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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司馬紫煙]悲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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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25:14
標題:
[司馬紫煙]悲歌[全文完]
悲歌
作者:司馬紫煙
第 一 章
黃昏,日暮,深秋,歸鴉飛掠過白楊枝頭,樹葉大部份已經被秋風掃落了,光禿禿的枝梢間架著一個鴉巢,那三五昏鴉原是要投向巢裡的,但是它們才飛到那棵大樹附近,就似乎有一種預感。
她們的家已經不安全了。一種無形的不安,促使她們毫無考慮地飛高,掠過,遠離了那個幾經艱辛才築成的舊巢。
這不安是由一個人所引起的,他就站在樹下,背負雙手,望著晚霞璨麗的西天。他的腰間插著一把劍,他是約了人來決鬥的,他所約的對手還沒有來到,但一股無形的殺氣已經彌漫開來,溶合在空氣中。
一陣風過,原野上的蘆葦都低下了白頭,隱約可見在東邊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點黑影,是一個騎馬的人,也隱約可聞蹄聲。
樹下的漢子沒有回頭,他知道跟他約定好決鬥的人來了,他連站立的姿勢都沒有一點改變。
騎者很快來到,由黑黑的一小點迅速地擴展成為一人一騎的清晰身影,來到樹前時,像一片落葉般的輕盈翻身下馬,而且拔出了長劍。
這是四十來歲的精壯漢子,臉上佈滿了膘悍之氣,望著樹下的背影,對方的鎮定與冷漠使他略一遲疑,但立刻他就感受到那股洋溢在雲中的殺機。
他在離對方三丈左右的地方站定了腳,略一停頓才問:「是預讓?」
「不錯!劍士預讓,就是你約鬥的人。」
「預讓,你回過頭來,我要出劍了。」
「不必,你的劍已出鞘,決鬥的時間已過,決鬥已經開始,你隨時都可以出劍。」
「可是你的劍還沒有出鞘。」
「我的劍要等殺人的時候才出鞘,現在還沒有到時候!」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我認為必要的時候,等你要殺我的時候。」
「預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知道!你在約鬥書上落款題名,你叫莫烈。」
「你也該知道我是趙地最快的劍手,我曾經一劍速斬五頭飛鳥,五隻正在飛的鳥。」
「我聽人說過,你的名氣很大,所以我才來應約。我不是輕易跟人決鬥的。」
「你能比飛鳥更快嗎?」
「不能,飛鳥會飛,我不會。」
「那你還敢背對著我,叫我先出劍?」
「我不是飛鳥,我不會飛,但飛鳥不會反擊,我會,我的劍不用於殺飛鳥,用來殺人。我殺了九個找我決鬥的人,卻不是高手。」
莫烈笑了一笑。「這九個人當中的五個,我也和他們較量過,雖然我未能擊敗他們,但我可以易地殺死他們。」
「這是什麼話!擊敗他們難道比殺他們更難?」
「不錯,殺死他們,只不過是舉手之勞,但要擊敗他們,卻必須冒著被殺的危險,放過很多殺死他們的機會,一直將他們累得不能動為止。」
「那的確不容易,但你為什麼不殺死他們呢?」
「我不敢,他們都是有財有勢的富家公子。」
「劍士決鬥,殺人是無須償命的。」
「他們的家人可不是劍士,不懂得這些規矩,誰要是殺了他們的子弟,他們就會用一切的手段來報復。」
「我已經殺了他們,為何不見有人來報復?」
莫烈沉默了片刻,低聲道:「這就是我來找你決鬥的原因。」
預讓仰天長笑,聲振四野,白楊枝頭那些殘存的枯葉都落了下來,使整株樹身上都光禿禿的了。
噗!噗!有兩聲低沉的輕響,那是兩頭尚未長成的雛鴉,被笑聲震昏了過去。
莫烈微感不安地問道:「這件事很可笑嗎?」
「是的,我再也沒想到你是為了替他們報仇而來找我決鬥的,我也是第一次才遇上這種對手。那些死的人中,有你的親友嗎?」
「沒有。我要殺你,是因為有兩個人家中,出了黃金五十兩的代價。」
「你是為了黃金而來找我決鬥的?」
莫烈無可奈何地道:「是的,我無可選擇,因為我欠了人的錢。還不出這筆錢,人家就要我的女兒去充妾侍。」
「豈有此理!欠債還錢而已,那有逼人女兒為妾的?你也是有名的劍士,怎會受這種欺凌?你為什麼不拔劍殺了他?」
莫烈歎了口氣:「我若是殺得了他,早就動手了。沒有用的,這個人的劍技太高,我對他絕無勝算,而且我又署券為憑,即使死了,仍然保全不了我的女兒,除了還錢,沒有別的法子了。
「你認為可以殺得了我?」
「我也沒有太大的把握,但尚可一試。」
預讓不再開口了。靜候片刻,莫烈才道:「預讓,你當真不肯回頭拔劍?」
「廢話,我早就告訴你,決鬥已經開始。」
莫烈歎了口氣,「在平時,我一定拒絕決鬥,因為我從不在人家背後出劍,但是今天,為了我的女兒,我可顧不得那麼多了,你準備著,殺!」
他在出手前,說了那麼多的話,但是真正發劍時,卻只叫了一個殺字,這個字出口時他才開始動的,這個字結束時時,他的人與他的劍都已衝到了預讓的身邊。
就在這同時,預讓的劍也出鞘了,他仍然沒有回身,劍光由脅下刺出,莫烈的劍尖才能觸及對方的衣服,預讓的劍已刺進了他的胸膛。
腳步突地停頓,英烈長長地吐了口氣道:「好快的劍!」
「你也不慢,我們應該同時中劍的,可是你在最緊要關頭,停頓了一下,那是為什麼?」
「因為你沒回頭,我發劍時是指向你的後背。」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決鬥已經開始。」
「我知道。」
「但你這一遲疑,給你帶來了殺身之禍。而你至少是可以和我拚個同歸於盡的。」
莫烈慘笑了一下:「也許是吧!但是那也沒有用了,我要提你的首級回去,人家才會付給我錢,我如死了,那些人怎麼肯付錢?」
「什麼?他們賴帳?」
「預讓!他們不是劍士,你不能要求他們也具有劍士的人格。」
「是些什麼人,告訴我,我替你去要帳。」
「人家花錢是買你的命,不是我的命,你去要什麼帳。」
預讓伸手托住搖搖欲墜的莫烈,莫烈卻凝視著他的眼睛,顫聲道:「預讓!你的眼睛好可怕,像是能殺人的一樣,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你不肯回頭跟我決鬥,如果我看見了你的眼睛,我連出手的勇氣都沒有。」
「莫烈,告訴我,是那些人出錢要買我的首級?我替你要帳去。」
「預讓!雖然我淪為殺手,但我是一個真正的劍士。」現在,他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
「莫烈你還有什麼事要我替你做的?」
「告訴別人,我是一個劍士。」
這是莫烈的最後一句話,當他吐出最後一口氣後,預讓把他漸漸發硬的身體放下。
預讓已記不清這是死在他劍下的第幾個人了,但這卻是他感覺最沉重的一次,他感到十分難過,因為莫烈是一個真正的劍士,而不僅是一個劍手。
這時正是戰國初期,大周姬氏王室的君權早已不振,天子只是一個象徵的領袖,諸俟紛紛自立為國,互相紛逐不已,強者吞併弱者,諸侯養士之風才大為盛行。士又分為文武兩種,文者是辯士,他們學的是縱橫之術,洞悉天下利害得失,以富國強邦之道遊說各國的君主,教他們如何在亂世中求得實利,如何在列強中求得自保。武的就是劍士,他們身懷奇技,或為劍客,替君主刺殺異己,或為豪門政客刺殺政敵,另一項任務則是保護本主不為別人所刺殺。
但也有一些劍士,他們不為榮利富貴所羈,不向權貴之家低頭,保持著自由之身,以及劍士的榮譽。預讓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劍技精湛,天賦過人,自擊劍以來,從無敵手,這樣的一個人,應該是豪門聘邀的對象,但是預讓一劍天涯四下流蕩,只替人做些短工,打些野味,或殺死幾個盜賊度過日子。
當然也不是沒人來求過,而預讓也被那些道說的使者花言巧語所動,到過一兩處豪門。但當跑去一看,都是些酒囊飯袋,沒有一點人傑的氣度,預讓沒有第二句話,就掉頭揚長而去。「寧為溝中餓蟲,不作傖夫鬥士。」這是預讓為自己所立的行為準則。
「士為知己者死。」預讓並不喜歡流浪,他的滿腔熱血與一身武功,並不以成為一個知名的遊俠而滿足。他在期待著被一個明主賞識,重視他的才華,給他機會,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在那個時代,這是士人共同的願望,不管是文的或是武的,每個人都期望有一鳴驚人的一天。
預讓對自己的將來特別有信心,他有超人的稟賦,而他的過人之處,還不是手中的長劍與精湛的劍技。
但是,今天,他卻為莫烈之死。感到為人驅役的悲哀,莫烈並不想找他決鬥,為了錢,卻來找他一拼。
莫烈的衣著鮮明,騎著駿馬,比他這個流浪漢神氣多了,卻為了黃金,把性命送在這個荒原上。
對莫烈之死,預讓並無歉疚,他們是決鬥,預讓用的是真本事。
「我能為他做些什麼呢?」預讓問著自己。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預讓也問著地上的屍體。
他佇立片刻,最後沉重地把莫烈的馬匹拉過來。扶起了莫烈的屍體,橫在馬鞍上,然後自己跨上馬,向著來路徐徐走去。
他不知道莫烈住在那兒,但是相信這匹馬會把他帶到莫烈的家。
莫烈並沒有賺到所需要的錢,仍然無法清償他的債務,他的女兒仍將淪為別人的妾侍,莫烈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受迫找預讓決鬥的。
只有在這件事情上盡點心,或許能夠使自己心安一點,預讓這樣想著,破例地做了一件事,將一個殺死的人送回家去。他卻沒有想到如何去告訴死者的家人,以及如何去解決問題。
那筆帳是賴不掉的,至少不能不用錢來解決,莫烈說除了還錢,沒有別的方法,大概就必須要還錢了。
預讓身無分文,沒有代償債務的能力,但是此刻他殛需知道是什麼人把莫烈逼成那個樣子。
馬走得很慢,似乎在為主人悲哀,預讓在馬上也盤算著很多的問題。
終於,馬匹在一所田莊外面停下來了,這個田莊很大,散散落落地有二三十戶,田莊前前有一方界碑,刻著「莫氏私田」
由於諸侯送經更易,舊有的井田制度已經近乎廢馳,公田一再易主,剝奪,瓜分,田地多半屬於私有,只要向領主繳納田賦與帛絹,農民才可以享有全部的收成。這片田地很肥沃,假如英烈擁有這一片田莊,他不應該負債。
蹄聲驚動了莊中的人,大大小小的出來了一大堆,預讓卻發現了一個異常的現象,出來的人,有老人,婦女,小孩,卻沒有一個壯夫。這時日已西沉,天色昏暗,下田工作的壯夫應該已經回家了,莊子外有了動靜,也應該是男人出來才對,第二個異常現象是他們的反應。他們都看見了馬背上的死屍,婦人與孩子都跪了下來,老人則低下了頭,沉重的悲傷滿布每一個人的臉上,但沒有哭泣或是驚駭。
一個老人扶杖過來,用淒涼而空洞的聲音朝預讓點點頭道:「謝謝壯士送他回來。」
沒有問預讓是誰?也沒有問莫烈的死因,似乎已預知莫烈死亡。
預讓反倒忍不住了問道:「老丈——?」
老人漠然地道:「老漢叫莫九公,是莫烈的族叔,壯士把他交給老漢就成了。」
「九公。他的家人呢?」
「這兒都是,我們一家五代居此務農。從來沒有分過家,莫烈是我們的族長,這兒都是他的家人了。」
「我是說他較為親近的家人。」
「沒有了!他的妻子早已過世,他的母親也在前個月去世。」
「聽說他有個女兒。」
「是的,」九公說:「有一個女兒,兩天前因為抵債,被朱大官人派人接去,說好今天拿錢去贖回,但現在什麼都不用談了。」
「朱大官人是誰?」
「朱羽,范城最大的財主,也是最有名的劍客,最富有的商家,最有勢力的人。」
「我知道這個人,聽說他頗有俠名。」
老人鄙夷地吐了口唾沫道:「他有錢!偶而做一件好事,就有人爭著為他宣揚,而他做的壞事,卻沒有人過問。」
「他做了什麼壞事了?」
老人頓了一頓:「他好色,稍具姿色的女子,他都要弄回家去做妾待。」
預讓笑了一笑。「好美色是人之常情,這不算罪過,他又有錢,富人廣置妾侍,不是他一個,只要他不盜不搶,那就不是壞事。」
老人沒話說了,顯然,他知道這個控訴理由不夠充分。
預讓想了一下,問道:「莫烈欠了朱羽的錢?」
老人黯然道:「是的。」
「你們有這麼好的土地,生活過得去了,怎麼還欠錢?」
老人苦著臉道:「土地雖然肥沃,但是我們都是老弱婦孺,工作能力薄弱,生產所得,繳納了田賦之後,僅供溫飽而已。」
「那,壯年人都上那兒去了?」
「死了!」老人道:「十年前,我們共有少壯男子十九人,可是在十年間都先後死去,莫烈是最後的一個,至少要再等十年,我們的莊上才有少壯男人。」
「他們是怎麼死的?」
「被人殺死的,他們都是劍手,有的死於決鬥,有的死於仇家的報復,有的則是為了賺取報酬,為豪門網羅,死於戰鬥。幸好莫烈也死了,他死之後,莫家莊上沒有一個懂劍的人了,我們的新生壯男或許可以活得久一點。」
「你們的十九名子弟都是劍手?」
「是的,劍法是祖上傅下來的,起初只有幾個人練,這幾個人練成之後,出去擔任劍手。一年所得,抵得上十年的辛勤耕作,這使得大家都眼紅,大家都拋掉了鋤頭,紛紛拾劍,結果造成了今日的孤兒寡婦。」
「這實在太愚蠢了,劍手豈可作為職業?放棄這麼肥沃的田地不去耕作……」
莫九公長哎一聲:「是的!但是一個劍手的待遇實在誘人,不勞而獲巨酬還是看得見的,還有一種生根在內心意不見的力量,促使年輕人不顧血的教訓,步上了這條路。」
莫九公的話給預讓一種無比的震撼。他也是一個劍手,他深深地瞭解這種看不見的力量。一個學劍的人,只要他第一次握住劍柄的時候,那種無形的衝動,就在心底生了根。那是一種不甘雌伏的慾望。老是想有所表現,把自己所練的劍法去跟人較量,擊倒對方,超越對方。
決鬥當然會有勝負,但是劍手的決鬥只有勝利者,失敗者倒在地上起不來了。即使勝利者沒有殺死他,他也跟死了沒有差別,原屬於他的一切都離他而去了。
當然,一個劍手在成長的過程中,勢必要經過多次挫敗,但挫敗沒關係,記住挫敗的教訓,檢討原因,埋頭苦練,再度找到那個擊敗自己的人,湔雪前恥擊敗他,這種例子也很多。
挫敗不是失敗,一個劍手可以有很多次挫敗,卻只有一次失敗,能被擊倒很多次,卻只有一次被擊敗。所謂擊敗,是在倒下去後,喪失了鬥志,再也站不起來了。
預讓沒有再問什麼,他知道這一個劍手的家族已經被擊敗了,他們劍手的生命,也宣告結束了。但這家人卻從此拿起鋤頭開始另一種更為美好,安定而幸福的生活,預讓覺得沒有什麼可以對他們說的了。
他們沒有問莫烈是被誰殺死,也沒有問預讓的姓名,預讓只拱了拱了手,回頭就走。
心情比來時輕鬆了一點,他瞭解殺死了莫烈,對莫烈來說倒是一件好事。
如果莫烈不死,繼續當族長下去,又會把劍技教給那些小孩子,又造就了一批劍手。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朱羽,討回莫烈的女兒。
找朱羽並不難,他是范城最有名的人,比城主范中行還有名,他的宅邸比城主的府邸還要豪華,他的人手比范中行所養的斗客還要多上幾倍。唯一不同的是身份,范中行是貴族,朱羽是平民,范氏出來,有車馬隨從儀仗。朱羽沒有,但要見到朱羽,比見城主還難,預讓來到朱羽的家邸前面,被兩個衣采鮮明的漢子擋住了。那兩個漢子只看了一下預讓腰間所佩的長劍,連他的面貌長相都沒有看,就有一個人點點頭道:「跟我來。」轉身在前領路。
預讓倒是有點不解地道:「上那兒去?」
漢子道:「朋友不是來訪問我家主人的嗎?」
「不錯!我來找朱羽,有事要跟他商量。」
「那你就跟他去好了,沒錯。」
預讓只得走了進去,那個引路的漢子已經走得很遠了,在一個轉彎角上,以現他沒有跟上來,就站著等他,等預讓慢慢地過來。
預讓倒不是要搭架子,也不是存心慢行,他是被屋中的豪華氣勢所吸引了。
他們走的只是一條過廊,卻是用很好的木材搭建,漆著朱紅的顏色,亮可鑒人,碧瓦飛簷,地上鋪的,竟是很講究的白石。
這種石塊質地細緻堅硬,很像玉,只是光澤略差,很多人家琢磨之後,製成器飾,冒充玉器,價值雖然比三差得多,但是用在屋子裡砌地為磚,只有王侯之家才有此等氣派,而在屋外鋪為廊磚,即使公侯將相之家也很難辦到。
廊外綠草如茵,花木扶疏,修剪得十分整齊,可知一直是有花匠細心照顧。廊內每隔兩丈許,就是一根柱子,柱頂兩旁各伸出一個鉤子,作展翅飛鳳之形,鳳口中銜著一盡白紗宮燈,那燈鉤竟是黃金的。
來到轉角處,預讓有點歉意地道:「對不起害你久等了。」
那漢子毫無慍色地道:「沒關係!每個上門的客人都是如此,你還算快的,有的人要逗留半天才能慢慢磨蹭過來,有的還攀高了去摸摸燈架看看是否真金呢。」
預讓一笑道:「朱羽能以會稽之白石鋪地,這區區的燈架又算得什麼,總不會拿黃銅來充數。」
漢子微觀敬色道:「朋友倒是好見識,居然能認出是會格的白石,有些人還以為是白玉呢。」
預讓哈哈一笑道:「玉之珍貴,就在於其質堅而量少,鋪玉為磚,就算朱羽有這份財力,也找不到這麼大的,更找不到這麼多。
漢子沒說什麼,但神情又恭敬得多了,垂手在前引路,卻是折回頭十幾步,走向另一條路去。
預讓道:「怎麼又回頭改道了呢?」
「那是通往利字號賓舍的,這條路是通往亨字號賓舍的,本宅賓館共分元亨利貞四號,用以款待各種身份不同的客人。」
「哦?這客人的身份,又是如何分法?」
「一般客人都是招待在貞亭,因為我家主人重武好劍,所以對帶劍的客人較為恭敬,在利字號賓館款待,至於較為有名的劍客,或是博學多才的學者,則又進一層,在亨字精舍中款待。」
「元亨利貞為易經乾卦四德,你們卻用以分人的等級,倒也很有意思,元為萬本之始,這無字號的餐館,又該是什麼樣的身份才能接受待呢?」
「那可不是我們能做主了,元字精舍為貴賓所居,多半是主人自己迎迓進來的。」
「我是問他們的身份。」
「像是各國的使臣啊,城邑的主官啊!」
「原來是招待貴族國君的,朱羽的交遊很廣闊啊,居然名動公卿了。」
「這倒不是我誇張,我家主人雖是一介布衣,但勢不在公卿之下,他既是無雙的劍客,又是天下有數的大富商,家財億兆,富可敵國,那些公侯將相登門,多半是有事相求,差一點的小城之主,小國之君,就算他們親自來了,主人還不一定接見呢。」
「但是他把貴族列為第一等貴賓,可知也俗氣得很。」
這漢子大概已經習慣於接待各種客人了,所以聽了預讓當面批評他的主人,也一點都不生氣,笑笑道:「倒也不盡然,元字精舍共有四所,到現在為止,卻只開放了兩所。」
「那也已經很不錯了,朱羽不過是有幾個錢而已,只有一些沒出居的沒落貴族才會找他求助,那來多少貴族!」
「這倒不然,遠處的使臣每月總有好幾起,大國小國都有,他們來求告,也不完全是要錢的,有的是來求才,有的是來求我家主人代為運送物貲。」
「這就怪了,你家主人還管代運物貲?」
「主人本不管這些事,可是方今天下多亂,戰事頻起,最感缺乏的就是戰馬和武器,有些國家不產銅鐵,他們要弓矛箭鏃,就得向別國出錢去採買,買到之後,卻無法安然地運回來,因為有些跟他們敵對的國家,心中感到畏懼不安,必然要設法加以破壞,搶劫或攔截,這時候,就會要拜託我家主人了。」
預讓亟感興趣地道:「那麼你家主人就能安然保住麼?」
漢子傲然地道:「不錯,只要我家公子點了頭,就沒有問題。」
「一國之眾竟比不上一人之力?」
「這也不能這麼說,雖有一國之眾,總不能把兵馬開到別人的國境內去,我家公子卻無此顧忌。再者,我家公子朋友多,到處都有熟人招呼幫忙,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家公子家中的能人好手也多,誰也不敢輕惹我們。」
預讓一笑道:「我終於明白了,朱羽在這兒廣建精舍以養士,原來是招人替他作打手,保鏢賺錢的。」
這漢子,現在變得出奇的好脾氣,預讓對他的主人一再的不禮貌,他都沒放在心上,仍是和氣地解釋道:「閣下這麼想,是誤會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純為敬重朋友而接納四海英豪,雖然有時也請朋友辦點事,但絕不勉強,完全是朋友們自願的。」說著已經在一所華屋前停了下來,立即有兩名華衣的女郎起前。漢子道:「亭字賓舍中的接待事宜是由這兩位姑娘負責,左邊這個叫大桃,那個是小桃。」
兩個女郎都盈盈下拜。大桃首先含笑道:「歡迎客人光臨,請客人隨婢子來。」
預讓微微遲疑了一下,跟著她向前走去。
小桃卻問道:「客人的行李是否已經叫人搬進來了。」
預讓道:「沒有,我沒有行李!」
小桃哦了一聲,大桃立刻道:「妹妹你見識太陋了,像尊客這樣的劍客,一劍隨身,四海遊俠,還帶什麼行李?」
「這個我知道,可是以前來的劍客們都是一身汗塵,沒有這位客人身上乾淨,所以我想他或許有個衣包,常常換換衣服的。」
預讓微笑道:「某家衣著雖常更換,卻不耐洗浣,髒的換下就丟,好在男子布衣,購買方便,不必像貴族王侯所著的錦繡衣冠,必須要專為縫製。」
大桃一笑道:「客人說的是,這正是布衣傲王侯之處。」
這個女子很會待客,談話很有技巧,既能迎合客人的意思,又十分得體。預讓不禁笑道:「姑娘很會說話。」
大桃道:「這本是婢子的職司,婢子在此的工作是使每一位客人愉快,客人需要什麼,都告訴婢子,婢子一定能使客人滿意的。」
「不管我要什麼,你都能使我滿意?」
大桃道:「在本城,客人說得出的東西婢子都能奉上公子,這兒的東西,比城主府邸還要周全呢。」
預讓道:「這我早就知道了,范城朱羽,富甲王侯。」
說著已經走到華廈門口,大桃撩起珠簾,作個肅客的手勢。
預讓見裡面有十幾個人正大據案飲食,每八人一席,另有很多侍女往來侍奉,他站在門口道:「這是那裡了?」
大桃道:「餐廳,所有的客人都在這兒用餐,不過客人若是不喜歡熱鬧,要圖個清淨,也可以把所要的菜餚吩咐下來。婢子叫人送到客人的居室去用餐。」
「不!我不要什麼東西。」
「已經用過餐了?」
「還沒有,我不是來用餐的,我是來找朱羽的。」
「我家公子這時候多半也在進餐,客人有事找他,何妨等用餐之後呢?」
預讓道:「恐怕你們都弄錯了,以為我是登門求食的客人。」
大桃道:「客人器宇軒昂,自非求食之流,但不問客人的來意為何,總是要吃飯的對不對?
預讓道:「不對,人雖是非吃飯不可,但有的飯卻是不能糊里糊塗的吃,我並不是朱羽的朋友,也不是來找他攀交情的。」
「那也沒什麼差別。裡面有三位客人是來找公子決鬥的,但也住下三天了。」
「哦!來找朱羽決鬥的人,也接受你們的招待?」
「縣的,這沒有什麼稀奇,他們老遠地找來,要跟公子比劍,公子答應了,卻因為旅途勞頓,怕有失公平,公子請他們住下來,好好休息一陣,等他們的精神恢復了再行比鬥,才算公平。」
預讓微笑道:「他們也同意了?」
「他們先是不肯接受,說一個劍客,隨時都可以決鬥,任何原因都不能影響到他的劍技……」
預讓道:「憑這句話可見得他們的淺薄了,長途勞頓,絕對會影響體力以及劍拔的發揮,只是一個高明的劍客,不應該受到影響而已。」
「客人這話是怎麼說呢?」
「我說他們如果真的高明,在登門之前,就應該養足精神。」
大桃笑道:「可見客人的確高明,我家公子也是這麼說的,所以他對那三位客人並不放在心上,他們風塵僕僕,趕了幾百里路,到了門口就向公子邀戰,公子私下表示,照他們冒失的情狀,未戰就已落敗了,公子不願佔這個便宜,所以請他們先住下來。」
「他們也就住下來了?」
「公子自然不是這麼說的,只說他們三位都是很有名望的劍客,登門賜教是公子的光榮,此戰不致草率,請他們暫候三天,公子要請一位劍術名家南山子老先生來作仲裁,以示隆重,這才把那三位客人給安頓下來。」
「哦!他去請了沒有呢?」
「南山子老先生在十天前就來了,一直住在元字精含,隨時都可以出任仲裁,只是公子要讓那三位來客有充分的休息,才那樣說而已。」
預讓一笑道:「如此說來,朱羽倒是很肯為人設想呢!」
「公子對於劍技十分穩定,臨陣對敵,也十分隆重,即使是一場切磋比鬥都不肯草率,總要他的對手在十分佳良狀態中,而後才決勝負。」
小桃在旁岔上一句道:「公子說過一句話:尊敬敵手,就是尊重自己,這是一個劍士必須具有的信念。」
預讓道:「好!很好!他是個很懂劍的人,因此,我倒是想跟他較量一次。」
「客人也是要找公子比劍的?」
「我原本不想的,我只是來找他商量一件事,假如談不好,我也準備一鬥。現在看看,他跟我打起來的可能很大,因此請姑娘去告訴他一聲,說我立刻要見他。」
「立刻要見他?這是用飯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請客人用過飯再說。」
「我不要,很可能我們當時就會打起來。」
「那更該用了飯,才好有精神。」
預讓道:「這話對人家說有用,某家卻不想在比劍之前領他這份情。」
「客人言重了,一餐酒食,怎麼說得上是情呢?」
「我的看法不同,劍為凶器,劍出即凶,劍手對陣,必須心中了無牽掛,我若吃了他一餐,少時動起手來,會想到這個情分,殺招出時,手下可能會猶豫,這一猶豫,就可能會導致我的失敗。」
大桃道:「客人把一餐酒食看得太重了,我家公子絕無藉此示惠之心。客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預讓道:「他如何想法我不管,但我的想法卻是絕不輕易受人點滴之惠,一飯之情雖不算什麼,但是,我著在接受他招待之後,仍能毫無猶豫地拔劍殺他,我就不是一個劍手,而是一名冷血的殺手了。」
大桃忽然臉現莊容道:「請尊駕示下大名。」
預讓道:「我正在奇怪你們在什麼時候才問我的姓名來歷,你們似乎沒有這個習慣。」
大桃恭敬地道:「門上的莊申頗具識人之明,來的客人無須通名,他都能看出對方的氣度與身份而加以適當的款待,唯獨對尊客,似乎走眼了,尊客應該在元字號的。」
「哦!我只是一個無名之輩。」
「尊客絕對不是,因為尊客鋒芒逼人,絕非無名之輩,也絕不會是那種能藏真隱晦的高隱之土,請示尊姓大名,以便婢子
稟告公子,妥為接待。」
對這個女子的談吐與眼光,預讓不得不欽佩了,他也不再想隱藏自己,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隱藏自己的人,雖然預讓並不喜歡出名,但他同樣也不喜歡故作姿勢,表示自己的清高。
他知道自己是個頗有名的劍客,對方一定會知道而且聽過,他也希望知道一下自己在對方的心目中是什麼樣的評價,所以他也傲然地道:「燕人預讓」
兩個女孩子都為之一震,大桃的臉上泛起了異色,「是劍下無敵的預讓先生?」
「某家略知學劍,從未以無敵自許,而且預讓挾劍遊俠燕趙,遼沒有聽說過有同名同姓的人。」
大桃更為恭敬地道:「是門上失禮,莊申早該看出先生的不平凡之處,先生為公子最心儀的一位劍客,在元字精舍中,專開一室,說是專為先生而設。」
「哦!預讓與貴主人素昧生平,不想蒙他如此見重。」
「這是真的,公子建成元字精會後,就留下了兩棟最好的,每日派人打掃潔淨,清香鮮花,無日或斷,卻從不用以款客,有人問他時,他說,一棟要用來款待天下第一劍客,目前大概只有預讓可當此譽。」
預讓道:「他太客氣了,我不是天下第一劍客,也當不起他的款待。」
大桃道:「那是先生的事,我家公子只是表示出他的敬意而已,現在,先生是否肯屈駕前往呢?」
預讓道:「我不是來跟他交朋友的。」
大桃笑道:「先生過慮了,公子也不想跟先生交朋友,精舍中有一塊平地,是用紅砂土鋪就的,足有十丈見方,既不種花,也不種草,公子說是專為與先生論劍之用。」
「他要在那裡跟我較劍?」
「是的,公子說他願意跟任何人交朋友,但是跟先生,他只能做敵人。」
預鑲的神色微微一動,心中被激起了豪情,一個人被人如此看重,畢竟是一件高興的事,雖然是被視為敵人,但預讓在心中卻沒有敵意。他笑了一下道:「那我倒是不能辜負他的盛意了,帶路吧,我倒要看看朱羽在那兒為我準備了怎樣一個死所。」
大桃肅然地道:「是!婢子為先生前導。妹子,你去稟告公子,就說預先生已經到劍廬去了。」
「那個地方叫劍廬?」
大桃道:「是的,目前只叫劍廬,上面的橫匾原有三個字的位置,最前的一個字空著,分子說如果地能擊敗先生,就在那空白的地方題上一個藏字,易名為藏劍廬,如果他被先生擊敗了,就補上一個止字。」
「這又是怎麼個說法呢?」
大桃道:「公子說,先生之外,當世再無一人可以言劍,如果他能擊敗先生,就把他的劍留在屋中與先生作伴,以後再也不必用劍了。」
「這是他的見識太陋近了,當世之間,劍術高於預讓者不知其數,若能擊敗了我,未必就當世無匹、」
大桃一笑道:「公子雖然不像先生這樣謙虛,但也不是一個狂妄無知的人,他已經將天下知名的劍士作了一番很詳細的研究,最後才如此推斷的,他也承認,當世的劍容中,或許有人高于先生,但都是些藏名巡世的高士,他們不會找上門來求較的,而我家公子,也不會主動去找人較量,所以擊敗先生後,公子相信可以藏劍於廬了。」
「一個劍手想藏劍於廬是很難的。」
「是的!公子也想到過,好在藏劍不是封劍,若是還有值得一較的對手,依然可以取出來,只有敗在先生劍下,公子就永不執劍了,故而題名『止劍』。」
預讓點了點頭,隨著來到另一片園子裡,但見設計更為精美雅致,兩棟精含,傍水而立。
其中的一棟高牆圍了起來,只能望見高聳的樓角,圍牆正面開著兩扇高大的厚木門,包著銅葉擦得雪亮,橫匾上果如所言,在劍廬前還空出一個字的位置。
大桃伸手在銅葉環上叩了幾下,木門呀然而開,門內站著兩名垂髯童子,都只有十三四歲。
其中一名笑道:「大桃姐姐,你可是來檢查的,我們絕不敢偷懶,屋子跟院子都打掃過了。」
「爐中煮茶的水烹了沒有?焚了香沒有?」
「這……還沒有,每天烹了水沒人來喝,倒掉了豈不是浪費,所以我們只焚了香。」
大桃沉聲道:「我就知道你們這兩個小鬼又偷懶了,公子是怎麼吩咐的?不管有沒有人來,爐中必須長時備人,屋中必須不斷焚香。」
「這三年來,我們沒斷過一天,可是那位預先生始終沒來,我們不知要等到那一天。」
大桃道:「預先生來不來不關你們的事,派你們的工作就必須做好。還不趕快生火去,沏好了茶就送到上屋來!」
「啊!莫非預先生已經來了?」兩個孩子都驚奇地望了預讓一眼,不自而然地退了兩步,連禮也忘了行,回頭飛快地跑了。
大桃連聲叱罵他們沒規矩,又轉對預讓道:「這兩個小孩一直就守在劍廬中,所以未習慣禮儀,叫先生見笑了。不過也可以證明此廬確為先生而設。」
預讓道:「某家一劍隨身,四海飄零,卻沒想到朱羽竟已為我覓妥了埋骨之地。」
大桃道:「若是此地變為止劍廬,這裡埋的就是我家公子了,所以此處倒也可以說不是專為先生而設。」
忽然一個沉著的聲音傳來:「大桃,你錯了,此處既非為預讓而設,也不是為我而設,而是為一個死於劍的劍士而設,當我們其中一人躺下時,此廬即關門,永世也不開放。」
說話的是一個身材頎長的青年,魁梧而英俊,衣著華麗,神情倨傲,有一種脾睨天下的氣勢,不用問,這必然是朱羽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25:49
第 二 章
劍手也是人,但他們卻又像是人群的中另一種動物,具有一種辨識的天賦。他們以前未見過面,但是一見面後,無須口頭的自我介紹,就已能互相認出對方來。當然,這時的環境也容易認出來,除了大桃之外,園子裡沒有別的人了。
預讓與朱羽對看了半天,兩個人都是目光如電,像是兩柄利劍,已經作了千百次的交鋒。
很明顯的,他們並沒有把對方壓倒,兩個人的神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因此他們不約而同地收回了自己的眼光,像是有默契似的,發出了惺惺相惜的一笑。
先開口的是朱羽:「閣下終於來了,我從建造此廬的那天開始,已在等候閣下,雖然我可以用很多的方法邀請閣下前來,但是我卻有點畏怯。」
「哦!畏怯什麼?」
「我期待著你來,卻又怕你來。因為閣下一來,你我之間,少不得要倒下一個,那個人很可能是我。」
預讓笑了一下道:「非死不可嗎?」
朱羽莊容道:「是的!預先生對敝人可能知道不多,但敝人對預先生,卻已由很多人的口中知之甚詳,你我如須一戰,沒有勝負之分,只有生死之別。」
預讓淡然地道:「閣下對殺人很感興趣嗎?」
朱羽搖頭道:「我只對劍術感興趣,每有劍術高手來此,我就想切磋較量一下。這是每一個學劍的通病,相信閣下也是一樣。」
「不一樣,我學劍是為了自衛或健身,從來不想找人切磋或較量。」
「據我所知,閣下已經殺了好幾個有名的劍客,都是在較技的殺死的。」
「是。我與人無怨無仇,每次動手,都是逼不得已,是那些人找上門來要殺我,我不得不自衛而已。」
朱羽笑了起來道:「那不是一樣嗎?你找人,人找你,反正都是為了劍,閣下如果拋棄了腰間的長劍,就不會有人來找你了。」
預讓哈哈大笑,解下腰間的佩劍,手一拋,丟得遠遠的,然後問道:「我已經拋棄了腰間的長劍,是否能免去我們這一戰呢?」
朱羽看預讓看了半天,神色有些變了。
預讓此刻已是徒手,身上也沒有別的武器,但是朱羽沒有一絲輕鬆感覺。他仍然覺得有一凌厲的劍氣籠罩著自己,就像是一個高手握著一柄劍,比在自己的眉心一樣。劍手對敵,可怕的應該是對方手中的劍。
但是預讓給人的感受不是他的劍,而是他的人。他的人才像是一柄劍,至於他手中沒有劍倒不重要了。
一個鬥志不堅,膽氣不足的劍手,只要預讓在他的面前一站,就可以使他崩潰了,但朱羽卻是一個高明的劍客,所以預讓的銳氣,反倒挑起了他戰鬥的慾望。
朱羽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心中那股拔劍而斗的慾望壓制下來,看到預讓還在等他的答案,他才歎了口氣道:「我不能,因為我此刻心中想鬥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手中的劍,即使手中無劍。若非你是在我的家中,若是我們在郊野無人處相逢,我會毫不考慮地拔劍向你。」
預讓歎了口氣:「這就是我的麻煩,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在十二歲時,手還沒摸過劍,突然有兩個佩劍的武士拔劍向我砍來。」
「他們是被你的煞氣所激發的。」
「但我那是個未諳武技的少年。」
朱羽道:「沒什麼差別的。這股煞氣是與生俱來的,兩個武士能夠向你拔劍,想必還有點名氣。」
「不錯!事後我才知道,他們是左右百里之內劍術最高明的武師,在一家豪門擔任劍術教師。」
朱羽哼了一聲:「這種最沒有出息了,學會了劍術,去豪門當走狗,想來也不會高明到哪裡。」
預讓道:「朱羽,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份萬貫家財,劍手也是人,他們要吃飯,要養活家人,可是除了劍之外,他們什麼都不會,為了生活,他們出售劍,並無可恥之處。」
「我不是說他們可恥。而是為他們歎息,劍技之初,成之在勤,只要勤演練,得手應心之後,就可以成為一個劍手了。而劍技之精,成之於心,那是更高一層的修為境界,無拘無束,無規無界,這完全要靠心志的培養,而一個聽命於人的奴才是無法達到那種境界的。」
這不是他們的錯,世上的窮人多,富人少,所以碌碌的劍手多,精湛的劍士少。」朱羽哈哈一笑道:「這也不見得,像閣下就未會為形所役,我聽說閣下這些年來,一劍隨身,經常身無是物。」
預讓道:「是的。好在我還有一技之長,我會控轡御車,農收時替人趕載谷車,以瞻活自己,農閒時還能獵些野味,將就著過日子。」
「這就是了。」朱羽道:「一個劍士之品就貴在此。求生太容易了,那怕替人做粗工,都可以養活自己。劍手的力氣比常人大,身手靈活,思路敏捷,除了用劍之外,有很多可做的事,但是售劍技以求生,那就失了一個劍士的品了。」
預讓一笑道:「你可以說這種話,但是別人卻不能這麼想,替人做斗客的報酬很高,何樂而不為呢?一個劍手辛勤學劍,至少也要十年才能有成,卻仍然要去春米績麻以度日,這十年的辛苦又為何來?」
「閣下是認為做人的斗客無損於劍士的人格?」
「是的。」預讓道:「我認為做什麼都不會損及一個劍士的品格,有的話,是那人自己把持不住而已。」
「哦?請道其詳。」
「也沒什麼好說的,比如說吧,當劍術教師替人訓練劍手,這本是很上等的工作,但是那些武士們自砭人格,要去奉承東家,仗著一點武功去欺凌良善百姓,或是助紂為虐,甘為惡奴。」
朱羽道:「端人的碗,服人的管,我所以說那些人難有大成,一正是因為他們沒有自主的意志。有些事情主人交代下來,心中縱然不願也得去做。」
預讓立刻道:「沒有的事,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做與不做的權利,應該是永遠操之於我才對。假如別人叫我做應該做的事,我無法拒絕,也該盡心盡力的去做,如要叫我做不願做或是本份以外的工作,我自然有拒絕的權利。」
朱羽道:「那除非是你不想幹那份工作了。」
預讓笑道:「若是開始時說好了以一年為期,工作的範圍只是護宅,在這一年中,有人到他家宅來騷擾,我責無旁貸,理應將來人驅逐,若是他叫我去為他殺人,我可以拒絕,因為這不是我們預先約好的工作。如若他因此想辭退我,至少也要等到一年期滿。」
朱羽道:「那些僱主們不會這麼講信用的。」
預讓道:「他也立刻就會發現,要在我的面前違信是一件很不智的舉動。」
「你難道還會拔劍刺殺他?」
預讓道:「假如他只是一個傖夫,我會用劍去叫他履行前約,假如他是一個豪傑,我就會刺殺了他。」
朱羽一怔道:「朱門中還有豪傑在。」
「諸侯之中,不乏傑出之士,我所謂的豪傑,乃人中之傑,卻不一定是劍客。」
朱羽搖搖頭道:「我實在看不出有這樣的一個人。」
預讓道:「你當然不會看出來的,因為你心中已沒有別人,永遠把自己高高的抬在上面,豈容他人稱傑!」
朱羽笑道:「我倒沒有這麼狂妄。比如說,我對預兄你,就視為當代人傑,而且還有幾個人,都是我頗為尊崇推重的,如楚國的齊生,越國的袁公等。」
預讓道:「這些都是當世有名的劍客。」
「不錯,侯門中實在找不出一個人傑來。」
預讓歎道:「你交往的都是侯門富貴中人,但是你心中所重的卻只是劍,你以劍技去衡量他們,認為他們都不如你遠甚,所以才看不起他們。」
「這本來就是事實,有好幾位男侯,公子聽說都是技擊名家,我找了個機會前去觀摩了一下,結果我連劍都沒拔就回來了,那種名家簡直是不值一笑。」
「他們的價值不在劍。」
「他們的價值又何在呢?」
「這個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我認為你以劍術的高低去評定人傑,那絕對是錯誤的標准。」
朱羽笑道:「這個我否認,我知道他們那種貴族,不必在劍技上表現自己,他們的事業在天下之霸業,可是我以劍為準,去衡量他們也沒有錯。劍可以表現他們的品格,胸襟,氣度,以及未來的前途。一個人要是在劍法上僅小有所成就沾沾自喜自許,為天下第一人,這種人絕不會有大出息。」
尚武的時代,為貴族者,擊劍是必修的課程,所以朱羽的分析倒也不無道理。
預讓肅然改容道:「敬聞高明,我收回我的話,並為先前的謬論致歉。」他立刻認錯道歉,是朱羽意料之外的。
但朱羽並沒有因為駁倒了預讓而高興,相反的,他更為憂慮了,因為他發現了預讓虛懷若谷。一個肯自己認錯,並承認接受別人優點的劍手,才是個最可怕的劍手,因為他不會故步自封,也不在乎被擊敗,反而在失敗中吸取經驗,充實自己,他一直都在不斷的進步,終至超越一切的人。朱羽的心中已經湧起了殺機。預讓是他最大的敵人,現在,他已經沒有把握能勝過預讓,將來,他知道必然會不如預讓的,因為他沒有預讓那種接受失敗的坦然。
要除去預讓,現在正是機會,將來就更為困難了,但現在又談何容易呢?想了一下,他決定再試探一番,要在真正瞭解預讓的高低深淺後才付之一搏。
「預兄之說也並非沒有道理,我以劍論人,有時也難以正確,因劍雖可知人,但是有很多人絕口不提劍事,令人莫測高深,自然也無法知其人了。」
預讓笑笑,點頭道:「這也說的是。」
這又表現了預讓另一個人所不及的長處,他在自己不瞭解的事情上,從來不表現自己,但也不盲從,他雖然不反對朱羽的說法,但並不是熱切,只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探討下去。換言之,他不喜歡抬槓,不作口舌之爭,他不在理論上去壓倒對方,他重視的是實際的行動。
這副深沉與從容,使朱羽的戒心又加強了一層,現在,他更愛謹慎將事,連談話,也要特別小心了。「對預兄所學的例子,兄弟仍然有不解之處,何以一個豪傑對預兄失信,預兄就要殺他,一個傖夫對預兄失信,預兄反倒能寬恕他呢?」
預讓微笑道:「閣下沒有聽明白我的話,我並沒有表示過要饒恕什麼人,傖夫若欺我,我只說用劍去叫他踐諾,預某的行止是不受別人支使的,當去則去,沒有人能留得住,不當去時,也沒人能叫我去。」
「好!就算如此,兩者的待遇不同,卻又何故?」
預讓笑道:「豪傑背信於我,是侮辱我,是必殺之以報,傖夫失信於我,是不知我,所以我讓他明白我是怎麼一個人也就夠了。」
「原來是這麼一個道理,不過預兄把自己的這種作風公開之後,恐怕就沒有人敢用預兄了。」
預讓笑道:「以前我沒對人談過,因為我還沒有打算投入那一家門下,今後就不知道了,不過我若是接受聘約,也一定會在事前把我的為人說清楚,以免事後不愉快。」
「哦!預兄是打算持才求售了?」
「是的!以前我無此需要,現在我要錢了。」
「預兄現在要用錢了?做什麼?」
預讓道:「付給一個債主。」
「預兄別說笑話了,你是一尾不羈的神能,怎麼會欠人的債呢?」
「債不是我欠的,是別人欠的。」
「那人是預兄的朋友?」
「也說不上,只不過我覺得欠了那人的情,只有替他還這筆債才能使我心安。」
「哦!原來如此,若是別的事,兄弟或許還無能為力,要錢的話,那太容易解決了!預兄需要多少?」
「你放回莫烈的女兒要多少?」
「啊!預兄原來是要替莫烈還債?你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嗎?」
「知道,他是一個殺手,一個為錢而殺人的職業兇手。」
「這種人是兄弟最看不起的。」
預讓淡淡地道:「我也一樣的看不起。」
「哦!預兄既然看不起這種人,為什麼還要交這種朋友呢?兄弟對於練劍的朋友從不小氣,莫烈的劍術不錯,他若不是以殺人為業,更多的錢,我也不會向他追討,正因為他的職業,我才要他的女兒做抵押。」
「閣下不必解釋,他確是借了你的錢,而且也暑券以女兒為抵押,到期不還,閣下要走他的女兒並無不當。」
朱羽一笑道:「預兄也見到了,兄弟家中的姬妾侍兒如雲,個個都很美麗,莫烈的女兒貌僅中姿而已。」
「這與她的容貌無關。」
「兄弟只想聲明一句,兄弟並非好色之徒。」
「閣下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也沒關係,那個女孩是閣下用錢買回來的,閣下可以任意處置她,現在我只想知道閣下要多少錢才肯放她回去。」
「既然預兄要這個人,兄弟就把她送給預兄好了。」
「我不要她,只是替她父親贖回女兒。」
「莫烈跟預兄有這麼深的交情嗎?你們是何時交成朋友的?據我所知,他從沒有去過燕地,而預兄則是初蒞。前些日子,他告訴我說,即將有錢還債了,我雖不知道他這次接下酬勞要殺的人是誰,不過我知道跟他接觸的人,都跟預兄有隙。」
預讓輕歎一聲,道:「我們碰面之後,結果,我把他的遺體送到他的家中,這時,才知道他欠了閣下的錢,他的女兒已為閣下帶走了。」
「對別人,我不會如此的,對莫烈是例外。他們那一個家族全是殺手,所以我借錢給他,條件訂得很苛刻,而且一到期,立刻登門索人,毫不通融。我希望他因此而激怒,找上門來,我好有殺他的借口。」
「莫烈雖是一個殺手,卻不是個賴帳的人。」
「我朱羽的債他也不敢賴。」
「沒有人想賴掉這筆債,多少錢才能放她回去?」
「莫烈一共欠我赤金五十鎰。」
「那麼我也欠你赤金五十鎰。」
「預兄!莫烈女兒是赤金五十鎰,我朱羽賣一個侍女可不是那個價錢了。」
預讓依然很平靜地道:「多少?」
「沒有價格,我不缺錢用,而且我朱羽只從人家那兒買人進來,從不賣人出去。」
預讓冷冷地看著他,良久才道:「這就是你的答覆?」
朱羽道:「是的,這就是我的答覆,你要那個女孩子,我可以把她送給你,卻不能賣給你。」
「我不是向你買,只是代她父親贖回來。」
朱羽道:「期限在昨日已滿,因此她已是我的人,別說預兄只是個不相干的局外人,就是莫烈自己拿了金子來,我不同意,他也沒有辦法。」
預讓默然片刻才道:「看來我是非領你一次情了?」
朱羽笑笑道:「不錯!當然你也可以不管那個女孩子的事,你跟她非親非故,何況她的父親還要殺你……」
預讓歎了口氣道:「我欠了他的情!他死在我的劍下。」
「這種人早該死了,天下至可鄙者,莫如殺手!」
預讓卻不想跟他抬槓,因為像朱羽那樣的人,是永遠不會瞭解莫烈的心情,當一個人要負擔著幾十個人的生活時。是無法去挑選工作的,他只能揀最能賺錢的工作做,而且也只能揀他最拿手的工作做。
莫烈要養活一村一族的人,只有去做殺手,替人殺死一些不易殺的人。
朱羽有錢,所以他看不起殺手,認為他們有辱劍手的品格,預讓不同意這看法。他也沒有錢,但是他沒有負債,所以沒有淪為殺手。他無法保證自己在萬般無奈,會不會出賣了自己。現在他就承受著這種壓力了。這只是在他心中的衝擊,外表上,預讓沒有流露出一絲情緒的激動,只是淡淡地道:「既蒙朱公子厚賜,就請把那女子喚來吧!」
這表示他已經接受了贈與,朱羽很高興,也很意外,他原以為預讓會拒絕的。在那個時代一武士們的忠貞與品德,是以恩怨分明為基礎的,涓滴之受,湧泉以報。這才是大丈夫所為。
預讓接受了他的贈與,就欠了他的一份人情,因此,就不會成為他的敵人,不會向他挑戰了。不管他跟預讓之間的劍技孰高執精,預讓都不可能超越他了,當兩人以劍相對時,預讓必然會因為這一份人情上的負擔而猶豫,無法施展殺著,而他沒有這種顧慮。
朱羽很開心地拍拍手道:「來人!把莫姬叫來。」
莫姬很快就來到了,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一臉的稚氣。
她不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也不是那種令人心動的女子,以當時的標準估計,她的確不值五十鎰的黃金。朱羽所以肯接受她,只因為她是莫烈的女兒。他要以這番舉動來表示他對殺手的憎惡而已。
朱羽手指預讓對莫姬道:「這位預讓先生,是你的新主人,我已經把你送給他了。」
莫姬的臉色忽地一變。變得那麼絕望。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受托去殺預讓的事,預讓既然來到了此地,父親一定是死了。而她將在朱家淪為奴婢,再也無法回去了。
一剎間,這個小女郎已經成長了,她盈盈地施了一禮,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主人。」
預讓點了一下頭。朱羽道:「預先生乃是當世聞名的大劍客。」
預讓卑夷地看了他一眼道:「朱公子如果準備告訴她我殺了她的父親,似乎大可不必了,我相信她已經知道了。」
朱羽臉上一紅。果然莫姬道:「是的!奴婢已經知道了,家父受雇出去刺殺主人前,也知道此行的生還機會太少,要不是為了奴婢,家父絕不會答應這次行動的,主人安然在此,家父的命運已不問可知了。」
預讓輕歎一聲道:「姑娘!我是不得已。令尊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劍士,我們雙方僅以毫發之差,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無法以勝負來決高低的。」
「是的,奴婢知道,莫家世代所習都是弒人的劍法,劍出必凶,不是弒人,就是為人所弒,殺人者,人恆弒之,幸好,這種生活到家父死後,就可以結束了!」
「姑娘!你不會恨我吧?」
「當然不會,而且還會十分感謝主人。」
「什麼?你還感謝他?」朱羽奇道:「他殺了你父親,使你淪為女奴,你居然還要感謝他?」
「是的!為我莫氏全族,我的確應該感謝主人,因為他殺了家父,使莫氏一族的殺手生活得告結束,今後他們會務農耕種,安安份份地度日了,其次感謝他的,是他向朱公子將我要了過去,免得我在朱公子處為奴,日子會好過點。」
朱羽忍不住叫了起來:「你跟著殺父的仇人,會比在我家中好?」
「是的!主人殺死我的父親乃為自衛,我父親去殺主人,是為了得金而贖女,他們相互之間都沒有仇恨,主人更不會因此而恨於我,不像朱公子,你以重利貸金,又要先父以親女為質押,目的在打擊先父。」
「不錯,我打擊他,因為我痛你們家的行業。」
莫姬冷靜地道:「那怕不是主要的原因,你打擊先父,另有目的,最主要是怕他受了你仇家所雇而刺殺你!」
「什麼?我會怕他殺我?真是大笑話,你們莫家的劍法勝得了我?」
「朱公子!莫家劍技興人爭勝或許不行,但殺起人卻是無不中,再厲害的對手也難擋一擊。
「這麼說你們莫氏劍法是天下無敵了?」
「那倒不是,天下無敵的劍法是不必拚死的,我們最厲害的殺著都是與敵偕亡,怕的就是這一著,因為你太富有了,捨不得跟人拚命,你借錢給家父,要我為質,無非也是防著這一點,我若在朱家為奴,家父就不敢殺你,因為你死了,我將終生為奴,甚至會被選去生葬以殉。」
「荒唐!荒唐!預兄相信這話嗎?」朱羽問道。
「別的我不太清楚。」預讓道:「但是我相信莫氏劍法中,確有擊無不中的殺著。」
「莫烈卻並沒有能弒死預兄。」
「那時因為他臨時猶豫了一下,使我的劍尖刺中了他,否則我們就是並屍荒郊了。」
「猶豫了一下?一個殺手在殺人時會猶豫?尤其是在面對一個絕頂高手時,他會有這個錯誤?」
「他之所以猶豫,因為我是背對著他,他基於一個劍手的尊嚴,不想在背後出劍,以至於我回身出劍時,他慢了一點。」
朱羽道:「他若不猶豫那一下呢?就一定能弒死你嗎?預兄!我想那剎那間的猶豫絕不可能差那麼多。」
預讓道:「他如不猶豫,必可刺中我。」
「只是刺中而已。並不是殺死你,我想預兄必已覺察劍發的方位,回身時已避開要害與正鋒。」他不愧為擊劍的大行家,雖未目睹,對雙方的交手狀況竟能充分的瞭解,所作的推測十分正確。
預讓冷冷地道:「他那一劍的確威力無匹,但因為未抱俱死之心,速度與威勢已自弱了一半,再加上臨時的猶豫,僅得劍勢的兩三分威力而已。」
朱羽道:「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可恥之處,他們想殺人,卻又怕自己被殺死,再厲害的劍式在他們手中也無法發揮出來。」
「朱公子在與人比劍時,就不怕被人殺死?」
朱羽傲然道:「我若與人比劍,全神貫注,身人劍中,意與劍合,根本不去考慮生死的問題。」
預讓笑道:「好!聞聆高論知道朱公子已深得劍中三昧,他日有幸,希望能與朱公子切磋一下。告辭!」他拱了拱手。
朱羽道:「預兄要走了?」
「是的!多承厚贈,敝人十分感激,容再會,現在我要送這女孩子回家。」
「什麼!預兄要送她回家去,不是留在此地?」
「留在此地幹嗎?」
「兄弟將她送給預兄,就是要侍候預兄。」
「我飄泊成性,四海萍寄,從不要人侍候。帶一個人也不方便。還是她回家去的好。」
「預兄不必帶著她去遊歷,此地已經在專為預兄所辟的客舍,預兄把她留在這裡好了。」
預讓道:「朱公子盛情可感,但預讓是一個不識抬舉的人,朱公子的好意心領了。」
朱羽道:「預兄莫非是不屑賜顧。」
「朱公子要如此想,預讓十分遺憾,朱公子雖備華屋以待,但是預讓沒有居住進來的意思。」
這是斷然的拒絕了。朱羽一下子感到很難堪,頓了一頓後才道:「朱某備捨以候大駕只為表示對兄的敬意,預兄自然有不住的權利,只不過這個女子。兄弟是準備安在預兄的賓舍中的。」
「在此以前,朱公子有作任何處置,但既蒙相贈,如何安頓她就是預讓的事了。」
朱羽冷笑道:「預兄要帶她上任何地方去,兄弟都不便干涉,唯不能送她回家,那樣一來,預兄博得俠名,卻陷兄弟為小人了。」
預讓哈哈大笑道:「朱公子會說這句話。當初就不該把這女孩子給帶來了。」
朱羽神色為之一變,也意會到自己的失言了。把莫姬從家中帶來,原是她父親畫押立約的,到期還不出錢來就以女兒作抵,也是莫烈自己答應的,立有文契為憑,這是無可抵賴的,朱羽只是照約行事,無可厚非。可是自己無意中一句話,被預讓拿住了話柄,竟像是承認那是一種卑鄙的行逕了。一時之間,他感到很下不了台,呆呆的看著預讓帶著莫姬向前走去,竟一籌莫展,他當然不甘心讓預讓就這樣把人帶走,可是一個劍士的尊嚴又使他拉不下臉來攔住他們,因為他畢竟是有身份的人,不是市井無賴。所以他只是張了張口,卻沒有叫出聲音來。
可是預讓他們也沒有真正地走出門去,他們才走到角門邊,就被一個人擋住了,那是一個很普通的人。穿著普通,長相也普通,是那種在街上隨時可見,而即使見過了五六次,卻仍然不會記住的那種人。
這個人實在太平凡了,但此刻卻給預讓一個絕不平凡的印象,因為這個人擋在門口,竟使預讓站住了腳步,好奇地望著這個不起眼的中年人。
月洞門很寬,最寬處有一丈多闊,那中年人身子卻很窄,寬不到兩尺。即使他擋在正當中,也不見得能阻住去路,但預讓卻為他停住了,在他身前丈許處就停住。
這人空著雙手,身上也沒有佩戴武器的形跡,但卻能發出一種無形的阻力,擋住了預讓。當然!這種阻力實際並不存在,那只是高手之間一種互生的感應。感應到。再進前一步,就將受到對方的威脅,就跟預讓身上所含的煞氣一樣。
那中年人倒是自己先開口了,他很客氣地一拱手道:「預大俠,在下複姓公孫,賤名一個梧字,梧桐的梧。」
預讓一抱拳道:「公孫先生有何指教?」
公孫梧笑道:「不敢當!敝人蒙少東朱公子不棄,忝為內宅總管,剛才聽見敝東與大俠的爭執,因在職掌之內,故而向預大俠有所指教。」
「公孫先生太客氣了,有何見教但請吩咐。」
公孫梧一笑道:「這個姓莫的女子,大俠不能帶走。」
「此女蒙朱公子見賜,已是預讓的人。」
「這個敝人知道,敝人身為總管,自然知道這些事,敝東朱公子心慕預大俠為當代奇士,所以預開精舍一間,不管大俠來與不來,屋子都為大俠留著。」
「朱公子見愛盛情,預讓十分感激,只是預讓生性疏懶,過不慣這種豪華的生活,盛情只有心領了。」
「開室以待,只表示敝東的敬意,預大俠住不住都沒關係,但這個侍女,預大俠卻不能帶走。」
「哦!為什麼呢?閣下要知道,她是我的人。」
「預大俠,你住在那屋子裡,她是你的人,你不住那所屋子,他也是你的人,除非敝主宣佈了那棟屋子另換室主。此事才可作罷,因為這女侍在買來的時候,就是安置在劍廬,專為侍候預大俠的,就像是在室中的被褥臥榻一樣,專為預大俠而設!」
預讓皺眉道:「閣下能否說得清楚一點?」
公孫梧微笑道:「敝人說得已經夠清楚了,莫姬雖為敝東所贈,卻只是為侍奉大俠起居,可不是把人送給大俠,大俠可能沒有太多在人家作客的經驗,所以不太清楚。有很多富家豪門,招待客人居住時,都有特遣的姬人,指明相贈,也只是在居客的期間專侍一人而已,客人走了,她們仍然是歸還主人。」
預讓一掀眉毛道:「那有這種事!」
「這可不是在下胡調出來,預大俠可以去問問別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規矩。」
預讓道:「預某就不知道!」
「那也許是預大俠志行高潔,不踐富貴之門,所以不瞭解這些俗情,但敝東卻是富貴中人,行事當然是依照一般的習慣,不過預大俠雖未在富豪家作客,卻一定在逆旅中棲過身吧。敝人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大俠住進客棧,那間客房以及房中的被具都暫為大俠所有,店家自然不能再談別的客人住進去,但大俠在臨走時,卻也不會將被褥帶走吧?」
這傢伙能說會道,竟將預讓說得怔住了,大聲道:「現在是一個人,不是物件!」
公孫梧道:「一樣的,因為她是由她父親親署典身文契賣掉的。她是個家奴,沒有自主的,否則敝東也不能把她任意送人了,大俠以為然否?」
他仍是在笑著,態度也很客氣,但是預讓卻恨不得朝他臉上搗一拳過去。
公孫梧朝莫姬道:「莫姬,我的話你都聽清楚了?因此你也別想回家去,老老實實地呆在劍廬,目前公子對預大俠尊敬得很,劍廬中不會易主,也不會要你侍候別的人,但將來就很難說了。」
預讓厲聲道:「閣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敝人只是以總管的身份對一個侍女作工作的指示,要她在劍廬盡心侍候大俠,至於將來,斂東如果對預大俠失去了尊敬,或是要將劍廬款待另一位嘉賓,那時她就是屬於另一個人的了。」
預讓看了他一眼,目中充滿了殺機,但是公孫梧居然毫無懼色,沒有一點退意。
預讓忽地回頭道:「朱公子!貴總管的話作何解釋?」
在預讓逼人的目光下,朱羽居然一失常態,退了一步道:「預兄!我說的話算數,預兄乃當世奇士,我也不敢以那種世俗的禮法來拘束預兄,我說把她送給預兄,就是放棄了一切主權,不過公孫先生是寒家的總管,莫姬歸他所轄,預兄要帶人走,也須他的同意。」
預讓道:「在這裡朱公子居然有作不了主的事?」
朱羽道:「的確如此,公孫先生是我的好友,他替我管宅子是出之我的請求,所以我必須尊重他。今天這件事,我若堅持,自然也可以命令他,但我不願如此,在他的職權範圍內,兄弟不便干涉。」
預讓笑笑道:「很好,朱公子如此敬重他人,預某十分傾折,有了朱公子這句話,預某自向公孫先生商量便了。」
他傳過身來,面向公孫梧:「閣下聽見朱公子的話了嗎?」
「聽見了,那是敝東對大俠的解釋,卻非對在下的令諭,因此在下仍然要堅持規矩。」
預讓淡然道:「預某不懂規矩。」
「那麼預大俠現在應該學一學了,敝東的宅第不比江湖,做客人的須有分寸。」
「預某粗頑得很,一向不知道什麼叫分寸,預某以為只要道理上無厥,做任何事都不會回頭。我對著莫烈的遺體,答應過要把他的女兒送回。」
公孫梧頑強地道:「我說不可以。」
預讓冷冷地道:「朱府若是換一位經營就能通融了。」
「也許,但是在下現在卻幹得好好的,無意讓賢。」
預讓一拍腰中的長劍道:「但我的劍卻不這樣說,它說公孫先生如果不肯讓路,就必須讓位。」
公孫梧看也不看一眼,傲然地道:「預大俠,在下雖然默默無聞,卻不會被你的名聲嚇倒,雖然空著一雙手,也不會被你的劍嚇倒,你若要帶著這個侍女離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從我的身上跨過去。」
預讓逼前一步道:「既然只有一個辦法,預某也只有一試這個辦法了。」
公孫梧張開雙臂,作了個攔阻的姿勢,預讓則手握劍柄,一步一步地逼過去,他的身上,開始也射出了濃濃的殺氣,每當他心中湧起殺機的時候,這種殺氣就特別的強烈,彷彿是一張拉滿的弓,搭上了一支磨亮了的長箭,直接地對著他的敵人,箭雖未脫弦,但已是一種強烈的威脅。
公孫梧的身子沒有動,張開的雙臂也沒有改變姿勢。預讓走到五尺處,那是能迫近的最短距離,劍長可及。
再進一步,戰機就觸發了。
預讓道:「閣下的兵刃呢?」
公孫梧道:「不必,我是領死的,不是殺人的,預大俠的劍不必容情。」
預讓道:「好,那我就遵命了。」
他又跨出一步,嗆然輕響中,長劍離鞘,一道寒芒,指向公孫梧的前胸,公孫梧昂然不動。預讓忽地劍勢一變,離開了他的前胸,摔向對方的右臂。
公孫梧這時有了動作,一面移動身驅,一面的揮動左手,長袖捲住了預讓的劍刃,摔向一邊,但是他仍然晚了一步,叭地一聲,一條臂膀,連著寬大的衣袖掉落地面。
公孫梧身形跳過一邊,但右臂已失,斷處血如泉湧。
每個人都愕然地看著預讓,似乎不相信所發生的一切,連公孫梧本人都不例外。
只有預讓從容地收劍回鞘道:「公孫先生是位很講理的人,他已經讓開路了,我們走吧!」
莫姬的臉都嚇白了,她雖是個以殺人為職業的劍客的女兒,而且也學過幾天那種殺人的劍法,但似乎沒經過這種血淋淋的場合,嚇得直發抖,連路都走不穩了。預讓只有扶住她,緩步向外行去,經過公孫梧的面前,他目中又射出了懾人的神光,這次卻不同了,居然把公孫梧嚇得退了幾步,失血的臉色雪白。
朱羽看他們要走遠了,才大聲叫道:「站住!」
預讓冷冷地站住道:「朱公子莫非又反悔了。」
「笑話,朱某言出如山,那女子你只管帶走,只是預兄必須作個交代。」
「預某有什麼好交代的?」
「預兄乃預一代技擊名家,公孫先生縱有不是,但他再赤手空拳之下,預兄怎能對他下手?」
預讓冷笑道:「朱公子,他當真是赤手空拳嗎?預某雖然孤陋冪聞,但鐵袖藏衣的無影劍客,還是聽過的。」
「什麼?你認識無影劍客?」「不認識。這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一個人,貌不驚人,才不出眾,殺人無數,從不留名,因此極少有人認識,但是誰遇上誰倒霉,他看上去赤手空拳,但是左手鐵袖能卷人兵刃,右手暗藏利刃突出傷人。」
「預兄認為公孫先生就是無影劍客?」
「是的!所以預某先下手為強,斬落他的右臂,也幸虧我用了這一著,否則他的左手鐵袖捲住了我的劍,右手藏刃突出,將是要我的命了!朱公子如果還要證據,不妨掀開地上那倏斷臂的衣袖,當可發現其中藏刃。」
朱羽輕輕一歎道:「不必了。公孫先生受兄弟借重了,兄弟自然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只是兄弟還有一點不解,據兄弟所知,預兄絕未見過他。」
「不錯,事實上見到他的人也不會認識他,知道他的人則已喪生他的無影劍下了」
「但預兄卻能早燭先機,搶先出手。」
「預某可沒有搶先出手,等他的招式發動,預某的劍才正式遞出去。公孫先生想要我的命,預某只取他一臂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朱羽搖搖手道:「這些都不去談它了,兵刃相見沒有不凶的,預兄就是殺了他也沒什麼不對,兄弟要請教的是,預兄何以能確定他是無影劍客而突取他的右臂。」
預讓道:「這個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是他自己告訴預兄的?那不可能吧,公孫先生在殺人之後,沒有留過名號,更不會事先透露身份。」
「有些事是無須訴之言語的,公孫先生既知預某乃一武夫,仍然敢阻我去路。預某劍已出鞘,他仍然空著雙手,這說明了他必有所恃,而且朱公子富甲天下,家中養士百人,斷然不會聘一個凡夫來做總管,而這位公孫先生卻偏偏名不見經傳,貌不足驚人,算來只有一個無影劍客合乎條件,只要花點精神,一想就知道了。」
「預兄這個推測倒是十分近情近理,只是塵世間有很多人不願聞名而身蘊奇技者,怎見得他就是無影劍客呢?」
預讓道:「風塵成名或隱名之奇人異士,公孫先生卻不是這類人,他身上殺氣重重,遠隔丈許,預某就感覺到了。一個滿身殺氣的高手,絕非高蹈的隱士,因此他必是知號而不留名的無影劍客,尤其是他一再強調自己赤手空拳,欲蓋彌彰,越發令人容易認定。」
朱羽動容道:「佩服,佩服,預兄這天下第一劍手確是名不虛傳。」
「朱公子,預某練過幾天劍。勉強可以算個劍手,天下第一之譽,卻愧不敢當。」
「預兄太謙虛了,朱某不是輕易許人的,高明當前,朱某豈能失之交臂!」
「公子,先前預某覺得你還像個英雄,可是經過公孫先生一試之後,預某很失望,實在不敢高攀。
朱羽臉上一紅道:「預兄別誤會,公孫先生故意留難,僅是一試預兄的劍技而已。如若預兄連他這一關都過不了,兄弟也就沒興趣求歇了。」
「哦!在朱公子府上做客,都要經過一試嗎?」
「是的!任何人都難免一試,不過只有像預兄這種名家高手,才由公孫先生親試。」
預讓冷笑道:「在下就是為這件事情對朱公子不滿,因為這種試法太卑鄙,設若那位被試者閱歷較差,再有高明的劍技,也難以防範他的暗算。」
朱羽臉上微紅道:「公孫先生的戰法或許不合常規,但絕不是暗算,他總是先向對方挑戰,激起對方的鬥意,兵刃出手後才販戰的,而且在下以為一位劍客,不能光靠劍技高深,必須要與經驗,閱歷,推理,思考,應變,判斷等能力相合,才夠得上被稱為高手,就像預兄剛才所現,兄弟十分心折。」
「你還是要我留下作客?」
「固所願也,但兄弟知道預兄對兄弟這個人已經頗多成見,這個可能已經很少,因此兄弟但求與預兄一博。」
預讓道:「朱公子!你有家有業,犯不著跟我這種江湖流浪漢來爭勝負」
「預兄說這話就太俗氣了,兄弟雖然薄積貨財,但這些財貨對預兄而言,並不算回事」
「預某身無分文,所以不把錢財放在心上。」
朱羽一笑道:「兄弟恰恰相反,兄弟腰纏萬貫,所以也能視錢財如糞土。」
預讓微微一笑道:「憑朱公子這句話,尚可一戰。」
朱羽大笑道:「兄弟知道預兄會答應的,否則兄弟則不惜動用萬金,千方百計,也要把預兄激得來登門求教的,預兄答應了,就省了很多事。」
預讓道:「時間,地點?」
朱羽微笑道:「雖是一戰難免,倒也不必太心急。預兄把身邊事料理一下,等到個適當時機,心中一無牽掛,那時再來好好地較量一下。」
「預某子然一身,無牽無掛。」
「這倒不能如此說,比如說,預兄先把這個女子送回家去,把她作個妥當安頓。否則預兄離開了,兄弟又可以上門去把她捉回來。她的典身文契還在兄弟這兒。」
預讓臉色一變,朱羽道:「人可以交給預兄帶走,那是心敬預兄,人在你身旁,兄弟絕不干擾。但是那一紙文契是兄弟花錢買來的,兄弟是個生意人,在商言商,不能白受損失。」
預讓終於一鬆神色大笑:「說得好,朱公子,說得好。」
朱羽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兄弟對莫家的人沒有好感,不能白便宜他們,否則兄弟就不會要莫烈著下那一卷文書,這人情也輪不到預兄來做了。」
預讓道:「預某明白了,告辭,不日再來候教。」他拱拱手,回身拉了莫姬逕去,這次沒有人再攔阻他們,只有朱羽的目中洋溢著異樣的神色。
公孫梧已經停止流血了,虛弱地過來道:「公子,這個人的劍太快了,是個可怕的對手。」
朱羽道:「公孫先生受苦了。」
公孫梧看看那條斷臂道:「沒什麼,少了那條手,老朽今後或可安享餘年了,世上也不會再有無影劍客其人,雖然老朽以往從未失手,但老朽卻一直擔心那天被人識穿了袖中藏刃之秘而性命不保,有今天這種結果,老朽已十分滿意了。」
朱羽一怔道:「先生以前不是這麼消極的人呀。」
「公子或許不知老朽只是強顏逞能而已,心中卻無時不充滿恐懼。殺人越多,殺死的對手越強,老朽的恐懼也日深,老朽知道,總有一天,會遇上一個強得我殺不了的人,那只有被殺一途了。」
「這個預讓果真很強嗎?」
「是的,他出手之快,劍氣之強勁,都為老朽生平未見,老朽的雙手不是同時出動的,左手鐵袖在先,準備捲住他的兵刃,再出袖中藏刃攻擊,可是他卻劍發在後,取了老朽的右臂,才為老朽的左袖捲住……」
「你出手在先,你卻是被動,他的劍是主動,你自然要慢了一步了。」
「不!老朽一直在主動,左袖卷中他的劍,也是預料的位置。在老朽的感覺中,似乎右手的攻擊也發出了,只不過那僅僅是老朽的感覺而已,事實上老朽的右臂已非吾所有,離體落地了。」
從斷臂到有感覺,當然是有一點時間,不過那只是極短的一剎那,在這一剎那間,公孫梧根本沒有看見預讓的劍有過變化,否則他一定會去保護自己而不急著去捕捉對方的兵刃了。
公孫梧也稱得上是高手了,他的感受,使朱羽對預讓有了較深的認識,因此,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等了很久,朱羽終於問出了一句在心裡憋了很久的話:「先生,我若是向預讓挑戰,可以有幾分勝機?」
公孫梧沉思有頃,才凝重地道:「公子若是肯聽老朽的勸告,最好不要去找他決鬥。」
朱羽臉上湧起了一陣失望之色,公孫梧的話不是直接的回答,但是已經告訴了他想知道的事。頓了一頓後,他又皺眉道:「先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平生最大的志願,就是劍技上稱雄,不使一個人超過我。」
公孫梧含笑道:「公子,請恕老朽直言無狀,預讓的名氣是最響亮,但他並不是天下劍技最高的人。」
「那為什麼別人會稱他為天下第一劍?」
「這個老朽以前一直不知道原因,今天總算明白了。那人先天具有一種異稟,就是在氣勢上能壓倒別人,那怕是劍技高於他的對手,在決鬥時,都為他的氣勢所蓋,以致於無法盡其所長,反而折服在他的劍下。」
朱羽動容道:「先生高見,剛才,他跟先生對峙之時,我站在五丈之外,卻能感到他那股凌人的銳氣。」
「公子如果是站在丈許的距離下,會更感到那股凌人的氣勢。老朽平心而論,今日之敗,實為氣勢不如,老朽的鐵袖藏刃,都得力於一個快字,在他面前,鬥志已衰,哪裡能快得起來。」
「這麼說是永遠也無法擊倒他了?」
公孫梧想了一下道:「這倒也不盡然,公子若能培養本身的意氣,在勢態上勝過他,即可穩操勝券。」
「哦,這氣勢又是如何培養的呢?」
「一般養氣的工夫都可以增強氣勢的,如邀游名山大澤,擴大眼界,心胸開闊,善養所行,無愧無作,廣博見聞而無惑,心無所繫,素行無虧,抱元守一,乃得無憂,無惑,無懼,得聖三界,氣勢自壯。」
朱羽笑了道:「先生,那就成了聖人了,你知道我是做不到的。」
公孫梧一歎道:「是的!老朽也知道若要達到那個境界很難,但是預讓卻是在那些條件下培養他的氣勢。他邀游萬里,以廣所聞,老朽聽說他也很用功讀書,以養其志。他身負奇技,卻敝棄富貴而且不近女色,無慾而後剛,乃使他所向而無敵。」
朱羽忽然一笑道:「先生,我沒有辦法增強自己的氣勢,但卻可以設法削弱他的氣勢。」
「那恐怕不容易。他那個人很難於授而使之挫折。一個人的氣勢受挫,只有幾種原因,如耽於酒色,沉緬於荒嬉,受屈於匹夫,因頓於病榻!他一樣都沾不上。」
朱羽笑道:「可以叫他沾上的,他把莫姬帶走了,那就是一根栩子,把他拴住了,使他非往那個圈子裡鑽不可。」
「莫姬?那只一個小女孩,而且僅只薄具姿色。預讓是為莫烈之故,才堅決要帶她走的,他們之間,絕不會有什麼暖昧的情事。」
「這個我知道,莫姬若是絕色,我也不會放她走了,預讓要這個女孩子,只是為了道義。」
「公子既知如此,又怎能利用莫姬去拴住他呢?」
朱羽道:「莫姬可以把預讓留下來,預讓留下之後,就會慢慢的失去他的銳氣了。」
「公子!你究竟打算怎樣做呢?」
朱羽一笑道:「我的方法先生不會贊同的,所以先生還是不必與聞的好。」他說完之後,似乎很得意,拍拍手召來了一個人,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喏諾地答應而去。
公孫梧道:「公子,你可是吩咐張才去對付預讓?」
「是的,這個奴才別無其他長處,卻會巧言令色,狐假虎威,見風使舵,察顏觀色,是個十足的小人。」
公孫梧鄙夷地道:「這種人能對付預讓?」
朱羽道:「小人有小人的用處,君子可欺之以方,我都做不出來的事,小人最能勝任,你看好了,張才定能夠把預讓請回來,乖乖地住進劍廬。」
公孫悟道:「住進來又如何呢?」
朱羽道:「住進來就好辦了,預讓雖然不近女色,卻豪於飲,我只要供上美酒佳釀,他一定不會拒絕,尊他喝上兩三個月後,已經是一頭醉貓了。」
公孫梧一歎道:「公子,到那個時候,任何人都能夠擊敗他了,你縱然是勝了他,又有什麼意思呢?」
朱羽微笑道:「沒有意思,但預讓從我的劍下倒下去卻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江湖上高於預讓的劍客不多,我邁向天下第一又近了一步。」
公孫梧看著朱羽,目光忽然變得很陌生,澀聲道:「公子!老朽一臂已殘,今後在公子門中已無可效力,請容老朽告辭。」
朱羽道:「先生怎麼忽然想走了?我對先生的恭敬不減,今天迎斗預讓,是先生自己要出來的,可不能怪我。」
「那當然不怪公子,老朽久聞預讓之名,始終存著一較之念。今天既然有了機會,自是不肯放過的。」
「先生太過心急了,應該先觀察他一下,知已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先生這一條手臂斷得太可惜了。」
「老朽倒不以為然,老朽仗著那一式鐵袖藏刃殺過不少人,內心常感怔仲不安,經常預感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死在劍下,這次傷殘一臂,老朽深感僥倖。」
「不見得,先生斷的是藏刃的右臂,左手鐵袖,只能防禦而已。已無攻擊之力,先生當年結仇不少。若是離開了此地,難保就沒有仇家會找來。」
公孫梧一震道:「沒有人知道老朽是無影劍客。」
「以前或許無人得知,今後難說了,至少有兩個人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公子說的是預讓和莫姬?他們應該不會告訴人的。」
「這可難說,何況,在這兒也有很多人目睹先生與預讓之戰,先生若是走了,也難保他們不說出去。」
「老朽留在此地,也會有人知道。」
「可是沒有人敢上此地來找先生報仇。」
公孫梧臉色變得很難看,沉聲道:「公子,老朽雖失一臂,相信還有自保之力,若是誰以為老朽是個殘廢,就可以欺負了,他可以試試看,告辭。」
他作了一躬,向門外行去。
朱羽道:「先生怎麼說走就走呢?至少也要等我略表心意呀!」
公孫梧回頭道:「不必了,老朽來時也是突然而來,沒有通知誰,所以也希望能悄悄地走。」
「先生的行李藏書呢,那總該帶走吧?」
公孫梧道:「那些東西不是老朽的,老朽無權帶走。老朽為公子執役三年?蒙公子厚賜的金帛,都已著人帶回家鄉購買了田地,此去務農足可贍養餘生……」
朱羽倒是一怔道:「我怎麼不知道?先生的家鄉在何處?」
「對不起,這是老朽唯一的秘密,一個學劍的人,與人結仇難免,所以老朽安排了一條退路,亦為避仇之意。今後世上已無老朽這個人,公子自然也不必問了。」
「三年賓主相處融洽,先生何太絕情!」
「老朽知道公子用人唯才,老朽一臂已殘,對公子已無可效力之處,故而請去。」
「先生的長才可資借重處仍多,何況我說先生擔任的是內宅總管,無須先生動刀掄劍。」
「內宅職次分明,根本無須總管,老朽唯一可用的是袖中之藏刃而已,老朽之斷臂尚在地上,公子研究一下,即知藏刃之秘,老朽留此報公子而全賓主之情,想必也夠了,請公子容老朽自去。」
朱羽微微一震道:「先生如此一說,倒使我不安了。」
公孫梧繼續向前走,但朱羽忽地朝遠處做了個看不見的手勢,公孫梧才走到一株大樹下,忽然樹後轉出兩個佩劍的漢子,一個人叫道:「好啊,公孫先生,原來你就是袖底藏刀的無影劍客,還我兄長的命來!」
公孫梧一怔道:「蘇敬,蘇穆,你倆真是活見鬼了。你們是孿生雙胞,那來的兄長,再說我從沒有殺過一個姓蘇的人,幾時與你們結仇的?」
蘇敬冷笑道:「我們本來不姓蘇,因為父親早死,長兄被殺,母親帶我們再嫁蘇姓,因而才姓蘇的。」
「那……你們原來姓什麼?」
「這個你就不必問了,反正我們的兄長是死於鐵袖藏刃之下沒有錯,今天找到了你,可放不過你了。」
公孫梧回頭看時,朱羽卻已進入屋中不見人影了,乃冷笑了一聲道:「不管你們所說的是真是假,老朽知道朱羽絕不會輕易放我離開,尤其是參與他機密的人,以前我也為他在暗中截殺過幾個想私下離去的心腹,想不到今天卻輪到我自己了!」
蘇穆道:「你少胡說,我們是為兄復仇而找上你,與朱公子無關。」
蘇敬也道:「他跟你在一起的,你過來時,他沒有跟著過來,我們就堵住你,根本沒有見過公子……」
公孫梧一笑道:「二位,別再說了,越描越黑,老朽幹過你們的工作,還會不懂這一套嗎?朱羽要除去誰,只要一個手勢,何必開口呢?你們動手吧。」
蘇敬見他說開了,倒是有點不好意思,訕然道:「公孫先生,以往多承照料,敝兄弟十分感激,你知道此刻得罪不是我們的本意就好。」
公孫梧一歎道:「朱羽好客之名聞於天下,但最好是只做一個普通的客人,否則就會很悲哀了,賢昆仲也是知名之士,不想也陷了進來,今後你們是否打算一輩子賣給他了呢?」
蘇穆喝道:「公孫老兒,我們的事你少管,你袖底藏刃,殺人不少,仇家遲早也會找上你的,倒不如成全我們吧!你死在這兒,至少還能落個厚葬。」
嗆然長劍出鞘,蘇敬也搶劍攻了上來。公孫梧只剩一條左臂,而且失血很多,體能衰退,但是他在兩支長劍的夾攻下,仍然不受威脅,左袖揮動時,颯颯有聲,把攻勢都化解開了。
蘇氏兄弟也是有名的劍客,在朱羽的賓館裡,居元字號賓舍,享有一等待遇,造詣確是不凡,他們合力截殺一個新近殘廢的老頭兒,居然久戰無功,不禁大為焦急,尤其他們知道他們的主人還在邊看著,更感臉上無光,因此兩個人猛喝一聲,同時向前撲進。
這倆人一向聯手作戰,心意相通,一喝之後,招式配合無間,再又劍變幻出一片劍幕,把公孫梧的前後左右都封死了,劍光如電。這是一手必死的殺著。
公孫梧對他們的戰法卻深為瞭解,雙腿一屈一伸,身子平空拔起,這是唯一能脫開這一式殺著的解法。
兩劍都落了空,但發動攻擊的是兩位高手,他們的攻勢,也是連續而完整的,劍尖上揚,分撲左右,蓄勢待擊。他們在等待公孫梧落下來,等落到一半時,劍勢發出,那老兒身在空中,行動不便,卡嚓一聲就完了。
蘇敬與蘇穆都仰著頭,目光盯緊著他們的獵物,眼前已經出現了一片屍橫腰斬,血肉橫飛的景象了。
他們也都看見了公孫梧在空中揚了一下腿,似乎也聽見了叮叮兩聲輕響,這就是他們在塵世間最後聽到的聲音。
公孫梧的身子垂直降落,兩個狩獵者卻沒有發動攻擊,當公孫梧的身子如一根竹竿般插立在地上時,兩名守伺的攻擊者差不多前後砰然仰倒就地,喉頭激射出大量的熱血,把地上染得一片殷紅。
遠處樹後有鏘然輕響傳出,那是一個人拔劍出鞘的聲音。
公孫梧沒有回頭看,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淡淡地道:「公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如果認為自己出手能殺得了老朽的話,那就太冒險了。」
他似乎已經知道樹後躲著的是什麼人了,故而斷然地發出了警告。
樹後沒有回答,片刻後,叮然輕響,那是長劍歸鞘的聲音,朱羽果然是不肯冒險的。
公孫梧又哈哈一笑道:「困獸之鬥是最危險的,老朽已是風燭殘年,此去不過苟延殘喘而已,公子難道就不能高抬貴手,放過老朽嗎?」
「哈……先生言重了,我只是耽心先生萬一遇上了仇家無法自保而已,現在看到先生英雄依舊,我就放心了!望先生今後多加珍重,後會有期。」
「多謝公子關心。老朽只要走出這個大門,公孫梧這個人也將從世上消失,因此老朽敢說後會無期了。」
說完他又舉步前行,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26:32
第 三 章
直等他的身形走得看不見了,朱羽才從樹後走出,他的手握在劍柄上,手指因用力而發白,可知他用了極大的努力才使自己壓下了拔劍的衝動。
慢慢地走到了兩具屍體前,檢視著他們喉頭的那一個手指大小的劍洞,又伸出手指,探入劍洞,挾出了一枚三角形的尖鐵,好像是一截扳斷的劍尖,看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這老傢伙還真不錯,居然還留著這一手。」
「不過你以為這就能逃出我的掌心了嗎?那你就想得太天真了,你以為我就不知道洛陽的城郊置買田產了嗎?」朱羽的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首先招手喚來了人,把蘇氏兄弟的屍體抬走,接著就來到那棟原是為預讓備就的精舍。小桃端來了一口金盆,盆中盛著清水,那是給他淨手的,他的手剛沾過蘇敬喉頭的血。
大桃則送來一方素絹給他擦手,兩個女子都沒開口,倒是他自己不耐煩了,大聲道:「你們怎麼不開口?」
大桃頓了一頓才道:「婢子不知如何開口的好。」
「對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你們該有所表示,是不是我什麼地方做錯了?」
大桃道:「公子一代人傑,思慮周詳,很少會有差錯的,只有一點錯了,就是不該把對付預讓的方法,告訴公孫總管。」
「我以為他在預讓劍下斷臂,應該會恨預讓,所以才把我的腹案告訴他,叫他斟酌執行,他是宅中的總管,很多事都要透過他,那知道這老兒太不識抬舉,居然藉機會想溜。」
「公子,他雖斷一臂,卻不恨預讓,言下對預讓還頗為尊敬,所以公子要用手段去對付預讓,他自然會起反感而離去了。」
「這個老混蛋,他自己一向是靠著手段來求勝的,袖中藏刃,就是一種最陰險的手段,從來也沒有公平光明地跟人對過一仗。現在居然在我面前稱英雄,耍骨氣了!」
大桃歎了口氣:「公子,儘管你的劍拔超群,但你卻一輩子成不了劍客。」
「我成不了劍客?這不是笑話嗎?附近三百里數知名的劍客,誰敢把我放到第二去,我會不是劍客?」
「那只是一些無知俗人的看法,在真正的劍客眼中,公子只是一個生意人。一個會使劍的商人而已。」朱羽臉上的傲態收了起來,大桃雖是個下人,卻是他的智囊之一,也是敢在他面前直言無偽的人,所以他雖然生氣,卻沒有發作,冷笑一聲道:「我在你們目中竟是這麼的不值錢!」
大桃柔笑道:「劍客在婢子眼中並沒有價值,婢子這麼說,也沒有減低對公子的敬意。」
朱羽哦了一聲,大桃又道:「婢子以為公子一心一意去做劍客,才是最不智的事,作個劍客,只不過會擊劍而已,亡命天涯,整天在殺伐中過日子,這有什麼樂趣呢?」
「哼!婦人之見!」
「婢子的見解雖陋,卻是很實在的,劍客最多是能夠快意恩仇,或者是仗劍行俠而已,公子卻身擁無窮的財富,要做那些事更為容易了!公子要殺一個人時,根本用不到親自動手,只要用錢,就可以買到上百個劍客來代公子完成心願。」
朱羽叱道:「胡說!錢只能買到莫烈那樣的殺手,絕對買不到真正的劍客,像預讓,我為他預備下了華捨,美女,只要他開口,多少錢我都不吝給與,可是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大桃也沒話說了,朱羽道:「你說我要殺死一個人,不必親自動手,只要用錢就能買到人來代我行動,現在我可以出黃金千鎰為酬,誰能為我去殺預讓?」
大桃道:「公子要殺掉預讓?」
「是的!我感到這個人遲早會成為我的敵人。威脅到我的生命,所以我願意拿出這筆錢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婢子想總有一個人會替公子完成這個心願的。」
朱羽笑了,拍拍大桃的手背道:「大桃,我明天就要出門去一趟,恐怕要一兩個月才回來,等一下你們姐妹兩個人就可以到庫房中來,我把黃金給你們。」
「把黃金給我們幹嘛?」
「出去替我找人殺預讓。如果錢不夠,你們可以隨時回來拿取,但是務必要完成任務。」
「公子,府上的能人很多……」
「我家裡的那些人有多少能耐,我很清楚,他們沒有一個是預讓的敵手,所以必須出去找。」
「那也不必要婢子出去找呀,公子只要把賞格懸出,自然會有人登門應微。」
「不能這麼做。我不想讓人知道這件事,更不想讓人知道是我拿錢僱人殺死預讓,尤其是我不想表示跟預讓公開為敵,叫他上門來找我,所以才要你們出去找人。」
「婢子怎麼知道上那兒去找人呢?」
朱羽笑了一下道:「大桃!我知道你找得到的。有很多的辦法,可以找到一些既高明而又少為人知的隱名高手。你們的父親就是一個很有名的劍手,他被人殺死後,你們為了避仇,才故意賣身到我家裡來。」
「這……公子怎麼知道?」
「在這家裡的每一個人的底細,我都很清楚,大桃,你們到我家已有五六年了,憑心而言,我沒有拿你們當下人看待吧?也沒有要你們受任何委屈。」
「公子對我們姐妹恩深義重。」
「那就幫我這個忙吧!我知道你們的父親有些朋友,他們也來看過你們,相信你們一定知道如何找到他們的。記住!這件事與我沾不上任何關係,一切都是你們出面,出了這個門,我就不認識你們了。」
「我們以後也不能回來了。」
「大桃!我相信你們也下會再回來了,在這個家中,不管我怎麼提拔你們,你們永遠是個下人,而且我知道,你們是不甘心屈居下人的,所以我要放你們出去,送來預讓的人頭,我就還給你們的身契。」
大桃還要說什麼,朱羽卻已站起身子,起身離開了。小桃望著姐姐,一聲不發,大桃歎道:「收拾行李吧,我們在這兒也住不下去了。」
「姐姐!是你太多嘴了,才引起他的懷疑的。」
大桃苦笑道:「我的目的是引起他的注意,進一步被他視為心腹,才可以深入一層地了解他的一切。」ˍ
「可是現在卻完了,幾年的苦都白吃了。」
大桃略作沉思後才道:「我相信他還沒有知道我們真正的身份,否則,以他的為人,怎肯放過我們?」
「好端端的,他怎麼會放我們出門呢?」
大桃道:「那是他深知我們兩個人都是劍士李聶的女兒,絕不可能典身為奴,遲早都會有贖身之請,他不如做個人情,也好示恩於我們,其次,他是真正的畏懼預讓,希望籍我們關係找人除去預讓。」
小桃苦笑道:「姐姐!我們的目的是來調查朱羽的底細,現在要如何回報伯公呢?」
大桃略作沉思道:「這個人行事太謹慎了,我們在這兒也不會有什麼進展,而且目前從一個人的身上,最容易查出我們想知道的事,我們不如改從他身上著手。」
「姐姐說剛離去的公孫梧?」
「是的,此人曾經為朱羽心腹,一定知道朱羽許多秘密,所以他在求去之時,朱羽才會示意殺他。」
「他肯把朱羽的秘密說出來嗎?」
「朱羽是不肯放過他的,只是目前沒有把握殺死他,不敢貿然而已,我想一定還會另派殺手去狙擊他的,我們跟住他,伺機為他解一兩次圍,他一方面很恨朱羽,一方面感激我們,就會幫助我們,揭穿朱羽的秘密了。」
「姐姐,到底朱羽是不是我們所懷疑的人呢?假如找錯了對象,那就太不值得了。」
大桃道:「伯公是個很細心的人,不會魯莽從事,他握有了相當證據和線索,才會叫我們前來臥底的,而我們這四年來的觀察,也認為他確可疑。」
「可是我們並沒有掌握到確實的證據呀!」
「大盜不操矛觚,這裡是他棲身之地,他不會在這裡做案引人啟疑的,因此我們也不必在此浪費時間了,還是從公孫梧的身上著手好些。」
「那麼我們要不要對付預讓呢?」
「管那個幹嘛?我們可不是來為人當殺手的。」
「朱羽是為了預讓才派遣我們出去的,若是我們無所事事,恐怕會引起他的懷疑,派人來對付我們,我相信他一定也會派人監視我們的。」
「嗯!這倒是,看來我們還得虛應故事一番才行。」
「姐姐!雖然伯公允許我們權宜行事,不必事事請示,但是我以為現在應該要向他請示一下了,因為有些事關很大,不是我們能作主的。」
大桃說道:「我倒看不出有什麼嚴重的。」
小桃道:「虛應故事對付預讓就不是一件小事,他是個傑出的劍手,派去對付他的人,恐怕很難得手。」
「這當然,我們又不是真的要除去預讓。」
「可是那些去挑戰的人,卻有死無生了,我們可沒有權利去犧牲別人的性命呀。」
「妹妹,你的腦筋太死了。我們不必派自己的人去,朱羽不是給我們黃金千鎰嗎?用這筆錢,買動殺手去,而且這本就是朱羽給我們的工作,我們做一做,也好搪塞他一下,表示我們確實做了。」
「姐姐!預讓是個很有名的劍客,尋常的殺手對付不了他,也沒有人敢來應徵。」
「千鎰黃金不是小數額,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這話並不盡然,黃金有價,生命無價,黃金雖好,沒有命去享受也是枉然,很少有人會做這種傻事,所以買殺手的想法並不切實際。若是任意就能買到殺手來殺預讓,朱羽也不會挑上我們了。他要我們去找的是高手,一些隱名的高手,可是我們能找到的人卻只有伯公遺來支援我們,或是擔任連絡的死士,他們可以接受請求去殺預讓,萬一他們成功了……」」
「那就為伯公賺得千鎰黃金,伯公為圖大舉,亟需要財富的支持,他派遣門客,四出貨販求利,就是為了要賺錢,因此,他才為那些貨隊被劫而震怨,要我們來調查是誰下的手,朱羽的黃金,大可受之無愧。」
小桃不以為然地道:「預讓呢?不是死得太冤枉了?」
「不冤枉!這些劍客逞勇鬥狠,他們殺死了不知多少其他的劍手,因此,他們自己被人殺了也不足為惜。」
「姐姐,你說這話太偏激了!」
「本來像我們的父親,雖通劍法,卻只是授技教武。與人無爭,卻偏有劍客登門,要求比試,把老人家殺了,這都是劍客所為,所以我痛恨劍客!」
「可是我們有很多師兄弟,有很多的叔叔伯伯,他們都是劍客。」
「那不同,他們在伯公的門中,是為一個理想而奮鬥,為絕世的人傑報效所能,比那些徒事逞勇的暴客要高得多。」
「好!姐姐,預讓被殺了是活該,但如若我們派去的人失手,被預讓殺了呢?」
「這……唉,這事情的確很麻煩,看來我們是須要請示一下了,而且也要把我們的計劃行動報告一下!」
「那我去準備鴿子。以後我們不會回來了,很多東西都要整理一下,尤其是跟河東聯繫的各種資料,不能有一絲殘留,引起朱羽的疑惑。」
小桃姐妹倆出門時,朱羽在另一間屋子裡大發脾氣。他是叫張才拿了莫姬的典身文契,會同了幾個官人到莫家村去討人的。
他主要的目的是想逼預讓回來。那知道張才卻捧了一堆金子回來。
「蠢材!一點事情都不會辦,你知道我的目的不是要錢,而是要人。」
「是,小的知道。可是預讓拿了錢在那兒等著。見了小人,不由分說,把文契奪了過去,把金子交與小的。」
「你可以不接受。我叫你把官人帶著前去,目的就是防著這一手。」
張才呆著臉道:「可是,與小的同去的幾個官人到時都變了卦,他們反過來幫著預讓,說已經還了錢,就沒有再要人的道理,反罵小人是無理取鬧。」
「什麼!那幾個官人居然敢幫著莫家莊的人!他們有幾個腦袋!你不會找范中行去。」
「公子,小人本來是想找城主理論的,可是來到城主府邸時,卻碰見預讓也在那兒。」
「預讓在范中行那兒幹什麼?」
「小的找人一打聽,才知道預讓已經向城主自薦為劍術教練,預支了一年的薪金,拿來替莫家莊還了債。」
朱羽氣得一拍桌子,虎的站了起來道:「大膽的范中行,他有幾顆腦袋,敢跟我作對!」
「公子,城主以前對公子言聽計從,十分巴結,無非是長惟公子的朋友多,交遊廣,門下多奇技異能之士,隨時都可以取他的性命,現在他有了預讓為護衛,自然不會再畏懼公子了。」
「克勒」一聲,桌上一隻白玉的茶盅被朱羽捏碎了,張才的心也跟著一涼,他知道這只杯子是公子最心愛之物,居然毫不顧惜地捏碎,可見其心中憤怒之情,而公子一暴怒,必然會遷怒於人,誰在他身邊誰遭殃。
張才正在擔心自己不知要受到怎麼樣的處分,那知這一次朱羽的脾氣發得快也收得快,居然立即收起了臉上的怒色,顯得很平靜地道:「你是什麼時候到莫家村的?」
「小的會同官人前去,當日已晚,小的是第二天上午前去的,不過在當天晚上已經打過招呼約好了。」
「去時預讓已經準備好了金子在等候著了?」
「是的。而且伴同小人前去的官人也換了,跟小人較為接近的吳常說是另有要差他派,另外有兩個不太碰面的跟隨小人前去。」
「混帳東西,隨行的人換了,你都不覺得事有蹊蹺嗎?」
「那兩個人中,有一個是城主跟前的親信王飛虎,他一直很客氣說能為公子效力是他的榮幸,小人不疑有他,而且也知道城主對公子一向十分恭敬,卻沒有想到一抵莫家莊,他們就翻了臉,公事公辦了。」
朱羽恨道:「這分明是預謀,預讓已經知道我們的作法,所以乾脆到范中行那兒去自薦,打通了關節來對付我。」
「是的。」張才道:「吳常換了王飛虎就是預謀,小的還聽說這王飛虎對預讓十分推重,在范中行面前,再三力保推薦,范城的劍術教練本來是他的,他自願讓出來給預讓,才促成范中行錄用了預讓。」
「嗯?」朱羽奇道:「王飛虎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腳色,他怎麼會在范中行的面前有這麼大的力量?」他雖然問出這個問題,卻不指望有答案,至少他知道張才是無法回答的。
出乎意料的,張才居然有答案。「公子,」他道:「聽說王飛虎是公孫先生的同鄉,而且也是公孫先生推薦到范中行那兒去的。」
朱羽目光一亮,一切都有了解答——公孫梧。
「這個可殺的老匹夫,剛出們就背叛我了!」
他恨恨的詛咒了一聲,也開始擔上了心事。公孫梧不但知道他很多秘密,而且太瞭解他了,甚至於連他的行事都料準了。
朱羽派張才去對付預讓,並沒有告訴公孫梧,那時公孫梧一手已殘,對自己沒有什麼用處了,懶得向他重述一遍自己的計劃,這是個無心之失。
但卻是最大的失著,使得公孫梧及早發現了在朱羽心目中地位降低,不等朱羽佈置好對付他就先行求去。更錯的是,朱羽低估了公孫梧的能力而操之過急,逼反了他上這老兒已經開始反擊了。
第一著反擊是他攻破自己對付預讓的計劃,朱羽很心煩,他要對付的人又增加了一個。
預讓在范城城主范中行的府邸裡作了劍術教師的確是公孫梧拉的線,他在預讓的劍下斷了一臂,心中並不恨預讓,反倒有點感激,因為他已近風燭殘年,對江湖上殺戮的生活感到厭倦了,時時都在找一個抽身的機會。
預讓殘他一手,恰好給了他這個機會。他也知道朱羽不會輕放過他,因為他掌握了朱羽暴富的秘密,所好他留了兩手,才能把朱羽召來的殺手除掉,而且還震住了朱羽,使他不敢對自己立即下手,他對朱羽太瞭解了,朱羽叫張才去對付預讓,他立刻就知道將用什麼方法。
雖然遊俠們仗劍邀游四海,快意恩仇,不太受國法的拘束,但若非必要,仍然是不太願意跟官方人結怨。尤其是預讓這種行為正直的知名劍客,他不會受官人們無理欺壓,也不會違法去抗拒官方,朱羽若是持了莫姬的賣身契,會同官人去要莫姬,預讓是毫無辦法的。
為了莫姬的自由,預讓可能會向朱羽低頭,那一來公孫梧就完了,朱羽若是要預讓去殺公孫梧,公孫梧很難在這位名劍手下逃生。
為了自救,為了削弱朱羽的勢力,他一定要破壞朱羽的計劃,幫助預讓擺脫朱羽的羈束。所以在離開朱家之後,他立即就找到了預讓,說出朱羽的計劃,說服預讓投入范中行的門下。
王飛虎不但是公孫梧的小同鄉,而且也從公孫梧學過劍,由公孫梧推薦到范中行門下為食客的。
范城是個小邑。可是很富足,大半是范中行的采邑,他原是晉公的家臣,三家分晉後,托庇在趙侯的翼下。這個人沒有多大的野心,儒弱無能,對目前的生活很滿足,並不想去吞並什麼人。但是這一時候君權衰落,諸侯紛紛擁地稱霸,天下已分為很多的小國,除了一小部份仍然依附著名存實亡的周室天子外,秦齊楚燕韓趙魏七國並稱霸局,是為戰國七雄。霸國間固然時有紛爭,小國間也難免有摩擦,所以像范邑這樣一個小城同樣地也需要自衛的武力。
只不過他的武力不是軍隊,而是門客,這些斗客都是地方上的遊俠,劍客,他們的工作主要是保護城主的安全,不受別的城主的刺客暗算。
城主自然還有一些正式的軍卒衙隊,那是受公侯允許的,數量有限,用來執行城邑的警衛事宜。
他們受城主供養,卻又受著領主(公侯)的提調派遣,形成一種很特殊的制度與狀況。因此,那些軍卒們並不屈於城主,只有門客才是城主的私人衛隊。
正因為他們不是正式的編制,所以也沒有正式的名稱,而他們的領班則是以劍術教練為職稱。
劍術教練並不教劍,甚至於什麼事都不幹,但卻領取高酬,因為他們憑的是本事,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真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的價值就大了。
所以公孫梧找到了王飛虎,輕而易舉地把預讓引進了范氏的門下。
王飛虎雖是默默無聞的劍士,但領有真才實學,在范氏門下,曾經不止一次擊退外來的暴客,很得到城主的信賴,因此王飛虎要舉人自代,范中行一口就答應了。他對預讓雖有耳聞,卻沒有深刻的印象,倒是一見面後,被預讓逼人的銳氣刺激得全身不安。他是僱主,卻在預讓面前結結巴巴,連說話都不自然起來,恨不得談話盡快結束。
這種會面的結果自然不會賓主歡洽,預讓很失望,幾乎想離席而去,可是范中行對他非常客氣,再說已預支了一年的報酬,只有委屈地留下了。
王飛虎讓出了劍術教練,卻就任府中的總管,那是范中行聘用預讓的交換條件,他信任的仍是王飛虎。
王飛虎對預讓十分恭敬,不僅選了一棟精舍供他居住,而且還撥了兩個侍女來侍候他的起居,招待得十分慇勤周到。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預讓感到十分無聊,他幾乎沒有一點工作,因此他信步走到前面來,王飛虎卻在前面的辦事房中忙得焦頭爛額,他改任總管之後,還要兼理捐征的收入,一筆筆地登記了下來看見預讓進來,王飛虎連忙站起道:「預兄有什麼吩咐,只要人出來招呼一聲就行,何必勞動大駕!」
預讓道:「沒事,我是太閒了,才出來問問,看看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地方。」
王飛虎笑道:「預兄在此坐鎮,聲威遠播,宵小絕跡,連值夜的弟兄們都輕鬆多了,以前還有些刺客前來騷擾,現在則是雞犬不驚,連園子裡守夜的狗都肥了兩斤。」
預讓卻不感到好笑,皺著眉頭道:「我即不能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呀,拿了錢就該辦事。」
「預兄坐鎮在那兒就是工作了。」
「這種工作我不習慣,再不活動一下,人都快長銹了,我是閒不住的人。」
「預兄感到無聊,不妨出去走走,郊外馳馬,長空射雁,是近來最流行的活動,這幾天正是北雁南飛的季節。」
預讓笑道:「想不到這份錢如此好賺。」
「那也要看人,像兄弟擔任劍術教練時,幾乎夜不交睫,以防暴客侵擾,就是那樣小心,仍然叫人給摸了進來,幸好沒有驚動城主。」
「對了,我怎麼沒有見到城主?」
王飛虎道:「城莊每天都要出來視理城務的,只是,他怕驚動了預兄,都是繞過花園,從角門出人。」
「這怎麼可以?他是主人,怎麼反而要避我?」
「城主知道預兄是一代奇俠,十分恭敬,唯恐有瀆,不敢以主人自居,但交知道預兄是拘禮的君子,見了面,當不起預兄多禮,所以才避開了。」
預讓笑道:「他恐怕是不願意見我吧!」
王飛虎道:「城主體弱,在預兄嚴威震懾之下,常有不自然的感覺………」
預讓歎了一口氣。王飛虎知道他心中的感受,歉然地低聲說道:「預兄,公孫先生知道城主非人傑之選,預兄在這裡會很受委屈,好在只有一年,期滿後預兄就可以離開了,不過他認為預兄在此靜養,正好可以把劍術再往深處鑽研,他知道朱羽已經出去訪求名家磨練劍術去了,準備找預兄一決勝負。」
「啊!他倒還沒忘記我。」
「怎麼忘得了?公孫先生對他瞭解頗深。他最看不得有人在劍術上超過他,一定要把對方擊倒才稱心。」
「世上劍法高於我的人很多,他找我太沒道理了。」王飛虎道:「預兄倒不必自謙,公孫先生在江湖上闖蕩一生,雖然在技藝上沒有特殊的成就,見識卻不差,他說預兄的劍術已是登峰造極,再無可匹了。」
預讓不置可否地一笑,這種話他已聽得太多,所以懶得去辯解了,雖然自己盡可提出三四個曾經擊敗過自己的人,但那些人都是不求聞名的隱士,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
正在此時,有兩個人匆匆地跑了進來,脫口就叫道:「總管,郡城口經過一列鹽車,不肯納稅,還動手打人,把我們的頭都打破了!」他們的頭上果然都破了兩個洞,還在汩汩地流血。
王飛虎罵道:「沒用的東西,這種事也要跑來告訴我,城門口有官兵,他們難道不管嗎?」
「官兵就在旁邊,卻裝著沒看見。」
「豈有此理,他們難道光知道要糧要餉,遲發一天都會上門來催討,有事情就不管了!」
「確是如此,總管去問問城門口的人就知道了。」
王飛虎忽然問道:「慢來,那些鹽隊有多少?」
「有驢子馱,每馱一百二十公斤,總共有二十馱。」
「鹽鐵都是官賣品,由官家批給商家發售的,這麼大批的鹽隊,必然是官中的運送隊,要分到店家之後,才由我們徵稅,你們徵收路稅,征到官軍頭上去了,當然會挨揍,誰叫你們不問問清楚?」
「不!押運的馱夫都是老百姓,這是私鹽。」
「誰家有這麼多的私鹽?」
預讓在旁道:「私鹽怎麼可以公然在路上運行,那不是犯法的嗎?」
王飛虎笑笑道:「預兄,鹽鐵雖是官賣,但定期發送數量有限,不敷供養,所以又有了私鹽的買賣,由商家向產鹽地大批購來以補不足之數,沿途經過的關卡,都要繳納一分稅金,或是百中取一,這是地方上的一種收人,雖未明定法令卻也是行之已久,相傳成例,因此是私鹽,也是官賣了,而且私鹽比官鹽還便宜一點。」
預讓道:「那一隊既是商傢俬行貨販而來,照例是應該徵稅的了?」
那挨打的漢於道:」是啊,所以我們才要他們課徵路稅,那知他們竟動手打人,還罵我們不長眼睛,說他們的鹽隊通過本郡,從來沒有繳過稅。他還叫我們問問城主,有沒有膽子敢收!」
王飛虎搖手道:「好了!我已經知道是那一家的馱隊了,只怪我沒有事先關照過你們,這一家的確是城主惹不起的,別說是鹽隊過境,他們在本郡開設的商號,也從不繳納稅金的。」
預讓道:「是那一家如此跋扈?」
「還有那一家呢?在范城,只有一家人不受城主格制,因為他家的勢力比城主還大。」
「可是朱羽?」
「范城也沒有第二家了,預兄到過他的家,知道他家的氣派,比城主還要大!」
「不管他的氣派有多大,但城主卻是天子親封的民政,朱羽卻是采邑上的百姓,理應臣服。」
王飛虎道:「預兄!那是以前的說法,方今君權不振,公侯各自為政,自然而然形成了這一類豪門,他們雖是布衣百姓,卻因財雄勢大,交通王侯,尋常官府那敢管他,城主家中養士不過數十,他家中卻經常食客百餘之眾,他不來找麻煩已經算客氣了,還敢去惹他嗎?」
預讓道:「我不問這個,只問他該不該納稅。」
「自然是該納的了,這是朝令所定的律法,城牧課之於民,留下一部份自用外,還要解交君侯,君侯再提出幾成,解交京師國庫,只是誰有種去向他們徵收呢?」
「只要他該繳入就沒理由賴掉,我去找他去。」
「這……預兄!不敢借重,這不是你的職務。」
「我既然拿了城主的俸酬,就有責任要做事,走!」
明知道人去多了也幫不上忙,但王飛虎仍然領了幾個家將以壯聲勢,一直走到朱羽的宅子前,那些馱馬還掛在門外的楠上,鹽貨未卸,而且有幾個都是本地城中的商人,正在計數,打開鹽簍,品嚐品質。
這是私人派來的官鹽,品質較公賣的要好,而且價格比較起來略低一點,所以生意很好,貨品一到,商家已經來盤提去了。
預讓來到,一看這情形,上前用手一攔道:「這一批鹽尚未完稅,各位等一下再提。」
那些商家都是朱羽的家人,認識預讓的知道這個漢子是跟他們主人齊名的劍客,倒是不敢忤觸,紛紛退開了。預讓朝王飛虎招招手道:「王兄!請過來一下,看看他們該納多少的貸品抵稅。」
王飛虎慌忙帶人上前,扣下應繳的鹽數。這時,只聽得門中一聲發喊,擁出一批彪形大漢個個都手執利刃,把他們圍了起來。
王飛虎跟那些家將們都找出武器,準備抵抗,預讓卻搖搖手道:「不必,他們不敢動手的,王兄若是已經盤查清楚,可以走了。」
王飛虎看看四周道:「貨品是盤查清楚了,該扣的也都扣下了,只是走得了嗎?」
「拿著東西跟我來。」預讓逕自走向一名領頭的漢子道:「兄台是他們的領頭嗎?」
那漢子頓了一頓後才道:「不錯!我叫莊強。」
預讓笑道:「久仰!久仰,河西莊氏是很有名的武術世家,閣下是莊家的子弟,難怪能領著這一列鹽隊通行無阻,不虞失散了。」
莊強道:「這裡有一大半都是我莊家子弟。」。
「哦!難怪我看他們個個氣定神閒,不像普通的力傖,那更萬無一失了。」
「從上貨的地方裝載多少,一直到運達地點,一粒鹽都不會少。」
預讓道:「真不容易!閣下也值得自豪了。」
「當然這不完全是我們的本事,」莊強道:「東家朱公子的聲望,也有一半的關係,沿途所經的關卡,看到朱公子的號旗後,都無條件的放行,但途中若遇暴客需要我們拚命,因此,這利潤我們各居其半。」
「不算少了,趙地離海較近,鹽價還算公平,若是到中原河洛之地,鹽價跟黃金差不多了。」
「所以我們才有興趣不遠萬里,跋涉長途拚命去運了來。因為朱公子跟我們有約,若有損失,應由我們負擔。」
預讓笑笑指著後面道:「這些是朱羽要負擔的。因為我是代表官方來課徵稅金的,官府的部份既是由他負責,閣下可以把帳算在他的頭上。」
莊強道:「朱公子卻不是這樣跟我們算的,他交給我們多少貨,到了目的地收回一半,因此你所抽取的貨物,是我們的損失。」
「果真是如此的話,你們最好跟朱羽重新約好條件,否則就只有自認倒霉,我不知道在別處如何處理,反正經過本城,必須照章納稅。」
「憑范中行手下那幾個可憐的人手?哈哈!閣下該去打聽一下,比范城強大十倍的城邑,也不敢開口抽稅。」
預讓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現在我們要回去結帳了,讓開!」
莊強也不示弱,說道:「把東西放下,人走,否則就首級一起留下!」
預讓冷笑道:「我走到你的面前,如果你的兵器還沒收起來,你就會很後悔了。你要知道我此刻在執行公務,你是在妨礙公務。」
預讓繼續向前走著,目光如電,使得莊強大是恐慌,他知道這個漢子不簡單,但又不能被對方嚇住。
預讓只差兩步就可以走到他們面前了,莊強色厲內茬地叫:「兄弟們!砍?砍了這些不長眼的東西!」
叫著,他率先發動,一刀向預讓砍去,刀勢十分凌厲。
但是預讓的劍卻未出鞘,他以連鞘的劍柄輕輕一觸,敲在莊強的手上,痛得他哇哇直叫,手中的大刀也脫手飛出。
另一邊有兩個漢子也揮刀進擊,卻被王飛虎擋住。王飛虎的技藝沒預讓那麼高超,幸好對手也不太強,所以經過兩招對手,刺傷一個,逼退一個。
莊強出身武術世家,自認也是高手,那知在人家手下,一招都走不過。
看來,今天的人是丟定了,光丟人還不打緊,今後這一份利潤優厚的買賣幹不成,那才要命。
想到這兒,他豁出去了,咬著牙拔出一技匕首,埋頭衝向預讓,口中同時喊道:「兒郎們!拼!宰了對方再說,人家要搶我們的生路,咱們也不給他好過。」
這傢伙很懂得如何煽動人心,他把對方說成來爭奪利潤的人,自然引起己方人的仇念。
人的勇氣,往往受著良知無形的約束,同樣是一件危險的工作,但如果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勇氣就有增加很多,莊強他們一直仗勢圖利,自己也明白這是不該的,所以他們缺少搏命的勇氣,莊強第一次招呼,只有兩個人出手,兩個都不是高手。
其餘的人不是怕死,而是他們知道對方是范城的官人,拿走的那些鹽是份內該納的稅金,所以他們拚命的勇氣不大。但莊強略略一變言詞,使得那些人頓時勇氣大增,因為他們是為保護自己的所得而斗了。
長刀並舉,毫光如雪,這一來,預讓無法坐視了,他的長劍突地出鞘,凌雲激轉。但聞一陣嗆啷之聲。
那些持刀的漢子都被格退了一步。他們對預讓的武功大為訝異,剛才那一陣圍攻威力不小,卻為他一枝劍輕易格開。
預讓也無法不出手了,他並沒有小看這群漢子,當他們圍上來時,他也感受到對方所發出的威脅殺氣。
他更知道王飛虎帶來的這些人,雖然算是城主邸中的好手,比起這些亡命江湖的漢子,還是差多了,他們絕對擋不過這一陣砍。
預讓移動,出劍招架。莊強埋頭的一刺落了空,穩定身形,忘情地大喊道:「繼續上,累死這匹夫,看以後還有誰敢來找我們的麻煩!」
那些漢子執著刀,慢慢地靠近。
預讓持劍端然而立,沉聲道:「我已經手下留情了,希望各位別不知進退,一定要逼得我流血傷人。」。
目中殺威暴射,使得那些漢子腳步為之一頓,但也不過僅此一頓而已,莊強的呼喝聲又把他們的戰志鼓舞了起來:「殺!殺!別被他唬住。河西莊氏,刀中之雄,八刀齊揮,誰當其鋒?哥兒們,咱們可不能弱了莊氏刀客的名頭,八刀齊揮,人家一枝劍給打敗了!」
門戶的聲譽鼓舞起那些漢子們的勇氣,也鼓舞起他們的責任感,莊強以門戶的榮譽來相激,的確是很有用的。一聲呼喊,八刀齊進,刀鋒掠過空氣,發出了尖銳的劈風聲,氣勢極攝人。預讓不為所動,他知道那第一式只是示威的性質,不會真砍下來的。可是同來的幾名漢子卻受不了這種威脅,兩條腿開始發抖,王飛虎也臉色大變,手執長劍,緊張萬分。
預讓沉聲道:「各位!相信我,不會叫你們受到傷害的,誰的刀送進到兩尺的範圍內,我就連人帶刀一起留下了。」
包圍的圈子已經縮到了半丈為徑的圓周了,只要再進一兩步,就是兩尺的範圍?刀鋒所及,也直接能威脅到圈中人的安全了。
到底誰能壓倒誰呢?
預讓的表現是信心十足,而那些莊家的好漢們也都是一副寧死無退的神情,看來地動天搖一擊立將發生。
就在這時候,一騎奔飛也似的馳來,馬上的騎者老遠就在叱喝:「住手!住手!」
這聲音對預讓是沒有用的,但是對那些漢子,卻如同是綸音,唰的一聲,每個人都收刀退後了幾步,然後雙手一抱,恭聲道:「參見公子!」
是朱羽趕來了。
預讓微微一笑,收劍歸鞘,看著朱羽,一言不發。
朱羽跳下了馬,走向惶然失色的莊強,臉上一片怒意,厲聲道:「是你叫大家出手的?」
莊強道:「是的。公子,范中行太不像話了,在城門口就要抽我們路稅,被我們一頓拳腳打了下去,這傢伙又帶了人,追到家門口來索取,所以我們才要對付他。」
「你是領隊,你自己為什麼不出手?」
「回公子,屬下出過手了,這傢伙功夫很不錯,居然把我的兵器擊脫了手,我只好推出了莊氏威震天下的八方刀陣,準備把他們困死陣中。」
「莊強,我記得曾經告訴過你,在我的家門口,甚至於在范城,不准任何人輕易動刀,你居然敢糾眾圍毆殺人,你是什麼意思?是要告訴別人,我是個惡霸強豪?」
莊強嚇了一跳,連忙道:「公子!小的不敢,可是,對方居然追到家門口來了,要沒收我們的貨品!」
朱羽冷笑道:「胡說,對方只取走了一部份,那是該納的份例,你在城門口就應該繳出的,居然敢持強抗稅不納,打傷了公人,更還糾眾想殺死公吏,無法無天到了這種地步,是誰給了你這個膽子?」
莊強愕然道:「公子,你不是說過……」
「我說過什麼?我說過叫你們逞強倚勢,橫行不法的嗎?我說過你們有任意殺人的權利嗎?」
莊強為之語塞。
朱羽沉聲道:「不錯!我是說過一些話,我說過官方人情,會看我的面子,不致留難你們,那是你們規規矩矩,照量繳納關稅,可沒有叫你們抗稅不交呀!」
「公子,若是過關都要納稅,我們還有什麼利潤?」
「怎麼沒有?關卡上的規定是值百抽一,一路上差不多是二十處關卡,充其量也只抽取到二成而已,可是這裡的鹽價,卻是沿海的五倍,依然有巨利可獲。」
「公子,這抽取的成數,都是由我們負擔的。」
「當然,這本就是你們應該支出的。一百斤鹽,在產地只要兩成的價格,這兩成本全是我拿出來的,沿途經過二十處關卡,繳納兩成的路稅,運到此地,我們均分各三成的利潤,加上兩成的本錢,我取五成這很公平吧?」
「可是我們就太吃虧了!」
「吃虧?我朱羽從不做叫人吃虧的事!我佔了你們的便宜嗎?」
莊強忙道:「不!我不是說公子佔我們的便宜,而是認為既然要照章納稅過關,又何必抬出公子的大名呢?」
朱羽冷笑道:「方今天下大亂,帝權不張,諸侯各自為政,乃使官凶似虎,吏惡如狼,若不是有我朱羽的薄面,豈有值百抽一就能過關,好一點的加重你兩三倍,不客氣的乾脆加以沒收,我所說的人情方面,只是做到保障你們照章放行,那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你們卻過份到想避稅不納了。」
莊強語為之塞。
朱羽又道:「你們替我承運鹽貨才一兩年,我做這門交易卻有十來年了,而且我所經營的生意並不止鹽鐵兩項,但從沒有像你們這種行為,都是規規矩矩,繳稅通過關卡!」
莊強道:「可是我們不繳稅也沒人過問。」
「那是因為我的生意做得又大,又多,每處官府都有了交情,故而一兩筆漏過,他們不好意思追究,如若人人都像你們,地方上的收入又從何而來呢?我最痛恨人橫行不法,我是個生意人,將本求利,天下崇法務實,民生安定,我才有利可圖,卻不想我自己僱用的人,在我的家門口蔑視法曹的尊嚴。」
莊強急了道:「公子,小的並非有意如此……」
朱羽沉聲道:「我對犯了過的人,向不多說,今天破例對你說了這麼多,卻不是要使你明白,而是為了向預讓大俠解釋一下我朱羽的為人。」
「預大俠?誰是預大俠?」
朱羽用手一指道:「就是這一位,被譽為當世第一劍客的預讓大俠。」
「什麼!這就是預讓大俠?真叫人難以相信,預讓在江湖上的聲譽何等之隆,怎麼會替范中行去做僚屬呢?」
朱羽微笑道:「人各有志,這是各人的興趣所在。」
莊強搖搖頭道:「他若是屬意富貴,也應該找一個大一點的地方去呀。最少也該是個公侯伯爵之類的領主,才配得上他的身份,范城只是一個小邑,范中行連個爵位都挨不上,太委屈了,嘖!太委屈了!」
朱羽一笑道:「預兄可聽見這番話了?」
預讓淡淡地道:「聽見了,他說得很好。」
朱羽道:「預兄既然認為他說得有道理,倒是不妨考慮一下,兄弟認得好幾位君侯,他們都是一代人傑,求才若渴,虛心下士,預兄若是有意,兄弟可以推薦一下。」
預讓依然冷漠地道:「盛情心領,預某若是想換個地方,自己會設法的,無勞閣下費心。」
「預兄言重了,兄弟只是一片敬意。」
「當不起,閣下若是真瞧得起預某,倒是有一個地方可以幫幫預某的忙。」
「預兄但請示下,兄弟無不盡力。」
「請閣下轉示貴門下,以後在這兒守本份點,該繳的稅自動繳納,免得預某以後又要上門催討,今天是第一次,預某留了一份交情,只把他們的兵器擊落,下一次若是再有人敢逞強拒納,預某就要他的人頭落地了」說完他轉過身子,招呼了同來的人,揚長而去。
朱羽臉色煞白地站在自家門口,幾次想要拔劍衝上去,找預讓決鬥一下,但是最後仍是忍住了。他沒有必勝的把握,而他卻是個十分謹慎的劍客,從不作冒險的一擊,只有他在穩操勝券時,他才肯拔劍。
莊強還沒有瞭解到朱羽的心事,悻悻地道:「公子。這傢伙太狂妄了,完全沒把您看在眼裡,您為什麼要這麼容縱他?為什麼不殺了他?」
朱羽冷笑道:「他沒走出多遠,你可以拾起刀追上去,若是一個人你怕不敵,也可以帶了你這些手下人一起上去,別說是殺預讓了,只要你們能把隨行的任何一人殺了,我都把這兒的鹽全部賞給你們。」
莊強怔住了。他原先倒是準備把手下的子弟操作已久的八方刀陣推出去對付來人。在雙方快要接觸的當兒,朱羽突然趕到喝止了。那些人的刀未還鞘,追上去並不難,預讓他們走得並不快,可是因為對方的陣營中有位天下知名的劍客預讓,不僅莊強沒這個膽子,其它的人也顯然的無此勇氣。
莊強卻還勉強地辨道:「公子,預讓的劍術超眾,我們或許不是敵手,但其他的人未必高到那兒去,我這些兒郎足足勝之有餘。」
「我知道,」朱羽道:「但是預讓在旁就不同了,你不信就試試看,隨便你帶多少人去,隨便你用什麼戰術,只要能傷得其一人,就可以得重賞。」
莊強畢竟是個老江湖,而且也是個具有相當造詣的高手,他已經聽懂了朱羽真正的意思。
能殺掉一個預讓隨行的同伴。這對預讓的打擊並不重,因為預讓帶這些人來,不是為助拳的,可是能在預讓的保護下殺掉其中一個,那就證明了預讓的劍法中尚有缺點與破綻,朱羽就有勝他的把握了。
這才是最重要的,難怪朱羽肯出巨賞來求證了,莊強頓了一頓才道:「如果公子晚一點來,屬下這些弟兄們尚有一試的可能,現在恐怕難叫他們去拚命了。」
朱羽冷笑道:「你的這些子弟兵實力如何我很清楚,他們若是出手的話,必死無疑,所以我才急聲喝止,我不是捨不得你們被殺,而是不願意你們被殺在我的門口。」
莊強神色微變,朱羽這番話太傷他的尊嚴了,他們都是朱羽的門客與下屬,如果被殺死在朱羽的門口,對朱羽的威信將是一個重大的挫折,所以朱羽才會阻止這場衝突,否則若有了死傷,朱羽就很難於處置了。置之不理,傳出去太丟人,大家都會以為朱羽是怕了預讓才忍氣吞聲,若是替手下人出頭報仇,又沒有必勝的把握。莊強想了一下才道:「我們以後怎麼辦?」
「你沒聽預讓說過嗎?你們老老實實的交過納稅,本本份份賺錢做生意。」
「那對公子不是太屈辱了嗎?」
「莊強,你一套挑撥的話別在我面前使弄,我早晚會跟預讓一戰,但不是今天,更不會為了你們。」
莊強道:「我們自然是不敢要求公子代為出頭的……」
朱羽冷笑道:「莊強,你別在心裡過不去,我對門客們一向都是如此,誰要是規規矩矩,無端受人欺負,我必然會盡全力討回過節,可是誰在道理上站不住腳,別說是受了點欺負,就是被人宰了,我也不會理的,我朱羽不會出無名之師。」
莊強只有默然低頭,他總算明白了朱羽的為人,今天所有的損失朱羽是不會認帳的了,他所佔的利潤,一分也不能少,預讓征去的部份,要他們來負擔了。如果他們不甘損失,想去找預讓討回來,朱羽也不會給予任何支持,一切都要靠他們自己。
朱羽是個巨賈官商,他的每一項生意都是合法而正當的,他也是一個有名的豪傑,跟一切的非法事情都沾不上關係。各種錢他都賺,但他的雙手卻必須保持乾淨。
莊強默默地帶著他的手下走開了。朱羽忽然叫住了他,低聲說道:「莊強,范中行在鄰邑訪求得一名絕世的美女,以明珠十斗,黃金千鎰為聘,即將前往迎娶。」
「那跟屬下有什麼關係?」
「你知道我的園邸中有一間精舍,是為了等待一位絕世的美女而空著的。」
「公子莫非也看中了那個美女?」
「我聽說那個女人叫文姜,不但人長得美,而且還極富才華,更兼風情萬千,是個不可多得的尤物。」
莊強道:「公子的絕艷樓卻是要物色一位處子來居留的,對這位文姜夫人,不會感興趣吧?」
「當然,我若是感興趣,早就弄到手了,那裡還會輪到范中行那老兒,可是我對文姜的艷名很好奇,很想看看她美到什麼程度。」
「公子有機會的,范中行迎娶之日,一定會大宴賓客,公子也少不了有一張請柬,到時不就看見了?」
「笑話,范中行娶婦,還要我去給他賀喜!他配嗎?」
「這……就難了,那只有等以後了,反正同在一邑,見面的機會總是有的,而且范中行很可能會帶著他的新婦來拜會公子。」
「這種相見有什麼意思!我聽說這文姜夫人的外貌不是一個美字而已,她的絕艷之處,端在具風情萬千。那是無法眼見的,必須要在裸裎相對,肌膚相親時才能體會領略……」
「公子有意領略一下?」
「你以為我是為什麼趕回來的?可不是為了從預讓的劍下把你們救出。那只是適逢其會而已。我根本沒想到預讓會替范中行登門催稅。」
「公子原來是為了那位美女而回來,我想那也不難,雖然范老兒已下了聘,但是以公子的人品,財力,那一項都比他強,派人去說一聲,加倍聘禮……」
「恐怕沒這麼容易,那位文姜私生活雖然很隨便,但是對嫁人的事卻很認真,一定要是貴族之家才肯下嫁,范中行就是佔了這點硬宜才先我一步,否則文姜的閨中,有幾個小伙子,論人品財富,都比范中行強,有幾個雖是世家子,卻因為門第之故,無法納為正室,所以才讓范老兒後來居上。」
莊強哦了一聲,說道:「一個平民,居然想要成為貴族夫人,她的志氣倒是不小。不過公子仍然有機會的,公子雖非士族,卻比那些沒落的士族之家強多了,就是范邑的城主,也比公子差了一截,公子去一說,不怕她不點頭。」
朱羽笑了一笑:「莊強,我一向認為你很精明,怎麼你也笨得很。我雖然想一親芳澤,但是卻不想娶她。你也知道,我的絕艷樓是為了一個絕世的美人,但她必須是處子,而不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女人。」
莊強吸了口氣:「公子原來是這個意思,那就該早點著手,只要送上一份禮,登門拜訪,以公子的人品條件,不論嫁娶,也可以成為入幕之賓的。可是她成了城主的夫人之後,再去拉交情也不方便了。」
朱羽笑道:「倒不是不方便,而是我興趣不高,我朱公子對別人的老婆是絕不沾手的,我的意思是在范中行迎娶的路上把她弄過來,住上一夜便還給范老兒。」
「這恐怕不太妥當吧。大家都在范邑,范中行雖然懦弱無能,但是也丟不起這個臉。」
「那當然,而且我也不能這麼公開的做,但是在半路上悄悄的弄了來,再悄悄的送了去,大家不抓破臉,范老兒相信也不致聲張。」
莊強道:「這倒是。事後范老兒即使明知是公子所為,但只要沒有第三者知道,相信他是不敢聲張的。」
「我已經構思妥當,迎親時一定要經過西山,我著人蒙面在山道上埋伏,驟出突擊。搶到了人往山上跑,過了斷崖的木橋後,立即把木橋截斷,追兵為斷崖所阻,只有眼睜睜地看著我們離去。山頂右麓有我的一處莊院,我就在那兒跟這位大美人敘敘交情……」
莊強不禁讚道:「公子好算計,果真是萬無一失!」
朱羽卻輕輕一歎道:「本來是萬無一失的,現在卻有了一個意外,那就是預讓。范中行去迎親,想必會把預讓帶去的,有預讓在側,我們搶人就沒那麼順利了。」
莊強默然,假如預讓也同行迎親,想要途中搶人,豈僅不順利,而且還十分的危險,在預讓犀利的劍下,要搶走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羽道:「不過也幸好只得一個預讓,而范中行那兒,其他的人都不是高手,因此機會就不是很渺茫了。」
這點倒不必朱羽再詳細說,莊強立能體會:「要保護一個不會功夫的人是較為費力的,必須要時時刻刻守在身邊不離,如果我們用人去攻范中行,預讓必然會去保護范氏,因此他就無法兼顧文姜了。」
朱羽大笑道:「莊強!你又回復到你精明了,因此你可以把這件事做得很好。」
莊強一驚道:「公子,你是要我去搶人?」
「不!搶人的事由我動手,你的工作只是佯攻范中行,牽制住預讓,無法阻撓我搶人而已。」
莊強為難的道:「公子,屬下恐怕攔不住他。」
朱羽笑道:「你的武功是不如他,但是還有一批好兄弟,你可以挑選幾個功夫好的一起去。」
「那也無法與預讓相抗。」
朱羽道:「是的。不過我並不要你們去跟他力拼。只要纏住他一會兒工夫就行了。再說你們不必跟他太接近,他過來,你就退開,讓其他的人去攻范中行,他一定會回身援救,這樣就行了。」
莊強道:「這些屬下都知道。屬下是說公子帶了文姜逃過了危機之後,橋也斬斷,我們豈不是無路可逃了?」
朱羽道:「預讓來追我的時候,你們就得趕緊脫身,在附近備妥快馬,等預讓為危橋所阻,回頭想追你們的時候,你們也已經逃遠了。」
計劃的確很周詳,莊強無可推托了,只有歎口氣問道:「公子原來就計劃用我們嗎?」
「不!你們比我的預計早到了幾天。我原先的計劃是用另外一批人的,但是你們更適合。」
「為什麼我們比別人更適合呢?」
「這次的行動,主要目的是對付預讓,打擊他的信心與鬥志。但是叫別人去卻有點勉強,因為事情跟他們沒有多大的關係,更無利可圖,怕他們不起勁。」
「公子,屬下等何以就會起勁了呢?」
「因為預讓強要你們納稅,侵害了你們的利益,如果你們以後就此甘心乖乖的過關納稅,我當然可以請別人來幫忙,否則你們就必須出點力。」
「公子搶走了文姜,與預讓何干?」
「預讓受雇於范中行為護衛,范中行在迎親時被人搶走新娘,他還有顏面留下去嗎?」
「范中行的斗客不只是預讓一人。」
「但他卻是支領最高薪酬的一個。再者,預讓心高氣傲,最惜羽毛,絕難再留。」
「公子?預讓是為了貧債而預支了薪酬才留在范氏邸中的,那筆債不還清,他是不會走的。」
朱羽臉色一沉道:「莊強!你很精明呀!」
莊強也強硬的道:「公子,屬下率了子弟為公子效勞,雖為厚利所惑,但也是為了公子器重,有酬報知己之意,若是公子拿我們當工具,不把實話告訴我們,是很難使我們心甘情願地賣命的。」
朱羽神色一變,但忽而轉容笑道:「莊強,是我的不對,我跟你說老實話吧,我要除去預讓。」
「哦!公子計將安出!」
「那道危橋長不過三丈多,對別人或可形成阻礙,但預讓的武功卓絕,不難飛躍而過,我截斷橋樑之後,就隱身暗處,在他躍過之際,突出暴襲,就能除掉他了。」
「以公子之能,相信不會有問題的。」
「所以我需要一點幫助,我在奪得文姜時,你們必須急攻范中行,使他無法分身,拖延片刻後,即須盡快的散走。范中行一定會叫預讓救回文姜,他必然會越澗而過。」
莊強道:「我明白了,公子是要他勢在必追而又看不見公子隱身在暗處。」
「對了!」朱羽道:「過橋之後,我就把文姜交給別人帶走,同時在遠處故現形跡,誘使他縱身過來,然後我在斷崖邊上發劍迎擊,使他無法立足而墜下深淵。」
「這個辦法雖妙,卻對公子的盛名有損。」
「我知道,所以我會蒙面行事,你們也必須不叫人認出面目,設若有人受傷,一定要把他帶走,絕不能讓人看出是我們下的手。」
莊強想了一下才道:「屬下已經完全明白了。」
朱羽笑笑道:「我知道你會明白的,多費點精神,辦好了這件事,我不會虧待你們。」
莊強對此並不感到特別興趣,只是淡淡的謝了一聲就走了,朱羽望著他的背影,不由皺起了眉頭,他有個感覺,他在自己的手下人心目中,所受到的敬畏已大不如前了。這一切似乎是預讓引起的,因此除去預讓之心更為迫切了。
明天,只要過了明天,一切都將不同。
他處心積慮的急急趕回,就是為了明天的計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26:58
第 四 章
范中行迎親的隊伍並不顯赫,但是很慎重,隨行的雖只是十幾個人,都是他府邸中挑選出來的好手,嚴密地保護著那輛用綢幔圍起的輦車。
隊伍行經到西山時,雖然離范邑不過二十多里路程,眼看著就要到了,但是天色已經黃昏,山尖把落日遮住,西天雖是彩霞滿天,光線卻昏暗下來。
范中行很急,頻頻催馬,可是領頭那匹馬上,騎者是預讓,而預讓走得很從容,范中行想去催他,但又踟躕不前,他已經碰過一次釘子了。
預讓的態度很客氣,但說的話卻不怎麼中聽。「城主!你聽過欲速則不達這句話。我們人可以不怕苦,急趕一程,但馬匹卻受不了,它們從早上出發,跋涉長途,已經走了百多里路,累得筋疲力盡了,要是再一陣急跑,勢非累倒不可,那我們就得步行走路,豈非更慢了!」
范中行在道理上辯不過他,而且也不敢跟他辯,只有唯唯稱是。
此時,一肚子不耐煩的范中行卻被一群晚鴉噪聒得更為光火了,黃昏歸鴉本是常見的,但是這種全身烏黑的鳥一向被人視為不吉利,迎親時給碰上,總是件晦氣的事,他只想快點走開。
那知道領路的預讓竟然停了下來,偏著頭,望那群盤旋聒噪的飛鴉,竟是十分有趣的樣子。
范中行實在忍不住了,趕上前道:「先生怎麼不走了?」
預讓道:「為了這群烏鴉。」
「什麼?為了這群烏鴉?先生真是雅興不淺,大家都急著要回去,先生卻留在此地欣賞烏鴉。」他的語氣已轉為尖刻。
預讓笑笑道:「城主!你若是能耐下心來觀察一下,將會發現這群烏鴉是最可愛的烏鴉。」
「先生,我沒心情跟你開這種玩笑,請你……」
他原想請預讓下令速行,但預讓一揮手,居然叫人都下了馬,范中行是真氣了,正想開口責問,但預讓卻先開口說道:「前途有警,請城主緊靠輦車,以俾預某一併保護。大家散開圍成一圈。」
後一句話對著隨行的劍士所發,他們倒是久經風霜的武士,經驗豐富,每個人立刻排成戰差斗的隊形,兵刃出鞘,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范中行嚇了一大跳,抖著聲音道:「前途有警?我怎麼沒看見一個人呀?」
預讓道:「人都躲在兩邊的山崖上,等待我們過去時才突出攻襲,斯時居高臨下,我們必將措手不及。」
這是一條里許長的小路。但兩峰夾峙,一線中通,形勢極險,范中行看了一下道:「我看不出有什麼動靜。」
預讓道:「我也看不出,正唯如此,才更為凶險,對方必然是一批造詣極佳的好手!」
「先生既然也看不出來,何以知道上面有人埋伏呢?」
預讓用手一指道:「群鴉築巢石壁之上,現在是歸巢之時,然而那些烏鴉卻盤空迥翔,聒噪不已,分明是有人潛伏在那裡。」
范中行這才明白,抖著嘴唇道:「不……不錯,幸虧先生明察秋毫,否則我們就中埋伏了,這是誰呢?」
預讓一笑道:「這個預某就不知道了,也許是城主的政敵,也許是強盜,也許是覬覦新婦人的美色!」
范中行忙道:「我沒有政敵,此地雖非我的領邑,但是通行要道,不會有盜匪盤據的。」
「這倒不一定,愈是重要的通路,愈為盜賊經常出沒之地。因為行路人眾,才有劫掠的對象,荒山野地,無人行走,盜賊等在那兒,豈不是要餓死了?」
范中行不好意思的道:「先生說得是,但此處離范邑不遠,沒聽說有大股盜賊出沒,倒是為了文姜而來的可能性最大。文薑是有名的美人,有好幾個世家大豪看中她,她卻對我情可獨鍾,那些人不服氣率眾在此埋伏,想要把她奪回去也未可知。」
他又害怕又興奮的說,語氣中難禁得意之情。
預讓卻不感興趣的道:「不管是什麼目的,但是為了我們毫無疑問,因為對方有十來個呢,若是只為對付尋常過客,不必出動這麼多人。」
「先生,那要怎麼辦呢?我們不能一直等在此地呀!」
「目前只有等待了,這兒地勢平曠,敵人無所遁形,要是走過去,他們利用地勢,從上面拋擲石塊火把下來,我們縱不被打死,也難免被烤死了!」
「可是等到什麼時侯呢?天黑了,我們也慘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這話也是,等到天黑,他們衝過來突襲也很可慮。我們的人手不多。帶的燈籠火把也有限,為今之計,只有向後退。」
「向後退?退到那去?」
「我記得十里之處,有一座村落,我們退到村裡去,覓一間屋子安頓下來,既易於防御,也不致露宿,等到明天,我們派人到城中調動兵卒,肅清路面,保護著輦車進城,就不怕突擊了。」
「那……怎麼行呢?我已經計劃好今夜成親,把王飛虎留在邸中準備宴客,客人都已請到了。」
「城主,這是沒辦法的事,如果城主堅持要在今天回去,我們也可以拚死一衝,只是預某只得一人一劍,保經了城主,就照顧不了馬車」。
范中行的膽子小,連忙道:「算了!算了!那就退回到村子裡去吧,文姜的膽子很小,受不得驚嚇。」
「誰說我的膽子小,幾個毛賊也能把我嚇著了嗎?要退你退,我要闖過去!」車幃掀開了,露出個一身錦繡,滿頭珠翠的盛裝美人,她的美是令人眩目的,連預讓都為之一震。
他雖然負責領隊迎親,卻只是在路上照顧,范中行去接迎新人時,他在外面部署,所以沒看見新人。
預讓聽過別人說起文姜的艷名,也聽過了她不少的艷事,心中對這位大美人的看法並不怎麼樣,所以沒跟大家去瞧熱鬧,新人上了馬車,有繡幃遮住,他也沒見著。
這才是第一面,他卻頗為震動,因為這個女人不但美,而且英氣勃勃,頗有男人的豪情。
第一眼是很難看出一個人的豪氣的,尤其在一個女人身上,但是文姜不同,她幾乎本身就具有那種氣質,更因為時地之故,使她更有了發揮的機會。
那幾句話說得堅定有力,卻把范中行嚇呆了,連忙道:「文姜,你怎麼出來了呢?」「我在裡面都快悶死了,早就想出來透透氣,剛好有這個機會。」她眼睛一瞄在旁的預讓,不禁也被他雄偉與豪邁的氣度所折,含笑道:「這位想必是鼎鼎大名的劍客預讓預先生了,果然是一代人傑,氣度非凡。」
預讓淺淺一躬身道:「多謝夫人謬讚,請夫人回車。」
「為什麼?那裡面不透氣,我都快憋死了,說什麼也不回去。」
她向前走了幾步,脫下頭上的鳳冠,交給了隨車步行,趕緊過來侍候的侍女,然後又伸手解開了錦袍。………
范中行大是緊張的道:「夫……人,你做什麼!」
「脫了這勞什子,又重又厚,穿在身上難受死了!」
范中行臉色一變道:「夫人!這是吉服,要過了三朝才能除下的!」
「活見他的大頭鬼,這是誰規定的。」
「當朝之初,王叔周公姬旦,制禮作樂……」
「那個鬼傢伙最會捉弄人,想出這些坑人的麻煩來,我偏不理他這一套,我在出門時已經行過禮了,誰都知道我已經嫁給你了!」
「那只是迎親之禮,還有大禮未行呢?」
文姜把外衣脫了。她裡面穿的是白色綢制的衣套裙,裙子尚寬,倒不覺什麼,上衣已經被汗水所濕透貼在身上,使得肌膚隱約可見,浮凸鮮明。
范中行窘迫地道:「文姜,你怎麼就把衣服脫了呢?這……與禮制不合。」
他不敢說有失體統,已經用煞苦心了。誰知文姜偏不領情,一瞪眼道:「什麼禮制?我最討厭就是聽見這兩個字了,知道我在這麼多的求者中間,為什麼偏偏選中這個老頭子嗎?」
范中行乞憐的道:「文姜,現在不談這些好嗎?」
「不!必須要現在談清楚。現在你沒把我娶到家,如果你對我不滿意,可以把我送回去!」
「文姜,這是什麼話?」
「這是老實話,我所以在那麼多的求婚者中間選中你。第一是因為你有點錢,是一城之主,有點地位,不過,在那些落選人之中,地位比你高,財富此你多的大有人在,你比他們的是你的年紀大一點,上無老母管束,獨立自主,我可以不受拘束,這才是主因。」
「是!是!范邑雖小,卻很富裕,而且自立為政,也不受一個領主的管束,夫人盡可放心。」
「這才對!反正我把話說明了,你能接受就娶過去,否則還來得及送我回去。我一向自由任性慣了,受不得拘束,你也別想拿什麼禮制來降伏我。」
「不!不會的。你愛如何便如何,沒人敢管束你。」
文姜驕傲的笑道:「好!這是你說的,我現在要闖過去,看看那些毛賊敢不敢動我。」
預讓忍不住道:「夫人,那些人埋伏在山上,就是為了要攻擊我們,等我們過去落入陷阱。」
文姜笑道:「我知道。可是,那些人是從底下爬上去的,他們並不是一生下就停在上面的,對不對?」
范中行道:「夫人?你到底想說些什麼?」
文姜道:「我看這上面的地方有限,藏不了多少人,別人能上去,我們也可以派人上去,把他們趕走,豈不省事得多?」
預讓道:「這個道理固然不錯,但他們已經先佔了地利,居高而臨下,我們再攻上去,就困難多了。所以我想是退回村中,等明天再過境的好。」
「明天我們是否仍然要走這條路?」
「是的!這是去往范邑唯一的通路?」
「如若對方依然掠守在此,我們豈非依然過不去?」
「明天我們可以通知王飛虎帶大批的人馬,先行消山,把道路打通了再行前進。」
「這個去通知的人,難道能長了翅膀飛過去,如果這個人沒有翅膀,他又如何通過埋伏前往送信呢」
「這個預某準備自己過去,預某自信這一身技藝?大概還不怕他們的埋伏暗殺。」
「預先生既有這個本事,何不衝上山去,先將些埋伏的人除去。」
「這個……預某說過,居高臨下,擊退不易。」
文姜冷笑道:「我想不會比你從底下通過更難,你要從底下通過,不但兩邊埋伏的人,都可以從上面拋下石塊或是用弓射下來。而且你還要從頭到尾,一路闖去,如果你衝上去,只要面對一兩個敵人!他們雖佔地形之利,但也吃了地形的虧,無法把人一下子集中,只要你的武功高出他們,相信可以沖得上去。」
「預某可以衝上去,但也只能對付一兩個人而已,無法把那些人都趕走?我只得一個人。」
「你不會多帶幾個人去嗎?」
預讓役有回答。
文姜卻似知道了這個原因,笑笑道:「是怕別的人功夫太差,無法攻上去是不是?」
預讓的確是有此顧忌,但口中不便承認,只得道:「城主的門客多少也要有點真才實學的,但是對方預先埋伏在此,既然是特為對付我們而來,身手都不會太差。」
「我想也不會高到那裡去,否則,他們就明火執仗,直接進攻了,用不鬼鬼祟祟地埋伏在山壁上。」
這個女人倒是頗有見地,說出來的話不為無理,預讓語為之塞,頓了一頓道:「就算雙方差不了多少,但是對方佔了地利,就比我們為優了,再說我們還要分出一半人手來保城主與夫人。」
「我知道,你可以帶一半的人,跟著你搶攻,你們不必分散,你在前面搶攻登山,得手之後,他們再上去,你就向前推進。留下他們在後面據守。佔住重要的地方,這樣不就行了嗎?對方若是要想再佔領那些地方阻撓前進,就變成他們居於劣勢,是我們居高臨下了。」
這個道理預讓也佩服了,他不禁對這個女人改變了一點看法,覺得她除了美麗之外,還有很高的智慧,冷靜的頭腦,堅毅的魅力,相形之下,在她身邊的范中行反倒顯得猥瑣了。
范中行這時卻說了句很丟人的話:「夫人!這樣太冒險了,我們還是退一退的好。」
文姜據傲地一仰頭:「我從來沒有被人逼退過,也從來沒有避過誰,要退你退好了,那怕沒有人護送,我一個人也要闖過去,預先生,你怎麼說?」
連一個女人都表露了她的勇氣,預讓又怎麼肯認軟,因此他點頭道:「夫人既然堅持要闖道,預某自當盡力!」
文姜笑笑道:「先生可以把人手分派一下,然後我們一起過去,到達路口時,我們帶一半人繼續前行,把對方吸引現身,先生相機反撲突擊。」
「這個預某自有計較,夫人不必操心。」
文姜笑了一下道:「我雖然是個女人,膽子卻很大,而且也學過幾手搏擊之法,當然比不上你們這些大劍客,可是自衛的能力還是有的。」
「哦!原來夫人練過武,難怪膽識見解過人。」
文姜道:「我說的這些只是為了使你明白,我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必要時還可以量力分配工作,用不著派很多人來保護我。」
預讓只冷冷地回答了一聲:「知道了,夫人請回車。」
文姜還要說什麼,但預讓已經撥馬跑開,而且把隨行的武士也召了去,開始分配任務。
只有范中行在她旁邊,顫著聲音道:「夫人!你為什麼堅持要今天過去呢?等明天又有什麼關係?」
文姜冷笑道:「當然有關係。我若是嫁給了一個尋常百姓,那自然沒關係,可是我身為一城之主的夫人,在自家的領地前,居然被盜賊嚇得不敢通行,這不是大笑話嗎?你這個城主,應該是除暴安良,牧民教民的,境內聚結這麼大股的盜賊,你難道不慚愧嗎?」
范中行紅著臉道:「范城一向平靜,從來沒有鬧過盜賊,這批人想必不是尋常盜賊。」
文姜道:「不管是什麼人,不能叫他們擋著我,在范邑,你該是最有權勢的人。」
「這當然,我這個城主還是晉公時所委,三家分晉後,我等於沒了管頭,雖然名義上我是屬趙侯所轄,但老趙亡故後,新侯襄子印位,爵位僅得子爵,在本境內,他就有很多伯爵的長輩們很不服氣。所以他自顧己不暇,根本就輪不到我了。」
「聽這麼說。你就是萬人之上了?」
「這倒不假,到了別處不敢說,在范邑,的確就是我一人獨尊,只是當不起萬人之上,因為我所領的軍民人,總計不過才兩千餘眾,尚不足萬數。」
文委笑道:「這不必急,慢慢來,你可以想辦法把郊近的幾個城邑並過來!」
范中行嚇得臉色都變了,雙手急搖道:「夫人!這話可不能隨便亂說,若是讓人聽見,傳了出去,別人對我有了戒心,不等我有所行,就先對付我了。」
文姜冷笑道:「看你還是男人家,膽子小成這個樣子,說說有什麼關係?難道沒有打過這個主意?」
「沒有!人家不來算計我,就謝天謝地了,我怎麼還敢去動那個念頭,你要知道,併吞別人是要武力的。」
「你不是有一批兵馬嗎?」
「是的。可是他們只是受我的供養而已,招募,訓練都不由我經手,我怎麼指揮得動他們?」
「什麼!軍隊由你出錢供養,不歸你指揮,你這個城主究竟是怎麼當的?他們由誰指揮?」
「我不知道,我從來不問這些,只是按時撥下錢去,每年去點校一次,做做樣子而已。」
文姜鄙夷地望了范中行一眼,轉身上了輦車,似乎連話都懶得講了。
范中行自己也不好意思,策馬跟了過去道:「我有個總管,叫王飛虎,他很能幹,也很忠心,我所有的事情,都叫他去代理,你要知道什麼,去問他好了。」
文姜道:「我是要好好地問問,原先我以為你這一城之主,多少也該有點人主的氣概,所以才不嫌你年紀大而選中了你,現在看看,你實在叫我失望。」
范中行笑道:「夫人,剛才聽你跟預讓的一番談話,知道你很能幹,也很精明,那你嫁給我就嫁對了!」
「嫁對了!我們的性格脾氣完全不同……」
「夫人,正因為我不太管事情,才能合你的意,你是凡事喜歡拿主意的人,若是我事事自專,不肯聽人的,你會滿意嗎?」
文姜居然被他說得笑了起來:「你倒是很瞭解我。」
「當然。我在登門求親之前,已經詳細打聽過了,我雖有一個城邑的采地,但是現在天下紛爭沒有人能真正的保護我,唯有自己。但我自己也不是一塊材料。王飛虎替我謀商過自保之道,一個是找個有力的靠山,不過那也靠不住。因為我鄰近沒有強大的諸侯可依,遠一點的鞭長莫及,無法給我有力的支持。因此只有自力自強,找一個能幹的人來幫助我。」
「所以你找到了我?」
「是的。我若是找別人,還不能太放心,能幹的人必不安份,很可會把我擠掉取而代之,只有我自己的老婆才是最靠得住的。」
「這麼說你是真打算把一切都交給我了?」
「當然!你在許婚時,提出這個條件,我不是毫無顧慮就答應了嗎?」
「你知道我值得你的信託嗎?」
「王飛虎說你足可勝任,他對你已經調查過了,知道你是個極有主見的人,一定會做得很好。」
文姜雖然很高興,但是也很氣沮,忍不問道:「你怎麼什麼都聽別人的?你自己就沒有一點主見嗎?」
「有……有!我聽說你的美麗之名才答應的,再見到你的本人後,下定決心,不惜任何條件,也要娶到你了。王飛虎還給我出了個主意,叫我跟大族聯姻以為後援,他提了幾個對象,對方都太醜,被我拒絕了。」
「你還挑人?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麼德性!」
范中行哈哈一笑,得意地道:「我知道自己年紀大了,但是我有著很好的條件,我不但有錢,還有地位,我沒有娶妻,嫁過來是嫡室的名份!」
「這些條件並不稀奇,夠的人多得很。」
「但一身得兼三者的人可不多,尤其是第三點,在宗法制度下,生下兒子來,可以居大宗,繼承我的一切:你不也是因為這個條件而選中我的嗎?」
文姜默然了,對這個丈夫,她是失望到了極點。范中行不但年紀大,還是酒色之徒,懦弱,毫無魄力主見,但他偏偏擁有那些令人心動的條件。
文姜所以選中了他,的確是為了那些條件。她是個不肯屈居人下的女人,一開始,她就為自己將來的歸宿列好了條件,范中行完全符合她的條件。
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忽而有一種茫然的感覺。
這真是我所追求的理想的歸宿嗎?她在輦車上問自己,卻無法替自己肯定地作答。
文姜的眼睛望向遠方,雄衛的預讓執著劍,騎著駿馬,昂然地率隊前行,威風凜凜,有如天神。
范中行要是預讓那樣,那該有多好!
預讓執劍來到山口上,他那全身凌厲的殺機已經揮發無遺,刺激得那些埋伏在上面的人十分難受,雖然兩下相距有十多丈,但那些人像是被一根無形的針在刺著,有兩個人實在忍不住叫了一聲,就執刀從埋伏處冒了出來,凌空朝預讓撲來。
預讓騎在馬上沒有動,他的手只輕輕的一揮,長劍閃處,已經把對方掃成了兩截。
不過他不是嗜殺的人,這兩截並沒有把對方腰斬,也沒有使對身首異處,只不過斬了對方執刀的那條手臂而已。
兩個跳落撲擊的敵人只在他揮劍之間成了殘廢,這種高明,犀利的劍術震懾住了其他的人,一個個躲在山溝裡不敢現身出來。
預讓駐馬冷靜地道:「朋友!我不管你們是誰,也不知道你們的目的究竟何在,但是今天有我預讓在,你們的行動就必須停止!」
上面沒有答話。
預讓看看兩名受了傷的蒙面刺客,再度抬頭道:「預某不為已甚,也不追究你們的來歷,你們立即下來,帶著你們受傷的同伴離開,如果等到我搜索上去,那就很抱歉了,不但殺無赦,而且我還要追查你們的身份淵源,一直追殺到底。」
上面仍然沒有回答,但那兩名受傷的蒙面漢子眼神已經流露出恐怖之色,他們已經領教到預讓的厲害,知道如果惹翻了這個人,是多麼嚴重的後果。
預讓冷冷的抬頭道:「朋友們,預某打過招呼了,你們不要以為我只是虛言恫嚇,你們要知道,預某言出必踐,從來沒有說過空話。」
上面仍然沒有回答,預讓跨下了馬,朗聲道:「預某已經盡到心了,各位仍然執迷不悟,就怪不得我了。」
他正待執劍從斜坡上衝過去,忽然山崗上冒出一個蒙面的黑衣人,厲聲喝道:「等一下,我下來會你。」仗劍護身,旦然落地,十分輕盈,他用劍尖一指預讓道:「預讓,你怎麼知道我們躲在上面的?」
預讓冷笑道:「閣下的運氣太壞,選的時間不對,歸鴉盤空不降,說明巢畔必有凶險。」
那人看看天上噪鴉,不由怨聲道:「好好一個計劃,就是這些畜生們破了,可惡!」
他突然擲出了手中的長劍,一道青虹貫空迥繞,穿入鴉群中一轉,又回到他的手中,那群飛鴉,竟有十幾隻由空中落下,在一陣血雨中橫屍就地。
這蒙面漢子一擲之威煞是驚人,那些飛鴉雖無抗拒之力?但它們的行動卻十分靈活,殺死一兩隻都很不容易了?而他在一劍之下,居然殺了十幾隻,可知其心眼手法,運氣,控劍,都已到了化境。
他這一劍當然不是為了洩憤,主要的目的是在示威。范中行與文姜在十幾名劍手的簇擁下慢慢的走近,被漢子的這一手驚得呆住了。
只有預讓毫無所動,似乎沒有看見一般。
那漢子似乎有點失望,忍不住問道:「預讓,你別仗著名頭唬人,我可不在乎你。剛才我這一手脫手飛劍你看見了嗎?你也能照樣來一手嗎?」
預讓道:「不能!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不會殺鳥。」
那漢子怒道:「能殺鳥就能殺人,我要是把那一劍對準了那堆人擲去,最少可以殺死一半的人。」
說著用劍尖一指范中行他們,嚇得那些人身不由主抖了一下,唯恐那漢子果真會把劍擲出來似的。
預讓卻毫無動靜道:「我也相信閣下有此能力,只是閣下全力控劍,本身的防衛必弱,預某只要輕輕的一劍,就能叫閣下身首異處。」
漢子的身子微微一顫,顯然預讓己經看出了他的虛實,這番話也擊中了他的弱點,因此他頓了一頓道:「如果我這一劍是對你擲來呢?」
「預某手中也有劍!」
「你也會以氣馭劍?也能脫手飛劍?」
「不。但是預某之劍,從來未遇敵手。」
「我是問你能否抵擋住我的飛劍?」
「不知道,但是預某知道一件事,如果我劍劈落你的劍,你就死定了。」
漢子冷笑道:「如果你一劍劈不落呢?」
預讓冷靜地道:「還有第二劍第三劍,我們可以一直纏鬥下去,我手中執劍,比你運氣馭劍省力得多,時間一久,你必因力竭而勢衰。」
漢子冷笑道:「你說得倒輕鬆,以氣馭劍,端在靈活迅速,豈是你能抵擋得了的!」
預讓笑道:「馭劍是劍道之異端,預某並不是不會,而是不屑於習此,不願意在上面浪費工夫,閣下如若不信,可以試一試?如果我看不準你的劍勢,一招脫空,也會賠上一命,但預某有絕對的自信,也希望你不要輕試。」
那漢子兩眼盯著看預讓,目中幾乎要冒出火來,幾番躍躍欲試,但終為預讓的靜而懾阻,不敢輕動。
最後他才哼了一聲道:「好!預讓,我不用馭劍術應付,也憑此劍領略一下你的正統劍法。」
他大概是想試一下預讓的劍法造諧,然後再作打算。
預讓卻不齒地道:「預某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從來不做藏頭縮尾的事,你連本來面目都不敢示人,預某沒興趣跟一個鼠輩交手!」
漢子大怒道:「我要是找上你。不怕你不應戰!」
預讓道:「閣下,如果你要逼得我對你出手,你會很後悔的,因為我不以劍手稱你,出手也就沒有那些規矩約束了,那是以殺人為目的,可不是爭勝負了。」
「那還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區別太大了,如果是雙方磋切比劍,我會遵照劍手的規矩,光明正大的出手過招,如果是殺人,那就無所顧忌,什麼手段都能使了。」
漢子頗為驚異道:「難道你也會暗算,偷襲?」
「豈止暗算偷襲,施暗器,放冷箭,凡是能殺死對方的手段與方法,我都不吝使用。」
「真想不到。你這名天下的第一流劍客,竟說出這種話,存有這種打算,你真是玷污了劍士的榮譽。」
預讓哈哈一笑道:「劍士只有在面對劍士的時候,才視榮譽重於生命,在面對卑劣無恥的鼠輩之時,預某可不用榮譽來縛住自己的手腳,好了,現在話已說得差不多了,是拚命還是你們退,閣下最好是作個決定。」
漢子冷笑道:「退走!那有這麼容易,我們在上面守了一個下午,連腳都蹲酸了,一無所得就走,不是太冤枉了?」
范中行鼓起勇氣道:「……你們要什麼!」
漢子笑道:「你放心,我們不要錢,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城守,傾你所有,我們也看不上眼。」
「那……你們到底要什麼呢?」
漢子道:「聽說你新娶的老婆是個大美人,叫她跟我們去玩個三五天就行了。」
范中行漲紅了臉:「胡說!你們太放肆了。須知我乃是一邑之長,你們竟敢如此跋扈。」
漢子哈哈大笑道:「范老兒,我們知道你是范邑的城主,那可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就是衝著你來的!」
范中行怒聲道:「預先生,這批狂徒太無禮了,給我殺,殺光他們!」
預讓沒有動,仍抱劍而立,目光凝視著跟前的這個漢子,一動也不動。
范中行見預讓沒有動作,倒是不敢再催。
文姜忍不住道:「預先生,城主的話你聽見沒有?」
預讓道:「聽見了,但是預某難以從命。」
文姜道:「為什麼!聽見狂徒的話了,他對我如此的侮辱,難道能夠坐視嗎?」
預讓平靜的道:「預某既然受聘保護城主,自當克盡厥職,但殺人卻不是我的職責!」
文姜一怔道:「啊!你不管殺人?剛才還主動地要進攻呢,這兒還有兩個被你傷的人。」
「那不同,我主動進攻,是為了他們在上面會威脅城主的安全,現在他們的首領已經現身。」
「那就該殺了他。」
預讓平靜的道:「他還沒做出侵害城主的事,等他有了行動,我自然會動手。」
文姜道:「他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不錯,我看見了。剛才我吩咐大家留在後面,只有幾個指定的人跟我過來,等我把道路清理了再行通過。可是不知怎麼,大家居然一起過來了。」
文姜道:「是我叫他們來的。」
預讓道:「我想也是夫人的主意,否則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夫人可知道這一來犯了大錯嗎?」
文姜道:「犯了大錯,我不知道犯了什麼錯,我是見你一個人孤身犯敵,怕你吃虧,才讓大家一起過來接應,這難道也錯了?」
預讓一歎:「我若無十分把握,怎麼孤身迎戰?」
文姜道:「我知道你英雄了得,可是你只一個人,我們過來替你幫個手總是不錯的,無論如何,我們總不能看你一個人拚命而袖手旁觀。」她說得理直氣壯。
預讓忍不住道:「我已經有了計劃,叫大家別過來」
「我不知道。你並沒有告訴過我你的計劃。」
預讓忍住性子道:「我無須告訴夫人知道。」
文姜道:「為什麼!雖然我們受你的保護,但是他們的對象是我與城主,我們就更需要知道任何有關的計劃,看它是否萬無一失。」
預讓道:「天下沒有萬無一失的計劃。」
文姜道:「但我們至少應該知道它有幾分可靠性。」
預讓道:「城主既然用了我,就該信任我,否則就不必叫我來。」
文姜居然嬌媚的一笑道:「預先生,我們以往沒有見過面,但是今天一番交談,我相信你是個講理的人,因此你不該講那番話,那太意氣用事了。」
預讓微怔道:「預某那裡不講理了?」
「預先生,你是劍客而我們不是,因此你就不能以自己的標準來要求我們。我們信任你的能力,把一切都托付給你,但是冒險的是我們,你行動,應該先取得我們的同意,我們才能信任。你說天下沒有萬無一失的計劃,而你卻把我們的生命安全擅作決定,萬一有了錯失,你又將何以補償?」
「預某若是因所謀不藏而有錯失,定必一死以謝。」
文姜笑道:「預先生,有些事情不是一死能了結的。假如說,真因為你的計劃不當而有了錯失,殺了又能彌補什麼?這個責任是誰也負不起的。所以有關別人生死安危的行動,你應該取得當事人同意,再有什麼問題則是對方自己的責任,怪不到你頭上了。」
這是預讓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如此教訓,而教訓的時間是在如此驚險萬狀的生死關頭,教訓者又是一個女人,使預讓有啼笑皆非之感。
但他畢竟是個有修養的劍士,居然改容一揖道:「夫人教誨極是,預讓先前做得太冒昧了。」
預讓肯認錯而且當眾道歉,這是誰也想不到的,尤其是那個對立的蒙面漢子,雖然他臉上的表情為黑紗所掩看不到,但是他的眼中,卻不住有光采閃動。那是極端的驚訝,驚訝於文姜的才華。也驚訝於預讓的謙虛胸襟。
文姜嫣然一笑道:「預先生,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希望你別見怪。我也知道的你計劃必已相當完備,我冒昧的行動,破壞了你的計劃,我更感遺憾。不過我要大家過來,是一片善意。」
「夫人盛情,預讓心感無限。」
「這個預先生就太客氣了,你為了我們而冒矢石,我們應該關心你的,只是我想請教一下,我犯了什麼錯?」
預讓道:「夫人太接近山口了,暴露在對方的箭矢威脅範圍之內。」
文姜笑道:「這個我倒是考慮到了。好在我們並沒有太接近,對方最多只能集中三四把弓箭射過來,以我們目前的人手,大概還擋得住。」
「三四柄強弓急弩,若是連環發射,那是很難躲閃的,尤其對方都是精於技擊的好手,威力更是可怕。」
文姜笑道:「預先生總不會讓這種情形發生的。」
「預某本來可以阻撓一二,但是對方有這樣一個高手在內,預其恐怕難以分身。」
他的手指指那蒙面人,文姜也看了那人一眼,笑道:「預先生,你怕那個人嗎?」
「預某倒不是怕,只是知道他的身手不弱,交手之後,勝負難以逆料;即使能勝過,也要相當長的一番苦拼,那時預某就難以兼顧了。」
文姜笑道:「這個預先生對自己太沒有信心了,我相信預先生比他高明得多。」
「夫人何以得知?」
文姜道:「我不懂得劍法,只是從氣勢看,預先生就比他強多了,這個人練的是脫手飛劍,雖然可以在數丈外殺人,但也揭示了他心中的恐懼,他怕死,沒有跟人當面決戰的勇氣,尚未交手,鬥志已衰,其氣已餒。」
預讓為之一震,他不能不佩服文姜的觀察入微,他雖是個造詣很高的劍手,但也沒看出這點來。因此,他又肅容道:「夫人高論,預某佩服。」
那蒙面人也大為震驚,放開了握劍的手,哈哈大笑:「高明,高明!若知夫人有如許才華,敝人早就踵門求姻,不會讓范中行這老匹夫佔便宜了。」
他說得很放肆,但是預讓沒有作何表示。范中行則是不敢作何表示。每個人都有個感覺,就是范中行娶到了文姜,實在是佔了大的便宜,他實在配不上。
倒是文姜一笑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相信你是個很自負的人,你也不是真正的盜賊。」
蒙面人道:「本來就不是,我率眾攔路來劫,也不是為了錢財,只是為了久慕夫人芳名,想一親芳澤而已。」
文姜笑道:「恐怕不是這樣吧!我待字家中多年,沒見你登門,偏偏要選我出嫁的日子,率眾攔路相劫,大概是想跟城主過不去,給他點難堪吧!」
蒙面人大笑道:「范中行也值得我如此勞師動眾的對付他,那就太看得起他了!」
「那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蒙面人道:「為了預讓,我主要就是想刷一刷預讓的臉皮,不過今天衝著夫人,我打消了這個念頭,走!」
他說了聲走之後,轉身退後,兩名傷了胳臂的漢子忙跟在後面,一聲呼嘯,兩邊的山壁上紛紛跳下十幾二十個黑衣蒙面人,背張弓長箭,尾隨而去。
凶險總算是退去了,大家都深吐一口氣,范中行擦著額上的汗水,欣慰的道:「預先生,這下子多虧了你,這人是攝於你的神威,才不戰而退的!」
預讓微一恭身,淡然的道:「這個預讓不敢當,對方在臨走時說得很明白,他是為了尊敬夫人的才智而退走的,倒是他的埋伏突擊,有一大半是為了預讓,我很抱謙為城主帶來這些麻煩。」
文姜笑道:「預先生不要客氣。此人分明有所為而來,他面對你的凜然神威,忽而心生怯意,不敢跟你放手一搏了,所以才說兩句門面話,作為遁走的借口而已,今天若是沒有你,他仍然會來的,只是不會如此隆重,帶著大批的幫手而已!」
預讓沒有作辯解,對文姜的聰慧,他無法不佩服,她分析的情形,可以說完全正確,但是在預讓心裡面,不知怎麼,對這個女人,硬是提不起好感來。
文姜卻不放鬆的問道:「預先生,此人膽大妄為,居然敢在途中攔劫城主,而且蒙著面,分明是怕人認了出來,想必是一個熟人,預先生可知道他是誰嗎?」
「不知道,此事干係重大,預某不敢揣測。」
文姜笑笑道:「迎親的隊伍裡,沒有什麼金銀財帛,此人志不在貨,預先生不妨想想,在跟你有過節的人裡面,是否有一個技藝高,膽子大而又是好色之徒?」
預讓望了她一眼:「預某遊俠四海,到的地方很多,結下的仇人也不少,幾乎每一個人都合乎這條件。」
文姜冷笑一聲道:「不錯!敢跟你作對的,自然不是平凡之輩,至少也是自命不凡的英雄人物,唯大英雄能好色,這也是你們認為的英雄氣概……」
預讓的聲音更懶散冷淡道:「預某不是英雄,只是一介平凡武夫而已,更不敢把自己當作英雄,所以聽不懂夫人的話。前途已無阻礙,夫人登車早些上路吧!」
「哼!你明明知道是誰,不肯告訴我。沒關係,以為我自己就查不出來了?」
預讓沒有聽完她的話,已經跑開了去招呼隊伍,準備動身撥隊前進。文姜氣沖沖地回到車上。
范中行畏瑟地道:「夫人,預讓是個江湖豪傑,他必然有他的諱忌,不能說的就不能說,你何必去硬逼他!」
「我不是逼他,只是氣他太驕傲。」
「他是江湖上有名的豪傑,傲氣在所難免,不過他還是很有分寸的……」
「哼!他再有名,也是你用的客卿,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你僱用的下屬,對我就該有禮貌一點。」
范中行皺皺眉頭道:「夫人!預讓雖是我聘用的斗客,但是他跟一般人不同,他不是為了名利,而是為了替人還一筆債,急需要錢,才答應我的受聘的,他在此地落腳的消息傳出後,有好幾撥人以高酬厚賂來挖人,他都拒絕了,你可別把他氣跑!」
文姜哦了一聲道:「我說呢,像范城這樣一個小池塘,怎能養下這麼一條大魚的,你把詳細情形說給我聽。」
她跨上了馬車,沒有放下簾子,范中行傍著馬車騎在馬上道:「夫人!把車簾放下來,好動身了。」
「不必,那太氣悶了,而且我要看看我的城。」
在她的語氣中,似乎范城已經屬於她的了,而范中行居然也不再堅持,興高采烈的靠在馬車旁有說有笑,一面吩咐起程,一面比手劃腳述說的預讓來到范邑的事。
預讓仍是在前面領路,偶而回頭一望,范中行彎著腰,湊在車旁說話,似乎比他的新婦矮了一截似的,不禁輕聲一歎,在他身後緊跟著的一名武士傅英問道:「預大哥,你好好歎什麼氣?」
預讓的手往後輕擺道:「牝雞司晨,范邑今後恐怕將是女人的天下了。」
傅英卻道:「這位新夫人的美名我是久聞了,沒想到她竟是那樣的能幹,范邑的大權,遲早是會轉到她手裡去的,不過小弟以為這是一件好事。」
「你以為這是好事?」
「是的!她至少會比城主有作為一點,范老頭兒實在太窩囊了,簡直不像一個男人,預大哥,你以為呢?」
「他的新婚夫人卻也不像一個女人。但我不以為這是一件好事,我不想在一個女人手下任事。」
「預大哥,你莫非有求去之意?」
「是的!這本來就不是我安身的地方,經此一來,我的去意更堅決了。」
傅英默然片刻才道:「預大哥,以你的才具,呆在這種小地方是委屈了,應該去求更遠大的發展的,但是我們卻不同了,我們的能力有限,在此地,多少還受到些重視,換個地方,恐怕連個棲身之門都找不到。」
預讓也不說話了,傅英說的是事實,這雖是個人才出頭的時代,但是人才並不多得,大部份人都是些庸庸碌碌的中才,他們也要求生,像這種地方,這種環境,正是安頓庸才最好的地方,尤其是換了個較為有作為的女主人來了,那些較為突出的中等之才更為受到重視。
預讓開始為自己的未來考慮了。文姜初來,還沒有進門,已經可以意味到她的指高氣揚,今後也一定會變本加厲,我接受這樣女人的指使嗎?答案是絕對是否定的,預讓說不出是什麼理由,他勉強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我絕不能接受一個女人的指使,尤其文姜那樣一個女人。
但文姜又有那裡不好呢?她美麗絕倫,聰慧過人,遇事冷靜,判斷正確,見解超人……
預讓盡量想找出文姜的缺點。結果失敗了。文姜有著太多的優點,卻沒有一點缺陷,一定勉強挑剔的話,只可以說她鋒芒太露,缺乏女性的溫柔。
但這卻是預讓最欣賞的氣質。他是個十分男性化的男人,最受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娘娘腔,所以他獨身至今,既沒有成家的打算,也沒有跟任何一個女人接近。是因為他打心裡就討厭女人。
在預讓看來,輕聲細語,忸怩作態,撒嬌,鬧小性子,裝腔作勢,大驚小怪,都是令人憎惡的事情,偏偏他見過的女人都是這樣子,偶而也遇到幾個粗線條的武女,可是又高頭大馬,粗眉大眼,連一點女人味都沒有,預讓也不欣賞這種女人!
思索了半天,預讓終於找出了他不喜歡文姜的癥結,文姜實在是他最欣賞的女人的典型,只因為她是范中行的老婆,他才討厭她。
預讓並不是吃醋捻酸,他今天才見到文姜,也沒有存什麼不好的念頭,他只是以為一個像文姜那樣的女人,居然選擇范中行那樣一個傖夫為偶,他替她不值,替她惋惜,對她失望。
什麼都可以忍受。只有失望最難堪,預讓在心中已萌去意,可是他的約期還有至少十個月呢!
雖然,他現在拔腿就走,范中行也對他無可奈何,更沒人能攔住他,但是預讓卻做不出這種事,他畢竟不是無賴,不是個輕諾寡言的小人。
「聘期還有十個月,待滿了十個月,還清了預支的薪債,我立刻就走,一天也不多待。」
其實,一開始。他也沒有打算久留,只不過現在,他的求去之心,特別的急切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27:29
第 五 章
文姜嫁到范城之後,為死氣沉沉的小邑帶來了一片活力,也為城主建立了權威與魄力。
范中行成了個傀儡,大小主意都是夫人在拿,這個女人也真有點魄力,她首先從事實力的充實,把兵權要了過來,使得范邑那支薄弱的軍隊完全屬於城主。
本來,軍隊指揮是屬於趙侯的一員部將,放在這兒的都是些老弱殘兵,除了會要糧餉之外,只會欺負老百姓,什麼事都不會。
文姜從帶兵的將領們開始,要求他們整飭軍紀,訓士卒,提高素質。那些將領們哪吃這一套,因為文薑是個漂亮女人,他們沒有吹鬍子瞪眼的公開反對,表面上算是答應了下來,實質上是陽奉陰違,依然故我。
文姜不動聲色,抓住了他們一個錯處,帶了王飛虎和幾名能幹的家將,直闖大營,把兩名百夫長抓住了就地正法,然後撤換了所有的十夫長,由自己帶去的家將中暫代,親自點校人馬,遣退了那些老弱殘兵,留下了精壯丁勇,微召范城年輕的丁勇補充缺額,著實整頓,從新訓練。
同時還通知了原屬將軍,告訴他范城軍卒由范城自領,不再受他們的節制了。
本來,各處城邑的軍旅原是自行召募的,這些軍兵的責任只是保護領地,維護治安,受領主的供養,由領主統轄,只不過有一個限制,就是照領地的大小而定兵額,不得超越。大領主公侯只負監督之責,在對敵作戰時,因實際的需要,公候也可以抽調一部份去支援作戰。
戰國的形成,也就是為了這個原故,領主有了私人的武力,就不容易安份了。
往往為權與利的衝突,兩個城會打起來,大領主也不加干預,只在事結束後,給予勝利的一方新的承認,承認他佔領的合法。——當然,也必須要一個相對的條件,就是領者必須繼續接受君侯的保護,按歲納上絹粟,而君侯之間,也是如此,只不過衝突的範圍更大而已。
范邑原來沒有武裝,托求一位將軍的保護,撥來一些軍隊,除由范邑供養外,要對那位將軍納粟作酬。
因為這個地方太微不足道了,那位將軍根本沒放在眼裡,派來的兩百名殘軍十幾二十年沒有更換過。少壯者已老,老弱者病故,再加上逃亡的,因故離開的,實際人數只得一半多一點,而員額卻始終是比照兩百名不變。
范中行懦弱無能,不敢理論計較,對城中的兵卒們也不加理會,反正按月給錢就是,造成了那些軍卒們坐大。
現在經文姜一整頓,倒是氣像一新,范城以范中行名義一封簡函,使得那位將軍為之一驚。
他並不在乎兩百名士兵,而且早已忘記有那一撥人了,也不在乎每年那幾十石的納粟。他在趙侯處年有俸額,那本來就是額外收入。
只是原來托庇的一個城邑,現在居然要求自立,這對他的面子太難看了。為了維持尊嚴,他不但復了一封措辭極為強硬的信,而且派了一員偏將,率五十騎,名義上說是來視察,實際是來示威,要范中行繼續前例,將軍隊的隸屬權仍交給將軍。
那位偏將是范中行的族叔,但年紀比范中行輕。
陳兵城外,架子十足,只帶了五名兵,揮騎直闖帥府。范中行聽見了訊息,嚇得直抖,躲著不敢去見人。
倒是文姜挺起對胸膛對范中行道:「怕什麼,這本來就是他們的不是,受了我們的錢物,卻沒有盡到監護的責任,弄了一批殘兵過來,光會消耗糧食跟搗亂。民兵轄理之權本是地方領主的,你收回自領有什麼不對?」
范中行急得臉都焦了道:「夫人,這不是講理的事,他們也不會跟你講理的。」
文姜冷笑道:「講理最好。不講理就給他點顏色看,人家只來了五十騎,並不是千軍萬馬,我們的士卒已經補充滿額,而且也經過預先生一個多月的訓練……」
「才一個多月的訓練有什麼用?人家即是久經訓練的正統軍旅,我們這批新募的鄉下人,怎麼會是敵手?」
「我對預先生有絕對的信心。」轉頭對預讓道:「預先生,你意下如何?」
預讓想了一下道:「我只會技擊功夫,教授的也只是搏擊之術,那些丁勇雖還肯學,究竟時日太淺,經驗全無,要他們去跟訓練良好的軍隊作戰是不利的。」
文姜道:「那麼先生以為我們只有屈服了。」
預讓道:「夫人如果不甘屈服,只要道理站得住腳,也不是不可一戰,來騎只有五十,況且又在城外,無險可言,遠來勞頓,未若我之安逸。他們自恃而驕,沒有警戒心,這都是有利於我的條件。
「只要利用突擊,一鼓而進,不難把他們擊潰。」文姜道:「城主,你聽見預先生的話了?」
范中行憂慮的道:「聽見了。單是這五十騎,我自然不怕,只要預先生率領帥府中的武士,也可以把他們擊退。我擔憂的是許大將軍的報復。許遠大將軍手下將騎五萬,他只要撥個一千人來,我們就無法抵擋了。」
文姜道:「師出無名。那些兵只是由他率領,可不是由他自行調度,高興打誰就打誰。」
范中行笑道:「這話要說給他聽才行,兵符在他手中,他的決定就是道理。」
「你的意思是不加抵抗?」
「是啊,雞蛋碰石頭,根本無法抵抗,好在許大將軍這次派來的特使也姓范,而且是我族叔,一切都好說話,我們隆重禮待,破費幾個錢……」
文姜怫然道:「我反對,領軍之權本來就是我們的,我們收回又有什麼不對。」
范中行長歎一聲道:「文姜,我不知道要如何說才能使你明白。有些地方,有些人是不跟你講理的。道理是屬於強者的,有權有兵的人就有理。」
文美沒有話說了,再強的人也蹩不過時勢。
范中行道:「我們出城去迎接一下使者吧,他叫范同。跟我同一個曾祖父,我這一支的祖上,因為是好長大宗,被晉公分派到范邑為領主,他們那一支則留在晉公軍中。三家分晉之後,隸屬趙侯麾下,這次幸虧是派他來,畢竟是自己人,好說話一點。」
文姜道:「你去接好了,我嚥不下這口氣去。」
范中行有點困窘的道:「夫人,是這樣的,我這位族叔年紀比我還小十來歲,正當壯年,所以,嘿嘿,他見了漂亮的女人,就會變得和氣得多。」
文姜臉色一沉道:「你是要我去應酬敷衍他?這太不像話了,讓本邑的百姓知道,會把我看成什麼?」
范中行苦笑道:「這……當然很委屈你,可是只不過一兩天而已,我們的未來全操在他的手中,把他侍候好了,你這個城主夫人才做得下去。」
文姜剛要開口,范中行又道:「再說這次的禍是你闖下來的,你也該去收拾一下。」
文姜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范中行卻轉過了臉。不去看她的神色,大概他早知道自己的話引起什麼反應。
文姜終於冷笑一聲道:「很好!既然你這麼說,就只有我去當了,要殺,要割,都由我一身承擔,你不必管了。」氣沖沖的走了出去。
范中行趕忙追上。預讓看了只有搖頭的份。
文姜的專橫,跋扈,本來是他最討厭的一件事,但是文姜的革新手腕卻使他激賞,這個女人所為才是成大事的手法,只可惜范邑太小了,不能讓她盡情的發揮,但是預仍然樂見其成,所以預讓才會答應教授新募的兵練武。
今天,再看看范中行,預讓的失望之情更深了,他皺起眉頭,喃喃的自語道:「這樣的一個人,唉……」
有的話他沒說出來,但在他心裡更為迅速的滋長一個意念,離開這裡。我不能在一個懦夫手下任事。
現在,他可以走了。雖然他一年的期限只過了一半,但是由於他幾次的出色表現,范中行饋賞了他不少金帛,足夠他抵債預支的金酬。
「走,等這件事情過後就走!」他在告訴自己。
「預先生,城主請你陪他一起到城外接待使者。」
王飛虎一身戎裝過來?恭身邀請。他對預讓一直執禮極恭,一般的家將都跟預讓稱兄弟,他是家將的領班,帥府的總管,以地位而言,他比預讓還高,可是他對預讓不但極為恭敬,而且還超過了他對范中行的態度。
預讓冷笑一聲道:「我不去,這不是我的職責。」
王飛虎哈著腰懇求道:「預先生,還是去一下吧,你若不去,城主不敢出城去呢!」
「這是怎麼說?是他自己要去的!」
「他那是自己要去,是非去不可。范同已不止一次來到范邑了,每次前來,都是城王親迎於城門口,這次是興師問罪而來,架子更大,他率了四名親兵,到了城門口,因為沒見城主在恭候,當時就發了脾氣,拔劍就傷了兩個人!」
「啊!傷了兩個什麼人?」
「一個是守城門的兵勇,那是為了示威,他怪人家沒向他叩頭行禮。」
「豈有此理!守門的邏卒甲冑在身,怎麼跪拜?」
「這是他為了立威,那裡講什麼規矩!」
「可也不能隨便就拔劍傷人。還有一個呢?」
「是個挑菜進城的鄉下人。」
預讓怒形於色,憤然道:「怎麼可以傷害無辜百姓呢?」
「因為范同來到的原故,城門暫時禁止人出入,那鄉下人只好候在城門邊。范同的座騎跑來搶人家的菜吃,鄉下人不甘受損,把馬趕開,觸怒了他,當時就拔劍把那個鄉下人砍倒在路邊。」
「死了沒有?」
「沒有,但是雙腿都已經砍斷了。」
「豈有此理,這傢伙太跋扈了,即使貴為天子,也不能如此作踐百娃,他目中還有王法嗎?」
「預先生,天子的確不敢,因為王權不振,諸侯坐大,割據稱雄,那些驕兵悍將,根本視王法於無物,這種情形,比比皆是。」
預讓歎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狗,君王不仁,以百姓為草芥,生當亂世,是吾人之不幸,但是我學劍多年,所為何來,我不許讓這種事發生。」
「預先生,對方不是一個人,也不只是幾個人,他背後有大軍為後盾,你管不了的。」
「我不見則已,看見了就要他還個公道。」
「預先生,一個人能和大軍作對嗎?」
預讓道:「我雖不能與千萬大軍作對,但是我有正氣為後盾,我去找那個傢伙,要他服罪。」
「他如肯服罪就不會隨便拔劍傷人了。」
預讓冷笑道:「他若敢不服罪,我就殺了他的頭,去見許遠去,把情形說給他聽,看看他如何回答。」
「預先生,范同是許大將軍派來的使者,你殺了范同,等於是在大將軍的臉上擱了一掌,你想他會怎樣。」
「我不管,他肯講理最好,不講理,我就連他也殺了,流血五步。相信我還有這個能力。」
王飛虎歎道:「預先生,我信你有這個能力,只是,事後將何以脫身呢?許遠是趙侯的大將軍,手握兵符。權力很大,趙侯已經年邁,行將遜位於世子襄子,而趙襄子跟許遠很接近,若殺了許遠,禍就闖得大了。」
預讓哈哈大笑道:「預某自從藝成出來行道,就置死生於度外,但求義之所在,從不計較安危,了不起賠上我這條性命罷了,但能使橫者膽寒而生警惕之心,從此不再苛虐百姓,預讓一死也有價值了!」
王飛虎肅然道:「預先生大義懍然,敝人就不再阻攔,可是城主膽子小,一定不會同意先生的作為,先生最好別讓他知道。」
「為什麼?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為何要瞞著他?再說,傷害的兩個人都是本邑的人,他身為城主,理應為他們出頭,他自己沒有膽子,還能禁止我出來麼?」
「先生,你是知道城主的,他敢做什麼呢?不過先生可以先同夫人打招呼,她倒是會支持先生的。」
預讓冷笑一聲,「預某行事,但問當與不當,義所當為,雖死而不反,何必去謀之於婦人。」說著他昂然舉步而出。
到了帥府門口。只看見范中行瑟縮地蜷在馬上,畏畏怯怯地道:「預先生,你可來了,那……那個范同好像來勢洶洶,已經殺傷了兩個人了。」
預讓淡淡地道:「城主放心好了,有預某在此,絕不叫他再傷害任何人。」
「是!全仗先生!」他可憐兮兮地撥馬前進。
王飛虎已命人替預讓牽出一匹馬來,文姜以橫坐的姿勢也乘了一騎。她稍稍落後,為了想跟預讓同行。預讓知道她要說什麼,先行說道:「夫人不必招呼了,王飛虎已經說過,預某答應要范同還我個公道。」
文姜道:「我知道預先生不會坐視。范同這個傢伙太囂張了,他只是一個客人,居然喧賓奪主,任意傷人。」
「殺人!預某是為他殺傷無辜而責問,不是為了城主的顏面而出頭。」
「這……還不是一樣的。原來就是一件事!」
「不是一件事,預某所為乃是一個劍士的本份,而城主並不要顏面,很可能在我責問之際,他還會阻止。」
「先生儘管放手行事好了,城主會阻止,但我叫城主不開口。」
「城主開不開口都阻止不了預某的行動。」預讓說完不耐煩地拍馬追上范中行去了。
文姜望著他的背影笑了一笑:「傲慢無禮的傢伙,你儘管倔強好了,我總有一天會將你這頭野馬馴服的。」
她招招手,王飛虎很快地過來,文姜問道:「飛虎,預讓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很生氣,說一定要范同承認傷人的過失而認罪。」
「范同絕不會認罪的,衝突必起,他也一定會被預讓所殺,因此你必須從速準備下一步應變。」
「屬下已經準備好了,立刻帶人由側城繞出去,以犒師為名,制住那五十名健騎。」
「不是制住,是除掉,這些傢伙很靠不住,既不能要他們投降,也不能放回去,他們會投到別的城邑那兒去。」
「夫人,恐怕用不到那樣做。預讓說了,萬一衝突起來,他會殺了范同去見許遠理論,必要時也會殺了許遠,因此不會有後患了。」
「你懂什麼,趙襄子行將即位,正要假事故以立威,如果殺了許遠,我們還會安寧嗎?聽我的絕不會錯,事後必須拉住預讓,不叫他到許遠那兒去。」
王飛虎答應一聲,如飛而去。文姜這才慢慢地驅馬而行。范邑並不大,由帥府到城門口,不過才里許路程,街上的店家居民,早已聞警,唯恐遭受兵戰牽連,緊緊地關上了大門,街上十分冷靜。
文姜來到城門口,范中行已經先到了,范同正在對他大發脾氣,大聲高叫道:「范中行,你的膽子愈來愈大了,居然敢冒犯大將軍,殺了他派駐此地的帶兵官,還敢要求收編大將軍的兵馬,你有幾顆腦袋?」
范中行氣急敗地道:「叔叔,這實在是誤會,這是誤會!」
「誤會?你們派人呈上文書,說得清清楚楚,簡冊歷歷,這還能說是誤會?我知道你是膽小鬼,沒有這麼大膽子,說!是誰給撐的腰!」
「叔叔!這實在是誤會,你聽小侄慢慢解釋。」
范同冷笑道:「不必解釋了,這裡事情我都清楚,你最近娶了個好老婆,不但聰明能干,而且還是個大美人,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是不是?……」
「不,不!」范中行忙道:「婦人之見,不明利害,才冒犯了大將軍,萬望叔叔看在同是一家人的份上,多予成全!」
「哼,」范同道:「到底是承認了,范中行!你是城主,怎麼會把這種大事交給一個女人去胡鬧,這下子闖出禍來了。你要知道,這不但會斷送掉你的祿位食邑,弄不好連你的老命都會玩掉的,你實在糊塗!」
「是!是!」范中行道:「侄兒糊塗,萬望叔叔多予成全!」
范同訓了半天,總算過足了癮,意氣洋洋地道:「大將軍十分生氣,本來要派別人前來,把你們就地格殺,我念在同族之誼,特地向大將軍請命而來,是想給你一點照顧,可是太不像話了」
「這……小侄怎麼敢,小侄怎麼敢!」
「不敢?我早已派了前哨通知你,我老人家即將來到,你居然不出來迎接,要我等你半天……」
「叔父大人見諒,小侄怎敢怠慢?原以為叔叔會率軍來到,小侄自然忙著打點款待事宜,而且小侄一直派人在城樓上眺望,發現人馬移近,立刻通知小侄來迎,那知道叔叔只帶了四個人,輕騎而來!「
「哈哈……我還要領軍來壯膽不成?我一個人來了,你又敢拿我怎麼樣?」
「叔叔誤會了,因為叔叔輕騎掩至,巡邏者不察,直等叔叔到了城門口,他們才去通知小侄,所以來遲了。」
「這也罷了。中行,這些年來,你對我一直很孝敬,我總不能看著你毀了,可是這次你實在太糊塗了……」
「小侄無狀,萬盼叔叔在大將軍面前美言,說小侄對他絕無異心。」
「那可不光憑口說,必須拿出事實來,證明你的誠意!」
這是擺明要敲竹扛了。范中行心中暗自叫苦,只有咬牙道:「但憑叔叔示下就是。」
范同笑道:「老侄兒,我既不知你虛實,又不知道你能拿出多少要如何開口法呢?這是你表示自己誠意,乞取大將軍的諒解,你必須盡心盡力,否則大將軍發了火,就什麼都完了。」
「啊!叔叔是要我傾所有獻出來?」
范同臉色一沉:「不是我要怎麼樣,是自己應該表現得怎麼樣,我才能作主替你擔待。要知道大將軍的令諭是要把你們夫婦兩個都捆了去。」
文姜在後面實在聽不下去了,終於挺身而出道:「笑話,許遠只不過是趙國的家臣,而范氏食邑在此,是周室天子的旨意,他憑什麼捆我們!刑不上大夫,禮不下蔗人,就算我們犯了罪,也沒有捆了去的事,何況我們一切所為都沒有錯。」
范同只看見一身錦彩,一片光艷,他是個十足的酒色之徒,立刻為文姜的艷光所懾,連文姜的話都沒聽清楚,瞇起了眼,「哈!老侄兒,這就是你新娶的媳婦嗎?果然是國色天香,哈哈!國色天香!」
文姜冷冷地道:「我在跟你講道理。」
范中行早已嚇呆了,連一句話都講不出來。他知道范同心狠手辣,藉機會敲詐,剛才已經在獅子大開口了,如果再得罪了他,不知道他又變什麼花樣。
范同被文姜冷冰冰的語氣一激,才從迷惘中醒覺過來,哇哇大叫道:「你這個女人好沒規矩,我是你的長輩,你也不稱呼一聲,而且禮也不行一個。」
文姜冷笑道:「親誼是私室之禮,若是到了後堂私室,再論長幼之序,現在則是在談論公務,語不及私,所以也不必提起那些關係!」
范同冷笑道:「好,好,中行氏,這可是你們自己說的,不能怪我不講情了。」
范中行急忙道:「叔叔?她是女人,不懂事,您請多原諒,請看在小侄的份上……」
文姜忽地一沉臉道:「中行!我這個女人或許不懂事,但是總比你這軟骨蟲強得多。從現在起你給我閉上嘴少開口,一切交由我來辦。」
范中行被她一叱,果然不開口了。
范同感到很丟臉,厲聲叫道:「范中行,你們誰是一家之主?」
文姜道:「我。他雖是城主,但最近一切的措施都是我決定的,所以由我來擔當一切。」
范同道:「好!既然如此,我就把你捆上去交給大將軍發落。來人哪,把這個女子拿下帶走!」
他手下兩名親兵上來正待動手,預讓慢慢地走了出來,什麼話也沒說,他那股逼人的威儀已經把對方制住了,連連地直退。
范同也嚇了一跳,叫道:「大膽的東西,你是誰?居然敢抗拒官軍?」
文姜冷冷地道:「范同,這裡是范邑,是范氏正式受冊於天子所封賜的食邑,因此,只有我們所領的兵勇才是官軍。」
「笑話!你們是官軍?我們又是什麼?」
「你們只是過境的客人,未得允准擅自前來,已是失禮了,何況又在這兒大呼小叫,耀武揚戚,大失本份,應該被捆上的是你,我要把你捆上了交給許遠,叫他另外派個懂規矩的人來。」
范同看了文姜態度,再看看預讓一副從容的樣子,大感意外。他沒有想到范邑居然敢反抗了,倒是自悔孟浪,不該孤身輕騎而來。現在看樣子來硬的是不行了,只有先回去,把部隊帶了來再作區處。
因此他冷笑一聲,「好!難怪你們的膽子敢這麼大,原來雇了幾個江湖浪人作打手。等我大軍一至,那時你們可別後悔。走!」帶馬回去,他看出苗頭不對,準備撤退了。
這時預讓才開口道:「他們四個人可以回去,你留下來。」
范同心中恐懼突生,口中仍然叫道:「什麼!你們把我留下做人質?你們知道那後果有多麼嚴重嗎?」
文姜笑道:「范同,可是你自己說的,你說,若是讓你去把軍隊帶來,我們就會後悔,你想我們要不後悔,就只有先下手為強了。」
范同色厲內荏地道:「留下我也沒用,我的部下們還是會來的,那時你們就後悔莫及了。」
文姜道:「我們又不是三歲小孩,這其中後果會想不到?你所有的不過是五十名騎兵而已,而我們有兩百人。」
「這五十名駿騎久經訓練,能征慣戰,又豈是你們那兩百名烏合之眾能比?」文姜但笑不話。
預讓冷冷地道:「范同,我要你留下,是因為你曾砍傷一名士兵和一名百姓。有這回事嗎?」
「那算什麼,他們對我不敬,該當此罪!我沒有砍下他的袋來就很客氣了。」
預讓臉泛怒色。「住口!你身為軍人,責任保民,你的一布一飯,雖說得自國君諸侯,但那是百姓們血汗辛苦所聚,他們才是你真正的衣食父母。」
范同當著部下的面,受到這種訓斥,更是下不了台,厲聲道:「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如此對我說話?」
「我不是什麼東西,只是一名布衣百姓而已,因此我才來同你要一份公道,要你……」
「反了!反了!來人哪,給我砍了!」」
那四名親兵拉出兵器就朝預讓圍攻上來。
預讓的腰間別著長劍,但是他沒有拔出,他也沒有還手,只不過輕輕地移動身子,那兩支長矛,一柄金斧一桿方天畫戟都脫了空,鋒刃只差一點觸及預讓的身體。他一直來到了范同的身前。
范同的臉色變了,霍地拔出長劍攔腰橫掃,竟是十分的凌厲。他究竟是百戰沙場的將軍,在無數次生死交戰的搏戰中,練成了有效而迅速的殺人方法,這與一般劍客們所用的技擊劍術不同,講究的是快,穩,狠,不留半點餘地,也不能有半點猶豫,否則就是跟自己的生命過不去。
預讓似乎沒有想到對方的攻擊會有這麼凌厲,他原不準備拔劍,現在看是不行了。何況除了范同之外。還有四名手執長兵的親兵,他們所運用的合圍方式也是受過訓練的。
那是多少人血肉性命的經驗累積,絕不同一般市井匹夫的鬥毆,預讓在幾經危險之後,終於嗆然出劍,但那也幫助不了多少,最多只是能把對方的兵刃架開而已,他們都穿了甲胄,那綴滿了鋼片,魚蚌似的護衣雖然笨重,有不少好處,就是有些部份不畏刀槍。
頭,肩,股,胸,臂,肱都在保護之下,預讓的處境看來並不樂觀,范同的劍已在他身上造成了一處輕傷,而范同還在厲聲大喊:「殺!殺了他!把這匹夫斬成肉醬,拿去餵狗。」
預讓知道難以善罷干休,對方非殺他不可了,那四名親兵已經收起先前的輕敵之心,越戰越猛,使他瞭解,這些受過正式訓練的兵士,的確不是一般烏合之眾的民兵所能比擬。
他奮起神威,一聲怒吼,只見血光迸現,包圍的圈子散開了,兩名持矛的親兵手中只剩下了一截木棍,另兩名持斧戟的兵士則已倒在血泊中,他們胸前的甲衣已被劃裂,鮮血念湧而出。
范同喉處中了一劍,血如泉湧,但他的人還站著,瞪大了眼睛,滿懷不信地道:「好!好!好劍法!漢子,咱家自幼習武,在沙場上不知殺過多少頑敵,博得今天的前程,想不到死於一個平民之手!」
預讓吐了一口氣:「不管過去做什麼,你不該欺壓老百姓,所以你該死。」
「說得好,漢子,等著,等我的部下來到時。你就會後悔了。他們會殺光這城裡的每一個人。
「去!去把人帶來,屠城,殺他個雞犬不留!」
那兩名斷了矛的親兵早已逃開了去,跳上馬。飛也似的跑了。
范同這才仰身向後倒下。預讓歎了一口氣道:「城主,對不起?我只是為了自衛。」
范中行早已嚇呆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倒是文姜說道:「預先生的神勇,到今天算是親眼目睹,這范同在趙國聽說也是一名勇將,所向無敵,他率了四名親信部屬聯手進攻,仍難敵先生一劍之威!」
預讓歎了一聲道:「今天我才知道這些正規的軍旅不可以輕視,也知道我訓練那批人實在不成氣候,就是這五個人,我們那兩百名兵勇是擋不住的。」
文姜道:「這是專為作戰用的傭兵,也是諸侯的基本武力,那些大國,號稱擁有十數萬大軍,但那是靠不住的,他們都是從民間臨時挑來的民兵,經不起狠戰。這樣子的精兵,不會超過三五千,國君對他們十分優遇,豐衣美食,除了打仗之外,什麼也不做。」
預讓道:「所以才養成他們驕橫凌人的氣勢。」
文姜道:「有什麼辦法呢?國君的地位就是靠他們維持的,就以韓趙魏三家分晉來說,還不是他們三個人手下各擁有這麼一支精壯的武力,才能把晉公推翻?我們那兩百人目前雖不行,相信在先生的精心訓練下,不久也可以成為一支勁旅。」
預讓正待開口,文姜忽又笑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訓練那兩百人,為自保而已,以我們這點力量,也不去侵略別人,因此請先生多費點心。」
預讓也是這個意思,聽她先說了出來,倒是不開口了。范中行這才回過神來,氣急敗壞地道:「你們還在這兒講閒話,還不快作準備,等一下軍隊就攻來了!」
文姜冷笑道:「準備什麼?莫非你打算一戰了?」
范中行道:「現在禍已闖下,只有作最壞的打算。」
預讓道:「禍是我闖的,人也是我殺的,我去擋他們。」
文姜道:「先生一人能拒五十鐵騎嗎?」
預讓道:「或許不能,但我會盡力而為,即使不敵,我也能全身而退。剛才我放走兩個人,他們知道人是我殺的,必然會指引餘眾來追,我只要逃向相反方向,他們就不會來侵犯范邑了。」
「那只能解得一時之危,以後呢?先生不會是為德不卒之輩吧,許遠若要再來興師問罪,又將如何?」
「我已經告訴過王飛虎?我會先去找許遠,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他,他能夠講道理,自知理屈,必會寧息此事,他不講理,我就常廷刺殺他,亂軍無主,就沒人會來找城主的麻煩了。」
文姜道:「先生,刺殺許遠可沒有那麼簡單吧?」
預讓答道:「我預讓若是決心要殺一個人,他很難逃過,一擊不中,我會下次再去,鍥而不捨,終有一次會成功的。」
「大營之中,恐怕很難由得你來去自如。」
預讓傲然道:「憑我手中三尺青鋒,可以說句狂話,天下還沒有地方困得住我!」
文姜哦了一聲道:「我知先生神勇無匹,沒有做不到的事,只是先生考慮到一件事沒有,你再強也只是一個人,血肉之軀,畢竟有精力衰竭之時,尤其是你若刺殺了許遠,三軍失帥,必情急而拚命,到那時候,先生恐怕再難全身而退!」
預讓道:「大丈夫有死而已,夫復何懼!」
范中行這才回過一口氣,「預先生,你若成功回來,我一定以窖中半數的金帛為謝,你若是不幸死在許遠大營之內,我們范城的人,都會永遠感激你。」
預讓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城主,這個你不必放心上了,我不是為了酬金而去的。」
「是!是!我知道先生是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做事有始有終,不會半途而廢,先生殺了范同,自然不會要我們來負責任的。」
預讓沒想到范中行居然會冒出這麼一句話,他看了范中行一眼,心中失望之極,歎了口氣道:「城主放心,預某行事向來敢作敢當,不會推諉到別人頭上的。」
文姜也大為洩氣地道:「城主!預先生是為了我們范邑的事情而出頭的,你怎麼能叫他自己負責呢?」
范中行道:「預先住仗義而出,維護范邑的百姓,我當然感激,可是我並不想造成這種衝突。」
「你有沒有聽見范同的說話?他要把我們捆起來,送到許遠那兒去呢!」
范中行道:「他只是說說而已,不會真那麼做的。他的目的,只是想多敲詐幾文。」
文姜怒道:「他已經叫手下來捆我了,預先生才出頭的,范中行,你身為城主,無以保妻子,別人替你出頭,你不知感激,反而說風涼話!」
范中行低頭道:「我沒有不感激,可是預先生也為我們惹下了滅城大禍,我才要求預先生把事情徹底解決,這也沒什麼不對吧?」
預讓哈哈大笑道:「對!對!非常對。城主一直是抱定了息事寧人,委曲求全的主意,是我強行要出頭的,自然由我去解決。」
范中行的臉有點紅,但是他仍然厚起臉皮道:「預先生,我知道你一直就看不起我,看不起這個地方,而范邑這個小池塘也實在養不下你這條神龍,你在此很委屈……」
預讓不等他說完就道:「城主!這些話都不必說了,預某既然約定了一年為期,一定會負責到那一天。」
范中行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先生在此地不得志我也知道,但是沒有辦法,范邑就是這麼大,我也沒什麼雄心大志,沒有先生可發揮的,所以我想告訴先生一聲,你只要辦妥了眼前這件事,我們就算兩清了!」
預讓微微一笑,看了范中行一眼道:「城主,你可放一百二十個心,對殺死范同之事,預某必有一個交代。」他拉過了馬,飛身而上頭也不回地去了。
文姜急了道:「老范!你瘋了?你怎麼把預讓給趕走了呢?可知有這樣一個人,你有多少方便!」
范中行道:「我知道,現在四鄰的城邑對我都很客氣,再也沒有人敢來打我的主意;還有,城中那些原屬於朱羽的店舖生意,以前從不繳納例捐的,現在也都乖乖的付了;還有就是我們新招的這些兵勇,經他訓練之後,已頗為可觀,這都是預讓的功勞。」
「那你怎麼還要放他走?」
「我不放他走也留不住他,根本上他就瞧不起這兒,先前之所以留下,是急需要錢替人償債沒有辦法。」
文姜道:「那至少也得等期滿之後再讓他走。再有一段時間,我召募的兵勇好了,我們有了自保之力,也可以慢慢的求發展。」
范中行道:「我可沒這麼大的胃口,再加上跟前的這樁事情很難過關,我樂得大方一點,讓他辦起來也能盡心點。」
「你以為他一個人能擺平這件事?」
「我想可以,他那個計劃不錯,他自己去見許遠,說通了,自然沒有麻煩,說不通,他能刺殺許遠,就不會有人來找麻煩了。」
「假若他自己反而被殺死了呢?」
范中行道:「那時許遠也不再來囉嗦了,因為他至少領略過這些劍客的厲害,怕再惹上一個。」
說著他竟笑了起來。
文姜道:「你笑得出?」
范中行歎了口氣道:「剛才我是嚇壞了,心裡已經在盤算把財產帶著,逃到什麼地方避難去。現在預讓答應拚命去擺平它,我當然就安心了。」
他看看地上范同屍體,又得意的笑道:「這傢伙每年總要從這兒撈走一大筆錢去,今年他抓到機會,想大敲一筆,那知把命都玩掉了,可見人是貪心不得的。」
文姜冷笑,「范中行,別藉機會對我教訓!」
「唉!夫人!你的雄心可嘉,可是我們的力量太小了,不能夠有異心的,安安份份好,如果我們稍稍有點異狀,立刻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然後就有一股勢力來吞掉我們。這一點我絕對比你看得準,我要把預讓遣走,有一半也是為了你。」
文姜心中一動:「為了我!我怎麼了?」她沒來由的發急了起來,好像是被誰揭穿了內心的秘密似的,臉色也變得很不正常。
范中行沒注意到這些變化,他只是笑笑道:「你也是個不肯安份的人,雄心勃勃,那會引來很大的危險。我把預讓遣走,少了一個有力的依靠,你也會老實一點。」
文姜的臉上表情鬆弛了下來,冷笑一聲道:「范中行,看不出你悶聲不響的,肚子還有這種算計。」
范中行微笑道:「夫人!你別瞧不起我,以為我百無一用,其實這只是我的生存之道,許多比范邑更強更大的地方在眨眼間易了主,我卻安安穩穩的過了十幾年,這就是我的本事。」
「什麼本事?做軟骨蟲的本事?」
「你要那樣認為尚無不可,但是認真說起來,這就是我看法的正確,應付得直。我的作法也許很沒出息,但是我卻能生存下來。沒有一個人會提防我,以為我有危險,因此沒有人到來併吞我。你才動了一下,許遠他立刻就派人來了,由此可見我的看法正確。」
文姜不屑地道:「他派來的人並沒有吃掉我們,反被我們吃掉了。」
范中行道:「那是范同自己太大意,想不到這兒有人敢捋他的虎鬚,若是他把五十名健騎都帶了來,你就知道厲害了。」
文姜微微一笑道:「要是五百騎都來了,或許會使我緊張一下子,五十騎,嘿!赫赫!我照樣一口吞。」
「夫人!你以為這些士卒都像我新召募來的那些飯桶那樣,笨手笨腳的嗎?人家一個可抵我們十個。」
文姜笑道:「我們新召來的也不是飯桶,只是訓練不夠而已,再過一年下來你看看!」
「等不到一年的。」范中行道:「那兩個傢伙逃了回去,他們立刻就會殺來,我們那些飯桶擋得住嗎?」
文姜笑道:「預讓迎上去了,我想他的一枝劍就足以擋得住追兵。」
「那總是靠不住的。你不能寄望在一個人身上。對了,我們還有不少的斗客,他們雖然不是絕頂高手,卻多少還練過幾年武,搏戰的經驗豐富,有他們幫助預讓,必可無虞。我們快點叫王飛虎帶著去援助預讓。」
文姜冷嗤道:「等現在才想到,敵方早就已兵臨城下了。城主大人,你還是安心地享你的清福吧!」
「你是說,你已經安排他們前去了?什麼時候安排的?我沒見你離開呀?」
文姜遙望遠處天際一道直衝上天的塵煙,微笑道:「狼煙報訊,王飛虎已經大捷了,這個人真不錯,除了武功劍技不如預讓外,精明幹練,可以稱得一個人才。」
那一道藍色的烽煙升得很高,筆直刺入天空,很遠的地方都可以看見。是用狼糞和人馬糞曬乾製成的,燃時能產生濃煙,又直又凝,風吹不散,用以作為向遠處的地方傳出警訊,故而也稱為狼煙。
范中行望著那道升起不久的狼煙道:「你真能確定是王飛虎他們傳出的捷報嗎?」
「當然,我跟他約好了的,如果他那邊得手,盡殲敵人,就立即舉煙通知我。」
「你們約好了的?你早就派他們出去了?」
「是的,我聽說范同來到,立即派遣他們由側門繞路過去了。兵貴神速,決定了行動就要趁快。」
「你叫王飛虎什麼時候動手的?」
「一到就動手,他帶了雞鴨魚酒,前去犒軍,酒菜中都下了鴆毒,那些人絕不會想到這一點,所以我想成功的可能有九成,果然不出我所料!」
「啊,你真狠,文姜,那是五十條人命呢?」
文姜道:「我知道!老范,你現在又來假仁假義了。要是這五十個人不解決,他們殺將過來,可不會對你客氣的。」
范中行訕然的低頭又說道:「你早作了這個行動的準備,那時你還沒見到范同呢!」
「是的,我早作了準備,只等預讓點頭,當預讓答應了過去找范同理論之時,王飛虎就帶人出發了。」
「這不是太魯莽了嗎?萬一范同這邊沒衝突起來呢?」
「不可能。范同城門口任意拔劍傷人,就知道他存心不善而來,衝突必不可免。」
「他只是想借此示威,以便獅子大開口,狠狠的敲我一下,如果真的存心不善,他早就把人馬帶來了。」
文姜冷笑道:「我聽報他只率了四名親兵前來,已經想到他的用意何在了,他除了要為許大將軍狠刮我們一筆外,還打算為自己弄一筆。如果把人都帶來了,怕人多嘴雜說出去,大家都是同姓一個范,對自己人居然這麼狠,這傢伙難道不該殺?」
范中行歎道:「該殺!可是你這個計劃也太冒險,如果這邊還在談判,那邊已動了手,而偏漏了一些,跑到這兒來,又怎麼辦呢?」
文姜道:「王飛虎帶了十四個人,四個人隨他前去犒軍,十個人埋伏歸路,假如有人想逃回,務必加以截殺,假如是往這兒逃,則由我們對付。」
「我們對付?我們憑什麼對付?十幾個武師全被你派出去了,只剩一個預讓……」
「這就對了。預讓一枝劍可敵萬夫……」
「但是預讓不一定會幫我們殺人。那個人傲得很,行事都有他自己的主意。」
「有本事的人都是如此,但是只要摸清楚他的脾氣,略用一點方法,他仍然會照我的意思去做。此如說殺死范同這件事吧,我雖有此意,找不到人下手。王飛虎說他是許遠手下第一名勇士,技藝高超,力大無窮,除了預讓,沒有人能吃得住他。但是我如開口叫預讓去殺人,他一定不肯,所以我請他陪你去見范同,為你壯膽!」
「為我壯膽?我並不怕見范同,我知道他只是要錢,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知道,預讓可不知道。我說你嚇得六神無主,不敢出去見范同,想請他隨行!」
「胡說!把我形容得太不堪了。我何至於如此窩囊?」
文姜道:「一定要這麼說才能請得他。否則他根本就不會前去。他的職司只保護宅院,可不是跟班長隨,絕不會去受那個罪的……說得他肯動身了,再告訴他,范同在城門口跋扈傷人,事情就成了。」
范中行道:「你算準他一定會殺范同!」
文姜哈哈大笑:「我算準范同必死無疑,所以叫王飛虎立刻前去配合行動,對付那些兵馬。」
范中行翻著白眼道:「太冒險!太冒險!只要有一點差錯,我們就完了。」
文姜看了他一眼道:「老范,要求發展,總得要冒點險的。」
「我的日子過得很好,還發展什麼?范邑正當交通要道,過往客商不斷,收入已經可觀,而且境內物阜民豐,是鄰近幾個城邑中最富饒的一個……」
「不錯!這兒最富庶,別的地方都比你窮苦,你不想去併吞人家,但是別人想來併吞你!」
「那……也沒這麼容易。以前他們試過……」
「以前只是那些窮鄉僻邑,看到富庶眼紅,而生掠奪之心,最多也只能派出幾個亡命之徒來行刺……」
「是啊,他們的運氣太壞,剛好碰上預讓,派來的刺客沒有一個能活著回去,他們的主子也寒了膽……」
「預讓不會永遠留在你這兒的,他走了呢?」
「那……我可以重金再禮聘成名的劍客來坐鎮。預讓不要錢,別人卻是要錢的,我只要不惜重酬一定會有人來應聘!再者,我們自行招募的兩百名兵勇,加以好好訓練,也將是很強的一股武力。」
「你現在怎麼又靠他們了?以前你不是不要的嗎?」
「我不是不要,而是怕因此惹上麻煩,現在既然出了事,只有硬著頭皮頂下來了。」
文姜冷笑道:「你別想得好,范同被殺,他帶來的人片甲不回,許遠不會善罷甘休的。」
范中行的高興打了個折扣,但是他卻樂觀地道:「預讓已經答應去見許遠了,他會辦妥那件事的。」
文姜哼了一聲道:「萬一他辦不到呢?」
「我相信預讓能使他折服。許遠雖是勇將,但是他身居高位,坐享富貴已久,早已失去當年的豪情了。這種人一定怕死,他不會與預讓那種亡命之徒作對的。」
「你怎麼知道呢?」
「因為我自己就是那一類人。三十年前,我有血氣之勇,會為一點不如意的事而生氣,現在安逸日子過久了,我只想保現狀就夠了。」
文姜看了他一眼,雖然這個人是她的丈夫,而她的一切也是因著丈夫而得到的,但是不知怎麼,她實在無法對范中行生出一點感情來,那不是年齡的差距,因為文姜也不再年輕了,她已二十八歲,文姜所感到的是一種強烈的失望,絕對無法融洽的性格上的差異。
這樣一個人,我能跟他終老嗎?文姜曾經不止一次的問自己,而且每次都是不假思索就說出了答案,不能,我打內心裡憎惡這個人。
文姜歎了口氣:「老范,我們不能全部寄望在預讓的身上,必須要作萬全的打算。因此我們還要派人,帶了重禮去拜見一個人,得到他的首肯,才能真正的高枕無憂。」
「誰?誰還有這麼大的本事?」
「河東智伯,趙國的第二個強人。」
「智伯是夠強的,但是他不會為我們撐腰的。」
「要他為我們去跟許遠交戰,他不會答應,但是許遠要發兵來攻我們,勢必要借道河東,智伯可以不答應他借道。」
「這恐怕不容易,范同就帶人來了。」
「那只是五十騎,而且是以前,許遠再次發兵,當不止區區五十之數吧,大軍過境,他就要考慮了。據我所知,智伯對襄子繼趙很不服氣,已經鬧得不太愉快,我們若以厚幣甘詞,進說智伯,一定能使他點頭。」
范中行略一沉思道:「好辦法,夫人,你真行!我們只要表示一下,願受河東的保護,智伯一定會答應的。你能想到這一著,足見高明。」
「要是沒有這一重保障,我也不會動范同的人手了。」
范中行對他的新夫人不僅滿意了,而且還表示了由衷的佩服,嘻笑道:「夫人!快點給我生個兒子,像你一樣的聰明,我們范氏一族必然會大有出息。」
他忘情的拉著文姜的手,被文姜甩掉了,冷冷的道:「別想得那麼遠。目前的任務是把河東的關係拉攏好,該送些什麼禮?該誰去?如何措辭?……」
范中行掏出一枚鑰匙道:「一切都由你作主,你自己上庫房裡去看,要如何處理,你斟酌著辦好了。」
這等於是把他全部所有都交給文姜了。文姜倒是有點愕然的道:「你把庫房鑰匙交給我,不怕我再配一把?」
范中行笑道:「你不必再講了,今後這把鎖就由你保管,庫中的財也全部由你支配。」
「你……對我如此放心?」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放心你,能放心誰呢?」
「你不怕我把財物捲逃嗎?」
范中行笑道:「我不怕,你也不會那樣做,因為你無論往那兒去,不會比這兒好。在范邑,你不但有錢,也有權勢,這你在別處找不到的。」
文姜冷笑一聲道:「你倒是把我看透了。」
范中行聳肩微笑,笑得非常可惡。他沒有開口,但等於是作了肯定答覆。
文姜此時有著屈辱的感覺。她很想把鑰匙扔到范中行的臉上,然後拔腿就走,遠離這個可憎的傢伙。可是她沒有那樣做?范中行的確把她看透了。
文姜不甘寂寞,不肯安於平凡的女人,嫁到范城來,她終於有機會可以發揮她的才華,滿足她的雄心了,她是不會捨得放棄的。
但她也不甘心嚥下那口氣,冷笑一聲道:「老范!你別得意,女人是很難預料的,也許有一天,我遇上了一個值得我愛的男人,我會拋棄一切跟他走。」
范中行哈哈一笑:「文姜,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我最不耽心的就是這一點,因為,這太不可能了。」
「不可能?你以為我已經老得沒人要了?」
「那裡!你美麗得如同一朵盛開的鮮花,每個男人都曾為你著迷。你只要想走,可以帶走城裡一大半的男人,只是那些人會在你眼中嗎?」
范中行繼續得意的道:「能被你看中的男人,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男人,可是問題又來了,那樣一個男人,會跟你一起私奔嗎?你畢竟是我的妻子,是范邑的城主夫人……」
文姜低頭不語,心中卻更憎厭這老傢伙了。她也無法不承認他的話有理由,被自己所看上的男人,必然是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那樣的一個男人會帶著自已私奔嗎?
假如真有那樣一個人,我倒是要試試看,試試我的女性魅力,能否籠絡得住他?
可是上那兒去找那樣一個男人呢?到現在為止,只有一個預讓能叫我動心,可是預讓會要我嗎?
文姜立刻也為自己找到了答案,不要!他是一頭行空天馬,無拘無束,沒有一個女人能牽住他,他也不會為一個女人而留在一個地方……但我總得試一試。
想到這兒,她的眼光轉為熱切,眼神汪汪地望向預讓所去的方向,口中哺哺的低語著。
雖然沒有聲音,但范中行從她口形的蠕動,已可猜出她念的是:「預讓,預讓。」
陡然一震,范中行終於猜測到自己妻子的心事了,原來是鍾情於那個男人。
不好!文姜雖然眼高於天,但是對預讓就難說了。難怪她近來對預讓特別關切。不過預讓是個守禮的君子,該不會誘拐主婦吧!
想到這兒,他又略感安慰,但又不太放心。
文薑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如果她蓄意勾引,預讓恐怕很難逃得過她的美人關。無論如何還是快點把他弄走,斷了文姜的念頭。
范中行暗中作了決定,開始在想方法了。
但是很出乎意外的,一個月之後,預讓回到范城,竟是自動向他提出了辭意。
那是一個黃昏,范城的人都很放心了,因為王飛虎從河東回來,說智伯已經接受了他們的懇請,不讓許遠的人過界,不但是如此,他還答應親自到許遠那兒去,為范邑請命,警告許遠,不得欺凌對方。
智伯是個頗有雄心的人,有意跟襄子一爭長短,他的兵力雖不若趙襄子,卻是趙國第二大勢力,為了要跟襄子一爭短長,他也正在力圖擴張,像這種拉攏人心的機會,他當然不會放棄。
所以他表現得既積極又熱心。智伯既然答應出頭了,范邑穩可平安無事。
這個消息令大家很興奮,范中行大開慶功宴之際,預讓居然也僕僕風塵的趕了回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28:12
第 六 章
他全身都是塵土,一雙眼睛奕奕有神,進入到帥府大堂,正好趕上熱鬧。大家看見了他,都起立歡迎。
范中行都不例外,起立笑道:「預先生回來了,可正趕巧了,我們正在設宴慶功。」
預讓問道:「慶功?慶什麼功?」
范中行道:「河東智伯答應為我們出頭撐腰,去向許遠周旋,不讓他找我們的麻煩。」
預讓冷冷的道:「這個我知道,智伯到許遠那裡的時候,我也在那兒,許遠的架子大得很,我等了三天都沒見到人,還是智伯邀了我,一起才見到了許遠。」
范中行得意的道:「許遠身為大將軍,一個平民豈能輕易見得著的?但智伯就不同了,他是河東伯,論爵位,比襄子高呢。不過襄子襲了趙侯的王位,又高過智伯去,但是許遠不敢在智伯面前搭架子。」
預讓淡淡的道:「智伯是平易近人,沒有一點架子。不但是對一般人,對他自己的部屬也是一樣……」
范中行道:「是的,智伯待人謙恭是有名的,因此他那兒才延攬到不少人才。」
預讓看了他一眼,然後道:「智伯的謙恭並不是延攬到人才的主要原因,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也是一個雄才,他的智慧,他的氣魄,他的胸襟,都不是一般人可比擬的。他到許遠那兒去,微服何從,只帶了兩名隨從。」
「那也沒有什麼。」范中行道:「他的地位崇高,轄地廣大,部屬眾多,即使他一個人不帶,許遠也不敢輕慢他。」
預讓道:「但他卻是找許遠理論去的,一個談不攏,很可能立刻成仇,性命都保不住。」
范中行道:「這個,我想許遠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城主,這個你就估計錯了。許遠聽說我們殺了范同以及那五十名驍騎之後,非常憤怒,當時就命他的武士要把我擒下斬首,而且發兵來血洗范邑。」
「啊!他難道連智伯的面子也不賣嗎?」
「那智伯還沒開口,我們一起去見到許遠後,他讓我先說,許遠下令要抓我時,他還是沒開口,拔劍站到我身邊來。」
范中行愕然道:「這是幹嘛呢?他只要表明立場就行了,不必要如此的。」
「城主,你對許遠那個人瞭解還不夠。襄子新繼趙侯之位,對他十分倚重,養成他狂傲不可一世的態度,誰都不放在他眼中。先前雖然因為智伯的地位特殊而以禮相迎,不會因此而改變這件事的態度。」
「那不是糟了嗎?衝突起來了沒有?」
「衝突起來了。許遠叫他讓開,少管閒事,他說他也是為了同一件事來,許遠如果要堅持不放過范邑,就連他一起殺了。」
「許遠真敢動手嗎?」
「他有什麼不敢的?何況趙襄子跟智伯失和,他若能殺了智伯,正好可以建大功。平白無故下手,他還怕激起河東反抗,因為智伯在河東極得民心,現在智伯出頭至他的大營中干涉他的事務,給了他一個最好的借口。因此講不了幾句話,雙方就動上了手。」
「那你們兩個人不是糟了嗎?許遠軍中有那麼多人,你們怎麼會是敵手?」
「不是兩個人,是四個人,智怕還帶了兩名侍從,那兩個人也是很傑出的劍手。」
「四個人也不行呀,許遠軍中有千軍萬馬呢!」
「他的人馬雖多。但是在他的中軍大帳卻容不下多少人。那些甲兵所持的是長矛斧鉞,倒不如我們的三尺利劍來得方便。在一場大戰之下,我們折損了一人,對方死了將近有四五十人。」
說到那場戰鬥,預讓禁不住眉飛色舞,但范中行已嚇得臉色蒼白,忙問道:「結果怎麼樣?」
文姜很從容的接道:「還用問嗎?預先生能安然無恙回來,自然是許遠吃了大虧。」
范中行這才略略放心道:「是的,是的。預先生神勇無匹,在大帳中,人多也擁不進來,想必是穩操勝券。」
預讓道:「我們雖然最後突圍而出,卻也沒有那麼輕鬆,多虧智伯與他的那位隨侍奮勇替我擋住後面,使我能飛躍而出,直撲許遠……」
「先生殺了他沒有?」
預讓道:「要是殺了他,我們也別想生還了。我只是把他制住了,挾持住他作為人質,喝令他的部屬住手,這才衝出了重圍,脫身而出。但是智伯因而受了兩處外傷,他那另一位侍從也英勇的戰死了。」「這……,真是太危險了。」范中行道:「智伯也真是的,幹嘛要孤身深入呢?他應該帶了兵馬去的。」
預讓冷冷的道:「他如帶了兵馬去,一個談不攏,就要付之一戰了,這一仗卻打得太沒來由,因為許遠並沒有侵犯河東,他是為了我們范邑而出頭的!」
范中行這才道:「這……也是為了他自己。趙襄子對他在河東日漸壯大的事已感不安,遲早也會向他開刀的。」
預讓道:「也許有一天,但現在還不到時候。智伯向我分析過,他目前的實力自保有余,攻人則不足,如果他率軍輕入晉城,對方必有所備,另外遣軍截其後路,必無勝算。所以他只有微服簡從,孤身前往,他的計劃中也是準備跟我一樣,如果善言無效,就出其不意,挾制許遠,來到河東,迫他接受放過范邑的條件。」
范中行感激的道:「智伯為我們倒是費了不少的力,你們最後是怎麼回到河東的?許遠的部屬沒有趕到嗎?」
「我們挾持了他們的主帥,他們怎麼會不追呢?不過智伯已經有了準備,來到邊界處,那裡已經埋伏了一支勁旅接應,擋住了追兵,我們才算真正的脫困了。」
大家也都吁了口氣,范中行笑道:「智怕長於謀略,雖然冒險深入,也有妥善的安排。」
預讓冷冷的道:「城主,我們回到河東,趙襄親自率軍趕到,陳兵邊界,兩相對壘,最後因為雙方都沒有作戰的準備,協議商訂城下之盟。」
「條約怎麼訂定的?」范中行急急問道:「對我們的事如何決定?」
預讓道:「智伯既答應了王飛虎,自然不會背諾,他堅持要趙襄今後不得干與范邑的事。」
「謝天謝地,今後我們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河東因而跟趙侯交惡,雙方抓破了臉,智伯立刻下令全國備戰,而城主放心得很,居然已經大開慶功宴了!」
范中行道:「智伯的盛情,我當然很感激,不過他跟晉城趙侯之爭。由來已久,絕不是因為我們的緣故,只不過適逢其會,假我們的借口作了一次新的衝突而已。」
「這就是城主對此事的看法?」
范中行發覺到預讓的不快,乾笑一聲道:「預先生,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我太忘恩負義,不過謀國之道,本來就是如此。智伯跟范邑並沒有特別的交情,他為我們出頭,絕不是為了道義,而是另有其目的。」
預讓點點頭道:「不錯!智伯自己也跟我說過,如果要保護范邑不受侵犯,他只要不讓許遠的兵借道就行了,並不要他跑一趟,更不必冒生命之險去找許遠面談。」
「可不是嗎?我們要求他的也只是阻住許遠的兵馬過來,他居然跑去找許遠,實在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他不是為城主去的,城主不必為此不安!」
「這個我知道,我跟他沒這麼深的交情,也不希望他冒這個險。幸虧他成功了,要是他失手,把自己陷進去不說,連我們范邑也跟著玉石俱焚,那才冤枉呢!」
這種論調連文姜都聽不下去了,皺著眉頭道:「城主,你別忘了是我們惹的禍,也是我們反托他的。」
「我知道,可是他那種解圍的方法叫人不敢領教,要是不成功的話,許遠揮軍東下。我們連命都保不住,那還不如乖乖的向許遠認罪,每年多貢上一些錢糧……
文姜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預讓卻冷冷的道:「城主,殺死范同的事總算告一段落,預讓的任務已告成,現在是特來告辭。」
范中行並不意外。他心中也巴不得能早點送走這個禍患,尤其是知道文姜對預讓特別激賞時,更不想他留下來了。但是口中卻不得不道:「預先生怎麼要走了呢?你答應留此一年的,現在只過了一半的時間。」
「記得城主說過,預某只要辦妥了范同的糾紛,就可以離開了的。」
「當然,當然。我是說過,而且我也不是以此強留先生。事實上先生為范邑出的大力太多了,任何一件事都足以抵過先生所支的報酬,沒有范同的事,先生要走,也沒人能攔住先生。」
「預某卻不是那種不告而行的人。我做事一向有始有終,事事交代得明明白白,預約的期限還有半年,雖然城主口頭答應過可以提前離去,但預某是要退還一半的錢,這一包金片請城主收下。」
說著他取出一個包包遞了過去。
范中行忙道:「先生說那裡話!你為范邑解了危機,我還要好好的謝你呢!這金子絕不能收。何況我已經說過了,完成這一次任務後,先生可以走的……」
預讓道:「反正我已告訴過城主了,也取得了城主的允諾,今天留此一宿,明天走時,我也不來辭行了。」
他把金子安放在地上,回身欲行。文姜忍不住道:「預先生志在千里,范邑這個小圈子是留不住先生的,但不知先生此去何方?」
「上河東智怕那兒去。」
「上河東去?智伯雖然對先生十分禮遇,但不會比在這兒更受恭敬吧!「那兒人才濟濟,也不像在這兒唯先生是。若是先生要繼續從事遊俠,我們是不敢挽留,若是居間作客,河東何如范邑呢!」
預讓道:「我欠了智伯。」
「先生又欠他什麼?」
「欠他兩條人命。智怕這次上晉城去見許遠,喪失了兩名好手,我只有以一命為報。」
「那是為了保護他自己而帶去的。」
「但是,智伯上晉城去,就是為了我。他聽說我去見許遠,怕我失陷在那兒,這才趕了去接應我的。」
「這怎麼可能呢?他跟先生認識嗎?」
「不認識,但我有幾個朋友在他的幕下作客,他從朋友的口中聽說了我……」
「這只是他說而已,是他仰慕先生之名,早就該著人相請的。」
「他希望我去,可是他也知我不受人拘束,不肯在一個地方久留,所以才沒有冒昧從事。他怕我拒絕一次之後,再也不便開口,因此他一直在等機會,在等一個我無法拒絕的時候,然後才提出邀請。」
「這次就是機會了嗎?」
「是的。他得知我將孤身前往許遠軍中探消息,也知道我一個人的力量,絕對說服不了許遠,所以才趕了去!」
「那是出之我們的請求。」
預讓笑道:「他說了,若是范邑跟許遠之間的摩擦,他絕不會插手,因為這本不關他的事,否則上次范同帶了五十騎過境,他就不會放行。他之所以答應為范邑說項,就是為了我的緣故。」
「先生相信他的話嗎?」
「乍聽很難相信,可是除此之外,他實在沒有冒險的理由。夫人能指出來嗎?」
文姜也說不出來,智伯荀瑤以千金之軀,伯君之尊,居然輕身進入敵方大營,實在沒理由。要不然,他真是為了營救預讓去的,但那可能嗎?
她想了一下才道:「先生,你以為他是為了結交你嗎?」
「當然不是。他胸懷大志,也不是豪俠中人,不會只為了道義而結交我。他要拉攏我為他所用,幫他練兵,幫他策劃擴展,甚至於替他作刺客。」
「這可知他是有所為而去的。」
「我知道。但是他所付的代價很大,他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而且也幸虧有他幫助,否則我絕無可能從許遠的軍中生還。」
「最後是先生挾持了許遠而救他出圍。」
「那是另一回事,他為我而去是毫無疑問。」
「這是權術,是苦肉計!」
預讓歎道:「不管他的目的何在,他是以生命來爭取我這個人,就值得為他賣命了。我在別人心目中,只是一名劍客,充其量也只能做做打手刺客而已,但是他卻能看重我其他的能力,這份知己之情。也值得我以死相報了,這是任何人不能給我的。」
文姜輕歎道:「智伯的確是個人傑,他能見到先生別人見不到的長處,只此一端,也是我們不能比的,所以我也不再說挽留的話了,敬奉一杯,祝先生此去鵬程萬里,創下不朽的功業。」
她端起自己杯子,滿斟一杯,走出來雙手遞給預讓。
預讓接了過來,說了一聲:「謝謝!」仰頭一飲而盡,把杯子還給了文姜,頭也不回地去了。
文姜接了酒杯,忍不住眼淚直流下來。
這個場面使得宴會變得很尷尬。
預讓之去遲早的事,誰都知道他不可能久留在范邑。他現在要走,是突然一點,但是文姜為他流淚,卻是說不過去的事。
范中行乾笑一聲道:「夫人,預讓得到智伯的器重,到河東正好大展抱負,這是好事,你難過什麼呢?」
文姜居然道:「這麼一個大好的人才,就這麼走了,而且是被人從我們這兒剜去的,你還笑得出來?」
范中行一怔:「這是他自己要走的,我留不住他,有什麼辦法?我對他並沒有少半分恭敬,在范邑,誰不是將他高高的頂在頭上?連我這個城主都不敢對他大聲說話,還要怎麼樣?」
「你怎麼不能像智伯一樣,做個人傑呢?」
「我?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就不是人傑,這可不是我的錯。」
聽了范中行自嘲的語氣中有著一絲蒼涼,文姜也感到歉意。范中行再窩囊,畢竟是一城之主,當著這麼多的人,給他如此難堪,也太過份了。可是她再看看廳上的人,每個人神色都是跟她一樣的失望,一樣的茫然,茫然的望著預讓所去的方向。
范中行對她是百依百順,好得不能再好了,對那些門客也都十分的優遇,既不小氣也沒有架子。
可是沒有擋住任何一個人,只要預讓開一句口,似乎每個人都可以跟預讓走了。
范中行突然感到很悲哀,他發現沒有一個是站在他這邊的,尤其以他美麗而能幹的妻子為然。大家的意興都很蕭條,預讓的歸來證實了范邑的危機已正式的除了,這應該是歡宴的時候,但是誰也提不起興趣,於是一場慶功之宴,在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解散了。
預讓在屋子裡整理著行裝,其實已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整理了,他來的時侯,只有一人、一劍、一馬,現在屋子堆滿了金珠、錦繡,這些都是范中行和文姜陸續饋贈的,在他離去的這段時間內,居然又添了很多的新裝,連被褥臥具也都換成了新的。
預讓歎了口氣,抱著頭在榻上躺了下來,他想找出自己的舊衣,也就是他穿來的一件,他準備走的時候再穿上,可是沒找到,想想只有算了。就穿他一身衣袍走吧,替人工作了半年,帶走這些代價也不能算是過份了。
門上響起了剝啄聲,預讓問道:「是誰?」
「是奴婢,來侍奉先生入浴的,湯盆已經準備好了。」
那是侍候他起居的女侍英子的聲音,跋涉終日一行百餘里,預讓倒是認為有此需要。於是他起來寬了衣,披了一件浴袍,來到偏室的浴室中,這是預讓唯一要人侍候的地方。
他的生活平易,凡事自理,只有在就浴時,他沒有拒絕派來的侍女侍奉。英子是平凡老實的女孩,相貌平平,年齡不大,但是有一雙細巧的手。
她侍奉預讓入浴很能使預讓滿意,尤其是浴後按摩,能使預讓的肌肉得到適度的舒張,除疲勞,對一個劍手而言,這是非常重要的。全身的肌肉必要有適當的運作,以保持其靈敏,以備必要時發出雷霆的一擊。
尤其是一些極少用到的肌肉,又佔很重要的地位,像頸項、背上以及腰腹等處,平時必須作很多特異的動作來運動它們。後來發現浴後的按摩更具效果,預讓就不再拒絕了。
在熱水中舒舒服服的躺下,預讓閉上了眼睛,聽任英子工作著。她拿著一塊皂石,為預讓磨掉了身上的積垢,然後用清水沖洗過後,預讓照例躺在一塊大石條上,由英子替他作全身的按摩。
照以往的慣例,預讓都是閉著眼睛的,為了工作時所需,英子也是半裸的,所謂半裸,只是在腰間圍了一塊布。預讓並不是道貌君子。他信得過自己的定力,即使是裸程相對,他也不會有什麼綺思。
但因為英子是個年輕的女孩,雖然侍浴已經成了她的固定工作,她也不會在乎一個赤裸的男人在她面前,預讓卻顧念到對方的尊嚴,閉目不視怕她難堪。
他閉上眼睛養神,使心靈進入到空冥的狀態。這是一種高度的修為。在這一段時間內,能屏除任何思想或意念,那也是達到一個高明的劍手必須的條件。
只有在靜中,才能有新的突破。
今天,預讓照例也開始作靜冥的功夫,但是不知怎麼,他始終感到不大對勁,始終無法靜下來,心裡面老覺得有一股波濤洶湧著,這是從所未有的現象。
十年前,他還年輕,血性方剛,心性未定,劍術未登堂奧,定力不足,有時還會受外力的誘發而難以自持,近十年來,他深信自己修為已經能制人欲了,何以居然會有這種靜湖暗潮,發自內在的衝動呢?
預讓沒有去深究,他認為目前重要的是克制自己,因此他盡了最大的努力,鼓起內氣,想要壓下那股暗潮,但是卻沒有成功,他現這內在的衝動雖來自無力,極為強烈,是無法去壓制的。
加的壓力愈大它的衝動力也越強烈。好在預讓是個修為有素的劍客,他已經在各種自我衝擊的磨練中熬了過來,也有了對付各種內在困擾的的經驗與方法。他知道不能去強自壓制它時,立刻採取了對策那就是轉移它。
他立刻在腦中回憶起自己大小所經歷過的搏鬥,把每一次戰鬥的歷程,都重新咀嚼一遍,自己犯過了什麼錯誤,而在對方的招式下,如何的陷入了危境,最後又是用了什麼方法,去解除了危機,反敗為勝……
這是他經常所作的課程之一,時常都在溫習的,這也是他自我突破,力求上進的過程,每一次思考,他都在其中反覆的思量斟酌,以前所用的解式是否最合適的,是否還有更好的方法。
就是這種反覆的思索,才使他的劍藝日精。
預讓是個忠於劍的人,他已經把自己的半生投入劍中,他也準備把未來的歲月依然歸於劍,所以,每到他進入這種思想時,他立刻就能進入到完全忘我境界。
他的身體完全靜止,他的精神狀態進入了三個不存在的虛構形體中,一個仍然是他本人,握著劍,進入了激鬥中,一個是跟自己斗的對手,另一個則是冷靜的旁觀者,檢討雙方的得失,觀察著每一個細節的變化。
當他思索時,他對自己跟敵人是同樣的公平,任何一方有了困難時,他都盡力去幫助那一方,化除他的危境,所以有很多時侯,他是在幫助敵方攻擊自身。
預讓很快的進入了這種冥想的決鬥中,而這一次,他選擇在許遠軍營中的那一戰。ˍ
他更忙碌了,因為他不但要化身為好幾個敵人,還要化身為智伯以及兩名隨從的劍士,才能重溫那一場戰鬥而檢討得失。而最忙碌的則是那旁觀的第三者,他要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小的變化。
他化身的這個第三者很盡職,不但捕捉到了戰鬥中敵方的每一個動作,也找到了此刻困擾他的原因。
那是多方揉合。第一是氣味,一種香香的、甜甜的引人入醉的氣息,毫無疑問,那是一種異性的同類的氣息,一個女人的氣味,而且是一個正在發情的女人。
這種氣息本是與生俱來,天賦形成,芸芸萬物,也都具有這種本能,作為衍生繁殖的原始動力。
在平時,一條公狗跟一條母狗可以為了爭一塊骨頭而打得頭破血流,唯獨到了發情期,公狗會忠心耿耿的跟在母狗後面尾巴乞憐,打都打不走,就是受了這種神秘的氣息使然。
身為萬物之靈的人卻漸漸的擺脫這種自然的引力了,他們有了知識,對兩性的交合產生了更進一步的規律,並不純粹靠生理的刺激衝動了。
但無可否認的,這種引力仍然是存在的,只是很少對雄性的男人起作用了。他們雙目中見色才行動,心中思色才有慾念。只有極少數的人仍然保持著這種敏銳的感受力,預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並不感到驚奇,因為英子就是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而且兩個人都是裸程相對,肌膚相接。
她也是一個成長的女人,一樣有她的情慾需要,何況預讓的身體是那樣的健壯,對思春的女人而言,健壯就是一種神奇的引力。
使預讓感到震動不安的是自己的反應,英子這個平凡的女人也能使他心動嗎?
即使面對著事實,預讓仍然否定了這個可能,英子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個人而已,一個可憐的人,善良而無知,平凡得引不起任何一個男人的注意。
在范中行的帥府中工作,待遇都很優厚,因而使得每一個男人都有能力去找美麗的女人,而且也很容易得到女人的慇勤,因此有人會對她感到興趣。
而且長時期接觸到都是赤裸的男人,使她本身的魅力也減少到了最低的程度,女性的魅力是雙面相對的,她本身需要男人時,才會設法去吸引男人。
這樣子的一個女人,居然能破壞了預讓的修持嗎?
預讓越想越不對。他也發現了更多的不對勁,最明顯的是那雙手,那只在他身上按摩的手,又柔又滑,不像英子那樣粗糙那樣用力,擠壓在肌肉上令人痛疼的感覺,就按摩而言,這是必要的,必須要這麼大的力量,才能使一些緊張的肌塊鬆弛下來。
可是現在的一雙手,只是在輕輕的撫弄,掌心熱熱的,那很容易引起人的遐思,激發起男人的情慾。
還有就是一些肌膚的接觸了,預讓也感受到碰在身上的肌膚不一樣了,英子的肌肉堅實有力,但缺乏彈性,而且她太瘦了,給人一種拙硬的感覺,不像今天這樣柔韌而舒適,這種種的條件湊合起來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今天侍浴的是另外一女人,但是先前招呼的明明是英子,怎麼會換了個人呢?
他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一看,幾乎嚇了一大跳。
竟是文姜,她的身上穿了一件薄紗的短衣,但已經被濡濕了貼在身上,等於沒穿一樣,把她那美好玲瓏的曲線,整個的襯托了出來。
那是一幅使任何男人都難禁亢奮的畫面,預讓也覺得一股暖流由小腹升起。他要站起來,但是發現自己的形相實在太不雅,所以他只能彎腰坐著。
而且口中吃吃的道:「夫……夫人!怎麼是你呢?」
文姜被他的神態撩得笑了起來,嬌媚的反問道:「難道我就不能來到這兒,做這份工作嗎?」
「這太不敢當了!」
「預讓,你太客氣了,你為我們所做的太多,我不知道要如何報答才好,侍浴只是聊表報答於萬一。」
「這萬萬使不得。」預讓道:「你是城主夫人。」
「城主夫人也是個女人,英子也是個女人,她能做的事,我當然也能做,相信我能比她做得更好些。」
「可是這對夫人的名節有虧。」
文姜一笑道:「預讓,你這是言不由衷了,我是個已婚的婦人,英子卻還是未嫁少女,難道她來做,就不損名節了嗎?」
預讓不禁話結。
文姜繼續道:「這件事我的看法就與名節無關。英子已經侍奉你沐浴很久了,難道你准備將來娶她嗎?」
「這……不同,侍浴本是她的工作。」
「預讓,這可不是一項很體面的工作,很少女孩子肯樂意而為的,每一個幹這份工作的女子,都是不得已,因為別的男人很少像你這樣規矩……」
「啊!別人會欺負她嗎?」
「也不算欺負,因為別人要她額外的侍奉,都是給她額外的賞賜,她不是女奴,沒有人能強迫她做什麼事,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
「啊!這個我倒是不知道。她幹嘛要選擇這一份工作呢?難道是她家也欠了別人的債嗎?」
「那倒不至於。她的家中雖不富有,日子倒還過得去。范邑是個很富的地方,一家五口,只要耕作及時,不偷懶,個個都可以衣食豐足,她的父親是城主的佃農,自己有著一片很大的私田,日子過得很好。」
「那她為什麼要到府裡來侍浴呢?」
「因為她精於按摩之術,城主才把她特地僱用進府裡。她的待遇很高,工作也很輕鬆,只有七八個人入浴時是要她侍奉的,除了這七八個特定的人外,她有空的時候,別人徵得她的同意,也可以召她侍浴,不過要給她代價。她在府中一年的收入,抵得上她全家三年之入。」
「她既然不虞饑餒,要這麼多的錢幹嘛?」
文姜笑道:「存起來作為嫁妝。」
「作為嫁妝?她還要嫁人?」
「為什麼不?她雖然姿容平平,不怎麼吸引男人,但她也是血肉之軀,一樣有七情六欲,更希望能有個男人終身陪伴她,這有什麼不對?」
「不,沒什麼不對。」預讓道:「她的希望很正常,只是她既然希望能規規矩矩嫁人為歸宿,就不該選這個職業。」
文姜笑道:「她不幹這個行業,也還是沒多少人願意娶她,因為她不美麗,缺少吸引力。」
「可是現在她豈不是更難找到對象了嗎?」
「倒也不見得,她在府中侍浴,只有府中的人知道,在她鄉下家裡,只知道她是在府中當侍女而已,等她賺足了一筆錢後,以那豐厚的嫁妝為條件,她就可以嫁一個像樣的人家了。」
「那有什麼好呢?人家是娶她的錢,不是娶她的人。」
文姜冷笑道:「要是有人娶她,她早就嫁了,也不會輪到來為人侍浴。人家既然能為她的錢而娶她,只要她嫁後能很好的控制那筆錢,人家也會為錢而愛她。」
「錢有用完的時候,那又怎麼辦呢?」
「預讓!女人很少能想那麼遠的,她們追求所愛時,就像是飛蛾投火一般,不顧一切,英子一生中只渴望有個男人能對她溫存體貼,可是卻沒有一個男人肯娶她,所以她就不顧一切來賺錢,買一個丈夫。如果錢用完了,那個丈夫變了心,她也不在乎,至少這一輩子她已經擁有一個丈夫了!」
預讓默然無話。
文姜的眼光忽而變得熾熱說道:「侍浴本是夫婦間一種閨房之樂,如果一個女人不是你的妻子而來作這件事,總有一個原因來促使她心甘情願的做,否則就不會做得很好,因為這不是一件能強迫的事。女人之所以肯做這件事,通常只兩個原因,一個是為了愛,一是為了錢,而前者卻比後者更為盡心。」
她等於是表明了她的心跡了,卻也使預讓更加的著急了,連忙道:「夫人!不可以,你是有夫之婦。」
「不錯,我是有丈夫的,可是我不會去侍奉范中行入浴,就算拿了刀子架在我頭上,我也不會答應。」
預讓不懷疑這句話,至於范中行與文姜的夫婦關係上,誰都看得出來主動屬誰。
文姜又熱情的道:「預讓,我不說自己是個貞女,因為我一直在挑選著男人,嫁給范中行,我是為了他的財富與地位,以前我一直以為那是很重要的,可是我見到了你之後,我突然又覺得那一切都沒有意思了。我一直在找尋一個真正的男人寄托我的終身,我相信我已經找到了。」
預讓道:「夫人,很抱歉,你挑錯人了。」
文姜道:「我不會挑錯的,我相信你也很欣賞我。」預讓歎了口氣道:「是的,夫人,你美麗、聰明,行事果斷,有魄力,這些都使我非常欣賞,但也僅止於欣賞……」
「僅止於欣賞嗎?難道你不想擁有我?」
「說句良心話,我從來也沒有想過。」
「預讓,別騙自己了,在花園裡,我們曾經不期而遇,你站在樹蔭中,靜靜的看著我,半天都不動一下,我也為了你一坐很久,也不敢動一下,讓你看個夠。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很明白,我不敢動,我怕一動你就走了。」
預讓有些急躁,像是做了錯事被人捉住的小孩子,但是很快的他又恢復了從容:「我承認有這回事,我也確實是在看你,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還有一回,我在園中撲一對大彩蝶,追了半天都沒捉到,我很喪氣,可是第二天,那對彩蝶被關在一個柳條的籠子裡,掛在我的窗子外面,我知道那是你捉住的。」
「夫人,這次你可錯了,籠子是城主編的,也是他掛在你的窗外的,他看你因失蝶而懊喪的情形,為了討你歡喜帶了很多人去追那對彩蝶。」
文姜笑了道:「但是我知道是你捉到的。」
「何以見得是我呢?」
「因為那對彩蝶絲毫無損的放在籠中,我追撲過它們,知道它們很機靈,飛得很快,動作捷敏,別人也許能把它們打下來,但一定是翅破肢殘了,只有你卓絕的身手,才能完整無缺,活生生的捉住它們。」
「那是城主央求我捉的。」
「但是你若心裡不喜歡我,怎會答應做這種無聊的事?預讓,不必否認,你是喜歡我的。」
「好吧!我承認,事實上這兒每一個男人都在心裡喜歡你,難道也要一一回報他們?」
文姜笑道:「預讓,不要把我看得那麼淫賤。我以前的名聲或許不太好,但是我並不濫交,我初嫁范中行,是因為他知道我以前跟別的男人交往過,他也不在乎這些,你也不應該在乎這些的。」
預讓道:「誰說我不在乎的?」
「我說的。因為你是一個劍手,劍手評估一個人時,絕不注意外表而看重在他內涵。你欣賞於我,並不因為我的美麗。」
預讓剛要開口,文姜又打斷了道:「預讓,我們現在可以說是赤裸相對了,因此不必虛偽,大家說心裡的話。」
預讓只有嚥了口唾沫道:「我承認,我喜歡你,欣賞你,我也不在乎你跟別的男人接近過,但是我在乎一點,你是城主的夫人!」
「預讓?一個城主會在你的眼裡嗎?我相信就是貴為君侯,你也不會因此而特別看重的。」
「我不是看重城主的地位,那怕范中行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夫,我也不會接受你的感情。我不願冒犯別人的妻子。」
文姜怔住了。她知道自己有再好的口才也無法駁倒這個理由,不淫人之妻,不取非份之財,不作違義之事,不為背信之人,這是一個遊俠終身奉行不渝的信條。
她輕歎了一口氣道:「看來要你接受我,必須先擺脫這個城主夫人的身份了?」
預讓沒有回答。
文姜看看他,忽而笑道:「預讓,我現在若是要破壞的你的信念很容易,只要我稍加誘惑,你就不克自持了,因為你畢竟是血肉之軀,而且又在藥力的催逼下,人是很難保理智的。」
「藥力的催逼下,這是怎麼說呢?」
「我敬了你一杯酒,酒中化了一丸發情的藥。」
預讓這才明白自己的定力何以會失去了自制,原來是這個原故。他歎了口氣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你要走了,如果我再不設法得到你,就要水遠失去你了。好容易找到了一個真正我欣賞的男人,我不願意讓你輕易的溜走。」
「夫人!這可不是一個得到男人的方法。」
文姜搖頭道:「不,這也是一個方法,只不過不是一好方法而已。如果我進一步的施展我的媚術……」
「也沒有用,一個劍手的修持是經過多年的苦練的,我的身體上的反應是人的本能,但是我的行為受到內心的控制,我心中的戒律約束我不會作出禽獸的舉動。」
文姜輕輕一歎道:「我相信你或許有這種定力,但是我也對自己的媚力有相當的自信。本來我可以試一試,看是誰的道行高,但是我現在卻不想試了,因為我發現我對你的看法又進了一層……」
「哦!你對我是什麼看法呢?」
文姜笑笑指著他的腹下笑道:「一個男人在內受藥力的催發,外加肉慾的誘惑,伸手即可的時際尚能冷靜而從容談吐,沒有像一頭餓狼似的撲過來,這個男人已是了不起的君子了,所以我不能毀了你。」
「如果我進一步再施媚術,引誘你得到了我,就會摧毀了你內心的操守,使你對自己的人格失去了信心,以後你就會自暴自棄,由一個劍士變為一個沒有尊嚴的殺手了,你就會一無價值……」預讓道:「我不會這麼沒出息,也不會這麼容易毀了的。」
「預讓。」文姜道:「很難說,一個劍手的戒律是完整無缺的,只要其中有一條破綻,其他的也就難以堅持了,你應該看過很多例子,尤其是色戒這一項,是最容易毀人的。」
預讓非但不敢再跟她辯白,也不敢再用正眼去看她,因為文姜一面說話,一面動手脫下了身上的濕衣,成為完全的赤裸了。
預讓真怕她會有進一步的挑逗動作,因為他很明白自己此刻的抑制力,已經到了極限,只要再有一點外力,他就會衝過去了。
他的意識中已經在為自己找借口了,原來她給我吃了催情的春藥,那不能怪我了。
是她自己送上來的,也是她有意勾引我的,反正明天就要走了,此後永不再見了,沒有什麼糾葛的……
她也實在是個美麗而動人的女子,此情此景,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自制的,任何人都會原諒此刻的行為的……
當人為自己犯罪的意念找辯護的理由時,就是天人一線,非常危險的時候了。
不過,文姜並沒有進一步地挑逗他,她脫下濕衣,舀了幾瓢冷水把自己的身上衝了一遍,拿過一塊乾布來裹上了她動人的身子,笑笑道:「我自己也吃了那合藥的酒,所以我要冷靜一下,最好也用冷水沖過,再把英子叫進來,否則你這樣子可要害死她了。」
預讓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覺,忍不住問道:「這話又是怎麼說呢?」
「她之所以要選上侍浴這個工作,不是為了賺錢,也是為了她能夠接近一些男人,當男人們不能自持而拉住她求歡時,她都十分的高興,這是她唯一的安慰,也體會到自己是個女人,是個成熟的二十六歲的女人……」
「什麼?她已經二十六歲了?我以為她只有十六七歲呢?」
「十年前她到府裡來就是十六歲了,十年來她沒什麼改變,平平板板的身材,平平凡凡的臉形,又黑又粗的皮膚,要不是一些特殊的接觸,沒有人會把她當作女人。這不是她自甘下賤,而是一種莫大的悲哀!」
預讓深受震動,她對文姜的看法深進了一層,這個充滿了魅力的女人,在人性的瞭解上遠比他還深刻,他只是以世俗的準則去看一個人,而文薑是由人的立場上去瞭解人……
文姜笑了一笑又道:「不能對她要求太苛,而我知道你也不會因為可憐同情她而跟她親近,那樣你就是摧毀了她好不容易建起的一點脆弱的尊嚴,豈不是害死她了?」
「這也太嚴重了吧!我……」
「她的知識很簡單,以前她也侍奉你入浴,你無動於衷她也就算了,因為她知道你是位大劍客,不容易動心,但是你在需要時,卻無視於她這個最近的女人,她會怎樣想呢?」
預讓苦笑搖搖頭,不過他已經較為自然了,自己走過去,舀起了冷水一瓢瓢的淋著。
慢慢的,他的欲潮終於消退了,而文姜已穿好了衣服,笑笑道:「我要走了,我在這兒太久,范中行那老頭子一定在找我了,下次我再來找你時,一定擺脫了我這個城主夫人的身分,你可別再找理由拒絕我了!」
這番話使得預讓又煩起來了,剛涼下來的身上又逼出一身熱汗,那是他心中煩躁之故,已不是情慾了。
憑心而論,他是非常欣賞文姜這個女人的。她不僅是美麗、解風情,更有敏銳的眼光以及無比的智慧。
預讓認為她是個極佳的伴侶,只可惜她已是人家的妻子,預讓能要她嗎?
如果她真能擺掉范中行,預讓倒是會考慮帶她走的,但是范中行肯放她走嗎?
那是不可能的。預讓知道范中行對文姜的看重。他可以為文姜付出一切,甚至於可以無視於她的不忠,就是不能失去她。
預讓看的窗外隱密處,范中行也是一身熱汗,他回房找不到文姜,就知道一定是上預讓這兒來了,所以他也悄悄的來到。
他聽見了一切,也看到了一切,但他沒有現身出來。他不敢,他倒不是怕預讓,雖然預讓要殺死他太容易了,但他知道預讓是個講理的人,不會對他拔劍的。
他是怕文姜,文姜要是知道他跟來了,就會一怒而去,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在這種情形下,兩個人都能把持自己,未及於亂,范中行實在佩服他們,這一男一女都是了不起的人。可是范中行並不高興,他知道文姜的心已經給了預讓,他也知道文姜要走了,而且他無能為力。
文姜在允婚時候,曾經提出過一個條件。那就是她的去留有絕對的自主,那天她認為無法再在范城呆下去,她就要走了。走了之後,就跟范邑沒有任何關係。
很少有人在娶妻時會有這條件的,但文姜提了出來,他無法反對,因為這是允婚的唯一條件,否則文姜根本不會嫁給他。
范中行先前肯答應,也是有憑恃的。第一是地位與權勢,他知道文姜很重視這些,而別人卻無法供應這些,所以很爽快的答應。當然,他也明白自己與文姜的性情相去太遠,以及自己的無能都是文姜求去之因,但沒有了預讓,文姜就不會走了。
范中行揮手擦了擦汗,盤算著要如何去挽留文姜。忽然,他看見了一個佝僂的身形,慢慢的走過來,不禁如獲至賓,連忙過去恭敬道:「公孫先生,你來得正好,我有件事要請教。」
「可是為了夫人與預讓的事?」
「公孫先生果然高明,正是為此!」
「城主,這件事我看你還是不必深究了,預讓乃一代人傑,而夫人也不是庸俗脂粉,他們互相受吸引乃是很自然的事,不過預讓是個守禮君子,他不會做出越禮之事。」
「這……這個我倒不在乎,我已經是個垂老的人!」
「城主這年紀,怎麼就說老?那老朽豈不是早該入土了?」
「我怎麼敢跟先生比,先生修為有素,我是久年為酒色淘空了身子,未老已衰,文姜若是在別人處尋求安慰,只要不當著我的面,我都可以當作不知。」
「城主度量之寬宏,倒是很難得。」
范中行低下了頭道:「我有自知之明,只要能留下文姜,我什麼都可以讓步的。」
「城生是說夫人要跟預讓走了!」
「是的!她剛才已經對預讓說了。」
「那是不可能的,夫人或有此心,預讓也不會答應。他是個正直磊落的劍客,絕不會拐帶別人的妻室私奔。」
「不,先生不知道,我在娶文姜之時,就談好了條件?而且立妥了書簡,她隨時都能離開我,所以她要放棄這個城主夫人的身份,是很容易的事。」
「這個麼……倒是有點麻煩了!」
公孫梧的臉上顯出了一股耐人尋味的微笑做了個決斷的手勢:「只有一個辦法,除去預讓!」
「先生莫非是開玩笑?」
「不開玩笑。要讓夫人死心,只有除去預讓這一個辦法,否則城主就促成他們算了。」
「不!不行!我絕不能割捨文姜。」
「夫人乃絕代英雌,眼界極高,只有預讓那樣的漢子才被她看中,所以城主縱以城舉而贈,也留不住她,除非這世上沒有了預讓,她才會死心塌地的留下來。」
「可是預讓劍技無雙,誰能殺得了他?」
「城主決心去找,還是有的。」
「誰?誰有這麼大的本事?除非是先生出手。」
「老朽不行,老朽在預讓劍下斷臂,蒙其不殺之恩,說什麼也不能恩將仇報,再去對付他,何況老朽也勝不了他!再者,絕不能用府上有關的人,否則夫人知道是城主使然,城主就永遠的失去她了。」
范中行道:「說的是啊!此外有什麼人呢?」
公孫梧道:「有一個人,公子朱羽。」
「啊!朱羽!這個人使得動嗎?」
「朱羽早就有除預讓之心,只是沒有把握,不敢輕動而已。這半年來,他專心潛練劍法,頗有進境,城主若是去說動他,應該沒有問題。」
「這個……我實在不知道要如何啟齒。」
「城主,我教你一套言詞,絕對可以說動朱羽去攔截預讓。城主見了他,只須如此如此……」
後來的話聲音很低,幾乎只有范中行一個人聽得見。他聽完後,臉現難色道:「真的嗎?他會做這種事」
「老朽以前是他的總管,對他的事太清楚了,這是絕不會假的。」
「我揭穿了他的秘密,他以後還會放過我嗎?」
「這個城主放心好了,他殺了預讓,自己也一定累得差不多了,城主可以叫王飛虎帶幾個好手,出去突擊,連朱羽也可以一併除去。」
范中行一聽更害怕了,說不行。
公孫梧道:「只要朱羽肯出手,對付朱羽的事,老朽也不會閒著的。」
「公孫先生答應出馬,我就放心了。」
「事不宜遲,城主最好現在就去找朱羽,明天一早,在落魂崖截斗預讓,否則預讓一走,什麼都完了!」
范中行連連點頭,匆匆的走了。
第二天清早,預讓為了怕麻煩,也怕再遇上了文姜夾纏,所以也不辭行,悄悄的牽了馬就出城而去。
到了門口,門還沒關,那些守卒是認識他的,忙開門放他出去。行徑一片林子,他隱約瞧見有人影閃爍,心中一驚,忙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快出來!」
人倒是出來了,青衣布裙,背帕包頭,只提了一個小包裹,跨著一頭青驢,居然是文姜。
預讓大感意外的道:「夫人,你一大早出來幹嗎?」
文姜微笑道:「我已經不是城主夫人了,昨天晚上,我跟范中行說好了,我要跟你走。」
「這……不是胡鬧嗎?」
文姜慍然道:「怎麼是胡鬧呢?我已經說過,再次來找你時,我必已擺脫了范氏之婦的身份,你答應的事,莫非又想反悔了?」
「我答應你什麼!」
文姜呆了一呆才道:「不錯,你沒答應什麼,可是我昨夜對你那樣說時,你也沒有拒絕。預讓,我是個女人家,如此屈意相求,已經是很不顧廉恥了,你若是再跟我開玩笑,就太不應該了……」
預讓有點手足無措的道:「范中行肯放你走嗎?」
「他當然不肯,可是我決定要走,他也攔不住我。」
「那怎麼行?他沒答應你走,你就是私奔。」
「他雖然沒有答應,但我是當他的面,說明白要走的,何況我在嫁他之前,就已立下約定,說好如果發現跟他在一起無法生活時,隨時可以走,我這兒有他所立的竹簡為憑,上面有他的親筆畫押,所以我只要通知他一聲,就可以走了。」
她取出了一支竹簡,果然寫得明明白白,預讓歎了口氣道:「文姜!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我在追求我理想的歸宿。以前我沒找到,只有將就了,但是我並沒有放棄我的理想,所以我要范中行立下典證,為自己留一條退路,現在我找到了,我一輩子都會守著你,不再改變了。」
「你放棄了錦衣玉食,跟我到河東去吃苦嗎?智伯雖然食鎰千斛,可是他們夫婦仍然自耕自織,生活很節儉的!」
「我知道,我並不是去享口腹之慾,人活著也不是只為穿衣吃飯。」
「我是個劍客,為報智伯知己之德,只有一死相酬,很可能我活不過三個月。」
文姜一笑道:「活著,我們一起活,死了,我們一起死。生命的久暫,並不是以年或歲來計的。有人活到一百多歲,死了卻沒有一個人再記得他了,有人夭於英年,卻仍然活在千百年後人們的口中心中。」
預讓目中神光一燦:「好!」他說:「娘子,你能有這種認識,我還能有什麼好挑剔的?」
「娘子,你叫我娘子,你肯要我了?」
預讓笑道:「這麼好的老婆我怎麼捨得不要呢?我子然一身,別無長物,而且又在行路時,無法備花燭,好在我們是互相的心中瞭解了,以心相許,也不作什麼儀式媒證了。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娘子,我就是你的漢子。」
文姜嫣然一笑道:「在范城有金屋玉階,我都拋開了,還在乎什麼?雖然兩心相許,但是禮不可廢,天地不可慢,至少要等我們拜過天地後,才能互相稱呼。」
預讓笑道:「這倒也是,天地神明不可慢,掂土為塊,削樹代香,天地為媒,此心永鑒。」
預讓拾了三個小土塊,又折了三根小樹枝,插在一個小土坡上,拉了文姜兩人恭恭敬敬的叩拜了天地,然後相向對視。
預讓笑道:「現在我可以改口叫你娘子了?」
「是的,夫君。」
預讓哈哈大笑,一把抱起了文姜,在空中轉了幾下子,才把她放了下來:「有意思,真有意思,不久之前我是光棍一條,現在居然有了家了。」
文姜笑道:「昨天我還是范邑的城主夫人,今天早上,居然成為預大娘子了。」
預讓笑道:「走吧,在河東還有幾個朋友,他們還熱心的要為我物色個婆娘,不想我自己帶了一個去了。」
文姜笑道:「他們為你物色的,絕不會比我更好。」
「那當然,要是還有比你好的,我也不會這麼急著討你了。智伯那兒的女子不少,據那些朋友們說起來,好像個個都是天仙臨凡,但我看了也不怎麼樣。」
文姜微笑道:「河東出美女。智伯那兒,美女多是天下聞名的,稍具姿色的女子,都自動要求到智伯府中去,想在那兒物色到一個如意郎君,可有這回事?」
「這倒是有的,因為智伯禮賢下士,求才若渴,人才在那兒得到重視濟濟多士,以列身河東鬥士為榮,所以那兒也成為淑女求偶的地方了。」
文姜道:「所以我也得趕快追了來,搶先一步抓住你,否則就會被別的女人抓去了。」
兩個人哈哈大笑。預讓牽了文姜所乘的青驢,抱文姜上了自己的馬,兩個人就這麼相偎著步向初陽而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29:23
第 七 章
樹林深處,有兩個女郎也悄悄的抹去了頰上的淚珠,牽過在一邊的馬匹悄悄的躡上去。
那是朱羽家中的侍女大小桃,這是兩個神秘的女郎,她們屈身在朱羽家中,是另有目的的。
朱羽曾經派她們出去,相機刺探公孫梧的下落,現在她們卻悄悄的躡在預讓身後,目的何在呢?
悄行片刻,小桃才低聲道:「姐姐,剛才那一場婚禮真令人感動,那個文姜也真有魄力,居然拋棄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追隨預讓流浪去。」
「那是她會挑男人。換了我,也一樣不放過預讓的。
小桃點點頭,輕輕一歎道:「我一直就在想將來出嫁要轟轟烈烈,好好的熱鬧一下,可是剛才看了他們的婚禮,既簡單又冷清,我居然好羨慕,好羨慕……」
大桃笑道:「你想要熱熱鬧鬧的婚禮倒是不難,馬老伯已經升了晉城的總捕快,他的兒子也獨當一面了,辦完了這件案子回去,你們可以風風光光的成親。但是你想要剛才那樣的一個婚禮,卻永無可能。」
「這是什麼話?」小桃道:「我可以叫馬永成照樣也做一次。」
「照樣做十次也沒那個味兒,你不是文姜,馬永成也不是預讓。」
這不算是解釋,但小桃卻懂了,她們的跟前有一雙蝴蝶在追逐飛舞,天空中有兩隻鳥在追逐翱翔,這是春天,他們都是在求偶。
同樣是飛翔的動作,同樣的目的,但飛鳥與蝶蝴給人的感覺絕不會一樣。
那是氣勢上的不同,蝴蝶永遠不會有飛鳥的氣魄,不管做什麼都是一樣。
過了片刻,小桃又問道:「他們恐怕還不知道朱羽會在前頭狙擊他們。」
「嗯,應該是不會知道。朱羽這次行動很秘密,要不是我們昨天恰巧聽見了他跟范中行的密談,我們也不知道。」
「要不要告訴預讓一聲?」
「不必了,預讓是有名的劍客,他應該有足夠的警覺性,不會受到偷襲的,而且朱羽也決不會去偷襲。
「何以見得?他一向都是卑鄙的人。」
「對別人,朱羽或許會不惜採取卑劣的手,但是對預讓則不會。因為朱羽也是很不錯的劍手,一個劍手在面對真正高手時,希望用自己的真本事去擊敗對方。」
「朱羽能擊敗預讓嗎?」
「不可能。雖然朱羽自己以為很高了,但是他仍然比預讓要差一點。」
「姐姐,你又沒見到預讓的真才實力,更不知朱羽日來的進境,憑什麼就預言勝負了?」
「因為這是公孫梧去挑起來的。這頭老狐狸,躲在范中行的府邸,目的在對付朱羽。」
「是啊!他的目的要對付朱羽,為什麼還獻計范中行,要他說動朱羽去殺死預讓呢?」
「妹妹,你就是不肯用頭腦。公孫梧的計劃上看來是叫朱羽去殺預讓,實際上是叫朱羽去送死啊。你想,他一定深知雙方的虛實,才推出這個計劃的。」
「我看他們在伯仲之間,預讓也不會高到那裡去。」
大桃笑道:「你真笨,朱羽對公孫梧逼緊了不放鬆,預讓對公孫梧有留命之德,他怎麼會去幫著朱羽對付預讓呢?這分明是藉著預讓的手除掉朱羽。」
「那我們怎麼辦呢?如是朱羽一死,我們怎麼回去交差?這些年來不是白忙了嗎?」
「不會的。」大桃說道:「公孫梧還在。我們亮明瞭身份,找他幫忙,指點我們找出證據來,那樣就行了。」
小桃道:「他會幫忙嗎?很多事情他也有份的。」
「只有把他出脫了,好在我們最重要的是拿住元兇主犯,為先人復仇昭雪,其他的人也只有放過了。」
「我可實在不甘心!我真想把他們一網打盡的。」
「沒有辦法,只有擇重而避輕,天下事很難盡善盡美,我認為復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昭雪先人的冤屈,別忘了我們的大哥還關在監獄中,我們在晉城仍然是犯官的後人,沉冤不得昭雪,我們終不得出頭。」
小桃一聲輕歎,顯然是被她姐姐說服了,兩個人悄悄的牽了馬,步躡著向前行去。
預讓仍然是抱著文姜,在馬上得得的走著。他的心中充滿了歡欣,因為他終於找到了他理想的伴侶。
當他開始闖蕩江湖,獻身遊俠事業時,他已經為自己立下了一個擇偶的標準。
他要找到一個美麗、賢慧、聰明而又心胸豁達的女子時,才考慮到終身的問題。
美麗、聰明、賢慧,只是他個人的標準,也不難找,而豁達的心胸,是做一個遊俠妻子所必須的。
遊俠的生涯是充滿危險,遊俠的生命是短促的,他們極少有善終,差不多全死於非命。
他們活著,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機會,拋卻頭顱,灑盡熱血,從事一項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偉大行動。
他們的名字留傳史冊上,流傳在後人們的心中,這是一個遊俠的希望。
這一個行動必然是壯烈的,然而每一個遊俠卻從不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只不過有些人在機會來臨時,卻因妻子的懇求而放棄了,沒有一個妻子肯失去自己的丈夫。
他們雖然保全了生命,一直生活在後悔與痛苦中。
預讓看過不少這種例子,看了他們行屍走肉般的活著,心中就充滿了感慨。
所以他一直很謹慎,不輕易的付出感情,他要找到一個能夠與他共享那份遊俠尊榮的女子,才肯付出感情。
那實在不容易,但他居然找到了,所以他十分的高興,把文姜抱得緊緊的,使她幾乎要窒息了。
文姜掙動了一下:「郎君,你抱得松一點好嗎?」
「不行!為了找一個知情著意的老婆,我已經虛渡了半生的歲月,好容易找到了,我要把失去的時間都補回來,我恨不得兩個人揉為一體,永遠都不分開。」
「但是也不要抱得這麼緊呀?」
「這樣才使我有一份真正的感覺,感覺到我是真正的擁有,不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可是你再不松一點,我的氣透不過來,就要死掉了。」
「不會的,我是一個劍手,我知道輕重,你還能說話,就不會死。」
文姜歎了口氣,沒有再作爭辨,事實上她同樣的也在享受著這種粗獷的、猛烈的,近於原始的愛情。
愛情,必須要有一點痛苦,才能體會到甜蜜。
在范中行那兒,她永遠得不到這些。
她滿足的吐了口氣,用自己的臉擦預讓壯健的胸膛,聞著那一股充滿了男性的魅力,帶點汗味的氣息。她也在心頭低喊著:「這才是男人,這才是我要的愛情……」
當她把雙臂拖得更緊來配合預讓時,預讓卻鬆開了?
她驚奇低問:「夫君,你做什麼?」
下意識地,她以為預讓要進一步的愛她,因為這正是春天,太陽已經出來了,原野上百花盛開,春風吹來一陣醉人的暖意,春意也在她心頭蕩漾著。
預讓找了一處較為隱僻的地方把她放下。文姜的心頭咚咚的跳著,她不是個扭捏的女人,對於在春色醉人的原野上做愛,更是充滿了一種野性的刺激與喜悅。
可是當她充滿了柔情去擁吻預讓時,預讓的反應是冷淡的。他把馬匹交給了她,取下了掛在鞍旁的長劍:「文姜,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到前面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前面是山,不會有人。」
「有,我看見了亮光閃動,那是兵器的光。」
「啊!兵器的光?有強盜嗎?」
「不知道,但是我的判斷不會錯,一個劍手對兵器有著特別敏銳的感應,尤其是對劍器,雖只是浮光一掠,我已經能體會到那是一柄利劍,一柄充滿了殺機戾氣的寶劍,執在一個高手的手中,要對我不利。」
「那有這回事?誰會對你不利?」
「還不知道,但我相信不會錯,我有預感,我要殺人時,殺氣外溢,老遠就向人提出警告。這使我無法暗算別人,但是,別人要對我不利時,我也能預感到,這也使我免於暗算。」
「郎君,假如有人能使你都感到威脅,那一定是高手。」
「可以這麼說,尋常的人,已經不足以引起我的感應了,只有絕頂高手才有此等氣勢。」
「這個人是來殺你的。」
「在我的感受上,他是有此意圖。」
「你卻不知道他是誰。」
「文姜,我只是有一種感受,卻沒有千里眼,這人距我最少還有十里,我怎能知他是誰呢?」
「你決定去接受他的挑戰了。」
「我別無選擇,因為到河東去,一定要通過那條路,何況,我從來都沒有避過誰?」
文姜道:「這一戰非常必要嗎?」
「沒有。」預讓道:「我沒有生死的大仇,也不殺死誰,但是這個人等在前頭要殺我。」
「避開他,既非必要,又何必要去拚命呢?」
「文姜,不能避,一個劍手最重要的就是氣勢,所謂氣勢,就是鬥志。也就是所謂必勝的信念,我避開了一次,就會想到有下一次,久而久之,我就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一個劍手如果失去了自信就完了,即使不被人殺死,也等於是死了?」
文姜想了一下點頭道:「我懂了,許多人往往為了一點小事情而鬥,至死方休,也就是為了這個。」
「是的!武士之鬥,所爭的不是事情的本身,那是不值得一斗的,但他們爭的卻是氣。」
「好!我明白了,我不會阻止你去。」
「文姜,我知道你是個好妻子,這雖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明白這重要性的女人可不多。」
「可是我要跟你一起去看看。」
「那沒什麼好看的,而且還很危險。」
「什麼危險,假如你被人殺死了,那人也會殺我嗎?」
預讓想了一下道:「大概不會,一個高明的劍手是不會濫殺無辜的。」
「是啊!對方如果是位高手,不會牽連到我,若是一個普通的劍手,絕對殺不了你,所以我沒有危險的。」
「可是你在一邊能使我分心。」
「郎君,假如我在一邊能使你分心,你就不必去應戰了,這證明你的修養太差,如果你沒有這種灑脫的心胸,我在什麼地方都是一樣的。」
「說的是,但你為什麼一定要看呢?凶戰、流血都是醜惡的事,不是一個美女應該看的。」
「我不是喜歡流血,我只是在盡我做妻子的責任,你若是受了傷,我可以立刻照顧你,你若是死了,我就在你身邊,為你收屍,我更應該知道你是怎麼死的,死在什麼人的手中!」
「難道你還打算替我報仇?」
「如果你是死於公平的決鬥,我不會那樣做,如果別人是用陰謀算計了你,我就會記住那個人,即使不報復他,也要讓人知道,你並非死於技藝不如人,維持你的英名。」
預讓終於笑笑道:「好吧!你心裡有了這準備,我就不在乎有你在旁邊了。你記住,我活著,我們自然可以快樂的生活,我死了,你也該活下去。」
文姜一笑。「我不會自殺的,我還沒活夠!」
預讓又把她抱了起來,上馬徐徐前進。
他們雖然知道前面有危險,也想到很可能不久就將生死異途,但他們居然都若無其事。
勇士是以歡笑去面對死亡的,不是他們喜歡死亡,而是他們無愧於死亡。
大桃與小桃在遠處又繼續趕來了,小桃輕輕一歎:「若不是我一直追躡著他們,我簡直難以相信他們是不久之前才結合的,到現在還不到一刻工夫!」
大桃道:「是的,聽他們的談話以及他們相互瞭解的程度,一定以為他們是多年的夫婦了。」
「他們認識都有一年了。」
「那一年都沒什麼,我知道他們很規矩,從未私下說過一句話,更談不到感情。」
「但是范中行卻已看出了他們在互相傾慕,他們早已互相瞭解,互相心許了,昨夜只不過是一個機會,促成了他們在一起,所以范中行才知道文姜夫人一走,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所以才要唆使朱羽去殺預讓。」
小桃幽幽地問道:「朱羽即使殺死了預讓,文姜會回到范邑去嗎?」
大桃道:「依我看是不會的。預讓若是死了,文姜也會追隨於地下,他們的身體雖未結合,他們的心靈早已結為一體。」
小桃忽又問道:「姐姐,你希望預讓被殺嗎?」
「怎麼會呢!我衷心地期盼他勝利!」
「他若不死。朱羽一定要死了!」
「嗯!高手較技,已經沒有勝負,生死也只是一念之差。朱羽的劍技差一點,他之所以敢去殺他,就因為有了文姜,他以為預讓有了顧慮,鬥志必弱,假如他聽見他們剛才的談話,就會打消戰意。」
「你希望朱羽死嗎?」
「當然。這是我們拋家遠出的目的,也是我們報仇的機會。我們已經能確定當初殺父親,劫去官餉,陷害大哥入獄的人是朱羽,但是憑我們的能力,又降不了他,告他又沒有確實的證據,只有寄望於預讓了。」
「可是我知道朱羽召你侍寢過。」
「不錯,他是主人,我是奴婢,我無法拒絕。」
「姐姐,你別強詞奪理了,你若是心中不願意,拚死你也不會答應的。」
大桃神色微變,未作答覆。
小桃道:「朱羽人既生得倜儻瀟灑,口才學問又好,劍技超凡,這條件足以使每一個女子動心,倒是怪不得你。」
大桃冷笑道:「若是你以為我愛上了他,那就大錯特錯了。我的眼界高,看不上一般的男人是不錯,朱羽的條件能使我動心也不錯,但是我絕不會愛他。」
「為什麼呢?他對你也不錯呀。朱羽雖然好色,但絕不濫用情,他對一個女人好,是真心的好,雖然他是我們的仇家,但他只是主使者,爹並不是他殺死的。」
「他是元兇,我們已經調查得清楚了,這些年來,許多大的盜劫案子以及官餉被劫的案子,全是他居間策劃的,我們的父親死了,他就是兇手。」
「姐姐,你能這樣想就好了,我是怕到時你動情。」
「若以為我對他有情,那就太不必了。他召我侍寢,只是那天他想要個女人,並不是喜歡我。我之所以不反抗,是因為我們已經打了進來,略有所獲,我不想功敗垂成,此外什麼都沒有。」
「我看他對你好像略為特別。」
「那是因為他沒摸透我,我對他一直若即若離,不為他的風采所迷。他雖然得到了我,卻沒有征服我,所以他才感到有點屈辱,他以為跟他接近過的女人都會死心塌地愛上他的。」
「事實也是如此呀!」
「未必。我就一直沒有看中他過。」
小桃顯得不以為然。
大桃道:「我說的是真話。他自以為風流倜儻,對女人的感情只是一種施捨,他已經有了不少女人了,仍然公開揚言,他的翠芳閣要等候一位絕世無匹的美人住進去。」
「他有這個資格的。」
「可是他卻沒有為那些他接近過的女子打算一下,既不准嫁出去,又不給她們一個名份地位,甚至於不讓別的男人去沾一下,他根本就是個獨夫。」
「那些女子都是心甘情願如此的,我問過她們,她們情願一輩子侍候他!」
「你卻沒有問過我,至少我就不是。我殺他之心從未止息,而且比以前更加深了。」
小桃道:「那就好,姐姐若不是有這番談話,我就要阻止你過去了。」
「為什麼?」大桃問道:「難道你還怕我會放過朱羽?」
「那倒不怕。他跟預讓決鬥,非死即生,我們也作不了主,我怕是在緊要關頭,你出手幫他一點小忙,那對預讓就太不公平了!」
「我幫得了嗎?」
「幫得了的。如果在他們酣鬥之際,你只要發出一枝袖箭,就可以置任何一人於死地。」
大桃道:「我要真那樣做,你也阻止不了。」
小桃道:「不,我阻止得了的。只要你有這個意思,我會立刻殺了你。」
大桃望著妹妹,似乎感到很驚奇,小桃毅然地道:「姐姐!我不是說笑話,我是真的作了這準備。」
「你又為什麼呢?難道你愛上了預讓?」
小桃道:「是的,我愛他,他是個十足的男子漢。」
「妹妹!那怎麼可能呢?你們只見過一次面,談過幾句話,甚於他現在見了你都不認得了。」
「那不重要,只要我愛他就行了。我對他的感情不是那種男女之愛,不須要他認得我,我更不想嫁給他。但是我尊敬他的為人,欽佩他的劍技。在我心中,他是一個神像,是至善至美的化身。所以我不能容許別人去傷害他!」
大桃輕歎了一聲:「如果他敗在朱羽的劍下,你會不會用袖劍去暗算朱羽呢?」
「不會!如果那一戰是公平的,如果朱羽不使用狡計,全憑劍技勝過他,我絕不插手。」
「即使朱羽拔劍要殺他,你也不插手!」
「是的。真到那個時侯,我出手也沒有用,也救不活他了。一個劍手只有一次真正的失敗,那也是他生命的終結,我即使留住了他的生命,他也將成為一具行屍走肉了,倒不如以一次轟轟烈烈的死亡,使他保持此生的完美。」
「妹妹!我真不懂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說明白點。」
小桃微微一笑。「沒什麼玄妙的,你如具有我這份悟力,我不說你也懂,否則,我就是說破嘴,你也不會明白。快走吧,再遲就趕不上決鬥了,兩個高手的決戰是很快的,或許只有一個接觸就分出高下了。」
她們趕到落魂崖前,朱羽已經現身攔在路上了。他佔了很有利的位置,背著朝陽,使預讓的臉在陽光的照射下。
文姜還是在馬上,很從容也很鎮定。
預讓似乎不想接受戰鬥,他淡淡地道:「朱羽,你我這一戰並無必要,你放不過的是我這名頭,可是我此去投奔河東智伯,不會再在江湖上走動了,也不會再跟人論劍,成為你爭雄的對手了。」
朱羽一笑道:「那不是我要找你的原因!」
「有什麼非戰不可的原因?」
「原因很多,有些是可以說的,也有一些是不能說的,可以說的我說給你聽,比如說,你被譽為當世第一劍客,只要活著,我就永遠到不了第一。」
「這太可笑了,我並沒有以天下第一自居,即使你勝了我,也不見得就是第一了。」
朱羽淡笑道:「天下第一是由別人公許的,你不承認也沒用,假如你是劍技平平,即使自認為天下第一,也沒有人會承認。現在大家都認為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你就是天下第一,除非你倒下來,才有第二個人代替你。」
預讓苦笑搖頭。
朱羽指指文姜道:「還有,就是她了,你知道我曾經蓋了一座精美的樓閣,要得到一位天下第一的美女而建之,那座樓還空著。」
文姜笑道:「你不會是想要我住進去吧?」
朱羽道:「我正是有這個意思。」
「這份感情我很感激,只是你遲了一步。」
「遲一步總比遺憾終身好!」
文姜道:「有些事遲一步就是遲了,遲得無可挽救,若是在我未嫁之前,你來相求,我是會考慮的。」
朱羽笑道:「以前我忙於練劍,亦聞過夫人美名,在夫人于歸范氏之日,我曾在路上相迎過。」
文姜笑道:「原來那天攔路搶親的是你!我說誰有那麼大的膽子呢!」
「朱羽!」預讓插口道:「文姜現在是我的妻子了。」
朱羽笑道:「沒關係,我不在乎她做過幾個人的妻子,只要她最後歸於我就行了。」
文姜笑道:「恐怕你還是沒有明白,我是范中行的妻子時,我還可能另事,但我成為預讓的妻子時,已經永遠不會改變了。」
「當世上沒有預讓時,你也不是預讓的妻子了。」
文姜莊然道:「當世上沒有預讓時,也不會有我了,他活我追隨他,他死時我也跟著去死!」
看她那種堅決的神情,朱羽微微一震,接著笑道:「夫人!我是一個很不容易死心的人,因此,我一定要試過了才死心。再說,我的那座樓閣雖然為天下第一美女而備,卻並沒有限定死活,如果得不到活的,死的也一樣。」
預讓沉聲道:「好了,朱羽,你出劍吧!」
朱羽道:「你還沒有聽完我要除去你的理由呢。」
「不必了,只此一點就已足夠,你要我的老婆,我不能讓給你,為這一點,我已經有跟你一戰的必要了。」朱羽笑道:「她昨天還是范中行的老婆!」
「不錯,但今天已不是了。」
「預讓,你是聞名天下的俠客,范中行曾是你的僱主,你背主另投,又拐走主婦,這是俠客的行逕嗎?」
預讓哈哈一笑道:「朱羽,不必拿這種道義的帽子來壓我,那不會使我減低鬥志的。劍士之威在氣勢,心存愧咎,氣勢自弱,你大概就是想揀這便宜吧?」
「我承認有一點,但是,你全無愧咎之心。則證明已不配作為一個劍士,是一個罔顧道義的匹夫。殺一個無義的匹夫,可以增加我的氣勢,所以,預讓,今天我已佔了九分的勝望,而你卻死定了。」
預讓淡然一笑道:「朱羽,儘管你手中執著劍,你也會舞弄兩下子,但從沒有成為一個劍士過,你也根本不懂什麼是氣勢,所以,你不必去動那些歪心思了,出劍!」
朱羽倒是有點猶豫了。他原以為提出了預讓拐帶文姜的事可以使預讓心虛氣餒,或是惱羞成怒,這兩者都可以使預讓的出手受到影響,可是看到預讓的神態,卻完全不像受到干擾的樣子,他站在那兒,朝陽的紅光映在臉上,像是一尊巨人。
反倒是朱羽自己有點心虛了,他幾次想要抽身而退,放棄這次的戰鬥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決不能退,今天一走,不僅他的聲譽會一落千丈,而且永遠再也無法恢復自信了。
這還在其次,另外還有一個最重大的理由。
那是他所謂不能說出來的理由,是最重要的,也是公孫梧授策范中行,把他激出來的理由。
朱羽的財富有一小部份是他經營所得,大部份則是他劫掠而來,只是他很小心,蒙面遠出做案,所以一直沒被人發現。
當然,也有人懷疑到他,秘密的派人調查,雖有一點蛛絲馬跡,但因缺乏有力的證據,沒人動得了他。
大桃小桃姐妹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而來的。
公孫梧曾經當過他的總管,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提供了范中行一個秘密的資料。
河東的富戶曾有十二人被劫,連智伯用以購買軍需的金子也被劫過兩次,智伯為此很震怒,一直找不到線索。
范中行告訴朱羽說,預讓已經知道了他的底細,他如去到河東告訴智伯,必將對朱羽展開行動。
以智伯門下的劍客,加上預讓,朱羽的手下雖眾,也難是敵手。
因此,最好就是截殺預讓。這個理由使朱羽下定了決心,所以,現在朱羽是不能退了。
朱羽緩緩地抽出了劍,拋棄了劍鞘,預讓沒有動,朱羽慢慢地接近,預讓還是不動。
朱羽已逼近到伸手可及的距離,預讓的劍雖握在手中,卻沒有離鞘,朱羽忍不住道:「你可以拔劍了。」
「不必,到我該拔劍的時候,我自然會。」
「預讓,我知道你很快,你對別人都是在最後才拔劍,但是對我,你不必如此大意,我的劍不比你慢。」
「那是你自己的說法,在我眼中,你比別人高不到那裡去,一個好的劍手永遠知道在什麼時候拔劍,像你這種老早就拔劍的劍手,尚不足以登大雅之堂。」
朱羽被激怒了,通常他不會這麼早就拔劍,今天因為對手不同,他要爭取任何一點先手的時間,所以才提早出劍棄鞘,想不到竟為此惹來一頓譏諷。
但是他畢竟不是個平凡的劍手,也知預讓是在激怒自己,要自己了斷,這也證明了預讓儘管在外表上看不起自己,實際上還是深懷戒心,否則也不會有這種心理上的攻勢為輔助了。朱羽安定下情緒,預讓的輕慢反而增加了他的信心,他緩緩地發出一劍。
因為他不欲對方看出他的意向,發劍時隨手一揮,看似漫不經心,劍至半途,才突然加注勁力,幻出三朵劍花,擊向預讓,又快又狠。
三朵劍花攻向三處要害,任何一朵都可虛可實。只要對方有一個地方防守較疏,劍尖就會搶攻進去。
朱羽更知道這是拚命,不是切磋印證,也不可能激戰上幾千幾百回合,出手就是殺著。
預讓仍是沒有動,他敞開了胸膛,似乎毫不設防,朱羽攻的三個部位,都是毫無抗拒的,也都可以長軀直入,這使朱羽猶豫了一下,當他決定把攻擊集中在胸前時,已經耽誤了一剎那。
這是很重要的一剎那,預讓終於在最危急的關頭,抽身躲開了,但是已被挑破了一點衣服,也被挑破了一點肌膚,血水滲出,染紅了衣服,但只是輕傷。
第一劍得手,使朱羽信心大增,但也暗暗佩服,預讓在最後關頭仍然避開這必殺的一劍,畢竟不凡。
這是朱羽在最近一年多專心精練的殺著之一,也是專為與預讓一戰而下的苦功。
預讓微微動容道:「好劍法,地動天搖,劍發無方,應是必殺之著,只可惜你把它分為三處了,若是集中於一點,任何人也難以躲過。」
朱羽何嘗不知道,他劍分三路再合為一,在時間上略慢一步,但是他沒想到預讓的反應是如此快,照一般的倩況,對方一定要先研判他的三個劍式的虛實,然後再作閃避,那時就會在發劍之後主動總是比被動快的。
預讓卻是對三劍都不加理會,等到劍風觸肌才作應變的動作,雖也是動,卻是蓄勢而動,快捷多了。
那一劍倘若只有一式,不分散的話,預讓就躺下了。平白失去了一個好機會,朱羽沒有後悔,他還有機會,各種的殺手,他還有好幾招呢。
運足勁力,他再度攻出一劍,這次更糟,因為他驟覺眼睛一花,連方向都取偏了。
眼睛是被陽光照花的,第一招攻勢時,預讓已跟他調了個方向,使他面向陽光了。
朱羽暗罵自己粗心,怎麼會把有利的位置讓出去呢?他必須要轉回去。
因此他埋頭揮劍,像一頭奔牛似的急衝回去,手下全無章法,勢子卻銳不可當,而且更看不出是什麼路數。
預讓顯然為他的招式振住了,摸不透這是什麼劍式,先退了幾步,終於又以一個巧妙的身法滑過了。
兩下才交錯過去,朱羽立刻就止步回頭,臉上綻出了微笑,他終於又爭回了背日的位置。
預讓站定了身子後,朗聲問道:「朱羽,你剛才所使是什麼劍法?」
朱羽得意已極,哈哈大笑道:「那是蠢牛劍法。」
「這是那一家的高招,怎麼以前沒聽說過?」
「這是本公子自創的劍法,不載於那一家的典籍中,但是十分有效。」
「有效?有什麼效?」
「預讓,你不是明知故問嗎?我一個不小心,被你奪去有利的位子,必須要搶回來,但是我知道你是不肯輕易讓出來的,所以我只有唬你一下子,剛才那一陣急舞完全沒有章法,只是為了亂你耳目而已,但是把這個位置搶了回來,所以叫蠢牛劍法,因為你居然被那一陣子瘋牛似的急衝給唬住了,不是蠢牛是什麼?」
他高興至極,得意地大笑。
預讓沉聲道:「剛才我們擦身而過之時,你全身都是弱點,我若是趁機出擊,豈不是冤枉送了命?」
朱羽一笑道:「是的,那我自己就是蠢牛了,反正我那套劍式一發,總有一方要做蠢牛的。」
「朱羽,劍道是極為莊嚴的學問,你竟以這輕率的態度視之,還配稱為一個劍手嗎?我因為你是個成了名的劍手,必不至無賴若此,才沒有趁機出手攻你,但你若是如此不自重下去,吃虧的必是你自己。」
朱羽大笑道:「預讓,那是你把劍道看得太神聖了。劍道也者,用劍之術也,換言之,也是殺人的方法?能殺人的就是好方法,沒什麼可敬的。剛才我那一招,若是用在一個不知劍的人,自然很危險,用在我手中,誰也不敢輕攻,因為沒有人相信我是亂揮無章的,不為敵所料,就是良策。」
預讓一歎道:「朱羽,你的劍法已落下乘,因為你想靠行險僥倖以取勝,對自己已沒有信心了,收劍回去吧,你勝不了我的。」
「預讓,我沒有這麼笨,給幾句大話就唬回去了。今天我不是想勝過你,而我是要殺你。」
「不勝過我,你殺得了我嗎?」
「殺人並不是難事,有很多的方法!」
「但要殺死我,只有一個方法,就是擊敗我手中之劍,否則你絕對殺不了我。」
朱羽笑了一笑道:「預讓,你太有自信了,雖然,一個劍手不可沒自信,但自信太甚,是很容易死掉的。」
預讓只笑了一笑,連話都不再說了,他的劍仍是留在鞘中,也仍然掛在腰間,只是手已扶在劍柄上,隨時可以出手。
朱羽也在等待,等待看陽光突轉強烈時,突出精著,一擊而成。照說預讓該知道才是,他知道自己所處地位極為不利,應該立刻搶回背日的方向,但預讓似乎沒作這個打算。
他睜大了眼睛,對著越來越強的日光,眼皮一眨都不眨,似乎想漸漸的去習慣那種光。
朱羽更得意了,哈哈大笑道:「預讓,如果你以為能張目對日,那就錯了,沒有人在日光的照射下張目的。現在只是朝日初上,光線還弱一點,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知道厲害了。」
「預某長到這麼大,又不是今天第一次見到日出,用不著你來饒舌。」
「哈哈……,但今天可是最後一次見日出了,你不妨多看看吧!」
預讓沒有再開口,靜如山嶽般的峙立著,他的從容與氣度,使朱羽忽地感到恐怖了,他彷彿覺得自己面對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山嶽。
山嶽不是一個人持劍可以推倒的,在恐懼中,朱羽卻除了殺死預讓外,再也沒有自己生存的餘地了。
英俊、瀟灑、多金、善劍,這些優越的條件,在預讓面前,忽然都變得淡然無光。
他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像個逗人發笑的佞人弄臣。
這種感覺愈形強烈,鬥志就愈形消退。而殺預讓之心也愈烈。鬥志愈餒而殺人之心愈切,這是很矛盾的心理狀況,也是最危險的狀況。
明知道此刻最不適於戰鬥,但朱羽已沒有選擇了。
他早就準備與預讓一戰。今天的時間、地點都是自己挑的,沒給預讓一個同意的機會就已決定下來了。今天要是不能成功,此後的一生就要活在預讓的陰影中了。
朱羽是絕對無法忍受這種生活的,因此,他一咬牙、發劍攻了出去。
他的時機也恰到好處。一輪紅日,剛好從山崗跳出,把一縷強光挪了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預讓的劍出鞘了,這也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時刻。日光對預讓不利,對朱羽還更不利,這是朱羽萬萬沒想到的。
預讓的劍出鞘之後,那發亮的劍身映著日光,把陽光都反射過來擾亂了朱羽的視線。逼得他閉上了眼睛。
高手對壘,一方突然失去了視力,那可是很糟糕的事,兩個人再度錯肩而過。
預讓的長劍歸鞘了。胸前有一抹血痕,那是朱羽劍鋒造成的。朱羽的劍法畢竟不凡。
朱羽也站著,沒有回過身來,他的背對著預讓,以怪異的聲音問道:「預讓!你還站著嗎?」
預讓道:「是的,一個劍手是不能倒下的,一生中只有一次。」
「這麼說我那一劍並沒有殺死你了?」
預讓道:「預某豈是那麼容易殺死的?」
「你別嘴硬。我知道那一劍已經把你傷得很重,你是在硬撐著的。」
「我只要比你多撐一會兒,看著你倒下去就夠了。」
「哈哈!我雖然沒能勝過,到底沒敗得太厲害,至少,我也要了你的一條命。」
「我真不懂這一戰有什麼意思?」
「有意思,至少可以向人證明,預讓是天下第一,我朱羽也沒排在第二去。」
朱羽的腰開始噴出鮮血,倒下來時,內臟開始由腰擠了出來,預讓的一劍,劃過了他半邊的腰。
後面衝出了一堆人,大桃與小桃奔向地上的朱羽,檢查了一下,確定他死了,小桃向預讓恭身行禮道:「預公神勇,天下無敵。」
文姜則過去為預讓裹紮傷口。「郎君,你受的傷並不重嘛,怎麼朱羽會以為你們同歸於盡了?」
「他那一劍出手凌厲,當者無幸,只因為他的目光被我劍上的反光所眩,偏了一點!」
「他拚命要搶背日的方向,卻沒有佔到便宜。」
「是的!一個劍手應該相信自己的劍術,那才是最靠得住的,此外沒有一樁是絕對有利的。」
文姜歎了口氣:「剛才可真把我嚇了一大跳,還以為真的傷重死了呢,郎君,你明明只受了點輕傷,為什麼不向朱羽說明白呢?」
「對一個死人,我又何必要他敗得太慘呢?」
預讓說這句話時,表現得很平淡,但是在別人的耳中,這番話極具震撼力,因為它烘托出一個偉大的靈魂。
蹄聲得得,王飛虎駕著一乘車過來了,他站在御車的位置上,另外空出的客位上鋪著很厚的豹皮褥子。這是文姜平時出遊的車駕,車上還有一頂朱紅色的遮陽華蓋。
文姜不禁色變道:「王飛虎,你來幹什麼?」
「奉城主之諭,請夫人回去。」
「你好像是從東端過來的?」
「是的,小人一直就等在那邊。」
預讓道:「你知道朱羽準定會在這裡攔截我們?」
王飛虎頓了一頓才道:「知道。因為城主昨天漏夜急訪朱羽,央求他在此地阻截預兄的。」
文姜怔了一怔道:「范中行去央求朱羽來的?這個老頭子,我倒真有點佩服他了。他怎麼會把朱羽搬出來的?」
王飛虎想想道:「朱羽雖聚財盈億,但並不全靠營利所得,主要是他暗領一批蒙面的騎士,在邊塞游動出擊,暴良客商貨隊,掠其財富而致富。」
文姜啊了一聲道:「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我一直都在懷疑,朱羽的生意雖然做得大,但是他花得也凶,縱有盈餘,也不應該暴富如此。原來他有這不花本錢的買賣。」
王飛虎繼續笑笑道:「河東智伯的軍餉以及境內富戶的貨財也被他下手過,智伯為此很生氣,傾全力追查盜蹤。」
預讓道:「那與我可沒有關係呀。」
「有的!」王飛虎道:「如果預兄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走後告知智伯,率眾前來討伐,他的多年辛苦,豈非將毀於一旦?」
預讓笑笑道:「這倒不錯,如果我知道了這件事,我一定會管的,但是我並不知道呀!」
「他以為預兄知道了,城主說預兄就是回來掠取證據,到河東召喚人手去了。朱羽緊張了。故而埋伏在路上邀戰,勢必要殺死預兄不可。」
預讓冷笑道:「難怪他非要找我拚命不可,原來是為了這個!」
文姜也冷笑道:「他去邀鬥,還說另外有不足以告人的原因,也一定是指此而言。」
王飛虎道:「是的,他心中早有找預兄一戰之意,但始終沒有把握,這次勢在必行,不得不來了。」
文姜道:「范中行居然能打聽到這秘密,實在不容易,但他卻不該扣在預讓的頭上。」
小桃冷冷地道:「這是個絕大的秘密,范中行何由得知,這都是公孫梧透露的。他原是朱羽的助手,參與其事,因為被預大俠砍斷了一隻手,沒有什麼用了,朱羽要殺他滅口,他才出賣了朱羽。」
「姑娘,這話不公平。」公孫梧忽然現身。「老朽是他的總管,知道他的行動,卻沒有參與他的劫掠。老朽一直都在他的家宅中,沒有離開過一步。再說,也不是老朽沒用了,一臂雖殘,管家仍能勝任,老朽是為了心萌去意,藉著受傷的機會要離開,才引起他的殺機。」
公孫梧是藏在車子裡的,這時掀簾而出,倒是使別人一驚。
預計冷冷地道:「先生倒是好算計,為了要避開他的追殺,竟利用預某來替你除去對頭。」
公孫梧一拱手道:「大俠,實在對不起,老朽日近風燭殘年,而朱羽人多勢眾,劍技高深,老朽實難逃其毒手,只有依仗大俠之神勇以保之。」
預讓面有不豫之色。
公孫梧又道:「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為了苟延殘生而作百斗掙扎,用任何手段都是值得同情的,預大俠想必不致因而見怪吧!」
預讓一歎道:「先生說的是,我也不會讓朱羽傷害老先生,又何必要兜這麼大的圈子?」
「大俠念公好義,當然會垂危所請,甚至於主動的去找朱羽,但老朽深知朱羽之為人,他一定不敢正面應戰,悄悄地躲了起來。」
預讓道:「這就怪了,我去找他,他不敢應戰,我不找他,他反而來找我了。」
「是的!」公孫梧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猜忌多疑,大俠若是找上門去,必然已有了準備,可能還另外作了安排,他知要在猝不及防之下應戰,多少會吃點虧。他卻是半點虧都不肯吃,故而一定要在完全主動的情形下才肯一戰。」
「主動者雖然佔了一點便宜,但也有限。」
「朱羽卻是很計較這些小地方的,他在決鬥時,任何一點有利於戰況的條件,他都不肯放過。」
預讓點點頭。公孫梧的確說得不錯,朱羽是個專好走捷徑的人,剛才決鬥時,他就是要佔便宜,背向日光,才忽略了反光的刺激。
當然預讓目受陽光直接的照射,他同樣的看不清楚,但他一直是面向日光,瞳孔因而縮小,此法能抗畏強光的刺激,也就是說,他約略還能看到一點影子。
就是這些微之差,決定了生死勝負。
默默片刻,預讓才道:「老先生,今天僥倖是預某獲勝,才落個皆大欣喜,若是預某死在他劍下呢?」
公孫梧道:「預大俠,如果你的劍技不如他而被他殺死,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你遲早都會跟他一打的,即使到了河東也是一樣,你是天下第一劍客,朱羽不肯讓人在他之上。」
「他會追到河東去找我嗎?」
「他不會,但是大俠會再來找他。老朽把他劫掠的事透露到河東,智伯必不會甘休。」
「智伯門下多士,不見得就用到我。」
「智伯門中多士,但是劍技高於朱羽者找不出一個來,朱羽之所以要急於殺大俠,也就是為此。他並不太在乎秘密洩漏,因為他本身的實力也不弱,誰想捉住他都不容易,只有大俠才是他的勁敵。」
預讓苦笑道:「我不是他的勁敵,若不是他聚然受到反光的照射迷了眼,現在躺下的是我。」
「適才一劍老朽也沒有放過,你們雙方都夠快的,只以些微之差,勝者雖然僥倖得存,也不可能完好無損。」
預讓冷笑道:「老先生就等著揀便宜了?」
公孫梧淡然道:「預大俠,這也許不太光明,但我若活下去,我早已厭倦了江湖,只求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所以我並不在乎用什麼方法活下去。」
預讓道:「以老先生之能,現在正是殺死我的機會,一舉而殺死我跟朱羽,老先生就可以名聞天下了!」
公孫悟笑道:「我殺朱羽,因為他不放過我,可沒理由要殺死大俠。」
「有的,我曾斷了你一臂,你找我討回斷臂之恨,這可是名正言順的理由。」
公孫梧的眼中掠過一陣奇異的光采。
王飛虎駭然道:「公孫先生,您不會對預大俠下手吧?」
公孫悟道:「一個劍手是很難抗拒這種誘惑的,同時能殺死當世兩大高手,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
王飛虎忙道:「沒人會相信的。」
「兩具屍體就是事實,這比什麼證據都好。」
「可是這還有別人呢,別人會說出真相,你只是落井下石,撿個順手便宜而已。」
公孫梧哈哈大笑:「我公孫悟也是個有名有姓的劍手,不管我是用什麼方法,能把朱羽和預讓的首級提在手上出示於人,已是一件驚動天下的大事。」
王飛虎抽出了腰中的劍道:「不行!我不能讓你這麼做,你若是想成名,等預大俠身體恢復後,再去找他挑戰。」
「那時我還能殺死他嗎?」
「此刻您只是趁人之危,也不算什麼光采。」
公孫梧笑道:「小虎子,我真要出手,你擋得了嗎?別看我只有一條胳臂了,你那點本事還不放在我眼裡,你的劍法還有一半是我教給你的呢!」
「公孫先生,我的武功也許是不行,但我也是一個武士,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道理,我還知道選擇。」
大桃、小桃都很緊張,兩個人也都準備著扣好了暗器,只要公孫梧對預讓有出手的意思時,她們立將出手。
倒是預讓自己很從容,文姜也不緊張,她一笑道:「你們別緊張,公孫先生只是嚇人而已,他不會真做的。」
公孫梧道:「夫人何以見得呢?」
文姜笑道:「因為預讓跟朱羽都比你高,他們死在你手上的消息傳出,不會使人對你尊敬多少,倒是會有不少人來找你的麻煩,殺了你替那兩個人報仇。這種成名的機會更動人,你將永無寧日,得不償失!」
公孫梧笑道:「這個可能很大,但是我倒不怕,我總有方法預防的。」
文姜道:「還有就是預讓此刻所受的傷勢不是很重,你不見得真能殺得了他。」
公孫梧道:「老夫的劍技或不如預大俠,但也不是差了很多。他胸前一劍雖不足致命,但傷深見骨,流血不少,精力大減,我如找他挑鬥,他必敗無疑。」
文姜道:「不錯。但你們不是比劍,是在搏命,他只要能有發一劍之力就了。他殺死朱羽,也只用了一劍,你難道還能強過朱羽嗎?」
公孫梧道:「老朽自然強不過朱羽去,可是預大俠此刻的體力狀態都不如往時,出手的威力就差多了。老朽要一舉成名,這點險總是要冒的。」
王飛虎已嗆然出劍,預讓卻一動都不動,甚至於拔劍的意思都沒有。
公孫梧目注預讓道:「預大俠可是不相信老朽的話?」
「是的,我不信。你若是有那個意思,從車子裡出來時就會動手了,那時別人既沒注意,我也是處於最疏弱的時際。你放過那個時機,自然是無意動手了。」
公孫梧終於一歎道:「我若是年輕個十幾二十年,少不得還想冒死一拼,但我已是個老人,一個決心退出江湖,追求寧靜生活的老人,我不會做那種傻事了。」
王飛虎這才放心了,收劍回鞘笑道:「我說呢。老先生不久前還對預大俠那等推重,不可能突然改變的。」
文姜面向王飛虎道:「你是來接我回范邑去的?」
王飛虎道:「是的,是城主叫屬下來的。」
「范中行呢?他自己為什麼不來?」
「他說兵戰凶危之地,他不肯冒險前來。」
「其實他來了才是最安全的呢,誰都不會殺他。」
「城主也知道,但他認為有一點危險的事,他還是避免的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事也經常發生。」
文姜咬牙哼了一聲道:「這樣的一個人,還要我回去嗎?」
「這個……夫人,我只是受命轉達城主之意!」
「王飛虎,我下嫁范邑,是你陪范中行來求親的,我跟他約法立章時,你也聽見的。」
「是的。夫人,小人知道夫人有隨時離去的權利。」
文姜又道:「我也留下了筆據,告訴了范中行,我將何去何從,所以我的離開,完全是公開的,也不是背夫私逃!」
王飛虎道:「沒有人敢說夫人此舉不當或有何失德之處。」
「那還要我回去嗎?」
「是城主請您回去,小人絕無此意。」
「好了,我說我不回去了,你該怎麼辦呢?」
王飛虎笑笑道:「那我也只好不回去了。」
「你?你也不回去了?」
「是的,城主務必要我把夫人請回去,我既然無法達成任務,自然也不好意思回去了。」
「范中行會要你務必達成任務,他不是這麼肯定的人,也沒有這麼大的魄力。」
王飛虎歎道:「這次不同,他還請了公孫先生同行,等預大俠與朱羽一戰後,立即現身……」
預讓笑道:「無論是誰活著,你們都趁機下手……」
王飛虎道:「城主倒不一定要殺朱羽。」「那是要殺我了,只是殺了我之後,他就能得回文姜嗎?他未免太把文姜看輕了。」
王飛虎道:「他這樣認定了,我也沒辦法。他是主人,我犯不著跟他去爭,何況我跟公孫先生說好了,根本就沒作對付大俠的準備,因此,早也作了不回去的準備。」
預讓笑道:「飛虎兄,你是個很夠意思的人,那麼你今後將何去何從呢?」
「預兄若能帶著小弟一把,同往河東,小弟感激不盡。」
「我自己此去也只是居於斗客地位,恐怕能為王兄推薦的力量不大。」
「小弟只求智伯收容而已,並不希求什麼要職,預兄說一聲,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那當然是可以,可是王兄在此地總管一切,范中行不甚理事,王兄的職權不在城主之下,到那邊去太委屈了。」
「預兄,鳳凰擇木而棲,俊傑擇人而事,小弟雖不是俊傑,也不想在一個凡夫手下碌碌一生。預兄與夫人是一雙人傑,小弟願意終身追隨,只想在二位來日轟轟烈烈的英雄事業沾上一點光,就於願已足了。」
預讓倒是頗為感動地說道:「預讓只不過是一介武夫,從沒有想到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業,可是既得文姜青睞於前,又得王兄如此稱許,我倒是不能妄自菲薄,辜負二位的期望了。飛虎兄,我們一起上河東去,預某不敢保證別的,可以保證與王兄同工同酬同進退,凡事有我的就有你的。」
「這個小弟可不敢當。」王飛虎道:「我怎麼也不敢與預兄相比!」
「飛虎兄,你這就不痛快了,既蒙相許交,就沒有這些分別,此去河東,我一定要向智伯堅持這一點,否則我們哥兒倆就另外再找出路去。」
文姜笑道:「智伯若是人傑,一定會欣然接受,否則此人就不值得去追隨共事了。飛虎的機智謀略,強幹精明,無不過人,若以才具而言,尤甚於預讓。」
「夫人這麼說,我就更不敢當了。」
「飛虎,我此刻已是預讓的妻子,你再叫我夫人。就是在譏諷我了。」
「這……是小弟該死,請大嫂見諒!」
文姜笑道:「算了吧,我也是開開玩笑,自家兄弟還有什麼可計較的。飛虎,我不是捧你,是說真心話,預讓只精於劍術,此外一無所有。你不但精於武事,而且各門都通,智伯若有意大舉,特別要你這種人才。」
說得王飛虎倒是頗為不好意思,忙把車子駕了過來道:「大哥,這車子正好可以派上用處,請上車吧!」
預讓皺皺眉道:「這是范中行的車子。」
王飛虎一笑道:「大哥,小弟知道你操守耿介,一毫不非取,但是車子可放心乘坐,小弟在范邑干了十來年,所積的金珠財物,買十輛車子也有餘了,我一點都沒有帶走,只要他一輛車子,應該對得起他了?」
預讓這才上了車,他與朱羽一場決鬥,雖是得了勝,但是胸前受創,傷勢不輕,確實也不能再騎馬了。
小桃屈膝跪在車前道:「難女再次叩謝預公大德。難女之父為晉城捕頭,因護送公貨遇劫而被殺傷身死,家兄被困獄中坐牢,俱是朱羽所為,難女等打聽得是朱羽所為,卻奈何不得他,幸得預公誅殺元兇,得報父仇,以雪兄冤,難女當永銘於心,伺機圖報。」
預讓道:「你們別放在心上,我也不是為了你們而搏殺他的,對了,你們可曾找到他犯案的證據嗎?」
「目前還不齊全,但是公若孫先生幫助,相信不會有問題的。」
公孫梧忙道:「這個我可幫不上忙。」
小桃冷冷地道:「公孫先生,你必須幫這個忙。你必須出脫自己。才能過下半輩子安穩的生活,否則你也難脫嫌疑。我們是幹什麼的,一旦盯上了你,就如同附骨之疽永遠也別得脫。」
公孫梧一怔道:「你們好似吃定了我了?」
小桃道:「這倒不敢,我們也是為先生好、朱羽已經死了,他多擔些責任,我們點了頭,別人就可以少受點牽連。我們若是把誰帶上一筆,即使是冤枉的,朱羽也無法作證了。」她語氣中已經挑明了威脅之意。
預讓哈哈大笑道:「公孫先生,你專好算計人,這次也該嘗嘗被人算計的滋味了,這兩位姑娘一片孝心,就多成全她們一下吧!」他在車上拱拱手,算是告辭。
文姜擺擺手,王飛虎揮動鞭子,策馬徐行,為了顧慮預讓的傷勢不能震動,他趕得很慢,但沒多久也失去了蹤跡。
小挑悵然遠望,良久才自言自語道:「他們走了再也見不到了,但願他們今後生活得很愉快。」
大桃知道她心中的是預讓,輕輕一歎道:「妹妹,他跟文薑是多麼相稱的一對,你是插不進去的。」
小桃道:「我知道,我並不想插進他們中間去,只要能時常看到他,知道他很幸福,我就心滿意足了。」
公孫梧道:「姑娘假如只有這點心願,老朽倒可以稍盡棉薄,達成你的願望。」
「公孫先生,你又有什麼鬼點子?」
「老朽不是出鬼點子,只是想為姑娘盡點心,換取姑娘的好感,讓老朽置身事外,安度餘年。」
「公孫先生,只要你肯幫忙,搜齊朱羽的罪證,我保證不把你牽進去。」
「這個自然,老朽一定盡心,朱羽歷年劫掠財貨,都有冊典記載,而且有些贓物尚未出手,藏地也只有老朽知道,把這些指出來,證據足了。」
小桃大喜道:「謝謝老先生!還有,老先生剛才說可以幫助我時常看到預大俠,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公孫悟道:「老朽這麼大的歲數了,怎麼會騙你?」
「但不知計將安出?」
「很簡單,由老夫作媒,把你嫁給王飛虎!」
小桃一怔道:「他肯娶我嗎?」
「由老夫作媒,他絕不會推托。這小子一生事業。俱得之於老夫,這點小事,他還敢推辭?」
「老先生,他現在為了追隨預讓,把什麼都放棄了。」
「那就是老夫建議他的,老夫說:「人生一世,草長一秋,總不能沒沒以終,老夫老矣,時不我予,你還年輕,大可以振作一番,預讓此人不凡,將來必有非凡的表現,想要有出息,不妨跟了他去。」
「他就聽了您的話了?」』小桃問道。
「老夫告訴他的都是好話,他自然會聽。」
「可是剛才表示要殺預讓,他居然不惜要拔劍與您一戰,可見他對您不是十分的恭順呢!」
「他既非我的兒子,又不是我的弟子,自然不必事事都聽我的,何況他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抉擇,他不同意的,我也不能勉強他。」
「那老先生要把我嫁給他,他會接受嗎?」
「姑娘,你是個很美麗又很善良的女兒家,武功不錯,聰明能幹,這處佳侶打著燈籠都找不到,挑上他,他會不樂嗎?」
小桃低下了頭,心中卻是喜悅的。
大桃卻反對道:「不可以,小桃,你不能這麼做。王飛虎也是條漢子,不能為了預讓而去嫁給他。」
「我若是嫁了他,必會克盡婦道的。」
「那也不可以,因為你的內心是為了另一個男人而嫁過去,那就是不貞。」
小桃想了一下道:「也對,老先生謝謝您的好意,這件事作罷,但我心還是感激您的!」
公孫梧搖搖頭,歎了口氣,十分惋惜的樣子,但是他很快又笑了,笑得神秘。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29:45
第 八 章
預讓在途中又將養了一個多月,等傷勢復原了才去見智伯荀瑤。
智怕聽說預讓來到,高興極了,那時他正在進食,不待食罷。嘴上還帶著食物的殘屑,就迎了出來。握住了他手,熱烈地搖撼,高興地道:「預先生,你畢竟是來了,可把我給盼壞了……我想你是個守信的人,說了要來,就一定會來的,可是行期過了一個多月,你連一點消息都沒有,別人都說不會來了,我卻沒有失卻信心,每天都跟內人去檢視一遍給你準備好賓舍,今天剛去,你院子裡種的百合花開放了,我就有個預感,你要來了……」
這一連串的敘述又瑣碎又嚕囌,但是態度十分的誠懇,使人無法不感動。
預讓激動地道:「伯公待我太厚,預讓怎敢不來。」
「預先生,別這麼說,你肯惠然下顧,是荀瑤的光榮,即使你離我他去,那也是荀瑤德薄,留不住先生,絕不會對先生有半點埋怨。」
預讓心中又是一陣激動,勉力地平服了下來才道:「預讓之所以遲至,只因為途中發生了一點小變故……」
「先生不必說了,我相信先生,必然是有正當的理由。」
「伯公對預讓信任,預讓心中感激,但是預讓一定要把理由說出來,因為預讓還帶了兩個人來,請求伯公收容,而這兩個人都與預讓遲來有關!」
他指指身後介紹道:「拙荊文姜,拜弟王飛虎。」
兩個人都行禮拜見了。
智伯很客氣地回了禮。請大家人室坐下,再聽預讓說了經過。
智伯訝然道:「原來是朱羽呀,他是個很有名的劍客,我聽過他的名字,沒想到他還是個蒙面行劫的盜魁,難怪我的糧餉會被劫了,兩次護金,都有好幾個劍道高手隨行,他們遇到了朱羽,自然沒有幸理了。」語畢又避席一揖,說道:「幸得先生神勇翦除了他,否則我境內的商旅以及我的采糧人員,仍是不得安靜,先生還沒來到河東,即為河東除此大患,我應該代表境內的父老向先生致謝。」
預讓苦笑道:「這本是預讓該做的,朱羽之急於攔路截殺,也是怕我來到,帶人去找他。」
智伯道:「知道是他劫貨殺人,我會派人去找他的,但絕不會請先生去。」
「為什麼?朱羽是個很不錯的劍手,預讓僥倖勝他,才得於決鬥中除之,若派去的人較弱,恐怕還奈何不了他。」
智伯歎道:「是的,我會派幾個人去試試看,實在奈何不了他,只有小心點。每次遣送重兵護送糧秣,保護商旅,卻絕不會勞動先生。」
「莫非伯公認為預讓不如他?」
「不是。先生劍技精湛,神勇無匹,我是親睹的。先生是天下第一劍士,我更聞名久矣。我門下的劍客雖多,絕無一人高出先生,要想對付朱羽,先生應是最佳的人選,但荀瑤絕不會讓先生前去,因為我所望于先生的,不是先生的劍法。」
「預讓除擅長劍術外,別無所能。」
「預先生太自謙了,你有不戰而屈人之威,通曉戰技,熟悉謀略,這些都是大將之才!」
「怕公太謬許了,預讓一介武夫,怎麼會懂韜略呢?」
「這個我倒是親自領教過的。記得我們在晉城突圍的那一戰嗎?先生以有數之眾,指揮若定,面對數萬大軍而面無懼色,攻敵之虛,取敵之弱,終於突出了重圍。」
「那是全仗伯公之助,借伯公之威而已。」
「預先生,連我在內,那天全是聽你的指揮行動的,突圍之後,那幾個部卒對先生推崇備至,念念不忘呢。」
預讓已經記不起那天是怎麼發令指揮的了。他只是憑多年戰鬥的經驗,一面運用地形,一面審度對方的虛弱,避其堅而蹈其隙,僥倖得脫,現在聽智伯一說,倒像是他真的嫻習兵法似的。因以惶恐地道:「伯公,預讓不是故作謙虛,的確是真不懂韜略。前次突圍,預讓只是以一個劍手的累積經驗,僥倖得逞而已。」
文姜笑笑道:「夫君,所謂韜略,不過是用兵之策與求勝之道而已,也沒有一定的規准,劍手所講求的,也是以我克人,兩者並無分別。」
「有分別。」預讓道:「劍為一人敵,兵韜略則為萬人敵。」
「一個勇猛高明的劍手,可以力敵百人嗎?」
「這……也許勉強可以,但絕對不能再多了。」
「他想力敵百夫,總不能全仗勇力,一定還要借重一些其他的條件吧?」
「這……當然了,」預讓道:「比方說,選擇一個狹窄的地方,或是背牆而戰,減腹背受敵的劣勢,甚至於利用敵人來擋住敵人,這些都是必須注意到的事。」
「這不正就是謀略的運用嗎?」文姜道:「所謂兵法,也是前人在搏戰中悟出的經驗而已。但並非以之成規,一成不變。最重要的是講究活用,所以讀過兵法的人不見得就用兵,沒讀過韜略人,也不見得不善用兵。」
智伯欣然色動,雙手一揖,莊然道:「高明!高明!荀瑤久聞夫人才智出眾,頃聞高論,才知道果然是名不虛傳。難怪范中行要以萬金為酬;索取夫人回去了。」
文姜神色一動道:「范中行出賞金要抓我回去?」
智伯笑道:「他還沒這麼大的膽子到河東來抓人。他只是派了個使者。帶金萬兩,明珠十斗,要求我把夫人送回去。」
文姜笑道:「他倒是真捨得,這是范邑城庫中一大半的窖藏了。」
智伯道:「范邑真這麼富嗎?我河東之地,比他大了百餘倍,人口比他多出幾十倍,可是我的庫中還拿不出這麼多的錢呢!」
「伯公有志大圖,所得都用來充實武術了。范中行卻只事株守,自然會積財日增,這筆錢對伯公而言,應該是不無小補的。」
智伯點點頭道:「不錯,我把民兵又微調了一半,因為三姓家臣分晉之後,韓魏兩國若是一起合作謀趙,襄子首當其衝,我就是他們第二個目標,因此我必須充實自己。」
文姜笑道:「伯公,這筆錢豈不是來得得正好!」
智伯道:「這是什麼話?我不但沒收下,而且還倒賠了一千兩黃金去。」
預讓一怔問道:「伯公,這又是為什麼呢?」
「我得知夫人是跟先生一起離開的。心中十分高興,奇士才女,天作之合,自然要加以成全,所以我附上黃金千兩,連同原金,一起送給那使者,明白地告訴他,這是為先生聘娶夫人的妝金,雖是只得原金的十分之一,但卻是我拿得出的全部庫存了……」
文姜道:「伯公不受他的金子也罷了,幹嘛還要給他錢呢?這根本是不必要的。」
智伯道:「賢伉儷雖是天成的佳侶。但究竟是范中行聘娶在先,我是想為二位正名,免落情奔之譏。」
文姜輕聲一歎道:「伯公,妾身不值什麼,伯公此舉,只是愛惜預讓而已。」
智伯道:「是的,河東的百姓們,對預先生敬若神明,我也十分地尊重他,不讓他有半點的非議之處!」
預讓道:「伯公雖是一片愛惜之意,但是對預讓的瞭解卻不夠。預讓平生別無他善?唯生性一毫不非取,這是可以質諸神明的。」
「先生誤會了,」智伯道:「荀瑤並非懷疑先生的品德。」
預讓道:「預讓既然一毫不非取,又怎會謀奪主婦,誘拐情奔,陷伯公於不義呢?」
智伯面紅耳赤,吶吶不知所云。
文姜笑道:「郎君,這不能怪伯公的,因為我是范邑城主夫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怎會有人知道我是取得范中行的同意的?」
「什麼?」智伯問道:「范中行自己同意的?那他幹嘛還來這一手?」
「我在未嫁之先,就跟他商議好的。唯恐口說無憑,特地還立簡為語,說明我隨時都有離開的身由。這是范中行親自立下的同意書,證人是王飛虎,伯公請過目。」說罷她把一卷竹簡呈上。
智伯看了後。欣然地笑道:「這就更好了,范中行大以為我正在需要錢,才以重金為餌,想要把夫人送回去。我向他表示了我的態度,這下子他就死心了。」
預讓道:「伯公,那預讓沒有想到,伯公何必急著要給他金子呢?」
「那是我為先生盡的心,跟先生來不來無關。」
「假如我根本不來了,伯公這錢不是花得太冤枉!」
智伯大笑道:「不冤枉,為成就一雙俠侶,這點金子也是值得的。」
預讓感動地下拜道:「伯公待預讓實在太厚,預讓不知將要如何報答。」
智伯連忙扶他起來道:「先生,萬不可如此,先生肯惠臨賜顧,是荀瑤借重于先生之處多。」然後又對王飛虎說道:「王壯士,范中行也有話說,他對壯士十分倚重,萬望先生能回去幫助他。」
王飛虎道:「小人追隨預大哥,心意已決,不回去了。」
智伯道:「王壯士肯留在河東,我是萬分歡迎的,而且我對壯士的借重,也不會少於預先生。方纔我只是轉達了范中行的話,其實壯士真要回去,我也會用盡方法來留駕的。」
王飛虎感動地道:「伯公,小人只是一介武夫而已。」
「壯士太自謙了,壯士在范邑把范中行的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那就是了不起的成就,河東也需要壯士這樣一位幹才來整頓一下,今天我實在太高興了,能得三位人傑來臨,這值得慶祝,來人,吩咐廚下,立擺酒宴……」
這一項接風的酒宴的確很豐盛,酒是最好的,菜也是精心烹飪的,全牛、全羊、鴨豬鹿魚蔬,百珍俱陳。
智伯不但邀請所有的門客參加了,而且還叫自己的妻子也出來參加宴會。
伯夫人雍容端莊,一點架子都沒有,跟大家歡笑談天,親如家人,也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酒後,預讓夫婦被送到專門準備的賓舍中休息,預讓倒是吃了一驚,因為這兒太華麗了,幾乎就像是皇宮,兩名錦裳的宮女前來侍候,她們自報名字,一個叫雪娘,一個叫依奴。
她們是伯夫人特地遣來侍候文姜的。
文姜問道:「依奴,伯公府邸中,這樣的賓舍有多少?」
「有十七幢,不過以此間最為精美。」
「伯公他們自己住在那裡?」
「在前進大堂的旁邊。」
「那裡好像沒有什麼大的宮室呀!」
「是不大,兩間木捨,一間作為臥室,一間則是伯君夫婦紡織之處。」
「織布之處?難道他們還自己織布?」
「是的,伯夫人不但精於紡織,而且擅專養蠶,他們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織絹。自己縫制的。」
「這不是太辛苦了嗎?」
依奴道:「是的,她經常忙得深夜不寐,可是黎明即起,操持家務,比誰都勤快。」
「她為什麼要如此辛苦呢?不需要她如此的。」
依奴道:「是的,伯公也要她不必加此,可是她說:我們要老百姓辛勤的工作,自己就應該先做到,這樣才能叫大家都明白,他們所繳納的蠶絹,都是用在正當的用途上,她跟伯公並沒有用來過奢侈的生活。」
「老百姓對智伯的看法如何?」
「愛戴極了,雖然河東的地方常有水患,收成也不好,而且歲納又比別處高,但百姓們沒有一個叫屈,也沒有一家抗納不繳。河東沒有催租吏,也無須公差登門收租,老百姓都是自己到時侯就把粟絹挑了來,不用斗量,不用尺度,絕不會短少,只有多出來的……」
文姜聽得呆了道:「他們如此擁戴智伯?」
「夫人也許不信,但可以自己去看,也可以任意找一個老百姓來問,他們的答案不會兩樣的。」
「智伯賢能,受民愛戴,我是知道的,但想不到會如此之深,老百姓為什麼要對智伯如此的擁護呢?」
「因為他的確是一個賢明的領袖,他不但與民同甘苦,共患難,而且還深入民間,瞭解民隱,每年春耕,他都親自下田耕作,從早到晚,一刻也不休息,這不是做作,他是實心實意地做。」
「可是老百姓的生活並不好,捐納又重……」
文姜道:「老百姓不怕苦,只怕苛政暴斂,伯公和伯夫人跟大家一樣的吃苦,大家也就沒有怨言了。」
文姜道:「可是生活一直苦下去,究竟不是辦法呀!」
「那當然。但伯公許諾過大家,這只是一個時期,大家要咬緊牙關過去,等到我們的實力壯大了,生活就能改善了,那時我們可以遷到富庶的地方,沒有災患,也不必再繳巨額的錢糧給那些大戶領主……」
「喔!河東還要繳納錢糧嗎?」
「是的,要繳晉城的趙侯,目前是襄子居政,他是嫡出大宗,是趙國的領主,每個地方都受他的保護。」
「但是河東的實力很強,足夠保護自己了。」
「可惜還不強,不能夠把襄子併吞過來,所以大家只好忍耐,等到有一天,我們的力量足夠驅走襄子,擁有趙國的天下時,就輪到別人向我們納稅了。」
「這是智伯給大家的希望嗎?」
「是的,這是伯公給大家描繪的遠景,我們都相信那一天會來臨的,所以不在乎現在吃點苦。」
文姜道:「謝謝你,依奴,我總算明白了,你們去休息吧,我這兒不要你們侍候。」
「那可不行。婢子們是奉命出來侍候夫人的,若是夫人知道了我們偷懶,會責罵我們的。」
「沒有關係,是我要你們去休息的。我跟先生還有一些話要談。你們不必侍候了。」
雪娘跟依奴十分乖巧,知道文姜跟預讓有話要談,不想被她們聽見,忙行禮退。
文姜鋪好了被褥,讓預讓寬衣躺下,她跪在一邊,為他按摩雙手,一面道:「郎君,你看智怕這個人如何?」
「很好。知人善用,有雄心,也很謙虛。」
「我倒覺得他心機太重,有點矯揉做作。」
「這倒不能這麼說,他待人是很誠懇的。」
「待人是很誠懇,但是他以伯爵的身份,不必要去做那些粗工,那就顯得虛偽做作了。今人盡職,愛民,應在各盡其分,他是百姓的牧者,治好人民就行了,用不到那麼勞苦自己。」
「他不是故意作為給人看的,他是求心之所安,他並非不能生活過好一點,只是他自己不忍心,他拿粗獷的食物,勤勞工作來策勵自己,這是無可非議的。」
「我總覺得這太不真實了,像是故意做給人看的。」
「不是!你記得我們剛到時,他正在進食嗎?他的嘴上還帶著一些碎屑,那是高粱粒子。可見他吃的粗糧不是做給我們看的。」
「可是慶筵時,他跟伯夫人都吃得很多。」
「這正足以證明他們平時吃得很苦,所以遇有好菜,忍不住就多吃了。我注意看了,他們吃得最多的是肥肉,這是粗獷食物吃多了,才會如此,若是他們平時都是吃的魚肉,便不會有這麼好的胃口了。」
文姜道:「還是郎君觀察仔細,妾身畢竟不如。」
預讓道:「但是你觀察得也不錯,至少他是有點在做作,他究竟是個領袖牧民的貴族,民之疾苦不可不知,但那樣子的做法,給人總有一點不實之感。」
「是啊!我就有這個感覺,我認為他做得過份了。」
「倒也不過份,他要爭取的是人心歸向,而且那是一大批樸素無辜的農民,思想單純頭腦簡單,道理說不通,只有用事實使他們心向過來,那是唯一的方法。」
「郎君,他是懂得用人,也善於收服人心,像他對王飛虎,只幾句話,就把王飛虎的心收了過來。」
「對你我還不是一樣?我的人還沒有到,他已經把聘娶的金子送給了范中行,雖然少一點,卻的確是他僅有的了,假如他有十萬兩,他也會不吝嗇的拿出來。」
「偌大的河東,僅只有千兩黃金,倒是難以叫人相信。」
「不難相信。因為他還要養活一萬多的軍隊。軍士的生活待遇很好,家中尚可免賦,少了一萬多個壯丁耕作,多了萬餘個大漢食用,他的錢的確很緊,因此他拿出一千鎰來娶,比范中行的萬金尤重。」
文姜笑道:「他既然沒錢了,為什麼還要花那種冤枉錢呢?范中行絕不會為此而滿足的。」
「當然,范中行捨得以萬金來覓你回去,自然不會把這千金看在眼中。但是這表示了智伯以全力支持我們。要范中行公開承認放棄你,否則就是跟他智伯過不去了。范中行會吃這一套的。」
文姜道:「不,老范會迫於勢而罷手。智伯可以不花一錢而達到目的,他又幹嘛要花呢?千鎰黃金也不是一個小數字。」
「那是花在我身上的,范邑的使者已到,我卻沒見蹤影,他以為我真的帶著你私奔了,所以才花下了這筆錢,目的在叫我出頭,因為他知道我是不會欠人債的。」
「他的心機還是很深」
「當然了,他雄心勃勃,不甘屈居河東一地,他的一切作為,都在為未來作本,這樣的一個人,怎會無心機呢?」
文姜默然片刻才道:「他對我們的禮遇之隆,也超過了所有的人,由此觀之,他求之於我們的必奢。」
「這還用說嗎?智伯不是個隨便花錢的人,河東也不是一個有錢的地方,他花費每一個錢,都有代價的。」
「他對我們所要求的是什麼代價呢?」
「不知道,但不管他要什麼,我都已經準備把整個人,整個生命都交給他了。」
「郎君,」文姜道:「你考慮過了?值得嗎?」
「值得。」預讓道:「在我的一生中,從來沒有一個人肯花這麼高的代價來僱用我,為此,我也值得以死相報了。」
文姜不解地道:「郎君,你說智伯只是僱用你?」
「是的,智伯的食邑得之於趙,位不及侯,無以設朝,不能以公卿為輔佐,也無由請到天子的禪封,他的斗客都是他私人僱用的。」
「可是郎君並沒有受取他的代價呀!」
「在這兒衣食供奉不遜王侯,根本就無須用錢,智伯自奉雖儉,對門中的客卿卻十分禮遇,而且絕不小氣,只不過他還付出代價給我的,那代價十分昂貴,不是金錢可以計價的。」
「那是什麼呢?」
「是他自己。他冒死闖入許遠的大營助我突圍,他待我如上賓,視我如手足,這些代價超出了金玉珠寶。」
文姜默然道:「受之厚則報之隆,看來我們只有拿一輩子去報答他了?」
「是的,他以自己為代價,我也只有以自己來報答他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契約,也沒談過條件;但我們都知道,這份默契是無須以言語來說明的!」
文姜又想了一下:「智伯的確是個很精於算計的人,他沒有說要你做什麼,事實上卻是要你做任何的事。」
「不錯,他提出任何一個請求,我都無法拒絕,不過他也不會輕易地提出要求。」
「當他提出時,一定是件十分困難的事,尋常人絕對無法完成!」
「是的……而且那必然也是十分危險的事,我就是拼了一死,恐怕也無法保證必能完成。」
文姜歎道:「這麼說來,他等於是買下了你的生命。」
「是的,因為他付出的代價也是他的生命。他到許遠大軍中去時,明知是十分危險的,在此之前他沒有見過我,但他仍然冒險去了,正因為他先付了代價,使得我沒有還價的餘地了。」
文姜默然。
預讓又道:「娘子,我知道你跟我說這些的意思,所以我也對你解釋明白,智伯是個貴族,他沒有江湖遊俠間所具有的道義,他們講究的是利害,他之所以如此拉攏我,只是為了要利用我。」
文姜笑了道:「郎君知道就好,我只耽心你是為道義所拘,那就太勉強了。」
「平民與貴族之間,不可能有道義的,智伯與范中行其實是一類的人,只不過智伯比范中行高明而已。」
文姜一聲長歎道:「智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會用到你,也不知道如何地去用你。」
「時間不知道,但性質卻可以想像得到,他要我當刺客,行刺的對象多半是趙襄子,因為智伯的雄心是擁有趙氏的天下,襄子卻是趙侯的正統繼承人,襄子不除,智伯始終只能屈居河東。」
文姜道:「這一去不管成與不成,你都很難回來了。」
「嗯!是的,趙襄子不比許遠。他所居的晉城宮中防備森嚴,高手如雲,生還的機會極少。」
「你得手的機會大不大呢?」
預讓一笑道:「那倒有一半的可能!」
「趙襄子是一國之君侯,你居然能有五分的把握刺殺他?」
「是的!我的劍術究竟是下過一番苦練的,再者我有必死之心去從事,機會就大得多,一個劍手如果能不以自己的生死而去刺殺一個人時,很少會失敗的。」
文姜想了一下道:「依朝律,殺諸侯者族滅。」
「是的!我知道有這條律令,不過我的家道已經衰微,族中已經沒有人了,唯一受到牽連的就是你了。」
「別耽心我,從決定嫁你之日開始,我已經決定了,你生,我也活著;你死,我相伴於泉下。」
預讓吻了她一下:「我們也不能有孩子。」
「我知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不會有孩子的,從小我就生了一種病,不能生育。」
「文姜,是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所以我才選定了一個劍手作為我終身的歸宿,因此我不會使你有所顧慮。」
預讓一把抱了她起來,大笑道:「文姜,那太好了,我可以放心地,好好地愛你,我們成婚已有兩個月,我一直推說創傷未癒,不敢接近你,就是耽心這個。」
「郎君,你真傻,你既然娶了我,卻又不接近我,那怎麼可能呢?難道說我今天不告訴你,你也永遠不近我嗎?」
「那當然不是,但是我會想個法子先安頓好你,然後再去愛你,那當然要等來到此地後,看情形再說,現在卻不必等了。」
文姜溫婉地偎著他,接受他的愛撫,這兩個人間奇男奇女,終於真正地結合了。
他們雙方都很貪婪,一度又一度地纏綿,似乎沒有休止的時侯,因為他們也都知道,一個劍手的生命如同一顆天際的流星,是極其短促。那美麗的光芒一閃後,便永遠地消逝了,趁他們還活著,他們要盡情地享受生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0:09
第 九 章
但是他們的估計也有了錯誤,智伯對他們的尊敬絲毫無減,卻並沒有央求他們去做什麼。他每天都會來看看他們,有時也陪他們一起跑跑馬,或是入山射虎打獵。
在打獵時,各人是分別計獲的,智伯所獲往往比他們夫婦加起來都要多,證明智伯的射技很高。
遇有慶典,預讓夫婦的座位,一定是最受尊重的,甚至於河東的百姓父老們,也是對預讓夫婦尊敬異常。
如是過了半年,預讓實在忍不住了,自動去向智伯提出了一詢問:「伯公,這半年來備受盛待,卻未曾出過半點力,這使預讓很不安,預讓可不是來享福的。」
「先生,你別心急,馬上就有事情來麻煩你了,而且先生會很忙,那時先生就不大有空了,故而在半年中我盡量不來麻煩先生。」
預讓喔了一聲道:「但不知是什麼事情?」
智伯笑道:「這事對別人尚是秘密,但是絕對不能瞞先生的。先生知道,我荀瑤不想以此河東為滿足,同時更答應過河東的父老,要改善他們的生活,這可不能騙人的,而河東地瘠,物產不豐,要想改變生活,勢非要向外求拓展不可,因此荀瑤的第一個目標是謀取趙國之地。」
預讓不置可否,智伯又道:「襄子雖為趙國正統,但他並不是趙侯親出,而是以侄子入繼的,依宗法祖言,大家俱是小宗,我卻比他長一輩,比他更夠資格。」
預讓道:「伯公必也知道,封建宗法,定於朝廷,而今天子失勢,諸國各自為政,王權不張,那已經不足為法了,而今是以實力為主。」
智伯笑道:「先生能見於此,我倒是不必再多解說了,但我也是向先生表明了我是師出有名,這一點非常重要,師直為壯,曲為老。」
「預讓不想與聞太多,只想知道伯公要我做什麼。」
「我由河東子弟中,挑選了兩千名精壯子弟,身手也特別矯捷,想請先生教練率領他們。」
這個請求使預讓大感意外地道:「伯公,你是要把他們都訓成劍客?」
「這個倒不敢奢望。我知道一個劍客的養成,不是旦夕間事,至少也要三五載的苦練,我沒有這麼長的時間去慢慢造就他們。我只要他們能習得一點近身肉搏之術,渡河奪城時,能夠不假雲梯木筏……」
預讓道:「這倒是可以的,但是訓練他們幹什麼呢?」
智伯道:「我如果要同晉城用兵,勢非要渡過重重堅關不可,我的兵少,糧草後備不多,利於速戰,對方如閉城堅守,我就拖不下去了,因此必須要出奇致勝。」
「伯公要用他們來拔堅攻城?」
智伯搖頭歎道:「不,那樣犧牲太大,我河東子弟不能輕受巨大損失的。我用他們來奇襲拔城,趁著黑夜,潛入敵城,盡量減少傷亡。」
預讓想了道:「可以,但是我不能保證這兩千人都有那樣的能力,那要看各人的稟賦、內潛、體質、智慧等各種條件而取決,而且也要一段時間。」
「這當然,那兩千人我是請王飛虎壯士先作初步的挑選工作,最後還是要由先生來決定。」
「喔!王飛虎處理這方面的事務是專才,經過他選的人,大概總不會錯的,人呢?」
「已選就月餘,由王壯士帶著他們作初步根基的訓練,他說這些工作他可以勝任,就不必麻煩先生了。」
「這倒是真情,在范邑,我也是作深入的精戰教授,初步訓練都是由他擔任的。」
「正因為有那些前例,所以我就請他先辛苦了,兔得來擾亂賢伉儷的燕居。」
「伯公太體恤我們了,閒居無所事事,那才是最令人厭煩的呢,我早就請求伯公賞點事情做做了。」
智伯忙道:「預先生這一說,荀瑤就不敢當了。我絕不是一個獨佔的人,苟能得遂吾志,異日富貴,定與先生共有之。」
預讓哈哈大笑道:「伯公,你若是有這個意思,不是抬舉預讓,而是在磨難我了。預讓不過一介武夫,出身於草莽之間,生無食肉之相,亦無飛黃之命。」
「先生不必太謙,將相無種,男兒貴在自強,像我趙氏之先祖,也是出身行伍為先晉之家臣。」
預讓道:「伯公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自愧出身平民,怕登不上貴族之途,而是我不感興趣,我是個劍客,我只想在這一生中,做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能在一夕之間,使我名揚天下!」
「先生已經是名揚天下的劍術名家了。」
「我要揚的不是這種名,而是指我的作為要能驚天地,千百年後,猶能活在後人口傳簡冊之中!」
智伯肅然起敬道:「先生的志向果然不同於常人,荀瑤雖是平庸之身,也不自甘菲薄,我的生活很樸素,也已養成習慣於淡泊,再說,我要圖口腹之慾,也是極其簡單的事,我若是只求平平安安的過這一生,我可以享受逾過帝王,富貴對我,也沒有一點的引誘了。我所追求的,跟先生一樣,也是不朽的功業,所以我才找題目來難自已。」
預讓暗歎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所求,跟智伯完全不同。即使是同樣求名垂朽,目的、手段、途徑也不一樣,但是他不想去解說,因為智伯正在高興頭上,他因為與預讓志願相同,更為起勁了,滔滔不絕地向預讓陳述他為雄天下而作的計劃與準備。
一直等他說得告一段落,預讓才道:「伯公,預讓同意奪天下必先圍趙,但不同意趙必須假之征伐,太費時耗事,有個最簡捷的方法,你為什麼不用呢?」
智伯道:「先生請指教。」
「是最簡單的一個方法,流血五步,只一人,就可以解決了。」
「先生是說刺殺襄子?不行,這一個辦法行不通。」
「為什麼呢?在趙國,伯公是最具人望的,而且也是趙侯的宗裔,襄子一死,再也沒有別人承襲君侯之位了。」
智伯苦笑道:「趙襄子十歲即從名師擊劍之術,他終日以此為樂,技藝日進,門下座客侍衛,無一不是高手,同時他很謹慎,沒有人能接近他。」
「預讓不才。願為伯公除此人。」
「先生?這是有去無回的行動,不成功必死無疑,即使得手,也難以逃生,這跟我們闖許遠的大營不同。」
「我知道,還有朝律殺君侯者滅族,我跟文姜商量過了,我們沒有別的族人,殺剮止此一身。」
智伯歎道:「這不是荀瑤所望于先生了!」
預讓以為他還在謙拒,而乾脆明說了出來:「伯公待預讓夫婦恩惠太深,我們自願為伯公效此一死。」
智伯莊容道:「預先生,我知道你這份心意,也知道有這個能力,荀瑤心中十分感激……」
「伯公無須感激,預讓求仁而已,預讓所說的轟轟烈烈的大事,也是指此而言,在千百人之中,取一個君侯之首級,這才是一個劍手最輝煌的時刻……」
「先生,我再強調一句,我之所以邀請先生來共圖壯業,是從根本上做起,從未存有冒險一逞之意。」
「但這是最簡捷的法子。」
「預先生,」智伯道:「這不是我的法子,用這個法子,取來的天下也很難保全,我派刺客去刺殺他,將來就會有人買個刺客來付我。我的居處公開,很少提防,我不怕刺客來暗算我,是因為別人都知道那沒有什麼用,殺了我,只會引起河東民眾的痛苦,絕不可能得到河東的。」他的神態一變為莊:「而且我認為我有資格成為趙國的君侯,我就要堂堂正正地得到它。」
預讓看出智伯不是矯情推托,他是真心地無此打算,對於智伯的判斷,整個地錯了。
預讓心中倒是有點歉疚,對智伯的敬意大為增加,長揖致禮道:「預讓愚昧,請伯公原諒。」
智伯握著他的手道:「先生,別這麼說,不是你一個人向我建議,以前就有很多人向我建議過,甚至我這次禮聘先生來此,還有人以為我是於此途借重先生,無怪先生會有這想法。」
預讓歎了口氣道:「伯公以仁心治民,受萬民之衷心擁戴,因而可以不設防,但是襄子卻防範森嚴,可見他之得民心不及伯公多矣。殺了伯公,得不到河東,殺了襄子,得到趙國如不無可能,請伯公再加考慮一下。」
智伯冷靜地考慮了一陣後,終於道:「不行,我還是不能這麼做!」
「這與伯公行仁的準則沒有衝突,死一、二人,可以避免很多人流血喪生。」
「先生,我不同意也是為了百姓。目前我們的兵力尚不足一戰,而這任務,只有先生前去,才有望達成。」
「預讓自願請纓,萬死不辭。」
「但先生卻不能保證必會成功。」
「這倒的確不敢保證,但預讓會盡力去做。」
「襄子死,他手下有幾名將軍,帶兵萬人以上,他們也不會肯臣服於我,此對謀趙之舉,好處並不大,如若先生失敗,牽連就大了。先生在此間為客,誰人不知?襄子也一定知道是我要謀刺他,極想報復,我河東百姓就慘了。因此就是要實行這個計劃,還是要等到我實力充足,再作商議!」
預讓知道這才是一句推托之詞,智伯並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自己一再力請,他不便堅拒,才把事情拖下去。
看來智伯是真的要借重他的將才了,倒使預讓有受寵若驚之感。他一直以為自己對那些豪門的用處,只是做刺客而已,所以他輕易不肯投到那一家的門下,一定要擇個人傑以事。
智伯絕對是個人傑,但他看中預讓的是另一種才能。
文姜也很高興,她已經與預讓共生死。
她不反對預讓在一次壯烈的大行動中成仁,但更望預讓能在前途上有一番事業。
因此,這兩口子開始著手練兵,練得十分起勁。
王飛虎很會挑人,這兩千名精壯的小伙子,幾乎個個都合乎條件,因為他們是從十幾萬河東少年中挑出來的。
有一部份更是來自軍中,已有搏殺的經驗與武功的基礎,訓練起來就更容易了。
預讓當了這兩千名精兵的主帥,王飛虎則任副帥,這是智伯堅持要他們接受的,他是個很重視名份的人,認定了名正則言順。
預讓作教練固然能使部屬們尊敬,但不會比一個直轄的統帥更具權威。
不到一年,這支突擊精兵已訓練完成了,不僅動作敏捷迅速,而且戰技精良。登山如猿,涉水似癩,一條繩索,前附一枚鐵鉤爪,輕輕一拋,無聲無息,眨眼間已飛登上了城牆。
每人除這根繩索可兼作兵器攻擊以外,還精練了一對匕首短刀,刀雖短,可是他們使用極其迅速熟練,兩三個手執長矛及長劍的甲兵,竟然都不是他們的敵手。
每個士兵都帶著一塊盾牌,以熟山籐浸在桐油中乾透編製而成,籐性極其堅紉,刀劍不傷勁矢難透,狀如龜甲,大可容人,又極為輕巧,這是防禦性的,可以避免突然為敵所傷。
演技是在大校場公開舉行的,智伯還公開地允許百姓們四周觀看,他說得好,百姓們這些年來吃苦負重,必須要他們知道錢是怎麼花掉的,更想他們看看我河東子弟是何等的英勇不凡,演出是出乎意外的成功,智伯在將台上看得幾乎呆了。這些技能並不出眾,若是由一兩個人演來絲毫也不顯得出奇,一般的劍客們,都可以達到這個標準。
但是在預讓令旗的指揮下,千百人俱能如此,動作整齊劃一,就壯觀了。
尤其是登城之搏,預讓築了五丈來高的竹城,徵調了五百名精兵密守城頭,他則遣出了二百名突擊的戰士奪寨,一聲令下,二百人臂負籐牌,手執長索,魚湧而至。
城上的人先以矢石為拒,但是都打在籐牌上擋住了,一個都傷不了。
來到城下,他們晃動繩索,拋起了鐵索,但不是為了抓牆,而是抓人。兩處一高一低,相距四五丈,城上的人仍是抵不住城下的遙攻,有的被抓傷了身體顏面,也有被活活抓下城來的。
等到守城者心存恐懼,不敢再接近邊緣,以防被爪所傷,他們才抓住城梁,迅速猱身而上。
上面的人自然又得用兵刃來攻擊,但是沒有用,這些戰士個個都是以一當百,手中的籐牌使用又是輕巧方便,擋住了攻擊,不影響他們的猱升。因為他們用單手與雙足配合著動作,照樣升得極快。
一直到達城頭,他們才猛地一蹬城牆,使身體左右作大幅度的擺動,如是三四個來回,上面的人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們已能籍迴盪之力,拋起比城牆還高了,一鬆手就巧妙地飛躍上城頭。
接下來就是貼身的肉搏了。他們的籐牌不但可以封住對方的兵器,可以作攻用,根本無須搏擊,用力往前擠進,就把對方推得連連退後或是跌倒,後面的徒手兵勇也跟著狂升上來。
他們也帶了繩索,是用來捆人的了。不過才一盅茶的工夫,這兩百人已經攻佔了五百人堅守的城樓,俘擄了四百九十五人,傷五人,而他們自己一個都沒受傷。
這雖是演習,然而受拘束的只是攻方,守方是沒有拘束,可以放手殺伐抵抗的,這在事先就明白宣佈,但是他們連一個都殺不了。
這種成果是空前的,雖然不是實地攻擊,但是連不知兵的百姓們都可以看得出,在實地攻擊時,反而會容易些,因為他們不必受拘束,可以殺死敵人了。
他們像是目睹一場奇跡的發生,雖在跟前,仍然難以相信,直等全都操演完畢,智伯激動起立,竟對預讓跪了下來!他這一跪,所有的百姓,以及在場中的兵勇們也都跪了下來,黑壓壓一大片,跪在地上,寂靜無聲,那情景太感人了!
預讓倒是吃了一驚,開始有點猶豫。不知怎麼才好,然後才忙上前,與智伯對跪道:「伯公,你這是幹什麼?太折煞預讓了!」
智伯眼中噙著淚,硬咽幾不成聲:「河東父老,從沒有見過他們的子弟有如此傑出的成就,這難道還不該感激先生嗎,請先生受我們一拜!」
他拜了下去,百姓們也跟著拜下去,齊聲道:「謝謝預先生!」
預讓只能架住了智伯,不讓他叩拜,無法攔住那些百姓,只好受禮了。
兵已練得熟練了,士氣飽滿,民心鼓舞,智伯眼見時機成熟,可以一戰了,遂即與謀士們展開了計議,商討要如何發兵了。
這些會議,預讓都沒有參加,智伯在開始時,還堅邀過幾次,但預讓一概拒絕了,他自謙說不是謀士,不善謀略,而作戰之大計,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見他堅持不與,智伯就不再勉強他了,但是每次的結果,他總是跟王飛虎一起來見預讓夫婦,提出報告。
這一天,王飛虎沒有來,是智伯一個人興沖沖跑了來。等不及坐下就興奮地道:「預先生今天可有一個絕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們二位。」
預讓也笑問道:「什麼好消息,莫非謀趙之策,已經有了個定局?」
智伯笑道:「是的,以前我幾次提出個辦法,總是被先生推翻了。」
預讓道:「我不是要推翻那些計劃,實在是那些計劃不足以恃,征戰不比兒戲,更不能靠運氣,實在是我們的兵員太少,跟趙侯相較,幾乎是以四抵一。」
「這我知道,我也想到兵員太少,幾乎等於是在作孤注一擲,太過於危險了,所以我都沒作為定局,一定要來請教先生,但是今天,這個問題解決了!我們兵員可以多於襄子的兵了。」
「哦!莫非是得到鄰國的幫助,答應借兵給伯公了?」
智伯倒是一怔道:「先生怎麼會知道的?」
「當然耳!伯公已經盡最大的努力來擴充兵員了,河東再無可召之人了,而我們跟趙侯相較,仍然是他的四分之一,相差這麼多,突然要增加,想得到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是向鄰國借兵了。」
「先生思慮周詳。一言而中的!」
「是韓候還是魏侯呢?」
「何以見得一定是他們呢?」
「他們兩家與趙地接鄰,同由晉分出來的,也同樣的有謀趙之心,所以,只有他們肯發兵攻趙的。」
「先生高明,先生不妨再判斷一下,是那一家呢?」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魏韓兩家的兵力,跟趙侯差不多,或許還少一點,他們不可盡傾全力來幫助伯公伐趙的,而伯公說在人數上已超過了趙侯,那必然是兩家同時提出兵員來了。」
智伯目呈敬佩之色道:「先生真神人也,韓魏的使臣是秘密前來,商討只有兩三個人在場,此刻尚在賓舍,可以說是沒有一個人知道,而先生能未卜先知。」
「他們怎麼會想到借兵給伯公的?」預讓問道。
「自然是為了我們已有一戰之力。上次校閱時,看了先生練兵的成果後,他們太佩服了,所以才自動地登門要求跟我合作,出兵伐趙。」
「他們是自動前來的。」
「是的,韓侯雖然庸弱,卻有個王叔為相,那可是個精明有為的人,而魏侯也是個不安份的人,他們最耽心的就是襄子的壯大,因此能有一個打擊襄子的機會,他們絕不肯放棄的。」
「伯公,他們只為了這麼點好處就派兵為助嗎?他們沒有再向伯公提其他的要求了嗎?」
「沒有了。他們只是希望我能掌握趙國的天下後,跟他們交好,互相團結一致來對付外患,齊魯雖已老大,但燕國近在鄰境,秦則接壤晉界,這兩個國家的君主都是好戰的,如此對我們的威脅太大了。」
預讓陷入了沉思,文姜在旁道:「這用不著多考慮,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下,他們發兵多少。」
「每家發兵三萬,跟我配合,從三方面同時發動,使襄子窮於應付,則不難一舉而殲之。」
文姜笑道:「三家分晉後,以趙勢最盛,他們兩家感到威脅是真的,發兵聯合取趙,也是真的,分兵三路也是上乘,只是趙候目前有士卒六萬,分兵三處,每處有兩萬,他們以三萬之眾壓境,自然是佔盡優勢,但是伯公只得一萬五千人,仍是面對兩萬的多數呀。」
智伯道:「這………我想我們的士氣高昂,訓練精良,而且全心以赴,襄子則三面受敵,人心必亂,所以我們人數雖是差一點,不會怕他們。」
預讓道:「我可以擔保,我們的健兒以一當二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所以,伯公也等於是三萬之眾了。」
智伯道:「是是!是的!韓魏兩家的使者,也是這麼說的,所以他們各發兵三萬,也是為了跟我平衡實力。」
文姜笑道:「伯公的計算是不錯,只是伯公把某些條件計算漏了。趙侯雖處於劣勢,卻不是無抗拒之力。征戰之後,負者固難免全軍覆沒,但勝者的損失也不會太小,伯公可曾想過沒有?」
「想過了,我想損失總在三停與一車之間,但若能使襄子覆滅,取得趙國之後,我很快就可以補充的。」
文姜道:「就以三停計算好了,伯公在勝利後,只得一萬之眾了,以此一萬之眾,能控制趙國嗎?」
「那沒問題。」智伯道:「我也是趙國的人,老百姓不會反對我的。」
文姜道:「就算趙國不反對吧,韓魏二國呢?他們算只剩一萬人好了,加上他們本國的軍旅,也各有四萬人,伯公以此一萬之眾,去抗拒他們的四萬大軍嗎?」
智伯呆住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問題。
文姜又道:「韓魏與襄子並沒有深仇大恨,他們的伐趙之舉,必有所謀,伯公想想,他們如有併吞趙國的機會,肯放棄嗎?」
「這個我想不會。自從三家分晉之後,一直就是在明爭暗鬥,每一家都在設法把其餘兩家併吞過去,再度造成三晉一統的局面。目前只是因為三家保持了差不多的均勢,才能平安無事。如果一旦有機會,他們會毫不考慮把別家吃掉。」
「是了!」文姜道:「伯公試想,若是並趙得手之後,他們又對伯公用兵,伯公是否能抵擋得住呢?」
智伯立即道:「給我三五年時間,再度練兵精熟,他們不來進攻,我也不會放過他們的。但目前卻沒有抵抗他們的能力,他們也不可能給我一個喘氣的機會。預先生,幸得賢伉儷明察,若是聽那些人的我可被他們坑住了,這般傢伙真混帳,居然力促我答應下來,別失良機呢!」
文姜笑笑道:「如果他們是由韓魏二國派來作細作的,他們並不混帳,因為他們已經說動了伯公。」
「這個,」智伯道:「他們不至於吧!我對他們禮敬有加,他們好意思吃裡爬外嗎?」
文姜道:「伯公,利害關係太明瞭,我跟外子這兩個大外行都能看出來,那些謀士先生們豈會想不到,他們也不是吃裡爬外,是伯公自己把裡外弄錯了。」
智伯長歎一聲道:「夫人說得好,那些人根本就是那兩家派過來的,目的在利用我去內攻趙侯而已。明天我就把他們逐出去。」
「伯公千萬不可如此。」文姜道:「伯公好客之名來之不易,因此而破了實為不智。」
「可是他們在此愚弄我,太可惡了。」
文姜笑道:「沒有關係,知道了他們的目的,我們可以善加利用,對伯公還是有好處的。」
「這要如何利用他們呢?」
「伯公若是信得過我們,就交給愚夫婦來處理如何?」
智伯大笑道:「能由賢伉儷來處理,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把帥印符節都交給二位,任由二位處理就是。」
「好!伯公繼續去跟他們商討合作事宜,不動聲色,餘下的事,我們自會料理。」
智伯對預讓夫婦的信任是十分令人感動的。立刻把一切印信符節都交了過來。他自己則從文姜的指點,繼續跟那些謀士們同韓魏兩家的密使磋商合作的事宜。
等一切談出個結果,兩家的使臣欣然返國時,智伯的謀士們居然有一部分請求同行,名義上,他們是要代表智伯去作進一步的細節磋商,實際上他們的內心已昭然若揭明擺著要去述職請功,同時也把智伯的底細機密帶去,以備在事後制住智伯。
大隊才走出智伯的國境,就被一隊趙軍擒住了,解送到晉都。趙襄子十分震怒,韓魏兩國存心不善,把兩國的密使鞭笞數十,逐回本國,同時還附了兩封措辭極不客氣的信函;要韓侯和魏侯少動歪腦筋,如果再有類似的情形,他將採取報復的手段。
智伯的門客則被囚禁起來,作為他們蠱惑人主的懲誡,最後是智伯求情把他們領了出來,已不能再在智伯處存身。表面上看來,似乎是事機不密,為襄子偵知,因而使合作之議胎死腹中,但實際上都是文姜密遣王飛虎到襄子那兒去告密,提示了一切的證據。
事情無可抵賴,韓魏兩國只得向趙襄子道歉了事,並具結不再侵犯的保證。
王飛虎也是以智伯的代表身份前往晉城的,他才是智伯真正的代表,代表智伯表達了對襄子的忠誠。
這使得襄子盡去對智伯的猜忌之心,而且還默許智伯擴充兵力,併吞鄰近的一些小國,包括范邑在內。
智伯的理由是韓魏二國謀趙事洩,襄子對智伯未加懲誡,過後他們一定會想到是智伯洩密的,伐趙之舉因襄子有備而告止息,但他們若是對智伯發動攻擊,智伯實難抵禦,務請襄子撥大軍助防,而且智伯與韓魏較接近,一旦有警,求援已是不及,故而懇請襄子移軍長川駐守。
趙襄子在道義上是無法拒絕的,智伯是他的臣屬,而且拒絕了韓魏聯盟之議,洩密通知,使襄子得以平安,若是智伯答應了聯盟之說,分兵三路攻趙。晉城必將不保,智伯如此忠心擁戴,他豈能之不理?
可是他的兵力實在不能分散,除了韓魏之外,他還有燕楚齊等假國公食,虎視耽耽,分散了兵力,他就不足以自保。韓魏不是小國,派少了沒有用,派多了,他自己的防務空虛了。
因此他只有請智伯自行設法擴充軍傭,智伯的忠議已經在這一次事情中得到了證實,說明智伯的強大,他也可以有個強有力的幫手,北御韓魏,對他不無裨助。
基於這些因素,他自動地要求智伯加強武力。
這正是智伯真正所要求的,他聽了預讓夫婦的分析之後,知道兵力太少,不足以成大業,即使有人合作,也必須具備充足的本錢,才不致被盟友所乘。
增多兵力,他的錢不足,還可以講,人員不足,勢必要徵召壯丁,而這種舉動,最易引起趙國的猜忌。
文姜的策劃成功了,襄子主動地提出要求,他在自然的條件下達到了建軍的目的。
利用范邑的財富與人力,智伯把兵力增到了九萬,差不多已經是襄子的五分之三了,而且這些兵壯是文姜平時就命王飛虎著手募集,再由預讓加以訓練的,戰技已十分純熟,由他們作基礎,再叫他們訓練新兵,十分得力。
范中行氏的江山終於潰亡了,預讓與文姜對他多少有點歉意,而智伯更漂亮,准許范中行帶走三分之一的財富,到別國去安居,采地爵位雖然沒有了,但他的晚年生活仍然可以過得很舒服。
這件事使預讓與文姜更為感激。他們也知道智伯是多麼的需要錢,而范中行氏帶走的財富,對智伯又是多麼的迫切與有用,但是為了他們夫婦一點私情的內咎,智伯竟然慷慨地放棄了。
預讓知道這一輩子都無法償還智伯的恩情了,他只有出賣自己,把後半輩子完全地賣給智伯。
文姜也是一樣,智伯沒有把她當作一個女人,當作最親密的朋友,最可靠的智囊,言聽計從,不但不打一點折扣,甚至於連原因都不問。
文姜提出一個辦法,智伯就照著下令實行,這份信任使得文姜不但獻出了自己全部的智慧,也貢獻出了她的一生,她把愛情給了預讓,把生命給了智伯。士為知己者死,預讓夫婦可以為智伯死一千次、一萬次。
智伯的庫藏日漸盛,其源已足,應該是行動的時候了,可是在這段日子裡,趙襄子本人也在極力的充實自己,他畢竟是趙國的君侯,一切的條件都比智伯好。
他的兵力,仍是雄於智伯。而且他也在防備智伯了。他畢竟也是個有為的君主,慢慢地看出了智伯的野心。
這兩個人若是合起來,不但可以穩吃掉韓魏兩國,天下的霸業也可預期,若是他們肯暫時捐棄心中的芥蒂,歷史將會是另一種記載了,只可惜他們都是不甘屈居人下,所以他們以彼此作為爭奪的第一對象。
文姜再度出功,密訪韓魏二侯,遊說他們重新聯手合作以取趙。
她的女性魅力以及她滔滔不絕的辯才,再加以她超人的智慧,這個工作順利地完成了。
韓魏二侯答應了聯手取趙,而且把條件訂得很低,因為這時的襄子太強了,強得隨時可以威脅到他們的安全,同時他們更害怕智伯與襄子合作,可以毫不費力地除掉他們。要求生存,他們須造成趙地兩大勢力的摩擦與衝突,使他們互相傷害,以削弱他們的實力。
戰爭終於爆發了,智伯是最先發動攻擊的,韓魏二侯如約遣軍遠征,三處力量合起來,比第一強者的趙襄子力量大多了,尤其是預讓所練的兵,能征善戰驍勇無匹,使得襄子的大軍節節失利敗退,十幾萬的大軍,殺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了五六萬人,堅守晉城。
智伯一路殺過去,十分的順利,但是在晉城卻遭到頑抗,襄子在都城中貯夠了糧食、弓箭。此地原是晉文公的都城,城池堅固,城壕寬闊又值秋雨連綿,護城河連通了黃河的水,十分浩瀚洶湧。
儘管智伯的大軍以秋風掃落葉的姿態,短短的一個月中橫掃了襄子的七十多所城池,但是襄子堅守晉城,卻沒辦法攻得進去。加上預讓本人都無法攻上城,因為襄子把自已的侍衛都派出協助守城了,他們都是頗具造詣的劍客,佔了居高臨下的便宜,預讓三次企圖搶城,結果仍然被趕了下來。
拖下去對智伯是很不利的,因為他把所有的壯勇都移作軍士了,雖然留下了老弱婦女們去從事耕作,而他們也十分賣力,畢竟是大大地影響收成,何況韓魏二國的軍事給養,也要他供應。
他原計劃準備攻下晉城後就可以一統趙國,那時就沒有新糧之虞了,現在晉城攻不下,他也拖不下去了。
每天,他都要到預讓的帳篷中跟他們夫婦兩個人商量一下次日的進攻計劃。
這一天,智伯又準時前來,面有憂色。
文姜道:「伯公可是為了久攻晉城不下而發愁嗎?別擔心,妾身計算過了襄子在城中的存糧只再維持一月,我們只要困住他一個月,他就只有投降了。」
智伯苦笑一下道:「夫人,晉城中還有一個月的存糧,我們卻連十天都耗不過去了。」
「啊!伯公,會有這麼嚴重嗎?伯公不是準備了半載給養嗎?現在作何打算呢?」
智伯道:「我原來的存糧是很豐足的,可是又要負擔韓魏兩處的軍需,消耗大了兩倍。」
文姜道:「伯公,這怎麼可以分給他們呢?糧秣是軍旅的命脈,他們是約定合作的,破了趙晉,他們也有應得的好處,怎麼要伯公供應所需呢?」
智伯道:「他們說這次是為了協助我伐趙,遠軍深入,糧秣運輸不便,要我就近供應。我照以前勢如破竹的速度看來,倒是供養得起,誰知道久攻晉城不下,費時日久,因而才發生了困難。」
「這話怎麼能信?三軍運行,絕不會不備糧草的,我怕他們是別有所圖,伯公不可不防。」
智伯道:「這點我已經想到了,倒是不怕他們玩什麼花樣的,我們的軍卒驍勇善戰,一路征伐過來,損失極少,他們也看得很清楚,就是合他們兩家之力,也不是我們的敵手,因此我諒他們也不敢玩什麼花樣。」
「不然!伯公,糧草就是個大問題,疲餓之軍,再勇也不耐久戰的,到時候他們就可以吃定我們了。」
智伯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不過只要攻下了晉城就不虞無粒了,趙襄子在晉城囤糧極豐,再者,領有晉城之後,我已擁有了大半個趙國,可以向日野徵收,因此,我們要想個辦法,盡快地攻下晉城來。」
預讓歎道:「這些日子,我也為了攻城所苦,始終想不出一個妥善之策。」
智伯也知道預讓夫婦一直是在盡心盡力從事攻伐,倉猝之間,的確是想不到辦法出來的,只有一歎道:「實在沒辦法,只好退兵了,韓魏兩家的主帥,已經派人來催過好幾次,說是若不繼續供應糧秣,他們就要撤軍了,他們一退,我們一家的力量不足以圍城,也只有退走了。」
預讓道:「豈有此理!好容易才把襄子圍進了晉城,他們一抽手,襄子立刻就可以突圍,豈不前功盡棄?」
智伯苦笑了一聲:「這是沒辦法的事,沒有糧草,他們也是撐不下去了,現在正值秋天,苦雨潦集,河水暴漲,水流湍急,他們本國的糧秣被阻於黃河對岸,運送不來,這也是事實,怪不得他們的。」
文姜神色忽地一振道:「有了!晉城就在黃河之畔,有些地方,河床比城牆還高。」
「是的!那裡的堤防築得很堅固,日夜都有人看守著,只要河堤一決,晉城立成澤國。」
文姜道:「我們就決堤,引河水灌入晉城……」
預讓道:「那不行,此事有傷天和,再把城池淹沒了,裡面的人都淹死了,佔領一座空城有什麼用!」
智伯也道:「先生說得是,這事做不得,我要的是晉城的糧草,水一沖,糧草全完了,於我全無好處,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絕不能做……」
文姜一笑道:「你們別緊張,我只是虛張聲勢一下,決開一個小口子,使城襄緊張一下,城中的人看見堤防決口,必將大亂,人心動搖,衝出來逃命,襄子就守不住了,我們在進城之後,立即補好缺口……」
預讓道:「黃河的水勢是控制不了的,到時候再去補缺口,恐怕沒那麼容易了。」
文姜道:「只要準備充分還可以控制的,這件事交給我,我親自帶人去決堤,親自監督施工,你們負責攻城好了,破城之後,舉烽火為號。我就著手堵缺堵水。」
智伯想了一下道:「有預夫人親自出馬,我想是沒有問題的,預先生,這是無可奈何的辦法,姑且一試吧,因為我們沒有第二條路好走了。」
預讓最後只有勉同意了,他知道智伯這次已是孤注一擲,不能失敗了,他作了多年的准備,屯聚糧草,全境的百姓節衣宿食,河東支持智伯對襄子用兵,若是無功而退,即使人員沒有多少損失,實力不減,生計日拙,也無力再振作舉發一戰了。
這是一個極端秘密而又要爭取時效的計劃,文姜帶了五百人,持了工具,到了河堤處開始決堤,她很小心,選了一處容易挖制的地方,擊開了一個洞,那兒是石堤,水流出時,不易把堤防沖坍,也不易將缺口扯大,一面又準備了大量的木板、沙包、支柱等,隨時準備堵缺。
預讓與智伯親率所部,移師高處準備攻城。石堤是很難擊開的,文姜帶著人足足工作了大半天,總算擊開了半丈寬的一個大洞。
奔騰的水勢有如急箭,一直湧向了晉城。
智伯與頂讓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好容易看見了一股洪流洶湧捲至,立刻齊聲吶喊:「大水來了,堤破了、快逃命,洪水來了……」
晉城的人已經屢經水患,談虎色變,看見水流湧至,軍心立亂,守城的士卒們也顧不得去抗拒敵人,丟下了兵器,紛紛逃命去了。
城中的老百姓也都慌了,衝開了城門,扶老拐幼逃向了城外高的地方,趙襄子見大勢無法控制,只行率部突圍逃了出去。
智伯終於佔領了晉城。
水深三尺時,文姜見到烽火而控制了水勢。
這是一場全憑智慧得來的勝利,遺憾的是沒有能擒住襄子,而且他走時,還帶了幾萬人從容撤退的。
所以戰爭還沒有結束。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0:50
第 十 章
襄子是從魏軍包圍的方向突圍的,魏軍沒有阻攔他,因為襄子的軍容沒有潰散,仍然具有很強的戰力,如果力阻的話,很可能兩敗俱傷,同歸於盡。他們不肯做這種傻事。
韓軍就在鄰近,見魏軍不動,他們自然也不肯拚命。所以智伯雖勝了,不是全面和絕對的。
他自然很生氣,召見兩國的將帥,嚴厲斥問,怪他們不盡力。放走了襄子,留下後患。
韓魏兩國的主帥自然不服氣,他們辯說智伯行動時不知會他們一聲,使他們有所準備,而且,攻下晉城是利於智伯的,他們全無好處,自然犯不著拚命。
智伯更為生氣了,大罵他們背信而無知。事前已經談好了條件,晉城雖歸智伯,但是趙地所有相鄰兩國的屬地是屬於他們的。
是屬於襄子所領之地,襄子逃走了,那些雙方的主權義易,約定所應兩國的土地,需要他們自行去設法,智伯不再幫忙了。
這當然是很賴皮的說法,但是智伯有他的理由。他指出韓魏兩國,這次雖然發兵合作攻打襄子,卻別具用心,他們從未跟襄子正面接觸衝突,每處都是智伯攻下一地,他們才跟來虛張聲勢一番,智伯沒有得到他們一點幫助,卻要供應他們大批的軍需。
智伯更坦率地指出,兩國別具異心,按兵不戰,保存實力,坐視河東與趙軍相持,等待兩方元氣大傷之際,他們好在中間漁人得利。
兩國的主帥在率軍出發時,的確是受到國君如此指示的,國與國之間交往,本來就是以利害為重,沒有什麼道義可講,智伯未嘗不清楚,可是兩國按兵不動,放走了趙襄子,才使它忍無可忍,當面叫了開來。
那場面自然很難堪,一言不合,雙方拂袖而退。
文姜對盛怒的智伯道:「伯公今天不該對他們把臉抓破的。兩國的重兵都在趙境,伯公雖然已經佔有晉城,尚未能真正的控制,襄子的勢力未除,伯公豈非要三面臨敵?」
智伯歎道:「預夫人,我知道,但是我必須如此,不能再敷衍他們下去了。我已經檢點了一下晉城的倉庫,發現其中存糧並不多,支持不了多久,若是再要供應他們,幾天就光了,所以我必須趕他們回去。」
「伯公不是說襄子糧食很足嗎?」
「他是有不少,可是由於兩國未作攔截,襄子得以從容載走了不少,剩下一些是未及撈載的,自然有限了。」
「那怎麼辦呢?我們還能支持得下去嗎?」
智伯道:「短時間是沒有問題的,幸好秋收已臨,民間的禾麥已可收成,我可以向民間徵收去。為了節省開支,我們不能再有額外的負擔。而這種的情形還不能給人知道,故而我只有向他們翻臉發作,叫他們滾蛋了。」
文姜道:「只怕他們未必肯乖乖的走路。」
「這個我也考慮到了,只有先穩下來,等把糧草充實了之後,他們再賴不走,我就用武力逐他們走路了。這次勝利,幸仗夫人的妙計以及預先生精良的訓練,要是靠他們,那就完蛋了。」
文姜和預讓無言而歎,他們總算也知道謀國之艱了。事實不能看表面的,若非得智伯器重,參與一切的機密,他們也會像其他人一樣會為智伯的勝利而歡呼的。
智伯的士兵們是不知道內情的艱辛,他們都被勝利鼓舞著,興高采烈的慶祝著,攻佔了晉城,雖然走脫了襄子,他們並不擔心。晉城是襄子的根據地,失去了根本,襄子已不足為取了。
他們沒有考慮到襄子仍然擁有著數萬軍隊,襄子也不是一個輕易認輸的人,他發誓要回來的。
智伯在晉城的發展並不理想,雖然得到了一小部份的藏柢,暫時可以解決軍需的困難,但是無法續追襄子,一鼓作氣,徹底的消滅他。
韓魏兩國的軍隊集結在晉城附近,遲遲不肯退去,他們所持的理由是未獲既得之利,必需留下繼續截堵趙襄子,且他們也的確是在部署行動,向襄子退走的方向派出了大批的斥侯,刺探軍情。
有他們隔離了趙襄子,智伯可以喘一口氣,從事充實軍需的工作而暫時不反撲,所以智伯也就沒有積極地催促他們離開。
但是集糧的工作遭遇到了困難,原也是那一次決堤,雖然把趙襄子逼得狼狽而遁,但積水三尺,多少也造成了一些損失,尤其是近郊鄉下的一些農田,成熟的田禾,未及收割就被洪水淹沒了。
智伯為了收擾民心,還撥出了自己的軍隊去救濟受災的民眾,不足的糧食只有遣軍遠出去搶收,那些地方的統轄誰屬未明,不會主動來繳交,所以必需要使用一點壓力,才能征到所需的糧食。
就是這要命的軍需問題深深地困擾了智伯,使他的士卒們疲於奔命,所幸韓魏兩國的軍隊漸漸地離遠了,他不必把大部份的士卒集中在晉城作防範,而且晉城的百姓們對智伯也感恩戴德十分擁護,使他多少有了收穫。
佔領晉城一個月,徵糧的軍卒回來了一半,徵收的成績不錯,已數月之需,另一半在外的軍車們也有兵書呈回,說他們徵糧的成績很理想,智伯很開心。當夜在城中設宴慶功,也下令犒賞士卒,酬謝他們的辛勞。
智伯當席宣讀了一連串的軍報,說再過半個月,等各處的部隊集中,由河東調來增援的新軍也可以到了,會合之後,追擊趙襄子的殘餘,一統趙國,指日可待,再挾勝利的餘威,進軍中原,將不難成為天下的霸主。
這些話,在從前聽來,不過是個夢想,現在逐步地成為事實了,這是一個使人興奮的事實。
智伯按功論賞,預讓夫婦當居第一,這也是不爭事實,所以預讓夫婦立刻就成了大家敬酒的對象。
智伯及伯夫人親自敬了一杯酒,接著是他的僚屬、門客,每個人都上來表示敬意。
預讓也實在高興,他以一個流浪江湖的劍客,一變而為號令三軍的將帥,這際遇太不凡了,雖這是他憑本事掙來的,但若無智伯的賞識與推重,他不會有這個機會。
文姜也是一樣,她在范邑的地位不低,但只是一個庸俗的貴婦而已。跟了預讓,只不過是找到了中意的男人,可是智伯給了她一個不朽的機會,參與了英雄事業的開創。
夫婦兩人都受了智伯的祝賀與感激,也沒法子推辭別人的敬意,他們雖然是好酒量,也架不住這麼多人的敬酒,終於雙雙醉倒了。
不但是他們倆夫婦醉了,智伯夫婦以及與席的人都醉得差不多了,甚至於營中的軍卒們,也都醉了。
在沉醉中,預讓被人推醒,朦朧中只聽得一片嘈雜聲,劍手的警覺性使他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連忙跳起來握住了身邊的長劍,一看,推他的是王飛虎,忙問道:「賢弟………你也催糧回來了?」
王飛虎神色倉惶地道:「大哥,不好了,趙襄子去而復返,而且又聯同了韓趙兩國的軍隊反撲,殺進了晉城!」
預讓道:「這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趙國無信義,韓魏之所以與伯公聯合以謀襄子,是因為襄子的力量太大,足以威脅到他們的安全。後來見到伯公所率部眾的勇猛以及用兵的神奇,使他們深懷凜懼,認為伯公若有趙國,對他們更有威脅,他們立刻又轉向了襄子,回頭來打伯公了。」
「襄子會跟他們合作嗎?那條件一定很苛刻的。」
「在以前,襄子是絕不會同意,可是現在情勢不同,襄子的天下已經不保,任何苛刻的條件也會接受的。」
預讓想了一下:「他們已經攻進城了?」
王飛虎道:「韓魏兩國的軍隊,在外面堵住了我們支援的大軍,把征來的糧食都搶去了,正慢慢移師晉城,襄子則帶了幾百名精銳,潛入晉城圍住了皇宮。」
「襄子只有幾百人,怎麼能破城而人呢?我們有一兩萬人守城的。」
「昨晚狂飲,兩萬人醉倒了九成。只有千把人在把守晉城,襄子在城中還留下了一些人,喬裝平民潛伏城中,趁機會內應外合,破城直入。」
「糟了!糟透了,昨夜不該狂飲的!」
「大哥,身在亂境,怎可放鬆警覺呢?兄弟外出未歸,否則一定會留下一半人不參加慶功的。小弟的部眾在外受阻,原是回來告警求援的,那知道晉城更糟。」
預讓大急道:「伯公呢?皇宮那有沒有危險?」
「不知道,兄弟來時,他們正在圍攻皇宮,小弟立刻跑到賓館來通知大哥的。」
預讓看看猶在沉睡中的文姜,急忙道:「我到皇宮去看看,兄弟,大嫂交給你了!」
說完他急急地走了,一逕來到皇宮,一路上但見人慌馬亂,亂的都是晉城的百姓,遍地躺的都是河東子弟的屍體,一個個都是衣甲不整,他們是在沉醉中聞警,迷迷糊糊地出來,迷迷糊糊的被殺,有的人赤手空拳,兵器都沒拿。預讓又是心痛又是急。
趕到皇宮了,他一看心就涼了,宮中燈火雪亮,照耀如同白晝,儘是趙軍,已經沒有一個活著的河東子弟了。
宮門口高挑著一根長竹竿,掛著兩具沒頭的屍體,一男一女,看服飾,正是智伯夫婦。
預讓知道自己來遲了一步,但還存萬一僥倖之心,他脫下了戎裝,收起了長劍,在臉上抹了一些泥,裝出一片狼狽之相,挨頭挨腦地走到宮門口,一個趙軍已厲聲喝道:「站住!你是什麼人?」
預讓作了一拱,笑道:「我是晉城的百姓,看各位的服色,好像是君侯回來了?」
那士兵大笑道:「不錯,我們君侯又回來了,不但殺盡了河東兵馬,連智伯夫婦也被砍掉了腦袋,你看,那兩具屍體就是荀瑤和他的老婆!」
證實了智伯的死訊,預讓心中一痛,幾乎要昏倒下來。
但預讓是個頗有修為的武士,他已能做到哀樂不形之於色了,所以他只淡然地問道:「他們的首級呢?為什麼不取出掛上示眾,也好讓大家替君侯高興一下呢?」
「呵!」那個士兵說道:「你怎麼如此痛恨他們呢?聽說他們在晉城很得人心,不久之前,還有幾個百姓裝束的本城父老,在屍體前哭著跪拜呢!」
「那……一定是河東人,我們真正的晉城百姓,都是忠於君候的,尤其是他引水灌城,使我們的莊稼全淹沒了,差點沒害我們慘死,我真恨不得朝他們夫掃臉上吐兩口唾沫。對了,他們的頭呢?」
那兵士笑了道:「君侯持了他們夫婦倆的首級,趕出城去招降河東人馬了。智伯有一半的人馬,派出去徵糧未回,被韓魏的聯軍所阻,正在作戰呢,君侯不願意多傷無辜,故而拿了他們的首級為憑,前去招降了。」
預讓哼聲道:「韓魏兩國的人都不是東西,他們不是幫河東來打我們的嗎?怎麼又會幫著君侯攻打河東呢?」
兵士道:「他們看到河東的軍隊那麼利害,心中很害怕,唯恐智伯將來會把他們也吃掉,所以自動地派人跟君侯聯擊,反敵為友,合攻河東了。」
「這兩個反覆無常的東西,最為可惡了,君侯千萬不可輕信他們,上他們的當。」
那兵士大笑道:「老哥,你放心好了,咱們君候是多麼精明的人,怎麼會上他們的當呢?對他們的用心更是十分明白,故而一開始就跟他們約定,不准他們的兵馬走近晉城五十裡,所以他們只能在外面阻擋河東殘軍。」
「可是君侯現在孤軍深入,不怕危險嗎?」
這一問卻引起那兵士哈哈大笑,道:「老兄,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君侯不會怕他們翻臉暗算的。君侯本身的劍技極精,勇敵萬夫,而且跟他一起去的幾十個人,都是一流的劍客,誰敢對君候有異心,那是自己活得不耐煩了!」
預讓心中又是一涼,他本來想趕了去,殺了襄子為智伯夫婦報仇的,大局已無望,但是他至少可以為知己盡這一點心。現在看來這個計劃也行不通了。因此他忍不住一聲長歎。
那兵士卻會錯了意,連忙道:「老哥,你也別洩氣,君侯回宮時,一定會把人頭帶回來,你就有機會在他們的臉上吐口水出氣了!」
「那時宮禁森嚴,我還能進得來嗎?」
「沒問題,君侯對智伯恨之入骨,尤其是見到晉城的百姓對智伯夫婦的遺體下跪,更是生氣。但又不忍心殺死自己的百姓,只好把他們趕開算了,若是知道你老哥如此的忠心,一定會讓你如願的。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於老七,」預讓道:「是在城外種莊稼的,智伯決堤引水灌城,首先遭殃的就是我,收成被淹屋子也被衝倒了,我的老娘被壓在水中淹死了,我老婆跟孩子雖然逃了出來,卻也因此生了病,不知是否好得了呢?」
兵士十分同情地道:「沒問題,一定會好的,現在君侯回來,你又可以重建家園了,我會把你的名字報上君侯,一定會對你有所幫助的。」
預讓拱拱手道:「多謝!多謝!別的我也不作期望了,只希望能在智伯的頭上撒泡尿,也灌他一灌。」
「這個心願一定會如你的心意的。君侯一回來你就來,說不定君候還會對你另有嘉獎呢。他對於自己的百姓居然去叩拜敵人,很不高興,有你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子民,他一定高興極了。」
預讓一看又有人來了,連忙告辭。那是兩個在宮中服侍的人,智伯佔領了趙供的宮室時,這些人仍被留用,為時雖暫,但預讓經常入覲智伯,恐怕會被認了出來。
推開了宮門,預讓頓有一種茫然之感,不知何去何從,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做什麼。
智伯死了,他雄霸天下的雄心壯志也煙消雲散,連早日的河東之地,也將為襄子所並吞。
預讓對這一點倒還不太介意,他只是客居河東,既不是河東人,也沒有太深厚的感情。
但河東故日的領主智伯對他的情太深了,使他無法就此抽身退開,無論如何,他要為智伯做點什麼。
但是做些什麼呢?怎麼做呢?
預讓在路上走,想著,仍然不得解答。
他覺得要跟文姜商量一下,以她的智慧,必然能有個解答的。從他到達宮門之前,他已經把文姜整個地忘了,他把文姜托給了王飛虎之後,就似乎忘掉這個人了。
那時,他是抱定必死之心無暇他顧,也相信王飛虎會好好地替他照料文姜的。
預讓當時匆匆地離開,不等王飛虎把文姜叫醒,並不是真為了緊急,不管事機多麼急迫,那片刻的時間總是能抽出來的,他是為了怕跟文姜告別。
當然,文薑是個奇女子,不會像一般的女子那樣,阻止他為智伯身殉以報,而且還會極力地幫助他,成全他,使他那一死轟轟烈烈,驚天動地,而後她會追他於地下,這是他們夫婦早就說好了的。
但預讓希望文姜能活下去,所以他一個人悄悄地,急促地走了。
現在他想到了文姜,沒有去找她的意思,他知文姜一定還留在晉城的某個地方,那是細心的文姜早就找妥的一所隱密的空屋,離開鬧市不遠,又不跟別人接鄰。
雖然他們的戰事節節勝利,但文姜仍然作了萬全的準備,她帶他去看這地方時,曾經很認真地告訴他:「夫君!我知道你神勇無匹。但我們這一次仍然是以寡敵眾的戰爭,韓魏反復無常,不可信賴,以伯公河東之眾,比襄子仍是差了一半,因此,我們隨時都可能遭逢到失敗,那時我希望你不必作無謂的拚命,留下有用之身,可以做更多的事……萬一我不幸而言中,你一定要突圍出來,在此地等著跟我會合,我也是一樣,只要我們無法順利地見面時,千萬記住,一定要到此地來碰頭,然後兩個人商量著再該做些什麼。」
現在,這不幸果然被言中了,預讓知道文姜一定到那兒去了,但是他不去會合。他要單獨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他不把文姜也拖在一起。
文姜所開的空屋在城北的郊外,預讓卻步向了城南,他要做的事是刺殺襄子,現在襄子不在,他要把自己先藏起來,這倒並不困難。
戰爭,必然會有破壞,也必會造成一些人的家園被毀,在晉城中有著不少流浪的災民,智伯佔領晉城後,對這些人很照顧,因為他們的不幸等於是他直接造成的,他心中充滿了歉疚,只有盡力加以補報。
這些人就被安置在城南的幾所大莊院中。那些莊院是襄子家臣所有,屋主人跟著襄子一起逃走,屋子空了出來,智伯就用來安插那些難民。
預讓想,要藏身,那是最好的地方。
要把一個人藏起來,最好的地方就是藏在一堆人中間。但是預讓這個願望並未能實現,他才找了一間空屋子,隨便往地上一躺,閉目養神時就被人推醒了。「起來,來!你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方,就隨便躺下了!」
預讓睜開了眼睛,卻見是一個公人打扮的男子,手中執了一把大竹掃帚,像是要打掃的樣子。
預讓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還裝出一臉呆相道:「老哥,你要掃地,那可不敢當,回頭我自己來掃好了!」
那個人盯著他看了半天才冷笑道:「自己來掃?敢情你還以為這是你的地方?」
預讓陪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但智伯分配我們暫住在這兒,我自然應該把地方打掃清潔的。」
「智伯?那老小子已經回老家了!」
「什麼?他回河東去了?仗打完了?」
「不錯,是打完了,是咱們君侯打了回來,砍下了那老小子的腦袋,把他的鬼魂送回河東的老家去了!」
預讓顯得很平淡地道:「哦,原來是君侯回來了,那麼這屋子的主人也跟著回來了!」
「不錯,」那個人道:「這是侍衛將軍卜大明的家宅,卜將軍追隨君侯出生入死,建了大功,智伯的腦袋就是他砍下來的,他已升為君候的虎衛大將軍,隨侍左右,住進宮裡去了,這所屋子他已用不著,準備撥給他手下的弟兄們住,所以要讓我先來打掃一下。」
預讓道:「那我住那兒去呢?」
「你自然也回你的家去,君侯凱旋回宮,大家又可以過從前的日子,怎麼你還不打算回去?」
預讓苦著臉道:「我是打算回去,可是我的莊稼被水淹壞了,屋子也被水沖倒了,現在回去,沒有吃的,住宿露天,怎麼過日子?」
「怎麼過日子?你問我我去問誰,莊稼壞了可再種,屋子坍了再蓋,田地可是沖不走的,瞧你年輕力壯的,總不成要我來養你?」
公門中人,嘴皮子總是有點刻薄的,預讓裝出一副鄉下人的樣子,這就更增加他調侃的樂趣了。
預讓也是有計劃的,繼續地裝下去。
因此他高興地道:「你老哥肯暫時養我一陣就太好了,我也不白吃你的,等我田裡明年的收成齊了,我加倍還給你,而且我還有個老婆,眼前走散了,過些日子,一定會回來的,她能替你漿洗縫補,也會織帛替你縫製新衣服。」
那公人差點沒被氣得吐血,冷笑道:「可想得真好,我不但要養你,還得替你養老姿,我成了你的兒子!」
「這又不是白吃你的,我明年就可以還給你。」
「別攪和了,你請回吧,我可沒那份閒錢來養你,公門一份錢糧,我還得養個女人呢!」
「只不過一年,明年我就有收成了。」
「我養不起,老哥,你另外想辦法吧!」
「我上那兒去想辦法?水雖然退了,但是我種的莊稼全完了,連房子都坍了,再起屋子至少要半年,重新種下莊稼,收成也在明年。」
公人冷笑道:「老兄,你的問題還大著呢,蓋屋子要磚瓦木料,種莊稼要農具種子,你一樣也沒著落。」
「說得是啊,那一場大水,把什麼都沖走了,什麼都沒留下,我還忘了那些,幸虧你老兄提出來了。」
「我只是提醒你。」那公人道:「就算養你一年,明年你還是還不了,除非我借錢給你蓋房子,買農具、買種子,還得幫著你把屋子蓋起來,這麼一算,你十年都沒法子還清……」
預讓道:「要是年成好,倒不要那麼久,三五年就行了!」
「五年啊!三五天我都供養不起,你也別做夢了,正經點,去找份工作,養活自己。」
預讓要等的就是這句話,連忙道:「是的,這個主意不錯,你看看什麼地方有活兒,幫幫忙,給我找一個。」
「我給你找活兒?我不給你一頓拳腳就是客氣了。你趁早給我滾遠點,別耽誤我的公務。」
預讓嘟著嘴道:「你不肯幫忙就罷了,這麼凶幹嘛?我到宮裡找君侯去,叫他給我想辦法。」
「君侯給你想辦法?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這是他應該做的,我一個好好的人家,讓打仗給毀了,他就得給我設法恢復,至少也得給我解決生活上的困難,連智伯都對我們盡心照顧著,他總不能連智伯都不如。」
那公人瞪著眼道:「好傢伙,居然拿君侯跟智伯相比,還對君侯出言不敬……」
預讓也大聲道:「我也沒有對君侯不敬,我說的是道理,我的家毀了,智伯來了,我能有地方住,有口飯吃,君侯回來了,我就得挨餓,住在露天,那還不如不要回來呢!」
「好!這可是你說的!你跟我上衙門去,一個字都別漏,見了官你照樣說一遍。」
說完上前抓人,預讓掙扎著叫道:「你別拖拖拉拉的,上那兒去我都不怕,見了君侯,我也是這番話……」
掙掙扭扭地出來,預讓並沒現出功夫,他是希望把事情鬧大,能吵到襄子的面前,就有機會出手了。
所以一面掙,一面大聲叫吼,讓每個人都能聽見,也借此引出地位較高的人,使事件擴大。
他在叫嚷中自然語侵襄子,說君侯未盡責任保護百姓,使百姓的家園被毀,倒是敵人還能照到災民,君侯回來了,反倒要抓他去坐牢。
這話極具煽動性,然而多少也有點道理。此刻四周聚集了不少被驅出的農民,被預讓的話引起了共鳴,圍起來鼓噪著,幾乎就要衝突開了。
忽然幾個穿公服的漢子排眾而入,領頭的居然是個女子。沉聲道:「小崔,是怎麼回事,叫你來打掃宅子。你怎麼跟人鬧起來了。」
這個叫小崔的公役已經嚇白了臉,而且身上的衣服也被拉破了,正不知如何是好。聞言大喜,如同救星天降,連忙道:「桃姑娘,你來得正好,事情是這樣子的……」把原委說了一遍。
那女子聽完了才道:「人家說的也是道理,自己不懂卻隨便抓人,還不把人家放開好好地向人家賠罪!」
小崔一聽怔了。自己為了維護君侯的尊嚴,居然落了不是!正想辯兩句,那女子又道:「小崔!叫你賠罪聽見沒有。君侯已經有了指示,對受災的民眾感到十分抱歉,要我妥為安頓,你居然作威作福,胡亂加罪於人,若不是我來了,鬧到宮中去,君侯不砍你的頭才怪!」
小崔這下子不敢倔了,委屈地向預讓賠了不是。
那女子又向四周道:「各位鄉親,君候對於各位的家園被毀十分愧疚,他為民之牧,自然要盡到照顧的責任,幫助各位重建家園。這些屋子原有屋主,不能讓各位居住,但君侯已經另覓地方安頓各位了,我這就送各位前去。」
經她這麼一說,四周的人也不再鼓噪了。預讓心中一沉,他已經認出這女子正是朱羽家中見過的小桃。
後來預讓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她的父親是晉城的捕頭,因官餉被劫而獲罪下獄,她跟姊姊大桃繼續喬裝追查盜蹤而入朱羽家中為婢。
朱羽被殺,他暗中為劫盜的秘密也揭開了,想不到小桃仍在晉城擔任公職。
彼此是熟人,預讓改了裝束,相信對方還沒認出來,但是預讓卻不想跟她多說話,怕一個不小心露出了馬腳。
小桃帶著一批災民走的時侯,預讓找個空,偷偷地溜進了一條巷子,轉了幾個彎,他才出來。不想一女子笑哈哈地等在巷口。
「預大俠,別來無恙!」那又是小桃。
預讓大感窘迫道:「你……找誰?俺可不認識你。」
小桃失笑道:「預大俠,何必呢?彼此俱為故人,就算你改了形貌,而你的聲音我還是聽得出來的。」
預讓知道賴不掉了,目中已現殺機。他不能讓一個知道自己底細的人活著。
小桃已知道了他的心事,笑道:「預大俠,妾身對你絕無惡意,先前妾身已經認出了你,卻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且看見預大俠離開也沒有聲張,特地單身在此等候,大俠千萬別對我存有敵意。」
預讓只有歎了口氣道:「小桃姑娘,你既然找到了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你準備怎麼樣?」
小桃淡然道:「請大俠到下處去小坐片刻。」預讓道:「我這算是被捕了?」
小桃笑道:「大俠言重了,妾身只是心慕大俠,請到下處去小坐而已,怎能說是被捕呢?」
預讓道:「那也只是說得好點而已,實際上是一樣的,小桃姑娘,假如我抗拒不去呢?」
小桃笑道:「大俠!我對你沒有惡意。否則也不會一個人回來專候大駕了。此刻晉城兵荒馬亂,認識俠駕的人不少,像小妹這樣尊敬俠駕的人卻不多,念在故誼,大俠也不當拒人於千里之外。」
預讓只有一歎道:「你說得不錯,你我究竟還是故人,也罷!與其成就別人,倒不如把這一功送給你了,走吧!」
「多謝大俠,小妹敬為前導。」
她轉身在前面引路,預讓跟在後面,兩人默默地走著。
來到一座平房前面,預讓感覺很奇怪,這兒並不像是官衙,但小桃卻推開了門肅容道:「大俠請進!」
預讓踏進了門,在他的意料中,裡面一定埋伏了刀斧手,準備要擒下他的,但進門之後,屋中竟悄無一人,陳設雖簡單,卻很整潔。
他除去了靴子,從容地跨上了木榻就坐。小桃到後面去,端了一個盤子,盤中是一瓦壺的酒,一方熟肉,以及兩個酒碗。她把酒肉放好,斟滿了兩個碗,自端了一碗笑道:「因為不知俠駕將蒞,未及準備,粗餚淡酒,委屈大俠了。」
預讓倒是有點莫名其妙,舉碗道:「姑娘!預某說過跟你來了,便不會再作抗拒,你要是怕預某不肯就範,想用酒把預某灌醉了再下手,那倒是不必了。」說完一口喝完了碗中的酒。
小桃含笑再為他斟上,再度舉碗勸客。
預讓也不多說,舉碗又盡。小桃再斟,他再喝,一壺盡了,小桃又去灌滿一壺。
趙國的酒以烈著稱,預讓也不知道自己一共喝了多少,終
那是他存心求醉,見到了智伯夫婦的屍體後,已經沒有主意,心中只感到無限的抱歉。
智伯受到突襲,雖是出乎意外,預讓無法原諒自己的疏忽。他歸咎於自己的防範不周,更歸咎於自己的警覺性不夠。晉城原是襄子的地方,雖為智伯所佔,但襄子未滅,隨時都可以回來的。
他們身在敵陣之中,怎麼可以慶功而狂歡飲至醉呢?這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失,也是一個無可挽回的錯失。
雖然,狂歡慶功的命令是智伯下的,而預讓只是客卿的身份,並不是領軍的主帥,但那些慶功的,他卻是受祝賀的主賓,對這場失敗,他自覺該負完全的責任。
智伯夫婦已死,河東兒郎也大部分被殺,失敗的命運也注定是無可挽回了。預讓萬念俱灰,本來他只想出其不意地刺殺襄子以報智伯的。
但是,他的身份已被發現,這個機會也沒有了,他唯有一死以報知己了。
小桃是晉城的捕快世家,現在,她也仍然在擔任這個職務,既然被她發現了,自己是無法再隱身了。
當然,預讓要想逃走還是有能力的,但是,逃出去又幹嘛呢?一個劍手的生命與榮譽都失去了,僅剩一具行屍走肉般的軀殼在活著,他倒是生不如死了。
他曾經轟轟烈烈的生過——以一個江湖遊俠的身份,被公侯奉為上賓,委以重任,賦以重兵,率領數萬之眾,敗了一個大國之君——這些事跡足以為傲了。
他不能像一頭喪家之犬一樣地逃亡求生,更不能默默無聞的死,所以他情甘被捕,被解到趙襄子的面前,他也將慷慨地陳詞,表示他不屈的尊嚴,然後在眾目注視下,赴法場,引刀一快。
預讓已經為自己的將來作了決定,所以小桃給他斟酒時,他毫不猶豫,他是在甘心求醉。
醉了,好給小桃方便,把他綁了送到襄子那兒去。雖然他已表明了不作抵抗,但他知道小桃是很難相信的,正如小桃僅為傾慕而邀他一敘,同樣的難以令他置信。
預讓終於醒了,小桃家藏的汾酒真烈,預讓從未醉得這麼厲害過,因為他在酒醉中完全失去了知覺,是一個劍手從不應有的現象。
現在,他雖已醒,但是頭還很痛,身體還很軟,使不出氣力來。他默默地運了一下氣。使殘存的酒意慢慢地逼出體外,達到完全清醒的狀態。
然後,他動一下手腳。很奇怪,居然沒有桎梏鐐銬,甚至於沒有捆綁,他竟是完全自由的。
預讓對此倒是沒有太多的驚異,他知道自己在趙國,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罪犯,自然也有不同的待遇。
坐起身子,他看看四周,卻也不像是在獄中,沒有粗大的柵欄,沒有巨厚的石塊,甚至於,他也不見睡在亂草上,布的被褥,雖不華麗,但很乾淨舒適。
而且,也沒有人看守他,從窗子裡望出去,一片蔚藍的天空,有白雲飄浮,他可以隱約地聽到遠處的叫喚聲,嬰兒啼哭聲,以及各種屬於人的聲音。
他確定了一件事——他沒有在牢房中。
監獄中是沒有這些聲音的。小桃並沒有將他送進宮中去,這是怎麼回事呢?
他赤著足,下了床榻,撩開門簾,外面是一間客堂,也是他酒醉的地方,他一直沒離開這屋子。
這使他更為不解了。大聲叫道:「小桃姑娘!小桃姑娘!你在那裡?」
「來了,來了!你可醒了?」
一個女郎從另一道門裡過來了,手端了一口碗,碗中是一碗熱騰騰的湯。
不過,這女郎卻不是小桃。她比小桃高一點,比小桃豐滿一點,樣子卻是很像小桃。
預讓也認得她,她是小桃的姊姊大桃。姊妹二人都曾潛身在朱羽家中為婢。
預讓怔了一怔:「大桃姑娘,你也在這兒?」
大桃笑笑道:「是的,預大俠,我是被妹妹叫回來侍候你的,她去釣魚去了。」
「啊,釣魚!釣魚乾嗎?」
「做湯給你喝!你喝醉了,醉得很厲害,要用鮮魚湯來醒酒,可是這幾天晉城還很亂,沒人賣魚,她只有每天自己出去釣魚,出去時,就由我來照顧你。」
「每天都去?莫非已有幾天了?」
「是啊,已經三天了。」大桃說:「這三天來,你一直沉醉不醒,可把人急壞了,又不能去找大夫來瞧。只有每天餵你鮮魚湯,幸好你今天醒了!」她把手中的湯送過來道:「快喝了吧,這是昨天的,當然不夠新鮮,但一直用炭火溫著,也沒變味。」
預讓倒不客氣,接過來幾口喝了下去。他感到又渴又餓,這碗魚湯使他十分舒服。
放下碗,預讓才問道:「這是你們姊妹的家?」
「以前是的,半年前我嫁人了,只有妹妹一個人住著。」
「令兄呢?朱羽就誅,他的冤屈得申……」
大桃道:「也只還他個死後清白,就在我們還家前五天,他因病而死於獄中。」
「呵!這對他太不公平了!」
「有什麼辦法呢?誰叫他幹了這一行呢?重金一再被劫,捕盜不力,他該受懲的。」
「小桃姑娘好像還在擔任那份工作?」
「是的。」大桃道:「案子查探清楚了,先父理應復職,可是他已身故,職務只好由我們姊妹來擔任,因為這是世傳的。」
「家有男子才是子襲父職。」
「我家沒有男子,」大桃道:「我們姊妹只好挑起這份擔子了,一直等我們嫁人為止。其實本來也沒有這麼嚴格規定的,我們破了朱羽的盜案回來,君侯宮中的總管看中了我們姊妹,要我們下嫁,我們不答應,他就用這個方法來羈住我們,不讓我們脫身。」
預讓道:「這太豈有此理了!你們可以不理的。」
「我們在他的管轄下,不理不行。」
「那就棄家出走好了。」
「我們有過這個打算,可是先父手下的弟兄們都有家小在此,我們若是逃走,總管會令他們追拿,豈不是連累了他們?沒奈何只有撐下去。」
「那你們就嫁人好了。」
「我早已訂字於人,可是總管把那個男的找去,一面賄以重金,一面施以威脅,逼令他退了婚。其他人家也不敢再娶我們,我氣不過,嫁了宮中的一個侍衛,總管沒辦法,只有死了心。但妹妹堅持不嫁,硬是對撐下去。」
「趙襄子聽她說頗有賢聲,怎麼會容許臣屬如此跋扈的?」
「君侯忙於軍務,有了空就去演擊劍之術,根本不理這種事情。我嫁了君侯的侍衛,原想托他向君侯陳情,但那個混帳東西不知受了人家什麼好處,竟然也一直拖拖延延,始終沒有消息。」
預讓輕歎一聲:「像你們姊妹這樣一代英雄,居然也會受到別人的欺凌,這倒是使人難以相信的事!」
大桃居然微微一笑道:「也沒什麼,想欺凌我們姊妹的人,本身所付的代價也相當大的。」
「你們施以反擊了?」
大桃道:「是的。平時他的勢力太大,我們奈何不了他,但是智伯大軍攻來時,引水決堤,君侯倉皇撤退,那個總管可神氣不起來了,是受命守住宮室的……」
「這對他太為難了,怎麼守得住呢?」
「不是他抵抗,而是要他負責看守及管理,智伯來了,一定會住進宮室,想必也還用得到他。他的職責是保持宮室的完整,以待君侯歸來。」
「這倒是,據我所知,智伯住進了宮室,一切都保持了原狀,宮中舊日的執事人員,也都留在原職,對了,率先領人進宮的是我,可沒見到那位總管呵!」
「他不敢出來見智伯,而且他當了多年的總管,落下了不少的金銀財富,唯恐在亂中被人所搶,把那些值錢東西包成了幾包,放在馬車上,喬裝易容想逃亡出去。」
預讓笑道:「他不跑倒沒事,智伯的軍紀極佳,進城時一再告誡,不得擾民,妄取民間一草一木者,殺無赦,所以智伯進城後,百姓沒一點干擾。」
大桃也點點頭道:「是的,晉城的老百姓都很感激智伯的仁德,智伯也是趙國的人,對他入主趙國,百姓們並不反對。」
「哦?那麼百姓對襄子呢?」
「也沒什麼不好的批評。這些年來,戰禍連結,攻來攻去,百姓們都已經習慣了,三家分晉後,百姓們只希望能再有一個雄偉有力的,如晉文公那樣的雄主,重掌天下的霸權,大家就可以不受侵擾了。」
「那有什麼好處呢?身為霸主的人極少安份的,不受侵擾,卻要去侵犯別人,戰事仍將不免。」
「那總比受人的侵略好一點。」
「對百姓而言,該沒什麼好壞的分別,戰事發生,丁夫被征入軍中,賦稅加重,仍是要百姓負擔的。」
「但至少可以安定的過日子,家中有男丁被徵召,就可以免苛捐,出去打仗的人,多少還可以發點小財回來,最苦的是被侵略的國家,人員一樣要被徵召,田地莊稼要被毀壞,更要負擔兩方的軍需糧秣,城堡坍壞,要出動額外的民夫去修築。」
這倒是預讓所沒想到的,也就明白了智伯何以會受到百姓們如此熱烈的擁護了。領主好戰,百姓們的鼓勵才是最有力的支持。
百姓們也不是好戰,他們只是在無可奈何中作了較優的選擇,不去打別人,就會被人攻打,與其等別人來進攻,倒不如採取先機,把戰場移到別人的土地上去。
百姓們難道錯了嗎?
預讓長長地歎息,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他不準備在這上面去多花精神,所以他拾回話題道:「那個總管一跑又如何呢?」
大桃笑道:「正如大俠所說,他不跑倒沒事,這一跑是自投死路。他被智伯的巡邏軍所執,當時就被殺了。」
「不可能,智伯入城後,就一再地宣諭所屬,不擾民、不得任意傷人,更不可能會殺人了。」
大桃微笑道:「但是對襄子總管就不同了。」
「也沒什麼兩樣,而且不可能殺死他,因為要問他襄子的下落去向呢。」
大桃道:「反正就是死了,除了智伯的兵,別人不敢殺他的。」
預讓想了一下道:「我知道了,是你們殺的!」
大桃道:「可沒有我,我守在家裡什麼都不知道。是妹妹下的手,妹妹在城外捉住了他,給了他一刀。」
預讓道:「他擅離職守,殺之亦不為過,但又何必要栽在智伯的頭上呢?」
「儘管他擅離職守該死,但是我們沒有殺他的權利,他是襄子的家臣,是個官,刑不上大夫,禮不下百姓,周公制定禮儀時,就作了這個規定。」
預讓道:「諸侯逐鹿,帝權形同虛設,這些公侯都不講禮了,憑什麼叫我們百姓遵守?」
「預大俠,這種話不必問我,也不必對我說,我既不是公侯,也不知如何回答你。」
預讓苦笑了一聲道:「恐怕舉天之下,也沒有一個人能回答,這不是我們百姓們所能解決的問題。」
大桃笑道:「可是智伯殺了那個總管,沒人會追究,我妹妹若是殺了他,就不免有罪了,何不替我們擔待一下呢?」
預讓道:「擔就擔吧,反正智伯夫婦都已經死了,何況智伯為人,極具俠心,他雖貴為伯爵,卻極為謹行守儀,若是他知道此人如此挾勢欺人,也不會放過他的。」
大桃道:「是的,我們也知道,要不是智伯前來,我們仍將受那個小人的欺凌,我妹子也不敢殺死他了,因此,我們姐妹對智伯是十分感激的。」
預讓知道她們對智伯是談不上感激的,大桃之所以如此說,只是表示她們的心意,不會出賣他而已。
兩人陷入了沉默,卻聽見外面的門響,大桃探頭一看,說道:「妹妹回來了,我要回去了,免得我那漢子回家,看不到我,找到這兒來就糟了!」
她轉身出去,恰好小桃進來,看見預讓已醒,十分高興地道:「預大哥,你可醒了。」
她忽地改口叫他預大哥,竟是十分自然,預讓倒是為之愕然,一時不知怎麼答覆。
大桃笑道:「醒了半天了,你們談談吧,我回去了。」說著走了出去。
小桃提著手中的竹簍道:「今天運氣不錯,釣到了好幾條大魚呢,大哥,要怎麼吃法?」
預讓道:「謝謝姑娘,不用麻煩了,我要走了。」
「走!預大哥,你要上那兒去?」
預讓長歎一聲道:「我能上那兒去,智伯夫婦已死,他們屍體還暴露城上,我總得去收殮一下。」
小桃道:「好叫大哥放心,智伯夫婦的遺體已經有人收殮,帶回河東去安葬了。」
預讓大感意外地道:「啊!是誰?」
小桃道:「是尊夫人文姜夫人。」
「是她?她怎麼出來的?我們約好在一個地方會面的。」
小桃看了他一眼:「河東的勇士實在是令人敬佩的,君侯帶了智伯首級前往招降,誰知反而激起了他們的仇恨之心,個個拚死力抗,誓不屈服,結果他們自己死傷纍纍,但是也把君侯及韓魏兩國的軍隊殺了不少。」
預讓忍不住道:「好!好男兒,有志氣!」
小桃道:「但這只是暴虎馮河,徒逞匹夫之勇而已。他們聚集殘餘,不足千人,死守在一個小山頭上,在好幾萬大軍的圍困下,遲早必死無疑!」
預讓的眼睛紅了道:「但叫死得其所,雖死何憾!」
「但是這並不是死得其所,他們只是徒然的犧牲,於事無補,而且他們輕言求死,留下了河東的老弱幼寡無人保護,任人欺凌蹂躪,豈不更為罪孽深重?」
預讓唯有仰天長歎,目中強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這是一個英雄真正到了末路之時。
小桃道:「這時文姜夫人在王飛虎的陪同下挺身而出,首先勸阻了八百餘名河東子弟的拚命,然後去見君侯,要求率同他們歸返故里,而且要求把智伯夫婦的遺體歸還。」
「襄子肯答應嗎?」
「君侯先前並不肯答應,可是文姜夫人提出了警告,說他們八百人雖是敗兵殘卒,卻人人有一顆必死之心,若是拚命再戰,人人都有以一抵十之能,他們若是專對趙國的士卒進撲,至少可以拼掉五六千人。」
預讓道:「不錯,那些人都是經過我精心訓練的,存心拚命的話,我相信萬把人才能跟他們同歸於盡。」
小桃道:「文姜夫人是作最少的估計,就這樣也把君侯給嚇住了。這一戰大家都傷亡慘重,君侯的人只剩一萬兩千多,韓魏二國,也差不多各剩下萬人,誰也經不起一次犧牲了,尤其是君侯,假如再去掉一半的實力,縱使能殺光殘敵也無力再抵制韓國的軍隊了!」
預讓道:「他們也絕不會放棄這個分食趙國機會,這一來襄子是非答應不可了!」
小桃道:『堤的,君侯很不服氣,可是在文姜夫人的精闢分析之下,他實在不敢冒險,河東戰士的厲害,大家是目及身受的,若不是利用這次慶功酒醉之際進行突擊,智伯是不會失敗的,到最後,君侯只有答應了。」
預讓道:「他們已經回去了。」
「是的,今天早上拔營動身的?晉城的百姓對他們並不懷恨。很多人家還設了筵,路祭智伯的靈樞。」
預讓紅著眼道:「我應該追上去,跟他們一起走!」
小桃道:「大哥,我已經去見過文姜夫人,告訴她你在我的地方。」
預讓十分緊張地道:「她怎麼說,一定罵我沒出息。」
小桃搖搖頭:「沒有。她說智伯之失不能怪你?因為你是個劍客,不解行軍戒備,那是將帥之疏忽,而你後來的一場大醉,也是劍客很正常的表現。她不怪你。且說此去河東,只是幫助河東的百姓重建家園,王飛虎是個幹才,已足勝任,用不到你了。」
「那她要我幹什麼呢?」
小桃欲言又止,預讓道:「你說好了。」
小桃道:「夫人說君侯曾經問起你,夫人回答君侯說你已在亂軍中被殺死了。」
「那怎麼可能!我預讓豈是那麼容易被殺死的?」
小桃道:「河東的勇士都是在酣醉中不及抵抗,就被殺死的。雖勇何為?夫人說,河東認為你已死了,趙國也認為你死了,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幹什麼了。」
「這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明白,照說夫人不是這麼絕情的人,而且她又頻頻問你的身體狀況,十分關切,可是最後卻吩咐我那兩句話,我實在不懂。」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我懂了,我也知道她要我做什麼了。小桃,現在只有你們姐妹兩個人知道我尚在人世。」
「這個你可以放心,我們姐妹絕不會說出去的,我們近來的遭遇,你知不知道?」
「知道。令姐對我說過了。」
小桃道:「我本來還不想殺死總管的,可是我從車子裡居然發現了幾方玉壁,是從前的失物,原來總管跟朱羽是串通了的,他提供消息,朱羽帶人下手。」
「這傢伙果真是該死了!」
「所以我忍不住宰了他,因為我想到我父親死於拒盜,兄長病死獄中,都太冤枉了,趙國對於我家,無恩可言。」
預讓道:「這只是一個人混帳,與趙國無關。」
小桃道:「我也知道這與君侯無關,但是他信任小人,使我家蒙冤不白,智伯使我的冤屈得以申報,雖然智伯與君候都不知道內情,但是在我來說,是蒙了智伯之恩而受了君侯之害,因此,你為智伯做什麼,我一定會盡全力幫助你。」
預讓沉思片刻才道:「小桃,你要考慮清楚……」
小桃道:「不考慮了,預大哥,我說句不知羞恥的話,在朱羽家中見到你之後,我就心慕英颯,暗自立誓,以身相許,不再接受第二個男人了?」
預讓大感意外道:「小桃姑娘,這太不可能了,預讓只是一個亡命天涯的劍客而已……」
小桃道:「預大哥,你不必自謙,你的一切我很清楚,只是私心相淑,並不打算讓你知道,所以後來我也沒來找你,可是現在我們有機會又見面了,而且能夠有機會為你做些什麼,你總不忍相拒吧。」
預讓沉吟不語。小桃又道:「夫人還托我一件事,你即使不接受我,也該幫助我完成這件事。」
「文姜托了你什麼事?」
「君侯在歸還智伯遺體時,只有智伯夫人的首級,智伯的首級卻說是遺失了,所以智伯目前是以一顆木刻的首級暫作歸殮的,夫人相信智伯的首級仍在趙宮,要我找一找。」
預讓忙道:「這是我的事,該我來辦。」
「夫人也托了我,我也答應了,所以這也是我的責任,再說,這件事我辦起來比你方便,你不能出入趙室宮寢中去找尋,也不便去找啊,我卻可以的。」
預讓道:「文姜不是托你,是借你的口告訴我,要我去盡心而已。」
「預大哥!這話太牽強了,夫人跟你是夫婦,要你去做事情,何必還要借我之口……」
「那是她……」
小桃搶著道:「那是她知道你有更重大、更危險的事情要做,而且做了那件事情後,生還的可能性很小,無法再去尋覓智伯的首級了,所以才托了我。」
預讓無可奈何地道:「就算是吧,所以我才要快快地離開你,因為我要做的事會牽連到你的。」
小桃笑道:「我已經是個殺人的兇犯,還怕牽連嗎。」
「話不是那麼說的。」
「那還要怎麼說?當我揮刀殺死總管的時候開始,我已存了一死之心,我家中只剩我一個人,我的感情也早已托付給一個不可得的人,此生本無遺憾眷戀,天幸讓我見到了你,我覺得上天對我已太厚……」
預讓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頓了一頓才道:「小桃!你知道我要做什麼嗎?」
小桃一笑道:「文姜夫人跟您都沒有明說,但是我猜到了,你要刺殺君侯以報智伯。」
預讓心中一陣大震,這是她心中的一個秘密決定,既未洩之於口,也沒有形之於色,小桃又如何得知呢?
小桃卻盯著他問道:「預大哥,我有沒有說錯?」
預讓故作輕鬆的道:「平民殺公侯,律當族滅,你知道我有這打算,幹嘛還要跟我在一起呢?」
小桃道:「為我只是一個人了,無族可滅,沒有什麼人會受我的牽累。」
「你自己會受連累的!」
小桃道:「我自己也想殺他。」
預讓道:「別胡說了,你為什麼要殺他呢?」
「我父親因公殉職,我哥哥因公受傷,只落得病死獄中,我們姐妹辱志屈身,在朱羽家中為婢,好容易打聽得案情大白,卻未得一字之褒獎,是牧民者失其聰,女流弱息,受酷吏迫害,是牧者失其政……」
「這些可不是他的錯,至少不值得你去殺他。」
「當然,這只是說他對我已無恩德。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為了你,你要殺他,我就幫助你這次壯舉。」
預讓道:「我是為了智伯知己之德,而且我不是晉城的人,你卻是趙侯的百姓。」
小桃道:「我是女人,忠不及婦人,但從一而終是婦人之守誠,我既已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你了,自然是一切唯你是重,唯你是從。」
預讓剛要開口,小桃又道:「預大哥,你別說你已有妻子的話來推辭,我見過文姜夫人,取得過她的同意……」
「啊!文姜同意你什麼?」
「同意由我代她來照料你,同時也請我幫助你。」
「幫助我?她要你如何幫助我?」
「她沒說,我也沒問,我們之間,心中都有個默契,大家都能明白的,那是不論你做什麼,我都盡力幫助你。我是一個孤身未嫁的女孩子,若非她同意接納我,不會提出這種要求的,再說,你要做什麼,她總該明白的,她要我幫助你,自然也想到了我可能受到的連累,她連謝字都不說一個。自然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預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因為小桃太乾脆,已經沒有他反對的餘地,而且他也不知道她跟文薑是怎麼說的,不過他相信文薑是會接納小桃的。
那是一個偉大而堅毅的女性,不會為這種事嫉妒的。她與預讓的愛情深而且堅,已經超越了時空的限制,超越了世俗,因此,他們之間可以有第三者,第四者,第五者……但不管有多少個介入,卻不能分佔掉他們的一份感情。
文姜知道預讓的確需要幫助,小桃也的確能給他很大的幫助,只此一端,文姜就不會反對她了。
重整河東,有王飛虎就夠了,文姜本不必去的,或許,原來她也沒上河東的意思,但她居然走了,不問而知,她是把預讓暫交給了小桃。
一個女孩子只有在愛情的鼓舞下,才會拋棄身家、性命以及所有的一切,但這種愛情的力量,不能光靠私心的傾慕與單戀,一切還要有更多的獲得才能促使她慷慨的付出。
預讓想到這兒,不禁苦笑一聲道:「小桃,我相信你已經把一切後果都想過了,所以我也不再說什麼了。你是個很美麗的女孩子,又有一身本事卻找上我這麼一個不幸的人,我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笨……」
「笨!」大桃去而復轉,接道:「不過這世上聰明的人已太多,找到一兩個笨人就難能可貴了,我妹子笨,預大俠又何嘗不笨!智伯兵敗被殺並不冤枉,他是死於自己的野心,如果他安居河東,誰也不會去侵犯他。他死於君侯之手,也是自取的,因為是他要來併吞晉城,君候只是自衛而已。預大俠,你是個遊俠,應該講理,我的道理對不對?」
小桃神色一變連忙道:「姐姐,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根本沒有走,只是出去把門關上,然後到廚房弄點吃的,我來一天了,粒米沒有下肚。」
「那……我們的談話,姐姐都聽見了?」小桃的神色展動,目中流露出一絲殺機。
大桃如同未覺,笑吟吟的道:「預大俠,我在等你的答案。」
預讓頓了一頓才道:「諸侯逐鹿中原,強者先鞭,攻來攻去,這已經沒有是非可言了。稍有為的人,不甘拘於一隅,老成固守者,也未必能求保江山。襄子這些年來也吞併了不少小國,假以時日,安如他不會對河東發動攻擊,這個道理沒什麼抬槓的。」
大桃道:「對,他們貴族攻來攻去,沒有是非,反正是強者生存弱者滅亡,都與我們百姓無關。智伯已亡,預大俠的責任已了,你卻還要作孤軍之鬥,為的是什麼?」
「為報知己。」預讓道:「智伯知我、敬我,待我以國土,我也發誓以死相報。」
「那你可以身殉!」
「是的!我與拙荊原都打算如此的,所以我們不敢有孩子,就是怕遺下後累而影響死志。可是智伯死後暴屍城樓,未能安葬,預某不敢死。」
「現在智伯夫婦已經歸葬了。」
「但屍骨不全,預某責任未已,而且故主心願未了。」
大桃一笑:「智伯生前最大的志願是兼併趙國,你要了結他的心願是不可能的。中原雖無主,健者紛紛逐鹿。那可是貴族們的事,平民是沒有希望的。」
「預某也沒這個雄心,謀國雖然無望,但是,智伯第二心願是殺死襄子,這個預某倒還可以一拼。」
大桃點點頭道:「這就說得通了。為酬知己,不辭一死以竟遺志,這才是烈士之所為,也值得我們姐妹用性命來巴結你了,如果你只是為智伯報仇,那實在太牽強,相信你自己也明白,這實在不能算是仇的。」
小桃道:「你也要參加?」
「是的。我也要參加,而且有我參加,你們也會更方便些。我的丈夫在宮中當侍衛,對於君侯的行動,打聽起來比較方便,更可以掩護你們入宮。」
預讓道:「大桃,你不必的,因為你……」
「我有丈夫是嗎?妹妹知我們夫婦之間,根本無情義可言,我嫁給他。只是避免嫁給陳甫那個傢伙。原來我還指望他能為我們在君侯面前進言,後來我看他跟陳甫是串通一氣的,我自己也想宰了他呢!」
小桃道:「姐姐,我知道你跟姐夫沒有感情,可是……」
大桃道:「你別再勸我,我知道,你是說你心許預大俠,甘願為他效死,而我沒有這個必要,是不是?」
「是的,姐姐,你的確無此必要,這件事非同小可,不管事成與否,都是要死的。」
大桃正容道:「我曉得,但是我活著又幹什麼呢?而且我的遭遇你是清楚的,我的心早已死了,我活著本來是為了照顧你,若是你也死了,我還有什麼活下去的樂趣呢?」
小桃的眼睛一紅,哽咽的道:「姐姐……」
大桃一笑道:「別這麼婆婆媽媽的了,人生一世。草長一秋,你們倒好,找了個轟轟烈烈的死法,想把我撇開,那可辦不到!幹什麼都得帶我一份。」
預讓略作思索,才一拱手:「大桃,我知道令姐妹都不是尋常女子,因此,我也不說什麼了,只有一句話:『預讓很高興能結識你們。』」
大桃笑笑道:「這才像句大俠說的話!預讓,今天我這個做姐姐的作主,把我妹妹嫁給你,兵亂初定,也不必舉行什麼儀式了,今天你們就涓吉成禮……」
預讓一怔道:「這……」
「你猶豫什麼?誰知道我們還有多少日子?你總不能讓我妹妹守著一個空名相隨於泉下吧?」
預讓道:「這當然是萬萬不敢的,預讓身在難中,得有玉人為侶,那是天大的幸福。」
小桃忽然道:「預讓大哥,你我都不是俗人,也不必講些俗套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真願意要我。」
預讓道:「我當然願意,但是我以為不必拘於形式,我與文姜成婚的時候,是在一個樹林裡。」
小桃道:「我知道,你們指天為憑,拈土為香,沒有一個賀客,然而你們彼此卻信守不渝,我跟姐姐在遠處看著你們交拜的,我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預讓道:「你知道就最好,我是個不喜歡拘泥於形式的人,我以為兩個人在一起,能互相敬愛,信守不渝,也就夠了。」
大桃道:「預讓!你跟文姜可以說是夠了,但是對小桃而言卻不夠,因為你還要住在這裡等候機會。那說不上這是多少天,讓人看到平白多了個男人出來……」
小桃忽然道:「姐姐,我想不必了,有人問起來,我會告訴他們說是我的漢子。」
「你是個姑娘家,那來的漢子?」
「我出外的時候就嫁了人,現在漢子找來了。」
大桃歎道:「妹妹,我是為你們好,你們將來要做的工作很重大,必須不引人起疑,而照你的說法,很容易引起別人的議論!」
預讓道:「我可以深居簡出,不邁大門一步,這樣就不會有人議論了。」
「那不是三天兩天,也許要好幾個月呢?」
預讓道:「再久一點我也呆得住的,由於近日裡我忙著教人擊劍爭鬥,自己的劍術反而生疏了,我本來也要找個清靜的地方研練一下。」
大桃還要開口,小桃已推著她道:「姐姐,你如要參加我們,就在打聽消息上多費點心,別的都不要管了。」她一直把大桃推到門口。
大桃道:「我真不明白,你們是什麼意思,我的確是為大家好。」
小桃道:「我知道,可是姐姐,你還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什麼意思?難道因為有了文姜,他連一絲的感情都吝於付出?」
「他倒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他不願接受我,根本就不會住在我這裡了。他不會做那種口是心非的事。」
「那麼他為什麼一個普通的儀式都不肯舉行呢?」
「我知道,他是不肯連累我們。」
「什麼?他既然要我們參與工作,那有不受連累的?」
「我們所謂的參與,只是幫他打聽一下消息以及平日掩護他的身份而已,真到要動手時,你我是打不上手的,我們那點本事該有自知之明。」
「就算是如此,也免不了要受連累。」
「是的。所以我們必須先作好心理的準備,作萬一的打算,只不過別人不知道我們的關系,未必會想到我們。」
大桃默然片刻才道:「我已抱必死之心,難道他還不相信?」
「他相不相信都無關緊要,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原不必要人相信的,他已經承認了他的企圖與行動目的,就是已經信任我們了,他為我們打算,希望我們能不受連累,這也是他的一番好意,我們又何必拒絕呢?」
大桃默然片刻才道:「妹妹,你到底比我瞭解他!」
小桃道:「這是當然,你視他為一個熱血可敬的朋友,我把他當作終身的依歸,我一定要更深入的瞭解他。」
大桃輕輕一歎:「妹妹,看來我在此地實在是多餘的了,我這就回家去了,一有消息,我就來通知你們。」
小桃點點頭,眼看著大桃轉身落寞的走了,她才關上門,回到屋裡,但見預讓用菜刀在削一根木棍,要削成一支劍的樣子。忙問道:「大哥,你要削一支木劍?」
「是的。我要把劍技重溫一下。」
「那也不必用木劍呀?家中有幾支劍呢?」
「我知道,那些劍不夠銳利,不如用我自己的那支。」
「總比木劍好得多了。」
「不見得,如果我用木劍,我會小心記住,不用它跟對方的兵刃接觸,專找對方的空隙出手。」
「那樣子機會不多,而且危險太大。」
「是的,但必須如此,我才能速戰速決,不跟對方纏鬥,我沒有那麼多時間!」
「你用普通的長劍也一樣可使用那些精招的。」
「不錯,但是我本身也有危險時,我就會撤招自救了,那是很自然的反應。我用木劍,可以堅定我的決心,是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
「你自己的劍呢?」
「在!我藏起來了,暫時不想用它。」
「為什麼?那是一柄寶劍,可斬金斷鐵……」
「是的。那是智伯花了兩萬金價,特聘一位名匠為我鑄成的,劍名燕支,鋒利無匹。」
「為什麼不用那支劍呢?那也可以幫助你成功呀!」
「我把劍藏在宮中的一個地方。那時襄子不在宮中,警衛鬆弛,我可以進去,現在可沒這麼方便了。」
「我可以設法為你取出來。」
「不必了。我藏劍的地方在深宮內寢,進去勢必要驚動人,要是因此而打草驚蛇,反而得不償失了,劍在那兒很安全,非到必要的時候,我不想去動它。」
小桃不說話了,半晌後才問道:「你想吃點什麼?」
「隨便?我在吃食上一向很馬虎。」
「要不要酒?」
「小酌無妨,可別再像那天一樣,把我給灌醉了,我要一直保持著清醒。」
「大哥。我可沒灌你,是你自己要醉的。」
「我這人就是對酒不知節制,一喝就不知道停,一醉就不容易醒。」
「我用什麼方法才能制止你呢!那天,到了後來,攔都攔不住,自己把罐子搶來猛灌的。」
「我知道。」預讓道:「我並不是完人,而是一個流浪江湖的劍客,有些時候,我是很野蠻不講理的。」
小桃道:「要那樣才好。人若是十全十美,處處都能做到克己復禮,反而變得虛偽了。」
「要不叫我醉,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少準備一點,我的量不大,每飲可盡一壺,到時候沒有了,我也沒辦法。」
小桃點點頭,含笑到廚房去了。她把菜餚烹好,端出來放在堂屋裡,才去請預讓,只見他已經削好了劍,握在手中,凝視著牆上,良久,才徐徐刺出一劍。
劍是對準一根嵌在壁中的木柱上刺去的,柱上原有一個蟲蛀的小孔,只不過一粒米那樣大,預讓連刺了三劍,每一劍都恰好把劍尖刺進小孔中。
這雖是很簡單的一招,但是小桃卻明白,若非有數十年的造詣浸淫,是絕對做不到的。
她的臉上流露出驚異之色,也有著更多的傾折,忍不住輕輕的喊了一聲好!
預讓看了她一眼,笑道:「不算好,我先前已經刺空了好幾次,現在才算是練准了,可見劍技是荒疏不得的。從今天起我每天都要練兩個時辰。」
「隨你高興,你練上一整天都行,不過現在可得去吃飯了。」
預讓含笑跟著她出去,果然看見桌上放了一把酒壺,高約三尺,約可容酒一斤,微笑道:「這麼大的酒壺。」
「這是我家中的祭器,只有在祭奠祖先時才用的,壺中的酒在祭完時輪流傳遞,每人都要一爵。」
「你家裡有多少人?」
「我家本是大族,我父擔任族長,全族總有一百多人,後來因為發生瘟疫,死得只剩我們一支了。」
「這酒中就有一百多盅了?」
「是的。注滿了有兩百盅呢!我的手勁不足,只能注到一半,一百盅總是有的」
「我怎麼喝得下那麼多呢?我說的一壺,差不多只有三四盅。」
「酒在壺中,你可以不喝。」
「我就是無法自制,所以才要你幫忙的。」
「預大哥。」』小桃道:「這種事沒人能幫助你,你必須練習自制,假如你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你也不必去想你的工作了。」
預讓道:「為什麼?這是兩回事。」
「以前是的,現在卻不同了,以前你心中沒有殺機。所以能與人和平相處,現在你心中充滿了殺機,以至於殺氣四溢,到你的身邊,就能感覺到……」
「這是我一向就有的。」
「不然。我守候在你身邊有三天,體會得比較深切。你只在心中想到要殺人時,才有殺氣溢出,在平時,你和常人一樣,如果你無法克制住這陣殺氣,沒有走近敵人,已經給了對方警告,就不會成功了。」
「可是這與喝酒無關。」
「也許有關,也許無關,但你可以從這兒開始,這也是一種內心的慾望,你能用意志去克制它,慢慢的,你也能去克服其他的慾望了,最後終將能克制殺人的慾望。」
「殺人也是一種慾望嗎?」
「慾望就是內心急切想做的事。」
預讓仔細玩味她的話,倒是頗有見地,於是笑著拱手道:「小桃!難得你費了這麼大的心思,我就從酒上開始。」走到榻前坐下。
小桃雙手去舉壺欲斟,預讓卻一手接過笑道:「我自己來好了,不敢勞駕。」
他輕盈地舉壺,在面前的那尊銅爵中淺淺的斟了一爵,毫無吃力之狀。
小桃吃驚道:「大哥,這本身已重十鈞,再加上半壺酒,重量也差不多,你一手提起來,好像絲毫不吃力。」
預讓道:「是的,一個劍手最重要的就是練腕勁。要能舉百鈞如草芥,才配資格用劍,所以一劍在手,能出入於千軍萬馬之中。」
「一個劍手一定要有這麼大的腕勁嗎?」
預讓道:「當然不是一定需要,劍的份量並不重,一個普通人也能舞動的,但是有了那麼大的腕力,才能使劍執在手中輕若無物,有許多精妙的劍式才能得心應手。能舞幾手劍的人都被稱為劍手,但要成為一個劍士,卻必須還要具備更多的條件。」
「那些條件呢?」
「所謂劍士,是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於劍道,精研劍藝,重視劍格,歷行規誡,尊敬劍譽……」
「想不到還有這麼多的規格,我以為能舞劍的人,都是劍士了。」
預讓一歎道:「劍道之所以日衰,就是因為劍手與劍士不分。學劍的人日眾,而敬劍者日稀,以至於殺手、打手,也成為劍士了。」
他話中有著很多的感慨,但是他的酒卻很能自制,喝到第四爵時,居然自動停止了。
小桃笑問道:「不喝了?」
「不喝了,我真正的量只有三爵,過此即有酒意,今天我故意多飲一爵,使自己有了酒意,而後再控制自己。」
「是不是很困難呢?」
「是的,很困難。我心裡很想倒第五爵,那是一種很難抵制的衝動,你有沒有注意到我的眼睛一直在避開酒而不去看它?」
小桃沒有注意,因為預讓的眼睛一直在看著她,使她感到很不安,但是她心中也在竊竊的暗喜。
為了下廚方便,她把衣袖捲得高高的,露出了兩截手臂,而且因為燒火時很熱,她把衣襟也拉鬆了,露出了半邊的胸脯。
她並不是故意如此的,所以並沒有自覺,也沒有故意去掩飾,殊不知這種自然的風韻,在另一人眼中,是最具魅力的誘感。
預讓看她的眼神,對她而言並不陌生,以前在別的男人那兒,她也接觸過這類似眼光,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去躲避,也沒有厭惡的感覺而已。
空氣一時變得很沉寂,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雖然雙方都已明白對方的心意,也都沒有拒絕的意思,但是誰也不便開口爭取先手主動。
過了很久,終於還是小桃鼓起勇氣道:「爺的酒既然夠了,就請回房休息吧!」她把稱呼改為爺來作為暗示。預讓點點頭道:「好,我幾天沒洗澡了!」
「爺就稍候,奴家這就燒熱湯去。」
「浴後連替換的衣褲都沒有。」
「沒關係,我爹跟我兄長的衣服還在,有些是新縫的,沒來得及穿,他們的身材跟爺差不多。」
「小桃,還有一點文姜可能沒告訴過你,我雖是活了這麼大,自己不會沐浴,都是文姜替我洗的。」
小桃忍不住道:「在未與文姜夫人結婚前,爺難道都不沐浴的?」
「那怎麼會呢?不過那不能稱為沐浴,提桶水,從頭上淋下來,就是沐浴了。」
小桃道:「我們也都是這麼沐浴的。」
預讓歎道:「可是我到了范城後,才知道以往的那種淋浴,只能算是沐身。而所謂沐浴,較之舒服千百倍。自此之後,我已不習慣那種冷水澆頭的沐身了。」
「那究竟是怎麼一種沐浴法?爺可以告訴我,奴家雖然不會,但可以學著做的。」
於是預讓拉她,到了浴室中,告訴了她,他跟文薑是如何共浴的。
小桃紅著臉聽著,也紅著臉學會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1:17
第十一章
小桃終於懂得一個女人為什麼會死心塌地的去愛一個男人了。
預讓本是小桃所傾心的人,可是現在,她更愛他了。
在愛中,日子是很容易過的,足足有四五天他們沒有出門一步,沒有分離過片刻。
預讓每天都有兩個時辰練劍,小桃都陪著他,有時還充任他切磋的對手。
預讓用那枝木劍,小桃用真劍來進攻。她攻得很認真,劍式也很凶辣,她家幾代都在公門中執役,雖然是女兒身,武技並不遜於男子,甚至於比一般江湖上的劍手還要高明得多。
但她在攻擊預讓時,絲毫都不鬆懈,真殺真砍,毫無顧忌。因為她深信預讓劍技,絕不會受傷的,反之,假如她能傷得了預讓,那麼預讓也不必到趙宮去了。宮中的武士,每一個人都有她的身手,而且襄子本人技擊之精,還比她高出很多。
預讓的劍技當然高出她很多,可是常被她刺成輕傷,那是因為預讓現在所練的劍法是一種殺人的劍式,他出劍時,目的在取對方的性命,對本身不作防禦,不作躲閃,完全是以速度來搏命。
他本身的氣功練得很好,肌膚已有抗刃之能,挨上一劍不在乎,最多只劃破一點表皮而已。
他的木劍,不知點中了小桃的要害多少次,那是他及時止手,否則小桃不知要死多少次了。
這一天,大桃來了,進門嚇了一跳。因為她看見預讓一臉的傷痕,使得那張英俊的臉整個的變了形。
「預大哥,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怎麼了?我不覺得有什麼改變呀!」
「還說沒有呢,要不是我早知道你在這兒,乍然見面,絕對想不到會是你。」
「那是我臉上受了些劍傷的緣故。」
說著找到一面銅鏡,移到亮光處一照,他不禁深深地吃驚了,不光是那些劍痕,皮膚的顏色都變了。他久經風霜,把肌膚曬成了古銅色,光亮有澤,使他看起來增加了不少的威嚴,也增添了無限的男性魅力。
可是現在,他是變黑了,這黑是從肌膚中透出來的,再加上那些細小的劍痕,使他看起來換了個人似的。
預讓幾乎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他怔了一怔後才叫道:「小桃,你是怎麼弄的?」
小桃從後面出來,手上棒了一個乳缽,缽中調著一些黑色的油漿,笑著道:「沒有呀!」
「我的臉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小桃道:「那是蘿汁的關係。」
大桃搶過她手中的藥罐聞了一下道:「這是我家祖傳的治創藥,但是顏色不對,那應該是一種淺紅色。」
小桃道:「我加了一種黑色的漿果在裡面,這種漿果有加速治療創口,迅速癒合的功效。」
大桃道:「該死!你一定是用了那種淄果,那雖然也能治傷,可是顏色入膚之後,很難褪掉,我們只是用來染布,很少用來合藥的。」
小桃道:「我加進去是為了增加藥效,倒沒想到其他。」
「你真糊塗,這種顏色好幾年都褪不掉呢。」
小桃道:「有什麼關係呢?最多只使人黑一點,也不會難看到那裡去。」
「胡說?一個美男子,叫你弄成醜八怪了。」
小桃道:「男人不是以色貌來取勝於人的。我知道爺早先是個很吸引人的美男子,但真正使他成名的是他的劍術,而不是他的英俊,只要他那劍技仍在,他依然還是預讓,不會變成另一個人。」
大桃道:「小桃!我知道你是有心如此,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總有個理由吧。」
小桃道:「有理由的,因為爺太有名了,而我們要做的工作是不能太有名的。」
大桃道:「預讓名揚天下,但認識他的人不多。」
「不錯!但是一個英俊魁梧的男人很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有一個人認出了他是預讓,我們的工作就不好進行了。」
預讓道:「對!小桃,你說得對,我並不在乎自己變成什麼樣子,只要求能達成我的心願,所以我對你所做的一切只有感激,絕不會怪你的。」
「你怪我也沒關係,只要這件事是應該做的,我就會毫不考慮的去做。」
大桃歎了口氣道:「妹妹!你還是那種老脾氣,獨斷獨行,完全不問問別人的意見。」
「不必問,這對他的工作有利,那就行了。」
「可是以後呢?以後很難回復到從前的樣子了!」
預讓道:「那倒沒有關係,我相信辦完了這件事情後,不管成與不成,生還的機會很少,沒有以後了。」
「這倒不見得。」大桃道:「如果你行刺不成,活著的機會是不多,假如一擊得手,宮中必將大亂,倒是有很大的逃生機會。」
小桃道:「不錯!我想到這一點了,刺殺公侯,罪當滅族,那時天下雖大,卻沒有一個地方能收留你了,所以更要先改變一下容貌,使得沒人能認出他,找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匿居幾年,就又可以重出人世了。」
大桃終於笑了道:「倒是頗有道理,難為你想得周到,只是預大哥再次出來,就要回到河東去跟文姜團聚了。」
「那是當然的。」小桃道:「他們是夫婦,應該在一起的,我心裡就是打的這個主意。」
「你自己呢?難道你沒有想到自己將來又何去何從?」
「我沒有想,也不必想。」
這兩句話不算回答問話,可是預讓卻知道她這兩句話背後,蘊藏的是何等高貴而深厚的感情。他以這份形貌去到宮中,刺殺了襄子,固然不會使人想到預讓,過個幾年,他又恢復了預讓的身份,可以到河東去與文姜廝守了。
但是晉城的人,卻會知道刺殺君侯的兇手,是她的漢子干的,因為前一天有兩公人到家裡來過,她就這樣介紹「於大」跟他們相見了。
出脫預讓的代價,卻是把她自己賠進去。
預讓心中充滿了感激,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他原本就是個拙於言詞的人,所以他只伸手出來,握住了小桃的手——這一握足勝千言萬語了。
大桃看看他們,神情顯得有點異樣,羨慕中帶安慰。她高興看到妹妹的終身與感情終於有了寄托,但也有點辛酸,因為她想到了自己。
默然片刻後,大桃才道:「我今天是來送消息的,你們要找的智伯的頭顱,已有了下落。」
「啊!在哪裡?」預讓放開了小桃的手,卻握住了大桃的。這個消息對他言,是太重要了,因此他的手也握得很重。
大桃淡皺眉頭,預讓的手指像是五枚鋼條,使她十分痛楚,但痛楚中已有著一種莫可名狀的滿足。
預讓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忙放開了手,沒有道歉,他的眼睛緊盯著大桃,迫切的等待結果。
大桃吁了口氣:「在晉宮中,君侯在頂上弄了個洞,倒空了腦漿,把皮肉都刮掉了,又命一個巧匠用黏土跟彩漆塑成了智伯的形狀,做成了一口酒杯。」
預讓震悚了,這種報復的手段太狠毒了,死後侵及遺體已經過份,何況是用敵人骷髏來製成酒器。
「我誓殺襄子,活時不成,死後作厲鬼也不放過他。」
咚的一聲,他的拳頭捶在一根石柱上,是一根栓馬的柱子,粗逾人臂,深深插進地下。這一拳,把石柱齊腰捶斷,足見他這一拳用力之猛,可是他的手背也破了,鮮血淋漓。
他心中的憤慨無法發洩,所以一點都不知道痛,手又朝第二根柱子擊去,彷彿那就是可惡的趙襄子。
大桃不知要如何去阻止他,嚇白了臉。
小桃卻道:「你若是打傷了這隻手,就得用牙齒去咬死襄子了。」
這句話很有效,預讓用的是右手,這隻手很有力,可以一擊斷石,但是若握著劍,更可以殺人,殺死很多的人。
血肉之軀,打石頭是會受傷的。預讓虛空一擊,抽回了拳頭。
小桃接過他的手去,輕輕地按摩著道:「還好,骨頭沒有碎。爺!你的武功好,但不必如此表示的。」
預讓長歎一聲道:「小桃,謝謝你提醒了我,但是這個消息實在太令人氣憤了。大桃,消息確實嗎?」
「這是我的男人說的,應該錯不了!」
「一個匹夫,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恨!他太恨智伯了。上次,智伯把韓魏的密使綁送了來,拒絕了他們的聯盟之議,襄子很安心,引智伯為心腹股肱,不但默許他擴地增兵,而且還把一些富庶的地區放棄了讓給智伯。他準備跟智伯合作,雄霸天下,沒想到智伯會率先反叛他。」
預讓道:「智伯不是屈居於人下的人。」
「這個問題我們不談,我只是在陳述他懷恨智伯的原因。原本他在諸侯中,實力已是最強的了,智伯這一戰,使他的元氣大傷,而且還要受韓魏二處的勒索,他要求二國幫助,回軍反撲,許下了很優厚的條件。韓魏原本是看他的臉色的,現在倒過來他們反而神氣了,叫他如何受得了?」
預讓默然了,他自己也是一個高傲的人,對於襄子的處境與心情,多少是可以瞭解的。
默然片刻後,他才道:「人死不記怨。無論如何,他這樣對待預伯是不對的。」
「他說了,他要以此為警惕,警惕以往所犯的錯誤,就是永遠不要相信有野心的人。現在他對自己境內的附庸、對自己手下的將領、家臣都十分注意,絕不讓任何一個人壯大起來,免得威脅到他的安全。」
預讓冷笑一聲,卻沒有開口。這些事情已不是他關心的了,他現在只有一個意念——
「不能讓伯公的遺骸受此凌辱,我要把那具頭骨取到手,送去河東歸葬。」
大桃道:「預大哥,那恐怕不容易,襄子把那具頭骨隨時都帶在身邊。」
「那只是酒器,難道他整天都飲酒的嗎?」
「那自然不是,只不過君候有個貼身的小廝,名叫興兒,他就背著一個小木箱,箱中放著那具頭骨,整天跟在襄子身邊……」
「他臨朝的時侯呢?」預讓問道。
大桃道:「君侯臨朝的時候,小廝也追隨著侍立於簾後,君侯歸寢,他就睡於寢室的外側,而那口箱子,就放在寢室的桌上。如此這具頭骨,可以說是跟君侯寢食與共了。」
預讓深吐了一口長氣。
小桃為了減輕一點空氣中的壓力,笑笑說:「這不是對待仇人,倒像在侍奉祖宗了!」
的確,每天每餐都沃以美酒,出行時要找個人提著,對待祖宗,也不會有如此的慇勤。只是襄子是以仇恨的心情而為之的,那就會令活的人感到不安了。
尤其是預讓,他身受智伯的重恩,智伯的遣骸受著如此的作賤,真比一條鞭子抽在他的身上還要難過。
「我一定要進宮去,把智伯的頭骨取出來!」預讓痛苦的說著。
大桃歎了口氣:「沒有法。宮中禁衛森嚴,你根本就進不去!」
小桃眼珠一轉道:「姐姐,藉著姐夫的關係,也許可以把他介紹進宮裡去做工,這不就有機會了嗎?」
大桃苦笑道:「這還是行不通的。」
預讓也道:「不能這麼做,那樣會連累到介紹的人。」
大桃道:「預大哥,你倒不必考慮到這一點。我跟我那漢子根本就沒有情義可言,他跟陳總管串通一氣的,故意坑害我父親,來打我們姐妹的主意。陳甫迫害我們,他假裝好人,說好聽的話,使我不察,上了他的當。說起來他還是我家的仇人呢!能叫他受點罪,也算是報復行為。」
預讓道:「話不是這麼說,你們畢竟已成了夫婦。」
大桃道:「預大哥,如果我真是那樣打算,早就把你密告出去了。我這個人對感情不像妹妹那樣執著,可是我也沒那麼好欺負。對我的漢子,我遲早都會報復的,因此我倒不是怕連累他,而是那樣行不通了。」
小桃道:「為什麼呢?他在宮中的地位頗為重要,介紹一個人進去做工是輕而易舉的。」
「是不難。」大桃道:「只是襄子自從兵亂之後,元氣大傷,財力支絀,他也要學智伯那樣的節約用度,所以把宮中操作引役的人工都打發了出去。」
「那宮中的事情由誰來做呢?」
「瑣碎的事情由各人自己動手,粗重的工作則由獄中的囚犯去做。每天早上,由典吏把囚犯押到宮門口,再由侍從人員帶進去,分配到各處去做工,下午再押出來。」
預讓道:「這倒好,可以省下一大筆工資。」
「是啊!而且那些囚犯關在獄中無所事事,也是人力的浪費,這樣正好是一舉兩得。」
小桃歎道:「這麼說來,進宮的機會就沒有了?」
「目前是沒有了,慢慢等機會吧!」
等待的心情是苦悶的,而且煩躁,尤其是知道了智伯的遺骸在受著折磨,預讓連安靜練劍的心情都沒有。他整天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像是一頭關在籠子裡的野獸,他原是一個落拓不羈的人。
小桃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他,晚上,他們兩個人也曾經到宮牆去刺探一下動靜。
守衛太嚴,燈光照到每一個角落,每個地方都有人巡守,想偷偷的溜去是不可能的。
而且因為宮中遣出了大批的雜役工人,只留下了一些專有所司之人,大家互相認識,一個陌生面孔,立刻就會引起注意和盤查。
預讓只好回去,再等時機。他認為只要有耐性,總會有一個機會,但這等待的日子實在難熬。
家裡實在坐不住時,只有出去,到酒樓上去買醉消愁。他常常醉倒,唯有在醉中才忘懷自己。
好在他的形貌已變,已經沒人認得他了,人家只知道他叫於大,是小桃的男人。
小桃怎麼嫁給他的沒人知道,但大家都為小桃不值,那麼一個好姑娘,怎會嫁給這麼一頭醉貓。
預讓醉了酒品很壞,常跟人家打架。他的力氣大,武功根底也紮實,別人自然不是他的對手,經常打傷人,幸而小桃是世代在公門中執役的,那些公差都是舊日的手下,看在小桃份上,沒把他抓起來。
小桃對預讓是異常的溫順。有時他在外面鬧事,別人通知小桃,她趕去解勸,預讓連她也打,她也是默默的承受著。
有時公人們實在看不順眼,氣呼呼的道:「小桃姑娘,你也有一身本事,為什麼要受他的欺負?」
小桃立刻斥責道:「別胡說!他是我的丈夫,這怎麼叫欺負呢?我是有一點武功,但不是用來打丈夫的。」
她把預讓扶到家裡,歎了口氣道:「預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故意喝酒鬧事,想要人把你關起來,然後藉機會進宮去下手。」
預讓的酒意全消了,他根本就沒醉,那些醉態都是裝出來的。
小桃道:「你也故意當眾打我,想我跟你鬧翻了,然後你出了事就不會連累到我。」
預讓歎息一聲:「一切都瞞不過你。別人犯了點小罪就被捉進宮裡去,我連鬧了幾次事,卻都被送了回來。我真不知是為此感到高興還是難過。」
小桃道:「大哥,你別這麼說,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是配不上你的。對你的壯舉,我十分支持,假如這個法子能行,我早就設法了。」
「為什麼不行呢?」預讓道:「這是唯一進宮的方法呀!」
小桃道:「因為入宮操作是在白天,還要帶上腳鐐,行動不便,時時有人看著,再說,這只是到外宮,襄子住在內宮,你根本就到不了!」
預讓道:「總要去看過後才能進行下一步的行動,你認為到不了的地方,也許我可以到得了。」
這話倒也是,預讓的武功比她高出很多,不能以常情來忖度,丈五高牆,對一般人而言是阻礙,預讓一縱身就過去了。兩名守衛執戈看守的廊道,尋常人固難通過,但預讓不以為意。他可以在他們不注意間一掠而過,也可以卒然發難,在眨眼間斬下他們的首級而不驚動別人。
小桃想想道:「好!大哥要來看看倒是不難。對了,這兩天特別忙,因為君侯即將過生日,今年準備大事慶祝一下,宮中正在佈置,張燈結綵,需要的獄工也多,那些捕役們無以支應,只有加緊的抓,平素犯點小過,最多申斥了事,現在也要抓去關上幾天,實際是做幾天工。」
「這是個機會,我該先去瞭解一下狀況,然後在慶祝的那一天,趁著忙亂行動。」
「大哥,你的行動是刺殺君侯,還是盜取人頭?」
「襄子既然和那具骷髏杯寸步不離,兩件事就可以合併進行,若能有機會盜骨,順手也可取他的首級了。」
小桃道:「那就要仔細的計劃一下,我去找姐姐,請她把那天的慶祝情形打聽清楚……」
預讓道:「還有,你最好設法在前一天,讓我犯點小錯,被抓進去做工,然後我就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
小桃想了一下道:「來去的人數都要清點的,缺一名不能交差,不過我還是可以想辦法的。」
她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後神情很興奮的道:「大哥,機會來了。大後天就是君侯的誕辰,那天各地的府庸小邦,鄰國,以及大小官員都要來祝賀,宮中執事人員不敷分配,需用的工人也多,姐姐那天也要進宮去幫忙,我去的時候,她的漢子也在,當時也請我去監督獄工……」
「怎麼會找到你的呢?」
「我們姐妹都當過捕快頭兒,這種事找到我們也很平常,所以那天我們可以掩護你行動了。」
預讓道:「可也得先把我送進獄才行。」
小桃道:「假如是我們姐妹押送監督,你又何必要故意犯罪呢?到時候你弄副腳鐐戴上,聽我招呼跳進宮牆來,我在裡面接應,就可以把你當作犯人帶進去了。然後你就躲起來,這樣收工時也不會發現缺人。那天晚上一定有不少人酒醉,警備較疏,你就可以摸進去行動了。得手之後,快點脫身後到後花園,我備好兩匹快馬給你逃亡。」
預讓道:「逃走?逃到那裡去呢?」
小桃道:「大哥可以上河東去,聽說王飛虎在那兒暫攝領主的職務,在名義上,他們仍是尊敬智伯,有位夫人在領導河東的百姓開闢荒地,興治水利,農忙之暇,還一面讀書,一面練武,幹得十分有聲有色!」
雖然不必說出那位夫人是誰,但是預讓知道為文姜無疑,不禁長歎一聲道:「她在那兒鼓舞人心、教化百姓,幹得有聲有色,我呢?」
「大哥怎麼又喪氣了呢?我們不是已經準備行動了嗎?」
「但是卻不見得一定能成功!」
「大哥!你不像以前那樣意氣風發了,你只是改了形貌,內裡還是預讓。若是你像現在這樣子,就不必進宮從事什麼行動了。你對自己都失去了信心,我們姐妹兩人,拼著性命來支持你就太不值得了。」
小桃對他一直是十分柔順的,從來也沒講過一句重話,今天卻一改常態,著實地數落了他一頓。
預讓神色一震,猛然抬頭,目中又出現了那種沉暗已久的逼人異光,緊盯著小桃。
小桃心中暗喜,她知道這漢子的鬥志已經被她重新振作起來,臉上不動聲色說道:「你已經有幾天不動劍了,雖然造詣深,不會因此而忘記,但是總不免生疏,大哥為何不利用這幾天的功夫練劍呢?」
預讓笑道:「劍不必練了,這些日子並沒有閒著,就是在睡夢中,我也在溫習著那殺人的招式。」
「睡中也能練劍嗎?」
「怎麼不能?我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湧起那一招招的劍式,在跟著一個假想的人作著永無止息的搏戰。我每次發出—著殺手,對方居然都能躲,於是我就記下了他躲過的身法,並且改正我的招式。」
「你的劍藝就是如此而精湛的嗎?」
「是的,那些身法有些很可笑,只有在夢中的人才能施展,有些還真有些道理,於是我進而修正我的劍式,使它們日趨完善。」
「難怪你的劍一出手,都是些神來之筆,也難怪你的對手敗在你的劍下,都心悅誠服,自承不如,原來你的劍式都是得自天成……」
「沒有的事,雖然我的不少招式都是在夢中得之,但是那夢中的對手實際就是我自己,他所用的各種招式身法都是我所能的,或是我用的,只是在平時,我從沒有跟自己決鬥過,所以只有在夢中盡量發揮了!」
小笑道:「那麼你還是做幾天夢吧,看看自己又想出了什麼新的招式。」
「那倒不必了。」預讓道:「這次我是做刺客,務求一擊得手,真等到與人交手,已經太晚了。殺人的劍法都是很簡單的,對準要害,一劍刺去即可,用不到再加練習,這幾天倒是該跟你多聚聚,以後恐怕沒機會了。」
「大哥!」小桃道:「怎麼又沒信心了?」
「你放心,現在我已經回復正常,我說的正經話。」
小桃心中一陣惻然。她何嘗不清楚,這一次的行動,得手成功的機會固然渺茫,而生還的可能幾乎是沒有了。但是她為了鼓舞預讓的鬥志,故意做了種種的安排。
預讓笑笑又道:「那一陣子我縱情於酒,是有點消沉,但不是消失了鬥志,而是不耐漫長無期的等待,現在既然已經決定了日子,我自會振作的。倒是,我實在感到很抱歉,我從沒有給你一天好日子過。」
「大哥!別說了,這本是我自願的,我已經是十分的滿足了,上天可憐我一片癡情,畢竟把你給送來了,跟你在一起同度一天,我已感此生無虛,何我們已經過了幾個月呢?我不期望有好日子,那不是我的日子,該是屬於你跟文姜大姐的。」
預讓笑了一笑道:「小桃,三天後的行動時,我們若能順利的共同脫身當然最好,萬一不行,你得答應我,設法取得智伯的頭骨先走。」
小桃一怔道:「我取了智伯的頭骨先走?辦得到嗎?」
預讓道:「我相信可以的。我如失手,倒不容易被人立刻制住,那時我會拚命地突圍,把人都吸引到我身邊來,你就有很好的機會了。」
小桃想想道:「大哥!我不會有機會的,因為我在宮中也是個陌生人,倒是姐姐可以,她丈夫在宮中任侍衛,大家都認得她,這個工作由她做方便得多。
「她肯嗎?」
「我相信她肯的,因為她早已對此地的一切生厭了,她準備在那一天結束自己的生命的。」
「這是為什麼呢?她不必如此的。」
「大哥,你又來了。雖說已沒有人知道你是預讓,但有不少人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你在宮中鬧了事,成與不成且不論,我們姐妹脫得了關係嗎?除非我們逃得了,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預讓輕歎無語。
小桃又道:「大哥,你別過意過去,我們早就選好了這條路。姐姐跟我商量時原已決定,如能得手,我跟你一起逃亡,她則為我們斷後,阻止追兵。」
「開玩笑,她一個人阻得了嗎?」
「阻不了多久,但可以阻止一下子。她在我們走後,立即把後門關上,用釘子把門栓釘死。」
「那有什麼用呢?」預讓道:「宮中門戶不止一處。」
小桃道:「但是靠西面的只有一扇門,門外只有一條路,可以直達河邊,那兒有兩條渡船,兩邊各泊一條。我們渡河後,把兩條船都留在對岸,就能阻追兵了。所以姐姐把門釘死後,一時不易打開,等他們慢慢地撬出釘子,開門追過來,我們已經渡河到了對岸了。」
「那把她一個人留下怎麼辦呢?」
「她是自願的。她的心早已死了,活著只為了要照顧我,申雪父兄的冤屈,現在這些事多半已經了願,她所以要留下來,就是為了要報復她的丈夫,因為他也是陷害我們的仇人之一。」
「你以前說過,但只是猜測之詞。」
「不!已經確定了,是她丈夫在最近酒醉之後親口承認的。總管陳甫跟朱羽早就有來往了,但只一些生意來往,而她的丈夫程通則是朱羽推薦而來,再由陳甫引進宮中擔任侍衛,他們本是一丘之貉。」
「這倒是想不到的事。」
「所以姐姐才恨他們。程通在娶姐姐時,說過要在君侯面前為我父親申雪,壓住陳甫不准再利用職權迫害我,誰知都是騙人的。姐姐得知受騙的內情後,就發誓要報復他們了。」
「但是留下她為我斷後總是不好。」
「你能得手,留下她來報復程通,這是她的心願,我們倒不必勉強她。你如失敗了,把歸送骸骨的事托付給她,也可以借此使程通遭殃。至於我,生死由命,我是陪定了,不必再說了。」
預讓只有緊緊地擁住了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趙襄子過生日的那一天很熱鬧,他原不想大事慶祝的,可是各國都派了使臣來向他祝壽。而趙國自智伯敗後,也達到了真正的統一,國勢漸漸轉強,更因為他厲精圖治,開始重視百姓的疾苦,使他得到了舉國上下一致的擁護。連河東地方,由於他寬大為懷,將智伯夫婦的遺體送還,也允許那些戰敗的殘軍遣回,減免賦稅,以便重整家園,河東父老雖然還很懷念智伯,卻已不再恨他了。
在各方面盛情難卻之下,襄子終於順應民情,過了一個很隆重的壽誕。
那一天慶典很熱鬧,賓客很多,宮中需要的人手也多,需要從外面借調了。
大桃小桃姐妹一大早就進宮去了,預讓躲在宮外一個僻靜的地方,等了很久,好容易看見小桃的頭在牆上伸了出來,向他招了招手。
預讓很快地跳進了圍牆。
小桃看他腳上還戴著了鐐鏈,笑笑道:「可以把這玩意兒除掉了。」
預讓道:「怎麼,可以不戴了?」
小桃道:「君侯為了今天有很多外賓前來,恐怕看了不雅,吩咐來操作的人犯可以不必戴刑具,同時為了慶祝他的生辰而與眾同樂,他也赦免了這些人的罪,操作完畢後,就釋放回家,不必再回獄了。」
「他倒很會施恩的。」
「憑心而論,君侯自從戰後,改變了很多,所作所為,也的確是當世豪傑。」
預讓平靜地道:「我是為了智伯而弒他。」
小桃連忙道:「我只是表示現在對他的看法,並沒有改變我的決心。因為智伯之入晉城,我才有機會手刃惡僚,出了我一口怨氣,因此智伯也算是間接有恩於我,我跟姐姐也是因此而幫助你的。」
預讓吁了口氣。「你姐姐呢,都說好了?」
「說好了,她在後宮,缺一個操作的人,她來通知的,要我來帶你去。」
預讓心中一陣興奮道:「我可以到後宮去了?」
「是的,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天假其便,也許是上天要你成功,我們快去吧。」
她帶著預讓,一直來到後宮,一個掛劍的侍衛攔住了他,正待開口查詢,大桃已經過來了道:「這是我妹子,我已經告訴過她,要她帶一個牢靠的人來,相信她沒問題的,別問了,裡面急著要人去幹活。」
那侍衛笑道:「既然是嫂夫人的妹帶進來的人,哪還有問題。大嫂,你這妹子可真漂亮。」
大桃笑道:「是嗎?早些日子,你來求親還有點希望,現在可晚了,兩個月前她才嫁人。」
一面說著一面帶著他們進去。
後宮倒是很靜。大桃四顧無人才低聲道:「預大哥,你的劍藏在哪裡?」
「就在後宮荷花池旁的假山石縫裡。」
「那可巧了,你要工作的地方就在附近,你可以不著痕跡地去取了劍來準備行事。」
「我要做些什麼工作?」
「除糞,這是件很骯髒的工作。」
預讓也愕然了,急聲道:「什麼?要我去除糞?」
這件工作不但骯髒,而且卑下,是那些賤民的工作,預讓雖然不是貴族,但他是一位高傲的劍客,要他去做這份工作,似乎太屈辱了。
大桃歎了口氣:「後宮是禁地,囚工是絕對不准前來的,我費了很大的心血,昨夜偷偷地把原先工作的老郭絆了一交,跌斷了腿才能把你弄進來。」
小桃也埋怨道:「姐姐,你怎麼給他找了這份工作呢?預大哥怎麼幹得了?」
大桃歎道:「你們聽我說,這份工作雖賤,卻最適合下手。君侯有潔癖,每次入廁一定要坑內乾乾淨淨不得有遺糞,所以他的廁房是專用的,用過一次後要立刻清除。那個老郭被我整得斷了腿,別人又不肯去替代他,才要叫人從外面叫一個進來。」
預讓道:「只要能便於下手,除糞也沒什麼。」
小桃道:「現在你不幹也沒法了,人已經進來了,總不能又出去。要知道的你身份是囚工,可沒有選擇的自由的。」
小桃道:「你先前不說明是什麼工作,大概是怕預大哥拒絕吧?」
「不!我知道預大哥聽了我的說明後,一定會答應的,我是怕你會拒絕,根本不告訴他。」
「我會拒絕?」
「是的,預讓在你的心目中是一尊神,你絕不會讓他受半點屈辱的。」
小桃低下了頭。
預讓道:「大桃,你要說明什麼?」
「君侯如廁時,不會有太多人侍候,那時的防禦最薄弱,你就有下手的機會。」
「那時我也能在一邊嗎?」
「這當然不能,不過要立刻清除坑中的糞便,可以停身在後面的附近,一擊出手不難如願。」
預讓沉思片刻才道:「好!帶我過去吧!」
大桃道:「你必須要立刻開始工作,因為今天有宴會,飲宴頻頻。君侯平常都是每日如廁一次,但吃了東西,就會多一兩次,不久前他已來過一次,吩咐要急速清除,很可能他等一下就要再來。」
說著已經走到了荷池旁邊,指著那屋子道:「那就是廁房,旁邊另有一所屋子,放著除糞的工具,你去拿了趕快工作吧!有人過來了,我可不能多跟你說話了。」
果然有一名侍衛過來,卻迎著大桃道:「大嫂,除糞的工人來了吧?」
大桃用手—指:「人在那兒,你難道沒看見?」
侍衛道:「我那邊被屋子擋住了,看不真切。喂!漢子,你叫什麼名字?」
預讓低下頭道:「小人叫於大。」
「犯了什麼罪?」
大桃不耐煩的道:「他喝醉酒鬧事打架,被郡守判坐監三月,才坐了兩天,運氣好碰上了君侯大壽特赦,今天幹完了就可以出去了,你有什麼好問的?」
那侍衛笑道:「大嫂,我只是想問問,假如他的罪重,不妨多罰他幾天。老郭的腿一兩天內好不了,君侯今天為了高興,把犯人都放了,明天怎麼辦?」
大桃冷笑道:「沒人幹活兒就該你們來做。」
「大嫂別開玩笑了,我們是侍衛,怎麼操此賤業呢?」
「你們怕髒怕臭不肯干,就要多留別人兩天來幹?」
那侍衛陪笑道:「大嫂,兄弟只是這麼想,還沒有真的打算如此做。」
「你這種想法就不該。你們食君之祿,就該忠君之事,尤其是你們當侍衛的,享受著比別人高幾倍的待遇,什麼事都不做。」
「我們怎麼不做事,我們保衛國君的安全。」
大桃冷笑道:「那麼你們就該把國君身邊的瑣碎事,都分擔著去做,尤其是像除糞這類工作,假如這除糞者是個刺客,乘著國君入廁時行刺,又怎麼辦?」
預讓聽了心中一跳,以為大桃要揭穿他的行藏了。
那侍衛哈哈大笑道:「大嫂別開玩笑了,一個刺客不會去做這種工作的。」
「何以見得呢?他們要行刺國君,這正是一個好機會。」
侍衛道:「君候本人的擊劍技術極精,尋常的刺客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而且君侯身邊時刻不離的那個小鬼也是劍技高手。除非是極為高明的劍客,或許還能給君侯一點威脅,但是高明的劍客絕不會操除糞的賤役。」
大桃笑道:「難怪你們放心得很,把帶人的工作交給我來做了。」
那侍衛道:「實在對不起,大嫂,今天來的客人太多,我們的人手分配不開,整個後宮只有兄弟一個人在照顧著,其餘的人都到前面去了。」
大桃道:「好了,工人帶來了,我們總不要去看著他幹活兒吧?」
「這怎麼敢當呢?請上兄弟的屋子裡坐著去!」
「賈恩,你倒是抖起來了,在宮裡也有屋子了?」
「唉!大嫂!你這不是罵人嗎?我哪兒有這個命呢?只是君侯撥了間屋子,給大家輪值的空檔上歇歇腿而已,還有就是颳風下雨的日子,不必日曬雨淋。屋子在前面的假山肚子裡,那兒既隱蔽,又能看得見四處……」
「假山肚子裡?那是什麼屋子?」
「是石屋,用假山石堆起來的,原來是給宮中的人躲迷藏玩兒的,可是有位妃子因為犯了錯,在那兒上吊自殺了,以後就沒人敢去玩兒了……」
「妃子還會畏罪自弒?君侯是那麼嚴厲的人嗎?」
侍衛道:「君侯待人倒是很寬厚,可是那妃子犯的錯是不可原諒的,何況君侯還沒罰她,是她自己畏罪自弒的。」
大桃道:「她究竟犯了什麼錯?」
「大嫂,這是宮中的秘密,本來是不說的,你是自己人,告訴你也沒關係,她是跟花園裡的小廝偷偷幽會,被君侯撞上了!君侯倒是不願張揚,只在遠處把那個小廝叫了去,訓斥了幾句,趕出宮去,可是那位妃子想不開,自己上吊死了。」
「喔?君侯只是把那小廝趕了出去?」
「是的。沒有再為難他,那小子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君侯給了他一筆錢,他置了田地又娶了親,倒是因禍得福了,只可憐了那位妃子。」
「這樣說來,君侯對他也是太大方了。」
「他只不過是個孩子,才十歲,平素十分老實,而且他家裡幾代都在宮中做花匠,他父母是在種花時,恰逢雷雨,被雷殛死了,就剩這一個孩子,君侯不忍心叫他家絕了後。何況,這也怪不了他,是那位妃子故意誘惑他的,君侯雖重禮儀,卻也很明事理。」
「那位妃子也是的,怎麼如此失德,自甘下流呢?」
侍衛笑道:「說的是,可是也難怪,宮中有六位妃子,只有君侯一個男人。就算照著輪,也得好久才輪到一天侍駕,可是君侯近年來醉心擊劍搏戰之技,早晚都在潛心練習,對女色上就疏遠了,她耐不住寂寞,才做出那種事來。」
大桃也笑道:「這倒是難怪了。不過她太笨,怎麼找個小孩子呢?像你們這些大男人多得很。」
那侍衛忙道:「大嫂!你別開玩笑了,我們入宮輪值的人可規矩得很。」
「算了,連我家老程算上,沒一個是正經的!」
「大嫂,那是在外面,我們在宮裡可規矩得很。君侯對我們太好了,幾乎視我們如同手足兄弟,我們怎麼也不能做出對不起他的事!真要有那種不自愛的,別說等君侯來驅逐他了,我們自己就會亂刀分他的屍。」
「有沒有過呢?」
「這個……人嘛!總有良莠不齊的,前年我們有個弟兄,還不是跟妃子有染,只是跟一個宮女生了感情,宮中的侍女照規定在十四歲進宮,二十歲就遣出嫁人,以免耽誤了終身。那個宮女已經十九歲了,還有一年他們就等不及了,結果有了身孕,君侯倒是很寬厚,准許她提前出宮,讓他們成婚,結果是我們弟兄伙看不過,在城外把他們劈了,沉屍河中餵了魚。」
「你們這是幹什麼?」
「這是我們的紀律,不容任何一個人破壞的。」
大桃問道:「君侯知不知道呢?」
「不知道。」持衛道:「有時還問起他們,我們只有回奏說他們在家鄉日子過得很好。」
「君侯對人倒是很寬厚的。」
「是的,君侯是一代人傑,對誰都很寬厚,只是有時不免會誤信非人。就拿河東智伯來說,君侯以前對他十分信任,倚為心腹,準備一旦大業有成,要跟他共分天下。哪知道智伯竟會背叛他,所以他恨透了智伯……」
他們在這兒談著,預讓在不遠處工作,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對於趙襄子也多了一份瞭解。
無可否認,趙襄子是一代人傑,他的作為,確有王者的風範,是一可敬的人士。
但是到了後來,話題再到了智伯身上,又使預讓心中絞痛了。因為智伯對預讓夫婦的倚重與信任,已經不是兄弟的親密,而是萬分的恭敬了。
預讓無法在人間找出一種類似的關係來。從表面上看他們是客卿,是賓主的關係,實際上雙方也還是謹守著這種界限,沒有使感情超越過去。
只是智伯對他們夫婦的態度太令人感動了,不僅是禮貌無缺以及美食鮮衣的生活供應,最難得的是一種出自內心的尊敬。有一次,預讓正在午睡,智伯適有要事來訪,他來的時侯,剛好侍候的小僮也在打瞌睡,沒有發現智伯來到。智伯在門口看了一看,悄悄地走了,一聲都沒響。
他若是為了要示好預讓,一定會輕輕地叫醒小僮,叫他不必聲張,不得驚吵預讓,然後再離去。
這樣,預讓一定會知道他來過,也會很感激他的禮遇與關懷,也會立刻就趕去道歉及表示謝意。
可是智伯做法更為令人感動,他完全是在內心深處表示他的關懷與敬意,根本不在乎對方知不知。
預讓是個高明的劍客,耳目聰敏逾越常人,午睡只是閉目養神而已,智伯來到。他早已知道了,正因為智伯放輕了腳步,使他很好奇,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所以他繼續閉目裝睡,直到智伯又悄悄地離去。
那天晚上智伯再度來訪,才說出那件商量的事,但已經略遲一步。預讓怪他為什麼不早說,智伯卻辯說自己也是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始終沒提午後來過的事。
這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也見出智伯待他的真感情,也從那時起,預讓決定要把他的一生都獻給智伯,毫無條件,毫無保留。
趙襄子看來是個可敬的人,但預讓決心要刺殺他。
為了智伯而刺殺他。攻破晉城後,襄子已遁,智伯很遺憾,預讓要彌補智伯的缺憾。
再者,為了襄子此刻對智伯所做的一切,預讓也必須刺殺襄子,否則就無法使智伯身上的骸骨歸葬。故主已死,現在殺死襄子,智伯的失敗已無可挽回了,但是故主死而未能全葬,這是生者之罪孽。
這是襄子一個人專用的坑廁,由於即時消除,倒是不太髒,只不過這是一件骯髒的工作。
預讓毫無屈辱之感,盡心盡力的工作,既細心,又賣力。他把坑底的遺糞用勺子舀了出來,然後又鋪上了細沙,使那所廁房沒有一點氣味。
然後他又把小解的陶缸由地下拔起,端到荷花池去洗乾淨了,搬回來後。再把一旁準備淨手的銅皿拿出來,用砂子把裡裡外外擦得雪亮。
那名侍衛不時轉過來看他一下,顯然對他的工作十分滿意,因此也沒有過來嚕嗦他。
沒有多久,忽然小桃過來了道:「襄子來了!」
預讓很冷靜地道:「很好,我一切都準備好了,如何下手也都構思成熟,你來做什麼?」
「我是過來通知你,叫你迴避在小屋內,不要出去,等君侯用過了廁所,要立作清除。」
預讓笑了一笑道:「假如我要出去,不會有人看見吧?」
「是的!君侯在如廁時,最討厭有人驚擾,侍衛們都避得遠遠的,只有一個貼身小廝侍奉著,這邊有房屋擋著,別處根本看不見,所以要我過來,除了通知你迴避,也是監視你不得隨意行動。」
「幸虧是你來,我可以少殺一個人,因為我的計劃就是在他們進廁時,潛到後屋,襄子蹲在坑上時,我暴起破壁刺人,必可萬無一失。」
「那牆很厚,你能刺得穿嗎?」
「我試過了,這只是一面木條塗泥的板牆,厚約半尺,我絕對能一貫而透,就是一面石牆,我用足勁力刺過去,也能刺通。」
「預大哥,劍刃透牆是不夠的,牆離坑還有兩三尺的空間,你必須要破牆而入,才能得手,而旦只有一擊的機會。你可不能有半點差錯。」
「我相信不會,但是也很難說,因為我只是劍客,不是刺客,我殺過的人雖多,但都是在正面的交手中為之,從沒有在這種情況下殺過人。」
小桃歎道:「我擔心的也是這一點,只不過事在必行,惟有盡力而為了。那個小鬼也來了,智伯頭骨所塑的骷髏杯就由他捧著,所以我們不必去找了。」
「那就更好了。」
「姐姐在後角門處準備我們突圍,我來幫助你取杯,所以回頭你只要管殺人就行了。」
「謝謝你,小桃,不管我是否能得手,而你卻一定要成功,我就是拼了一死,也會掩護你突圍的。」
「角門外有兩匹快馬,你如能順利而出,就是我們兩個人走,否則就是姐姐一個人走,我是守定了,所以心裡一定要有個底子,別把我一個人丟開。」
預讓只有長歎無語。他實在不想小桃跟著自己的,但他知道這個時侯已經來不及說什麼了,由屋子的窗縫中隱隱已經看到兩個人影進了廁所。
預讓伸手抱過小桃來,在她唇上親了一親,然後放開了她,像—溜煙似的飄了出去。
他已經把地形都看好了,何處落腳早經測定,因此一直在掩蔽中,小桃在迷茫中只看見預讓黑色的背影幾閃,已經到了廁牆的後面潛伏好了。
她咬咬牙,唇間還留著預讓剛才一吻的餘溫,那一吻居然使她的心中起了一陣蕩漾。
連她自己也奇怪,此時此地,怎麼會有那種感覺的?生死關頭,永訣在即,而且他們要做的又是一樁轟轟烈烈,充滿了血腥的行動,她應該是熱血沸騰才對,怎麼會在心湖間掀起綺情的?
她搖搖頭,看看預讓已經從草中抽出了長劍,原來他把劍早已放在適當的位置了。預讓的身子做好了一個姿態,劍尖對著牆上一個圓點,那也是預讓測好了方位畫上去的,就差那雷霆萬均的一刺了。
小桃依然在想預讓的吻,何以有著如許的吸引力。這不是她第一次被吻,最後的三天,他們幾乎是寸步不離,整天成夜地膩在一起。
他們曾經從茫茫的黑夜裡,一口氣吻到凌晨的首聲雞啼,卻也沒有方纔那一吻更具激盪的力量。
小桃終於想出了答案了,這一吻中有了愛情。
不錯,以前她跟預讓相處,她奉獻的是尊敬、傾慕,雖然為預讓,她可以毫無條件的犧牲一切,但這種感情是近乎宗教性的虔誠而已,卻不是愛情,她並不愛預讓。
同樣的,預讓也不愛她,只是感於她的盛情而不忍心拒絕,
更因為需要她的幫助而不能離開她,基於這種原因才跟她相處在一起。
擁抱、接吻、愛撫,以及那些男人女人所做的事都做過了,但那只是本能的需要,也不是愛情。
只有剛才那一剎那間,他們突然感覺到了彼此的相愛,愛情終於發生了,是由於幾天來毫無隔閡的相處,使他們在無形之中,結合為一個整體。
小桃身不由主地跪了下來,仰頭向天,目中充滿了淚水,心中充滿了感激與甜蜜。
她感激上蒼的仁慈,使她終於得到了這個男人,不僅是形式上的,也是意識裡的。
這個發現對小桃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她本已決心一死,現在她要活下去。
心中有愛的人就有了希望,她認為活下去能做的事,遠比陪著預讓一起死有意義多了。
首先,她要看看,預讓是否在她身體內留下了什麼,如果上蒼見憐,使她懷了孕,那是預讓生命的延續。
其次,她要活著把預讓的故事告訴別的人,並預讓的生命得以不朽。
這一切都太重要了。
她應該在這時候,也悄悄地出去接應預讓的,可是她沒有動,因為她的主意已經改變了,她要活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1:41
第十二章
預讓卻沒有因為小桃未曾過來而感到沮喪,他甚至於希望小桃不要過來,因為他現在要做的事,沒有人幫得上忙,只有一個人例外。
那是趙襄子,他若肯把自己的頭割下來,預讓自然就省了很多的麻煩。但趙襄子卻半點意思都沒有,他活的有意思得很,也小心得很,唯恐有人來行刺,即使是如廁,他的腰間也佩劍。
窗間有一道細縫,可以由外面看進去,預讓就在這條細縫中監視著襄子。
那是一個很威武的人,方形的臉很堅毅,步履沉穩,他走過自小石塊鋪成的碎徑,沒有一點踉蹌。預讓看見他踏上了一塊較大的圓石,高起在路面上,約有鴨蛋大小,一個普通人,必然會歪一下身子,或是有楞腳底的感覺,但是趙襄子卻什麼都沒有。靴在石子上輕地一點,飄飄然地走了過來。
這證明他的劍術已經到絕佳的境界,身體四肢已經與大地萬物溶成了一片。
預讓心中一沉,這樣的一個劍手是絕對無法偷襲得手的,因為任何兵器,遞到他身前尺許處時,他就能感應到了,而且在眨眼之間,就能作應變的措施。
他們之間,即使空無一物,預讓也沒有把握一擊得手,何況還隔著一座牆呢?
趙襄子走到廁坑前,伸頭看了一下,似乎很滿意,可是他正要除衣的時候,忽然停止了動作。
侍候他的僮兒臧興忙問道:「大王!怎麼了?」
襄子打了個冷噤,搖搖頭道:「我感到有點不對勁,好像忽然冷了起來。」
「那或許是酒飲多了。」
「不可能!我現在飲酒已很有節制,荀瑤就是酒醉誤事,才被我們偷襲得手的,我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大王過慮了,現下頑敵俱除,全國歸心,國勢日盛,還有誰敢來冒犯大王?」
襄子莊容道:「不能因為想不出誰是敵人就鬆懈下來,以為無須防備了。有許多敵人是突然之間暴露面目的,正如上一次的智伯,他以前表現的忠貞,使我把他當作最忠心的臣屬,最可信的朋友,聽信他在河東強大,甚至幫助他擴充軍備,想不到他突然就叛變了。」
「是的,大王,這個狗頭實在太可惡了!」
襄子歎了一口氣,忽又莊容道:「興兒,我已經告訴你多少次了,不可以稱我為大王,我只是侯爵……」
「那有什麼關係。秦齊燕魯只是公爵,他們的國君都自稱為王了,他們的臣子在早朝時也公然地稱大王的。」
「你是小孩子,不懂得的,公侯稱大王,是要擔任過諸侯盟主的,齊桓、晉文、秦穆,燕昭,都曾大會諸侯而被推為盟主,他們是有資格的。我還不行,韓趙魏都是三晉家臣,分晉而立,與他們畢竟差一截。」
臧興道:「這都是叫東那個匹夫給害的。否則您此刻也可以大會諸侯,稱霸天下,不就是名正言順的大王了嗎?這匹夫實在是死有餘辜!」
襄子被他這麼一說,又勾起了對智伯的憤恨,忍不住大聲道:「酒來!我要飲一杯解恨。」
臧興道:「大王,這兒是廁所,小的未曾攜得酒來。」
襄子道:「那就到前面取酒去,孤要在此地飲。」
臧興笑道:「大王,小的覺得您對那匹夫不是太客氣了?每天用美酒去供奉他,這哪像是在洩憤呢?又哪裡能算是懲罰呢?」
「喔?照你說來,該如何才算是懲罰呢?」
臧興道:「以小的意見,你不如把它用作尿器,每天對著它便溺,叫他終日嘗臭,才是他應得之懲。」
襄子大笑道:「好!好!你這小鬼倒是很會想主意的,就照你說的試試看。」
臧興見自己的建議被採納了,倒是十分起勁,連忙把那具頭骨折裂的骷髏杯放在襄子的腳下。
襄子看了一下又道:「裡面還有酒滴,酒為禾中之神,是天地司命之漿,不可冒瀆,把它沖乾淨了。」
「是,小的這就沖。」
他又捧起來,倒去杯中的殘酒,而後用水沖洗了幾遍,再放在地上道:「大王,請便了!」
預讓在外面看了,全身幾乎要爆炸。
「這個罪該萬死的匹夫,居然對智伯如此的侮慢!這個罪該碎屍萬段的奴才,居然想出這麼惡毒的主意,回頭我不將你們斬成肉泥,誓不為人。」他的心中充滿了怒火,還強自按捺著,他要等襄子撩起衣服後,開始射尿時再出手,那是一個人防備最疏的時候,一擊必可得手。
可是襄子撩起衣服後,又退了下來,空氣中一股無形的壓力,使他的內心起了一陣莫名的震慄。
「大王,您又是怎麼了?」
襄子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低聲道:「我有點心怯。」
「大王,這有什麼可怕的?」
「我聽人家說過,死人的頭顱,若得活人的尿液澆淋,感受到陽氣,會復活的,會追著撒尿的人咬。」
「大王,這根本是無稽之談,那是人們因為頑童在野地裡拾到死人的暴骸,加以侮弄,才創出此說,意在嚇阻孩童胡鬧而已。小的未進宮侍奉大王前,跟一些同伴在野地玩時,特別不信邪,試過了幾次,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何況大王神威顯赫,鬼神辟易,縱有鬼魂之說,也不敢對大王無禮的。」
襄子想了一想,仍是搖頭道:「不行!荀瑤生前敢反叛我,死後也未必怕我,孤家今天一直感到心神不寧,想來就是受到他的侵擾。你看,他的眼睛還張著,瞪著我在看,好像很不甘心。」
臧興笑了起來道:「大王,他的面目是用粘土塑成的,眼睛是用葉核嵌成的,自然是難看。若是大王怕他的陰魂糾纏,更應該用尿去澆它,巫師說,人尿能驅鬼。」
襄子道:「孤乃一國之君,實在做不出這種事。」
臧興道:「大王要肯將它賜給小人,小人倒是不怕,也許小的用尿淋過之後,大王就不會感受到他的威脅了。」
襄子的心始終有種壓迫的感覺,壓得很不舒服,他急於要從這種壓迫中掙扎出來。雖然,他不相信這種方法真能有效,但是也覺得不妨一試。
「好,那就給你試試看!」
「可是如此一來,大王就不能用它飲酒了。」
「浪帳東西!孤家若是再用,豈不要喝你的尿了?其實孤家每天用它喝酒,也是很沒意思,常日帶著它,老是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孤家正想擺脫它呢!」
「那小人就淋它一泡臭尿。然後把它丟進大糞坑裡,讓它永淪臭獄,不得超生!」
他興沖沖的走上去,撩起衣服。預讓實在無法忍受了,尤其是那骷髏正好面對著他,面貌如生,沖洗過的水珠猶掛在臉頰上,彷彿是流下的淚水。
一種悲憤的,屈辱的眼淚,在向著故人訴說著他的無可奈何。
於是,一聲暴吼,一道寒芒,挾著一條人影,破壁而入,把臧興從頂至尾,劈為兩片!
預讓終於出手了,這雷霆一擊是他聚勢已久的突發,就像是霹靂乍降,河堤猛決,當者披靡,無人能敵!
這一擊也是預讓十成勁力的蘊積,來對付一個小廝,是太浪費了。
但預讓卻不這樣想。他這一劍是為了對付襄子的,但是毫無猶豫的移在臧興身上,殺死了一個既無準備,也不知道的少年,預讓也沒有一點愧疚之意。
因為,這小畜生的行為該殺!
智伯是預讓心中的神,是他此生中奉獻的對象,地位何等的崇高!若是這傖夫的尿真淋澆到智伯的頭上,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
所以預讓在千鈞一髮之時,作了最重的選擇,放過了襄子而取臧興。
劈成兩片後,他仍未止手,長劍一陣揮舞,把已成兩片的殘屍斬成粉碎。
預讓乍入時,襄子吃了一驚,但他也是修為有素的劍客,立刻就鎮定下來,抽出了長劍,刺向預讓。
但預讓卻如同未覺,他仍然在碎屍。襄子這一劍本可殺死預讓的,至此怔住了。
這就是一個劍手的守則——不殺一個不抵抗的對手。
因此,他收回了劍,急步的出了廁所。
預讓破壁時的暴吼與聲音,早就驚動了那些侍衛了。大家急忙擁了過來,首先他們看到了襄子無恙,先鬆了一口氣。
於是他們又衝向廁所,剛好預讓也提劍衝了出來,雙方在門口碰上了,雙方連口都沒有開,搭上手就展開了混戰,一剎時但見劍影飛舞,寒光與血光連閃。
但傷亡的都是趙宮的侍衛,預讓為了行刺,跟小桃在一起時,練的都是搏命的招式,一劍發出,取的都是對方要害,而且敞開門戶,似乎存心與敵偕亡。
但他並不是盲目的拚命,每一招一式都經過細心的研究,雖然把空門置於不顧,卻並不會致命,那是由於速度與勁力造成的。每次他以無比的勁勢刺出一劍,速度已較別人快出幾倍,他的劍到達對方身上時,別人劍還差個兩三寸。是以他雖不設防,也沒有危險。
他滿臉的劍痕就是在這情形下所留,現在他已經搏殺了幾人,自己身上卻只有幾處輕微的皮肉之傷。
但趙宮中的侍衛也不是庸手,而且為數極眾,他殺傷了七八個,圍上來的人也越來越多。
鑲子也跟出來了,這位君王的膽識器度倒也頗令人激賞。他不但沒有躲開,反而極有興趣的在一邊提劍觀看著,而且十分激賞的樣子。
預讓的目的是刺殺襄子,眼看目的就在一邊,卻為面前這一幫人阻攔著,心中十分著急。
他也明白,自己雖然不在乎這些人,但畢竟只有一個人,長時拚鬥下去,總有累倒的時候,他必須要速戰速決,拼將全力穩作一擊。
因此他猛吸一口氣,發出了像霹靂似的一聲怒吼,劍光一圈,向四周猛掃出去。
這一掃是他十成勁力所發,聲勢驚人,但並不足以擊退那些圍戰的高手。他們能供職於宮中,受著優厚的供養,其技業自然有過人之處。
厲害的是那一聲大吼,充滿了激憤,也充滿了威殺之意,使人不自而然的為之所懾,也就是那一疏神之際,預讓的長劍揮開,但聞一陣鏗鏘之聲,兩個人的兵器被擊飛脫手,包圍的網破了個缺口。
預讓衝了出來,揮劍直撲襄子,當胸一劍猛刺過去。
襄子本人善技擊,而且還與名家切磋,他的技業已經不遜於當世任何一位名家高手了。
他在一邊看了半天,對預讓的出手已經有了相當的瞭解,也一直在戒備著,所以預讓這一劍也在意料之中。
雖然如此,但他也未能避開這一刺,只是閃開了正面而已,劍尖仍然刺中在右脅,將他的身形刺得連退兩步,沒有受傷,因為他貼身還穿著了可御堅兵的軟甲。
正因他受劍的部位能避鋒刃,所以他才能作適度的反擊,長劍本來是直劈而下的,身形偏過時,擊中在預讓的手臂上,只聽得卡的一聲,預讓向前衝跌下去。
襄子用的是戰陣衝鋒的大劍,長有四尺多,重量超出平常劍的一倍。他這一劍也不想殺死預讓,平著拍下來的,原意是想把預讓擊昏過去。劍勢偏過,敲在手臂上,力量大得驚人,預讓臂骨立斷,刺痛澈心,手中的長劍也墜落地上。
一名侍衛追上來,揚劍急砍。
預讓手中無劍,自知必死,他也不想躲閃,閉目受死。
忽然嗆啷一聲,居然有人替他擋開了一劍。
那是小桃,她手中捧著智伯的頭顱,另只手執著一柄短刀,預讓一見大急道:「你為什麼不快走?」
小桃道:「除非我們一起突圍,否則我走不脫了,這園裡四周都已在甲兵弓箭手的包圍中。」
被小桃擊退的那個侍衛又衝過來,認清了小桃後,不禁一怔道:「妹子,怎麼是你?」
小桃笑笑道:「姐夫,我給你引見一下,這是我丈夫,也是你的妹夫。」
原來那人是大桃的丈夫程通。
襄子道:「程通,這刺客是你的親戚?」
程通大急道:「君侯,這女子是卑職的妻妹,她是本城的捕役領班,今天是帶了獄犯進宮操司苦役的,至於她的丈夫,卑職不認識。」
「你們是連襟,怎麼會不認識?」
「君侯,卑職的確不知,她是不久前才嫁人的,卑職整日追隨君侯,無暇得見。」
襄子點點頭,然後問道:「你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卑職聽家裡說,姨妹嫁了姓于的人,別無所知。」
襄子道:「那些你都可以不知道,可是這漢子進入內宮,你不能不知道,因為內宮的禁衛是你全權負責的。他是怎麼進來的?」
程通滿臉流下急汗,震慄無語。
有一名侍衛道:「這漢子是進宮來做苦役的囚工,是程頭領的渾家帶進來為君侯除糞,小人想都是自己人,應無問題,才予以放行。」
程通忙跪下道:「君侯,因為宮中原有的人員都被遣出去了,卑職的渾家進宮來暫司任事,原是想自己人較為可靠,不想會有這種事,卑職實在該死……」
襄子的臉色一寒道:「你的確該死,但不是因為你的職務疏忽,你的設計已經很周到了,出了事是誰也想不到的,孤不為這個而降罪於你……」
「多謝君侯。」
「慢著!且別高興。那疏忽之罪過去了,另外有一件事你要交代明白,這刺客是你的連襟,同謀者是你的姨妹,而且你的妻子可能也有份……」
有名侍衛道:「君侯,這晏小桃帶人進來時,小人正待加以盤問,程大嫂就過來承攬過去了,因此小人想她們兩姐妹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程通,你聽見了沒有?行刺君侯,罪當滅族,而你的妻子居然不怕將你牽連進去,參與共謀,這就頗堪玩味了,孤家對這件事要深究下去……」
程通連連叩頭,「君侯恕罪,卑職妻子做了些什麼,卑職絕不知情,卑職對君侯忠心耿……」
「這點孤可以相信。你如果參與共謀,自己就有很好的機會,不必另遣刺客了,可是你的妻子要謀刺孤家,這件事一定要查個明白。來人!把程通押下去,再找他的妻子,孤要親自訊問。」
有人上來把程通押走了,預讓已經用左手拾起了落地的長劍,繼續準備戰鬥。
襄子道:「漢子,你叫什麼名字?」
預讓道:「於大。」
襄子一笑道:「於大?這個名字太俗了,看來不像是個劍客的名字。」
「我不是劍客,只是一名刺客,姓名越通俗越好。」
「哦,你是刺客,你是經人收買了來行刺的?」
「是的。不過我不會說出是誰雇我的。」
襄子笑道:「刺客與劍客之間的差別,乃在出手的器度。雖然你出手凶狠,卻氣勢磅礡,儼然名家氣度,是一般刺客所無法具有的。以孤家看,你不但是個劍客,而且是極有名望的劍客。」
預讓不作聲。
襄子又道:「你的法劍十分凝煉,那是身經百戰,跟很多高手搏鬥後才練出來的,你還能活著不被人殺死,就證明你必然不是沒沒無聞的人。」
他不愧知劍,說出來的話,令人無法抵賴。預讓只有以沉默作為答覆。
襄子又是一笑道:「你雖然不開口,孤家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了。是燕國劍土預讓。」一句話說完,引起了很大的震動,因為預認是名聞天下的劍客。
一名侍衛道:「君侯,小人見過預讓,威武俊朗,不會是這個樣子。」
襄子笑道:「面貌可以改變,但劍法與氣度無法掩藏,孤家識人不會錯的!」
四周默然。他們也都是名聞一時的劍中高手,因為襄子本人是大行家,能為他重金致聘的必非庸手。
這劍客連傷數人,若非預讓,誰又有這等技藝?
襄子道:「預讓,你承認了吧!除了你,別人也不會冒險來行刺孤家,只有你,因為受了荀瑤的器重,想要刺殺孤家來為荀瑤報仇。」
預讓終於發出一聲長笑道:「君侯好眼力,既然認出我來了,我就不必再否認了。」
襄子笑笑道:「孤家重返晉城後,就一直在等你前來,孤家宮中如此戒備森嚴,也是為了你。」
「君侯知道我來行刺?」
「是的。河東兵敗後,你一直沒現身,你不是那種畏死逃避的人,孤家信你必是隱身在附近,意圖行刺,所以孤家才把宮中的閒雜人手遣出,暗中加重戒備,時時刻刻都在等待著你,但是仍然被你摸了進來,孤家不得不佩服你。預讓,你為了行刺,不惜自毀面目,甚至於屈身為囚,連除糞便的賤役都肯做,可見立意之堅,但是孤家不明白,你的第一擊,何以不對著孤家?」
預讓長歎不語。襄子道:「你那一劍勢可裂石,若是對著孤家而發,孤家必無幸理,你何以放過了孤家,去對著一個小孩子呢?」
預讓頓了一頓才道:「因為他對智伯太不敬了。」
襄子看看小桃手中的頭骨道:「就為了這個原故?」
「是的,就為了這原故。智伯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容人對他的遺骸如此侮辱。」
襄子默然片刻才道:「不錯,智伯雖是我敵人,畢竟還是一代人傑,我雖然恨他,心中未嘗不佩服他,因此面對他的遺骨,我還是做不出太過份的舉動。興兒那孩子太過於促狹了,死得也不算冤枉。」
預讓道:「君侯,在廁中你們的談話我都聽見了。你懷恨智伯,那是應該的,可是人死不記怨,你不該對智伯的遺骨如此。」
襄子笑笑道:「這種事無所謂該不該,我跟他是敵人,而且怨深仇高,別說我只留下他的遺骨,即使我把他暴屍市上,每天打上幾百鞭子,也沒有人能說我不該。你也明白,他對我的傷害有多深,我為那次勝利付出的代價又有多大。」
預讓不禁默然。無論如何,襄子是被動的應戰,首先發動戰禍的是智伯。襄子在三晉中,本來國勢最強,若是沒有智伯這一亂,天下霸業可期,現在卻要獻地納帛,受制於韓魏,襄子恨智伯,在情理上是無可厚非的。
他沉思片刻才道:「君候若是一個鄙薄的肉食之夫,預讓就不說這話了,因為君侯自許為當代人傑,所行也能出類拔萃,預讓才多說一句。志在天下的人,不會將一些私怨長記心中。辱及枯骨,只是小人的行逕,而且,尊敬一個死去的敵人,總比報復敵人的屍體更能得人心。」
襄子靜靜的聽著,等預讓說完了話,方才一拱手道:「高論!高論!預讓,你若是直接來見孤家,就憑你這一番話,孤家也會立刻從命,將智伯的頭骨送到河東,何必又要你如此受辱,冒死一行呢?」
「君侯!預讓來此行刺,並不是僅為取得智伯遺骸。」
「什麼?你不是專為取骨而來?那麼是刻意行刺了?」
「是的,預讓志在行刺,取回骸骨只是附帶的工作。」
襄子的臉色有點不自然,大聲問道:「為什麼呢?河東已經衰微,荀瑤也沒有後人,你也沒有受過別人的聘請,殺了孤家,對你毫無好處。」
預讓冷靜的道:「不為什麼人的好處,只是我答應過智伯,他在入城時以未能捕殺君侯為憾,預讓曾當眾答應他取君侯的首級以獻!」
「哈哈!現在時境俱遷,情況已經不同了。那時殺了我,智伯可以取代我而有趙國,現在就是智伯尚生,他也不會要殺我了。」
預讓道:「君侯的話或許不錯,可是智伯己死,再也無法對我撤消這個要求了,因此,我也必須貫徹所諾。」
襄子點點頭道:「這倒也是,一個劍士的信守是最重要的。如果輕易毀諾,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劍土了。」
預讓道:「君侯能夠體諒這件事,預讓十分感激。」
「我也是學劍的人,對劍士的品格理應重視。預讓,你已經盡全力嘗試過了,也知道殺死我不太容易。」
預讓歎道:「是的,君侯本人的技擊已臻化境,預讓已經失去一個最佳的機會。」
「不錯,你只有在第一劍時有九成的機會殺死孤家,以後的銳氣已盡,所以孤家存心讓你刺一劍。」
預讓道:「我不知君侯身披軟甲,否則就在別的地方下手了。」
「哈哈!」襄子道:「那怎麼可能呢?別的地方孤家豈會叫你刺中?你是個很高明的劍手,也知道孤家的造詣深淺,這句話不是孤家自負吧?」
預讓無法不承認:「君侯之技高於預讓。」
襄子微微一笑道:「這倒不敢說,孤家有機會向許多名家劍師求教益,也有許多方法以助劍技的成長。但是孤家卻沒有你那些殺搏的經驗,認真對搏,還不知道鹿死誰手。不過那是從前,今後你是絕不如孤家了。」
預讓看看自己的右臂,襄子用的勁力很巧,只砸斷了一根小臂骨,而手臂卻是有兩根直骨支撐的,所以在外面看不出什麼,而且骨絡如果能善加調護,也會接起來而重新癒合,不致成為殘廢。但無論如何,總不能像以前那樣的運用自如,那樣用力,那樣的發揮作用了。因此,他的劍技也必將大不如前,即使能勉強維持從前的水
准,也絕不可能再進一步了。
預讓落寞的一歎道:「預讓冒犯君侯,還談什麼以後?」
襄子笑道:「怎麼會沒有以後?你年紀還不大,至少有幾十年好活呢!你劍技雖然比不上孤家了,但是孤家不會跟你在劍法上爭勝的,劍士的圈子內,你仍然是天下第一的無敵劍客。」
預讓大感意外的道:「君侯不殺預讓了。」
「孤家如存殺你之心,那一劍就不會平著拍下來了。」
預讓沉思片刻後才道:「君侯如果不以冒犯之罪見加,預讓十分感激。」
襄子點點頭道:「嗯!你要如何表示你的感激呢。」
預讓道:「那是預讓的事,沒必要現在就說!」
襄子笑道:「那當然。孤家知道你是個恩怨分明的漢子,一定不會忘恩負義的。」
預讓凝重地道:「君侯能諒解就好。受恩有輕重先後,圖報也有緩急前後,預讓受智伯大恩在先,且恩重如山,未曾報答前,此身非吾所有,故不敢作任何允諾。」
「好!好漢子!恩怨分明,守信重諾,這才是標準的俠客豪傑,那孤家就等你為智伯盡心後,再來為孤家效力好了。你放心,智伯如何待你,孤家也會同樣待你的。」
預讓一怔道:「君候要預讓投降?」
襄子笑道:「你在河東只是客卿而已,又不是隸居河東了,怎麼能說是投降呢?」
預讓道:「君侯見諒。預讓雖非河東家臣,但已心許智伯,此身永為其用了。」
「哪有這種許法的。天子之臣,也不能說永保始終,更何況賓主之間。」
「這是預讓私心之間對自己的規約。」
襄子一愕道:「智伯已死,河東亦亡,你對誰效忠?」
預讓道:「我只對自己約束,不計其他!」
「智伯不是你第一個主人吧?在他之前,你曾經在范中行幕下任事過。」
「是的,預讓在范邑居留過一年。」
「他對你如何呢?」
「還好,不過預讓替他做的事也不少。」
「可是你拐走了他的老婆。」
「這件事預讓不承認,只能說預讓的妻子曾經是范邑的城主夫人而已。」
襄子笑道:「那位文姜夫人不僅是當代絕色,也是一位傑出的才女,范中行一介庸夫,自然是無法跟你競爭的。孤家也不是指責你有什麼不對,只是舉此為例,來說明你以前也曾換過主人而已。」
預讓道:「那不同。范中行以常人待預讓,預讓也報之以常情,智伯以國士待預讓,預讓亦當以國士報之。」
襄子道:「孤家說過了,孤家可以像智伯一樣的待你。」
預讓朗聲道:「國士無雙,無雙國士!」
襄子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預讓,孤家很遺憾未能在智伯之前結識你,看來你是不會被第二個人所用了。」
預讓低頭道:「是的,君侯!」
襄子道:「孤家實在是愛惜你的才情,尤其是你為河東訓練的兵土,個個驍勇善戰,堪稱燕敵之勁旅。」
預讓道:「智伯有此勁旅,卻只落個屍骨未全,預讓此刻倒是十份後悔為他練軍了。」
襄子大笑道:「那不是你的錯。你練的兵是不錯,所幸智伯已死,你不會再替別人練兵了,因此對孤家也不再有什麼威脅,否則孤家真是不能放心讓你走。」
四周不由一怔,一名侍衛道:「君侯!您要放他走了?」
襄子點頭道:「是的。預讓不僅是有名的劍客,更是無雙的義士,孤家十分欣賞他。只遺憾他心已有所屬,不能為孤家所用,留既留他不住,只有讓他走了。」他向預讓揮揮手。
預讓一躬身,低頭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指著小桃道:「君侯,這個女子……」
襄子道:「你不是晉城的人,她卻是孤家的子民,你是為智伯而行刺,她卻是幫助外仇而殺君,孤家不能寬恕她。」
預讓道:「她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是文姜。」
預讓道:「她也是我的妻子。」
襄子道:「你要替她求情?」
預讓道:「這倒不敢,只是君侯有度量釋放預讓,又何必對一個女子斤斤計較呢?」
「她犯的是弒君之罪。」
預讓道:「真要說起來,晉公才是三晉之君,晉公之死,也沒有人去追究弒君之罪,君侯何必責及婦人?」
襄子不禁有點臉紅,他與韓魏二侯,都是晉室家臣,現在分晉而自立,在春秋大義上,已失人臣之分,因此對小桃去追究弒君之罪,實在有點牽強。
想了一下,他解嘲的哈哈大笑:「你說得對,孤家對你這個刺客都不追究了,還去跟一個女流計較什麼?婦人,放下你手中的東西吧!」
小桃還有點猶豫。
預讓道:「小桃,放下來跟我走吧!君侯能赦免你的罪過,已經很不容易了。」
襄子笑道:「而且孤家要智伯的頭骨,只是想親自送回去安葬而已。孤家雖然恨智伯,但是他能用到預讓這樣的義士,孤家不能不佩服他。」
預讓訝然道:「你真的要親自送回去?」
襄子道:「是的,河東民情義烈,他們一定還在懷念智伯,如果知道我留下了智伯人頭,一定還會仇恨我的。我可不想有那麼多人恨我,不如將他送回去,博一份好感。」
預讓跪下一拜道:「預讓為河東的兒郎一拜君侯。」
襄子道:「預讓,孤家赦你不死,你只彎彎腰而已,孤家答應送還人頭,卻能賺你一拜?」
預讓淡然笑道:「預讓僅一介武夫而已,命賤不值得重謝,君侯澤及智伯枯骨,使河東子弟父老得以安渡此生,預讓乃是為河東而拜。」
「孤家歸還骸骨與河東父老何關?」
「誠如君侯所說,智伯一日不全葬,河東父老一日不安,若是得知為君侯所留,十之八九會裹糧前來求取。」
「河東還有再戰之力嗎?」
「他們不是來求戰,更不會成軍而來。他們只是一個個的來,或則明取,或則暗取。」
襄子笑道:「他們會做這種傻事嗎?」
「君侯應該知道,他們中沒有畏死之徒。智伯遇難後,餘眾若非拙荊與王飛虎出來召勸還鄉,他們是不會退走的,君侯雖然戰勝,但也知道,他們中沒有投降之人。」
襄子神色一變道:「是的,他們都是寧死不降的勇士,孤家欣賞他們的忠勇,所以才毫不留難,悉數准許他們回去。孤家真希望知道他們何以能致此?」
預讓平靜的道:「欲得其民者,先得其心,欲得其心者,先致其敬。」
襄子居然一拱手道:「孤家受教,義土請放心好了,孤家一定擇日到河東致祭,歸還骸骨。」
小桃放下了手中的頭骨,向趙襄子也拜了一拜,跟著預讓一起走了。
那些侍衛還是感到不平,其中有道:「君侯!他們冒犯侯駕,罪當致死,君侯釋放預讓,還可以說是感於其義,但是連晏小桃也放了,卻太不公平了!」
襄子淡淡的道:「預讓要殺我,是為其主,晏小桃要殺我是為其夫,謀忠不及婦人,她應該順從她的丈夫,這沒有什麼不對。」
「那麼君侯也可以赦免程通的罪過了!」
襄子道:「不!程通當誅,不可赦!」
「為什麼?君侯對自己人太苛刻了!」
襄子道:「程通的妻子晏大桃掩護刺客入宮使孤家深自感愧。對這姐妹的事,孤家有所耳聞,她們都不是那不明事理的女子,居然能置君父與丈夫之生死不顧而去幫助外人,必然是孤家有失德對不起她們的地方,這原因你們知道嗎?」
那些侍衛們都為之一怔,沒有一個人開口。
襄子又道:「我相信你們都清楚的,連孤家都知道了,你們怎麼會不知道呢?」
一名侍衛鼓起勇氣道:「微臣等不知道,請君侯明示,微臣僅知程通對君侯忠心耿耿……」
襄子臉色一沉道:「林忠,你還敢在孤家面前狡辯,當真以為孤家那麼容易蒙蔽嗎?孤家對你們不薄,你們作威作福,仗勢欺凌百性,使孤家失德於民,智伯水浸晉城,淹了不少民屋民田,但老百姓不恨他,智伯死後,晉城百姓竟有設奠致祭,孤家自信愛護百姓不遜智伯,何以百姓卻沒有像河東之民對待智伯那樣?你們說!」
沒人敢開口。
襄子道:「你們不敢說了,孤家代你們說出來吧,就是為了你們這些人!」
那侍衛忙道:「君侯,微臣等對君侯忠心不二。」
襄子道:「你們無二心,孤家知道,可是你們有些人的行為,卻是在為孤家製造民怨,使民心日失。當然不僅是你們,還有很多的人也是如此。牧民之吏殘民以逞,領軍之將驕奢悍扈,舉國如此,國將焉治?」
大家都不敢說話了。
襄子目射精光,道:「孤家以前醉心劍術,不大理瑣政細事,乃致莫知民隱。這次預讓行刺的事件,使孤家覺醒了。劍術是沒有用的,孤家不論劍術多精,終有疏忽之時,若是內政不修,連身邊的人都可以暗算我的!」
「君侯身披軟甲,劍技通神,誰也傷不了君侯。」
襄子搖頭道:「不然,預讓今天的第一劍,若非臧興當了替死鬼,孤家早已伏屍地上了。任何甲冑,都防止不了一個死士,唯有以仁義作盾,才能無敵於天下。你們都聽好,過去的我不再追究了,以後若是誰再有倚仗勢力,欺凌百姓的行為,孤家查出了立斬無赦。」
四週一齊肅然。襄子看了看才又歎道:「預讓的劍法雖高,未必強過你們多少,他今天能所向披靡,衝過你們的重重圍阻,不是他的技藝,而是他的勇氣。」
又有人不服氣:「君侯,微臣等已盡了全力。」
「我知道,你們沒有退縮,但是你們也沒有存決死之心。看他出手拚命,你們就猶豫了,結果反為所乘。若是有人也存拚命之心,即使技藝略遜,一個人也能跟他拚個同歸於盡。」
沒人開口。
襄子一歎道:「這當然不怪你們。第一,是你們沒有拚命的理由,第二,是孤家還不值得你們誓死以報。智伯以國士待預讓,孤家待你們不到這個程度,所以孤家不能對你們苛求。」
他落寞地彎腰拾起了智伯的頭骨捧在手中,用衣袖去擦拭上面的泥沙,喃喃地道:「國士無雙,無雙國士。唉!荀瑤,得士如預讓,孤家自承不如你,但孤家只是運氣不如而已,論眼光、論人,孤家相信都不比你差,只可惜國士無雙,舉世難得第二個預讓了。」
智伯的臉依舊如昔,但是在襄子的眼中,那臉上似乎已有了感情,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2:12
第十三章
預讓與小桃默默地走到後門口,大桃正在殷切地等待,看見他們來了,忙迎上來道:「馬匹在門外,船隻也準備了,你們快上馬渡河,我來封門阻擋追兵。」
小桃輕輕地搖頭:「姐姐,我們並沒得手,而且不必逃,是君侯放我們走的。」。
「啊!你們失手被捉住了?」
預讓也搖搖頭道:「一切都不是你所想像。走吧,大桃,程通已經被扣押起來,你沒有留此的必要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大桃問。
「一言難盡,回家去再說!」
「回家?回哪個家?你們若是失手露了行藏,大家都認得你們,家裡可藏不住。」
「不需要躲藏,趙襄子已經知道我是預讓了。他既然放我走了,就不會再派人抓我。」
大桃莫名其妙,但是被他們拖著走了。
回到家裡,預讓才說明經過。因為在首先出手的那段經過,連小桃都不知道。
一直等他說完了,大桃才道:「預讓,如果你能夠再耐心等一下,等君侯如廁時候,一擊當可得手。」
「是的,他雖然已有預感,但是絕沒有想到會有人守在附近要謀刺他,攻其不備,定可得手。」
「你為什麼不忍一下呢?」
「我忍不下去,眼看著智伯的遺骸將受那僕子之辱,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
「我就可以,我要做一件事情時,不會受任何的影響。」
預讓輕歎道:「這就是你我不同的地方。」
大桃也一歎道:「你是劍客,你重視榮譽,不能受辱,我是飽經憂辱,我們對事情的看法與做法自然不一樣。君侯也因為你是個磊落的劍客,才沒有殺你,若是換了我,怕早被他劈成兩片了。」
預讓苦笑道:「若是換了你,他早已被你砍成兩段了。」
「我不敢這樣想。隔著牆,破壁一擊殺人,我沒這麼大的本事。要是讓他有了準備,我絕對不是對手。我成不了劍手,就是因為我的心胸不開朗,永遠無法在劍術上有大成。」
預讓無語。他也明白襄子所以放過他,有一半是因為襄子本人也是個極高明的劍手,對於一個跟自己劍術相當的人,有一份相惜之情。
一個真正的劍手,除非萬不得已,很少去殺死對手。切磋的目的,只是求勝求進,絕不想消滅對方。
襄子出手不過才三兩招,那已經夠了,一個真正的劍手只要手中握劍,就足以表現他的氣勢與造諧,並不需要真正的出手。
默然良久,小桃道:「現在我們做什麼呢?」
預讓道:「你想做什麼呢?」
「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只有跟著你了。我知道你雖有文姜,卻也承認我是你的妻子,我自然是跟你們。」
預讓搖頭道:「我們,你要跟著我們?」
大桃道:「她當然要跟你們了,別忘了她也是你的妻子,即使在名份上她不能算是正室,你也不能扔下她。」
預讓道:「我不想扔下她,也不會這麼做,但她不能跟我們在一起。她可以去找文姜,也可以另外再嫁人,當然也能再來幫我的忙……」
小桃笑道:「什麼?你不回到文姜姐那兒去?」
預讓道:「我去幹嘛?分手時我就說過了,不提著襄子的頭,我絕不再見她。」
「你還要去行刺君侯?」
「是的。我既然立下了誓,一息尚存,決不中止!」
「那怎麼成呢?襄子對你饒恕過一次。」
「那只是報答我第一劍沒殺他。我放過他一次,他也放過我一次。」
大桃忍不住道:「預大哥,這麼說就叫人不佩服了。大丈夫當光明磊落,你可以再去謀刺他,但不能說這種沒良心的話。你放過他是逼不得已,他卻是真正地饒恕了你。」
預讓道:「我知道,但我一定要這麼想。在我再次動手,才不會因內心有所虧欠而猶豫,放過另—次機會。」
「這樣想就會使內心無虧欠了嗎?」
預讓道:「我每天這樣子對自己說,久而久之,或許可以使我在心裡生了根,才有對他再次出手的勇氣。」
大桃冷笑道:「你非要再繼續下去不可?」
「是的,我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智伯。」
「為智伯?現在你無論為他做什麼,都對他沒有用處了。以前你要刺殺襄子,還可以說是免得智伯的遺骸受辱,現在君候已經答應將頭骨送回河東安葬,對一個仇敵如此,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是的,我知道。襄子不愧為人傑,氣度胸懷非常人所能及。」
「他跟智伯之間只是為了爭權勢而戰,而且首先發動的還是智伯,君侯只是維護既有之國土,他殺了智伯,不能算是仇恨。」
預讓只能點點頭。
大桃又道:「你也沒有理由去為智伯報仇雪恨。」
預讓道:「是的,我也沒有認為自己是在報仇雪恨。」
「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我不敢說,但我盡量地做到這一點。」
「君侯今天寬恕你行刺傷人之罪,饒你一命,這能算是恩惠嗎?」
「對我而言,算是大恩了。」
「他也答應將智伯頭骨歸葬,而且還親臨致祭,這能算是恩惠嗎?」
預讓想想道:「這倒不能算是,因為他是故意示恩,以平復河東對他的仇意,他那樣做只是為了自己。」
「好!就算是如此好了,君侯對你有恩,總算不錯的。」
「我沒有否認。」
「但你仍然要恩將仇報去刺殺他?」
她的詰問一步緊是一步,起初預讓還有點難以招架,回答時略有躊躇,但到了後來,他反而回答得流利了。
尤其是最後最主要的一個問題,他斬金截鐵地回答道:「是的!我仍然要刺殺他。」
「為什麼?你要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既已身許智伯,此身亦非我所有,施於我身上的恩惠,我會記在心中,但是不會影響我的決心。」
「我實在不懂你是怎麼想的。」
預讓道:「其實很簡單,我欠智伯的太多,多得無法償還了,這是智伯生前要求我的事,我也答應了,因此我必須完成。」
大桃道:「智伯活著,才需要殺死君侯,智伯既死,這個舉動就沒有任何價值了。」
預讓歎道:「大桃,這些話不用你說,我已經考慮過千百遍了,最後我的決定仍是如此。智伯跟襄子之間,固然是霸業之爭,但我對智伯,不是為功利計的,我若能助他成功,必然會功成身退,他失敗了,我也不會半途而廢,這一點你明白嗎?」
大桃想了一下,才鄭重地點頭道:「明白了,你是個劍士,所以以劍土的方法來報智伯。」
「就是這個意思。既諾必踐,生死以赴,是做一劍士最基本的條件。」
「好!總算你的道理說服了我,我繼續幫你下去。」
預讓一怔道:「你還要幫我?」
大桃道:「是的。你要我幫助嗎?」
預讓道:「經過今天這一戰之後,宮中警戒必嚴,要想混進宮中是不可能的了,再次行事,只有在外面等機會,我想用不到你幫助了。」
大桃道:「不,你更需要我。你在這兒人生地不熟,需要我為你掩護,為你打聽君侯的行蹤。」
預讓道:「程通已然伏罪,宮中侍衛也都知道你們姊妹幫助行刺的事,還會把消息告訴你嗎?」
大桃笑道:「不必要他們告訴,我自然會知。君侯若有遠行,必然會先遣一批人先行,部署警戒事宜。為了掩人耳目起見,這些人都喬裝而著民服,在市間巡逡,看見了他們,就可以知道君侯將至,別人極少能認出這批人,但我卻每個人都認得。」
預讓道:「你實在不能再擠進這件事來了。」
「但我已經介入,也只有幹到底,而且除此以外,我也沒有別的事好做了。你也明白,第一次參與,我已存必死之心,事情發展到如此,並沒有改變什麼!」
預讓不禁無語。
小桃說道:「大哥!你任何行動都沒辦法把我們姊妹撇開了。第一次行動,已經把我們三個人連在一起,生則同生,死則同死,你要遠走高飛,我們跟你,你要繼續行動,我們幫著你,這有什麼好辯的?」
預讓歎了一口氣:「大桃,你既然決心要繼續參與,剛才又為什麼多方盤詰,一定要我說出理由呢?」
「還是那句老話,我做事一定要問明白,是不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這樣才可以下定決心。」
「那只是我的理由,你不必非做不可。」
大桃道:「是的,這件事跟我沒有直接關係,但是一件很大的事。我活著已經感到很沒意思了,就必須找一個轟動天下的死法。」
預讓道:「大桃,聽你的說話,似乎是在從事一項遊戲。」
「對我而言,確是如此。很早以前,我已把自己的生命付諸於遊戲。不過你可以放心,我做任何事都很認真,即使是從事遊戲,我也會一絲不苟地去做。」
預讓長歎無語。他早已從小桃的口中,對大桃有了相當的瞭解,知她是個很執拗的人,因此,他也不再去嘗試勸阻或拒絕了。
假如他堅持不讓她參與,那必然會有兩個可能:第一是她不顧一切,單獨一個人去搶先謀刺,那成功的機會自然極其渺茫,而且會預讓的工作更難進行:第二是她會去告密,徹底破壞阻撓預讓的讓劃。
這兩者都是預讓所不願發生的,因此,除了讓她參與之外,可以說沒有第二個法子了。何況,大桃的參與還具有很大的幫助,她的人頭熟,消息靈通,計劃完善,頭腦冷靜。
第一次安排的謀殺行動,幾乎是十全十美萬無一失的,之所以未能成功,完全是預讓本身的原因,將最具威力的第一擊移開了目標。
再找那樣的機會自然更困難了,但預讓相信大桃會找到這樣一個機會。
大桃放棄了自己的家住到預讓這邊來,其實原本就是她的娘家,只不過她們姊妹都是很懂事的女人,她們尊敬預讓,把他當作了一家之主,絕不使預讓在心裡有一絲不愉快或牽強的感覺。
宮中的那一次行刺被襄子壓了下去,大家都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一次謀刺君侯的行動,自然也沒有人認出預讓來。
只有程通一個人處死了,是被秘密處決的。但襄子並不糊塗,他對宮內的人,主要是這些侍衛,仍然說明了理由,以及程通的致死之由。
他對經過的情形,完全瞭解,說程通先前為得到大桃,與總管陳甫利用職權陷害捕役以求達到目的,而且大桃早已許字他人,程通又利用勢力,逼令對方退婚,凡此種種,卻為致死之由。
但他既娶大桃後,居然自己的妻子言行思想都不瞭解,大桃對於他及當政者已是充滿了仇恨之心,他居然還將大桃引進宮中來任事,因而才使防備有了疏漏,使刺客有可乘之機,一個身負警戒重任的人,犯了這種疏忽的過失,尤不可恕。
這些事情未經揭發前,那些侍衛都很清楚的,現在經襄子當眾宣佈,也沒有一個人表示不公。他們只是奇怪襄子何以也會如此清楚。
連預讓也感到不解問道:「襄子怎麼會知道內情呢?而且那天他立刻將程通收押起來,可見他是早就得知了。」
「不錯,關於程通欺壓我家的種種,君侯早已得知了,殺死的那個小鬼臧興,小名叫做林兒,是君侯的耳報,宮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知道,然後密奏君侯,所以對臧興之死,君侯倒是很難過的。」
預讓歎了口氣道:「我現在也頗為後悔殺死那孩子,他其實不過是個孩子,只是為了討好襄子,才想出那些主意,但是在當時,我實在忍不住。」
大桃一笑道:「這個你倒是不必懷疚,君侯對臧興之死只是難過而已,也認為他該死。」
「哦!襄子也認為他該死了?」
「是的!他提議以尿來淋澆智伯的遺骸,是一種大不敬的行為,襄子懷恨智伯還有個道理,他知沒有懷恨的理由,僅為了取悅主上,做出那種激怒鬼神的行為,也十足是個小人,長大後必為佞臣,小人與佞臣在人主之側而得寵,實在是件很危險的事。」
「這個……襄子就不該了,他自己有主見,就不該信小人與佞臣的。」
大桃道:「君侯對此也有個解釋。他說君侯雖居高位,不是萬能的,也不可能事事前知。他不知道身邊的人哪些是君子,哪些是小人,端視各人表現。臧興死後,君侯仔細地思索他的行為,才發現這種行為演變到後來的可怕,小人多佞,最易致君主於不義。你殺了臧興,對趙國而言,他是深為感激的。」
「這也是襄子當眾宣佈的?」
「是的。他說經此一變後,他自己也要好好檢討一下,一國之君,竟會讓自己的百姓幫助外來的刺客行刺,這是他深深引以為戒的憾事,也是他的失德之明徵,他以後一定要在撫民、牧民上多下工夫。」
小桃欽敬地道:「他能作如此想,倒是好國君。」大桃點點頭。
預讓明白了她們的意思,立刻道:「你們應該退出刺殺他的行動。」
大桃道:「你一個人是否還繼續呢?」
預讓道:「我跟你們不同,我不是趙國人。」
大桃道:「這不是理由。你是燕人,可是你沒為燕盡一份力量,你做的事也與燕國無關。」
「我已身許智伯,而且答應過智伯了。」
大桃道:「我們也身許於你,而且也答應過你了,你自己不改變,我們自然也不會改變了。」
「但是你們對襄子的印象已經改變了。」
「你呢?難道沒有改變嗎?」
預讓無以為答。
大桃道:「你要殺君侯,並不因為他該死,只是為了踐諾,我們幫助你的原因也是一樣,不會為了發現君侯的不該死而中止。」
預讓歎了口氣:「這個問題我們已不知談了多少,實在沒有必要再談了,我們該談的是如何行動。」
「等待。」大桃道:「十日之內,我們不可能有任何行動。」
「為什麼呢?」
「君侯宣佈了要齋戒十日,閉門思過,這十天之內,他單獨地幽居靜院,不見任何人,不作任何事!」
「那就沒有下手的機會了嗎?」
大桃苦笑道:「連宮中的侍衛們也都分批的休假了,每天只有兩個人守值在院門口裝裝樣子。」
「這不是更利於我們下手行動嗎?」
大桃道:「君侯若是真的在院中守戒靜思,那些侍衛們怎麼會有空休假呢?一定要加倍地警戒才是。」
「他不在那所靜院中?」
「那只是一個借口。宮中的人都知道,君侯不會在裡面的,他早己秘密的離開了。」
「上哪兒去了呢?」
「這是個秘密,誰也不知道,大家的揣測是他到一個秘密的地方練劍去了,因為每次君侯齋戒後,劍技必然又精深一層。」
預讓點點頭道:「這倒是可能的,你不妨想一想,在百里附近有什麼隱名的高人劍士沒有?」
大桃想想道:「晉城鄰近百里之內,名山深谷很多,哪一處有隱名高士,卻沒人知道,因為隱名的高人,必是不為人知,而君侯所去的地方,更是無人得知。十年來,宮中的侍衛們也試圖找到他的下落,卻無人成功過,所以我們也不必去費這個力氣。」
預讓一歎道:「除了等候,別無事事?」
「那也不盡然。君侯是以齋戒為名而去練劍的,他要練劍的原因,必然是見你決鬥時所用的劍法很犀利,因而去構思破解的方法。」
預讓笑笑道:「那可不值得去構思。他的劍技比我高,一劍就擊敗了我。」
大桃道:「預大哥!假如你真是連他的一劍都接不下,就不必再作行刺的打算了。君侯說你的劍術與他在伯仲間,那天他能勝你,第一是他在一處已經看你決鬥了好幾個人,略知虛實,第二是他身披軟甲,放開空門,而受你一刺,才可以攻你一劍,這種機會不是常有的,所以他要去演一下劍術,你也同樣的有些需要。」
預讓沉思了一下道:「好!我的確需要演練一下!」
「我們幫助你,我跟小桃的劍術雖不高明,但是比一般的庸手強得多,我們兩個人合起來陪你對練,一定能給你不少的幫助。」
預讓搖頭道:「你們幫不了我的,現在我所練的劍法誰也幫不了我的忙,不過你們可以在其他方面幫助我。」
小桃現在已經變得溫馴柔順,很少說話,這時她才開口道:「大哥!你要我們做什麼?」
「幫我做草人。各式各樣的姿勢,但必須與真人差不多大小、高矮。」
大桃道:「你是要用草人來練劍,那何如真人呢?草人是不會動的……」
預讓道:「草人沒有生命,可以死很多次,真人只能死一次。」
「真人會躲,會抵擋招架,草人卻不會。你用草人做目標,能管用嗎?」
預讓苦笑道:「應該有用的,因為我現在所練的也只有出手一擊,一擊不中,就再也沒有機會。襄子本人精擅技擊不說,他身邊的人也不會給我再度出手的機會了。」
「這倒是。可是草人是放在那兒不動的,而你刺殺的對象是活動。」
「這個我有辦法,到時候你看好了。」
姊妹兩人由柴房抱出了竹竿與乾草,紮了十幾具草人,或坐或站或騎,各種姿勢都有。
然後她們把每一具草人的腰繫上一根繩子,預讓抱劍端坐,眼上還蒙了一塊布。
那些草人圍成一個圓圈,排在他四周兩丈的範圍內。再由大桃小桃姊妹兩人輪番拉動繩子,繩動則草人跟著動,只發出微微的聲息,預讓即時發劍進擊,必須一劍斷首,因為襄子內披避刃軟甲,除了咽喉處的要害,別處是殺不死他。
發劍慢一點,草人被擲遠了,夠不上部位,發劍偏一點,不中咽喉,也等於是虛發。
所以這是一種很困難的劍法,預讓雖有那麼好的基礎,也不能每發皆中,尤其是目不能視,全憑聽力,更難以取準。
前三天,他發劍十次,只能中一兩劍,大部份都是刺錯了部位,但都能刺中在草人身上,這份造詣也相當驚人了。但預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他的毅力也是驚人的,一開始了就不停止,一次復一次,不停地練下去。
而且每一劍他都集中全力以發,所以每一劍之後,他都要經過調息,運氣凝神聚勁,使自己處於極佳的狀態時再進行下一劍。
三天中,他不眠不休,不斷地進行下去,慢慢地,已經能減少錯誤的次數,十劍中已有五、六劍中的了。
大桃與小桃姊妹倆也夠瞧的,她們也陪著不眠不休,好在是兩個人,可以輪流地活動,一個人在拉繩子時,另外一個人就在一邊閉閉眼。
到了第四天,預讓拉下了眼布道:「好了!我們可以休息一下了。」
大桃呼了口氣道:「我的天,你現在才想到休息,我還以為你是鐵人,永遠不知道累呢?」
預讓看了一下院中的草道:「有這麼多?我好像記得只發了百來劍似的。」
大桃道:「你是怎麼計的?從開始到現在,你一共發了一千零九十四劍,有些草被斬斷了不能再用,我們只有到街上去買,前後已經買了四十擔乾草了,別人還以為我們要蓋屋頂呢?」
預讓笑道:「我全神貫注,把什麼都忘了,一定把你們累著了吧?我們吃午飯吧!」
小桃笑道:「大哥,這是什麼時候了,還吃午飯?」
預讓抬頭看看天色,彩霞滿天,正是黃昏,才歉然地道:「我不知道會耽誤麼麼久,練了整整一天。」
大桃忍不住道:「預兄,你是真迷糊還是在裝蒜?你從大前天早上開始,足足練了三天兩夜,還說是一天。」
預讓啊一聲才道:「會有這麼久?難怪我的肚子餓得厲害。小桃,有什麼好吃的沒有?」
小桃道:「這三天我們姊妹倆陪著你練劍,也沒吃東西,籠裡還有大前天蒸的饅頭,恐怕已經硬了。」
「硬了也沒關係,拿一個我果果腹。我要再練下去。」
大桃叫:「什麼?你還要再練?」
「是的,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正是重要關頭。我正抓住了一點竅門,不能停止的,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你不在乎,我們可吃不消,這三天粒米未進,只喝了幾口水,你坐著不動,我們要來回的跑。」
預讓笑道:「我雖然動得比你們少,但所耗的氣力絕不少於你們,而且還多出十幾倍去。不過也難怪你們,因為你們不習慣。」
「你以前練劍也是這樣的?」
「是的。有時為一式劍法,連續不斷地練下去足足有六天之久呢!有次我為了一式「橫掃千軍」,跑到深山去以樹為目標,一劍橫掃,斬斷一株樹,然後又找到樹,就這麼下去,足足入山十幾里,也不知道斬斷了多少樹。那山上的樵夫樂壞了,陸續擔了半年,才把我砍倒的樹全部運下山。」
「你難道不感到累嗎?」大桃問道。
預讓道:「有一點,只不過睡了一覺就恢復了。」
「那一覺睡了多久?」
「三個時辰多一點。」
「什麼?只睡三個時辰就夠了。」
「睡眠本為休息,恢復體力,其實有兩個時辰已經足夠了,再多睡下去,反倒是損耗精力。」
「我可沒你這麼大的本事。現在讓我躺下去,最少也要一天一夜才醒得過來。」
「你可以放心地睡,我以後的練劍,只是一個人練劍,不要人幫忙了。」
說著他自己到了廚下,取了兩個冷饅頭,就井水草草地下了肚,又開始練劍了。
這次他不要人幫助了,他把十幾個草人都擺好後,自己蒙上了眼,然後縱起發劍,刺倒一個後,跳回原地,靜坐片刻,又向第二個草人攻擊。
一直等他把所有的草人都刺倒,他才拉下了眼布去檢視那些草人,看它們中劍的部位,再靜思片刻,又把草人排好,進行第二遍的擊刺。
又不知進行了多久,他才停止下來,卻發現小桃倚在一捆乾草上睡著了。
大桃早就去睡了,這個小女人卻不肯一個人去休息,還在這兒陪他,預讓倒是一陣歉咎,放下劍,輕輕地將她抱了起來,小桃大概太累了,居然竟無知覺。預讓輕歎了口氣,將她抱到樓間,放在床上。
又有成群的蚊子不斷地去侵擾她,小桃全無知覺,任蚊子在她的臉上身上吮吸。
預讓倒覺得不忍,搬一張凳,放在她的面前,自己坐在上面,閉上了雙目,然後開始凝神專注,一隻蚊蟲飛來,他就伸出兩枚手指,臨空一捏,把蚊蟲捏死了。
開始時,倒還有一兩隻逃走的,到了後來,凡是飛近他雙手可及的範圍,他總是能準確地捏中。
這樣又不知過了多久,小桃翻了個身,睜目醒來,看見預讓坐在她面前,正開口說話。忽然預又伸手向空中一捏,然後放在面前的地上。又是一隻蚊子捏死了。地下二大堆,差不多有百多隻死蚊子,然而每一隻的屍體是完整的,只有先前的幾隻,身子被捏扁了,可見預讓到了後來,所用的勁道已能控制,到恰好處了。
小桃伸伸個懶腰笑道:「大哥!謝謝你!」
預讓道:「你醒了?這一覺真好睡。」
「可不是嗎?」小桃道:「我本來是想侍候你練劍的,先前跟姐姐兩個人,互相忙著,倒還不覺得。姐姐去休息了,剩下我一個人,也撐不住了,糊里糊塗的就睡著了。大哥,是你把我抱進來的?」
預讓道:「是的。你靠在草堆上睡著了,我要是不抱你進來,恐怕給螞蟻抬走了你都不知道。」
小桃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真差勁,實在不夠資格做一個劍客的妻子,連這點苦都挨不了。」
「世上沒有一個人能挨得了。妹妹,這傢伙簡直不是人,說來你也許不信,他有整整的七天沒有睡覺。」說話的是大桃。
預讓道:「你也醒了?」
大桃走了進來道:「我不是也醒了,是又醒了。你抱著小桃進房,我一覺初醒,那是你開始練劍的第五天,然後我就看你坐在這兒不住地抓蚊子,又是一天一夜,連頭帶尾,足足是七天了,你就沒休息過。」
小桃連忙道:「什麼?大哥,害你替我捉了一天一夜的蚊子,那實在是太不敢當了,我實在是該死……」
大桃道:「妹妹,別過意不去了,你看他精神奕奕,比我們倆有勁兒多了,我想就是再有七天,他也沒關係。」
預讓道:「假如是坐在這兒捉蚊子,我的確可以支持個十天半個月的,因為就是在這休息。」
大桃道:「休息?我才不相信呢!我特別試過,我以為你已經睡著了,特地用口袋到空屋裡去找了十幾隻蚊子來,那些蚊子才接近你,你就伸手捏了下來……」
預讓道:「原來後來那些蚊子是你捉了來的!我正在奇怪,室內門窗未啟,窗子也沒開,縱有幾頭蚊子,也該捉絕了,何以竟綿綿不斷……」
「我是要看看你能撐多久。每隔一段時間,就從門縫中放幾隻蚊子進來。預讓,我真服了你了,是不是每一位劍手都你這份耐性的?」
預讓道:「稍稍登堂入室的劍客,應該都具有我這樣的修為。
劍術是不會一蹴而就的,造詣必須循序而進。」
「你能一面捉蚊子一面養神?」
「是的,而且那也是一種修為的方法。」
大桃歎道:「我大概一輩子也到不了這境界。我的耐性不夠,我缺少這份天賦。」
預讓道:「耐性是慢慢養成的,與天賦無關。」
小桃問道:「大哥,你要不要睡一下?」
「不要。閉目,心靈歸於空靈的狀態,那就是在休息了。有蚊子來了,我的感應立刻轉移到它身上,雖然它細若毫芥,可是在我心眼的注視之下,它比一頭雞還要大,因此,我一伸手就能捏住它。」
「不會因此而傷神嗎?」小桃又問。
預讓道:「初練時很累,半天就能叫人心力交瘁,可是漸入佳境後,就不會累了。體在動時心休息,心在動時體休息,如是循環,心與體俱能作息有時,歷久而不竭!」
小桃道:「即使你不累,也為此耽誤了你練劍的時間,實在太可惜了!」
「不可惜。這一天一夜間,我劍技又進了一層,現在已能劍在意先了。我想襄子出去練劍,也不會比我這片刻的收穫多。」
大桃道:「這麼說那些蚊子倒是幫了你的大忙了?」
「可以這麼說。先前我以草人為目標,因為它太大了,總是難以瞄準,後來我以蚊為目標,以指代劍,專攻一點,才使我克服了那一道難關,步入了新境。」
大桃道:「現在你有把握能一擊中的了?」
預讓笑道:「這個我到不敢說,但至少我是比初練時進步的多。」
大桃想了一下,才接道:「預大哥,你一直練得很起勁,但我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沒有說出來。」
「什麼?你說好了!」
「如果自認為是一個劍手,不管你把劍術練得多精,都無法殺得了君侯?」
「為什麼?」
「因為君侯不可能跟你此劍,更不會讓你在戰鬥中殺死他。你只有把自己當作一名刺客,才有得手的可能。」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是的!」
「刺客多半不需要很高的劍技,因為他們殺人在於周密的策劃,選擇最好的時機,而後冷靜地出手一擊。」
預讓動容道:「不錯!就像你上次的安排一樣,那種機會幾乎是萬無一失的,所以未能成功,就因為我是劍客,設若我是個刺客,絕不會因外在的因素而改變預定計劃,但是我已經定了型,再也無法從一個劍客變為刺客了。」
大桃笑笑道:「沒有人要你去改變,我只是說你此刻所能,作一名刺客已足足有餘,不必再費神去練劍了。」
「那我該做什麼呢?」
「你該練習生活,過普通人的日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說你該學會隱臧自己,使得沒有一個人能認出你是從前的預讓了,然後才能去找機會,像那些其他的刺客一般。他們都是些默默無聞的人,在他們出手之前,沒人知道他們的企圖,沒有人知道他們會殺人。」
「哦?」預讓注意在聽。
大桃繼續道:「據我所知,有兩個最成功的刺客,他們的要價很高,從未失敗。他們在狙殺人時,絲毫不
動聲色,即使是被殺對像在挨了致命的一刺後,仍然不信是他們行的凶。」
預讓感光趣地道:「哦!世界上有這樣的人嗎?」
「有的,我舉一個例子。河西大豪費采你該聽說過吧?他是比你早一輩的劍客。」
「聽過,我在少年時遇見他,蒙他指點過劍法。」
「費采的劍技無匹,仇家遍及天下,皆想盡辦法要對付他。但是都沒有成功,最後竟被人殺死在門口。」
「這個我倒沒有聽說過。」
「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費采的家人追索了幾年,最後也不了了之,只有我最清楚,他是死在一個賣瓜的婦人之手。那婦人在他家門口賣瓜,足足有兩個月之久,費采幾乎天天都跟她見面,向她買瓜,因為她的瓜不但甜,而且價錢很公道,因為足足有兩個月之久,費采對她早巳沒有了戒心。結果在一個清晨,費采練完劍,聽見她在後院牆外賣瓜,開門向她買了一隻西瓜,當時剖了,引瓜就食之際,頸下挨了一刃,就是那柄剖瓜的刀。」
預讓道:「事後沒有人知道是她嗎?」
「沒有,她平時是在大門口外設攤,那天她殺人之後,收拾了一下,仍舊到原位去擺攤子,還繼續賣了有半個月,直到西瓜下了市,才不再前往。」
「也沒有一人看見她下手?」
大桃笑道:「沒有。她守伺了兩個多月,就是為了等這麼一個機會。有幾次,她雖然有更好的機會,都放棄了,一直等到萬無一失時才下手。」
「為什麼呢?既有更好的機會,又為什麼要放棄呢?」
「有一次,費采赴友人之宴歸來,酒醉踉蹌,倒在她的瓜擔旁邊,那是不是更好的機會呢?」
「不是,費采是個很謹慎的人,也知自己結仇很多,絕不會飲至爛醉,更不會倒在自己的家門口,多半是他對這個賣瓜的婦人已有所疑,故意去試探她的。」
大桃笑道:「你倒想得很多。不過她不下手,乃是因為當時還有費采的兒子在旁,雖然他只有十二歲,可是她卻不願冒險,職業刺客是不能讓人看到形跡的。」
預讓道:「大桃,那個女刺客既是如此小心,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大桃歎了口氣道:「是她兒子告訴我的。這個女刺客活了很久,居然能活到老死,就是因為她不出名。」
小桃忍不住道:「姐姐,我怎麼沒有聽你說起過這件事呢?」
「沒什麼好說的,因為那個女刺客就是程通的母親。」
兩個人都為之一怔。
大桃道:「她也是到臨死前才把自己的過去告訴她的兒子,那是因為程通要入宮為侍衛。這個女殺手把自己的經驗告訴兒子,是要他注意防範那些最不起眼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程通是向我炫耀時才說出這個秘密……」
小桃問道:「他炫耀什麼?」
大桃道:「因為我討厭他,常想法子避開他,有時他回家來住宿,我趕他回宮去守衛,他才吹噓說宮中的防務十分緊密,因為他的家學淵源,受過最權威的指點,因而道出了他母親的秘密。」
小桃歎道:「君侯處死他的罪名是他有虧職守,疏忽了他的妻子,因而放進了刺客,這對他倒是一個大諷刺。」
大桃好像不願多談起有關她丈夫的事情,轉向預讓道:「預大哥!我之所以要說出這件事,是提供你一個事實,你要想刺殺君侯,應該在掩蔽行跡上去做功夫。」
預讓想了一下道:「對!大桃,多謝你的提示,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想我是應該從這面去下手。」
大桃道:「那我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離開晉城。在這裡,我們都已經受注意了。」
預讓道:「有人在注意我們嗎?」
大桃道:「那是一定的。雖然我不知道是哪些人在注意我們,但是那些侍衛們的行事手法我卻清楚,他們一定會注意我們的行跡。」
預讓道:「那倒是必須要換個地方了。」
小桃道:「但是搬到那裡去呢?離開了晉城,我們又將如何著手計劃呢?」
這的確是個問題,住在這兒,行動受人注意,自然行刺不易,但若離開晉城,則遠離了襄子,豈非更難得手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我們可以離開一段時間,再悄悄地回來。」
大桃笑道:「沒有用的,你再回來,若是讓人認出你是預讓,一定會再注意你,若是認不出來,你就是個陌生人,也同樣地受注意。你要知道,這是都城首邑!」
「難道每一個遷來的陌生人都要受到盤查嗎?」
「當然了。我家是世代任捕役的,這是地方有司的日常工柞,對每一個遷來的人,都須加以瞭解。除非是他處有了天災人禍,大批的災民擁到,才無法一一盤詰,你要不受注意,就得等那樣一個機會。」
「不行!我不能等。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還有就是回來後,老老實實地呆著,安份守己地過上一年半載,別人認為你沒問題,也會放鬆注意。」
「所謂安份守已是指何而言?」
「那是不僅要像個普通人一般的生活,而且還得在百工手藝中擇一行,藉以營生餬口,不滋事,不跟人爭鬥,不顯露出你會武功。」。
預證又想了一下道:「恐怕也不行,我沒有任何技能,而且也很難老老實實地生活。因為我知道自己,若是遇見不平的事,或者有人欺負到我頭上,我絕難忍受。若我以一個外鄉人來到此地,受欺負是難免的。」
大桃笑道:「是的!我沒有提出來你已經想到了,可見以前也常遇到這種事。」
預讓歎道:「大桃,你指出了我很多的困難,都是不易解決的,是否想叫我打消那個念頭?」
「你是那種因難而畏縮的人嗎?」
預讓沒有回答這問題,他也不必回答,相信她們姐妹都很瞭解他是怎麼一個人了。
大桃也沒有等他的答覆,又問出了第二個問題:「假如我要你打消這個念頭,你會接受嗎?」
「我不會,這是我活著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既然如此,你就不用說那句話的。」
「可是你指出那麼多的不可能。」
「事必謀定而後動。你已失敗了一次,這次如果不成功,你沒有機會再從事第三次了。」
「是的,我明白。」聲音很低,低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可見這五個字他心中所形成的沉重。
大桃道:「我提出那麼多的不可能,目的就是要找出一種可能來。預大哥,要知道,我比你還急。」
「你比我還急?急什麼?」
「急著做一件事,急著為自己一輩子留下些什麼。預大哥,說句老實話,如果你要打退堂鼓,我絕不答應,我會逼著你去幹。」
預讓望著跟前的女郎,見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種無以名狀的興奮的色彩,不禁暗暗地歎息。
他說不出這是什麼心理狀態,卻對它不陌生。
在以往,有不少劍手找他決鬥時,臉上就是這種神情,那些人都是找他決死戰的,他們為了成名,拼了命去找一些成名的劍手決鬥。
戰前,他們似已預知不免,仍無視於死亡。
說得透徹一點,他們是在求死,他們一生中都是在求刺激,想追求一次轟動的死亡。
他們活著已飽受各種的壓力,已把死亡視作解脫了。
預讓不知以前的人是受著什麼壓迫,但是,他瞭解大桃,她活著已沒有任何的樂趣了。
默然片刻後,預讓才道:「大桃,我相信你已經想出了一條可行路。你說出來吧!」
大桃微微一怔道:「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不假思索,很快就推翻了我的每一個構想,而且都有一番很正確的理由,可見你早巳把這些構想都思考過了,而且作了一個最好的選擇了。」
大桃笑了一笑道:「預大哥,你也是個很會用腦子的人,並不是一個光會使劍的勇夫。」
預讓道:「說你的計劃吧,我們不講廢話。」
於是大桃提出了她的計劃。
那並不是一個很完美的計劃,但至少是一個可行的討劃,最重要的是這計劃可以很快的實行,不要等得太久,而預讓跟她都是不耐久等的。
小桃是沒有意見的。她近來已經變了,變得十分溫順,柔媚,變成一個十足的女人了。
她只知道,她愛上了一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她的一切。但她更明白:這個男人並不屬於她,如果她想自私地多擁有一點,就會連已有的這些都失去了。
因為她愛上的是一個極不平凡的男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2:56
第十四章
河東,那原是智伯荀瑤的領地,但此刻知是屬於趙襄子所有了。這是一場賭博,身家性命作孤注一擲的豪賭。
智伯是輸家,也自然輸掉了一切。
但趙襄子也沒有贏到什麼。河東經一次大戰後,壯丁死亡太多,剩下的一小部份回來後,重整家園很辛苦,因為他們要養活很多孤兒寡婦。
襄子為了收買人心,特地下詔免除河東十年的賦征,他也慷慨地下詔:准許修建智伯的墓園,且決定在墓園完成之日,親臨致祭,還要帶來一樣珍貴的禮物——智伯的人頭,一隻被他用來洩忿的骷髏杯,使智伯得以全骸歸葬。
這對已死的智伯而言,並沒有多少的意義了,但對河東的父老,卻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智伯仍然是他們心目中愛戴的領袖。死後骸骨不全,也是河東百姓的恨事。
現在,這樁大憾事總算能解決了,他們對襄子的寬大,也是十分感激。
智伯原來葬在一個荒郊,現在在一塊指定的地方,興建起莊嚴肅穆的墓園,大家都很盡心。
人工、民夫都是自願前來的,他們都毫無怨言地工作著,建墓要用石頭,那要從山上挖下石塊,再以車馬運來,襄子特地送了軍馬,來協助成事。
這些軍卒們白天工作辛苦了,晚間總要輕鬆一下,那家小酒鋪就成了唯一的去處。
小酒鋪也是應時而開設的。智伯的墓園早先是一片荒地,連鬼都沒一個,自然也沒人來開設店舖了,現在有了那些軍爺,以及那些民夫們,有了生意,就有人來賺殘了。
小酒鋪的生意好得出奇,終日不斷有顧客上門,入夜時雖點了幾盞油燈,照得半明半暗的,但是仍然有一大批的酒鬼擠在這兒。
酒鋪的生意雖好,但賣的東西簡單,除了酒之外,下酒菜只有鹽水煮豆和醬狗肉。
一來是人們閒得沒處去,二來是這家酒鋪賣的酒很地道,最主要的是當爐的兩個娘兒們都是花不溜丟的。
她們是姊妹倆,美得如同兩枝花,姐姐愛穿紅,妹妹喜綠,紅綠交映,笑語交映,那還有不叫人著迷的嗎?
不過這姐妹倆最多也只是對主顧們挺和氣而已,倒不是什麼不三不四的人家,她們一臉帶笑,慇勤地招呼客人,如此而已。
哪個要是藉著喝多了酒,想跟她們胡調,她們的漢子就出來了。
這漢子一臉的瘡疤,相貌猙獰,卻又是哈腰駝背,站起來比人矮了一個頭去,可是力氣是大得很。
他對付那些人方法很簡單,夾領一把,抓住了衣服,把人舉了起來,往外一丟了事。
不管對方是多高大的漢子,到了駝子手裡,就像個稻草人似的,毫無掙扎餘地。
當然,也不是說這個駝子當真就沒人能對付了,可是人家站在理上,誰叫那些人去調戲他的渾家的?
趙襄子遣軍來助修墓是為拉攏河東人心,自然特別注重軍紀,調戲婦女尤為禁例,挨了揍只好自認倒霉,吵起來不但沒便宜占,說不定還會掉腦袋。再者,河東地方民風純樸,但很驃悍,他們吃了敗仗,可沒有認輸,更沒有把趙的軍爺們看成勝利者,欺負他們的女人可不行!
就因為這原故,駝子揍了好幾個人,不但沒事兒,反倒使別的人也乖乖的了。
雖然有些小伙子看了兩個花娘們兒心裡不免有些癢癢的,但是想到駝子那張可怕的臉,也就死了心。
也有人在心裡不服氣的,看那駝子一副猥瑣的樣子,深深地為兩個女的伸屈。
這個丑駝子居然有兩個老婆,他們怎麼能平下這口氣呢?因為有人問過兩姐妹,她們都說是駝子的女人。
墓園快完工了,這天,從趙國又調來了一批新的軍旅,他們可不是來做工的,而是趙侯的先驅衛隊。
趙襄子決定在墓園完工遷葬之日,攜帶智伯的頭骨前來致祭合葬,這一批軍隊是擔任衛隊工作的。
他們倒不敢太跋扈,也不敢太張揚,來到之前,先向河東將軍王飛虎逐了照會,再一同前來,由王飛虎指定了他們駐紮的地方。
大營扎定後,除了巡邏的營卒外,其餘的人都禁止出營,唯恐他們會與民眾們起衝突。
因為河東的百姓們也來了不少,他們有舊日征趙的少壯,也有親人死於戰爭的孤兒寡婦。
大家情緒都很激動,最易鬧事,因此雙方都壓制一點的好。
恰好有一小隊的巡卒來到小酒鋪中,那個領隊的十夫長是個頗為英俊的小伙子。雖然同僚們已經告訴過他這小酒鋪情形,但是他卻不服氣,尤其是喝了幾盅酒後,跟那個穿綠的小娘子又說了幾句話,以為人家對他青眼獨加,益發賴著不肯起來了。
漸漸的,他的話更多了,而且口齒也輕薄了起來。
駝子沉著臉出來了,走到他的座位前,只說了一個字:「滾!」
那十夫長被這一喝,看見了駝子目中的精光逼人,倒是有點怯意,可是當著十來名部下,不禁又感到臉上無光,連忙一挺腰道:「軍爺是來喝酒,又不是不給錢,你憑什麼叫我滾?」
駝子冷冷地道:「不憑什麼,但憑這鋪子是我開的,我不做你的生意,就可以叫你滾!」
「笑話!天下哪有你這種做賣買的?只要你開門,就不能禁止客人上門。」他掏了一把銅錢,往桌上一拍道:「再打兩角酒來,老子喝到天黑都不走,看你能怎麼樣?」
駝子沒有跟他多言,只走一步道:「滾!」
那小子見到來勢太凶,色厲內荏地道:「老子不滾,要是敢撒野,老子就砍了你!」
嗆的一聲,他已經拔出了刀。
綠衣娘子見事情鬧得大了,忙上來解勸,攔住駝子道:「大哥,算了吧,沒幾天君侯就來了,忍一忍吧!」
趙襄子來過後,此地又將歸於冷寂,不會再有這麼多人了,自然也沒有生意做了。
這是一般人的想法,但是聽在駝子耳中,又別有一種意思,他已經準備罷手了。
綠衣娘子又朝那十夫長道:「軍爺,我家漢子是個粗人,不會說話,您多包涵,今天您的酒也夠了,明天請再來吧!」
小子這下子佔足了面子,就此下台也就罷了,偏偏他不識相,伸手抓住了綠衣娘子的手笑道:「我還早得很呢。來!再陪我喝兩盅。」
綠衣娘子目視駝子,滿是哀求之色。
小子更得意了,大笑道:「別怕你的漢子,小娘子,你是天仙般的人,嫁給他,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你坐下來,他要是敢嚕嗦,老子就一刀劈了他,你就可以另嫁了。」
駝子怒極上前。綠衣娘子急忙抱住他,那小子卻以為這是機會,因為綠衣娘子在起身前,曾經低聲道:「軍爺,你快走吧,他凶得很,你會吃虧,在這兒,鬧起來也是沒理。」
那小子卻是色迷心竅,以為綠衣娘子特別關照他,哈哈大笑道:「什麼?君侯雖然嚴禁軍隊鬧事,但我不同,我們是專司巡查捉拿奸人暴徒的,遇有形跡可疑的人,就能抓他起來,若敢反抗拒捕,有權格殺勿論。」說著舉著刀衝上來,厲聲叫道:「唉,你這駝鬼,看這副長相,非好人,看刀!」
駝子的惡名他已久聞,而且剛才接觸到駝子的眼光,他忍不住有震慄之感,這時見到駝子被抱住了,心想這是機會,一刀砍了下去,只要砍倒了他,營中很多人都能作證,說駝子是個兇惡之徒。
所以這一刀他倒是毫不容情,認真砍下去的。
駝子雙手一振,拋開了綠衣娘子,然後一伸手,不知怎的,刀已到了駝子手中,跟著寒光一掠,他的鼻子已經粘在刀上了,是什麼樣功夫?
不僅他嚇呆了,那些軍卒們也嚇呆了,駝子把刀往地上一丟,怒聲道:「滾!」
那小子鼻子被劃掉都不知道痛,回頭就跑。那些手下也紛紛搶著跟他跑了。
但是這批人並沒有跑太遠,忽而紛紛倒地,而且還有幾個人過來,舉刀亂砍,把那些軍卒都砍倒了。
駝子大奇。那群人到了店裡,首先亂踢亂打,把桌椅砍翻了,而且有一個人持刀過來,砍在駝子的身上。駝子正待反抗,看清那個人時,不動了,而且乖乖地挨了一刀,這一刀並不重,傷的部位也不重要,但是血流得不少。
跟著有一件更令人吃驚的事,就是那個穿紅的娘子由後面轉了出來,她看了一下道:「王將軍,那傢伙的鼻子是我咬掉的,他酒醉調戲我,被我咬掉鼻子,然後他砍了我一刀,以後的事就由你去說了。來吧!」
這個姓王的將軍果然一刀砍在她的胸膛上,這是真砍。
紅衣娘子馬上倒地。
駝子大驚,上前抱住她,厲聲叫道:「王飛虎,你瘋了,你怎麼?」
紅衣娘子道:「大哥!別怪王將軍,是我請求他如此的。如果不如此,事情蓋不下來,你行刺的計劃勢必要泡湯了。小桃,你過來。」
綠衣娘子畏縮地過來。
大桃歎了口氣道:「妹妹,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有身孕,你想鬧點事,使預讓的行刺計劃告吹而保全他。可是你錯了,預讓若是不能完成這件事,他活著也等於是死了一般,你整個地毀了他。」
小桃像是一下子崩潰了,跪了下來道:「我不管!我不要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我不要失去了他。」
大桃歎了口氣,道:「也許你並沒有錯,但是你應該明白,預讓並不是屬於你一個人的,你該明白,你不能太自私。」
她只能說到這兒,因為文姜已經伴著一位趙國的將軍以及十幾名親兵急急地闖了進來。
那位將軍看了滿地的死屍,皺著眉頭問:「這些人是誰殺死的?」
王飛虎道:「是末將。」
文姜皺了眉頭道:「飛虎,你也是的,怎麼殺了這麼多的人,你看該怎麼辦?」
王飛虎道:「末將必須殺死他們,否則激起眾怒,恐怕事情還要難以收抬。」
那位將軍皺眉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王飛虎道:「那女子還沒斷氣,還來得及告訴將軍。」
大桃掙扎著道:「是那位軍爺喝多了酒,抱著奴家要強行親熱,奴家在掙扎中,不慎咬下了他的鼻子,他就拔刀要殺奴家,奴家的漢子過來救助,也被砍傷了,那些軍爺們紛紛上前要殺人,幸朽王將軍來到……」
王飛虎道:「方將軍,河東百姓對君侯的印象才轉好一點,若是容此事宣揚出去,立即將會激起民變,所以末將只好殺了他們,以息眾怒。」
文姜沉下了臉道:「方將軍,河東雖已戰敗,但河東百姓,卻不是任人欺負的,貴軍到達前,我已經再三關照過,結果還是發生了這種事,你可要負全責。」
那姓方的將軍道:「夫人,事情若是真如所言,自是錯在敝方,可是王將軍把人都殺光了,不留一個活口,全憑一面之詞……」
王飛虎道:「方將軍莫非認為我在說謊?」
方將軍道:「我可以相信王將軍的話,但是,敝方卻不留一個活口,我對敝國的人又將如何交待呢?」
文姜道:「他們私出營區就已犯了死罪。」
「他們可不是出營區,他們是出來巡邏的。」
文姜道:「巡邏是為公務,如同臨陣,他們卻擅入民家飲酒,這就更不可恕了。」
方將軍道:「他們都飲了酒嗎?」
他是問小桃,小桃但哭不言。
文姜道:「有沒有飲酒很容易知道,一個個檢查一下就知道了,免得你又是一面之詞。」
方將軍揮揮手,他的部屬忙分開一一檢查,文姜也叫自己的手下隨同去檢查了一遍,趙軍沒有來回報,倒是一名河東的青年過來道:「夫人,他們飲酒,而且還飲得很多,個個酒氣沖天。」
文姜冷笑道:「方將軍,這可不是在他們死後再灌下去的,死人的肚子裡灌不下酒的。」
方將軍看看自己的部屬,見他們沒有反對,知道這項事實已無法推諉,無可奈何地道:「這是他們該死,來人哪,把屍體帶回去!」
這時大桃已斷了氣。文姜道:「方將軍,慢來,你把屍體留下,我們等君侯來看了再說。」
方將軍陪笑道:「夫人,末將已自承不是了。」
「那就行了嗎?這兒還有一個死的,一個傷的。」
「我們死了十來人,難道還抵不過?」
「怎麼能抵呢?你的人是該死,可是這酒店夫婦死傷得太冤枉了。」
方將軍只有道:「死者已矣,除非夫人還要把我也殺了償命,此外別無他策,至於傷者,只有賠錢治傷!」
文姜道:「賠?把那十名死者的三年錢糧賠給這店主,作為傷死撫生之費。」
方將軍只有道:「末將遵辦,少時即將銀錢送來。」
「還有,在君侯未來之前,貴軍一律不得出營。」
「這怎麼行?我們是來擔任警戒的。」
「可是你的軍紀太差,反而會出事。」
方將軍沉吟片刻才道:「這件事實在難以遵命!」
文姜沉下了臉:「方將軍,我這是為你好。這兒是河東地界,你們的軍卒在此,極易引起反感,一點小的衝突,立可釀成巨波。像這店裡的慘劇,酒醉鬧事,對一個漂亮的女人調笑幾句,本是很尋常的事,只是發生在你們身上就不同了,頃刻之間,就是十幾條人命,若不是我趕來,他們可能會殺上大營去的。」
「夫人,最好別發生這種事,否則就會很遺憾了。」
文姜卻不在乎他的威脅,冷笑一聲道:「方將軍,河東只是戰敗了,不是征服,我們還有上萬的丁壯,有幾萬個婦女老兵,這些人都能一戰的,你若是不相信,我只要一聲令下,可以在一個時辰內,殺得你們片甲不留,你不妨先回去準備。」
方將軍見她生氣了,連忙道:「夫人,這是何苦呢?末將是受命前來擔任警戒的……」
「根本是多餘,憑你那一兩千人,幹什麼都不行。我只要派出兩百名甲士,足可踏平你的大營!告訴你一句話,我們之所以罷手息戰,是為了心感趙侯的仁厚,若是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來耀武揚威,我們可不吃這一套。」
方將軍只有連聲陪不是。
文姜又道:「我的條件不打折扣,接不接受在你,我給你一個時辰,把你們在營外的人全撤回去,否則的話,你就準備著收屍吧。」
方將軍還要說話,文姜道:「一個時辰是很快的,到了時限,我在營外看見一個趙國的人就殺一個。」
方將軍總算領教到這位夫人的厲害了,他自然知道河東戰士的驍勇,文姜的那些話倒不是虛偽的。更苦的是在出發之前,襄子對他一再囑咐,要他注意軍紀,萬萬不可跟民間起沖突。
不久之前發生了什麼事,由於己方的人都死光了,已無從瞭解,但是那個十夫長滿口滿身酒氣,而且殺死了一個女的,這是事實,說來總是理虧。事情鬧開來,君侯一定會降罪自己,那時腦袋就保不住了。
君侯痛恨智伯,把他的頭顱製成酒杯,現在卻要歸還,可見君侯極力在拉攏河東的人心,這時候是絕不能開罪河東百姓的,因此他一拱手道:「夫人,末將即刻就送錢糧過來。」
文姜道:「我在這兒等著,你最好快點,否則百性們看到了死者,恐怕又會起鬧,我還要鎮壓一下。」
方將軍諾諾告退。
方將軍走後王飛虎道:「夫人真是了不起,敗軍之將,居然還能令對方屈而受命,不敢違抗,也只有夫人才能具有此等魄力!」
文姜笑道:「那沒什麼,也要有形勢在後面作支持。形勢比人強,不怕他不低頭。飛虎,事情發展是如何的?怎麼把人都殺了呢?」
王飛虎道:「事情是出自那個女的要求,她說形跡已經敗露,必須要將來人全部殺死,否則前功盡棄。」他低聲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文姜聽了後點頭道:「這位小娘子倒是很難得。小桃姑娘你過來。」
小桃過來跪下要叩頭,文姜把她扶住了道:「謝謝你替我照顧他那麼久。」
小桃忙道:「賤妾應該感謝夫人的成全。」
「那倒不必客氣,這段時間內,我要照應河東的百姓,幫不了他的忙,還是你們方便些。怎麼?在晉城一直沒機會嗎?」
「不,有機會的。我們行動過一次,沒有得手。」
「哦?是怎麼一回事?怎麼會失敗的呢?」
「夫人,您還是問爺吧。」
「他在哪兒?」
小桃怔住了。她相信文姜一定早已認出預讓了,而文姜居然會問出這句話。她看著預讓。
預讓笑道:「小桃,文姜夫人的丈夫是預讓,是位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文姜也道:「我丈夫去做一件大事了,這件事沒完成,他不會跟我見面的,所以剛才經過的情形,還是你來說吧!」
小桃只有把上次謀刺的經過說了一遍。
文姜點著頭,聽完了才道:「那倒是難怪,預讓是劍客,他看看智伯的遺骸受到了小人的凌辱,當然會受不了的。這也是他們熱血男兒才有的行為,假如他能對那種事無動於衷,縱然行刺成功,也不可貴了。」
預讓微微一震,臉上帶著微笑。
小桃不解地道:「為什麼?夫人,這不是爺此生唯一的奮鬥目標嗎?」
「是的,他是一個遊俠,一個劍客,遊俠劍客所標榜的是一諾千金,他要刺殺襄子,不是為了私怨,不是為了國恨,只是因為他受智伯知遇太深,無以為報,而這是他在智伯生前答應過還沒有做到的事,所以他要完成它。」
「那又為什麼完成了並不可貴呢?」
「因為在那種情形下,還有比踐諾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使智伯的遺骸不受辱。他不能在生前保護智伯,已經是萬分內疚了,如果還能眼見智伯受辱而無動於衷,那就不像個人了。」
小桃點點頭道:「夫人說的是,還是您瞭解爺。」
文姜苦笑一聲道:「我寧願不瞭解他。如果我不瞭解他,我就會像一般的女人一樣,想法子去阻止他,平平凡凡地活下半輩子,因為刺殺襄子那件事已經不重要了。襄子歸還遺骸,親自致祭,善視河東百姓,這些多少也是因為他而有的改變,他就是不行刺,別人也都能諒解了,他已為智伯贏得了尊敬。」
小桃目泛異光道:「夫人,是真的嗎?」
「是的。但是很遺憾,我太瞭解我的丈夫,他如不完成這件事,他的人活著也等於是死了,而他去完成件事後,才能堂堂正正地活著。」
「可是這一次更為困難了。」
「是的,不管是否得手,他都是死定了,行刺諸侯當滅族,他雖不死,王法也會弒死他,但那時死的只是一個刺客而不是預讓,劍客預讓從此就永恆不死了。」
「夫人作何選擇呢?」
文姜的回答頗堪玩味,她幽幽一歎道:「我是預讓的妻子,我會希望丈夫死嗎?我要他活千年百年。」
小桃頓了一頓才道:「我希望孩子生下來有父親。」
文姜道:「小桃,你在做人母之前,應該先學會為人妻。假如你連丈夫都侍奉不好,又如何能教好你的孩子呢?今天幸好是你姐姐發現情形不對,立刻去向王飛虎求告,總算擺平了這件事,以後可不能傻了。」
小桃低下了頭。
文姜又道:「你們是做生意的,該守本份,生意講究和氣生財,動輒找人打架,就不像是做生意了。喂!店主,你說是不是?」
預讓道:「是,多謝夫人,以後我會注意。」
「尤其你這個老婆欠莊重,該多管管。」
「是的,夫人。假如她再那樣胡鬧,我會管教她的,如果她太不守婦道,我就休了她。」
「別胡鬧,她已經有了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
小桃臉色一變。
預讓已經沉下臉來道:「小桃,如果你那樣瘋瘋癲癲,生下孩子來也不會好,我倒不如在他沒有出世前宰了他。」
小桃掩面痛哭失聲。
文姜也歎了口氣道:「你們慢慢地吵吧!我要走了,還有很多事情呢。」
小桃忙止住了哭泣道:「夫人不多留一下嗎?」
「不了,襄子在後天會來到,我得準備一下,因為我跟我丈夫約好了在那天見面的。」
預讓道:「夫人知道他那天准來嗎?」
文姜笑道:「我對自己的丈夫有信心,不過他真要是有事耽誤了,我也能諒解的。漢子,你也好好地招呼你的渾家,有身孕的人情感較為脆弱,好好地勸勸她。」
預讓只是笑笑。文姜走到了門口,預讓也送到門口。
文姜忽然道:「漢子,你說話的聲音,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但他比你可高多了,若不是看到你本人,光聽你聲音,我真還以為是他呢。」
預讓道:「那我倒要注意,別讓人當成是他。」
「你最好想想辦法。要不然襄子一來,可就苦了。我那故人在趙國鬧了很多事得罪了許多人,若是有人聽見你說話,很可能會把你當成了他。」
預讓笑道:「那不至於,我只是個賣酒的駝子。」
「但是這兒已經鬧過事了,這兒是行列儀仗必經之地,恐怕會有人來問問的。」
預讓道:「是,我會特別留意的。」
文姜又道:「我聽人說,吞生炭可以使人聲音變啞,你倒是可以試試看。」
預讓道:「多謝夫人,一會兒我就預備去。」
文姜歎了口氣道:「這兩天我沒空出來了,以後我們再見吧,這兩天你們別再鬧事了。」
「不會了,我要辦喪事,家有喪事,不做生意了。」
文姜道:「那也好,少了許多麻煩。這個死的聽說也是你的婆娘?」
預讓苦笑道:「那只是說說,我一個生意人,那裡養得起這麼多女人,但是她死在我這兒,我倒是不能不認了,因此我打算把她算是我家裡的人,到時還請夫人幫忙。」
文姜笑道:「我會安排的,王飛虎是個很義氣的朋友,他會把一切做得很好,我自己恐怕抽不出空來,因為後天我要跟我丈夫一起走了。」
預讓默然片刻才道:「好吧!我就先把這個婆娘打發了,王將軍,你能幫個忙嗎?」
文姜已經調頭走了,王飛虎仍然留下來,恭敬地垂手侍立一旁,聽見了預讓的招呼,連忙恭身立正道:「大哥請吩咐,兄弟無不從命。」
預讓道:「飛虎兄,別這樣,你現在已是主領河東的將軍,雖然未經天子授爵,可是諸侯之間,都把你稱為一個領主了,連趙襄子對你都要客氣三分,而我只是一個布衣百姓,你不必對我如此客氣的。」
王飛虎卻恭敬地道:「大哥這麼說,兄弟就太不敢當了,兄弟雖是碌碌之輩,也不是塵俗富貴所能綁得了的,兄弟之所以在河東,一則是報故主之情,二則是文姜大嫂之命,要我留下來幫她一點忙。」
預讓歎道:「你們都比我做得多,做得好。」
王飛虎道:「犬哥!兄弟以為我們目前所從事的一切,不是以成就多寡來討功的,只要我們盡心盡力地做了,那才是最重要的,至於成功與否,已沒有關係,無論事成不成,都改變不了什麼。」
預讓不由得苦笑道:「是的,我也不明白何以會成這種尷尬的局勢。我們似乎不為什麼,也不為了什麼人,更沒有人在背後推擠著我們,但是卻非做不可。」
王飛虎道:「是的,大哥,兄弟也有這個感覺。我們就像是撲向火炬的飛蛾那樣,雖是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卻會以無比勇氣與毅力以赴,停都停不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河東對襄子之來作何反應?」
王飛虎道:「他們不會反對、仇視他,但也不會去擁戴他,在河東,智伯的地位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這就好,我是怕大家還記住仇恨,有所蠢動,會造成很糟的結果。」
「這個大哥放心,大嫂一直在向他們多方解說,絕不會讓他們做出貽禍鄉里的事來。」
預讓道:「她也沒有另作部署吧?」
「沒有。她說過,這是大哥一個人的事,任何人都幫不上忙,也不讓任何人插手。」
「那我就是這個問題了。」他的手指向了小桃,沉聲道:「她已經有了身孕,我本來也在遺憾著,怕愧對泉下的祖先,現在這個問題倒是解決了。」
王飛虎喜道:「恭喜大哥後繼有人。」
預讓道:「我想請你把她送到我家鄉去。」
小桃立刻道:「不,我不去。」
預讓道:「你在這兒,會礙我的事。」
「我不會了。我從現在起,不說一句話。」
預讓搖頭道:「你剛才就害死了大桃,所以你一定要離開。你在這兒,我放不開手去行事。」
「大哥!我求求你,別把我送走!」
王飛虎道:「嫂子倒是必須要走,否則事後誰都無法保護你了,行刺君侯乃滅族之罪。」
「我知道,上一次不是也沒事嗎?」
「那是大哥沒有得手,襄子又不加追究。這次大哥一定不會失手了,即使不能成功,也不會有上次的情形了。大嫂既已有了身孕,還是要早點離開……」
小桃倔強地道:「不,我們死也要死在一起。」
預讓怒道:「小桃,你要死也得把孩子生下來再死。」
「大哥,你若是堅持要我走開,我就先毀了孩子。」
預讓看看她道:「你打算這麼做?」
小桃道:「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做給你看,你知道我是否有這個膽子的。」
預讓頓了一頓才道:「小桃,我現在倒不想要你走了,因為我也不想要那個孩子,在你這種狠毒的母親身上生下的孩子,必將是個惡毒的人,所以我要先毀了他。」
小桃怔住了。
預讓道:「你放心吧,才兩個月左右,嬰兒尚未成形,不會很痛的。」說著他的手指戳向她的腹部。
王飛虎忙將小桃推開,急聲道:「大哥,你這是做什麼?」
小桃已經昏倒了。
預讓道:「我要她走!」
「那也不必如此。」
預讓道:「小桃知道我對她腹中的孩子很重視,才會以此來要脅我,這是很愚蠢的事。我就讓她明白,我並不是像她所想的那麼珍視這個孩子。」
王飛虎歎了口氣,叫從人扶起了昏絕的小桃,並且很快地將她送走。
他很想跟預讓多談談,但是沒多久,方將軍那兒著人送錢來了,由王飛虎代為收下。
來人走了後,王飛虎道:「大哥,這錢要加何處理?」
「你看著辦吧,反正我是用不著了。」
王飛虎想了一下道:「那就交給小桃吧,雖然,以後我們會照顧她的生活,但是這筆錢應該是她的。」
從人回來覆命,小桃經過文姜夫人勸說了她幾句,總算乖乖的上路了。
預讓笑道:「是的,我這一生中乏善可陳,但是卻娶了個好老婆,交了這樣的好朋友,再有就是遇上了智伯那樣的好東主,這一生實在已經滿足的了。」
王飛虎覺得不便再說什麼,而預讓也不想問什麼,這使王飛虎很納悶,他原以為預讓會問一下文姜在什麼地方或是別後的情形,但預讓沒有開口的意思。
他曾在文姜那兒略作試探,文姜居然也沒有見面小聚的意思,但他深知這夫婦兩人感情之深,是無以言喻的。
文姜在河東時,每天都在靜處對天祈禱,為預讓祝福,可是現在預讓來到了此地,文姜反而沒有一見之意。
這夫婦兩人都是不平凡的怪人,所以他們的思想行為,不是我們這種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這是王飛虎在心中暗自所作的結論,但他自言自語時,是充滿了尊敬。
預讓弄了幾塊生炭吞了下去,干而粗厲的炭很難下嚥,有時要用手指的力量硬往喉嚨塞下去。
粗糙的炭劃破他的喉嚨,但他的目的達到了,他聲音變得低啞深沉,再也沒有以前那種嘹亮震人了,再加上他故意以疊骨法做的駝背,使他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一點舊日的形貌。
襄子的侯駕終於來到,他為了表示他的誠意,輕縱簡騎而來,但他畢竟是一國之君,不能過於草率,所以在他行祭時,儀仗軍列排在兩旁,親人等被隔得遠遠的,不得接近。
連王飛虎和文姜她們也都被隔開,只有一個人例外,那是酒店中的駝子,因為他死也不肯離開他的店。因為在他的店裡鬧過事,而且還殺了他的一個女人,方將軍多少有點歉意,沒有辦法去趕他。
趙襄子騎著馬,後面跟一對步行的侍從,其中一人捧著—個金盒,盒中放著智伯的骸骨。
墓園已經做好,只等這一盒子放進去,就算是完骨全安葬了。
河東的父老百姓們都含著淚,捧著香,雖然被隔在兩邊,仍然是十分哀切。
襄子的馬經過時,他們不見行動,但是等裝有智伯骸骨的金盒經過時,每人都擎香跪了下來,低聲祝禱。
襄子的騎乘跟後面的智伯骨骸櫃距不逾兩三丈,因此這種情形,他看得很清楚。
他的風度是很好的,一般的情形,這種清況,都會悖然而震怒,但襄子沒有,他只有感慨地想著:荀瑤的確是個人傑,我能勝過他是運氣。他攻進晉城,我的百姓對他歌頌仁德,我以征服者的身份來到此地,仍不如他受到尊敬,看來河東的百倒真夠倔強的,他們不容易歸心於一個人,但如把心交給了誰,就很難再轉移。
有兩名侍衛看到了這種情形,走近襄子低聲道:「君侯,這些百姓們太無禮了,也太頑強了。」
襄子連忙道:「別胡說,這才是真正的義民,他們不忘故主,正是忠義的表現。」
「可是他們對君侯太不敬了。」
「他們對我並沒有恭敬的理由,我殺了他們所敬愛的領主,傷了他們的子弟,他們是應該恨我才對。」
「君侯,是他們先啟戰端來攻打我們……」
「唉!王琮,你不懂,有些事情是不能以道理去評估的。戰爭已經過去了,是非就不存在了。我還活著,他們卻死了,這才是事實,他們心裡不舒坦是必然的。你退下去,態度放恭敬些,不要引起他們的反感。」
襄子斥退了這名王琮的侍衛,自己也下馬來步行了,反而叫那名捧著金盒的侍臣騎在馬上,他自己在馬前牽鐙而行,態度愈見莊重。
趙國的大夫子盾過來了。他是天子所委,作為諸侯的禮儀以及事物顧問,上前道:「君侯,這不可。依禮儀所定尊卑之分,君侯不可如此。」
襄子卻一笑道:「智伯所授的爵秩尊於我,他是河東伯,我只是子爵而已,何況先者為大,我對他尊敬亦未逾越,我覺得應該對他恭敬一點。」
「可是君侯現已承繼公侯的身份,為一國之君了,名份之所關,不能錯的。」
襄子微笑道:「大夫,禮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若受死法所拘,那太愚蠢了。若說要遵守成規,我們韓趙魏三姓,都是晉公的眾臣,三家分晉,已失人臣之分,朝廷該對我們大申撻伐才對,可是天子卻派了大夫前來,承認了我們的地位,這不也是反了禮法尊卑正名之義了嗎?大夫食祿於趙已有數年,怎麼未有見及此呢?」
這番話說得太直率了,使得子盾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此時諸侯割地自雄,君權早巳衰微。五霸時代,霸主還喊出了尊王攘夷的口號,對那個沒多大實權的天子還保持禮貌上的尊敬,但到了三家分晉後,七雄分據,攻戰時起,天子根本就管不了,朝廷也就形同虛設。
大夫子盾是太子派來的,襄子繼位時,年紀尚輕,對他倒是頗為客氣,他就倚老賣老起來,漸漸的言詞上對襄子頗為干涉,使得襄子很討厭他。
今天正好是個機會,著著實實地搶白了他一頓。當然,這種話也只有襄子才夠資格講,出於別人之口,就是大不敬罪了。而且襄子並不諱自己先人分晉之事,使得這位禮法權威的大夫汗流浹背,卻又啞口無言。
襄子微微一笑道:「天氣太熱,大夫上了歲數,不宜多作步行,請上馬去吧!我年紀輕,走兩步沒關係的。」
「不,不!君侯都在走路,老臣怎敢僭越?」
「那就慢慢的走吧!王琮,扶住大夫,若是大夫走不動了,就歇一下。今天我是以私人的身份前來致祭,不行國禮,大夫到不到都沒有關係。」
他穿了私服,這也是為了避免引起反感,若是他大排儀仗,堂堂皇皇地前來,就不會草率了,而河東百姓對他的態度尚未十分轉變,不是自討沒趣就是一場大衝突,那就失去他拉攏人心的本意了。
襄子是個聰明人,不會做那種笨事的,因此,他的行事也可以有適度的自由去表現他的謙遜。
而這一著還真用對了,他再向前行時,前面的河東父老不待他走近,即已跪了下來,口中呼著:「多謝君侯!」
這是百姓們表示謝意,也可以解釋為他們感謝他對智伯的禮遇與恭敬,再者,也可以說他們是為智伯而跪拜,但不管怎麼說,這已經是一個好的開始了。
而且,百姓們稱他君侯,這已經是承認他了。國無二君,百姓們口中的君侯,沒有第二個的,他們口中稱他為君侯,即已自承他的子民了。
襄子心中非常得意,他終於成功地獲取到河東的擁戴,這是很足珍貴的,他幾乎想笑出聲來。但此時此地,是不容輕慢的,他只能努力地把笑容淺淺地刻在臉上,和氣地不住點頭道:「不敢當,不敢當!應該的,應該的!」
這種謙和使他更為取得好感了,河東人是不易流露感情的,他們雖然還沒什麼進一步的表現,但是一個個熱淚盈眶。襄子知道他已真正地征服了這個地方。
但是在稍前的地方,卻有一個人為這種現象感到十分的焦灼不安,那是預讓。
他身在左邊的橋下,過了橋就是墓園的入口,橋的兩端站了不少的人,河東的重要人物如王飛虎、文姜等都在橋的那一端。
照一般的情形,襄子馬到此處,必然略為加速過橋,以接受河東首要的迎接。到了這兒,他的注意力將會為對岸的人所吸引,防範較疏,也是最易下手之際。
預讓一大早就蜷伏此地,躲在橋洞中,準備等襄子過來,暴起出擊。
但是現在襄子下馬步行,這使他搏擊較為不利,因為馬上行動不便,得手的可能較大。
現在,不但襄子的行動較為利便,而且又走在馬的右邊,預讓從左面出來,有馬身相間,直接攻到襄子的機會就更為減少了。
本來,預讓若全力一擊,劍氣所及,足可將馬腹裂穿而不減威勢,但是智伯的骨骸在馬上,那是不能冒瀆的。
時機稍縱即逝,如果等襄子走過去,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因為回程時,襄子必然是在扈從車騎的簇擁下行進,更沒有辦法得手了。
因此,當襄子走近橋頭的時侯,預讓還是作了個最危險的選擇,他衝出了橋洞,弓著的身子忽地彈得筆直,像飛鳥般的彈起兩丈多高,越過馬身,劍光下掃,發出了驚天動地的一擊。
這是他在萬般無奈下定的步驟,也是唯一可行之途,除了從上面越過外,沒有任何的辦法了。
因為襄子本人的技擊極精,而且隨行的護衛俱非庸手,只有突然的一擊才有得手可能,若是先給他們發覺,就全無機會了。
從橋下出來,已經被人發覺,然而可以利用人們在驚愕時所生的片刻遲疑,迅速地行動,在對方措手不及的情況下得手,所以,一出來就要立刻進攻,如果他繞過馬身去找襄子,那就來不及了。這不僅是找到他的問題,還要發動攻擊,也不是隨便的出手,而是全部勁力凝聚的一擊。
預讓在很早以前就劍氣蓄勢,使自己像一柄拉滿了弦的弓,然後再使自己再像控在弦上的那枝箭,急射而出。
箭不能拐彎,但是由高而下時,有一個弧度。
預讓也是一樣,他身與劍合一,越過馬身,筆直地向著襄子刺去。這雷霆萬鈞的一劍,應該毫無疑問的能得手,而襄子在極度的驚駭中,也不知道閃避或拔劍抵抗了。
然而,預讓那一擊落了空,劍尖以兩寸的偏差,刺在襄子的頸旁滑過。倒是他的衝勢,把襄子撞倒了。
以預讓那樣的劍手,作全力的一擊時,居然會刺彎偏過,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相信的。
預讓自己也無法解釋。他只感覺到在將要得手時,有樣東西在他腳上輕輕地一碰,只是些微的,然而使他的劍勢偏了半尺。
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那半空中的一觸是何由而來,只有委之天意,大概是上天不讓襄子死在他的劍下。
天意如此,何能違天而行?因此跟襄子一起倒地的預讓,已經放棄了努力,不想再嘗試了。
其實所謂天意,卻只是一隻馬蹄而已。
馬匹被掠過的人影所驚,忽地前蹄揚起揮了一下,這是馬的習性,襄子乘坐的這匹馬是久經訓練的戰駒,它發覺掠過的黑影不過是一個人,立刻又安靜下來。
這些動作都極快,但是它驚立而起揚蹄時,馬蹄在預讓的靴底上輕輕地擦了一下。
若是有半分的間隙,雙方都不會接觸了,就是這輕輕一觸,使得預讓功敗垂成,也挽救了襄子一命。
襄子畢竟是經過大風浪的沙場老手,突然的驚詫過後,立刻恢復了神智,發覺這個突出的人將要不利於自己,立即握住了對方握劍的手,不讓他再有攻擊的機會,另一隻手緊緊地勾住了他的腰,使他無法動彈。
他還沒有看清預讓的臉,他的頭由對方的肋下穿過,緊貼著對方,使自己的喉頭,眼睛等容易受傷的部位都在無法攻擊的地方,這是一個老經驗的鬥士常採取的方法,在貼身的肉搏中,避開要害受傷是第一要務。
而且他知道不必支持太久,他侍衛們就會來解圍的。可是在他的感受中,這個刺客似乎是個很平凡的人,身上連一絲勁力都沒有,也沒有一點掙扎的意圖。
不必等侍衛們過來,他自己就能打了。於是他手一用勁,把對方遠遠地拋了開去,更巧妙地,在對方身軀離去時,自己一個鯉躍翻起,嗆然長劍出鞘,直刺出去。
拋人、出劍、挺身、發招,四個動作一氣呵成,他不但表現了優越的戰技,也藉機會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武功。
他知道此時有很多河東的人在看著,而河東的百姓尚武、崇拜英雄,這一手必可得到贊賞。
果然,很多人都為他漂亮的身法與手法響起了歡呼,大家雖然為突然出現的事件而震住了,但因為大家對襄子已經沒有了敵意,因此,對這個行刺的人也沒有特別的支持,當然他們也沒有對刺客懷有仇意。
他們的立場是超然的,無所偏袒的,襄子表現了一招漂亮的脫身與反擊,贏得了歡呼,他們也希望這個刺客能夠露幾手漂亮的攻擊。
照他由橋下出來所作的出手一擊,他無疑是個技擊高手,這一戰將是很精采的。
可是大家很失望,連襄子亦然,因為那個刺客雖然擎劍而立,卻沒有作戰的意思。
但是他的劍並不是垂下或是無力戰鬥的樣子。
他所採取的姿勢仍是充滿了戰鬥性的,只不過他聽任襄子的劍長驅直入而沒有抵擋而已。
這實在太怪了,也太出人意外了,襄子是個很謹慎的劍手,反而不敢深入了,劍尖已經刺中對方的胸膛,入肉分許,忽然急速拔劍退後。
刺客卻一動都沒有動,依然那樣站著,被刺中的部位已經流出鮮血,但是他像一尊翁仲般的站著。
襄子怔住了。他不知道對方的目的何在,這時大批的侍衛都擁了過來。
有兩個執劍上前道:「喂,漢子,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行刺君侯,還不快快放下凶器,束手就擒!」
刺客只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說道:「劍客的劍永不離手的,你們可以把我殺了,卻不能叫我棄劍。」
聲音雖很沙啞,而語氣卻很傲,那些侍衛正準備上前,襄子卻喝止他們道:「退下來,由我來鬥鬥他。」
那剛上任的侍衛領班王琮道:「君侯,這應該是卑職們的責任,君候何必冒險呢?」
襄子冷笑道:「你的責任是保護我,可是在危險中,仍然是靠我自己解脫。」
王琮低下了頭道:「是!是!請恕卑職們失職疏忽,但卑職們沒想到他會由橋下出來,卑職等以前已經檢查過那個地方,那裡是絕無可能藏人的。」
「喔?絕無可能?那他是如何藏身的呢?」
「這個卑職實在難以想像,那橋頭根本沒有立足之處,橋下的水深逾丈,連站有水中都不可能,而橋腹處的橋洞只有徑尺大小。」
「那已經夠把一個人縮在裡面了。尋常只要能把頭鑽過去的孔,身子也能跟著過去,」
「可是那橋孔卻不通的,只得三尺來深,最多只能藏進半個人,有一半要在外面。」
襄子冷笑道:「武功練得好的人,能把身上的骨節鬆散,身軀四肢屈折合成最小的體積,有三尺多深,一尺為徑的地方,足夠藏身了,」
王琮訝然道:「卑職聽人說過,但不信有人能練到這種境界,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襄子冷笑道:「王琮,你自己不行,卻不能把別人也看成如此。別的不說,要講藏身於那個橋洞中,在跟前就有兩個人能辦得到。」
王琮道:「是,是,君侯。屬下孤陋寡聞,這漢子由橋下出來,藏身橋洞中殆無疑問,屬下一時未注意及此,請君侯原諒,屬下願領失職之罪。」
襄子歎道:「罷了,你已經很盡心了,像那種情形,是特殊的例子,能達到那種標準的,舉世也沒幾個人,你想不到也不足為怪。」
「多謝君侯不罪。君侯,這刺客既有那等手段,必然不是庸手,君侯更不可冒險輕斗了,還是讓屬下來吧。」
襄子沉聲道:「你們應付得了嗎?」
王琮頓了一頓,才道:「屬下等當盡全力撲殺這個刺客。一人不行,就用十個人,屬下等願效死命。」
襄子笑道:「人家能運氣疊骨,你連這種功夫都不知道,兩下相去甚遠,上去一定是送死。雖然你們仗著人多,可以用輪戰制服對方,但是太不公平了。」
王琮忙道:「君候,屬下等乃為護人而盡職守,不是武人爭強鬥勝,不講什麼公平的。」
「不行!我是學劍的人,我講究的就是公平,在我跟前,不准有倚多為勝的事,你要是行,就一對一上前對戰,不行就讓給別人來。」
王琮道:「屬下自承不行,但不知道還有誰行。對了,君侯說眼前就有兩人擅長縮體之功,一個是這刺客,還有—個是誰呢?」
襄子脫去了身上的外衣,整理了一下勁裝道:「我!」
「啊!是君侯?」
「是的。練劍到了某一個階段,講究身與劍合,那就必須要使肢體柔軟任意屈伸,然後才能發揮某些招式的精闢之處,使對方無法想像的情況下突出奇招。我已經突破那個階段,所以我才知道有那種可能。」
「屬下愚昧,不知君侯高明若此。」
襄子微微一笑道:「我的責任在施政牧民,本不應該把精力放在擊劍上的,可是我由劍道中悟出許多道理,在理政治國用兵交戰時都能適用,而且還別具徵效。」
「劍道即仁道!」木立的刺客忽然開口了。聲音還是沙啞的,然而語氣中有著無比的莊嚴,使得襄子悚然動容,移目看去,預讓的臉又經過了一番改變,連聲音也變了,但是他的那種內在的劍客的風標卻是無法改變的,尤其是那種面對著死亡而毫無畏懼的態度,使得襄子十分熟悉。
他頓了一頓之後才道:「預讓,怎麼又是你?」
這句話問出後,四下都為之震動,尤其是河東的父老們,因為預讓跟他們的關係太密切了,難道這個形貌醜陋的漢子會是預讓嗎?很多人不相信,他們都見過預讓,預讓是個美男子,英俊魁偉,劍技超凡,所向無敵,視如天神。這個漢子怎麼會是預讓呢?
但有些地方卻又使他們無法不信。第一是這漢子的身形很像,第二是他那一劍在手,睥睨天下的氣概。這個漢子雖然一擊未中,但他抱劍在手,毫無恐懼,只是他也沒有了殺機,沒有繼續動手的意思。
原野上雖然擁集了近萬人,但是沒有一絲聲息,人人都屏息佇望著。還有不少人看著文姜,想從她的臉上找出答案,但他們也失望了。文姜站得也如同一尊石像,沒一點表情,似乎那個人並不是她的丈夫,也似乎預讓這兩個字與她毫無關係。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3:34
第十五章
預讓站在那兒,雙目凝視著上方,似乎想從碧雲中得到些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問:「君侯怎知是預讓?」
襄子笑道:「沒有任何理由,我只是認出了你!」
「預讓形貌聲音俱已非昔,河東的故老都認不出預讓了,君侯何以能一眼認出我呢?」
襄子想想道:「因為你手中執著劍。」
這個答案很少有人懂,但是預讓卻能充分地明白。
一個高明的劍手執劍時,本身必然具有一種獨特的氣勢與表徵,雖然不一定能以言語表喻,但是另一個劍手看見了,立刻就能知道是誰。
正如人們去形容一個熟人,若是光憑言語,除非那人有著特別異常的特徵,否則往往會發現,至少有上百個完全不像的人可以符合敘述。
但是,若將那人放於百個外形輪廓相似的人中間,卻一眼可以找出要找的熟人。
由此可見,人的外表,並不是識別的重要因素,而劍客與劍客之間,又有著他們獨特的特徵,雙方只要交一次手,就能牢記不忘,也許在路上對面相逢,他們不會認識,但只要一拔劍,那怕已過了數十年,雙方的外形都改變了,他們仍能相互認出來。
默然片刻後,襄子道:「你這次又失敗了。」
預讓沒開口。
襄子再道:「這次你的劍比上次見面時凝穩多了,尤其是能將殺氣完全收斂,一直到快要刺中我時,我都未能察覺,可知你的劍藝進境太多了。」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我的劍是有了些進展,但是並沒有君侯所估計的那麼高。」
襄子道:「不然。以前,我以為身與劍合已是天下無敵的境界,可是經過上次一度遭逢之後,我發覺你的劍技比我高上一個境界,所以再度去深造了一段時間,結果到了心與劍合,意與劍合的境界。」
預讓道:「我可以體會到。剛才君侯所發一劍,在刺中我之後,居然能撤收回去,收發由心,人世間應是無敵了。」
「但是我不如你,你已經到了劍在物外的境界,把人與劍分開了。」
預讓笑道:「塵世之人,很難到那個境界的。」
「哦!為什麼呢?」
預讓想一想道:「因為我們都太重視劍,時刻都要抓在手中,人與劍分不開又怎能劍在物外?」
「不錯,可見你出手之初,無形無蹤,我反擊你時,鋒刃及體,你都能孰若無睹,分明已到了那種境界。」
預讓道:「沒有,我還沒有到,這一輩子都無望可及了。因為我放不下劍。」
襄子道:「那你怎能發劍於無徵?」
「那是因為我胸中本無殺機。」
「本無殺機,是說你不想殺死我?」
「是的,你我既無宿怨,也沒有仇恨,更沒有利害,沒有任何力量促使我非殺不可。」
襄子道:「是啊!預讓,我實在不明白,你現在刺殺我,實在沒有道理,智伯已故,爭端已經不存在了,他又沒有嗣子,而我與智伯之間,也只是權位之爭,別無宿怨,一死百了,你為什麼要刺殺我呢?」
預讓道:「只因為我答應過智伯。」
「那也是從前的事,此一時,彼一時,智伯泉下若能語,他必然不會再要求你如此做的。」
「我知道,君侯對河東父老及智伯夫婦已仁至義盡,換了個人,不會有此等胸襟。」
「那你為什麼還要殺我呢?」
預讓想了一下又重複那句話:「我答應過智伯。」
同樣的答案,意義不一樣了。第一次是他解釋動機,第二次,卻是表示他的決心。
襄子也明白了,長歎一聲道:「預讓,今天若是我走在右邊時,必難逃過那一劍。」
預讓道:「是的。我發現胸中殺機時,出手凌厲,確已能至無堅不摧的境界。」
襄子臉色凝重地道:「今天我能逃過這一劍卻完全是運氣。」
預讓苦笑道:「只有這麼說了。」
「你不會更改你的心意了?」
「我若活著,只有這一件事可做。」
襄子道:「而我不能一直靠運氣。」
預讓點點頭道:「是的,世事或有巧合,但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同一情形。」
「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則我只有殺了你。」
「看來是必須如此。」
「我尊敬你是個烈士,不讓你死在那些侍衛們的劍下。」
預讓道:「君侯準備要我怎麼死?」
「我要親自殺死你。」
「多謝君侯。預讓敬候劍下成全。」
襄子道:「當然你也可以反擊,可以抵抗,可以閃躲逃避,我也要給你一個殺死我的機會。劍手相搏,應該是公平的,我的人決不會上前幫忙。」
預讓笑道:「在我說來,倒是一樣的。我若刻意求死,誰殺我都行,我若存心拚命一搏,除了君侯那支劍,別人要殺死我還不容易。」
王琮在旁聽了多少有些刺耳,厲聲道:「預讓,你雖是聞名天下的劍客,但是我們的人多。」
預讓道:「王琮,這不是在晉城,你別仗著人多,此地我的人更多。」
「我知道你在河東傳授了不少的弟子。」
「他們不是我的弟子,只是跟我學過技擊之術而已。」
王琮道:「他們敢上前幫你的忙嗎?」
預讓道:「如果需要,我一聲召喚,他們會立刻拔劍相向。」
「假如他們那麼做,結果就很悲慘了。」
預讓厲聲道:「王琮,你別以威脅的口氣在此地說話,河東的子弟是不會向威脅低頭的。我之所以不要人幫助,並不是怕你們人多勢眾,而是因為無此必要。」
王琮還要開口,襄子已經斥止道:「王琮,退下去,不准再開口!」
王琮似乎不服氣。
襄子道:「你如果真要出頭,就單獨出去向預讓挑戰。」
王琮道:「君侯!屬下的劍技不如預讓,單獨挑戰,必死無疑,但是屬下不必如此的。」
襄子歎道:「王琮,你倒像是富貴人,根本不該做劍客的,你把生死看得太重了。」
王琮道:「卑職雖然學劍,但不是為做一名劍客。卑職家中人口眾多,食指浩繁,卑職本就是為了利祿而來從事的,卑職重視生命,也是重視職守,卑職的職分是保護君侯,所以卑職不敢逞強冒險,炫能好鬥。」
他的話說得很老實,襄子倒是無以為斥了,只得向預讓道:「預讓,我心敬你是個劍客,故而以劍客的身份來向你挑戰,這對你夠優待了吧?」
他為了要在河東百姓面前表現他的仁慈慷慨與英雄氣概,所以才提出了這個條件。他知道這是最容易取得好感的,因為河東民風尚武驃悍,最重英雄。
這果然為他贏來了很多的尊敬。
預讓一言不發,微微將劍抬起,作了個備戰的姿勢。雖是隨隨便便的一站,卻已有萬夫莫敵之威。
襄子十分高興,一個劍道的高手最怕的是寂寞,能有一個技藝相當的對手來一戰,這是最夠刺激的事。
襄子拋去了劍鞘,把身上不必要的東西都丟開了,然後才道:「我自從學劍以來,始終沒有真正地測試過自己的能力,今天該是個機會了。」
這是一個劍手共同的願望,他們一直希望知道自己的技藝到了什麼程度,遇上旗鼓相當的對手,總有一較高低的衝動。趙襄子以諸侯之尊,單身與一個平民決鬥,也是基於這種沖動。
兩個人沒有再說話,對峙著繞了兩圈,那是為了觀察,看看對方是否在哪一處有空隙。
雙方瞭解到對手的造詣已是無瑕可蹈,無懈可擊,他們就不再浪費精神等待了,他們知道要擊敗對方,只有自己製造機會了,因此,他們又不約而同的發出了招式。
雙劍以極快的速度一擦而過,沒有交觸,因為他們都知道對方已能充分地化解自己的攻招,不必徒勞無功了。
兩個人不斷地移動著,交錯進行著換招。
但是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們的兵刃也沒有接觸過。每個人都是招式用足後,發出的招式很穩,立刻就收劍撤招。兩人都是同時發招的,但是一劍出手,發現對方都已能測知招式,加以防備了。
上乘的劍手,斗的是技,不以力勝,五十招後,雙方的態度越來越嚴肅,越來越恭敬。
因為,他們都為對方的劍藝吸引住了。而四周圍觀的人都比他們還緊張,這是一場罕見的高手對劍,每個人都知道好,但是說不出好在那裡。
又是五十招過去,雙方都有點疲倦,也見了汗,但決鬥仍是沒有結果,這兩人的劍技路子完全不同,但他們的造詣極深,殊途同歸,所以很難分勝負了。
忽而,預讓大喝一聲,奮力橫出一劍,貼住了襄子的長劍,把他震退了幾步,然後身形上躍,劍光直掃而下,這與他先前躍過馬匹突擊的招式完全一樣。
襄子卻不像預讓那樣狼狽了,他長劍在手,已經有了準備,只手握住劍柄,斜指向天,準備接下他這天驚地撼的一擊。
他知道這是預讓全力的一擊,躲、避、退,都不能脫出劍氣的範圍,只有拚命一博了。
但是預讓卻沒有直落下來,在空中,他的身形巧妙的一翻,居然轉了一個方向,落向一邊去,跟著劍光翻舞,耀眼生輝,那是劍氣發揮到極致的緣故。
襄子不知道預讓在玩什麼把戲,他已經把全力傾注劍上,等待預讓一拼的,預讓變了方向,但是他凝聚的劍勢卻到了非發不可的程度,再也無法控制了。
固然,他可以使劍招立發,不過那太危險了,勁力用盡,新力未生,是防備最弱之際,也就是所說的空門。
預讓在空中轉換方向,大概就是誘發他勁力空發而乘其虛,這份心思實在巧妙。
但襄子不是輕易上當的人,他的勁力雖然控制不了,但絕不會空發,他雙腿一點,身隨劍勢,攻向了預讓的背後。招式並不巧妙,巧妙的也是心思,攻敵之必救,這樣一來,預讓有再好的精招也必須停止下來,解救背後的危機了。這是襄子臨時的變招,也虧得他多年的造詣,才能在匆促間爭回先手。
劍尖直刺向前,預讓像是完全沒有發覺,一任對方的劍刺過來。
襄子莫名其所以,因為預讓的長劍舉起下落又不似毫無知覺,只是預讓劍落前方,襄子卻在他的背後,這個人究竟在搞什麼玩意兒呢?
劍尖刺進預讓的背後,又從前胸穿出,預讓以乎毫無感覺,彷彿刺中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泥塑木雕的偶像。
襄子駭然地拔出了劍,而預讓也轉過了身子,他胸前被劍刺穿的地方開始大量的冒血,預讓的身子也發出了輕微的顫抖,證明他受傷很重。
可是,他剛才明明已經取得了先手,襄子只是無可奈何下力求扳平而已,那一劍輕易可以招架住的。
預讓不招架,聽任劍刃刺中。
他是不知道嗎?不可能。以預讓的造詣,劍氣到他身前半丈處,必有知覺,來得及回身格開的。難道是預讓存心求死,故讓襄子刺上一劍嗎?那也不可能,因為預識到現在仍是全身殺氣,而且一個劍手在決鬥時,絕不會束手待斃的。
那預讓到底是為了什麼?
襄子終於找到了答案了。在預讓的腳下橫著一件割碎的錦袍,那是襄子的。本是穿在他的身上,為了要鬥劍,他脫了下來,隨手放在一邊,此刻已預讓斬成了幾片。
襄子忍不住問道:「剛才你是在斬我的袍子?」
預讓沒有回答。
襄子道:「這件袍子雖然與我的衣同為黃色,但是我當著你的面脫下來放在地上的,難道你看花了眼,錯當是我了?」
黃乃帝王之色,本來只有天子才能衣黃,但由於君權日衰,諸侯們也越禮穿著了。
不過在廣場上的人中,也只有襄子一個人御黃袍,一時不察倒也可能的。
預讓淡淡地道:「我若是連衣服與人都無法辨明,也不可能活到今天了。」
這也是。他是劍客,也是遊俠,終日在搏鬥中,敏銳的觀察,正確的判斷,都是必備的條件。
如若預讓會犯這個錯誤,錯把一件衣服當成人,他決不會享譽至今,被稱為天下第一劍客了。
劍客是不能犯錯的,一點小小的錯誤判斷,往往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襄子想想道:「那麼你是有心去斬我的衣袍的?」
「是的,碎袍代首,以酬故主。」
「什麼?你把衣袍當作是我?」
「在此地只有君侯一人衣黃,那件黃袍也是君侯身上脫下來的,我想多少也可以向故主作個交代了。」
襄子怔了半天才道:「我就在你對面,你殺了我豈不是更好?」
預讓苦笑道:「我殺不了君侯。」
襄子道:「那倒不盡然,我們的劍藝相當,但是我發覺你的劍式比我兇猛,那是你博擊的經驗比我多,再繼續下去,落敗的必然是我。」
預讓又搖頭道:「今天不可能,我的耐戰力不夠。」
「那怎麼會呢?你一直都在湖海中磨練,我卻日居深宮,為政事而忙碌,你的耐戰力,絕對優於我。」
「我說的是今天,我從昨夜起運氣縮骨,蜷在橋洞中,那是很耗力的,且我又先受了傷,流了不少的血,體力大受影響。」
襄子想了一下道:「不過我也相當的累,你看我出的汗不比你少,再拖下去,我可能比你先倒下來。」
預讓道:「我自己知道,平常,我可以力戰千招而不見汗,今天才戰了百招,就已經汗流浹背,因此我明白自己不能再拖下去。」
「那你可以等以後再來找我決戰。你不必躲著行刺,可以公然地來找我。」
預讓苦笑道:「你會再接受我的挑戰嗎?」
「會的,我一定會的,預讓你知道我絕對會接受的。今天這一戰,是我平生最吃力的一次,但也是我最高興的一次。因此,我決不會拒絕你再次來挑戰。」
「我相信,君侯是一位劍士,會有這份器度,但君侯身邊的人呢?他們不會讓我來的。」
襄子道:「這個,我可以向你保證,任何人都不准傷害你,只要你是來找我比劍,絕沒有人攔阻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公開地來,預先訂好日期,我也能作個準備。」
「不必想到以後了,今天我就過不了。」
「今天你雖然受了傷,但並不重,胸前一劍對穿,我出手時很有分寸,並沒有傷及心肝,不會送命的。」
預讓怔住了道:「聽君侯的意思,似乎仍然不想殺死我,準備放我一次活命?」
趙襄子笑道:「是的。孤王有此信心,你終有一天會為我所用,成為我的座上客!」
預讓斬金截鐵地道:「君侯,預讓告訴過你,現在不妨再重複一次,這絕無可能!」
襄子惆悵地道:「為什麼?還是那個理由?」
「是的。預讓僅得一命,已經許給智伯了,再無餘力可報君侯,只能心感君侯的感情。」
襄子道:「你兩次謀刺我未果,等於是你已經死了兩次了,也可以說是加倍地報答過智伯了,現在你的這條命是我的,為我效力是應該的!預讓,你說對嗎?」
預讓不說話。
襄子又道:「當著河東的父老,你不妨問問他們,看誰能夠責怨你。」
預讓卻飛快地道:「不必問人家,預讓的所作所為,只是為盡自己的心,不是做給人看的,因此我的一切也不必求諸他人的諒解。」
「那更妙,預讓,你是個講理的人,總不能否認你已經欠我兩次命了?」
預讓搖頭道:「不!只有一次,就是在晉城的那一次,而且我所欠的,也只是君侯不殺之情,可不是命,預讓只有一條命,已經交給智伯了。」
「那條命早已不存在了。」
「君侯!預讓的看法卻不是這樣的,人只能活一次,也只能死一次,沒死就是活著,只要有一口氣在,我就是預讓,凡是預讓該做的事,仍然要做下去。」
襄子正要開口駁斥他的話,預讓又開口道:「一個劍士之所以可貴,就在於他對劍道尊嚴的遵守。劍士把心交給一個人時,就是一個永恆的許諾,一息尚存,永世勿諼。假如我苟延殘喘再事君侯,就失去—個劍士的資格。君侯會要這樣一個人?」
趙襄子毫不考慮地道:「要!我的看法與你不同。我認為你仍然是一個偉大的劍土。」
預讓歎了口氣,「很抱歉,君侯,預讓卻不會改變自己去做那樣的人。」
「預讓。大丈夫當恩怨分明,我兩次不殺你,這份情又將如何報答呢?」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欠債也有先後輕重,在我酬報完智伯之後,若有餘力,也定然有以還君侯。」
襄子也想了一下道:「你報答智伯的唯一方法就是刺殺我了?」
「是的,這是智伯活著對我所提的最後一個要求。也許,他如活著,會改變這個要求,但是他沒有機會再作改變,我也只好貫徹始終了。」
「如果你殺了我,又如何能報答我呢?」
預讓笑道:「那時我若有命在,君侯還有什麼未了心願,我必為完成,但我只是一名劍客,那些事也只限於劍客能做的範圍之內。」
襄子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覺,長歎了一聲道:「預讓,你一直在激使著我此刻殺了你。」
「預讓並無此意,只是告訴君侯,我的決心而已。」
襄子舉起了劍。他對說服預讓投降已經放棄,他知道這個漢子是永遠無法為己所用了。
預讓也執劍而立,作決鬥的姿勢,可是他眼中已經沒有了殺機,有的只是一片茫然。
襄子又歎了一口氣,他知道預讓此刻只是在求死,自己攻擊過去,他不會認真反擊的,最多只是敷衍,然後死在自己的劍下。
一個劍手是不該死於床榻,最理想的歸宿,就是手中執劍,死於決鬥之中,敵手的劍下。
預讓正在追求他的歸宿,這一剎那間,襄子真有著成全他的願望,可是走到預讓面前時,襄子又放下了劍。
他無法對預讓出劍,因為他自己也是個劍士,一個劍士不會殺死一個毫無鬥志的對手。
因此,他沉思片刻,收劍回身道:「預讓,此時此刻不宜決鬥,你還有一件重要的工作要做。」
「什麼事情?」
「把智伯的頭骨歸葬。你最夠資格做這件事。老實說,我今天之所以把智伯的頭骨歸還,主要還是為了你。」
預讓道:「謝謝君侯!」
襄子把自己的長劍交給了捧著內貯智伯骨頭盒子的那名內侍,把那口金盒接了過來,交給預讓道:「我本想親手把它放到智伯的墓穴中去的,但我想智伯一定更希望由你來做這件事。」
預讓接了過來,再度稱謝道:「歸還智伯骸骨,是我的妻子文姜的囑咐,也是她自許要完成的責任,請君侯允准把這份工作讓給她來做。」
襄子忙道:「當然可以,尊夫人在哪裡?」
「在對岸佇候。」
「請過來,請過來,我也很想見一見這位巾幗女傑。」
文姜一身縞素,從橋上施施然地過來了。雖是脂粉不施,但是天生那股動人情致,依然使人為之目眩。
不過,她眩目之處,不是她的美麗,而是她那種睥睨當世,目空一切的神態與氣概。
她雖然曾是范邑城主的夫人,但此刻只是一個平民的妻子,她身著布衣,卻具有王侯般高貴的氣質。橋上站立執戈守衛的軍士,文姜經他們面前時,他們都不期然地肅立致禮。
連襄子也親至橋頭,拱手相迎。
文姜倒是很知禮數,連忙襝衽屈膝致禮道:「民婦文姜參見君侯!」
「不敢當,不敢當,敝人見禮。」
文姜一笑道:「君侯,這不敢當,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文姜一個布衣民女,當不起的。」
襄子誠懇地道:「夫人謙虛了,三晉之地,誰人不知夫人的才名,又有誰敢把夫人當作一個民女看待,誰見了你,不是尊稱一聲夫人了。」
文姜笑笑道:「那只是河東父老們過份的抬愛,實際上,賤妾的確是一名布衣婦人而已!」
趙襄子笑道:「敝人相信夫人不會在乎這些庸俗富貴的,正如尊夫一樣,我用盡了方法,在人間富貴上,我已開出了最高的條件,仍然未能使他改變心意。」
文姜道:「拙夫只是一名劍客而已,但君侯擊劍之技並不遜於拙夫,君侯並不需要他這個人。」
「我不是為他劍術而用他,我是尊敬他忠義無雙,仰慕他的義烈,夫人能為我勸勸他嗎?」
文姜輕歎道:「君侯!拙夫如果能接受你的條件,他就不值得你如此器重了!」
襄子怔了一怔才道:「是的!夫人說得不錯。唉!國士無雙,預讓若能易志,就不是預讓了。」
他頹然地回身,在前面走著。王琮立刻帶了兩名侍衛過來,
貼在他的背後。襄子回頭道:「你們下去,這會兒不需要你們。」
王琮道:「君侯,那預讓的劍尚在手中。」
「我知道。他是一名劍士,劍是他的生命,必須時時在手。劍士之劍,雖死不離。」
王琮急了道:「君侯的劍卻不在身邊了。」
「我不是劍土,沒有帶劍的必要。」
「可是預讓是刺客,曾經兩次謀刺君侯。」
「我知道,他沒有放棄他的企圖,還會再行刺的。」
「君侯以背相向,不是太危險了?」
「原來你們擔心的是這個,預讓兩次行刺,你們也沒有擋住他,他既要動手,你們擋在中間又有什麼用?」
王琮慚愧地道:「卑職等劍技雖遜,卻有為君侯效死之心,拼卻此命,也可以擋他一下。」
襄子微微一笑道:「可是你們若想謀刺我,豈不更方便了,本來我只是背對一支劍,現在要背對三支劍了。」
王琮大急道:「君侯!卑職等一直對你忠心耿耿,怎會萌此大逆不道之心?
襄子道:「我知道你們不會,但我知道預讓更不會在我的背後下手。他如若能做出這種事,就不會拒絕我的邀請了。他如存心想暗算我,就會假意地答應我,在我的身邊,他可以選擇一個更好的下手機會。」
王琮還要開口,襄子道:「下去吧,我說過了,這裡用不到你們。」
襄子平時對下屬們發號施令,都是重複再次為止,因此王琮等人不敢再說,應聲退了下去。
襄子繼續向前走著,他的神態十分莊嚴,但不是戒備,因為他已行近墓穴,他是為死者的敬意而端肅。
預讓若是在此刻下手,的確是個大好的機會,每個人都為襄子捏了把汗。
尤其是河東的父老們,內心更是充滿了矛盾,他們尊敬預讓,視之若神明。
對預讓為報故主而一再行刺,他們是十分尊敬的。但此刻,他們怕預讓會動手。那倒不是他們已將忠心易到襄子身上,雖然他們已消除了對襄子的仇恨,但他們心目中依然是擁護智伯的。只是,他們也為襄子的豪情所折,希望能看見預讓成功,但不是此時,不是此地。
預讓是他們的神,神不會做卑鄙的事。預讓也沒有使大家失望。
襄子一直來到墓前,贊禮生一一唱禮、上香、獻牢、斟酒,行禮完畢。預讓的劍一直抱在手中,劍尖垂地,卻沒有一點行動。
大家都吁了一口氣,既覺得安慰,也有點惆悵。
輪到預讓夫婦與河東的父老致祭了。襄子謙遜地退在一邊觀禮。
文姜打開了金盒,捧出了智伯的頭骨,上面用黏土以及油漆所塑的臉貌仍長栩栩如生,而且因為在金盒中放了很久,水氣蘊積,竟凝在眼珠上,彷彿是兩滴眼淚。
這兩滴水珠帶給預讓的震動,是無以比擬的,他忍不住捧起了頭骨,跪在墓前,痛呼一聲:「伯公……」
這一聲有如野狼中箭的哀嗥,悲淒中帶著激忿,絕望中帶著無可奈何。
頓時,引起了一片哭聲,河東的父老子弟們也忍不住他們心中的悲哀。
只有文姜十分冷靜地接過了預讓手中的頭骨,拭去了眼上的水珠,平靜地道:「伯公,你的百姓並沒有背棄你,預讓與我也沒有負你的托付,現在一切都已過去,你們夫婦也可以安息了。」
把頭骨放進了墓穴,吩咐道:「封墓。」
沉重的石棺蓋封上了,一鍬鍬的土堆上,把智伯夫婦永遠與塵世隔絕了。
文姜這才朝飲聲暗泣的預讓道:「夫君,把眼淚擦乾,抬起頭來,男兒有淚不輕灑,你有什麼好傷心的。」
預讓震了一震,抬頭擦乾了眼淚道:「是的,娘子。」
文姜點了一下頭道:「這才像個樣子,現在我們來說兩句體己話。」
大家都怔住了,此時此地,眾目睽暌,她居然要跟預讓說體己話,預讓也為之愕然。
文姜又笑了一下道:「我知道這時候不該說這些的,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別的時間了。」
預讓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是的!我知道,文姜,我沒有別的話說,我只能說一句話:我這一生中,最得意之事,就是娶到一個美麗的妻子。」
文姜也笑道:「我也一樣,我嫁了一個很值得驕傲的丈夫。」
「不!文姜,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也沒有什麼可使你驕傲的。浪跡終生,一事無成,甚至於最後也沒有完成伯公之所托。」
文姜道:「別這麼說,你已盡了力,我們受伯公知遇雖隆,但是我們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為報,在這世界上,我們對得起每一個人了。本來我還有一點遺憾,沒有為你生下一兒半女,對你家的祖先……」
「那倒沒什麼,我在未娶你之前,已經選擇了劍客這一行業,劍客本來就不應有後的,因為劍客結仇怨太多,留給後人的只有仇恨與不幸,倒不如無後的好。」
「那是你的想法,身為人婦,我卻不能忽視了我的責任,幸好我為你找了個小桃,她有了身孕,而且我已經著人把她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了。」
預讓拱了拱手:「謝謝你,文姜,我已經忘了這回事了,多虧你記得。」
「我知道你一心一意都放在今天大舉上,不會留心這些事的,所以我替你安排了。」
「文姜,自從我們結婚以後,一切都是你安排得十分周全,我沒有再為自己操過半點心,因此,我要再謝謝你。」
「我也要謝謝你,夫君。你使我這一生十分豐富,多姿多采,若不是你,我還伴著范中行那個傖夫,庸庸碌碌地混日子。」
「文姜,你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一定不會庸碌一生的,若不是我,你也會另創一番局面,現在的一切並不怎樣,我只感到十分慚愧。」
「夫君,自家夫妻,你還客氣些什麼?我已十分滿意了。夫君,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個無敵英雄,因此我很自私,我要離開你了。」
預讓道:「好的,你多保重。」
文姜嫣然一笑道:「夫君,若還有下輩子,我仍願意嫁給你,你是個好丈夫!」
預讓笑了一笑道:「我希望下一輩子我能變得好一點,使我能配得上你,這一生,我總覺得你太委屈。」
文姜笑了一笑,然後她美麗的身子慢慢地倒了下來。預讓站在對面,看看她倒下去,也沒有伸手去扶。
當他們夫婦在娓娓相談的時候,四周寂然無聲,雖然他們所說的都是一些兒女之私。但聽在別人耳中,竟然是無比的莊嚴,誰都不敢出一口氣,唯恐打擾了他們。
直等文姜倒地時,大家才震動了。襄子上前一步,本想去扶她的,但又自覺不妥,忙對身旁的侍女道:「快把預夫人扶起來,看看她怎麼了?」
預讓淡淡地道:「沒有怎麼,她只是去了。」
「什麼,她去了?這怎麼可能呢?不久之前,她還好好的在說話,怎麼一下子就去得這麼快?」
「她服下了劇毒。」
「什麼時候服的?」
「她吩咐為伯公封墓的時候,我看見她含下了一顆藥丸,那必然是她早就準備好的鶴頂紅。」
襄子大為震驚地道:「你看見她服毒也不阻止她?」
「鶴頂紅入口穿腸,我發現時她已放進了口中,阻止已來不及了。她已存了必死之心,阻止又有什麼用呢?」
「怎麼會沒用?只要你立刻發覺,我自有靈藥,能使她把毒藥吐出來,凝住毒性,保住性命的。公侯之家,為了防備別人下毒,身邊隨時都帶有解毒靈藥。」
望著即將嚥氣,已失知覺的文姜,預讓的嘴角竟然泛起了一絲苦澀的微笑:「君侯,還是救不活她的。在沒有吞服那些毒藥之前,她已經死了。」
襄子不禁一怔,惑然地問道:「預讓,這是怎麼說?」
「這就是說她的心早已死了。」
「為什麼呢?我實在不瞭解你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求死呢?你們都還年輕,還有著很長的歲月。」
「但是,我們已經沒有了活下去的樂趣,沒有了活下去的目的,活得像行屍走肉,還有什麼意義呢?」
「世上有很多人,活得都不快樂,生活比你們困苦十倍,他們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但他們活得很有勁,拼了老命,努力地活下去。」
預讓抬起了頭,驕傲地道:「是的,大多數的人都是那樣渾渾噩噩地活著,我們夫婦卻不是那樣的人。」
襄子終於懂了,這夫婦倆不是平凡的人,他們有著超人的思想,也有超人的行徑。
歎了口氣,襄子感慨地道:「成為一個超越平常的人,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有些人死得很早,卻是真正的活過,有些人很老還沒有死,卻也不能說是活著。」
襄子默然片刻後,才對文姜拱拱手,表示了他的敬意,也表示哀悼之意,然後又向前走著。
他不再說什麼,而且也沒有話說了,在預讓夫婦面前,他忽然發自己很渺小,王侯之尊,人間富貴,在這兒變得很庸俗,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他才走出幾步,預讓忽然又拔出了劍,使得每個人很緊張,以為預讓又將出手了。
王琮等侍衛們立刻又圍了上去,但是襄子十分的從容,連頭都沒回,斥責道:「退下,沒有規矩,預夫人的遺體在此,你們怎可無禮!」
王琮道:「君侯,預讓的劍已出鞘。」
「又如何?難道他會在我的背後下手嗎?」
「這……看他的情形似乎有這個意思。」
「胡說!他要是這樣的人,寡人早已死了。預讓若是會在背後行刺、世上也不會有預讓了。」
這話很玄,很少有人聽得懂。
但預讓是完全明白的,預讓要是一名卑劣的刺客,早就在第一次刺殺成功了,不可能拖到今天。
不過預讓若是行止卑劣,襄子也不會容忍他活著一再冒犯了。
只有兩個互相尊敬的敵人,才能互相容忍。
襄子在這些地方所表現的氣魄以及對預讓的信任,的確是令人心折的。
預讓的眼眶潤濕了,文姜在他的眼前服藥自盡,目睹著愛妻死去,他還能笑出來,此刻他卻有著想流淚的衝動,但是那眼淚卻沒有流下。
他忍住了,而且他已壓下自己激動的心情,高聲叫道:「君侯,預讓要出手了!」
預讓訝然地止步道:「你又要殺我了!」
「是的,我說過,這是我此生唯一能做的事,一息尚存,我都會不停地去嘗試。」
襄子道:「今天你已試過一次了!」
「除非我倒下或是君候倒下,這件事都不會終止。」
「這個我知道,我也答應過你了,你隨時都可以公開地找我挑戰、決鬥,我絕不拒絕,但不是在今天。」
「既然隨時都可以,為何今天不行呢?」
「因為我希望能在公平的情況下一較劍技的高低,今天的情況對你太不利了,你已累了好幾天,體力不足,剛才又受了傷,流過不少的血,而且夫人適又去世,甫遭喪痛,一切都大受影響……」
預讓道:「君侯!我是以刺客身份來行刺,不是以劍客的身份來挑戰,今天是最後一個機會,過了今日,我再也沒有機會了,所以我必須在今天來做。」
襄子道:「我答應過,你隨時都可以來的,為什麼你不休息一下,養足精神來一戰呢?」
預讓道:「君侯,我說過了,我是刺客,不是劍客。」
「改天不行嗎?今天你的條件太不利了。」
預讓不再多作解釋,只是道:「君侯,我過來了。」
他提著劍,一步步的走近去,他的全身又充滿了那股殺氣,因為他這一次是公開叫陣而後才行動的,絲毫不掩飾他的殺機,因此,他慢慢走近時,那股敏銳的殺氣居然能泛溢在四周,刺激得人很不舒服,
王琮等人本已退了下去,見狀忙又上來,執劍攔住喝道:「預讓,你太不知進退了,君侯寬厚,一而再地饒你不死,你竟纏上了,三次饒命的恩德,你都不知感激,這還配稱為一個劍客嗎?」
預讓靜地道:「剛才預某已然說過,我是刺客,不是劍客。預某若是自認為劍客,此刻縱不拔劍自刎,也斷然不至於立刻又向君侯拔劍,但刺客無此拘束。」
王琮喝道:「不管你是什麼,今天都該死了。你一再冒犯君侯,視我等如無物,實在太欺侮人,你以為我們無可奈何你了是不是?」
趙襄子看看預讓滿臉的殺機,不禁有點愕然,他不知道預讓何以會突然變得如此猙獰的。
看看臥地的文姜,他忽地明白了。
預讓的殺機是因為文姜之死而激起的。
她早巳看出預讓雖以刺殺襄子為此生唯一未竟之舉,但是卻提不起殺機,所以劍勢不夠凌厲。
否則在先前橋頭,預讓不必騰越馬身發劍了,像第一次在晉城的宮中,預讓一劍破壁而入,將興兒橫摔,劍勢何等凌厲!剛才,他如果仍然有此威勢,則一劍洞穿馬腹,仍然能將襄子砍殺斬首的。
因為他的殺機不濃,才會貽誤先機,功敗垂成,自己反而受了傷,也使襄子低估了他的劍術。
現在,可能是因為文姜之死,使得他心中充滿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激怒之情,因而也助長了他的劍底之威。
這股威勢在他尚未出手之際,已經予人一種脅迫之感。
因此,預讓尚未靠近,襄子卻已連退了幾步,急聲呼道:「劍來!劍來!」
他的劍已交給從人,而且就在他的旁邊,伸手可及,他一招呼,侍人立即半跪雙手獻劍,他手握劍柄,嗆然一聲,長劍出鞘。王琮等人見他已執劍在手,知道他的脾氣,不待吩咐便退至一旁。
可是襄子此時不知怎的,忽有一種恐懼之感,下意識地又退了兩步,大聲道:「預讓,你若是以劍士的身份向我挑戰,我自然接受,而且待你以劍士之禮,若你自居為行刺的刺客,我也要把你當刺客了。」
預讓沉聲道:「君侯,預讓早已失去劍士的資格了。」
襄子竟然不敢接觸他的目光,連忙道:「王琮,這是你們的責任了!」
退下去的王琮又率了兩名侍衛迎上來,攔住預讓,預讓大喝一聲:「走開!逆我者亡!」
聲若霹靂,威勢無匹,王琮等三名劍手竟為他這—喝喪魄,劍器都握不緊了,鏗鏘聲中,三枝長劍被他擊得脫手飛出,人也震得向後跌開了去。
預讓凜若天神,仗劍而前,王琮等人就在他的腳下,若要殺死他們,只有舉手之勞,但預讓似乎沒有看見他們,注意力全放在襄子身上。
又有兩名侍衛挺身相阻,他們仍然被預讓一劍格得人仰器飛,那一枝劍在預讓手中,竟像是一股狂飆,飛沙走石,當者披靡。
襄子不住地後退,預讓不住地逼進,那些侍衛們也不住地分批插進來攔截,有時是兩個人,有時是三個人,但他們都沒有能擋住預出手一劍之威。
追隨襄子前來的侍衛劍客將近二十名左右,這些人也都是襄子的劍道高手,可是他們二三聯手,都只能在預讓劍下作一招之敵。
一擊之下,莫不劍折人頹,這種威勢不但使劍客們喪膽,也使襄子失色。過去與預讓對手,他都佔了上風,使他對自己的劍技信心大增,以為已是天下無敵的高手了,可是今天看到預讓大發神威,他才知道自己跟預讓有一大截的差距,而且是永遠無法企及的差距。
因為預讓此刻所表現的不僅是技,還包括了天賦的神勇以及運劍的熟練,每一次有人相阻時,他推出一劍,直逼中宮,使對手必須橫劍自救,即使預讓的劍勢並沒有對準人,對手飽受威脅之餘,不自而然地橫劍自保,而劍器相觸之際,預讓的劍也一定敲在對方劍上最弱之處。
劍握在手,勁力從手掌傳到劍上,使器與人結為一體,是以兩者之間,必須有一個相連的關節,那也是勁力最弱之處,高明的劍手,已經將這一個關連的部位,縮減到幾乎沒有,因此才能達到身與劍合的境界。
若能再進一步,達到意與劍合,心到劍至,那就是全無間隙了,但是這種境界很高,極少有人能達到。
襄子自己估量一下,約莫已到第二層身與劍合的境界,他看預讓可能跟他差不多。
可是今天他才瞭解到,預讓的劍技實在比自己高明得多,而以往幾次交手,自己只是幸運而已。
第一次在宮中是倒霉的興兒首觸其鋒,而自己是趁他殺氣已洩,殺機未聚的當兒出手,才僥倖制止了預讓。至於不久之前,預讓藏身橋下,突起發難,一來是馬匹阻路,擋住了預讓的威勢,最重要的則是預讓心中全無殺機,使他提不起勁來攻擊。
現在,襄子才知道一個人在拚死時的勇氣有多可怕,更知道一個高明的江湖劍客的劍法,也不是他這種出身於貴族宮廷之中的劍法所能比擬的。
預讓此刻所表現的,完全是一種完美的殺人的技巧,他的出手十分美妙,看來驚險萬分。
他從不保護自己,他的招式中完全是攻擊性的,而且他的動作百分之九十是屬於被動。
攻擊應該是掌握百分之百的主動才對,預讓的劍招既是以攻擊為主,何以又大部份為被動呢?
這話聽來很矛盾,只有目擊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玄奇之處。預讓的出手之所以看來被動,是由於他很少先去攻擊人,都是由對方發出了攻勢後,他再施以反擊。這是非防禦性的反擊,因為他的反擊太快,對方根本無法撤回劍招自保。大家只有硬幹了。
乍看之下,這似乎是兩敗俱傷,與敵偕亡的打法,但實際卻又不然,到了最後關頭,預讓的劍招比對方快上一剎那,傷了對方而使得對方的殺手自動地化解了。
襄子的侍衛們一個個地擁上來,又一個個地倒下去,或退下去,而預讓自己卻屹立而無損。
那些對手們的技藝雖有高低,但是在預讓面前沒有什麼兩樣,每個人都是一經接觸就負傷敗退了。
預讓採用的是最經濟、省力有效的戰法,沒有虛耗他的體力,輕而易舉地就解決了對方。
二十幾名侍衛已先後敗退或倒下,只剩王琮及一名劍士,作第四度的衝刺。
他們跟預讓是第四度交接,以前三次,第一次預讓震脫他們手中的長劍,他們拾起了兵刃再來,在預讓手中二度交接時,受了點輕傷,第三度時受傷較重,不足以致命,所以他們鼓足勇氣,又作第四度的衝刺。
其實他們心中明白,這一次也純屬多餘,他們的技藝與預讓相去太遠,上去也是必敗無疑,只是職責所在,不能不如此。
雖然他們受傷不重,但是受傷的部位全是致命的要害,他們之所以不死,完全是預讓劍下留情所致。
預讓若是存心要他們死,他們早就身首異處了。
預讓不僅是對他們兩個人如此,對別人也是一樣,地上躺了一大堆人,沒有一個死亡。
那些人都是因為受傷而失去了行動的能力,都不會馬上死,若是經過適當的調理,還都可以活命。
當然,那些人可以勉強起來再作一戰的,但是沒有一個人起得來了。
他們也和王琮差不多,是第二次或第三次受傷倒地了,他們自然也明白預讓劍下留情,面對著這樣一個對手,他們還能有什麼別的方法呢?
再爬起來,只是多受一次更重的傷而已,打是絕對打不過的,又何必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再說,他們畢竟也是薄有名氣的武師,羞惡之心,比一般人強烈,預讓等於已經三番兩次饒恕他們的性命,說什麼也不好意思上去拚命了。
何況,他們只是受了襄子的重金相聘去護衛,對預讓本人並沒有深仇大恨,犯不著捨命相拼。
預讓長劍一翻,又巧妙地擊在王琮與一名侍衛的臉頰上,把兩人都打得飛跌出去,由於用的是劍身,每人臉頰上都添了一條兩指多寬的血痕,而打擊的力量使他們震昏過去,所以沒有再爬起來。
他們合刺出的劍勢卻因為身形方向的改變而告無功,本來他們是刺向預讓兩邊的胸膛,此刻卻從他的兩臂外緣擦過去,只不過割破了一點衣服。
差不多全是如此,預讓只以一點無關緊要的輕傷或是些微之差避過了對方的險著,再給予對方一些較重的傷害,這絕不是僥倖,而是一種極其準確的判斷。
王琮他們受的傷也不重,不是幸運,像剛才那一劍,預讓若是以劍刃削過,每個人的腦袋都要飛掉一半,絕無活命的可能。
那名侍衛是真的被震昏,但王琮在倒地時仍是十分清醒,只是他不想再爬起來,裝著昏了過去。
預讓把最後兩名衛士擊倒後,不看他們—眼,執劍向襄子走去。
襄子微呈怯意,又退了幾步。他身邊還有—些執戈的兵土們要上前來圍殺預讓,在這同時,王飛虎手下那些河東的勇士們也向前逼近,毫無疑問,他們是來幫助預讓的。
「住手!都退下去!」
這是預讓叫出來的。
河東的勇士們聞聲止步,但趙國的兵士們卻只頓了一頓,他們不是預讓的下屬。為了保護他們的君侯,自然不會聽預讓的了。
預讓朝襄子執劍為禮道:「君侯!不要讓他們上來送死,君侯也明白,他們擋不住我的。」
襄子的確明白,這些軍士們是無法與一名劍客相抗,尤其預讓是公認為天下第一的劍士。
當然,罄自己所有的千名健卒,前仆後繼,一波波地擁上來,還是可以阻止預讓的,但到那時,河東的勇士們也不會坐視,一定會擁上來,他們雖不到千人,卻是經過預讓精心教導的,個個能以一當十,自己這千名健卒將片甲無回,自己恐怕仍將為預讓所殺,而後,晉城無主,趙國必將落入韓魏等強鄰之手。
襄子挺了挺胸,勇敢地站了出來道:「你們都退下。」
一國之君,畢竟有他的威嚴,他的話就是命令,沒有人敢違背,那些兵士們退了下去。
襄子又看看滿地橫七豎八倒臥的士卒,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預讓,好劍法,這些人雖然不如你,但也都是一時之選,我想他們聯手起來,應該可以擋住你的,卻想不到這麼快就把他們都擊倒了。」
預讓道:「僥倖而已,我抱必死之心,敢於送險一拼而已,若非時機異於尋常,我也不敢如此冒險,要對付他們就沒有如此輕鬆了。」
「不然,我看勝得很輕鬆,每次都快一步。」
預讓笑道:「但是這種戰鬥卻不足為法,每一次我都在行險,若有一分的差錯,我就要倒下去了,而且不會像他們如此簡單,我若倒下,就起不來了。」
襄子道:「我看得出,你對他們劍下留情,他們沒這麼客氣,都想要你的命。」
「所以我說不足為法,若非不得已,我決不會採用這種戰法,那實在太冒險了,若有一次失算,我就要伏屍當場了。」
「你為什麼要行險呢?」
「因為我知道君侯是一位極高明的對手,而我的目標又是放在君侯身上,必須保留大部份的體力來與君侯一搏,不能損耗在他們身上,因此只好以最快的方法解決他們。」
「只是這個原因?」
「是的!只是這個原因。」
「假如只是這個原因,就太沒道理了,如果一有失手,豈不是跟我交手的機會都沒有了?」
「是的。但我必須如此。因為我唯有採取這個方法,才能以相當的精力與君侯一搏。如果我以力戰的方法把他們慢慢地擊退,現在早已精疲力竭,連君侯一劍都接不住,更別說刺君侯了。」
「現在你認為有足夠的把握殺死我了?」
「我沒這麼想,刺殺君侯是我答應智伯的,我當盡我之力去做,成敗可以不計,重要的是,我是否盡心。我有十分之力,只用了九分,是我的不忠,但我若有十分的把握,也盡了十分的力量,卻因為其他的原故失敗了,我毫不慚愧。」
襄子搖搖頭歎道:「我實在不明白你。」
預讓道:「我並不要別人明白,只要墓中的智伯明白我的心意就夠了。」
襄子想想又道:「預讓,你既是為了要省力速戰,才採取以險取勝的方法,又何必要手下留情,饒恕他們的性命呢?他們都是第二次或第三次被你擊倒,你若是在第一次就殺了他們,豈不省事得多了麼?」
預讓笑了。道:「任何人都會以為我是劍下留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故意示惠,是不得不耳。我若是想殺死他們,自己也早已身死多時了。」
「你不是劍下留情?」
「絕對不是。我所以不殺他們,只是為了爭取時間,我取的都是要害,落劍極輕,一沾即收,若再慢一瞬,我自己就無法逃過他們的殺手了。」
襄子是個嗜劍若命的人,聽預讓說出的這番道理又是前所未聞,不禁興趣大增,竟忘記兩人立將進行生死的搏戰,抱劍問道:「預讓,你能說詳細一點嗎?」
預讓微微點點頭道:「他們攻出的都是殺手,幾乎也是極難化解的險招,我必須花很大的力氣才能擋得住。若是一對一,我自然可以從容應付,不必逞險。但是我要面對二十幾個人,而且都是此中好手,若是一一應付,我最多只能勝過三五人,即將筋疲力盡了。時機迫促,不容我久戰,唯有用險一途,因此我的招式都是在對方將招式用足,無法改換的時機才發出,而且要在他最弱的空門中遞進去,才能有效而不致徒耗體力。」
襄子點頭道:「好心思,好方法,若是早點出手,對方知道了危險而撤回兵器自救,就會拉長戰鬥時間了,只是,—定能找到對方的弱點嗎?」
「這……很難說,要以客人的修為而定。那些空隙有時只是眨眼間顯現,能否在這剎那間發招,在於各人的修為,所以這並不是對方的缺點,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可攻擊這些空門的。」
「是的,我懂了,劍術到了某一個境界,已經不受劍招的限制了,任何一種劍法在他眼中都是破綻百出,信手一揮,都能克敵致勝了。」
「是的,君侯對劍道浸淫日深,故有此種體會。」
趙襄子搖搖頭沮喪地道:「我還沒有這種體會。我的劍技還停留在思索精招的程度,比你信手揮出均為妙著,渾樸自然,還要差上一截。」
預讓道:「君侯能說出渾樸自然這句話,離此境已經不遠了,所謂返樸歸真,就是這個意思。」
趙襄子想後搖頭道:「很難,我也許永遠都到不了這個境界,除非我放下本身的事務,四處流浪,找那些成名的劍客們,一一去拜訪比鬥。」
劍技之精在於勤,那只要苦練不懈即可,而劍技之成在於廣,那必須與各種名家高手接觸,在體驗中累積而來。這種交手決鬥,自然要付出極大代價,必須每次都獲勝,一次失敗,經則殘肢傷體,重則喪生,所以一個劍客的成長,不僅過程十分艱苦,而且充滿了血腥。
像預讓此刻所說的體會,不知是多少血肉艱險之所累積,別人未到此一境界,根本說不出來,到了此一境界,也不肯輕易告訴人,因為這是劍技的一種突破。
但預讓卻侃侃而談,毫無保留,使得每一個聽到的人都如癡如迷,連那些在預讓劍下受傷的人都是一樣。他們以自己的體受,來瞭解預讓的理論,感受特別深刻,這在他們以後的劍技上,有很大的助益。
趙襄子出神地道:「先生不愧為劍中之神,短短數語,道盡劍技中的妙機,襄子受益良多。不知還有什麼可以教我的?」
「有。我說的這個方法,雖能制敵於機先,但也是置本身於懸崖之邊。最重要的就是把握勒韁止步的時機。」
「這時機將如何取決?」
「這必須由自己的經驗與判斷來決定。發招太早,則攻敵無功,發招太遲了,則無以自保,僅能達到與敵偕亡的目的。最佳的時機是在把握那一剎那,創敵而全身而退。因為我是後發而先至,先手一直在我手中,主動之勢也掌握在我,但進退之機,則操之於勢。」
高手對決,所爭的也是那一剎那的先機,道理很簡單,但運用極難,襄子是立刻就懂了,點點頭道:「換言之,先生每次都予敵輕創,都是時機所限,只能達到那個程度,稍遲一步,對本身就有危險了。」
「對我是如此,那是由於我對時機把握還不準確,或是發劍的速度不夠快。照理,最好是一招克敵,我出手慢了一點,才僅能成輕傷口,若我的劍再深進一點,雖然能致對方於死地,但劍刃將為對方血肉所吸凝,或身形為對方遲凝。那些吸引也許很小,阻礙的時間也短得不易覺察,但往往卻是生死一隙,像我身上受的這些輕傷,便是火候控制不足之故。」
襄子又沉了片刻才道:「多謝先生賜教,我大致是明白了。但是,先生,你把這些告訴了我,對你可是不利,尤其是你要刺殺我,勢必增加更多的困難。」
預讓的臉上卻泛起了一片笑意,道:「君侯,我刺你的原因不為私仇,我既不以仇人視君侯,就不必保留什麼了,這是我練劍多年的一點心得,我也希望能留在這世上,使我這一生有點價值。」
「先生好豁達的心胸。」襄子的語氣十分恭敬,從他向預讓求教問劍之後,他已改口稱先生而執弟子之禮。
預讓茫然輕歎:「知己、愛侶已一一先我而去,回首前塵,一無所成,也一無所有,我又何必吝於一點點的心得呢?」
這是一種哲人的感慨,也是預讓心中的感受,別人既無法體會,也無從瞭解,但襄子從預讓的眼中,看到了他的茫然,他的無奈以及他的思索。
預讓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這一死本非必然,而預讓也做得很勉強,先前那股凜然的殺氣,此刻已然無存,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虛。
襄子本來是懷著很大的恐懼的。
他知道預讓刺殺自己的決心尚未中止,必須再一次實行,雖然,他不想跟預讓糾纏下去,但並不畏懼。
他對自己的劍技十分自信,預讓只是他一個心折的對手,他相信自己仍能應付。
他答應前來致祭,親自送返智伯的骨頭,一則是為安撫河東的人心,再則也是討好預讓,取悅預讓,贏得預讓的感激,最後能為自己所用。
若得預讓來歸,利益太大了。
他在戰陣上所向無敵。
他所教的士卒能以一當十。
他能使天下的人才來歸。
來到河東,襄子預期會見到預讓的,心中早有了準備,所以預讓由橋下出來,他並不奇怪,而且暗自心喜。
那時他信心十足。輕而易舉地制服了預讓,而且又做了一連串大力慷慨的行動。
他想預讓遲早會受感動的,而他的存在,並不足以威脅到自己的安全。
那知祭祀過後,文姜服藥,使得預讓突然地振作了起來,也發揮了他精湛無匹的劍技,使襄子明白自己與預讓的技藝,仍然差了一大截。
幸好,預讓是個光明磊落的丈夫,恩怨分明的俠義豪傑。他若是一個處心積慮的刺客,自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這時襄子才有了恐懼,才不敢應戰,而叫王琮他們去對付了。
襄子可以用所有的一切來交換預讓的心許,但是不能交出自己的生命。
王琮等人在預讓劍下紛紛披靡,不但沒擋住預讓,甚至於連損耗他體力目的也沒有達到,預讓解決他們太輕鬆了。
襄子卻知道躲不過了,這是在河東,自己並沒有佔人數上的優勢,只有拚力一戰了。
但襄子意外地發現,預讓的殺氣與鬥志又已消沉下去,而且比以前更頹喪了。
剛從預讓處學來的一番劍術心得,襄子躍躍欲試,很想把那些理論求證一番。
用從預讓那兒學來的劍技去對付預讓,而且兩人又是在作生死之決鬥,這不是跟自己生命過不去嗎?
任何人都難免會這樣想,唯獨襄子不然,他知道只有從預讓那兒,才可以得到最確切的指點。
預讓不是一個卑鄙的人,既然說出了他的心得,就不會吝於指點,萬一自己有錯誤的地方,他會指出改進的。
預讓也是一個不忘恩的人,自己又一次寬恕了他的性命,他一定會設法報答的,因此,自己在交手時有疏失,預讓不會用這個機會來殺死自己。
這是對人性瞭解的打賭,賭注是自己的生命,但襄子卻敢賭。事實上也不容他推拒,因為預讓毫無改變心意的意思,執劍站在對面。
「預先生,我們必須一戰嗎?」襄子心中已經失去了比鬥的興趣,那是預讓的頹廢引起的,一個沒有鬥志的對手,也是最乏味的對手。襄子知道自己可以很容易殺死對方,卻無法從交手中得到什麼了,而他不想殺死預讓。
預讓的回答是空洞的,但十分堅定:「是的,君侯。預讓斗膽冒犯請求一死,而且此戰預讓志在刺殺君侯,故而也請君侯別再猶豫。我劍招一發,即將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襄子沉著地道:「預先生,我知道你要殺我之心是不會改變了,但是我想提一個請求。」
預讓倒是很客氣:「君侯言重了,請君侯諭示。」
襄子道:「將這一戰延後一兩日,使我能將身後之事略作安排,庶幾能以平和之心情,與先生作生死之一搏。」
這是個很合情合理的要求,趙襄子乃一國之君,他身後之事千頭萬緒,若不預作安排,勢必要呈亂狀。
襄子的年歲尚壯,正是奮發有為之際,所以未立遺囑,他要求能把一些身後事預作安排,這也是很合理的。
可是他最後的話中,是要求得—個公平的機會以求—搏而已,這使得預讓猶豫了。
他不想答應,但也不知如何拒絕,因為他忽然瞭解,襄子之所以要求延後一戰,僅是為了預讓自己。
他從昨夜開始就蜷縮在橋洞中,幾乎一夜未能休息,體力必然大受折扣。他的妻子在不久前飲鴆自殺,屍體還在一邊,這時侯他的心情的確紊亂,這些都是影響鬥志的。襄子要給他一個從容準備休息的機會。
襄子道:「你放心,我絕不會逃避的,而且我也不走,我就住在我部屬所駐的軍營中,兩天之後的凌晨日出之際,我在這兒等你,就是我一個人,不帶任何的同伴,能信得過我嗎?」
預讓沒有回答,他的思緒極亂,依然不知要如何才能回答。
襄子道:「你如不信,我請河東的父老為我擔保。」
這是更大膽的一個請求了。
河東的父老都是他的仇家,而襄子居然要請仇家來替他作保證。不是太荒誕無稽嗎?
一個人要求取信於人時,提出另一個人作為擔保,那個被提出的人,必然地位崇高,極受尊敬,可以信賴的人,如此,擔保才有力量,而擔保人也必高於被保的人。襄子以一國之主的身份,居然要請河東的父老為之擔保,可見他對河東父老的尊敬了。
因此,在旁圍觀的河東父老們一個個都感動萬分,商量一陣後,推出了一個代表,出來向預讓一揖道:「預先生,小老兒等願為趙侯作保。」
預讓只有苦笑了。
那老人又道:「趙侯如若移師而返,我們是無力阻止他的,但我們相信他不是這種人,所以敢為他作擔保。他若失信走了,我們十五個老頭子就集體自裁。」
預讓苦笑一聲道:「老丈不必如此,各位都如此信任他,我還有什麼不能的?」
那個老人長歎了一聲道:「預先生,我們並非忘了智伯恩德,在我們的心目中,智伯永遠是我們河東的領主,因此,你要刺殺趙侯以報智伯,我們是絕對贊同的,只不過趙侯這次是來向智伯致祭的,我們不能對一個致唁的遠客失禮,至少不能在典禮上動手。智伯生前是個英雄,我們相信他也會同意延期的。」
這些老人們都對預讓有絕對的信心,他們認為動手之下,死的必定是襄子,所以他們像是在為襄子請命,請求預讓寬限一下時間,讓襄子去交代一下後事。
預讓還能說什麼呢?他不能告訴這些老人,說他已經在襄子手下,兩次被饒恕了性命。
襄子放過了他兩次,因此,他對襄子實在提不起殺機,而一個劍士在決鬥提不起殺機與鬥志,他就是在送死,尤其是面對另一個高明的劍手,可以說絕無悻理。
預讓就是存心在求死,他只是不想自殺而企求能死在決鬥之際,劍鋒之下。
襄子要求延期,是為了他,好讓他能在充分的休息後,培養好決鬥的情緒,再作一戰。他實沒想到,這是延長了預讓的痛苦。
當預讓與王琮等人決鬥時,襄子曾經為預讓犀利的劍法而感到一陣懍懼。
但襄子經過一陣觀察研究後,對預讓的劍路多少已有了個瞭解,尤其他本身也是個極其高明的劍手,由瞭解而進到渴求一試的慾望消除了他的恐懼。
就在他戰志激提,準備一試之際,他卻看到了預讓的倦怠與失望之神色,也看出了預讓鬥志的消沉。
他感到很失望,其實他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因為這是除掉預讓最好的機會。
誰都以為預讓的存生是他的威脅,唯獨他自己很清楚,預讓實在不想殺死自己,正如自己不想殺死預讓一樣。
他請求延期,是為了預讓好。現在預讓是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壓力強迫著來行刺,他希望能多一點時間,讓這種壓力減輕,或許會改變預讓的心意。
這麼做自然也要冒相當大的險,預讓此刻正是萬念俱灰,心力交瘁之時,所以生趣全無,經過兩天的休息後,或許他又鬥志充沛了呢?
但襄子不但願意冒這個險,而且還表示希望能在那種情況下轟轟烈烈的一戰。
這是一個劍士的胸襟,也是一種劍士間的瞭解,襄子雖然沒說出來,他相信預讓必能了解。
預讓看著襄子,目中泛起了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長久後他才收劍一拱手道:「君侯,後天的凌晨?」
「是的。後天凌晨,我在這裡等候,這兩天我就住在大營之中,你知道我不會逃走的。」
預讓點了頭:「我還是住在那間酒店中。」
「好!我們住得很近就更好了,我若有什麼動靜,你立刻就會知道。」
預讓道:「我住在酒店中,因為我一直都住在那兒,那是我在此地的家,並沒有其他的作用。」
襄子笑了一笑道:「我這話也不是說給你聽的,這裡有很多你的朋友故舊,他們不像你這麼信任我。」
預讓道:「此地雖為河東,但是要對君侯不利的只有我一個人。」
襄子道:「我知道。我在這裡是做客的,我會謹守客人的本分,而且我也會約束我的屬下,不去打擾你。」
兩個人都很客氣,完全看不出有一點要拚命的意思。
預讓又是一揖道:「君侯請上馬先行吧!」
襄子道:「不,還是先生帶了尊夫人先請吧。先者為大,對尊夫人,我不想說一句哀唁的話,只有萬分敬意。」
「謝謝君侯,既是如此,預讓就告罪了。」
他彎腰抱起文姜的遺體。這個美麗又可敬女人,雖然生命已經離開了軀殼,但她仍然是那麼美麗、莊嚴,臉上帶著一絲滿足的微笑。
她在塵世間享受過尊榮富貴,也得到了愛情,她活得有聲有色,死時壯烈淒艷,似乎她所追求的都已經得到,因此她沒有半點遺憾而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4:01
第十六章
經過兩邊佇立的行列,趙國的軍士們執戈致敬,河東的父老子弟們也再度跪下,虔誠的致上他們的哀敬之意。
預讓進了酒店,襄子仍然是步行由門口經過,走出很遠才上馬,河東的父老們也遠遠的繞開了。
只有王飛虎一個人悄悄的走過來。他看見預讓把文姜放在炕上,然後站在一邊發呆。
雖然他盡量放輕腳步,但預讓仍是聽見了,沒有回頭,但聲音相當平靜:「飛虎,很多事都要麻煩你了。」
王飛虎忙道:「大哥,這是小弟應該盡力的。」
「襄子回營去了?」
「是的。他把軍卒也集中到大營中去了,一個都不放出來,而且直到後天凌晨決鬥時,也不讓他們出來。他會當著部下的將領們,頒給我一方軍令,要我負責這兩天的邏守任務,只要現在有趙國的軍卒出營,可以立予格殺。」
「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呢?」
「他說是不願意引起衝突或誤會,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部屬們對他如此縱容大哥十分不滿,也許會藉機會前來騷擾生事,不利於大哥。」
預讓輕徑一歎:「這個人的魄力實在很夠。」
「是的,大哥。小弟說句放肆的話,他的一切,實在比智伯強。」
預讓想了一下道:「差不多,只是他的運氣好一點,成了勝利者而已,成功的人,總是容易表現大方的。」
王飛虎點點頭,欲言又止,預讓笑笑道:「飛虎,有話儘管說出來,在我這兒,什麼好拘束的。」
「有件事要大哥替小弟作主。」
「什麼事?是不是襄子封你什麼官職?」
王飛虎微微一震:「大哥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但是可以想像得到的。現在河東已經是他領地了,而智伯無後,他必須要找個人來管轄這片土地,除了你之外,沒有別的更適合的人了。」
王飛虎道:「他要委小弟為河東守,領河東地,歲食千鐘。他說這是他所能給予最高的食祿了,萬鐘以上的祿采是爵祿,要由天子來頒賜的,他答應我干幾年後,由他呈請鎬都天子,再進升加我的爵位。」
「這是好事。兄弟,由劍士而晉封爵位的,你是第一人,也為我們江湖遊俠們爭點光。」
「大哥,小弟志不在此,這也完全是大哥大嫂的提拔,否則小弟一介武夫——」
「不。兄弟,你的才具很適合這份工作,干遊俠倒是埋沒你了。再說,這也是你自己的能力掙來的,我們並沒有幫助你什麼。」
「小弟本來不想幹的。」王飛虎道:「但是趙侯取出了一封簡緘,說是出於大嫂的請求。」
「啊?」預讓道:「文姜還會幹這種事?」
「簡緘上的確是大嫂的親筆,而且也有大嫂的鈐記,她是為了河東的未來計,才向趙侯提出這個要求。」
預讓笑笑道:「文姜總是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的,不,也只有讓你來管理河東,才能平安無事,若是趙侯另外派人來,不會像你這麼體恤老百姓的,而百姓們也不會服從他,那樣,天下又將多事了。」
「大哥不反對小弟接長此職?」
「當然。我怎麼會反對呢?你能有正當的出身,我只有高興,而且為河東的父老計,我也替他們高興。」
王飛虎遲疑良久,才委婉的道:「大哥!既然您不反對小弟接長此職,那小弟就要鬥膽提一個請求。」
「是有關後天決鬥的事?」
「是的,大哥。我不是請你取消決鬥,只是請求在劍下饒趙侯一死。因為現在殺了他,實非河東之福。這不是小弟為戀棧富貴才作此請,河東的父老們也有同樣的想法,他們只是很難為此進言而已。」
預讓笑笑道:「何以見得一定是我殺死他呢?他的劍技很精,我已有兩次失敗的前例了。」
「那只是意外使然,若是你們面對面決鬥,大哥絕對有把握能殺死他的。」
預讓苦笑道:「你對我倒是頗有信心的。」
「是的!大哥,小弟也是學劍的,對劍術的優勢很清楚,宮廷中貴族的劍法重在修身養志,絕對無法與江湖上的劍客相較。他們的劍華而不實,氣勢有餘,辛厲不足,重守而不重攻,自保尚可,攻擊則遜色多了!」
預讓道:「兄弟。你若是以這種看法去評測趙侯的劍法可就錯得厲害了。他絕不是你想像中那種浮誇的劍手,氣勢磅礡,變化精微,勁強勢銳,是我平生僅見的一位高手,我或許能刺殺他,但絕無可能勝過他!」
王飛虎不禁默然,片刻後才道:「大哥決心要殺他?」
預讓想了一下道:「這很難回答。我私人沒有半點要殺他的理由,只是答應了智伯,必須要完成這件工作!」
王飛虎想了一下才道:「大哥,智伯與趙侯並無私仇。以前是為了要併吞趙國的權勢而殺他,現在那個原因已經不存在了,但為了河東,卻不能要他死。」
「是的,我明白。只是,我欠了智伯的情,卻沒有欠河東的情,所以我只能報智伯而不必報河東。」
王飛虎又想了片刻才道:「大哥!如果你—定要殺趙侯,兄弟就另作打算了。」
預讓道:「哦?還能另作什麼打算?」
「我幫助大哥來完成這件事。」
「為什麼呢?你並沒有欠智伯的。」
「怎麼不欠呢?智伯也是兄弟的故主,我也一樣該為智伯盡心。」
「兄弟,你錯了。我們雖然都受過智伯的恩惠,但是所受的待遇不同,他把河東的子弟交給你,好好的率領他們,教導他們,保護他們,這才是你的責任,其他的事你都不必管了。」
「可是大哥……」
「行刺的事我一肩承擔,不必你插手。受命任河東守,是你自己的能力與條件均夠,倒不必太感激趙侯,因為除了你之外,沒有別人能勝任此職,所以你大可放心,即使後天凌晨我殺趙侯,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大哥,你這麼說就太令小弟傷心了。小弟絕不是為了貪圖富貴才擔任此職的。」
「這個我知道。但既然有這個機會,能正正當當的發揮所長,謀求前程,也不該放棄。」
王飛虎苦笑道:「大哥,兄弟不知要如何才能使你明白兄弟的心意。」
預讓笑道:「我完全明白。但是我告訴你,我的決心不會更改,也不要你的幫助,你管你自己的事,後天決鬥我成功的機會極少,因為我說過了,出其不意一擊而濺血五步,我殺趙侯的機會很大,如果兩個人面對面,規規矩矩的決鬥,我勝不了他。」
「不,大哥的劍技優於他。」
「我難道還不比你清楚嗎?」
王飛虎無言以對。
預讓又是一聲長歎,道:「你不會明白的,劍勢在於氣勢,氣勢成於決心,猝然一擊,我的決心在,故而成功的希望尚大,面對面的決鬥時,我全無鬥志。」
「那怎麼會呢?今天在墓前,大哥一劍無敵。」
「我勝過那些侍衛很輕鬆,是因為他們想殺我,為了不被殺,我只有起而應戰。可是,面對趙侯時,他毫無殺我之意,我的殺手都施展不出了。」
「大哥一定要被動時才有鬥志?」
預讓默然片刻後才道:「是的。這是我劍法中一個最大的缺點,也是一個最大的秘密。只要對方不存殺我之心,一個普通的劍手也能擊敗我。」
王飛虎道:「可是大哥以前對戰時,有不少名家都敗在大哥劍下。」
「是的。那是因為他們的目的不僅在敗我,還想殺死我,才引起我的反擊。其實,不僅是我,所有學劍有成的劍手,都有這個缺點,只是大家不自覺而已,所以才有人說劍道即仁道,就是這個道理。」
王飛虎搖頭苦笑道:「兄弟倒是從所未聞。」
預讓笑道:「那是你把劍視作殺人之器,執劍在手,心存殺機,所以每戰皆凶。若是你每次都是心存仁念,不懷殺機,就會成為天下無敵的劍手,所謂仁者無敵,也是由劍道引申出來的。」
「要除去心中的殺機很難吧?」
「是的,很不容易。只是趙侯對我偏偏用上了。我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心,但他已立於不敗之境了。」
「那大哥後天又何必去接受決鬥之約呢?」
「有些事是明知毫無意義,又非做不可,有些事是心裡不想做,卻是推不掉的。」
這是很含混的一個答案,王飛虎難以理解。他看不出預讓有什麼非做不可的理由,但是他知道這次是白來了,可以說是毫無結果。
他也瞭解不必再說下去了,那也不會有結果的。頓了一頓,他才道:「大哥還有什麼吩咐?」
「我自己沒什麼了,你大嫂的後事要你費心。」
「這是兄弟應當盡力的,而且河東的父老子弟為感念大嫂的恩澤,自動的為她打造一副石槨,而且準備在智伯的墓園之側,另辟一所墓園。」
預讓想了一下道:「我們是平民,於禮不可如此。這是貴族的葬儀,但文薑是個愛排場的人,這也是她自己爭取來的,我不能太辜負人家的好意,只是記著:千萬不可將我與之合葬。」
「大哥!您……」
「後天一戰,我不一定會死,但也要作萬一的打算。假如我被殺了,不必費事,隨便刨個坑埋了,不要建墳,不必立碑。」
「怎麼可以呢?」
「我是個江湖的遊俠,路死溝埋,這是一般遊俠的必然結局,我們是沒有根,沒有歸宿的。」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是卻描繪出遊俠的悲哀。
王飛虎感到一陣鼻酸,雖然他不像預讓那樣的深刻體驗那種悲哀的境界,但是他能意識到預讓的絕望。他也知道,塵世間即將失去這位蓋世的名俠了。
他靜靜的退出了酒店,遠處有不少人清香俎豆,遙遙的祭拜著。這些都是預讓舊日施教過的青年以及一些感懷文姜恩德的河東父老。
他們受了王飛虎的勸阻,沒有冒昧前來,只好在遠處一表心意。王飛虎看了心中又是一陣暗歎,屋中還有一活人預讓,但是大家的舉措,已是死亡的先兆。
有人走上來迎著問道:「預先生情形如何了?」
「很好,很安定,在準備作後日凌晨的一戰。」
「文姜夫人之死,對他的打擊很大吧?」
王飛虎想了很久才道:「看不出來,他們早已彼此互相活在對方的心裡,因此,塵世的聚散已經不會影響到他們情緒的悲樂了。」
「是的,預先生與文姜夫人都不是常人,不能以常情度之,老漢就想不出夫人今天必須仰藥自盡的原因。」
王飛虎道:「她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又見到預先生再度行刺失手,知道不會有第三次了,所以先走一步,在泉下去等預先生。」
那老者想了一下才道:「以老漢的愚見,她會不會是以一死來激起預先生第三度的雄心呢?」
王飛虎笑道:「我敢擔保不是的。以預先生的為人,他要做的事,不會受任何人的影響,而且文姜夫人也不會愚到想以這種方法去影響他。」
「可是夫人以為不會有第三次行刺,預先生有了。」
王飛虎輕歎道:「我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對預先生的瞭解,誰也不會比預夫人更深,她不會做沒意義的事的。」
大家—陣默然,片刻後一個青年道:「我們可以進去叩詣一下預先生嗎?」
「當然可以。但最好不必了,他們夫婦長年分散,前幾天就是見了面也沒有聚頭。現在好容易有點時間,讓他們好好的聚一下吧!」
「可是文姜夫人已經仙去了,幽明路隔……」
「唉!真俗!生離死別,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在他們那種超人的心中,生死聚散是另一種境界的。」
這種解釋太玄,玄得連說出口的王飛虎也不知如何作進—步的解釋,但似乎每個人都懂了。因此沒有一個人再要求去打擾預讓。
但是預讓並沒有得到寧靜。
夜初間,涼意沁人,預讓還是以原先的姿勢跪坐在炕前,凝視著文姜。
他沒有點燃燭火,但是文姜的肌膚毫髮仍是歷歷可見。服鶴頂紅自殺的人有一個特異的現象,它只是奪去了人的知覺行動,沒有奪去人的生命,因此文姜的肢體仍柔軟如昔,她的嘴唇依然紅潤,她的身子仍有微溫。
預讓對著她,在心中交流著千言萬語。
寂靜的大地,只有遠處傳來的一兩聲馬嘶衝破了寂寥,那是軍營中戰馬不甘寂寞的嘶鳴。
但是預讓卻輕輕的抓起了身旁的劍,伸手摸了一下文姜的臉頰,還吻了一下她冰冷但仍柔潤的嘴唇。
然後,他輕捷的走到門口,突然的打開了房門,兩條黑影像貓兒似的驚跳開去。
預讓淡淡的道:「不管你們是誰,都給我滾出去,別來煩我!」
兩條人影都已經做好了攻擊的姿勢,準備預讓衝出去,那知預讓只在屋裡說話,他們微微一怔,隨即有點憤怒而被歧視的低叫道:「預讓,你好大的架子!」
預讓冷冷的道:「我只說這一次,滾出去!」
黑影似乎被激怒了道:「預讓,也不問問我們是誰?來意為何?」
「你們是誰都沒有關係,我更不想知道你的來意,只知此刻我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
黑影中的一個道:「我們不是來打交道的,我們是來殺人的。」
「滾!我現在不殺人。」
「哈……預讓,你的耳朵有問題是不是?我們是來殺人,不是來看殺人的。」
「哦!此地沒有別的人,二位是來殺我的了?」
「你總算還不太笨,到底明白了。」
「我不明白的是二位何以要揀這個時侯來,我已退出江湖多年,而且再也不會到江湖上去闖蕩爭雄,二位若是為了想成名而來找我,大可不必了。」
「我們才不會為了一點虛名而找人拚命呢!預讓,別以為你是天下第一的大劍客,就自覺神氣了,我們要是有意在江湖上爭雄,就輪不到你排第一了。」
「那很好,我投身江湖廿多年,現在才覺得那是最無聊一件事,虛名誤人,盛名更誤人。」
「預讓,這倒也不見得,若不是擁有天下第一劍客的盛名,恐怕也活不到此刻了,君侯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胡鬧。」
「哦,原來二位是趙侯門下的武士!」
「我們可沒那麼沒出息。」
「那麼二位又是何方神聖呢?」
「我們是晉陽宮中的劍術教師,君侯的劍術就是跟我們學的。」
「失敬!失敬!」預讓道:「原來二位是君侯的老師,那可真了不起,我曾經跟君侯對手幾次,都是預讓落敗,有弟子如此,二位想必更高明了。」
「這個倒不敢說。」一人說道:「想必你也明白,劍術高低因人而異,看各人的稟賦智慧而定,我們只是教授他擊劍之術,不一定能強過他,但總不會差太多就是。」
「即使如此,二位也比預讓強了。」
「那當然,所以我們才會受命來殺你,若是我們也像王琮等那些飯桶,怎麼殺得了你?」
「啊!二位是受了趙襄子之命來殺我的?」
「不錯。別人還沒有這麼大的面子差得動我們。」
「君侯不是已經約好了後天早上與我一決的嗎?」
「預讓,你太天真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侯是何等高貴的身份,豈會與你這種江湖亡命之徒決鬥。」
「決鬥之說,乃出於君侯之口,預讓並未請求。」
「那個時候,在河東百姓的圍觀之下,他為了要拉攏河東人心,不得不表現一點風度。」
「其實大可不必,預某已落在他手中,閉目待死,他大可一劍殺了我的。」
「預讓,那時殺了你,可能會激起民心反感。他這次到河東來,主要就是為了拉攏河東的人心,自然不能做刺激河東人心的傻事。」
「這叫我實在不懂,此刻二位殺了我,難道河東的百姓就會擁護他了嗎?」
「我們殺了你,會把你的屍體悄悄埋掉,後天早上,君侯照樣等候決鬥,你卻遲遲不往,大家會以為你畏死逃走,這一來,會對君侯更加敬重了。」
預讓笑道:「君侯倒真的是好心計。」
「這不是廢話嗎?他身為一國之君,思考眼光總是要比別人高上一等的。」
「其實君侯憑他自己的技巧,也可以殺死我的。」
「不錯,但那總是冒險,你是亡命之徒,他卻不是,他犯不著跟你動手拚命。」
預讓想了一下才笑道:「我大致上算是明白了,只有一點疑問,就是二位前來,萬一被人發現了……」
「哈……我們既然資格做宮廷劍術教師,自然得有兩下子,王飛虎限令百丈之內,不得有人前來,因此,我們來時,沒驚動一個人,即使被人發現,我們也可以不承認自己身份,因為我們並沒有在晉陽宮廷中待過,沒有人能認出我們。」
預讓道:「二位沒有到過宮廷,又如何教君侯的劍法呢?」
「我們一直在山中隱居,君侯都是移樽就教,這次我們也是奉命在暗中保護君侯,沒有人認得我們。」
「預某卻得認你們了。」
「認得沒有用,因為你已經無法去告訴別人了。」
「預某若是被二位殺死,自然是無法告訴別人,可是萬一預某由二位劍下逃生呢?」
「那也沒什麼,反正君侯不會承認,也沒有人認得我們,最重要的是,君侯白天有殺你的機會,他放棄了,絕不會人相信我們是被派來殺你的。」
預讓笑道:「君侯既能把一切都安排好,預某今天大概是死定了。二位請出手吧!」
「你出來,我們到寬敞一點的地方動手。」
預讓道:「我不想出去,拙荊的遺體在屋中,我怕你們會去驚擾她。」
「預讓,我們只要你的命,跟她沒有關係。」
「我不出去,我要守著她。」
那兩名劍客似乎沒料到預讓不肯出來,其中一人道:「預讓,你是有名的劍客,不是貪生怕死的儒夫吧?」
預讓淡淡的道:「我現在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新喪愛侶的傷心丈夫,我只想在這永別之前,多陪她片刻,你們一定容不得我,不妨進來殺我,否則就滾出去。」
預讓又把門關上,根本不理他們。
那兩名劍客在外面等了一下,終於忍不住慢慢掩近,卻得不到一絲聲息。其中一個壯著膽,抬腳砰的一聲,把門踢開。但他只感到腿上寒風一拂,然後身子一歪,驟失重心地往一邊倒去。他的同伴忙扶住他道:「小心點……」
「我……我的腿斷了……」
他的同伴還不相信,借黯淡的微光一看,地上有條血淋淋的斷腿。
就在那眨眼的光景,屋中的預讓已經一劍斬斷了那條踢門的腿,這是什麼劍法?
幸朽還是用腿踢門,假如是他們衝進去呢?
這傢伙簡直不敢想了,連忙挾著同伴往外竄去,那條斷了腿的劍客卻是連哼都不敢哼。
衝到門口的廣場上,被一條人影擋住。
兩個人大吃一驚,拔劍欲刺。
那人冷冷的道:「蠢才!是我。」
兩人聽出了聲音,連忙收回劍。
那人問道:「如何了?」
「回稟統領,預讓不肯出來。」
「我聽見你們的談話了,他不出來,你們該進去。」
「屬下等試了幾次,他終不肯受激出來。」
「那就進去逼他出來。」
「稟統領,屬下是這麼做了,錢通一腳踢開了門,還沒來得及行動,就被他一劍斬斷了腿。」
暗中的人影這才發現他的兩個部屬只有三條腿了,倒是微微一怔,想了一下道:「他的劍藝有如此深了?」
「稟統領,他施展的已經超越了劍法,錢通斷腿時,屬下就在旁邊,別說不見人影,連劍光都沒看見,那已經是神術了。」
「胡說!是你自己的功夫太差,滾過一邊去!」
這兩個人不敢再說,乖乖的退到一邊後才開始為傷者裹創傷。
那位統領等了一下才向屋中道:「預讓,躲在裡面沒有用的,放英雄一點,出來領死吧!」
屋中依舊沒有回音,這個人似乎有點生氣了,厲聲道:「預讓,久聞你英雄了得,神劍無敵,老夫才特來鬥鬥,想不到你竟是個龜縮不出的懦夫,太叫人失望了。預讓,你再不出來,我就放火燒屋了!」
預讓依然不出聲。
那人懷疑的道:「錢通,你們果真看見預讓在裡面嗎?」
斷了腿的錢通忍住痛道:「絕不會錯,統領還聽見我們跟他談話的,再說,屬下的一條腿就是他砍的。」
那個被稱為統領的人又思索片刻哈哈笑道:「預讓,你有種,就一直待在那裡面,火來!」
暗中又閃出一人,用火石又拉了火,點燃了一支火炬交給了他。
火光照出這是一個白髮的老者,隼目鷹鼻,臉色紅潤,毫無老態。
他穿了一身黑色勁裝,給人一種看來就是武功高手的感覺。
拿著火把,逕自去點向屋角的草垛。
忽然寒光一閃,那枝火把的火苗被斬斷了,飄落在地。
老者的身手很矯捷,立即鏘然拔劍,橫身擋住了門口叫道:「預讓出來了,別叫他跑了!」
四下都有人探身而起,都穿黑色勁裝,—手執劍,另外一隻手上揚著一枝短棒,晃了幾晃後,居然爆出一朵朵的水花,照得四下通明。
原來那是一種特製的火把,頭上有艾絨,點上了火,用罩子套著,只維持一星火苗,要使用時,拔去罩子,迎風一晃,立刻就有火花燃起,燒著了油脂,成為一支火炬,這是在戰陣上夜戰用的。
十幾支火把,把酒店前面的雪地照得通亮,卻看不見人影,一個個都驚問道:「人呢?」
老者也微現驚色道:「我看見他出來的,怎麼一晃就不見了?準是溜了,這沒種的家伙!」他向四下看了一下。
一個人道:「別是又溜回去了。」
「放屁!他出來之後,老夫立刻封住了門口,他若是溜了回去,老夫豈有不知道的?」
頓了一頓後才冷笑道:「預讓,老夫不怕你的,你再不現身,老夫繼續燒你的屋子,燒你老婆的屍體。」
他又等了一下,還是沒動靜,怨聲道:「再來一支火把,這次老夫看他如何來阻止?」
他身邊的一名漢子上前將火把交給他,老人道:「你去點火,老夫要等著攔截那個懦夫。」
那漢子頓了一頓才道:「統領,預讓雖然是懦夫,但是我們明火執杖,登門殺人,還要放火燒死人,成了暴徒了,這兒是河東的面上,恐怕不大好。」
老者大怒道:「混帳!你居然敢批評老夫了!」
忽然他覺得不對勁,忙又喝道:「咦!你是誰?」
他這才發現此人雖然穿了黑衣,卻不是自己的部下,這一驚非同小可。等他看清楚了對方後,更有啼笑皆非的感覺,因為那人赫然正是預讓。
腳下一連退了幾步,抖著了門檻,差點跌了下去,連忙伸手扶住了門框。
預讓冷笑道:「你放心好了,預某不會做偷偷摸摸不要臉的事,否則剛才靠近你時,攔腰一劍……」
老者慢慢穩定下來,覺得在自己手下面前,剛才那一陣失態太失面子,惱羞成怒,厲聲道:「預讓,老夫是公開登門叫陣的,而且還先派兩個部下向你打過招呼,怎麼算是偷偷摸摸?」
預讓冷笑道:「他們悄悄進門,直逼內室,不帶一點聲音,若非預某發現了他們,恐怕他們鏟下預某的首級也都不會出聲,這叫打招呼嗎?」
老者頗覺難堪,但仍強辯道:「那是兩段朽木,你若是被那兩個飯桶暗算得手,死得也不冤枉,因為你是有名的劍客,是公認的天下第一劍客——」
預讓冷冷的道:「預某不敢當,也從來未自認為是天下第一劍客,倒是兩位貴屬下,吹得可真神氣……」
老者更覺臉上無光,厲聲喝阻道:「預讓,少講廢話,老夫奉諭來收你性命的。」
預讓笑道:「兩位貴屬下早巳說過了,預其也聽得很明白,用不著你再提一次,只是預某很懷疑你們的身份,你們當真是趙侯的侍衛嗎?」
「那還假得了?」
「預某在晉城也住了一陣子,對宮中的侍衛都照過面,怎麼沒看過各位呢?」
老者微笑道:「君侯的侍衛太多了,哪能都被你見到?尤其是老夫所領的這一隊,從不在宮中出現,都是在外面擔任特別任務,更見不到了。」
「趙侯會有什麼特別任務要劍客去辦的?」
老者道:「這個用不著向你報告。不過有一點可以告訴你的,就是像你這種劍客,君侯殺了你怕引起河東的仇意,縱容你卻太危險,於是就輪到我們來下手了。」
預讓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原來各位擔任的就是這種特別任務,那倒是要有兩下子的。難怪你們比我日間遭遇的那些侍衛們強一點。」
「豈只是強上一點,根本是強得太多,那些飯桶是君候用來掩人耳目的。」
「這倒是要請教一下,所謂掩人耳目是怎麼說法了?」
「那不簡單?比如說,君侯對什麼人不滿意,卻又不公然去對付他,就下道口諭給我們。過不了多久,那個傢伙被刺客狙擊死於庭前,自然會有人懷疑君侯,可是君侯門中的武士們個個都武技平平,沒一個有此本領的,不是最好的一個掩沒明證嗎?」
預讓笑笑道:「那麼明天我陳屍此地,趙侯自然也可以推個乾淨了?」
「不錯,你很聰明,理想的是安排失蹤,讓人以為你膽怯畏死逃走了。其次是安排你殉妻自殺,那得放把火,把你們兩人燒在一起。」
預讓笑了一下道:「好,很好的計劃。我還有最後的一個問題,閣下的尊姓大名,你又是什麼統領?」
「老夫姚開山,是黑衣衛統領,直接受命於君侯。」
「這麼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也不見得在一人之下。君侯從老夫習劍,他一直以老師稱老夫,執禮極恭,統領一詞,只是便於下屬們稱呼而已,也算不得官職。」
「失敬,失敬!預某何幸,居然一夜之問,得蒙三位國師前來賜顧。」
「什麼?除老夫之外,居然還有人來了?誰?」
預讓冷冷的道:「兩位貴屬下,他們在不久之前,也是自稱為趙候的劍術老師。」
姚開山大笑道:「那是他們往自己臉上貼金,君侯的劍技比他們高明多了,不過他們說的也不算虛誇,君侯剛開始練劍時,的確是他們教的,只不過現在只有老夫一人還能為君侯尊之為師了。」
預讓笑笑道:「好了,請教完了。想不到台端有這麼顯赫又崇高的身份,在下有幸能在閣下劍下授首,實在非常榮幸,那就讓姚老統領出劍取首吧。」
「你還不自己送上來,難道還要老夫自己動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4:27
這原是一句賣狂的話,但是卻使預讓聽出了對方的色厲內荏,究竟預讓是個聞名天下的名劍客,姚開山前來殺他,也必定要有幾下子,但不管他比預讓高出多少,絕不該狂成這個樣子。
一個劍中高手,在遇見相當的對手之時,只會流出相當程度的尊敬,像姚開山的表現,徒然顯露其幼稚與膽怯而已。因此,預讓只冷笑一聲問道:「姚老兒,你可以把要如何對付我的埋伏端出來了。」
姚開山一震道:「你說什麼?」
「我相信你是來殺我的,但是不相信你憑著這幾個人就敢來找我的晦氣。」
「預讓,你太狂了,撇開老夫不說,就憑老夫手下這十幾名劍手合組的流星劍陣,也足以困死天下所有的高手,老夫何須另作準備。」
預讓鄙夷的看了一眼:「土雞瓦狗。」
這是真正的輕視,跟姚開山的壯膽而賣狂截然不同,受者也立刻可以尖銳的體會出來。
泥偶尚具土性,何況這些人都還是身手頗為不弱的劍手,他們雖懾於預讓的盛名,但也無法容忍預讓的輕視。
十幾人差不多齊聲發出了怒吼,然後搖劍攻了上來,而另一手的火炬也在不住的晃著。
預讓對他們的流星劍陣很感興趣。他故意以蔑視的態度激發其怒氣,目的也在領略一下所謂流星劍陣。
現在目的果然達到了。預讓有點後悔,因為自己太輕率了,也太低估了對方。這十幾名漢子給人的第一個感覺並不特出,他們就像那些默默無聞的二三流武師,充不了大用,給人呼來喝去的充充場面,打打群架,跑跑腿。
但是一經接觸,他才發現十幾個人都是可躋身高手之列,雖然不資格稱為絕頂高手,可是比起襄子身邊的那些侍衛強得太多。
不僅如此,他們的整體作戰,訓練尤精,配合謹嚴,出手凌厲。姚開山說這劍陣足可困死任何好手,倒不是虛誇之言,預讓就被困在裡面了。
這流星劍陣是在夜間實施的,主要是利用他們手中的火炬揮動,產生出無數銀蛇般的光柱,漫空飛舞,像是秋夜天際曳過長空的流星。
流星一曳即逝,而這些光芒卻是連綿不斷的,在眼前亂竄,使人目為之眩。
然後他們的劍就在對方的注意力不及之處悄悄地使出來,無聲無息,使人防不勝防。
預讓若非經驗老到,身上已不知被刺上多少個窟洞了。往往就在預讓全力去注意火炬時,劍鋒悄悄走進,而且一來就是三四支,分由幾個不同的方位刺來。
這些招式都是設計好的,恰好把退路完全封死,無論朝哪一個方向閃躲,都有一支劍在等著。
預讓只有仗著他豐富的經驗,快速的手法,避重取輕,用手中的劍撥開對方的攻擊。
這樣才狼狽不堪地勉強化解了對方的攻擊,身上卻已經受了幾處輕傷。
姚開山這才得意地笑道:「預讓,老夫這個劍陣如何?不過你到底還算不錯,居然能支持十幾個回合。在此以前,陣中無三合之生人。」
這就是說,三合之內,一定能刺死入陣的人了。片刻之前,預讓不會相信這回事。他認為劍藝靠陣法來發揮是旁門左道,不足以成大器的。
他也曾武斷的說:天下只有不敗的劍客,沒有攻不破的劍陣。
現在,他仍然堅持自己的這個信念,但也承認了這個流星劍陣的威力,很少有人能在中間支持過三合,因為它幾乎將敵人置於無法防禦的情況下受猛烈暗制。
但是,他的信念沒有改變——天下無攻不破的劍陣,這個流星劍陣雖然厲害,而仍然是可以破解的。只不過,要如何的破解呢?預讓相信他若是在一邊觀察過一陣子,必然能找到它的缺點,只可惜他此刻身在陣中,沒有冷靜觀察瞭解的閒瑕與機會。
預讓又支持了一下,慢慢地終於悟出了虛實,這個流星劍陣其實也很平常,只是利用火花造成的,然後再掩飾他們的劍及光影,而殺手就從光影之後進攻。那時,對方的注意力在追視光影,對接著而來的攻擊往往難以應付。這的確是一種很精妙的設計。
預讓是劍中高手,目力、聽力,都下過多年的功夫,所以能看出一點究竟,也憑著感應的本能,在鋒刃臨體之前作了適當的防禦,危險雖不免,畢竟是支持過去了。
當他找出了對方的虛實,預讓立刻作了適當的處置,他閉上了眼睛,完全憑聽覺來判斷敵情而作反擊。如果他睜著眼,就無法不受光影的干擾,所以他擯棄視覺。
這也多虧他前一陣子在晉城謀刺襄子時所作的練習。為了求速求狠,他常常閉著眼睛練習搏擊,放鬆防禦,聽任對方進攻,然後在對力鋒刃未及之前反擊。
這是以速度取勝,得力於一個「快」字,著重在一個「准」字,
不僅要刺得準,一招而斃敵,更要拿捏時間准,不快不慢,恰到好處。快了,對方有了警覺,臨時撤招自保,無法達到速決的目的,慢了,自身亦將不保。
為了拿捏這個時間,他的身上密佈劍痕,臉也變了形狀,所得的代價就是這一點心得。那就是用聽力去測定出手時間,恰到好處。
當人發現一頭奔牛對著自己衝來時,不假思索,一定是閃躲,而且在距離十多丈時,就有了動作,而奔牛衝勢的方向,仍然能夠衝到人。但如若人直立不動,到牛奔近丈許處再突然閃開,牛必然一衝而過,毫無危險了。
這道理很簡單,但那些以鬥牛為職業的鬥牛士,卻必須以幾年的時間苦練,經過無數次被撞的經驗,才能把握住閃身的一瞬,有時仍不免出錯。
所以,視力雖是人判斷情況而作反應的主要依據,卻是最不可靠的一種。
流星劍陣就是利用人視覺上的誤失。
預讓很快的就發現了這個關鍵所在,也立刻作了適當的反應。他閉上了眼睛後,憑著聽覺與感覺反擊,立刻收到了效果,嘶嘶的劍風不住的驚空作響,沒有金鐵交觸的叮噹,他的劍不會虛耗勁力碰對方的刀劍。
也沒有慘叫痛呼聲,預讓極少傷人,他只殺人。
一個受傷的對手是最危險最可怕的,他們往往會殺紅了眼,不顧一切的拚命。
所以預讓在決心殺人的時候,絕不用第二招,他的劍所取的方位大部份是咽喉,劍過人倒,無聲無息。
像是秋風吹過秋雲的原野,那些枯草都紛紛倒下,沒有多久,那些流星殺手已倒了一大半。
姚開山正得意地看著預讓陷入了劍陣,似乎不要多久,就可以把這個天下第一劍手殺死了。
但就在眨眼間,情況變了。他驚惶地喊道:「停!停!快退下去!」
這些命令是對他的部屬發的,預讓雖然不是他的部屬,卻先停止了行動。他並不喜歡殺人。
流星殺手只剩下三四個了,他們手中還執著火炬和長劍,卻有著惶然不知所措之感。地上倒著橫七豎八的同伴,火把在一邊,有些還在燃燒,有些熄了,冒出一股刺鼻的濃煙。
片刻前活生生的人,現在已不能動了,這種變化是令人無法立即接受的。
姚開山怨聲道:「叫你們退下去,難道沒聽見?」
那些人不是聾子,自然都聽見了,他們也不是不想退下,而是不敢。
預讓的劍雖停止了動作,殺氣仍然湃溢劍端,而那些人因為距離太近,仍然在殺氣的威脅下。他們唯恐一動就會挨上一劍。
雙方凝立片刻,預讓將劍尖垂下,放鬆了身子,冷漠地道:「滾吧,預某不殺你們!」
這是一個絕對靠得住的保證,那些劍手們吸了口氣,連忙退了下去,而且丟開了手上的火把,隱入黑暗中不見,只剩下了姚開山,他的聲音中帶著擅抖:「預讓,你好狠,一揮手間就殺死了近十個人!」
預讓冷冷地道:「他們要殺死我,我還不想死。」
劍刀對搏,互拼生死,不殺人就會被人殺,這時候不講客氣,預讓的話不算回答,因為姚開山的話也不是問題,但雙方又似乎在一問一答間,解釋了一切。
姚開山吸了一口氣:「預讓,老夫不得不對你說一聲佩服。老夫這流星劍陣自從練成以來,所向無敵,多少高手都在其中倒了下去,卻被你輕易地破了。」
預讓輕歎了一聲:「不算輕易,我破得很辛苦。」
想起練劍時身受的種種,預讓身不由主地抖了一下,那種滋味不是人所能接受,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挨過來的,如果現在再讓他過一天那種日子,他寧可自己拿劍割下腦袋來算了。
一道道的傷痕,雖不會致命,還是會痛的,痕未癒,又劃上了新的,尤其是到了晚上,躺在石坑上,每一條傷痕都在痛,澈心透腑。
那時,是一個決心在支持他,現在這決心沒有那麼激烈了。
襄子沒死,他的任務沒有完成,他仍然要繼續下去。但是他對襄子的仇意越來越淡了。
是時間的關係嗎?不,他的決心是不受時間影響的。
那又是什麼原因呢?預讓自己也說不上來。
他只有一個感覺,感覺到整個事情很可笑,很愚蠢而無理,但又非做不可。
沒有人在強迫他、鞭策他,但是卻也無法改變他,不僅預讓本身有這樣的感覺,其他的人也是如此。
每個人都認為預讓已無殺死襄子的必要,也不希望他成功,但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止這件事,或是說預讓的不對,大家只有聽其自然發展下去。
只有文薑是聰明的,她懶得活著去傷這個腦筋,所以她死了,而且選了個最適當,最引人注目的時機。
預讓感到很無聊,襄子派人來殺他,他並沒有認為不對,因為襄子沒有跟他決鬥的必要。
預讓所以要反抗,只是他不願意在這種方式下受死,襄子不該派人來暗算他。
如果襄子派個不會武功的人來對他說:「預讓,已經兩次行刺失敗,君侯也兩次不死,你既然不肯改變心意,歸順君侯,君侯卻不能一直受你的威脅,所以派我來要你的命,那原是你欠君侯的。」
如果有人來這樣說了,預讓會毫不考慮地交出自己的首級。但襄子派出了大批的殺手,使他無法忍受了。
殺手是要殺他的,不管他接不接受要求,都要帶著他的首級去覆命,預讓可以屈於理,但不會屈於威脅。
姚開山站在場中,沒有說話,預讓也不想說話,他知道事情沒有完,因此,他等待著下一場風暴的來臨!
流星劍陣無功,對方應該倉惶而遁的,但姚開山留著不走,顯而易見,他們還有第二步行動或別的主意。
等了一陣之後,姚開山才道:「預讓,你的劍技高明,但剛才那個流星劍陣,並沒有那麼容易破的。」
「是的,預某破得並不輕鬆。」
「不!不!你破得很輕鬆,老夫說的不容易,是指開始時,如果他們一開就全力進攻,施展殺手,你絕對擋不住,也不可能給你找出破陣的缺隙。」
這倒也是。預讓在開始時應付得很緊,他沒有被殺,卻也受了傷,而且他感覺到對方的攻勢沒有用足,最多只到八分。設若他們全力進攻,此刻生死誰屬,還很難說。
姚開山見他不說話,忍不住道:「預讓,不管你是否承認。但你心中明白,我們是對你手下留了分寸。」
「承情?承情。只是豫讓不太明白為何。」
「那當然是君侯的指示。」
「君侯不是要你們來殺我的嗎?」
「不錯,但那只是不得已而為之。君候最大的希望,還是你能為他效力。」
預讓不禁笑了:「這個問題重提太無味了,預某早就表示過,這是不可能的。」
姚開山歎了口氣道:「君侯也知可能性不大,但總要試一下,他是個很有耐性的人。」
「我卻是個固執的人。」
姚開山道:「君侯行事很仔細,他不願意留下後患,你如不能改變心意,他只有殺了你。」
「他早該這麼做了。」
「不過現在做卻更為穩妥。預讓,除了文姜夫人之外,好像還有一個女人。」
「這跟我們此刻的事無關!」
「不,有關係。那個女人是趙國的人,好像也會武功,曾經參與謀刺君侯的行動。」
「她是為了幫助我,趙侯答應過不追究了的。」
「君侯是答應過,但希望她能感恩圖報,不要再萌謀刺之心,現在看來她並沒有覺悟。」
「不!她已經沒有這個意思,所以她離開了。」
姚開山笑道:「你們做事隱秘,但我們也不笨,她是因為有了身孕,由王飛虎派人送她躲起來了的。」
預讓道:「她是個女子,是絕對無害的。」
姚開山道:「我們可不這麼想。女人的心事很難捉摸,尤其是她懷了孕,日後生下孩子,記起了你身死之仇,那是很可怕的。」
「沒有的事,我早已告訴過她,我殺君侯不為私仇,我若被殺,也不是私仇。」
「女人可沒這麼講理,她們固執起來,誰都阻止不了,而你的那個小桃的女子,又是個很偏激的人。」
「怎麼?你們難道不想放過她?」
「我們沒這個意思,但是怕她不放過我們。因此,最好是你不死而歸君侯,這樣她也可以過好日子。」
預讓道:「不必說下去了,你們找到她了?」
姚開山冷笑了一聲,拍了兩下手,黑暗中出來了一個人,一手提燈,一手端著個木盤,盤中是一件女子的衣服,一支玉簪,東西並不很值錢,但卻是小桃的。
衣服是小桃離去時所著,玉簪是她隨身所用的,預讓不必細辨就認得出來,這是他買了送給小桃的,玉簪上還刻了幾個字。
預讓微微一震道:「你們把她如何了?」
「沒怎麼樣,只是送到一個很安全的地方,而且很客氣地招待她,至於今後如何,要看閣下自己了,我們必須要殺了你,自然也不能放過她,我們若殺了你時,她也不會太痛快!」
預讓目射怒光道:「你們這麼做太卑鄙了。」
「很抱歉,這是上命差遣。」
「趙侯以為這樣做就能使我屈服了嗎?」
「君侯也沒把握,他只是試試看,反正掌握住她,多一個影響你的人總是好的。」
預讓思索片刻才道:「我已經知道了,請你告訴趙侯,就說我很感謝他替我照料家人。」
「別客氣,這是應該的,君侯是個很慷慨的人,對部屬的家人一向照顧得很好。」
「我不是他的部屬,今後也不可能是。」
「那也會用另一種方式去照顧他。」
預讓冷冷地道:「隨便你們用什麼方式都行,我只希望你們能瞭解一件事,我的決定是很難改變的,而且我雖謀刺君侯,一直守著劍客的規矩,現在他既然用出了手段,可也怨不得我了,從現在起叫他多加小心!」
說完他的身形一掠,衝向了黑暗之中。
一直等預讓的身形完全消失不見了,姚開山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臉上現出了得意的笑容。
一名劍手則諂媚地道:「統領,您真是好算計,預先安排了這一著,否則今夜這一關還真不好過呢。沒想到預讓的造詣會如此之高,連我們的流星劍陣都奈何不了他!」
姚開山歎道:「流星劍陣的缺點,我早就知道,記不記得我們曾經折敗在盲劍客許顯的手下?流星眩光,對目不能視的對手就沒有了作用。只是我沒想到預讓在這麼快的情況下就能找出劍陣的破綻,而且他聽風辨影的造詣也精深如此……」
劍手猶有餘悸道:「那還不算什麼,那不過只能使他自保不受傷而已,最可怕的是他的反擊,一出手就使人無以閃避,他出手在後,劍卻比我們快一步,以這須臾之差,使我們無自保之力,予取予求。」
姚開山輕吸了一聲道:「無怪也有人稱他是天下第一號煞星。有些人的劍術造詣並不遜於他,卻不敢與他對陣,就是因為他的人與他的劍,都含有一種濃烈的肅殺之氣,未戰已寒人之膽奪人之魄,老夫先前不相信,可是剛才領受到了。」
那劍手遲疑片刻才道:「統領,照您的說法,似乎天下就沒有一個人能強於預讓了?」
「或許有這個人,但是老夫卻未知聞。據目前所知,應是如此了。」
「統領自己也不如他?」
姚開山苦笑道:「在今天之前,老夫是絕不承認這句話的,但是現在,老夫自承不如他。他的劍法太凶太險,一出手就是與敵偕亡,奮不顧身的戰法,除非有與之拚死的決心,否則誰都無法擋得住他。」
那劍手又問道:「統領,既是如此,何以他一連兩次行刺,都失敗了呢?」
姚開山歎道:「這只是天意。第一次是他放過了最准的時機,首先攻擊了內侍臧興,殺氣已洩,使得襄子得以從容對抗,制住了預讓,但襄子不但不殺預讓,而且還放了他,使得預讓在第二次行刺時心中存了猶豫之感,自然難以得手了。」
「這一次他受激而去,大概就不會再心存猶豫了。」
「應該是如此的,因為他心中對襄子所存的好感,完全被破壞了,這將使他在面對襄子時的殺機變盛。」
「統領,襄子是您弟子嗎?」
「這倒一點都不假。他最初啟蒙扎基的劍法,就是老夫傳授的。初時不過平平,可是到了後來,他突飛猛進,頗出老夫意外。」
「襄子對你如何?」
「十分恭敬,待遇也十分的優厚,禮貌從無疏忽之處。」
那位劍手默然片刻才道:「統領,這個屬下就不太明白了,襄子既是如此對您,連咱們國君也比不上的,為什麼您反而肯擔任這次工作呢?」
姚開山笑笑道:「問得好。每個人曾經問過這個問題,連我自己都在問,我在趙國所享待遇、身份、地位,一切都比在韓高,為什麼我要投韓而倒趙呢?不僅別人難以理解,有時連我自己想想都不明白。我只能這麼說,那是一種不甘寂寞。」
「不甘寂寞?這又是怎麼說呢?」
「在趙國,我已經無法再教給襄子什麼了,後來的幾次切磋,都是他勝了我,雖然他對我的恭敬不改,但是心裡的滋味卻不好受;再者,在趙國,我的地位清高,卻無實權,不像我在韓地,獨當一面,這麼說你明白嗎?」
「明白了。沒有一個學劍的人是甘於寂寞的。」
姚開山歎了一口氣。
那劍手忽又道:「預讓會不會發現我們真正的身份,看穿我們不是襄子派去的?」
「不會。」姚開山道:「沒有人知道我們來到此地。我之所以要用你們來出任狙殺,主要就是沒有人識得你們。何況襄子跟他見面之後,提到了我,襄子不會否認是我的弟子,如此一來,預讓自然不會懷疑你們不是他的人了。」
「預讓是不是現在就去殺他呢?」
「這倒很難說,照我想是不會的,因為他是個劍手,不會盲目地魯莽從事。襄子約好了他後天決鬥,總不會先溜的,預讓大可以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天,養足精神,然後再去找襄子赴約。」
「那我們得快點離開,免得被人發現,拆穿了身份就糟了。」
姚開山道:「是的,活人撤走容易,死人就麻煩了。要從這兒搬走十來具屍體,很難不被人發現,尤其王飛虎,是個很精明的人,叫他知道就麻煩大了。」
「那我們找個地方,挖個坑埋了。」
「十來具屍體要挖多大的坑?時間上來不及。我們把人搬進店裡,點上一把火,燒它個乾淨。」
「這雖不錯,但火勢一起,外面的人就過來了,那時屍體還沒有燒完,他們一定會去救火的。」
姚開山笑笑道:「我有辦法。照我的意思做好了。放火時要多人一起動手,四面八方同時起火,外人想進去也沒法子了。」
他們又從林中叫了幾個人出來,那是一批身背強弓的箭手,埋伏林中,準備施暗襲的。
姚開山這次行動,準備原是十分充分,計劃也很周詳,他是銜了韓侯的命令前來作一石二鳥之計的。
韓侯對襄子一直都懷有戒心,對河東這兒的地與人也很感興趣。他派遣姚開山帶一隊劍客前來,主要是想不利於襄子,且兼併河東之地。
但姚開山知道襄子的身手絕佳,不敢輕動,剛好發現預讓也在這裡,就設法激動預讓去找襄子拚命了。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的犧牲也相當大,精心訓練的一批劍手傷亡大半。
但這個老人的心腸相當硬,他招呼手下把屍體抬進了店房,堆置在廚房中,然後把菜油都淋在上面,最後找了五六個人,同時在屋子四面,一起點上了火,火勢霎時就熊熊燃燒起來。
火蔓延得很快,迅速地波及四壁,吐出了紅紅的火舌,但王飛虎的人也來得很快,眨眼間已來到了廣場上,正要衝前進入店中,卻被姚開山攔住了道:「王將軍,你要進去幹嘛?」」
「當然是救人,我預大哥在裡面。」
「預大俠不在裡,這火是他自己放的。」
「什麼?是他自己放的?為什麼?」
「為了使預夫人的遺體能火化得很乾淨,也為了便於攜帶,他一會兒就要來帶走的。」
「你究竟在說什麼?我實在聽不懂。」
「我的話很容易明白。預大俠在極短的時間內要離開,他希望能帶著預夫人的遺體一起走,唯一的辦法只有付之一炬,撿拾骨灰攜帶最方便!」
「他……本人現在到哪兒去了呢?」
「到趙營找敝君侯決鬥去了。」
「決鬥不是決定在後天清晨嗎?還有一天多呢!」
「預大俠決定提前了,不希望這一戰在眾人目睹之下公開舉行,因為他的目的乃是行刺而非較技。」
王飛虎怔了一怔後才問道:「這!……趙侯同意嗎?」
「不知道。我們奉預大俠之命守候火場,不讓人前來擾及預夫人安靜升天,沒有跟去看。不過這件事取決之權,仍在預大俠,君侯不同意也沒有用。如果預大俠以劍相逼,他除非是束手就刃,否則只有起而迎戰。」
王飛虎困惑地道:「奇怪了,這不像是預大哥的為人了。他一向都是堅守信約而不移的,怎麼會突然改變呢?」
姚開山道:「或許是預大俠不耐久候。這段時間對他說來是很痛苦難挨的,能早點作一結束,也是解脫。」
這番話倒是入情入理,王飛虎不再懷疑了,可是他略作思索後忽又問道:「閣下是誰?為什麼會在此地?」
姚開山笑道:「老朽乃晉城劍士姚開山,也是趙國的宮廷劍術指導教師,君侯的劍技就是老朽啟蒙的。」
王飛虎沉聲道:「你到這兒來幹嘛?」
「姚某乃奉君侯之命,為預大俠送酒食來的,同時來向預夫人致弔唁。君侯對預夫人之死十分遺憾。本想親自前來致意,但又怕引起誤會,遣別人前來,則又不恭敬,老朽是他的老師,也是一名劍士,代表他前來是最適合的了。」
王飛虎冷笑道:「不適合。王某對你的話一句也不相信,趙侯與敝人相約好了,他的人決不會出趙宮一步!」
「那是指他的部屬。姚某的這些弟子不受拘束,因為姚某並未在宮中任職,是布衣百姓。」
「閣下既是布衣百姓,就該受另一項約束,此地乃河東,本由王某管轄,王某曾經命人在此巡守,五十丈之內,絕對禁止任何人前來打擾。」
姚開山道:「啊!有這個規定嗎?姚某卻不知道。」
王飛虎道:「你進來之前,難道沒有人阻止你嗎?」
「沒有,因為君侯要老朽行動隱秘一點,不要跟河東人引起誤會,所以老朽力求不驚動人。」
「你是說你們這幾個人都是悄悄地進來的?」
姚開山笑笑道:「老朽知此舉不太恭敬,可是為了避免糾紛,也只得失禮了,將軍能諒解的。」
王飛虎冷笑道:「我相信你是偷偷溜進來的,但是不相信這些人都能瞞過那些邏卒的耳目而進入。」
「老朽這些弟子身手都非常人,他們都練了好幾年武功了,而且頗有成就。」
王飛虎道:「閣下在晉城很有名氣,我相信貴子弟也不會差到那裡去,不過我還是不相信他們能越過外面防線而潛入進來。」
姚開山笑笑道:「事實上我們已經進來了,而且也瞞過了守卒耳目,將軍卻全無知曉。」
王飛虎道:「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你們不是由趙營出來的,那個方向,我的戒備特別嚴謹,而且我自己就在那邊坐鎮,卻沒有一點風吹草動。」
「將軍說對了。我們不是由北面來的,而是由西面入切的,所以較為容易。」
「你們從趙營出來,該由北邊才對。」
「但是北邊的守衛太嚴,燈火通明,所以我們才特意繞到西面進來。」
「閣下是替預大哥送酒食來的?」
「是的。君侯對預先生十分器重,茶飯不忘,他在用膳時庖人進了一味鹿脯,是剛獵得的幼鹿,十分鮮美,君侯就命我們送了一份前來。」
「預大哥接受了沒有?」
姚開山道:「預先生雖然接受了,卻沒有食用。他說心情不佳,沒有味口,只是放在一邊。」
「他就去找君侯決鬥了?」
「當然不是,和我也談了幾句。他忽而煩躁起來不想再等下去了,於是就告訴我們說他要找君侯提前決鬥。」
「他就放火燒屋子了?」
「是的。他還要我們幫忙一起點火,等火燒得差不多了,他才離開的。」
「你們沒跟他一起去?」
「他跟君侯之間的事,任何人都插不上手,君侯交代得很清楚,所以我們也不必跟去了。」
王飛虎道:「預大哥也是的,他要帶走文姜夫人的遺體,不必要火焚,我們會替他送去的。」
姚開山道:「他說他此去不再跟人相見了,而且此地收殮也不方便,他不想麻煩各位,還是火焚了方便。」
王飛虎冷笑道:「姚開山,你終於露出馬腳來了。預大哥早就知道河東父老已經全力趕工為文姜夫人雕刻石廓,他也交代說:文姜夫人一向喜歡大場面熱鬧,他自己無力營葬,把歿殮的事交給我們了,怎麼會變卦的呢?」
姚開山微微有點發慌,說道:「這個老朽不知道,預大俠是如此交代了的。」
「不錯,我是如此交代的,現在你可以滾了。」
說話的正是預讓,他從屋後出來,手中居然抱著文姜。
預讓的神情很冷漠,而姚開山臉色大變,結巴的道:「預大俠,你怎麼回來了?」
預讓冷冷的道:「我到趙營去見到趙侯了。」
姚開山更為緊張的道:「你們沒有決鬥?」
預讓道:「沒有。還沒有到時候,那是後天早上的事。他是看見這兒失火,出來探看究竟,我們在路上見了面,談了幾句話。」
姚開山不安的道:「你們說了些什麼?」
「不多。我只問了他兩句話:第一,我問他認不認識你?他很坦然承認你是他的劍術老師。」
姚開山呼了口氣:「這可以證明老朽沒有說假話。」
「我問了他第二個問題——你是不是他帶來的?」
「這個……」姚開山忙道:「我想他不會承認的,因為老朽跟他約定好的,我這些弟子幫他做事只是在暗中進行,不管出了什麼問題,都與他無關。」
預讓笑了一笑道:「他沒有否認,只說你不但是他的老師,也是趙國的人,你做了什麼事,他都該負責。」
姚開山意外的道:「他是這麼說的?」
預讓道:「不錯,他是這麼說的。然後他問我你做了些什麼事?」
「這還不是變相的否認嗎?他怎麼會不知道老夫做了些什麼事呢?」
「我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相信他?」
「是的!我相信他,因為他用不著對我使什麼手段,更不必偷偷摸摸派你來暗算我,即使他真派了你前來,在望見這邊起火時,應該避嫌躲在軍營裡,用不著冒險一人出來探看究竟。」
「他想必是來看看老朽得手沒有。」
預讓道:「假如是這樣的話,他至少應該帶著劍,或是穿上軟甲再出來,我見到他的時候,他赤手空拳,身著便裝,不帶一個從人。」
姚開山道:「那是他自信藝高膽大,除了你預大俠外,別的人很難傷得了他的。」
「如果他做了那種虧心事,就該避著我一點,但是他主動的先跟我打招呼,而且顯得很高興,他是怕我被燒死在火埸中。」
「這……完全是做作!」
「他用不著做作,我們會面時沒有第二個人在旁,他做作給誰看呢?」
「當然是給你看呀。」
預讓冷笑道:「姚開山,你實在該慚愧,襄子在說起你的時候,仍然十分恭敬,他說你是趙地有名的劍客,劍技精湛,胸懷脫俗,生性恬淡,不屑於俗世富貴,所以他縱有仰慕之心,不敢冒犯你到宮中去任事。」
姚開山道:「胡說八道,他從來也沒有問過我。」
「那是因為他不敢開口。你一直在人前人後表示自己清高淡泊,他怎麼敢侮辱你呢?」
姚開山還要說什麼,沒有說出話來,因為他發現預讓的確厲害,旁敲側擊,已經把自己的話頭口風都套去了,剛才最後那一陣爭辯,很明顯的已經說明了自己不是襄子所遣。
他顯得很畏怯,不安的摸腰間的劍柄,眼睛溜向四周,在作應變的準備。
他考慮著是要出手攻擊,還是逃走。
出手攻擊,此刻倒是好機會,預讓手中抱著文姜,空不出手來拔劍抵擋,只不還有個王飛虎在旁邊,此人當然比預讓差,姚開山相信自己也必可勝他,如果一劍殺了預讓,再收拾他,應該絕無問題。
只怕在攻擊預讓的候,他出頭擋一下,等預讓把手中的文姜放下,那就糟了。
考慮了一下後,姚開山是決定走路。他手中握劍,身形在慢慢的後退。
他的幾個手下更為緊張了,爭著往林子裡去。
預讓沉聲喝道:「站住!姚開山,你別緊張,我不會殺你,只要你回答一句話。」
姚開山色厲內荏:「笑話,預讓,別以為劍術了得,唬不了老夫,老夫成名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呢!」
「劍人不以年齒為尊。」預讓的口氣十分冷淡,然後又鄙夷道:「我們不必在口舌上辯高低,現在我問你一件事。」
姚開山連忙道:「預大俠,你若是要問我那個女子的下落,我可是很抱歉,因為我不知道。」
預讓冷笑道:「整個事情是你策劃的,你會不知道?」
「預大俠,老朽不過是奉命行事,怎會是策劃的人呢?劫持那個女子不是老朽經手的,老朽自然不會知道了。」
「你手中有著她的玉釵。」
「那是別人交給我的。我的任務只是勸大俠遠走高飛。你若答應了,自會有人將她的下落相告,現在看樣子預大俠無意離開,別人自然也不會將她的下落洩給老朽知道,所以在這件事情上,老朽無能為力。」說完他轉身欲行。
預讓道:「等一下,你話還沒說完。」
姚開山道:「預大俠,老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老朽的確不知下落,你再問也沒有用,有現成知道的人,你該去問他的。」
預讓道:「你認為我該去問趙侯?」
姚開山狡猾的道:「老朽可沒有這麼說,這是大俠自己的想像而已。老朽只能回答不知道。」
預讓道:「你不必故作暗示明推,我要問你不是這件事。預某在江湖上闖蕩多年,也不會笨得在你身上找答案;而且,我根本也不想知道她的下落。」
「哦?大俠不想知道她的下落?」
「是的,你們以為挾制了她就可以威脅我,那實在大錯特錯。那女子雖然跟過我一陣,但並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文姜,現在正在我的懷裡。」
姚開山道:「那女子已有身孕,她懷的可是大俠的骨肉。」
「我知道!但是那也不會令我改變什麼,預讓已置死生於度外,連妻子都不保,哪還能管那麼多?」
「你們挾制了那個女子是沒有用的,放了她我不會感激,殺了她我也不會難過。現在我只想問另外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放火燒店?」
王飛虎道:「他說是大哥叫他放的火。」
預讓道:「你會相信嗎?」
「小弟當然不信。小弟知道大哥對大嫂情深,已經要小弟妥為安殮大嫂遺體了,斷然不會輕加毀壞。」
「這就是了。我就是被這場火引回來的。我不能讓文姜受到一點損傷。我回來的時候,有兩個傢伙在後面要阻我,被我一劍揮成兩截,搶進去,只差一點就要燒到炕上了。姚開山,你為什麼要放火?」
「這沒什麼別的目的,只不過大俠殺了我的幾名弟子,我既無法把他們的屍體帶走,也不想留下來,所以只有放火燒了。要放火,自然是就地取材。」
「為什麼不能留下來?是怕被人識破他們的身份嗎?」
「不……不……他們沒什麼特殊的身份。」
預讓冷笑道:「我相信一定是為了這個原故,只是我對瞭解他們的身份毫無興趣。現在你可以滾了,滾得遠遠的,千萬別打什麼鬼主意,我是懶得跟你們這些陰謀無恥之徒計較,但也不想讓你們像蒼蠅似的盯著我,下次我再見你們,我就不客氣了,滾!」
姚開山的臉色很難看。他也是知名的劍客,被人如此呼來喝去,自然很不是味道,但是他卻默然的走了。
那是因為他在預讓面前,不敢倔強。他知道預讓對他已十分鄙薄,隨時可能揮劍殺了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4:50
第十七章
王飛虎還想去追。預讓道:「讓他走吧!」
王飛虎道:「大哥,這傢伙言詞閃爍,他雖然是趙侯的劍術老師,但他絕不會是趙侯派來的。」
預讓道:「我知道。襄子不會做這種卑鄙事的。」
「那就應該問問他的身份。」
「有什麼好問的呢?他不是韓侯的細作,就是魏侯的間諜,派來興風作浪的。」
「可是他這樣子又能起什麼作用呢?」
「他是刺激我一下,要我去刺殺襄子。」
「大哥不是已經跟趙侯相約一戰了嗎?他為何等不及呢?不加挑拔,這一戰也是無可避免。」
「不行。若是正式決鬥,我不見得能勝過襄子,但我若暗中行刺,殺死襄子的可能性較大。」
「這更沒道理了。趙侯現在在大營中,許多軍隊護衛著,大哥若是此刻去行刺,被殺的可能才大。」
「那更好,我若是在決鬥之前死於趙營。河東對襄子定會感到十分的忿恨。暴亂立生,這正是他們希望的事。」
「小弟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目前我們雖然佔了人數的優勢,但是趙侯若有意外,趙國大軍立至,河東地區將死無孑遺了。」
「就算不起暴亂,河東對襄子的印象也會十分惡劣,他們再稍加遊說,很可能把河東拉到他們一邊去了。」
王飛虎肅然動容,臉上浮起一片莊敬之色,他對預讓一直是非常尊敬,不過只是為了另外一些原因。
像預讓的精湛劍技,俠烈豪情,以及守義不易的精神等等,還有就是預讓對他的提拔。因為預讓離開范邑,投向河東時,他是追隨著預讓一起來的。
因為預讓的緣故,王飛虎同樣受到了智伯的禮遇,但是幾乎每個人都以為王飛虎的謀略是優於預讓的,只不過彼時智伯帳下的謀士太多,故而不太現出王飛虎的能力,只能擔任預讓的副手而已。
文姜在戰敗後整頓河東的殘局,王飛虎才有了一抒所長的機會。他頭腦冷靜,見事透澈,幾次談話後,使襄子也十分激賞,面許他以將軍職領河東的。
可是他聽了預讓的分析後,才瞭解到為什麼智伯與襄子何以會如此器重預讓了。論胸中丘壑,預讓也遠在王飛虎之上。
神勇無匹,謀略過人,武技精湛,學識淵博,這是上上之選的將才,最難得的是忠義無雙,沒有野心,無論哪一個君主,都捨不得放過這樣一個人才。
三軍易得,一將難求,這是每一個君主共同的感慨,將才不是難得,而是將悍則驕,功高震主,兵權大了之後,君王就難以駕馭了。
預讓之為世所重,不是他的劍,而是他的人。
又頓了一頓後,王飛虎才道:「大哥,聽們的談話似乎涉及到一個女人,懷了身孕?」
預讓道:「不錯,他說的是小桃。」
「小桃,怎麼會扯到小桃身上去了呢?」
「他說小桃已經落入他的手中作為人質。」
「那怎麼可能?小桃是由小弟秘密著人送走,躲到一極為隱秘的地方。」
「這倒非常可能的。他們既是存心要算計我,自然會注意我身邊的一切事故和人的,你送走小桃的行動雖然秘密,瞞不過有心的人。」
「小桃是昨天晚上送走的,那時大哥尚未出手行刺,連河東地的人都不如道大哥的真實身份,他們由何得知呢?這一定是他唬人的。」
預讓道:「他們是有心人,可能早就在注意我了。我相信小桃已陷入他們的手中,因為有兩點有力的證據:第一是他拿了小桃頭上的髮釵,那是我送小桃的,她整天都帶的,東西在姚開山手上,證明人也在他手中了。其實是小桃已有身孕的事,這是昨天鬧事後才聽她自己說的,外表上看不出一點徵象,但姚開山已經知道了。」
王飛虎沮喪的道:「這該是不會錯了。而且我派去招呼小桃的兩名弟兄也一定遭了毒手了,否則他們一定會趕回來通報求救了。唉!大哥,你明明已經知道小桃落入他們手中,為什麼還要放他走呢?」
預讓苦笑道:「不放他走又能如何呢?小桃現在在什麼地方,他們不會知道的。」
「但那個姚開山多少能提供一點線索。」
預讓道:「我聽人叫他統領,可知他必是主其事的頭領之一,應該是能知道不少的事。」
「對呀!把他生擒下來也作為人質,到時候跟他們談條件,交換人質,他們也會答應的。」
預讓笑道:「我考慮過這個問題,但這件事做起來並不容易,姚開山本人的劍技相當高明。」
「他能強得過大哥嗎?」
預讓道:「這很難說,他訓練的一批流星劍手就差點要了我的命,如果力拼的話,我不一定能勝過他,何況他還不是一個人,他在林中還埋伏了一批弓弩手以為接應。」
王飛虎道:「那怕什麼!小弟只要施放一個信號,立刻就有大批的人馬湧進來。」
「我知道要把他們全部截下是沒問題的,但是我們總不免會有損失,這卻是我不願意的,哪怕是一條人命的損失,都會使我良心增加極大的負擔。對於河東的父老,我已經是萬分愧咎了,絕不能要他們再為我受到更多的折損。」
王飛虎歎道:「但是已經有兩條性命損失了。」
「那是已經形成的事實,無以補救,但總不能再有增加了,何況那兩個人還不一定會損失,說不定只是被俘而已,還有機會放回來,若是我們殺死了姚開山,對方可能因報復而殺死他們。」
王飛虎沮喪的道:「難道就這麼算了?」
「是的,算了。小桃一定要如何,那是她的命,反正我是不會再為她操心了。」
王飛虎想了一下道:「不行,大哥,小桃是大嫂交代下來,要兄弟妥為照料的,她出了事,小弟無以對大嫂,我一定要救她回來,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
預讓神色一厲道:「不許!這是我的決定,任何人都不准再管這件事了。剛才我對姚開山說得很明白,我的妻子是文姜,此外沒有一個人值得我關心。姚開山做錯了一件事,他不該來挾制小桃的,若是控制文姜在手,我倒是只有低頭了。」
王飛虎忍不住道:「大哥,小桃已有了身孕,那是你的骨肉。」
「我知道。但這孩子不是我預期要生的,文姜本來早就可以為我生個孩子的,但是為了怕使我有所牽累,她服用了藥物而使自己不孕,想到她為我所作的犧牲,我也不該跟別的女人有孩子。」
「大哥,話不是這麼說。大嫂後來始終以未能善盡所責,替你生育一兒半女為憾,知道小桃有孕後,她高興極了,再三囑咐我妥為照料,所以我一定要找他回來。大哥,這件事你可以不管,因為大嫂知道你不可能管,根本就沒打算要你管,但小弟卻責無旁貸。」
預讓歎道:「飛虎,他們挾制小桃的目的只是為了來要挾我,如果我表示得根本不在乎,他們還會繼續挾制她嗎?過幾天自然會放掉她的,你又何必去費心呢?」
這倒是很有道理,如果預讓對小桃莫不關心,對方自然不會再在這件事情上做文章了。
頓了一頓後,王飛虎才又問道:「大哥,如此說來,你對小桃的安危,還是關心的了?」
預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是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那是個可憐的女人,她永遠不知如何去表達她的感情。唉!在世上找一個像文姜這樣的女人太難了。」
拿小桃來跟文姜比,那自然差多了,但是小桃畢竟是預讓的女人,而且還懷著他的孩子。
王飛虎問起預讓的關心,得到這麼一句話,實在令他感到納悶。
假如是別人,王飛虎不會感到奇怪,任何人受到這種刺激後都可能有點失常而語無倫次的。
但預讓不會,他的神經比鋼鐵還堅強,世上已沒有一件事能擾動他的心靈了。
而且他更不是一個愛說廢話的人,他一向就沉靜少言,言必有物,有時過於簡捷,要人經過猜測後才能明白,他的談吐中充滿了智慧。
那麼,這番話也不是毫無意義的絮談了,一定是有所指,但又指的是什麼呢?王飛虎不知道,也不敢問,對小桃與預讓的生活情形,他知道得不多。
預讓沉默了片刻道:「飛虎,把文姜的墓地辟在智伯的附近,後人在祭掃智伯夫婦時,也可以順便祭祀她一下,她是當得起的。」
王飛虎道:「是的,河東百姓對大嫂十分尊敬,這一點絕無疑問。他們所營的塋地是在智伯墓東邊,佔地頗廣,內開雙穴,那另一個是為……」他頓住不說。
預讓卻笑道:「是為我準備的?」
王飛虎乾笑了一聲道:「大哥,這只是河東百姓們的敬意,他們只是預備著而已,並沒有咒大哥速死之意。」
預讓笑道:「你別辯解了,這並沒有什麼,從我仗劍行俠江湖之日開始,就早已把生死看得很開,所以我知道這一次決戰之後,也必死無疑。」
王飛虎道:「不,大家都相信大哥必可獲勝。」
預讓笑道:「我必敗被殺,那自不在話下,我即使得勝殺死了趙侯,我也想死。」
「那怎麼會呢?」
「殺死諸侯,罪當滅族,這是律法規定。我是平民,就必須要受律法拘束,只有死了,才可以免了許多牽扯,我若活著,麻煩可大了。」
「河東百姓都願以生命來支持大哥。」
「胡鬧,律法頒自天子朝廷,河東百姓豈能與天子作對!再說,趙國的百姓們也會忿然不平的,只有我一死才能少了許多麻煩。」
王飛虎道:「這是趙侯自己允許的決鬥,大哥不致獲罪的。」
預讓道:「趙侯允許我決鬥,只是給我一個公平殺死他的機會,無權赦免我的罪,這個你們都明白,你們替我計劃好了預備墓穴,也是知道我即將不久於人世了。」
「不!不,他們絕沒有這個意思,只是為了夫婦同穴,他們才多造了—個……」
預讓笑笑道:「不管他們是什麼意思,反正我也不會用到那個墓穴,因此,你替我謝謝他們的好意。」
王飛虎怔住了道:「大哥,您不用?」
「是的,我自知必死,但是卻不能葬在那裡。」
「為什麼?難道您不願跟大嫂同穴?」
「這怎麼會呢?縱使是一對怨偶,一死亦當恨消,何況我與文姜十分恩愛,死能同穴,是我最大願望,但是我不能,因為我不配。」
「大哥怎麼這麼說呢?」
「我的確不配。我感到對河東父老虧欠太多,無顏接受他們的祭掃,他們今日的困苦,多半是我引起的。」
「這更怪不到大哥了。」
「乍看起來是怪不到我,戰爭是智伯發動的,若不是我阻攔,他恐怕早就發動了。他如早發動,結果也將失敗,但不會敗得這麼慘,這麼澈底,最多是折損幾個人而已,不會使河東地方元氣大傷。看到那些老弱婦孺,我的心中充滿了歉意。」
王飛虎不作聲了,他心中同樣的也有歉意,因為他也幫著練兵的,為了充實戰力,擴充兵員,幾乎動用了河東的每個壯丁,以致於今天的河東,只剩下有限的幾個男丁。
預讓歎了口氣:「我知道沒人怪我,但是我自己不能原諒自己,若是將我葬在那兒,我會死不瞑目的。」
「大哥這麼說,小弟自會將大哥的意思轉告,叫他們把另一座空穴取消,只是大嫂在泉下就要寂寞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她倒不會寂寞,前天死的那個大桃可陪她共葬,那也是非常可敬的女子,而且她也可以算是為了智伯而死,夠資格享受河東的香火。」
王飛虎倒是不懂了,道:「大哥要把她與大嫂葬在一起?」
「是的!她從晉城隨我來此,就是為了助我刺殺趙侯,為了掩護我的身份。她竟以身殉,算來是我負欠她太多,我只有將她厚葬了。」
對大桃以身殉的事,王飛虎倒是很清楚的,他頓了一頓才道:「大哥,大桃是位義烈的俠女,河東會對她十分禮敬的,但是跟大嫂葬在一起不太適合,尤其是墓碑上要落大哥的姓氏。」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就落我的姓氏了。大桃之所以願意隨我來此,多半是為了我這個人,在她生前,我不便答應她什麼,死後唯有這樣報答她一下了。」
預讓既如此交代了,王飛虎也不能違抗,只有恭謹的答應,然後又道:「大哥還有什麼吩咐?」
預讓苦笑道:「只有最後一樁了,就是文姜,本來我還想多陪陪她,哪知上蒼竟連這最後的片刻也不讓我多聚,我就提前交給你了。」他把文姜經輕的放在地上。
王飛虎忙道:「大哥,此地雖毀,但小弟那兒的營房還很清靜,大哥可以帶了大嫂去靜守一天的。」
「不必了,還有一天,我要把劍法再溫一下,把劍也磨一下,好接受後天的戰鬥。」
他向前走了幾步,忽而又轉身道:「兄弟,對你派去送小桃的兩個人,我非常抱歉,希望他們還活著。若是他們有了什麼不幸,對他們的家屬,就必有以報。至於小桃,我實在沒法子說什麼,她只是個女人。」
王飛虎忠道:「大哥,你別這麼說,兄弟對未能盡到保護之責,已感萬分不安,小弟一定要找到她的。」
預讓歎了一口氣道:「你不必派人找了,我會利用這一天時間找找看,找不到,日後總希望你能看在我的份上,多原諒她一點。唉!可憐的女人。」
說完他終於走了,王飛虎著實納悶了一陣,他實在不明白預讓的話是什麼意思。
小桃是在自己的保護下被人擄劫去的,應該是自己愧對預讓才是,為什麼他反過來向自己道歉?
這是為了什麼呢?
王飛虎苦苦的敲著腦袋,最後他無可奈何的朝著地上的文姜一拱手道:「大嫂,兄弟實在太笨,想不出這件事的究竟,你能給我一點指示嗎?」
文姜已經死了,當然不可能給他指示,他只是養成了請示的習慣而已。自然文姜嫁到范邑,王飛虎是范中行的總管,就一直接受指示,而後文姜改嫁了預讓,投向河東,王飛虎跟過來,關係雖已改變了,但王飛虎仍然是事事請示,因為文姜絕世才慧,每次給他的指示,都是最正確而簡捷的。
有文姜在,他就不必去傷腦筋。
這次文薑是無法給他口頭上的回答了,但是在冥冥中,那位才女的英魂似乎並沒有離去,一陣輕風拂過,吹起了文姜的衣袖,露出了雪白的手腕。
手腕壓著的地方,有一塊黑黑的痕跡,那是血跡,鮮血干後的痕跡。
這是大桃的血跡,文姜曾經指著這塊血跡而指責小桃,斥責她不該為了一己之私,把預讓的秘密洩漏了,引來趙營侍衛以及兵士詢問,逼得大桃以身相殉才能掩飾那件事……
看到了血跡,王飛虎突然想起了文姜的話,心頭靈光一閃,莫非這一次小桃被抓,又是她自己洩的密?否則這是在河東的地面上,他派遣的又是兩名河東的勇土,藏身的地方在他們自己的村莊,消息嚴加封鎖,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但小桃如若自己洩密,則又另作別論了。
小桃是不肯離開的,文姜曉以大義,最後拿出大婦的身份來,命她離去,她才無奈上道,派兩個人保護她,一半也是監視她的意思。
因此,小桃為了脫身,勾結別人也是很可能的。她若是遇上了姚開山那批人,則更為得計了。
因為,她的被擄是假的,根本是她自願的。那枝金簪很平常,市面上可以買得到,用的女子也很多,並不足代表什麼。只有小桃才會知道它的另一種價值,拔給姚開山作為信物,證實自己被俘。再者,就是小桃有身孕,在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來,姚開山也無由得知,除非小桃自己說出。
一念通、百念通,預讓的話也就容易明白了。
他要大家原諒她的自私與無知,所以才說她是個可憐女人。
她不惜一切,一再的破壞預讓的計劃,只是想保有自己的男人的性命,這也無可厚非,更不能以大義相責,因為她本來就不是個明大義的女子。
在晉城,她幫助預讓行刺自己的國君,只因為她愛預讓。後來她在酒店中故意賣弄風情,引誘趙營的士兵去調戲她,激發預讓鬧事殺人,也為了她怕失去預讓。
但是她不知道這麼做會更失去預讓了。尤其是這一次,預讓行刺失敗,襄子卻答應一次公開的決鬥,預讓可以從容的攜劍赴會,在毫無阻攔下去殺死襄子,沒有人能阻攔得了。
小桃她又要做些什麼呢?
王飛虎實在不明白,他感到很沮喪,凡是跟預讓有關的人和事,他都無法明白。
預讓本人不必說了,文姜、大桃、小桃甚至於連趙侯襄子在內,做的事都讓人猜不著摸不透。
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又令人肅然起敬,連小桃的背叛都不例外。
因為她至少是勇敢的,為爭取自己的幸福,她敢做敢當,不像其他一般的女人那樣,既不會思想又沒有勇氣,除了倚靠男人外,只有逆來順受,接受命運的安排。而小桃,她敢反抗命運,創造命運。
只不過,她用錯了手段,不,她只是愛錯了男人,她愛的對象若不是預讓,她會很幸福的。
王飛虎想到這兒,更欽佩預讓起來,預讓幾乎一開始就知道小桃的劫擄是假的。正如文姜在冥冥中能給他暗示一樣,他們都不是人,他們是神。
王飛虎虔敬的彎下腰,雙手托起了文姜的遺體,他是用小臂架著文姜,雙手平伸,低著頭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那是一種很
費力的姿態,才走出十幾步,他的手臂已經疼痛了,但是他咬牙忍著。
他既不敢把文姜放下來休息一下,也不敢把文姜舉得靠自己的身體近一點以減輕重量,就這麼一步步挨著走去。
預讓向前走著,沒一定的目的,但又不是毫無目標,因為他走得很認真,很仔細,很謹慎,似乎在找尋什麼。忽然,他有所發現了,驀然欺身搶近一株大樹,騰身上拔,躲入樹葉的深處。
然後,他從樹葉中急穿出來,像一枝箭般的射向了第一株大樹背後,劍刃挾逼人的寒光!
兩聲叮噹,兩聲驚呼,預讓執劍挺立,他面前的腳下,坐著兩個黑衣的漢子,手執半截長劍,狼狽不堪。
他們的頭上本來有黑布紮住了頭髮的,可是此刻禿著頂,包頭的黑布連同濃密的頭髮都被削得飛向一邊。
預讓一劍之威煞是驚人,不但削斷了他們手中的長劍,也削掉了他們頂上的頭髮。
其中一個漢子道:「預大俠,我們是趙侯屬下的侍衛。」
「我知道,要不是我及時認出了你,這一劍就不會削髮以代了。你們為什麼要鬼鬼祟祟的在這裡?」
那漢子道:「我們是奉了君侯之命,在此等候大俠,那知差點挨了大俠一劍。」
「在此地等我?那你們看見了我,為什麼要躲?」
「預大俠,你看出了我們,我們可沒有看出是你呀?老遠上見黑忽忽的一條人影,我們不想被別人看見,所以才躲了起來。」
預讓冷笑道:「那你們總該看到我上樹了吧?那時你們也該認出是我了,為什麼不出聲打招呼,而且還手執兵刃,做出要攻擊的樣子。」
「預大俠,我們雖然認出你了,可是你突然竄身上樹,我們以為你另有發現,正準備幫你攔截住對方……」
預讓冷笑道:「我上樹就是為了要攻你們。」
「什麼?我們可沒有在那棵樹上。」
「不錯,但你們見我上了那棵樹,心裡鬆懈下去,還以為我沒發現你們。而後我突然出擊。」
兩個漢子都不自然的抖了一抖,他們這才意識到自己先前是多麼的驚險。
若不是預讓及時的認出了他們,這時必已人頭落地了,而且他們是在全力戒備的情形下出手的,卻被預讓一劍削斷了兵刃。
不但如此,預讓劍上的強勁還把他們震得跌坐在地,這證明他們與預讓的技藝相差太多了。原本他們為了自己的同伴們在預讓手下受挫,死傷頗眾,感到很不服氣,更為了趙侯襄子對預讓的禮遇而嫉妒。他們故意藏身樹後,是想突出伏擊,殺死預讓的,此刻只剩了相覷無語發呆的份了。
預讓早巳明白他們的心意,輕輕一歎道:「二位!預某給你們提出一個保證:我決不會投到趙侯門下來影響你們的地位,你們也不必視預某為敵人。」
兩人更慚愧了。其中一人道:「預大俠,我們也知道你是一代人傑,不會對這份嗟來之食有興趣的。」
「那倒不然,預某也是智伯的門客,與二位一樣。」
「差太多了。智伯對大俠之恭敬,絕非一般門客的待遇。你就是到了趙侯這兒,也一定比我們受重視得多。我們先前是有點不服氣,可是剛才領教了大俠的劍技之後,才知道大俠是當得起這份尊敬的。」
預讓只有付之一聲苦笑道:「二位在趙侯那兒得意嗎?」
「趙侯對待劍客還算不錯。但是他本身的劍技超凡,比我們哪一個都強,根本用不著我們去保護他,所以也不會太重視我們,只是能夠贍養妻子家小溫飽而已。」
預讓道:「二位也許不相信,我非常羨慕你們。」
「什麼?你會羨慕我們?」
「是的,你們可以安安穩穩的生活,妻兒衣食無缺,日子過得雖平凡,很快樂,但是我呢?我的妻子在今日仰藥自盡,剛才差一點連遺體都被人火焚,我享有盛名,卻不足以保妻子,這都是受虛名之累。」
一人道:「預大俠,你是自己太固執,若是你肯接受君侯的聘請,富貴立至!」
預讓搖搖頭道:「不行的,趙侯之所以器重我,正因為我是一名劍士,保有了劍格。如果我變節又事趙侯,則劍格蕩然無存,只是一名刺客殺手而已,他也不會再對我客氣了。趙侯自己技擊無敵,他看中我的不是劍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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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5:13
這兩名劍客相顧茫然,莫知所以,他們聽不懂預讓的話,因為他們並不是以劍格的表現而受知用。
預讓也懶得再說下去了,改換話題道:「趙侯先前說過要遣幾位姚開山的門下前來,二位想必就是了。」
二人同時點頭,然後一人說道:「是的,我們都跟他學過劍,不能算是他的弟子。這老兒太勢利,我們是用錢向他買技藝的,他授徒以三個月為一季,入門先繳足一季的贄敬,他才開始教授,以後也是按季計算,哪一季不繳,他就不再教我們了。」
預讓笑道:「他也要養家吃飯過日子的。」
「可是他太勢利了,我們只學了兩年,到了第九季上恰好因為蝗災,田中禾麥欠收,我們向他懇求,請他暫緩一下,等季末新麥收成了再補交贄敬,他硬是不答應,把我們趕了出來。他的劍法要分十年才能學得小成,我們只學了兩年,僅得一點皮毛而已,所以也不算他的門下。」
「剛才他是否已經過去了?」
「是的,我們已有同伴跟下去了,他帶了八九個人,由東方匆匆過去。」
「那八九個人是否都是二位同門?」
「不是。我們已經不算是他的門下了。不過那些人我們都不認識,後來幾年,他極少在晉城,所以近年來跟著他的人,都沒有趙國的子弟了。」
「好吧!我想麻煩二位指點一下他的去向。」
「他是往東邊去的,不過我們指點也沒有用,他若是在前面一換方向,就找不到了。君侯命令我們在此等候,帶領大俠去追蹤的,前程有我們的同伴跟著,但只有我們才能連續詢問。」
預讓淡淡地道:「有勞了。」
兩個人在前引路,他們的長劍已斷,只有拿半截劍,一直向前行去。走的是一條小徑,蜿蜒曲折,而且逐漸通向山中。預讓心中略動,那批人早已藏身山中,難怪突如其來,事前毫無跡象了。
走了一陣後,又到了一處岔路口,那兩人仔細地找了一下,才找到留在路旁的記號,折向西行,如是再三曲折而行,忽而折向大路,然後又拐入小徑,可見姚開山這一批人頗有心計,他們所行的路程迂迥,不易為人跟蹤,而襄子派遣出去追蹤的人也是高手,居然能一直追蹤到這麼遠而不被發覺。
天色漸曙,眼看著遠處一片濃林,有三條岔路,記號沒有了,地上有幾滴鮮血,以及一片凌亂打鬥的痕跡。
預讓略一判斷說:「這兒在不久之前,剛經一陣殺伐,八成是跟蹤者被人發現而被殺了。」
一名劍士道:「不可能呀!那兩人的劍技尚佳,行動敏捷,小心謹慎,於理不可能被人發現。」
預讓微微一笑,折入一邊的草叢中,拖出了一具屍體道:「這人是你們的夥伴嗎?」
那人仔細地看了一下:「不是。」
「哦?不是的?那是他們把對方的人殺死了,假如是如此的話,他們該留下標誌才對。」
「這倒也是,他們怎麼會不留記號呢?」
預讓想了一下道:「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被對方發現擄劫而去,這個則是被他們在打鬥中殺死的人。」
「一定是這樣。不過這樣一來,追蹤就斷了線了。」
預讓又把屍體仔細地看了一下才道:「斷不了。據我的想法,對方的巢穴就在附近,多半是在前面的林子裡。」
那劍手誠懇地道:「預大俠,我們相信你的判斷絕不會錯,只是請教一下,你所以如此判斷的根據好嗎?」
「姚開山所帶的人都穿著黑色勁裝,而此人是穿尋常衣著,可知不是由姚開山帶著,而是在此留守的,可知他們的巢穴必在離此不遠的地方,所以才有邏守之舉。」
他們對預讓的尊敬又增加了一分,並且開始瞭解到一個成名的劍客,不僅是要劍技高人一等,還需要其他的條件配合,這都是他們望塵莫及的。
現在變成預讓在前領路了,利用長草掩護,匍匐向前推進。行出約有三十多丈,接近密林邊緣,預讓在草叢中居然又找到了一具屍體,也是新死不久,屍體尚未僵硬,喉間的創口仍在冒著血水。
那兩名劍土看了一下道:「這個也不是我們的同伴。」
預讓道:「我看也不大像。這人也是派在外面守衛的,被人突然殺死,下手的人劍法極快,一劍穿喉,死者連呼救都沒有。」
「這一定是我們的同伴下的手。」一人興奮地道。
但預讓搖搖頭:「我沒見過貴同伴,但可以肯定不是他們。下手的人是個絕頂高手!」
「我們那兩個同伴劍法都很精熟!」
「相信他們再高也不會比二位高出很多,但是這個下手的人劍技沉穩凝辣,高出二位一大截。」
「頂大俠,你怎麼知道殺人者武藝的高低呢?」
「由死者的傷口判斷,正面突然發劍,一劍穿喉,而被殺死的也是高手,這必須要絕頂高手才能做到。」
那劍手又虛心地討教:「死者武功深淺又何由得知?」
「看手掌。他的掌心及指節都有老繭,那是長時間握劍的關係,另外,從他的肌肉、骨節上也可以瞭解。那就只能體會,不易言喻了。」
那劍手已經感到獲益匪淺,因此獻慇勤地道:「預大俠,我們的同伴的確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但是若被殺,顯然是有人下手,莫非是你的朋友?」
預讓落寞地搖搖頭:「不可能,我沒有朋友。」
「沒有朋友?預大俠,別開玩笑了。你是天下聞名公譽為第一的名劍客,相識滿天下。」
「相認滿天下卻未必是朋友,一個劍手只有敵人沒有朋友,尤其是不可能有另一劍手朋友。」
在劍手的圈子其實是非常寂寞的,兩個劍手之間,只有高下之分,而沒有感情。他們也許會互相尊敬,互相推崇,但是不免一戰,所以不可能結成朋友。
三個人都默然了。
預讓沉思了片刻又道:「照此人的造詣看,只有一人有可。」
「那一個?預大俠,你認為是那一個?」
「貴上,趙侯襄子。」
「什麼?會是我們的君侯?這不太可能吧?他是一國之君,千金之體,怎麼會來冒險呢?」
預讓歎了口氣,他心中已認定是襄子了,但是這兩個劍士不會相信的,他們顯然地對襄子不瞭解。
襄子雖實為國君,也是一個劍士。一個俠者,天性之中,就稟賦著一種俠客的氣質,他會以千金之體來冒這種危險,追求這種刺激。
而且,襄子也向他保證過,擄劫小桃為人質絕不是他的手下所為,但姚開山曾是他的老師,姚開山的行為他難辭其責,何況姚開山又假借襄子的名義,他更應該負責到底,救回人質。從現在起,就以救人為第一要務,決鬥的事,不妨暫緩一下。
預讓則表示,小桃失蹤沒有什麼影響。
襄子說對他有影響。他若敗了倒也罷了,如若得勝,一定會有人以為他是主謀,用這件事來打擊預讓的鬥志。他對這一項決鬥非常重視,不論勝負,都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平的進行,因此,不能有一點影響雙方的原因存在。
這是一個劍手對劍道的尊敬,要求一次完美無缺的的、公平的比鬥,預讓是個重劍道尊嚴的人,所以他無法拒絕襄子的要求,同時也與襄子約定好,由預讓回來放走姚開山,由襄子派人潛行跟蹤,通知預讓。
當時並沒有說要襄子參加。在一般人的想法,他是一國之君,也不會參與這種事的。這應該是他門下侍衛們的事。
現在看起來,他也偷偷地搶前一步跟到了,而且還是一個人單獨前來。
為了自己的事,襄子竟是如此熱心,這使預讓很感劫。但也只是感動而已,預讓不會改變自己的心意。
繼續向前潛行過去,進入了密林,有一條羊腸小徑,那是樵子們提柴走出來的路,路不太明顯,可見這條路很少有人行走。河東地廣人稀,野草蘆葦漫野遍地,居民們以此為炊,已經足敷使用了,很少有人入山樵柴,因此,這一片林木才會如此之密。
又潛進了里許,終於可以看見有幾間木屋,散落在林間,這倒是個極端隱密的地方。
預讓在接近屋子的地方,看到了第三具屍體。這仍然是個穿著尋常衣服的漢子,也是一劍穿喉,死得很快,只不過這漢子死了沒多久,屍體是溫的。
這說明了下手的人剛過去不久,但是預讓一聲長歎道:「趙侯究竟經驗太欠缺,入了對方的陷阱。」
「預大俠,你確定是君侯嗎?」
「我現在可以確定了。若是其他江湖上的高手,早就可以看出這是個陷阱,不會深入了。」
「這怎麼會是個陷阱呢?」
「姚開山帶了大批的人回來,還有幾個受傷的,這會兒也是剛回來不久,—定是亂哄哄的,怎麼會如此安靜呢?這分明是他們有所待,埋伏在附近了。」
「那怎麼辦呢?」一名劍士焦急地問道。
「沒關係,」預讓道:「等一下,先瞧瞧好了。屋子裡很靜,證明侵入者雖已入陷阱,但是埋伏的人也還沒行動。」
「那我們正好趁機前去支援,萬一是君侯……」
「不能莽撞。趙侯如果只有一人,孤軍深入,對方一定不會太重視,會設法加以生擒,如果我們衝了過去,對方一看事急,不顧一切,就會以傷人為主了。」
他壓住了兩名劍手,靜靜地埋伏在數丈外等待君侯。
沒多久,果然看見一個人執著劍,拉小桃由門裡悄悄地出來,不是襄子又是誰來?
一名劍士興奮地道:「果然是君侯,他沒有中埋伏。」
預讓輕歎:「別急,這就來了。屋子裡地方小,人多不見得有用,一劍在手,可御萬敵,他們在等他出來。」。
果然,襄子拉著小桃才走了五六步,旁邊的樹上一陣哈哈大笑,姚開山率著十幾個黑衣武士從枝葉間跳了下來,原來他們是隱身到樹上去了。
襄子倒是很鎮定,長劍橫胸,保護著自己與身後的小桃,沉著地道:「姚先生,寡人對你一向很尊敬,想不到你對寡人如此。」
姚開山笑道:「你對老夫只是客氣,卻不夠優遇,老夫要的不是恭敬,而是實權。」
襄子歎道:「姚先生,你是替韓侯效力的吧?」
「韓侯是個沒用的活寶,大權俱操以五叔韓傀之手,老夫現為韓相門客。」
襄子道:「也不過僅是客卿而已。」
「客卿也分很多等級,老夫這個客卿以權限而言,比公卿還要大呢。率領卿甲武士,掌全國生殺之權。」
「韓相傀太跋扈了,遲早必將罹禍,這且不去說了,先生在那兒的工作雖然有權,只是一時而已。韓傀什麼時候解除先生的職務,先生還不兩手空空?」
「老夫又豈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這些金甲武士俱是老夫弟子親信,與老夫同進退!」
襄子歎了口氣道:「姚先生,你的劍技雖尚有可觀,但是其他方面的才具卻實在不足以借重,否則孤家早就前來敦請出山,何致於要為韓相所用?」
「住口!君侯,你不重視老夫,韓相卻能見信,今天老夫就叫你見識一下老夫的手段!」
趙襄子表現出了王者的尊嚴,雖是身入重圍,面對頑敵,但依舊十分從容地道:「姚先生,你已經抓去了我的兩名部屬,他們一路上都留下了記號,我派人去通知預讓,等他來到,你就很不妙了。因此,我勸你在沒鑄成大錯之前快些住手,我相信可以勸說他不追究你的行為。」
姚開山哈哈大笑道:「君侯,你知道老夫這次率眾前來的目的是什麼?」
趙襄子道:「韓傀奸詐貪鄙,不講信義,他派遣你們前來,絕不會有什麼好事,一定是在打河東的主意。」
姚開山道:「這次君侯可猜錯了。老夫此次來的目的,不在河東,而在君侯。」
「哦?在我的身上?」
「是的,相爺的指示是生擒最好,死者亦佳,而在河東行事,較為方便。河東百姓對君侯心中仍存恨意,一定會樂意見到我們成事的。」
趙襄子道:「這次我只帶了一千人馬前來,即便我死了,趙國也根本不受影響。」
「這個韓相知道,但他認為趙國沒有了君侯,就不會有多大的作為了,慢慢蠶食鯨吞,遲早必在掌握之中。」
襄子微笑道:「他的算盤打得太如意了。我雖死了,武有悍將,文有謀臣,世子雖然年幼,但有良甫為佐,他們會繼續把趙國治理得很好,我在出來之前,即已考慮到此行可能會有危險,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姚開山笑道:「那些事與老夫無關,老夫的任務只是把你不論死活,帶到韓國去。」
「那你為什麼不見行動,反而找上了預讓呢?」
姚開山笑道:「老夫來到之後,知道預讓也要對你下手,樂得由他來替老夫出力了。」
「既是如此,你更該悄悄地在一邊等著,看我們決鬥,幹嘛要插上一手呢?」
姚開山道:「老夫看得很明白。預讓雖有行刺之心,卻不夠堅決。可能是你放過他一次,他在下手時,心中總是有點猶豫,往往會放過最好的時機。」
襄子點頭道:「你看得倒很仔細,預讓是條光明磊落的漢子,他即使要殺死我,也必定會在光天化日下進行,不會使弄陰謀鬼計的。」
姚開山忍不住道:「這傢伙太固執,他的劍術雖佳,但是畢竟只得一個人,以一人一劍之力,殺死你已是不易,更何況他的殺機不濃,決心不定,成功機會更少,老夫只好在一旁為他加把力,他只要能堅決意志,待機一擊,必有得手之望。」
襄子道:「是的,預讓在胸中充滿殺機時,天下無人能阻擋他,昨天我手下十幾個侍衛,都在他神劍一發之下,或死或傷,當者立踣。」
姚開山道:「可是他在面對君侯時完全施展不出那股凌厲的氣勢。這倒不是他不盡心,而是他胸中殺機不盛,此人為劍中之天才,他的成就也是得之天賦,所以老夫只要激起他胸中的殺機……」
趙襄子一歎道:「姚先生,你既然對預讓的觀察加此透澈,怎麼會做這種傻事?你把預讓的妻子擄來就能使他俯首聽命嗎?」
姚開山道:「這一點老夫自承察事未明,不過現在倒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君侯居然會孤身深入,實在是老夫的運氣太好了。」
趙襄子道:「姚先生,我向你學劍是早些年的事,這幾年來,我在劍術上又加以鑽研,已非前時可語!」
姚開山高興地笑道:「老夫很清楚,老夫從韓相府中率來一批戰士,原也是準備衝入大營狙殺君侯的,他們個個都有萬夫不當之勇,現在君侯孤身入圍,還能走得了嗎?君侯也不想,老夫若非要引你入陷阱,又豈會那麼容易讓你摸了進來?」
「你並沒有放我進來,我殺了兩名邏者才得潛入!」
「君侯,要是預讓潛進來還差不多,你根本就沒一點江湖經驗,怎麼能瞞得過我們呢?那兩個人是故意讓你殺死的。」
「胡說!他們都是很有根底的武士,而且人沒有心甘情願被殺的。」
「君侯,你是摸到附近才暴起出劍的,他們也都是站著不動受劍的,你的劍術再高,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殺死兩名高手吧!老夫早已制住了他們的穴道……」
「沒有的事,他們都還能行動。」
「當然要能行動,否則就不像了,老夫只是制住了他們大肩的經脈,使他們在拔劍時略一遲頓而已。老夫對君侯的技藝頗為清楚,只要有此一頓,君侯已可殺死他們而有餘了,這樣才能造成君侯長驅直入……」
趙襄子歎道:「姚先生,你的心計不能謂之不工,設想也不為不周,孤家十分佩服。」
「現在佩服已經遲了。最令老夫不服氣的,就是你對預讓的禮遇,聽說你曾答應他,只要他肯歸順,任何條件都在所不惜。」
「不錯,預讓不愧為國士,劍技、義烈、豪情俠氣,天下無人能及,只可惜的是國士無雙,孤家雖許以如此優遇的條件,還是不能打動他。」
姚開山道:「他只是一名殺手而已,老夫這樣的人才,君侯居然坐視埋沒,所以老夫要君侯後悔一下。」
襄子歎息道:「姚先生,孤家門下像你這樣的人才太多了,隨便都能抓出一大把來,所缺者唯預讓那樣的國士。唉!國士無雙,無雙國士。」
他連連地歎息,使得姚開山怒不可抑,厲聲道:「圍上去,擒下這匹夫!」
兩名黑衣武士挺劍向前。
襄子揮劍迎敵,五六個照面後,已經刺倒一人,擊退一人,不由得笑道:「姚先生,你率來的這些死士也不過如此。」
姚開山冷笑道:「你才碰上兩個最差勁的,厲害的在後面呢,再上去兩個!」
這兩名劍手高得多了,襄子全力迎戰,五十多回合後,才勉強傷得一人,立刻又補上了一個。
姚開山得意地大笑道:「君侯,你認命吧!老夫一共帶了八名死士,那是專為對付你的,現在只用了一半,還有一半在等著你呢,您還是束手就擒吧!」
趙襄子朗聲道:「笑話,孤家寧死也不會成為俘虜。」
他的怒氣一發,劍技也凌厲起來,刷刷聲中,居然將兩名死士都腰斬斷首。
姚開山道:「一起上,別再顧慮生擒了,死的也行,今天不能放過他!」
三名沒動手的劍士都拔劍上前搏戰。他們似乎比先前幾個都高,而且因為不必生擒,手下可以不留分寸,出手也凌厲多了。
襄子頓時陷入了危境。
他只能專心地求自保,再也無力展開反擊了,他急急地回頭向小桃道:「預娘子,我擋住他們,你正好趁這個機會離去,通知我的部屬來幫助我。」
小桃道:「這兒離大營還很遠,怕來不及。」
「他們已經出來了,正循著記號追蹤下來,預先生恐怕也快找來了,你若是見到他,也請他速來援手。」
小桃果然答應著向前奔去,姚開山忽現身前攔住道:「老夫眼看著即將得手,可不能功敗垂成。小娘子,你別跑,乖乖的給我留下,老夫不會傷害你,等老夫殺了趙侯之後,一定放你安然離去。」
小桃拾起一支劍朝前刺去。
姚開山揮劍格開,而且還把她震倒在地,怒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夫說好的,你不理,可怪不得老夫了。」
舉劍朝她的心口刺下。
襄子見狀大驚,忙格開了三名劍士,趕上一劍格開叫道:「姚開山,你怎麼對女子下手?」
姚開山冷笑道:「只要對老夫有利,老夫對任何人都能下手。快點,別等到預讓真的來了。」
後面那句話是對那三名劍手說的,他們又一哄而上,拉開方位,再度展開攻擊,而姚開山的劍則專攻坐在地上的小桃,小桃只有就地滾開。
襄子很苦,他面對三名高手已經十分吃力,可是他還要不時分心去為小桃解圍,他身上已受了幾劍,尚幸身披軟甲,沒有受傷,可是局勢已經很危險了。
小桃一路滾過來,忽然伸手抱住了襄子的一條腿,使他無法行動,三名劍士以及姚開山的一支劍都刺向了他的咽喉。
襄子自分必死,閉目受劍,忽而斜空中一道寒光掠到,叮噹數聲,首先將四支劍彈開,跟著一劍下劈,小桃痛叫一聲,一手齊腕而斷。
來人是預讓。他仗劍鼓目怒立,有如天神。
姚開山等人駭然退後兩步。襄子還不知道預讓斬斷了小桃的手,欣然地道:「預先生,幸好你及時來到,我幸不辱命,將尊眷搶救了出來。」
預讓臉無表情地道:「多謝君侯,不過太不值得了。」
「哪裡!哪裡!應該的。啊!預娘子,你怎麼了,姚開山,你簡直該死,怎麼能傷了預娘子?」
「這可是預大俠自己下的手,與老夫無關。」
聽說是預讓自己下的手,趙襄子倒是怔住了,他只知道自己在危急中為預讓所救,而後又看見了小桃斷手,總以為是姚開山或是他手下所為,是以才說了那句話,否則他就不開口了。
匆促中他記得小桃抱住了他的腿,使他的行動艱難,那不足為奇,一個女人在危急時,這是必然的反應,但沒有想到預讓竟因此砍她的手了。
襄子感到很困惑,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倒是預讓自己冷漠地道:「人已找到了,有勞君侯親出救護,預讓至感不安,尊從已來迎駕,請君侯快點回去吧,免得大營中的人又不放心。」
「沒關係,我出來的時候,營中並不知道,他們都以為我還在休息,不敢來打擾我的。」
「君侯也應該早點回駕,此地窮山僻野,不可久留!」
襄子傲然道:「我不怕,手中有劍,我什麼也不怕,再說我還有兩名屬下被困他們手中,我要救回來。」
預讓道:「只要他們還活著,預某負責救出他們。」
襄子道:「不必!我自己在此,自然由我來救。姚開山,那兩個人呢?」
姚開山道:「在後面綁著。」
預讓道:「去把人放了,然後帶著手下的這批人滾,即刻離開河東!」
姚開山頗出意外地:「大俠肯放我們離開?」
預讓淡淡地道:「是的。我想你已受了教訓,我不需要再對你施什麼懲罰了。」
姚開山看看周圍,這時襄子的兩名侍衛也仗劍趕到,保護在襄子左右。
襄子道:「不必管我,去到後面找人去,我們有兩個人在那兒。」
兩名侍衛應著往後行去,姚開山歎了一聲道:「我叫他們送出來吧,你們自己去未必救得了。」高聲向後招呼道:「把人質押出來!」
有兩名漢子推著兩個劍士在樹中走出來,都是雙臂反縛,漢子手中執著短刃,想是看守人質的。
姚開山道:「解開束縛,放他們離開。」
兩名漢子用短刀割斷了皮索,鬆開了俘虜。兩名劍士愕然地走過來,見了襄子,既感動又慚愧,雙雙過來見禮。一人說道:「君侯,小人等太慚愧了,無能被擄,反而要君侯前來營救。」
襄子笑笑道:「別太自責了,你們能一路留下記號,跟到地頭才被發現,已經很不錯了,對方人數比你們多出幾倍,打不過自然不能怪你們。」
劍士再度行禮:「多謝君侯不罪,更多謝君侯搭救。」
襄子道:「你們已經盡了力,何罪之有?至於營救你們,則要謝謝預先生,若非他及時施援,連我也沒命了,姚開山帶來的這批人還真不錯。」
二人立刻向預讓叩謝。
預讓倒是很不好意思,連忙道:「不敢當,該是預某向各位道謝才對,因為各位是為了預某的事才涉險的。」
襄子忙道:「預先生,這不是你的事,姚開山詭稱是我的僚屬前來冒犯……」
預讓道:「我並沒有相信。」
「先生縱然不相信,也未能完全無疑,因為姚開山是晉城人士,而且教過我的劍術,我為求清白,也應該向先生作個交代的,尤其是他們擄劫了尊夫人……」
預讓輕歎道:「君侯,預讓鄭重聲明一聲:小桃不是預讓的妻子,預讓的妻子就是服毒而死的文姜……」
小桃斷腕之後,一直呆坐在地上,這時跳了起來道:「預讓你怎麼可以不認我?」
預讓淡淡地道:「我沒有不認你,卻無法認你是我的妻子,你在跟我的時候,已經知道我有一位名正言順的妻子了,我對你說得明明自白,從沒有騙過你,是你自己願意跟著我的。」
小桃咬著牙道:「那我算是什麼呢?」
「我的女人,我的家眷,怎麼說都可以。」
「哼!既然你承認我是你的家眷,那就好說了。我問你,姚開山來通知你,說我已落入他們的手中,你居然表現得毫不在乎,有沒有這回事?」
「有的。我的確說過,我不會答應他的任何威脅做任何的事。」
「你也不承認我是你的妻子?」
「是的!剛才我當著你的面也公開地聲明了。你只是我的女人,不是我的妻子。」
「你對我的被俘毫不關心。」
「我當然關心的。假如你是真的被俘了,我自然不計一切的來救你。」
小桃臉色一變道:「什麼?我難道不是真被俘了?」
預讓歎道:「小桃。別狡辯了,你已明白,就像剛才,你拖了君侯的腳,使他不能行動以便讓別人殺死他,你這樣做慚不慚愧?你知道他以千金之體,甘冒危險,是來救你的,而你居然恩將仇報!」
小桃的臉色一陣激變道:「所以你才要砍我的手?」
預讓道:「我砍你的手不是為了懲戒你,而是為了使君侯脫開束縛,便於行動,當然也是為防止你乘機行刺,你在袖中藏刃的把戲我很清楚。」
襄子也呆住了,他沒想到小桃居然也會行刺他。小桃淒苦地道:「預讓,我這是在幫助你,你自己不是也
要刺殺趙侯的嗎?」
「不錯,那是我對智伯的承諾,所以我一定要貫澈,但你卻沒有這個必要。」
「怎麼沒有?你是我的丈夫,一個女人為了保全他的丈夫而努力,難道不應該嗎?」
預讓歎了口氣:「小桃!我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使你明白。你是個很聰明的女人,怎麼會變蠢了呢?」
「我一點都不蠢。我知道,若是讓你跟趙侯決鬥,無論勝負,你都不會再活下去了。你成功了是死,失敗了也是死,只有讓趙侯死在別人手中,你才能活下去。」
襄子愕然道:「預先生,若是我在決鬥時死於你的手中,你怎麼也要死呢?」
預讓沒有回答。還是小桃代他答道:「他欠你的情無以為報,只有一死以謝。」
襄子搖搖頭,無話可說。
預讓也歎了口氣,轉臉朝姚開山道:「你可以走了。」
姚開山仍在遲疑。
預讓道:「難道你還不死心?你該明白,此刻你已全無機會了。」
姚開山歎道:「老朽知道,可是老朽從韓相府中帶了那麼多的人出來,只剩下這幾個人,一事無成回去,如何能向韓相交代呢?」
預讓笑道:「這是閣下自己的事情了。若是你不死心,盡可再作嘗試。但你若要刺殺趙侯,最好是換個地方,換個時間。」
姚開山問道:「為什麼?」
「因為趙侯明日與我有約。」
「你約你的,與老夫何干?」
「本來是不相干的,但是你侵入了我的地方,放火燒去了我的草堂,而且又冒犯了我,所以我就要管了。」
姚開山道:「預讓,你究竟算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若你想到趙國去謀求富貴,你這樣巴結趙侯還有話說,但你卻只要殺死趙侯,為何不讓我們也插一手呢?」
預讓道:「姚開山,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但是我知道我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這能使你明白了嗎?」
姚開山道:「老夫仍然不明白。」
襄子道:「姚先生,你永遠不會明白的,因為你只懂得劍,卻不是一名劍士,你沒有劍士那種淡泊的操守,磊落的胸懷,以及守義不阿的精神。我可以大略的告訴你,預先生的所行所為,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姚開山道:「什麼叫真正的男子漢呢?」
襄子了一下道:「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艱危不能易,貧賤不能移,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了。」
姚開山顯然還不明白,但是他也不想多問,而且看看預讓堅決的態度,似乎沒有回頭的可能。今天要想刺殺襄子是沒有機會了,因此他招來了幾個下屬道:「我們走吧!」
預讓道:「姚開山,你給我聽好,自即刻起,你趕快走,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河東,否則你會後悔的。」
姚開山站住了腳,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想想後又啟步而行。
預讓道:「別不相信,回頭我通知王飛虎,特別注意你的行蹤,你如敢再留在河東,勢必將寸步難行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5:41
第十八章
待姚開山急步走遠了,預讓才朝襄子道:「君侯,現在可以回駕了。」
襄子道:「預先生呢?難道不回去嗎?」
預讓道:「不了。我留在這兒。防止姚開山他們再回來,此地僅有一條通路,他們若是想回來,我會知道的。」
「讓他來好了,他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了。」
預讓道:「我是怕他明日在決鬥時又要動什麼手腳。他如果藏身在人群中,或是躲在一個隱蔽的所在,趁我們決鬥正酣之際,施發弓矢,或是在我們雙方都鬥得筋疲力竭之際,暴然切入施襲,那都是很討厭的事。」
襄子笑道:「那最多也只得傷害我們中的一個人,另外一人必然不會饒恕他的。」
預讓道:「如果傷及預讓,則一湖海武士而已,如果傷及君侯,則趙國失一賢君,蒙害多矣!」
襄子搖頭道:「預先生,話不能這麼說,我並沒有把自己看成一個貴族,也沒有把你視作平民,我認為我們地位是平等的,否則我也不會答應跟你決鬥了,若論危險,他的威脅不會小于先生吧?」
預讓倒是沒話說了,只得道:「君侯,他不會再來刺殺我的,因為他無此必要,此來的目的即在君侯。」
「那更不敢麻煩先生了。要留下人來防範,也應該留下我的屬下侍衛才對。」
預讓看了一下他身邊的四個人,欲言又止。
襄子知道他的意思,笑問道:「先生是怕他們阻擋不了姚開山?」
預讓只有老實地道:「預某確有此顧慮。姚開山身邊還有四五個人,身手都不弱……」
襄子道:「我知道,我並不要求他們能擋住姚開山,只要監視住他們的行動即可,這一點我手下則是能做得很好,他們平時即負責追蹤監視之職,擅長潛形匿跡,只要他們自己不現身,別人是很難找到他們的。」
預讓聽他充滿了信心,倒是不便反駁,還是其中一名侍衛不好意思地道:「君侯,我們都未能瞞住預大俠,老遠就被他發現了。」
趙襄子毫無訕然的感覺,笑笑道:「當然了,預先生一代神人,又豈是凡夫俗子可與比擬,逃不過預先生的耳目是理所當然,但是你們若說連姚開山等人也看不住,那就太不盡職了。」
幾名侍衛都不敢作聲。頓了一頓後,還是先前那人道:「君侯,小人等盡力而為,設若姚開山等人去而復回,小人等雖擋不住,但可以抽出一個人來回報君侯。」
襄子道:「這就夠了。預先生,你現在可以放心離開了,此地有我這些手下看守著,想必是沒有問題。」
預讓搖頭:「君侯,預讓所以不想離開,是為了茅居已毀,無處棲身,暫時找個地方安身而已。」
襄子道:「那也不必在此呀,這兒隨時要擔心姚開山的人去而復返,先生就無法安心靜息,明晨決鬥時,先生的精神不足,將會影響到劍技的發揮。」
「君侯,明晨預讓是與君侯對手。」
「我知道。但是我希望能作公平的一決,我不願意佔你任何便宜。」
預讓心中十分感動,但他不想領這份情,略一思索道:「君侯,小桃走的時候很匆忙,沒來得及跟我告別,現在她回來了,我們難得有此一日的聚首,我們想安安靜靜的度過,尚祈君侯成全。」
襄子聽他如此說了,倒是不能再堅持,只有將手一拱道:「那我就不妨礙先生了,走吧!」
他招呼了屬下的衛士,在離去前由身畔取出一個小巧的玉雕瓶子道:「預先生,這是我國內太醫所精製的止血生肌散,治療外傷頗具神效,我想你是需要的。」
預讓也不客氣,拱手說了一聲謝,接藥瓶來。趙襄子才帶著無奈與悵惘走了。
等他們走得沒有影子,預讓才對小桃道:「到屋子裡去,我替你把手包紮一下。」
小桃賭氣地道:「不用了,我的死活反正與你無關。」
「不,小桃,你錯了,我是關心你的,否則我就不會來救你了。」
「你是來救我還是救趙襄子的?」
「原來是要救你的,可是我來到此地後,看見你將要做出錯事,不得已才砍掉你的手。」
「什麼?你是不得已而砍我的手?」
「是的,小桃,若你在別的時候要刺殺他,我絕不插手,但你是利用他救你的時候暗中下手,我就不能坐視了。我一生光明磊落,恩怨分明,絕不能做出這種恩將仇報、不仁不義的事。」
「是我下的手,跟你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我預氏一家都不能有不義之行,你是我的老婆,更不可以做這種事。」
小桃一怔:「你又承認我是你的老婆了?」
「我從來也沒有否認過。」
「可是你對姚開山說……」
「只對他說謊不必拿你來威脅改變我,沒有否認你是我的老婆。」
「對我的生死都不在乎?」
「是的,我說過,因為我必須這麼說才能使你安全,雖然我知道你是故意落在他手中的。」
小桃「啊」了一聲。
預讓道:「小桃,你真傻,你以為這樣可以保全我,那實在大錯了,我下定了決心,就絕不會改變,你為什麼不能跟文姜學學呢?」
小桃低頭垂淚道:「我不能。我是個平凡的女人,沒有她那樣的超脫。我要一個活生生的丈夫,而不要一個死的英雄。我要平平凡凡的生活,而不要活在光榮的回憶裡。」
預讓歎道:「你要的也沒錯,只可惜你選錯了男人。我既沒有光榮的回憶給你,也不能給你平實的生活。」
「不,你能的,只要你放棄明天的決鬥。」
「明天的決鬥只是無可奈何的行動,我也不想參與,決鬥是襄子提出的,我無法拒絕。」
「你可以拒絕的,趙侯也不跟你決鬥。」
「是的!這一斗很勉強,我們雙方都不情願,但又勢不可免,因此明天的決鬥必然很乏味。」
「你們雙方都沒興趣,為什麼還要鬥呢?」
「我說過了,勢不可免。襄子不願意跟我鬥,但是又怕我再去行刺,他更不願死在我手上,所以只好向我邀鬥。」
小桃明白了,道:「他是想在決鬥中敗了你,就能令你打消行刺之意了。」
「是的,他是有這個想法。」
「他能擊敗你嗎?」
「能夠的,若是以劍法來互相切磋,他比我強,因為他學了許多名家的劍法,觸類旁通,勝我良多,只不過論拚命,他恐怕就不如我了,我練的是殺人的劍法。」
小桃笑了道:「明日之鬥,你必敗,他必死。」
預讓想想道:「如以劍技而言,這是必然的結果,可是決鬥時是很難說的。」
「怎麼會呢?你能預見結果,應該不會有差錯。」
預讓道:「臨時會發生什麼事是難以預料的,我曾經目擊一場劍鬥,兩個人造詣相去總有兩成,因此勝負顯而易見,可是斗至緊要關頭,那個強者的褲腰帶突然斷了,中衣落了下來,手中一疏,被對方一劍刺中而送了性命。」
小桃道:「那只是千中見一的巧合,不足為法。」
「我只是舉例說明決鬥時往往有意外出現,並不是說一定是哪一樁,任何一點細小的事故都會改變一切。」
「明天可能會有什麼意外呢?」
「不知道。意外就是意料之外,無法預防的。」
小桃又想了一下道:「預讓,你非刺殺襄子不可嗎?」
「是的。」預讓道:「所以文姜才先我而死,因為她明白,這是不可改變的事,而且她沒想到襄子會邀我公開決鬥,如果可以不死,她又何苦求死呢?」
小桃為之一震,她從來沒往這上面去想。
文薑是位絕色美人,在河東建下極好的聲望,而且她與預讓情深似海,說什麼也沒有輕生的理由。
然而,她竟然仰藥自戕,先一步死了。
她為什麼輕生求死呢,絕不是為了藉以加深預讓殺死襄子的決心。那決心已經十分堅定了。
更不是為了刺激預讓,預讓是個劍客。一個劍客,應該在平靜的心情下才能進入最佳決斗態狀,這種打擊,只有影響到預讓出手。
文薑是最瞭解預讓的人。
如若預讓可以不死,她決不會先死的。
若非有文姜的允許,預讓不會接納小桃。因此,小桃氣餒了,也絕望了。
她怎麼能夠跟文姜去爭預讓呢?連文姜都無法改變的事,她又怎能去影響呢?
小桃開始後悔,後悔自己的愚蠢。那些幼稚的行為不能得到預讓,反而把已經得到的也失去了。
默然良久,小桃才道:「夫君,我錯了。」
預讓輕輕撫著她的手背道:「也不算錯,因為你是個女人,你的那些行為還是可以原諒的。現在你告訴我,你是怎麼跟姚開山連絡上的?」
「他是晉城有名的劍師,我爹的弟兄們有不少跟他學劍法,我們原先就認識的。我在路上碰見了他,互相寒暄了幾句,他知道我的一切,說出了他此來的目的。」
預讓道:「他居然會直接告訴你他的目的?」
「是的,他直承供職於韓國相府,此來目的是在趙侯,與我們同一目標,要求我合作。」
「我們的目的決不相同。」
「他很瞭解。他說襄子若是由他生擒到韓國去,就不必去刺殺他了。」
「你知道我不會放棄的。」
「我知道。但是我也明白生擒的可能不大。若是他把襄子殺死了,就可以向智伯交代了。」
「但是你為什麼要他先去找我呢?」
「我假裝被擄,而且賴在趙侯身上,你一定會去找趙侯理論,而趙侯必加否認,衝突必起,姚開山帶了人前去幫忙,得手可能大為增加。」
預讓道:「我不會那麼容易受愚,襄子也不會是那樣。」
小桃歎了口氣:「是的!我後來也知道這個方法不對勁了,但是已無法改變。我還沒有想到第一個來救我的竟會是襄子,而且還是單身冒險而來。」
「他那個人原是性情中人,俠義胸懷。」
小桃道:「不!夫君,他或許是性情中人,但絕不會有俠義心胸,他只是在向你示意,希望你能把智伯的忠心改向著他,貴族中不會有俠客的!他們只懂用權術!」
「小桃!你對人性的瞭解還不夠。」
「夫君,我承認,我或許對你們這些湖海遊俠的心胸不夠瞭解,但是對那些貴族們,絕不會看錯的。」
預讓輕輕一歎道:「好!就算他是為了要向我示意吧,他至少已經對我有過恩惠。」
小桃道:「他對你寬大已經收到了酬報,河東百姓對他的觀念改變,由仇視他而轉為支持他,這個酬報已遠勝過一切了。夫君,這些主政的貴族們無論做一件什麼事,都有他們的目的,最終的目的決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
預讓默然不語。
小桃又道:「目前這個襄子是如此,已故的智伯又何嘗不如此?他們對你器重,是因為他們用得著你這個人,因此,你大可不必感激他們。」
預讓苦笑道:「小桃,你把人性看得太醜惡,也把世界看得太可怕了!」
「世事本就如此,我早就看穿了。世上只有一種人可敬,就是像你這樣的劍客,奉獻自己去維護正義和道統。為了替一個被你殺死的劍客還債,竟屈身到范中行那樣的傖夫手下做門客,這種行為才是真正的可敬。因為你的犧牲不限對象,可以為任何一個人而施,但是智伯襄子,他們的所為卻因人而發的!」
預讓聽後居然笑了道:「小桃,你想得很多,很深入,也很正確。」
小桃道:「夫君,你承認我的想法正確就行了,這至少可以證明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襄子冒險來救我,只是為了要你感激,我卻不必感激他,我若不是你的妻子,他也必然不會來救我。」
預讓無法否認,這是無以否認的事實。
小桃道:「因此我即使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算計他也不為過吧?」
預讓終於點點頭道:「不為過。但是你要明白,他既是為我而冒險,我就不能坐視他陷入危險,他若是為你而受了傷害,我就欠他太多,永遠也無法補償了。所以我必須阻止你。我砍掉你一隻手不是為了救他,而是為了我不想欠他太多。因此,是我欠你一隻手……」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拿了自己的劍說道:「小桃,你若是還念我們的感情,就寬限一天,等我過了明天的決鬥再還債。如你堅持,我現在還給你也可以。」
小桃愕然道:「夫君,你這是幹什麼?」
預讓道:「還你的債。我承認你的解釋有理,欠了你一隻手,就只有給你一雙手。只是我少了一隻手,對於明晨的決鬥很不方便,所以我要求你暫緩一天。」
小桃道:「我們是夫婦,我只是在你跟講道理。」
「是的,我知道,道理上是我欠缺。」
「不,是我不對。我是你的妻子,就應該聽從你的話遠走高飛,但是我違反了,所以我該受到懲罰。」
預讓無言地收回長劍,凝視了她很久才道:「小桃,你自己願意用斷手作為懲罰了?」
「是的,我願意,你不必還我的手了。」
預讓歎道:「小桃,你是這樣的一個聰明人,為什麼老是有一個問題想不透呢?我明天的決鬥是無可避免,即使斷了一隻手也要去赴約的。」
小桃低頭垂淚不語。
預讓又笑了道:「不過我實在佩服你的辯才,你居然能找出理由來折服我,使我承認了砍斷你的手是我的錯失。」
小桃道:「如你承認了我的理由,那的確是你的錯。」
「而我又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人,只有把自己的手也斷下一隻來賠償你。但那樣一來,我就無法參加明天的決鬥了,這是你的本意是不是?」
小桃頓了一頓,才勇敢地抬頭道:「是的,這的確是我的本意。可是現在我已經死了心,我知道無論什麼事也無法改變你赴約的決心,所以我也不作無謂的努力了。」
預讓道:「是啊,我們相廝守的時間不多了,何必還要去浪費在那些沒用的事情上呢?我們愉快地聚聚不好嗎?」
小桃勉強擠出一絲苦笑道:「是的,愉快的聚聚。假如你明天只是去決鬥,我絕不操心,但是明天卻是去赴死,我怎愉快得起來?」
預讓長聲一歎:「小桃,你要鑽牛角尖我也沒辦法。」
小桃道:「我現在也沒有閒散的心情與時間,這裡一片凌亂,我要立即整理一下,遍地的死屍,要拖遠去埋葬,我總不能住在死人的頭上。」
「什麼?你打算要住在這裡?」
「不是我打算住在這裡,是文姜大姐給我安排的地方。」
「這兒不是姚開山的地方?」
「見他的鬼!這兒是河東,怎麼會有他的產業呢,這是文姜大姐私下經營的地方,她是準備在此隱居的。」
預讓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小桃道:「因為屋中早已放著很多東西,有些是智伯送給你跟她的,可知這所屋子原本是她打算跟你共同隱居的。」
預讓想了一下,依稀記得文薑是提過這話。那是智伯未死前,正要發兵去攻趙,文姜說:「但願此去能一戰成功,我們酬了伯公的恩惠後,能功成身退。我已經看好了—個地方,可以結廬而居,遠避人間。」
當時他沒有在意,以為只是說說而已,想不到文姜居然當回事在做了。
預讓想想又問道:「姚開山他們想到利用此地?」
「他們是一路跟蹤過來的,最後則是商量好了,借我這個地方暫時棲身。」
「王飛虎還派了兩個人來保護你的?」
「是的。那兩個人還是文姜大姐指定的,不但要保護我,更要照顧我、招呼我,幫助我把此地整理開發出來,這兒從一開始就是他們在著手……」
「那他們兩個人呢?」
「睡著了。在西南角上的小屋子,離這兒只有二十多丈,那是他們的住所。」
「睡了,他們怎麼睡得著?」
「是我在他們的飲酒中放了一丸沉睡的藥,要三天後才醒得過來呢。這是我們公役世家獨有的秘方,若是捉到了大批的盜賊或是十分強悍的劇盜,要解送時怕有疏失,就餵上一顆,用大車裝著,安安穩穩地上路。」
預讓鬆了口氣道:「這就好。我真擔心姚開山合謀了他們,王飛虎就難以交代了。」
小桃道:「夫君,你真以為我是那種不知深淺的女人麼?我是公役世家的女兒,知道殺人是犯法的。我要在這兒生活下去,就不能在這兒犯法。」
預讓笑了一笑道:「弄了半天,原來這兒是我們自己的屋子,幸虧我先前沒放火,否則可是坑了自己了。」
「你為什麼要放火?」
「禮尚往來,姚開山放火燒了我的店房,我也燒掉他的屋子,不過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則是他方人多,我怕他在屋中有埋伏,打算把他燒出來。」
小桃也笑了道:「你真放了一把火就好了,那你至少也得替我把屋子再蓋好了才能去做別的事。你是男子漢,安頓家小是你的責任,這可不能請別人代勞的。」
預讓道:「不錯,我應該為你及未來的孩子盡點力,設置一個安適的家,好在還有一天的時間,我還可以多少做點事,這兒有鋤頭吧?」
「有,在那間小屋子裡,什麼工具都是全的,你若是有辦法,可以把那兩個人弄醒來幫忙。」
預讓找到了那間小屋,也找到了兩個沉睡不醒的人,知道他們確實還活著,心中很感安慰。
他沒有弄醒這兩人,卻拿了粗索出來,帶了斧頭,伐木削枝,做了一具木橇,然後把那些屍體都搬上去,用粗索捆好,拉向林木深處。
他已觀察過了,而且以前也曾陪智伯巡視過那些地方,對地形瞭解很清楚,知道不遠之處就有一片激流衝出的深谷戚巖,荒僻無人,正是處理屍體的最佳去處。
假如這個地方將是小桃的久居之家,他的孩子也將在此地成長,他不希望有一點血的痕跡遺留下來。
把屍體丟下了籐巖,眼看著被激流吞沒,預讓不禁有著頗深的感慨。
幾條生命就此消失,再也不會出現在人世間了。這道激流直通黃河,屍體到了黃河後,一定會為那些大魚吞食,連骨頭都不剩了。
這些人的武功都不錯,想來他們生前一定下過苦功鍛煉。他們也都年輕,沒一個超過三十五歲。
可是現在他們名字都不知道,默默無聞的生,又這麼默默無聞的死,狼狽而去的姚開山已經遠棄了他們,大概也不會來替他們收屍了。
他們中,有的或已成家,有妻兒子女,有些則是白髮高堂尚在,正在期盼著他們衣錦榮歸,卻不知這希望已經永遠地幻滅了。
這就是一個武士的悲哀。若他們不學武,不投身豪門去為武士,老老實實的在家裡操作務農,生活也許苦一點,絕不會這樣悲慘。
由這些人,預讓又想到了自己,他的感慨更多了。
他是比較幸運的,仗著一口劍,創下了赫赫的盛名,直到今天為止,天下第一劍客的名銜,還沒被人奪去。
他曾受到當道者極高的崇敬,也娶到一個舉世無匹的妻子,更參與了河東智伯的伐趙之役,成為一個天下聞名的轟動人物,直到現在,他的一舉一動,也都是天下人矚目的焦點。
以個人的名聲而言,他已達到了頂峰。
第一次刺襄子,他是受到了內心的驅策,自動捨命全力以赴的,可惜的是,那一次沒有成功。若是那一次他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但是襄子沒有殺他,反而放他走了。
第二次,他未變初衷,但臨時陰差陽錯,又未能得手,使他又受了襄子一次人情。
他對刺殺襄子這件事已經失去了信心,失去了興趣,尤其是接連幾次受惠之後,他實在沒有勇氣再度對襄子拔劍了,不止一次,他都想打消這個念頭。
可是他不能,因為他是一個成了名的劍客遊俠。
劍客是一諾千金,至死無悔的。
劍客是受恩不忘,涓滴必報的。
劍客是貫澈始終,永不反悔的。
為了他是一個劍客,為了他以往所負的虛名,他必須堅持下去,否則以前的一切都將毀滅,他將成為一個人所不齒的人。
預讓並不愛慕虛名,也從沒有以盛名為喜,但是他卻一直受人所重,受人尊敬。
如果人們把他忘了,他可以不在乎。
但是他受不了人們的鄙薄,受不了人們在提起他的名字時,淬—口唾沫,露出不屑的神情。
如果他就此罷手,鄙薄必將隨之而至,如果他投向襄子,誹謗將至死不絕。
所以他不能,只好硬著頭皮撐下去。
現在,他無論走到哪裡,人們都以尊敬的目光看著他,他已是一尊神明,因此,他就必須做那種神明才能做的事。劍客、俠士、烈士,這些名稱剝奪了他做一個凡人的權力,使他覺得很可笑。
那些被激流沖走的無名幽靈們是很不幸的,付出了他們全部所有,卻沒有得到他們所想要的。
預讓卻已經得到一切了,凡是一個劍客所能擁有的尊榮,他都得到了,他又比別人幸運多少呢?
預讓的心中充清了落寞。他很想也跳下激流,跟那些人一起,把自己徹底的毀滅。
對生,他已全無依戀,然而他卻不能死,明天他還有一場決鬥,他沒有輕生的自由,沒有死的權利。
生命、生活,竟是如此的矛盾與滑稽。
深深地歎了口氣,他才懶洋洋地回到茅屋,小桃居然做好了飯在等他。
小桃的確是堅強的女人,剛斷了一隻手,流了那麼多的血,但她沒有躺下,仍然做了那麼多的事。
飯是麥拉蒸的很香,菜餚卻很簡單,幾盤野菜,一片乾肉脯,用一個瓦罐盛,放在一口竹籃中,還有一瓶水,就是一般農場為她們在田間的丈夫送來的午板一樣。
預讓在林邊的石塊上把飯吃了,然後道:「這地方可以平出來種幾畦菜,自己吃不了還可以擔到市場去賣。」
小桃點點頭道:「是的,而且這裡的野菜也很多,可以用來餵豬,你有空最好能砍幾棵樹,蓋一所豬圈,那兩個工人力氣沒你大,做得沒你好。」
「好的!等一下我就動手。」
「夫君,對不起!本來我該幫助你的,可是我有重身子,據年紀大的人說,不宜太過勞動,怕動了胎氣。」
「不錯,你別忙了,我一個人來就好。」
預讓吃完,小桃收了飯具回去了,臨走叮嚀預讓道:「早點回來,別等天黑,也別太辛苦了,累壞身子。」
那也是一般農婦們叮嚀漢子的話,她說得很自然,聽在預讓耳中卻是無限的溫暖。
這生活是他一直想追求的,今天居然如願了。
那些話也是他一直想聽見的,今天也聽到了。相信小桃也是第一次說,但她說得那麼隨便自然,就像是已經說了千百遍,而且還可能說千百遍似的。
預讓舉起了斧頭,但又丟開了,拔出了劍,他記起了小桃要他伐木造圈的用意了,她是要他練劍。
第一次行刺時,小桃是陪著他的,用一根柴丟過來,供他揮劍去砍削,就樣,才成了他劍過斷魂的銳厲招式。今天小桃無法幫忙了,但他仍然可以練習的。
凝神聚氣,他把劍刺向一棵碗口粗細的樹幹,先是平著齊根部位刺入,隨刺隨拔,再沿著上一劍的劍痕邊緣刺去,使劍痕擴大一倍,如是七八劍後,那棵樹已經整個為劍刃所透,輕輕地向一側倒去。
預讓跳起身子,發出一口劍氣罩向樹梢,但見枝葉飛舞,等到那棵樹倒地,只剩一根光禿禿的主幹了。
預讓檢視了一下斷樹,但見根上的刺斷處還有些不平,差別雖小,但仍有凹凸起伏,這說明他在刺出時,劍刃的位置仍有一點上下偏差。
於是他又換了一棵樹,再度凝神運氣,摒除雜念,全神貫注劍上,再度刺出,收回再刺。
第二棵樹也倒了下來,這次好一點,僅有一劍略高。他又換第三棵,第四棵,直到第八棵樹時,他才能控制住出手的勁道與部位,使樹身斷處一平如削,看不出是七八劍造成的了。
他又練習了兩棵樹,都能做到絲毫無差,預讓笑了,他知道自己能把握住出手的訣竅。
意在劍先,劍之所在,意之所為,這是徒手運劍最高的境界,預讓已經達到了。
他也體會到一件事,就是要達到這一境界,必須要心神空靈,不著一念。
他覺得應該感謝小桃,要不是他適時地佈置了這一個情境,他是無法領略的。心無雜思,不著一念,說來容易,但是要真正地達到,卻是十分困難的。
那必須要在心境十分平靜下才能體驗,以他此刻的心情,是萬難得到平靜的,但小桃居然設法使他達到了。
看來小桃對他是十分瞭解的,知道他心中追求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故而在生死決鬥的前夕,安排了如此的一個情境,讓他的劍術又進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他的工作進行得很快,劈樹、擇地、立樁、架欄,用樹皮和籐子搓成繩索,最後用較細的樹枝編成了頂蓋上,在日落之前,他已經完成了一大一小兩所豬圈,總計大小可飼十來頭豬。
日影偏西的時候,小桃又來看他,眼中發出了異采,興奮地道:「夫君,你一個下午居然做了這麼多的工作?」
預讓微笑道:「在不知不覺中做的事情最快最好,只可惜我沒有時間了,否則還可以多做點。」
小桃微笑道:「沒有關係,明天再做好了。」
預讓啊了一聲道:「明天再做?我明天不能做了。」
「當然是要你做,難道你還想偷懶不成?明天的事情多著呢,我還想蓋一所牛欄,兩頭牛,還有,前面不遠處有一口小池塘,再挖深一點,我們可以養點魚……」她舉起一隻手,指著各處,發表看她的開墾計劃。
預讓靜靜聽著,他知道這些計劃或許有實踐之日,但絕不可能由他來完成了,因為他沒有明日。
說啊說的,小桃的聲音漸漸地哽咽,努力裝出來的平靜再也撐不下去了,兩滴淚水終於擠出了眼眶流了出來,悲叫了一聲「夫君!」投身在預讓懷中。
預讓把她抱了起來,吻著她的耳朵,低聲道:「小桃!這樣才對,這樣才像個女人。」
「啊!夫君,難道我有什麼地方不像個女人?」
「是的,你今天下午的表現,完全不像個女人,而像個怪物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怪物。」
小桃怔住了,也停止了哭泣道:「夫君,我又錯了,以前你一直在嚮往著樸實無華的耕織生活,不知不覺間常流露出對田園的懷戀。」
預讓道:「是嗎?我對你說過嗎?」
「說得不多,但是你表現得很多,在以前那段等待的日子,後來的脾氣變得很暴躁。但只有到了鄉下,才會安靜下來,有時整整一個下午,你都在看那些農夫們在田裡耕作!」
「那也許是我在想心事,並不見得是喜歡種田呀。」
「不!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歡,你雖是在一邊看著,你的眼睛卻不呆滯凝視一處,而是隨著他們的身子移動。」
「這是一個劍手的本能,眼睛不放過任何一件移動的東西,不管我是在做什麼,身外四周的動靜沒有一件能逃過我的眼睛。」
小桃笑道:「你為什麼要狡辯呢?喜歡田園生活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你又為什麼要否認呢?」
「我沒有否認。我的確喜歡這種生活,可以渾然忘機,但我只是放在心裡,從沒有對人吐露過,你是從哪一點看出來的呢?」
「我看出來就是了,一定要說得很明白嗎?」
「是的,這很重要。一個劍手應該是喜怒哀樂不形之於色的,若是我無法掩飾心中的思想,就會顯露我的弱點,予人以可乘之機,那是很危險的事,尤其是在決鬥的時候,心事的透露往往就是致死的弱點,所以我要知道。」
小桃道:「你在神往之際,不但眼睛跟那些農人轉動,連手也不知不覺的跟著他們在動作,所以我才知道你不是在想心事,而是全神貫注在那上面。」
預讓長了吐一口氣道:「那還好,我只有這些毛病,大概還不致於影響我的劍技。」
「這些是毛病嗎?」
「是的。全神貫注時,心神不旁屬而做出一些所謂的舉動,那是很危險的事,幸而我還會動,若見我全神貫注時只會發呆,那就太危險了。」
「夫君!我不懂你的意思。在決鬥時,總不會分心旁務去想到種田吧?」
「當然不會,可是若有一個相當對手,我可能會全神貫注劍中,若是我太出神而端立不動,那豈非立而待斃?對方輕而易舉就殺死了我。幸而我在出神時還會動,這就沒關係了。」
小桃問道:「那些舉動都不是有意識的?」
預讓道:「不。無意間每有神來之筆,許多精招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創出來的。再說只要我維持著在動,對方就不敢經易地進攻,我已立於不敗之境。」
小桃神色一揚道:「這就是說舉世之間,再也沒有人能高過你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這個我倒不敢說。藝無止境,誰也不敢說自己是天下無敵,只是以一般的看法而言,人的體能修為,不容易達到高出我的境界了。」
小桃道:「不錯,你原本已為世人目為天下第—高手,再加上這一番的練歷精進,塵世間應無敵手了。」
預讓輕歎了一聲:「不過話很難說,劍技的深淺,半得人為,半由天賦,若是有一個資質絕佳的人,再經名家陶冶傳授,自己又肯努力虔修,力求更上一步,必然也會超出我去。」
他自己是一代名家,說出來的體驗自是高人一等,那是誰也無法駁倒的。
小桃笑笑道:「不過這種情形卻很難出現。一個人的資質優於你已是十分不易,還要有機會被人發現不致埋沒,更要有好幾位高人名家不惜傾囊相授,再要他自己肯用功,要這些條件湊在一起太難了。」
「也不難,一個劍道高手如果在劍道上有所心得,他最急切希望的就是把這點心得流傳下去。如果遇見一個根骨器宇極佳的後輩少年時,他會視同珍寶,千方百計也把自己所得傳授給他。人才是不會埋沒的。」
小桃一怔道:「夫君,世上真有這麼多豁達的高人嗎?據我所知,越是成名的高手,越是秘技自珍,唯恐被人偷了他的技藝去,輕易不肯炫露,哪裡肯教人呢?」
預讓笑道:「你聽說的只是成名的劍手而已,不足以被稱為高人。真正的高人不一定有名,卻一定是胸懷坦蕩無私。若一名劍手不能養成這種無私的胸懷,他的技藝亦必自囿在一個小圈子裡,不值一觀了。」
「你見過那些真正的高人嗎?」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見過幾位。從我十七歲仗劍行俠江湖以來,一共遇見過三個人,他們沒有留下姓名,只把他們的技藝精華,絲毫無隱地傳授給我。」
「哦!難怪會得到天下無敵的盛名,原來是得高人的傳授。」
預讓道:「我成功當然並不是全靠他們的傳授,我自己的家傳的劍技已經相當有根底了,只是他們的精招能彌補我劍法中的不足之處,使我更為精湛。尤其是最後的一位,他是找我比劍的,傷在我的劍下,他顧不得為自己保命療傷,急著把他的心得告拆我,終至流血過多,不治身死,這種胸襟,令我終身難忘……」
小桃聽得很出神地道:「這個人既然傷在你的劍下,可見他的技藝尚不如你,那還有什麼可告訴你的?」
「有的,太多了。他是沒有見過我的劍法,才不慎傷於我劍下,若是他有第二次機會,一定能擊敗我了,因為他已找出了我劍法中的缺點空門。若是他在受傷後立刻運氣止血自療,應該還有救的。等上三五個月,傷好之後再來找我,受傷的應該是我了。但這位前輩心胸十分坦蕩,忍痛跟我探索劍法的優劣,口說不盡之處,還用劍來比劃,以至力竭血盡而死……」
小桃沉思有頃道:「這種人倒不是心胸過人,而是戀劍成癡了,他把一生都放在學劍練劍上,重劍尤甚於他的生命,他的行為倒是並不奇特。」
預讓道:「他把自己的心得去告訴他的敵手,這就是一種過人的心胸。」
小桃笑道:「夫君,我不是要跟你抬摃,他傷於你劍下後才找出你劍中的破綻的,對不對?」
沒等預讓回答,她又搶著道:「他之所以受傷,就是為了想深入瞭解你的劍招變化。」
預讓道:「是的。根據他事後對我劍招的評述,他應該是不難避過的,他就是為了要澈底深入瞭解,才不惜以身試劍,這種求取知識的精神是令人佩服的。」
小桃道:「還有,他之以把他的心得告訴你,因為這些心得對他並沒有什麼用。」
「怎麼沒有用呢?我就是根據他的指正,才使我在以後的十年中未遇敵手,否則,我早巳不在人世了。」
小桃笑道:「他能告訴你如何改正觖點,但他自己無法運用。正如你不久前所說,劍術之成,一半在天賦。他能在一戰之後,立知虛實,可知他後天的努力了,所以不如你的就是天賦,因受天賦所限,他只能想到而無法做到。你可以感謝他,不必認為虧欠他什麼。」
預讓神色一動道:「小桃,你的劍技只是中上而已,可是你對劍理的瞭解,到了上上之境。」
小桃歎道:「你知道我在朱羽家裡呆過一段時間,他那人也是嗜劍成癖,家中經常供養著不少劍客,形形色色,各種人都有,其中也有幾位是動口從不動手的……」
「世上也有只動口的劍客嗎?」
「有。富貴豪門中的門客頗不乏此類。他們的目光准,看法有獨特之處,有關劍技的理論也十分精闢,只是手下稀鬆平常,專出難題給別人做。」
預讓笑道:「劍技若非身及,是很難深入體會的。我不信這種人有什麼傑作的表現。」
小桃莊重的道:「夫君,你錯了,這種人自己雖然不行,但他們的意見非常有見地。朱羽的劍技在三四年中突飛猛進,據說就是得到他們的指點,所以朱羽對那幾位先生十分尊敬禮遇……」
「我不知道劍道中還有這一批朋友。」
「他們大多半寄身於公侯豪富之家,這裡面可不能濫竽充數,一定要有真本事,才能受到重視。夫君,我忽然想起了趙侯的劍技,多半也是得自此輩之助。」
預讓想道:「不錯,可能很有關係。我跟趙襄子也交過兩次手。初時他的手法平平,越戰越見高明,想必是他的劍式得自口授,沒有機會深研熟練,要等手舞開了,劍法也施展開了,才能一點一滴地施用出來。」
「是的,所以他才要約你鬥,正是想把他那些憑著想出來的劍招融會貫通,磨練他的劍法。明天你跟他交手時,不能跟他一招一式地交換,必須要速戰速決。」
預讓笑道:「知道了,如何動手可不用你教了。」
小桃滿足地倚在他的胸前,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有十足的信心去應付明天的一戰了。
其實她也明白,以劍技而言,預讓是足可勝過趙襄子的,問題只在他的信心與決心而已。
預讓要刺襄子是為了報答智伯,但只有第一次是勵志力行。為了掩飾行藏,不惜毀容易形,吞炭易聲,更不惜屈身辱志,偽裝囚犯入宮除糞,以求近身一刺。
但也就是那一次,一擊未能得手,襄子大度地赦免他一死,以後,他就生活在矛盾中了。
為了堅守他的原則與信諾,他沒有改變初衷,但屢受襄子的恩惠,使他變得很矛盾。他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對一個幾度示以厚惠的人拔劍,是件很痛苦的事。有一段時間,預讓最想殺死的一個人,就是他自己。
小桃曾經盡了一切的力量想要保全這個男人。她知道,只要能激起預讓的憤怒與鬥志,他一定可以刺殺襄子而安然生還,但是這個努力沒有成功。
她想借重外力來刺殺襄子,可惜的是也沒有成功。
小桃慶幸自己終於找對了方法,她已鼓動起預讓求生的慾望,找到了使預讓活下去的依戀。
只要預讓肯活下去,他就不會死。
由行刺改為決鬥,這種可就更大了。現在小桃是真正的放心了,她知道預讓在明天的決斗中也許不會有結果,但已能穩立於不敗之地,只要不失敗,她就不會失去自己的丈夫了。
她嬌媚地摟著預讓的脖子,開始敘述著以後生活的計劃,哪裡種粟、哪裡種菜,屋子前後可以植桑,窗前開一個小小花圃,種幾株菊花……」
預讓含笑地聽著,快到家門口時才道:「小桃,你別忘了,我們只得兩個人,而你是要開闢一個幾十個人的大農圃,我們來得及工作嗎?」
「別人來不及,我們卻沒有問題,我們的一隻手,抵得上人家的幾十隻手呢!武功也有好處,那使我們的力氣大,動作快。」
「哦,練劍數十年,可不是為了種田而下功夫的。」
「夫君!難道你不能放下劍嗎?」
「我想是不可能的。一個人只要手中握上了劍,就永遠也放不下來了,這一點你該跟我一樣的清楚。」
小桃歎了口氣道:「是的,我清楚,不過,我們先計劃好了也沒關係,慢慢再來做好了,總有一天,我相信農事會使你忘記了劍。」
「我能忘了劍,別人卻忘不了,有不計其數的劍客會找上門來要求切磋,或是殺了我以求成名。」
「是的,不過他們已經很難擊敗你了,要達到你的造詣是很難的一件事。」
「但是他們會來騷擾我的生活,佔去我工作的時間。」
「沒關係,我可以去工作,你可以專心練劍好了。有空的時候就幫幫我,我一個人也應付得了的。」
「那你不是太辛苦了嗎?」
「我不怕辛苦,只要能守著你,辛苦也有了代價。再者,我想這裡多少可以避一些無端困擾,王飛虎可以給我們擋掉一些人的。他做了河東特軍後,這點力總是應該盡的,文姜大姐把居處選在此地準備跟你偕老,多少也是為了這層方便。」
說完了她有點後悔,因為她怕撩起了預讓的心事,又觸動他對文姜的思念。
但預讓卻很平靜,絲毫沒有為這句話引起任何不安,笑笑道:「是,文薑是個很會安排的人,她總是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看來我們是得好好計劃一下以後的日子。」
進了門,一陣飯菜的香氣直透鼻際,桌上放了一隻雞,一尾魚以及幾味菜。
預讓目中發出了光采道:「真好,今天居然有這麼豐盛的菜餚了。」
小桃道:「這是姚開山他們帶來的,以後就沒有了,除非等我們慢慢地豢養起來。這兒離市集很遠,想買也買不到。明天,可得要吃素了。」
預讓道:「那可不行。從小我就是無肉不飽,不過也沒關係,這林子裡有的是飛鳥走獸野味,只要有一副弓箭,肉食是不會缺少的。」
小桃道:「那你可得自己去獵了,我只有一隻手了,可沒辦法拉弓。」
預讓憐惜地撫著她的臂膀道:「你的手還痛嗎?」
「有一點,趙襄子留下的藥倒是珍品,已經不流血了。」
預讓問得很平靜,她回答得也很平靜,好像這已經是很久的事,那隻手不像是今天上午才被砍下來的,而且是預讓自己砍下來的。
從屋裡提了一罐酒來,暮色漸深,小桃點上了油燈,兩個人對坐著開始晚餐。
平分著喝了一罐酒,酒很烈,兩人都有點酒意,預讓抱起小桃往屋裡去:「今天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起早。」
小桃微微掙扎道:「不行!夫君,我得把碗收了。」
「明天再收好了,日子長著呢。」他把小桃放到坑上,迫不及待地解去她的衣服。小桃也沒有太堅持掙拒,雖然她聽人說過,已經懷了孕的身子應該謝絕燕好的,但她無法拒絕預讓的愛撫。
畢竟,這是難得相聚的一夕了,也就是最後的一天,兩個人從一陣激動中平靜下來的時候,小桃已經十分的疲倦了,因為預讓一直在熱情地需求著,似乎要把這一輩子的歡樂在這一刻完全地享盡。
小桃雖然感到有點異常,但是預讓的健壯使她有暈眩感覺,而且那一種無以言喻的歡愉也使她融化了,她只想沉浸在那種瘋狂似的感受中,什麼都不願去想了。
一直到她被一陣輕微的響聲驚醒後,才睜開眼睛看著窗外,天際已有魚肚似的微白。
身邊的預讓已不在了。小桃連忙坐起來,被一隻粗壯的手按住:「你多睡一下,我走了。」
「我……起來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小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你還是多睡一會兒吧,天還早得很呢。」
「天色都已大亮了,怎麼還稱早呢?夫君,我要陪你去,雖然我不能幫忙,但我要看著你。」
「小桃,這兒只有一匹馬留下,我已經起晚了一點,必須要趕一程,所以不能帶你慢慢的走了。再說,我也不希望你在身邊看我跟人決鬥,我會分心的。」
小桃放棄了努力,她知道預讓說不行的時侯,就是不行了,他從來沒有改變過既出的言語過。當他以劍客的身份開始遊俠江湖時,即已如此,十年來都沒更易,絕不可能期盼他此刻改了。
小桃只能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要求他。「預讓,我不去了,但是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回到這兒來。」
預讓怔了一怔,笑道:「當然了,這兒是我的家,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呢,當然要回來的。」
小桃神色莊然:「夫君,你聽清楚了,剛才我叫你名字預讓,是要你以預讓的身份回答我的。」
預讓又是一呆。他是有點彆扭的感覺,卻說不出在哪兒,現在才明白,那是稱呼上的不同。
小桃稱呼過他預大俠、預先生、爺、大哥、夫君……那是因關係的發展而異的,從沒有稱呼過他的名字。
這次不但直呼其名,而且語氣也不同了,所以聽來會那麼的不舒服與陌生。
小桃仍是目光炯炯地望著他,等待著他的答覆。
預讓不安地作了一番思索道:「小桃,這又有什麼差別呢?難道預讓就不是我了嗎?」
「對我說來,預讓和你的確是兩個分開的人,而且截然不同。前者是天下聞名,冷靜而正直的劍客,後者是我慇勤而體貼、能幹多勞的丈夫。我知道我丈夫是一定會回來的,所以我才問預讓。」
預讓仍是在沉思中,最後終於道:「我會回來的,即使我死了,我也會回來的。這兒是我的家,我的根,在我有生之年,我會在此地真正地工作。」
小桃放心了,她知道這是可靠答覆,一個丈夫或許會騙他妻小,但是劍客預讓絕不會騙一個女子的。
預讓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做了件很奇怪的事,也撫了一下她光滑而袒露的肚子。落手很輕,就像是父親在撫著孩子的頭頂,他臉上的神情也是充滿了慈祥。
預讓的臉上很難有表情,而且從來也沒有顯露過慈和的表情,這是一種親情,是父母對子女所專有的神情。預讓沒有孩子,他何來此等神情呢?
難道他是在向那尚未成形出世的孩子打招呼嗎?
小桃一直想不透他這個舉動與這個神情的意義,他為什麼要撫摸一下她的肚子呢?
是表示情愛的撫摸嗎?不可能,因為她此刻還是裸露的,她的臉、她的唇、她的胸、她的腰,甚至她的臀,都比肚子上更能表達情意,小桃是背向預讓,伸手來撫摸肚子是很難的一個動作。
當她真正地想透預讓的心意的時候,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預讓是在訣別,向他向未出世的孩子訣別,意味著他將見不到這孩子的出世了。
預讓急急披上衣服,衝出了門外,待小桃穿好衣服趕出,蹄聲已遠,朦朧的朝霧中早已失去了他的影子。
小桃沒有追上去,因為預讓說過不要她去的。
回到屋裡看看,她意外地發現已經被整理過了。昨夜,吃過的碗皿原本是狼藉地堆放著的,都已收得乾乾淨淨地放在一邊的竹筐中,而且還洗過了。
連地上的殘屑也都掃過,屋裡沒有第三個人,這一定是預讓做的。
難道他昨夜一夜沒睡,又起來做了這些家務嗎?
在決鬥的片刻,他居然還有閒情來幫忙做家務,難道他對那場決鬥果真是如此的有把握而不在乎嗎?
小桃實在是不懂了。但她知道預讓的內心中絕不會那樣輕鬆,他所表現的一切從容太反常了,也許他是籍此來掩飾或排除內心中極端的緊張。
他果真是如此緊張嗎?
這個答案恐怕誰也說不出來,連騎在馬上的預讓也同樣的無法回答。他的身子坐在馬上,心裡卻洶湧著千百頭思緒,無法整理出一條來。
他說不出這是怎麼樣的一種情緒,滿心的煩躁,卻沒有一點原因,他心裡很焦急,但沒有催馬急趕,由著它高興,以小碎步在清晨的林子裡慢跑著。
他似乎要去趕做一件事情,但卻是一件不急的事情,他只想快點做完了而已。
預讓知道這不是好的現象,也不是應有的態度,他從來沒有像這樣的無聊過。
在生死決鬥前的片刻,會有無聊的感覺,這是件可笑而難以令人相信的事,但這是真實的感覺。
無聊,無所事事,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起一個待決的死囚在綁赴刑場前的一段時間,是不是跟他此刻一樣?他想應該是差不多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1-26 01:36:26
第十九章
來到了約定決鬥的地方,他又是一震。他發現這兒早已聚滿了人,密密重重地圍成了一個圈子。
本來還是在嗡嗡地低語,當他的影子突然出現時,一下子,靜了下來,幾千個人,突地變得鴉雀無聲。
那是一種令人很難過的氣氛。預讓看看那些人,一半是身著甲衣的趙國士卒,另一半是河東的百姓,甲冑鮮明的戰士們空著雙手,但布衣的百姓們反而執著刀戈,這也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王飛虎恭謹的走過來,施了一禮,親手接過他的馬匹說道:「大哥,您來了,昨夜安好?」
「很好。飽睡了一夜,小桃還沒起來呢。」
「小桃?」王飛虎現出了疑惑之色。
預讓道:「是啊!我已經找到了小桃。難道你還不知道?」
「小弟不知道。她還好吧?」
「好得很,她就在那棟農舍裡,你知道那地方嗎?」
王飛虎的答覆是令預讓頗為吃驚,他居然不知道那所農舍的事。不過他又繼續解釋道:「這都是文姜夫人安排的?她安排的事,小弟從不過問。」
「那所屋子經營已很久了,看情形她是準備辟來跟我一起隱居的,你怎會不知道?」
王飛虎道:「那小弟就不會知道了。文姜夫人說過,她自己看好了一個地方,待大哥由趙國回來後,可以共偕隱居,遠避塵世。她不讓小弟知道那地方,就是怕小弟日後會去打擾。她說住那兒後,至少要隔離塵世十來年!」
預讓笑道:「那個地方雖然僻靜,也不能說是隔避人世,何況人也不能隔絕人世而生活。」
「夫人對那些都有安排,有一些真心崇拜追隨她的人會去幫她的,這次送小桃,她就挑了那幾個人,小弟心想,可能就是那個地方了。那兒很好嗎?」
預讓笑道:「好極了,林木森森,土地肥沃,原野廣闊,水源充足,林中有鳥獸,河中有魚蝦,是居家耕作最好的地方,只是人煙太稀,而且來往不便,騎馬還要走上半天呢!」
「這都不成問題,只要把日常生計的必需之物多帶一點去就行了。那兒沒遭到破壞吧?」
「沒有。」預讓道:「而且姚開山也被我驅走了,送小桃去的三個人都還好好的。以後小桃若是有什麼所需,她會出去找你,希望你能照顧她一下。」
「兄長,」王飛虎道:「這個毋勞吩咐,這是小弟應盡的責任。」
「我說的照顧不是物質所需。那兒不缺生計,而且貯備極豐,我說是別讓人去打擾她……」
「那更沒問題。四周邊境都是智伯的私邑地,小弟在河東,對那些土地有絕對的主權,沒人會去干擾。」
「你在河東是沒問題,萬一要離開河東,你必須把你那兒作個完善的處置。」
「大哥放心好了,智伯生前,已經署券劃界,把一塊土地贈給了大哥,大概就是那一片地區,那已是您的產業,沒有人再能奪走了。」
「什麼?那是我土地,我怎麼不知道?」
「是文姜夫人經手的,她或許是想給大哥一個驚喜。」
「這……無功不受祿,我未立寸功,何顏受賞?」
「兄長,這就是你太矯情了,文姜夫人卻不這麼想。她說你們夫婦為智伯也好,為河東也好,所作的犧牲都大,要求寸土為後人立足棲身之處,可受之而無愧。」
預讓終於長歎了一聲:「飛虎,文姜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於連死後的一切,包括子孫再年生計,都作了妥善的安排。」
「夫人是當世無二的奇女子,但凡聽過她名字的人,無不景仰稱讚。」
預讓又是一歎道:「我卻不知道娶了這樣的一個妻子是幸運呢,還是不幸。」
王飛虎愕然道:「大哥怎麼這樣想呢?得婦如此,舉世所羨,您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我沒有不滿足的地方,她全安排得好好的。她的安排,既不容人推拒,也不讓人選擇……」
王飛虎終於有點懂了:「大哥可是認為她太專擅了?」
預讓搖頭道:「我沒有這個感覺。她的每一件安排都是合情合理,沒有能比她所想的更周到了,所以我才說她不讓人拒絕……」
「但她對大哥卻是絕對尊重,一切都是以大哥的意念為主,從不曾對大哥的決定有所執拗。」
預讓苦笑道:「是的,她的確是這樣的。她沒有違拗過我的意思,因為那本是她自己意思,她只是巧妙地運用情勢,使我順著她的意願,演變為我的意願而已。」
王飛虎愕然道:「兄弟實在不明白兄長的話。」
預讓一聲長歎道:「別說你難以明白,我也是今天清晨要出發前才想通了這個問題。今天清晨在林中,鳥語、花香,芳草茂盛,狐兔徜徉,一片平和的氣象,而我無法停下來欣賞,因為我要來決鬥。那時,我就忍不住想,我這一斗究竟是為了什麼?」
王飛虎道:「是啊!小弟也曾想勸阻大哥的,可是大哥說為了一個劍士的信守和承諾,小弟就無以為言了。」
預讓道:「我過了一天的農夫生活,覺得很平靜,也很快樂。若是以前,我可以放下了劍,放棄了劍客這個身份,忘掉了劍士的榮譽和信條,平平實實的做一個農夫。」
「現在也可以,沒有人逼著大哥。」
「不行,文姜逼著我。她唯恐我會改變,搶先一步仰藥以殉,逼著我非貫澈到底不可。假如我在這時侯撒手,我將成為天下人不齒的對象,普天之下無我立足之地。」
王飛虎怔住了。站在預讓的地位上看,的確是如此的。當然,他若不在乎別人的笑罵,也可以那樣做,但預讓卻不可能那樣子活著。
一個成了名的劍手,必須要有一個轟轟烈烈的死。沒沒以終,已經是很了不起的突破了,絕不可能屈辱地活下去,他們已受慣了人們的尊敬。
預讓又是一歎道:「文姜跟趙侯沒有私仇,她跟智伯之間,也沒有我這樣過命的交情。她之所以對這件事如此熱切,是要我以一個劍客的身份,刺殺一個大國的諸侯,在史冊上留下千秋萬世不朽的一頁,如是而已。」
王飛虎頓了頓才道:「生前彪炳的霸業身後不朽的盛名,這不是一個人所追求的終極目標嗎?」
預讓道:「這是一些人的目標,他們當然是一些很特出的人,因為不是人人都有這種機會,故而也不是人人都有這種思想。」
「但大哥有了這個機會。」
預讓苦笑道:「我的機會是人為的,是刻意造成的,我並沒有這種雄心,已欲罷不能,因為我有了一個好老婆。兄弟,我在這世界上走一趟,只學到了一件事,就是你想成名,就去娶一個文姜那樣的老婆,她會像一條鞭子,不管你是一匹多劣的馬,她也會鞭得你拚命奔馳,跟那些駿馬並駕齊軀。」
王飛虎不禁默然。本來他沒有那種思想的,現在經預讓提出後,在他的心中,居然也引起了共鳴,因為他自己的一生,也可以說是在文姜的控制與安排中。除了追隨預讓夫婦來到河東是出之於他的自願外,此後的一切,也差不多是文姜為他安排的。智伯戰敗被殺,文姜安排他率領殘眾退回河東,保持了尚堪自衛的力量,也正因為如此,才勉強保持了河東的自主,沒有被諸侯併吞。更因為如此,才使趙侯襄子重視王飛虎的地位。
這個女人實在很了不起,她造就了兩個男人,一個是天下聞名的劍客與刺客;一個是由平民遊俠而成為獨當一面的將軍。
儘管心中如此想,王飛虎對文姜仍是十分尊敬,因此他以肅然的口吻道:「大哥。兄弟以為您跟文姜夫人伉儷情深,以共生死……」
預讓笑道:「是啊!我並沒有說不愛她呀,她不但美麗,而且聰明絕世,天下恐怕很難找到一個可相與匹比的,得妻如此,夫復何憾。」
王飛虎道:「可是大哥似乎並不以此為幸福……」
預讓苦笑一聲道:「這話也沒錯,娶了這樣一個老婆,個人是談不上幸福了,但不幸並不表示我不愛她。儘管她給我所作的安排已不由我選擇,但她仍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女人,而且,她使我成功了。」
王飛虎不知如何接下去了。他感到自己很卑微,不夠資格說任何話。
預讓笑著繼續道:「夏桀因妹喜而亡天下,商紂因妲己而不保杜稷,這兩個女人的本事不能說不大,但是文姜若早生幾百年,活在那個時代,她一定比她們更為轟動。」
王飛虎只能恭敬地道:「是的,大哥。妹喜、妲己僅只是禍國,而夫人卻是成就男人,這兩者是不能比的,何況那二人以帝后之尊才為世所傳,而夫人卻以布衣平民而名動天下,品格上比她們高出不知多少了。」
預讓哈哈大笑道:「那都是一樣的,反正做她們的丈夫總不是件容易的事。好了,廢話不說了,我要去參加決鬥了,趙侯已經出來等候了。」
趙襄子果然已經在對面等著了。他的精神煥發,身披輕裝,手中執著一支長劍,光芒輝射,一望而知是寶劍。他的臉上也充滿自信,毫無緊張之狀。
這正是一個高明的劍手在決鬥前最佳的態度,從容、沉著,鬥志高昂,使精神處於最佳的狀態。
相形之下,預讓倒是顯得有點委靡了。他的衣著破舊,亂虯繞頰,精神也不太振作。但那不過是剎那間的樣子。當兩人相距三丈站立對峙時,預讓神態已經變為莊嚴了,一支平凡的劍握在手中,也有了生命。他站立的姿勢很自然,卻有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勢。他雖是一個平民,但是在劍道的王國中,他是王,至高無上的君王。
但是他的氣勢也沒有把襄子壓下去,好像這兩人都是無敵的王。
凝視片刻,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對敵手的尊敬與激賞,更有著一種難抑的興奮。
雙方都沒有敵意,但也都沒有退縮之意,不需要任何其他的原因,就為了互相在心目中的地位。
他們也覺得必須一戰。
片刻後,預讓才道:「對不起,我來晚了一點。」
趙襄子笑了一下道:「不晚,就是先生來早了,我也要在這個時候才能準備好。」
決鬥有什麼好準備的呢?束整衣冠?磨利兵刃?這些在昨夜就已準備妥善了。劍手只要充分的休息,養足體力就是了。但是預讓卻不這樣想,他明白襄子的話,知道所謂的準備是一種心理的控制,情緒的培養。
那關係也許很少,但是在兩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之間,這些微的影響往往就是勝負生死之機。
襄子又問道:「預先生昨夜睡得還好?」
「很好,姚開山他們沒有再來騷擾。」
「尊夫人的傷勢呢?不礙事吧。」
「多謝君侯關懷,君侯賜下的藥極為靈驗,不僅不再流血,也沒聽她叫過一聲疼。」
「對尊夫人斷腕的事,我十分不安。」
「沒什麼,這是她自取的。我之所以傷她,不是為了君侯,而是為了她的行為該受懲罰。」
襄子很上路,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不再繼續下去了。他說:「先生是否也準備好了?」
預讓道:「早就好了。我是一名江湖劍客,跟君侯在宮廷中所學的劍術略有不同,就是我們隨時都在準備接受戰鬥,不需要特別的預備了。」
趙襄子道:「平時我也不要的,但今日一戰不同,我希望盡己所能,發揮出最大的潛力來向先生請教,因此我也要求公平。先生的氣色似乎並不太佳!」
「不,我很好。這半年來,我一直是這個樣子,與氣色的好壞無關。」
「先生是否已能摒除一切雜念,全神貫注劍中了呢?」
預讓笑道:「君侯,若是全神貫注劍中,就不能說是摒除一切雜念,劍也是一種意念。」
「是的,先生高明,我受教了。看來先生的悟境比我深,我到底還是差了一籌。」
「君侯太客氣了,我只是領略到一點空靈的訣竅而已,還沒有達到心中無劍的境界,倒不如君侯在一個境界中登峰造極。」
心中無劍,是劍術中形而上的境界,若能深入,自然可以獨步塵世。但如果初入門徑,一切都在摸索的階段,反倒不如低一層的頂尖來得精湛了。
趙襄子肅然道:「以造詣而言,先生已經高出我一層,本來是不必再比了,而我心中也實在不想跟先生決鬥的,可是剛才與先生持劍而立,我心中竟起了一種無法抑止的衝動,好像不請教一下,心神就無法安定。」
預讓聽罷,笑笑道:「君侯言重了,其實在預讓心中,何嘗不是對此戰抱有熱切之期望。」
「哦,先生也熱切期盼此戰?」
「是的。預讓雖然在君侯劍下二度受殺,但那時都為了一些外在的原因所影響,未能領略君侯之所長,也未能盡我之所能,心中不無憾焉。」
襄子忍不住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我也是同樣的有此感覺,所以孤家才不遠千裡,遠赴河東。先生想必也明白,若非為了能重晤先生,孤是不會出來的。」
這段話令預讓十分感動,因為襄子說出這番話來,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這段話是當著不少河東父老講的,那幾乎將他遠來河東,親為智伯合骨安葬的恩德一筆抹殺了。尤其是在他已將取得河東父老的好感,贏得他們的感激與擁戴時,他居然說出了這番話。
預讓知道襄子這番話並不是為了討好自己,因為自己與河東百姓是結為一體的。在河東百姓心目中,自己仍是有若像神明一般的崇高地位,襄子若是為了討好預讓而得罪了河東的百姓,預讓是不會領情的。
這一點大家都很很楚,聰明的襄子,絕不會做這種笨事,襄子這段話,只是為說出他內心的真正感受而已。
一個劍手的一生中,永遠都在追求的,不是名位,不是尊榮、富貴,而是一個人,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不僅是劍手如此,任何一種可以比較的技藝都如此。
任何一種技藝若是能作比較,則一定有高下勝負之分。相差懸殊,上下分明,這種比較,敗者固然很沒意思,勝者也沒有勝利的樂趣。
雙方實力較為接近的,在經過一場公平的較量之後,敗者不但是心悅誠服,也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而得勝的一方則有勝來不易,彌足珍貴之感。
這雖是一場十分刺激的比賽,但也只是滿足一下與賽者心中那種內發的衝動而已,尚不足以叫他們刻骨銘心,生死以赴,永矢不忘。
真正令他們心折的,只有一個劍手,當然,這也必須要他們本身的技藝已臻極境,在塵世間很難覓得相當的對手,才會有這種衝動。
高處不勝寒,越高的地方越冷靜、寂寞。
這種寂寞的心只有身臨高處的人才能體會。
天下無匹固然是人人渴求的境界,但那種落寞的心情卻是外人無法體會的。
他們終生所追求的,便是可堪一戰的一個對手,能真正測定自己的一次戰鬥。
只要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哪怕萬里之遙,也會趕了去達成這一戰。
即使是一個十分卑鄙的人,在面臨這一戰時,也會求取公平,像朱羽以前對預讓的挑戰,就是如此。
襄子此刻對預讓,更是如此。
預讓默默地面對著襄子,他覺得也有很多的話要說,但他一向拙於言辭,所以他只將自己的千言萬語,並在一句中表達了:「請君侯賜教了。」
雙手抱劍,微一恭身,態度十分莊重。他以嚴肅的態度請戰,以表示對此戰的重視,這就是最好的說話了。
襄子也是十分感動。他雖貴為一國之君,但是在劍道的範圍裡,他只能算是一個新手。預讓名滿天下,不知者無幾,預讓能如此隆重的接受他的挑戰,也是一種難得的殊榮了。
能贏得一個絕頂的劍手在決鬥時尊敬,是十分困難的事,那不是尊貴的身份與顯赫的地位而能得到,更不能是千斛明珠,萬鎰黃金能夠買到。要得到這種尊敬,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本身在劍技上是非常造詣。
襄子也還了一禮,雙手捧劍道:「先生,我們這就開始了,先生還有什麼要指示的?」
預讓搖了搖頭。
襄子卻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又接口道:「先生,我要聲明一句,我手中所持的劍是一支寶劍,劍名蒼冥,乃名匠歐治子所鑄,肉試能斷牛馬,金試則裂鐵石,先生要十分小心。」
預讓微微一怔後才道:「不妨事,我的劍雖非名器,但尚稱堅利,大概還能擋得幾下。」
「那就好,我是怕先生不明就裡,在劍器上吃了虧,我使用此劍並非為求以器利而佔先勝,而是因為孤練劍時,用慣了此劍。若是對別的人,孤還可以換支劍將就一下,面對先生,孤就不敢如此托大了。」
預讓道:「那是自然。用慣了一枝劍就不能輕易更換了,重量長短寬窄的不同,都足以影響到劍招的運行,一個好的劍手,終生只用一劍,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襄子道:「先生能諒解到這一點就好了,孤家也是因為知道劍器的重要,所以一開始就選了柄好劍。」
這就是貴族劍手比別人佔便宜的地方。他們有能力一開始就用最好的,尤其是此等丈劍名刃,更為稀罕。預讓知道自己的劍器比不上,但是只要知道對力用的是寶劍,至少可以用技術去匡補不足。
只要避免與鋒刃硬碰,就不會被對方斬兵器,所以這件事並沒有給預讓成多大的困擾。
雙方擺好了姿勢,決戰即將開始。襄子知道預讓是絕不會先出手的,所以也不作客套。出手已作了攻擊的準備,但是一旁的太傅輕咳了一聲。
襄子聽見了,又垂下了劍道:「預先生,再等一下,我忘了宣佈一件事了,這是敝國太傅伊琦。太傅,那就請你先讀一遍後,再交給王將軍好了。」
伊太傅轉身道:「老臣遵命。」
他打開了袖中的一個羊皮卷,上面用珠砂寫著密密的字。他瞇起眼睛,盡量放大了聲量念道:孤趙侯襄子。今與劍士預讓相約作生死之搏,純為本人之自願,縱有死傷,概不得追究刑責。凡我國之臣屬軍民人等,更不得藉故生事設詞,若有故違者,即以抗命逆上之罪,應予格殺,並責令河東將軍王飛虎立予執行。」
伊太傅讀完了,在合起羊皮卷前,特地還指一指上面那個鮮紅而明晰的璽印,以證明這卷羊皮的權威及有效,然後再雙手遞給了王飛虎。
頂讓微愕道:「君侯,這是為了什麼呢?」
襄子笑道:「為了此一戰的絕對公平。在決鬥中途,很可能有我趙國的臣屬衝進來阻撓進行,在他們說來,是忠心為主,不能算錯,我也不忍心判他們的罪,所以才授權給王將軍,若有違者,立殺無赦,相信他一定能澈底力行這個使命。」
襄子真正的意思,卻是為了預讓在事後能免於獲罪,即使這是一場公開的決鬥,但一方是平民,—方是諸侯,而律法規定,平民殺死貴族者族滅。
這種立法當然是不公平的,可是當勢的是諸侯,定法者也是諸侯,自然要維護諸侯的權益了。
諸侯之間互相紛逐爭鬥,本來是該由天子來干涉判定曲直的,但天子已失威,王權式微,無力干涉了,只好由得他們打來打去,形成此諸國紛亂之局,但平民與貴族之間的分野還是很分明的。
平民若侵犯了諸侯,律法仍然是嚴厲執行,那些統治者對保護自己的律條絕對是忠實執行。
有了這份聲明,預讓在殺死襄子後,就可以高枕無憂,不在乎趙國的人來追究了。
預讓的心中又是一陣感動,聲音有點顫動道:「君侯對我太優厚了。」
襄子笑道:「先生無須客氣,這是你該得到的。舉世之間,能使我拔劍與斗的劍師並不多,而且也不是第一次專為先生開的例子,在趙國,孤對那些受邀進宮來切磋的劍師們,也都有類似的聲明。」
預讓知道有類似的聲明,但絕沒有這一次隆重而公開的宣讀,而襄子也沒有這一次所冒的危險大。劍師們受邀入宮切磋劍技,雙方只是炫其所能而已,縱有血光之危也只是皮肉之傷,技藝淺的,襄子不屑於領教,技藝高的,出手必有分寸,即有疏失,相差不會太遠,而今天是生死之搏。
決鬥與切磋是不同的。切磋時只點到為止,一方略略受點輕傷或輸了招式,即會停鬥,決鬥,只要一方仍揮劍,戰鬥就不會中止。
王飛虎接了羊皮卷,再度看了一遍後,才肅然道:「君侯既然有令,末將就遵諭執行了。」
襄子笑笑道:「孤也知道這是多餘的一舉,決鬥在河東舉行,且在將軍的主持下,誰也不敢再來向將軍理論。」
「不然。末將這個將軍是君候封的,也只有君侯一人認可。要是君侯有了意外,誰也不承認這個將軍了,有了君侯的手諭,末將才可以名正言順的據理而爭。」
「孤的手諭只能證明決鬥系出於孤家自願,此外並沒有太多約束的力量。王將軍,你必須要牢記一件事,手上的實力方才是最佳的保證。你在河東掌握有實力,誰也不敢否認你的地位,否則孤即使下了十道手諭也沒有用。孤家能給你的支持,只有帶來的這三千人,他們都是孤最忠的部屬,對於孤家的話,遵行徹底,絕不會違抗。」
這倒也是實情。目前,在名義上,河東已是襄子親領的屬地,他當然有權在這兒任命文武官吏。
但是這種任命卻是隨著任命人的實力消長而存滅的。正如王飛虎此刻是河東將軍,但只是襄子一人的任命而已。
襄子活著而且仍然握權,這任命當然有效,襄子死了或是失了勢,代之而起的也可以推翻舊有的任命而另委人選。諸侯紛逐互相併吞,把戰利掠得的土地作為對部屬將領的獎賞以激發其鬥志,提高士氣。
這才是戰國的禍亂之由,所以一年之間,領主數易是常見不鮮的事。
襄子的話是十分誠懇的,他告訴王飛虎的是如何確保在河東的地位。
這些王飛虎長十分清楚的,但襄子的話還有一個暗示,就是他在默許王飛虎可以擴張實力,尤其是最後的一句話,更是特別有力量。襄子帶來這幾千人,可以憑那卷手諭而調度,都等於是把這幾千人交給他了。
當然,那要襄子死後,這個承諾才有效,但這已經可以見到襄子的誠意和盛情了。
王飛虎只能感動地道:「多謝君侯支持!請鐵翼尉領隊樂將軍出列來!」
一名戎裝將軍出來恭身道:「末將樂清聽候吩咐。」
這是王飛虎執行權責的第一關,他必須當著襄子的面執行第一命令,才證實他的受支持到什麼程度。
因比,王飛虎還是試探著道:「君侯的示諭你聽見了?」
樂清道:「聽見了,君侯昨天已作諭示,他若是有了不測,要我們都聽王將軍的指揮。」
這是個絕對明確的保證,王飛虎點點頭道:「好!現在請你帶領屬下兩百人,分為四隊,布在四週三十丈處,箭上弓弦,若有人接近到二十丈範圍內,立予格殺。」
樂清答應了一聲,行禮退下。他的行動很快,沒多久已完成了部署,把決鬥的場地圍成了五十丈見方的一個大空場,三十丈處,則是那列持箭的甲兵,面向外,背對著鬥場。
這個部署是對襄子絕對不利的,因為把他的軍隊跟他完全隔開了,別的人都被圍在五十丈外,而這批弓箭手則又看不見決鬥的狀況。假如襄子遇到危險,誰也救不了他了。但是所謂危險,也只有來自預讓而已,別的人已被隔離在外,威脅不到他。
王飛虎這樣做,只是瞭解一下趙侯對決鬥的態度,他是否真心地求公平一戰。證實了這一點。襄子其他的一切也都可信而不須懷疑了。
襄子很鎮靜的站著,而且還笑道:「王將軍不愧為一等將才,輕易的一個口令,就把事情辦妥。現在孤和預先生可以安心的一戰,不虞有人來打擾了。」
王飛虎道:「多謝君侯謬獎。」
這次的道謝已經有了感情,因為他已證實了襄子的誠意,也證實了襄子確實把軍隊交給他了。
襄子笑笑道:「王將軍,我對你是十分信任的,我若有不測,小兒年事尚輕,恐怕難以使趙國上下一致誠服,還要仗著你的大力扶持。」他說得輕鬆,卻已有托孤之意。
王飛虎忙道:「君侯,趙國有的是賢能之士,飛虎何敢當此重任。」
「王將軍,趙國是有人,但是有能力的人多半不安份,所以孤家才信任你。」
王飛虎還算是他的敵人,襄子居然把輔孤的大任托付給一個敵人,這份魄力的確是難得。
王飛虎只是恭敬地道:「飛虎唯盡全力以不負所托。」
他也退了下去,同時把伊太傅也拉開了,決鬥場上,已不再有他們的事了。
預讓在旁一直靜靜的看著。看著這些戲劇性的情節一一地發展,內心卻深受震動。
他知道襄子一切都有點做作,因為襄子實在是不必如此做的。貴為一國之君,用不著冒生命之險而從事這次決鬥,那無非是討好自己,但這個代價實在太大了。
所以預讓輕歎一聲道:「君侯,您何苦如此?」
「無他,但求公平一搏而已。現在的條件大概已經差不多了,先生還有什麼指教的嗎?」
「沒有了,只有一點不解,君侯已是一國之君,您的職責當在撫國安民,即使有雄心,也將是拓疆強邦,犯不上在擊劍小技上表現。」
「這是孤家的興趣。」
「君侯對擊劍有興趣並不是壞事,只是為此而輕生冒險與一個江湖亡命之徒決鬥,實非智舉。」
「預先生太謙虛了。你不是亡命之徒,你是名震天下,公認為第一的劍客,你也是智伯尊為師保,奉為上賓的當代人傑,能與先生一戰,是我的榮幸。」
「君侯還有其他的原因嗎?」
「有的,趙國雖非小邦,但也不是最強的一國,孤也不是一個最特出的諸侯,韓魏略而不談,齊楚燕秦,那一個都比孤家的聲望高,但孤卻未甘屈居人下。限於種種條件,孤想在國事上政治上超越他們很不容易,只有找一件他們不能的事,證明孤比他們強。」
預讓歎了口氣,知道這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但是襄子絕不會說,自己也不必點穿了,再度舉劍恭身道:「君侯,預讓要出劍了。」
襄子也十分凝重地道:「請,孤家侯教。」
預讓發出了第一劍。他並沒有輕視對方,凝足了勁,然後身隨劍進,以雷霆之勢衝出。
在遠處觀戰的人,但見一道塞光,匹練似的捲出,根本無法分出哪是人,哪是劍。
匹練把襄子捲了進去,接著就是一陣叮叮的響聲,然後又分開成為兩個人。
預讓依然氣定神閒,襄子有點狼狽。但是他卻沒有受傷,只是衣服被割破了幾處。
看的人吁了口氣,能擋過預讓這一擊很不容易。
襄子的臉上發出了興奮與驚奇的光芒,對預讓的劍技流露出由衷的欽佩,恭身一禮道:「先生之技,令孤家歎為觀止,若非親試,孤斷然不信,塵間之技,能臻此境界。」
預讓淡然道:「君侯過獎了,預讓技已盡此,知未能對君侯造成任何威脅。」
他倒是不自謙,發劍時,他確已盡了全力,但他的劍招未能攻破襄子嚴密的防守,每一招變化都被襄子封住,他的劍氣只能割破襄子的一點衣裳,那也不是他劍下留情,而是他劍上的威力僅能及此而已。
預讓發覺了一件事,他也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他的劍技是進步了,以前一劍最多只有三五個變化,此刻卻能完成九個變化。
但是變化多,劍勢的威力卻分散了。在以前,他這一手攻擊,縱然不能殺死對方,至少也要造成流血受傷,現布只能割破衣襟而已。
襄子的劍技的確足以傲人,他居然封住了預讓九個變化。雖然沒有還手機會,全處於被動狀態,畢竟封住了預讓的攻勢。以劍技而言,他是比預讓略遜。
若在以前,襄子足有空暇來作回擊,那就是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
預讓發現第一次敗在襄子劍下並不冤枉,那時襄子的造詣是比他強,襄子貸他一命不殺,的確是要有相當魄力的。但只有一件事情沒變,預讓要殺死襄子,那只有集中勁力發於一劍。
但是預讓更明白,這個可能性已不多了,他放過了第一劍,用於殺死了臧興後,已經放棄最大的機會了。
因為那一劍必須要在濃重的殺機下才能施為,現在,他已無法對襄子提起殺機。
預讓在心中喊著:「伯公,請您原諒我,我已盡了力,世事的變化是無以預料的,文姜曾以她的死來激勵我,可是沒有用,我無法再對襄子萌生殺機,我答應您的事,恐怕只有成為永遠的缺憾了,但是一件事不會變,只要我一息尚存,我會永遠去貫澈執行對您的諾言,若是無法成功,我也會以待罪之身,在泉下來向您領責……」
這些話在他的心中吶喊著,表面上,他冷靜得像一尊石像,擎劍在手,傲視蒼冥。
襄子在等候預讓第二輪的攻擊,但預讓久久沒有動手之意,片刻後,襄子忍不住問道:「先生何以不繼續賜教?」
預讓道:「現在該輪到君侯出劍了。」
襄子道:「不!預先生,適才一劍之下,孤家已有自知之明,孤家僅堪自保而已,無餘力再作攻擊。」
預讓道:「攻擊才是最好的防禦。」
襄子道:「這是先生的看法,孤家卻不以為然。先生志在殺孤,故而出手未作自衛,孤無意殺死先生,出劍必弱,攻人不足,卻分散了自保之力,使自保也不足了,所以孤還是采取守勢的好。」
預讓笑道:「正因為君侯一味採取守勢,故而無暇可蹈,無隙可乘,我突不破君侯守勢,也不想作徒勞之攻擊,只有等下去了。」
「等下去?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君侯守備稍懈,露出空隙的時候,也等待一個攻擊的機會。」
「那可能會很久。」
「是的,在一場生死之搏的戰鬥中,大家比的就是耐性,而我的耐性一向是很好的。」
「孤的耐性也不錯,這倒可以跟先生一較。」
兩個人不再說話了,在這種場合下,話多是不智的,那會使注意力分散,使鬥志鬆懈而導致處於劣勢。可是再等下去,對預讓有一點不利的地方,就是那要命的日光,預讓站的地位不錯,是背向著太陽,可是襄子的劍身磨得雪亮,劍柄上鑲著珠玉石以及金裝飾,都閃著耀目的光芒,這原是一柄貴族的劍。
貴族的佩劍多半是華而不實,好看,未必趁手,但襄子這一柄不然。它不但鮮麗奪目,更是名匠精鑄,在陽光下以一個巧妙的角度,把亮光反射出去,炫耀對方眼睛,這是—種特別的設計。
預讓的眼睛被那種刺目的光所炫,有時不得不閉上一下,這使他姿勢也有了變動。每一次移動,對襄子都是一種誘惑,移動之時,也是一個人的注意力分散之際。尤其是預讓現在的移動,完全是因為視覺的緣故,那段時間,他的戒備—定是最鬆懈的時侯。
襄子的確是不想殺死預讓,他對預讓的尊敬與寬容都已超過常情,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說不出是什麼原因來。詳細分析,襄子所要的已不是這個人,而是整個事件的勝利,他把這件事當作了對自己的挑戰。若能使預讓來歸,在實質上並沒有太多的作用,智伯得預讓傾力之助,仍不免於失敗。但是能使一名戰士如預讓者來歸,對自己的聲望都是極大的收獲,尤其是這種虛心下士禮遇人才的作風傳出後,會吸引更多的人才歸向過來。
這是戰國時代,國運的盛衰,端視國君的為人與表現如何而定,一個重視人才、發現人才、懂得運用人才的國君,必能振衰起蔽而成天下的霸業。
如齊公子小白,能重用管仲,因而成齊桓之霸。秦以邊陲貧瘠之地,因能重用商鞅等諸法家,重法國新,乃成霸業。襄子是個有野心的人,不甘雌伏,他也看準了國強之道,重在輔佐,而真正有才華的人,一定是既不甘受制於庸碌之輩,也不肯就食於懦弱之徒,更不會在剛愎自用的人主下受頤指氣使。
要使人才來歸,國君必須要有識人之明,容人之量,敬人之懷以及用人的魄力,這都是很抽像,很難向人表示出來。而預讓的事件,卻是一個表現自己最好的機會。
可惜的是預讓很頑固,很難轉變。他是一個堅守原則的人。
不過襄子也是個不輕易放棄的人,再說這件事無論成與不成,都已經成為轟動震驚天下的大事,由於韓相隗已經派了姚開山前來揀便宜,使得襄子在心中十分高興。以是而推之,這兒必然已經充斥著各國間諜細作,此地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會很快的傳到天下每一個角落去。
若是能擊敗天下第一劍客預讓,這將是一件多麼值得誇耀的事!那不僅證明自己的劍技無雙,也可以向人證明白已是一個無敵的國君,很可能會造成霸業中的霸業。
所以襄子才大力的邀約預讓作這場公開的決鬥,即使冒了性命的危險也在所不惜。
預讓沒有想得這麼多。他是個單純的人,縱是他已無殺意,完全是為了要貫澈承諾而戰,但他畢竟是一個有經驗的劍手,而且更是一個忠於原則的劍土,不管這件事多麼勉強,既是不容更變,就一定要全心全力的做,而且只要執劍在手,就必須肅穆正心,全力以赴。
他當然知道那眩目的強光對自己不利,而且知道這移動會造成自己防守上的弱點。
一個高明的劍手首要就是養性養氣的工夫,所謂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不當動的時候,哪管是剎刃穿膚也不會功一下,這點光就能影響他嗎?
襄子若是多一些戰鬥的經驗,就知道這種現象不可能發生在預讓身上。為了行刺的方便,他曾割面毀容,吞炭易聲,又怎會為了眼睛的不舒服而暴露缺點呢?他分明是在布下一個陷阱。
但襄子卻忍不住了,他也想過那或許是一個故意露出的破綻,但是他對自己的劍技也有十足的信心。他相信自己必然可以擊中那個缺口而應付任何可能的反擊。
因此,當預讓再一次因炫光而移動,襄子的劍勢已發了出去,而且更帶起了一團耀目的麗輝。遠處的人只看見一個光球滾了過去,分不清楚何者是人,何者是劍。
預讓就在面前,但他也看不見。在那種繚亂的反光下,任何人都無法看得清楚東西。
但是預讓對每一個細微的劍勢變化都瞭解得一清二楚,他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最微妙的第六感覺去體察。
那是耳目舌鼻體之外的第六種感覺,不具形態,無微不悉。
所以,襄子幻起的那些光影,並沒有困擾到預讓,他的眼睛雖然睜著,卻沒有去看襄子的劍。
對那些虛招,也沒有理會,直等襄子看清了一個空門,把劍遞進去,預讓的劍也動了。只輕輕的一撥,就把襄子的劍勢點歪,而預讓的劍動都沒有動,劍尖距襄子咽喉半尺,一滑而過。
遠處的人只看見預讓及時撥開了襄子的進攻,發出了一陣歡呼,為雙方精湛的劍技而喝采。
這一著,攻守雙方都很了不起,攻得漂亮,守得嚴密,只有襄子知道,自己剛才已是死裡逃生,不,該說是預讓劍下超生,那時預讓曲肱挺刃,劍勢根本未發。
那時,預讓只要把手臂伸出一點,劍尖就可以剖過襄子的咽喉,雖然他在身上要害之處都已穿上了軟甲,襯上了護手的銅片,但咽喉處是沒有保護的。
預讓為什麼不殺他呢?是受了強光的炫目而沒有看見嗎?那是不可能的。襄子在實攻之前,曾經發出了十來式虛招,預讓沒有受愚,直等攻式落實,才準確的推出解手,這證明他看得非常清楚。
又默默的對峙著。襄子沒有那麼平靜了,額際開始流下了汗,那顯示他心中的不寧。
預讓卻平靜得如同一尊永無變化的石像,輕輕的道:「君侯,預某有一點忠告,是劍道上的,你是否願意一聽?」
襄子由衷的道:「若蒙教誨,襄子當奉為圭臬,永銘不忘。」
他很興奮,因為從這樣的一個高手口中說出來的劍法心得,將是千金難求的寶貴經驗。
預讓道:「劍道之上乘者,為以技制人而非以取巧。你的劍路寬大博宏,已經是上上之學了,故而萬不可存取巧之心。劍上之炫光只能困惑一般庸才,以真實的本事,君侯也勝之有餘,若是用來對付一個高手,是完全沒有用的,反而會把你自己導入了絕境,像剛才一樣。」
襄子慚愧的低下了頭,汗流得更多,低聲道:「是的,敬謝教誨。劍上的強光是原就有的,我當初用這柄劍時,並不是為了它的強光,而是為了它的堅利,我也一直沒把這種光作為憑依。」
「這個預某相信,君侯若是過份的依賴這種異征,就不會在劍技上下苦功,更不會有今日之進境了。」
「我平時根本沒想到要利用那種異征來克敵,今天因為先生這樣的對手太卓越了,我才想僥倖取巧。」
「劍道是無巧可取的,若存此心,就是個無可補救的大缺點。剛才我若手臂一吐,君侯怕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了。決鬥是一件很神聖,很莊嚴的事,不可有玩忽之心。」
「是!多謝先生銘言賜誨,我會永遠記住的。」
預讓道:「還有,劍法到了某一個階段後,已沒有誘敵之招,每一劍都必須十分實在,否則便是自取滅亡。高手對決,所差只是瞬間的先機,一式虛招,就是敞開空門,任由對方攻虛。」
襄子笑著點點頭。
預讓道:「這不能怪君侯,因為君侯以前所遇高手,都只是切磋的性質,對方沒有殺你之意,就不會想到利用這缺點,今日是生死之搏,我可以有十來次的機會取中君侯,使君侯沒有回手的餘地。」
襄子這次更是惶恐了,連話都說不出來,頓了半天才道:「先生何以放過了那些機會呢?」
「因為這是決鬥,我雖有殺君夫之心,卻必須要公平,利用對手不知道的缺點而取勝,是一件卑劣的事。」
襄子目露敬色,他沒有道謝,因為這是一個高尚劍士的品格表現,不是對他示意。想了一下後,襄子問道:「預先生我想請問一件事,劍上的炫光對你竟無影響嗎?」
「有的,它的確使我目不能視。」
「可是先生判斷之準確,尤甚目擊,絲毫無爽。」
「不錯,由於目不能視,我只好摒棄視覺,完全用心中的感覺來應變,故能無微而不察。」
「這種感覺能勝於目視嗎?」
「是的。目視有時會造成錯覺,導致錯誤的反應,而心中之感覺卻不會出錯。」
「要練成這種能力很不容易吧?」
「是的,這要視各人的稟賦資質而定,有的人永遠也無法達到這個境界,我也是不久之前才入斯境。」
「那先生之技已登峰造極,可無敵於天下了?」
預讓搖頭,輕聲一歎道:「不可能的,無敵於天下,談何容易。心靈的感覺只能體察外來的攻擊,卻無能抵禦外來的攻擊。若是一劍攻來,勢力極快,我雖然感受到來勢,手卻無法配合,這一劍就逃不過。再者,對方若是勁力奇大,我雖然運劍去招架,抵擋不住,仍是要喪生劍下。這種能力是保護自己的,不是攻擊克敵的。」
「要想在速度及劍勢上勝過先生的人,大概沒有了。」
「不,有的。君侯在這方面就不遜於我。」
襄子愕然道:「我?先生太過獎了,我差得太遠。」
「不是的。君侯的稟賦實優於我很多,只是未曾加以發揮而已,也沒有抓住訣竅。」
襄子目中閃出了光來道:「先生能否教我?」
預讓想了一下道:「君侯顧忌太多,心神未能專一,對得失、生死之心還看得太重,不能放手一搏。」
襄子沉思片刻,歎道:「我知道,我身上穿了軟甲護片之類東西,有時會妨礙劍招的發揮,有時會影響到劍法的完整,如若對方的劍是指向有掩蔽的部位,我就不加理會,養成習慣後,就只重攻而不重守了。」
預讓道:「君侯果然不凡,立知癥結之所在。」
襄子道:「有一兩位劍道老師曾經告訴我過,說我若不去掉這些護身之具,劍技絕難有大成。」
預讓道:「能有這種體驗的人,劍技必已臻爐火純青之境,但不知這幾位前輩高人是誰?」
襄子道:「預先生莫非想去找他們較量一番?」
預讓道:「不,以前我或許會有此心意,現下我已盡去名心,也無爭意,只想找一二先進高明,懇求教益。」
襄子輕歎道:「我倒不是不肯說,實在是我也不知道他們的名號,他們都是不屑於揚名的高人隱士,雲蹤無定,偶而有幸相遇,指點了我幾天劍法,然後又翩然而去,我也一直在找他們,終沒有找到。」
預讓歎道:「真正的高人多半是不願在塵世留名的,由此君侯也當知預某始終不敢當天下第一之稱,因為我知道湖海之間,比我高的人還很多。」
襄子道:「預先生的高雅胸懷並不遜於那幾位,而且以劍技而言,絕對也優於他們。我曾經向他們請教過當世劍客以誰為最,他們都一致推崇預先生。」
預讓微微一怔道:「他們也推舉我?這怎麼可能呢?預某並沒有接晤過似此前輩高人呀。」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但他們確曾推許先生為塵世間無雙之高手,運劍之精,無人能匹。」
預讓想想才道:「若是他們許我為塵世高手,倒還可以相信的,因為他們都在塵世以外,不與世俗爭勝了。」
襄子道:「但他們所說的理論,我卻一直想不透。我身著護甲,減少了許多的守勢,把精神集中在攻擊上,增加了不少的威力。兵家有雲,攻擊乃最佳之防禦,主功之勢,操之在我,何以又說我難登大成之境呢?」
預讓笑道:「幾個月前,君候若以此相詢,預某是無法回答的,現在卻勉強可以說個道理出來。劍之極境不是傷人而是以王道感人服人,故而劍技之搏,乃在守而不在攻,因而有劍道即仁道,劍心所在,天心所在等語。」
襄子道:「仁者無敵,也是這個意思了?」
「是的,劍中沒有無敵的高手,只有仁者無敵。」
「我還是不懂,劍為兇殺之器,何由而施仁呢?若是一味堅守,又怎麼能克敵致勝呢?」
預讓想想道:「君侯到過滄海之涯沒有?」
「沒有。趙晉之地,離海邊還遠得很,但是對海邊的情形,我倒是聽人說過,不太陌生。」
預讓道:「海濤終年不斷拍擊堤岸,有時挾以狂風暴雨,聲勢洶湧,無以能匹。」
「不錯,天地造化之威,非人力所能抗拒。」
預讓笑道:「可是那海邊的岩石,一任巨浪沖擊,始終沒有什麼變化,風浪雖惡,卻並未能奈岩石何。」
襄子道:「這與劍又有什麼關連呢?」
「善攻者即使劍挾狂風怒浪之威,卻動搖不了堅挺的磐石,風平浪止後,巨石屹立依然,只因它采的是守勢。」
襄子道:「我懂了,攻擊者總有一天會遇到一個更強的對手而倒下去,而守禦者卻能永立於不敗之境。」
預讓道:「是的,劍技到了至上境界,就可以不受任何的攻擊,一如海中之石。」
「但是石頭也不能消滅巨浪呢?」
「能的,石頭擋住了浪花,使之自然而消失,風雨總有停歇之時,血肉之軀,也必然有疲累之時的,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那時勝負自分。」
襄子想了一下道:「要達到這個境界很難。」
「是的。很不容易,只要心中無法除去殺機,就永遠到不了那個程度。主攻之劍,永難大成。」
襄子道:「我明白了,我大概是永遠也無法達到這個境界了,因為我不能冒險,除掉劍之外,我還很多其他的責任,我的劍技不能夠充分自保,唯有靠那些護甲了。」
預讓點頭道:「是的,君侯本非劍中人,有如此之劍已經足夠,今後當將精力多用於國事,造福生民。」
襄子道:「多承教誨,那麼今日之鬥可以罷手了。」
預讓痛苦地道:「不能!因為預讓不肯罷手。」
襄子道:「我們鬥下去不會有結果的,先生之造詣已臻無敵之境,我勝不了先生,但先生之技大成於守,也勝不了我。」
預讓道:「預某不是要勝君侯,而是要刺殺君侯。」
「但無敵之劍是不能殺人的。」
「殺人不必劍技,一個完全沒用過劍法的人,拿了劍也能殺死人的。」
「但是要殺我卻很不容易,幾乎絕無可能。」
預讓想了一下道:「有許多事是不由自己的,有些事雖是明知其不可能,卻是非做不可。」
襄子長歎一聲道:「不可能改變了嗎?」
「君侯知道那是不會改變的。」
襄子無可奈何地道:「預先生,我實在不想殺死你,但我更不想被你殺死,更不想長日在你的威脅下過日子,逼不得已,只有得罪了。」
預讓道:「沒什麼,君侯,我們兩人中,必須倒下一個人,才能把事情了結。」
襄子再度舉起了劍,這次他不玩什麼花巧,老老實實的運劍進迫,劍勢十分凌厲。但是要想擊敗預讓是十分困難的,他的一支劍幾乎已經成了有生命有知覺之物,更不像是握在人的手中。
襄子用盡一切的攻勢都沒有用,劍將及體時,預讓輕輕地一擋就化解開了。
相反的,襄子因為連續進招,已經很累了,他的手開始慢了下來,攻擊也不若先前有力。
他已經露出了不少的破綻,預讓若是乘隙攻擊,必可刺中襄子,但預讓並沒有利用那些弱點。
因為那些地方雖是要害,卻在護甲的掩蔽之下。輕率出劍,殺不了襄子,他若乘機回擊倒是傷得了預讓。
這當然不是很公平的,因為預讓能攻的部位太少了,只有咽喉、雙目,以及有限的幾處護甲不及之處,而預讓的全身都在襄子的攻擊之下。
但細細想起來,仍是預讓佔便宜,因為預讓的目的在殺死襄子,而襄子無意傷及預讓。
以劍技而言,預讓是高於襄子,但襄子的器利,有護甲身,因此兩個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平衡。
不過兩人都是絕佳的高手,這一戰也是精采絕倫的,雙方攻守已近千招,費時已逾兩個時辰,戰況仍然呈著難解難分的局面。
若是為切磋劍技,襄子早就該落敗了,然而這是一場生死之搏,不到一方倒地是無法結束的。
若是在戰場上生死相搏,戰鬥也早該結束了,襄子縱有甲冑護體也難以抵擋預讓石破天驚、雷霆萬鈞的一擊。
只可惜預讓鼓不起殺機,無法施出全力的一擊,所以這一戰又呈現了一種奇妙的矛盾。
無數圍觀的群眾沒有一點聲音,屏息以待,等著看出一個結果來。他們的眼睛已經酸了,脖子也僵直了,沒有人離開,也沒有人鬆懈,睜大了眼,不捨得放過任何一節細小的變化。
他們的心情尤其矛盾,沒有一個人願意看見一方倒下,卻又希望著戰鬥能盡快結束。
預讓的攻勢慢了下來,他的劍勢中也開始有了破綻。他似乎是有意露出這些破綻來,因為他希望能挨一劍,重重一創,以使身上能受到較為嚴重的傷害,然後在極端的痛楚下,激發體內的怒火,在無法控制的情緒下發出那至威至剛的一擊。
襄子的心思也很周密,他對預讓的心意完全瞭解,所以他毫不為所動,放棄了那些機會。
他不想殺死頂讓,又何必去傷害預讓呢?更何況,他實在沒把握能接下那一擊。
這樣的戰鬥要到什麼時候才結束呢?包括決鬥的雙方在內,都是一樣的焦急,卻也同樣地無法作出答案。
終於,等到一個機會了,襄子在撥開刺目一劍,手慢了下來,雖然將預讓的劍撥開了,卻也留下了咽喉處的一個空隙,預讓看劍身刺過去,他相信可以結束戰鬥了。襄子雖然還來得及橫劍來招架,但是頂讓對襄子的勁力已作了很精確的估計,他用了十分的勁道,相信襄子無法撥開這一劍,因此刺出了一劍後,他已在心中呼喊道:「君侯!對不起,非是預讓忘恩負義,實在是我已答應了智伯在先,無法更改了。隆情盛意,我只有永負於心,候來世再作報效了。那會很快的,因為預某也不會活下去,立將追隨君侯於地下。」
襄子立刻揮劍上來撥架,用的力氣也很大,兩劍交觸,發出了很清越的聲音。
但是預讓仍然很有把握,因為他手上的感覺知道,他的劍勢沒有偏,仍然是很直的刺了出去。
當他開始奮勁發劍時,他已抬眼向著天空,對著那刺目的紅日,他沒有去看襄子。一則是心中愧疚,他不敢看襄子咽喉中劍倒下的情狀,再則他也是有絕對的把握,這一劍出去,對方是絕無可能閃避躲開的。
他也聽見了周圍發出了一聲驚呼,這是決鬥開始後兩個多時辰內的第一聲驚呼,那更確定了戰鬥的結束。
預讓心中很空虛,很茫然,對智伯的承諾總算交了差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已沒有要做的事,也沒有生存下去的必要了。
漠然地收回了劍,他的頭雖然已恢復了平視,但是依然看不見什麼,他的眼睛已經被眩目的日光照得失去了作用,那很可能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恢復視力,也許永遠都恢復不了了。在張目對著近午的烈日凝視那麼久之後,沒有一個人還能恢復正常的視力。
但是那對預讓又有什麼影響呢,他要去的地方是一個不見天日,水遠在黑暗中的冷寂世界,用不到眼睛的。
他朝智伯墓園的方向跪了下來,冷靜了片刻後,才喃喃地道:「伯公,預讓來了,立刻就來見您了!」
然後,他聽見一個微帶愕然的聲音道:「先生,這是何苦呢?您只是利器不如,你的劍技仍是優於我的。」
那是襄子的聲音。
預讓不禁一震。這怎麼可能呢?自己那一劍毫無偏倚地刺了出去,劍尖對準了襄子的咽喉,而且那時襄子正在作前仰的姿勢,絕不可能避開的。擊劍二十多年,生平經歷無數次戰鬥,會晤的都是技擊中的高手,他對自己的技藝如何,已有了澈底的瞭解。在什麼樣的情形下,以什麼方式出劍而能有如何的結果,這也是必然的結果了。正如在一道奇亮的閃電之後,必然會有震耳的霹靂,那已經是不可能有意外的事實了。怎麼自己那一刺會失手呢?還是襄子在中劍後垂死前的說話?想想更不可能。一劍是刺向咽喉的,任何人在那兒挨上一劍後,都不能再活著開口說話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預讓開始後悔放棄視力太早了,他不該張目去對烈日,那時侯,他以為已經走完了世上的路,到了生命的盡頭,所以才張目抬頭向天,事實上他已經把視力的作用整個地與他的身體隔絕了。否則在那種強烈的刺激下,他的本能也會作許多保護視力的動作。
劍術把他的意志訓練得像鋼鐵一般的堅強,使他能自由地控制了一些本能的影響。例如,別人一劍刺向目部,那只是一個虛晃的動作,目的只是在引發他本能的反應,閉目,偏頭閃避,或是用手去遮擋等動作,這些動作都不是他的意志所控制的,因此也成了他在防禦上的空門。當意志無法控制行動時,身體就成了對方予取予求的攻擊目標了。
一個劍手必須經過苦練,把意志能夠控制這些本能的動作,那就是所謂的定力,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這才是靜態的極致,技藝的化境。
預讓已能達到這種境界了,他把本能動作硬是用意志去切斷了與心靈的連繫,但是也同時切斷了五官的保護作用,所以他雖無動於衷地張目對日,但只是受到那種刺激對本能的影響而已,眩光對眼睛的影響仍是存在的,他極力想恢復視力,但跟前仍是紅濛濛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連一個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見。
因比,他只好開口動問了:「君侯是如何避過那一劍?聽君侯的聲音,似乎沒有受傷呀!」
襄子微怔道:「先生難道沒看清楚?」
「沒有,我根本沒有看。在一刺出手後,我就抬頭向天,不過,我知道那一劍不會落空的。」
「先生為什麼不看呢?」
「有些事情是必然的,用不著看也知道其結果。」
襄子頓了片刻才明白,預讓之所以不看,大概是不忍心見到自己倒地流血之慘狀,因此微微一笑道:「先生這一次可是失策了。我的劍技雖不若先生,但畢竟也能支持千招之外,我的耐力或不如先生,但在我尚能揮劍時,也不會犯那種錯誤,置己身於萬劫不復之境。」
「啊!君侯是故意造成那個破綻?」
「是的。我知道自己無法再支持多久了,再有片刻,我將要力竭而倒,真的失去戰鬥之力了,所以我必須要盡快地結束戰鬥,擺出那個空門。」
「君侯,那雖是你故意造成,但卻是個真正的破綻,一個無可補救的錯誤。」
襄子的語氣中有著一絲慚愧,但也有著更多的欽佩,他說:「是的,當先生出劍之後,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件多麼愚蠢的事。先生那一劍所取的方位與時間,都是置我於必死之境,不能躲、不能退,而且是我把自己咽喉往劍尖上湊去。」
預讓露出了一絲微笑道:「高手之搏,有時取的就是剎那之機。搏戰千招都不算,分勝負的就是那轉眼之間的片刻,君侯,決鬥之時,決不可玩心機。」
「是,對先生技藝之精湛,我是千服萬服了,那一劍無以退避,只有用劍撥架一途,這原也是我的用意。」
預讓道:「預某若是看準了出手,那是拔不開的。」
「先前我絕不會相信,現在我是深信不疑了。只不過在我的預想中,也不是打算撥架以解危。」
預讓問道:「那君侯是作什麼打算呢?」
襄子道:「仗著利器之利,斬斷先生之劍。」
預讓的身子微微一震。他總算明白了襄子何以還活著的緣故了,原來他的劍被斬斷了。
他自己的那柄精銅長劍雖非出於名匠之手,但是也相當結實,而且已經碰過很多次了,都沒有受損,他才放心地施為,而且根本沒往那上面去想,沒想到居然被襄子斬斷。頓了一頓後,他才道:「君侯太冒險了。」
「單以斷劍一舉而言,我倒不是冒險,我有相當的把握,必可斬斷先生的長劍。」
「我們已經碰過不少次了,我的劍並未遜色多少。」
「是的,但先生沒注意,我們碰的是陰面。」
預讓為之一怔,愕然再問了一句:「陰面?」
「是的,我這支劍是特地鑄造的,外表上看來雖無差別,但實際上所用的質料還是大有區別。在一邊的鋒刃上所用的乃金鐵之精,功可斬金截鐵,另一邊雖也是精鋼,但已差多了,因為金之精,謂之金母,十分名貴,一般是用來鑄刃鋒,而我的這柄劍乃戰陣之用,尺寸特長,所備之鋼母,僅堪單刃之用,因而劍才分陰陽二面。」
預讓輕歎一聲,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襄子又道:「我本來不以器利佔先,所以一直用陰面為主,但先生的攻勢太凶狠,萬不得已之下,只好用陽面以求自保了。」
他說得很誠懇,預讓沒話可說。襄子並非蓄意欺騙,一開始就告訴預讓說這是一柄寶劍。
只因為一連多次的碰擊,劍器都無恙,預讓才鬆懈了戒備,萬想不到還有這種變化。
但也不能怪襄子藏奸,因為襄子是為求自保才使用了利刃,削了他的劍後,就沒有再進招。再說,襄子就是殺了他,也不算過份,這是一場生死之搏,任何手段都不加限制的。
默然片刻後,預讓一拱道:「預某劍器已毀,再戰無力,君侯可以出劍殺我預某了。」
襄子道:「不!我說過我並不想殺死先生。何況我只是仗器之利才佔上風,以劍技而言,我是輸家。」
預讓輕歎道:「君侯,預讓的目的不是爭勝負,我答應智伯的是刺殺君侯。」
「你已經證明過你盡了力,也差不多快成功了,劍器之不如,非戰之罪,誰也不會怪你了。」
預讓苦笑道:「君侯,智伯去世經年,事過境遷,現在更沒有人來要求預讓必須踐約了,但預某仍堅持不變,原因無他,盡己而已。」
襄子道:「先生還是不肯放棄?」
「是的!若是我的話可以輕易的改變,預讓只是一匹夫耳,不值得君侯如此看重了。」
襄子無奈地長歎,凝視良久後才道:「預先生,我也不再要求你能歸到我這兒來,但只請你以後不再殺我行嗎?」
預讓搖搖頭:「不行!預某只要一息尚存,就必須為所許過的諾言而全力從事。」
襄子又想了一下道:「先生的劍器已毀,站在一個劍士的立場而言,一生中只有一柄劍,你就不能再用劍了。」
預讓想了很久才道:「是的,劍士預讓的生命到此刻已經終結,預某今後絕不會再用劍與人爭鬥了,不過刺客預讓還活著,那永遠不會改變。」
「先生若不用劍又將何以取我之命呢?」
「可用的東西很多,刀矛斧鉞,弓箭弩矢,手腳齒牙,甚至這血肉之軀,都可致人於死命。」
「先生,你我有這麼深的仇恨嗎?」
預讓淒涼地一笑道:「君侯,非關仇恨,預讓只有蒙受君侯一再的活命之恩,只是我刺殺君侯,也不是為了仇恨,所以談不上那些。」
襄子痛苦地道:「預先生,我不能一直躲著你,我還有很多的事要做,也不能老是生活在威脅之中,我畢竟是一國之君,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一個平民來冒犯我的尊嚴。預先生,你是在逼我殺你。」
預讓同樣地也顯得很艱苦道:「君侯,預讓這條命,已非我之所有,所以很多事,也不能由我自主。」
襄子終於舉起了劍,預讓坦然而立,他因為已失去了視覺,所以眼睛睜得很大,看不見什麼。
他的目中只有一片茫然,這份對生命的淡漠使襄子的劍又頓住了,因為殺死這樣的一個人太沒有意義了,不過他還是揮出了一劍,用的是無堅不摧的陽刃。
劍光過處,預讓頭上的頭髮飛起落下,斷髮紛紛飄墜下地,沒斷的頭髮披散了下來。
預讓連動都沒動,好像一切生命的現象都已從他的軀殼中逸出,但是等襄子收劍回鞘,轉身欲行時,他忽又開口了問道:「君侯何以又不殺預某了?」
襄子回頭淡淡地道:「我已經殺死預讓了。」
「預某還活著。」
「三天前在智伯墓前,我曾經脫下自己的外袍給你連剁了好幾劍,使你好對智伯有個交代,你還記得嗎?」
「記得!以衣代人,三擊征衣,庶幾使預某能聊以有報智伯於地下,預某很感激君侯的成全。那時預某自分必死,才有此請。」
襄子道:「很好,你很重視這種形式,所以我今天削髮代首,表示我已殺死了預讓,我們之間的一切恩怨牽結也都完結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另外一個人了。」
預讓痛苦地:「君侯。事情沒改變什麼,我活著仍將繼續行刺的工作。」
襄子笑笑道:「我倒不信。預讓,我不信你會是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給你一個機會,我背過身子去,從一數到十,你腳下有斷劍,拾起來殺死我乃是很容易的事,但今天你如不殺我,以後可沒理由再殺我了。」
預讓大叫道:「不!預某絕不在背後殺人!」
襄子道:「不在人背後下手,那是劍士的行徑,劍士預讓已死,活著的只是刺客預讓,刺客殺人是不拘手段的,這是你自己的話。」
—說完他果真背過身去,背著雙手,伸長了脖子,大聲道:「我現在開始數了,「一、二、三……」
預讓彎腰在地上摸到了半截的劍。他的眼睛看不見了,但襄子的聲音就在前面,很容易找到目標。
他只要用斷劍在頸子上一揮而過,問題就解決了。
跨前五步,舉手之勞,這是多省力的事呢?
可是這五步對預讓而言,是比一生所走過的路還要遙遠,究竟他要作何選擇呢?
襄子的聲音很響亮,而且已經數到九了,後面的預讓還是沒有動,這使襄子很高興。
他使出這一招很冒險,但是也很厲害,他拿自己的生命為賭注去跟預讓的執著對搏一下。
若是勝了,他自信可以贏得預讓來歸,只要預讓能擺脫心中的約束,放棄刺殺的意圖,就沒有理由不接受自己的聘請了。
若是敗了,他將付出自己的生命,預讓若是決定出手,必將是全力的一擊,當世無人能當此一擊,這一擊的代價實在太大,但襄子是個鍥而不捨的人,他深信自己不會輸,但他的心仍是跳得很厲害,因為他輸不起。
但不管如何,這已經無法罷手,襄子把收服預讓這件事當作對自己的挑戰了。
背後響起了一聲驚呼聲,襄子心直往下沉。
預讓一定有行動了,否則不會引起人們的驚覺,但是他知道不能回頭,一回頭,什麼都完了。
襄子只有屏住呼吸,默默運氣,同時盡量運用劍手所特有的第六感,在測定預讓的攻擊目標後,避開致命的部位,他知道這時侯拔劍已經太遲了。
可是,預期中的攻擊並沒有來到,背後的驚呼聲已經直染成一片嘈雜,同時也有人奔向決鬥的場所來。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發生了什麼?
襄子終於忍不住回頭了,而且還扭轉身子向回走去。他知道預讓不可能再作攻擊了。
他已贏了這一注,只是他也沒有得到預讓。
預讓跪了下來,面向著智伯的墓園,那柄斷劍已插入他的腹中,他的手還握在劍把上,靜靜地,毫無痛楚的向橫里拉過去,血水如湧,連同腸腑一起擠了出來。
襄子再也沒想到預讓會自戕?
自殺對一名劍士而言,是一種很屈辱的死法,劍士們應該站著奮戰而死,卻沒有想到高傲的預讓竟選了這麼樣的一條路。
襄子走回去的時侯,王飛虎也趕到了。
預讓仍沒有倒下,他居然還能把流出的肚腸抓起,用劍切斷了一大截,然後再把剩餘的塞回腹中去,淡然地道:「現在就是有靈丹也無法挽回我的生命了。奇怪,世人都想盡方法去逃避死亡,而死亡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妙,現在我好輕鬆,好快樂。唉!我該選擇這條路的!」
他的臉上居然浮起笑容,那是一種真正的解脫。
王飛虎忍不住跪了下來,哽咽地叫道:「大哥?」
襄子也淒然地道:「預先生!你何苦如此呢?」
預讓笑了一笑道:「君侯!多謝你一再關愛的盛情,遺憾的是,預讓只有一條命,無以回報君侯了……」
「我……之望先生者並非如此,先生若以為襄子不堪受教,也不必如此呀!」
襄子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
預讓笑道:「君侯,事情必須要有個結束,否則君侯難以安心,預讓也很痛苦,我非報智伯不力,實在是力不能逮,我已盡了全力了,這一點君侯可以為我證明。」
襄子的視覺也模糊了,他不知該如何說,預讓是有能力殺死自己的,但一連幾次的失手,是天意或機遇而成,天意若此,夫復何言!
熱淚終於奮眶而出,襄子情不自禁地屈下了一條腿,預讓忙道:「君侯,禮不下人,預讓當不起!」
襄子道:「去他的什麼禮不禮了!天下紛亂若此,在鎬京的天子只會在一邊看熱鬧,諸侯之間,誰也沒把這個天子看在眼中了。大家都是各行其法,各施其禮,誰能管得了我?而且我這一禮施得可質志神明而無愧怍。這是我規定的,今後凡是忠臣烈士義行如先生者,生當受公卿之奉,死可受國君之禮。」說著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他這兒一跪,所有圍過來的人也都跪下了,沒有人司禮讚呼,但所有人的心中似乎有一種緊相連通的默契,所以他們的行動是一致的,十分整齊的三度叩首後,預讓已寂然不動了。
沒有一個人開口,也沒有一個人有所行動,大家就這麼癡癡的跪著,連預讓也是一樣,面向智伯的基園,身子依然挺直,神情漠然,如同一尊石像。
良久之後,襄子才站了起來,聲音有點哽咽地道:「王將軍,預先生的身後,有什麼遺囑嗎?」
「沒有。他求仁得仁,已沒有任何遺憾了。」
「他還有遺孤,今後的生活有問題嗎?」
「沒問題,文姜夫人早就在河東覓得一塊山林,開闢耕作,原是準備他們功成身退之後隱居的,現在是小桃住在那兒,足可衣食無缺。」
「她一個人,又懷著身孕,能耕作嗎?」
「有飛虎在,也有河東的百姓在,都會照料她的。」
「那孤家想為預先生伉儷營墓安葬。」
「這一點也不用君侯操心了,河東百姓對文姜夫人感恩極深,已經在著手為她營造墓園了。」
「只是為她一人,難道他們夫婦不是葬在一起?」
「河東父老的意思,原是經營雙穴,為他們夫婦並葬的,可是預大哥生前預留指示,他不喜熱鬧,希望能葬在那片山林中,以遂他隱農之願,看來只有分開了。好在兩地相去不遠,晨昏相望,並不寂寞。」
「同在一起,卻要分做兩處歸葬,這又是幹嘛呢!」
「他們夫婦都不是平常的人,因而也不能以世俗的眼光去看他們,這樣各遂所願,預大哥認為很適合。」
襄子歎了一口氣道:「看來孤想為預先生盡一點心,也沒辦法了。孤此來最大的一個目的就是想邀預先生到晉城去,共創一番盛業的,不意竟是如此結果。」
王飛虎道:「百世霸業,總難久常,但君侯與預大哥之間的這一段故事,一定會留傳千古,萬年常新……」
襄子點點頭道:「是的,預先生實為千古第一義士,國士無雙,只有他才配當此四字。此刻他雖先我們而去,但千百年後,卻要靠著他才會使我們也被人記起,後人追緬忠烈時,因他之故,也會提到我們的名字,由此看來,他的地位,一直在我之上。」
王飛虎道:「飛虎是個平凡的人,從來也沒敢奢想能與預大哥相提並論,倒是君侯對預大哥的種種雲情高義,必然與預大哥之忠義,同為流芳百世……」
襄子卻搖搖頭道:「孤家不敢存此奢望,孤家對預先生的敬愛之心,只有你們在場的人才能約略的明白,換了個地方即使有人聽了這個故事,也不會相信的,同一時代尚且如此,何況於千百年之後呢?」
他歎了一口氣,又低低地道:「不過孤家也沒有什麼好抱怨。孤家之所以如此做,只為盡己之心,並不期望別人知道的。」
他揮了揮手,隨從的軍士們牽了他的馬過來。襄子解了身邊的長劍,交給了王飛虎道:「劍士安葬,不可無劍,請以此劍為預先生殉葬。」
「這……是枝寶劍,而且是君侯佩用的劍。」
「只有像預讓這樣的劍士,才配用如此的寶劍,至於孤家,以後再也不會與人交手論劍了。舉世之間,能與預讓決鬥三次而不死者,還有誰堪可言匹?」他充滿了豪情說完了這番話,上馬率隊緩緩而行。雖然他的心情還是很沉重,但當他回頭時,多少總算獲得了一點安慰。因為那些跪著的河東百姓父老,仍是維持跪著的姿勢,只是已把方向移向他這邊,跪著送他離去。此行,他畢竟還是有所收穫的。
長長的吐了口氣,他把胸膛挺了挺,劍事上的決鬥已經結束了,今後他仍將從事戰鬥,不過那不是一招一式的比鬥,而是征塵蔽天,血染征衣的廝殺。他要爭的,將是雄視天下的不朽霸業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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