了些什麼?」
  「說你很漂亮!」
  「你和我開玩笑吧。」
  「我不能拿我愛的人開玩笑。」他用壓低了的嗓音說,同時抬起了她的一隻垂著的手。可是她很快就掙脫出來,把一雙睜得很大的眼睛掃視著四周圍,好像以為博羅維耶茨基的這些話是沖大廳裡講的。
  「告辭了。」博羅維耶茨基說著便站了起來。他覺得他做了蠢事,他怨恨自己沒有做好準備就這麼直統統地對她說了,而她就像給他打了一針麻醉劑似的。
  「等一等,我們一起走吧!」她很快說道,同時收好了披肩、糖果盒、扇子準備要走。
  她在穿外衣時沒有說話。
  博羅維耶茨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只是看著她,看著她那時刻改變神色的眼睛,看著她那勾畫得十分美麗的肩膀,看著她那相互舔著的兩片嘴唇,看著她那生得極為漂亮的體態。
  當她把帽子戴上後,他把她的斗篷遞給了她。她於是稍微退後了點,想讓他拉著她的胳臂,可是這個動作卻正好使她的頭髮碰到了他的嘴唇上。博羅維耶茨基也後退了一步,因為他感到他的嘴彷彿被燙了一下;而她則由於失去了依靠,身子就落入了他的懷抱。
  他立刻抱住了她的肩膀,吻著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由於這貪婪的吻也感到十分緊張而收縮起來。
  她低聲地叫著,一個勁兒往他的懷裡鑽去,他的全身在她的重壓之下也站不穩了。
  可是她又馬上掙脫了他的擁抱。
  她的臉象大理石一樣蒼白,她的呼吸也很吃力,在她閉著的眼皮下閃出了一道道炯炯目光。
  「你領我去上車好嗎?」她雖然說,卻沒有去看他。
  「就是跟你走遍世界,我也願意。」
  「請你給我扣上手套!」
  他正要給她扣時,卻找不到手套上的扣子,也沒有發現扣眼,就像在她沒有看著他時,他同樣無法找到她的視線一樣。她將一隻胳臂靠在牆上,然後稍稍扭過頭來,把另一隻手放在他的手中,那塗滿了胭脂紅的嘴唇上還露出一絲怪異的微笑。有時,她突然週身不停地顫抖起來,因此只好緊緊靠著牆壁,一道可怕的陰影便從她的臉上閃過,最後消失在嘴唇的一角。
  「我們走吧!」博羅維耶茨基給她扣好了手套,低聲地說。
  他把她帶到了馬車旁邊,扶她上車後,拉著她的手,熱情地吻了,還說道:
  「請你原諒我,原諒我的一切。」
  她沒有回答,只管使勁把他往馬車里拉;他也不暇思索就跳上了車,吱啞一聲把車門關了。
  馬把蹄子往後一蹬,就走了。
  博羅維耶茨基對於這時候所發生的一切,感到極為煩惱。他還沒有來得及仔細考慮這是這麼回事,而實際上他現在根本不會思考,只知道她在他的身旁;而她則緊依在車子的一個角落裡,距離他遠遠的。博羅維耶茨基聽到了她的不均勻的急促的呼吸聲,有時他還看見街上的路燈把她的臉和那雙對空望去的大眼睛照得閃閃發亮。
  博羅維耶茨基為了使自己保持鎮靜,在車伕的身上敲了敲,想叫他停車,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找著門的把手,他想打開車門,乾脆跑掉,可是他既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
  「對這一切,你可以原諒我嗎?」他慢慢地說,又找起她的手來。但她已經把它藏在斗篷下了。
  她沒有回答,同時盡量把身子蜷縮在斗篷裡,好像要竭力克制她投身於他的懷抱的強烈願望,把自己關閉起來似的。
  「你能原諒我嗎?」他挨近了她,再一次低聲說。
  博羅維耶茨基週身索索發抖,他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因此說不出更多的話,只能低聲地、深沉地喊著:
  「露茜!露茜!」
  她也感到渾身戰慄,因此把她已從肩上掉下來的斗篷扔到了一邊,隨著一聲深沉的沁人肺腑的呼叫,便投入了他的懷裡。
  「我愛你!我愛!」她喃喃地說著,滿懷激情地抱住了他。
  他們的嘴合在一起了,盡力地、久久地吻著。
  「我愛你!我愛!」她滿心歡喜地重複著這句甜蜜的話,由於激動,也使勁地親著他的面孔。
  她因為早就感覺到缺乏親吻、缺乏溫存和愛情的痛苦,所以現在一旦有了,就不去再想別的,也不會記得別的,而只有親吻。
  「你現在什麼也不要說,不要說!我要一個人說,我要不停地喊著我愛你!我可以向全世界不斷地說這句話。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我知道,別的女人也在愛你,我知道你已經有了情人,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愛你,並不是為了叫你也愛我,並不是為了以此求得幸福,這都不是,我只是愛你,愛你,別無他求。我必須愛你,正像每一個人都需要有愛情一樣。你對我來說就是一切,你如果願意,我可以跪在你的面前。我將真心誠意地永遠地對你這麼說,一直到你相信我,也開始愛我。我不會裝模作樣,我沒有你,沒有愛情,就活不下去。我愛你,我的先生呀!你是我唯一的。」
  她說得很亂,也很快,好像她的神志不清。
  她用斗篷遮著身子,可又馬上把它放下,自己也離開了他,不說一句話,感到全身就像火燒著了一樣。過一會兒,她又把他抱住,緊緊地挨著他,吻他。
  博羅維耶茨基被他自己那象發了狂似的爆發出來的感情所控制。這愛情的巨大魔力,和她的象火一樣燒在他身上的話語和親吻使他陷入了迷茫,使他神魂顛倒。他自己也激動起來了,他也和她一樣變得發狂了。
  他給了她許多親吻,因此她雖然靠在他的手上,也全身無力了,有時就像死了一樣。
  「我愛你,露茜,我愛你!」他不停地嘮叨,連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不要說了,吻我吧!」她異常激動地叫喚道。
  她的嗓音一會兒中斷,一會兒像一陣倏然而至的暴風雨,一會兒好似由於愛情的衝動而爆發的哭泣,一會兒有如唱著這首充滿激情的「歌上的歌」。
  「我幻想過這樣幸福的時刻,我多少日月想戀過你,我多少年在等著你,我為此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你吻我吧!使勁地吻吧!啊!我現在可以心甘情願地死去了。」她粗聲粗氣地叫喊著。
  馬車慢慢行駛在一條沒有鋪上磚的泥深路爛的街上。這裡連路燈也沒有,只有車燈在那很厚一層活動鬆軟的泥濘上不斷灑下黃色的光圈,把泥濘濺潑在馬車的窗玻璃上。
  在這條街上,既沒有人走,也不見車行。它的兩面被高大的籬笆圍住了。籬笆外有許多建築用的木料,成四角形地大堆大堆地放在那裡,還聳立著一些煙囪,因為在羅茲的這一帶有不少工廠。
  一些看守倉庫的大狗沖馬車發出了沉悶的吠叫聲,可以聽到它們如何衝撞著大門,用爪子拚命抓著門坎,可是它們卻上不了街。
  他們對這並沒有察覺,也沒有聽見,因為這一見鍾情的愛、使人頭暈目眩的愛攫住了他們,他們沉溺在愛的巨浪中。
  「露茜!」
  「吻我。」
  「你愛我嗎?」
  「吻我。」
  從他們的燃燒著的胸中,吐出的只是這樣的話。
  「娶我吧!卡羅爾,娶我吧,永遠地娶我吧!」
  他們來到了目的地後,也不知道自己該下車了。
  馬車停在座落在市郊小樹林邊的楚克爾的住宅門前。
  「到家裡來吧!」她用力握著他的手說。
  博羅維耶茨基習慣地把第二隻手伸進了藏有手槍的提包裡。
  「叫奧古斯特等你一下。」她對車伕大聲地叫著。
  「來吧!家裡沒有人,他已經走了。」她著重地指出道,「除僕人外,家裡沒有任何人。」
  在僕人把門打開後,她鬆開了他的手。
  「把東客廳裡的燈點燃!馬上送茶來!」
  等僕人走遠了後,她馬上撲在他的脖子上,狂熱地吻著他,然後把他推進一條鋪著地毯的紅漆走廊裡。
  「我馬上就來,我愛你!」她站在他的後面喊了一聲,就不見了。
  博羅維耶茨基慢慢脫下了上衣。他把手槍放在禮服的兜裡,走進他面前開著的一扇門後,來到燈光照得不很亮的客廳。
  廳裡白色的地毯是羊皮製成的,毛層特別豐厚和鬆軟,走在上面聽不到腳步聲。
  「這完全是一次浪漫蒂克的冒險呀!」他說完後,因為感到非常疲勞,便躺倒在一張波斯式的烏木椅子上。這張椅子雖然沒有扶手,上面卻鑲著各種金銀飾物。
  「一個有趣的女人,一個有趣的場面呀!」他一面想著,一面環顧客廳的四周。
  客廳佈置得十分豪華,就是見識過羅茲最富麗堂皇的住宅的人看到了它,也會表示驚異喝彩的。
  它的牆上掛滿了鮮艷的黃緞子,上面密密層層繡著許多淡紅色的丁香花枝椏,佈局十分巧妙。
  在一個繫著綠帶子的黃色的華蓋下面,放著一張又大又寬的沙發,它整整佔了一堵牆長的地方。那華蓋就像一個帳篷,是用一些金斧支撐起來的。
  在華蓋下面掛著一盞燈,它的燈罩分別由黃、紅、綠三色玻璃拼成,向周圍射出昏花的燈光。
  「投機商!」博羅維耶茨基不高興地幾乎表示敵意地說。他對這裡的奢華擺設是討厭的,可他仍然看得入了神。一些東方日本式的奇形怪狀的昂貴的傢具擺放得雜亂無章,它們眾多的數量在一個這樣大的房間裡本是適合的。
  一堆堆中國式的色彩鮮艷的緞子枕頭被扔在沙發和白色地毯上,上面顯現出許多污點,好像被塗上了顏料一樣。
  龍涎香1、波斯紫羅蘭2和玫瑰的香味混雜在一起,充斥了整個房間。
    1原文是阿拉伯文。
  2原文是法文。
  在牆上,一些明晃晃的、非常珍貴的東方式武器被掛在一個又大又圓的薩拉秦盾牌的周圍。這個盾牌是鋼製的,上面還鑲嵌著許多黃金飾物。盾牌磨得挺光,就是在朦朧的燈光下,也顯得明亮,那鑲嵌在它周圍的金飾物、一排排紅寶石和白色的紫晶燦然閃灼,彷彿在燃燒。
  在一個角落裡,在一把大的孔雀翎扇子的前面,立著一尊金佛像,它盤著腿,表現出陷入沉思的姿態。
  在另一個角落裡,還有一個銅製的日本花籃,它被支承在一些鍍金的龍的上面,花籃裡盛開著雪白的杜鵑花。
  「百萬富翁的闊排場。」博羅維耶茨基又想道。他的藝術鑒賞力很高,富於美感,尤其是因為他對如何調色進行過專門研究,他的美感是極為豐富的。
  「夫人有請經理先生。」一個剃光了頭的老僕人對他喃喃地說,同時拉開了那副沉重的門簾,這是一副黃天鵝絨的門簾,上面還畫著菊花。
  「啊!尤澤夫在這兒?」博羅維耶茨基一面走,一面問道,因為他在別人家裡見過這個僕人。
  「我在幫這些猶太人搞拍賣。」尤澤夫低聲地說,向他鞠了一躬。
  卡羅爾只笑了笑,隨即來到了餐廳。
  露茜還沒有來。
  他只聽到其他房裡有人在叫喚,這聲音是隔牆傳過來的,聽不清楚。
  「這是什麼?」博羅維耶茨基聽到後,不由自主地問道。
  「夫人在和一個侍女談話。」尤澤夫解釋說,可是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冷漠,帶著鄙夷的神色。博羅維耶茨基注意到這個後,就沒有再問了。
  僕人走後,他開始張望著餐廳的四周。這裡的傢具擺設得好看,但表現出羅茲的俗氣。橡木壁板遮住了牆壁的一半;一個布列塔尼1式的餐具櫥是用黑色的胡桃木做的,隔板上放著許多銀的和瓷的餐具。在一張大的桌子周圍,擺著許多古德國式的、雕刻得十分別緻的橡木凳子。那張桌子在一盞像一簇金香花狀的吊燈的照耀下,顯得亮堂堂的。
    1地名,在法國。
  桌子上的一邊已收拾好,準備用茶。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便坐了下來。這時他看見地上有一張紙,於是把它拾起,放在一個地方後,不由自主地瞥了它一眼。
  這是一份用布霍爾茨公司的密碼寫的電報,這種密碼只有在非常緊要的情況下才用的。
  博羅維耶茨基認識這個密碼,感到十分驚奇。
  「這電報是幹什麼用的?」
  博羅維耶茨基翻開了電報紙,地址是布霍爾茨——羅茲,下面他就毫無顧忌地讀起來了:
  「今天在會議上做出了決定:運往漢堡和的裡亞斯特的美棉的關稅要提高到每普特二十五戈比金幣。兩星期後實行。一星期後公佈。」
  博羅維耶茨基將電報收藏在衣兜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的心情異常激動。
  「一個可怕的消息呀!半個羅茲就要塌了。」他喃喃地說道,現在才明白原來這個消息克諾爾一點也沒有告訴他,克諾爾不信任他。「克諾爾已去漢堡買儲備棉,他只要來得及,會把所有的都買掉,他要把許多小企業主壓倒。這是一筆多麼好的生意呀!現在要的是錢,要去買!哎呀!」博羅維耶茨基想著,一種狂熱的急躁情緒,一種企圖通過得到這一消息的機會大發橫財的不可遏制的願望在他的胸中燃燒起來。
  「錢!錢!」他從椅子旁走過,一面想一面呼喊著。
  他的眼裡由於焦躁而閃灼生光,他的全身因過分激動而戰慄起來。他想他的第一個行動應當是到城裡去,找莫雷茨,和他商談這筆生意。如果這時不是露茜走進來,不如說來到餐廳,撲在他的脖子上,他就會完全被他的激動情緒所控制。
  「你久等了,請原諒我,因為我要換衣服。」
  她吻了他後,用一個輕巧的動作給他指明了在她身邊的座位。這時候僕人進來了,沏上了茶。
  但她卻安心地坐不住,時刻要走到餐具櫃那兒,把各種好吃的東西都拿來,擺在他面前。
  她穿的是一件米黃色的緞子睡衣。它的兩個袖子都很肥大,袖口縫上了乳白色的花邊,袖身繡著一行綠松石的圖案,整件衣只用一條金黃色的帶子給繫起來。
  那披在腦後的一大把頭髮被捲成了一個希臘式的髮結,上面還插著一些鑽石梳子。
  她在戲院裡就戴上的那副鑽石項鏈,現在看起來好像一道五顏六色的彩虹,在她的脖子周圍放出燦爛的光輝。她不時還把她的兩隻白皙輕盈的小手從衣袖裡伸出來,放在他的肩膀上。
  真是迷人極了。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卻對這連一半也沒有察覺到,他對她的每聲回答都很簡單,只顧急急忙忙地喝茶,一心想著如何盡快離開這裡。
  電報上的消息象火一樣地燒著他。
  露茜感到很不耐煩了,因為她看見那個僕人好像沒有睡醒似的老不走開,她表示怨恨地望著那個僕人,一面使勁地握著卡羅爾的手,使他痛得幾乎要喊出來了。
  「你怎麼啦?」她發現了他的慌亂之後問道。
  「我很幸福。」他對她用法語說。
  兩個人開始談話,可是他們的談話時而中斷,就像一塊舊布被人使勁地拉著要把它扯斷一樣。
  對她來說,那僕人是個妨礙。可是他在這裡卻感到煩惱,壓抑,因為當關稅將由八戈比漲到二十五戈比時,他作為一個重大秘密的掌握者,卻不得不坐在這裡。
  「我們到客廳裡去吧!」她喝完茶後,低聲地說。
  她用她那雙明亮的眼睛望著他,這雙眼裡閃出的一道道奇妙的光華彷彿把她絳紅色的嘴也照亮了。博羅維耶茨基本想起來和她告別,這時候只好向她點了點頭,跟在她後面。
  他無法抵抗她的魅力。
  只要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她就能以她的火一般的熱情和近於狂暴的行動來控制他。可是這只能在一個很短的時刻,因為當她帶著難以形容的喜悅心情吻他時,當她撲在他的膝上擁抱他,向他吐出從她激動的內心中爆發出來的語無倫次的話語時,當她由於被自己的感情力量所控制而變得瘋狂時,他想的卻是棉花,卻是莫雷茨在哪裡,卻是哪裡可搞到錢去購買棉花。
  他也給她回敬了親吻,表示了溫存,有時還對她說幾句表示愛慕的熱情的話,可這幾乎都是做做樣子,與其說有幾分真心實意,還不如說這是他的適應環境能力的表現,因為他的心思在這個時候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
  她雖然近乎瘋狂,但憑她的直覺,卻也會體驗到那些熱情奔放的人們是怎樣表露感情的,認識到在他們的身上是存在著什麼的。這時候,她自然把卡羅爾也看成是這些富於熱情的人中的一個,因此她以為,不管是為了表示對他的愛,還是為了獲得他對自己的愛,她都應當盡量表現她的熱情,表現一個在熱戀中的女人、一個作為奴隸的女人的全部魅力。對她來說,即使她的這個主人、這個統治者打她、她也會把這看成是一種幸福而欣然領受,用自己感情的力量去征服自己所愛的人乃是最大的幸福。
  她終於取得了勝利。
  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終於忘掉了工廠、棉花、關稅、忘掉了整個世界。他雖善於在表面上保持冷靜,善於在各種細微末節的生活場面中控制自己,但這時候他也以他的全部熱情投身到戀愛中去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捲進了一陣暴風驟雨之中。一種既有煩惱又有歡樂的感情使他無法平靜下來。
  「我愛你。」她不停地叫喚著。
  「我愛你。」他在回答時感到這是他生活中第一次把這個在人類字典裡最有欺騙意義和最有受騙意義的辭彙十分誠懇地說出來了。
  「把你說的給我寫下吧!我親愛的,給我寫下吧!」她以孩子似的固執請求他。
  他拿出了名片,不斷吻著她的紫羅蘭色的漂亮的眼睛和殷紅的嘴唇,寫道:
  「我愛你,露茜。」
  她把名片從他的手中拿了過來,讀完後,在上面吻了幾次,然後藏在她胸前的衣內,可是過了一會她又把它拿出來,讀著,一忽兒吻著它,一忽兒又吻他。
  最後,她仔細看著那名片上的紋章問道:
  「這是什麼?」
  「我的紋章。」
  「什麼叫紋章?」
  他盡量清楚地向她作了解釋,可是她仍然沒有聽懂。
  「我不懂,這於我毫無關係。」
  「那麼什麼才和你有關係?」
  「我愛你。」
  然後用她的吻堵住了他的嘴。
  「你看,我什麼也不知道,我愛你,這就是我的理智,還要什麼別的呢?」
  在這萬籟俱寂的夜中,他們久久地坐在這間客廳裡,外界的任何音響都未能透過牆壁和壁紙傳進來。這兩個沉溺於愛中的人兒,就好像被縈繞在他們上面的歡樂的雲霧所包圍,好象完全失去了自由和力量。在這裡,到處可以聞到撲鼻的香味,可以聽到他們的吻聲,他們在激動中的說話聲和客廳裡的絲緞的沙沙響聲,可以看到象濛濛細雨一樣愈趨微弱的紅綠寶石色的燈光和壁紙、傢具的模糊不清的顏色。這些顏色一忽兒隱隱約約地現出光彩,一忽兒在燈光照耀下,似乎不停地左右跳動,似乎在客廳裡慢慢地移動。然後,它們便在房裡散開了,同時在愈趨濃密的黑暗中失去了自己的光彩。這個時候,只有那尊佛像卻仍在奇妙地閃閃發亮,在它頭上的一些孔雀翎的後面,還有一雙眼睛在越來越悲傷、越來越神秘地望著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6:30

第四章

  
  當博羅維耶茨基來到街上時,已經是四點鐘了。
  馬車伕沒有等他,到馬廄裡去了。
  風使勁地呼嘯著,把水窪裡的爛泥捲起來灑潑在籬笆和做人行道用的狹窄的小路上。
  博羅維耶茨基被潮濕的冷風吹得索索發抖。
  他在房前站了一會兒,眼前除了閃閃發亮的泥濘,遠處聳立著的黑魆魆的樓房和在灰蒙蒙的天空襯托下顯得模模糊糊的工廠的煙囪之外,什麼也看不見。一束束的彤雲宛如被撕碎了的髒棉花,在天空裡像發了瘋似地迅疾地奔跑著。
  他現在仍然感到惴惴不安,便走到一堵牆前將身子靠在上面,開始考慮他得到的那些不完整的消息。可他時時覺得他全身抖個不停,因為他感到她還在擁抱他,她的熱呼呼的嘴唇還在吻他。他雖然閉上了眼睛,但仍然看見她在他的面前。他走得很慢,因為他老是陷在泥濘裡,不得不用傘在前面探找乾硬的路。他覺得自己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只有那籬笆後面的狗的狂吠才使他清醒過來,使他脫離了在他心中產生的強烈激動之後所攫擾著他的這一奇妙的寂靜。
  「庫羅夫斯基一定睡了。」他不高興地低聲說,記起了他本來是在離開戲院後馬上要去找他的。
  「希望不會因為看戲使工廠虧了本。」他喃喃地說道,現在他也不管地上的泥濘和坑窪,便開始急急忙忙跑了起來。
  他一直跑到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才找到一輛馬車,於是叫馭者趕快驅車到旅館去。
  「啊!電報!」他突然想到了它,便叫起來了,同時在路燈光下把它再讀了一遍,「注意,要沿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直走,可能已經到家了。」這時他又想起莫雷茨,那急性病也發作了。
  到家後,他叫馭者無論如何把車在門前停一下,下車後便急忙按著電鈴。
  可是沒有人開門,他氣得把電鈴揪了下來,盡全力推著門。經過一場久等之後,馬泰烏什才出來開門。
  「莫雷茨先生在家嗎?」
  「他如果去參加莎巴斯節1,猶太人是肯定會拒絕他的,像莫雷茨先生不正是這樣嗎?」
    1猶太人的節日,一般在星期六,這一天他們往往要舉行慶祝活動。
  「莫雷茨在家嗎?你說呀!」他怒不可遏地叫起來了,因為他看見馬泰烏什已經喝得酩酊大醉,閉著眼,滿臉都是血跡和青斑,手裡拿著一根蠟燭,衣服脫得光光的,跟在他的後面。
  「莫雷茨先生,好像我知道,莫雷茨先生,哈!哈!」
  「畜生!」博羅維耶茨基叫了起來,使勁地打了他一耳光。
  這個農民被打得滾翻在地,把臉藏到門後。博羅維耶茨基也走進了屋裡。
  莫雷茨不在,只有巴烏姆和衣睡在餐室的一張長沙發上,他的嘴裡還噙著一支煙。
  在餐室的桌上、地上和廚櫃裡都擺著許多空的瓶碟。那火水壺的小煙囪周圍由於散發著水蒸汽,好似被圍上了一層長長的綠面紗。
  「啊哈!安特卡來過,他玩得挺高興。馬克斯!馬克斯!」
  博羅維耶茨基用力搖晃著睡覺的人。
  馬克斯一點也沒有動,他睡得很死,而且使勁地打著呼嚕。
  最後,博羅維耶茨基因他想要搞醒馬克斯的努力都白費了,也感到煩惱。可是他仍然需要從馬克斯那裡知道莫雷茨究竟在哪裡,他決定抓住馬克斯的胳膊把他抬到地板上。
  馬克斯醒來後也很生氣,他滾到一張椅子旁邊,便抓住這張椅子盡全力衝自己面前的一張桌子上扔去。
  「你這個綠猴子,你別吵了!」然後他依舊安然無事地躺在長沙發上,把他的長衣扯上來包著頭,便又睡了。
  「馬泰烏什!」卡羅爾看到叫不醒馬克斯,他幾乎不知怎麼辦才好。
  「馬泰烏什!」他來到了穿堂裡,又叫了一聲。
  「我馬上要走、馬上就走,經理先生!我的蠟燭不知到哪兒去了,我要找蠟燭,找蠟燭!我就走!」這個沒有睡醒的醉漢用他的顫抖的嗓門吆喝著,力圖從被博羅耶夫茨基打倒的地板上爬起來,可是他爬不起來,又睡下了。
  他再一次想摸著膝蓋站起來,可是仍然仰面倒在地上,身子還在那兒不停地扭擺著,好象游泳一樣。
  博羅維耶茨基把他拉起來,帶到了餐室裡,讓他坐在火爐旁,然後問:
  「你在哪兒喝醉的?我這麼多次對你說了,如果你酗酒,我就要叫你去見閻王,你聽見了我說的沒有?」
  「我聽見了,經理先生!我聽見了,啊哈!你就像莫雷茨先生一樣。」馬克斯嘮叨著,他想盡量使自己保持鎮靜,但卻未能做到。
  「是誰打了你的耳光?看你像頭豬似的!」
  「誰打了我的耳光,除了你經理先生,誰也不敢打我的耳光,要不我就要打他的耳光,打斷他的脊樑,我已經完事大吉……媽的!」
  博羅維耶茨基看到和這個醉漢談不投機,便拿來了一杯水,緊緊抓住馬泰烏什的一隻手,把水全灑在他的頭上。
  馬泰烏什扭了扭身子,伸了幾下懶腰,感到稍微清醒點了,兩隻手擦著他那沾滿了血的發紫的面孔,他的那雙癡呆呆的眼睛則依然不斷瞅著博羅維耶茨基。
  「莫雷茨先生在嗎?」博羅維耶茨基仍舊耐心地問。
  「曾經在。」
  「到哪兒去了?」
  「他好像牽走了那隻小黑猴子,他要去格蘭德。」
  這是說去格蘭德旅館。
  「這兒還有誰來過?」
  「什麼人都有,貝伊恩先生,赫爾茲先生,還有其他的猶太人。我和工程師先生那兒來的那個阿加達一起做了晚飯。」
  「你像蠢豬一樣地喝醉了,誰打你啦?」
  「沒有人打過我。」
  馬泰烏什不由自主地摸著自己的臉和頭,痛苦地呻吟著。
  「那麼你頭上的窟窿是哪兒來的?」
  「這是,或者……莫雷茨先生在這兒,這個黑猴子、這個駝肯和這些猶太人也在。」
  「你馬上說,你在什麼地方酗酒了,是誰打了你?」博羅維耶茨基憤怒地吼叫起來。
  「我既沒有喝酒,也沒有人打我!我去酒店給老爺們買啤酒時,在那兒遇到了一些法國人,他們在壓寶,我也參加了。真走運啦,他們壓一次,我也壓一次。後來我們廠漂白車間的人來了,他們都是一些很好的波蘭人,他們站在我的一邊,也參加了壓寶,我們真走運啦。我沒有喝醉,經理先生!天主保佑,我很清醒,經理先生你看,我已經瘦了,經理先生可以檢查。」
  他躬著身子,閉上眼睛,把背緊靠在壁爐上,沖房裡呼哧呼哧地只管吹氣。
  博羅維耶茨基在換衣服,沒有聽他的;馬泰烏什卻繼續嘮叨個不停。
  「後來又來了一些老巴烏姆先生廠裡的紡織工和漂白工人。他們和我們一起喝酒、壓寶,可這時候因為來了一些卑鄙的德國人,我們就不想再玩了。我不過用指頭向他們彈了一顆小石子,一個德國人就把我推倒在地,第二個還用酒杯打我的腦袋,其他的就都來抓我的衣領了。我沒有跟他們打架,因為我知道,經理先生不喜歡這樣,我聽老爺的,沒有跟他們打。可是一個德國人卻抓住了我的頭髮,其他的也抓著我的衣領不放,還有一個人堵我的嘴巴。我想我的這件短襖可糟了呀!它是經理先生給我的。我給他們講好話,叫他們放了我,可他們還用刀子捅我的肋骨。我於是抓住了一個德國人的腦袋往牆上碰去,我的同伴也早就有準備1,他們幫了我的忙。我沒有跟他們打架,只不過用指頭衝他們彈了一顆小石子,這個傢伙就動不得了,像頭豬一樣地躺倒了。這個民族的腳桿子並不硬,經理先生!這些德國人一點也不硬。我只不過用指頭衝他們彈了一顆石子,他們就躺倒在地了。」
  他像大夢不醒似地不停嘮叨著,把手伸了出來,做了一個用指頭彈小石子的樣子。
    1原文是法文。
  「睡覺去吧!」博羅維耶茨基喊著便滅了燈,把他帶到了廚房裡,然後去找莫雷茨。
  「勝利」餐廳已經關門,格蘭德旅館也關閉了。
  「庫羅夫斯基已經睡了嗎?」他問服務員道。
  「他今天不在。客廳佈置好了,他沒有來。」
  「韋爾特先生晚上到過你們這兒嗎?」
  「和太太們以及科恩先生一起來過,到『阿爾卡吉亞』去了。」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孔斯坦蒂諾夫斯卡街的阿爾卡吉亞,可是那兒連一個人也沒有。
  他再走了幾家飯館,這裡是羅茲青年經常娛樂的地方,但也沒有找到莫雷茨。
  「這個猴子藏在什麼地方?」他很生氣地想著,突然對馭者說:「吃蜂蜜去,知道在什麼地方嗎?如果那兒沒有,就找不到他了。」
  「我們馬上就會到那兒的,先生!」馬因為老是踩在一些坑坑窪窪裡,走得很慢,馭者於是狠勁扯了一下韁繩,馬車也隨之跳起來了,然後搖搖晃晃行駛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就象海浪上的小船一樣。
  博羅維耶茨基一邊咒罵,一邊咬緊牙關忍受著那折磨著他的煩惱,他手裡的那支煙已被折斷,沒法抽了,因此他便開始想著這棉花的事。
  「巴烏埃爾的這份電報給楚克爾送得好!一個奇怪的女人呀!」他又想起了露茜,又沉醉於對她的回憶中。
  他認識她已有兩年多,但從來沒有特別注意過她,因為他愛的是利基耶爾托娃,後來有人議論她,說她非常愚蠢,說她的愚蠢就和她的漂亮一樣。
  「這是什麼樣的個性呀!」他喃喃地說著,可是他每想到這個,全身似乎就要發抖。
  他早知道她已經注意他了。她還常常通過眼睛示意,竭力請他到她那兒去,但他從來也沒有去過。而她只要是知道他會去的地方,她都去過了。
  男人們以全部熱情和高度的技巧造出來的羅茲謠言悄悄地傳開了,這些謠言在事務所和工廠裡都可以聽到。可是由於博羅維耶茨基近來和她保持了遠遠的距離,在最近幾個月,他全神貫注於制訂開辦工廠的計劃,它們也就很快銷聲匿跡了。
  博羅維耶茨基瞭解楚克爾這個原來十分貧窮、穿粗布衣,在近十年已經變成一個百萬富翁——工廠老闆的老猶太,他的飛黃騰達是從購買一些工廠已經毫無用處而別處可用的棉花團,碎紙和棉花屑開始的,這些東西在紡織和裁剪車間總是到處都有的。
  他認為楚克爾在生產時只知道從表面上模仿布霍爾茨公司產品的花色是不行的,因為楚克爾的產品實際上是最劣等的,賣得很賤,不能參加競爭。
  他知道楚克羅娃沒有情夫,第一,因為她是一個猶太女人;第二,在一個城市裡,如果說大家開始於百萬富翁,最後都成了一台大機器上的螺絲釘,那麼人們必須勞動,必須全力以赴地參加勞動,這裡職業騙子很少,也很少有人可能去爭奪和侮辱女人。
  如果這樣,就會有人知道,並且肯定會說出來。
  「這個女人有沒有靈魂?」他在這樣想時,開始對她那富於野性的、無法控制的感情沖動進行分析。「我為什麼要和她在一起呢?特別是現在,當我要借錢辦工廠時,這不是把子彈踩在自己腳下嗎?見她的鬼去吧!可是……」
  他在考慮著這些時,又想起了他對她的愛,他對她的表示是完全真心誠意的,他愛她,愛情使他衝動。這是一種不尋常的愛,是一個健康人、一個精力無比旺盛的人的情慾的爆發。
  「不管怎樣,這裡的所得可以補償損失。」他繼續想著。
  馬車轉過彎後,不一會就到了斯帕策羅瓦街口,停在一座猶太教堂前。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7:45

第五章
  
  在這座猶太教堂的後面,有一個餐廳,博羅維耶茨基為了找莫雷茨,來到了這裡。餐廳座落在一個形似石盒的院子裡。院子的三面都聳立著四層樓的房子,第四面有一個用綠色的木欄杆圍起來的小花園,花園緊挨在一個工廠的光禿禿的大紅牆背後。
  再往前去,在牆的下面,還有一間小平房,它的窗子被燈火照得亮堂堂的,裡面可以聽見象大聲吵架一樣的喧鬧。
  「哎呀!這是一幫強盜。」博羅維耶茨基一邊兒想,一邊兒走進了這間被煙霧燻黑了的、雖然長可是不高的房子裡。裡面由於被一盞汽燈的金黃色光圈所照亮的青煙遮住了視線,他進來後,乍看誰也認不出來。
  幾十個人擠在一張長桌子旁邊,在叫喊,在大聲說話,在笑,在唱歌,而這又混雜著一些碗碟的磕碰聲以及玻璃被打碎的刺耳的卡嚓聲,形成了一片亂七八糟的喧鬧,連牆壁也震動了,什麼都聽不清楚。
  過了一會,稍微安靜了點,在桌子的一頭,一個醉漢的嘶啞的嗓門唱起來了:
    阿加塔!你的生意不錯,阿加塔!
    阿加塔!我親你的臉,阿加塔!
    阿加塔!你給我酒,阿加塔!」
  「阿加塔!」接著所有的人都放開嗓門唱了起來,甚至把這個古怪和愚蠢的領唱布姆— 布姆的嗓音也蓋住了。當布姆開始唱這支歌的第二段時,就沒有人聽他的了,因為大家都叫著:
  「阿加塔!阿加塔!布姆—布姆!啦!啦!啦!阿加塔!
  咯!咯!咯!阿加塔!」
  人們隨著歌聲的節拍,開始用小棍敲著桌子,把酒杯摔在牆上,把酒灑在爐子上,歌聲也越發大了。一些人並不因此滿足,他們把椅子往地上亂碰,好像把什麼都忘了,好像閉上了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阿加塔!阿加塔!」
  「先生門,發發慈悲吧!你們這樣叫喊,是要把警察叫來吧!」被嚇慌了的主人開始哀求道。
  「你要安靜嗎?可是我們給你付了錢的!女人!給我來一杯啤酒!」
  「喂!布姆—布姆!你唱呀!」有人對站在小吃部前的第二間房裡用手托著夾鼻眼鏡的布姆叫了一聲。
  「布姆,布姆!你大聲唱吧,我聽不見。」一個躺在桌上睡眼惺忪的人嘮叨著。這張桌上還擺著許多酒瓶、咖啡壺、黑啤酒、杯子和碎玻璃。
  「阿加塔!阿加塔!」一個喝醉了的事務員閉上了眼睛,低聲地叫著,還用一根小棍在桌上亂敲。
  「好啊!真是1羅茲式的娛樂呀!」卡羅爾嘮叨起來,他的兩隻眼在到處搜尋莫雷茨。
    1原文是德文。
  「經理!先生們,還有布霍爾茨·海爾曼的股份公司!我們是一個社團。女人,送杯酒來!」一個又高又胖的德國人用半通不通的波蘭話叫道。
  博羅維耶茨基向周圍不停地打手勢,他想說話,可是由於腳抽筋,只好躺倒在他身後的一張長沙發上。
  「照我看,這是一幫吃喝玩樂的土匪頭。」
  「我們是一個大學生社團。」
  「我們經常是這樣,如果喝酒,大家都湊在一起,如果幹活,就會像狗一樣地死去。」
  「是的,就像他說的,大家要團結一致。喏!還有一個叫什麼的曾說:『嗨!我們要肩並著肩,可以用一根繩子把我們綁在一起。』」
  「應該消消我們的肚子,減少一些我們衣上的服飾品。」站在一旁的一個人插嘴道。
  「住口!流浪者、狗和莎亞的人不准進來!編輯先生!請你記下這句話。」有人衝著一個愁眉苦臉地坐在房間中央的瘦高個子、黃頭髮的人叫道,可是這個黃頭髮的人卻一直在用他那大得好像從哪兒借來的一雙眼睛漫看著貼滿了油畫石印畫的牆壁。
  「莫雷茨,我有要緊的事找你!」卡羅爾說著便在韋爾特和列昂·科恩跟前坐下。這兩個人只有喝酒才在一起。
  「你要錢嗎?錢包在這裡。」莫雷茨說著便把禮服裡的口袋露了出來,「或者你再等一等,我們到小吃部去。見他媽的鬼,我已經喝醉了。」他嘟囔著,想把身子挺直一點,但卻未能如願。
  「經理先生請坐,我們一起喝吧!燒酒有,白蘭地酒也有!
  哈哈!」
  「給我點吃的,我餓得像隻狼了。」
  堂倌送來了熱灌腸,小吃部裡別的什麼也沒有了。
  博羅維耶茨基開始吃著,也沒有注意他的那些分散成一群群的喝酒和聊天的夥伴們。
  他們差不多都是羅茲的青年,一些典型的坐辦公室和守倉庫的年輕人,他們有的是工廠裡的技術員,有的是其他行業的專門家,在這裡混到了一起。
  布姆—布姆雖然已經喝醉,卻仍在房子裡踱步,時而拍著手掌,時而理理夾鼻眼鏡。過了一會,他又和所有的人一起喝起來了,有時還走到一個被擠在一張低矮的沙發上、用一塊桌布包身的小伙子跟前,衝他的耳朵叫道:
  「表弟,不要睡啦!」
  「時間就是金錢1,誰付賬?」小伙子閉著眼睛說,無意識地敲了敲桌上的酒杯,然後又睡了。
    1原文是德文。
  「女人嗎?算了吧!會賺錢的不要女人,談女人這是浪費時間。」費盧希·菲什賓這個羅茲的知名人士笑著說。
  「我是人,先生,一個真正的人。」有人在房間另一個角落裡叫道。
  「你不要自我誇耀,你只不過戴上了一個人的假面具。」費盧希鄙夷地說。
  「菲什賓先生,你大概是鯨魚的鬍鬚1吧!可是你的生意連稻草也不值。」
  「溫格伯先生,你是……得啦!你知道,我們也知道,你是什麼,哈!哈!哈!」
  「布姆,布姆!唱一唱馬約費斯2吧,因為猶太人在吵嘴了。」
    1「菲什賓」的波蘭文意即鯨魚的鬍鬚。
  2猶太人習慣在星期六午宴時演唱的歌舞曲。
  「克尼,你是我的朋友,可是我很遺憾地看到你越來越蠢了,你的腦袋已經鑽進肚皮裡去了,我很為你擔擾。先生們!他吃得這麼多,過不多久他的皮也會包他不下了,哈!哈!」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可是克尼沒有回答。他喝完酒後,用他那雙迷迷糊糊的眼睛看著燈光,然後脫掉外衣坐了下來,解開了襯衫領。
  「大夫,我們再來談談女人吧!」費盧希對坐在他近旁的一個胸前掛著一把淡黃色胡須,將它不厭其煩地捲來捲去的人說。這個大鬍子有時還神經質地把他的大衣在坐下時被折疊的地方不停地抖動,或者將他那非常骯髒的衣袖套在手套裡。
  「好,這即使從社會心理學的觀點來說也是個重要問題。」
  「這不是什麼問題。你能知道哪怕一個正經的女人嗎?」
  「費利克斯先生,你喝醉了,你在說些什麼呀?我在羅茲可以給你數出千百個最好、最正派和最聰明的女人。」那個改變了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態度的大夫叫起來了,他跳到了椅子上,迅速地翻動著他大衣上的褶皺。
  「這些一定都是你的病人,你應當誇她們一番。」
  「從社會心理學觀點來說,你說得不錯。」
  「從四邊形的每一邊來看都是對的,因此就有四次是對的。」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
  「這不過是說閒話,我要的是事實!維索茨基先生!我是一個講實際的人,一個實證主義者!姑娘,拿咖啡壺和甜酒來!」
  「好!好!我馬上給你舉例:博羅夫斯卡、阿姆澤洛娃、皮佈雷霍娃,怎麼樣?」
  「哈!哈!哈!你再數幾個吧!這真是妙極了。」
  「你不要笑,這些都是正派女人。」大夫紅著臉叫道。
  「你怎麼知道,她們都在你的代銷店裡?」費盧希厚著臉皮說。
  「像楚克羅娃和沃爾克曼諾娃這些最高尚的女人我還沒有說哩!」
  「這兩個就甭提了,一個被丈夫關在家裡,另一個整天沒空出來,因為她在三年中就有四個孩子了。」
  「那麼凱什泰爾的妻子,這難道是印花布?格羅斯呂克的妻子,難道是棉花絮?你怎麼看?」
  「我什麼也不想說。」
  「你看你。」大夫的臉燒得通紅,他一邊兒呼叫,一邊捋著小鬍子。
  「我是一個講實際的人,所以我什麼也不想說,在這裡舉這些次女人幹嗎?這些次品就是什麼都要的列昂·科恩的代銷店也不會要。」
  「我就是要說她們,把她們放在第一位。她們除具備一般的出於她們本性的正直品格外,還懂得倫理學。」
  「倫理學,這是什麼貨色?誰會幹這個?」費盧希笑了起來。
  「費盧希,你說得真滑稽。」坐在桌子那邊的列昂·科恩拍手叫道。
  大夫沒有回答。他喝完費盧希給他倒上的熱咖啡後,重又開始捋他的鬍鬚,抖著他大衣上的褶皺,不斷地將袖口往手套裡插,同時望著他身旁一個默不作聲、只管喝酒,不時還用一塊紅綢手絹擦著眼鏡的人。
  「律師,你對女人的看法和費盧希先生一樣嗎?」
  「是的,好心的先生,你要這麼說就說吧!反正說話就像隨便剝果皮一樣,嗨!」律師揮了揮手說,他喝完啤酒後,便注意瞅著他那劃燃了的火柴,不斷看著他那根快要滅了的紙煙。
  「我是問,律師你對女人是怎麼想的?」大夫一定要問,他的表現意味著要為女人的榮譽進行新的鬥爭。
  「好心的先生可以這麼看,可我是什麼也不想的,我要喝酒。」律師鄙夷地把手一揮。他的面孔便衝著堂倌擺在他跟前的一杯新斟的酒。
  他喝了很久。然後用手指頭彈了彈沾在他那稀疏鬍鬚上的白色的酒泡沫,這些鬍鬚就像一排紅色和黃色的屋簷似的掛在他的嘴唇上。
  「你給我舉出一個正直的女人吧,我一定送給她施米特和菲茨公司的絲綢、馬戴姆·古斯塔夫公司的帽子和一張經格羅斯呂克簽署的支票,然後我還可以對你說說關於她的一些有趣的故事。」費利克斯又笑起來了。
  「你到巴烏蒂那兒去講吧!那裡會有人信你的,有人愛聽你的話,可是我們對你多少了解,費利克斯先生!」
  「編輯先生要裝線軸吧?」
  「因為你在吹牛,混淆視聽。」有人贊同這個叫編輯的人的話,可是編輯先生已經十分生氣地走到小吃部去了。
  「表弟,別睡了!」布姆叫道。
  「時間就是金錢1!誰付賬?」這個睡覺的人嘮叨不停,同時敲著桌上的酒杯,還想把它拿到自己嘴邊,可他拿不起來,因此只好放下手,這杯啤酒也隨之灑到了地上。他對這並沒有注意,而只管將身子在沙發上翻滾著,用一塊桌布遮著臉龐,又睡了。
    1原文是德文。
  「姑娘你要什麼?漂亮的姑娘,你說吧!」列昂·科恩喃喃地說,同時力圖去吻一個從他跟前走過的女堂倌。
  「先生別討厭了,你放開我吧!」女堂倌使勁地掙扎著。
  「你要走嗎?我付錢,我是科恩!列昂·科恩!」
  「你的名字與我何干,你放了我吧!」女堂倌急得叫了起來。
  「見你的鬼吧!什梅爾茨!」他對那離開了他的女堂倌輕蔑地說,開始扣上自己解開了的大衣和襯衫。
  「莫雷茨!你醉了,我們回家吧,有要緊的事。」卡羅爾喃喃地說。他感到很不耐煩了,因為他看見莫雷茨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一雙手捧著臉龐,神魂顛倒的,對自己聽到的一切,回答得十分含糊。
  「我是莫雷茨·韋爾特,皮奧特科夫斯大街七十五號,一樓,見你的鬼去吧!」
  「科恩先生,我有件小事找你。」博羅維耶茨基喃喃地說。
  「你要多少吧!」
  科恩咬著舌頭,彈著手指,把錢包掏出來。
  「你想得真快。」博羅維耶茨基笑道。
  「我是列昂·科恩!你要多少?」
  「莫雷茨明天對你說,我不過想在這兒取得你的同意就是了,謝謝你。」
  「我把我的錢櫃,我的全部信貸都給你。」
  「多謝。期限不超過三個月。」
  「說期限幹嗎?朋友之間這點小事何足掛齒!」
  「給我蘇打水!」莫雷茨低聲說。
  堂倌給他送來後,他便直接從吸管裡吸起來。
  「說真的,你的尤齊亞值多少錢?」站在卡羅爾後面的一個人嘮叨著。
  「這貨價錢很貴,如果你現在想買的話。」
  「我在等批發,等批發。可是你告訴我,你這貨值多少錢,因為在羅茲,大家都說是按月要付一千盧布。
  「我可能付一千,也可能只付五盧布,我不知道。」
  「你不想花錢?」
  「我花了,花得可多啦,花的是期票。買房子花了期票,買傢具花了期票,買女用時裝花了期票,買所有的東西花的都是期票。這一切一共值多少,我怎麼知道。等到我要死了,別人來買這些東西的時候,我才能知道,現在我不知道。」
  「真是妙極了。」
  「科恩先生,你聽到別人在我們背後說什麼嗎?」
  「我聽到了,聽到了。這極其卑鄙,可也是明智的,啊!
  多麼明智啊!」
  「你叫我回家?」莫雷茨問道。
  「馬上回去,有很緊要的事。」
  「我們的生意嗎?」
  「我們的,非常重要的事,非常。」
  「如果是做生意,這我就明白了,走吧!」
  莫雷茨因為一雙腳抖個不停,他站不穩。卡羅爾只好拉著他的胳膊把他扶了出來。於是房裡人的歌聲和呼叫聲也緊隨在他們後面,通過打開了的門,像洪水一樣地湧出來了,氾濫在靜寂和黑乎乎的庭院裡,然後消失在遼闊的夜空中。
  羅茲已經黎明,黑魆魆的煙囪越來越顯出明朗的顏色,一些屋頂在白色朝霞的照耀下也亮起來了,宛如一束束和珍珠混雜在一起的玫瑰花,在大地上放射著燦爛的光輝。
  嚴寒侵襲著泥濘,給一些地方的水窪蓋上了一層冰,給水溝上的小橋塗上了一層白色,給樹木包上了一層層寒霜。
  天氣看來是晴朗的。
  莫雷茨敞開胸懷呼吸著冷空氣,他慢慢恢復正常了。
  「你看,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醉過,我不能原諒自己,我的腦子裡就像茶炊一樣轟隆隆直響。」
  「我給你倒一杯檸檬茶來,你會清醒清醒的。我還要告訴你一樁你想不到的事,你知道後會再一次樂得喝醉的。」
  「好,有趣的是這會是什麼事。」
  他們到家後,沒有叫醒那象跪著一樣睡在壁爐前,把頭枕在洋鐵盒上的馬泰烏什。卡羅爾將茶炊灌滿水後,在它的下面點燃了瓦斯爐。
  莫雷茨感到十分爽快,因為他在自己頭上淋了冷水,洗了臉,又喝了幾杯茶,這樣他就完全清醒了。
  「好啦,我萬事大吉1了。活見鬼,這寒冷真討厭啊!」
    1原文是法文。
  「馬克斯!」卡羅爾一邊喊著,一邊竭力搖晃巴烏姆。可是馬克斯沒有答應,他依然把大衣緊緊蒙著腦袋。「毫無辦法,睡得很死。我趕得急,不能等了,莫雷茨,你仔細讀這份電報吧!但不要看地址。」博羅維耶茨基說完後,把電報交給了莫雷茨。
  「當然,可我看不懂,它是用密碼寫的。」
  「好!我馬上讀給你聽。」
  博羅維耶茨基讀得很慢,很清楚,還著重指出了其中的數字和日期。
  莫雷茨完全明白了。他一聽到開始的話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全神貫注地琢磨著這封電報的內容。當卡羅爾讀完後,以洋洋得意的眼光看著他時,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完全為這筆生意所吸引住了。他好幾次想理好他那掉下來的夾鼻眼鏡,可是這副眼鏡卻好像根本不想呆在他的鼻子上。然後,他像對他的愛人一樣甜蜜地笑了起來,神經質地扯著自己漂亮的鬍鬚,這才鄭重其事地說:
  「卡羅爾,你知道,我們有美好的未來了,我們會有很多的錢。這封電報值十萬盧布,對,至少也值五萬,我們要為慶祝這個勝利而親吻。這是多麼好的生意呀!這是多麼好的生意呀!」莫雷茨走到博羅維耶茨基跟前,的確想在這個歡樂的氣氛中熱烈地吻他一番。
  「算了吧!莫雷茨,我們現在要的是現金,不是吻。」
  「是的,你說得對,現在要的是錢,錢。」
  「我們如果購買得多,就會賺得多。」
  「那麼羅茲將會發生什麼?哎喲!如果這讓莎亞或布霍爾茨知道了,如果讓他們全買光了,大家就只好喝西北風了。你這是從哪兒打聽到的?」
  「莫雷茨,這是我的秘密,這是給我的賞賜。」他微微地笑了,因為他想到了露茜。
  「你的秘密,這是你的資本。可是有一點使我感到奇怪。」
  「什麼呀?」
  「卡羅爾,這是我在你身上沒有料想到的。老實說,我沒想到你有本事將這樣的生意撈到手,並且願意和我分享。」
  「這是你不瞭解我。」
  「你要知道,在這之後,我就更難瞭解你了。」
  莫雷茨望著博羅維耶茨基,好像懷疑博羅維耶茨基在打什麼埋伏,因為他不理解,為什麼博羅維耶茨基會自願和他分享利潤。
  「我是阿利安人,而你是猶太人,這就是解釋。」
  「我不知道,不理解你這裡要說的是什麼。」
  「我就是要賺錢,可對我來說,世界也並不僅僅是幾百萬。而你卻把自己生活的目的只看成為了賺錢。你為了錢而愛錢,你在要獲得它時,是不擇手段的。」
  「因為我認為,每個願意助人的人都是好人。」
  「這正是猶太人的哲學。」
  「我有什麼必要考慮這個?這種哲學既非阿利安人的哲學,也不是猶太人的哲學,這是商人的哲學。」
  「好,不要緊,這個我們改天再作詳談。我所以邀你們合夥,是因為你們是我的股東,我的老朋友。就是我的人格也要叫我為朋友效勞嘛!」
  「高尚的人格。」
  「你也想到了這個?」
  「一切都該想到。」
  「你是怎麼看我們過去的友誼的?」
  「卡羅爾,你不要笑,我告訴你,你的友誼我是用盧布來計算的。因為這種友誼,因為我們住在一起,我的信貸就多了約二萬盧布。我對你說的是老實話。」
  博羅維耶茨基親切地笑了,他對莫雷茨的話深感滿意。
  「我現在做的你也可以做到,巴烏姆也可以做到。」
  「我擔心,卡羅爾,我怕的是馬克斯是個聰明人,是個商人……可是我,我十分樂意去干。」
  莫雷茨摸著鬍鬚,把夾鼻眼鏡戴上,想借此遮住他眼睛和嘴上的表情,因為他的神情是完全另一個樣的。
  「你是一個貴族,你的確是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
    1原文是德文。
  「馬克斯!起來,睡蟲!」博羅維耶茨基沖巴烏姆耳朵叫喚道。
  「別叫我了!」巴烏姆生氣了,他搖晃著他的腳,叫了起來。
  「你別耍固執了,起來吧!有緊要的事。」
  「卡羅爾,幹嗎要叫醒他?」莫雷茨輕聲地說。
  「要三個人才好商量……」
  「這筆生意我們為什麼不能兩個人做呢?」
  「我們要三個人一起做。」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說。
  「我的看法不同,我們只有撇開他才好干。如果他起來的話,如果他睡夠了,他就會知道。我們兩人在羅茲可以好好協作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8:21

  莫雷茨在房間裡走得越來越快了。他談論著將來如何賺錢,還舉了數字。有時他坐在桌旁,手裡捧著一杯茶,喝著。由於感到煩惱,他的夾鼻眼鏡老是掉在茶杯裡,於是他不停地咒罵,用衣襟擦著眼鏡。過了一會,他又在房間裡跑了起來,有時靠在桌邊,在桌布上寫上一行數字,寫好後又用指頭沾上唾液馬上把它抹掉。
  這時巴烏姆起來了,他作了一次深呼吸後,就用好幾種語言胡亂地罵起人來。他喝了很多茶,把杯盤上晚餐留下的剩飯剩菜全吃光了,然後他用一個小小的英國煙袋抽著煙,摸了摸自己額上小小的禿頭頂,喃喃地說:
  「你們要說什麼?快說,我要睡覺了。」
  「如果你知道了,你就不會睡了。」
  「別坑人了!」
  卡羅爾給他讀了電報。
  莫雷茨擬出了一個很簡單的計劃:搞錢,要很多錢,趕在提高關稅和開始執行新的稅率以前去漢堡,盡可能買到生棉,把它運來羅茲,然後出售,目的在於獲得最大的利潤。
  巴烏姆考慮了很久,於是在記事本上錄下一些東西;然後抽著煙,將煙灰抖在缸裡,又伸出他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喃喃地說:
  「給我寫上出一萬盧布吧,多的不行,晚安!」
  巴烏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再去睡覺。
  「你等一等,我們還要商量一下,你以後還可以睡嘛!」
  「見你們的鬼去吧!哎呀!這些波蘭人!在裡加時,我整整三年沒有睡夠,因為大家整夜整夜地在我那兒商量……在羅茲又是這樣。」
  他不高興地坐了下來,又開始往煙袋裡添煙。
  「莫雷茨,你出多少?」
  「也是一萬,我暫時拿不出多的。」
  「這樣的話,我也一樣。」
  「利潤和虧損平攤。」
  「可是我們誰去呀?」巴烏姆問道。
  「只有莫雷茨可以去,他很懂行,這是他的專長。」
  「好!我去。你們馬上給現金嗎?」
  「我有十五盧布,還可添上我的鑽石戒指,你如果把它典在我的姑媽那裡,她給你的會比我還多。」馬克斯狡黠地說。
  「我的錢都在身邊,馬上……四百盧布,我馬上可以給三百。」
  「巴烏姆!誰能保證你的期票靠得住?」
  「我給現金。」
  「我如果一時拿不出現金,就把由我鄭重簽字的期票拿出來。」
  於是大家都不說話了。馬克斯把頭睡在桌上,瞅著正在急急忙忙寫算的莫雷茨。卡羅爾在房間裡慢慢地踱步,他由於聞到了放在一個珍貴花瓶裡的香料的氣味,全身感到舒暢。
  白晝長了,清晨銳利的白光透過被花邊窗簾遮住的窗子射了進來,使燈光和插在一些大銅燭台上的蠟燭的火焰暗淡了。
  到處都是一片寂靜。星期天的寂靜籠罩著羅茲城,深入到了住宅裡面。遠處馬車咕隆咕隆地響著,就像雷聲在一條死寂的胡同裡,沿著它的硬邦邦的泥地不停轟響一般。
  卡羅爾打開了小窗,讓新鮮空氣流進來了。他自己也朝街上望去。
  覆蓋在磚地和屋頂上的霜層在閃閃發光,就像一些在那輪遠離羅茲和工廠的初升太陽照耀下的寶石一樣。兀立的煙囪好似一片稠密陰暗的森林,一直延伸到了卡羅爾的窗子近旁,在金黃和蔚藍色的天空襯托之下,它們那魁梧的身軀又彷彿被切成了一塊塊的。
  「如果這筆生意沒有成功,怎麼辦?」博羅維耶茨基離開窗子,喃喃地說。
  「哎呀!如果這樣,活見鬼,我們除了賠本,沒有別的。」
  馬克斯毫不在意地嘮叨著。
  「我們要賠三次,一是本錢,二是賺來的錢,再者恐怕連工廠都要賠掉。」
  「這不可能。」馬克斯不高興地敲著桌子叫了起來,「工廠我們不能丟。我和我父親在一起搞不好久了,他還能活多久?一年、兩年,他的女婿都在咬他,楚克爾也要吃掉他。其實這個楚克爾已經在咬我們了,他仿製了我們的床單和各色被面後,低價百分之五十出售,要把我們活活吃掉。我生來不是給別人當奴僕的。我已經有三十歲了,我必須從自己開始。」
  「我也認為不會這樣,不管是工廠,還是其他的東西我們都不能損失。我在布霍爾茨那裡也呆不好久了。」
  「你們害怕了?」莫雷茨說道。
  「擔心是很自然的,如果要把所有的都賠光呢!」
  「你卡羅爾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失敗。憑你這受到讚譽的專長,憑你的名聲,憑你這一表人材,你總是可以得到很多錢的,甚至可以加上米勒的女兒。」
  「別這麼說了,我有情人,我愛她。」
  「這有什麼關係。女朋友同時可以有兩個,可以愛兩個,然後你再和第三個有錢的結婚就是。」
  卡羅爾沒有回答,在房間裡徘徊著,因為他想起了瑪達小姐和她那些天真的私房話。馬克斯坐在桌子上,抽著煙,搖晃著兩條長長的腿,同時把他的臉放在那通過對面窗子射進來的陽光下,接受太陽的親吻。這陽光在他的睡意甚濃的臉上,在坐在桌子另一邊的莫雷茨的黑黝黝的頭上,留下了一條細長的、金黃色的、把遊蕩於空中的塵土也照亮了的光帶。
  「如果你們怕冒險,我可以給你們想個辦法。可實際上我是說這真正是一次冒險。如果這筆生意讓羅茲全棉花業知道了怎麼辦?如果我在漢堡碰上了他們所有的人怎麼辦?如果由於非常大的、急迫的需要,棉價過於上漲怎麼辦?這樣,在羅茲我們的棉花就賣不出去了,又該怎麼辦?」
  「我們可以在自己的工廠裡加工,這樣掙錢更多。」馬克斯說著把他的一隻耳朵和頭放在游動著的陽光下。
  「有出路,你們不用冒險,也可以賺到錢。」
  「什麼辦法?」卡羅爾走過來問道。
  「你們把這筆生意全部交給我,我給你們五千,好,一萬的讓受金。讓我來虧本吧,幾分鐘後給你們現金,現金1」。
    1原文是德文。
  「豬玀!」馬克斯嘮叨著。
  「不要這麼說,馬克斯,他這是出於友好。」
  「是呀!我是出於友好,因為只有我虧本,你們才能保全廠子。在你們賺了錢後,我的損失於你們也無害。」
  「不要在空談上浪費時間,現在睡覺去。我們一起冒險,你,莫雷茨,今天就去漢堡。」
  「叫他提出保證。因為他拿我們的錢去買東西,然後可以說,這是給他自己買的,他會這樣做的。」
  「馬克斯,你說什麼,那麼我們的友誼,我的話連豬狗也不值嗎?」莫雷茨怒氣衝天地叫了起來。
  「你的金口玉言,你的友好——這不過是一張好的期票,請你立下保證1,這是做生意。」
  「我們採取這種辦法,莫雷茨去購買,買好了盡快地運來,運費以後結算2,這樣我們就可以全都買下了。」
    1原文是拉丁文。
  2原文是德文。
  「我怎麼可以相信你們不會把我從公司裡排擠掉呢?」
  「豬玀!」馬克斯由於深受刺激,用拳頭砸著桌子,叫起來了。
  「住嘴,馬克斯,他說得有理。我們馬上就寫一個書面合同,通過中介人證明,這以後就是一紙正式的全權委託書。」
  他們馬上寫好了一個包括許多條文的合同。這是一個公司的證明文據,是他們三人為做一筆棉花生意而共同簽署的。
  其中對一切都有規定。
  「好啦!我們現在有現實基礎了,為做這筆生意你們打算給我多少錢?」
  「現在說的是一般的委託代購,其他的事往後再商討。」
  「請你們事先告訴我,你們能出多少。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我在漢堡逗留期間由於不能經理業務將要損失多少的詳細數字。」
  「豬玀!」馬克斯說第三次了,他轉過身來把另一邊臉對著太陽。
  「馬克斯,你罵我三次『豬玀』了,我只回你一次:愚蠢!你記住,我們要干的,不是談戀愛,不是結婚,是做生意。你這個人,只要有可能,連上帝也會欺騙的。你說我是『豬玀』,可我只不過要求得到我法定應當得到的東西,好吧!讓卡羅爾說說。」
  「見你的鬼去吧!該死的!」
  「好啦!同意!你們不要老吵了,你晚上就乘快車走吧!」
  「是的。」
  「不過我親愛的,你們要記住,不管是今天,也不管是往後,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這個關於棉花的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當真只有我們知道?」
  「這秘密在我們三個人中已經不是秘密。」
  「你們睡覺去吧!卡羅爾,只是你就別再來叫醒我了。莫雷茨,走吧,一路平安。我要明天才起來,在你走之前看不到你了。好!夥計!祝你健康,不要騙我們。」馬克斯開玩笑地說完後,便和莫雷茨親熱地吻了,他們倆雖然常常吵嘴罵架,可仍然是相親相愛的。
  「你會受人騙的!」莫雷茨對他表示同情地說道。
  「你是個好夥計,莫雷茨,可是我感到你就是站在我面前的一個騙子。」
  當卡羅爾醒來後,已經是十二點了。
  太陽照亮了窗子,也照亮了整個擺設著最華美、雅致的傢具的房間。
  馬泰烏什洗漱完畢後,穿上了星期天的服裝,踮著腳走進來了。
  「有什麼事嗎?」卡羅爾問道,因為布霍爾茨夜裡經常要下各種命令。
  「工廠裡沒有事,只是庫魯夫來的人帶信來了,他們一大早就在等了。」
  「讓他們等著吧,把信拿來,給他們沏茶。你酒醒了沒有?」
  「醒了,經理先生!」
  「你包紮了臉。」
  馬泰烏什把一雙眼睛朝下看,不停地倒換著兩隻腳。
  「如果你再喝醉,就不要來見我。」
  「不會這樣。」
  馬泰烏什用力拍著自己的胸脯,以至響出聲來。
  「你頭痛嗎?」
  「不是,人家欺侮我。先生,我最敬愛的先生,如果你允許我,我從此可以像狗一樣為你效勞。」
  「要我答應什麼?」博羅維耶茨基穿著衣服,感到有趣地問。
  「我要把我全身的骨頭數給這些德國人看,你知道他們是怎麼款待我的。」
  「你要報仇嗎?」
  「不,不是報仇。可是我不願再受欺侮,我的天主教徒的血不能白流。」
  「如果他們對你還沒有改變態度,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我已經回敬了他們鞭子,這個他們誰也沒法抵抗。」馬泰烏什憤憤地說,他胸中突然燃起了怒火,牙齒咯咯地咬起來了。
  他的青傷疤也由於激動而變紅了。
  卡羅爾穿好衣服後,走過來打算叫醒他的朋友。
  可是誰都不在。
  「馬泰烏什,先生們早就走了嗎?」
  「巴烏姆先生九點起床後,打過電話叫馬車,馬車來了後,他就走了。」
  「好啊!好啊!出了怪事啦!」
  「可是莫雷茨先生是十一點走的,他叫我裝旅行箱,然後送他上夜班快車。」
  「叫他們回來,有事呀!可又是什麼事?」卡羅爾一邊想,一邊摸著他的額頭,因為他感到頭暈,不舒適。
  一陣煩惱使他渾身戰慄起來,他坐不住,可是又不願離開這個地方。
  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戲院、包廂、露茜、酒館、電報、莫雷茨和巴烏姆像一團團雜亂無章的雲霧縈繞在他的腦海裡,給他帶來了煩惱和疲勞。
  他一忽兒看著房裡一個細長的水晶玻璃花瓶,花瓶上畫著美麗的金色圖畫;一忽兒又瞧著一朵放在一塊深絳紅色水晶玻璃上的金黃色的法國百合花,這朵百合花在陽光的照射下,在一塊乳白色的綢桌布上留下了一道桔紅色的倩影。
  「真正美麗的設計呀!」他在這樣想時,卻又不願再看了。
  「但願它們受到嘉獎。」
  然後他回過頭來把臉衝著那些走進房裡來的人。
  「啊!你們是從庫魯夫來的,有小姐的信嗎?」
  他把手伸出來後,發現它變黃了。
  「有信,孩子他媽,把信交給老爺吧!」一個規規矩矩站在門前的農民一本正經地說。他身穿一件白色的長大衣,在衣上縫合的地方釘著一縷縷黑帶子;裡面穿的小襯褲上也有一些紅色、白色和綠色的帶子。他的汗衫是藍顏色的,上面釘著一些小銅扣,他的襯衫是用一根紅色的飾帶給繫起來的。這時他把羊皮襖搭在胳膊上,雙手緊貼在胸前,用那雙嚴肅的藍眼睛瞅著博羅維耶茨基,不時往後撩著他那好似揉碎了的大麻的淡黃色頭髮,因為它總愛掉在他的刮得光光的臉上。
  女人從捆了至少十層布的包裹中拿出了信,扶著卡羅爾的腿送了上來。
  卡羅爾很快把信瀏覽了一遍,問道:
  「你們叫什麼,索哈?」
  「是的,正是索哈。說吧!孩子他媽。」農民喃喃地說,用手肘推著他的妻子。
  「是的,他是索哈,俺是他的老婆。俺們到這兒來,求工程師老爺給俺們在廠裡找個工作……」她停了一下,看著她的丈夫。
  「正是這個,你說吧,孩子他媽,從頭說吧!」
  「父親和小姐給我的信中談到了你們的不幸。你們的家被火燒了,是不是?」
  「是的,孩子他媽,你說吧,情況是怎麼樣的。」
  「是這樣,老爺,俺可以像悔過一樣誠實地告訴您:俺們有過一棟房子,在莊院的後面,是村裡最好的,可俺丈夫只買了兩莫爾格地和二十五根樹條。這是老爺的父親賣給俺的,為此俺花了整整三百個茲羅提,靠這個俺們本來可以過得很好,可是卻沒有這樣。俺們有土豆,還養了奶牛,圈裡的豬衝著小伙子哼哼地叫。馬也有,俺父親常趕馬車進城,把各種各樣的人,還有猶太人載往鐵路上,通過這種辦法,走運的話,可以賺到錢。俺呢!小姐常叫俺來莊院裡做工,不是洗衣,就是織布,照顧奶牛生犢。聖潔的小姐還教俺們的瓦萊克認字,這孩子已經認得金祭壇1上印的和寫的字,書中的每一頁也會讀了,裡面講的是各種禮節,這本書西蒙神父在做彌撒時是要用的。而這孩子現在還只有十歲。」她歇了一下,把圍裙揩了揩鼻子,擦了擦由於激動而熱淚盈眶的眼睛。
    1「金祭壇」,古代祈禱書常用的書名。
  「是的,俺的兒子瓦萊克十歲,孩子他媽,你說吧,說得確切點。」農民嚴肅地說。
  「正好十歲,從草節開始,或者說在播種節滿十歲。」
  「你們看,我沒有空,快點說吧!」博羅維耶茨基請求道。他雖然對這些語無倫次的談話感到乏味,自己也沒有聽多少,可是他仍耐心地坐在那裡。他知道,農民最愛聊天和訴苦,他在這裡表現耐心,主要是因為他們是從庫魯夫來的。
  「說吧,孩子他媽,下面的快點給老爺說。」
  「由於天主賜福和小姐的恩賜,俺爹有了馬,掙得了錢。有時俺們遇上機會,雞也有了,豬也有了,鵝也有了;有時還能搞到一點牛奶或者半杯黃油、雞蛋,這樣我們就過得不錯了。全村的人都羨慕我們,因為我們最先得到莊園的支援,因為小姐愛護我們,因為我們家裡的聖母像好看,是用金像框鑲著的,因為我們穿的衣服總還看得過去。俺不打架,小姐常說,打架是犯罪,家裡掛的天主像是挑最大的。俺丈夫常去西蒙神父家,送他上鐵路,為此他也答謝俺們。可是那個皮耶特科娃最壞,那是個潑婦,只要她坐在田埂上,就要和人吵架,西蒙神父在教堂裡已經不止一次講到了她,可是沒有用。她常常打俺,還要殺俺,這個不正當的女人,她在全村亂喊亂叫,胡說俺在莊院裡拿了米,俺丈夫在莊院的草堆裡偷了草。你們看見這個女人沒有,你們!如果俺們手裡拿著什麼東西,俺們就要打斷她的腿,打掉她那可惡的牙齒,看她還鬧不鬧,只有這個辦法。」
  「她還幹了什麼,你們說吧!」卡羅爾喃喃地說著,他幾乎沒有辦法了,因為這個女人講得越來越囉嗦,她由於看到卡羅爾和顏悅色,說起來毫無顧忌。
  「俺們的房子也是由於她被燒的。事情就像鄰舍之間經常發生的那樣。俺養的鵝長肥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照五十戈比的價賣出去;有一次因為沒人看住,跑進了她的地裡,不過吃了點草,這條瘋狗就把它們害死了。她叫我看都沒有看見它們是如何死的,她像狗一樣咬著它們,一下子就死了五隻。俺是怎麼泣不成聲的,在這兒就很難說了。丈夫回來了,俺告訴他,他說,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打,叫她吃點皮肉之苦。」
  「對,俺這麼說了,再說下去,孩子他媽。」
  「我當然打了她,扯掉了這個魔鬼的毛髮,往她身上潑了糞,還踢了這條母狗幾腳,可是她後來又打死了俺的豬。俺們上了法院,評評理吧,是誰有罪!」女人伸開了兩隻手,叫喚道。
  「她什麼時候燒了你們的房子?」
  「俺沒有說是她燒的,只是說由於她。因為當俺們在法院裡時,車伕跑來了,說:『索霍娃,你們家房子著火了!』天主呀!好像有人打斷了俺的肋骨一樣,俺在座位上動彈不得了。」
  「好,夠了,我懂你的。現在你們是不是要在工廠裡找工作?」
  「正是這樣,老爺!因為俺們的一切都燒光了,房子、牲口圈,所有的農具,一點不剩。俺們成了叫化子啦!現在只有討飯了。」
  女人急得哭起來了;可是那個農民卻仍然嚴肅地站著,他看著博羅維耶茨基,不斷扒開他那時而掉在眼睛和臉上的頭髮。
  「你們在羅茲有熟人嗎?」
  「這裡有俺們那兒來的人,安泰克·米哈烏夫。孩子媽,你說得確切點。」
  「是的,有,只不知道怎麼去找他們。」
  「索哈!你們星期二下午一點到我這裡來,我給你們安排工作。馬泰烏什!」卡羅爾對僕人叫道,「給他們找一個住處,照顧他們一下。」
  馬泰烏什不樂意地撇著嘴,鄙夷地看著他們。
  「好啊!天主保佑,星期二來吧!」
  「俺們會來的,說吧,孩子媽。」
  女人躬下身子,抱住卡羅爾的腳請求道:
  「這是俺剩下的一隻沒有被燒死的雞生下的四個蛋,送給老爺滋補滋補吧!俺是出於真心誠意的。」他把籃子放在卡羅爾的腳前。
  「是的,願老爺身體健康。」這個農民也拜伏在卡羅爾的腳下。
  「好,謝謝你們,星期二來吧!」
  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們辭別後,來到了第二間房裡。
  「這是一些什麼人呀!社會殘渣。」卡羅爾邊走邊嘮叨著,情緒有點激動,坐下後便讀他情人的來信。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8:46

    我親愛的卡羅爾!
  衷心感謝你最近的來信,它使爺爺非常高興,而我簡直就十分激動,連心都要碎了。你真好啊!還特地叫信差送來了花。
  博羅維耶茨基狡黠地笑了,因為這些花他是從他的情婦那裡得來的,甚至有好多都不知道,怎麼辦,於是他就把花送給了情人。
  這些玫瑰花多美呀!大概不是羅茲的吧?是我親愛的先生特意從尼瑟阿1帶來的吧?什麼時候帶來的?這使我很高興,但也使我很發愁,因為我沒有同樣漂亮的東西作為答謝呀!你知道,這些花,今天已經兩個星期了,還沒有變色,這真是奇怪呀!我確實在用心照看它,因為沒有一片葉子在我的嘴唇接觸後不想對它說句「我愛你」的。可是……爺爺就笑我了,他還說要把這寫信告訴你,於是我自己就認定了你對這是不會生氣的,對嗎?……
    1一個修養所的名稱,在法國,以養花著名。
  「我親愛的安卡。」博羅維耶茨基感到心情激動,他的眼睛也亮起來了,他喃喃地說著,往下讀去:
  錢已經安置好了,放在商業銀行1,由國家管理。我叫寫上了你的名字,寫上了我們的名字。」
    1在華沙,建於1870年,是波蘭王國當時最大的銀行。
  「真正是一個好姑娘呀!」
  工廠什麼時候會有?我等急了,我很想看到它,看到我親愛的將是一個工廠主!爺爺還做了一個小哨子,可以用它來叫醒我們,喚我們吃早飯、午飯。
  昨天阿達姆·斯塔夫斯基先生到我們這兒來了,你記得他嗎?好像你們是在一起上中學的。他講了些您生活中很有趣味和快樂的事情。從他那裡我才知道,我親愛的卡羅爾先生是一個調皮的孩子,在中學裡就很得女人的歡喜。可是爺爺對這堅決不同意,他說阿達姆先生是個有名的騙子,那麼您說要信誰才好呢?
  阿達姆先生把所有的都失掉了,因為協會1已經賣給他土地。他不久後要來羅茲,會來找您的。
    1土地信貸協會,從1825年起活動於波蘭王國,曾給大土地所有者支出信貸。
  「又一個笨蛋!」博羅維耶茨基不樂意地說。
  他有一個偉大的發明計劃,他發誓要通過這個計劃在羅茲掙一筆財產。
  「白癡!不是第一個了,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要寫完了,因為我的眼皮快貼在一起了,爺爺在不停地叫我睡覺。晚安!我心愛的國王,晚安!
  明天再多寫點,晚安!
  安卡
  在附註中還有送信人的熱情的鼓勵:
  錢有了,好啊!這很好!二萬盧布,好姑娘,她不用考慮就會把自己的嫁妝拿出來。
  博羅維耶茨基把信再讀了一遍,然後收藏在書桌裡。
  「一個高貴的、善良的、甘願自我犧牲的姑娘,可是……為什麼要這個『可是』!見鬼!」他用腳蹬著地毯,把一堆堆紙扔在桌上,「是的,她是一個好姑娘,可能是我認識的姑娘中最好的一個,可是她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真的愛她嗎?我真的愛過她嗎?現在我要把這個問題坦率地提出來。」博羅維耶茨基仔細地回憶他的過去。
  「布霍爾茨先生派馬車來接經理先生了。」馬泰烏什通知說。
  卡羅爾坐上馬車,便去布霍爾茨家裡。
  布霍爾茨住在羅茲城邊,就在他自己工廠的後面。他的住宅是一棟被稱為宮殿的平房,是以羅茲和柏林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形式建成的。它的每個角上,都有一座圓頂形的塔,塔上還有一些經過裝點的閣樓。屋頂上有陽台,是用鐵欄杆圍起來的。這棟房子在一個大公園裡,公園的一邊和凌駕於它之上的工廠交界。
  一排長在宮室馬車隊前面草地上的寂寞的大白樺樹呈現出一片白色。撒上了煤屑的小路就像一條條黑色的布帶,通過許多用乾草包紮著的玫瑰花樹和南方的小樹往前伸去。這些小樹好似一些排成了一條線形隊伍的哨兵,這個隊伍雖然排得很直,當它遇到地邊的角落時,卻又轉過彎來,把這個四角形的大草地包圍起來了。在草地的四個角上,還立著四個雕像,它們在冬天是用一塊塊絨布包起來的,因為受到雨雪的浸蝕,變成了褐色。
  在公園一邊的工廠的紅牆下,有一個暖房,它的窗戶由於受到陽光的照射,透過矮小的灌木叢和樹林,反射出閃閃的光芒。
  公園沒有得到細心的照管,顯得破敗淒涼。
  一個穿黑色工服的僕人給博羅維耶茨基打開了通往穿堂的大門。穿堂裡鋪上了地毯,牆上還掛著廠裡的各種照片、一班班工人的名單和標明布霍爾茨地產的掛圖。
  四扇門通往屋裡,還有一些狹窄的鐵梯子通往樓上。
  吊在天花板下的那盞哥特式的大鐵燈向四面八方放射著柔和的燈光,它在黑色的地毯和木頭壘起的牆上就像印上了許多褪了色的斑斑點點。
  「廠長先生在哪兒?」
  「在上面自己的辦公室裡。」
  僕人走在前面,把門簾扒在一邊,打開了門。博羅維耶茨基慢慢走過了一些富麗堂皇的房間。房間裡的傢具擺設得莊嚴大方,裡面由於窗簾都放下了,幾乎是一片漆黑。周圍的寂靜籠攫了他,因為是走在地毯上,連腳步聲也聽不見。
  冷漠和嚴肅的氣氛充滿了整個住所。用黑布套包著的傢具、鏡子、大吊燈、枝形燭台、牆上用帷幔遮住的圖片都沉沒在黑暗中。只有那馬約裡卡式爐子上的銅雕飾和人造大理石天花板上的鍍金層還在閃閃發亮。
  「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2!」僕人走進了一間房裡介紹說,因為他看見布霍爾茨的妻子正坐在這間房子窗戶下的一個大沙發上,手裡拿著一雙長襪子。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德文。
  「早安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2!」布霍爾佐娃首先說。她拿出了一根織襪針,自動地向他伸出了手。
  「早安!太太3!」博羅維耶茨基吻了她的手後,繼續往前走去。
    123原文是德文。
  「蠢東西!蠢東西」一隻用腳鉤著欄干的鸚鵡在他的後面吆喝著。
  布霍爾佐娃一面撫摸著它,一面對窗下一群在樹上打架的麻雀表示愛撫的微笑,然後她眺望著那陽光普照的郊外,又織起襪子來。
  博羅維耶茨基在房子角落上的一個辦公室裡找到了布霍爾茨。
  布霍爾茨坐在一個用綠色的格但斯克磁磚砌成和雕飾得十分美妙的大壁爐前,爐裡生著了火,他不停地用那根毫不退縮的棍子把火撥來撥去。
  「你好!蠢東西,這是給先生的椅子。」他對站在門旁隨時準備點頭應召的僕人高聲地喊著。
  卡羅爾就坐在他的身旁,背對著牆壁。
  布霍爾茨睜開了他那目光炯炯的紅眼睛,久久地盯著卡羅爾的臉。
  「我有病。」他指著他那雙用絨布包紮起來放在一張小凳上的腳,低聲地說。這雙腳對著爐裡的火,好像兩軸尚未印染的布料一樣。
  「又是這個老病,風濕病?」
  「是的,是的!」布霍爾茨喃喃地說,一陣痛苦的抽搐使他蠟黃色的圓圓的臉都變樣了。
  「可惜的是,廠長先生沒有去聖·雷莫1或者南方其他地方過冬。」
    1意大利西北著名的冬季避寒勝地。——原注。
  「這有什麼用,我不過是要讓莎亞和那些所有想叫我早死的人快活快活。蠢東西!給我包好點。」他指著自己伸在凳子上的那隻腳,對僕人叫喚道。「小心,小心!」他繼續叫道。
  「我以為,那些希望你早點死的人是很少的,在羅茲大概沒有,我敢擔保,沒有。」
  「你說什麼,大家都希望我死,大家,因此我就是要活長點,叫他們不高興。你以為,妒忌我的人沒有嗎?」
  「誰都有妒忌自己的人。」
  「你想得到莎亞為了叫我死,他願出多少錢嗎?」
  「我只能推測,儘管這個人很吝嗇,為了使你破產,如果這是可能的話,他會拿出很多很多錢。」
  「你是這樣想嗎?」布霍爾茨低聲地說,他的眼裡燃燒著仇恨的烈火。
  「全羅茲都知道。」
  「還有,這個人會騙人,拿偽鈔或者空頭支票騙人。蠢東西……」布霍爾茨低下了頭,把它靠在胸上,靠在他的在袖上打了補丁的舊棉袍上,出神地看著爐裡的火。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很習慣於在百萬富翁面前所處的這種專事阿諛奉承的從屬地位,也不敢說一句話,耐心地等著布霍爾茨先開口。
  這時,他張望著這個辦公室裡釘上了櫻桃色綢緞的牆壁。壁的四周圍著一圈金黃色的寬闊的壁板,壁上還掛著幾張次等的德國油畫石印畫。在辦公室角落裡兩扇用彩色玻璃屏遮住的窗子之間,有一張大紅木寫字合。地上鋪的是模仿地板式樣的利諾倫油漆布,已經被踩得很舊了。
  「你說吧!」布霍爾茨粗聲粗氣地說。
  「我們已經講過莎亞。」
  「這個就算了吧。蠢東西!叫哈梅爾到這兒來,五分鐘後我就該吃藥了,為什麼這個家伙還沒有來。你知道昨天的新聞嗎?」
  「我聽說了,克諾爾先生在戲院裡告訴我的。」
  「你到過戲院?」
  他的眼裡表現出了鄙夷、輕蔑和憎惡的神色。
  「我不懂廠長先生的問話是什麼意思?」
  「是的,你是一個波蘭人,是的,你是一個紳士1。」布霍爾茨撇著嘴,好像要笑了。
  「廠長先生不是也在戲院裡嗎?」
  「我是布霍爾茨,尊敬的2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只要自己喜歡,哪裡都可以去。」他抬起了頭,凜然地、目空一切地環顧周圍。
    12原文是德文。
  「戲院是有罪的,因為它沒有只供少數人佔有,而對所有能夠買得起票的人都開放了。」博羅維耶茨基喃喃地說著,禁不住譏諷地笑了。
  「我不愛聽你講的話。」布霍爾茨不高興地將撥火棍敲著爐裡燒焦了的木頭,使火星噴射到房間裡來了。
  「廠長先生原諒,我不說了。」博羅維耶茨基從椅子上站起來,對布霍爾茨生氣了。
  「你再坐一坐,馬上吃午飯了。在這兒沒有必要生氣,你是知道我怎麼器重你的,你是一個特殊的波蘭人。克諾爾把所有的都告訴你了嗎?」
  「談到過最近一些人的破產。」
  「對!對……他有緊要的事走了。我正要請你在他不在的時候頂替他,莫雷茨替你管印染廠。」
  「好!至於說莫雷茨,這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也很愚蠢。你坐吧!我喜歡波蘭人,可是我和你們卻談不來,剛要說話就生氣。祝你健康,慢點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慢點2,你不要忘記你是我的人。」
    12原文是德文。
  「廠長先生說得太多了,我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
  「你認為這沒有必要嗎?」布霍爾茨看著他,表示親熱地笑了。
  「這要看對誰,在什麼地方。」
  「我可以給你馬車,可是沒有馬鞭和韁繩,你駕著走吧!」
  「作為一個比喻它是不錯的,只不過它對我們所有在你這兒工作的人來說,不很適合。」
  「我不是用它來說你和你們中的一些人,你以為,我是說你的一些同事嗎?我說的是這一群黑色的工人……」
  「工人群眾也是人。」
  「畜生,畜生。」他叫喊道,用撥火棍全力敲著凳子,「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可以這麼說,因為我養活了他們所有的人。」
  「是的,可是他們為這口飯工作得很好,他們賺了錢。」
  「他們在我這裡賺錢,我發給他們工資,他們應當吻我的腳,如果我不給他們工作,他們怎麼辦?」
  「他們可以在別處找到工作。」博羅維耶茨基嘮叨著,他對布霍爾茨產生了厭惡。
  「他們就會餓死,博羅維耶茨基!像狗一樣。」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對布霍爾茨這種愚蠢的傲氣感到十分惱怒,因為這個被認為是羅茲企業家中獨一無二的大智者,卻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廠長先生!我是去拿藥的,奧古斯特什麼時候來?」
  「安靜,還有兩分鐘,你等一等!」布霍爾茨尖聲尖氣地對自己的私人醫生說。可是醫生對這種接待感到有點緊張,他只好規規矩矩站在離布霍爾茨幾步遠的門旁,一邊等著,一邊以他惶恐不安的眼光注視著布霍爾茨的臉色。布霍爾茨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瞅著一架銀制的舊掛鐘,他的臉色十分陰沉。
  「哈梅爾,你留心點,我給你錢,給你許多錢。」過了一會,布霍爾茨說了,他沒有轉移他的視線。
  「廠長先生!」
  「現在由我布霍爾茨說話,安靜!」布霍爾茨高聲地說著,將視線轉向博羅維耶茨基,「就是守時的,醫生只要告訴我一次,說每隔一小時吃一次藥,我每小時都會吃。你一定很健康,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從你的臉上看得出。」
  「我很健康。可是如果我呆在工廠、染房裡的話,我還能活兩年,因為我肯定有肺病,大夫已經告訴我了。」
  「兩年!兩年還能印染很多布。哈梅爾,拿藥來!」
  哈梅爾用塗了油的手指數了十五粒十分微小的藥丸放在布霍爾茨伸出的手裡。
  「快點!你值得上一台好機器,可是你卻轉動得太慢。」布霍爾茨囁嚅地說,吞下了藥丸。
  僕人用一個銀盒托了一杯水給他,讓他在吞完藥後喝一口水。
  「他叫我吞砒霜,這是一種新療法。我們看吧,我們看吧……」
  「我已經看到廠長先生的健康狀況有了很大的好轉。」
  「安靜,哈梅爾,誰也沒有問你。」
  「廠長先生早就在用這種砒霜療法嗎?」博羅維耶茨基問道。
  「已經毒了我三個月了。哈梅爾,你走好嗎?」布霍爾茨十分傲慢地說。
  大夫鞠了個躬,走了。
  「這個大夫很和氣,他的性情很溫存。」博羅維耶茨基笑了。
  「這溫存我是用錢買來的,我給他的工資很高。」
  「有電話,問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在嗎?怎麼回答?」布霍爾茨一個貼身的值班公務員通知道。
  「廠長先生可以讓我去嗎?」
  布霍爾茨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
  卡羅爾往下來到布霍爾茨一個私人辦公室裡,這兒有電話。
  「我是博羅維耶茨基,你是誰?」他把耳朵貼在電話耳機上。
  「露茜。我愛你」由於線路遙遠而震顫不停的說話聲在他的耳鼓裡響了。
  「瘋子!」博羅維耶茨基低聲地說著,在一旁鄙夷地笑了,「你好!」
  「晚八點來,誰都不在,來吧!我等著。我愛你!聽著,我吻你,再見!」
  他真正聽到了一張嘴碰著電話筒的巴巴聲,就像接吻似的。
  電話不響了。
  「瘋子!這個女人真麻煩,她不會輕易滿足的。」他這樣想著,便回到了樓上。和他看到這個令人喜悅的真正的愛情見證相比,博羅維耶茨基感到更大的煩膩。
  布霍爾茨躺在安樂椅上,同時把撥火棍放在膝蓋上,翻閱著一本寫滿了數字的厚厚的冊子。它十分吸引他,以致他時時刻刻都要把他的下嘴唇舔著他那剪得短短的鬍鬚,這用工廠裡的話說,叫做「噙鼻子」,是他聚精會神的表現。
  在他旁邊的一張矮小的桌子上,放著一大堆書信和各種各樣的紙張;當天新到的郵件,他一般都是自己保存。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你幫我把這些信分分類好嗎?你可以馬上替代克諾爾,我想使你高高興興。」
  博羅維耶茨基大惑不解地望著他。
  「信,你看見沒有,這是些什麼信,信上對我寫的是什麼。」
  布霍爾茨把小冊子放在一邊。
  「蠢東西,給我!」
  僕人便把桌上所有的紙張都抹到他的膝蓋上。
  布霍爾茨以無可比擬的快速將信封瀏覽了一遍,然後說了一聲:
  「辦公室!」便把它們往一旁扔去。
  僕人馬上接過許多由大信封套著的一些公司的來信。
  「克諾爾。」
  寫上布霍爾茨女婿的地址的信。
  「工廠!」
  公司給在廠裡工作的人的信。
  「總管理處!」
  鐵路發貨單、需求、數目、發出匯票。
  「染房!」
  顏料價目表,塗在薄紙板上的顏料樣品和畫出的圖樣。
  「醫院!」
  致廠醫院和大夫們的信。
  「署名梅倫霍夫。」
  致地產管理委員會的信,它隸屬於工廠管理委員會。
  「單獨地放!」
  這些信沒有固定擱放的地方,或者放在布霍爾茨的寫字檯上,或者由克諾爾收揀。
  「注意,蠢東西!」布霍爾茨叫道,同時將撥火棍在他身後的地上敲著,因為他聽見有一封信掉在地上了;然後他開始把信往僕人身上扔去,不斷厲聲地、簡短地發出命令。
  僕人急急忙忙地接過這些信,將它們投進一個櫃子上的一些入口中,在這些入口的上面寫有相應的題字,然後信再通過管道往下送到廠長辦公室裡,到這裡後它們就立即被分送走了。
  「現在我們來高興高興吧!」布霍爾茨扔完信後喃喃地說,在他的膝蓋上只留下了十封各種樣式和顏色封面的信件,「你拿著,讀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29:00

  第一封信的信封十分平整,上面寫著一些組合字。卡羅爾拆開後,拿出了那封散發著紫羅蘭香味的信,上面寫的字表現出一個女人的典雅的風格。
  「你讀吧!讀吧!」布霍爾茨看到博羅維耶茨基由於表示客氣而遲疑不決時,他低聲說。
  「敬愛的廠長閣下!
  由於您的聲譽和所有不幸者對您的尊敬,我稱呼您廠長先生,來到您的跟前懇請援救。我所以這樣大膽,因為我知道,尊敬的先生是不會對我的請求不加理采的,正像您對於人的苦命、孤兒的眼淚、無依無靠的痛苦和不幸從來沒有不管一樣。您的善良的心腸是全國聞名的,天主知道,這千百萬將會給予誰!」
  「哈!哈!哈!」布霍爾茨低聲笑了,他笑得這樣的親切,以致他的眼珠都似乎突出來了。
  「我們遭到了不幸,冰雹、傳染病、乾旱、火災使我們破了產,使我的癱瘓了的丈夫現在也快要死了。」
  「該死!」布霍爾茨無動於衷地說。
  「我和四個孩子都要餓死了,廠長先生是懂得這種處境如何可怕的。我落到這個地步其所以可怕,因為我作為一個社交界的女人,是在另外一個環境中受過教育的。我現在不得不降低自己的身份,這不是為了自己,我自己餓死並不足惜,而是為了四個無辜的孩子。」
  「算了吧,這沒意思。她最後要什麼?」
  「借錢開舖子,數目是一千盧布。」卡羅爾讀完這封一直用哭喪的、十分做作的語調寫的信的其餘部分後,低聲地說。
  「真倒霉!」布霍爾茨簡單地命令說,「你讀下去!」
  現在是一個寡婦寫的很難認清的信,這個寡婦的已故丈夫是個公務員,她有六個孩子和一百五十盧布的撫恤金,她請求把這些錢放在代售工廠剩餘物資的機關裡周轉,使她能夠利用它來把孩子教養成為國家的好公民。
  「真倒霉,我要賠不少呀,你看他們都是賊。」
  下面是一個貴族的信,信上有一些錯別字,紙上還散發著臭魚和啤酒的氣味,很明顯這封信是在一個小城市的飯店裡寫的。這個貴族在信中提到,他幾年前高興地認識了布霍爾茨,曾賣給他幾匹馬。
  「瞎子……我知道他,每年當四月繳納款項的期限要到時,他就寫信給我,你不要讀了,我知道那裡寫的是什麼,要錢,念符咒,什麼應該保護貴族哪!蠢貨!真倒霉。」
  再下面的信:有的是有孩子或者沒有孩子的寡婦寫來的;有的是自己丈夫或者母親生病的女人寫來的;有的是孤兒或因工廠事故中受傷殘廢的人寫來的;有的是找職業的人寫來的;有的還是技術人員、工程師和各種各樣的發明家寫來的。他們保證要使棉紡工業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他們要求借款,以完成他們的研究和樣品。甚至還有一封愛情信,一個早就出名的女人承認,她雖然現在痛苦,但任何時候也不會忘記過去的幸福。
  「真倒霉!真倒霉!」布霍爾茨一邊喊著,一邊笑得身子前仰後合了。他不願再聽那些鬧轟轟的,激昂慷慨的、最終是為了借錢的言談、發誓和請求。
  「你看人們是怎樣尊敬我的!是怎樣愛我的盧布的!」
  有些信進行了最卑鄙的造謠。
  卡羅爾打住了,他不知道該不該讀下去。
  「你讀吧!他們造我的謠,我喜歡,這至少是坦率嘛,比上面那些信有意思。」
  卡羅爾讀的這封信開始的一句是:「羅茲的賊首!」下面全是咒罵和造謠。其中比較和緩的口氣是:「德國豬、流氓、罪犯、酒鬼、下流狗、偷土豆的賊。」信的結尾是:「即使你逃得脫天主的報復,你也逃不脫人們的懲罰。你這個下流狗,魔鬼!」信上沒有署名。
  「這個人很幽默,哈!哈!一個好玩的畜生。」
  「廠長先生,夠了,我已經厭煩了。」
  「讀吧!你把這一整筐人間的爛泥巴都吃掉吧!它很可以使你清醒清醒,這就是羅茲的心理學和你們的愚蠢。」
  「不是所有的信都是波蘭人寫的,有用德文寫的,甚至大部分都是用德文寫的。」
  「這正好證明所有的信都是波蘭人寫的。你們善於詞令,有討乞的本領,你們很會這一套。」布霍爾茨著重地指出道。
  卡羅爾雖然看到布霍爾茨的眼裡閃灼著憤怒和仇恨的火焰,可是他仍繼續讀著一封密告一個倉庫主要管理員偷竊貨物的信。
  「給我吧!這個還需要證實。」
  布霍爾茨把這封密告信收藏在口袋裡。
  還有對工頭們的控告信,被解雇的人員寫的恐嚇信,密告有人罵布霍爾茨是「瞎了眼的豬」、「老賊」的信,後者是用鉛筆寫在一張包裝紙上的。
  「把這封信給我,這是一個重要的珍貴的文件,可以證明我的人是怎樣議論我的。」布霍爾茨輕蔑地笑了,「你以為我天天都讀這樣的信嗎?哈!哈!哈!奧古斯特把它們放在爐裡燒掉了。從這個威脅中,可以得到很大的教益。」
  「可是廠長先生每年都為公眾事業獻出幾千盧布,這完全是另一回事?」
  「是的,是的,這是我從喉嚨裡拔出來的。為了神聖的和平!我不得不丟給窮人一塊骨頭。」
  「過去的觀點是:『貴族有責』,今天變成『百萬富翁有責』了。」
  「一個愚蠢的、虛無主義的觀點,這與我有什麼關係。他們要餓死,就讓他們死掉吧!總有一部分人必然是一無所有的。誰也沒有給我一文錢,我一切都得自己安排,自己創造,我為什麼要給別人呢?為什麼?誰能證明我應該?我把錢給誰?給那些揮霍財產的老爺嗎?見他的鬼去吧!你們都想要,可是誰都不想工作。你們中有沒有像我這樣的人,來到羅茲,參加勞動,像我這樣,掙得一筆財產呢!為什麼沒有?因為你們這個時候搞革命去了…… 哈!哈!堂吉訶德們!」布霍爾茨輕蔑地在自己的腳上啐了口唾沫,笑了很久,感到從沒有這樣高興過。
  卡羅爾在房間裡徘徊。他雖然五臟六腑都快要氣炸了,但他依然沉默不語,裝成閒若無事的樣子。他什麼也不願說,因為他知道他不能說服布霍爾茨,也不想結怨於他。
  布霍爾茨注意到了自己給博羅維耶茨基造成的不快,因此他便慢慢講些他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情,有意用這個激勵卡羅爾。他喜歡卡羅爾,他想如果他能使卡羅爾也感到痛苦,能打動他的心靈,那麼他所講的就會給卡羅爾帶來極大的愉快。
  布霍爾茨幾乎躺倒在安樂椅上,他的一雙放在爐裡不斷噴射出的火焰旁的腳幾乎被烤熟了。他時時刻刻都用撥火棍撥著爐裡的火。他的淺黃色臉龐使他看上去好像一具攤開了的死屍。在這個臉上,只有一雙表現出氣惱和輕蔑神色的血紅的眼睛放射著光芒。他的由幾根稀稀拉拉的白頭髮覆蓋著的圓圓的頭,在黑沙發的襯托下,看起來十分明亮。
  他沒有閉上嘴,而是越來越發狂似地對所有的東西吐唾沫,跟什麼都亂碰亂撞。一忽兒他像一尊被纏上了破衣爛衫的偶像,睡在自己金光閃閃的神廟裡的千百萬金元之上,以這個對所有的人進行嘲弄,同時譏諷弱者,蔑視感情,看不起整個不具有千百萬金錢的人類。
  直到僕人來叫他吃午飯,才終止了他的這些行動。
  兩個僕人把布霍爾茨從沙發上扶起來後,把他抬到了他的住宅另一邊的餐室裡。
  「你聽得懂我的話,你是個聰明人。」他對走在他身旁的卡羅爾喃喃地說。
  「你所有的話都很有意思,我以為這是一分研究百萬富翁病理學的好材料。」他看著布霍爾茨的眼睛,嚴肅地說。
  「你別那麼點頭哈腰的!」他對一個從左邊送飯來的僕人吆喝道,還用一根棍子打他的腦袋。「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很尊重你,把手伸過來吧!我們互相瞭解,我們可以很好地生活在一起,你要常常想著我呀!」
  布霍爾佐娃已經在餐室裡了。僕人把她的丈夫安頓在桌子邊後,他吻了他的頭,然後把自己的手也伸給他吻,坐在他的對面。
  大夫也在餐室裡,他第一個走到博羅維耶茨基的身邊,作了自我介紹。
  「哈梅施坦,尤利烏什·古斯塔夫·哈梅施坦博士。」大夫摸著他的披滿了半個胸脯的苧麻般的大鬍子,著重地再說了一遍。
  「一個類似療法和素食療法的大夫,這個蠢傢伙一年要花我四千盧布,抽我的好煙,說什麼或者把我治好,或者我會死掉……」
  大夫想要反駁,可是布霍爾茨的妻子開始輕聲地請他進餐,不一會僕人們就把菜餚送來了。
  談話用的是德語。
  「先生吃素嗎?」哈梅施坦把鬍子從桌布下面拉了出來,因為它和桌布纏在一起了。
  「不,先生!我是一個對一切都講究獨立自主的人。」博羅維耶茨基酸溜溜地回答,他覺得這個有著一張大肚皮、一副大臉和一個就像剛剛洗淨的鍋一樣的大禿頭的形象看起來不是滋味。
  哈梅施坦的身子感到不耐煩地動起來了,在他的往外突出的藍眼鏡的下面,露出了表示鄙夷的目光。他乾巴巴地說:
  「每個真理一開頭總是要被人嘲笑的。」
  「你在羅茲有很多信徒嗎?」
  「我的狗長了疥癬,因為獸醫不給它們吃肉。」布霍爾茨譏諷地說。他雖然坐在桌旁,但除了燕麥飯泡牛奶外,其他什麼也沒有吃。
  「羅茲是什麼,全波蘭是什麼,野蠻!」
  「那麼你為何來這裡?回鄉種田不是挺好嗎?」
  「我寫了一本關於素食的書,書名叫《自然飲食》,我可以送你一本。」
  「謝謝,我高興讀,可是我懷疑,你是否收得下我這個徒弟。」
  「廠長先生當初也曾這麼說過,可是現在……」
  「現在你很蠢,我的哈梅爾,因為你不懂得一個人病了,如果全部愚蠢的醫學都幫不了他,他會去找羊倌,去找克內普神父1,最後甚至求助於你的電療、類似療、素食療和砒霜療法。」
  「因為只有這種療法才能奏效,因為類似療法的原則:類似的病用類似的方法治療2對人的體質來說是最適合的,是唯一真正的原則。廠長先生也認定了它對自己是最好的療法。」
    1澤巴斯泰因·克內普(1821——1897),德國著名的江湖醫生,曾從事水療和其他自然療法,是一系列關於這個題目的普及讀物的作者。——原注。
  2原文是拉丁文。
  「至今是這樣,如果以後情況變壞,那麼可以肯定,我要用棍揍你,把你和你的全部牛皮話扔到梯子下去。」
  「誰揭示新的真理,他就會受到痛苦的賞賜。」大夫吹拂著牛奶感傷地嘮叨起來。
  「算了吧!你得到了四千盧布的報酬,你油光滿面就像一盞燈樣。」
  大夫把眼睛朝上看著,好像他在呼籲天花板證明他吃了多少苦頭。隨後,他依然吃著麥米拌牛奶。
  僕人將一盤橄欖油涼拌菜和一盤土豆擺在他的面前。
  大家不說話了。
  僕人們象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閃來閃去,留心著誰還需要什麼。
  一個僕人站在布霍爾茨的身後,隨時在他所看的地方把東西遞給他。
  「蠢東西!」如果這個僕人遞慢了或者遞得不好,布霍爾茨就要罵人。
  坐在桌子另一邊的布霍爾佐娃完全沒有參加談話。
  她用門牙嚼食,吃得很慢,兩片蒼白的嘴唇笑起來就像一個蠟面人。她用一雙癡呆呆的眼睛望著博羅維耶茨基,不時把裝飾她的鬢白頭髮的花邊帽子戴上,這鬢髮披在她黃色的、乾瘦的和陷下去了的腦門上,梳得很平整。她還用她滿是皺紋的黃色的小手,撫摸著站立在椅子扶手上毛色十分鮮艷的鸚鵡。
  當她需要什麼時,她就對僕人點頭示意,對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地說話,或者打著手勢。她像一具木乃伊一樣地坐著,只有一些遲鈍的、機械的、持續很久的動作才證明她還活著。
  午飯很平常,是德國方式的,肉很少,但有很多素菜。
  餐具也很一般,可是鍍金技術在它們上面運用得不錯。磁製器皿被燒成犬牙交錯的形狀,在杯盤的邊上還畫著一些小小的鴿子。
  給博羅維耶茨基送來的只有白蘭地酒和幾種葡萄酒,布霍爾茨親自給他斟酒,規勸他說:
  「喝吧,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這是好酒。」
  午飯結束時,大家索然無味,沒有說話。
  籠罩一切的寂靜使人感到煩悶,只有那鸚鵡由於在桌上什麼也撈不到,不時喊著「蠢東西」。布霍爾茨沖僕人也喊出了同樣的話,這聲聲叫喊在這個可以容納兩百人的大餐室裡,幾乎四面八方都響起了回聲。餐室裡擺設著以古德意志形式雕刻的黑橡木廚櫃和同樣形式的凳子。
  一些面對著工廠圍牆的維也納式大窗子所能透進來的光線不多,僅僅可以照亮他們進餐用的這張桌子的一邊。桌子的其餘部分就沉沒在鐵銹色的昏暗中了。在昏暗中,只看得見一些僕人像黑影一樣,時時浮動。
  太陽光從窗子的側面射了進來,在半邊桌子上撒下了一片紅彤彤的落日的餘暉。
  「遮住!」布霍爾茨叫喚道。他不喜歡陽光,卻愛看那電光閃耀的枝形燈。
  午飯終於吃完了,卡羅爾非常高興,因為他在這寂靜和憋悶的氣氛中已經感到要睡覺了。
  老女人又一次吻著丈夫的頭,把手伸給了他,然後又機械地伸給了博羅維耶茨基。卡羅爾沒有坐多久,他低聲和丈夫說了幾句話,看到布霍爾茨在沙發上打盹,也沒有和他告別就走了。
  餐廳裡完全空了。只剩下睡在沙發上的布霍爾茨和一個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等著他點頭召喚的僕人。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街上,由於呼吸到新鮮空氣,看到了明亮的晴天,他的心胸感到十分舒暢。
  他送走了等待著他的布霍爾茨的馬車,徒步走過公園後,從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靠近工廠的地方,轉身來到了一條沒有鋪磚的小巷子裡。這條小巷通向野外,在它的一旁,蓋著許多長長的、昏暗的工人宿舍。
  這個地方看來十分淒涼和鄙陋。
  一些兩層樓的大石頭房子面對著臭氣薰天、泥深路爛的巷道。這些房子光禿禿的,毫無裝點,只有那擺在被風化的牆壁上的令人心酸的破磚爛瓦使它們現出一片紅色。在數以千計的經過編排的小窗子上,很少見到白色的窗簾或者經過雕飾的花盆。這些窗子的對面,是高大的工廠,它們分佈在道路另一邊的高牆和一排生長點已經枯萎了的大白楊樹的後面。這些白楊樹好似一具具可怕的骷髏,在如同人間避難所的工人宿舍和工廠之間劃分了界線。這些工廠在星期天休息的時候,寂寥無聲,可是它們十分魁梧、巨大,在春日的暖照下,便現出了可怕的形象。那成千上萬個閃閃發亮的窗子使人感到煩悶。
  博羅維耶茨基沿著一排排房子,走過了狹窄的小板橋和石頭路。這些地方到處都是爛泥,它像水一樣地起著浪花,不時濺潑到房舍底層的窗子和通往穿堂、走廊的門上。在門裡面,孩子們在不停地呼喊和喧鬧著。
  他來到了座落在一些房子後面的一個長形花園裡。這個花園邊上有一條道路和遼闊的田野交界,遠遠望去,可以看見一些工廠的紅牆和許多孤零零地散立著的房屋。野外刮來的潮濕的寒風吹得干籬笆上的葉子簌簌直響,這些枯萎了的黃葉在風的吹拂下先是抖個不停,然後落在花園裡黑魆魆的鬆軟的小路上。
  花園中有一座兩層樓的高房子,這裡住著博羅維耶茨基的助手默裡。工廠分給博羅維耶茨基的住房也在這棟樓裡,整個上層樓或者下層本來由他挑選,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對這個寂寞的住宅有著不可克制的厭惡感。
  在這棟樓的窗子的一邊,可以看到一些工人住宅前的院子。院子前面是花園和工廠。在窗子的左前方,有一條沒有鋪上磚的街道,這是城郊最外面的一條街。街旁有許多幾條胳膊深的洞穴,洞裡長著一些古老的、尚未死掉的大樹。這些樹由於從附近工廠流來的水的沖洗,漸漸傾斜了。在工廠後面,又有一大片土地呈現在人們的眼前。這塊地上儘是土坑、水窪和由於漂白粉、油漆、一堆堆廢墟和垃圾的污染而產生的各種顏色的臭水。這些廢墟和垃圾是從城裡運來的,裡面有破磚爐子、枯樹、戰火留下的灰燼、秋天的黃土,還有一些是從沙伊布萊羅夫森林附近的小木頭房子和小工廠裡運來的,那深紅的顏色和僵死的形態一看就令人不快。
  博羅維耶茨基看不慣這裡的景象,他寧願住自己租佃的房子,雖然不很方便,但這是在城裡,和朋友們在一起。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們不僅有著莫逆之交,他和他們早就關係親密,多年相處已經很習慣了。他們在裡加的整個學習期間都在一起,他們一起出國,幾年前也是一起來到羅茲的。
  博羅維耶茨基是一個化學家、印染行家,巴烏姆是一個織工,韋爾特畢業於商業學校。
  他們在羅茲各有一個不好聽的稱呼:「韋爾特和兩個大寫C」,或者「巴烏姆和N— RS,即三個羅茲弟兄」。
  默裡要見博羅維耶茨基,一直跑到花園裡來了。他見到卡羅爾後,老遠就用一塊床單那麼大的手絹擦著他那不斷出汗的手。
  「我以為你根本不會來的。」
  「我不是約好了嗎!」
  「我這兒有一個年輕的華沙人,他是不久前來羅茲的!」
  「是個什麼人?」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門廳裡,裡面天花板上的板畫大都畫的是裸體女人。他脫下大衣,隨隨便便問道。
  「商人,要開一個委託行。」
  「見鬼,你在街上每遇上十個人,就有六個人是新來的,要開委託行,就有九個要賺大錢。」
  「在羅茲常是這樣。」
  「可不是,但願這些新來的人都是『顏料』,最劣等的『媒染劑』。」
  那個華沙人科茲沃夫斯基懶洋洋地從沙發床上爬起來,和卡羅爾打了個招呼,又有氣無力地躺下了,同時不停地喝著默裡用火水壺給他沏上的茶。
  他們的談話興致很高,因為默裡早晨到過城裡,他講了一些企業破產的情況。
  「有二十多家公司倒了大霉,究竟還有幾家會破產,這還要看。總之,沃爾克曼已經搖搖欲墜了。格羅斯曼·格林斯潘的女婿也在數難逃。有人說弗呂施曼也在等著這種情況的發生。他今天很早就躺下了,還怕別人來打攪他;他要賺一筆錢,因為他要為女兒制嫁妝。還有人說特拉文斯基今天一直在找銀行家們,他的情況也有點不妙,你認識他嗎?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我在裡加的同學。」
  「我看,我們這裡全是亂七八糟和冒險。」科茲沃夫斯基叫了起來,一面攪拌著茶。
  「華沙怎麼樣,一直在演《米卡多》1嗎?」卡羅爾譏諷地問道。
  「你是說很久的過去,很久的過去。」
  「我老實承認,我不瞭解目前華沙的狀況2。」
  「我看見的是,現在華沙一直在演《的羅爾來的捕鳥人》3,一出絕妙的戲呀。『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的鳥兒。』4」年輕的華沙人興致很高,不由自主地哼起來了,「我告訴你,喬斯諾夫斯卡5乾脆就是一位女神。」
    1 《米卡多》,英國作曲家阿圖·沙利文(1842—1900)的輕歌劇。
  2 原文是法文。
  3 《的羅爾來的捕鳥人》(1891),德國作曲家卡羅爾·察萊爾(1842—1898)的流行的輕歌劇。
  4《的羅爾來的捕鳥人》中的一個華爾茲舞的歌詞。
  5 克萊門蒂娜·喬斯諾夫斯卡,華沙當時著名的歌劇和輕歌劇女演員。
  「這是一位什麼樣的女士?」
  「你不知道嗎?你真的不知道?哈!哈!哈!」華沙人放開嗓子大笑起來。
  「羅伯特先生,把你新佈置的房間讓我們看看吧!」卡羅爾請求道。
  他們馬上來到了這棟房子的另一邊。
  「這是一個藏放漂亮傢具的倉庫啊!」博羅維耶茨基十分驚異地吆喝著。
  「真漂亮,對嗎?」默裡感到自豪和滿意地嘮叨著,他把他的房子的全部擺設展示出來了,讓大家看。他的兩隻白淨的眼高興得燃燒起來,那寬大的嘴也露出了微笑。
  這是一個非常講究的小巧玲瓏的客廳。在白紫羅蘭色地毯上,擺滿了糊上黃壁紙的家具,周圍掛的簾子也是黃色的。
  「這是一個漂亮的設計!」卡羅爾叫道,他饒有興味地看著這十分和諧的色調。
  「漂亮,對嗎?」默裡感到幸福,他不斷擦著自己的手,想要摸摸那綢子窗簾。
  他的駝背打起哆嗦來了,因此他時時刻刻都要把那蒙在背上的大衣提起來。
  「下面是她的房間,她的客廳。」默裡低聲地說,他將手抹上點油後,把他們帶進了一間小小的房裡,這兒擺放著一些製作得十分精緻的器皿和瓷玩具。
  窗子下面有一個大金絲籃子,裡面裝滿了各種顏色的盛開著的風信子花。
  「看來你全沒有忘記。」
  「我想的是這個。」默裡高聲地說,他擦了擦手,把大衣整理了一下,然後將他的瘦長鼻子深深地插在花中,呼吸著它的香味。
  他還讓博羅維耶茨基看了臥室和這後面的一間小房。
  所有這些房間都佈置得很講究,各種傢具的使用也很方便,到處都可以看到這是出自一個內行和很愛自己未來的妻子的人之手。
  最後他們回到了客廳裡,卡羅爾坐下後,十分驚異地望著他。
  「我知道,你很愛她。」他喃喃地說。
  「愛,非常愛!你知道,我是怎麼常常想她的嗎?」
  「可是她呢?」
  「安靜!……我們別說這個人!」默裡對卡羅爾的提問有點發慌,馬上打斷了他的話。
  椅子上雖然沒有塵土,但他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也掃了幾下。
  卡羅爾不說話了。他抽著煙,感到瞌睡沉沉,便舒舒服服躺在沙發上抽著煙,把眼睛閉上,或者通過窗子眺望外面蟹青色的天空,遠處顯露著許許多多工廠煙囪的黑色軀體。
  催人入睡的寂寞籠罩了一切。
  默裡擦了擦手,把大衣穿好後,不斷摸著他那刮得很乾淨的大腮幫,瞅著房裡的地毯和外面野地裡的白色小菊花。
  「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的鳥兒。」
  科茲沃夫斯基的瘖啞的歌聲在周圍迴響,附近低微的鋼琴聲也鑽進客廳裡來了,就像一滴滴甜美的露水叮叮噹噹落在他們的頭上。
  博羅維耶茨基不斷抽煙,和瞌睡進行鬥爭,可是他感到他的手很沉重,便把它放在沙發的扶手上。
  默裡想的是他未來的幸福,他是寄希望於結婚而活著的。
  他的細微的幾乎和女人一樣的心思,想的是如何擺放充斥這棟住宅的千百件細小的傢具什物,只要這是為妻子安排的,他就高興。
  他想說話,可是他看見博羅維耶茨基已經睡著了,感到有點遺憾。他沒有叫醒博羅維耶茨基,而把窗簾拉上,拿掉了博羅維耶茨基手中燒著的紙煙,踮著腳尖走出去了。
  科茲沃夫斯基仍在唱歌和胡亂地彈著鋼琴。
  「你能不能唱一支愛情歌,但要很……喏,很熱情的歌,我馬上給你倒茶來。」英國人默裡請求道。
  「哪個歌劇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喜歡聽愛情歌。」
  科茲沃夫斯基非常高興地開始給他唱著華沙的各種流行歌曲。
  「你看,不是這個。我叫不出,因為我不很懂你們的語言,我想聽的是要甜一點、美一點的歌曲。你唱得太粗聲粗氣了。」
  「先生,這些歌我在華沙所有的沙龍裡都唱過呀!」
  「我相信,我說錯了。這些歌很美,你再唱吧!」
  科茲沃夫斯基從他那無窮盡的節目中,又低聲地哼起托斯蒂埃1的歌曲來了,他不知疲倦地唱完了他會的所有的歌。他的細小而像金屬一樣清脆的男高音嗓門,雖然被有意地壓抑著,卻仍然十分動聽。
    1弗朗齊斯科·保羅·托斯蒂埃(1846—1916),意大利作曲家,流行歌曲的作者。——原注。
  默裡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忘了倒茶,也忘了搓手和整理身上的大衣。他把他的整個心思都投入到對這一甜美的、熱情洋溢的,但又很感傷的音樂欣賞中了。他由於聽得出神,以致他的眼裡滲出了高興的淚花,他那猴子一樣的長臉也激動得顫抖起來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0:08

第六章
  
  正如馬泰烏什對博羅維耶茨基所說,莫雷茨·韋爾特將近十一點才離家,他在展現於太陽光下的胡同裡,與其說穩穩當當地走著,還不如說蹣跚前進。他在考慮一個如何賺錢的計劃,所以對他路遇的躬身向他打招呼的熟人視而不見。他用那陷於沉思的遲鈍的眼光凝視人們,凝視著這座城市。
  「怎麼辦?怎麼辦?」他翻來覆去地想著。
  太陽亮堂堂地照在羅茲城上,照在成千上萬肅然屹立於禮拜天的靜寂和晶瑩沉澈的大氣中的煙囪之上。這些煙囪由於沒有被煙燻黑,蔚為鐵銹色,好似一條條大的松樹桿子,受到春天蔚藍色的潮濕空氣的浸蝕,因而腫脹起來了。
  一群群的工人在假日裡,身上穿著淺色的夏季衣服,脖子上接著色彩鮮艷、惹人注目的領帶,頭上戴著帽簷閃閃發亮的便帽或者早已不摩登的高高的呢帽,手裡拿著傘。這些人眾像一條條繩索一樣,從大街兩旁的巷子裡被牽出來後,湧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聚集在人行道上頻繁地活動著。他們對於一切形式的壓迫都是安於接受的。女工們頭上戴的是各種色彩明亮、奇形怪狀的帽子,身上穿的是模特兒用的連衣裙,肩上披著淺色的圍巾或者有篩孔的圍布。她們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上面還塗著亮閃閃的發蠟,插著金髮釵,有時還戴上假花。他們走路的步子細小緩慢,不斷用手推開人群,因為她們害怕人們擠壞她們那過分漿硬了的連衣裙和在頭上撐開的傘。這些傘就像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大蝴蝶,飛蕩在這條流動著的灰色的人河上。這條河裡由於不斷增加從街旁小巷子裡仍在擁來的新人潮,還在繼續膨脹。
  人們把眼睛瞭望太陽,呼吸著他們感覺到的春天的空氣。由於身上假日服裝的糾纏,他們走起來很不靈便。對這街上相對的寂靜、自由、星期天的休息,他們也不善於利用。一雙雙凝視著某個目標的眼睛在受到太陽光的照射時,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們的臉有的呈粉白、有的呈黃色、有的呈灰色和土色,大都陷下去了,沒有血色,由於工廠對他們敲骨吸髓,使他們看起來更加可憐。這些人不是站在商店廉價貨的展銷部前,就好像一道道流水一樣,流到小酒店裡去了。
  雨水匯成了一道道溪流,從屋頂上、從破爛的簷道裡、從露台上流下來,灑潑在過路人的頭頂和泥深路爛的人行道上。昨天下午的雪也溶化了,浸濕了許多庭院和房前的地方,在蒙上了一層煤渣的牆上,挖出了一道道長長的黑色的溝道。
  大街的磚地上到處都是坑坑窪窪,上面覆蓋著許多粘糊糊的爛泥,在過路馬車的踐踏下,向人行道和散步的人不斷地噴濺著。
  在像一條大帶子一樣一直延伸到了巴烏達的街道的兩旁,立著一排排緊靠在一起的房屋和類似意大利城堡的庭院。在庭院裡面有棉花倉庫,是普普通通用磚砌的,有三層,上面的灰土已經脫落了。裡面還有一些完全巴羅可式的房子,它們的鐵露台鍍上了金。這些房子雖然有些傾斜,仍然十分美觀,在它們的壁緣上畫滿了長翅兒童的畫像,通過窗子,可以看見裡面一排排織布車床。一些斜到一邊的小木房聚集在一棟純粹用柏林文藝復興形式建成的宮室一側。這些房子的屋頂是綠色的,上面長滿了青苔。在它們後面的廣場上,聳立著一群工廠和它們魁偉的煙囪。這座宮室是用標準的紅磚砌成的,它所有的門框和窗框都是石頭做的,它的山牆上還有一幅大浮雕,雕畫著人們在這裡從事勞動的圖像。在宮室的兩旁,還有兩個售貨亭子。亭子的一邊有兩座塔,它們通過一條非常漂亮的鐵欄杆和宮室分隔開了。在欄杆的後面,就是工廠高大的圍牆。這裡還有一些十分高大、美觀的房子,很像博物館,但它們都是存放貨物的倉庫,其中一些具有各種形式的裝飾。在樓下,一些文藝復興式的女人雕像承托著一道古德意志式的磚砌的走廊。上面第二層樓的建築採取了洛珂珂的形式,在它的窗子的包邊上,畫著彎彎曲曲的線條,顯得美觀。這些線條一直伸到那鼓出來如同線軸一樣的閣樓上才終止。房子其他一些牆壁有如廟宇一樣的莊嚴,上面的大型綴飾雖然粗糙,但仍十分富麗堂皇。壁上掛著的大理石牌子上,還鐫刻著一些金字:「莎亞·門德爾松」、「海爾曼·布霍爾茨」等等。
  這是一個泥瓦匠們運用一切形式建築的集中地。這裡到處聳立著塔樓,雕塑品把什麼都一層層地包圍著,可是它們又不斷被成千上萬個窗子分隔開了。還有許許多多石頭砌的露台、閣樓、石雕女人像,它們的樣子頗似屋頂上的欄杆。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大門前,身穿僕服的守門人躺在天鵝絨沙發裡打瞌睡。街上的泥濘就像那可怕的糞水一樣,通過一些溝道,流到了院子裡。在一些辦公室、倉庫和簡陋的小商店裡,放滿了骯髒的七零八碎的物品。在高級旅館、餐廳或下等酒館門前,有一些窮人在曬太陽。百萬富翁乘坐著用美洲馬拉的漂亮的馬車奔馳在大街上,這種馬車每輛價值一萬盧布。可是那些躑躅街頭的窮人卻處於絕境,他們那發青的嘴唇和銳利的目光反映了他們永遠遭受的飢餓。
  「一座漂亮的城市。」莫雷茨站在梅耶爾市場的一個角落上喃喃地說著,他的兩隻半睜半閉的眼睛望著這擠滿了街道兩旁、象許多無限長的堤壩一樣的一排排的房屋。「一座漂亮的城市,可是我在這兒能夠掙得什麼呢!」他感到煩惱地想著,走進了街角一家已經擠滿了人的糖果店。
  「咖啡!」莫雷茨佔了一個空位子後,對到處奔跑著的小夥計喊道。他無意識地看了一下最後一期《柏林交易所信使報》1,又陷入了沉思。他想著從哪裡可以搞到錢,如何安排這幾小時前和他朋友一起洽商的棉花生意,才能賺得更多的錢。
    1這個刊物自1869年出版。——原注。
  馬烏雷齊·韋爾特是羅茲最典型的投機家。如果有一樁生意他自己幹得很順手,可以賺很多錢,就是危害朋友,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幹。
  在他所生活的世界裡,欺騙、破產、失敗、各種陰謀勾當、剝削乃是每日的糧食,大家都貪婪地吃著。他們對幹得十分漂亮的下流勾當表示欣羨,他們在糖果店、酒店和辦公室裡談著越來越動聽的傳聞,對那些公開的欺騙表示讚賞,對千百萬計的金錢表示崇拜,不管這些錢是怎麼來的,不管它和旁人有什麼關係,是賺來的還是偷來的,只要是錢就行。
  可是對於那些手腳不靈或者不走運的人來說,他所遇到的,只有嘲諷,只有嚴厲的審判、拒絕貸款和喪失信用。一個幸運者是一切都有的,如果說他今天失敗,虧損百分之二十五,那麼明天,那些被他偷盜的人就會給他更多的貸款,他損失了百分之十五,但他卻把這些損失轉嫁到別人身上了。
  莫雷茨想著要是合股干會是怎樣,不合股又會怎樣。
  「買東西記共同的帳,這不過是為了騙人,要把買到的東西記在自己的帳上。」這就是一清早就縈繞在他腦海裡的想法。他在桌子的大理石面上寫下了一系列的數字,然後他算了一下,又把它畫掉、擦掉,不厭其煩地重新再寫,不管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麼。
  一雙手通過坐在他身旁的人的頭向他伸過來了。他握著這雙手,但不知道是誰。
  「早安!」他對他所遇的這個人表示了問候,然後企圖想出一些最荒誕的主意。
  他想不出什麼辦法,也沒有錢。貸款已經用完了,都放在代理機關裡了。如果不靠那些可靠的期票,他自己就拿不出更多的錢。
  「拿誰的好?」他越想著這些,就越感到煩惱。
  「咖啡!」他看到堂倌們在這充滿了糖果店的嘈雜聲和擁擠中,手裡高捧一盤盤的咖啡和茶,不停地穿梭於桌子之間,便衝他們叫道。
  那刻畫著杜鵑鳥的鐘打一點了。
  一些人慢慢從糖果店出來,去街上散步。
  莫雷茨依然坐著,他這時似乎感到突然有所發現,便用指頭理著他的天鵝絨色的漂亮胡須,按緊鼻上的夾鼻眼鏡,迅速眨著他的那雙眼睛。
  他想到了老格林斯潘這個生產棉紗圍巾的大廠老闆,他的工廠的招牌上寫的是格林斯潘 —蘭德貝爾格。格林斯潘是莫雷茨母親的弟弟,是他的表親。
  他決定去找格林斯潘,如果行的話,就借用他的期票,不行便邀格林斯潘合夥做生意。
  可是他對這一發現並沒有高興多久,因為他記起了格林斯潘把自己的兄弟都曾經搞得破產,他和人簽合同都已經好幾回了。和這種人一起做生意是危險的。
  「賊,騙子!」莫雷茨十分惱怒地嘮叨著,他覺得他不能用格林斯潘的期票;但儘管這樣,他還是決定去找他。
  他朝糖果店內四周掃了一眼,這是一間陰暗、狹長的房間,現在差不多空了。只有窗下還坐著十幾個年輕人,他們的臉都被一大張一大張的報紙遮住了。
  「魯賓羅特先生!」他對一個坐在穿衣鏡旁的年輕小伙子叫道。這個小伙子一隻手拿著玻璃杯,另一隻手捧著一塊點心,靠在一張鋪上了報紙的桌旁。
  「什麼事?」小伙子站起來叫道。
  「有什麼情況嗎?」
  「沒有。」
  「我早晨就該知道。」
  「沒有情況,所以我沒有對你說,我想……」
  「你聽著,你不用去想,這與你無關。我對你說,你只要每天早晨來家裡報告我就行。情況怎樣這你不管,你的事就是向我報告。我會給你錢,然後你再去吃點心、看報,都來得及。」
  魯賓羅特急於要作自我辯解。
  「你不要叫嘛!這兒不是神壇!」莫雷茨衝自己辦公室的這個公務員鄙夷地說,把背對著他,「堂倌!算帳。」他喊著便拿出了錢包。
  「你付錢嗎?」
  「咖啡!……對!你們什麼也沒有給我送來,我不付錢。
  「咖啡!馬上就來。」堂倌放開嗓門叫了起來。
  「你把這咖啡留給自己吧!我等了整整兩個小時,現在來不及吃早飯就要走了,笨蛋!」莫雷茨非常生氣,他急急忙忙從糖果店跑到了街上。
  太陽曬得慢慢熱起來了。
  一群群工人都走散了,可這時候人行道上卻擠滿了另外一些人。他們的穿著很講究,女士們頭上戴著摩登的帽子,身上披著華貴的披肩;男人們穿的是黑長大衣或帶披領的長衫。猶太人穿著長禮服,但被爛泥巴弄髒了;猶太女人都很漂亮,她們身上穿的天鵝絨服也拖在人行道上的泥濘裡。
  街上一片喧鬧,人們在擁擠中不斷發出笑聲。他們有的往上朝普熱亞茲德街或者納夫羅特街走去,另一些是從那兒過來的。
  在傑爾納街口的一家糖果店門前,一群在工廠事務所工作的年輕人在仔細地觀察來回於道上的一群群女人,對她們高聲地品頭評足,加以比較,不時發出歇斯底里的狂笑,因為他們不以為這些女人舉止文雅,只覺得她們很愚蠢。列昂·科恩也在他們一旁,他不時還做些滑稽的動作,他的笑聲也最大。
  布姆—布姆躬著腰,站在這群年輕人前面。他不斷用手托著他的夾鼻眼鏡,留心看著那些女人在走過一條橫穿胡同而過的街道時,不得不把裙子提起來。
  「你們看呀!你們看呀!這是什麼腳呀!」他巴噠著嘴叫道。
  「這個女人襪子裡的腿像兩根樹枝一樣。」
  「你看!薩爾恰今天是怎麼出來的!」
  「注意!莎亞來了。」列昂·科恩向隨便躺在馬車裡經過他們的莎亞鞠了一躬。
  莎亞也向他們點了點頭。
  「他看起來像個老『廢物』。」
  「小姐,你的裙子上沾了泥。」布姆—布姆對一個姑娘吆喝道。
  「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列昂說。
  「我說的不過就這麼點嗎!」
  「莫雷茨,到我們這兒來吧!」列昂看見韋爾特走過來了,他叫道。
  「算了吧!我不喜歡在街上演小丑。」莫雷茨喃喃地說,他從他們的身邊走了過去,立刻隱沒在往新市場擁去的人群中。
  許多建築架佇立在新蓋或者增建的房屋前面,把周圍的一切都趕到泥深路爛的街上去了。
  下面,在新市場的後面,擠滿了猶太人和往老城去的工人,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在這裡接連三次改變著自己的面貌:它從加耶羅夫斯基市場到納夫羅特屬於工廠區,從納夫羅特到新市場屬於商業區,從新市場往下到老城則是猶太人賣舊貨的地方。
  這裡的爛泥更黑、更富於流動性。每棟房前的人行道都幾乎是另一個樣,有的地方鋪上了石頭,顯得寬敞;有的地方鋪上了水泥,形成一條狹長的水泥帶往前伸去;有的地方就是一條細長的鋪上了磚的道路,上面滿是泥濘,路面也被踩壞了。
  工廠裡的廢水從排水溝裡流出來後,就像一條條拉開了的黃色、紅色和藍色的帶子。這些廢水是從它們後面的一些工廠和房子裡流出來的,水量多得在淺平的排水溝裡裝不下,泛濫到人行道上來,形成五顏六色的水浪,還流到無數商店的門檻邊。門檻裡面也是一片烏黑的泥濘,骯髒、腐臭,還可聞到臭魚、壞了的蔬菜和燒酒的氣味。
  街上的房屋都很破舊、骯髒。牆上的灰土脫落了,閃閃爍爍好像長了瘡疤,磚都裸露在外,有的地方還露出一根根木頭。另外一些房子的牆壁是一般普魯士式的,但它們也裂開了,在靠近門和窗的地方甚至都鬆散開了。這些門窗上的把手也是歪歪扭扭的。還有一些房子則快要塌了,下面堆滿了爛泥,就像一排排令人噁心的屍體。在它們之間,卻又混雜著一些新蓋的三層大樓房,這些樓房沒有露台,它們的窗子多得數不清,但還沒有安裝好,牆壁也沒有粉刷,可是已經住滿了人。裡面響遍了在星期天也工作的織布機的嘎噠嘎噠聲,縫補舊物出賣的機器的軋軋聲和紡車轉動的刺耳的吱吱聲,在這上面安裝的線軸是用於手工勞動的。
  這些樓房數量很多,排下去沒有盡頭,它們的陰森森的大紅圍牆高高聳立在周圍死氣沉沉的廢墟世界和破爛市場之上。在樓房跟前,堆滿了磚瓦和木頭,再往前還有一條狹長的巷道,巷道裡擠滿了運送貨物的車馬,同時可以聽到商販在叫賣,工人們在喧鬧。他們一群群往老城擁去,不是走在巷道中間,就是走在旁邊的人行道上,他們脖子上的圍巾顏色和巷內灰白色的泥濘差不多。
  在老城和靠近它的所有街道上,正像一個尋常的星期天一樣,活動十分頻繁。
  一個四角形廣場的周圍被許多舊樓房環繞著。這些樓房從來就沒有刷新過,裡面都是商店、酒樓和所謂「殯儀館」1。廣場上有許多售貨攤子,這裡聚集著成千上萬的人、車輛和馬匹。人們在呼喊、在說話,有時還在打罵。
    1原文是英文。
  一片雜亂的喧鬧聲就像水浪一樣從市場的一方,經過人們的頭頂、飄動著的頭髮、伸起的手和馬的腦袋,流到了另一方,屠夫們高舉在碎肉之上的斧頭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人們因為怕擠,將大塊大塊的麵包舉在他們的頭上。那貨攤旁的衣櫃裡掛的黃、綠、紅和紫羅蘭色的圍巾,就像旗幟一樣在空中飄蕩。懸掛在許多木樁子上的便帽、禮帽、皮鞋、棉紗領帶彷彿一條條五顏六色的蛇,在風的吹拂下颼颼作響,不斷向擁擠過來的人的臉龐撲了過來。在小商店裡,一些高級的白鐵器皿被放置在陽光下,燦然閃爍;還有一堆堆豬肉,一包包柑桔也在這裡出售。一根根枴杖在黑色的人群和泥濘的襯托下清晰可見。這些泥濘由於人們的踐踏和攪拌,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並像一道道噴泉,不斷向小商店和人們的臉上濺去;有時它還從市場流到一些建築架旁,流到市場周圍的街道上。在這些街上慢慢地行駛著一些滿載一桶桶啤酒的大車和送肉的車子。在肉車上蓋有一塊塊骯髒的破布,遠遠就可以看見上面放的紅黃色的、去了皮的牛排骨。還有一些載著一袋袋麵粉,或者裝滿了家禽的車子,上面的鵝鴨在嘎嘎叫著,有的還通過一層層格子伸出頭來,衝過往的行人不停地喧鬧,形成了一片雜亂的音響。
  在這些車繩沒有解開、一輛接著一輛走過去的車子旁邊,有時急速地駛過一輛裝飾得很漂亮的馬車,把爛泥濺潑在它身旁的人們、車子和人行道上。在這種馬車上坐的,往往是一群年老的窮苦的猶太女人,她們攜帶的籃子裡裝滿了煮熟的豆子、糖果、凍壞了的蘋果和兒童玩具。
  在一些已經開張的擠滿了人的商店門前,放著桌椅板凳。上面擺著一堆堆服飾用品、長短襪子、假花、硬如白鐵的印花布、縫得非常別緻的被褥和棉紗做的花邊。在市場的一個犄角上,擺著許多黃色的床鋪,上面繪著各種圖形;五斗櫃,由於沒有用銅鎖鎖上,看起來頗似一塊紅木;鏡子,因為太陽光的照射,任何人站在它跟前,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孔;此外還有搖籃和一堆堆廚具。在這些東西的後面,一些鄉下女人將一把把草放在地上就坐下了。她們身穿紅布衣,腰上束著圍裙,帶來的是黃油和牛奶。在車子和小商店之間,有時走過一群群婦女,她們拿著一籃籃漿貼好了的白帽子,這些帽子的大小已經試過,合符街上人的要求。
  在市場一旁橫穿而過的街上,還擺著一桌桌的帽子,帽上簡陋的帽花、鐵銹色的帽扣、各種顏色的羽毛,在它後面的房屋牆壁的襯托下,看起來令人不快。
  男衣櫃裡的衣服已經一賣而空了。在街上,在一些過道裡,在牆邊,在一般並不用於遮蔽的帷幔後面的小攤子上,所有貨物也一賣而空了。
  女士們也照樣試著各種長衣、圍裙和褲子。
  人們的喧鬧聲不斷加大,因為從城市上方還不斷有新的買者到來,增加了新的喧鬧聲,這裡包括一些嘶啞喉嚨的喊叫、從各方面傳來的吹兒童喇叭的嗚嗚聲以及車子行駛和豬、鵝吠叫的聲音。整個這一瘋狂的人群都在狂呼亂叫,他們的聲音衝向那像一把淺綠色華蓋一樣高懸於城市之上的明淨晴朗的天空。
  可是在一個酒店裡,卻有人在演奏、在跳舞。人們可以聽到通過這一片象地獄一樣的喧鬧,從那兒傳來的拉手風琴和小提琴的聲音以及雄壯有力的跳奧貝列克舞時的呼喊聲。但這聲音很快由於十幾個人在市場中心的一家商店門前為爭奪火腿而吵嘴的干擾,又聽不見了。這些人緊緊地扭抱在一起,大聲地叫喊著,把身子左右搖晃,終於滾到了爛泥裡。他們各自咬著對方,像一個大球似的滾來滾去,滿手、滿腳、滿臉都是血,嘴由於氣怒噘了起來,眼裡露出了白翳。
  太陽高高地照著,給整個市場帶來了春天的溫暖,把各種顏色都照得十分明亮。它給那些疲勞和消瘦的面孔增添了光輝,使一切藏污納垢的地方得以暴露,把窗玻璃、把拌和著水的泥濘、把那些站在房前曬太陽的人們的眼睛照得熠熠生光。它像這兒常用的鍍金琺琅一樣,包住了所有的人和物體,使酒館、車子、小商店和泥濘都變得無聲無息。它好似一個大的漩渦,在市場的上空旋轉。它彷彿支支利箭,猛刺著房屋周圍的四角。它有如流水,流進了大街小巷,流到了田野和附近的工廠裡。這些工廠煙囪林立,但它們沉睡在可怕的寂靜中,並用它們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的窗眼凝視著這一群群的工人。
  莫雷茨十分煩惱地擠過市場後,來到了德列夫諾夫斯卡街。這是羅茲最古老的街道之一,這兒非常寂靜,街旁快要倒塌的小房是羅茲第一批紡織業者的,還有一些普通農民的房子緊挨著它們。這些房子也是歪歪斜斜的,一半都快要觸到地面了。它們的周圍還有果園,果園裡的葡萄和移栽過來的蘋果都死了。這些樹過去是枝葉繁茂的,後來由於緊靠工廠的圍牆,多年來,陽光和從野地裡來的風逐漸被越來越多的障礙物遮住,因此它們枯萎了;後來染坊裡排出的污水又流到這兒把它們洗染、侵蝕和破壞,再加上從來沒有人照看,它們便在被遺棄的淒涼和寂寞的處境中,慢慢地死去。
  這條街上的爛泥比市場上還要深。在通往野地的街尾上,有一些豬在屋前爬來爬去,想要刨開場地上硬邦邦的泥土,因為這兒堆放著許多垃圾。
  這裡的房屋成群相聚,但它們的佈局卻很雜亂無章。有的還孤零零地立在野地裡,周圍都是浸透了水分的軟糊糊的爛泥。
  格林斯潘—蘭德貝爾格的工廠就在羅茲的這一邊,它和街道之間,隔著一堵高大的籬笆牆。
  在工廠的一旁有一棟帶閣樓的大房子。房子的周圍是果園。
  「先生在家嗎?」莫雷茨沖一個給他開門的老工人問道。
  「在家。」
  「還有別人嗎?」
  「大家都在。」
  「什麼大家?」
  「啊!就是那些猶太人,他家裡的人。」老工人鄙夷地說。
  「弗蘭齊謝克!你很幸運,我今天情緒好,要不就要給你一個耳光了,你懂嗎?給我脫下套鞋!」
  「我懂,要不是老爺今天高興,我就會挨上一記耳光,現在我不會挨耳光了。」老工人十分和善地說著,為莫雷茨脫下了套鞋。
  「好,你拿去喝啤酒吧!要記住。」莫雷茨表示滿意地給了他十塊錢,然後走進房裡。
  「不得好死的,豬玀!他會害波蘭人的。」老工人說著,沖莫雷茨啐了口唾沫。
  莫雷茨走進一間大房,這裡有十來個人,他們圍坐在一張擺有杯盤碗碟的大桌子旁,剛剛吃完午飯。
  他會意地和所有的人打了招呼,便坐在角落裡的一張紅沙發床上,床上蓋著一株大的扇形棕桐樹的影子。
  「幹嗎要吵嘴呢?一切都可以平心靜氣商量嘛!」格林斯潘在房間裡徘徊,慢慢地說。他那灰白色的頭上戴了一頂天鵝絨的便帽。
  他的白淨和飽滿的臉龐在長長的鬍鬚襯托下顯得更加漂亮,他的一雙小眼睛不斷以閃電般的快速變換著自己注視的對象。
  他的戴寶石戒指的手裡雖然拿著一枝雪茄,卻抽得很少。可是當他把煙從突起的紅嘴巴裡吐出來後,還要仔細地聞聞它的味道。
  「弗蘭齊謝克!」格林斯潘對門廳裡喊了一聲,「你把我辦公室裡的那盒煙拿來吧,它完全搞濕了,我要放在爐子上烤烤。你留心著,別讓它丟了。」
  「如果它不該丟失,就不會丟失。」弗蘭齊謝克喃喃地說。
  「這是過什麼節1?」莫雷茨問費利克斯·菲什賓——這個家庭的成員之一。他現在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口裡不斷吐著一圈圈煙霧,還老是搖頭擺腦的。
  「家庭破產的盛大節日2。」費利克斯說。
    12原文是德文。
  「我到爸爸這兒來,是求爸爸想個辦法。我請大家也到這兒來,讓大家看看,對我的丈夫說一說,這生意下一步該怎麼做,我們才能有出路,因為他不願聽我的。」一個年輕漂亮、頭戴黑帽、穿得十分講究的黑髮女人開始高聲地說,她是格林斯潘的大女兒。
  「你們在利哈切夫有多少錢?」一個年輕的大學生噙著鉛筆,問道。他有一個猶太高鼻子,他的頭髮和鬍鬚幾乎是紅的。
  「一萬五千盧布。」
  「你們的期票在哪裡?」老格林斯潘問道,一面玩著那根掛在他天鵝絨襯衫上一直垂到大肚皮的金鏈帶。在這件襯衫的下面,還有兩縷白帶子在不停地飄動。
  「期票在哪裡?到處都有!我在格羅斯呂克那兒用過,買貨也用過,為買最後一間廂房還給了科林斯基。說這麼多幹嗎!只要有人破產,他就來找我,我不得不給錢,這就要用期票。」
  「爸爸你聽!你老是這麼說。這是什麼?這像個什麼?這是做生意!這是個商人,一個正正經經的廠老闆說的話:『我覺得應該,我就付錢。』只有不懂得做生意的愚蠢的農民才這麼說。」女人叫了起來。在她的黑橄欖樹色的大眼睛裡,閃出了表示惋惜和憤怒的淚花。
  「我感到奇怪,雷吉娜!我感到非常奇怪的是,你這樣一個聰明人,卻連這些不僅做生意、就是全部生活都有賴於它的普通的事兒都不懂。」
  「我懂,我加倍地懂,可我不知道你、阿爾貝爾特為什麼要付這一萬五千盧布。」
  「因為我應該。」他喃喃地說著,低下了頭,把他蒼白的、顯得疲倦的臉對著他的胸脯,一絲帶譏諷的憂鬱的微笑從他窄小的嘴唇上掠過。
  「他只顧說他自己的。你如果賒購了原料,那你就欠了債;可是你如果把東西賒給了別人,別人就欠了你的債。如果他們破了產,如果他們不還錢,你怎麼辦?難道你就得賠錢?難道說弗魯姆金想賺錢,你就得賠損嗎?」女人漲紅了臉,叫喊著說。
  「廢物。」
  「一個偉大的商人,哎呀!哎呀!」
  「你必需整頓一下你的生意買賣,你應當賺百分之五十。」
  「雷吉娜說得對!」
  「你不要再恪守這個愚蠢的誠實了,這裡是一大筆錢。」
  大家都叫了起來,他們向他伸出了手,臉上激動得火辣辣的。
  「安靜,猶太人!」費盧希·菲什賓在沙發上搖晃著身子,隨便地說。
  「給錢!給錢!就是蠢人也會。每個波蘭人都會,可這是一種偉大的藝術呀!」
  「先生們!別再爭了!」格林斯潘的兒子齊格蒙特、一個羅茲大學的學生叫了起來,他想蓋過所有的聲音。他用刀敲著玻璃杯,解開了衣扣,一定要發言,可是誰也沒有聽他的,因為大家都在一起說話和呼叫。只有老格林斯潘一個人在默不作聲地徘徊,鄙夷地望著他那用手撐著身子、對莫雷茨表示同意的女婿。而莫雷茨卻對這場爭論的結束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他看著老格林斯潘,想了想是否向他提起自己的生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0:20

  莫雷茨本來興趣很大,可是由於久等,他的這種興趣也逐漸冷淡了。他遲疑了一陣,因為當他想到了卡羅爾和巴烏姆時,好像有一種不可解釋的羞愧感攫著他。他注視著格林斯潘的圓圓的、機靈的臉和轉動不停的小眼睛,畢竟是不敢相信他。他審視著所有在場的人,似乎要對他們作出評價。他的眼光一會兒停留在坐在沙發上伸出了腿的菲什賓的淺色褲子上,一會兒好像要看出阿爾貝爾特·格羅斯曼的金錶鏈有多重,一會兒又望著那長著大紅鬍子、頭戴絲緞帽子的老猶太蘭道手裡拿的厚厚的大錢包,他正在急急忙忙從錢包裡找什麼。可是格羅斯曼現在正抬頭注視著天花板,他似乎並沒有去聽他妻子在聚集到這兒的家屬支持下發出的那可怕的大喊大叫的聲音,而他們到這兒來正是為了阻止他支出期票,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迫使他走向破產。
  莫雷茨對格林斯潘越來越感到不可信任。
  「喂!喂!我們現在來喝茶吧!」當女僕把吱吱叫著的火水壺送來後,格林斯潘叫了。
  「你去請梅拉小姐進來。」莫雷茨傲慢地對弗蘭齊謝克說。
  沉默了一會。
  梅拉進來後,點頭向所有的人致意,然後開始給人們倒茶。
  「我今天碰到的這一切,會叫我生病的。在這兒沒有一霎時的安靜,我已經胸口痛了。」雷吉娜擦著自己淚汪汪的眼睛,喃喃地說。
  「你每年都去奧斯唐德1,現在你正好有理由去了。」
    1比利時著名的浴場。
  「格羅斯曼,你不要這麼說,她是我的孩子!」格林斯潘高聲叫道。
  「梅拉,你還沒有和我見面打招呼呀!」莫雷茨坐在格林斯潘和蘭德貝爾格公司所有者這個最小的女兒身旁,喃喃地說。
  「我對所有的人都行了禮,你沒有看見?」梅拉把茶杯向齊格蒙特移去,低聲說。
  「我要你單獨和我打招呼。」莫雷茨攪拌著茶水,低聲說。
  「你這是為什麼?」她把淺藍色的顯得憂鬱的眼睛和生得十分勻稱和漂亮的面孔對著他。
  「為什麼?因為我很希望你注意到我。今天我能見到你,能和你說話都使我非常高興,梅拉。」
  一絲微笑在她那突起的、好似西西里島的白珊瑚色的漂亮的嘴上掠過;可是她沒有回答,只給她的父親倒了一碗茶。
  她父親喝了茶後,依然在房間裡踱步。
  「我說了什麼可笑的話?」莫雷茨看到梅拉在笑,問道。
  「不是,我想起了今天早晨斯泰凡尼亞太太對我說的話。大概你昨天對她說過你不善於和猶太女人賣弄風騷,這類女人你不感興趣。你這樣說過嗎?」她瞅著他問道。
  「說過。可我和你首先不是賣弄風情,再者你身上也沒有絲毫猶太的東西,我以人格擔保。」他立刻補上這一句,因為要不那同樣的微笑又會在她的嘴上出現。
  「這就是說,我和你一樣。莫雷茨,對你的誠懇,我表示感謝。」
  這使你生氣?梅拉!」
  「不,對我來說全都一樣。」她說話的聲音有點生硬,他從她眼裡也看出了驚異的表情,可是他看不出這應作何解釋,因為她現在又拿起了杯子,一心一意倒茶去了。
  「我們平心靜氣地說吧,總是可以達到想法一致的。」齊格蒙特用一把小梳子開始梳著他的紅得像赤銅一樣的鬍子。
  「我在這兒還能說什麼呢!請爸爸自己對阿爾貝爾特說,像這樣的生意,我們只要一年,就當真要破產了。他不願聽我的,因為他有自己的哲學,就像他說的那樣。請爸爸告訴他,雖然他是一個哲學和化學博士,但他很蠢,因為他把錢往泥沼裡扔。」
  「爸爸你能不能叫她不要干預這些事了,她不懂;你能不能叫她不再這麼叫了,因為最終會使我厭煩的。」
  「他對我的好心好意就是這麼看嗎?」
  「安靜,雷吉娜!」
  「我安靜不了,因為這兒講的是錢,是我的錢,我厭煩他,我還會討厭他,這個羅茲伯爵對我就是這樣,啊!啊!」她十分怨恨地大叫起來。
  「那就改變一下生意吧!你出一半。」蘭道嚴肅地說道。
  「怎麼個改變!我們從弗魯姆金那兒一分錢也拿不到,我們什麼也拿不出。」
  「你不懂,雷吉娜。格羅斯曼!你說吧,你是要賺錢,還是準備欠債!」齊格蒙特解開了制服。
  「最多出百分之二十五。」老格林斯潘吹著杯裡的茶水喃喃地說。
  「還有更好的辦法。」菲什賓低聲地說,吹開了他的煙上跳起的火星。
  誰也沒有答他的話。大家都靠在桌子邊,在看齊格蒙特急急忙忙數著的那些寫上了許多數字的卡片。
  「他欠五萬盧布!」齊格蒙特叫道。
  「他有多少錢?」莫雷茨站起來問道,因為他看見梅拉已經從房裡出去了。
  「看他能出百分之幾,這以後會知道。」
  「這是一筆好生意。」
  「錢等於已經放在口袋裡了。」
  「雷吉娜,你不用擔心。」
  「你們要叫我破產嗎?我不打算去騙人。」格羅斯曼站起來斷然說道。
  「你一定得改變你的買賣方式,要不我就要拿回我的嫁妝,我們離婚,為什麼定要和你這個伯爵生活在一起呢!為什麼我非得這麼成天擔憂呢!」
  「安靜!雷吉娜!格羅斯曼出百分之二十五,你別擔心,還有我啦!我親自來做這筆生意。」老格林斯潘想要叫她高興。
  「阿爾貝爾特有點煩惱,莫雷茨,你說是嗎?」菲什賓問道。
  「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想。」莫雷茨馬上說,他不願意呆在這裡,想到梅拉那兒去。
  「你要退嫁妝嗎!拿去吧!你要離婚,同意。你要我手中的錢,也可以拿去!我在這個齷齪的地獄裡已經感到很煩了。我和你,雷吉娜,任何時候也不會和睦相處。在我們沒有孩子的時候,你成天對我嘮嘮叨叨,說什麼上街都覺得丟臉,現在有了四個孩子,還是不滿意。」
  「阿爾貝爾特,你不要說了!」
  「好!好!這是你們的事。」格林斯潘叫喊著,把杯子立刻放在桌上。
  「她任何時候,對什麼都不會滿意。她總是要和我吵嘴。」
  「我不要吵嘴,就是他叫我騎這匹快要死的駑馬,讓大家笑話,我也不用去吵嘴。」
  「好的有啊!比你闊的人還在步行啦!」
  「可是我要騎馬,給我一匹正經的馬。」
  「你自己去買吧!我沒有別的馬。」
  「安靜,猶太人!」費盧希叫道,他又在沙發上搖晃起來了。
  「他真是蠢到極點了。這難道是拿錢去買東西?難道是要買必不可少的東西?武爾夫開了工廠,他一定有錢。貝爾斯坦為了佈置住房,花了整整十萬盧布購置傢具,他有很多錢。」
  雷吉娜高聲說著,以感到驚異的眼光望著全家人。
  阿爾貝爾特轉過身把背對著他們,望著窗子。
  爭吵又重新開始了,並且達到了最激烈的程度。大家一齊吼叫起來,還靠到桌邊,用拳頭砸桌子。他們把手裡的紙扔到一邊,在一塊油布上寫著越來越多的新的數字,指出將會發生的各種各樣最壞的結果和如何就會導致破產;他們互相責罵,時而離開桌子坐下,不停地叫喊。他們由於對這些可以賺得的數目很感興趣,由於對這個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們、不願聽他們說關於破產的事的蠢人十分惱怒,他們的鬍髭、面孔和嘴也激動得顫抖起來了。
  就是老格林斯潘也高聲地作了解釋,才走出了房間。因為激動而感到疲勞的雷吉娜坐在沙發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蘭道把油布丟到一旁,用一節粉筆在桌上寫著各種數字,不時還說上一兩句十分嚴肅的話。齊格蒙特·格林斯潘滿臉通紅,額上滲出了汗,他喊的聲音最大,希望大家和解,又在檢查雷吉娜給他的一本關於工廠的大部頭書中的一系列數字。
  只有莫雷茨沒有參加爭吵,他坐在那從沙發裡伸出頭來的菲什賓旁邊的一顆棕櫚樹下面,精神抖擻地抽著煙,不時吆喝道:
  「安靜,猶太人!」
  「這根本不是什麼使人高興的歌劇。」莫雷茨感到厭煩地說。他已經完全放棄了和格林斯潘一起做生意的打算,到房子裡找梅拉去了。
  他在一個受到全家最為尊敬和關懷的老婦人那兒遇見了她。
  老婦人坐在那擺在窗旁的一張圍成一圈的沙發上。她是個已近百歲的老人,全身癱瘓,糊糊塗塗像個孩子似的。她的臉很枯瘦,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張滿是褶皺的淺黃色的皮還掛在上面。她的一雙黑眼睛倒亮晶晶的,就像一對玻璃念珠一樣。她的頭上戴著黑色的假發,發上還戴著一頂各色天鵝絨的帶花邊的壓發帽,就像一些小城市裡的猶太女人所戴的那樣。
  梅拉用一隻兒童用的小勺不斷將菜湯往她陷塌下去的嘴裡喂,老婦人像魚一樣將嘴巴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合上。
  她見到莫雷茨對她鞠了一躬,便歇了一會,癡呆呆地望著他,以好似從地下發出來的低沉的嗓音問道:
  「這是誰?梅拉。」
  老婦人除了自己最親近的人外,別的都不認識。
  「莫雷茨·韋爾特,我父親的外甥,韋爾特。」她特地又說了一遍。
  「韋爾特!韋爾特!」她用舌頭舔了舔她那沒有牙齒的牙床,又張開大嘴喝著梅拉給她送來的菜湯。
  「他們還在吵嘴嗎?」
  「他們把今天變成了一個審判的日子。」
  「這個阿爾貝爾特真可憐。」
  「你憐惜他嗎?」
  「怎麼說呢?連自己的妻子和家庭都不把他當人看。雷吉娜的唯利是圖簡直使我吃驚。」她悶悶不樂地歎了口氣。
  「他應該成為一個好的廠主。他犯了點理想主義的毛病,頭一遭失敗了,只要能夠好好吸取教訓,他的毛病會改的。」
  「我既不理解父親,也不理解舅舅們;既不理解你,也不理解羅茲。我看到這兒發生的一切,只感到生氣。」
  「發生了什麼?情況很好嘛!大家都賺錢就不錯了。」
  「可錢是怎麼賺的?採取什麼手段?」
  「這都一樣。獲得盧布的手段並不降低盧布的價值。」
  「你是一個厚顏無恥的人。」她低聲地責備他。
  「我只不過是一個不怕將事物按其本來各稱來稱呼的人。」
  「算了吧,我已經煩得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給老婦人喂完湯後,挪動了一下沙發上的枕頭,然後吻了她的手。
  老婦人輕輕把梅拉拉了過來,用她那象骷髏一樣乾瘦的指頭摸著梅拉的臉,看著莫雷茨,再一次問道:
  「這是誰?梅拉。」
  「韋爾特,韋爾特。莫雷茨!走吧!如果你有空,到我這兒來一下。」
  「梅拉,只要你願意,我對你總是有時間的。」
  「韋爾特,韋爾特!」老婦人張開了嘴,低聲重複著。她用她那雙無神的眼睛望著窗子,窗外可以看見工廠的圍牆。
  「莫雷茨,我已經求過你了,你不要在這兒獻媚!」
  「請你相信我,梅拉!我誠懇地說,這是一個正直人的話。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只要我聽到你的聲音、只要我看見你,我不僅在說話上必然和對別的女人不一樣,而且我的感情和思想也會起變化,你是這樣格外的溫存,你真正是一個女人。梅拉!像你這樣的女人在羅茲是很少的。」他說得很嚴肅,跟在她後面走進了房裡。
  「你可以帶我去見魯莎嗎?」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問道。
  「假若你不願意,我還是要請求你同我去。」
  梅拉把頭靠在窗玻璃上,看著窗外一群群由於遇到這三月春天的第一個日子而欣喜若狂的麻雀,它們在花園裡不停地互相追趕和打架。
  「你在想什麼?」過了一會他低聲問道。
  「我在想阿爾貝爾特,他會照他自己的決定去做,還是象大家要求他的那樣去做?」
  「他會宣佈自己已經破產,然後和債主進行談判。」
  「不,我瞭解他,我可以肯定他會出錢。」
  「我可以和你打賭,他能談判成功。」
  「如果他掙不到錢,我不知道我要給他什麼才好。」
  「梅拉,格羅斯曼有他一套古怪的哲學,可他是個聰明人。我可以拿我的全部財產打賭,他不會出多於百分之二十五的錢。」
  「我很,很希望情況是另一個樣。」
  「我以為,你本來應當嫁給他,梅拉,這樣你們會互相瞭解。你們雖然缺吃少穿,但你們是正直的人,人們會把你們放在個性博物館1里展覽的。」
  「我喜歡他,可是我不會嫁給他,他不是我這樣的類型。」
  「誰是你這樣的類型?」
  「你去找吧,你猜猜!」在她蒼白和十分敏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博羅維耶茨基,肯定是他,所有的羅茲女人都愛他。」
  「不,不是,我以為他是一個枯燥無味和自命不凡的暴發戶,和你們所有的人太相像了。」
  「奧斯卡爾·邁爾,他是男爵、百萬富翁,他也很漂亮。他的確是一個梅克倫堡2種的男爵,但他卻是個最正派的百萬富翁。」
    1原文是拉丁文。
  2德國的一個洲。
  「我見過他。我覺得他像一個喬裝打扮的奴僕。這一定是個殘酷無情的人,關於他我聽到過很多。」
  「他很野蠻、粗暴,是一個真正普魯士種的畜生。」他憤憤地說。
  「至於這樣嗎?他已經使人感興趣了。」
  「別說這個下流坯子了。你大概喜歡貝爾納爾德·恩德爾曼吧?」
  「小猶太!」她輕蔑地說道。
  「哎喲!我真傻!你是在華沙受過教育的,你生活在波蘭環境中,你熟悉華沙所有的社交界,到過華沙所有的沙龍,怎麼會喜歡猶太人或者羅茲人呢!」他帶諷刺地叫了起來,「你習慣於親近蓬頭散髮的大學生,親近那些嘴裡唱高調,但卻要求得到遺產和薪高而清閒的職位的激進分子以及那些成天說大話,自以為高貴,可是卻恥笑真正高尚道德行為的人們。哈!哈!哈!這我都看到過。每當我想到我過去那些時刻,想到那些人時,我就要笑破肚皮。」
  「算了吧!莫雷茨。你說話帶有苦衷,可見你不是沒有偏見的。我不愛聽。」梅拉叫道,她覺得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因為她和父親在羅茲雖然已經住了兩年,但她的心的確還在華沙。
  梅拉走出了房間。過了一會,當她再回來時,已經穿好衣服要出去了。
  他們不一會兒就出了大門。
  一輛非常漂亮的四輪馬車的門打開了,在大門口等著他們。
  「只去新市場,如果那裡沒有泥濘,我就步行。」
  馬跑得很快。
  「不管怎樣你使我感到奇怪,梅拉!」
  「為什麼?」
  「正因為你不是猶太女人。我很瞭解我們的女人,我知道對她們應如何評價,我尊重她們,瞭解她們。她們對待各種書本上說的事,不像你那樣認真。你認識阿達·瓦塞倫嗎?她在華沙也住過,處在和你一樣的環境中,她就像你一樣對什麼都有一股熱情,對什麼都很積極,她和我就平等、自由、德行和理想也進行過爭論。」
  「所有這些東西,我並沒有和你爭論過。」她迅速打斷了他的話。
  「對,可是請讓我把話說完。有一個最理想的理想主義者,當她嫁給羅森布拉特後,她就把所有號稱理想的蠢事忘得一乾二淨了。理想主義,這不是她的專長。」
  「你喜歡這樣嗎?」
  「我正是愛這個。她如果有時間,可以以寫詩當娛樂。為什麼不能娛樂呢?這在波蘭人的家庭裡是經常可以看到的,再加上某種摩登的情調,當然不會像上戲院和參加舞會那麼乏味。」
  「那麼你以為,這一切都是遊戲嗎?」
  「對波蘭女人,對你都不能這麼說,你們是另一個族類。可是對猶太人來說,我知道,肯定是這樣。你只要想想,這一切於她們有什麼關係?梅拉,我是一個猶太人,我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對於做生意從來不感到恥辱,也從來沒有拒絕過,為什麼要拒絕呢!我和我們所有人一樣,除了自己的生意外,一切都不相干,因為除生意外,其他一切在我的血脈中乾脆就不存在。你看,這個博羅維耶茨基是個怪人,他是我在華沙中學時的同學,在裡加的同學,我的朋友。我們這麼多年住在一起了,我以為我是瞭解他的,他是我們的人。他有一雙無情的鐵腕,他是一個道地的羅茲人,是一個比我要有能耐的投機家。他做的事有時連我也不懂,我們中任何人也不會去做。他是一個『羅茲人1』,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有各種各樣古怪的思想,烏托邦式的空想,為此他可以供獻出他身上僅有的兩個盧布,而我如果不能擺脫他的影響,我甚至為此也可以供獻十個盧布。」
    1原文是德文。
  「你把我們領到哪兒去?」梅拉打斷了他的話,她用傘在馭者身上敲了一下,叫他停下馬車。
  「你身上所具有的,正是他們、波蘭人所具有的東西。」
  「這是不是有時叫著靈魂的東西?」她指著人行道,高興地說道。
  「你說的範圍太大。」
  「我們走中街吧!我想散散步。」
  「這兒到維澤夫斯卡街最近,然後從那裡可以去磚瓦廠街。」
  「你挑一條近道吧!快點結束遭這個罪吧!」
  「梅拉,你該知道,我和你作伴是感到很高興的。」
  「是不是因為我這樣耐煩地聽你說話。」
  「是的,但也因為你嘴上帶著這譏諷的表情時顯得很漂亮,很漂亮。」
  「你的恭維話卻不很漂亮,因為它是批發貨1。」
  「你愛華沙的零售貨2,要短期可靠的期票。」
    1原文是法文。
  2原文是法文。
  「只要受到良好的教育和為人正直就可以了。」
  「雖說如此,卻並不妨礙婚前關於嫁妝的談判。」他譏諷地說著,往上托了托夾鼻眼鏡。
  「哎呀!你把我領到這裡來了。」她不高興地喃喃說。
  「是你要來這兒的!」
  「我首先是要你把我領到魯莎那兒去。」她著重地說明了這一點。
  「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把你帶到所有的地方去。」他叫喊著,同時以尖厲的笑聲來掩蓋這時候籠攫著他的古怪的激動。
  「謝謝你,莫雷茨,到其他地方就是別人領我去了。」她作了很不客氣的回答後,不說話了,只是悶悶不樂地望著那滿是泥濘的可怕的街道,望著那些骯髒的房屋和無數行人的面孔。
  莫雷茨也沉默了。因為他對自己很生氣,對她則更為生氣。他怒氣沖沖地推開了行人,然後按了按夾鼻眼鏡,把那表示不樂意的視線投向她的蒼白的臉上,鄙夷地注視著她對一群群在大門前和人行道上玩耍的衣裳襤褸的窮孩子表示同情的眼光。他對她多少有所瞭解,因此他覺得她很天真幼稚,很……
  當他要認定她是什麼性格時,他一方面痛恨她的愚蠢的、波蘭的理想主義,另一方面,她的冷酷無情的心靈,以及在她的蒼白的臉上,在她的陷入沉思的眼光中,在她整個苗條和長得非常勻稱的身軀上所表露出來的一點富於詩意的、高貴和善良的感情卻又吸引著他。
  「你不說話,是對我感到厭煩嗎?」她過了一會喃喃地說。
  「我不想把沉默打斷,因為你可能在想著很大的事。」
  「你可以相信,這是比你所要諷刺的大得多的事情。」
  「你還做了兩件事,梅拉!這就是對我進行了諷刺,把自己則炫耀了一番。」
  「我本來只想做一件。」她笑著說。
  「攻擊我,對嗎?」
  「對,這個我很樂意干。」
  「你很不喜歡我嗎?梅拉。」他受了點刺激,問道。
  「不喜歡,莫雷茨。」她搖了搖頭,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你不愛我嗎?」
  「不愛,莫雷茨!」
  「我們進行了一場美妙的調情。」他對她的回答十分惱怒。
  「在表親之間這不要緊,因為誰也不承擔什麼責任。」
  她停住了腳步,掏出了幾文錢,給了一個站在一堵籬笆牆下面,身上裹著一件破衣,手裡抱著孩子高聲叫乞的女人。
  莫雷茨對這鄙夷地瞥了一眼,可他自己也馬上拿出一塊錢給了這女人。
  「你也施捨窮人嗎?」她感到驚奇了。
  「我也願意發發慈悲呀!因為我身上正好有一塊假幣。」他對她的憤怒表示親熱地笑了。
  「你的厚顏無恥已經不可救藥了!」她低聲說著,加快了走路的步子。
  「我還有時間,還會遇到治療的機會和像你這樣的大夫。
  ……」
  「再見,莫雷茨。」
  「很遺憾,已經是……」
  「我並不覺得遺憾,你今天來僑民之家嗎?」
  「不知道,因為我晚上就要離開羅茲。」
  「來吧!替我向太太們問候,告訴斯泰凡尼亞,明日中午我會到她的鋪子裡去。」
  「好!你也替我向魯莎小姐問候,告訴米勒,我說他是個小丑。」
  他們握了手後,就辭別了。
  莫雷茨看著她走出門德爾松家庭院的大門後,便到城裡去了。
  太陽開始熄滅,慢慢地落到城市的下面去了。西方出現的萬道霞光在成千上萬的窗子上映上了一片血紅的顏色。羅茲四處寂靜,它將身子平整地躺睡在這靜夜的黑暗之中。成千上萬的房屋和屋頂逐漸匯聚成許許多多灰色的、顯得雜亂、同時被一條條街道分隔開了的大整體。在這些街道裡,那沒有盡頭的一長排一長排煤氣燈開始燃燒起來了。只有一些工廠的煙囪像一群紅色的大樹桿一樣,屹立在城市之上,它們在明亮的天空襯托下,好像在顫抖,好像在搖晃,在西方晚霞的映照之下,又好像在燃燒。
  「一個瘋子!可是我要和她結婚!格林斯潘、蘭德貝爾格和韋爾特可以很好地合作。應當考慮到這一點。」莫雷茨喃喃地說著,他對這筆生意感興趣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1:25

第七章
  
  「今天莫雷茨是怎麼啦!」梅拉想著,走進了街道拐角上一棟通稱莎亞的宮殿的兩層樓的大房子裡。「是的,我有五萬盧布的嫁妝。他一定生意做得不好,所以這樣親熱。」
  她最親密的朋友魯莎·門德爾松雖然右腳有點行走不便,這時跑到門廳裡來迎接她,因此她沒法想更多的。
  「我本來要派車來接你的,因為我等不及了。」
  「莫雷茨·韋爾特領我來的,我們走得很慢,他對我說了一些恭維話,喏!就是這樣。」
  「臭猶太!」魯莎鄙夷地說著,便替梅拉脫衣,把她的帽子、手套、面紗、外衣一件件交給了僕人。
  「他對你鞠了大躬。」
  「蠢傢伙,你想,我是在街上認識他的,他怎麼會對我行禮。」
  「你不喜歡他?」她問道,站在一面立於兩株人造大棕櫚樹之間的鏡子前,梳理著她那捲起的頭髮。這些假棕櫚是門廳裡唯一的裝飾品。
  「我看不慣他,可是父親有一天卻在法布切面前誇了他,威爾也不滿意他,真是一個漂亮的玩偶!」
  「威廉在嗎?」
  「大家都在,大家等你都等得不耐煩了。」
  「維索茨基呢?」梅拉低聲地問道,她有點不信。
  「在,他發過誓,說在和你會面之前要洗澡。你聽見了沒有,要洗個澡。」
  「我們當然不會去檢查。」
  「我們應當相信他的話。」她咬著嘴說。
  她們手挽著手,走過了一排排由於夜的降臨被黑暗籠罩的房間。這些房子裡陳設的傢具十分華貴。
  「你在幹什麼?魯莎!」
  「我感到無聊,可是我在客人面前裝成他們使我高興,你呢?」
  「我也感到煩悶,可是我在誰的面前也沒有假裝什麼樣子。」
  「生活是殘酷無情的。」魯莎歎了口氣說,「它究竟要把我們引到哪裡去?」
  「到哪裡去?你知道得最清楚,恐怕是去死吧!」
  「啊!如果我愛上了誰,我能給他什麼呢?我能給他什麼呢?」
  「貢獻自己,再加上幾百萬盧布。」
  「你要說的是:獻出幾百萬盧布,再加上自己。」她酸溜溜地、狡黠地說。
  「魯莎!」梅拉以帶責備的口吻低聲說。
  「好,安靜!安靜!」她熱情地吻了她。
  她們走進了一間雖然不大,可是漆黑一團的房間,裡面的傢具、壁紙、門簾,所有這些東西都被覆蓋上了一層黑色的長毛絨,或者被塗上了一層沒有光彩的黑顏料。
  這間房給人的印象好像是一個殯儀館。
  中間有兩個赤身露體的躬背巨人,是用深色古銅鑄成的,它們那雙赫爾克萊斯的大手十分引人注目。在巨人的頭上,掛著一些奇奇怪怪扭在一起的大蘭花枝椏,上面還長著一朵朵顯得清澈明淨的白花。在花枝後面,有一束電燈光隱隱約約照在房間裡。
  幾個男人默不作聲地分別坐在黑色的沙發床和一些矮小的圍椅上,他們的姿態很自然,其中一個甚至睡在把整個地板都覆蓋了的地毯上。地毯的顏色也是黑的,只不過在它的中央繡著一大把紅色的蘭花,這些蘭花好似一條條躬著身子、形狀十分古怪和可怕的毛毛蟲,在房間裡不停地蠕動。
  「威爾!為了迎接梅拉,你會在家裡翻箱倒櫃吧!」魯莎吆喝道。
  威廉·米勒是一個頭髮梳得很亮的大高個子。他身上穿一件騎自行車的人穿的瘦小的衣服,這時他雖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卻又躺在地毯上。過了一會,他爬起來,在空中做了三次體操表演,然後站到房中間,像雜技演員一樣行了個禮。
  「好啊!米勒!」那個睡在窗下地板上的男人抽著煙,喝彩道。
  「梅拉,過來吻吻我吧!」那個躺在一張矮小的半圓形安樂椅上,懶洋洋地現出了自己的面孔,頭發生得很密的姑娘說道。梅拉吻了她後,便在維索茨基身旁的一張沙發床上坐了;維索茨基則靠在一個身材瘦小、頭髮淡黃,同時把兩隻腳放上凳子的姑娘身上,時而輕聲地說話,時而搖晃著那桌子邊的活動木板。過了一會,他把他的十分骯髒的袖口套在手套裡,使勁地扯開那淺黃色的細小鬍髭,開始論證道:
  「從男女平等的觀點看,男女之間在法律上不應有任何區別。」
  「是的,可是你,馬切克,你這個人很枯燥無味。」淡黃頭髮的姑娘表示遺憾地抱怨道。
  「馬切克,你怎麼沒有和我打照面。」梅拉喃喃地說。
  「請原諒,因為費拉小姐不肯相信。」
  「維索茨基應付成倍的罰款。馬切克!把錢拿出來吧!這是你對梅拉和費拉都說過了的。」魯莎跑到他身邊叫道。
  「我拿錢,魯莎,馬上就拿。」他解開衣裳後,找遍了身上的衣兜。
  「馬切克,你不要把衣都解開了,這不是遊戲。」費拉嘁嘁喳喳地說。
  「如果你沒有錢,我替你出。」
  「謝謝你,梅拉,我有錢,昨天晚上我給一個病人看過病。」
  「魯莎,我真悶透了。」坐在圍椅上的托妮歎口氣說。
  「威爾,懶漢!叫托妮高興高興,聽見沒有?」
  「我不幹。我的□骨痛,我要舒展一下身子。」
  「你的□骨為什麼會痛?」
  「托妮!他的□骨疼痛的原因和你一樣。」費拉笑道。
  「要給他按摩按摩。」
  「我想給你照個像,威爾!你今天看起來很精神。」魯莎喃喃地說。她的一雙灰白色的大眼睛熠熠生光。她咬著她的狹長的嘴唇,這兩片嘴唇就像一條紅色的帶子,把她那長長的、白淨的、周圍繞著宛如一個十分潔淨的銅色光環的頭髮的臉龐給劃分開了。她的頭髮從頭頂上就披開了,在額頭上和耳朵邊都梳得很整齊,那玫瑰色的尾部就像一大塊一大塊嵌上了寶石的玉一樣閃閃發亮。
  「你們就照我的這個姿態吧!」他把臉朝天躺在沙發上,將兩隻手攏在一起,放在頭下,把身子完全伸展開了,十分高興地大聲笑著。
  「姑娘們!你們就坐在我身邊吧!你們過來吧!小雀兒們!」
  「他今天真漂亮。」托妮喃喃地說著,她的身子也挨近了他那顯得年輕的、白皙的德國人類型的面孔。
  「他很年輕。」費拉叫道。
  「你喜歡維索茨基?」
  「維索茨基的腳太瘦。」
  「安靜,費拉,你別說蠢話。」
  「為什麼?」
  「好!直言之,就是不能這麼說。」
  「我的魯莎,為什麼不能?我知道男人們是怎麼說我們的。貝爾納爾德把什麼都告訴我了,他告訴過我一個這樣有趣的故事,真要把我笑死。」
  「說吧!費拉。托妮喃喃地說著,她這時由於感到憋悶,打起盹來了。
  「小費拉。如果你在我面前這麼說,我以後對你就什麼也不說了。」睡在沙發上的貝爾納爾德表示反對地說。
  「他害羞了,哈!哈!哈!」她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像瘋子一樣滿屋亂跑,翻箱倒櫃,一忽兒又在托妮跟前不停地打轉轉。
  「費拉,你要幹什麼?」
  「我感到煩悶,魯莎,我悶得慌。」
  她坐在一堆僕人給她搬來的黑色的長毛絨枕頭上。
  「威爾!你身上這塊傷疤是從哪兒來的?」她一面詢問,一面用她瘦長的指頭指著他臉上那塊從耳朵一直長到蓬亂的小鬍鬚邊的紅傷疤。
  「是被馬刀砍傷的。」他回答道,同時想用牙齒咬著她的手指。
  「為了女人嗎?」
  「是的。就請貝爾納爾德說吧!他和我的配合是很有名的,這樁事所有柏林的夜店1都知道。」
    1原文是德文。
  「說吧!貝爾納爾德。」
  「算了吧!我沒有空。」貝爾納爾德嘟囔著。他在一旁轉過身後,正抬頭看著天花板,上面畫的是一群赤身露體長看翅膀的小天使追趕一輛羅馬司晨女神的金車。然後他把煙一枝接著一枝抽個不停,這些煙是一個身穿紅色的法國制的僕服,站在房門前抽煙的僕人給他的。「而且這是一件很醜的事。」
  「威爾,我們在開會時已經說定,我們之間什麼都必須說出來,什麼都講。」托妮說著,便走到了安樂椅前。
  「說吧!威廉。你說的話,我就嫁給你。」她奇怪地笑了起來。
  「我寧願娶你,魯莎,你身上有一個妖怪。」
  「還有一筆優厚的嫁妝。」她狡黠地說。
  「你看我們實在悶得發慌了!威爾,做一個豬的模樣玩玩好嗎?我親愛的!做一個豬的模樣玩玩!」托妮囁嚅著說。她在安樂椅上伸展身子時,由於用力過猛,以致她胸褡上的寶石形的大扣子也被擦下來了。
  她感到這煩悶似乎沒有盡頭,因此她像孩子一樣不斷表示哀怨地請求著:
  「做一個豬的模樣吧!威爾,做一個豬的模樣。」
  於是威廉把手和腳都趴在地上,躬著背,邁著細小的步子,傻頭傻腦地跳了起來,很像一頭老母豬。不一會,他在房間裡到處亂跑,不時發出尖厲的叫聲。
  托妮狂笑起來,魯莎使盡全力地鼓著掌,費拉用腳後跟踢著沙發,也樂得全身前仰後合了;她的頭髮非常蓬亂,宛如一塊明亮的路標,把她那顯得十分快樂的玫瑰紅的面孔也遮住了。
  梅拉將一個個枕頭向米勒扔去,她看到大家很高興,也激動起來。米勒接到每一個枕頭,就向她跳過來一步,同時用他後面的一隻腳將枕頭踢著玩,不斷尖聲尖氣地叫著,直到疲倦為止。隨後他又躬著背去抓魯莎的腳,最後終於躺在地毯的中間,把兩條腿伸得直直的,完全像一頭睏倦的豬,一忽兒拱嘴,一忽兒咕嚕咕嚕地哼叫,或者尖聲尖氣地大叫,就如進入了夢境。
  「無與倫比!妙極了!」感到高興的小姐們十分激動地叫了起來。
  維索茨基驚奇地睜著兩隻大眼,仔細看著這些百無聊賴的百萬富翁的小姐們的雜技游戲。他忘了搖動那桌子邊的活動木板,也顧不得再把袖口套入手套和捋他的鬍髭,因為他現在只管用兩隻眼瞅著女人們的面孔,表示厭倦地嘮叨著:
  「小丑!」
  「這是怎麼說呢?」梅拉首先安靜下來,問道。
  「所有的人都這樣看。」他回答得很肯定,一面站了起來,瞥了他帽子一眼,因為費拉企圖將兩條腿往帽子裡面伸去。
  「你要走嗎?馬切克。」她對他的嚴峻的目光感到驚異。
  「我要走,因為我不得不為我是一個人而感到恥辱。」
  「法國人1,打開所有的門,因為被侮辱的人類要出去。」貝爾納爾德譏諷地叫喚著,他在米勒表演的整個時間內都在靜靜地躺著,抽著紙煙。
    1呼喚僕人,原文是法文。
  「魯莎,馬切克生氣了,他要出去,你去留他一下。」
  「馬切克,留下來!你是怎麼啦?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時間。我約了一個人,要到他那兒去。」他以溫和的口氣解釋道,同時力圖把那被費拉的腳踩皺了的大禮帽拉平。
  「馬切克,留下來吧!我請求你,你是約定了到我家去的。」梅拉熱情地說著,她的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陣激動的紅暈。
  他雖然留下,可是他的臉色陰沉,他既沒有回答貝爾納爾德的諷刺話,也沒有注意再次睡在魯莎腳旁的米勒的德國大學生的幽默。
  房間裡一片寂靜。
  電燈光在水晶玻璃的雕花叢中閃爍,月亮朦朦朧朧地照著房間裡淺藍色的灰塵,把那沒有光彩的、黑色的牆壁也照得就像一對藍眼睛一樣閃閃發亮。這對眼睛瞅著四幅用黑色天鵝絨畫框鑲起來,同時用許多絲線吊在空中的水彩畫,瞅著這些百無聊賴的懶漢們的頭。這些人頭上的點點黃斑在那房角上用綠色銅皮包著的鋼琴映照之下,也顯得十分明亮,因而和黑色的牆壁、和傢具區別開了。可是那架鋼琴由於露出了鍵盤,卻像一個齜著黃色大牙的怪物。
  由於房間窗戶是關著的,同時那沉甸甸的黑窗簾也放下來了,外面的任何聲音都進不來,只聽得見裡面一些十分微弱的、顫抖著的噓噓聲響和人們脈搏跳動的聲音。
  貝爾納爾德嘴裡不斷吐出一圈圈煙霧,在房裡形成一片帶紫色的薄薄的雲層,漸漸遮蔽了天花板上司晨女神的金車和那用細絲繡制的赤身露體的小天使圖像。然後它又落了下來,向牆壁衝去,鑽進壁上掛著的一長條一長條的長毛絨帶子裡面,隨後便通過房門飄遊到以下的房間裡去了。在那裡,一個準備隨時應召的僕人由於穿上了明亮的紅僕服,他站在黑暗中就像要尖聲吼叫似的。
  「魯莎,我真發悶,我悶得要死了。」托妮呻吟著。
  「我可玩得挺痛快呀!」費拉開始叫了起來,用腳踢著密耶奇的禮帽。
  「我玩得最好,因為我根本不需要這種娛樂。」貝爾納爾德譏諷地說。
  「法國人1,叫送茶來。」魯莎喊道。
    1原文是法文。
  「魯莎,別走,我給你把故事講完。」
  威廉用手撐著身子喃喃地說,接連不斷地親吻著魯莎玫瑰色的耳根。
  「你不要咬我的衣領,你吻得太重了,你的嘴熱得燙人!」她低聲說著,將頭靠在他身上,咬著他的嘴唇。在她那緊閉著的、紫色的眼皮下,閃出了一道綠色的目光。
  「馬切克是因為害怕,他才要告辭的。」威爾高聲地說。
  「這是為什麼,他是天主教徒嗎?」
  「不是,可是這兒有什麼害怕的?」
  魯莎憋悶得慌,直到把故事聽完也沒有笑。
  「威廉,你真好,你很可愛。」她一邊說,一邊摸著他的臉龐,「可是你的故事太柏林式了,太沒意思和太愚蠢了。我馬上就來,貝爾納爾德,你打算演奏什麼?」
  貝爾納爾德站了起來,用腳把凳子推到鋼琴旁邊,像發了狂似地使勁彈著卡德裡爾舞的第三段。
  大家從沉默中甦醒了。
  威廉站了起來,開始和費拉跳卡德裡爾舞,然後又跳鄉間舞、康康舞。費拉的頭髮就像一束稻草,在旋風中飄蕩,把她的眼睛也遮住了,一忽兒落在她的臉上,一忽兒又飛了起來,她只好用手不停地把它們分開,直到把舞跳完。
  托妮睡在沙發上,悶悶不樂地看著威爾的動作。
  僕人從房間兩旁把一些鑲著十分精緻的珠寶的小烏木桌搬到中間,擺上了茶具。
  魯莎伸了伸懶腰,扭動著她的臀部,一瘸一拐地走到門邊,在維索茨基跟前停了一會,聽到他在低聲地說:
  「我告訴你,這不是頹廢派,這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麼這是什麼?」梅拉問道。她抓住了維索茨基的手,叫他不要再那麼搖搖晃晃、把衣袖卷在手套裡。
  「我願意成為一個頹廢派,馬切克,我能成為一個頹廢派嗎?馬切克,我想成為一個頹廢派,因為我煩膩得要死了。」
  托妮吆喝道。
  「這是閒著沒事幹,由於時間太多,錢太多了。煩膩是富人的通病。你,梅拉感到煩膩,魯莎感到煩膩,托妮感到煩膩,費拉煩膩,和你們在一起的這兩個傻瓜也感到煩膩。除你們外,百萬富翁們一半的妻女都感到煩膩。你們對一切都感到厭煩,因為你們什麼都能有,什麼都可以買到。你們除了玩外,什麼都不想幹。可是最瘋狂的遊戲到頭來也不過是煩膩。從社會觀點出發……」
  「馬切克,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壞了。」她捏著他的手,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認為有什麼例外,你同樣屬於墮落的種族。在所有的種族中,你們是最背離自然的。這是對你們本身的報復。」
  「你應當聽他的,梅拉。他可以從他所知道的一切方面對你進行學術論證,證明世界上最大的罪惡就是享有財產。」
  「魯莎,來我們這兒坐吧!」
  「我一會兒就來,現在我要去看爸爸。」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1:38

  她從那點燃了枝形吊燈的門廳裡出來,上樓來到了父親的辦公室,這兒幾乎是漆黑一片。
  莎亞·門德爾松穿著一件祈禱服,在他的裸露的左手上還纏著一些帶子。他坐在房中間,默默地禱告,身子躬得很低。
  在兩扇窗戶之間,站著兩個上了年紀和長著花白鬍鬚的唱詩班的歌手。他們穿的也是同樣的祈禱服,這祈禱服是用白色或黑色的帶子給繫起來的。歌手們一面凝視著在灰色天空的襯托下日落前的最後一道光耀奪目的玫瑰色彩霞,一面不停地點著頭,唱著一首奇特的、富於激情和感傷的聖歌。
  這歌聲唱出了哀怨和痛苦,宛如銅號聲響,時而嗚嗚地哀號,時而低聲地歎息,時而絕望地呻吟,時而發出刺耳的尖叫,那絲絲餘音久久迴盪在這寂靜的房間裡。過了一會,歌手們放低了嗓門,好像在竊竊私語,於是一首悠悠動聽的曲調便傳開了,它彷彿是在一個寂靜無聲的豐茂果園中,在芬芳撲鼻的花影中,在那半睡半醒、神魂顛倒的人們的愛情思慕中響起的笛聲。這夢中縈縈繞繞所出現的,是懷念之情,是歎息之感,人們懷念耶路撒冷的棕櫚園,懷念那被火熱的太陽曬得滾燙的寂寞和漫無邊際的沙漠,懷念那親愛的,可是已經失去的祖國。
  歌手們慢慢地躬下了身子。這歌聲出自他們的肺腑,所以他們在有節奏地唱著的時候,心情總是十分激動。他們的眼睛裡表現出了彷彿由於神智不清而感到痛苦的神色,他們長長的白鬍鬚也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這歌聲充滿著這空寂、陰暗的房間,有時宛如人們的哭泣,有時彷彿表示哀求,好像由於遭到不幸而提出的控訴,有時似乎在讚美天主對人們所發的慈悲。
  窗子外面是一片寂靜。
  寬大的工人宿舍位於街道的另一邊,面對辦公室的窗子;宿舍各層樓都點上了燈。由於辦公室在街道拐彎的地方,在它窗外的另一方,可以看見一個密生著小縱樹,現出一片紅色的公園,它將莎亞的宮殿和對面的工廠分隔開了。在公園裡的一些矮小的灌木叢中,還有一塊塊尚未溶化的積雪。
  莎亞坐在房中間,他對面的角落有一個大窗子。通過窗子可以看到對面大群大群的工廠,這裡煙囪林立,在附近道路交叉和拐彎的地方,有許多房子,它們很像中世紀的塔樓。
  莎亞雖然禱告虔誠,可是他的視線卻一刻也離不開這些面臨著黑夜到來的工廠高大的圍牆。這黑夜遠看就像一件把城市裹起來了的黑色大衣,在天空中千百萬顆星星的照耀下,表面顯得很亮。
  歌一直唱到了深夜。
  歌手們把祈禱服脫下來折放在一個繡著一些閃閃發亮的希伯來文金字的天鵝絨袋子裡。
  「門德爾,這是給你的錢!」
  站在窗下的一位歌手注意看著莎亞給他的銀盧布。
  「你看,這是真正的盧布。可是阿布拉姆,我今天只給你七十五個戈比,因為你並沒有唱歌,你在這裡不過做了做樣子。你是不是要欺騙我和天主?」
  歌手眼裡滲出了淚花,他看著莎亞,感到不知怎麼辦才好。過了一會,他收了那一堆銅幣,對莎亞輕聲地表示了問候,便悄悄走了。
  魯莎這時候一直站在門旁,她聽著歌聲,時時忍不住要噗哧地笑起來。
  歌手們走後,她這才扣好了她的扣子,這時房裡的電燈也亮起來了。
  「魯莎。」
  「你要什麼嗎?」她坐在父親沙發的扶手上問道。
  「不,你的朋友來了嗎?」
  「大家都在。」
  「他們玩得好嗎?」
  他撫摸著她的頭髮。
  「玩得不怎麼好,米勒今天甚至感到煩悶。」
  「你為什麼要留他們呢?我們可以另找一些愛玩的客人嘛!你如果願意,我叫斯坦尼斯瓦夫去請,在羅茲不乏愛玩的人。你幹嗎要為自己的錢而煩惱呢?維索茨基,這是個什麼人?」
  「大夫,他完全不是羅茲人,是個別樣的人。他出身貴族家庭,他的母親出身伯爵,他自己也有貴族的紋章。」
  「只不過沒有機會戴上,你喜歡他嗎?」
  「夠了,他不像我們的人,太像個學者。」
  「學者。」
  他以非常優美的動作撫摸他的鬍鬚,留心地聽著。
  「他著過書,為此德國一個大學還授過他金質獎章。」
  「大獎章嗎?」
  「我不知道。」
  她表示鄙夷地聳了聳肩膀。
  「我們的醫院還需要大夫,如果他是這樣一個學者,我要他。」
  「你給他很多錢嗎?」
  「給。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說他如果在我的企業中供職,他可以進行很多實驗。這些錢是應當花的。你告訴他,叫他明天來辦公室。我愛幫助有學問的人。」
  「你叫了斯坦尼斯瓦夫請博羅維耶茨基到我們這裡來?」
  「魯莎,我對你說過,博羅維耶茨基是布霍爾茨的人。我希望布霍爾茨和他的一切都完蛋。這個傢伙破產後,他只有去侍侯人了。這個賊、這個德國佬,他像狗一樣跑到波蘭來,在我們身上賺了錢,但願他世世代代倒霉。由於他,我總要生病,我的心也疼,因為他經常盜竊我的東西。這個博羅維耶茨基,他是個最壞的德國人。」他憤憤地叫著。
  「可他是一個波蘭人。」
  「波蘭人,一個漂亮的波蘭人。由於他印染絨布,我在俄國一半的貨物就被退回來了。人們說這是一堆垃圾,布霍爾茨的好些。波蘭人就是這麼幹的,他破壞了貿易,他給那些蠢漢們提供的花色和樣式是每個伯爵夫人都要的。由於他,我喪失的是什麼,我失去的是什麼,我們喪失的是什麼,這些可憐的紡織家失去的又是什麼!他吃掉了老菲什賓,他吃掉三十家其他的企業。你不要對我說他了,每當我想到他們,我就感到痛苦。他比最壞的德國人還壞,和德國人還可以做生意,而他卻是個老爺,是一個大地主。」他表示鄙夷和怨恨地啐了口唾沫。
  「你要茶嗎?」
  「我到斯坦尼斯瓦夫那兒去喝茶,要把今天從巴黎給我捎來的玩具送給尤爾奇。」
  魯莎吻了他父親的臉後,出去了。
  莎亞站了起來,他由於愛節約,便關上了電燈,一個人在漆黑的房間裡踱步。
  他一邊走,一邊想起自己經常做的惡夢,想起布霍爾茨。
  他作為一個妒忌心很重的猶太人,對布霍爾茨恨之入骨,他恨這個工廠老闆競爭者,因為他沒有辦法戰勝他。
  布霍爾茨在所有的地方都是第一,這正是莎亞所不能容忍的。他感到自己才是羅茲的第一家公司,他是猶太人的領袖,他因為享有億萬家財,才受到窮人對他的偶像般的崇拜、愛戴和尊敬,尤其是金錢在他的手中,今天仍在以雪崩的速度,繼續急劇地增加。
  十四年前,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他作為老城一家十分可憐的小商店的掌櫃,開始了自己的生涯。他的專長是招引顧客,送貨上門,有時候打掃鋪子和它前面的人行道。為了替主人召攬生意,他長年累月站在人行道上,遭受嚴寒的襲擊,大雨的澆淋,烈日的暴曬,行人的碰撞。他差不多總是餓著肚子,穿的總是破衣爛衫,同時總要把嗓子叫得又嘶又啞。他沒有錢,為了掙錢,長年累月睡在那在羅茲到處都有的猶太人的可怕的貧民窟裡。
  後來,他突然從他呆過的人行道上消失不見了。
  幾年之後,當他又出現在羅茲街上時,誰都不認識他了。
  他從外面帶來了一點錢,開始自己做生意。他想起了他曾用來在附近農村中運送貨物的簡陋的小車,想起了那匹他在路邊牧放過或者用農民的糧食餵過的馬,想起了當時那經常折磨著他的可怕貧困,因為他當時就是把這小車和馬都算在內,也只有五十個盧布的資本,而他卻必須養活自己、馬和妻兒,他覺得過去那些日子多麼沒有意思,他笑起來了。
  他又想起了他建立的第一批紡紗車間,這還在他後來大膽地租賃一家管理不好的工廠自己進行管理之前。他想起了他是如何使出許多欺騙手段,扣減那些讓紡紗工人帶回家去進行加工的半成品的重量。通過這種手段所掙得的錢,不過是為了填飽他自己和他妻兒的肚子。
  他有了自己的工廠後,第一個在許多小城市裡派出了自己的經理人。他只知道干,節約,廢寢忘食,毫不休息地幹。
  他第一個給那些願意借貸的人提供貸款,通過信貸進行周轉,因為他知道,布霍爾茨和在羅茲的德國企業主還是用現金周轉的老辦法。
  他第一個做陳貨賤賣的生意,降低羅茲產品的質量,可是羅茲的生產在他來之前是受到好評的。
  他也差不多是第一個採用了一整套對所有的人和一切進行剝削的辦法,並將這套辦法加以發展和完善。
  他雖然後來燒了自己的工廠,可他又辦起了一個可以容納千百人的更大的工廠。
  他已經站立在堅實的基地上。
  幸福總是和他形影不離。億萬鈔票從所有的地方,從地主的莊園、農民的茅屋,從骯髒的小城市,從許多都城、草原和遙遠的高山象流水一樣,流到他的金庫裡來了,而且這種流量愈來愈大,莎亞於是成長和壯大了。
  可是別人卻喪失了一切,卻死去,卻遭到不幸、災禍和破產。只有莎亞毫不動搖地屹立著。許多老的工廠不斷地被燒掉,新的、更加強大的企業在興起,它們越來越佔有更多的地盤、物質,擁有更多的人眾,表現出更大的實力,也有更多的競爭者;可是它們享有的這一切,最後都成了莎亞的巨萬家產。
  只有布霍爾茨比他大些,他趕不上他。
  莎亞由於感到自己已經強大,在他心中便產生了越來越強烈的定要打敗布霍爾茨的要求。他把布霍爾茨掙得的每一個盧布都看成是偷來的,是從自己手中奪去的。他幻想自己超過布霍爾茨,超過所有的人。他幻想自己看起來就像屹立於羅茲之上的一個大的煙囪,它比工廠裡的主機更加魁梧,它像出現於夜裡的一個怪物。他幻想自己成為羅茲的國王。
  布霍爾茨樣樣都是為首的,整個國家都要看他的眼色,他的話就像錢幣一樣響噹噹的。人們在碰到許多帶普遍性的問題時,都要徵求他的意見和辦法。他的貨物的商標最有權威,他最受人尊敬。可是莎亞呢?就是和他同樣玩弄騙術的人對他也很蔑視和仇恨。
  莎亞對這很不理解。他感到布霍爾茨不僅搶了他的錢,而且奪走了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損害了他高踞於這煙囪的汪洋大海之上的名譽。
  莎亞對布霍爾茨的仇恨還不止這些。
  他不停地在這間漆黑一團的房間裡徘徊,通過窗子看了看工廠,看了看象路燈一樣亮著的工人的住房。然後他打住了腳步,戴上了眼鏡,盯著他的宮殿正對面的一棟房子的第三層樓,他看見這樓上有三個窗子十分明亮,在窗子裡面,時而閃現黑魆魆的人影。
  於是他打開了小窗,留神地聽著。
  他聽到對面窗子裡有人拉小提琴,奏著一首感傷的華爾茲舞曲,還有一把大提琴在嗚嗚地伴和著。一會兒音樂停息了,可是有十幾個人繼續在那裡喧鬧,笑聲和玻璃杯與盤子的磕碰聲就像豐饒的瀑布一樣瀉到了寂靜的街上。
  人們在高興地玩樂。
  莎亞按鈴叫來了僕人。
  「誰住在那裡?」他指著對面的窗子,性急地問道。
  「我馬上去問,老爺。」
  「我有病,可是他們在娛樂。他們為什麼要玩呢?他們哪裡有錢去玩?」他很生氣地想著,可是他的眼光卻離不開那些窗子。
  「D號樓第三層,五十六號,那兒住著埃爾內斯特·拉米什、第五紡紗車間的工頭。」僕人很快地念著。
  「好,你去告訴他們,叫他們停止娛樂,因為我沒法睡覺,我沒有叫他們玩他們怎麼玩了?叫馬伕備車。埃爾內斯特·拉米什在玩,給他的錢太多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說著,為了記住這個名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3:39

第八章
  
  「我馬上就來,再見。」博羅維耶茨基對電話筒不高興地回答道,因為露茜請他馬上到米爾奇森林去,可他這時有極其重要的事。
  「這個時候去森林!一個瘋子,真是一個瘋子。」他不滿地喃喃說道。
  從六點起他就坐在辦公室,沒有一點空時間。後來他來到廠裡檢查印染新花色的情況,又去中央管理局解決布霍爾茨在主要倉庫裡發現浪費的問題。他到處奔跑、記事,提出成千上萬條建議。千百件事要求他解決,千百個人在等著他的部署,千百台機器在等待他的命令。他由於想瞭解一下莫雷茨去漢堡買棉花的情況,等了好幾天的電報,感到不耐煩了,還和布霍爾茨吵了一架。他因為要替克諾爾把所有工作、把這可怕的枷鎖每天都擔在自己的肩上,感到精疲力竭。那無數大大小小他必須經手的業務使他頭暈目眩。可是現在,這個瘋女人卻叫他去城外散步。
  他越想越生氣了。
  他今天甚至連喝茶的時間都沒有。因為布霍爾茨雖然病了,他卻叫人把他連沙發一起抬到了辦公室裡。他什麼都要管,他叫喚所有的人,可是他在他的公務員中造成的只是慌亂。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布霍爾茨喊道。他的腳上纏了布,頭上戴一頂破皮帽子,膝蓋上還放著一根棍子。「你給馬克斯去個電話,叫他不要把貨物折盧布賣給華沙的米爾內爾。因為米爾內爾欠了我們的債,欠得太多了,我這裡有他的債款單,他很快就要破產了。」
  博羅維耶茨基打了電話,同時瀏覽了一下債款單上很大一列的數字。
  「霍恩先生!你看看這筆運費吧!這裡有錯,鐵路上收得太多了,應當根據另一個運價來算才好。」布霍爾茨對霍恩叫喚道。這個霍恩幾天以來,就是說從星期天以來,根據他的意願,已經從染坊和漂白車間附近的一個辦公室調到他的身邊了。
  霍恩臉色蒼白,由於疲勞和睡眠不足,他的眼睛也熬紅了。他正數著一些數字,那絳紫色的嘴唇雖然在機械地一張一合,但他不能集中注意力,因而總是數錯了,一行行的數字就好像一團團煙霧在他的眼前跳舞。
  他感到瞌睡沉沉,那表現出困頓神色的眼睛老在瞅著掛鐘,因為他在迫不及待地等著正午的到來。
  「至於你要保護的這個女人。就給她兩百盧布吧!讓她去喝酒,她連同自己的小崽子五十個盧布也不值。」
  「這件事是司法部門處理的嗎?」
  「是的。她應當正式給我們收據。巴烏埃爾,這件事你管一下,把它妥善地解決,否則會有人唆使這個女人上法庭控告我們的。」
  霍恩低下了頭,為了使他那表現出惡意和驕傲情緒的微笑不致讓人看見。
  「廠長先生家裡有馬車嗎?」
  「你需要嗎?用吧!只要是你需要,隨便多少次都可以,我馬上給馬廄打電話。昆德爾,推我一下!」他對一個僕人叫喚道。這個僕人隨即把他的沙發推到了那個服務於他工廠範圍之內的電話旁。
  「要馬廄!」他大聲地叫道,「叫馬車立刻來我這兒。博羅維耶茨基已經好幾次要車用了,把馬車拉來吧!我是布霍爾茨呀!蠢傢伙!」當女電話員問他是誰時,他回答道。
  僕人依然把他推回寫字檯前,站在他的旁邊。
  「霍恩。你坐到我身邊來!我說,你寫。在我說的時候,你的動作要快點。」
  霍恩坐了下來,只管咬著嘴唇。布霍爾茨一邊迅速地讓他聽寫,一邊不停地處理其他的一些事,不時還叫喚道:
  「你別睡覺,我給你錢不是讓你睡覺的。」他把那根棍使勁地敲著地板。
  霍恩今天本來就不高興,布霍爾茨使他更加惱怒了。他雖然激動,但仍在竭力克制它的爆發。
  電話鈴響了。
  「奧斯卡爾·邁爾男爵問,半小時後他可以見廠長先生嗎?」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你告訴他,說我臥病在床,不見任何人。」
  卡羅爾馬上回了話,他仍在聽著。
  「他還要什麼?」
  「他說,有一樁很重要的私事。」
  「我不接見!」他叫了起來,「奧斯卡爾·邁爾男爵的要事大概和我的狗有關,和我無關。蠢傢伙!笨蛋!」他結結巴巴地說完後,叫霍恩繼續聽寫。
  布霍爾茨對邁爾早就感到惱火,因為這個邁爾過去是他廠裡的職工,今天卻已經是一個擁有億萬資本的生產棉織品的工廠老闆了。為此布霍爾茨在羅茲正諷刺著邁爾的男爵頭銜是在德國買的。
  「你快一點!」他十分兇惡地對霍恩叫道。
  「我不能用兩隻手寫。」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能比我現在寫得更快。」
  布霍爾茨繼續念著,但他放慢了點。因為他注意到了霍恩已在生氣,緊鎖著眉頭,好像存心要寫得很慢。
  辦公室裡籠罩著寂靜。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穿好大衣站在窗下,性急地等著馬車。
  公務員在書桌上緊張地工作,由於布霍爾茨在場,他們連大聲呼吸或互相交談幾句也不敢。布霍爾茨除了巴烏埃爾外,對所有的人都採取恐嚇的辦法,因為巴烏埃爾是他的老朋友,是他信得過的人,是如博羅維耶茨基所看到的,不得不把那份電報秘密告訴楚克爾的人。
  馬車終於來了,布霍爾茨跟在急急忙忙走出去的博羅維耶茨基的後面叫道:
  「莫雷茨來後,你再來我這兒一趟!」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只是低聲地咒罵著。由於繁重的工作和對莫雷茨來電的令人煩惱的等待,使他簡直要累倒在地了。
  他叫馭者催車去米爾奇森林。
  當馬車來到一家好似一具死屍的老啤酒廠的大而一半已經成了廢墟的房子跟前時,他叫馭者停下車,在這裡等著。
  他下車後,圍繞著一些破破爛爛的牆壁觀看了一陣。他看見上面的窗子已經被砸掉了,沒有門,牆上的屋頂也塌了下來,有的地方全都垮了,一塊塊紅磚散落在稀軟的爛泥裡。然後他在一堵把一間倉庫遮住了的圍牆旁邊的鬆軟泥地上徘徊,看見這堵牆上的泥灰也成塊地脫落在地上。最後,他走進了所謂的米爾奇森林。
  「讓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見鬼去吧!」博羅維耶茨基大聲地詛咒著。因為路上稀軟的泥巴沾在他的套鞋上,使他難於邁開腳步。「耶路撒冷的羅曼蒂克!」他十分不滿地又補充了一句,覺得他自己表演這個不得不在泥濘中散步的情夫的角色是很可笑的,特別是在三月裡,來到羅茲城的另一頭和森林這麼遠的地方。
  天色陰沉。彤雲在距離地面不高的地方遊蕩著,慢慢滲下滴滴象針刺一樣的小雨。那骯髒的、幾乎是黑色的煙霧宛如一個大的罩子,由千千萬萬個煙囪支承著,躺睡在羅茲的上空,彷彿把整個城市都吞沒了。
  博羅維耶茨基在緊靠森林的一個夏季餐館的圍牆下停留了一會兒。這個餐館現在沒有開張,它的窗上套了護窗板,門上也釘了許多木板。寬大的走廊裡,擺滿了桌椅。附近那滿地都是小石頭而呈現一片黃色的小巷子裡,一些光禿禿的樹木之間擺著未經打掃的小板凳,上面落滿了腐爛的樹葉,顯得白晃晃的。
  這裡到處都是一片寂靜,博羅維耶茨基由於再看不到別的東西,他走進了森林。
  這是一個樅樹林子,它很破敗,在慢慢地消失。博羅維耶茨基發現這座林子緊鄰工廠,林子裡還有無數的水井,他感到非常奇怪。這些井挖得一個比一個深,它們吸吮著周圍的水分,使附近的土地都枯乾了。工廠裡排出來的廢水在這裡匯聚成了一條小河,形狀好似一條五顏六色的帶子,蜿蜒曲折地流經枯黃了的樹木之間,破壞了這些龐然大物的有機組織,使周圍形成了致人死命的瘴氣。
  在被樹木遮著的小路上,還覆蓋著雪。這裡除附近村裡的工人外,是沒有人走的,而這些工人卻在這淺綠色軟綿綿的雪上,印上了長長一條很深的足跡。
  博羅維耶茨基在泥濘和雪地上滑著前進,他時而碰上樹樁,時而陷進坑窪,可是他在哪裡也沒找到露茜。
  他為這徒勞無益的尋找和遭受寒冷和潮濕的襲擊而感到煩惱。他本來打算上馬車回去,可正在這個時候,躲在一株大樹後面的露茜朝他的脖子撲過來了,她的來勢很猛,以致把他的帽子也碰落在地。
  「我愛你,卡爾!」她喃喃地說著,熱情地吻他。
  他也吻了她,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因為他很生氣,他想要罵她。
  她挽著他的胳膊,兩人一同在大樹之間的滑溜的泥地上散步。
  森林被風吹得發出淒涼,低沉的喧囂聲,把那叮叮響地掉在樹枝上的雨水和枯乾了的樅樹葉子抖落在他們的身上。
  露茜不知疲勞地嘮叨著,吻著。對他表示溫存和親熱,她像孩子一樣什麼都說,甚至一件事沒有說完,馬上又扯著另一件,有時她一句話沒有說完就吻他了。只要說到一件最小的事,她可以高興地天真地大笑起來。
  她身穿一套英國式的春天的服裝,肩上披著一塊黑色的大絨披肩;衣服的領子是瑪麗亞·德·美第奇1式的,上面插有駝鳥毛;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寬邊帽,帽子下面那一對漂亮的眼睛就像青玉一樣璀璨生光。
    1瑪麗亞·德·美第奇,法國女皇(1573—1642)。
  她和情人這一次羅曼蒂克式的相遇使她非常激動。
  她不想和他在城裡相遇。她想遇到某種不尋常的東西,她渴望不平靜和感情衝動,因此她就設想了在森林裡的這個約會,現在她的心已經擺脫寂寞和煩膩而感到快樂了。雖然卡羅爾對她表示沉默,對她的話只作簡單的回答,而且老是看著自己的表,她卻並不在意。
  這於她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在她的身邊,不時給她一個熱情的吻,使她激動得眼裡似乎出現一層白色的雲霧。她可以對他傾訴自己的愛,她時刻可以依偎在他的身旁,她的心情包含著恐懼和不安,但又感到十分愜意,而這種心情卻是誰也感受不到的。
  她時時刻刻都帶著恐懼的心理看著周圍的一切。當樹林的喧囂聲愈來愈大,或者麻雀唧唧喳喳地從樹上跳下來,往城裡飛去時,她愈是嚇得緊依在他的懷裡,不斷地叫喊,她的全身都由於害怕而索索發抖。這時候他也不得不以吻和向她擔保他們沒有危險來驅散她的害怕的情緒。
  「卡羅爾!你有手槍嗎?」她問道。
  「有。」
  「拿出來吧!我的寶貝!我唯一的!你看,我覺得我自己現在很危險呀!你會給我手槍,是吧!」她緊靠在他身上,喃喃地說著。
  「啊!你肯定沒事,你怕什麼呀?」
  「我不知道,可我很害怕,很……」她迅速環顧著四周。
  「我對你說,這裡沒有強盜。」
  「怎麼沒有!我不久前讀到,在這個森林裡就曾有一個下工回家的工人被殺害。我知道,這裡肯定有人殺人。」她渾身上下都神經質地抖個不停。
  「你儘管放心,你在我跟前,決不會有危險。」
  「我知道,你一定很勇敢。我愛你,卡爾,吻我吧!使勁地吻我!使勁!」
  他開始吻她。
  「別做聲!」她的嘴離開了他的嘴唇,開始叫了起來,「有人叫喚。」
  可是並沒有人叫喚。森林仍在喧囂,只不過在慢慢地、自動地往一邊倒去。高大的樹木就像一頂頂王冠一樣,上面吐出的一團團大霧越來越迅速地往野地裡飄去,逐漸變得稀薄,細小。雨點更加濃密,就像一顆顆碩大的種子,撒在樹枝上,叮叮敲著那個餐館的白鐵屋頂。
  卡羅爾撐開了傘。他們站立在能夠稍微避雨的樹下。
  「你身上打濕了。我感到很遺憾的是,你遇上了這樣的天氣。」
  「卡羅爾!我喜歡這樣。」
  她脫下手套,有意伸出那只長而白淨的手去淋雨。
  「你這樣會感冒,會生病的。」
  「這樣很好,要不我就只好睡在床上,老是想著你了。」
  「是的,要不我也見不到你了。」
  「啊!我並不希望這樣。我已經整整三天沒有見到你了。
  我受不了,我一定得和你見面。可是你想過我嗎?」
  「我不能不想你,因為我不會想別的呀!」
  「這就好。你愛我嗎,卡爾?」
  「我愛你,你懷疑?」
  「我相信你永遠會愛我。」
  「永遠。」
  他力圖使他的說話聲變得溫和點,使他的臉上現出幸福的表情,可是他並沒有十分做到。因為他的套鞋裡已經灌滿了水和爛泥,踩在地上滑溜溜地很不好受,另外他今天還有許多事要做。
  他們在一起呆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她的臉和手已經凍得不得不靠他的吻去溫暖時,她才決定回去。要分別了,當他問她是否當真像她打電話給他所說的那樣,有什麼重要的事時,她又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愛你,我想把這個對你說,我想見到你。」
  她終於離開了,在臨走時還回頭看了他幾次,為了和他再次告別,為了向他表示堅貞的愛,求他在她未登上那停在一條被籬笆牆圍著的小巷子裡的馬車之前,不要離開森林。
  工廠裡呼喚人們進午餐的汽笛聲從各個方面傳來,劃破了空氣。博羅維耶茨基上馬車後,便飛也似地往辦公室跑去。
  他只遇見了布霍爾茨和霍恩,因為其他的人都吃飯去了。
  「你說得太死了。」布霍爾茨從安樂椅裡探身出來,喃喃地說。
  「我沒有別的可說。」霍恩叫了起來。
  「你需要學習學習,我對你已經受不了啦。」
  「這與我無關1,廠長先生。」他說話的口吻雖然和氣,可是他的嘴卻在神經質地抖動,在他藍色的眼睛裡,突然出現一陣昏黑。
    1原文是德文。
  「你對誰說話?」他把嗓門提高了點。
  「對廠長先生。」
  「霍恩先生,我警告你,我不能再忍了,我對你……」
  「我沒有必要知道,你忍不忍,這與我無關。」
  「在我說話的時候,在布霍爾茨說話的時候,你不要打岔。」
  「我以為在霍恩說話的時候,布霍爾茨不保持安靜也是沒有道理的。」
  布霍爾茨站了起來,他因為腳痛,哼了幾聲。他把他那包紮好了的腳撫摸了一會,吃力地呼吸著,閉上了眼睛。雖然他已經氣得渾身戰慄,但他仍然保持沉默,耐住了性子。
  蓄意甚至採取了堅決的辦法使布霍爾茨越來越生氣的霍恩這時蓋上了書本,從容不迫地收起他的鉛筆、橡皮和鋼筆,用一張紙包好後,插放在衣兜裡。
  他這一切進行得很慢,還不斷盯著博羅維耶茨基。卡羅爾對他的行動、對他和布霍爾茨這場從未有過的爭吵感到非常吃驚,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無法制止霍恩,因為他不知道,他們吵的是什麼。如果他不支持霍恩,他就應當支持布霍爾茨,因為布霍爾茨和他的關系更為密切。因此他在瞅著這個默不做聲地穿上了一隻套鞋、兩片氣得發紫的嘴唇上露出了微笑的霍恩時,也十分生氣。
  「你在我這裡已經沒有職業了,就要開除你。」布霍爾茨喃喃地說。
  「我以為你和你的這個地方本來就不體面。」
  他穿上了第二隻套鞋。
  「我命令把你趕出去。」
  「你試試看吧!無恥之徒。」他叫了起來,趕忙穿上了大衣。
  「蠢傢伙,把他趕出去!」布霍爾茨戰戰兢兢地緊握著棍棒,他的說話聲更低了。
  「算了吧!你別試了,奧古斯特!否則我要把你和你老爺的肋巴骨一起打斷。」
  「該詛咒的傢伙1,把他扔到門外去!」他嚷起來了。
    1原文是德文。
  「賊!安靜點。」霍恩吼叫著。他抓住了一張很重的小桌子,準備如果誰要碰他,他就打人。
  「安靜點,你這副德國豬嘴,豺狼!」他把那張桌子往寫字檯下一扔,然後吱呀一聲打開了門,便出去了。他在開門時由於用力過猛,以至門上所有的玻璃也都不翼而飛。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之前就已經走了。
  布霍爾茨在呻吟中倒在地上。他氣得幾乎神智不清了,身上僅有一點力氣尚可把電燈關上。他以低沉和嘶啞的嗓音喊道:「警察!」
  在這間空蕩蕩的辦公室裡,開始長時間地充滿著寂靜。那個僕人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他看到布霍爾茨的紫色的臉和由於疼痛而歪在一邊的嘴後,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過了一會,布霍爾茨終於清醒過來,他睜開了眼睛,環顧這空蕩蕩的房間,在沙發上坐好後,又過了一段較長的時間,才親熱地喊道:「奧古斯特!」
  僕人不敢走近一步。因為他知道,只要布霍爾茨叫他的名字,表示親熱,這時候就是最可怕的。
  「霍恩先生在哪裡?」
  「老爺趕他,他就走了。」
  「好,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呢?」
  「他在這裡只看了一下,就走了。他要去吃午飯,因為已經過十二點了,工廠晌午的汽笛聲早已響過。」他故意把回答的話說得很長。
  「好,你站到一邊去!」
  僕人嚇得週身發抖,於是照他的旨意做了。
  「有什麼事嗎?」他低聲下氣地問道。
  「我叫你把這條狗趕出去,你為什麼沒有聽?為什麼?」
  「老爺,他自己走了。」僕人眼淚汪汪地解釋道。
  「閉嘴!」布霍爾茨叫了起來,他使盡全力地將棍子朝僕人的臉上打去。
  奧古斯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
  「站住,走近一點。」
  當僕人很惶恐不安地又走過來後,他抓住了他的手,用棍子狠狠地打他。
  奧古斯特沒有逃避,他只把頭扭了過來,以免讓人看見他那象溪水一樣流在他的刮得十分乾淨的臉上的眼淚。布霍爾茨直到自己疲勞已極,才停止抽打這個僕人。他坐在沙發上呻吟著,開始將他腳上由於猛烈的動作而掉下來的絨布重新纏上。
  卡羅爾因為不想成為布霍爾茨的冒險行為的見證人,他早已離開這裡,吃午飯去了。
  他在斯帕策羅瓦街的「僑民之家」進餐。
  在這裡工作的有十幾個女人,她們都是被命運從波蘭的四面八方驅使到羅茲來的波蘭人。
  具體地說,這大都是一些在生活上落了魄的人:有寡婦、有過去的地主、資本家、太太,有老處女和年輕的姑娘。她們來到這裡是為了找工作,貧困把她們聯繫在一起,消除了他們之間過去由於出身不同社交階層而造成的不平等。
  她們在斯帕策瓦街的這個「僑民之家」的房子裡佔有整整一層樓,把這層樓以旅館的形式擺設得十分整齊。樓上的走廊經過所有的住房,一直到達角上那間用來作為大眾餐廳的大房間才算終止。
  卡羅爾、莫雷茨和他們的幾個同事過去在這兒一起吃過飯。
  他由於來遲了點,那個大圓桌已經被進餐的人坐滿了。
  人們吃飯都很性急,而且都不說話。因為誰都沒有時間聊天,大家時時刻刻都得昂起頭來,注意聽著是否又有汽笛叫了。
  卡羅爾坐在一個在星期六曾經以巴羅可姿態坐在戲院一個包廂前排的女人的旁邊。他沉默不語地和幾個人握了手,向坐得較遠的一些人點了點頭後,便吃起來。
  「霍恩沒有來過?」有人在瓦平斯卡太太的那張桌上問道。
  「今天他要來遲了。」她喃喃地說。
  「晚上才會來。」一個年輕的姑娘告訴說,一面不停地把剪得短短的頭髮抹到額頭的一旁。
  「為什麼?卡瑪!」
  「他今天要對布霍爾茨採取冒險行動,同時辭去自己的職務。」
  「他對你說過?」卡羅爾感興趣地問道。
  「他有這個計劃。」
  「我看他從來沒有不按照計劃辦事的,這是他的慣例。」
  「一個頑固的德國佬。」
  「啊!姑媽!你看謝爾平斯基稱霍恩為德國佬。」卡瑪表示不同意說。
  「不僅頑固,他甚至在生氣時也有辦法。」
  「當然,他在我們這兒和米勒吵架時,我見過他一次。」
  「不久前我看見他和布霍爾茨也吵過架。」
  「發生了什麼事?卡羅爾先生!」卡瑪很感興趣地叫著,跑到了博羅維耶茨基跟前,把她的孩子似的小手插進他的頭髮,拖著他的腦袋,嬌滴滴地喊著:「姑媽,叫卡羅爾先生說吧!」
  幾個人從碗碟後面探出了頭。
  「我在的時候還沒有發生什麼,我走後怎麼樣就不知道了。吵得很厲害,霍恩竭力要使布霍爾茨信服自己是賊、是一頭德國豬。」
  「哈!哈!霍恩萬歲!一個勇敢的小伙子。」
  「尊敬的先生!高貴的血統不管怎樣,總是要表現出來的。」謝爾平斯基擦了擦他那一大把紅鬍子,表示滿意地嘟囔著。
  「我很喜歡先生,因為先生是一個正派的貴族,姑媽,對嗎?」
  「尊敬的太太,我也……」
  「不管怎樣,我愛你。」卡瑪笑著把話說完。
  「霍恩不是勇敢,他幹的是人們常見的、毫無意義的魯莽事。」卡羅爾表示不滿地說。
  「我們不能這麼說霍恩。」女人們看著卡瑪叫了起來。卡瑪放下了卡羅爾的頭,急忙退了回去,她的臉刷地紅了,她的一雙正在打量著他的眼睛裡燃起了憤怒的火焰。
  「我不收回我剛才說的話,我還要繼續論證。霍恩打算拋棄自己的職業,他可以這樣做,他如果對布霍爾茨有成見,也可以對他說明白。布霍爾茨是個明智的人,和他本來比和別的人更易和解的,幹嗎要幹這種冒險事呢!霍恩大概是要表現一下自己,讓人們去說他吧!是的,孩子們會對他的勇敢表示喝彩,偉大的英雄行為,可這是給有病的人看的。布霍爾茨任何時候也不會原諒他,他是個記恨的人,他到死也會對他進行報復」。
  「啊!這個時間不會長了,感謝天主,他好像病得很厲害。」
  卡瑪激動地叫道。
  「卡瑪,你想到什麼了?」
  「他最後還會對霍恩做一個叫他滾蛋的手勢。霍恩去華沙回到自己家裡後,他會諷刺這個布霍爾茨的,姑媽!對嗎?」
  「霍恩造了這個德國人的謠,誰都不會聽他的。」
  「布霍爾茨的手伸得很長,他會伸到華沙去,他有監視霍恩的辦法。他可以像米勒對付奧布倫布斯基那樣去對付霍恩。
  霍恩還有時間,他應當好好冷靜冷靜。」
  汽笛聲在不遠的地方又可怕地叫起來了。
  「克熱奇科夫斯基,你的夜鶯叫了。」有人笑著說。
  「但願它喊破嗓子。」一個瘦高個子、戴著眼鏡、淡黃色頭髮的男人低聲說完後,站了起來,急忙走了出去。
  「他們當真吵得這麼厲害嗎?卡羅爾先生!」斯泰凡尼亞太太在他的身旁坐下,問道。她今天也像星期六在戲院裡一樣,穿一身淺藍色衣服。
  「比吵架還厲害,因為霍恩是準備沖布霍爾茨撲過去的。」
  「是個好小伙子呀!尊敬的太太。應當抓住這個德國佬的頭髮,不管怎樣,給他點顏色看。」
  「謝爾平斯基先生,這不是和農民辦事。」
  「這有什麼,尊敬的太太!大家知道,布霍爾茨把所有的人都看成狗一樣,這個狗東西!」他急忙堵住了自己的嘴,「對不起,尊敬的太太,我忘了這畜生已經在叫我了。」他很快地說完,急忙吻了在場所有女人的手,因為有一個汽笛的粗裡粗氣的叫聲透過玻璃窗,在召喚他去上工。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4:11

  工廠所有汽笛聲都像大炮轟隆一樣傳揚在城市的上空,呼喚著人們去上工。每個人都熟悉本廠的汽笛,他們聽到他們所痛恨的這種聲音後,就把一切放下,迅速地跑著,只怕遲到。餐廳裡的人們也為這些汽笛所驚動,他們不得不扔下還未吃完的午飯,迅速按序地離開飯桌,由於沒有時間作另外的辭別,只互相點了點頭,就往工廠飛跑而去,他們的大衣還是在下樓梯時穿的。
  只有博羅維耶茨基沒注意這個。馬利諾夫斯基,這個莎亞幹事部的年輕技工也一直沒有說話,他吃完飯後,在休息的時候,便在一本放在盤子邊的筆記本上寫了起來。有時他用一雙碧綠的眼睛望著斯泰凡尼亞太太的臉,輕聲地呼吸,有時把頭髮甩到一邊,手裡拿著一個個白面丸子不停地揉來揉去,然後長時間地看著它們。
  他的臉白得像塊尚未染過的印花布,他的頭髮和鬍鬚也是淺灰色的,可是他的一雙古怪的眼睛卻經常變換自己的顏色。他很漂亮,很膽小,也很好孤獨,因此經常引起大家的注意。
  「姑媽,今天馬利諾夫斯基說了什麼沒有?」卡瑪問道,她每天都要帶著一種特殊的親蜜感去折磨他。
  瓦平斯卡由於在和博羅維耶茨基談話,她沒有回答。可是馬利諾夫斯基把眼睛朝下望著,十分甜蜜地微笑了,然後依舊在筆記本上寫起來。
  坐在桌旁的女人慢慢都出去了,因為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門廳裡的鈴聲猛然大響起來。
  「這是我的馬泰烏什,電報!」卡羅爾叫道,他很熟悉僕人1按鈴的習慣。這個僕人果然馬上送來一分莫雷茨打來的電報。
    1原文是拉丁文。
  「這是剛來的,我們馬上就走。」僕人告訴道。
  「希望這個僕人在門廳裡經常擦擦腳,如果他的鞋上有泥巴的話。」卡瑪高聲命令著說。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注意人們對他很感興趣的眼色,便走到窗子下讀起來:
  很好。克諾爾,楚克爾和伊·門德爾松——在購買。早晨我已寄出了第一批。給我運來吧!貴百分之十五。小包裝。我一個星期後回來。
  卡羅爾不釋手地反覆讀著這封電報,他無法掩蓋他的喜悅的心情。
  「是好消息嗎?卡羅爾先生。」斯泰凡尼亞太太用她一雙淺藍色的眼睛望著他的十分明朗的面孔,一面問道。
  「很好!」
  「女朋友來的!」卡瑪叫道。
  「莫雷茨從漢堡拍來的,一個漂亮的朋友。卡瑪你放客氣點,我給你們做媒。」
  「猶太人,不幹,不幹!」她蹬著腳叫道。
  「那麼就巴烏姆。」
  卡瑪已經不在房裡了。
  於是他和剩下的人辭別。
  「你就走嗎?汽笛並沒有叫你呀!」
  「雖說如此,我今天比任何時候都忙。」
  「是的,對我們來說,你從來就沒有時間。已經三個星期天晚上你沒有來了。」她話中略帶責備的口吻。
  「斯泰凡尼亞太太!我不認為人們已經看到了我的缺點,我並不是這麼高傲的。可是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我放棄這些晚上,我損失的遠遠比沒有看見太太更多,更多!」
  「那誰知道?」她低聲地說著,把手伸向他表示告別。他使勁地吻了她的手後,便出去了。
  卡瑪在門廳裡攔住了他。
  「卡羅爾先生!我對你有一個大的請求,很大,很……」
  「你說吧!我保證什麼都干。孩子你說吧!」
  卡瑪沒有看他,因為她的卷在一個圓環中的黑色的短頭髮遮住了她的腦門。她沒有把頭發分開,卻把背靠在門上,緊握著小小的拳頭,似乎要長久地表現自己的全部勇氣。
  「希望你不要害霍恩,希望你幫助他,他是值得你這樣做的。他是個好人,是個高尚的人,可是羅茲待他不好,不好。誰也不喜歡他,大家都譏笑他。我不願這樣,這使我感到痛苦。天主呀!我寧願自己受這個苦,我不願看到這樣。」她一邊喊著,便哭出聲來了。她在跑進小客廳裡時,腳上還掉了一隻鞋。
  「這孩子在戀愛了。」他站了一會兒,想了想。便抬起了那只鞋,也來到了客廳裡。當他把門打開看時,他感到十分驚異。
  他看見卡瑪圍著一張小桌在追趕一隻白毛小狗,她的腳上只穿了襪子。那隻小狗嘴裡卻噙著一隻鞋在繞圈子地跑著。
  卡瑪笑得要倒下來了,她定要抓住它,但機靈的小狗在最後一刻總是能夠迴避她而逃走。當她放慢了腳步時,它便放下那只鞋,高興地吠叫起來。
  「皮科洛,給卡瑪吧!聽卡瑪的話,皮科洛!」過了一會,她對小狗吆喝了,佯裝和顏悅色地向它走來,可是小狗覺察到了這是手段,便咬著那只鞋,又逃走了。
  「我使卡瑪遭罪了,雖說我可以大膽地制止她這樣做。」
  「姑媽!」她突然感到害怕地叫了,由於不想把腳讓人看見,便在房中間蹲了下來。
  卡羅爾把她的那只鞋丟在地板上,然後高興地走了。
  他要去莫雷茨的辦公室,想看一看倉庫,這裡是準備存放棉花的。
  路上他又碰到了科茲沃夫斯基,這個愛看歌劇的華沙人他是在默裡那兒認識的。
  「你好1!經理。」科茲沃夫斯基一面喊著,一面把手從他的漂亮的紅手套裡伸了出來。
  「早安2!」
    1原文是法文。
  2原文是德文。
  「我可以陪你走一走。」
  他用他的枴杖的一頭將大禮帽略為往腦後推了推。
  「啊!好啊!我很高興。有什麼事嗎?」
  「那太好了,我這就說。我有一個很妙的想法。現在要搞到錢。熱帕不是調皮的姑娘。」他一邊吆喝,一邊跟在一個女人後面把身子扭來扭去,高興地用枴杖把他的大禮帽用力往腦門上托。
  「什麼,你要幹的是這個行當?」
  「如果靠這個,我在羅茲可能什麼生意也做不成。昨天我遇到了羅茲第一個漂亮的女人。可是一打聽,才知道做這筆生意要的是非本地的女人。」
  「在羅茲有漂亮的女人。」
  「講句老實話,我不這麼看。我天天在城裡,我天天在找。我知道,沒有可以配得上做這筆生意的漂亮女人,我不理解生活。」
  「喏,昨天那個怎麼樣?」卡羅爾誘惑地說,因為這個花花公子開始使他感興趣,使他高興了。
  「啊哈!等等。我現在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是從格蘭德旅館回來的。剛才我看見在我對面有一個女人,她叫我傾倒了。她穿的衣服真漂亮,小臉蛋像個洋娃娃,姿態高雅,頭發象油脂一樣,眼睛宛如一堆玉石,臀部好似一個輪盤,她的個子也很適當,還要怎麼樣。這是龍,不是女人!那嘴,告訴經理,是最美麗的羅!」
  「你還沒有吃午飯吧?」卡羅爾打斷了他的話。
  「為什麼?」他把大禮帽往腦後一推,嚴肅地問道。
  「因為你說了一些烹飪上的比方。」
  「經理是一個快樂的乘客呀!」他說著便親熱地在卡羅爾的肚子上拍了一下,「我跟著她。她走得很快,我也跟著她,跟到了新市場。從那裡往下走,人行道上有泥濘。我的這個漂亮的小姐腋下夾著一把小傘,兩隻手提著裙子繼續往前走。啊!這是個很好的遊戲呀,她的腳簡直和仙女一樣,她的鞋可以吻一吻。我從各方面都觀察了她,可她總是裝著沒有看見我。於是我便走到前面去了,我站在一個展覽館的門前,當她走近我時,我就看著她的眼睛。這時她十分靦腆地笑起來了,這笑聲就像爐子裡吐的火焰,在我的眼前燃燒著。我們繼續往前走,她走在頭,我一步步地緊跟著她。她究竟是誰呢?她全不理睬我,過分地表現出示威的樣子,這就令人大惑不解了。可是我有一個評價女人的辦法,首先我要看看她。她的舉止文雅,可是她的頭髮梳得不整齊,這是第一個要減分的。她戴的帽子肯定是巴黎的,這又可以加一分。她的衣服很華麗,棉花是最優等的,而且縫得很結實,很適合於現在的季節,這也可以加一分。可是我再仔細地看,她的一雙紅皮鞋系的蘇格蘭帶子1卻很一般,質地粗劣,這就把我搞糊塗了,她應當有一雙絲鞋帶,這兒又得減一次。」
    1原文是法文。
  「你在做女人的生意嗎?」卡羅爾帶譏諷地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但我知道這些事情,我對它們進行過系統的研究。告訴你,我對穿衣的方法,對各種衣服是熟悉的:誰穿?從哪兒來的?多少?」
  「那麼,那個漂亮的女人是誰?」
  他沒有告訴卡羅爾,可是卡羅爾從他剛才的描繪已經認出這是楚克羅娃太太。
  「我不知道。我的方法第一次沒有成功。她的帽子和面孔是一個社交界的女人——百萬富翁才能有的。她的裙子是富人常穿的。用於坐馬車的裙子。她的蘇格蘭鞋帶,這又是什麼呢?是一個女教員、一個公務人員、一個小商販的妻子能具有的。她的褲子,我瞅見了,是用黃緞子縫的,但質地也很粗劣。她也可能跑掉,但這有什麼,這褲子綴有羊毛花邊,經理認為是棉紗花邊。」他有點害怕地著重指出了這點。
  「這是什麼意思?」
  「先生!這是賤賣品,一個街頭巷尾的輕薄女人,最多不過是一個愛打扮的廚女,可是卻把我征服了。她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好處。我最後瞥了她一眼,她一定是生氣了,因為她放下了裙子,讓它拖在泥濘裡,走到街道的另一邊去了。」
  「好啊,你又跟在她後面?」
  「不,先生,不值得。如果說我早先對她的評價錯了的話,那麼她放下裙子,讓它去掃爛泥的本身就已經夠我信服,這是羅茲的一個放蕩女人。就是任何一個華沙的浣洗婦,也不會這麼做,像這種女人,第一,她們的腳長得好看,喜歡拿出來示眾,第二,喜歡把裙子弄髒……呸!」
  他表示輕蔑地歪著嘴,站著不動。
  「再見。我要到這裡面去。」卡羅爾把他甩開後,走進了梅耶爾商場角上的一家糖果店。
  他在這裡馬上想到了要使「僑民之家」高興高興。
  他買了一大盤糕點、一盒糖,然後又在一張名片上寫上了卡瑪的地址和下面的話:
  孩子你不要哭,把糖果分給皮科洛,它就不會再次偷你的鞋了,它肯定以為,這個壞蛋卡羅爾為了,只要可能,他什麼都會幹的。
  他叫僕人把這些東西一起送往斯帕策羅瓦街。
  「但願它們能給我的生意帶來一點好處。」說著便來到了街上。
  他對自己、對周圍世界都很滿意。他向兩旁許多吃完午飯急著去工廠和事務所的熟人不斷點頭打招呼。當他看見科茲沃夫斯基這時走在街道的另一邊,又跟在一些女人的後面,老是盯著她們時,也只好任其自便了。
  他覺得科茲沃夫斯基穿上這身像一個最普通的口袋一樣的大衣很可笑。他的色彩艷麗的短褲有四分之一個肘長的地方明顯地扭成了一團。他的大禮帽戴在後腦勺上。他的臉十分好動,看起來像一隻哈巴狗。
  在街旁的人行道上,名副其實地擠滿了工人。他們在這些穿流於空氣中的數不清的汽笛聲的召喚下,急急忙忙奔向工廠,其中一些一邊跑一邊還啃著麵包,木鞋底踩在地上的啪啪聲響遍了整個街道。這聲音發出後,隨即和那站在一些大門旁邊和大街兩旁的小巷子裡的一群群黑壓壓的,貧窮潦倒、衣衫襤褸的工人一起,散到四面八方去了。
  在街道的一旁,有一群窮苦人在送葬。四個穿黑衣服的少年抬著一口白棺材,跟在牧師的後面。棺材上面插著一個藍色的十字架。這個牧師有點駝背,身披一條藍色的披肩。他的光禿禿的頭偏到一邊去了。他的手裡拿著一個十字架。他的一雙腳像在睡夢中一樣不斷拍打著大塊大塊的爛泥。在棺材後面,有幾個孩子走在人行道上,打著雨傘緊緊地跟隨,他們想到街心來,可時時刻刻都被馬車和運載貨物的敞篷車從那兒趕回路邊。這些車子不斷把黑色的粘糊糊的泥濘濺潑在棺材上,因此一個老女人不得不時刻用圍裙把它擦掉。
  誰都沒有時間注意送葬。時而只有個把工人脫下帽子對棺材致意,或者一個女工歎息一聲,表示誠意地和它告別。人們被這象嚴寒的尖刺一樣,把充滿著煙霧的灰色的、沉甸甸的空氣刺穿了的汽笛聲所催使,繼續往前跑著。而這煙霧彷彿一道道骯髒的激流,從無數的煙囪裡噴發出來後,紛紛落到屋頂上。它的難聞的氣味散發在許許多多街道上。
  博羅維耶茨基在街上站了一會兒,想找一輛車快點去事務所。這時候他看見了有人在一輛路過的馬車上向他點頭。他們是瑪達·米勒和她的弟弟,她弟弟頭戴一頂紅色的大學生帽子,胸前圍一條表示參加了學生社團的飾帶,挺著身子坐在馬車上,他的膝蓋上還放著一隻黑色的大獅子狗。
  馬車在距卡羅爾十幾步遠的人行道上停了下來。
  瑪達對博羅維耶茨基表示微笑。
  「先生!那答應給我開的書單!你說話就是這樣不算數嗎?」她和他打了招呼後馬上問道。
  博羅維耶茨基看了看她的一雙金色的眼睛。
  「我坦白承認我是忘了,可是我一定改過。現在我鄭重約定今天給你送來。」
  「我不相信,我要可靠的保證。」她嘁嘁喳喳高興地說。
  「我可以為此簽名。」
  「不行,簽名值不了幾個錢。」她對他把手放在胸脯上的幽默動作和他的約許感到有趣,便笑起來了。
  「那麼我可以拿出一個大公司的期票作為我的保證。」
  「是利基耶爾托娃太太的公司吧!」她馬上叫道,但她又立刻為她不願說而冒冒失失說出這些話來感到不安,因此她把臉迅速藏在她的絲面罩裡。
  「我對姐姐多次說過利基耶爾托娃太太很蠢,她不相信。」
  威廉喃喃地說。
  「卡羅爾先生到哪裡去?」她想消除她剛才講得不好的話的影響,便把她那紅得就像甜菜一樣的臉抬起來,又開始說了。
  「上工去。」雖然這個對於利基耶爾托娃的提醒狠狠地刺痛了他,他依然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瑪達,我們送送他,好嗎?」
  「好啊!我很樂意。先生你同意嗎?」
  「就以坐一個位子作為我的回答吧!」
  「威廉,你和獅子狗坐在一起,給先生讓個位子。」瑪達高聲叫道。
  「謝謝!我願意坐低點,這樣便於我看路。獅子狗真漂亮呀!」
  「它值三千馬克。在展覽會上曾獲得獎章,並給萊奧·卡普裡菲1介紹過。」
    1萊奧·卡普裡菲,德國的政治家,當時德國海軍部的統帥。——原注。
  「那麼這是一條非常出名的狗!」
  「一條壞狗,咬過我,把我一條全新的裙子也咬破了。」
  「你沒有因為這個而懲罰它嗎?」
  「威廉替我打了它。」
  「你們到哪兒去?」
  「瑪達在藝術沙龍中有所發現,她肯定是要去買那些沒有用的小玩意兒。我是要把我的策扎爾帶出來走走,因為它在家裡,也像我一樣,感到寂寞。」
  「你什麼時候去柏林?」
  瑪達開始高聲地、天真地笑起來了。
  「一個月前他就要走,每天為此都和爸爸吵鬧。」
  「別說了。瑪達!你真蠢,你既然不懂問題在哪裡,你就別說嘛!」他說得很生氣,連他臉上的那一塊傷疤也漲紅了。
  他把自己高大的身軀挺得直直的,面色陰沉地坐著。
  「先生!你也以為我很蠢嗎?家裡的人都說我蠢,他們常這麼說,最後我自己也不得不信以為真了。但雖說如此,我也知道威廉在柏林欠了債,爸爸不肯替他還,因此他就呆在羅茲。」他看看弟弟,帶挖苦地說道,「哈!哈!他的把戲能瞞得過我?」
  「瑪達,我要下車了,我要直接去告訴父親,你在胡說些什麼?」
  「你下車吧!我們和博羅維耶茨基在一起還方便些。卡羅爾先生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呀!」
  「這種問題是得不到回答的。」
  「你不肯對我說真話。」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知道什麼才算是真話。」
  「什麼時候我才能得到書單?」
  「今天我送來。」
  「我不信,你若是沒有送來就要受罰。」
  「如果說要受罰,那麼什麼才是最好的獎賞?」
  「一杯好咖啡。」她天真地說道。
  威廉哈哈大笑,策扎爾也跟著吠叫起來了。
  「我難道又說了什麼蠢話?」她問道,同時感到不安地紅了臉。
  「威廉先生是在笑那隻狗。你看,它多麼好玩呀!」
  「你是一個好人,連爸爸都這麼說,我們家裡除威廉外,大家都這麼說。」
  「瑪達!」
  「我和你們在一起感到很好,遺憾的是這裡已經到我的工廠了。謝謝!再見。」
  「休息日午後我們等著你。」
  「記得,遺憾的是這個休息日不是明天,而是在星期四。」
  瑪達高興地笑了,表示親熱地瞥了他一眼。
  卡羅爾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他看見她回頭望了他好幾次。
  為什麼安卡不能有巨萬傢俬呢!遺憾……」他想著,往廠裡跑去。他的工廠在午間休息之後,已經全部進入那尋常的、瘋狂的活動中。
  在工廠旁邊的建築物中,出來了一支消防隊。車子、水龍帶、水桶都排得很整齊,他們跑得很快,地上的泥濘在車輪和馬蹄的踐踏下不停地往車子的底部噴去。車上充當消防隊員的工人也在迅速地穿著他們的救火衣。
  「是哪裡起火?雷赫泰爾先生。」卡羅爾對那消防隊的領隊說。他是紡紗廠的經理之一,隨同他來的工廠看門人早在家裡就在自己身上緊緊鎖上了一根帶子。
  「阿爾貝爾特·格羅斯曼的工廠起火!你把你身上的帶子繫緊點。」他對這個看門人叫道,可是這個人的肚子太大,他的救火衣太瘦小,穿不下,連扣子都掉下來了。
  「燒了很長時間嗎?」
  「近半個小時了,好像什麼都燒著了,使勁點,施米特先生。」
  「因此就這樣急嗎?」
  「格羅斯呂克打過電話給老頭子,他不管格林斯潘如何生氣,曾要求他制止女婿燒自己的工廠。」
  「為什麼?啊哈!他們想叫他破產。」
  「今天這已是燒第三次了。」
  「工廠第三次起火?」
  「啊!是的。」
  「他們在這些損失後,會徹底破產。」
  「但願閃電把他們燒光。這些囚犯,狗娘養的,他們賺錢,可我們就不得不跳到烈火裡去,像狗一樣,累得要把舌頭伸出來了。」
  「你想幹什麼,他們需要堵住他們的收支逆差呀!」
  「再見,哎喲!他媽的,我急得全身都要爆炸了!」卡羅爾一面喊著,一面坐上了在大門前等著他的一輛馬車,這輛馬車不一會就跟在消防車的後面飛跑起來。這些消防車由於被上面消防隊員閃閃發光的鋼盔所遮住,看起來就像一把把茶炊似的,在街上顯得十分醒目。
  「好呀!熱季已經開始了。」下馬車後,他喃喃地說著,便跑到電話跟前,要把莫雷茨的來電告訴馬克斯·巴烏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4:23

  他剛打完這個電話,那電話鈴又在叫他了,正好他還沒有離開。
  這是特拉文斯基在說話,他說他有很重要的事,馬上就來。
  「我在印染廠等你。」卡羅爾回答後,跑進廠裡去了。
  他來到車間裡那些不停地轉來轉去的小車、運轉的機器和一堆堆布料中間。這些布就像許多不同顏色的帶子一樣,通過傳動帶、輪子和人們,穿過這可怕的嘈雜聲響和從洗濯車間升起的宛如雲霧的蒸汽,向大廳裡的所有方面似乎沒有止境地伸展開來。這裡的震動、喧嘩、叫喊和那象發了瘋似地顫抖著的機器的爆烈聲,使一切、使所有的人感到生氣勃勃,它們的瘋狂的強力好像要把工廠魁偉的城牆推倒。博羅維耶茨基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這工廠的富於野性的生龍活虎的生活中了。
  他在車間之間來回地跑著,為了察看貨物、下達指令。他看完了這個大廳後,便又跑到其他的大廳,把一切和工廠無關的事全都忘了。
  在最近幾天極度的精神疲勞之後,他在這裡感到了輕鬆愉快,他對這周圍產生的可怕的力量發生了很大的興趣。
  他的疲勞恢復了,在這工廠的地獄中,他的心情能夠安寧,他的腳跟也站立得更加穩健了,因為他把在這兒所有方面的無數人們和機器表現出來的能量都和自己化為一體了。
  他走遍了所有的大廳後,又回到了「廚房」裡。
  默裡在一間小小辦公室的一台小印染機上試制樣品。這間辦公室是從「廚房」分出來的,室內到處都裝著玻璃。可是這個英國人的嘗試卻沒有成功,因為他把顏料已經搞得布上到處都是,弄髒了上面的圖樣。他感到十分煩惱,雖然表面上在快樂地笑著,可是他的臉卻氣得發紫,那長長的黃牙也齜出來了,活像一隻哈巴狗。這時候,他只好用身上繫著的圍裙擦了擦手,低聲地詛咒起來。
  「從中午就開始折騰了,卻搞不出新的花樣。」
  博羅維耶茨基在緊張地工作,可是那個忙忙碌碌的特拉文斯基事先連招呼也忘了打,就中斷了他的工作。他站在門檻上,請卡羅爾馬上和他作一個短時間的私人談話。
  「我們去轉軸倉庫吧,那兒沒人。」
  於是他在前領著卡羅爾去了。
  特拉文斯基一面走,一面覺得自己有點神魂顛倒。他的一雙藍眼睛在工廠周圍到處張望,可是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的瘦削而漂亮的臉上現出了憂鬱的神色,這張臉由於他內心的痛苦,顯得癡呆呆的,好像凍結了一樣。這種痛苦在他那塌陷下去的眼中,在他那尚未被淡黃色的小鬍髭所遮住的嘴角上,也有所表現。他是卡羅爾的老同學和老朋友,現在他也是一個相當大的棉紡廠的老闆。
  「你說吧!什麼事?」卡羅爾說著,把他帶進了一棟又大又高的房子裡。這裡陳設著一排排很高的鐵架子,上面擺滿了一行行印染機上的銅轉軸而閃閃發亮。這些銅轉軸乍看很像一大卷一大捲上面繪著用於印在布料上的象形文字和圖案的紙張。
  「我馬上對你說。」特拉文斯基坐在一個箱子上說。
  他脫下帽子,把頭靠在牆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養精蓄銳,準備說話。
  「你病了嗎?你的臉色不好。」
  「一個破了產的人怎麼能有別的樣子。」他十分痛苦地說。
  「怎麼啦,是誰又奪去了你的?」
  「比這還糟,因為我已經倒下了,這一次就肯定起不來了。」
  「你說什麼!」他喊了起來,假裝感到驚訝的樣子,其實他早知道特拉文斯基已經站不住腳跟了。
  「這一次危機,不僅席捲了許多強有力的公司,不僅現在燒了格羅斯曼的工廠,而且它也沒有放過我呀!我的期票在星期六就到期,可是那些借債的人都破產了,我什麼也拿不到。我要支款,這樣的話,也支不出了。見它的鬼去吧!真倒霉,我這是第三次處在破產的邊緣了,如果我這一次滑下去,就再起不來了。」
  「你要支多少?」
  「一萬五千盧布。」
  「這個微不足道的數目就叫你垮臺?」
  「數目不多,可我連這個也沒有。我想借,卻沒有辦法。在羅茲現在誰都沒有現金,而且目前已經形成了一種人人自危的局面。格羅斯呂克昨天拒絕給羅岑貝支付二萬元,這最好不過地說明,銀行就是對於最可靠的期票,也不願意辦理貼現。大家都很害怕,因為羅茲現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誰只要有點不小心,就會掉下深淵的!這究竟怎麼個完結?一個可怕的季節呀!我倉庫裡有現成的棉紗,值一萬元,可是誰都不問。要貨的人少了,生產已經縮減了一半,這樣我自己就不得不幹了。我必須給人們支款,我要生活,要開機器,因為機器只要一停,損失就是我的。不得了呀,這個危機一來,叫我賠光了。這是什麼年代呀!我就是以我整個工廠、以這麼多的機器、以我個人的人格擔保,也連一萬五千盧布都借不到呀!」
  「你向布霍爾茨借過沒有?他昨天支援了沃爾克曼。」
  「他這是用來害莎亞的。我怎麼也不能去求這個德國人的幫助。我討厭他,向他求援對我來說是一種恥辱。」
  「如果說他無疑可以救你的話,那這有什麼。」
  「不!他知道我是怎麼看他的。」
  「我在他面前可以為你說話。」
  「謝謝你,我不能這樣做。到一個所仇恨的人那裡去求援,對他提出自己羞於表示的請求,這不僅違反我的原則,而且簡直是下流,是卑躬屈膝。」
  「高尚的邏輯。」卡羅爾抽著紙煙,不耐煩地說了。
  「我只有一個邏輯。這不是什麼高尚的邏輯,而是一個正直人的普通的道德邏輯。」
  「你不要忘記你是在羅茲,我看你總是忘記了這一點。你以為你是在中歐一些文明人中做生意。羅茲,這是一帶森林,是叢林。你如果有一雙鐵腕,你就要大膽地幹,要毫不留情地把自己親近的人掐死,要不然他們就會把你掐死,喝你的血,對你吐唾沫。」
  他還說了很久。他同情特拉文斯基的不幸。他很瞭解他,他讚美他的為人;可是他對他企圖在羅茲做生意時採取這種波蘭人的不靈活的辦法,對他承認並以為在和人處理關係時所不可少的正直態度卻抱有一種輕蔑和厭惡感。在這個城市裡,正直是幾乎沒有它的地位的,最重要的是……就是在羅茲的範圍之外,也很少有人依靠這個。在這個欺騙和盜竊成風的地方,誰如果想有一點和大家不同,他就別想存在下去。即使他不知疲倦地勞動,即使他在生意中投入很大的資本,他最後也會被淘汰,因為他經不起競爭。
  特拉文斯基很久沒有說話。他把後腦勺靠在一個很長的轉軸上,一雙眼睛不停地瞅著急忙徘徊在鐵架之間的一條狹窄走道上的十分生氣的卡羅爾。
  工廠到處都在發出低沉的轟隆聲,就像永遠動盪的大海一樣,牆壁也在震動。那不停地穿梭於大廳天花板下的傳動帶在發出尖厲的呼嘯聲中把動力傳送到鄰屋的車間裡。旁邊模鑄車床上的鐵旋輪在轉動中爆發的更為尖厲的響聲,猛刺著茫然不知所措的特拉文斯基的頭,使他感到一陣陣隱痛。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博羅維耶茨基打破了沉默。
  「我是來向你借錢的,我知道你有錢,請你相信我,如果不到這種地步,我是不敢的。」
  「我不能借,我絕對不能。錢我有,可是你也聽說過,我自己要開工廠;而且這個時候,我在別處還要花很多。」
  「一個月的期限,借給我。我以我的工廠,以我所有的一切作為擔保,這個數目一定歸還。只要在我目前最壞的情況下能夠填補不足就夠了。」
  「我相信你,可是我不能借。你是一個永遠倒霉的人,我乾脆就不敢和你一起做生意。你也許能堅持下去,也許會垮臺,這誰知道!我要生存,要有工廠。如果我讓你多活一年,我自己就會死。」
  「你至少還是個誠實的人!」他痛苦地說道。
  「我親愛的,我幹嗎要騙你呢?我不喜歡那種毫無意義的欺騙,正像我不喜歡對於每個不幸者都抱感傷主義的同情一樣,這種同情只會增加他的痛苦,幫助他痛痛快快死去。我如果能夠幫助,我就幫助,我如不能,我就不會幫助。即使對一個衣不蔽體的人,我也不能自己挨凍,而把我的衣服送給他。」
  「你說得對。我沒有更多好說的了,對不起,我麻煩你了。」
  「你對我感到遺憾嗎?」博羅維耶茨基為他的話所刺,叫起來了。
  「不!你把問題已經擺得很清楚,我理解你的拒絕,它雖然使我痛苦,這是另一回事,可是我很理解。」
  他站了起來,準備出去。
  「你不能改變一下自己的買賣方式?」
  「不,我不願去進行賭博,我雖然破產,但還是個正直的人。」
  「也許還有另外的辦法。」
  「你說吧!我會高興地接受。」
  「你的財產投了保險沒有?」
  「投了,我在秋天就已經投入保險了。在那次對它未遂的放火之後投入的。」
  「遺憾的是,你的工廠那個時候沒有給燒掉。這個放火的工人想要對你報復,本來可以給你立一大功的。」
  「你說的是正經話?」
  「完全是正經話。我現在完全當真地提請你注意:在此時此刻,格羅斯曼的工廠正在起火。昨天晚上,戈爾德斯坦德的工廠被燒燬了,明天費盧希·菲什賓的工廠也定會起火,然後是阿·雷赫泰爾、布·富奇和其他人的。你對這怎麼看呢?」
  「我不是,也不會是縱火犯和賊。」
  「我並不要你去幹這個。我不過給你介紹你的競爭者和他們所以能在地面上站穩腳跟的辦法,你比不上他們。」
  「啊!這麼說我該死。如果我沒有力量進行鬥爭,我就斃了我的腦袋。」
  「可是老婆呢?」卡羅爾馬上說道,因為他看見特拉文斯基的眼裡表現出了決心退縮的意思。
  特拉文斯基似乎嚇得渾身發抖了。
  「我有一個想法。你認識老巴烏姆嗎?」
  「我們是鄰居,很親近。」
  「你去找他,坦率地對他說。這是一個古怪的工廠主,他肯定會支援你。我可以我的腦袋擔保,如果他知道你有困難,他會幫助你。」
  「真的,一個很好的想法。就是他拒絕我,我也不會損失什麼。」
  「不要緊,當真,值得去試一試。他在羅茲工廠主中是獨一無二的,是一個有千百萬而又不對它拜倒的人,一個為了別人可以付出成千上萬盧布的人。正如人們稱呼他的:一個大工業的敵人、墨守成規者、假紳士、『怪人』。實際上,他不過是一個瘋子、一個手工業時代留下來的遺老、而非別的。」
  他們沉默地告別了。
  卡羅爾在這一告別中,胸中感到一陣冰涼。在他通過窗子看著特拉文斯基時,他對特拉文斯基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憐惜之感。
  「笨蛋!貴族遺老!」卡羅爾為了消除在他心裡這時產生並迅速增加的那種對自己的責備,他又專心一意地這樣想了。
  他不願幫助特拉文斯基,也為自己作了各種辯護;雖說如此,他對自己仍然是不滿意的。特拉文斯基那個明亮的、美麗的、被印上了永遠煩惱和不安標記的頭總是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他應當借錢給特拉文斯基,這對他來說,並沒有損失,而是立一大功,這種想法給他帶來了越來越大的痛苦。「不過是魔鬼多抓走一個人罷了,這和我有什麼相干。」他安慰自己說道,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一路來到了修剪車間。這裡放滿一堆堆的白布,一直頂到了天花板。這些白布在機器上要在兩把刀之間通過,一把刀呈螺旋狀,卷在一個圓柱子上,另一把刀則是直的和平放著的。它們以數學的精確性從兩個方面把在它們之間通過的白布在紡織時邊上留下的棉花纖維剪掉。
  在這間冷落寂靜的白房子裡工作的有十幾個女人。由於機器不斷地修剪著布料,在它上面便揚起了滿屋幾乎是看不見的棉花絮。這棉花絮落在人和機器身上,就像一個白色的套子,把人和機器都套住了。這棉花絮落在傳動帶上便形成了密密一層灰色的青苔,隨著傳送帶在機器上的轉動而不停地顫抖著,最後和它一同消失在天花板下。
  博羅維耶茨基在車間裡環顧一陣後,來到了升降機前。因為他聽到了下面傳來一聲短促的、十分可怕的喊叫,他要下去看看。
  一個轉動著的機器輪子把一個在它近旁的工人的外套拉住了,連人一起轉入了它的運動。這個輪子把人帶進機器後,在轉動中折斷了他的骨頭,揉碎了他的筋肉,最後把他壓成一團渣滓,扔了出去。與此同時,這台機器一刻也沒有停止它的運動。
  鮮血象紅色的溪水一樣,流在機器和機器旁的一部分貨物上,流在站立在它近旁的女工們身上,同時也濺到天花板上。
  人們的呼叫聲傳開了,機器也停止了轉動,可是已經遲了。血一滴滴掛在輪軸上、從機器的各個部分落到了地上,彷彿它還有一線生機,仍在吃力地跳動著。
  沒有拯救的辦法了,因為這個工人已經被名副其實地碎屍萬段。犧牲者成了一個沾滿了鮮血的肉團,被躺放在白色的印花布上,給白布染上了許多污點。
  女人們在低聲地哭著,幾個年老的人甚至跪在屍體旁邊,為死者高聲地祈禱。男工們脫下了帽子,一部分人悲痛地和他告別,剩下的人全都圍在死者跟前。在他們的眼裡沒有悲哀,只有冷漠,對一切都毫不留情地表示冷漠。
  房子裡靜下來了,只能聽到女人們的哭聲和隔壁大廳裡仍在不停工作著的機器的轟隆聲。
  當工廠值班的醫生來到時,博羅維耶茨基已經出去了。
  車間的工頭來了,看見房裡沒有動靜,人們都挨在屍首跟前,他在門口就叫起來了。
  「開機器去!」
  人們就像一群被山雕嚇壞了的小鳥一樣散開了。不一會兒,房子裡又活動起來,除了那台沾滿了鮮血的犯了罪的機器外,其他的機器都開動了。而這台機器也有人馬上在清洗著。
  「該死的1!這麼多布料都報廢了。」工頭看著那被血染污了的印花布詛咒著。他誣蔑這是工人不小心,還威脅說要扣全車間工人的工資,以賠償這段布料的損失。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聽到這個,因為升降機象閃電一樣很快地就把他送到了印染車間。
  這一次事故後來沒有給他留任何印象,因為他對這是習以為常的。
  「索哈!」他叫喚著他的情人所保護的人。這個農民今天是第一天在工廠裡勞動,他在推車運布。
  農民放下了小車,挺直身子站在卡羅爾的面前。
  「你幹得怎麼樣?」
  「就這樣,老爺!」
  「好!干吧!只不過要小心機器呀!」
  「啊!這些豬玀!」他開始要說,又想叫老婆把他的話說完,因為「這些豬玀」已經把他的大衣咬去了一塊,可是老婆不在,博羅維耶茨基因有人告訴他布霍爾茨叫他去事務所,也已經走了。索哈只好垂頭喪氣地望著他那件由大衣在機器上改成的坎肩,搔著他的腦袋。他怕過往的人說他擋了路,便在手裡吐了一口唾沫,把小車推往升降機那裡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5:25

第九章
  
  特拉文斯基十分沮喪地走出去了。
  他來找博羅維耶茨基時,滿以為他的請求能夠收到好的效果,因為他以為當一個人找不到出路,沒有辦法面對現實和事實時,是不會倒下去的。
  他坐上一輛馬車,叫馭者直接去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他什麼也不想了,只感到自己已經失敗,已經無力去從事活動。他內心那折磨人的痛苦耗費了他的全部精力,使他就要倒下。他望著這座細雨紛紛的骯髒的城市,這些滿是行人的人行道,這些好像白楊樹一樣佇立在屋頂上的無數的煙囪;它們在夜裡是看不見的,只有那在屋頂和千百輛像一條條大鐵鏈一樣成群結隊的小車上翻滾著的一團團白煙才仍表明它們的存在,這些小車將煤運往工廠,運往裝卸貨物的小站。他望著這些急急忙忙跑向各方的馬車,這無數的事務所,這擠滿貨物和人的倉庫,這街上人們瘋狂的活動,這周圍沸騰的生活。
  他感到自己處在瀕於絕望的境地,沒有力量,是一堆垃圾,一堆被汲干了水分的枯樹枝,什麼都不頂用了,對這個怪物——城市來說,已經不需要了。他馬上就會從這個大的漩渦中,從這台稱為羅茲的機器中被甩出去。他以無可奈何的仇視的眼光看著這些工廠,它們的成千上萬的窗子在黑暗中閃閃放光;看著這條大街,它就像一條被蒙上了一層大霧和在骯髒的天幕遮蓋下的運河一樣,在喧囂聲中表現了自己的能量,它的燈光的巨流在到處氾濫,它的生命的脈博在有力地跳動。他張望著這些工廠的猙獰的面目,那燃燒在宮府庭院之上的電燈光使他感到刺眼,那來自工廠和作坊、響遍了大街小巷的低沉的、連續不斷的轟隆聲使他感到難受,那城市生活脈博的有力的跳動給他帶來了痛苦,那危機到來的可怕的消息使他感到驚慌。這消息告訴人們在危機中能夠活下來的還有多少,這消息就像一把看不見的利劍,猛刺著他的心臟。
  他無法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適應不了這個環境。
  他付出了這麼多的精力、這麼多的智慧、這麼多的勞動,耗費了這麼多自己和別人的資本,他遭受了這麼多年痛苦的折磨——為了什麼?……為了現在又從頭開始?為了再蓋一棟大廈,讓它到頭來又倒下去。
  他因為痛苦已極,在馬車裡已經坐不住了,便徒步走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照博羅維耶茨基的建議,他本來是要去找巴烏姆的;可是這個時候,他寧願放棄這個行動,說實在的,他也離不開這條街。
  不一會兒,他就隱沒在這流動於人行道上的人群之中,隨著這些人群的推推搡搡而前進。他不由自主地看著一些商店的櫥窗,還在一家他經常光顧的糖果店裡給妻子買了糖果,和幾個熟人打了招呼。然後他再看了看那許多的工廠,看了看那些明亮的窗子,裡面閃現著機器和人們的形影,他的耳朵也慢慢被這裡面的嘈雜聲所震聾了,因此他對一切也就不感興趣了,他沒有注意那下個不停的濛濛細雨,連自己的傘也忘了撐開。除了那些擠滿了人、堆滿了貨物的事務所和急忙工作著的工廠外,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晚安,特拉文斯基先生。」
  「晚安,哈爾佩恩先生!」
  他握了握這個子很高、衣服穿得很隨便的哈爾佩恩伸出的手。
  「你是到城裡來散步嗎?」
  「是的,我想走一走。」
  「羅茲的夜晚很漂亮。我每天都要從事務所出來,隨便走走,觀賞觀賞這座城市的風光。」
  「你是一個有愛好的人,哈爾佩恩先生。」
  「你想說什麼。一個在城市裡生活了五十六年的人,一個經常能看到它的人,一個對它的一切都很熟悉的人,是可以有愛好的。」
  「在城裡有什麼新聞嗎?」
  「新聞?情況很壞,拒付期票成風;雖然可以用英磅買到它,也改變不了這種局面。」
  「這是怎麼回事?」
  「加爾干們倒霉了,可羅茲還是存在。特拉文斯基先生,我在羅茲看到過更壞的時候,倒霉的時候過去了,好光景就會來的。現在也是這樣,幹嗎要去蠻幹呢?對聰明的人來說,好光景是常在的。」
  「正直的人什麼時候才能交上好運?」他帶譏諷地問道。
  「哎呀!要交什麼好運嘛?特拉文斯基先生,他們有自己的天地。」
  「格羅斯曼的工廠好像被燒掉了。」
  「這很好,這很好。二十五萬元的保險金就在他的金庫裡了。可是戈爾德斯坦德昨晚在自己的廠裡卻和警察鬧了點小糾紛。他也幹得很好,誰如果不會做生意,那他最好不要幹這一行。」
  「還有人現在到了這個地步嗎?」
  「在大老闆中,還有阿·雷赫泰爾和費·菲什賓。」
  「博羅維耶茨基對我也這樣說過。」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哈!哈!哈!他熟悉羅茲,他知道誰需要什麼。」
  「可是你也很瞭解羅茲。」
  「我?在我的腦子裡全是它。五十年來,我一直看著這兒每個企業是如何開辦起來的。今天我能把它們所有的情況都說出來,這些企業如何做生意,它們是否還能存在。特拉文斯基先生!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我的話不是放空炮,可以作為憑據,是信用最好的期票。」
  特拉文斯基沒有回答,他沉默不語地在他的身旁走過。
  哈爾佩恩為了遮雨,把傘撐開了,他掃視周圍那些房子和小工廠,對它們十分喜愛。他那蒼白、瘦削的臉上的一雙大黑眼睛象磷火一樣熠熠生光,在這副臉的周圍還生著一圈花白的鬍髭。他的長在瘦小和挺不直的身軀上的頭和臉看上去像一個家長的模樣。他那又長而又很骯髒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就像掛在一根棍子上似的。
  「我熟悉這兒的每一棟房子,每一個公司。」他開始激動地說,「我記得羅茲,它過去只有二萬人,而今天有三十萬人了,它將來會擁有五十萬人。我等得到,我不會馬上死。我要親眼看到,我要為它高興。」
  「如果它將來情況不好呢!」他表示厭惡地低聲說道。
  「哈!哈!哈!特拉文斯基先生,你不要說這些可笑東西!羅茲現在在,將來也能存在。你還不瞭解它。你知道去年在這裡周轉了多少鈔票嗎?二億三千萬盧布。」他在階梯上停了一會,十分激動地吆喝道,「這是很大一筆錢,你給我舉出第二個這樣的城市吧!」
  「這也沒有什麼可誇的。你說得對,在歐洲確實沒有第二個像羅茲這樣狡猾的城市。」他挖苦地說。
  「狡猾還是不狡猾,對我來說這不過是一張紙。我想的是另外的事,我想人們在這裡能夠蓋起房子,建設工廠、街道,發展交通,修築道路。我希望我的羅茲成長起來,擁有豪華的宮殿、美麗的果園,許多人活動在這兒,大大地發展貿易,錢也大量地增加。」
  「這首先是大的欺騙,大的廉價買賣。」
  「這並沒有錯,因為這樣羅茲會發展起來。」
  「但願閃電把它燒掉,晚安!達維德先生。」
  「晚安,特拉文斯基先生!這不是你對羅茲最終要說的話。」
  「是最後的話,完全是老實話。馬車!」他叫喚道。
  「笨蛋!」站在特拉文斯基後面的哈爾佩恩輕蔑地喊道。他慢慢轉過身來,依舊望著那些房屋、工廠、商店、倉庫和那些被這座城市的雄偉所迷住了的人們。
  他神魂顛倒地走著,雖然大雨衝破傘的保護,打濕了他的身子,雖然人群把他推到房屋和建築架上,雖然在大街兩側胡同裡行駛的馬車把爛泥濺到他的身上,他都沒有注意。
  特拉文斯基回家去了。
  他的家住得很遠,幾乎要到孔斯坦蒂諾夫斯卡街的盡頭,為了抄近,他叫馭者轉彎抹角走進一條陰暗、泥濘的小街,可是那個馭者不願意走這條路。
  於是他自己徒步走了進去,沿著一條略高於街心的人行道前進。這條街的路面由於沒有鋪磚,便形成了一條黑色的泥河。上面映著一條條從許多低小房屋的窗子裡射出的金黃色燈光,這些房屋象繩子一樣一排排延伸在街的兩旁。
  它們是手工紡織者住的地方。在每個窗子裡,都可以看到活動著的機床和人們,整個巷子充溢著機器單調的響聲。甚至在一些地方立著的矮小的歪歪斜斜的樓房和一排排閣樓裡,也可以聽到勞動的聲音。
  還有一些小巷一頭和小街相接,另一頭直通到附近的田地裡。巷子裡同樣漆黑一片,到處都是泥濘。雖然紡織機也在這裡嘎噠嘎噠地響著,可是許多房子都倒塌了,沒有倒的房子的閣樓也是歪歪斜斜的,許多牆壁全都倒碎在地,人們看到的是貧困和一切無人照管。從郊野吹到城市裡來的潮濕和刺骨的寒風也吹到了特拉文斯基的身上。
  整個這一浮動於泥濘之上的地區,和羅茲的其他部分很不相同,可是那兒卻屹立著米勒的一棟四層樓的廠房。這棟樓房高踞於低矮房屋和果園的汪洋大海之上,它的許許多多窗子和電燈似乎以勝利者自居的姿態放射著萬丈光芒。
  工廠就像一個強力的化身,它的呼吸似乎就可以把這一排排十分簡陋、歪斜的房子推倒。人們可以看到,這些千百台轟隆隆響著的機器的大廠房在慢慢地扼殺這一手工紡織區的青春活力,它在吃著,而且會完全吃掉這一曾經興旺發達,現在為了自衛仍在和敵人作絕望鬥爭的小手工業。
  特拉文斯基的工廠和米勒的工廠只隔一個狹窄的果園,相比之下,顯得十分簡陋。
  特拉文斯基走進了大門。守門人是一個斷了腿的老兵,臉上疤痕纍纍,就像一塊舊抹布一樣。他看見特拉文斯基後,行了個軍禮,等著他的命令,可是特拉文斯基對這個祖先遺留下來的古董只是毫無表情地笑了一笑,便往辦公室去,這裡只有幾個人靠在一些書本上打瞌睡。他沿路時而看著那些在不停跳動著的傳動帶的帶動下,急速轉動的紡紗機,看著象怪物一般的小紡車的非常吃力的成斜線的運動。它們的表面由於蒙上了棉絮而變成白色,它們在運動中總是不停地往後退著,從裡面甩出千百條象唾液一樣的棉線,似乎要脫離工人對它們的駕馭。這些棉線被捲在一些紙線軸上。
  特拉文斯基往後退了幾步,他走過一條長長的院子。這裡雖然點燃了一排排黃色的汽燈,可是它們在米勒工廠裡的電燈的對照下,看起來就像蠟燭似的。
  他的住宅在一所花園裡,也就是在廠外一個院子對面,宅旁還有一條無人通行的小巷。這是一棟平房,由於它是哥特式的建築,看起來好像三棟房子。
  在幾個被窗簾遮住了的窗戶裡,閃出了明亮的燈光。
  特拉文斯基走過了幾間房。這裡靜靜地擺著色調柔和、十分漂亮的傢具,一籃籃盛開的風信子花散發著濃郁的香味。最後他走進了一間小小的客廳裡。
  客廳地板上鋪著密密層層的地毯。他的腳步很輕,因此坐在一盞燈旁看書的尼娜沒有聽見他來了。
  「尼娜!就你一個人坐在這兒嗎?」他坐在她的身旁問道。
  「誰會和我在一起?」她憂傷地說。
  「你哭了?」
  「沒有,沒有!」她扭過頭來表示不同意地說。
  「你在流眼淚。」
  「我一個人孤單單的很寂寞呀!」她將身子湊到了他的跟前,喃喃地說著,然後又以一個十分溫柔漂亮的動作把頭放在他的胸上,她的眼裡重又湧出了淚水。「我在等你呀!這場雨老這麼下,老這麼打著玻璃窗,劈劈啪啪落在屋頂上,嘩啦啦地流在水溝裡,真怪呀!我害怕,我為你擔心。」
  「為什麼為我擔心?」
  「不知道為什麼,可我感到很不好受。你沒有什麼不好吧?你很健康,心平氣和,是嗎?」她喃喃地說著,同時伸出兩條胳膊抱住他的脖子。
  她用手撫摸著他的頭髮,吻著他顯露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藍色脈管的漂亮額頭,用她那雙金光閃閃的眼睛惴惴不安地看著他瘦小的、帶有倦意的面孔。
  「你為什麼不高興?」
  「天氣這麼討厭,人的興趣從哪兒來?」
  他掙脫了她的擁抱,開始在客廳裡踱步,這時他感到胸中似有一股巨浪在翻滾。他覺得他如果能把一切都告訴她,相信她對自己的處境會保守秘密,那麼他就可以得到很大的安慰。可是當他看見她那斜放在燈的一邊的漂亮臉蛋,看見她額頭上那帶栗色的美發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閃著金光時,他又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也不應該說。
  他走得越來越慢,呼吸著這房子裡潔淨清爽的空氣,感到他能得到的安慰只不過是一種傷人的東西。他感到新奇地看著房裡那些精緻的木器和數不清的小巧玲瓏的東西,它們都是人們多少年來不惜代價從各方面運來的、確有很大價值的藝術珍品。尼娜有自己的藝術愛好,她對一切美的東西富有一個藝術家的敏感,她的多情善感的心靈只有在美的環境中才感到舒適。
  特拉文斯基並不反對這個,特別是他自己也很愛好藝術,他覺得她應當生活在藝術作品的環境中。可是現在,他卻面臨著破產,一種可怕的痛苦在折磨他;他害怕即將來到的明天,因為明天會奪走他所有的財產,會破壞他像呼吸一樣不可缺少的寧靜和幸福。
  「以後怎麼辦?」他痛苦地想著。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在他腦子裡只有一種想法,再去找父親幫忙。可是當他高興地、自鳴得意地睜開了眼睛,他覺得他的這種想法不過是由於一時衝動而產生的,過後就很快地消失了。他以充滿著惶恐不安的眼光看著尼娜,感到自己前途茫茫,而她卻站了起來,沿著那條房間外面的過道走了。
  他不斷瞅著她那十分苗條、美麗的身材,她也轉過身子給他送來了一眼神秘的微笑。
  然後她走了過來,給他拿來一個扁長形的很重的木盒子。
  他接過這只木盒,把它放在桌上,大惑不解地望著她。
  「你猜一猜,這裡面是什麼?我會使你料想不到。」
  「不,我不想猜。」他喃喃地說道,臉色刷地變白了,因為他看見這個蓋有郵戳的盒子後,知道這裡面又是一件珍寶。
  「這是我們在弗羅倫薩的朋友班迪尼寄來的嵌花寶劍,夏天時我們見過它,你記得嗎?」
  「你想要這個?」他厲聲地問道。
  「是的,我叫你料想不到,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尼娜!不會。我衷心地感謝你,謝謝!」他吻著她的手,喃喃地說。
  「把它打開吧!我們馬上就可以看見。我叫他捎來了這把小的、便宜的,便宜得叫人不信。」
  「他告訴你要付多少錢?」
  「你看……兩千兩百里拉,非常便宜。」
  「是的……的確……非常便宜。」他一邊回答,一邊戰戰兢兢地把盒子打開。
  寶劍上的嵌花十分漂亮。
  在一塊上面畫滿了淺藍色線條的正方形的黑色大理石板上,綴飾著一束束紫羅蘭、淺黃色的玫瑰和百合花。在這些花上,又彷彿撒遍了金色的蘭花粉。一隻紅綠彩色翅膀的蝴蝶在花間飛來飛去,然後落在花的上面。還有兩隻高飛在空中。這一切都雕飾得十分美妙,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以致人們看後都會想著要把這些花拿出來,或者抓住蝴蝶的翅膀。
  尼娜雖然以前看過,但她仍然驚異地叫了起來,她長時間地看著,心中十分喜悅。
  「你不喜歡看嗎?卡久!」
  「我看見了,的確很漂亮。在這一類東西中是傑作。」他低聲地回答。
  「你知道,這把利劍應當用一個失去了光采的大銅框子把它鑲嵌起來,掛在牆上,如果放在桌子裡是很可惜的。」她慢慢地說著,用她的細長手指頭小心地指著上面雕刻的葉子和花朵,當她碰到上面的顏色時,就表現出由衷的高興。
  「我要走了,尼娜!」他想起了老巴烏姆,便說。
  「去很長時間嗎?快點回來,我親愛的,我唯一的!」她請求他說,把身子也向他靠了過來,用手抓著他的鬍髭,吻著他的嘴唇。
  「最多一小時。我到對面去找巴烏姆。」
  「我等你喝茶。」
  「好。」
  他吻了她後,走了,可是當他走到房門前時又停了一下,低聲說:
  「尼娜,吻我吧,祝願我得到幸福吧!」
  她熱情地吻了他,可是她不懂他剛才說的是什麼,便用一雙眼睛示意想要問他。
  「等喝茶時,再對你說。」
  她一直把他送到了門廳,在辭別後仍然通過玻璃門望著他,一直到他消失在夜裡,消失在遠方。
  她回到客廳後,仍然看著那些雕花。
  可是門突然又被大聲地敲響了。
  「我忘了告訴你,我的一個大學時的老同學格羅斯曼,你去年在瑞士曾經認識的那個人,他的工廠今天起火了。」
  「什麼?」
  「是的,他的工廠完全被燒了,一點也沒有得救。」
  「一個可憐的人。」她表示同情地叫道。
  「沒有必要去憐惜他,因為這一場火正好可以使他振興起來。」
  「我不懂。」
  「他生意沒有做好,正像我們這裡所說的,處於搖搖欲墜。為了改變現狀,便在工廠和倉庫裡放起火來。因為他的工廠和倉庫在幾家保險公司裡保了險,他能得到的保險金值他損失的四倍,這樣他就對一切損失都不在乎了。」
  「他有意這樣燒的?可這是犯罪呀!」她憤怒地喊著。
  「法典是這麼說,並且也要求進行適當的處罰;可是照習慣的語言,這就叫會做買賣。」他說得很快,沒有去看她的眼睛。他的臉上顯現出了不安和焦躁的神色。
  「我以為他是一個非常高尚的人,他這樣做使我簡直不能相信。我還記得他過去的談話是表現了高尚的倫理道德和正義感的。」
  「你要的是什麼?如果他眼下就要破產,那就把倫理道德擺到以後再說。沒有倫理道德可以活下去,沒有錢可不行。」
  他肯定地說。
  「不是,從來不是這樣,如果沒有道德,還不如死去。」她激動地叫了起來,被特拉文斯基的這個犯罪的想法氣得全身發抖了。「如果你不這麼想,如果你任何時候也不做壞事,那該多好!你知道,我就是不愛你,我也應當對你的好心,對你的高尚品德表示敬意。」
  卡齊米日沒有回答,只吻了她的燃燒著憤怒火焰的眼睛,和那絳紫色的、長得豐滿的嘴唇。這張嘴正在詛咒和責備那些不道德和不懂得倫理的人們,正在譴責生活中的仇怨和丑惡。他十分激動地吻著她,好像要通過這些吻來掩蓋自己在聽到她的話之後所感到的深深的愧意,來消除這閃現在他腦子裡使他一時很感興趣的思想。
  於是他馬上離開了這裡,來到了巴烏姆的工廠。這家工廠就在對面,在大街另一邊的一所寬闊的花園裡。
  在工廠事務所,他只遇到了馬克斯一個人,沒有穿禮服,坐在書桌旁。
  「爸爸在工廠裡,我可以去叫他。」
  「我沒有見過你們的工廠,我也去。」
  「沒有什麼好看的,窮!」他坐下來繼續工作,表示輕蔑地說道。
  兩旁窗上裝有玻璃的走廊從事務所一直通到廠內第一個車間。
  黃昏的黑暗和寂靜充溢著工廠的大院。這個大院的三面設有三個兩層樓的車間。在一排排窗子裡,朦朦朧朧地閃現著微弱的燈火,有的車間樓上沒有點燈,完全是一片漆黑,只在它的樓下、門口,才有幾盞煤油燈在靜靜地冒著煙火,把那由於潮濕而十分光滑的紅牆照得亮堂堂的。
  手工車床的單調乏味的吱吱聲持續不斷,氾濫在昏黑的走廊裡,這裡堆放著許多棉花屑和破舊車床的零件,造成淒涼和令人煩悶的氣氛。
  階梯和走廊現在都空寂無人。只間或可以聽到木鞋踩在地上的劈啪聲,這時候在一片漆黑中偶爾閃現一個工人,也很快就悄悄地消失在走廊一頭的大車間裡了。只有那車床轉動的枯燥無味的嘎噠響聲和人們的腳步聲才不斷地打破這宛如沉睡的寂靜。
  在車間和廠房裡人也不多。這裡燈火微弱,一切都像在睡夢中一樣。
  廠房很大,都是直角形的。中間的屋頂由一排鐵柱子支撐著,裡面擺滿了雅卡爾1式的手工紡織車床。它們在密佈於廠房的窗子下面排成兩行,其中一半沒有開動,上面蓋滿了象青苔一樣的棉屑。
    1約瑟·瑪麗·雅卡爾(1752—1834),法國技師,曾發明生產雜色布的機器。— —原注。
  鐵柱子上面掛著幾盞燈,照亮了中間的走道和正在紡線的女工。這些紡車懶洋洋地噠噠響著,工人們也懶洋洋地躬身坐在它們的身旁。還有十幾台車床的劈裡啪啦的響聲,同樣顯得有氣無力,它們在頭上點著的微弱的黃色燈光照耀下,彷彿一個個被纏上了成千上萬條各種色線和無數層棉紗的大蠶繭。包在這些繭中的工人像蠶一樣慢慢地蠕動,織著各種顏色的布匹。他們在織布時,身體總是自動地前傾著,一隻手緊壓車床上的一排竹梳,另一隻手拉住上面的一根繩子作來回的水平運動,與此同時,一雙腳也在不停地蹬著踏板。梭子忽哨忽哨地迅速穿梭於線紗之間,就像一些黃色的、長長的甲蟲,老是在一條道路上來回地翻滾。
  工人們的年歲都很大,他們用一雙無神的眼睛冷冰冰地看了看在他們身邊走過的特拉文斯基之後,依舊沒精打采地繼續織著他們的布。
  特拉文斯基在經過這些處於半死不活狀態的手工廠房,看到這奄奄一息的手工操作時,感到很不愉快,認為這是一些瘋人搞起來的,他們要和一些在震動中顯示出巨大的能量、在大聲呼嘯中表現了不可戰勝的強力的巨型怪物進行頑強的鬥爭。而這些怪物正好就在他們廠房的窗子外面可以看到。
  特拉文斯基問工人們巴烏姆在哪裡。他們擺手或者點頭示意之後,不僅沒有離開工作,甚至連話也不說一句。如果有誰說話,其他的人也依然和睡夢中的人、將要死去的人、對一切都表示冷淡的人、感到寂寞的人一樣,無精打采地幹著他們的活計。他們所感受到的這種寂寞,就是充滿著這無聲無息、死氣沉沉的工廠裡的寂寞,特拉文斯基打這裡經過,在黑暗中所能接觸到的也只有鐵柱子、沒有開動的車床和人們。
  特拉文斯基走過了兩個車間,看到到處都是一樣的空曠、寂寞,什麼都是死滅的狀態。
  由於自己的處境,他在這裡感到更悲傷了。他對巴烏姆的幫助完全失去了信心。他以為現在是向將要死去的人們走去,因為這家工廠過去曾有五百個人勞動,現在只剩下一百人了。他覺得它好像已經成為一個病入膏肓、將要死去的有機體,就是廠房窗外簌簌響著的大樹也在對它唱著輓歌。
  他在靠近大街的第三個車間遇見了老巴烏姆。
  巴烏姆坐在一間小房子的寫字檯旁。寫字檯上放著一堆被剪成了一條條的布的樣品。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打了招呼。
  老人緊握了他的手後,把一張椅子移到他跟前。「好久沒有見你了。」巴烏姆開始說。
  特拉文斯基以自己有許多麻煩和工作說明了久未登門拜訪的原因。他說了很久,卻沒有敢提出自己來訪的目的,因為巴烏姆工廠的淒涼景象和巴烏姆臉上感傷的表情阻止他這樣做,而且這個工廠主的一雙蒼白的眼睛現在又在不由自主地瞅著窗子。在窗子外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米勒的工廠,它的所有窗戶都在閃爍發亮。
  巴烏姆回答得很簡單,他在等著特拉文斯基說明自己來訪的原因。
  特拉文斯基已經懂得了這一點,因為巴烏姆說話時,打斷了他正在說著的一個故事。
  「我到你這兒來是有所求的。」他略微鬆了一口氣,便叫道。
  「儘管說吧……我聽著……」
  特拉文斯基急忙對他說了自己所有的情況,但在打算提出援助的要求時,又猶豫不決了,因為他看到對方緊鎖著眉頭,眼裡現出不樂意的神色。
  「我們大家坐的都是一樣的車子,他們要吃掉我們。」巴烏姆指著窗外的大工廠慢慢地說,「我該怎麼幫助你?」他補充說道。
  「借款。」
  「多少?」
  「我最近需要一萬盧布。」他說話的聲音很小,而且含糊不清,好像他怕聲音大了,就會驚走巴烏姆眼睛裡所表示的好意。
  「我沒有現金,可我願意為你做我能做到的一切。你照你所需要的數目給我開期票吧,我給你錢還債。」
  特拉文斯基站了起來,十分激動地表示了感謝。
  「沒有什麼,特拉文斯基先生,我這一點不是冒險,因為我瞭解你的為人,我瞭解你的生意。你有票據,馬上填寫吧。」
  特拉文斯基感到驚訝,這個他幾乎沒有料想到的數目使他一下子無法平靜。他急急忙忙填寫著期票,不時抬起頭來,沖巴烏姆瞥一眼。這個原先在辦公室裡徘徊的工廠老闆,現在站在窗子邊,正以呆滯而又十分嚴肅的眼光眺望著羅茲。
  這座城市很大的一部分都呈現在他眼前:那房屋、工廠、倉庫的千萬隻窗眼在瞅著黑夜。窗子裡面,人們和機器的影子在不停地移動。霧濛濛的漆黑的天空中,高懸著一盞盞電燈。無數的煙囪聳立在漆黑的大地上,不斷吐出一條條好似雲彩的白煙,把燈光和工廠也遮住了。
  巴烏姆一面徘徊,一面朝前伸出他那乾瘦的面孔,仔細眺望著這座城市。他和他的兒子一般高,只是身材瘦多了,也好活動些。他不愛多說話,對一些最重要的事往往只說幾句話就算處理完了。他十分好靜,有時對老婆和孩子也表現無能為力。可是他有他自己的觀點,為了堅持這個,他從來是不妥協的。他的慷慨大方幾乎沒有止境,在羅茲已成佳話,而他在家裡卻又吝嗇得出奇。
  「你要什麼期限?」
  「隨你的方便辦吧!」他說著,便推開了通往隔壁一個廠房的門,在這裡所有的車床都開動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5:39

  他往裡面看了一下,又把這扇門關上,然後將手插在那灰色的、綴上了長羊毛1的外衣裡,依然望著窗外的市景。
  電話鈴響了,這是他工廠裡唯一的現代化裝置。
    1原文是德文。
  「你的電話,博羅維耶茨基在叫你。」巴烏姆說。
  特拉文斯基感到驚奇地聽著。
  「我親愛的,我從你老婆那裡打聽到了你在這裡。我計算了一下,可以借給你五千盧布,可是只能借兩個月。你要不要?」博羅維耶茨基說。
  「我很樂意接受。」他激動地叫了,「你是在哪兒打電話?」
  「在你的辦公室,有你老婆監督。」他回答說。
  「等一等我,我馬上就來。」
  「我等著你。」
  「博羅維耶茨基要見我,你認識他嗎?」
  「只見過他。因為羅茲的這個大世界裡,我沒有常去,和各種各樣的布霍爾茨們、門德爾松們、薩拉茨曼們、梅耶爾們以及別的蛆蟲,我沒有來往。這些年輕的和年老的工廠老闆我都見過,可我是從米海爾那裡才瞭解他們的。我和米海爾早就在一起,互相很瞭解,這是好的,但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那時候在羅茲,正直還是最需要的,沒有百萬富翁,你們年輕人一點也不知道。當時我和老蓋耶爾合夥開的公司是羅茲最大的公司,蒸汽、機器、電、期票、廉價買賣、破產、卑鄙的放火,這些東西甚至沒有人聽說過。」
  「可是現在,這一切是必然到來的。」
  「我知道這是必然的。舊秩序總是必然要讓位於新秩序。
  本來嘛!幹嗎要說這個呢?」他擺了擺手,便看著期票。
  特拉文斯基在期票上簽名後,他的心裡由於產生了對一切難以克制的怨恨而急劇地跳動著,因此他相當長的時間沒有說話。
  「你急著有事嗎?」
  「的確,我只有再一次地對你的幫助表示衷心感謝了。」
  「時間真可惜呀!只有一點使我感到遺憾,就是你在五十年前沒有在羅茲,你應當那時候有一家工廠。你對今天的羅茲也不適應,在這裡誠實的工廠主是沒有什麼可干的。特拉文斯基先生。」
  他急著要回家,沒有回答他的這些話。因此他們只談了一些有關期票期限的問題,就分手了。
  過了不久,汽笛的尖叫聲又在空氣裡響起來了。一天的勞動結束,工廠一個接著一個停工,隱匿在黑夜中了。
  巴烏姆在工人們走後,回到了家裡。他的住宅座落在一個廠房前的果園裡,面臨大街。
  他在房裡換了件輕軟的上衣和一雙絲織的便鞋,在自己花白但還很厚密的頭髮上,戴了一頂繡著一串白色珠子的小帽,便來到餐廳,這裡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晚飯。
  馬克斯坐在桌旁,正在幫助趴在他脖子上的外甥女們砌積木。
  小女孩不停地笑著,就像小鳥兒在高興地鳴囀一樣。
  他的母親坐在一張深凹的沙發上織襪子。她大約六十歲光景,面孔雖呈病態,但很逗人喜愛。在她長長的鼻子上,戴著一副銀邊眼鏡。她那不很高但很突出的腦門上的花白頭髮梳得相當光滑,一雙眼睛呈乳白色,嘴唇也很蒼白。她把用來織襪子的棉線團放在藍圍裙的口袋裡,說話的嗓音和笑聲總是很甜。她這時不停地數著針眼,閃動著織針,衝著她兒子、孫子、正在讀書的女兒、記不得在她家幹了多少年家務活的表妹奧古斯塔太太1,衝著立在她身邊的兩個餐具櫃、爐子、裝滿了瓷燒的小狗、小瓷像、瓷碟子的舊櫥櫃和奧古斯塔太太1的兩隻棕色的貓,不停地微笑。這兩隻貓老是跟著他,咪咪地叫著,用它們那象梳子一樣的腳爪抓著她的裙子。她經常是這樣地微笑,她對一切都表示微笑,好像人們已經把死人臉上微笑的表情貼在她的嘴上一樣。
  這個家裡充滿了一個市民家庭的溫暖和寧靜。大家生活在一起,都很適應這種方式,一切通過眼色達到和解,相互都很瞭解。
  老巴烏姆關心的是自己的辦公室,他每回到家裡,臉上總帶安寧和微笑的表情。他把一些事情講給妻子聽,有時要和馬克斯吵幾句嘴;他晚上習慣地老要諷刺一下奧古斯塔太太1,二十年來都這樣慣了。他愛和孫女們一起玩,因為他的四個女兒都早已出嫁,他對這些孫輩們總是很看重的。他常常閱讀《香水報》和一種波蘭報,每晚都要聽一個來自各種各樣的《家鄉報》2上的感傷的愛情故事,他的妻子和女兒靠這個生活,他也以此度過夜晚。
    12 原文是德文。
  今天他也是這樣,他正坐在一張桌子旁,點頭召喚著他的一個大搖大擺地騎在爐旁一匹大馬上的孫兒。
  「雅休!到爺爺這兒來,來吧!」
  「一會兒就來。」男孩叫道。他用鞭子趕馬,還用腳跟踢著馬肚子,可是這馬還是不著急。他便從馬上跳下來,撫摸著馬的頭,拍著它的胸部叫道:「切希卡!切希卡聽雅休的話,雅休要到爺爺那兒去,爺爺給咱們糖吃。」
  他甜言蜜語地許諾它後,又勇敢地跳上了馬鞍,急忙催著它前進。
  這樣,他便滿房跑了起來,最後來到了祖父的跟前。
  「海爾曼!把馬牽到廄裡去!」老人叫道,同時把男孩從馬上接下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
  男孩看見馬被一些小女孩機靈地牽走,開始對它叫起來了。可是這些小姑娘正是為了不讓哥哥打馬,把馬掉了個頭,讓它的棕紅色尾巴衝著桌子的另一方,衝著馬克斯舅舅,她們覺得馬在舅舅的身邊會安全些。
  「雅休,這是什麼?」巴烏姆從兜裡掏出了一個玩具喇叭,指著它的頭叫道。
  「小喇叭,爺爺!給我小喇叭。」他伸出了小手請求道。
  「你不願坐在爺爺身邊,你不喜歡爺爺,我不給你,我給萬齊亞。」
  「給雅休小喇叭,爺爺!雅休喜歡爺爺,萬齊亞蠢,她不喜歡爺爺。爺爺!給雅休小喇叭!」他跪在爺爺的膝蓋上,眼淚汪汪地請求著,可儘管這樣,也未能要到。因此他便爬到爺爺的肩膀上,抱著他的頸子,吻著他的臉,越來越性急地要起來,他的兩隻燃燒著的藍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小喇叭。
  爺爺這才給他。
  男孩沒有來得及感謝,馬上跳到了地上,飛跑著去要馬,還把小姑娘們揍了一頓。他把馬重又牽到了爐子邊,用從媽媽手裡拿過來的一塊黃綢手絹蓋在馬身上,便騎著馬,吹著喇叭,重又盡力地在房裡跑起來了。
  那些女孩哭著跑到了爺爺跟前。
  「萬齊亞要喇叭,爺爺!」
  「給亞努希!」
  她們趴在爺爺的腳上,一邊哭一邊請求。
  老巴烏姆迅速甩開她們,便要逃走。
  女孩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後,死命地追趕和叫喚著爺爺。爺爺一會兒用椅子把他們擋住,一會兒躲在餐具櫃的後面,不停地避開她們的手,最後在一個角落才讓她們抓住了。他把她們夾在腋下,重又回到了桌子旁。然後他讓她們在自己身上搜查,從兜裡拿出了那些給她們帶來的洋娃娃。
  小姑娘們於是聚集在窗下的一張小桌旁,互相遞換地仔細看著這些洋娃娃,感到無比高興。
  爺爺和奶奶也玩得很愉快。只有貝爾塔始終堵住了耳朵,沉醉在一本書中。馬克斯則高聲地吹著口哨,他不願聽這野蠻的喧鬧聲,而且他本來就對父親很生氣,因為他感到在和父親談話後,自己又不得不借錢給別人或者訂婚了;這樣老人也就永遠可以像今天這樣,給孩子或者孫女們送來玩具了。老巴烏姆對兒子一貫是迴避著的,他和所有的人接觸都很和藹和熱情,他在任何場合下,都願意熱情地參加人們的每一個談話,這樣他就經常可以避開兒子的質問。
  他今天也是一樣。
  吃晚飯時他不停地說話,親自給孩子們安排座位,關心和照看著他們,同時他還老和奧古斯塔太太開玩笑,而她卻永遠只有一個回答:
  「是的,是的1,巴烏姆!」可這時候她也微微地笑了,無意識地露出了她的長長的、長得歪歪斜斜的黃牙。
    1原文是德文。
  「尤澤夫先生在哪兒?你是不是把他藏起來,以後要吃掉?」
  「尤澤夫先生馬上就來。」當她剛把兩隻形影不離的貓抱在自己寬闊的胸前時,尤澤夫·亞斯庫爾斯基先生走進來了。
  這是一個事務所實習員一類的年輕人。他很窮,幾年來都在巴烏姆的照顧之下。他今年十八歲,個子高大。他腳粗手長,頭也很大,而且總是蓬頭散髮的。他那圓圓的臉,老是汗流滿面。再者他很膽小,手腳也不靈活,動作起來經常和門相撞,所有的傢具什物都要絆上。
  現在他卻大膽地走進來了。可是當他站立在地毯上行禮時,看見所有的眼睛都在瞅著他,他就心慌意亂了。他的臉紅得像甜菜一樣,臀部碰著餐具櫃的一個角,一忽兒他又把馬克斯的椅子不停地轉來轉去,由於自己遭遇不幸,他感到十分害怕。直到最後,他才坐了下來,開始吃晚飯。
  雖然他已經十八歲,並已在手工業學校畢業,可是他還像孩子一樣地天真。他的表現總那麼卑躬、和順和善良,好像他為自己竟敢生活在他們中間,有時還要用一雙眼睛對所有的人表示歉意。他很怕馬克斯,因為馬克斯經常諷刺他;可是現在,馬克斯看見他吃飯時所有的東西都從手上掉了下來,也開始笑了,並且說道:
  「我非得把他從奧古斯塔太太那兒要過來,由我自己照顧。」
  「算了吧,馬克斯,他由我們照顧很好嘛!」
  「你們會使他成個笨蛋。」
  「可是你想把他搞成什麼樣?」
  「人,男子漢。」
  「你會把他帶到下流酒店裡去揮霍無度。關於你們單身漢的生活,弗雷茨很厭棄地對我說過。」
  「哈!哈!哈!貝爾塔,你以為弗雷茨厭棄快樂的生活?他是一個機靈鬼,你可真好,可是你還不很瞭解你的丈夫。」
  「馬克斯,你為什麼要打破她的幻想?」老巴烏姆喃喃地說。
  「爸爸說得有理。可是使我生氣的是,只要這個蠢貨在她面前一吹牛皮,她馬上就相信,甚至可以為他去死。」
  「馬克斯,你別忘了,你在說我的丈夫。」
  「遺憾的是,由於弗雷茨是你的丈夫,屬於我們的家庭,我們和爸爸才不得不經常說他,否則……」
  「否則怎麼樣?」她叫起來了,眼睛裡湧出了淚水,準備為保衛丈夫而赴湯蹈火。
  「否則我們就要把他趕出門去。」他氣咻咻地嘟囔著,「你想要聽,我這就對你說了。你愛怎麼哭就怎麼哭吧!不過要記住,你哭了之後常常是很難看的,眼睛會暴出來,鼻子會變紅。」
  貝爾塔當真號啕大哭起來,走到房間外面去了。
  母親開始細聲責備馬克斯的粗蠻。
  「媽媽你別說了,我知道我幹的是什麼。弗雷茨是一個畜生,他不管工廠,只知道酗酒。可他在貝爾塔面前卻扮演一個可憐人的角色,好像他儘管自己倒霉,卻仍在為老婆孩子忘我地勞動,好像從他們結婚的第一天起,爸爸就從來沒出錢養過他們全家。」
  「別說了,馬克斯,幹嗎還要把這個掏出來呢?」
  「幹嗎!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是卑鄙的犯罪,這是欺騙爸爸。我們大家在這兒都是為了玩得更好嘛!」
  他的話中斷了,因為門廳裡的電鈴在響。他便出去開門,不一會就領進了博羅維耶茨基。
  巴烏姆感到有點麻煩和不自在,可是他的老伴卻十分熱情地接待他,並且馬上向貝爾塔作了介紹。貝爾塔是聽到鈴聲後來的,她對這個在城裡談論得如此之多的羅茲僅有的唐璜的出現也很感興趣。
  大家都熱情地請博羅維耶茨基喝茶,可是他謝絕了。
  「我在特拉文斯基家裡吃過晚飯了。這是路過,找馬克斯有一點事,只需一會兒功夫,我還要走的。」他雖然解釋了一通,卻仍不得不在桌子邊坐下,因為奧古斯塔太太1笑容可掬地給他遞茶來了。貝爾塔連眼淚都沒有擦乾,也在請他喝茶,老太太這時還笑著給他送來了點心。
  他感到非常高興,領受了這一切,因此很快就高居於所有人之上了。他和老太太談著她的孫女。他在貝爾塔面前誇獎她給他看的孩子長得漂亮,他在看到放在桌上的那本海澤2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說後,足足稱讚了五分鐘。使奧古斯塔太太3感到心花怒放的是,他還逗著她寵愛的兩隻貓。這兩隻貓一面味咪地叫著,一面爬到了他的胳膊上,摸著他的臉;可是這就使他很生氣了,以至他打算抓住它們的尾巴,把它們摔死在爐子上。最後他甚至連尤焦也沒有忘記。不到二十分鐘,他的客氣、文雅和逗人喜愛,就把所有的人迷住了。就是很瞭解他、不太喜歡他的老巴烏姆也開始參加到談話中來了。
  奧古斯塔太太4由於對他特別讚賞,不僅不停地把杯杯新茶給他送來,而且越來越勤地從餐具櫃裡為他拿出新的點心,在她的明眉皓齒間也不時露出一絲微笑。只有馬克斯不說話,一邊冷笑一邊看著這個場面,最後他感到厭倦了,在發現卡羅爾也覺得這一切已經夠了時,他便站了起來,領卡羅爾來到住宅更裡面的一間房裡。
    134原文是德文。
  2保爾·海澤(1830—1914),德國小說家,1910年諾貝爾文學獎金獲得者。
  桌子旁邊於是沒有人說話了。
  孩子們坐在爺爺身邊,在琢磨這些玩具。尤焦就像慣常那樣,高聲地朗讀一段課文。媽媽依然織著襪子。貝爾塔聽著他的朗讀,不時把眼光投向馬克斯和卡羅爾在的那間房裡,因為它的門是開的,看得見他們。奧古斯塔太太1默不作聲地掃著桌子,撫摸她的小貓,有時把它們抱在自己身上,可是它的兩隻黑色的小眼卻朝上面望著。這雙眼浮游在她的臉上,就像在一鍋燒紅的黃油上浮著兩粒胡椒一樣。直到最後她才歇了口氣。
  「爺爺,娃娃腳痛嗎?」女孩們在玩著這些洋娃娃時問道。
  「不痛。」他一邊回答,一邊摸著那些小腦袋上明亮的褶褶皺皺的頭髮。
  「爺爺!為什麼這個喇叭在那個喇叭裡面?」男孩問道。他有時由於沒有得到回答,就興致勃勃地使出他最大的本領,用一根棍往喇叭裡捅。」
  「爺爺!娃娃頭痛嗎?」小女孩蹬著地板問道。
  「洋娃娃是死的,萬達真蠢。」
  孩子們靜下來了,只有尤焦的聲音在整個房裡都能聽見。
  但它也不時被奧古斯塔太太2的歎氣聲和貝爾塔的讚歎聲所打斷,因為貝爾塔被一本小說所激動,在低聲地哭著,在不停地歎息。
    12 原文是德文。
  「你們這兒真好,氣氛使人格外高興。」卡羅爾喃喃地說道。
  他把身子在沙發上舒展開,高興地望著坐在餐室裡的這一家人。
  「一年一次地這麼助助興,不經常。」
  「一年有這麼一天,就不錯了。在這一天裡,可以把全世界的生意買賣和生活中的一切麻煩都忘掉,共享天倫之樂。」
  「你就要結婚了,這種樂趣你可以一直享受到對它產生煩膩。」
  「告訴你,幾天後我會下鄉,回家去。」
  「到情人那兒去嗎?」
  「這都一樣。因為安卡和我的父親住在一起。」
  「我想認識她。」
  「找個時候我帶你到那兒去,就是幾小時也好。」
  「為什麼只能有幾個小時呢?」
  「因為在那兒呆長了,你會感到悶得要死,你會受不了的。哎喲!那裡多麼寂寞,一切都是灰色的,到處都是空蕩蕩的,你連想也不會想到。如果不是安卡,我在我的祖先的這個屋簷下連兩個小時也呆不住。」
  「只有父親一人嗎?」
  「我的父親,這是民主時期的一具貴族木乃伊。他甚至是一個殘酷無情的民主主義者,但他是一個貴族民主主義者,就像我們所有的民主主義者一樣,一個有趣的典型。」他不說話了,只鄙夷地笑著,但在他的眼裡卻閃出了激動的淚花,因為他對他的父親是衷心愛戴的。
  「你什麼時候走?」
  「只等莫雷茨回來,或者等克諾爾回來也行,今天已經打電話叫他去了。布霍爾茨病得很厲害,他的心臟病又發了。他在我跟前心跳得那樣可怕,幾乎都救不過來了。可是這並沒有妨害他,醒過來後,他又可以把我痛罵一頓,迫使我不得不向他提出辭職。」
  「你這是在心平氣和地說話?」馬克斯看到卡羅爾站了起來,在瞅著那些擺有燭台和燈的紅黃毛線織成的燈座1後,他嚷起來了。
  「我或早或遲非得這樣做不可的,我的契約十月才到期,我要找一個最好的機會來了結它。」
  「就是說你有本事去蠻幹,用發怒加辭職去答覆他。」
  卡羅爾開始笑了,他在房間裡一邊踱步,一邊看著那一排排掛在牆上的水粉畫像。
  「生活的全部智慧,就在於適時地發怒、笑、生氣和工作,甚至在於適時地退出生意買賣。這是誰的畫像?」
  「這是我似的家庭動物園。我懂得你的話很有價值,可是我任何時候也抓不住這樣的時機,任何時候對這也習慣不了,我總是失敗。」
  「向愛他守他誡命的人,守約施慈愛,直到千代。向恨他的人,當面報應他們,將他們滅絕。」2
    1原文是法文。
  2見《舊約全書·申命記》第七章。
  卡羅爾高聲讀著一段繡在一塊紅綢布上的《聖經》裡的話,它用橡木框鑲嵌,掛在兩扇窗子之間。
  「告訴你,我很喜歡它。《聖經》上的這段話說明了每個家庭應有的風度。
  「你說得有理,特拉文斯基到我這兒來過。」
  「我知道,因為我剛和他告別。你的老父支援了他。」
  「這個我已經料到了,他什麼都不對我說,他迴避了我的視線。你知道多少嗎?」
  「一萬。」
  「見他的鬼,這就是德國的感傷主義。」他低聲地咒罵說。
  「這錢靠得住會還的。」卡羅爾看著那些套上了花邊罩子的天鵝傢具,安慰他說。
  「我知道,因為特拉文斯基這個白癡如果要他搞欺騙,就連十個格羅什也賺不到。我想的是,老頭幫助所有的人,只要是信得過的,大家當然都來擠他了。工廠奄奄一息,貨物堆滿所有的倉庫,沒有地方擺了,行情不知道怎麼樣,可是這個人卻玩弄友愛和慈善的把戲,去救別的人。」
  「是的,他救了特拉文斯基。」
  「可是他會把自己搞死,把我搞死。」
  「你應當高興,你父親是羅茲最誠實的人。」
  「你不要諷刺了,我希望他變得更聰明點。」
  「你在以韋爾特的口氣說話。」
  「你想得好些?」
  「只是不同而已,好些——壞些,誠實——欺騙,不過是辯證關係,沒有別的。」
  「你以為這個神話般的特拉文斯卡怎麼樣?」
  「簡單地說,照顯克維奇1的說法,童話裡的美人。」
  「你恐怕誇大了,特拉文斯基哪兒能夠找到這樣的人。」
  「我一點也沒有誇大。如果要我補充一句,她不僅漂亮,而且有禮貌。至於說特拉文斯基怎麼能夠得到這樣的妻子,馬克斯!你不要忘了,特拉文斯基也是一個很漂亮和受過很多教育的男人。你不要把他看成是一個什麼也幹不成的工廠老闆,要把他看成是一個人。作為一個人來說,他是那些在家庭裡受過舊的文化薰陶的人中的突出代表。他曾經告訴我,他的父親、沃溫2的一個非常富裕的地主,曾逼迫他開辦工廠。大工業使這個老人的腦子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以為這是國民的責任。他希望貴族在振興工業的勞動中能和劣等民族攜手合作,他甚至看到了貴族階級在工業中的復興。而特拉文斯基正好能夠勝任這個,就如你會跳馬祖卡舞一樣。他聽了父親的話,於是就慢慢把父親的資本也放在自己的紡紗廠裡,把父親的森林和土地都紡掉了。他在這樣做的時候,是覺得很好的。我們羅茲的這塊『福地』對他來說,本來是一塊該詛咒的土地,可儘管如此,他在和失敗與不幸進行著頑強的鬥爭,他很頑強——他要戰勝一切。」
    1亨利克·顯克維奇(1846—1916),波蘭十九世紀著名現實主義作家,1905年諾貝爾文學獎金獲得者。
  2波蘭地名。
  「有時候這種人由於自己的倔強卻混得不錯。她知道他的情況嗎?」
  「恐怕不知道,因為他是屬於這種準備犧牲自己的人,只要是壞的消息、或者外來的關心不主動來找他最珍重的人,他不會將這些告訴她。」
  「這就是說,他愛自己這個童話般的美人。」
  「那裡有某種比愛情更多的東西,因為我從他們的眼色裡看到了他們互相尊敬、互相愛戴。」
  「她為什麼從來不露面?」
  「不知道。你不知道這個女人在談話和行動中是多麼富於魅力,她抬頭的時候是多麼輕盈窈窕。」
  「你說得很激動。」
  「你很機靈但也很愚蠢地在笑我。這沒有什麼,因為我並不愛她,甚至也不可能愛她。我只喜歡她這種類型的具有崇高精神境界的漂亮女人,可這不是我所需要的類型。雖然在她身上集中了我們羅茲所有的美,她不過是擺在綢緞旁邊的一塊尋常的印花布。」
  「把它染上你的顏色吧!」
  「不要開顏色的玩笑了。」
  「你要走嗎?我們一起走。」
  「當然,我在城裡還有事。」
  「這就是說,我最好不麻煩你。」
  「你說得很對,庫羅夫斯基向你問好。他星期六會來,晚上要請你吃一頓便飯。他在信中還問,胖德國人,這是說你,瘦了沒有;瘦猶太了胖了沒有,這是說莫雷茨。」
  「他總愛開玩笑。布霍爾茨是不是拿走了他的化學製品?」
  「我們用了快一個月了。」
  「他的情況很好,因為我聽說凱斯勒—恩德爾曼公司和他也訂了合同。」
  「是的。他對我寫過這個。他已經走上了一條發財的捷徑,他甚至已經發了財。」
  「但願如此,我們也會這樣的。」
  「你有信心?馬克斯。」
  「說什麼信心幹嗎?我知道,我們會發財的,現在不是在幹嗎?」
  「啊!是的,你說得對,我們會發財。如果你在家裡遇見了霍恩,他會來找我,你告訴他,叫他一定等一等,因為最多兩小時後我就會來。」
  他們還討論了莫雷茨的電報。卡羅爾和所有的人辭別後,便和尤焦一起走出來了。尤焦在房前隨即和他也告了別,然後在一片漆黑的街道裡消失不見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6:43

第十章
  
  尤焦長期住在巴烏姆家裡,他要去看望他的雙親。
  亞斯庫爾斯基夫婦住得很遠。他們的家在老教堂那邊一條沒有名稱的小街上。這條街背對著當地用作排水溝的一條著名的小河,它可以把工廠裡的一切廢水都送走。
  小街很像一個垃圾箱,裡面裝滿了這座大城市的殘渣碎屑。
  尤焦走得很急,這時候他走進了一棟沒有抹上泥灰的房子。這棟房從閣樓直到地下室的所有的窗子,都亮起了燈光,彷彿燈塔一樣。棲息在裡面的人群都在大聲地喧嚷著。
  在一個充滿難聞的氣味和滿地都是泥濘的黑古隆咚的門廳裡,尤焦摸著一條髒得發粘的欄杆迅速往下來到了地下室。這裡是一條沒有鋪上地板的長長的走廊,堆著許多垃圾和農具,地上到處都是爛泥,還有人們的喧鬧聲和臭氣。一盞閃閃發亮的小油燈在天花板下散發著煤煙。
  他通過路上橫七豎八擺著的障礙物,一直走到了走廊的盡頭。
  這時候,一股地下室的熱空氣衝他湧來了。這股空氣不僅散發著臭味,而且帶來了那在刷白了的牆上流動著的棕黃色的水的濕氣。
  一群孩子跑過來迎接他。
  「我以為你今天是不來的?」一個瘦高個子、駝背的女人喃喃地說。她的帶綠色的面孔陷了下去,眼睛又黑又大。
  「我來遲了,媽媽!因為博羅維耶茨基、布霍爾茨的經理在我們那兒呆過,我不敢馬上走開。爸爸不在?」
  「不在。」她低聲回答後,便去小壁爐上做茶。這個壁爐是用鐵絲掛著一塊布和房間隔離開的。
  尤焦跟著她走到那塊遮布的後面,放下了他隨身帶來的糧食。
  「今天我從老頭那裡拿了一個星期的工錢,媽媽把它收下吧!」
  他掏出了四個盧布和一些戈比。一個星期他能掙五個盧布。
  「你自己一點也不要嗎?」
  「媽!我什麼也不需要。我感到遺憾的是,我還掙不到媽媽所需要的那麼多錢。」他說得很直率,他的膽小這時全都沒有了。
  他將麵包切成一塊塊,又想要回到房裡去。
  「尤焦!我的兒呀!我親愛的孩子呀!」媽媽抽抽噎噎地低聲叫著。她的眼淚就像豆粒似地流在她瘦小的臉上,掉在依偎在她懷裡的兒子的頭上。
  小伙子吻了她的手後,高興地轉過身來,看了看家庭的其他成員,他們坐在一個小格子窗下的地面上,窗子外面就是人行道。這裡一共四個孩子,從兩歲到十歲,都在默不作聲地玩著。還有一個比他們大的十三歲的少年躺在床上,他患了結核病,他的床和牆保持了一點距離,是怕牆上的濕氣浸濕了被褥。
  「安托希!」尤焦探過頭來,瞅著那副蒼白而略帶綠色的面孔。孩子躺在一床色彩斑斕的被子裡,用一雙亮晶晶的、一動也不動的眼睛望著他,好像就要悲慘地、默默地死去。
  病人沒有回答,他只動了動嘴唇,一雙灰色的但仍閃耀著光芒的眼睛依然在凝視著他。然後,他用他的消瘦的指頭,以孩子式的溫存撫摸著尤焦的臉,這時在他紫色的嘴皮上也掠過一絲蒼白的微笑,就像萎謝了的花朵在笑著,使他那呆滯的目光也顯得活躍了起來。
  尤焦坐在他的身邊,把他的枕頭放好之後,便拿出了自己的小梳,開始梳理他那亂七八糟粘在一起、象絲一般軟綿綿的光亮的頭髮,問道:
  「安托希,你今天好些嗎?」
  「好些。」他低聲說道,眨巴著眼睛笑了起來。
  「你不久就會好的!」
  病人高興地彈了彈手指頭。尤焦由於自己健壯的體魄,也全不感到弟弟的病對他的威脅。
  安托希的肺病自他全家兩年前從鄉下搬來羅茲後,由於貧困的煎熬,便日趨嚴重,特別是他近來又染上嚴重的流行性感冒,病情就更趨惡化了。母親每天在他身旁愁眉苦臉,弟弟妹妹越來越不說話了。只有這紡織機的嘎噠嘎噠的響聲永不停息,日日夜夜把他頭上的天花板震得發抖。滲透了牆壁的潮濕,鄰居的喧鬧和在鄰近閣樓上經常發生的吵架在無情地摧殘著他,尤其是他最能意識到的全家與日俱增的貧困使他受到最大的打擊。
  孩子很懂事,特別是他們全家遭受的不幸和他的拖延時間的病使他更加成熟了;此外他還很好靜,富於幻想。
  「尤焦,田裡已經發綠了嗎?」他低聲問道。
  「沒有,今天才三月十五。」
  「真遺憾。」他的眼裡顯出了憂鬱的神色。
  「再過一個月田裡就會全綠起來的。到那時候你病好了,我們把同學們找來,一起去玩。」
  「你們自己去吧,爸爸、媽媽、卓希卡都去,阿達希1也去,大家都去,大家!可是我不去,不去。」他把頭搖晃起來了。
    1阿達姆的愛稱。
  「如果是大家,那你也和我們一起去。」
  「不,尤焦!那時候我已經不能和你們去了。」他說得很慢,哭起來了。他的胸部由於連聲的嗚咽而不停地起伏著。他想保持平靜,但是不能,因為他的象珍珠一樣的眼淚已經大顆大顆地流出來了。他把一雙淚眼瞅著那使他感到可怕的幽暗的地方,他的嘴唇也微微地努動著。凶神惡煞們所帶來的恐怖好像在迫使他不得不逃跑一樣。「尤焦,我不願死呀!我不願,尤焦!」他在嘟嘟囔囔地說著的時候,一陣可怕的痛苦好像把他的心都撕碎了。
  尤焦用手撫摸著他,為了不讓母親看見,他還用身子把他遮住,同時設法使他高興。
  「你不會死的,大夫昨天對媽媽說了,最遲在五月你就會痊癒。你不要哭了,媽媽會聽見的。」他低聲對他說。
  安托希得到了一點安慰,便馬上擦乾了眼淚,久久望著他近旁的一塊簾子,在簾子的那邊就是他的媽媽。
  「如果我恢復健康,我就到卡焦舅舅那兒去過夏天,對嗎?」
  「媽媽已經給舅舅寫信去了。」
  「六月,正好小野鴨也長肥了。你知道嗎,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在我們的水塘裡劃船,你和瓦利茨基打了幾隻水鴨,那兒的景色真美呀!後來就剩我一個人,我清清楚楚聽見了牧場上叮叮噹噹的鐮刀響聲,我想去看看我們的牧場。」
  「你會看到的。」
  「可是它已經不是我們的了。你知道我是怎麼從那匹馬上掉下來的嗎?爸爸還打了我一頓。我當時不願意說,說了馬切克就會挨耳光子。可是馬切克是有罪的,他沒有把肚帶扣緊,因此馬鞍纏在我的身上,我就非掉下來不可了。要是騎爸爸的馬我就不怕,你看,我給它戴上馬絡,用大繩子拉得緊緊的,這樣它的頭抬不起來,單用後腿也站不起來,然後再用鞭子輕輕抽它的腹部,它就會好好走的,對嗎?」
  「啊!可能會好好地走,可是你拉不住它,它的嘴很硬。」
  「我拉得住它,尤焦!我是這樣地拉住它。」他開始做手勢,好像在揚起馬鞭子,然後又使勁地皺著眉頭,巴噠著嘴唇,把頭斜到了一邊,彷彿使身子適應馬的動作。
  他臉上的紅傷疤也變得更紅亮了。
  「尤焦!我們走吧!」孩子們聚集在床邊叫喚道。
  「你們也要去?可是是坐車去呀!」他很認真地回答說。
  「坐車,坐馬車!」小女孩嘁嘁喳喳地叫著,把她那象麻一樣光亮的小腦袋緊緊靠在尤焦的膝蓋上,用她充滿了高興神情的藍色小眼睛不斷瞅著哥哥們。
  「嗨!這兒!」胖男孩吆喝起來。他這時推著他跟前的椅子,將媽媽系圍裙用的皮帶當做馬鞭,使勁地抽打著它。
  「你也走嗎?大家都走,伊格納希、博萊卡和卡焦。」
  「媽媽給我們穿衣,我們到教堂裡去,對嗎?尤焦!」
  「尤焦,我知道教堂在哪裡,去那棟房子有去磨房那麼遠,我們要走很久。那裡有人演奏風琴,嗡嗡地響呀!人們手裡都拿著棍子,每根棍上頂著畫上了各種圖案的頭巾。他們還啊啊啊地唱歌呀!」他於是唱起他聽到過的宗教歌曲來,還從房裡找來一把掃帚,將一塊被安托希吐出的血玷污了的頭巾掛在上面,在桌邊一本正經地邁起步子來。
  「博爾焦,你等一等,我們就把這兒當成一個教堂。」大女孩吆喝道。於是大家馬上拿出了自己隨身帶的東西把頭遮住,從抽屜裡把書拿了出來。
  「我是神父。」他們中最大的、九歲的伊格納希叫道。
  他把圍裙繫在頭上,戴上了媽媽的眼鏡,打開一本書,開始細聲細氣地唱了起來。
  「永生永世1。」
    1原文是拉丁文。
  「阿門!」孩子們也不停地以歌聲回答,圍繞桌子十分肅靜地走著。
  當走到桌子的每個角的跟前時,他們就要歇一下。這時候神父便跪下來,唱著歌表示和他們告別。然後他們繼續前進,虔誠地唱著他們在兒時就學會了的歌。
  亞斯庫爾斯卡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
  安托希也在低聲地哼唱,尤焦瞧媽媽時,她正靠在一張小桌子上,偷偷地擦著眼淚,思量著她心中的往事。
  安托希的全部心思也投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
  他不再唱了,因為他好像失去了對現實的感覺,他現在想的是他所熱愛可是已經別了的鄉村,他想它都想得要死了。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顆小草,被移栽在一塊貧瘠的土地上。
  「孩子,喝茶吧!」媽媽過了會兒,叫道。
  安托希立刻從沉思中甦醒過來。他不知道他自己在什麼地方;他十分驚奇地看著這間房子,看著這些濕得發綠的牆壁,上面掛的祖輩們的像片雖然鑲上了紅木框,沒有受到破壞,但它們也和牆壁一起,漸漸地朽爛了。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十分可怕,他的眼裡這時也綻出閃閃的淚花。他雖然躺著沒有說話,可是他的這雙呆滯無神的眼睛卻一直盯著牆上一顆顆紫紅色的亮晶晶的水滴。
  尤焦一忽兒把桌子搬到了房中間。全家人也很快就圍坐在它的旁邊了。孩子們十分貪婪地吃麵包,喝茶,只有尤焦沒有吃。他以嚴肅的、慈父般的眼光看著孩子們的這些光溜溜的頭和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到這一塊塊麵包不斷消失的時候,他好像感到心中不安。但他發現媽媽面色也很愁慘,就像一個殉教的聖徒一樣。媽媽的身體十分虛弱,背也有點駝,她在房間裡就像一個單瘦的影子一樣在移動,不時以她表現出一往情深的愛的眼光看著房間裡所有的人。在她那十分漂亮的、顯得莊嚴的高貴的臉上,可以看見她受過痛苦的印記,她經常就是這樣面對著她的生病的孩子。
  在喝茶的時候,誰也沒有說話。
  樓上的織布機不停地發出嘎噠嘎噠的聲音,車輪也在轟隆轟隆地響著,使整個房子都震動了起來。大街上的喧鬧聲、行人踩在泥濘上的咕嚕聲、馬車行駛時的隆隆聲以及馬具磕碰的叮噹聲,不時通過窗子傳了進來,氾濫在整個房裡。
  燈被圍上了一個綠色的罩子,微弱的光朦朦朧朧照在房間裡,只看得見孩子們的腦袋。
  門猛然被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姑娘跑了進來,使勁地在門檻上踢著腳上的爛泥,使房裡響聲一片。
  然後她吻了吻亞斯庫爾斯卡,和喊著向她跑來的孩子們握手,並且把手伸給尤焦,走到了病人跟前。
  「晚安!安托希,給你紫羅蘭。」她高聲地說著,便從她高高突起的胸脯上摘下了那一小把紫羅蘭,扔在他的身上。
  「謝謝!你來了,真好!卓希卡,謝謝!」
  他戀戀不捨地聞著這花的濃郁的芳香。
  「你是直接從家裡來的嗎?」
  「不是,我在舒爾佐娃那兒呆過。費萊克在拉手風琴,我聽了一會兒,又到瑪尼亞那兒去了,從她那兒才順路來到你們這裡。」
  「媽媽還健旺嗎?」
  「謝謝你,她很健康。她和我們吵了嘴,爸爸因此喝啤酒去了,我也整晚沒有在家。你知道,尤焦,你的這個年輕的巴烏姆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伙子。」
  「你認識他?」
  「今天中午一個梳棉車床的女工指給我看了。」
  「一個很好的人。」他看著卓希卡熱情地回答道。可是卓希卡卻似乎在位子上坐不住,她接過亞斯庫爾斯卡的茶壺倒了一碗茶,翻了翻放在一張舊五斗櫃上的一些書本。然後把燈捻亮,仔細看著覆蓋在縫紉機上的台布,撫摸孩子們的頭髮,最後在房裡就像一個陀螺一樣地團團轉起來了。
  由於她非常漂亮的黑油油的小臉和十分機靈的黑眼睛表現出來的青春活力和健康,使這間本來如同墳墓一樣淒涼和寂寞的房子充滿了歡樂。
  她很活潑,行事果斷,說話也是這樣,在她身上有許多男人的性格。這是她在工廠裡勞動和經常同男人們接觸的結果。
  「你不應當把這條頭巾戴在頭上,它很難看。」
  「你真有意思,卓霞,還注意這個。」
  「可是,啊!」她把她的屁股在凳子上磨得直響,同時用手捻著她的非常漂亮的鼻子,這鼻子的兩個鼻孔很小,分得很整齊。過了一會,她又站在牆上掛著的一面小鏡子前面,開始梳起她的頭發來。
  「我的卓霞!你越來越漂亮了。」
  「是的!我們紡織廠的經理、年輕的凱斯勒昨天也這樣對我說過。」
  她爽朗地笑起來了。
  「為此你很高興?」
  「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所有的輕薄漢對我都這麼說,我不過一笑了之。」她表示輕蔑地說道,她的嘴也氣得發紅了,可是從她感到滿意的明朗的臉上表情來看,這種讚揚是使她高興的。
  她說了許多關於女工、工廠、工頭、經理的小事,後來又幫助亞斯庫爾斯卡侍候孩子脫衣睡覺,她很善於逗引孩子們,因此他們都圍在她的身邊,事事依賴她。「你知道嗎,我把我的風帽和兩件外衣賣了,星期六就會有錢。」
  「天主給你付錢,卓霞!」
  「什麼!你可以多做幾件這樣的外衣,可是要漂亮一點,我可以向我們的人推銷。」
  「誰買了風帽?」
  「我傍晚在辦公室裡給年輕的凱斯勒看了後,他把它拿回家去了,還說這是他母親要買的。他沒有把帽子拿去做生意,這是個好小伙子呀!安托希!我們去年在瑪尼亞家裡跳舞時見過他,你還記得他嗎?」
  「還記得。」他高興地回答道。
  「今年五月,工廠會組織所有的人郊遊。我們到魯達去吧,在那裡,媽媽甚至可以走在前頭,我要和爸爸一起去。尤焦,你們星期天玩了沒有?」
  「玩了,可是阿達希不在,他在家嗎?」
  「說他幹嗎!他已經一個月不在家了,他好像經常在斯帕策羅瓦街上的那些太太們那裡,可這都是一些輕浮的女人。」
  「你不要這麼說,卓霞。我很瞭解瓦平斯卡太太和斯泰茨卡太太,她們是正派人。她們就像我們一樣,破了產,現在在艱苦地勞動。」
  「我不知道。媽媽這麼說過,可是媽媽有時說謊,因而事情就搞不清了。她常愛咒罵這些太太,可能阿達姆經常在她們那裡的關係。」
  阿達姆就是馬利諾夫斯基,這個淡黃頭髮綠眼睛的男人就是卓希卡的胞弟。
  「爸爸上晚班嗎?」
  「可不是!煙囪從晚十點到早六點是冒煙的。」
  「媽媽知道嗎?」尤焦開始說話,「今天中午我在皮奧特科夫斯卡街遇見了斯塔赫·維爾切克,他是風琴師的兒子,我在六年級讀書時,給我補過課。你記得他嗎?在我們這裡還度過假。」
  「他在羅茲幹什麼?」
  「我不知道。他說他什麼都干,現在在鐵路上供職,可是他還在幹一些別的事。他有馬,用來把煤從車站運到工廠。他在米科瓦耶夫斯卡街上還有一倉庫的木頭。他好像利用茲蓋爾斯基工廠的剩餘物質還在華沙開了一間商店,他還要我到他的商店裡去當夥計。」
  「你對他是怎麼說的?」
  「我斷然拒絕了。雖說他可以給我很多錢,可誰知道他這樣能搞多久。」
  「你做得很對,幹嗎要去依靠一個風琴師的兒子呢!他在聖誕節時給我們送來了聖餅,我還清清楚楚記得他。」
  「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卓希卡問道。
  「啊!很漂亮。他穿得很體面,至少像一個工廠老闆;他對媽媽行了禮,還說要來拜訪我們。」
  「我的尤焦啊!他還是不來的好,幹嗎要讓他看見我們住在什麼地方和如何生活的呢?不!不!不!這種會見會使我們難堪的。但願天主保佑他生意興隆,可為什麼要讓他知道我們的情況呢?」
  「可是你應當知道,有時候這種會見對我們是有用的。」
  「我的卓霞,我們並不需要這些人的幫助。」她以酸溜溜的口氣打斷了她的話。因為要她從一個她光景好時曾經幫助過上中學讀書的孩子,一個她在自己門廳裡曾經接見過,並且送過各種食品的風琴師兒子那裡得到什麼,這對她來說,是觸犯了自尊的,因此她生氣了。
  她覺得這於她的尊嚴來說,是最可怕的。
  「爸爸和大夫一起來了。」安托希聽到走廊裡的聲音之後,喃喃地說道。
  亞斯庫爾斯果真進來了,走在他前面的是維索茨基。大家都說,這個人在羅茲求他的人最多,可是他卻還要靠母親養活,因為他給看病的都是窮人。
  他對房間所有的人都表示了友好的問候,一雙眼睛朝著卓希卡多瞅了一會兒,因為她跑在前面,想讓他看得清楚一點。然後,他對病人開始進行檢查。
  卓希卡勤勉地幫他搬動著安托希,還不停地在床鋪周圍轉來轉去,可是大夫卻感到不耐煩了。
  「我一個人在這兒就夠了。」
  她聽後十分惱怒,走到了簾子的另一邊,看見亞斯庫爾斯基正坐在一堆焦油瀝青上,沖著他妻子幾乎要哭似地為自己進行解釋。
  「我是珍重自己名譽的,我沒有喝醉。我遇見了斯塔夫斯基,你還記得他嗎?他來羅茲了,他現在和我們一樣,德國人奪去了他的財產,也成了孤單單一個人。後來我們一起去過波蘭旅館,在那裡為自己的苦命而哭了,還飲了一杯酒,這就是全部事實。後來我還介紹一個猶太人買了一些馬,為了慶賀買賣成交,還一起喝了幾杯酒1,別的就沒干了。我找過什瓦爾茨,他那裡已經沒有空額,可是在鐵路倉庫裡好像還有空額,我明天去找經理,或許能找到他。」
    1原文是德文。
  「你永遠是事事成功的。」她感到痛苦地低聲說道,忐忑不安地望著安托希和大夫。
  亞斯庫爾斯基的一雙紅漾漾的眼睛一直在凝視著那盞燈,他沒有說話,可是在他長滿了密密層層、十分明亮的鬍鬚、有點浮腫的臉龐上,卻現出了他那因為絕望和無可奈何而陷於悲傷的表情。
  他確實是一個無能的典型。
  由於無能,他喪失了自己和妻子的財產;由於無能,他兩年找不到工作;由於無能,他即使在朋友的幫助下找到了工作也會失去。
  他的感情十分脆弱,他的意志也不堅強,就是掙一個格羅希的毅力他也沒有,為了一點最小的事他就要哭,但他生活中總是寄希望於獲得遺產和改善處境。他也尋找職業、給人相馬、有時慢慢地喝酒,這都是他無能的表現。他不善於利用時機,在看著他的家屬貧困而死時,自己卻無法制止這種情況的發生。實際上他什麼也不會,對什麼都無能為力。
  她、亞斯庫爾斯卡於是開始自己縫製外套、圍裙、帽子,星期天把這些東西拿到老城去賣。她還接洗住在她這棟房子裡的工人的衣服,後來由於氣力不夠,便給工人們開辦食堂,可是這兒所得的收入也不夠維持全家生活。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什麼也不會的,因此又開始給工廠裡的許多工頭和公務人員的小女孩上起課來:波蘭語、法語和鋼琴課。
  所有這一切掙錢的辦法,加上一天十八小時的緊張勞動,每月給她帶來的,總共才十個盧布。
  可是她卻使家裡所有的人都避免了飢餓和死亡的威脅。
  當尤焦每月開始可以掙得二十盧布,按月能夠一個格羅希不留地交給她時,他們的境遇才有所改善。
  「怎麼樣,大夫先生?」維索茨基先生看完病後,她走到他的跟前,問道:
  「沒有變化。給他吃同樣的藥,在牛奶裡可以加白蘭地酒。」
  他從大衣兜裡拿出了一個瓶子和一盒藥粉。
  「怎麼辦?」她問話的聲音很輕,與其說可以聽見,還不如說只能猜到。
  「不知道怎麼辦。要把他送到鄉下去,那裡會暖和些。我想過夏令營,可是這對他不適合。至於兩位老人,我可以設法讓他們和別人一起去,在鄉下呆幾個星期,他們會過得很好的。」
  「謝謝你。」她嘟囔著。
  「喂!好小子!我們夏天到草地上去玩,怎麼樣?」
  「好!大夫先生。」
  「你愛讀書嗎?」
  「非常愛,這裡所有的書,甚至舊黃歷我都讀過了。」
  「我明天給你捎新書來,可是你讀了後,要講給我聽。」
  安托希使勁地握著大夫的手,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
  「好吧!祝你健康,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他溫存地撫摸著孩子汗水涔涔的冷冰冰的額頭,開始穿上大衣。
  「大夫先生。」他畏畏葸葸地說道,「這紫羅蘭真香,我親愛的大夫,你把它拿走吧!你待我這樣好,就像媽媽,就像尤焦一樣。你把它拿走吧!它是卓希卡給我的,你把它拿走吧!」維索茨基看見他是這樣細聲細氣,這樣熱情地請求,激動地笑起來了,於是將紫羅蘭插在大衣的衣襟裡。
  當他告別的時候,亞斯庫爾斯卡想在他的手裡塞進一個盧布。
  維索茨基就像燙了手似的急忙閃開。
  「太太,莫幹這種蠢事羅!」他生氣地叫了起來。
  「可是我不能讓大夫花費了這麼多的時間、勞動,而不……」
  「其實孩子已經給我報酬了,晚安!太太。」
  於是他和亞斯庫爾斯基一起在走廊裡消失不見了。隨後亞斯庫爾斯基還領他走過幾個胡同,把他送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
  「這個貴族又高傲又愚蠢。」維索茨基一面走,一面嘟囔著。他由於走得很快,以至本來領頭的亞斯庫爾斯基也趕不上他。
  「大夫不能給我想點辦法嗎?」亞斯庫爾斯基畏畏葸葸地問道,他終於和維索茨基肩並著肩了。
  「地方有,不過在哪裡也要干!」
  「難道我不願工作嗎?」
  「你可能是想幹的,但這在羅茲還不夠,在這裡還需要會幹。為什麼你在魏斯布拉特那兒沒有呆下去?那兒的工作不錯嘛!」
  「講句老實話,我並沒有欠誰的債。大夫這麼追問,我受不了。人們總是侮辱我……」
  「對那些侮辱你的人,只有砸掉他們的牙齒。首先你不要造成給人開玩笑和侮辱的理由。我不能不為你感到羞恥。」
  「為什麼,我不是在老老實實工作嗎?」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不為你的無能感到羞恥。」
  「我是怎麼會,怎麼能夠,就怎麼工作。」他抽抽噎噎地說道。
  「好,你不要哭了,見鬼,這不是要你賣1給我一匹瞎馬,我相信輿論沒有錯。」
    1原文是意大利文。
  「我說的是老實話,可是你侮辱了我……」
  「那麼你回家去吧!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你自己會走。」
  「再見。」亞斯庫爾斯基短短地說了一聲,便轉身回去了。
  維索茨基也為自己對這個笨蛋所表現的粗暴態度感到愧意。只因為他太激怒了他,使他實在克制不住。
  「亞斯庫爾斯基先生!」他於是對離開他的這個人叫了一聲。
  「什麼事?」
  「你要錢嗎,我可以借給你幾個盧布。」
  「老實說,不需要,謝謝!」亞斯庫爾斯基的心也軟了,他忘記了剛才受的侮辱。
  「你拿去吧,等姑媽死後,你拿到她的遺產再一起還我。」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6:59

  他把三個盧布塞在他的手裡後,走了。
  亞斯庫爾斯基淚汪汪地在路燈下看了看這些錢,歎了口氣,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
  維索茨基走過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後,慢慢往上走去。他心裡為他每天看到的貧困感到十分痛苦。
  他用他的一雙終日勞累和憂傷的眼睛望著這座寂寞的城市,望著廣場上好似一些沉睡著的黑色怪物一樣的工廠,望著無數個面對漆黑和潮濕的夜幕的閃閃發亮的窗子,心頭產生了無法解釋的恐懼、奇特的煩惱和不安。他不知道這些恐懼、煩惱和不安是怎麼來的,可是它們卻似乎就坐在他的心房裡,對它進行種種恐嚇。這時候,作為一個心慌意亂的人,在他看到房子的時候,他害怕房子會倒在他的身上,他總是等著和總以為會有某些可怕的消息來到,他想的是人們所遭遇的一切不幸。
  維索茨基的思想情緒就是這樣。
  他不願意回家。在走過糖果店時,連到裡面看看報也不想去。他對一切都很冷淡,因為那惶恐不安的魔影在狠狠地咬著他的心靈。
  「我這日子過得真蠢呀!」他想道,「真蠢!」
  在走過戲院時,他面對面地遇上了梅拉,和她同行的還有魯莎。梅拉手裡拿著一份節目單,還有一輛馬車跟在她們後面。
  他隨便和她們打了個招呼,打算馬上就走。
  「你不送我們一程?」
  「我不願妨礙你們。」
  「來喝杯茶吧!貝爾納爾德一定在家裡等你。」
  他只好默不作聲地跟在她們後面,沒有答話,他根本不想說話。
  「你怎麼啦?維索茨基!」
  「除了煩惱和對一切都覺得沒有意思之外,沒有別的。」
  「你遇到了什麼倒霉的事?」
  「沒有,可是我預料會有壞消息來到,我的預料是從來沒有錯的。」
  「我也是一樣,可是我卻羞於承認這一點。」梅拉喃喃地說。
  「此外,我今天還在一些窮苦人家裡呆過。人的不幸我真看夠了,連我自己也感到昏昏然了。」
  他像害了神經病似地搖晃著身子。
  「你患了悲天憫人的病,正像貝爾納爾德所說的。」
  「貝爾納爾德!」他高聲叫道,「他經常發酒瘋1,對所有的人吐唾沫。他像一個瞎子,對人都說世界上什麼也不存在,因為他自己什麼也看不見。」
    1原文是拉丁文。
  「你遇到的是些什麼窮人?可以幫助他們嗎?」梅拉問道。
  他把亞斯庫爾斯基一家和其他幾個工人家庭的情況告訴了她們。
  她表示同情地聽著,並且記住了他們的地址。
  「為什麼有的人該這麼受苦?為什麼?」她嘟囔著。
  「現在我問你呀!梅拉!你是不是在哭了?」
  「別問,你不用知道這個。」
  她低下了頭。
  他沒有再問,於是看了看她的臉,陷入了沉思。
  他看著由一排排路燈勾畫出來的空寂無人的街道,和一排排象睡在自己身邊的一些怪物的石頭腦袋一樣的房子。這些房屋的窗玻璃在街燈的照耀下,可以看見它們在不停地震動,彷彿它們正在做著一場痛苦的和惶恐不安的惡夢。
  「她是怎麼啦?」他想道,以激動的眼光瞥著她的腦袋。他覺得她也很悲傷,她的悲傷更增添了他的痛苦和不安。
  「你們難道非得在戲院裡玩嗎?」
  「非得在戲院裡,愛情的力量是很可怕的。」魯莎說道,她好像要道出她進一步的想法,「這個薩福1受了多少苦呀!她的一切呼叫、懇求、她的所有的痛苦我都記得,我現在還能想起它們。愛情使我感到可怕,是因為我不理解它,甚至不得不對它表示懷疑。難道可以這樣多情善感,完全獻身於愛情,和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嗎?」
    1薩福(約公元前七到六世紀),古希臘女詩人。
  「可以的,可以的……」梅拉睜開眼睛低聲地說。
  「到我這邊來,維索茨基!把手伸給我。」
  她拿著他的單瘦的手,把它緊貼在她的額頭和燃燒著的臉上。
  「你不覺得我在發燒?」
  「燒得很厲害,幹嗎要去看這些給人增添煩惱的戲呢?」
  「這麼說,我能做些什麼?」她痛苦地叫喊著,同時睜開了那雙掛在臉上的眼睛,「你對我的煩膩也沒有提出解脫的辦法。我討厭這日常的應承1,我討厭到城裡去遊逛,我討厭出國去旅行,因為我過不慣旅店的生活我去戲院的時候更少,因為我受不了那精神上的刺激,我只希望有什麼能使我的內心激動。」
    1原文是法文。
  「梅拉怎麼啦?」他沒有聽見她說的話。
  「你馬上就會知道。」
  「不!不!不!」梅拉聽到他們的提問和回答後,表示反對道。
  他們走進了門德爾松住宅的燈光閃閃的門廳裡。
  「恩德爾曼先生在家嗎?」魯莎問一個僕人道,把自己的帽子和長長的圍巾也交給了他。
  「在獵人的房間裡,他請老爺們到那裡去。」
  「我們到獵人的房間去吧,那裡比客廳和這兒要暖和些。」她說完後,隨即領他們走過了一排房間。這些房間由於沒有點燈,單靠僕人拿的那支放在六臂燭台上的蠟燭的照耀,顯得不很明亮。
  那間獵人的房就是斯坦尼斯瓦夫·門德爾松、莎亞的小兒子的住房。它的名稱的產生是因為這間房裡的地毯和門簾是用虎皮做的,傢具是用牛角做的,上面還綴著長長的、淺灰色的馬尾巴。在牆上一個有許多肩胛骨形的大角的鹿頭的周圍,還掛著許多武器。
  「我等了整整一個鐘頭了。」貝爾納爾德說道,他坐在鹿頭下面喝茶,沒有和他們打招呼。
  「為什麼你沒有邀我們去戲院?」
  「我從來不走戲班子,這你是知道的。它對你們來說,才是有趣的。」
  他表示輕蔑地撇了撇嘴。
  「故作姿態!」魯莎也輕蔑地說道。
  大家都站在桌子的旁邊,可是誰也不願說話。
  僕人擺上了茶。
  深沉和令人憋悶的寂靜氾濫在整個房間裡,由於貝爾納爾德時時刻刻要點他的紙煙,這裡只能聽到擦著火柴的嘎吱聲,或者外面傳來的打台球的碰撞聲。
  「誰在玩球?」
  「斯坦尼斯瓦夫和凱斯勒。」
  「你和他們見面了?」
  「我在那裡馬上就感到厭煩,可他們卻玩得更加起勁了。
  你們說吧!」
  可是誰也沒有開口。
  梅拉心裡很不愉快,她憂鬱地看著魯莎,不時擦著她的淚汪汪的眼睛。
  「梅拉,你今天可不好看呀!哭喪的女人就像一把濕傘一樣,不管是撐開還是收起,它都掉水。我看不慣女人的眼淚,因為這不是表現虛偽,就是愚蠢,只要一點微不足道的理由,它就可以流出來騙人。」
  「得了吧!貝爾納爾德。你今天這個比方沒有什麼意思!」
  「讓他去貧嘴吧!這是他的專長。」
  「好,你,魯莎,你今天神色也不好。你的臉好像在穿堂裡被人使勁地打過,吻過。這甜蜜的一吻來得很猛,也落到了最好的地方。」
  「你今天一點也不高明。」
  「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麼你為什麼說這些蠢話?」
  「我這麼說,是因為大家都要睡覺了。你,維索茨基,看起來就像放在安息日用的桌子上一支不斷冒煙的蠟燭,把自己的憂愁滴落在美麗的蘇拉米特1的身上。」
    1《聖經》裡的一個人物。
  「我在世界上,沒有像你那樣,感到這麼高興。」
  「你說得對,我覺得什麼都很好。」他神經質地笑了,同時抽起紙煙。
  「這又是故作姿態。」她吆喝道,因為她對他已經很厭煩。
  「魯莎!」他大聲叫了起來,好像被鞭子打斷了骨頭一樣,「你要麼聽信我說的話,要麼以後就莫再見我。」
  「你生氣了,可我並沒有侮辱你呀!」
  「你對我的稱呼叫我生氣。你稱我故作姿態,可是你完全不瞭解我。你怎麼可能知道我和我的生活,沒有脫離懶漢和太太小姐的無聊生活圈子的女人怎麼能瞭解男子漢呢!你們除了知道怎麼穿衣、梳頭,眼睛怎麼樣,愛上了誰,交誼舞跳得好不好等之外,別的什麼也不知道。你看到我外面穿的衣服,就要斷言我的整個為人。你叫我『故作姿態』,為什麼?難道說是我有時對生活、勞動和金錢的鄙俗發表了奇談怪論嗎!如果是維索茨基這麼說,你會相信他,因為他什麼也沒有,不得不艱苦勞動;而在我對這一切表示鄙視的時候,就成為『故作姿態』了。如果說我、一個富人、凱斯勒—恩德爾曼工廠的股東是認真這麼說的話,你又怎麼理解呢?你對米勒也同樣會這麼說:『小丑!』你只看見他在你這裡講一些趣話和愛情故事,鬧得天翻地覆,他很風趣。可是除了這個風趣的米勒,卻還有另一個米勒,他善於思考、學習、觀察、理解。當然,不管是他還是我,雖然來到了你這裡,卻並沒有把我們的理論、我們的內心的『我』帶來。我們沒有對你談過我們受到的壓抑、痛苦或者鼓舞,因為這個你是不要聽的。你感到無聊,要玩弄我們,這樣我們就的確成了你們的小丑。而我們也樂於在一個時候扮演小丑,在一群感到無聊的羅茲鵝面前,採取各種方法鬧得天翻地覆。你們把我們看成是櫃台上的商品,只根據對自己是否稱心來進行評價。其實,對女人說明智的話,就等於把水往篩子裡潑。」
  「可能我們都太蠢了,可是你很驕傲。」
  「雖說我們沒有看到你為什麼要責備我,你們把我們看成和孩子一樣,這是你的過錯,是你們的過錯。」梅拉開始說。
  「因為你們是、或者會成為孩子。」他站了起來,厲聲地說。
  「即使說我們的行動不像個成年人,你幹嗎要這麼強求呢!」
  「如果你們生我的氣,我就走,晚安!」他往門口走去。
  「別走,貝爾納爾德,請你別走!」魯莎吆喝道,她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雖然留了下來,但他走到了另外一間房裡,在鋼琴旁坐下了。
  魯莎在房間裡踱步,對他的話很生氣。維索茨基沒有說話,可是貝爾納爾德的話仍像鈴聲一樣,在他的耳邊叮叮噹噹地響著,他沒有打算去辨別它的是非,卻看見梅拉把頭靠在桌上,一雙呆滯的眼睛正沖遠方望去。
  「坐到我這兒來?」她瞅見他的表示熱情的眼色後低聲地說道。
  「你怎麼啦?」他瞅著她的面孔問道。
  他低沉的話語,表現了溫存和熱情,使她感到格外的甜蜜、歡樂和激動,她的臉似乎這時也火辣辣地燒起來了。
  可是她沒有回答。她說不出話來,因為在這一剎那的歡樂和激動之後,她馬上痛苦得渾身戰慄了,那灰色的眼睛裡不斷閃出了淚花。她用他放在桌上的手捧著她的臉,長時間想要堵住的熱淚流在他的手中,好像一粒粒種子一樣,灑落在地面上。
  他被她的眼淚感動了,他也不由自主地摸著她的豐滿的頭髮,細聲細氣地對她說一些溫柔、體貼和激動人心的話,可是他的話幾乎是語無倫次的。
  她把她的頭更加靠近了他,每碰到他的手,她就感到象觸電似的,享受到了難以形容的甜美和歡樂。她很想把頭紮在他的懷裡,用手抱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身邊,把什麼都告訴他,把她的痛苦也告訴他。
  她的柔弱的心品嚐到了愛情的歡樂,可是在這個時刻,她又不敢大膽表露對他的愛,因為女性的羞怯在不斷阻止這種愛情的爆發。她低聲地哭了,只有流淚,只有她那顫抖著的蒼白的嘴唇才真正反映了她目前心境。
  她眼淚汪汪地看著他,這眼淚使他心軟,使他激動。這是一種奇怪的激動,他擔心由於激動自己會不由自主地去吻她的被熱淚浸濕了的嘴唇。他並不愛她,就是在這個時刻,他也只對她的痛苦表示同情。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對他的愛,他只知道這是友誼,因為他需要友誼。
  貝爾納爾德在彈琴時,由於彈得興致越來越高,他突然把琴弦彈斷了,一陣轟隆隆的響聲,以及隨之而來的人們對這譏諷的笑聲像一團團煙霧,在地毯上不斷滾過來了,就像那狂熱的戲鬧1一樣,把所有的空房間都震動了。
    1原文是意大利文。
  魯莎在房間之間的走道裡踱步,不時在燈影下現出她的身子。她對什麼都不關心。過了一會,她離開獵手的房間,到其他的房裡去了;可是不久,她又折了回來,人們可以看見她的臀部在行動時顯得很笨重,喜歡扭來扭去。
  她佯裝沉思,而實際上是不想打攪梅拉和維索茨基,讓他們多接觸,能夠互相瞭解。當她看見他們坐在那兒不僅不說話,而且一動也不動時,就很不耐煩了。她希望看到他們手挽著手,彼此輕聲地訴說他們互相的愛,看到他們的親吻。她開初把一切都想得很好,她很想遇到這樣的場面,因此她在徘徊時,也不時回過頭來,想要看到他們的親吻。
  「笨蛋!」她站在門邊沒有燈的地方,看著他的腦袋和臉龐,由於對他很不滿意,便生氣地嘮叨起來了,「牡蠣!」過了一會,她只好轉過身來望著已經沒有再彈琴的貝爾納爾德。
  「一點了,晚安!魯莎,我要回去了。」
  「我們一起走吧!」梅拉叫喚道,「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送你一程,我的馬車就在門口等著呢!」
  她轉過身來看了看維索茨基,發現他好像沒有睡醒,還在扣著他披的大衣扣子。
  「很好。」
  「梅拉,你別忘了,星期天是恩德爾曼太太的生日。」魯莎開始告別了。
  「我的弟妹今天請我告訴你們,他們盼望你們星期天都來。」
  「我昨天收到了請帖,可是我究竟來不來,還不知道。」
  「你們一定要來,你們會見到各種各樣的人物。到時候,我們還可以一起和弟妹開開玩笑。那裡為友好的客人還準備了他們所料想不到的東西:音樂會,新的圖畫。此外那個神秘的特拉文斯卡也會來。」
  「我們會來,特拉文斯卡是值得一看的。」
  維索茨基領梅拉上了馬車。
  「你不上車?」她感到愕然地問道,因為他在向她伸手告別。
  「不,請你原諒……我有點煩悶,要隨便走一走……」他很機靈地解釋道。
  「這麼說,晚安!」她高聲說道。雖然他的拒絕對她是個刺激,但她並沒有注意這個,他吻了她的手,她也沒有對他說什麼俏皮話,只在馬車上轉過身來望了他一下。
  「我們去找個酒館喝一喝吧!」貝爾納爾德說。
  「不,謝謝!我今天沒有這個興趣。」
  「那我們去宮殿1。」
    1原文是法文。
  「我必需馬上回家,媽媽在等我。」
  「我不愛聽你說這些,你這段時期以來,真正有點古怪,看來你吞下愛情細菌了。」
  「不,說老實話,我並沒有愛上誰。」
  「你在談愛了,可是你還不知道談愛是怎麼回事。」
  「你比我自己知道的還多,如果你樂意的話,請你就說我愛上了誰吧!」
  「梅拉。」
  維索茨基幹巴巴地笑了。
  「你真的失策了。」
  「不,我在這些事上是不會錯的。」
  「那麼我們就看吧!可是說這些幹嗎?」他不高興地說。
  「因為你愛上了一個猶太女人,我為你感到遺憾。」
  「為什麼?」維索茨基問道。
  「猶太女人太風騷,波蘭女人是可以愛的,德國女人只會蓋牲口圈。猶太女人做你的妻子,決不能這樣,這樣還不如自殺。」
  「我對你大概有所妨礙吧?可是我們之間要開誠佈公啊!」
  維索茨基停住了腳步,激動地叫了起來。
  「沒有,說老實話沒有妨礙。你這是什麼意思?」他乾巴巴地笑著說,「我說這些是出於對你的友愛,因為你們之間在種族上有很大的區別,就是最狂熱的愛情也消滅不了這種區別。你不要做有損於自己種族的事,你不要和猶太女人結婚,祝你健康。」
  貝爾納爾德說完後,坐馬車回家去了。維索茨基則仍然像他在兩個小時前一樣,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蹓躂;只不過他這時走得更快了,他的心情也完全是另一個樣了。
  貝爾納爾德的話給他提出了許多供他思考的東西,他開始考慮他對梅拉所產生的感情是否正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8:49

第十一章
  
  梅拉在自己的房裡沉思。
  她睜開兩隻眼睛躺在床上,細聽著她的心在這寧靜的夜裡跳動的響聲。這也是她對她的父親表示堅決抗議的呼聲,因為她父親昨天早晨就她的婚事曾武斷地給她提出了一個方案。這實際上是她父親要和索斯諾維茨的沃爾菲斯—蘭道公司做一筆買賣的方案,因為蘭道有一個兒子,他也願意讓他的兒子和格林斯潘的女兒結婚。
  這個方案對雙方來說都是有利的。
  年輕的萊奧波爾德·蘭道的想法是,不管和誰結婚都可以,只要妻子的嫁妝是現金,能夠達到他所要求的數目。他想有一筆錢,自己來做生意,梅拉不僅有錢,而且她的照片也曾由媒人秘密拿來給他看過,他很喜歡她,準備和她結婚。
  至於她愛不愛他,她聰明還是愚蠢,她身體健康還是有病,她是個好心腸還是個狠心腸的人,這對他來說,正如他對他的介紹人所說,全像發膏一樣1,怎麼個樣子都可以。
  昨天他來到了羅茲,打算看一看自己未來的妻子。
    1原文是德文。
  老格林斯潘果然很喜歡他,梅拉也被他迷住了,工廠在他看來,當然是可以做大買賣的地方。可是這後一種想法,他沒有在格林斯潘面前暴露,相反的是,表面上他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並且十分輕視那格林斯潘工廠裡生產的圍巾。
  「這是羅茲的圍巾。」他輕蔑地眨著眼睛,喃喃地說。
  「你別傻了,這是一筆暢銷買賣。」格林斯潘連忙告訴他。
  萊奧波爾德沒有為格林斯潘的過分認真而生氣,他以為在買賣中是不用板起面孔的。他拍了拍格林斯潘的肩膀,最後兩人的想法達到了完全一致,便一同去吃午飯。
  梅拉靠在桌邊感到十分難受,一聽到蘭道對她所說的那些索斯諾維茨的恭維話,就覺得討厭。過了一會,她終於鼓起勇氣站了起來,跑到魯莎那裡去了。
  「這半天到底過去了,明天怎麼辦,以後呢?」她躺在房裡一個幽暗的地方,一面想,一面瞅著窗簾。外面的月亮通過窗簾把淡綠色的光灑在房裡,微微照亮了在淺色地毯上揚起的灰塵,照亮了那個黑色的陶瓷壁爐。「他們沒有強迫我,沒有。」她清楚地瞭解這一點,可是當她想到萊奧波爾德和他那張松鼠般的臉時,就感到噁心。她對他的嘶啞的說話聲和他兩片向下垂著、上面沾滿了唾液的黑人的嘴巴,乾脆就十分厭惡。
  她閉上了眼睛,把頭藏在枕頭裡,打算不再想他。可這時候她卻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起來,似乎覺得他的冷冰冰的、流著汗的手還在碰她,於是她把被子撕破了一塊,伸出了手,放在月光之下久久地看著,是否他的接觸在她的手上已經留下了骯髒的印跡。
  她感到她現在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對維索茨基的愛上,而這個她自己受過教育的華沙世界,這個完全不同於她目前的環境的世界,也是愛他的。
  她知道她決不會嫁給萊奧波爾德,她能夠頂住父親和家庭的壓力,為此她可以作出最大的犧牲。因此,現在想的就只有維索茨基了,她由於愛他愛得過分,甚至從來沒有問一問自己,他是否愛她,她已經顧不得去對他進行考察,也看不見他對她的冷淡了。
  她今天沒有把自己的苦衷告訴他,因為她看到他很憂愁和煩惱,自己在他面前又很膽小,就像一個孩子似的,不敢在大人面前道出自己的委屈。他不願意和她走在一起對她本來打擊很大,可她仍然很高興地接受了他有力的擁抱,讓他吻了自己的手。
  她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地睡了很久,回憶著他們認識以來的全部經歷和今天晚上的事情。她因為心情無法平靜,便使勁地把頭包在枕頭裡。當她想到他的手在接觸她、在撫摸她的頭發時,她全身就不停地戰慄起來,可這時候,他感到的不僅是煩惱,也是甜蜜。
  當灰白色的曙光把房裡逐漸照亮以後,各種傢具的形象也顯露出來了。梅拉想起了她所認識的一些大夫和他們的幸福生活。
  她想起她有兩個女同學,都是嫁給大夫的,她們持家待客的本領並不下於工廠主們的妻子,這一點使她感到安慰。她腦子裡存在各種想法,她想她也能持這樣一個家,在她的家裡也會聚集羅茲整個知識界的人士。她想到這個時,終於進入了夢境。
  她醒來時已經很晚了,還感到十分頭痛。
  當她走進餐廳時,她全家都在吃第二頓早飯了。
  她首先給奶奶餵了飯,然後自己才坐到桌子邊來,沒有注意齊格蒙特這時正在高聲地吼叫。
  格林斯潘和平常一樣,喜歡嘴邊捧著滿滿的一杯茶,在房間裡踱步。他身上穿著一件櫻桃色的天鵝絨睡衣,這件睡衣的衣領和袖邊都縫上了一條金黃色的緞帶。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天鵝絨帽子。今天他臉色很好,喝茶時發出的聲音很大。休息時,她迅速回答了在急急忙忙吃飯馬上就要去華沙的齊格蒙特的各種提問。
  經常料理家務的老姑媽也在給他的兒子包裝箱子。
  「齊格蒙特,我給你裝上乾淨的被子,你要乾淨的嗎?」
  「好,告訴爸爸!」齊格蒙特說,「說不用等了,叫格羅斯曼馬上走,他當真病了。一切事都由爸爸和雷金娜來管。」
  「阿爾貝爾特怎麼啦?」梅拉問道,她在他的工廠被燒後對他就沒有像過去那樣好了。
  「他很痛苦,由於這次大火,他憂傷成疾了。」
  「這是一場很大的火,我也非常害怕。」老格林斯潘把茶杯遞給了梅拉,讓她給他倒茶。這時候,他才看了看她的圓圓的眼睛和灰白色的、好像腫起來了的臉。
  「你今天為什麼這樣蒼白,你病了嗎?我們的大夫會到一個工人家裡去,他也可以來看看你。」
  「我很健康,只有點睡不著覺。」
  「親愛的梅拉,我知道你為什麼睡不著覺。」他高興地叫了起來,同時親熱地摸她的臉,「因為你不能不想他,我懂。」
  「想誰?」她尖聲地問。
  「想自己的未來。他叫我向你致意,說今天下午會來。」
  「我沒有任何未來的人,如果有人來的話,你,齊格蒙特,可以接待他。」
  「爸爸聽見了沒有,這個蠢東西在說什麼?」他表示不滿地吆喝道。
  「咳!齊格蒙特,所有的姑娘在結婚前都是這麼說的。」
  「這位…先生叫什麼?」她由於想起了一件新的事,問道。
  「她不記得了!這又是什麼名堂?」
  「齊格蒙特,我沒有對你說話,你甭衝著我來。」
  「可我是對你說話,你應當聽我的。」他吆喝道,迅速地扣上他的那件在生氣或激動時總愛披開的制服。
  「安靜……安靜……孩子們!我告訴你,梅拉,他叫萊奧波爾德·蘭道,是從琴希托霍瓦來的。你想要他叫什麼呢?他們在索斯諾維茨開了工廠。沃爾菲斯—蘭道,這是一個資本雄厚的公司,這個名字本身就有力量。」
  「可這不是我需要的。」她懇切地回答道。
  「齊格姆希1!我給你裝上夏季的制服,你要制服嗎?」
    1齊格蒙特的愛稱。
  「姑媽你裝上吧!」他馬上叫道,自己也動手幫她裝了起來。過了一會,他和父親辭別了,在走到門口時,還說了一聲:
  「梅拉,到參加你的婚禮時我才回來。」說完後,還譏諷地笑了笑才走。
  格林斯潘毫不客氣地叫弗蘭齊謝克幫他穿衣服。他的房間雖然佈置得很漂亮,可是他卻很不習慣,他寧願住一間比較髒的房子,即使擠一點,也比孤單單一個人要好。梅拉沒有說話,老姑媽是一個黃皮膚的、個子瘦小的和駝了背的猶太女人,她頭上戴著火紅色的假髮,當中隔著一條小白繩子。她的臉陷下去了,上面滿是塵土。在她經常合著的眼皮下面,一雙化了膿的眼睛幾乎要瞎了。但她總是在房間裡不停地忙著,她這時迅速地把早餐用過的杯盤碗碟放在一個大銅盆裡,洗完之後,又裝進了餐具櫃。
  「把這個叫弗蘭齊謝克給孩子們拿去。」她說著,便把盤子上一塊塊麵包和啃過的骨頭掃在桌布上。
  「這是給狗吃的,不是給孩子吃的。」他高傲地回答道,一點也不感到拘謹。
  「你是個蠢傢伙,這些東西還可以用來做湯嘛!」
  「你給廚女拿去吧!她會做的。」
  「安靜!別嚷了!弗蘭內克,給我倒水來,我要洗臉。」
  他已經穿好了衣服,開始洗臉。雖然他洗得很斯文,但仍然把水攪得嘩啦嘩啦地大聲響了起來。
  「你怎麼啦,梅拉,你不同意萊奧波爾德·蘭道嗎?」
  「沒有什麼,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他,我見到他還是第一次。」
  「要那麼多次幹嗎?如果做起生意來,你們會有時間更好認識的。」
  「我對爸爸再說一次,我肯定不嫁給他。」
  「你幹嗎象蒼蠅一樣盯著牛奶!」他對弗蘭齊謝克喝道,可是弗蘭齊謝克過了一會也和姑媽一起走了。於是他細心地擦淨了自己的衣服,梳了梳頭,把他的翻領別在那相當髒的襯衣上,繫上那根把襯衣完全遮住了的領帶,將手錶和刷梳用的刷子放進褲兜裡,然後站在鏡子前摸了摸他的鬍鬚,在襯衣裡放進許多長長的白繩,戴上帽子,把大衣也塞得滿滿的,腋下夾著一把傘,套上暖和的手套,問道:
  「你為什麼不願嫁給他?」
  「我不愛他,討厭他,其次是……」
  「哈!哈!我親愛的梅拉太冷酷無情了。」
  「可能,雖說如此,我也不嫁給他。」她斷然說道。
  「梅拉!我什麼也不說了,我這個做爸爸的也很隨便,我本來可以命令你,背著你把一切事決定下來;可是我不這麼做,為什麼?因為我愛你,梅拉!我願意給你時間去好好想一想。你會想通的,你是一個聰明的姑娘,不會破壞爸爸這筆好生意。簡單地對你說吧,梅拉!我將成為索斯諾維茨的第一號人物。」
  可是梅拉不願意聽,她猛然把椅子一推,從房間裡跑出去了。
  「女人永遠是那麼驕傲的。」他低聲嘮叨著,但對她的拒絕和跑走也沒有生氣。過了一會,他喝完了那杯冷茶,到城裡去了。
  過了幾天,大家都沒有談梅拉的婚事。蘭道已經走了。梅拉幾乎整天呆在魯莎那裡,想盡量不讓父親看見。她父親在偶爾遇到她時,也總是撫摸著她的臉龐,對她和藹地笑著,一面問道:
  「梅拉,你還不喜歡萊奧波爾德·蘭道?」
  她像往常一樣沒有回答,可是她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絕望、煩惱。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這一切將怎麼個了結?還有一個問題更使她感到苦惱和不安,維索茨基愛她嗎?它像埋藏在她腦子裡的一根針,給她帶來了各種隱痛、懷疑,狠狠地刺著她。有時候,她雖然自尊心很強,但為了聽到她所期待的一句話:我愛你!她可以公開地向他表愛。可是維索茨基並沒有在魯莎那裡出現。只有一次她在街上遇到了他,當時他挽扶著母親,向她打了招呼後,還好像是不得不對他母親說明了他給予招呼的這個人是誰,因為這位老婦人在以審查的眼光看著她,這個是她也感覺到了的。她準備和魯莎一起去恩德爾曼夫婦那兒,希望在那兒遇到維索茨基。可這僅是一種希望,因為她並不知道維索茨基會不會在那裡。
  她和魯莎乘著一輛馬車在城裡慢慢地遊逛,天氣很好,街上的道路也幹了一些。穿上節日服裝散步的工人絡繹不絕,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是人們歡慶的假日。莎亞也和她們同乘一輛馬車,他坐在前排,還十分關心地把一塊毛毯蓋在她們的腳上。
  「魯莎,我想隨便走一走,你猜我要到哪兒去?如果你猜著了,我可以帶上你。」
  魯莎望著高懸在城市上的蔚藍色天空,隨便說了一聲:
  「去意大利。」
  「你猜著了,過幾天我們就可以走。」
  「我跟你去,但條件是,讓梅拉也和我們一起去。」
  「讓她去吧!我們在路上會很高興的。」
  「謝謝你,魯莎,可你知道我是不能去的,父親不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呢?如果我叫你去,格林斯潘也不同意的話,我明天就去找他。下個星期六,我們就可以聞到桔子樹花香了。」
  魯莎其實熟悉意大利。她和弟弟、弟妹都到過那裡,現在她要去,是為了向她的女友作介紹。老門德爾松也知道意大利,但他僅限於一般瞭解。他這個人是,每當嚴寒侵襲著大地、大雪撒遍了整個國土的時候,他就產生了對陽光和溫暖的無限的嚮往。由於這種習慣至今仍在,他叫僕人為他包裝箱子,他要帶一個兒子馬上就走,毫不休息,去意大利,去尼齊,或者去西班牙。可是在那兒最多只呆兩個禮拜就回來,因為他終究不能離開羅茲而生活。他不能沒有這每天坐在事務所裡的六個小時,他不能聽不到機器的轟隆聲,看不見工廠瘋狂的運動和緊張的生活,他不能沒有這座城市;一旦失掉了它,他就想念它,要回到它的身邊。這座城市對他的吸引力就像一塊大的磁鐵吸住了鐵屑一樣。
  「爸爸!我不馬上和你一起回來吧?」
  「好!我也想在那兒多呆一會兒,羅茲使我感到煩膩。」
  他們來到了一棟兩層樓的房前。這棟房很像一座佛羅倫薩式的大宮殿,它聳立在一條胡同旁邊的果園裡。房前靠一道鐵欄杆把它和胡同隔離開,鐵欄杆上覆蓋著常春籐,裡面一層層金絲格子璀璨生光。在房前的一些石柱子上,擺著天藍色的陶瓷花盆,花盆裡盛開的杜鵑花顯現出一片玫瑰色,好像都是為了恩德爾曼家今日的慶典而專門佈置的。
  果園是由凱斯勒和恩德爾曼股份公司的工廠的紅色土牆給圍起來的,牆上無數的窗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馭者架著馬車走過栽著熱帶花朵和灌木叢的花壇之後,來到了一排大石柱前面。這些柱子上也纏著常青籐,它們的上面還支承著一個陽台。陽台周圍圍著木欄杆,木欄杆上畫滿了大理石花紋。
  在一道長長的穿堂裡,鋪著紅色的地毯,中間放著一個杜鵑花盛開的花壇。從這個穿堂還有一道寬闊的階梯通往樓上。階梯上鋪著紅色地毯,兩旁各撒了一行杜鵑花,它們就像兩道雪花,把釘上了深紅色綢緞的牆壁和階梯分隔開了。
  電燈光漫照在穿堂裡和階梯上,由於這兒有許多鏡子的反射,顯得十分明亮。
  幾個穿黑短大衣,領子上帶金花邊的僕人這時走過來,替進來的人脫下了衣服。
  「這裡真漂亮。」梅拉和魯莎一同走在階梯上,喃喃地說。
  「漂亮。」莎亞輕蔑地回答道。他摘下了一些鮮花,把它扔在地毯上,然後又用他的那雙十分明亮的皮鞋去踐踏它。
  恩德爾曼一直來到了門前,對他們作了熱情的接待,同時十分慇勤地把他們領到了客廳裡。
  「有勞廠長先生垂青,真不敢當。廠長先生有什麼事嗎?」他問了後,馬上伸出他的耳朵,因為他的耳朵有點聽不見。
  「我是來看你的,恩德爾曼,你好嗎?」
  莎亞表示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背。
  「謝謝你,我很好,我的老婆也很好。」
  隨後他們走進了客廳,客廳裡十分熱鬧的說話聲馬上停止了。十幾個人站了起來,表示迎接這位身披黑長外衣、腳穿一雙塗上了黑漆的長統皮鞋的棉花大王。莎亞也使勁地脫下了自己的外衣。
  他笑容可掬地向一些人伸出了手,拍著另一些人的背,對女人們不斷地點頭,同時瞇著眼睛漫視客廳的四周。
  年輕的凱斯勒給他搬來了一張沙發椅。他十分疲勞地躺下後,馬上就有一群人圍到他的身旁。
  「廠長先生很疲乏?拿一杯上等香檳酒來,好嗎?」
  「我可以喝!」他鄭重地回答道,用他的花頭巾擦著眼鏡。
  他把眼鏡戴上後,便開始回答人們提出的問題。
  「廠長先生貴體健旺?」
  「廠長先生恢復了過去的胃口?」
  「廠長先生什麼時候到海邊去?」
  「廠長先生的臉色很好。」
  「為什麼會不好呢?」他笑著回答道。對於那些人們象合唱一樣的對他的說話,他已經感到厭煩,於是把眼睛老是盯著被幾個穿淺色衣服的年輕女人圍住的魯莎。
  隔壁小客廳和小吃部的喧鬧聲大起來了,坐在客廳中央的一群太太小姐們也在大聲地說話。
  人們說的主要是兩種語言:差不多所有年輕和年老的猶太女人都說法語,還有一小部分波蘭女人也說法語;而其他猶太人、波蘭人以及德國人則都說德語。
  用波蘭話作為溝通人們思想的工具的只有一部分工程師、大夫和其他的專家技術人員,他們的說話聲很小,可是他們被恩德爾曼一家請到這裡來卻是很例外的。因為他們雖然在客廳裡坐首席,和百萬富翁們相比,所能起的作用就不大了。
  恩德爾曼很快走了過來。一個僕人手裡拿著一個銀盤子,盤上放著璃璃杯、銀碟和一瓶冰鎮的香檳酒,來到了他跟前。
  恩德爾曼用鐵絲挑開了一個瓶子上的錫帽,當木塞子從瓶裡跳出來後,他親自倒出那閃閃發亮的液體遞送給客人。
  門德爾松喝得很慢,他感到很可口。
  「不錯,謝謝你,恩德爾曼。」
  「我想,這是十一盧布一瓶。」
  莎亞坐在由十幾張椅凳和小沙發圍成的一個圈子的中間,就像一個國王或者大官似的。他解開大衣,讓它一半拖在地上,綢子襯衫也露了出來,裡面還掛著兩根白帶子。他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上,這隻腳的鞋尖就翹得和在座的其他人的頭一樣高了。這些坐在他周圍的人聽到他的每一句話,都是點頭哈腰的。在他說話時,他們很少說,只留心看著他的兩道被紅眼皮圍在中間的粗大黑睫毛的每一次閃動,和他那雙指甲已被咬破、指頭像一些小枝枝一樣的黃瘦的手的每一個動作。而他則只管撫摸著他的花白長鬚和剪得很短的白髮,在這些白發中,間或顯露出玫瑰紅的頭皮。
  他的臉龐呈番紅花色,生得瘦小,但十分好動。他的鼻子成弓形,由於沒有門牙,顯得很長,好像掛在嘴巴的上面。
  他說話很慢,可是每個字都說得很重,並且一面說,一面就要皺一皺那生得十分粗糙、同時有點凸起和凝聚著許多褶皺的白頭皮。
  一些只有百萬盧布或者幾十盧布的微不足道的工廠老闆對他的兩千萬表示敬仰和羨慕。猶太人、德國人和波蘭人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一切聽從他的意見、對他百依百順的小集團。他的強大不僅給所有的人造成了壓力,而且使最清醒的人也為之歎服。在他面前,種族歧視和人們在競爭中的互相仇視都將不復存在,正像達維德·哈爾佩恩所說,大家在這條大狗魚面前,都感到自己只不過是一條小鮈。因而他們總是擔心是否馬上就被他吞食,這就是這些小工廠主和莎亞的關係。可是莎亞今天卻很高興,他並不想談生意,而和一些人開起玩笑來了。
  「基普曼,你的肚子大了,好像裡面藏了一匹印花布。」
  「我幹嗎要把印花布藏在肚子裡呢?我有病,馬上就得去卡爾斯巴德1療養。」
    1捷克著名的療養地。
  這兩個羅茲的百萬富翁在繼續聊天。客廳裡人聲鼎沸,時時刻刻都有人進來。
  恩德爾曼太太以她熟練的待人接物和高尚品德為家庭爭得了榮譽,她丈夫也在很努力地協助她。這裡時時可以聽到他對她的尖聲的問話,有什麼事?
  絲緞裙子拖在地上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人們嘁嘁喳喳的說話聲以及香料和鮮花散發出的濃郁的香氣充滿了這個羅茲最富麗堂皇的大客廳。
  客人逐漸分成了許多小的集體。他們有的站在到處擺放著的傢具之間,有的坐在隔壁幾個小客室裡。由於大客廳十分宏偉,對比之下,這些客人在裡面就小得幾乎看不見了。
  小客室位於大樓的犄角,它的窗下就是果園,在果園的另一邊可以看見一個個像棍子般聳立著的煙囪。
  窗上黃澄澄的綢簾擋住了太陽光的直射,在室內只留下一片金黃色的朦朦朧朧的光影,因此牆上鑲了邊的畫、繡著白色、綠色樹枝和形狀非常好看的花朵的綢緞以及傢具上的銅飾都看不清楚。天花板四周,釘著白色和綠色的壁板,在壁板上還畫著許多金黃色的花朵,這些壁板就像把天花板鑲起來了一樣。在天花板中間,也畫著許多美麗的圖畫,好似讓·昂托內·瓦托1的作品:有牧場,有被破壞的樹木,有小溪流,它像一條銀色的帶子流過盛開著鮮花的草地。草地上有許多小羊在吃草,它們頸部的白羊皮上印著一道道藍色的帶子。一群男男女女的牧童,頭上戴著假髮,身上穿著短大衣,在森林之神彈的福爾明2的伴奏下,跳起了卡德裡爾舞。
  在客廳的一角,立著狄愛娜3的嬌嗔動人的銅雕像。它周圍擺著一簇簇白色的和絳紅色的玫瑰花,一根根細嫩的幼芽爬到了銅像下的大理石底座上,給銅像也染上了一層淺綠的顏色。門德爾松和一群工廠老闆所處的就是這樣一個環境。
    1讓·昂托內·瓦托(1684—1721),法國著名畫家。
  2古希臘的一種樂器。
  3古羅馬保護狩獵的女神。
  在牆上一排大都非常珍貴的圖畫下面,還掛著幾套純路易十六式的綴上了金絲邊的白外衣。這些衣服上覆蓋著一層畫有或者繡有各種花紋的淺綠色蓋布。恩德爾曼夫婦的各種衣服可以排成一個畫廊。他們收藏這些衣服與其說是因為他們在這方面很內行,還不如說是出於對它們的愛好。除了上面說到的以外,客廳裡還有許多其他式樣的東西:如嵌上了各種珍寶的小桌,用許多竹片做成的中國竹椅,這些竹片上還貼有金邊,椅子上也釘著色彩鮮艷的綢布;金絲編成的籃子,裡面裝滿了鮮花。在用標準的大理石砌的壁爐裡,火燒得很旺,紅色和黃色的火光照在幾位年輕小姐的身上。魯莎和梅拉在她們當中。
  恩德爾曼太太也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一身深葡萄色的天鵝絨外衣,這件衣是照最摩登的樣式做的。在她的突起的胸部上,掛著一些珍貴的寶石。她走到了魯莎跟前。
  「如果你們不愛玩,我就把貝爾納爾德叫來。」
  「太太不能叫來一個更有趣的人嗎?」
  「他已經使你們膩了?」
  「平常還可以,要說參加今天的盛會,我以為還是換一個人為好。」
  「我把凱斯勒或者博羅維耶茨基叫來。」
  「博羅維耶茨基在嗎?」她感興趣地問道,因為她在不久前看見過利基耶爾托娃。
  「全羅茲都在我們這兒。」她滿意地說道。那宛如一塊踩得很平的腳板的咧著的嘴上,露出了微笑。她走路時正是帶著這樣的微笑,邁著莊嚴的步子。她的淺灰色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中間還插上了鑲寶石的簪子。她的大臉上常表現出驕傲的神色,鼻子細小,但長得勾稱,一雙小小的黑眼睛很富特徵。
  她和所有的人都談話,每個地方都去,而且過一個時候就要看一看那放在窗下用簾子遮起來,邊上圍著花圈的大畫架,低聲地回答她所聽到的一切問題。
  「真沒想到,奇跡呀!恩德爾曼先生!」她高聲地叫喚著丈夫。恩德爾曼將手擋在耳朵後面,聽到了妻子的聲音後,馬上跑過來,完成了她要他做的事。
  設在一間側房的小吃部裡,有十幾個穿燕尾服的男人,他們中有博羅維耶茨基、特拉文斯基和老米勒。這個米勒的臉比平常顯得更紅,他的嗓門很大,不時還在地板上輕蔑地啐唾沫,責罵猶太人,因為恩德爾曼家的闊氣和他們的貴族老爺氣派使他很惱火。博羅維耶茨基看到後捻著鬍鬚,有點不自然地笑了。特拉文斯基瞧了瞧妻子,她今天是第一次在羅茲參加這樣的盛會,坐在一群女人當中,由於自己的貴族容貌和風雅樸質的衣著,使所有在座的人都黯然失色。
  她在這些嘁嘁喳喳的庸俗的女人中是一定會感到煩悶的,因此她對任何問話都回答得很簡單,兩隻眼只管望著那許多分散在客廳裡的圖畫和藝術作品。在堆成了牆一樣的絲綢花邊和天鵝絨上,撒滿了珍貴的寶石,放射出宛如道道彩虹的光芒。在它們上面,一個個女人的頭就像插在上面一樣。這一切在她看來,彷彿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畫框,在這個畫框裡,她那件掛在領子下面,用一條金色帶子緊繫著的裙子就顯得更加漂亮了。
  「這個漂亮的女人是誰?」格羅斯呂克問道。
  「我的妻子,先生。」
  「啊!我祝賀你,這不是女人,是天使,比天使還勝四倍。」
  銀行家吆喝道,他還定要特拉文斯基向他作了介紹。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這兒有很多小姐你都不認識吧?」貝爾納爾德問道。
  「很多,你是不是給我介紹一下?」
  「這是我今天的使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9:11

  他拉著博羅維耶茨基的胳膊,兩個人一起走進了大客廳。這裡正好有一個長頭髮的巧匠在彈著一架剛從小客室抬來的鋼琴。
  「要奏樂了嗎?」
  「你問問吧!為什麼不會呢?這是不難回答的。你是第一次受到我弟妹的接待嗎?」
  「是的,我以前都沒有準備好。」
  「啊!這使我感到遺憾。」
  「為什麼我早先沒有來?」
  「是啊!你以前大概是有點煩惱吧!」貝爾納爾德略帶譏諷地說道。
  「正好相反……」
  「注意,我們開始吧!整整一百萬。」他說著便向米勒的女兒介紹了博羅維耶茨基。
  「啊!我們早就認識。」瑪達伸出了手,高興地叫著。
  「你們說點有趣的東西吧!我一會兒就來。」
  「我剛才已經聽見了。」博羅維耶茨基站在她跟前喃喃地說。
  「這是算數的。」她天真地說道。
  「算數。」他記得很清楚。
  「啊!你真好!」她叫喚道,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臉,馬上就離開了。
  博羅維耶茨基不斷瞅著她。她發現了卡羅爾的視線後,她的面孔也刷地紅了。今天她穿一身絲織的連衣裙,胸前還帶著白色的鈴蘭花,顯得很漂亮。她把她的象土豆一樣的黃頭髮梳成了一個希臘結子,這樣她雪白的肩膀就露在外面了。這個肩膀上由於長了一些絨毛似的金黃色的雀斑,在她激動的時候,便現出血紅的顏色。兩彎金色的眉毛圍在她那一雙十分細嫩的藍眼睛周圍,有的甚至把瞳孔都遮住了,好像她不敢去看他似的。
  「你玩得好嗎?」他嚴肅地問她說,想使她輕鬆一點。
  「不……是的……你坐到我這兒來吧。」
  「你媽媽在這兒嗎?」
  「不在,媽媽不喜歡這樣的集會。你知道,媽媽如果在,會感到拘束。這主要是媽媽不願意和猶太人在一起。」她低聲地說完後,便用駝毛扇遮住臉笑了起來。
  「你喜歡嗎?」
  「對我來說全都一樣,不過在開始時我也感到很悶。」
  「現在呢?」
  「現在不了。見到你後,我就爽快些了。」
  「謝謝你。」
  他笑了。
  「是不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我以後什麼也不說,連口也不開了。」
  「我對此表示強烈地反對。」
  「不,我不再說了,因為我說的,不是蠢話就是可笑的東西。」
  「既不是蠢話,也不是可笑的東西。我不僅注意你說的話,而且的確聽得很有興趣。」
  「讓我們結束今天這場勞役吧!」貝爾納爾德轉過身來叫道。
  博羅維耶茨基對他行了個禮,然後一同在瑪達的視線跟蹤下走了,瑪達也不敢再去請他回來。
  「二十萬盧布各類品種的貨物或者期票,但是是不可靠的期票。」貝爾納爾德又低聲地說。他向博羅維耶茨基介紹了一個滿臉雀斑、皮膚很黑、生得很醜的小姐,她的頭、臉和瘦小的胸脯上都搽滿了香粉,戴著各種珠寶。「她有沒有牙齒,我不敢擔保,可我很喜歡她的珠寶。」
  「你是一個無人可比的好嚮導1。」
  「這在羅茲誰都知道。我馬上就可以叫你破產。五萬現金2已經到手,爸爸也許還會再燒一次工廠,這樣我的嫁妝就可以齊備了。」
    1原文是意大利文。
  2原文是德文。
  在這個並不年輕的臉色蒼白的小姐的眼裡,可以看出有點貧血。她的臉和裙子都呈綠色,笑的時候常帶一種痛苦的表情,並且總要露出長而稀疏的牙齒和絳紫色的牙齦。
  博羅維耶茨基對她行了個禮就走了。因為她那副死氣沉沉的面孔給他造成了不愉快的、乾脆令人討厭的印象。它就像用一塊滿是塵土的薩克森的破舊瓷瓦做的鐘面一樣,而這架鐘已經停止走動了。
  「十萬個古怪的念頭值二百,一個聰明的想法值三個格羅茲。」貝爾納爾德又向博羅維耶茨基介紹了費拉、魯莎的女友。可是魯莎這個時候卻好像全身都在活動,她的頭髮飄起來了,她的眼睛在到處張望,她的腳、胳臂、嘴、眉毛也都在不停地活動著。她時時刻刻都在高興地、天真地嘻笑。她是那樣樂呵呵的逗人喜愛,她手擺放的姿勢是那樣的優美,她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是那樣的天真和甜蜜,以至博羅維耶茨基在看到後也低聲地說道:
  「真是一個極好的孩子。」
  「是的,這個好姑娘將是未來的梅莎林娜1。」
    1梅莎林娜,吉羅馬皇帝朱裡亞·克勞狄(41—54)的妻子,以殘酷和淫蕩著名。
  博羅維耶茨基不好表示反對,因為他和貝爾納爾德已經走到魯莎面前了。
  「魯莎·門德爾松!這個名字自己會問:要多少錢?你看這是第二個,頭髮淺灰色,她是梅拉·格林斯潘,我數不出她有多少嫁妝,但可以對你說,這是羅茲最好和最聰明的小姐。」他說著便向他的女朋友們介紹了博羅維耶茨基。她們對博羅維耶茨基也很感興趣。
  「太瘦了。」魯莎說完後還做了一個鬼臉,使梅拉忍不住笑了。
  貝爾納爾德環向十幾個年老和年輕的女人介紹了博羅維耶茨基,他的介紹處處都是適合時宜的。在這項工作做完後,他把卡羅爾留在客廳裡,就隨其所便了。
  博羅維耶茨基靠壁站著,很感興趣地瞅著聚集在這裡的人。他的對面有一張大門,通向一個小客室,可是這張門被綠色和金黃色的門簾給擋住了。小客室裡坐著利基耶爾托娃一個人,她也在看著他;但他並沒有注意她的視線,因為他現在正注視著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她們身上帶的寶石在大廳裡傢具、花朵和綠蔭叢中放射著光芒,就像鍍金匠們開的商品展覽會一樣。一群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在牆壁和婦女的色彩鮮艷的服裝的襯托下,看起來彷彿是一些爬在織花壁毯上的醜陋的黑螃蟹。幾個被身上縫的各種花邊、金服飾和寶石壓得直不起腰的老女人坐在他的身旁,她們的說話聲很大,以致他不得不離她們稍遠一點。
  「真的,這兒很漂亮,可以繪畫了。」恩德爾曼太太走過來後說道,博羅維耶茨基也馬上跟著她。
  「無與倫比。」
  「你跟我來,有人要和你認識;只不過我要對他事先說明一點,我所要介紹的這個人很漂亮,也很危險。」
  「這對我來說,就更為不妙了。」他說得很謙遜,連恩德爾曼太太聽後也爽朗地笑了。於是她用手中的扇子在他身上敲了敲,甜蜜蜜地低聲說道:
  「你是一個危險的人。」
  「對我自己來說,才最危險。」他認真回答後,跟著她走進了一間以中國方式佈置的小客室裡。
  她向他介紹了一個羅茲著名的美人,這個女人正隨便坐在一個黃色的中國式的沙發上,手裡捧著一杯茶。
  「請原諒我在你面前冒昧承認我早就想和你認識。」
  「是這樣,可是我不敢領受你這樣的尊敬。」他感到疲勞和煩悶地說道,一面察看著客室裡是否有人來解他的圍。
  「可是我對你感到遺憾。」
  「可以不這樣嗎?」他笑了笑問道,同時注意著她的動作。
  「如果你表示適當的懺悔,我一定可以不這樣。」
  「可是我也當真感到遺憾,雖然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我遺憾的是,你把我的丈夫給迷住了。」
  「他是不是埋怨和我們一起玩得不好?」
  「正好相反,他證實了他生活中玩得這樣好還是第一次。」
  「這麼說,你不應當表示遺憾,而應當感謝我,雙重的感謝。」
  「為什麼是雙重的?」
  「一是你丈夫玩得不錯,二是他在我們這裡沒有妨礙你去帕比亞尼策的旅行。」他著重地指出說,同時十分注意地看著她的眼睛和那由於不安而鎖著的眉尖。
  她乾巴巴地笑著,開始整理那條圍在她的大理石一樣光滑、長得十分漂亮的頸子上、由珍珠寶石連成的極為華美的項鏈。由於這個動作,她的手套也從胳膊上滑下來了,露出了一雙漂亮的手。她的呼吸很急促,那幾乎只遮了一半的胸脯老是起伏不停。
  她確實很美,可這是一種古典式的冷冰冰的美。在她的深紅色的眉毛下面,那雙鐵灰色的沒有神采的眼睛看起來就像一塊凍結了的窗玻璃,她正是用這雙眼睛在久久地看著卡羅爾。最後,她低聲地說了:
  「為什麼露茜沒有來?」
  在她的眼裡表現出了鄙夷的神色。
  「我不知道,因為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他表面上仍心平氣和地說。
  「楚克羅娃太太。」
  「我不知道楚克羅娃太太的名字是這樣。」
  「你早見過她嗎?」
  「問話要能夠聽得懂,我才好回答。」
  「啊!你不懂我的話!」她一面說,一面不停地笑著。在她的有如愛神一般的被切成弓形的小嘴中,露出了一排閃閃發亮的美麗的牙齒。
  「你要審問我嗎?」他有點激動地問道,因為他對她的視線和她臉上不斷表現出的想要折磨他的意思感到惱怒。她皺了皺眉頭,並以海娜1的眼光望著他,因為她很像海娜。
    1希臘女神,宙斯之妻。
  「不,先生!我只是問露茜,她是我們親愛的朋友,我很愛她,只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她和顏悅色地說。
  「我相信你的話很對,楚克羅娃太太是值得愛的。」
  「你不用保守秘密,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們在一起就像兩姊妹一樣,我們之間什麼也不隱瞞。」她著重指出道。
  「這麼說?」他問道,他的嗓音由於生氣而顯得低沉了,他怨恨露茜不該把他們的秘密洩露給這個漂亮的玩偶。
  「你應當相信我,努力報答我對你的友好,它有時對你是會有幫助的。」
  「好!我現在就開始。」
  他於是在沙發上坐下,開始吻著她長得十分豐滿的胳臂。由於她的連衣裙只用了幾根訂上了許多寶石的帶子繫掛在肩上,這兩條胳臂沒有遮蔽,是裸露在外的。
  「這不是表現姊妹間的忠實友情的方式。」她稍微坐開了點,說著便笑了起來。
  「可是友誼並不要求露出這麼好看的胳臂,也不要求一個人生得這樣漂亮。」
  「更不應當表現這種狂暴得像要吃人一樣的態度。」她說著站了起來,舒展了一下她那豐滿漂亮的身子,理了理額上一束梳得很藝術的淡黃色的頭髮。當她看見他也站起來後,便說道:「你再呆一會兒吧!我們在一起已經呆了這麼久,大家可以議論議論你對我的愛了。」
  「你對這種愛很惱火嗎?」
  「卡羅爾先生!我對露茜認真地說過,你是個吃人魔王。」
  「不如說是吃愛的魔王。」
  「星期四我可以見你,請你早點來……」
  「今天我們還能見面嗎?」
  「不,因為我馬上就要出去,我會給你留下一個生病的孩子。」
  「很遺憾,我雖對你表示感謝,但不能達到像我想要表示的那種程度。」他笑著說道,一雙眼卻一直盯著她的十分漂亮的胸脯和脖子。
  她用扇子遮住了她的臉,向他點了點頭,邊走邊笑著,以掩飾她心裡的煩惱。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特拉文斯卡太太說到了你呀!」貝爾納爾德吆喝道,「漂亮的經理太太在哪兒?」
  「她在用她的眼睛製造死亡和毀滅。」他回答道。
  「一個令人厭煩的女人。」
  「你每星期四都在她那兒?」
  「我在那裡能幹什麼呢?那兒只有她的崇拜者和情夫:他們來了、呆著、又走了……我們在等著你呀!」
  博羅維耶茨基由於感到煩惱,他不打算去特拉文斯基太太那裡了,他想偷偷地側身移到大門前,然後溜出去,可是當他走到隔壁小客室的門簾前時,卻迎面遇上了利基耶爾托娃,這是他早先愛過的女人。
  她見到他後,便馬上往回走,可是他已被她的無法抵抗的眼光所吸引,跟在她的後面了。
  他倆已經一年沒有說話。他們過去的分離是很突然的,當時連一句話也沒有說。有時候,他們在街上,在戲院裡見到時,也只是遠遠地打個招呼,相互之間完全和陌生人一樣。但他是經常想到她的,她臉上的驕傲和憂鬱的神情也常常出現在他眼前,就好像在低聲地、痛苦地對他進行指責。
  他好幾次想找她談話,可是總沒有勇氣。因為他對她說不上什麼,他不愛她,他自己也感到很苦惱。而現在這沒有料到的見面更使他驚慌失措,給他帶來了深深的痛苦。
  「好久沒有見到你了。」她十分平和地說。
  「艾瑪!艾瑪!」他不由得叫喚著,凝視著她的蒼白的面孔。
  「先生們!音樂會現在開始!」恩德爾曼太太對客人們吆喝道。
  一會兒,一個十分清脆和響亮的女高音在鋼琴的伴奏下,在客廳裡唱出了一支歌。
  人們的喧鬧聲停止了,所有的眼光都凝注在女歌手的身上。
  可是艾瑪他倆除了感到自己惴惴不安的心的跳動之外,什麼也沒有聽見。
  艾瑪坐在一張放在幾個龍雕像上的低矮的沙發椅上。沙發和壁爐之間,有一面屏風把它們隔開。壁爐裡金黃色的火光照在屏風上,也在她那帶有百合花色調、表現出憂鬱神情和由於蒼老而顯得很美的臉龐上映上了一層玫瑰紅。
  博羅維耶茨基站在旁邊,半睜著眼看著她的這張雖然很美,但已經留下歲月痕跡的臉龐。在她的陷下去了的額頭上,已經撒開了皺紋的密網,這些皺紋一直伸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皇后式的眼睛的下面。這雙眼的瞳孔被天藍色的眼白包圍著,好像孩子一樣,它在她的那雙長長的、顯得沉重的眼皮下面,放射出閃閃光亮。她的眼皮上,也現出了宛如頭髮般十分纖細的紫色的血脈網。
  她的眼皮上還有許多青疤。這些疤痕往往能從那眼上塗著的一層漂亮的白粉中顯露出來。
  她的腦門很高,也生得很漂亮,完全裸露在外,這是因為她的彷彿銀絲一樣閃閃放光的黑頭髮被梳到耳朵後面去了。她的發上還掛著兩顆大寶石。
  她的絳紅色的嘴唇向前突出,看得出它受過痛苦的煎熬。這嘴唇還有點下垂,垂得靠近她那晰然可見的下頜骨了。在她整個面孔和略微有點前傾的頭上,也可以看到她在長久痛苦的疾病之後所留下的痕跡。就是這個唯一堪稱年輕的嘴,看起來也似一朵行將凋謝的石榴花。只有在她的臉上,卻仍表現出作為一個受過失戀創傷的女人所具有的不自然的、帶憂鬱的媚態。
  可是她心靈和頭腦中每一個感覺都會在她的俏麗的外表上反映出來。有時候她似乎神經質地表現得很緊張,有時她又由於某種感覺而渾身顫抖。
  她穿一身紫色的連衣裙。這條裙子在靠近她的裸露著胸脯的地方,綴上了一條深黃色的花邊,花邊上鑲嵌著各種寶石晶玉。她的身材十分勻稱、苗條,如果不是背部有點不靈活,肩膀有點下落的話,可以把她看成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她坐在那裡把扇子輕輕地扇著。儘管她的眼光掃遍了整個客廳,她並沒有留心去看博羅維耶茨基,也沒有看任何人。但她感到他在凝視著她的面孔,他的眼光像一團十分奇怪地燃燒著的火焰似的,也在燒著她的同樣受到痛苦煎熬的寂寞的心。
  他和她坐得很近。當他把身子斜到她一邊時,她連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能聽見。她看見了他的一隻將身子撐在一個小箱上的手,她本來可以抬起頭來看他,用這個動作使他最愛和最耐心期待著的人飽享眼福,可是她沒有這樣做,依然是一動也不動地坐著。
  他知道,她是屬於這些女人中的一個:她們只要愛上一次,她們那富於幻想的、脆弱的心靈就會要求得到理想的生活,而對平常的生活就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她們就會產生狂熱的愛,把自己的整個未來都獻給她們所愛的人,同時她們也會為此感到自豪和神聖不可侵犯。
  也正是這一點最使博羅維耶茨基氣惱。他情願和一個平凡的女人結婚,在家裡除了看到她俊俏的外貌之外,可以聽到一個普通女性的心的跳動,看到她對家務的操勞。這種女性不會鬧出由於愛情不貞而造成的悲劇,把戀愛終了於眼淚和荒唐的行為上,終了於淫亂上,或者在此之後再回到那經過了一段時期間歇的家務勞動上。因為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
  「我對她可以說些什麼?」他又想道。
  「她唱得很好,對嗎?」
  她沒有看他,但也不再保持沉默了。
  「是的!是的!」他迅速地回答道,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一直在跟著那個唱完了歌後被一群男人領到小吃部去了的女歌手。
  鋼琴雖然靜了下來,可是客廳裡的喧鬧聲卻比以前更大了。
  僕人紛紛送來了冰淇凌、果子醬、糕點、糖果和香檳酒,時刻可以聽到打開酒瓶木塞的嘁嘁嚓嚓聲。
  「你的工廠已經開工了嗎?」
  「還沒有,要交秋時才能開工。」他對她的提問感到突然,因為他準備回答的完全是另外的問題。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彷彿都看見了對方的心靈深處一樣。
  艾瑪的眼裡已經閃現出了淚花,因此她首先低下了頭,低聲地說:
  「我衷心地祝你幸福,在所有方面……恐怕你也……相信我……是出於真心的……我祝你……」
  「對誰我都相信。」
  「總是這樣……不變……」
  在她顫抖的嗓音中,流露出了內心的痛苦。
  「謝謝……」
  他低下了頭。
  「告辭了。」她站起來說。他聽到她的話聲後,也感到渾身戰慄,一種驟然而生的惶恐不安促使他急忙地說道:
  「艾瑪,你別走!我不能離開你。如果你沒有把我完全忘了,如果你不把我看成是一個最卑鄙的人,請准許我到你家裡來,我一定要和你說話,我想告訴你……你就是回答我一個字也好!我求求你。」
  「大家都看著我們,再見。我對你沒有什麼好說的,過去在我的心中已經死了,對於它,我已經記不起了。如果說有時候我還想到它的話,這使我感到恥辱。」
  她以一雙由於被眼淚浸濕感到模糊的眼睛看了看他後,就走了。
  她最後的幾句話是不真實的,可這是她對他的全部報復。她現在雖然已經自由,但她卻懊悔了,她有一種不可克制的重又回到他身邊、拜倒在他腳下、請求他原諒自己的願望—— 可是她並沒有回去,她自由自在地走著,對她認識的人表示微笑,和他們說幾句話,但她對任何人都沒有仔細觀察。
  她來恩德爾曼夫婦的家裡是專門為了卡羅爾的。她是在經受了長年累月的痛苦,遭受了懷念和在她全身燃燒著的愛情的可怕的煎熬之後,才決定這樣做的。
  她曾想見到他,和他談話,因為她的高傲的心靈雖然遭受了痛苦和失望的打擊,但還燃著一點最後的希望,這就是他還在愛她,只不過是一些誤會把他們暫時分開而已,在把它們解釋清楚和消除之後……
  而現在她卻像躺在墳墓裡一樣,殘存的軀體已經腐爛,將化成齏粉,只有長夜的死一般的寂靜在籠罩著它。
  博羅維耶茨基在人們中間走過後,來到了小吃部,想使自己的頭腦清醒清醒。因為他聽到她最後的話,就像自己凍傷了的筋肉被狼咬了似的。現在他的筋肉在慢慢恢復生機,可仍然感到很厲害的、刺人心肺的疼痛。
  他一切都可以忍受:傷痛、失望和責備,可是她對他所表示的輕蔑,卻是他不能而又不得不忍受的。恩德爾曼太太拉住他,要他參觀一些亂七八糟擺在幾個房間裡的圖畫和藝術作品的集子。可是過了一會,她也不得不讓格羅斯呂克把他找去,因為這個銀行家有事要找他。
  演出完畢後,客人們又散開了。
  莎亞在自己侍從的簇擁下,來到了小吃部。現在客廳裡的主要人物是特拉文斯卡,她也被一群年輕的婦女圍住了,她們之中有梅拉和魯莎。
  恩德爾曼太太總是喜歡走到每個客人跟前,十分得意地嘮叨著:
  「今天整個羅茲都在我們這兒,大家玩得不錯,是嗎?」
  「玩得太好了!」被問的人也總是一邊回答,一邊偷偷打著瞌睡,因為實際上誰也沒有玩得很好。
  「恩德爾曼先生!」她叫喚正在急急忙忙邁著芭蕾舞步子向她跑來的丈夫。因為他的腳很單瘦,肚子很大,他的動作給人留下的印象十分可笑。「恩德爾曼先生,你去叫人把冰淇凌送到中國客室去!」
  「我馬上就叫人送去,好嗎?」他用手遮擋在耳朵後面回答說。
  「把香賓酒給先生們送去。大家都玩得不錯,是嗎?」她低聲地問他。
  「什麼?玩得真好,太好了!差不多所有的香檳酒都喝完了。」
  由於恩德爾曼常來察看小吃部,在那裡作各種安排,人們都走開了。可是恩德爾曼卻認為這是有傷他的體面,因而很不愉快。他認定,客人們只喝香檳酒,不喝其他的酒。
  「這些粗野的傢伙只喝香檳酒,好像這是大官兒喝的酒1一樣,是不是?」他對貝爾納爾德喃喃地說道。
    1原文是德文。
  「你不是還有許多存貨嗎?」
  「我有酒,可是他們沒有受過教育,就這麼喝!喝!好像這酒一文不值。」
  「你搞得很闊氣,我要在羅茲說出去。」
  「什麼?你別這麼傻了,貝爾納爾德。」
  可是貝爾納爾德沒有聽見,他現在又坐在魯莎跟前,開始笑著和她談話。
  「先生們!女士們孤單單地感到煩悶呀!」恩德爾曼對聚集在小吃部的年輕人叫喊著。他想叫他們別喝了,可是誰也沒有聽他的。
  只有貝爾納爾德一個人在和太太小姐們逗樂。他坐在特拉文斯卡的對面,在和她聊天時,總要說出一些十分有趣的奇談怪論。魯莎為了忍住自己的笑,不得不把頭低到了膝蓋上;但特拉文斯卡卻笑得很隨便,每當她看到他的滑稽動作,她就十分敏感地縱情大笑,一面還找著她的丈夫。她丈夫現在正站在狄愛娜雕像下面,和博羅維耶茨基談得很熱烈,他們的說話聲她有時也可以聽見。
  大廳裡其他客人都感到極為煩悶。
  瑪達在客廳裡踱步,她雖已有幾分睡意,卻裝著看畫,慢慢走到博羅維耶茨基這邊來了。
  上了年紀的太太們有的在小沙發椅上打瞌睡,有的在小客室裡談著各種新聞。年輕的小姐們在聽特拉文斯卡和貝爾納爾德的談話,同時以十分疲勞和表示埋怨的眼光看著小吃部,因為一些男人和她們的父親喝醉了香檳酒,在那裡大喊大叫。
  煩悶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客廳。
  人們相互之間都很冷淡,好像他們互相敵視,把自己感到的煩膩歸罪於酒。
  大家都喜歡觀察各自的衣著,讚賞那些的確給太太小姐們加重了負擔的寶石,談論客廳、主人、今天的盛會和他們自己。因為現在沒有別的事兒可做。
  在這裡聚集的人們平日並沒有任何聯繫,他們所以都在這裡,是因為來恩德爾曼家,觀賞他的畫和藝術作品,這是一種羅茲的習慣,就像他們常去戲院,不時給窮苦的人一點施捨,埋怨羅茲缺乏社交,出國旅行等一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39:24

  他們不得不克服困難,去適應某些在他們的環境裡已經形成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對他們來說本來是局外的,格格不入的。
  貝爾納爾德談的正是這個。
  「你不喜歡羅茲嗎?」特拉文斯卡為了叫他不要說得太長,打斷了他的話。
  「不喜歡,可是我沒有它也活不了,因為我在別的地方沒有感到過這樣的煩膩,也沒有看到過這麼多的可笑的東西。」
  「啊!你是專門收集一些趣事的。」
  「你在用你的微笑來對我的這種興趣進行譴責。」
  「不完全這樣,我很想聽一聽你收集趣事的目的何在。」
  「我想,你如果知道我幹這些事的情況,是會很高興的。」
  「你想錯了,我對這並沒有興趣。」
  「你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他帶輕蔑地問道。
  「至少對自己親近的人談論趣事沒有興趣。」
  「如果他們感到無聊,真正百無聊賴呢?」托妮感到遺憾地嘟囔著。
  「你甚至對女人也不關心嗎?」
  「我只關心大家都關心的事。」
  「如果我打算講一點例如這個馬上就要出門的經理太太斯姆林斯卡的非常有趣的事呢?」他低聲地問。
  「不在這裡的人,我以為就像死去的人一樣,我是從來不談的。」
  「你說的可能有道理,因為一批一批的人在這裡不都是那麼百無聊賴嗎?」
  「那些假裝百無聊賴的人乃是最無聊的。」魯莎譏諷地看著他,高聲地叫道。
  「好。我們來談畫吧!對你來說,這不是很適合的題目嗎?」
  他十分惱怒地吆喝道。
  「最好是談談文學。」托妮激動地說,她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喜歡讀愛情詩的姑娘。
  「你讀過布爾熱1的《福地》嗎?」這個滿臉塵土,像一架停止走動的鐘一樣長期沒有說話的女人畏畏葸葸地問道。
  「我不愛讀商品文學。小時候我讀過《馬蓋隆的歷史》2、《丹寧堡的玫瑰》3這類的傑作。這就夠我享用一輩子了。」
    1布爾熱(1352—1935),法國天主教作家。
  2法國中世紀騎士抒情詩。
  3德國天主教作家克熱什托夫·施米特(1768—1854)的長篇小說。
  「你對布爾熱責備得太過分了。」梅拉回答道。
  「可能過分了點,但卻是公正的。」
  「謝謝你的支持。」他對特拉文斯卡鞠了個躬,「我讀過這個人的一本書,他好像是一個大作家,一個心理學家,一個道德家。他的書我讀得很用心,因為他在我們這裡聲譽很大,我不得不如此。不過照我看來,他是一個貪淫好色的老頭子,說話時調子很高,可說的都是一些厚顏無恥的趣話和猥褻不堪的下流故事。」
  「我們現在來談談女人吧,對先生們來說,這個題目是否不很恰當?」特拉文斯卡譏諷地說道。
  「哈!哈!如果沒有更有趣的東西可談,我們就來談談所謂的女性吧!」
  他把手叉起來做了一個滑稽的動作,表示對尼娜有氣。
  「你要注意,你在對我們不禮貌了。」
  「地上的天使不應當有什麼見怪,我對天使知道得不多,因為這種東西在羅茲知道的人不多。我要走了,可以給你們領來一位在這一方面可說是司空見慣1的人。
  他十分肯定地說完後,便出去了。不一會,他帶來了凱斯勒,這個年輕瘦小的德國人一頭黃髮,他的藍色的眼珠有點外突,頜骨也很突起,上面長滿了黃鬍鬚。
  「羅伯特·凱斯勒!」他向婦女們介紹後,讓凱斯勒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然後他自己便到一群男人中去了,他們都在恩德爾曼的帶領下,在第二間真正作為畫廊的房間裡看畫。
  「格羅斯呂克先生!你看看這幅聖母像,這是德萊斯登2的聖母像。」
  「真好看!」老利貝爾曼連聲說道,把手插在口袋裡,挺著肚子,把頭低到了胸脯上,仔細地看著畫框。
  「這是一幅金屬雕畫。你看,這裡凸出來的就是黃金3。這一幅很漂亮,值很多錢,是嗎?」
    1原文是法文。
  2過去曾是古薩克森王國的首都,藏有許多德國古代的藝術珍品。
  3原文是法文。
  「值多少錢?」格羅斯呂克低聲地說道,同時用他的右手指摸著他的左手。他的手上還拿著一包用閃閃發亮的金紙包起來的洋蓍草。他那披在圓臉上的硬邦邦的黑頭髮就像放在一塊肉餅上的幾根骨頭,他的鬍子也刮得很乾淨。
  他由於把下巴抬得過高,粗大的紅背上出現了兩道褶皺,把他的脖子也遮住了,使他看起來就像一頭餵飽了的小豬,企圖從籬笆上扯下掛在上面的被子歸為己有。最後,他從衣兜裡拿出了一件白背心。
  「值多少錢?」他又輕聲地問了一次,因為他說話從來是細聲細氣的。然後他嚴肅地豎起了眉毛,這眉毛像一個半圓一樣,清晰地顯露在他那突起的前額上。它的黑顏色和他的花白頭髮和玫瑰色的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記不得了,因為這是由我秘書管的。」思德爾曼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你看看這幅風俗畫,幾乎是活靈活現,好像在動似的。」
  「顏色很好看!」有人在嘟囔著。
  「更值錢些,是嗎?」
  「是的,是的1。這幅畫2的畫框本身就很值錢。」肥胖的克納貝一本正經地說道,他抖了抖他的用銅絲鑲著的煙嘴,彷彿要表示他很內行。
    12原文是德文。
  「你甚至可以拿黃金來打比,克納貝先生!誰如果要拿帽子來打比,他就應當用他的頭來加以比方。」格羅斯呂克笑了,他在說明自己的觀點時,總是要打比方的。
  「這是一個天才的說法,格羅斯呂克先生!」貝爾納爾德忍住了笑,叫道。
  「我也用帽子來打比。」銀行家表示謙虛地低聲說。
  「先生們,這裡還有一幅聖母像,它是奇馬布埃1的畫的複製品,可是比原作還漂亮。我可以對你說,它比原作還好,因為它能值一千盧布,是嗎?」他看見銀行家的嘴上露出了表示懷疑的微笑後,高聲地說道。
  「我們往下再看吧!我很喜歡聖母的畫像。我還給我的梅拉買了一幅穆裡略2畫的聖母像。自她房裡有這幅畫後,給她帶來了樂趣,我幹嗎不買呢?」
  他們一連觀賞了幾十幅畫後,停留在一幅以希臘神話為題材的大的寫生畫前。這幅畫占了半個牆壁,畫的是進入哈德斯3的入口。
    1奇馬布埃,即契爾尼·迪·佩波(約1240—1302),意大利畫家。
  2巴托洛尼·埃特班·穆裡略(1617—1682),西班牙畫家。專畫宗教畫和風俗畫。
  3希臘神話中的地獄。
  「這是一個大型的藝術作品。」克納貝十分驚異地嚷了起來。
  當恩德爾曼開始說明畫的一些內容時,格羅斯呂克十分興奮地打斷了他的話。
  「這是一個普通的掘墓人,這幅畫畫得很蠢。幹嗎要畫這麼傷心的事呢!我要是看到埋人,我的心就會痛好幾天,爾後我就不得不去治病。誰如果要尋死,他切莫採取淹死的辦法。」
  「音樂會的第二個節目,請先生們到客廳裡來!」恩德爾曼太太發出了邀請。
  「我為你們有這樣的畫廊表示祝賀!祝賀!」銀行家吆喝道。
  「他們在客廳安排了什麼?」
  「給你一份節目單,上面印好了的。」
  貝爾納爾德給了他一條長長的用手工繡上了各種圖畫的粗絲帶子,帶子上用法文寫著節目表。
  大家回到了客廳。這裡已經沒有人說話,一對雇來的演員在表演一段法語對話。
  男客們都站在小吃部的門邊聽著,他們的臉上現出了厭倦的神色,於是都慢慢地退到被扔下的玻璃瓶和玻璃杯那兒去了。可是女客們卻貪婪地聽著,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這一對朗誦者。他們扮的是一對年輕天真的情人,可是他們卻遇到了不幸,因為他們在一同走進深山時,遭到了強盜的攻擊。
  這些強盜把他們抓走了,分離了。
  現在他們又相逢了,說著自己的奇遇,他們的天真發噱的語言和美妙滑稽的動作使得太太們都笑得前仰後合,不由得對他們表示熱烈的喝彩。
  「主啊!主啊!真好看,真好看1!」一個工廠老闆的妻子科恩太太由於興奮而大聲嚷著。她全身戴滿了珍珠寶石,就像開了一家首飾店一樣。她那雖然不大但長得很胖的眼睛裡流出了高興的淚水。正是由於極度興奮,她的肥胖的臉龐和象纏上了黑緞子的輪軸一般的胳膊也不停地搖晃起來。
    1原文是法文。
  「他用什麼酬勞他們,恩德爾曼?」格羅斯呂克低聲問道。
  「一百盧布,還管晚飯。可是如果客眷們玩得好,這就值一千盧布了。」
  「這個算計很好。在我妻子命名日時,我一定要請他們來。」
  「你一會兒就去找他們,他們要價會低得多的。」貝爾納爾德拉著他胳膊對他說了後,來到了梅拉跟前。梅拉離開了所有的人,孤單單一個人坐著,她認為有魯莎坐在第一排,能夠逐字逐句地聽清楚演員的對話就夠了。
  「梅拉,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她低聲說道,兩隻灰色的眼睛望著他。
  「不!你想的是維索茨基。」他噓著說道,坐在一張小桌子旁,氣呼呼地折斷了一枝擺在桌上盛開著的風信子花。
  她十分驚愕地看著他,兩隻眼好像有點害怕。
  「你如果不相信,我當然也可以說我在想萊·蘭道,在我們熟悉的名字中,你也能很快地想到他。」
  「對不起,梅拉,我使你不愉快了?」
  「是的,因為我從來不說我沒有想的事,這你知道。」
  「把手伸給我。」
  她伸出了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這隻手套還綴上了灰色的刺繡。
  他解開了鈕扣,使勁地吻著她的手。
  「如果維索茨基可以這樣,那麼我也可以!」當她迅速縮回了自己的手時,他對她解釋說,「可正好1是蘭道,大家在城裡告訴我,說你要嫁給他,是真的嗎?」
    1原文是法文。
  「你對那些侈談我的婚事的人是怎麼回答的?」
  「這是傳聞,從來沒有經過證實。」
  「謝謝,這當真是不確實的。告訴你,我不會嫁給他。」她由於看到了他的不信任的眼光,便高聲地補充了一句。
  他的瘦削的富於敏感的臉上,顯現出了表示滿意的神色。
  「我相信你,從來沒有想過你該嫁給他。這個粗野的事務員,這個沒有受過教育的騙子、卑鄙的猶太人。我寧願看到你最後嫁給維索茨基。」
  她的眼裡突然光芒閃爍,她的臉上也現出了一陣淡淡的紅暈。可是由於遇到了他的審視的眼光,她便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把手鐲戴好後,喃喃地說道:
  「你不喜歡維索茨基嗎?」
  「他的為人我很賞識,因為他是一個誠實和很聰明的人,可是作為你的崇拜者,我是看不慣的。」
  「你是貧嘴才這麼說的。因為你知道,我的任何一個崇拜者都不在他之下。」她佯裝說得很誠懇,因為她想從貝爾納爾德那裡套出他所知道的關於維索茨基的一些具體的事。
  她以為,人們如果交上了朋友,互相之間就應當信任。
  「我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他已經在愛你了,雖然他對這個愛還不十分懂得。」
  「這有什麼關係?他是一個天主教徒。」她不由自主地嚷了起來,好像她已經暴露了自己的私秘。
  「啊!事情原來是這樣。我對你表示祝賀,表示祝賀!」他慢慢地說著,在他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了猙獰的微笑。
  他懶洋洋地把他的卷在一起的黑頭髮扒到了一邊,捻著小鬍鬚站了起來。在他溫存的、典型猶太人的臉上也現出了煩惱和氣忿的神色。
  他的鼻樑由於內心的激動而索索發抖,他的黑色和帶橄欖色的眼睛感到不安地衝她臉上瞅個不停。
  最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了。
  「貝爾納爾德!」她馬上叫喚他道。
  「我馬上就回來。」他回過頭來對她說,這時候她的臉上已經恢復平靜,只不過時而漾起一絲帶譏諷的微笑。
  梅拉沒有注意他的惱怒,因為他說的話給她的心靈帶來了一團奇怪的令人愜意的溫暖。
  她閉著眼睛坐著,當她聞到了風信子花的濃郁的芳香之後,便覺得自己享受到了最大的快樂和幸福。於是她喃喃地說道:
  「那麼這是真的?」
  可是她的快樂的心情卻被演員們表演完畢後的普遍的喝彩聲所驅散了。
  「真好看,我親愛的1貝爾納爾德!」科恩太太擦了擦她仍在抽抽噎噎的淚眼和由於脂肪過多而顯得濕漬漬的面孔,對在她身邊走過的貝爾納爾德高聲地嚷著。
    1原文是法文。
  「她講法文時好像一頭哞哞叫著的西班牙奶牛。」他對正在尋找丈夫的特拉文斯卡低聲地說道。
  她以微笑表示回答。
  「先生們大概不想離開自己的座位,是嗎?」恩德爾曼提高了他的嗓音。
  僕人們隨即把畫架抬到窗子下面,放在陽光下,遵照恩德爾曼太太的指令,給它蒙上了一層簾子。
  「先生們來看畫吧!這是一幅新的傑作。請你們觀賞觀賞!
  恩德爾曼先生,叫人把簾子拉開。」
  人們都集中在那塊周圍綴著月桂花的畫布的對面。上面顯示出的,是克賴1繪的一幅海景。這裡是一個南方的海灣,幾個山林水澤女神站在從一片藍湛湛的、平靜的水上升起的一塊岩石上休憩。
  一棵棵鮮花盛開的木蘭樹宛如一個個圓錐形的花籃,給那冰青玉潔的水面塗上了一層玫瑰的殷紅。這水忽兒親暱地皺在一起,忽兒撞擊著懸巖峭壁的綠色海岸。
  幾隻海鷗在女神的頭上盤旋著。從旁邊的綠茵閃亮的月桂林和扁桃樹、木蘭樹中,露出了一些半人半馬怪物2的巨大身軀,它們的頭髮蔚為火紅色,臉上表現出某種強烈的渴望。
    1威廉·克賴(1828—1889),德國浪漫主義時期的畫家。
  2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馬。
  在這一片景致之上,漫衍著夏日的恬靜,充滿了花香、海嘯和碧空的光華。這光華漫布於畫中的一切空間裡,最後就和大海連成一體了。
  「為什麼他們都沒有穿衣?」
  「因為太熱。」
  「格羅斯呂克先生,你是不是想讓他們洗洗澡?」
  「這是神話的場面,格羅斯呂克先生!」
  「這首先是一切都裸露在外的場面。」
  「一幅絕妙的畫,叫人傾倒!」女眷們吆喝道。
  「你看,他們的衣服在哪裡?為什麼這裡沒有畫衣服?這個畫家並不高明。」
  「要知道這裡有水神,科恩先生。」
  「科恩,如果說你瞭解水神,那就等於水神們對你的瞭解一樣。」格羅斯呂克嚷道。
  「科恩先生,如果克賴不高明,我就不會要他的畫,這你是知道的。」恩德爾曼太太十分高傲和表示遺憾地說道。
  「我的丈夫不懂這個,他只熟悉絨毛布。」科恩太太很熱情地解釋道,人們聽後都噗哧笑了起來。
  「這是多美呀!海象真的一樣,完全和我在熱那亞1的別墅近旁的海一樣,我們去年在熱那亞呆過。」
  「比阿里茲2那兒的海也很大,可是我不願看它,因為我一看到它就感到不舒服。」
    1意大利濱海城市。
  2法國西南部海濱沐浴勝地。
  「請你們注意,這畫上幾乎可以聽到海嘯了。啊!這些花美得就和真的一樣,真香啊!」恩德爾曼太太喃喃地說著,竭力想讓聚集的人們注意看畫,因為她發現他們都要走了。
  「連顏色的氣味也可以聞到。」克納貝把身子靠近畫,吆喝道。
  「先生們,你們可以看到,這是因為把畫又重新粉飾了一番。」
  「可是這樣,原來的顏色就失去光澤和變暗了。只有新塗上的一層顏色才大放光彩,這樣就難於看出畫的原貌。」特拉文斯卡低聲地對他說道,因為她很懂畫。
  「我愛看塗得很亮的畫,不管是風景畫1、風俗畫、神話題材或歷史題材的畫,對我來說,都是一樣。我所有的都買,因為我們可以這樣做。我喜歡讓我的畫更有光彩,這樣看起來才像個樣子。」她雖然高聲地一本正經地在那裡解釋,可是尼娜卻似乎不得不把扇子遮住自己的面孔,以免笑了出來。
  「貝爾納爾德,我說得沒有道理嗎?」
  「完全有道理,因為這樣就使畫有更大的價值。誰願意在廚房裡用一個沒有洗乾淨燒舊了的鍋?」
  「我親愛的2,你在笑我嗎?可是我承認,我喜歡讓家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整整齊齊,都是新的……」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德文。
  「我知道,所以你才用香脂擦洗舊獵槍和中國的銅像。」
  魯莎聽到這些說明後,爽朗地笑起來了,為了止住笑聲,她吆喝道:
  「我去把父親叫來看畫。」
  不一會,她到小吃部去了,因為莎亞在這裡和米勒坐在一起。她對父親提出了請求。
  「這種展覽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和米勒先生在一起很好嘛!我知道大海,它是一個什麼樣的大場面呢?比我在莊園裡挖的那個養魚池稍微大點。基普曼,我抽個時候可以把你請到我的領地裡去看看。」他對坐在小吃部的一個老朋友說。
  「我的弟妹你以為怎樣?」貝爾納爾德問博羅維耶茨基道。
  「不管怎麼說,她是個獨特的女人。買畫,展覽,這個展覽在她看來是比那粗暴、黑暗的百萬鈔票要高尚些。這不是什麼需要、愛好和藝術的問題,而乾脆是尊嚴的問題。」
  「原因還不是主要的,由於這個或那個原因,都可以收集到相當可觀數目的確有價值的作品。」
  「啊!弟妹有自己的看法。她如果喜歡一幅畫,她就會老是跑來觀賞,詢問行家這幅畫值多少錢。她把它買來後,只有當她知道如果再把它賣出去,不會損失什麼時,她才會堅決地出賣。」
  「你去旅館嗎?庫羅夫斯基今天在。」
  「去,我有兩個月沒有見到他了。」
  「請你替我在兄弟姐妹們面前解釋一下,我馬上就走。」
  博羅維耶茨基握了握他的手,悄悄地走了。
  他來到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時,夜色已經湧遍了城市,路燈和商店的櫥窗都亮起來了。
  他呼吸著新鮮空氣,感到輕鬆愉快。
  在恩德爾曼家的客廳裡時,他在利基耶爾托娃走了之後,沒有馬上離開客廳,這是因為他怕引起人們的注意,怕由此產生新的謠言,這些謠言是很破壞艾瑪的名譽的。
  他當時無論對社交、對節目、對新的畫都沒有興趣,因此他在這裡真是煩得要死了。
  和艾瑪的這次奇妙的談話,特別是她的最後的幾句話還一直迴響在他的耳鼓裡。
  他無法理解自己的處境,因為他以前並沒有感到這樣的煩惱,沒受過這樣的刺激。
  「輕蔑和仇恨!」他對一切都表示輕蔑和仇視,在他想到這些時,他覺得這給他帶來了越來越大的痛苦。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40:13

第十二章

   在博羅維耶茨基的住宅門前的一條人行道上,有一個帶著四個孩子的女人在等他。她就是那個丈夫死後曾經老是問他要過撫恤金的女人。
  「老爺,我來求您了。」她趴在他的腳前哀求道。
  「你要什麼?」他嚴厲地問道。
  「為我丈夫被機器鍘死一事,老爺答應過,工廠要給我錢的。」
  「你就是米哈拉科娃嗎?」他看著她的紅紅的眼睛和瘦削、發青、受到貧困摧殘的臉龐,以溫和的口氣問道。
  「要付給你們二百盧布。你們應該去找巴烏埃爾先生,他會給你們錢的,事情由他處理。」
  「我今天找過這個德國人。可是這個該死的卻把我從階梯上推下來了,他叫僕人把我趕走,還說要把我關進牢裡呀!他每天要玩,我什麼時候能找他?這個狗東西,他要叫我孤苦零丁地在貧困中死去呀!」
  「你星期天去布霍爾茨的事務所,那裡會給你錢。你們等著吧!」
  「還要等嗎?老爺!夏天過去了,挖土豆的時候過去了,難受的冬天過去了,春天又來了。我還在等呀!老爺!貧窮這只兇惡的野獸在咬我和孩子呀!可是什麼辦法也沒有呀!我已經沒法再忍受下去了。如果我的老爺、我親愛的慈父你不救我,我就沒有希望了呀!」
  她開始低聲地哭了,表示絕望地看著他的眼睛。
  「我已經說了,你們星期天來吧!」他喃喃地說著,走進自己的住房,叫馬泰烏什給了這個女人一個盧布
  「她還在嗎?我曾三次把她從門廳裡趕了出去,可是這個女人像隻狗一樣,從門邊又回來了,和幾個崽子一起哇哇地嚎叫。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把她痛打一頓。」
  「你把錢給她,不許你的指頭碰她一下,聽見沒有?」他走進房後,氣乎乎地叫了起來。
  馬克斯嘴裡噙著一根煙睡在長沙發上,默裡穿一身黑衣服坐在他跟前,面帶激動神色,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手裡拿的那頂帽子。
  今天他的腮幫比尋常動得更快,是因為他在不停地嚼什麼東西。他常喜歡把背聳得高高的,所以他穿的大衣幾乎蓋到脖子上了。
  卡羅爾對他們只點了點頭,便進自己的房裡去了。
  他整理了一下寫字檯上的紙和瓶裡插著的花,久久地看著安卡的照片,拆開了她寫來的一封信,但他沒有看信,又把它放在一邊,開始在房間裡徘徊。隨後他在每個沙發上輪流地坐了坐,朝窗子外面望去。
  他是一個在心靈上受到了創傷的人,對自己的困難處境毫無辦法。由於心神不定,他不得不經常尋求平衡和精神上的依靠。
  他不能排除那使他感到痛苦的對艾瑪的話的回憶。
  最後,他坐在窗下,無意識地眺望那高懸在城市上空行將熄滅的晚霞。
  朦朧的黃昏充溢著整個房間,造成了人們感覺得到的煩悶的氣氛。
  他沒有把燈點燃,坐在這一片漆黑的房間裡,聽著外面街上到處響起的喧鬧聲。
  馬克斯的嗓音很少傳來,而英國人默裡的低聲說話卻越來越清楚地可以聽見,他說:
  「你在想什麼?狗還習慣於自己的窩呢!你知道,我在斯姆林斯基夫婦那裡感到多麼的溫暖和寧靜啊!那兒多麼好、多麼明亮、多麼愜意啊!可是後來我就不安了,因為我想我還必須回到自己家裡,回到這空蕩蕩的四堵牆內,回到這漆黑和陰冷的房間裡。我對單身生活已經厭煩,今天我決定……」
  「求愛……這是第幾次了。」馬克斯嘟囔著。
  「是的,復活節後我就要結婚。六月度假,帶妻子去英國,看我的父母。哎呀!她今天在教堂裡是多麼漂亮呀!」他嚷道。
  「你看中的人是誰?」
  「明天你會知道的。」
  「德國人、猶太人,還是波蘭人?」馬克斯饒有興味地進行猜測。
  「波蘭人。」
  「她如果是天主教徒,就不會嫁給你。因為她們這些人虔信自己的宗教,就像醉鬼一樣的頑固。」
  「這不要緊。我可以悄悄地對你說,只要她愛我,我可以改信天主教。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愛情就是我的宗教。」
  「現在對你來說只有老婆了。」
  「只有妻子才是可愛和可敬的,只有妻子才值得崇拜。」
  「開始還是慢一點為好1。你還沒有結婚,先談戀愛吧!」
  博羅維耶茨基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1原文是德文。
  「馬克斯,你要去找庫羅夫斯基嗎?」
  「去。你馬上要走?」
  「是的。再見,默裡!」
  「我和你一起走。」
  他馬上披上了外衣,辭別後,兩人走了。
  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靠近蓋耶爾市場和福音街一邊的人行道上,這時靜寂無人,空蕩蕩的。
  一些低矮平房上的明亮的窗子面對著大街,透過它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房裡的擺設。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說話,默裡卻時刻喜歡走到這些窗子旁邊,十分好奇地往裡面看看。
  「你瞧,真好看呀!」他站在一個窗子邊吆喝道。窗裡雖然掛上了一層薄薄的簾子,透過它依然可以看見裡面是一間大房。房中間擺著一張桌子,被吊燈照得很亮,桌邊圍坐著一家人。
  紅臉的父親身上系一塊台布,正把一個煙氤升騰的瓶子裡的流質倒進孩子們吃用的盤子,他們以貪婪的眼色打量著父親。
  母親是個高大的德國女人,臉色明朗而帶笑容,身上系一條藍色的圍裙。她把另外一些盤子擺在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和一個同樣上了歲數的男人面前。這個老人正在高聲地說話,把他抽的煙灰往煙灰缸裡抖去。
  「他們一定是過得不錯的。」默裡看到這個普通的場面後,喃喃地說。
  「是的,他們那裡很暖和、他們的胃口也挺好,桌上擺的是午飯。」卡羅爾不高興地嘮叨著。他走的步子較快,英國人由於一直凝視著那些閃閃爍爍的窗子,走得很慢,落到後面去了。
  他害了嚴重的思鄉病。
  博羅維耶茨基推推搡搡地和一群從旁邊胡同裡湧出來擠滿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人行道上的工人混在一起了,他毫無目的地隨著人群前進。
  去庫羅夫斯基家還太早,上酒館又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他在住處感到百無聊賴才出來的,現在只好在街上閒蹓躂;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幾個鐘頭於是就這樣度過了。
  他在貝內迪克特街逛了一陣後,又來到斯帕策羅瓦街,這裡比較靜,也沒有燈光。他在這兒同樣是從街頭到街尾來回地踱步。
  他這是為了使自己身體疲勞,抵抗那由於良心發現而使他越來越感受到的奇怪的痛苦,同時消除他對艾瑪的懷念。
  他開始重新考慮他和艾瑪的關係,因為這個關係被她今天對他所表示的輕蔑和仇視給粗暴地拆散了,他不能不這樣做。
  他不是一個沒有經驗和多愁善感的年輕人,他對人們的不幸並不經常關心,可在這件事情上,他總覺得他給別人造成了很大的屈辱。
  當他回想到她過去吻過他、愛過他、表現過高尚的品德,而現在他們在恩德爾曼家會面,她卻對他不再表現熱情的時候,當他回想到自己對她所能記得的一切的時候,他感到十分煩惱,因為在他心裡產生了一種十分強烈和不可克制的熱望:
  他希望得到她對他的愛。
  他的心裡不可能平靜,因為他不能設想他和她就這樣訣別,就這樣再也吻不到她的嘴了,就這樣看不到她是怎樣把她的驕傲的頭放在他的懷裡了。
  他好幾次想要到她家裡去。他的心在不停地跳著,覺得自己也六神無主,他想到了他們的過去,當他來到她家時,她是如何一面叫喚一面迎接他的。
  可現在他並沒有去她家裡,依然在街上閒逛。
  他本想非得為自己辯解一番不可,但又覺得沒有辯解的理由。
  後來他清楚地記起了不久前對她發過誓,保證永遠愛她,可是現在卻未能這樣,為此他很感抱愧。
  他對他自己目前的無能為力也很感到羞慚。
  他儘管有做買賣的聰明才智和冷靜的頭腦,但他卻有意做過許多壞事。他現在只好和人隔絕了,他不得不以自私的詭辯作為掩護,隱瞞自己的心思。
  他把生活中一切富於感情色彩、可以引起人們最平常和最自然的衝動的東西都拋棄了,把一切妨礙他的發財致富和寧靜生活的東西都拋棄了。
  他對什麼都冷酷無情,一心只顧做投機買賣,他欺騙那些愛他的女人,因為這些女人比那些要出錢買的妓女更容易到手些。他認為結婚也是這樣,一切都得先算一算能賺多少錢。他有時感到自己是一個新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被家庭、學校、社會遺棄了的人,一個沒有志向、期求和信仰的人。因為在他的身上,這一切都完全喪失了。
  他唯一感覺到的,是這個過去愛過他、現在卻輕蔑他的女人、這個他所難以對付的力的化身,就像已被深深埋葬了的花朵重又鑽出了地面似的,又在他的面前出現了。
  他對此感到十分恐懼,因為他發現他還沒有把自己整個靈魂獻給生意買賣,獻給工廠,獻給個人的事業,在他的靈魂深處仍然出現這個怪影,它甚至比以前更大,甚至要求自己生存的權利。
  只有在羅茲的工廠生活中,才煥發出了他的第一個新的青春,這是一個充滿著新的信仰和幻想的青春。因此,他認為他對一切都得重新考慮。
  他感到他自己十分孤獨。
  他急急忙忙來到了「僑民之家」,可是這裡除了一個女僕外,沒有遇見別人。
  女僕人告訴他,說太太們馬上就會來,因為逢星期天,客人們一般都會在這裡聚會。
  「卡瑪小姐在哪兒?」
  「在客廳裡。剛才我聽到了皮科洛的吠叫聲,卡瑪小姐一定在那兒。」
  他在客廳發現卡瑪睡在一個長沙發上。皮科洛在那裡低聲地叫著,打攪了她,它看見卡羅爾後,便把自己毛髮蓬散的白腦袋藏到她的頭髮裡,不再做聲了。
  卡瑪仰面睡著,把兩隻手放在頭下。陽光從穿堂裡通過開著的門射了進來,照在她孩子般的紅撲撲的小臉上。這張小臉的周圍還圍著一圈黑髮,發上插著一些白色的簪子。
  卡羅爾進來時步子很輕,為的是不驚醒她。
  「我沒有地方可去。」他想道,因為他記起了他曾答應今天傍晚上露茜那裡,可是他沒有去。
  現在,當他想到艾瑪時,他感到苦惱、憂愁,渾身就要發抖。對露茜的失信,使他受到良心上的責備。
  可是露茜對他的粗暴和愚蠢卻是很使人生氣的,因此他在她身上昨天還看到的優點,現在就一切都視而不見了。
  可以肯定,他現在如果說到她,就會完全否定她,事事都為自己辯護,這樣他在精神上也可以得到一點自我安慰。
  他只好什麼也不想,一個人來到旅館裡找庫羅夫斯基,因為他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到他了。
  「庫羅夫斯基先生在嗎?」他登上一樓後,問一個侍者道。
  「我馬上去問問,是不是起床了。」
  侍者過了一會,來請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同往。
  「卡羅爾嗎?」第二間房裡一個雄健有力、十分響亮的嗓子問道。
  「是的,你還在睡嗎?」
  「沒有睡。請你到小客廳裡去,兩分鐘以後我就來。」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間擺設得很華美的、小巧玲瓏的小客廳裡踱步,耐心地等著。
  庫羅夫斯基除了在城郊自己工廠的附近有一棟住宅外,這個旅館是他在羅茲的第二套住宅。如他本人所說,這套住宅是「用於待客的」。
  他每星期六都來這裡,一般是晚上應承一些要好的熟人,和他們一起喝酒、聊天、玩紙牌。整個星期天他都睡覺,晚上回到家裡,從此便整個星期都不露面。
  多少年來他的生活就是這樣。
  雖然他常接待和他親近的人,互相稱呼「你」,可是他卻沒有自己的知心朋友。
  這是一個階級叛逆者的典型,他睡在這塊「福地」上,在賺錢方面適應了它的氣候的變化,但脫離了他所出身的世界。
  人們關於他是知道得不多的。
  十年前,他在羅茲出現時,已經拋棄了一大筆財產,自己身邊所剩無幾。然而他的心情卻是高興的。他當時和一個很壞的騙子手合夥辦了一家工廠,一年之後,他一文錢也未掙到就退出來了。此後他想一個人幹點什麼,依然很不走運。後來他在布霍爾茨的工廠裡找到了一個低等職務,他把他幾年來在這裡的艱苦生活叫作「學習幹活」。
  最後他才和人合股開了一個化學加工工廠,這樣的工廠他在德國開設過。這一次他不僅沒有破產;相反的是,由於他的股東、這個過去的產業主後來到華沙去了,想在電車上找一個職業,工廠便為他一人所有。
  工廠在他的辛勤勞動,他的堅持不懈和具有深謀遠慮的行政管理以及扎扎實實的內行知識的指導下,以瘋狂的美國式的速度發展起來了,這只有在羅茲才可以看到。
  他沒有破產,沒有放火燒過工廠,也沒有欺騙別人,但卻很快地掙得了一筆財產。因為在他下決心要掙得這筆財產後,他是以拚命的勞動和堅持不懈的精神去奮爭的。
  他是一個很古怪的人。
  他本來是一個道地的貴族卻又仇視貴族,他本來是一個保守主義者卻又狂熱地信奉知識的進步;他本來是一個主張自由思想的人卻又是一個絕對主義的極端的崇拜者;他本來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卻處心積慮地嘲弄一切宗教;他本來是個講究奢華的游手好閒者,吃不了勞動的苦,可同時又成了一個熱情的勞動者。
  他譏諷所有的人和一切,但對不幸者卻負有一顆同情的心,他的偉大的智慧表現在對一切都能容忍。
  這是在一個表裡看來一致的人的身上表現出的真正的矛盾。
  「庫羅夫斯基,這是一個波蘭式的混雜體1。」十分尊重他的布霍爾茨曾經下過這樣的定義。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在小客廳裡打住了腳步,因為他彷彿聽見了庫羅夫斯基房間裡女人的說話聲和她們的裙子拖在地上的窸窸窣窣聲。可是過了一會這聲音就沒有了,於是他往這間房裡走去。
  他感到忐忑不安,和主人打了招呼後,心煩地坐在一張桌子邊。
  「今天有誰會來嗎?」庫羅夫斯基用他的核桃樣大的眼睛看著卡羅爾,問道。
  「據我所知,大家都會來。我們有整整三個星期沒有見面了。」
  「你們在惦記我,是嗎?」他隨便說道。
  在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
  「就是為了使你不至懷疑,我們也該如此。」
  「我不懷疑。可是我不能不把我這國王的高貴想法先告訴你。」
  「你不希望我們惦記你嗎?」
  「我不會這樣。我們且不談這個。你今天的態度有點不明確,可是你的臉色今天卻第一次像個大丈夫的樣子。」
  「為什麼不是一個消化不良的病患者的臉色?」卡羅爾感到在庫羅夫斯基的這句話中點出了他的真實情況,便嚷了起來。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他們當真來嗎?」他看著鐘問道。同時以鄙夷的、兇惡的眼光望著一幅遮住了臥室的門簾。在簾子的那邊,又可以聽到那響得十分斯文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馬克斯、恩德爾曼和凱斯勒一定會來,因為馬克斯已經睡夠,其他兩個在恩德爾曼家今天的娛樂會上已經感到很煩了。」
  「我也得到了邀請!好啦!那些可愛的小山羊去的多嗎?」
  「你說得真妙呀!貝爾納爾德對我詳細介紹了她們的嫁妝,我按序一一都看了,可是沒有一點醒人耳目的東西,沒有。」
  他感到不愉快地搖了搖頭,因為艾瑪的面孔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又想起了她對他說過的話。
  「特拉文斯基夫婦也要去,他昨天在我這兒說過。」
  「他們去了。他在這個猶太人和德國人的汪洋大海中,感到很憋悶,而她的漂亮和十分講究的穿著則引起了轟動。斯姆林斯卡也去了。」
  「她去了嗎?這是一件大事。你從哪兒去找她這種古典美呀!」
  「你說得對。她的勻稱的體態比她的漂亮的臉龐更令人讚賞。大家都議論著她的青年時代,說她在那個時候就很漂亮,這種看法也是從那個時候就沒有間斷地傳下來的。」
  博羅維耶茨基歪著嘴笑了笑。大家都沒有說話。
  「你好像在想什麼?」
  「為什麼你有三個星期沒在羅茲?」卡羅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問他道。
  「為什麼?」他將一把刀子往上一扔,然後像雜技演員一樣,靈巧地接在手中,「為什麼?就是為了這個。」他轉過身來把胳膊伸給他看,指著那包上了紗布的左手說。
  「發生了什麼事?」
  「是的,被兩塊鋼片切壞了。」
  「什麼時候?」他很快地問道,好像他不相信似的。
  「兩個星期以前。」他低聲回答道。他的兩道緊鎖著的黑眉毛就像掛在他的一雙嚴峻的眼睛上的兩張弓。
  博羅維耶茨基這才看出他臉上顯現出病態的蒼白,他的眼睛已經塌陷下去了。
  「為了女人?」他與其說是對他說,還不如說是對自己。
  「我不認識任何一個可以使我為她獻出手指的女人。」他很快地說道,心神不定地撫摸著他的稀疏的黑頭髮和把他的衣領和胸脯遮住了的烏黑的鬍鬚。
  「因為這樣的女人沒有,完全沒有!」卡羅爾開始高聲地說,「女人不是一些蠢豬,就是一群多愁善感的、好哭的鵝,在她們當中找不到一個人、一個完全的人。」
  他想趁機對女人進行報復,可是庫羅夫斯基打斷了他的話。
  「你在自己情人身上要找到的不是人性,而只是愛情。如果你不停止胡謅什麼女人沒有人性,如果你繼續把女人看成是玩具和飼料,如果你要通過自己胃口——只是胃口——的三稜鏡去看女人,你對女人就沒有發言權。」
  「我感興趣的是,在我們中,誰對年輕漂亮的女人能有不同的看法?」
  「這我不知道,可我不像你那樣著。」他很隨便地回答道。
  「僅僅由於這個原因,你就要剝奪我發表議論的權利嗎?」
  他很生氣地問道。
  「你難道可以禁止我說出我們之間雖然是表面上的這種矛盾嗎?」
  他開始笑了。
  「這麼說我們幹嗎要玩弄這些空洞的言詞呢?」
  「我一開始就這麼認為,而你在四十分鐘以後才想到這一點。」
  「祝你健康!」卡羅爾生氣地說完後,便朝門外走去,可是庫羅夫斯基急忙攔住了他。
  「別古怪了,你對別人生氣,卻遷怒於我。留下來吧,我今天不讓任何人再來了。」他把話說完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40:25

  卡羅爾終於留下。他坐在沙發上,以遲鈍的眼光看著十幾支在一些大銀燭台上燃起的蠟燭。因為庫羅夫斯基對在房子裡點煤氣燈、煤油燈和電燈都很不習慣。
  「你收回你今天不接待任何人的說法吧,我馬上就走。」
  「我當然收回。而且我還想見一見貝爾納爾德這個羅茲的小漢姆雷特,他在模仿我說的話、我下的定義,還有我的襪子的顏色時,把它們都醜化了。我想看一看馬克斯這一塊肉和凱斯勒這個德意志狼,其他的就不說了。這段時期,你們都沒有來我這兒呀!」
  「在你病中沒有人來讓你高興高興嗎?」
  「的確,老實告訴你吧!你們有時是很會逗笑的。」
  「你知道這一點很好,為此我要以大家的名義對你的誠實表示感謝。」
  「不誠實是很難的。」他開玩笑地吆喝道。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笑了起來,可是沒有說話。
  庫羅夫斯基走到第二間房裡,過了一會,他又折了回來。
  卡羅爾瞅著他,覺得很有必要對他說幾句話,哪怕是說半句都可以。但他沒有說,面對庫羅夫斯基臉上冷冰冰的表情和帶譏諷的神色,他覺得還是不說的好,於是他退了幾步,力圖控制臉上表現的不滿。
  「你的工廠怎麼樣?」過了一會庫羅夫斯基問道。
  「就像我在最近的一封信中對你說的。莫雷茨再過一星期就來,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工作了。」
  「我忘了告訴你,我在華沙遇見了安卡小姐。」
  「我不知道她會在那裡。」
  「她有什麼必要說出去呢?你希望小姐們的世界就終止於情人身上嗎?」
  「我以為正應當如此。」
  「如果她們沒有情人呢?為什麼你的天地並沒有終止於戀愛呢?」
  「一個有趣的問題。你是布約恩斯坦恩·布約恩森1思想的信奉者。我懷疑的是,你的情人是否喜歡這個。」
    1布約恩斯坦恩·布約恩森(1832—1919),挪威作家。
  「唉喲!」他開始打起盹來,「這些事對我來說毫無關係。」
  「今天是這樣的。」
  「可能明天還是這樣。」他說完後,隨便按了按電鈴,叫來了僕人。他叫僕人今天不准任何人來見他,並且把晚飯的菜單拿來。
  卡羅爾使勁地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後把頭靠在沙發背上。
  「把床抬來,怎麼樣?」
  「謝謝你,我馬上就問去。我真煩透了,我對什麼都討厭,越來越感到全身沒有氣力。」
  「叫僕人在你的臉上抽兩下,你就會清醒點。這是一個治本的辦法,因為冷淡是生活最可怕的敵人。」
  「你在回信中沒有告訴我,你給不給信貸?」
  「我給。我問你,你為什麼不對僕人說,今天你是為談生意來的?如果這樣,我就要告訴你,生意應當在事務所裡談,這裡只接待朋友。」
  「對不起,我是無意識問的。你不要奇怪,好像我被自己的工廠所吞了一樣,我是想讓工廠盡快開工。」
  「你這麼急需要錢?」
  「並不是如獨立自主那樣的需要。」
  「只有窮人才能獨立自主。就是最有錢的百萬富翁也是沒有獨立自主的。一個享有一個盧布的人就是這個盧布的奴隸。」
  「自相矛盾。」
  「你多想想,就會相信的。」
  「也可能。總之我寧願象布霍爾茨那樣,靠自己的百萬盧布,而不願依靠那第一個發了財的雇農。」
  「這是另外的更為實際的問題,可是我們的視野應該更廣闊一些,這種獨立自主一般來說,完全是一種幻想。而具體的獨立性、如富人的獨立性則是遭受奴役。像克諾爾、布霍爾茨、莎亞、米勒和千百個這樣的人,他們都是自己工廠的最可憐的奴隸,最沒有獨立自主的機器,別的什麼也不是!你是瞭解工廠老闆和工廠生活的,你對這像我一樣熟悉。你想想,今天世界上的安排是多麼奇怪,人征服了大自然的偉力,發現了各種力量,而自己卻被這些力量套上了枷鎖。人製造了機器,機器卻把人變成了自己的奴隸。機器會沒有止歇地繼續發展、更加強大,因此人所遭受的奴役也會更大,更嚴重。你看1,勝利的取得總比失敗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你想一想吧!」
    1原文是法文。
  「不,我定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
  「我的結論是現成的,我馬上就可以對你說,我的結論是合乎邏輯的。」
  「我感到奇怪的是,你自己也甘願成為你工廠的奴隸。」
  「你怎麼知道我甘願?你怎麼不考慮這裡面有一種必然性、一種鐵的必然性、一種很厲害的強力存在!」
  他很快表示不滿地說道。這種不滿的產生是由於他回憶起過去一些使他感到痛苦的事。
  「你並不是很徹底的。如果我像你這麼想,以你的觀點去看世界,我就什麼也不會幹,為什麼要去幹呢?」
  「為了錢,為了我必需有的這麼多錢,這是第一個原因,再是為了不讓各種各樣的德國佬對我說,『去摩洛哥』。此外,我多少要賦予這塊到處都是欺騙的土地一點德行。」他帶譏諷地把話說完了。
  「德行在這裡賣得起價?」
  「德行有什麼價值,難道說沒有價值就不能好好出賣?」
  「你沒有把你的德行和你自己的價格提高多少。」卡羅爾說道,他想起了自己一個雖然在公司裡投了很多資卻沒有賺一文錢就走了的股東。
  「這是無恥的誹謗。」庫羅夫斯基狂怒地將椅子擊著地板,大聲吼起來。
  他的眼裡燃起了烈火,他的臉龐由於激動而急劇地抽搐著,可是他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又坐了下來,把煙抽了幾口,扔掉後伸出手來,低聲地說道:
  「對不起,如果我觸犯了你的話。」
  「我信了謠言,因為我是以羅茲的觀點來看你的。可是現在我相信你,我沒有生你的氣。我知道我的看法會使你感到痛苦。」「我沒有搞欺騙,因為我的情況不容許,也沒有對象。」他說道,可是面對庫羅夫斯基這種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很生氣。
  他叫人送來了一瓶酒,自己一杯杯地喝著。
  「遺憾的是,我沒有生活在一百年前。」他以不尋常的語調說道。
  「為什麼?」
  「因為那樣我在世界上能玩得更痛快。一百年前的世界還是好的。那時候還存在強毅的個性和火一般的激情。如果是罪犯,那就是象丹東1、羅伯斯庇爾2、拿破侖這樣的大罪犯;如果是賣國賊,那就是出賣全體人民的賣國賊;如果是賊,那就是竊國大盜。可是今天怎麼樣呢?掏錢包的小偷和用小刀捅肚子的罪犯。」
    1喬治·雅克·丹東(1759—1794),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活動家。
  2羅伯斯庇爾(1758—1794),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雅各賓派政府的首領。
  「在那個時代,你沒有必要開化學工廠。」
  「我會有另外的工作,我可以幫助羅伯斯庇爾們砍掉吉倫特派1的頭,然後幫助丹東和巴拉斯2砍掉羅伯斯庇爾的頭,剩下的叫他們用棍子打死、然後扔去餵狗。」
  「最後怎麼樣呢?」卡羅爾問道,他惴惴不安地瞅著庫羅夫斯基,因為他發現他一面說一面閉上了眼睛,看來不完全清醒了。
  「最後自由、平等、博愛3太太會衝我的眼睛裡啐唾沫。
  因為這一切都是荒謬絕倫,散發著臭氣。我只有幫助偉大的4把壞蛋們從世界上清除掉。」
    1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代表大工商資產階級利益的政治集團,因其首領多出身於吉倫特郡得名。
  2巴拉斯(1755—1829),十九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熱月黨首領之一。
  3原文是法文。
  4指拿破侖。
  卡羅爾拿起帽子笑了。
  「晚安!」
  「你就走嗎?你才坐了一個半小時。」
  「你算得這樣精確?」
  「我怕時間耽誤得太多。好啦!蠢話已經說夠了。下個星期六我等著你,等著你們所有的人。」
  「下星期六我打算到我的女友那兒去。」
  「你派一個代表你的人去吧!自己星期天再去。我一定等著你。」
  卡羅爾來到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可是他比以前更心煩和百無聊賴了。
  他唯一的所得,就是他那內心深處感到的不安和良心上的自責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
  剛才在庫羅夫斯基家裡的情景在他的心中還隱現著,他有時甚至忘了自己,在他的腦子裡迴響著庫羅夫斯基許多自相矛盾的話,他急忙揣摩這些話。
  他的心情終於安定下來。因為他急於想吃點東西,便走上了去「勝利」餐廳的道路。
  餐廳裡幾乎沒有人,是因為戲院剛開始演出。
  堂倌們在一個面臨大街的陰暗的大廳裡打盹。布姆—布姆在兩個最大的和十分明亮的廳裡徘徊,咯吱咯吱地彈著指頭,理著夾鼻眼鏡,不時還在房中間停一下,用他一雙突出的、毫無表情的眼看著電燈。
  在小吃部的旁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和壯實的男人。他的斗不大,還歪到了一邊,頭上蓋著一層蓬鬆的黑髮。那深深紮在眼睛裡的兩個小小的黑瞳孔熠熠生光,把他的渲紅的面孔也照亮了。在臉上還畫著一道寬闊的嘴,兩片嘴唇捲得很高,就像貼在青色線軸上的棉絮一般。
  布姆—布姆來到了小吃部前,舔著閃閃發亮的嘴唇,吹著斜到了一邊的黑鬍子,擦了擦桌布;然後他便和一個站在他跟前的矮個子的人低聲說起話來。這個矮個子在狼吞虎嚥地吃著一塊夾肉麵包,擦著他的由於脂肪過多而好像腫起來了的眼睛,與此同時,他的鬍髭、鼻子和眉毛也隨著動起來了。
  「我親愛的少爺!這酒再給我來一杯,好嗎?請太太倒酒來,來一點青菜醬、韃靼牛排,好嗎?我們兩人就可以吃得不錯了。」
  他們敲著地板,盡情地喝酒。
  「我親愛的少爺,再喝了這三杯,怎麼樣?」
  卡羅爾從院子走進了房裡。在堂倌把食物給他送來後,他開始翻閱最近的報紙。
  布姆—布姆不一會兒也跟在他的後面,走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路,來到了他跟前,兩隻腳使勁地跳了幾下,便像患脊髓癆病人一樣,渾身直打哆嗦,他的夾鼻眼鏡也不時掉在他的胸脯上。
  「晚安!經理是稀客!」他含含糊糊地嘟囔著,一雙沒有神色的魚眼睛盯著博羅維耶茨基。
  「我住得很遠。」卡羅爾回答很簡單,用報紙遮住了自己的臉,表示叫布姆—布姆快點走開。「這是為什麼?」布姆—布姆走到他跟前後,馬上問道,同時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
  「啊!經理的胳膊和背上有幾根藍線。」
  布姆—布姆開始從卡羅爾的身上扯下這些線,可是他的動作使人看來就好像這些線長得永遠也扯不完似的。
  博羅維耶茨基照了照鏡子,可是他卻什麼也沒瞅見。
  「今天所有的人好像都被什麼纏住了一樣。」布姆—布姆囁嚅地說,「你身上還有線。」
  他繼續從他的身上扯著這些幻想的線,把它在手裡纏了纏後,便扔在地板上,然後再扯。他的一雙眼睛也不自然地動了起來,可是他除了這些纏在博羅維耶茨基身上的藍線卷之外,什麼也看不見。卡羅爾心煩了,便指著布姆—布姆的頭,按鈴把堂倌叫了過來。
  堂倌拉著布姆—布姆的胳膊,把他扶了出去。
  布姆—布姆沒有抵抗,跟著他踉踉蹌蹌地走著,只不過仍不停地做著從卡羅爾身上扯下一把把線往地上扔去的動作。
  這個場面給博羅維耶茨基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他迅速吃完後,就出去了。在經過小吃部時,他沒有再遇到布姆—布姆。只有那個高個子依然坐在桌旁,大聲舔著他的舌頭,嘴裡噙著一塊牛肉排,在不停地嘮叨。
  「手,給我這只……手,親愛的少爺小心!只要干,就會……成功。」
  他旁邊的一個矮個子沒有回答,因為他的嘴裡塞滿了肉,他的臉在迅速地努動著。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梅耶爾商場附近街道的一個角落上,他在一盞路燈下又看見了布姆— 布姆,他走得很慢,依然在纏著他想像的這些線,他對著路燈纏,對著過路行人纏,對著房子纏,對著空氣也不停地纏著,還不時地在頭上亂抓一頓,他以為在整個大街上都佈滿了線,就像蛛網一樣。他要把這些線拉得緊緊地,把它們都扯斷,可他有時反而感到自己象被這些線扯碎了似的。
  「神經病1!」卡羅爾喃喃地說著,給了布姆—布姆一個耳光,便往家走去。他打算回家後馬上睡覺,要利用一切時間把覺睡夠。
    1原文是拉丁文。
  馬泰烏什在拉手風琴,因為在長長的、陰暗的穿堂裡,鄰家的幾個僕人在興致勃勃地跳著華爾茲舞。
  卡羅爾來後,停止了他們的娛樂,把馬泰烏什叫到了自己的住房裡。
  馬克斯·巴烏姆不在,只剩下在他走後噓噓響著的火水壺。
  他叫僕人把床抬了過來,告訴他們在穿堂裡要保持安靜,因為他喝完茶後馬上就要睡覺。
  可是他並沒有睡,因為在周圍安靜了後,煩惱就像厲害的痙攣症一樣攫住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他脫下了衣服,但他沒有睡,開始翻閱一些紙張,不高興地把它們往桌子上扔去;然後再去看馬克斯的房間,那裡的燈已經熄了,房間裡沒有人。
  他再去看大街時,街上很靜,就像在節日活動之後已經沉睡了一樣。
  整個住宅都籠罩著寂靜,令人感到壓抑的寂靜。他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裡,都是寂靜和空蕩蕩的。
  他不能長時間地忍受這種孤獨,於是急急忙忙把衣穿上。這時候,不管是不久前因艾瑪而使他感到的痛苦,還是決定如何改變他的生活方式,他都忘了,他要到露茜那兒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41:21

第十三章
  
  第二天午後,博羅維耶茨基已經清醒,在經歷了昨天夜裡的感情衝動之後,他現在完全平靜下來了。他除了感到自己十分可笑外,沒有別的。他覺得他應當以清醒的頭腦興高采烈地去迎接這沉醉於陽光、溫暖和已經來到的春天的歡樂中的羅茲的星期天。因此他決定去米勒家拜訪。
  他的準備由於過於瑣細,使馬克斯也感到不耐煩地嘮叨起來。
  「你是一個喜劇中的情夫!」
  馬克斯的情緒今天本來不好。
  他回到家裡已經很晚,第二天起床也很遲,直到午後兩點他才起來,起來後就在房裡找鞋,他找遍了房裡的每個角落,可是沒有找到。然後他開始穿衣,所有的衣服又不合身,因此他氣得把被褥和衣服扔得滿地都是,把它們亂踩,還不停地咒罵馬泰烏什,責怪洗衣婦不該把他的衣領烤壞,埋怨鞋匠在修他的鞋時不該在中間留下一個尖尖的釘子。可是他把這一切對馬泰烏什說了後,馬泰烏什卻反而罵他說得不對,皮鞋中軟綿綿的,像天鵝絨一樣。
  「連一粒塵土,一根小刺都沒有。」
  「你是個猴子,明明紮了我,你卻說什麼也沒有。」
  「我把指頭伸進去了,沒有發現什麼,後來我又伸進手去,也什麼都沒有。」
  「你把舌頭伸進去舔一舔,就會有我的腳伸進去時的感覺!」他吆喝道,把鞋脫下來交給他。
  「哼!我和你不一樣,在這個地方不長舌頭。」這個機靈的僕人生氣地說了之後,吱呀一聲打開了門,便憤憤地衝了出去。
  馬克斯走到窗邊,借燈光的亮用火鉤在鞋裡亂搔。
  「為此你就這樣不高興?」博羅維耶茨基把手套收起來後感到疑惑地問道。
  「為什麼?魔鬼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搶走了。昨天庫羅夫斯基浪費了我整整一個晚上。他在家,可是不接待客人,只留了一個……猴子!我回到家時很生氣,幸好晚飯還吃得不錯。
  但願閃電把世界上所有的皮鞋都燒光,把所有的鞋匠都燒死。」
  他把皮鞋在地板上敲得啪啪直響,將火鉤扔到爐子下面,急忙開始脫衣服。
  「你要幹什麼?」
  「睡覺。」他不高興地說道,「見他媽的鬼,鞋我不穿了,太紮腳。這個畜生燒壞了我的衣領,家裡成了地獄,這一切夠受的了。馬泰烏什!」他滿腔怒火地吼著,「如果誰來找我,你就說我今天不在,聽見沒有。」
  「知道了,如果這……這個名叫安特卡的小姐來了呢?」
  「把她趕走,如果你叫醒了我,我要把你的腦袋來一個大翻個,把你的嘴巴撕成棉絮一樣,叫你的情婦再也認不得你。
  你去把電話機包起來,把火水壺和所有的報紙給拿來。」
  「你們這兒怎麼啦?」卡羅爾問道,可是他對馬克斯的這種度節日和星期天的方式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因為這裡是經常如此的。
  「怎麼啦?從明天起,每個工作日我們就要減少百分之二十五了。季節蕭條,倉庫裡堆得滿滿的,東西賣不出去。期票到了期不付錢。再者父親不像早先那樣,減少工作日的鐘點,或者解雇半數的工人,他現在只知道哭了,說什麼如果這樣,這些窮苦人就會沒有飯吃,就會找各種各樣的惡棍流氓去借錢。一年後他自己也會沒有飯吃,如果他喜歡這個,就讓他去尋死吧,可是我這樣苦著該怎麼辦呀?」
  「一半的工廠降低了工資,解雇了工人,壓縮了生產。這個我是昨天在恩德爾曼家裡聽說的,他們說得很詳細。」
  「讓魔鬼把所有的都搶走吧!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只希望不要把我的給拿走,讓我可以安安穩穩地睡大覺。」
  他於是蒙上了被子,氣沖沖地把臉對著牆壁。
  「你父親一定很為你擔心,我對他也很表遺憾。」
  「你不要對我說他了。我很火他,我可以把他白白地送給任何人。」他吆喝著,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老笨蛋,他做起事來就像一個工人,只知道賣傻勁,大夫要他,甚至命令他今年去埃姆斯1休養,他也沒有去。好,經過這一番苦幹,所有的車床才算安裝起來,可昨天貝爾塔的丈夫又來了。這個可愛的弗裡茨·韋爾要找他借錢,老頭兒差不多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給了這個流氓,然後他對媽媽說,他現在感覺很好,不用到海濱去了。我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因為我拯救公司的信心已經沒有了。四十年的勞動,他老老實實掙得了這些錢,現在他卻要自尋絕路,我不得不把他的錢當作自己的錢收起來了。」
    1埃姆斯,德國著名的休養地。
  「你這還說得太早,他還可以堅持很長時間呢!」
  「工廠開不到一年,就要關閉了,因為原料不足,如果工廠倒閉,老頭是恢復不起來的!他只會和它一起死掉,我知道他。誰若堅持以手工業和蒸汽機競爭,就應當馬上把他送到瘋人院去。」
  「真的,這種瘋顛症怪得可笑。」
  「對外國人來說,是可笑的;對我們來說,卻是可悲的。特別是現在,當整個羅茲動盪不安的時候,當一些強有力的公司甚至也無法開工的時候,當破產在全羅茲散發著臭氣的時候當大家都在冒險,不知道給誰可以提供貸款誰不可以的時候,更是如此。你想想看,這麼多年來我們是怎麼生活的?我們不是靠做被子和僧衣來維持生意,這個楚克爾已經會了,他們的貨物售價還低百分之五十,我們靠的是生產紅細布,紅顏料,這個至今是誰也不會的。只有紅布的買賣才好做,它的價格高,如果生意做得最好,把什麼都可以和它一起賣掉,這樣可以得百分之十的紅利。一個小攤子對我來說已經不夠了,如果你不想很快辦工廠,我雖然什麼也沒有,一個人也要辦,什麼都不怕。我如果破產,那就破產吧!至少我有什麼可以干的。」
  他又躺下了,把被子包著耳朵,沒有說話。
  「季節不好,危機已經提上了日程。除了三家或者四家大工廠外,其他的都縮減了生產;這幾家大工廠雖然可以度過危機,情況也不很妙。可是改善貿易狀況的前景還是存在的,最近的官方消息說,全俄冬小麥去年秋季長勢良好,冬天也很好地度過了,預計夏收會不錯。如果今年春天的情況也好的話,如果有兩年或者三年的豐收,糧價在這個時候不下落的話——這一點由於在我們這裡和國外沒有存糧,由於印度和美國歉收,人們甚至料想不到 ——我們的市場每年秋季就會活躍起來。為什麼羅茲的紡織業情況一定會好,這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大的國營企業已經開辦,它們會吃掉千百個百萬富翁,使成千上萬的失業者能有工作。你聽見了沒有?馬克斯!」
  「我聽見了,可是我給你們說一句諺語吧:棍子雖然在做,鳥兒卻仍在山林裡。」
  卡羅爾對這沒有回答,他穿上大衣後,到米勒家去了。
  他在皮奧特科夫斯基大街上看見了科茲沃夫斯基,這個人是成天在城裡閒逛的。
  他站著的時候,和一般人沒有兩樣,他在邁著芭蕾舞步子的時候,後腦勺上總要戴一頂高筒帽子,並且時時刻刻用他手杖上端的鑲頭將帽子往腦門上托。這時候,他在和戲院經理談話。這位經理戴著一頂花白羊皮帽,長著鷹鼻子,鬍鬚生得很密、而且亮閃閃的,他的容貌看起來像一個哥薩克的統領。
  博羅維耶茨基對他們迅速打了個招呼,也沒有注意科茲沃夫斯基想要攔住他的馬車的手勢,便驅車走了。
  米勒夫婦住在他的工廠大樓的後邊。他們的住宅面對著另一條街,和工廠隔幾個花園。
  這條街上蓋的房子還不很多,在他的房子後面就是田地了。但儘管如此,街上還是收拾得很整齊,鋪上了磚,有人行道,由於有幾個工廠主住在這裡,也裝上了煤氣照明設備。
  這是一棟矮小的平房,它的一邊緊靠著一棟樓房,透過平房的窗子,可以看見裡面在百花叢中時隱時現的瑪達發黃的面孔。
  卡羅爾在穿堂裡遇見了米勒太太,她給他開了門,還要幫他脫下大衣。
  可是她似乎感到害怕和為難,只用手勢表示請他進房裡來。
  「我的丈夫在事務所,瑪達馬上就來,你坐下吧!」她把沙發推到了他面前,在上面還擺著一個紅色緞子枕頭。
  他也開始聊起話來,儘管他只談了天氣、春天、甚至市場上漲價這些最平常的事,米勒太太一直耐心地保持著沉默。
  「是的!是的!」她拉平了她身上圍著的藍裙子回答道。然後她抬起了頭,用兩隻蒼白的、原先注視著爐火的眼睛瞅著他,那雙長在她滿是皺紋、死氣沉沉的臉上的眼睛動起來顯得很吃力。
  她身穿一件絨布格子外衣,頭上戴著的棉紗頭巾一直系到了下巴頦兒的下面。
  她看起來像一個老廚女,在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菜湯和油炸食品1香味,連房間裡都可以聞到。
    1原文是法文。
  她在廚房裡時,手裡總要拿著一隻長襪子才覺得舒服,現在她已經把這只襪子藏在她裙子兜裡了。
  「你身體好嗎?」卡羅爾沒有辦法,最後問道。
  「好,很好!」她用半通不通的波蘭話回答道,同時耐心地瞅著房門,因此她知道瑪達會來。「你的妻子和孩子呢?」她沉思了很久後,問道。
  「我還是個單身漢,好心的太太。」
  「是的,是的!我的威廉也是單身漢。你認識我的威廉嗎?」
  「如果能認識他,我很高興。他來了沒有?」
  「到柏林去了。」她歎了口氣回答道,本來打算慢慢地談起來,可是瑪達走進來了。
  這位小姐高興得滿面緋紅,老女人看見她後,緊了緊腰身,走出去了。
  「她看,我是遵守諾言的。」
  他把愛好文學的霍恩開的一個長長的書單交給了她。
  「對你來說這很難做到嗎?」她表示懷疑地說道,在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加重了語氣。
  「對我來說很容易,因為是你希望得到這個。」
  「你沒有騙我?」她天真地問道。
  「沒有!沒有!」他笑著回答,「你以為男人們總是欺騙?」
  「我不知道,只有威廉才老是騙人,我什麼也不相信他。」
  「可是你相信我嗎?」
  他開始以這個談話作為娛樂。
  「啊!如果你從來不騙人,我就相信你。」
  「我是很鄭重地約許你的。」
  「好!你知道,那些書姑媽已經給我捎來了,我正在讀。」
  「你很感興趣嗎?」
  「真好看,有許多激動人心的章節,我和媽看後一起哭了。
  父親笑我們,可是我昨晚決心讀了一整夜。」
  「你從恩德爾曼夫婦家回家時已經很晚了嗎?」
  「已經天黑了。我看見了你是怎麼離開客廳的。」
  「我不得不早走,因為我對那裡的一切都感到遺憾。」
  「在恩德爾曼夫婦那裡很好嘛!他們招待得這樣客氣。」
  「我感到遺憾的是,當時沒有能夠和你多談一會兒。」
  「可是我在和特拉文斯卡太太聊天時談到了你!」
  「太太們說了我很多的壞話?」
  「啊!沒有!沒有!只有先生們在說我們的壞話。」
  「你對這信以為真?」
  「經常如此,只要威廉在參加會見和晚會後一回來,就走到我跟前,把所有的女人都說一遍,加以諷刺。」
  「你以為,所有的男人都這樣做嗎?」
  「正如你所說,不是所有的男人,我相信你!」她很快地叫道,臉刷地紅了。
  「可以肯定地對你說,不是所有的人。」
  她下面的談話帶有天真的嘁嘁喳喳的聲調,可是沒有什麼內容,使卡羅爾感到厭煩,因此他開始觀賞那些遮住了窗玻璃、經過細心培養的鮮花。
  他很欣賞這些花。
  「告訴戈特利布,他會很高興的。」
  「他是個什麼人?」
  「我們的園丁。施特爾希先生不喜歡花。他說如果在這些花盆裡種土豆,用處就會更大,可是施特爾希先生很蠢,你說是嗎?」
  「只要是你說的,肯定是。」
  她感到更加高興,臉上的紅暈也逐漸消失,因而使她解脫了不自然的狀態而大膽起來;然而她說話的大膽卻使他感到有點驚訝。
  她缺乏社交知識,因為她的父親是一個新起的百萬富翁。她是在廚房和工廠中,在紡織工1、工人和像她的家庭一樣的一些暴發戶家庭的環境中教育長大的;可是她的思想很活躍,安排生活上很聰明。
  社交場中的欺騙並沒有使她喪失正直。她有時雖以為正直幼稚可笑,可是她卻為正直的純潔而深受感動。
  她在薩克森州2甚至讀完了寄宿中學。她父親米勒在幾年前作為一個普通紡織家就是從那裡來到了這塊的確成了他的「福地」的土地上。
    1原文是德文。
  2在德國。
  關於錢的價值,她還是有一定瞭解的。因為她在談話中也談到他們都熟悉的這種價值。
  「你知道馬尼亞·戈特弗裡德和她的情人決裂了嗎?」
  「不知道,這使你很憤怒?」
  「我只感到奇怪,因為她既不漂亮,又沒有嫁妝,可是她卻已經是第二次決裂了。」
  「可能她要等著找一個年輕富有的工廠老闆。」
  「其實她的這個情人是可以掙到錢的。我的父親在結婚時,連一個塔拉爾1也沒有,現在不是富了嗎!」
    1舊德國貨幣,相當於三馬克。
  「戈特弗裡德小姐大概想成為一個老處女吧?」
  「誰甘願做老處女?」她激動地叫著。
  「你肯定這麼說?」
  「我決不會成為老處女。我對那些老處女總是很憐憫的,她們是那樣的孤獨,那樣的貧窮。」
  「因為你很善良。」
  「可是後來人們都笑她們。如果我能做到,我就要讓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有丈夫和孩子……」
  她歇了一下,看看博羅維耶茨基笑了沒有。他忍住了笑,瞅著她的金黃色的眉毛和緋紅的臉,嚴肅地說:
  「你能這樣做是很好的。」
  「你不笑我?」她表示懷疑地問。
  「你的好心使我感到驚訝。」
  「爸爸來了。」她稍微走開了點,吆喝道。
  米勒當真從通往宮殿的門裡走出來了。他腳上穿一雙木製便鞋,踩在地上啪噠啪噠地響。他身上穿一件絨面、棉裡、非常肥大的外衣。
  他看起來像一個酒店老闆,紅紅的臉養得很肥胖,臉上完全沒有鬍子,只有肥膘閃閃發亮。他抽煙不用瓷煙斗,嘴裡噙一根雪茄,喜歡用舌頭把這根雪茄從嘴的一角推往另一角。
  「瑪達,為什麼我不知道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在這裡?」他打了招呼後吆喝道。
  「媽媽不想中斷爸爸的工作。」
  「你看,我的事挺多。」
  他把雪茄拿了下來,走到爐子下面的痰盂旁啐了一口唾沫。
  「你不縮減生產?」
  「我不得不少幹點,因為這麼多的成品貨物,能賣出去的太少。行市不好,商人有,但他們不是冒險,就是破產。這一年,我和他們打過交道,損失了不少,怎麼辦?要等待時機。」
  「好啊!你就是最壞的行市也不怕。」他笑著指出道。
  「是的1!可是現在如果損失了,就是行市最好也撈不回來。布霍爾茨那裡沒有縮短工作日?」
  「相反,在漂白車間還會加夜班。」
  「他永遠有福氣2,他常病嗎?」
    12原文是德文。
  「好像好了點,打算要出去。」
  「瑪達,你為什麼要把客人留在這兒呢,,我們不是有接待客人的宮殿嗎?」
  「你願意進去嗎?」她喃喃地說。
  「我們走吧,讓先生看看我們的房子。」
  「羅茲是把府上看為奇跡的。」
  「你看,這房子花了我整整十六萬盧布,一切都是新的。我沒有象恩德爾曼夫婦那樣,淨買些古董,我喜歡新的。」
  他在自己挺起的大肚子上披上了件外衣,在想到恩德爾曼家那些很珍貴的舊傢具時,他的嘴表示厭惡地噘起來了。
  然後他們走在一些狹窄的階梯上,這些階梯可以從老房子通向宮殿的二樓。整個一樓是工廠的事務所。
  瑪達跑在最前面,她打開了大門,門上的把手還帶上了一個絨布套子。
  「你來了很好!」米勒呼哧呼哧地說著,不停地把雪茄往嘴裡放。
  「我早就想來,可總是時間不允許。」
  「我知道,我知道!」他拍著他的後背吆喝道。
  「我們這兒沒有意思,所以你不願來。」瑪達嘁嘁喳喳地說著,把他們領進了宮殿。
  「請坐在這個漂亮的長沙發上。」米勒請求說。
  住宅呈半明半暗的狀態,可是瑪達把簾子拉起來後,明亮的日光頓時灌滿了一排擺設得非常闊氣的房間。
  「你抽好煙嗎?」
  「我從來不拒絕。」
  「你嘗一嘗這些吧,很有勁,七十五戈比一支。」
  他從褲兜裡拿出了一把沾滿了油污、包塞得十分扎實的雪茄,可是這些煙已被揉得滿是褶皺和歪歪扭扭的了。
  「這些勁小點,一個盧布一支,你試試吧!」他補充說道,從另一個兜裡又拿出了一支皺得更厲害的,把它丟在小桌子上,然後用兩隻髒手搓了搓,咬斷了一頭,遞給了卡羅爾。
  「我嘗嘗勁大一點的。」
  他不太喜歡地抽著。
  「好嗎?」他撒開腿站在房間中間,把手插在兜裡問道。
  「挺好,可是你抽的這支的味道不同。」
  「我的這支價值五芬尼,這種我抽得很多,我已經習慣了。」他解釋說,「你想看一看住房嗎?」
  「我很樂意。馬克斯·巴烏姆給我介紹過很多。」
  「馬克斯先生是你的好友。」瑪達插話道。
  「這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可是他父親的腦子裡……你好好地看吧,什麼都可以看。這不是什麼廉價買賣,這一切都是在柏林定購的。」
  「你所有的都是從國外買來的嗎?」
  「所有的,許貝爾曼說,在羅茲什麼像樣的東西都得不到。」
  卡羅爾沒有說話。他漫不經心地環顧著那一套套的傢具,絲的和天鵝絨的顯得重甸甸的簾子、地毯、畫和非常漂亮的畫框,因為這些米勒提起了他的注意。這裡還有一些燭台,看來十分昂貴,但並不精美。德國馬約裡克瓷做的壁爐被專門安置在一位太太的房間裡,可是已經破了。穿衣鏡也是進口的,鏡框子是用薩斯基瓷1做的。
  瑪達給他詳細介紹了每件東西,她對他的來到表示十分滿意,不時睜開她亮晶晶的象瓷一樣的白眼睛,但馬上又用金色的眉簷把它遮住,這是因為卡羅爾老是瞅著她的長上了一些小雀斑的白皙的臉,這些雀斑看起來就像一層撒在桃上的絨毛一樣。可是卡羅爾對她的介紹還是很關心的,他高聲地叫了:「漂亮極了,美極了。」
  這棟房子的擺設的確顯示了一個暴發戶的闊氣。
  裡面的一切都可以用錢買到,可是這裡既沒有生活,也沒有藝術。
  工作室擺設得很整齊,但沒有人工作。洗澡間四圍鑲嵌著白底帶花紋的馬約裡卡瓷磚,澡盆是用大理石做的,進裡面去還要踩著幾級絳紅色的階梯,天花板上綴著具有波姆佩伊2風格的各種圖畫,但能發覺這裡沒有人來過。
    1即德國瓷。
  2意大利地名。
  在宮殿的屋頂上,有一座小塔高高地突起,就像一個粗棉布口袋一樣。它下面的房間是以毛裡塔尼亞風格建成的。窗子、牆壁、門框上五光十色,十分艷麗。壁上畫的賣藝者顯得十分粗野,也是模仿毛裡塔尼亞風格。在長而低矮的沙發椅上,鋪著絨沙發巾,同樣是這種風格。這間房看起來十分滑稽可笑,牆壁和窗子的顏色太雜,顯得俗氣。這房子也從來沒有人來過,房子週身光華燦爛,看去宛似一座古老的、畫上了各種紅銅色圖型的,但又被燒燬了的圓塔。
  「這是西班牙風格。」米勒說明道。
  「毛裡塔尼亞風格,爸爸錯了。」瑪達糾正道。
  「你自己佈置的嗎?」
  「我出的錢,許貝爾曼佈置的。」
  「你喜歡這間房嗎?」瑪達問道。
  「很喜歡,它很漂亮,很新奇。」
  他笑著說了一句謊話。
  「它很昂貴,許貝爾曼給我算過,說它值整整兩千盧布。我不喜歡干蠢事,我認為凡事要可靠。可是他對我說,每一個正經宮殿的房間都必須按中國和日本的方式擺設,只是瑪達好奇,她才照毛裡塔尼亞的風格。這和我並沒有什麼關係,她愛怎麼佈置就怎麼佈置,反正我不住在這裡。」
  「你們不住在宮殿裡?」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如果我住在宮殿裡,人們就會像笑邁爾和恩德爾曼那樣來恥笑我了。我住在老房子裡舒舒服服的,幹嗎要圖這個呢?」
  「可是它空著很可惜。」
  「就讓它空著吧!大家都蓋宮殿,我也叫蓋;大家都有客廳,我也有;大家都有馬車,我也有。雖然花了很多錢,就花了唄!讓它們空在那裡,讓人們知道,米勒有宮殿,但寧願住在舊房子裡。」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41:35

  他們繼續往下參觀。
  在這揀住宅的中間,有一間狹長的、牆壁上釘著黑布的房間。它有一個窗子面臨通向工廠的一條甬道。
  牆邊立著低矮的長沙發,沙發上覆蓋著一層帶金花的紅皮。它的背有半個牆那麼高,中間還隔成一個個的座位,就像一個二等車廂裡的單間。
  鑲嵌在牆壁裡的窄小的鏡子放出朦朧的微光,隱隱約約照射在沙發和它的釘上了一圈銅邊的大理石沙發座上。
  像瑪達所介紹的那樣,這是用來抽煙的房間。可是從裡面還沒有弄髒的新沙發,從沙發前擺得很整齊的矮小的桌子來看,誰都沒有在這裡抽過煙。
  然後他們又參觀了大客廳,它完全是白色的,有四個閃閃發亮的窗子。在它的斯蒂烏克式雕刻的天花板上,鍍著密密層層的金。客廳裡擺滿了傢具、圖畫、燭台、沙發和椅子,還立著許多柱子。這些沙發和椅子都蒙著白色的椅套,放在牆邊。可以看出,這兒任何人也沒有來玩過,誰也沒有在這些傢具上坐過。
  還有一些小小的辦公室,它們的牆壁也鍍上了金,裝飾得像糖盒子蓋一樣。這裡擺滿了各種小巧玲瓏的東西和空籃子,在十分華麗的大理石小壁爐上,安安穩穩地放著一些瓷雕像。
  還有一個飯廳,通過升降機和廚房取得聯繫。這間房成正方形,是用一些漂亮的木板隔起來的。木板牆下方的銅板條很薄,就像刀片一般。在飯廳的中間,擺著一張很重的桌子和一個帝國1式的餐具櫥。米勒把它打開後,讓大家參觀裡面擺滿的瓷器和各種餐具,這些瓷器和餐具誰都沒有用過。
    1原文是英文。
  還有一個圖書室,帶路的建築工人和裱糊工真是什麼也沒有忘記。這間房很小,裡面擺著一些白橡木做的古德意志式書櫃,透過櫃門上的玻璃,可以看到在裡面金光閃閃的隔板上,擺著許多世界大作家的全集,這些書誰也沒有讀過,這些作家的名字誰也不曾知道。
  最後他們走進了臥室。在這間房的中間擺著兩張很大的床,床上鋪的是藍綢子床單,上面還掛著幾床蚊帳。地板上覆蓋著藍色的地毯。牆上釘的也是藍色的壁紙。
  在這間房的一個角上,立著一個兩人同用的大理石澡盆。這個澡盆很大,可以供一匹馬洗澡,它的下面有幾根管道和工廠相通,因此可以得到工廠供給的熱水。
  誰也沒有在這間臥室裡睡過。
  「在這間房裡睡覺太好了!」卡羅爾喃喃地說。
  「如果瑪達結婚,這將是她的房間。我們到瑪達住的房裡去吧!」
  可是瑪達反對,她說裡面還沒有打掃乾淨。
  「你真蠢!」米勒喃喃地說,他領卡羅爾走進了一間牆上釘了淺玫瑰色帷帳的十分明亮的房間。
  「這是一個寫書信的好地方。」卡羅爾看著一張小小的寫字檯說,在這張寫字檯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盒紙和其他文具。
  「這有什麼用,我這麼多次打算寫信,可是沒有對象。」她當真不高興地說了,一面巴巴地逗著放在窗欄杆上銅鳥籠中的兩隻打架的金絲雀。
  「它們都聽你的嗎?」
  「啊!聽我的。威廉來後,經常吹著口哨逗它們,教它們唱歌。」
  「你的房間象歌德的甘淚卿1的房間。」
    1歌德所作《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但她的臉直到頭髮附近都紅了。
  卡羅爾準備下樓時,環顧了一下這些寂靜的、空蕩蕩的、顯得死氣沉沉的房間。
  它們是這麼漂亮、乾淨、新鮮、給人留下的印象好像是一一次佈置得很闊氣的建設展覽,可是並不給人帶來興味。
  除瑪達外,誰都沒有住在宮殿裡。而瑪達住在這兒,也是為了給客人做個樣子,這樣米勒就可以說,我有一個宮殿。
  在樓下緊靠著廚房的一間房裡,米勒太太招待客人用咖啡。這間房也是全家用作飯廳的。
  卡羅爾表示他已經沒有時間了。可是米勒拿了他的帽子,攔腰抱住他,讓他坐在椅子上。
  瑪達也一再示意請他留下,他為了不使她感到不愉快,只好留下了。但他仍然很著急,他今天還要去布霍爾茨那裡。
  他請求米勒在莎亞的面前保護霍恩。
  米勒很鄭重地答應說,他明天將親自去莎亞那裡。他還保證事情會有效果的,因為他和莎亞關係親密。
  米勒太太默不作聲地把自己做的各種糕點拿了出來,同時不斷梳理著瑪達的一直拖到了額頭上的一縷縷金髮。可是瑪達由於高興、由於激動,卻總是在笑著,對什麼都不關心。
  她甚至連她很喜歡卡羅爾也沒有想要保密,因為她已經好幾次地通過各種方式對他說了。
  米勒也很高興,他擁抱著他,拍著他的膝蓋,對他詳細談了自己工廠的情況。
  卡羅爾只要可能,依然裝著對米勒的話十分注意的樣子,他耐心地聽著,回答,可是他已經感到煩膩,感到自己由於不得不聽米勒所說的這些平淡無味的題目而遭罪了。
  這棟房無論在佈置的習慣和出發點上,都明顯地具有小市民的特徵,它很整齊,表現出象牛一樣的純粹德意志的勤勉精神。
  這些特徵在這裡與眾不同的是,它們還沒有被百萬富翁們所破壞,它們反映出了工人的天性和願望。
  「你既是我們的鄰居,就該常來我們這裡走走。」
  「你住得近嗎?」瑪達滿臉通紅地嚷道。
  「是的。你看見特拉文斯基工廠後面這長長的一排窗子嗎?」他指著窗子說。
  「這是梅斯內爾的舊工廠!」
  「我買了。」
  「那麼你住得很近。」她高興地嚷著,可是不一會兒,她突然又面色陰沉不說話了,只坐在將要離開的卡羅爾跟前,請他以後再來。
  他鄭重地答應了她,當和她握手告別時,她的臉上佈滿了紅暈,同時站在窗子邊久久看著他的背影。
  博羅維耶茨基一直往布霍爾茨的家走來,可是他走得很慢,因為米勒的熱情還有瑪達的更大的熱情好像成了壓在他身上的一個重負。
  他由於越來越清楚地想到了他在米勒家看到的一張圖畫,於是笑了。
  他以為米勒會把女兒毫不猶豫地嫁給他。
  當他想起這個肥胖的紅皮膚的德國人站在客廳裡,穿一身絨大衣和一條肥大的褲子,腳上踏一雙舊便鞋時,便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德國人很可笑,可是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瑪達很富於自然的美,還有百萬傢俬!見她的鬼去吧!」他喃喃地說道。「可是,」他進一步地思考著,同時提出了一些設想和辦法,但很快又把這拋到一邊去了,因為他想起了安卡和早晨接到的她的信,這封信他現在還沒有看。
  「人生到處都會遇到障礙,人總是奴隸!」他走進了布霍爾茨的事務所,低聲地說。
  布霍爾茨在最近一次心痛發作好了之後,很快恢復了健康,他現在不僅可以像以前那樣長時間地坐在事務所,而且可以上工廠,拄著枴杖或者在工人們的攙扶下在廠裡慢慢地走了。
  儘管博羅維耶茨基曾經表示要辭去他工廠裡的職務,儘管他們現在一天還要吵幾次嘴,他和博羅維耶茨基的關係還是很好的。
  他各方面都相信卡羅爾。現在,當他的女婿克諾爾還沒有回來時,他需要他。他在自己生病期間曾經叫女婿回來,克諾爾回電說,如果老頭死了,他就回來,否則他不願中斷自己的買賣。」
  布霍爾茨在翻閱一本由奧古斯特給他托著的大書,可是他注意的卻是這時候走進房來的卡羅爾;他向卡羅爾點了點頭後,繼續查閱書中有關預算的情況。
  卡羅爾默不作聲地將來往的信件作了分類,然後開始檢查計劃,計算他在印染車間設計的新裝置要花多少錢。這項工作很迫切,因為即將來到的冬季的貨物將在新的機器上印染。
  在晚上幹起來可以快點,通過辦公室的窗子可以看見逐漸變成一片殷紅的公園,光禿禿的樹被風吹得不停地搖曳,發出颼颼的響聲,一會兒靠近了窗子,在燈光照耀下索索發抖,一會兒又離去了。
  可是工作進行得並不很快,因為他總要想起米勒。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把那些畫滿了各種圖畫,寫滿了數字、筆記的枯燥無味的卡片疊起來,然後自己便陷入了沉思。
  寂靜籠罩著整個辦公室。只有院子裡的風越來越緊了,好像要顯示它的威力。它把樹林刮得往牆上亂碰,還在白鐵屋頂上大聲地呼嘯著。
  滑動在黑書櫃上的電燈光也在不停地顫抖。在這些書櫃裡,立著一排排的大書本,在它們下面的擱板上,用白色的數字寫明了它們出版的年代。
  布霍爾茨沒有再看那些書本,而專心地聽著這時從外面傳來的手風琴聲,這琴聲是從一個遠方的家庭裡通過風傳送來的。
  他的嘴在神經質地抖動,一雙比平日更紅的圓圓的鷹眼在慢慢地轉動,顯出了憂鬱的神色。他久久地聽著,最後低聲地說道:
  「這裡悶得慌,是嗎?」
  「像在事務所一樣。」
  「我很奇怪,想聽音樂,只是要大點聲音,要大吵大鬧,我甚至想看到很多的人。」
  「廠長先生還來得及去戲院,現在才九點。」
  布霍爾茨沒有回答,把頭靠在沙發背上,兩隻眼望著前方。他的臉上漸漸現出了很不樂意和感到無聊的表情。
  「今天廠長先生感覺怎麼樣?」過了一會,卡羅爾問道。
  「啊!好,好!」他用壓低了的嗓音回答道。他的紫色的嘴唇上現出了一絲痛苦的微笑。
  不,他的感覺並不很好。他的心跳雖然平和、正常,腳也不痛了,現在可以自由地行動,可是他仍感到他並不很好。
  他覺得他身上有一個奇怪的重負,以致不能思考,因為他時時刻刻都會想到棉紗。他對一切都表示冷淡,工作、數字、利潤和損失給他帶來的只有煩惱。今天,一切於他都無關緊要了。
  他在這一片灰暗的、使他感到壓抑和煩悶的氣氛中,產生了一種願望和要求,可是這種願望和要求他自己也感到不很明確和難以捉摸。他的腦子裡似乎是漆黑一團,他的心靈裡充滿了悲哀和沮喪。
  「這間房裡寂靜得真可怕呀!」他輕聲地說,一面環顧著窗子、書櫃和辦公室四周。然後他看了看背靠在門邊壁龕裡的奧古斯特,這個僕人驟然伸了伸懶腰,準備聽候吩咐。
  他看一切都用一種十分奇怪的審視的眼光,好像這一切他才初次見到似的。他無力地躺倒在安樂椅上,他的頭低垂在胸脯上,呼吸也很困難,因為他覺得他的心正在受著一種非常強烈的象痙攣一樣的痛苦的折磨,這種痛苦是由於他的不知為何而產生的恐懼心理造成的。他的一雙眼盯著那白晃晃的書頁上的黑色數字和放在一個大銅盒子上的閃閃放光的蠟燭。他覺得自己彷彿高懸在空中,下面可以聽到逐漸微小的手風琴的聲音,可以聽到公園裡的喧囂聲和街上行車低沉的轟隆聲,然而他的心已經離開了他,已經落入了充滿著可怕的寂靜和黑暗的深淵裡。
  十點以前,卡羅爾幹完了他的事,他把紙交給了布霍爾茨,就每一點都對他作了詳細的說明。
  「好,好!」布霍爾茨不時說道,可是他幾乎什麼也沒有聽見。
  他越來越深感他生活在寂寞和孤獨中,沮喪、無力像一個無法擺脫的圈套一樣緊緊地套在他的心上,什麼都與他無關。
  「我管這個幹嗎?用多少錢,這是出納的事。」他不高興地說。
  博羅維耶茨基準備出去。
  「你要走嗎?」
  「我今天的工作已經完了,晚安。」
  卡羅爾握了他的手,要出去。布霍爾茨沒有辦法讓他留下,這位廠老闆對自己這種孩子似的軟弱無力也感到羞恥。
  他聽到了卡羅爾遠遠而去逐漸消失的腳步聲,想著如果博羅維耶茨基回來的話,他還有許多話要對他說。
  「奧古斯特,我們上樓去。」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喃喃地說著,沒等僕人來攙扶,就走了。僕人熄了燈後,關上了門。
  守在穿堂裡的另一個僕人拿著一支蠟燭走在他前頭,於是他一瘸一拐地便走過了這棟大而寂靜的住宅。
  今天他感到這裡特別空曠和寂靜,這孤獨的感覺總是不離開他。他瞧了瞧妻子,妻子把身子藏在被子裡,在枕頭上只露出了半邊蠟黃色的面孔;他走進來的腳步聲並沒有把她驚醒,只有那只在燈光的刺激下醒來了的鸚鵡才從籠子裡跳了出來,兩隻小爪抓在窗簾上,十分淒涼地叫著。
  「昆德爾!昆德爾!」
  布霍爾茨覺得自己走錯了路,便又退了回來。
  「奧古斯特!」他低聲叫道。
  僕人站在那裡等他,可是布霍爾茨沒有對僕人說話。他坐在壁爐前的沙發上,用一根堅硬的棍子撥著將要熄滅的火,由於想到自己不得不一個人留下,感到惶恐不安。
  「把窗子關上。」他說完後,還親自檢查了鐵內窗是否已經關好。然後他脫衣睡下,想看書,可是他的眼皮卻鉛一般沉重,活動不了。
  「我可以走了嗎?」僕人低聲地問。
  「走吧!走吧!」他生氣地回答道,當奧古斯特已經走到門邊時,他叫了一聲:「奧古斯特!」
  僕人轉過身來,等著他的吩咐。這時候布霍爾茨便慢慢問起他妻子和孩子的情況。他態度十分和藹,可是奧古斯特為了防備他的棍子,仍然和他保持了一段距離,他畏畏葸葸地回答著,對主人這種從未有過的好心感到十分不安。
  布霍爾茨的目的在於讓僕人在房間裡盡量多呆一時,可是他不能明白表示要他留下。
  這次奇怪的談話很快就使他精疲力乏,最後他向僕人表示自己要睡覺了。
  於是就剩下了他自己單獨一人。這對孤獨的害怕,這古怪的看不見的惶恐不安就像又尖又細的棉紗纖維一樣,刺痛了他的心靈。
  他留心聽著街上的各種聲音,可是大街也沉睡了,那微細的響聲透不過釘上了毯布窗簾的鐵窗。
  他用胳膊撐著身子,使勁地呼吸,雙手雖然抽搐,但仍緊握著一支手槍,久久地聽著。他似乎聽到有人走過幾間空寂無人的房間,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了。
  可是誰也沒有來,只從隔壁的一間房裡傳來了掛鐘敲打的淒涼響聲。
  他覺得那幅把房門遮住了的沉重的天鵝絨門簾在奇怪地飄起來了,它的後面好像藏著一個人。
  他對自己的幻想覺得可笑,於是重又把燈關上,靜靜地躺下。
  可是他睡不著。
  時間過得可怕地緩慢,對他來說好像永無終止。
  他沒法平靜下來,這所有的煩惱、恐懼都在逐漸增多,慢慢變成了一種對死的恐懼。
  他以為他馬上就會死,他清清楚楚看見了死神。這種可怕的感覺使他感到震驚,使他渾身戰慄。於是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要逃走。他全身都由於惶恐不安而索索發抖,於是他猛然搖了搖鈴子,把睡在下面守夜的僕人叫了上來。
  「你快去,叫大夫馬上到這兒來。」他的發青的嘴在喊叫著。
  過了一會,哈默斯坦來了。他對大夫說:
  「我有點不舒服,你給我瞧瞧,給我想想辦法。」
  「我什麼也看不見。」這個剛剛睡醒的大夫回答道,仔細地瞅著他。
  布霍爾茨對他說了自己的健康情況。
  「如果廠長先生睡夠了,一切都會好的。」
  「你真蠢!」布霍爾茨激動地回答他後,喝了一大劑安眠藥,馬上就睡著了。
  博羅維耶茨基由於做了許多額外的工作,感到勞累,到城裡喝茶去了。
  在羅什科夫斯基的茶館裡,這時候已經是空蕩蕩的,只在糖果部的最後一間房裡,在穿衣鏡的後面還坐著三個男人:維索茨基、達維德·哈爾佩恩和邁爾男爵工廠的工程師梅什科夫斯基。
  他走到他們跟前,因為其中兩個他都認得,通過他們的介紹,他和維索茨基也馬上認識了。
  達維德·哈爾佩恩靠在一張桌子邊,用那雙乾瘦的手在桌上一面敲著,一面叫道:
  「梅什科夫斯基先生,你不知道這工作在羅茲有何效益。因為你不想知道,我只要給你說一說它的成果,你馬上就會信服的。」
  他從一個小包裡拿出了幾章從《信使報》上剪下來的紙片,擺在卡羅爾面前,讀道:
  「你聽:『二十二日至二十八日,從羅茲運出鐵製品1791普特,棉紗11614普特,棉織品22825普特,毛織品10309普特』。這是誰也沒有告訴你的。我現在告訴你的是,這個星期在羅茲發生了什麼。」
  「你不要把你的統計數字拿出來,這叫人厭煩。小夥計,三杯咖啡!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願和我們一起喝嗎?」
  「我再給你念幾個數字,先生們,你們聽吧!這和《聖經》一樣重要,恐怕比它還要重要:『運來了以下各物:棉花11719普特,棉紗12333,鐵7303,機器4618,潤滑油 8771,麵粉36117,糧食8794,燕麥18685,木頭一共36850,生羊毛120682,煤1032360 普特』。這些數字是很響噹噹的。這是一張很漂亮的紙,一張清單。羅茲必需有很好的腸胃,才能把這一切都消化掉,有得活干了,可是你說,只有蠢人才幹活。」
  「這是用鞭子打著牲口幹活。」梅什科夫斯基喝著咖啡,心平氣和地說。
  「哎呀!哎呀!你說什麼呀!什麼鞭子,鞭子在哪裡?人都必須工作,你說說,一個野漢子該幹活時不幹,他會怎麼樣!他會在游手好閒中墮落下去,他會餓死。」
  「算了吧!你去為羅茲的勤勞喝彩吧!你去誇耀你喜歡的這個美妙的城市吧!你去吻每一個想成為百萬富翁的手吧!你可以自己一個人去說,這些百萬富翁其所以有一百萬,是因為他們勞動最多。」
  「他們正是因為這個才有了錢,要不他們的錢從哪兒來。」
  他氣咻咻地叫道。
  「因為他們比工人蠢,所以才有錢。」
  「我這就不明白了。梅什科夫斯基先生,我是很尊重你的,可是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我至今只知道,誰勞動,他就有錢;誰勞動,而又聰明,他就會有更多的錢;誰很聰明,又很勤勞,他就可以掙到一百萬。」哈爾佩恩高聲吆喝道。
  「你要說明什麼?」博羅維耶茨基沒有聽明白,便問道。
  「我認為,所有的百萬富翁,所有通過自己和別人付出全副精力進行勞動來為自己掙錢的人都是蠢人。達維德·哈爾佩恩的論證是相反的,他為了誇耀勞動,講些十分荒唐的神話。他把用錢包著的牲口的腐肉放在祭壇上,叫我對此表示奇怪。」
  「在你們的兩種論點之間,一定存在某種真理!」至今沒有說話的維索茨基插嘴道。
  「讓你和你的這個中間的真理見上帝去吧!這裡說的不是牲口就是人。本性是改不了的,只有白癡才否認這個。」
  「梅什科夫斯基先生,我會叫你相信:一個工廠主、一個想掙一百萬的人,他幹的活比一個工人要多一百倍,對他是應當尊敬的。」
  「你別提那些為了賺錢而勞動的蠢人了!現在還不如談談一切只是為了飽肚子而勞動的上帝創造物,因為它們更有智慧。」
  「梅什科夫斯基先生,如果你有千百萬,你不會這麼說。」
  「我很尊重你,可是如果你要說些連你自己都不懂的話,我當然也可以對你說些蠢話。我有很多錢,但我把它周轉出去了。」他沖哈爾佩恩的眼睛吹了一口煙,「你問問庫羅夫斯基先生吧!我們一起把它周轉出去的。我對錢是很關心的,就像關心昨天下的雨一樣。哈爾佩恩先生,你卻把我看成是蠢人。不!達維德先生!我是為了掙得比我需要的更多的錢。可是,我即使可以掙得千百萬,也不打算比我願起床的時間早起五分鐘,我不願犧牲一個人應得的的歡樂,我不願為了千百萬而失去沐浴於陽光之下、散步、自由的呼吸、思考比千百萬更大的事業、戀愛等。我不再干了,不再干了,因為我要生活,要生活,要生活!我不是一頭幹活的牲口,也不是機器,我是一個人。只有蠢人才要錢,只有蠢人為了掙得千百萬才犧牲一切,犧牲生命、愛情、真理、哲學和一切人類的寶貝。當他得到滿足的時候,他又鄙視金錢,這個時候會怎麼樣呢?他會被他的財產窒息至死;他雖然由於獲得金錢而享受到了很大的歡樂,也和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去了一樣。如果你以後問他,他是怎麼生活的,他就會回答:我曾經勞動過,為了什麼?為了掙得幾百萬!這又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有這麼多錢,為了使人們感到驚奇,為了有馬車坐,為了讓一些蠢人對他表示敬仰,為了在自己活到半生時,在勞累過度後死去。因此他死也死在這千百萬金錢之中,他就是這樣的愚蠢。」
  「你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就這個問題是有很多可說的。」
  「你們自己去說吧!我得回家去了。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另外在適當的時候再來說服你。我要把破壞人的機體的可怕的勞動桿菌注射在你們身上。我以為,人類如果對此不能領悟,它就會比地質學家的預見更快地滅亡。」
  他們在一條沒有人走的人行道上往大街一頭走去。
  維索茨基半晌沉默之後,開始說話了,他激昂慷慨地論證壞不在於大家工作得太多,而在於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工作。
  梅什科夫斯基沒有回答,過了不久便和他們辭別回家去了。
  博羅維耶茨基睡眼惺忪地凝視著那沉睡著的、寂靜的街道。
  哈爾佩恩也看了看他,開始說道:
  「你對羅茲進行觀察。你認為梅什科夫斯基沒有道理,因為大家如果都像梅什科夫斯基先生所想的那樣,在羅茲就不會有這些房子、這些公館、這些工廠、這些倉庫,就不會有羅茲,而只會長出漂亮的森林,在這裡人們可以獵取野豬。」
  「這對我們來說毫無妨害,達維德先生。」
  「對你來說可能是這樣,對維索茨基先生來說是怎麼樣,我不知道。可是對我來說,羅茲是不可少的,工廠是不可少的,這個大城市、大商業是不可少的。試想我在鄉下能幹什麼?我和農民在一起能幹什麼?」他吆喝道。
  「你可以成為一個佃農。」博羅維耶茨基望著馬車,冷冷地說道。
  「在農民之間也有競爭,他們也常要餓死。」
  「只有那些不善於欺騙農民和地主的人才會餓死。」
  「這是廢話,這不過是反猶太主義的廢話,你自己也不會相信。因為你很知道,大鮈魚是吃斜齒□的,鱸魚是吃鮈魚的,而狗魚又吃鱸魚,那麼什麼吃狗魚呢?人吃狗魚!人互相之間又吃。破產、疾病、憂愁都可以吃人,最後死神來吃掉他,這一切都是正常的。世界上的一切都很美,都在運動。」
  「你這是書獃子哲學,達維德先生。」
  「這是觀察事物的哲學,我早就在觀察世界了,維索茨基先生。經理先生!你認為梅什科夫斯基怎麼樣?」他拉著卡羅爾的手問道,因為他發現他要和他告別了。
  「他是個很好的人,很好!」他含糊不清地說道。
  「他是個天才!他的腦子裡想到了千百萬,他打算把他的想法說出來。你知道他在邁爾那裡搞出了一項新發明嗎?一個漂布的新方法。邁爾在這上面多賺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潤。你想他因此得到了什麼?他本來是一無所有的!由於這個價值百萬的發現,他可得到每年兩千盧布的養老金。他雖然有了這筆收入,但仍然上工廠,在實驗室工作。我很佩服他;可是如果說不要發財致富,或者嘲笑那些掙錢的人,這我就不懂了,這似乎有點莫名其妙。」
  他敲了敲自己的額頭。
  「晚安,先生們!」卡羅爾說道。
  「我找你有事,幾句話就可以說完。」維索茨基開始說,「我雖然不認識你,可是我得替一個人向你提出請求。」
  「你是給人找工作?」
  「是的,我認識一個窮苦人,他兩年沒有找到工作了。」
  「專門家?」
  「過去是地主,是一個冰清玉潔的正直的人。」
  「你把他說得這樣好,可是他只能在兩年後才有工作。」
  「他很窮,家庭負擔很重,他的全家乾脆就要餓死了。」
  「這並不特殊,在羅茲這樣的人不少。」
  「你就幫幫忙吧!什麼工作,什麼樣的待遇都可以,最普通的也可以,這對你來說,是一件真正的好事呀!請你原諒,因為我是在我們幾乎互不相識的情況下來請求你的。」
  「問題不在這裡,只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你,待遇好點的職位是從來沒有空的,只要有一個缺額,就會有二十個人爭著要,而且大多是專門家。」
  「我說的是最普通的工作,如果你能幫忙的話……」
  博羅維耶茨基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了他。
  「你叫你保護的人明天午後帶著這張名片來廠裡找我。職務我不會給他安排,我會為他的生活想想辦法,可是我不能保證定有什麼結果。」
  兩個人分手後往不同的方向走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42:24

第十四章
  
  達維德·哈爾佩恩沿著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慢慢地徘徊,仔細觀察他所衷心熱愛的這座城市,想著梅什科夫斯基。
  他不願回憶過去就是這座城市奪去了他在父親死後所繼承的一切。他在這裡度過了許多日日夜夜,常常必需改變自己賺錢的辦法,永遠走在為了掙得一筆財產的路上;而當他掙得了一筆財產之後,卻又總是從手中失去,他認為這只能解釋為自己不走運。可是他仍然堅持不懈地開事務所、商店,自己也成了經理人,雖說他最後破了產,他也沒有失望,他依然生活著,對羅茲,對它的力量作了考察,他為它的強大感到吃驚,他看到在他周圍堆積如山的千百萬的金幣,幾乎頭暈目眩。
  他沒有孩子,只有妻子。他為她而工作,為了使她每年都可以去弗蘭岑斯巴杜1療養。但他自己卻多年沒有離開羅茲,他不關心在這裡吃的是什麼,住的是什麼,出門有沒有馬車。他自己一無所有,可是他感到很幸福,因為他看到城市在擴大,看到了這裡瘋狂式的急急忙忙的活動,看到了堆積如山的貨物、裝得滿滿的倉庫,新的街道、百萬富翁、工廠,聽到了機器的轟隆聲響,大街上的喧鬧。凡是組成這個沉睡在寂靜和黑暗的蒼穹之下的龐然大物的一切,他都看到了。而在這個夜空裡,卻只有一彎冷月在遊蕩。
    1捷克的一個療養地,用德文名字。
  他愛羅茲,就像愛工廠主、愛工人一樣,就像愛那些在每個春天都要啼饑號寒的普通的農民一樣,因為他們中的多數過去在街上出現過,現在又會來到這座充滿了工廠、房屋和活動頻繁的城市。
  他愛羅茲。
  這個羅茲污垢滿尺,城市的照明設備不好,街道路面的鋪設和道旁房屋的建築都很差,每天都有一些房子倒塌下來,壓在居住者的頭上。在一些小街小巷裡,人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就用匕手自相殘殺。可是這一切,與他似乎沒有什麼相干!
  對這些蠢事,他是不想的,正如他從來不想這裡成千上萬的人如何死於飢餓,遭受貧困的折磨,如何為了生存而竭盡全力地進行鬥爭一樣。他們這種無聲無息、十分可怕的不停息的鬥爭,這種沒有勝利希望的鬥爭每年都要使許多人死去,它比流行病有更大的威脅。
  「因為這個,一切就運動起來了。」他很高興地解釋道,因為他想起了城市在飛速發展,那「輸出」和「輸入」的數字可以大得驚人,貨幣的流通總量可以逐年增長几千萬。
  他的猶太人的心想的是這些數字,感興趣的是如何擴大這些數字。
  當他看到新的百萬富翁出現,他感到欽慕,他打心底裡對他們表示尊敬,他在人行道旁看到他們華貴的馬車和住宅後,無法掩飾他對它們的驚訝和讚歎。他自己也很想像許多棉花大王誇耀自己的宮殿如何值錢一樣,在羅茲城裡吹一吹自己是多麼富裕。
  這就是達維德·哈爾佩恩,他現在要從中街回家裡去,一面還想著梅什科夫斯基。
  梅什科夫斯基在他這個拜金主義者看來,是不可理解的。
  他不理解為什麼當千百萬鈔票鑽進自己衣兜裡時,卻可以不要它。
  他這樣一面想,一面悄悄打開了住宅三樓上的門。他進門後卻聽見了從黑糊糊的走廊的遠處傳來了低低的鋼琴聲,於是走進了房裡。
  他的妻子已經睡了,可是他還想吃點東西,在櫃子裡只找到了一塊糖,別的什麼也沒有。於是他輕聲來到廚房裡,打算沏點茶渴。
  茶炊已經涼了,但他還是從裡面倒出了一杯茶。他咬碎了那塊糖,和茶一起吞了後,為了不把妻子驚醒,便在小穿堂裡徘徊,聽著從門那邊傳來的音樂聲。
  這徘徊很快使他感到煩悶,因此他捧著一杯茶穿過走廊,來到了那間裡面有人彈琴的房前,輕輕地敲著它的門。
  「請進1!」房裡一個人叫道。
    1原文是德文。
  哈爾佩恩大膽地走了進去,表示客氣地點了點他那總愛搖晃著的頭,坐在壁爐旁,用小勺舀著茶喝,用心地聽著。
  他看見霍恩在吹長笛,馬利諾夫斯基在拉大提琴,舒爾茨在吹單簧管,布盧門費爾德拉小提琴,並指揮全樂隊。斯塔赫·維爾切克拉第二小提琴。
  尤焦·亞斯庫爾斯基坐在第二間房裡的一張小桌旁,在抄寫一封信。
  除霍恩外,他們都是一個學校的同學。他們每個星期都要聚會兩次,一同演奏,企圖用音樂來解除由於每天的繁重勞動所造成的精神疲勞,因為他們不是技工,就是工頭,不是廠裡的見習員,就是事務所的職員。
  霍恩最為富有,他來羅茲是參加實習的。他有一個有錢的父親。也是他把他們請到自己的家裡,為他們買了樂器。可是他們的演奏核心卻是布盧門費爾德,這是一個有癖好和受過良好教育的音樂家,曾在高等音樂學校畢業,只因在羅茲靠演奏不能維持生活,才在格羅斯呂克的事務所裡當了個會計師。
  尤焦·亞斯庫爾斯基是他們中最年輕的。他不會樂器,可他和他們相處得很親密,經常來他們這裡,很喜歡聽他們講各種愛情冒險故事,同時以一個受到嚴格教育的十八歲青年的全部熱情對於愛情作過許多幻想。
  在他們演奏的時候,他把馬利諾夫斯基由於自己生得漂亮而收到的許多愛情信中讓他看的一封給自己抄了一份。
  這些信寫得有點文理不通,但很熱情。因而尤焦一雙迷迷糊糊的眼睛看到這一排排歪歪斜斜寫得不漂亮的字後,不時臉都發紅了。
  他為信中所暴發的近乎狂野的感情而激動,同時在他自己身上,也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他希望有一個人愛他,希望自己也收到和馬利諾夫斯基同樣的信。
  音樂演奏完畢,女僕人把茶炊提了進來,霍恩在桌上鋪好桌布後,擺上了一些玻璃酒杯。
  「維爾切克,你拉錯三次了呀!你把﹤調當成了﹥調,後來又跑到低八度上去了。」布盧門費爾德說。
  「這沒有關係,我很快趕上你們了。」維爾切克在房間裡徘徊,搓著手笑了起來。他用一塊撒上了香料的毛巾擦了擦他的肥胖的圓臉,在這張臉上稀稀疏疏地長著一些顏色不很分明的鬍髭。
  「你身上的香氣有一倉庫的香料那麼多!」霍恩喃喃地說。
  「在我的委託商店裡有香料。」他解釋道。
  「為什麼您不做這筆生意呢?」舒爾茲笑道。他的身子雖然很胖,但仍很靈活地轉來轉去,給所有的人倒茶。
  「就是拿您的肉去做生意也可以嘛!舒爾茲。」
  「這並不幽默。」布盧門費爾德坐在桌旁喃喃地說。他用單瘦的不停顫抖著的手梳著金色的頭髮。這頭髮就像一道光圈一樣圍在他非常漂亮的高腦門和常常露出一絲苦笑的長長的臉上。
  「哈爾佩恩先生,你願意和我們坐在一起嗎?」霍恩表示請求地說。
  「好啊!我要喝一杯熱茶。你們演奏得越來越好啦,這一段好像表現有人在號淘大哭一樣,給我的印象是強烈的,使我坐不住了。真好的音樂會呀!」
  「尤譯夫先生,茶來了!」霍恩叫喚道。
  尤焦的臉更紅了,他終於走過來,力圖掩飾他在看到信後心中產生的憤怒和茫亂的情緒。
  他迅速喝茶,不停地環顧四周,默不作聲地想著信中一些嚴厲的詞句,不時還瞅著馬利諾夫斯基。他看到他坐得那麼安穩,那麼悠閒自在地喝茶,感到十分驚異。
  「您喝酒嗎?您沒有看鐘?您是不是忙著要到哪兒去?維爾切克!」
  「您要去值班?」
  因為維爾切克在鐵路倉庫裡工作。
  「不,我從今和鐵路局永遠告別了。」
  「怎麼啦?您抽彩贏了?」
  「您是不是要和門德爾松的女兒結婚?」
  「您是不是要帶著鐵路上賺的錢去美國?」
  大家齊聲叫起來了。
  「在鐵路上我沒有賺什麼錢,我還有筆好點的,很好的生意。它會使我振興,你們看吧!我馬上會站立起來的。」
  「你站得總是很穩的。」馬利諾夫斯基說後,用一雙表現出輕蔑和不樂意的神情的綠眼睛看著他。
  「可是我不是瘋子,我從來不幹那種別出心裁的、幹不成的事。」
  「你除了在買和賣上搞欺騙之外,還知道、或者還能知道什麼呢!你是一個單純的,可又很粗暴的生意人。可是你應當知道,一些聰明人的狂熱行動卻比像你這樣只會廉價買進、高價賣出的實際的、但很愚蠢的做法給社會帶來了更多的好處。聽見沒有?維爾切克。」
  「聽到了。當你需要新的貸款時,我會記住你的話的。」
  「正好1,你把最近到的銅絲分給我二十磅吧!」馬利諾夫斯基平心靜氣地說道。
    1原文是法文。
  維爾切克雖然生氣,仍把這個定貨記在筆記本上。
  「你們別再吵嘴和談生意了。」
  「吵嘴並不妨礙做生意。」維爾切克喃喃地說。一面在房裡踱步,戰戰兢兢地搓著手,舔著他向外脫出的大嘴唇,同時不斷地理著他披滿了整個腦袋的頭髮。這頭髮在那長滿了皺紋的矮小丑陋的腦門上形成了一團鬣發。
  馬利諾夫斯基兩隻眼不斷瞅著他,低聲地說:
  「你看起來像個老侍女。」
  「這對你們有何妨礙?」
  「我看到這些傢具就討厭,因為它們擋住了我的視線。」
  「那您就看看那個茶炊或者自己的鼻子吧!要不然看什麼呢!」
  「那個木桶正好把茶炊擋住了,我看不見。」
  「馬利諾夫斯基!」維爾切克噗哧一聲笑了。他的一雙藏得好好的小藍眼睛裡,閃出了一道憤怒的凶光。隨後他開始使勁地扭著鐘上金色的大彈簧。
  「維爾切克!」他表示友善地瞅著斯塔赫,甜蜜地笑了。
  「你們的嘴巴應該套上套子,否則你們還會咬人。」
  「我給您講一樁有趣的事,只不過您不要打岔。」舒爾茨吆喝道。他又給所有的人倒起茶來。「這是今天從索斯諾維茨的迪爾曼那裡來的雷茨克對我說的。」
  「有趣的是,關於這個畜生還能有什麼新的好說。」
  「你馬上就會知道。一個月前,有一個伯爵經過索斯諾維茨時,在那兒玩過一陣。迪爾曼這個過去做過豬生意的人是個老騙子,他過去在卡托維茲還做過堂倌1。這一回,他請伯爵來到自己家裡,單請還不夠,他還叫僕人在接待貴客時在家門口設立一個凱旋門,安排一頓由專車從柏林送來的最好的午餐,同時在伯爵來後,他還親自替他脫皮鞋。他這麼幹,是為了通過伯爵的幫助獲得一份普魯士的票據。伯爵在他的公館裡休息了三天後,回自己的祖國2去了。伯爵走後幾天,迪爾曼便把他工廠裡木工車間的這個技工雷茨克叫來,叫他畫一個最漂亮的木箱子的圖樣,要盡量畫得漂亮點。雷茨克畫了一口大棺材的圖樣,人們照著在柏林做好了一個箱子,寄給了迪爾曼。雷茨克這白癡於是當著迪爾曼全家和他工廠的經理們,把這個大箱子安放在迪爾曼的客廳裡的榮譽席位上。箱子裡還放進了一張床,床上鋪著全套鋪蓋和伯爵平日常用的東西。然後他把箱子鎖上,箱上釘了一塊白鐵,鐵上用德文刻寫了下面一段話:「這個箱裡有一張床,床上有鋪蓋,一八××年十月的一天,威廉·約翰·索默斯特—索默斯坦伯爵老爺為了表示禮貌,在床上睡過三次。
    12原文是德文。
  「這是開玩笑的,不可能。」
  大家都認為不可能。
  「我相信雷茨克的話,他從來不撒謊。」
  「可是這太愚蠢了。」
  「這是這個過去的豬商對伯爵的好意,表示感恩戴德,你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這也可能的。不過這樣可笑的事,在羅茲,在這些百萬富翁之中,很少見到。對斯坦尼斯瓦夫·門德爾松和這個梅什科夫斯基工程師決鬥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克納貝不是很可笑嗎?那個老萊赫爾,當他坐在餐廳裡時,只要有人對他高聲地叫一聲『堂倌』他就會本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為他過去當過堂倌。可是楚克爾呢!他甚至把餐廳裡的殘羹剩飯帶回家給我的母親去賣錢。萊赫爾只會簽名,手裡拿一本書在自己辦公室裡接見有事要找他的人。這本書因為常常是由他的僕人打開後遞給他的,有時就出現萊赫爾當著他的客人把書都拿反了的情況。」
  「每個人愛怎麼做都可以怎麼做。我以為沒有必要去嘲笑。」
  「可是對於一些蠢事情,每個人都可以笑話笑話。」
  「你,維爾切克,你在為自己辯護。這是因為有人笑你,笑你的長頭髮,笑你滿身的香氣,笑你戴項鏈和戒指,笑你愛打扮。」
  「只有蠢人才對什麼都大驚小怪。誰最愛笑話人,他自己才是最可笑的。」
  「這就是說如果你打算掙得百萬家財,你就譏笑我們大家。」
  「因為你們自己就很可笑。」
  哈爾佩恩握了他們的手後,出去了,他不喜歡這些年輕人對工廠老闆們進行嘲笑。
  「為什麼?你說清楚呀!維爾切克。」
  「因為你們的笑很不誠懇,你們在不懷好意地進行嘲弄。
  這是因為你們自己什麼也沒有,而他們享有百萬家財。」
  「這說的又是新鮮事了。我早就想到您會有新的可說。如果您要這麼說下去,我看您還是不說為好。」
  「你們靜一靜,現在有一樁重要的事。」馬利諾夫斯基高聲地說,「尤焦·亞斯庫爾斯基明天晚上需要一百盧布,他求我們大家借給他這個數目,以後他將按每月十個盧布分期付還。這筆錢關係到他的死活,我再一次請求你們給他友好的援助。將來全數歸還由我擔保。」
  「你願意對你的這個發現承擔責任?」
  「維爾切克!」馬利諾夫斯基用拳頭砸著桌子,生氣地叫了,「先生們,我們一起湊起這個數目吧!」然後他又以較為溫和的口氣補充了一句,將身邊僅有的五個盧布放在桌上。舒爾茨也拿出了五個盧布,布盧門費爾德拿出了十個盧布。
  「誰沒有錢,我給他添上。今天我雖然沒有,明天可以借。」
  霍恩說道,「好,維爾切克,請您拿出二十個盧布!」
  「講句老實話,我身邊連三個盧布都沒有。你們替我出五個盧布吧!」
  「您想得真好。」霍恩喃喃地說。
  「你們不要把他算進去。霍恩,現在已經有二十盧布,你還要拿出八十盧布來。你們必須在明天晚上六點以前。」
  「一定可以,尤澤夫先生!到時候你來找我。」
  尤焦含著激動的眼淚,對除維爾切克之外的所有的人表示了感謝。維爾切克輕蔑地笑了,在房間裡急急忙忙地踱步。
  他有錢,可從來沒有借給任何人。
  「你為什麼需要一百盧布這麼多的錢?」維爾切克問尤焦道。
  「如果你不肯借,你就不要問。」
  「替我向你媽媽問好。」
  尤焦沒有回答,他清楚地記得這個維爾切克過去向他們借過錢,他對他今天的態度很為不滿。現在,尤焦急於要把好消息帶回家去,這些錢是為媽媽借的,因為她被一個麵包師交給一個小店老闆給扣留了,要付一百盧布才能贖回。在別的方面,他住的房子不要房租,當了一些東西後也拿到了點錢,他全家還不至餓死。尤焦雖然走得很快,可他走到階梯上,又回過頭來,對馬利諾夫斯基低聲地說:
  「阿達希!把這封信借給我看幾天,我不會弄壞它。」
  「你可以把它據為己有,它對我來說沒有用了。」
  尤焦吻了他後,走了。
  留下的人沉默了一會兒。
  布盧門費爾德開始定小提琴的弦。霍恩在喝茶。舒爾茲凝視著那個在不停地微笑,同時留心看著自己用鉛筆在桌布上畫的代數公式的馬利諾夫斯基。維爾切克在房間裡徘徊,想著他明天賴以維持他的整個局面的生意,有時他打住了腳步,以很不禮貌的眼光環顧在場的人們,在這種眼光中,包含著對他們的輕蔑和不滿。有時他又坐了下來,脫下皮鞋,因為他的黑漆皮鞋雖然很漂亮,可是太瘦小了,穿在腳上越來越感到難受。
  他的穿著就像一個打扮得過分了的事務員。
  「舒爾茨,我發現了你們年輕的凱斯勒的秘密。」他重又把皮鞋穿上,在房間裡繼續徘徊。
  「您有特殊的偵察本領。」
  「因為我的視力很好。」
  「視力好有時候是頂用的。」
  「馬利諾夫斯基!」他說著坐了下來,因為他的腳被鞋夾痛了。
  「您可以再來顯示一下您的敏銳和深刻的洞察力!我們是會耐心聽的。你的皮鞋也可能因此會松一點。」阿達姆諷刺道。
  「我昨天早晨在東大街遇見了一個很漂亮的姑娘,這姑娘我面熟,因此我跟著她,想看清楚一點。後來她到了傑爾納街,走進一棟房子後,在它的院子裡突然不見了。我當時覺得有點不痛快,想找一個警察打聽她的情況,可這時候卻看見年輕的凱斯勒也走進了這棟房的大門。我對他有懷疑,因為大家知道,這個凱斯勒經常愛跟在姑娘們後面跑。於是我在房前等著,十幾分鐘後我終於看見他出來了,但不是一個人,而是和一個姑娘一道出來的。這個姑娘穿得很漂亮,我幾乎難以認出。他們倆坐上了早在離這裡幾棟房子遠的地方等著他們的一輛馬車,到火車站去了。這個姑娘,馬利諾夫斯基,你該認識。」
  「你為什麼這麼說?」他表面上裝得平心靜氣地問道。
  「我上個星期天看見你和她在一起。你從凱斯勒家裡出來,甚至還牽著她的手。」
  「這不對,這不可能……」他狂怒地叫了起來,嘴裡還念著一個名字。
  「我可以肯定,這就是她,黑頭髮姑娘,很活潑,很漂亮。」
  「算了吧!這和我有什麼關係。」他毫不在意地說道,同時感到有一隻手伸到了他身上,在使勁地拉他。這是卓希卡,他的妹妹。
  不,他不相信這是他的妹妹。他默不作聲地坐著,但很想走,想回家去,而身子卻又動彈不得,甚至連眼睛也睜不開。他不敢看他周圍的人,因為他怕他們發現他的私秘。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42:35

  他心緒平靜了後,才慢慢穿上了衣服,沒有等其他的人就出去了。
  他要找他的住在凱斯勒家的父親和母親。
  凱斯勒的住宅是一棟三層樓四角形的房子,很像一處可以住敵百人的兵營。這棟房子裡很陰暗,也很寂靜,只有一個窗子可以進光線。它現在彷彿是沉睡著一樣,在馬利諾夫斯基走過的走廊裡,也是黑古隆冬、空無一人的,僅他自己的腳步聲,就把整個房子都震響了。
  後來他遇見了媽媽和弟弟。他弟弟坐在廚房裡,把一塊頭巾捲起來塞著耳朵,喃喃背誦著明天的功課。
  「父親早就去工廠了?」馬利諾夫斯基問道,可是他的一雙眼卻望著隔壁的一間房裡,想找到卓希卡。
  母親沒有回答。她跪在一張掛在五斗櫃上被紫色燈光照得十分明亮的聖母全身像前,正在默默地祈禱,同時把一粒粒的念珠迅速往下推去。
  「卓希卡在哪裡?」他不耐煩地問道。
  「您生活的幸福的碩果,耶穌,阿門。父親早就走了,卓希卡昨天到奧萊霞姑媽那兒去了。」
  她繼續祈禱。
  阿達姆這時不知該怎麼辦。他想把自己的懷疑告訴母親。
  可是他看她這樣虔誠地祈禱,又不敢驚動她。
  他對充滿了這棟陰暗房子的寂靜感到十分難受。
  他坐了一會兒,看著他母親的蒼老和顯得疲憊不堪的臉龐,她那在血紅的燈光照耀下的花白頭髮,和擺在一幅掛圖旁的兩盆盛開著的風信子花,這花在房裡散發著濃郁的芳香。
  「流水,土地,桌子,水手。」他弟弟重複地念著這些單詞,不停地搖晃著他的兩隻腳。
  「卓希卡當真到姑媽那裡去了?」他低聲地問道。
  「我已經對你說了。茶還是熱的,水是約澤克剛從廠裡送來的,如果你想喝,我可以給你沏來,好嗎?」
  他沒有回答,便很快地走了出去,雖然母親在喚他回來,他也沒有理睬。他來到了凱斯勒的工廠。他父親是這家廠裡的車工,負責開發動機。
  看門人沒有找他的麻煩,就讓他走進了一個陰暗的大院子,這院子三面圍著一棟棟的高樓大廈。樓上無數的窗子燈光閃爍,一台台轉動的機器不停地發出低沉的轟隆聲。這裡的紡紗和織布車間由於積活太多,已經整整一個月在夜以繼日地工作了。
  從這個四角形院子沒有被樓房包圍的一邊往前看去,有一個大煙囪;從煙囪再往前,聳立著一棟三層的高高的樓房。這棟房子好像一座高塔,通過它的不很明亮的窗子,可以看見裡面那些大輪子在發了狂似地不停地轉動。
  他走過了一棟棟矮小的現在沒有開工的廠房。這裡是洗染毛線的染坊和肥皂製造車間,人們利用羊毛脫脂以後得到的油脂除了可以提煉鉀鹼之外,還能生產肥皂。可是這些地方現在沒有人幹活。他老遠就看見了一些鍋爐,它們已被大火燒得通紅。那火光像一條條血紅的帶子,照射在附近的煤堆上。最後他走進了一棟宛如高塔的樓房裡。
  幾個光著膀子,全身皮膚沾滿了塵土,顯得很黑的人不停地把一車車的煤運了過來,再由其他一些人把這些煤往爐子裡送。
  天色陰沉,他現在什麼也瞧不見。可是那機器上的最大的輪子卻像一頭怪獸一樣,在瘋狂的轉動中噴射出閃閃發亮的鐵火。這鐵火有的散成火星落到地上消失了,有的往上猛竄,好像要破壁而逃。可是它衝不破牆壁,只好上下來回地穿梭,同時發出吱吱喳喳的響聲。它的穿梭動作相當迅速,很難看清它的形狀,唯一可見的就是它從鋼鐵車床的平滑的表面上,不斷升起的一團團煙火。這銀白色的煙火在催著輪子轉動,在整個這座陰暗的塔樓裡散發著無數的火星。
  掛在牆上幾盞煤油燈的搖曳的燈光照在機器的活塞上。這活塞像一只只有木頭那麼粗大的鋼手,也在不停地工作,發出單調刺耳的轟隆聲。每個活塞的兩隻大手時而靠近輪子,時而離開,彷彿企圖通過它疾速的動作把那轉動著的輪子抓住一樣。
  老馬利諾夫斯基手裡拿著一盞橄欖油燈從機器周圍的銅欄杆前走過,他每過一段時候就要檢查一下機器上的壓力表。
  他雖然看見了兒子,但他仍然圍著一台機器轉了一圈,把上面一些地方擦擦乾淨,檢查了它的運轉情況後,才走到兒子跟前,點上煙斗,抽著煙,表示疑惑地望著兒子。
  「我是來告訴父親,卓希卡大概是凱斯勒的情婦。」
  「你真蠢!你看見了?」
  年輕的馬利諾夫斯基開始把他從維爾切克那裡聽說的話告訴父親,可是他的聲音十分微小。因為在這個好似地獄震動的轟隆聲中,就是大炮的射擊也是聽不見的。
  老人注意地聽著,他的象鋼槍一樣鐵銹色的眼睛一上一下地跳動,熠熠生光。
  「你要把所有的情況都瞭解清楚,所有的情況。」他說著便把那張灰色、乾枯、象被石頭挫傷了的臉挨到兒子跟前。
  「我還要去瞭解。如果是這樣,那他就不會再去欺騙他廠裡的女工了。」他著重地指出了這一點。他的兩隻逗人喜愛的綠眼睛閃出了一線光芒,他把他的胭脂紅的嘴張開後,露出了一對長長的,像狼牙一般尖利的門牙。
  「母狗!」老人說著,便用手指將他噙在嘴裡的煙夾了出來。
  「父親對這件事是怎麼看的?我還沒有告訴媽媽。」
  「我自己去告訴她,並且馬上就去處理這件事,以後你會知道的。」
  他走到了機器旁,可過一會兒又轉過身來。
  「你為什麼整整一個星期沒有來我這兒?」他輕聲地問道,這聲音表現了他對兒子的深情的愛。
  「在機器旁幹活。」
  老人瞅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很討厭一年前阿達姆不惜金錢和時間搞來的這台機器。
  「晚了,睡覺去,阿達希。你把這事告訴了我,挺好。不過你得向我保證,你回家後什麼也不說。如果你的猜測符合事實,這件事由我去處理。凱斯勒雖是百萬富翁,我也有辦法對付他。」
  他說話時心情很平靜,就像他在扎巴烏卡伊森林時,手裡拿著一把斧頭,正準備獵取一頭灰熊。
  父子倆緊緊地握了手後,互相看了一眼,就告別了。
  老人於是又來到機器旁,用油在上面擦洗了一陣,看了看壓力表,不時把背靠在震動的牆壁上,望著這輪子在急轉中放出的火光、煙影,聽著它們的轟隆響聲,彷彿表示遺憾地嘟嚷著:
  「卓希卡!」
  阿達姆回家後,感到輕鬆了點。
  他看到霍恩已經睡了,便關上自己的房門,把那台耗費了他許多精力的機器重又拆開了。這台機器他一年前就開始裝起,可他從來也沒有裝好過。
  這本來是台電動測壓機,構造很簡單,就像一台廉價的發動機一樣。如果他在裝配時,不是老計算錯了,如果不是常有什麼在妨礙他工作,他是可以把這台機器裝配好的。這樣他就會使世界來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覺得自己總是接近成功了,每天都以為明天就會搞成。可是這無數的明天彙集成長年累月了,而成功卻不見來到。
  他坐了很久。早晨霍恩醒來後,看見他房裡有燈光,便叫道:
  「阿達姆,睡覺去吧!」
  「馬上就睡。」他說完後,當真把燈滅了,躺倒在床上。
  黎明的曙光照進了窗子,使房間裡充滿了一片奇特的明亮,人和傢具看起來就像一具具屍體一樣,而外面則到處都是空蕩蕩的。
  阿達姆看著窗子和窗外的星星。它們顯得越來越白淨,可是不一會兒,就漸次消失在泛濫於天空裡的白晝之光中。他睡不著覺,好幾次爬了起來,檢查他的計算是否準確,或者把頭伸到窗外呼吸清晨的新鮮空氣。這時候他感到自己好似滑行在成千上萬個黑色的屋頂上,這些屋頂由於剛剛擺脫了黑夜的束縛,也慢慢可以看得見了。
  城市沉睡在一片寂靜之中,沒有受到任何細微響聲的干擾。
  千百個煙囪匯成一片石柱林,它的周圍圍繞著從郊外飛來的大霧,看起來蔚為紅色。這霧後來便慢慢形成了一團團白雲,翱遊在整個城市之上,碰撞著每一個尖利之物。
  他又躺下了。可這時候他依然睡不著覺,不僅是因為他現在想起了卓希卡,而且在這座寂靜的城市中突然響起的汽笛聲也對他進行干擾。
  刺耳的汽笛聲是從所有的方面傳來的,因為工廠的鐵嗓子在東西南北各方拚命地吼叫,一會兒形成大合唱,一會兒又單個兒地響著,這響聲不斷穿梭在空中,似乎把大氣層也撕成了碎片。
  霍恩自從和布霍爾茨斷絕關係後,沒有工作可干,一心只等博羅維耶茨基為他在莎亞那裡想辦法。他今天起得很晚,當他喝完茶後,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於是他來到了「僑民之家」,在這裡吃飯,因為所有的人都已吃過飯走了,他沒有遇到他想找的博羅維耶茨基。
  他看見卡瑪在這裡梳卷羽毛,還有幾位太太小姐也把這間餐廳變成了工作室,她們在這裡縫製衣服。
  「你一定是有病,我看得出。」卡瑪吆喝道,她看到霍恩由於沒有工作,十分煩惱,他的臉色不好。
  「卡瑪說得對,我真有病。」
  「我知道,你昨天晚上沒有到我們這兒來,喝酒去了。」
  「我們在家玩了一整夜。」
  「不對,你在喝酒,因為你的眼裡發青。」她用手指指著他的眼睛。
  「我會死,卡瑪,我定會死。」他說著便表現出了十分悲傷的樣子。
  「別這麼說,我不愛聽。」她看見霍恩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椅子的扶手上,裝成一個死人的樣子,便叫了起來。
  卡瑪用羽毛掃著他的臉,也裝成很生氣的樣子。她的鬈發有一半披在腦門上,遮住了眼睛。
  霍恩吃完飯後,依然默不作聲地坐在桌旁,沒有理睬她對他的各種示意。他表面上裝得對一切都漠不關心,而實際上他很煩惱。他懶洋洋地看著這一排全家人的照片,還有這些十八世紀貴族們的大頭像,他們都剃光了鬍子,以嚴峻的眼光瞭望著這窗子外面展現的千百個工廠的屋頂和煙囪,這些為了每日的糧食而進行沉重勞動的小女孩的臉龐。這些臉龐由於過分的勞累而顯得疲憊、蒼白和沒有血色。
  「我想請你對我們多說幾句話好嗎?」
  「如果我不願說呢?」
  「可是你並沒有生病,對嗎?」她低聲地問道,惴惴不安地看著他的眼睛。「你沒有錢?」她又急忙補充道。
  「沒有錢,我是一個很窮的孤兒。」他開玩笑道。
  「我可以借給你,當真可以借給你!這裡,四十盧布。」
  她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到了客廳。正在這裡的白色的皮科洛馬上對他吠叫起來,並且跟在她的裙子後面。
  「我當真可以借錢給你。」她畏畏葸葸地說道,「我的寶貝,我親愛的!」她踮起了腳趾,撫摸著他的臉,開始嘁嘁喳喳地說著,「從我這兒你只管拿,這錢是我的,我本打算用來買夏季衣服的,可是你要按時還。」她表示熱情地請求道。
  「謝謝!卡瑪,非常感謝,但我不需要錢,我有錢。」
  「不對!把你的錢拿出來看看。」
  在他表示不同意這樣後,她馬上從他兜裡掏出了錢包,在裡面翻了起來,可她很快在錢包裡發現的卻是她自己的相片。
  她十分滿意地、久久地看著他。她的頸子、臉上也慢慢地顯出了一陣陣的紅暈。於是她把錢包還給了他,低聲地說:
  「我愛你,我愛你!可是這張相片你是從姑媽的相冊上拿去的,啊哈!」
  「我在照相師那裡買的。」
  「不對!」
  「如果你不相信,我就走。」
  她追到了門口,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莫把相片給別人看好嗎?」
  「誰也不給看。」
  「你能永遠把它放在身邊?」
  「永遠,可是我任何時候也不看,任何時候。」
  「不對!」她高聲地叫了起來,「你要錢嗎?」
  「我只有時候看看,如此罷了。」
  他拿著她的雙手,熱情地吻了。
  她把手迅速縮回去後,跑進了客廳。這時候她不僅面紅耳赤,而且氣喘吁吁地叫了起來:
  「你的力氣真大,就像一頭熊樣,我受不了,我恨你。」
  「我對你也受不了,我恨你。」他在走出去時,叫喊道。
  「哎呀!」
  他聽到了她最後這帶懷疑口氣的話。她雖然恨他,但跑到客廳裡,又把窗子打開,看了看他。在他走出大門,來到斯帕策羅瓦大街上後,她還用手勢對他表示了親吻,然後才和皮科洛一起,像競賽一樣地迅速跑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霍恩由於沒有幫尤焦·亞斯庫爾斯基借到錢,他在挨門挨戶地找熟人,花了好幾個小時,最後他決定到博羅維耶茨基那裡去。
  快到工廠時,他在「僑民之家」認識的謝爾賓斯基追上了他。
  這個貴族腳蹬一雙長到膝蓋的高腰皮鞋,身穿一件古銅色的僧衣,上面還綴著一些十分華麗的黑色衣飾。他的花白的頭上,帶著一頂天藍色的寬簷帽,看起來很新奇。這時他拄著一根枴杖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了。
  「這個時候還在街上,沒有去廠裡?」霍恩感到愕然地叫道。
  「工廠不是兔子,它不會逃走,好心的先生。」
  「你到哪兒去了?」
  「你看,太陽從早上就照得這麼熱,像春天一樣。我把衣服都脫了,在工廠裡我受不了,於是把那裡的人笑話了一陣。好心的先生!我要到城外去看看,那兒的冬小麥都從雪裡跳出來了。你不認為太陽已經非常暖和,人們到處都可享到快樂了嗎?」
  「這冬小麥和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啊!是的!是的!我現在既不播種,也不耕地,我已經是個工人,給猶太人當奴僕,可是你看,」他掃視了一下周圍,悄悄在霍恩的耳邊說,「這羅茲幾乎要把我趕走了,這兒的一切娘的都是豬玀、混蛋,好心的先生呀!」
  他更加高聲地咒罵著,把手伸給了霍恩,然後把枴杖在人行道上敲了幾下,急急忙忙地走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42:57

第十五章

  
  霍恩和博羅維耶茨基談話的時間很短,因為他沒有任何新的消息。他在剛要出去的時候,卻遇見了亞斯庫爾斯基,他是因為昨晚和維索茨基說了話,才來找博羅維耶茨基的。
  亞斯庫爾斯基今天感到害怕和不知怎麼辦了。
  他不時舒展一下身子,摸一摸頭髮,咳嗽兩聲,可是這也未能使他鼓起勇氣,他在印染廠的會客室裡等時,好幾次當真想要走了,但他一想到老婆和孩子,一想到他在各種事務所和工廠主家的門廳裡已經那麼多次白白地等過了的時候,他也只好回來坐下,垂頭喪氣地繼續等著。
  「你是亞斯庫爾斯基?」卡羅爾進來後問道。
  「是的,我是亞斯庫爾斯基,能對經理先生作自我介紹,我感到榮幸。」
  他把這句神聖的話慢慢地說了許多次。
  「這裡說的不是榮幸,維索茨基先生說,你要找工作。」
  「是的。」他回答得很簡單。他的手搓著那破爛的帽子,心裡卻在惶恐不安地等著對方表示沒有工作的回答。
  「你在哪裡工作過?你會什麼?」
  「在自己的家鄉。」
  「你做過生意嗎?」
  「我有過地產,可已經喪失了。我現在只是為了暫時的需要,暫時的需要。」他雖然硬著頭皮這麼說,可他的面孔已經羞得發紅了,「因為我們正在打官司,而這官司必須打贏才行。
  事情很簡單,我的叔叔死了,他沒有後代,有一筆……」
  「我沒有時間和你扯家譜,你過去是個地主,這就是說你什麼也不會。我想幫助你,你也很幸運,幾天來,在工廠的倉庫裡有一個空職,如果你願意的話……」
  「非常感謝,非常感謝!因為我的確有點困難,真不知道應當如何報答經理先生!是不是可以知道這是什麼職務?」
  「倉庫的看門,月薪二十盧布,工作時間和工廠裡的鐘點一樣。」
  「告辭了。」亞斯庫爾斯基生硬地說了後,就轉身要走。
  「你怎麼啦?」卡羅爾感到愕然地叫道。
  「我是一個貴族,先生!你的推薦是不適當的。亞斯庫爾斯基寧可餓死,也不給德國人看門,我不幹這個。」他高傲地說道。
  「你很快就會和你的貴族頭銜一起死去的。你在別的人那裡找不到工作!」博羅維耶茨基憤怒地叫著,一面走了出去。
  亞斯庫爾斯基火氣十足地走到街上,他不時挺直了腰桿,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而現在正是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的時候,他滿臉由於血湧上來,因此漲得通紅了。當風吹到他的臉上,當他再來看這些大街時,當匆匆忙忙的過往行人和無數運載貨物的車子在把他推來撞去時,他只好不停地歎息,只好把兩隻胳膊無力地垂下。他站在人行道上,想從小衣兜裡把小手絹找出來……
  他靠在一排欄杆上,兩隻呆滯無神的眼睛凝視著這一大片房屋建築,千百個噴發出骯髒的濃煙的煙囪和無數在急急忙忙的勞動中發出轟隆聲響的工廠,凝視著周圍頻繁的活動和人們在這些活動中所表現的強大和富於創造性的能力,凝視著飛翔在靜靜的藍天上的一輪紅日。
  他由於身心受到痛苦和悲哀的刺激,連那塊他要找的手絹現在也找不到了。
  他打算在這個欄杆邊蹲下來,猛地把頭朝石頭上碰去,就此結束生活使他遭受的可怕的折磨,就此了結自己的殘生,這樣他可以不再回去見那些死於飢餓的親人,不再領受這悲哀和痛苦。
  是的,他確實沒有再找那塊手絹,只好用一隻破手套捂著臉抽抽噎噎地哭著。
  博羅維耶茨基回到了在「廚房」邊自己的那個實驗室裡。他見默裡正坐在一張桌子的角上,便把亞斯庫爾斯基的情況告訴了他。
  「我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給了他工作,他有了這個本來可以好賴活下去,可他都十分生氣地說:『我是貴族,寧死也不給德國人做看門人!』老實說,這種貴族頭銜不如快點拋掉還好些。」
  「已經開始印『竹子』了。」一個工人來告訴道。
  「我馬上就來。有人覺得勞動可恥,而不覺得乞討可恥,這我就不懂了,您怎麼啦?」他看見默裡並沒有聽他的話,在把一雙蒼白的、好像哭過的眼睛望著窗子,因此很快地問道。
  「沒有什麼,和平常一樣。」他感到不樂意地回答道。
  「看臉色您很悲傷。」
  「我沒有特別的原因要快樂!可是,你願意買我的傢具嗎?」他迴避了卡羅爾的視線,很快說道。
  「您出賣傢具?」
  「是的!是的!……我想把這些舊東西搞出去,廉價出售,您要嗎?」
  「這個我們以後再談。如果您的急需竟然迫使您走上了這一步的話,我可以給您想個辦法,可您應當對我態度誠懇一點。」
  「不,錢我並不需要,只因為傢具對我來說沒有用。」
  卡羅爾瞅著默裡,在長時間沉默之後,對他表示同情地說:
  「您的婚姻問題解決得怎麼樣?」
  「沒有進展,一點沒有進展。」他迅速來回地走著,為了掩蓋他此時的憤懣情緒。
  可是他的腮幫卻顫抖起來了。他突然打住腳步,作了一次深呼吸,把兩隻呆板的眼盯著卡羅爾的毫無表情的面孔,然後拿起短大衣蒙在背上,擦了擦一雙出汗的手,便圍著桌子跑起來了。
  卡羅爾在忙於工作,沒有說話。可是當默裡對他使了個表示輕蔑的眼色,往「廚房」裡跑去時,他嘟囔道:
  「一隻多情善感的猴子。」
  「我昨天才知道,夫妻,這是對愛情和人格的侮辱。」默裡回來後,又在房間裡徘徊起來。
  「這要看對誰說。」
  「我昨天才看見,結婚是最不道德的事。是的,夫妻關係,這是骯髒的欺騙,是卑鄙可恥,是虛偽。您不會反對我的看法吧?」他表示痛恨地說道。
  「我既不反對,也不同意,這和我沒有關係。」
  「可是我對您說,事情就是這樣的。昨天我在一個人家裡喝茶,卡琴斯基這一對理想的夫婦也在那兒。他們老是坐在一起,手拉著手,總要那麼你摸著我,我蹭著你,真是一個討厭的習慣。他們只知道兩個人悄悄地說話,互相好像永遠也看不夠,愚蠢,不體面。整個晚上我都十分生氣,我不相信他們有什麼堅貞不渝,我懷疑他們在吹牛皮,而且這一點馬上得到了證實。因為我喝完茶後,來到隔壁房間裡,本想坐在窗下涼快涼快,卡琴斯基夫婦很快也來了,他們並沒有看我,可是毫不禮貌地就吵起架來了。我不知道吵的是什麼,但我看見這個最理想的、神聖的卡琴斯卡太太就像一個流氓一樣給他做了個難看的動作,然後打了他一耳光。這時候,他、這個標準的丈夫便抓住她的一隻手,在她自己臉上打了幾下,又盡全力地把這隻手朝壁爐上碰去,一直到她痛得倒在地上。她沒有暈過去,可是渾身抽搐起來了。他只好跑遍全屋去呼救,並且跪在她的面前,吻著她的手,用最親熱的語調叫著她的名字,為她的受苦,他幾乎忍不住哭出來了。一場令人噁心的下流的喜劇!」
  「您說的是例外的情況,但不管怎樣,這很令人驚訝!」
  「啊!這不是例外,千百對夫婦就是這樣生活的。當只有做生意把人們連在一起時,當法律給人們釘上了無法解脫的枷鎖時,當小姐們把結婚看成是買賣經營獲得利潤時,他們不可能別樣地生活。」
  「您的全部仇恨是由於您個人遭受了挫折而產生的,對不對?」
  「我從來是這樣看的,因為這我早就看透了。」
  「為什麼您不結婚?」博羅維耶茨基問道。
  默裡感到不知怎麼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便把他的燒得熱辣辣的額頭靠在桌旁一台小印刷機上的冷冰冰的白鐵板上。
  「我的肩膀太寬,可是我的錢又太少。如果我不是個瞎子,沒有蠢得像蝦子一樣,而至少和布霍爾茨一樣,每一個波蘭女人就會趕忙對我發誓要至死地愛我!」他表示怨恨地嘟囔著。
  「啊!原來波蘭女人拒絕了你的求愛?」卡羅爾譏諷地說。
  「是的,波蘭女人是愚蠢、虛偽、反覆無常和壞的天性的化身,這……」
  「您的詞彙很豐富嘛!」他帶挖苦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沒有要你注意這個。」他咬著自己稀疏的牙齒,喃喃地說。
  「我也沒有求您表白自己。」
  「廠長先生有請!」一個工人把頭伸進了實驗室叫道。
  卡羅爾便到布霍爾茨那裡去了。
  默裡覺得有點不痛快,他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感到羞愧。儘管如此,他的痛苦和失望都激起了他對整個世界,特別是對女人的仇恨。在生產染料的車間裡,幹活的主要是幾個女人。他聽到她們高聲說笑,感到十分討厭,便趕走了他們當中的一個,這還不夠,把其他的也馬上開除了。後來,他跑遍全廠,一有借口,就衝著女工們大喊大叫,把她們記在該受處罰的人的名單裡,或者開除她們。
  布霍爾茨坐在染坊裡,他和卡羅爾打了個招呼後,說:「克諾爾星期二會來,你晚上到我這兒來,我們上山去。」
  「好,可是廠長先生為什麼要出去,這種散步是有害的。」
  「我不能坐在家裡了,一切都使我感到發膩,我需要活動活動。」
  「那麼為什麼廠長先生不坐車到外面走走?」
  「今天走過了,更叫我發悶。有什麼情況嗎?」
  「生產和往常一樣。」
  「這就好。為什麼今天廠裡這麼靜?」他喃喃地說道,一面注意地聽著。
  「也和往常一樣。」卡羅爾回答後,往別的廠房去了。
  布霍爾茨想仔細地聽那充溢全廠的低沉、單調,可是強有力的機器的轟隆聲,但他由於一下子不能集中注意力,沒有聽到多少。這時候,他覺得染坊裡很悶、很熱,便走了出來,坐在工廠門前一個養魚池上擺著的木架子上。這個養魚池的水就是廠房裡一部分用過的蒸汽凝成水滴之後流過來的。
  他把眼睛睜開,漫看著自己工廠那些繞在一個大院子周圍的廠房,看著工人們用銅索把一些運煤和運布匹的車廂從倉庫不斷往院子里拉,看著許多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的屋頂,看著不斷噴發出由於日光照射而蔚為紅色的一團團濃煙的煙囪,看著在倉庫前面推著車廂來回移動的身材瘦小的工人。
  他十分吃力地呼吸著這在陽光照耀下、充滿了煙霧和煤屑的空氣。
  他的咳嗽因此更厲害了,但他並沒有回去,他覺得現在的全身無力反而給他帶來了快適。
  溫暖的陽光給大地送來了濃郁的春意。從水泱泱的田野地裡吹來的微風把聳立在大院一邊的一堵圍牆附近的光禿禿的白楊樹吹得索索發抖。一群群麻雀一面打架、一面興高采烈地唧唧喳喳地叫著,好像對這春天的來到表示歡迎。一片廣闊的藍天高懸於這座充滿著煙霧和工廠的轟隆聲以及寂寥無人的大街小巷的城市之上,大塊大塊的白雲就像一團團棉花一樣,躺睡在這無際的蒼穹裡。一忽兒,太陽把它的圓圓臉蛋從雲中露出來了。
  工廠在勞動中不斷發出有節奏的聲調。
  布霍爾茨終於站了起來,往家裡走去。可是他面對這些巨大的樓房,這些強有力的機器,這工廠生活的無比偉力,感到自己是多麼軟弱無力。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著,來到公園後,由於看到了一棟棟高大的紅色的樓房,它們的窗子燦然閃爍,他不由得對它們產生了欣羨之感。
  雖然哈梅斯坦給他開了絕妙的藥方,但他仍然沒有恢復健康,他感到病情一天天壞了。他夜裡很少睡覺,有時就是坐在沙發椅上度過的。因為他不敢走到床邊,常以為只要自己趟下,就一定會死。這種對於死的恐懼常給他帶來極大的痛苦,甚至使他全身抽搐。他越來越害怕這夜晚的來到和一個人的孤單的生活,可是他又不願承認這一點。在他的軟弱無力和要克服這種軟弱無力狀態的迫切的心情之間,經常發生矛盾和鬥爭。
  他對什麼都毫無感覺。
  他什麼也不想幹,對一切都沒有興趣,感到厭煩。
  在辦公室裡,他可以幾個小時坐著不動。讓博羅維耶茨基去處理所有的事務,而自己的視線都盯著窗外搖曳的樹木。他甚至可以忘記這是在什麼地方,他看見了什麼。當他清醒過來後,他會重又一瘸一拐地走到廠裡,和人們在一起,參加他們的活動,就像一個沿著滑溜陡峭的岸邊竭力往上爬的溺者一樣,希望健康,活命。
  星期六,這一天克諾爾說了要來,可是他感覺更不好了。
  雖說如此,他午後還是來到了廠裡。
  發燒在消耗他的體力,煩惱在折磨他。他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連一分鐘也呆不住,於是從一個車間走到另一個車間,從一個廠房走到另一個廠房,從一層樓走上另一層樓。他要走,要向前走,要看到所有的東西,可同時又覺得要迴避這一切。因為機器使他感到煩惱,這無數在轉動中發出呻吟的傳動帶使他感到煩惱,增加了他的痛苦。
  他來到了織造車間,在一台台紡織機的旁邊走過,看見它們好像一群野獸,為了擺脫鐵鎖鏈的束縛,在瘋狂地掙扎。
  由於這些巨大的廠房裡,到處都是機器的轟隆聲、金屬的叮噹聲和人們的吼叫聲,他走得很快,一雙發紅的眼睛只顧瞅著那些躬著背、兩眼盯著車床,對自己身邊的一切都毫無視聽的工人。
  棉花的飛絮像一片灰色的茫茫大霧,籠罩著不停震動著的機器和幾乎一動也不動的人們,在透過長長一排窗子射進來的陽光的照耀之下,閃閃發亮。
  不,他感到這裡不好。這強迫人們進行勞動的機器的十分單調和不間斷的響聲,這一台台彷彿遭受暴力壓迫而竭盡全力進行反抗甚至把牆壁也震動了的機床,都使他產生煩惱。
  當他走過那為布料進行最後加工的砑光車間時,這裡面的蘇打、熱漿糊、鉀酸和肥皂散發的各種蒸汽和氣味刺激著他的眼睛和呼吸道。一台台機器就像鱷魚一樣,長著一條條五顏六色的布尾巴,在地上不停地掃蕩,也使他感到極為厭惡。
  他繼續往前走去,在一個走廊裡他看見了外面的院子,那裡有一些人把裝滿一捆捆棉花的車廂從倉庫裡推了過來,另一些人則把貨物往倉庫裡卸。通過對面廠房的窗子,可以看見裡面運轉著的機器,它的旁邊擺著一排排空的煤車。他開始遠眺那個工廠後面的樹林,因此機器便從他的眼裡消失了。然後他又仔細瞧著從一個四方形的煤槽裡揚起的黑色煤灰,因為工人們正忙著把車廂裡的煤往這裡面卸。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他不高興地想著。把身子依在欄杆上,想休息一下,因為他覺得他的身子很重,幾乎動彈不得,呼吸也越來越困難了。他有時看到周圍的一切好像都在搖晃,有時似乎可以聽到一種奇怪的喧鬧聲。由此而產生的恐懼迫使他立刻站了起來,盡自己的力量迅速逃離這個地方。
  直到他看見有一些人在裝貨,他的心緒才大為安定下來。
  在一個大廠房裡,有幾十個女人工作。廠房中間有大批的布料,就像各種顏色的鐵板一樣,被高高地摞在一起,一直頂到天花板。
  她們的說笑聲十分歡快地響遍整個廠房,可是當佈雷爾茨進來後,這裡就馬上靜了下來,笑聲聽不見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人們眼裡顯出了憂鬱的神色,臉上表現出惶恐不安。
  唯一可以聽到的是那機器單調的軋軋響聲,它量出了布的尺碼之後,把它們轉起來放在木板上;然後女工們把這些布匹放進小車,咕嚕咕嚕運到鄰近的倉庫裡去,用紙把它們絲絲嗖嗖包起來。
  布霍爾茨慢慢從一些桌子的旁邊走過,注意瞧著她們由於每天沉重的勞動而顯得蒼白和好像患了貧血症一樣的醜陋的頭,可是她們誰也沒有抬頭看他。他能接觸到的只不過是她們偶爾投向他的表示不樂意和充滿了恐懼的眼光。
  「她們為什麼怕我?」當他走出去後,整個廠房便響起了一片喧鬧聲,他聽到後這樣想道。
  他由於行動不便,走起來很慢。他決定回公館去,這時他便通過漂白車間和成品倉庫,走了一條最近的路。
  倉庫是一棟特別用石頭和鐵柱建造的平房。窗子很小,就像一些格子似的。裡面雖然很大,但由於光線不足,顯得陰暗,一堆堆包裝好了的貨物高高地頂到了天花板。在這一堆堆的貨物之間,彎彎曲曲地通過許多宛如深溝的甬道。
  倉庫裡因為十分陰暗和寂靜,形成了一片嚴肅的氣氛。有時在那條主要的通道上,可以看見駛來的一輛載著新到的貨物的小車,但它很快就會進入旁邊的甬道而銷聲匿跡。有時還可以聽到工廠的一聲轟隆把佈滿了蛛網和棉屑的窗玻璃震得直響,甚至通過玻璃窗,響遍裡面所有的甬道。
  佈雷爾茨再也走不動了,於是在窗旁一堆堆橫七豎八的印花布上坐下。他想休息一會兒馬上就可以走,可等他打算站起來時,他的腳卻直立不起來,因此又無力地倒下了。
  他這時感覺很不好。
  他想高聲地呼喊,叫人來幫助他,但他沒有力量,喊不出聲來。現在他就是要把眼皮睜開也很困難,這雙充滿了恐懼的發紅的眼睛只好漫無目的地環顧著這倉庫靜悄悄的四個大角落,他覺得這石頭砌的四個角落這時候也顯得十分嚴肅和可怕。
  他覺得有一個可怖的野蠻的惡鬼在掐著他的脖子,因此他像瘋子一樣跑到離他最近的一個小窗子前,把窗格子抓住,想要呼救。可是他全身都戰慄起來了,他只好不停地小聲囁嚅著,把一雙表現出急於求救而又感到絕望的神情的眼睛盯著在院子裡卸車的工人。
  誰也沒有來救他,工廠依然像沸騰的大海一樣轟隆地響著。而他已經精疲力竭了,他的手也從他抓住的窗格子上滑下來了,他的身子倒在一堆堆布上。他仍然打算作一次最大的努力爬起來,推開這一堆堆擋住了他去路的貨物,可他還是倒下了。他再也站不起來,只好在地上匍匐前進,一忽兒用手去抓一把空氣,一忽兒用僵硬的指頭去摸那倉庫的角落。他覺得有一把尖刀在刺他的心房,痛得他只好用腳蹬著那鐵的地板,最後他猛然從地上爬了起來,嗓子裡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可怕的叫喊聲,便無力地倒在地上。
  工人們聽到了這聲叫喊後,都跑過來了。他們站在他身旁,感到十分恐慌,不知怎麼辦才好,看到這具全身仍在戰慄著的屍體,他們甚至不敢接觸。
  可是這個躺著的布霍爾茨全身仍很緊張。兩個紅色的眼珠從眼簾裡冒了出來。他的面孔發紫變形。由於臨終前的最後一聲吼叫,他的嘴張得很大,上下顎骨也露出來了。他的形體就像這倉庫裡堆放著貨物的四個角落一樣陰森可怕。面對自己的百萬家財,他無能為力,而他自己也在這百萬家財的包圍之中死去。只是從他嘴裡發出的這最後一聲戰戰兢兢的叫喊才響遍了倉庫裡所有的甬道,響遍了它的鐵的天花板下的所有陰暗的地方,才衝出了牆外,和城市生活的喧囂、工廠強有力的轟隆聲匯在一起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43:53

第十六章
  
  兩件大事震驚了羅茲:這就是布霍爾茨的死和棉花價格空前的飛漲。
  布霍爾茨的死訊象閃電一樣迅速傳開後,給人們造成了很深的印象。
  大家都不以為他會死,都搖著頭對這個消息表示不相信。
  不,這不可能。
  不對。一些人甚至堅決否認。
  布霍爾茨死了嗎?
  這個布霍爾茨,他從來都是在羅茲的,人們近五十年來一直在談著他,每走一步都要想到他,他無疑是羅茲的統治者。這個布霍爾茨,他的財產使所有的人眼花繚亂。這個大力士,這個羅茲的靈魂、羅茲的驕傲。這個被咒罵的可又令人驚歎的巨人——死了!
  人們都感到驚訝,無法同意布霍爾茨死這個簡單的事實。
  成千上萬個關於他的一生、關於他的百萬家財和他的幸福的傳聞在事務所裡,在機床旁,在工廠裡馬上就傳開了。愚昧的工人群眾不懂得他為什麼有毫不妥協的、鐵的意志,有了這種意志可以戰勝一切,打敗所有的人。他們也不理解他的天才,只看見由於這種天才所導致的結果,這就是在他們眼前和身邊出現的他的巨大的財產,而他們自己卻仍像過去一樣,一無所有。
  人們還猜測他身上存在某種神秘莫測的東西。
  一些人認為,他的工廠是用偽幣買來的,還有一些不久前則從貧農變成的工人,他們更加愚昧,甚至信誓旦旦地說什麼有鬼神助他;還有一些人對天賭咒,說什麼看見過他的頭上有角,他是個鬼。總之,所有的人都一致認為他死得不尋常,他不會像他們之中的人那樣。
  可是這個消息卻是真的。
  誰想探聽真情,他只要來到布霍爾茨的宮殿,到大門廳裡看一看就會信服。這裡已經變成了祭壇,四壁釘上了沾滿銀色淚痕的黑紗布。布霍爾茨的遺體被安放在一個矮小的靈台上,周圍擺著棕櫚樹、紙花和大蠟燭。燭焰在一大群牧師不斷唱著的、淒涼的聖歌聲中不停地搖晃著。
  這些牧師早就在等著祭奠這一天的來到,他們想看看這位神話般的布霍爾茨,這個千百萬人生命的主宰、這個百萬富翁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可是他們今天自己倒成了為湧到這兒來看熱鬧的人流的注意對象了。
  人們懷著惶恐的心情,靜靜地肅立在這個已經死去的大力士面前,看見它安詳地躺在一口銀色的棺材裡,它的臉龐已經僵硬發紫,兩手抓著一個黑色的小十字架。
  它的面孔直衝著完全打開了的門,它的一雙已經陷塌下去的眼睛似乎仍在通過發紅的眼皮眺望外面的公園、工廠的大圍牆、不斷吐出一團團濃煙的煙囪、自己這個過去的王國、這個通過自己的意志從虛無中建立起來的世界,它似乎感到它的這個世界現在已經聚集了所有的力量,因為這裡到處都可以聽到機器的轟隆聲,把大批大批的產品運進運出的火車的汽笛聲。這些產品是人們在巨大的廠房裡,通過緊張的勞動將原料加工而得來的。
  兩個巨大的形象面對著面了,一個是已經死去的人,一個是生氣勃勃的工廠。
  一個自然偉力的發現者和駕馭者成了它的奴隸,然後又從奴隸變成了一具被這一偉力吸盡最後一滴血的屍體。
  布霍爾茨預料星期六會來的克諾爾來到他家後,所遇見的,卻是他的屍體。
  克諾爾叫他手下的一個人給布霍爾茨料理後事,他自己則依然埋頭在他的生意買賣中。
  宮殿裡籠罩著一片悲涼肅穆的氣氛。
  死者所佔有的整個一層樓是空蕩蕩的。
  布霍爾佐娃和平常一樣成天地坐著,拿著一隻襪子在手裡織,只不過她比平常更容易織錯,她的眼睛看不清楚,常常把活計拆了再從頭來過。她還常常獨自陷入沉思,或者看著窗子,她的一雙蒼白無神的眼睛裡有時甚至充滿了閃亮的淚水。每當這個時候,她就默不作聲地站起來,走過一些空房間,來到樓下,十分害怕地看著丈夫僵死的臉。回到樓上後,她更加沉默了,由於過分孤單,也使她感到自己好像全身都麻木了。於是她叫女僕來給她反覆朗讀祈禱文,企圖忘卻一切煩惱,從祈禱中找到歡樂。
  她長年的習慣是,每吃早飯和午飯時,總要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梳妝,等候丈夫一同進餐。可是這一次她知道他不會來了,因此她在飯後只好繼續祈禱和織襪子,惴惴不安地聽著樓下人們唱的各種淒涼的哭喪調和一隻飛進了她房間的鸚鵡的鳴囀。這只鸚鵡此時也好像十分煩躁,它一忽兒飛在窗簾上,一忽兒站立在傢具上,只管大聲地叫著:
  「昆德爾,昆德爾!」
  一星期後,舉行了葬禮,這是一次羅茲從來沒有過的盛大的葬禮。
  所有的工廠在這一天都停工了。它們的全體職工都被指派去為布霍爾茨送葬。
  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有一俄里長的整個街面上,名副其實地擠滿了人。在這一片黑色的人流之上,高高地浮起一輛用金繩子和點燃了的蠟燭包圍著的大靈車,車上用棕櫚葉編織的華蓋下面,放著布霍爾茨的銀色的靈柩,它的周圍撒滿了鮮花。
  在人群前面走的,是一些宗教團體和其他群眾社團。他們高舉著旗幟,手上帶著黑紗,看起來彷彿一群各種顏色的鳥在蔚藍的天空下展翅飛翔。
  長長一排的牧師、合唱隊和工廠裡的樂隊,面對大街兩旁房子上擠滿了人的露台、窗子和高懸在藍天上的太陽,唱著送葬的悲歌。這歌聲的撼人肺腑的淒惋旋律迴盪在周圍一片人海之上。
  由於過分擁擠,人們肩摩踵接地移動,可是從大街兩旁的巷子裡,還不斷有人加入這送葬的行列。
  緊跟在靈柩後面的,是死者的親屬;然後是工廠的管理人員和許多地產所有者;再後是一排排的工人,他們是按不同的工種和性別而分隊的,男女各排一隊,有紡織工、砑光工、洗染工、印染工和倉庫保管員等,他們都由自己的經理、技工和工頭領頭。
  在參加送葬的人群中,別廠來的工人有幾十萬,全羅茲的工廠主也幾乎都參加了。
  「這個葬禮儀式是永遠沒個完的。」莎亞·門德爾松不停地對和他一起坐在馬車上參加送葬的兒子和同事喃喃地說。他緊鎖著眉頭,忐忑不安地瞅著飄蕩在人群頭上的華蓋,然後他低下了頭,扯了扯鬍鬚,急急忙忙看了看那躺睡著他的對手和敵人的靈柩。
  雖然他曾多次表現出對布霍爾茨瘋狂的仇恨,希望他早點死去,可是現在他對他的死並不覺得高興,因為在布霍爾茨死後,他感到只有他一個人孤單單地統治著這個羅茲了。他對本霍爾茨死後留下的工廠無人照管也表示遺憾和同情,這種同情是和他擔心羅茲的棉紡織業遭到破壞聯繫在一起的。
  莎亞看到周圍好像都是空蕩蕩的,他寧願和布霍爾茨一起死去,他以為這樣他過去長期在競爭中形成的嫉妒心理也可以一同死去。
  他現在無需對人表示仇恨。
  他甚至驚異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他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處於現在這種思想狀態,他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
  「這是布霍爾茨!」他瞅著這台靈柩,心裡很不安寧,很不愉快。
  「門德爾松!你知道棉花的情況怎麼樣嗎?」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基普曼,你去和斯坦尼斯瓦夫說吧!」
  「還是讀讀官方的報紙好些。」基普曼高聲說。
  「我今天有點不舒服,心情不好,你卻來找我談棉花。」
  「這有什麼值得悲傷的,布霍爾茨比你大,他死了,你還可以活很久。」
  「算了吧!基普曼,你在說一些叫人討厭的事。」他不高興地說道,兩隻眼睛卻望著那活動在整個大街上的萬頭攢動的人群。
  「斯坦尼斯瓦夫,你知道魯莎在哪兒?」
  「她和格林斯潘們在一起,馬上就會跟在我們的車後了。」
  莎亞從車窗裡探出了頭,看著女兒笑了笑,又急忙地縮了回去,長時間沒有說話,連他的同伴也不敢去打攪他。
  魯莎和梅拉、維索茨基、老格林斯潘一同坐在一輛由兩匹好馬拉著的敞篷馬車裡。
  小姐們默不作聲地注視人群的活動。格林斯潘要和維索茨基談論棉花市場的情況,可是維索茨基卻只應付了幾句,因為他正在注意看著梅拉,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臉上也顯得紅潤。
  「這一次也太多了,帝國生棉的進口稅太高,比經過加工的成品的稅收還高。我對你說,這好像是打在我們所有人身上的一根悶棍,半個羅茲就此完了。哎喲!在這樣的時候,我也很難說什麼了。」他表示痛恨地啐了口唾沫。
  「棉花的價錢好像漲了?」
  「這有什麼!棉價的上漲可以像跑火車一樣地快,也可以像升氣球一樣慢。這雖不妨礙它的生產,可是羅茲就要倒霉了。」
  「我不知道這一切現象產生的原因是什麼?」維索茨基說道,他想同時聽到小姐們的談話。
  「你不懂嗎?……這很簡單,就像一個普通的強盜抓住了你的衣領,對你說:給我錢。他對我不會這樣做,因為我沒有錢,這是一種骯髒的投機。科恩先生,你怎麼樣?」他對列昂·科恩說道,把手從馬車裡伸給了他。
  科恩握了他的手,繼續和一大群年輕人走在一起。
  「哈爾佩恩先生,你聽我說,布霍爾茨這是第一次破產,他失敗了——可是他還會有辦法的。哈!哈!哈!」他逗趣地笑了。
  「科恩先生,死,這不是快樂的事!」哈爾佩恩感傷地說道。他今天心情不好,雖然和大伙走在一起,可是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喘著氣。一忽兒,他躬下身子,拍了拍禮服上的塵土,由於煩躁,全身都感到很不舒服,特別是手裡那把從不離開的傘好像總是不見了,當他找到它後,便用衣襟把它擦擦乾淨,然後仔細看著這些參加葬禮的百萬富翁們的面孔,陷入了沉思。在隊伍經過新市場,開始拐彎走上孔斯坦蒂諾夫斯卡大街後,他對走在他旁邊的梅什科夫斯基說:
  「布霍爾茨死了,你知道嗎?……他有工廠、有百萬家財,他是一個伯爵,死了!我什麼也沒有,期票在外面明天到期,債戶都不還我錢,可我還是活著,慈悲的主呀!」
  他的說話聲中表現出無限的感激之情,他至今十分傷感的臉上也顯露出了快樂的神色,這是他意識到自己仍然存在而表現的高興。
  「一個小丑嫌少,但一個小丑也嫌多。」梅什科夫斯基說完後,自己留在隊伍的後面,他想和科茲沃夫斯基走在一起。科茲沃夫斯基也像平日一樣,頭上戴一頂高筒帽子,嘴裡咬著一根小棍,下身穿的短褲衩一直到髖骨都是皺的。他跟在那走得很慢的馬車後面,注視著所有的女人。
  「梅什科夫斯基,你知道嗎?這個紅頭髮的門德爾松太太打扮得很摩登,她的眼裡有一個精靈鬼。」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們喝啤酒去,我看到這百萬富翁的示威之後,嗓子已經干了。」
  「我要到墓地去。你知道嗎?我在一輛馬車裡發現了一個小美人。我看了她一次,她也在瞅著我;我再看她時,她還在瞅我。」
  「好,你如果第三次看她,她還會瞅你的。」
  「那當然。可是如果她再看我,她的一雙眼睛就會好像塗上了油膏,要把我沾住。」
  「祝你健康,不會有人用鞭子把你從她那裡趕走的。因為你知道,在羅茲是沒有人看你的。」
  他離開了霍恩,又來到他的一些認識的人中間。如果誰邀他一起去喝啤酒,他會對他表示不樂意的眼色。
  「你聽到過關於棉花的行情嗎?科恩先生!」
  「我在這上面一定要掙幾個錢,霍恩先生。」
  「有人說布霍爾茨為了公益事業留下了很大一筆財產,這是真的嗎?」
  「你在說笑話吧,布霍爾茨沒有這麼蠢!」
  「韋爾特,你好嗎?」庫羅夫斯基看到莫雷茨後喊道。
  「就像今天的棉花一樣。」
  「這就是說很好。」
  「太好了。」莫雷茨·韋爾特和熟人打了招呼,著重地指出道。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
  「你看過關於改變關稅的聲明嗎?」
  「三個星期前我就記住了,三個星期前。」
  「別吹牛,這個聲明在兩天前才公佈。」
  「我不管這個。」
  「安靜!」有人在旁邊叫道,因為莫雷茨的嗓門太大。
  大家沉默了一會。牧師提高了唱歌的嗓音,好像在叫合唱隊和樂隊回答他的問話。而合唱隊和樂隊的聲音由於被路旁的高牆擋住,也顯得更加洪亮。
  「為什麼你知道這種情況,卻沒有利用它?」
  「我沒有利用?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你問問我和博羅維耶茨基在倉庫裡有多少棉花,在站上有多少棉花,這幾天還會有多少棉花從漢堡來,我可以給你說出的普特將是一個很大的數目。」
  「你很機靈。莫雷茨,你就不用積累了。」
  「我還要積累,因為我必須有一筆象辦布霍爾茨葬禮這麼多的錢。」
  「博羅維耶茨基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在我們走進市場時,他還和我們在一起。」
  莫雷茨·韋爾特望了望周圍,可是他哪裡也沒有看見博羅維耶茨基。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現正站在露茜馬車的跟前,而露茜由於小街狹窄,人多擠不下,她不得不和其他一些人仍停留在市場上。
  「卡爾,過來點!站近點!」露茜喃喃地說道。
  「這樣好嗎?」卡羅爾把半個頭伸進了馬車的窗子,也問道。
  「這樣好嗎?」她使勁地吻著他的耳朵,低聲地說。
  「很……」
  他縮回了頭,將一隻胳膊靠在馬車的木柱子上。
  「為什麼他們站著不動?」陪同露茜坐在馬車裡面的姑媽抱怨道。
  「我要和你告別了。」
  「再等一會兒吧,把手伸給我。」
  博羅維耶茨基望著站在一條線上的一排馬車,把手慢慢地伸給了她,同時用這個動作遮住了自己的面孔。
  她把他的手拉了過來,馬上放在自己的嘴邊,使勁地吻著,並且還用自己的指頭摸著他的鬍鬚和脖子。
  「瘋子!」他說著便離開了車窗,和馬車保持了在朋友交往中所許可的距離。
  「我愛你,卡爾!你今天一定得來,我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她低聲地說道。她的絳紅色的嘴在燃燒,並且已經伸了出來像要和人親吻。她的眼裡也閃出了熠熠光芒。
  「女士們再見!」他高聲地回答道。
  「我的丈夫明天會來,你不要忘了我們,要來!」
  「我來。」他喃喃地說著,嚴肅地行了個禮。
  他找到自己的朋友們後,馬上來到了莫雷茨跟前。
  「我們從墓地回來後,馬上就去火車站,怎麼樣?」
  「棉花早晨已經到了。你有錢嗎?」
  「有,我想馬上就買。」
  「你什麼時候脫離克諾爾?」
  「我現在完全自由了,明天要去仔細地看一看我的廠房建築。」
  「好,因為我約定了一個技師明天來,這樣過幾天就可以蓋起來。」
  「馬克斯在哪裡?」
  「她的媽媽病得很厲害,怕是我們還要送一次葬。」
  「死也有好的一面。」庫羅夫斯基注意到了這一點。
  「這不過是無稽之談,照這麼說,就可以從地面上清除一切需要和不需要的東西了。」
  「那麼人們今天就白歇一天。」
  「你錯了。克諾爾事先說了,今天要扣工人半天的工資。
  他說,他們能有一天的休息,應當感謝死者。」
  「這樣克諾爾他們能把為布霍爾茨用去的埋葬費撈一部分回來。我死的時候,在遺囑中也要叫我的繼承人這樣做。怎麼樣?梅什科夫斯基,您是怎麼想的?」
  「這很愚蠢。」
  「您不用擔心,有您沒有您人們也都會這樣去做。一個人死了,怎麼辦,正如《舊約·傳道書》中所說:『死了的人,毫無所知,也不再得到賞賜。』1死,這是消極的靈魂2。」
  「我說的不是這個。布霍爾茨已經壽終正寢了。」他把手摸著喉嚨,「我想去喝啤酒,沒有人和我一道。」
    1見《舊約全書·傳道書》第九章。
  2原文號法文。
  「您不願和我一起去,我馬上就回家。」
  「我也許還能找到一個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44:05

  他們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了。這時送葬的隊伍走進了一條通向墓地的狹長的巷子,巷子兩旁種著許多白楊樹。
  小巷的路面沒有鋪磚,上面卻有厚厚一層黑色的泥濘,千萬隻腳踩上去,將它濺潑在周圍所有的人和所有東西上面,因此也阻住了一半想從這裡返回城市的人們的腳步。
  一排排光禿禿的白楊樹被風吹得直不起腰來,它們的樹皮也脫落了,同時由於受到從工廠裡通過一條深溝流過來的含有毒素的廢水的侵蝕,已是半死不活的狀態,好似一個個十分醜陋的殘廢者,它們身上所留下的枯枝受到寒風的侵襲,則仍在十分可憐地索索發抖,給送葬的人群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這些送葬者不時唱出的洪亮的歌聲響遍了城市周圍侵透了水分的黑色的遼闊大地,響遍它上面一群群的樹木、小房屋、磚窯和一些風車之間。這些風車就像一些可怕的蝴蝶,身上長滿了刺,在蔚藍的天空中,閃動著自己黑色的翅膀。
  隊伍緩緩離開了城市,散亂地走在泥濘的道路上,人們經過一些歪歪斜斜的簡陋的房子後,低著頭慢慢地走進了墳場的大門,然後在許多墳墓之間和小道上散開了。在大牆外面的一些光禿禿的樹木和黑色的十字架之間,這時開始出現五顏六色的旗幟、點燃了的蠟燭和一長隊一長隊的人群,他們肩上扛著布霍爾茨的銀棺材,身子在不停地搖晃。
  寂靜籠罩著大地,歌聲消失了,說話聲停止了,音樂聲也靜下來了;只聽見人們的跺腳聲和樹木搖曳的沙沙聲。鐘聲低沉地響著,顯得十分淒涼。
  在棺材旁開始奏最後一輪哀樂。第一個演講的人站在一個高地方,莊嚴地回顧了死者的品德和功績;第二個演講的人以十分悲痛的、哭喪的語調表示和死者告別,為人類失去了這個保護人而悲傷;第三個演講的人以死者的家屬和他的不能得到安慰的朋友的名義對死者說話;第四個演講的人以站在死者周圍的這些窮苦的人們、這些由於他的死而受到生活威脅的勞動者的名義對死者說話,因為死者在世時是他們的父親,他們的朋友,他們的慈善家。
  在人群的頭上響起了一片低沉的嗚咽和歎息。千萬隻血紅的眼睛在閃閃發光,萬頭攢動的人海好像掀起了一層層的巨浪。
  儀式終於結束了。靈柩所安置的墳坑做得十分講究,它被安放在一個形狀象王位一樣的高地上。死者通過金格子窗,在裡面似乎還可以看到被大煙霧籠罩的城市,可以聽到成千上萬的工廠的轟隆聲和人們所唱出的雄壯的生活讚歌。
  一排排工人源源不斷地走過這個王位,在大理石的階梯上獻上花圈,表示作為一個奴僕對主人的最後的敬意,便慢慢地散走了。最後,只剩下這個已經死去的羅茲國王仍然睡在安放於一堆堆花環上的銀棺材裡。
  只有斯塔赫·維爾切克沒有等到最後,他在聽到鐘聲後,便喃喃地說道:
  「這是一個快樂的遊行。有這麼多的百萬家財,卻死去了!」他表示厭惡地啐了口唾沫,便和一直保持沉默、不斷喘著氣的尤焦·亞斯庫爾斯基走在一起了。
  「你幹嗎要哭?」
  「我覺得很難過。」尤焦喃喃地說道。他全身凍得直打哆嗦,便把一件由學生時代的軍衣改成的破爛外套緊緊裹在身上。
  「尤焦!辭掉巴烏姆事務所的工作吧!我要有一個信得過的人,我要你,你在我這裡可以得到鍛煉。」
  「不行,我必須在巴烏姆那兒工作。」
  「可是他天天臥病,你別傻了,我給你每月可以超過五個盧布。」
  「不行,他現在情況不好,他的事務所裡現在幾乎只有我一個人,我不能離開他。」
  「你真蠢。如果我像你這樣多情的話,我就會和你一樣,腳上沒有鞋穿,一輩子給所有的人當奴僕。」他向他投去輕蔑的一瞥,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和他告別了。「窮苦的人呀!他們在工廠裡只知道忍辱含垢。」他表示惋惜地想著他們。
  可是他知道他自己如果處於較低的地位,是不會這樣的,因為他不只是別人的奴僕,也不只是一個機器上的齒輪。
  他走得很慢。由於感到自己有力量、智慧,自己高人一等,由於想到自己已經做了或者正要做某一件事,他十分高興。
  今天是他生活中最好的和有轉折意義的一天,因為他做了一筆使他從此可以自立於社會的大買賣。
  這就是他在格林斯潘工廠的兩旁買了幾莫爾格土地,他是悄悄地買來的。他相信自己占有了這塊地,就可以賺大錢,因為他知道格林斯潘要擴展工廠的地盤,就必須從他那裡買這塊地,並且按照他要出的價格。
  因此他很滿意地笑了。
  這筆生意確實不錯。在價錢上不會有什麼欺騙。
  因為在維爾切克買這塊地之前,它原先的所有者早就要賣它了。格林斯潘也早就要買這塊土地,他每年都把幾十個盧布放在賣主那裡作為押金,沒有立即買過來,滿以為誰也不可能把它弄走的。
  維爾切克知道了這個情況之後,一忽兒對這個土地所有者表示友好,一忽兒硬要借錢給他,耍盡了各種手段,終於佔有了這塊土地。
  今天早晨,他便成了這塊土地的法定的所有者了。
  他想到了格林斯潘會很生氣,可是他卻為此非常高興。
  他把頭抬得越來越高,他自己也越來越目中無人,他總是以貪婪的眼色看著城市,看著裝滿了貨物的倉庫,看著工廠。每當他看到財富時,他那一個農民的貪得無厭就表現得越來越突出。
  他決定要得到它,他也確信自己能夠得到它。
  不管什麼辦法和手段,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只要搞到錢,什麼都是好的。
  斯塔赫·維爾切克只怕法律和警察。
  對於其他,他不過輕蔑地笑一笑,表示一點遺憾罷了。
  輿論、倫理道德、正直。誰在羅茲如果還考慮這些,那他腦子想的,就都是些蠢事情了。
  布霍爾茨很正直嗎?誰問過這個!人們問的只是他留下了幾百萬鈔票。
  有幾百萬鈔票,放在自己手裡。讓它把自己圍住,要牢牢地抓住它。
  他想著,在街上拐了幾個彎,來到了車站。此時他的心裡充滿了想要獲得金錢、獲得享受和統治權的甚至使他感到痛苦的強烈要求。
  他每看到肉就像一隻餓狗似的。他對工廠、房屋、富人的奢侈享樂、美女和宮殿,也常投去貪羨的一瞥。
  他曾向自己保證可以得到享受,在還沒有得到的時候,他常常感到餓得發慌。
  他確曾長年挨餓,他的祖祖輩輩都受強者的欺凌和壓迫,被剝奪了生活的權利。他自己也勞累過度,因此他十分貪婪。現在該輪到他享受的時候了,他抬起了頭,伸出了兩隻手,想要獵獲一切;因為他如果獵取了東西,就可以解除他長年的飢餓。
  他要拋棄過去的一切,爭取新的一切。
  在他回想到他的童年時代,想到他放牛、在修道院裡幹活、挨鞭子、全家貧困、在中學所受的侮辱、和救濟他的慈善家一起遭受的侮辱以及全家遭受的侮辱時,他對這痛恨極了。
  「我要和這一切告別。」他十分堅決地說道。
  因此他一旦有了辦法,就要做生意買賣,盡一切可能多賺錢。
  他管理過格羅斯呂克的倉庫。他親手做過煤生意、木材生意、棉花下料生意、蛋生意,這是他家裡從農村幫他弄來的。總之他什麼生意都做過。
  有人說他買「紅色的貨物」,這是他從被燒燬的工廠廢墟中撿來的。有人說他放高利貸,說他和格羅斯呂克合夥做黑市買賣。還有人說……
  他知道人們是怎樣說他的,對這一切他只不過鄙夷地一笑。
  「這和我還蠻有關係呢!」他喃喃地說道,一面沉思,一面走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子裡。巷子的兩旁是籬笆,在籬笆的另一邊兀立著一排排倉庫,倉庫裡裝著蓋房子用的木頭、水泥、鐵器、石灰和煤。這條巷子的地面沒有鋪磚,兩旁沒有人行道,是一條深深的泥河。千百輛載重車子走過時,挖下了一道道濠溝。
  那些裝煤的倉庫一排排座落在巷子的左邊,靠近高高的鐵路路堤。路堤上擠滿了貨車車廂,車廂上蓋滿了從卸下的煤中揚起的一層黑土。
  維爾切克住在倉庫旁的一棟簡陋的篷屋中。這棟房子也是他的辦公室,是用木板釘成的,在它薄薄的屋頂上,滿是黑色的泥濘。
  他迅速換了衣服,穿上一雙高腰皮鞋,便開始工作。
  可是他無法平靜下來,他感到煩躁。今天的買賣雖然給地帶來極大的快樂,但當他一想到葬禮,或者聽到那路堤上的車廂低沉的碰撞聲,就十分煩躁。於是他扔下了筆,開始在辦公室裡踱步,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小窗子外放滿了煤和小車的倉庫。
  煤車時刻都會來到大秤台上,使這裡響起一片轟隆聲,震動整個篷屋。人們的說話聲、馬蹄的得得聲和馬的嘶鳴聲、火車廂卸煤的嘩啦聲、機器的笛哨聲匯成了一大片喧囂,通過打開的門,灌滿了這間骯髒、破爛的屋子。維爾切克正在這裡散步和沉思。
  「那兒有人在等用車廂!」一個工人來通知道。
  在路堤上等著的是博羅維耶茨基和莫雷茨。
  維爾切克急忙伸出手表示歡迎。莫雷茨握了握他的手,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卻裝著沒有看見。
  「我們馬上要用平板車。」
  「要幾輛?當什麼用?」他簡單地問道,因為他對卡羅爾的態度感到不高興。
  「越多越好,火車給我運棉花來了。」莫雷茨回答道。
  他們很快接洽完後,便分手了。
  「一個貴族老爺!」維爾切克不樂意地嘮叨著。因為在告別的時候,他看見博羅維耶茨基把手插在衣兜裡,但卻對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他忘不了這個場面,在他的心中又記上一次他所受的侮辱,這不是他應得的侮辱,因此他感到更加痛苦。
  可是他沒有時間來想這些。在一天快完的時候,倉庫裡的事兒是非常多的。蒸汽機車每時每刻都把一排排已經卸空了的車廂拖過來。它們或者湊在一起,不時吐出一團團的濃煙,尖聲地吼叫,或者乾脆脫離車廂,狂叫一聲,便跑到車庫裡去了,可是它們身上金屬磕碰的叮噹聲和機器開動的轟隆聲卻仍然迴響在煙霧和塵埃裡。
  下面,在蓋滿了黑色塵土的倉庫的旁邊,則響起了成千上萬的急急忙忙的人們的說話聲、馬鳴聲、鞭子揚起的忽哨聲、車伕的吼叫聲、街道上的嘈雜聲和附近煙霧瀰漫的城裡的低沉的喧囂聲。
  維爾切克急得暈頭轉向。他一會兒跑到辦公室,一會兒去買煤,一會兒來到路堤上找運輸工人,一忽兒又來到車站,踩著爛泥在這些平板車中間走來走去,終於感到累得要命了,於是坐在一列空車廂外的板子上休息。
  天色已是黃昏,一道道紅色的晚霞佈滿了天空,那無數的鋅板屋頂,在它的照耀下蔚為血色。屋頂上翻滾著一團團煙霧。夜色更濃了,一片令人感到煩悶的朦朧的黃昏籠罩著街道、牆壁和胡同,白晝最後的光線消失了,一切形體、顏色都看不清了。城市被穿上了一件骯髒的黑衣,在這件衣裡,開始慢慢燃起了燈火。
  夜降臨了。一輪明月高照在城市之上。人們的喧鬧和吼叫聲更大了,馬車轔轔和工廠的轟隆聲也越來越響了。最後,所有的聲音匯成了一個十分粗野的大合唱,這合唱主要是由機器和人組成的,它不僅震動了空氣,而且也震動了大地。
  羅茲夜班忙忙碌碌的工作開始了。
  「貴族的餘孽!魔鬼不久就會把你們抓走的。」維爾切克喃喃地說道,他因為還沒有忘記博羅維耶茨基,便表示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後他用手托著自己的下巴頦兒,抬頭仰望著天空。
  直到從一條空寂無人的巷子裡傳來一陣歌聲,他才醒悟過來:
    在加耶爾市場上,
    她找到了一個小伙子,
  
  嗒啦啦!
  可是這個唱歌的人卻遠遠地在夜中消失不見了。
  維爾切克來到辦公室,處理完剩下的事後,派出了最後一批車子。
  他叫把辦公室裡所有的東西都鎖上,吃完一個工人給他準備好的晚飯,便到城裡去了。
  他喜歡在城裡無目的地閒逛,看一看街上的人們和工廠,找一找地方,呼吸呼吸充滿煤屑和顏料氣味的空氣。這座城市的魁偉使他感到頭暈目眩,在倉庫和工廠裡累積的大量財富使他心中產生了無窮的慾望和幻想。他強烈地要求得到它,享用它。面對這城市中流動著的金水和強大的生活激流,他為之讚賞、為之歎服。它們給他帶來了從未有過的希望,賦予他意志和力量,去進行鬥爭,去奪取,去爭取勝利。
  他愛這塊「福地」,就像野獸愛那到處都可找到獵物的寂靜的叢林一樣。他崇拜這塊「福地」,因為這裡滿地都是黃金和血。他要得到它,他伸出了貪婪的手,喊出了勝利的吼聲——飢餓的吼聲。我的!我的!有時他還覺得他已經永遠享有它,如果不把這個戰利品身上的黃金全部奪得,他是不會放走它的。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11-14 23:53 編輯 》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54:27

續篇 第一章
  
  「一會兒打他的脊背,一會兒換個方向,一會兒當頭一捧。
  嘿,再來一下子,再來這麼一下子,我親愛的好人。」
  「神父出牌,跟打鏈枷一樣。」老博羅維耶茨基低聲挖苦說。
  「看他這樣,我想起一局牌來。那是在謝拉茨克,在米古爾斯基家……」
  「不管什麼鏈枷不鏈枷,」神父打斷了他的話,得意洋洋地眨著眼睛,「我打的是漂亮的小王牌,我親愛的好人。我還留著王后呢,等著消滅你的小王,查榮奇科夫斯基。」
  「那就露出來嘛!神父有個壞習慣,老愛打斷別人的話;別人不能開口,一開口神父就打斷。是呀,我剛才說,在米古爾斯基家……」
  「不管是在他家還是不在他家,我們早就聽說了,我親愛的好人,聽了快一百次啦。你說是不是呀?阿達姆先生。」他問老人。
  「哎,神父,你幹嗎老衝著我來呀!我照直對你說吧,你管得太多,太過分了。你這位神父最好多想想上帝,別管人家說什麼不說什麼了。」
  查榮奇科夫斯基把紙牌往桌子上一扔,氣得霍地站了起來。
  「湯美克,混小子,備馬。」他粗聲粗氣地沖窗口對院子裡叫道。
  他吹起染得挺黑的鬍子,又氣又急地哼哧起來。
  「你們瞧他吧!真是個癩小子,我好言好語對他說話,現在他倒命我當他的長工,連聲教訓起來了!--雅謝克,煙鍋兒又滅啦!」
  「喂,好街坊,巴烏姆先生發牌啦!」
  「不打了,回家去。神父這麼發號施令的,我受夠了。昨天,我在查瓦茨基家,還給他們講時事政治呢,可是今天在這兒,他當眾跟我作對,拿我取笑。」這位貴族牢騷沒完,在房間裡邁著大步來回走著。
  「你這位先生,我親愛的好人,說的實在都是些蠢話。雅謝克,你這個混小子,點火來呀,煙袋又滅了。」
  「什麼,我說蠢話!」查榮奇科夫斯基氣急敗壞地跳到神父面前。
  「怎麼樣?是蠢話嘛!」神父一面從長煙袋裡吧噠吧噠抽煙,一面反擊道;那煙袋是小伙子蹲在地上給他點著的。
  「唉!耶穌基督在上,可憐可憐我們大伙吧。」查榮奇科夫斯基叉著雙臂,威嚇地嚷道。
  「神父好人抓牌呀!」馬克斯·巴烏姆說著便把牌塞在他手裡。
  「黑桃七。」神父喊道,「查榮奇科夫斯基,你抓牌。」
  「我的手氣不好。」貴族嚷了一句,趕忙在小桌子邊坐下,可是他還沒有忘記跟神父斗氣,瞥了紙牌一眼,又開口說:
  「這兒的社會名流都這麼無知,還能談什麼,還談得上什麼明確的政治觀念。」
  「梅花八,沒有王。」神父叫牌。
  「不要,好,神父你等著瞧吧,這牌會打成什麼樣。你缺了梅花牌,便要抓耳撓腮了。」
  「不管撓腮不撓腮,只要巴烏姆先生贏了你的梅花,用尖子扎死你,你就等著嚥氣吧。嘿,我說,孩子,怎麼著,別吹牛了,活不了『永生永世』1,就別說什麼『阿門』了,我親愛的好人,哈哈哈!」他瞅著查榮奇科夫斯基的臉,放開嗓門大笑,高興得在長袍上直敲煙袋,還接二連三地拍坐在身邊的馬克斯的後背。「羅茲這座土城得勝啦,小廠主們得勝啦!嘿,還有你,我的親愛的好人,就憑你這麼管教查榮奇克,上帝也要獎給你一對雙胞胎兒子。既露了底,你就歇一會兒吧,歇一會兒。雅謝克,快,混小子,拿火兒來,煙袋又滅了。」
    1原文是拉丁文。
  「神父跟異教徒一樣,幸災樂禍。」
  「別理他,你該歇就歇。他一年到頭剝咱們的皮,現在得讓他還點帳。」
  「我一個星期才贏二十個格羅希。二十個,跟你說老實話吧。」查榮奇科夫斯基隔著桌子沖馬克斯說。
  「『姑娘們去採蘑菇呀,采蘑菇,采蘑菇!』」老博羅維耶茨基哼起小曲兒,一隻腳還在椅子橫木上打著拍子。因為他半身癱瘓,老坐在這把活動椅子上。
  屋裡安靜了片刻。
  放在小桌四角的四支蠟燭把綠桌面和四位鬥士的臉照得亮堂堂的。
  查榮奇科夫斯基沒有說話,正在生神父的氣;二十年來,他每個星期至少和神父吵兩次架。
  他輕輕地捋著染黑的鬍子,兩隻眼睛從又長又密的眉毛下面向馬克斯投射出陰森森的目光,因為馬克斯老讓他「全軍覆沒」;有時候,他氣得把光禿禿的腦袋也晃了起來,這腦袋上還有幾隻蒼蠅在爬來爬去。
  神父將他的一張瘦骨嶙峋、清心寡慾、和顏悅色的臉對著桌子,不時吧噠地吞一口煙,自己也被煙團團圍住了;這時,他的一雙極為靈活的黑眼睛放出了銳利的目光,掃一下對手的牌--可是沒有什麼收穫。
  馬克斯全神貫注,打得很認真,因為他的對手都是惠斯特牌大師。他一得空,便馬上看一下月牙兒瞅著的那個窗戶,望一望傳來安卡和卡羅爾話聲的遠一點的房間。
  阿達姆先生一直在哼著小曲兒,打著拍子,搖動著雖已見稀但仍豐厚的頭髮,每次開局,他都要大嚷一番:
  「好牌,大好牌。你們等著吧,我饒不了你們,小賊。又是王,又是後,接著還有丑。喂,我們開始進攻了。嗨,馬祖爾人呀,往下衝,又使鐮刀又使鉤子槍,『塔拉、塔拉,衝!』出正牌!」他果斷地下著命令,滿面紅光,把牌叭叭地打在桌上,那動作真像衝鋒陷陣似的。
  「希望你這位先生打牌有個人樣,我親愛的好人。你就會這麼哼哼唧唧的,一股子浪蕩勁兒跟丘八一樣。雅謝克拿火來,我的煙袋滅了。」
  「你這句『出正牌』倒讓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發生在……」
  「在謝拉茨克,米古爾斯基家--我們已經聽過了,聽過啦,我親愛的好人。」
  查榮奇科夫斯基沖神父那滿面笑容的臉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可是沒說話,對他側著身子,繼續打牌。
  馬克斯再一次發牌,他叫完後便到卡羅爾那裡去了。
  「雅謝克,開開窗戶,外面小鳥兒唱得真好聽。」
  小廝打開對著花園的窗戶,那夜鶯的歌聲和窗下盛開的丁香花的濃郁芬芳立即洋溢在房間裡。
  馬克斯來到的這間房沒有點燈,可是一輪新月正好在廣闊的碧天上冉冉升起,把房裡照得很亮。
  窗子大開,唱著歌的六月之夜的天籟流進了房裡。
  他們靜悄悄地坐著。
  「好一群長毛象。」卡羅爾對馬克斯低聲說,因為他聽見打牌的那間房裡又吵鬧起來了,查榮奇科夫斯基沖窗外叫人立即給他備馬,阿達姆先生也放開嗓門大聲唱著:
  「『雖然他又冷又飢餓,日子過得挺快活!』」
  「他們常打牌嗎?」
  「每星期都打,而且每星期至少吵兩次架,弄得不歡而散,不過一點也不妨礙他們的友好關係。」
  「小姐有時候得給他們勸勸架吧?」
  「噢,用不著。有一次我想勸,神父竟大動肝火,衝我嚷道:『小姐,您還是去管擠奶吧!』他們缺了誰都不行,可是到了一塊兒又不能不吵嘴。」
  「你父親在羅茲要是少了他們可怎麼辦呢?」馬克斯問卡羅爾。
  「我怎麼知道,就是父親幹嗎要去羅茲,我也一點不知道。」
  「你不知道?……」安卡以驚奇的口氣問道;要不是門鈴響了,她還要問下去。
  她走了出去,回來時給卡羅爾帶來一封電報。
  卡羅爾冷冰冰地接過來,沒等看完就怒氣沖沖地把它揉成一團,塞進衣兜裡。
  「壞消息?」安卡站在他面前,驚惶地問道。
  「不是,是蠢消息。」
  他因為對安卡同情的目光和好奇心感到厭煩,把手揮了一下,便走進了牌室,又看了一遍電報。
  電報是露茜打來的。
  「您在我們這兒挺寂寞吧?」安卡問馬克斯。
  「對於這種探問,我無可奉告。您知道,對於你們的生活,我感到奇怪。我從來沒有設想在什麼地方能有這種出奇的平靜,簡樸和高尚的生活。在你們這兒,我才感覺到了。我不理解波蘭人,只有現在,我才理解了卡羅爾的許多特點。你們要搬到羅茲去,太可惜了。」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機會再到這兒來了。」
  「我們到了羅茲,您就不願去看我們了?」她壓低了嗓門問道,不知為什麼心跳得劇烈起來,好像擔心他表示不願意似的。
  「多謝您。我把您的話當成是對我的邀請,可以嗎?」
  「當然羅,可是您得把我介紹給您母親。」
  「您既然吩咐,當然可以。」
  「對不起,我得把你撇在這兒,因為我要去準備晚飯了。」
  她跑進了另外一間房裡,雅古霞已經在這裡上菜了。
  馬克斯在房裡走來走去,為的是在挨近敞開的門時,可以看見安卡。
  他愛欣賞她俯在桌上時那秀美勻稱的身材。她的臉龐雖然長得不很端正,卻富有奇特的魅力和熱情,在寬闊的前額上,那梳得平整的栗色頭髮是從中間分開的。
  一雙灰中帶藍的眼睛,配著黑色的眉毛,看起來既明亮又平和,可是也顯出幾分嚴峻。
  馬克斯看得發呆了,他很喜歡她,所以當卡羅爾進來時,他甚至有點不樂意。
  「明天晚上我得回羅茲。」卡羅爾乾巴巴地說。
  「幹嗎這麼急呢?女工們還放三天假呢,咱們就不該過一過綠葉節1嗎?」
    1復活節後第四十和第四十一天,復活節為三月二十一日。
  「你覺得這兒好,你就留下,反正我得走。」
  「那咱們一起走吧!」馬克斯在窗台上坐下,咕噥著說。
  他在這兒本來挺好,卡羅爾要把他帶走,因此感到詫異。
  他既惱怒又痛苦地瞅著卡羅爾。
  「我有急事,而且鄉下的生活我也膩了,太膩了。」卡羅爾一面說,一面十分煩惱地走來走去;他望了望那間牌屋,跟安卡搭了幾句閒話,可是無法壓住心頭的焦躁不安以及百無聊賴的感覺。
  現在又來了露茜這封火上加油的電報。一想到這封電報,他就擔驚受怕,因為露茜斬釘截鐵地說,他如果星期二不露面,她本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他未婚妻家裡來找他。
  他知道露茜的脾氣,說鬧就鬧,所以他必須走。
  這種情況使他坐臥不安,他甚至痛恨她的美貌和這愛情的羈絆,覺得自己也活膩了。
  還有安卡。
  他覺得她對他十分冷淡,因此即便有時遇上她那明亮和表示信任的目光,他也恨她。
  但他還得裝出情意綿綿的樣子;心裡雖想大罵一通,還得輕聲細氣地說話,像未婚夫那樣顯得和藹可親,笑容可掬,揣測對方的心理。
  扮演這個角色他實在厭煩透頂,可是為了父親,他還得把戲演下去,演下去,為了她,也為了自己,因為有一天,他總得要用安卡那一份當陪嫁用的錢。
  「趕快結婚,一切就有了結。」他想,「好些人不都是沒有愛情就結了婚嗎?」他冷冰冰地說道;可是同時,他的高傲和自負卻在責備他不該這樣。
  他的心情又激動了,因為他想,如果這樣結婚,他就變成了一個傀儡;但要發跡的話,就得成年累月地苦幹,就得去壓搾機器、人、一切,為自己竭力搜刮,而且還得刻不容緩。
  老米勒已經對他很明確地說過,他願意把瑪達和工廠管理權交給他,一份百萬傢俬,一個大企業,一個能賺更多的錢的機會。
  一段時期以來,他很討厭小家子氣的企業,討厭自己春天開始建設的那個工廠,討厭為幾分錢而節約;節約來節約去也不過幾百盧布。
  多年來,他像拉車的馬一樣幹活,不斷地掙扎,拚死拚活地奪取每一個盧布;多年來,他一直在壓制著自己滿足不了的各種愛好、慾望;多年來,他一直渴望著大大方方、不必仰人鼻息地生活而現在,當他只要和瑪達結婚,一切便垂手可得的時候,他偏偏又得娶安卡,給自己戴上節衣縮食的生活枷鎖。
  他要拿出全部力量來反抗這種處境。
  安卡來請他吃晚飯,他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她的詢問,便把父親連同他的坐椅推到了餐廳裡。
  晚餐桌上很熱鬧,神父跟查榮奇科夫斯基在爭論政治,阿達姆不斷從中調解;可是卡羅爾卻毫不留情地嘲笑查榮奇科夫斯基和他的政治見解,諷刺神父的樂天派精神,還氣勢洶洶地教訓父親,說當今的政治問題靠武器是解決不了的,要靠理智。
  「得,得,得了吧!」老頭子氣得叫將起來,「你不該跟我說這話,我一直在告訴你:誰的武器多,軍隊多,誰就有理。國家的理智--就是隨時待命出擊的軍隊,軍隊是國家的靈魂,掌管一切。」
  「不對不對,阿達姆先生,掌管一切的是正義,正義才是國家的靈魂。」
  「指導國家的是肚皮和飯菜。」卡羅爾故意嚷著,企圖挑動神父的火氣。神父果然抓住這句話大作文章,說一切來自神意,神的意志就是正義,一切都以它為基礎。
  卡羅爾不再回敬了,因為他對這種毫無益處的交鋒已經厭煩。可是當神父、他父親和查榮奇科夫斯基對他論證,一切事物的發生發展都是依據天意時,他實在按捺不住了,便怒氣沖天地叫了起來:
  「諸位先生用教義解釋世界,這我不反對,因為這樣解釋容易,甚至富於幽默。」
  「你胡說,我親愛的好人,胡說,你在侮辱我們。雅謝克,混小子,煙袋滅了!」神父嚷了起來,氣得嗓門都顫抖了,激動得揮舞著手裡的煙袋。
  他吸了好幾次,都吸不出煙來,因為小廝點不著火,於是他用煙袋打他的後背,又開始教訓起來,這會兒可真是氣急敗壞了。
  「小姐,您要離開您為自己創造的這個庫魯夫天堂,不覺得可惜嗎?」馬克斯輕聲地問安卡,他們倆沒有參預眾人的爭吵。
  馬克斯問這話出於無心,可是安卡聽後卻陷入憂傷了。
  卡羅爾這幾天十分異常,幾乎老是迴避她,所以這位姑娘隱隱約約地開始感到不安,預感某種不幸臨頭,因而她沒有直接回答馬克斯的問話,只是俯在桌子上,輕聲地反問道:
  「您沒有聽說卡羅爾出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不知道。您看出了什麼問題?」
  「我不過有點感覺……是啊,我忘了,工廠裡的事,他一定遇到不少麻煩,當然羅……」她補充了一句,好像在自言自語,好像要壓住心上的懷疑和不安。
  她抬起頭來,用一雙充滿親切關懷的眼瞅著馬克斯那陰沉的臉和他那投向神父的刺人的目光。
  「那你們怎麼處理地產呢?」
  「老人想賣,可是卡羅爾先生反對。我十分感謝他,因為我在這個家裡生活慣了,一想到轉讓給別人,心理就難受。花園裡差不多每一棵樹,每一道活籬笆,都是卡羅爾先生的母親,要不就是我栽的。所以您想,跟它永遠分別,心裡該多難受!」
  「哎,可以在別的地方再買一座漂亮點的莊子嘛!」
  「是啊,可是可以,不過那就不是庫魯夫了。」她頗有感觸地回答說,覺得他不理解她,體會不到她對這塊土地的眷戀之情--她是在這兒長大的。
  由於查榮奇科夫斯基和神父的爭吵忽又喧騰起來,他們沉默了。神父氣得用煙袋敲著地板,大聲叫道:
  「我親愛的好人,我乾脆告訴你,你是掛著羊皮徽章的查榮奇科夫斯基。雅謝克,點火。」
  「唉,基督保佑,這神父真會胡扯呀。湯美克,癩小子,備馬!」他沖廚房大聲喊道- -他的車伕正在那兒吃飯。隨後他沒有告辭,就跑到門廳裡,穿好衣服,飛跑了出去;可是過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因為忘了戴帽子。他找遍了所有的房間,把帽子找到後,便來到餐廳,用拳頭砸著桌子,怒不可遏地大聲叫道:
  「你快感謝上帝吧,你這身僧衣保護了你,要不然我非得叫你明白明白『掛著羊皮徽章的查榮奇科夫斯基』是什麼意思,非叫你明白明白不可。」他一面叫喊,一面不斷地捶著桌子。
  「別把茶灑了,我親愛的好人!」西蒙神父平心靜氣地說。
  「請坐請坐,有什麼可動火的呢?喂,坐下呀,好鄰居。」
  阿達姆先生勸他說。
  「偏不坐!這兒有人侮辱我,我再不登這個門了。」
  「別把茶灑了,請吧!上帝保佑你。」神父輕聲慢語地說,一面扶住因為桌子被拳頭擊動而晃個不停的茶杯。
  「哼,耶穌會分子,他媽的!」查榮奇科夫斯基怒喝一聲後,拍了一下桌子,便急步走了。
  從院子裡,然後從馬路上,不斷可以聽到他的咒罵聲和他乘坐的馬車的轔轔響聲。
  「一根燙手的棍子,嘿!沒見過因為一句話就這麼大發脾氣的。」
  「神父,你傷了他。」
  「那他幹嗎說蠢話。」
  「各人有各人的見解。」
  「條件是,必須支持我們的神父。」卡羅爾挖苦說。
  「我親愛的好人,這癩小子到底走了。雅謝克,不要臉的傢伙,點火!」他氣鼓鼓地喊道,然後走到了門廳裡,看了看查榮奇科夫斯基的背影,「哼,你們瞧,這個亡命徒,他嚷夠了,罵夠了人,這畜生到底滾了。」
  「還會回來的。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安卡說。
  「哼,回來!當然會回來。可是不知巴烏姆先生對我們有什麼看法。」
  「他認為這是因為各位先生吃得飽,睡得著,有閒工夫撩逗他,像小孩一樣和他吵。」卡羅爾小聲挖苦說。
  神父威風凜凜地瞪了他一眼,可是馬上又眉開眼笑了。他磕出了煙袋鍋裡的灰,裝上煙葉後,便伸給雅謝克點火,一面嘟囔著:
  「我親愛的好人,這麼說話也治不了你的牙疼……」
  他馬上告辭走了。
  屋裡沉寂了半晌。
  老阿達姆先生在沙發上打瞌睡。
  安卡和女僕收拾著桌子,卡羅爾蜷縮在大椅子裡抽煙,表示輕蔑地瞧著馬克斯。馬克斯那雙閃著亮光的眼睛則隨著安卡的一舉一動滴溜溜地轉著。
  過了一會兒,他們四散安睡了。
  馬克斯住在靠花園的一間小房子裡。
  夜色十分迷人。夜鶯的歌聲越來越淒婉,河岸密密樹叢中的山烏鳥開始鳴叫,對它們作出回答,於是響起了一片無比美妙的鳴囀啁啾,蕩漾在這靜靜的迷人的六月之夜裡。空際充滿了白天曬燙的大地吐出來的熱氣,繁星滿天,窗下花壇中盛開的丁香花也散發著濃烈的芳香。
  馬克斯睡不著覺。
  他打開窗戶,望著霧紗籠罩的夜色。
  他在想安卡,片刻之後,他聽見了她的低沉的嗓音。
  於是,他從窗口探出身去,看見她坐在自己房間窗子外面的一間和正房成直角的耳房裡。
  「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不能跟我說說嗎?」耳房裡響出了表示請求的說話聲。
  「沒有什麼不高興的,我不過有點煩躁。」另一個聲音回答說。
  「再呆幾天吧,散散心。」
  回答是一陣含糊不清的絮語。接著第一個聲音又說了,可是低得馬克斯一個字也聽不清楚;他只聽見了草地深處青蛙的合唱聲,公路上吱扭吱扭的大車聲,和鳥兒越唱越響的歌聲。
  月光如晝,給灑滿露珠的樹葉鍍上了一層白銀,使夜間的霧靄也變成了一條條銀色的薄紗帶。
  「你太多愁善感。」男人帶著惱怒的口氣又說了。
  「就因為我愛你?就因為我把你的每件事都放在心上,比對自己的事還在意?就因為我希望你幸福?」
  「不,不,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你不怕得感冒,打開窗戶跟我說話,是啊!借月亮光,一面聽夜鶯歌唱,一面和我說話。」
  「再見。」
  「小姐,再見。」
  窗戶砰地一聲關上了,白窗簾也在燈火通明的室內拉上了。
  卡羅爾沒有走開,火柴吱地亮了一下,隨之一線微細的青煙從房間裡飄出,冉冉升到了麥草屋簷上;他在抽煙。
  馬克斯也在抽煙,可他是悄悄地抽著,以防人家發現他在偷聽。
  他很想知道安卡會不會又出來,他們還要說什麼。
  馬克斯對卡羅爾的怨氣越來越大了。
  可是安卡的窗戶一直關著,他看見她的身影有時出現在窗簾後面,當他靠近窗戶時,甚至聽得見她的腳步聲了;但這聲音由於被夜鶯的歌聲和風聲干擾,只是隱約可聞。風是從遠處的牧場和沼澤地刮來的,它從一道牆似的黑油油的莊稼上面飄過之後,穿過樹林,開始發出沙沙的響聲,搖晃著丁香樹,然後擦過茅草屋頂,給他臉上送來一股潮濕的、充滿莊稼香味的熱氣。
  「明天卡奇馬列克要來,就是那個想買咱們東西的人。」一個嗓門又說。
  馬克斯屏氣凝神地盯著花園,竟沒有注意窗戶已經打開。
  「爸爸你別賣給他。」
  「可是你等這筆錢用呀。」
  「是啊,我需要一百萬。」一個顫抖著的嗓門喃喃地說道。
  「卡奇馬列克當然想買,他要給他女婿置分產業。」
  「拉車的馬你是帶到羅茲去,還是賣掉?」
  「我帶那些老古董有什麼用。」
  「可是老人用慣了。」一個女高音憂鬱地說。
  「習慣可以改嘛!你老是這麼孩子氣十足,那就把半個果園子都搬到羅茲去。你不是還想把牛啦、雞啦、鵝啦、豬崽子啦,一大堆東西都帶走嗎?」
  「你要是以為你這麼一挖苦,我就不帶我非帶不可的東西的話,你就錯了。」
  「別忘了帶走我們祖宗們的肖像,這些共和國議員躺在閣樓上也一定會想著到羅茲去的。」一個冷嘲熱諷的話聲又響了。
  女高音沒有回答。
  傳來了十分輕微的嗚咽聲,它使馬克斯感到好像花園後面小溪裡的潺潺流水一樣。
  「安卡,原諒我吧,我不是要給你添煩惱,我是心裡煩躁。
  原諒我吧,安卡,別哭了。」
  馬克斯不僅看見了卡羅爾跳進了果園裡,還看見窗戶裡有人衝他伸出了兩隻白皙的手臂,兩個人的頭靠得緊緊的。
  他不再偷看和偷聽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55:21

  他關上窗戶,躺下睡覺,可是睡不著;因而輾轉反側,一忽兒咒罵,一忽兒抽煙,但他仍然睡不著覺。夜鶯在丁香樹上高聲歌唱,使他老是覺得聽見了安卡和卡羅爾的聲音。
  「他們有什麼要這麼半天說個沒完的?」他越想越氣,為了弄清楚他們是不是還在那兒,他又起來了。
  卡羅爾站在安卡的窗下,可是他倆談話的聲音很輕,什麼也聽不見。
  「這兩個情侶真叫人睡不著覺呀!」他氣怒地咕噥了一句,砰地一聲關上了窗戶。
  可是他依然睡不著,活躍著春天強大的生命力的六月之夜使他不得入睡。
  月亮高懸在窗前,照亮了屋裡淡藍色的塵土,同時把柔和的清輝灑在沉睡的小鎮、空寂的小巷和廣闊的田野上。田野裡蓋滿了微波起伏的麥浪,它的上方靜靜地瀰漫著透明的薄霧。草地和沼澤上冉冉升起灰白色的水氣,像香爐裡冒出的青煙,一團團飛向碧空裡。在淡霧中,在灑滿露珠像夢幻一樣沙沙作響的莊稼中,蟋蟀越來越清晰地唧唧叫著;成千上萬的鳴叫聲時斷時續,以顫抖的節奏一刻不停地在空中傳播;應和它們的是青蛙的大合唱,它們的尖厲的鳴叫發自沼澤地上:呱,呱,呱,呱!
  近處的蛙聲沉寂了片刻,伏在遠處的沼澤、水塘、溪流岸邊和溝渠上的青蛙便接著唱了起來。水塘裡密佈著水草,中間的一泓清水象千百面鏡子一樣閃閃發亮,月光在上面遊蕩,活像一把黃金的刀子。溪邊長滿了由於掛著露珠而沉甸甸地彎下腰的鵝鸛草;一些坑坑窪窪裡,也長滿了黃色的驢蹄草和藍色的勿忘我花。在它們的頭上,兀立著空心的柳樹,柳樹上長著一個個大腦袋,那許多嫩樹枝兒就像它們濃密的頭髮。
  四面八方不斷響起了歡歌,唱者已經陶醉在這個充滿了無法形容的魅力、深沉的呼喚、歌聲、愛情和幾乎感覺不到的顫抖的春夜之中。
  夜鶯在一束丁香花叢中歡唱,成千種鳥雀和它們呼應,其中有兀立在庭院裡的大落葉松上的鸛鳥不時發出的咯咯聲,窗裡乳燕甜美的喃喃聲,沼澤地上田鳧的咕咕聲,樹上互相追逐的五月金龜子的嗡嗡聲,牛欄裡母牛的哞哞聲,遠方牧場上的馬嘶聲,等等。
  過了一會兒,整個世界沉寂了,甚至從一片葉子落到另一片葉子上的那嘀噠的露珠,門外潺潺的小河,大地深沉的呼吸也都可以聽到。
  然而,在頃刻的寂靜之後,千萬個聲音重又響了起來,匯成一個更加雄壯的大合唱。所有的樹木、草叢都唱著引人入勝的愛情歡歌,好像要把枝葉、花朵、臂膀都吸引過來,互相擁抱,盡情歡樂。
  整個大地都沉醉在歌聲、鳴響和沙沙聲中,沉醉在草木和動物的喧鬧聲中,沉醉在閃爍不停的光亮之中,沉醉在充滿了空氣的芳香之中。整個大地都被捲進一股強大的愛情的旋風裡;這股風是在春夜的激情和那永遠不能滿足的渴望的激發下產生的,隨後它便盲目地投入了那從四面八方張開巨口的宇宙深淵之中;這是一個充滿冰冷的露珠般的繁星和億萬個太陽、行星的深淵,深不可測,神秘可怕。
  不行,馬克斯睡不著覺。
  他討厭在窗下唱歌的那只夜鶯,想把它嚇跑--可是那鳥兒卻不知道,依然站在搖曳的樹枝上悅耳地唱著,不時吐著聲聲顫抖的音響,像珍珠一樣漂游在果園、鮮花之上,像噴泉一樣表現出難以形容的魅力。它的雌性伴侶也在枝葉深處和它答話,可是回答聲卻像沒有睡夠似的,毫無生氣。
  「讓你和你的唧唧喳喳見鬼去吧!」他氣惱地罵了一聲,把一副裹腿帶沖樹叢扔去。那隻鳥霍地跳到了另一棵丁香樹上,可是等馬克斯關上窗戶,上床之後,那鳥兒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唱了起來。馬克斯氣得火燒火燎的,只好把臉轉向牆壁,用被子把頭一蒙,快到天亮才睡著。
  這一夜,在庫羅夫斯基莊園裡,除了阿達姆先生,誰也沒有睡好。
  特別是安卡,她和卡羅爾長時間談話之後,不僅沒有放心,在她心上反而產生更大的懷疑;她懷疑他有什麼事瞞著她。可是,她卻沒有想到他在掩飾他的冷淡態度,他在使勁地表演虛情假意。
  她並不懷疑他,因為她的一顆二十歲的火熱的心正在全力以赴地愛他。
  後來她睡不著覺,因為她浮想聯翩--她在想著羅茲的生活、不遠的未來,想著一個月後她必須離開長年居住的庫魯夫。
  「我以後在羅茲能幹什麼呢?」她在腦子裡反覆地考慮著這個問題,但是,到了清晨,莊園的雜沓聲、往牧場趕牛的呼喊聲和鵝的嘎嘎叫聲打斷了她這迷迷糊糊的遐想。
  她馬上起來了。
  阿達姆先生乘著一輛由一個小廝推著的座椅車出來了,在院裡轉悠,照看牛欄,呼喚牧工,沖鴿子吹口哨;鴿子也應聲成群地從籠裡飛了下來,站在他身上,胳膊上,座椅扶手上;還在他的頭上像一大片烏雲似的忽拉忽拉地拍動翅膀,咕咕叫著,啄食他每天撒給它們的豌豆。
  「瓦盧希,入列!一起進攻!『一圈一圈又一圈』,特拉、拉、拉、拉。」他哼哼呀呀地唱著,正在指揮一群咕咕鳴叫的雪白的鴿子,鴿子也從各個方向團團向他飛來。「『老太婆有一頭牴羊,噢,狄--比,狄--比,一頭牴羊』。瓦盧希,到花園去!」他厲聲下著命令,用帽子轟走了那些老跟著他,落在他椅子車上的鴿子。「走呀,混小子!」
  「走。」小廝半醒半睡地回答後,把車推到了花園裡,在蘋果樹間走著。這些樹盛開著鮮花,亭亭玉立,在草地的襯托下,像一束束巨大的錐形花一樣,上面包著粉紅色的花粉,周圍飄飛著大群大群嗡嗡叫的蜜蜂,像一個個小紅球從一束花飛到另一束花上。
  夜鶯在櫻桃樹上歌唱,站在窩裡的鸛鳥把頭掉了過來,靠在自己的背上,十分焦躁地喳喳叫著。
  「瓦盧希,今年結不結蘋果?」
  「是的,結。」
  「快點推!」
  「走!」
  「結不結果兒呀?」
  「結呀,怎麼不結呢。」
  「你還要亂摘,混小子,是不是?」
  「我沒有摘過。」小伙子聽了他的警告,挺不高興地嘟噥著說。
  「去年是誰把『仙姑』蘋果吃光了呀?」
  「弗朗齊什庫夫、米哈烏,不是我!」
  「我知道,知道,你要是亂摘,瞧上帝懲罰你吧!『老太婆養了頭牴羊,噢!』山烏,山烏!」他一面叫嚷,一面沖那掛在窗外籠子裡的山烏打起口哨來。
  山烏從翅膀底下伸出了它的腦袋,抖著翅膀,用兩隻耳朵交替地聽著這抖翅的響聲。然後它跳到上面的一根橫木,對主人高興地鳴叫幾聲,便馬上停止了,因為空中傳來了修道院叮玲叮玲響亮的鐘聲。這座修道院的鐘樓和窗戶高踞於這個小鎮的許多低矮的屋頂之上,從花園裡可以望見。「瓦盧希,到修道院去!去看看利貝拉特神父,快走,嘿,混小子。」
  「走,等我換一換腳。」
  他們沿著一條從果園通向河岸的小路走去,穿過了草地。草地上空飄浮著殘餘的薄霧,好像被撕碎的絲綾條子一樣。迅速飛翔的燕子在薄雪中咕咕地叫著,上下翻轉不停,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白線。
  一隻鸛鳥在草地上威風凜凜地踱步,一次又一次地把頭伸進綠草,當它捉住了一隻青蛙後,便向上伸伸脖子,痛痛快快地把它吞了下去。
  那急速流動著的小河映出了一帶藍天,不時濺起銀白色的鱗鱗細浪,沖洗著岸邊長長一行的澤瀉草和勿忘我花。草叢裡的黃眼睛和藍眼睛都在凝望那淺水中互相追逐的淺灰色的鮈魚群;凝望那藏在睡蓮下的小鱒魚的狹窄的綠背和尖細的頭,這睡蓮的葉子就像許多綠色的手一樣浮在水面;凝望那些專吃小東西的兇猛的大魚,這些大魚象子彈似的在魚群中間穿梭,隨時可以迅速吞下一條條小鮈魚或者小鯉魚。魚群往往還沒來得及散開,它們就已經消遁在岸邊的草叢下面,消遁在金車草發紅的葉簇之間,消遁在雖然鮮花盛開但被蛇麻草的長臂壓住了的稠季草的蔭影之下,這些蛇麻草在湍急的水面上不停地顫抖,就像散開了的綠色髮辮一樣。
  後來,他們又來到了城郊,穿過一片又一片的菜園和果園,那裡到處都是繁茂的樹木,充滿了洋蔥的氣味,田壟上牧放著長鬍子的山羊,在綠色的醋栗樹上、在殘斷的木欄上,還晾著被單。
  小車穿過環繞修道院大牆的花園後,瓦盧希把它推進了修道院,來到了走廊裡。
  修道院裡十分空蕩和靜謐。
  風兒搖動著窗戶,還有一些灌木的綠枝在向院裡窺視,因為在大牆內還有一個不大的果園。
  幾棵果樹彎腰曲背地衝著太陽,向第一層和第二層樓的窗子裡探頭探腦,果園內其他地方都長滿了雜草,在雜草上閃現著幾朵顯得淒涼的白色的水仙花。
  「讚美基督!」阿達姆先生貼近一個窗口呼叫道。
  「永世讚美!」利貝拉特回答。他穿一身多明我教派的黑白摻雜的法衣,瘦小的個子有點駝背,蜷縮在牆下。
  他睜著一雙暗淡無光、神色迷離的眼睛看了很久,才認出了來訪者是誰。
  「身體怎樣?昨天西蒙神父對我說,您好點了。」
  「沒有,沒有……一點也沒好。」神父抖動著沒有血色的嘴,輕聲地說。
  在他乾瘦的、就像那圍牆一般的土色的臉上,閃過一絲微笑。
  「神父今天到我家去吃午飯好嗎?」
  「不行,不行啊!我什麼也吃不下去,現在活著就是等死,今天,明天我就要死了……」
  「神父你說什麼呀!」阿達姆先生竭力反駁說。可是利貝拉特神父笑了一下,用盛開的丁香花枝拂一下自己的臉,吸了一口香氣,然後含糊不清地輕聲說:
  「死神已經站在我身旁了!我的心已經死了!」他使勁地重複著這句話,連阿達姆先生都稍後退了幾步,瓦盧希也嚇得直劃十字。
  「昨天夜裡院長到我這兒來了。」他又低聲說。
  「耶穌,瑪麗亞!那是幽靈,神父呀,不是別的,他不是已經死了十五年嗎?」
  「是來了。我看見他了!我在合唱班作完祈禱後,回自己的房間時,在走廊裡親眼看見他的。他在我面前走過後,敲了每一個房間的門,每間房裡也都有一個聲音答應。後來,他繼續往前走,好像是呼喚著所有的人。在一個拐彎的地方,他不見了,可是等我躺下以後,我聽見了他叫門的聲音;等我起來開門時,他站在走廊中間,舉起一隻手,看著我說:『走!』我跟他走了。他帶我穿過了所有的走廊,其他神父也從各自的房間裡出來了,我們一起來到了修道院的飯廳裡。那裡已經擠滿了人,還不斷有人來,都是我們修道院創辦以來的神父。有一位很老的神父正在照著一大本書宣讀名字,按次序叫。大家也按次序走到他面前,這時他便撕下一張寫上了名字的紙片,把它扔到空中,紙片突然著起了火,火球衝出窗口,飛到外面,於是每一個點過名的人就不見了。這時只剩下我了,他又點我的名:『利貝拉特神父。』--『走!』--院長對我輕聲說。『最後一個!』點名的人叫道,同時慢慢把寫著我的名字的紙片也撕了下來,我覺得這是要奪走我的生命了。『最後一個!』院長說。他瞧了瞧修道院,瞧了瞧我,吻了我的額頭,輕輕地說:『走吧!』--我就走了,啊,上帝!你在呼喚我。我這就來啦!……」神父低聲地說道,同時癡呆呆地望著小花園上空的一片藍天。他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站著;他的面色發青,宛如一尊雕像。
  雖然燕子在他頭上瘋狂地跳躍,麻雀在樹上啁啾,但他卻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他的身心已經沉溺在祈禱和這種預感到的死亡的幻境之中了。
  所有的神父都已死去,他、這不可勝數的各代神父中的最後一個,也感覺到死期迫近。
  阿達姆先生催瓦盧希就走,他想快點回家。因為利貝拉特神父經常使他害怕,今天說的這個夢境故事更是使他心驚膽顫。
  他呼吸著田野的空氣和花草的芳香,眺望著到處都有的綠蔭和行人,想試著打個口哨,哼唱一支曲兒,可是他的聲音卻哽塞在嗓子裡。他不時回首返顧,好像擔心死去的各代神父會跟蹤而來,因此他喊道:
  「瓦盧希,快點推,混小子!」
  「在推哪!」
  在走廊裡,他遇到了安卡;她坐在一個低矮的小凳上,正在給圍著她的一群小雞餵食。
  馬克斯站在門口,欣賞著他眼前的一片田園景色。
  「老人家上哪兒去了?」
  「去利貝拉特神父那兒了。」
  「他好點了嗎?」
  「唉,他完全鬼迷心竅了,完全。他告訴了我好些稀奇古怪的事,硬說他今天,頂多明天就會死。」
  「是不是昨天到你家來過的那個神父?」馬克斯問。
  「不是。西蒙神父才是我們的神父。這個利貝拉特是多明我派的最後一位神父,是我們這座修道院裡的。他是一個學識淵博、十分虔誠的人,可是……病了,幾乎不省人事了。這幾個星期,有時不睡、不吃、不見人,只是祈禱,趴在過去唱詩班祈禱的地板上,半夜就去敲那些沒人住的單身房間的門,跟早已死去的人說話。而且還……」
  他躬著身子,向馬克斯輕聲說了幾句,可是安卡打斷了他的話。
  「嘎嘎嘎,嘎、嘎、嘎。」他呼叫著在小水池裡拚命抖動翅膀的一群小鴨子,卻沒注意孵出這些小鴨的母雞正在驚恐萬狀地咯咯叫著,來回奔跑。
  抱蛋雞咯咯咯地叫著,好像要去救護它們,可是當它扇著翅膀飛到水邊之後,又嚇得退回來了。
  「您每天親自喂雞鴨嗎?」
  「每天。」
  「這活兒可麻煩呢!」
  「雖說沒有什麼可干的,總得幹點吧!」他高興地回答後,把一群群其他的家禽從院子的各個角落招呼到了台階前,它們在這裡貪婪地吃食,歡樂的叫聲充滿了整個院子。
  安卡坐在台階上,一次又一次地從她身旁的幾個籮筐裡抓出一把小米,一把大麥,或者小麥,往那些擠成一堆、互相爭鬥的雛雞雛鵝身上撒去,小傢伙們便高興得搖著身子,唧唧喳喳叫起來。
  雛雞全身披著黃毛,那粉紅色的小尖嘴啄起米來異常靈巧。它們還時時跑到孵化它們的母雞身邊,因為母雞一聲接一聲地呼喚它們來吃它用翅膀蓋住的新食。還有一些漂亮的小火雞,十分白淨,長著象青銅鑄成似的綠腿,又神氣,又淘氣,跑起來要抬起小翅膀,叫起來象哭泣一樣。那些已經長出羽毛的小鴨子,因為在水池子裡泡過,全身挺髒,顏色灰不溜秋的,它們時而擠在一起昂首闊步,時而一聲不響地撲向食料,狼吞虎嚥,或者抬起頭來抖動著大嘴叉,簡直象把東西往喉嚨裡灌一樣。最後來了一大幫小鵝和一隻大鵝,顯得笨頭笨腦。大鵝踉踉蹌蹌地擺動著低垂的大肚子,煩躁不安地嗄嘎叫著,首先撲在大麥上,也不管是否踩倒了自己的孩子。這一夥叫聲最大,因為它們時時都要抬起嘴巴,伸出蛇一般的脖子,互相吵嚷。公鵝喜歡啄那蹦跳不靈的母雞,追趕鴨子,咬小火雞,然後才跑到母鵝身邊,為勝利而得意洋洋地叫起來。
  隨後,台階前面出現了吱吱嘎嘎一片混亂,雞鴨鵝混在一起,打起架來。
  老母鵝啄小火雞,小火雞也展開了羽毛很硬的翅膀,氣勢洶洶地閃動著兩隻眼睛,放開嗓門咕嘟咕嘟地吼叫。一隻長著扇面尾巴、因憤怒而冠子發紅的大火雞跳了起來,要用尖利的爪子抓那些長著綠顏色孔雀腦袋的公鴨,它們只嚇得急急忙忙地逃跑,半路上還啄了一口食。
  喜歡胡亂起哄的鴿子看到鳴叫的雞鴨鵝和阿達姆先生後,也在屋頂上兜起圈子來了,一忽兒象雪球一樣落在一大群家禽中間,咕咕咕地叫著,從它們嘴下大膽地爭奪谷粒,因而遭到孵蛋雞和嘎嘎叫的鴨子的驅趕,只好興致索然地飛回屋頂,然後像發了狂似地亂蹦亂跳。
  安卡觀賞著這些家禽在自己腳下你爭我奪,感到愜意,便繼續將麥粒一把一把往它們頭上、翅膀上撒去。
  「現在您真像密茨凱維奇的佐霞1。」
    1波蘭詩人密茨凱維奇(1798--1865)的長詩《塔杜施先生》中的女主人公。
  「不一樣。佐霞幹活是為了玩,喂雞是為瞭解悶。」
  「那您是為了什麼呢?」
  「喂肥了拿到羅茲去賣。這話您不愛聽,是嗎?」
  「豈止不愛聽,您這麼講實際,我真沒想到。」
  「被迫如此呀。」
  「講實際的差不多都有實際原因。可是您善於巧妙地把實際跟別的東西聯繫起來,到底是什麼,我說不上,因為……」
  阿達姆先生開始拖著長聲吹口哨了,因而打斷了他的話。可是火雞聽了十分害怕,咕嘟咕嘟地叫著;鵝也大聲嚷了起來;孵蛋雞象遇見了老鷹似的,嚇得咯咯地鳴叫,趕忙叉開雙腿,伸開翅膀保護著小雞。鴿子也立即向上飛去,暈了頭似的逃回籠裡,或是落在穀倉上,有幾隻甚至落在台階上。整個這一大群家禽都嚇得高吼低鳴,各自逃棄,你踩著我,我碰著你,使阿達姆先生樂得放開嗓門哈哈大笑起來。
  「嗐,瞧我把它們攪成這樣子!」他高聲說。
  「這兒成了鵝的樂園了,吵得我睡不著覺。」卡羅爾來到了台階上說。
  「到了羅茲讓你睡個夠。」
  「到了羅茲我還有別的事要幹。」他不耐煩地嘟囔著,冷冷地和安卡打了個招呼,然後用疲倦的目光眺望那在小鎮上空裊裊升起的淡藍色的煙柱。
  「你們非得今天走不行?」安卡畏畏葸葸地問道。
  「非走不可,最好馬上走。」
  「那就走吧,我準備好了。」馬克斯單刀直入地說,因為卡羅爾那句「非走不可」把他惹火了。
  「不行,不行。你們下午走吧,現在我不讓你們走。咱們一起到教堂去作祈禱,還得去看看西蒙神父。然後回來吃飯,我特意請了查榮奇科夫斯基和神父,還有卡羅爾先生,您得跟卡奇馬爾克先生談談,三點鐘開飯。等天黑時,我們送你們走。」
  「好吧,好吧!」卡羅爾連著說了兩聲,就到餐廳去了;早餐已擺好。飯後,他抱怨天氣太熱,因而出門到了花園裡,坐在鮮花盛開的蘋果樹下;這花稍一有風就紛紛落下,不一會,它們便像雪片般撒滿了他的全身。
  站在蘋果樹上的蜜蜂像在蜂窩裡似地嗡嗡鳴叫。整個花園裡散發著丁香花、蘋果花的濃烈的香氣,飄彌著黃鳥的歌聲。
  阿達姆先生睡覺去了,早飯後他總是這樣,因為天一亮,他起得很早。安卡正梳妝打扮,準備到教堂去。馬克斯在長滿草叢的小路上漫步,可是他在哪兒也會遇見卡羅爾。有時候,他也去住宅另一方,離河邊遠一點的地方,回來時雖從卡羅爾身旁走過,不僅不說話,甚至迴避他的目光,然後到花園裡去了,因為這時他恍惚看到那裡閃現著安卡的裙子。等他弄明白那不過是那些鮮花盛開的蘋果樹所呈現出的一片玫瑰紅時,他便佇立在柵欄旁邊,眺望著廣闊田壟裡的綠油油的莊稼,這些莊稼沙沙響地起伏不斷。在蜿蜒曲折地穿過田地通向遠方村莊的小路上,蠕動著一長串穿紅衣的婦女和穿白上衫的農民,他們是去教堂的。他望著,同時十分注意地聽著是不是有安卡的聲音。
  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沒有睡醒,還是怎麼啦?」他一邊兒想,一邊兒用手按著那感到疼痛的頭,「鄉下生活真見鬼。」
  他驟然覺得煩躁不安,便去見卡羅爾。
  「不能早一點走嗎?」
  「你在這兒也呆膩了?」
  「是啊,我在這兒什麼都亂了套了,覺得像一隻被踩爛的套鞋一樣,夜裡睡不著覺,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你在草地上躺一躺,聞聞花兒的香味,聽聽草葉兒的沙沙聲響,欣賞欣賞鳥兒的歌唱,曬曬太陽,有空多想想啤酒,要不然就想想黑臉兒的安特卡。」卡羅爾嘲弄他說。
  「說句老實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花園我就是反覆看上二十遍,又能怎麼樣?我看見它確實挺漂亮,蘋果樹都開了花,到處都是青草,可是這對我來說是一錢不值的。我去過草地,那裡挺美。我去過牛欄,哪兒都去過,什麼都見過,可我對什麼都膩了。安卡衝我讚賞森林,可我見到的是,那裡的樹很大,那裡很潮濕,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你幹嗎不說呢,她會叫人給你搬一把小椅子去的。」
  「我不放心我的母親,還有……」他沒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嘴,用腳狠勁地踢開了草坪上一個新壘的土堆。
  「你放心吧,咱們馬上就走,不過我還得好好結束這次痛苦的奴役。」
  「奴役?」馬克斯感到詫異地問道,「未婚妻和父親,這是奴役?」
  「我說的不是他們,說的只是那些東拉西扯的討厭鬼,他們今天要來吃飯--會見。」他趕快改口,更正這句說走了嘴的話。可是馬克斯卻不管這個,他想使卡羅爾相信查榮奇科夫斯基是個罕見的平易近人的人,神父很有理智,等等,卡羅爾為此感到奇怪,抬起頭,看了看他。
  「你胡謅什麼呀?昨天你還讚揚農村,今天倒好,膩味了,想回羅茲去。昨天你還說那兩個人是小戲裡的人物,今天又為他們辯護。」
  「我就喜歡這樣!」馬克斯漲紅了臉,嚷著向花園裡走去,可是他馬上又回來了,因為安卡在台階上叫他:
  「先生們,該去教堂了。」
  這時,他把煩悶、厭膩、寂寞全都忘了,只是瞪眼望著安卡。安卡站在台階上,正往手上戴著長長的小白手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55:50

  今天她穿一件佈滿了精工巧制的淺粉色圖案的很薄的米黃色上衣,顯得秀美。她的腰帶和領口也是淺粉色的。她的寬邊帽很大,很淺,上面綴飾著勿忘我花和白色的紗帶。
  她十分嫵媚動人,一雙灰色的眼睛閃爍著風華正茂、精力旺盛和雍容華貴的奇光異彩,馬克斯不知道下面該說什麼。
  他在她身邊來回走了一個時候,心緒平靜了些,然後便用一個工廠主的眼光打量了她的上衣一番,鄭重其事地低聲說:
  「這真是你的『珠寶』呀,卡羅爾!配上這個顏色的衣服,十全十美。」
  「鳥兒換了毛,會更神氣。」安卡聽到他的話後,大笑起來,接著說道。
  她的笑聲觸動了他,因此他稍微後退了點,望著他們去教堂所走的這條寬闊的街道。
  這小鎮是個破敗不堪的地方,住的大都是猶太紡織工。在每個窗口幾乎都有一台紡織機。在一些骯髒黑暗和窄長的門道裡,坐著許多猶太老太婆,正在用紡車紡紗,因此從每個窗口都可傳出紡織機的單調的軋軋聲,震動在寂靜的充滿著陽光的空氣裡。
  一間簡陋不堪的小店舖半掩著門,好像要阻擋滿街的灰塵,怕它們飛進去。
  在大街的街心,那永遠乾涸不了的泥濘水窪現出一片黑色,成群的鴨子在裡面找食吃。
  市場就是一個沙土坡子,它的周圍都是用木頭棍子支撐著的尖頂房屋。它的旁邊,修道院對面,還有幾幢剛剛被火燒燬的房子,在一片殘垣斷壁的瓦礫堆中,僅僅豎著幾個光禿禿的大煙筒。
  修道院的院牆已經倒塌,這裡叢生著各種野草和成堆的野橄欖苗子,還種有枝葉紛披的高大的白樺樹。通過院牆坍翻之處,可以望見教堂裡牆皮脫落了的山牆和隱藏在墓園一角的漂亮的鐘樓。
  牆腳下,在白樺樹蔭裡,停放著幾十輛農民的大車和馬車。在遠一點的地方,市場中央,有十幾個貨攤子擠在一些布篷下;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因為太陽越曬越烈了。
  他們在墓園裡停了下來,因為人太多,擠不進教堂。
  安卡在通往聖器所的台階上坐下,開始祈禱,馬克斯和卡羅爾走到白樺樹下,也在一塊長了青苔的古老墓石上坐下;
  這些墓石整整一排全在牆的下面。
  祈禱儀式已經開始。那教堂裡的低沉的風琴聲通過半敞開的門傳出來了。時而可以聽到風琴手的高聲呼喚,時而響著莊嚴肅穆的合唱聲,時而那神父微弱的話聲也在萬頭攢動的人浪上飄過;這人浪拍擊著門框,打在祭壇的柵欄上,忽兒伴隨著嗡嗡的祈禱聲、歎息聲和咳嗽聲來回地飄遊著。有時候,一切甚至歸於沉寂,於是尖厲刺耳的青銅鐘聲便隆隆響起來了,應和著它的是從眾人胸中迸發出來的深長的歎息。可是,那墓園裡所有的人卻都跪在地上,捶打著胸膛,然後又回到白樺樹下和院牆瓦礫堆中他們剛才坐過的地方。
  「咱們生產的頭巾!」馬克斯指著幾個女人輕聲地說。這些女人正盤腿坐在沙堆上,數著念珠,她們在陽光下象簇簇罌粟花一樣十分耀眼。
  「已經褪了色啦!」卡羅爾帶著幾分諷刺地說。
  「褪色的是帕比亞尼策1的,我說的是那些帶綠花紋紫紅色的,什麼時候也褪不了色,管你在太陽底下曝曬,--就是不掉色。」
    1波蘭地名。
  「倒也是。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兩位先生好!」旁邊一個低嗓門說。
  斯塔赫·維爾切克手裡拿著禮帽,儀態瀟灑,身上冒著香味,站在他們跟前了;他像老熟人一樣伸出了一隻手。
  「你怎麼到庫魯夫來啦?」馬克斯問。
  「回家過節來了。我爹正吱吱哇哇彈風琴呢。」他十分輕蔑和放肆地說,一面轉著手上的好幾個戒指。
  「你在這兒還要久玩嗎?」
  「今天晚上就走,因為我的猶太老闆不給長假。」
  「那你現在在哪兒干呢?」
  「在格羅斯呂克事務所,不過是暫時的。」
  「不干煤炭這一行了?」
  「還干。我的辦公處在米科瓦耶夫斯卡大街,因為格羅斯呂克把他的缺德買賣讓給了科佩爾曼,我又不願意跟這只癩皮狗干。你們的工廠弄到煤了嗎?」他沖卡羅爾彎著腰,低聲地說道。
  「還沒有。」馬克斯回答說。
  「你能提供什麼條件?」卡羅爾冷冷地問。
  斯塔赫坐在他身邊的一座墓上,開始在筆記本上迅速地寫算起來,最後他把一紙賬目放到卡羅爾的眼皮下。
  「太貴了!勃勞曼賣的每斗要便宜七個半戈比。」
  「他是賊,騙子!每車廂要少給你十斗。」斯塔赫輕聲叫著。
  「你以為我連這個都看不出來?」
  「他給的量甚至更多,因為他在發貨前摻的水不是白摻的呀!」
  「也許是這樣吧,可是誰能擔保你不這麼干呢?」
  「那好,我就按勃勞曼的售價向你供貨,差不多一個子兒也不賺,我看重的是這筆生意成交。這話我已經跟韋爾特先生說過了,他告訴我說,得等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拿主意。那麼,怎麼樣?」他十分客氣地問道,沒有計較卡羅爾剛才的話和他那種冷淡、傲慢的口氣。
  「你明天來找我們,再談一談。」
  「你們大概要多少煤呢?」他問馬克斯。
  馬克斯沒有把話聽清。
  大家都沉默了。遊行的行列隨著莊嚴肅穆的鐘聲和眾人的歌聲,走出了教堂,像一條長著華蓋黑頭的長蛇。神父也在華蓋下面走著。這條長蛇從大門出發,女人們紅、黃、白色的衣裳混雜著農民的黑色長袍和點著的蠟燭,就像它的鱗片一樣斑駁多彩,閃閃放光。這條蛇彎彎曲曲地在教堂的灰色牆壁和高牆般的白楊樹之間爬過之後,便把它長長的軀體環繞著整個教堂。
  宏亮的合唱聲震動了暑熱的空氣,衝上熾白的天空,連成群的鴿子也從教堂的塔頂上,修道院的破損屋頂上驚得飛了起來,在高高的蒼穹中兜著圈子。
  遊行隊伍返回了教堂,歌聲也止息了。只有樺樹葉子仍在嘩啦嘩啦地響著,十分睏倦地搖晃在火辣辣的熱浪中。可是不一會兒,修道院裡傳來了鵝的嘎嘎叫聲。那歌聲、鐘聲和風琴的演奏聲又響徹了教堂裡面。
  天氣越來越熱,太陽不斷地把烈火燒在小鎮的木板瓦屋頂上,好像要把它的全部威力施展出來。在輕微震顫著的空氣裡,充滿了一片死寂,它籠罩著目光所及的、似乎是被熱呼呼的蒸汽遮蓋了的綠色的田地,紋絲不動的果園,碧綠的草地,籠罩著象黑色帶子一樣環繞著小鎮的森林。在林間光禿禿的沙丘和山巒上,現出一片黃色。
  「你聽說沒有,紐曼讓步了?」馬克斯問斯塔赫。
  「聽說了。」
  「讓到底了?」
  「倒也沒有,讓得不多,大概百分之三十吧。你們虧了嗎?」
  「因為我們虧了點。」他不耐煩地把手揮了一下。
  「也許我可以找個什麼人,讓他買了你們的這份權利,當然得便宜點,得給我提點成。」
  「嘿,你可真是鬼迷了心竅--什麼都想撈一把嗎?」
  「在什麼情況下也不能少撈。」維爾切克大聲喊道,笑了起來。
  「庫魯夫你很熟悉吧?」馬克斯改了話題,因為卡羅爾斜著眼睛瞅了維爾切克一下,可是一聲不吭。
  「我是在這兒生的,在這兒給神父放過鵝和牲口,用後背拉過大繩,這些事西蒙神父能說得更詳細。我放過牲口,你或許不信?」他瞅著馬克斯為難的神色,帶譏諷地問道。
  「看你現在這個神氣,難以相信。」
  「哈哈哈!你是恭維我。放過牲口的,放過!肩膀拉過大繩子,給神父修過風琴,在修道院給神父擦過皮鞋,還不光打掃教堂,什麼都幹過。我一點也不以為恥,幹活餬口嘛,事實永遠是事實,而且,也是一番經驗,經驗就是取利的資本。」
  馬克斯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卡羅爾則鄙夷地從各個方面打量他,譏諷地笑著,因為他打扮得太過分,甚至可笑。
  那色彩鮮艷的方格子呢料、漆皮鞋、白綢衫、釘上了一顆大寶石的領帶、十分講究的外套、閃閃發亮的大禮帽、長長的的金錶鏈、從未用過的夾鼻眼鏡和老在指頭上玩弄著的幾個貴重戒指,既同他的長滿膿瘡耷拉著的大臉蛋、兩隻閃亮的刁鑽小眼、佈滿皺紋的低低的前額很不相襯,也同他那扁平腦袋上的、顏色莫名奇妙的、散亂著的頭髮、又長又尖的鼻子和向外翻著的肥厚嘴唇很不協調。這是一張哈巴狗似的臉,一副尖得像鸛鳥一樣的嘴。
  人家不理睬他,他也不在乎。他時時笑著,帶著一種自以為是、悲天憫人的微笑瞧著他們的腦袋。等到祈禱完畢,人群開始擁出教堂,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他挺直了門板一樣的身軀,湊近卡羅爾,十分傲慢和冷冰冰地望著庫魯夫的一群群男女鄉親,望著一起放過牲口的夥伴和朋友--他們看到後詫異地瞥了他一眼,可是不敢走過來跟他打招呼。
  安卡也走過來了,他跟安卡低眉順眼地請了安,安卡請他共進午餐,他頓時高興得漲紅了臉,把嗓門喊得很大很大,表示感謝,故意讓從旁而過的人聽見:
  「我得回家去,因為幾個姐妹都來了。現在不得不放過這個寶貴的機會,真是萬分遺憾,只好等以後了。」
  「我們現在去看西蒙神父。」安卡低聲回答說。
  「我陪你們去,我也要看看他。」
  他們慢慢走過擠滿人群的墓園。
  一群一群穿著棉布工作服、戴著帽簷很亮的帽子的農民和披著五顏六色頭巾、身穿毛線衫的農村婦女都對卡羅爾畢恭畢敬地行禮。可是人群的大部分是回家探親過節的工廠工人,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以挑戰的眼光望著他們的這位「廠老闆」。
  卡羅爾雖然認識過去布霍爾茨工廠的許多工人,這時候卻沒有一個工人對他行禮。
  只是一些女人老是走到安卡面前,親吻她的雙手,或者衝她伸出一隻手,寒暄幾句。
  卡羅爾於是跟在她的身後,轉著兩隻眼,張望那大群大群的人們。馬克斯也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維爾切克則壓在後面,十分客氣地對一些人大聲打著招呼:
  「你們好!你們好!」
  他握著每一隻伸向他的手,詢問對方的工作、對方的孩子、健康。
  幾乎人人都向他鞠躬致敬,善意地望著他。他們感到自豪,因為從他過去在這個地方打架、放牲口的時候起,他們就認識這位大人物,這是他們的人。
  「敢情他們都認識你呀。」當他們走進神父的花園時,馬克斯驚歎地說。
  「認識,整個鎮子都愛維爾切克先生,為他感到自豪。」安卡興奮地說。
  「他們這種愛戴給我的好處,不過是把我這雙乾淨手套捏得又骯又臭罷了。」
  說著他摘下手套,故意惹人注意地往樹叢裡一扔。
  「等回家時他會撿起來的。」卡羅爾低聲議論說。
  維爾切克聽見了這句話,氣得直咬嘴唇。
  西蒙神父住在修道院一層幾間由單間改成的耳房裡,它們的窗戶面對著一個照料得很好的大果園。
  大木欄杆是不久前安裝的,木頭還是黃色,通往房間。
  葡萄架遮掩了整整一堵圍牆,綠色的籐葉懸掛在窗口之上,丁香樹的繁茂枝條緊挨著窗口,大簇大簇的鮮花快伸到了屋裡。
  西蒙神父剛剛穿過修道院回來,就十分熱情地在小廳裡接待他們。這兒的牆壁才刷上石灰,透過它還隱約露出蓋滿拱頂的舊壁畫的模糊不清的顏色和殘缺的輪廓。
  小廳裡充滿了盛開的丁香和從濃綠果園反映出來的綠中帶紫的色調。
  他們一進屋時,一股潮濕的涼氣就迎面撲了過來。
  「你好嗎,斯塔赫?癩小子,你昨天怎麼沒上這兒來,嗯?」
  「來不了啊,我的姊妹都來了,我連一步也離不開家。」維爾切克一面親吻神父的手,一面解釋說。
  「你爸爸跟我說過。你就不能換換他,來參加唱詩班,嗯?老頭兒連步都邁不開了。雅謝克,雅謝克!混小子,把我的煙袋拿來,給客人抽支煙。」
  「彈琴我都忘光了,神父,你要是允許,我就好好學一段彌撒曲再來彈。」
  「好啊,好!……安卡,安紐霞!快過來,孩子,幫我招待招待客人。你瞧她,還以為我會讓她閒著呢!」神父笑了,一面忙著把桌子搬到房中間。
  「你早就認識神父嗎?」馬克斯問維爾切克。
  「小時候就認識。頭幾個字母和頭幾煙袋的打就是同時在神父那裡領受的,不用我多說,真夠嗆。」斯塔赫笑著說。
  「你說過頭了,我親愛的好人,過頭了,沒怎麼用煙袋打過你呀!」
  「我公開承認,比我該挨的打要少。」
  「哎,這就對羅!你說話公道,日後一定能成人,呵呵,不錯的人嘛!雅謝克!雅謝克!這混小子,藏到哪兒去了?」
  等不到雅謝克來,神父親自從隔壁房間裡取來了各種精美的食品,擺在桌子上。
  「我的孩子們,親愛的好人們,卡羅爾先生、巴烏姆先生、斯塔赫,請喝杯櫻桃酒。藏了六年啦,甜得跟蜜一樣。瞧這酒的顏色,請瞧瞧吧--真正的紅玉。」
  他把酒杯舉到陽光下,杯中的櫻桃酒果然變成了紅玉和紫羅蘭的顏色。
  「請,請嘗嘗奶油點心,我告訴諸位吧,一到嘴就化。喂,請嘗嘗吧,不然安卡要生氣了,這是她親手做好了送來的。」
  「西蒙神父,一會兒咱們去吃午飯。」
  「你別說了,姑娘,沒你的事。嘿,你瞧她,倒喧賓奪主起來了。先生們,喝啊。」
  「我們等一等慈善的神父。」
  「我不喝酒,我親愛的好人們,我不喝。安紐霞,喂,你替我喝了吧,姑娘。」
  他跑了出去,過一會兒回來時,腋下夾著一個大瓶子,同時扣著外套,因為他的外套老愛鬆開。
  「現在我們再喝點甜酒,喝了完事。你瞧,姑娘,這是草莓酒,就是三年前你和我一塊兒釀的。你們瞧這顏色,落日的顏色,純粹的陽光。嘿,這味兒多純正,喂,你們聞聞嘛!」
  於是他把瓶口塞在他們鼻子下面,那瓶口便發出濃烈的草莓味。
  「哎呀,神父!神父把客人們都灌飽了,還怎麼吃午飯啊。」
  「別做聲,安卡,有上帝幫助,你的午飯我們會吃的,吃得下去!孩子們,聽我說…… 咱們嘗嘗臘腸吧!怎麼樣?還配上五月的蘑菇,嗯?我親愛的好人,我的孩子們,請賞光吧。我不能拿菠蘿招待你們,因為我沒有,我是基督的可憐的僕人;我有什麼,你們就吃什麼吧!安卡,替我請請他們。斯塔赫,你要是還這麼不吭氣,就留神我的煙袋,動手吃呀,小伙子。」
  「神父,你這一桌子好菜連最精明強幹的家庭主婦也會感到驕傲的。」
  「這都是安卡辦的。嘿,姑娘,你別害臊。我本來什麼也沒有,我親愛的好人,沒有,讓斯塔赫說吧,淨瞎湊合著吃飯。可是後來這位姑娘開始勸我了:『神父你栽果樹吧,養蜜蜂吧,整理整理果園子吧,幹這吧,幹那吧。』就這麼嘮嘮叨叨沒完,人家姑娘的話,誰能不聽啊!呵,呵,安卡--真是金不換啊!等我以後給你們看看聖器所吧,瞧瞧那兒多乾淨整齊,那些披肩,那些肩架裟,就連給大教堂用也別說不配,那呀,都是她親手做的,她真是我心疼的孩子!」
  他激動起來,摟住了她的頭,親了親她漲紅了的腦門。
  「我就是沒辦法給神父買一件新衣服。」
  「我要那個幹什麼?姑娘,你別說了!雅謝克,拿火來呀,煙鍋又滅了啦!」他叫了一聲,臉紅得像大姑娘一樣,還把煙袋使勁地敲著地板。
  「諸位先生暫時坐一坐,我回家去準備午飯。神父請莫久留他們了,快點送他們來。」
  說完她走了。
  維爾切克也告辭急忙回家,因為他弟弟來叫他了。
  「這小伙子有股野勁兒。」他走後神父說。
  「羅茲名不虛傳的流氓。」
  「你太刻薄了,卡羅爾先生。我教育出來的人,我得保護。從他小的時候,我就瞭解他。是個好小伙子,從來不上當,我親愛的好人。意志象鋼鐵,機靈、心眼活,守規矩,可顧家哩!」
  「可他還是照樣拿一家人開心。」
  「就這麼個強脾氣嘛。小時候還嘲弄過一個又窮又病的女人呢。我用煙袋打他,想讓他給那女人去道歉;哪兒辦得到啊!挨打他不怕,道歉就是不去。後來我才知道,這小子拿了他媽媽的一件上衣和一條裙子送給了那女人。他要是願意幹,什麼都行;要強迫他,就什麼也不行。他拿自己人取笑,當然不好,可是他見人就幫,怎麼還能罵他呢!他供他弟弟上中學,幹活貼補家裡,全家都因為他而高興啊!」
  「該送監獄。」卡羅爾嘟囔著說,因為神父這一席讚揚的話激怒了他。
  「好啦,吃飯去吧,不然安卡小姐會等得不耐煩了。」
  「走吧,你們先去,先生們,我馬上就來,我得去看看利貝拉特神父。」
  「你們這位西蒙神父真是無價之寶,這樣的人我還從來沒見過,的確是真誠、善良、節制的化身啊。」
  「因為在庫魯夫憑真誠就能賺大錢,特別是如果這種真誠披上了袈裟的話。你在這兒憑投機取巧試試看!」
  「你說話跟莫雷茨一樣。」馬克斯不懷好意地說。
  「小伙子們,我親愛的好人,喂,等一等啊!你幹嗎跟鹿一樣跑呀,瞧我追你們得、得撩起衣裳了。」神父一面追,一面喊著,因為袈裟礙事,得用一隻手攥著。
  他們一起走著,可是不再說話。
  神父臉色陰鬱,有時候歎歎氣,悲哀地呆望著空中。利貝拉特神父的面容給他心上蒙上了一層愁雲。
  在庫魯夫這家公館的台階上,他們遇見了查榮奇科夫斯基,他正急急忙忙沖阿達姆先生說著什麼。
  「噢,原來是這個不敬神的罪人。」神父輕聲說,「你好啊,我親愛的好人!喂,你連教堂也不去,已經忘了自己的神父還是怎麼的?嗯!」
  「神父你最好別來找岔,我正火著呢。」這位貴族很不痛快地咕噥道。
  「那你也別亂咬人嘛。你瞧他,又像貓一樣衝我張牙舞爪了。」
  「哎呀,耶穌基督啊,要是我找岔,你就打我好了!」查榮奇科夫斯基攤開雙手叫了一聲。
  「好啦,別吵,別吵。快親熱一下子吧,我親愛的好人。」
  「先生們,請,請,菜已經上好啦!」安卡請大家入席。
  「你不能開口就說別人找岔,這是神父生來的倔脾氣。」
  他倆互相親吻,極為友愛地並排坐下進餐。這頓午飯是在沉默中吃完的,因為安卡臉色憂鬱,一雙眼睛盡打量著卡羅爾,可是他卻頑固地一語不發。馬克斯只瞥了他倆一眼,阿達姆先生的話也不多,神父和查榮奇科夫斯基只顧大吃大喝。
  「在庫魯夫,這是好朋友們最後一次共進午餐了。」阿達姆先生十分憂鬱地說。
  「在羅茲,咱們大家還會共同歡宴的。我想,神父也好,查榮奇科夫斯基先生也好,都不會忘記我們。」卡羅爾說。
  「嘿,哪兒能忘呀,哪兒能忘呀,我們倆一塊去。我親愛的好人,我要為你的工廠祝福,誰與上帝同在,上帝與之同在。以後我再給你們舉行婚禮,再以後沒有我,還會有誰給你們的小孩洗禮啊。喲,安卡跑啦,害臊啦,其實心裡可高興啦!正求之不得呢。安卡,安紐霞--」他興致地勃勃呼叫道。
  「神父你別讓這姑娘害羞啦。」
  「我親愛的好人,這樣的事兒,小姐們雖害羞,倒像喝了蜜糖水似的。雅謝克。給我裝煙。」
  「卡羅爾先生,請您到外面台階上去,索哈在那兒等著,非要見您不行。」
  「索哈?就是夫人保護的那個人,我安置在布霍爾茨那兒的那個?」
  「是的,跟他女人一塊兒來了。」
  「安卡,你幹嗎臉這麼通紅通紅的呀?」他往門口台階上走時,問道。
  「你這壞東西。」她輕聲說著把頭扭了過去,可是卡羅爾用胳膊把她摟住,又輕輕地問道:
  「壞得厲害嗎?喂,安卡,你說呀,壞得厲害嗎?」
  「壞得厲害,討厭得厲害,還有……」
  「還有什麼厲害?」說著,他把她的頭抱了過來,親吻她閉住的眼睛。
  「可愛得厲害。」她輕聲說著,掙脫了他的擁抱,跑到門口台階上。索哈夫婦站在台階前面,可是他變得卡羅爾乍一看都認不出來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56:04

  索哈沒有穿白工作服,穿的是一件黑外套,前襟上滴滿了蠟油;他的黑色褲子太短,卷在靴筒上;他戴的是寬邊帽,那襯衣上的橡膠領子已經滑到後面去了,因此露出了又黑又髒的脖子。
  他留了鬍子,像硬刺鋼毛刷子一樣蓋滿了兩邊的腮幫,在耳邊又和剪得很短的塗了頭油的頭髮連成一片。
  在又黃又皺又憔悴的臉上,還是過去那一雙誠實的藍眼睛。
  他仍舊像以往那樣給卡羅爾鞠了九十度的大躬。
  「我差點沒認出你們來,你像個工廠老闆一樣。」
  「是啊……混在老爺們中間,就學了點老爺的樣兒,沒別的。」
  「你還在布霍爾茨那兒幹活嗎?」
  「他還能在哪兒幹嗎,廠長大人,……」
  「住嘴,婆娘,我自己說。」他鄭重其事地打斷妻子的話,「鎮上的夥計們說,老爺要在羅茲開大工廠,我跟老婆合計了合計……」
  「請老爺,請我們親愛的東家把我們也帶去,因為……」
  「住嘴,婆娘,因為跟著自己人心上自在。我會幹活兒,什麼噴霧、染色、梳毛都會;可是,您要是養牲口,那就求您原諒,我一聞牲口味兒就噁心。」
  「他懂得牲口,小姐就能作證,幾年……」
  「住口。」他吼了一聲,因為幾年來,他本來習慣牲口了,現在見了牲口也沒有什麼了。
  「要是工廠裡有活兒,就可好,因為那股臭味……」
  「因為那股臭味,我一聞胸口就憋得疼,肚裡就翻騰,兩眼就發黑,好像當頭挨了鏈枷打一樣。親愛的好東家!」他說著便激動起來,雙手摟住了他的腿。
  「俺們都是沒飯吃的窮人!小姐您給說句好話。」那女人眼淚汪汪,輕聲地說,吻著他們的手,抱住他的腿。
  「那好吧,聖約翰節那天你們來吧,再談談,就安排你們在馬房裡幹活。」
  他們又一次地感激涕零。
  「他們變多了!」安卡一面打量索哈的妻子,一面輕聲地說;那女人早已不穿棉毛土布,換掉了全部村姑的裝束。
  她穿一身天藍色的棉布外套,紅色的緊身衣,那不勻稱的身軀好像要撐破它似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黃銅項鏈,頭上戴的黃頭巾紮在下巴頦兒下面,手裡拿著一把褐色的太陽傘。
  「過三、四個月,羅茲就會把他們改造成另外一種人。」
  「不對,卡羅爾先生,羅茲只能把他們變成另外一種衣裳架子。要是今天給他們十莫爾格土地,頂多一個星期,羅茲生活的痕跡在他們身上就絲毫也留不下了。」
  他們回到餐廳時,正碰上西蒙神父和阿達姆先生爭吵,阿達姆先生用腳踢著椅子橫木,嚷道:
  「戈爾戈依1是叛徒!從腳心到腦瓜頂都是叛徒!混賬王八蛋,狗崽子,狗兄弟。」
    1戈爾戈依·亞瑟(1818-1916),1848年革命時期匈牙利軍隊統帥,反對社會革命,和追求同維也納妥協的反動集團有聯繫。因此他的策略特點就是動搖不定,反對軍隊政治化和組織人民游擊隊。1849年8月11日。戈爾戈依變成了獨裁者,兩天以後投降奧地利人。--原注。
  「我告訴你吧,我親愛的好人,他不是叛徒,他是一個不憑武力、有卓識遠見的人。是他拯救了匈牙利。」
  「又像猶大一樣把它出賣了。」阿達姆先生反駁道。
  「算了算了算了!依你看,凡是頭腦清醒的人都是叛徒和猶大。他要是不保住剩下的將士,該怎麼辦?」
  「打到最後一口氣,最後一個戰士。」
  「像你們這樣的人,早就逃命了!雅謝克,拿火來,煙袋鍋又滅了。」
  「什麼什麼什麼?我們逃命了?憑著基督的傷口發誓,神父,你胡謅什麼!我們逃命了?哪天逃命了?我們?」阿達姆先生咆哮了,在坐椅上扭動著身子,臉上暴起了青筋,怒火萬丈,眼睛直打閃,嗓子都啞了,同時咬牙切齒的。等他稍許平息下來之後,全身仍然顫抖不停,連咖啡也不能喝,因為手哆嗦得厲害,咖啡都濺在外套和胸口上。
  卡羅爾和馬克斯出去收拾行裝準備出發,剩下的人繼續吵著,全都暴跳如雷了。
  查榮奇科夫斯基給阿達姆先生助威,時時用拳頭砸桌子,從椅子上跳起來,找帽子,滿屋子轉,然後又坐下;神父並不認輸,他沖雅謝克要火的話聲越來越低,越頻繁,也越來越頻繁地用煙袋敲地板,那是他怒火重來的信號。
  卡奇馬列克中止了他們的爭辯。他用雙腳咯登咯登地踏著台階,大聲地擦著鼻子,進門之後,把文明棍放在角落裡,派頭十足地跟大家打招呼。
  「你來晚了,就跟我們喝點咖啡吧。」
  「謝謝東家。午飯已經吃過了,咖啡嘛,多喝點不要緊。」
  他坐在阿達姆先生旁邊,用外套大襟擦了汗臉,接著又用棉絲手絹扇著取涼。
  「天真熱啊,準是要下雨了,牧場上的牲口直啃草。謝謝小姐,熱吧?」
  「噢,太熱了,跟開鍋的水一樣。」安卡說著,把咖啡和糖缽送到他面前。
  「涼咖啡一錢不值,一錢不值。」
  「我看,您對咖啡挺在行。」
  「這……我是常常喝這個玩意兒的呀!談買賣,聊天,非得黑咖啡不可,要是再加上一小杯白蘭地,那就樂上加樂了。」
  安卡送上了白蘭地。
  卡奇馬列克倒了半杯咖啡,裡面又摻上半杯白蘭地。他咬了一點糖,慢慢地呷著,同時環顧著在場的人。
  「您好,真沒想到在我們這兒能見到您。」卡羅爾進屋時大聲打看招呼。
  「你認識卡奇馬列克先生?」阿達姆先生問。
  「卡奇馬爾斯基1先生供給我們建廠用磚。父親跟我談過你對我們庫魯夫的設想,可是說錯了名字,沒想到就是您。」
    1即卡奇馬列克。
  「這是因為,在羅茲我用一個名字,在鄉下用另外一個。」他狄黠地微笑著,解釋說,「一般人都挺蠢,總是憑衣冠、憑外表看人。還說什麼既然叫這個名字,那就叫下去吧,因為方便。這都是瞎說。在羅茲我要是還用原來的名字,那麼隨便哪個無癩或者德國人,或者什麼破落貴族就會說:『卡奇馬列克,種地的,過來。』我要是用貴族的姓呢,他們就會對我說:『卡奇馬爾斯基先生,請您光臨!』我是大戶人家出身,祖宗三輩地主的後代,那些德國佃戶憑什麼小看我;其實,我的祖宗開始經營土地的時候,這些雜牌德國人還在樹林子裡手腳並用滿地亂爬,像豬一樣拱著吃土豆呢。」
  「對極啦,卡奇馬列克先生。」卡羅爾笑著叫道。
  「說實在的,羅茲的那些米勒們、舒爾茨們,都是這種鄉下貴族,等以後要是有了機會,我卡奇馬列克就能當他們的國王,對他們也是一種光榮。」
  他給自己添了咖啡,添了白蘭地酒,想繼續說下去,可是阿達姆先生覺察到了馬克斯臉上的不滿表情,便轉了話題,問道:
  「今年的磚不錯吧?」
  「不怎麼樣。可是依我看,過不了多久羅茲就要大興土木啦,空前的。」
  「為什麼呢?現在哪兒都是死氣沉沉的,到處都是空前的破產,好些工廠閒著,其他的也只有一半人上班。要是再折騰,半個羅茲都要塌了。」
  「可是那些從德國來的猶太人,他們就不需要做生意嗎?我已經看出來,他們都在城裡亂轉,找地皮,找磚廠呢。您瞧吧,要大干了。十年以前也是這樣。羅茲蕭條了一冬天算得了什麼,就是公牛一不幹活也要躺下歇一陣的,可是嘴一嚼,又會幹起來。有人也許說,哼,要死了,咳,讓它歇歇勁嘛,等以後拉起犁來,那勁頭兒才大呢。」
  「你開磚廠日子不淺了吧?」卡羅爾猜測說。
  「差不多六年。」
  「以前呢?」安卡笑著問道。卡奇馬列克掏出了雪茄,正在招待大家。
  「抽吧,先生們,這煙不錯呀!我認識一個癩貨,猶太人,是他給我送來的,走私貨。」
  他用細小的牙叼住雪茄一頭,小心地點著火,這才回答說:
  「以前嘛,小姐,我是個種沙地的糊塗農漢。地裡一半是沙子,一半是乾淨土。遇上天旱,砂子滿天飛,土結成了硬板;遇上多雨,土就變成爛泥,沙子上連棵草也不長。我種的就是這樣的地,牲口啃牲口棚上的麥秸,人餓得要死。當時我傻頭傻腦的,這個賬我認-- 怎麼能夠聰明呢?有人教我嗎?有人給出主意?我那個東家倒是滿肚子的主意,可就是德國人把他吃了,他也不給農民拿個主意。沒法子,我就像爹象爺那輩子人一樣受窮,上帝就讓莊稼漢子受這份罪嘛。羅茲蓋了工廠,有些個佃戶和小農戶便去做工,趕車。可是我沒動窩。羅茲離鄉下還很遠呢。
  「忽然有一天,我在門口瞧見一個煙筒,那一年裡竟出了五個;羅茲擴張到了鄉下。我記得原來羅茲離我那兒有四俄裡,後來變成了三俄裡,現在連一俄裡也不到了。羅茲擴展到了鄉下。災難一來,誰能抵擋。因為威脅了我,我心裡就琢磨開了:乾脆賣地,遠走高飛;可是還不放心,於是又等了等。有一次我碰見了霍伊諾維的教父,他拉著一車沙子。
  「『您這是往哪兒拉呀』
  「『城裡。』
  「『幹什麼去?』
  「『賣。』
  「『也值個錢?』
  「『一個盧布,碰上財主,價錢還大呢;碰上猶太人,就少點。』
  「我跟他去了。他賣了一個半盧布。我一瞧這情況,心裡就亮了起來,就好像有人把一本書的道理塞進我的腦袋瓜裡了。
  「我房後頭有個土坡子,就那麼一小塊,有四莫爾格,是塊肥地,幾輩子的時間,百靈鳥都在那兒拉屎積肥,一到春天,狗也湊在那兒相親。我飛快跑回家去,把木板車修好,就上土坡子找沙子去了。那沙子,說起來也怪,跟金子一樣,就在一層層的地上露著,用不著刨莊稼根子尋找。
  「我拉了一車上市;猶太人在老城打我,還有賣砂子的同行,街上還有民警,不過我還是賣了。後來我就啃起這個土坡子來,使勁地往羅茲運,天天運,干了兩年。到第三年,我的小子也拉開了,佃戶也拉開了--是我雇的。我們拉走砂子,也往回拉點東西。起初,我老婆還罵我糟蹋好地,弄得到處都是塵土,那還用說,反正不是香料嘛。因為羅茲不斷向我們鄉下擴充,就有鬼頭鬼腦的傢伙來了,瞧瞧我這塊地,說:『賣了吧。』猶太人也來了,說:『賣了吧,卡奇馬列克!』我沒有賣,他們到最後出了五百盧布一莫爾格。我心裡開始盤算了:他們願意出大價兒,這裡面一定有文章。我就去請教律師,說了說事情的前前後後。那是個公正誠懇的人,他照直告訴我說:
  「『卡奇馬列克,傻瓜,連這也不知道,他們想買你的土。
  你開個磚廠吧,你要是沒錢,就跟我合股。』
  「我自己下定了決心,雇了一個燒磚把式1,親自幹了起來,老婆、孩子打下手,一家子象牛一樣地幹,賺了一點。有一回律師來了,看了看情況,說:
    1原文是德文。
  「『卡奇馬列克,傻瓜,你跟孩子這麼累死累活的,一年頂多掙一千盧布。想個辦法嘛!開一間蒸汽磚廠。』「我琢磨了一冬天,後來跟他合夥了,幹得一直挺不錯。」
  「那,那個土坡兒呢?」安卡覺得有意思,問道。
  「禿得連根草也沒有啦,全讓人家扛到世界各地去了。」
  「您還住在鄉下嗎?」
  「在磚廠呆一陣子,在城裡呆一陣子;我在那兒置了幾間房,老婆孩子住在那兒,孩子得上學。」
  「幾間房子!正房是三層樓,還有四處耳房。」卡羅爾提醒說。
  「我……還要另置一所房子,我有地皮,女婿也得有房子住嘛。」
  「您來庫魯夫辦什麼事呢?」
  「要給大兒子娶媳婦,這孩子沒上過學,不會作買賣,也當不了廠長,所以我想給他買塊地,離我不遠,讓他呆在我身邊。」
  「我得馬上走了,您跟爸爸詳細談談吧,說好了價錢,您一到羅茲,就簽訂合同。喂,馬克斯,該走啦。」
  「我們送你們一段吧,過了那塊地,就上公路。」
  他們匆匆告辭。除了卡奇馬列克以外,大家都穿過了果園,順著地裡的小道走去,那小道上的草叢下面有的地方,還可以看到軋出的車輪印。
  安卡、卡羅爾和馬克斯在前面走,其次是查榮奇科夫斯基和神父,末尾是阿達姆先生。他壓在隊尾,因為他的小車在坑坑窪窪的地上顛簸得厲害,瓦盧希氣得口裡只管咒罵。
  「就欠把你砸個稀巴爛,叫你像豬似地亂滾了。」
  黃昏已經降臨大地,清涼的露珠灑滿了莊稼和草叢,田野上一片深沉的寂靜。只是簇簇黑麥的沙沙聲響在遠近飄浮,蟋蟀在演奏,在行人頭上成團飛舞的蚊子發出甜美的、尖細的嗡嗡聲。偶爾還有一些鵪鶉在碧綠的黑麥葉下呼叫著:「唧喳,收莊稼,唧喳,收莊稼!」燕子照「之」字形喃喃叫著掠過田野;百靈鳥也從被野蘿蔔黃花壓住的深綠色的燕麥底下竄了出來,拍打著翅膀,發出響亮的歌聲,直向天空衝去,蜜蜂則嗡嗡嗡地來回採蜜。
  「我親愛的好人,你瞧,這位卡奇馬列克,真是個怪人吶。」
  「這種人,在羅茲更多。神父你知道,他前兩三年才學會認字寫字。」
  「鄉下佬一發跡,腦袋瓜子就昏了,還以為別人都跟他一樣呢。」
  「有什麼不一樣呢?我的查榮奇科夫斯基,我親愛的好人,你我比他好在什麼地方呢?」
  「神父,以後你別讓鄉下佬親我們的手了。」
  「如果他們配,我就讓他們親,我親愛的好人。雅謝克,點火兒。」
  可是雅謝克不在場,馬克斯給他點了煙,跟在他們後面,心不在焉地聽他們嘮叨,因為他正盯著在前面走的安卡和卡羅爾,貪婪地捕捉著他們輕聲的談話。
  「你還沒有忘記維索茨卡?」她低聲問道。
  「明天我去見她。她真的是咱們表姊嗎?」
  「是我的堂姐,不過我想,過些日子也是你的堂姐了。」
  他倆沉默了片刻。
  神父一直在跟查榮奇科夫斯基抬槓。阿達姆先生引吭高歌,他的歌聲傳遍了田野。
    嗨,馬祖爾人下山,下山羅,
    輕輕敲呀敲窗戶,
    開門,開門,我的小妞,
    快把馬兒飲個夠。
  「你很快就來嗎?」
  「還不知道。工廠的事太多,還不知道先該辦什麼。」
  「現在你沒有時間陪我,沒有……」她更加輕聲地、感傷地補充說,用手撫摸著剛剛結出來的燕麥麥穗;這麥穗便搖擺著向她深深地鞠躬,同時把露珠也抖下了。
  「你可以問問馬克斯,我每天是不是有一個鐘頭的空閒,從早晨五點鐘一直幹到半夜。你真是個孩子,安卡,喂,你瞧瞧我呀。」
  她看了他一下,可是眼睛裡露出了悲傷的神色,嘴角也痙攣地抖動起來。
  「兩個星期後來,好嗎?」他趕緊說了這麼一句安慰她的話。
  「好,謝謝,不過,廠裡要是不方便,那就請不必來了,這寂寞我忍受得了,又不是第一次。」
  「可是是最後一次,安卡。一個月一晃就過去,然後……」
  「然後?」
  「然後咱倆就在一起了,你還擔心這個,我的小心肝兒,是怎麼的?」他情意綿綿地低聲說道。
  「不,不!跟你--跟你在一起就不。」她羞紅了臉,趕快改口,微笑得那麼甜蜜,以致使他忍不住真想吻她了。
  她不說話了,一雙充滿幻想的專注的眼睛眺望著廣闊的綠油油的麥田。那麥子象萬頃碧波一樣隨風擺動,皺成一圈圈淺灰色的波環和黑亮的折紋,倒伏在大地上,繼而挺起腰身,飛向它後面的休耕地,然後又返回來,沙沙響地頂撞著田間的小徑,好像要衝破這道堤壩,飄過長長的田壟似的;那田壟上是低矮的小麥,正在抖動著它們銀光閃閃的羽毛般的小葉;整塊麥地像一大片湖水一樣,上面跳著成千上萬的點點金光。
  「瓦盧希,快點,你這畜生!」阿達姆先生短短地叫了一聲,因為快到公路邊了。
  「我推著哪,腿上都濕了。」
  「已經到啦?」安卡望見了停在公路上的馬匹,輕聲說道。
  「可惜呀,沒走幾步就到了。」馬克斯說。
  「真的,這兒多美啊!欣賞欣賞吧,我親愛的好人,上帝裝飾得多好看啊,啊!」神父指著迤邐連接西天的田野,說道。
  橘紅色的碩大的太陽沉落在森林上方珍珠色的天邊,給萬頃麥田布下了一層四陲天際的紫色和淺紅的霧靄。
  草地中間的幾個水池水象磨工特佳的銅盾牌似的閃閃發亮;穿過草地蜿蜒曲折伸向東方的一線小河,在草叢中宛如一縷絳紫的緞帶;這裡那裡都好似燃燒著泛紅的黃金。
  「真美啊,可惜沒有時間多欣賞了。」
  「是啊。上帝保佑你們!小伙子們,親親吧。馬克斯生,巴烏姆先生,我親愛的好人,我們大家都像疼親人一喜歡你啦。」
  「我很高興啊,說實在話,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比你們更加親熱的朋友,衷心感謝你們的款待,請不要忘了我,馬克斯、巴烏姆!……」
  「一家殷實的公司,給六個月期限的貸款。供貨。」卡羅爾又說又笑,跟大家告別。
  馬克斯一語不發,心裡十分惱火;卡羅爾親了安卡的兩隻手總有十次,親了阿達姆先生兩邊的臉蛋,親了神父的手。神父也大為動情,摟住了他的脖子,親他的腦袋,祝他一路平安。
  馬車得得得地跑著出發了。
  安卡站在田埂上衝他頻頻揮動頭巾。
  阿達姆先生唱起了進行曲。
  馬克斯久久地凝望著安卡的艷麗的倩影,等那形象在遠處消失後,才在車上坐下來,氣鼓鼓地說:
  「你就老忘不了當眾取笑我。」
  「讓你清醒清醒。我就不喜歡別人喝起酒來沒完沒了,而且還是在我家裡。」
  兩個人都不再說什麼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57:05

續篇 第二章
  
  「布盧門費爾德,星期天你們在馬利諾夫斯基家彈琴了嗎?」
  「彈了,等會兒我告訴你。」他輕聲說著,起身到窗口去招待客商。
  斯塔赫·維爾切克懶洋洋地伸了伸腰,上街了。
  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一如既往,熙熙攘攘,巨大的平板貨車車輪在馬路上轟隆滾動,連辦公室的玻璃隔板也不斷被震得吱吱直響;那隔板上遮著黃銅網子,分為許多小窗口,客商們就擠在窗口外面。
  他不假思索地望了望對面正在建造的一座樓房的巨大腳手架和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密密層層的人群,就又返回到小辦公桌前,同時掃了一眼擠在牆壁和玻璃隔板之間、被一道低矮的隔柵分開的十幾個人的頭。
  「你們彈什麼來著?」他又問布盧門費爾德。布盧門費爾德正在用一隻瘦骨嶙峋、顫抖不停的手梳理他那淺黃色的頭髮,一雙藍眼睛注視著在辦公室中間東張西望的一個猶太人。
  「出納處在右邊!」他從窗口探出頭去喊了一聲。
  「一段貝多芬的升﹤小調奏鳴曲。彈得空前的好。馬利諾夫斯基還……」
  「布盧門費爾德,是《埃希納與貝萊茨的故事》?」辦公室另一端傳來了呼叫聲。
  「四,十七,五。快六千了。」他迅速回答說,把指數器翻轉了一下。
  「後來又試彈了我不久前完成的作品。」
  「什麼呀?波爾卡?華爾茲?」
  「去你的華爾茲,波爾卡。我才不創作筒子琴和舞會用的作品1呢!」他有點惱怒了。
    1原文是德文。
  「到底是什麼呢?歌劇嗎?」斯塔赫諷刺地問。
  「不是,不是。這篇作品形式上有點像奏鳴曲,但又不是奏鳴曲。第一樂章,是城市的印象,城市寂靜下來,慢慢入睡了。你懂嗎,萬籟俱寂,滲透著優雅的沙沙聲,由提琴演奏。在這個背景上,笛子奏出如訴如泣的曲調,好像凍僵的樹木,無家可歸的人,幹活幹得疲憊不堪的機器,明天要被屠宰的牲口的呻吟聲一樣。」
  他開始輕輕地哼唱起來。
  「布盧門費爾德,電話!」
  他沒有再唱,立即跑了,回來時也不能再唱了,因為得接待窗口外面等著的客商。
  然後,他又在大帳本裡記事,但還無意識地用手指頭打著樂曲的節拍。
  「你寫了很長時間啦?」
  「快一年了。星期天你來吧,你可以聽聽全部三個樂章。要是我能夠聽聽第一流樂隊演奏自己的作品,減壽兩年也行。一半生命也行。」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他倚在桌子旁邊,傾聽著自己內心的樂曲,以呆滯的目光掃視著映在窗口亮光之中的同事們一個個顯得發黑的腦袋。
  維爾切克開始寫帳。辦公室裡一片嗡嗡的談話聲,從窗口到窗口傳遞著笑語,有時爆發出一陣笑聲。但是每當前門一聲吱扭,電話一響,或者杯子發出了叮噹聲,笑聲就戛然而止,因為人們都到辦公室角落上喝煤氣爐煮的茶去了。
  「安靜1,先生們,老闆來了!」傳來一個報警聲。
  所有的人立即住口,抬眼望著格羅斯呂克。他已經下了馬車,站在事務所前面,正跟一個猶太人談話。
    1原文是德文。
  「庫格爾曼,今天請假吧,老闆心情好,正笑哪!」斯塔赫衝他旁邊的一個人說。
  「我昨天說了,他說等結帳以後。」
  「施台曼先生,請您今天跟他提一提紅利的事。」
  「但願他像那只黑狗一樣嚥了氣!」有人在柵欄外面咒罵道。
  這個「那只黑狗」的說法使大家笑了起來,可是笑聲又立即打住了,因為格羅呂斯克已經進來。
  人們從所有的小窗口裡謙和地探出了頭,事務所裡一片寂靜,只聽見煤氣爐上的吱吱水響。
  聽差接過禮帽,慇勤地為銀行家脫下大衣;銀行家搓了搓雙手,用指頭捋了捋烏黑的胡須,這才說:
  「先生們,你們知道,出了可怕的事。」
  「天啊,是行長先生?」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問。
  「什麼事啊?」大家都喊了起來,裝著驚慌的樣子。
  「什麼事?大不幸的事,非常大的不幸。」他用那象哭一樣的聲音重複著說。
  「交易所裡咱們虧了?」公司主事1從隔板後面踱了出來,輕聲問道。
    1原文是拉丁文。
  「是誰沒有保險,失火了嗎?」
  「行長家裡什麼人故去了?」
  「有人偷了美國種駿馬?」
  「你別胡扯,帕爾曼先生!」他嚴肅地說。
  「那到底是什麼事呀,行長先生?我都快暈了。」施台曼懇求地說。
  「哼,飛了!……」
  「誰飛了?從哪兒?在哪兒?什麼時候?」帶慌恐的問話象連珠炮一樣。
  「哎,鑰匙從一層飛到地上,摔掉了牙兒……哈,哈,哈!」
  他縱情地大笑起來。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們嚷著,笑著,雖然三個月來,這個不高明的笑話他們已經聽了十遍。
  「小丑!」斯塔赫·維爾切克嘟噥了一聲。
  「驕橫恣肆,為所欲為!」布盧門費爾德輕聲地說。
  格羅斯呂克進了事務所後面自己的辦公室。
  這間房子的陳設十分奢華。
  紅色的護壁加上金色的裝飾,和配有青銅圖案的紅木傢具相映成趣,十分諧和。
  寬大的威尼斯式窗戶上掛著厚重的帷幔,對著長長的院子,院子周圍都是巨大的車間,對面是一座四層樓的廠房。
  格羅斯呂克望了望從院子一頭一刻不停地飛向另一頭的傳動帶和背上背著大包大包的羊毛頭巾、擁擠在另外一扇門前的男男女女。他們都是紡織工,從工廠領了紗線,在手工作坊裡織造頭巾。
  接著,他打開了砌設在牆裡的大櫃,掃了一眼全部材料,拿出一卷卷文件,放在窗下的桌子上,拉上淺黃色的窗簾,坐下,按鈴。
  公司主事立即進門,拿著一大扎文件。
  「有什麼消息嗎,施台曼先生?」
  「沒聽說什麼。昨天夜裡阿·威柏工廠失火了。」
  「知道了。還有什麼?」他一面問,一面按次序細心地看文件。
  「請行長原諒,其他的我不知道了。」他和順地解釋說。
  「你知道的太少。」銀行家推開文件,嘟嘟囔囔說,同時按了兩下電鈕。
  第二個職員,收帳的來了。
  「有什麼消息,舒爾茨先生?」
  「在巴烏特軋死了兩個工人,有一個肚子全破開了。」
  「跟我沒關係,這種貨什麼時候都不缺。還有什麼?」
  「早晨聽說,平庫斯·梅耶爾松的地位也不穩當了。」
  「他想要提高到百分之二十五嘛!把他的帳目拿來。」
  舒爾茨立即拿了過來。
  銀行家細心地瞧了瞧,低聲笑著說:
  「讓他垮到底吧,對咱們沒害處。這半年我就覺得,他是在掙扎呢,可還想穩定下來。」
  「是的,我也聽見行長您跟施台曼先生說過這件事。
  「我心裡有數,我常說,理一次好發,比抓二十次頭皮強。哈,哈,哈!」他高興地笑著,很欣賞自己這個信條,「還有什麼?」
  「沒有了。不過我覺得,行長先生今天臉色不太好。」
  「你真蠢,先生,我非給你減薪不可!」他氣惱地嚷了起來。舒爾茨走後,他便立即十分仔細地照了照鏡子,輕輕地搓了搓鬆弛的面頰,看了半天舌頭。
  「顏色不好,得找大夫去。」想到這兒,他按了三下鈴。
  可是布盧門費爾德拿著一大捆文件和帳目進來了。
  「維克多·雨果1昨天去世了。」音樂家畏葸地說,開始高聲讀著帳單。
    1即法國大作家雨果,逝世於1885年5月22日。
  「他留下了多少錢?」
  「六百萬法郎。」
  「好大一筆呀!在哪裡?」
  「在法國和瑞士銀行,年利百分之三。」
  「好帳。他怎麼掙得的?」
  「靠文學,因為……」
  「什麼?靠文學?……」他大惑不解地問道,同時抬起了眼睛,直捋著鬢角。
  「是的,因為他是偉大的詩人,偉大的作家。」
  「德國人嗎?」
  「法國人。」
  「是的,我忘了,《火與劍》1就是他的小說。梅麗還給我念過幾段漂亮的呢。」
  布盧門費爾德不再反駁他了,他看完了信件,抄寫了覆信,理了理文件,準備要走,可是銀行家點頭示意他留下。
  「你大概會彈鋼琴吧,布盧門費爾德先生?」
  「我在萊比錫音樂學院畢業,還在維也納萊謝蒂茨基2的鋼琴班畢了業。」
  「這太好了。我挺喜歡音樂,特別喜歡帕蒂3在巴黎唱的那些悅耳的小曲兒。我記得,噢噢……」於是他斷斷續續地哼起了一隻街頭巷尾流行的歌劇小調,「我的聽力不錯,你說是吧?」
    1《火與劍》本是波蘭名作家亨利克·顯克維奇(1846—1916)的作品。作者。
  2泰奧多爾·萊謝蒂茨基(1830—1905),卓越的波蘭鋼琴教育家,1862—1878年曾在彼得堡音樂學院任教授,後遷居維也納,培育過許多著名的鋼琴家。——原注3帕蒂·阿黛麗娜(1843—1919),意大利著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原注。
  「真令人欽佩呀。」布盧門費爾德一面回答,一面盯著銀行家兩隻發青的大耳朵。
  有這裡諷刺格羅斯呂克無知。
  「我想請你教教我的梅麗。她的琴彈得不錯,不是要你給她上課,只請您坐在她旁邊,看看她別彈錯就行了。一小時要多少錢?」
  「現在我在米勒家教琴,他給三個盧布。」
  「三個盧布!可是你得跑到城邊兒去,坐在破房子裡,唉,還得跟米勒談話,他是個土包子;跟這種人打交道有什麼意思。你在我這兒,就是進了豪華的宮殿。」
  「那兒也是宮殿。」布盧門費爾德低聲說了一句,表示不同意他的話。
  「不說那個了,咱們一言為定。人敬我我恆敬之嘛!」他把話說完了。
  「我什麼時候來?」
  「請今天下午來吧。」
  「好的,行長先生。」
  「叫施台曼到我這兒來。」
  「好的,行長先生。」
  施台曼立即進來了,侷促不安地等著吩咐。
  格羅斯呂克把雙手插在衣兜裡,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捋了很久鬍鬚,最後才鄭重地說:
  「我想告訴你,事務所的杯子的叮噹聲和煤氣的吱吱聲,我聽著心煩。」
  「行長先生,我們上班來得挺早,大伙都在事務所吃早飯。」
  「用煤氣爐子煮茶。煤氣錢誰付?我付。我付錢是為了讓你們成天擺譜喝茶的嗎?真是豈有此理!從今天起,煤氣錢由你們付。」
  「行長先生也喝……」
  「我當然喝,還要喝個夠呢。安東尼,端茶來。」他沖通往大門的前廳命令道,「我是講道理的。你們喝茶,既然喝了,就得交煤氣費,每人攤一點也不貴。你們按成兒供給我茶好了,因為煤氣灶是我的,在我的事務所,而且你們是在工作時間喝。」
  「好吧,我轉告諸位同事。」
  「我這是為了大伙好,是啊,現在他們喝茶老是不好意思,用我的煤氣良心上過不去。要是每個人都出錢,那喝起來也痛快,見我也用不著躲躲閃閃的了。這不是挺合乎情理的嗎,施台曼先生,合乎得很吶。」
  「行長先生,我還有一個請求,是代表大家的。」
  「你說吧,不過快點,我沒功夫。」
  「行長先生答應過半年結帳時發獎金。」
  「出納帳目怎麼樣?」
  「他們下班後加班編寫,一定可以準時送來。」
  「施台曼先生,」銀行家站了起來,親熱地說,「請你稍坐一坐,你很累了。」
  「多謝行長先生,我得馬上走了,還有好些工作哩。」
  「工作不是鵝,自己跑不了。——請坐,請坐,我有話說。
  他們都在等著獎金嗎?」
  「他們幹得不錯,是應該得到的。」
  「這我知道,你不必說了。」
  「請行長原諒,一定原諒。」他喃喃地說道,服服貼貼成了啞巴一樣。
  「咱們當好朋友似地談談吧。我該給他們多少?」
  「那就由行長先生自己決定吧。」
  「比方說吧,我也許能拿出一千盧布,多的拿不出來,今年年終虧損得厲害——我現在就預料到了。」
  「現在的流通資金比去年多一倍呢。」
  「你小聲點,我說有虧損,肯定是這樣。就先拿一千盧布這個整數來說吧,事務所有多少人?」
  「一共十五個。」
  「科裡有多少人?」
  「五個。」
  「一些是二十個。每個人從這筆錢裡能分多少?大概是三十到五十盧布,因為還有罰款得扣。那麼現在我問你,這麼一點錢對每個人頂什麼用?能有多大幫助?」
  「在咱們這個小地方,幾十個盧布可管用吶!」
  「你糊塗,算糊塗帳!」格羅斯呂克大發雷霆了,開始在屋裡急步地走來走去,「拿錢亂送禮,施台曼先生,就等於把錢扔在臭水坑裡。我告訴你,這錢會怎麼花掉。你會去賭場,搞賭博,我知道。佩爾曼要買新衣裳,好討小娘們的喜歡,布盧門費爾德要買什麼亂七八糟的樂器。庫格爾曼要給他老婆買春天戴的大沿帽子。舒爾茨要去找賣唱兒的。維爾切克,倒是一個子兒也不瞎花,可是他要把錢借出去放息。好了!你們都要把錢花掉,一個子兒也不留。我憑什麼要拿出錢來讓你們糟蹋,我是個模範公民,這種事我不能幹!」他捶胸頓足地嚷了起來。
  施台曼鄙夷地冷笑了一下。
  銀行家覺察到了,坐在辦公桌旁邊,嚷道:
  「哎,說到底,還廢什麼話,我不想給就不給,用這筆錢我要給餐廳買一套漂亮的家具。那你們就會高高興興地在城裡說:『我們的上司,格羅斯呂克先生,餐廳傢具值一千盧布吶。』那該多好!」他嘻嘻嘻地奸笑著,叫道。
  施台曼的眼睛好像染上了墨水一樣暗淡無光,它的四周卻有一些紅色的圈圈。他凝視了銀行家半晌,使銀行家也感到不安地站了起來,在書房裡來回走了兩次,說:
  「嘿,獎金嘛,我給,讓他們知道,誰幹活好,我看得出來。」
  他開始在錢櫃裡翻著一堆堆的文件,最後揪出一卷發黃的期票,細心地審閱了一番。
  「這是一千五百盧布的期票。」
  「瓦塞曼股分公司,真是一大筆款子呀!」施台曼反覆看著期票說。
  「任何情況都不得而知。你知道,我們的公司正在破產,而他們是還能爬起來的,一百塊就得付一百塊。」
  「一百塊付五塊也好,可是他們不會付。」
  「你拿著這卷期票,我希望你能從一百中擠出一百五十來,這點權力我讓給你了。」
  「多謝行長,」他沉著臉小聲地說,退到了門口。
  「拿著期票!」
  「事務所裡不缺紙。」
  他還是拿了期票,走了。
  銀行家便開始工作,首先在錢櫃裡保存的小帳本上勾掉了「獎金」一項,下面記上:「一千五百盧布,已付。」
  這個手續完畢之後,他笑了起來,然後又久久地、十分得意地摸著自己的鬍子。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57:16

  片刻之後,有一個溫文爾雅的猶太人走進了辦公室,他又高又瘦,塌鼻子上架著金邊眼鏡,火紅的鬍子剪成楔子的形狀,整個腦袋上全是成圈成卷的羊毛似的頭髮,還分成了條條縫道;一雙橄欖色的惶恐不安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滴溜滴溜地瞅著辦公室裡一件件擺設;舌頭三番五次地舔著向外捲得厲害的嘴唇;這嘴唇又乾又發青,還好像瞧不起人似地直撇著。
  這是克萊因,銀行家的近房表弟,和他有莫逆之交。
  他進來時因為腳步很輕,銀行家竟沒有聽見。他環顧了房間,把手套扔在沙發上,帽子放在椅子上,自己便隨隨便便在長沙發上坐下。
  「你好啊,老夥計?」他點起香煙,這才細聲問道。
  「我倒不錯;可是你,布羅內克,嚇了我一跳,誰進來這麼連點聲音也沒有!」
  「嚇不壞你!」
  「聽說什麼了?」
  「聽說的多著呢,可多呢。菲什賓今天完了。」
  「完了倒乾脆!菲什賓是幹什麼的?吹鼓手,要十種樂器:腦袋,胳膊肘兒,膝蓋,雙手和雙腳並用!那算什麼行當?有人賞給他十個格羅希,還有人把他推到門外去!」
  「有人說,這個星期戈德貝格家非起火不可。」他小聲地說。
  「這種小災小難對最闊的人算不了什麼。」
  「莫特爾有什麼消息?」
  「你別提他,他是一個流氓,一個賊,惡棍,他竟願意付百分之三十!」
  「他也得活下去嘛!」
  「你真傻,布羅內克,等我虧了三千盧布的時候,你可別笑。」
  「他結婚,正好需要這麼一筆錢,哈,哈,哈!」
  他開始笑了,在書房裡踱來踱去,津津有味地瞧著打開的錢櫃。
  格羅斯呂克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於是把錢櫃關上,挖苦他說:
  「布羅內克,你怎麼老盯著錢櫃子,莫非它是你的未婚妻?照直跟你說吧,你娶不了它,連親個嘴兒也不行,哈,哈,哈!」
  他看見克萊因臉上的表情,嘻嘻地笑了起來;克萊因卻在他身旁坐下,開始悄悄地談論著一件什麼事兒。
  格羅斯呂克聽了好久,最後才說:
  「我聽說了,我得跟韋爾特談談,布盧門費爾德先生!給莫雷茨·韋爾特打個電話,說我請他來,有要緊的事!」他衝著事務所的門喊道:
  「布羅內克,得保守秘密!不等博羅維耶茨基準備好,我們就吃掉他。」
  「我告訴你,你們吃不了他,他背後有……」
  這句話他沒說完,因為一個公務員進事務所來了。
  這個公務員驚恐萬狀,面如土色,銀行家一見立即跳了起來。
  「行長先生,行長先生,這個流氓,幹的好事,杜申斯基這壞包兒,這傢伙!」
  「怎麼回事?你小聲說,這兒又不是教堂。」
  「昨天他拿了四百盧布現金,跑了。我去過他的住處,什麼都沒有,他收拾了東西,連夜跑了,到美國去了。」
  「逮捕他,給他戴上手銬,圈起來,發配到西伯利亞去!」
  銀行家揮舞著拳頭,吆喝道。
  「我也想這麼辦,想發電報,報告警察局,可是這得花錢,得您批准。」
  「花就花吧,把我的家當賠進去也不在乎,非抓住這個賊不行,偷了我四百盧布,讓他在監獄裡爛死。」
  「請您馬上查帳!」
  「得花多少錢?」他平靜點後,問道。
  「不知道,總得花幾十個盧布才行。」
  「什麼,什麼?我還得給這個賊貼上幾十?讓他快嚥氣吧。
  是誰派他去收款的?」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是我,可是,這是行長先生您吩咐我的。」他戰戰兢兢地辯解說。
  「你派的他,那你得負責,別的話我不想聽了。我這四百盧布不能白扔,你得負責。」
  「行長先生,我是個窮人,我沒有過錯,我在您這兒勤勤懇懇干了二十年,我有八個孩子!是您吩咐我派這無賴去收帳的。」他呻吟著,用乞求的目光盯著銀行家的兩條腿。
  「收帳由你負責,你應當看準人,我再說一遍:錢得找回來。你可以走了!」他威風凜凜地喝了一聲,轉過身去,背衝著這個公務員,喝了半杯茶。
  公務員佇立了片刻,發直的眼睛呆望著銀行家寬闊的後背和從放在辦公桌一角的雪茄上冒出的一縷青煙,深深地歎了口氣,走了。
  「他還把我當成傻瓜呢——他跟杜申斯基分了贓,一對老混蛋!」
  「韋爾特先生到!」聽差通報說。
  「請,請!布羅內克,去追上那個笨蛋,告訴他,錢要是不馬上找回來,我就把他送進監獄。韋爾特先生,請進來!」
  他看見了莫雷茨在事務所跟維爾切克談話,便招呼他說。
  莫雷茨跟維爾切克寒暄一陣後,瞅了一下銀行家的臉,乾脆說:
  「行長打電話叫我,我也正準備到這兒來。」
  「公務嗎,還是什麼?公務馬上就可以辦妥,我想跟你談一樁極妙的事兒。」
  「是這樣:阿德勒公司需要大批羊毛,他們來找過我,羊毛我有,但是我要現錢。」
  「錢我可以給你,咱們攜手合作吧,好嗎?」
  「那好,像通常一樣,咱們能賺百分之十五。」
  「你要多少?」
  「三萬馬克,在萊比錫要用。」
  「好,我電匯給你。你什麼時候走?」
  「今天晚上,一個星期後回來。」
  「一言為定!」銀行家高興地叫了一聲,從辦公桌稍微離開點,點著了雪茄,打量了半晌韋爾特。韋爾特啃了啃手杖上的圓球,正了正眼鏡,一雙眼凝視著某個地方。
  「棉花出手怎麼樣?」格羅斯呂克開始問道。
  「我們賣了一半。」
  「這我知道,知道,你們大概賺了七成五,剩下的呢?」
  「準備自己加工。」
  「工廠正在擴建?」
  「一個月後完工,三個月後安裝好機器,十月份投產。」
  「我就喜歡這樣痛快,這是羅茲作風,好極了!」他更為小聲地補充說,輕和地微笑著,「博羅維耶茨基是個聰明人,可是……」
  他欲言又止,鄙夷地笑了一下,吐了口煙,蓋住了臉。
  「可是怎樣?……」莫雷茨感興趣地接了過來。
  「可是他太喜歡跟有夫之婦糾纏,當廠主的不能這樣。
  「這對他沒什麼不好,而且不久他就要結婚了,已經有了未婚妻。」
  「未婚妻又不是期票,只不過是一紙普普通通的收據而已,到期不用付錢,也不會造成破產。我很喜歡博羅維耶茨基,太喜歡他了,他要是咱們的人,我就把我的梅麗給他,可是……」
  「可是……」莫雷茨接過了他的話,因為銀行家又不說了。
  「可是我得找他的麻煩,這麼干我並不愉快,很不愉快呀,所以我要請你替我向他解釋解釋。」
  「這是怎麼回事?」韋爾特不安地問道。
  「我得收回貸款。」銀行家愁眉苦臉地輕聲說,還裝出十分誠懇和無可奈何的樣子,嘖嘖地嘬著嘴唇,叼著雪茄,歎著氣,同時對韋爾特察顏觀色。莫雷茨正在往上托眼鏡,忍著自己的不安,可是他忍不住。
  這條新聞對他來說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但他馬上鎮靜了下來,捋了捋鬍須,乾巴巴地說:
  「我們可以到別處借貸。」
  「我知道你們可以,正因為以後不能跟你們共事,我才感到很不愉快。」
  「為什麼?」莫雷茨單刀直入地問道,因為銀行家臉上的表情和他意在言外的話使他感到疑慮。
  「我不能,因為資本都佔用了,所以不能,而且,我得顧全大局……我不能幹受損失……我不痛快……」他含含糊糊地說著,時續時斷,拐彎抹角,目的是讓莫雷茨先生坦率地問他。
  可是莫雷茨沉默不語,預感到格羅斯呂克要收回貸款,肯定是有人從側面給這個銀行家施加了壓力。他不想問,為的是不在他面前表露自己對他的懷疑,因為這個對他來說,事關重大。
  格羅斯呂克在辦公室裡邁著步子,稍稍壓低了嗓門,友好地說:
  「咱們說句心裡話,朋友的話,莫雷茨先生,你幹嗎要跟博羅維耶茨基合夥呢?你自己不能單開個工廠嗎?」
  「我沒錢!」他簡單地回了一句,接著便注意聽取回答。
  「這不是原因,錢嘛,許多人都有,而且你人緣好,有本事。我幹嗎要跟你打交道呢?為什麼你說句話我馬上就拿出三萬馬克呢?因為我瞭解你,我知道憑你的人緣,我就能賺百分之十。」
  「百分之七點五!」莫雷茨急忙更正說。
  「我不過是隨便舉個例子。誰都想跟你打交道,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發跡的,可你幹嗎還要跟博羅維耶茨基冒險呢?他精明,是出色的印染家,但是他不是實幹家。他淨在羅茲東拉西扯,說什麼必須把羅茲的生產高尚化啦,加以提高啦!這都是一派胡說八道。什麼叫『生產高尚化』?什麼叫『該結束羅茲的粗製濫造』?這是他的原話,是蠢到了家的話!」他惡狠狠地嚷得聲音很大,「他要是動動心思,去降低成本,開闢新市場,提高利率,那也算他聰明;可是他想改造羅茲的工業。工業不僅改造不了,倒用不著費勁就會折斷脖子的。他要是不損害別人,人家誰也不會說半句閒話。你要是想冒險,你就冒去!爬得高,摔得厲害。他為什麼要開工廠,克諾爾願意借給他兩萬盧布,好大的一筆錢,我可賺不了這麼多。可是他不要,他要開工廠,他要『使生產高尚化』,他要損害莎亞、楚克爾、克諾爾——整個羅茲棉紡業的利益。你知道這是為什麼?他想讓波蘭人說:你們出粗製濫造的貨,你們騙錢,你們剝削工人;而博羅維耶茨基呢,我們呢,我們經營企業是正正當當、老老實實、腳踏實地的。」
  「行長先生真有遠見呀!」莫雷茨譏諷地說。
  「你別笑,我看得遠。想當初庫羅夫斯基建廠,我就知道結果如何,於是我對格蘭茨曼說:你也建吧,馬上開工,要不他要吃掉你的,可是格蘭茨曼不聽,現在怎麼樣了呢?他賠光了,進了莎亞的事務所。因為庫羅夫斯基只用志同道合的人,他站住腳了,沒辦法跟他競爭。才過一年,他用他那顏料想賺多少就能賺多少。問題倒不在這兒,問題是:既然一個波蘭人得了手,那麼不久他們就會成群結伙地幹起來。你還以為,特拉文斯基不跟布拉赫曼,不跟凱斯勒競爭嗎?他光拆他們的台。他自己倒不賺錢,每年還貼,可是他為害多端,因為他給貨物降價,增加工頭和工人的工錢!他玩弄什麼慈善事業,但是讓別人付出代價;昨天,凱斯勒的整個紡紗車間停工了。為什麼?就因為工頭和工人都說,只要給他們的工錢跟特拉文斯基廠的工錢不一樣多,他們就不幹!一個工廠背著限期訂貨的包袱,什麼條件都得答應,也真夠慘的!凱斯勒今年要是虧百分之十,那就真該歸功於特拉文斯基了!媽的,這已經不是犯傻了,這是一百倍的愚蠢!現在又冒出個博羅維耶茨基來,還許願,說要『生產高尚化』,哈,哈,哈!真讓人好笑。博羅維耶茨基如果得逞,過兩年一個什麼索斯諾夫斯基又要投資搞『高尚化』了,四年以後,他們就是八個,都『高尚化』起來,破壞價格,那麼,十年之後,整個羅茲就都歸他們了!」
  莫雷茨笑銀行家在杞人憂天。
  「這不是打哈哈,我說的擔心不是胡謅,我熟悉他們,我知道咱們競爭不過他們,因為他們有整個國家作靠山。所以,必須把博羅維耶茨基吃掉,必須讓大伙都看清局勢,手拉手,緊密地團結起來!」
  「那德國人呢?」莫雷茨正了正眼鏡,簡單地問道。
  「他們,不必算在帳上,早晚魔鬼要把他們從這兒抓走的,留下來的是咱們,這是咱們的事,你明白嗎?莫雷茨先生!」
  「明白是明白,可是我的資本在博羅維耶茨基那兒要是利潤高,那我就跟他走。」他輕聲地說,一面啃著手杖。
  「這純粹是商人的話,可我事先就可以擔保,你這個投資將一無所獲,也許你要賠得一干二淨。」
  「走著瞧吧!」
  「我祝你成功。我說的,就是我想的,也是咱們整個羅茲想的。你自己說說看,他們要工廠幹什麼?他們可以呆在鄉下,養賽馬,出國、打獵、跟別人的老婆調情,搞政治,梳妝打扮嘛!可他們異想天開,要工廠,尤其要什麼『生產高尚化』;他們認為,『高尚化』這匹英國公馬一娶傻頭傻腦的本地母馬,這母馬就能生個上院的議員哩!」他既表示遺憾,又帶威脅的口吻說。
  「他們要是都呆在鄉下游手好閒,那羅茲就連一個波蘭人都沒有了。」
  「讓他們來嘛!幹活的地方多著吶……看門、聽差、趕車,這些事他們熟悉,他們是這些雜活的行家,可是,他們憑什麼不去幹本行,為什麼偏要損害咱們的利益呢?」
  「再見,謝謝行長這一番指教。」
  「我認為,莫雷茨先生,羅茲的一切都是咱們的。這些畜生、癩皮狗只知道今天歉錢,星期六吃頓齊全的晚飯,鑽鴨絨被子睡大覺!你說怎麼辦?」
  「走著瞧。這麼說,博羅維耶茨基跟你一分錢的款也沒貸嗎?」
  「我不能為了他,害了咱們所有的廠主。」
  「這是串通!」莫雷茨不假思索地說了一聲。
  「什麼串通?你說什麼呀,這不過是自衛!換個別的什麼人,不是博羅維耶茨基,我們早不當回事地把他踩在腳下了,他也早就嚥氣了。可是你知道,他是怎麼擠垮布霍爾茨的,你知道,他是個印染行家,嘿,你知道,有人竟相信他認識大人物,他在市場上出名。」
  「這都是真的,可是我得走了。」莫雷茨說著走了。
  到了事務所後,他來到隔板另一邊,湊到了斯塔赫身旁。
  「維爾切克先生,格林斯潘老頭子想跟你談一談,最好請你馬上去。」
  「我可以告訴你,他想跟我談什麼。你也可以轉告他,說我不著急賣地皮,我還要經營呢!」
  「隨你的便吧!」莫雷茨回了他一句,就走了。
  「都是陰謀詭計!」他來到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後,想道。
  他只顧想著,卻沒瞧見在馬車上向他點頭的齊格蒙特·格林斯潘。格林斯潘於是把他招呼到自己身邊。
  「莫雷茨,怎麼連老朋友也不認識了!」齊格蒙特走近他說。
  「你好!再見,我沒時間。」
  「我想告訴你,梅拉會回來,你星期天來吧!」
  「她還在佛羅倫薩玩嗎?」
  「和魯莎一起,這兩個瘋丫頭。魯莎不願給莎亞發信,整整一封信都是電報發的,整整一封,大概有二百行!」
  「她們在那兒玩得挺好吧?」
  「魯莎覺得沒意思,有個意大利侯爵愛上梅拉了,還要到羅茲來看她。」
  「為什麼?」
  「想娶她,魯莎信上說的。」
  「愚蠢。」
  「是真正的侯爵呢!」齊格蒙特解著制服扣子,大聲說道。
  「這種頭銜在意大利的每一家旅館裡都能買到。」
  他們告辭後,莫雷茨急忙走了。
  他要到工廠去,因為他每天都是這樣,他喜歡觀賞那一堵堵牆在他眼下越砌越高。可是他今天卻走得很慢,格羅斯呂克的一席話使他感到不安。雖然銀行家的預言在他看來過於誇張,幾乎是不可能成為事實的,但他仍然反覆地想著他的那些話。
  他眺望著這座城市,望著條條長蛇陣般的房屋和幾百個煙囪。那煙囪象松樹墩子一樣,在陽光照射下的火熱的空氣中泛出紅色,宛如巨大的煙柱伸向天空。他傾聽著城市的喧囂聲,傾聽著雖然低沉、卻永不停息的工廠幹活的轟轟隆隆聲,傾聽著裝滿貨物奔向四方的平板車的轔轔聲。
  他以審視的目光投向不計其數的商店的招牌,投向房屋的木牌,寫在陽台、牆壁和窗戶上的成千上萬的姓名。
  「莫特爾·利帕,哈斯基爾·卓科爾韋克,伊塔·阿倫遜,約澤夫·蘭貝格」等等,等等,都是猶太人姓名,間或也摻雜幾個德國姓名。
  「都是我們的人!」他喃喃地說著,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當他偶爾在一個裁縫或者鐵匠鋪的小招牌上瞥見一個波蘭人姓名時,他的嘴角上、眼睛裡便不由得露出一絲鄙夷的微笑。
  「格羅斯呂克真的發瘋了!」他遠遠望著那一片汪洋的猶太人的房屋、商店和工廠,下了個結論。「銀行家反正有點精神病。」他饒有興味地想著,不再多地考慮格羅斯呂克對羅茲波蘭化的擔擾了,因為此時此刻,目睹這座城市中猶太人的強大威力,他覺得誰也無法摧毀這股力量。更不用說波蘭老粗了!——在他想著這些時,他又衝路遇的科茲沃夫斯基行了個禮。——這位褲褲子弟穿一身鮮艷的緞子服裝,蹬一雙黃色的漆皮鞋,掄著文明棍,戴著向後腦勺溜去的光閃閃的禮帽,正在街道對面蹓蹓躂,打量著過往的女人。
  他已經不再考慮銀行家的那些擔心了,可是在對博羅維耶茨基如何使陰謀上,他依然感到顧慮重重。
  這和他的利益有關;只有從這方面看,他和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才涉及到他,至於卡羅爾損失與否,則與他無關。可是他自己卻不喜歡冒險,他現在覺得,如果他和所有的猶太人合夥,跟卡羅爾作對,那他們也會把他吃掉。
  「這不是經營買賣!」他現在才看清楚他和卡羅爾遇到的各種各樣的阻礙的原因。
  他明白了答應經營土建項目的承包商為什麼退縮——是猶太人從中作梗。
  他們的計劃總要受到審查,遲遲得不到批准——也是這些人的陰謀。
  建築工程處時時中斷他們工程的進行,強令把牆砌得過厚——是這些人在告密。
  德國上萊因公司拒絕貸款給他們買機器——也是這些人搗的鬼!
  羅茲街頭巷尾關於博羅維耶茨基的那些荒謬、惡毒和愚蠢的傳聞,肯定會損害他們今後的聲譽。是誰散佈的?是格羅斯呂克、莎亞和楚克爾的爪牙。
  「這已經不是經營買賣了!他們正在吃他!」他越想越感到憋悶。在走上他和博羅維耶茨基工廠所在的那條大街後,他已開始想著如何拒絕格羅斯呂克對他的要求了。
  他要找個借口,因為他並不願意脫離博羅維耶茨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58:35

續篇  第三章
  
  博羅維耶茨基購買並改建成為工廠的房子,原來是梅斯納的,在孔斯坦蒂諾夫斯卡大街旁邊的一條小胡同裡。這個地方原是小工廠和手工作坊區,因為受到大工廠的排擠,現在已經衰落了。
  這兒的小胡同都是彎彎曲曲的,兩邊是門面很大的平房,胡同裡的路面沒有鋪磚,到處都是一副窮相,骯髒不堪。
  房子由於年久失修,東倒西歪的,慢慢陷入爛泥裡了,就好像受到了米勒工廠高大的廠房和其他工廠巨大煙囪的擠壓一樣;那些大煙囪宛如密集的大石林,聳立在四面八方。
  殘存的人行道沿著破破爛爛的平房向前延伸,同時瞅著這些窗子以下都陷入了泥濘的房子,在它的面上有許多堆滿了垃圾的坑穴。
  小街中心的一些地方,有許多永遠也乾涸不了的長長的臭水窪子,成群的孩子在旁邊玩耍。這些孩子因為很窮,渾身骯臭,像是在這些爛房子裡孵出來的大海蛆蟲一樣。沒有臭水窪的地方都蓋上了一層很厚的煤粉,車輪子一軋,就飛起一團團烏黑的塵霧,飄遊在街上,沾滿了房屋,吞沒了毫無生氣、彎腰駝背的樹木的一點綠色。這些樹木歪歪扭扭,上面長的一簇簇短枝子從籬笆裡探出頭來,伸到了房前,像一排砍掉了胳膊的骨頭架子。
  紡織作坊的單調枯燥的嘎噠嘎噠聲,震動著那污濁的窗玻璃和外面灰濛濛的干樹幹,響遍了空中,和米勒工廠震耳的轟隆轟隆聲合在一起了。
  莫雷茨·韋爾特急忙走過了這個半死不活的地區,因為那些將要倒塌的房屋的一副窮酸相,兩邊作坊的枯燥無味的嘎噠聲和這裡快要死滅的生命使他感到十分厭惡。
  他愛聽威力強大的機器的轟鳴;工廠那妖魔般的咆哮給他帶來了一種力量和健康的美感,那高大的廠房的形象能夠使他感到心情舒暢。
  他不由自主地對米勒的轟隆隆地工作著的車間笑了一下,好心地瞥了一眼旁邊特拉文斯基的紗廠,然後長時間打量著對面巴烏姆工廠寂然無聲的紅天窗;這天窗上佈滿灰塵和蜘蛛網,像死人的眼睛一樣癡呆無神。
  在特拉文斯基工廠後面,隔著幾塊空地,是博羅維耶茨基建廠的地方,他實際上是在改建梅斯納的老廠,這老廠是沒花多少錢就買了過來的,因為它已經荒廢十來年了。
  為了給它加蓋一層,在它的正面全搭上了腳手架,這些腳手架把一大片四方形的場地都圍起來了,後面是幢幢升起的紅色的廠房,不時閃過工人的身影。
  「你好,達維德先生!」莫雷茨瞅見了哈爾佩恩。他腋下夾著雨傘,昂首站在院子中間,正在審視建築工程。
  「你好!這又是一座上等的工廠!蓋得這麼快,看起來多痛快啊!我現在有病,大夫說:『哈爾佩恩先生,治病吧,什麼也別幹。』我就治病,什麼也不幹,天天光在羅茲閒逛,欣賞這座城市的蒸蒸日上,這就是治病的靈丹妙藥。」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兒嗎?」
  「剛才我見他在紡紗車間裡。」
  莫雷茨走進了一座蓋有長長的三稜形玻璃屋頂的紡紗車間。
  非常明亮的大車間裡,名副其實地擺滿了機器零件,鋪地用的磚,一卷卷蓋頂的鉛鐵皮,到處都是人聲和安裝機器的叮噹聲。那些機器象洪水前期的恐龍骨架一樣,在大車間裡橫七豎八地伸展,上面蓋滿了灰塵。空氣裡充滿了石灰漿味和從一間屋裡發出的燒製瀝青的強烈刺鼻味。
  「莫雷茨,把亞斯庫爾斯基給我叫來!」馬克斯·巴烏姆喊道。
  他穿一身藍工作服,嘴裡叼著煙斗,渾身油膩,站在安裝機器的工人中間,跟他們一起幹活。
  亞斯庫爾斯基是工程開始時博羅維耶茨基雇來辦雜事的,這時趕忙跑上前來。
  「喂,大貴族,派四個有勁的人到滑車這兒來,快點!」巴烏姆喊了一聲,接著便和安裝工人一起裝配那台將用滑車吊起來放在底座上的機器。當莫雷茨在車間中間又在嚷著什麼時,巴烏姆由於過不去,便簡短地吆喝道:
  「你別打攪我啦,有話星期天再說,卡羅爾在外面呢!」
  卡羅爾正站在外面幾個大坑的旁邊。工人們把運來的石灰倒進這個坑裡後,便立即攪拌;一團團粉霧也立即把這些工人、大車和其他人的形體全都遮住了。
  博羅維耶茨基滿身白粉,過一會後,他走了過來,和莫雷茨寒暄了幾句,便湊近他耳朵說:
  「你知道吧,他們不送顏料來了,借口是沒有現金。」
  「他們不願意貸款,咱們現在怎麼辦?」
  「我給英國去信了,得遲一點,貴一點,可是有貨!狗娘養的,這些德國人!」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
  莫雷茨·韋爾特沒有開口。他仔細打量著卡羅爾,也仔細望了望整個工廠、工人和一部分放在院子裡草棚下的機器。然後他在各個角落轉了一圈,又看了一次馬克斯和亞庫爾斯基住的水泥倉庫。可是當他加倍細心地看著這一切時,他越來越感到不高興了。
  「這是疙瘩,不是石灰!」他在視察抹灰的工序時說。
  「用砂子砌牆就隨他們的便吧!我不願把什麼事都堆在自己頭上。」博羅維耶茨基回答說。
  「昨天我算了一下,這些莫尼哀式的屋頂1比一般的屋頂多花了咱們兩千盧布。」
    1約澤夫·莫尼哀(1823—1906),法國園藝家,鋼筋混凝土的發明者。
  「可是,因為結實,多花四千也值得。要是出了事,火燒不怕。」
  「你幹嗎光買這種貨?」莫雷茨戴上眼鏡,輕聲問道。
  「因為如果失了火,只燒一層,燒不了其他的。」
  「咳……不見得出那種……可怕的事。」
  卡羅爾沒有理睬他,便急忙走了。莫雷茨繼續在工廠裡到處走著,十分氣惱地看著工程進展雖然不錯,就是太貴了。
  他在辦公室裡瀏覽了一下工人的薪水表,認為工人的薪金太高,於是提請卡羅爾注意,同時還挑出了許多事兒的毛病,總之他認為一切都搞得太好和太貴了。
  「我辦的事我明白。」卡羅爾回復他的意見說。
  「這是宮殿,不是工廠,咱們可享受不起這樣的富麗堂皇!」
  「這不是富麗堂皇,這是為了結實,比粗製濫造的合算。你瞧瞧布洛曼他們吧,建廠省了錢,可是每年得修理,房子都快塌了。我就看不慣猶太人的那種小氣樣兒,這你明白。」
  「走著瞧吧,瞧這『波蘭式經營法』1結果會怎麼樣。」莫雷茨氣呼呼地嘟囔著。
    1原文是德文。
  「你會想明白的,請你保重吧,莫雷茨,你沒睡醒,正頭暈呢。」
  「得投入保險!」韋爾特走出工廠時想道。
  卡羅爾為了視察工程,爬上了腳手架。然後他又跑到旁邊的場地裡,在泥土堆、石灰坑、磚堆、建築材料和進進出出的幾十輛大車之間來回地奔走。他不斷給亞斯庫爾斯基下著命令,這位勤雜工也累得氣喘吁吁的,帶著一副永遠擔驚受怕的臉相,東跑西顛地完成他的吩咐。卡羅爾還看了幾次馬克斯,同時在工廠各處不停地奔跑。在他的永不枯竭的幹勁的感召之下,和他寸步不離的關照之下,工廠建設得格外迅速。
  什麼灰塵,什麼越曬越熱不可當的太陽光,什麼勞累,他都置之不顧;他只是天一亮就起來跟工人上工,到天黑才下工。
  馬克斯更是鼓舞了他,因為馬克斯一直在極為高興地跟工人一起安裝機器,晚上一起回到工棚,喝一點啤酒,睡上兩、三個鐘頭覺,早把他那懶懶散散的生活習慣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倆從鄉下回來後,關係冷淡了點,一是因為工廠消耗了他們的全部精力,二是由於他們離開庫魯夫時博羅維耶茨基說過的那些話。
  馬克斯不能忘記這些話,特別是他越來越多地想到了安卡,對於博羅維耶茨基三天兩頭去米勒家拜訪,就越來越惱火了。
  他看出了這是玩雙重把戲,因為他脾氣直,更是感到義憤填膺。
  他倆越來越疏遠了,原因出自他們表露得越來越明顯的內心矛盾、種族區別和教育水平的不同。卡羅爾有時不免想到這個問題,可又對此聽之任之地微微一笑;而馬克斯則感受頗深,他怪罪於他,常常當真地十分生氣。
  快到十二點時,博羅維耶茨基離開了工廠,穿過工廠後面的大花園後,來到了另一條街上。那兒有一座很大的平房住宅,是匆匆蓋起來的,因為過幾個星期,安卡和阿達姆先生就要搬來。
  他暫時住在前宅的一間房裡,離工廠近一點;當他剛剛換好衣服,工廠下中午班的汽笛聲就響了。
  他又看了一遍露茜的信,信中約他到海倫娜公園的山洞旁會面,下午四點。
  「真是煩死人!」想到這兒時,他把信撕得粉碎。
  的確,對這種事已經煩了。這種一天一換地方的偷偷摸摸的約會,爭風吃醋的激烈言辭,著實叫他煩膩,甚至他那信誓旦旦的愛情表白也使他感到厭倦,因為她對他來說不僅已經無關緊要,還白白佔去了他許多時間,妨礙他在工廠的工作。
  有時候,在她如癡如狂的擁抱之中,在連連接吻和熱情激盪的偎依之中——在這種時刻,他看到,露茜不僅崇拜他,愛他,而且簡直是沉湎於愛情之中不可自拔。於是他想尋求解脫的辦法;可是這時她又不給他提供借口,因而使他更加惱怒。
  他常在巴烏姆家吃飯,因為這兒離工廠近。可是這次他沒有去花園和自己的場地,卻上了米勒宅邸所在的大街。在經過米勒一家住的房間時,他放慢了腳步,朝窗子裡望了一下。
  他的估計果然不錯,因為他看見了瑪達一張明亮的臉在一個窗口閃了一下後,接著又在另一個窗口探出來了,然後她本人便出現在住宅裡面一扇方門之下的台階上。
  「您來吃午飯嗎?」她高興地招呼他,抬起一雙瓷珠般的藍眼睛望著他。
  「是啊,您還沒吃吧?」
  他向瑪達伸出了一隻手。
  「沒呢。您瞧我這手,我得擦擦,我正在自己做飯呢。」她一面高興地說,一面在藍色的長裙上擦著雙手。
  「廚房搬到小客廳裡去了?」他狡黠地問道。
  「因為,因為……我正收拾吶!」她輕聲地回答,臉上也泛起一陣紅暈,因為怕他發現她正在窗口等他。
  「您這兒怎麼變黑了?」她高聲地叫著,想以此保持鎮靜。
  「我變黑了?哪兒呀?」
  「眼皮底下,噢,這兒!我給您擦擦,行嗎?」她忸怩地問道。
  「請吧。」
  她拿著小手娟的一個角,十分細心地擦去了他臉上的黑點。
  「這兒一定還有!」她這麼一擦,使他感到高興了,便又指著太陽穴大聲地說。
  「沒有,我敢說沒有!」
  她又仔仔細細把他的臉看了一遍。
  他吻了她的一隻手,還想吻另一隻;可是她猛然縮了回去,用金色的睫毛遮住由於激動而變得陰沉的眼睛,然後站了一會兒,不知所措地用手指頭搓著圍裙。
  卡羅爾見她這樣羞怯,笑了一下。
  「您在笑我呢!」她生氣了。
  「那好吧,我走了。」
  「晚上請您跟馬克斯先生一塊兒來吧,我給你們做蘋果餅。」
  「馬克斯不能一個人來嗎?」他意在言外地問道。
  「不不不,我願意您一個人來。」她馬上嚷道,覺得臉又紅了起來,便立即轉身走進了屋裡。
  卡羅爾笑著望了望她的背影,才去吃午飯。
  自打冬天以來,巴烏姆家裡發生了許多變化。
  這裡現在比那時候更加寂寞和淒涼了。
  一間間高大的廠房在奇特的死寂中佇立,因為這裡只有不滿四分之一的工人幹活。
  在長滿雜草的空蕩的廠區裡,游晃著母雞和在白天也沒人拴起來的病老的狗。幾個車間的單調細微的嘎吱聲從佈滿蜘蛛網和灰塵的窗口裡傳了出來,像夢幻中的窸窣之聲一樣。在這些車間的後面,沒有轟隆鳴響的大車間,沒有時時顯現的工人的身影,沒有頻繁的活動。到處都是一片墳墓般的淒涼和寂靜。
  就是那環繞住宅的果園裡,也是一派空蕩的景象:許多乾枯的樹木向天空伸出光禿禿的枝椏,剩下的也無人照管,簇擁著它們的荒草密密層層地蓋滿了沒有耕種過的田□。
  住宅本身同樣給人留下不愉快的印象:一邊牆上的灰泥已經脫落,通往遊廊的階梯已經歪斜,鑽進了地裡;爬上遊廊的葡萄籐才長出嫩綠的葉子,不知為什麼就已枯萎,像一塊塊骯髒的黃布一樣耷拉著。
  窗前的花壇裡長滿了茂密的野草和蒿子,其中有些地方還露出水仙花的白眼睛和幾朵大戟的黃花。
  彎彎曲曲的小路上,長滿了亂草,遍佈著田鼠的窩和被風吹來的成堆成堆的垃圾。
  屋裡的氣氛也令人不快,各間房裡都很寂靜,充滿了潮濕腐爛的氣味。
  辦公室幾乎空徒四壁,因為巴烏姆把公務員們打發走了,只留下了尤焦·亞斯庫爾斯基和幾個看守近旁倉庫的女人。
  工廠處處顯出破產的樣子。巴烏姆太太已經患病數月。整個屋子裡充滿了藥味。
  貝爾塔帶著幾個孩子找她丈夫去了。只剩下奧古斯塔夫人1和尾隨著她的幾隻貓,她由於患齒齦炎2,老是包著臉龐。老巴烏姆一天到晚在工廠一樓的小辦公室裡呆坐,尤焦也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拉丁文。
  博羅維耶茨基照直走進了巴烏姆太太的房間,想跟她說幾句話。
  她坐在床上,身邊圍著幾個枕頭,一雙癡呆呆的往外突出的眼睛望著窗外搖晃著的樹木。
  她手裡拿著襪子,可是沒有織,不時現出一絲苦笑,看了叫人難過。
  「你好!」她輕聲地回答了他的問候。「馬克斯來了嗎?」她又問道。
  「還沒有,一會兒就來。」
  他開始詢問她的健康情況,夜裡睡得怎麼樣,感覺如何等等,因為她的健康狀況使他感到不安和難過。
  「好,好!」她用德語回答道。可這時她好像大夢方醒似的,眼睛慢慢環顧著整個房間,久久地凝視著掛在牆上的兒孫們的照片,又望了望鐘擺。接著她想要織襪子,可這襪子卻從她那骨瘦如柴、不聽使喚的兩隻手中滑落下來了。
  「好,好!」她不假思索地重複說道,一面望著窗外那搖曳著的金合歡的長長的樹葉。
  奧古斯塔太太1幾次走到房間的另一邊,總是挪了挪枕頭後,便又離開,連她丈夫也沒有理睬。她丈夫站在床邊,卻用一雙血紅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她那枯乾的、灰中帶黃的臉。
    1原文是德文。
  「馬克斯!」她低聲呼喚著,聽見兒子走近的腳步聲後,她那死屍般的臉上活躍了片刻。
  馬克斯進來後,吻了她的手。
  她也摟住了兒子的頭,撫摸了一會兒,等他吃飯去後,又癡呆呆地望著窗外。
  午飯吃得總是很簡單,大家都不說話,因為屋裡淒涼的氣氛使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老巴烏姆已經變得判若兩人了,他更瘦了,背更駝了,臉色也變黑了,他的鼻子和嘴的周圍刻上了長長的皺紋,好像樹皮一樣。
  他力圖打起精神說話,詢問他們工廠生產的情況,可是他話不成句,說到半截就中斷了。在他陷入沉思後,他也不再吃東西了,只是通過窗口凝望著米勒的廠牆,或者遠眺特拉文斯基紡紗廠在陽光中閃閃發亮的玻璃屋頂。
  午飯後,他隨即去了工廠,走遍了空無一人的廠房,察看了早已停工的車間。然後他把自己關閉在辦公室裡,一面瞭望城市成千上萬的樓房、工廠和煙囪,一面傾聽窗外沸騰生活的喧囂,這時感到一種無名的痛苦。
  現在他哪兒也不去了,要把自己禁閉在工廠這個小圈子裡,要和工廠一起死去。
  用馬克斯的話來說,工廠已經行將就木了。
  人們雖然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也無法救它。
  這家工廠同蒸汽巨人的搏鬥中將要倒閉是無疑的,可是巴烏姆還沒有看到這一點,也不想看到,他仍在繼續鬥爭,而且決心鬥爭到底。
  馬克斯的規勸、女婿們的規勸以及其他老朋友的規勸都沒有用;他們建議他把手工工廠改成蒸汽機工廠,有些人甚至表示願意用貸款或者現金資助他。
  這樣的話他也聽不進去。
  他幾乎什麼也賣不出去,因為春季對整個羅茲都是災難性的;他解雇了工人,壓縮了生產,限制了工廠的需要,依然在不屈不撓地堅持鬥爭。
  他的周圍成了一片真空。可是羅茲城裡都傳說老巴烏姆瘋了,拿他取笑,後來人們也漸漸把他忘了。
  博羅維耶茨基吃過午飯馬上就走了,這個墳墓般的住宅中的令人憋悶的氣氛他已嘗夠,直等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他才鬆了口氣。
  離露茜的約會還有一段時間,所以他要順便去看望維索茨基。
  維索茨基的候診室裡坐著好幾個病人,他正忙著,只隨隨便便對卡羅爾打了個招呼。
  「請原諒,等一等,待我給這個病人看完了病,我們就一塊兒去我母親那兒。」
  博羅維耶茨基在窗下坐下後,開始環顧這間擺滿了醫療器具、瀰漫著石炭酸和碘仿氣味的診所。
  「走吧!」維索茨基總算看完了這個猶太人的病,還對他吩咐了半天注意事項,然後他說。
  「大夫,大夫!」猶太人走到門口後,又折了回來,乞求道。
  「什麼事,你還需要什麼?」
  「大夫,我還不放心吶!」他以微細顫抖著的嗓音說道,由於心緒激動,頭也晃了起來。
  「我已經告訴您了,沒什麼大病,只要照我說的辦就行。」
  「謝謝,我都照辦。我開著買賣,有老婆,有孩子,有孫子,盼著身強力壯呀!可是我不放心,所以問大夫您吶!」
  「我已經跟您說了。」
  「我記著吶,剛才我又想起點事兒。我有一個女兒。她也有病,我不知道她是什麼病,連羅茲的大夫們也看不出。她挺瘦弱,蒼白,跟牆的顏色一樣,什麼牆啊,簡直跟白灰一樣。她的骨頭疼,皮膚疼,兩隻手也疼。我帶她去過華沙。大夫說:癆病!好啦,這個癆病得花多少錢呢?『二百盧布!』我哪兒拿得出那麼多錢呀!我又找了個大夫。他說我這姑娘得按壓,於是把我從房裡攆了出去。我到外面後,再聽裡面時,我那羅依采在叫喚。唉,我這當爹的可害怕了,就衝門很客氣地對裡面說:『大夫先生,這可不行啊!』他回答我說我是蠢貨。嘿,可是她又放開嗓子叫起來了,這我就有點動火了,便使勁嚷道:『大夫,這麼干可不行,我得叫警察去,我們姑娘是正經姑娘!』他於是又客客氣氣請我出去,說我妨礙他按壓治病。我就在樓梯上等了一會兒,等羅依采一出來,嘿,她的臉紅得像紅布一樣,還說她全身骨頭節兒都舒服得很吶。過了一個月,她健壯得像一隻鵝,這個按壓治病法真頂用吶。——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麼法子。」
  「按摩。你快點說吧,我沒時間。」
  「大夫,說不定我的病也得按壓治治呢!我付錢,您只要開口,我就給大夫您一塊錢。再見,請原諒,我告辭了,我就走。」他喊著便三步並做兩步地出去了,因為維索茨基已經帶威嚇地逼近了他,好像要把他推出門外似的。
  可是馬上又進來了一個肥胖的猶太女人,她剛一進門,就長聲地哼了起來:
  「大夫喲,我堵得慌,胸口堵得慌呀!」
  「馬上就來!你先去我媽那兒吧,在小客廳裡,等我給病人看完了病就來。」
  「這些病人真有趣兒。」
  「有趣得很吶。剛出去的那個,糾纏了我一個鐘頭,最後趁你進門就沒付治療費。」
  「是啊,這當然討厭,可是像這樣忘性大的情況,我想不常見吧!」
  「猶太人老是忘記給別人錢,老得提醒他們,多討厭。」維索茨基陪他去見母親時,有點不高興地說。
  博羅維耶茨基從鄉下回來之後,就認識了維索茨卡,因為他給她捎來過安卡的信,為了未婚妻的事,還見過她幾次面。
  卡羅爾見到她時,她正坐在一扇窗下的安樂椅裡。由於其他的窗戶都已經拉上窗簾和帷幔,只有一道射進這間幽暗室內的明亮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
  「我正等您吶。」她說著便向他伸出了一隻纖纖的手,這手上的指頭也很細小,呈圓錐形。
  「我來晚了,請夫人原諒,因為昨天實在來不了。機器運來了,整個下午我都得看著拆包。」
  「是啊,沒有辦法,請原諒我請您來,佔了您的時間。」
  「我聽從您的吩咐。」
  他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小凳上。因為一道陽光把他坐的這個地方曬得很熱,他又隨即躲進了陰影裡。這道陽光還照在維索茨卡的勻稱的身軀上,給她的黑頭髮增添了火紅的色調,在她風韻猶存的臉上塗上了一層橄欖色,使她那雙榛子色的大眼睛閃出金色的光彩。
  「夫人不怕太陽光嗎?」他不由得說道。
  「我喜歡太陽,愛曬太陽。——米耶喬那裡病人多嗎?」
  「我看見他的前屋裡有幾個人在等。」
  「猶太人和工人嗎?」
  「好像是。」
  「可惜沒有其他病人,更糟的是,他還不收治療費。」
  「看樣子,他是以數量勝質量,工作多了,可是收入不變。」
  「我不是這個意思。米耶喬收入多少,跟我完全沒關係。收入多也好,少也好,反正我們是靠自己剩下來的一點產業過日子。我想的只是,他大可不必去過多地關心大群大群的猶太人和各種窮人,他們也許不幸,可他們實在太髒了,還老往他那兒擠。當然羅,為了減輕這些不幸的人的痛苦和災難,應該做點事情,可為什麼專門機構的大夫們不做呢?這些窮人本來就不那麼講究,從小就習慣了跟那些破衣爛衫和臭泥巴打交道。」
  她身子神經質地哆嗦了一下,那漂亮的臉上現出厭惡和煩躁的表情;於是趕忙拿著灑了香水的手帕捂上鼻子,好像防備自己想起來的什麼臭氣似的。
  「沒有辦法,米耶奇斯瓦夫先生愛他的病人嘛,這是他的空想。」他略帶諷刺地回答說。
  「空想,當然是的。我甚至認為,每種高尚的思想都包含某種空想,某種優美的幻想;因為有這種幻想,今天這樣醜惡的生活才較堪忍受。——我甚至懂得,為了這樣的幻想可以獻出生命,可是我不明白,怎麼可以熱愛那些幻想中的穿得破破爛爛、滿身爛泥的怪物。」
  她沉默了片刻,拉上了那畫著金色小鳥和樹叢的嫩綠色的絲窗紗,因為從外面鋅板上反射過來的陽光把屋裡照得太亮、太耀眼了。
  她緘默地坐了片刻,把頭斜向他。這時透過窗簾射進來的碧綠和金黃的奇顏異彩的陽光便傾瀉在她身上,她輕聲地問道:
  「您認識梅拉尼亞·格林斯潘嗎?」
  她說出這個名字時,流露出了些微的厭惡感。
  「認識,但只是從相貌上,在各種聚會中見過,不太瞭解她。」
  「可惜!」她喃喃地說著,站了起來。
  她十分嚴肅地在房間內來回走了幾次。
  她在兒子書房門旁聽了聽,那兒傳出了含糊不清的說話聲。
  她望望街道,街上烈日炎炎,車水馬龍,十分熱鬧。
  卡羅爾好奇地注視著她的王后般的步態,因為室內幽暗,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只覺得她很激動。
  「您知道這位梅拉小姐愛上了米耶喬嗎?」她開門見山地問道。
  「在城裡聽到過這種閒話,但是我沒怎麼注意。」
  「已經滿城風雨了!這可是損人名譽的呀!」她著重地補充了一句。
  「請原諒。我要說明一下:城裡有人說,他們倆愛上了,都快結婚了。」
  「辦不到!我告訴您吧,只要我活一天,就辦不到!」她雖壓低了嗓音,但很使勁地嚷著,「我的兒子竟會跟格林斯潘的女兒結婚?哼!」
  她的榛子色的眼睛放出了銅色的光輝,她的高傲而美麗的臉龐上,顯出了怒容。
  「梅拉小姐在羅茲名聲很好,她很高貴,聰明,而且十分富有,逗人喜歡,所以……」
  「所以一無是處,她是猶太女人!」她低聲說,表現出了強烈的、近乎痛恨的輕蔑。
  「的確,她是個猶太姑娘。既然這個猶太姑娘愛您的兒子,您的兒子也愛她,那麼事情就明白了,就不存在什麼矛盾了。」
  他很果斷地說,因為她的硬話激怒了他,顯得可笑。
  「我的兒子可能連猶太女人也愛,可是不能想像我們的種族竟可以和異族血統,跟可惡的、敵人的種族結合。」
  「請原諒我冒昧地說,您話中偏見太大。」
  「那您為什麼還要和安卡結婚?您為什麼不在羅茲的猶太女人或者德國女人中間挑一個,為什麼不呢?」
  「因為猶太姑娘和德國姑娘裡還沒有一個我喜歡到可以和她結婚的地步,要是有的話,我是一刻也不會猶豫的。我沒有一點種族的偏見,我認為那都是舊思想殘餘。」他一本正經地說。
  「您多傻啊,您光會用理智的眼光看問題,您不關心未來,不關心自己的孩子,不關心子孫後代。」她搓著兩隻手大聲地、帶著憤怒、威脅而又表示惋惜的語調說道。
  「為什麼?」他簡短地問道,看了看表。
  「因為您可能選擇猶太女人當您孩子的母親,因為您對猶太女人沒有反感。您看不出那種女人跟咱們完全格格不入;她們不信宗教,不講倫理道德,沒有貴族生活習慣,沒有一般女人的特性;她們思想空虛、生活奢華;她們沒有良心,出賣自己的姿色;她們都是一些受最原始的欲求支配的動物,是忘記了過去,沒有理想的女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58:49

  博羅維耶茨基起身準備出去,因為這樣的談話不僅使他覺得可笑,也使他感到氣憤。
  「卡羅爾先生,我希望能再見到您,請您幫幫忙,向米耶喬說明這種婚姻的害處。我知道他佩服您,而且您是他表哥,他更聽您的話。請您理解我的意思,我一想到這件事就頭疼,怎麼能想像,一個女地主、窮酸不堪放印子錢的人的女兒在我們這兒充少奶奶。我們的家族已有四百年的歷史,遺物、家風很多,怎麼容得她。別人又該怎麼說三道四呢?」她痛苦地叫了起來,同時伸出整條胳膊指著那一排在幽暗中象黃斑點一樣影影綽綽的騎士和議員的頭像。
  博羅維耶茨基狡黠地笑了,然後用一個指頭在兩個窗口之間擺著的長滿綠銹的甲冑上劃了一下,便迅速地有板有眼地說道:
  「殭屍,考古學只適用於博物館,在今天的生活中沒有閒功夫去管那些鬼怪。」
  「您還笑吶!你們大家都嘲笑過去,都把靈魂出賣給了金牛犢。你們把傳統叫做殭屍,把貴族習慣稱為偏見,把德行說成是可笑和可憐的迷信。」
  「不是這樣。只是這些東西在今天都是多餘的。過去的榮譽給我銷售印花布能幫什麼忙!我的那些當城堡首領的祖宗為我現在建廠、尋求借貸能幫什麼忙!給我貸款的是猶太人,而不是過去那些總督。整個這一大堆陳谷子爛芝麻——這個傳統,就跟腳上扎進去的刺一樣,妨礙我大踏步前進。今天,一個人如果不打算給別人當長工,就得擺脫過去的枷鎖,拋開貴族的派頭和偏見;因為在和沒有顧忌、沒有過去的牽掛的對手的鬥爭中,這些東西麻痺意志,懈怠人心。對手之所以可怕,是因為他本身就集中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他有自己的手段和目的。」
  「不見得,不見得!我們不必談這個了。您也許有道理,但我永遠也不會讓步。我可以給您看看格林斯潘小姐給米耶喬的一封信,是從意大利寄來的。這不算不道德,因為裡面有幾行字是寫給我的。」
  信很長,是以正正當當的商業信札的派頭寫的,通篇都是對意大利的有點過分的讚賞。
  可是在談到自己、家庭以及以後要和維索茨基會見時,又充分表現出了傷感、抑鬱和懷念。
  「信寫得挺好。」
  「誇張、陳詞濫調,很可笑。那些讚美的話都是從貝德克爾1書裡抄來的,裝腔作勢,糊弄人。」
  維索茨基進來了,他很疲倦,面色蒼白,領帶鎖得很緊,頭髮卻亂蓬蓬的。
    1貝德克爾·卡爾(1801—1859),法國書商,著名旅遊指南出版家。——原注。
  他為剛才沒有能來這兒作了解釋,但過了一會,他又走了,因為來了電話,叫他回廠去看一個工人;那個工人的一隻手被機器軋傷了。
  博羅維耶茨基也想藉機一併告辭。
  「我拜託的事,請您務必幫忙。」她使勁地握著他的手。
  「得先看看情況,也許不存在您預料的那種危險。」
  「上帝保佑,但願那不過是預料而已。您哪天來?」
  「安卡過兩個星期來,到時候我一定陪她來見您。」
  「可是星期天您到特拉文斯卡家去嗎?那天是她的命名日。」
  「一定去。」
  她於是在他的前面為他引路,但她在推開兒子會客室的門之後,卻又急忙退了回來,使勁地按鈴,叫喚女僕。「馬麗霞,打開窗戶,換換空氣。我送您從另一個門出去。」
  她領著他穿過了幾間房。這些房間因為拉上了窗簾,顯得很暗,房裡擺滿了老式傢具,掛滿了肖像和反映歷史內容的畫,牆上掛著已經褪色和破損的壁毯,充滿一片陰鬱的、幾乎是修道院的氣氛。
  「瘋女人!」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後,他心裡想道。他雖是這麼想,但又很同情她,而且覺得她的許多看法是有道理的。
  酷熱變本加厲了,羅茲城上空瀰漫著一層有如灰色華蓋般的煙霧。透過這層煙霧,太陽散發著熱氣,給全城瀉下不堪忍受的熱浪。
  人行道上的行人無精打采地磨蹭著,馬低頭佇立,馬車行走得更慢了,商店裡的顧客也漸漸稀少了。只有工廠在轟隆轟隆地響著,依然不斷地施展它的威力。由於千百個煙囪都在吐氣,廠房上空便散開了一條條各色各樣的煙霧,好像幹活過度的機體上流出來的汗水一樣。
  博羅維耶茨基熱得不亦樂乎,為瞭解暑,他去喝了一杯摻著白蘭地酒的冰鎮甜黑咖啡。
  冷食店裡涼爽空蕩,在帆布棚子前面坐著梅什科夫斯基,他沖博羅維耶茨基十分吃力地抬起了一雙惺忪的睡眼。
  「真熱啊,是嗎?」他伸出淌著汗水的手問道。
  「咳!這麼熱,早就料到了。」
  「你能不能陪我到城外去喝點啤酒。我一個人不想去,兩個人作伴還能有點精神。」
  「我沒空,星期天吧。」
  「真是掃興。我在這兒傻坐了六個鐘頭,沒說動一個人。莫雷茨來過,買賣事搞得他團團轉;還有科茲沃夫斯基那個怪人、流氓,他也不願意。這麼熱的天,我可真是一籌莫展了!」他由於哼得挺滑稽,使博羅維耶茨基笑了起來。
  「你還笑吶,我要熱得化成水了,無聊得快死了。」
  「你幹嗎不去睡睡覺?」
  「咳!我都睡了三十個鐘頭了,早睡膩了。連個吵架的人都沒有!你走啦?給我叫個人來,今兒就是列昂·科恩也行,越是混小子越好,可以快點逗逗我的火氣。」
  「你不去廠裡?」
  「去幹什麼?我不需要錢,貸款也沒用光,我還可以等嘛。堂倌,拿冰來!」他吆喝道。在卡羅爾走後,他便靠在椅子上,慵倦的目光透過陽台上的長春籐花牆,望著那為了驅趕蒼蠅而使勁抖動著的拉車的馬。
  博羅維耶茨基急忙趕到海倫娜公園。
  公園十分寧靜和涼爽。
  株株小樹的樹葉吸吮著陽光,它們的影子遮住了飯店櫥窗旁邊白色的桌子。
  草坪嫩綠如茵,閃爍著點點光斑,像地毯似的,上面點綴著火紅和正黃的鬱金香花朵,周圍是黃色的彎彎曲曲的小路,小路上有燕子在往返低飛。
  動物園的籠子裡,備受炎熱折磨的野獸都在打盹。一大群孩子正沿著一個個籠子跑著跳著,高興地大聲叫著;他們撩逗著一個角落上的籠子裡的猴子,那些猴子也哇哇直叫,瘋了似的在籠裡亂竄。
  在一些狹窄的林蔭小徑旁,蔓立著野葡萄籐,顯現出一片明亮的嫩綠色,它們的倒影映在一個長長的水池當中。魚兒的脊背時時把平靜的緞子般的水面破成一條條深色的帶子,燕子尖細的翅膀也時時從水上掠過。
  在水深處,在珍珠般的水面下,大群大群的鯉魚象金帶一樣穿梭翱遊。
  卡羅爾來到一條林蔭小路上,為的是繞過水池,乘蔭涼去上面的公園。他在這兒看見了霍恩和卡瑪,兩人正坐在岸邊的籐蔓下。
  他們正在喂鯉魚。
  卡瑪沒戴帽子,頭髮散落臉上,面色通紅,高興得像只金翅雀一樣。她正把一塊塊麵包往下扔去,一面發出天真、歡喜的笑聲,一面沖那些十分貪婪地把圓圓的嘴伸出水面的魚兒喊著。然後她又用一根柳樹枝嚇跑了那些魚,不時還把喜氣洋洋的小臉轉向霍恩。霍恩坐在靠後的地方,倚著籐蔓的支架,也正十分高興地、全神貫注地逗著魚玩。
  「嘿,淘氣兒,嘿!」卡羅爾站在他們身後吆喝道。
  「喲!」她不由得叫了一聲,用兩隻手摀住了通紅的臉。
  「怎麼,鯉魚吃嗎?」
  「可愛吃呢!都吃了十個戈比的麵包了!」她高興地大聲叫道,接著便興致勃勃地說起他們玩的事兒來。
  她說得十分雜亂無章,因為她掩飾不住、也控制不了她的激動心情。
  「回頭你當著姑媽的面說給我聽好嗎?你們玩吧,我得走了。」他故意說道,發覺他一提到姑媽,卡瑪的臉就刷地白了,還突然把頭一扭,連頭髮也散落在臉上。
  「是啊,您以為我不說嗎,我馬上就把什麼都告訴姑媽……」
  「霍恩先生,請您明天去見見莎亞,他來了,你在他那兒可以找到工作。米勒已經對我說過這件事了。」
  「衷心感謝您,非常高興……」
  可是霍恩心裡並不高興,因為博羅維耶茨基正巧遇見他耍孩子把戲——正在餵魚,他感到尷尬。
  「你們悠閒吧,我不打攪了。」
  卡羅爾走了。可是卡瑪又追上了他,擋住了他的去路,上氣不接下氣、話音裡透著焦急地請求他,一面拉拉弄皺了的裙子。
  「卡羅爾先生……好心的卡羅爾先生……請您別告訴姑媽……」
  「我有什麼可說的呢,是你姑媽讓你出來散步的嘛。」
  「是啊,是啊,您已經看見了,霍恩先生這麼可憐,這麼窮……他跟他爸爸吵了架,又沒錢……所以我想讓他散散心……讓我出來的倒是姑媽,可是……可是……」
  「真不明白,你要說的到底是什麼?」他故意裝著不懂。
  「我,我不想以後叫人家笑話我,您要是說了,他們就都得看著我了,那我就太…… 極……可憐了,跟霍恩一樣……
  他沒有工作,沒有錢,還跟他爸爸嘔氣。」
  她說得很快,很亂,淚水湧上了眼眶,小嘴痛苦地扭著,哆嗦著。
  卡羅爾覺得卡瑪馬上就要失聲痛哭了。
  「我要是說了呢?」他拿話逗她,把她的頭髮撩到耳朵後面去了。
  「那我也說,說您到海倫娜公園來玩了,對吧!」她又高興地吆喝道,眼淚馬上干了,頭髮也飄到了腦門上。
  她像要揚蹄子的小馬一樣,粉色的鼻翼開始扇動,眼睛也發亮了,整個臉上顯出了又滑稽又執拗的表情。
  「我跟誰到這兒散步呀?」他微笑著問道。
  「我不知道。可是您在這個時候到海倫娜公園來,那肯定不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
  她高興地笑了起來。
  「你既然像孩子一樣高興,那我就什麼都不跟你姑媽說了,不告訴她說你到公園來是為陪可憐又可憐的霍恩散心。」
  「謝謝您。我就喜歡您,可喜歡您吶!」她歡喜得尖聲叫了起來。
  「超過霍恩嗎,啊?」
  她一個字也沒回答,又餵魚去了。
  從水池對岸,從小山這邊,他還能望見他們的頭俯在水面上。有時候,他們響亮的笑聲透過籐蔓的綠牆,也在清澈閃光的水上飄蕩。
  露茜還沒有來。
  他開始在樹叢和亂草攔擋著的狹窄小路上散步,這裡荊棘叢生,空蕩無人。
  鳥兒在草木深處昏然啁啾,樹葉發出昏然的沙沙聲響,從城裡也傳來昏然的雜沓聲。
  他不時看看高懸在頭上的明淨如洗的天空,不時望望樹木之間金光閃閃的池水,或者閃現在樹叢中的姑娘的紅裙,或者草葉上合上了翅膀的五月金龜子。
  他在通往池塘的林蔭大路上坐下後,看見了一群孩子;他們在窗下玩耍,安靜得出奇;他們的保姆正坐在凳子上打瞌睡。
  他頭上的樹木在昏昏沉沉地搖擺,灑下斑斑閃爍的光點,給草地染上了一層變化多端的圖案。
  城裡含混不清的音響時時傳來,打破公園的寂靜,不時又寂滅了;動物園野獸的吼叫聲,也間或一霎時地打破空中的寧靜;有時候,某些聲音又零零星星出現在酷熱烤著的林蔭路上。
  然而,一切很快又都歸於靜謐。
  只有安然無事的燕子在公園上空翱翔,它們拐彎抹角地飛著,橫穿過林蔭路,又在孩子們周圍盤旋,掠過了遊人和樹木,不斷地打著圈子。
  卡羅爾突然從昏沉的遐想中甦醒,因為一陣裙子的乾燥尖細的窸窣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幾步。
  迎面走來的是利基耶爾托娃。
  她頭上的淺紫色的傘在輕輕地搖動,給她的憂鬱的臉和睜得大大的眼睛塗上了一層暖色的光彩。
  他倆幾乎同時看清了對方,都不由自主地伸出了雙手。
  他的白皙的臉立即顯得喜氣洋洋,雙眼放射出幸福的光芒,兩片嘴唇也變紅了。她快步向前走著,似乎要投入他的懷抱。可是突然之間,一塊烏雲遮住了太陽,它的陰影頓時給整個公園抹上一層灰暗,像一塊骯髒的破布一樣把他們的心靈也蒙住了。她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那只伸出去要和對方握手的手無精打采地垂了下來,臉上的光輝也銷匿了,嘴唇變得煞白,痛苦地緊閉著,雙眼朝下放出了沮喪的目光。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急忙從他身旁過去,慢慢走下台階,走向湖岸。
  他身不由己地跟了她幾步,覺得某種感情使他產生了奇特的激動。
  她回首了片刻,向他投去雖然依舊嚴厲,卻充滿了悲哀的一瞥,便又走了。
  他坐下來,呆然望著剛才她的眼光注視的地方,用手指輕輕揉了一下他那突然變得沉重而乾燥的眼皮,全身哆嗦了一下,因為她那雙眼裡放出的一股可怕的涼氣已經鑽進他的心裡。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又站在台階旁,久久凝望著她那在微風中挺立的勻稱的身軀;它的長長的陰影在明鏡般的湖水上閃動。
  他坐了下來,一動不動地坐著,無所用心地坐著,觀察自己的內心深處。從他微閉著的眼皮下面,不斷閃現著反映他越來越感到痛苦的光芒。
  陰雲象戴不住的斗篷一樣離開了太陽,公園重又沐浴在一片強光之中。鳥兒在草木深處喧騰鳴囀;孩子們一邊呼叫,一邊在林蔭道上你追我趕;樹木昏沉地沙沙作響,好似嬉戲般地落下幾片樹葉;那樹葉以波浪形的線路輕輕地飄飛在草地上,不聲不響地撲落在毛絨絨的細草上。城市強勁的回聲也像遠方的轟隆炮響一般,偶有所聞。
  卡羅爾望著在黃色小卵石上不斷顫抖、跳動著的點點陽光。
  「這就是蔑視!」想到這兒,他彷彿又看見了艾瑪的眼睛,想起了她的手慢慢垂下和她驀地清醒過來的動作。
  他不由得想大聲地笑,但是他還沒有笑出來,心中就感到痛苦,感到某種突如其來的、使他難受的疲憊。
  他站了起來,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了巖洞旁。
  露茜正在那兒等他,見他走到近旁後,便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脖子上。
  「小心點!到處都是人!讓人家看見!」他氣咻咻地嘟囔著,一面四處張望著。
  「原諒我!多多原諒。你等了半天吧?」她非常和順地問道。
  「等了一個鐘頭,我都要走了,我沒時間。」
  「到花房去吧,蘋果樹下,那兒一個人也沒有!」她請求道,聲音很低。
  他只好去。
  他倆勾肩搭背,緊貼在一起,大腿都互相蹭著了。
  露茜時時仰望著他的眼睛,和他靠得更緊,甜蜜蜜地微笑著,呼吸著午後熾熱的空氣。她的嘴渴望接吻,心裡充滿了享樂的慾望。
  今天她美得十分迷人。一件絳紅色緞子連衣裙很薄,上面的褶紋軟得動人心弦,窸窣作響,將她的腰身包得很緊,因而那優美的雙臂,隆起的乳房和無與倫比的大腿顯露得十分清楚。
  衣裙的美第奇式的大領子鑲著花邊,她的臉呈火熱的橄欖色,顯現出美麗、健康和青春的光輝;在黑色的長睫毛下,一雙紫羅蘭色的秀眼和兩道彎眉也顯出了光彩和力量。卡羅爾感到她那火熱的目光在他臉上依然留下了餘輝,這一切使他心中產生激情,動搖了他與她決裂的決心。他覺得如果失去她那渴望接吻的艷麗的嘴唇,是很可惜的;他以為感覺不到她那燒著他的臉的目光、她的火一般急促的呼吸,失去她那充滿激情的竊竊私語和擁抱,那還沒有享受夠的歡樂,是很可惜的。
  他正是在自己滿懷激情的當兒,在與利基耶爾托娃的邂逅相逢給他心中留下的苦楚猶存的情況下,開始甜蜜地吻她。
  作為報答,她也長時間地、使勁地、激動地吻著他;由於這個,她變得死一樣地蒼白,變得昏昏沉沉,最後投入了他的懷抱。
  「卡爾,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的發青的嘴囁嚅道,但這嘴上表現出了由於享受到巨大愛情的歡樂。
  她纏在他的身上,歇息了很長時間,然後才睜開眼睛,貪婪地吸著空氣,輕聲說:
  「我愛你!你別親我,那樣我難受,難受!」她有點抱怨了。
  他們到了花房外面,那低垂的樹枝擋住了好事之徒的耳目。她坐在停放牆下的手推車上,把頭依偎在他的肩上——
  他和她並排坐下。她沉默了許久。
  他摟著她的腰,撫摸著她蒼白的臉,輕輕地吻著她沉重的半合的眼皮。她的眼裡開始掉下淚水。
  「怎麼回事?幹嗎哭呢?」
  「不知道,不知道。」她回答道,淚水越來越多地淌在臉上,這越來越厲害的抽泣震動了她的心胸。
  他替她擦眼淚,吻她,撫慰她,可是無一奏效。她像受委屈的孩子一樣哭個沒完,無法停住。
  她偶爾微笑一下,可是一道道新的淚水又遮住了她那紫羅蘭色眼睛的光芒,沖掉了她的笑容。
  卡羅爾開始感到不安,後來又煩躁起來。
  因為她在流淚,他那激昂的情緒也不復存在;他冷冷地坐著,對她這種歇斯底里或者普通神經質的發作感到厭惡極了。
  他白白地盤問了她半天。
  她一聲不吭,只是把臉貼在他的胸上,雙手抱著他,抽抽噎噎地哭泣。
  輕風吹過蘋果樹叢時,抖落了殘存的凋謝得變紅了的花瓣;那淺紅的小花片隨風飛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草地上。這風還搖曳著他們頭上的樹枝,在樹叢中發出神秘的低語,然後輕輕地逝去,只留下極度的寂靜和空蕩;那樹梢在陽光中也隨風搖晃了幾下,爾後靜止了。
  麻雀在花房頂上唧唧喳喳地叫著,城裡傳來尖厲刺耳的報告晚餐的汽笛聲,使公園裡響起了一片巨大的轟鳴。
  露茜停止了哭泣。她擦乾臉上的淚水,照了照袖珍小鏡,正了正寬邊帽,於是鎮靜下來,瞅著他陰沉的面孔。
  「生我的氣嗎,卡爾?」
  「沒有,哪能呢!你一哭,我就沒主意了。」
  「原諒我吧,你瞧,我忍不住,忍不住……我等你多少天了,這次見面想了多少天了,心裡一直挺高興……可是我也很難受,卡爾,我在家裡難受得厲害呢……把我從這裡帶走吧,你要願意,打死我也行,可別讓我回到他們那裡去?」她使勁地叫著,表示絕望地抓住他的雙手,盯著他的眼睛,乞求他的憐恤和拯救。
  「鎮靜一點,露茜,你心裡太亂,太著急,你甚至不知道你到底需要什麼。」
  「我知道,卡爾,知道,我需要你。我跟他們在一起過不下去,受不了!」她激動地叫著。
  「這我有什麼辦法?」他很不耐煩地說,兩隻灰色的眼裡放出了氣怒的凶光。
  一聽這話,她跳了起來,好像面臨深淵似的,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瞅了他半天,目光顯得呆滯,表現出了惶恐不安。
  「卡爾,你根本就不愛我!你從來不愛我!」她的嘴唇在顫抖,十分吃力地說出這句話後,等著他的回答,心都涼了。
  他對她的可怕的回答雖然已經到了嘴邊,卻又生了惻隱之心,把話嚥了下去,微笑著攔腰摟住了她,開始吻著她那雙驚恐萬狀、閃著淚水的眼睛。她的眼珠在眼皮裡像即將死去的蛾子的翅膀那樣蠕動,一張嘴被嚇得直打哆嗦。
  「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太激動了,得冷靜冷靜,露茜!別提這些事了,別想了,好嗎?我聽了也挺難受,露茜!」他盡可能和顏悅色地低聲說道。
  「好,卡爾,好!原諒我吧!我太愛你了,所以老是擔心,老忍不住,老想弄個踏實。」
  「現在你相信我了吧,放心了吧,真的嗎?」
  「相信你,卡爾;不相信你,相信誰?」她的話出自內心。
  「家裡出了什麼不痛快的事?」
  「豈止一件啊!每天都有千兒八百件。今天,姑媽從琴希托霍瓦來了,一來就沒完沒了地咒罵,說我沒有孩子!你聽見沒有,卡爾?一家人都板著臉,一再責備我,沒完沒了的……我丈夫說,他要跟我離婚,因為見了親友他就覺得丟人。今天他們想出了主意,讓姑媽把我帶到布羅迪去,說那兒有個會唸咒的,有辦法……」
  「你同意了?」
  「他們強迫我……我哪裡拗得過他們,誰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非得……」她喃喃地說道,因為深感勢孤力單而十分惶恐,用一雙求情的眼睛凝望著他,好像期待著他的解救。
  可是卡羅爾卻不耐煩地走開了點,看了看表。
  「你知道,他們嚇唬我說,我要是不同意,他們就強迫我離婚,把我送到小鎮上去!聽見了嗎,送到離你遠遠的地方,我就再也……再也看不見你了……」
  她好像感受到了一種突如其來,可以把人嚇呆的恐慌,因為怕失掉他,一下子撲到了他的懷裡,纏住了他,使勁地擁抱他,又擔心又疼愛地抓住他的兩隻手,大吻特吻起來。
  「咱們得走了,公園裡音樂開始了,一會兒人更多,會瞧見咱們的。」
  「讓他們瞧吧,我愛你,卡爾,我可以對著整個世界大喊:
  我愛你。你在我身邊,其他人還算得了什麼。」
  「可是咱們得保住面子呀!」
  「要是有那麼一天我到了你家,留下就不走了,你怎麼辦?」她爽快地問道,戀戀不捨地偎依在他的身上,臉上顯出強烈的幸福的光輝,」那咱們倆就永遠在一起了,永遠……永遠……」她又溫情脈脈地嘮叨起來,不斷熱情地吻著他。
  「你是個孩子,自己說的話自己也不明白……這些全是發了狂的胡思亂想……」
  「愛情也是發瘋嗎,卡爾?」
  「是啊是啊,可是得走了!」他聽著迴盪在林木和暮色中的來自遠方的音樂聲,急忙說道。
  「那你還是不愛我,卡爾?」她逗趣地問道,卻又努著嘴唇,連連吻他,似乎想要收回這句話。
  可是他以冷冽而銳利的目光掃了她一下,厲聲作了回答,她聽後立即顫抖起來,放開了他的胳膊,和他並肩走著,感到心緒不寧,困惑難擋。她用憂傷的目光掃視著綠色的樹林和草叢。那裡已經昏暗,夕陽銅色的餘暉在上面不過偶爾留下一道微光。
  雖然他盡可能地用最溫柔的語調向她表白了愛情,雖然分手時還十分真摯地吻了她,她離開時仍然感到心情不安,從遠處向佇立在樹下的他投來了憂鬱的目光。
  樂隊奏起一首憂傷的華爾茲舞曲,樂聲蕩漾在廣闊的公園裡,像優美的沙沙聲響一樣,在夕陽沉落的片刻中,輕微地震動著樹葉和正在合攏的花朵。
  條條林蔭道上都有三五成群的人在漫步,到處都是話聲、笑聲,鵝卵石被腳踩著的咯咯吱吱聲,到處都有女人色彩鮮艷的服裝。那寂靜無聲挺立著的成行的樹木被酷熱和幽暗包圍了,它們的枝葉和照在它們身上的殘陽血紅的餘暉在有節奏地跳動。太陽在森林後面開始西沉,它的黃銅色的光芒瀉落在充滿了煙霧和到處都是工廠黑影的羅茲,瀉落在公園外廣袤的原野上。那原野上孤零零地立著一棵棵大樹、磚廠、低矮的平房、沙土小路和濃綠的莊稼。起伏的麥浪雖然軟弱無力,依然不斷衝撞著這座城市。
  卡羅爾選了動物園外土山上的一條林蔭路走,以免遇到熟人。可是他的步子很慢,因為他看見了霍恩和卡瑪就在前面。他們手拉著手,低聲哼著一個什麼曲調,一面點頭打著拍子。卡瑪手裡拿著一頂寬邊帽,頭上密發蓬亂,在金針般的落日餘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因為他們是朝西走去,便在土丘上停了步,俯瞰著羅茲城。
  卡羅爾繞小路避開了他們,匆匆忙忙趕回城裡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59:22

續篇  第四章
  
  「你一定來喝杯茶,我把你放走了,姑媽要生氣的。」霍恩將卡瑪送到斯帕策羅瓦大街後,她說。
  「我沒時間,得馬上去找馬利諾夫斯基,他已經三天沒回家了,我挺不放心。」
  「那好吧,找到了他,你們倆一起來。」
  「好吧!」
  他倆象朋友似地握手告了別。
  「霍恩先生!」卡瑪從大門對著他的後背叫道。
  他回過頭來等她說話。
  「現在你的情況好了點嗎,啊?已經不可憐了吧,啊?」
  「好啦,好多啦,衷心感謝你陪我散心。」
  「要長得結實點,要避開不幸,明天應當去見莎亞,對嗎?」
  她低聲地說,像母親一樣撫摸著他的面孔。
  他吻了吻卡瑪的指尖,便往家走。雖然馬利諾夫斯基長時間不在使他非常焦急,但他依然慢慢地走著。他跟馬利諾夫斯基住在一起,等工作等了幾個月,已經很熟了。
  馬利諾夫斯基不在家,房裡空蕩蕩的,處處可以看到這兒出了麻煩的事,而且麻煩不小,因為霍恩跟他父親吵了架,他父親收回了年金,想以此強迫強脾氣的兒子回頭。
  可是他父親沒有辦到,霍恩要強到底,決心自食其力;他眼下就靠借債、貸款和變賣家具、用具打發日子了,還靠他對卡瑪的愛情的支持。這愛情在他身上密密佈下了一層甜蜜的霧,就像降臨城上的這個六月的黃昏一樣,充滿了深沉的寂靜,充滿了在那可怕的蒼穹中閃閃發亮的繁星;有如幻境中的火光在水浪上跳動,那水浪的波動永不停息,像她一樣,永遠不可捉摸,也像她一樣。
  他不再想自己的事了,決心到城裡去找朋友。
  馬利諾夫斯基不止一次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下落不明,回來之後總是面色蒼白,煩悶,焦躁,也不說到哪兒去了,可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玩這麼久。
  霍恩跑遍了所有熟人的家裡,希望打聽到一點情況,可是幾天以來,誰也沒有見到馬利諾夫斯基。霍恩沒有到他父母那兒去打聽,因為不想驚動他們,何況那是最後一招。
  他忽然想起去詢問亞斯庫爾斯基家裡的人,因為馬利諾夫斯基經常到那裡去。亞斯庫爾斯基一家現在住在新修起的一條在鐵路、森林和謝勃萊爾的工廠之間通過的小街上。
  這條小街一半通過田野和垃圾場,一半在城區,因為它時斷時續地在綠色的莊稼地、散亂堆著城裡運來的瓦礫和挖走了沙子留下的大坑中通過。
  許多四層樓房都是用磚砌的,沒有牆皮,普普通通,湊湊合合的,牆上泛著一片紅色。旁邊是低矮的小木房和簡陋的棚子,用木板搭的,當堆房用。
  一條小巷在土坡上延伸,坡下面是一條骯髒的臭水溝;幾家工廠的廢水從中流過,冒出一陣陣刺鼻的臭氣。這條水溝構成了城市和田地之間的界限,彎彎曲曲,洗刷著城市垃圾堆成的長長的土堆和溝沿。
  亞斯庫爾斯基一家人住在林邊一幢木板房裡,正面有十幾個窗戶,裡面有幾間耳房,歪斜的屋頂上有幾個閣樓。現在他們情況稍好了些,因為亞斯庫爾斯基在博羅維耶茨基工地干活,每星期掙五個盧布;他妻子用麵包師的錢開了一個小食品店,所以有地方住,每個月還能收入八十盧布。
  安托希正包著被子坐在鋪店門前,一雙憂鬱的眼睛凝望著那彎新月。月牙兒漸漸從雲後浮現出來,給露珠沾濕的鐵皮屋頂和煙囪塗上了一層銀色。
  「尤焦在家嗎?」霍恩握著伸向他的一隻又乾又瘦的手,問道。
  「在……在……」病人吃力地說道,沒有放開他的手。
  「你比冬天好點了嗎?」
  「誰也去不了那裡?」病人用睜大了的眼睛望著月亮,問道。
  「也許死後可以去……」霍恩隨便回答後,快步走進了小店。
  「我覺得……那裡安靜極了……」病人渾身顫抖,輕聲地說;一種無法克制的痛苦的向往卻使他產生了一絲微笑,給他的消瘦的臉帶來了生氣。
  他不說話了,無意識地垂下了像兩塊破布一樣的雙手,把頭倚在門上,在門裡坐下,全部心思都在想著那令人恐懼的無際的蒼穹;一彎銀色的月亮正在它的深處遊蕩。
  尤焦坐在商店後面一間又小又窄的房子裡;房裡擺滿了床鋪和破舊什物,令人感到憋悶,門和窗雖然開著,也散不掉裡面的熱氣。
  「前些日子你見過馬利諾夫斯基嗎?」
  「他有兩個星期沒到這兒來了,從星期天起就一直沒見著他。」
  「卓希卡來過嗎?」
  「卓希卡不來了。我媽生過她的氣……瑪蕾希卡,別打壞了玻璃!」他衝著窗口對小花園裡叫道,因為有個女人的影子在那裡閃動。
  「她在那兒幹什麼?」霍恩望著離住宅幾十步遠之外像一堵黑牆一樣的森林問道。從窗口射出來的燈光好似一條長長的金帶子,落在一些松樹樁子上。
  「正在挖土呢,是瑪蕾希卡,紡織女工,我們這兒的。我媽把小花園租給了她,她下了班就到這兒來幹活。傻頭傻腦的,也許是因為在鄉下呆過。」
  霍恩沒有聽他的話,一心想著哪裡才能找到阿達姆。他的眼睛無意識地張望了一下這間房和食品店,店裡擺滿了用鐵皮桶裝著的牛奶;然後他吸了幾口夾雜著塵埃、煙霧和麵包氣味的令人發悶的空氣,便要告辭,還逗趣地問道:
  「怎麼樣,再沒收到什麼情書?」
  「收到了……是呀……」
  他的臉刷地紅了。
  「再見吧……」
  「我也出去。」
  「散步去是怎麼的?」他開玩笑似地問道。
  「是啊,是啊……可是請你別這麼大聲說,我媽聽見了不好。」
  他趕忙穿好衣服,和霍恩一起走進了一條黑糊糊的巷子裡。
  六月夜晚的悶熱把人們從住宅、房間裡全趕出來了。他們都坐在黑古隆冬的門廳裡,門檻上,門前,路上的砂土堆上,或者打開的窗子上。通過窗口可以看見裡面低矮、窄小的房間,房裡都擺滿了沙發床和木板床,人聲嘈雜,像蜜蜂窩一樣。
  小巷子裡沒路燈,靠月光和從窗子大開的酒館和小鋪店裡射出的光把它照亮。
  道路中間,一大群小孩在吱吱哇哇地叫喊和笑鬧,在遠處的一家酒館裡,還傳來了醉酒的歌聲,另外從一個閣樓上發出的演奏克拉科維亞克舞曲的音樂聲和在不遠的地方呼嘯而過的火車聲也和這匯合在一起了。
  「在哪兒約會呀?」霍恩問道。他們已經出了小巷,正在一條斜穿馬鈴薯地通往城市的小路上走著。
  「不遠,在教堂那兒。」
  「祝你成功!」
  霍恩來到阿達姆的父母家裡,要打聽他的下落,卻正好碰上這裡在大吵大鬧。
  阿達姆的母親站在房中間,正放開嗓門大聲咒罵,卓希卡站在爐子旁邊抽抽噎噎地哭著,阿達姆則用手捂著臉,坐在桌子旁邊。衣櫃上擺著的燈把這個場面照得一清二楚。
  霍恩進屋後,感到很不自在,便又立即退了出來。
  「親愛的,門口等我幾分鐘,你一定要同意!」阿達姆急急忙忙說完後,才回到房裡。
  他母親這時厲聲地叫道:
  「我在問你,這三天你跑哪兒去了?」
  「我已經告訴你了,媽,到皮奧特科沃鄉下熟人家去了。」
  「卓希卡,別說瞎話!」阿達姆氣咻咻地叫了一聲,他的一雙甜蜜蜜的綠眼睛也冒出了怒火。「我知道你上哪兒去了!」
  他壓低了嗓門補充說。
  「你說,是哪兒?」姑娘由於慌了神,便嚷了起來,同時抬起一雙淚眼瞅著他。
  「凱斯勒家!」他輕聲地說道,感到十分痛苦;這時母親伸出了兩隻手,卓希卡從椅子上跳起來後,在房中間站了一會,以強硬的表示反抗的眼光望了望四周。
  「你說的不錯,我是上凱斯勒家去了!我是他的情人,就是這樣!」她的話是如此地直言不諱、斬釘截鐵,把母親都驚得退到了窗下,阿達姆也從座位上跳起來了。她默不作聲地站了一會兒,用嚴峻的目光盯著他們,可是過一會兒,那激動的浪濤又湧上來了,因此她的兩條腿支持不住了,便倒在地上,同時發出一陣撼人心肺的慟哭。
  母親清醒過來後,一步跳到了女兒跟前,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燈前,急忙問道:
  「你是凱斯勒的情人?你,我女兒?」
  然後她抱著自己的頭,在屋裡亂跑,十分痛苦地叫了起來。
  「耶穌,瑪麗亞!」她搓著兩隻手,呼天搶地地嚷著。
  她又跑到了女兒跟前,盡力搖晃著她,對她說話,因為激動,她的嗓門也哽啞了:
  「所以你想到姑媽家去,老去散步,跟女朋友上劇院,還搞幾身衣裳——要什麼有什麼。哼,我現在才明白,才明白!這些醜事,我怎麼容許了,怨我瞎了眼!耶穌,瑪麗亞!別罰我啊!全知全能的上帝,別罰我瞎了眼啊!慈悲的天主,我的孩子造孽,我可沒罪啊!」她以含混不清的嗓音祈求著,跪在那幅橄欖油燈照著的聖母像前表示懺悔。
  屋裡靜了片刻。
  阿達姆不高興地瞧著油燈;卓希卡站在牆下,躬著身子,看起來十分可憐。淚水象大顆大顆的珍珠一樣奪眶而出,流得滿臉都是。她不斷地打著哆嗦,嗚咽著,頭髮也披到肩膀和腦門上了,於是搖了搖頭,甩開了散發,可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了。
  母親站了起來,她那蒼白、發腫的臉上現出了威風凜凜、寸步不讓的神色。
  「脫下天鵝絨衣服!」她大聲叫道。
  卓希卡沒聽明白;可是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她母親已經扯下了她的外衣,把它撕爛了。
  「不要臉的傢伙,你這個婊子!」母親大聲叫著,暴跳如雷地似乎要摧毀一切;接著她把女兒身上的衣服都扯了下來,撕得粉碎,在盛怒中又把它踩在腳下;然後她又跑到衣櫃前,把女兒的東西都掀了出來,也扯得粉碎。卓希卡已經目瞪口呆了,眼看自己的東西被糟蹋,嘴裡卻只能不成句地低聲哼著:
  「他愛我……他答應和我結婚……我在工廠裡忍受不了……我不願死在紡紗廠裡……我不想當一輩子紡紗工……親愛的媽媽,我的好媽媽,原諒我,可憐我吧!」她使勁地叫著,撲倒在母親腳下,完全失去了鎮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現在找你的凱斯勒去吧,我不要你這個女兒!」母親板著臉說道,掙脫了女兒的摟抱,把門打開。
  卓希卡聽到母親的話,看著眼前昏黑的門道,頓時感到十分恐慌,連連後退,同時發出了一聲非人的嚎叫,趴在母親腳下,拉著她的手、衣服,抱住她的膝蓋,以嘶啞了的嗓門,哭著乞求母親的憐憫和原諒。
  「你打死我吧,用不著趕我走!你們大夥兒打死我吧,我忍不住了!阿達姆,我的哥哥呀!我的爸爸呀!你們可憐可憐我吧!」
  「滾出去!別再登我的門!你是條野狗,非趕你走不行,送警察局!」母親惡狠狠地叫著,氣得發呆了;她這時由於感到痛苦萬分,當真不知道什麼叫感情,就是憐憫心也沒有了。
  阿達姆一動不動地聽著,看著,他的綠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放出了憤怒的火光。
  「給我滾!」母親又尖聲地叫了。
  卓希卡在房中間站了一會兒,然後含糊不清地叫著,往走廊裡跑去了。鄰居們聞聲打開了門,也探出頭來看她。她跑過走廊,來到樓下,鑽進了鮮花盛開的合歡金樹下的一個黑暗的角落裡,被這野性的恐怖嚇得暈了過去。
  阿達姆隨後跑出門外去追她。他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便和藹可親地、像一個哥哥那樣輕聲地說:
  「卓希卡,跟我來!我不讓你走。」
  她什麼也不說,只想著如何掙脫他的手逃走。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勸住了她,用一條他從屋裡拿出來的披肩包著她,因為這姑娘的衣服上上下下都撕壞了。然後他緊緊地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到一條小路上。
  在大門口等他的霍恩走到了他們面前。
  「是這麼回事,卓希卡得到我那兒住一下,你能不能暫時找個別的地方先住幾天?」
  「好吧。我到維爾切克那兒去,他的房子寬敞。」
  他們於是默不作聲地乘車走了,在路過凱斯勒住宅時,卓希卡更緊地貼在哥哥身邊,低聲地哭著。
  「你別哭啦,一切都會好的!別哭了,媽會原諒的,爸爸那兒我親自說去!」他安慰著妹妹,親了親她的一雙淚眼,捋了捋她的散亂的頭髮。
  哥哥的幾句安慰話和體貼使她大受感動,她用臂膀摟住了他,把臉藏在他的懷裡,像孩子一樣低聲地、斷斷續續地哭訴著自己的不幸遭遇,毫不顧忌霍恩在場。
  他們兩人於是把她安置在阿達姆的房裡。阿達姆則暫住在霍恩的住房裡。可是她卻躲在房間裡面,不願出來喝霍恩給她預備的茶。
  阿達姆便親自把茶給她端了進來。
  她喝了點後,倒在床上,立即就睡著了。
  阿達姆每過一會都要來照料她一番,只要有什麼,就拿去給她蓋上,還用手帕給她擦臉,因為她雖然已經睡著,淚水卻依然從緊閉的眼中不斷地流出來。阿達姆回到霍恩的房裡後,低聲問霍恩道:
  「你一定猜到是什麼事了吧?」
  「沒有,沒有,我求你別提這事,我知道一提你心裡就不高興。我馬上就走。」
  「請你再呆一會兒。你聽到過,一定聽到過有人在說卓希卡的閒話。」
  「流言蜚語我從不留意,從來不聽。」霍恩自我誇耀地說。
  「這不是流言蜚語,是事實!」阿達姆站了起來,直截了當地說。
  「那你說怎麼辦呢?」他表示同情地問道。
  「馬上到凱斯勒家去!」他斬釘截鐵地說道,雙綠眼睛裡放出了青光,就像他衣袋裡藏著的一把手槍槍筒淬火時放出的那種青光一樣。
  「無濟於事,跟畜生解決不了人的問題。」
  「我去試試,要是不行,我就……」
  「就怎麼樣?」霍恩馬上接過來說,因為阿達姆話裡那種恫嚇的語調使他嚇了一跳。
  「就換個辦法……再看結果……」
  霍恩想給他解釋,可是阿達姆不願意聽他的規勸,只在大門口和他告辭時,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就到凱斯勒的公館去了。
  他沒有找到他,誰也說不清此時此刻凱斯勒少爺會在什麼地方。
  他極為痛恨地望了望這棟公館的高牆、它那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塔樓、金色的陽台和掛著白窗紗的窗戶,就到工廠找父親去了。
  馬利諾夫斯基老漢仍和往常一樣,像一根不知疲倦的槓桿,在圍著那個巨大的牽動輪子打轉。這輪子也像一隻怪鳥,在這間陰冷的、不停震動著的主機房裡飛翔,一忽兒鑽入地下,然後又從陰影中衝了出來,閃耀著寒霧般的青光,一上一下,速度極快,它的輪廓一點也辨不出來。
  由於主機房裡的轟隆聲響震耳欲聾,使老漢問兒子的話聲也顯得很小:
  「找著卓希卡啦?」
  「今天晚上我把她帶回來了。」
  老漢久久打量了他一番,然後仍去照看機器:給一些機件加上潤滑油,瞧瞧油壓表,擦擦活塞;那活塞一邊工作,一邊發出吱吱聲響。他又借助管道,衝下面幹活的工人喊了一聲,最後才走到兒子身邊,嗓門很低地說了一聲:
  「好個凱斯勒!」
  接著他把牙齒齜了出來,好像要咬東西似的。
  「是啊,瞧我收拾他吧!爸你放心好了。」阿達姆急忙說道。
  「傻瓜!我要和他辦一件要緊的事,不許你碰他,聽見沒有?」
  「聽見了,可是我饒不了他。」
  「別胡鬧!」老漢叫了一聲,一面抬起油黑的大手,像要打人似的,「卓希卡呢?」
  「媽把她攆走了。」
  老漢咬著牙歎了口氣,一雙褐色的眼睛在毛蓬蓬的濃眉之下深深陷下去了;在他的灰色乾瘦的臉上,出現了一道嚇人的陰影。
  他彎著腰,慢慢走到大齒輪旁。那巨輪如癡如狂地大聲吼著,把圍牆都震動了。
  從佈滿塵埃的小窗子上,瀉下了一片銀色的月光,在月光的照耀下,好像有一隻青色的妖魔在嚎叫,在跳舞,看去像一頭巨獸。
  阿達姆不願再等他父親的吩咐,便起身向門口走去。
  老漢也跟著他,跨過了門檻,輕聲說:
  「你照料她一下……她是咱家的親骨肉……」
  「我已經把她安置在我那兒。」
  老漢拉著兒子的手,用一雙鋼鐵般的強勁有力的胳臂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
  兒子用他那雙充滿骨肉之情的、和藹可親的眼睛凝望著父親熱淚盈眶的褐色的眼睛。他們互相凝望著,看到了彼此的心,然後便默默無言地分手了。
  老漢趕緊去照料機器,用沾滿油污的手指拭了拭眼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4 23:59:55

續篇  第五章
  
  「一筆簡單的買賣,千載難逢,我告訴你吧。我買了塊地皮,現在格林斯潘又想——請你注意——又非讓我賣給他不行,我要多少錢,他都給。」翌日清晨,斯塔赫·維爾切克告訴在他家過夜的霍恩說。
  「他幹嗎非買不可呢?」霍恩睡意十足地問道。
  「因為我那塊地皮從兩個方向包圍著他的工廠:側面和後面。他工廠的另一邊是莎亞·門德爾松的地,前面是大街。格林斯潘要擴充工廠,他沒有地。他說好今天到這兒來,你見識見識他那副嘴臉吧。這塊地皮,他跟原來的主人討價還價了三年,每年想讓人家少要一百盧布:他要買個便宜,於是拖了下來,沒有趕急。我也巧妙地打聽到了這個情況,給這個農民讓了個大價,不聲不響就買下來了。現在我也要等待時機,不趕急了……哈哈哈!」他得意洋洋地大笑,一邊握手,一邊舔著往外翻著的嘴唇,眨著眼睛。
  「你的地皮有多大?」
  「整整四莫爾格吶!五萬盧布不是到手了嗎?」
  「財迷心竅,你太狠了!」這個數字把霍恩逗得笑了起來。
  「買賣的事我從來沒有錯。格林斯潘要建兩個大車間,大概要多招兩千工人。他不會不想,要是把這些車間蓋在別的地方,就算是只離幾十步吧,那建築、管理和行政費用就得增加兩倍。你喝茶嗎?」
  「好吧,最好是熱的。喲,未來的百萬富翁怎麼用磕了邊的茶杯呀?」他一面用小勺在破了邊的茶杯裡攪拌,一面挖苦說。
  「傻話,等以後再用塞福爾1細瓷碗喝茶吧。」他不以為然地說,「我得離開你幾分鐘。」說著他望了望窗外,走進了門廳,因為有幾個窮酸相的老太婆,手裡挎著籃子,已經出現在房前幾棵半枯萎的櫻桃樹中間。
    1在巴黎附近的塞福爾有一家有名的瓷器廠,建於十八世紀。——原注。
  霍恩環顧了一下未來百萬富翁的這間房子。
  這是一間普普通通農民的平房,牆上儘是小坑兒,刷了白灰,泥地代替地板,上面鋪著一塊塊畫著鮮艷的紅花圖案的地毯。一個歪歪斜斜的小窗子上,掛著骯髒的窗簾,進不了許多光線,所以整間房子,好像是從垃圾堆上撿來的,成堆的破舊什物都隱藏在昏暗之中,只有那把通常用在農民火爐上燒水的大茶炊放著明亮的光輝。
  桌子上有十幾本書,還有亂七八糟的廢鐵塊、皮帶和幾個纏著各色毛線的線軸。
  霍恩動手翻著書頁,可是透過玻璃,忽然傳來一個女人帶哭的話聲,他於是放下書本聽著:
  「請您借給我十個盧布吧!您還不知道,我盧赫拉·瓦塞曼諾娃老實巴交的,是個窮女人。今兒個我要是沒有這筆錢,就開不了張,整整一個星期就沒法過了」。
  「沒有抵押我不給錢。」
  「維爾切克先生!借錢我一定還,當著您,我對天發誓,我們一定還……我沒飯吃:我的孩子,我丈夫、我母親……他們都等著我給他們帶回去一塊麵包吶!您要是不借,可讓我上哪兒去借啊……」
  「餓死就餓死,跟我有什麼相干!」
  「您不該這麼說,不吉利啊!」這猶太女人呻吟道。
  維爾切克坐在窗下的長凳上,開始數他身邊別的女人還給他的錢。
  她們一盧布一盧布地還著,每次只把兩個,頂多五個銅板放在他面前,還從小包或者暗兜裡將十格羅希的硬幣,一個個往外掏。
  他仔細地數著,每過一會就扔出一個銅幣。
  「吉特拉,這個十格羅希的不行,換一個!」
  「憑天理良心,這是好錢。是一個女主顧給我的,她老上我那兒買橘子。看嘛,怎麼不好呢!還發亮呢!」她一面嚷,一面在銅幣上吐了點唾味,用衣襟擦著它。
  「快換一個,我沒功夫等!」
  「維爾切克先生,您是有求必應的,您借給我……」瓦塞曼諾娃又請求說。
  「施泰因太太,還差十五個戈比呢!」他沖一個矮小的猶太老太婆叫道。這個老太婆戴著一頂油污斑斑的軟帽,腦袋在不停地搖晃。
  「差十五個!沒有的事!總共五個盧布,我早數好了。」
  「快補上就完事了!施泰因太太,你老說沒有的事,可是你沒有一回不差,我們是老相識羅!」
  施泰因太太要爭著說不差,氣得維爾切克把錢一抓,扔在她腳下的沙土地上。
  那女人唉聲歎氣地把錢從地上一個個地撿了起來,放在長凳上。
  瓦塞曼諾娃於是又湊到維爾切克身旁,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像哭似的又低聲請求道:
  「我等著吶!……我知道您心善……」
  「沒抵押,一個盧布也不借。」他說,「你去跟你女婿借吧,……」
  「您還提那個無賴吶!您知道,我把女兒許配了他,請他吃飯,給了他整整四十盧布,誰知不到半年,這個混賬就全花了!您聽見了吧,全花了!這麼一大筆錢,都幹什麼啦!」
  維爾切克不聽她的訴苦,忙著收上星期的本利,又放了下星期的債,把名字和錢數十分準確地記在帳本上。
  他雖然聽見了訴苦的話,卻無動於衷,而且對這一群窮得叮噹響的女人毫不隱晦地表示輕蔑。
  她們那因風吹日曬發紅的眼睛,她們的滿身襤褸,乾澀頭髮和在髒頭巾中顯出的充滿了無盡憂愁和飢餓的面孔都激不起他的憐憫。在一些枯萎、衰朽、只間或有一點綠意的樹木中間,在草坪上,長滿了蒿草,它們中有幾莖亭亭玉立的毛蕊花和大牛蒡還長出了淺綠色的小葉。這兒發出的貧困合唱聲也打動不了他。
  馬路對面泛著一片紅房、煙囪和屋頂的汪洋大海,陽光把它們照得閃閃爍爍;轟隆聲,嘎噠嘎噠聲,連連呼哨聲使小花園裡充滿了一片沒有休止的嗡嗡聲響,震動著維爾切克房子的歪歪斜斜的大板牆。
  霍恩又驚奇又很同情地凝望著站在門前的這一群窮苦女人,他越聽這嗡嗡聲響,越是想著維爾切克買賣的秘密,就越感到氣惱。
  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所以等維爾切克做完最後一筆交易,回到屋裡後,便一聲不吭地拿起帽子,打算要走。
  「你先別走嘛!」
  「我得去找莎亞。說實話吧,剛才我的耳聞目睹,使我打心眼裡討厭你,維爾切克先生……希望你尊重我,我背後還有一大夥人,雖都互不相識……」他氣沖沖地說道,斜著眼瞪了他一下,打算要走。
  「我不放你走,你得把我的話聽完!」維爾切克大聲說著,趕緊擋住了屋門,他氣得滿臉通紅,可是話說得還是和和氣氣的。
  霍恩盯著他的眼睛,沒有脫下帽子,坐下後,冷冷地說:
  「請說吧!」
  「我想跟你解釋解釋。我不是放印子錢的,你一定把我看成這號人了。我說我不是,因為我在格羅斯呂克手下幹活,是為他謀利賣力氣的,得對他負責。我把這話第一個告訴你,因為我從來沒有必要為我的行為辯護,作解釋。」
  「那你現在為什麼還要幹這個?沒人強迫你嘛!——我不是個瞎了眼的檢查官羅!」
  「我干,因為我不想讓人家錯怪我。你把我當成你的熟人也好,不當也好,這是次要問題,可是我不想人家說我是放印子錢的。」
  「請你放心,咱們對這種人都不用管。」
  「我現在對你的責備也不感興趣,我聽出你的意思來了。」
  「那你為啥還要留我?」
  「我是留了!」他強調說,「可是我已經說,我不過是格羅斯呂克手下的一個人,他的錢由我經手,是為他賺錢!當然,我也不是白幹。」
  「薪水再大,也不應去幹扒窮人皮這樣的事。」
  「沙龍客廳和貴族小姐才這麼說;這樣的空話雖然好聽,但不負什麼責任。」
  「這是普通做人的道理,不是空話,維爾切克先生。」
  「這樣說也可以,我不想多爭。你把我看成惡棍,因為我幫格羅斯呂克扒了窮人的皮,是嗎?現在我可以讓你相信,我這個惡棍為窮人做的事比你們所有的文人學士和貴族遺老遺少們做的還多。請你看看這本帳吧,它是去年一年借出去的款項總數和利息總數,是我的前任寫的;而這本是我的帳,今年記的。請你比較一下這兩個本上的貸款和收入數目吧。」
  霍恩無意識地瞥了他一眼,看到第二個帳本上收入的數目比第一本少一半。
  「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
  「這就是說,我比我的前任少拿百分之一百五十。這就是說,正如這些帳上所表明的,我從自己腰包裡每月給窮人掏出一百到二百盧布,這百分之一百五十是我的附加獎金,我放棄了,並沒有借此圖名。」
  「你把他們自己的錢當禮送給他們,真是大發慈悲,名副其實羅!」
  「你說這話,是因為你不懂生意。」
  「不是,我說這話,因為我認為不拿百分之三百而拿百分之一百五十不是什麼英雄行為。」
  「好啦,咱們不談這個!」維爾切克叫了一聲,冷冷地把帳本甩在牆角裡的保險櫃中,一隻手嗒嗒嗒地敲著桌子,呆望著窗外搖搖晃晃的櫻桃樹。
  他很掃興,擔心他放高利貸的事因為霍恩會傳遍羅茲,使他進不了「僑民之家」和其他幾個熟人家的大門。
  霍恩仔細地看著,連走也忘了;他從義憤變成了好奇,他一直在好奇地聽著維爾切克的解釋。現在,在他看來,維爾切克已經完全不同了,身上表現出了一般強大的力量,是他至今所沒有注意到的。的確,他從來沒有細心地觀察過維爾切克。
  「嘿,你這麼看我,好像是初次見面似的。」
  「說實話,我這麼仔細看你,還是第一次。」
  「我是個嚇人一跳的怪物,是嗎?一個刁鑽古怪的鄉巴佬,一個普通的長工,幹什麼都跟猶太人一樣;又醜、又惹人討厭,一無是處。先生,有什麼辦法呢,我沒有生在高門大戶,我生的地方是不起眼的草房;我不漂亮,不討人喜歡,不是你們的人,所以我就是有點長處,也是罪過。可是,正因為這樣,你們才跟我借錢。」他笑著補充說,兩隻小豆眼閃出了譏諷的眼光。
  「先生,瞧瓦塞曼諾娃又來啦!」一個小孩衝著門叫道。
  「沃依泰克,讓他們到鐵路上去吧,把運費交給安泰克,過半小時我去車站。讓瓦塞曼諾娃進來。」
  瓦塞曼諾娃拿來了幾個祭壇上的燭台和一身琥珀色的衣服作為抵押,要借十個盧布,維爾切克立即給了她現款,但先扣除了一個星期的一盧布利息。
  「你說,這是印子錢嗎?這筆錢我如果不給她,她就得餓死。靠借我們的錢過活的女人,羅茲有好幾十呢,她們人人都要孩子,要爹媽,要漢子,而她們的這些漢子卻只會天天禱告,要不然就是傻子。」
  「對你這輕而易舉的慈善活動,社會可真當感激涕零了。」
  「給社會造福,大公無私,社會就會讓我們得到安寧。」
  他得意地哈哈笑了,表現出玩世不恭的樣子。
  「先生,猶太人格林斯潘來啦!」那個男孩又衝門叫了一聲。
  「你再呆一會兒吧,有樂子瞧呢。」
  霍恩還沒來得及開口,格林斯潘已經進來了。
  「你好,維爾切克先生,你有客人,我打攪了!」進了門他就大聲說話,嘴裡叼著雪茄,伸出手來致意。
  「請吧!這是我的朋友,霍恩先生。」維爾切克介紹說。
  格林斯潘馬上從嘴裡取出雪茄,以銳利的目光掃了霍恩一眼。
  「你在布霍爾茨那兒工作?」他傲慢地問道,「你是華沙霍恩—威伯公司的?」沒有聽到回答,他又問了一次。
  「是的。」
  「很高興。我們跟令尊在做買賣呢。」
  他伸出了一隻手,用指尖輕輕在霍恩手上觸了一下。
  「維爾切克先生,我來找你,想找你一塊兒去散散步。」
  「今天天氣挺好,請坐請坐!」維爾切克慇勤地讓了座,掩飾不住格林斯潘來訪使他感到的高興。
  格林斯潘斯斯文文撩起了猶太長外套的大襟坐下,把穿著長到膝蓋的大靴子的兩條腿一伸,就佔了半間房,同時昂起了一張肥肥胖胖、表情狡詐的油臉。
  他的兩隻又小又黑的眼睛不停地察看著這間房子,張望著窗外的小花園,盯著隔壁工廠的紅牆,打量著屋裡這兩張臉,他在瞧霍恩的臉時很隨便,在打量維爾切克的臉時卻感到心情不安。
  他不斷地吐著濃煙,發出哼哼的叫聲,在座椅上扭擺著身子,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維爾切克也沒有說話,在房裡走來走去,他微笑著,津津有味地舔著向外翻著的嘴唇,心照不宣地望著霍恩。霍恩坐在那兒皺起了眉頭,正在考慮維爾切克所說的話和他的行動。
  「你這屋裡真涼爽呀!」這位廠主一面用花格子手帕擦著冒汗的臉,一面說道。
  「窗子被花園遮住了,太陽曬不進來。你沒參觀過我的花園吧,格林斯潘先生?」
  「我一直沒有時間,哪有機會欣賞呢?一個人拴在買賣事上,就跟馬套在車上一樣。」
  「你們二位要是願意,咱們是不是去外面走走。我可以讓二位看看我的地,我的花園,怎麼樣?」
  「好啊,非常好!」格林斯潘高興地叫了一聲,打頭出了房門。
  他們在狹小的院子裡走了一圈。這裡到處都是坑坑窪窪,坑裡積著黃水、糞堆、朽木和板子,還有成堆成堆的廢鐵、鐵皮和破罐子。有兩個人正把這些東西往大車上裝呢。
  小院的一側有些破破爛爛的棚子,蓋著麥草,是用朽木板釘成的,裡面放著水泥桶;另一側是簡陋的牲口棚,靠著格林斯潘的廠牆。
  「那不是賽馬!」維爾切克笑哈哈地大聲說,因為他發現霍恩正在皺著眉頭,瞧著牲口棚裡那些站在食槽旁邊耷拉著腦袋的又髒又病的瘦馬。
  「這兒的氣味不太好。」廠主用漂亮的鼻子吸著空氣說。
  接著他們又察看了一塊空地,這裡都是純粹的沙土,一陣陣風把上面的腐植土都吹掉了,只露著黃黃的一片,像撒上了干黃土一樣。
  城里拉來的大堆大堆的垃圾上,一些瘦狗在亂刨亂挖;垃圾沾著廠牆堆放,一直伸展到了田地長度的一半。
  「說什麼土地不是金子!蔥頭在這兒長得跟貓腦袋一樣大!」維爾切克看到後,笑著挖苦道。
  「從這裡看,遠方的景色很不錯嘛!」霍恩一面說,一面指著城裡一排沐浴在藍色日光中的樹木和那起伏不停的麥浪,在麥浪上,伸出了不少工廠煙囪的紅脖子。
  「你說什麼,什麼風景呀!這是要出賣的地皮!」格林斯潘氣勢洶洶地吆喝道,因為維爾切克的諷刺話使他十分惱火。
  「你說得有理,因為我這塊地挨著你的工廠,所以顯得清靜,可以擴成一個漂亮的公園……」
  「擴就擴吧,我的工人以後過節好有個地方散步……」
  他們回到了房前,在長凳上坐下。
  霍恩告辭走了。剩下他們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坐了一會兒,好像要享用新鮮空氣,其實這空氣充滿了濃烈的煙味和從流著工廠廢水的深溝裡發出的刺鼻的怪味。
  馬路上連續不斷地走過拉磚的大車,揚起嗆鼻的淺紅色塵土,飄落在櫻桃樹葉和草地上。格林斯潘工廠永無止息冒出的大團大團的黑煙在小花園的樹林中遊蕩,在花園上方漸漸鋪展開了一個深灰色的華蓋,連陽光透過它也很困難。
  「我早就有件事要找你。」還是格林斯潘先開口了。
  「我知道這件事,莫雷茨·韋爾特,我的朋友對我說過。」
  「你既然知道,那咱們就快點和簡單說吧!」廠主滿不在乎地叫道。
  「那好。這塊地皮你急需,出多少?」
  「我並不急需!我想買,是因為我得把這間破房子拆掉,把這些死樹砍倒,它們對我有妨礙,使我不能從家裡欣賞樹林。我特別喜愛樹林子。」
  「哈哈,哈哈!」
  「你的笑聲聽起來真悅耳,笑一笑十年少嘛!」格林斯潘忍著煩躁,議論道,「可是我沒有時間,維爾切克先生!」說著他站了起來。
  「我也沒時間,得到鐵路上去。」
  「那麼我們的買賣事呢?」
  「是呀——你出多少?」
  「我就喜歡辦事乾脆,這個垃圾場,我出你給那個農民的雙份兒。」他趕忙說,伸出了手,表示要成交。
  「我沒時間,格林斯潘先生,你這是拿我開心。」
  「我出五千盧布,怎麼樣,現金?」
  「你來看望我,很感謝,可是我實在太忙,我的車早已到了站,正等著我呢。」
  「跟你說實話吧,一萬盧布,馬上付款,怎麼樣,拍板了。」
  他拉著維爾切克的一隻手,拍了一下手心,想要成交。
  「拍不了板,我沒功夫跟你玩。」
  「維爾切克先生,你這是坑人!」他氣惱地叫了起來,往後跳了幾步。
  「格林斯潘先生,你今天不大舒服吧!」
  「那就祝你健康吧!再見。」
  「再見!」維爾切克不客氣地回復了廠主,得意地笑著看了看他。格林斯潘感到怒不可遏,把雪茄扔在地上,在他急忙跑出花園時,他的猶太外套的大襟也飄了起來,像兩隻翅膀一樣,不斷掛著小路旁邊的醋栗荊棘。
  「你還得回來!」維爾切克帶譏諷地喃喃說著,樂得直搓雙手。
  他喝了杯茶,把一大堆小錢塞進保險櫃裡,換了一件體面的衣服,灑了一身香水,照著鏡子擦掉了臉上的幾處煤灰點子,風度瀟灑,春風滿面地往鐵路上走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1:20

續篇  第六章
  
  以石墩子為地基的長長的鐵柵欄,像長著莖葉和金色花瓣的錯綜交叉的籐蔓一樣,把莎亞·門德爾松的工廠和街道隔離開了。在這姿態優雅的籐蔓後面,是深綠色的草地,上面擺著幾個花壇,花壇裡種著粉紅色的牡丹,開得十分茂盛。
  草地中央的主樓是一座巨大的四層磚樓,沒有牆皮,四角有許多雉碟,像中世紀的城堡似的。
  寬大的正門幾乎是一件鐵花門傑作,設在主樓一側的鐵欄杆中間。這扇門通向由幾個四層樓的車間隔成的像一個個巨大四方形框子的廠院,在廠院中間,聳立著象挺拔的白楊樹樣的紅煙囪;灰煙不斷從中冒出來,飄散在這座堅固的堡壘般的工廠之上。
  正門旁邊是工廠事務所,面對著大街。
  霍恩有點膽怯,進了傳達室後,在聽差遞給他的會客單上寫了姓名和要找莎亞洽談的事務,便坐下來等候接見,因為這兒擠滿了實業家們。
  雖然外面風和日麗,室內卻是一片昏暗,因為只有一扇窗子對著公園,還被合歡樹的枝葉擋著;風一吹,那粉紅色眼睛般的花朵便透過窗玻璃往裡窺探。
  通往事務所的門敞著,在昏黃混濁的汽燈光下,可以看見有幾十個人在埋頭工作。他們背後是一排狹小的窗子,對著工廠陰森森的紅牆。
  以綴飾著木板的深色牆壁為背景,立著幾排櫃子,像棺材架一樣。
  在令人窒息的熱烘烘的空氣裡,滿是棉紗和氯氣的刺鼻的味兒。
  到處一片寂靜。
  所有的人都在自動地移動,低聲地說話;向四方傳揚的工廠幹活的強勁轟響震動了廠牆,搖曳著煤氣燈。
  幾個公民站在傳達室裡,嘀嘀咕咕小聲說話,沒有理睬那些坐在椅子上、隱匿在櫃子的陰影之中、藏在窗旁壁龕裡的黑糊糊的人群和那一大堆各種各樣找工作的人。每當通往莎亞辦公室的門一打開,這些人就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把燃燒著期待之光的眼睛瞅著百萬資本當家作主的辦公室裡。
  門很快又不聲不響地關上了,於是他們重又坐在原來的地方,呆望著窗外粉紅色的金合歡花。透過這一簇簇的鮮花,可以看見門德爾松宮殿的輪廓,在六月驕陽的照耀下,它的欄桿、陽台和威尼斯式的窗戶放出道道金光。
  聽差每隔一會兒就推開一次辦公室的門,呼喚一個人的姓名,這時,在座的人中就會有人馬上站起來,滿懷希望地應聲跑去,或者在站著的人中,就會有人離開他們一夥,不慌不忙地走了過去。
  過一會兒,從辦公室裡也會出來一位顯要的實業家,一位大商人,僕役總是要把他們送到門口,對他們的萬貫資財理所當然地表示恭敬。每隔片刻,也有窮人從辦公室裡走出來的,他們總是無心旁顧,臉色蒼白,踉踉蹌蹌地急忙離開這裡。
  每隔一會兒,還有廠裡的各種公務員、辦事員穿過傳達室,往事務所去。
  通過辦公室的門,可以聽見裡面含混不清的談話聲,有時可以聽到電話聲,有時從門裡還傳出莎亞本人沙啞的嗓音——往往在這個時候,事務所和傳達室便鴉雀無聲了,只聽得見裡面氣燈的吱吱聲,和外面駛進工廠的貨車的轔轔聲。
  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斯坦尼斯瓦夫·門德爾松從裡面跑出來了。他的個子很高,肚子很大,腦袋很小,細羅圈腿,他是莎亞的長子、工廠的經理,在往事務所跑去的時候,和一個辦事員撞了個滿懷。
  「我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大聲嚷道,把一個護照本塞在一個公務員驚得像張鞣鹿皮一樣的臉前。
  「這護照是局裡發給您的,我原樣拿來的。」
  「你真沒頭腦,真不細心!你是有意要拿我開心?拿這種不三不四的東西來,是怎麼搞的!你連看也沒有看嗎?」
  「看過。可是他們已經寫了:施姆爾·莎耶維奇·門德爾松,夫人魯赫拉,就是雷吉娜,我沒法制止他們……」
  「你是天字第一號的蠢驢,我告訴你!馬上到皮奧特科夫那裡去,給我拿個寫得像樣的護照來。花多少錢我不管。我告訴你,明天中午你非把護照拿來不行,明天我要坐郵車走了。馬上去!喂,諸位先生,你們評評理看,這件事多氣人,多可笑,真是豈有此理;我,一個哲學和化學博士,我,斯坦尼斯瓦夫·門德爾松,叫成了施姆爾,我太太雷吉娜叫成了魯赫拉!」他沖公務員們大發雷霆地嚷著,「施姆爾·莎耶維奇·門德爾松,夫人魯赫拉,就是雷吉娜!」他無意識地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像細腿大象一樣,搖搖晃晃邁著大步,走過了事務所,衝著每一個人大發牢騷。
  歲數最大的公務員們低聲附和著他,年輕點的則以遲鈍和感到茫然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
  他還想繼續抱怨他受的委屈,可是電鈴尖聲地響起來了,辦公室裡也隨即傳出了莎亞的聲音,這聲音卻被另一個人的喊叫聲蓋住,聽不十分明白。
  「聽差!」
  「他們要是動我一個指頭,我就砸爛他們的狗頭,就像對你一樣,你這個老賊!你們不把錢付夠,我就不走!」一個矮胖個子的男人,揮舞著從辦公桌上抄來的鐵尺,放開嗓門叫道。
  他還以身子擋著門,既不讓它關上,也不讓聽差的出來,這些聽差的只好遠遠地站著,不知該怎麼辦。
  「叫警察來!」莎亞一面後退,一面冷冷地下著命令,因為通過敞開的房門,有十幾雙眼睛都在看熱鬧。
  「皮奧特羅夫斯基先生,」斯坦尼斯瓦夫來到辦公室,急忙說道,「你用不著嚷了,我們不怕這一套。該給你的都給你了,你那些破爛貨,多一個子兒也不能給;你要是再嚷,有辦法叫你服。」
  「把我那十五個盧布還我。」
  「你嫌不夠,就收回你的爛漏斗,趁著沒有把你砸爛,快滾!」
  「你怎麼跟我撒起野來,混小子,我又沒有偷別人東西,我是個正派手藝人。你們本來答應給四十個盧布,可才給了二十五個;不給錢不說,還叫我把貨拿走。他媽的!賊,酒鬼!」
  「把他轟出去,送警察局!」斯坦尼斯瓦夫吆喝道。
  聽差的蜂擁而上,馬上抓住了他。
  他像被捕的野獸一樣亂蹦亂跳,由於寡不敵眾,只好服服貼貼走過了傳達室,嘴裡仍在不停地臭罵。
  辦公室裡是一片寂靜。
  莎亞通過窗子張望著灑滿了陽光的公園和盛開著象千葉蓍一樣的鬱金香的朵朵黃花的草地。
  斯坦尼斯瓦夫把手插在衣兜裡,吹著口哨,在房裡踱步。
  「這不都是為了你嗎?斯坦尼斯瓦夫。」他父親坐在房中間的辦公桌旁說道。
  「也許是吧。少給他十五個盧布,還該讓他坐兩個月牢呢。」
  聽差通報了霍恩的姓名,到底輪到他了,他冷笑著,戴上了眼鏡。
  霍恩鞠了一躬,默不作聲地忍受著莎亞咄咄逼人的目光。
  「從今天起,你在我們這兒工作。米勒交給了我很好的推薦書,我們給你工作,你會英文嗎?」
  「在布霍爾茨公司,我用英文寫信。」
  「在我們這兒,你也先幹這個,以後再派別的工作。先試一個月……怎麼樣?」
  「那,好吧,我同意。」他回答得雖然很快,但要他白白先干一個月,卻很刺痛了他。
  「你留一下,我們來談談,我熟悉你父親的工廠。」
  可是維索茨基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在莎亞的工廠裡已經當了幾個月的醫生,一進來就像往常一樣,馬上談起買賣事來。
  「大夫請坐,請,請!」老頭子說。
  但他兒子斯坦尼斯瓦夫搶先坐下了,辦公室裡沒有多餘的椅子。
  「我請大夫來,是有件小事,可是非常重要。」斯坦尼斯瓦夫說著把手深深插進褲兜,掏出一大把揉皺了的處方紙和帳單,「今天給我送來了第四季度的帳單和處方。我什麼都喜歡看看,所以看了帳單後,就得出一個結論,要請大夫你來談談。」
  「很有意思。」
  「這筆帳太嚇人了,一個季度花了整整一千盧布!這我實在負擔不起。」
  「這話是什麼意思?」維索茨基用手指頭倒捲著鬍鬚,激動地嚷著。
  「你別激動,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數目太大,開銷太多……」
  「這我有什麼辦法!工人生病,事故又多,當然得給他們醫治。」
  「這我同意。問題是該怎麼治?」
  「怎麼治,這是我的事。」
  「毫無疑問是你的事,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請你來。我關心的是你治病的方法。」斯坦尼斯瓦夫把嗓門稍微提高了點,他沒有看維索茨基,只是用手指玩著他的眼鏡繩,「一句話,你究竟用什麼辦法給他們治病。」
  「用醫學提供的辦法。」維索茨基厲聲回答說。
  「隨便拿張處方舉例說吧。瞧,這得花一個盧布二十戈比,太貴了,肯定太貴了。一個工人一星期才掙五個盧布,給他這麼多錢,我們開銷不起。」
  「如果有既見效又便宜的辦法,我早就用了。」
  「既然太貴,就不該用。」
  「那最好是根本不治。」
  「冷靜點,維索茨基先生,你坐下吧。咱們都受過教育,有話慢慢說嘛。瞧,你在這兒又開了真正的埃姆斯水。一個工人喝十瓶,就得花十盧布,你認為這種水能治病嗎?」他略帶譏諷地問道,一面在屋裡踱步,玩著他的那副眼鏡。
  「這個工人的病治好了,已經上班一個月了。」
  「值得慶幸,太值得了。可是你沒想過他的病是不是不喝埃姆斯水也能治好呢,嗯?」
  「也許能治好,可是得多花一倍時間,還得下鄉療養。」
  「那讓他馬上下鄉嘛。那十個盧布也用不著花,病照樣可以治好。」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維索茨基馬上問道,一面彈著翻衣領,捻著鬍子。
  「首先,我自己就不相信那些亂七八糟的治療辦法,我不相信打針吃藥,不相信給人的有機體能摻上異物,太費錢了,這很要緊。尤其要說的是,那些東西根本沒用!讓病人到大自然中去嘛,大自然就是靈丹妙藥。我建議你以後給工人治病時,根據這個原則。我關心的是他們的福利,不是我們。」
  「這些話你可以直說,何必轉彎抹角呢?」醫生氣咻咻地說。
  「那我就對你再說一遍,慈善事業這個戲,我們玩不起。」
  「我也得對你說個明白,我不能把病人都推給救苦救難的大自然,我認為協助大自然是絕對必要的,就是花錢也應在所不惜。良心不允許我把病沒有治癒的工人趕去上班。你可以另請高明。」
  「哎呀,大夫!你這個人怎麼不開通呢!開誠佈公,以朋友相待,什麼都可以說嘛!你有你的見解,我有我的看法。請坐,請坐,再抽支煙!」斯坦尼斯瓦夫說著便拿走了他的帽子,幾乎把他按在椅子上,把一支煙塞在他手裡,遞來了火柴。
  「維索茨基先生,我女兒和格林斯潘小姐今天會一起回來。我剛接到從亞歷山德羅沃發來的電報,希望你去車站接她們。」莎亞念著電報,高興地插嘴說。
  「小姐們提前了,我聽說她們原打算星期天回來的。」
  「沒想到吧!因為梅拉想參加特拉文斯卡夫人的命名典禮。」
  「兩個瘋丫頭。」斯坦尼斯瓦夫嘟囔道。
  「好,你去車站嗎?」
  「好啊。」
  「那你五點和我一起到車站去。」
  「好。現在我得去診療所一趟,馬上就來。」
  斯坦尼斯瓦夫陪他到了門口,和他緊緊握手告了別。
  「斯坦尼斯瓦夫,你別麻煩他,他是魯莎的保護人,魯莎傾心於他。
  「隨她傾心去吧!隨她跟他去吧!隨她和他一起散心去吧!
  只要她高興,可是咱們幹嗎為此貼錢呢!」
  「唉,算啦!算啦!給家裡打個電話,叫他們把孩子們送來,我帶孩子上車站去,讓他們兜兜風,玩一玩。」
  聽差鄭重地報告了一位斯塔查·斯塔熱夫斯基先生來訪。客人輕步走進來後,把帽子按在胸前,十分瀟灑地鞠了一躬。
  他的一張又長又瘦的沒有鬍鬚的臉上,現出了逗人喜歡的笑容,這張臉上綴飾著一些淺黃色的鬢毛,和尤澤夫神父一樣。他抬起了一雙淺黃色的、象煮熟了似的眼睛,顯得十分傲慢;那淺黃色的稀得沒有幾根的頭髮緊緊貼在他乾瘦的尖腦袋上,像一層隱約可見的青苔一樣;他的話音也很微小和含糊不清,聽起來很費勁。
  「我是斯塔查·斯塔熱夫斯基!亨利克公爵給廠長先生信中談過。」
  「請坐。噢,對不起!沒地方坐,那咱們就站著談吧。我的鄰居亨利克公爵來過信,也當面談過你……你有何見教?」
  「廠長先生知道,亨利克是我的表弟,我母親的內侄……」他把話說到半截兒停了,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把帽子緊貼在胸上,一雙淺黃色的眼睛看著莎亞。
  「我很高興……」
  「我的斯塔茹夫莊園在表弟的莊園旁邊;那是個金蘋果,可是……它在農業經營上經受了好多年的艱難困苦……你知道,美國和我們進行著什麼樣的競爭嗎?……我要插一句,我們家享有斯塔茹夫已經四百年了。」
  「抵押得很久羅!」莎亞咬著指甲嘟囔道,因為客人那吞吞吐吐、慢慢騰騰的話使他很不耐煩。
  斯塔查接著又談到天災人禍,談到他迫不得已在南方住過幾年,在這中間還無意插進了有關家庭生活和自己健康狀況的細節;他輕輕地踏著兩隻腳,把手緊按著帽子,不停眨著他那兩張沒有睫毛的眼皮,頻頻地點著頭。
  「那……你有什麼專長,想找什麼工作?」斯坦尼斯瓦夫打斷了他的話。
  「別插嘴!——他是我兒子。」莎亞對斯塔查作了介紹。斯塔查聽了這句批評的話,便以詫異的目光望了望站在窗下的斯坦尼斯瓦夫和霍恩的臉;可是在莎亞的介紹之後,他微微地笑了,表示尊敬地鞠了一躬。
  「就是在加裡西亞受的教育,在黑羅沃……」
  「在耶穌會!」斯坦尼斯瓦夫趁著俯身辦公桌上取煙的機會,悄悄告訴父親說。
  「那些學校的課程很多,但都是普通課程……後來我又上了幾個系,可是到底我也沒有選上一個感興趣的專業,所以到後來我……」他和和氣氣地解釋了一番,接著便談他的經濟情況,談他變賣莊園是出於迫不得已,談他如何找工作,飼養家兔等等。
  「很抱歉,我不能為我親愛的鄰居亨利克公爵效勞,因為我們公司沒有適合你的能力、資歷情況的工作。會計的職位倒是空著,也要技術員,可是你都不行,因為薪水不多,還要懂得專業知識。要不然你過年再來吧,我們春天要擴建工廠,也許有合適的工作……」
  「那好吧,真可惜……我……我……或者會計的工作……
  廠長先生知道,就要求……熟悉一下會計工作」
  他頓時滿臉通紅,把話又嚥下去了。
  「一年六百盧布,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不行啊,我不能把這樣的苦差事讓親愛的鄰居亨利克公爵的表哥去幹。」莎亞說得很快;可是這個貴族哆哆嗦嗦地把帽子按在胸前,語無倫次地嘮叨個沒完,一雙無神的眼睛表現出惶恐不安,一直在打量著在場的人。莎亞為了盡快打發走他,便站了起來,彬彬有禮地把他送到門口,「你可以到博羅維耶茨基那兒找找機會,他正建在廠,肯定要人……」告別時,莎亞又很客氣地提出了這個建議,還衝著他的背影鞠了一躬,以示輕蔑。回到原座位上時,他帶譏諷地哈哈大笑了一陣。
  「他幹嗎不去找他的老師?……他們說不定會在外交部給他找個職位。」斯坦尼斯瓦夫挖苦道。
  「你明白,霍恩先生,我們為什麼不僱用象斯塔查·斯塔熱夫斯基這樣的老爺,而用你,因為我們是民主派。這種公爵的表哥,這種講派頭的破落貴族,如果叫他坐上馬車到處巡迴展出,倒是合適的人選。可是,進工廠就得幹活,這就不一樣了。這樣的老爺要是在咱們廠裡幹活,出點什麼事,手腳不靈碰了指甲,那歐洲所有的宮庭都要為他大喊大叫了。這種外交上的麻煩事,咱們幹嗎自找呢?我們喜歡普普通通的工人,不要那些公爵的表哥……」
  又進來了幾位闊太太,斯坦尼斯瓦夫見後,迎上了幾步,莎亞也站起來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1:33

  她們是恩德爾曼諾娃和特拉文斯卡,為工人子女辦夏令營的事募捐來的。
  恩德爾曼諾娃在描述成千上萬名孩子在沒有陽光、缺乏新鮮空氣的地窯裡熬煎受苦方面,具有卓越的才能。
  她使勁地搖晃著搽粉過多的臉龐,正了正手鐲,整了整精心梳理的頭髮;她的兩片嘴唇的顏色青得就像走路過多的腳掌一樣,嘴裡一刻不停地說個沒完。
  特拉文斯卡今天特別漂亮、苗條、光艷奪目;她一聲不響地注視著莎亞壁虎似的眼睛,和他那在辦公桌上不耐煩地劃來劃去、似小木棍一般的手指,然後又看了看霍恩。
  「羅伊查,你的貝列克給窮人捐得多嗎?」莎亞沒有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
  他提這兩個名字時,表示了憎惡。
  「捐得多,捐得勤,可是人家就是不愛吹嘛!」莎亞的粗暴無禮使她十分生氣,便嚷了起來。
  「我就是愛讓大家知道我捐什麼。好吧,我捐夏令營一百盧布。一百盧布足夠給那些孩子買吸不完的新鮮空氣了!霍恩先生,從出納處拿款來,記上賬。」
  「您要是能捐點用不著的棉花布頭給孩子們做襯衣,我們就感謝不盡了。」特拉文斯卡韻味十足地輕聲說。
  「他們鄉下用得著什麼襯衣呀?在我那莊子上我就見過莊稼人的小孩,差不多不穿衣,也挺健壯的。」
  「克諾爾先生捐了五匹各種顏色的布料。」
  「克諾爾捐五十匹也好,隨他的尊便!我捐的不能超過……六匹……噢,不,不能超過五匹白布!斯坦尼斯瓦夫,給倉庫主任寫個條子,叫他拿四匹來……」他忙叫了一聲,感到煩躁了。
  「我們代表窮苦的兒童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謝。」
  「用不著謝!我捐一百盧布和四匹白布,可是請你們二位夫人在報上登得醒目點;莎亞門·德爾松給夏令營捐一百盧布和四匹布。我雖不要炫耀自己,可是也得讓社會知道,我有一顆善良的心……」
  恩德爾曼諾娃重又說著動聽的感謝話。尼娜見霍恩拿錢來了,也轉過身來表示歡迎。
  「我今天派人來請過您,現在再一次邀請您明天下午到我們那兒去。您不會忘記吧?」
  「忘不了呀,我一定來,很樂意。」
  夫人們走後,過了片刻,斯坦尼斯瓦夫對霍恩說:
  「你的熟人多漂亮呀!這位特拉文斯卡夫人嘴甜得像蜜糖一樣。」
  「那個羅伊查呢,像頭搽了粉的母牛。你的聰明要是趕上她說話的本事,那你的財產就會增加兩倍。」莎亞一面肯定地說,一面接待一個胖子商人。這商人穿一件腰身打褶的外套,長著一雙韃靼人的刁鑽小眼。
  莎亞對他客氣得有點出格,把自己的椅子都讓給他了,斯坦尼斯瓦夫還給他送來了雪茄,親自給他點火。
  商人走後,又來了各種各樣的貴客。
  霍恩好不容易才熬到頭,等最後一個實業家走後,他才得到莎亞的許可,到廠裡去。他要趕快去見馬利諾夫斯基,瞭解卓希卡的情況。
  霍恩在一個巨大的紡紗車間裡的一架草草修好的機器旁找到了他,整個這座大廳現在由於工作,都在震動。
  纖細的灰塵把機器遮住了,到處瀰漫著淺灰色的霧,人和物件在其中只隱約可見,就像魔鬼似的。
  陽光通過玻璃天窗灑下來,曬得工人們揮汗如雨,空氣裡充滿了又熱又嗆人的熔化了的瀝青氣味和機油味。
  「從今天起,我就在你們的廠裡工作了。」霍恩說。
  「是嗎,那好!」阿達姆一面輕聲地回答,一面俯身察看一台鉗工已經扭上了螺絲釘的機器。他不再說話了,因為工人們正在對這台機器迅速進行裝配,上機油,試車,一會兒,又給它套上主傳動帶,和其他機器一起開動。
  馬利諾夫斯基審視了一番機器的運轉後,又站了一會兒,看了看機器裡抽出的紗線,待檢查完畢,才拉著霍恩,通過機器之間的甬道走了。
  「你妹妹呢?今天中午你們見到她了嗎?」過了一會兒,霍恩對著馬利諾夫斯基的耳朵問道,因為紡紗機的吱吱聲、傳動帶的嘶嘶聲、大小輪子轉動的低沉的轟隆聲,使大廳裡嗡嗡一片,十分可怕,說話的聲音怎麼也聽不清楚。
  「沒有,沒有……沒有……」阿達姆感到痛苦地輕聲說。
  他們走進一間玻璃小房,從中可以統覽整個大廳;它的上面是穿插交錯的傳動帶,下面是籠罩在棉花飛絮之中不停運轉著的機器。
  「你怎麼啦?「霍恩見阿達姆緊閉著嘴,悶悶不樂地望著車間,便問道。
  「沒什麼……我會怎麼樣?」
  他低下頭,把臉貼在玻璃上,無意識地望著一個飛速轉動著的輪子。這輪子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像一個一塵不染的銀盾牌一樣。
  「再見。你從工廠直接回家嗎?」
  「你知道,她不見了!」阿達姆把臉衝著他,輕聲說。
  霍恩依然心平氣和,但是他因為要忍住哽噎,他的嘴唇顫抖起來了,一雙綠色的逗人喜愛的眼睛也感到發黑。
  「她不見了?」他不由得反問了一句。
  「是啊。我吃過午飯來到這兒時,看門人給了我鑰匙,還說到我這兒來過的那位小姐請他轉告我,讓我不用找她了;因為是找不到她的。你聽見了嗎?她到凱斯勒那兒去了,找她情夫去了。讓她去吧,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跟我毫無關係,我只是覺得有點難受……有點難受……」他突然中斷了話,走了出去,因為有一台機器又停下來了。
  他急忙跑到那台機器前,想掩蓋他那不是「一點難受」,而是咬著他的心,或者象利刃一般挖著他的這顆心的無法忍受的痛苦。
  霍恩也跟著去了,可是到了牆腳下,卻又不得不停住腳步,因為甬道上有一排手推車,滿載著用鐵箍箍著的棉花包;
  還有一些棉花象骯髒的雪塊一樣堆積在梳花機前。
  馬利諾夫斯基沒來這裡,但那可怕的熱氣和傳動帶令人煩躁的嘶嘶聲卻從四面八方湧進了霍恩的耳朵,所以他沒有再呆,便出去了。
  可是阿達姆在門口趕上了他,眼淚汪汪細聲細氣地請求他說:
  「請你別告訴別人。」
  他用一雙熱乎乎的手握了一下霍恩的手,又回到了機器、傳動帶和皮帶的密林中,想把他的恥辱、痛苦也在這裡隱藏起來。
  霍恩想對馬利諾夫斯基說句安慰話,可是他卻想不出說什麼好。他覺得,醫治這樣的傷痛,時間和沉默是最好的藥;這種傷痛只有通過忍耐和流淚才能得到減輕,也只有忍耐和流淚才能把它消滅。
  霍恩在廠院裡遇到了維索茨基,他是從工廠醫療所來的。
  「大夫星期天去特拉文斯基家嗎?」
  「我有責任去。那是羅茲絕無僅有的一個不搞陰謀的地方。」
  「對,這是唯一一個除了工廠老闆外人們都去的沙龍。」
  他們匆匆忙忙分了手,因為莎亞的車已經停在街上事務所的門前。
  莎亞依然在事務所裡,和孫女兒們——斯坦尼斯瓦夫的女兒們——一起玩。斯坦尼斯瓦夫則在抓緊寫著什麼,不時抬起頭來,沖小姑娘們笑笑;她們的紅頭髮小腦袋和粉紅的小臉偎依在祖父寬闊的胸脯上。
  莎亞挺會玩,把孩子舉到頭上,吻著他們,不時高興地笑著,他的壁虎似的紅眼睛充滿了對孩子的愛撫和歡快。
  「你瞧,大夫,當爺爺有多累呀!」他高興地沖維索茨基大聲說道。
  「孩子真漂亮!」
  「真的嗎?我也常這麼說嘛!」
  「有點像魯莎小姐呢!」
  「就是頭髮象,其實我這些孫女好看多了。」
  「馬上走吧,火車八分鐘後就到。」
  在窗下彬彬有禮站著的保姆領走小姑娘,他們立即出發了。
  到得還算及時,因為莎亞的美國賽馬跑得像風一樣快,但擠滿了人的火車也同時進站了。
  由於莎亞來到,所有的人立即讓開了路,他們脫下頭上的禮帽和寬邊帽,不說話了,所有的視線都好奇地打量著他穿著灰色長外套的高雅的軀體。他捋著鬍鬚,對熟人點頭致意,在自然形成的人的夾道中間緩步走過。他的儀表儼然像一個國王,以愛撫的眼光望著面前急忙閃開的窮人。
  小姑娘們走在他前面,穿得花枝招展,像彩蝶一樣。
  維索茨基老遠就望見了從頭等車廂窗戶裡伸出頭的魯莎和梅拉,便立即往車廂的小門跑去。
  頭一個下車的是魯莎,用條小鏈子牽著一隻灰毛小猴。那猴子在月台上躬身曲背地跳著,然後又坐了下來。
  「你好嗎,魯莎!你好嗎!」莎亞大聲叫道。當魯莎親吻他時,他用兩個手指把她擁在自己鬍子下面,另一隻手則撫摸著她的臉,十分激動地說:
  「你的臉色挺好!……你已經回來了,好啊!」
  「科科,回來,科科!」魯莎喊著那隻猴子,可是它被人群和喧鬧聲嚇壞了,在亂蹦亂跳,魯莎只好兩手把它抱住。「你等我們吶?……」在他們慢慢通過擁擠的出口時,梅拉輕聲問道。
  「我在等小姐……」維索茨基沒敢稱呼她的名字,」我等你等了兩個月之久了……」他輕聲說道,為她回來感到極為高興。
  「我也等了兩個月,太久了……太久了……」
  他倆並肩走著,因為擠在人群裡,兩人的手很容易碰在一起,可是他們沒有再說話,得上馬車了。
  維索茨基想和他們辭別走掉,因為他一見梅拉,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令人暈眩、非常奇特的內心激動。
  他覺得自己十分幸福。因為高興,他在看著她時,也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他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因為怕讓別人看出來,他想溜走,可是兩位小姐不放他走。
  他只好坐在馬家的前排座位上,正對著梅拉,凝視著她那從淺色大寬邊帽下露出的一縷縷淺灰色的頭髮和曬成黃金色的臉龐。他充滿著火一般的熱情,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以致使她惶惑不安了,因此她便扭過頭去,正了正帽子,可正是這種惶惑不安,給她帶來了愉快和更大的幸福。當她見到那猴子纏住魯莎的肩膀,不讓人抱走,還擠眉弄眼時,便高興地哈哈笑了起來。有時候,她的灰色的大眼睛也瞧瞧維索茨基的臉,害怕又高興地看看別的地方。
  魯莎接連吻著小姑娘們,撫摸著猴子,說著各種旅途見聞,可是對梅拉和她滿面春風的臉卻無暇一顧。
  「姑媽不見了!把姑媽丟了!」魯莎停住了車喊道,到這時候她才發覺陪她們旅行的梅拉的姑媽不見了。
  「得回車站,回去!」莎亞吩咐道。
  「我下車,去把小姐的姑媽找來!」維索茨基機靈地接過話來,慶幸自己有機會溜走,便立即跳下了馬車。
  「好吧,那你一定得把姑媽送到家來。」
  「星期天我一定來,小姐們要休息……怕打擾你們大伙……」他解釋道,表示請求地望著梅拉。
  「既然你理由充分,那好吧,星期天我們在原來的鐘點,在黑書房等你,請你轉告貝爾納爾德,你們一塊兒來吧。」
  「貝爾納爾德到巴黎去了。」
  「那就算了,他最近變得沒意思了。」
  「以後什麼時候,小姐也會對我作出同樣結論吧?」
  「你嗎,那得讓梅拉說……」
  「這對我更糟糕……」
  他沒有聽見她的回答,因為馬已經開步了。可是他從梅拉的眼色裡,看出了她有別的想法,因此,心裡頓時感到很大的不安。
  他找到了梅拉的姑媽,發現她正站在一大堆箱子和包裹中間,等候搬運工人運走這些大件的行李;於是他盡可能地幫她的忙,在把她送上馬車時,還粗裡粗氣地吻了她的手。然後,他在站前的台階上站了許久,梅拉的倩影,她的一雙溫暖的手和看穿一切的目光,使他的心情無比激動。
  後來,他還沒來得及把心頭的任何一種感情變為明確的思想,由於受到一種不知由來的對孤獨的欲求的支配,順著一條新鋪的路到了城外。路旁還有沒平整好的田壟,可地裡已經蓋上了住宅和工廠。
  「我愛她!我真愛她呀!」他想著便站住了,凝望著一排建在山坡上的風車的緩慢轉動著的車翼;那車翼很像幾條疲勞的臂膀,在明朗的天空中,時而飛起,時而沉重地落下。
  他信步踱在長滿了燕麥的田地裡,一股股黑亮黑亮的燕麥浪時起時伏,碰著一堵淺黃色的黑麥牆。這燕麥沙沙作響,躬身觸到了他的腳上,撒下許多發出莊稼香味的褐色的針形花瓣。在燕麥地的後面,又是碧綠的一片,中間兀立著幾間灰色的房子,它們的玻璃窗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爍爍。百靈鳥也從下面飛起來,直上萬里晴空。
  他仰望著它們展翅高飛,直至消失在天際。他一邊走,一邊享受著生活、呼吸和運動中的巨大的歡樂,胸中充滿了那永不消失的強大的力量,就像初生的野草所顯示的生命力,就象矢車菊花那瞅著燕麥叢的濕漉漉的眼睛在燃燒,就像在麥浪的沙沙聲中、在蟋蟀的唧唧叫中和風兒的輕輕吹拂中所表現的力量。
  他完全沉醉在歡樂中了,一種不知由來的激情使他熱淚盈眶。他扯下了兩大把麥穗,要清涼一下他的發焦的嘴唇,然後仍信步向前走去,但不知往哪裡走,這時忽見一間低矮半塌了的茅屋擋住了去路,在房前一株高大的白樺樹下的一堆麥草上,躺著一個人。這個人的頭低低地枕在一個花格子枕頭上,眼睛盯著像一條條綠色的水流一樣懸掛著的小樹枝,用小得象蚊子嗡嗡似的嗓音唱著:
    讓我們開口來讚美聖母,
    把她那高深難悟的光榮講述。
  維索茨基停住了腳步。
  歌聲傳來,像溪水流過石板的汩汩聲響一樣,時而間斷,時而高昂,接著又如喃喃細語似地低落下去,終於變成一陣深沉、沙啞的歎息聲,歸於寂滅。然後,那個人用手指移動著大顆的念珠,親吻著小鐵十字架,凝望著形同牆壁的大片黑麥。這黑麥的穗子也沙沙響著向他鞠躬,搖晃了一會兒,便往後退去了。接著,長在房前的高高的毛蕊花也彎下腰來,用一雙黃色的眼睛眺望著那籠罩著花粉雲霧的淺黃色的麥浪。
  「你怎麼了?」維索茨基坐在這個躺著的人身旁問道。
  「沒怎麼,先生……沒什麼……我快死了,像那些野草一樣。」病人對維索茨基出現在自己身邊並不感到驚奇。他慢吞吞地回答,抬起一雙象天空那般灰色的充滿了憂傷的眼睛。
  「你得了什麼病?」維索茨基又問道,因為病人冷漠的回答使他感到不安。
  「患了絕症,先生,您瞧吧!」他拿開身上的破布,露出兩條從膝蓋處截斷了的腿,腿上裹著骯髒的布條子,「工廠咬斷了我腿上的骨頭,大夫把膝蓋以下切掉了,又說怕我死,便把膝蓋以上也切去了些,他們還說我死不了,先生……我快死了,我求慈悲的耶穌和聖母讓我早死……」
  他把念珠上的小十字架送到了嘴邊。
  「你還疼嗎?」
  「不了,先生,還有什麼疼呢?腿沒有了,肉沒有了,手也快沒了,啊!」他伸出兩隻皮色灰白、骨瘦如柴的胳膊,就像房前李子樹上枯乾彎曲的樹枝似的,「我只有一口氣撐著,耶穌還讓我留著這口氣兒,等嚥了這口氣兒,那就像基督徒一樣,可以睡著不用醒了……」
  他吃力地低聲說著,說一句喘一口氣;一陣象殘陽餘暉般的微笑,掠過他那灰得像身下土地一樣的瘦臉。
  「誰看護你,照料你呢?」維索茨基越來越感到驚奇,又問道。
  「耶穌看護我,老婆照料……她整天不在家,上工廠,給瓦匠當小工……晚上回來,把我拉進房裡,再做飯。」
  「你沒有孩子嗎?」
  「原來是有啊……」他的話聲更加微弱,眼睛頓時濕潤起來,「有四個……是啊,一共四個呢。安泰克讓機器砸破了腦袋……瑪雷娜、雅格霞、還有沃伊泰克,都得虐疾死了……」
  他沉吟了半晌,用玻璃似的眼睛呆望著從四面圍著茅屋搖擺不停的莊稼;他的灰色的臉雖然像大多數農民那樣,表現得對什麼都無動於衷,但也因那直刺心臟的釘子般的劇痛抽搐起來。
  「缺德的傢伙……」他低聲詛咒著,對在莊稼上方聳起煙囪和大廈的城市揮動了一下拳頭。
  「我看看你的腿吧!」維索茨基說著便要從他的腿上掀開一塊塊爛布。這個農民硬是不答應,因為心裡害怕;可是他說話沒用,只好住口,以驚異的目光瞅著維索茨基。
  壞疽已經無法控制,只因為他的整個機體極度衰竭,才發展很慢。
  維索茨基大動了憐憫之心,於是從小井裡打水給他洗淨了傷口,在上面灑了他隨身帶來的石炭酸,想再替他包好,可是那布條太髒,浸透了膿血。
  「你沒有乾淨布嗎?」
  農民輕輕地搖搖頭,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維索茨基便不假思索地脫下自己身上的襯衣,把它撕成一些布條,裹在病人的兩條腿上。
  農民依然沉默著,只是胸部越挺越高,劇烈的哽噎卡在嗓子裡,整個軀體也不停地哆嗦起來。
  維索茨基包紮完後,忙穿好衣服,翻好領子,把身上帶的錢全部塞在病人手裡,然後躬下腰來,輕聲地對他說:
  「你保重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我親愛的耶穌,耶穌,耶穌啊!」那農民終於吐出了肺腑之言,又從麥草上掙扎起來,湊到他跟前,抱住他的雙腿,表達出了一個農民的全部感恩之情。
  「啊,我好心的先生,好心腸的老爺……」他眼淚汪汪地嘟囔著,表示了他由於苦難得助的謝意。
  維索茨基扶他躺下,勸他別動,擦乾了他臉上的淚水,梳整好了他的沾滿汗水的松亂的頭髮,便急忙走了,好像心裡感到內疚。
  農民目送著他,一直到他在麥田中消失不見;然後他環顧著四周,劃著十字,感到無法理解剛才的一切。他以迷離的目光望著搖曳不定的燕麥,望著麥田上方擺動的白樺樹枝椏,成群翻飛的麻雀和田野上西沉的太陽,然後又抬起頭來,如泣如訴地唱道:
  讓我們開口來讚美聖母……
  「我以後再不叫痛了……你已經對我發了慈悲,耶穌……現在我可以死了……死……」他越來越小聲地嘮叨著,透過迷霧,他看見了層層麥浪,這麥浪在他頭上沙沙作響;他看見了那彷彿要把他抱起來的藍中帶灰的天空,和那以最後的光輝親吻著他的金黃色的、善良的、親愛的太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2:11

續篇 第七章
  
  博羅維耶茨基、霍恩和馬克斯·巴烏姆走進了特拉文斯基的官邸;這一家人將第一次舉辦隆重的命名典禮。
  尼娜頭一個出來迎接;她身穿一件雪白的薄綢衣;在這件綢衣的襯托下,她那半透明的優雅的面孔看起來好像是由粉紅色的茶花瓣拼成的;一雙佈滿了金點子的淺綠色的眼睛在閃閃發亮,彷彿掛在她那粉紅的小耳朵上的寶石耳環一樣;濃密的栗色頭髮被梳成了希臘式的髮髻,在美麗的頭上形成一個金色的頭盔;她側面的相貌就像西西里的白色琥珀上精美的浮雕。
  「我給你準備了一件你料想不到的,會使你高興的東西。」
  她對卡羅爾說。
  「你說『使我高興』,那一定挺有意思了。」他譏諷地說,想努力避開她的肩膀,觀看那幅把客廳隔開了的帷幔。
  「你猜猜,先別看。」
  她擋住了屋門。
  正好在這個時候,從她肩膀上方這幅櫻桃色帷幔的後面,露出了安卡笑容可掬的臉,隨即也露出了她的全身。
  「瞧,我還沒安排好吶,你們倆在這兒呆一會兒。我先把先生們安頓好。」她轉過身來,面向著霍恩和馬克斯,然後帶他們走了。
  「你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早晨,跟維索茨卡夫人一塊兒到尼娜這兒來的。」
  「家裡怎麼樣,父親呢?」他毫不在意地問。
  「父親身體不怎麼好,脾氣壞了。告訴你,利貝拉特神父死了。」
  「他早該見上帝了。老瘋子!」他厭煩地說。
  「你說什麼,怎麼能這樣說呢!」她激動地叫了起來。
  為了緩和剛才的出言不遜,他便挽著她的手,把她拉到了窗前。
  「你瞧瞧那邊的牆,那是我的……是我們的工廠!」他一邊說,一邊指著特拉文斯基紡紗廠的玻璃屋頂,那後面聳立著被高高的腳手架圍起來的廠牆。
  「我已經見過;我剛一來,尼娜就帶我到了廠院的盡頭,指著柵欄後面的你的工廠叫我看了,還說你整天整天拚命地工作……不要勞累過度……不要……」
  「沒辦法,非這樣不行,就說今天吧,三個人一清早就忙著給工人發薪水。」
  「父親給你捎來了兩千盧布,我馬上給你。」
  她略微轉過身來,從錢包裡掏出一卷鈔票,交給了卡羅爾。
  「父親從哪兒搞的錢?」他問了一聲,把錢揣起來了。
  「他有錢,就是什麼也不說,可是你寫信談到你的困難,說你得借債,他就把這筆錢交給我,叫我給你捎來了。跟你說老實話吧,我是為送錢才來的。」她低聲說著,已經感到十分羞怯,滿臉通紅了,因為她是當了自己的全部首飾,變賣了各種東西,才弄到這筆錢的。這事卡羅爾的父親全知道,安卡確信他父親是不會說出來的。
  「安卡,我真不知道怎麼謝你才好,錢來得不能更及時了。」
  「唉,這就好了,這就好了……」她高興地喃喃說道。
  「你的心多好啊,還親自送來。」
  「郵寄要慢多了……」她坦率地說,「我一想到你在這兒發愁,著急,就受不了,送來倒也不麻煩。」
  「不麻煩!也許你這麼想,換個別人,就做不到。」
  「因為誰也不能像父親……和我這麼……愛你……」她鼓足勇氣說完了這句話,用兩道黑貂眉毛下的那雙明亮、質樸、充滿著愛的眼睛凝視著他。他立即抓住了她的兩隻手,非常熱情,誠懇地吻著,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卡羅爾……別這樣……有人來了……」她想要推卻,因此閃開了緋紅的臉,閉上了因激動而顫抖的嘴唇。
  在他倆進入人聲喧鬧的大廳時,尼娜對他們表示了真摯的微笑,看見安卡藍中帶灰的眼睛閃出了幸福的光芒,臉上喜氣洋洋的。
  安卡今天的確嫵媚動人,她能夠為情人助一臂之力,她的「心愛的小伙子」今天對她是這樣的好,這樣的真誠,僅此就足以使她感到幸福和高興,使她顯得格外美麗,以致引起眾人的注意。
  她在一個地方呆不住了,不由得想到花園或田野裡去,放開嗓子唱一曲幸福之歌。在這個願望和多年習慣的驅使下,她走出了房門,看了看那被紅色樓房包圍著的地面上鋪了磚的廠院和各處矗立的房屋,然後,又回到了客廳,找到了尼娜,便和她肩並肩地在客廳裡漫步。
  「你真是個孩子,安卡,是個大孩子!……」
  「因為今天我幸福……我愛……」她激動地回答道,一雙眼卻在找著卡羅爾。卡羅爾正在同瑪達·米勒和梅拉·格林斯潘談話,維索茨基也在他們身旁。
  「小點聲,你這孩子……別人會聽見的……誰表白愛情這麼大喊大叫……」
  「我不喜歡,也不善於保密,愛情,有什麼要害羞的呢。」
  「害羞倒也不必,可是應當把愛情藏在心裡,別讓人家發現。」
  「那為什麼?」
  「因為不能讓別人的冷淡、險惡或者嫉妒的眼光去碰它。我連自己最好的青銅雕像和畫都不給人看,因為我擔心他們的眼睛感受不到這些作品的全部的美,擔心他們玷污、甚至盜竊它們的美,當然就更不允許他們看到我的內心了。」
  「為什麼呢?」安卡真不理解這種名副其實的含羞草般的敏感。
  「因為他們不是一般的人,至少我今天的客人中大部分都不是。他們都是工廠老闆、資本家、工廠各部門的專門家,都是贏利、賺錢的行家——就知道利潤……就知道賺錢。對他們來說,愛情、心靈……美……善……諸如此類的概念,都不是『票據』,而是火星居民發放的沒有轉讓簽字的支票——
  就像庫羅夫斯基先生今天說的。」
  「那卡羅爾呢?」
  「他嗎,就不用我說什麼了,你最瞭解他。喲,價廉物美藝術的保護人來啦,還有跟班的,我得瞧瞧去……」
  尼娜於是去迎接恩德爾曼諾娃,這位夫人神氣十足地跨進大廳,分外撩人耳目。
  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跟著兩個年輕苗條的姑娘,穿戴一樣,算是她的侍從。
  一個姑娘拿著手帕,另一個捧著一把扇子,向眾賓客呆板地機械地鞠了躬,同時密切注視著夫人的一舉一動。夫人甚至不屑於把她們介紹給女主人,就一屁股坐在小凳上,戴上長玳瑁柄夾鼻眼鏡1,大聲嚷起來了。她讚揚著尼娜的美貌、滿堂貴客和客廳本身,還以女皇的派頭,三番五次地轉身向坐在後面的侍從要手帕、要扇子。
    1原文是法文。
  「她的派頭真像一位女王,像真正的瑪麗亞……瑪麗亞·馬格達蓮娜。」
  「瑪麗亞·苔蕾莎,先生!」庫羅夫斯基悄悄對格羅斯呂克說。
  「反正都一樣。你好啊!恩德爾曼,這麼興師動眾,破費不少吧?」銀行家問恩德爾曼道。恩德爾曼不聲不響地跟在妻子後面,步入客廳後,同樣不聲不響、十分謙遜地同熟人打了招呼。
  「我挺好,謝謝你,格羅斯呂克,什麼?」他把手捲成一個圓筒,對著銀行家的耳朵說。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你不知道莫雷茨·韋爾特什麼時候來嗎?」
  「他沒有說,也沒來信。」
  「我有點不放心,他可別出了什麼事。」
  「死不了……」卡羅爾滿不在乎地回答。
  「誰知道,可是我寄給了他三萬馬克的支票,都過一個星期了,還不見他。你哪知道,現在世界上騙子多著呢……」
  「你這是指什麼呀?」卡羅爾聽他的語調,暗暗吃了一驚,便問道。
  「指什麼?說不定在什麼地方有人偷了他,把他殺了。現在都是要錢不要命啊!」他頗有感慨,深深地歎了口氣。那三萬馬克使他坐臥不安,而且他太瞭解莫雷茨了,他放不下心並非沒有道理。
  「梅麗,別讓特拉文斯卡夫人請了,你彈得不錯嘛,那就好好彈個曲子!」銀行家吩咐女兒道,因為尼娜正在請她演奏一曲。
  梅麗是個乾瘦的姑娘,兩條腿跟木頭棍子一樣,鼻子陷塌,嘴癟得幾乎看不見。她坐在鋼琴前,毫不在意地彈了幾下琴鍵,這種姿態再加上她的長著一堆青春疙瘩的發青的面孔,發紅的鼻子,兩隻又瘦又長的胳膊,就跟一隻拔了毛冷凍著的,可又穿上了艷麗的綢服的鵝一樣。
  「那些有名的羅茲金毛小母牛都哪兒去了?」霍恩低聲問卡羅爾道。
  「虧你還問。瑪達·米勒、梅拉·格林斯潘和梅麗·格羅斯呂克不都坐在這兒嗎!」
  「波蘭女人一個也沒有?」霍恩的話聲更低了,以免妨礙梅麗亂七八糟的叮咚聲。
  「遺憾得很,霍恩先生,雖然我們已經開始生產呢絨和印花布,可是要等波蘭百萬富翁的女兒露面,還得二十年吧。這段時間,你就先欣賞普通波蘭女人的姿色吧!」卡羅爾帶挖苦地回答後,便走開了,因為坐在維索茨卡旁邊的安卡在叫喚他。
  梅麗正在奏著一首奏鳴曲,因為冗長枯燥已極,令人厭煩;所以她稍一停,客廳裡立即話聲鼎沸,嚷得最凶的正是格羅斯呂克本人。他由於聽老恩德爾曼說,貝爾納爾德皈依了新教,起了無名怒火。
  「我說過,他沒好下場。他冒充哲學家和世紀末風度,終了不過是個沒什麼了不起的混混兒。他信新教幹什麼?我原以為他有點心眼呢。他改變信仰我倒不在乎,因為不管他信天主教也好,新教也好,伊斯蘭教也好,也到底還是個猶太人,還跟咱們站在一起。」
  「你不喜歡新教嗎?」庫羅夫斯基問道,一雙榛子色的眼睛卻跟蹤著和尼娜一塊兒穿過客廳的安卡。
  「不喜歡,一輩子也不信它。我是一個喜愛並且需要美好事物的人。我拚死拚活幹上一星期活兒,在星期六、星期天就要休息一下,要到一間大廳裡看看,當然得有好看的畫,好看的雕刻,好看的建築,優雅的典禮。我很喜歡你們的這些典禮,有漂亮的顏色,撲鼻的芳香,有音韻,有光彩,有曲調。而且,要是讓我聽布道,就希望那布道別枯燥無味,我想聽的是談天說地的優雅的談話,那是很『高尚的』1,給人提神鼓勁。可是進『教堂』2能怎麼樣?四堵牆,空空蕩蕩,好像全部家當都毀了似的,更不用說還加上個牧師亂吹一番了。你想知道他盡吹什麼吧?……大談特談地獄啦,還有別的,一聽就頭疼,你保重吧。難道我去教堂就是為了找不痛快嗎?我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是鄉巴佬,我不願叫那無聊的廢話把自己憋死。不過呢,我倒想知道,我是跟誰打交道,新教算是什麼公司?羅馬教皇——才是一家大公司呢!」
    12原文是德文。
  庫羅夫斯基什麼也沒說,他走了,坐在一群小姐近旁,用奇特的目光瞅著尼娜和安卡。她倆手挽著手,在漫步穿過幾間客廳時,在窗前擺著的每簇鈴蘭花和紫羅蘭前,都要停留一下,躬著身子聞聞花香,然後再向前走——她們自己也和春天明媚的鮮花一樣。
  尼娜有時還用冰冷的雙唇觸觸鈴蘭花的清涼的葉子,以閉著的眼皮擦擦雪白的風鈴草,或者用手指撫摸那正在探望著一個雙耳瓶瓶口的銅雕山林女神的屈臂;這個瓶裡插著鮮花。然後,她倆開始親熱地竊竊私語,便走開了,卻沒有注意恩德爾曼諾娃在侍從簇擁下,正在她們後面跟著。這位夫人帶有幾分妒意地張望著那一間間簡樸而優雅的客室,當她看到了牆上尼娜冬天拿來的那件配上了大框的鑲嵌藝術品之後,便興致勃勃地停住了腳步。
  「這多漂亮!顏色多好!多麼光彩!」她眨著眼睛,又驚又喜地大聲喊道,因為陽光射在這件鑲嵌藝術品上,發出了耀眼的反光。
  等她說夠了這些陳詞濫調,便又在侍從的保護下,邁著外省闊太太的步伐,繼續朝前走去。
  「可笑,太可笑啦,不過骨子裡倒是個善心的女人。是幾個慈善機關的主席,給窮人做了不少好事。」
  「喜歡讓人誇她嘛!」馬克斯·巴烏姆聽見了他的後半句話,朝庫羅夫斯基走了過來。
  「你們覺得很無聊嗎?」尼娜問。
  「不呀,我們有看的。」庫羅夫斯基打量著他倆,說道。
  「意思說有的人覺得無聊,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可看……」
  「是有這種人!您看眼前吧:米勒小姐和格林斯潘小姐不是呆坐在那兒嗎——哼,羅茲的兩條金色小母牛。瑪達·米勒穿的綢子衣裳太瘦,因此透不過氣來,她還擔心廚娘把果子餅烤糊了,所以急得老是出汗,沒過五分鐘,我數著吶,她就喝了四杯檸檬汁!梅拉·格林斯潘小姐看樣子倒是挺熱情。我故意三次向她打聽了那不勒斯的情況,——三次她都一樣哼哼呀呀的,翻著白眼,用最漂亮的字眼兒讚不絕口……就跟留聲機一樣,放上一張新華爾茲舞曲的片子,一按就唱出同一個曲調。」
  「可是今天她看來有點沒精打采,走,瞧瞧他們去。」尼娜說。
  「因為維索茨卡夫人今天討厭猶太女人,一抓住哪個年輕人,就教他防備猶太女人,而且大聲嚷著,結果梅拉小姐只好坐在那兒聽著……」馬克斯解釋道,一面走到安卡跟前,很不放心地朝前望去,想找到卡羅爾。
  「好些人都出去了!」尼娜吆喝了一聲,其實她並沒有注意到主客室裡還有格羅呂斯克父女和其他幾家猶太人。
  「男人們都膩了,女人們卻想借聚會之機閒扯幾句。」
  「哼,他們真的膩了才好呢!」尼娜不高興地說。
  「得弄明白這兒究竟有什麼給他們玩的!大衣不能脫,不給香檳酒喝,你還請來了一大幫幹活的波蘭老粗:工程師呀,大夫呀,律師呀,以及諸如此類的專門家,又想讓百萬富翁老爺們在這兒舒服。有了這幫人,就等於降了他們的格,所以他們都要出去嘛!我敢擔保,他們再也不會登你的門兒了。」
  「誰還有心再請他們,今天我才看到,連在這樣的聚會上,也找不到共同點,至少在羅茲是這樣。」
  「全世界都這樣,全世界。安卡小姐!羅伯特·凱斯勒先生他一個鐘頭前就想讓人介紹跟你認識……」庫羅夫斯基帶輕蔑地給她介紹了一個粗短的人:這個人的腦袋縮在肩膀中間,長著兩隻大扇風耳朵,頭頂尖尖的,上面生著一束束黃頭髮,真像一個大蝙蝠的腦袋。他的臉像是用鞣制拙劣、繃得不緊的馬皮做的,嘴像一條長長的裂縫,兩個肥大的腮幫子上長滿了剪得很短的紅毛。
  他寒暄起來大大咧咧的,等大家都在客廳裡落坐,他又湊到安卡身邊,把兩隻骨關節突出、長滿了紅毛的手擱在膝蓋上、用兩隻滴溜轉的黃眼睛死盯著安卡。安卡無法忍受了,因為他的目光使她直打寒噤,感到一種奇特的恐怖。她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就急忙走了。
  「她挺美,美得出眾!」他沉默半晌之後,對坐在他身旁的霍恩低聲說。
  「在審美上,你挺內行嘛!羅茲城人人都知道你有眼力!」霍恩強調說,他因為這時想起卓希卡·馬利諾夫斯卡和許許多多當了犧牲品的女工,她們在凱斯勒的暴力和開除的威脅下,不得不委身於他。
  凱斯勒沒有理睬,冷冷瞥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離開他,便去找馬克斯·巴烏姆。巴烏姆也感到十分煩躁,一小時前就想從這間大廳溜掉,可他又走不脫,因為安卡在場,纏住了他。
  這時候客廳裡亂起來了。一夥伙客人走來走去,互相行禮問候,觀賞各間客室,然後就都到門外去了。只剩下十幾個人,他們都是波蘭人,地方知識界的要人,在百萬富翁們離開後,便隨即來到客廳中間,佔據了空座位。
  不是波蘭人的只有米勒一家,因為他們跟特拉文斯基一家相處很好;還有梅拉·格林斯潘和她的姑媽,這位姑媽好幾次嚷道:
  「梅拉,你不想到外面看看去?」
  梅拉象馬克斯一樣,聽到維索茨卡不留情面的冷嘲熱諷,感到不痛快,早想走了;可是她出不去,一直坐在一個地方,十分煩躁地和瑪達拉話,偶爾也笑一笑,說說自己旅行的故事,卻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她感到一種強烈的、十分奇特的痛苦,覺得她迄今的一切理想和希望都破滅了。
  維索茨基跟她談了幾次話。她老是看著他的充滿了撫愛的眼睛,聽著他低聲地對她說著一些事情:這些事昨天曾給她帶來幸福,今天就給她造成更深的悲哀和痛楚了。因為正是在今天,在這間明亮的大廳裡,她憑她對愛情的本能的敏感,預感到自己永遠也不會嫁給維索茨基,也不應嫁給……
  每當她沉思默想時,當她痛苦地可是清楚地看到把他們分隔開的鴻溝時,她便從害怕變得沮喪了。她以呆滯的眼光恍恍惚惚環顧著人們一張張的面孔,尋覓維索茨基那明亮的含笑的目光,似乎要在他的目光中,看出對自己種種想法的否定,因為她的這些想法,就如同成把成捆熾熱的鐵絲一樣,正在刺著她的心靈。可是維索茨基太愛她了,心情太好了,又和至交好友在一起,他今天體會不到她的心理狀態。
  他正在跟特拉文斯基、庫羅夫斯基以及幾個年輕人高談闊論,對他們激昂地表示他對社會和社會需要的廣泛的利他主義觀點,說著說著他就拉開了領子,捻了捻鬍鬚,同時反覆拉著袖口,對能遇見知識界的人聽他談話感到高興;他也可以借此機會暫時擺脫工廠每天的事務,高興地提出假設,作出結論。
  「到底為什麼呢?」梅拉苦思冥想時,卻不很知道這些可怕的思想為什麼竟纏住了她,使她心裡充滿了無法解釋的痛苦。只有一點她知道得很清楚:她心上的人的這個世界,所有這些庫羅夫斯基們、特拉文斯基們、博羅維耶茨基們,他們所談論的所有問題,引起他們注意的一切思想——他們如此熱愛的整個波蘭世界——完全是異樣的,和她的世界完全不同。之所以不同,是因為他們的思想感情並不局限在利己主義範圍之內,也不局限在賺錢、發財和聲色犬馬的生活圈子之內。
  「我們猶太人跟他們太不一樣了!」她望著特拉文斯基清秀的、顯得很精神的面孔,心裡想道。可是特拉文斯基由於對維索茨基的結論在慷慨激昂地提出抗議,他的臉變白了,太陽穴上也露出了微細的青筋。接著她看看維索茨卡、尼娜和安卡,她們坐在一圈十分高貴的、充分表現著優雅風度、輕聲慢語著的婦女中間;與此同時,她又想了想自己家裡的人:父親、姊妹、內弟;只是在這個時刻,在她不由自主的比較之下,她才痛感自己生活圈子裡的全部鄙陋和庸俗。
  也在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如果置身於這些波蘭人中,會感到永遠陌生,她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家即算容納,她在這裡也只可能作為女人給丈夫遞送嫁妝。
  「這樣不行,任何時候都不能這樣!」她高傲地、反覆地說著,就想起身出去,因為姑媽來到了她的身邊,在拉著又長又沙啞的嗓門問她:
  「梅拉,你要不要回家去呀?」
  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下決心要走,要離開這裡,再不回來,永遠不回來。
  她深深感到,這次離別無異於與幾年來縈迴腦際的理想訣別,無異於同青春、愛情訣別;然而她決心離別。
  她全心全意地愛著維索茨基,但是她已經預感到,她必須拒絕他,永遠不再見他。
  「永遠不見,永不!」她咬緊牙關,反覆地說。她清楚地記得她認識的一些女人的遭遇:她們嫁給波蘭人後,甚至受到親生孩子的欺辱,孩子責怪當母親的出身;她們常要聽到那些表面上十分文雅,可是卻帶輕蔑或歧視的話,因為她們正是生活在這個環境中,這就是她們在自己家中,在自己的親屬面前所感到的陌生。
  「你要走,幹嗎這麼急呀?」維索茨基一面給她讓路,一面問道。
  「我不舒服,一路還有點累。」她雖然作了解釋,但沒有看他。這時她要竭力壓住那心頭發出的哽噎,打消他的話使她產生繼續留下的願望。
  「我本來以為你要呆到晚上,然後咱們一塊兒去魯莎那兒;你說咱們今兒整個晚上都在一塊兒的。我有整整兩個月沒見你了。」他輕聲地說著,由於情緒激動,他的嗓音好像被壓住了。
  「我記得……記得……兩個月……」她回答道,心裡也驟然感到熱乎乎的。這是愛情的溫暖,在痛苦中感到的溫暖,因此淚水在她的眼中開始閃現,心也跳得很猛,很猛的了……
  「現在方便點了,沒走的都是自己人……」
  「那我更得走了,以免眾目睽睽嘛!」她十分痛苦地說道。
  「梅拉!」他帶責備口氣地叫了一聲,由於語調十分溫和,十分誠懇,以致她聽後也軟了下來,剛才的決定不復存在,心裡感到了很大的幸福,感到安寧。
  「你不走啦,是嗎?」他熱烈地央求道。她沒有回答,由於看到了維索茨卡咄咄逼人的目光,更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最後,維索茨基請求尼娜:
  「請你說服梅拉尼亞小姐留下吧。」
  尼娜原來聽老太婆說過他們的事,因而對梅拉沒什麼好感。可是現在,她看了看她那張愁雲密佈的臉,覺得她很痛苦,因此動了同情心,便熱情地勸她留下。
  梅拉執拗了一陣,經過一番思想鬥爭,終於留下了。
  「最後一次吧!」她雖然暗暗提醒自己,可是現在愛情又支配了她,維索茨基的言談話語又使她飄飄然了。維索茨基當著母親的面故意分秒不離開她。安卡和尼娜把她拉到了她們中間,真心誠意地相勸;她受到這番盛意的感化,早已忘記這是最後一次,反而想著:這是第一次,以後永遠這樣……
  永遠……
  為了這些高貴客人舉辦的這次盛會延續了很長時間,直到黃昏,在大餐廳裡才擺上晚餐。餐廳四壁鑲有淺色的橡木,壁上唯一的裝飾是一條釘在上面的寬帶子,它在那牆壁半截高的地方繞了一周;此外,壁上還掛著葡萄籐,籐上長著一串串的紫葡萄;這些葡萄都掛在用金黃色楊木雕成的滑稽面具的耳朵上。
  大餐桌上的水晶杯盤、銀器、鮮花,晶光閃閃。這些花由於排成了長隊,形成一個大花壇,五彩繽紛,芳香襲人。形同多瓣仙人掌的燭台上的蠟燭朝在坐的人的臉上散發著柔和的亮光。
  氣氛十分親熱,大家頻頻舉杯祝酒,鼓掌歡呼,說笑不停,非常高興。就連米勒也為特拉文斯基一家人祝酒,還想美言幾句,可是他已經有了五分醉意,坐在馬克斯·巴烏姆身旁的瑪達因為沒法去提示他,他只好語無倫次地胡謅了幾句,然後坐下,用袖子擦了擦發紅的大胖臉。
  「這老兄真逗人,我要把他帶回去關到我那動物園裡。」凱斯勒斜著身子,沖坐在身旁的梅拉輕聲地說。
  可是梅拉沒有聽見他的話,因為她跟維索茨基聊得正起勁,更何況她對他那個蝙蝠腦瓜兒和他那只黃眼睛本來就有著一種不可克服的厭惡感。這兩隻眼老是盯著坐在他和博羅維耶茨基之間的安卡。
  在場的全體賓主中間,也許只有瑪達·米勒今天沒心思娛樂。
  馬克斯雖然力圖和她說笑,她卻不予理睬,只是注視著卡羅爾和安卡,瞧著他倆親密無間,才悄悄問馬克斯:
  「博羅維耶茨基身旁的那位小姐是他妹妹嗎?長得挺像的。」
  「是遠房表妹,也是未婚妻。」馬克斯強調說。
  「未婚妻!沒聽說過卡羅爾先生有未婚妻……沒聽說過……」
  「兩個人已經相愛一年啦!」馬克斯有意說道,因為瑪達說話考慮不周,在望著和談到卡羅爾時,也不掩蓋羨慕之意,這使他反感。
  姑娘金色的睫毛突然像翅膀一樣扇了幾下,然後沉重地蓋在藍眼睛上,她的通紅的臉頓時變得蒼白,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奇怪地哆嗦起來。
  馬克斯瞧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感到驚異,但是他已經沒有時間再觀察了,因為一個僕人在對著他的耳朵說,有人要見他。
  「你母親去世了!」尤焦·亞斯庫爾斯基站在前廳,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什麼?什麼?什麼?」馬克斯連聲問,他以為聽錯了。他神魂顛倒地轉了幾圈,毫無目的地到處亂摸亂掏了一陣,然後瞥了尤焦一眼;尤焦這時也淚流滿面,因害怕而渾身發抖,把這噩耗對他又說了一遍,便急忙回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2:44

續篇 第八章
  
  餐廳裡除了尼娜,誰也沒有發覺馬克斯已經出去。
  「巴烏姆先生出了什麼事?」瑪達·米勒問。
  「人家跟我合作,又不是現金保管員,難道我還得監視著嗎?」博羅維耶茨基開玩笑地回答說。他感到高興,因為這位合作者的眼睛已經不會再盯著安卡,不再監視他和瑪達的談話了。瑪達聽說他在戀愛,很不高興,催著她父親要走。可是米勒今天心情很好,這時攔腰摟住博羅維耶茨基,按在女兒身旁,粗聲粗氣地嚷道:
  「傻丫頭,給你找了個丈夫,就別急著回家了。」
  米勒把他們拉在一起後,他倆坐在那兒很不自在。
  瑪達低下了頭,全神貫注地戴著手套,聽著他低聲說話;這話聲過去曾使她歡喜得渾身發抖,今天卻在她心裡引起了淒涼和憂鬱的共鳴,以致她擔心自己忍受不住,非哭出來不可。
  米勒坐在尼娜身邊,不時高興地拍著她的後背;他只管高聲說話,對周圍一張張笑臉和特拉文斯基的窘相卻視而不見。
  「在你們這兒我真痛快!我家的宮殿雖也漂亮,可是我在那兒感到不舒服。我想有個像你這樣的女兒。」
  「你這不是委屈了瑪達小姐嗎?今天她很漂亮。」
  「是的1,瑪達是漂亮,可她是個傻瓜。我想把她許配給波蘭人,讓他們享有像你這樣的沙龍,賓客滿堂,這樣我就會常去瞧他們。我喜歡這樣。」
    1原文是法文。
  「這在羅茲很難做到,因為這裡沒有闊人,你不會同意把女兒許配給他們的。」坐在尼娜身邊的庫羅夫斯基輕聲說。
  「啊哈!庫羅夫斯基先生!我說不定還可以把瑪達嫁給您,或者嫁給博羅維耶茨基呢,你們倆都是正派的廠家嘛!」
  「多謝,多謝!」庫羅夫斯基握著他的手,譏諷地說,「不過有比我們更合適的人,我聽說凱斯勒正在打主意。」
  「凱斯勒?哼!讓他娶他動物園裡的母猴去吧,我女兒他甭想沾邊!你不知道,他是個鄉下佬,臭流氓?」他罵完後,便痛痛快快地大笑起來,還要親吻尼娜的脖子……他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
  「你今天為何這樣心情不好?」卡羅爾輕聲問道。
  瑪達沒有吱聲,只是用手帕掩著她那因為忍性了哭泣而抖動的嘴唇和發燙的臉。她抬起眼睛,久久地看著他,因此使他感到煩了,便挪了挪身子,又問了一次。
  「噢,你的未婚妻來找你吶!」她指著正在客廳裡到處張望的安卡,低聲說。
  他於是不樂意地向安卡走來。
  「卡羅爾先生,維索茨卡太太要走,你送送我們吧。」
  安卡十分客氣地和瑪達辭別後,瑪達目送他們走過幾間客室。
  「梅拉小姐,咱們也走吧!」維索茨基說完,便去找正在客廳僻靜之處打盹的梅拉的姑媽;他回來時,遇見了母親。
  「我們要走,你跟我們一起走嗎?」
  「不行,我得送送格林斯潘小姐。」
  「別人不能送她?」
  「不行,別人不能送她。」她強調說。
  母子互相不高興地瞧了一下。
  母親瞪起了眼睛,可大夫的目光卻顯得鎮靜、決斷。
  「一會兒就回來嗎?安卡到咱家去,還有博羅維耶茨基,也等你回來喝茶?」
  「我來不及,因為我還要到門德爾松家去。」
  「隨你的便……隨你的便……」母親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了,連手也沒有伸給他吻,就走了。
  可是,維索茨基卻沒有管這個,只顧幫梅拉穿衣。
  梅拉的馬車已經等在門口,因此他倆馬上走了。
  「到魯莎家去好嗎?」
  「去魯莎家,好好,你要是願意,到天涯海角我們也去。」
  他熱情地表白道。
  「語言是超過願望的,語言也是超過可能的。」她低聲說道,那星期天傍晚的寧靜攫住了她;他也回到了現實,想起了才下的決心。
  「噢,那不對,我說話是算數的,只要你帶我走,到哪兒都可以。
  他戰戰兢兢地抓住了她的一隻手。
  「現在我帶你到魯莎家去。」她一面回答,一面握著他的手,不願放下。
  「以後呢?」他低聲問道,盯著她的眼睛。
  「明天給你回答。」她一邊說,一邊望著那迅疾跑著的馬。
  姑媽在前排座位上不停地打著瞌睡。
  他倆在沉默中坐著,感到愜意地把發熱的臉迎著陣陣強風,因為馬車跑得很快,像皮球一樣的車輪在坑坑窪窪的馬路上亂蹦亂跳。
  他倆都覺得一個決定性的、轉折的時刻就要來到;過一剎那,他們的心就會說話,其實這話早就存在於他們的心中,但它被壓抑了很久,終究要說出來的。
  他們以明亮的眼光互相望著,彼此洞察對方感情的秘密;
  每看一陣之後,兩人就更加接近、更為知心了。
  梅拉沒有忘記自己的決心,她感到這是必然的,感到痛苦和悲哀在折磨她;但她同時也十分愜意地沐浴在一股神奇的激流之中,這激流流過了他們的心房,洋溢在他們的腦海和那充滿了使人感到舒適的溫暖的血液裡。
  她感到幸福,因此渾身發抖,等著他的表白;她深知自己也會對他傾訴一切,向他表露自己全部的愛。
  她覺得自己存在一種無法抑制的慾望,要痛飲這杯幸福之酒,要一舉乾杯。
  她想就此縱情地享樂一番,不管明天將會怎樣,也許正是因為她知道明天將會怎樣,她才有此想法。
  雖然這個魔怪老是在纏著她,朦朧浮現在她的記憶裡,並且用明天可怖的圖景給此刻的幸福投上陰影,可是她逃避了它,她要忘掉它,哪怕一晚也好,一剎那也好。
  她握著他的手,把這隻手時時按在自己劇烈跳動的心上,不時用它撫摸自己熱乎乎的面孔,她的肩膀緊緊靠著他,一雙燃燒著的眼睛凝望著遠方。
  他躬下身子喃喃細語,由於挨她很近,使她感覺到他的嘴已經觸到她的臉上。
  「梅拉……」
  這微小的沁人肺腑的喊聲就像一把燒紅的刀,在她耳邊一飛而過。
  她閉上了眼睛,心象突然撲飛的小鳥一樣,猛烈地跳了起來,一股巨大的幸福之浪把她的這顆心淹沒了,使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嘴上仍在微笑。
  「梅拉!……梅拉!……」他不停地輕聲叫著,但這聲音全都變了。他還把一隻手塞在她的披肩裡,摟住了她的腰身,使勁兒把她抱在自己身上。
  她也任他摟抱,把自己的胸口貼著他的胸口;可是過了一會兒,她把身子縮了回去,倚在馬車靠墊上,以頹然無力、幾乎聽不見的嗓音喃喃地說:
  「別叫了……別叫了……」
  她的臉如死一般的蒼白,她的呼吸也感到困難了。
  「梅拉,你要直接回家嗎?」姑媽突然驚醒了,便問道。因為梅拉沒有聽懂,她又重複說了幾遍。
  「不回,您回去吧。我到魯莎家去。」
  「瓦連蒂來接你嗎?」
  「我要是不在魯莎家過夜,就讓他派馬車來接我。」
  他們在門德爾松住宅前下了車。
  魯莎到前廳來迎接他們,很高興地瞅著他們,接受了女友給她的連連親吻。
  「就你一個人在家?」維索茨基問道,想用一雙直打哆嗦的手扣外套扣子,把帽子掛在平滑的牆上,可是這一切都沒有辦到。
  「不是一個人,有可可,有茶,還有寂寞作伴。」她一邊寒暄,一邊把他們帶進一間黑古隆咚的書房裡,由於身子絆了一下,那寬闊的胸脯也晃動了起來。
  「喲,這是哪兒來的歌聲呀?」維索茨基問道,因為從樓上莎亞的住房裡,傳出了一絲絲單調微細的聲音,在下面擴散開了。
  「我父親那兒來的,現在是每天如此。我挺擔心,因為布霍爾茨死後這兩個月來,爸爸常常祈禱,猶太教堂常派唱詩班的來唱聖歌,這不有點怪嗎?有一天,他還對斯坦尼斯瓦夫說,他在死之前要給殘廢老人和我們廠的工人修個大休養所。這是不好的預兆,所以斯坦尼斯瓦夫給維也納打了電話,要請專科大夫。」
  「是啊,真有意思。」他含含糊糊地輕聲說道,並沒有聽清魯莎的話。寫是他激動得直打戰,一雙眼睛盯著正往隔壁一間客室走去的梅拉。
  「你們倆怎麼都羞羞答答的?你們訂了海誓山盟吧?」
  「差不多是吧,差不多。你肯定能幫忙,沒問題吧?」維索茨基吻了她的手。
  「你不會幫忙。」
  「可是魯莎,我們親愛的、善良的、好心的魯莎肯定會幫忙,還用說嗎?」
  「你很愛她嗎?你說!」她問著,用手帕給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他開始對魯莎慷慨激昂地表白起來,情意綿綿地描述了他對梅拉的愛,以致使她感到驚異。魯莎毫不懷疑他的熾烈的感情,她很有興味地聽著,對他深表同情,到後來,在她心中竟然產生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憐憫之感。所以當梅拉回來在他身邊坐下後,她便立即起身,抱著小猴子走了。
  「我聽見了你跟魯莎說的話。」梅拉含情脈脈地望著他,低聲說道,沒讓他回答,就和他擁抱起來,把一雙熱乎乎的、渴望滿足的嘴唇貼在他的嘴上,長時間地、激動地使勁吻著。
  「我愛你!」梅拉把吻間斷了一會兒,喃喃地說。
  「我愛你!愛!」維索茨基低聲回答。他倆把話中斷了,互相把臂膀交叉在一起,激情滿懷地擁抱著,各用自己的嘴唇咬著對方的嘴唇;他們的心已經停止跳動,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
  接著,他一邊吻她的眼睛、頭髮、脖子、嘴,一邊以低沉的、斷斷續續的、充滿激情的嗓音對她表述自己的愛。
  她倚著小沙發的靠背,兩隻腳放在方凳上,半躺半坐地聽他說話,在他的連連親吻下,高興得瞇住了眼睛,努著不知滿足的嘴唇。在他用嘴唇暖著她的脖子時,她感到有點緊張,只好聽任他的話語、愛情表白和他的溫存所帶來的幸福之波把自己浮載。
  當他說他明天就去對她父親申明,他要向她求婚時,當他最後精疲力竭坐在她腳邊的椅墊上,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凝望著她的迷迷糊糊的眼睛,開始講述那美好的、長久的未來時,她沒有打斷他的話,她的心完全陶醉了;她用充滿幸福淚水的眼睛凝望著他;強烈的感情衝動使她胸膛起伏不止,她嘴上也露出了某種奇特和感傷的微笑。但她沒有把他推開,只是時時用雙手抱住他的頭,吻著他的眼睛,低聲地說:
  「我愛你!你說話呀,最親愛的,今天就讓我醉醉吧,讓我瘋瘋吧!」
  於是,他又開口說話了;他唱出了全部愛情的交響曲,卻沒有注意魯莎。魯莎這時靜悄悄地坐在沙發上,一隻胳膊摟著梅拉,把自己長著紅髮的頭依偎在她的胸上,用閃爍著綠色光芒的眼睛注視著他,聽著他的傾訴。
  而他倆則依然在紡著幸福和愛情之紗。
  對他們來說,世界、人、現實都已不復存在,一切都沉入了忘卻的深淵,都被那籠罩著他們的迷霧所遮蓋。
  言談、目光、思想在他倆之間象閃電一樣穿流不息,同時由於感情的衝動而變得更加活躍,使他們的心靈嘗到了無法形容的甜蜜。
  他們的話越來越少,話聲越來越輕,好像擔心聲音稍大就會驚走此時此刻這良辰美景。
  萬籟俱寂,連街上最細小的聲響也聽不到。只有一絲微弱的電燈光照著的房間沉沒在這四堵黑牆的昏暗之中。室內漸漸湧現一片甜蜜的夢景,在一面牆下擺著的青銅花瓶中的一大把大紅的玫瑰花發出了刺鼻的香氣,蕩漾在這間房裡。
  他們不再說話了。只有一直在一動不動地坐著的魯莎開始十分激動地顫抖起來,她雖想忍住悲哀和哭泣,可是卻忍不住,便撲倒在地毯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為什麼就沒有人愛我啊?為什麼誰也不愛我啊?幸福也有我的分兒啊,我也會戀愛,我也需要愛情啊!」她大聲喊著;這喊聲十分悲切,一陣陣強烈的痛苦咬著她的心。梅拉不知該怎麼安慰她,也不會安慰她,這尖厲、刺耳的哭聲在她心中引起了共鳴,使她想到了現實是多麼殘酷。
  維索茨基已經站了起來,想要出去,並且又一次地提到明天要去見她的父親。
  「有一點我必須提醒你:我是猶太人!」她輕聲說道。
  「這個我記得,可是,你既然愛我,願意接受基督教,那你是猶太人也沒什麼妨礙。」
  「為了你,我準備受苦。」她肯定地說,「好了,不談這個了。明天早晨我就告訴我父親,然後馬上給你寫信。等收到我的信,你再來!」
  她輕聲而急忙地說著,總算想出了寫信這個辦法,因為她現在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告訴他,她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
  不能告訴他,無論如何現在不能告訴他……
  明天……再說明天的吧,現在還是親吻、溫存……還是山盟海誓……還是這個如此強烈、如此甜蜜、如此令人陶醉的愛情,還是……還是……
  「再呆一會兒,我最心愛的,再呆一會兒吧!」她在和他一起穿過幾間冷颼颼的房間、向門口走去時,請求著說,「你不知道我離開你多難受嗎?」
  她突然擔心,十分擔心他這一走,她就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因而不知如何是好,只有依偎在他身旁,投入他的懷抱,於是兩人緊緊地擁抱著,嘴挨著嘴,佇立了許久,難捨難分。
  他們雖是這樣拖延時間,可依然越來越走近了門口。梅拉由於煩惱而渾身打抖,越發緊緊地靠在他的胳臂上,痛苦地低聲地說道:
  「再呆一會兒,再呆一會兒。」
  「明天咱們還見面,梅拉,以後每天見面。」
  「是啊……每天……每天……」她不斷地重複著,像響起了回聲一樣。她把嘴唇咬出了血,為的是不讓自己叫出聲來,不讓自己發出絕望的喊叫,不讓自己趴在他的腳下去求他別走,求他留下,或者立即把她帶走,帶到海角天涯。
  「我愛你!」他向她告別,要吻她的手和嘴。
  可是她沒有讓他吻,她一動不動地靠著牆,用呆滯的目光看著他如何穿衣,開門,和在窗玻璃後消失不見。她的精力已經耗盡,但她那鬱積在喉嚨裡的嗚咽卻快要把喉嚨脹破,她的心房幾乎要爆炸了。
  「米喬!」她對著他的背影輕聲叫道。
  她慢慢穿過了空蕩蕩、冷颼颼的幾間房。這些房間都像寬大和富麗堂皇的陵墓一樣,十分寂寞、豪華和空虛。她的腳步越來越重,同時還在剛才接受他的熱吻的地方處處停留。她昏昏沉沉地左顧右盼,從她那發青的嘴裡不時響出某種聲音。她越走越慢,最後走到因為無人憐愛正在痛哭流涕的魯莎的身旁。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她想道。淚水終於衝破了自我克制的堤壩,像激流一樣奪眶而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3:13

續篇 第九章
  
  維索茨基展著幸福的翅膀飛到了家裡。
  他遇到所有的人都在喝茶。特拉文斯卡也在,她不過是來小坐罷了,因為丈夫跟庫羅夫斯基外出,她一個人在家悶得慌。
  他們圍坐在一張被吊燈照得亮堂堂的大圓桌旁,正在品頭論足地議論尼娜今天的賓客。
  維索茨基正趕上安卡面對他母親惡毒攻擊梅拉而為之熱烈辯護之際。母親一見兒子,火氣更旺了,便提高嗓門大肆發洩她對猶太人的種族仇恨。
  維索茨基默不作聲地聽著,喝茶,想著梅拉。他還能感覺到她的那些親吻,感覺到它在臉上留下的余熱,他的嘴唇也感到熱呼呼的。當他回味著她的擁抱時,他就渾身戰慄。他覺得她依然在他身邊,他還可以聞到她在自己的衣上、手掌上、頭髮上留下的濃郁的香氣。
  他太幸福了,所以對母親不公正的、狂熱的攻擊也報以寬容的微笑,同時十分和善地瞥了博羅維耶茨基一眼。博羅維耶茨基用雙肘撐在桌上,望著坐在他身邊,頭靠著頭的尼娜和安卡,自己也被他的紙煙散發的煙霧團團圍住了。
  尼娜的頭髮在燈光照射下,閃灼著金光,她的清晰明亮的臉好像淡粉色的瓷釉。她用一雙帶有褐色斑點的發青的眼睛望著維索茨卡。安卡一頭蓬蓬鬆鬆的黑髮梳成了高高的髮髻,由於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所以表情一時一變。她連續打斷了維索茨卡慨慷激昂的說話,有時還突然向前伸出頭來,緊鎖著濃黑的眉毛,那眉毛便成了兩道彎弓。她的好動的臉龐就像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在她心裡留下的一切印象,但她為猶太人辯護卻是出於真心實意,並以此來反駁維索茨卡的邏輯推理。維索茨卡躺在圓桌對面的一張大沙發上,說起話來有板有眼,在說得激動時,就靠在桌旁,現出她那在燈光照耀下依然顯得很美的臉。
  「米耶奇斯瓦夫先生,請你幫我為猶太人,特別是梅拉·格林斯潘小姐說幾句公道話吧,因為卡羅爾先生不願說,他說過,梅拉不要辯護。」
  所有的人馬上開始更加熱烈地各抒已見,可是尤焦·亞斯庫爾斯基打斷了他們的話。
  這小伙子雖然還在哭,也哼哼呀呀地說,巴烏姆夫人病得厲害,馬克斯派他來請維索茨基,還說他找醫生找遍了全城。
  「我馬上去!諸位,再見。」
  「我也該走了。」尼娜說。
  「外面天氣挺好,我送小姐吧。卡羅爾先生跟我們一塊兒走嗎?」
  卡羅爾有心表示同意,卻又不滿意安卡的安排,因為他想睡了。
  「至於1格林斯潘小姐,」醫生穿好大衣,從自己書房出來後,大聲說道,「那就請諸位對她客氣一點,因為她是我的未婚妻。」
  母親霍地站了起來,可是醫生沒有等她,急忙出門到巴烏姆家去了。
  馬克斯應尤焦的呼喚,從特拉文斯基家出來後,急忙回到自己家時,他母親已經神智不清了。
  晚霞的餘暉映照著整個寬大的房間,使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緋紅色的幽暗中;奄奄一息的病人正在凝望著遙遠的荒漠似的天空,她的臉僵硬了,浮現出一片死灰色。
  只有一根不斷搖晃著的蠟燭在散髮帶黃色的混濁不清的光,哆哆嗦嗦照在她那滲出汗珠的平靜的臉上。
  奧古斯塔夫人2跪在枕邊,一面流淚,一面輕聲地祈禱。
    1原文是法文。
  2原文是德文。
  老巴烏姆坐在床腳邊,臉部表情象石雕似地冷漠。他望著妻子,眼裡由於湧出了淚水而閃閃發亮。他全身沒有一根筋肉在抖動,他的眼淚也沒有一滴流出他那發紅的眼簾。他坐的時候,表面上鎮靜自若,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死死地抓住它,甚至在這塊硬木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看到馬克斯進來後,他抬起眼睛,瞅著他疾步走到母親身邊,跪在床前。
  「媽!媽!」馬克斯撫摸著母親伸向蠟燭、緊握著的手,驚慌地叫道。
  巴烏姆夫人緩慢地、深深地,深深地呼吸著,她那玻璃似的突起的眼睛在晚霞照耀下,呈現出各種顏色,像一潭深水一樣;她的右手本能地在被子上摸著,好像要尋找滑到了牆邊的襪子,和那放射著金屬光芒的毛衣針。
  廚娘和女僕們都跪在房中幽暗的地方,發出一陣陣哭聲。
  「媽啊!」馬克斯又哀聲叫了一次,由於心頭湧上一陣悲痛,竟嚎啕大哭起來。
  病人似乎醒過來了,把頭轉了過來,以清冷的目光盯著兒子的臉,蠟燭也從她手中掉下來了。她用僵冷的手掌握住兒子的手,一絲迴光返照的微笑在她發青的唇上掠過,她把嘴動了動,可是除了那呼嚕呼嚕的喘息之外,沒有發出別的聲音。
  她嘴上的笑容已經凝聚。她把臉轉向窗口,一雙漸漸死滅的眼睛凝望著蒼茫的暮色,凝望著象塊塊黃銅一樣、在灰色天空中浮游、慢慢消失著的最後幾片雲霞。
  花園裡刮起了風,把矮小的丁香樹吹到了窗口旁,使一簇簇鮮花打在玻璃上,像紫色的眼睛一樣探望著這個彌留之際的病人漸漸僵硬和一動不動的臉;病人的下顎越來越下垂了。
  馬克斯雖然知道這已經是生命的終結,依然立即派人去請維索茨基,非常焦急地等著他來,每過一會兒,就不安地側耳靜聽母親是否還活著,是活著,可存在的不過是無意識的生命。有時候,從她胸中發出一片輕微的呻吟,抖動一下嘴唇,用僵硬的手指作出某種無意識的動作,然後她又一動不動地仰著面,連躺幾個小時,毫無生氣,一雙大睜的眼睛凝望著死亡之夜,籠罩著大地的夜。
  維索茨基終於來了,博羅維耶茨基也隨後來到,但是他們都肯定以為,巴烏姆夫人前幾分鐘已經大行西歸了。
  馬克斯把臉埋在被子裡,像孩子一樣地痛哭。老巴烏姆癡呆呆地站著,俯身死者之上,摸了一下死者的太陽穴和兩隻冰冷的手,最後一次深情地看了看她那大睜的眼睛,那雙好像表示驚異地凝望著永恆世界的眼睛,接著他用他的哆哆嗦嗦的手指合上她的眼皮,便慢慢地、兩步一歇、三步一回頭地走出去了。
  最後,他在一間空蕩、昏暗的辦公室裡,坐在一堆頭巾上,一動也不動,什麼也不想地坐了很久。
  夜已深沉。當他甦醒過來時,點點繁星正如閃光的露珠一樣,顫抖在蒼穹上,羅茲城已經在萬籟俱寂中入睡,只從城外某地的一棟房子裡,傳來一兩聲小手風琴聲。
  他站了起來,慢慢走過沉浸在寧靜和黑暗中的整座住宅。
  在汽燈照明的倉庫裡,他看見尤焦正睡在貨物堆上。他沒有叫醒他,又穿過了幾間空蕩蕩的、寂靜的房間;整座住宅都籠罩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在餐廳裡,他見到馬克斯睡在沙發上,因為馬克斯才從特拉文斯基家回來,還穿著燕尾服,打著白領帶。
  走到妻子房間的門口時,他踟躕了片刻,但還是進去了。
  床塌已被抬到房中間,亡人已經蓋上了床單,但仍隱隱約約地顯出臉的輪廓。
  桌子上點著幾支蠟燭,還有幾名女工在作祈禱,唱著《安魂曲》。
  奧古斯塔夫人1哭得兩隻眼都腫了,她膝頭上放著幾隻貓,正在沙發上打盹。
    1原文是德文。
  微風吹拂著打開的窗戶放下的窗簾,搖曳著裡面的帷幔。
  巴烏姆久久地看著這個場面,似乎想要將它永遠保留在記憶中,又好像是對它不可理解。他回到了自己房裡,提起一盞點著的汽燈,像近來經常夜不成寐的時候那樣,到工廠去了。
  在車間裡,四堵高大的石牆巍然矗立,寂然淒然,黑魆魆的。月亮已經落下,只有寥寥可數的幾顆星星發出蒼白的微光,被黎明前的霧靄遮住,好像由於黑夜與白晝的搏鬥而失去了光彩。東方深廣的天際,已經露出了白光。
  廠院活像一眼黑井,響遍了一些忘記放開鎖鏈的狗的吠叫聲。
  他什麼也聽不見,於是走進了一條黑糊糊的象地道一樣的長廊裡,那裡散發著一陣陣腐爛東西的刺鼻的臭氣;他的腳步聲也在一片空寂中傳開了。
  他邁著機械的步子慢慢穿過一間間大廳。
  這些大廳充滿了深沉的、墳墓般的寂靜。過道兩旁成行的車床好像一個由於失去支撐力而彎下腰的骨架子,輪子上脫落下來的皮帶有如割斷的棉紗和線縷一樣掛著,上面佈滿了長發般的蛛絲;一條條印花布也鬆鬆散散地掛在這裡,宛如一堆堆散亂的僵死的獸皮。
  「她死了。」他一面望著那一排長長的大廳,一面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注意地聽著,喃喃自語著,「已經死了啊!」他不停地嘮叨著,但是他不知道他想到的是妻子,還是工廠。他越走越慢,從一間大廳到另一間大廳,從一層樓到另一層樓,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
  維索茨基和博羅維耶茨基從巴烏姆家出來時,心情很沉重。
  「我真為馬克斯歎惜,他很愛他母親。他母親這一死,會弄得他長期心情不安的,又正趕上這個時候。安裝機器少不了他呀!我就是不走運!事事如此!」卡羅爾怨天尤人道。
  「安卡小姐馬上就會搬來羅茲嗎?」
  「一個星期後。」
  「結婚呢?」
  「我正考慮這件事呢!我得先把這頭大牲口養好,讓它轉起來。工廠開了工,也許十月份以前能開工,然後我才能想到結婚。」
  他們沉默地繼續走著,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竟意想不到地遇見了韋爾特。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莫雷茨?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我剛回來,正要回家去,可是你們要是去喝咖啡,我也去。」
  「馬克斯他母親剛剛死了,我們從他家來的。」
  「死啦?這種事我不想聽。」
  他哆嗦了一下。
  「城裡有什麼新聞嗎?」
  「大概沒有,有我也不知道,因為我成天呆在廠裡。格羅斯呂克要是見了你,一定會高興的。今天還向我問起你呢。」
  「有什麼可高興的?」莫雷茨輕聲地說著,用有點打顫的手托了托夾鼻眼鏡,馬上看了一下卡羅爾的臉。
  他們去喝咖啡的那家旅館,由於時辰太晚,已經闃無一人,只在庭院中間的花園裡還閒坐著梅什科夫斯基和默裡。
  他們在這兩個人身旁坐了下來。
  「我等一個人,等了一個鐘頭了。一個人獨斟獨飲,太無聊了。」
  「你不是有這個英國人作伴嗎?」
  「他搞上了第四個姘頭,這才舒服了點,可是他如果喝上第四杯酒,就會感到天昏地暗。」
  「你二位在這兒呆了很久了嗎?」
  「默裡半個鐘頭前剛剛調情回來,我坐的時間長點。我本是來吃早飯的,可是在這裡就挨到了吃午飯,午飯後來了幾個熟人,天也不早了,不用再走了,我就等著吃晚飯。晚飯後在城裡還能幹什麼呢?戲,我不愛看,也沒有熟人,沒家沒業的,可不就在酒館混嗎。後來默裡又說了他那幾個姘頭的挺有意思的故事。工廠怎麼樣?」
  「蓋著吶!」
  「上帝保佑,祝你的工廠胃口好,消化好。你也瘦了。」
  「唉,我一個人干十個人的活兒,還是幹不過來嘛!」
  「那你得保重羅!一有人來,就說昨天幹了什麼,今天干的什麼,明天又要幹什麼,累壞了,等等等等。也真見鬼了!我這是在哪兒呀?在人群裡呢,還是在機器中間?嗨,真他媽的,愚蠢,把人變成了機器!我想聽聽他們想的是什麼,有什麼心思,有什麼見聞。可是他們光說:工作吶。每人一杯啤酒!」他沖堂倌叫道。
  「我們倆喝咖啡。」
  「喝酒吧!」
  「誰有工夫想那些虛無縹渺的事,那跟誰有關係?」莫雷茨挖苦道。
  「只和公牛沒有關係,因為有人趕著它去幹活。」
  「因為有土地,梅什科夫斯基先生,其他都是次要的。」
  「你別說這話,你只有你的錢包才要緊,這我不奇怪,因為你就是一個無賴,一個混種;可是博羅維耶茨基、還有大夫也說這種話,我就惱火了。」
  「我對什麼也不反對,對什麼也不肯定,我現在是在蓋工廠;等蓋好後,我才能坐下來清談解悶。」
  「我回家了,這兒太無聊。」維索茨基說完走了。
  卡羅爾趕忙喝完茶,跟莫雷茨走了出去。
  「你再呆會兒吧!」梅什科夫斯基請求默裡說,「咱們談談愛情問題。」
  「不行,明天是星期一,我五點鐘就得起來,到工廠去。」
  「你是不是在博羅維耶茨基手下干?」
  「活兒都包在我一個人身上,可是工錢只拿一半。」說著他走了。
  剩下了梅什科夫斯基一個人,他在悶悶不樂地發呆,一想又得回家了,就打心裡不好受,便對桌子搖起頭來。
  「先生,這兒要關門啦!」堂倌客客氣氣地告訴他。
  他昏頭昏腦地望了一下四周。到處都很空蕩,陰冷,昏暗,招待員正在收拾桌子,把它們搬在一起。
  梅什科夫斯基戴上帽子,付了酒錢,可他走到門口後,由於不願回家,害怕一個人孤單,又回到了茶几旁邊,嚷道:「堂倌,一瓶啤酒,兩個杯子,你得陪我喝,告訴掌櫃的,給我找個住的地方。這樣活著,真他媽的遭罪!」
  他惡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4:29

續篇  第十章
  
  「咱們已經來了兩天了,可我還是不相信,咱們真的搬到羅茲來了。」安卡從露台上叫道。
  「可是這的的確確就是羅茲呀!」阿達姆先生回答說。他坐在露台外面花園中的一輛手推車裡,用手掌擋著陽光,四下眺望著工廠的紅牆和如密林般矗立的煙囪,然後,他把視線久久停留在花園盡頭高高聳立的卡羅爾工廠的腳手架上,輕聲地歎息著。
  「是啊,這是羅茲!」安卡喃喃地說了一聲,便回房裡去了。她在打開的木箱、雜亂無章的傢具、裹著麥草的器皿中走過時,看見到處都是亂七八糟,以馬泰烏什為首的幾個工人正在迅速開箱,安裝佈置。
  安卡在幫他們安排,親自掛上窗簾,有時還興致勃勃地跟馬泰烏什聊幾句;但大部分時間她還是坐在隨便一個箱子上,或者窗台上,以憂鬱的眼光張望著整個住宅。
  她感到悲傷;這座陌生的住宅,一系列新粉刷的房間,新鋪設的、散發著油漆味的地板,都奇怪地使她感到悲傷,所以她常常跪到大露台上;露台有半個住宅長,佈滿了綠色的野葡萄籐;可是她仍然感到難受,因為她以前看慣了無邊無際的綠色原野,地邊鬱鬱蒼蒼的森林,沒有遮攔的美麗廣闊的天空;現在她看到的都是房屋、工廠、在太陽光下耀眼的屋頂。她看到的就是她曾嚮往的羅茲,像一堵環形的石牆從四面把她團團圍住的羅茲。羅茲本應該實現她的全部願望,可是現在卻平白無故地給她帶來了深深的悲哀和種種令人惶恐的不祥之兆。
  她回到房裡時,似乎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恥,竭力控制著那湧上了眶子的憂傷的眼淚。
  「爸爸,您要什麼嗎?」她向窗外探著身子,不時問卡羅爾的父親。
  「什麼也不要,安卡,什麼也不要;咱們不是搬到羅茲來了嗎。再過一個鐘頭,卡羅爾就回來吃午飯了。」他大聲地說,幾乎嚷了起來,因為他不願意讓這姑娘看出他心裡也很不是滋味,為了掩飾心頭的煩悶,他哼起小調來:
    一個小婦人喲,養著頭羝羊,
  
  哼夯,哼夯,哼夯,哼夯。
  「推車,瓦盧希!」
  可是,瓦盧希不在,他留在庫魯夫了。暫時由馬泰烏什代替。
  阿達姆先生歎了口氣,不再言語,他望了幾眼米勒幾座工廠裡冒出的團團污濁的黑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起來,因為空氣裡瀰漫著煮石灰和熬開的瀝青氣味—— 是用來澆糊卡羅爾的工廠車間的。
  他拿手帕摀住嘴,看了看花園裡通往工廠的長長的甬道;甬道兩旁栽滿繁茂的玫瑰花樹叢,上面開滿了白色的和粉色的花朵。
  這個時刻很宜人,寧靜,溫暖,整個花園的花木都在輕輕地搖曳著,櫻桃樹葉上雖然撒滿了煤灰和煙垢而發黑,卻依然熠熠生光。
  幾十棵果樹高高聳立,綠中帶黃的樹帽饞涎欲滴地仰望著太陽,眺望著不遠地方展現的潔淨的田野。
  他終於清醒過來,便朝著懸掛在露台上的山鳥打著口哨;可是鳥兒對這熟悉的口令卻不予回答,趴在籠子底,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翅膀,昏昏欲睡。過一會兒,它抬起頭來,昏昏然瞥了主人一眼,便又打起盹來。
  「還不見卡羅爾來?」安卡從屋裡問。
  「沒吶,過半個鐘頭就打午餐點了。安卡,過來,好姑娘。」
  她走了過去,坐在手推車扶手上,望著父親。
  「你這是怎麼啦,安卡,啊?勇敢點嘛,好姑娘,不要洩氣,不能灰心啊!看見了你,我就知道你是個勇敢的姑娘!……呵!呵!你還忘不了,這世界上有個庫魯夫吶。那算什麼呀,抬起頭來,前進!」他說得很快,接著便親吻她,撫摸她的頭,吹著響亮的口哨,同時用一隻腳打著拍子。
  然後,他吩咐馬泰烏什把他推到了屋裡。在那兒他大聲喊著,一邊兒哼著小曲,一邊兒指揮工人也唱了起來,還注意安卡是否聽見了他的歌聲。
  不久,卡瑪和維索茨卡來訪,為了幫忙收拾住宅。阿達姆先生便跟卡瑪愉快地笑鬧起來,可是她淨搗亂,比所有的人加起來還厲害:她用皮帶把從庫魯夫帶來的,整天在花園、住宅裡夾著尾巴亂竄的看家老狗和打獵的老狗拴在一起,在露台上追著玩。
  「卡瑪,你怎麼淨瞎鬧呀?瞧我非告訴你姑媽不可。對,也得讓霍恩先生知道知道,你還玩小狗吶!」維索茨卡訓斥著她;在聽到狗叫著咬人時,她直堵耳朵。
  「這有什麼呀!哼,我誰也不怕。有安卡小姐保護我。」她只管跑著、跳著、笑著、嚷著,撲在安卡身上,使勁地親她;
  狗又馬上把她引到花園去了。
  「抓住它!用爪子!抓呀!貓!……!貓!……貓!……」她拚命喊著,放開了狗又去抓貓,自己也像發瘋一樣地追著狗,在花園裡亂跑起來。
  她摔倒了兩次也不在乎,爬起來又叫著直追;狗的短吠聲和她的喊叫聲相互呼應,可是追也是白追,因為貓已經跳上了樹,對她發出了示威的嚎叫。
  卡瑪也跟著那白貓爬上了樹,眼看快要一把抓住那貓的脊背了,可是白貓弓了弓腰,一縱身便跳到旁邊一棵樹上,從那兒又蹦到柵欄上去了。它趴在那兒,兩隻綠眼睛放心大膽地盯著往牆上亂蹬爪子、氣得齜牙咧嘴的狗,望著累得呼哧呼哧的卡瑪。
  「瞧這姑娘多野,卡瑪真淘氣啊。喂,過來,你這淘氣包兒,讓我親親。」阿達姆先生呼喚她,高興得哈哈大笑。
  「累壞我啦,白搭。哎喲,我差點把它抓住。這些狗真不頂用……在花園旮旯裡,醋栗樹下,眼看就要咬住那隻貓,可是貓只掉了幾根毛,就給跑了,竄到了樹上。我們就一個勁兒追,貓又從我的手下溜了,飛了;等狗再去捕它時,它衝著狗瞎叫,又噌地一下跳上了大櫻桃樹。我也爬上了樹……它差不多是從我腦袋上間逃走的。唉……累死我啦……」她滿面通紅地大聲說,互相擦著兩個膝蓋,因為她在爬樹時擦破了點皮,現在有點疼癢。
  阿達姆先生吻了吻她的頭,把她那散在臉上的汗涔涔的頭髮撩到頭上。
  「我想讓您做我的大伯!」她摟著他的脖子叫道,「喲!卡羅爾先生跟莫雷茨來了。您知道嗎,我要叫您『大伯』,好嗎?」
  「好啊,好啊,我跟你姑媽還是遠親呢。」
  「安卡小姐!卡羅爾先生跟黑臉兒莫雷茨吃午飯來啦!」她從露台上叫了一聲,就去迎接那兩個人,因為她很喜歡卡羅爾。幾條狗也尾隨著她,還照庫魯夫的老習慣,沖客人汪汪地叫著。
  「別叫了,庫爾塔,別叫了,你這野狗,這是你們的老爺,也不能咬那個猶太人:他不是長工!」她摸著狗的頭,安撫著它,「卡羅爾先生兩個星期沒來看我們了,莫雷茨總有一千年了吧,我不理你們。」
  「可是我從柏林給卡瑪小姐帶禮物來啦,不過現在沒拿來,等我給你送到家去吧。」
  「這樣的許願,我們在斯帕策羅瓦街就聽見了,現在就連斯泰凡尼亞太太也不信卡羅爾先生的話啦:說去看她,可是兩個星期都沒露面。」卡瑪把他們引到開午飯的露台上去時說。
  莫雷茨今天臉色蒼白,很奇怪地感到焦躁不安。
  他努力裝成愛說愛笑的樣子,一直在跟卡瑪開玩笑,可是卻把卡瑪弄急了。她脾氣一犯,便把一杯水潑在莫雷茨眼睛上,惹得維索茨卡把她大罵了一通;卡瑪不得不眼淚汪汪地求他原諒。
  「莫雷茨!請你別生氣;你要是生氣,沖姑媽告狀,那我就要在家裡說你不好,讓姑媽,斯泰法小姐,萬達,謝爾平斯基先生,讓大夥兒,大夥兒都生你的氣。」
  「霍恩要跟你挑戰,他們用新槍射擊過哩!」卡羅爾學她的腔調補充說。
  「射擊嗎?怎麼?射就射嘛!您還以為霍恩不會射擊嗎?上星期天在射擊場,他用手槍打了二十發,中了十五發。我親眼見的。」
  「卡瑪你也常去射擊場嗎?在那裡會知道很多的。」
  「我沒說過……我……」
  她的臉刷地紅了,便沖狗吹了一聲口哨,跑到花園去了。
  「這姑娘多好!這麼憋在羅茲,可惜啊。」阿達姆先生低聲說。
  「當然,她要是跟放羊的上牧場,就更好;可是沒法子呀,她媽淨顧自己高興,哪還管女兒呀。」卡羅爾諷刺道。
  「這可是天下最好的孩子。」維索茨卡看著她跑到了花園裡,說道。
  「再聰明點就好了。」
  「能變聰明的,還小呢。」
  「小什麼呀,都快十五歲了,還是一股野勁。」
  午飯匆匆吃完後,他們很快地喝了咖啡,就回廠裡去了,因為下午上班的汽笛聲又從四面八方放開嗓門叫了起來。
  他們走後,阿達姆先生吩咐把他推到花園綠蔭上去午休。
  維索茨卡這時候走到安卡身邊,十分高興地說:
  「我得告訴你,米焦的事,現在我放心了。他離開家兩天,去了趟華沙,昨天回來了。他吃飯時告訴我,讓我放心,因為他不想跟那個什麼……格林斯潘家的丫頭結婚,她也不願意嫁給他……你聽見了吧,安卡,格林斯潘的女兒不願意嫁給我兒子維索茨基!誰能想到,猶太人這麼瞎眼!跟鄉下人租地一樣……哼,還不願意嫁給我兒子!……這太好了,我高興得直禱告,可我不能原諒她……她斗膽包天,竟拒絕我的兒子……當她是誰,哼,不就一個普通猶太女人嗎!……兒子給我看了她的信。她這個臭不要臉的在信裡說,她愛是愛我兒子,可就是不能嫁給他,她家裡永遠也不同意她改信天主教。她跟我兒子告別時,還挺動感情的。真個的,我要是不知道那信是個什麼猶太女人寫的,而且我兒子是當事人,我真的要可憐她哭一場呢。你要願意就看看這封信,可是,安卡,別告訴別人。」
  安卡看了很長時間。信寫了整整四頁,密密麻麻的小字,字裡行間充滿了淚水、真情、痛苦、自我犧牲精神。安卡還沒有看完,早已為她的不幸失聲痛哭了。
  「她會難過得要死的……米耶奇斯瓦夫先生要是愛她,就不應當顧忌太多……」
  「難過,這是上帝獎給她的。放心吧,因為戀愛,她死不了,嫁給一個什麼大老闆後,過不了幾天就會心滿意足的。你不瞭解猶太女人。」
  「誰心裡難過也總是難過呀。」安卡不高興地回答。
  「說是這麼說,可實際情況完全不一樣。」
  「不一定……不一定……」
  安卡猛地站了起來,因為這時從工廠傳來了一聲嘎巴響,緊接著是一陣轟隆聲,幾十個人的驚叫聲也透過花園傳來了。
  片刻之後,卡瑪出現在通向工廠的小道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了。
  「腳手架!……天啊……都砸死啦……啊,天啊……啊,天啊!……」她含糊不清地嚷著,又驚又怕,渾身直打哆嗦。
  安卡驚恐萬狀地急忙跑去了。可是在隔開花園和工廠廠院的欄柵旁邊,有一個人守著,不肯放她過去。那人解釋說,沒出什麼大事,不過是上面的腳手架塌了,壓住了幾個人;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已經到了現場,吩咐他在這兒把守,不能放人過去。
  安卡回到了屋裡,等維索茨卡和卡瑪走後,她再也呆不住了;她彷彿聽見了受傷的人在呻吟……
  她雖然派了馬泰烏什去打聽詳情,但因為等不及他回來,便挎著在庫魯夫試用過多次的手提藥箱又去了。
  她十分詫異地看到,工廠依然照常工作。
  瓦匠站在主樓旁邊腳手架上打著口哨;蓋屋頂的工人在屋頂上正鋪設大塊鋅板;廠院裡擺滿了馬車、磚瓦和石灰;在未來的紡紗車間裡,工人也在平心靜氣地安裝機器。
  她在哪兒也找不到卡羅爾,可這時有人指著馬克斯·巴烏姆幹活的那個車間,告訴她卡羅爾出城去了。
  馬克斯快步走到她面前。他這時穿著一身藍工作服,滿臉油污,因為出汗,頭髮都沾在臉上,嘴裡叼著煙袋,雙手插在兜裡。
  「怎麼回事?」她問道。
  「卡羅爾沒受傷,出事前幾分鐘跟莫雷茨走了。」他乾巴巴地說。
  「我知道,工人受傷了吧,我剛才聽見有人在哼哼吶……」
  「大概有人壓在底下了,我也聽見了嗷嗷的叫喊聲。」
  「他們在哪兒呢?」她又問道,口氣有點硬了,因為他那冷淡的回答和臉上似乎要責備的表情使她感到煩躁。
  「走廊第三車間後面,你幹嗎非要去看呀?」
  「大夫在嗎?」
  「派人去找了,不在家。亞斯庫爾斯基暫時看著他們呢,他會治病,從前在莊子上給牲口放過血。不行,小姐,我不能放你過去,你看了會不舒服,那不是你看的,你幫不了他們什麼忙。」他決斷地說,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壓不住心頭的怒火,便傲慢地瞥了他一眼;他因此也不得不退到了一旁,把門拉開,給她指了指路。
  然後他仍回頭幹活去了,可不時還偷看著那躺著傷員的樓道。
  樓道很寬敞,面向廠院的一堵玻璃牆照得裡面很亮:這兒成了臨時的安置所。
  牆腳下有五個人成排地躺在新刨花和麥秸上。
  亞斯庫爾斯基在一個工人幫助下,正在看他們的傷勢。
  樓道裡一片呻吟聲。砸傷的人像木頭一樣躺著;他們身上流出的血淌了一地板,因為從毗連的幾個車間、透過面向熾熱太陽的玻璃牆壁,傳來一股股令人窒息的悶熱,這些鮮血都凝固了。
  安卡一見這血淋淋的軀體,不覺驚叫一聲;她不假思索地立即開始幫亞斯庫爾斯基進行包紮。
  她一瞅見那砸斷了的紅腫的腿,渾身上下便打哆嗦。沾滿泥垢和血跡的青色的臉使她觸目驚心,聲聲呻吟使她感到難受,她的雙眼淚水漣漣,有好幾次感覺不適,不得不出去換換空氣。但她馬上又回到這裡,忍住一陣陣的噁心,滿懷同情,憐恤之心,盡其所能地地為他們洗傷,用棉紗止血。
  她什麼都干,而亞斯庫爾斯基卻不怎麼幹,只是唉聲歎氣。她後來又叫馬泰烏什立即把找得到的好醫生和副手都請來。
  在廠裡、工人中間,立即傳開了一條消息:小姐親自照料傷員。過一會,還有一個人從窗外向裡面探望,眼見為實,表示感佩後又消失不見了。
  過了差不多半小時,維索茨基才來。他是工地上的主治醫生,看到她火辣辣的沾滿淚水的臉、她那血污的外衣和雙手,和那些伸出了無力的手抓住她衣襟親吻著的半死的人後,感到十分驚訝。
  維索茨基工作很利落,片刻之後,便斷定兩人是腿骨骨折,一個人臂骨和鎖骨骨折,第四個頭被砸破,第五個是個十歲的孩子,一直昏迷不醒,是內傷。
  三個重傷的用擔架抬著送進了醫院,第四個人的老婆找來了,大哭大叫地把他領回家去。只剩下這個男孩,醫生終於使他甦醒過來,並吩咐把他放在擔架上,可是他卻放聲大哭起來,拉住了安卡的外衣。
  「小姐,別送我上醫院,別送……上帝保佑,別送啊!」他叫喊著。
  安卡給他作了解釋,並安慰他,可是無濟於事。
  孩子嚇得直打哆嗦,以迷離的眼光注視著站在擔架旁邊那些人的行動。
  「嗯,好吧。可是你告訴我,你母親在哪兒,讓他們送你去,我會記著你的。」
  「我沒有母親。」
  「那你在哪兒、在誰家住呀?」
  「哪兒也不在!」
  「總得有個地方睡覺吧!」
  「我在……卡奇馬列克磚廠裡睡覺,早晨跟瓦匠一起上這兒來。」
  「怎麼辦?」
  「送醫院去。」醫生決斷地說;男孩一聽害怕極了,又抓住安卡,昏了過去。
  「亞斯庫爾斯基先生,叫人把他抬到我那兒去,頂樓上那間空房可以住。」安卡當機立斷地說,「你別怕了,到家裡去養傷,我家!」男孩醒過來時,安卡對他說。
  孩子沒有答話。在人們把他放在擔架上抬走時,他表示崇敬而又詫異地望著她。
  孩子被抬上頂樓後,維索茨基查看了他,發現他斷了三根肋骨。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4:41

  這一天過得跟往常一樣。
  吃晚飯時莫雷茨也來了。安卡去探望孩子,因為他發燒,又有點說胡話,所以她在上面坐了很久,回來時心情很激動,倒茶時兩隻手直打哆嗦。她正想對卡羅爾說說那孩子的事,可是卡羅爾接過茶來就小聲地但口氣很硬地說了:
  「你可真有閒情逸致,把病人弄到家裡來了。」
  「他怕醫院,又沒個親人,在磚廠裡睡;我該怎麼辦?」
  「不管怎麼說,也不能把這個家變成流浪漢的醫院。」
  「可是……可是他是在你的廠裡砸傷的……所以……」
  「他幹活又不是白幹。」卡羅爾發火了。
  安卡詫異地瞥了他一眼。
  「你這是認真的話?他一聽說要把他送醫院,就暈了過去,那我倒應當把他撇在街上,或者曳到醫院去,讓他嚇死羅!」
  「你見了一件平常的事,就愛動感情。這雖然好,可是絕對沒有必要。」
  「要是懂得替別人設身處地,就應當。」
  「請小姐相信,我會設身處地地想;可是你不能要求我對每一個蠢貨,每一條癩皮狗,每一朵枯萎的花,或者每一隻踩死的蝴蝶大發慈悲。」
  他的眼裡露出了嚴厲的、不懷好意和鄙夷的神色。
  「他的三根肋骨斷了,頭砸破了,還有肺出血,所以既不是枯萎的花,也不屬於踩死的蝴蝶那一類。他痛苦……」
  「那讓他死了算了。」卡羅爾尖聲地詛咒道,因為她說話的高傲口氣刺激了他。
  「你沒有同情心……」她輕聲責備道。
  「同情心我是有的,不過我不幹慈善事。你沒有把他們都接到家裡來,真遺憾呀!」
  「沒有必要。如果有必要的話,那我會毫不猶豫……」
  「沒有都來,可惜呀,那場面該多好呀!住宅變成醫院,你變成大慈大悲的護士。」
  「你一定會下令把他們都扔到街上去,那場面就更美了。」她怒氣沖沖地說完後,不再開口了;可是她的鼻子在翕動,眼裡放出了銳利而強烈的光芒;她咬著嘴唇,克制著由激動而產生的顫抖。
  與其說她是生他的氣,不如說他那料想不到的殘酷使她感到痛苦。她不能相信他竟如此鐵石心腸,對他人的災難如此無動於衷。
  她感到非常傷心,一方面大惑不解,另一方面又很害怕地瞧著他;但卡羅爾迴避了她的視線,一味跟莫雷茨和父親談話,最後還起身要走。
  他吻著她的手告別時,她喃喃地說:
  「你生我的氣嗎?」她表示抱歉地瞅著他的眼睛。
  「再見。莫雷茨,走吧。馬泰烏什走了嗎?」
  「天黑時我叫他到你的房裡去了。」阿達姆先生說。安卡一氣之下也出了餐廳,到露台上去了。
  「家裡要是有人沒完沒了地大發慈悲,那在羅茲幹什麼都馬到成功羅!」上街後,卡羅爾便發起牢騷來。
  莫雷茨因為情緒不佳,沒有說話。
  「女人的邏輯就是這樣,今天可憐嚥氣的烏鴉,明天要是心血來潮,就會毫不含糊地把家都端出去。」過了一會兒,卡羅爾因為感到煩躁,他又說道。
  莫雷茨依然沒有吭聲。
  「女人就愛為別人的幸福犧牲親人的權利。」卡羅爾繼續嘮叨著。
  「她們這麼做也好,那麼干也好,都跟我沒關係,但是,她們要當情婦,就得漂亮點;要當老婆,就得有錢。」
  「胡說。」
  「你……你現在就缺錢嘛!從你的話中聽得出來。」莫雷茨說。
  卡羅爾苦笑了一陣,沒有反駁。
  屋子裡已點上燈,馬泰烏什正在守候,茶炊在吱吱地響著。
  安卡搬來後,卡羅爾又回到了原來的住所,雖然他覺得那裡遠了,很不方便。
  「天一黑霍恩先生就來了,在書桌上留下了一封信給經理先生。」馬泰烏什報告說。
  霍恩的信上說,下午格羅斯曼已經被捕,他是格林斯潘的女婿,被嚴重懷疑犯有縱火罪。
  霍恩之所以報信,是因為他知道格羅斯曼跟莫雷茨有業務往來。
  「莫雷茨,這是給你的信兒。」卡羅爾一進屋就大聲說。
  「沒什麼了不得,碰上這點麻煩,照樣睡覺,誰告訴他的?」
  莫雷茨看了信後低聲說。
  「你怎麼想呢?」
  「我瞭解他,清白得像塊剛磨光的印花布。」
  「砑光。」卡羅爾更正他後,回到了自己房裡。
  住宅中一片寂靜。
  卡羅爾在房裡又算又寫,莫雷茨也在自己房裡寫著算著。馬克斯呢,從母親去世以後,他晚上很少到城裡去,吃過晚飯後,從父親那兒回到寓所,總是往床上一躺,就讀起《聖經》來,不然就把在神學系聽課的表弟找來,和他探討神學,為了一個極小的問題,就可以一連爭幾個小時。
  馬泰烏什每過一段時間給各個房間送一次茶,然後回到餐廳的爐子旁,打著盹聽候吩咐。
  「真他媽的!」卡羅爾罵了聲後,把筆一扔,便在房裡徘徊著。
  幾天來,沒完沒了的金錢問題、誤期送貨問題搞得他坐臥不寧工人還損壞了一部機器,造成了很大損失。
  禍不單行呀!倉庫地基下面流出了大量的地下水,所以必須暫時停工,今天腳手架又出了事,再加上和安卡的爭吵,簡直使他心灰意懶了。尤其是這次爭吵後,他心情更加沉重,覺得自己對她犯了罪,可他越想又越生她的氣。
  她妨礙了他。
  「莫雷茨!」他沖隔壁的房間叫道,「把剩下的棉花賣了吧,我快支持不下去了;可我不想跟放債的借錢呀!」
  「你有幾筆大的開銷吧?」
  「嘿,見你的鬼,今天我不是給你看了帳單嗎?」
  「帳我是看了,可是我看你還有抵銷帳。」
  「我快成窮光蛋了,事事不如意……是不是有人合夥跟咱們作對呀?我上哪兒貸款都遭拒絕。連卡奇馬列克也要三個月期限的期票。這裡面有鬼,是誰成心搗亂呢?當然,這是競爭,我才明白……是可怕呀!投資四萬盧布的現金,就是蓋不成工廠!再借這麼多,就不可能了呀!再說這是在羅茲。在這兒,像施默林這樣的無賴,騙子手,一分錢沒有,照樣可以蓋大廠;隨便一個什麼窮鬼都能靠借錢做大買賣,我呢,我只能靠私人借貸。」
  「找個有現金的,要不有大筆貸款的人合夥吧,不難找。」
  「謝謝你的好主意。我既然單獨干,要麼幹到底,要麼一敗塗地。找有錢的人合夥,就等於聽人使喚,依賴人家,自己繼續吃苦受累,開一家製造三等便宜貨的工廠。工廠我想要,錢也要呀,我不能製造三等便宜貨。」
  「你怎麼不會算帳呢?便宜貨能賺大錢嘛!」
  「你會算帳,跟做小買賣一樣,跟楚克爾、格林斯潘,跟所有你們那些工廠老闆一樣。一個盧布的本錢要一個盧布的利,而且要馬上到手;顧前不顧後,買主上當只能上一次,下次就會買別人的貨,那你就坐等傻瓜上當去吧。」
  「傻瓜不愁沒有。」
  「在商業上,比你想的少得多,因為一般生活提高了,要求也會提高。鄉下的莊稼漢給他女人可以買一條楚克爾的頭巾;可是這個莊稼漢一搬到城裡,第二次買,就要買格林斯潘的了;他的孩子呢,雖然當工人,就要買邁爾的了。買主們都漸漸明白:東西便宜,是便宜在質量好上,不是在價錢低上。布霍爾茨、邁爾,還有凱斯勒就明白這個道理,靠有名有實的好貨賺錢。」
  「錢自然要賺,可是莎亞、格林斯潘和像他們這樣的人再來一百個,賺大錢就要快得多,就是再來兩百個,也有地方、有時間賺個夠。」
  「我就不信,能有足夠的時間讓一百個便宜貨廠商賺大錢。」
  「好好好,所以你要把羅茲的生產高尚化?」
  「我必須考慮市場需要,未來……優質貨銷路肯定好,我要生產優質貨。」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對以後的事,我沒有多大信心,我想的,就是現在做買賣,賺錢。你剛才說的滿足顧客更高的需求,擴大他們需求的話,也許是千真萬確的,甚至可以拿來更廣泛地討論討論,寫篇漂亮的經濟學論文,可是靠這來辦工廠,就不行。」
  兩個人沉默了許久,思索著。
  「你要多少錢?」
  「星期六必須有一萬盧布到手。」
  「嗯……你把米勒忘了!他不是主動提出要借錢給你嗎……」
  「我記得呢!我知道,我只要說一句話,他就會把他的錢櫃給我打開……可是……這句話我說不出來……可惜我說不出來……」
  「要是涉及到工廠、整個前途,我就不會考慮個沒完……我會不顧一切地……說出那句話……」莫雷茨旁敲側擊地輕聲說。
  「不行……就是我想說……也不行。」
  「你要是被迫呢?」
  「現在說不上什麼被迫。別談這個了!」
  卡羅爾打了個冷戰。
  「卡羅爾啊,你有偏見,而偏見對搞實業沒有好處。許多問題你考慮都不差,可是你怕付諸實踐。這會要你付出很高的代價,既然要偏見,就得出大錢……」
  「你以為你稱作偏見的東西,是一件可以隨時替換的大衣?這東西早就在血液裡了,所以跟它鬥爭不容易;之所以不容易,還因為我不完全相信這些偏見沒有用,有時候我想…… 還是別談這個了。」
  「這太糟糕了。就這樣的蠢話,你可以在世界上當一名最優秀的雄辯家;可是在羅茲,就是一個中等的廠主,你也難當下去。你還猶疑啦?你是不是想去找克諾爾,他一定接待你……」莫雷茨捋著鬍子,挖苦道。
  「別瞎說了,誰還能那麼幼稚。」
  「不!有人就是擺脫不了幼稚。」
  卡羅爾沒有作聲,可是更注意地盯著莫雷茨的眼睛。
  「我可以幫你搞到錢。」莫雷茨說。
  「你借給我?」
  「不是,我要擴大我的投資,我借錢給你,本來自己無利可圖,可是對你呢,卻有方便可以利用。你不用為還本付息的期限擔心,但我依據自己投資的數量,也要相應地管理部分企業,幹嗎非讓你一個人勞累過度呢!」他的話說得很慢,很隨便,還細心地挑弄著指甲。
  「我可以給你出期限六個月的期票。」
  「我借錢出去決不是為了圖利,我是想把這點資本投入流通,因為在這段時間,它可以周轉好幾次,你要不要?」
  「好吧,明天再細談,再見!」
  「再見!」莫雷茨雖然答了話,他的眼睛還在盯著指甲,以防表露出這筆交易給他帶來的欣喜。卡羅爾一走,他立即倒鎖上門,拉上窗簾,打開了砌在牆裡面的小小的保險櫃,取出一個塞滿證書和帳目的格子紙袋,和用紙包著的一大札紙幣。
  他把錢數了一遍,又放回原處。
  「一大筆生意!要是不成功呢?」他厭煩地皺了皺眉頭,瞅了房門一眼,好像聽見了許多人的腳步聲和刀槍叮噹響似的。
  他為自己預見正確高興地笑了一下,然後便熱情很高地研究起博羅維耶茨基工廠的收支問題來。
  卡羅爾的生意的全部利弊,都在他的筆記本和帳本裡,這是他打進建築工地辦公室的人收集來的。
  而卡羅爾呢,雖然表面上同意他擴大股份,自己暗地裡則鄭重地下了決心,要擺脫這個局面,要千方百計把他攆走。
  他瞭解莫雷茨的為人,不相信這個人。
  莫雷茨愛財如命,可是一段時期以來,卻如此令人不解地對他大公無私起來,這個情況在迫使他、命令他提高警惕。
  他不擔心馬克斯,因為他知道這個人誠實,知道他不過是在追求做大買賣和某種表面的獨立自主。
  馬克斯想為卡羅爾出力,可是至今卻不怎麼關心他。他的一萬盧布的投資會使卡羅爾獲得一萬盧布的利潤呢,還是他以後就靠他開的紗廠和布廠給他賺的錢過活?
  對莫雷茨,卡羅爾卻很害怕。
  他的鬥爭原則是:誰若欺騙別人,自己先得小心。
  莫雷茨說到米勒的話使他感到幾分惱火。
  安卡已經在羅茲落戶:全城都知道他的婚事,他必須和她結婚……
  他常常認真提醒自己:他建廠一半的錢是用了安卡的。
  但是打心裡他又不相信自己會和她結婚。因此,他沒有完全和瑪達斷絕聯繫,他從不馬馬虎虎地對待瑪達那象鄰居一樣的、偶然的、短暫的訪問,不忘對這位姑娘說許多弦外有音的客氣話。
  他有意腳踏兩隻船,但他不能預卜結果如何,以後何去何從,因為他一心想的,就是先使工廠竣工。
  他對莫雷茨表白的偏見,他與這些偏見進行的思想鬥爭,充其量不過都是一些陳腐觀念,是早已被扔進拉圾堆的渣滓。他不過隨便說說,把一些詞彙的含意全面比較一下。這些偏見從來沒有左右過他的意志、行為,對他的決定也從來沒有影響。
  妨礙他表露自己慾望、妨礙他公開完成他暗地認為絕對必要的大事的,並不是偏見,而是他的某種羞恥感,對父親的顧忌,還有他必須戴上那社交場上的文明禮貌的假面具;這層面具不讓他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地去作壞事。
  他受過良好教育,不屑於干下流勾當;而且從性格上看,他也沒有能力干莫雷茨可以面不改色、平心靜氣下手去幹的那類勾當。
  比如,他決不會放火燒燬保險公司付出高價保險費的工廠,他不能失去信用,也不會去剝削。凡此種種,他都認為太下賤了,這些手腕都會玷污他的清白,所以,作為一個有文化的人,他對這些是感到厭惡的。
  要謀取利潤,其他的辦法多著呢……
  在他看來,惡,只有在必不可少、而且通過它可以得到收益的,才有價值。他熱愛德行,因為德行更美,如果德行能給他帶來更大的利益,他崇拜德行。
  他現在反覆想的,就是這些事。他狡黠地笑著,可是在想到自己時,又感到十分痛苦,十分悲傷。
  「一切的歸宿——都是死亡!」他說著,便開始讀起一些信件來。
  他只看完了露茜求他明天無論如何去見他的那封信。其餘的信他因為想留下以後再看,便隨即來到了馬克斯的房裡,在馬克斯安葬母親後,他還沒跟馬克斯說過話。
  「你父親怎麼樣?我一直沒空去請安。特拉文斯基把期票都贖回來了嗎?」
  「贖是贖回來了,可是這也不行羅!」
  「為什麼?」
  「老人不中用了。五百台機床只有二十台能用。過三個月,頂多半年,工廠和老人就要同歸於盡了。」
  「沒什麼新辦法嗎?」
  「沒有,只不過是一切都完蛋得更快。女婿們都在咬他,他們已經向法院提出要均分母親的遺產。」
  「合情合理的要求。」
  「反正什麼都一樣,他放任他們為所欲為,讓他們賣地皮,只要給他留下工廠就行。他整天和尤焦呆在辦公室裡,去墓園,半夜在廠裡亂走,憂鬱症發了,唉,不說這些了,我只能告訴你一聲:要注意莫雷茨。」
  「為什麼?你聽說了什麼?」卡羅爾馬上追問道。
  「還沒聽說什麼,不過從他那副嘴臉,我看得出他正在打鬼主意。找他的滑頭無賴太多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5:17

續篇 第十一章
  
  「你嘟囔什麼呢?」早晨喝茶的時候,卡羅爾問道。
  「重大,事關重大。」莫雷茨回答後,把視線從雙手捧著的茶杯上移開了;他心事重重,沒有喝茶。
  「你的意思是,錢的事?」
  「一大筆錢。我正準備採取兩個辦法,要是能夠成功,我就能站住腳了。錢,你今天晚上就能拿到手;可是棉花怎麼辦?」
  「你先別賣,我有個主意。」
  「馬克斯為什麼象強盜一樣瞥我一眼,不打招呼就走了?」
  「不知道。昨天他跟我說,你的臉上添了一副凶相,你心裡在打什麼主意……」
  「豈有此理。我的臉上能看出什麼鬼主意!我的臉是一張普通的臉,正派人的臉。卡羅爾,這還是假的嗎?」
  說著,他細心地照了照鏡子,給自己那張嚴肅、不動聲色的臉添了一副和善的表情。
  「用不著怪他,他爹的事弄得他心煩意亂了。」
  「我可勸過馬克斯一番:把老頭兒照看起來,告訴他已經不中用了,再按自己的辦法把工廠管起來。只有這麼辦,他們才能挽回一點;這個雖然老頭兒的女兒和女婿們同意,可是老頭兒不同意。」
  「馬克斯說:父親的產業,他要是心血來潮,甚至會全部糟蹋掉的。」
  「他要是真這麼想,那就是聰明過頭了;這裡面一定有別的問題。」
  「也許沒有。不管怎麼說,宣佈親生父親是個瘋子,是夠彆扭的。」
  「當然我也沒有說這種下流事會叫人高興。父親……自然要緊;可是為了工廠、利潤,也值得犧牲……要是你,你會怎麼辦?」
  「我用不著想這些事,我父親幾乎一無所有……」
  莫雷茨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可笑聲突然又止住了。他開始換衣服準備出門,但他的動作十分拖拉;他一邊咒罵馬泰烏什,一邊試著幾身衣服,還試了一大堆領帶。
  「你這麼打扮,好像要去求婚似的……」
  「說不定就去求婚……說不定……」他搭訕道,微微地笑了。
  他終於穿戴完畢,和卡羅爾一起出來了,可是他由於心不在焉,又兩次跑回屋去,取那忘了帶的東西;在戴夾鼻眼鏡時,他的兩隻手也哆嗦起來;那蒸騰的炎熱,使得他更加煩躁不安了。
  他渾身不停地抖著,連手杖也拿不住,好幾次從手裡滑了下來。
  「看你這樣子,好像擔心著什麼事似的。」
  「又慌又亂,準是勞累過度了。」他輕聲說道。
  他們一起進了花店,卡羅爾買了一大把玫瑰花和石竹,讓人立即給安卡送去。他想用送幾束鮮花來消除自己昨天對她的粗魯。
  莫雷茨來到他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的事務所,可是什麼也幹不下去;他查看了一個棉花倉庫,發了給魯賓羅特的推薦信,一連抽了幾支香煙,心裡不停地想著格羅斯呂克,和自己應當去找他談的那個買賣。
  他不時身不由己地猛然哆嗦一陣,摸摸裝在衣兜裡的油布錢包,接著又平靜下來,臉上恢復了自然的表情和勇氣,感到全身精力充沛,想立即採取行動。
  在這個時候,他鼓起了勇氣,要去見格羅斯呂克;可是出事務所後,又猶豫起來,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蹓躂了一會,反覆研究此時此刻腦中湧現的各種想法。他買了一束最美最貴的花,叫人用最貴的綢子捆好,在自己的名片上寫好梅拉·格林斯潘的地址,讓人送去時也把名片留下。
  在帳本裡「未及預料——私人花費」一欄裡,他記了帳,但勾掉了「私人花費」一語,填上「公司花費」。雖然時間還早,他卻到「僑民之家」吃午飯去了。
  「還得仔細考慮考慮。」他自我辯解說。
  餐廳裡的人已經把散亂的文件收拾起來,擺好了菜,隔壁房間裡打字機噠噠地響著,還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就餐的人陸續下樓。
  頭一個是馬利諾夫斯基,他不聲不響地坐在牆下,愁容滿面,十分苦惱。斯泰凡尼亞太太坐在他的身旁。
  「你怎麼了?」
  「病了……我病了!」
  他用手指頭在額上蹭了蹭,歎了口氣,一雙綠眼睛悶悶不樂地盯著她;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便走開了。
  人都到齊,開始吃飯的時候了,他依然一語不發。等到霍恩來了,坐在他身邊,他才低聲對霍恩說:
  「我知道她在哪兒住。」
  「誰?」
  「卓希卡,住在斯托基·凱斯勒府上……」
  「你還想著她吶?」
  「沒有,沒有……不過是想知道她住在哪裡。」
  說完他閉上了嘴。
  「你們聽說了嗎,格林斯潘的女婿格羅斯曼被逮捕了?」霍恩問道。
  「聽說了,聽說了。讓這隻鳥歇歇吧,消消火氣1……」
    1原文是德文。
  「格羅斯曼,就是漂亮的梅拉小姐的姐夫?」斯泰凡尼亞太太又問道。
  「是啊,前些日子他剛遭橫禍,工廠給燒得一乾二淨;這個可憐的人,本來還想得點保險費散散心,可是卻被抓了,進監獄了。」
  「抓錯了,今天就能把他放出來!」莫雷茨表示自己的看法。
  「他們總是做錯事,可又總是無罪的,這些猶太人還挺可憐的……」謝爾平斯基一面挖苦說,一面罵罵咧咧地對莫雷茨證明:猶太民族是世界上最卑鄙下流的。
  「你怎麼說都行,說點壞話反正心裡痛快;可是你為什麼不把這番話也衝你的上司巴魯赫說一氣呢,也許你認為他人格高尚?」莫雷茨毫無顧忌地說;他先因為給謝爾平斯基火上加了油,感到自鳴得意,後來又因為有人熱烈支持謝爾平斯基,幾乎要和他發生爭吵。
  「霍恩先生,請你坐到我們這兒來,」卡瑪一面讓坐,一面叫喚道,「我想問問你。」等他在她身邊坐下,她才把話說了出來。
  「我洗耳恭聽。」
  「你有情婦嗎?」她大聲問道。
  所有的人都感到驚訝,沒有說話,接著在整個餐廳裡,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哄笑聲。
  「你胡謅什麼呀,丫頭!」姑媽滿臉通紅,嚷了一聲。
  「嗨!這有什麼不好嘛,在每本法國浪漫小說裡,青年人都是有女朋友的。」她不以為然地辯解說。
  「你是鸚鵡,鸚鵡學舌,波蘭話一點不懂。」
  「天哪!姑媽您衝我這麼嚷幹嗎,我一點不懂。」
  她聳了聳肩膀,向小客廳裡走去;可是等霍恩跟著她出來時,她也急忙嚷了起來:
  「我是鸚鵡,所以跟你說不了話。」
  「你的姑媽叫你鸚鵡,不是我。我倒想打聽一下,你幹嗎不理我呢?幹嗎要對我耍威風,作鬼臉?幹嗎?」
  「卡瑪沒有作過鬼臉,也沒有耍過威風,霍恩,請你還是找酒館裡賣唱的去吧,作樂去吧……什麼我都知道,一切……」
  「你到底知道什麼?」他壓住了心頭的樂勁兒,板起臉問道。
  「一切,一切,我知道你是個惡棍,又混,又狠,又癩……菲什賓先生告訴了我,你星期天為什麼不到我們這兒來……你到『阿卡迪亞』去了!……喝醉了,還唱歌……還……親吻了那些……我恨你,討厭……」
  「可是,卡瑪,我更愛你了!」
  他摟抱她,可是她掙脫了他,溜到桌子對面去了。
  「沒良心的,你倒霉的時候,就老來找我們,讓我們安慰你,給你頭上扎繃帶,為你流眼淚。」
  「我到底什麼時候倒過霉?」霍恩問。
  「什麼時候?在莎亞那兒供職以前。」
  「我沒有倒過霉,那時候我玩得最好,因為有時間。」
  「怎麼?那時候不倒霉?」她嚷著跳到了他的身旁。
  「從來沒有倒霉。」
  「現在也不倒霉?」她問得十分急,話聲中充滿了嗚咽、怨氣和惱怒。
  「我作夢也沒想到過倒霉。卡瑪,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沒有倒過霉!……我呢,我過去為你祈禱過,為你作過彌撒,我沒有買草帽,因為我不敢打扮自己;我常常哭,老想著你,覺也睡不著,心裡難過極了,可是你一點也不難過!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多麼不幸啊!」她斷斷續續地低聲說,在那激動的嗓音中,透出深沉的悲痛,淚珠象豆粒一樣在臉上滾著,越滾越密了。
  「我的卡瑪!我的好孩子,卡瑪!你的心腸真好啊!」他輕聲說道,因為受到感動,連連吻著她的雙手。
  卡瑪抽回了手,掩住了臉,嗚嗚咽咽地叫道:
  「我已經不愛你了!你不幸的時候……我……我……我為了你不惜赴湯蹈火……死也不顧……可是……你原來這麼壞…是一個壞人。你沒有什麼不幸的事……你把我騙了……」
  她仍然抽抽噎噎地哭著;霍恩茫然不知所措了,想跟她解釋解釋,可是卡瑪不願意聽。他雖然受到感動,但因為她的幼稚,忍不住要笑出來,於是坐在她的身旁。她急忙躲開了他,從沙發上一把抱起小狗,用狗擋著,高聲叫道:
  「咬他去,皮科洛,咬!他是個壞人,騙了卡瑪;我不愛他。」
  他笑了一下,便轉身準備出去,因為工廠下午上工的汽笛響了。
  「你不跟我告辭嗎?也不給我道聲歉嗎?」她擦著眼淚,急忙說,「好吧,從今天起,咱們誰也不認識誰了。從今天起,我如果要出去散步,就叫馬利諾夫斯基,或者克熱奇科夫斯基,或者布盧門費爾德,或者我見了喜歡的人。是啊,是啊!非這麼不可,我聽姑媽的話,你根本不用想我還會找你作伴……」
  「我反正一樣,在『阿卡迪亞』,比和你在一起會玩得好些,高興些。」
  「我反正一樣,你去吻她們吧,喝得像布姆—布姆一樣吧!」
  「卡瑪,那就永別了。」他很悲傷地招呼了一聲,便走了。
  她冷冷地望著他的背影,無動於衷地聽他關上了門,可是當她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時,心裡突然感到極為惋惜,怕他真的不再來了。
  她從窗口往外望著,看見他穿過斯帕策羅瓦大街,進了小胡同後,便沉重地倒在沙發上,緊抱著狗,感歎地說:
  「皮科洛,你是我獨一無二的朋友,我多麼倒霉啊!」
  可是她哭不出來,便照了照鏡子,整理整理散亂的劉海,邁著穩健的步子走到她姑媽跟前,拉著她的手,神色詭秘地把她引到小客廳裡,摟住她的脖子,悲傷地說:
  「完了!咱們再也見不到霍恩了,姑媽!我真倒霉呀!」
  可是她發現姑媽對這件事並不太感興趣,便退了一步,又懊喪又責怪地問道:
  「姑媽您就不哭?」
  「又犯什麼毛病了?」
  「卡瑪小姐,為了今天的告別,有麥粥喝嗎?」莫雷茨從前廳裡推開了門,問道。
  「皮科洛,親親先生去!」她一面說一面帶著狗向他跑來,可是莫雷茨沒等她過來就走了。
  他仍在街上徘徊,遲遲下不了去見格羅斯呂克的決心,想著有沒有更緊急的事要辦;忽然他想到有一件事必須找格羅斯呂克處理,應該到他家去。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來到銀行家的事務所。
  「行長在嗎?」他和斯塔赫·維爾切克打著招呼,問道。
  「在!這兩天一直在派人請你吶!」
  「你和格林斯潘的事辦完了嗎?」
  「剛剛開始,湊齊一萬五了……」
  「還沒完哪?」他感到詫異地問道。
  「連一半也不到呢。」
  「可別把帳算錯了,維爾切克,我祝你萬事如意。」
  「你不是出過主意叫我硬硬扎扎地堅持下去嗎?」
  「出過主意?我出過主意?也許是吧。不過一切都是有極限的。」他說著,心裡卻有幾分不痛塊;他的確給維爾切克出過主意,要他去擠格林斯潘的錢,因為他當時對梅拉還沒有下定決心,可是現在維爾切克的話就真的叫他生氣了。
  「那麼,你就到博羅維耶茨基辦公室裡簽個供煤合同吧。」
  「謝謝你……十分感謝。」維爾切克高興地握著他的手。
  「不過我有件事想和你談談。」
  「你開門見山地說吧,我應當拿什麼作交換?」
  「以後再定。我還有更大的事要和你商量,過半個鐘頭我要出去,你陪我出去一下,我和你談談。」
  莫雷茨慢慢脫了大衣,搓了搓手,望了望突然變得昏暗的街道,因為已經下雨,雨點滴滴嗒嗒地打在窗玻璃上。
  「該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會好的!」他一面想一面走進銀行家的辦公室,銀行家一見到他,立即站了起來。
  「你好,你好,親愛的先生!」銀行家大聲吆喝道,一面吻著他,「我真為你的健康擔心吶!這麼長時間讓好朋友得不到准信兒,不是有點不妥當嗎,我們大伙都關心你呢!就連博羅維耶茨基也三番五次問起你呢!」
  莫雷茨對這種關注報以淺淡的一笑。
  「羊毛怎麼樣?哎,我可真是想你呢。」
  「謝謝,你真是個好人。」
  「論起我來,誰不這麼說呀!昨天我還捐給夏令營二十五盧布呢。你瞧,都登報了。」
  於是他把報紙遞了過來。
  「咱們的羊毛怎麼樣?」莫雷茨很不耐煩地問道。
  「你不知道,地價在猛漲,磚瓦價也直往上竄嗎?」
  「知道,咱們不是也要作點地皮買賣嗎!羅茲的行市動盪得厲害,你聽到外面關於格羅斯曼的消息了嗎?」他壓低嗓門說。
  「警察……是啊……」
  莫雷茨笑了一下。
  「輕點……輕點……」他輕聲說道,瞧了瞧四周,瞧了瞧事務所,想知道有人偷聽沒有,然後對著他的耳朵說:「昨天大概把他抓起來了。」
  「昨天晚上我一來就聽說了,是把他抓起來了。」
  「羅茲真是個是非之地,他們一下子對什麼都注意了,其實管人家閒事幹嗎!有人告格羅斯曼的密,可是對他也不能怎麼樣,因為他跟我一樣清白。」
  莫雷茨心懷不滿地冷笑了。
  「警察干涉私人的企業,這必要嗎?」
  「你跟這個企業關係十分密切嗎?」
  「整整三萬的投資,他本來還能撈回一點!唉,沒法子,要是倒霉,就工廠、人、貨物都要倒霉;保險金又貴,還得交,交了也沒用!人要倒霉,就是禍不單行……」
  「他出不了事的,格羅斯曼是個老實人。」
  「誰不這麼說呀,我甚至可以為他擔保。可是你有什麼辦法,羅茲的無賴層出不窮,他們都敢指天發誓,說見過他……我知道,他們什麼壞話說不出來?咱們的羊毛怎麼樣了?」
  「我買了,又賣了,收的是現金。」
  「那好,我今天就需要大筆現金。」
  「誰不等著用大筆現金!」莫雷茨感到憂鬱地說。
  「你能弄到手,誰比得上你精明強幹。你手頭有現錢嗎?」
  「沒有。」他回答得很慢,平心靜氣地,雖然他的心跳得很厲害。
  「你四點鐘以前一定給送來,我有期票,得付款。咱們掙得多嗎?」銀行家一面問,一面請他抽雪茄。
  「我掙得不少,可是你……」
  「哎,這是合股,是我的資本……」他急忙說。
  「我的資本,因為在我手裡……」莫雷茨單刀直入地說,一面點著雪茄。
  銀行家也許是沒聽清楚,也許不肯相信或不明白對方的話,他從莫雷茨手裡奪過火柴,點燃了自己的雪茄,說道:
  「我們說定了,本金在外,要抽一成利息。」
  「我每年付你一成利息,可是不還錢。」莫雷茨平心靜氣地說。
  「什麼?你說什麼?你在發高燒吧!」他叫了起來。
  「實話告訴你吧,錢,我投放在我的企業裡了。」
  「錢是我的。」
  「當然是你的。我跟你借的是長期貸款……」
  銀行家往後退了一步,一時十分驚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雷茨·韋爾特先生,請你馬上把我的三萬馬克還給我!」
  「格羅斯呂克先生,錢我不還,我借了是要用的,它對我作大買賣很需要,我每年還百分之十,等我賺夠了,一定都還。」莫雷茨冷冷地說,又恢復了平靜。
  「你瘋了,你病了,又旅行又辦事,把你搞累了,你先休息休息吧!安東尼!拿杯水來,安東尼!拿蘇打水來!安東尼!拿瓶香檳酒來!」他急急忙忙地下著命令,一次又一次地跑到站在門口的聽差面前,「天氣熱得人頭暈腦脹,我明白,說不定哪天我會中風……親愛的莫雷茨先生,真的,你的臉色很蒼白,你肯定患心絞痛吧,請個大夫來好嗎?」
  莫雷茨見他大驚失色,輕蔑地笑了。
  「你先得鎮定鎮定,我這兒有香水,馬上給你頭上灑一點。」
  於是他蘸濕了手帕,要往莫雷茨的太陽穴上抹。
  「不麻煩你了,我現在挺好,清醒著呢!」
  「這可讓我放心了。嗨!你真把我嚇了一跳,弄得我怪不舒服的。可是你真滑稽呀,哈哈哈!跟我變了這麼個戲法。我老老實實承認,我剛才還信以為真呢,哈哈哈,我喜歡你這樣!哎,你還是把錢給我,出納那兒等著用呢,真有意思,真有……」
  「我沒錢。我已經告訴你了,我借錢是為了自己。」
  「豈有此理!這是強迫,是盜竊!是大白天明搶!」銀行家叫著向他撲了過來。
  可是莫雷茨攥緊了手裡的枴杖,冷冷瞥了他一眼。
  「布盧門費爾德先生,給警察局打個電話!」銀行家沖事務所嚷了一聲,「敬酒不吃要吃罰酒啊!你是賊,我會讓你爛死在監獄裡,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給你戴上腳鐐手銬!」
  「你用不著嚷,你侮辱我,我也要讓你坐牢,不必用警察嚇唬……哪兒有證據說你用萊比錫支票借給我的錢是你的,不是我的?」他冷冷地問道。
  銀行家立即清醒過來了,他一屁股坐下,瞧了莫雷茨好半天,面帶不可言狀的憤怒但又無可奈何的痛苦的表情,眼淚也湧上眶子了。
  「去吧,安東尼,什麼也不要了。等他進了監獄就好了!」
  他又補充了一句,嗓門都啞了。
  「你不必白費口舌地說這麼些蠢話,我不愛聽。還是正正經經地談吧。」
  「我原來是多麼信任你,像對親生兒子一樣,不光是兒子,是兒子加女兒。可是你對我耍無賴;上帝要懲罰你的,一個朋友,把三萬馬克交給你,你不能這樣。」
  「你別犯糊塗。我跟你借三萬馬克,是沒定期限的,我要作一筆大買賣。義務我會承擔,到時候本利還清;錢,現在已經開銷出去了。」
  「在柏林,我知道……在阿莫爾·薩爾……我知道……」
  他感到難受地嘟囔著。
  「咱們還是友好地談一談吧。」莫雷茨不耐煩了。
  「你是賊,不是朋友,還錢!」他因為感到十分痛苦,便叫了起來,撲到了辦公桌半開的抽屜裡的手槍上;可是他拉了拉抽屜,又關上了;把鑰匙放在兜裡後,開始在屋裡亂跑,沖莫雷茨一面揮舞拳頭,一面大聲責罵。莫雷茨只管攥著手杖坐著,鄙夷地笑著,等銀行家平靜點後,便開始對他講起自己的計劃來:
  「我已經是而立之年……是動手大幹的時候……我有一個絕妙的計劃,可是沒有錢。你看怎麼辦,辦代理行能掙碗飯吃,可是自己不會有資本,所以一直靠借貸;一等結帳,我就會拉下好幾千的虧空……現在我想出了辦法。既然你借了錢給我,我就要告訴你錢的用處。博羅維耶茨基已經是窮途末路,他沒有現金,靠借高利貸苟延殘喘了,我要借給他錢……遇到機會就和他完全合作,然後當起家來,他會變成個掛名的廠長……我的計劃妙不妙。他在廠裡有四萬現金,一年……最多兩年,只要我把錢弄到手,他就赤手空拳了。這一切我都考慮過,因為信任你,才告訴你嘛!」莫雷茨心平氣和地說著,同時擺出了一系列數字,無奇不有的陰謀、無賴和詐騙手段,以充實他的結論,他要把博羅維耶茨基置於死地。
  他說得滔滔不絕,一無遺漏,毫不隱諱。
  銀行家漸漸消氣了,他用一個指頭縷著絡腮鬍子,鼻子不斷地吸著氣,好像要嗅出一塊可以供他大嚼一番的臭肉似的;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嘴裡傻呵呵地笑著,因為這個傷天害理的計劃已經勾得他心花怒放,甚至使他忘了這個公司是要用他的錢來開辦的。他完全贊同這個計劃,有時也插上一兩句話,提個無關緊要的主意;莫雷茨便立即閃電般地抓住這些主意,補充到自己的計劃中去,又繼續謀劃著,他的說話聲越來越低,跟格羅斯呂克也越來越推心置腹了。
  格羅斯呂克喝夠了水後,打開了通風口,他看見工人正從倉庫裡把裝滿大包羊毛的送貨車推出來,便衝他們嚷道:
  「在外面等一等。」
  「下雨了,羊毛要淋濕的。」
  「說等就等嘛,土包子!」
  他嘩的一聲關上通風口,不時抬頭看看雨雲密佈的天空,立即飛快地寫起什麼東西來。
  莫雷茨沉默了一會兒,望了望一排在越下越大的雨中淋濕了的送貨車,然後心平氣和地說:
  「羊毛不會增加多少重量,我看那包皮是新的。」
  「你的心眼……真活!」銀行家一面回答,一面下令用帆布把羊毛蓋上。「我過去很熟悉你的父親。」他又說道,還十分客氣地遞來了雪茄。
  「他是個精明強幹的人,就是上當破產了。」
  「人要是不走運,手腳都發麻啊!」他感傷地說。
  「我的計劃,你是怎麼看的呢?」
  「令堂是我表姊,我支持你。」
  「她把剩下的東西全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賣了,小部分作了抵押……」
  「你也像我表姊一樣,她挺漂亮,大大方方,高貴著呢。我告訴你,你有頭腦,我挺喜歡你……我就喜歡青年人有聰明才智,就喜歡幫助聰明人,你的忙我一定幫,你這個計劃正合我的心意。」
  「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咱們合作吧!」
  「你給錢啦!」
  「當然。」
  「一大筆?」
  「全拿出來。」
  「好,為了合作的開始,咱們可以擁抱親吻了。」
  「好極啦!擁抱一百次,也比一次損失三萬來得好。」
  他們既廣泛又逐點地討論了以後的合作,制訂了行動計劃。
  「這是一件事;我還有一件要辦:求婚。」
  「對象是誰?」
  「梅拉·格林斯潘。」
  「別急嘛,讓他們先處理完格羅斯曼的事。」
  「現在正得抓緊,也許還能幫他們一把。」
  「我很喜歡你,莫雷茨,我很喜歡你;等我的梅麗長大了,就許配給你,她有十萬陪嫁呢。」
  「太少了。」
  「也許十二萬,再等一年吧!」
  「等不了。一年以後要二十萬,我不能幹等。」
  「虧不了你,星期天來吃午飯吧,還有幾個華沙來的客人。完了我要和你談談我的一個小小的計劃,說不定有一百萬的進項呢。」
  他們又像莫逆之交一樣地親吻著,但是親吻並沒有妨礙銀行家提醒韋爾特在這三萬馬克的借據上簽字。
  「我很喜歡你,可疼你吶!」銀行家滿面紅光地叫了起來,把借據藏在辦公桌裡。
  莫雷茨從事務所拉著維爾切克出去了,可是在他家的大門口,卻站著一個賊頭賊腦的人,擋住了維爾切克的去路。
  「請原諒,我明天來看你,現在我得和這位先生談談。」維爾切克解釋說,沖莫雷茨點了點頭,又對那人示了意,就穿過傑爾納大街到車站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5:53

續篇 第十二章
  
  「真是想什麼就有什麼呀!」莫雷茨在街上走時,想道。
  他要錢——衣兜裡就有了三萬馬克。
  他用手高興地按著油布錢包。
  他想吃掉博羅維耶茨基,對他的金錢和他的工作垂涎三尺——準能吃掉他。
  他想娶梅拉——能娶到她,娶到她是確信無疑的。
  此時此刻,他理解不了這些奇跡。
  第一個回合的大勝利使他感到十分得意,使他狂熱地相信自己的力量。
  「只要有勇氣去追求就行。」他一邊想,一邊對著太陽微微地笑了;太陽在城市上空露出了臉蛋,興高采烈地照得剛剛淋了雨的人行道和屋頂閃閃發亮。
  「所以我不能虧待自己。」他凝望著珠寶店的櫥窗,喃喃自語道。
  他走進一家商店。有一個鑲著一塊大寶石的戒指他很喜歡,可是一打聽價錢,他就涼了,沒有買就走了。
  他又走進一家服飾商店,在這裡買了一雙手套和一條領帶。
  「訂婚的時候,他們肯定會給我買戒指。」他一邊想,一邊就去辦第二件事、即和梅拉的事。
  他從暗中為他的事在格林斯潘家周旋的媒婆那兒得知,梅拉跟維索茨基吹了,貝爾納爾德·恩德爾曼寫信去求婚,也遭到拒絕,好像這個人因此就改信了新教,準備跟一個「法國母猴兒」結婚。
  他還聽說,有幾家大公司的少爺也打過梅拉的主意,可都是一場空。
  「她有什麼理由不要我呢?」
  他不由自主地在一家商店櫥窗大玻璃前照了照,對自己的相貌笑了一下,因為覺得自己長得挺漂亮,他摸了一下漆黑的鬍子,把眼鏡往上扶了扶,一邊走一邊思量著他的好運。
  錢,他已經有了一筆,格羅斯呂克的貸款不少;一切疑慮都消除了,他看到的是自己的遠大前程。
  梅拉是個十分俊秀的對象,他早就對她很傾心了。他固然有波蘭人那種妄自尊大的習性,喜歡附庸風雅,有求必應,高談闊論,可是這不用花多少錢,而且適用於沙龍。他自己在裡加上大學時,不是多次扯起過這樣的話題嗎,不是也說過多少動聽的話嗎,如抨擊當時的制度,甚至有兩學期還曾是個社會黨人呢;可是這一點也不妨礙他現在賺大錢,謀大利。
  想著想著他笑了,因為他又回憶起了格羅斯呂克嚇得面如土色的臉。
  「莫雷茨,等等!」
  他趕忙回頭。
  「我在全城到處找你呢。」凱斯勒和他握手時說道。
  「生意的事嗎?」
  「請你今天晚上來,有幾個人會會面。」
  「喝杯淡酒,像去年一樣,是嗎?」
  「不,朋友們在一起喝杯茶,聊聊天,還看看幾件少見的東西……」
  「本地的稀罕物?」
  「進口的,也有本地的,給愛好者準備的,你來不來?」
  「好吧!你請了庫羅夫斯基嗎?」
  「工廠裡波蘭牲口夠多的了,在家裡就別要了。庫羅夫斯基擺大人物架子,我一看就生氣,好像他跟誰握手都是個恩賜似的,可惡的傢伙1!」他輕輕地罵了一聲,「你上哪兒去?
  我帶你去吧,車正等著我呢。」
    1原文是法文。
  「去德列夫諾夫斯卡大街。」
  「我剛才看見格羅斯曼了,交了保證金釋放的。」
  「喲,這倒是新聞,我正要去見格林斯潘。」
  「我帶你去,不過我得去工廠一會兒。」
  「那些稀罕物……是從廠裡挑的?」
  「我正想在紗廠裡挑幾個。」
  「馬上就能到手?一叫就到嗎?……」
  「訓練好了的,而且有對付的辦法:如果不來,就開除。」
  莫雷茨笑了笑,兩人上了車,幾分鐘以後,車已經停在「恩德爾曼和凱斯勒工廠」的大門前。
  「稍等一會兒。」
  「我同你去,也許能幫你物色物色……」
  他們穿過大院,走進了低矮的廠房;房頂上掛著照明燈,各個車間都裝有洗毛機、篩分機、梳毛機和毛紡機。
  洗毛機向車間四周不斷地噴水,它旁邊幹活的是清一色的男人;可是從梳毛機那兒,卻傳來了一陣陣女人的說話聲;
  當凱斯勒進來後,工人們馬上緘默不語了。
  女工們屏氣凝神,把眼睛死盯著機器,像一排傀儡似的;她們的周圍,團團圍著一堆堆羊毛,這些羊毛好像在喧囂的機器、不停轉動和咆哮著的皮帶和齒輪海洋中漂浮出的髒泡沫一樣。
  凱斯勒向前走去,腦袋縮在兩個肩膀裡,彎著腰,晃動著兩個長滿了紅鬍子的腮幫,慢吞吞地走著;他的腦袋尖尖的,上面也長著兩隻上端很尖的耳朵,正像一隻伺機捕獲獵物的蝙蝠。
  一雙刁鑽小眼留心地打量著一些最年輕、最有姿色的女工;在他的審視眼光下,她們都羞紅了臉,沒有抬頭看他。
  他不時在她們身邊停住腳步,問問工作情況,看看羊毛,一面用德語問莫雷茨道:
  「這個怎麼樣?」
  「給農漢的下腳貨。」莫雷茨表示厭惡地回答說;可是他在走到另一個女人身邊時,又說道:
  「身材挺好,可惜有一臉雀斑……」
  「漂亮,皮膚一定很白。米爾納!」他喊著帶路的工頭。
  工頭來到他跟前後,他輕聲問了這個姑娘的姓名,便記在本子上。
  他們繼續往前走著,在車間裡繞了兩周,卻挑不出一個合適的來,因為女工大都一副窮相,生得很醜,幹活幹得皮粗面老的。
  「咱們到紡紗車間去吧!這兒什麼也撈不著,都是些下腳貨。」
  在灑滿羊毛雪花的白白的紡紗車間裡,瀰漫著透過屋頂照射下來的一派日光,雖然這裡震耳欲聾,卻顯得異常寧靜。
  所有的機器都在瘋狂地運轉,好像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整體;可是它們屏氣凝神,沒有喧鬧;有時候,僅僅傳來驅動輪的一陣短暫、尖厲的嘎吱聲,過後就沉寂了。這驅動輪雖然上了橄欖油,在千萬次震動中,還是常常斷裂;此時,那斷裂的響聲,往往就像一陣暴風雨似的,在機器上轟隆掠過。
  抖動的黑皮帶和傳動帶就像一條條大蛇,你追我趕,不斷絲絲響著,一忽兒竄上天花板,一忽兒落到閃閃發亮的輪子上,然後又沿著牆壁扶搖直上,飛過天花板,返回地面,兩面圍住穿過車間的長長的甬道,彷彿一條條在瘋狂跳動著的黑色的帶子。沿著這些黑帶子,隱約可見宛如史前時期的怪魚骨架一樣的紡織機的運動,它們斜著向前移動,用它們白色的牙齒咬住了羊毛線軸後,隨即帶著線軸後退,在自己身後拋出幾百條毛線。
  女工們好像一個個被釘在機器上,她們死盯著線紗,機械地挪動著它,一忽兒跟著機器跑動,一忽兒退了回來,閃電般地迅速接上斷了的線紗,對自己身後的一切,似乎又聾又瞎,全神貫注於這頭猛獸的運轉。
  「那個黑臉的,扶著線軸的那個,怎麼樣?」凱斯勒指著一個站在車間另一頭的纏紗卷線的地方,體態十分豐滿的金髮姑娘嘀咕著說;這個姑娘穿一身薄裙子,還有一件長袖襯衫扣在脖子下面,她的秀麗的身材輪廓依然可以看得出來,因為天氣悶熱難當,所有的女工都盡可能地穿得很少。
  「真漂亮,真漂亮。你還不認識她?」
  「在這兒剛干一個月。豪斯納已經圍著她轉了。你知道嗎?
  他就是這兒的一個配料員,我乾脆讓他死了心。」
  「那邊瞧瞧去。」莫雷茨輕聲說道,他的兩隻眼睛亮起來了。
  「小心點,和人打招呼時別讓齒輪絞住了你。」
  他們留心地穿過狹窄的過道,兩邊的機器都是用於把毛紗捲上大紗軸再紡成雙股的毛線。
  噴霧器一刻不停地工作,微微顫動著的水霧象條條彩虹似地噴出來,濺落在機器、人、一堆堆雪白的毛紗、成千上萬個梭子上;梭子不停地旋轉著,發出刺耳的吱吱聲,在從上方射下的耀眼的日光照射下,像成千上萬個在粉紅色的、明亮的靈光中轉動著的白色陀螺一樣。
  凱斯勒又記下了兩個姑娘的名字;他出去時,女工們向他投來了表示痛恨的目光。
  他們在主機旁邊走過;這個妖怪的大驅動輪安裝在一棟高房子裡面,日日夜夜地轟響著。老馬利諾夫斯基站在高房門口,嘴裡銜著煙袋,雙手插在衣兜裡,見了凱斯勒沒有脫帽,甚至連頭也不點,他以陰鬱和銳利的目光瞧著凱斯勒,像要向他挑戰似的。
  凱斯勒在遇到他的目光時,打了個寒噤,似乎打算後退一下,但他立即打消了這種害怕,同時故意走進了機房,察看了一下機座;上面的大活塞像兩只手一樣地移動著,那彷彿怪物的大輪子也在轉動,在瘋狂的永無休止的運動中,發出粗野的轟隆聲響。
  「沒什麼新情況?」他一面小聲問著馬利諾夫斯基,一面看著巨輪周圍發出的光芒。
  「我有件小事要和你談談……」老人走到他跟前,輕聲地說。
  「去辦公室談吧,現在我沒時間。」他趕忙說了聲,走了出來,因為他對馬利諾夫斯基的說話和舉動都很討厭。
  「這個尖嘴巴老傢伙看著就不順眼。」莫雷茨也注意到了。
  「是啊……是啊……齜牙咧嘴的,非打掉他的門牙不可!」
  凱斯勒低聲說。
  在辦公室,他把記下來被選中的姑娘的紙條交給一個心腹,那心腹明白下一步該怎麼辦。然後他立即把莫雷茨送上德列夫諾夫斯卡大街。
  「六點過後,馬車會在你的事務所前等候。」凱斯勒在分手時說道。隨後他便驅車走了,消失在車後捲起的塵土中。
  「一個粗野的流氓!」莫雷茨去見格林斯潘時心裡暗暗地罵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6:41

續篇 第十三章
  
  在格林斯潘那兒,莫雷茨正好碰上他們開家庭會議。
  格林斯潘在屋裡跑來跑去,嚷嚷著,用拳頭砸桌子;雷吉娜坐在窗戶下面輪番地又喊又哭;老蘭道戴的寬大的絲製軟帽滑到了後腦勺上,他鋪開漆布,正在用粉筆寫著一系列的數字;格羅斯曼看起來又蒼白、又勞累,躺在沙發上,沒精打采地吐煙圈,有時候輕蔑地瞧妻子幾眼。
  「他是賊,是羅茲最大的賊!因為他,我非得中風不可…
  他是要我的命吶!」老頭子吼叫著。
  「你是什麼時候從那兒來的?」莫雷茨問格羅斯曼。
  「有一個鐘頭了。」
  「怎麼樣,那兒挺舒服吧?」他輕聲地、帶譏諷地問道。
  「以後你會明白的,你想躲也躲不開;不同的只是你要坐牢是因為自己犯罪,不像我,是為了岳父大人和太太。」
  「阿爾貝爾特,你別犯糊塗,別胡說八道。莫雷茨不是外人,莫雷茨知道情況;你不是說了嗎,他能證明,羅茲城裡對咱們的議論,都是實話。」老頭子站在他旁邊憤怒地叫道。
  「這件事的情況我知道多少先不用說;反正我到這兒來,是把你們當成自己人,當成正派人的。」他強調說。
  格林斯潘不安地瞅著他,他們兩人互相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彼此打量著,審視著;還是老頭子首先扭過頭來,又開始咒罵。
  「我去找他,是把他當個正人君子,當個買賣人。我說:把地皮賣給我吧。可是這個放羊的……這個……呸!他倒走了運!我一衷心祝願他,他竟嬉皮笑臉地讓我去看他的垃圾堆,說什麼那是寶地、天堂,不給四萬盧布不賣……他……他……那張尖嘴猴腮的臉,怎不得場熱病死了呢!梅拉,來,快拿點藥水來,我挺難受,怕越來越厲害了!」他對隔壁房間吩咐道。
  「跟誰呀,什麼事?」莫雷茨輕聲問,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維爾切克,賊小子。四莫爾格地,要四萬盧布。」
  「值不值呢?」
  「現在值五萬。」
  「地價長了三成。」
  「是啊,還不知道得長多少錢呢。老頭兒要擴建工廠,地非買不可。」
  「那幹嗎還生氣耽擱著呀?過兩個月說不定得加一倍呢。」
  「爹是作小買賣的,忘不了他在舊城開的那個小鋪子,忘不了為一個戈比討價還價。」格羅斯曼鄙夷地小聲說。
  「你好,梅拉!」他立即起身跑到她面前。
  「你好,莫雷茨。你送來了花,謝謝你。我高興極了。」
  「花店裡沒有更好看的了,我想送你更好看的。」
  梅拉勉強笑了一下。今天她臉色蒼白;微笑裡露出憂鬱,一雙眼睛由於稍許塌陷顯得更大了,旁邊還有一圈青斑點,也顯得憂鬱。她的動作奇怪地緩慢、滯重,好像受盡了苦難折磨的人似的。她遞給父親一塊蘸了藥水的糖,冷眼瞥了姐姐一下,故意不理睬向他伸出手的格羅斯曼,逕自回隔壁房裡去了。
  通過敞開的屋門,莫雷茨看見她把臉對著永遠坐在窗下扶手椅上的祖母。他兩眼凝望著她柔緩的動作和頭上優雅的線條,心跳得更快了,某種使他感到舒暢的激動攫住了他。現在他已經聽不見老頭兒的抱怨和雷吉娜的訴苦;雷吉娜責備說,格羅斯曼在調查法官面前申訴得不好,他的愚蠢要把一家人全毀了。
  「算啦……算啦,孩子們!以後都會好起來的……損失是損失點,可是整個這批買賣能賺七成五呢。等會兒我就找格羅斯呂克去,讓他派他的人去跟告發的人交涉交涉,這件事咱們自己不能插手。」
  「這件事他一定會管起來的,為了他的三萬;他不想只拿百分之五!」
  「是啊,要是幹得好,他能弄到百分之十五,最多百分之二十呢!」格羅斯曼瞧著岳父厚著臉皮說。
  「你這話不錯,阿爾貝爾特!咱們給他百分之二十!好,這件事先到這兒吧。談談擴建的事吧。你,阿爾貝爾特,就別再幹這當子事了。我想好了一個大計劃:從維爾切克那兒先買地皮,再加上我這個工廠,合建一個格林斯潘、格羅斯曼股份公司。法律上的事,我的律師已經管起來了,土木工程師一個星期後提出細節計劃。這個公司,我盼了很長時間,現在到時候了。十幾個老奸巨滑的傢伙開了張,咱們走在他們後面了。憑什麼咱們就得把貨送出去砑光?讓別人賺咱們的錢!咱們也要建砑光車間。憑什麼咱們就得買紗?咱們要建個紡紗車間,用百分之二十五。要蓋個配套的工廠,什麼砑光設備都有。還得試著跟邁爾談談。我在你這次倒運以前就考慮過,阿爾貝爾特,現在出了這件事,這麼辦對咱們也許有好處。」
  他又詳細地敘述了未來股份公司的計劃。
  雷吉娜又感動又高興,摟住了父親的脖子。
  莫雷茨聽了這個設想心裡也癢癢起來,想在這個公司的兩個名字之後再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
  「這話現在還不能說。等阿爾貝爾特的先辦好。莫雷茨,用不著你開口,你是自己人。」
  「我想,咱們還要更密切點。」他嚴肅地回答。
  格林斯潘凝望了他半天,審視著他;雷吉娜也是一樣;只有格羅斯曼懷疑地笑了一下。
  「那敢情好了,公司要辦嘛。」老頭兒冷冷地說。
  「我就是為這個目的來的。」
  「你可以去找梅拉,跟她談談。」
  「我要先跟你談談。」
  「伯恩斯坦諾娃已經跟我談過這件事了。你知道梅拉會跟你說什麼嗎?」
  「還不知道;可是我想先聽聽你的話……」
  「等一等,等一等……」
  他跟雷吉娜說了再見,握了握格羅斯曼的手,把他們送到門廳,又回來了。
  「蘭道也許聽說……」
  他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擺弄起長長的金錶鏈來。
  莫雷茨掂量著各種想法,咬著手杖頂端的小球,捋著鬍子,正了正眼鏡,考慮著用什麼方式提出嫁妝問題,最後直言不諱地問道:
  「你給梅拉什麼東西?」
  「你要什麼?」
  「明天我給你送我的公司優勝劣敗的材料和今天跟格羅斯呂克訂的合作條款來。我不需要欺騙你。我的公司已經蓋好,現款不是從調查法官有懷疑的保險公司取來的。」他故意強調說,「你也說說你的主意……」
  「你有多少?告訴個數目,明天咱們談談……」
  「三萬盧布現金!除此之外,我還借出去了比這多兩倍的錢,我本小利微。我受過教育,我和羅茲的全部富戶有友好關係,我辦事穩妥,一次也沒破過產,這很重要……」
  「可是你大概還沒有收益……」蘭道平靜地插嘴說。
  「所以,加加減減,記總賬的話,我至少有二十萬盧布,我是個本小利微的人,我不為自己吹噓。你準備給梅拉多少?」
  「她在學費十分貴的寄宿學校裡上過十年學。到過外國,有說各種語言的專門老師。她用了我不少現金呢!」
  「這是她私人的不動產,我是連百分之一也不取的。」
  「你連她的百分之一也不取!她受的教育呢?她在沙龍裡就像女王一樣!她彈鋼琴彈得多好,那風度多麼動人!她是個迷人的姑娘,是我最疼愛的孩子,是一塊純粹的寶石。」他激動得直吼。
  「那麼,你給她多少陪嫁呢?……」莫雷茨問。
  「蘭道公司1決定給五萬。」他不經心地說。
    1原文是法文。
  「太少了!梅拉小姐是塊寶石,是迷人的姑娘,像天使一樣聰明——就是天使;五萬,太少了。」
  「少?五萬,這是一大筆吶。你應該替她吻我的手。她要是又醜、又瘸、又瞎,我倒該多給嗎?」
  「她並不十分健康,常生病;不過我不當回事。」
  「你說什麼,梅拉不健康?你瘋了。梅拉健康得很吶,你以後瞧她多健康吧,她以後一年生一個孩子。你指給我看羅茲第二個像她一樣的小姐吧!有一個意大利伯爵想跟她結婚,你知道嗎?」
  「沒嫁給他,真可惜,要不你還得送給那位伯爵一條褲子、一雙皮鞋哩。」
  「你那公司呢?那算什麼公司?——莫雷茨·韋爾特代理行?怎麼說的?」
  「你忘了我跟博羅維耶茨基的合作了。」
  「你有一萬股資本;嘿嘿嘿,大資本家羅!」
  他笑了起來。
  「今天我有二十萬,過一年工廠就是我的,我向你保證……」
  「那是以後的事。」格林斯潘冷冷淡淡地說;可是骨子裡卻欣賞莫雷茨的看法,認為他是個合適的創辦人。
  「那你跟別人說去吧。今天,格羅斯呂克給了我十萬,梅麗還給一份。」
  「她是這樣;格羅斯呂克如果給二十萬,那女婿就由他挑。」
  「可是她父親和姐夫沒捲到麻煩事裡去。」
  「小聲點!」老頭子叫了一聲,張望了一下隔壁房間。
  「你要是認為當了格林斯潘和蘭德貝格公司女婿是舒服事,會提高威望,那你就錯了。」
  「羅茲誰不知道我有多少傢俬。」他鎮靜地回答。
  「哪兒知道?有誰知道?警察局嗎?」他惡毒地低語。
  「別提那些謠言。」老頭子氣惱地責備說。
  他們沉默了半晌。
  老頭子在房裡踱著,望望窗外的花園;蘭道彎腰坐在桌子旁邊;莫雷茨已經有點焦躁,不耐煩地等著交易的結果。他心裡已經同意五萬,可是還想試一試,看還能擠出多少來。
  「梅拉願意嫁給你嗎?」
  「過一會兒就知道了,可是我想先打聽一下,你給她多少。」
  「我已經說了。我的話是算數的。」
  「不行。為了公司,我需要得更多。才五萬,我划不來。我的教育,我的關係,我的誠實,我的公司,價值高多了。你再想一想吧,格林斯潘先生。我既不是蘭道,也不是菲什賓,也不是辦事員。我是莫雷茨·韋爾特公司!你給親生女兒百分之百吧。我要錢不是去吃喝嫖賭。你先給五萬現金,往後為期兩年再給五萬,怎麼樣?」他口氣很硬地問道。
  「原則上同意,可是得扣掉婚禮、旅行和她的教育費。」
  「豈有此理,格林斯潘先生,怎麼能這樣侮辱親生女兒!」
  他驚叫起來。
  「咳,這件事以後再談;先得把阿爾貝特的事告一段落。」
  「這件事,你得從中為女兒追加百分之十,因為她的名譽受到過損害。我們必須保護你的面子。你給一個准話吧?」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那就是准話。」
  「空口無憑呀,得有保證。」
  「要是梅拉說她嫁給你,那就一切照辦。」
  「那好。我馬上找她去。」
  「但願她同意你,因為我喜歡你,莫雷茨。」
  「格林斯潘先生,你是個老資格廠家,我尊重你。」
  「咱們和睦相處吧。」
  他們握手。
  莫雷茨在小間休息室裡找到了她;她正靠在沙發上,手裡拿著書,可是沒有看,眼睛凝望著窗戶。
  「請原諒,我起不來,有點不舒服。請坐!你臉上怎麼這麼嚴肅呢?……」
  「剛跟你父親談你來的。」
  「噢!」她低聲地把嗓音拖得很長地哼了一聲,仔細注視著他。
  「我談了,我開始了……」
  「怪不得呢!……又是送花……又是跟我父親談話……我明白……怎麼樣?」
  「你父親告訴我,說一切取決於你;只取決於你呀,梅拉!」他又輕聲說一遍,那麼柔和,那麼誠摯,使得她又瞧了他一眼。
  他開始向她表白,說明怎麼老早就十分喜歡她。
  她把頭支在一隻手上,把一副沒有生氣、憂鬱陰沉的臉轉向了他。一種奇怪、強烈的悲哀,哭訴不出的悲哀,一種失去親人後那種牽腸掛肚、無法慰藉的悲哀緊緊地攫住了她的心。他一開口她就明白,這是來求婚的。她望著他,既不憤怒,也不氣惱;她望著他,聽他表白,起初還無動於衷,可是隨著他說的話越來越長,越詳細,她突然感到不安,一種惻隱之情開始佔有了她的心靈。
  「為什麼是他來跟我談婚姻的事呢?……為什麼偏偏是他,莫雷茨,而不是那個,她愛得無以復加的那個維索茨基呢?……」
  她把臉埋在枕頭裡,好把眼淚遮住,好看不見他說話,但是她屏氣凝神地聽著他羅列理由,腦子裡昏昏沉沉,辨不清是誰在跟她說話!她不想知道是誰,竭力不想。眼淚湧上了心頭。她以一顆充滿愛情的心靈的全部力量,以想像、思念、慾望和愛情的各種力量呼喚著那個人,請求他來,解脫她的痛苦,坐在莫雷茨現在坐的那個地方,或者希望莫雷茨變成他,跟她說話……她強烈地希求這樣,好些時刻她恍惚覺得真是這樣了!維索茨基現在就坐在她身邊,絮絮私語傾吐愛情了。
  甜蜜的話聲在她耳際縈繞,她顫抖了一下,已經聽不見莫雷茨的聲音,只聽見那天晚上在魯莎那兒已經印在腦海裡,此時此刻又好像從留聲機唱片上播放出來的話聲,這話聲陣陣飄來,充滿魅力,帶來了歡樂和幸福……
  她聽了很久,不由自主地欣賞著重複說著這些話,甚至憋不住想說:我愛你。同時,還有一股瘋狂的慾望攫住了她:摟住他的脖子,吻他。她睜開了眼睛,感到驚慌,呆呆地望了很久。
  是莫雷茨坐在那兒,手裡拿著寬邊帽子……漂亮的莫雷茨……莫雷茨!
  他談的不是愛情,不是兩個人共同生活的幸福,不是渴望愛情的心靈的激動,不是愛情的激動。
  莫雷茨平心靜氣地說他們在一起很好,他要開工廠;他談到了資本、陪嫁,他要作的買賣;說他們以後什麼也不缺,還要購置幾匹馬和一輛馬車。
  這是莫雷茨,就是莫雷茨;她勉勉強強回到了現實,半醒半昏地問道:
  「你愛我嗎,米……莫雷茨?」
  她馬上改了口,想收回這句問話,可是莫雷茨卻激動地回答了:
  「我不善於說這種話,梅拉!你知道,我是一個商人,我不善於把我的感情作一番漂亮的形容;可是我一見你,梅拉,就感到挺好,就什麼也不想了,甚至連買賣事也忘了。還有呢,你這麼漂亮,一點也不像我們的那些女人,所以我常常想著你。那你說,你同意嫁給我嗎?」
  她依然望著他,可是她又看見了另外一張臉,另一雙眼睛;聽到了另一個人對她傾吐衷情的火熱的、激動人心的竊竊私語。她瞇著眼睛,因為那個人的熱吻還在烤灼著她。由於甜美的回憶,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伸直了腰,靠在沙發後背上,因為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那個人正用雙臂擁抱她,把她按在自己身邊。
  「梅拉,你願意作我的妻子嗎?」她的沉默使他感到困惑,因此他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她完全清醒了,便站起來,不假思索地很快說道:
  「好,我嫁給你。你跟我父親說妥吧。好,莫雷茨,我作你的妻子……」
  他想親吻她的手,可是她輕輕地避開了。
  「你先去吧,我很不舒服,去……明天來,明天下午…」
  她不想多說話;而他呢,因為對這筆交易高興萬分,甚至沒有注意她的奇怪舉動,便跑到格林斯潘老爹那兒去,以求盡快地確定嫁妝的數目。
  格林斯潘不在,被請到事務所去了。
  莫雷茨又回來請梅拉把全部情況告訴她父親。
  他見她站在剛才站的那個地方,以一種茫然若失、似乎什麼也看不見的眼光看著窗戶,臉白得像塊亞麻布,嘴唇在翕動,好像在跟自己的靈魂或者回憶中的什麼人說話。
  「好,莫雷茨,我告訴我父親,我作你的妻子,好!」她單調地重複著。
  當他吻她的手時,她沒有把手收回來,甚至也沒聽見他已經出去的腳步聲。她躺在沙發上,拿起書來,呆呆地躺著,凝望著窗外不停搖曳的玫瑰花,和花壇上方明光閃閃的金色玻璃球。
  莫雷茨由於十分高興,給了遞給他大衣的弗朗齊謝克整整十個戈比,又乘馬車到了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
  「祝賀我吧,我要跟梅拉·格林斯潘結婚了。」一進事務所他就喊道。
  「還有一筆不少的錢。」卡羅爾說,抬起頭來,不再看文件。
  「是一大筆錢。」莫雷茨糾正他。
  「是啊,如果保險公司想要全數付款的話。」卡羅爾強調說,因為這條消息引起了他的嫉恨,莫雷茨一箭雙鵰,又有了漂亮姑娘,又有了大筆陪嫁費;而他呢,他得沒完沒了地苦干……
  「我把錢給你拿來了。」
  「我算了算,也許用不著再拿你的錢了。我找到了一個人,他願意讓我開期限半年、利息要百分之八的期票。」他故意這樣說,實際上他沒有錢,不過是想惹莫雷茨不痛快而已。
  「你拿著嘛!我特意為你弄到了錢,我先付了利息。」
  「錢,你先保存幾天吧;我要是不用,還你本利。」
  「我不喜歡有這種條件的貸款。」莫雷茨不滿意地說。
  「這麼說,梅拉小姐要你了?有點奇怪……」
  「為什麼?你有什麼要責備我的?」他急忙氣憤地反問道。
  「看樣子你像一個辦事員,不過這沒關係,只是……」
  「你有話直說……」
  「好像她愛的是維索茨基。」他說話的聲音帶著怒火,陰陽怪氣的。
  「你說這話,就好像要讓人相信莎亞會破產。」
  「為什麼她就不能愛上他?女的漂亮,男的也才貌出眾。兩個人都有共同的、聯繫在一起的脾氣,兩個人都有熱情,在特拉文斯基家我親眼看見他們兩個人眉來眼去的。大家都在談論他們這件親事呢……」他毫不留情地拉著長話,拿朋友臉上一看便知的忍耐表情開心。
  「過去也許是這樣,跟我沒關係。」
  「要是我,未婚妻的情史就有關係。反正我不會跟一個對別人念念不忘的女人結婚。」
  他不懷好意地冷笑了一下,莫雷茨便霍地站了起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指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梅拉小姐,我是想起什麼說什麼的。你以後結婚這麼闊氣,我很高興。」
  他又惡毒地冷笑了一下。
  莫雷茨砰地把門一摔,對卡羅爾怒火萬丈,氣得飛跑了出去。
  盛怒之下,他竟衝著從地基中排水的工人們吼叫起來。
  「滾開,土包子!你們磨洋工,打昨天起水一點不見少。」
  「這是從何說起呀?」一個工人問道,聲音相當大。
  「你齜牙,齜什麼牙,你沖誰齜牙?混蛋,我馬上開除你。」
  「滾蛋,癩皮東西,趁早?瞧我砸爛你的狗臉,讓你回家都找不著道走。」一個泥瓦匠把拳頭伸到他鼻子下面,低聲叫道。
  莫雷茨急忙後退了幾步,大喊大叫起來;待卡羅爾聞聲跑到工人中間來時,馬克斯也從紡紗車間飛跑出來了。
  莫雷茨咆吼著,要立即開除那個工人,因為他侮辱了自己。
  「別嚷了,莫雷茨,少管閒事。」
  「怎麼是閒事?我有權管,跟你一樣。」他又嚷了起來。
  「就算暫時有權吧,也不是罵工人的權利呀;你罵人完全不對。」
  「什麼『暫時』!我有一萬盧布,就有權跟你一樣。」
  「別這麼嚷,當著工人的面,你還想吹噓你的一萬盧布?」
  「我說什麼話,用不著你教。」
  「你要是會說人話,就用不著瞎嚷嚷。」
  「我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
  「那你愛嚷就嚷下去吧。」卡羅爾討厭地叫了一聲,就回了事務所。
  莫雷茨又衝馬克斯連續叫罵了一陣。他在快步走開時,還大聲威脅說,這兒得實行新規定,這麼下去不行,卡羅爾蓋的不是工廠,是宮殿。
  「格林斯潘家小姐的陪嫁費到了手,說話就氣粗。」卡羅爾對馬克斯說;可是他後悔自己不該發脾氣,因為他指望著莫雷茨的錢;那筆錢是絕對需要的。
  「有多少次了,我一發火就辦蠢事。」
  莫雷茨對卡羅爾含沙射影叨咕梅拉的艷史,雖然感到厭惡,但他也有象卡羅爾那樣的感觸,甚至比卡羅爾更後悔自己不應生氣;他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打算去見博羅維耶茨基,可是又不敢馬上去,便決定晚上再去,因為這時候已經六點多了。
  凱斯勒的馬正在事務所門前等候,他回了家,換了身衣服,立即吩咐馬車快快穿過城市。
  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馬車柔軟的座位上,連著伸懶腰,對路遇的熟人漫不經心地點頭致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7:13

續篇  第十四章
  
  凱斯勒住在城外好幾俄裡遠的地方,靠近大染色廠,他是廠主,又是凱斯勒和恩德爾曼公司的董事長和經理。
  這是一座宮殿,更可以說是一座羅茲哥特式的小城堡,兀立在以挺拔的松林為背景的山頂上;在它前面的一片相當陡峭的山坡上,有一個鬱鬱蔥蔥的英國式大公園,迤邐鋪展到了把一個木柵欄圈起來的湍急的小河旁;小河在長滿柳樹和榛子樹的深深的山谷中流過。
  公園右側,在一些樹木之後,露出了染色廠的煙囪和廠牆;左面遠遠地展現出散建在小河兩岸坡地上、河谷谷底、果園和草木叢中的灰色草房。
  「你住得像一個真正的羅茲伯爵一樣。」莫雷茨在宮殿前面下車後寒暄道。
  「我能作到哪步就作到哪步,在這個野蠻的國家裡弄得像樣子點兒。」凱斯勒說著,把他領進住宅裡面。
  「正碰上請客吧?」他問道,因為凱斯勒穿著燕尾服,打著白領帶。
  「哪裡,我沒來得及換衣裳,正忙著接待幾位同行……」
  「已經來人了?」
  「有威廉·米勒,專程從柏林來的,背著他父親。有奧斯卡爾·邁爾男爵;有馬丁,你認識他嗎?一個樂呵呵的法國佬。還有羅茲和柏林的咱們的幾個朋友。當然啦,還有一部份稀罕物兒……」
  「有意思。准有給貴府增光的人吧?」
  「你看吧……」
  寬闊的露台面對著小河,現在變成了夏日客廳;全部貴客都已入座。
  顏色斑駁的草莖編成的華麗的印度蓆子鋪在地板上,傢具都是金邊竹子編製的,蓋著絲綢護面。
  遊廊的隔扇是用穿上彩珠的中國線簾作成的,珠串沒有連成一片,光是上端一頭接在寬闊的金色橫樑上;簾子從那兒象發浪一樣流瀉到地板上,像彩色玻璃一樣五顏六色,風一輕輕吹動,就發出窸窸窣窣的微響。
  莫雷茨向大家行禮致意,默不作聲地坐了下來。
  「你喝什麼?我們都喝香檳酒乘涼呢。」
  「好的,喝香檳。」
  片刻之後,僕人把酒送來了;莫雷茨後面是卓希卡·馬利諾夫斯卡,她給家裡增了光,親手斟酒,坐在他身旁的一把搖椅上。
  整個遊廊充滿了一片寂靜,因為在場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她那張美麗的臉、裸露的雙臂和整個發育極為勻稱的苗條的身軀上。
  這些貪婪的目光使她覺得困窘,可是正因為如此,反而在她的一張十分動人的臉上增加了幾分嫵媚,敷上了一層緋紅。
  「你搖搖我的椅子。」她吩咐莫雷茨。
  「你以為這對我是懲罰嗎?」他輕聲說,又托了托眼鏡,因為他挺高興。
  「對你怎麼樣,我沒想過;我不過是想搖一搖。」她口氣相當肯定地說,於是通過沒有掛窗簾的一側露台眺望公園。公園沿傾斜的坡地延續到了閃爍銀光和藍光的小河邊;河的對岸是一塊深綠色的草地;在更遠的地方,田地又擴展到了山上,深綠淺綠濃綠淡綠的莊稼把它分成一條條的。
  「出去散散步好嗎?我陪大家去看看公園,動物園。」凱斯勒說。
  除了米勒,大家都走了。
  「我不想動……路上太累了……」他解釋說。
  「你信我的話吧,呆在這兒也白搭。」凱斯勒輕聲說,還瞟了卓希卡一眼。
  「怎麼?我並不想……」米勒馬上反問,因為他的意圖被人看破,要發火了,但是他並不注意。凱斯勒一走,他就湊到了卓希卡身邊。
  「這個米勒還是個『青年小伙子1』呢。」他對莫雷茨說,這時他們斜穿過了蔥綠如茵的草坪,走在眾人之後。
  「為什麼2?」
    12原文是德文。
  「為了我的姑娘,他故意留下來,心想她會甩了我跟他去。」
  「女人的趣味有時候變幻莫測。」
  「可是常常喜歡錢多的。」
  「不一定,不一定。」他輕聲說,因為他又想起了梅拉和維索茨基,「你在哪兒弄到了這樣的姑娘?丫頭不錯嘛。」
  「怎麼?你喜歡?」
  「苗條,讓人覺得有點脾氣……」
  「脾氣太大,可又笨得出奇;我膩了。」
  他皺了皺眉,用手杖砍起灌木樹梢來,過一會又更輕聲地問道:
  「我可以讓給你,要不要?」
  「建議真大方,可是我沒法接受拍賣,我的錢太少……」
  「你完全錯了。這是個波蘭女人,她就要早晨、下午和晚上都愛她,忠於她,到最後娶她。告訴你吧,這是個蠢姑娘。整天整天地對我哭個沒完,咒罵不休,還要變花樣跟我鬧,有時我不得不用特殊方法安撫她。」
  他閃動了一下眼睛,然後使勁用手杖掃了一下灌木叢。
  「你如果要她,就由我來辦……我必須想個法子甩開她,我還要結婚嘛。」
  「在城裡聽說你……跟米勒家小姐?」
  「現在我的心在買賣上,還沒定弦呢。無論如何,要是有人能讓我擺脫這個姑娘,我就要對他千恩萬謝。你要不要?」
  「噢,多謝你了,她爹和她哥哥,聽說沒受過好教育……
  恐怕要跟我動手……況且,我也要結婚了。」
  他們趕上了眾人。
  凱斯勒把大家引到一個大鐵籠前面,裡面有一大堆猴子。他用一根長木棍,通過鐵柵欄撩逗著猴子;猴子一見他就往深處竄,那根棍子更嚇得它們魂不附體了;它們往籠頂上跳,攀著側面的欄杆,憤怒而絕望地發出刺耳的尖叫,逗得凱斯勒高興地大笑起來,於是他更加起勁地拔弄它們。
  其他籠子裡還有不少動物,可是幾乎全部動物一見主人的面便嚇得發呆,或者齜牙咧嘴。
  有一對沒雜毛的頓卡黑熊,戴著漂亮的黃色脖套,這時被打得暴跳如雷,咆哮著撲向鐵柵攔;所有的人都給嚇得急忙後退,只有凱斯勒一步不動,而且還把臉向那血盆大口湊近了點,用棒子敲打著熊的張大了的強有力的下巴;他見它們雖然暴怒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得意之極。
  「它們好像是衝我甜言蜜語呢。」他微笑著說。
  他繼續把客人帶到在圈裡漫步的鹿群那兒,他和鹿相處得很友好;然後又把客人帶到狗圈,狗都變野了,向觀望的人兇猛地撲去;可是他和狗的關係卻很好,他走到狗群中間,任憑它們舔他的手和臉。
  最後請客人們觀看尾巴美如彩虹的一群白孔雀。
  凱斯勒發出呼喚聲後,這些孔雀立即開了屏,像扇面一樣,成群地在如茵綠草上奔跑,可是在離觀眾很遠的地方站住了,開始尖厲地嗚叫起來,聽著怪刺耳的。
  賓主逍遙自在地回到了客廳。
  暮色已經降臨大地,山巒依然反映著西天晚霞的金光,但是在整個峽谷中已經飄起淡淡的霧紗,像青色的棉紗長帶一樣,飄浮,游動,間或被樹頂和又高又尖的屋頂分割開。
  從河面、樹梢、草叢升起輕微而單調的沙沙聲,這聲音有時也被嗡嗡掠過頭頂的小金蟲群的嗚叫聲淹沒。
  灌溉水渠和池塘裡的青蛙嘓嘓地合唱起來。
  潮濕而溫暖的微風從暮色蒼茫的遠方吹來,送來了悠長而悲涼的鐘聲,好像為什麼人送葬似的;那沉悶的回聲在空氣中顫抖、迴盪,就像一塊冰冷的金屬板震動一樣,然後便在森林的枝枝椏椏中、在宛如宮殿外面厚厚的圍牆一樣聳立的紅色樹幹叢中寂然消匿。
  露台上已不見卓希卡,只剩下威廉·米勒還在安樂椅上搖晃。
  「怎麼樣,姿色不錯吧,真的嗎?」凱斯勒戲弄地問他。
  「不錯什麼……平平常常。」
  「你沒跟她交交心?」凱斯勒問道。
  「連試也沒試過。」他狠狠地回答,一面捏著右邊的小鬍子,好來遮掩他的窘態和有點緋紅的臉。
  凱斯勒笑了一下,請他去吃晚飯,因為僕人們已經把門敞開,顯出了一排陳設極為豪華的客廳。
  晚餐擺在一間圓形餐廳中,這座餐廳已經變成一個亞熱帶的花房,裡面擺了許多棕櫚和鮮花,中間放著一張大圓桌,桌上堆滿了白銀和水晶器皿,好像是珠寶展覽台似的,放在台布和餐具上的玫瑰和蘭花的束束花朵宛如寶石,色彩分外艷麗。
  一面窗下坐著在工廠中被記下了名字的兩名女工,另外兩個沒有來;她們穿得非常闊氣,卻很呆板,一語不發,誠恐誠惶地張望著陸續進來的男人。
  在餐廳裡,一些大膽的舞女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逛來逛去。
  其中也有凱斯勒向莫雷茨提到的那些進口稀罕物,是米勒特意從柏林帶來赴宴的。她們雖然有三個,可是吵吵嚷嚷賽過十個人,那粗俗不堪、嘁嘁喳喳的尖叫聲充塞了整間大廳。
  她們打扮得花哨刺眼,身上還纍纍贅贅地掛著不少人造寶石,露著大半個肩膀和胸脯,滿臉的胭脂粉;雖說如此,仍然是光艷照人,形體優美,線條勻稱。
  晚餐拖的時間很長,沉悶乏味。
  人人都沒有興味,都太清醒;只有舞女們不時說出幾句不登大雅之堂的話,大呼小叫的,還不斷挑女工們的刺;女工們羞羞答答,驚驚慌慌,幾乎給弄糊塗了,不知道該怎麼吃東西,怎麼周旋,眼睛往哪兒看。
  她們受卓希卡的指揮;坐在卓希卡身邊的莫雷茨則開始用波蘭話招呼她們,給她們鼓勵。
  凱斯勒差不多一言不發,皺起眉頭,縮著脖子,滿臉不高興地呆坐著,氣呼呼地瞅著卓希卡跟莫雷茨又說又笑,他還瞅著僕人;僕人由於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的威脅,又驚又怕,便急急忙忙團團轉起來。
  他嫉妒起來了。他想立即把她轟走,現在,看她滿面春風,一張臉喜興、漂亮得出奇,還向那個男人湊去,看見她如饑似渴地聽他說話,一陣一陣羞得緋紅,還感恩戴德、風騷勁兒十足地為那個男人斟酒,他真嫉妒得發瘋了。
  他本想把她叫過來貼著自己坐下,可是又恥於當眾顯出醋意,於是只好悶悶不樂地坐著,為這種強烈的感受和必須克制自己而感到焦躁。
  晚餐以後,眾人回到客廳,客廳裡的佈置是東方式的:綢緞大沙發配著靠墊,擺在牆下,牆上貼了一圈綠色的絲綢料子,放出金色的光澤;鋪滿整個地板的地毯也是金綠色的。
  僕人們在沙發前擺上了低矮的小方茶几,把大批的酒瓶放在上面,然後拉開了演奏台上的幕布。片刻之後,上來一個小提琴四重奏樂隊,開始演奏。
  所有的人都各尋方便,倒在沙發上,開始飲酒;馬上,各種飲料和白蘭地被羼在僕人們不斷送來的咖啡裡,咖啡過後,是大量各種各樣的酒,不久,他們便喝得醉醺醺了。
  音樂奏個不停,舞女們都不見了,換合適的衣服去了;這時候,客廳中央又鋪上了一張漂白漆布的大地毯。
  談話熱烈起來,嬉笑,俏皮話、玩笑話此起彼伏,女工們被從一個人推向另一個人,從一個人的手拉到另一個手裡,被親吻、亂摸、擁抱、灌酒;她們早已昏昏沉沉,受了音樂的刺激,便開始發狂;那音樂把烈火和瘋狂注入了人的血管。
  「跳舞!」凱斯勒攔腰抱住已經酩酊大醉的卓希卡,她興奮得每隔一會兒就在沙發上打滾、尖叫。
  舞女們雙手高舉著小鼓上場,幾乎一絲不掛,因為除了什麼也掩蓋不住的輕紗外,她們什麼也沒穿。
  她們站在客廳中央,按節拍敲著小鼓,同時音樂也轉入了最柔宛的曲調,幾乎無法聽見,而為舞蹈曲調伴奏的笛子則發出宛如鳥雀情歌般的深情聲響。
  舞女們開始相當自由,軟弱無力地跳起搖擺舞1;由於在舞蹈間歇時名副其實地灌進她們嗓子裡的酒發生作用,由於笛聲的作用,她們如癡如狂、忘乎所以地跳著這種奇特的,丑陋的東方舞蹈,舞蹈中處處是癲癇般的抖動、抽搐、全身曲扭、求愛的姿勢——是糜爛透預的舞蹈。
    1舞名原文為法文:腹部舞,肚子舞。
  笛聲不知疲倦地奏出甜蜜的、激昂的曲調,越來越深地把一種不可抑制的發狂的慾望灌輸到所有人的心裡。
  人人雙眼迷離,胸膛劇烈起伏,短吼從胸中發出,雙臂伸向舞女,啪啪啪的響吻聲早淹沒在瀰漫大廳、肆無忌憚、野性大發的喧囂聲中。
  狂笑、穢語、杯盞叮噹聲、吼叫聲匯合成一股令人昏然的喧囂,只有笛聲依然在迴盪;舞女們跳得更加放蕩,更加妖姿百出,更加狂烈;在綠色牆壁背景上,在透明薄紗的雲霧中,她們的裸露軀體的瘋狂運動造成了一片酒神節狂飲亂舞的景象。
  咆吼的笑聲和歡暢的嚎叫聲依然氾濫在大廳中,只有卓希卡抬起頭來,一雙醉眼久久地呆望著舞女們。
  「下流,下流到家了!」她莫名其妙地以憤怒和威嚇口氣吼道,接著又猛然暴發出了醉酒後的可怕的嚎啕大哭,凱斯勒急忙吩咐把她扶到她的房間去了。
  然而,羅茲的帝王將相們的歡宴繼續進行,直到最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8:09

續篇 第十五章
  
  「你再喝點茶好嗎,尤澤夫先生?」
  「謝謝你。」尤焦答道,隨即站了起來,鞠躬、臉色通紅地繼續為阿達姆先生讀報。
  安卡坐在低深的沙發裡搖晃著,聽他朗讀,可是她更加頻繁地張望露台的門,傾聽著是否有卡羅爾的腳步聲。
  「馬泰烏什,別讓水壺火熄了,先生等一會兒就回來!」她對著廚房喊道,在房裡走了一圈,通過所有的窗口觀望外面漆黑的世界,把前額貼著窗玻璃站了一會兒,又回到椅子上。
  她等得越來越不耐煩了。
  她在羅茲居住兩個月以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對於博羅維耶茨基來說,這段時間是須臾即逝;可是對於安卡和他父親來說,真是度日如年。
  他們給關閉在替代庫魯夫家園的破破爛爛的狹小花園裡,痛感對於農村、對於那廣闊天地的無限懷念,真得費盡力氣來習慣新的生活和新的環境。
  安卡形容憔悴,不僅僅因為生活寂寞,還因為接二連三不請自來的種種彆扭事,隱而不露的糟心事;究其根源,就是卡羅爾。
  她盡其可能地把生活安排得忙碌些,有興味些,可是總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憂愁在慢慢地咬著她。
  她不知道該怎麼看卡羅爾才好。
  她相信,並深信不疑卡羅爾是愛她的;但自從來到羅茲以後,她有時對此懷疑起來。
  她還沒有什麼證據,甚至為自己的滿腹疑團感到羞恥,儘管如此,她的心還是在不斷揣摸著這個使她煩惱的事實。
  這個人對她來說曾經是理想中的人,曾受到她自己高尚靈魂的全部光輝的沐浴,她一想到他就感到驕傲、欣慰,對他一見鍾情,同意他當丈夫。現在,她卻每天都因為困惑感到痛苦,越來越確信,她心裡稱之為可愛的小伙子的這個人,實際上跟她所崇拜的那個人判若兩人。
  對於這一點,她日益確信無疑,因而越發感到痛苦。
  有時候,他對她善良、疼愛、誠摯,能事先想到她的種種需要;可是也常常顯得冰冷、彆扭,挖苦起她的農村習慣來毫不留情。他令人痛苦地嘲笑她的一顆善良的心,諷刺她對窮人的關懷,甚至諷刺他所謂的村姑觀念。在這樣的時刻,他那雙鐵青色的眼睛就會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那張嚴峻的臉上就充滿了冷酷無情的神態。
  她把他的行為,包括他高興時候的行為在內,都看成是出自他在工廠建設中常常遇到的煩惱和困難。
  起初她相信是這樣的,耐心地忍受著他反覆無常的脾氣,甚至還譴責自己不善於安慰他,不會把他吸引在自己身邊,讓他呆在自己身邊,暫時忘掉那些麻煩和令人氣餒的挫折。
  她甚至想試著這麼辦,可是有一次看見他投向自己的既示謝意又很鄙夷的目光後,心裡就涼了。
  可是後來她畢竟沒有涼下來,依然純樸、真誠地愛他,為他犧牲一切,但她不會表現自己的愛,不善於把那些眉目傳情、花言巧語、溫柔撫媚、隱晦含蓄、裝模作樣的千絲萬縷的線連在一起,而男人們喜歡的就是這種技法,而且常常視之為山高水深的愛情;其實,這不過是那些擅長於高價賣身的浪蕩女人們獻媚的手段和令人作嘔的花招而已。
  她的純樸而高尚的心靈厭惡這種行徑,一想到這種勾引男人、吸引男人的手段,她就疾惡如仇。
  她有強烈的自尊感,她很驕傲,覺得自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怎麼還不回來?」她深感不快地想。
  尤焦仍在以輕緩單調的聲音念報,不時抬起佈滿汗水的臉,惶恐不安地瞅安卡一眼;這時候阿達姆先生就敲著手杖,嚷道;
  「念呀,念呀!我親愛的人,這挺有意思嘛,挺有意思!這個俾斯麥,這齣戲,嘿!可惜神父不在這兒,可惜呀……
  我說話你聽見沒有,安卡?」
  「聽見啦。」她喃喃地回答,依然諦聽著花園裡樹木的沙沙聲和米勒幾家黑夜也照常開工的工廠的機器轟隆聲。
  時間過得慢得可怕。
  鐘打過一點又一點,打完之後,寂靜顯得更為深沉,只有尤焦那昏昏欲睡的念報聲仍在輕輕地響著;他終於念完了報紙,準備退席了。
  「那麼,尤焦,你在哪兒睡覺呢?」阿達姆問。
  「在巴烏姆老先生的事務所。」
  「怎麼樣,他好點了嗎?」
  「巴烏姆先生說,他沒事兒,身體很好。維索茨基先生今天去了,想給他檢查檢查,可是他竟發起脾氣來,差點把他推到門外去。」
  「工廠還幹活嗎?」
  「只有十個車間開工。再見。」
  他鞠了一個躬,走了。
  「馬克斯先生昨天說,從十月份起,他們整個工廠全關門。巴烏姆大概神經完全失常了,整宵整宵地坐在工廠裡,開著機器。前天,馬克斯在中心大廳找到他,他正在一個個車間裡晃,到處亂罵呢。喲,卡羅爾回來啦!」她高興地嚷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卡羅爾進來,也不說話,只點了點頭,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從城裡回來?」老人問。
  「跟平時一樣。」他粗聲粗氣地回答;一想到又得跟他們解釋,就無名火起。可是當他瞧見安卡充滿不安的目光後,臉色立即明朗起來,聲音柔和地問:
  「聽見什麼消息了嗎?我沒回來吃飯,因為到皮奧特科夫那兒去了,原諒我事先沒告訴你,因為沒時間,沒有預料到要去。特拉文斯卡夫人到這兒來過?」
  「來過,今天下午米勒太太帶著瑪達來過。」
  「米勒夫人和瑪達?」他感到奇怪,問。
  「是鄰居,隨便來看看。兩位女士都挺和氣,都誇你吶!
  還埋怨你把她們忘了呢。」
  「也是瞎說,我剛才去過她們那兒幾次。」
  說著他聳了聳肩膀。
  安卡顯示出詫異的神情,因為瑪達清清楚楚地說,在春天卡羅爾幾乎天天到她們那兒去喝茶。
  「是啊,瑪達小姐恐怕是一個典型的蠢鵝吧?」
  「我覺得她挺通情達理,挺樸實,挺誠懇,甚至太誠懇了……奇怪,為什麼馬克斯先生一說到她就沒好氣。」
  「馬克斯動不動就跟別人作對。」
  他明白馬克斯為什麼不喜歡她。
  他胡亂喝著茶,克制著別出言不遜,以免惹安卡生氣,同時還想著這次奇怪的會見。
  她們是幹什麼來的呢?
  也許是安卡故意跟她們拉關係。
  他盤問了這次來訪的詳情。安卡一五一十詳詳細細描述了一番,還坦率表示出對她們的來訪不解。
  「這都是瑪達瞎折騰,這放肆的丫頭!」他想著,心裡老大不高興。
  他還沒有完全放棄給米勒當女婿的念頭,所以願意跟她們保持不即不離的關係,這樣,在兩位小姐中間,他的處境就比較好一點。
  「得去回訪她們。」他漫不經心地說。
  「我不想多認識人。」
  「是啊,尤其是太不適當的人。」
  「哪天我跟父親一起去一趟,這件事就算了結了。」
  他帶幾分遺憾地談論他們粗魯的習慣、瑪達和老米勒的暴發戶空想,有意誇張地嘲笑他們,以便打消安卡跟他們進一步接近的願望——如果她有這樣的願望的話。最後又談到了自己的事務和困難。
  安卡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話,同情地望著他那生了黑圈的眼睛和憔悴的臉。卡羅爾說完時,她問道:
  「還得過很久才能告一段落吧?」
  「過兩個月,我一定要讓工廠開工,就是一部分開工也好,可是還有好些工作得作,一想起來就頭疼。」
  「以後你應該多休息幾天。」
  「休息!以後的工作更多,得成年累月拚死拚活地幹,得努力,尋求有利的條件,找合適的主顧、資本,得好歹站住腳,到那時候才能考慮休息。」
  「這種忙忙碌碌的生活,累死人的生活,就沒完,沒個完嗎?……」
  「沒完,而且還得費心;一番努力總不能白費。」
  「要是在庫魯夫,也許你就用不著這麼勞累了。」
  「這話是認真的嗎?」
  「這話我也常說。」阿達姆先生放下手裡的紙牌,搭訕說。
  「我這麼想了好長時間。」她輕聲說,同時把身子挪到了他的近旁,靠在他的肩膀上,開始激動地、十分懷戀地描繪農村安寧而舒適的生活。
  他幸福地微笑著……讓她幻想去吧,只要幻想能使她愉快。
  他握住了她的長髮辮的尾巴,嗅到了她頭髮的奇特的芳香味道。
  「那兒也許萬事如意的,沒有人破壞咱們安寧而持久的幸福。」安卡一往深情地沉吟著。
  卡羅爾暗暗地把她的話和另外一些女人完全類似的話比較;那些女人和她一樣,一受到愛情的激勵,就幻想跟他共同生活的幸福。一小時以前露茜就說過這樣的話;他剛剛從她那兒回來。
  他又微笑了一下,用指尖觸了一下未婚妻冰冷的雙手,馬上斷定這雙手不像露茜的手那麼使人著魔,甚至還難看得多。
  安卡繼續往下說去,十分認真地梳理著她那些幻想和憧憬編成的五彩繽紛的線束。
  「我像在哪兒聽過這種話,以前誰跟我說過?啊,對啦!」他一想,就想起了和利基耶爾托娃一起度過的那些漫長的夜晚,隨後他又想起了其他許多女人,許多張臉、臂膀、擁抱、親吻、愛情的海誓山盟。
  今天奔波一天之後,他已經筋疲力盡,但眼前還浮現著露茜的面貌,他神經質地渾身顫抖著。由於打不起精神,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聽見安卡的絮語,可是他又覺得這是別人在說話,覺得那些在回憶中重又復話的所有往日的情人都近在咫尺,都在傾訴衷腸,把他團團圍住,撫摸著他。他幾乎聽到了她們的裙子窸窸窣窣的細小聲響,他覺得自己看見了她們皙白的側影,那充滿著奇特魅力的笑容和話語包圍了他;他正在看著她們……
  他哆嗦了一下,用一隻手臂摟住安卡,把親吻露茜之後尚存餘溫的雙唇貼在她的太陽穴上……她對他抬起了臉龐;他的突如其來的親吻使她感到驚異。就在這時候,由於幾乎下意識的想像,他第一次覺得她並不美麗;的確,她是少有的可愛、迷人、高貴、善良,可是不美……
  他的冷漠的、帶審視的目光奇怪地觸動了她,使她的臉上現出一陣紅暈;於是她從他外衣胸兜裡掏出了一條絲製小手帕擦了擦臉,以求保持鎮靜。
  「這是什麼香味?」她沒話找話地問道,因為他的目光使她以往的熱情消失了。
  「我記得是紫羅蘭香。」
  「紫羅蘭是天芥花和玫瑰混合在一起的!」她微笑著說,無意識地翻看了一下手帕。
  這是一條精緻的絲手帕,四面綴著花邊,中間是人名第一個字母;他是帶給露茜的,卻忘了塞到衣兜緊下面。
  「對羅,是紫羅蘭!」他叫了一聲,便機靈地把手帕拿了過來,急忙收起,「馬泰烏什不聽吩咐,不細心,老讓洗衣房把亂七八糟的小東西混在一起,老給我弄上香味。」他隨便說著,可是感覺到了安卡不相信他這不能自圓其說的解釋。
  他又坐了一會兒,甚至打算痛快誠懇地再談一談,可是他卻不斷碰上這位姑娘不予信任的眼光,只好起身走了。
  安卡像往常一樣送他到了露台;馬泰烏什已經提燈在那兒等候。
  「馬泰烏什,別給先生手絹灑那麼多香水。」她低聲說。
  「不是我灑的,我這兒什麼香水也沒有。」他用睏倦的聲音回答。
  看著卡羅爾的滿臉窘態,安卡顫抖了一下。
  「你明天跟我們一塊兒去作禮拜嗎?」
  「要是能去,早晨就送信兒來。」
  於是他們分手了。
  安卡慢慢走回房間,吩咐把燈熄掉,關照了一下明天的事,和父親道了再見,回到自己房間後,便停立在窗前,久久地凝望著黑糊糊象深淵一樣的天空,回想著剛才的事。
  「反正跟我沒關係。」她自忖道。
  然而,這不是實情的流露。這跟她的關係比她料想的要大,只不過她不願意多去思考這些令人痛苦、有損尊嚴的見聞,這些在她眼前出現的粗野的行為。
  「他要去尋歡作樂,我決不從中阻攔。」當晚不眠之夜後,翌日清晨她暗下決心;為了維護尊嚴,她不容許自己抱怨或者痛苦。
  她把一切都藏在心裡。
  吃早飯時她像往常一樣心平氣和。女僕報告說來了一大群工人,一定要見她。
  安卡出屋門到了露台上,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
  隨後,她把阿達姆先生也請了出來。
  露台上有幾個男人和女人,穿得整整齊齊,表情非常嚴肅。
  索哈現在已經是博羅維耶茨基的車伕,他見安卡一露面,立即走到她跟前,吻她的手,照祖傳習慣,鞠了一大躬,然後後退一兩步,哼了兩聲,用外套袖子擦了擦鼻子,瞥了一眼站在身邊的老婆,便大聲說:
  「我們幾個鄉親說好了,一塊兒到這兒來給我們親愛的東家太太道謝。這個孩子,本來要死了,在小姐這兒又活得歡了;還有這個寡婦,她男人米哈爾是房架子給砸死的,還有米哈爾留下的這幾個小崽兒,要感謝小姐辦的積德事。」他一口氣說了出來,同時瞧了他老婆和夥伴一眼。他們都連連點頭,咂嘴,好像在跟他一起說話似的。
  他喘了一口氣,又說了下去。
  「我們都是窮人,小姐雖然跟我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可是待我們象親娘一樣親。鄉親們說得好,小姐辦了這麼多積德事,要來打心眼裡道謝。我們沒什麼東西送,就來了,沒有東西……可是……禮物……傻東西,快親親小姐的手,摟摟小姐的腿呀!」他的話沒說完就嚷起來了。
  在這段勁頭十足的開場白之後,他們就把安卡團團圍住,吻起她的手來,膽小一點的就親她的胳膊肘。
  安卡頓時感到極大的歡樂和激動,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於是阿達姆先生替她說了幾句話,吩咐給他們喝伏特加酒。
  在致謝儀式完畢的時候,卡羅爾來了;他聽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後,又吩咐再一次地請他們喝酒,並以早餐招待他們,還十分熱情地和工人一一握手,可是他又不斷鄙夷地笑著。等客人一走,他就挖苦起來了:
  「場面真感人啊。我還以為這是慶豐節呢,就缺唱民歌和麥穗花環了;好在感謝話和積德行為已經把花環編好。」
  「我看,挖苦別人,倒是容易作的開心事。你拿別人開心開得太多了。」她表面上雖然平靜地說,可是心裡卻氣得直發抖。
  「這不是我的功勞,是……人們常有的本能。」
  「多謝你的坦率。現在我已經十分明白:我不管幹什麼,都可笑,小家子氣,顯出鄉下人的俗氣,又蠢又笨;幹什麼都只配受到挖苦,除了挖苦沒別的,你挖苦起來信口開河;只能讓我難受,讓你開心。我說的不錯吧?」她氣憤地說。
  「每句話都是責備,而且很厲害。」卡羅爾說。
  「說對了。」
  「不對,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你這樣猜測我,實在受不了。」
  「受不了!」她嘲諷地叫道。
  「安卡小姐,安卡!你幹嗎生我的氣?咱們幹嗎要拿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把生活弄得別彆扭扭的?你難道真的認為我這直率的俏皮話是要傷害你、批評你嗎?我可以對你發誓:我從來沒有,從來也沒有這個意思,也不可能有。」他激烈地辯解著;她的話的確觸動了他,使他沮喪。
  安卡不理睬他,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出了房間。
  卡羅爾到露台上找到了父親,便訴起苦來。
  「我不行了,土埋到胸口了,可是我把實話告訴你吧:你傷害了安卡,讓她灰心了,但願你以後別後悔。」老人悲傷地說,以十分客氣的口吻責備他對未婚妻缺乏關懷,天天用沒完沒了的小事傷她的心,損害她對他的愛。
  「安東尼娜,去問問小姐還去不去教堂,馬在等著呢。」卡羅爾對女僕說。父親的責備使他怒不可遏,於是在露台上徘徊,等著回話。
  女僕馬上回來了。
  「小姐到特拉文斯卡夫人那兒去了,說今天不去教堂。」
  博羅維耶茨基氣得臉一下漲得通紅,馬上跑了。
  「哼,自作自受……」阿達姆先生衝他背後咕噥道。
  安卡滿腔怒火地見尼娜去了。
  尼娜一個人在家,坐在住宅角上的一間房裡,對著小畫架,正在用水彩臨摹一束淺黃色的玫瑰花。這束花擺在她面前一塊淺綠色的華美布料上。
  「你來得正好,我本來還要給你寫信的。」
  「就你一個人?」
  「卡焦到華沙去了,晚上才回來。我畫畫畫膩了,也懶得看書,想請你一塊到城外玩玩去,呼吸點新鮮空氣。你有時間嗎?」
  「要多少有多少。」
  「卡羅爾呢?」
  「我已經是成年人,料理事情、支配時間該由我的便。」
  「噢!」尼娜脫口喊道,可是沒再多問,因為男僕人報告庫羅夫斯基來了;他一聽說特拉文斯基不在家,就要告辭。
  「你別走,一塊吃午飯吧,飯後咱們三個人到城外去散散步;你當我們的保護人、安慰者,好嗎?」
  「當保護人可以。」
  「哎,我們當然少不了安慰者。」
  「那好,小姐們要是有痛苦,我就安慰;可是有話在先,我可不相信眼淚;愛流就流吧,哪怕流成河呢。」
  「你不相信眼淚?」
  「請原諒,女人的眼淚。」
  「有些女人騙了你,你現在就沖所有的女人報復。」
  「是呀,受了騙,就報復!」他高興地說。
  「你想報復也報復不了,因為我們是永遠不哭的女
  人。——對不對呀,安卡?」
  「至少誰也瞧不見我們的眼淚和苦惱。」安卡小聲地回答。
  「我就崇敬這樣的骨氣;法律要是由我制訂,我要叫天下女人都學學這種骨氣。」
  「不會有人聽你的,因為天下人都愛在別人面前裝得可憐、不幸,並以此為幸福、得意。」
  「前後矛盾,可也是千真萬確的。人,如果不是感傷動物的話,首先是抒情動物。要是出一個新的林納1,他就應該把人分在『動輒流淚科』中。說正經的,卡羅爾今天到這兒來嗎?」
    1卡爾·林納(1707—1778),瑞典生物分類學家。
  「不知道,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見到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庫羅夫斯基迅速瞟了安卡一眼,可是她的臉上除了平靜淡漠的表情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午飯吃得特別愉快,因為庫羅夫斯基又說又笑,安卡的眉頭也略微舒展開了。到吃完飯時候,問題來了:到哪兒去呢?
  「反正不能去海倫諾沃,今天那兒人太多。」
  「那就出城吧。特拉文斯基不在,真遺憾,我想請你們到我那兒去一下午。我家有個花園和水池子,可以乘乘涼。」
  「離羅茲遠嗎?」
  「走小路大概五俄裡。」
  「你大概也經營農業吧?」
  「哈,我是個大地主,有四十莫爾格土地,可是……可是我只經營工廠,因為不懂農業,受不了那分苦。」
  「卡羅爾先生春天跟我說過,說他見過你親手播種大麥,可不是在實驗室裡: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卡羅爾開玩笑呢。我向你保證,他是開玩笑。」他趕緊答道,因為他要掩飾自己對種地的興趣,還當著人不以為然地說種地是農漢趣味。
  「我要讓你們開開眼,看看星期天羅茲的男女老少怎麼消遣。」說著請她們上車,吩咐開往米爾什森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8:22

  城裡一片死寂,商店關了門,窗戶拉上了簾,酒店空蕩,街上沒人,一陣陣微風吹著,到處都是無情地烤曬著人的熱烘烘的陽光。
  人行道上的樹木紋絲不動,葉子都蔫得耷拉下來,面對發白的天空灑下來的熱火的威力無可奈何;天空象沉重的羊毛頂篷一樣扣在城市的頭上,十分嚴密,因此田野上的風一絲也鑽不進來,不能給曬得發燙的柏油路、人行道和牆壁一絲涼意。
  「你喜歡炎熱。」他說,因為安卡的汗傘只遮住了臉,太陽還曬著她的雙臂和後背。
  「只喜歡陽光。」
  「那些人就像在熱鍋上挨烤一樣。」他用下巴指著路邊的平房;在房前細條的陰影下,整戶整戶的人都只穿著襯衣襯褲乘涼。
  「怪啊,我一點也不覺得熱。」尼娜回答說。
  沒有人接她的話,因為庫羅夫斯基正在十分細心地觀察安卡。他那雙榛子色的大眼睛,象老虎眼一樣,正在仔細地觀望安卡的臉。
  安卡沒有發覺,她正在揣度著卡羅爾,同時忍住了開始糾纏著她的痛苦;她感到痛苦,是因為覺得自己惹他生氣的作法可能太不得體。
  「在這兒下車嗎?」馬車在一家飯店的花園前停下來,尼娜問道;那花園裡傳出了嘈雜的說話聲和軍樂聲。
  「停一下就到森林去。」
  他們從充滿喧囂的擁擠的花園中慢慢穿了過去。
  幾百棵葉子發黃變焦的大樹小樹在被踩壞的草坪、淨是沙土的小路和瀰漫著團團塵霧的林蔭路上,撒下稀稀拉拉的蔭影。塵土也在整個花園裡漂浮,一會兒就落在樹上,落在幾百張白色桌子上,落在坐在桌子旁邊大喝啤酒的人群身上;
  那些渾身是土的堂倌正在源源不斷地給他們送酒。
  演奏台上的軍樂隊演奏著一首感傷的華爾茲舞曲,在設有露台的飯店大廳內,人們不顧蒸騰的炎熱,正在起勁地跳舞;男舞伴不穿汗衫,有的連背心也不穿,可是鞋後跟跺地板的勁頭倒挺大,還哇哇地呼叫著。
  擠在門口和敞開的窗戶前面的大群觀眾也熱情地捧著場,通過窗口給那些跳累了的人遞啤酒;許多等不及的人則在露台和草坪上跳了起來,把自己裹在團團塵土中。給他們伴奏的是射擊場的槍聲,滾球場上拋球時發出的沉悶的咕嚕咕嚕聲,和整個花園裡兒童喇叭的刺耳尖叫聲。
  小池塘裡發霉發臭的死水上,漂游著幾隻小船;船上幾對多情的情人頂著陽光的烤曬在練習蕩槳,還以情意綿綿的聲調唱著描述森林、啤酒和愛情的德國歌曲。
  「走吧,我實在呆不下去。」尼娜從座位上站起來,小聲說。
  「你對民眾娛樂和民主環境已經膩味啦?」庫羅夫斯基為他們一口沒喝的啤酒付錢時,諷刺地問道。
  「我就討厭塵土和這兒的醜態。到森林裡去吧,也許那兒有新鮮空氣。」她喃喃地說,捂著嘴,因為塵土飛得越來越多了。
  可是森林裡也沒有新鮮空氣。
  「難道這就是森林?」安卡站在樹下驚異地問。
  「羅茲人就叫它森林。」
  他們往裡面走去。
  森林靜悄悄的,像死了一樣。幾千根顯得淒涼的黑樹幹向四面八方排列開,枯乾發黃的樹枝在垂死中無力地耷拉著,因為擋住了光線,到處都是陰沉沉、愁慘慘的。樹木矗立著,紋絲不動,如果偶爾吹來一陣風,也只像是犯熱病一樣抖動幾下,低沉而悲傷地沙沙響幾下,過後依然是垂死、淒慘、黑糊糊的,好像是在沉思;樹林同時斜著身子趨向工廠的廢水溝。這條水溝象色帶一樣在黑樹幹和樹蔭中蜿蜓伸展,散發出嗆鼻子的可怕臭味,在許多地方形成一些粘糊糊的、長滿黴菌的水窪子,它的水浸入大樹的強有力的機體;大樹樹根象巨人的手指一樣鑽入泥土後,從中慢慢吸吮到的卻是致其死命的毒水。
  就在這些正在死亡的樹林中間,到處都有三五成群、談笑風生的人。
  筒琴和幾百個小手風琴在森林各處吱吱喇喇響著,茶炊冒出蒸汽,兒童象彩蝶一樣在淒涼的幽暗之處跑跳,不少地方有人跳舞,湊在一起的人們的談話聲和音樂聲響成一片。
  「玩得多不痛快。」安卡注意到了,「他們怎麼玩也不像個玩的樣子,為什麼誰也不呼喊呼喊,不唱唱歌,不盡情消遣、休息、輕鬆一下呢?」
  「為什麼?因為他們不會,沒有力氣。今天休息,昨天的事還沒有忘,明天的操心事又上了心頭。」尼娜一邊說,一邊指著散坐在樹下的一家一家的人;他們面無表情地呆坐著,疲憊不堪,若有所思地張望著森林各處,看到別人跳舞、歡笑時感到驚異。
  「到林子外面去吧,找一小塊地看看也是好的。」安卡提議說。
  他們走了,可是在外面也沒呆多久,因為安卡找不到田地。她滿目所見都是空蕩蕩的場地,上面兀立著一座座磚廠,和一些工廠的紅色煙囪和樓房,還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在撒滿了煤粉的道路上蹬著。
  他們及時趕回到城裡,安卡急忙回到了家,心想準能見到卡羅爾;可是甚至到吃飯時他也沒來。
  阿達姆先生睡在花園樹蔭下自己的一輛小車裡。整座住宅籠罩著一片給人帶來某種特殊無聊之感的寂靜,麻雀在空空蕩蕩的露台上啁啾,互相追逐,安卡進來後,它們也不怕。安卡在花園裡繞了一圈,又推門看了看所有的房間,茫然不知所措。
  她拿起一本書,坐在露台上,可是看不下去,她漫無目標地遠望著從東方湧起的朵朵白雲,聽著女僕在廚房裡放開嗓門唱午禱聖歌。歌聲使她活生生地回憶起了鄉下,心上頓時充滿痛苦的鄉愁,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竟潸然淚下。
  她無端覺得自己孤獨,被人遺棄,好像被遠遠隔絕在世界之外……
  阿達姆先生呼喚起來,於是她走過去,把他推到露台上。
  「卡羅爾不在?」
  「不知道,我剛回來。
  他們沉默了許久,互相避著對方的目光,最後阿達姆先生畏葸地說:
  「咱們一塊兒作祈禱吧?」
  「好,噢,那好!」她高興地說,馬上取來了祈禱書。
  「因為……你瞧……是庫魯夫提醒了咱們……」他低聲說著,摘下帽子,劃了十字,開始隨著她默念拉丁文聖歌詞。這聲音充滿了信心和深情。
  傍晚的寂靜變得愈加深沉,與蒼茫暮色一起蔓延開了;暮色把它的珠網般的暗影籠罩在低矮的房屋上和果園上,只有鋅板屋頂和窗玻璃依然反映出晚霞的繽紛彩色。星期天照樣開工的工廠的青煙象玫瑰色的串珠一樣,像一條沒有盡頭的螺旋鏈條一樣,裊裊升上天空。
  安卡詠誦聖歌直到黃昏,她的富於深情韻調的清脆的嗓音像水波一樣在露台上傳開,輕輕地觸動了紛披的葡萄樹葉,搖曳著爬滿柵欄的菟絲子和碗豆的玲瓏小花。她誦讀完畢之後,便偎依在父親身邊,按照庫魯夫的古老習慣又以稍許壓低了的聲音唱道:
    我們全部的日常瑣事……
  阿達姆先生用低音伴和著,廚娘也用高音隨和著。
  在遠處,彷彿幾千里以外,可以聽見游者們返回時的喧鬧聲,馬車的轔轔聲,工廠的低沉轟隆聲和酒店裡筒琴的如泣如訴的嗚嗚聲。
  片刻之後,端來了茶。可是卡羅爾還沒有來。
  安卡等他等得越來越不耐煩了,因為祈禱之後,她的心情十分平靜,她下決心要把自己心上的苦惱和疑慮如數說給他聽。
  她甚至下決心請他原諒自己今天的不辭而別,但願快刀斬亂麻地結束這種沒完沒了的誤解。
  然而,卡羅爾就是不來。維索茨卡倒是來了,顯得又神秘又嚴肅,說了半天兒子或一般男人們的事,沒完沒了地嘮叨著一些氣人的事,想要以此來突出她到這兒來要辦的好事。
  安卡越聽心裡越慌,終於問道:
  「您幹嗎不直說呢,何苦吞吞吐吐地兜圈子,姑媽?」
  「好吧,我也想直說,可是我笨嘴笨舌的,不會變個樣子。
  走,到你屋裡去。把門關好!」進屋後,她又吩咐。
  「您說吧。」安卡坐在桌旁小椅子上,桌上點著燈,蓋著金黃色的燈罩。
  「這麼回事,我的孩子,我是你的親戚,特意來問你,你知道不知道羅茲城裡說你和卡羅爾的什麼話?」
  「我連想也沒想到他們議論這件事。」她抬起眼睛來小聲問。
  「也沒猜到?」
  「沒有,想不出來他們能夠說什麼。」由於她回答得心平氣和,維索茨卡也噎回去了幾句話。老夫人在屋裡來回走了幾次,瞧瞧她,又壓低聲音問:
  「有人說……卡羅爾想跟瑪達·米勒結婚,如果……如果……」
  「如果沒有我礙著他的手腳。」安卡憤然接過來說。
  「這麼說你知道了?」
  「不知道,您剛剛告訴我的。」她輕聲地說了這麼一句,就沉默了。
  她把頭向後仰去,靠在椅子高高的後背上,以滯鈍的、失去光澤的眼睛望著前方。這消息並沒有把她擊潰,而是像一團火一樣燒在她的心上;她依然心平氣和地反覆想著它,只是週身感到一陣痛苦的戰慄,但她憑自己全部意志力量忍受住了。
  「我的安卡,你別生我的氣。我告訴了你這條壞消息,其實說不定這不過是有人惡意造謠,但是我得告訴你……你跟卡羅爾明明白白地談一談;因為,就是最忠實的愛情,謠言也能給破壞掉……還有……你們盡快一點兒辦事吧,辦了事就能堵住那些不懷好意的人的嘴;辦了事他們就沒話可說了。
  別生我的氣,把這話告訴你,是我的義務啊。」
  「我十分感謝您,姑媽……」
  她拉住她的手親吻。
  「也別灰心,算不了什麼,不過是謠言。卡羅爾有許多對頭;有許多女人指望過他,好些女人愛過他;她們現在報復,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何況,世上大部分人,從來就是不能容忍別人的幸福。再見。」
  「再見。」
  安卡把姑媽送到門口。
  「你要是同意,我可以把這話也告訴卡羅爾。」
  「不必了,謝謝您。我自己告訴他吧。噢,您先等一等,我拿件外衣,跟姑媽到特拉文斯卡那兒去一趟。」
  她們沉默著出去了:雖然維索茨卡竭力找話說,安卡幾乎聽不見她的話,也不回答,她越來越聚精會神地思索這條突如其來的消息。
  到特拉文斯基家去,最近的路是穿過花園和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可是由於星期天工廠不開門,她們只好走大街,正好路過米勒的宅邸。
  米勒家的窗戶都開著,裡面燈火通明,因為窗簾很薄,在人行道上、街上就能把裡面看得一清二楚。
  安卡從旁邊走過,看也不看,可是維索茨卡卻抬眼望了望,站了一會兒,拉住了姑娘的手。
  米勒一家人都坐在小客廳裡,團團圍著卡羅爾。
  瑪達把身子靠近他,滿臉笑容,興高采烈,正衝他說話呢,卡羅爾聚精會神地聆聽著。
  安卡一見這個場面,立即轉身,對維索茨卡一語未發,就徑直回家去了。
  她沒有捶胸頓足,沒有嚎啕大哭,她只覺得受到了嚴重的侮辱,自己的愛情受到打擊。
  第二天吃過午飯後,卡羅爾開始對她解釋為什麼頭一天晚上沒回來,可是安卡冷冷地、相當傲慢地打斷了他的話:
  「你既然是作你最高興的事,那就用不著費力氣解釋了你在米勒家舒服,晚上當然就在那兒嘛。」
  「我不明白你的話。」他被擊中要害,叫將起來。
  「不知道你以前是不是也淨往那兒跑。」
  「你為什麼這麼跟我說話?」
  「你是不是想讓我一句話也不說?」
  「是你不想讓我說一句。」
  「是啊,是我不讓你說話;我整天整天地等你說一句話,都白等了……」安卡痛苦地說,可是立即又對自己信口吐出這句話感到後悔,因為卡羅爾氣呼呼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他的眼睛,他剛才的話,都表露出一種厭倦和煩悶之感,他甚至根本不加掩飾,便站起來,拿著帽子,冷冰冰地說:
  「我到庫魯夫去,你有什麼事嗎?」
  「有幾件事。」
  「我可以幫助辦辦。」
  「多謝,我自己能辦。過幾天我跟父親也到那兒去。」
  他鞠了一躬,走了,可是又從花園裡返了回來。他強烈感覺到需要和解,好像明白了自己對她所犯的過失似的。他見她和剛才一樣。
  安卡坐著,凝望著窗口,抬起頭向他投去了疑問的目光。
  「安卡小姐,你為什麼老生我的氣呢?為什麼不像以前在庫魯夫時候那麼坦率了呢?你怎麼了?要是我惹你不高興,要是我幹了什麼你討厭的事,那我懇切請你原諒……」
  他說話聲很輕,情意綿綿;說著說著激動了起來,於是又誠懇地低語下去:
  「我有好些麻煩事,不順心的事一件連著一件,也許有時候因為心煩說話傷了你;可是你應該看到,那都是無意的,別認定我是故意折磨你。安卡,我求你說幾句話,原諒我吧。我對你關心不夠,是不是?」
  他低頭瞅了一下她的眼睛;她便把一雙充滿了淚水的眼睛急忙閉上。他的誠懇、和藹的談話使她全身感到溫暖,觸動了她的傷痛,激發了她那長期忍受著的全部怨艾和情慾,在她眼裡灌滿了淚水,使她的心靈充滿了那麼奇特、那麼深厚的惋惜之情。——但是她說不出話來,說不出來,因為她覺得,一旦開口,她就忍不住要投到他的懷抱裡去,要大哭起來,所以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呆呆地坐著,和阻礙她表達此時此刻內心感觸的自己的傲氣進行著斗爭,和想要愛他信賴他的強烈慾望進行鬥爭。
  博羅維耶茨基由於等不到回答深感失望,走了。
  安卡為失去重新獲得幸福的千金一刻的時間感到痛惜、落淚。
  後來的幾天、幾個星期相處和睦,其實不過是表面的平靜。
  他們同樣客客氣氣地問好、告辭,有時候甚至推心置腹地談話,但是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真誠,往日相互的信任和往日相互的關懷。
  安卡力圖恢復過去她那善良、溫情的未婚妻的面貌,可是她驚惶地感到,她已無法恢復原樣,她身上對卡羅爾的愛情似乎正在消失。
  維索茨卡的告誡經常出現在她的記憶中,而卡羅爾不同場合下說過的話又正好印證了她的告誡;直到現在,安卡才開始把他說過的話聯繫起來細細體味。
  與此同時,其他的人也不乏片言隻語地提出對她告誡。有時候,馬克斯說起這些事無所忌諱,尤其是莫雷茨,常常津津有味地敘述關於卡羅爾、他的心思和需求的未曾公諸於世的細節。
  以前,她一點也不留意這些,而現在,她已經學會從這些片言隻語中悟出實情;這些實情給她帶來了痛苦,傷了她的自尊心,因而,她要不是看著阿達姆先生的情面,會立即離開羅茲的。
  可是,有時,從她的內心,卻又仍然響出她那正在泯滅的愛情的被壓抑的巨大呼聲,那是心靈的呼聲;儘管事態如此,她的心還在戀愛著,對於命運還不甘妥協。
  從表面上看,他倆之間似乎沒發生什麼事,然而相互卻越來越疏遠了。
  博羅維耶茨基忙著工廠竣工的事,對未婚妻很少抽得出時間,也很少關注,只是莫名其妙地感覺到安卡越來越消沉,好像飄浮在寒冷和寂寞的雲霧之中。
  他決定在工廠竣工之後最後了結這件事情,與此同時,由於他在家裡呆著煩惱,他常常到米勒家去作客,還比往常更頻繁地和露茜見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9:27

續篇  第十六章
  
  「博羅維耶茨基公司棉製品加工廠已於十月一日開工。博羅維耶茨基或韋爾特先生負責簽署借據。」
  博羅維耶茨基小聲讀完商業通報後,立即拿著它去找亞斯庫爾斯基。
  「必須把它交付給各大報刊,明天送給各個公司;莫雷茨先生提供地址。」
  他來到寬大的工廠廠院裡,那兒還堆放著腳手架和各種機器部件,因為工廠雖已正式竣工,但事實上只有紡紗車間開了工,其他各部分的工程都完結得匆忙草率。
  由於種種原因,卡羅爾不願意、也不能坐等全面完工,所以就先讓紡紗車間開工,規定今天為工廠開工日,同時開動機器。
  他心情異常急躁、不安,在紡紗車間長時間觀看了馬克斯進行的試車工作;這個馬克斯累得滿頭大汗,嗓子叫得都發啞了,滿身污垢,疲倦不堪,在大廳裡東跑西顛,親自關閉機器,檢修,然後又重新開動,以關注的目光審視吱紐作響的梭子和紡出來當實驗品用的線。
  「馬克斯,停工吧,大家都準備回家了。」
  「西蒙神父來了?」
  「跟查榮奇科夫斯基一起來的,還直問起你呢。」
  「我過一個鐘頭來。」
  卡羅爾看到工人們在老工長亞斯庫爾斯基指導下用樅樹花環裝飾的大門和窗戶,感到高興。
  另外一批工人佈置好了工廠大院的通道,擺了許多長條桌,上面鋪滿從還沒最後完工的倉庫裡拿來的印花布;桌子是給工作人員和建築工人預備的,規定要發給他們類似早飯的點心。
  在家裡,卡羅爾也急忙準備好了接待應邀參加今天典禮的同行、朋友和熟識的廠主們。
  卡羅爾在各個車間和院子裡走來走去。他奇怪地覺得全身無力,似乎感到惋惜,因為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得開始新的、更加繁重的工作。他仔細看著那些圍牆和機器,非常愛護,對它們十分親切。
  他為工廠獻出了這麼多歲月,這麼多精力、心血和不眠之夜,工廠也由於他的決心、由於他貢獻的力量和心血在他的眼下成長、發展起來了;他現在清清楚楚感覺到他自身的一大部分已經砌進了這堵堵紅牆,鎖在這些奇形怪狀、旋轉起來像怪物一樣的機器裡;這些機器暫時還睡在地板上,靜悄悄的一動也不動,可是卻準備好了待他一聲令下就立即轉動;它們雖然像死了一樣,卻充滿了內在的、蓬勃的生命力。
  他沒有理睬達維德·哈爾佩恩,這個人雖然病魔纏身,卻不請自來了;他走得很慢,一面祝他幸福,以高興的目光觀望新工廠,觀看各個車間,對一切都興致勃勃,一面反反覆覆對馬克斯說:
  「我真高興,真高興啊,巴烏姆先生,你們一蓋工廠,羅茲就又興旺起來羅。」
  「你別轉了向!」馬克斯咕噥了一句。可是達維德·哈爾佩恩並不介意,繼續觀看,後來,在舉行典禮時,脫帽站在一旁,欽慕地望著各位廠主和擁擠的人群,望著搖錢樹般的新車間。
  「你找什麼?」莫雷茨跟卡羅爾到了空闊的大廳裡,問道。
  「沒什麼,我看看。」他憂鬱地回答說。
  「對工人的招待不能省一點嗎?」莫雷茨問。
  「要省,就什麼也別給;本來已經夠寒酸的了。」
  「得花四百盧布呢,賬單已經交給我了。」
  「就算咱們犒勞犒勞他們吧。至少今天你別反對我。你瞧,咱們長期的理想不是實現了嗎。」他指了指工廠,輕聲地說。
  「誰知道好景長得了長不了呀。」莫雷茨回答,同時怪裡怪氣地微笑著。
  「我向你保證,只要我在,工廠就在。」他使勁地嚷道。
  「你說話像個詩人,不像個工廠主。誰能保證,過一個星期工廠不會變成一堆破磚爛瓦!有誰知道一年以後你就會不要它了。工廠,就跟印花布一樣,是暢銷貨,要是通過它能撈一筆,那它同樣是賣得出去的。」
  「你這理論我早聽膩了,恐怕得翻新了。」卡羅爾說,於是他們一起回到了家。這時家裡已經有十來個參加慶祝典禮的人,都坐在露台欄杆上。
  過了一會兒,西蒙神父穿著法衣來了,大家便都跟隨著他出發。
  這是一個隆重的時刻,大群工人脫了帽子,身披盛裝,擠滿工廠的院子和車間。
  神父從一個部門走到另一個部門,連連祈禱,給牆壁、機器和人們灑聖水。
  在紡紗車間,每台機器旁邊都有人站著,全部傳送裝置、輪子和皮帶都充滿了力量。典禮之後,博羅維耶茨基發出信號,所有的機器立即步調一致地開動起來,可是轉了幾圈就停了,因為工人們要去倉庫吃早飯。
  工廠開了工。
  全部同僚都到廠主家進早餐去。
  第一個為工廠繁榮昌盛舉杯祝酒的是克諾爾,他在冗長的祝詞裡善意追述了博羅維耶茨基在布霍爾茨公司裡的成績;第二個為工廠興隆、為精明強幹的股東和朋友健康舉杯的是格羅斯呂克,最後他吻了卡羅爾,更親熱地吻了莫雷茨。
  查榮奇科夫斯基在舉杯祝願「和氣生財」時,大家反應卻很冷淡。隨後,卡奇馬列克也站了起來;他從一開始就是靜悄悄地坐著的,面對滿座的百萬富翁和這異乎尋常的宴會,他感到害怕,可是幾番真摯誠懇的祝酒之後,他的勇氣和場面話也湧上了心頭。他斟滿了一杯白蘭地,和梅什科夫斯基以及一些波蘭人碰杯後,便用雖然沙啞卻很有勁的大嗓門說:
  「我說幾句!和氣生財,我就不信——因為咱們大家都吃一鍋飯,誰都想比別人多吃。狗跟狼只有一同啃一隻小牛或者山羊時候才講和氣。要是誰需要別人幫忙,那就得跟大家講和氣,可是我們大家不必講什麼和氣,因為即使講,我們也不會讓步……耍心眼兒……打算盤……還有比方說動拳頭,反正不會讓步……我們有力量,又有腦筋,所以……我才說這番話。我為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乾杯!……」
  乾杯之後,他想繼續說下去,可是人們故意叫好起哄的聲音淹沒了他的話聲;因為德國人和猶太人已經開始大皺眉頭,於是他住了口,繼續跟梅什科夫斯基一起飲酒。
  過後,祝酒便沒完沒了了,所有的人都開口說話,頃刻之間,喧鬧聲四起。
  只有卡羅爾沉默不語,隔一會兒就往在倉庫裡歡宴的工人們那兒去一趟,因為安卡在那兒主持宴會,一大群工人團團圍住了她,吻著她的手,又因為那兒也在為卡羅爾的健康頻頻舉杯,所以他必須去和他們一起乾杯,以示謝意;但是他退出的時候卻把安卡叫了出來。他特別高興,心滿意足,拉著她的手一邊指劃工廠,一邊叫道:
  「這是我的工廠!有了它我就不鬆手。」
  「我也有說不出的高興。」安卡喃喃地說。
  「可是不像我這麼高興。」他似乎在微微譴責了。
  「哪兒的話呀,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說完她就走開了,因為尼娜·特拉文斯卡招呼她到花園的涼亭去。
  「她還生我的氣呢,得重新對她下下功夫。」他一面想一面來到露台上;餐廳裡的桌子有好幾張都搬到了這兒,因為那兒太擁擠、太悶氣。
  莫雷茨興致勃勃,忙個不停,照料著一切,不時拉著格羅斯呂克出去說幾句秘密話。
  大家歡宴喜慶,只有馬克斯·巴烏姆幾乎根本不參與,他坐在父親身邊。他父親雖然應邀前來赴宴,可是那張好像長滿了墓地青苔的陰沉沉的乾癟的臉早把人都嚇跑了;他誰也不理睬,偶爾喝一口酒,冷眼瞅瞅聚會的客人;當有人問他一句話時,他回答得也頭頭是道,還望望工廠新砌的紅色煙囪。
  在臨街的一個小房間裡,坐著西蒙神父、查榮奇科夫斯基阿達姆先生,第四位是庫羅夫斯基。他們正在打勝牌,像以往那樣痛痛快快地爭吵不休。只有庫羅夫斯基老是一發完牌就偷偷溜走,到處尋找安卡,跟她說幾句話,回來的時候撩逗幾句已經喝醉酒的凱斯勒;可是他打牌打得很糟糕,老是把牌弄錯,攪得其他三個人也打不好,因此他得聽阿達姆先生的數落和查榮奇科夫斯基的吼叫。只有西蒙神父滿意地笑著,拿長煙袋棍打著法衣:
  「好啦,好啦,我親愛的孩子。我親愛的好人閣下,你招人家查榮奇克討厭,人家可要記在心裡的。哈哈哈!查榮奇克,你撇開三個人躺倒不幹,那就改姓吧,姓巴蘭科夫斯基吧,還姓什麼查榮奇科夫斯基呢1,哈哈哈!」
    1在波蘭語裡,「巴蘭」意為「山羊」,「查榮奇」意為「兔子」。
  「這是我的錯兒?」這位貴族用拳頭敲著桌子嚷了一聲,「大好人先生,怎樣竟讓我跟傻瓜們打牌,哼,連牌都不會拿!——梅花七,出!」
  他們爭執一番之後,又安靜下來打牌。只有阿達姆先生還是老習慣,因為牌好,就用腳踏著椅子橫木,哼哼唧唧地唱起小曲來:
    姑娘們吶,去採蘑菇,采蘑菇,采蘑菇,嗨!
  西蒙神父時時伸出滅了火的長煙袋,叫道:
  「雅謝克,喂,混小子,點火!」
  雅謝克不在,只有馬泰烏什在聽候吩咐;安卡是特意安排他來侍候神父的。
  庫羅夫斯基一語不發,笑盈盈地接受了查榮奇科夫斯基的咒罵;他覺得這位貴族遺老非常有趣。
  「先生們要白酒呀還是要啤酒?」安卡進來關照道。
  「不要,我親愛的孩子,什麼也不要。可是你知道嗎,安卡,查榮奇克剛才撇下我們仨睡覺去了。」西蒙叫了起來,還嘻嘻嘻地笑著。
  「我的上帝,神父幸災樂禍,太不應該了;等著你的下場吧,哼,跟桑多米日那兒的基尼約爾斯基一家人一樣,他們……」
  「我親愛的大好人,那兒的事跟這兒沒關係,還是專心打牌吧。人家出主牌,你得出王牌;有王牌就拿出來,甭想打馬虎眼。」
  「我跟誰打馬虎眼了?」查榮奇科夫斯基凶狠地咆哮起來。
  於是他們又吵鬧了起來,整個住宅和花園都迴響著查榮奇科夫斯基使勁的吼叫聲,使露台上的客人也都驚慌地望著博羅維耶茨基。
  「維索茨基先生,請你這位大夫替我吧!」庫羅夫斯基沖通過隔壁房間走來的一個人叫道,同時把牌往他手裡一塞,就外出找安卡去了。安卡正在花園裡和尼娜散步。他找到她們後,便一起來到一個涼亭裡;亭子上爬滿了葉子已經變紅的葡萄籐,周圍栽著成排的紫蘿蘭和翠菊,已經萎謝。
  「天氣真好。」他坐在安卡對面,說。
  「好,也許因為是秋天的最後一天了。」
  他們沉默了許久,呼吸著那散發出正在凋謝的花卉和蕭蕭落葉的說不上來的香味和令人舒暢的空氣。
  發白的陽光在花園裡撒下了金色的塵埃。塵埃淡淡地遮掩著萬物的輪廓,給蕭瑟園子裡的秋色投上了一層絕妙的清淡得發白的黃金色彩。
  草坪上的蛛網閃閃爍爍,在溫暖的微風中飄蕩;長長的蛛絲象玻璃細線一樣,粘結在牆下合歡花的金黃色葉子上,掛在抖瑟著幾片紅葉的半裸的櫻桃樹上或者擦破皮的樹幹上,長時間地搖曳;微風又把這些銀絲吹起,讓它們高高地飄飛,飛到了屋頂上,飛向似乎在房屋海洋上搖動的一群破舊的煙囪上。
  「如果在農村,今天這樣的天氣要美一千倍。」安卡輕聲說。
  「噢,那當然。天氣好是好,可是我要說句請你不必介意的話:對今天這個典禮,你並不太高興,安卡小姐。」
  「恰恰相反,很高興;不管是誰的願望得到實現,我都有說不出的高興。」
  「你這話說得太籠統了,這話我信;不過我看不出今天的事讓你高興。」
  「你看不出來,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心裡的確是歡喜的。」
  「可是從你的話音裡聽不出來。」
  「語言怎麼可能跟感情不一致呢?」
  「可是現在就不一致,讓人想到,你是不以為然的。」庫羅夫斯基大膽地把話說透了。
  「你沒聽清楚,得出來的結論更莫名其妙。」
  「也許是吧,既然你這麼看。」
  「安卡沒想的事,希望你別亂猜。」
  「有事,我們可以不想;可是,雖然不想,事情還是在我們心裡,即使是在潛意識中。我看我也是對的。」
  「一點也不對。你說的話只適用於你自己。」尼娜叫道。
  「當然,只有小姐們允許我們承認我們有理的時候,我們才有理。」
  「你們總是自己認定,從來不問我們的看法如何。」
  「有時候也問……」
  他笑了一下。
  「問,也是為了強調自己有理。」
  「不是,問是為了討人喜歡。」
  「凱斯勒找咱們來了。」
  「那我得走;我想一口把這個德國人吞下去。」
  「可你把我們撇下,讓他纏著。」安卡說。
  「他漂亮得出奇,就像秋天一樣漂亮,漂亮得很呢。」尼娜目送著庫羅夫斯基,議論道。
  「庫羅夫斯基,來來來,來喝酒。」梅什科夫斯基坐在露台上的一張桌旁叫他,身邊是一大堆酒瓶。
  「好,為工業的發展和成功再乾一杯。」庫羅夫斯基舉著杯子說,然後轉身看了看馬克斯;馬克斯坐在欄柵上,和卡奇馬列克聊天。
  「我不為工業的成功乾杯。快讓工業垮臺吧,讓它的那些僕從們都死光。」梅什科夫斯基嚷道,他已有八、九分醉意了。
  「別胡說八道,今天是真正的勞動節,勞動的日子長,有奔頭。」
  「住嘴,庫羅夫斯基,勞動節,真正的勞動,日子長,有奔頭!高談闊論,句句犯混!快住嘴吧,庫羅夫斯基,你跟臭工人混在一起,也長了滿腦袋癩瘡,你過日子、幹活,像頭牲口一樣,就知道撈錢。——我為你的長壽乾杯。」
  「祝你健康,梅什科夫斯基,星期六來找我,好好談談。
  我得走了。」
  「好吧,不過,再跟我喝一點。卡羅爾不想喝,馬克斯不能喝,凱斯勒就會跟娘兒們嘻皮笑臉,特拉文斯基喝夠了,爛貴族光知道打牌,我這可憐的孤兒沒人理,我不想跟莫雷茨還有那些廠主們一起喝酒。」
  庫羅夫斯基便又呆了一會兒,跟他一起喝酒,同時望了望凱斯勒;凱斯勒正在和小姐們散步,嘴裡嘀嘀咕咕說著什麼,腮幫子直動,在陽光下,更像一隻鐵銹色的蝙蝠了。
  客人漸漸告辭,只留下至交好友和米勒;他一直把博羅維耶茨基拉在身邊,和他十分親切地談話。默裡在宴會快完時才來,坐在馬克斯和一夥同行身邊,以驚奇的、著了魔般的目光盯著女人們。而女人們則由於向晚天涼都從花園裡回來了;她們坐在露台上,有成群的男人圍著。
  「你的事怎麼樣,要結婚了?」馬克斯悄悄問他。
  英國人不回答,等把女人觀賞飽了,才小聲說:
  「我想馬上結婚。」
  「跟誰?」
  「反正是一個,既然娶兩個不行。」
  「你動手太晚了,因為其中一個已經成了夫人,而另一個過些日子也要當新娘。」
  「老是太晚了,老是太晚了!」他痛苦地囁嚅著,兩隻手哆哆嗦嗦地從駝背上往下拉外套,然後又湊到梅什科夫斯基旁邊去陪他喝酒,好像絕望了似的。
  老亞斯庫爾斯基進來找到卡羅爾之後,衝他耳根說了有人在辦公室等他,想盡快見他一面。
  「是誰?你不認識嗎?」
  「不認識,好像是楚克爾先生……」這位貴族吞吞吐吐地說。
  「楚克爾,楚克爾!」他有點驚慌地念叨著,心裡感到十分奇怪,「我馬上來,請他稍等一會兒。」
  於是他跑到父親房裡,把手槍塞進了衣兜。
  「楚克爾!他想見我?要幹什麼?也許……」
  他怕多想……
  他的雙眼恐慌地掃了一下滿座的賓客,便悄悄溜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09:38

  楚克爾坐在事務所的窗下,撐著手杖,盯著地板;博羅維耶茨基進來後要跟他握手,他也不把手伸出來,不吐一句寒暄話,只是一雙燃燒著的眼睛死盯著卡羅爾的臉。
  卡羅爾立即惶恐起來,好像掉在陷阱裡一樣,他那道燃燒的目光攪得人心慌意亂,渾身打戰。他亟欲一走了事,可是仍然克制住了自己,甚至壓住了心跳。他關上了窗戶,因為那些飲酒作樂的工人們的喧嘩聲太近。他給客人拉了一把椅子,隨隨便便地說:
  「在我這兒……看到你非……非常高興……不過抱歉的是我不能多陪你,你瞧,今天是工廠的開工日。」
  他十分疲勞地坐下,覺得此時此刻再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剛才那句話是自己跑出來的。
  楚克爾從兜裡掏出一封揉皺了的信,扔在辦公桌上。
  「你看看吧。」他悶聲悶氣地說,頑固地盯著他的臉。
  這是一篇措詞激烈、口氣放肆的起訴書,涉及博羅維耶茨基和露茜的關係。
  博羅維耶茨基看了很久,他要贏得時間——因為他在看信時必須靠他的意志力,才能避免自己露出破綻,才能面對楚克爾火一般的、真是可以看透他的五臟六腑的目光,保持自己臉上淡漠和冷靜的表情。
  讀完信後,他把它還給了楚克爾,不知道該說什麼。
  又是一陣折磨人的長時間沉默。
  楚克爾凝視著卡羅爾,那野獸般的、貪婪的目光裡,集中了他的全部力量,他想要從卡羅爾的灰眼珠中探出秘密;卡羅爾每過一會兒就用睫毛蓋住眼睛,不由自主地挪動著辦公桌上的各種物件,可是他覺得,這種無法形容的痛苦、這種疑懼不消的狀況如果再延續一會兒,他勢必露出破綻不可。
  可是,楚克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輕聲地問:
  「這種事我該怎麼看呢,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那是你的事。」他不很肯定地說,因為他驟然想到,露茜可能把什麼都坦白了。
  他的兩條腿開始哆嗦起來,感到有成千上萬個針尖紮在頭上和兩面的太陽穴上。
  「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答嗎?」
  「那你還想要我怎麼樣呢,讓我對這種下流謠言負責嗎?」
  「我對這件事該怎麼辦,該怎麼想?」
  「得查明寫信的人,憑誣陷罪把他圈起來,對任何人也不露一句。我可以幫你追查,因為這件案子也把我扯進去了。」
  他漸漸恢復了鎮靜和平衡,已經確信露茜什麼也沒說,於是把頭昂得更高,還大膽地、恬不知恥地望著楚克爾;楚克爾漫無目標地踱了幾步後,又坐下來,把頭靠在牆上,喘息了好半天,這才開口費勁地說: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懂得面子,我也有我的一點名譽。我現在到你這兒來,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對全能的上帝懇求你,我要問一問:這封信裡說的是不是實情?這上面的話是不是事實?」
  「不是!」博羅維耶茨基十分強硬、肯定地回答。
  「我是猶太人,樸樸實實的猶太人,我不會對你開槍,也不要求決鬥;我對你能怎麼樣呢?怎麼樣不了!我是一個普通人,我挺愛我的妻子;我幹活,能幹多少干多少,讓她什麼也不缺:我把她當成王后。你知道,我自己花錢讓她受教育,她是我的命根子。可是忽然來了一封信,說她是你的情婦!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壓到我的頭上來了……過兩個月她要生孩子,你明白孩子是什麼嗎?我等孩子等了四年了,四年!可是突然飛來了這樣的消息!我現在知道什麼?這是誰的孩子?你告訴我實情,你必須告訴我實情!」他突然呼叫起來,霍地站起,像瘋子一樣地沖博羅維耶茨基撲了過來,緊緊地攥著拳頭。
  「我已經告訴你了,信是無恥的誹謗。」卡羅爾冷靜地說:
  楚克爾伸出雙手站了片刻,然後又沉重地坐在椅子上。
  「你愛跟別人的妻子取樂,這個女人以後怎麼辦,你不管;你什麼也不在乎,別人的恥辱,整個家庭的惡名,全不在乎,你是……上帝會嚴厲懲罰你的……」他很吃力地、斷斷續續地喃喃低語,他的聲音在顫抖、變沙啞、哽噎住了,被淚水阻澀了;最後,他的淚珠從發紅的眼睛裡開始慢慢流了下來,落在發青的臉上、鬍鬚上,像一顆顆充滿無法表述的痛苦的珠子一樣。
  他又訴說了很長時間,越來越平靜,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的行動、他的臉、他的誠摯的目光和深厚的同情,楚克爾都看在眼裡;這一切給楚克爾灌輸了一種信念,即那一切都是誹謗。
  博羅維耶茨基一隻手支著頭,聽著他說話,眼睛不放過他,而同時又以幾乎無法覺察的動作用鉛筆在拉開了的抽屜裡的一片紙上寫道:
  別露相,否認一切,他在我這兒,表示懷疑,燒
  掉此信。晚上在上次的地方。
  他把信塞在一個信封裡,然後走到電話機旁邊,電話是通工廠的。
  「馬泰烏什,把酒和蘇打水送到事務所來。」
  「我早就叫他送酒來了,因為我看你很累,心情不好。請你相信,我很同情你。不過,既然這不是事實,你也不必再煩惱啦。」
  楚克爾顫抖了一下,因為在這一瞬間,在卡羅爾的話聲中和臉上,都顯出了某種虛偽的東西;可是他沒法多加觀察,因為馬泰烏什送來了酒,卡羅爾立即為他斟了一杯。
  「請喝一杯吧,提提神。馬泰烏什!」他通過窗戶喊住他後,又追了出去;追上後便把信塞在他手裡,囑咐他立即送去,對任何人都要保密,親自交給對方,馬上回來;如果可能的話,要回話。
  這一切都辦得十分麻利,使楚克爾一點沒有起疑,他依然喝著酒,卡羅爾也在事務所裡踱來踱去,開始大談特談他的工廠。他要把楚克爾留到馬泰烏什回來。
  可是,楚克爾哪兒有心聽他那些話,他沉默了半晌之後,又問: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要向天上所有的神明為你祈禱,可這封信裡寫的,到底是不是實情?」
  「哎呀,先生,我說過啦,不是實情;我向你保證,連一點實情的影子也沒有。」
  「你發誓吧。你要是發誓,那就不是實情。發誓是件大事,這關係到我的生活,我妻子和孩子的生活,還有你的生活。請你對著這個小聖像,聖母的小聖像發誓,我知道,這是波蘭人的大神明。請你對我發誓:這不是實情!」他使勁地叫喊著,沖小聖像伸出了雙手。這小聖像是安卡吩咐掛在事務所門上的。
  「我向你保證。我只見過你妻子幾次,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認識我。」
  「你發誓吧!」他又使勁地重複喊著,卡羅爾聽著都哆嗦了起來。
  楚克爾臉色發青,全身顫抖,他那沙啞、凶野的嗓門一直在重複著這一請求。
  「那好吧,我當著這個小聖像對你發誓:我和你的妻子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任何關系,這封信從頭到尾都是誹謗。」
  他把一隻手舉起來,莊嚴地說。
  他說話時聲音顫抖,顯得誠懇,因為他想,不管怎麼說吧,還得保住露茜;楚克爾於是把那封信扔在地上,用腳踩了幾下。
  「我相信你。你救了我的命……現在我相信你,就跟相信我自己、相信露茜一樣……你可以指望我,我也許還能幫你什麼忙的……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的好處。」他高興地喊著,覺得幸福無比。
  馬泰烏什氣喘吁吁地進來了,交了回信,信中寫道:
    我來。愛你……愛你……
  「我得走了,得快點到妻子那兒去,她什麼也不知道,可是我給她幹了一件缺德事。我現在精神挺好,很放心,很高興,所以我得悄悄地、秘密地告訴你一個消息:請你提防莫雷茨和格羅斯呂克,他們要吃掉你。再見,親愛的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謝謝你的消息,可是我不太明白。」
  「我不能多說什麼了。祝你平安,祝你父親、你妻子、你的孩子們健康。」
  「謝謝,謝謝。誰要是再給你寫那種東西,請告訴我。你把信留下,我馬上去追查。」
  「我非把這些混賬東西圈起來不可,讓他在西伯利亞呆上一百年。親愛的博羅維耶茨基,我今生今世都是你的朋友!」
  他撲到他的脖子上,熱情地吻他,無比幸福地走了。
  「莫雷茨和格羅斯呂克!要吃掉我!這消息非同小可!」他思考著,全神貫注地思考著,後來竟把匿名信、發誓的事忘了,竟把這場搞得他心亂如麻的和楚克爾的戲也忘了。
  家裡,除了四個打牌的人和特拉文斯基一家人外,都走了。天漸漸黑了下來,他上了馬車,吩咐拉上車篷,便驅車前往約定的地方去等露茜。
  他極為焦躁地等了一個多鐘頭,露茜才出現在人行道上。因為他往外探了探身,她瞧見了他,上了車就摟住他的脖子,吻個不停。
  「怎麼回事,卡爾?」
  他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我還一點也不知道呢。他回來時候歡天喜地的,給我買了這套青色的衣裳,我就非得穿上不可。今天我們去看戲,他一定要去。」
  「你瞧,以後這一段時間咱們不能再見面了,以防別人犯疑心。」他說著摟她摟得更緊了。
  「他說,要把我送到柏林親戚家去住很長一段時間……你知道……」
  她像小孩一樣依偎在他身上。
  「那很好,連影兒也不見。」
  「你來不來看我?卡爾,你要是不來,我就得死了,肯定得死。來不來呀?」她熱切地求他。
  「來,露茜。」
  「你還愛我嗎?」
  「你覺不出來了嗎?」
  「你別生氣,可是……現在你變了,不像是我的人了,這麼……冷淡……」
  「你以為這種熱烈的感情會保持一輩子嗎?」
  「就是,我越來越愛你。」她誠懇地說。
  「那好,露茜,好,可是你瞧,得考慮考慮咱們的處境,不能老是這樣。」
  「卡爾,卡爾!」她好像挨了刀似地躲開了他。
  「輕一點,不然趕車的要聽見了!我說的話,你也別害怕。我愛你,可是咱們見面不能這麼頻繁了;這意思你明白,我不能破壞你的安寧,不能逼得你丈夫報復你,咱們得理智點呀。」
  「卡爾,我要把一切都扔下,跟你走,再也不回家了,我再也不能受這份可怕的折磨了,再也不能了,帶我走吧,卡爾!」她激動地低聲說,又攀在他身上,衝他臉上不住地親吻。她太愛他了;的確,他要是同意,她會馬上把什麼都一腳踢開,跟他走的。
  這種發自內心的、野性的愛情震撼了他,他不由得想乾脆決斷地告訴她:他已經膩了;可是他又心疼她,因為他明明白白感覺到,在她身上,除了對他的愛情之外,已經一無所有;同時,他又怕她大鬧,鬧得他丟人敗興。
  他安慰著她,可是要消除他開頭那幾句話對她造成的印象卻很不容易。
  「你哪天走?」
  「後天,他送我去。你得來,卡爾,來吧……你必須來,以後……看看咱們的孩子……」她對著他的耳朵說。「卡爾,」突然她又叫喚道,「像以前那樣親親我吧……使勁……再使點勁!……」
  被他吻了一陣後,她就躲到馬車角落裡去了,開始抽抽噎噎地哭起來,還連連抱怨他不愛她。
  他一邊安慰她,一邊許願,可是什麼都無濟於事,因為她犯了歇斯底里症,所以他只好停下馬車,到藥房去買藥。
  好不容易她才平靜下來。
  「別生我的氣,我心裡難受,難受……我覺得我再也看不見你了,卡爾。」她一邊嗚咽,一邊訴說;他還沒來得及阻攔,她就從座位上溜了下來,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膝蓋,用發自內心的充滿愛情和絕望的最極端的話語乞求他愛她,不要丟開她,不要讓她忍受孤寂和痛苦。
  由於離家在即,由於想到永遠不得和他重逢,她覺得自己不幸已極,幾乎暈了過去。
  她撲到他的胸口上,抱住他,吻他,淚流滿面。雖然他見她痛不欲生而受到感動,並且連連說些熱情洋溢的情話,但是那恐懼、那意識到即將死去的人的恐懼,依舊十分痛苦地襲來,撕裂著她的心。
  後來,她因為哭泣和悲慟已經感到疲倦和心力交瘁,便把頭放在他的胸口上,拉著他的雙手沉默了很久,只有淚水象斷線珠子一樣順著她的臉流淌下來,嗚咽聲也不時把她的心胸都震動了。
  他們終於分了手,他只能應諾,雖然路遠,也要在她前赴柏林時送她,並且每星期去一封信。
  博羅維耶茨基覺得內疚,然而對於她的處境卻一籌莫展。
  在回家路上,他疲倦得要死,他很悲傷,心裡充滿了她的淚水給他帶來的痛苦,她那些話的語調使他感到焦躁、悲哀。
  「跟別人的婆娘勾搭,真得天打五雷轟!」他詛咒著進了家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10:30

續篇 第十七章
  
  工廠開工了,確切地說,只有一個車間,紡紗車間開了工。馬克斯照料紡紗車間全力以赴,整天整天不出來一步。因為每逢開工,機器總是常出毛病,他也就變成車工、機械師、工人和主任了;他無處不在,幾乎什麼都親自動手。準備出售的第一批紗已經打好包,通過了公司檢查,這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喜悅;他感到自己的努力苦幹得到了充分的報償。
  博羅維耶茨基也是一樣全力以赴,如癡如狂地從事其他車間的收尾工作,因為他想在冬天來臨以前全部開工。
  而莫雷茨,則管理工廠的全部商業事宜和一部分行政工作。
  他也奮發努力地工作,因為他想,這是在為自己工作。他正在越來越牢固地掌握工廠的所有權,但是工廠依然需要金錢。卡羅爾沒有現金,所以莫雷茨便親自奔波,一方面通過代理人,最主要是通過斯塔赫·維爾切克東扯西借弄錢作支出和付工資之用,另一方面又偷偷摸摸地假手他人買進博羅維耶茨基的股票和期票。
  他還注意到,格羅斯呂克說博羅維耶茨基工廠開工後波蘭人會抬起頭來的話,實在不無先見之明。
  在羅茲已有風聞,說波蘭人正在制訂幾項建設工廠的計劃;更糟糕的是,輿論界還為此大吹大擂,有人對用戶證明猶太人的產品是便宜的劣質貨,因此在某些階層的用戶中就產生了某種抵制運動。
  許多跟一等富豪家族、要求頗高的富有主顧們打交道的辦事員們,開始收集博羅維耶茨基廠的產品類型的情報。
  可這都是毫無根據的擔心。莫雷茨有一次無意識地向卡羅爾透露了,卡羅爾高興得哈哈大笑了一陣,說:
  「都是誇大,言過其實。你只要想一想,咱們廠哪能跟別人競爭?人家布霍爾茨一年生產一億米,莎亞·門德爾松幾乎把一億米投放市場,我這一千幾百萬米算得了什麼?能夠擋住誰賺錢?而且,更不用說我想生產的不是本國的品種、而是外國品種了。如果幹得好,如果有了錢,可以迅速擴建工廠,到那時候也許能跟生產廉價劣質貨的廠家競爭一下子。我倒是常作這個夢,必須朝這個目標努力。」
  莫雷茨一語未發,走了。
  在楚克爾提出警告後,卡羅爾對他的注意嚴密多了,常常憂心忡忡地看到,莫雷茨抓錢抓得太厲害,在工廠投資投得太多,因而腰桿變得越來越硬,越來越多地提出自己的主張和辦廠意見來和博羅維耶茨基的主張對抗。
  他常常表現得不可容忍,橫蠻無理,出言不遜,可是博羅維耶茨基不得不咬緊牙關、耐心聽從,因為覺得自己依賴他,腰桿不硬。
  「金錢,金錢!」在這種情況下,他心裡憤憤不平,看著自己的區區小廠,再跟和它並立的米勒的龐大工廠相比,一種強烈的、令人煩惱的嫉妒感立即攫住了他;他對自己也很生氣。
  他已經不記得,米勒的那些大房子是花了三十年蓋起來的,是一座座蓋起來的,裡面轟轟隆隆的高大廠牆不知費了多少歲月的時間;他都忘了,他只想著開這樣的大廠,一蹴而就。
  同時,他算了一筆帳,即使他生意興隆,那他的純利也還不如他在布霍爾茨那兒領取的年金多。
  因此,他為自己感到羞恥。
  他的理想是迅速而鞏固地成長起來,有幾百萬資金周轉,讓幾百架機器、幾千名工人把他團團圍住,工廠急速運轉,幾百萬幾百萬地贏利,耳聞目睹大工業的轟鳴和威力。他在布霍爾茨那裡已經習慣於此;而在這裡,他自己只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廠,所有的車間不過三百人!
  他不能飛黃騰達——他只能慢慢爬行!
  他的渺小使他感到受屈,他的雄才大略在小生產、為幾個戈比而討價還價、令人厭煩的一分錢一分錢地節約的氣氛中得不到施展。
  首先讓他頭痛的就是他不得不去尋求比較廉價的塗料、比較廉價的顏料、比較廉價的煤炭、比較廉價的工人,還有就是為了金錢而不得不無盡無休地操勞。
  「要是這樣下去的話,非得製造廉價劣質品不可了。」有一次他對莫雷茨說。
  「可是收入也多了。」
  對他來說,又過去了忙忙碌碌的幾個星期。
  工廠一直開工,然而只是生產棉紗,出售棉紗;因為去年冬天,棉紗業倒閉不少,秋天一到,需要立即上升,所以棉花很貴,需要量很大,生產出來之後,立即就能賣掉。可是現在,其他車間也開了工,要生產,要儲存。等銷售旺季得等到嚴冬來臨;與此同時,還一直需要新的、不斷的投資,而貸款來源卻沒有擴大;恰恰相反,來源幾乎完全枯竭了。
  格羅斯呂克帶頭大搞陰謀;他們合夥干,用卡環卡住工廠的咽喉,破壞信用,拒絕貸款,散佈危害諸多的謠言,說什麼公司近期會破產。
  正因為如此,博羅維耶茨基越來越煩惱,越來越頻繁地注目於老米勒,反覆揣摸,是不是可以多次請他作點犧牲,助以一臂之力。
  可是他仍然躊躇不決,倒不一定是為了安卡,因為他心裡明白,憑什麼條件米勒才會出錢;他之所以躊躇不決,是因為他太驕氣,因為遇到了接二連三的阻礙,心中十分惱怒。
  他在很認真地考慮自己和自己的處境的時候,也嘲笑自己愚蠢的偏見,幾乎咒罵他常常稱之為憐恤心的那種多愁善感;因為這種憐恤,所以遲遲不能跟安卡一刀兩斷,跟瑪達結婚。他聽從了憐恤心的擺佈。
  這也許是因為他天天見安卡的面,逐漸瞭解了她的心境。她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歡快、直爽、信任他的姑娘,而好像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滿面憂愁,不動聲色,聽天由命。
  他心疼安卡。
  可是安卡呢?
  安卡與以往判若兩人。她憔悴了,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在他看來,是深沉的、無法醫治的悲哀。
  她整天整天守著阿達姆先生,阿達姆先生不知怎麼在十一月初得了中風;雖然救活了,卻癱在床上,只能稍稍動動雙手,含含糊糊說一兩句話。
  她必須照顧他,忍受他有時候孩子般的反覆無常的脾氣。她為他唸書,編造各種有趣的故事,因為,他雖然臥病在床,卻因過慣了輕鬆活潑的生活,所以現在感到無聊已極。
  她承擔了一切,並不是因為她感到有興趣,而是出自對公公的愛戴。
  可是由於他患重病,這座房子顯得更加荒涼,對於她來說,變成了一座她必須生活其中的墳墓。
  日子慢慢地挨著,單調得可怕,阿達姆先生的癱瘓沒有變化,她和卡羅爾的關係也沒有變化。因為父親罹病,卡羅爾晚上常常久坐家裡,反覆談他的買賣事,常常衝她說話。
  這個作法安慰不了她,反而使她對一切更冷淡了。
  她不願意告訴他:他不在家時她覺得還輕鬆一點。
  因為在他那張幹活幹得疲倦的臉上,顯得心事重重,他那陰鬱的目光,有時候使她頭腦發脹,使她煩躁、痛苦。
  她常常責備自己:卡羅爾痛苦的原因在她,都是她的過錯。
  然而,這種自我咎責持續未幾,就變成了對自己尊嚴受辱的痛苦感受和對他的冷若冰霜、自私自利的心靈愈加深刻的認識。
  可是這時候,她的心裡重又產生了對他的憐憫。
  而且,也常常有回聲出現的時刻,這不是往日愛情的回聲,而是對愛情的渴望,對沉醉於某種感情衝動的渴望,把整個生命投入雄壯波浪中去的渴望,但願這樣的波浪把她捲走,但願它能夠結束她空虛、期待、漫無目標的遐想,和她的軟弱無力的處境。
  有一次,在她和尼娜長久的促膝談心中,尼娜點破了她嚴守的這個內心秘密,驚奇地問:
  「你為什麼要苦惱呢?幹嗎不馬上分手?」
  「我不能。我怎麼能跟父親分開呢;而且,他要是聽說我們分手,會一下子氣死的。」
  「你又不愛他,怎麼能結婚呢。」
  「別談這個了。我不能嫁給他,嫁給他就毀了他的前途;他得娶一個闊太太,好實現他的計劃,好達到他要達到的目標。我不願當他的絆腳石,所以……我不。」
  「那你還是愛他羅?」
  「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有時候愛他,有時候恨他。可是我老是為他惋惜,惋惜極了,因為他很不幸。我預感到,他以後永遠也不會幸福。」
  「可是你們也不能老這麼僵著呀。」
  「唉,活著就是痛告,痛苦!一年以前,甚至今年春天,我還那麼幸福呢。那種幸福哪兒去了,哪兒去了呢?」她痛心地埋怨著,聽不進尼娜的安慰話,她凝望著窗外,凝望著白雪皚皚的世界,被工廠的煙弄得骯髒的世界。
  光禿禿的樹枝被風吹得搖搖曳曳,彎下了腰,發出悲哀的、淒涼的沙沙聲,向窗口探著頭,好像乞求拯救和憐憫似的。
  「愛情究竟是什麼呢?白頭偕老,把兩顆心永遠聯結在一起、融化在一起的愛情,究竟是什麼呢?是夢幻,是迷霧,哪一股風都能吹散的迷霧……我到底是愛過他的!我當時覺得,我實在愛他;全心全意,把整個心靈都獻給了愛情,我那種深情厚意,如今到哪兒去了?」
  「就在你這一席訴苦之中。」尼娜輕輕地說。
  「這種愛情又如何了呢?我看準了,他不愛我,因此我的愛情也就不復存在了。偉大愛情的存在和發展都靠背叛、流血競爭和遭受各種痛苦。不,我所理解的愛情不能是這樣,我肯定不善於感受偉大的感情,真正的愛情。」她埋怨自己,只在自身上尋找惡的根源,只責備自己。
  「是啊,世界上有各種各樣充滿痛苦的愛情;在一般的情況下,這樣的愛情都會死亡。有變形蟲式的愛情,它們必須依附在相愛的人身上,它們從那兒獲得生命一天,才能存在一天。有的愛情,就是聲音,必須呼喚,它才能存在,因為它自身是不存在的。但是你不用責備自己,因為你沒有過錯。」
  她沒有把話說完,特拉文斯基就進來了,站在那裡,不想打斷她們的談話。
  「今天晚上你在家嗎?」
  「我來告訴你,我馬上得走。今天是星期六,庫羅夫斯基家要開會。」
  「總是聽說你們開什麼了不起的會。你們在那兒幹什麼?」
  「喝點酒,談談話,什麼都談。這些晚間聚會,就是為了談談實際情況,沒有偏見。由庫羅夫斯基主持。」
  「奇怪,你們願意聽別人談論自己的話,說話是件容易事;反正談自己的實際情況,不加偏見,是不會傷害自己的。」
  「當然,互相談實際情況,又都洗耳恭聽,顯得奇怪。」
  「這只能證明,文明人光有工廠、利潤和金錢還不夠,還要隔段時間清醒清醒頭腦,想點事情,就是幻想也行。」
  「你說得對,因為就連凱斯勒也會到會的,就為了能夠顯露一下他那醜惡的靈魂,無緣無故把我們臭罵一頓。這是他獨一無二的本事。惡習不改。」
  「一個人拿自己的醜事和好事一起誇耀,是同樣趣味橫生的,只要別人承認就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10:58

續篇 第十八章
  
  在庫羅夫斯基住的旅館裡,組成他們這個緊密小圈子的全部成員差不多都已經來了;他們坐在一張大圓桌周圍,桌子上擺滿了酒瓶和幾個插著十幾根蠟燭的銀製燭台。
  特拉文斯基是拉著卡羅爾一起來的,因為他半路上抓住了他。
  他們正碰上凱斯勒在發表氣勢洶洶的攻擊人的講話;他用沙啞的、充滿憎恨的聲音說:
  「別說是一個,就是你們有十個工廠,也建立不了你們自己的工業。你們首先得學點文明,創造點工業文化,不然你們瞎費勁,就不能不讓人笑話。我太瞭解你們了!你們都很有才華,因為歐洲的形形色色、名噪一時的賭棍和賣唱的有一半都是波蘭人。你們既然有本事,手腕又靈,都是大名鼎鼎的老爺,那你們為什麼不到摩納哥去?為什麼要錯過尼斯、巴黎、意大利的賭博旺季?在那些地方你們會引起大轟動的,你們不是很喜歡別人佩服你們嗎?你們不管幹什麼,都是為了讓人佩服,在眾人面前賣弄,讓人用空洞的漂亮言詞讚美!你們的工作、貴族派頭、藝術、文學、生活,都不過是連篇的廢話,說得多少動聽一點而已,都是給展覽廳用的;要是沒有展覽廳,就給自己欣賞。你們在開張以前,就已經破產了。你們都是拿一切東西調情的能手。我毫不抱成見,我可以說出我的觀感、一系列純粹解剖學的、基本的原則。你們是裝成大人的黃口小兒。」
  他打住了,喝了點庫羅夫斯基獻慇勤般地給他斟的酒。
  「你說的話也有道理,也沒有道理。豬要是瞭解鷹,姑且這麼說吧,也會有同樣的見識。豬要是把自己的髒臭、屎尿橫流的圈、野蠻和粗暴、又蠢又殘暴的力氣、招人討厭的哼哼聲、光知道叭唧叭唧死吃的那點聰明,把這一切去比鷹的美麗、鷹對自由的渴求、飛向太陽的願望、鷹的自豪感、對廣闊天地的熱愛,豬就會痛恨雄鷹,就會蔑視鷹的。因此,你所說的話,決不是什麼綜合,只不過是下等動物代表的惱羞成怒的哼哧而已。」庫羅夫斯基回答,又給他添酒。
  「不管是什麼,對我都一樣,因為我恨你們,討厭你們。」
  「把他趕出去。」梅什科夫斯基霍地站了起來,吼了一聲。
  「算啦算啦!他恨咱們,證明咱們有力量。」
  凱斯勒已經什麼也不說了,在座椅上伸伸懶腰,拿出一封又髒又皺的信來看了看,不懷好意地笑著。
  「這個話題說完了,倒快。」卡羅爾提醒說。
  「凱斯勒亂咬,咱們讓他咬去;一咬就露出他那一嘴吃奶的牙。他那種見識,讓他當大伙兒的笑柄吧!他以為他一臭罵咱們,一扇動種族蔑視和仇恨,咱們就絕望得都趴下,要不就給嚇得把什麼都拱手讓給智慧、勤勞、有文化、又高貴的德國人了。愚蠢!他哪裡知道,一個民族要想生存、發展和取得勝利,就必須承受仇恨的鞭笞,受到想要撕碎他們的豺狼的包圍,而不是哼著太平和愛情的聖歌的天使的包圍。」
  「畢達哥拉斯1說,世界是一個數;可是你呢,凱斯勒,你只是一個零,嚇人的零,特殊的零。」梅什科夫斯基憤怒地嚷道。
  「大家請喝酒。」莫雷茨勸酒,不動聲色地一直聽著。
  他們一巡又一巡地喝著,抽著香煙,沉默了片刻。
  特拉文斯基喜歡談一些與話題毫不相干的散亂的想法和見解;於是他打破沉寂,開始用清晰的、象唱小曲兒一樣的聲音說:
  「靠小心謹慎生活的人,作為一個大機器中運轉良好的小齒輪的人,只能創造灰色的社會背景;對進步來說,這只是零,可是從保存『現狀』2來說,這是個大數量;因此,在最好的情況下,這也只是文明的保存者,而不是創造者。」
    1畢達哥拉斯(公元前570——公元前497),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
  2原文是拉丁文。
  「你是什麼意思,你想要幹什麼;要個人崇拜嗎?」維索茨基機敏地插進來說。
  「我不過是要確認,優秀的個人能夠引導世界前進,沒有他們,世界恐怕只有黑夜,到處是一片混亂,人慾橫流了。」
  「可是這些人從何而來?從月亮上掉下來嗎?還帶著預備好的法律、進步、發明、創造的一覽表,怎麼?要不然,他們就是這一大群灰色的『保存者』、這個社會背景的產物?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我的話完了。」他急不可耐地叫嚷,翹起鬍子,拉開翻領,捲起袖子,準備進行更激烈的爭論。
  「你快說出最後的結論吧。」特拉文斯基隨隨便便地說。
  「優秀的個人,照你所說的,引導世界,而藝術、科學、行動、感情等等的天才,只不過是無意識的工具而已,他們的種族、民族或者國家把他們生出來,就是讓他們成為它們的代言人。可是他們的偉大程度,是和環境的偉大程度成正比的。他們是凹透鏡,在這麼一塊透鏡裡反射、聚集了自己民族的全部幻想、慾望和需要。因此,很難設想,在巴布亞人中間能夠產生哥白尼,或者海納—弗龍斯基1。」
  「我要用同樣的事實說服你,情況並非那樣,天才不是自己民族的產物,而完全是別的東西。不過我首先要給你說一個關於天才的產生的古老神話故事:從前,很久很久以前,人類中間很糟糕,動物中間很糟糕,整個自然界很糟糕,山洞裡很糟糕,荒地上很糟糕,水底下很糟糕,一切的一切都很糟糕。統治天地的是混沌之神和他的孩子們:嫉妒、仇恨、暴力、飢餓和謀殺。當時所有的人同所有的人為敵,所以天下長時間迴盪著呻吟聲和痛苦聲。有一天終於把在宇宙深處靜養的印德拉神2從睡眠中驚醒了。他傾聽了很久,看世界看得一清二楚,因而起了同情心,他的眼淚象滴滴雨水一樣地在天空中流淌,有幾滴淚珠濺落在大地上;從這些淚珠就產生了、而且還在不斷產生天才,他們引導著徘徊歧路的可憐的人類走向了光明,然後他們又回到印德拉神的懷抱中去。天才生於神的憐憫,他們是憐憫、光明、愛和對人類的拯救。」
    1海納—弗龍斯基·尤澤夫(1778——1853),波蘭數學家和哲學家。
  2古代印度一神名。
  「這個神話就像所有的神話一樣,如果不美妙,就沒有意義了。」維索茨基叫道。於是他們互相竭力說服對方,直到擺上晚飯時也沒停止;只不過現在聲音低了點兒。因為庫羅夫斯基十分活躍,加入了談話,談話也慢慢變成一般性的閒聊了。
  博羅維耶茨基無論怎麼都活躍不起來,他的話很少,也不聽別人的高談闊論,但是酒喝得很多,同時不耐煩地瞥著這一夥人,因為他迫不及待地想跟庫羅夫斯基單獨談談。可是誰也沒有要退席的意思,特別是現在,大家又開始喝黑咖啡了。庫羅夫斯基的興致也來了一點,他捋著已經發白、鉤鉤彎彎的鬍鬚,眨著榛子色的眼睛;那雙眼睛由於他說話越來越有勁,變得像老虎眼睛一樣。在談話中,他加進了一道一道雖然自相矛盾,卻也不無道理的格言。
  這裡隨便舉幾個例子:
  「誠實常常乏味,那就要力戒。」
  「不時幹點缺德事,才能顯得有德行。」
  「誰渴望正義,只要花錢買,就能買到。」
  「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區別何在?這只不過是愚蠢的兩極而已。」
  「惡棍有時候也要摸摸兩肋,看看能不能長出天使的翅膀。」
  「羅茲承認所有的告誡,除了一條:勿盜竊。」
  「用真理檢驗文明社會代價最高,因此不必擔心,真理永遠不會成為現實。」
  「我們聽從法律並且尊重法律,因為法律靠刺刀支持。」
  「我們的文明對於我們還處於野蠻狀態的靈魂、對於我們還是原始的本能來說,過於偉大。我們穿上文明的外衣,有如侏儒穿上巨人的衣服。」
  「我們所知的一切,可以比擬為在永恆黑暗中閃光的火柴。」
  「誰要是獻身於一種思想,那大可不必以此誇耀自己,因為他貢獻給這種思想的東西必定不多。」
  「人無所謂好壞,只有愚蠢與聰明之分。」
  凱斯勒再也不能老老實實聽下去了,於是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膀,嚷道:
  「你們跟小孩一樣,就會玩空話的汽球解悶。我回家了。」
  「我也是這麼看。」庫羅夫斯基一語雙關地說。
  凱斯勒留了下來。
  話題轉到了文學,是梅什科夫斯基談起來的;因為博羅維耶茨基嘲笑文學迷,梅什科夫斯基便告訴他說:
  「起頭是歌曲,結尾還是歌曲,文學不是精梳棉紗紡織教課書。到此為止吧!」
  他站了起來,神色奇異地瞧瞧在座的人,好像有點惋惜似的,說:
  「跟我喝一杯送別酒吧,明天我到澳大利亞去。」
  大家哈哈大笑,喝了一杯,可是他嚴肅地重複道:
  「你們別笑,我說的是實話,明天晚上我就永遠離開羅茲了。」
  「到哪兒去?為什麼?」問題接二連三地來了。
  「見見世面去,到哪兒算哪兒。為什麼?為了遠遠地離開歐洲,離開工廠文明。這個臭水坑,我已經膩了,我在這兒憋死了,沉到底了,要死了。再過兩年,我非得爛死不可,可是我還想活下去,所以要走。我要重新開始生活,像人一樣地活下去。」
  「可是為什麼呀?究竟為什麼?」他們都大惑不解,為他這個異乎尋常的決定激動起來。
  「究竟為什麼?因為我膩了,我討厭法律、風俗、各種關係、各種機構的無惡不作,討厭老流氓一樣的歐洲,各種虛情假意、五花八門的什麼原則。這些東西控制了我,使我永遠不自在——我討厭一切,一切都太使我痛苦,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可是在別的什麼地方你就能輕快點嗎?」
  「那就得再看了。諸位保重,再見!」
  大家跟他話別,可是又都挽留他,因為大家都喜歡他,雖然他有點陰陽怪氣,還是十分器重他。
  庫羅夫斯基什麼也沒說,只是用眼睛打量了他一陣,後來和他吻別時低聲說:
  「你作得對。我要不是公務纏身,得幹到底,干到最後一口氣,我就跟你去。你什麼時候用錢,就來信。」
  「嘿,見鬼,我會搞到大筆資本的,因為我的雙手和大腦都很好。我走,不是為了去玩女人,去尋歡作樂;我走,是為了自由自在地生活。你們如果願意,以後就偶爾想想我;請你們記住,不要為了發財不要命,別把自己變成拉車的牲口,不要變成機器,別因為工作過度把身體搞垮。」
  他吻了大家,吻庫羅夫斯基用的勁兒最大,為了掩飾內心的激動,他開著玩笑走了。
  「哼,瘋子!」凱斯勒輕蔑地哼了一聲,也立即跟莫雷茨和維索茨基一起走了。
  只剩下了庫羅夫斯基和博羅維耶茨基。
  庫羅夫斯基雙目迷離地望著遠方什麼地方,壓抑不住因為夥伴上路的滿懷惜別之情。
  「我只佔用你一小會兒的時間。」博羅維耶茨基說。
  「請坐吧,到天亮還有不少時間呢。」他指著窗戶,指著透過沾滿水汽的窗口閃現的熹微晨光,說。
  卡羅爾長時間述說著他的工廠、公司現狀,擺脫過多合夥的人的重要性,又談到了別人對他施展的陰謀詭計,最後建議庫羅夫斯基入股。
  庫羅夫斯基沉思了半晌,又盤問了細節,這才說:
  「好吧,可是有一個條件。我是有言在先,這是個重要的條件,而且……也許有點奇怪。」
  「你說吧。」
  「也許你不喜歡,可是……請你順順當當地接受,像買賣人這樣。」
  「我等著吶,說嘛!」
  「別娶安卡!」
  博羅維耶茨基跳了起來,臉上頓時緋紅;這是一種突如其來,令人昏眩的歡樂造成的紅暈。他心裡癢癢得想摟住他的脖子,可是他火速控制住了自己,迅速作出了嚴肅的表情,拿起了帽子。
  「我不是說了嗎,請你順順當當地接受,像買賣人那樣。不過,我們談談心裡話,用不著互相欺騙,咱倆都互相很瞭解。」
  「好,說說心裡話。」
  「我悄悄地跟你合夥,你可以擺脫債務,甩開現在的股東們;可是作為報答,你得對安卡小姐說句乾脆的話;你愛跟誰結婚都由你,比方說跟瑪達·米勒吧。」
  「你呢,跟安卡?」
  「這是我的事,以後的事,只要你給她一句話,你也別再折磨她了。這種處境會要她的命的,她自己不說罷了。」
  「這句話我早就想說了,可是我考慮來考慮去,因為我擔心,她那麼敏感,而且,而且……」
  「而且,我覺得她不愛你,所以你寬待她。」
  「有點這樣。」他說;庫羅夫斯基的話最痛苦地觸動了他。
  「哎,你不是也不愛她嗎!」
  「這裡,我也得說,這是我的事。我只能告訴你,只要不跟她斷,我就是她的未婚夫,並且很快就娶她。真奇怪,你怎麼能夠提出這樣的建議。」說著他竟然惱怒起來,真是出人意料。
  「你的話很對,也許我的腦筋不清楚了,沒說清楚。」
  「再見。」
  庫羅夫斯基和他握了手,望著他的背影,感到惋惜。他旋即按了鈴,吩咐馬上備車回家。
  「可憐的安卡!」他喃喃說了一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11:31

續篇 第十九章
  
  「我先去廠裡一會兒,再跟你們一塊兒去;現在我還不怎麼想回家。」凱斯勒和莫雷茨在跟維索茨基分別時,對莫雷茨說。
  「到我那兒去喝杯茶,怎麼樣?」
  「好吧。我有點事,又不知道是什麼事!」凱斯勒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輕聲說。
  他們沿著空蕩的、好像是死滅的街道慢慢地走。白雪蓋住了屋頂、街心和人行道,但只有薄薄的凝凍的一層。灰濛濛的霧氣,滲透著陰沉而寒冷的晨光,給城市披上了一層淒涼愁悶的氣氛。路燈已經熄滅,一切都變成模糊一片、混沌不清;什麼地方偶爾有一線燈光閃爍一下,旋即就熄滅了。
  「你非得回工廠去嗎?」
  「非得去,各個車間都有夜班。」凱斯勒說。
  「我說句話你別介意:我要是你,我就不去查看馬利諾夫斯基幹活;他那張臉好像鏈子拴著憋得暴跳如雷的狗臉一樣。」
  「那個蠢貨,他女兒一年差不多花我五千盧布,可是他還衝我嘀嘀咕咕的。」
  「他在西伯利亞呆過。」莫雷茨小聲說。
  「是個城府很深的人。我得去見他,因為他給我寫了封信,我得親自給他個回答。」
  他惡狠狠地冷笑了一下。
  「卓希卡的事嗎?」
  「對。」
  「你至少得帶把手槍吧?」
  「對那條波蘭狗,一隻腳就夠了;他要是汪汪,就把他踩扁。不瞞你說,他不會汪汪的,他只想撈女兒一筆肥肥的賠償費。我處理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他以嘲弄的口氣說,可內心卻感到一種奇怪的戰慄;倒不是懼怕,他從來天不怕地不怕,而是因為某種不可名狀的憂慮和厭倦。
  他眺望著鉛色的天空,眺望著像是死亡了的房屋的鉛灰色圍牆,傾聽著籠罩這座沉睡城市的萬籟俱寂中令人不安的動靜。
  他到了工廠的院裡。工廠的全部機器都在隆隆響著,院子裡瀉滿了電燈的道道光芒,到處都有人走動;到了這兒,他才覺得精神為之一爽。
  「請你等一會兒,我說句話就出來。」
  他邁步走進了幾乎是漆黑一片的機房。因為那兒只有一盞小燈,照著幾個大活塞和大輪子的下半部。巨大的輪子一如既往地像瘋狂的大兵團一樣旋轉著,唱著顯示力量的粗野的歌,閃爍著巨大的鋼鐵輪輻,令人望而生畏。
  「馬利諾夫斯基!」他在門口喊了一聲,可是機器的鋼鐵轟鳴聲淹沒了他的呼叫。
  馬利諾夫斯基穿著長工作服,手裡拿著機油和小刷子,正貓著腰在機器周圍轉,察看這個魔鬼般的怪物;他完全淹沒在呼號咆嘯聲中,就像在洶湧的大海中心一樣,他只是用眼睛打量著魔鬼的運動;這魔鬼如癡如狂地來回奔跑,發出雷霆般的轟鳴,震撼著牆壁,使機房裡充滿恐怖。
  「馬利諾夫斯基!」凱斯勒對著他的耳朵又尖叫一聲。
  馬利諾夫斯基聽見了,走近幾步,放下了機油和小燈,鎮靜地瞧著他,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
  「你給我寫信了?」凱斯勒威風凜凜地問道。
  他點了點頭。
  「你要怎麼樣?」他粗魯地追問,因為馬利諾夫斯基那若無其事的神情使他感到憋氣。
  「你跟卓希卡幹了什麼事?」他俯身低聲問他。
  「哎哎,你到底要怎麼樣?」他又問了一句,卻身不由己地退到門口去了。
  馬利諾夫斯基擋住了他的去路,低聲地,然而十分鎮靜地說:
  「沒什麼……我只不過要替她跟你算帳……」
  他的眼睛裡冒出一種逼人的、鐵青色的目光,像活塞一樣的兩隻有力氣的手攥緊拳頭,表示威嚇地向前伸出。
  「滾開,不然我砸爛你的腦袋。」
  他打了一個寒噤,看到了馬利諾夫斯基眼裡對他作出的死刑判決。
  「你敢,你敢!……」馬利諾夫斯基陰森森地嘟囔了一句。
  兩個人挨得近了,片刻之間互相對視,像憋著勁頭兒要互相猛撲的兩隻老虎一樣。
  他們的眼睛閃出凶光,彷彿大輪子鋼輻從幽暗中發出冷光那樣。
  那機器魔鬼,宛如被縛束在昏暗、光點、閃亮之網中的蟒蛇,狂暴地號叫著,奔馳著,似乎要從四面震得發抖的厚牆中間逃跑。
  「滾開!」凱斯勒吼了一聲,同時用戴了關節保護套的手沖馬利諾夫斯基猛擊一下,使馬利諾夫斯基打了個趔趄,退到了牆腳下,但他沒有倒下,卻像閃電一樣伸直了腰,反撲在凱斯勒身上,兩隻鐵手扼住了他的脖子,迅猛一推把他摔在對面的牆上。
  「你……這個混蛋……」他臭罵著他,把他掐得更緊了,直到凱斯勒嘴裡冒出血沫子,有氣無力地哼出聲來:
  「放開……放開……」
  「我非送你回老家,你把我的……我的……我的……」他慢慢地叨念,不由自主地鬆了鬆手指頭。這時候凱斯勒清醒過來了,拚命地向前使一下狠勁,兩個人都摔倒在地上。
  馬利諾夫斯基沒有鬆手,他們互相攔腰纏在一起,像兩隻熊一樣滾著,發出震耳的叫罵聲,頭撞在瀝青上,碰在牆上和機器的圍欄上,膝蓋磨著地面,互相咬著臉和肩膀,由於劇痛和憤怒而吼叫著。
  仇恨和殺死對方的慾望奪去了他們的理智,他們像一堆妖怪一樣翻滾,一會兒歪斜,一會兒起來,一會兒倒下,扭動著,彈跳著,野聲野氣地咆嘯著,血流滿面,越打越凶,這場殊死的搏鬥就在轟鳴震耳的機器旁邊進行,就在那個每時每刻都要用鋼鐵獠牙把他們咬住的大輪子底下進行。
  他們滾打了片刻,馬利諾夫斯基佔了上風,猛勁一按,把對手的肋骨折斷了幾根,壓塌了胸腔;就在此刻,凱斯勒最後也用牙齒咬住了對手的脖子。
  他們兩個人同時站了起來,打了個圈子,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跌倒在活塞軸和急速旋轉的輪輻上;那大輪子立即把他們拉住,捲起,帶到屋頂上,眨眼之間撕成了碎片。
  雖然他們最後的嚎叫聲還在顫抖的牆壁間迴響,人卻已經化為烏有,只有軀體的碎片在魔鬼般的大輪子軌道上飛旋,被拋到牆壁上,在鮮血染紅的活塞軸上前後擺動,在大輪子上飄蕩;而那鮮血淋淋、碩大無朋有如惡魔的大輪子卻依然在瘋狂地旋轉,因為力量受到壓抑而憤怒地咆哮不止。
  給馬利諾夫斯基送葬的只有阿達姆的幾個熟人和朋友,因為那天天氣很壞,不時下一陣夾著雪花的陰雨,從低懸在大地上的鉛黑色的濃重烏雲中刮來一陣冰凌一樣的刺骨寒風。
  阿達姆陪伴著哭得臉發腫、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亞斯庫爾斯基一家人,一大群大一點的孩子和幾家街坊。
  他們排成一字行列穿過街心,跳過一些坑坑窪窪的地方,當踩在偶爾橫在前面的淺水窪子裡時,便把一股股的泥水濺在周圍。
  送葬行列緩慢地走過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不時受到裝滿貨物的大車和私人馬車的阻礙;黑壓壓的人群,滿身泥水,在人行道上奔走;屋頂上滴下一串一串的水珠,濺在人行道上,濺在風中抖瑟的雨傘上;濕漉漉的雪片給一隊送葬人的肩膀和棺木蓋上了越來越厚的白白一層。
  走人行道的是布盧門費爾德、舒爾茨和他們的樂隊,樂隊壓後的是斯塔赫·維爾切克和一個青年人;維爾切克還在和他沒完沒了地談他的買賣事。
  霍恩也跟在送葬行列之後,陰沉沉的目光掃視著所有的行人。他在尋找卓希卡,可是沒找到她;誰也不知道凱斯勒死後她到哪兒去了。
  到了城外之後,立即又有十幾個女工加入送葬行列,她們拖長聲調唱起一支催人淚下的歌曲;光是她們自己唱,因為沒有神父。他們把馬利諾夫斯基當成自殺者和殺人犯去埋葬,冷冷清清;也許正因為如此,所有的人臉上才籠罩著一層深沉的痛苦和悲哀。
  然而,他們離城越遠,就有越多的人從各個路口、小巷中加入隊伍;這些人幹活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渾身污穢,凍得發青,他們還排成密集的隊伍團團圍住了死去的同志,像一個威風凜凜的大隊一樣行進。
  葬歌悲哀地迴盪,冷風把歌聲傳揚,雨雪抽打著它,刺骨嚴寒把它凍得發僵。
  在通往墓園的人行道上,光禿禿的樹木在旋風推擠下呻吟著,而歌聲又像充滿怨言和無限悲痛的嗚咽聲一樣四處傳揚。
  在蓋滿腐敗落葉和到處都是夾著雪的水窪子的墓園裡,有許多挺立的墓碑;光禿禿的樹木中野風颼颼。送葬行列急促穿討了墓園,轉入「無名氏」墓區;這兒,在乾枯的毛芷花和苦菜花中間,已經兀立著十幾座墳墓。
  棺木放入了墓穴,鏟下去的凍硬的黃土落在棺木上咚咚作響,哭聲和叫聲象暴風雨般迸發了出來,和圍在墳墓四周的工人們的響亮祈禱聲此起彼伏交織在一起。
  風驀地停息了,樹木屏住氣息佇立著,天空變得更加昏暗,鵝毛大雪象千千萬萬白色蝴蝶一樣從滿天愁雲中飄飛而下,把所有的墳墓和人都染成白色,用同一張清冷的屍布遮蓋了一切。
  透過滿天大雪,從羅茲傳來工廠低沉的汽笛聲:晚禱時刻到了。
  「卓希卡現在怎麼樣了?」回到城裡以後,布盧門費爾德問維爾切克。
  「她準得上街。一聽說凱斯勒死了,她就大發脾氣,罵她爸爸,說因為她爸爸這一招兒她還得再找情人。可是聽說威廉·米勒早就勾搭上她了。」
  「維爾切克,你幹什麼呢?」霍恩走上前來問道。
  「買賣事。我放走了格羅斯呂克;煤炭,我搞膩了。」
  「這麼說你把地皮賣給格林斯潘了?」
  「賣了。」他含含糊糊低聲說,咬緊牙關,好像是傷口受到了觸動一樣。
  「怎麼,他騙了你?」
  「騙了,騙啦。」他咬著牙痛痛快快地嘮叨著,「賣了四萬,賺了三萬八千五,可是他騙了我!到死我也不能寬恕他!」他豎起皮領子,好掩蓋住氣得走了樣的臉,也擋擋雪,因為雪片直打眼睛,越下越密了。
  「我不明白,你既然賺了這麼一大筆,還談得上什麼受騙不受騙呢?」
  「是這麼回事。你知道,我跟他簽訂合同以後,拿到了錢。這時候,這個混球、這個狗娘養的,又向我伸出一隻手來,衝我表示感謝,說我心好。還說我實在精明,漫天要價才要了四萬盧布!……他哈哈大笑起來,說,他原來是下決心給五萬的,因為那塊地皮他絕對需要!請你想一想,我怎麼竟掉在他的陷坑裡,現在招人笑話!」
  他閉住了嘴,向後退了半步,以便消一消快把他嗆死的那股氣勢洶洶的、卻又軟弱無力的怒火。
  現在壓在他心上的不是錢的事,而是那股惡氣,他受不了。他讓人騙了,這麼個不足掛齒的格林斯潘,竟欺騙了他;而他,維爾切克,竟讓人拉入陷阱。他的自尊心受到了無法表述的痛苦的打擊。
  他沉著臉告別了同行,因為在這個時候他誰也看不見。然後他坐上馬車,回到了住所。他還住在原來的小房子裡,因為他說定是要住到春天的。
  屋裡又冷又潮又空蕩,好容易捱到晚上,他才緩步來到現在常去吃飯的「僑民之家」,因為他需要和所謂的同業結交更密切的關係。
  可是平時總是笑聲不斷的「僑民之家」,今天所有的人都哭喪著臉。卡瑪隔一會兒哭一陣,跑到小客廳裡去,因為阿達姆·馬利諾夫斯基的樣子震動了她的內心。阿達姆把母親送到了家,把她安頓在家裡人中間,然後自己在羅茲漫無目標地轉悠了幾個鐘頭,最後才又冷又傷心地來到「僑民之家」,照例來喝茶。他想,到了一群好人中間,心情可能好些。
  他坐在桌子旁邊,凝望著遠處什麼地方。他的一對綠眼睛變得陰沉起來,似乎反映出了鎖在腦海中的、他最後見到父親時的景象;這景象老是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什麼也沒有說,可是深深體會到了對他深表同情的許多人的心意,感覺到了許多真誠的目光,周圍的低聲細語,在此聚會的人現在奇怪的情緒,和卡瑪不斷的痛哭聲。他再也忍不住了,沒跟別人打招呼,便三腳兩步跑進門廳,發出一陣痙攣的哭泣。
  霍恩和維爾切克也急忙跟了出去,勸慰了幾句,把他送到了家;不一會兒,所有的朋友也都來了。
  大家沉默了很久,還是布盧門費爾德用提琴首先極輕地拉起肖邦的夜曲,拉了很長時間,全神貫注;阿達姆聽了音樂,稍許平靜了些。
  後來,達維德·哈爾佩恩到了,極為親切地安慰著他,對他十分虔誠地講述了主持公道的善良的上帝。
  大家都相當專心地聽著,只有維爾切克例外。他悄悄走了,誰也沒有留意。兩個星期以來,對於格林斯潘的切齒痛恨一直在嚙咬他的心。
  他整天整天在羅茲城裡瞎逛,一心想著出什麼點子來給這個工廠主設個陷阱。
  他發誓要報復他,挖空心思想著辦法。他甚至考慮採用人身報復方法,比如痛揍他一頓,或者把他打死。不行,那麼辦太蠢,他想要坑害他,讓他傷財。
  所以他費了幾個星期時間估量、深入瞭解格羅斯曼工廠失火的細節,他覺得要想咬住格林斯潘的要害,這倒是一計。
  他瞭解得已經十有八、九,但是與此同時,他一時心血來潮,下決心向博羅維耶茨基透露格羅斯呂克的陰謀,和莫雷茨奪取工廠的詭計。
  有一天,他精心打扮了一番,去訪問阿達姆先生和安卡,心想在那兒可以遇見卡羅爾。
  安卡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因為她回憶起庫魯夫。她立即把他帶到阿達姆先生那兒去了。
  「斯塔赫!你好嗎,啊?你來了,真好,好啊……」阿達姆先生囁嚅著,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維爾切克不由自主地像以往那樣吻了一下他的手,接著便談論起庫魯夫來,因為不久前他去過那兒。於是安卡也湊近了些,聚精會神地聽著。
  「嗯,你現在怎麼樣啊?」阿達姆先生最後問。
  「挺好,不錯,和以前一樣。」他隨便地回答,又不以為然地談到了那四萬盧布,想激起他們的羨慕之情。
  「嘿,你瞧!上帝保佑啦,我的斯塔赫,當你的百萬富翁吧,可是不能辦缺德事。」
  維爾切克得意洋洋地笑了一下,便開始從頭到尾地描述他的種種計劃和打算,嘴裡掛著五萬、十萬的大筆數字,然後又東拉西扯地談論他和各位富豪的關係,粗線條的勾勒他的前途;可是這樣表演未免顯得可笑,因為渲染得太過分了。
  安卡鄙夷地笑了一下,可是阿達姆先生的確感到驚異了,大聲說:
  「嘿,這世界上的事就是怪透了呀!你還記得吧,我的斯塔赫,你放牛的年月?還有西蒙神父的大煙袋,啊?……」
  「哪兒能忘呢……」他嘟囔了一句,漲紅了臉,因為安卡怪模怪樣地直瞅他。
  這件舊事破壞了他的好情緒,於是他馬上站了起來,問起卡羅爾。
  「博羅維耶茨基出門了,昨天到柏林去了,過幾天才能回來。」安卡一面說,一面給他倒茶。
  「你告訴我,那個猶太人老太婆怎麼樣了,你吃到了她的肉包子啦?」阿達姆舊事重提,毫不客氣地盤問。
  可是維爾切克拉長了臉,隻字不答,急急忙忙喝完茶,走了。這老頭子和整個世界都使他十分惱火。
  「哼,小時候的事,成了他們手裡的子彈!」他咕噥了一句。
  阿達姆先生跟安卡絮絮叨叨談論著他,怎麼也弄不明白,世道是怎麼變化的,比如說,這麼一個人,以前給他們放牲口,還挨過他的好打,今天居然有錢又有勢,到家裡來大搖大擺,跟他們平起平坐。
  阿達姆先生是民主主義者,可是想不通這個道理,適應不了這種平等。最後他說:
  「他們暴發得太厲害!要是貴族,那上帝也會喜歡的,可是依我看,像他們這樣的人,只有魔鬼喜歡。你看這話對不對,安卡?……」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12:01

續篇 第二十章
  
  博羅維耶茨基到了柏林。
  他先去見露茜,因為她老給他來電報,威脅說他要是不去哪怕呆幾個鐘頭,她就要自殺。
  他這次出遊,甚至感到欣喜;他心想,到底可以離開工廠休息幾天了;工廠全部車間都已開工。
  工作和層出不窮的麻煩弄得他極為勞累,疲憊不堪。
  他跟露茜每天見兩次面。會見之對於他,無異於一種折磨,而且,因為露茜越變越醜,更是令人噁心;他一瞧她那變得粗壯的身材,心裡就厭煩已極,親吻起她那佈滿了黃麻子點的腫臉來,就感到快把人膩味死了。
  她很快就感覺到了她給他造成的是什麼印象,於是每次會面她都哭鬧著激烈譴責他,到頭來不歡而散。
  他倆在互相往死裡折磨。
  她愛他還像往日那麼強烈,可是她已經不是往日那個溫柔的、火熱的情人;原來那個充滿自然丰韻、天真無邪、大膽得令人感動的露茜,那個美麗的露茜,羅茲的傾國傾城,已不復存在;她驟然變成了一個平庸的、毫無特色的、小鎮子上的那種沒有教養、沒有文化的猶太女人。動不動就叫喚,又傲慢又愚蠢。
  因為懷孕,她已面目皆非;她那個種族的各種特徵,都如數顯露出來了。
  卡羅爾發覺了這些變化,暗暗吃驚,可是對她又感到內疚,所以便盡可能地壓下心裡越來越大的煩厭,對於她的反覆無常和動輒哭鬧只好逆來順受。
  他們每天見面,她都滔滔不絕地嘮叨,說是他造成了她的不幸,三番五次津津有味地提及他和她的那塊肉,那個快要呱呱落地的孩子,那是他的孩子;同時老以她天天擔心死去的話來折磨他,話一說完就撲到他的懷裡,享受著激動人心的幸福。
  幾天以後,他離開了她;雖然還沒有回去,可是他已經缺乏力量和耐心了。
  他還在柏林,這才真正地得到了休息,白天黑夜沉溺在空洞的、毫無意義的吃喝玩樂之中。
  有一天,他在清晨方才回來,一直睡到午後很晚的時候,電報局的郵差把他從睡夢中叫醒。
  他睡眼惺忪,讀了一遍電文:
    速歸!工廠失火。莫雷茨。
  他從床上跳了下來,急忙穿好衣服,拿起早已冷卻的茶慢慢地喝,通過窗口望了望街道對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覺攥緊的手掌裡拿著一張紙,於是把它展平,又念了一遍。
  「工廠失火了!」他瘋狂地、可怕地大叫了一聲,跳到走廊裡去,好像要去救火。到了電梯旁邊,他才清醒過來,控制住了自己。
  他訂好了專車。心裡七上八下,極度不安,在火車站旁邊的一家小餐館裡等車。
  他喝了什麼,作了什麼,說了什麼,一點也不知道,因為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那兒,在大火熊熊的工廠上。
  有人通知他說車已備好,他才明白,於是上了車;別人問他話時,他也明白,可是他回答不上來,因為不知為什麼他的腦子裡總是一片驚叫聲:工廠失火了!
  僅僅由一節客車、一節聯絡車廂和機車組成的列車,片刻之後像著了鞭的駿馬似的開動起來,憑著蒸汽的力量飛進了大雪茫茫的原野。
  在火車暫停的一個車站上,他給莫雷茨打了電報,請求他電告火災情況。
  火車繼續奔馳。
  車站、城市、山丘、河流、森林都像在萬花筒中一樣閃爍跳動,像影子、象幻景一樣逝去,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消遁。
  火車幾乎在哪兒也沒有停,像一匹睜著血紅眼睛的野獸一樣,瘋狂地向前奔馳,噴出夾著金星的雲霧,活塞唱出強勁的歌,在鐵軌上憤怒滾動的車輪轟隆作響,衝破黑暗一直地、一直地飛奔……
  博羅維耶茨基的臉擠在車廂玻璃窗上,一直站著,凝望著漆黑的夜,望著向後奔馳、顫抖不停的萬物形影,望著向後急速退去的茫茫雪原。
  他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時時看看表。
  在亞歷山大羅沃,有一封電報等著他。
    火在蔓延!
  他換上等著他的特別快車,繼續奔馳。
  已是深夜。
  他遮住燈光,躺下,可是睡不著,因為在他的腦袋裡,在整個身軀上,都翻滾著充滿無數撕成碎片畫面的令人驚恐的濃霧;尤其使人痛苦的是,他捕捉不到它們的輪廓,無法記住;濃霧在擴展,不可捉摸,可是又在不倦地、使人難以忍受地抖動著,充塞了他的整個身心。
  他突然跳了起來,拉開燈罩,集中全部注意力,在帳目中計算自己的債權和債務。可是還沒算完,他就由於認識到自己資產的狀況而驚惶地退縮了。
  保險公司只能夠償還債務、股東們的資本,以及安卡的錢,他自己的資本,他自己的辛勞,以及未來開工的車間,在這筆帳裡,他都找不到。
  他不願意想這些事,可是他越想把它忘掉,這些故意跟他作對的數字就越活靈活現地從腦海深處爬出來,在他的發愁的視網膜上閃耀不停。
  「可怎麼辦啊?」他只是這樣反覆嘮叨,因為他已經不能思考問題,不能形成一個完整的概念,他腦子裡的一切都已塌陷,充滿了極度的焦躁不安。
  他凝望著車廂外的黑夜,咒罵火車走得太慢,因為他那急切的想像跑得要快一千倍,早已到了羅茲,已經看見了大火的光亮,已經看見了熊熊的火焰正在吞噬他的勞動成果,已經聽見了墜落木樑的嘎嘎聲和轟鳴聲;他的靈魂裡充滿了火焰,火正在焚燒著他。
  他離開座位,在車廂裡踱著,時時碰在車廂壁上,覺得自己酩酊大醉;於是又長時間躺著,凝望著燈光,覺得自己和車廂已化為一體,隨著車廂一起奔馳,和它一起奔騰,在自己身上感覺到了車輪在飛旋、機車在呼嘯,在全速開動,享受到了在空曠的寒冷大地和深夜中忘我飛奔的巨大的、野性的暢快。
  時間過得很慢,慢得出奇,慢得可怕。
  他打開窗戶,把頭伸出去,對著深夜的刺骨冷風。
  從蓋滿大雪的田野上飛捲而來的冷風令人窒息,打在他發燙的臉上;那漆黑一片、雪花閃耀的空間給他心頭添上了一層淒涼和悲哀。
  火車轟隆轟隆地奔馳,有如閃電。沉睡的小站,埋在大雪中的小村莊,被霧壓彎了枝條的林莽,像在黑暗的大海中浮游的發光小碗一樣的串串護路燈,都瘋狂地急促地向後逃遁,好像懼怕魔鬼一樣。
    繼續燃燒!
  他在斯基耶爾涅維策接到的第三封電報說。
  他把電報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他咕嘟咕嘟喝了一瓶子白蘭酒,可是鎮靜不下來,也沒忘記自己的處境。
  他又繼續前進,幾乎是對著機車祈禱,乞求它走得快點。
  他覺得自己病了,心裡亂糟糟的,站都站不穩了。他的心臟陣陣疼痛,渾身肌肉酸痛,每個想法都像燒紅的刀刃一樣戮著大腦。他不覺得疲倦,從一個窗口走到另一個窗口,在每一個座位坐下,立即又站起來,跑著去張望寒冷的冬夜、灰黑的空間;他想一眼看穿,可是辦不到。
  他的心怦怦地跳,他急著張望瘋狂飛掠過去的車站站名,好像憑預感要把這些名稱從黑暗中捕獲似的。
  可是,驚惶不安的痛苦依然在持續著,沒有中斷,它那無數纖細的小爪子在搔動全部神經,全部神經中樞,越搔越疼。
  他疲憊已極,打了個瞌睡,卻又突然醒來,嚇得全身淌汗,更強烈地感到自己軟弱無力。
  他疲倦得實在支持不下去了,腦子裡越來越模糊,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事。好像在睡夢中發覺了冬日灰白的晨曦,它在車窗前已經露出鐵青色的面容,昏昏沉沉地在雪地上緩步,從田野上驅散黑暗,揭示出樹林的輪廓,照亮了正在甦醒的村落,捲起從東方急促湧來的大團大團骯髒的烏雲,然後又用一塊巨大的灰色布塊把自己裹了起來,從中抖落下白雪;大雪越下越密,片片鵝毛一般,覆蓋了一切。
  在科盧什基,已經沒有電報。
  可是他已經熬過了睏倦,洗了把臉,鎮住了幾近錯亂的神經。
  他的體力稍許恢復了一點,勉強恢復了表面的平靜和邏輯思維,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克制住焦急和不安情緒;這樣的情緒隨著火車接近羅茲,無限地增長起來了。
  病苦的思索越來越厲害地折磨著他。
  多年的辛勞,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努力,全部的心願,整個的前途——他看到了這一切都在團團黑煙之中化為烏有。
  痛苦撕扯得他越厲害,他越覺得自己頹唐無力,就越加詛咒狠毒的、使他切齒痛恨的命運。
  雪越下越大,儘管早已是春天,依然什麼也看不見。
  火車瘋狂地飛奔,好像是從瀰漫世界的條條白紗帶中間鑽了過去。博羅維耶茨基從車窗口探出身子,以枯乾的嘴唇吸吮著刀割般的冷風,透過大雪的帷幕辨別著一家一家工廠的輪廓,心焦如焚,全身顫抖,為了不因痛苦而吼叫出聲,他直咬手指頭。
  機車似乎在分擔他的痛楚,好像惡魔附體般地奔騰,跑得氣喘吁吁,痙攣般地向前衝去,因為費力氣而嘶叫;活塞咚咚直響,吐出大團大團的濃煙,有如橫穿蓋滿大雪的巨大爬蟲一樣,一鼓作氣、不顧一切地飛奔,好像要長驅直入奔到永恆的境界中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12:45

續篇  第二十一章
  
  過了中午,安卡一如既往地在這個鐘點坐在阿達姆先生身旁守著。阿達姆先生今天比平時更加煩躁,更加不安。他三番五次地問起卡羅爾,一再抱怨這裡使他感到憋悶,心臟痛得厲害。
  這一天陰霾滿天,飛過幾次雪花,傍晚時候雪停了,可是風卻刮得緊了起來,把雪打在窗戶上,拚命搖晃著花園裡的樹木,又呼嘯著掠過病人休養室窗戶對面的露台。
  暮色降臨的時候風已經完全息了,外面變得寂靜異常,只聽得工廠的轟鳴聲越來越響。
  「卡羅爾什麼時候來?」阿達姆又用微弱的聲音問。
  「不知道。」安卡在屋裡踱著回答,同時眺望著窗外。
  她感到莫名其妙的疲倦,又加上了某種無法表述的百無聊賴,和與籠罩著羅茲的這灰暗、骯髒的夜晚同時俱來的悲哀。
  幾個星期她都沒出屋子,一直守著阿達姆先生,焦躁地、越來越感痛苦地期待著某種解脫。
  這時候,她在瀰漫著種種藥味的這間半昏暗的屋子裡邁著步子,突然覺得,她是命該如此;這種期待的痛苦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了。
  她甚至對這種劫數不再反抗,對於命運的安排逆來順受,灰心意懶,陷入了最深沉的痛苦,聽天由命的痛苦之中。
  阿達姆先生開始輕聲作晚禱。今天她沒怎麼跟他說話,因為她已經完全麻木,聽而不聞,只是呆呆地凝望著窗外蓋滿白雪的花園和工廠的石圍牆。
  有一個人從工廠柵欄裡跑出來,用盡全力急忙奔到了露台上,在高聲喊著什麼。
  安卡馬上跑著迎了出去。
  「著火啦!」索哈吼叫道。
  「在哪兒?」
  她趕緊關上通往前屋的門,怕父親聽見。
  「工廠裡。三樓烘乾室著火啦!……」
  她沒多問,受著本能的驅使,跑到了工廠,在柵欄外面馬上就望見了從三層樓窗口裡噴射出來的紅色火舌。
  廠院裡是一片無法形容的混亂,人們象精神失常了似的呼叫著,從車間裡竄逃出來,窗玻璃劈裡啪啦地連續碎裂,夾著火舌的黑煙舔著窗框,竄上了樓頂。
  「爸爸!」她突然想起父親,嚇得驚叫一聲,回到家裡。
  可是,現在,在露台上也能聽見呼喊聲,火苗已經從樓頂上冒出來,正對著她家窗戶。
  「那邊兒怎麼了,安卡?」老人惶恐不安地問。
  「沒什麼……沒什麼……大概特拉文斯基那兒出了什麼事。」她急忙回答。她親自點起了燈,雙手哆哆嗦嗦地拉下窗簾。
  「小姐……上帝喲……不得了啦……」女僕嚷著跑了進來。
  「輕點……」她斷然喝了一聲,「點上燈,這兒太黑了……」
  「不得了啦!著火了……」
  「知道……好了……去吧……有事我叫你……」
  火災引起的嗡嗡聲和人們的呼叫雜沓聲越來越大、越猛,已經透過門、窗開始鑽進屋裡來了。
  「上帝啊!上帝!……」她束手無策地低聲自語,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壓低這喧囂聲,別讓阿達姆先生聽見。
  「安卡,請馬克斯先生來喝茶。」
  「好吧。我就給他寫信。」
  她跑到書桌前,推開椅子,乒乒乓乓地拉抽屜,把一個花瓶碰到地上,又把一夾子紙掉在地上,撿紙的時候帶翻了幾把椅子,又找墨水,咚咚咚地使勁跳來蹦去,啪啪啪地直摔門。
  「你今天要幹什麼?」老人咕噥一聲。他心神不寧地注意傾聽著,雖然有點聾,卻捕捉到了越來越往屋裡灌的含糊而奇怪的呼叫聲。
  「我太笨手笨腳……太笨了……連卡羅爾也看出來了!
  ……」她辯解說,無緣無故地笑了半晌。
  她跑進了另一個房間,好從窗口遠望工廠。
  一聲驚叫從她胸口裡迸發出來,不知不覺,因為她瞧見了波濤般的大火,在工廠上方越燒越高、越廣、越可怕。
  「出了什麼事?」病人問,他聽見了。
  「沒什麼……沒什麼……我在門上碰了一下……」她一面小聲說,一面抱住頭,好掩飾驚恐的神情,稍微鎮靜一下。
  她像害了熱病一樣,渾身顫抖起來,五臟翻滾,站也站不住了。
  傳來了沙啞的號聲,救火隊風馳電掣地穿過街道。
  「安卡,這是什麼?」
  「幾輛馬車,走得太快……」她胡亂回答。
  「我聽著好像是什麼音樂?」
  「雪橇的鈴響呢!……鈴響!……我給您念點書聽聽吧,好嗎?」
  阿達姆先生點了點頭。
  她壓住了心頭的強烈不安,以超人的毅力控制住自己,開始念起來。
  她念得聲音很大。
  「我聽見啦……聽得見……」阿達姆先生不耐煩地咕噥說。
  她不斷地嘮叨,繼續念了下去。她不知道念的是什麼,一個字也不懂,一個字母也看不見,燒得火辣辣的大腦不過是在編造故事。她的全部心思、全部意識都在從大火熊熊的工廠裡冒出來的呼叫、爆炸聲及其回聲的波濤上起伏不停。
  屋裡雖然點著燈,火災的血紅色光亮依然映紅了窗簾。
  但是她繼續念了下去。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無以形容的恐慌撕碎了她的腦子;因為竭力忍耐,汗珠蓋滿了她那好像從唬人面具中拓出的僵凝住的蒼白的臉;緊鎖的眉毛掩蔽著發紅的眼睛;她的嗓音時時中斷、變調。一種尖厲的、可怕的痛苦咬嚙著她的心,揉搓著她,窒息著她,她幾乎就要發瘋了。
  但他還保持著鎮靜。
  呼叫喧囂聲已經十分清晰地飛到屋裡,牆壁倒塌和屋頂整片墜落的沉悶轟隆聲時時刻刻震撼著整座住宅。
  「輕點吧……輕點吧……輕點吧……耶穌啊!饒了我吧!……」她祈禱著,跪在耶穌面前,竭盡全力地乞求赦免。阿達姆先生常常打斷她的朗讀,越聽越六神無主了。
  「有人嚷呢!好像是在卡羅爾的工廠裡……瞧瞧去,安卡。」
  她早就瞧見了。
  她從隔壁房間裡望見,整座工廠都著起大火,大火象狂風暴雨一樣在所有的車間上面肆虐,把層層火浪拋向天空。
  「沒什麼……沒什麼……爸……颳大風呢……風太大了……」她使出最大的力氣叫道。
  她接不上氣來……絕望了……束手無策……又驚又怕……她清晰地預感到,這場火災要斷送父親……
  「怎麼辦?……怎麼不見卡羅爾?……要是這所房子也著起火來呢?……」
  這些念頭象灼人的閃電一樣一掠而過,無邊無際的惶恐使她頭腦發麻,身上的力量頓時消失殆盡。
  不行了,她再也念不下去了。
  她在屋裡亂轉,跌跌撞撞,嘰哩呱啦地搬動茶几準備喝茶。
  「颳大風吶……爸您不記得庫魯夫那場大風嗎?……那場暴風把咱家林蔭道上的白楊樹連根拔起、都吹斷了?……上帝啊!……當時我多害怕……還有……今天……現在……我又聽見了叫人膽寒的風聲……嘎嘎的斷裂聲……樹幹折了,哼哼呢……風嚎叫得太怕人……上帝啊……上帝啊……真嚇死人……」
  她說不出話了,嗓音啞了。片刻之間,她呆若木雞,耳朵裡全是大火的呼呼聲,驚嚇得僵住了。
  「那邊出事了。」病人說,掙扎著要起來。
  她醒過來後,告訴他根本沒事,就跑進小客廳,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勁兒,竟把鋼琴推到了敞開的門前,開始彈奏一首狂暴的、野性十足的嘉洛舞曲。
  琴聲充滿狂熱和歡樂,灌滿了住宅,滾出了強勁的節奏,一陣高過一陣,叮叮咚咚連成一片,變成一陣陣狂暴的旋風,的確淹沒了大火的呼啦呼啦聲,恢復了阿達姆先生臉上的平靜,甚至給他帶來某種快慰。
  安卡越彈越用勁,不一會兒,一聲刺耳的嘎巴聲,琴弦斷了一根,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聽見;淚水奪眶而出,縱橫滿臉。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理解,她如癡如狂地彈著,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要拯救父親。
  突然整座房子顫動了,畫都從牆上飛下來,爆發出轟隆隆的一聲,好像半個世界都坍塌了。
  阿達姆先生竟然撲到窗前,一把拉下窗簾,大火的亮光像一道鮮血的激流一樣衝到他的臉上,灌滿整個房間。
  「工廠!卡羅爾!卡羅爾!……」他囁嚅一聲,隨即摔倒在地上,兩隻手捂著喉嚨,痙攣地抖動著,蹬著雙腿,僵硬了的手指撕著毯子,像憋住了氣似的呼哧著。
  安卡向他撲去,呼喚用人,拉鈴,可是沒有人來。她努力喚醒他,挽救他,但一切都歸於徒勞:他連一點氣也沒有了,她發瘋地跑到門外,開口呼救。
  頃刻之間,許多人伴隨著維索茨基馬上來了。維索茨基正在忙著救助燒傷的工人。可是為時已晚:阿達姆先生已經停止呼吸,而安卡,則倒在他身邊,暈過去了。
  工廠在繼續燒著。
  大火沖阿達姆先生發出,並把他震死的那聲巨響,是鍋爐的爆炸響聲。鍋爐飛上了天,同時帶上去了半個車間;它像一個燃燒著的彗星一樣,劃出一條大拋物線,然後掉在老巴烏姆的工廠前列車間上,打穿了屋頂,碰裂了天花板,砸碎了第二和第三層地板,一直鑽到一層大廳,嘩啦啦地拋下的房子的碎塊也著起火來。
  燃炸之後博羅維耶茨基工廠的大火蔓延得越來越猛。
  透過炸爛的牆壁,好像透過觸目驚心的傷口一樣,火焰和濃煙一忽兒呼呼地奔流,一忽兒狂野地、發了瘋似地呼嘯著,用它的血紅色臂膀包攏了一切。
  救火隊雖然奮力搶救,車間還是一批又一批地燒起火來;大火象活動的魔鬼一樣,在牆壁上亂爬,在屋頂上亂攀,像道道血流一樣在院子上空躦動,最後匯合為一,又像捲著巨浪的狂風,氾濫在整個工廠裡。
  黑夜的猛烈大風更令人膽戰心驚,大風助長火勢,把它像蓬鬆的頭髮一樣拋向四面八方。
  屋頂連連坍塌,血紅色的灰塵和令人目眩的火雨又向上迸發,飛上左鄰右舍,飛上城市,飛入黑夜。
  嗆人的滾滾濃煙充滿了廠院,像黑霧一般蓋住了院牆。透過這片黑霧,火蛇嘶嘶地叫著扭動著,一群群血紅的妖怪互相追逐,伸出搖晃著的腦袋。
  層層樓板塌了下來,燒焦的內部設施震耳欲聾地墜落在火海之中,牆壁斷裂,頓時變成一堆瓦礫。
  大火所向無敵,人已經退避,因為他們必須去保護隔壁特拉文斯基的工廠,撲滅巴烏姆工廠裡的火。
  莫雷茨聲音沙啞,汗流滿面,焦急萬分,還在繼續奔跑著、呼喊著,可是在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聲中,誰也聽不見他的話。這個時候,撒滿了前不久蓋房子剩下的磚瓦垃圾的院子裡酷熱難當,火焰從四面冒出,像波濤洶湧的大海一樣咆哮著,蜷縮片刻之後,重又抬起了可怕的頭,搖晃著,同時興高采烈地嗥叫。這個時候,被火燒著的紗團,各種燒爛了的材料又從內部飛竄出來,像凶狠的火鳥一樣,呼啦呼啦地飛向空中。
  大火的威力就是這樣。眾人已經沉默,麻木地站著,毫無辦法,呆得發傻,心頭的惶恐無法言表,只好後退。從所有的人心裡不時發出驚駭的呼號聲;但是這聲音在喧囂和破裂斷折聲中,在大車間倒塌時墜落的機器的苦難呻吟中,在牆壁坍塌的呼嚕嘩啦聲中,在大火的野性的、瘋狂的嘶嘶的樂調中,已全然聽不到了。
  大火氣勢洶洶地唱出勝利凱歌,在昏黑的夜幕中吹拂著紅色的大布單,在房頂上瘋狂地翻滾、呼號、嘶鳴、嚎叫,用血紅的獠牙咬著牆壁,撕碎機器,舔著鋼鐵,還把殘碴燒燬、拉走、踩在腳下。
  到了清晨,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大火的力氣耗盡了,只剩下光禿禿的工廠石牆,沒有屋頂,沒有梯板,沒有窗戶;只剩下了赤裸裸的骨架,燻黑的、還在坍倒的牆壁,只剩下了酷似滿是窟窿、洞洞冒煙的大箱子一樣的框架,在箱子底上,燒剩下的余火還在蠕動,像水螅蟲那樣,用血紅的舌頭吸吮著工廠屍骸中殘存的一點力量。
  在灰暗、陰沉、雪越下越大的清晨,博羅維耶茨基趕到了現場。
  從馬車上跳下來後,他徑直奔赴廠院。
  他在瓦礫堆和澆了水仍然冒汽的木樑中間站住了,眼睛緩慢環顧著那破損得像燒燬的破衣服樣的房架,他的辛勞和理想的名副其實的葬身之地,一堆一堆焚燒後的灰燼。他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瞅著這些地方。
  他連一根神經也不為痛楚牽動。驚惶、恐懼和惴惴不安,在火車上曾叫他發瘋,由於他親眼目睹了現實,憂煩反而化為烏有。他越看越冷靜,臉上蓋上一層嚴峻肅穆的表情,而心裡則湧現出憤怒、痛恨和反抗的情感。
  莫雷茨帶著一大群各種各樣的人來見他,他跟他們見面很冷淡,很平靜,聽了他們七嘴八舌講述火災的始末。
  他什麼也沒問,逕直到辦公室去了。辦公室和幾乎是空無一物的幾間成品倉房倒是倖免了火葬。
  這些低矮平房只是屋頂受到了一點損壞。
  老亞斯庫爾斯基被火燙了,正在辦事室呻吟。維索茨基在照料他。
  博羅維耶茨基透過破爛的窗口又望了望還在冒煙的瓦礫堆,然後用雖然低沉,卻很堅強的聲音對莫雷茨說:
  「有什麼辦法!又得從頭作起啊。」
  「是的,是的!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呢!我都病了,為自己擔心……真是不幸,不幸……我進城了,唉,看守來了,來得倒好,還不如慢點來呢。忽然有人說,博羅維耶茨基廠裡著火了……我趕了回來的時候,整個紡紗車間都是大火!當時我多心痛、多心痛啊!」
  他又悲悲切切訴苦,裝出絕望和痛不欲生的樣子,卻又急急忙忙閃了閃眼珠子,暗地裡對著卡羅爾察顏觀色。
  博羅維耶茨基聽了半天,最後,實在聽膩了他的翻來覆去的車□轆話,便輕輕俯下身子,衝他耳邊輕輕地說:
  「別東拉西扯了,這是你幹的!」
  莫雷茨猛地退了一步,開始吼叫:
  「你是瘋子!你糊塗了,你!……」
  「我說的是正經話。」
  他又轉向馬泰烏什;馬泰烏什滿面淚痕,渾身泥垢,親吻他的雙手,還含含糊糊地嘟囔了幾句。
  卡羅爾明白:有人死了。
  「誰死了,說清楚!」他不耐煩地嚷了一句。
  「老太爺!唉,上帝,我們都跑去了,可是老太爺已經沒氣兒了,小姐暈在地上……」
  「你聽著,糊塗蟲,別胡說八道,留神我把你腦袋在門框上撞碎!」卡羅爾嚷著向他逼近一步。
  「阿達姆先生是得了心臟動脈瘤死的。大概是因為猛的受了驚嚇,當時我不在場……你快去瞧瞧安卡小姐吧,她暈過去了。」維索茨基告訴他。
  博羅維耶茨基非常愛父親,這條消息嚇得他魂不附體。他好像不相信醫生的話,跑回了家。
  在門口,他遇到幾個人,他們正把安卡抬到特拉文斯基家去。
  「卡羅爾先生!卡羅爾先生!」姑娘喃喃低語,拉住了他的手,淚水順著她憔悴的臉上流下來。
  「安靜點!別哭……我要把工廠再蓋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父親……父親……」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抽抽噎噎地哭泣。
  「下午我去看你!」他趕忙說了一句,沖工人點了一下頭,讓他們把她抬走;一提起父親,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樣。
  他到了父親身旁,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老人善良的、高雅的面孔。這張臉因為人死變得太厲害,僵了,似乎有句要說的話沒吐出來,忍受了扭曲著他的面容的痛苦。博羅維耶茨基嚇得渾身發抖了。
  在父親遺體旁邊,他經受了平生最為痛苦的時刻。
  他極為專心地靜坐了幾個小時,解開了生活中的全部難結,自己解剖著自己,觀察著自己赤裸裸的靈魂。這樣,他完全清醒了下來,可是心裡卻泛起一股奇特的悲哀,這悲哀是早在他心裡紮下了根的。
  他去睡覺,睡了很長時間。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十分清醒了,他下定決心要和命運搏鬥,要起來奮鬥。可是他馬上就碰到了第一個障礙。
  莫雷茨一面天花亂墜地侈談友誼,一面又宣告要收回投資和資本,還說,他已經跟保險公司談妥。
  「你的脾氣,我摸透了。為了把我搞垮,你安排得多陰險。你是不是以為,你能成功,而我呢,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你現在心煩。你不知道你說了些什麼話,你懷疑我的那些話,太冤枉我了。我退股,因為我不能把錢放在一個受損傷的工廠裡。沒有我,你照樣有辦法。我得活下去,跟我岳父辦廠,馬上就需要現金!」
  他開始口若懸河地說他的買賣事;由於要作買賣,他不得不退股;他竭力為自己辯解,最後甚至摟住了博羅維耶茨基的脖子。
  「卡羅爾,你別這麼瞧著我,我愛你,把你當成親兄弟。一想到你的損失,我這心裡就別提多難受了;因為難受,我挺想幫你點忙,也多幫不了什麼,是不是可以把工廠地皮和剩下的東西賣給我。你知道,我對朋友是一片真心。我可以付給你現金,可以借你錢,馬上付給你。你重整旗鼓,總得有點本錢嘛。」
  這個提議把卡羅爾氣得火冒三丈,他拉開了屋門:
  「等我回答你!買賣事到辦公室談……」
  「什麼!什麼!回答我?……我這分友誼,這分真心!」莫雷茨嚷道。
  「滾出去,不走我就叫人拉你出去!」博羅維耶茨基厲聲喊道,按鈴叫馬泰烏什。
  莫雷茨走後,他坐下來算帳,算了很久。
  算完帳後,他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精神恍惚,因為保險費只夠償還大筆的債務,還有一大堆小筆債務得清,這樣就得把地皮也拿去還債,結果他就得傾家蕩產了。
  他又得去為別人效勞,又得對別人俯首貼耳,又得變成某一個大機體中的一架機器,又得埋頭苦幹許多年,忍受沒有資金的痛苦,作白日夢般地盼望自由;又要被捆在鐵鏈子上仰人鼻息,透過籠子格,從下面眼巴巴地瞧著人家蓋工廠,作大買賣,一百萬一百萬地賺大錢,過一呼百應、豪華闊綽、歡暢痛快的生活!
  「不行……不行……不行……」他咬牙切齒地說,又蔑視又憤恨地驅散了這些陰暗的前景。
  迄今的生活他已過膩,圖的是什麼!再不能過那種日子了。
  他開始急促想著跳出這個陷坑的辦法,一秒鐘也沒有打算就此善罷甘休。
  第二天,馬克斯來了,臉色蒼白,雙眼已經哭腫,連站也站不穩,可是他卻直截了當地宣佈他也要退股,要把錢去投入保險。
  這下子,博羅維耶茨基實在忍無可忍了。
  「連你也把我一腳踢開,馬克斯?」他痛苦地低聲說道。眼淚,平生第一次的眼淚,湧上了他的眼眶,又在他的心裡充滿了極濃重的苦澀味。
  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開始沖馬克斯展示新的建廠宏圖。他的精神漸漸振作起來,他已經克服了困難,覺得沒有什麼障礙了。只不過是,為了同命運進行這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他需要的不是馬克斯的資本,而是需要他本人,需要他的真摯情誼和能力。他賭咒發誓地請求他留下來。
  「我辦不到。你也別生我的氣,別抱怨我,我實在是辦不到。你瞧,我把整個心思都使在這個工廠上了;我喜愛它,就跟愛我的孩子一樣,我就靠它活著。可是,一場大火,灰飛煙滅。我差不多已經沒有力量、沒有信心再一次幹這樣的工作了。請你理解我的處境,請你原諒我。保重吧,卡羅爾,我永遠是你的朋友,以後什麼時候你都可以指望我;可是,買賣,我還是得自己作,以後幹什麼,我自己也沒主意呢。保重,卡羅爾。」
  「再見,馬克斯。」
  分手時候,他們互相真摯地親吻。
  博羅維耶茨基對他毫無怨言,因為體察到了他的處境。何況,工人們已經告訴他,在工廠毫無辦法搶救的時候,馬克斯一個人關在事務所裡,對著工廠廢墟象小孩一樣痛哭流涕。
  「我算輸得精光了!好啊,好!」他好像對整個世界發出了挑戰。
  他吩咐料理父親後事,自己到工廠去了,因為保險公司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在那兒工作。
  可是馬泰烏什馬上來通報說老米勒正在等候見他。
  他剛一進門,老廠主就抱住他,急不可捺地說:
  「我到索斯諾維茨去了,他們今天才把電報給我,所以來遲了。我心裡挺難過。真可惜啊,我親眼見過你是怎麼苦幹過來的。可是,以後怎麼辦呢?」
  「還不知道呢。」
  「全完了?」他馬上問道。
  「全完了。」他說了實話。
  「你說胡話呢。我幫助你,按普通辦法給我分成兒就行,你要蓋一個更大的工廠;我喜歡你,非常喜歡。怎麼樣?」
  卡羅爾奇怪地堅持陳述著資本可能沒有著落,又用特別灰冷的色調描述了一番自己的物質狀況。可是老廠主聽到他的論點後,哈哈地笑了。
  「沒有1說的!你有聰明才智,這就是最大的資本,今天你賠了,過兩年就全部能賺回來。我過去是紡紗廠師傅,沒什麼文化,可是我現在有一個工廠,有幾百萬。你娶我女兒瑪達吧,要什麼有什麼;這話,我早就想著要跟你說了。這姑娘滿不錯呢!就是你不娶她,我也要把錢借給你。我兒子威爾不願意當廠長,我得給他在鄉下買個莊子,他滿腦子想當老爺。我呢,我就想要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婿。哎,怎麼樣呀?」他說話快,用袖子擦了擦直出汗的油光光的臉,又放心不下地注視著卡羅爾。「你快說話嘛,我得走啦……」
    1原文是德文。
  「好吧!」卡羅爾冷淡地回答。他當初就料到了必有今天這個收場。
  米勒高興得擁抱了他一番,直拍他的後背,接著就跑回家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13:12

續篇 第二十二章
  
  火災和阿達姆先生的葬禮已經過去幾個星期了。安卡沒有參加葬禮。她搬到特拉文斯基家去了,在那兒養病。
  現在她覺得好多了,可是還沒有上街,因為才到三月,天氣很糟糕,老是下雨,外面泥濘滿地,又潮又冷。
  她覺得健康已經完全復元,可是精神的平衡卻恢復得很慢。
  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最後阿達姆先生的猝然死亡,在她心裡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有時候她整天整天地呆坐著,凝望著某一個角落,朦朧覺得從這個角落裡也衝著她發出了模模糊糊的呼嘯聲,夾雜著血紅色的光亮,人們的嘈雜呼叫,叫她不寒而慄,她常給嚇得暈過去,或象發瘋一樣地跳起來要逃走。
  所以總得有人看守著她,讓她逍遣,好不至於想起過去的事。
  陪她最多的是尼娜。尼娜象母親那樣無微不至地看護著她,維索茨卡每天也來,而卡瑪則整晚整晚地呆在她身旁。
  她一天到晚在一間寬敞的側房裡坐著,這間房子現在像一間花房,裡面到處是鳥兒的鳴囀歌唱,小噴泉水聲潺潺,花香蕩漾,十幾株高大的山茶樹已經開滿了白花和紅花。
  安卡常坐在又矮又大的安樂椅裡,情意綿綿地說:
  「你知道,誰也沒有像你們這麼真心實意地待我。」
  「你過去不需要嘛。我陪著你,覺得也挺有意思;你是我的模特兒,我當然應該關懷羅。」尼娜高興地回答。
  她正在給她畫像,就取她半臥在鋪著虎皮的椅子裡的虛弱倦怠的姿勢,背景是盛開的茶花。
  這兒又暖和又安靜,噴泉潺潺,水聲催人入睡,像寶石碎屑流一樣跳蕩著噴起,然後落在白色大理石槽中;槽裡有許多正在取暖的翠綠色小蜥蜴。
  「今天卡羅爾來過嗎?」尼娜又問。
  「來過……」
  「說啦?……」
  「還沒有,老是沒這個勇氣,不過,這幾天我就把戒指退還給他,就算完了。心裡沉甸甸的,沉甸甸的……」
  她不說了,眼睛閃出濕潤的光澤。
  她們不談這件事了。日子一天一天單調地拖著,只有一點變化:一天傍晚,斯塔赫·維爾切克來看望她。
  她在花房裡接待了他;她什麼也沒說,卻久久地望著他。
  維爾切克滿面紅光,渾身上下灑了香水,信心十足,說他已經跟馬克斯·巴烏姆訂了合同,到春天在老巴烏姆的地皮上和馬克斯一起蓋一個大工廠,生產羊毛混紡頭巾,準備跟格林斯潘競爭。
  「馬克斯先生的父親現在怎麼樣了?」她問。
  「難說啊,只能說他完全瘋了。鍋爐爆炸,又是大火,把本來就乾脆是空空蕩蕩的工廠全給毀了;所以老頭子把整個地皮都讓給了馬克斯,把倉庫裡剩下的全部成品也拿了出來,甚至把保存下來的車間也賣了,把什麼都分給了幾個孩子,只求到死別再有人毀壞工廠的石頭牆:那是他的一份特殊財產。他自己就關在裡頭,在那兒過日子。徹底瘋了。我勸馬克斯好歹把他爸爸送到一家醫院去;那廠房的石頭牆我跟他用,還滿合適呢。可是他不聽。」
  「他有他的道理。請轉告馬克斯到我這兒來,行嗎?」
  「好呀。我知道,他早就準備好了,就等您完全恢復健康呢。」
  他又坐了一會兒,大肆吹噓了一陣,走的時候安卡也沒怎麼理睬他,因為她討厭他。她趕緊搓了搓手,因為跟他握了手;他那雙大手掌又冷又濕。
  「我覺得他像一條爬蟲。」她對尼娜說。
  「是爬蟲和野獸的混合物。這樣的人有空就鑽;非死在監獄裡不肯罷休。」特拉文斯基插了一句,接著就沖安卡如數說起維爾切克跟格林斯潘的買賣事,和他鑽營取利的種種伎倆。
  「話是這麼說,您不是也要接納他嗎?」安卡氣憤地說。
  「他已經來看過您了。以後我也得跟他打交道,因為在這兒不能純粹把人分成好人和強盜,誰都用得著誰嘛。」
  「可我再也不想見他的面。」
  「好吧,我吩咐僕人就是。不過我說句話,您可別生氣:我們這些人辦公事總是得看需要,而不是看喜好。」說完他陰鬱地微笑一下,又瞥了尼娜一眼。尼娜已經把畫架搬開,她不想聽見他們這些話,因為一聽見就感到說不出來的彆扭。她正站在茶花下輕輕地吹開粉色的苞蕾。
  「生活真可怕!」安卡喃喃地說。
  「倒也不見得。可怕的只是我們對生活的期望,可怕的是我們對美的理想,可怕的只是我們對善和正義的追求,因為這些東西永遠也實現不了,永遠不允許我們承認生活的現狀。
  一切苦惱的根源就在這兒。」
  「還有希望!」尼娜插了一句,把一個花瓶放在安卡旁邊的茶几上。花瓶裡插著一束中國玫瑰,開著繁茂的黃色花朵,發出一股清香。
  「卡焦,小心,別提那些討厭的了。」
  晚上,尤焦·亞斯庫爾斯基來了,最近一段時期他常常來為安卡朗讀小說。安卡從他那裡打聽到了關於卡羅爾的各種詳細情況和事務問題,因為卡羅爾雖然天天到這兒來,卻從來不談買賣的事。
  「你父親身體挺好嗎?」她問。
  「他監視清掃碎磚爛瓦的人,已經一個星期了。」
  「你幹什麼呢?」
  「我也在卡羅爾先生辦公室裡,因為巴烏姆老先生已經毀了自己的買賣。」他回答的時候更羞澀、臉更紅了。因為這可憐的人愛安卡愛得要死,整宵整宵地給她寫老長老長的情書,可是實際上信並沒有寄給她,自己卻又極其保密地給自己寫了同樣熱情奔放的回信。理想愛人的名字他不透露,卻在馬利諾夫斯基家舉辦音樂會的時候拿來當眾朗讀。
  「馬克斯先生讓我問問,他明天來看您行不行。」
  「好,明天午後我等他。」她爽快地回答道。
  她迫不及待地等著他來。第二天僕人報告他來求見的時候,她的心立即高興得怦怦地跳起來;她非常激動地向他伸出一隻手。
  馬克斯又難為情、又怯懦地坐在她對面,輕聲地、口氣有點猶疑地問起她的健康。
  「健康情況不錯,我只等著天氣好轉,就到外面走走,或者可以說,離開羅茲。」
  「離開很長時間嗎?」馬克斯趕緊問。
  「很可能;不過我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您在羅茲覺得不太舒服吧?……」
  「是啊,很不舒服呢,爸去世了,又……」
  這句話她沒說完。
  馬克斯不敢多話。
  他們不說話了,互相真誠地凝望著。
  安卡衝他會心地、快慰地莞爾一笑。馬克斯頓時渾身發熱,隱匿很久的愛情給心裡帶來了歡欣和激動,就連親吻一下她坐的椅子也是高興的。可是他依然僵直地坐著,又說了幾句平常的客氣話,就起身要走。
  「您要走啦?」安卡有點不愉快地說。
  「我得走了,因為我得從這兒直接去參加莫雷茨跟梅拉·格林斯潘的婚禮。」
  「梅拉小姐嫁給莫雷茨了?」
  「門當戶對的一對。她的嫁妝多,又挺漂亮,還有一個幾次破產又幾次走運的岳父。哼,莫雷茨,詭計多端,吃掉他岳父還綽綽有餘呢。」
  「您還會到這兒來坐吧?」安卡在請求。
  「只要您答應。」
  「天天來也可以,您要是有時間。」
  馬克斯吻了她的手,興高采烈地走了。
  後來,天黑了,直到工廠的燈火透過窗口閃爍的時候,博羅維耶茨基才來。他安安靜靜地坐下,因為尼娜正在隔壁房間彈鋼琴,特殊甜美的聲響象淙淙流水聲不斷傳來。
  他們兩個人靜坐了很久,在幽暗中只是有時候目光相遇,但立即又小心翼翼地錯開了,直到點上燈後,他們才開始壓低聲音談話,以便不致壓過樂曲聲。
  安卡機械地扭動著手指上的訂婚戒指。
  兩個人話都到了嘴邊,可是兩個人都缺乏勇氣。
  尼娜還在彈琴。
  音樂家某種愛情的絮語,充滿熱情和突如其來的歡騰的節奏,從鋼琴上源源流出,在他們心裡喚起往昔的、已被忘卻的回聲。
  安卡淚水滿眶,一種無以言狀的痛苦在揪著她的心。她笨拙地退下戒指,在沉默中遞給了他。
  他接了過來,也默默無言地把手上的戒指退還給她。
  他們互相深沉地望了一眼。
  卡羅爾忍受不了她那飽浸淚水的目光,那目光已經把他射穿,像一塊燃燒的熱炭一樣留在他的心裡。他深深地低下了頭,輕輕地說道,這話聲幾乎無法聽見:
  「是我的過錯,我的過錯……」
  「不不,是我的過錯,為了愛情,我沒作到原諒別人,甚至忘掉自己。」她慢慢地回答。
  他困惑地站了起來,安卡的話使他痛苦不堪,他覺得自己對於這個蒼白的、患病的姑娘是有過錯的。
  一種深沉的、令人坐臥不安的羞恥感在燒著他的心。
  他忍受不了她那溫存而優雅的目光。
  他從遠處鞠了一躬,走了。
  「卡羅爾先生!」她急忙叫了一聲。
  他回過頭來,站住了。
  「請您把手伸過來,不是告別,是再見。」她急促地說,向他伸出了手。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地吻了一下。
  「衷心祝您幸福,十全十美的幸福。」
  「謝謝,謝謝……」他很費勁地低語,心裡也想祝她幸福,但是他沒有力量;他懼怕心裡尚存的瘋狂的慾望,怕自己撲在她的膝下去親吻她那蒼白的嘴唇,怕把她緊緊地擁抱在胸前。所以他又吻了一下她的雙手,便急步退出去了。
  安卡軟弱無力地倒在椅子上,她心靈上的一切創傷都揭開了,那正在死亡的愛情又片刻地死灰復燃了,它攫住了她的心靈,給她眼睛裡灌滿了辛酸的淚水。
  她哭泣了很久,很傷心,好像是在回答越來越低的、越來越憂鬱、傷心的樂聲;那音樂一段段就像壓低了的呼喚聲一樣,流進了寂靜的房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14:26

續篇 第二十三章
  
  就在這一年深秋,舉行了博羅維耶茨基和瑪達·米勒的婚禮。
  他們從祭壇來,穿過鋪上地毯、兩側擺滿成行棕櫚樹又裝上彩燈的甬道。樹和燈後面是擁擠的人群。
  教堂裡人擠得名副其實地水洩不通。
  博羅維耶茨基抬著頭,平平靜靜地走著,目光掃視著衝他微笑的熟人的臉,可是他卻誰也沒看見,因為那囉哩囉嗦沒完沒了的儀式,和這次炫耀性的、暴發戶式的豪華婚禮儀式已使他厭煩透頂。
  在教堂門口,沒有得到請柬參加婚禮的熟人中間,誰也沒走上前來祝賀,誰也不敢冒然衝開團團圍住他的百萬富翁們,衝斷那個綾羅綢緞、珠光寶氣的女人圈子。她們一出教堂大門,教堂錦衣執事就遞給她們斗篷。
  他和瑪達上了馬車,率先離開了教堂。
  瑪達欣喜、幸福得滿臉淚水、滿臉緋紅,羞羞答答地偎依在他身旁。
  對此,他也不加理睬。他透過馬車車窗望著麇集的人群的頭,仰望著屋頂,瞭望著呼呼冒煙的煙囪,轟隆轟隆地幹活的工廠,接著又想到了自己,這才恍然大悟,他是在辦完婚禮之後回家的路上;他終於成了百萬富翁,他已經踏進朝思暮想的幸福——財富的大門檻。
  他慢慢回味著那些時隱時現的念頭和場面,驚異地感覺到自己心裡一點也不高興,他全然平靜、冷漠、無動於衷,只感到象每天一樣疲憊不堪。
  「卡羅爾!」瑪達輕輕地呼喚,同時抬起佈滿紅暈的臉龐和瓷釉一般的、藍色依然濃重的眼睛。
  他大惑不解地瞥了她一眼。
  怯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努著嘴,希求他的親吻,可是馬上又退回來了,因為她覺察到街上的人會看見他們。
  他緊緊地捏了一下她的手,依然沉默不語。
  通往米勒工廠的一整條街都擠滿了工人,他們排成行列,穿上盛裝,發出祝賀新郎新娘的喝彩。在行列的盡頭,工廠廠院大門之前,紮起了巨大的凱旋門;門上裹著綵帶,繡著象征勞動的圖案,大橫幅上有小電燈泡排成的兩個大字:
    歡迎1!
    1原文是德文。
  進了大門之後,又有一隊人,連續穿過幾個院子和大花園,一直來到大廳階下。
  他們走得很慢,進了大廳時,全體客人已在恭候。
  客人大部分是德國人,少數幾個波蘭人很不顯眼。米勒出場,完全是羅茲百萬富翁的派頭。地毯、傢具、銀器、花卉、裝飾極其華美艷麗,使滿堂賓客驚羨不已,因為柏林裝飾匠曾專程來佈置這間大廳。
  今天是米勒的盛大喜慶日。他給獨生女兒成親,又得到了女婿這樣的得力助手,當然心滿意足,所以他那張又圓、又紅、又胖的臉上自然喜氣洋洋。
  他請貴賓們抽最好的雪茄,拍卡羅爾的脊背,又攔腰摟住他,輕輕地捏他的膝蓋,不斷開些有點粗魯的玩笑,在餐廳裡極為慇勤地給客人讓菜。
  一得空,他就拉住一位客人,請人家觀看各間屋子。
  「庫羅夫斯基先生,你瞧瞧,這座宮殿是給這兩個孩子的,他們就住在這兒。怎麼樣,漂亮嗎?」
  庫羅夫斯基連連點頭,聽他儘是耗資多少多少錢的解釋,迎合著微笑。然後他又溜到梅拉·格林斯潘——現在的莫雷茨·韋爾特太太身邊。一群青年圍住了這位太太;她儼然成了一間客廳裡面的王后。
  他久久地聽著她的淺薄無聊的談話,她的矯揉做作的笑聲,她在客廳裡令人厭煩的奔走腳步聲。後來他走了,心裡挺納悶,因為他以前說過,在羅茲的猶太女人中間,梅拉是首屈一指的,而現在他已看不到往日梅拉的影子了。
  「莫雷茨,你是怎麼跟夫人相處的?」他問莫雷茨。
  「你發現她有什麼變化嗎?」
  「簡直認不出來了。」
  「是我的傑作。不過,她不是一個漂亮女人嗎?」他托了托眼鏡,問道。
  庫羅夫斯基沒有回答。他注意著卡羅爾,卡羅爾不太喜歡當女婿這樣的角色。他這時顯得疲倦、冷漠,對妻子娘家的人和各位廠主愛理不理,似乎不屑一顧,而且一有機會就跑到馬克斯·巴烏姆身旁去,甚至莫雷茨身旁去——他跟莫雷茨已經和解。反正不怎麼理其他的人。
  「喂,怎麼樣,咱們大夥兒算是把這塊『福地』弄到手了吧!」庫羅夫斯基問。
  「這塊地要是能賺幾百萬,那當然。你快賺到了;莫雷茨肯定能弄到手;維爾切克要是不搶,馬克斯也能撈。」
  「說我吶?」斯塔赫·維爾切克嚷著走了過來。他是馬克斯的夥伴,已經進了公司,所以踢開了以往的全部關係戶,憑著金錢和厚顏無恥鑽得挺快。
  「我們正在議論,你要是不搶到馬克斯前面去,他就也許發跡。」庫羅夫斯基開玩笑地說。
  「該搶就得搶!」他低聲說,像狗見了滿盆狗食一樣直舔嘴唇,說著就去給醜陋不堪、庸俗不堪的克納貝小姐獻慇勤去了;這位小姐可能有二十萬嫁妝呢。
  默裡正坐在她旁邊,小丑似地擠眉弄眼,唸唸有詞地說著逗趣兒的恭維話,小姐也放開嗓門哈哈地大笑著。
  大廳中間有一個蓋著人造天鵝絨的木台子,台上的樂隊開始演奏華爾茲舞曲。
  這時候,專門請來捧場助興的工廠職員的低矮的身影都從餐廳、從耳房、從用帷幔掩遮的壁龕中陸續鑽出來,開始跳舞了。
  卡羅爾單獨一人穿過了燈火輝煌、豪華富麗的各間客廳。幾十位客人散在寬大的住宅之中,已不見人影。從住宅的各個角落,從窗簾的花邊上,從絨布裝飾品上,到處都能顯出極度惱人的無聊和空虛。
  他恨不得馬上逃走,把自己關在一間小房子裡,或者像過去一樣,跟馬克斯、莫雷茨,跟庫羅夫斯基一起找一家小酒店,喝點啤酒,聊聊天,忘掉一切。
  這是心底的慾望,然而,此時此刻他必須應承客人,管著岳父,讓他盡可能少當眾出丑;他必須沒話找話說,露出笑容,沖太太小姐們說肉麻的恭維話,還得時時跟瑪達說話,甚至關照僕人,因為誰也不會把僕人放在心上。
  岳母藏在角落裡,穿著一身華貴絲綢衣服,不敢走動,她不知該說什麼客套話。這裡的豪華,一大堆初次見面的客人,弄得她戰戰兢兢,然後她像影子一樣穿過大廳,誰也不注意。
  威廉光坐在餐廳裡和朋友們喝酒,隔一會兒跟卡羅爾親吻一下。一段時期以來,威廉跟卡羅爾特別熱火。
  瑪達呢?
  瑪達沉溺在幸福和歡樂之中。她的眼裡只有她丈夫,總是轉來轉去找他,一找到,就百般親暱,弄得丈夫十分厭煩。
  半夜時分,博羅維耶茨基已經覺得筋疲力盡,急忙找到了亞斯庫爾斯基。亞斯庫爾斯基今天打扮得整整齊齊,好像一家之長似的。
  「您快去吩咐一下,開飯吧,客人都已經累了。」
  「比規定的時間早,不行。」這位貴族嚴肅認真地回答,他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依然挺著胸脯,捋著小鬍子,對百萬富翁們不屑一顧。
  「混賬玩意兒!」博羅維耶茨基只好親自佈置,嘴裡咕噥一句。
  在寬敞華美的餐廳裡,終於開飯了。
  白銀、水晶和鮮花滿滿地覆蓋了桌面。
  卡羅爾坐在臉紅得像紅牡丹一樣的妻子身旁,耐心地聽著人們的乾杯聲、祝酒詞和對他說的令人膩味的俏皮話。
  晚餐之後,眾人精神爽朗,酒性大發,他又不得不跟那些吃菜象餓狼、喝酒象公牛、滿臉流油的大胖子們握手、親吻,等到男人們和新娘在一起拉扯的時候,三親六眷的姨媽們、舅媽們等等又把他層層圍住了。
  這是名副其實的折磨,害得他腦袋瓜生疼,所以他抽了個空子,擺脫了這些溫柔的、擁戴的魔掌,逃到花屋裡去了。他在那裡歇息片刻,擦了擦被女眷們的香吻弄得潮糊糊的臉龐。
  然而事與願違,他剛在綠葉叢下一把椅子上坐下,那些紅男綠女和各色廠主又躡手躡腳地鑽到這兒來了,非常文雅地散站在花叢之下。
  最後,老米勒也急急忙忙跟著跑了進來,傷感地把過度豐盛的酒宴搬到優雅的花壇上;花壇上都是發出寶石斑駁色澤的盛開的千日蓮。
  博羅維耶茨基於是又急忙溜到餐廳。
  可是在這個現在擠滿僕人的餐廳裡,他又遇上了另外一齣戲:馬泰烏什喝得酩酊大醉,正在跟米勒太太吵鬧。太太見他臉色猙獰可怕,便戰戰兢兢地吩咐把殘羹剩菜和沒喝光的酒連瓶收進食櫥。
  「胡說八道,虧你……是太太……就這麼……幾個破盤子……今兒辦喜事……兄弟們心裡高興……兄弟們也辦過喜事!德國鬼子的剩酒,不喝!虧你……是太太!」
  他砰的一下子把拳頭砸在桌子上,要轟她走。
  「你,你……闊太太……去睡吧!……這酒,我們能對付……我要喝個夠!……弟兄們也喝個夠……我們的喜事……弟兄們要玩個痛快……夥計,倒酒!……聽你家老爺子馬泰烏什的;不聽,就打掉你的門牙,就『完事大吉』1,完蛋……甜菜肉滾他媽的……祝我家老爺健康……其他人,通通給我滾!……」
  米勒太太嚇得六神無主,跑去找卡羅爾。馬泰烏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含糊不清地胡說,用拳頭捶桌子。
  「咱們辦過喜事……董事長先生……我們有工廠……有老婆……有公館……德國鬼子滾他媽……不滾,哼,就砸門牙……讓你腳朝天……滾外邊去……一切都『完事大吉』2,完蛋……甜菜肉,滾他媽的!」
    12原文是德文。
  後來呢?
  後來,許多個星期,許多個月,好幾年都過去了,歲月都埋進了忘卻的墳墓。歲月無聲無息地消逝了,就像新的春天,新的死亡,新的生命無聲無息、不請自來地到來了一樣,就像那把昨天、今天和明天纏在一起的生命之網仍然在無聲無息地結著一樣。
  在羅茲,我們熟悉的人們,在博羅維耶茨基婚禮之後的這幾年,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羅茲現在生活在狂熱之中,成長的脈膊強勁跳動。城市在飛速地建設,永不疲倦的力量,力量的積累,令人驚異;這股力量象不可阻遏的激流一樣,也傾瀉到了城郊的田野裡。幾年之前還種著莊稼、放牧牛羊的田野上,開始蓋起整條整條的大街,新住宅、工廠、商號,出現了新的欺詐和剝削。
  這座城市像一股席捲天空大地的旋風;人、工廠、物質和情慾、豪富和貧窮、放蕩不羈和永恆的飢餓都在其中翻滾,在瘋狂地急速地旋轉,機器、慾望、飢餓、仇恨都在咆哮:這是一切人反對一切、反對一切人的吼叫。
  一切狂暴恣肆的自然力量踏著工廠和人們的屍體向前狼奔豕突,要更快地奪取百萬贏利;而那贏利的源泉,似乎正在從這塊「福地」的每一寸土地上湧流出來。
  庫羅夫斯基扶搖直上地掙得了產業;馬克斯·巴烏姆和斯塔赫·維爾切克公司已經是實力雄厚的公司,正在用它們那廉價劣質的頭巾買賣更為強勁地擠垮格林斯潘·莫雷茨和格羅斯曼的公司。
  莫雷茨·韋爾特已是一位廠家;他現在出入以車代步,在大街上已經不再認識那些資本低於五十萬的同行了。
  卡羅爾一度經營過的布霍爾茨公司,仍然是群龍之首。
  莎亞·門德爾松公司未得列於其右。這家公司再度失火;火災之後,它擴建了工廠,增加了兩千名工人,但它同時變得越來越熱衷於慈善事業:雖然剝削工人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卻又為工人建築了豪華的醫院和殘廢工人、喪失勞力工人的收養所。
  格羅斯呂克繼續招搖撞騙,甚至變本加厲,因為他把自己的梅麗嫁給了一個因吃喝嫖賭而羸弱不堪的伯爵公子,還得給他治病,養活他。
  特拉文斯基含辛茹苦戰勝了以往的失利,兩年來已經初露鋒芒,開了一家頗受敬重的公司。
  米勒徹底搬出了羅茲,把工廠交給了博羅維耶茨基,自己和太太在兒子家養老——他在庫雅維給兒子置了一個大花園。威廉一心想當貴族,準備跟一個女伯爵結婚,自稱德·梅勒,到羅茲來還帶著一個穿錦衣的家僕,馬車上都用未婚妻和博羅維耶茨基的混合徽章。工廠他已經完全不管,光知道從那兒理所當然地分享大筆的收入。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是一座大工廠的神氣十足的老闆。
  這四年來,他大大擴充了工廠,改革了人造絨布的工藝,把產品提高到完美的地步,建築了新車間,擴大了銷售市場,而且還在不斷前進。
  他和瑪達·米勒結婚並接管工廠之後的四年,乾脆就是超人勞動的四年。
  他一直是早晨六點鐘起床,半夜上床,哪兒也不去,不逍遣,不享受、不動用那幾百萬傢俬,沒有一點生活樂趣。他光知道工作,任憑利潤的旋風擺佈。從他手裡流過的這條金水河——他的工廠,就像水螅一樣,用它的幾千條腕足把他死死地揪住,毫不止息地吸吮著他的全部心血,奪走他的全部時間,全部精力。
  他已經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幾百萬,他每天撫弄這筆金錢,和金錢共呼吸,共同生活;滿目所見,都是金錢。
  這種成年累月的力所不及的工作,正在耗盡他的體力。幾百萬金錢一點也沒有使他歡欣 ——相反,他越來越覺得精疲力竭,沒有熱情,心境淒涼。
  他心裡越來越多地感到百無聊賴,感到不好受,感到十分、十分孤寂。
  瑪達是一位賢妻良母,照料他的兒子有方,侍候他無微不至——但是,除此之外,她一無所長。把他倆聯結起來的,只有這個孩子和共同居住的房舍,別無其他。她像偶像一樣敬重丈夫:丈夫如果不高興,她就不敢接近他;丈夫如果心緒不好,她就不敢說話。而他呢,就聽之任之,讓她敬重、崇拜,有時候也獎給她一句什麼動聽的話或者善意的微笑;溫存或者真情的流露已經越來越少。
  他從來沒有朋友,過去在同事中還有許多熟人和同志,而現在,隨著他的勢力的增長,大家都疏遠了他,變成了灰色的芸芸眾生,被環繞著他的不可跨越的幾百萬金錢的鴻溝隔絕開了;他和百萬富翁們也並不交往,因為他首先缺少時間;還有就是他太看不起他們,更何況他們之間還存在著由於競爭引起的許多敵意。
  所以他只剩下了幾個最親密的夥伴。
  但是他常常迴避庫羅夫斯基,因為此人為安卡一事總是不諒解他,而且一有機會就十分刻薄地傷害他。
  他和莫雷茨·韋爾特也不能交往,因為他打心眼裡討厭他。
  他和馬克斯·巴烏姆也若即若離;他們常見面,馬克斯甚至還是他兒子的教父。雖說如此,他們互相也是冷淡的,只保持著過去同學的關係,而不是朋友關係……馬克斯也像庫羅夫斯基一樣,為他和安卡的事十分惋惜,並且總是忘不了這件事。
  博羅維耶茨基越發感到自己的孤寂和包圍著他的可怕的空虛;這種空虛,是幾百萬金錢和累死人的工作所填補不了的。
  最近一段時期,他越加經常感受到了心靈中的不能忍受的、說不出的飢餓。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他對工廠、利潤、所有的人、金錢,都感到厭煩,對一切的一切都感到厭煩。
  他走進工廠的時候,心裡就是這麼想的。
  工廠的四面石圍牆震顫著,一片工作的轟隆聲響。
  博羅維耶茨基滿臉陰雲。他穿過各個車間,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也不說話,什麼也不看,誰也不屑一顧。他像架活動機器一樣走著,黯然失神的目光無精打采地掃過運轉著的機器、全神貫注於工作的工人、灑進春日陽光的窗口。他乘升降機上樓到了成品乾燥車間;這兒的長桌子上、地板上、手推車上放著幾百萬米布料。他從當中走過,不自覺地、冷淡而鄙夷地踩著過去,走到窗口站住了;從這兒可以眺望延展到森林邊緣的條條地壟。他望了一下四月明麗晴和的陽光,外面到處洋溢著歡樂、溫暖,長滿了嫩綠的青草。他還遠眺了淺藍色天空深處的透明的朵朵白雲。
  可是他馬上走開了,因為他感到某種如潮如流、不可名狀的憂鬱情緒在襲擊他。
  他又從一個車間走到另一個車間,從一間大廳走到另一間大廳,穿過那由轟隆聲、咆哮聲、吱紐聲、工作、嗆鼻氣味和蒸騰悶熱組成的地獄。可是他越走越慢,一面提醒自己:這一切,周圍的一切都是他的財產,都是他夢寐以求的王國。
  他驀地回憶起往日的夢幻——那股他曾經駕馭過的強大力量。
  現在他有了這一切;想起往昔,想起往日的夢幻,他不禁苦笑了一下。因為過去當他一文莫名的時候,他曾經相信過,百萬傢俬會給他帶來某種不同凡響的、天上人間般的幸福。
  「究竟給了我什麼呢?」他現在思索著。
  是啊,這個王國究竟給了他什麼?
  疲倦和煩悶。
  精神上的空虛和憂鬱,某種不可名狀的、強烈的、越來越壓迫著他的靈魂,使他不得安寧的憂鬱。
  他現在坐在染房裡。啊,在那兒,在染房的窗外,田野上是一片春光,到處金光閃爍,到處飛揚著孩子們欣喜的呼叫聲,鳥雀在歡樂地鳴叫,玫瑰色的團團炊煙裊裊升起;那裡是那麼明亮、清新、朝氣蓬勃。復甦的大自然的欣喜歡愉在廣闊的天地之間迴盪,滲透一切,令人不由得想出去走走,想放聲歌唱,想大聲呼喚,在草地上跳躍,和白雲一起飄舞,和風兒一起飛翔。在充滿陽光的風中和樹叢一起搖曳,呼吸新鮮空氣,讓全部力量、全部激情奔放,去生活,生活!……
  「可是今後怎麼辦呢?」他又傾聽著工廠的呼嘯,憂鬱地思忖起來。
  他自己找不到答案。
  「我想要的、我追求的東西,都有了,都到手了!」他懷著一個囚徒的無可奈何的憤恨心情想著,一面抬頭仰望自己工廠的紅牆;他看著這個魔鬼般的暴君正在用它的成千上萬個窗子興高采烈地向外窺探,正在如癡如狂地工作。它的五臟六腑都在震顫,它的幾百台機器十分得意地奏出了低沉的凱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14:39

  他到了事務所;工廠已經使他感到厭膩。
  在前屋裡,主顧、商人、代理人、辦事員、找工作的工人、成百上千件事務都在等著他處理,亂哄哄的,急不可待。然而,他卻從一個側門走了出去,慢慢悠悠地到城裡去了。
  他看不見任何人,因為他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十分折磨人的煩惱和無法滿足的心靈空虛。
  整座城市充滿了陽光和喧囂不已的瘋狂的運動。成百上千家工廠,像加固碉堡一樣,正在呼嘯、在工作。從一切街道、從一切房屋、從條條胡同、甚至從田野裡,他都聽到了勞動的深沉聲響、機器的轟鳴、拚死拚活鬥爭的竭盡全力的喘息和勝利者得意忘形的笑鬧聲。
  這一切都使他厭煩透頂!
  在大街上,他遇見了男爵,那男爵半坐半臥地乘著馬車,洋洋自得,威風凜凜招搖過市,臭擺闊氣,像一頭養肥了的紅皮肥豬一樣;他對他輕蔑地瞪了幾眼。
  「哼,牲口,一座有幾個頭銜的公館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為什麼我就不能照此辦理,這麼擺闊氣享受呢?他們倒是挺幸福的!」他想。
  可惜,他作不到象百萬富翁們那樣地享清福。
  然而,究竟什麼才能使他開心呢?
  女人?哼,他愛過好幾個女人,自己也得到過她們的愛;
  可是他已經膩了!
  玩樂!什麼玩樂?有什麼值得費一番力氣去爭取那玩完之後又不使人感到無聊得更加不可忍受的玩樂呢?
  酒!兩年以來,由於工作過度,他只吃生菜,差不多光靠喝牛奶活著。
  他不喜歡豪華的生活,不願意到處炫耀自己,覺得實在沒有必要。
  再賺他幾百萬!有什麼用?賺到了手的錢還花不完呢。有什麼用?
  他已經成了金錢的奴隸,還嫌不夠嗎?為了追求利潤,他已經耗費了精力、生命,還嫌不夠嗎?這些黃金的鐐銬他越戴越沉,還嫌不夠嗎?
  「倒是梅什科夫斯基說的話有道理!」他想起了這個人對過度的勞累在庸俗的金錢的咒罵,感慨了片刻。
  他越想自己的處境,越想日後面臨的那些又無聊、又痛苦的漫長、漫長的歲月,就越覺得意氣消沉。
  他走了很久,最後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海倫娜公園。
  他在還很鬆軟的林蔭路上信步走著,好奇地望著小草,以及在和煦陽光照耀下微風中擺動的淺綠色纖葉。
  空無一人的林蔭道上一片寂靜,只有烏鴉在跳躍,麻雀在啾啁。
  他雖然感到慵倦,卻仍在頑強地走著,幾乎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以前和露茜會面的地方。
  「露茜……艾瑪!……」他喃喃低語,觸景生情地環顧著公園,空蕩蕩的空園。這時他極感悲哀地想到,他現在沒有什麼人可以等了,誰也不會來;他是孤孤單單的一人……
  「不久以前的事,卻顯得這麼久遠!」
  是啊,以前,他生活過,戀愛過,動過感情。
  可是現在呢?……
  現在,取代他全部青春及青春的全部活力的是他的幾百萬塊錢和——無聊——無聊。
  他咧了一下嘴,輕蔑地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心境庸俗,繼續往下走去。
  他游完了公園後,回家時在大門旁邊遇到一隊小姑娘走來,在她們後面有兩位小姐。於是他躲到一旁,望了她們一眼。
  「安卡!」這個名字脫口而出後,他不假思索地就摘下帽子。
  是的,這是安卡。
  安卡立即快步向他跑來,伸出了一隻手。
  「很久沒見您了,很久啦!」她高興地說。
  他吻了她的手,怎麼看她也看不夠。
  是的,這是安卡,來自庫魯夫的過去的安卡,年輕,漂亮,朝氣蓬勃,嫵媚動人,又純真,又華貴。
  「您如果有時間,就和孩子們走一走吧。」
  「這一群是什麼孩子?」他輕聲問。
  「我保育的孩子。」
  「您保育她們?」
  「我應該作點事情,而且這件工作給我的樂趣很大,我正在想辦法再開一班。」
  「照看這些孩子您覺得很有樂趣?」
  「甚至是很大的幸福呢,完成義務,作點好事,雖然範圍不大,卻是一種幸福。您…… 也很滿意嗎?」她悄悄地問。
  她的聲音顫抖了,眼睛飛快地在他那枯黃憔悴的臉上掠了一下。
  「是啊……是啊……很滿意……」他很快、很勉強地回答;
  心怦怦地跳得很猛,連氣都出不來了。
  他們沉默著肩並肩地走著。小姑娘在水池旁邊玩耍,開始用尖細的聲音唱一支兒童歌曲;那歌聲象金石聲,又像纖細草葉的沙沙聲。
  「您的氣色很不好……這麼……」她輕輕地說,瞇了瞇眼睛,為的是掩藏發自深切同情的淚水。她像妹妹那樣愛護、心疼地瞅了瞅他的塌陷的眼窩、突出的顴骨,深深的皺紋和微霜的兩鬢。
  「您不要為我難過了……我想要的,都有了……我想要幾百萬——現在有了;有了幾百萬還不知足,這是我的罪過。是啊,我在這塊『福地』上得到了一切,就是沒得到幸福,這是我的罪過。這是我的罪過,我忍受著空虛的痛苦。」
  他突然停止了這種從心上湧出的痛苦的傾訴,因為他發覺,她的臉上淌滿了淚水,痛苦無法壓制,嘴唇都抖動了起來。
  一見她淚水漣漣,他就說不出話來了;極度的痛苦象尖利的牙齒一樣咬嚙著他的心。他握了一下她的手,便趕緊走開了,怕流露出他內心如洶湧波濤般的激動。
  「出城,快!」他登上一輛馬車,粗魯地叫道。
  他激動得全身發抖。他在回憶,心靈上佈滿了回憶的影像;在他的腦海深處,他的波濤翻滾的內心深處,都充滿了對往事的回憶;這是一種有如一幅幅美麗的、充滿喜悅和歡愉的圖畫一樣的回憶。他力圖挽留住這樣的回憶,想用它來填補心裡所感到的空虛,把今天的事、眼下的淒涼全部忘掉;但是他挽留不住,因為在他的腦海裡又迅速閃現出了另一幅圖景,另一種回憶,這就是:他給安卡造成了屈辱,對她犯下了罪過。他昏昏沉沉地呆坐著,半閉著眼睛,幾乎麻木不仁,但他還在壓制那心中想要發出的呼叫,平息因為見到了她而引起的心臟的強烈跳動。力圖克制那心中突然產生的難以駕馭的對幸福的追求。
  「我這是罪有應得,活該,活該!」片刻之間,他又痛痛快快地這樣想了,他瞭解自己的痛苦何在,認識了自己的處境和罪過。他終於克制了自己,征服了自己,可是這個勝利的取得,卻是付出了不少代價的。他甚至沒有回到妻子和兒子那裡去,而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打發走了等著侍候他的馬泰烏什,留下自己一個人。
  他仰面朝天地躺了很久,一動也不動,什麼也不想,只有一團迷霧,一團模模糊糊的念頭在腦海裡反覆出現,使他陷入幾乎神智不清的狀態。
  「是我把生活給毀掉了。」他突然說,不由自主地從長沙發上站了起來。這個判斷是突然從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它像倒鉤一樣釘住了他,又像一道光芒一樣地照射著他,讓他痛苦。
  他環顧漆黑一團的房間,好像突然大夢方醒,看到一切都煥然一新。
  「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他捫心自問道;接著打開了窗戶,開始思索起來。
  外面的喧鬧聲逐漸小了,城市已經寂靜下來,在這甜美的四月春夜裡,進入了夢鄉。
  那不時被抖瑟的星光劃破了的黑夜天空,就像一件大衣一樣,把城市裹在裡面。
  從書房窗口,可以望見沉睡中的城市像一片寬闊無邊的、昏黑的海洋,只是這裡那裡漂浮出夜班開工的、象發光島嶼一樣的工廠,風時時送來它的含混不清的轟隆聲響;這聲響聽起來好像是遠處森林的呼嘯一樣。
  「到底是為了什麼?」他聚精會神,苦思冥想,像準備進行搏鬥;可是他的心卻已經開始作出回答,使他想起了大半輩子的生活,給他重新展現出了他已然忘卻的全部生活經歷。他不願意聽他心裡的話,他躲避,他逃跑,可是到最後他不得不降服,不得不觀看、傾聽。於是他開始好奇地對自己進行觀察;這種好奇雖然給他帶來痛苦,雖然十分殘酷,可是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全部生涯,四十年的經歷;這一切都像纏繞在時間的線軸上的紗線一樣,又在他眼前展現出來;他可以仔仔細細地審視它;他正在審視。
  城市已經熟睡,潛伏在黑暗中,像水螅那樣,它的所有的腕足都接觸到了地面。而遠方星星點點的電燈就像一群腦袋被燒著了的大雁,用它們淺藍色的眼睛望著黑夜,看守著這條沉睡著的水螅。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原來是怎麼樣,現在就依然要怎麼樣。」他頑固地、象對誰挑戰似地喃喃低語。但儘管如此,他卻迴避不了他那覺醒的良心對他的責備,壓制不下那被他踐踏過的信仰、被他出賣過的理想、被他的利己主義所輕視的生活的聲音;這些聲音責備他只為了自己生活,責備他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為了趾高氣揚,為了幾百萬的金錢竟去踐踏一切。
  「是啊,我是個利己主義者,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飛黃騰達……」他一字字地重複著這兩句話,好像用這幾句話鞭笞自己;於是,那可怕的痛苦,羞恥和人格喪盡之感就又把他的心全吞沒了。
  他獻出了一切,可現在有什麼收穫?一堆毫無用處的金錢。他既失去了朋友,又失去了平靜;既沒有得到滿足,又失去了幸福,失去了生活的樂趣……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人不能夠只為了自己生活,之所以不能,是因為自己會遭受不幸的威脅。」這個真理他懂得,可是只有到了現在他才體會到,才有了深刻的理解。
  「正因為如此,我失掉了自己的幸福。」他因為回憶起安卡的話,得出了這個結論。同時,他也給她寫了一封長信,說他要為自己廠裡工人孩子們設立一個保育園,請她不吝指教。
  他又開始了思索,然而這種思索是為了尋求擺脫今天的心境和走向明天某個目標的道路;可是他一想到明天將要來臨的無聊,就又不寒而慄了。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得很慢,城市在睡著,可是它睡得不安寧,在作惡夢,因為透過包籠城市的點綴著燈光的夜霧,不時可以聽到大地輕微的抖動,可以聽到一種深沉的、拖得很長的痛苦的呻吟——這是疲勞的機器、遭遇謀殺的人、或者被毀壞的樹木發出的呻吟。不時還可以聽到某種呼叫聲從空無一人的街道遠處發出,響了一陣後,又漸漸消匿了,還可聽到那不知由來的戰慄,包括神秘的閃光、話聲、哭聲、啜泣、笑聲的戰慄——往日生活或者未來生活的全部音響都在全城迴盪,儼然是這些牆壁、包在黑暗中的樹木、被虐殺的大地的夢中幻影……
  間或出現深沉的、令人悚然的寂靜,人們可以感覺到這個沉睡的龐然大物脈搏的跳動;這個巨人伏在大地上,睡得如此安穩,就像母親懷中的嬰兒一樣。
  只是在遠方,在大牆之外,在田野裡,在這塊「福地」周圍,在午夜的無法探測的深遠之處,才有某種運動,才傳來話語的絮聒聲,轟隆聲,歡笑、啜泣和咒罵的聲音。
  條條大路都像滿漲春潮而閃閃發光的河流一樣,從世界各地通向這塊「福地」;條條小徑都蜿蜒穿過碧綠如茵的田野、鮮花盛開的果園、蕩漾著小白樺樹花香和春天氣息的森林、荒僻的小村莊、不可通行的沼澤通向這裡。在這些坦途和曲徑上,大群的人在疾走,成千上萬的馬車在吱紐作響,千萬輛貨車在風馳電掣般地飛奔,發出千萬聲歎息。人們以灼熱的目光投向黑暗,迫不及待地希望發現這塊「福地」的面目。
  人們排著不見頭尾的隊伍,從廣闊的平原,從起伏的山巒,從荒僻的村莊,從各國首都和大小城鎮,從茅屋下,從宮殿中,從高地,從溝渠走向這塊「福地」。他們用自己的血液澆灌這塊土地,對它抱以希望,對它提出需求,為它貢獻出了力量、青春、健康、個人的自由、大腦和雙手、信仰和理想。
  為了這塊「福地」,為了這個水螅,村莊荒蕪了,森林被砍伐了,大地因為獻出寶藏而貧瘠了,河水枯竭了,人也出生了。而它,則把一切都吞食了,用強而有力的牙齒把一切人和物、天和地都咬碎了,給屈指可數的一小撮人換來毫無裨益的百萬金錢,給萬千大眾帶來飢餓和困苦。
  卡羅爾思索著,走著,同時久久地凝望著城市和夜色。在東方,已露出了魚肚白色。早霞在淡綠色的幽暗中伸展,燕子開始在花屋簷下鳴囀,黎明涼爽清新的微風緩緩地搖曳著樹木。天越來越亮,在道道晨光的映照之下,近處屋頂上那早已失去光澤的鐵板閃出了白光,老巴烏姆工廠廢墟越來越顯得清晰,頹垣斷壁、殘門破窗、倒塌的煙囪,好像從地下鑽了出來,又如殘損的骷髏一般,悲哀地顯出黑色的輪廓。
  博羅維耶茨基心靜如水,他已經找到了通向未來的道路,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以後生活的目標。他已經和過去的「我」決裂,把自己整個的過去踩在腳下,現在他感覺到自己變成了一個新人,雖然悲哀,然而有力量,已準備好去作鬥爭。
  他很蒼白,僅僅經過這一夜就蒼老多了,深深的皺紋刻在前額,但是臉上卻落上並固著了下定決心的表情——這是痛苦的認識過程的鑿刀挖出來的決心。
  「我喪失了自己的幸福!……現在為人創造幸福。」他一面慢慢地說著,一面以他強烈的、大丈夫的目光,像堅不可摧的臂膀那樣,擁抱著安睡中的城市,和正在從幽暗夜色中漸漸露出面孔的遼闊廣大的田野。加維爾——巴黎 1897—98年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15 00:16:08

附錄
  
  萊蒙特自傳註1

我於1868年5月6日出生在波蘭沙俄佔領區的大科別拉村。
    註1萊蒙特獲1924年諾貝爾文學獎金。當時沒有舉行官方儀式,本書缺授獎詞和受獎演說,只附錄作者自傳。
  我的父親是教堂琴師。我的舅父是鄉村副牧師,受到很好的教育,是一位苦行者,酷愛孤獨。我們家熱誠地信奉天主教。我們過著一種艱苦的生活,幾乎像是農民。我們家積極參加了1863年的反俄起義;其中一些成員遭到殺害;我的一個叔叔被判流放西伯利亞服勞役。我的母親也貢獻出她的一分力量,在各個武裝支隊之間傳遞消息。我小時候生過一場重病,很久才好,因此我的體質一向很弱。當我的叔叔被遣送到大生產城鎮羅茲附近的一個叫做圖斯琴的小地方時,我還不滿一歲。在那裡,我的父親獲得幾畝土地,但他沒有放棄他的琴師職務。我家的財產由母親經管,由一些僕人和她的幾個大孩子協助她。
  我六歲時,已經能讀寫波蘭文,我的副牧師舅父教我拉丁文。因為沒有合適的教科書,他就用祈禱書作為課本。課文是沉悶乏味的,這位副牧師的長長的煙斗柄,每天協助他教訓我。那時,我在教區圖書館裡發現了許多十分有趣的書。我沉湎於本國的歷史和古典作品。閱讀成了我的一種癖好。我把書藏在衣服裡,一有機會就閱讀。拉丁文學了整整一個冬天,到了春天,我就去當牧童了;像以前一樣,我必須照管父親的羊群,但我更加熱烈地沉湎於十字軍和華爾特·司各特。在閱讀時,通過對照我的日常生活,引起我種種痛苦的迷惑不解。
  漸漸,我準備上我哥哥上的學院。但不幸,我的副牧師舅父死了,我的父親失去足夠供我受高等教育的財源,決定讓我成為一名琴師。他讓我坐在鋼琴前,學習聖樂;我的練習經常被迅猛的笞杖打斷,因而我很快就厭惡練琴了。
  除了練琴,我必須在教堂裡協助我的父親,在教區記錄簿上登錄洗禮、結婚、出生和死亡,協助日常的彌撒,協助牧師舉行喪禮,等等。
  我愛幹這些雜活,因為沒有人限制我的空餘時間,我可以專心閱讀。九歲時,我已經通曉當代波蘭文學以及有波蘭文譯本的外國文學,開始寫詩讚美一位三十歲的太太。自然,她沒有看到這些詩。
  在此期間,我的哥哥已經離開學院,他試圖引導我進行一種有系統的正規學習。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但無法從我的心中逐出詩歌。我那時著迷於我國大作家們的浪漫主義詩歌。我依照我個人的用途安排這個世界,用我所閱讀的詩歌的眼光看待它。
  我心中感覺到朦朧的魅惑、模糊的不安和飄忽的願望。當我醒來時,我有種種幻覺。什麼翅膀帶我進入無名的世界!
  呆在家裡,我已經感到難受和憋氣;日常生活是一種負擔。我夢想偉大的行動,夢想航海——漫遊自由和獨立的生活海洋。
  我有時整整幾星期離開家,企圖在樹林裡過野人的生活。我在筆記本和書籍邊沿上塗滿了潦草的速寫;我不止一夜發出莫名其妙的叫喊。
  這就是我在十二歲以前的生活。此後到二十歲這段時期,我就略去不談了。
  我生活在華沙,那時我二十歲,自然有一種瘋狂的想像和一顆敏感的心。苦難是我的形影不離的同伴;我是一個社會主義者,受迫害是必然的。俄國當局懷疑我參與羅茲城首次爆發的罷工,將我驅逐出華沙。考慮到我是一個不承擔責任的年輕人,他們同意把我交給我的父親看管,並由當地警察局監視。那時,我的父母在彼得庫夫附近有一個水力磨坊和相當的土地,那兒靠近從華沙到維也納的鐵路。我既不能忍受父親的專橫,也不能忍受我們家裡極端的保守主義和天主教信條。幾星期後,我就逃跑了,跟隨一個小劇團四處漫遊。一年以後,我嘗夠了流浪藝人前景茫然的艱辛生活;此外,我實在缺乏演戲的才能。
  我在鐵路技術部門找到一個工作。我住在兩站之間的一個農民家裡。我的收入微薄,生活艱苦沉悶,環境原始落後。我已經淪落到了人生的最底層。我有幸結識了一位德國教授,一位篤信的和實踐的唯靈論者。他迷住我和征服我。一個夢幻的和潛在的世界展現在我的眼前。我拋棄我的職業,投奔這位教授;他住在琴斯托霍瓦。他一直與德國、英國的唯靈論者保持密切接觸,定期與布拉瓦茨基夫人和奧爾科特通信,為唯靈論雜誌撰寫文章,並經常舉行降神會。對於他,招魂術既是一種科學,又是一種宗教——他的整幢房子裡瀰漫著一種神秘氣氛。他仁慈、天真,在每次降神會上受他的招魂術師哄騙。我不難很快看出其中的破綻;一旦對他的奇跡失去信任,我立即棄之而去。我再次變得自由自在,身無分文,今日不知明日。我為一個測地員工作了一段時間;我曾在一個經售祈禱用品的店舖當職員,後來又在一個貯木場當推銷員。最後,我返回戲劇這一行,跟隨一個旅行劇團,在小地方巡迴了幾個月,演了好多戲,但是,這個劇團後來解散,我被遺棄在路途之中。我企圖從事朗誦工作,因為我心中熟諳許多詩歌。我在一個業餘劇團裡擔任舞台監督,並為一個地方雜誌撰稿。但是,我很快對這些職業感到厭倦,身不由己地回到鐵路。跟以前一樣,我在技術部門供職,住在相隔很遠的兩站之間的一個荒村。這個部門的職員沒有辦公室,我必須滿足於緊挨鐵路的一間農民茅屋。
  這段時間,我的頭頂上有了屋頂,也就是說,有了一片乾麵包和寧靜。我的周圍是茂密的森林,俄國沙皇每年來這裡狩獵。我在秋末安下心來。我沒有許多事要做,我有充分的時間寫作和發呆。我依靠茶、麵包和夢生活。我二十二歲,身體健康,只有一件外套,靴子上佈滿裂口。我信任這個世界,心中有無數大膽的設想。我狂熱地寫作:十幕劇,收不住尾的長篇小說,一卷又一卷短篇小說,大量的詩歌。然後,我又無情地撕毀一切,扔進火裡。我生活在孤獨之中;我沒有朋友;當局以及同事都不喜歡我;我很不盡職。我既不能適應周圍人們的精神狀態,也不能適應我的生活條件。所有這一切,對我來說,是痛苦的和難以忍受的。苦難抓住我不放;它傷害我,另外還有寒冷。白天,我必須在戶外監督工人;夜晚,我的屋子這樣寒冷,我只能裹在一件皮大衣裡寫作,將墨水瓶擱在燈下,免得墨水凍結。
  這樣的磨難我忍受了兩年,但終於寫出了六篇似乎有些苗頭的短篇小說。我把它們寄給華沙一位批評家,六個月後,我收到一封讚賞的回信。他甚至屈尊把我推薦給一個出版商。經過一番新的努力,我的短篇小說集獲得出版。我的全部身心充滿不可言狀的快樂:我終於找到我的路。但是,這一好運與我的官僚主義職業發生牴觸。管理部門辭退了我;他們需要工作人員,而不需要文人。
  我捆上行李,裡面主要是手稿,還有可觀的三盧布五十戈比,去華沙征服世界。我開始了新的苦難歷程,四處流浪,與命運搏鬥。
  我無處求援!我已經跟我的家庭斷絕關係。他們不理解我,為我的命運哀歎。整整六個月,我沒有吃過一頓正經飯。我只在月光下出去。我衣衫襤褸,無法獲得工作機會。我與同我一樣不幸的人們生活在一起;我在我的庇難所對面的大教堂裡寫作,那裡溫暖、莊嚴、安靜。風琴和宗教儀式滋養我的靈魂。在那裡,我曾接連幾天閱讀奧古斯丁、《聖經》和教會著作。我越來越嚴肅地考慮自殺。大地正在我的腳下裂開。我感到可怕的死亡具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
  我的信念越深刻,我對死滅的迷戀就越強烈,無休止的飢渴將我推向深淵。
  初春四月,我看見朝聖者前往琴斯托霍瓦,那裡明媚的山上有聖母像,以種種奇跡著稱於世。我掙脫我的枷鎖,加入他們的隊伍。我不記得哪家雜誌預支給我二十五盧布。約我描寫那次朝聖。
  整整十一天,我在奇妙的春色中行走,頭頂上是太陽,身周圍是青枝綠葉。《朝拜光明山》(1895)發表在華沙一家有插圖的日報上,引起批評界的注意。幾個月後,我寫了《喜劇演員》(1896)。在此期間,我結識了包括著名的奧霍羅維茨博士在內的一群唯靈論者。我去倫敦降神學社探究唯靈論問題。回來後,我寫了《喜劇演員》的續集《酵素》(1897)。接著,我去羅茲調查重工業狀況,開始寫作《福地》(1899);此後,我去巴黎。我在法國圖爾附近的一個村莊裡度過好幾個月。我寫了《利利》和一些短篇小說。我比較有計劃地旅遊意大利,主要逗留在索倫托。1902年,我在華沙附近的一次火車事故中受傷,此後,我的健康一直沒能完全復原。
  在1903—1904年,我出版了《農民》的第一版;最初,它只是一卷本。我把它扔進火裡,重新改寫。這次,它被分成四卷(1904—1909)。接著,我寫了《吸血鬼》(1911)— —反映我的唯靈論經歷——兩卷中篇小說,同時開始研究十七世紀末葉波蘭衰亡的歷史。我寫了題為《一七九四年》(1913——1918)的三部曲。這部著作的最後一卷《起義》寫於大戰爆發後德國佔領下的華沙。我也出版了另一卷中篇小說。1919年4月,我去美國訪問居住在那裡的我的同胞。
  1920年,我回國。1922—1923年,我寫了《挑戰》,同時我開始患有心臟病。我還有許多東西要寫,熱烈盼望它們能夠問世,但是,死神允許我嗎?      林 凡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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