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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凡塵 [鴛鴦夢] [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5:40:51
標題:
凡塵 [鴛鴦夢] [全書完]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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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最痛苦的愛情,莫過于當他決定放棄時,心中卻仍然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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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5:42:51
第一回 首說功名是非因 我自逍遙樂歸隱
水中月: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乃順承天。
或陰或陽,或柔或剛,或開或閉,或馳或張。
數元漫曆,天氣驟降,地氣普升。
天地媾合,產精蘊靈,謂之于人。
人活天地間,終不能破鴻蒙而涅槃。
巨蛋乾坤,內布億脈,脈脈盡鎖。
情之為困,景之所擾。
人有喜怒哀樂,時有春夏秋冬。
莫戀春色欣短,勿恨冬極至長;勿以時節賣魂,莫以色迷亂性。
酒乃焚身燒料,色即腐骨鴆毒;財為招禍根苗,氣是愚智匹勇。
縱觀天下萬物,皆備于我,任翱任游。
天下心,外無物,成事在于人。
日月盈虧,星辰失度,做人豈能常安若泰。
人生如夢,美噩無常;好夢似月,殘多圓少。
人情冷暖,淋紛漓現;人性虛偽,容己殃人。
貴時受恭結,賤時遭唾棄;相識而遇擦肩過,垂目只當陌路人。
莊周夢蝶,夢生何主?虛虛實實,實實虛虛。
生存之為何?殂滅之為何?
活,難盼青龍;死,必逢崔玨。
諸事諸物,道不盡人生苦短。
生命,是喜是憂?
自盤古開天辟地,宇宙混沌一片,生得紛亂人間,億前億後,混沌無常。一條頑龍伸卷天際,忘忽所以地噴惡氣、吐黑霧,遮住了日月星辰,隱藏了自己;無獨有偶,烈風把黑云刮向四面八方,橫沖直撞,擦者死寂。象征至高無上權威真理的太陽也麻醉得毫無光華可言,怠惰地朝晻云吐出幾口微見抵抗的寒磣光。失望的蒼天陰沉著臉,滿腔怒氣轟出鼻息,虺雷震破宇際;滿腑怒火噴出長劍,霹靂割開宙皮。龍對此不屑畏懼,血盆巉口吸入鼻息,鮮紅利爪抓住霹靂,伸頸發出得意的嘯鳴,帶鉤鐵尾纚劃于地,水卷土坼,雞飛兔走,天地失法章,無法夭閼,任其惡舉靡盬。地上草爛花謝,空氣似凝固的鑽塊,壓得萬物難以呼吸。鳥兒艱難的擦地而飛,不知不覺被毒蛇囫圇包下,飽餐的毒蛇繼續盤扭游蕩。風卷著濃沙嘩嘩掃過,一些衣冠老虎拿著鞭子,吆喝叫罵地驅打人群,人群都像一只只皺著青皮的牛,一個連一個的用鐵鏽圓環套住了枯鼻,曲軛枷得他們頭垂不揚,皮上的抽痕隨著他們沉重的腳步而遂漸遞增,年少的走向左邊的田地,年老的走向右邊的屠場……
大勢所言,虛妄無稽,看那人間凡世,猶如車輪翻轉,不知不覺已至南宋末年。漢族與外族百年戰亂不休,舉國財力,盡付軍餉糧餉,庫藏空竭,唯有加重苛稅以斂資。正是物腐生蟲,國腐生奸,朝中群小當道,鬼蜮橫行。惡忠臣如仇敵,不擇手段,忠良盡陷;視百姓如野草,刑罰苛暴,民不堪命。各地貪官汙吏不守法紀,橫征暴虐,大肆搜刮民財。百姓無米填肚,哪來余糧剩錢奉出,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商賈操縱物價,任意踴騰,重利盤剝,奪人田宅子女,百姓流離失業,賣兒貼婦以求殘生。百姓在殘酷的剝削和無窮無盡的科差徭役奴役下陷于赤貧,掙紮在死亡線上。壯士游俠鋌而走險,有的守善自衛,有的縱惡掠搶。小者占山為王,霸路為寇;大者振臂一呼,天下響應。各地豪強藏匿戶口以為奴,恃勢奴才也竟為虎狼,噬食小民。邊境告急,將寡兵緊,強拉壯丁充軍已如家常便飯,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大批流民啼饑號寒,背井離鄉,食桑椹充饑,飲黃路濁水,以致毒疾癘病,閔患叢生,為求生路,也只得苦熬苦煎。西園公開投標賣官,崔烈曹嵩,各色人等皆有;他們憑其財勢,所分之官,肥瘦不等。如此上有惡吏猩官,下生土霸匪酋,人民豈有活生之日?
江南,雖躲于兵亂,卻陷入政災。和風雖拂綠萬木,須臾就消得只剩凋零殘葉。
此時,乃南宋理宗趙昀寶祐元年。
江陵官道上,弱花無興生,敗柳隨颩風。忽有一騎青驄驥馬踏著黃沙飛馳而行,蹄聲如雷,疾身如電,須鬃飄揚,三寸踣鐵將那一貫貫黃沙風塵拋于印後。
駿馬身上緊緊依偎著一對俊男妙女,女子端秀清麗,落目倍堪憐。男子俊面嚴威,削形七尺屹,劍眉冷含精。倆人的眼神都是萬般激奮,似剛從沉淵苦難中超脫。女子身披繡紅珍錦袍,男子則穿一黔青武行衣,頑皮的風緊緊拉扯女子的披風,舞得便似那彩蝶的雙翼。
男子微微側面,低聲道:“秀蘭,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女子堅定地點著頭,望著男子答道:“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算犯下天大的錯我也絕無怨悔!”忽而冷風拂骨,女子便將身子偎得更緊了。
這位男子便是點蒼派一名出類拔萃的弟子,姓云,名孝臻;女子則是江陵富商吳百春的女兒吳秀蘭。一年前,兩人暮春賞花時,在真福園邂逅,便時常來往,日久情深,乃私定終生。無奈吳秀蘭之父早已指腹為婚,將她許給江陵另一巨富柴廣翼之子柴桑。吳秀蘭瞞父與云孝臻往來頻頻,私情終于敗露,弄得父女反目,吳秀蘭被鎖入花樓。在強迫從嫁當晚,云孝臻冒著逐出師門之罪,偷接吳秀蘭出逃,在路上,倆人對月完姻。正是:
鴛鴦本應比翼飛,四禮誤卻離人淚。
憤斬花鎖沖天去,冉冉直赴蟠桃會。
倆人為躲避吳秀蘭之父,便要走得遠些。一路上,但見許多鄉民流落尋乞,云孝臻見之聞之大為感懷。春水東流,從江陵沿東而行,穿州過縣,經曆許多日子方到得臨安。
臨安山清水秀,乃人間天堂,有文為證: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地瑰寶氣蒸冉,昊天漸變墨黛。花絮紛溢沾面頰,水皋圍城戶粒麻。飛來峰,黃龍洞;龍車馬,竟喧嘩。岳墳豪靈庇廣仁,玉泉叮咚脆冥聲。平湖秋月,西湖蟹肥;三島扶持,仙侶瀛洲。雕船游舸,漁子收斂;縉紳粗衲,綾羽青衿。東浦跨江映波,望山壓堤鎖瀾。蘇軾碑,人不見;六和塔,錢塘潮;湖攏島,島抱湖。孤山一脈承帝運,靈隱寶幢蓋飛輝。曲橋虹接,亭榭染綴;花港觀魚,柳浪聞鶯。虎跑石屋,水樂洞天簾;超山梅林,九溪十八澗。春畫杜鵑,夏女采蓮,秋風提卷,冬韻雪梅。洛邑羞與美,西京秀無顏。只教九天玄女生凡戀,大羅神仙離座蓮。
倆人到得福地,云孝臻的心情亦有些豁暢,與吳秀蘭下馬淺行。臨安人潮往來如織,前方黑鴉鴉一片人海,喧聲鼎沸,百姓紛紛議論:“今日新知府上任,不知是個甚麼官?”“聽說這位大人在朝中的名聲不錯,這次下來是為了安撫百姓,強治臨安的。”“你別作夢了!我看他是個穿新鞋走舊路的。”“說得好!當官的都心黑如炭,你撈夠了便換作我撈,反反覆覆,油肚接油肚!”“唉~我真希望來個清正的爺!”
云孝臻聽得心情又有些黯淡,吳秀蘭牽著夫君的衣袖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咱們只管找個清閑的地方聒了此生,別理會這些了。”云孝臻搖首道:“我既生于亂世,便要除奸扶正,為百姓作些善事。”吳秀蘭見丈夫此志堅定不移,親聲道:“你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遂將額頭深埋在丈夫懷中。云孝臻則輕撫著伊人如綢的秀發,若有所思。
後面漸漸然傳來一些躁聲,兩人止步待觀。須臾間,鑼鼓合簫韶,樂動殷膠葛,吹吹打打,一派響亮。老百姓群聲嚷道:“新知府來了!”只見有萬雙苦眼直直巴望,這次上任的能是位清官嗎?隨著百姓的面向,城門呀呀正啟,棨戟遙臨,鼓樂簇擁一位四十多歲的慈面先生,身著瑞霄彤獸袍,腰佩瑩軟白玉帶,騎在高頭大馬上,正與鄉親們拱手敘情。
只見新知府長須臨風,宏聲說道:“各位父老鄉親,本府賤名董槐,深知才淺德微,恐難當此任,但我亦會竭心盡力,以德滋鄉民。今此上任,便不妨告訴各位鄉親,即日起,城內所有兵役徭役及租息全部減半!”老百姓似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會是真的嗎?回望迷惑的眼神比比皆是,四處一片寂靜,待得片刻,一陣前所未有的熱烈歡呼聲爆響于臨安城,久久不絕。
云孝臻忖道:“董知府將兵役徭役及租息減半,到時財政不足,就不怕皇上怪罪嗎?”只見董知府下馬握住一位老者,安緩地說道:“老人家,你們受苦了!”那位老者眼中漸漸噙著銀花。
一陣喧鼓彩花,董知府和百姓們交沁許久,回到府衙,思量著怎樣做好一個父母官。云孝臻則將吳秀蘭安頓在客棧,自己前去拜見董槐。董槐用了晚膳,正在書房內開冊閱章,忽聽得家丁報道:“董大人,有點蒼派弟子云孝臻求見。”董槐忖道:“除了青城派,我與其他武林人士素無交情,不知他來所為何事?”罷書清咐道:“請他客廳寬待片刻。”
云孝臻在客廳略待,只見堂壁上左右四方掛有四聯,其曰:“老夫喜作黃昏頌,滿目青山夕照明”,“老牛自知夕陽晚,不用揚鞭自奮蹄”,“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老牛力盡丹心在,志士年衰赤膽懸”。云孝臻見過,對董槐頓加仰慕。
不到一盞熱茶的時候,董槐輕步走出,見到云孝臻,與他行了相見之禮,問道:“不知云大俠找本府何事?”云孝臻道:“今日草民見董大人發政施仁,舉止清高,忍不住心起結交之意!”董槐先點了一下頭,遂擺手笑道:“董某何德何能,云大俠過獎了!”云孝臻舉禮道:“董大人太過謙了,只是董大人擅自減徭減息,朝廷上恐怕……”
董槐呵呵笑道:“原來云大俠是為這件事而來,云大俠為董槐設身著想,董槐當是感激不盡!其實我已對聖上進言,‘臨安乃我華夏神州最為秀麗之府,加上此地臨近邊線,故不可染兵亂政災。’聖上神斷,我遂提出單在臨安減徭減息之意,一則顯出皇恩浩大,以喜鄉民;二則青溪、溫州多事,民心實應加以撫慰。有此二利,聖上欣然應允,今次調我任百姓之父母官,賜金牌一面,教我放任臨城。我上錫天恩,下昭祖德,但願能以一人之身,替萬民療饑貧。唉,少一處受難強勝于多一處受難!”
云孝臻聞得此語,方茅塞頓開,不經意問道:“不知大人昔任何職?”董槐道:“不過翰林學士。”云孝臻道:“原來大人如此高才,只是作知府倒委屈了麒麟。”董槐道:“只要能作好百姓父母,官位高卑又有何妨!”
云孝臻心中對這位董大人真是由衷敬佩,揖拳道:“今幸與大人覷見,足慰平生!我云孝臻出身微蔑,一介武夫,空有幾分本領無處使得。若董大人不棄,在下願留在臨安城,替百姓做事,盡一腔忠義!”董槐聞言大喜道:“賢者,國之寶也!我正想請一位武林俠士做守軍教官,操練士卒,整頓軍防。今遇云大俠,真乃天送英才啊!”云孝臻當即拜倒,道:“得蒙董大人擢拔,定不負大人知遇知恩!”董槐將他扶起,問道:“不知壯士年齒幾何?”云孝臻道:“虛長二十一歲。”董槐笑容可掬,道:“那我稱你云弟如何?”云孝臻即時便喊了一聲“大哥”。正是:
俊傑傾心為俊傑,英雄俯首為英雄。
云孝臻與董槐可說是相逢恨晚,互論之際,董槐道:“當今蒙古皇帝蒙哥,較之前帝溫貴由厲害十倍,更好四處征戰,頗為棘手!”云孝臻道:“溫貴由乃一病夫,不談也罷。蒙哥之事,我也有所聞。此人乃拖雷之長子,母怯烈氏,自兩年前繼任蒙古可汗。性沉斷寡言,不喜宴飲,不好侈靡,雖後妃亦不許違制。勤于政務,凡有詔旨,必親起草,反複修改,然後行之。鑒于十年來,綱紀敗壞,朝政廢馳,乃大力加以整頓,罷不急之役,政歸于一,氣象一新。對群臣管理甚嚴,曾曰:‘爾輩每得朕獎諭之言,即志氣驕逸。志氣驕逸,而災禍有不隨至者乎?爾輩其戒之!’然喜打獵,尤酷信巫卜之術,凡行事必謹叩之,幾無虛日。依我看來,信邪之人,多數短命。”董槐道:“然其弟忽必烈將才出眾,若讓他繼了蒙古漢位,我朝不保。今忽必烈統率兀良合台等部蒙軍,南侵大理。大理一失,我朝則盡被蒙古包圍,危在旦夕之間。”
云孝臻道:“可喜我軍有兵部尚書余玠鎮守四川,開屯田以備軍糧,整頓財賦,申明賞罰,蒙古軍多次自西蜀來侵擾,都被余玠打敗,只要此人不失,西邊之地可保。”董槐道:“只是抗戰有功之將趙葵,被謝方叔等排擠出朝,我心猶憤;大將孟珙有志不得用,悒郁病死,我心猶悲。”云孝臻道:“朝中奸臣多于忠臣,教人心寒。”董槐歎道:“我身為宋家臣,可輔必輔,不可輔也需輔。為今最擔心的就是襄陽、樊城,如二城破,國必亡。”
兩人一夕鬯談,論盡天下之勢。從此兩家禮尚往來,在清風明月下,序齒正式分了兄弟。董槐先替云孝臻謀個複職待缺,後有缺,云孝臻升為提轄。兩人文強武壯,臨安得此二傑,政事、軍事蒸蒸日上。
自古民以食為天,農田漁收為當務之急,董槐派吏課農耕種,輔漁捕收,還親自下訪民家,談些興弊之事。民家大喜過望,執意款留,專門拿出一個雞蛋給董槐煮面條吃,他們都吃著南瓜糊粥。七歲的兒子嘴饞,望著雞蛋想吃,父母罵他:“昨日你長尾巴,不是吃了一個麼,今天又犯刁了!”一家子都生得臉色卡黃,顴骨突出,董槐看著不忍,將碗推到孩子手跟前,道:“給孩子吃吧,你們這日子過得真是難哪!”父親忙站起身來,作一長揖道:“大人說哪里話,我們能有今日,全靠大人的功德,這比起去年吃草根的時候真不知強過多少倍了!”說完又拉著全家給董槐磕頭,董槐急忙將他們攙起,念起百姓疾苦至此境地,心里不是個滋味,忖道:“昔日帝前任事,不聞民聲,今日方知治城難于統撥。”
城中各豪強挾藏戶口,以為私附,董槐上任第一月便將城中所有黑奴放還歸家,若無家可歸者,便轉身為正奴。因此觸絆百官,百官聯名上奏排揎他,但董槐手握金牌,城中庀治之事可以一手董辦,參本被打下,百官莫不對董槐恨入膏盲。
董槐府中不曾作賤下人,故有不少流離失所者依靠其家,為之開支龐大,俸祿全部付之其中。他每日直從卯正議到午正方用膳,忙得吃飯都顧不上喝水。正因他名大威高,這下可好,土豪貴紳們都摸不清進香的廟門了,是把禮物送給權勢傾天的當朝神仙們,還是送給官職小實權大的董槐呢?他們一齊商討答辯了一日,終于認定了禦賜金牌的主子,紛紛相邀董槐作客,董槐推辭道:“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留連。俸國家之祿,操國家之急,各位美意,董槐心領了。”貴紳們來一個吃一鼻子灰,來一雙吃一雙鼻子灰,都暗罵他是個頑石坯!
門下有一小吏衛羽見董槐得罪的人多,好心勸道:“大人何不上寺廟求求菩薩,做些供奉香火的善事。”董槐聞言不快,道:“只管做好本份,何須干那燒香塑佛之事!”衛羽不敢再多言,見董槐省吃儉用,心里歎道:“董大人有福不享,何必作苦行僧!”董槐則自吟自樂:“山肴野蔌亦是美味,肥肉甘腸則腐吾腹。”
廨舍內,有通判灤豐見董槐又生幾絲青發,道:“大人治臨安可否覺得吃力?”董槐道:“你這一說,也確是如此。”灤豐道:“大人何不學劉玄德尋孔明,如魚得水。”董槐歎道:“如今戰亂不休,聖賢之人都遠濁世而自藏,你教我到哪里去尋得?”灤豐道:“大人不必過憂,從來天下士,只在布衣中,幾多聖賢近在咫尺。”
董槐知他話中有意,大喜道:“你是說,此地也有夷齊首陽之賢?”灤豐點頭道:“臨安城內有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此人胸中大有丘壑,只是他稟性恬淡,不求功名,每日不過賞花修竹,朋酌互詩為樂,是一個不接受薦舉和征辟的世外高人。”董槐道:“君特之名,早有所聞,若得,乃百姓之福。”衛羽在一旁諫道:“大人可修書一封請他來。”董槐輕揮手道:“修書不如面睹,即刻動身。”灤豐道:“大人可帶些禮品去。”董槐道:“你有所不知,若備厚禮相訪,必有汙其清操,只本官清身一人即可。”灤豐道:“大人只身前往,恐單薄了些,差一小吏相隨,有事也好吩咐。”董槐點頭道:“這樣也好,就差衛羽隨我去罷。”又有舍人袁華諫道:“只怕他們是些黃允、張儉之類的假名士。”董槐笑道:“我一拜訪,真假便知。”
吳文英居于方家峪,過了一片竹林,聽得村犬交吠,只見黃泥矮牆,牆頭用稻莖壓著,此院雖小,不過前廳後舍皆全,緊湊中不失安逸。有位三十開外的中年書生尚在門前鋪案看花描毫,董槐近前作禮道:“敢問兄台可是夢窗先生否?”那書生一打量董槐,見他一身素衣,便擱下筆,起身複禮道:“不錯,在下便是,不知足下有何見諭?”董槐道:“我乃臨安知府董槐,久仰先生高姓,今日特來拜訪。”吳文英聞言慌忙長揖道:“蒙大人屈駕下臨,蔭生輩何以克當。”引步帶董槐等入了茆堂,屋內插沒些翎毛花卉,壁上掛著白居易的《九老圖》。吳文英用長生木瓢酌了楊柳花所釀清酒款待董槐等,分了賓主之坐。吳文英笑道:“此乃荊妻所治清酒也,別人待客用茶,我待客用酒,別有一番風味吧!”
董槐飲下一杯,只覺香流滿頰,甘清肺腑,便贊了一許酒,然後說道:“昔年高祖在位,坐朝問道,垂拱平章,受育黎首,臣伏戎羌,化被草木,賴及四方。”講了一串官套話後,又長歎一聲道:“如今山河破碎,人才自藏,像兄台這般才高德巨之士,何不仕身翰林,振我中華,以留永芳。”衛羽也接嘴道:“我們大人禮賢下士,最喜結交文采高隱,江湖豪傑。”
吳文英剛聽前句話時還品著清酒,待聽了後句話,便放下木瓢,面上生起微霜來,道:“原來董大人今日之訪是勸我入仕的,若要樽酒論文,便請高就,談及富貴路,恕草民無興趣。”董槐舉手一揖道:“還望先生明了。”吳文英搖搖頭道:“功名猶如水中月,鏡中花。將我勞累一世,換那後人欽敬的空空虛名,何抵我安逸一世,清靜無為作一粒凡塵。更何況,岳武父子同弑,華佗醫曹無書,這君前,是站也站不得的所在!”
董槐道:“文兄既居于皇城之下,豈有不思報國之理?”吳文英道:“大人這話可說差了,想那建安七子、竹林七賢、金谷二十四友,都處帝輦之下,其中報國得善者卻是少罷?”衛羽忍不住打岔道:“先生請看那樹葉,也是向陽處濃,背陽處淡,何必過著為錢發愁的日子!”吳文英暢笑數聲,道:“在下就喜歡過這種清淡的日子,也免得惹那腥臭氣!”董槐臉色窘迫,打發衛羽回去了。
兩人相互又勸了一回酒,董槐道:“當今天子勵精圖治,希望能救臣民于水火,正差像公彥這般濟世人才。”吳文英道:“當今天子是否勵精圖治,只在大人嘴里,草民卻不知,草民只知伴君如伴虎,立功名倒不如閑居來得安穩悠游。”又一揮手,望著徒壁,笑道:“流亭杯堆破瓦,身居安適,何處不繁華?”
這時,從屋外跑進一十歲孩童,拉著吳文英的衣袖,吵著要爹陪他玩。吳文英道:“孩兒不要胡鬧,沒見爹有貴客相訪麼,去和那二狗子玩罷。”孩子跳跳騰騰地去了。吳文英道:“蓬門蓽戶的,我沒什麼好東西款待,唯有抬出菜園秋景以適大人。”遂拉董槐至圃園中觀賞,道:“水碓里舂了米,山莊上餞了雞,無勾心斗角,無名利掛牽,閑時棋琴共山妻同樂,頑子劣女一旁啼爹娘扯衣,無事鄰舍闊坐,攀攀家常,教些孩童,陋巷簞瓢亦樂哉。試問兄台,宦衙何及敝廬萬一?”董槐無語,吳文英撫著泥牆道:“小生雖齏鹽布帛之家,也強勝過王侯了。隱居邰地,有種有收,無名利絆掛,複尋何樂?”
董槐僵了一會兒,道:“只是作人不能只圖樂事。”吳文英大笑道:“人生在世,本就圖樂。日出則耕,日落而憩,過得田家樂的日子,還有什麼不安心的?”董槐彈眉道:“天下萬民不樂,我亦不樂!”吳文英道:“大人說笑了,我有田畝四十,每日彈琴讀書,何樂不為!所謂知足不辱,不知足反失身,顏回尚能明理,董大人如何潛悟不破?”董槐勸他,反被他勸,正自反鎖眉頭。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5:44:05
已正午時,妻子華逸麝備了酒菜,端出一盤鴨信,一盤芥菜。只見她穿得粗布青葛衣,是個樸素實在的婦女,董槐與其敘過禮。吳文英望著酒菜笑道:“豪門饕腥膻,吾自飽蔬薺,風吹日暖,有何未饜。”便斟了一朋酒,酒至一巡,吳文英似有醉意,唱道:“身居懶云窩,醒時得酒醉時歌。”酒至二巡,唱道:“富貴三更枕上蝶,功名兩字酒中蛇。”酒至三巡,唱道:“盡人間白浪滔天,我自醉歌眠去。”酒至四巡,唱道:“問甚麼虛明利,管甚麼閑是非,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酒至五巡,唱道:“仕不如退,退不如醉。胡尋些東西,拼了個醉醒,不管他天地老子皇帝。”五唱五醉,分明心未醉,董槐被他勸了五巡酒,倒似遭了五次取笑。無奈,只得把那念頭打疊,盤恒了幾句題外話,無功回府。
回了廨舍,董槐一直悶悶不樂,有監州褚源問道:“大人可是為尋處士之事煩惱。”董槐點點頭,褚源進言道:“我有一舊相識姓嚴名信,號風逸,年可三十。此人博覽群書,文學武事,無所不精。”董槐聞言大喜,拉其手道:“既然你與他相識一場,便陪我同去罷!”褚源忙推手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乃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的一位高人,心性也與常人有些異樣,若我同去,則他決然不肯入仕。”
翌日,董槐獨身前往,嚴信居于孤山林處士廬旁。云冉冉,草纖纖,水煙寒,溪路險,誰家隱居半山崦。
山路上有一小童唱著歌謠:“舊酒沒,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只鵝,閑快活。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曆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麼?”董槐聽得歌中大有蹊蹺,拉過小童問道:“小朋友,這歌謠是誰教你唱的?”小童答道:“是風逸先生教我的。”董槐聽罷,心中便有五分吃力。
嚴信宅旁有柳樹五株,只見黃雞啄黍,犬曬豚嚅。正是蒿草之下,或有蘭香;茅茨之屋,或有侯王。主人正用茉莉熏茶葉,白白騰騰,煙霞滿屋芬芳。
董槐穿過一層竹籬花障,入內報了名姓,嚴信慌忙說道:“大人棲榻下處,有失遠迎,還望恕罪。”說罷沏了一碗楓露茶,雙手端至,說道:“客到家常飯,僧來谷雨茶。草堂之內,也無甚美食佳釀相饗,還望大人多多包涵!”董槐雙手接過,但見瓷青而茶綠,真可奪千峰翠色,嘴里便贊許兩句。茶畢,董槐脫了沙棠屐,與嚴信對坐于蒹席上。董槐見鎮席之白玉精美剔透,便取著玩摩一番。
寒喧過後,董槐書歸正傳道:“不知公彥每日所逸如何?”嚴信悠然說道:“鶯花過眼,鷗鷺忘機,或詩或游,倒也十分樂業。”董槐道:“我國革五代之亂,富有四海。靖康之後,綱紀法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驕盛,寇盜橫熾,較之國始之時十無一也。”嚴信歎了一聲,道:“大人說得不錯,我身為宋民,卻不以宋為榮。”董槐此時挑出來之目的:“像公彥這樣一籌英雄,何不出山以解天下憂。”嚴信噗出一口涼氣,道:“大人你找錯人了,朝中黨派紛爭,我若依錯,便有難估之禍,君豈不聞呂惠卿長居在外,尚難逃奸黨頭銜,區區又安敢淌這混水之池。”
董槐沉吟了一會兒,道:“先生斷不可這麼說,人是為治世而活著,既生于世總要創下一番事業吧!”嚴信清笑二聲,道:“如今這朝中,棟梁材取次盡摧折;何不辭龍樓鳳闕,納象簡烏靴,歸鄉隱園,朝夕山野;有酒便醉,有詩即吟,樂得無憂!”董槐皺眉道:“儒者所爭,尤在于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我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于朝廷,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為己任。而先生既不求名實,又不舉政,那便算不得儒者,既算不得儒者,那寒窗十年,所為何來?”嚴信起身,臉上似有忿色,道:“大人這話倒說得松爽!漢光武帝崇尚讖緯,桓譚極言讖緯妖妄,光武帝大怒,說‘桓譚非聖無法’,要斬他老首,桓譚叩頭流血,許久才免死罪。他是七十歲的古稀之人,被貶出京,在路上顛簸,患病死了。你說說,既然作官不能在皇帝面前說真話,那這官作得還有甚麼意思?”
董槐道:“凡事應從中庸之道,不可走上極端。”嚴信冷笑道:“朝廷、皇宮乃龍潭虎穴般險惡之地。李固鯁直,終死于諫;傅縡苦勸,心面俱毀。我在此隱居,倒少了口舌是非之禍,腿腳奔忙之苦。”董槐被他說得心里一急,拍席道:“大丈夫文死諫,武死戰,有什麼好怕的!”嚴信搖首道:“嚴光曾拒絕朝廷征召,毅然隱居垂釣;董大人,汲汲求功名者,不如五湖尋釣舟。”董槐心中激湧,道:“你不願入仕,實際上是你膽小,你在逃避社會!你縱有滿腹經論,不拿出來憋死在肚中,又和那些挑柴放豬的奴仆有什麼兩樣?”嚴信歎了一聲,道:“大人差矣!陶淵明視作官為誤入樊籠,爭功名有如車下坡,驚險誰能參破?”
董槐一拍手道:“大丈夫相時而動。”嚴信一揮手道:“趨吉避凶者為君子。”
董槐道:“我只知身有才則必為用,這樣才不枉上天造我!”嚴信摸著席道:“萬物皆不可有大用,才大則必有惡磨!”董槐訝道:“此話怎講?”嚴信緩緩答道:“且看那桄榔,四令常綠,傲然獨物,卻不知大禍已至。人將其莖頂取來,可作扇;花序榨干可作糖;莖髓又可制澱粉;更連那葉柄也不放過,纏成麻繩。如此全身通通被宰割盡矣!卻不如那草荄,紮身泥土,與日無爭,與月無嫌,靜默自滅,豈不悠哉。”董槐笑道:“兄台豈不聞當今天下外患內腐,百姓無食充饑,連你那草荄也不得放嘴哩!”嚴信無言以對,有點惱火。董槐又道:“再說,若取桄榔,豈有不連根拔起之理,天定生死,又豈非人願!”嚴信道:“我無樂自欣豫,有何不好?大人無庸諱言,還是請回吧!”董槐見其浮心已至,料難導通,便告辭了,嚴信亦未送客。
董槐回到府廨,又是長嗟短歎,有提刑施剛是個知事的,忖道:“董大人親自四訪名士,降爵求授而不得,我識得一位高人,何不獻出名姓。”計議已定,便進言道:“有一人姓尤名新,號湣齋居士。他不問世事,遁世高蹈,清心獨善,乃是神仙一流人品。”董槐經過兩次打擊,心神也有些惘然,不禁問道:“可請得動麼?”施剛道:“此人雖處林泉之下,卻有廊廟之經論,但他矜高倔傲,很難請得動喔!”董槐拈髯尋思:“僅此最後一次,若再請不得,我便徹底作罷!”
翌日,董槐再次獨身前往,路上百姓見到他無不肅立道旁。尤新居于棲霞嶺,董槐徒步行了半日方到高士臥云之廬,只見黃泥屋廛,隱者家外圍著一圈圓形的欄柵,園內菜壯廄肥。
只見尤新年方五旬,頭戴一頂遮陽笠,穿著高巾闊領,正在園中小睡,董槐不便打擾,耐心等了半日。眼見日落黃昏,尤新打個哈欠,方才醒來。見董槐屈坐于草地,待問明了身份,大驚失色道:“董大人何不叫醒我?”董槐拂著塵灰道:“孔明午睡,玄德亦不敢擅叫。”尤新聞得此言,便對董槐生了七分敬意,忙引他入屋,歉言說道:“蝸殼蘧廬,委屈尊駕了。”拉過一條藤椅請董槐上坐,又燉了六安瓜片茶,只見色澤鮮綠,香氣清高。尤新雙手獻過,道:“招待不周,還請大人見諒。”
董槐陪了兩句客套話,問道:“不知高士每日樂做何為?”尤新敲著茶器,悠然說道:“在下何能何才,配稱高士?不過索居閑處,沉默寂寥,求古尋論,散慮逍遙。”董槐舉出話引道:“想當年,我華夏九州,東至日出,西至日沒;南至南蠻,北至幽燕。兩輪日月,一合乾坤;漁樵耕牧,各安其職。現如今,唉!”說到悲涼處,不由得愁眉深皺。尤新道:“不知大人所言何意?恕在下耳拙,聽不太明白。”董槐握住尤新的雙手,道:“我今日來,是專程請先生出廬,解救天下蒼生。”話剛落音,尤新便脫了手,訥訥道:“官可不作,人不可丟。在下不願身當皇帝的走狗,舞文弄墨,點綴升平。”董槐聽了這話,身子便木了半邊,道:“兄台不必即刻答覆我,請再詳加考慮幾日吧!”尤新道:“不必了!千百年來莘莘士人為求功名,損身隕首。朝中不是左派,便是右派,為官者,不過卷入其中名利紛爭耳。我區區一介草夫,只求簞食豆羹,糊生即足。”
董槐道:“兄台難道忍為尖埃所沒?”尤新哈哈笑道:“兩字功名,幾陣干戈。求取功名,或如日東升,春風得意;或秋風蕭瑟,步履維艱,終為人事消磨。倒不如及時破網,安適一生!”
董槐吹一口氣,反問道:“安適一生,所活何義?”尤新道:“歸隱乃昔賢所尚,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說罷取出一面銅鏡照于董槐,道:“若論兩字功名,請君看鏡,已消成白發星星。”董槐不敢看鏡中人,尤新又照向自己,雖年方五旬,卻黑發居多。
董槐沉默了一會,道:“你縱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志,不得皇帝賞識,還不是只能空嗟無奈。”此話不說尤可,一經說出,尤新頓時憤然,道:“當今皇帝只求偏安,從未動過收複失地之心,隨他何用!”董槐道:“正因如此,我們作臣下的才要忠直力諫,齊心北伐才是。當下正需似尤兄這樣智策奇佳,安國利民的人才,萬望不要推辭。”“哼!北伐?力諫!”尤新笑不可抑道:“國腐財空,兵乏民短,怎麼北伐?!”把董槐逼得啞言。
董槐道:“聖人之于道,猶似葵向日也。雖不能與日共始終,但葵心之誠,至死不泯。”尤新駁道:“便是聖明也曾為海棠而容不得青蓮,何況當今天子!孰不知熊遠貶官,周嵩刃邊求生,忠直之士哪個還敢力諫?”董槐道:“既便舍棄項上頭顱不要,也不作偷安螻生者!”尤新冷笑一聲,道:“董大人雄心遠略,小可自難相較。只是,我有一句話奉勸董大人,大人處軒冕之中,只莫忘了祖逖前車之訓才是!”董槐又無語辯。
尤新推開窗格,瀏聲道:“人,可趁西風出遠山,或隨急水流深澗,而不可為暮雨迷霄漢。”董槐道:“不知先生所說何意,願聞其詳?”尤新道:“宋朝必亡于蒙古,並非我明哲保身,袖手不救,只怪天數已定。”董槐問道:“假若當今天子親自請先生入朝呢?”尤新付之一笑道:“那我便作一回富春山的嚴子陵罷!”董槐討個沒趣,也不願勉為其難,便怏怏告辭。尤新與他交談一刻,見他舉止有度,言語不苟,心中也頗生敬佩之情,挽其手,帶說帶笑道:“自古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譬如柳、槐喜陽,云杉、玉簪喜陰一般。大人不必過于憂心,你我作一知己也未嘗不可。他日若官場失意,心情不適,到我這兒聊聊坐坐,一尊杜康,可解百憂。”董槐唯諾一聲,一拜而退,尤新送出門外,舉手作別。
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董槐所尋處士,勸三個三個不來,回到邸所,只好把個悶葫蘆擱在肚里。云孝臻聞之,前來詢問因由。董槐憋了一天的氣,拉他到後院中吹風,說了通詳細,云孝臻歎道:“世人皆醉我獨醒!”董槐撫其手道:“賢弟說得好,世人皆醉我獨醒!”說罷竟落下淚來,額頭上的皺紋指著北方和南方,對東風嗷嗷歎道:“張翰思鱸,笑我飄零。”
再說云孝臻,雖身居官位,卻不願穿峨冠禮服,隨事皆一領青衿。他奉命操練士卒,感重令行,紮營野外,念念有如臨敵日,心心常似過橋時。九日無酒,坐宅邊東籬下菊叢中,摘菊盈把,未幾,望見白衣人至,乃知府董槐送酒來此。
董槐迎著笑道:“賢弟可好忍功哩!”云孝臻也笑道:“軍中不可亂了綱紀,可熬得小弟好苦哩!”小亭內,吳秀蘭給他倆整理了一桌素菜,云孝臻叫妻子不要操忙,休息去了。董槐一邊倒酒一邊說道:“九日已過,何不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文章,來個不醉不休!”云孝臻笑道:“大人這話正說到小弟心窩里去了。”兩人互斟數觥,董槐覺得地方僻小,提議出戶散游。云孝臻給妻子支會了一聲,兩人便帶了幾名侍從出戶。
行了幾里路,月兒升起,董槐望著遠景歎道:“不知何日邊塵可靜?”云孝臻在黃麥田塄上佇立,胸中詩興盎然,對東風口占一絕:
“麥浪壯思滔,鐵劍割風笑。自矜身孤高,唯月能控潮。”
董槐拍手贊道:“只有武膽英雄,濟世之傑才能蘊此壯思,只教人聽過激血湃熱,眾物群小!”云孝臻道:“大人過獎了,小弟年輕才淺……”董槐欸了一聲,道:“有志不在年高,賢弟何蔑己能!”云孝臻道:“承蒙教諭。”董槐道:“古人作詩,以一時之偶興,成千古之佳句。賢弟之詩文淺意深,便是難得的佳句。恕大哥逾邁,此詩取名‘田塄對月’如何?”云孝臻笑道:“好一個《田塄對月》!”侍從替上一觥酒水,董槐將觥中清酒一灑天地,道:“文臣不愛錢!”云孝臻也照做,道:“武臣不惜死!”齊聲同語:“天下太平矣!”同時一愕,續對口道:“真知己也!”董槐大干一盅,拔劍散發道:“如今我也作回王敬宏罷!”倚樹彈劍而歌:“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鍾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鋪席坐在田地里,你一杯,我一盅,你一詩,我一句,不亦快哉!倆人笑傲生風,杯杯滿,盞盞乾,直喝得爛醉如泥時,才發現乾坤暗而天地昏。云孝臻歸家之時,酒氣濃重,莫不被妻子聒絮了一番;只可憐董槐唯有一個十歲小兒董穎,歸家後枕邊空蕩,又是爛醉一場。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5:45:11
第二回 熱眼混沌苦黎民 冷眼九天雕鶚飛
偌大一座臨安,林林總總的事自是煩手,則需分派料理,衡量輕重辦之。錢塘海潮為臨安之大患,每年因此損失人口財物不計其數,董槐提出治理錢塘,決瀆水道,以防不虞。百姓雖願意出力浚治,又擔心“千錢誑眾”之事,董槐為此布令:“官家絕無華信之言,先付銀兩後治堤。”城中眾壯受此動員,皆自告奮勇,一日之內竟聚有三萬民夫,載土運石,填缺補漏,蔚為大觀。日曝雨淋,民夫都被折騰得股無完胈,脛不生毛,卻無一有怨語,吆喝苦干著。不出三月,工程俱已告竣,從此再不必擔心海潮之危矣。
董槐巡查城防時扶著阇台,曼目遠眺,道:“蒙古人野心勃勃,他年侵我大宋,定會一心攻破臨安,我們定要加強防范,我看此城周邊薄弱,需要大加修繕。”下令用蒸熟的土修城,堅硬可磨刀斧,又將城郭加高至百雉,在城門上安千斤閘,掏藏兵洞,在城頭上排放了二十輛震天雷,還密設了馬面、戰棚、女頭等防禦建築。續檢查軍械,發現兵刃樸鈍,弓弩不利,又大肆修磨營造。
防范措施需要條分縷析,逐層考慮,董槐又擔心蒙古軍隊會采取軟圍的方針,別人都笑道:“蒙古人魯莽,定是強攻。”董槐沉聲道:“強攻不下,不是軟困是什麼?”眾人皆服。軟困便需糧草應濟,董槐調整全城儲糧數,為一百一十余萬石,他連連叫道:“不夠,不夠!蒙軍襲來,以城中之人口,難保半年。”遂大修倉窖,為正方形,口徑兩丈,深兩丈,每窖可儲萬石,皆有清楚銘磚,又催將南部閑糧聚至臨安。如此倉廩充足,再無外圍之憂矣。
朝中謝方叔乃進士出身,自淳祐十年任左相兼樞密使至今,曾在監察禦史任內奏請理宗錄用朱熹門人,乃尊儒反戰之人。對董槐大加鄙嗤,說他庸人自擾,董槐言:“八月,忽必烈自臨洮進兵,誓破大理,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豈獨宰相不知麼?”謝方叔自討了沒趣。
董槐見有銅錢被削成兩半,便查詢百姓,方曉銅價高于錢價,一面下禁令,一面上章朝廷,朝廷准造臨安府錢牌代幣使用。銅錢牌有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鉛錢牌有十文、四十文、二百文等種。民間原以七十七錢作百用,咸淳年間改為五十錢當百用,那是後話。
城內守軍在鎮南虎云孝臻操練下,兵士各各驍勇善戰。董槐賢名傳遍天下,異地百姓盡知臨安之美,皆紛湧遷居,為此朝廷敕令,他地氓民不得居臨安過久,亦不注戶。
皇帝偏安一隅,每天吃著溫淳甘膬,脭醲肥厚之食,體態不敢恭諱。但皇帝卻也沒閑著,為保江山,先在皇宮內受箓,又在南郊祭天,再到先賢祠中燒香,後到靈隱寺捨身,做了不少善事因果。
且說皇上經董槐表勸,微服出巡,以體查民情,帶著謝方叔與董公公扮作三位商賈信步出宮,隨意游曆訪查。過了石函橋、葛嶺、大石佛院、保俶塔、棲霞嶺、岳王墓、行春橋、金沙澗、九里松,這幾日來,遇見百姓無不稱贊當今皇上聖德,直把個天子樂得爽手大賞。行至冷泉洗面擦汗時,皇上不經意地一抬頭,發現對面的草廬內恍惚朦朧挪出一位女子,意態端莊,豔過褒姒,嬌軀嫋嫋的就似那招魂幡。有詩為證: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只將皇上看得眼都花了,體都酥了,腿都麻了,魂都飛了,魄都散了,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哪里還知道自己是個天子,只聽得“撲通”一聲,巴著眼睛游過水去,像只小鴨一般抓住美女的手,一會兒便泄了自己的老底。那女子聽說面前之人是當朝天子,又求著自己作貴妃,喜得羞羞答答,依依噥噥,皇上笑得嗄嗄哈哈,大大方方地帶她回朝享服去了。勿忙之時,哪管得她家里有人沒人,什麼三媒六聘的。
來到大路,乘了馬匹,一時三刻便回到後宮。宮內香屑滿地,宮女踏花而行,看不盡的樓台殿閣,廊榭山石。佳人心中便開始打著算盤。問得那佳人姓閻,便喚作閻妃。待佳人入宮換了貴妃之服,整個人煥然一新,只見她鬟前佩有赤金鳳凰展翼剪尾五令翎,下粘珠花細絲圈,髻後絮帶如瀑,兩鬢貼有雙蛇曲化,雙吊珍珠耳垂,披一套金灰蟹猸裘,越發豔麗,有詩為證: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翠為(勹盍)葉垂鬢唇,珠壓腰衱穩稱身。
閻妃擺弄著嬌態,向皇上吵這要那,皇上只是點頭便了,將她摟在懷內,媚眼說道:“你便像那畫眉,翅短嘴尖尾巴長,特別是聲音叫得好聽。”閻妃聽說,越發吵著頻了,反正天下都是夫君的,正是不拿白不拿。皇上恨不得為她建姑蘇台,修春宵宮,挖天池,還管個什麼國家大事!
俗話說,一人得寵,雞犬飛升。自打佳人作了皇帝的寵妃,他家一窩人都撈了名位顯職。特別是她的舊相好丁大全,也出任要職。閻妃的姊妹並承恩澤,出入宮掖,勢傾天下,內親外戚都魚游攀扯。
臨安本經董槐治得湖明而河清,一場大雨過後,皇宮內翠綠的池塘變成了泥漿塘。
昭陽殿里,君行大樂。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綃綺輕霧霏,香云隨步起。唱著江南弄、龍笛曲、采蓮曲、鳳笙曲、采菱曲、游女曲、朝云曲。弄盡昏眼,弄盡臨安,弄盡天下。
皇上看起來倒不十分好色,堂上花一團、錦一簇的,他正眼也沒瞧一下,只把嬌滴滴的閻妃娘娘摟在懷中,你一杯、我一杯地交飲著,一句“親親”,一句“心肝”。鬧到三更,眾仙女款款散了,皇帝便抱著閻妃東倒西歪地共洗鴛鴦浴去了。
也許是適才在沐浴中興奮過度,閻妃睡不著,披衣坐在床沿上,似想非想地乜著眼睛,斜撥玉釵燈影畔,剔開紅焰救飛蛾。既然閻妃睡不著,皇上又怎可睡得著呢,這一善舉正被皇上瞧個仔細,閻妃的面容在月光的朦朧照映下,如夢幻般妖豔。皇上笑道:“好一個慈心娘娘,越發惹朕疼你羅!”一把拽她入床,兩人滾滾爬爬地又興奮了一夜。翌日皇上還賜她“體仁沐德”金匾一塊,每日歡愛,把邊庭政事都丟在腦後。
閻妃深得皇上嬖愛,恣意縱行,強命幼小的太監玩脫褲轉天輪的游戲,女史不敢過問其禮職,致使後宮眾妃因之奚落。
時邊事緊張,蒙古數次侵掠成都,皆被宋將余玠殺退,名滿天下。謝方叔和參知政事徐清叟心甚忌之,向理宗攻擊余玠掌握大權,不知事君之禮。理宗聽其言,賜余玠死,可憐一代名將在四川被迫服毒自殺,當地百姓哭聲不絕,為將者無不惶惶。次年,余玠部下王惟忠也被誣告潛通蒙古,百口莫辯,凌遲處死。理宗、謝方叔任命知鄂州余晦去四川駐守。蒙古兵來侵擾,余晦接連戰敗,四川形勢危急。董槐知情後,上疏說:“蜀事孔棘,已犯臨戰易將之戒,此臣子見危致命之日也。臣不才,願請出帥四川。”理宗不准,董槐憂悶不樂。前相趙葵居長沙,任潭州通判,見四川危急,也上疏請求效力,理宗只准他咨訪。
寶祐年十二月,忽必烈破大理,繼而留兀良合台征服南方未平之地,自率軍北歸。兀良合台揮軍入吐蕃,吐蕃懼而投降。兀良合台又相繼平大理五城八府四郡及三十七部落,並置郡縣治之。與進軍西南同時,蒙哥又命其弟旭烈兀西征波斯。
南宋大敵當前,理宗、謝方叔卻沉溺在聲色享樂之中,大造寺觀園林。理宗在西湖邊積慶山,新建寺院,派遣吏卒到各州縣搜集木材,到處砍伐樹木,鬧得雞犬不甯。前後三年建成,靡費無數,賜給閻妃作功德院。權左司郎中高斯得請求立罷新寺土木,謝方叔將高斯得罷職。
一日,董槐正與云孝臻等議論國家大事,云孝臻數落謝方叔之惡,忽而門吏來報:“六宮都太監董宋臣公公降旨!”這董宋臣在宮中可是個老資曆了,年近花甲,他十四歲便淨身入宮,處世圓滑,面善心狠,上下無人不畏。董槐聞之忙擺香案,至中門相迎;云孝臻等人心中忐忑,也隨之出外,看是什麼緣由。那董公公乘一騎五花虯,玉珰飄蕩,跟了許多扈從內監,他下馬立即親熱拉著董槐的手,笑著說了兩句客套話。董槐跪接聖旨,董公公便望北啟詔誦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臨安知府董槐治城功勳斐然,升參知政事,欽此。”董槐五拜三叩頭,道:“得曠恩必伏心塌地,死而後己,以盡臣職。”臨近的百姓都擠在門外觀看,論論語語,喧闐熱鬧,哪個不說董大人“德高萬丈,威深龍澤”!你一句,我一句,董槐經受不起,忙說自己性剛才拙,不過身為民上者,不敢科斂于民罷了,哪能稱上德高威深。董公公把個秀目一挑,對董槐高拱一揖道:“董大人發奸摘隱,別清利弊,此德不高何德高?此威不深何威深?日後還望大人多多指教!”董槐還以一禮道:“安國家,定社稷,息兵戈,靜邊戍,乃大臣之本職也。過獎,過獎!”董公公笑道:“董大人過謙,過謙!內務鞅掌,不便久絮,就此告辭,祝董大人步步青云,指日高升!”董槐禮讓一陣,董公公便帶著扈從太監從人群中穿過。他們一走,董槐之友方才過來道賀,云孝臻拱手相祝:“聖上慧眼識賢明,董兄受此封賞,正是理所當然。”灤豐笑撚吟髭:“還什麼董兄董兄的,叫參知政事大人才對嘛!”褚源一拍衣服上的灰,道:“明月不扶自上,我輩不如。大人今後謀謨廟堂,我等卻伸不出手來幫忙啰!”董槐喜中有愧道:“不敢當,不敢當!此時臨安才略庀雛形,日後要更加完善,我們定要同心協力方可啊!”幾人玩笑了一場,拖回一麴車酒,台盞痛飲,盡歡而散。
翌日早朝,董槐穿過龍尾道,兩旁有翔鸞、棲風二閣。進了金鸞殿,皇上還未上朝,百官們一個個膘滿肉肥,見有幾個大官在相互比較自己的肚子,就像孕婦在炫耀腑中的孩子一樣,不過此時此地,竟是這些男孕婦們相互吹噓標榜,好不可愛過盛也!
“瞧瞧謝大人這肚腹,裝的學問真不知有多深哩!”“豈敢豈敢,多承多承。”董槐一陣惡心,將頭轉過一邊,搖首忖道:“這治國可與治城大不一樣了。”
過不一刻,皇上升了龍座,對董槐早已嘉獎了一番,董槐面聖道:“恭承嘉惠,俟罪臨安,無功多過,不敢受升。”皇帝道:“董愛卿太過謙了,愛卿治城有方,路人交口結碑,朕定當重賞。”便賜黃金萬兩,米糧千石,吳綾蜀錦各百端,又將右手上的九游龍爭珠金鐲取下賞他,直惹得百官中十有九生嫉妒之心。董槐不肯全受,只接了金鐲及部分金糧綾錦,皇上聽言,將余下的賜物布施城中百姓。只是董槐從此不再治理臨安,交了禦賜金牌。
正值風清氣爽之時,又值府中無事,董槐便起興帶上幾個衙役游曆西湖,撲面便是一陣帶有咸味的海風吹來,陌頭楊柳娥娜緲柔,過了段家橋,到白堤停住。只見湖面上落著沒有軌跡的黃金雨,星星耀爍,一只白鷗抿翅往水里一紮,一條魚兒便被帶出了水面。
董槐見許多富賈將錢灑入西湖,祈求長富貴,望之歎道:“蒼生奔忙尚難糊口,西湖卻坐貪萬金,這金鍋兒何不翻底,痛快人哉!”衛羽這時急忙說道:“大人說得對,何不派人修圈欄斷其水,再將圈欄中的水淘干,咱們坐收萬金!”說著說著,臉上露出一副美意,董槐聽得好笑,將他一干人等打發到一邊,想一個人靜靜待會兒。
他停佇在西湖旁,身邊寒薄,不禁念起亡妻,一時心緒憯悽,輕吐心聲:“十三年夫妻,十三年魚水;十三年獨旅,十三年夢頹。邇來冗忙無瑕,想泖湖草已沒墳。為國不為家,為家不為人,怪否?秋盡又將冬至,人老去,青風白發。眼前槐葉抖擻,恍惚水外暝山。仰目,當年一般天,須臾暈眩。垂首,浪卷孤莼,不忍看。身欲倒,幸有烈風相抵。軀漸寒,苦無添衣人。”衙役們聽見董大人喃喃自語,忽忽若若,聽不甚明白,還做些奇怪的舉動,雖然都悶著腦袋,卻不敢上前問訊。
夕陽下,酒旆閑,兩三航未曾著岸。半斤東坡肉已狼藉在案,清香的稻草被踏癟得起了毛。衛羽近身伺候道:“大人,天色已晚,不如回府歇息罷。”董槐念著亡妻,淺酌深吸,飲下數杯,這時還覺不夠,迷糊著說道:“蘊真愜所欲,落日又如何。”日淡風涼,衛羽忙將披風搭在董槐身上,道:“大人醉了,小心擦了風寒。”
董槐經勸不住,咕嚕叫道:“好了,好了,我回去就是了。”一摸身上,沒帶酒錢,便解下所佩金龜當于老板。他歪歪斜斜的被眾人攙起,衛羽罵另一叫作戚隨寬的小吏道:“該死的奴才,也不早去備個暖轎來!”戚隨寬連忙應道:“我現在就去!”董槐似有半醒,一個橫擺頭道:“我不要坐轎,我就這樣走回去。”下人不敢違逆,董槐一路搖晃,見孤山梅空枝伶俜,不禁歎道:“自逋仙去後無高士,冷落幽姿,人道梅花已不要詩了。”
適才酒喝得多了,這時有些舌燥,回到府中,對著秋風飲了溫茶,便倒頭睡了。身旁又沒個妻妾體貼,身子騷熱,翻身時把被子掀在一旁。孰不知酒後先發熱後發冷,涼了許久才有丫鬟見曉蓋被,丫鬟又不能時刻在房里服伺,董槐在夢中思念妻子,輾轉覆去鬧了一夜,加上在西湖旁驚了風,早上醒來,果真染了風寒,早朝也上不得,云孝臻等先後探望了數次。
禮部侍郎李悝聞之特地前來探病,此人年過中旬,發已華顛。董槐包著溫巾躺在床上,身旁只有兩個丫鬟伺候著。李悝與董槐寒喧了幾句,問道:“怎麼不見嫂子?”董槐閉著眼睛,冥想了一會兒,淡淡地吐出:“早年已染疾下世了。”李悝惋惜了幾聲,道:“董大人只身孤零,何不再娶個填房。”董槐咳嗽了幾聲,又搖頭又擺手。李悝勸道:“娶家妻氏,生得兒女出來,百年後也有個燒錢化紙的人嘛。”董槐睜開眼睛,喉嚨半干半濕地說道:“亡妻給我留下一子,我父子二人唇齒相依,也還抹糊得下去。”
“可是……”李悝還想再推瀾幾句。董槐支起身子,道:“王維喪妻不娶,孤居三十年,我猶敬之,願作其二。真愛只一人,白頭無異念,當為丈夫凱模!”李悝的臉上有些掛不住顏色,噥噥說道:“大人該不會在取笑學生罷?”此語觸動董槐,打入朝理事的那天起,便將重要官員的家底調查了一通,想起李悝家中尚有一妻一妾。人家好心前來,自己竟話少斟酌,唐突了人家,連連拍著腦袋瓜,道:“瞧我,一發燒把腦子也給燒壞了,語無倫次的!”
李悝也沒太計較,道:“李某不才,有一句儆示董兄,董兄剛進朝中,路徑不熟,凡事不要太出鋒頭。”董槐忙問道:“大人這話,學生不解,還煩宣明。”李悝揖手道:“大人客氣了,我就實話實說吧,當今朝中蛟螭混螺蚌,混沌得很哩!”董槐也揖手道:“董槐上叨天恩,下承民澤。只求秉持公心,指摘時弊,救民于水火,除此外別無他心。若因此招惹到不測是非,董槐甘心逆受。”李悝不好再說什麼,鼓勵幾句便作別。
上任沒幾日,董槐便發現眾官結黨營私,貪汙嚴重,牽扯范圍極廣,便上表謝方叔,謝宰相對此舉不滿,要他不要惹事,派人拖出一車黃金拉攏他。董槐將一錠黃金往地上一砸,怒憤填膺道:“作人只可清饑,不可濁飽,我要這些臭錢作甚!”把分給他的黃金財寶如數退回。衛羽努著嘴道:“我家老爺才不稀罕這些臭錢呢!”袁華舉起大拇指,贊道:“榮華富貴,功名勢力,不近者為潔,近之而不染者為尤潔。”董槐道:“袁兄過獎了,作人豈能作堂上之燕,銜泥趨附炎熱,作官就莫讓百姓指罵名。”云孝臻看著小幺們搬走一車財寶,不免生了悵觸:“臭錢?錢本身並不臭,只是用的人臭,而讓錢無辜背了臭名。”謝宰相見董槐拒收財寶,笑他無見識,就算不去攀附高爺,至少也應抄張護官符放在枕下。
陳宜中與徐清叟怎會任由董槐高掛廉潔牌坊,密謀一夜,處心積慮地設好一妥當之計。他們很清楚,董槐功勳顯赫,想逼他離職,散布惡空氣是絕對行不通的,只有以要言妙道說之轉其身職。
早朝後,徐清叟便悄聲悄氣地走到董槐跟前,對他附耳說道:“太子太師昨日亡故,你可知曉麼?”他吐出的氣搞得董槐耳朵騷癢,連忙側過頭道:“滿朝文武皆知啊!”徐清叟夾著董槐之手,道:“掌諭太子可是個肥缺啊!董參知與學生乃多年熟識的,若參知想去,我可替你保薦。”太子太師不過是個名大權小的官,董槐故作不知,推開他的手,道:“不了,我現在干得很舒心,調換職務會不習慣的。”看董槐一副冷靜十足的樣子,徐清叟突然產生畏縮感,但想到美好的前程,忙道:“誒,我是見董參知你終日勞苦,也應享享清福,你思量看,太子就是將來的天子,今太子將立,他日作了皇帝,董參知還不高升麼!”董槐硬了語氣道:“作官不是為了升官的!多謝徐大人關照,只是下官命賤,偏好勞苦,告辭了!”說完急步而去,徐清叟滿腦子的算盤珠子掉了一地。陳宜中見董槐去了,便跑過來問,徐清叟道:“唉,別提了,那家伙的心是鐵鑄的!”
寶祐三年二月二十二日,董槐早晨醒來,昨夜夢見一條青龍從冥潭里沖天而起,梳櫛時還在琢磨,不知主凶主吉。這時戚隨寬從門外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董槐問道:“何事弄得這般模樣?”戚隨寬施完禮便叫道:“禮部侍郎李大人家里生出大事了!”董槐急忙拉住其手,切問道:“你說什麼?”戚隨寬道:“李大人的正房妻子和偏房小妾一齊過世了!”董槐吃了一驚,度量道:“哪有妻妾一齊過世的事情?其中定有蹊蹺!”又問道:“李大人怎麼樣?”答曰:“李大人身心大損,氣血虛弱,正臥病在床。”
董槐揮袍坐下,道:“李大人還沒個繼嗣的兒子,這怎生是好!”戚隨寬道:“大人有所不知,李大人之妻因難產而死,幸好生下一個兒子,有高人取名為李祥,為避禍之意。李大人不喜歡他,說他一出世就生禍,把他扔棄在外。”董槐一聽此語,反射性地立起身來,道:“這怎麼處得!既然有個子胤,就應百倍珍惜,怎可扔棄在外!”忙起轎至李府,欲待好好將李悝勸慰一番,誰知李悝如同失了魂一般,躺在床上不言不語。董槐問過李府中人,原來公子李祥被一名叫苗元佑的老者撫養。董槐又不是李府中人,也作不得主張,只好待李悝病愈後再行勸慰。回到廨舍,悶悶不樂,借酒消愁,公事也疏松了些。
這年,理宗命親信宦官董宋臣修築佑聖觀,興建梅堂、芙蓉閣、香蘭亭,強占民田,招權納賄,人們稱董宋臣為“董閻羅”。監察禦史洪天錫上奏:“天下之患有三:曰宦者,曰外戚,曰小人。現在上下窮苦,遠近怨疾,惟獨貴戚和大宦官享富貴。舉天下窮且怨,陛下能與此數十人共天下麼!”洪天錫彈劾董宋臣,不成,被免去監察禦史。洪天錫上奏原是謝方叔支持,謝方叔見事敗,便把洪天錫排擠頂罪,以巴結董宋臣。董宋臣指使人上書,請殺謝方叔、洪天錫。謝方叔因而罷相,由董槐接宰相之位兼樞密使。董宋臣在閻妃支持下,權勢日盛。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5:45:49
生活總是禍喜不斷的,有時禍中夾喜,有時喜中藏禍,不隨人願,只按天意運行。云孝臻之妻吳秀蘭上月七夕還好好的,過了一月,身子逐日倦懶起來,茶飯都不思了,只愛吃些酸果,下腹脹得慌,胸口沉悶,經期也兩月沒來,又不時地惡心、嘔吐,皮膚也黑了些。云孝臻問了幾次,她心里沒底,也不好說。一天早晨起來發覺有娠,云孝臻察覺妻子神色不對,問道:“你這些日子是怎麼了,心神不甯,恍恍惚惚的?”“沒什麼,大概人到了秋季,精神總要差點吧!”
妻子將丈夫唐突過去,心里當然有數了,只不放心,便請了大夫查脈,云孝臻在一旁不住地催詢:“大夫,我妻子可染了病麼?”大夫笑拈白髯,道:“提轄不必擔心,夫人是有喜了!”云孝臻驚訝得拉住大夫,道:“真的麼!”大夫握其手,拍了兩下,賀出一對詞:“恭喜!恭喜!”自己倒很識趣,先行告退,留他們小倆口子慢彈情譜。
瞧把個云提轄高興得都不曉得要做什麼了,把妻子的身子扶了扶,把床上的雪花枕頭按了按,又把桌上的茶杯轉了轉。妻子坐在凳上,禁不住掩著嘴兒噗嗤一笑,道:“我們家里怎麼飛進來一只無頭蒼蠅呀!”云孝臻笑著湊她身傍坐了,雙手捏著桌邊,道:“第一次為人之父嘛,哎呀,這突然間怎麼別扭起來了!”聳了聳肩,拐了拐臂,身上騷癢不過,脫下常服。妻子笑道:“孩子還沒出世,都把你磨成這樣,等出世了,你還不捧著他叫爹!”
“我疼你們嘛!”云孝臻將右手輕搭在妻子肩上,急急問道:“幾個月了?”吳秀蘭分別用左手在桌上拿了一雙筷子,右手拿了一支筷子,左右敲了一敲,示意要丈夫猜。“三個月了?”丈夫已經等不及了,恨不得鑽進妻子的喉嚨里把話掏出來。妻子點點頭,云孝臻的臉上一片春光明媚,握住她的雙手,道:“你這左手的筷子便是我倆,右手的筷子便是咱們的小寶貝了!”妻子嗯了一聲,將頭倚靠過來。
云孝臻和妻子鬢發厮摩,回想流金歲月,從相識到現在,已有四載了。這些年,雖吃得些苦,甚喜未添什麼病。他憶起帶她出逃的那一天,道:“想起來,那天晚上我收到你的信,真把我給嚇壞了!”她盤弄著他的衣襟,道:“那天我剛從丫鬟手中拿到信,不料被我爹發現,搶去拆看了,還大發雷霆。我爹逼我照他的意思寫回信,我不敢違拗,他念,我便寫。”云孝臻撫摸著妻子的頭發,道:“信上你說我們倆八字不合,柱中梟食並傷官,子死夫亡是兩端,還說要與我恩斷義絕,今晚就嫁給柴桑。我當時欲哭無淚,真想拔劍自刎,但冷靜想來,卻又不像,這不是你的話,便去找你說個明白,果然被我猜中了!”她輕輕捶著他的胸口,道:“然後,我就乘上你的馬了。”云孝臻道:“咱們也沒個三媒六聘的,不知我們的婚事,月下老人同意否?”
倆人說得都笑了,馳隙流年,猶如一瞬,目光凝聚,包涵著多少辛酸與希冀?什麼悲歡的日子,他們都一起偕手走過了,在陽光和風雨中共處的幸福是無法言喻的。
云孝臻將手撫摸妻子的腹部,仿佛感應得到一個愛的結晶體正在掌心下蠕動,若有所思道:“一恍眼,咱們都有孩子了……”舉頭望著妻子,問道:“你想家麼?”妻子搖搖頭道:“那不是我的家,除非我無路可走,有生之年,我決不回家求他!”云孝臻歎道:“多少他也是你爹嘛,即便沒有感情也有恩情啊!”妻子捂著他的嘴,道:“你不要再提他了!”“好好好,不提他了,惹你生氣可會連累咱們的孩子呦!”云孝臻故意說得詼諧逗妻子笑。
吳秀蘭笑過後,又念到正事,推著丈夫道:“噯,咱們的孩子取個什麼名兒啊?”云孝臻皺著眉,雙手按在膝上,左思右想也沒個好詞迸出腦外,嘴里喃喃:“如果是個女孩,就叫……”只道女孩這溫雅脫俗的名字難起,便扭轉思路,“哎,如果是個男孩,就叫……”想不到男孩這一鳴驚人的名字也難起。吳秀蘭笑道:“別忙呼了,說不定哪天靈犀一動,一個好名兒就跳到嘴邊,瞧你想得難受,腦子想壞了可沒人賠我的!”云孝臻勾著小指,把她鼻子一刮,舒眉轉笑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知道了!”
紬繆之時,侍內丫鬟叫菊花的端上一碗火腿燉肘子,云孝臻親手接過,吹了吹,拿調羹攪了攪,一口一口地喂給妻子喝。羹很稠,妻子喝下大半碗,推開道:“飽了飽了。”云孝臻又把碗迎上前來,道:“多吃點,你現在可是兩個人呦!你吃飽了,可不能讓咱的兒子打餓慌嘛!”妻子撲哧笑出聲來,道:“真是一張頑嘴皮子!”在丈夫的調喂下,把剩下的吃了個精光,喘著氣道:“想不到吃東西也這麼累。”云孝臻放下碗,撥開妻子的小袖對襟上衣,將頭貼在她的腹上,似乎已聽到了小生命的呻吟聲,不禁問道:“是男孩還是女孩?”“男孩。”妻子笑著答道。云孝臻抬目問道:“你怎麼知道的?”愛妻扭動著身子,道:“我能感覺到。”云孝臻端正了身子,含情脈脈道:“你這麼說,是想讓我高興吧。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只要是咱們的孩子,我都喜歡!”其實云孝臻尚不知,妻子在幾日前已拜過禖神,縱然丈夫不偏心,但人言可畏。
妻子突然感到喉嚨一苦,胸前聳湧,云孝臻早已明白,忙從床下端起一個痰盂,妻子嘔吐其中。云孝臻輕輕用手在她背上拍著,見她吃力的樣子,心中感觸道:“真難為你們女人了。”妻子嘔吐完,丈夫也放下了痰盂,一旁的丫鬟叫月季的端出去了。云孝臻道:“好些了麼?”妻子點點頭,又喘了幾口氣,漸漸輕松了,便堆著笑道:“難就不要孩子了麼?”
云孝臻一笑,倒了杯水給妻子嗽口,她嘴里咕嚕咕嚕的響著。丈夫的心里絆動了一椿事,道:“生孩子好痛呢!啊,現在想起來都心慌得很。那天我打莊漯家過,他媳婦正生孩子,叫得好不淒慘!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好像有一把鐵鉤在撓我的心!”妻子把水吐在菊花端著的痰盂內,笑道:“要不,你生一個試試!”云孝臻雙手亂搖道:“這個就免了罷!”旁邊的菊花也忍不住背過面去笑,云孝臻故意說道:“菊花,你莫笑,總有一天也會輪到你的哩!”菊花羞答答地掩過面,漲紅了臉跑出去了,門外的月季也指著菊花笑呢,學著老爺的話重覆了一遍,兩人一追一趕好不熱鬧呢。
吳秀蘭用指頭在丈夫的手背上厾了一下,笑道:“她們也二九不小了,咱也該思量一下招贅婿的事兒了。”云孝臻道:“開年就給她們辦。你呀,就是一顆慈母心,自己都在關鍵時刻,還惦記著別人。”吳秀蘭道:“能不替她們操心嗎!伺候了我幾年,就像我的親妹子一樣,都是一副好心腸的黃花閨女兒。”云孝臻摟玉在懷,歎道:“何日天下不憂民,好作梅妻鶴子。”
吳秀蘭因是初葉,故十分小心,換了一間光線充足、空氣流通的空間,身上換了寬大的內外衣服,床也從角落里搬出來許多。
云孝臻把家里的事忙完,便高高興興、急急忙忙地把這樁喜事告訴董槐,董槐還不和他取笑了一回。正在歡愉之刻,不巧房前紅楮樹的樹杈上有一只烏鴉當頭吵鬧,大煞風景,董槐心中鯁塞,道:“不知又有什麼禍事要來?”云孝臻笑道:“大人過慮了,鵲噪非為吉,鴉鳴豈是凶?人間凶吉事,不在鳥音中。”董槐此時方才舒了心,更舒了一口氣,道:“賢弟說得對,作人為甚麼要聽鳥的話?”
這時,臨安城巡檢邢鳴風到來,此人本是青城派弟子,武藝精熟,受董槐所邀,特來相助。見董槐與云孝臻正在爽談,笑道:“何事惹得兩位大人如此高興?”董槐笑道:“云弟即將為人之父,如何不喜!”邢鳴風大笑道:“原來是天大的喜事呀!今晚云弟且莫推辭,我們兄弟定要無醉不休!”董槐笑道:“云弟之妻剛懷骨肉,正好小倆口慢彈情譜,你這不是拆人之美麼?”一席話說得云孝臻滿臉通紅,道:“兩位哥哥好意,小弟怎可推辭。”董槐笑道:“老夫新任宰相之位,尚未接宴,今日乃中秋佳節,兩喜並作一喜,晚間就由老夫作東,如何?”云孝臻與邢鳴風連說妙矣。
當晚,圓月皎潔,星光點點,宰相府殺豬宰羊,大擺宴席,董槐的摯友盡皆出席,惟李悝在病中,不能來。云孝臻與邢鳴風舞劍助興,歡醉一場。
次日,董槐再訪李悝,李悝已能言語,只是不能行走。董槐坐在病床前,勸謂一番,道:“要知親血相溶,骨離肉痛,不知李大人為何要將親生骨肉拋棄在外,我十分不解?”李悝歎道:“這種害人精,留下作甚,天天看著他,只會觸景傷情。”董槐知他有隱憂,他不言,亦不便相問,談了些許國事,起身告辭。董槐暗訪李悝之子,原來苗元佑已帶著小公子李祥到別處定居了。
且說吳秀蘭自打懷上了骨肉,原來從不午睡的她也在丈夫一個勁地勸慰下睡上一個多時辰,安胎藥也是每日不可少的,丈夫每日陪她到花園里散散心,透透氣,丫鬟也應時應點地照料著。董槐等一批好友時不常便來府中探望,歡笑不絕。
吳秀蘭摸著肚子,感到小寶寶在肚子里踢動,萌生出無法形容的奇妙的甜蜜,好像現在的自己才真正充實了。他是像爹還是像娘呢?真想快些與他相見啊!
董槐自升為宰相後,發現朝中濫支冒領,浪費極重,便上書陳事:“侈汰之害,甚于天災,天災尚有止限,而侈汰則無絕境。財源易竭,物力維限,揮霍于樂歲,必至不足于凶年。”遂提出開支龐大,就按職削減官祿,以儉治國。皇上應允,董槐領旨命人釘造薄冊,若要批銀子,皆詳記此冊。百官皆因董槐多舌而損財,一個個氣得咬牙銼釘,恨不得生啖其肉。
且看朝廷要臣陳宜中與參知政事徐清叟論事,陳宜中道:“打仗多好,只有打仗才能藉口聚斂民財。交出大半,自留小半。不打仗,我那西院誰蓋?”徐清叟笑道:“我看與蒙古的仗也擦著腥風了,到時候求你作干爹的也就多了!”陳宜中哈哈大笑,一時間又浮現出董槐的影子,就似一桶涼水當頭潑下,氣得跺腳罵道:“只要有董匹夫一天,我們就沒安甯之日,定要找個碴子將他排擯出去。”徐清叟搓著狼毫,道:“我又何嘗不想,只是他上得天子信任,下有萬民欽仰,難耶!難耶!”陳宜中急得抓起一張紙就捏成團子,道:“此時不思一個良策,萬一哪天讓他拔出蘿蔔帶出泥,你我二人加上朝中的兄弟們就都要掉半個腦袋了!”
再看董槐與云孝臻論事,董槐道:“群臣得尊居威,食朝廷重祿,不盡歡樂之余尚嫌日缺,豈肯抽一絲惻隱于民!”云孝臻道:“那些高官自誇龐德弘彥,依我看,他那用處只是四個字。”說罷至案前,走筆寫下“庸慵癰臃”四字。董槐猛地一拍桌道:“寫得好!真是一針見血,‘四用’無一益,教人看了暢快!”云孝臻橫筆往四字上一劃,道:“他們還自捧博學,我看他們腹鼓囊空,似那蠹蟲,不但不懂聖賢,反而蛀蝕經典。”董槐道:“他們受腐過深,轉變是不可能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董槐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與他同盟的就只有李悝和柱國將軍雷洪海,怎不教人憂心如酲!嚴信不湊不巧地又寄上一封詩:“紅日已欲墜,人力焉可撫。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董槐望之心中鯁塞,歎道:“昔年我勸他,今年他勸我。”
光陰飛逝,又至開年,這年的雪下得特久特大,直鋪到三月份還未見停,天氣出奇的冷,臨安雖處于溫暖之地,卻也北風凜冽,天地皓白毗連。云府暖閣內,燃著一爐炭火,云孝臻佇立窗旁,只見簷前冰錐倒掛。此時,妻子已懷胎九月,正在最危險的預產期內,需要他時刻在旁照顧。他仰望黑壓之冥,想到自己不能出去裨救眾民,唯有愁歎。
只聽得妻子輕咳一聲,吃力地把頭側轉過來,細語慰道:“相公,董大人不是去體恤民情了麼,你就不用擔心了。”云孝臻移目于妻,吳秀蘭正躺在炕褥上,他親聲道:“秀蘭,也真難為你了,身懷六甲還要替我分憂。”緩步踱至妻子床前,坐在被褥旁,伸手撫摸她的額頭,道:“你還是好好休息罷,我出去走走。”吳秀蘭的身子雖然怠惰,仍舊忘不了作妻子的責任,聒絮道:“冬天犯凍,皮膚最脆弱,蹭一下都會弄出傷來,凡事要仔細一點。”云孝臻道:“我會小心的,你安心睡吧。”妻子含著笑點了點頭,合上了雙眼。
云孝臻輕輕關上門,腳剛踏出門檻,雪籽就沒頭沒腦地打在臉上,寒風似刀刮面,天氣冷得人似乎一碰就會碎。突然聽見長空一嘯,正疑慮間,遠見家丁阮蒙跌跌撞撞地跑來,只見他臉色蒼白,嚷道:“老爺,老爺!大事不好了!”云孝臻叱問道:“青天白日的,何事如此慌張?”阮蒙揣起手中一物,喘著粗氣道:“老爺請過目!”云孝臻定睛望其手里正捧著兩塊黑色靈牌,待拿過靈牌仔細端祥,直瞧得額頭青筋暴起,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充滿心膺。
只見左右靈牌上分別刻有“黑蝙蝠哈得”,“黑蜘蛛圓古”,翻面看來,則深刻著“云、孝、臻、誅、殺、剮”,署名“黑蜈蚣何砬”。云孝臻猝然喝問道:“這東西從何處得到?”阮蒙立即應道:“我剛從門口牆上摘下。”
云孝臻念起事態之嚴重,關系到幾十口人命,絕非兒戲,急急囑道:“吩附下去,叫所有的家仆盡快逃生,這里將有一場非同小可的大浩劫!快呀!──”他嘴里大口大口地吐著白氣,阮蒙未會過神來,稍愣一下,忙應聲提腿而去。
“啊~啊~”從屋內傳來一陣陣痛楚之聲,云孝臻一驚之下丟了靈牌,直沖屋內。吳秀蘭見孝臻進來,抽噎道:“相公,我……我怕是快要生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云孝臻急得咬破嘴唇:“這,這孩子怎麼在這個時候……”忙高聲叫道:“庾嬸!”
須臾進來一位老嫗,云孝臻道:“快,快!我夫人要生了!”庾嬸點頭應道:“這里交給我吧,分娩之時,老爺先避過。”又吩咐丫鬟燒一盆滾燙的水,拿一條毛巾來。云孝臻很不情願地走出門,吳秀蘭還在床上念著他的名字:“孝……孝臻……我……啊!”肚子一陣緊似一陣,她痛苦的面孔左右扭動,咬著甩到嘴里的亂發,雙腿弓起,身體上下起伏。庾嬸是過來人,知道這種疼痛可以令每個作母親的終身難忘,忙拿毛巾替她不停地揩汗,道:“夫人,請忍著點,很快就好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5:47:15
第三回 英雄傳留龍駒身 大義盤旋青鋒上
時間疾如瀑水般消逝,屋內傳來的依然是吳秀蘭的痛楚之吟,她這時才明白,生孩子的疼痛幾乎可以要一個母親的性命,終于忍不住哭喊起來。“誰能夠救我?快來救我!”但想到與丈夫愛的結晶就要降生人間,心中又湧起一絲甜意,正是這絲甜意支持著她的意念,扯著發戰的頭發、咬緊蒼白的嘴唇,無論如何也要堅持把孩子生下來。
屋外,仆人都在頻繁行動,搬東西的搬東西,跑的跑,到底出了什麼事,只有云孝臻心里最清楚。菊花和月季兩個貼身丫鬟抵死不肯離開云府,跪在云孝臻腿前,扯著袍角,但求甘苦與共。云孝臻情急之下拔出劍來,道:“仇家一來,全府難逃此劫,于其死于他手,倒不如讓我現在成全你們!”青光凜凜,言辭利害,兩丫鬟只得含淚朝云孝臻和夫人房前各三拜到底,回房收拾行囊,云孝臻念其貼心,多給了她們十兩安家銀。
望著府里蟻亂,一幕幕在他眼里浮現:二年前,一個狂風大作的黑夜里,飚風斷枝,嘯如鬼號。城郊林內,兩個黑衣人肩上各背著兩人飛奔,狡捷的眼中閃著冷光,正暗自慶幸今日所獲。他們疾步深入林中,卻發現前方有一白衣人持劍昂立,好象專候他們,那純白色的衣服甚至能將整個黑夜照亮!
兩個黑衣人對望一眼,異口同聲道:“閣下是何方神聖,為何攔住我們去路?”白衣人低著頭恨恨吐出:“你們黑三煞做何丑事,瞞得了別人,可別想瞞過我云孝臻!臨安城內,絕不允許爾等恣意胡為!”此語如平地驚雷,將兩個黑衣人震得倒退數步。
其中一個黑衣人鎮住心神,強笑道:“我們不過捉幾個人回去練功,閣下又何必大驚小怪呢?”話聲剛落,猝然聽見唰的一聲,眼前劃過一道虹霓。原來白衣人利劍出鞘,他的臉上便多了一道血痕。黑三煞何時受過如此挑釁,一煞捂臉怪聲罵道:“好哇,狗死頭管閑事管到老子頭上來了,老子今天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云孝臻沉吟道:“死人是不會講話的!”一煞聞言大怒,喝躍而起,狠狠朝云孝臻當胸拍出兩掌,掌風擦著空氣亦呼呼作響。云孝臻的身形遽然如白鶴沖霄,在空中舞了一道曼妙的圓弧,斜身猛刺,那把青鋼劍就如同車輪一般飛轉。一煞只覺眼前盡是云云劍花,尚未反招抵擋便已慘呼而倒,頃俄便被風吹來的樹葉掩埋了。
另一煞見兄弟身亡,慘喝道:“納命來!”尖叫著張爪撲來,這便是黑血爪第一式“惡鬼索魂”,血爪夾雜在風中,透來極濃的血腥味,看來此人的黑血爪亦有些火候。
黑血爪是一種非常邪門的武功,練此功須找足九九八十一對活男女,陰陽混成,吸人體之精氣于己,附邪靈于掌心。本早已失傳,後由西域妖僧摩納子在古墓中尋得,傳于弟子黑三煞。
惡爪當眼,云孝臻不敢大意,一招“燕子翻身”斜身閃到黑衣人身後,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反身力刺。云孝臻本是點蒼派門下弟子,點蒼劍法以柔、快為冠,他自幼得以掌門傾囊相授,“瓊天劍法”練得爐火純青,這一劍正是瓊天劍法之精粹“萬木朝陽”。
黑衣人心知此招厲害,忙以左爪相援,右手袖中射出一鏢。云孝臻斜身躲鏢,冷鏢擦身而過,再挺劍蕩浪直沖,劍口穿過那煞左手直入心髒,聽得一聲嘶聲怪叫,那煞倒入窪地,眼珠凸眶而鼓,似乎死不甘心。
云孝臻解了無辜者的昏穴,四人醒後,對云孝臻羅拜頂禮,感激涕零。云孝臻安慰了幾句,因有事纏身,對兩煞正眼也不瞧,匆匆施展輕功而去,起身時,懷內一物失身落下。這正是被那冷鏢所擊落的,原來是一塊木牌,上面刻有一“云”字,反面乃一八卦圖,乃點蒼派弟子所特有。當云孝臻回府之後才發現木牌離身,後返回原地尋找,木牌和尸體皆已不知所蹤。
“哇~哇~”從屋內傳來的嬰兒啼哭聲打斷了云孝臻的回憶,庾嬸歡天喜地叫道:“生了,生了,夫人生了!夫人好福氣,是個帶把的呢!”云孝臻聞言驚喜地跑進屋內,夫人和兒子一同安祥地躺在暖褥上。只見小家伙被洗得干乾淨淨,清清爽爽,生得唇紅齒白,乖喜可愛,正在繈褓中吐著喃呢。
嬰兒的眼睛都好清澈,比水還要純,比天空還要潔靜。他一個勁打量著周遭的一切,突然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會幸福嗎?將來等他一天天地成熟,一天天地面對現實時,就能體會道了。
吳秀蘭吻了吻小寶貝,親呢道:“小家伙,害得娘好苦!”云孝臻近得身來,臉上自然地露出笑容,道:“給爹瞧瞧,啊,真是個胖小子!”庾嬸笑道:“老爺,夫人難產,可真是嚇壞我了!這孩子,真真的壞,竟然屁股先出來,將來定是個淘氣鬼!”云孝臻舒心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瞧著孩子又喜不自禁。
吳秀蘭欣慰地笑著,看著丈夫那高興的神采,剛才所受的痛苦早已不在記憶中了。可云孝臻的笑臉卻由晴轉陰,向正在倒水的庾嬸切咐道:“不久會有仇家到來,你趕快離開這兒吧,多謝你在危難之時替我接生兒子!”走到門外,從身上摸出一些白物塞入她手中,道:“些許不成敬意。”庾嬸低頭謝過而退。
“相公,什麼仇家到來?”吳秀蘭尚不曉靈牌之事。“唉,咱們的孩子出生得不是時候,仇家是黑蜈蚣,此時他正在附近虎視眈眈!”云孝臻無可奈何地說著。“黑蜈蚣!難道他已練成黑血爪不成!”幾年前的舊事吳秀蘭依然記得,她嘗聞黑血爪的恐怖,全身仿佛遭到了寒流侵襲,驚得雙目惶惶。
“即使沒練十成,也練成八九,嗯……”云孝臻揣度了片刻,道:“咱們的孩子就叫云飛吧!一來蒙古准備大肆侵略我國,我希望他能繼承岳飛岳穆公之遺德,擊退外寇,還我所失河山;二來希望他能飛身逃過今日之劫,吉祥罷了。”話音剛落,屋外就傳來一聲慘叫,竟然是庾嬸的聲音。云孝臻沖出屋外,只見庾嬸撲在血泊中,雖非我弑,卻為我死。云孝臻心中一陣痛楚,右手本能地緊握劍柄。
“云孝臻,你可想到會有今天!哈哈哈哈!”此音飄渺不定,好像從四面八方傳來,可見那人內功極深,聲音直勾人心,無法自拔。云孝臻抱著玉石俱焚的決心,就算拼死也要保護妻孥。他星目四尋,卻不見一人,橫劍當胸,喝道:“你這妖畜,給我滾出來!”一陣陰風呼嘯,天上落下一人,此人骨瘦如柴,尖嘴豎耳,滿身妖氣。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云孝臻大吼道:“斬妖除魔乃我輩習武之人所責,今日便是你的死期!”黑蜈蚣扔了一塊木牌給他,云孝臻接過,正是自己所失的那塊,緊緊捏在手里,心下十分戒備。黑蜈蚣哼了哼,一縱身便到他面前,云孝臻見其輕功如此之高,竟如鬼魅一般,心中涼意更深。黑蜈蚣伸手拾起地上兩塊靈牌,雙手顫抖,然後仰天怪叫,夾著內力一齊發泄出去。頓時山搖地裂,云孝臻亦聽得耳內轟隆。
黑蜈蚣腥目煞睜,突然伸出雙爪撲向云孝臻,道:“還我兄弟性命!”云孝臻急忙拔劍相迎,黑蜈蚣那雙爪似有魔力一般,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令人捉摸不定,血腥味較之二年前所遇的真不知強上多少倍。云孝臻眼下只有躲避,偶爾刺上的幾劍盡數被黑蜈蚣的鋼爪彈回,心知自己的武功與敵人相差太遠,恐難以支撐了。
吳秀蘭聞得丈夫與人搏斗的厲喝聲,忙強撐著身子,將云飛攬在懷中,從屋內踉蹌而出。云孝臻見到夫人,急得大喊道:“秀蘭,不要管我,帶著孩子快走!”一揚手,把木牌扔到妻子手中,稍一分神,胸口便中一爪。吳秀蘭見丈夫受創,顫著嗓子道:“相公……”云孝臻吐出一口鮮血,面白如雪,用劍支地,強打氣力地喊道:“快走呀!快……孩子是無辜的!將來要他替我報仇!”“報仇?哼,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吧,今天絕不會有活口能逃出去!”
這時,家丁阮蒙從大門口沖了進來,手執一把鐵鍬,瞅著黑蜈蚣沒命地打來,大叫:“老爺、夫人快走!”云孝臻吃了一驚,道:“你怎麼又回來了!”阮蒙原來習得一些武功,只見他逼近黑蜈蚣,一邊打一邊叫道:“如果沒有老爺,小人早就在街上凍死了,小人的命是老爺撿來的,就是死上十次、百次,也報答不盡老爺!”黑蜈蚣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輕飄飄地躲過。云孝臻叫道:“你快帶我夫人離開這里,不要作無謂的犧牲!”阮蒙目眦皆裂,吼道:“老爺、夫人快走!小人跟他拼了!”舞鍬劈來,被黑蜈蚣一把抓住天靈蓋,捏個粉碎,阮蒙慘叫一聲,淌了一地的血。
“畜生!”云孝臻怒吼一聲,眼中熱淚滾滾,急叫道:“夫人快走!保護孩子快走!來不及了!”吳秀蘭五內俱裂,顫著嗓子道:“相公,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救我們的孩子!我等你!”把木牌收在懷里,不知哪來的力氣提腿外奔。“想走!”黑蜈蚣飛身阻截,云孝臻此時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瓊天劍法之精妙招數盡數使出,傷口在不斷流血,頭腦漸漸昏沉,可他仍有一股頑強的毅力支持著直到最後一刻。黑蜈蚣見吳秀蘭的背影漸漸變小,心里實在不甘,可是云孝臻這種拼命打法又太難纏。
按說剛剛產子應好生休息,吳秀蘭卻虛體奔搏,靠的真是一種精神支持,背著孩子已入杉林,幾次要倒下都苦撐著。黑蜈蚣被云孝臻牽得火冒三丈,大喝一聲,黑血爪攫住云孝臻擊出的劍身,內力一扭,鋼劍就像樹枝枯干一般,輕而易舉地折斷。
此舉無疑給云孝臻一記當頭棒喝,頓知死期不遠,黑血爪再次逼進,云孝臻雙目無光,只見五根鋼指“嗄”的一聲深插入他的天頂。云孝臻的身軀聳然不倒,鐵水燒鑄一般,威凜的雙目並沒有因此而合上,他想知道兒子是否平安,可是他卻什麼也看不到了……
北風嗚嗚地叫著,好像天地都在致哀,風夾著雪籽一粒一粒打在吳秀蘭的臉上,她原本羸弱的身子再也支掙不住,腳底一滑,撲倒在透骨的雪地里,為了保護孩子,用雙手緊攏著云飛,身體擋住了雪籽和鋸風。一團雪蜂滾地而來,她的耳朵里、頸窩里、袖口里都攢進了雪,頭發已被染成雪白,淚水在臉上凝結成冰,心里念著相公快快趕來。
前方有一行人騎著快馬,帶著一輛香車飛駛而來,最前面的一位身穿官服,雖年老卻氣盛,發現吳秀蘭,叫道:“太好了,可找到她們了!”吳秀蘭聽得有人叫喊,吃了一驚,以為被黑蜈蚣追上,嚇得睜大眼睛,驚懼張望。這一睜眼可真望見了希望,瞳孔中映出那位朝廷命官,就似看見救世主一般。
那位朝廷命官近身撫起了身心交瘁的吳秀蘭,感懷道:“真是蒼天不絕忠義,孝臻的妻兒都保住了!”吳秀蘭喘息了幾聲,壓住憤情,拉著朝廷命官之手高呼道:“大人!快救救我相公,快救救他!”
這位大人便是臨安知府董槐,他從云孝臻的家丁口中得知云提轄有難,便火速調集另幾位拳師趕去相救,見云孝臻已故,忙備好救人必須之物,四下找尋其妻孥,見吳秀蘭現在這個樣子,心中有如刀割,道:“我什麼都知道了!云夫人,我們剛剛從你府上過來,見孝臻已……唉,只不見你和孩子的蹤影,現在可好了。孝臻的尸骨,我已命人好好安葬,人死不能複生,還請節哀順便。”“相公果然不在人世了。”吳秀蘭倒抽了一口氣,頓時昏死過去。
董槐輕拍著吳秀蘭,喂了幾口熱湯。吳秀蘭漸漸轉醒,淚水不自禁如泉水一樣湧出,哀聲說道:“董大人!我現在只希望能將這孩子撫養成人,也就對得起相公了!”眾人見之,無不拭眼。
董槐伸手掀開蓋布,云飛正在里面酣睡,高興地說道:“這孩子奇眉善目,今後必有一番作為!”吳秀蘭道:“多謝大人誇獎。”董槐一摸胡須,蹙眉道:“我看臨安城你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不如我派人送你們到青城山權住些時日,青城派的掌門青衫客是我好友,他定會善以收留。”
吳秀蘭含淚跪下身去,連連叩頭道:“賤軀怎可讓董大人受連累!”“云夫人再這麼說,就是看不起董槐了!”董槐忙將吳秀蘭扶起,道:“你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唉,你剛生了孩子卻要受此折磨,快上車好好休息吧。”遂向身旁的一位軍官交待:“邢巡檢,你原是青城弟子,她們母子倆就由你護送至青城山,不得有誤!”只見一位中年頎頎虎虎的武將站出,雙拳一揖,道:“是!在下一定竭心盡力保護他們平安到達青城山!”
董槐點了點頭,邢巡檢將吳秀蘭母子送上一輛翠幄青紬馬車,他親自尊前跨馬開路。董槐目送吳秀蘭一行離去,長歎道:“大宋又亡了一位忠良,希望她們能夠平安,我才不負云弟!”大雪飄在董槐臉上,臉色就更顯得蒼白了。
青城山位于四川省西南處,由臨安趕往四川路途遙遠,邢巡檢平日對云孝臻敬佩尤加,交往深厚,路上對吳秀蘭母子更加體貼。馬車奔了兩月,離四川指日可數,忽忽行至一密林,樹葉斗大如蓬,將陽光遮住大半,葉下昏暗如暮。邢巡檢怕有山賊,不敢久留,又笞打幾鞭,馬兒疼得嘶奔。
突然有人扯著破鑼般的喉嚨大喝道:“孩子們,財神爺到了!”隨著一聲長長的口哨,接著又是陣淫呼嘻笑聲,從大樹干上躍出十幾條大漢,都以白布盤頭,漆墨塗臉。為首的山賊豬頭虎身,手拿兩把宣花大斧,兩只大眼睛配上這等身材更顯雄壯,再加上臉上的兩道大傷疤,更如凶神惡煞一般。
山大王瞟了邢巡檢一眼,見其身強體壯,眼光虎虎生威,知此人定有兩把刷子。山大王不敢輕敵,道:“本人萇命砍,守護馬首山,每日食兩餐,身上銀子酸,多少給來看,方可有命還!”話如洪鍾,這話算是照顧了邢巡檢許多,意思是說只要給點銀子,就可以保留性命,倘若是商人路過,定要搜去他們身上所有的值錢物品和銀兩。
吳秀蘭在車廂內聞知遇上了剪徑的強徒,不禁為云飛幼小的生命擔憂得坐立不安。邢巡檢卻臨危不亂,呵呵大笑道:“好!既然大伙食不果腹,兼快人快語,在下也是明白人!”從容摸出一錠黃金撇了過去,山大王接過黃金,喜得眼睛眯成雙線。邢巡檢如在平日,豈會將這些禍害放在眼里,深知此地不宜久留,握拳道:“在下有要事,先行告辭了!”萇命砍見是椿大買賣,貪心四起,一揮手,後面的山賊便橫成一排,個個齜牙吡露,擋住去路。邢巡檢甩鞭喝道:“我已交出黃金,爾等為何言而無信!”
萇命砍見車廂包得嚴實,不由舔了舔舌頭,道:“哎呀!不是我不講信義,可是到口的肥羊怎可輕易讓它跑掉!是不是?”隨著小賊們的一陣哄笑,萇命砍又向馬車瞅了瞅,皮笑肉不笑道:“這馬車里面的買賣一定不小,只要你能讓出一二,我便罷休。”邢巡檢正色道:“不瞞你說,車內坐著我的妻小,並無什麼值錢之物。”萇命砍擺出一臉狐疑,道:“既是這樣,打開廂風讓我們一觀,也是無妨吧!”
邢巡檢為了避免沖突,萬事此時以忍為重,不情願地答應了,轉身一掀車帷。吳秀蘭憷怕,正抱著云飛,將頭低伏在云飛身上。萇命砍見車廂內果真只是一個少婦加上一個嬰兒,心中大感失望,但仔細一窺,卻見吳秀蘭頗有姿色,財心未滅,又起色心,大喝一聲:“兄弟們,把那娘們給老子搶來!”手下的小賊們早就心癢難揉,此時誰還能按捺得住,一個個爭先恐後舉著松紋刀殺將而來。邢巡檢見勢吃緊,一甩牛筋馬鞥,驂馬嘶叫一聲踢塵飛奔,橫沖直撞,山賊不敢從正前方劫阻,只能從側翼扒車。不一會兒,兩個山賊揪上了車廂,吳秀蘭如同驚弦之鳥,道:“難道蒼天真要斷我云家後路麼!”
“啪啪”兩聲鞭響,又應著兩聲慘叫,續聽到兩人落地之聲。原來邢巡檢隔空甩來兩鞭,雙擊中環!一匪倒有心機,將靽子一刀砍斷,馬車失去了動力,“嗄呀”一聲停在路中。邢巡檢急忙飛身下馬,閃到車前,道:“是可忍,熟不可忍!今日莫怪我大開殺戒了!”萇命砍一揮手,手下的山賊呐喊著舞刀砍過來。邢巡檢施展青城派的飛天劍法彀殺一通,武藝之醇熟不可輕睇,山賊們上前只有送死的份,不一刻,尸體便如切菜般倒地成排。
萇命砍見遇上勁敵,怪叫一聲,提起兩把大斧,雄赳赳地走至車前。山賊們見邢巡檢貔勇無敵,都給殺怕了,先前仗著人多欺負人少的氣勢早已如冰化水,此時見首領出馬,心中正求之不得,趕忙退在一邊。萇命砍掄起鐵斧,虎吼一聲,一招“力劈華山”,朝邢巡檢的額頭劈將下來,邢巡檢也不躲閃,運足十成內力于劍身拼力一擋。
“蓬”的一聲轟響,劍斧碰撞得火星亂竄,邢巡檢震得虎口出血,可萇命砍更不得了,單斧卻已脫手飛出,這時勝負已分。萇命砍氣急敗壞地揮著單斧亂砍,邢巡檢輕巧的身體就似燕子一般出入于斧陣中,偶爾地刺上一劍,萇命砍肥豬似的身體被刺得瘡痍遍體,哇哇大叫。
過了二十招,萇命砍便被邢巡檢捉弄得神智不清了,只知道拼命胡砍。邢巡檢拔地如龍升,從其顱頂掠過,順勢風馳電掣地在半空中插下一劍,劍鋒渾似打樁般穿進了萇命砍的天靈蓋,萇命砍哼也沒哼一聲就栽了下去。邢巡檢漂亮的一記鴿子落地,乾淨利落,接著怒目橫掃,山賊們嚇得面如土色,一窩風地擺手逃竄了。
吳秀蘭戰戰驚驚躲在幬內,對外面之事一概不曉,邢巡檢打開廂風,朝吳秀蘭一笑,道:“沒事了。”遂默默把割斷的繩索接上,鞁子套上,吳秀蘭懷著無限感激的心情,卻不知從何謝起。
一路上再也沒有遇到麻煩事,顛簸了月余,很順利地行到四川灌縣,折向西南四十幾里,遙遙望見青城山。此時東風解凍,萬物回春。青城山北接岷山,連峰不絕,周圍青山四合,儼然如城。邢巡檢見得如此壯景,回憶起少年時在“上清宮”習武的情景,時光如梭,十幾年前恍似昨昔,不由觸感道:“青城山水之幽,更勝往年!”他罷了馬匹,將吳秀蘭牽下車,道:“山峻不能行車,就由我背你上山吧。”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5:53:55
吳秀蘭乃婦道人家,雖有些忌諱,流難之時也不能拘泥小節了。見邢巡檢一路勞累,臉和身上都是灰泥,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又念起夫君之死,不由得哭將起來。邢巡檢安慰道:“云夫人不要難過,令郎長大成人定可手刃黑蜈蚣,替父親報仇的!家師青衫客的武功在武林上獨樹一幟,令郎蒙他教導,云夫人就放心吧!”
話語絲絲沁入吳秀蘭的心脾,她壓制住悲酸的心情,看著邢巡檢烏黑的臉,伸起衣袖在他臉上細細擦著,道:“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瞧你都髒成了什麼模樣。”邢巡檢也用衣袖拭了拭臉,道:“云孝臻忠肝義膽,我照顧他的妻孥在所不辭,何言辛苦!來,讓我背你上山!”吳秀蘭將云飛系在身背,欣然靠在他寬大的肩背上,山林過眼,心中一陣感懷。
邢巡檢負著吳秀蘭,依然行走如飛,青城山上草木葆奐,他揮劍薅草,奔至一峽谷。谷深千尺,懸崖萬仞,危峰挺拔,只有一座木板橋連通對面,青藤卷搭,恐怖至極。邢巡檢道:“這是天生橋,只有這座橋可到對面的乾元山,我過橋之時你切不可睜眼!”吳秀蘭答道:“一切聽恩公吩咐。”
邢巡檢深深吸一口氣,起步揚塵。兩邊高山崔嵬,天生橋架于其間。寬三尺,長五百尺,人若走入,橋便左搖右晃。吳秀蘭因閉了雙眼,方才無懼。邢巡檢到得乾元山,心上一顆大石落地,方深深噓出一口熱浪。
萬里長空淡落光華,歸鴉數點飛下棲遲。邢巡檢順著云梯,將腳步又加快了不少,終于在天黑前趕到了上清宮。只見那層層殿閣,迭迭廊房,巍巍萬道彩云遮,豔豔千條紅霞繞,兩路松柏迎舊人,鍾鼓樓高敲新聲。
侍門的道童乍見邢巡檢,先是一驚,後喜得大聲嚷道:“邢師伯回來了,邢師伯回來了!”吳秀蘭不願上前,抱著云飛待在上清宮外。邢巡檢近身親熱地摸了摸道童的額頭,撂下吳秀蘭,大踏步走進宮內。他這一到來,惹得宮內熱鬧非凡,師兄師弟聞風皆來迎接。
首先出迎的是大師兄俞松林,此人看來比邢巡檢年長些許,卻容光煥發,三尺青布道袍一塵不染。邢巡檢忙行禮道:“鳴風拜見大師兄!”俞松林拍拍他的肩頭,呵呵笑道:“鳴風啊!兩年不見,真想煞我們了,昨日還與四師弟談到你哩。”邢巡檢道:“我又何嘗不思念大家!對了,師父可好?”俞松林搖頭歎道:“師父年邁,近來身體已大不如前了。”
俞松林身後的三師弟和四師弟也過來搭話,三師弟晁虎乃一中年壯漢,四師弟隗洛英則削瘦英俊。隗洛英拉起邢巡檢的手,笑道:“二師兄,你回來太好了,今夜定要與你暢飲一通!”邢巡檢想起云孝臻的慘案,開朗的神情漸漸黯淡,晁虎見他神色不對,問道:“二師兄,你心里可有悶事?”邢巡檢點了點頭,隨後將吳秀蘭引來,道:“臨安城的督軍教官云孝臻云大俠已亡身了,凶手乃西域妖人黑蜈蚣。幸得人亡家未滅,他的妻兒都逃出了虎口。”說罷回首一瞥吳秀蘭,吳秀蘭也走進宮來,向俞松林等行了萬福,他們也一一還禮。
晁虎一拍巴掌,吼道:“云孝臻一生忠肝瀝膽,治城功績斐然,我們早有所聞,想不到竟然落得如此下場!當今武林動蕩不安,又有‘天人教’這個邪教橫霸江湖,武林同道被他們迫害得不計其數。現在西域妖人也跑來中原充數,真是豈有此理!”隗洛英接口道:“黑蜈蚣來頭不小,又有他師父摩納子那個老禿驢撐腰,恐怕中原武林又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俞松林鎖眉道:“這樣吧,你們先去見師父。”邢巡檢道:“大師兄說得對,看師父如何區處。”
邢巡檢帶著吳秀蘭入內便是一個大操練場,地磚上足印斑跡可辨,再穿過一翠綠池塘便到了師父青衫客靜修的臥房。邢巡檢正要叩門,屋里倒先傳來青衫客的聲音:“是鳴風麼,進來吧。”邢巡檢應聲推門而入,青衫客正盤腿坐在床上,頭挽混元結,帶九梁巾,披云鶴氅,花白的頭發已到腰間,臉上溝溝坎坎如麻交紋。邢巡檢見師父較之先前更顯衰邁,心中一陣酸痛。青衫客睜開麻眼,一掃屋內,見吳秀蘭抱子侍立,問道:“這位是?”邢巡檢便將吳秀蘭之事一一訴之,青衫客越聽臉色越沉重。
待邢巡檢道完,青衫客便坐立不住,下床踱步尋思,過了片刻,對吳秀蘭道:“你可在我這兒住下,我命四弟子隗洛英傳你兒武功。不過,要手刃黑蜈蚣決非易事,日後還要看你小兒的造化了。”吳秀蘭施福謝恩,但她這些天奔跛勞困,眼圈發黑,身子一躬不起。青衫客便喚一小童將她領去休息了,又向邢巡檢道:“天人教雖強,不過幸無幫凶,如今西域武林也要涉足中原,若他們狼狽為奸,便是中原武林正道之大患,我們不可等閑視之,應召集八大門派共同商議對敵之策……”
吳秀蘭隨著小童朝後山走去,過不一會兒遙遙望見一間草房。近得屋前,那小童道:“上清宮不能住女流之輩,還請見諒。”吳秀蘭道:“小師父不必多禮,既已到此,就不拖累小師父清修了。”她進了茅屋,側身坐于床沿,慢慢將懷中的兒子放在褥上。誠所謂,父母之愛,為子謀深遠。此刻,她的腦中思潮洶湧,想過去,想未來,漸漸入迷,“今後,這孩子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今年乃大比之年,一人叫作于淵的,家中巨富,自己也頗有才學,腦子也挺好使。他知道其中的機巧,說是選拔人才,實際是重虛名不重實用,看門弟不看真才。便送禮于大太監董宋臣,是一個精致的玉碗,董公公當時說得天好地好,等于淵一走,轉臉冷冷道:“拿下去當喂狗盆。”一小太監罵道:“瞎了眼的夯貨,你當是送給誰呀,這麼點東西!噌,咱這里每日抹桌子都要摔它七八個呢!”
你莫說,這于淵還真不簡單,入試文章竟高拔前茅,皇帝正欲取他作榜眼,眼看紅圈即勾,董公公連忙阻攔道:“聖上且慢,淵字不祥。”皇上停筆問道:“愛卿何出此言?”董公公拱手奏道:“想那劉淵反晉、李淵反隋,故臣斗膽妄下斷語。”皇帝點頭道:“所言極是,朕不用他!”只因董公公一句典故,于淵連個進士都沒弄到手,依舊包巾返鄉,自己還茫然無知哩。
文章排行第三的是侍禦史丁大全之侄,是個不學無術、花天酒地的浪蕩貨,因丁大全與閻妃、董公公交厚,這探花之位還是主考大人礙著董公公的情面送的,此時倒好得徹底,輕易中了榜眼。不僅如此,朝中白黑混淆,清濁同源,無功小人,只要挨著閻、董、丁的邊,就有官爵。
江西廬陵人文天祥,他在考卷中言:“現在士大夫之家教育子弟,自小教授字句,選擇一些不違背時尚、不得罪官長們的文章讀,年長以後,專門練字作文,靠此來應鄉試、考科舉,去獵取高官厚祿。父兄所教,師友所講,都只是個利字。能夠不這樣的,幾乎沒有幾人。”董槐作為主考官之一,力排眾難,提文天祥為高魁,皇上閱過,深有所感,故百官不敢多言。
董槐相見文天祥,文天祥道:“朝廷賦稅深重,奸臣擅權,以致耕夫無一勺之食,織婦無一縷之絲,生民熬熬,海內洶洶。天下之勢譬如漓膠腐紙粘破壞之器,而置之幾案,稍觸之,則應手墮地而碎耳。浙西一帶,本是富饒之地,現如今卻水旱連年,田野蕭條,物價翔躍,民命如絲。朝廷不能撫存,遂使為盜,驚擾州縣,殺傷吏民,恣凶殘之威,泄憤怒之氣。皇上與百官不恤民情,反而一心為私,大興土木工程,花錢財如流水,視民命如草芥。”董槐歎道:“賺錢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辛辛苦苦流汗所取,另一種是以錢以勢從別人的血中抽取,自在而得。辛苦賺來的錢用得辛苦,自在而得的錢花得自在。”
文天祥道:“大人身為一國宰相,難道就無一點回天之力麼?”董槐道:“家有常業,雖饑不餓;國有常法,雖危不亡。首先應當勉勵諸將,加強邊防;建策提拔人才,不拘守升遷的舊法。有害政者三,一是宗室親戚不奉法;二是執法大吏久于其官,擅作威福;三是皇城司不管理士卒,士卒驕橫。親戚不奉法故法令輕,法令輕故朝廷卑。故應先除去三害,乃閻妃、董宋臣、丁大全。只是目下時機不夠,且待機行事。”
文天祥道:“蒙古新征波斯,欲全面包圍我國,大人有何見的?”董槐道:“在年輕時,我也曾學習孫武、曹操的兵書,眼下軍事重地當在四川,許久前我請命出帥四川,皇上不聽。若四川失,我國的財政稅收和軍糧供應將要損失三分之一,國家少糧,定將重稅盤剝百姓。”文天祥驚道:“那豈不是陷入惡性循環之中!”董槐歎道:“正是。無奈君命不授,作臣下的如之奈何?”
理宗大力提倡道學,推行尊儒的路線,任用大批道學家作官,專用此輩,列之言路。朝內外官僚機構空前龐大腐敗,甚至遠遠超過了北宋仁宗時的狀況。禦史朱熠上奏說:“境土蹙而賦斂日繁,官吏增而調度日廣。真宗、仁宗時,以三百二十余郡的財賦供給一萬多官吏的俸祿,今時以一百余郡之力養兩萬四千多冗官。”皇上置之不理。
宮內燃著長信宮燈,立著蠟金博山爐,肚子很大,爐中燒著鳳腦。閻妃所憩之床以琉璃珠玉,明月夜光,錯雜天下珍寶于帳幃。皇上騎馬打波羅球去了,閻妃臥在幃內,懷中正睡著一團西洋玳瑁貓。她半睜著眼睛叫道:“小鑼子。”一太監應聲過來,垂頭問道:“娘娘有何吩咐?”閻妃閉上了半睜的眼睛,舌頭輕輕彈動了幾下:“我無聊得很。”小鑼子陪著笑,陽人說陰話道:“今兒有上等鶪絹,撕起來特別悅耳。”閻妃眼皮子一擠,便是准了。小鑼子笑嗬嗬地捧過絹來,一邊撕,閻妃一邊在床上呻吟。
閻妃體虛,每日總感到頭目眩暈,如坐舟中一般,晚間又作刀光之夢。每日服三粒人參養榮丸也不見起色,後換盡人間奇藥,無一見效。
閻妃每月皆要進香一次,且說她至靈隱寺進香那次,只見一對對彤幢鳳翣,螭首雉羽,一片茫茫禦香,過于華清池彌。隱隱見那雙叩蛇柄黃金火鳥傘飄過,眾天神仙子腳踏祥云。前排的太監,左邊持著麈尾銀絲,右邊吹呐擂鼓,目態軒昂;後排捧著枸櫞勾紋盒或紙張不等,袖掛斑斕五彩珠,神情恭若。過完一十八隊,樂聲漸弱,只見一頂八夫赤鳳版輿幽幽游來,金鉑輝煌,氛氳撲鼻。須臾即到目的地,執拂太監跪請下輿。閻妃閉在幬內,似蚊蟲一般嚶道:“口好渴。”侍座太監慌忙撩起座前珠簾,三獻香茗。待閻妃入後禮了菩薩,參了長老,守時太監高聲啟道:“時已丑正三刻,請娘娘回鑾。”
在路上,閻妃心里還是有些忐忑,撩開窗紗,見街旁立一半仙,便佴鸞求了一簽,簽上說:“春木支全寅卯辰,格符類象貴非輕,喜行坎地根深固,身強敵殺在庚辛。”命半仙解簽,那道士還不盡挑好的說,說得閻妃娘娘從此放心,以後果真不作那刀光之夢了。
閻妃因出門動了一遭,覺得腹中像有些餓了,吩咐膳房伺候,不一刻,數十種花樣菜供奉案前。閻妃挑了幾粒米放在嘴里抿了一抿,懶懶地說道:“這胭脂米吃慣了好膩得慌。”命太監換上碧糯杞棗鬻,又覺得黏口,那個叫小鑼子的年輕太監很懂人事,親自端上一碗白海豚熬的精湯,閻妃呷了一口,味道好得教人不敢相信,又呷了一口,把個櫻桃小嘴動了兩動,道:“嗯,這南下貢上的魚兒味道還蠻留齒香的嘛,叫他們多捕幾條來。”小鑼子滿心歡喜,應聲退去了。
閻妃吃足了便睡在溫涼床上,眼不倦而慵開,決似楊妃嬌憩。床上鋪著龍鱗席,床傍掛著金花帳,床下點著玉髓香。兩個小太監給閻妃扇風,一會兒說風涼了,一會兒說風弱了,好難伺候哩!
再看丁大全花費巨資建築府邸,地基打在西湖傍,民工累死淹死在工地上,盡泣疲民,夜哭溺鬼。董槐多次奏本削減開支,不准!對此,閻妃、董宋臣及丁大全對董槐懷恨在心,專意搜羅董槐的短處。
門子趙海斑心有隱憂,向丁大全進言道:“勢大操心多,咱們不能只圖現成富貴,還要計較他日橫災。百官之中,唯董槐的人氣太漲,他又不和我們一條線,應及早謀個對策。”門子曹恒補充道:“同樣是火,小火一吹就滅,大火越吹越旺,我主不可含糊啊!”丁大全微微一笑,往桌上一望,忙有婢女斟滿一瓻蝦蝚酒喂給他喝。丁大全用舌頭舔了一下唇邊,閉著眼回味無窮,趙海斑和曹恒卻不解其意,嘴里又不敢吭聲,丁大全很陶醉地“啊~~”了一聲,睜開黑洞似的雙目,笑道:“你們兩個太曹操了,別看他是個宰相,嘿嘿,我一翻巴掌都能壓死他,對個甚麼策?他若不順著我意,小心他的頂頭烏紗帽!”又望桌上,婢女繼續加酒進食。話是沒錯,兩個門子心里還是不安定。
金雞三唱,早朝升殿。只見金鋪玉戶,重軒鏤檻,皇上北坐于九重金殿的九龍赤金墩榻之上,玉鼎浮香之下南立著文武百官,左班是文官,右班是武官,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傳宣的太監尖叫道:“有事引奏,無事卷簾散朝。”有禮部尚書稟奏蒙古向我大宋要求貢品一事。董槐持牙笏奏道:“昔中華神州,不以靺鞨為重視,任其恣生,終成大患。為臣早已料到蒙古人有財狼野心,故將臨安修繕一番,他若強來,我們背水一戰,何必怯看蒙古顏色!伏乞聖上天裁!”李悝奏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豈有我國臣民為他國臣民的道理?伏乞皇上聖斷!”右班一人虎步站出,乃柱國雷洪海,身長九尺,臂闊三停,濃眉方眼,鐵須鷹鼻,一臉黑漆,朗朗奏道:“蠻貊之族,未沾王化,何其懼哉!薛仁貴三箭定天山,他們若真敢興兵壓境,但撥一支兵馬給臣下,管教他們有騎來空馬回!”
群臣不敢言駁,主和派的則望向丁大全。丁大全微微一笑,對董槐一揖手道:“董大人博覽群書,難道不知‘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的道理?”董槐還一揖手,從容問道:“不知丁大人所言何意,願聞大教?”丁大全道:“董老弟,我國地短源缺,民少才稀,拿什麼抗蒙古?不如年年進貢,偏安一偶,保得百姓生命安全才是上策。”主和派的皆唯唯稱是,責斥董槐不識好歹。
董槐冷靜說道:“韓愈曾言,‘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我國雖褊小,但疆域盡在江南,何言缺才?況且吾皇德邁前帝,仁敷中宇,有志之士踴躍仕身。如新科狀元文天祥文武全才,居內輔佐吾皇;王堅將軍屢勝蒙古,鎮守邊關;何言無力抗蒙古?”主和派聽得低頭,皇上在龍座上聽得顏悅心快,笑道:“兩位愛卿休再繞舌,丁愛卿之言也是體諒民情厭戰嘛!至于董愛卿所築設防,也有遠略,都是為國家社稷積心憂慮,但爭多必忿,兩位愛卿不必為此事傷了和睦。如今天下安定,何必為一事撓起兵災,進貢之事朕許了。”皇帝殿上一呼,殿下百諾,董槐空有滿腔熱忱也不得申泄。
丁大全正在得意之秋,便調侃起董槐來:“董大人就像一只鳥。”董槐哦了一聲,問道:“怎麼個像法?”丁大全笑道:“兩支干柴棍子卻能撐得起這麼重的一個擔子,我真是欽佩萬分啊!”皇上聽了,不禁樂出聲來;百官聽了,九成望著董槐諷笑。董槐把眼皮子一沉,一瞬間又把眼皮子一挑,不慌不忙地笑道:“這麼說來,那丁大人便像一只虎了。”丁大全聞言大喜,搓著胡須道:“承蒙褒獎!”董槐梗立在堂,接著說道:“這虎,也不過是一只長大的貓。”
百官聽了這話,都忍不住掩著嘴,側過身。小段調侃無疑先把丁大全捧上云端,再把他狠狠丟落,把個丁侍禦史捉弄得要氣不敢氣,要望人又不敢望人,怕被其取笑。皇上從龍座上站起身來,撫掌大笑道:“兩位愛卿,好冤家也!只要有兩位在此,早朝也是件爽心的樂事了!”丁大全一直悶著聲息,別人的奏章奏表一句都沒聽在耳里,退朝之後,肚子里還冒著煙呢。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5:55:12
第四回 雨聲颼颼催早寒 單雁翅濕高飛難
丁大全的老丈死了,祭奠事大,要請著名文士、書畫家和雕刻家給他表揚功德,諞能尊貴,還要陪埋許多殉葬物。董槐反對陪埋殉葬物,專程找其理論。丁大全拿出幅長畫卷來,鋪開後問道:“董相知道這是什麼嗎?”董槐一眼便知,道:“這是《貴妃出浴圖》。”丁大全笑道:“這是從湖南郴縣出土的,如果古人不埋這些陪葬品,今兒從哪里出土這些古董,研究這些文物古器?”董槐無言以對,丁大全把彩畫一卷,道:“這就是了,我們現在埋這些東西,還不是為了保存好,留給後人的,我死了能得到什麼東西?這個道理大人都想不通麼。”董槐冷笑著離去了,心道:“你遲早會被人掘墳的!”
只因前日董槐順了丁大全一次,丁大全以為其心態有所轉機,今日祭天,保天下太平,遂請董槐共拜。董槐寫詩回複:“德公有心感乾坤,術士奢華謝財真。可憐通衢滿呻吟,不問蒼生問鬼神。”丁大全此時才深知董槐不可理喻,將紙搓成一團,擲在地上,用腳跺著,罵道:“陳亮已死,董槐又至,這世上總有那些討厭的家伙!”肺里憋氣,叫門子趙海斑把久閉的窗戶打開,趙海斑一邊開窗一邊道:“我看他是買醃魚放生,不知死活!我主何不參他一本,叫他卷鋪蓋回家!”丁大全道:“我自有道理!”
趙海斑突發奇想起來:“我何不去勸解董槐一番,把他的心給扭到咱們一邊,豈不是我主門下的第一功勞。”剛剛上路就作著受賞的花夢,進了董槐的府廨,投了帖子,董槐拿著帖子笑道:“丁大全忍不住了!”便召趙海斑入內,看其賣什麼葫蘆,他咯噔咯噔地一路走進來,見到董槐問了兩聲好,道了三句寒喧,攀了四聲兄弟,側身直腰坐在凳子邊沿,才開始正題:“董公公與大人同姓,丁大人又與董公公交好,大人看董公公面上,何必非要與丁大人叨叨不休,傷自家的和氣呢?”董槐大笑道:“天子姓趙,你也姓趙,你怎麼不作天子呢?”才對上一句,就把個趙海斑嚇得耷拉著尾巴跑了。
衛羽站在董槐身邊,待趙海斑走後,方才說道:“小人不會打比方,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董槐道:“但說無妨。”衛羽道:“一份炒豆芽,用盤子可以裝下,用深底碗也可以裝下。但一份豆芽湯,用深底碗盛得下,用盤子卻盛不下了,這便是水份的影響力。”董槐有些領略,道:“你的意思是說……”衛羽道:“如今丁大全在朝中羽黨眾多,大人斗不過他們的!”董槐道:“你是說我單絲不成線,孤掌難鳴吧!”衛羽吐了一口悶氣,道:“與丁大全分庭抗禮,是非常觸黴頭的,不如避之則吉。”
“避之則吉?!”董槐怒氣沖頂,把桌面重重一拍,道:“董槐獨恥以富貴誤生理,媚顏事干謁之人。若要我順其邪流,頭可斷,此心不改!”衛羽慌忙拜叩道:“大人身先士卒,獨擋滔惡,小人心猶敬之,決無半點隱損大人之意,只不過說了一句實話。”董槐見之心里過意不去,將衛羽扶起,緩言道:“你也是為我設身處地著想,方針雖錯,其心卻誠,我不怪你。”因受到刺激,只覺胸口攪騰,一病在床。
丁大全聞得董槐生了心疾,便抓住機會施展手段,只見他手拿一把小鉤火箸撥著爐內的炭灰,道:“該燒的便燒了罷!”曹恒耳快心快,應道:“屬下明白!”當夜,董槐所管的冊房生起無明之火,許多文牘薄記都成了炭灰。董槐聞之大怒道:“這定然是丁匹夫搗的鬼!”袁華道:“丁大全貪贓枉法,直過蕭宏,皇上卻知而不問。”董槐的眼睛燒得怕人,從筒中抽出一塊令牌,雙手撇作兩截,道:“明日早朝,我定要拆他們一個梆穿!”
五鼓早朝,董槐帶病首先奏道:“臣有一事不得不奏,請陛下赦臣死罪。”皇上心中一鯁,道:“愛卿但說無妨。”董槐瞄了丁大全一眼,奏道:“自古紅顏多禍水,陛下得閻妃之後,不理朝政,荒廢百官……”
這話可是隨便說得的!不待他奏完,龍顏早已震怒,大喝一聲“住口”,瞪著董槐道:“你功勳再斐,焉能管朕的家事!”董槐山呼萬歲,立即拜倒,道:“庶人好色,則亡身;大夫好色,則失位;諸侯好色,則失國;天子好色,則亡天下。陛下就忘記了妲己毀商之媚,張麗華覆陳之鑒麼?臣妄口虛言,伏乞陛下治臣死罪!”天子一時竟語塞起來,“你……”那把龍椅如果是皮做的,恐怕已被天子的爪子抓破了。丁大全這時倒很會搶時機,向右一站,道:“董相自恃功高,目無國君,放蕩之日久矣,若陛下再不懲處,只怕他……”故意留下半句讓皇上去猜。
雷洪海恨丁大全已非一日,這時向左一站,道:“古人有鑒,秦二世偏信趙高,以成望夷之禍;梁武帝偏信朱異,以取台城之辱;隋煬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閣之變。聖上明察,董宋臣、丁大全等專欲擅權,紛擾諸事,濤濤惡籍,罄竹難書,若再姑息,天下豈不都葬送在他們的手里!”聽了此言,百官嚇得臉色煞白,丁大全心里好生吃惱:“我又沒犯你的邊,這老杆子活膩了!”把眼一橫,嘴一翻,叫道:“住口!老匹夫竟膽敢侮蔑我天朝大宋!”然後又朝皇上一鞠,奏道:“聖上明察,雷洪海適才誹言‘葬宋’,這不是明刀明槍的要埋葬我大宋中華嗎?此人之心竟如此惡毒,如此狡晦,請聖上定旨!”雷洪海跨出一大步,鐵青著臉道:“汝休得調唆聖上,天高地厚,雷某決無此意!”皇上心煩意亂,在龍座上坐不安穩,怒喝一聲,道:“吵吵鬧鬧,成何體統!”百官再不敢言語,只是聳聽,皇上火眼一掃,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罷,日後哪個再管朕的家事,死罪不赦!退朝!”百官唯唯聽命。
董槐走出殿外,對雷洪海一揖到地,道:“雷老柱國忠肝瀝膽,屢助本相,本相感激不盡!”雷洪海把披風一甩,道:“拼得老命不要,也要說句真話!”他故意說得高聲,就是要讓滿朝文武都聽見,把丁大全氣得身子都肥了一圈,趕集似的出了殿外。
回到府中,丁大全除去壓身的冠帶,憤氣難填胸壑,道:“雷柱國這老不死的,存心找老夫的槎子!定要將他刬除掉!”趙海斑道:“他在朝中有頭有臉,咱們殺了他,可有什麼裨益麼?”丁大全道:“這就叫未得其龍,先截其角,殺了雷洪海,看還有哪個敢為董槐推波助瀾!”身邊的大紅人曹恒道:“大人與其在背後搗董槐的脊梁骨,倒不如一轂兒把他一鉏頭去了禍根不是更好。”丁大全笑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董槐殺不得!那雷洪海是個武官,所結冤者皆是山賊敵寇,想要他人頭的多著哩;董槐是個文官,所結冤者皆我的兄弟,他若被殺,我第一個脫不了干系。”眾謀士齊問道:“大人准備幾時下手?”
丁大全屏退左右閑雜人員,關了房門,還是能聽見里面竊竊私語。“讓他的腦袋多留一月。”“為何要等這麼久?”“時間不拖長點,禍水不就潑到我身上來了。”“我主高見!”“我主准備怎麼送他見鬼?”“交給鐵爪飛鷹去辦,把他整家一鍋端!”“據我所知,鐵爪飛鷹是個認錢不認人,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王,與他交往,恐怕……”“我做事,從來只管目的不管手段,況且鐵爪飛鷹只是個守財奴,怕他甚的!”
早朝之事早有太監報之閻妃,閻妃聽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活剝了董槐。皇上一退朝便去尋心肝寶貝,閻妃正側臥在繡屏象榻之上,一見到皇上就撐起身子哭哭啼啼道:“我在你的眼中,連個珍寶狗馬都不如!”皇上撩起翠幙珠簾,挨她坐了,陪著小心:“都是馮諼那匹夫亂說話,遺蠱後人。”一把拉她入懷,道:“乖,聽話!你要怎麼樣,朕都聽你的。”閻妃乘機說道:“哪里有馮諼的不是,分明是董槐滿嘴糊讒!我與他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他卻無理中傷奴家,教奴家今後怎麼作人啊!”說完便擦眼淚。皇上忙用綿語嘁嘁:“朕已經責斥了他,量他日後也不敢了。”閻妃道:“光說兩句便罷了,奴家不依,奴家不依!”邊說邊拉扯皇上的衣袖。
皇上道:“董槐治臨安有功,深得民心,朕也實愛其才,愛妾就饒過他這一次吧!”閻妃抓起枕頭往地上一摔,噘著紅突突的嘴叫道:“那董槐有什麼才?他不過降稅修牆,用國家的錢糧籠絡人心,這不是拿著官錢作好人麼?”皇上一聽,這話說得不無道理,閻妃嚎啕大哭道:“皇上九五真龍,怎麼出言快收言也快?”皇上道:“朕哪里說話不算數了?”閻妃道:“你剛剛才說什麼都聽我的,嘴巴還沒動幾下,又反悔了!”兩只螳螂似的手在皇上胸前猛敲,皇上稍微思量一會,道:“這件事朕免都免了,身為天子,當著百官說的話總要算個話吧。他又沒犯別的槎子,等日後我隨便找個罪名安在他頭上就是了。”閻妃這才小貓似的倚在皇上懷里。
多少云情雨意,多少風流繾綣,正享受不盡,閻妃的股間突然來了一個屁。糟了!她是那種看著農民澆糞都會嫌髒的人,這屁怎可在皇上面前放?慌忙從皇上懷里抽出身來,三步並作一步地就要離開。皇上一把拉住她的手,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又……”閻妃的臉漲得通紅,有口不能言,嘴里啊呀呀地直哼哼,手里一個勁要掙脫,皇上只是一個不依,與她拉拉扯扯的。她捂著肚子,夾著雙臀,要知道,人的忍受能力是有限的!天哪!實在憋不住了--
吥~~~
放出來了,放出來了,好響亮的一個屁!
“怎麼辦?怎麼辦?我的榮華?我的富貴?”
響亮之後又是一陣死寂,閻妃偷偷抬頭窺著皇上,只見皇上滿臉怒氣,她嚇的心髒都停止了跳動!皇上氣沖沖地指著正在給金猊換香的太監,喝道:“小鑼子!你好大的膽子!”小鑼子手里捧的龍涎鵲腦香散了一地,人也嚇趴在地上,皇上從桌上抓起一本《素女經》就往他身上砸,啐道:“你膽敢在朕的面前放屁!”小鑼子滿肚子委屈,嚶嚶說道:“奴才沒有放屁啊。”皇上大怒道:“住口!難道是朕放的不成!”小鑼子瞅了閻妃一眼,尖厲的眼神立即通過他的眼睛傳到大腦再傳到心里,心里打了一個冷戰,總不能說閻妃娘娘放屁吧!只好嗙嗙嗙地磕頭,大呼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皇上道:“出爾反爾,欺君之罪,罪不可赦!”大喝一聲“來人”,只聽得一路皮靴咯嗒,進來兩名羽林軍士。皇上龍袖一揮,道:“把他拖出去,砍了!”
皇上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小鑼子還不一刀分成兩塊。他甯死都不敢捅閻妃一句,閻妃的心髒又開始跳動了,極盡人事的狐媚皇上。
皇上這幾日因服食了天師耀巹新煉的長生不老丹,胸前靡爛了一大片,臭氣熏天,人不敢攏。閻妃早有嫌皇上弱朽之意,假意隔屏看望了幾回,回到西宮。兀坐無聊,太醫令是個知事者,乘機巴結閻妃,附耳低言幾句,閻妃歡喜不勝,叫他火速辦妥。到了晚間,太醫令用竹箱把宮外的少年運進西宮,供她淫樂,比起古韻的甘泉宮有過之而無不及,事過又恐泄漏天機,就將少年盡數殺死。如此快活了月余,皇上痊愈,這時節,為“情”而死的少年已過百人,世人都還不知哩。
黑色的一個月彈指即過,這時已立秋,太陽卻烤得人睜不開眼,湖風海風交叉,熏得人呼吸沉重。氣候反常,人們都發覺不對勁,人人是杞人,個個都憂天。一月來,董槐與丁大全議事每不合,所搏之術多異,這些新賬老賬,丁大全都一筆一筆地記下了。
八月初一的夜晚,是當年最黑暗的一夜。一大清早的臨安城便引爆出件轟天大案來,街頭巷尾、官府大內無不議論紛紛。雷柱國府內三百余口在一夜之內殘遭滅門之禍,四處血染門牆,尸首分解,慘不忍睹,府內活像一個人間地獄!按常理推測,凶手連殺三百余口不可能毫無動靜,可見凶手殺人手段之高,城中民眾都感到腦袋沒安穩的架在脖子上了。雷府中只有一個奶媽名叫渀儀的,抱著剛滿半周歲的少公子雷斌幸免遇難,無人得知凶手是何方魔王,也無人知曉二人何以逃脫。但不幸的是,在楊梅嶺上發現奶媽的殘碎尸體和物件,多半是被豺狼所食,少公子也不知所蹤。
雷柱國久經沙場,屢建奇功,皇上聞其噩耗,悲慟一夜。輟朝三日,賜祭賜諡,特加封雷洪海為上柱國,在葛嶺修建宏偉的拜台饗堂。喪葬儀制,龐大隆盛,各觀都有打亡醮的儀式。四處派人緝捕凶手和尋找公子下落。
誰做的事誰心里最清楚不過,丁大全的千兩黃金除了心頭一個大患,卻也值過了!他重金請了千名和尚道士超度亡靈,翰林學士唱訃文、誦哀啟;自己則站在墓前吊喪,袖拭泉淚,奠酒把香,兄長弟短。
董槐聞耗如雷轟頂,栽倒在地,大病不能早朝。文天祥等特來看病,忽而門吏來報:“六宮都太監董公公降旨!”董槐聞之,披衣踉蹌起床,忙擺香案,至中門相迎。文天祥等人心中忐忑,也隨之出外,看是什麼緣由。那董公公乘一騎五花虯,帶了五十名羽林軍,他剛下馬,就把個冷眼瞪著董槐,哼了兩哼。董槐跪接聖旨,董公公便望北啟詔誦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宰相兼樞密使董槐訕謗皇上,犯欺君死罪;經查實,兼貪汙行賄,十惡不赦。但念其昔日有功臨安,皇恩浩蕩,以功抵過,現將其貶為庶人,抄沒家私。欽此!”董槐五拜三叩頭,道:“謝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烏紗被揭,董槐站起身來,胸膛在劇烈起伏,手腳繃得僵直,可以清楚聽到他那濃濁的鼻音。眾友聽得此語,個個如泥塑。董公公大喝一聲:“封!”董槐等一應家眷僮仆、朋友宿客皆被趕出府外,門窗釘封,掛上屈戌,上下貼了千百張白封條。臨近的百姓都擠在門外觀看,嘁嘁嗷嗷,喧闐火爆,從中傳出一口牢騷:“如今這世道,管你會鑽不會鑽、鰉魚鯰魚、有鱗冇鱗,只要是能宰的,通剮!便是頭戴烏紗,也是逐層欺!你看看,董大人在朝中孤力無援,不就被百官排斥了麼!”你一句,我一句,也分不清是哪個不要命的纏舌頭,董公公把個秀目一橫,尖著喉嚨道:“誰要再敢犯一句嘴刁,奴家就把他抓起來!”喝令羽林軍將人群驅散,從空道上回宮。此時,眾人情憤加上義憤,嘴皮子都在顛簸。文天祥氣往上撞,道:“真神不作鬼事,純粹是胡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灤豐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作臣下的還能怎樣,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褚源一拍衣服上的灰,道:“常說雖有兄弟,不如友生。大人若不嫌茅屋草廬,就權且住在小弟家里,吟詩作畫,也勝過官場刀割身!”眾人齊聲說是,都拉董槐到自己家里寄住。董槐抱拳道:“多謝各位美意,我是個罪人,不敢連累眾位。”歎了一聲,道:“鳥飛返故,狐死首丘。我打算回歸故里,作個菜農悠客也罷。”幾人唏噓了一場,盡悲而散。
董槐被貶,仇人自是稱願,丁大全笑道:“背鼓尋錘,討打哩!”樂得呵呵哈哈,突然發出長長一聲悶哼,原來喉嚨里吸進一只蚊子,忙哽噎了一口涎,咳咳卡卡了幾聲,有丫鬟遞水洗喉嚨。丁大全理了理嗓子,發現眾人都投來奇異的目光,連道:“沒事,沒事!”
曹恒道:“我主何不埋伏一支軍馬,趁董槐返鄉孑身入林時,一舉剃掉他的腦袋,則再無後顧之憂矣!”丁大全道:“你位卑見識淺,他雖丟了官,但有深厚的民望,革職之事早就鬧得滿城風雨,不服者如草稻叢生;若再把他刺死于道,定當揚起軒然大波,星星點點總會沾到我身上,何必呢。”曹恒道:“萬一董槐哪一天又東山再起呢?”丁大全笑道:“他現在一無所有,只是一個返故待終的老頭,我算死他沒出頭的日子了!”曹恒硬把一句“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話按捺下肚。
丁大全道:“你們莫急,你們真以為我會讓他好過麼?”曹恒道:“難道我主另有妙計?”丁大全道:“今董槐罷相,我看他未必肯老老實實返鄉,若他還待在臨安,在我眼皮子底下走動,就太晃神了。你今晚帶些將士把董槐接到他的老家,派人嚴加盯哨,若他有任何風吹草動,即刻報來。”曹恒大喜道:“我主高贍遠矚,見于未萌,小的不及!”
董槐明日就要起程,此時權住在文天祥家,信手翻開一本詩集,正看到那一句“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他看著白牆四壁,滿目悵苦,屋內悶得人發慌,便出門透一口愁氣。窗外,狂風大作,樹也白頭。
一霎間,董槐又想起了尤新,一切都被他說中了,頓起請教之意。踉蹌到他家門籬之外,卻又猶豫起來,無顏見他,便踱步至西湖傍。西湖上刮起一陣攏岸東風,風也生皺,云也起皺,湖也泛皺。董槐對湖歎道:“自傷臨晚鏡,誰與惜流年?”針風吹過,刺痛了他的眼睛,道:“我對東風歎,東風對我歎!唉,當今運衰祚短之朝,縱有回天之力,亦難翻掀。不如抽簪解朝衣,散發歸海偶罷!”言罷大笑不止,淚如泉湧。
董槐念起義弟云孝臻為國盡忠而死,親手摘了一束花放到他墳前奠拜,交感心語。隨後回到文天祥府,寮友各忙完公務,陪董槐共飧最後一頓知己食,共飲最後一杯知心酒。早有家仆調桌安椅,端上肴饌。今日不比尋常,酒菜便不象平日那番節儉,酒用汝陽杜康,菜也葷素並用,下酒菜乃幸福雙、西施舌、貓耳朵、四喜丸子、米粉肉、蠔油豆腐及醬爆肉丁。
作者: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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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6 15:55:32
各人安座,五人都是一番寂靜,誰都想打破沉悶,只是身子顫動,嘴欲張又還閉。灤豐吞了一口涎,高舉大斗道:“莫問前程何處是,且盡身邊三醅酒。”說完一飲而盡,眾人也都立起身子陪下一杯。眾友始從灤豐,都勸董槐酒,董槐悶上心來,一口一杯;又回敬眾友,他們卻都吞不下這口苦酒。董槐苦笑道:“當年我未聽尤新之言,落得今番下場,唉,一尊杜康,可解百憂。”一口氣連吃幾尊急酒,酒水鯁在氣管里,吞吐有核,粗咳起來。
文天祥替他輕輕捶著背,道:“大人小心飲著,別傷了身子。”董槐歎道:“想我平生無不可對人言,無不可與天知。如今卻越活越轉拙,連個棲身之地都沒有了!”董槐一杯連一杯,飲酒如長鯨吸百川,再無節制。眾人看得害怕,卻都不敢阻攔,最後一次聚酒,能不成他的心願,讓他飲好麼。
施剛勸慰道:“扔官不作,也樂得清閑!昨日強如今日,這番險似那番,君不見鳥倦知還?”董槐又抿了一口,情不自禁道:“施兄所言極是,董槐真羨慕天上的鳥兒,有一雙翅膀,可以無拘無束地自在翱翔,不像作人這般壓抑!”
褚源聽得悵然,問道:“小弟對此事不明,一直未敢過問,董兄做的都是興利剔弊之事,何錯黜職?”文天祥道:“定是丁大全和狗娘娘在皇上面前挑刺安碴,他們一日不死,天下就一日不甯!”說著說著,恨氣徒升道:“當今天子暴虐無道,怠政縱欲,沉溺酒色,重用奸佞,隨之何用!”手里的杯盞被指力捏得粉碎,董槐驚乍萬分,急忙關上門窗,道:“賢弟不可亂說話!”
文天祥念道:“野人曠蕩無顏,豈可久居王侯之間。”一氣之下,停杯投箸,便要辭官,叫下人備上文房四寶。只見他手握紫霜毫,仆磨端溪硯,風雨灑落滿紙,其曰:“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眾人展目望之,張旭之草亦不過如此。文天祥道:“明日早朝,便拿此書面聖!”
董槐連忙牽手勸道:“賢弟不可義氣用事,為官在于為民,而非為君,你這一走,放下百姓如何處之?”文天祥雙手一按,道:“邢鳴風豪俠義長,可以擔當!”董槐搖首道:“他已有巡檢之職,一時間哪有調度之理?”文天祥道:“天下英雄何處無?”董槐道:“草莽英雄雖多,卻都游散江湖,不願為官,象賢弟這等有識之士百中難得挑一。賢弟莫看我今日狼狽,安知他日皇上不會明事理而重召老身否?其實作人,只要自己不垮是垮不了的。”
文天祥聽罷,如夢初醒,抃掌說道:“兄長之言,小弟都明白了!”握著董槐之手,道:“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在百姓身上!”董槐喜極落涕,道:“有賢弟這句話,我就能安心離去了。董宋臣、丁大全勢大,皇上自會載度,賢弟不要與他們生嫌,切記!”舉手敬上一杯,文天祥無漏飲下,眾友見他已開化,都紛紛與其對斟。
痛飲之際,府門外忽然喧聲大作,火花四起,只見曹恒帶著百十名全副武裝的將士沖了進來。眾人皆失色,文天祥大怒道:“誰敢擅闖我府?”曹恒作禮道:“奉丁大人命,特來請董大人回鄉,暖轎已備在府外。”董槐道:“我自返鄉,與丁大人何干!”曹恒笑道:“參本就是丁大人遞上去的,你說與丁大人相不相干!”聳了聳肩膀,似乎文的不行就要來武的,董槐氣得渾身發抖。
文天祥站前一步,問道:“可有聖旨?”曹恒道:“沒有。”文天祥一揮手,府中家丁頃刻間聚上數十人,各拿棍棒在手,怒目相視。曹恒大怒道:“你要造反不成!”文天祥厲喝道:“賊喊捉賊,我看造反的是你吧!你無聖旨,竟敢帶兵強闖朝廷官員府中,此是何罪!”曹恒道:“我主丁大人要接董槐回鄉,我只是奉命行事。”文天祥道:“照你如此說,丁大人的話就是聖旨了,那丁大人也要造反了!”接過寶劍,舉力劈斷一桌,喝道:“此劍今日需斬反賊首,當與此桌同!”曹恒大驚失色,忙施禮道:“小人有罪,大人見諒。”一揮巴掌,帶著將士屁滾尿流地撤了。回到丁大全處,被大罵一通,說他辦事不利,還辱了門面。
董槐挽文天祥手,道:“適才多虧了賢弟,方解我之危。”文天祥道:“董大人若被丁大全劫去,定會受他嚴密監視,我看董大人還是不要走,就留在臨安,你我都有照應,如何?”董槐只是搖首,文天祥等也不再勸了。
此晚難度,眾人都聚以湖傍散懷。其夜將半,習風銜岫,四無人語。江水澄澄江月明,董槐掐玉箏,湖上之民,莫不擁衾而聽,推窗出戶,隔江和淚聽。少焉,滿江如有長歎聲。
離任之日,文天祥等寮友祭了路神,在郊外擺了薄酒與其餞行。四友一人折一楊柳相送,文天祥慷慨歌曰:“上馬不提鞭,反折楊柳枝,碟坐吹長笛,愁殺行客人。”城郊人海密如林,無數百姓扛著包袱,爭著送董槐程儀,被婉言謝絕了。多少百姓攀轅臥轍,泣聲載道。
董槐從宦數十年,所積家私只有金百兩,另綢布數百匹,皆被抄走。眾友各送其紋銀百兩,以備盤纏及回鄉消用,所幸故鄉田產並未剝盡,尚存十畝薄田。眾友不好明送過多,恐董槐見怪,昨夜都悄悄地送董穎金珞圈、玉手鐲等佩物。昨日仆人們都已散盡,只有衛羽苦死要留下,董槐憐其一片忠忱,帶在身邊。百姓羅拜在地,眾友以目相送,遠見車輿小影,不知何日再聚首,都禁不住出聲下淚。詩曰:
秋草獨尋人去後,暮林空見日斜時。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有一隱者名為高偉,年及弱冠,論事自有獨到之辭,他頭戴諸葛巾,身著八卦衣,游走江湖至尤新廬中談玄,正好聞知了董槐被革職的消息。尤新挽惜道:“董槐為人剛直有奇節,不為齷齪小謹,敢論列大事,指陳利病尤切,至時無右援,怏怏革職。”高偉笑道:“董槐好諫爭,言語峻峭,得罪滿朝,不合時宜。”尤新見高偉頗為自負,問道:“依你之見,應如何走宦游路呢?”高偉道:“我只輔能掌天下者。”尤新垂著眼皮道:“如今蒙古強盛,敢情你欲助外族侵故國不成?”高偉只是一笑,也不作答。
丁大全坐朝亂道,再無與其背馳者,自可高枕無憂,便上書說以寬緩之政治急世之民,雖仁慈卻生隱患,所以廢董槐之制,恢複暴政。
且看那收稅的趾高氣昂,拿著白單,抬頭挺胸地各家抄稅。由于眼睛半眯半睜,一下撞到門楣上,鼓起一個大香包,瞧把他痛得,摸著額頭就罵:“他娘的狗矮門!”只得低著頭走進去,頭一入門又仰得高了,屋里只有一個臥病在床的老頭,看樣子奄奄一息了,稅官哪管你那些陽邪,只要還有氣就得交稅,叫道:“老不死的少跟老子裝死,拿錢出來!”老頭咳嗽得似乎喉嚨都要被咳破,許久才喘著氣道:“要錢沒有,老命一條。”稅官把大小篅囤盎甕掀個底朝天,連一粒米都沒有,潑喝道:“你交不出稅來,就抄沒你家的物件!”
老頭連看病的錢都沒有,吐血叫道:“你們當官的心也太黑了罷!喝我們的血,吃我們的肉,就連那熬湯去了髓的骨頭都不放過,還要拿去磨面粉哪!”他有兩個小孫子,一個十歲、一個六歲,這時掏了一簍子螺螄回家,也被稅官搶去了。老頭滾下床來,和孫子一齊抱住他的腿,好歹央求。他把老頭和小孩狠狠踹了三腳,一腳一個,仰翻在地,揚長而去。
且看董槐帶著家眷返回故鄉泖河,一刬瘦磽之田,途中有多少露宿待哺的難民,身上財物散去大半,再見到的便無能為力了。回到鄉內,竟不見一個熟人,不是空屋,即是流民。世事多變化,歲月催人老,感歎一聲,定了居所,帶著董穎拜祭他娘。
妻墳處于山水環抱之地,菊花野草郁郁蔥蔥,隨風抖展。多年不祭,白碑已被黑泥糊得嚴實,董槐摳著泥土,殘碑已斑痕累累,孩子不懂事,以為好玩,一個勁地摳著泥。董槐佇于黃土隴頭,人已老,淚已干,從眼中竟滴下斑斑殘血。念道:
“百年割舍兩心知,風抹殘憶霜鬢時。
戀看人間無情處,芳草搖曳笑我癡。”
董穎童心未泯,牽著父親的衣袖道:“爹,你的眼睛出血了,好怕人!”董槐頻眨了幾下眼皮,舒緩了一下心情,袖了血道:“現在好些了麼?”董穎搖著頭道:“眼睛還紅得象個花生帳子。”董槐嗚咽一聲,蹲下身子燒著冥錢,道:“穎兒,你也燒些吧。”董穎撕著冥錢,丟在火中,須臾皺焦成灰,問道:“爹,你告訴我,我娘為什麼一生下我就走了?”孩子無心之問,董槐為之腸斷,竟找不出字眼來回答他,反被黑煙熏得一陣促心地咳嗽。
“唉,何日我也下來陪你罷!”董槐搖著頭,嗃嗃苦笑,“孩子卻不讓我走……”
許久,董槐的眼光恢複了平靜,摩挲著兒子柔軟的頭發,道:“穎兒,咱們每天都給娘送一束花,好麼?”“好啊!”董穎答應著就去摘花,過幾年他就能感覺到沒娘的痛苦了。董槐接過兒子手里的大黃菊花,上面還附著一只紅蜘蛛。董槐將其吹掉,翻開兒子的手仔細瞧著,還好,沒被叮著,道:“摘花時要小心點,被蟲子叮到有毒的。”董穎嗯了一聲。董槐把花插在碑前,道:“快跪下,祈求你娘在天之靈保佑你平安長大。”董穎照作了,雙手合什頂在眉心上。父子倆攜手漫無目的地閑曆,直到太陽也覺得累了,他們才拖著長長的身影回家。
董槐罷相後,丁大全及其黨羽馬天驥同任簽書樞密院事,操縱軍權。寶祐六年,丁大全在閻妃、董宋臣等支持下,任右相兼樞密使,著一品官服,圍玲瓏白玉帶,何等尊貴。皇帝耽于酒色,不理朝政;丁宰相當塗掌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百官只得仰望鼻息行事。他攢家私,寵花枝,安享椒醑;皇帝以下百官弱,身已至此,心猶未死;天下奇謀密計之士,多入幕府。鷹爪在主人的陰庇下,鴟梟翱翔,以致天下大亂,多起盜賊。有人在朝門上題字:“閻馬丁當,國勢將亡。”
有無業游民叫婁錕,自以為聰明無雙,混了十幾年也沒個出路,至今還是窮籍中人。他兩手叉在荷包內,在路上不知所行的濫蕩,窮極無聊地吹著口哨。忽然,一道士將其喚住,只見那道士頭戴箬葉冠,身穿百衲襖,腰盤黃絲條,手執逍遙扇,童顏鶴發,碧眼方瞳,望著婁錕不住地稱奇:“貧道精通璿璣玉衡,五緯七政之學,見小哥並非久居人下者,不日定可飛身九天,履踏云霓。”
這人的看相似有些道行,婁錕不敢怠慢,打恭問道:“敢問仙長打何處來?”道士面含微慈,道:“乃從巁崌山上來。”婁錕心道:“那可是神仙居的所在哩!”心中又添了一分敬意,笑問道:“仙長說的不日是在近期還是在遠期?”道士神秘地一笑,道:“就在近期。”婁錕還不准信,道士道:“此時我分文不取,他日顯貴,你再付課錢不遲。只是……”婁錕慌張起來,道:“仙長不要說半句話,到底我命如何,煩勞詳賜!”道士攤開雙手,左手上白字寫著“再三須重事,第一莫欺心”,右手上紅字寫著“但得一步地,何須不為人”。
“這倒奇了,年庚八字都不問,字倒先被他寫在手上了,難道他算定會遇著我麼?”婁錕低頭琢磨著,滿腦子謎題沒個著落,正欲求他指點迷津,抬眼望時,哪里還有道士的影子?婁錕想到當今朝中,惟丁大全府上最為強盛,便想投謁作個門子,但又思量到,宰相府赫赫門庭,進之何易!
從白天忖度到黑夜,直弄得腦髓枯涸,疲累不堪,恍惚睡去。作夢到了一個光亮輝煌的金山下,嵯峨如東岳,這麼多的金子,十輩子也花不完呀!婁錕滿心歡喜,撿啊撿,一路地撿,手里拿不下就把衣服脫了裹之,滿眼金光,好生快活。于是衣服裹滿了扛在背上,褲子也塞滿了行走困難,雙手捧不下了還用下巴壓著;望著剩下的一座金山,自己連九牛一毛也沒撈到哩!婁錕又發起愁來,這一發愁,夢就醒了。原來自己頭吊在床外,嘴角掛下一條涎唾,與地面相連,像釣魚似的,身上的被子卷作一條麻花,手里抱著一個大白枕頭。
外頭鼓敲三更,破了美夢,再也合不上眼。夢雖荒唐,然非無因,據老道所言,前程似錦,但又害怕是個范丹的後轍。“要想成事,哪里不靠錢來打頭陣!”琢磨了半夜,狠下心來,咱不能庸碌一生,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豁出去了!宰相身邊的大紅人曹恒,乃乙卯科進士,頗通人情事理,在官場上獨當一面。婁錕次日便將全部家財二百兩紋銀孝敬給他,請代推屋烏之愛,引進一二,果然錢能通神,盼得了拜謁宰相一面。
婁錕惴惴來到宰相府門前,只見幾個衣服大敝、乳胸疊肚的門子在談笑。婁錕央其通報曹恒,待了好久,曹恒出來,擺出一付不可一世的模樣,與婁錕支吾兩聲,婁錕隨之入內。曼目流觀,但見府內亭台樓閣,崢嶸軒峻,花樹鳥林,攏豔回春,假石泉溪,牙斗脈跡。花苑內養得一些奇異動物,有一對從成都送來的大熊貓,一雌一雄,宰相與閻妃都愛撩它們玩。還有西洋購得的幾只花福祿,周身俱白,形態似驢,中有細青花紋美如畫,啼叫可可,著實可愛。
婁錕整巾抖袖,走過簾櫳,在房門前打住,曹恒低指著他道:“把鞋脫了。”“為什麼?”沒聽說過到別人家里還要脫鞋的,婁錕站著沒動。曹恒不耐煩道:“叫你脫,你就脫吧!”婁錕道:“可是,我那雙汗腳,脫出來好臭的!”曹恒朝他一瞪眼,他不敢再說,順意把鞋脫了,露出一對又黑又破的襪子,光溜溜的腳跟和腳趾都露在外頭,再加上一身鶉衣。曹恒心里一酸,道:“你出手那麼大方,為何舉止這副得性?”一望鞋里,連個墊子都沒有。婁錕道:“攢錢不容易呀,只好在大頭上爭光,小頭上節約。”曹恒也沒空與他嚼舌,叫人拿了一雙新白襪給他換上,道:“可以進去了。”曹恒脫鞋先入,婁錕不禁問道:“宰相穿鞋嗎?”“哪里來的許多費話!宰相不喜歡下人們弄髒他的地方。”
婁錕在房門前作了一次深呼吸,進得客房中,一片富麗堂皇,眼睛都看花了。曹恒道:“宰相就在里面,我去通報一下,你在這兒靜心候著,不要亂動。”婁錕不住地點頭,曹恒去了。婁錕走到一具三尺來高的栝木櫃前,分為五層,擺著車渠、鴉青、大綠、翡翠、瑪瑙、貓眼、鴉鶻石等珍稀寶玩,琳琅滿目,一顆就夠窮人們過一輩子了。他想摸又不敢摸,只得屏聲斂氣,側耳默候。宰相正在書房與門子啜錦程對枰,曹恒報說婁錕是他的表弟,在一夜夢見自己兩手捧日,便來投靠我主。宰相聞之則喜道:“此人終為吾心腹,叫他仔細候著,等棋終再見他。”
啜錦程也忒沒見識,吃到興頭上,一吃再吃,把宰相的棋子圍得水泄不通,宰相面子難擱,大為惱火,旁邊的門子、仆子、丫鬟們都看得膽戰心驚,啜錦程還不知死期將近哩!捱到棋終,啜錦程大笑道:“我贏了!”宰相怒上眉峰,把棋盤一掀,眾人都嚇趴在地,啜錦程心道:“好好的一盤棋,我主為何要把棋盤掀翻呢?”宰相戳著啜錦程道:“這盤棋,你吃了老夫多少子,都讓你吃下去!”話音剛落,從門外吧嗒吧嗒進來三名私軍,一人按著啜錦程的身子,一人拉著他的嘴巴,一人拿繩索捆綁。婁錕只聽得屋內叫聲慘烈,仿佛身受,心里飛快地轉道:“這兒可比龍潭虎穴,一句話不討喜歡,明兒早上還找不到腦袋吃飯哩!”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5:59:34
第五回 丁宰相刀下作鬼 賈似道朝廷攬權
直到里面的嚎叫止了,一個頭發蓬亂如麻,口角流血,嘴巴鼓鼓而向外滴著棋子的漢子被兩名軍士拖手而出,好可怖!婁錕連忙把腦袋深垂,一直不敢抬起,過了好一會兒,宰相從屏風內儀態大方地被兩美婢扶出。婁錕八字大跪在地,兩手伏膝。
宰相穩了坐,要婁錕抬起頭來,婁錕依言緩緩抬起。只見他方方正正的頭上,布滿了各種有特色的生命組織形式:最上面擺著前疏後濃的黃棕頭發;下面便是自然形成的幾條小溝;中間突著一個漏斗似的大紅鼻子;左右的兩張臉象疥蛤蟆皮,有許多黑紅交錯的疙瘩;再左右豎著一對漩渦耳朵,將周圍的情報都吸收到中心的黑孔中;往下看,瘠薄的嘴唇就像用筆畫上去的一個“二”字。
宰相見了不高興,從嘴中噗地吐出一粒楊梅核,忙有丫鬟伸著白玉盦接著,又有丫鬟拈楊梅喂在宰相嘴里。宰相不理婁錕,徑自吃楊梅,婁錕的額頭上已冒出汗來,待宰相吐出第十顆楊梅核後,才要緊不慢道:“你怎麼生得這副鬼模樣,啊?~~”婁錕磕頭如兔兒掏杵,道:“小人該死,小人丑陋。大人說得對極,若這世上沒有小人這樣丑陋的東西,怎能襯出大人的美儀呢?”宰相嗯了一聲,臉皮子微微一顫,親自從左手邊的賽蘭盤里拈了一粒楊梅丟入嘴中,道:“好甜的嘴皮子!就跟在我身邊了。”婁錕大喜道:“荷蒙宰相垂青,小人為您執鞭墜鐙,死而後己,在所不辭!”曹恒在旁微笑著。
婁錕自跟著宰相後,便改換了門閭,身子像包著一層金子似的。深曉在官場上就應該見佛就拜的妙諦,哪位大人沒受過他的美言,不在宰相面前替他美言的?他一月之間便躍身為宰相身邊最紅的門子,派頭十足。但曹恒及其他門子卻未因他生嫉,只緣都受其大量恩惠,把他當作拜把子兄弟一般看待。
婁錕與其他門子無事便愛吃酒,這一日院內酺會,眾人皆飲酒不樂。婁錕道:“詩為酒友,酒為色媒,座上豈能少了一點紅!”曹恒道:“本來想叫兩個婢女來陪酒的,可惜宰相還沒走,咱們不好在他老人家眼皮底下放肆。”都歎著呢,這時,慌慌張張跑進一個少仆,一進門,腳根還沒站穩便叫道:“走了,走了!”婁錕大喜道:“到哪里去了?”少仆道:“閻妃娘娘又在患病,宰相體慰去了。”曹恒大笑道:“這一去沒個把時辰是回不來的,輪到咱們痛快了!”
趙海斑便去拉了幾名花枝招展的婢女充當酒伎,個個巧挽烏云,奇分綠鬢。婢女坐在他們膝上,千嬌百媚,他們一邊飲著婢女遞上口的酒,一邊在婢女身上揉面粉,屋內淫語燕啼,不堪入耳。
曹恒欲心大起,拿起一個五花琺琅杯,提議要各人談談女人與男人相異之處,說不上來的罰酒三杯。趙海斑首發其言:“女兒閨內望夫回,夫君在外花柳陪。”曹恒把手在婢女腿上一拍,叫道:“此言真乃警世之諦語,叫那些忘八負心漢聽了好好反省反省!”又把嘴湊到婢女耳邊,細語問道:“心肝,我說的可對否?”婢女揪著他的耳朵,嗔道:“對你個死人頭!你這個沒良心的每晚上都換新味口,早把奴家撇在九霄云外去了。”
曹恒與美人唧唧一陣,也口號一聯:“女兒獨倚松柏下,男兒殷勤送晨花。”趙海斑舉起大拇指,道:“不錯,不錯!男女初戀,女人之羞澀,男人之追求,皆在此句,真有刻木三分之妙!”曹恒聽得美不自勝。
輪到婁錕了,他不太會說駢句,想了一會兒,道:“這個女人與男人相異之處嘛,這個,女人凸的地方男人凹,女人凹的地方男人凸。”眾人一聽都黃了臉,齊聲指責:“你這話太齷齪了!此純潔之地,也被你給汙染了!”婁錕聽得眉挑,把桌子一捶,碟盤被震得叮叮鐺鐺,叫道:“老子講的就是實話,這才是女人與男人真正相異的地方,你們難道都不懂?他奶奶的!”又拉著身旁添菜的十四歲丫鬟問是不是,那丫鬟羞著臉跑開了。婁錕腿上的婢女舉手往其胸上軟綿綿地一拍,道:“人家小孩子不懂事,瞧你把人家嚇得!”婁錕這話也有幾分歪理,沒辦法,只得算數。
行了數令酒,婁錕已有七分醉意,迷迷糊糊地唱道:“為什麼那些黃泥農夫們都是喝粥的命?只怪他們的職業沒選好,正是弓著背勞動弓著背吃米,不就是個‘粥’字麼!”曹恒伏在桌上,右手揚舉一杯,道:“言之有理,來,再敬婁兄一杯。”婁錕又飲下一鍾,道:“為什麼咱們餐餐肥肴大肉?只緣咱們的職業選得妙,這叫作關在門內人吃人,不就是個‘肉’字麼!”眾門子哪個不說高見!
婁錕干癟的臉上泛起紅光,又吃了一海,說得興起,含糊不清地吐著舌頭:“這官場就像廁所一樣,人人都往里面撒熱尿拉熱屎,可一進去還是寒森森的。”趙海斑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圓著腦袋,鼓著眼睛,噗著氣道:“說得不錯,他孫子的臭官場!”幾個婢女們都聽得掩嘴而笑。酒闌之後,眾門子各拉一名婢女入房行事去了。
婁錕此時平地登天,頭頂通天冠,身穿云錦衣,腳踏珍珠履,儀態大方,只是面部不論擦多少粉也抹不了煞氣。走在路上,三品以下的官都要向他打個哈哈,三品以上的官還得停轎打聲招呼。四處求他美言辦事的兒子們愈來愈多,自然進貢多多,家財都可存個小金庫了。
婁錕念及那二百兩翻身銀子是其妻的身價,想去“繡紅樓”把妻子接回,同享富貴,這些年卻是苦了她。又怕她恨自己入骨,四處喧揚以前的舊事,心情作祟,便不敢去了,每日晚間與婢女厮混,只是終究夫妻一場,有些情意,少了她在身邊,不時也會感到空虛。安泰之時又想起那位道士來,多虧了他,自己才得行大運。可是把整個臨安城都掀過來了也尋他不著,婁錕思量道:“莫非真遇到神仙了?”想到有神仙相助,直比吃了金丹還樂,忙在房里供著三清六帝,日日早晚禮拜一番。
丁宰相對婁錕百般贊賞,有什麼事都找他作參謀,他便時刻跟在宰相身邊。文天祥言:“惡相家的門子,一個個吃飽了沒事,就會想心思,只要能討到主人歡心,什麼惡毒的點子、賺錢的花招,還怕他們想不出來麼!”
丁宰相正吃著萬歲棗,婁錕在旁洗著棗子,宰相邊嚼邊道:“你知道我樹大不倒的原因嗎?”婁錕眼珠子一轉,道:“小人要是明白,那小人不就是丁大人了麼?”宰相笑著嗯了一聲,道:“我的心就像大海一樣,不擇細流,既然江河要進貢油水,管他黃的白的,就讓他們盡情進貢吧!水漲船高,我的基業便越來越雄渾,根深風難撼了!”婁錕暗自譏誚:“東西吃雜了,就不怕肚子疼麼!”嘴里卻明著巴承:“聽大人一言,小人如雷貫耳!大人之才華,玉韞珠藏,若非今日得以窺斑,小人還真不易得知呢!”
宰相喜得抓起一塊福壽糕就啃,婁錕道:“我見丁大人眉隱一十二彩,目含六十四理,有堯舜之精腦,皋陶子產之項肩,其寶身真乃贊之不盡!”宰相突然抹了笑臉,吐了美糕,怒目叱道:“住口!犯王帝的話鼠輩豈可亂叫!你若再說,把你流放到大食去!”婁錕想到啜錦程的前車之鑒,心里惶慌,唯唯倒躬而退,心里只罵道:“斥我亂叫,哼,只怕老子撓到你的心癢癢上了!”宰相悶坐,一妾端了一碗湯水進來,獻道:“相公,你終日勞頓,這碗猴腦湯最補身子的。”“滾開!”宰相反手一掀,湯灑碗翻,妾嚇得乞乞縮縮,卻不知所謂何事。晚間,婁錕在宰相的臥室外跪了一夜,宰相才肯搭理他。
宰相本是個秀才出身,書法不錯,一日興起,當著幾個得意門子的面,只用了眼皮子眨六七下的工夫,便畫下一篇行草。趙海斑將眼睛貼著紙面,從上至下掃了一遍,搖頭晃腦道:“好字,好字!就似川原春草,栩栩如生。”宰相頷首微笑。曹恒將雙手鋪在紙上,優優雅雅地撫摸一遍,道:“好一派威猛氣勢!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宰相拈髯微笑。再看婁錕,拿起紙來抖了抖,道:“這書法什麼都不像。”
宰相聽了不高興,抬起首來,放下髯來,趙海斑和曹恒都嚇一大跳,暗罵婁錕不會說話,萬一這把火燒到自己身上,十個腦袋都不夠砍!只見婁錕輕輕一笑,不慌不忙道:“能夠拿東西比喻的書法,都未脫出世俗套路,大人的書法,天地之間竟找不出什麼可以相喻,這種無與倫比的境界,故而什麼都不像,真化境也!”宰相大喜,連贊“妙語”,連那張“無與倫比”的紙墨都送于婁錕。趙海斑舒了一口懾氣,曹恒心里笑道:“我看他拍馬屁到化境了!”
官官之間總是時相往來的,簽書樞密院事馬天驥無事便愛拜訪各位大人。今日走會宰相,兩人談及婁錕時,馬天驥對他贊不絕口:“婁錕這門子辦事很牢靠,大人是怎麼調教出來的?”宰相干笑了幾聲,道:“這叫狗通人性。”馬天驥暢笑數聲,道:“兄言良是,這話正說到刀刃上了。”卻不知婁錕正在屏風後聽得一清二白。
宰相的小公子,乳名喚作“寶兒”,正過十歲生日,許多達官貴人都來阿諛拜壽,有錢包錢,有禮包禮。府門前烏壓壓的一片,挑擔子的挑擔子,推車子的推車子,坐轎子的坐轎子,熱熱鬧鬧,像趕集似的。
寶兒只有中間一小圓馱黑發,四周都光溜溜的,從小嬌生慣養,當真一個小天王老子。你看他,扯這個尚書的褲帶,掏那個世襲衍公的荷包,哪個不躲著贊他活潑可愛的!婁錕此時站在宰相的右廂,寶兒與婁錕本就混得稔熟,這時跑到跟前,把他的手一拉,嘻嘻哈哈道:“看你倒還機靈,不如作我兒如何?”寶兒才正九歲,婁錕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聽到這話非但不怒,反而堆著一臉媚笑,道:“少公子何等尊貴,小人是什麼狗草身子,焉敢高攀。不若是阿爹不嫌小人憨傻,認作孝順孫子,都是小人的造化哩!”
寶兒跑至堂中,招著手道:“好個孝順孫子,來,給爹當驢騎!”婁錕應了一聲,當著百官百仆百婢的面馱著小公子悠悠答答轉了數圈,小公子甩起一根七尺蛇鞭在他屁股上抽打,雖說寶兒年紀小,不過抽得還很疼哩!百官都樂著說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百仆都羨慕婁錕逢上這一等機遇;百婢都抿著嘴笑,平時你騎我,現在人騎你。
宰相在高堂上看得直點頭,曹恒在宰相面前聒絮了幾句,宰相一拍巴掌,戲即刻便停。婁錕拍拍沒灰的衣服,立起身來,寶兒也跳到爹的面前。宰相笑道:“婁錕,你就不用委屈自己了,看你還機靈,便作我的干兒子罷!”婁錕心里嘴里還不百分百地奉承。宰相從左手上取下一塊穿有各色寶珠玉石的釧子賜于婁錕,便是贄禮,婁錕畢躬畢敬地接了,戴在手上,自打這一戴,整個人的地位便聳然高出百倍,眾門子無不羨慕垂涎,婁錕自然對曹恒的美言感激不盡。
宰相給婁錕使了個眼色,婁錕當然會意,親自端給寶兒一碗壽面,蹲身笑道:“這可是哥哥給你吃的呦!”寶兒可能不喜歡看這些行將就木的成年人,從碗里拔了筷子丟在地上,瞎抓了一把壽面就往嘴里塞,嘴角吊著面條,急匆匆地提腿跑到外面頑去了,惹得那些行將就木的成年人又不住地贊他可愛。
宴席散後,婁錕夜里獨身躺在床上,心里早有成千上萬只青蜒在飛:“主對奴,用得著你,拉在懷里;用不著你,推下崖里。這宰相府表面上根深柢固,實際是一盤散沙,不如我及早謀個生路才是正事!”計議已定,第二日挨到宰相早朝回來,便去拜見。進入書房,見宰相在一面白紙上塗著白蠟,下放一彩圖,看來正在閑情摹搨。見婁錕進來,便一面塗一面笑道:“這麼早就來請安,我兒好有心啊!”婁錕一時不好開口,便順手推磨,請了一回安。
宰相點點頭,問道:“作我兒還習慣麼?”婁錕站起身,道:“爹爹太客套了,享福的事兒,哪里有什麼習慣不習慣之說?”宰相道:“你現在享的是小福,只要你好好伺候著,日後的大福也輪得到你哩!”婁錕低著頭,抬著眼睛道:“爹爹晨搖玉佩趨金殿,夕奉天書拜瑣闈,勢大根深,乃是孩兒第一仰慕之人。”宰相放下筆來,抽出一卷長畫,鋪在大案上,道:“這幅清明上河圖,上有景象萬物,各事其職。”又拿出一塊赤色薄絹燾蓋于圖上,道:“你看,我將這塊赤絹輕輕一蓋,這幅圖中的七彩萬物就都變為赤色了。”婁錕笑道:“孩兒明白,這便是一手遮天的可怖之處!”宰相把清明上河圖的佩詩念了幾句:“歌樓酒市滿煙花,溢郭闐城百萬家。兩橋無日絕江船,十里笙歌邑屋連。”又笑道:“山河城府花林人,如今盡在我掌下。”
婁錕不好在此時開口離辭,現在就象在熱被窩里憋了一泡尿,又想起床又懶得起床,轉頭一想:“我在宰相府,不過和鐵籠內的畫眉一樣,靠主人喂養著,不得施展翅翰,還是另謀其就是條長路!”決心已堅,說道:“孩兒今日來拜爹爹,是想求爹爹賜我一條路在外頭闖蕩,總是悶在家里,不了解天下之興亡,怕今後會落得一事無成。”宰相點頭道:“鳥夾著翅膀不飛,遲早會變雞。唉,為父的竟沒體諒到你,要不給你弄個知州坐坐如何?”婁錕忙說道:“孩兒不敢,只求得一知縣足矣!”
宰相聽得愀然不樂,道:“你怕老夫沒那個本事嗎?”婁錕連忙雙膝跪下,道:“望爹爹詳查!若是孩兒膽大心密,氣高志雄,跟在爹爹身邊就一定是個禍害。正因為孩兒一副膽小如鼠的德性,爹爹才放得下心,孩兒一片孝心,爹爹一定要相信孩兒!”宰相笑道:“說得有理,奴不貪則主無禍,你起來罷!”
婁錕起身,宰相問道:“你願意到哪里赴任?”婁錕道:“孩兒願到前線赴任。”宰相驚道:“前線戰亂不休,你不要命麼?”婁錕道:“保家衛國,身先士卒,死有何憾!”宰相大喜,道:“既孩兒有心,因四川奉節缺一知縣,可調你去。”婁錕隨即得離宰相,就任奉節縣的太爺。他心里自有主意:“越是前線,補給越多,油水也就越肥;更何況先降者生,後降者死,百益而無一害。”
且說蒙古旭烈兀西征波斯,時波斯境內尚存木刺夷、報達兩國。寶祐四年十一月,木刺夷降。旭烈兀繼征報達。寶祐六年二月,報達亦降。蒙哥汗以宋人囚禁蒙使月里麻思為借口,決定繼續發動侵宋戰爭。寶祐六年春,蒙哥汗親率蒙軍進攻四川,忽必烈率張柔等部蒙軍進攻鄂州,又命在云南的兀良合台率蒙軍自交廣北上潭州,定于次年與忽必烈會師鄂州,然後直奔臨安,消滅南宋。
董槐遭黜之後,日子過得也算清閑,得知四川危急後,飲食不安,欲親往前線觀戰。由此念起已故的義弟云孝臻,不知他的妻子在青城山可好,自己至情至理也需看望一番,兩事並作一事,留衛羽守家,帶著十四歲的兒子急急趕赴四川。
青城山位于成都西面百余里處,名郡成都乃曆史名城,東漢時織錦發達,故又名“錦城”。三國時,蜀國以此為都城;五代時,後蜀主孟昶在城上遍植芙蓉,故又有“芙蓉城”之稱。有武侯祠、杜甫草堂、文殊院、都江堰離堆等名勝;此城自然條件優越,物產富庶,素稱“天府之國”。蒙古的馬、騾、驢、駱駝、獸皮;西羌的璧玉、珊瑚、琉璃;南蠻的珠璣、犀象、翡翠;海外的奇石異物的運輸皆通此郡。加上北多戰亂,不少流民僑居于此,故戶口冗雜。
董槐自東而來,得知不少戰火消息,原來成都及青城山都已陷于蒙古,蒙軍正在力攻重慶,四處燒殺劫掠,路上流民離散所失。董槐立于成都門牆下,見城上遍插蒙古大旗,欲哭無淚,呆呆出神,董穎相勸,方才打起精神入城。
城內比起戰前確是蕭條了許多,倒是街邊食品小攤上“賴湯元”和“龍抄手”的香味惹人神之為牽,時已過午,倆人還打著饑荒。董槐見小兒不住吞涎,便買小食填腹,兩人正吃著,一隊蒙古兵執矛甩鞭而來,見人就抓。
一蒙古兵見董槐的包袱嚴實,張爪搶過,撕個稀爛,見里面沒有金銀,只是些換洗衣服,不禁大怒,抓住董槐就是一陣抽打,可憐董槐上了年紀,打倒在地,磕破了頭,血流不止。董穎跪在地上,扯住蒙古兵的腿,大哭道:“不要打我爹,你們放了他!”蒙古兵不懂漢語,嘰哩嚕咕罵了幾語,將董穎踢到一邊。
打了十幾鞭,蒙古兵也打煩了,提著鞭子又去搶其他漢人的行李,拿街邊小攤的食物吃。小攤主似乎與蒙古兵有些熟識,用蒙古話不住地諂媚。董槐與其他漢人被繩索套成一排,鞭打著向前走,董穎撕破衣帶,替爹包紮了頭上的傷口,問道:“爹,咱們這是去哪兒啊?”董槐把孩子擁得緊緊的,小聲道:“八成是作苦力,咱們開工時趁機跑出去。”
原來董槐人等被拉出城修築城牆,做工時稍不留神就要挨蒙古兵一鞭。晚飯時分,天空烏云密布,一陣大雨潑瓢而落,蒙古兵各自找地方躲雨,卻不許勞工停工。董槐謂兒子道:“就是現在。”兩人拔腿就跑,其他漢人見董槐跑,也各自奔逃。蒙古兵驚忙高呼,分頭去追。
董槐牽著董穎,跑入密林,後面蒙古兵窮追不放。地上泥濘坑窪,董槐因先前失血,又做工勞累,一陣頭昏,栽滑在地。董穎拉父親不起,後面追兵已到,急出淚來。一蒙古兵嘴罵髒言,執矛就戳,千均一發之際,卡嚓一聲,那矛突然斷作兩截,隨後一聲嘯起,只見一道長挺劍殺來,蒙古兵縱踴上前,卻似切菜般倒地。
董槐掙紮著坐起,看那道長時,眼睛一亮,大叫道:“可是松林?”那道長一驚,看董槐時,大叫:“可是董槐大人?”原來這道長正是青城派的大弟子俞松林。董槐驚喜交加,道:“今日若非俞兄搭救,我命已喪黃泉!”俞松林將之扶起,道:“我奉師命下山殺敵,不期遇見大人。只不知大人如何至此,落得這般下場?”董槐歎道:“說來話長。”俞松林道:“既如此,請至山中一敘。”遂帶董槐及董穎至青城山。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5:59:55
董槐至上清宮,先拜訪故友青衫客,道了數年不聚之情,將自己罷相之事前後備細說了一遍。青衫客道:“趙昀乃一庸才,嗜欲甚多,怠于政事,只圖偏安,無複國之大志,因之權移奸臣,朝政日非。大人隨之何用,不如就留在敝山,強勝在朝廷上受氣!”
董槐歎道:“我一日為宋臣,終身為宋臣。道長的好意,我心領了。只不知成都如此重鎮,如何會陷?”青杉客道:“說來令人氣惱。今年,蒙哥一路的先鋒軍由紐璘率領向成都進兵。劉整將軍足智多謀,本來堅守,必不失關,只因副將乃丁大全的羽翼,不聽調譴,擅自出兵,導致我軍大敗于遂甯,那厮還給丁大全上疏,把責任全推在劉整將軍身上。蒙軍得了成都,繼而又進駐靈泉山和云頂山。四川制置使蒲澤之領兵救成都,被蒙軍打敗,成都降蒙。彭州、漢州、懷安、綿州等地宋兵相繼投降。”
俞松林也道:“蒙哥汗所率蒙軍四萬,號稱十萬,四月間分三道入蜀。自率主力從隴州入散關,蒙哥部蒙軍由洋州入米倉關,孛里義所率蒙軍由魚關入沔州。十月,蒙哥部蒙軍主力到達利州繼續進攻苦竹隘,我青城山派弟子前去助陣,盡管南宋的援軍多次被利州蒙將汪德臣部擊退,苦竹隘軍民在將軍楊立領導下堅守不降,本派弟子晁虎與隗洛英在戰役中先後負傷。此次蒙哥汗率蒙軍南下利州後,首先進攻苦竹隘,雖然蒙軍輪番進攻,蒙哥汗親自督戰,攻了很久也沒能攻下,蒙軍又架起天橋進攻,還是被我軍打敗。後來由于叛徒趙仲偷開東南城門降蒙,蒙軍才得以進入城內,楊立率領軍民進行巷戰,不幸戰死,苦竹隘終被蒙軍占領。以後,蒙軍又相繼攻占或招降了鵝頂堡、大獲山、運山、青居山等地。紐璘自成都攻占敘州,蒙哥出兵,不到一年時間,長驅而下,宋軍節節敗降,四川日益危急。”
董槐道:“成都新降,重慶、合州定是蒙軍的首要進攻路線,不過有王堅鎮守,料不應失,只怕蒙軍兵分幾路,我軍首尾不能相顧。”俞松林歎道:“大宋氣數將終,我們作臣民的也只能盡力而為了。”
董槐又談了數句,因夜將晚,加之疲困,青衫客吩咐打掃客房給他們父子倆安歇。次日,因晁虎、隗洛英在抗戰中受了戰,臥病養傷,董槐又去看望了一回。將至日中,用了齋飯,前往吳秀蘭處看望。
吳秀蘭在青城山上定居,看著兒子一天天在變,頑皮的模樣每天都能給她新鮮不膩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奇特,心脾中都似灌了甜水,一邊陪著他玩,一邊逗著他玩,這時才真正體味出“寶貝”一詞的真正韻味。
云飛已滿兩歲,吳秀蘭正逗他玩耍,聞得叩門聲,開門後見是董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董槐笑道:“云夫人可好?”吳秀蘭拉著云飛倒地便拜,董槐連忙扶起,笑道:“幾年不見,少公子都這麼大了,當時還只是一團子大小呢!”一邊說一邊輕撫云飛的額頭,百般憐愛。吳秀蘭忙叫云飛稱董槐作“董伯伯”、叫董穎作“哥哥”,云飛依言叫了,聲音稚嫩,惹得董槐拈須大笑,道:“這孩子過于俊美,只怕日後卷入桃花劫中哩。”吳秀蘭一笑置之。
吳秀蘭引董槐等入屋坐,自己沏茶水,董槐道:“孝臻之墳,我每年都會奠拜幾次,云夫人可安心住在這里,此地雖陷蒙古,料他們不敢攻上山來。只是臨安多變化,那里才是真正的龍潭虎穴,夫人要拜孝臻,只好緩些時日我再來接你了。”吳秀蘭聽得眼中酸酸的,道:“多承大人費心了,此處也有先夫的靈牌。”引董槐至內屋,云孝臻的靈位供奉在堂中,董槐忙帶董穎焚香靜禱。
拜畢,董槐問道:“日子還過得去否?”吳秀蘭道:“自耕自織,糊口足矣。”摟著云飛,道:“我目下就只盼這孩子能長大成人,不願他去報父仇,事情已過去了,報了父仇,孝臻也回不來了,我已失去了孝臻,不想再失去他。”董槐道:“男兒志在四方,難道云夫人忍心孩兒碌碌一生?”吳秀蘭歎道:“我現在很迷惑,作父母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出人頭地,現在卻又想他出去、又怕他出去。”董槐道:“出世為入世,孩子長大,意願如何,也就不由父母所管了。”
吳秀蘭問道:“董大人臉上之傷?”董槐自撫臉龐,董穎接口道:“被那些蒙古兵用鞭子抽的!”董槐道:“今日蒙古占領了四川,可以鞭撻四川的百姓;他日攻占了大宋全部江山,就可以任意鞭撻大宋的子民。如果我們願意作亡國奴,不反抗也罷。”吳秀蘭尚未答語,突然,云飛提著幼嫩的嗓子大叫一聲:“我要反抗!”董槐、吳秀蘭大驚失色。
話分兩頭,且說臨安城內,無董槐的干擾,丁大全家族縱橫朝廷已數月。皇上享福之際,問邊事如何,丁大全生怕該自己擔當,不敢詳說,只報邊防無事,嚴密封鎖消息。
深庭後院內,縈共紅綠,美姬擁簇,樂班擺府。眾仙女唱著鳳瑟曲、秦箏曲、陽春曲、朝云曲。紅妝間翠娥,羅綺列笙歌,重重金玉多。歌女的屁股扭得就像游水的魚兒,轉到丁宰相跟前的,屁股上便被左拍一下,右拍一下。侑酒的歌伎也不含糊,三個五個的在宰相身上百媚千嬌,又掐又搗,直羨煞那些門子,個個搔身撓癢,垂涎若滴。
這日,丁宰相照例早朝,剛走出門,被太陽猛地一照,不由得打了一下冷戰,預感著有事發生。回到府中,那顆心一直像被夾在兩把斧刃中,極不踏實。晚間,大臣吳潛得到邊報,言蒙軍先後侵犯四川、京湖地區,宋軍節節敗退,忽必烈所部蒙軍渡過長江已包圍了鄂州,不禁嚇出一身冷汗,連夜趕至後宮報于理宗,言丁大全隱匿軍情不報,每夜在府內風流。理宗不敢相信,命詳加查實,丁大全瞞上騙下,鐵證如山,罪責難逃,龍顏大怒,喝將丁大全抓捕下獄。
這也是丁大全大限已至,因心中有鬼,在床上翻來倒去,無法入睡,熬到交夜斗子時,好容易睡熟,卻連夢也作不安穩。聽得門外喧騰不斷,火光沖天,數百名羽林軍將宰相府圍得周周匝匝,鐵桶一般。丁宰相披衣喚丫鬟伺候,無人答應,羽林中郎將一腳將房門踹開,宣讀聖旨,丁大全的腦海中一陣電擊,整個人就像吊桶脫了繩,直落下井。
平時巴結宰相的官員紛紛落井下石,聯名撰書宰相所犯的一百二十件惡行,皇上鋒怒難平,將丁大全一家子連根鋤起,朝中占官位者五十七人,四地為豪強者不下千人,押解刑部發落。
常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丁大全又是個肥駱駝,家財散在天下,無法統計,府中各類珠玉寶石、古董書畫過多,無法拖走,暫留在府。門子曹恒去求閻妃,閻妃與董宋臣也保不住他。
理宗丙辰年九月,聖旨詔下,言誅死以懲邪佞,將丁大全拖至市曹斬首。大辟臨刑之日,天衢陰崢嶸,似乎老天爺都板著臉判他的死刑。劊子手是關西大漢,殺頭就像在切西瓜,包開包紅。丁大全屈跪在地,毫無懼色,昂首大笑道:“想當年,我的日子何等清苦!要叫我啃一輩子的黃糧,這一生也忒活得沒個意思,太不劃算了!所謂富貴可盛不可永,活著不花死了白搭,我風光了這麼多時日,化掉上億兩銀子,死了亦值得,有什麼好怕的!”後面的話沒讓他說完,劊子手就把他腦袋一按,鋼刀刷落,血顱倒地,骨碌碌地滾了尺把遠,那張臉依然絕望地笑著。詩曰:
聞道故林相識鳥,惡官昨日今如何。
世上死生皆為利,不到烏江不肯休。
因蒙古勢大,就要攻至臨安,內侍董宋臣勸理宗遷都明州逃避,百官皆稱是。節度判官文天祥,上書“乞斬宋臣,以一人心”;軍器大監何子舉等向吳潛建言反對遷都,吳潛調集諸路兵援鄂抗蒙。宋理宗在主戰派的反對下才沒有逃跑,任命吳潛為左宰相兼樞密使,賈妃之弟賈似道升為右宰相兼樞密使,仍兼京湖、四川宣撫大使,命賈似道出兵漢陽,以聲援鄂州。
此時戰事頻頻,這年冬,蒙軍沿嘉陵江進攻重慶,到合州,派降將晉國寶到合州招降,守將王堅乃孟珙部降,嚴辭拒絕,隨後又將晉國寶押至城內閱武場斬首示眾,軍聲大振。王堅曾于淳祐十二年出兵打敗蒙軍,收複興元,寶祐二年又打退蒙軍對合州的侵擾。他調集屬縣十七萬人,增築釣魚城,設防堅守。秦、鞏、利、閬等州陷于蒙古後,各地軍民陸續來這里集結,釣魚城成為十數萬人聚居的重鎮。開慶元年正月,降將楊大淵率領蒙軍進攻合州,打了三個月均為合州守軍所擊敗。蒙哥汗命紐璘部蒙軍于涪州造浮橋,以切斷由荊湖西上的南宋援軍,並自率蒙軍主力進攻合州,也被宋軍打敗,只得將合州團團圍住,迫使守城宋將屈服。但是,合州軍民在王堅率領下,頑強抵抗蒙軍的不斷進攻,四月間蒙軍雖曾一度攻上外城,也被守軍擊敗。王堅在夜間派出兵士襲擊蒙古軍營,蒙軍大亂。進入夏季後,蜀地炎熱,疾病流行,蒙古軍困在城下數月,士氣消沉,無法前進。
成都陷後,駐在重慶的四川制置使蒲澤之,屢打敗仗,四川的大部分地區已被蒙軍占領,重慶處于蒙軍的進攻矛頭之下。川鄂交通線又被蒙軍切斷,形勢十分危急。南宋政府任命呂文德為四川制置副使,以代蒲澤之。六月,呂文德和部將向士璧率水軍由長江西上,乖順風進攻涪州浮橋,經過激烈戰斗,才沖過封鎖線進入重慶,隨後率船十余艘,由嘉陵江北上,進援合州,被蒙軍史天澤部打敗,退回重慶。合州在外援斷絕多時的情況下,繼續堅持戰斗,盡管蒙哥汗多次親自督戰,仍然損兵折將。多年來進攻四川的蒙軍急先鋒汪德臣,一次乘黑夜攻上合州外城,王堅、張玨等率領宋軍與蒙軍展開激戰,一直戰斗到天明,汪德臣攻占合州的企圖仍不能得逞。汪德臣用云梯攻釣魚城,又在城下喊話進行招降,王堅下令炮石猛轟,蒙軍攻城的云梯折斷,後繼的蒙軍為炮石所擊而不能前進,值天大雨,汪德臣也受重傷而死,王堅率部出城追擊。蒙古軍敗退,蒙哥汗本人也在一次攻城戰斗中中箭于膝,到七月間,他承認進攻合州戰役的失敗,決定留兵三千圍合州,蒙軍主力轉攻四川制置使所在地的重慶。但是不久,蒙哥汗終因傷重死于合州所在地釣魚山下,進攻四川合州、重慶的蒙軍只得退走。蒙哥在位九年,死時五十二歲,葬起輦谷。諡曰桓肅皇帝,廟號憲宗。
開慶元年,蒙古進兵敘利亞,占領其都城大馬士革。至此波斯統一,始建蒙古伊兒汗國。東路蒙軍忽必烈到八月才渡淮南侵,月底進至長江邊上,直欲攻打鄂州。九月初一,親王穆哥從合州派人告訴忽必烈,蒙哥汗已死,要他趕快北歸奪取汗位。忽必烈言:“吾奉命南來,豈可無功遽還!”于是舉兵自陽邏堡渡江,進圍華中重鎮鄂州。企圖在鄂州獲勝後,再北上奪取汗位。
鄂州的戰爭非常激烈。十月,鄂州東南隅被蒙軍攻破,宋軍急忙趕築了新城,又被蒙軍攻破,幸而宋將高達率軍奮勇抗擊,才免使鄂州陷沒。到十一月,城中宋軍傷亡已達一萬三千人之多,形勢十分危急,但是守城宋軍仍然英勇戰斗。
蒙軍急切攻不下鄂州,由交廣北上的兀良合台部蒙軍又被潭州宋軍向士璧阻擊。這時,北方爭奪蒙古大汗的斗爭愈來愈激烈,蒙古諸宗王在漠北策劃擁立阿里不哥,忽必烈的妃子弘吉刺只得派人馳至鄂州軍前,要他立即趕回。忽必烈召群臣商議,謀士郝經力主與宋議和,迎憲宗靈輿,收皇帝璽,北上爭位。忽必烈從之,立即從牛頭山北歸,卻聲稱直奔臨安,身任宋軍統帥的賈似道對此卻驚慌失措。這時,王堅派人報告蒙哥汗死于釣魚山下的消息送到鄂州,賈似道並不因此奮起抗擊,迫使蒙軍及早撤軍,反而派出使臣前往求和。宋使到達時,忽必烈正要出發北歸,他隨即派蒙使前往鄂州,並囑咐蒙使,蒙軍出發在即,當看見旗動要立即返回隨軍北返。蒙使登上鄂州城牆,宋方請求蒙軍北撤,願意割長江以北地給蒙,並稱臣納貢銀、絹各二十萬兩、匹,談判還沒有結束,蒙使見到蒙軍旗動,立即返回。忽必烈並通知兀良合台立即北歸,潭州之圍同時解除。
景定元年三月,忽必烈至鄂州返回開平,諸王及其左右勸其在開平即位,勿往和林召開忽里勒台宗王大會。忽必烈從之,繼承汗位,時年四十五歲。這忽必烈乃蒙哥同母弟,母怯烈氏,及長,仁明英睿,事母至孝,尤善撫下。思大有為于天下,訪求賢才,延藩府舊臣及四方文學之士于左右;請原金左右司郎中王鶚講《孝經》、《書》、《易》及齊家、治國之道,古今事物之變,每至午夜方止。並遣使告宋,且問鄂州講和之事。賈似道恐泄議和真相,乃拘其使者,又盡除知情者,忽必烈大怒,誓必滅宋。
漠北蒙古貴族中的保守勢力,另行在哈喇和林擁立宗王阿里不哥作蒙古的大汗,並調兵遣將,入據關隴。遠處于金山之陽、天山之陰的海都,自以為乃太宗之嫡孫而未能繼位,亦不服,遂附阿里不哥。忽必烈不得不將滅宋之雄圖暫時棄之一旁,而將主要精力對付叛亂。在平定關隴之後,忽必烈親自討伐阿里不哥。景定二年十一月,兩軍戰于和林南戈壁邊界附近,阿里不哥軍敗北走。江淮大都督乘內亂之機,于次年二月,在濟南、益都發動叛亂,以漣海諸城歸宋。三月,忽必烈派兵討伐,七月大勝,山東複為忽必烈所有。景定五年七月,阿里不哥在走投無路之下,歸順忽必烈。內亂既平,八月定都燕京,改稱中都。
景定元年七月,支持董宋臣的閻妃病死,吳潛隨即將大宦官董宋臣趨斥出朝。宮中嬪妃最為可憐,白天還好過,可與妃婢們閑聊解悶,可是一到晚間,那淒涼感覺就像刮皮般的難受,那時節,再丑再惡心的男人也要,黑燈瞎火的還不是那檔子事,反正也看不見,只要能填欲溝就好。自閻妃病死後,三十六宮、四十八院的嬪妃都指望皇帝臨幃,故而人人望幸,個個盼星,理宗越發不加自制,淫風靡漫宮幃。直享受得親親密,夜夜歡;直消磨得面面黃,膚膚瘦。
賈似道對私自求和之事,不但匿而不報,反而偽造大捷以邀功。理宗竟不察,以似道有再造之功,宣其入朝,進為少師,封衛國公,手詔嘉勉,賞賜甚厚,論為股肱之臣,將士亦論“功”加官。賈似道隨即排擠左相吳潛,吳潛被彈劾罷相。賈似道進而清除朝中逆己之黨,全部把持了政權。賈似道隱瞞投降真相,騙取權位,對抗蒙有功的將士陸續給予打擊。保衛釣魚城奮勇抗戰的王堅,在蒙古軍退後被調入朝,任侍衛步軍司都指揮使,被免去了四川的兵權。賈似道又把王堅調出,知和州,不久,王堅抑郁而死。賈似道又實行“打算法”,凡在抗戰中支取官物作軍需者,一律治罪。抗蒙立功的向士璧,因此遭彈劾罷官,被逼死,家屬被拘償付軍需。趙葵知潭州,也被彈劾曾在正月十五日支官錢張燈設宴,罷官征償。賈似道控制禦史台,凡是同他不和的官員都被禦史以各種罪名彈劾罷官。
四川失後,南宋失去大量糧草供應,統治下的東川地帶,還要靠京湖一帶供給駐軍的糧米。東南地區隨著土地兼並的急劇發展,大片田地集中到大官員將領手中,他們憑借權勢,逃避賦稅。朝廷糧餉不足,便以“和糴”為名,向地主富戶攤派征購,所謂“國用邊餉,皆仰和糴”。朝廷財政虧缺,又依靠增發紙幣來作為“和糴”的支付手段。結果紙幣濫發,物價上漲,軍糧不足,朝廷陷入重重危機之中。
寶祐二年十月,永嘉郡王趙禥進封忠王,十一月,賜名邦壽。景定元年六月,時理宗無子,立趙禥為皇太子,賜字長源。
理宗家教甚嚴,規定:雞初鳴,問安;再鳴,回宮;三鳴,往會議所參決庶事;退,入講堂聽講經史,終日手不釋卷。將哺,複往問起居。理宗每問今日講何經,答之是,則賜坐賜茶,否則為之反複剖析;又不通,則怒,明日複講。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00:37
第六回 兒馬標立青城山 誤探幽洞識異客
景定五年十月,理宗死,在位四十年,時六十歲。咸淳元年三月,葬于會稽之永穆陵,諡曰建道備德大功複興烈文仁武聖明安孝皇帝。趙禥即位,乃度宗。
趙禥作皇太子時,為人處事極其小心,活得較壓抑,繼位之後,自可為所欲為。度宗在作太子時就以好女色出名,作皇帝後,整天沉溺于酒色,講習儒學,稱賈似道為老師。
賈似道加號平章軍國重事,全部把持了朝政。皇室、貴族囤積大批糧食財物,恣意揮霍。景定三年,臨安城中缺糧,饑荒嚴重。知臨安府馬光祖請見度宗生父榮王與芮,連去三次,說現在百姓都要餓死,請拿出一些糧食以收人心。榮王拒絕,撒謊說他倉庫空虛。馬光祖當面拿出證據,說某倉還有幾十萬石。榮王無話可對,勉強答應拿出三十萬石。
浙西大水災,死者數百千萬,連年旱暵,田野蕭條,物價翔踴,民命如線。賈似道不准上奏。臨安米貴,劉應龍作《勸粜歌》,因而被貶官去朝。丁大全剛去,賈似道又來,大宋永無安甯之日。
不說朝廷邊事,但表青城山上,云孝臻之子云飛嘔啞學言,至今也有九載。俗話說,只愁不養,不愁不長。他那俊秀的臉龐格外討人欣愛,師父們都將他視為玉麒麟一般哩!這些年來,云飛隨著隗洛英習武受教,每日勤練淬礪,哪怕風吹日曬。由于他早慧速成,師父授之必通,隗洛英對他總是贊譽有加。
云飛剛過開蒙年齡,對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鮮、好奇,這時節的孩子總是貪頑的。一日,云飛與好伙伴梁建興去摘檳子,可巧整座青城山只有此一株檳子樹,倒與四周青青的欒樹區別開來,更撩人眼,遠望紅紅紫紫姹姹,近端嬌嬌小小可可。兩人急不可待地攀上枝干,將那小蘋果似的檳子收了個飽。
梁建興比云飛大好幾歲,一邊擷一邊說道:“云飛,這個好地方千萬不可告訴其他師兄弟哦!”云飛正往上匍匐,轉首問道:“為什麼?有好吃的,大家一起吃不好麼?”梁建興有些小家子氣地一拍枝頭,道:“他們可壞了!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自己獨享,從來沒與咱們知會一聲;咱們好容易發現的寶樹,干嘛平白讓于人家!”說完忍不住嘗了一個,贊道:“哇!真是又酸又甜呦!”枝上有一鶪鳥作的窩,里面有三個灰褐色小家伙鉤著嘴,在不停地唱歌呢,似乎在告訴他們:“天氣要冷羅!”
云飛將頭探了過去,朝著小鶪鳥們吹熱氣,可愛的小絨絨們都讓他忘記梁建興剛才嘰咕什麼了,只是笑著應道:“好吧,不說就不說啦!”與它們逗了一會兒,稍稍仰見梁建興吃得開心,又看見襟上的顆顆紅寶石灼灼閃亮,肚里的蛔蟲也吵饞了,便拿起一個在衣裉上磨擦。噯呀!擦的時候一不小心,胸襟斜抖晃散,那些紅寶石就如人參果一般,都被地仙給貪了。云飛在樹干上左撈右接,噯呦,這個貪吃的地仙連人也不放過呀,云飛有個閃失,將要跌到樹下。
人失去依靠了,本能的會找一個東西揪住,云飛在慌亂中想抓住一根樹干,可是三只小鶪鶪的家還在上面呢,若是一揪一扯,可愛的小鳥就都要糟殃了,那鳥媽媽孤伶伶的就太可憐了。想到這里,云飛縮回了手,以手掌先撐地,然後隨勢畫了一個圓弧,嗒嗒落地,雖然身子上未受半點傷害,只是苦了肉掌。梁建興望下驚叫道:“你沒事吧?”也慌慌張張地下了樹。云飛把手掌翻面一看,頓時一團烏黑,扯著臉笑道:“沒事,沒事!”
云飛聳著肩捱到西邊河泮,坐在碥石上盥洗,梁建興則刷著檳子。云飛從水中抽出手一看,滿是傷斑,赤赤星星,一伸一張都痛如鑽心。梁建興走過來,將檳子喂于他吃,還將大半分于他,道:“今天你受了傷,這些算是給你補身子的。”云飛忙推辭,梁建興皺著眉道:“我一個人哪吃得了這些,帶些回去給你娘吃吧!”云飛見他情真意切,只好勉強收了。
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云飛與梁建興揮手而別,朝家里跑去,煙囪里冒著炊煙,原來母親尚在做晚飯。云飛把一捧檳子放置桌上,走進廚房,將自己采檳子摔下樹的事情與娘說了。母親直聽得心驚肉跳,云飛說著,她就好象此刻親眼瞧見了一般,更好像自己親臨其境一般,又見鍋里菠菜血紅,便將手中所握的鍋鏟丟在鍋里,半蹲著身子,拼命在兒子的面頰上親吻著,他可是她最重要的寶貝。
母親的心情逐漸平和下來,按著云飛的雙肩,語重心長道:“孩子,娘早就對你說了,你已經長大了,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不要頑那些危險的行當,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懸心!”她邊說邊撥開云飛遮在眼前的頭發,道:“你要是有個長短,教娘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爹?”一時氣促,說得眼也潮了。云飛惱恨自己這麼大了還不懂事,還讓娘親多操心費神,也後悔將此事告訴娘親。他握緊拳頭,不敢給她看,親聲回道:“娘,我以後再也不頑皮了!”母親噙淚點頭,空氣中焦味漸濃,原來菠菜都燒干了,慌忙跑去料理。
盛飯時,每每看見娘從霧氣騰騰中探出頭來,就像白云中的仙女一樣美麗。云飛在母親不倦地叮嚀下吃完飯,為了不讓她疑心,便依然如故地去自己房中練字。云飛研好磨,擺好紙,泚了筆,忍住痛,用左手幫著右手握筆,左手剛剛離去,筆便滑刺掉在紙上。云飛探頭望向母親,她正拿著炊帚刷鍋,沒有瞧見,這才落下心石。“云飛呀云飛,一點小痛就使你連筆都抓不牢嗎?”他閉上眼睛,鯨吸一口清氣,頓然忘記了手上的傷痛,將筆餂飽,潛心楷書,耳畔回蕩著隗洛英所授的話語:“幼而學,壯而行。”此時的他,完全憑借一股親情與不屈的毅力,揮毫是痛苦與愛的搏斗。
白紙上,書曰:“匡衡鑿壁借光,車胤囊螢夜讀,孫康映雪苦讀,江泌追月而讀。云可聚散飄沉,飛無重終末地……”
母親洗完碗後,又將檳子洗淨盛在盤子里端過來與云飛吃,云飛把筆擱在硯上,便去舀水洗手。母親拿起紙一瞧,字寫得齊截,心中甚慰,待云飛來時,誇道:“飛兒,你的字越來越有進業了!”云飛含笑問道:“娘,字寫得好,將來有什麼用處啊?”這一問倒真真將母親給難住了,若是為了作官,那人生的目標也太俗了;若不為作官,字寫得好又有什麼用呢?她怔著臉答不上話來。云飛想了想,道:“娘,我知道了!好字是給別人看的,別人看著舒服,就會喜歡我,對麼?”母親支吾著點了點頭。
兩人吃著檳子,扯著閑話,拉起了吳秀蘭深刻的回憶,道:“你小時候可愛哭了,記得你剛出世時,早上哭,中午哭,下午哭,晚上也哭,可把娘給磨壞了。”云飛笑道:“沒那麼愛哭吧,我現在不就正在笑麼!”“傻孩子。”母親望著云飛,似乎要從他臉上找尋到什麼,道:“想一想,你小時候淘氣的情形還真讓人懷念呢。你的大小師父們都愛上咱家坐,一個個心甘情願地幫你換褯子,也還真幫了我不少忙呢。特別是俞大師伯,年老心不老,就數他最犯孩子氣了,也學著你的模樣和你頑,他和著你哇哇啼叫起來,可把我們都給逗樂了。每次來總愛給你帶些小禮物,他拿著尜兒在你面前晃來甩去,你那兩只大眼睛呀,就直直地盯著尜兒,嘴巴張得大大的,還跟著它爬,真是有趣呢!”云飛樂得呵呵笑。“噯,眼睛一眨,你都這麼大了,現在想起來,這些事兒就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母親的笑臉里又轉出一份辛酸來。
云飛笑問道:“那我師父呢?”母親道:“你師父啊,他不太喜歡和群逗你,每次來都要抱你出去玩,至于抱出去以後的事情嘛,娘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去問他啊!”云飛囁嚅道:“娘,這個你叫孩兒怎麼好意思問嘛!”母親笑道:“好好好,娘去問該合了你的心吧!”云飛急道:“娘你別笑話我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母親把云飛的鼻尖一點,道:“別裝鴨嘴了,誰不想知道自己小時候是個啥模樣,瞧你羞羞答答的,唉,以後討媳婦恐怕都要娘操心羅!”云飛紅著臉叫道:“娘──”母親這時已吃下兩個檳子,笑咪咪道:“好了,娘去紡麻了,好吃就多吃點吧!”
她走到門前,不禁回頭望向云飛,也不知怎麼了,突然為他犯起愁來,“唉,但願能看著他娶媳婦就好了!”遂又自笑一聲,“我也真是的,想那麼遠干嘛,難道還見不成麼?噯,還沒老都糊塗了。”
云飛看著吃得像個“亞”字的檳子骨頭,突發奇想道:“我要是把這些都埋在後院里,不就可以長出檳子樹來麼,那該有多好啊!”心里美美的,便果真將桌上的檳子核都抓在手里,拿了一把鐵鍬,跑到後院去將它們種了,只是鏟起土時,那雙手真有著說不出的痛啊!母親見他神經奚奚的,便走到門口瞧個究竟,笑道:“這個傻孩子,沒那麼容易長成樹的。”云飛道:“我埋了五個核,總能長活一棵樹吧!”母親笑了一聲,操著家忙去了。
屋里,母親一手拈針一手穿線,左穿不進右穿不進,擦了擦昏沉的眼睛,一個線頭在她眼里依然是兩個,只好喚云飛幫忙。云飛放下鐵鍬,從屋外跑進來,聽了母親的話,簡直教人不敢相信,忙盯著她看,見其眼角已積下一條很深的線,眼睛也淡然無色了,心中猛地一沉,道:“娘!你的眼睛……”母親不以為然地笑著,道:“有些看不清了,不知不覺中,人也顯老了。”云飛紅著眼圈兒,道:“娘……你,你還不到三十歲啊!”云飛用戰抖的手穿了數次才成功,母親接過去時,臉上依然微笑著,伴著燭光的微笑。
次日便是七夕了,晚間的天空星月明亮,特別是牽牛六星與織女三星格外醒目。云飛與母親在屋外納涼,母親擺好祭座,放些瓜果絲棉,默默替云飛乞求智慧靈巧。兩人都坐在竹床上,云飛吃著山梨,吵著要母親給他講故事,吳秀蘭便講了一個嫦娥奔月的故事。云飛意猶未盡,還想再聽,母親笑道:“好好好,再講一個伏羲兄妹造人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不待母親講下去,云飛搔頭問道:“娘,為什麼你講的故事都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呢?”這句話勾起了母親最美麗的回憶,那是和云孝臻在一起的回憶,倆人情長如水,卻只作了三年結發夫妻,誰說上天待人公平?她迷朦著雙眼,喃喃道:“因為,當你再也見不到一個人時,你會發現,你和他相距得好遙遠好遙遠,他的一語一笑都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云飛道:“對呀,過去的事情才叫故事嘛,我明白了。娘,你接著講吧。”
母親對著月亮呵了一口氣,云飛干脆躺下,頭枕在母親腿上。她撫摸著兒子,講著那個未完的故事:“天上有一個雷公,他的脾氣很壞,憤恨著人類世界的邪惡,便要讓人們嘗嘗自己種下的惡果的滋味。但有位神力非凡的勇士知道了這件事,便與雷公作戰,用虎叉刺中了雷公的腰,將其囚在鐵籠中,還准備把雷公殺了醃著吃,便到市上去買香料,叫自己的兩個孩子仔細看守雷公,說千萬不能給雷公水喝。父親走後,雷公假裝呻吟,作出萬般痛苦的模樣,再三懇求兩個小兄妹給碗水喝。小妹妹心慈,便求哥哥,哥哥也起了惻隱之心,于是,妹妹用刷把蘸了幾滴水灑在雷公嘴里。雷公得了水,恢複了神力,便讓孩子們離開房子,自己沖破鐵籠飛出門外。臨走前,他拔下一顆牙齒,要兩兄妹趕快種在土里,若遇到災害,便藏在所結果實里。這時父親回來,不見了雷公,得知原委,知道大禍將臨,就晝夜不停地打造鐵船。兩個孩子也將牙齒種在地里,瞬間冒出綠牙,當天開花結果,第二天就長了一個很大的葫蘆。兄妹倆將葫蘆鋸開,上瓢小,可容妹妹,下瓢大,可容哥哥。第三天,父親的鐵船剛打造完工,天空中突然腥風狂嘯,暴雨傾盆,洪水霎時沖毀田園,淹沒丘陵,大地化為滄海。兄妹倆躲進葫蘆,隨波漂流;父親駕著鐵船,直撞天門。天神恐懼,令水神退水,傾刻,風靜雨消。父親的鐵船從高空跌落,摔得粉碎,父親死了。葫蘆有彈力,卻安然無恙,兄妹倆沒受任何損傷,他們便是人類唯一存活的遺孑。他倆原本沒有名字,因為是從葫蘆里存活下來的,所以自己取名叫‘伏羲’。‘伏羲’就是‘葫蘆’的意思,男孩叫‘伏羲哥’,女孩叫‘伏羲妹’。那時,天地相距不遠,兄妹倆常從天梯上攀到天庭去玩。兄妹長大,為傳後代而結為夫妻,沒多久,妹妹產了一個肉球。他們把肉球切成細碎小塊包起來,帶到天庭去玩,剛到半空,被一陣大風吹散了包,細碎的肉球四散飛落,落到大地上,都變成了人。所以,伏羲兄妹便成為再造人類的始祖。”
云飛聽後,不知為什麼,就是對伏羲兩兄妹莫名生出一陣親切感,也不吵著母親再講別的故事了,獨自心里想著:“如果我也有個妹妹就好了,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地照顧她。”母親輕輕拍著云飛,問道:“還想再聽麼?”云飛卻沒有反應。一瞥眼,傻孩子都在竹床上睡著了,她歎了一聲:“這孩子……”便將云飛抱進屋,給他蓋上了一床映著好多潔白雪花的薄被,瞧他臉上紅通通的一個蘋果,笑了一聲:“這孩子……”離了床,接著把瓜果絲棉等搬到屋內,拿了一把竹椅在門口乘著涼,眯望著天河,星月掩映月膧朦,秋風吹過身漸寒,心里又掛念起丈夫來。這些年孤棲異地,也不知丈夫的尸骸葬于臨安何處,連一次祭拜都沒有,他會怪我麼?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幾多時。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云飛翻身時,手壓了一個空,迷糊中醒來,見母親不在身邊,便叫了一聲:“娘,很晚了,睡吧……”頭昏眼重,又迷糊睡去了。
天曚曚亮了,雞剛起鳴,哐哐聲便隨之響起,云飛聽見母親在門外劈著柴火,在困中醒著勸道:“娘,多睡一會兒嘛,昨晚上你熬得那麼深。”“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嘛!不做事,娘可閑不住的。”從戶外又傳來無間斷的哐哐聲。
孩童之事,頑耍戲鬧,暫無必要累贅詳表,以一詩作結為恰:
少小須勤學,螢窗萬卷書。三冬今足用,誰笑腹空虛。
山上不知凡間事,此時局勢更加緊張,南宋的潼川安撫使劉整被賈似道所逼,景定二年以瀘州等十五州三十萬戶叛變降蒙,由是蒙古盡知宋朝虛實。咸淳三年十一月,劉整向忽必烈提出滅宋方略,當先攻襄陽,自古帝王,非四海一家,不為正統,如置南宋而不問,是自棄正統,更堅定了忽必烈消滅南宋的決心。蒙軍又針對水戰不如宋軍的缺點,造船五千艘,訓練水軍七萬,為攻襄滅宋作准備。次年九月,以宋扣留使者為由,命劉整為都元帥,隨同征南都元帥阿術進侵襄、樊。
賈似道當權,所謂“國計困于造楮,富民困于和糴”,已成為極其嚴重的問題。景定四年,知臨安府劉良貴、浙西轉運使吳勢卿等建議實行買公田。賈似道采納此議,命禦史台官上疏:“三邊屯列,非食不飽,諸路和糴,非楮不行。為今日計,欲便國便民,而辦軍食,重楮價者,莫若行祖宗限田之制。”辦法是按官品規定占田限額。兩浙、江東西等地官戶超過限數的田地,從中抽出三分之一,由官府買回,作為公田出租。如買田得一千萬畝,每年可收六、七百萬石租米作軍糧。據說行買田法,“可免和糴,可以餉軍,可以住造楮幣,可平物價,可安富室,一事行而五利興。”理宗下詔買公田,設置官田所,由劉良貴提領,先在浙西路實行。地價按租米折算,租米一石,給價二百貫。占田在二百畝以下者免買。此法實行到次年,南宋共買公田約一千萬畝,收租米六百多萬石,在臨安咸淳倉儲存。
買公田使南宋王朝按計劃掠奪到一批租米,但租種田地的農民卻由此遭受到殘酷的壓榨。官府買公田後,在各鄉設立“官莊”,仍由當地的地主充當莊官,向農民收租。規定每收租米一石,明減二斗,不許再額外多收。但事實上地主從中舞弊,敲剝農民。買公田時,往往以租米六七斗虛報一石,官府據以規定重額的官租,強迫農民交納,農民與朝廷的矛盾更加尖銳化了。
買公田時,有權勢的大地主可以拒不投買,地方官府要完成買田的額數,便強迫二百畝以下、百畝之家的小地主賣田。買田價格,也減少到租米一石給十八界會子四十貫。或者只給一些度牒、官誥折價。地主的田地被官府奪去,換來一些虛銜的官誥。公田法行,浙中大擾,破家失業者甚眾。朝廷與地主爭奪田地的矛盾也激化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00:54
賈似道踏青泛綠,不思閭巷之蕭條;醉釀飽鮮,遑恤物價之騰踴。有詩題曰:“山上樓台湖上船,平章醉後懶朝天。羽書莫報樊城急,新得蛾眉正少年。”
大臣李悝之子李祥被苗元佑收養,其子從小到大,一味頑皮,似乎天生一副逆骨,不論尊卑,毫無禮貌大小之分,打架鬧事,無所不能,看見有人恃強凌弱,定要替弱者出頭。苗元佑要李祥讀書寫字,李祥道:“讀書是為了作官,我不願作官,讀個什麼書?寫字是為了充門面,我天生的躐遢命,寫個什麼字?”鄰里皆說此小兒太過于叛逆,養則傷身,不如不養。苗元佑管他不住,只好聽之任之。
不知不覺中,云飛又長三歲。青城山後山林中,云飛正和隗洛英比劍,云飛攻,隗洛英守。云飛的劍法雖已有些氣候,卻依然攻不破隗洛英的禁區。兩人罷劍,隗洛英道:“飛兒,我們青城劍法的招式,你都記在心梢上了,只是用起來不太隨心,勁道也太小。唉,這也難怪,你年紀尚幼,牙好胃不好,還是消化不了。不過以你現在之勢,數年後,成就定然踔我之上!”云飛不好意思道:“師父過獎了,我一定會勤加練習的。”
遠處有一小童打破了氣氛,大聲喊道:“隗師叔,師祖要你速去上清宮商議要事!”隗洛英不敢怠慢,向云飛交待兩句便火速奔去。云飛望著隗洛英離去的背影,回想他剛才之言,心中又驚又喜。
隗洛英到得上清宮,青衫客和各位師兄弟正在運籌謀劃天下大事。隗洛英行完禮後,問道:“師父,局勢如何?”青衫客滿臉愁容道:“今蒙軍大舉南侵,要取漢水南岸的襄陽,必先破北岸的樊城。春季時分,蒙軍圍攻樊城,京湖都統張世傑領兵拒戰失敗。賈似道派范文虎來援,又敗,范文虎乘輕舟逃跑。襄、樊雖然被攻,援軍也多次為蒙軍所敗,但是我朝仍得以從漢水運送糧食衣甲前往,使襄、樊軍民能夠堅持抗蒙斗爭。蒙軍攻不下襄、樊,就采取切斷漢水通道以困死我軍的戰術,遂于鹿門山、白河口築鹿門、新城等堡,以後又在漢水中流築台,上設弩炮,與夾江堡相應,以控制漢水通道,從此以後我朝支援襄、樊的衣甲糧食也被切斷,南宋的水、陸援軍又都被蒙軍打敗,襄、樊軍民抗蒙極為困難。”
俞松林又道:“這還不夠呢!剛剛接到飛鴿傳書,天人教興風作浪,滅了湖廣的鯨幫和鹽幫,將湖廣劃為自己的勢力范圍了!”隗洛英驚出一身冷汗,道:“這麼說來,天人教已經掌握住武林的三分之一了!”俞松林皺眉道:“嗯,天人教教徒殺了三百多條性命,湖廣的官府對這事竟然不聞不問,可見他們早已蛇鼠一窩了。那武林三巨竟也袖手旁觀這許多年,沒一個說句公道話的;只有逢憷燕子在江湖上走動,卻也不鏟天人教的土。”青衫客長歎道:“如今國生內瘓,外有強敵,如果再厝火積薪,延宕下去,大宋江山怎能保全!”晁虎氣得一拍桌,啐道:“士兵管軍事,武林人管江湖事。天人教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咱們不如誠約天下正派武林人士共同圍剿,待刮了這個毒瘡再齊力抗擊蒙古,怎麼樣?”
俞松林搖首道:“天人教勢力龐大,教主羅毅的武功深不可測,護教四魁的武功恐怕都不在八大門派掌門之下;再加上五大堂主、十香主和教徒數千,如果和魔團硬拼,中原武林定會大傷元氣;既便我們獲勝,又哪有力量對抗蒙古兵!”晁虎聽得啞然,青衫客也蕩沒了主意。
隗洛英道:“既如此,我們不如修書請天人教一齊對抗蒙古兵。一來可以防止天人教勾結蒙古,減少對大宋的威脅;二來埤增了我們抗擊蒙古的生命力;三來可使武林恢複平靜,天下蒼生之福!”四周先是為之靜謐,隨後,青衫客起身大笑道:“你這話說得真不錯啊!要我們與邪魔歪道為伍,豈是正派人士之所為!”晁虎笑道:“隗師弟,你將天人教想得也太簡單了,他們會與我們同盟?你可真是糊塗得可以作魯肅咧!”
俞松林覺得隗洛英所言及是,但師父已打了定針,不敢再生歧議。隗洛英噤若寒蟬,忖道:“師父太死板,看來武林定有一場大浩劫了。”青衫客道:“我認為天人教之所以蠻橫,是因為我們武林正派無盟主號令,齟齬猜忌,缺少團結。數十年前,紅教作亂,江湖人士齊推緯云婆婆為武林盟主,將其鏟滅。如今當務之急,應該選出一位新盟主,讓他來領導群雄,這樣才能對抗天人教,使其不敢恣意妄為。”俞松林捂須道:“師父說的不錯,我即刻去聯絡八大門派。”青衫客道:“好,這件事就交給松林去辦。那昆侖派和天山派本不屬中原,居心如何,尚難拈掇,還有崆峒派被金國占據年深,也不可不防。”俞松林唯諾而出。
且說云飛練了一會兒劍後,漫步在山林中。暖日烘烘,熏風柔柔,只見千松排戟,萬仞屏開;枯藤涯老樹,古渡界幽程。但他無心賞景,只想著將來要手刃仇人,殺退外敵,一股熱泉湧沸心海。偶然發現石壁一處雜草蓬蓬,那雜草倒似在掩蓋著什麼。云飛好奇心勝,撥開草叢,果然里面有文章,卻是一石門,不是很寬大,門上青苔斑斑,也有些年頭了。
云飛用力推開石門,里面是個黑不見底的洞穴。越黑暗不可知才越能勾起人的知曉欲望,他用荒草和樹葉紮成一團,再用火石將其點燃,橫著腸子,豎著膽子,徒步朝里面徐徐而行。洞內陰暗潮濕,地上水溝不斷,不時還有蝙蝠撲面。他掩面繼續前進,有時扶著牆,摸著一些液體,粘得像阿膠,甩也甩不掉。他的心髒突突直往上頂,走過逼仄的過道,轉了數個彎,終于行至盡頭。
可眼前的情景倒把云飛嚇了一大跳,只見一人……不,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鬼!被綁在四根大鐵索之焦,每根鐵鐐都如穿線一般透過他的身體,令人毛骨悚然!云飛吸了一口郁悶的空氣,將火把伸前,緩緩沿進那人。這時算把他看清了,身上幾乎沒有一塊肉,只是一層皮披在骨頭上,面部紅黑藍綠色疙瘩突起,周身腫爛潰瘍,眼睛眍瞜,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人突然睜開粘滿汙穢濃液的眼皮,一雙掠魂驚魄的眼睛橫視著云飛,淒恨的精光刺勒射人。云飛的目光與他相觸,嚇得倒退了幾步,強行按壓住心頭的懍懼,顫聲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那怪人似乎想到什麼,漸漸收了厲眼,垂下眼皮,茫然無主道:“我是人還是鬼?我是人還是鬼!”嘶啞的嗓音夾雜著無限的痛楚與淒涼,突然狂烈地抖動鐵鐐,似皮筋甩著弧圓,眼花繚亂,發出“豁啷啷”的冥鈴聲,尖叫道:“你告訴我啊,我到底是人還是鬼?!”云飛忖道:“你是人是鬼自己不清楚麼?”不由得又抬頭朝那怪人偷偷瞥了一眼。
怪人怒視云飛,好象憎恨著一切事物,凝喝道:“你是誰,怎麼知道這里的?”云飛不敢怠慢,忙作揖道:“這位前輩,我乃青城弟子,無意中闖入此地,請恕不拜之罪!”怪人聽得“青城”二字,驀然慘笑道:“青城、少林、崆峒,哈哈哈哈!”云飛一頭霧水,什麼青城、少林的?
洞內隱隱中傳著嚶嚶聲響,怪人似發現了什麼,舌頭翹伸,將一細蚊送入嘴中。云飛見他活吞生蚊,倒是人生頭一次遇到,驚訝地瞪大雙目。怪人語氣緩和下來,道:“你是不是覺得老夫吃昆蟲很奇怪?老夫這一生都在和毒物打交道。嘿嘿,江湖上有誰聽到我‘百毒神仙’的大名不聞風而逃的?”哼了一聲,道:“要不是那些偽君子一齊對付老夫,老夫我豈能落到今日這般地步!他們想活活餓死老夫,可他們卻沒想到他爺爺什麼都能填肚!”說到自傲的地方,不由得又冽聲狂笑起來。笑聲既似高興,又似傷心,讓人捉摸不透。
云飛看此人生不如死的樣子便覺心痛,道:“是誰害了你?”百毒神仙的臉皮漸漸繃緊,道:“害我的人太多了,數也數不清!”云飛悵然道:“別人將你鎖起來,定是你作惡;不過,我可以救你,但你以後不要再害人了。”
百毒神仙陰嘿冷笑,道:“就憑你也能救我?你知道嗎,他們將鐵鐐鎖了我全身的筋骨,你這毛小子怎能將它取出!”云飛近身瞧來,心膽俱寒。只見他渾身骨突出皮,頭顱上套著鐵圈,橈骨、尺骨、股骨、髕骨、脛骨、腓骨全被折斷,似絮丁零。再看頸椎、鎖骨、肩胛骨、胸骨、胸椎、肱骨、腰椎、骶骨、尾骨、髖骨、髂骨、恥骨、坐骨上穿著一十三條鐵鏈于牆,遠望如漆,近視如網。就連那腕骨、指骨、掌骨、跗骨、趾骨也不放過,鐐環不斷。
云飛大叫道:“天哪,世間竟有這樣殘酷的刑法!”許久方敢睜眼,映入眼簾的依然是百索鋃鐺與槁木枯柴,云飛道:“既如此,那我以後給你送些東西來吃,看你瘦得這般田地!”明心可見性,百毒神仙抬起頭,道:“你這所謂名門正派的小弟子倒很實誠,不過心腸好的人都死得早。唉,可惜,可惜!”
云飛道:“娘總是教導我心腸好的人定有好報,你為何如此說?”百毒神仙道:“江湖人心險惡,你不會害人,便只有被人害。”云飛似乎聽出些道道來,百毒神仙咳欬了一聲,道:“我肚子很餓,你去找些吃的來,比如蜈蚣、蠍子什麼的。”云飛答應了一聲,與他待得愈久愈覺得他神秘叵測。
此洞陰暗潮濕,毒蟲也繁多,云飛就近取材,東捕西捉,過了一炷香的辰光,回到百毒神仙這兒,手上提著一只小布袋,將布袋放在百毒神仙的嘴旁,打開袋口,將其中的毒物一古腦送進了他的嘴里。百毒神仙“嗄吱嗄吱”的咀嚼聲,云飛聽起來特別不舒服,好在他很快便咀完了。
百毒神仙吐了一口毒氣,很滿足地說道:“好吃,好吃哩!”仔細打量著云飛,百毒神仙忖道:“這孩子眉清目秀,倒似個有造化的,江山才能盡,我也不能挑三撿四了。不然,我毒家的絕世武功豈不埋到棺材里了!”主意已定,道:“獎勵你找食,老夫今日傳你一套掌法,乃老夫半生之精血誠聚,名為‘百毒神掌’。此掌將自身內的甘火及毒氣逼于掌心,再發放至敵人體內,使其中毒,惡猛非常,你仔細將口訣記住!”
也不管云飛願不願學,他就一字一句地將口訣讀出,云飛閉目凝神,一字一句矵記于心。授完之後,百毒神仙道:“此掌法每日只需練一個時辰,不可多練,也不可不練。多吃一些咸辣之菜,以增加體內火氣,如此不出幾月便有小成。以後你要每日替我抓蟲,知道嗎?”云飛點頭道:“救人救到底,這是我的本份事,前輩不必懸心。”忽然“哎呀”叫了一聲,說道:“時辰不早了,恐師父詢問,就此告辭。”行完禮欲走。百毒神仙叮囑道:“不許將你我之事告訴任何人!”云飛回頭向他一笑,也就算答應了,出了洞,關好石門,掩好了樹枝雜草。
被陽光一照,渾身上下好舒服,云飛吐出一口悶氣,不知為什麼,突然感到人生就好像處在兩個極端中。在路上不斷回憶著百毒神仙,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呢?不過,與他相處了一段時間,又覺得他不象壞人。但又是誰將他鎖在那里呢?當他聽到“青城”二字之後笑得那麼悲壯,似在哭號。無數個迷團圍繞著云飛,不覺已回到上清宮。
成都陷後,不少流民往深山中避難,青城山亦收留了幾百人,與云飛母子一般,都在後山居住,自力更生。其中年輕力壯者百十人都投到晁虎門下,由他統一拔劃,教習武功。青城派為顯勢容龐大,擇選弟子要求過簡,故而良莠不齊,實為一大隱患。
大操練場上,鬧聲喧嘩,青城弟子皆在瀝練武藝,俞松林的大弟子金榮也在其中。只見金榮二十歲上下,福臉蠻腰,身材粗壯威橫,穿一棕色麻衣。他是青城派三代弟子中年齡最大的一個,云飛則年齡最小。只見他正將一師弟顧盡忠摔倒在地,神情好不得意。
金榮瞟見云飛,拍拍手上的灰塵,喊道:“小師弟,我師父總誇你天資聰慧,武功進步神速,咱們今日過兩招如何?”他喊起話來,脖子一仰一仰的,身旁的師弟代贏、郟育深也幫腔道:“是啊,小師弟,你總與隗師叔到後山練功,底子多深我們也不清楚,不如現在露兩手,讓我等開開眼界嘛!”那代贏與郟育深皆是俞松林的徒弟。
云飛知道金榮氣盛,身為大師兄便常以高姿態對待師弟們,如果苟且勝了他,他必恨之,忙陪上一個情道:“大師兄武藝高強,度德量力,小弟豈是對手,小弟甘拜下風!”這一席話更激得金榮傲心直沖,有意賣弄武藝,道:“小師弟太過謙啦,大師兄我亦未必勝得了你,來來來,咱們還是切磋一二吧!”哪管云飛之意,一招“虎爪探路”使將出來,云飛此時只有陪戰,見金榮來勢凶猛,先避之為上。金榮見云飛不敢還手,還以為云飛怕他,心中更是赳翻天,揮起雙爪“飛鷹開月”沖向云飛。云飛不及躲避,胸口衣裳被扯破一處,見他下手越來越重,心中大為不快。
金榮擊中云飛,收手氣昂地說道:“小師弟竟能躲過我第一招,大師兄我真是由衷的佩服哩!”說罷大笑不止,他講這話如此小覷云飛,意思是說云飛只能躲過他一招,第二招就得中招了。云飛念在他是大師兄的份上,也不願傷和氣,只得抱拳道:“大師兄武藝超群,青城弟子無一能敵。”金榮樂得嗬嗬笑,旁邊有些不知情的師弟也都恭維,另有幾個師弟跑過去撫慰云飛。
“什麼武藝超群,青城弟子無一能敵!”驀然迎空一人大聲喝道,金榮聽得是師父俞松林的聲音,嚇得惶目張望,見了師父的肅面,便有七分鬼見愁。俞松林正沿屋內行至場中,沖金榮叫道:“給我過來!”金榮也只好勉強支起架子骨,走上前去。俞松林氣沖沖道:“‘自大一點’念臭,你知道嗎!習武之人且最忌自大,而你身為大師兄,不以身作責,教導其他師弟,反而處處為難師弟,真是太不長進了!”啪的一聲,反手便是一耳光,打得金榮臉上火燒火燎。金榮最懼怕的便是俞松林,只好捂著臉,低聲求寬:“我再也不敢了,師父……”
俞松林瞧云飛受了傷,道:“看你的小師弟,處處忍讓,你就不能多學學他嗎?和師弟切磋武學,下手竟然如此狠辣,還象個大師兄的樣子嗎!”責語熏得金榮垂著頭縮著頸子。云飛見金榮臉上五指血印深露無隱,忙勸道:“俞師伯,我想大師兄的本意也不想傷我,只是一時失手罷了。”俞松林歎道:“飛兒,他若是有你一半就好了,唉。”朝金榮瞅了一眼,搖搖頭無奈地走開了。
金榮瞥著俞松林走遠,脹眦朝云飛吼道:“今天這筆賬你給我記住!”續摸了摸受傷的臉,還隱隱作痛。“兩月後的比武大會,要你好看!”金榮挑了話,頭也不回地踢灰而去。二師兄梁建興走到云飛身旁,道:“金榮這家伙脾氣不好,比武大會將至,這如何是好?”云飛笑道:“梁師兄,你別在意,我想大師兄是氣在火頭上,過些時候,我去向他賠個不是便成了。”梁建興點點頭,獨自走開了。
吳秀蘭已做好了飯菜,巴望著云飛歸家,見兒子好不容易回來,歡喜道:“飛兒,今天是你生辰,咱們吃頓好的!”母親不提,自己倒真忘記了,原來今天是好日子。云飛看著桌上的飯菜,有雞、還有肉,忙應道:“娘,咱們一起吃吧!”吳秀蘭笑盈盈地走過來給云飛盛飯,見他胸口上的衣服破絮如帶,心酸道:“瞧你練功這麼辛苦,衣服都裂著懷了。來,今天給你補補身子!”
云飛呐呐說道:“這是今日我與大師兄比武時弄破的,他被俞師伯罰了,非常惱我。”吳秀蘭笑道:“好了,好了,不高興的事今兒別提。來,吃個雞腿!”邊說邊夾住一根雞腿放在云飛碗里,又將上好的里脊肉往兒子碗里送。母親劬勞無休,晝日砍柴,種地,養家畜;晚上又要做飯,洗衣,縫針線。十幾年了,云飛無時無刻在母親的關懷下長大,也夾住一根雞腿放到母親碗里,誠然一笑。
母子倆靜靜地吃著飯,拉著話兒,空氣溫馨。十幾年前的今天,一處正大雪紛飛,仳離而痛心的往事總在牽扯著吳秀蘭的內心,她看著盛得滿滿的另一碗飯出神,用心撫摸著那雙從未有人用過的竹筷,道:“要是你爹還在該有多好啊!咱們一家人……”突然輕輕打了自己一嘴巴,道:“哎,瞧我,今兒好日子也被我沖壞了。”云飛問道:“娘,你說爹真的在天上麼?”母親面含淺笑,道:“當然了!你看窗外,是不是有顆最亮的星星向我們眨著眼睛,那就是你爹的宿星。”云飛真朝窗外望去,果有一顆亮星向這里頻頻閃耀……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01:46
第七回 萬惡皆出枒槎嘴 眾志雄心驅韃虜
他們吃的是粝米,有些牙磣,母親嘴里突然發出“卡嚓”一聲響,云飛道:“吃到砂子了?吐了罷!”母親搖搖頭,用舌尖挪著砂子,好容易才聽她輕吐一聲。
一張木板床上,云飛睡在里頭,母親陪他入睡,把枕頭豎起靠在背上,輕輕拍著他,呢呢地唱著搖籃曲:“好孩子,睡覺覺,眼睛閉上枕頭抱。月兒升,星星閃,娘的懷里最溫暖。綿綿的搖籃悠悠晃,讓我走進夢幻之鄉,那是個沒有痛苦的地方,好人都上天國,壞人也變了心腸。那里的草兒綠油油,那里的花兒真美麗,我送你一束草,你送我一朵花,我們一齊戴著它。背上長出翅膀,乘著風在天空翱翔,小鳥在耳邊輕唱,白云撫摸著臉龐,沐浴著金色的陽光,能讓我們忘記煩惱和悲傷……”
夜冥如漆,帶著母親祈禱的溫存,云飛已經熟睡良久,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桌上,一盞油燈依然散發著沉昏的火光,隨著窗外的晚風,光影長短跳爍,幾只燈蛾殷勤地繞著火尖轉飛。云飛轉身時無意從眼縫中眯見母親還在操著針線,她實在太勞累了,不時用手揉著猩紅的雙眼,又挑了一下燈撚兒,繼續繚補著衣物。
如此光景,直教鐵漢也心酸,縱是石人亦灑淚。云飛側起身子,扶著頭,清了清喉嚨,沙啞地勸道:“娘,都這麼晚了,你別忙了,休息罷!”吳秀蘭見兒子醒了,攙著木桌,轉過僵硬的身子,微笑著道:“傻孩子,你的衣服破了,我怎能不補呢?總不能讓你穿著破衣服去見師父師兄們吧!沒關系,你安心睡吧。”她的眼皮子本就疲倦得快要合在一起,這一笑更連眼睛都看不見了,她直起身子,籲了一口悶氣,自己給自己捶了兩下背,又拾起銀針,一針一線細心地補裰。
云飛心中酸痛無言,回過憂傷的面孔,緊緊地扯住枕頭,全身上下似被無形的烈火煎燒,眼里禁不住一片模糊。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且說金榮悶坐在屋,想起操練場遭此非難,心中越想越惱。金榮身旁的師弟代贏枯瘦皮涸,道:“俞師伯也太偏心了,連自己徒弟的顏面都不顧!特別是那一句‘飛兒,他若是有你一半就好了’,這不就是說,大師兄你連最小的師弟都不如嗎?他竟然那樣責罵你,你今後哪有臉面再做大師兄啊!”一席話猶如火上添油,金榮氣得捶桌跺腳亦不解此恨。
代贏道:“那個云飛什麼本事都沒有,仗著自己是個小白臉,就知道給師父們拍馬屁,討得師叔伯們都偏愛他。今日明明大師兄你強勝于他,可他卻會裝可憐,贏得俞師伯憐愛。這種人,我代贏最看不慣了!”金榮摸著早已不疼的臉龐,切齒道:“卑鄙小人,我饒不了他!”
代贏乘機說道:“唉,你瞧云飛現在被寵的樣子,我想今後掌門之位八成都是他的了!他年紀最小,卻要奪你大師兄的位置,可真是盤算得可以呀!”金榮破口叱道:“想叫我拱手相讓,就憑他也配?哼,我若不將他趕出師門,就枉生為人!”
代贏打的算盤便是:青衫客已是將曉的月光,說不著哪一天便會嗚呼哀哉;如今兵伐喪亂,俞松林等輩定會到前線抗擊蒙古,說不准哪一天也會在蒙古兵手上嗚呼哀哉。那麼掌門之位只好在三代弟子中挑選,最有希望得此位者乃金榮與云飛,只要將金榮和云飛之間搞出事來,那掌門之位也許就……
只見代贏向金榮貼耳說道:“你別急!我有一計可除此肘腋之患,咱們只需如此這般。”
且說云飛作了一次百毒神掌的吐呐,徒步去見隗洛英。他蓄心穿起那身外套,念著母親的針線,天寒都覺心暖。行至翠屏池時,忽聞得假山後有些唧咕之語,正待近身尋端,只見金榮和幾個師兄弟嘻哈走出。云飛見是大師兄,便欲開口解和操練場之事,哪知金榮先道:“咦,這不是小師弟嗎!”云飛忙行禮道:“大師兄,昨日之事,實非我心所願,還望大師兄海涵!”
金榮眯眼望著身旁的師弟們,笑道:“什麼昨日之事,昨日有什麼事啊?”那模樣兒倒似換了一副肝腸一般,云飛大喜道:“多謝大師兄!”金榮拍著云飛的肩頭,將他拉至暗處,輕聲道:“小師弟,你也忒將大師兄我小看了!大師兄豈是那種指鹿為馬之人,昨日確是我不對,咱們的嫌仇一筆勾銷,不要再提了!”云飛高興說道:“大師兄說得對!咱們師兄弟只要心齊,還有什麼事不好處置的!”
金榮忽望著翠屏池郁悶愁歎,云飛問道:“大師兄,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請告訴我,也許能解之一二。”金榮悵然落淚,道:“小師弟,我從師至此,離家已有十三載,不知爹娘安好?可我們青城派的門規是不許弟子思家的,我空寫了一封家書,卻又不敢寄出,安能不悲!”
云飛有娘親常在身邊照料,倒不覺離家之苦,可是金榮之悲,卻又將其內心深深感傷,毫不猶豫地說道:“大師兄請放心,但將書劄交付于我,我偷偷下山替你捎掉,不就成了!”金榮急轉身,一把抱住云飛,喜出望外道:“你真是我的好師弟呀!”溫沁片刻,將一封書劄從懷內取出,交于云飛,囑咐道:“小師弟,白天發出恐被師父們看見,還是晚上再寄吧。”云飛點頭道:“好,今晚我一定替你辦妥!”
不覺銀河浮形,玉宇無主,瓊天星光燦爛,青城教內燈昏。云飛借故辭了娘親,踏著月色悄然下山,想起自己在做一件助人為樂的事兒,心中無比暢快。
樹木陰暗處的兩人見云飛下山,便急急向上清宮跑去,從他們的身形上看,便是金榮與代贏!兩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俄頃跑至上清宮,正巧碰見俞松林與晁虎。金榮氣喘籲籲叫道:“師父,師叔,我發現一件怪事!”俞松林穩了腳步,道:“什麼怪事?”金榮道:“今日午時云飛一見到我就跑開,不知有什麼事瞞著我們。剛才我練完功,從原路返回時,發現云飛出門鬼鬼祟祟地下山去了,也不知干嘛!”代贏接口道:“他出門的時候還環目四望,作賊似的,恐怕有見不得人的事!”
俞松林聽得眉立,喝道:“休揭師弟之短!云飛乃正直之人,有什麼鬼祟!”晁虎倒是個兩面聽腔的,一摸額道:“師兄,咱們去瞧瞧吧!畢竟天黑下山,總還是有些蹊蹺。”代贏忙合聲道:“對,對!”俞松林不好推辭,也就答應了,又厲指金榮,道:“云飛若無事,沒你好果子吃!”金榮唯唯諾諾,心想:“看沒誰的好果子吃!”
云飛興高彩烈地歡步而行,想著自己和師兄們相處融洽,再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忽然背後遠遠有人喝道:“他在那兒!”云飛吃了一驚,回過頭遙望,只見俞松林與晁虎帶著金榮、代贏飛奔而來。云飛忖道:“糟了,大師兄捎信之事莫非被俞師伯知曉了!”
俞松林定了身形,問道:“飛兒,這麼晚了,為何下山?”云飛不知此事該說還是不該說,待在原地半晌答不上話來。晁虎瞋眼喝道:“快回答師伯,你下山干什麼?”云飛望了望金榮,只得跪下身子,道:“大師伯,對不起!”邊說邊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交于俞松林。
俞松林迷疑地將信拆開,讀道:“郭叔叔,本派掌門青衫客余命以晚,不足為慮;其余俞松林、晁虎、隗洛英只乃泛泛之輩。此時蒙古兵來勢凶猛,他們定赴前線抗敵衛國,要知邊境凶險非常,不日即會亡命于鐵騎,那時本派便會重選執掌之人。此時本派上下對我皆如待金童,器重甚加。五年之後,我定將掌門之位取入股掌,到時青城便是你天人教一附教耳!晚輩云飛上。”
隨著俞松林的讀信之聲,三脈絕零寒氣分別從俞松林、晁虎、云飛的腳底升至頂門。俞松林讀出的每一個字就如一籟籟利箭穿入云飛心房,怎麼一封家信竟變成一封奸書?云飛惶恐地望著金榮,顫聲道:“大師兄,這是從何說起?”
金榮撕下面苻,大叫道:“好哇,原來你是內奸!”代贏道:“真看不出來,你竟然是天人教的臥底,我以前都看走眼了,還與你同作師兄弟這麼多年!”云飛茫然道:“什麼郭叔叔、天人教,我根本都不認識啊!”晁虎厲喝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股沉悶的熱浪壓在云飛心頭,忙道:“不敢欺嘴說,這封信是大師兄早上交給我的啊!”俞松林與晁虎又疑目望著金榮。代贏突然呸了一聲,叱道:“你做了事還不敢承認,還要嫁禍給大師兄,這是何道理?”金榮凶相畢露,道:“小師弟,你好狠哪!我也不過在正當比武時扯破了你的衣服,你卻要將這人神共誅之事嫁禍于我,難道你一點師門之情都不念嗎?”
云飛被他們責斥得無地自容,好象真是自己做的一般,幼小的心靈巨瀾振蕩,欲哭無淚,腦中一陣苦楚:“大師兄,為什麼要這樣做?”代贏哼了一聲,朝俞松林一拱道:“現在人贓俱獲,怎麼處置這個叛徒,還請師父發落!”俞松林只是沉吟,云飛高聲叫道:“俞師伯,這封信真是大師兄給我的,他說想家,托我替他捎掉,我真不知道信上寫的是什麼!”正是人怨語聲高,俞松林的心又被牽了一把。
金榮叫道:“師父,您老人家別聽他的鬼話!故問,他為何不嫁禍給代贏,偏偏要嫁禍于我,這不是擺明了麼,就是為了昨日操練場的事,一直對我懷恨在心,這時候乘機將矛頭指向我!再說,如果真是我干的,怎會跑來告訴師父師叔?那我不是自焚其身,當真是天下第一愚笨之人了!”俞松林聽後也覺有理,心里掀起疑云陣陣。晁虎一拍大腿,吼道:“真他娘的難辨!到底是誰干的?”
金榮與云飛互指道:“是他!”兩人說的都有些譜,著實分不清誰是誰非,俞松林眉重如山,良久說道:“此事事關重大,應先稟告師父,請他老人家明斷!”說完便帶著云飛等幾人疾奔向青衫客的臥房。
俞松林將事情的前後情由一一訴之,青衫客搓髯許久方道:“云飛生性淳樸,他只有十三歲,一直未離開青城山半步,怎麼可能勾結天人教的堂主?金榮雖好勝,卻也不會做出這等賣宗之事!其中恐怕大有隱情,只有他倆心知肚明。”俞松林道:“那如何處置呢?”青衫客搖手道:“罷了,日久見人心,將來自會真相大白。此事只可我等知曉,不許對外泄露半句!”俞松林與晁虎還欲稽查,青衫客揮手道:“都去休息吧。”
眾人各懷所思地回到榻處,云飛的心冷了,人面相同,人心各別,想不到金榮竟是那等無恥之徒,日後教我怎麼和他相處?他不敢將此事告訴娘親與百毒神仙,自己埋在了心里。
金榮則在暗自慶幸計謀得逞,雖說云飛未被逐出山門,但師父師叔們都對這小子的好感降了不少,起碼也對他有所防范,無疑對自己是有利的。為了在兩月後的比武大會中徹底打垮云飛,金榮在灑汗勤練著,發誓今後掌門之位一定要奪到手。卻不知師長們不僅對云飛起了疑心,對金榮也一樣起了戒心,只是他看不破真正的得利者。代贏一箭雙雕,樂得好不之乎者也哉!
第二日,云飛依舊去滿山捉蟲給百毒神仙吃,真是冤家路窄,只見金榮與代贏、郟育深三人在菊花叢中捕蝴蝶,嘻嘻哈哈得好不自在。云飛見他們如視糞土,真是薰得滿山臭,一刻也不願意停留,轉身就走。
金榮遠遠望見云飛,蓄意叫道:“哎呀,我當是誰,這不就是那個里通邪教的小叛徒嗎!”說完哈哈大笑。身旁的代贏也冷氣揚聲道:“小叛徒也游山玩水來了,真是好興致啊!不過,咱們青城山可是名門正派之地,容不得天人教的奸細在此刺探軍情呢!”
云飛牙關緊咬,強忍了下來,踏著痛楚的腳步繼續向前行,每踏一步,都難似爬一座山!
金榮喊道:“小叛徒心虛,沒話反嘴啦!要是有志氣,就趕快滾出青城山,投奔你那郭叔叔才是啊!”隨之附和的便是代贏與郟育深的一陣哄笑。
云飛只覺眼前一片昏暗,差點栽倒在地,晃了幾晃,拔腿就跑,就這麼忘我地奔跑著,拋開一切地狂奔著,雙腿漸漸麻木,失去了知覺,好象都感覺不到有腿的存在、甚至身體的存在,迎在空中飄蕩的,便是那潔瑩的淚花。
他這樣茫無目地在林中馳泄,風聲在耳中吼叫,葉影從頭頂掠過,正巧一頭撞在俞松林的懷中,這麼突如其來的一下,弄得俞松林的腳根向後一退,不禁“哎喲”一聲,連忙扶住身旁一株檉柳的粗干。云飛有了依靠,就勢倚著俞松林的胸口,扯著他的衣襟涔涔哭泣著。俞松林一把抱住云飛,詫異地問道:“飛兒,你這是怎麼了?”云飛抽噎道:“大師兄,他……”俞松林眼里火星亂爆,道:“那個混小子又欺負你了?”云飛沒有答話,又是一陣抽泣,道:“我真的不是叛徒,俞師伯,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叛徒!”
俞松林撫摸著云飛,親聲道:“我知道,我相信你,俞師伯最疼飛兒了!定是那劣徒又羞辱你了!師祖昨日才剛吩咐不許提起那事,他又……真是癡頑不改,傷透了我的心!”見云飛的聲氣穩妥了些,道:“飛兒不要傷心,一切有俞師伯替你作主,我現在就去教訓那個混小子!”說完吹著胡須,氣沖沖地去找金榮。俞松林這一去,金榮便有得受了。云飛深知,金榮與自己的關系只會越來越糟,想和睦相處是難如登天。
果然,人都是欺軟怕硬的。自從俞松林那一去,金榮見著云飛再不敢取笑,只聽得他們私下議論:“這小子只會投人告寶,哼!”雖然沒當面羞辱,云飛亦聽得不好受。只要不見著金榮,云飛心中便無甚憂慮,每日與百毒神仙相聚,都是興去喜歸,在他心里,見百毒神仙已成為自己生活中的一部份了。
自從云飛遇見百毒神仙的那一日起,這青城山的毒蟲便開始沒好日子過了,他履水赴窪,穿林過沼地遍山搜蟲,什麼蠅蟻蟬蟑、蜈蚣虺蠆、蚰蜒虻蚧、蜘蛛蛭蚋之類都逃生不得,從此青城山上毒物大減,云飛乃除害大功臣。那些毒蟲爛蟑們只好搬家遷戶,不然便會絕種斷根哩!
云飛知道偷偷找百毒神仙是件犯門規的事情,可他卻依然要去洞內,到底為什麼,他也不明白。云飛闖了捎信之禍,對這世上的人有了新的認識,原來奸惡之人無處不在,甚至就在自己身邊,象百毒神仙那樣的所謂惡毒之人,卻覺得很親切。只有和百毒神仙或師父隗洛英在一起時,云飛才會感到師情的存在。而且,去見百毒神仙時,云飛更會有著一種莫名的興奮。
且說云飛興沖沖地捉了一罐毒物,行至百毒神仙的隱洞前,正欲撥開雜草,突然身後遠遠一人喊道:“飛兒!”云飛聞得是師父隗洛英的聲音,急忙縮了手,回頭應道:“師父,有什麼事嗎?”隗洛英近身說道:“我到處找你,兩月後就要比武了,不可閑著啊。”云飛嗯了一聲,道:“師父,我會盡力的。”隗洛英雙掌一拍,道:“好,拿出你的真本領給他們瞧瞧,我隗洛英教出的徒弟可是頂級棒的!”云飛唯唯。
隗洛英瞅見云飛手上提一小罐,問道:“飛兒,這罐內裝的是什麼?”云飛實在不願對自己最敬愛的師父說謊,但情不由已,只好支吾道:“這個……哦,對了,其實我正想告訴師父的,我剛剛開始學醫,正准備拿這罐子裝采的藥草。”隗洛英點頭道:“學醫也好,人在江湖,總有個保障,你師祖的醫術頗高,有不懂之處可以向他老人家求教。那你先去采藥吧,我在後山竹林等你。”見孺子可教,自唱自歎地離去了;云飛則深噓了口氣,總算沒讓師父發現“那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02:03
云飛這時放得更警惕了,環目四周,再無閑人,便進得洞內,仔細掩好洞口,點著火把前進。百毒神仙依然如往昔,如蠟人般鎖在鐵鏈上。云飛見他骨突的面孔便覺得奇怪,唱個喏,問道:“前輩,你原來也是這麼瘦嗎?”云飛一到,百毒神仙的精神就不知好了多少倍,笑道:“我從前吃的可好了,才不是這麼瘦呢!”云飛心中暗笑:“也不知你說的‘好’是指吃什麼。”仔細打量了一下他,歎道:“披著人皮的狼畢竟不如披著狼皮的人。”百毒神仙道:“你說什麼人啊狼的?”
云飛一時失語,忙道:“沒什麼,哦,你餓了麼?”百毒神仙大笑道:“傻小子,我被餓了不知多少年都沒叫個‘餓’字,才一天沒吃你的好東西,就叫餓了,豈不可笑!哈哈!”他的臉笑起來雖然並不好看,云飛卻能感覺到溫存,也跟著笑道:“好吧,不管餓不餓,現在開‘毒’了!”說完依舊將毒物一古腦地送入百毒神仙嘴中,最後出罐的一只麻星蜘蛛突然竄出罐口,狠狠地在云飛右手腕上咬了一口。云飛只覺右手痙麻,罐子失力落地,摔得粉碎,那麻星蜘蛛辦完事便一溜煙地逃竄了。
云飛也沒功夫管那蜘蛛,握著起毒包的手腕,嚇得無所適從。百毒神仙見狀,呵呵笑道:“瞧你這窘樣,別怕別怕!只需按我所教百毒神掌的口訣,將中的毒引入天經地脈中,你不但不會中毒,而且武功還會小進哩!”云飛聽得此語,忙打坐石地,做了一次百毒神掌的吐納。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手上的毒包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云飛奇道:“這麼說,我以後便百毒不侵了?”百毒神仙笑答道:“這個當然!俗話說得好,‘碰上百毒神掌,皇帝安敢囂張!’”
云飛暗忖道:“有這麼一句俗話嗎,我怎麼沒聽說過?”百毒神仙吹得興起,接著口沫橫飛道:“有我手把手教你,十年內,保管你在武林中作個一流高手!”云飛不禁垂目,道:“希望有一天能親手殺了黑蜈蚣,替父報仇!”
百毒神仙的心跳鯁了一鯁,暗自驚忖:“想不到這小子和黑三煞有不共戴天之仇,黑三煞我倒不寒,只是他們的師父摩納子那個老怪物確有些棘手!”問道:“飛兒,你與黑三煞之間有何怨源,不妨告訴我這把老骨頭,雖然不能替你除怨,也可替你分憂。”云飛抬起昏重的頭,半憤半悲將自己的身世訴之于他。百毒神仙愁眉道:“想不到黑蜈蚣已將黑血爪練得爐火純青,又身為苗家首領,要殺他還是被殺可說不准;而他師父摩納子在黑道上瓜葛又多,和他們為敵怎討得到好處?除非能找上幾個絕世高手為友,齊力對付他們,倒有可能報得了仇。”
樹大可遮日,林密可抗風,云飛倒打一個冷顫,不知何日才能報得了仇、雪得了恨?心里雖急,他卻不願讓別人跟著不開心,便設法轉開這個話題。
百毒神仙望著空空的四壁,把流年仔細推詳,歎道:“我從前常常在想,我被鎖在這里,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當時我自問,人為什麼要活著,目的是什麼,就是吃喝玩樂嗎,幾十年的生命是太短還是太長?我找不出理由,不過,我還是艱難地活過來了。直到有一天,你來看我,你的善良使我發現,一個人不是為自己活著,而是在為別人活著。我只希望能夠用我的余生做點事情,便是幫你做點事情。”
洞內一片漆暗,只有兩處各閃著光亮。云飛凝神聽著,不覺熱淚盈眶,感覺到周遭充溢著濃郁的人情味,這些話竟然能從一個大惡人的嘴里道出。
百毒神仙接著說道:“不要讓一件事總困擾著你,你也勿庸悲觀,事在人為嘛!我見你白氣貫頂,眉目間隱隱有一股鴻宇之氣,定是個龍駒,好好活下去,前途不可限量啊!”云飛的心淚頓時奪眶而出,點頭吞咽道:“你說得對,我會牢牢記住的!”百毒神仙沉吟道:“自己的眼淚應當自己擦去!”云飛堅毅地“嗯”了一聲……
云飛離了百毒神仙,踏著深秋的落葉欣步見隗洛英,行至後山竹林,卻不見師父的身影,暗笑道:“師父說他在此等我,自己卻不見人影,反倒換成我等他了。”
此地離塵幽處,但見那:丹桂映金並杉桐,錦槐傍青意朦朧;百道乾光葉隙透,萬菊簇簇舞秋風;真有著看不盡的詩情,品不盡的畫意。云飛興起,便四處散起步來。看那一片菊園黃金燦燦,輕搖花絮,無形中被其吸引過去。從菊花叢中傳來陣陣鶯語,令人質疑,云飛悄步尋源。
只聽得花叢中一男子說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不要上山來找我,有什麼事,等我下山後再說。”那是隗洛英的聲音!接著傳來一位女子的語音:“不,我實在受不了沒有你的日子!”云飛聽得一下呆了神,原來師父身上還有這般花柳事!
“我們不能這樣,青城派的門規,弟子是不許沾花惹草的,萬一被師父、師兄發現,我就……”“我不管,我一定要來見你,我們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現在蒙古人殺我同胞,我明日便要去襄陽剿敵,這個緊要關頭,怎能談兒女私情!”“我不准你去,萬一你撇我而去,教我怎麼辦?天下人全死光了也不關我的事,我只要你天天陪在我身邊,咱們一起去對你師父說,讓他許你還俗!哼,作道士有什麼好!”
云飛驚憷地倒退幾步,實在不敢繼續聽下去了,他逃出這錦美的花叢,歎道:“師父的這段情恐怕得不到善終了。”
正巧俞松林也賞著園景,緩步行至後山。云飛見狀大驚,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被俞師伯看見,師父的名譽就全毀了!他急忙朝俞松林跑去,並大聲親熱地叫道:“俞師伯,您好!”俞松林見之,呵呵笑道:“飛兒這麼熱呼地喊我,還是頭一遭哩!”云飛則邊跑邊忖道:“我叫得這麼大聲,師父應該聽見了吧!”
云飛定身說道:“俞師伯啊,我剛剛和師父練劍,師父正誇我哩!”只見隗洛英從花叢中走出,拍拍身上的花粉,笑道:“飛兒真機靈得很哩!”俞松林暢然道:“嗯,三代弟子中,我就最喜愛飛兒了,你能教導他,我倒真有些羨慕呢!”隗洛英笑道:“這個好辦,師兄喜歡,就也教他一年半載,那時他的武功可就強勝過現在了。”俞松林忙連連搖頭,笑道:“若我收了飛兒,眾弟子都要說我一大把年紀還與師弟搶徒弟哩!”云飛牽著俞松林的衣袂,道:“你們就別推三阻四的了,干脆都作我的師父不就皆大歡喜了麼。”俞松林笑指道:“好嘛,這機伶鬼倒來個大小通吃咧!”隗洛英陪笑了數聲。
其實隗洛英也沒什麼心情,不過與俞松林有一搭沒一搭地扯東拉西。待得俞松林離去,隗洛英再無顧忌,問道:“飛兒,我的事……你,你都知道了吧。”云飛老實地點點頭。隗洛英神情恍惚,歎道:“唉,這便是我最煩心的一件事了!取不可,舍亦不可,真是兩難!”
云飛問道:“不知那位姐姐是何來曆?”隗洛英扯下眼前一根嫩柳,道:“她是樊城鏢局總鏢頭‘巨拳擎天’申波柱的女兒申月,去年中秋,我到樊城助張世傑抗擊蒙古,傍晚賞月時,在萬香亭和她邂逅。我們情投意和,但懼于門規,不敢把事情公眾。”
云飛什麼也沒有說,他也不知應如何處理,就同百毒神仙之事,明知是險,偏要犯險。師徒共有所難,兩人都是一陣彷徨。隗洛英想到自己身為人師,可得表個好榜樣出來,強打起精神道:“比武大會上,你得給我拿到名次喔!”招手叫道:“來來,時間無多,咱們趕快練劍!”說完抽劍露鋒,云飛道了一聲“好”,也拋開了一切。
師徒倆放手狠打狠練,累了半日,云飛丟了劍,一身倒在草叢里,望著斑藍的天空,隗洛英也隨他躺著,親聲問道:“飛兒,你有什麼願望嗎?”云飛不加思索地答道:“替父親報仇,讓母親過上好日子。”隗洛英將手搭在云飛的發頂上,輕輕搓著,道:“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哪。”云飛道:“所以我就要更加勤苦些!”
隗洛英看著身旁的花卉,似想到什麼,道:“小時候,我娘曾對我說過,世上有一種七色花瓣,隱隱生長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只要能找到它,就能實現你的任何願望。”云飛聞言立起身來,驚問道:“真的麼?”隗洛英笑道:“我也不很清楚,只是人間流傳著一段傳說,有一位非常美麗可愛的少女深深愛上了一位少年,但那位少年卻心有所屬,他又想愛她,又不敢愛她,生怕自己辜負了已定情的女孩。最後,那位失戀的少女為少年無悔而死,她的靈魂化作了一朵七色彩瓣的靈花。只要能找到它,便能得到幸福。所以,那朵靈花也被稱為‘愛之花’。”
云飛慌忙站起身子,興沖沖道:“我現在就去尋找愛之花!”隗洛英也起身道:“天下那麼大,你到哪里去找?這不過是一個傳說罷了。”云飛猛烈地搖首,道:“不!我相信!一定有的!”隗洛英見他意固難勸,也就任他了。
且說云飛辭了隗洛英,急急換上一件藤甲裝,滿山遍野地尋找了大半月。進了八大洞、七十二小洞,曆了遇仙崖、彭祖峰、龍居岡,入了麻姑池,甚至連岷山也搜了,差點沒將青城山翻過來。毒蟲爛蟑不知叮了多少處,幸虧習得百毒神掌,不然再給一百條命也不夠折騰。母親見兒子傷痕累累,先是阻擋,後知他出自真情,拗不過只好作罷。云飛問過百毒神仙,也說不清楚此花的來曆。這一月來,雖然並無收獲,云飛卻感到心里很充實、很快樂,有時還躲在家里傻笑,似乎他已見到了那位少女……
這一日,云飛會過百毒神仙後,一時興起,又欲尋找愛之花,也顧不得披藤甲裝,揮劍斬棘下山。途中遇見三名男子東張西望地走上山來,都是農民裝扮,其中一人較為瘦小,望云飛問道:“孩子,你是青城派弟子麼?”云飛仔細打量他們,道:“是啊,有何貴干?”那人道:“我們上山游玩,可有地形圖借一張麼?”云飛忖道:“兵荒馬亂的,哪有農民閑得游山玩水的。”見其中兩人身材高大,不似中原人士,心中暗暗警惕,欲將他們領到師父們那里區處,道:“我這里沒有,隨我到上清宮去拿吧。”那瘦小之人看似南方人士,眼珠一轉,道:“我們爬了一個時辰的山,爬不動了,煩你上山借來,我們在這里等。”云飛更加心疑:“游山玩水之人以爬山為樂,怎會有爬不動之說?”越看那兩個高個子越像是蒙古人,不禁想探一探他們會不會說漢語,走到他們跟前,問道:“你們身強力壯,可也爬不動麼?”兩高個一愣,顯然聽不懂,那瘦小漢子見情況不妙,眼睛一橫,提掌拍向云飛。
云飛早有防備,輕輕躲過,挺劍叱道:“你們是蒙古奸細,想賺地形圖欲謀不軌!”瘦小漢子大笑道:“被你看破了又如何,休想逃得脫!”三人將云飛團團圍住。云飛大喝一聲,先發制人,一劍刺向瘦小漢子。瘦小漢子心想對付一個小孩,哪用三人動手,叫兩蒙古人且莫出招,自己空手應戰。誰知云飛卻不是好欺負的,將飛天劍法精妙之處盡數挑出,使過五十招後,瘦小漢子顯得招架不住,兩蒙古壯士趕忙助陣。三人圍毆云飛,云飛抵擋不住,不出十招,寶劍便被打飛,情形十分危急。
勉強捱過二十招,云飛雙腿一短,被掃倒在地,三人就勢把他縛了,捆在粗樹干上。瘦小漢子摸出一塊木板,又拿出一把小刀,對云飛道:“你是青城派的弟子,地理狀況你最清楚,給我刻副地圖來!”云飛笑道:“我雙手被縛,怎麼給你刻地圖?”瘦小漢子道:“諒你也逃不了。”便把云飛的雙手抽了出來,云飛接過木板、小刀,覷得真切,拿刀就往瘦小漢子身上戳。瘦小漢子也有防備,急忙閃過,打掉云飛手上小刀,兩蒙古壯士一擁上前,把云飛捆得更加嚴實。
瘦小漢子罵道:“死狗仔子活膩了!”提拳就往云飛小腹上猛擊,云飛一陣悶哼,眼里金星亂迸,嘴里吐出血來,神色尤然無懼,叫道:“你身為大宋子民,卻要充當蒙古人的狗腿子,棄家辱國,還有什麼顏面活在世上!”瘦小漢子聽罷,不禁停下手來,呆在一邊。兩蒙古人聽不懂云飛說什麼,上前接著打。
瘦小漢子立在一旁,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大宋子民,說得好不動聽!我本來只是一個普通農夫,書讀得不多,種地養活自己,可是稅務一天比一天繁重,父母兄弟不是害病就是饑餓,一個個相繼離我而去,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只好去當兵。軍餉不給銅錢,以紙幣代替,朝廷又濫發紙幣,楮輕物貴,我們守邊兵士,由縣官支給需用,每月都有定數。改行關子後,第十八界會子二百文還不夠買一雙草鞋,卻要供我一天生活所需。軍中數口之家,天冷沒被褥、沒炭火,每天吃不上飯,空著肚子,穿著破衣服,你知不知道有多可憐!饑寒窘用,難責死斗。蒙古大軍壓境,南宋士兵困苦到如此,楮幣蝕我心腹,大敵剝我四肢,那可是人過的日子!”
瘦小漢子眼中落下淚來,道:“宋朝危亡之禍,近在旦夕,賈似道卻在西湖邊的葛嶺,依湖山之勝,建造他的豪華堂室,強迫官屬貢獻各種奇器珍寶,每天去觀賞。聽說抗蒙名將余玠所葬的棺木中有玉帶,下令掘開墳墓取走。更強取宮女葉氏作妾,又養妓女多人,整天游戲取樂,置朝政于不顧。人說‘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
兩個蒙古壯士已把云飛打得鼻青臉腫,瘦小漢子拉開他們,揪住云飛的衣領,叱道:“你給我聽清楚!我們劉整將軍,一心為國,朝廷卻容不下他,要逼他于死地,不得已而投降蒙古。在大宋時,吃不飽、穿不暖,投降後,你可知蒙古人待我們如何,好吃好穿,親如兄弟。南方人心腸偏窄,北方人心胸寬大,這是不爭的事實。在一場戰役中,要不是這兩位蒙古兄弟拼死相救,我早就死了,早就死在所謂的自己的國家手上!”言罷放聲大哭,道:“朝廷有三大病:一是民窮,二是兵弱,三是財匱,歸根是士大夫無恥。有這樣的朝廷,你們這些腐才還那麼衛護它!蠢豬啊,蠢驢啊!”云飛已被打得神智不清,早已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不遠處,隗洛英正與申月幽會,隗洛英向前幾步,神色苦楚道:“為什麼要逼我呢?”申月退後數步,叫道:“不要過來!不論如何,今日你要給我一個交待,要我還是要你的保國大業?”隗洛英歎道:“有國才能有家,國且不保,焉談成家。”申月緊咬下唇,厲聲道:“好,隗洛英!咱們就此情斷義絕,以後誰也不欠誰了!”從手腕上脫下一個玉鐲,扔給隗洛英,哭道:“你的東西,還給你!”掩面疾奔而去。
申月走不多遠,正好碰見云飛人等,那兩個蒙古壯士見有生人來,不能放過,揮拳打來。申月正一肚子火沒處發泄,抽劍沒命地砍去,三人打作一團。申月武功不錯,沒幾招就送兩蒙古壯士歸了西。瘦小漢子撇下云飛,拾劍刺來,只一合,被戳個透心涼,倒地命絕。
這時,隗洛英追趕過來,正喚申月,見云飛被捆在樹干上,奄奄一息,地上伏著三個尸體,大吃一驚,忙過來解下云飛,申月已飛速下山了。隗洛英抱云飛回家治傷,得知蒙古欲攻此山,轟動了整個青城派,青衫客忙令人把三個細作埋了,全派商議對敵之策。吳秀蘭見云飛傷勢沉重,得知他面對強敵堅貞不屈,心痛之余,卻又欣慰。金榮與代贏暗笑云飛活該。云飛將息七日,方能行走。
青衫客派出些弟子下山居處,一有情況立即報來。這時,得了消息,有大隊蒙古兵殺來,約三千余,蒙將不知是什麼名字,且叫作“烏拉西”。山上群起激憤,一時聚有民眾三百余人,老幼皆有,兼弟子共四百余人,對敵的物件已准備妥當,俞松林召集眾人至上清宮,布陣迎敵。
俞松林道:“蒙軍勢大,不能強拼,有不服調譴者、擅自行動者斬!”眾人唯唯。俞松林令道:“上山第一道山坡由梁建興把持,領一百民眾,見蒙軍來,一字排開,擂鼓呐喊,不要出戰。”又令:“第一道峽谷由晁虎埋伏,左右各布一百民眾,見蒙軍行至山谷半中,將擂木滾石砸下。”再令:“第二道山坡前由郟育深前去誘敵,見到敵軍立即撤退。山坡上則由隗洛英領一百名弟子埋伏,將砍好的樹干布列整齊,澆上柴油,見蒙軍至,點火放下,以燒碾敵人。右邊有一池塘,先把柴油倒入其中,若蒙軍投入池塘,可點火燒塘。”金榮叫道:“不知我干什麼?”俞松林喝道:“休得多言!蒙軍吃了大敗,必亡命而逃,你與代贏守在天生橋,見蒙軍上橋,便用刀佯裝砍橋,注意用刀背砍,不要把橋弄斷了。”金榮道:“砍斷橋,將蒙軍一鍋兒送到懸崖下,有何不好?”俞松林喝道:“我等出入青城山皆用此橋,怎能砍斷!再有多言,責杖五百。”金榮連忙噤聲。俞松林道:“我自領余下弟子在天生橋後林中守敵,云飛傷未痊愈,不必參戰。”各人領命自去布置。青衫客笑道:“松林確有大將之風,不負我所托。”
那烏拉西自恃兵多且強,浩浩蕩蕩爬山,青城山地形複雜,遠非其所料,爬至一處,左面是一峽谷,右面是一坡道。烏西拉笑道:“峽谷之內必有埋伏,但走坡道無妨。”待大軍進了坡道,倏然上面擂鼓呐喊,一排布滿了敵人,烏西拉見有伏兵,大驚之下忙叫回走,又進左面峽谷之中,腿沒走熱,同時喊聲大作,晁虎大笑:“砸死這些沒娘養的!”擂木滾石潑天湧下,砸得蒙軍躲避不及,亡命向前沖,自相踐踏,待出了峽谷,已折了五百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02:50
第八回 比武無意傷仇冤 至情消散譜浪曲
烏拉西氣得跳腿,言道:“不殺光山上道士,誓不回軍!”轉過幾道彎,爬至一處,左面又是一峽谷,右面又是一坡道。烏拉西罵道:“狗山糞山,咋這麼多條條道道!”副將問道:“不知此時該走哪條路?”烏拉西道:“適才中了疑兵之計,今但走坡道,不走峽谷。”沒有幾步,前面有一道士探出身來,見到蒙軍,拔腿就跑。副將勸道:“有奸細誘敵,前面恐有埋伏。”烏拉西大笑道:“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派一小道士假裝刺探,故意叫我不走此路,我卻偏走此路。”引軍大大咧咧地開來,爬了一半,坡上隗洛英大笑道:“來得正好,點火放木。”火燒樹干紛紛滾下,碾死燒得蒙軍不計其數,烏拉西嘴里直叫慘,見右邊有一數十丈的池塘,忙引軍投去熄滅身上之火。待蒙軍入了池塘,隗洛英吩咐將火把扔到池塘中,塘面上鋪著一層柴油,遇火就燒,蒙古兵急忙沒入水中,不起來就憋死,起來就被燒死。
烏拉西哇哇大叫,引著殘兵奪路而逃,隗洛英自引著弟子追擊。烏拉西逃到天生橋處,已上氣不接下氣,只見下面懸崖萬仞,危峰挺拔,只有此橋連通對面,青藤卷搭,恐怖至極。後面追兵將到,烏拉西慌不擇路,就令過橋,過了一半,前面有兩個小道士竄了出來,正是金榮與代贏,哈哈大笑道:“正中計了!”提刀就往橋藤上砍,烏拉西魂都嚇飛了,用漢語大叫:“不要砍!”金榮笑道:“偏要砍!”又故意砍了幾刀,代贏道:“師父說不要把橋弄斷。”金榮道:“要裝得像一點嘛!”
蒙軍都立在半空中,嚇得沒頭沒腦地亂逃,有的往前沖,有的向回跑,自家把自家撞下懸崖的難以計算,隗洛英趕來,一陣掩殺,橋上一時哭聲震天。那烏拉西死命沖過橋來,殺退金榮、代贏,前方林中轉出十幾名道士,首領正是俞松林。只見俞松林拈須笑道:“將軍今日需逃脫不得。”烏拉西拔刀就砍,沒三個回合,被俞松林用拂塵卷住刀身,扔在半空中。烏拉西自知不敵,掉身就走,被金榮趕到,大吼一聲,一刀斬下首級。
金榮喜得屁顛屁顛,不知身後蒙軍副統領正舉刀殺來,金榮措不及防,眼見就要喪身敵手。說時遲、那時快,一劍破空飛來,穿透了蒙軍副統領的胸腔,慘叫身亡。原來云飛將劍擲出,救了金榮一命,金榮回頭見云飛跑來,忙將敵將首級緊緊捂在懷里,鼓目喝道:“你跑來做什麼,想搶我的戰果不成!”俞松林叫道:“飛兒適才救你一命!”金榮嗤之以鼻,道:“誰要他救!”
云飛討個沒趣,也不理他,拾劍走到俞松林跟前,俞松林道:“叫你休息,卻又不聽。”云飛道:“你們殺敵,我在家里忍不住,特來相助,其實我的傷已經好了。”金榮叫道:“師父,你不是說過,不聽調遣者斬嗎?云飛本該養傷,誰料他擅自行動,理應該斬!”俞松林大怒道:“住口!我教他在家養病,又不是調遣他,你處處欲害他,居心何在!”金榮恨恨一聲,自去殺敵。
頃刻,蒙軍差不多被剿殺乾淨了,降者百余人皆帶回去看管,青城派得勝收軍。金榮自取了敵軍副統領首級,提在手里,自鳴得意,好似這場仗就是他打勝的。當晚,青城山上殺豬宰羊,大擺慶功宴,熱鬧歡騰。俞松林擔心蒙古人不會善罷甘休,言不可掉以輕心,眾人皆稱是。
俞松林回到住所,正自運籌,隗洛英來訪。俞松林問道:“師弟有何事?”隗洛英道:“此仗雖勝,奈何後患無窮,我思蒙軍若卷土重來,放火燒山,如之奈何?”俞松林為之一歎,道:“我也有此慮,在宴會上提出來恐掃眾人興。”隗洛英道:“敵人燒山,咱們無處可逃,硬拼又不敵,難道就坐以待斃嗎?”俞松林笑道:“其實我已思得計策,保管蒙軍不敢燒山,還教他們數年內不再犯我青城山。”隗洛英大驚道:“此計何出?”俞松林附耳說道:“且聽我言……”隗洛英聞言,大喜道:“大師兄活賽諸葛也!”俞松林笑道:“此言出于我口,入于你耳,務須保密。”
當晚,俞松林吩咐將投降的蒙軍好生管待,親解眾人所縛之繩,道:“我青城派與你們無怨無仇,你們興兵侵犯,不得以而抵抗。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們哪個沒有父母妻小的,殺之有悖天意,且遠來是客,受了昨日之驚,權且在我山上住一兩日,就送你們回去。”內中有懂漢語的翻譯給眾人聽,各各又驚又喜。俞松林忙布置酒菜壓驚,蒙古人極重信義,在山上亦不犯事。
果然沒過兩日,接到探報,蒙軍數千人圍在山下,各執干柴火把,就要放火燒山。青城山上為之沸騰,俞松林吩咐眾人莫慌,自有解救之計,命青城弟子將所擒蒙軍全部帶到山下,蒙軍士兵見放回去,感激不盡,高高興興走下山來。剛至山腳下,見下面蒙軍要燒山,嚇得驚呼。青城弟子道:“你們要回去,同伴卻要燒死你們哩!”被降蒙古士兵大叫:“不要燒山,我們在山上!”下面的士兵見了,忙去報之將領,蒙軍故不敢妄動。
俞松林歎道:“我們好心放你們走,你們的同伴卻要置我們于死地,其心腸為何這般歹毒?”被降蒙古士兵各各面有愧色,一士兵道:“道長有恩于我們,我們怎可棄恩人性命于不顧,我們且不下山,其定不敢放火。”俞松林道:“生死有命,不敢強求。還是放你們歸還,只煩將一書交于統帥劉整將軍,望開一面之仁。”說罷抽出一封書信交于蒙古士兵,蒙古士兵雙手接過,道:“敢不複命!”施一禮後,紛紛下山去了。晁虎道:“把他們放走,失了把柄,蒙軍定得燒山。”俞松林一笑,道:“師弟多慮了。”吩咐幾個弟子至蒙古軍中散布謠言,說“青城派的道士功果非凡,有的甚至已修煉成仙,挑釁會生大禍”,弟子們領命而去。
蒙軍見被縛的士兵被放回,都好奇地追問在青城山上的遭遇如何,那百余名士兵盡說青城山的道士何等義氣,眾皆大奇,事跡便在軍營中流傳開來。蒙軍一時不敢燒山,把俞松林的書信逐級上報,交到都元帥劉整那里。劉整正攻襄、樊不下,得知小小一座青城山也未拿下,異常惱怒,接過俞松林的書信,默讀道:“青城派俞松林敬拜蒙古都元帥劉整將軍,悉聞貴國乃信義之邦,蒙古人性情純篤,笑傲胸懷。敝派荒山草寇,不諳禮儀,素知殺無辜之人,勝于下十八層地獄。敝派與貴國無怨無仇,自生自滅,未曾干涉過誰。是乎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觀存亡之跡,只成敗之變,非道不言,非義不行。山可焚禿,眾口難填,誠惶誠恐,不知所云。”
劉整讀罷大怒,心道:“文中布刺,臭道士欺我不是蒙古人!”正欲下令夷平青城山,又思:“此乃明抑暗貶之計,我燒他一山是小,失義于天下是大。”遂約阿術相見,問此事如何處理,阿術道:“軍中謠言四起,說有道士是活神仙,不可冒犯,否則決不饒恕。”劉整正好找台階下,忙道:“今攻襄、樊在緊要關頭,就算攻下青城山,也未必討得到什麼好處,若攻不下,青城派懷恨在心,必然在我軍後方搗亂,不如與他們交好,互不侵犯為上。”阿術道:“將軍之言,正合我意。叵奈臭道士們老與我們作對,不如修書一封,約定兩家互不干戈,如何?”劉整答允,遂修書青城派,此事便不了了之。青城山上眾人得知俞松林之計,個個稱服。
俞松林受了金榮數次氣後,見了金榮也不搭理。代贏忙向金榮獻計,說現在形勢對我們極為不利,師父師叔們大都站在云飛一邊,為提高自己的地位,要他去向師父俞松林坦白認錯,表明自己知錯能改的決心,金榮依了此計。
一日,俞松林正在書房起草征召名門正派共同推選武林盟主的檄文,金榮走到門口,又想進去又怕進去,在門窗前就像一個石磨不停地轉來轉去,把俞松林的眼睛都繞花了。俞松林忍不住放下狼毫,喝道:“有什麼事就進來稟明,在師父面前還鬼鬼祟祟做什麼?”金榮噯了一聲,推門入室,還未看清師父的臉色便撲嗵跪倒,道:“弟子知錯了!”
“知錯?”俞松林忖道:“難道他又犯了甚麼丟人現眼的事不成?”啐道:“你還知道錯麼?”
金榮嘣嘣叩頭,道:“弟子自知毛疵眾多,作人矯情虛妄,處事放浪形骸,常以年長而欺壓年弱的師弟們。小師弟云飛屢受我挑釁,但他度量寬弘,對我百忍不怒。昨夜我性靈善生,終于想通作人不是這個吊吊樣子,回想起小師弟,對比深覺汗顏。但又羞愧難于面對他,特請師父代我轉答悔過之心,從此我戒驕戒躁,與他同心齊力處事,不再生嫌疑才是我青城派三代弟子之福!”
俞松林見他與前日判若兩人,歎了一聲,走過來將其扶起,道:“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能悔過,從此形骸兩釋,派中再無隔閡矣!”金榮道:“我已明了,只要事事以責人之心責己,怒己之心怒人,則無事不可解。”俞松林心里高興,道:“今後你們共赴沙場,浴血殺敵之景,為師的都已看到一些眉目了!”拉金榮在身側坐下,還討論起檄文何撰來。
當日俞松林便去找云飛,轉答了金榮的心意。云飛經曆了這麼多事,早已看破了金榮的心態,嘴面上唯諾俞松林一句,實際並不找金榮修好共處,見面時不過客氣些罷了。對此,金榮大為羞惱,誓立他為百年之敵,代贏苦勸不聽,只好作罷,只是又白費了一片心機。
云飛上月因尋找“愛之花”耽誤了許多時間,下一月可不能再荒廢了,比武大會將臨,他雖未死心,還是先得把尋花之事暫且擱過,除見家師外,每日必見百毒神仙一次。恍惚一月即過,兩人嘻笑如同父子,云飛回去也勤練百毒神掌,漸漸掌可變紅,百毒神仙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云飛一月來受兩位師父的嚴加管教,武功自然增進迅速。明晨就要召開比武大會了,青城派弟子十三歲以上便可參加,云飛今年剛滿十三歲,這是第一次參賽。去年的武魁便是金榮,他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云飛的大敵。
野樹排排,馥郁滿山花;嫩竹新栽,麗泉流曲澗。只見青城山的後山林里,隗洛英正與云飛習劍,兩人你來我往,練了半個時辰。隗洛英道:“你招數雖精,可惜內力不足,要勝金榮還有一定困難。”云飛淡淡說道:“算了,和那種人有什麼好爭的。”隗洛英厲聲道:“人若無志,便與禽獸同類!你怎可臨戰便心敗!”云飛忙道:“師父但請寬心,我一定會給您爭光的!”隗洛英這才換目變顏,道:“我就你這麼一個弟子,我對你很有信心,說不定今後掌門之位也是你的!”說完哈哈大笑,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貪心了。云飛則唯喏。
夜已深,云飛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安寢不得,思量著明日的比武大會要如何應付,不過他年齡尚小,瞌睡本多,子夜之時還是入了夢鄉。
云飛一大早便起身,再過一個時辰就要開始比武,緊張之情對于他來說還是存在的。端坐在床,把真氣運了一次大周天,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氣息也正常了。梁建興興沖沖地跑來,云飛道:“二師兄,說不定我還沒和大師兄比武就敗了。”梁建興剖析了一會,道:“那樣也好,大師兄武藝高強,又心狠手辣,和他比武定要吃苦頭。要勝他,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哩。”
吳秀蘭弄了早飯,喊云飛吃,又問梁建興:“吃了沒?”梁建興撓著腦殼,不好意思道:“吃了。”吳秀蘭笑道:“再吃點吧,等會子可要力氣出呢。”云飛與梁建興到了客廳,坐在桌前,見桌上擺著三碗掛面,云飛把一碗面推到梁建興面前,笑道:“梁師兄,再吃點吧。我娘下的面,比那些個火頭弄得好吃多了。”梁建興不好推辭,在云飛與吳秀蘭的笑盈盈下,又填了一回肚子,說實在的,教內一日兩餐的糧食份量太少,哪夠他們這些個正長身體的毛頭小伙子下肚呢?
出門之時,吳秀蘭向云飛道了一聲小心,又拍了拍他的身子,直把梁建興這沒娘兒看得眼眶欲濕。吳秀蘭又道:“我等會子去瞧你。”母子綢繆之時,梁建興乘機背面拭淚。隨後,兩人邊說邊行,不一會兒到了操練場上的武台旁。
青衫客盤坐于後台首席,俞松林等側坐左右席。隨著“咚~咚~”兩聲鍾響,俞松林起身走到武台正中,朗聲道:“各位青城弟子,我派一年一度的比武大會現在開始!”隨著台下一陣沸騰,俞松林道:“本次大會共有一百名第三代弟子參加,初賽分成五十對,現將名單公布,云飛與梁建興、金榮與顧盡忠……”云飛的第一場便和梁建興對上,這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兩人互望了一眼,都是一臉苦笑。吳秀蘭忙完了家務事,已到台下立定,云飛望向母親,她滿目牽掛之情,知道她又怕自己上台、又想自己上台搏斗的矛盾心理。
隨著俞松林宣布第一場開始,云飛與梁建興應聲入場,兩人互揖了拳,但都不願動手。俞松林喝道:“傻站著干什麼!”容情不舉手,舉手不容情,云飛咬牙使出飛天劍法,兩人練的都是同一種劍法,每一招都很熟悉,勝負的關鍵就看誰會活用、拆拼,速度和內力也很重要。過了五十招,云飛和梁建興越斗越勇,已經放開打了。
台下的弟子都為他倆喝采,金榮哼了一聲,道:“這種軟腳蝦怎麼可能勝得了我!”又過了五十招,他們氣息漸漸變粗,也愈來愈雜亂了。梁建興的內力雖較云飛強,可云飛又練過百毒神掌,對本身的內力也有較大幫助,亦是同等疲倦。云飛大喝一聲“起”,梁建興的鋼劍被云飛挑離脫手。
俞松林見狀喝道:“兩人停手,第一場云飛勝!”云飛走下台,不滿道:“梁師兄,為什麼讓我?”梁建興道:“與你搏斗,我突然想讓你和大師兄戰一場,以你現在的武功是可以撐到最後一場的,我不想再浪費你的體力了。”云飛為之默然,梁建興道:“我收回今早的話,我相信你能打垮他的,加把勁!”云飛握拳莊重地點了點頭,看著母親又擔心又驚喜的目光,心中一熱,自己決不能辜負大家的期望。
後面幾場云飛都勝出,金榮也一樣,比賽一直持續到次日午時。青城派的伙食本是兩餐供應,因比武大會事情特殊,遂加了中餐。各弟子正在餐堂進食,云飛領了稀飯、饅頭,沒吃上幾口,因母親招他說話,且走出門外。吳秀蘭替兒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道:“吃得消麼?”云飛笑道:“不知其他的師兄們怎麼搞的,好像都沒吃飽似的,出手又慢又沒勁。”吳秀蘭一笑,道:“比武且莫斗狠,若知道自己不是對手時,不要硬撐。”云飛點頭道:“本來就是切磋武藝嘛,又不是打架。”
代贏思量:“云飛這小子武功好強,若讓他打到最後一場,金榮未必能贏,不如作個手腳。”見云飛走開,稀飯又放在桌上,旁邊沒人注意,心中竊喜,便走過去,把碗端至桌下,摸出一包瀉藥倒在稀飯里面,攪勻了重放回桌上。代贏正欲離開,金榮與郟育深走了過來,道:“這是誰的稀飯、饅頭,怎麼沒人吃?”代贏道:“是云飛的,他剛出去了。”金榮笑道:“我正好沒吃飽。”抓起饅頭就啃,端起稀飯欲喝。郟育深道:“留點給我吧。”從金榮手里拿過稀飯就往嘴里送。因他們動作太快,代贏阻擋不及,見郟育深一口就把一碗稀飯喝得底朝天,不禁大為失悔,又不好說出來。
云飛這時走了進來,見金榮正在吃自己的午飯,心中好生有氣。金榮望云飛笑道:“味道不錯哩!”郟育深也笑道:“稀飯好爽口哩!”云飛一陣惡心,扭頭就走。金榮笑道:“別走啊,我還沒謝謝你的午餐呢,哈哈!”代贏望著郟育深直搖頭。
戰到未時便到了最關鍵的一場,云飛與金榮脫穎而出,到底誰的武功更高竿,即刻便見分曉,只是郟育深肚里抽筋,還在茅房里蹲著呢。青衫客笑道:“想不到高魁之爭竟是三代弟子中最年長和最年輕之爭,卻是出人意外。”俞松林歎道:“他倆本就水土不服,這也是天意。”晁虎一笑,也不表態。隗洛英則望著云飛,陷入沉思中。俞松林站起身來,高聲宣布:“這一場的冠軍可學得飛天劍法最後一式‘直沖云霄’,金榮、云飛,誰能學得‘直沖云霄’,就要看你們的真材實學了。”
聽得“直沖云霄”這四字,台下落選的弟子無不歎息,金榮聽得咬牙握拳,發誓一定要重創云飛。吳秀蘭只覺得心髒撲撲地亂跳,生怕云飛出事。隗洛英在座上朝著云飛豎起緊握的右拳,云飛會意,著力地點了一下頭。隗洛英向晁虎道:“云飛聰明機智,底子又好,負責會贏的。”晁虎道:“那也不盡然,金榮身為上屆高魁,又是大師兄,可不能輕視啊!”隗洛英只是一笑。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03:11
云飛上台之前,代贏故意伸長腳絆他,被他輕易跳過,代贏輕蔑地一哼,眼睛珠子斜得就像那射箭的。梁建興看得心中大怒,日後定要替云飛出這口惡氣。云飛與金榮分別立在台上的東西兩側,兩人因有過節,故不行禮。金榮心想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待俞松林一聲令下,首先一招“挑云撥霧”舞著朵朵劍花刺向云飛,下手毫不留情,云飛力弱,便先躲避。
俞松林看在眼里,金榮前心猶是未改,照樣不顧師兄弟之情,不由長歎數聲。二十招須臾即過,云飛只是一味閃避。不過,云飛漸漸掌握了金榮的弱點,原來他只是不斷用蠻勁;而云飛的躲避其實是一種戰術,用以消耗金榮的體力。金榮愈戰愈乏,云飛的體力消耗則小得多,五十招過後,金榮的速度明顯遲鈍了許多。只是台下眾多弟子都在替金榮擂鼓,聲勢壯過云飛許多。茅廁之中,郟育深的腿都蹲得失去知覺了。
云飛耳不聞噪,看准機會,轉守為攻,將所學之精妙招術盡數使出,金榮手里漸漸難于支架,心中暗暗吃緊,對他來說,輸了會比死亡更加恐怖。云飛不敢把視線望向擔憂的母親,專心搏擊,又過十招,一劍挑中金榮手腕,寶劍飛離出手,掉在地上叮叮作響。一刹那間,金榮身為大師兄的威風被無情地挫殺,一些狗友都看得張大了嘴巴沒話說。茅廁之中,郟育深的腸子都被掏空了。
俞松林長籲了一口熱浪,面色轉寬,喝道:“兩人停手,本次武斗高魁乃隗洛英之弟子云飛!”隗洛英在席上喜出望外,站起身來朝晁虎道:“我就說云飛負責會贏的吧!”晁虎干笑道:“隗師弟教出來的弟子真不賴呀,師兄我是由衷的佩服哩!”說罷也站起身來。青衫客拈須笑道:“古人云,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云飛這孩子前程真未可量也!”隗洛英陪了兩句客套話,台下的梁建興揮拳叫嚷助興,吳秀蘭則喜極落涕。
云飛下手不算很重,見金榮的右手鮮血流淌,于心不忍,便過去扶他。金榮這下傻了大眼,名譽沒有了,連“直沖云霄”也學不成了,再加上以前所受的悶氣,肚子里就像在炸蠶豆。現在見云飛近得身前,還以為他要乘勢羞辱自己一番,氣得蓄勁于掌心,一掌擊向云飛。云飛沒料到他竟來這一手蠍子紮尾,驚慌中忙伸掌相迎,由于他的掌法只練過百毒神掌,無意識下便將其抵掌使出。
迎空“轟”的一聲巨響,金榮被震得飛出一丈,在地上連栽幾個跟斗。摔得是耳噪目眩,頭破血流;痛得是暴筋突起,淚如雨下。金榮的手掌漸漸變成粉紅色,這還是托云飛沒練到家的福,如是高手,金榮的手會變成血紅色。
俞松林大為震驚,一躍身至金榮身旁,老練的精目一瞥,便知其中了掌毒,急聚內力按下他的曲池穴,抱起向臥房沖去。台下弟子見狀一陣喧嘩,吳秀蘭也為之驚呼起來。隗洛英皺著眉頭,好好的比武,怎麼生出這等事來。云飛見自己鑄成大錯,望著右手,站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青衫客再坐不住,驀然躍起,十指如鐵鉤一般抓住云飛之手,仔細觀辨,一股怨毒之氣直沖頂顱,大叫道:“百毒神掌!難道百毒神仙還沒有死?”
一切迷題都在云飛身上,青衫客鋼爪死死扯住云飛,眼中閃著精芒,仿佛要將其看穿,叱道:“這種掌法,你可是從百毒神仙那里學來的?快給我從實招來!”云飛麻木立在原地,青衫客的問話絲毫未聞,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痛苦地思索此事該如何了結。
青衫客放過云飛,向隗洛英、晁虎吩咐道:“快隨我到後山看看!”隗洛英等皆不知百毒神仙之事,因百毒神仙已關了幾十年,那時隗洛英尚是孩童,連忙問道:“師父,到後山去看什麼?”青衫客不耐煩道:“問你的好徒弟吧!”說完狂奔而去。
隗洛英滿心著急,向呆悶的云飛道:“到底去看什麼?”云飛念到百毒神仙危在旦夕,也沒時間理會師父了,猛然不顧一切地朝那洞穴沖去。晁虎搖搖腦袋,兩人帶著疑團隨之步履。場中的弟子們都追向俞松林,看金榮的傷勢,吳秀蘭卻怔在原地無法動纏。
云飛的輕功慢些,趕到洞口時,聽得青衫客沉沉的話音在洞內響起:“二十六年了,你還活著,叫人真是想不到啊!”洞中又隆隆震起一陣撕心裂肺的慘笑,粉石碎塊由頂廂震落,“你要動手就快點吧,反正老夫二十六年前就該死了!哈哈哈哈!”
云飛聞得這淒如鬼號的話語,便知青衫客與百毒神仙已對上了,心中驚悚非常,忙疾沖洞內。只見晁虎打著火把,青衫客正惡狠狠地持著青鋼劍,離百毒神仙只有丈許。百毒神仙見云飛到來,喜道:“孩子,能見你最後一面,我死也瞑目了!”高聲笑道:“死便死,有什麼好怕的!”青衫客恨聲道:“好!你那麼想死,我便成全你!這次給你一個痛快的!”言畢大踏步向前,那沉重的腳步聲便如喪鍾一般,令云飛消魂散魄。
云飛猛烈地搖著頭,速身擋在百毒神仙的前方,泣淚紛紛道:“師祖,我求求您不要殺他!您看他現在這個樣子,都被折磨得不象個人了!”青衫客仰天長嘯:“那是他咎由自取!我師兄‘蒼琨劍客’就死在他的掌毒下,此仇我怎能不報!哼,想不到他竟然還在人間殘喘,真氣殺我也!”青衫客嘯過,繼續踏著低沉的腳步,一步一步地逼近百毒神仙。
云飛見狀,只好央求隗洛英:“師父,快勸勸師祖吧!你看他的身體被鎖著,飽受煎熬二十六年,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啊!哪怕他犯下天大的罪孽,還不能抵償麼!”隗洛英深受感動,正欲苦勸兩句,青衫客大喝道:“逆徒還敢妖言惑眾,等會兒再來收拾你!”隗洛英不敢作聲。晁虎則將身子縮在牆邊,扯了一下隗洛英的手,示意要他也和自己一樣縮在牆邊為上。隗洛英甩開晁虎的手,不理會他的好意,心里想著如何幫助云飛。
百毒神仙打量著云飛,眼角第一次濕潤了,以前就算是多麼重的酷刑他也從不淌一滴淚!
百毒神仙雙目無神,默念道:“閶闔要敞開了。”混濁的淚水脈脈而出。
青衫客愈逼愈近,殺百毒神仙只是一伸手的事情,云飛跪下抱住青衫客的腿,淒惋地搖道:“師祖!他真的已經改過自新了,您放過他吧!哪怕再關他多久都好,只要不殺他,求求你!”青衫客一腳攢開云飛,伸出右掌捏住百毒神仙那干枯的喉嚨,大喝一聲,含內力猛地一提,將他的頭顱硬生生和身體分離開來。云飛解救無門,裂開的心脘終于碎了,閉上了雙眼,因為一切都太黑了。
青衫客敞胸嘯道:“師兄!我終于替你報了大仇,你在天之靈也可以安息了!”
隗洛英撇下青衫客,沖上前去,扶起蕭坐在地的云飛,道:“飛兒,對不起,為師還是幫不了你,為師有愧啊!”云飛雙目雙耳絕靈,只有腦子里想著對一個將死之人也要施暴,是正派人士所為嗎?青衫客將怒瞪百毒神仙的視線轉移到云飛身上,道:“逆徒云飛勾結邪魔歪道,為害同門師兄,罪不可恕!即日逐出師門,永不得回山!”隗洛英大驚,忙疾呼:“師父!飛兒心地淳厚,年齡幼小,況有舛錯也情有可原。您饒過他這一回,弟子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
青衫客把眼一挑,冷然道:“無論是誰犯了門規都得受罰,如果這次姑息他,其他弟子會怎麼看?”隗洛英無語以答,想起了自己亦有一件不光彩的事。青衫客怒氣橫飛道:“看來上次書信之事多半也是他所為!哼,兩次合為一次,罰薄不為慈,誅嚴不為戾,我意以決,不得多言!”言罷揮手而去,晁虎歎息一聲,跟著青衫客出洞了。
隗洛英撫起云飛,將百毒神仙窆埋在亂叢堆里,冥空慘淡,幾只黑鴉束于枯枝上哀哀嗚鳴,云飛伏在墳頭涔涔哭著,漸漸哭累了,不停地抽噎。隗洛英抱起疲憊的云飛走出洞外,將之放于青草地上,道:“飛兒,今後我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你自己要多保重啊!”言罷,愴然淚下。云飛起身跪下,雖然身體早已無力,還是給了隗洛英三拜,續撐起身子,灑著淚花,頭也不回朝家中跑去,留下的只是隗洛英悲淒的長歎。
青衫客單身到云飛家中,氣沖沖地向吳秀蘭道了云飛的種種罪行,如助邪欺正,重傷師兄,拜毒家為前輩等等。吳秀蘭靜靜聽著,也無語可答,只是看著青衫客憤憤地離開家里,自己便安心地收拾行李。她明白,青衫客來這里的目地,便是要趕她們母子倆走,只是他念著舊情,沒說出嘴而已。而青衫客另一面則修書董槐與邢鳴風,將此事告明,再附上了一些無可奈何的堂皇之話。
云飛遭逐,最高興的莫過于代贏了,金榮中了云飛的毒掌,生死未卜,這下可真是一箭雙雕,他正燒香拜佛,詛咒金榮快快去西天取經,南無阿彌陀佛。
云飛惴惴踱進家門,見到娘親忍不住“哇”的一聲,撲到娘的懷里,哭訴著那不平的一切,此時的他最需要的莫過于親情的安撫。吳秀蘭壓住悲情,撫著兒子那黔云般的烏發,慰道:“飛兒,沒事了,沒事了。將來你要干大事業的,不能總是哭哭啼啼啊!”
云飛點了點頭,淚花中隱隱約約見到百毒神仙,他慈愛地說道:“孩子,勿悲傷,勿迷惘,挺起胸膛朝上望,頭頂是天空。”云飛一驚,擦了擦眼睛,卻沒見到百毒神仙。吳秀蘭道:“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咱們這就動身罷。”云飛一點頭,激情地離開了娘的身體,揮淚拾起桌上的包袱,提起鋼劍,毫不留戀地朝山下拽開步伐。他恨這個地方,討厭師祖,討厭大師兄,甚至一刻也不願待在此處!母親失神地跟在兒子身後,前方路渺渺,惡世把身消,從此,母子倆開始了流浪塵世的生涯。
暮林小岐,一片殘霞燒天,血紅的云際抹殺了大地上的無數原色,吳秀蘭與云飛拖著長長的身影,吃力跋涉著。離了青城山,因此地駐紮蒙古兵,便往東行了上千里路,到得大宋管地奉節。只見居室櫛比,門巷修直,傍晚的通衢上依然鬧聲恬恬。其實這些喧騰之氣不過是一片虛象,待得蒙古兵殺來,便輕松毀之一炬。
那些糖葫蘆、小木人、玉佩飾的商販在互相比氣力地高嚷著,云飛雖年幼,此時對之卻一絲興趣也沒有。母親的頭發盤得很緊,不過,也有幾根發絮在眼前飄蕩著,厚厚的風塵結在她的臉額上,雙目顯得毫無神采,對所有的事物都是那樣淡然,只是緊緊地將云飛牽在手中。
云飛──便是她的一切。
吳秀蘭望了望吵嚷的街市,道:“飛兒,咱們走了這麼遠的路,已無蒙古兵侵擾,就在這里安身吧。”云飛點頭應道:“好啊,我們早已將青城山甩得十萬八千里了!”再次憶起在青城山上的往事,不免有些傷感。
東街左側有一人家,門戶大開,院牆有些老破,兩三人在糊牆打坯。門首立了一塊木牌,寫有“清心館”三字,母子倆瞧見此處,行了進去。門外和門內果然是兩個天下,一鬧一靜。兩人穿過青石大場,到得堂屋,屋內穩坐二老,似是夫妻,年近古稀,歲月雖不饒人,二老看起來卻也十分健朗。
他們正在喝茶敘話,見了吳秀蘭與云飛,老叟忙起身迎道:“二位客人可是要住宿?”吳秀蘭干裂的嘴中吐出一聲:“打擾了,我們要長住。”老叟猜想這母子倆定是遠足客,不然身子怎會如此疲累,忙擺出生意人的笑臉,道:“敝人庾振光,就叫我庾伯吧。”再指向老婆子,道:“這是內人彭明華,不知夫人怎麼稱呼?”
吳秀蘭淡淡地說道:“叫我云夫人好了,這是小兒云飛。”庾老叟身邊的老婆婆笑盈盈道:“云夫人,我就不打擾你們休息了,從這走廊向左走,第三間是空房。至于賃金嘛,一月三十文銅錢,不收關子。”吳秀蘭的眼神倏然從無力變得有些吃驚,隨著她咬唇的動作,終于從嘴中勉強地迸出:“好吧。”彭嬸朝云飛盯了好一會兒,象在他臉上找尋什麼似的,總之,俊秀的臉龐總是惹得人憐愛。
老婆婆親切地說道:“好孩子,沒事到婆婆這里來聊聊啊!”吳秀蘭代云飛應了一聲,便牽著兒子朝“新家”走去。清心館內居住的人家也有十來戶,婦女們都在門前擺盆槌衣、聊家常,見到吳秀蘭和云飛,孤子寡母的,都投來鄙夷的目光。
吳秀蘭心性清靜,鮮與鄰居敘話,以幫人洗衣、縫衣為生;云飛則辰時讀書,午時習武。云飛在青城山時,不僅武功出類拔萃,文筆也不錯,師父們常贊他是第三代弟子中最有前途的。
雞鳴之時,正是男兒讀書之刻。云飛在學習上非常自覺,從未使母親勞心,爰崇斷杼之事如經典在心,不敢輕忘。時不時便聞得云飛家中琅琅讀書聲:“典張文物,心之著也。家齊國治而天下平,心之推也。心之德,其盛矣乎……”
“刷刷刷”,迎空傳來母親辛勤而有節奏的洗衣聲,猛然觸動了云飛的心志,默念道:“母親起早貪黑地操勞,我空有一身武功,怎不去幫這個家!”便放下書卷,提劍悄然而出。
云飛行至街市上,天色雖早,卻已鬧哄哄了,立一空地,放開心懷,揖拳吆喝:“各位大叔、大嬸、大爺、小姐、公子們兒,在下云飛,自幼學過幾套拳腳,今路過貴地,特耍給列位作興。各位若看得起眼,賞口飯吃;若看不起眼,只當小子頑鬧罷了!”見這小孩相貌堂堂,語齒伶俐,行動乖巧,不少人止步觀之。
云飛見眾人圍作一圈,心中暗喜,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施展飛天劍法。當真是,劍舞華光耀九天,拳腿無影虎生風。圓場之中,飛天劍法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劍風拂人衣,劍光閃人眼。觀眾齊聲喝彩,有不少人投擲銅錢,贊歎這位少年小小年紀真不簡單,又說:“若我們大宋百姓都有這身好功夫,就再也不怕蒙古兵了!”
云飛耍到酣處,人群中冒出幾位惡相之人,把路人扒到一邊。那頂爺光頭禿頂,提一鳥籠,似個和尚,但生得方面圜眼、卷唇巨口、兩鬢朱砂、亂發蓬蓬,敢問世間哪里有這般凶惡相的和尚?
云飛見其來者不善,便收劍而立。那禿頭走上前惡狠狠地罵道:“呔!這三街六巷,哪個不曉得我‘殺得光’的金子招牌!你小子要混飯吃,也不先跟老子打聲招呼,活膩了不成!”他身後跟著的三個地痞也揎拳裸袖,橫眉豎眼道:“毛小子!先敬上我大哥五兩銀子見面禮,不然打斷你的手腳,叫你走著來,爬著回去!”
云飛本想替母親分擔家事,卻碰上這等倒楣事,一抱拳道:“我叫云飛,初到貴地,不識禮數,萬望海涵!只是,各位大哥都看見了,地上的銅錢尚不足一兩,我怎交得出五兩銀子?”
殺得光咄了一聲,道:“看你乳臭未干,今天大爺心情好,放你一馬。弟兄們,將地上的銅錢給我撿了,剩下的賬先記著。”那些鷹爪們趴身撲地,就似餓狗般打滾。云飛心中雖恨,但思量道:“來者勢眾,不能硬碰,讓他們拿去吧,過一會兒我還能賺到。”殺得光凌踐鄉民,四周的人們深知厲害,誰敢替云飛出頭?只隱約聽得見一些蟻聲:“不像話,幾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子。”
忽然,人群中有一人揚頭罵道:“龜孫子們,你們干嘛吃屎啊?”正在地上撿錢的幾個地痞聞言大怒,崢崢地立起身子道:“是哪個短命鬼惹到太歲頭上來了!”人群紛讓,顯出一位武者打扮、五十上下的中年人,面闊風賾,頗有俠范,身穿錦衣風袍,眼中精光閃閃,蘊著無窮內力。
那漢子喝道:“路不平,有人鏟;世不平,有人管!”地痞們見了債主,揎拳一齊上前討債。中年人冷笑一聲,單腿三拚,如疾風驟雨般點中叁地痞的小腿。只聽得“突突突”的三響,叁地痞一齊跪地,身不由己地朝好漢山呼禮拜。好漢嗬嗬笑道:“我兒,快請平身吧!你們吃得多,用得多,為父的可養不起你們啊!”
周圍的人們都無所顧忌地開懷大笑起來;叁地痞橫行此地無數時日,今番受辱,直羞得無地自容。他們老大殺得光見手下有難,怎能不救,慌忙扔了鳥籠,從腰內抽出鋼刀,大喝一聲,當首砍來。好漢的臉上倏然一笑,傲然道:“今天若不教訓你們這些惡霸,我就枉稱‘金鉤使者’!”
殺得光乍聞金鉤使者的名號,早唬得魂不附體,硬生生止住了欲劈頭砍下的刀鋒,哇呀一聲怪叫,驀然棄刀而逃,另外叁地痞卻還傻站在那里茫然無知呢。金鉤使者也不追趕,搓著手掌,挑眉笑道:“頭兒都跑了,你們呢?”
作者: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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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6 16:07:28
第九回 人間才合無量福 天上飛將禍事來
叁地痞見老大都害怕這金鉤使者,定然來頭不小,趕忙真心真意跪地如拜皇上:“小人秦世順。”“暴勝利。”“馮志光。”“我們都是烏龜王八蛋,豬狗不如,如果金鉤爺爺要殺我們,都會弄髒爺爺的手!還望金鉤爺爺饒小的一命,讓小的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好好作人……”
金鉤使者板著臉喝道:“讓我耳根靜一靜,你們三個重重互打三十個耳光罷了!”那三個地痞就似從刀口上取了性命一般,哪敢不從,只見三人各各努力摑耳光,互爭高下,啪啪聲回蕩不絕,老百姓們的心中都除了一口惡氣!他們捱得耳光扇完,便畢恭畢敬地將剛才放入懷內的銅錢,依數還至云飛手中。金鉤使者使個眼色,還不各自捂著肉包臉,屁滾尿流地跑了。
云飛走上前,拉著金鉤使者的手,道:“這位大伯,今次蒙你解圍,務必到寒舍一謝!”金鉤使者倒挺喜歡云飛,欣然答道:“好,看你的劍舞得有張有馳,是棵好苗子!”云飛心中暗喜:“怎麼和師父說的一樣!”
兩人邊走邊聊,云飛問起金鉤使者的身份,金鉤使者道:“我是紅教‘金字使者’之一,姓張名文,與我齊名的兩個兄弟是‘金槍使者’張華南和‘金錢使者’張漢波。行走江湖,可是人見人寒呢!”這等英雄人物,云飛甚是願意親近,見張文行為豁達,問道:“張大伯,不知紅教是干什麼的?”張文略思一會,道:“你小小年紀,還是不要了解太多的武林之事,這樣對自己有好處。”云飛“哦”了一聲,沒再問了。
不一刻便到得清心館,他們在洗衣服的婆娘們驚異的眼神中走進屋內。天氣有些炎熱,家里拉上了窗簾,太陽是遮住了,但涼風也因此擋住了。只見吳秀蘭坐在坑上替人縫衣,一不小心銀針刺入中指,正吮指止血。
云飛剛踏進門檻,叫了一聲“娘”,吳秀蘭見飛兒身後跟著一個陌生人,放下手中之事,問道:“這位是?”云飛拉著張文,將今早發生的事從始至終訴說一遍。吳秀蘭轉憂為喜,忙道福稱謝,張文以通家禮見了,連聲“不敢當”。吳秀蘭忽望云飛,語重情長道:“飛兒,日後你不要出去謀生了,我知道你孝順,不過,娘再不中用,也還撐得起這個家。世上人面如狼虎,萬一你……”云飛見娘擔心得將要落下淚來,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痛,道:“娘,我一定聽你的話,再不生事了。”
母子倆相依偎的親情使張文深受感動,見云飛家徒四壁,空房少物,心中亦有些蒼涼,道:“我見這孩子豐神滿韻,定是個富貴出生,怎的現如今弄到如此田地?”吳秀蘭悲從心生,終于落下淚來,答道:“不瞞恩公,我相公是臨安城提轄云孝臻。十三年前,我夫君慘死于西域惡人黑蜈蚣之手,我們母子倆就……”後面的話,便是一陣低泣。
張文大驚失色道:“原來你們是‘鎮南虎’的妻兒!”急忙向吳秀蘭行上一禮,道:“我雖身處紅教,不過早已聞之臨安城有個鎮南虎,拯危除難,功濟于時!可惜他……”語到盡處,喟然長歎道:“唉!今日有幸讓我逢見英豪之家室,確是忠良之後天必佑啊!”
云飛聞後驚訝地望著張文,嘴唇微動,似要詢問什麼,遂又止住了。只見吳秀蘭還福道:“我夫君有此美名,我很欣慰。”張文道:“我離開紅教總舵,路過此地,不巧遇著你們。只是現有要事在身,待辦完公事之後,再來接你們母子到我紅教安身。在下雖不能與云兄那樣的英雄相知、相交,但他的妻兒我亦有責任照顧,本教的名聲固然不太好,不過近年來藏身隱形,不涉足江湖,也頗為一個安居之所。”
吳秀蘭有些過意不去,道:“我們萍水相逢,怎敢勞煩壯士。”張文斬釘截鐵道:“嫂子不必再言,此乃我武林中人份內之事!”續摸出一錠十足赤金放于桌上,揖拳道:“公事急迫,待我完事後,定來接你們母子。些須聊表心意,在下就此告辭!”吳秀蘭正欲推辭,張文已大踏步地離去了。吳秀蘭拾起黃金,追到戶外,仰望青天,茫然不語。云飛急忙追出門,趕上張伯伯,戀戀不舍地送他出城方回,真想不到人間處處有溫情。張文又將云飛勉勵一番,更激起了云飛的盎盎斗志。
云飛品著街頭鳥兒嘈嘈之語,欣然回到家門前的長廊時,卻聽得一些婦女們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有費家婆子、廉家嫂子、袁家姑子、賀家娘們、倪家大姐、湯家大嬸等等。“你們知道麼,這家住的是個花婦和一個劣種!”“什麼,劣種?”“哎呀呀,你還不知道哇!這個女人與外面的男人有奸,生下一個劣種,後來事情敗露,逃到這里哩!”
“真的嗎?竟有這等事!這個女的真不要臉!”“你看見沒有,剛才有個男的從她家門里走出去了,還留了一錠黃金!”“是啊,我看見了!原來她是個賣迷魂湯的啊!”“對了!這個淫蕩貨生了個人長樹大的兒子,還那麼風流啊!”“那他兒子……哎唷,好惡心啊!我想不下去了!”“呸!呸!和這種不知羞恥的女人住在一起,我就渾身起疙瘩!”“我看她定是個七世為娼的!”婆娘們的聲音隨著語氣愈講愈大。
云飛聽得血沖腦門,肺都氣炸了,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我與她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她們為什麼要橫語緋謗!云飛大喝道:“你們給我住口!!”自從他出世,這是第一次動了真怒,青城山上,無論金榮與代贏怎樣對他,也從未這樣憤怒過!
這劈頭蓋臉的一喝,頓將那些鳥婆們唬得怔怔住住,待驚悚地轉過頭,見云飛天神地煞的模樣,哪敢還待在此地,嚇得趕忙收起衣盆顛到家中,緊閉門窗。
云飛急步沖回家中,映入眼簾的便是母親伏在床前偷偷抽泣,她是一個無辜的女人,為什麼要受這麼多的罪孽!云飛心如刀割,握拳仰天嘯道:“我要保護娘,絕不許任何人欺負你!”吳秀蘭強止住悲情,將云飛摟入懷中,緊緊地擁著,熱淚滿腔道:“我的好孩子,娘誰也不恨,誰也不怨,這就是我們的命!”云飛聲淚俱下道:“娘,孩兒不要這樣的命!”
無常閑人諷,惡謠漫宇宏。流言鑠利劍,深插無西東。
黑水當勢沖,宿命怎可控。花落無花開,處處受凜風。
云飛強止住悲痛,細心地安慰母親,母親漸漸也忘卻了心痛。這時,清心館的當家彭婆婆仔細朝這里走來,手里拿著一把白圓蒲扇,一跨進門坎就不住地賠不是:“都是她們不好,都怪她們長嘴!這攤事呀,你們別往心里去,我狠狠地教訓了她們這幫沒廉恥的一頓!”吳秀蘭已化了悲痛,見彭婆婆來解和,陪著好氣道:“彭嬸,你放心吧,她們不知我的身世,我不怨她們。”
彭婆婆見吳秀蘭不計較了,臉上一下就從秋天轉變到春天,道:“哎呀,我就說嘛!云夫人一定大人有大量,乃女中俊儒,不會與她們那些無知之婦爭氣的。俗話說,打不斷的親,罵不完的鄰嘛!”見云飛在床上坐著,一言不發,臉色生硬,知他還未消氣。彭婆婆擺晃地走過去,笑咪咪道:“好孩子,正因為你沒有父親,她們才敢欺負你。別傷心,這件事包在奶奶身上!”云飛冷冷說道:“壞人講不好,好人講不壞,我沒功夫理會。”
吳秀蘭聞得彭婆婆話中有意,問道:“彭嬸,你剛才說什麼?”彭婆婆親拉著吳秀蘭的手,又給她扇著涼爽的風,笑道:“云夫人,話到如今,老身也不再含糊了,今日我實為說媒而來。”吳秀蘭用手撐著床角,惶然道:“說媒?”彭婆婆笑道:“云夫人,婆婆我這也是為你好呀!夫人你如花似玉,青春喪偶,若守空寡,豈不是造物者的罪過!再說,道路各別,養家一般,你看誰家能沒個男人?”云飛挺起身,高聲叫道:“我就是男人!”彭婆婆現在卻又突然不喜歡云飛了,叫道:“小孩子不要岔嘴!”瞥見吳秀蘭的神情有些轉變,忙下強心藥:“我說的這個媒,真是好啊!男方姓鄒名非,家住在離這里不遠的安田村,是個做豆腐生意的,又燒得一手好麻婆豆腐,長相端正,只有三十七歲。每月淨收得四錢銀子,又有房子又無老人,若跟了他,日子不就好過得多了麼!”
彭婆婆說得如蜜如錦,好像不同意便會吃虧,吳秀蘭正在度衡,云飛急叫道:“娘,我不要後父!咱們這不是生活得很好嗎?你照顧我,我照顧你,誰都不怕!”彭婆婆嗔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一旁玩耍去!”續向吳秀蘭陪笑道:“我說夫人哪,你就不要固執了。如今你單嫠之身,這也不方便,那也不踏實。其實我彭嬸說句不好聽的話,象夫人這般身世,現在也不能提太高的要求了!”
不待吳秀蘭有喘息的時間,彭婆婆又從懷中摸出五兩銀子與彩緞一匹放到桌上,笑道:“這是他的娉禮。”吳秀蘭緩緩說道:“讓我考慮一日吧。”彭婆婆見此媒有望,把那白圓蒲扇連扇了幾下,歡喜地說道:“夫人是個明白人,我就不打擾你忙了,你考慮好了,可得快跟我說啊!”
云飛遠見彭婆婆甩著黃巾離去,向母親苦勸道:“娘,我真的不要繼父!你答應孩兒,罷了這門親,等我長大了,一定養你到老!”吳秀蘭哪會不知兒子的心意,把他拉到懷里,道:“飛兒,你還小,很多事都不懂的。家貧不是貪,路貧愁殺人。娘覺得彭婆婆說得有道理,今天的事,皆因為咱家沒個男人,我不想你我再受到傷害,聽娘的話,就讓咱家多一份子吧!況且,今後的生活起居也有了保障。”
云飛不敢再違背娘的意思,也沒辯駁了。第二日,彭婆婆高高興興地將鄒非帶來見吳秀蘭。鄒非穿一短布衫襖,生得一副下層勞苦百姓的模樣,黑黑的、矮矮的。吳秀蘭見他品相憨厚,也就安心了。
即日兩人完婚,沒有親朋,沒有賀友,只是一家三口,擺上一桌宴席。云飛也硬著頭皮叫了一聲“爹”,鄒非歡喜地輕撫云飛,看來他很喜歡這個兒子。云飛終于離開了令他生惡的清心館,搬進了新家。他們住在安田村,云飛想到再也沒有尖嘴婦的挑釁,心中便樂融融的。繼父每天卯時磨豆,辰時挑豆腐出門,也甚契闊。日子長了,云飛漸漸對他萌生了親情。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母親嫻操家務,閑時種起果菜,家里雖然貧窶,卻打點得井井有條。器具質,潔瓦缶勝金玉;飲食約,精園蔬逾珍饈。轉眼間,三人一起生活了一季,一家人和和睦睦,甚是溫馨。
一日晚間,一家子都睡了。鄒非突然在床上翻過來唉一聲,倒過去嗨一氣,反複了兩三次,吳秀蘭忍不住拍著他,問道:“你有心事?”鄒非只是歎氣,吳秀蘭道:“我們夫妻一場,你心里有事悶得慌,為什麼不告訴我呢?”鄒非依然背對著她,猶豫了好久,好不容易說道:“其實我很早就想對你說了,只是,只是我太膽小了,沒有勇氣面對你。”妻子感到詫異,道:“沒有勇氣面對我?為什麼?”鄒非道:“別人都在背後說我這副窩囊相竟然騙到一個天仙似的妻子,我作人連個自信都沒有了……”
妻子沒有吭聲,他嗚咽道:“我偷偷地照著鏡子,瞧我這副德性,他們說得一點都沒錯,我娶了你,就好像做了一件虧心事。真後悔當初給銀子彭婆婆,不找老婆一個人反而沒這多閑氣受。”他哭出聲來,道:“我好難受,一點用都沒有,芝麻小事都會哭,真不像個男人。”妻子拉他轉過身,撫摸著他硬硬的臉,道:“對呀,這只是一件芝麻小事,何必太介懷呢。咱們是一家人,我是你的妻子,只要我不討厭你,你就永遠是我的丈夫。別人有什麼閑風談就隨他們嘴長罷,那些人飽食後不找兩句長短說,又有什麼事呢?”說完便湊在丈夫的懷里。
鄒非摸著她的頭發,道:“可是,我很丑。”妻子咬著他的耳根道:“男人要那麼漂亮干嘛,勾引女人嗎?”這話倒把鄒非逗樂了,籲出一口長氣,道:“謝謝你。”妻子點著他的鼻尖,道:“咱們之間還用說謝謝麼,說‘噯’就可以了。”“噯!”他高興地回答了一聲。妻子雙手按在丈夫的胸前,道:“瞧瞧你,身上這麼結實,這還不叫男人麼?”鄒非心里火熱,他感覺到,努力賺錢,好好照顧妻兒便是他生活的責任。
夜靜得聽不見別的聲音,唯一的聲音都被鄰房的云飛聽在心里了。
殺得光一伙專憑暴力,武斷城鄉,無事就經常去洗顧一些飯館菜場,百姓見到他比見閻王爺還要怕上三分。殺得光有叁怪癖,一是喜歡在廁所里吃飯,二是喜歡在墳地里觀光,三是喜歡把活生生的小動物解剖至死。
有其父必有其子,殺得光有一個十七歲的兒子叫薜豹,一味好吃懶做,走馬放鷹,又兼性情暴虐,逆驁頑劣,搞得人不敢攏。這天偷別人的東西,身上只摸出四文錢,薜豹大怒,一巴掌打得那人一個趔趄,啐道:“這麼一點錢,害老子偷了半天!”那人知其是個太歲,趴在地上不敢作聲,手下鷹爪媚著眼道:“公子小心貴手,莫弄疼了。”薜豹解不得氣,和同伴一齊把那人衣服撕開,原來錢都藏在貼身衣服的荷包內,共有數十文,他罵道:“老子偷個錢也偷得這等辛苦!”將之解了扇囊不說,還一陣拳打腳踢,那人躺在地上只是悶哼,路人都不敢看,盡找安穩地方匿身。
薜豹打得累了,便去小攤上拿熱馎饦填肚,一外地的小販甚不懂規矩,開口向薜豹索錢。薜豹兩眼一翻,故意賣弄武藝,一拳把小攤劈成兩半,手卻腫得像個西紅柿,反倒向小販訛逼醫藥費……
且說云飛除了讀書習武之外,也幫忙做些家事,這日申時,依舊去西街買菜,母親多給些錢叫他稱斤肉來。為何天都快黑了才去?鄒非告訴他,黃昏時賣菜的等著收攤,雖然品種差一點,價格卻便宜多了。云飛提一空籃,還未走到菜市,見一位老婆婆抱著一支竹筐,坐在路邊埋頭哭泣,她漫頭白雪,兩鬢堆霜,凹目皺面,穿一身破棉襖,哭如悲笳。云飛停下步來,憐憫地問道:“老奶奶,你為什麼哭啊?”老婆婆抬頭見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自己是長輩,不好再哭,邊抹淚邊說道:“孩子,要不要辛夷,很香的。”原來筐里裝滿了辛夷,看情形,她今天沒賣出多少。
云飛數了數錢,貼補著買一支也無妨,問了價錢,便選購了一支,老婆婆高興的樣子仿佛年輕了十歲。云飛再問她為何哭泣,誰知他這一問,老婆婆的臉上便添了幾道皺溝,起初不肯說,越是吞吐,云飛越覺得她有天大的委屈。老婆婆見云飛心腸不錯,遮掩不過,便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吐露出來了。
原來這些辛夷是她昨日到山上采來的,她已年邁桑榆,又要爬山逾嶺,穿柯入棘,手上劃了幾道血痕,差點摔下山崖。沒法子,這把歲數也沒什麼事情好做,只有干些不要本錢的差事,吃點苦也就算了。誰知今日只有三支離筐,家里又供著一個混世魔王,從不務正業,游手好閑,嫖偷騙賭,樣樣有份,沒錢花時就拿她出氣,今晚無錢歸家,不知又要遭受何等虐待。
云飛聽得憤氣充漲全身,若沒這兩個鼻孔出氣,肚子都要氣炸了,裂目叫道:“哪有兒子這樣對待母親的!”老婆婆無奈地搖搖頭,道:“兒子是我十九年前在路上撿的棄嬰,在他很小的時候,我就告訴了他的身世,他從不把我當娘看。”云飛道:“俗話說,生不如養,這畜生也太沒良心了!”不禁動了矜憐之念,掏出所有的錢捧在手上,道:“老奶奶,你的辛夷我都買下了,您看錢夠不夠。”老婆婆怎不熱淚縱橫,跌身就要下跪,云飛抵著她的膝蓋,不讓她跪。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07:44
給她錢時,她卻推手不收,道:“孩子,你的一片好意婆婆我心領了,可是,我不能行自家的方便而占人家的便宜,這一籃子你買去了有什麼用?”云飛就臨時編了一個藉口,說自家是做木匠活的,專替人打造辛夷香車,正好派得上用場。老婆婆還不全信,問他一個孩子家怎生帶得這許多錢,云飛又搪塞是到客主家討的工錢。老婆婆這才寬了心,小心收了錢,放在衣服最里層的夾插荷包內,還硬要拉云飛往家里坐坐方可。云飛眼看日已西沉,自己的菜還未買,老婆婆一片殷勤,又推脫不得,只好滿懷心事地答應了。
行了一頓飯的光景,眼前有一排荊屋緊緊挨擠著,又在很背的胡同里穿插了一會,尋著一家矮屋進去了。老婆婆一人守著家,自己特好勞動,家內家外打掃得一粒砂子都不見,地磚也被掃帚刮得平亮如鏡。十步大的屋里,壁破如花,屋漏瓦穿,落起雨來,還不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家室如懸罄,甕中無積糧,堂前一張爛腿桌,兩鋪黃席,連個坐人的凳子都沒有。云飛看到這里,才體會到自己的生活實在是優越至極了。
老婆婆一邊燒開水,一邊與云飛促膝談心。云飛細瞧著老婆婆,老人的額頭不皺都有皺紋,和老人們多憂的心態是一致的。老婆婆的希望全寄托在兒子身上,她盡全力干活,常常做一些連男人也不願做的事,拖板車、扛渾木、挑糞,她用自己的血汗養大兒子,兒子卻不爭氣,自圖享樂,常常慪她。她只有守著碗吃飯的家計,哪有錢供兒子拋花,自己的年紀越來越大,家境每況愈下,度日維艱,有時候真想一頭撞死算了,又放心不下那個沒心肝的兒子。
正是講到悲切處,連茶水都忘記上了。一壺開水燒成了半壺,她才發覺失禮,連忙賠了一個不是,用一個黑色破角的硬泥碗裝了白開水,遞給云飛。自己又粗咳起來,脖子上的血管突出皮來,面部和頸部都咳得通紅,一聲一聲拉扯得難受,云飛聽得心膽發戰。老婆婆吐了口黑痰,方才喘平和了,云飛便從缸里舀了一瓢涼水,對著碗里的開水喂給她喝。她平了氣後,又給云飛重倒了一碗水。此時已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云飛喝水時一望黑色的門外,心中猛地一跳,慌忙告辭。臨別時,老婆婆倚門向他揮手道:“孩子,沒事到我這兒坐會子,啊!”云飛應了一聲,提著一籃子辛夷就往家跑。老婆婆望著云飛遠去,想到這麼晚了,兒子還沒落屋,又不知在哪里游手,歎著氣去烤番薯,做野菜湯,等兒子回來吃。
云飛耽誤了不少時間,菜也沒錢買了,在路上就琢磨回家怎麼交差。一回到家,發現桌上擺著飯菜,三副碗筷,都涼了。母親勞頓了一日,側躺在床上休息,見云飛回來,驚得彈起身來,三步並作一步走過來,拉過云飛,撫摸他的臉龐,用那雙飽含蒼桑、充滿巨大母愛的眼睛左瞧右看,生怕在兒子臉上找到傷痕,雙手在他的衣服上四處輕撣著,焦急地問長問短:“孩子,你沒事吧?”云飛放下籃子,擠出笑臉道:“我不過晚回來一點,能有什麼事啊!”母親道:“你把我們可急壞了,天都黑了也望不見你,還以為你在外頭出了什麼事!”云飛笑道:“沒事的,我在路上貪玩了一會子。”隨意一顧,見父親不在,問道:“爹呢?”“他出門找你去了。”母親邊說邊出門觀望,不見人影,便進屋對云飛道:“以後別玩耍太久,到吃飯的時候記得回來,娘會惦記的。”云飛答應了一聲,心里酸酸的。
菜是中午吃剩下的,云飛看得愧疚,問道:“娘,你還沒吃吧?”母親又轉首望向屋外,輕點著頭,道:“等你爹回來再一起吃吧。”他們伏著桌子對坐著,中間點著一盞煤油燈,云飛覺得不應撒謊,便一五一十把碰見老婆婆的事情經過說了出來。母親聽得眼角濕潤,什麼都沒說,燈光襯在她的臉上,從不同的角度看,明暗變化都不一樣。云飛以為娘在怪自己,心里難過而不說話,便深深地責斥自己,今後決不在娘面前說一句假話了!
鄒非回來後,吳秀蘭便去燒爨熱菜,云飛又把情由重對父親說了一遍。鄒非看著一籃子辛夷,臉上露出不快的神色,道:“這些東西教我們怎麼處理啊,難道不是錢嗎?”云飛也沒什麼詞來辯解,鄒非又道:“作人哪,適當幫助一下別人是好的,但也不能太過份了。”母親從廚房里端菜而出,脫口說道:“你不要急,我可以拿到彭婆婆那兒去,托她代賣,她是作租房生意的,一定有法子銷出。”鄒非一聽如此,才略為寬心,歸了坐。母親雖然替云飛解了圍,但她又要重新踏進那根丑陋的門檻,不知里面的婆娘們又要編出何等難聽的風語來,云飛心里好不是個滋味。
吳秀蘭拍著云飛的肩膀,道:“凡事要思前顧後,做到恰如其分,知道了麼?”云飛點點頭,吳秀蘭一邊盛飯一邊自言自語:“咱們一家三口,求得平安就是福。”
云飛接過母親手中的飯碗,癡看著晶瑩的玉粒,嘗了一口,好純正!有誰曾仔細體味過米飯中的愛,平淡中更透出一股甘甜。
云飛只要沒事便去探望老婆婆,得知她叫鳳儀,便稱呼她為鳳奶奶。她年歲已大,來日無多了,云飛盡力說些她愛聽的話,每次去都帶一些微不足道的禮物,只是還未與她兒子逢過面。
過了梅雨時節,吳秀蘭身子不適,頭昏沉沉的,又有些發冷。丈夫賣豆腐去了,吳秀蘭今日睡久了些,起床時頭沉目眩,眼冒金星,幸得及時扶住床沿,差點栽了一跤。云飛侵早讀書,母親一邊熏爐子一邊咳嗽,云飛倒沒發覺有什麼不妥;母親一邊給汆子里加水一邊咳嗽,云飛只當她坐爐旁久了,也沒在意;母親一邊掃地一邊咳嗽,云飛查覺不對,急忙從臥房跑至堂屋。見母親臉色白卡,分明是害了病,問了兩句,不敢耽誤,匆匆跑出門去請大夫。大夫診了脈,查了色,開了方子,說是換季的寒病,無甚大礙。雖說如此,但也不能輕視病因,云飛伺候母親睡了,並關上門窗熏醋。
第二日,父親早上起床,發現背後生了一些紅疱,是簟內長的小蟲所叮,便將草席用江離熏了熏。兩病一次算,云飛則去藥鋪買藥。
話說云飛到街上買完藥返家,卻瞧見藥店門前的青泥道上躺著一吊錢,雖然黑黑烏烏的,但比起其他東西,就顯得耀眼多了。此地偏僻,鮮有路人,云飛自幼受母親教誨,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將之拾起收在懷中,忖道:“不知是誰粗心掉了這許多錢,如果此錢有急用卻被別人撿去,失主豈不悲慘。不如我在這里等一會兒,也許失主會尋到這里,我再交給他,免得誤了人家大事。”心里計議已定,便揣著藥和錢,坐在路旁一塊黑石上靜靜等著失主的到來。
約摸候了一炷香的光景,有一人將手叉著褲兜,垂目四顧,似在搜尋什麼。此人看起來二十往上的年紀,骨瘦如枯竹,皮膚沒有一點光澤,滿臉痤瘡,長著一副酒糟鼻子,嘴角有一顆黑痣,一對三角眼嘀溜溜地亂轉。云飛見他神情舉止極似失主,待他走近身前,便起身問道:“這位大哥,敢問你是否遺失了什麼物件?”那人聽得出云飛話中有意,急忙轉身切問道:“我半個時辰前,不小心在這里掉了買肉的錢,用繩子串成一吊,小哥看見沒有!”云飛一聽,知他正是失主,便將那吊錢交于他手心,就要告辭。
那人見云飛老實,遽然翻著烏珠,扯住云飛就叫:“你這個臭小子,老子掉的是兩貫錢,你怎麼只還老子一貫?”云飛道:“我不知道啊,地上只有一貫錢,至于那一貫,可能是被別人撿去了吧!”那人喝道:“放屁!哪有人撿錢只撿一半的!給老子交出來,不然揪你去見官!”云飛急道:“大哥冤枉我了,我真的只撿了一貫錢!”那人拽著云飛,再不放手,生怕跑了金娃娃,兩人拉拉扯扯,拖到縣衙里爭訟。
這奉節縣的太爺便是當年紅極一時的婁錕,他作此縣的太爺,真是青天高出了九尺。咦,青天怎會高出九尺?是因他為官清高嗎?才不是哩!要知道,這家伙最擅長的就是刮地皮了,今天刮、明天刮,今年刮、明年刮,活活刮了十余年,地皮越刮越薄,向下矮了九尺,青天不就自然而然的高出九尺來了麼!
且看婁錕正坐早衙,剛把鬧事的宗賊五十多人鎖入囹圉,正與師爺計較贓物的處理問題,聞得堂口傳板聲敲,又報上一案。婁錕便叫衙役問爭訟的姓名,哪個告哪個,衙役跑出去問後回話道:“一個叫奚紹啟的告云飛。”婁錕道:“云飛這個名字倒蠻順耳的,只是那個奚紹啟叫起來太難聽了,叫他改了名字再來。”衙役向奚紹啟傳了大人的話,奚紹啟一聽,哪有這種父母官呀,報案還要改名的?為了錢,沒法子,只好改名為“奚紹”,婁錕還不滿意,又改為“奚啟”等等,一直換了七八個名,叫“奚有錢”,婁錕這才傳他們上來。
公堂上高掛金匾“明鏡高懸”,左右紅牌上分別漆著“回避”、“肅靜”,背後有一幅彩畫,畫著一片海浪托起一輪紅日,桌上右角放一黃綢布包的官印和一個大口的筒子,里面裝著令簽,兩排立著執仗的衙役,虎目嚴嚴,大叫“威武”。
婁錕高坐于堂,鞫訊云飛和奚有錢的案件情由,待他們各陳其說後,婁錕便托著下巴思度。云飛已明白被人誣騙,憤氣難平,指著奚有錢叫道:“我一片好心,你不以我為德,反以我為仇,是何道理?”奚有錢佯怒道:“你真是漫言無當!明明撿了我兩貫錢,還有臉在公堂上抵賴!”婁錕眉毛一聳,叫道:“兩人休得爭吵!”
他們住了斗嘴,等著知縣判別是非。婁錕問云飛:“你果真是撿了一貫錢?”云飛道:“大人明查,小人的確只撿了一貫錢。”又問奚有錢:“你果真是掉了兩貫錢?”常言道,人逢絕處難逃,心到貪時最硬。奚有錢想著美事,便鐵著嘴道:“大人明查,小人的確掉了兩貫錢。”
婁錕再次問了一遍:“你們說的可都屬實?”兩人齊聲道:“句句屬實!”婁錕穩了心,把驚堂木重重一拍,叫道:“出來了,出來了!”奚有錢一聽出來了,臉上樂得綻開了一朵鮮花,雙腿也不自覺地蹭著地。婁錕道:“你掉的是兩貫錢,他撿的是一貫錢,這就說明,他撿的錢不是你掉的,這一貫錢充公。本案已結,交出錢來,退下!”云飛聞言大喜,謝了老爺便拍灰而去。奚有錢則聽得傻了大眼,好像心里被挖去了一塊肉。
衙役踏步過來,就要搶錢,奚有錢伏地大哭道:“清天大老爺啊!小人記錯了,小人委實掉的一貫錢,求清天大老爺開恩!開、開、開恩哪!”婁錕眉目翻云,怒氣盈面,又把驚堂木狠命一拍,喝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戲弄公堂,來人啊,把他拖出去打一百大板。”話出令行,堂內的慘叫比產婦叫得還要大聲,打得奚有錢皮開肉綻,叫苦不迭,拖出門外時,連爬都爬不動了。
衙役們都舉起大拇指欽贊知縣,說他“背負青天,斷案如有神”,又說“高抬明鏡,朗照四方”。婁錕一嘴謙虛:“不敢當,為民辨冤乃是父母官所兼之職。”那充公的一貫錢,自然又落入自己腰包之中。
這奚紹啟並非無來曆者,正是鳳儀婆婆的不肖子,這錢也並非無來曆。今日辰時,他發現娘的懷里有些鼓囊,伸手去偷,鳳婆婆驚覺,叫道:“我兒,你要干什麼!”奚紹啟狠下心來,把錢搶到手上,又大手把娘一推。鳳婆婆哪經得起這麼一重手,踉蹌間把太陽穴撞在桌角上,就此一倒不醒。奚紹啟掉頭就走,也不知娘的生死攸關,拿錢去賭博,火氣上升,贏了一貫錢,後遺失于道,才鬧出這段案子來。正是:
來之不善,去之亦易,其中滋味,誰能看破?
奚紹啟在冰硬的石路上躺到大半夜,痛楚似小了些,才找了一根粗杆子一步一歪地拄著回家。到家發現娘已去世,大哭大嚎起來,憑良心說,絕不是裝出來的。“娘啊!你就是我的一半家產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誰養活我啊!”
“以後怎麼辦,以後怎麼辦?”奚紹啟茫目地問自己。這幾日就似有促狹鬼跟著他一般,總是火背,他狠狠咒罵這倒黴的老天。失去了賺錢的工具,奚紹啟只好整日地挖腦筋想心思撈錢。一日在路上閑游,遇到云飛抓藥回家,原來吳秀蘭犯腰骨子痛,雖隔數月,仇人的面貌卻是難忘,奚紹啟留心跟蹤云飛,云飛行色匆匆,也沒在意,讓他探著了腳根兒,從此埋下了無邊的禍根。
奚紹啟是個名副其實的賭徒,每日必到賭場一游,不然,手上就似有無數的螞蟻騷爬。賭房內,汙煙瘴氣,大嚷爭嘴,就算不摸兩手,在這種氣氛下逛一圈,也會覺得過癮。往日輸了錢,他母親總能用汗水賺回,如今輸了錢,房子賣了都賠不起。
賭博場上,贏的是血汗,輸的是天良。賭徒大多也有著自知知明,曉得十賭九騙的道理,每次賭完都痛下決心,這是最後一次了。過了一日半日,心和手又不自禁地發起癢來,賭完後再繼續向天發誓,循環反複,一日兩日,一月兩月,甚至一年兩年。正是:
賭時若念妻兒淚,甯斷賊手不覆窟。
奚紹啟負了一屁股債,逃是逃不掉的,被殺得光的手下秦世順縛在馬椿上索賭債,他苦苦央求,寬限兩日。這里誰不知秦世順不是個善主兒,一拳兩拳三拳四拳地便拿他臉開花,可憐背上瘡未痊,臉上掛新彩。奚紹啟此時滿頭大包,一文錢也沒有,又惦記起那一貫錢來,把滿肚子的恨水都潑到云飛身上,罵道:“他娘的死云飛,老子錢沒賺到,反為你賠了老本!”這話一脫口,竟救了他一命,秦世順停手叫道:“你且住!你罵的是哪個云飛?”“還有哪個?不就是那個小仔子!”
秦世順又問了幾句,得知確是那個賣武的小子,便把奚紹啟松綁,帶去見老大。殺得光聞言大喜,將奚紹啟所欠債務一筆勾銷,讓他跟著秦世順混。查到云飛原來住在賣豆腐的老實陀子鄒非家,母親吳秀蘭還是個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美人。
次日,天色黎明,城中居民都忙呼起來,正是“士農工商,各居一業”。鄒非依舊挑著豆腐擔出門,吳秀蘭倒下鹵汁,道了一聲“小心點”,鄒非不在意地點頭離去了。鄒非剛擺好豆腐攤,殺得光便帶著手下秦世順與馮志光,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鄒非見到他們,嚇得身子都矮了一截。殺得光摸著禿頂道:“鄒非,這個月的保護費怎麼說?”鄒非是個交錢保命的,那保護費每月必交,急忙從身上摸出十文銅錢恭敬地放于殺得光手中,道:“還要費您老人家親自來收,吩咐手下來拿不就成了。”就在那一刹那,狗腿子秦世順將幾只死蒼蠅分別按入鄒非的豆腐底盤。
殺得光乜眼見秦世順完事,順口道:“給老子稱兩塊豆腐。”鄒非哪敢不應,忙撿嫩豆腐鏟了幾大塊,用白紙包給他們。殺得光用指尖挑開紙包,將豆腐翻個面,卻露出幾個大黑物。鄒非見狀,嚇得雙腿悚顫,魄失陽間,怎麼給太歲的豆腐中竟有蒼蠅?這、這焉能有命!殺得光烏珠一暴,狠狠將豆腐砸到地上,破口大罵道:“好你個癟黑球,想毒死老子不成!”這時已聚上人群,卻都不敢指點,默默地看著。
鄒非跪倒在地,不斷叩頭道:“薜大爺!您再給小人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哪,此事實非小人之願,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小人吧!要不,您老再多拿兩塊豆腐吧!”殺得光鼓著烏珠,也不答話,手下秦世順打圓場道:“好了,鄒老弟你也別娘聲娘氣的了。這樣吧,你與我老大各出五兩銀子賭一局,賭法由你,你若能贏,我們便罷休。”鄒非沒路可走,心想賭博也雙方公平,無奈答應了,隨著他們到一閉篷的船上。
豈不知,憨人上惡床,別想翻身。他們幾個斗籠子玩押天門,一開,是個下門,再開,又是個下門,騙得鄒非逢開必輸,鄒非心遲眼鈍,哪里看得破機關。過了幾局,數目越賭越大,越賭越心寒,兩個時辰不到,就欠了一百多兩銀子。這可是個天大的數字,他賣這許多年豆腐也不曾攢得此數,真是欲哭無淚,後悔莫及,輸了便想翻本,沒了法子,只好回家向老婆討錢。這幾個惡霸上次受了云飛與紅教金鉤使者的晦氣,今番是要存心將他家整垮方休。
日已將午,鄒非一路哀聲歎氣,就像霜打的茄子,怎麼也提不起精神。他挑著擔子回到家中,云飛尚在讀書,妻子在廚房煮飯。妻子見丈夫回家,便近身道慰,眼見丈夫挑著實擔,挑起紗布一瞧,不解道:“你今日怎麼只賣出兩塊豆腐啊?”鄒非一鯁,道:“唉,日子難過啊!如今客人都到有房室的地方去買豆腐,說我這種擺攤的露風吹沙不乾淨,擺了一上午也兜攬不來生意。”又歎了一口氣,道:“說不定咱家有一天會關門大吉哩!”吳秀蘭道:“那我們只要在路旁開家豆腐店,不就成了。”
鄒非撇過頭去,道:“娘子,咱們沒本錢啊!”吳秀蘭垂下頭,又望了望丈夫窘夷的臉,忖道:“為了生活,也只有這樣了。”定了心,便道:“不瞞相公,我這里有些私房錢。”鄒非聞言大喜,果然被自己猜中,急問道:“賢妻有多少?”云飛此時放下書就往房里跑,不知為何。再看吳秀蘭走到內屋書櫃前,鄒非忙一步不落地跟過去。吳秀蘭從懷內取出一把銅鑰匙,仔細將一檀香木盒打開,果見有一錠十足赤金與幾塊碎銀散輝,將鄒非雙目照得雪亮,見此如見觀音菩薩!
吳秀蘭將木盒雙手交于丈夫,誠然道:“相公,這是我從牙縫中節儉的積蓄。現在,我將它全數交于你。所謂不忍小,怎得大,他日咱家的豆腐店開張,定然生意興隆!”鄒非激動得緊緊握住妻子的雙手與木盒,道:“我一定將此金用于正途,咱們夫妻同心,日子會好起來的!”不知誰在他心里念道:“做人應光明磊落,莫欺于人,更莫欺于心。”他內疚難安,取出金子,急急別了妻子出門。
鄒非剛踏出門坎,就聽見云飛在屋里大聲叫喚:“爹,等一等!”鄒非回首時,云飛正抱著一個五寸大的鐵盒向自己跑來,近得跟前,他高高端起鐵盒,道:“爹,這是我前些日子賣藝掙的百十枚銅錢,你都拿去吧,只要咱們家能過平安日子就好了。”鄒非心里難受,道:“好孩子。”一把將云飛摟在懷里,沙啞地說道:“有你娘的錢就足夠了,冬天快到了,你把這些錢存著給娘買條圍巾吧。”“真夠了麼?”云飛還不放心。鄒非道:“真的夠了,你不用為爹懸心了,去讀書吧,將來作了官就不會像爹這麼窩囊了!”說罷快要落下淚來。云飛道:“爹才不窩囊,作官才會丟人!”默默然轉身回屋。在路上,鄒非又把金子往懷里揣了兩揣。
殺得光的府第里,鄒非捏住骰子猛烈地吹氣,心突突直往上撞,瘋狂地叫道:“大!大!大!”可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渺小得不能再渺小。鄒非哆哆嗦嗦地取出金子,殺得光一把搶過,道:“拿來吧你!”前本未翻回,這一錠金又填了無底洞。鄒非輸紅了眼,偷偷回家把房契拿來再賭,誰知又入狼口。他徹底崩潰了,就象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癱在椅子上,手腳攤成大字,眼半昏半醒,嘴微微張著,向上吐著窩囊氣。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08:52
第十回 雙陷囹圄唏噓淚 輕傳千金不賣經
殺得光等樂得眉開眼笑,公然分贓。鄒非還不知情,拖著千瘡的軀殼走出殺得光的房屋。他不敢歸家,愧對妻小,自己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
陡然天空慘淡,蟂弄黑云,大雨傾盆倒缽地落下。風雨有人喜,有人愁,只見路旁幾個未泯少年嬉雨而鬧,鄒非趔趄而行,任那狂風刮皮,驟雨澆身,恐怕世界上只有一個地方能容下自己的靈魂……
猙獰的天空教人見了害怕,吳秀蘭站在屋簷下,東西環望,風大雨大,雨絲早已朦朧了眼睛,道:“天氣惡劣,你爹出去許久,怎麼還沒回來?”云飛放下書卷,慰道:“娘,爹性格老實,一定在別人家中商榷咱家開豆腐店的事情呢!”吳秀蘭冰冷的雙手在相互敲打著,道:“他沒帶傘,不要淋著雨著涼了!”
鄒非一步一步地朝護城河走去,驟然,身後有一人踏著雨澤快步追來,傳來“啪啪”的腳步聲,正是殺得光的狗腿秦世順,趕忙擋住鄒非,稍喘了一口氣,笑道:“我老大說,你只要答應他一個條件,你輸的錢便原本歸還!”鄒非聽得此語,將死的心又跳動起來,扯住秦世順,問道:“什麼條件?”秦世順笑而不答,道:“慌什麼!跟我見老大,他自會相告。”鄒非跟在秦世順身後沉步行著,腦海里左思右想也猜不出殺得光想要得到什麼。
鄒非再次踏進這根心厭的門檻,只見殺得光與幾個同伙正哄笑著,不知談到什麼可喜之處。殺得光見玩物已至,便起身招呼著鄒非安座,鄒非見他如此殷勤,更覺不可思議。只見殺得光眯著眼道:“你今日傾家蕩產,大哥我真是于心不忍啊!”鄒非忙躬身道:“只求大爺放過小人。”
殺得光哈哈大笑,露出兩排黃顏色的牙齒,拍著鄒非的肩頭,道:“官有正條,民有私約。我提的這個條件其實也不算高,前日見你那妻子國色天香,陪著你也真是浪費了天物。不如將她送于我,咱們之間的賬便一筆勾銷。”鄒非驚呼道:“這怎麼可以!賣妻抵債,那還算是人嗎!”
殺得光笑道:“我說你笨吧,你也真笨!你想想,如今你家破,便只有人亡。你一死,留下妻兒誰來照料?你的房契都在我手上,叫他們住哪兒?去討飯嗎!你睜大眼睛看看我,講錢有錢,講面有面。如果將她送于我,我保證讓她吃香的喝辣的,你這死腦筋又有什麼不放心的!”見鄒非還沒什麼反應,眾鷹爪都露出凶臉來,殺得光重哼了兩聲,拉著眼皮道:“告訴你!除了這條路,你沒路可走哩!”
鄒非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不答應,妻兒便會經曆更淒慘的命運,只是垂頭悶哼。殺得光也挺有耐性,把兩只手搭在桌上,十個指頭依次敲打著桌面,發出噠噠的馬蹄聲。
“好吧!”鄒非橫下心來把個桌子重重一拍,道:“把我的銀子還我!”殺得光大喜,忙吩咐下人把錢還他,畫押立了字據,摩拳擦掌,帶著打手馬不停蹄地奔赴鄒非家中,只留下鄒非一個人伏在桌上對著一包銀兩痛哭。
光陰彈指而過,已至酉時,天空里不見一顆星辰,只是黑雨不停地泄落。吳秀蘭借著油燈的微光穿針引線,又不時地出門觀望一陣,云飛端坐炕上,將青城內功心法與百毒神掌默練了一遍,只覺丹田內的熱浪愈來愈濃,有著使不完的真氣。
突然,陰風摧花掠葉,冥空劃下一支霹靂,掠人心魂。沉雷伴著轟然的門破聲,門外顯出殺得光與爪牙淫笑的臉龐,與戶外的黔色一般,只是閃電劈過才辨得明。云飛見仇人突然至此,心下大驚,知其來者不善,急忙從床頭取了鋼劍,護在母親身前。吳秀蘭驚得掉下針線,駭然道:“你們是誰?”
他們踏著大步走進門來,殺得光舔著利牙道:“嘿嘿,告訴你吧!你相公已經把你賣給老子了!”吳秀蘭道:“你說什麼?”殺得光拿出字據,笑道:“不信就看仔細,可是白紙黑字的!”云飛觀罷,硬拳似鐵,恨恨罵道:“至親焉能懷鴆,我竟然叫這個禽獸作爹!”殺得光的兩塊肉包臉在上下抽動著,鼓掌道:“小子罵得好,你老子不要你們了!”秦世順道:“你們還在鼓里睡覺哩!”說完黠笑不止。“這,這不可能……”吳秀蘭經不住一陣頭暈目眩,就勢栽下身去,洪雨破窗沖門而入,無情擊打著她羸弱的軀體。
殺得光轉首瞄了手下一眼,笑道:“今日你們母子倆是插翅也難飛了!弟兄們,給我上!”三個爪牙如狼似虎地舉棍撲上前來,云飛即時感到一股急迫的壓力充擊著心肺,到此存亡關頭,只有拼死保護母親了!聽得他怒喝一聲,雖然童音稚嫩,卻也有排山倒海之魄力!三個爪牙聞喝先是一顫,續念及對方只是一個小孩,便鼓膽上前,云飛狠命將飛天劍法飄然貫使。殺得光在旁欣賞著拼斗,只見棍影劍風,穿錯交離。可惜云飛年幼,又是一人敵三,不一刻便氣喘籲籲,骨酸乏力。
惡棍們見云飛已精疲力竭,心中大喜,手上的功夫也加上三分。秦世順冷不防一記掃腿棍,將云飛絆倒在地,另外兩個惡棍見得手,坌齊地用棍抵住了云飛的咽喉。云飛遭此敗績,心中實在不甘,怊憷地望著昏倒的母親,憤恨自己孬弱無能。
殺得光看得眉開眼笑,走近云飛,鼓掌道:“真是好戲呀,好小子,這回可沒人救你了!”說罷故意四處望了望。云飛羞怒得將頭撇到一邊,殺得光用大拇指把鼻子左扒一下,右扒一下,發出絲絲的聲音,罵道:“先享用你娘,再來好好地折磨你這小畜生,看你的骨頭還能有多硬!”
云飛乍然聞得“享用你娘”這句褻語,熊熊怒火急攻心髒,咽喉如鐵抵棍,雙掌驟然變得血紅,嘶咧地狂嘯一聲,再也不能積壓的怒氣毒火,通過駭世驚魂的“百毒神掌”通絕發泄出體!抵著棍的惡霸們連人帶棍一齊被罡氣震飛,只見云飛面色爐紅,拔山移鼎的掌風呼得空氣一陣逆旋,窒人口鼻,一片炯烈得足以使內腑碎裂的勁氣已呼嘯著噴向殺得光!殺得光哪知垂死的小子還有這麼一手,毫無防備的被掌風撕裂著!
只聽得“劈劈啪啪”數聲暴響,骨骼的碎裂聲刺耳已極,痛苦的尖叫聲令人毛豎,一條黑色的人影,滿口血漬的飛跌亡地。他的面孔因瘝痛而扭曲著,渾身上下的皮膚泛得血紅,手指痙攣緊摳著地面,兩眼突出眶外,眼球上布滿了慘厲的紅絲,然而,卻失去了神色!那三個剛剛站起身的爪牙則個個臉如紫金,嚇得抓不牢手上的木棍,哐鐺落地。
他們驚悚著望了一眼云飛,見他怒眼閃過霹靂,伴著窗外的雷鳴,哪個還敢待在此地,呼啦啦地撇下殺得光未寒的尸骨,扯著酥軟的雙腿,喊著爹娘狂風而逃。云飛雙目無神地望著黑雨,喘著粗氣,自己也麻木了,一頭栽倒。剛才那一掌所消耗的真氣何止常日所習的十倍,威力又何勝百倍!
良久,云飛清醒過來,垂見母親倒在冰冷的石地,一股怨氣直沖入鼻,酸酸的,接著,雪片便在眼里模糊。他匍匐向前,搖著母親的身體,叫道:“娘,你醒醒!”吳秀蘭經不住顫,漸漸睜開了苦楚的雙目。正是淚眼望淚眼,斷腸人見斷腸人,繼父的無情,惡霸的獰惡,母子倆不禁哭抱在一起,此間,只有親人的身體才是最溫暖的。
現如今身無分文,繼父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日後卻如何生活?況且犯了人命官司,此地已是待不得一刻的黑穴。殺得光的家中,鄒非還在捶桌惱哭。窗外依然慘號著陰風,傷心地掉下黑雨。
眼見窗外的黑雨漸漸如毛,吳秀蘭壓住激情,無奈地說道:“現如今,我們也只好如此了。”云飛迷惑地問道:“娘,你說什麼?”吳秀蘭正欲回答,一口悶氣湧上心頭,重重粗咳了兩聲,云飛急忙替娘輕輕捶著背。吳秀蘭舒喘幾聲,長歎道:“富人思來年,窮人思眼前。唉,到了這種地步,我想……”遲疑了片刻,道:“只好厚著臉去江陵見你外公了。”
云飛對父母結合之事也略知一二,當初母親是和父親一齊逃婚的,外公對此事大為氣惱,還說“吳家沒有這種女兒”,現如今去依附外公,他會收留我們麼?想到這里,也不得不為今後的生活擔憂,從母親無色的瞳中瞧出,她一定下了很大的決心!云飛很懂事地收拾包袱,吳秀蘭癡癡地望著蒼冥,事隔十幾年了,不知爹還會不會生我的氣?矛盾充填著她的心房,深深困擾著她。
雨還在滴落,卻已經由黑變白了,母子倆胡亂找些殘食過了早,摒擋了行囊鎖門而出。云飛的腳剛踏出門檻,卻見十來個胥吏皂快疾步跑來,叫道:“站住,你可是云飛?”云飛剛應了一聲,捕頭便叱喝道:“都解回去!”不由分說,幾人蜂擁著將云飛與吳秀蘭套了縲絏,押解回衙。“糟了!我害了娘!”云飛心里叫苦,這一入公門,還不要剝一層皮!
原來秦世順等回去後,驚惶了一夜才定下心來,先將鄒非踢出門外,再決定借婁錕之手替老大報仇,辰時便去投拜。婁錕治理縣政,毫無仁德可言,對小犯人采取罰款,大犯人采取關獄的方針,又用殺得光作惡霸頭子,哪個不交孝順錢,自有殺得光去解決,賣兒鬻女,逼良為娼的不下千件,沒有索不回錢的,時不時又孝敬上司,與其同出一氣。這時殺得光被殺,婁錕當然不能坐視不理,便發簽差公人立即將凶犯拿來拷問。秦世順說那小子會武功,怕他頑抗,需多派跟隨人役,婁錕從其言,派去了十來個紮縛的公差。
經上次親曆一案,云飛只當婁錕是個清官,期望能從輕判處。誰知剛進得公堂,按例便要先打母子倆一百杖,名為“殺威棒”。云飛跪求代打,母親不忍,云飛輕輕說道:“我會武功的,你忘了。”母親想起在青城山上,兒子每天不知要經受多少艱難的體格訓練,這兩百杖還是小兒科呢,方才安下心來。婁錕笑道:“好一片誠誠孝心,本官成全你!”云飛暗運真氣伏在地上,任那兩把圓棍捶打,倒也不是十分痛。雖說兒子會武功,吳秀蘭還是看得觸目驚心,打在兒子身上,痛在自己心里,幾次嘴里欲喊停,卻無力喊得出口。云飛草草受了二百杖,婁錕見其面無痛苦之色,心下狐疑,親自下堂掀其衣察看,果然只有一絲微紅,毫不見傷。
婁錕雖然心驚,但未露懼色,驚堂木一拍,道:“云飛,奉節縣人氏薜利生是否被你所殺?”云飛道:“他帶領一幫惡棍闖入小人家中……”還未說完,婁錕便把驚堂木“啪”的重重一拍,抬高了語氣道:“本縣問你,薜利生是否被你所殺,其他的話不要多舌!”云飛只好應道:“是小人所殺。”“既然你認了,這就最好。殺人償命,國法難容,來呀,把他們兩個給我關了!”云飛見情頭不對,忙叫道:“請大人明察,是薜利生上門挑釁,小人不過是正當防衛,失手殺了他!”婁錕叫道:“住口!事情經過都在本縣心里,休得狡辯!來人,押他們入獄!”
吳秀蘭只是垂著頭,不知心中何念。云飛心中苦楚,又百口莫辯,只能被衙役押解,途中無意發現秦世順躲在門側陰笑,心中頓時雪然明白,知縣與殺得光乃官賊一窩!胸中急憤,兩手一抻,縲絏即卸。母親見兒子不伏法,失聲叫道:“飛兒,你干什麼?”云飛踢翻了身傍的衙役,扯斷母親身上的縲絏,這時已無時間解釋,拉著她就往門外跑。“嘎呀”一聲,早有眼快的衙役把門封鎖,堂上漆黑一片,婁錕忙叫道:“掌燭,掌燭!”須臾見光,婁錕在高座上叫道:“豈有此理,真是反了!來人,給我抓起來!”十數個衙役操著長棍就打,云飛一人躲閃倒綽綽有余,但母親不會武功,拳棍無眼,她的身子哪里經受得兩下。只見母親勉強躲了兩棍,突然眼昏體瘀,癱倒在地。云飛一見母親受痛,心中著忙,當頭便挨了一棍,眾衙役一齊上前,將其揪翻捆倒。婁錕見其果然厲害,薜利生何等猛夫,竟然死在他手上,再不敢大意,喝令換了一條粗鐵纍將云飛銬上。
現在料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掙脫不斷了,婁錕抹了汗,劈頭喝道:“好你個刁健忪棍,給我動刑!”對云飛箠笞換杖撻,弄得兩差役手麻肩酥,接著用拶子夾手指,又換衍陽夾腳夾頸,直折磨云飛到日以銼西方才停手,衙役們都一個個拖著惙乏的身子散去了。婁錕看得手癢,還親自動起手來,幾陣皮鞭下去,云飛身上就留下了水蛭爬過的痕跡,鮮紅而火辣辣的痛。云飛終究是個常人,還是個孩子,幾次吃痛不過,昏死過去,都被冷水潑醒受刑。婁錕見吳秀蘭沒有知覺,便沒折磨她,將其拖入囹圄。
鄒非犯了大錯,又不懂得求告找門子,無奈地跪在家里,不停地以頭撞牆。街坊郝大嬸聞知他家的事故,憐惜他道:“咳!你這人呀,一點人情事理都不懂。俗話說,衙門入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你何不籌些銀子去贖他們!”鄒非這才昏目重亮,拜謝道:“錢可再賺,命去不複生,只要人能出獄,錢又算得了什麼,如此大恩,何以為報!”便傾家當了三十兩紋銀用紅布包了拜謁婁錕。婁錕本不欲見,師爺邵藉道:“有禮不拒客,看看行頭再說。”婁錕這才許鄒非見謁,一見他行賄便拂袖大叫:“拿走,拿走!別腐了本縣的眼睛!”鄒非被棍棒打出衙門。
鄒非哪里知道婁錕家的行當,只怪他不懂世故,進寶進錯了地方。聰明的進寶者不會直接交給老爺,而是轉交到太太的手上,因此,繡花樓則變成了黃金樓,為何人們都說大戶中的後院最髒,除了亂奸亂倫之外,可能還涉及到這麼一點點因素吧。
郝大嬸又對鄒非說:“班房掌刑獄的典史,名叫祁善,為官清正,好替民申冤,你可求他。”鄒非依言拜見祁善,祁善聞之,憐其一家遭此惡運,言必鼎力相助。
婁錕暇時也會看些典籍經論,如《楊朱篇》、《理惑論》等數百冊。但從京城帶回的習慣是改不掉的,和丁大全一樣,時不常便愛與女人作樂。後庭很寬綽,絲竹嗚嘈,觱篥嗯啞,只見十二位仙女,皆素練寬衣,紈扇翩翩舞于廣庭,輕敲象板,緩歌金縷,唱起霓裳羽衣曲,曲道:“紈扇如圓月,出自機中素。畫作秦王女,乘鸞入煙霧……”
藝女們舞到妙處,妖妖嬈嬈,令人眼光繚亂。只見一紅衣女子長袖翻轉,如長蛇吐信,正咬中婁錕。婁錕從其樂,把袖一拉,玉人便落在懷中,任君恣意憐。婁錕倒了一觴葡萄佳醴,呷了一口,色咪咪地笑道:“這酒可甜不過你呦!”女子嬌笑,在懷中扭捏,還把婁錕的胡子從上往下摸,笑道:“大人,你好惹人愛哦!”婁錕咩咩說道:“小心肝的嘴巴真甜,讓我嘗嘗!”
婁錕把嘴巴從藝女的嘴巴上拔出來,大笑道:“人生在世,不就圖個行樂!”一時間,又覺得光看跳舞不盡興,動了看戲的念頭,一邊咬著肥美的香酥雞,一邊吩咐仆役到勾欄院里請戲班來。過了半個時辰,本地戲班被請來,將錦冊呈于婁錕,共十個花名單子。婁錕酒後眼花,看不真切,叫他們念戲名,念了三五個都不中意,又念到“霸王烏江自刎”時,婁錕拍案罵道:“老子最討厭劉邦那堆人屎,他娘的,項羽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憑什麼要輸給他?你也別念了,就唱一出秦始皇打劉邦的戲。”
“秦始皇打劉邦?!”角子們面面相覷,這兩幫子打得起來嗎?怕是耳朵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婁錕叫道:“沒錯,就是要扁劉邦他奶奶的!”沒法子,不會演也得演,抹胡過去就算了。只聽得鑼鼓鼕鼕,殺氣騰天,左右兩廂各沖出兩員金裝披褂的戰將,後有執旗矛兵勇者各十人。左廂旌旗上寫著“秦”,畫著游龍;右廂旌旗上寫著“漢”,畫著朱雀。左首大將耀武揚威道:“你這狗屠樊噲,見到我秦朝大將軍蒙恬還不下跪投降!”右首樊噲瞋目視蒙恬,頭發上指,目眦盡裂,大喝道:“唗!你秦朝已亡在項羽的手上,何故今日死灰複燃,興兵壓境,犯我邊陲,擄殺我臣民?這、這、這、這,是何道理?”蒙恬大笑不止道:“戰國七雄聯手尚且不是我大秦的對手,何況你區區一個小漢,識相的就快快拱手交出城池,免受生靈塗炭之災!”樊噲拔劍道:“君為臣陽,臣死當報國。休得多言,孰強孰弱就在刀劍上見個真章!”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09:08
婁錕在台上看得拊掌道:“快打,快打!”台上的角子們還真有點演不下去了,礙著知縣的面,不能砸鍋,只得捺著性子胡鬧下去。兩派殺做一堆,鬧哄哄一陣,樊噲按照婁錕的旨意戰敗,兵卒也都遵旨命染黃泉。
“此乃天意,臣已盡忠矣!”樊噲頹跪在地,仰天拔劍自刎。蒙恬大笑道:“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以卵擊石,不自量力!”婁錕已有七分醉意,擲杯笑道:“這才是華廈正聲也。”還當起竄戲的,親自取過白銀十兩封給蒙恬,握其手道:“將軍勞苦功高,薄禮不成敬意,還望一鼓作氣,直搗黃龍,斬掉劉邦這個賊夫,當有重謝!”台上的角子們一聽銀子多多,哪個還不拼了力氣編演。婁錕一邊吃喝弄淫,一邊觀戲吹擂,至于後來劉邦是否被弑也不得而知,可能他已在溫香玉懷中熟睡久矣。
再看看牢中最深的地方吧,那種日子誰也不願過,黑、臭、腥、髒,此時又近夏日,蒼蠅一動一碰,蚊子成把抓,老鼠腳旁過,蟑螂飯里爬。環境悶熱潮濕,又無醫療,云飛身上的傷口已腐爛流膿,饑餒地倒在藨草堆中。吳秀蘭拉扯著鐵檻,接近半沙啞的嗓子喊道:“求求你們,給一點水吧!讓我兒子洗洗傷口,求求你們了!”雜亂如草叢般的頭發在眼前抖動,沒人理她,萬分情急而又無助下,她的額頭不停地擂著鐵檻,發出哐啷而冰冷的撞擊聲,牆灰沙粒都被震得下掉,她吸進鼻里,嗆得捂面咳嗽。對面牢房的一個中年人看這母子倆可憐,忍不住說道:“別折磨自己了,有良心的人就不會守牢了。”吳秀蘭拼命搖著頭,當頭發甩過時,才發現她的額頭上已溢下一道血溝。
云飛不知自己怎麼醒了,他甚至都辨不清自己是否睡著過,頭重得都要掉了!他爬到娘的身側,牽著她的衣袖,用僅存的力氣搖頭。
牢房里面的規矩是從未聽過的奇特:探牢的人想進去,進一人收十文,進兩人收二十文,進一萬人便收十萬文;還不許人家買東西送進去,要買得在咱這里買,咱這里的東西保證質量,只是價格貴得離譜。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真是生財有道。這規矩不是婁錕想出來的,他一個人沒那麼多的心機,也不知是誰吃了仙丹想得出來?
牢房更像鳥籠,一個接一個的兩排延伸,誰知道關著多少囚徒,又有誰知道關著多少真正的囚徒?只聽得見一聲接一聲的歎息,咒罵已聽不見了,他們已沒有力氣咒罵了。
地下監獄是沒有窗戶的,漆黑得讓人不辨日夜,一路“咯噠咯噠”的腳步聲,才讓人知道吃飯的時間到了,早飯還是晚飯?
只有在吃飯的時間,牆上的火把才會被點燃,人們鬧哄哄的,云飛眼中充血,看不清他們的神情,也許見了食物很高興吧。鐵檻下有一隅開著個小洞,腳步聲至,遞進來一個黑泥碗,里面裝著一馱穇子,母親揮著蒼蠅,和云飛用手抓著放進嘴里,倆人互相體貼,每次都只拈一點,以至許久才吃完。
犯人們飽了腹後都有些甘苦談,只是眾聲同語,嚌嚌嘈嘈,耳辨不詳。云飛道:“娘,我們能出去麼?”吳秀蘭把兒子拉到懷中,道:“過些日子,總會有太陽把黑暗趕走的,到了那一天,就是我們新生的日子。”
對面牢房的那個中年人冷笑一聲,道:“你們不是本地人吧!”吳秀蘭嗯了一聲,道:“我們到奉節不過數月。”中年人道:“人心似鐵,官法如爐,鐵入旺爐,豈有不化之理?在下實情實說,你們倆已無出頭之日了。”母子倆聽得心中一震,忙傾耳相聞。中年人道:“如今和蒙古交戰,有蒙古奸細混入我國造謠生事,本縣的太爺捉真奸細捉不到,但為領功,便叫役仆到街上,只要見到鼻子高些或胡子絡腮的人就隨便抓幾個來,送到上面說是蒙古的奸細,那些人屈打成招,太爺反得賞銀數百兩,朝廷還撥下兩塊金匾,說‘剔奸有道,剿賊有功’,你們可知此事?”吳秀蘭聽得目瞪口呆,云飛叫道:“天下哪有這樣不講理的事!”中年人哼哼叫道:“這世道,睜眼所見的比閉眼還要黑!”
又是一路腳步靴響,比先前要沉重得多,奇怪的是,周遭傳來一陣陣問安的語聲,那個中年人也不敢再說了。“鏗”的一聲,打開牢門,一個青衣人提著一桶清水走了進來,他四十往上的年紀,面目既威嚴又和藹。青衣人放下水桶便叫云飛躺下,撥開碎衣,親自拿了毛巾替其擦洗。
吳秀蘭見之大喜,牢中果然有好心人,忙稽首拜謝。青衣人一語不發,悉心地操著手活,云飛咬牙忍著鑽心的痛。傷口洗淨後,青衣人最後給云飛貼上了跌打膏藥,提著桶起身便走。吳秀蘭見他像是個官,捺不住心事,起身問道:“這位大人,我們的案子……”青衣人臉上有些抑郁之色,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吐出一個字:“難。”吳秀蘭聽得身軟,扶著鐵檻緩緩坐下。
待青衣人走後,中年人才告訴母子倆:“那人是班房掌刑獄的典史,名叫祁善,雖是傲上矜下之人,在這動亂年頭,也不肯輕易給人臂助,一定是得知了你們的苦處才施善手。”想到自己,歎道:“也難怪他不肯輕易助人,要幫助也幫助不完哪。”
縱使到此地步,吳秀蘭也不氣餒,探問兒子心懷:“飛兒,你害怕麼?”云飛撲在草堆里搖搖頭,有好多討厭的蒼蠅在他的瘡口上徘旋,母親走過去,用手揮趕著,道:“人就應該像江海里的明礁,永遠經受著惡浪的折磨,它從不喊痛,因為它只會變得更加銳利!”云飛堅毅地點點頭。
特逢六月,赤帝當權,天氣浩熱。樹陰竹影下,縣太爺端睡吊網懸窩,運起七輪扇,真是降暑有方。一旁的師爺坐在竹椅上,玩弄著一塊淺青色的圓形石塊,嘖嘖稱奇道:“這石頭就像一塊不會溶化的冰,真神物也!”婁錕打了個呵欠,道:“當年丁大全把這塊‘青田凍石’賜與我時,曾說他只有百十來塊。你想想看,像他那般財壓王君房、氣逼樊少翁的人也所擁不多,便知此石珍如瓊星。盛夏酷暑,大汗淋漓時,只要將其放于手心,頓時汗收暑消,渾身涼爽如秋。”師爺連聲應道:“正是,正是,享用過這等寶物,這一生也沒白活了!”他不知怎樣把那塊青田凍石在手上磨才好。
師爺突然掛念起一事,問道:“不知吳秀蘭母子一案,大人如何計較?”婁錕眼睛沒睜,懶洋洋地說道:“吳秀蘭姿色風韻猶佳,將她轉賣為娼,豈不可得銀百兩。她獨身一人,誰肯為她申冤?”師爺連稱高見,又問:“云飛呢?”婁錕睜眼笑道:“逼真,逼真,只要一逼,什麼都真了。”師爺曉得是嚴刑拷打云飛的意思,笑道:“大人對這衙門斷案的勾當真是猛火熬夜粥——爛熟呢!”將寶貝原封交還,領命離去,一個不小心,被西瓜皮滑了一跤,屁股都跌腫了。
赫威威的太陽當頭曬,祁善汗津津地跑來向婁錕報告獄中公事,不過是些病死人的槎子,婁錕一邊吃著冰酪一邊吩咐盡數埋掉,寫封文書呈報上憲。祁善還不肯離去,稟道:“據我調查,吳秀蘭母子之案背景曲折,似樁冤案,望大人明查。”婁錕不耐煩道:“什麼冤案!人證物證俱全,證明屬實,理當秋後處斬。”祁善道:“可是……”婁錕道:“什麼可是!你做好份內的事,別打腫臉充胖子,裝好人。哼哼,這年頭,好人可不好當哩!”眉毛一聳,道:“到時候出了事,本官可擔保不了你。”祁善垂首一揖,道:“求大人網開一面!”婁錕冷笑道:“赦罪人,則法敗,法敗則國亂,這個道理你都不懂麼?”祁善理虧,無奈歎息腸內熱。
且說婁錕有一個安徽滁縣的侄子名叫婁樗,幾次落榜,如今落拓無成,家母又去,單身前來投靠伯父。婁樗傳了名姓,撣了撣衣服,把了把臉發,方才進去,見婁錕無事端案,隨意在紙上蓋著官印玩,師爺在一旁作文書。婁樗用半高不低的喉嚨叫道:“小侄婁樗拜見伯父。”說完打了一個半跪。
婁錕前日已接到信,今日一見親侄,連忙把官印隨手一丟,離座將他相攙,看他衣著寒磣,心中一酸:“我婁家之子如何這番淒涼!”叫人拿錦衣與他換了,又待他以賓禮,婁樗再三謙讓,依師生禮坐了,屁股還不敢把椅子坐滿,留了一半空著,身體向上挺直,勉強支撐著不倒。婁錕問了侄子家中的一些情況及個人的狀況,又說了幾句扯不上邊的話,再想支開師爺,對他循循善誘時,忽然傳說堂外有案,便離座吩咐師爺先開他的霧氣。
又是響馬的案子,婁錕發了捕簽回來,令退師爺,與侄子單獨相處,還緊閉門窗。叫婁樗安座,看其一臉窮酸,好衣服也配不出個好相貌來,婁錕歪嘴歎道:“遙想當年,伯父與你何異,窮得屁都放不出一個,也算我命中有福因,終于弄到了一輛破車。”婁樗疑問道:“破車?”婁錕邊嗑瓜子邊說道:“就是一個女人,我把她典賣了一些銀子,但光守著這些銀子不是個長遠之計,不能就這樣老牛拉破車,在窮道上拖死,便傾家蕩產投靠了當朝宰相。嘿嘿,甯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權,此話不假哩!”婁錕說完,要婁樗不要客氣,都是自家人嘛,兩人邊嗑瓜子邊上課。
婁錕道:“人,不安貧,則求富,我選擇後者。但這富貴也不是好求的哩!首先要學會卑汙苟賤,接屁捧香,這樣才能求得差使。瞧瞧我,正是掌握了這官場的套套,一逢到宰相的面就跟他合上了。人格品行一句話,不孝、不弟、不忠、不信、無禮、無義、無廉、無恥,賢侄明白麼?”婁樗似乎還未轉過彎來,問道:“那孔孟所教諭的人格品行往哪里擱呢?”婁錕“呸”地吐了兩瓣瓜子殼,叫道:“什麼孔孟,都是狗屁!聽他們的話,一輩子活該你守窮!”婁樗聽得唯唯,只是要他一時間把思想別過來,也有些難。
婁錕故問道:“你知道不倒翁永遠不會倒的道理嗎?”婁樗搖頭不知。婁錕向一旁的婢女一瞄,那婢女忙過來替他捶背,聽得婁錕舒服得呻吟了兩聲,開腔道:“這個做人哪,腰杆子不要太直了。”見侄子還不明白,又道:“作人應該學會達人觀物,迎合世務。在百姓面前,眼要翻得高高的,手要放得低低的,說話要一唱三歎,讓人領會你的‘意思’;在上憲面前呢,雙手要捧得高高的,眼要恭敬看著他的腳靴,說話要盡挑好聽地奉承,這樣才有爬升的希望。你看看我,一無學識、二無資本,如今縣太爺都作了十幾年了。”婁樗贊許道:“原來‘賣論求官’這個詞說得竟是這般透徹,只要思想合逢上憲的胃口,就什麼功爵都有了。”
婁錕嗯了一聲,道:“為人處事,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才能與理與事兩不違,活出本色來。”婁樗問道:“怎麼個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婁錕道:“簡單一句話,人不能只顧眼前之利。就象當年,我隨丁宰相在京,何等尊貴,但他的仇家多,性情壞,所謂日中則昃,月盈則虧,萬一哪天生出甚麼事端,說不定我便成了替死鬼,倒不如在外,時常聯絡才是上策。你說巧不巧,沒幾個月就判了宰相一族的案子,幸虧我走得快呀!”
婁樗道:“聽說當年那件大案牽扯極廣,就是逃到外鄉也難避禍呀!”婁錕笑道:“這就是伯父的高明之處了!當年,只要和宰相有一點干系的大小官吏都一概被免職斥逐,唯我一人躲過橫災,你猜我怎麼做的?”婁樗道:“小侄猜不出。”婁錕又吃瓜子又嚼舌頭,口里干涸,歠了一杯水,道:“我也上章彈劾了宰相一本,說我居處他門下,所見所聞所感到的淫泆腐臭讓人實在是半刻也難留,故而離他轉身到此處,上面看了我的參本,我便以功臣而居。所以說呀,官場上,需步步留心、時時注意,要混得好可不容易哩!”婁樗連忙拍馬屁:“我終日所思,真不如須臾所學也。”婁錕肩膀一聳,捶背的婢女退下了,道:“只好笑那些沒見識的門子,還指望能在宰相府榮華富貴一生一世呢,太陽還沒出就都掃地出門了。哼哼,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婁樗聽得不是個滋味,好像在說自己一般。
婁錕剔著牙,吱吱說道:“為什麼錢沒飛進我家,就是因為這牢里的犯人太少了。”婁樗問道:“伯父,這又是何故?”婁錕道:“如今天下大亂,乃發財之際,正所謂‘仁義用于古而不用于今’,這個機遇絕對不能失之交臂!你想想看,那犯事的人少了,進後門作孝子的不也就少了麼?”婁樗漸漸發現了黃金大道,笑道:“喔,送紅包的少了!”婁錕鼓掌笑道:“真聰明,錢多壓不死人嘛!”
婁樗忖道:“三年清知縣,三萬雪花銀,何況伯父。”忽又念起一事,問道:“小侄剛聽師爺說,某日有個叫奚紹啟的騙人家錢財,伯父為何不將他關起來榨油,反而白白放跑呢?”婁錕一擺手道:“你是外鄉人,哪里明白這縣里的條條道道。那家伙,狗屁都沒有一個,家中只剩一個老婆子,將他關起來,不但沒一丁點油水可抽,還白占了我那聚寶房,白吃了我的牢飯!”婁樗連聲高見。婁錕道:“不過話也說回來了,他現在混得也不賴呢。”這時,一個婢女遞上一盤削好的蘋果,婁錕拿起一個就啃。
婁樗視蘋果如不見,他已經迷上了婁錕的經語,問道:“到底錢要怎麼賺呢?”婁錕一邊咀嚼甜蘋果,一邊道:“賺錢的方法沒有定義,只要把良心擱在一邊,就能弄到錢。”婁樗道:“我聽過一句俗話,叫‘廩怕鼠,官怕貧’,說得可是真的麼?”婁錕連聲道:“千真萬確,就是這個道理!人人都說當官好,人人都想當官,為什麼?不就圖個富貴麼!官位一加身,財禮隨後就到。嘿嘿,見物不取、失之千里,不要浪費了這個大好官銜。對于咱們這號人來說,不賺即是虧,趁現在年輕,便要能撈盡撈,利用一切資源為己,莫空為江山愁白了少年頭。”婁樗想到自己雞窗苦讀,真是九根黑發一根白發,不值得。
婁樗道:“此奉節臨近前線,不是長久之地,萬一蒙古人打來,伯父如何區處?”婁錕笑道:“嘿嘿,蒙古人打來了也別慌,投降不就沒事了麼,對我來說,不過換了個當家的,過幾天就習慣了。”婁樗道:“伯父所言及是,只是伯父當年跟著丁宰相,又被其收為義子,當可弄個大官,為什麼偏偏要選此芝麻知縣呢?”
婁錕微一頷首,道:“眾所周知,這天塌下來時總是個高的頂著,所以這官可不是越大越好;這地陷下去時就一定陷著個矮的,所以作百姓就更不劃算了。作什麼官最妥當呢,我算計過,就數這七品土地爺了。”婁樗問道:“那官又要如何作得安穩呢?”婁錕似笑似不笑道:“官場上的哲理,歸納起來十六個字,‘見高則拜,見低則踩。有功就搶,有過就推。’”
婁樗道:“伯父一席話,真乃處身官場的經典之言。只是有一點,小侄還有些心寒,若是上面查辦該如何躲之呢?”婁錕笑道:“你莫寒,就拿上次查處貪官汙吏來說吧,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做做樣子,隨便關他幾個沒靠山的,讓百姓心里好想些罷了。哼哼,天下哪個官不是貪官,哪個吏不是汙吏?”婁樗問道:“臨安的董槐呢?”“董槐!”婁錕略一思索,道:“董槐又怎麼樣!他敢說,他從未得過別人的好處?”“伯父說的也是。”婁樗沉思了半晌,問道:“假如我現在身居官場,該如何保護自己的烏紗不丟呢?”婁錕望向陽光明媚的窗外,道:“你知道哪塊云彩有雨嗎?”婁樗不加思索地答道:“黑的。”婁錕微笑道:“不要作太黑的云,枷就套不到你頭上來。”婁樗聽得幡然大悟。
婁錕道:“古書上有云,萬物都逃脫不了一死,有的人剛生出來就夭折,有的人活上百年也還是老死。聖賢君子要死,凶愚小人也同樣是死。就算你是堯舜,做過再大的功勞,死了不就剩一把腐骨麼!就算你是桀紂,極端無道,死了也無非是一把腐骨。歸根結底的都是一把腐骨,將兩把腐骨擺在一塊兒,誰能辨出哪塊是堯舜、哪塊是桀紂?所以做人啊,就應該在活著的時候盡量地尋快作樂,縱情享欲,無須顧慮死後的事情。一天、一月、一年、十年都好,一面受用著,一面等待死的到來。如果處處拘束自己的情欲,這也不敢,那也害怕,即使活上百年千年萬年,又有什麼意思?”
婁樗道:“那為國操勞的忠臣和捐軀將士不就死得不明不白了麼?”婁錕笑道:“為名節死身最是不值,為人在世,不善即惡,英雄們為國捐軀倒對不起他爹娘老子,白賜給他一條生命!”婁樗道:“百姓們為何甯可餓死都不偷不搶不反抗呢?”婁錕哈哈大笑道:“這牛呀,天生就是吃草的命,咱們活得痛快就夠了,管他們那些麻紗作甚。”婁樗想起自己沒來之前就是這種牛,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同情他們。
婁錕道:“似我這般,不偷不搶,依然富貴,是個什麼道理?正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嘛!”婁樗起身拱手道:“學生自負滿腹經論,今日得老師片語,方覺前生所學盡皆廢料!”婁錕拈須道:“凡事要好,須問三老,我經過的大風大雨,你作夢都想不到。跟著伯父,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哩!”婁樗一拜在地,道:“伯父所言,句句都是享世妙諦,學生跟定伯父了!”婁錕將之扶起,道:“學者如禾如稻,不學者如蒿如草。你看看我,再看看故作廉潔的老清爺們,便什麼都明白了。”婁樗搖頭晃腦道:“自古有道,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婁錕嘿嘿笑道:“說得好,正是這個道理!”
婁錕道:“說了這許多,我需考考你,看你所學的深淺如何。”婁樗道:“伯父請出題目。”婁錕道:“如果一個人很窮很可憐,你會怎麼幫助他?”婁樗考慮了一會,道:“我會給他百分之一百的同情和百分之零的金錢。”婁錕輕拍侄兒的肩頭,拈須笑道:“好!你這一句答語,足有九分火候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10:29
第十一回 婁錕施計瞞大道 曲路蕭凜無人氣
今年慧星七殺,辰為天羅,戌為地網,太乙不臨,主克陷淹之疾,牢獄之災。江南十三省霪雨六十余日,涔涔成澇,朝廷令出太倉米萬石,賤粜以濟貧民。貪吏舞弊,奸商居奇,皇恩空叫得響亮。
湖廣安撫使名為朱穆,一路上遇饑者賑之,死者則葬之,不象以往的安撫使,吃、住、拿一條龍。聽說他要來,有幾個大發國難財的知縣掛印逃跑,婁錕自有應付之方,只管安座釣魚台,毫無懼色。
且看婁錕召集全縣男女到一打谷場上聽諭,查戶藉時,發現幾家有妻未到。師爺問鄔家:“你的妻子為何不到?”答道:“我妻無全衣遮體,不敢外出。”“哦,那你回去後,將今天縣老爺的話說于她聽。”“大人放心,小人知道了。”
師爺將民情告知婁錕,婁錕即刻高聲道:“無衣遮體者可先到本縣借取衣物,用後歸還。每戶領糧一斗,用後歸還官倉。”婁錕先要鄉民們背一下應付安撫使的話,誰不照著說,就試試看。
次日,婁錕在查郥岡插旗擺酒迎接安撫使,飄飄然紅火如荼,旗下聚有百人,鄉紳和貧苦百姓成一九比例。只見兩個旗牌官高乘駿馬名騅,百名官軍渾身披掛,手握戒刀在前開路,一頂八夫所扛的四尺俄而大轎咿呀而來,後面拖車數百,轱轆滾塵,滿載救災物品。
前幾個知縣太令朱穆失望,他不慌見婁錕,先隨便找一路人詢問奉節縣的境況,路人照婁錕吩咐地背誦:“此地夷漢雜居,土俗彪悍,最為難治。婁大人繼任之後,摘伏發隱,不畏豪橫,治得奸逆斂跡,犬賊潛蹤,百姓悅服。”安撫使又問百姓生活如何,路人答道:“本縣百姓無半分勒措之感,猶沐甘霖之下,直治得朝朝瓊樹,家家朱戶。”安撫使聽得婁錕竟有這等功德,的確教人難以置信,心中急切想了解實情,便催促肩夫快行。
安撫使將簾掀出一個小缺口,一箭之外望見頭戴烏紗的七品知縣,他本就渺小,遠望就更顯得渺小了。肩夫腳力加快,俄頃已至,左右揭簾,一位五旬上下的官員起身下轎,身著獠獸羅襕、腳踏云履、腰圍水光白玉帶,面含威慈。此時,官行躬禮,民行拜禮,一齊參見。安撫使見婁錕相貌不堪,能耐倒不小,隨聊幾句,聽得盡是些饾釘話;又飲了接風酒,安撫使一刻也等不及,拉著婁錕就要他盡主儀,帶自己去察看農家風情。
安撫使隔家詢察,大家都說生活安逸,秀才答道:“我們的縣老爺愛民如子,此地五谷豐登,路不拾遺。似我等文學之士,每日晨間賞花沐景,吟詩作賦;午時鄉友弈棋,高談古今;傍晚瀏望紅霞,與妻悄訴情語;晚暝對月飲酒,調琴闌歌,雅趣盎然。”農民答道:“官不壓民,主不欺身;三餐飽,冬衣暖;子孝妻德,安樂太平。”
有些農民在背誦時,由于記憶力不太好,以至于有些問語一時想不起來,便用自己的話補上,不過大意未變。安撫使問了幾家,都說日子好過,憂心甚慰。雖說“朝朝瓊樹、家家朱戶”言過其實,但百姓如此贊譽,可見對知縣的擁護安戴甚高。農有余粟,女有余布,也是親眼所見,更無置疑之處。婁錕隨機把自己的生活表個態:“國課早完即囊囊無余,自得至樂。”安撫使又問治安如何,婁錕說:“黔首安甯,鄰里相敬。”安撫使一拍婁錕,笑道:“看來我押的錢糧都白帶來了!”婁錕唯唯。安撫使二拍婁錕,大笑道:“放心吧,錢糧絕不會少了你縣,若叫鄉民見了,反埋怨我偏心呢。你的功勞也不可白沒,他日本官定要將你治民安郡的事跡表呈皇上!”婁錕又唯唯。
安撫使在婁錕處心安排的驛所下榻,雖談不上綺櫳之屋,幾間瓦房也打掃得頗為整潔;炊飲雖談不上靡麗,幾盤肉蔬也做得頗為精致,顯出本縣不鋪張浪費之風,安撫使很滿意。
錢糧已運到衙門里,婁錕畫了回符,點數入庫,瞧他樂的,仿佛這些錢糧都是他的一樣。回到府內,望婁樗笑道:“本縣澇災,久日不退,朝廷體恤民情,批廩千石、銀二百兩,以饗百姓。”婁樗懶懶說道:“朝廷發錢糧濟民,與我們有何干系?”婁錕擺手說道:“你真是個門外漢,公府之錢糧嘛,勻一勻是每縣之長的職責,本縣當然是推辭不得的了!”
婁樗道:“這糧食都是有數可查的,怎麼扣下呢?”婁錕笑道:“那還不簡單,就說老鼠猖獗,每日都要被它們偷吃掉幾斗,積年累月不就都積到家里來了。”婁樗聽得大笑道:“伯父神見!那,銀子又怎麼扣下呢?”婁錕口沫橫飛道:“興個什麼水利,作個什麼工程,只要吹得大做得小,還怕不飛到家里來麼!”婁樗心中頓時雪亮,大囤滿、小囤流,這麼簡單的招法,自己為什麼就想不到?婁錕悠然自得道:“錢從勤處來,貪也要會貪嘛。”
百日之間,婁錕貪了糧草五百石,發下二百石,余下備用,銀子也貪了一百兩。婁錕撫摸著銀子,迷醉地說道:“白花花的銀子啊!你為何看起來這麼的可愛,石頭與你一般顏色,為何它看起來就是沒你舒服呢?”這些都是後話。
這日清晨,安撫使被婁錕蒙惑,正在草擬奏章,表其功業。突然聽得門外喧嚷不斷,他無心構思,擱筆在案,喚過小僮問道:“外面是何人如此吵鬧?”小僮去後回道:“是一名百姓跪呈狀紙,口口聲聲喊冤。”安撫使心道:“婁錕治縣有紊,怎會有人喊冤,難不成是個刁民不服訟判?”便叫帶那人進來。
須臾人到,正是鄒非,打妻兒入獄後,他每日無心從事,懶癱在家,恨悔自身,聽說這次南巡的安撫使是個有名的清官,便聽了街坊郝大嬸的話,連夜請人寫了一張狀紙,今早便來呈冤。寫狀紙的秀才格外向鄒非吩咐,事情如敗露,切莫提是他代寫的。
一見到清官,鄒非便淚如泉湧,雙膝綿軟,把狀紙高舉在頂,安撫使一接過,鄒非便納頭大拜。安撫使命人將其攙起,道:“你莫如此,如真有冤情,本官自會稟公處理。”命小僮看了座,安撫使仔細讀罷,眉峰愈鎖愈緊,“啪”的一聲,把狀紙往案上一拍,喝令帶一鄉民進來盤察。那鄉民起先還在誦揚知縣,安撫使逼道:“你若不說實話,他日經本官查出真相,你便是其黨羽,難逃國法!”
甯可得罪官小的,也不能得罪官大的,這個道理誰都明白,這鄉民哪經得起嚇唬,磕頭頓如和尚打木魚,一句一句把婁錕的吩咐如實招得殆盡。安撫使聽得拳頭在桌上一捶,喝道:“豈有此理!賊官安得囂張到此境地!”將那篇奏章撕得稀爛。
事不宜遲,先點左旗牌官安堋提吳秀蘭母子出獄,再點右旗牌官水芮帶卒把秦世順與奚紹啟抓來問供,兩邊領命而去。鄒非感激不勝,口口聲聲再生父母,安撫使道:“為官者當從民願,剔奸惡,揚正義,何懿之有!”
這時,班房掌刑獄的典史祁善也來探望,將婁錕的處事為人數落一遍,安撫使道:“婁錕之事確令我氣堵,但婁錕也是個朝廷命官,若要此刻辦他的案子,恐怕朝廷怪我武斷;料其不過星般大的芝麻官,難道敢動到我頭上來不成,不如等回去上報朝廷,才是良方。”祁善歎道:“只是便宜此賊多逍遙幾日了。”
鄒非倚門首佇望,遠見妻兒相攜而來,心突突往上沖,又想到自己之錯,那雙腳竟像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動。云飛明白了繼父不是無情之人,悲喜交接,高喊著“爹”,撲面跑過去。鄒非喜淚如箸,應了一聲,張開臂膀把兒子摟得緊緊的,妻子也隔著云飛把他們抱得死緊。吳秀蘭一家子得以團圓,對安撫使及祁善千恩萬謝後,聽從了金玉之言,不慌回家,權且住在這里,以妨婁錕耍詐。
秦世順、奚紹啟等在賭場內被網到了,秦世順見形勢不妙,哪敢狡辯,只是磕頭求慈顏開恩。奚紹啟打量自身,憶起先妣竟遭自己的毒手,還有更多人受到自己的欺虐,不禁懊愧非常,哭著打耳刮子,道:“別人都說我是社會上的渣子,看見我都躲得遠遠的,都瞧不起我。我也想活得像個人,可我不知道該做什麼,也沒有人來教我,不作街邊,你教我作什麼?”他抱頭猛搖,道:“我好痛苦,社會拋棄了我,我卻不能拋棄社會!”安撫使忖道:“他雖有錯,但錯之根由不在他,是這個世道逼得他不得不變壞。”歎了一聲,將兩人五花大綁,權且寄在草房,准備帶京作證。
時已過午,婁錕貪睡了一次,沒去坐衙,頭還沒醒,就聽得房門咚咚的亂敲,便穿衣拂面,打著呵欠開門而出,叫道:“這麼早,有什麼鬼事?”只見師爺驚慌失措道:“大、大、大人!大事不好了,安撫使出令提吳秀蘭母子出獄了!”婁錕聽得心髒僵硬,忙按著師爺的肩道:“你說清楚點!”師爺道:“安撫使不知聽了哪個的鬼話,對大人猜疑,還把秦世順和奚紹啟抓走了。”婁錕跺著腳道:“糟了,糟了!那兩個家伙都是見利忘義之徒,還不把本官連本帶利地抖出來!”師爺道:“要是安撫使聽了他們的話,上報朝廷,那大人不就……”
婁錕把手叉在胸前,左手壓著右手,心道:“若此事讓朝廷得知,怎生吃罪!”頓時惡向膽邊生,道:“少安毋躁,我有一計!”對師爺附耳私語,把師爺嚇得雙目睜得比太陽還圓,戰抖著嗓子道:“這個……恐怕……”婁錕哼了一聲,道:“是他逼我的,怕甚麼!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夜黑得不見一顆星,天上能發光的都被密密匝匝的烏云所遮掩,沒有人敢在街頭上走動,他們都預感到可怕的魔星將要降臨。
牢房里的犯人本應熟睡的,在極不正常的安靜下傳出陣陣喧鬧聲,伴著幾聲“呃啊”的慘叫,不知是誰把前些日子關押的宗賊盡數放出,這些憋得近乎發瘋的土匪們沖出監獄,蜂擁至庫房,庫房的倉門也有預謀的敝開著,刀、槍、劍,供他們隨意擇選。
土匪們裝備齊足後,舉著火把,潮水般沖向安撫使的驛所,隨著一聲“噼剝”的破門聲,再伴著幾聲守衛嘶啞的慘叫,驛所即將化身為屠場,野性的嚎叫把夢中之人驚醒,可憐上百名軍官士卒都在被窩里作了無頭之鬼,秦世順和奚紹啟也休想脫劫。
云飛聽得外面動靜不妙,秉燭見窗紙上投著晃動的人頭之影,急忙披衣執劍,房門被人一腳踹開,從外面探進一個蓬發的頭來,往里面一瞅,回身就走,嘴里嚷道:“那小子在這兒!”然後就聽見幾陣奸笑聲。鄒非和吳秀蘭從里面的房里出來,一面走一面扣扣子,吳秀蘭望云飛道:“出什麼事了?”話音剛落,就聞到一股濃煙味,云飛快步出門,眼間的場景頓教他心驚骨折,只見數十名土匪明火執杖地殺人放火,除了自家無損,驛館內血流成河,烈火連屋。
土匪們完事後,一刻也不願多待,搶了馬匹奔逃離館。灰煙蒙蒙,嗆得人不住地掩鼻咳嗽,四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尸體,云飛高聲叫道:“朱大人!”提腿就往安撫使臥房奔去,門首傍敧靠著一人,白色的睡衣上濺著點點血斑,腹部被捅了一個大窟窿,嘴角下掛著一道血溝,正是安撫使!云飛附在他身旁,使勁搖著他的雙肩,拼命地叫道:“朱大人,朱大人!”可惜,他已經醒不過來了。屋舍皆用樅木建築,見火即燃,火勢愈燒愈旺,火苗四處亂吐,烤得人臉上發燙,椽木被燒枯而帶著火條往下掉,云飛忙將安撫使的尸體向外拖,怕燒壞了。
父母親也跑了過來,滿面驚懼和迷惑之色。徒然傳來“得得”的腳步聲,只見軍牢快手,執刀握棍地虎對擁過。云飛拖尸體的舉動被他們看得一清二楚,領隊的指揮劈頭喝道:“大膽狂徒!豈敢弑殺朝廷命官!”云飛聽得連忙放下尸體,又看看沾滿鮮血的手,倒真像一副凶手模樣,急得大聲辯道:“大人弄錯了,朱大人不是我殺的,是一群土匪……”“住口!”指揮把手一揮,道:“把他們三個凶犯綁起來!”眾卒拽著麻繩就往他們身上套,吳秀蘭頭暈眼亂,栽倒在地,不住地喘氣。云飛橫眉怒視,不過芥荳微力,決難支撐。
鄒非的作人本章是守分安命,順時聽天,現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知縣施計嫁禍,頓時怒火沖天,半分壓抑不得。待軍卒走近,鄒非猛然把一卒身上的腰刀搶著抽出,那軍卒還未會過神來,早被鄒非一刀砍翻在地。眾軍卒大驚,丟了麻繩,齊齊拔刀就砍、舉棍就砸,鄒非發了火性,亡命地胡劈,雪光縱橫,又有兩人被砍作兩半,眾軍卒不敢近身。指揮大怒,拔刀朝鄒非如箭般擲去,鄒非已失去理智,耳目不辨,未加躲避,心窩倏然一涼,刀鋒從背後穿過,手中刀落,趑趄了兩步,仰倒在生硬的地磚上,後腦落地時“咚”的一聲響,撞開了花。
吳秀蘭與云飛發瘋似地奔過來,撥開軍卒,伏在鄒非身上呼叫啕哭,一個為丈夫,一個為父親。
乘沒防備時,兩棍朝他們腦後重重打下,三人倒在了一起。
火已燼,屋已毀,一片血肉瓦礫場,到處在飛灰,幾只民家的冷犬在吠叫。
吳秀蘭母子被押進一間特殊而隔絕的牢房,銜冤不盡,又有何人可供傾訴?婁錕經常以財物肥賄上司,關節頗通,這殺人放火的大案都嫁禍在云飛等身上,無人來查,全憑他一口之辭。逼吳秀蘭為娼的計劃也落空了,此時定得杜絕禍患,便說鄒非一家子謀殺朝廷命官,十惡不赦,不用等到秋後,就地處斬,只等上面批回文。
不過數日,婁錕接了回文,爽朗笑道:“如今已蓋棺定論,縱有天理也容不得你強辯了!”婁樗道:“民者賤而不可簡,萬一那些知理的百姓向上面替他們申冤呢!”婁錕擺手搖頭道:“那些爛牛屎,糊不上牆的。”婁樗對婁錕是又生敬意又生寒意,忖道:“隋時朱燦喜食人肉,與伯父相較,猶拜下風。今後我處事,切要小心。”
同情吳秀蘭母子的典史祁善也遭誣毒,被關在他們先前寄身的獄房里,回想不平的往事,體味著腥臭的牢房,愁緒千端,莫可暫釋,不禁歎道:“昨天我關別人,今天別人關我。”對面牢房的中年人湊身到檻邊,問道:“大人為何也成了囚徒?”祁善無精打彩地把鄒非一家子勾結土匪殺官,及其連累自己之事說了清楚,尚不知一切都是婁錕的安排。中年人垂著頭道:“您是好人。”祁善冷笑道:“這年頭,好人都受累,壞人都享福。”中年人聽得勃然大怒,捶著鐵檻,大叫道:“他做這種絕子絕孫的事,一定會有報應,一定會有報應的!”絕望的吼聲象沖擊波一樣,席卷著整所監獄。祁善默念道:“法律是公正的嗎?不過是被權力者操縱的工具罷了。”
次日便要將云飛、吳秀蘭梟首示眾,吃了一頓好的,上酒時,兩人都把酒杯推開,不飲這黃泉酒,不知昨夜吳秀蘭又對云飛說了些什麼,都大大方方擦過獄卒的身子邁步向前,搞得人們心中驚詫。
蟬聲切,蛩聲細,愁草瘞花終。平生蹤跡天定著,如斷蓬。聽塞鴻,啞啞的飛過暮云重。不知誰家,笳鼓悲鳴,遣人驚。撲頭飛柳花,與人添鬢華。哽無言,欲到斷魂處,人生何太淒。
十六個解差同一個解官押著吳秀蘭母子,長枷鎖鏈的緩緩朝刑場走去,鐵鏈在地上拖著冰冷的長音。母子之情就像池子里的水,永遠也不分離。那些看熱鬧的人群擠滿了街道,嘰嘰噥噥不斷,陪著無數的歎息聲。
法場設在縣衙前,眾衙役列著兩條直龍隊,頭前的兩個舉著旗旌,其他的橫棒在胸,抵住不斷向前湧的人群。四個刺青的彪形大漢押著吳秀蘭母子推向場中央跪下,面朝西方,等待午時三刻。監斬官便是婁錕,高坐于五步台階之上的狼皮席位,想到費事的家伙即將永遠消失在眼前,臉上掩映不盡春風得意的神情。
日頭漸漸小了,樹葉終于動了起來,讓人覺得還有東西是活的,仲夏吹的卻是火風,絲毫解不得沉悶。“咚咚咚”摧命鼓響,婁錕倏然瞪大烏珠,抓起驚堂木“啪”的一打,群噪即止。婁錕揚高著聲音道:“重犯云飛殺害薜利生本犯死罪,其父鄒非誆騙今次南巡的安撫使,已遭死報。云飛與其母夜半將牢房開啟,放走土匪五十余人,並協同弑殺了安撫使朱穆,罪惡滔天,國法難容!上憲批文已至,將兩人就地正法,以端國威!”
婁錕又看看日頭,朱筆一點,大叫道:“時辰已到,斬!”言罷斬簽落地。只見兩個大漢聞聲揪起吳秀蘭與云飛的頭發,兩個劊子手則高舉鬼頭大刀,在熾火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輝芒。在這生死一發之間,吳秀蘭拉緊了云飛的手,兩人都閉上了眼睛,心中很平靜,面部也很安詳。
可是,大漢手里提的人頭遲遲沒有砍下,傻大個們就像四個木樁呆在地上。婁錕看得奇怪,又叫了一聲“斬”,四個大漢依然定著身子,不見動靜,沒有人看得出,從他們身上分別掉下了四枚小石子。冷不防一聲嘯起,人群中縱出一條漢子,就像白鶴一樣凌空飛至場中心,一身白衣,與當年云孝臻的衣裝同轍無異!四道寒光揮落,劊子手的人頭倒離了家,嘀溜溜地滾著。人群頓時炸開個鍋,螞蟻般地騷動起來,皆為避禍而狂逃,哭爹叫娘的聲音一波接一波,不知有多少人被踏于足下。
吳秀蘭與云飛身上的刑具被一劍削作兩半,他們身上一輕,忙睜開眼睛,云飛尚不識那漢子,吳秀蘭看得真切,驚得雙目發癢,牙齒打磕道:“邢巡檢!”不錯,正是當年勤力保護他們進青城山的邢鳴風!恩人相見,分外眼親,云飛高興得撐起身子就與邢巡檢相認。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10:45
婁錕見狀,吃了一驚,大喝道:“豈有此理!賊人來劫法場,你們這幫廢物還傻站著作甚,還不快快給我拿下!”眾卒丁聞言齊齊圍上前去,也怪他們不識好歹,沖在最前鋒的幾人身上都多了個窟窿,“啊呀”倒地。其余的見先軀已作了古人,眼前的漢子足有荊軻、聶政之勇,還有誰敢攏身?只敢在外圍空空地高喊:“不要放他們跑了,拿住他們!”又喊“上啊”,卻沒一人肯上。婁錕看見情勢不妙,早已狗爬似地溜了。
邢巡檢剛才錯手殺了幾人,念及役卒們只是奉命行事,家中都有老小照顧,便不再下殺手。他眉峰一擠,黑珠子一瞪,早已嚇趴下兩個;右手執劍,左手拉著吳秀蘭就往外突圍。云飛也搶了把短棍護後,役卒們哪敢與其對壘,沒待他們近身,自己反倒讓了路。邢巡檢心道:“吳秀蘭腿腳不利,這樣拖下去不是個辦法。”靈機一動,叫了聲“得罪了”,將吳秀蘭橫腰抱起,朝云飛使個眼色,兩人放開云步,穿房越脊如雁掠去。婁錕正溜著,見弓弩手已到,忙問:“喂了毒沒?”答曰沒有,婁錕氣急,賞了下手一嘴巴,忙催令快、快、快射,自己也拉滿弓射了一箭,刷刷然百箭齊發,如蜂尾針般鳴鏑撲來,只是他們已遠去矣。
婁錕正在叫罵之時,場地里馬蹄聲響,原來第二批援軍騎兵隊已到,共三五十騎,婁錕的心髒為之一提。那指揮勒馬問婁錕:“大人要親自追擊嗎?”婁錕大罵道:“飯桶,還蘑菇個屁,快追!”騎兵去後,婁錕低罵道:“死日的,明知老爺我不會騎馬,回來有你好看!”
云飛等人一口氣奔出縣外三十多里,在官道上停步,追兵已被撇在山外水外。說實在的,追兵大多曉得實情,替吳秀蘭母子鳴不平,二來又見劫法場的好漢英雄過頂,哪來心思追捕,不過裝裝樣子罷了。
天空中,黃云蕭多白云暗。邢巡檢放下吳秀蘭,她身子軟軟的,無力施禮,只是口中稱謝。邢巡檢道:“嫂子不必多謝!你們犯了什麼檔子事,直弄得這般冤楚,若非被我逢見,豈不枉作了刀下之鬼!”云飛便將含冤受辱的情由從頭至尾詳說了一遍,邢巡檢聽得心往下沉,不住地歎氣,從懷里取出一個油皮包裹,裝著一些細面饃饃,給吳秀蘭和云飛吃。吳秀蘭並不餓,只是有些體乏,想休息一下,遲些進食;云飛跑了這麼遠的路,早就餓了,拿了一個便往嘴里塞。
邢巡檢鎖眉道:“你們被趕下青城山,我已接了信。唉,我師父真是糊塗啊!當初是我帶你們母子上山,山上卻容你們不得,我對不起董大人所托,對不起已故的云兄啊!”吳秀蘭本倚在一株冷杉傍,忙支起身子,道:“別這麼說,邢大哥的恩情,我們娘倆就是來世作牛作馬也報答不盡!”邢巡檢聽得心歉,道:“嫂子真說得折殺我了!”吳秀蘭道:“還是那句話說得好,‘英雄大恩不言謝,青山綠水總相逢。’我們娘倆無以為報,定當把這份宏恩永佩于心,永世不忘。”邢巡檢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我武林中人所做的本份事,更何況令夫又是武膽英豪,乃邢某欽仰之人,他的妻兒便是在下的親人!”說到這里,噓歎一聲道:“我卻不能盡職,害得你們流落異鄉!”吳秀蘭呼出一口氣,道:“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好與壞,我又怨得了誰?”說罷沉下了眼皮子。
云飛見氣氛沉重,便調開話題:“邢叔叔,今天幸虧碰見了你!若是……噯,我都不敢想下去了!對了,叔叔怎麼也在這里啊?”邢巡檢道:“天下第一邪教‘天人教’的勢力蒸蒸日上,在湖廣一帶四處鬧事,我是被峨嵋派掌門慧心師太所邀,共議除魔大舉的,約好在武昌黃鶴樓聚頭,離約期還有三天辰光。”云飛胡想了一會子,道:“若邢叔叔不去赴約,或是早走一陣、晚走一陣,便見不到我們了。”邢巡檢微笑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今日也是你們吉人天相,命不該絕。好人嘛,上蒼總是保佑的!”云飛與母親都聽得眼角掠過一絲牽強的笑,云飛想起婁錕,氣鼓鼓道:“只是那個狗官依然逍遙快活,教人忍不下這口氣!”吳秀蘭歎道:“現報、生報、後報,他逃不了的。”
邢巡檢道:“你們可有什麼打算?”吳秀蘭見說,便把回娘家的意思表了,邢巡檢不知吳秀蘭逃婚之事,還以為是個好安排,舒了口氣道:“你們有所依附,我就放心了。”說罷,摸出兩錠細絲攢頂的紋銀塞在吳秀蘭的手心上,道:“我身負重事,不能陪你們共去了,這銀兩權作盤川,不日我完事後,定到江陵看望你們。”吳秀蘭道:“邢大哥也是朝廷命官,萬一婁錕對大哥不利,我娘倆怎生……”
邢巡檢不待她說完便站起身來,慨然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嫂子就別為我懸心了!倒是你們乃朝廷重犯,路逢險處須當避,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快快動身吧!”云飛忙拉著母親起來,與邢巡檢唏噓作別,自己則拜了三拜,遠見邢巡檢消失在密林中。
紅樹西風冷,青山去路長,娘倆踏著浠瀝的石泥路沿東行去。
婁錕發下海捕文書,四處畫影圖形,高張黃榜,捉拿吳秀蘭母子。可惜的是,此時天下騷亂,不知張貼著多少待捕的人犯,添他二人不多,少他二人不少,誰有閑工夫對著畫像辨認?
吳秀蘭母子這案且告一段,婁錕先將那不識好歹的指揮降了一級官銜,再與侄子談起祁善之事如何處理。婁樗進言道:“我看,祁善這個人可不能久留啊!”婁錕道:“他早為我心腹之患,本有鋤他之意,可惜他所犯之罪罪不至死,為之奈何?”婁樗道:“小侄有一妙計,可將他放出獄,要他將功抵過,輯拿吳秀蘭母子,限十日為一期,如他輯拿不回便責五十大板,他若輯拿得來則更美,大人受賞當在此案。若他死活沒那個本事,嘿嘿!他又不是鐵鑄的,幾月之內,打也把他打死了。”婁錕大喜,拍著婁樗的肩頭,把他越拍越矮,嘴里贊道:“後繼有人,後繼有人矣!”
祁善乃烈性丈夫,哪里受得了如此虐待,硬被他們折磨逼迫得服砒霜自絕殘命。
且說董槐那年離了青城山,自此躬耕隴畝,養花修竹,時常與農夫談甘苦,與高友吟詩賦,倒也清幽,只是那顆心終究沉不下來。經李悝、文天祥等保奏,皇上辨清了忠奸,決定重新啟用董槐作參知政事。
邸報真確,董槐一見文書,拍案狂笑,喜如農夫守旱得甘霖。衛羽大笑道:“我見幾家貧了富,幾家富了又還貧!”董槐把文書一抖,大叫一聲:“說得好!”這一聲叫便泄出了一肚子的悶氣,格外的清爽!忙寄書臨安好友,次日即歸,此時高高興興地打點行囊。
今日的曜靈較之往日猶為耀目,乃董槐回返臨安之日,也是上合天意,下遂人願。眾友喜過張騫生還,都推冗乘騎離城十里至嵖岈嶺給他接風洗塵。此嶺險絕通渠,流泉涓涓不絕,紅白梅夾道,仰視青天,如一線然。眾人自得了信後,卯時便在此擺好了接風酒,又耐著性子等到午時,都望得眼酸。董槐還不是心急馬行遲,一個勁地縱轡加鞭。文天祥眼力最好,突然大叫道:“來了,來了!”這一喊,把眾人的心都往上提了一下,忙極目眺望。馳道上,直聽得馬鑾鈴響,二騎快馬,凌云而來,正是董槐與衛羽。董槐不敢著官服,怕驚憂百姓,只穿了一身麻布直裰,在眾友地高拱下翻身下馬。董槐的舊騎見到文天祥的坐騎,便互相啃癢,噗著響鼻,打著蕭梢。馬亦有情,何況人乎?
有詩曰:冥冥花正開,颺颺燕新乳。昨別今已春,鬢絲生幾縷。
眾人拍手同賀,與董槐敘闊別寒溫,酬酢了一陣,因文天祥的妻子有孕,董槐挽其手問道:“孩子生下來沒?”文天祥面色微紅,搓著手道:“快了!”董槐拍其脊背,調興道:“我都回家了,還能有什麼事?倒是你夫人有孕在身,需要照料,快回去吧!”遂一揮手,文天祥只是不動,眾友笑道:“人家可不是重色輕友的人喔!”董槐道:“等到了含飴弄璋的日子,那才歡喜呢!”文天祥將為人父,心里怯喜,不象他們早諳世事,這時經不住玩笑,身子就像被一條繩子束得緊緊的。眾人在一片和樂融融的氛圍中散去了,今晚上可放不過董槐,非大醉一宿方可。
董槐恐百姓知信後多事,便悄悄回府,誰知府門前張燈結彩,掃清灰塵,鋪設猩氈,早有百姓擁門佇望。董槐又不好掩面,被熱熱鬧鬧地簇擁入府,與百姓議論情長,好一片滿堂紅,四皆春!董槐府中的封條早已除去,物品未少一件。片刻,天子的賜物又至,董槐拜領謝恩。
不多久,尤新前來拜賀,與董槐握手言歡,舉薦一人,姓高名偉,言昔日臥龍鳳雛之才也不過如此,只是此人飄泊不定,思想奇譎。董槐聽說有這等一位異人高士,忙拉著尤新的手,道:“還請尤兄為我引首!”尤新把董槐的手一捺,笑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恕我無能為力,說不准哪一日他還會向大人毛遂自薦呢!”
董槐款留尤新至晚,眾友齊聚,彼此讓了坐,董槐親自遞酒遞茶,以盡主道。只見明月當空,片云不染,梅花暗香疏景,正好論詩品酒興。
闊別多日,朋友之間自有不盡的知心話要開腑傾談,大家早來晚散,鬧哄哄的,董槐家的門坎快要換新的了。
董槐念及云孝臻,因吳秀蘭母子被逐下青城山,問其下落,皆云不知,心中不免又生憂楚。此時賈似道當權,董槐新上任竟不去拜見,賈似道心暗恨之。
再說吳秀蘭母子為饑寒的驅迫而奔走衣食,這是繼離開青城山後第二次流浪。奉節與江陵相距千里之遙,他們一路上餐風野宿,櫛風沐雨,不知何日才能苦盡甘來。吳秀蘭一路起就不住咳嗽,也許就是殺得光闖家之夜染上的。云飛看得不忍,要找大夫治病,可母親不願花錢,一拖再拖。看著母親吃力地簸行,云飛只恨自己沒有長大,不能背娘行路;更恨自己不能替娘分擔病楚。盡管他們省吃儉用,冷飡黃水,可邢巡檢所贈的兩錠銀子還是在幾月間用之殆盡。若按常人腳力,路上節檢些,足夠捱到外公家了,只是吳秀蘭身體羸弱,步伐遲慢,又時常歇停,日程便無形中增了幾倍。為了生計,母親將唯一的一根金釵也當掉了。
凜風冷雨亡路長,厚顏不計冷眼嘲。
情知此去波濤惡,只為饑寒二字難。
昨日討得兩碗稀飯,母子倆吃到剩半碗時,都舍不得再吃,晚上加些涼水,一碗稀飯作兩碗吃。今早,母親沒有叫醒云飛,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他太困了。母親拿出一個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硬饃饃,背著兒子,使勁地啃著,她已經餓得一宿未眠了。云飛無意中發現了母親的舉動,饃饃上還沾著幾絲血,原來,這饃饃硬得像磚頭,母親的牙肉都咬破了,她還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啃著。云飛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流著淚假裝無知。
五月的火星已出現在正南方,方向最正,位置最高,以後逐漸偏西,天氣漸漸要變冷了。
好歹混過了路上的官檢,母子倆苦苦行到江陵郊縣,天色昏晚,遠遠望見前面有座小山,山腰上掩著一方庵觀寺院。佛家自以慈悲為懷,眼見身邊錢糧已空,此寺便可解腹中之急。吳秀蘭干澀的臉上露出喜色,道:“飛兒,咱們去向長老們討些飯水吧!”
倆人加快步伐,吃力地登上山腰,好不容易近前一看,卻見那寺門歪歪倒倒,零零落落。待推開門時,真忍不住心荒意頹。
但見:堂上生荊杞,堂下貫鼠蟑。文圖消磨漫漶,野風蓬球轱轆;木魚無敲卻裂,蒲團皺破無皮;琉璃香燈缺損,羅簾漫掛蛛網。如來金身殘色,羅漢歪臥東西。無量壽佛變有量,丈四銅殘今丈二。諸像豁釁痕痕,碎首損軀,金碧悉錄。張僧繇應悔留真跡,殘落落不知寺廟名。
正是愁人到愁處,頻添一分愁。母子倆先前的一股沖勁隨之驟散,吳秀蘭支持不住,昏忙中倚著地面的佛像舒喘。云飛忍不住說道:“我到前面的市鎮上討些食物來!”吳秀蘭急忙強挺著身子阻攔:“飛兒,不要去!現在天黑道惡,碰到歹人豈不痛殺了娘?咱們就忍過這一夜,明早乘十幾里水路便到你外公家了。”
云飛見母親身體太虛,如何熬得過去,一意堅持要去。吳秀蘭拗不過他,只好許了,口中千叮萬囑“小心”。云飛打開包袱,取出一個帶著小碴兒的瓷碗,辭了母親,獨自下了小山。走不多遠,前面果然有座小鎮。
傍晚的街頭,鎮上的小販還不少,正因為這是兵荒馬亂的時代,不勤力勞動是難以糊口的。云飛拖著疲累的步伐行在通衢之上,命運就似風前的燈籠,奄奄欲熄。掃目懸望,小鎮的乞丐卻也不少,他也學著逢人便討,雖然模樣很惹人惻憐,卻無一人肯解囊。
過了一頓飯的功夫,云飛還沒求得一文錢,想起母親還在破廟內挨餓,心中大為急惱,哪里還顧及到自己也饑腸轆轆。有個賣燒餅的卻不自覺,將聲音喊得震天,云飛更是聽得難以忍受。娘時常說“人窮,要窮得乾淨”,可是現在饑寒交迫,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他只好一咬牙,出此下策了。
只見云飛走到賣燒餅的攤前,那攤主個頭倒是不小,虎背熊腰,粗眉圓臂,見有了生意,兩塊眼皮子便跳得快了,道:“好孩子,要嘗個燒餅嗎?油脆蔥香,可好吃了!”云飛垂著頭,盯住攤面上的一個燒餅不放眼,倏然右手刮起眼中之物便跑,那攤主哪料到小子有這一招,驚得放下手里的火鉗,抽身急追,大吼道:“抓住他,抓住他!”聲音大得仿佛能把整個小鎮都傳遍。云飛一整天沒進食,兩腿乏力,哪經得起強烈運動,眼睛一花,腳跟一軟,沒跑百步便不由得一跤摔倒在地。攤主踏步趕上,一把將云飛擰起,狠狠地朝麻石地又是一跌摔。此番猛摔比之先前不知烈過多少倍,云飛悶哼一聲,只覺得頭暈目眩,骨頭都要碎了!
攤主還不解氣,又朝著云飛狠命地用腳踹著,云飛將好不容易弄來的食物緊緊揣在懷中,身體任由攤主踢打。他的意識本就麻木了,心中所念只是保護好食物。路上的行人見出了事,都圍過來,不一刻觀者如堵,攤主方才罷了腳,啐了一聲,頭上冒煙而去。
云飛的臉部被地面的碎石子碴破,鮮血淋漓。終于有個好心人見這孩子可憐,從對面的家里取出一大瓢清水,扶起云飛,將水喂他喝了。人心畢竟不是鐵作的,食物舍不得給,清水還是舍得的。云飛勉強呷了一口涼水,打了一個冷顫,清醒過來,急忙用手伸進懷中摸了摸,食物還在!便撐起身子,歪歪作揖道謝,又討了一碗清水,起步踉蹌而去。
眼前一片血紅,原來額頭上溢的血流到了眼里,云飛邊走邊擦干臉上的傷痕,怕母親見了傷心。
吳秀蘭心亂如麻,倚門懸望,遠遠望見一黑點,喊道:“是飛兒嗎?”云飛抬高嗓音道:“娘,吃點東西吧!”一溜風跑到跟前,吳秀蘭高興得叫道:“飛兒,你回來了,沒事吧!”云飛假裝笑容,道:“娘,我怎麼、怎麼會有事呢!”他這一笑,臉上的傷口便被帶動,肌肉倏然僵硬,又是一陣鑽心痛,幸得周圍昏暗,母親沒能瞧見。云飛又不敢捂臉,只是強忍一會兒,總算挨過了痛關。兩人進了廟,云飛小心將懷中安然無恙的大燒餅取出,還略帶著體溫,遞到母親面前,親聲道:“娘,趁熱吃吧。”吳秀蘭欣慰地接過燒餅,問道:“哪來的?”云飛哽了一哽,道:“哦……我、我到前面的小鎮上求食,嗯,有位好心的婆婆施舍給我的。”他臉上顯露窘色,忙將頭側開。吳秀蘭又問:“你吃了沒?”云飛拍著剛裝滿一大瓢清水的肚腹,輕輕笑道:“咳!我的肚子好餓,接過婆婆給的食物就狼吞虎咽地吃了,那婆婆還笑我是個饞貓哩!你瞧我吃得多飽!”這一拍腹舉動將母親逗得一笑。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13:15
第十二回 拔盡寒爐一夜灰 刮面罹災染黑瞳
母親在暗中也隱隱瞧見兒子臉上有些紅斑,切問道:“飛兒,你的臉……”云飛慌忙垂下臉龐,道:“嗯,我不能光顧著自己吃嘛!想著娘在挨餓,便加快腳步趕回來,走得急了,被雜草絆了一跤。”吳秀蘭蹙著眉頭,歎道:“我就要你仔細一點!”
云飛見娘總拿著燒餅不入嘴,急著叫道:“娘,快吃嘛!”母親將燒餅掰了一半給云飛,道:“娘不餓,你再吃一些吧。”云飛生氣地甩著手,道:“娘,你干什麼,吃就吃嘛!”“這孩子!”母親笑著將燒餅一片片送入嘴中,云飛這才安心倒在干草堆里睡了。吳秀蘭透過破廟頂上的漏洞看著星空,還在擔心明天的事,見兒子緊緊偎成一團,顯然在受冷,便找來一把干草將兒子的身體蓋上了。
夜是那樣的淒涼,一陣颯風透過縫隙吹來,刮在吳秀蘭單薄的身上,不由得打一驚悚。她微一動身,倏然腹部的肝腸似被攪住一般,至痛無比!她捂著腹,渾身上下不能動纏,干皴皮膚上的紋理頓然加深了許多,斗大的汗滴由額頭似雨水般瀉落。她不住地抽搐,另一只手緊緊抓著地上的銅像,臉部肌肉陣陣扭曲!她的腦中明白,在艱難的流浪生活中,饑不擇食,已經患了胃病。
眼見云飛尚在熟睡,吳秀蘭只能強忍著鑽心的痛苦,卻不能大聲痛呼。云飛的身體不知為何,頻頻翻轉著,似被噩夢困繞一般。吳秀蘭的牙齒砰砰挫釘,手已經麻木了,那銅像也被捏得流下一線鮮血,從她強壓住的嘴中只能聽得見絲絲呻吟。風愈吹愈大,推開了破門窗,干草在廟內亂竄著,就象那無窮無盡的繩索纏繞著她。她在悲壓中興慶沒有在白天發作,沒有被兒子發現,也不知這是第幾次了。
終于,她的手無力地松開了,夜還是那樣的淒涼……
太陽的光輝將星月掩蓋了,又是新的一天。云飛發現母親很疲憊,便沒喚醒她。溫暖的陽光將吳秀蘭烘醒,昨夜的疾痛現在還記憶猶新,不過很快便被云飛稚甜的微笑沖散了。母子倆也沒能梳洗,懷著心事繼續跋涉著。行至小鎮上,云飛將頭低得很下,怕被賣燒餅的攤主看見,還算皇天待人不薄,總算挨過了虎牢關。
三峽西起四川奉節的白帝城,東達江陵,但見江水曆峽,東逕新崩灘,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其間首尾百六十里謂之巫峽,蓋因山為名也。自山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缺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日月。
母子倆喚了小舟,那搖船的艄公在大江上也頗有年歲了,說這江里有吞舟的巨魚,母子倆聽著膽顫,便躲進艙里。看那江面上也有幾艘富豪人家駕著麗舸游覽風景,吳秀蘭母子卻只是緊坐艙內閉著風,隨著欹帆側舵入進高低波濤,遇漩撇舵地急行著。快風拍打著艙布,可見行速如飛,但母子倆此時哪里還有“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心情,只覺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云接地陰。
神女峰,徑三峽之崢嶸,躡五屼之蹇滻,高峻挺拔,朝迎早霞,久送晚霞,峰頂石柱似少女般亭亭玉立。河岸傳來陣陣猿啼,淒楚高環,艄公亦支櫓唱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此河段有“九曲回腸”之稱,吳秀蘭雙手合什,祈求瑤姬仙女保佑能平安渡難。
已過未時,眼見江陵城這個通都大邑訏巍在眼,江陵又叫荊州,西接巫、巴,有云夢澤,春秋時為楚國之都,西漢時為全國十大商業中心之一,相傳為三國關羽所築。
端平三年十月,蒙古軍因占得襄陽之利而南侵江陵,守將李複光戰死,形勢萬分危急,幸得宋軍大將孟珙率軍救援,連劫蒙古軍二十四寨,奪回被擄掠的人民二萬余,威鎮華廈,江陵方得保全。
吳秀蘭付了最後的二十文錢,倆人離了小舟,心中卻一點也不踏實。大府名城自不一般,但見門樓高聳,垛堞齊排,護城水流,高山崢嶸。母親在城門前遲疑了片刻,這一點,云飛是能理解的。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何況母親又是反從叛德之女。現如今,十層梯子上了九層,也莫談回頭了。
倆人強打精神,踏著一條大甬路,絲毫不理會街上的繁華與興衰。吳秀蘭此時的心中只記得尋找城東的原家,云飛也只記得緊隨著母親。終于,斗大的“吳府”金字牌匾近在眼前,但見那紅牆深院寬千丈,琉璃玉瓦高三人,顯然當年的富貴還保留至今。
門前蹲著兩尊石獅,三間獠頭丹門,中門大敞。吳秀蘭毫不猶豫地踹步入內,正與慌張而出的管家程良軍撞個滿懷。那管家年紀六旬,星眼闊亮,斑發齊束,倒也挺健朗。程管家正欲道嗔,抬眼卻見竟是久離家門的大小姐回來了,驚喜得嘴角微顫,一時怔住,不知從何說起。
吳秀蘭親聲問道:“家里都還好吧?”程管家切切應了一聲,見大小姐已有了孩子,而面容又是那麼憔悴,一定是家中有變故,無依無靠,只好回到娘家。他又轉憂道:“老爺對小姐的事很是氣惱……”吳秀蘭將云飛帶上前,道:“這是我兒云飛。”程管家輕撫著云飛的頭發,歎道:“不知老爺見了你們會怎樣?”吳秀蘭道:“我這次回來,是向爹賠不是的,過了這些年,爹也許能原諒我吧。”話音剛落,突然急促地咳了幾聲。程管家見狀驚道:“大小姐!你──”吳秀蘭舒緩片刻,搖搖頭,道:“唉,沒辦法,一路上霜露太重,受了些風寒。”云飛也有心地替娘輕輕捶著背。滿地的下家婆子大半與吳秀蘭熟識,都攏過來“大小姐長、大小姐短”地嘈叫。吳秀蘭也把這些年的經曆大致說了一遍。
程管家不住地歎氣,欲帶吳秀蘭與云飛去見老爺,不知從何處鑽出一女子,尖聲尖氣地嚷道:“哎喲,我當是誰呀?這不是當年與癡心漢私奔的吳家大小姐嗎!噢,我說錯了,吳家已經沒有這號大小姐啦咧!嗬嗬嗬!”
云飛放眼望去時,見那女子披著綻毛貂皮夾絨襖,內穿繞縷銀鼠花綠緞褂,下身彤紬雜七彩萬葩裳,兩飄雙鳳竄頭碧佩,髻綰紫翠朱蘭釵,額勒眉心璽印連珠套,項帶赤金瓔珞圈,腰系五色蝴蝶鸞絛。一雙丹鳳眼,翹眉擠目,身材豐腴,濃抹豔塗,豐儀雅韻地搖擺過來。此女便是吳百春的大公子吳彥之妻汪豔平。
程管家這時臉色顯得有些鄙窘,低聲對吳秀蘭叮囑:“大小姐,你千萬別和她爭氣,她可是出了名的潑婦,將她激火了,可沒好日子過!”吳秀蘭搖頭苦笑道:“她是什麼人,我還不清楚嗎,當年硬要跟我爭一把手鐲子,鬧成什麼樣子,至今還依稀記得。”程管家默歎道:“大小姐知道就好。”云飛自從聽了汪豔平剛才那刺耳的幾句話,對其便厭惡非常。
汪豔平婆娑扭了過來,寶鈿寶玦,錚錚恐碎,道:“真是臉皮厚啊!潑出門的水還想再進門,真是作得春秋好夢呢!”程管家不敢作聲,汪豔平得勢又道:“哎!要求生活計,也難消臉皮羞哇!”吳秀蘭陪著笑道:“豔平~”汪豔平呸了一聲,道:“誰是你的豔平?你這個掃帚星!定是克死老公沒去處,帶著野種到處尋方便!”吳秀蘭心中難受,無語相還。
只見汪豔平冷哼一聲,指著吳秀蘭的鼻尖,道:“唉呦呦,你可真會孟母三遷啊,專挑好地方去哩!”蹁蹁搖到云飛面前,雙手掐住云飛的臉,道:“想過好日子,是吧?”云飛用力將她的臭手推開,看也不看她一眼。汪豔平怎能忍受“野種”的無理,啐道:“好你個野小子,敢跟老娘比狠!”正欲就手扇云飛兩嘴巴。吳秀蘭敢緊說圓話,云飛拉著母親的手,憤然道:“娘,咱們離開這里!”汪豔平拍手大笑道:“好,走了最好!沒你們在,這個家可清靜哩,免得惹了滿屋子腥騷。”吳秀蘭蹙眉向云飛搖首,示意不要賭一時之氣。
程管家呆了半天,道:“嗯……這個……大小姐啊!咱們還是快去見老爺吧!”吳秀蘭正求之不得趕緊離開汪豔平,趕忙應道:“飛兒,咱們去見外公。”云飛只好忍住氣,隨著母親朝府內走去。這時,有一管事拿著貼子跑過來請汪豔平批,她拿過牌子細瞧片刻,得了回押相符,嘰咐幾句,又緊跟了上來。
幾人走過門場,穿過抄手游廊,向書房行去。吳秀蘭瀏覽著家里的陳設,與當年相比,也沒多大改變,童年的幼事又徐徐浮現眼前。汪豔平見狀,尖聲叫道:“東張西望什麼,想晚上作賊呀!”且不說吳秀蘭與云飛心中如何,程管家都聽著難受,沉聲道:“姑奶奶,你少說兩句吧!”汪豔平哼了一聲,卻也罷了話。
轉過一幅白鷺汀州瀚海屏,總算安穩行到老爺的書房前,程管家叩門請入,汪豔平急步上前,第一個沖進書房,腳根還沒站穩便嚷道:“爹呀!見了那個人您老人家可千萬不能生氣呀!一定要保重好身體才是呀!”
一位六十上下,穿一件銅錢花紋紫金衣的老爺,尊坐在楠木交椅上開章閱書,也許是操勞過度,生得面黃體瘦,此人正是吳秀蘭之父吳百春。只見吳百春垂下書卷,心中納悶,不知汪豔平所指何人。但見程管家小心地將吳秀蘭與云飛引進門前,吳百春驟然與十幾年不見的女兒相逢,反射性地立起身子。說時遲、那時快,汪豔平猛一甩袖,趕忙叫道:“爹呀!她雖然不孝,卻已經不是咱們吳家的人了,咱也不必對她勞氣傷身的!”
父女間的怨恨怎能記得如此深遠,吳百春見了女兒,本是又驚又喜,看她還帶回一個小孫子,更是一股熱流湧上心頭,本欲向女兒敘話,問問這十幾年是怎麼過的,更想親手抱抱云飛。可汪豔平這麼一攪和,卻無法啟齒了,只好緩緩坐下身子,發威道:“老程,誰要你帶她來的!”程管家歎道:“老爺,都過了這些年,小姐的事就作休罷!如今小姐之夫被仇人殺害,你總不忍心她們母子倆流浪飄蓬,如今世上這麼亂……”沒待他說完,汪豔平打岔道:“咱爹早就對天蒙誓,不要這種死臉女兒!你把咱爹看成是什麼人了,咱爹是那種出爾反爾之人嗎?”一句話搞得程管家灰頭士臉,叫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吳百春厲聲喝道:“不要吵了!你帶他倆走!吳家沒這種女兒!”
吳秀蘭見爹果然不念舊情,心中阨塞,但為了生活,還是不得不舍顏央求:“爹,我知道當初不該不辭而別,不過,孩子他爹也算得上一位俠士,得董大人提拔,治理臨安,號為鎮南虎,只是、只是十四年前被仇人殺害,撇下我們而去!”說到悲涼處,強忍住欲淌的淚水,道:“我們母子倆落蕩江湖,受盡了屈辱……”她染了肺病,加上說話神情急促,一口氣沒接上,重咳起來。吳百春看到女兒染疾受苦,多少也有些心酸。
汪豔平甩著紅巾,似妖蝶迷眼,搖唇鼓舌道:“裝可憐!以為扮著癆病就能打動爹的心,誰都知道你為了男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吳百春被灌此語,本來“仁慈”的心也“堅硬”起來。
正巧吳百春的小女兒吳湘與大公子吳彥接到消息急時趕到,但見吳湘約有三十上下佳齡,也真是個國色天香的女人,與吳秀蘭當年相比,毫不遜色。相公田旋在外跑貨,甚是繁忙,極少歸家。吳湘的性格卻是遇弱不強,遇強不弱,在這諾大的吳府中,也只有她偶爾與汪豔平爭馳,其他人對汪豔平皆敬而遠之;汪豔平最恨其為眼中釘、肉中刺。
吳彥則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生意人,五短身材,對汪豔平唯言是聽,他的生意總是老婆替其周旋迎待。江陵地勢伏越,四通八達,南方產的犀兕革、象齒、翡翠、楠、梓等珍貴物品,不時都通其北運,因此商賈巨多。凡經她手,定被盤活。虧得汪豔平生性好強,與外人作起生意必然穩賺,在家中月錢也放得稀,這幾年為吳家所撈何下萬萬。
此時吳湘、吳彥與吳秀蘭相見,自是雙眼淚汪汪。吳湘更是跟姐姐抱哭一團,吳百春的態度也隨之緩和下來。汪豔平叉腰走到吳彥面前,就像一只天熱而叉翅的母雞,訓道:“你來作甚麼!”吳彥對老婆可是一籌莫展,呆在原地不敢作聲,只是不住地看著吳秀蘭,人隔多年未會顏,自然是看不夠的。
吳湘與姐姐沉沁了一會兒,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對汪豔平則視有如無,又端祥著云飛,見其面龐清秀,歡喜道:“你叫飛兒,是吧!”云飛覺得這位小姨親切和靄,含蓄地應了一聲。吳湘摸著云飛,“嗯”了一聲,道:“姐姐,你回來太好了!別與那瘋婆子爭,到我屋里坐坐,這些年你怎麼過的,都告訴妹子,以後哪里都別去了,就在這里棲身。”汪豔平聞得“瘋婆子”三字,氣得猛一跺腳,扭囁地望著吳百春。眾人也都把視線聚到吳百春的身上,看他究竟如何決斷。
吳百春可是依違兩難,如坐針氈,他也想收回原話,讓女兒歸家,可是汪豔平那邊又逼得甚緊。左思右想,身為一家之主,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看來還是自己的臉面重要,蹭起了身子,作出浮云薄態來,道:“我們吳家沒有這樣的女兒。”此話脫口如矢,直直戳中了眾人的肺腑,吳彥和程管家各自興歎了一聲,汪豔平真是歡天喜地,悠然自得。吳秀蘭怔得呆若木雞,云飛則早已對外公死了心,不屑一顧。
吳湘大怒,沖著汪豔平鼓目叱道:“你不就是巴望著家產嗎?少了姐姐,你便可多賺幾分,你的心也太黑了!”汪豔平臉上霎時支持不住,虧得她久戰殺場,急忙攧唇簸嘴:“喂喂喂,我可從未想到分家產上面哩!都是一家人,住得好好的,分個什麼家產?不過,哼哼,有些人卻首先想到分家產上面去了!”吳湘一怔,張口辯不出話來。汪豔平道:“說句不好聽的話,爹還這麼健朗,你安得什麼心哪!”吳湘火燒臉上,道:“你嘴里積點德好不好,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
吳百春見下面爭得越來越離譜了,拍桌喝道:“都給我住嘴!叫他們走!”縱是到此地步,吳秀蘭還是不能死心,如果走,能走到哪兒去呢?眼見云飛轉身便走,她死死扯住云飛,幾步上前,緩緩跪倒在地,道:“飛兒,你也跪下。”云飛悲憤難抑道:“娘,您不是教導孩兒,男兒膝下有黃金麼?”吳秀蘭竟無言以對,使勁將兒子按下,淚雨如線滾下,苦苦央求道:“爹,你就認了女兒吧,女兒知道錯了!從今往後,爹教女兒怎麼做,女兒就怎麼做,再不敢抗拒了!”云飛想到自己竟然要跪在這種不念親情的人面前,感到無比羞恥。只見汪豔平雙手叉著胸前,揚眉翹嘴道:“別癡人說夢嘍,爹才懶得要你們這兩個沒廉恥的呢!”
吳湘也跪下哭道:“爹,女兒求你了!”程管家也要下跪,吳百春心里不忍,道:“老程,你也……”程管家依然伏倒在地,老氣籲喘道:“我跟了老爺幾十年,從沒求過老爺一件事,也知道老爺的難處,就算老爺不認小姐,就讓她住在這里吧。當她是丫鬟也好、仆人也好,只求老爺不要趕她走就好!飛兒也是你的親孫子,千里迢迢趕來相聚,就這麼趕他出門,老爺難道一點也不心疼麼……”吳百春心中猶如刀割,如果收留了這個不孝女,吳家的聲譽就掃地了!
吳彥也開口央求:“爹……”汪豔平凶惡的眼神馬上橫掃過來,吳彥到此關頭,也沒什麼好怕的了,道:“爹,就讓妹妹留下來吧!”見丈夫膽敢違背她,汪豔平氣得亂叫:“好哇,你這個爛心爛肺的狗東西!枉費我一番真心真意、死心塌地地對你呀!”邊叫邊盤腿坐在地上像瘋了一般拍打著地面,吳彥垂下頭,不理會她。
眼前眾人長跪不起,吳百春躊躇一番,平緩地說道:“早先我已說過,我吳家少了這個女兒也罷,你們再怎麼長跪也是沒用的,讓他們走罷。”說罷拄著邛竹杖,向深院走去。此話只是輕輕地從他嘴中吐出,但在眾人的耳中卻如雷轟鳴。
吳百春的背影一晃即失,沒有人看得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得清,除了汪豔平,所有的人都悒郁窄忿。眾人明白老爺下的決心是沒有人能更改的,只好怏怏起身,汪豔平見事已解決,便強扯上吳彥悠打悠打地回房去了。吳彥依依不舍,卻又無可奈何地隨之,只是不停地回過頭遠視著妹妹。吳秀蘭臉上沒有絲毫神色,只是撐起久跪的身子,拉著云飛,一步步地走出房門,眾人接步相送。
吳府門宅前,那棵老桑樹上的鳥窩內,尸鳩正將食物分給他的七個寶貝,小雛吱吱欣欣地叫個不停。睹物思人,觸景傷情,姐妹倆第二次哭抱在一團。不同的是,第一次是高興得流淚,而未來得及歡融片刻,卻又只能傷別。云飛很堅強,只是牽著娘的衣袖,望著黑霧層層的云際出神。
吳府內,汪豔平對丈夫叫道:“我為這個家操盡了心,早起貪黑的忙。你卻好,竟護著‘外人’!我那麼做是為了什麼,都不是為了咱們的孩子能過好日子!”吳彥不敢作聲,兩個兒子吳非與吳難也乖乖地躲在屏風後不敢出氣,汪豔平望了孩子一聲,橫眉豎眼,手巾亂揚,蟹步訓道:“如今這年頭,便要多撈錢,撈得越多越好,死腦筋你懂什麼!今日姑息你一次,下次你要是再敢!看我怎麼收拾你!”吳彥的心在悶哭,妻子的厲斥一句都沒聽進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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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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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6 16:15:02
汪豔平接著罵上罵下,罵得口水都干了,見丈夫雙目呆呆,也不還兩句,指著丈夫的腦門子罵道:“你就是這麼一個孬種!”氣凶凶地甩著手巾,跨著大步回內房去了。吳彥惦記著妹妹,見老婆已去,趕忙取了一包銀兩,急急追出門。經過門場時,見爹正在廳前遙望著前廳正門,眯著雙眼,眈眈得出神。吳彥止住步,不敢向前,吳百春瞧見吳彥手中抱著一包物品,臉上還留著苦澀,心中便有了數,揮手歎道:“去罷!”吳彥大喜,道了一聲喏,疾步追了上來。
門外,吳湘摸出一張關子雙手交于吳秀蘭,道:“姐姐,這是小妹的心意,今後也不知能不能再相見!”吳秀蘭不好推辭,含淚接了。程管家也摸出一張關子塞于吳秀蘭的手里,道:“大小姐啊!噯,我看你還是住在江陵為好,彼此也有個照應。”吳湘大喜道:“對啊!姐姐,就住在這里,我來替你們安頓!等哪一天爹回心轉意了,再搬到家里來和我們一起住!”
云飛扯了一下母親的衣袖,吳秀蘭明白兒子的意思,搖首道:“算了,我不想在他眼皮底下生活。”吳湘勸道:“姐姐,其實爹的心並不硬,這十幾年,他將你原來的閨房緊鎖,不許任何人進去碰你的東西。有時,我見爹一個人在你房中站著,看著你曾經用過的物品出神。爹的心我很明白,只是汪豔平那個……”提到她便有氣,不由得切齒起來。
吳秀蘭依然搖頭,這時吳彥喘著粗氣跑了過來,道:“太好了……可讓大哥趕上了……噯!都是大哥不好,娶了這樣一個老婆!”吳秀蘭見哥哥捶胸絞恨,心中過意不去,向兄妹道:“大哥,小妹,我能與你們團聚一天,就已經心滿意足了。爹的心理,我也明白……”吳彥長歎一聲,將一包銀兩交于吳秀蘭,云飛見包袱好沉,便替娘接了。
吳彥切問道:“妹妹,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吳秀蘭苦笑道:“天下之大,難道還無我容身之處嗎?”吳湘泣道:“姐姐,不知你這一走,何時才能再相見?”吳秀蘭抱住吳湘,拍拍她的背脊,道:“放心吧,我會常給你們寄書箋的。”吳湘癡迷地望著姐姐,道:“一定要給我們寄啊!”
這時,鄰里鄉親見吳府的大門口這麼熱鬧,都圍過來觀之,還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吳秀蘭松開妹妹,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動身了,你們就不用送了。”兄妹只好依依不舍地揮淚告別。吳秀蘭帶著云飛,在鄰里鄉親鄙視的目光下傲然行步,薄曛的夕陽在吳秀蘭的眼前劃過一道白劍,她也不在意。正是觸來莫與知,事過心頭涼。
云飛此時此刻一點兒也不沮喪,反而感到特別遐意,假若吳百春答應他們留下,云飛倒會不自然,這時思量著如何發奮圖強,令母親過上好日子。正是:
無名草木年年發,不信男兒一世窮。
母親的思想卻與兒子截然不同,她無時不刻都在謀著生計,一日三餐的溫飽,一身一宿的棲處,都是每天必須面對的。云飛便是她一直堅強下來的支柱,也許是命運過于弄人,頻繁的磨難已把她鑄造成一架永遠不知道辛苦的機器。她暗暗立下誓言:“我就是打碎骨頭熬焦了,也要把飛兒撫養成人!”
他們漫無目的地行著,作伴的只有永恒的日月星辰,變幻的風鳥木花。云在空中流浪,當一輪殘月至江心升起時,萬簌都是那樣的寂靜,可他們還在為“家”而飄泊著,眼前盡是荊棘泥塗,風還是那樣的淒冷。不知為何,總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著他們,越行地勢越高,待轉過幾道小彎,眼前倏地為之一亮,只見一枝老柏臨風而屹。
老柏的枝柯宛如青銅,根似丕石緊紮。霜皮溜雨足可四十人圍抱,黛色參天,高三十尺,萬葉星星灑灑,在風中唱著“沙沙”的音律,斑龍枝干千古不倒,窈窕丹青難描其神。云飛走過去仰面而望,樹葉抖擻相迎,倒似向他傾訴著什麼,倏然間,從柏干上宛如截空傳來一道電磁,將云飛緊緊牽住,他驚愕得無法動彈,與這株老柏竟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是那麼的親切。
細觀時,柏後隱著一方古祠,上寫“孔明廟”三大金字。吳秀蘭只愁沒處休憩,驚喜道:“真想不到,今晚我們竟然會在諸葛武侯的神廟里小憩。”云飛見到古柏樹,憂悶的心情也暢然起來,忖道:“劉玄德與孔明,君臣二人有功德在民,人民不加剪伐,故柏樹才長得這般高大。但樹高招風,經常為烈風所撼,卻不為烈風所拔,恰似有神靈呵護。諸葛神侯的胸襟便似這古柏一般,威嚴正直。”又念起君臣有德天不佑,興歎道:“現如今,古祠高樹兩茫然。”
廟內香燈不滅,諸葛神侯的銅像毫無圬垢,看來香頭掌管得頗為殷勤。兩壁厲劂詩聖的真書:“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複,志決身殄軍務勞。”
字體端莊雄偉,氣勢開張;詩意沉郁頓挫,吊古遐今。云飛尚浸在豪詞壯語中,母親卻早已在神像前長跪,撚香求福,許願保護,神情虔誠忠懇。云飛的心里有絲奇異的感覺,真怪,身處武侯廟,倒真象有神靈庇佑一般,心胸不但舒坦,身子也變得禁風了。母子倆不敢臥睡,只是在神像前靠著徒壁坐憩了一晚,時而悠悠拂來安謐的晚風,暖香馥郁。
紅日剛剛浮起,吳秀蘭便千謝萬禱,帶著云飛離開了孔明廟。昨晚沒有盜汗,足令吳秀蘭愕然,此時吞了吞聲,只覺喉中清涼通敞,驚喜得說道:“我的喘嗽也利索些了,看來這是個好兆頭!”云飛喜道:“真的麼?娘的病能痊愈就太好了!”
放眼騁望,一脈平陽之地,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草木蔥蘢的甬路旁立著一塊大石牌,刻有“鄺家莊”三字。前方鬧聲聒聒,一大群婦女圍住一個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爭先恐後地嚷道:“林管家,我什麼都會干呀!”吳秀蘭頗為好奇,牽著云飛走近瞧瞧。倆人雖然久經風霜,仍舊風姿不減,宛如石中翡翠奪人眼目。那林管家眼睛為之一亮,指著母子倆道:“嗯,你們也算進來罷。”旁人都禁不住唉聲歎氣,向他們投以白眼,“哼!最後兩名了,我們求了許久都沒結果,她們一來便選中了!”吳秀蘭不明白,問道:“選中什麼?”但沒人回答她,只有人背地罵:“林簡,你不得好死!”
林管家望著吳秀蘭和云飛,問道:“你們的名字?”吳秀蘭心想別人都這樣拼命央求,定是好事,便據實答了。林管家點了點頭,又報了八個名字,高聲道:“你們十個人跟我來吧!”另外八個人都是婦女,是那般的欣喜若狂。吳秀蘭還是有些不放心,問道:“林管家,我們去哪兒?”
林管家聽得詫異,反詰道:“你們不知道上哪兒去嗎?”吳秀蘭一點頭,旁邊的婦女岔嘴答道:“這次林管家受鄺家莊莊主之命,到莊外挑選十位鄉親去做家仆。你們真是好福氣呀,剛來就被選上了!到鄺家莊做事,包吃包住,每月還給一兩紋銀,別人想都想不到哩!”
吳秀蘭暗喜道:“原來是這麼回事,真是要多謝諸葛神侯的英靈保佑,我們母子才能有此大幸!”忙向天空作禱,云飛的右眼不知為何,頻頻跳動,不過也沒在意。十人跟著林管家,不一會兒便行至莊主的大宅前,雖說沒什麼氣魄,只是一般的矮牆黑瓦,但寬大無垠,有一種胸襟開曠之感。云飛興歎道:“我從未見過哪家的府宅占地竟有這麼寬廣的!”
林管家回頭一瞥云飛,嘿嘿笑道:“小子,你沒見過的事還多著哩!到了我這里,可得放乖靈些!”云飛喏了一聲,走進門還是依樣一個大操場,接著便是大廳,林管家給他們十人各分得一些差事,吳秀蘭幫人洗衣,云飛則做些雜工。
一進門就得做事,云飛劈完一捆柴,便四處逛一逛,剛來到此嘛,多少有些好奇。鄺家莊真的好大,云云層層的,恐怕有幾百間房舍,卻有好多大房子不知為何,皆用巨鎖鎖門。隨意走了一會兒,隱隱約約聽見孩童的讀書聲,云飛沿著讀書聲走過去,原來泮池後面有一間私塾。云飛不敢正望,悄然潛進窗前偷偷探出頭。私塾內共有十幾名學生,與自己年紀相當,大多數學生都在認真背誦三字經,其中卻有幾個調皮的一乘業師不注意時便做小動作。
那業師大抵是個昏昏眼,毫無發覺,手中的鐵尺也不知是不是作擺飾的。他來回走動著,待學生們背完,便發話道:“嗯,考試時間到了。今日考試的題目是以‘讀書’為題,作一首五言絕句,半個時辰後交詩。”一學生默念道:“唉!終于考試了,作詩作詩,叫我去死!”這學生一臉頑皮,衣著華麗,頭戴一頂小絨弁,只是一個勁地舔筆轉墨。還有幾個頑皮的學生拿了筆杆子在紙上草草塗鴉,真希望業師在這時候中風暈倒或心髒休克就好。
眼見別人都將作完,戴小絨弁的學生急如焚心,斜著眼瞄了瞄業師。哈哈!他正在盯查著第一排學生的考卷。此時不作弊,更待何時,趕忙向前面的同黨小聲說道:“盧剛,作完了沒?”那個叫盧剛已經寫完,也不瞄瞄業師正干嘛,便飛快地將試卷與後面的交換,真是白紙換黑字,只是機不逢時,正巧被業師瞧個正著!為什麼單單瞧見小絨弁呢?原來他是個經常翹課的,業師對他格外照顧一些。
且看業師扳起了臉,走過來二話沒說,抽出兩人的手,分別在他們手心里留下了鐵尺火辣辣的記號,拿起“證據”念道:“春眠睡個飽,處處聽說教;夜來迫讀聲,鐵尺知多少。”業師觀後真是哭笑不得,朝盧剛訓道:“就你這種水平,也配給別人抄?給我滾出去!”盧剛哪敢還待在這里,屁股一擦,便如坐風似的顛了,私塾內鴉雀無聲,學生們都在觀賞著這一出丑戲。
業師指著戴小絨弁的學生道:“鄺盛彪,你看看你,身為少莊主,真是丟盡你爹的臉了!”鄺盛彪哭喪著臉,哀求道:“先生,你千萬不要告訴我爹呀!”業師道:“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隨手在鄺盛彪的卷子上批寫了一個“差”字,續喝道:“下課後,你把這個帶回去給莊主看,等會子我再好好跟莊主談談。”鄺盛彪傻著大眼,拿著卷子想不去也不成了。
云飛心想他不好好用功,當然落得這個下場,不禁哧哧地笑出聲來。先生聞見,厲聲喝道:“誰在外面偷笑?”云飛慌忙捂住嘴巴,忖道:“這可怎麼辦呀!干活的時候偷聽人家讀書,被莊主知道那還了得!”業師又叫道:“到底是誰,給我出來!”云飛只好老老實實地走進門,低頭訴道:“先生,其實我也不是有意要偷聽的,只是一時好奇。”
學生們都朝云飛投去疑惑的目光,在課堂上不論發生什麼事都是那麼新鮮,只因上課實在是太枯燥無味了,只有鄺盛彪埋著腦袋思索回去怎麼交差。先生打量一下云飛,雖服裝簡樸,但氣宇軒昂,心中也多少有些好感,問道:“你是鄺家莊的人嗎?”云飛答道:“是,我今日剛到這里做工。”先生又問道:“你會寫字麼?”云飛道:“我粗知文墨。”先生拂著須,道:“這樣吧,你如能即興作一首我剛才出的題目,你的事,我便不告訴莊主;如果吟不出來詩,就莫怪我無情了。”
云飛此時也沒個挑選余地了,靜望當空,緩緩吟道:“投書濃暖窗,破卷飛龍翔。心寬宏志遠,身卑淚盈眶。”先生心中為之一震,良久長歎道:“此詩乃窮苦人家孩子的真實寫照!唉,詞句雖算不上精麗,似平口道來,倒有一種樸實之美。”他通了姓名,原來這位先生姓“霍”,霍先生正待多問些話,云飛想起莊中事務冗繁,也不能在此久留了,便向先生長揖而去。
霍先生道:“多少孩子想書讀而讀不了,你們的爹娘老子出錢供你們讀書,你們卻一個個身在福中不知福。”搖了搖頭,開始評卷,對于學生來說,就像在唱催眠曲。學堂里的景色倒饒有趣味,有些學生的鼻子里鼓著白色的泡泡,或用筆撐著下巴,或昏乜著眼睛,或撐開書遮住睡覺。霍先生把試卷講完,便輕輕說了一聲“下課”。可別小瞧這一個詞,在學生們的腦中真是如雷轟鳴,一霎間都從夢中驚醒,清桌子的清桌子,拿包的拿包。除了鄺盛彪一人面色土灰,其他的都像剛從監獄中放出來一樣,沖出門時,差點把業師撞摔跤,業師搖晃著訓道:“這些不長進的!”
且說鄺盛彪拿著一張帶“差”的試卷,硬著頭皮去見爹,一頓棍子肯定是少不了的。他邊走邊想著如何向爹說,不知不覺已到了鬼門關,惴惴不安地叩門而入,爹不巧也在看書,那鄺莊主體魄剛健,眉宇中竟隱隱含著大將風度。鄺盛彪剛定住腳根便一臉笑,唱道:“恭喜爹!賀喜爹!”鄺貴世放下書卷,問道:“孩兒,有什麼可恭喜的?對了,你這幾日功業進益如何?”
鄺盛彪歡笑道:“爹,孩兒正為此事來道喜哩!您不是答應過孩兒,這次考試如果孩兒得了一個‘甲’,便獎賞孩兒十兩紋銀嗎!”鄺貴世聞言扔了書卷,大喜道:“你得了一個‘甲’!”鄺盛彪笑道:“所以說,我就要恭喜爹用不著為孩兒破費那十兩紋銀了!哈哈哈哈!”鄺貴世倏地心中一涼,拉長臉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鄺盛彪只好將試卷拿出。
“你這個臭小子,這麼不爭氣!”鄺貴世拿起一根短棍就往兒子屁股上棰。“啊,痛啊!孩兒知錯了!”
古語道:人不勸不善,鍾不打不鳴。
鄺盛彪挨了一頓好打,自然是跑到娘親那里訴悲,然後娘親自然就會替他出頭,晚上自然就“熱鬧”了一番。
次日──
鄺家莊內,一群少年在一操場上玩耍,其中一男孩穿著黃金貴綢,象是孩子王,他尖聲傲語地指揮著其他小孩。這時,從旁邊柴房門內走出一少年,手里抱著一捆干柴。那孩子王向身旁的伙伴仉新竹問道:“他可是昨天偷聽我們上課的小子?”仉新竹答道:“哦!是啊,他叫云飛。”
這孩子王便是昨夜不眠的鄺少爺,今天卻未戴小絨弁,他用下巴頦把粗衣少年一指,叫道:“云飛,過來陪我玩!”云飛望了一下手中干柴,回道:“鄺少爺,我還要干活。”說完便走,鄺少爺大拇指往嘴巴上一頂,道:“敢不聽話?站住!”急沖沖地跑到云飛身前,揮手將他手里的干柴打落,翹起嘴道:“我叫你陪,你就得陪,快給我當馬騎!”
云飛卻絲毫也不理會他,彎下身子一根根拾起干柴。鄺少爺大怒道:“狗東西!你是存心吃老子的軟飯了,今日定要好好整治你!”心道:“不給你個下馬威,怎知道本少爺的厲害!”撇手一招,道:“小子們,給我打!”那些小奴才們平日對鄺少爺前倨後恭,這時哪敢不上,便惡狠狠地一群將云飛圍住。
云飛自忖為什麼每到一處都不能過得安穩?如得罪少爺而被趕出門,豈不又連累了母親。此時唯有緊閉雙目,任他們欺凌。
“住手!”天空里突然傳來一聲黃鶯似的嗓音,那些小奴才和鄺少爺都不約而同地朝那嗓音發出地望去,一個約摸十二三歲的女孩飄然走來,身穿五彩云絲裙,玉面朱唇,鬈發過腰,年紀雖小,卻嬌氣可人。她月眉一挑,道:“鄺盛彪,你怎麼又欺負人。”鄺盛彪道:“這小子不聽我話,定是要討打!好妹子,你又何必理會!”這“好妹子”乃是蒙古重臣伯顏的女兒,漢語名字為鄺玉瑩。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15:56
第十三回 白劍喪母鄺家莊 淑女雙眸識俊儒
鄺玉瑩徑直向云飛走去,看了看這少年,心中對他非常有好感,道:“你就是昨日搬到這里來的云飛吧!”云飛應道:“是啊,多謝小姐相助,如果我有能力,一定會報答小姐的!”瞧了鄺玉瑩一眼,回頭就走。“喂,我……”鄺玉瑩不禁微歎一聲,好希望能與云飛多談一會兒。
鄺盛彪無名火起,動手拉鄺玉瑩,道:“妹子,你和這臭小子非親非故的,怎麼對他那麼好?”“哼,關你什麼事?將你的臭手拿開!”鄺玉瑩使勁甩開鄺盛彪的手,扭頭便走。“好妹子,等等!”見妹子遠去,鄺盛彪氣沖頂顱,道:“哼!都是云飛,我非要給你點厲害瞧瞧!”身旁的小奴才們也哈腰道:“對!都是那毛崽子,咱們定要好好整治他!”
鄺家莊內堂,有兩人閉門而談。一個穿得庸容華貴,便是鄺家莊莊主鄺貴世;另一人一副商人打扮,卻長得魁武彪悍,和衣著不大相稱。鄺貴世道:“我在此處沒被發覺,大宋的昏官收了我的黃金都在家里享福呢!”那商人笑道:“那就好,這次皇上命我下巡,我見大宋果真氣數已盡,咱們即將大舉進攻了!哈哈哈哈!”鄺貴世也笑道:“上萬件武器我都鎖得好好的,到時候,我這里來個窩里反!呵呵呵呵!”
原來,鄺貴世是蒙古將軍阿術,那商人是他拜把子兄弟,兵馬大元帥伯顏。鄺貴世受命監視南宋一舉一動,暗地招兵買馬,准備內應。伯顏道:“小女在蒙古待慣了,這次我帶她隨之游玩,她一定會感到新鮮而處處頑皮,還有勞賢弟費心了。”鄺貴世笑道:“這孩子聰明伶俐,我很是歡喜,她在此,我兒也有個伴了。只是我那不爭氣的兒子不好好讀書,昨日又惹我生氣,將來怎麼授以大任!唉~”伯顏安慰道:“小孩子無心不懂事,再長幾歲就明事理了。”鄺貴世微一點頭。
再說云飛做完手上之活,續到大堂向林管家請事。林管家正坐在宰相椅上乘涼,八字形的胡須隨風飄蕩,好不自在。云飛近身道:“林管家,我已經把柴火送到廚房了。”林管家抬起身子,二話不說,反手摑了云飛一巴掌,用力之大以至臉上留下五個深紅血印,罵道:“飯桶!送個柴火送了這麼半天,定是到什麼地方偷懶去了!”云飛捂著臉龐,忍住疼痛回道:“稟告管家,只因在路上被小少爺攔住,延誤了辰光,下次不會了!”
林管家聽是牽扯到小少爺,便改了改口氣,道:“懶鬼,這次就姑且饒你,你再去……”一語未了,從門外嚷進一聲“林管家”,鄺玉瑩這時笑盈盈出現在面前,云飛不知怎麼,對這位姑娘頗有好感,卻又不敢正視她。鄺玉瑩笑道:“他挺機靈的,就留他伺候我吧!”林管家早已離了宰相椅,筆直地站著,道:“啊!小姐吩咐的,當然照辦了!”又用衣袖抹著本來就很乾淨卻又真不乾淨的宰相椅,堆著笑道:“小姐,這兒坐啊!”鄺玉瑩道:“不了。”林管家干笑著對云飛道:“小子,你福氣來了!哈哈,去吧!”云飛忙謝過林管家和小姐。
出了大堂,鄺玉瑩睜著大眼睛向云飛搭話:“跟我在一起,別這麼拘束啊!這次我跟爹南下,碰見的人兒都好討厭,一副虛偽嘴臉,特別是那個鄺盛彪最為惡心!”云飛無語。鄺玉瑩道:“嗯,咱們到後山去玩,好麼?”云飛連忙點頭道:“是,小姐!”鄺玉瑩拍拍云飛,道:“哎呀!什麼小姐前小姐後的,叫我瑩兒好了!”她一副天真爛熳的樣子,云飛看了總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到心里好甜,答道:“好啊,瑩兒!”“這就對了嘛!”瑩兒的心里也有著這樣一種感覺。
且說鄺少爺與同伴們堆積著落葉枯枝燒著玩,盧剛嫌火不夠旺,加柴時將頭挨近了火,不小心把頭發給燎了,只聞得一陣煙焦味,竟燃了起來。盧剛臉色通紅,也不知是嚇的還是熱的,象個兔子一樣亂跳,兩只手不停地打腦袋。鄺少爺大笑不止,不但不幫他,還將他往火堆里推,只攪得一堆火都被踢成星星點點了。
鄺少爺駕驅同伙,玩得起勁,從鈄華的身上掉下一塊翠玉,晶瑩無瑕,通透翡綠。鄺少爺拾起端祥著,真是煞眼,道:“這東西很好看,送給我吧!”鈄華大驚,叫道:“不行,不行!這是我家祖傳的寶物,一般人都沒有呢!”鄺少爺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翡翠,沒有鈄華的好看,心想自己身為少莊主,決不能在他們這些身份底微的小子面前丟臉,重哼一聲,將翠玉甩給鈄華,道:“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家里還有更大的呢!”
鈄華慌忙接住翠玉,道:“既然有,為什麼不拿出來呢!”鄺少爺叫道:“拿出來是怕嚇壞了你們,你等著,我馬上去拿!”說完一溜煙跑了,到了父親的書房,父親不在,正好下手,翻箱倒櫃,見有一櫃上有鎖,便緊忙跑到爹的臥房,搜了幾件上衣,終于找出了一串鑰匙,再回到書房,左試試右試試,打開了櫃子,發現里面藏著一個琉璃盒,心中不禁竊喜,扯開一卷紅綾,眼前閃過一道白光,不是那個是什麼!原來是一塊尖狀玉玠,純白無瑕,上刻“敕將軍所佩”,較之先前之物真是勝過太多,他卻不知,這玉玠乃蒙古將軍所佩的信物,如果弄壞了,將不堪設想。
鄺盛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臉面重要,急忙拿起玉玠慌慌張張地就跑去眩耀了。玩伴見後,都自覺身子矮了好多,暗恨為什麼自己家中就沒有這個寶物呢?鄺少爺此時的身子可就高了許多,輕蔑地笑著。那鈄華端著玉玠,遲遲不肯放手,撫摸著,親呢著。鄺少爺叫道:“好了,看了這麼久,給我拿來!”一把從鈄華手中搶過,可他早已被虛榮心沖昏了頭腦,這一把沒抓牢,那玉玠也就“哐當”一聲,摔在地上,玉摔石地,不破才怪。
五股涼氣涼透了鄺盛彪的全身上下,七經八脈,整個人都蒙了。玩伴們看著害怕,一哄而散,只留下鄺盛彪一個人像株枯樹似的傻站著,“慘了慘了,這是爹最珍惜的東西了!啊,老天爺救我啊!”虧他腦子轉得快,眼睛漸漸眯成了一條線,想到一個絕妙的辦法……
“云飛這小子,一來就走了狗屎運,把我妹子騙得服服貼貼的,哼哼哼哼!”
鄺少爺開始有意地找云飛,柴房里沒有、他家里沒有、妹妹房里沒有、管家那里也沒有。眼見斜陽西薄,他犯著急,無意來到小溪傍,原來云飛忙了一天的活,正在洗手。他喜得搔頭抹臉,心道:“替死鬼總算找到了!”叫了一聲,云飛轉過頭,見是鄺少爺,頓時一愣。鄺少爺道:“你沒事給我幫幫忙吧。”云飛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做。”鄺少爺道:“做什麼做,主子吩咐仆人,仆人就該無條件答應!”自己打頭,云飛只好隨著他去。
來到鄺貴世的書房,鄺少爺的臉上遮掩不住微笑,只是面背著云飛。鄺少爺指著一個木櫃,道:“你去把櫃子上面的東西拿下來。”云飛心中納悶:“你自己不會拿麼?”嘴里卻不好說,便老老實實地拿起一凳,踮著腳就在櫃子上游摸,櫃子很高,他看不見頂上,手里一硬,將兩個半塊玉玠拿在手中,腳剛沾地,鄺貴世不巧走了進來。
鄺少爺本想讓云飛拿著兩塊倒黴物磨到爹來,此刻見爹來得正好,連忙嚷道:“爹,這小子把你的寶貴玉牌兒弄得一個變倆了!”“一個變倆?!”鄺貴世聽得發毛,這將軍的信物豈是鬧得玩兒的,大喝道:“我那玉玠怎麼了?”一見云飛手上握著摔破的玉玠,大怒道:“你好大的膽子!”灼目直射云飛,幾乎可以將其燒化。
云飛心中直冒涼氣,急忙把玉玠放到桌上,辯道:“我沒有!是少爺要我把櫃上的東西取下來,它是怎麼破的我也不知道啊!”說完一指那張小凳,道:“老爺請看,櫃子太高我夠不著,這個凳子就是我剛才踮腳用的。”鄺貴世暫忍著氣,尋思道:“我的玉玠分明放在櫃內琉璃盒內,怎會跑到櫃子上面?況且這櫃子應上著鎖,仆人怎會知曉我有玉玠,又哪來的鑰匙開櫃子呢?”云飛見鄺少爺向天翻著白眼,明白自己被騙的顛末,心里又急又恨,只望鄺莊主是個明理人,替他開脫。
鄺貴世把櫃子打開,里面雖然收拾得很整齊,但顯然是給人翻過的,許多物件都換了地方。他明白了,肇事者是自己的寶貝兒子,玉玠被他偷出去弄破,不好交待而嫁禍給云飛。鄺貴世一瞪鄺盛彪,喝道:“這玉玠怎麼跑到櫃子上面去的?給我說!”鄺盛彪咯咯噠噠的支口無言。鄺貴世再瞥云飛,他的臉上擺出一副不屈不撓的表情。
鄺盛彪兩腿發軟,撲跪在地上,不斷地叩頭,“爹呀!孩兒只是一時不小心,求爹饒過孩兒吧!”鄺貴世簡直氣昏了頭,身為蒙古人,最講究豪爽之氣,敢做敢當,眼見兒子這般無賴,自己猶是身經百戰,此時也支撐不住,歪歪斜斜地坐倒在椅子上。
次日,鄺玉瑩得知云飛受誣之事,氣憤填膺,跺腳罵道:“哪有這般狗東西!”找過云飛詳問,果然有此事,便要替他泄憤。云飛道:“算了,以後日子還長,和他鬧起來不好看。”鄺玉瑩道:“不行,本姑娘定要替你出這口惡氣!今天你什麼也不用做,看我好好整治他。”云飛拗不過,又耐她一片俠心,自己推就反失了氣慨,便答應了。
這鄺家莊內的學堂不僅供應本莊子弟,還兼收外莊富貴公子。那岢莊和酃莊的少主子也在這里就學,還不是家長們仰慕霍先生的才學,這兩小子一個叫岢明、一個叫酃順,一般年紀,都是火爆脾氣。日常鄺盛彪獨斷專行,故而不與他們往來,他們也對鄺盛彪早生厭惡,只是未發作而已。
鄺盛彪依舊領著家厮上學,因時辰尚早,業師未來。那邊的岢公子和酃公子見鄺盛彪的臉臃腫得像個西紅柿,都忍不住竊笑,鄺盛彪見了正要動肝火,被盧剛按捺下去了。鄺盛彪啐了一聲,放下文房四寶,便與盧剛扯東,岢公子和酃公子也扯著西,沒人顧及窗外。
卻也偏巧,鄺玉瑩這時跑進學堂,嬌麗的身軀惹得滿堂喧嘩,那岢酃兩位公子的眼睛早就像蒼蠅一樣,死死盯住她了。鄺盛彪在後排笑嘻嘻地叫道:“好妹子,你是來找哥哥我的吧!”鄺玉瑩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直把那鄺盛彪喜得拉過鈄華的腦袋就不停地摩。
鄺玉瑩走到岢公子的座前,突然噯呦一聲,跌下身去,岢公子連忙直起身又躬下身將她扶起。鄺盛彪青瞪著眼,大叫道:“敢碰我妹子的手,這個畜生!”眾家厮急忙勸少爺息怒,岢公子也不老實,還在鄺玉瑩身上拍灰,溫長暖短的。鄺盛彪大吼道:“這個王八羔子!竟敢公然在我妹子身上亂摸!”眾家厮拿著紙扇拼命給鄺盛彪扇風,他那口怒氣要是再加那麼一點點火星的話,一定會爆炸。這岢公子此時一心都在鄺玉瑩的臉上歇著呢,哪里聽得見鄺盛彪的叫罵。鄺玉瑩見眾家厮礙手,只道是“倒醋計”不成,突然腦中又生一絕妙之計,心里吃笑不止,歡步跨出塾門。
看來時辰已到,從岢公子方位的窗外飛來一塊石子,不歪不巧打在鄺盛彪的稀臉上。鄺盛彪看准了方向,氣得鼻孔生煙,實在捺不住性子,拍桌大喝道:“好你個岢賣(毛必)養的!你老子早就看你不爽了,你有(毛必)亮出來比比!”岢公子無端挨此毒罵,怒火上沖,大叫一聲,抓起一塊硯餅就要擲去,被酃順揪著衣服,示意不要惹事,必竟這里是別人的地方。岢公子罵了一聲:“沒毛養的!”便將硯餅放了下去,身子也坐下。
這時,又從鈄華那邊唿唿飛來一塊石子,不偏不斜打中了岢公子的腦門子,沒待他反應過來,接聲又飛來一塊,又中了腦門子,打得他腦袋嗡嗡作響。這兩下也算解了鄺盛彪的心頭恨,拍手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妙咧!”還向鈄華豎拇指,鈄華尚不明白,喏笑了一下。這時,便是武大郎也動了真怒,岢公子一掀桌子,破口大罵道:“壞你個(毛幾)(毛巴)養的!動起家伙了!”說完綽起一張白樺凳,跑到鄺盛彪面前便扞,被鄺盛彪側身躲過,反被鄺盛彪一記奪命腿踢中了命根子,岢公子只顧捂著下身,一張臉扭曲得不成人樣,一個勁在地上哼呦。
酃公子見狀,也不能明哲保身了,大喝一聲,將一根門閂橫拆下來,豎投過去,正叩在鄺盛彪的小腹上,他噯呦一聲,便倒在地上噯呦了。此時,兩方的陪讀家厮都幫著主子擲飛硯的擲飛硯,甩墨壺的甩墨壺,掄椅子的掄椅子,直打得喜雀爭巢,烏鴉撲食。不會打的,這邊一口“你家公公爬灰”,那邊一口“你家婆婆養相公”,直罵得舌敝唇焦,面紅脖粗。
再看那苛少爺元氣已恢複,拼命扯著鄺盛彪撕打,鄺盛彪的家厮少些,此時方顯兵力不足。鄺盛彪被苛家的小厮按在地上,遭苛明排泄,那苛明也是個會玩的,兩只手上下左右地扯著鄺盛彪的臉,那鄺盛彪的臉也真有七十二般變化,一會兒象公雞尖嘴,一會兒象狐狸耍奸,一會兒象野貓哭鼠,一會兒象虎眼銅鈴,一會兒又象肥豬拱鼻……
這時,鄺家莊的小厮都被管住了,只聽得鄺盛彪嘴里直噥噥:“肏你爺爺的孫子!等我告訴我爹,有你們這幫瞎子好看!”唉,可惜他的嘴在變化中,噥的話就像豬嘴啃泥,聽不分明。好個苛明,要干干到底,不干非丈夫!他卸了靴,脫了襪子捏成一團便往鄺盛彪吃飯的洞里搊。鄺盛彪煞的黃了臉,粗了脖子,嗚哇一聲,把早上吃的全吐出來了,汙拉稀的,一股酸臭。可道是這一吐吐得妙,眾人都捏鼻子捂嘴巴地跑出門了。
真是情趣盎然,好不熱鬧,便是孫行者大鬧天宮,也比不上今日之事樂也。這等一流盛況,各位沒緣得見,今得本人詳實記下,以饗各位看官之文饑。
各位要問,為何此時業師還未到來?原來那業師遠遠地聽見斗鬧聲,早去稟告莊主了。鄺貴世縱然勢大,但又不能暴露身份,兒子受欺這口氣只得強按在腑,直待哪天蒙古軍大舉攻宋之刻再舊仇新賬一塊算。
且看鄺家莊內,山明水麗,將至冬天,花草雖凋,大半的樹木依然常綠。鄺玉瑩與云飛手拉手一起暢玩,云飛欣然道:“這兒風景真美!”鄺玉瑩的心沉沁在潀潀的流水中,暢然道:“真的耶,大漠與這里比起來真是太單調了!”云飛把視線轉到她的臉蛋上,道:“原來你家在蒙古啊,那里好遠呢!”鄺玉瑩一拂兩鬢,道:“是啊,我從小在那里長大,每天見到的全是黃沙,真是煩透了!這次爹帶我下江南,我甭提有多高興呢!”云飛見她自由自在的樣子,心中好生羨慕。
噫!突然從灌木叢里蹦出一只玉兔來,缺唇尖齒,長耳稀須,直鼻垂酥,雙睛紅映。瑩兒高興地叫到:“瞧!那兒有一只小白兔,好可愛啊!”云飛笑道:“好,我將它捉來,咱們一起喂養它,照顧它。”瑩兒忙指東道西,道:“好啊!快點,快點!”
云飛奔跑著追趕小白兔,那小兔子還真機靈,左閃右突,虧得云飛習過武,還是抓它不著。云飛給瑩兒使了一個眼色,瑩兒會意,倆人便前後包抄,小兔子被夾在中間,嚇得縮在一團不敢亂動,他們一齊撲去。只聞得“砰”的一聲,“哎喲,你把我的頭撞得好痛!”“對不起,對不起!哎喲!”倆人撞了腦袋,都一個勁地揉著,還好,兔子被云飛給逮住了。只見云飛一只手按摩腦袋,另一只手擰著兔耳朵,樣子真是有趣,瑩兒看得忍俊不禁。
“你看那邊!”瑩兒左手指著前面,云飛望去,見還有一只小白兔在那兒望著他們。“原來它們是同伴。”云飛遲疑了片刻,道:“我們還是不要拆散它們吧!”瑩兒一點頭,云飛松開了手,手中的小白兔拼命朝那只小白兔奔去,遂又回頭望了云飛一眼,象是非常感激他。瑩兒爬了過來,閉著眼在云飛的額頭上留下一抹香吻,道:“你真善良。”北方的女孩子性格好大方,云飛非常吃驚她會給自己來這麼一下,撲碌碌的小鹿兒在心頭亂撞,臉龐漲得緋紅。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16:16
日已西薄,鈴蘭花兒正嬌豔,蜜蜂貪香忘記了回窠,蝴蝶喝醉了躺在花蕊上。瑩兒咬著唇道:“走嘛,太陽快下山了!”云飛道:“真是的,時間過得太快了!”拉著瑩兒的手歡快地跑下了山。“別拉得人家這麼緊嘛,慢一點啊!”“不行啊,晚回去會挨罵的。”
云飛興高彩烈地回到家中,母親問道:“飛兒,今天下午怎麼不見你的人影啊?”“娘,昨日我不是跟你說了麼,我現在不做雜工,改為服侍小姐了,所以,陪了小姐整個下午。”“哦,原來是這樣。”母親見兒子一臉歡愉,又為他掛心,道:“飛兒,鄺莊主願意收留咱母子倆,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千萬不要生事啊!就是少爺小姐們有什麼霸道的地方,你能忍則忍一刻吧。”云飛點頭應道:“娘,我明白的。”“你爹死的早,不然的話,咱們……”吳秀蘭觸景生情,落下了二行熱淚,云飛牽著母親的衣袖,哽咽道:“娘,你別說了……”
吳秀蘭拭去淚痕,道:“好,娘不說了。”她用凍得通紅的手從盆中抻著一件件洗好的衣服,云飛見她一身荊釵布裙,特別是那雙深陷的眼睛和發黑的眼圈,這些日子母親心力交瘁,自己卻無能為力,心中淒痛,默念道:“我云飛將來一定要手刃黑蜈蚣,還要讓娘開心地活著,不然枉生為人!”吳秀蘭不願再想那悲傷的往事,轉言道:“衣服我已洗好了,明兒你把它送到丫鬟那兒。”“嗯,我現在就送去。”云飛挽起衣服正欲出門,突然轉首望了母親一眼,不知為何,今天怎麼看母親也看不夠。
這時,鄺家莊正門有咚咚扣門聲,一家丁開門觀覓,竟是一位白衣老道。他頭戴一頂淡鵝黃九錫云錦紗巾,身穿一領箸頂梅沉香棉絲鶴袍,腰系一條紉藍三股攢絨帶,足踏一對麻經葛緯云頭履,神清目朗如仙客,體健身輕似壽翁。家丁想不到世人竟有這等仙骨之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那老道鞠禮道:“天色已晚,施主能否行個方便,容貧道借宿一晚,天晗便走。”家丁倒也敬老,還禮道:“仙師請了,請隨小人去見莊主。”“多謝!”老道非常有禮貌地隨之而入,家丁將他帶入客廳,道:“仙師請在此寬坐片刻,莊主即刻便到。”老道微一頷首,那家丁也就進屋去稟報了。
過不一會兒,鄺貴世慢慢吞吞地踱了出來,他雙目本無神,但見道長如高尊臨凡,心悶也好了些許,施禮道:“不知仙長從何方來,要往何處去?”老道云:“貧道不過外出云游,四海為家,入鄉隨俗罷了。”鄺貴世道:“哦,原來是老仙家清游至此。只是敞莊窮鄉僻壤,招待不周,還請見諒。”老道一躬身道:“莊主何出此言,貧道再此謝過。”“來人,將道長領入客房。”鄺貴世語落,家丁應了一聲,攤手引道:“道長請。”老道掌禮而隨。
且說云飛端著一盆洗好的衣服走出家門,一群小子便從樹後露出臉來,正是鄺盛彪一伙,他今日晨間還是肉包臉,可現在的臉上就成了雜醬面了。他摸了摸醬臉,好痛!好痛!他的鼻孔一張一縮,恨恨說道:“這小子一來,小爺我兩天都倒楣!他還敢搶我妹子,哼,今日非要一把火燒了他的房子才解心頭之恨,讓他體會體會小爺我的痛苦!”吩咐道:“你們知道怎麼做吧!”“少爺只管放一萬個心!”那些小奴才們哪敢不從命,個個爭先恐後點火把,鄺盛彪從他們手中搶過火把,揮手道:“扔!”自己領擲,奴才們紛紛將火把全部摜到云飛家的房頂。竹籬木壁,見火即燃,可憐吳秀蘭終日勞累,此時尚在休憩,對外面之事毫無查覺。
房頂燒不一會兒便枯圮倒塌,火勢熊熊燺燺,四處蔓延。一陣熏煙嗆人,吳秀蘭被火光驚醒,嚇得大聲呼救。房外鄺盛彪一伙人聽見叫聲,方知房里有人,唬得慌了手腳,撒腿就逃。云飛的家過于偏僻,以至火燒得很大也無人知曉。吳秀蘭在房里被大火團團包圍,拿被子撲火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火勢炮燒一片,漸愈凶猛,臉也越來越燙,黑煙夾飛著白色的泡沫,視線也在熱氣中變得模糊。吳秀蘭一咬牙,拼命向外突圍,眼見四面八方都是火苗,身上噌地燃了起來,火辣辣地痛!
火星飛舞著沖向她,冉冉芭蕉,屋簷斜倒,此刻就是拼上性命也得逃出火坑!幸而天眼疏乎,吳秀蘭奮著力,終于破屋而出,身上被烈火燒熬,痛得在地上左右打滾。這十幾年的日子早已把她折磨得癉病累累,如今又遇到這樣的劫難,豈不是火上添油!她一口一口向外倒氣,茫然中叫著云飛的名字,可是云飛又在何處?
一道白光劃下,正因那人的行動實在太快,卻是適才借宿的老道。他半蹲著扶起奄奄一息的吳秀蘭,她的鼻息中尚有一線游氣,道:“道長,我……不行了……我要見……見我的兒子……云飛!我不能……丟下他……”說到這里,似乎還不甘心,死也不甘心,過了好久,眼角流下了最後兩行殘淚,道:“孩子,你在哪里?我們苦也不能苦在一起了……”話音未了就合上了雙眼,殘淚爬到了腮邊。老道苦歎道:“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為!唉,云飛。”
時值傍晚,云霞將天空燒得菲紅。云飛送了衣服,在回家路上見到鄺盛彪一伙人,他們瞧見云飛嚇得如鼠亂竄。其中有一人大叫:“不是我!不是我!”云飛覺得納悶,他們是怎麼了?眼前突然閃過一道白劍,心知有事發生,趕忙帶著一肚子疑慮朝家跑去,誰知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廢墟!
天空里漫布著黑煙,地上散播著零零火星,云飛失聲喊道:“怎麼了?……娘!娘你再哪里?”自腹下而上升起一股濃烈的寒氣,這是從未有過的緊張與驚恐!
“孩子,你就是云飛吧!”在瓦礫不遠處,佇著一位白衣老道詢問著他。云飛無暇打量老道,焦急地跑過去,顫抖著問道:“老爺爺,您、您知道……我娘、她在什麼地方麼?”那老道濃眉緊鎖,卻不答話。云飛細細瞧見娘親直挺挺躺在老道身旁的泥土之上,她本已發黃而現卻燒焦一片的頭發是那麼的卷黑,她本已瘦弱而現卻附滿泥土的身軀是那麼的刺眼。云飛連打幾個冷顫,大叫道:“娘!──娘你怎麼了!”發瘋似地沖過去,伏在母親還尚有余溫的軀體上,他不能相信,不到短短一個時辰,母親竟與自己隔世!
“孩子,你娘已經聽不見你的話了。”老道說得面色凝重。“娘!”云飛眼前一片蒼白,支撐不住宛如鐵鉛般的身軀,猶如被打下九重深淵,倏然栽倒在母親身上,腦海中浮滿了母親抹不掉的身影,他們就這樣安祥地躺在了一塊兒……
一道白劍朝北方飛馳,天空漫漫落起了雪花。六出花愈落愈急,是在致哀,還是送縞?蒼松結著銀團,百鳥羽毛翛翛,白劍早已預眼,冷冷的尸體更加僵硬。
父親與母親都去了,都在這冷雪的時節……
“唉,可憐的孩子!”老道禁不住一聲長歎。
…………
風聲、雨聲、呼喊聲、冥號聲,云飛腦子里一片混亂,頭痛得厲害。
啊──
好溫暖!
怎麼突然間,就象在夢境中沐浴著玉液,頭痛減輕了好多,神智也漸漸清醒了。云飛終于睜開了久閉的雙目,起初眼里一片白霧,漸漸輪廓分明,從眼縫里眯見一位少女坐在床邊,細心在自己的額頭上用溫巾擦洗著。那位少女身著紗衣,薄如蟬翼,輕若煙霧。
云飛的眼睛越睜越大,身旁的這位少女真如仙子一般,有著天地靈秀之氣。面如桃花,膚皙妃荔,眼似秋波,腮潔鮮芯,櫻口緋唇,白綢配上她雪白的纖箸,潤紅的臉龐顯得格外嬌巧動人,似蓓蕾含情,脈脈無盡,烏發好長,刀裁雙鬢,沒用笄盤,自然深垂,翳翳臨地,佩紉秋蘭,盈盈蔓香。雖然年紀只有十三四歲,但任何人瞧上一眼都會怦然心動,云飛只是靜靜看著她,身心便舒適許多,所有廢勞皆已趕去,倒似前生與她厚交過一般。
只見窗台上栽著一盤單瓣水仙,正如眼前仙子,嬌滴可人,窗外數團粉紅,臘梅抖擻,仙映成趣。
轉身時,腰間一硬,云飛用手摸去,原來放著一個小暖爐,難怪被窩里面暖烘烘的呢。
白衣少女見云飛醒來,憂慮的眼神變得開朗起來,笑起來的樣子更美,娥眉解鎖,月目報輝。“啊,你醒了,你已經睡了兩天兩夜了!”她說話的聲音更如金鈴叮搖。這位少女與云飛萍水相逢,初次見面竟然直呼“你”,可見她對云飛的感覺可不一般。
云飛設法讓自己冷靜,檀香的木屋、如綿的臥床、還有眼前的少女,意念不禁模糊起來,道:“啊,我怎麼會在這兒?”忽又想起娘親慘死,不由得萬般消沉。“你不要難過,你的事情,師父都已經告訴我了,我有什麼能幫你的,請盡管說。”那少女見云飛不開心,也焦慮起來。云飛茫然忖道:“我這是在作夢嗎?如果這是夢,就不要讓我醒來了……”咬了咬手指,“呀,好痛!原來這不是夢,是真的!”他高興地叫著。少女盈盈笑道:“當然是真的啦!你一定是好人,我師父才會出手相救。我師父號稱清魂道人,學問和武功淵綜廣博,心腸又最好了,他一定會幫你的!”
云飛見那少女的眼睛有些紅絲,忙撐起身子,道:“姑娘照顧了我兩天兩夜,一定少休息,我心里、心里真過意不去!唔……對了,還未請問姑娘芳名呢。”說到這兒,臉上不由一紅。少女噫了一聲,扭著云鬢道:“叫我雪兒吧!”
“雪兒──”
“真是人如其名!”云飛不由暗贊,忍不住又窺了少女一眼,說也奇了,與她相處不過一刻,胸中的塵俗都被蕩滌末盡。
精巧的獸形銅盆中升著暖火,木柴發出噼噼哱哱的爆響,就像鞭炮一樣奏著黑白喜事。紅潤的空氣沖散了窗外的寒氣,使落泊人的心中稍稍溫暖些許。
云飛望著窗外,風剪花,片片飛薄玉;天漏絮,瓊瑤蓋吳楚。他時時念起母親回首之容,哪有心思淘醉雪景,就算窗外再美,也洗不盡他滿心的悲哀,蹙眉長歎道:“已經下雪了!唉,這雪不是落在戶外,而是一片片都落在我的心里,好大的雪啊!”
雪兒道:“別這麼消沉,要不,帶你去看看你娘吧。”云飛微一頷首,可他只有撐起身子的力氣,想起身又不由己控。雪兒伸出一根玉指,點了一下云飛的嘴,笑道:“不過得先填飽肚子才行啊!”云飛睜大惶目,撲鼻余香縹繞不散。
雪兒把爐煲上的甆盬端起,盛了一碗冰糖燉銀耳,迎著云飛走去,左手三指圓扣著碗,優雅可憐。她輕輕用嘴吹了吹,端到云飛面前,道:“來,喝點熱湯吧,能暖身子又能進補解燥。”云飛急急撐起身子,雪兒輕拈著湯匙攪拌,准備喂他。云飛忙雙手接過,道:“真是太麻煩姑娘了,讓我自己喝吧!哎,肚子還真有些餓呢!”雪兒松開手,掩面笑道:“趁熱喝吧,我熬的湯,師父最愛喝了。”云飛迫不及待地嘬了一口,真如瓊漿玉液,片刻就熱浪融滿全身,連聲道:“真好喝!”
雪兒璀燦地笑著,云飛不敢有一絲妄想,對于眼前的佳人,就是看上一眼都會覺得奢侈和過份,不由暗忖道:“此女只應天上有,人間又得幾回見。她如此高貴,一塵不染,恐怕只有雪兒這個名字才能配得上她。”
云飛切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幸運,是上天的安排麼?母親的溘然長逝,換來的就是眼前的佳人麼?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就太卑鄙了。
雪兒婷婷立在身前,笑著說道:“以後,這兒就是你的房間了。”云飛環顧了一圈,似乎不感相信,茫然道:“我的房間?”“當然了,你以後就住在這兒呢。”她邊說邊收拾碗匙。云飛一時間思維不濟,發起呆來,雪兒見他不高興的樣子,還以為自己照顧得不好,臉色頓時黯淡下來,道:“你不願意麼?”云飛猛然醒道:“願意!願意!”暗斥自己失態,歎道:“想不到上天真的不會絕人之路!”雪兒這才收去霧面,道:“你身體欠佳,再睡一會兒吧。”云飛道:“不,我的體力已恢複大半了。”說完撐起身子,起床添衣梳洗。
云飛晨事蕆結後,見雪兒已忙完絮事,輕輕問道:“我們可以走了麼?”“莫慌。”她到桃紅檜木衣櫥中挑了一件曼暖的猩紅狐皮襖子,走過來親自替云飛一顆顆地扣上扣子,云飛伸長了脖子,宛如來到了親切溫馨、日夜渴盼的家里,這是親人才能給予的溫暖啊!那襖子本是女兒式樣,只因云飛消瘦,故而挺佩身的。
雪兒在他衣服上拍打了幾下,笑道:“想不到這麼合身,就像是訂做的一般。嗯,你穿起來蠻好看的。”云飛不自然地雙手扽了扽衣邊,雪兒又比劃著看了看,道:“好像還單薄了些。”又要給他加衣服,云飛不好意思道:“真的夠了,已經很暖和了。”雪兒背著面搖搖首,道:“再加一件吧,外面好冷的!”
不知怎麼回事,云飛渾身的血液在一霎間竟沸騰到頂點,胸中似放了一鼎火爐,不停地燃燒,額頭上冒出幾粒虛汗。雪兒捧著一件青綿披風,見云飛果真有些熱了,笑了一聲,道:“我真糊塗,連你的冷熱都不清楚。”便將披風放于床沿,取了一塊白色的綾紗手帕細心替他揩汗,云飛一直就那麼闔著眼呆在原地。
雪兒摸著嘴唇,迷惘地自言自語:“是不是落下了什麼?”一時以為心靈作怪,便不以為然,道:“好了,快去見你娘吧!”“等一下。”云飛睜開眼睛,將那件披風挽在手上,道:“你身上的衣服才是單薄呢,給你!”“謝謝你!”雪兒高興得雙手接過披在身上。
倏然,一絲愧念打斷了云飛的遐想,他惱恨地罵自己,萍水相逢,人家對自己這麼好,為什麼連一聲“謝謝”都沒有說!
雪兒推開檀木門,迎面刮來一陣透骨寒風,雱雱的雪點也蜂擁攢來,雪兒扶著他,親聲道:“你身體虛弱,小心地上滑。”云飛怎好讓女子相扶,但他卻沒有一點勇氣來拒絕她的好意,又再一次沉溺于喜迷中。
雪兒渥住云飛的手,輕輕呵著白氣,道:“我就說外面好冷的,這不是!剛一出門,手就涼了。”云飛急不可待地說了聲“謝謝”,雪兒微微一笑。
“糟了!”雪兒突然一聲尖叫把云飛搞得怵怵嚇嚇起來,她紅著臉道:“我就說落下了什麼,手套沒有拿,我真是啊!”云飛不好意思說什麼,和她一起垂著頭,盤弄著指甲。倆人踏雪生痕,發出“哳哳”的腳步聲,穿過磨鏡池塘,在一小谷中,梅下的小丘不是母親之塚是甚麼?
母親那熟悉而柔弱的身軀怎麼變成了一塊陌生的石碑,靜靜矗立在一堆沙土里;母親那慈愛的眼神,怎麼變成了石碑上血紅的幾個大字。難道這就是母親麼?這如何會是母親?云飛一陣頭暈眼花,手腳不停地在顫抖,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流,心里不停的在念叨:“不會的,你在騙我,你這麼年輕,怎麼會死呢?”他的腿不由自主地撲嗵跪下,就是跪上十五年,也償還不了母愛,淚水模糊了視野,極力張開了雙手向前摸著,想摸摸母親溫暖的身體,可是全身上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雙腿象埋在地里一般抽不出來,只有雙手還在空中不停地抓著,他大叫:“娘,為什麼我摸不到你,你到哪里去了!娘,你回來,你到哪里去了呀!”雙手筆直插進冰冷的雪地里,淚水一滴滴地融進雪里。
雪兒受其感傷,不禁滾出淚來,從腋後扶起云飛。云飛不知又從哪里來了力氣,脫開雪兒的手臂,瘋狂地跑到塚前,伏在塚頭激情地扒著墳頭,叫道:“娘!你為什麼要拋下我?……不是說好了,讓我保護你的麼?……你回來,你回來呀!”
云飛的十指被碎石割破,皚皚的雪地上映著紅斑。聲也淒淒,風也淒淒,雪兒攙起幾乎再次昏厥的云飛,替他拍彈頭發上的雪點,溫言相諭道:“人已辭世,哭多無益。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罷,你有什麼難處,就跟我師父說,他一定會全力幫你的。”
云飛擦干淚花,仰望蒼天許久不言,倏然間堅毅狂嘯:“凶手我一定要找到,替娘報仇!”語聲在山谷中激蕩,久久不失。待發泄了胸中沉癏的怒氣,心懷寬廣了許多,不再那麼消沉了,轉過身,拉起雪兒的手,真誠地道:“謝謝你!”雪兒拈弄著水鬢,高興地道:“今後咱們都住在一起了,還謝什麼。”
云飛發現手中軟綿如蠣,急忙松開,雖然處于寒冬,他的臉色還是與身邊的梅花一般,染著一層粉紅。經過一陣羞赧的沉默,云飛開言道:“啊,我現在也應去謝謝你的尊師了!”“好啊,師父肯把你帶回來,定是很喜歡你!”雪兒拉著他歡快地跑向月身寶殿。
云飛見雪景而觸傷情,不禁停下步來,口占一聯:“寒鴉反白無依枝,不知何處得枯槎。”雪兒細細品玩,解道:“天地皆寒,一片皓白。反白即為黑色,惟指鴉墨,孤寂之情豁然明展;雪是縞色,茫茫然仿佛天地皆死,伶俜之意猶存。但偌大天地間,竟無枯枝得憩,尋家無路,真教人心憐!”
云飛詫異地望著雪兒,只見她垂眉不語,盤弄發鬢。人之相識,貴在相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真想不到,她與自己初次蒙面,便將自己看得如此通透,隨吟之聯解之甚切。若非知心之人,何得此解?
云飛只道前生定有夙緣,今生才遇此女,心下對雪兒的愛慕之意又添幾分,仿佛感覺到,這里便是他真正的棲身之地。
倆人穿過淡梅處,轉過翠明潭,好一座宮殿:眼見金光萬道,紅霓四伏;瑞氣千條,紫霧灑噴;絳紗花呈星燦爛,芙蓉冠金碧輝煌;金闕銀鑾並紫府,古刹龍庭壯闊屹。金牌刻著“月身寶殿”。
云飛在門首憂忖道:“我願拜道長為師,不知道長意下如何?”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17:07
第十四回 龍鳳九華碧依情 青魂道人琢金玉
放眼看去,殿閣深遠,想不到這偌大的一幢宮殿就只有雪兒和她師父兩個人居住。雪兒在門外高聲稟道:“雪兒帶云飛前來叩見師父。”屋內傳來洪鍾般的語聲:“進來罷。”雪兒同云飛撣了撣雪,並肩直恁地走了進去。堂中又是一番天地,上排九鳳丹霞,閣上囤坐上清、玉清、太清三位元君。井井擺設八寶紫霓墩,九花勾金桌。論精致,壓倒雕龍玖壘蓬瀛仙府;論氣勢,賽過金闕天宮靈霄寶殿。
龍涎香茫茫郁郁之處,見一白發道長背著他們鎮在八卦墊上誦經,聽他唪道:“塵俗舊物也,纏吾肉身;惡夢凡事也,繞吾清魂……”忽然止住,放下經書清咐道:“過來吧。”云飛這次與道長相逢,心情可就與上次截然不同了,懷著無限崇敬之情,隨著雪兒快步上前。
雪兒跑過去拉著師父的袖角,笑道:“這是我師父清魂道人,他最疼我啦!”近看這位仙道面如滿月,鳳眼龍眉,白發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更使人望而欽其高。道長正望著云飛慈笑,云飛忙高聲鞠禮道:“云飛見過清魂道人!”清魂道人摸著他的額頭,道:“孩子,你的身世如何,不妨相告,有什麼苦處,也許貧道能助你一二。”他那和藹的臉上又露出幾絲悲情,云飛想起家慈慘死,忍不住一把撲到清魂道人懷中涔泣。清魂道人搖首歎道:“你娘是怎麼燒死的,貧道也不清楚,但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的。”云飛念著娘,哭著將自己的身世傾情訴之。
清魂道人吹須道:“哼!善良總毀于邪惡,貧道決不能坐視不理!”云飛激憤道:“道長!您能不能收我為徒,將來殺盡天下惡勢力!”清魂道人正色道:“世上無難事,只畏有心人。若志堅則不畏事無不成,要作我的徒弟,得先聽聽你的理想如何。”
云飛拭淚,道:“龍的理想,是沖出黑潭搏擊風云;我的理想,是將韃虜從神州大地盡數驅除!”清魂道人聽得血脈縱橫,一拍雙手道:“好!有志氣!配作我的徒弟!”又一撚冰髭道:“這十幾年來,我終于找到你了!”
云飛道:“身卑未敢忘憂國,若得師父相授,我定以一人之身練十人之武!”清魂道人點頭道:“不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又問道:“你認為你報得了仇嗎?”云飛的嘴欲開還閉,“我……”
顯然,敵人的強大給了他沉重的心理壓力,清魂道人沉聲道:“人,不可有自賤心,亦不可沒有自覺心。無論敵人多麼可怕,只要他是人,就會有弱點。揮起你的鐵拳,打碎他!相信你的實力是對自己最好的鼓勵!”云飛握緊雙拳道:“打碎他!”
清魂道人默然運氣,雙指按住云飛的“云門穴”,將內力灌入他體內,云飛盡能將之全數吸收。清魂道人吃了一驚,道:“你骨骼之清秀,真乃百年難遇的奇才,我得之是幸,國家得之是福!”他這句話無疑收了云飛為徒。“真的嗎?”雪兒雙手合什,喜道:“這真是太好了!”云飛與雪兒拍手同賀。
清魂道人續道:“不過,你的體內尚有一股邪氣作祟。”云飛低聲道:“稟告師父,我習過百毒神掌。”清魂道人道:“哦?百毒神仙這個老毒物不是從不收徒的嗎?嗯,不過百毒神掌乃武林奇學,習過也應該無甚害處。”云飛聽得無害,方才安心。
清魂道人拍著云飛,抑首道:“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你拜我門下,我必將你造就成奪輝玉玳一般!”云飛立即拜倒,叩叫師父,清魂道人則笑添額角,喜上眉峰。雪兒也笑道:“恭喜師父!”清魂道人連聲道好。雪兒又向云飛笑道:“算上你,師父已經有三個徒弟了!”這正是:
十四年來羈旅客,一日即感歸家親。
筍因落籜方成竹,魚為奔波始化龍。
師父又將云飛領進書房,左右廂掛有一聯,“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各種經典書藉目不暇接,師父道:“練武為重,習心為貴,我這里念名之書皆備,累時拈卷而讀,自有解倦之功效。”云飛笑道:“師父的書房真似嫏嬛一般,應有盡有!”師父道:“讀書,自己認為誠則信,不誠則不信。許多經典中都有大量妖妄之言,需仔細剔別,不可全信而迷。”
云飛尚在受教,雪兒拉過他,噯了一聲,道:“這幾天你都悶在房內,不如咱們到後山散散心好麼?”云飛早有此意,望著師父,師父點頭應允,他們遂拜別而去。看著他倆的背影,師父心中多年陳事今日得解,樂得眉開眼笑。
他們沐浴著和曛的日光緩步行至山間幽靜之處,蒼冥淅瀝落下細雪,云飛素手把凝,回望雪兒,見她幽情郁而未舒,似半綻半合之菡萏。正是:
欲把雪兒比雪花,淡妝濃抹總相宜。
此處有一種清明靈秀之氣,上得山來,似乎人已脫了凡骨,吐出的氣都不再混濁。云飛的心境開朗了許多,道:“雪兒,這里是什麼地方啊,這麼恬幽?”雪兒道:“這兒是九華山,景致當然秀美啦!”云飛好奇地問道:“雪兒,那,你是怎麼到這里來的呢?嗯,你的身世?”
她的神情黯了下來,屈身倚在梧桐樹傍,低聲道:“師父說,十三年前,他老人家到天山云游采藥,在雪地里發現了我,好心將我抱回,取名‘雪兒’,你看這個。”她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鐫著一只鸞鳥,下飄一絮白色的穗子,道:“我身上只有這麼一個信物。”
云飛將玉佩拿到手里細瞧,也將自己身上的木牌取出,道:“我也有一塊信物。”木牌取出,格外清香。雪兒問道:“這麼香的木牌,是什麼木質雕的?”云飛搖首道:“我也不清楚,不過帶著很舒服。”雪兒道:“我這塊玉佩帶在身上也挺清新的。”
云飛的手在雪地上輕輕游摸,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道:“我從小在青城山上長大,從未見過雪花。懂事的時候,娘告訴我,我爹是在大雪天被仇家所害,那時天地間一片顥白,六瓣的雪花似無數皙皙的楊花從冥空飄落,即美麗,又悲涼。從那時起,我便好希望能見到雪花的樣子。終于有一天,我師父隗洛英要赴河南抗擊外寇,我百般苦求,總算將他磨答應了。到了河南,我便一天天地苦等,可惜,那年沒有下雪,我只好怏怏而歸。他們都勸我不要傷心,以後多著機會看雪呢,可我還是在家里躲著哭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娘推著我的身子,高興地說,‘飛兒,你看窗外!’我睜開迷糊的眼睛,眼簾內外純白皓亮,天空竟然搓起了綿絮──”
“哇!好美……這就是雪麼!真想不到,這里也會下雪,難道是天公被我的虔誠感動了麼?我高興得連心也被雪融化掉了,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屋外,在雪地里揪雪籽,打雪滾,什麼都玩……娘看著我,我看著娘;我笑了,娘哭了……”
他迷望著蒼白的天際,慢吐著白霧:“看見雪,真不知是幸福還是悲哀……”雪兒帶淚垂聽,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道:“是幸福!以後,你就把我看作是雪花吧!”云飛模糊了淚眼,拼命地點著頭。
云飛拭干淚水,暗自調劑心情,忽而想起師門之事,問道:“師父共有三個徒弟,除了我們,另一個是誰呀?”雪兒道:“他叫楊濤,不過他的年紀可比咱們大多了,大概五十多歲吧。他不住在這兒,我也從未見過他,聽師父說,他二十多年前就下山了,在江湖上闖了點名氣,人稱‘逢憷燕子’。”云飛點頭道:“哦,原來我還有一個師兄啊,不過他的頭銜卻有點奇怪。”
云飛聞得雪兒身上散出縷縷幽香,倒不似百花之味,聞之沁人清腑,銘銘難以忘卻,不由問道:“你是不是薰了奇花,或是塗了脂膏,好香啊!”雪兒搖首不答,云飛觀其神止,忽然心生靈犀,道:“我明白了!寰中女子強假胭粉香油,堆馥沖鼻,孰不知本體即自芬芳,何故求于它物,真真自然才是最美!”雪兒一笑,云飛也一笑,道:“和你在一起,文采都不覺竟增了!”
雪兒俏聲說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遂拉著云飛沿東跑去,穿過溪石岙阪,進得郁郁蒼蒼的青錢松林,四周團團如蓋,在一處曠地上停住並屈身跪下,云飛見狀也跟著跪了。雪兒道:“閉上眼睛,和我一起祈禱,用心和神說話,把自己想到的一切都告訴神。”
云飛不敢睜眼,冥心祈求道:“萬能的神啊!請保祐雪兒姑娘不要受到任何傷害吧!我知道人美天妒,如果她的命中存在厄難,就都轉嫁在我的身上吧!──”
雪兒用心念道:“慈祥的神啊!請保祐眼前這位哥哥永遠不要離開我,哪怕我和他在一起有再多的痛苦,也求求你,永遠,永遠不要讓他離開我!──”
兩人同時睜眼互視,都是靦腆一笑。云飛突然又想到什麼,閉上眼睛再次祈禱:“娘,你在天之靈,保祐我們吧!──”睜開眼時,雪兒也沒起身,正在抿嘴偷笑呢。相扶起身,云飛環目觀其四處翠針薆然,歎道:“此景讓我想起師父他老人家之胸襟,從底至頂皆直,教人敬慕非常。”雪兒興起道:“不如咱們也種一株青松,好麼?”云飛喜得拍手道:“太好了,你真是我的知心!”雪兒扭鬢而笑,雛鶯乳燕也在空中為生活鳴唱,一切都是那樣的和諧恬澹。
倆人一夜都未好睡,但都睡得很好。
翌日,也許因為天冷,云飛還是披上了那件青綿披風,與雪兒同約出門,尋得一苗,在蓮花庵的路旁翻地掘坑,細心將其植了。云飛道:“此松就叫鳳凰松吧!”雪兒道:“真希望我們也能像這棵松樹一樣長壽!”云飛忖道:“人能活多少歲都沒有關系,只要曾經愛過,就足以老去無憾了!”他仿佛感覺到新的世界已出現在眼前。
雪兒用手、用心去扶摸著枝芽,望著云飛道:“將我們的名字刻在松干上吧!待它今後生出厚皮,就能把我們的意志埋在身體里,誰也洗抹不去了。”說罷抽出金簪,云飛點點頭,拿著用心刻上自己的名字,雪兒也用心刻了。云飛道:“就算我們老去,它依然會屹立長春。”雪兒:“我會永遠記住,此松是我倆一齊栽種的!”
徒然傳來寒冷咻咻的風聲,云飛見雪兒縮著手,問道:“你冷不冷?”她伸出手來,道:“還好啦。”“別逞強了,冬風傷骨,你的身子又這麼單薄,小心吹病了。”云飛將青綿披風解下,替雪兒披上系好,雪兒仰著頭道:“那你呢?”云飛笑道:“我不是有這件紅襖子麼,好暖和的!”
兩人各透了年齡,云飛年甫十五,雪兒年甫十四。雪兒道:“你長我一歲,我就叫你‘飛哥’,好麼?”其實雪兒比云飛先上山,云飛應該稱她為師姐,但因倆人之間隱隱約約有一種神秘的關系,雪兒倒愛叫云飛作師兄了。云飛這個年紀也不懂得計較甚麼輩份的,便道:“隨你的喜好,我還是叫你雪兒吧。”
只緣命運萬般弄人,以致後人有律《青華飛雪》寄云:
云飛神霧清花月,人間瑤寰許冰潔。
若問雪梅開何處,浪子心枝獨凝香。
靈魘兩崖互轉淚,曦暝生死枉斷腸。
沒影彤霞回光落,正是鴛鴦合夢鄉。
那禮部侍郎李悝將其子李祥扔棄在外,被苗元佑撫養長大,因李祥不喜拘束,離開苗元佑獨自闖蕩江湖,被丐幫收為八袋弟子。雷柱國之子雷斌,流落山林,被野獸喂養長大,失去不少人性。其中閑事,按下不提。
東方翻出魚肚白,太陽就象一個害羞的小姑娘,遲遲不願露出綺面。懶睡中的云飛感到有個小蟲子在鼻內爬竄,原來是雪兒拈著草絮坐在床前,輕呢道:“起床了,起床了,不許睡懶覺!”
云飛抬起重重的頭,擦干眵目糊,迷迷糊糊地喏道:“好好好~我起來就是了~”一睃眼,雪兒將洗臉水都拌好了,心中感到暖烘烘的。雪兒已備好早饔,揭開籃蓋,取出青精飯;云飛用青鹽擦牙漱口,以山泉梳洗,綠帶系冠後便與她共食。但見:盛碗獸腒雪里蕻,玉人櫻桃雪里紅。平平有詩情,云飛臉上不禁露出甜笑。
雪兒笑道:“你一個人無端傻笑什麼?”云飛捂著臉道:“我想到以後要和你一起生活,就忍不住要笑。”雪兒道:“也不害臊!”云飛道:“這些雀肉?”雪兒道:“前幾天刮大風,將林中的鳥雀吹死了大半,好可憐!我撿了幾只回來。唉,人總是要吃東西的,草與肉都有生命,吃什麼還不都是一樣。”云飛拈著犀筋,覘見雪兒夾起一塊雀腒入嘴,暗自感忖道:“雪兒清者自清,不似那些飲露餐菊之人,自喻清身高潔。”
云飛問道:“師父吃麼?”雪兒待食物下咽,才清著嗓子道:“師父不吃這些,他好厲害呢!每日只吃一頓早飯,是些黃粱苜蓿,平時則是靜坐養氣,氣飽而不思食。我好羨慕師父,那樣就可以節約下好多糧食!”云飛笑了一聲,跟著嘗了一塊雀腒,舌頭剛觸食物,倏然感覺到這菜里竟然有著母親的味道,他不敢相信,又吃了一口飯,果然沒錯,這種永生都不會忘記的味道。
云飛邊吃邊回味,雪兒也沒什麼詞好說了,空氣中只聽得見微微的咀嚼聲。云飛抬眼時,見一只綠頭蒼蠅巴在雪兒肩頭摩著觸角,心里一惡,急忙舉手將其揮開。雪兒一驚,道:“怎麼了?”云飛道:“有一只討厭的蒼蠅。”雪兒哦了一聲,又低下了頭。云飛忖道:“無論多麼純潔的人或物,都免不了會受到世間濁物的騷擾。”心中悶悶不樂,轉頭望著窗外一片藍天,思道:“天上真的有樂土麼?”正想得出神,雪兒伸出手來在他袖口上一彈,那只蒼蠅如箭頭般飛跌在地,不能動彈了。云飛會過神來,倆人相視而笑。
默默無言,空腹已填。雪兒要替云飛鋪床,云飛見其意似乎不可阻攔,只好窘窘的受了。收拾已畢,一齊來到月身寶殿拜見師父。師父向云飛說道:“從今日起,為師傳你一套‘二儀心法’,乃是修練內功之上乘心法;還有‘伏羲劍法’和‘伏羲掌法’各一套,都是我畢生心血所聚,當世之絕頂武功。只要勤加練習,必可修身養性,強身健體,武林中能抵擋得住我這兩套武功的人屈指可數!”
云飛聽得如此,心喜家仇終于可報!師父轉身從壁上取下一把寶劍交給云飛,道:“此劍與雪兒的那把乃是一對,劍名‘赤極’,乃雄劍;雪兒那把名為‘玄明’,乃雌劍。這對寶劍並非凡間雜煉生鍒可成,而是九華山之靈錐,由呂洞賓從百炎洞核內取得。雌雄劍可合一,為我少年時所用,今已用它不著了。”云飛笑道:“師父的武功已入仙境,早就用不著劍了!”師父笑道:“你的嘴巴這麼甜,以後九華山上就能常聞笑語了!”三人隨之歡笑一堂,不過,師父的笑容似有些勉強,從他看那兩把劍的眼神里就能覺察得到。
只見師父咐道:“雪兒,我要傳授飛兒武功,不可打擾,你先去練劍吧。”雪兒歎了一聲,有些不舍地離去了。師父將云飛引入內室,與他齊盤八卦墊,問道:“你從前可習過道家的內功嗎?”云飛道:“我在青城山上習過些許。”師父又問道:“那你明白道家之真諦嗎?”云飛搖了搖頭,道:“我當年在青城派只習得一些內功與劍法,但道家養心之法,師父卻從未向我提起。”師父一撚髯,莊重地道:“江湖上有許多怪迂阿諛之徒,不懂道家真諦,招搖撞騙,胡吹長生不老之術蠱惑人心,事敗後,壞了我道家名聲。所謂道家之真諦,乃十四字諦語‘玉爐燒煉延年藥,正道行修益壽丹’,乃是當年道祖老子所言。”
“修煉最終目的乃為長生,此十四諦語即言長生修煉之法。為道者以救人危,使免禍,護人疾病,令不枉死為上功也。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務方術,皆不得長生也。”
“道家博大淵源,流派眾多,我所從者,乃寇謙之一派。此派以禮拜求度為主,以服氣導引口閉精練為輔,為此我斷欲脫俗,潛心向道。”
“天不變,道亦不變。心為君王之官,主神明。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便是心藏神的道理,要使日月星辰都在你的小宇宙內躔行。大宇宙在外,乃眼所查;小宇宙在內,乃心所明。其實道家養生修煉,乃清心寡欲,凝神靜慮,保持血氣調和,從而防病祛病,使生命延長到極限,避免矢壽。但後人將其強嫁至武學上,從而引伸出‘內功’這個詞,而最基本的內功心法,也就是煉內丹。內丹是自身的修煉,對于人來說,是最寶貴的東西,但不須外求,自身便有天成的原料,亦有天成的冶煉爐,可以燒煉出來。”
師父將修煉內丹之法詳細授之後,道:“當你有些功力之時,丹田里就會煉就出真身。所謂真身,是人身內的精、氣、神凝聚成一種結晶物,故《丹經·參同契》云,‘類如雞子,黑白相扶,縱廣一寸,以為始初,四肢五髒,筋骨乃俱,彌曆十月,脫出其胞,骨弱可卷,肉滑若飴’。是說金丹長成以後的形態,和嬰兒大同小異,如果人身內成就此丹,便長生有望,當可功蓋武林!”
云飛冥心靜氣地受教,不過聽到這個“雞子”時,不禁驚問道:“那麼說,我的內功如果很高,那豈不是肚子里面也會長一個雞子?”師父摸著白須道:“那是自然,這個雞子里面裝的也就是武林人士個個夢寐以求的‘紫陽真氣’!”云飛又問道:“那師父的肚子里有這個雞子嗎?”師父嗬嗬笑道:“師父的武功已入化境,雞子早已變成老公雞了!”云飛聽得大笑不止。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18:18
師父繼續授道:“所謂心到而神知,如能遵循自然之道,久持不懈,誠心修煉,就一定可完大化。故《玉皇心印經》云,‘回風混合,百日功靈’。其意是收視返聽,經百日即可見修煉之效。”云飛驚歎道:“原來道家的修煉是這個樣子啊!我原來只求實際,對其論理毫毛無知,今日得聞師父妙諦,真是茅塞頓開!”
師父道:“我那‘二儀心法’便是根據此理所創,練此功時,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蒼面僵體,離死咫尺之境即為大化之境。依為師的看,以你的骨骼,潛心修煉,不出三年定有所成!”云飛心中喜滋滋的,師父道:“幾十年前的一個秋日,我在九華山閔園觀景,突然怒風吼嘯,見那青柏萬葉隨風零散飄逸,便根據風舞之形,一念間創下了‘伏羲劍法’,此劍法招式瑣繁,需用心徹悟。一經使出,宛如秋風掃落葉,氣象貫天,連綿不絕。如‘玄明’、‘赤極’雙劍合璧,那天下間便沒有人能不帶傷離出劍陣的!”
云飛睜大惶目,問道:“假如師父站在劍陣之中呢?”師父搖首道:“為師的也不能例外。”云飛心中一熱,仔細聆聽。師父道:“那套‘伏羲掌法’乃上古之時,伏羲氏根據月中之意領悟而成,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規繩也。至三十日三陽備足,亦當晦,此乃先天采煉之意。弦前屬陰,弦後屬陽;陰中陽半,得水之金。當月圓之日,陰陽彙之頂點,也就是此掌法威力最強之時,勝過平日所使十倍!”云飛驚呼道:“那我學會了就專撿月圓下使用!”師父大笑道:“那麼傻敵人也就專挑月圓夜找你麻煩羅!”云飛一笑。
師父繼續授道:“此掌法共九式:第一式‘擊云散日’、第二式‘霰雨蕭蕭’、第三式‘怒嘯風瀾’、第四式‘蜂錟輪劍’、第五式‘百川歸海’、第六式‘陰陽割曉’、第七式‘大霧迷沙’、第八式‘箍盟千斬’、第九式‘後羿射九’。每一式需借以十年功力方可使出,若要使出第九式,便得修煉我‘二儀心法’九十年!陰極至陽,你若能溫養二八,九九成陽,那時節,即功成也!”
云飛咋口結舌道:“什麼!那不是我要活到一百歲時,才能使出伏羲掌法第九式?”師父笑道:“對呀,為師今年都一百好幾了!”云飛垂下頭,道:“我恐怕不能象師父這般長壽啊!”師父笑道:“傻孩子,為師也未服松子,何以高壽?皆潛心所至。只要無勞汝形,無搖爾精,便可長生。何況,你日後有甚麼造化也難說啊!”云飛點頭稱是。
師父道:“至于為師最得意之處,便是‘八陣’之法,當今天下也只有為師一人熟習此陣。所謂八陣,即天、地、云、風、龍、虎、鳥、蛇八種陣勢。行軍安靜而堅重,駐軍處所有營壘井灶、廁垣屏障都按法度興造,不論行軍或駐軍,隨時可戰可守。東漢時竇憲嘗勒八陣擊匈奴,後被諸葛亮所用。西晉馬隆用八陣法收複涼州,北魏刁雍請采諸葛八陣法抵禦柔然,如今為師也將此陣法傳授于你,他日抗蒙除奸必有大用!”
云飛諦聽過後,叩頭拜謝道:“師父之武學博大精深,弟子只恨才智蚩拙,恐難悟皮毛。”師父攙起云飛,道:“當年為師何嘗不與你一樣,但我勤加練淬,如今卻也不是受益非淺!”云飛黯然道:“我總擔心大仇難報!”師父笑道:“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何出此言!”見云飛還在擔心,笑道:“人可待歲月,歲月不待人啊!”
云飛一點頭,發現師父童顏紅潤,不禁問道:“師父,你可生過什麼病麼?”師父笑道:“氣血充和,百病不生。”云飛道:“可是,我聽雪兒說,師父每日吃得又少又不精,氣血怎會充足得起來?”師父道:“吃飯只是人吸收營養的一種方式,似我吸收天地萬物之精氣則又是一種方式。”云飛發現與師父的距離相差好遠,問道:“師父,似你這般神通廣大,可會自足?”師父道:“按常理說,師父已活到這個歲數,已是人中之上上瑞了。但師父終究道根未靈,還是一個凡人,既是凡人,就會被凡事侵擾。若登高必自卑,若涉遠必自邇,所謂活到老,學到老,人,怎會有自足之念?”
云飛不禁跪拜道:“請師父將令名相賜,徒兒今後若能在武林中立足,那您就是我們這派的祖師爺了,我定要好好把您供奉!”師父呵呵笑道:“諸法在吾心任意融通。好了,今日就傳授至此,雪兒那丫頭定很寂寞,你去陪陪她吧。”
云飛只好叩拜師父而去,腦中還在回憶師父剛才所說的那句話“諸法在吾心任意融通”,可百思不得其解,這句話與師父的名字有什麼關系呢?方才出得月身寶殿,到雪兒閨房去找,也不見她人影。
也許雪兒太超凡脫俗了,在他心里總是有一種可望不可及的感覺,尋了一會兒,還是不得見,云飛便回到自己房中,坐于棕團上,將師父所授的重新溫故一遍。時間恍惚飛過,人還未查覺便到了晚更,云飛練得累了,便胡亂找些食物吃,咀嚼時無意望向窗外。只見晦魄環照,白雪在圓月的映照下更顯出一片朦朧的美麗,似有一層薄霧輕浮在地面,頓時心潮洶湧,“雪兒對我這麼好,我卻不好意思見她,心里好過意不去,干脆送一件禮物給她吧!”哪里還有半點倦意,披上風衣,拿著鐵鍬和飾物推門而出。
渚云低暗度,美月冷相隨。云飛仔細在雪兒的房門前鏟著雪,發出沙沙而細小的響聲。雪兒已睡熟,也許是被褥的溫暖,雪白的臉龐上蒙上了日出時才有的朝霞……
日出了,曦暉朗曜,雪地上空曠清朗。日出總會帶給人好心情,鑽過小簾櫳細縫中的一縷溫柔的陽光正巧撫摸著雪兒的臉頰,把她從每晚一樣的夢中催醒,不一會兒,心事重重的門被推開了。陽光淘氣地沖進房中,周遭頓時豁然亮敞,丈外的金色光芒中,一個可愛的雪娃娃正對著自己笑呢!它有一雙黑鈕扣作的眼睛、一對石蘭葉眉、一個尖尖的胡蘿蔔鼻子、耳朵就是垂著的果臝、嘴唇用兩片荳蔻之葉合成,燦爛的五官都經過了修整,變得栩栩如生。
“飛哥!——”
雪兒驚詫得都來不及露出喜悅之容,雖然云飛不在眼前,還是禁不住四處旋望。她徐徐走進雪娃娃,撲在它身上,熾熱的身軀幾乎能將它溶化,“謝謝你,你是為我而堆的!”雪兒臉上綻開了一朵潔白的百合花。
云飛每天都要去看娘親,有時候可以坐在娘的墳前一整天,呆呆的,不時眼中默默地流下兩行清淚,到了晚上,他就搬被子、席子在娘的墳前打鋪睡覺,冬天天冷,半夜凍醒後,便和娘談心,思到情切處,不禁伏在墳頭哭,早上起來,渾身酸痛。師父和雪兒勸他愛惜身體,回房睡覺,云飛不肯。雪兒見云飛受苦,整天躲在房里哭,云飛知曉,才肯回房睡。
云飛求學心切,朝于斯,夕于斯。這半個月來,師父授過,他便將自己固在房中刻苦修練。
雪兒頻頻找過云飛,但從半推的門縫中瞧見他盤練內功專心無它意,默念二儀心法的口訣:“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內外之道,可合而明,一口真氣,兩度重樓,三轉明堂,徑至丹田,抵從湧泉,倒返泥垣……”
雪兒瞧了一會兒,暗自顰眉,只好一個人拖著長影到大自然中散心。她將懷中的小烏龜取出。噫!悶了好久,終于曬到了陽光,它膽怯地伸伸頭。嗯!沒什麼危險,再撐撐懶腰,八字腳一步一步地向外爬著。雪兒看它堅難地爬行,不知朝著什麼目標邁步,是找食物嗎?我每天都給你許多好吃的啊!
寥寂回望,大地上一片白衣,雪色雖美,卻少人氣。雪兒隨著它無聊地蹀躞小步,道:“小烏龜呀小烏龜,今天又是你陪我了。跟了我兩年,為什麼你總是要往別處去,不肯回到我的身邊呢?”雪兒又站在它的立場上想了一會,歎道:“也許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該打擾你。”想起了云飛無聲無息為自己堆的雪人,心里就象人們摸雪過後而湧起了一陣熱流。
恍恍惚惚地捱到冬至日,雪兒還是一個人在閨房里填消寒圖解悶,誰解深閨寂寞?她不時向門窗投以期盼的目光,多麼希望他的身影能出現在面前啊!
漸漸的天氣轉溫,雪兒眼睜睜看著雪人化了,自己的眼中也在融化著,浠出兩條玉帶。云飛一直沒有來看她,但她深信,云飛的心里是掛懷她的,那雙黑色的眼睛被她仔細收藏了。
沒有風,雪花筆直地下墜,楊花一般,云飛叉腿坐在鋪滿雪的山坡上,雖然很冷,他還是心甘情願地淋著雪,捏著雪沙。剛觸手時好驚人,玩得久了,手心里發起燒來,空氣都變得燙手。身傍的樹木,有的像白黑兩層的珊瑚、有的像三春的長生菊,是一種凋零的美麗。耳朵是感到最寒冷的,因為耳朵聽過太多的暖語,突然處于冰凍下,會極不適應。有一個人將他的心偷走了,他毫無防備,想找她討回他應該得到的東西,卻又不敢。此時,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她遙遠的內幃就在目力所及的范圍內,心已被燒得通紅,他真想放聲高呼。人為了情,往往會做出一些在旁人眼里認為極蠢之事,就像他今日一樣,傻傻地淋著雪。
每天晚上,云飛總是偷偷地附在樹背後望著雪兒的椒房,一直等到燈光滅了才回房練武。太暗了,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也許相逢時的感情太過于熱烈了,需要時間冷卻一下,再慢慢地培養。
且說師徒倆立于送生崖前授藝,師父拾起一粒石子,道:“我把這粒石子扔到送生崖內,試試你的功力能看到多深。”說罷扔下,云飛凝神裒視,呼吸之刻他便叫道:“看不清了!”師父笑道:“你的功力還尚淺,倘若百丈內的任何物體一龜步一躍足都能在你的飽視之下,父仇可報矣!”
聽了師父的話語,云飛又激奮又灰心,歎道:“不知父仇何時可報!”師父道:“有無相生,有生于無。天下道理、天下事、天下萬物盡在此句中,你該懂得吧。”云飛略一思索,道:“我明白了!身事、家事、國事、一切事都在有無之中!”師父摩須笑道:“這麼說來,你父仇的處分也有了罷!”云飛笑道:“有了!有了!”
云飛望著遠處一幢觀音庵,問道:“這座山上有許多禪寺,為何沒一個僧人住呢?”師父道:“幾十年前,武林中各派慘殺,此山的僧人盡為齏粉,礱容長老在圓寂前托我守山,故而我棲身于此。”云飛不禁說道:“師父德高望重,一定受到世間萬人的敬仰吧!”師父搖搖頭,掃眼凝神,只見深溪橫古樹,空岩臥幽石,只是都覆蓋著一層星霜。師父道:“別人的眼中只看面,難知神,只有自己才能體會到自己的丑陋。”云飛忖度一會,道:“師父的意思是說,每個人都是丑陋的了。”師父默而不答。
“對了!”師父突然問道:“你陪過雪兒沒?”云飛按著嘴唇道:“還沒呢,和她在一起時感覺好親密,可是一分開,卻又感到好疏遠,讓我好生迷惑。”師父抖氅坐于土垞上,云飛也挨著坐了。師父道:“人並非生下來便通曉萬事,誰能無惑?你的疏遠心都是因你的羞赧心作祟,以後你們的日子還長著呢,多與她作作伴,你遲早會發現離不開她的。”云飛沉默了半晌,問道:“師父,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師父笑道:“我尋徒弟尋了大幾十年,只找到三個,而你們倆又是這樣般配,所謂鳳翥龍翔,為師的是想成全你們。”云飛默然無語。
師父笑道:“雪兒這孩子啊,小時候抱在懷中,真像雪團兒一般可愛,教人看著都清爽,忍不住頻頻逗她。”云飛捏著雪球道:“把雪兒從小養大,真難為師父了!”師父呵呵笑道:“你莫說,還真是那麼一回事呢!為師毛手糙腳做了不少的荒唐葫蘆事,可憐雪兒也被難為了,一天半個哭相半個笑臉的日子,為師可再也不敢領會了!”云飛拉著師父,還要他多說些趣事,師父體諒到雪兒,只是閉口如卮。
鶯啼燕語報新年,白雪早已融化,春風又吹綠萬物。云飛看著外景如畫,想起這些天來也沒和雪兒說句話,佇立房中,躊躇了片刻,便壓住赧心尋她賞玩。有詞《春夢遺》單抒其懷:
桃花淋雨,粉脂折光零零悅目;柳絮飄揚,垂青細腰根根出絲。蘭幽小谷,嗡紛蜂蝶戲相逐;碧枝虯干,乳燕呢喃唱新生。道不盡滿苑春光,理不清朦朧心緒。只願山河複在,人常依,何需涉世沉迷。
云飛隨意踏著青,一根草,一點露,一份情,一份癡。天空中散下一層厚厚的白霧,霧中隱隱約約顯出一態淑姿,正是雪兒!云飛心中悸動,正欲叫她,但恨自己與她並非青梅竹馬,隔著這麼些時日不攏,怕她心里生疏。有詞《紅塵雨》為證:
煙霞翳翳,香靄收媛麗;杏雨舞蝶,新妝添嬌紅。幽對簇簇淡綠,欲解單鸞寂寞。意滿懷,迷霧戀芳蹤;心虛惴,見時何啟齒。遠望紺云任撫弄,近戚無語恨東風。
雪兒采下一束芄蘭,就像對生的兩顆心,聊賴中看到云飛,見他靦怯地望著自己,高興得喊道:“飛哥,是你麼?”
云飛聞見,喜得再無禁錮的快步跑過去,脫口說道:“對不起,這些天來,我只知道練功,冷落了你。”雪兒摘著嫩葉,道:“沒關系,只要你在山上,我便心滿意足了。”她將嫩葉輕輕拂著臉龐,道:“師父常下山云游,可我又不喜歡到處走,總是一個人對著偌大的一座空山,你沒來時,師父常給我講一些山下的故事和人們的生活,我吵著師父說,要他老人家一定再收個徒弟來陪我,但師父又極挑剔。”云飛笑道:“不知為什麼,師父會選中我。”
雪兒一笑,道:“九華山的閔園春景如仙境,想去瞧瞧嗎?”云飛道:“能和你共處一山,同游一水,哪有不願之意!”雪兒殷笑道:“貧嘴!”
一路上,飛花撲面,流陰滿地,倆人無聲無語,除了他們,闃無一人,虯松枝上,飄來嚦嚦鶯聲;清淅麗泉,泛起粼粼碧波。
說也奇怪,雪兒分明有許多話要說,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了。云飛道:“這閔園佳景,空乏無人,使我念起舊事,亦有些傷感。”雪兒癡迷地望著屏般繡畫,道:“飛哥,我知你自小父母雙亡,可是我呢,我卻連自己的親人是誰都不知道……也許,我爹娘都是大惡人,被仇人追殺而亡,我便被他們丟棄在雪地上。”忍不住扭面伏在云飛胸口低泣,云飛胸口一熱,忙用熱情的雙臂擁抱著她。
云飛諸事出神,道:“雪兒,我細細想過,就算再傷心也挽救不了昔日之事,咱們只要拋開前怨,開開心心地活著,就算再苦、再難,我也會陪你直到永遠!”雪兒笑著抹了抹淚。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19:04
第十五回 但願同飲君山酒 歸落仙侶無白頭
云飛不禁感歎道:“春天真美,好想永遠留住她!”雪兒道:“享受春天的溫柔時,可別忘了春前有嚴寒、春後有酷署呦。”云飛聽得訝然。
無私的陽光透過星疏的樹葉,披灑在他們身上,斑斑點點的,很諧調。
雪兒的頭發是獨一無二的,無論什麼時候看著,都似烏綢一般,絲軟如簾,平亮如鏡。云飛將面龐貼著雪兒的黑發,道:“我好喜歡你的長發。”雪兒道:“長發為君留,留得好辛苦,等得好累。”云飛笑道:“是麼?”雪兒也笑道:“你說呢?”
春分的三月,正是花豔蝶飛的季節。金鍾、春蘭、香董、爭奇斗妍,有的羞羞答答垂頭訴情,有的迎著風婀娜起舞;鳳蝶、粉蝶、蛺蝶,各展媚姿,有的在花叢中紛飛穿插,有的躺在花蕊上吸食花蜜。
雪兒蹲在一株慈姑花前,細看著貪吃的蝴蝶,臉上笑容燦爛,望云飛道:“你聽得見蝴蝶在說什麼麼?”“嗯~~”云飛撫著嘴唇思考。
“它在歌唱。”雪兒伸出一根食指,移到花蕊旁,蝴蝶似有靈性般輕盈飛起,撲著翅逗留在她的指上,四翅豎起。云飛疑道:“你如何知道呢?”雪兒把手指移回眼前,道:“用心去聽唄。”云飛笑道:“蝴蝶很喜歡你嘛,都舍不得離開了。”雪兒的笑容又添上一分。云飛一彈指道:“我也聽見了,它們的確在歌唱。”雪兒切問道:“真的麼!我聽不清它在唱什麼,你聽得清麼?”云飛心道不過一句玩笑,雪兒倒認真了。
云飛也不點破,道:“當然了,它在唱,‘蝴蝶戀花美,花美為蝴蝶,摘花人是誰,撲蝶蝶又飛。竹苞松茂散清幽,鶯啼鳥囀伴我蕊中睡。白云悠,徐風吹,夢中事兒偏向誰?花枝亂影,綠柳周垂,蝶心傾花愛無悔。春來春去如流水,恍惚逝過不知味。啊,遙祝花好永不謝,笑到夢中都是甜。”
待云飛合了口,雪兒似乎從夢中醒來,眼神中充滿了陶醉,道:“真好聽啊!這首歌謠叫什麼名兒?”“蝶戀花。”“蝶戀花!好美的名字!”雪兒一望指頭,那只蝴蝶已飛去無蹤,也許,它與偶蝶雙宿雙飛去了。數不盡的桃花被風吹落枝頭,飄飖地貼在她的身上,像帶著祝福的新娘妝一般美麗。
轉眼間,落日銜山,昏鴉逐隊,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雪兒說不想回去,要云飛多陪一下,躺著看星。月亮剛露臉時是一團白物,漸漸與四周區別開來,越來越亮,越來越耀眼。月兒的光只能帶給自己,湛湛長空依然黝黑,倆人在夜色下又忽然變得害羞起來,都仰面躺著,無聲無語,閉上眼睛靜思,互聽對方的呼吸聲。云飛伸出手來給雪兒做枕頭,雪兒溫暖的左臂已輕輕搭在他的胸口上。
月亮倚在云上,帶著微笑睡了……
每當雪兒在窗外喚云飛吃飯時,云飛的心潮都會莫名洶湧起來,隨之產生強烈的歸宿感;每次晚憩時,看著雪兒細心地在自己臥榻上布置被褥,眼中實在禁不住熱淚盈眶。
《春去來》:
幻夢初醒辭客歲,瑾女品新無虛年。
皎葩常伴心神愷,化身欲作嘗蜜蝶。
三月雨,貴如油。清明已到,清風徐來,根根長柳經油雨淋綠,在風中飄搖著舞姿。云飛提了一籃香供紙馬去祭拜母親,遠遠就望見母親的墳丘上星星閃亮,猶如三月殘雪,潔白爍眼,原來鋪滿了五瓣的白梨花,給小丘披嫁了一層聖潔的衣裳。
“雪兒!──”他心口同時驚叫,“只有雪兒!”
腦海里浮現出雪兒的倩容,又望著眼前的潔芒,就似有一泓清水沁到心里,好生清爽。他將墳前的梨花撥開一小堆,燒了香供紙馬,將灰燼埋在土里,再將梨花重新鋪好。楷樹下,清陰素影,益母草在風中揮舞著葉掌和白色花瓣,添就了一份生命的氣息。云飛盤屈在墳頭,與娘談著心:“娘,你好麼?我好想知道你現在過得好不好。下地獄的都是那些壞人,所以,我不會擔心娘的安危,娘現在一定是在極樂世界呢!昨天我作了一個夢,夢見娘與爹在一起,我知道這是娘長久的宿願,爹還對我說,要我好好活下去。可惜夢一醒來,爹的容貌我就不記得了,這是你們托給我的夢吧!你們安心吧,我現在一切都好,在我身邊有一個很溫柔的女孩子,她沒去過塵世,是一個沒有受到任何邪世侵濁的女孩,她讓我感到,活著竟是如此美麗的事兒。你看見了麼?這些美麗的白梨花,都是她親手擷起給你鋪上的,人們常說母子連心,我知道你很想看看我未來的媳婦,這下你見過了,一定很高興吧!她很漂亮,也很善良,就像娘一樣……”
云飛湊過身子坐在小丘上,撫摸著花瓣,道:“也像這些白梨花一樣……其實,我這輩子已經許下過兩個願望了。第一個願望,是希望讓娘過上好日子,看來這個願望是實現不了了。”他的眼眶中有些模糊,伸手拾起兩片梨花,在拇指與食指間摩搓著,道:“第二個願望是我剛剛許下的,是……”他清了清喉嚨,道:“但願能娶雪兒為妻。”頓了頓,道:“也許我太奢望了,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無論作誰的妻子都是上天對她的不公。當她閉上眼偎在我的胸口上時,我能感受到她身心的寄托,這輩子,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決不可以對不起她!娘,你保祐我們吧!”
云飛悉心撫摸著白碑,那些漆紅的雕字都新新亮亮,一定是雪兒擦過的。“她無論做什麼事,都是這樣細心。對了,師父也是一個很慈祥的老爺爺,不過卻很奇怪,我與師父好像有著忘年交的感覺。他耐心地教導我,陪著我說笑,就像是父親一樣。唔……我又想起了百毒神仙,我夢見他在靈曜府上作了一名鬼王,但又心里不坦實,他以前作了許多壞事的。我害怕,害怕他會下地獄,別人都說他很壞,其實,他真的是一個好人,真的是一個好人!娘,你若是見到他,就托夢告訴我吧!”
這時,一只鷦鷯落在娘的白碑上,只見它體小頭棕,眉紋尾短,云飛只不識得,忖道:“這只鳥兒是表吉還是表凶呢?”他想撫摸它,那鳥兒卻很怕生,撲喇地飛了。云飛望著鳥兒匿失在云際里,舒了舒骨骼,站起了身子,道:“娘,明兒再來看你,好麼?我也該去謝雪兒一聲了。”
泉水叮咚的小溪傍,一株古樹的粗干如虹般架在水陸之上,雪兒橫坐其上,雙腿吊在半空中,繡鞋再下一點就可撩到水面,正躬著身子,用一根菖蒲的花穗戲著水紋,嬌美的身軀就似一朵臨水芙蓉。
云飛扶著黃檗樹,叫了一聲“雪兒”。雪兒聞聲乍然回首,蘭情蕙盼,果真是云飛,忙面含春笑道:“飛哥,來,陪我坐一會兒。”云飛嗯了一聲,靠著雪兒坐了,那株古樹干剛好可容下兩人,不過有些緊寸。
云飛輕輕抽出她的手,道:“雪兒,我娘的墳塋上鋪滿了白梨花,都是你的心意吧!”她摸著鬢角,道:“沒什麼了,我房外的那棵梨花樹謝了一些花朵兒,落在地上怪可惜的,便用竹籃載了一些送給你娘。”云飛把她的手輕輕搓著,道:“我娘的石碑也擦得潔淨,你這麼有心,真謝謝你了!”“咱們之間還用道謝麼!”雪兒用穗棍逗了逗溪中惝游的翹嘴鲌魚,幽遠地說道:“其實,我雖然沒見過你娘,但我卻從心底喜歡她,也不知為什麼,我和她之間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云飛道:“可能你們都是女人的緣故吧,你日後一定會是個好母親的。”雪兒靠在他的臂膀上,道:“我長這麼大了,還沒見過母親是個什麼樣兒,我不知以後能不能作好。”云飛將手抽出,搭在她的肩上,道:“你是最好的!”雪兒聽得將頭埋下。
溪水清澈可見底,云飛看著河床上被水流磨成橢圓的石子,瞿然歎道:“作母親的真是偉大啊!每當看到母親勞累的樣子,我就會不自覺地從心底感到愧疚,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自己好對不起她,她為我付出了一切,而我卻不能為她做任何事情。唉,我在她眼中一天天地長大,卻從未送給她一件禮物。每到冬天,她的手都會凍皸,麻紋就像用刀刻上去一樣深,一道一道的,我都不敢看;打算買件手套給她的,可是一拖再拖,沒想到,連這小小的心願也不能實現了。夜里,她悄悄地給我蓋被子,天氣冷了催我加衣裳,生怕我害病,這份愛,我一輩子也報答不盡。可是我那時都不覺得可貴,甚至還嫌她麻煩,就那樣渾過來了。現在,當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時,我才發現,我好想再得到她的關懷。記得到了天寒的時候,我一回到家里,母親總會伸出手來給我暖手,我好想再要一次,可是,我卻永遠也得不到了……”
云飛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道:“我好愧咎,本來打算拼命努力,讓她晚年過上好日子的,可現在,連報答的機會都沒有了!”
雪兒感同身受,清淚從眼角溢出。云飛與她相看淚眼,道:“都是我不好,害你也傷心了。”雪兒搖搖頭,一只手抹淚,一只手又幫云飛抹淚,深情地望著他,道:“我雖然沒有經曆過,但我能感受到你的感情,真的!”
云飛暗自調劑心情,道:“我一直想對她說一聲,‘娘,謝謝你’,這句話鯁在喉嚨里十幾年了,總是羞口難開。如今,我就是說上一千遍、一萬遍,她也回不來了……”母親永遠慈祥的面容記憶猶新,他頓感淒惻哀痛,聲氣也哽咽起來,道:“她從來就不知道奢求什麼,一針一線地攢下,為我攢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是用補丁拼湊而成的,每年的春節卻要為我做一套新衣裳;就是吃飯嚼著沙,她也舍不得吐;三十歲,她只有三十歲,眼睛就勞累得模糊不清了。為了我,她不畏別人的嘲笑,舍去貞節重婚,甚至舍棄尊嚴,回到原家跪求無情的外公。看著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我卻一籌莫展……我、我也想讓她過得好一點,不要再啃黃糧,可我卻一點用也沒有……”他說得呼吸耿塞,壓緊了雙目,扯著頭發,失聲叫道:“我真是個費物!天大的費物!!”
時間無聲無息地消逝了,雪兒一直垂目無言,幾只翠鳥飛旋在水面上,自然才不至于靜寂。云飛喘息良久,歎道:“汪豔平也許是一個惡毒的女人,當時我真的很討厭她,但現在想來,我卻不恨她了。”雪兒仰面問道:“為什麼呢?”云飛將面對小溪的眼目轉向一片青天,平緩地說道:“她對自己的孩子一定是最好的,她能把費盡心思搜羅來的一切都無私獻給她的孩子們,這難道不算是偉大麼?”雪兒聽得心里莫名震撼起來。
云飛歎道:“自己在心底深深挖掘一下,應該能體味出,不會背叛自己的正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吧!當人失去時,那份金換不回,萬喚不回的親情在記憶中愈發顯得彌足珍貴。”云飛言罷,放情于花萼相輝、碧水青天的自然中,用沉默的心儀回味著仿佛徘徊在眼前的過去,母親的身影無時無刻無處不在,說不出感激的滋味再一次令他走進紫荊盛開的花苑,情不自禁道:“母親用她的身心無言地告訴我,純樸便是美麗,在我心里,她永遠都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永遠都是!”
雪兒的嘴唇微微跳動兩下,問道:“我美麗麼?”“嗯~”云飛撩起她的紺鬟,一絲一縷地放下,就像一架豎琴的經弦被撥弄,平滑而又不失旖旎,發出無聲而動人的韻律。云飛在她無發遮掩的耳根吐著熱氣:“你和我的母親一樣美麗,別人無法替代的美麗。”絲發還在滑落,都落在了云飛的臉頰上,柔柔的、癢癢的。
云飛道:“有時候,苦難也是一種快樂,當年,我們過著斷齏劃粥的生活,很難熬。但是,那種相互扶持、兩心依靠的溫暖,永遠都不會在我的記憶中冷卻。”
時間不懂得停留,天黑了,云也黑了。山中忽然吹起風來,初時淅瀝蕭颯,漸而奔騰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鏦鏦錚錚,金鐵皆鳴。窗外疾雨暴風,沉雷烈電,屋頂上都生起煙來。云飛站在窗前,將手伸出窗外接著雨點,顆顆粒粒,著著實實。這哪里是刮風,分明是在刮刀;這哪里是下雨,分明是在落針。
“糟了!這麼大的風雨,我與雪兒共植的鳳凰松會經受不住的!”耳畔又響起一聲轟雷,云飛心里發顫,匆忙披油衣套皮靴,打著一頂翠綢油簦出門。他蹅著泥漿行至蓮花庵前,黑漆漆的,只見有一倩影朦朦朧朧的,也打了一頂翠綢油簦,蹲在鳳凰松前,荷衣風動,落發絛絛,就像鳳凰纏綿的尾翼。
“雪兒!──”
云飛心里口里都大叫一聲,飛快地朝她跑去。她聽見云飛的呼叫,站起身來,兩瓣臉龐像雨打的蘋果,惻惻動人,道:“飛哥,你也來了!”云飛跑到雪兒的跟前,兩把油簦碰在一起。云飛道:“原來你也不放心這株鳳凰松啊!”雪兒拉過云飛的右手,道:“真好,咱們一齊照顧它吧!”天空中一道霹靂將乾坤點燃,四周都閃爍著可怖的白光,云飛急切切地叫道:“雪兒,這里好危險,你快回去吧!”雪兒把云飛的手一捏,道:“不行!你守在這兒就不危險麼?”
巨雷嚨嚨數聲,轟得人三魂神咋!瀑雨中似乎夾雜著小雹子,打在臉上好痛。雪兒眼皮頻眨,一股酸氣沖上鼻尖,身子戰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忙用手絹擦鼻。云飛舉手抹下她額頭上的雨珠,婉言勸道:“雪兒,你回去吧!這種事情交給我就夠了,你衣衫綿薄,怎麼經受得住!”雪兒雖凍得猛烈抽氣,卻依然倔強地搖著頭,道:“這是我們兩人相聚的象征,它不能受傷,我也決不能扔下它!言罷又打了一個噴嚏,直流鼻涕。云飛打的油簦丟在風中,把她捧在懷中,倆人渥在一起,只在一把簦下。
蟄雷滾滾,樹葉嗚號,刀風似乎都能把人皮刮掉,長發如旗抖展,云飛道:“刮的是東風!”他倆合坐在鳳凰松的東方,挨受著風吹雨打,云飛左手將油簦撐在那株小苗上,用身體呵護,右手摟在雪兒腰間,雪兒將整個上身都撲在他的胸前。好生奇怪!熱流竟似溫泉一般從身心間四溢恢發,那棵鳳凰松都能感覺到無比的溫馨。綢繆之際,雪兒用錦帶在云飛衣上打了一個同心結。
倆人的長發似無數彩帶一般,在風中翲舞纏繞,就這樣一同進入夢鄉……
雞打鳴了──
一切都睡醒了。天地就像一張久閉的眼睛,慢慢地拉開眼皮,露出亮麗的水晶世界。在這張純潔的眼睛里,一切都變得亮麗起來:
蒼翠的草林便是一根根睫毛,隨著風,歡快地舞動著,為生命唱著曼妙的音韻;眼白是那壯闊斑瀾的海洋,蠕蠕閃爍著星燦般的潔光;眼珠就是大大的太陽了,不知它一夜因何未曾睡好,紅紅的,疲倦地照著萬物;厚沃的土地便是眼瞼吧,早起的人們在上面辛勤耕耘著那一片祖先遺留下來的沃土。這一切生機勃勃的景象映在太陽的瞳孔內,太陽笑了,也鼓足了干勁燃燒著。
椒房內,獸爐中燒著火炭,將整間房烤得格外暖和,濕漉漉的衣服都被騰騰火氣給熏干了。雪兒搴帷下榻,昨晚犯了春寒雨淋,頭略重些,身子也懶懶的。她咦了一聲,不禁忖道:“我怎麼會在這兒,我不是和飛哥一起守護鳳凰松麼?”信手推開槅子,風吹眼明,一陣清爽。只因昨晚落了雨,椽上一只燕子用嘴梳理著灰黑的羽翎,她伸出白皙的手,清聲道:“小燕子,我這兒溫暖些,快進來歇歇吧!”燕子撲著翅翎落在她的手指上,雪兒撫摸著它,靠在爐傍坐下了。
燕子剪刀般的尾羽在她手上歡欣地蹭動著,癢癢的,雪兒輕輕吻了它,親昵著說道:“別著急,等你身上的濕氣干了再出去玩吧。”小燕子關關嚶嚶地歡快叫著,似乎在說:“謝謝!謝謝!”有詩贊曰:
梁上春燕為誰居,只因屋內臥美人。
過了些許可愛的時光,云飛已在門外輕聲叫著:“雪兒,你睡好了麼?”雪兒將暖了羽的燕子放飛出窗,打開門時,露出她那半張俏臉。云飛走進房內,雪兒椒華之房,蔓盈棻香,蘭室接羅幕,貫珠細簾幌,朝下以蔽景,夕卷以待月。榻上鋪著花簟濃裀,室中央放一張梅花雕幾,擺一本《樂記》。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19:27
雪兒拉云飛對坐在爐前的繡榻上,不安道:“飛哥,昨晚我沒盡到責任,不知不覺竟睡著了。”云飛撐著眼皮道:“說來慚愧,我也打了一個盹兒,睜開眼時已四更了,風雨都收了,你熬了半夜,也怪困的,我就抱你回來了。”雪兒揉著眼兒,歎道:“我真是遲鈍,你抱著我都感覺不到。”云飛一打她的手,道:“干嘛總是愁愁郁郁的!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早上又去看顧那棵小苗兒,似乎又長高了些。”雪兒心中一暖,笑道:“太好了!”
雪兒笑著笑著又沉下頭來,三指輕擱著額頭,道:“我有些眩暈。”云飛道:“昨夜你受了涼,吃一劑藥,把風寒表一表就好了。”雪兒點點頭,取了一錢金銀花、一錢桔梗丟在銚子里。云飛看得難受,道:“別什麼都舍不得!上次我病了,你卻給我服下許多好藥,吃完了我們再去采嘛!”說完取了些麥冬和玉竹丟了進去。雪兒輕輕一笑,不經意瞧見壁廂上掛的那副對聯“東苑春盡蕨牙肥,西園露晨采韭扁”。
小爐上煎著藥,云飛拿著自己編的茭蔁扇煽著,從武火慢作了文火,不自禁地盯著雪兒看。雪兒道:“我臉上有東西麼?”“沒有啦!”云飛慌忙逃避她的眼神,猛力“呼呼呼”地煽了幾下,文火又快作了武火。在升騰的火焰襯陪下,雪兒拉著云飛,把自己小時候的趣事敞開著談,云飛笑得前仰後合,輪到自己說了,娃娃出丑之事也不少呢!
雪兒喝了藥,又陪云飛說笑了半個時辰,云飛摸摸肚腹,笑道:“我的肚子有些生氣了。”雪兒起身說道:“我昨日包了藕夾,弄給你吃吧。”云飛將她按下,道:“你是病人,讓我來。”他洗手綰袖後把鍋架在爐上燒油,油熱後,雪兒興沖沖道:“算我一個!”拿起筷子丟藕夾入鍋,倆人淺笑微顰,邊吃邊炸。一塊塊藕夾就像金子一般閃亮,嚴實裹著里面的小天地,兩塊純白斑孔的藕片被黏在一起互通聲氣,里面有紅紅的獸肉和黑黑的木耳。
“好吃麼?”“我炸的呢,還會不好吃麼!”“算你的算我的?”“當然算我們的啦!”“多吃一點吧!”“來,我喂你!”“啊!你夾的這塊好燙!”“噯唷,對不起,對不起!”
次日午間,雪兒在榻上輾轉不寐,便到云飛房內找他說話,待推門而入,云飛已渾淪睡去了,雪兒便坐在床沿上。她好喜歡看他熟睡的姿態,不知不覺地將耳根湊過去聆聽他的呼吸聲,把他當作小孩子一樣。云飛的眼皮跳動,發出喃喃的夢囈:“娘~雪兒~”雪兒聽得臉上發燒,扭身跑出去了。
剛掩上門,便遇師父朝這里行來,雪兒忙行過禮,問道:“師父哪里去?”師父道:“我到丹房去看火,正想和你談談心,你沒什麼事吧?”雪兒道:“不知師父有何教諭?”師父道:“咱們邊走邊說。”兩人徒步向丹房行去,師父笑道:“你的飛哥哥好嗎?”雪兒垂著月目,盤弄著裙帶,道:“師父,你干嘛突然問這些?”“干嘛這麼問?”師父撚須笑道:“你盼了十幾年,為師的也不知找得對是不對,好是不好,這個深淺,為師的總要曉得罷!”雪兒拉著師父的衣袖,小小聲地說道:“謝謝師父!”“嗬嗬,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師父拉著雪兒道:“其實,為師從第一眼見到飛兒起,心里就想收他為徒。從他的臉上,讓我看到一絲莫名的感動,說來也是天意,和我當初在雪地里發現你時所受的感動無異,不自覺地就想撮合你們。看著你們現在快樂的模樣,為師的還真有些羨慕呢!”雪兒不禁問道:“師父,你從前成過婚麼?”師父面色突然凝重起來,吞吞吐吐道:“好了,今日不談這個了。”
不覺已到丹房,推門只見一爐高鼎,鼎爐左耳對丙丁巳午火朱雀之位,右耳對壬癸子丑水玄武之位,鼎內三昧真火噴紫豔,鼎上有青龍白虎相盤旋。雪兒隨口問道:“師父,你在煉什麼丹啊?”師父道:“這是給你老邪伯伯燒煉的,他那病已愈來愈困難了,他到處求神仙也求不出個結果來,我想這次定能成功!”雪兒問道:“還要等多久才能煉成啊?”師父道:“還需兩載。”雪兒歎道:“老邪伯伯被病魔折磨了這麼久,太可憐了。”師父看著火勢,用手指撚算了幾卦,清咐道:“雪兒,你到我的書房把《參同契》拿來,就是放在黃楩書櫃第二層的一本青皮書。”雪兒答應了一聲去了。待拿得書來,又想窺得練丹之妙,便陪著師父燒丹煉藥,只是丹房烏煙沉沉,難為了她,回到閨中咳嗽不止。云飛得知雪兒的嗓子不適,便摘了一些青果、烏梅給她潤嗓子。
閑話少敘,春華秋實,少不了耕種和澆灌,習武也是如此。沒有深悟的犁尖劃破空白的土地,沒有心血的雨露滋潤,不灑下耗時費力的尖勤汗水,怎能摘到碩果?
云飛心系大仇,恨不得突長幾歲,手刃滔惡。此時又有雪兒照顧,磐心更堅,掌劍愈勤。他倆一同練功爾汝,無論寒地、山頂、溪畔、竹林、谷內,都從未分開過。云飛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晝眠松壑云瑛暖,夜漱芝泉石髓寒;雪兒則親自煮飯送于他食,知冷知熱。
眼見桃花、荷花、金桂、春魁循循序落,恍恍三載。清魂道人已將全身解數傾囊授于云飛。云飛雖然尚未溶彙貫通,卻已盡數吸收,口訣當可倒背如流。有詩云:
淬礪丹琅渫凡垢,瀣沆晨采溶粹罡。
性命雙修貫真諦,動靜勻合調陰陽。
朝騎白鹿升三界,暮跨青鸞上九霄。
李聃道德似玉琛,求道獻道弘年享。
仙道心在四方,清魂道人見徒兒不負所授,便放心云游天下,只留云飛與雪兒守山。
云飛身在山中,不知當今時局更加動蕩,襄、樊二城被蒙軍圍困三年,賈似道卻對宋度宗封鎖消息,凡是敢說蒙軍攻宋的,就被貶斥,甚至被借故殺死。因呂文德病死,南宋任命孟珙部將李庭芝為京湖制置大使,督軍進襄、樊,賈似道又答應宋將范文虎不受李庭芝節制,而聽命于賈似道,從而牽制了李庭芝的援襄戰斗行動。
在此危難之時,度宗沉溺于酒色,完全委政于賈似道。一日,度宗問:“襄陽已圍三年,奈何?”賈似道偽稱:“北兵已退,陛下何從得此言?”度宗道:“適有女嬪言之。”賈似道追其人,誣以他事,處死。由是邊事雖急,無敢言者。如此之人,度宗仍尊崇之至,道:“師相豈可一日離左右!”
咸淳七年五月,忽必烈因襄、樊軍民堅決抵抗,蒙軍久攻不下,一方面派史天澤到前線部署,史天澤采張弘范議,命張弘范軍駐鹿門,斷絕襄、樊糧道。同時派賽典赤、鄭鼎率蒙軍水陸並進,攻打嘉定;汪良臣、彭天祥部蒙軍出重慶,劄刺不花部蒙軍出瀘州,曲立吉思部蒙軍出汝州,以牽制宋軍,進一步孤立襄、樊。六月,范文虎率領士兵和兩淮舟師十萬到鹿門,阿術夾江為陣,宋軍大敗。范文虎夜間逃遁,戰船甲伏都被蒙軍奪去。
這年十一月,忽必烈采納太保劉秉忠的建議,取《易經》中“大哉乾元”之文義,建國號為“大元”,詔書說:“誕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紹百王而紀統。”從而表明元朝為正統,為滅亡大宋作了最後的輿論准備。
從此以後,元軍更加緊進攻襄、樊。次年三月,樊城外城為元軍攻破,宋民退守內城。襄、樊被圍五年,外援斷絕,城中雖還有糧食,但是缺乏鹽和布帛。這時宋將李庭芝移屯郢州以援襄、樊,得知襄陽西北有一條清泥河,發源于均、房州,于是造輕舟百艘,三舟聯為一舫,中間的船裝載衣甲等物資,左右二舟用作掩護,招募了抗元義軍三千人,以義軍首領張順、張貴為都統,伏于襄陽西北的團山之下。五月二十四日,宋軍船上帶著火槍、火炮、巨斧、勁弩和燃燒著的炭,半夜出發,乘風破浪,沖破重圍,將士們無不英勇作戰。因元舟軍封鎖江口,無隙可入,張順等斬斷元軍設下的鐵鏈、木筏,轉戰二十余里,黎明時到達襄陽城下。襄、樊長期與外界隔絕,張貴等船隊的到來,使得城內軍民勇氣倍增。一時不見張順,數日後有尸體浮起,身中四創六箭,仍手執弓矢,張順已在戰斗中壯烈犧牲。
張貴入城後又派能伏水戰士二人,泅水潛往郢州給宋軍范文虎投書,在龍尾洲發兵夾擊。但是,范文虎部宋軍卻于前二日以風水驚疑為藉口,退屯三十里。元軍得逃卒之報,事前駐軍龍尾洲以逸待勞,當張貴率水軍奮死沖出重圍,到達龍尾洲附近時,看見官船旗幟,以為是宋軍范文虎部,遂不以為備。元軍出其不意地向張貴水軍殺來,宋軍倉促接戰,終因寡不敵眾,張貴身披數十槍不幸被俘。阿術親自勸降,張貴堅持不屈,英勇就義。從此,襄、樊又與外界隔絕,處境更為艱苦。
襄、樊隔著漢水,宋軍在水中植木,聯以鐵索,中造浮橋,作為襄、樊兩城互相支援的交通要道。元軍久攻樊城不下,大將阿里海牙獻破襄陽之計,曰:“襄陽之有樊城,猶齒之有唇也。宜先攻樊城,斷其聲援。樊城下,則襄陽可不攻而得。”忽必烈深以為然,于是派軍攻斷浮橋,切斷襄、樊之間的交通,元軍又集中兵力連續猛攻樊。咸淳九年正月,張弘范又向阿術建策,截江而出,斷絕襄陽和樊城間的聯絡,水陸夾攻樊城。樊城孤絕無援,被元軍攻破,都統范天順力戰不屈,自縊而死。統制牛富率領將士進行巷戰,渴飲血水,繼續戰斗,殺死不少元兵,牛富身負重傷後赴火自盡。二月,元軍取攻襄陽,一炮中其譙樓,聲震如雷,城中洶洶,守將呂文煥向元軍投降,從此元軍得以長驅順江東下。攻到奉節縣時,知縣婁錕立即投降,百般諂媚。
襄、樊失守,南宋朝野震動。給事中陳宜中上書,說襄、樊之失,都是由于范文虎怯懦逃跑,應斬。賈似道不許,只降一官,知安慶府。監察禦史陳文龍言:“文虎失襄陽,還讓他知安慶府,是當罰而賞。”賈似道將陳文龍貶官。當初襄、樊被圍,賈似道明面上假惺惺要親自率軍前往救援,暗中又指使其黨羽上書阻留,說“自己出兵,顧襄未必能及淮,顧淮未必能及襄,不若居中以運天下為得。”這時襄、樊失守,賈似道又說:“臣始屢請行邊,先帝皆不之許,向使早聽臣出,當不至此爾。”
這時群臣紛紛提出救亡之策,陳仲微上書說,“襄、樊失守,君相當分受其責,如今在廷無謀國之臣,在邊無折沖之帥,只有君相幡然改悟,天下事尚可為。”因而觸怒了賈似道,被貶出任江東提刑。張夢發給賈似道上書陳危急三策,也不被采納。襄、樊失守後出任京湖安撫制置使的汪立信,寫信給賈似道說:“今天下之勢,十去八九,而乃酣歌深宮,嘯傲湖山,玩忽歲月,緩急倒施。為今之計,只有二策。其一將內郡的兵調出充實江上,可有兵七十余萬人。沿江百里設屯,平時往來守禦,有事東西並起,戰守並用,互相應援,這是上策。其二和敵人講和以緩兵,二三年後邊防稍固,可戰可守,這是中策。二策如不能行,就只有等待亡國。”賈似道看信後把信扔在地上,並大罵:“瞎賊狂言敢爾!”以後,又將汪立信罷官。置國家安危于不顧,文過飾非,依然歌舞升平,過著荒淫無恥的糜爛生活。
咸淳十年七月,宋度宗死于嘉福殿,在位十年,死時三十五歲,葬永紹陵,諡曰端文明武景孝皇帝。謝太後召大臣商議立帝。眾以立楊妃長子、建國公趙昰當立,賈似道為能控制朝政,力主擁立全後的四歲幼子趙顯為皇帝,其理是,顯乃嫡子。顯遂即皇帝位,謝太後臨朝聽政,賈似道獨班起居。
元軍攻下襄、樊後,忽必烈召阿術等還朝。阿術言宋兵虛弱,不如以前,現在不滅宋,時不再來。九月,忽必烈下詔,水陸並進,大舉滅宋。元兵二十萬,由左宰相伯顏統領,分兩道進軍。伯顏、阿術一路,由襄陽入漢水過長江,以降將呂文煥為先鋒。另一路由合答等率領,自東道取揚州,以降將劉整為先鋒。伯顏為首的元軍主力先取襄陽,抗元名將張世傑所在的郢州首當其沖。在郢州軍民的奮勇抗擊上,伯顏所統的元軍主力被阻擊在郢州城下,決定越過郢州,繼續南下。元軍到達長江邊的陽羅堡,南宋軍民在王達的率領下奮勇抵抗,元軍進攻多日仍未能攻占,于是分兵從上游四十里的青山磯強渡,接著陽羅堡也被元軍攻占,宋將王達、劉成以及八千將士英勇戰死。元軍渡江後,夏貴領戰船三百艘逃跑,鄂州都統程鵬飛投降。伯顏以四萬兵守鄂州,自率元軍主力東下,直奔臨安,一路之上,黃州、蘄州、江州、德安、六安等地宋軍紛紛投降,范文虎也在安慶降元。
山中不知人間歲月,何來煩惱乎?這些天來,雪兒好神秘,總是把自己關在房子里,不作聲不作氣的,也不知在忙著什麼。云飛一個人練完功,回來時想去看看雪兒,又見她嚴謹小心地鎖門而出,終于忍不住跑上前去,問道:“雪兒,你瞞著我作什麼啊?”雪兒先是一驚,續扭囁道:“你偷看人家做甚麼?”
云飛雙手亂搖,急辯道:“我哪有偷看啊!”雪兒嫣然一笑,眨著眼睛道:“再過兩天我就告訴你,現在保密!”只見她癡望著天邊的豔霞,歡快地說道:“哇,彩云兒好漂亮,飛哥,咱們到宮外去賞霞吧!”拉著云飛便往外跑,云飛瞧著雪兒,滿眼的謎團。
且將九華山上的兒女情長擱下,再表九華山下,正巧清魂道人剛剛離去,山下便熱鬧起來。花草繁密,風吹莖舞頭,樹木疏松之處,四位江湖人士急速追逐著,怒喝聲、速動聲嘈嘈匝匝。只見三位中年壯漢高聲追逼著另一年輕人,正是風聲鶴啼,草木皆兵,那年輕人無暇回顧,神色惶恐,氣喘如牛,卻還在拼命逃亡。三個中年壯漢也前氣不接後氣,看他們都有武功根底,已經追了很長的路程。
前方杉林深處,有一位拿著白紙折扇、四十余歲、書生打扮的俠客傍著青杉,夾著內力迎空吟道:“白扇揮清風,金錢送人終。”那年輕人乍然聽得此聯,又見眼前之強敵,心中大駭,突然止住腳步,抱首叫道:“真是天亡我也!”撲嗵一聲,跪下求饒:“金錢使者,今日你若放小的一條生路,我韋進他日飛黃騰達,作牛作馬也要報答您老人家呀!”這時後面的三個壯漢已經趕到。
這金錢使者乃是紅教金字三使者之一,金鉤使者張文的三弟,他們三人在紅教內乃是天字號的人物,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殺人機器,對韋進簡直不屑一顧,從鼻子里嗤出聲音來:“哼,大丈夫豈要叛徒的回報!”後面龔舵主笑道:“無恥蟻輩,留你性命何用!”
韋進知其將要痛下殺手,自己決不能敵,暗擠了一眉,急忙從身上摸出一個又黑又圓,鵝卵大小的物什,噌的朝地上猛摔。突然閃起一團五彩迷霧,襲人肺腑,金錢使者等哪里還提防著他有這麼一手!怕迷霧籠毒,倉猝屏氣運功,待迷霧散時,早已不見了韋進。金錢使者大驚,慌忙喝令道:“快給我找回來!”
再說云飛與雪兒在月身寶殿門旁的石階上依偎坐在一起,看著菲紅的夕陽墜落,豔紅的彩霞映在雪兒嫩白的臉上,顯得嬌娟可人,教人久看不倦。雪兒垂下月目,道:“干嘛死盯著人家看。”一語喝醒云飛,發覺自己失態,慌忙舉目望著云際,暢然道:“夕陽映紅了你,你映紅了夕陽。”言罷眉兒一挑,雪兒噗哧一笑。
調情之頃,雪兒又叫了云飛一聲,道:“說說你以前的故事吧,我好想聽。”云飛心中一動,微微點頭道:“對,我不應該對你隱瞞什麼。”便將自己的生世一一傾訴:出生之日即是生父離去之日,邢巡檢義送母子投奔青城派,青城山上遇百毒神仙之事、失手傷金榮之事,逃難成都遇到紅教金鉤使者張文,又被惡霸、縣令欺辱及大禍將身,過著衣食兩難的日子,江陵外公薄情,鄺家莊母親離世……
云飛的語聲時而婉轉、時而高亢、時而歡興、時而悲憤,雪兒也隨之歎息,低泣。人間的坎坷使雪兒對山下的世界毫無戀意,她害怕會失去僅僅擁有的所愛之人,只願師徒三人快快樂樂生活在一起,遠離凡塵。
云飛靜靜瞵視著紅霞,道:“當年百毒神仙受困時曾對我說,‘人為什麼要活著,目的是什麼,就是吃喝玩樂嗎,幾十年的生命是太短還是太長?我找不出理由,不過,我還是艱難地活過來了。直到有一天,你來看我,你的善良使我發現,一個人不是為自己活著,而是在為別人活著。我只希望能夠用我的余生做點事情,便是幫你做點事情。’”說罷將眼光轉向雪兒,道:“母親死的時候,我真恨不得陪著她一起去那個遠離人世的地方,因為當時我失去活著的意義了……”他的喉結跳動了一下,道:“不過,現在的我又找到活著的目的了,不是為了吃喝玩樂,幾十年的生命也真真是太短了,如果能多一點兒該有多好!因為,我遇到了一個我心愛的人,我和百毒神仙是一樣的,同樣為一個人而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希望用我的一切來帶給她幸福,保護她,照顧她,直到世界末日。”雪兒無語,只是一個勁地擦著欲禁不止的淚花。
這時,韋進竄上山來,驚歎籲喘,沖散了大好的情意。云飛瞥見闖入陌生人,起身喝道:“你是什麼人?膽敢擅闖月身寶殿!”這韋進衣冠破落,尖嘴猴腮,嘴邊長一顆黑痣,黑痣上有一根黑毛,惶目突然間有了神采,也不回答,急忙欠身施禮道:“兩位仙童可是清魂仙道的弟子?”云飛見他說話還挺客氣,一揖道:“仙童不敢當,我們正是清魂道人的徒弟。”韋進大喜,幾個箭步上前,扯住云飛苦苦央求:“救救我吧,後面有仇人追殺我!”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0:06
第十六回 試問凡塵何處靜 仙居只不在人間
雪兒站起身來,淡淡地道:“飛哥,師父對我說過,江湖上人心險惡,爾虞我詐,咱們不要管這些閑事。”云飛怕雪兒受連累,也不願插手了。韋進見狀哭跪道:“少俠,求你大開齋心!除了月身寶殿可容我隱身,憑我逃到深山大澤,塞外邊疆,紅教的耳目都會將我揪出來的!”云飛聞言“紅教”二字,大驚失色,急問道:“你是紅教中的人嗎?”韋進點頭道:“昔日曾是。”云飛又問道:“那你認識紅教的金鉤使者張文嗎?”韋進見云飛神情關切,便知他與金鉤使者定有干系,道:“我當然認識,張文是我大哥,我乃金槍使者張華南是也!因教主受小人所惑,欲置我于死地!”
云飛聽罷,忙躬身一禮道:“恕在下眼拙,不識張叔叔。在下荷蒙紅教張文正義之援,沒齒難忘,時而愜思恩人音容。今日叔叔有難,快請到月身寶殿暫避,待家師回來,我即叩請家師到紅教說情,免你之罪。”韋進道:“不敢叼擾過久,待紅教之眾退後,我便自行離去。”雪兒道:“張文不是儀表堂堂嗎,兄弟卻生得這副模樣,恐怕有詐。”韋進忙道:“我與張文是結拜兄弟!”雪兒道:“既是結拜兄弟,你又為何姓張?”韋進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云飛道:“雪兒你別說了,知恩報恩乃人之本德,哪能見死不救!”雪兒無語,辭云飛翩翩而去。
山腰處金錢使者張漢波白扇驟揮,可見心中焦慮非常,手下三人搜遍整個山腰也沒尋到韋進的人影。張漢波忖道:“他該不會是逃到清魂道人的仙府中了吧!但清魂道人已不問江湖之事,絕對不會收留他啊!”龔舵主道:“我覺得咱們應上山問問月身寶殿的人。”金錢使者搖頭道:“敝派行事怪僻,為武林正派所不恥,清魂道人又居正派,孤高自傲,豈肯見我等?”
龔舵主發急道:“張使者,假若咱們找不到韋進,教主那邊如何區處?”金錢使者聽到“教主”二字,臉色嘩然大變,扇子愈發勤了,道:“好吧,事不宜遲!”山路抄直,金錢使者一行人惴惴而登高,近得月身寶殿門前。只見丹墀下,一位道童抖擻英姿,迎風舞劍,正是云飛。他們不敢打擾,默默靜觀之,云飛收劍喝道:“爾等為何偷看我練劍!”金錢使者慌忙上前,一抱拳道:“仙童誤會了,我們是來找人的。”云飛乜斜著眼一望他們,道:“找人?我這里沒你們找的人。”金錢使者道:“敢問仙童,可看見一個衣冠落泊之人否?”云飛望著瞑空,輕輕答道:“天這麼黑,我怎麼看得見。”
金錢使者不便發怒,陪著笑道:“既是這樣,便不打擾仙童清修了。”龔舵主等似有話說,被金錢使者的眼神壓了回去,沉步離去。云飛心中少了一樁事,高興地跑進宮去。金錢使者幾個拖著長影下山,一手下道:“張使者,這清魂道人的小童待客如此簡慢不周,屬下好生氣憤!”龔舵主道:“難道咱們就這麼下山?”金錢使者忽然大笑起來,道:“龔賢勃,人人都說九華山乃武林正朔之所在,這月身寶殿內到底是個什麼乾坤,我張漢波今晚也得硬著頭皮闖闖看了!”
月身寶殿內,云飛與韋進聒敘了許久,韋進只是一個勁地胡吹亂捧,月已高升,他聊得舌躁,便辭云飛回客房轂轆睡下,左右輾轉,難以安寐,忖道:“我既到得此寶地,怎能空手而去?這次清魂老道不在家,乃是上上等的機遇。所謂路不行不到,事不為不成。待我乘隙盜得幾本武功秘笈,自創一派,那紅教又算得了什麼!”
其意已定,便抖擻精神,起床掩門,東張西望一番,躡手躡腳地摸至云飛寢房,舔破紙窗,踮腳延頸窺探一番。詩云:
更深月色籠寶殿,北斗闌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圓孔中,嗯,這小子早已鼾是鼾,屁是屁啦!韋進按耐住竊喜,從懷中摸出一根黑管,插進紙窗破洞,徐徐吹起一陣白煙,“嘿嘿!嗅了老子的軟骨散,可就得聽老子的使喚了!”
過了片刻,認定云飛已吸得夠份量,便推門而入。云飛聞得聲響,正欲起身察看,可身子就似壓上千斤重物一般,絲毫動彈不得。云飛習得百毒神掌,可解天下毒,但他尚差些火候,只能解毒藥,對迷藥暫不可解。韋進進屋便抹臉大笑道:“小稚子,老子略施小計,你就栽到老子手上了吧!”云飛見是韋進,又驚又怒又悔,恨自己江湖閱曆太淺,一下便著了惡道,怒道:“你不是張華南,為什麼冒沖別人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不是人名嗎?”韋進拍手大叫一聲“罵得好”,又洋洋自得道:“不過罵得再好也冇用,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韋名進,小仔子你好好記住吧!下次碰到大爺要放精乖點!”言後獰笑不止。
云飛喝道:“你要干什麼?”韋進近身道:“只要你肯交出清魂老道的武功秘笈,我保證不傷害你。”云飛道:“我又不能動,怎麼交!”韋進上前一步,扥住云飛的衣領,叫道:“死小子少給老子耍花樣!快說,秘笈放在什麼地方?”云飛道:“你殺了我罷!”韋進大怒,重重地摑了云飛一嘴巴,笑道:“哼!跟老子嘴硬,老子知道你喜歡什麼!待老子把她抓來,還怕你不招!”
此語渾似一把千鈞鐵捶重重擊在云飛的胸口上,喝道:“你要是敢動她一根頭發,我……”韋進笑道:“我什麼我!你在這里老老實實地躺著吧,過一會兒便讓你們鴛鴦團聚!”言罷舔了舔嘴巴。
云飛萬萬想不到韋進用心竟然如此歹毒,急怒交加下,冷汗如雨傾。韋進已帶著淫笑合門離去,云飛緊閉著雙目,“本知山下渾濁,只想遠離塵埃,為什麼就在這等洞房清宮內,也不允許我得以喘息?”
雪兒與云飛靈犀相通,夢見云飛被一只惡鷹叼住,又被無情地拋下山谷。她夢囈驚呼,香汗淋溧,芳氣籲喘。只道夢中有靈,雪兒急忙合衣出門,昏暗的月光下,萬物都是那樣的陰沉而無生氣。咦?一片烏云緩緩將圓月相隱,四處便更黝暗了,只有晚風與樹葉交織,發出沙沙的磨響。一條拉得老長的黑影慢慢延展到雪兒身上,她停下腳步怯目觀之,原來是韋進。這麼晚了,一個陌生客人在別人府中四處閑逛,雪兒不由得心下犯疑,待他靠進不過一躍之地時,問道:“張華南,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呀?”韋進不動聲色,拉近距離,輕笑道:“你不也是一樣嗎!”倏然風馳電摯的兩指,如鐵釘一般點中雪兒的璿機穴,這時發覺,早已悔之晚矣!
“噔”的一聲門開,將云飛綿綿的恨潮歇堵,只見韋進抱著雪兒踏進門檻,將之放于綠毯上,雪兒長長的發鬢散落一地,遮住了清秀的臉龐。韋進一不做,二不休,當著云飛的面把雪兒的頭發扯斷一根,迎到他面前,嘿嘿笑道:“看見沒有,我動了她的頭發,你能把我怎的?”還“噗”的一口氣,把頭發吹飛。云飛此時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急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韋進挑摸著雪兒的青絲細發,道:“你是趕快招呢,還是要我……”然後黠笑不止。云飛心定決不能讓雪兒受苦,但家師的絕學又豈能落在這等無恥之徒的手上!他的嘴角抽噎著,好希望雪兒能大喊一聲,使自己能夠拿定主意!可雪兒依然沉靜的躺在綠毯上,無言無語。
韋進見云飛還沒反應,等不及地伸出毛手,在雪兒的臉蛋上拍打了兩下,笑道:“好嬌嫩的皮膚呀,看來還沒被人受用過哩!哈哈哈哈!”直把云飛氣得腦袋里面嗡嗡發炸,電目呵叱道:“韋進!你要殺要剮便沖著我來,為何欺負一女子,你算是個男人嗎!”韋進的臉部肌肉輕微跳動一下,罵道:“少跟老子沖好漢!臭小子你不見棺材不掉淚,不來點硬的,怕是不行了!”
言猶未了,卻聽到窗外有人高聲吟道:“是誰要不見棺材不掉淚啊!”語音如金啼砸暝,滿堂緊窒的空氣嘣然為之爆裂。韋進早已熟悉這攝人心魄的聲語,心肺為之巨裂震蕩,雙腿如中風歪抖,不敢望向窗口,低聲顫念道:“你不是被打發走了嗎?”
“哈哈哈哈!我來的正是時候!”一聲蕭語劃空,金錢使者飄然即到,白扇呼呼揮著清風,宛如一輪明月照耀神州。
韋進無奈緊閉著雙眼,身子成了軟綿團,癱在地上,只見他心念一動,兩步爬到金錢使者的腿下,磕頭如搗蒜,哭娘叫娘地求饒:“金、金錢使者啊!小、小的不過螻蟻之輩,您老一抬腳都可以踩扁小的!我不是東西,不是人啊!您就是殺了我,也會沾汙您老人家白淨的手,消耗您老的力氣。您放心!小的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
金錢使者聽得耳中起垢,不待他唱完便定了他的昏穴,道:“哼!到了教主跟前你再唱吧!”屋內兩人尚不能動纏,金錢使者趕緊過去解了雪兒的穴,又給云飛服了定神丸。兩人刃中得生,激情對望,四目如火線般交織在一起,雪兒忍不住疾撲到云飛的懷中低吟啜泣,其中既有哀淚又有喜淚。金錢使者也許從中看到了年輕時自己的影子,背過面不好意思。
雪兒因有旁人,怯生生地收了淚水。云飛長揖倒地,道:“多謝恩人相救!請恕在下適才冒犯,不知恩人高姓大名,他日必當重報!”金錢使者不敢受此大禮,扶起云飛道:“我是紅教金字使者之一,金錢使者張漢波是也。”一聽此言,云飛頓時捶胸跺足,興歎道:“我要早知叔叔大名,就不至于此了!”續將韋進冒名之事告訴了金錢使者,張漢波氣得火冒三丈,踢了如死豬般的韋進一腿,罵道:“這小畜生竟敢冒我二哥之名行騙,哼,要不是幫主說要活的,我便一掌劈了他!”啪的一聲,羽扇為之斷裂。
張漢波又道:“這個狗東西私通外教,偷了教主的‘紅云落雁泰鈞掌’的掌譜,不惜四處遭誅地逃到這里,危害到二位。哦,我還不知這位少俠的名號呢!”云飛道:“我沒什麼名號,只是清魂道人的二徒弟,姓云名飛。”又將與金鉤使者張文相遇之事告之,張漢波聞言豁然開朗,揮扇呵呵笑道:“原來你與我大哥倒還相識,那我們就勿需客套了!”
雪兒大概不喜歡喧嘩,又謝了張漢波一聲,一個人索然離去了。張漢波興致勃勃地與云飛交談,道:“小兄弟啊,以後看人千萬得小心,行走江湖時更要娖娖設防,不要再上了奸人的賊當。”云飛點頭稱是,默念道:“看來紅教金字三使者都是英雄大丈夫,雖說紅教是邪教,我看也不會壞到哪里。”
張漢波揖拳道:“山腰還有幾個弟兄等著我押送韋進回幫,便不久留了,今日之事,請少俠不要泄露出去,我們紅教近年身份隱避,不想外面的人知道行蹤,就此告辭!”云飛也只好待它日有緣再相見了,高高揖首相送,金錢使者如飛鳥掠空,轉眼絕影而去。
空屋一人,云飛低忖道:“我如果早聽雪兒的話,不收留那個人面禽獸就好了!唉,都是因為我,才使得雪兒受到驚嚇!”月上黑云早已散去,有幾只蟋蟀躲在草叢里吱吱斗聲,給死寂的夜染上活的氣息。
思時不覺時,晃眼即到雪兒香房。咦?房里掌著微燈,看來她還沒睡,云飛輕輕叩門,雪兒沒答應,也沒開門。“難道她還在傷心麼?”云飛暗暗惱怪自己,又輕輕叩了一聲,雪兒終于徐徐拉開閨門,又急切地閃開了。云飛忖道:“雪兒在搞什麼鬼呀?跟我捉迷藏麼?”
云飛剛踏進門坎,突然一塊綿秀鋪天蓋地籠罩過來,他眼前一團豔紅,扯下軟軟的紅綢,道:“雪兒,你做什麼?”原來雪兒早已收淚轉容,安坐在絨床上燦爛地笑著哩。云飛覺得奇怪,仔細端祥著那塊緙絲,上面凸緯著“飛雪”楷書二字,斑顥的字色配以紅底藍水碧草相輝映,更顯字形清娟。錦秀柔軟滑溜,裝滿了雪兒的心絮,云飛愛不釋手,唶唶稱贊。正是:
娥娥紅粉妝,織織出素手。有情只有一,不是君不云。
雪兒笑道:“這是我第一次繡的哦,整整花了十天工夫呢!”云飛走過去陪她相坐,掰著她的手指,似喜似嗔道:“怪不得前些天你好神秘,原來躲著我偷偷繡字呢。”說完,那兩只手便開始不規矩地輕搔雪兒的柳腰,道:“你好幾天來都奚落了我,這便是懲罰!”雪兒被他搗得雙手飛舞抵擋,慌亂叫道:“啊,好癢,好癢啊!快、快停手呀!啊~”
兩人嬉鬧須臾,心中都是一陣暢懷,悶氣早已煙霏云斂,口中也上氣不接下氣了,雪兒臉紅得似出水芙蓉嬌滴若現。她理著有些零亂的烏發,胸口還在跌宕起伏著,吐氣如蘭,芬芳滿屋。云飛仰起身子,握住雪兒的手,正色道:“雪兒,今天的事,咱們不要告訴師父,好麼?”雪兒點頭道:“我明白,聽你在韋進欺負我時說的話,我真的好高興,哪怕死了也值得!”兩人的目光為之相觸,都是一陣心顫,云飛腦中好象閃過一絲邪念,不過又很快地消散無蹤。
無端被折騰了大半夜,倆人都有些餓了,雪兒端出一碗杏仁與他吃。雪兒喂了云飛幾粒,眼神在他臉上流連,云飛道:“你也吃啊!”“嗯!”她拈起一粒,可是意不在此,手在空中懸著,云飛親手塞了一粒在她嘴里,她才會過神來。
雪兒拉住云飛的手,咬著櫻唇道:“飛哥!今晚你留下來,陪我一起睡,好麼?”云飛聽得一愣,似乎不敢相信雪兒的話語,身子在輕輕顫抖。雪兒道:“你別誤會,我只希望你能靜靜地躺在我身邊。”她惕惕怵怵地望著黝黑可怖的四周,道:“我、我害怕!”
“哦──”云飛深籲了一口氣,暗嗔自己不解情。雪兒縮回了手,將身子挪到床內,雙臂回抱雙膝,蜷起嬌軀,面孔沉在膝上,烏發如簾盡掩花容。云飛稍稍移身,托住雪兒的香肩,她舉目癡瞵,睛中竟朦朧淚花。云飛心中一陣酸痛,恨不能代她受苦。人生中,有些傷疤是永遠也痊合不了的。
他將臉埋在她前額的發中,與她親昵,她閉上眼,輕輕臥在他的懷中,他想了許多。
夜還是夜,黑黑的,一點兒也沒有變。香寰內,微風習習,紅燭旖旎,藕合色花帳內,倆人嬋娟一枕。蟋蟀吱吱地敲著夜的節奏,鑲在桌面邊沿的牙子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閃閃發亮,四周都很安祥、寫意。云飛眼雖闔,卻不讓自己入夢,不知為什麼,他打今夜起,就開始害怕起這個世界來,他怕睡著了,就保護不了雪兒了。不知雪兒睡著了麼?只知雪兒側身時,將一只寒臂輕輕地搭在自己的胸口上,云飛把右手移到胸前,渥住雪兒的右手,好溫暖。蟋蟀不叫了,有好多螢火蟲在漫天飛舞……
日月躔行,又至清晨。云飛推窗清肺腑,戶外山水黛綠,天竑宇皞,鳥逗其歡,花草曳樂。云飛束裝後,見雪兒星目微張,不知一夜好睡否?她下了碧紗廚,用手背輕揉著免眼寶石,扶著物件拖起倦倦的蠣身游至窗前,攙著窗欞,沐浴著暖暖的晨曦。云飛已將泉水盛入銀盆,清冽如鏡,雪兒看著水中黑云蓬松,臉上荷花笑綻。
她撩水洗面後,云飛道:“我替你梳頭吧。”雪兒笑道:“你第一次這麼好心呢!”云飛取著用具,道:“如果你喜歡,我天天給你梳頭。不過,只怕我手笨,做不來細致活。”雪兒道:“如果你做得不好,就罰你天天做。”云飛把椅子掇了出來,雪兒委身端坐奩前,梨云壓肩,未理也別有一番韻味。
“看我的手藝!”云飛勒起袖子,在她七尺長的鬒發上抹了油脂,拿起篦子細細地梳著,篦子的齒很密,順著皂油梳下,閃閃晶晶,就象一道瀑布被梳得柔展波動。每根都是情線,長長的、綿綿的。云飛看得心動,一拈自己的頭發,暗自想道:“我也把頭發留得和你一樣長吧!”
片刻之間,倩容姣姣,她對照銅鏡,喜氣盈腮道:“以後的日子你是閑不住了。”云飛撫摸著吸手的膩云:“做得好麼?”她淘氣地說道:“不好,所以要罰你。”云飛伸指就在她腰間輕輕一挏,道:“你說謊!”她反射性地蹭起身來,原來想起了昨晚的玩鬧,可被他戳得好癢呢,慌忙推著手,笑道:“我知道錯了,我好怕癢的!”云飛心中吃笑:“真像小兔般膽小,我還什麼都沒做呢!”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辰事已畢。
此時正值酷暑,赤帝當權,閨房雖處山嵴,亦微顯沉悶。云飛拿起一把蒲葵扇靠在雪兒身旁扇著,涼飔乍起,問道:“今日我們到何處解暑呢?”雪兒紮好發帶,笑道:“其實‘暑’也有可抒之處。”她取出一張藤紙,醮了筆墨,望著近景細描正書:
幽草花色淡,青枝葉陰濃。
云飛拿在手中展玩,不住地褒獎:“這聯真是精致,筆劃簡潔,清新自然,真有解暑之意,教人念後心也涼爽了。”又讀了數遍,愈覺可愛,道:“單聯不成絕句,我也作聯合之罷。”續望著遠景所感,握著還帶有雪兒腕香的玈毫,輕描下:
空谷水息綠,靜林鳥姿新。
雪兒拿起看過,又拿起自己的一張比劃著看,不住地贊道:“對得好,對得好!”云飛道:“既然對得好,那咱們好好留著吧。”說完將兩張紙貼在壁廂上,道:“以後凡過暑日,瞧瞧這對紙,即刻爽籟發而清風生,再不怕暑了!”
云飛道:“你還未做晨妝吧。”雪兒道:“不用了。”“為什麼不用,我替你描描眉吧。”云飛拿起一支眉筆,染了螺子黛,雪兒略笑一聲,坐在奩前。云飛拈著筆兒真真難下,雪兒之眉美恰恰天畫仙成,若以墨黛為喻,則太俗,若以春山作比,則不夠。
他丟下筆,望著雪兒笑道:“借得春風神作筆,難描美人一眉煙。”雪兒笑著聳了聳肩,從懷內取出一個香囊兒,放在云飛的手心上,道:“這是我去年做的,送給你了。”云飛嗅了嗅道:“好香啊,這里面裝的是什麼香粉啊?”雪兒道:“你猜猜看。”云飛道:“白茝、留夷、杜衡?”雪兒只是笑著搖頭,云飛道:“告訴我嘛!”雪兒道:“這是個秘密。”云飛又仔細嗅了嗅香囊兒,還在雪兒身上嗅了嗅,雪兒道:“你干什麼呀?”云飛拊掌笑道:“我知道了!是你帶了一段年月後,便把這荷包兒也溫香了,怪不得與你身上的味道一樣呢!”雪兒打著他的手,道:“胡說,天下哪有這種香囊兒!”
云飛則高高興興地把香囊圈在頸上,扳著雪兒的雙肩,倆人默然凝望,她的嘴唇在輕微地發顫,有著不安的期待感。他的嘴唇展開了一個小缺口,心里也不知是觸絆了哪一根神經,將唇靠上前去,她起身躲過,云飛牽住了她的衣袂,將她拽在懷里。
云飛渴望的眼神把雪兒的腦海里刷得一片空白,他再次將唇緩緩地迎上去,雪兒的呼吸在一霎間刹住,不知所措地睜著眼睛,雙唇相抵,倆人同時感覺到了輕微的觸感,他的舌尖在她紅潤的唇上舐摩,在這種酥癢的感覺中,唇已完全壓上去了,舌頭也從唇縫中擠了進去,只覺唇綻櫻顆,榴齒含香,但舌尖還未突破入內,雪兒溫濕的嘴唇卻已滑脫了。窗外,兩只偶燕在半空中交口遞食,雪兒慌亂地躲在他身後,用雙手遮住羞澀的眼睛和緋紅的臉,那顆悸動的心還在怦怦亂跳。云飛轉過頭來瞧她,她驚恐得像一只小鹿,捂著面叫道:“你好壞,不許偷看!”他摟住了她,她在他的懷中溫柔地敲打。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0:24
清魂道人游覽名山麗水,曆時一載,歸後歎道:“大宋只剩下殘山剩水了!唉,還是老窩九華山好,只有這里才得自在。”月身寶殿內,師徒三人海闊天空暢談一些江湖軼事,清魂道人談笑風生,指空說地,云飛與雪兒聽得驚歎咋咋。
突然遠處飄飄渺渺地傳來一句廓音:“清魂老鬼,你還活著嗎?”這聲音不知從多遠傳來。雪兒望著一臉迷異的云飛,笑道:“這是老邪伯伯來了!”清魂道人運足真氣,昂聲向東方喊道:“黑臉老邪,你終于游到我這里來了!”原來剛才那句話是從山下傳來的,離這里也有幾里路的距離,可見黑臉老邪的功力非同尋常,世所罕見!
清魂道人笑道:“這黑臉老邪是我唯一的朋友,長我三歲,亦是昔日的師兄。他只顧游山玩水,恒山老窩里的徒弟卻放任不拘,那云笈七簽七十二福地也走了數遭,天下真不知還有何處可陶?他的教徒方法便是,‘師付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教些基本功之後,就給他幾本書自己鑽,不過他那徒兒還真是一個劍術奇才,竟然能無師自通地研究上古劍法,後生可畏啊!”
不一刻,一個披頭散發的黑臉老叟飚風一般舞到清魂道人的身前,身態雖齷齪,卻鶴骨清癯。他尋著清魂道人一掌擊來,清魂道人也不答話,舉肘還以顏色。兩人都是那麼奇怪,有朋友一見面就打架的嗎?他們各自使出渾身解數,硬碰硬、軟制軟、以快打快,直斗得昏天黑地。兩人的身影漸漸被黃風砂影所圍繞,攪得紛紛駭駭蒼天暗,鬧鬧渾渾大地遮。
云飛和雪兒只覺勁風刮面,彈沙刺眼,急忙掩面退後數丈,立于“月身塔”上。只見月身寶殿前百丈大場上的方磚被兩條龍卷風呼嘯卷起,飛旋半空。傳說項羽力可拔山,也不過如此,直把云飛和雪兒瞧得目瞪口呆,暗歎自己的武功是如此低微。有詩贊二老曰:
歲老根彌壯,陽驕葉更陰。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二老如風車般斗滿百招,各自收手,那數萬片方磚皆平穩歸位,真是來如風雨,去似微塵。清魂道人穩住身形,笑道:“老邪啊,你還是破不了我那招‘無我有我’!”黑臉老邪一抹嘴道:“有什麼好得意的,你還不是解不開我的‘萬物超生’!”兩老言笑晏晏,有著談不盡的風聲塵話。
云飛與雪兒下得塔來,聯翩而至,垂手立在一傍。黑臉老邪一掃眼,笑道:“老鬼,五年不見,你終于又收高徒了!瞧他倆真像金童玉女一般,老鬼真好福氣啊!哪象我就只有一個傻徒弟石劍!”清魂道人笑指道:“劍兒聰明善學,骨骼非凡,還說自己福淺!”黑臉老邪聽他不亦樂乎。
雪兒和云飛上前見過黑臉老邪,黑臉老邪呵呵笑道:“雪兒幾年不見,真是越長越靚哩!現在又有一個俊小子為伴,看來我那徒兒是攀不上這門親事了!”這話說得倆人面如熟桃,黑臉老邪又道:“掐指算來,這次我閑游第三千六百六十日時,竟然逢見了匡裕七仙子,蒙賜七粒‘九轉還魂丹’。”清魂道人面露喜色,道:“這麼說,你那怪病已痊?”黑臉老邪擺手道:“沒用,沒用!此丹只可救死人的命,醫不了活人的病。”
黑臉老邪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倒出二粒白色藥丸,笑道:“這兩粒嘛,原本要給你與這位仙女寶貝的,可現在你連金童也有了,那我便只好給他倆了,老牛鼻子可不許嘴饞喔!”清魂道人戳著他的鼻尖,笑道:“你都什麼年紀了,還說童話!”又對云飛道:“他這贄見禮可不薄喔!”雪兒笑著接了,云飛忙驚喜收下這件稀世之物。黑臉老邪道:“這次我散游路過你這兒,怎能不坐坐。來來來,咱們再研究研究。”一只手拉著清魂道人,一只手朝云飛、雪兒揮著,就望後山走去。
兩老浸在後山密室里精研了三日,盡是武學精要,雪兒和云飛不便刁擾,到第三日時,清魂道人不禁放下武學,問道:“你四處云游,可知當今形勢麼?”黑臉老邪道:“還有什麼好看的,大宋遲早要完。”清魂道人道:“賈似道一手把政,有賜田、求田共萬頃,家宅窮極宏麗,豢養爪牙死客,專為其鏟鋤不利者。所貪資產勝于洛陽董雄,吃穿用度,甚是奢侈。特別是他的飲食,頗有趣味。堂上擺一十人合圍的大桌,只放有一張椅子,宰相平手坐在椅上,身旁站著十二個不同衣色的家婢,每人手里端一盤菜肴,拿一對筷子或一把湯匙,宰相瞄到誰,誰就夾起一塊菜肴放進宰相的嘴里。吃飯只用動眼張嘴就夠了,真方便舒適安泰!”
黑臉老邪道:“賈似道奸歸奸,他爬到這個高位,心中自然有些顧慮,想大修功德以求福應。在靈隱寺造文殊菩薩、普賢菩薩、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地藏菩薩等五大菩薩立像五軀,各長一丈五尺,共同銅二萬五千斤,金一百斤;造百丈七級浮屠,上有金鐸百枚,金鈴千顆,風吹而玲玲聲回蕩全寺;又建寺房千余間;十五日要給各寺廟月例香供銀子,多寡按寺廟規模酌定;每日必往靈隱寺或淨慈寺進香布施,廣作善事;每月齋戒六日。虔誠惶恐已至極也!”清魂道人道:“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是非自有因果報應,豈是求神可得也?”黑臉老邪隨之一笑。
清魂道人道:“鄂州失守,朝廷大驚,要賈似道出兵抗元,賈似道不得已,拖到今年二月,率十三萬軍馬到蕪湖與夏貴部會合。賈似道出兵時,汪立信受命為江淮招討使,去建康府募兵,援助江上各郡。汪立信在鞠湖見賈似道,賈似道說:‘瑞明,瑞明,不用公言,以至于此。’汪立信說:‘平章,平章,瞎賊今日更說一句不得。今江南無寸土乾淨,我去尋一片趙家土地上死,但要死得分明。’賈似道出兵不戰,只望能拖便拖。”言罷,眼中無限憂郁。
黑臉老邪道:“老弟呀,你我出家之人,何必要管這些邪是非,人生在世,只求身心舒泰足矣。”清魂道人為之一歎。黑臉老邪權住了幾日,便拜辭,繼續他的游曆生涯去了。清魂道人遠望師兄的背影,滿腹苦水無處傾瀉。
且說云飛每日勤練二儀心法,覺得體內的真氣增進如飛,百毒神掌也是每日要練,伏羲掌與百毒神掌這兩種掌法被無形中溶和在一起,取己之長,補彼之短,威力大增。
夏時正堪賞玩,山麓下,云飛與雪兒倚在潭濱看花遣興,翠面漣漪,清芙搖曳。
看那潭水,清澈得就像少女的眼睛,雪兒彎下身子,掬起一捧碧綠的潭水,好清涼、好溫柔,真舍不得讓它溜走。可是它卻好,調皮地戲弄著自己,好像不喜歡被人拘束似的,滑滑溜溜地從指縫中逃走。愈是這般,愈覺得它可愛,雪兒又掬了幾捧潭水,她愛看水滴落的樣子。
雪兒戲罷,起身撫著垂柳,道:“這世間的花、草、鳥、獸都是有感情的,都是我們的朋友,只要你肯好好善待它們,它們就會無窮無盡地回報你,絕對沒有人世間的虛情假意。當你無憂無慮的時候,投入大自然的懷抱中,它們會令你心情豁暢,看一切都是那麼舒愉;當你憂傷、孤獨的時候,它們便會減卻你的憂傷、排揎你的孤獨。”
云飛道:“天地之間,物各有主,非你我獨有。習江上清風,看山間明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的慷慨,無藏物之心,而我與你共適。”雪兒香肩倚云飛,俏聲說道:“倘若我老了,走不動了,你也老了,走不動了,那我們怎麼辦?”云飛笑道:“你真是個傻妹妹,我們還有孩……”話未說完,頓時發覺不對,慌忙鉗住嘴,吞下氣。雪兒瞅著云飛道:“你是說,我們會有孩子,是麼?”云飛扶著樹,一個勁地咳嗽。
倏然間,辣辣的風響草動,從雜草叢中竄出一條斑毛大蟲來。白額渾頭,天性霸王,黃毛褐紋,花蹄高矗,爪鉤屈鍔,斜銀眈視,鋸齒團口,角耳橫眉,嘴插三角鋼須,刺舌噴癘。正是,獸惶性命淺,人恐死作倀。
“怎麼這座山中還有老虎?原來從未見過啊!”云飛直驚得雙目充血,大叫道:“雪兒快跑!”話猶未了,便掣著雪兒的袖口向後趵躍,用力過猛,竟然扯下一片絲繡來。云飛慌亂逸身時,沒提防到尖樹杈,不小心把衣袖掛破。自己已離了一箭之地,而雪兒還茫然無知地呆在原地,用她那雙天使般的眼睛端詳著惡煞。
云飛急得連跺腳的工夫都沒有,又返回來,拉著雪兒的手就跑,嚷道:“雪兒,你還磨蹭什麼?”他反倒被雪兒拽了回來,雪兒搖搖頭道:“它不會傷害我們的。”云飛急叫道:“它是一只老虎啊,老虎會吃人的!”說話之頃,那只斑斕大虎已匍伏到他們腳根前,咧開嘴呵著白氣,云飛已驚汗溧雨,脊骨冰涼,左手緊緊抓住雪兒,右手運了十成內力戒嚴。
只見雪兒神態自若,蹲下身來,云飛也不自覺隨著蹲下。她輕輕撫摸著虎額,那老虎竟乖順得像一只小貓,伏下身子,眯著眼,仰著頭,伸出舌頭來。云飛驚訝得張大了嘴巴,想不到雪兒竟有駕駁惡獸之力。老虎在雪兒溫柔地撫摸下發出甜甜的呻吟,仿佛進入了夢鄉,前爪還有節奏地打著地面。雪兒道:“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云飛長籲一口氣,輕笑道:“我現在不怕虎了。”雪兒對他投以一笑,道:“你不是說要養老虎麼!”云飛笑推道:“不了,不了!那只是一句戲言,我可不願整日擔驚受怕呢!”
虎已睡熟,他們不再打擾它了,在林中隨興徜徉著。前面一枝樹的分枝深垂,云飛用右手撥開,讓雪兒先過,自己無心地用左手一摸樹干兒,一塊枯皮隨手而落。他心中觸動,又用意摸掉一塊,感歎道:“我好喜歡這些年輕的樹皮,它們就像孩子,先是默默忍受著老樹皮的桎梏,等到能夠自已的那天就奮力推開纏身的枯樗。這種枯樗代表著舊思想的枷鎖、舊勢力的壓迫,它們這些新生兒來到世間的目的,就是要不畏豪權、打破傳統的枷鎖,創造無限的希望!如果沒有它們,世界也就隨之死去了。”
雪兒幽情郁而未舒,撿起枯樹皮兒,在手上摩挲,道:“這些老化的樹皮好可憐!它們就像人的父母,在外面頂刀風、受雨澆,吃盡千難萬苦,一輩子都在呵護養育著後代們。飛哥說的舊思想,是否在指責它們的愚昧;舊勢力是否在指責它們是孩子們事業的絆腳石呢?這些年來,聽師父和飛哥講的人間故事,只在我的耳中,眼里還是一片模糊,也許我對世象百態還是不太懂。但我所懂的,那些撒播希望種子的,不正是它們麼!想到它們完成了大自然的使命,就無怨無悔地死去,我心里好難受!”眼角下忽然滑下兩箸清雨。
云飛瞧見,顫著嗓子:“雪兒,你──”她舒目環望,道:“別說是這枯樹皮了,就是看著嬌豔的花兒,我的腦海中也會不自禁浮現出花落後的淒涼之景,忍不住要流淚。”
樹上有一只燕子噗噗摔在落葉上,云飛將它拾起撂在手心,見它的小腳破了,溢破了血漬,撥開羽翅,里面的毳毛也沾著些血。“真可憐!”雪兒從腰間取出一根紅綾,細心將燕腳包紮好,打上一個稱人結,雙手將它捧飛了。看著它艱難鼓翼的樣子,雪兒道:“好希望明年能見到它康複的樣子。”云飛道:“一定能見到的,一定能!到那時,還由你幫它解開!”
雪兒雁目深落,道:“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提不起精神來。一個人悶在房里,就是忍不住流淚;出去散逸,看美景想泣,遇頹敗也想泣;孤寂無聲暗悲,聞聽鳥囀也悲;見到你時想哭,不見你時又想哭。”舒了一口淤氣,道:“也不知是不是真患了什麼悒郁的病兒?”抹著欲濕的眼眶,道:“師父博通醫術,說這只是我特殊的習性所致,需要慢慢培養樂觀情緒。”說完凝望著云飛。
云飛道:“你在寂寞中長大,與你作伴的就只有大自然,自然患有時時憂郁的心態。”伸出手道:“讓我幫你罷!”雪兒雙手將他握住,暖烘的空氣中,他將她眉間的愁云拂去了。
他們游完山水,回到雪兒房中,雪兒盛了一碗香薷給云飛喝了。雪兒問道:“味道好麼?”云飛笑道:“香薷的味道雖好,只在嘴中;如果沒有你,我的生活便沒有味道。”雪兒聽得心往上提,匆忙背過身去收拾碗匙。云飛從背後見她偷偷摸臉,心里一笑:“還害羞呢!”他把雙手撂在桌上,托著下顎,看雪兒做事。過一會兒,雪兒轉頭見云飛往這邊犯傻,問道:“怎麼了?”
云飛道:“我在想,像你這樣好的一個姑娘,提著燈籠也沒處找啊!”雪兒抿嘴一笑,云飛接著說道:“為什麼偏偏會遇到我?我為什麼是我,你為什麼是你,是誰在安排呢?除了這個世界,還有世界麼?沒有道理呀!”
“別胡思亂想了。”她見云飛的衣袖裂著口子,道:“你這個冒失鬼,這麼不小心。快,把上衣脫下讓我補補。”云飛笑道:“是你那虎乖乖暗地里做的好事呢!”雪兒似嗔似笑道:“遇著壞事你也不忘頑嘴!”云飛解衣時,雪兒幫他拍著灰,嘴里習慣性地嘮叨:“你看你這身子,灰煙狗塵的。”云飛拈著耳根道:“真不好意思,補完了又要麻煩你幫我洗了。”雪兒把衣服抖了抖,坐在床沿上穿著針鼻兒。
雪兒小心地緝補,云飛見她指甲纖柔,眉兒輕縱,不禁想起母親,道:“你針黹做得真好!”雪兒順口答道:“這算什麼,我還……”語到口邊,她又慌忙噎下了,看來是樁害臊的事兒。“什麼?”云飛咬著線道兒,湊進身來問。“唔……沒,沒什麼!”她心中念著別的事兒,一不小心讓針刺著了中指,湧出一滴血。云飛拉過她的冰箸,雪兒疑聲道:“干什麼?”云飛笑著將那根染有紅斑的指頭輕輕放入嘴中吸吮,雪兒垂下爍目,沒有抵抗。云飛笑道:“好甜呀!”雪兒忙不迭地抽出指頭,羞澀地道:“得了便宜便賣乖。”云飛不住地瞅著她笑。
又過了一盞熱茶的時光,雪兒咬斷了線頭,見云飛這身衣服皺紋麻麻,便隨手替他燒熨斗,噴上酒熨了熨。云飛只在一旁捂著身子,打趣地吵冷;雪兒經不住逗,笑了。
次日,云飛准備將陳年的積谷拿出去曬抖,正走到甏前,突然聽到一聲尖細的慘叫,還伴隨著骨頭喀喀的折裂聲,發覺踩到一個柔軟的東西,原來他一腳踩在一只老鼠的頭上。只見那只偷食的灰老鼠倒臥在地,身體在顫顫抽搐,四肢上下抓動,兩只黑眼睛突出眶外,其形慘不忍睹。
不知為何,他突然可憐起這種人人見打的盜賊來。“對,老鼠的確很會做壞事,但那也只是為了生存啊!它餓了,能不想辦法找東西吃麼?說它不勞而獲,難道說,人將牲畜養肥後殺掉,煮熟了吃就是有勞而獲麼?將與世無爭的麋鹿母子獵來吃,便是對動物的公平待遇麼?起碼,老鼠不會勾心斗角地殘害同族!”他仿佛感覺到作人的悲哀,也終于體會到了雪兒時久的悲哀,他將它小心地埋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1:08
第十七回 多情自古傷離別 生死同穴銘癡意
云飛在後院曬完谷後,一直練功至傍晚,亦感有些疲勞,便散步舒心,朝華頂天台走去。華頂天台秀出云表,山嵐迷練,鳥瞰群山,云飛放眼望去,心神為之一振。他沿著山崖向西徜徉,當涼風在身上回旋舞蕩時,那種清爽舒心的感覺真好。天台下眾山吐納煙霞,險奇幻變,見此壯景,一切的疲勞皆已除去。
遠處巨石上佇立一白衣人,風平氣清,巋然不動,原來師父也在此觀景悠心。突然間,師父朝著北方大吼道:“還我河山!”猶如龍吟虎嘯,聲潮激蕩。云飛為之一驚,忖道:“想不到師父隱居深山,也時刻不忘國恥!”一顆心向上提了提,素然起敬。
清魂道人見云飛也到這里抒懷,招著手道:“飛兒,過來。”云飛幾個劍步走到跟前,清魂道人望著銀海般的山崖,亢聲道:“看我大宋江山,風景如此秀麗,豈能落在韃虜的手里!將來你長大成人後,可助你師兄帶領眾將馳騁殺場,精忠報國!”云飛點頭道:“我定要將元狗殺回老巢!”
師父嗯了一聲,兩人齊傍著坐下。師父撫著云飛的青發,仰目問道:“天,離我們遠嗎?”云飛撐著面頰,迷茫著答道:“嗯,恐怕是最遙遠的了!”師父沉聲道:“你錯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才是最遙遠難觸的。關于交友,為師有三言相告。”云飛睜大了雙目,靜靜聆聽。
師父道:“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江湖險惡,居心厄毒之人為數不少,今後你闖蕩江湖,不要隨便吐露心腹,處處應小心處事,不可輕中了奸人的賊計才是。”云飛欣然點頭,決不再入韋進等輩之狼口。師父想起辛酸國事,道:“並非吾國無人,而是吾國無賢君、少忠臣!你師兄楊濤隨軍在邊境抗金、抗元二十余年,依然無法扭轉大勢,難道說……”
云飛看著年邁的師父,見他眼中銀光一現,盈盈閃亮,師父竟然流淚了!云飛不知該如何安慰自己最崇敬的師父,道:“師父!我們漢人一定會挺過來的!”清魂道人摸了摸眼角,欷歎道:“想不到為師的反倒還要徒弟來安慰了。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也許這正是天意。”說罷拂衣起身,道:“唉,咱們不要再想這些難過的事了,陪我手談一局吧。”
氣勢宏大的月身寶殿里,清魂道人正與云飛對弈。只見清魂道人舉棋不定,縐著眉尖道:“孩子,已著幾十手,你卻處處忍讓,敞開門戶。你看你,金邊不惜,銀角不要,倒使得我不願下殺手了。”云飛喏了一聲。兩人掛角作眼,云飛借勢吃了師父幾子,師父搖搖頭,道:“這手下得不好。”按下一子,倒反撲了前吃的兩倍。云飛垂下頭,小飛了幾手,師父歎道:“為善雖好,卻不可過份遷就,你這種性格遲早會害了你!”云飛道:“師父,非但弟子心軟,只是我面對您,實在不敢進逼,若是換作別人,才下得了狠心。”
師父從鼻中發出一聲郁笑,起身便向殿外走去,云飛朗聲道:“師父,此局尚未終結!”清魂道人依然蹁躚而去,迎空回蕩話語:“何為終?何為未終?人生又何嘗不是一個殘局!”言罷已不見了身影,云飛拾著棋子,靜心嚼著余音。
此句品端半日,竟似食橄欖一般,愈咀味愈濃。云飛興起去師父書房求教,挨近書房時,見師父端著一幅畫看得出神,見到自己,便將畫卷了。云飛犯疑,想問卻不敢啟口。師父垂眉歎道:“該忘的總是忘不了,該抹去的記憶總是抹不去,何以入仙境?”
云飛猜到師父一定也有一段辛酸往事,叩問道:“師父,弟子求見。”師父允見,云飛入內後,師父道:“有何事?”云飛問道:“弟子有一事不明,修練與女色可共存麼?”師父若有所思道:“你是指感情問題吧!”云飛眼光焦急,道:“師父,我現在潛心修練,但心里卻總在害怕。”師父道:“怕與雪兒分開,是麼?”此話一針見血,云飛點點頭,師父歎道:“其實我也曾是一個感情的失敗者,不配告訴你什麼。”
“師父……”云飛不禁悵然若失。
師父沉思了半晌,道:“世人認為我們這些道士浪費光陰,整日神經奚奚的,何必追求那不可認識的幻境而癡傻一生。我不希望你因修練而將真正的感情錮索,對待自己的感情,如果純潔,就應該發展下去。既然世上有兩種人,為何要我行我素呢?我想我是犯下大錯了,重傷了一個人的心,追悔莫及,但你切莫走為師的路,一定要好好地照顧雪兒,別辜負她的心!”說完便伸手在云飛肩頭輕撫,云飛禁不住淚面滂沱。
師父見之,呃了一聲,道:“我看,你與雪兒也是時候了。”云飛默不作聲,師父道:“原本我早就想說兩句了,所謂朝花不可夕拾,你們形影不離,卻不成婚,如此淹滯下去,恐怕……”云飛強拭淚道:“師父,這些弟子又何嘗未思。但弟子大仇未報,何以為家?弟子只待雙十未盡時將家仇雪恥,再與雪兒成其仙侶。”
師父深酌道:“雙十……嗯,十為美滿之數,雙為倆人,此兆甚吉。爾今你招式嫻熟,只是內力差些火候,我本按大羅道箓之言煉一金丹,還待兩歲即成,人若服後金身不壞,增紫陽真氣百年,但是物已有主。”看著云飛懭悢的面目,又道:“你且莫急,人說自有橫門通西域,不如我們找上老邪,齊力剿了魔窟,也算是為天下除一大害。”云飛大喜道:“有師父師伯偕往,功必成!”師父笑道:“先別高興太早,那老邪倒是難找得很哩!”遂又歎道:“你的家仇可解,但我大宋的國仇真不知何日是個了結?”云飛道:“師父玄通易理,何不卜一卦占我中國之氣數。”師父搖首道:“天子乃父天母地而為之子,無人可占曉其禍福,除非……”云飛驚道:“除非什麼?”
師父要云飛退到門外,便屈坐蒲團,究思冥想,不一刻面色蒼白,體僵身朽,若魂已失。云飛從窗口瞧得心顫,擔心師父的閃失,卻又不敢啟言。約摸過了一炷香的辰光,師父開眼舒氣,面色漸漸轉紅。
他召云飛進來,道:“我適才神炁出游,到太虛之境,見過張道陵祖師,向他討教真語,卻被他一笑置過,清口只說‘元小劫,魔大劫,八勇士,不複滅’。”云飛道:“弟子不太明白。”師父道:“也難為你了,如此一十二字,為師一時也參詳不透,待我細細酌來,你且退下吧。”言罷即刻澄心甯神,閉目歸坐,努力破諦。云飛拜別師父,在路上也不停在手心上比劃這一十二字。
云飛回到房中,便將《太平青領書》翻開查尋,希望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整整過目,這一十二字就似那無根之言,憑空臆出。一時又動了讀書的興頭,拿出《文心雕龍》一覽,拂紙剛至第二卷時,已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時雪兒叩門,門未掩,雪兒進屋便笑道:“這麼晚了,哪位才子還這般用功啊?”
云飛把書擱下,見雪兒蹁躚嫋嬙,忽然間又動了作畫的念兒,“若是把雪兒畫下來掛在壁上,舉頭可見,豈不美哉!”便笑道:“雪兒,你來得正好,我給你作副肖像如何?”雪兒止步問道:“為什麼?”云飛清理著桌上的書硯,道:“美人不留像,錯失了豈不可惜!”雪兒退了一步,道:“貧嘴,不給你畫!”云飛在大案上鋪一張氈子,道:“我再不貧嘴了,讓我畫吧!”雪兒笑道:“你先說個正經的理來。”云飛翻抽屜取畫繒,道:“把你畫下來,你不再時,我把畫兒取出來瞧瞧,也不寂寞了。”雪兒咬唇笑道:“你放一萬個心吧,我不會離開你的。”云飛洗著數管狼毫,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噯呀,你叫我怎麼說嘛!”雪兒掩嘴笑道:“哈,說不出個正理吧!”云飛調著丹青,叫道:“噯呦,我的好妹妹,你就讓我畫吧!”雪兒心中本是隨意,見云飛諸色皆備,也隨他的意了。
雪兒端坐繡榻,手把朱簾,云飛便用四塊三寸長的大理石壓住畫繒的四角,一邊看雪兒一邊繪畫,嘴里與她說些推心的話。過了一個時辰,三染後終于畫成。工畫者多善書,云飛便飽滲霜毫,題一絕于上:
自是人間最憐處,秋波溢水可照人。
應恐姝荷冰雪凝,情濃溫消還成淚。
云飛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竟題了這首半傷之詩,心中失悔,要改也不成了。畫中美人卻盡人意,惠心紈質,王貌絳唇,淑姿姹姹。云飛托絹給雪兒評嘗,雪兒捧著畫繒,驚叫一聲:“怎繪得這般像,恰似我穿進畫繒中一般!”云飛輕笑道:“手藝還不錯吧!”他本欲說那首絕句題得不好,雪兒細眼早已瞧見,倒先說道:“這首詩題得更好,真真把我看透了!”說完望向云飛,云飛道:“好是好,只是傷感了一些。”“傷感就傷感,我好喜歡!”她將畫繒小心地疊起,道:“飛哥,這副畫讓我留著,好麼?”云飛笑道:“瞧你說的,我再描一份不就成了。”說完又重描了一份,把真跡交給雪兒。
自打題了絕句之後,筆興又起,提管寫下一篇九華山的山水賦。云飛不時查閱經典,雪兒在一旁磨墨滌硯,遞書送紙,好一番紅袖添香夜讀書!
九華山有九峰,如蓮花,故名九華。山中蒼松如海,翠竹滿坡,奇峰秀出。秋來滿山多秀色,春來無處不花香。此時正在七月梢,看那悠悠桂花林,夭夭灼灼花盈樹,花盈樹上貼冰心。
一位盛氣少年,一位妙齡少女比擬練劍,桂花紛紛飄渺落在他們身旁。少年英俊神武,少女含苞待放,你突我沖,舞得劍花朵朵,劍聲回蕩林中久久不失。“雪兒,你的伏羲劍法又增進了不少嘛!只是不夠狠辣,讓我鑽了空子。”云飛收劍道。
雪兒悠然道:“我不願傷害別人,所以我……”云飛靠近雪兒,道:“你這顆菩薩心腸,我可不敢讓你一個人在江湖上行走。”雪兒道:“飛哥,如今逢時不祥,我怕到外面去,真希望和你永遠待在這里!”
云飛撫著雪兒如翼的秀發,放情山水,道:“杯中之水,是人意所為,沒有波瀾起伏,死無生氣;再看山澗飛瀑,是天意所為,雖然離我很遠,但我依然能感覺到它流動的生命之聲。你明白麼?”雪兒道:“我明白,飛哥不想安于閑樂。可是,我又怕。”云飛展目笑道:“傻瓜!外面可有意思啦,我要帶你游遍天下名川,嘗遍世間美食,這才不枉此生!”
言罷走向崖邊,括著嘴高聲喊道:“我愛你!──”
這時,傳來一陣山鳴谷應:“我愛你!──”
云飛道:“你都聽得仔細吧!只要你給別人愛,別人也會把愛反饋給你。雖然我受過別人的欺壓,但我總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雪兒問道:“如果別人欺人太甚呢?”云飛毅然道:“善良並不代表懦弱!”雪兒憺然道:“只要你願意,我什麼都聽你的。”她將粉頤埋在他的胸上,倆人在這溫馨的春光內,沉沁了許久。
雪兒很滿足地離開了云飛的溫懷,見樹枝上垛疊著數髻粉花,心弦深觸,蓮步行至結綺亭內,手把綠綺琴,調弦轉軫,撥指彈奏。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佳人撫琴聲聲暖,人比桃花三月紅。琴音清新暢美,如山泉汐瀉,毫無雜塵。云飛亦心弦深觸,從背後取出一根紫紋云夢竹的笛兒合之。
時而差落起伏,如泣如訴;時而高亢澎湃,如飚如瀾。淒幽咽,訴嗚嗞,漢宮秋月夢中情,西廂情深湖中月。禪院鍾聲鍠鍠,漁舟唱晚泠泠。簫史弄玉應猶在,飛笛雪箏鳳樓台。顆顆粒粒冰盤碎,喈喈玲玲玉珠墜;心曲迤邐曦昀濃,悠情溶化玉壺霖。群雀聞之共鳴,山猿聆之斷啼。回峰孤雁,雁高戀低;高山流水,水短情長。亭內百鳥云集,亭下雙獸潛叢。卿卿依我,沁沁偎爾。一陣微風習習,潔桂紛紛滴落如雨,飄渺如蝶舞。音律早已和造物的大自然神溶一體了!
興罷,云飛收笛入背,高興地道:“雪兒,此即興之作取個什麼名字為好?”雪兒起身細酌片刻,搖首道:“嗯……還是飛哥取名吧!”云飛對著滿眼白桂,始終得不來一絲靈感,拊著唇道:“一時還未想起,待以後再說吧。”雪兒心中似乎看到什麼,眼里朦朧眨出一道春光,也許在秋季得不到的,來年開春就能得到吧!她的臉上露出兩瓣桃花,咬著手指頭兒,呤呤笑道:“飛哥日後定會取個好名的!”
雪兒離了亭台,向云飛走去,剛背過身時,一片楓葉從不可知的地方吹來,穿過琴弦的縫隙,飄落在琴床上。
云飛摘起一束灑金的山茶花,仔細插入雪兒發中,她理了理,笑問道:“漂亮麼?”云飛湊趣道:“嗯,花兒跟著沾光,也變得漂亮了!”雪兒將花取下,點著他的嘴唇,道:“一副油嘴。”云飛撥弄著雪兒的長發,道:“我還有一雙油手呢!”雪兒打著他的手,粲然笑著,“哈!叫你使壞!”兩人嬉戲一陣,頭發散了,人也累了,依偎在一起。
今日的日頭好猛,人處樹蔭下都會感到灼熱。因為,雷雨來臨前的太陽特別的大。
忽然,傳來陣陣鳴鍾聲,空谷傳聲,山鳴谷應。云飛俊目倏睜道:“師父召喚我們,咱們快去瞧瞧!”雪兒退出溫柔鄉,將發簾攬到一邊,模模糊糊道:“難道來了敵人?”云飛道:“有哪個不要命的敢到月身寶殿來撒野!”忽又笑道:“雪兒,咱們比比輕功如何?”雪兒將山茶花束好,輕笑道:“好啊!”倆人施展踏雪無痕的上乘輕功如離弦之箭飛去。
呼吸之頃,便到月身寶殿,倆人高聲叩見。寶殿內傳來師父低沉洪亮的嗓音:“進來吧!”他們應聲推門而入,只見堂內多了三位客人,其中一位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年紀,見了雪兒,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瞧著不放。
雪兒只好將粉面低下,清魂道人指著一位中老年壯漢,引見道:“這是你們的師兄楊濤,快見過師兄!”云飛、雪兒揖禮道:“參見師兄!”楊濤展眉笑道:“我見這二位師弟師妹,生得甚是清秀,師父又有高徒啦!哈哈哈哈,可喜可賀!”云飛、雪兒忙還禮道:“多謝師兄誇獎!”揚濤拉過身旁的妻子,道:“師弟師妹,這位是內人陶景環。”又指著那位少年,道:“這是犬子楊峰。”倆人行禮道:“見過嫂子。”
陶景環在云飛和雪兒的臉上不住睛地瞧,贊道:“你們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啊!嫂子只見你們倆一面,就感到好似年輕了二十年哩!”這話把雪兒說得臉上緋紅,不住扭著鬢兒,云飛只是抿著嘴笑。楊濤道:“峰兒,來參見師叔師姨。”那楊峰雖算不上英俊,但也生得一表人才,三人班輩一般大小,他如何肯叫“師叔師姨”,遲遲不願開口。云飛早已看出他的心思,故意撇開話題道:“這位師侄氣宇軒昂,將來定有一番作為!”
楊峰這時心里還在犯琢磨呢,“今後我與他共行一路,共處一事時,朋友們見我稱他為師叔,一定都會乘機取笑,‘噯呀!楊峰討了一個小叔子啦!’‘瞧、瞧、瞧,我們楊公子的口里叫得多親熱,就像拜干爹一樣!’”
楊峰胡思亂想得臉都發起燒來,不自覺地用手捂著臉,楊濤問道:“你捂著臉做甚麼?”楊峰支吾兩聲,急忙垂下了手,楊濤道:“峰兒,你師叔誇你有為,還不謝過師叔,在那兒發什麼愣!”楊峰這才不情願地吐出話兒:“多謝師叔誇獎。”云飛陪了一笑。楊濤沉思一會兒,歎道:“上次中了元軍一支毒箭,休養了月余,如今元狗侵我華夏之勢愈厲,正欲前往抗元,路過九華山,特來上山拜見一下師父。元狗欺人太甚,擋者披靡,看來我大宋河山難以保全了!師弟、師妹身為炎黃子孫,武全藝精之後,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啊!”
云飛聽得血脈縱流,道:“師兄放心!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日我定要將元狗殺回老巢!”雪兒此時神色有些慌張,深情地望了望云飛,只覺頭有些暈沉,道:“我有點不舒服,先告退了。”云飛拉過雪兒,向師父稟道:“可能剛才練劍消耗體力太大,有些體虛,我去陪陪她了。”師父一揮手道:“你們去吧。”楊峰看在眼里,是又羨又妒,對云飛也就莫名生起一絲恨意。
云飛送雪兒回到香房,道:“現在紫荊花大概已經開花了,我去采來給你服用,對你身體有好處的。”雪兒心里升起陣陣暖流,思量一下又牽掛起來:“紫荊花二十年才開花一次,而且生長在送生崖里,送生崖深不見底,萬一……”她搖搖頭,打斷了可怕的想法,道:“我的身體並無掛礙,還是算了吧!”
云飛撫著她嬌柔的臉龐,道:“為了你,即使丟上性命也值得!”雪兒忙捂住他的嘴兒,嗔道:“誰要你丟上性命?你去了,那我怎麼辦!以後不許你再說這種話!”云飛笑道:“好啦,好啦,不說了!你等著,我很快就回來。”說完起身便出了門,回頭又對雪兒一笑道:“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雪兒快步出門,喊道:“我等你回來,我有東西送給你!”云飛已去遠。
幾月前,雪兒見云飛連一件暖身子的毛衣都沒有,便許下心願替他織一件,昨晚已織好,現在只等到他將紫荊花摘來,好親手替他穿上。心里想著,臉上笑著,不知不覺,便將那件白毛衣捧在胸前。可是,心就是懸在空中,教人難以放下,臉上剛綻的笑容又漸漸收去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1:32
云飛飛身前往送生崖,途中遇見楊峰,楊峰攔住去路,問道:“師叔,你干什麼去呀?”云飛道:“我替雪兒采藥。”楊峰一聽“雪兒”兩字,魂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道:“好師叔,也帶我去嘛!”云飛道:“不行,太危險了!”楊峰扭嘴道:“哼,你分明是瞧不起我的武功!”云飛見其意已決,道:“好吧,一起去就一起去吧。”兩人齊往,楊峰有意與云飛爭馳,便顯露輕功,加速前進;云飛知他心思,故意讓他一身。楊峰不知,以為自己輕功勝過云飛,臉色好不得意。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遂到送生崖旁,只見黑懍懍一個圓形洞口深不見底,苔痕雜卉織靡。楊峰道:“我先下谷!”也不理會云飛,獨自一躍,卻是伸手攀草而下。云飛笑了笑,調息運功,乃將手掌形成刀狀,鏟入泥土中而下。谷內潦黑一片,常人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云飛乃內家高手,雙目在黑夜中仍可清楚見物,楊峰內力較云飛雖遜,也能略見七八。
兩人再深入谷內,下方有一螢螢燭光,不是紫荊花是什麼?楊峰大喜,急忙松手沖下去采花,云飛驚叫道:“小心!”忙跌身下去相助。楊峰以為云飛要來搶花,好不緊張,慌忙伸手去摘。花是到手了,但他腳下無墊,刺溜滑將下去。從此處摔下,焉有性命,楊峰嚇得臉上白卡,大叫道:“救命!”說時遲那時快,云飛一招“疾鶴俯翔”,將楊峰左手拉住,右腳踢住泥土,身體一翻,把他甩了上去。自己卻失去平衡,慌亂中什麼東西也沒抓住,就如落石一般,筆直往下摔去。
楊峰乘勢穩住身形,用嘴叼住紫荊花,騰出手來抓住了草木,慢慢爬出崖口。他伏首朝崖口望去,哪還見得著云飛,雙手捶地,失聲哭道:“云師叔!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呀!”
再說雪兒惦記著云飛,在房里等得心亂如麻,嘴唇著急地微張微合,終于按捺不住,決定出去瞧瞧云飛回來沒。剛推開門,發現楊峰站在門外淚流滿面,切問道:“你怎麼了?”楊峰低頭哼吟好久,方才哭訴:“我和云師叔一起去采花,云師叔為救我,摔下送生崖了!都是我不好!”
聞此噩訊,雪兒心枝頓折,“什麼?……飛哥他……這不可能!”她拼命搖著楊峰的身體,道:“你說什麼!飛哥怎麼了?”楊峰無話可說,只是一個勁地涔涔哭泣,雪兒的身軀如弱柳無助般搖晃,推開楊峰,拼命沖向送生崖。楊峰大叫:“師姨,你等一等呀!”雪兒哪里還聽得見他的呼喊,懷著一股難抑的激情朝前疾奔。楊峰因勸不住雪兒,又怕她輕生,掉頭跑去稟告師祖。
雪兒的輕功本在云飛之上,又因悲愛交集,腳底更加速利。眨眼之間,送生崖就在眼前,雪兒撲在崖口,高喊道:“飛哥!你在哪里!告訴我,告訴我!”可是,回應她的只是無盡無虛的回音。她滿心皆碎,肝轉腸移,眼淚就似那珠兒散了串,撲撲落下。
“但願生同舍,死共穴”,這是他們的誓言,她的腦海里不斷浮現出云飛往日的片段。清醒的意識已離開了肉體,腦海里電光火石般地升起一個念頭,雙目倏閉,撲身跳崖。
一道白光閃過,雪兒被送到青草坪上,她睜開鉛垂的怨目,原來師父將其抱起,師父的眼光亦充滿無盡的憂傷。雪兒念著云飛,泣道:“師父,飛哥死了!飛哥死了……”清魂道人憂愁相接,北風刮來,長須隨風北飄,更平添了幾分淒涼之色。
楊濤知曉經過,正在一旁痛斥著楊峰,陶景環替雪兒拭著淚,親聲道慰。清魂道人似念起什麼,切聲道:“我現在下谷尋找飛兒,也許他還有命!”雪兒聞後大喜,一抹眼淚道:“師父說得對呀,師父快去啊!”清魂道人蹙眉道:“好,我去!”雪兒又突然想到什麼,驚叫道:“師父不要去!”清魂道人疑道:“雪兒你怎麼了?”雪兒拉住師父,搖搖頭道:“那里好危險,師父別去!”清魂道人聽罷,眼中將要淌下淚來,拍拍雪兒的肩頭,道:“放心吧,師父不會有事的。”陶景環也道:“小師妹,你連師父都信不過麼,安心地等等吧。”清魂道人歎道:“這孩子是生是死只能聽天由命了!”話隨身落,留下的只是眾人長長的期待。
已至酉時,雪兒等人在谷上守候得心煩意亂,楊峰更是不停徘徊,楊濤急得跺腳道:“唉,都下去一個多時辰了,師父怎麼還沒消息?”雪兒更為兩人擔心。眾人忽然聽到一些動靜,又是一道白光落地,原來清魂道人施展上乘輕功飛身出崖。雪兒沒見著云飛的尸體,安心了許多。清魂道人拈髯道:“此崖下之谷很深,谷內卻很寬闊,有一果林,洞穴奇冗,錯綜複雜,不過,未嘗遇著飛兒。也許他並沒有死,從洞穴的出口逃生也說不定。”
楊峰道:“谷那麼深,怎麼摔不死人?也許云飛掉下去後被什麼野獸或毒蟲吃掉了吧!”雪兒雙淚霎時間淌如玉箸,道:“飛哥救了你一命,你還這樣咒他!”楊峰悔恨自己說錯了話,只見父母朝他怒目圓睜,忙狠狠打著腮幫子,罵道:“這張不爭氣的嘴!”清魂道人長歎一聲,道:“算了,峰兒說的也是實情!”雪兒拂袖就走,神情惘然自失,自念道:“飛哥!你一定沒有死。飛哥!你回來啊!”
九華山上,蘭桂閣內,雪兒身憔體悴,無力地躺在繡榻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里的,薄薄的眼皮竟沉如萬鈞,心神舛亂如蓬,思絮兒經緯交織著。
窗外下著豆花雨,有一女聲隔門輕喚:“雪兒,雪兒,你好些了麼?我是陶嬸子,能進來麼?”雪兒半晌無言,陶景環本欲離去,心忖其子楊峰為此事的禍魁,心咎難安,便推開半張門,細步而入。
陶景環坐在床沿,見雪兒凍得蜷縮著身子,忙替她蓋上了被褥,哽咽道:“雪兒,嬸子對不住你啊!”雪兒睜開了半張的眼睛,眼神空虛得教人不敢多看,她把手伸出被外,握緊了陶嬸子,苦澀地搖搖頭。陶景環看得難受,撲在被上大哭道:“對不起,對不起……”簷上的雨點滴瀝滴瀝地落著,很緩慢,雪兒困了,想睡了……
景蕭蕭,風淅淅,雨霏霏,魂也相從,夢也相從。
師父沒有安慰雪兒,他明白,無論現在對她說什麼,她都會聽得非常刺耳。“還是留她一個人清靜一下吧!唉,雪兒這孩子最讓我不放心的地方,就是內心不夠堅強。”師父站在送生崖口,對著深邃的洞底道:“倘若飛兒沒死,對雪兒來說,也許就是一劑良藥。”
楊濤得知了事情原委,一巴掌將楊峰打翻在地,怒斥道:“你這個畜生!真是把我活活氣死了!”楊峰捂著臉,一邊呻吟一邊叫“爹”。楊濤道:“云飛是你師叔,他與雪兒情久意深,你跑去爭什麼光!你、你、你,雪兒受了天大的委屈,你這爛嘴巴的還說出那種烏鴉話,我今天不打爆你的頭就枉為人父!”他一面厲喝一面操起一把鐵腳凳就欲朝兒子當頭劈去,楊峰連忙向後蹭了幾步,雙手推護。
眼見那無情的鐵腳凳就欲砸下,木門“哐當”一聲炸開,陶景環大叫道:“住手!”千鈞一發之際,恰好母親急時駕到,若不然,這身子骨豈不要被砸散架了。陶景環的臉上還存留著雪兒之處的淚痕,剛邁進門坎,身子還沒站穩就沖著楊濤大吼道:“你要干什麼!”楊峰趁機說道:“爹,古人說得好,與其罰之以威,不如教之以德。”楊濤暴喝道:“畜生給我住口!”又低些語氣對妻子道:“明明這畜生犯了大錯,你又來攪合什麼!”陶景環見丈夫還拿著那把鐵腳凳不放手,便一把奪過來放下,道:“峰兒是有錯,人都不在了,你就算把他打死,又能怎樣呢?咱家就只有這一根獨苗,萬一有個好歹……”說到動情處,禁不住淚下沾襟。楊峰見娘哭了,又想起云飛的大義和雪兒的可憐之處,也忍不住哭將起來。楊濤縱有天大的怒火,也被他們的淚水給撲滅了。
楊濤氣雖泄,與情與理卻不容許他作罷,定要罰楊峰跪崖口三日夜,要他好好參省。楊峰甘心受懲,陶景環也無話說。熬過了日曝風吹、霜打露澆的日子,楊峰身子疲軟、眼圈發黑,病人兒似的,站都站不起來了,還是母親扶得他起身,走起路來一蹩一蹩的。
其實,這種懲罰是不切實用的,既不能挽回什麼,又不能改變什麼,只是讓人看了心里好想些而已。可惜,雪兒不願再去那傷心地,楊峰白做了一場。楊峰休息了半日,身子骨也漸漸恢複了,因有要事在身,楊濤等家眷三人便離了九華山。
他們可以一走了之,雪兒卻要承受切膚之痛。人生最苦離別,幾多悲傷淒楚,一支筆又如何寫得盡……
黑云密漫,雪兒心悒慘淡,聊步忘思,蹁躚竟至月身樓傍。無言可上,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念君只得高望,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梯似重心階,羅裙揮秋葉,淚雨下秋霜,搴裙盈盈,素步蓮蓮。伶俜不覺日西過,天地墨轉乾坤暗。月殿風轉,層台氣寒,落日樓頭,望鴻千里。兮兮然,不禁影暗,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半月可惡,今夜獨缺,偏送離愁。照之有余輝,攬之不盈手。風翦七尺烏綢,億絲鎖煩心,凜凜冽冽,顫顫栗栗,羅衾不耐五更寒。誰不知,離別數日,如隔三秋。不忍高望,微眈雁目,無言下西樓。繡戶重珠箔,閑庭絕火光。椒房白燭,隨風嫋,情愫臨凡,念及鳳凰松,可好否?猩紅狐皮襖曼暖,青綿披風量身穿,心玄骨冱,依舊內寒。蓮花庵旁,愛松已出針,軟手輕撫,針針刺心不刺手,只覺心痛不見血。閔園日日掃林亭,依舊新晴,草木無心,怎解得離人淒。落葉滿山空,何處尋行跡?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怊怊一日又過,銀漢橫天宇,白云歸故鄉。繞屋有花籠月燦,隔空無樹顯星芒,倚門伶伶空望魂。月如水,人似簾,一片冰心在玉壺。沉沉宮漏,蔭蔭花香,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正是離人情切處,風搖嫩柳更淒涼。誰憐雙玉筋,流面複流襟,欲知腸斷處,明月照松岡。花繡閣內,空尊夜泣,神衰氣弱,難悲慟。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曙色曚昽,推窗沾色,天近人遠,愁苦過湘妃。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青山不語,殘照當門。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忽寢寐而夢想,魂若君之在旁,撲朔迷離,空悵惘。怨天歎地,天,何苦生我;地,何苦育我。自古紅顏多薄命,懨懨無語對東風。
雪兒本不願去傷心地,內心總有一種催促,忍耐不住,還是懷著渺渺不可得的希望來到送生崖前,捧著一件純白繡有荷花的羊毛衣,跪在崖口,迷蒙著喊道:“我不是說過有東西送給你麼!”
淚水順著面頰滴在衣上,在毛衣中濺起微粒的小珠,“你騙我!……你騙我!……”
她俏生生地佇立送生崖前,念著倆人昔日的情偶誓語。
…………
癡迷憂怨的淚水簌簌滴下,雪白的指甲已插入黑泥,“自從我第一次叫你‘飛哥’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今生今世都是你的女人了。為什麼,為什麼你不遵守我們的誓言?如果你真的不在人世,我也好下來陪你!你卻好,一絲消息也不留給我,讓我一個人對著空山!”她伏在刻有“送生崖”三字的石碑傍,嗓子漸漸哭得沙啞,一口氣塞住肺腔,激起一陣促心的咳嗽。哭累了又無力地回望崖底,望迷了又哭……
天長雁影稀,日落山容瘦。雪兒拖著似已無魂的身軀回到蘭房,顧影自憐,好像萬物都已死去,從懷內取出云飛拼了性命為她采回的紫荊花,將其貼在面龐上,腦海里全是他的身影,怎麼也無法忘懷,淚水撲嗒滴在紫荊花里,仙花更顯嬌豔。她用甘唇膩膩地吻著花蕊,膩膩地吻著。
以她柔弱之軀,沒有為情病倒,這就是一個最大的奇跡,似乎上蒼還是希望她能尋找到云飛。
良久——
希望——
她給自己打氣,“飛哥一定沒有死!他一定可以從洞穴中找出路來!我要去找他,我不要留在這里作望夫石!我要去找他!”她沖動地將毛衣疊齊放在桌上,順附一封書箴,牆上玄明劍已被取走,屋內空無一人,留下的只是淡淡的清香。
話分兩頭,那福大命大之人豈能輕死,云飛這次可真算是從鬼門關逃了出來。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臉上尤是痛得厲害,也許是掉下來的時候被突出的亂石或草木劃傷了,在這里可別想得到雪兒的細心照顧。他吃力睜開昏眼,眼前一片漆黑,幾只仙鼠撲飛。倏然響起一聲破鑼般的厲喝:“小子,你醒了!”
云飛疾速抬起沉重的頭顱,眼前還是什麼也看不清,迷糊詢問道:“誰在這里,是你救了我嗎?”貫耳的又是那破鑼聲:“廢話,除了我,這里還有誰呀!來,把這個吃了。”倏然一個不明不白的東西硬送進了云飛的嘴里,云飛不及防備,再加上那人手法極快,便只好受了此物。
云飛細細品嘗,咦,這玩意口感還不賴,甜甜的、淅潤滑咽,吐了小籽,問道:“前輩,這是什麼果子啊?”“砰”的討了當頭一京果,那人悻悻然道:“什麼前輩後輩的,我是鄭華。嗯,那果子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反正我在這谷下已困了不少年頭了,都是靠吃它才活下來的。哼,老天可憐我,總算送個伴給我了,你小子以後可要好生服待!”云飛默然不語。
鄭華接著道:“對了,你小子什麼來曆,怎麼下來的?”云飛道:“我叫云飛,乃九華山清魂道人的弟子,因摘藥草不小心摔下送生崖來。”“嗯,清魂老道在江湖上可稱得上是泰山北斗,他的弟子定非庸才。”鄭華拖長了聲音,瞵視著云飛。云飛摸了摸腦袋,吃了那東西之後覺得整個人清醒多了,長時間處在黑暗中,現在也能尋見一二。定睛看來,自己身處石洞中,身旁的岩石上坐著一個滿頭亂發之人,臉全被黑發遮住了,無法辨清面容,從身上散發的氣氛能讓人感覺出他已久經生死。
云飛亦想多了解點兒這神秘人,道:“這位前……”發覺說錯了話,連忙改口道:“鄭大叔,多謝你搭救之恩,他日有效勞之處,盡管吩咐,在下義無反顧,再所不辭!”鄭華冰冷地道:“你別忙謝我,這送生崖下是一層深稀泥地,加上我托你一把,不然你早見閻王了!”又哼哼笑道:“你既然下來,就別指望上去了,好好陪我過一生吧!”
云飛忙推著手道:“這可不成,等我傷好了,我可要走了,你要想待著,就一個人享清閑吧。”鄭華大笑道:“就憑你這點三腳貓武功還想上去,別做春秋大夢了!”云飛還真急了,此谷深及千尺,以自己的武功是決難攀天的,又想起雪兒和師父正在谷上惦記著,不禁汗如雨下。
鄭華突然狂嘯一聲,朝石地猛擊一掌,猶如平地驚雷,鬼哭狼號。石地碎成無數小石亂撞,混合在空氣中,云飛吃了一驚,慌忙用衣袖將頭護住。鄭華高舉雙手,大吼道:“我為什麼要在這里!啊!——我為什麼要在這里!我要出去,我要離開這鬼地方!”這一咆哮震得洞內嗡嗡作響,饒是云飛內功還算不錯,亦受不了充耳的震憾!
云飛暗忖道:“這人喜怒無常,武功奇高,今後千萬不可犯著他,免得惹來殺身之禍!”不禁憶起了與百毒神仙的第一次見面,眼下把他仔細打量,和百毒神仙亦有幾分神似,癡癡想著,眼中落下淚來。
待一切平複後,云飛緩緩行至他身前,輕聲道:“鄭大叔,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就告訴我吧,或許我可以幫你。”鄭華的喘氣聲逐漸減弱,一甩亂發,狠狠叫道:“羅毅!要是我能出去,定要你死無全尸才解得了我心頭之恨!”此時露出了他的臉,七橫八豎的掛著幾道刀創,蒼皺的面皮難推歲數。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2:08
第十八回 尋郎千里不歸路 淤泥深陷紫金盆
云飛聞得“羅毅”二字不由吃了一驚,曾聽師父說過,羅毅是當今武林上聞名而蒽的“天人教”教主,武功深不可測,傳說已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而“天人教”則是天下第一邪教,教徒行事詭密,殺了無數正派弟子,和八大門派結仇甚深。
云飛道:“想不到你和羅毅是仇家,他的來頭可不小啊!憑你一人之力恐怕……”鄭華聽得頭上冒火,喝道:“恐怕什麼?當年我與他決戰此處之上,本來我應取勝,可他倚仗人多勢眾,將我打下山崖!如此卑鄙無恥之徒,怎能留存在世!”青筋徒然暴起,面目獰然可怖。
云飛歎道:“邪教之惡徒,當然不是君子。”鄭華拍掌合道:“說得好!當年我與他齊稱‘金鱗雙蛟’,我們親如兄弟,同闖江湖,原以為他是個君子,想不到他竟然是一個無恥小人!身邊之人尚且如此,你說,這世上還有什麼人可信?”
云飛眉峰微聳,道:“你也不可一概而論,其實你是沒遇到過真正的朋友,如果看得起我,我願做你的朋友!”鄭華冷笑道:“你?現在看你對我熱熱呼呼的,誰知道今後會不會加害于我!”云飛暗暗下定決心:“他受到了太大的摧殘,對任何人都不相信,但看他樣子不像奸惡之徒,有機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將他規引入正。”
云飛轉望四周,道:“我去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出口。”鄭華高聲道:“別白費心思了!這里全是洞穴,不仔細會迷路的。”云飛被他唬著了,搞不好真迷了路可不好辦,問道:“你武功這麼高,為什麼不爬上去呢?”鄭華慘笑道:“爬上去?哼哼哼,小子,過來摸摸我左手的袖子。”
云飛走過去一摸他左手,一顆心頓時涼了半邊,原來袖子是空的!鄭華切齒道:“把我弄到如此田地,都得仰賴羅毅的好幫手們!這個仇──”云飛見他神色不對,忙勸道:“鄭大叔,我一定替你想法子出去!”忖道:“我以後還是少提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多做些他喜歡的事。”念著百毒神仙的遭遇,云飛總覺得鄭華很可憐。
云飛道:“你的眼圈好黑,在這地方沒休息過麼?”鄭華一聽就上火了,道:“休息?我每日苦練,恨不得飛出洞外把羅毅全家一道湯潑了,你還教我休息!”云飛緘默了,仿佛自己的每一句話聽在鄭華心里都能和羅毅之仇聯上關系。
鄭華擦了擦眼,道:“人長的這雙眼睛又能看清什麼,都是表面的。”云飛微微點頭。
剛才消耗了太多體力,鄭華肚子有點餓了,道:“你陪我一起去找果子。”云飛道:“是否就是先前給我吃的那個東西?”鄭華一頷首,道:“這果子還不錯,食一個可頂好一會兒。”云飛道:“確實如此,這果子真有點名堂!”兩人前後而行,出得洞外,一脈鮮紅血嫩的果林,就是在黑暗中,亦極為煞眼。
云飛道:“難道這是朱果不成!”正欲摘下一顆,鄭華喝道:“別忙,小心木刺!”云飛聞聲縮手,定睛細看,原來枝干布滿尖芒,心歎自己江湖閱曆太淺,道了一聲謝,束立鄭華身旁。只見鄭華小心將樹葉撥開,摘下果子,接著吹去表皮上的絳粉,然後囫圇包下。
云飛瞧得嘴癢,便依樣畫葫蘆地采果,待吞食了兩個,不僅肚內有貨,而且連疲勞和痛楚都減了不少。沒想到這小果子竟有如此大的功效,默念鄭華服了幾十年,其功力一定是登峰造極了。
倏然間,附近湧起波濤之聲,云飛望見丈許遠處的一道裂縫中漲出泉水來,吃驚道:“鄭大叔,這些水怎麼無緣無故地向上冒?”鄭華道:“我也不知,每日大概要湧兩次,果林靠得就是這種地泉澆灌。”不一刻,腳亦濕了,鄭華道:“水是渾的。”云飛問道:“渾的又怎樣?”鄭華道:“湧水時可測天象,如果水渾,則大雨將傾。”
“哦,古怪的洞中才長得出古怪的果子。”云飛繼續踱步,不自覺的進入果林深處。他隨眼一瞟,發現在一株果樹下依著一束小花,花色純白無暇,莖潔似雪,似莠而細,花內包著一顆紫色小果,玲瓏可愛。云飛好奇地將它摘下,嗅了一嗅,頓時便有一股奇香浸入體內,導至身心無法自拔,有一股強烈的欲望要將小果服肚,他將小果送到嘴里,竟然毫無味道,自言自語道:“這小紫果比朱果還要怪異!”
云飛遂走出果林,將小花拿給鄭華看,道:“鄭大叔,你瞧瞧這花是什麼來曆,我一嗅過就想吃上面的果實。”鄭華接過小花仔細端祥,心下犯疑:“我自問去過不少名川勝地,這種花倒從未見過,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雪潔無斑的花朵,而結果時怎麼花兒不凋?必定來曆不小!”
“哎喲!好熱,好熱!”云飛突然倒地不起,覺得體內的經脈全部失常,真氣如同汊水亂淌,感覺一股強大的熱流羼遍全身,燒得他面色紅如赤日。鄭華伏下身,驚問道:“小子,你怎麼了?”云飛被燒得說不出話來,在地上痙攣翻滾著,胡亂拔著草,抓著泥。接著,熊熊熱流通過任督二脈彙聚丹鼎,身體奇順無比,好象已脫了胎換了骨,臉部也恢複從前。云飛摸著胸口,喜道:“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比原來輕了很多,好象有使不完的力氣!”鄭華忽然想到什麼,大駭道:“白蓮龍果!”云飛舒展了一下筋骨,笑道:“白蓮龍果?這名字聽起來挺不錯嘛!”
鄭華沉聲道:“你小子真走了神運了,這白蓮龍果傳說是千年難遇的奇果,我今日總算有緣得見了。據說此果要在九月九日至陽之日的至陽之時,即午時三刻結果,頃俄即謝。服下之後能幫人打通奇經八脈與任督二脈,並增長一百年的紫陽真氣!”云飛大喜道:“這麼說來,我的武功已經登峰造極了!我要趕快把這好消息告訴雪兒和師父,讓他倆也高興高興!”
鄭華道:“習武之人皆知,要打通奇經八脈與任督二脈,必須先要打通小周天、大周天,再加上兩位有五十年功力以上的內家高手相輔才能完功。打通之後,內力便可隨心而發,由心而收,也就是所謂‘天人合一’的境界,是所有練武之人夢寐以求的最高境界。人生真是禍福相依,你摔崖之厄乃禍事中帶有福根。”
云飛心中感悟,對鄭華稽首大拜。鄭華驚道:“你這是干什麼?”云飛道:“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我今日得此奇緣,全賴前輩,請受晚輩三拜。”鄭華心頭一暖,忖道:“這少年似乎心地不錯,卻不知是真心還是虛情。”
云飛拜畢,大喝一聲,聚百年功力之掌猛推石洞,一陣狂風辣嘯過後,震得天塌地裂,石洞被打碎的亂石封死。煙霧散去,云飛呆佇原地,此時就似一個剛過齜牙期的兒童,脆軟乳齒已脫落,代之而來的是無堅不摧的恒牙!
云飛堅毅地道:“鄭大叔,我想我們可以出去了!”鄭華又驚又喜,驚的是云飛有此天福,喜的是云飛沒有一人遠走高飛,還惦記著自己這個糟老頭。鄭華踱到云飛面前,問道:“你打算怎麼上去?”云飛道:“我背你!以我現在的功力應該不是難事!”
鄭華歎道:“你為瞎對我這麼好?”云飛飄然笑道:“你救我一命,我報答你是應該的,不要再說了,咱們現在就上去!”說完把背一弓,道:“上來吧!”誠所謂,患難見真情,鄭華也不猶豫,單手抱住云飛的脖子。來到谷下,云飛大喝一聲:“起!”雙腿騰空而起,雙手深插泥土之中,手象鐵釘似的輪換往上攀登。
此時天空卻突然潑起潦雨來,高處不斷湧下泥漿,糊在云飛臉上,更難向上攀行,形象極為難堪。鄭華道:“走不逢時,我就說過大雨將傾。”泥水混入云飛眼中,不時要騰出一只手出來擦眼中的泥漿,發現上面有一小洞,便直接去攀那小洞,手上未加內力。
“啊!”云飛手指一痛,伴著一聲驚叫,向上望去,原來是一個蛇洞。他的手掌已鮮血直淋,縱然百毒不侵,疼痛卻如鑽心。那蛇竟然還不知足,又在手上亂咬,云飛實在支持不住,忙松開那只手,換另一只手深插入土壁中。
隨著山崩海沸般的一響,上方一塊巨石被雨水沖下,直向他們砸來,云飛運氣拚命擊出一掌,危急之中使出全力,這掌乃是清魂道人的獨門武功伏羲掌的第一式‘擊云散日’,掌風卷作混沌熱流,狂嘯的十指劍氣直抵巨石,將巨石裹在其中。“轟”的一聲龍雷乍動,巨石為之爆裂,雖被絞得七零八亂,那些碎石塊仍然無情地沖向他們,鋒堅如刀。云飛擔心鄭華,也不逭身,運起護體神功,用身體擋住了碎石攻擊。身體雖無受傷,瑾玉的臉上卻又被割傷了好幾處。云飛忍住痛苦,強笑道:“我們繼續!”一咬牙,繼續向上攀行,那只受傷的手痛如鑽心,云飛視若木然。
鄭華感動得老淚縱橫,道:“孩子!你……”云飛橫天一笑道:“不礙事,為朋友兩肋插刀亦在所不辭!”後轉首道:“世間唯情義最為可貴!你救我一命,當永世相報!”鄭華心中無限澎湃,好象那顆已死的心髒又複活了。
雨水漸漸愈滴愈細,烏云逐步散去,虛隱的太陽又露出笑臉來。幾經艱苦,光線越來越強,云飛仰起頭,終于可以看見白云和藍天。慢慢的,慢慢的,頭上的圈越來越小,直到沒有圈口。云飛用雙手托起身體,完成最後一攀,發現雪兒和師父不在,叫了一聲“雪兒”,縱然有百年內力,還是雙目一閉,癱在地上。他的疲勞已壓過了傷痛,夢中默念著很快就能與雪兒、師父相見,不知有多麼歡欣。
天色已接近黃昏,云飛沉睡許久,終于睜開澈目,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葉扁舟的艙內。不是在九華山上的麼?云飛帶著疑慮起身走到艙外,他卻不知,服了白蓮龍果之人必須沉睡一整日,好讓那份功力在體內真正消化。
艙外只見河水澹澹,山島竦峙,船頭濺起朵朵浪花,鄭華望著江水若有所思,巍巍不動。鄭華困在送生崖下幾十年,總算能出來吐一口新鮮空氣了,船槳忽上忽下拍打著水面,啪啪嘩嘩的,將他心上的沉垢漸漸洗褪了。
云飛暫且放下九華山,親切地叫了聲“鄭大叔”。鄭華聞聲顧視,見云飛渾身泥漿地走了過來,為救自己不惜負傷,鄭華一把將云飛拉到懷里,道:“好孩子,我真對不住你呀!”云飛沒有父親,現在又浸入鄭華寬大的胸懷里,不由得鼻子一酸,聲中有淚,淚下無聲。
許久,兩人鎮靜下來,鄭華謂道:“孩子,如果你不嫌棄,我願收你作義子,不知你意下如何?”云飛連忙歡喜地叫道:“義父!”鄭華樂得雙手高舉,仰天嘯道:“老天啊,你終于睜眼了,我有兒子啦!”雷笑數聲,又罵了起來:“你這個死老天,還算有點良心!”
云飛問道:“我不是在九華山上的麼,怎麼在船上?”鄭華道:“你背我出來後,就累得睡著了,因想早日和羅毅了斷私仇,便欲等你醒後分手。可等了半日也不見你轉醒,總不能把你放任不管吧,就只好帶你同行。”云飛道:“為何不送我見師父?”羅毅歎道:“唉,只怪我與清魂道人有些宿怨,不好相見。”云飛道:“我師父人很好的,有什麼過結我幫你們解。”鄭華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對了,你這一睡就是一日一夜,肚子一定很餓吧。”云飛摸了摸肚腹,笑道:“奇怪,睡了一整日,肚子一點也不餓!定是百蓮龍果的奇妙效用。”
鄭華道:“這一日一夜里,你不停地叫著‘雪兒’這個名字,她是你喜歡的姑娘吧。”云飛臉一紅,道:“真的麼?”鄭華笑道:“你說呢?”云飛道:“不知義父現在有甚麼打算?”鄭華懣憤地望著遠方,緊握雙拳道:“羅毅,這次我定要將你碎尸萬段!”云飛略一沉思,道:“義父,要不孩兒與你同往,雖說孩兒臨敵經驗不足,所幸剛獲神功,對報仇大事也不無小補。”鄭華聽得神情黯淡下來,道:“我不能拖累你,這是我與他之間的怨仇。九華山離此不是很遠,你還是回去吧,你師父和雪兒姑娘正盼與你重逢。”
云飛大覺不快,道:“義父!咱們都是一家人了,還有什麼爾汝之分?”鄭華道:“羅毅這人歹毒異常,萬一你生出事端,為父豈不成了毀掉你大好青春的罪人嗎?”云飛發著急道:“義父!為山便有九仞,正因你此去凶險無測,我才不放心你一個人嘛!”鄭華擺頭喝道:“罷了,我不與你說了!”他扭頭進入船艙,云飛也跟進船艙,見他倒頭睡了,自己也不好多勸,便出了艙來。秋水時至,百川灌河,兩岸渚涯之間,牛馬不辨,云飛望得出神。
思事不覺時,冷月已當空,頓感淒情無限,云飛一樁心事未遂,也不願再觸情,緩步進得艙內。鄭華酣聲正濃,云飛怕驚醒他,輕手輕腳地憩了。
紅日高升,一覺醒來,云飛沒瞧見鄭華,想再和他說清皂白,便出艙尋找,艙外哪有鄭華的蹤影。云飛大驚,忙問船頭撐槁的艄公可知義父下落,艄公道:“你義父昨晚便離船上岸了,他有一封書簡托我交給你。”云飛急問道:“書簡呢?”艄公掏出交于云飛,他拆封取出絹紙,抖平了念道:“不共戴天之仇,現今終可雪恥。羅毅為人奸猾多謀,為父不願拖累你,也許,我們再無逢面之期。遇上你,我就算死,此生亦無悔了!孩子,不要為我而哭,為父知你意志堅強!唉,吾欲乘風去,何歎人生淒!”
紙上浸濕幾處,此時依稀可辨,顯然鄭華是涕淚而書;書不盡言,一片父慈之心。云飛捶胸頓足,他何嘗不知羅毅勢大,此去凶多吉少!那張絹紙亦脫手而落,隨著淳淳的河水東流而逝。云飛尋父心切,見河岸離船不過丈許,便飛身上岸,可是東南西北都辨不清,怎生尋找?何況自己的身子都如湖海飄篷,不知著落。眼前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希望到人口密集之處能夠探得義父的音訊。
徐州官道上,行著三匹神駒,最前面那匹骕骦乘著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身著紅綾羽衣,杏面朱唇,膚肌白皙透紅。她的美貌恐怕只有雪兒才能與之抗桓,如果雪兒是青芙,那她便是牡丹。只見她朱唇微動,謂道:“咱們得再快一點,不然郭堂主會等不及的!”後面兩位少女分別乘著發電赤和奔虹赤,異口同聲道:“是,小姐!”三人揚鞭,駿驥便更神速地向前電馳。
平原空無一人,黃沙漫路,將濃烈的陽光反射得極為耀眼。倏忽前方轟然一聲炮響,土中躍起十人,將三位少女圍在中央,鐵桶一般,這十人穿著清素道袍,顯然是道尼。前方兩人拉起一根繩索惡眼倏瞪,虎視眈眈擋在少女馬前,三位少女同叫一聲“起”,便飛身離馬,在空中劃起三道圓弧徐徐落地,可憐那三匹神駒索頸遭勒,倒在地上痛苦掙紮了半會才能起來。
紅衣少女拔劍嬌喝:“爾等是什麼人?為何暗算我們!”一老尼姑冷冷道:“天人教教主的千金聰明伶俐,難道會不知我們要怎樣嗎?”此人年老卻不體衰,面色紅潤,氣宇不凡,手持馬尾拂塵,太陽穴高高突起,一見便知是內家高手。紅衣少女指認道:“你們是峨嵋派的,你是‘慧心師太’!”慧心師太道:“小丫頭眼光不差嘛!既然知道我們身份,就快快束手就縛,免受皮肉之苦!”
紅衣少女見尼姑們人多勢眾,心道:“這些人來者不善,恐怕我們不是對手,三十六計走為上!”向左右嬌咐一聲:“沖!”施展撥云輕功,驚燕一般朝前飛奔而去。慧心師太眼皮一翻,大喝道:“想走,沒那麼容易!”揚塵追來。峨嵋派輕功在武林上獨樹一幟,慧心師太功力又何等之高,須臾趕上,拂塵揮揚,一招“天籟和鳴”,塵絲似有靈性地緊緊絞住紅衣少女的左腿,她失去平衡,跌地便被兩個尼姑捆了。
兩位隨女見小姐被擒,鶯喝一聲,一招“孤雁出群”,挺劍向慧心師太刺去,可惜她們的武功更在紅衣少女之下,怎能近得了慧心師太之身。慧心師太使出峨嵋派鎮派之功“普賢拂法”第一式“雙橋清音”,她們眼前盡布拂絲,白蒙蒙的如螢縛身,轉眼間頸部被無情地劃開,撕心裂肺地慘叫一聲,墜地而亡。
她們與紅衣少女情同姐妹,紅衣少女見其慘死,鑽心一般的痛,呔道:“你這老賊尼不得好死啊!”慧心師太反手給了她一嘴巴,道:“到了我手還嘴硬!”紅衣少女臉上便留下了火辣辣的五道紅指印。
慧心師太望著蒼穹,今日的陽光好像特別火耀,遂向旗下一青衣弟子交待:“快飛鴿傳書八大門派,道天人教教主之女羅彩靈已被吾擒,再傳書一封給羅毅。一切依循原定計劃,在狼山望海樓布局,以羅彩靈為人質,激羅毅來救,咱們來個一網打盡!”弟子領命,一騙腿上了搶來的駿馬,如箭而去。
羅彩靈嗤之以鼻道:“你們八大門派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向我爹挑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等我爹來了,你們當會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慧心師太大笑數聲,道:“俗話說,邪不勝正,就算你爹武功再高,我們八大掌門加起來也足夠應付了,這次剿魔大會你們別想善終!”羅彩靈呸了一聲,道:“以多勝少正是你們這些偽君子之所為,這時說來,早已不覺無恥!哼!”
慧心師太氣得七竅生煙,旗下弟子道:“師父,不給這小丫頭點苦頭吃,她是不會聽話的!”慧心師太橫了弟子一眼,道:“住口,如何處置她應由八大掌門商議後決定!”那弟子自討沒趣地縮頭退下了。
他們一行人徐徐向狼山進發,羅彩靈雙手縛有渾鐵鎖,被蒙在麻袋里,又被點了穴道,插翅也難飛了。
江南好,風景似曾諳。此時的云飛卻無意玩景,徒步在龜背大道上行著,一群大雁從頭頂掠過,雁亦有伴,自己呢?舉目無親,數不盡的滄涼之意,不禁有感落寞吟:“斗轉長蛇蜿,青霄起波痕。嘰吱聆冥語,似諷外鄉人。”行至山林中,蒼柏孤獨,為什麼萬物看起來都是那麼淒涼!
林中葉大遮日,前方有些叫罵之聲,將云飛從怨夢中驚醒,只見兩名持刀狀漢正在威喝搶劫過往客商。那兩名狀漢,都是綠林打扮,長得卻是雙胞胎。被搶之人,則是一中年商人,萬般驚惶失措,地面灑滿了一錠錠的銀兩,身後,亦停著一輛裝滿貨物的馬車。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2:26
一匪道:“干脆一錘子砸他個稀巴爛,免得以後誤事!”另一匪點頭稱是。那弱商怎生受得這般驚嚇,跪在地上不停叩頭,道:“兩位大王,小人已將物品盡數交出,求求大王發發慈悲吧!”兩匪無動于衷,操著鏒金錘就欲猛砸。云飛此時飄身飛到,虎目圓睜,嘴里響出一聲霹靂:“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們竟然劫財弑命,真是天理不容!”不禁想起自己小時候遭萇命砍劫車之事,同景相激,胸中怒火沖天!
那中年商人見身後突然來了一個衣著襤褸的少年,就好象看見救世主一般,拼命叫道:“少俠救命啊!”兩個狀漢見云飛的輕功如云煙飄渺,心中也不禁一寒。一匪揖拳道:“我們兄弟以此為生,如不殺他,他便會去報官。識時務者為俊傑,如非要攪這淌混水的話,大家臉上都不好看!”云飛道:“好一淌‘混水’!殺人竟被稱是混水,象你們這等亂世惡人,怎能留在人世殆害生靈!”
兩匪見云飛不識相,大喝一聲,先發置人地舉錘砸來。云飛也不躲避,伸出肉臂便擋。兩把鏒金錘擊在云飛臂上,如擊磐石,震得虎口生血。兩匪這一驚可非同小可,裂眦狂叫道:“你不是人哪!”棄了錘,懵頭就跑,卻怎能在云飛的眼皮底下留生,二股鈚箭內勁直穿他倆心窩,腳還未動兩步,心窩便涼了。
那中年商人見云飛真若神人也!云飛拍拍手上的灰塵,轉頭說道:“以後要小心點!”中年商人三拜于地,誠然道:“小人姓田名旋,在湖廣作些小買賣。英雄對小人有再生之恩,請問高姓尊名,小人必銘記于心!”云飛將他扶起,笑道:“除奸扶正乃我輩之責,何必掛心。我還有要事,就此告辭了。”
經過這件暢心事,云飛不再一蹶不振,腳底便如離弦之箭,射將而去。田旋從身上摸出一把銀兩,慌忙喊道:“無以表謝,望大俠哂納!”可是大俠卻連個人影都不見了,自己則如同作了一場驚身噩夢,待在原地索味盎然。
那時宋元交鏖,些許宋兵不敢上前殺敵,散兵游勇逃下陣前,猖獗一方,專靠打劫過往客人為業,無辜行人因此失財者猶如風惹篷絲,萇命砍與峱巎兄弟不過是響馬中的九牛一毛。古話有訓:草禾弗法,則害禾谷;盜賊弗誅,則傷良民。
云飛走了幾里路,腳下也放寬些,也許是武功太高的本能反映,總覺得身後有一雙睃眼偷偷地盯著自己,可回身突看時,卻又毫無人影,不禁搖頭自疑:“難道說我思念義父心切,心中恍惚所至嗎?”自解自嘲,不由歎笑一聲。
可路行得長了,這種被窺視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渾身上下有一種被禁錮的感覺,極不自在!他決定一探究竟,干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倚著樹干,閉上眼冥聽四周的動靜。云飛的內功此時絕非昔日可比,正所謂人心與天地合一,物所至則神所歸,就算大自然中多麼細微的呼吸聲,他都能清晰地分辨剔出。
果然本能是對的,東南處相隔五丈遠的地方傳來一絲呼呼的人氣聲,云飛心中犯思:“我又沒結什麼仇怨,為何會有人跟蹤我?”精目望去,原來人影藏于樹後,尚未露形。云飛微微一笑,忖道:“好,他要玩,我便陪他玩玩!”驀然身形如長虹貫日般疾速沖天,無意賞瞰群小,又如鳥雀斜翔至那人身後。
此舉快如電光火石,那人尚未知覺,云飛的人影便如鬼魅般飛到,那人嚇得驚叫一聲,向後匍匐而退。云飛定睛端詳,原來是一個和自己年紀相當的小丫頭,滿臉油黃,身子髒垢,頭上還豎紮著兩支彎彎的小辮兒。云飛道:“你是誰,干嘛跟蹤我?”那小丫頭定下心神,把嘴一撇道:“哎呀!道路大家走,你憑什麼說我跟蹤你!瞧你臉上疤子拉痧的,長得這麼丑,少臭美啦!”
云飛被她珠連炮般的尖詞銳句說得鯁了嘴,摸了摸臉上,駝鄭華出洞時劃傷處僵硬如石,臉上也和下雨時的浠泥混在一起,肮圬滿面。云飛暗自輕笑,道:“喂!人長得好看不好看是天生的,就算我丑,你也不能鄙視我嘛。況且你也不怎麼樣啊,嘿嘿,象個黃臉婆。”
小丫頭氣得柳眉星豎,叉著細腰叱喝道:“好你個癩頭鬼,這樣汙蔑人家!”云飛不禁笑道:“是你先汙蔑我,你還有理了!你這麼狠,今後哪有人會要你?”那小丫頭扭囁了一聲,甩著小手突然啕哭道:“唔~唔~你見人家是一個女孩子,你就好欺負人家!人家不過按實說你兩句,你就用這麼惡毒的話重傷人家一顆弱小純潔的心靈!唔~唔~”
云飛被她搞得真是哭笑不得,也只好軟下心腸,道:“好啦,好啦,別傷心啦!其實你長得真是美若天仙,昭君西施無法比,月上嫦娥招妒忌。”她非但沒止淚,反而哭得更傷心了,高聲抽噎道:“你還在諷刺人家,說風涼話!”云飛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真想一走了之,剛入江湖一日就無緣無故惹來一身爛頭賬,道:“是我不好,我又說錯話了,其實你將臉上的黃垢除去,就一定很好看!”她一聽這話,即刻收涕轉笑道:“這話還差不多!告訴你吧,外面這麼亂,一個女孩子單身走動很容易碰到壞人的,我只好忍痛將自己化妝得丑些,這樣才會安全。真是的,你知道個甚麼!”
云飛點頭稱是,又問道:“那你不怕我是壞人麼?”她歡笑開顏道:“你說一個救平民與刀鋒上的大俠士會是壞人麼?”云飛一拍腦袋,道:“我為什麼會被人跟蹤?原來都被你給瞧見了!”她嘻嘻笑道:“所以說,跟著你就一定安全。我叫酈鶯,你叫什麼名字呀?”云飛無諱答道:“我叫云飛。”酈鶯笑道:“我欲往武昌城姑媽家去,你反正也沒事,就暫時作我的保嫖吧!”說完便強拉硬扯地將云飛拖上了路,云飛腦中一團迷霧,心道:“你怎麼知道我沒事呢?”遇上她這樣的女孩,也只好認命了。
她蠻有興致地道:“我今後呀……要找一個武功高強,英俊神武的大俠作丈夫。我的心哪……只許給最好的男人!象你這般雖然武功不錯,可是面目惡心的人我才不要哩!”云飛搖頭歎道:“難道一個人的面容就那麼重要嗎,有的人面如春花,卻心比蛇蠍,與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會有幸福嗎?”
酈鶯聽得咧著嘴巴,重重地朝云飛後背一捶,嗔道:“討厭鬼又在說我壞話嗎?”云飛急得雙手亂舞,道:“啊!我怎敢哪!你誤會了,誤會了!”酈鶯哼了一聲,續不作答。云飛心道:“我還是不要說話為好,免得做受氣囊。”
酈鶯一路指東道西,真如鍋里煎豆腐──噼哩叭啦,有著說不完的話,扯不完的經,云飛對此深感卿佩。她先說了一個灶神窮蟬的故事,又說了某某家的大豬下了三只腿的小豬,瞎姑子嫁了王麻子,某某左腿瘸了被大夫鋸了右腿等等一系列陳谷子爛芝麻的故事,也不知真的假的?你可別說,還蠻好聽呢!云飛則明哲保身,不發表議論,要麼嗯一聲,要麼笑一下,酈鶯只當講得精彩,直吹得老虎都可以在街上烤羊肉串賣!兩人行了幾十里山路水途,未逢到一個壞人,云飛倒似個陪襯。
落帆黃鶴之浦,罷船鸚鵡之洲,上了黃鶴磯,總算進得武昌城。龜山、蛇山遙遙相望,有安遠樓、黃鶴樓、琴台等名勝。那黃鶴樓在蛇山的黃鶴磯上,相傳三國孫權時已有此建築,因仙子安乘黃鶴過此而得名。但見城門庸開,路人擁踵。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城內行人匆匆而過,不惜奔忙于異地他鄉,非為此,複為何?
剛入六街三市,迎面便有一錦衣公子朝酈鶯跑來,笑咪咪道:“鶯妹,你可回來啦!”張手就要牽她袖口,酈鶯一記勾拳將他打趴在地。地上的“大”字顫顫說道:“我,我堂堂蔣家公子,有什麼地方配不上你?”
云飛笑道:“你好粗魯喔!”
“哎呦,好痛!”挨她一下是定然少不了的。
和這丫頭一起哪能沾得一點好處,路旁一座府宅聳立,她一見到家便說道:“啊,總算到家了!真累死我了,本來你一路保護,我是應該請你到家里坐坐的,但你跟著我既沒干什麼,也未碰到麻煩事,而我又跟你說了那麼多好聽的故事,所以各不相欠啦,咱們到這里就此分手,後會有期。”不管云飛高興不高興,她蹦蹦跳跳地揮著手便跑進府里,只剩下云飛一個人呆得半晌。
云飛的肚子里面已經咕嚕咕嚕奏起樂了,想去敲門討她一頓飯吃,又拉不下臉來。街上雖然熱鬧非凡,聲音聒耳,但他早已沒有心情游玩,躑躅街頭,胡亂尋得一家客棧,轉步走了進去。店小二見云飛髒兮兮的,衣服破爛,臉上還被劃得傷疤累累,生怕他把別的客人嚇跑了,忙過來吆喝:“窮小子,別到這兒討飯,我們沒錢給你!快滾,快滾!”云飛一抹臉,的確是個又黑又丑的乞丐,又摸了摸身上,可惜一文錢也沒有,興歎一聲,垂頭走了出去。
走到街上,那些賣饅頭的卻又不安分,這時個個大聲叫道:“白饅頭啊,一文錢一個!”云飛聽著難受,瞧著雪白的大饅頭卻更難受,肚內的造反越來越嚴重了,卻又如何是好?
“你行行好,給點錢吧!”云飛聞聲望去,一個乞丐正向一位商賈尋乞,那乞丐很年輕,身著黃麻罩,腰系一條皂環絛,腳靸尖頭破屐。蓬發雜垢,瘦臉黑黃,不辨其面容,頭發油亮反光,眼睛卻很有靈氣。他右手端一頂破觥,打著蓮湘,嘴里唱著《蓮花路》,雖不倫不類,倒也優哉悠哉的。
只見那個商賈停住腳步,在身上摸將起來,不一刻便摸出一錠白物。青年乞丐喜得眉開顏笑,唱著喏:“您真是一個好心人咧,就是觀世音大菩薩也沒您這副心腸,給這麼多,將來必有好報!”伸出黑手便欲去接。那商賈搖搖頭,隨後將白物放入袋中,續摸起來。青年乞丐以為他要給多點,手便仰得更高了。商賈一拖手,拿出一串銅錢,青年乞丐的臉色黯了下來,嘴里只嘀咕:“這一串銅錢怎比得上剛才那白花花的一錠銀子!”可那商賈卻解開系繩,取下一枚銅錢,放入青年乞丐那雙高捧的手心里。青年乞丐似乎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干嘴顫道:“這個……”商賈也不理他,匆匆辦自己的事去了。
云飛為了填饑,也只好礙著臉皮羞,向別人行討:“你行行好,給點錢吧!”那青年乞丐看見云飛,一臉狐疑,走過來搭話:“這位兄台不是本地人吧,既然行乞,就要守我們這里的規矩。”云飛答道:“你說得對,我不是本地人,名叫云飛,這還是第一次來武昌,單身一人,甚無依靠。”青年乞丐從頭到腳打量著云飛,過一會兒道:“我叫李祥,乃丐幫中人,看你可憐,如想討到錢,就跟著我吧。”說完轉身便走,云飛忙緊隨其後,心道:“遇到好心人,總算能將肚子填飽了!”
他們沿著麻石大道深入下去,李祥唱著小曲,行至一座豪華輝宏的酒樓前,樓名“青鸞閣”。李祥定了身子,一個接一個地乞討,可是給錢的人卻是少之又少。云飛計上心來,向藥店掌框尋得一紙一筆,即在紙上撰有些許大字:“元虜逆天而為,雙親皆遭暴殂,孩兒流落于此,餐風飲露,無依無靠,只求溫飽一餐,諸位官人,請高灑熱情,慷慨解寒,小子有生之年定不忘厚饋!”
云飛將紙鋪于膝前,自己則掩面而泣。詞情感人至極,路人又見他弄得鵠面鳩形,紛紛投錢在他面前,聞得一中年婦人歎道:“這可憐的孩子!”一壯漢怒道:“元狗,總有一天要你們好看!”不一刻,已足了一二十文錢。云飛則迫不及待跑去買了幾個饅頭,狼吞虎咽地食了。
李祥驚異地望著云飛,豎起大姆指道:“有一套!”云飛笑問道:“我有作乞丐的資格麼?”李祥點頭道:“這就帶你去見長老。”云飛喜得隨之而去,要知道丐幫耳目滿天下,定可查得義父下落。
李祥走在路上當然不忘本行,逢衣著華麗者便乞,卻給少棄多,更有甚者,一大漢自恃身強體粗,一掌推開李祥,罵道:“臭要飯的別把晦氣帶到老子身上!”李祥被他推得踉蹌後退幾步,幸得云飛見機將之扶著。李祥非尋常散丐,乃堂堂丐幫弟子,靠山頗硬,劈頭蓋臉地罵道:“狗屎王八龜孫子臭蛋!死日的不給就算了,還竟敢動你爹,要知道俺們兄弟五十萬,連皇帝老兒都要依靠俺們,他娘的苕(毛必)!”云飛眉頭一皺,暗責李祥罵人怎如此難聽。大漢聞言大怒,喝道:“你個小要飯的敢罵老子,吃老子一拳!”拔拳即打,云飛暗中破空彈指點穴,大漢突然間便似吃了笑藥一般,呵呵哈哈地爆笑起來,淚如泉湧。李祥拍手道:“因為你不是個東西,所以你辨不清南北!我的好玄孫,吃你爺爺一腿吧!”李祥伸腿把大漢絆得屁股開花,路人看得哄笑。“云飛,咱們走!”李祥掂開臂膊,邁出大步,云飛搖頭輕笑,隨之步履。
李祥摸了摸肚腹,笑道:“我也有些餓了,看我怎麼弄吃的!”言罷走到一個賣包子的攤前,拿起一個又大又白又淨的包子,問道:“老板,包子多少錢一個?”老板把眼一抬,沒好搭理道:“兩文錢一個。”李祥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太貴了。”說罷便將包子放回原位。可包子上卻留下了李祥的黑五爪印,就像梅花點一般。老板見到正欲發火,思量對方不過是個乞丐,道:“算了,算了,你拿去罷!”李祥千恩萬謝地接了,咬了一口,還望著云飛笑哩!云飛嗤了一聲,腦中倏地觸動昔日偷燒餅之事,又感又歎。李祥拍著他的肩,道:“干什麼呀!看著我有吃的也不給你弄一個,生氣了?”把包子遞到云飛嘴前,道:“罷了,罷了,把我這一半拿去吧!”云飛見他誤會了,忙推不用。李祥嘴里直嘰噥:“給你又不要。”嘰噥完又狠咬了一口。
李祥見一個七八歲的小乞丐歪靠著牆哭,碗里空空,便問道:“你怎麼了?”小乞丐拭著淚道:“我的錢被人搶跑了。”李祥勃然大怒道:“爛屁眼的王八羔子,乞丐的錢也搶!”雖然肇事者已逃遠了,還是本能地四處張望,又當街罵了一通,把自己討來的錢撥了些在小乞丐的碗里,問道:“吃了沒?”小乞丐搖搖頭,李祥叮囑道:“世道很亂,再要小心點啊!”小乞丐謝過之後就跑去過中了。云飛覺得李祥雖寒磣,卻頗有風范,故意問道:“你好不容易討來的錢,就這樣輕松送人,不覺得吃虧麼?”李祥笑道:“只有幫助別人才能得到別人的幫助,所以幫助別人實際上就是幫助自己。我也嘗過沒錢挨餓的滋味,也許是同病相憐吧。”云飛聽得不住點頭。
兩人穿過幾條街,到得一座破房子前,李祥轉頭向云飛道:“就是這兒了。”進得房內,里面臭得要命,卻還有一個中年胖子躺著睡覺,李祥低聲道:“弟子李祥參見劉長老。”劉長老打了個哈欠,嚼著舌頭道:“什麼事啊?”發現了云飛,忙撐著一根黃竹棍起身,道:“他是誰呀?”李祥哈腰道:“劉長老,這位是我剛結識的兄弟,名叫云飛,他願加入我們丐幫,特來引見長老。”云飛則丟了一禮。
劉長老將云飛略為打量,道:“這麼個丑小子,除了我們丐幫,恐怕也沒人會收留。看李祥的面子,我收下你了,明日給你正式插旗入門。”云飛躬身一揖,道:“多謝劉長老,有什麼事情只管吩咐我做。”劉長老一指李祥,道:“以後你好好關照他。”這時,一只白鴿擦梁飛來,落到劉長老手中,腳上緊緊綁著一筒紙條。
劉長老撕下紙條,打開一窺,神色突然嚴肅起來,道:“兩日後,狼山會有一場震憾武林的大事,幫主有令,我得盡快趕去相會,那禰有行與駱大海也來不及通知了。”歎了一聲,道:“李祥,你和我一起去吧。”李祥高興得躬身一拜,喏道:“弟子聽命!”云飛忖道:“一場武林大事?該不會是我義父與‘天人教’教主羅毅的生死決吧?我不能錯過,我要幫義父!”忙插上一句:“劉長老,是什麼事啊?”劉長老道:“你這小子話還不少啊。”云飛臉一紅,道:“劉長老,弟子沒見過世面,也帶弟子同去吧!”李祥道:“云飛初入我幫,還未見過本幫幫主之威顏,這次有緣,就讓他見識一下吧!”劉長老斜眼端祥云飛,又望了望李祥,道:“就依你們,事不宜遲,即刻動身。”云飛向李祥丟了一笑,大聲道:“弟子聽命!”三人便從武昌徐徐向狼山進發。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3:01
第十九回 仇恨歡愛因情萌 風云武賁緣義起
三人跋山涉水行了一日,劉長老略覺疲困,李祥則腳力不濟,早已累得受不了,喊幾次休息就被劉長老訓幾頓。云飛只要吃飽喝足就有使不完的力氣,毫無倦累之態,又不善偽裝,這件事兒倒把劉長老給搞迷糊了,轉頭見云飛的太陽穴平平,不像是個內家高手。說也好笑,他哪里知道云飛有過奇遇,任督二脈與奇經八脈皆以打通,看起來就和常人一般。
劉長老左思右想就是悟不出個道理來,停下腳步,問云飛道:“你會武功嗎?”云飛不願泄露身份,丟師父的臉,答道:“弟子略懂皮毛。”冷不防劉長老一指插入云飛的“胸鄉穴”一探,云飛知他要試自己的功力,便從容應付,他的功力隨心而發,隨意而收,不讓真氣在體內流動。劉長老查得云飛體內風平浪靜,只是平凡人一個,連連搖頭道:“真是怪事,這小子的體力竟像牛一般!”李祥上氣不接下氣道:“云飛……我真想……想要你……這雙腿!”
云飛思量義父明日可能在狼山與羅毅決一生死,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相助,不禁越走越快,把劉長老和李祥拋在腦後。劉長老大喊道:“云飛!你走在我前面,是不是職位比我高啊!真是沒大沒小的!”云飛初入江湖,哪懂這些閑規散矩,連忙停下腳步,等劉長老過來,賠禮贖罪。劉長老白了他一眼,大步走向前。
只見李祥彳亍搖晃,不停用袖揩汗,甚是可憐,云飛停步道:“你要是累,不如我背你一程吧!”李祥大喜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急急縱上云飛的背。云飛背起李祥而步伐絲毫不見遲慢,劉長老便瞧得越發不可思議了。
話分兩頭,且說鄭華帶著滿腔的仇恨飛奔了數日,就像蒙了眼的馬,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全然無畏!天人教總舵幕阜山,號洞真太玄之天,地處鄂州平江縣。此刻正值辰時,此山近在腳根,山峰雖峻,在鄭華的眼中卻是不屑一顧,他一口氣踏著青石山路直沖上山,途中被兩名天人教弟子擋住去路。見鄭華滿臉殺氣,已知情形不對,抽劍戳指,厲聲喝道:“你是何人?竟敢亂闖幕阜山!”鄭華見到天人教教徒便一肚子無名火氣,這兩名弟子也只有怪自己倒黴了,只見鄭華的身影如狂風般從他們身間呼嘯穿過,那教徒也就莫名其妙地栽下身去。
不到一炷香的光景,幕阜山上殺聲四起,鄭華已經到了天人教總舵天佛堂。無數天人教弟子將鄭華圍起厮殺,卻一片接一片地倒下。天人教徒眾皆是血氣方剛之漢,他們雖落下風,卻依然斗志盎揚,齊聲怒吼道:“天人合一,舉世無敵!怒海瀾濤,勢如破竹!”邊喝邊舍命撲向前來,鄭華蓄勢于掌,眉沉目鄙道:“哼,今天倒要看看,羅毅一手創辦的天人教有多大下數!”下的殺手愈發重了,不一刻,幕阜山便荒尸堆野,血流成河。
教里突然躍出四人,正是“風、雨、雷、電”護教四魁,皆是白眉花須的耋翁。鄭華如視天仇之人,激憤叫道:“當年你們一起將我打下山崖,今日我要你們血債血償!”護教四魁異口同聲道:“敗軍之將,何敢放肆!”一齊舞掌拍向鄭華。鄭華毫不畏懼,雙目睖睜,大喝一聲:“好!先拿你們開刀!”掌心上漩渦千轉,使出了“乾坤混元掌”,此掌乃當年鄭華橫霸武林時的殺手锏,天下能接住他三掌的屈指可數,這時使出,威力較之數十年前更為威猛厲烈。
掌風呼嘯著,化作千萬鋼劍飂戾刺來,猶如江海倒流,那護教四魁單薄的身體怎能接得住!可是接不住也得接,他們知其厲害,縮身使出連體內功,四人排成一排,居後者持掌于前者之背,用四重內功接住了那排山倒海的一掌。
兩條風卷巨龍,叱咤相拼,龍嘴之間顯出一團豔紅之光,猶如雙龍戲珠一般。四周房屋上的片瓦整盤拔起,飛沙走石混絞亂竄。護教四魁頭發倒豎,面色鐵青,縱然他們的功力聯成一體,使出赑屃之力也依然不是鄭華的對手,漸漸喘息如牛,臉紅漸赤。鄭華冷笑一聲,續添一分內力,一聲破天荒的驚蟄之震,直恁恁地驚動天曹,煞卻地府,四魁被震得飛起,撞壁而落,皆受了極重的內傷。
鄭華廢了四魁,心中大為暢快,大吼道:“羅毅,快給我滾出來!”這句獅吼夾著他蓄積了幾十年的悲憤,一齊發泄出來,回蕩殿中久久不絕,有不少天人教弟子受不了霹靂般的音撼,雙耳充血而亡。
“鄭兄,我就知道你還活在人世。唉,三十年的老賬,今日也該有個了斷了。”一句迎空之語飄渺沉重地傳來,此聲洪亮懾人,世所罕見,可見此人內功極高。鄭華極目瞥之,果然是天人教教主羅毅從青簾後沉步踱出。
鄭華見到羅毅,兩眼噴出可以溶化一切的悲恨火花,髭髭巍巍鐵須戰抖,這幾十年來的恨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歲月如雪染白頭,更如無情的刻面刀,現在的金鱗雙蛟都韶華已逝多年,羅毅見鄭華比自己更顯衰老龍鍾,不由淒歎一聲。
這時,有一天人教弟子不要命地躍進殿中,大聲報道:“教主,有飛鴿傳書!”羅毅撒手道:“有天大的事以後再說!”那弟子慌慌張張地應聲而退。鄭華握緊拳頭道:“羅毅,今天就是你的壽期!”羅毅道:“鄭兄,我知我有負于你,如今,唉,我也無話可說,你要殺要剮就隨你吧。”說完雙眼一閉,准備受死。鄭華當是羅毅搞的迷魂陣,哈哈笑道:“好,既然你這麼坦白,我就給你一個痛快!”呼喝一聲,使出十成內力向羅毅擊出一掌,羅毅絲毫不退縮,屹立如雕。剛才護教四魁一齊也被鄭華打得受了重傷,而羅毅卻用肉身相迎,卻不是以卵抗石!雙掌擊在羅毅胸口上,紅光顯在鄭華掌上,羅毅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禁向後退了三步。鄭華鼻噴龍喘,昂聲道:“好!大丈夫敢作敢為,鄭某佩服,再接我一掌!”運足十成內力,掌風呼嘯拍來,絲毫不留情面,羅毅若再受掌,非死亦殘。
“不要啊!”溘然一位衣著華鮮的婦女飛身挺劍擋在羅毅前面,雖然年至五旬,亦掩飾不住昔日的亮麗風韻,乃羅毅之妻阿遙。這時,羅毅的神情更加沉重了,殘喘道:“阿遙,鄭兄在谷底受了天大的淒楚,都是拜我所賜,今日就讓他成全我吧!”羅夫人抱著羅毅,痛哭道:“夫君,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釀成的大錯!”續向鄭華懺訴:“鄭大哥,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當年,你與我夫君比武,我怕他會失身在你掌下,就吩咐護教四魁和我一齊躲在石後偷窺,你們撕殺了一日一夜還無結果,我見你的體力勝于夫君,怕夫君有閃失,便與護教四魁一齊出手將你推下山崖,你的體力不支,無法抵擋,所以就……”她已知自己鑄成彌天大錯,已無法彌補,淚如雨下道:“你要殺就殺了我吧!不關我夫君的事,情由始末他當時絲毫不知!”一個字一個字如鐵釘般釘在了鄭華的心坎上。
鄭華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萬招以後,鄭華的雙指正欲擊中羅毅的五樞穴,突然山石後一紅衣女子帶領四名青衣衛士殺將出來,像發了瘋似的將自己逼往崖旁。羅毅高聲叫道:“阿遙,你這不是陷我于不義嗎?”鄭華氣得氣竅生煙,大罵道:“羅毅,你找來了幫手還想推卸責任,你……你這個卑鄙小人,虧得你我兄弟這許多年。罷罷罷,算我生有此劫,看走了眼!”心一分神,猛然中了護教四魁的四塊鐵掌,激得鄭華血脈逆轉,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羅夫人一刀砍下,鄭華身體一冷,左手也脫支了。羅毅大驚道:“不要啊,阿遙住手!”鄭華只覺天昏地暗,頭暈耳鳴,腳下登跐,栽身崖中。
鄭華漸漸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望著羅夫人,滿目蕭然道:“我們相識十余年,那年孟冬,嶓塚三老尋釁于你,我將你救于虎爪,你對我……”沉吟一陣,粗喝道:“也下得了這個辣手!”羅夫人猶如芒刺在背,道:“鄭大哥,對不起……”連說這句“對不起”都不敢大聲。鄭華眉峰雙鎖,額蹙千痕,道:“好,既然是羅夫人的主意,你又斷了鄭某左手,那麼受我一掌,咱們的恩怨一筆勾銷!”羅夫人撲通跪下身來,淚流滿腮道:“多謝鄭大哥不殺之恩!”鄭華也不答話,徐徐走近身前,運了五成掌力,因她是女子,掌雖臨空,卻遲遲沒有下手。
羅夫人咬緊牙關道:“鄭大哥請快下手吧!”鄭華想起了幾十年的辛酸往事,閉上雙眼,單掌拍中了羅夫人的後背。羅夫人功底還算不錯,再加上鄭華手下留情,方才撿回一條性命。她只是哀叫一聲,栽倒下去,雖然受了重傷,仍然艱難地謝罪:“多謝鄭大哥不殺之恩!”鄭華一撒手道:“罷了,罷了!”轉身飄然離去。
羅毅看在眼里,雖痛入骨髓,也無臉阻攔,捂著胸口,腳步沉重地走到夫人身旁,抱著夫人,道:“阿遙,你沒事吧?”羅夫人也緊緊地搭著丈夫的身體,道:“這幾十年來,我每日每夜都在內咎,今日,總算讓我解脫了。”羅毅歎了一聲,抹掉夫人嘴角的鮮血,兩人總算熬過了難關。
羅毅忽然想起有飛鴿傳書,一聲令喝:“把飛鴿傳書遞上來!”那弟子本在門外候著,聽令不敢怠慢,急步入室雙手奉上一封綢書。羅毅接過一觀,書中云:“羅教主神功蓋世,稱霸武林,總與吾儕八大門派有嫌,吾等雖為正派,講義論理,卻也不願被人跐入腳下,特請羅教主九月十三日到狼山望海樓一會,恐有變,持令嬡于手,還望多多包涵,八大門派上。”羅毅直氣得臉上火燒火燎,道:“八大門派!哼哼,在我眼里,不過一灘陰溝淤滀!想聯袂找我挑釁,我羅毅豈會寒了他們!望海樓我當然會去,卻為何要挾持靈兒!名門正派,哼,沒一個好東西!”
羅毅本來就受了極重的內傷,一時氣血沸騰,經脈便傷入膏盲,虧得他武功已入化境,能及時調息,方才沒有震斷經脈。他看了看在地上躺著的夫人,想了想自己以前做過的憾事,又念著現在受苦的女兒,心中叫苦不迭。沉悶的腦中倏然一驚,急向邊廂的徒眾勒令:“今日九月十二,啊,你們快去通知五大堂主,事情急迫,叫他們火速趕往望海樓,無論如何也要救回靈兒!”又向幾個未受鄭華之傷的香主吩咐道:“譚香主、沈香主、于香主,你們扶護教四魁去密室療傷;瀘香主,吩咐下去,我與夫人即刻運功療傷,任何人不得來打擾;邙香主,你去招集所有弟兄,一齊趕往望海樓!”各香主皆領命而去,羅毅壓下一口悶氣,抱起夫人沉步走向密室。
再說云飛一行離狼山越來越近了,劉長老也告訴他們狼山上這場武林盛會乃八大門派與天人教教主羅毅之戰,云飛聞見有羅毅加入,不禁竊喜,也許就能見到義父。
李祥見官道和小路上的武林人士蟬聯不斷,道:“哎呀,這麼多人趕往望海樓,這個武林大會可真是熱鬧非凡,百年難見啊!”云飛笑道:“八大門派名冠天下,今日我倒要仔細瞧瞧。”劉長老把那黃竹棍往地上捅了一捅,道:“八大門派的掌門,個個武功高強,就拿我們丐幫來說吧。”說起了本幫,劉長老臉上的傲氣更加濃厚了,道:“幫主祈蕭的三十六路打狗棒如雨如風,棒圈內,嘿嘿,蚊子也別想活著出去!”李祥張大嘴巴道:“原來咱們幫主這麼厲害啊,可我的武功怎麼不行呢?”劉長老哈哈笑道:“要是幫主肯傳你一招半式,你一輩子都受益無窮哩!”李祥握起雙拳道:“我今後一定要達到幫主的武功境界!”瞎高興一陣後,又問云飛:“云飛,我的願望能實現嗎?”云飛笑道:“當然了,你以後比幫主還厲害呢!”李祥樂而無憂,被云飛背著又格外舒服,如在仙境之中,劉長老送給李祥的只是輕蔑的一笑。
林木蔥蘢,山溪碧淌,三人終于行至狼山腳下,狼山不算很高,眺眼可見望海樓。山上的武林人士卻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不僅是八大門派,連一些三教九流的幫派也來觀這百年難遇的武林盛事。到底是八大門派武功高竿,還是天人教聊勝一籌都不得而知。所有人對鄭華大鬧幕阜山以及羅毅受創之事都不知曉,正派人士個個神情嚴肅,如臨大敵,雖然人數眾多,卻很沉悶,不少人拿出汗絹擦面。
云飛尋父心切,掃目辨之,人山中哪有鄭華身影,心念雖急,卻又無可奈何。云飛放下李祥,跟著劉長老在人群中挨來擠去,劉長老碰到了一些正派人士不時也道兩句客套話。
越往里面擠,越是人頭簇簇、馬首相挨,三人好容易到得山上。云飛見一人高大神武,手執玉竹棍,正和一位橘皮臉兒的老道談得起勁。“公孫兄哪,你見我們今日之勢,壯闊波瀾,管保天人教能來不能回!呵呵~”“那當然,羅毅武功再高,有我們祈大幫主在,還用怕他嗎!哼哼~”“哪里,哪里!你們崆峒派的摧心掌更能使羅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時候‘龍鱗鎧’到手,公孫兄可不能獨吞喔!”“祈兄真會說笑,咱們現在也不能掉以輕心,萬一不敵,將羅彩靈這張王牌拿出來逼羅毅交出藏寶地圖,豈不妙哉!哈哈哈哈~”
兩人吠形吠聲,云飛聽得不太舒服,可能他不喜歡無辜之人受傷吧,到了這里,無時不刻不是在尋找義父的蹤跡,可是獨獨不見鄭華之身。他想,義父該不會在半路碰上羅毅打得不可開交吧,為此急得額生虛汗。
耳邊傳來幾句熟悉的話語,云飛聞聲望去,師兄楊濤和師侄楊峰也在這里,只是陶景環患了熱疢之病,在山下的客棧中調養。云飛蓬頭亂發,衣著破離,黑臉又被劃傷,顯然一個乞丐相,所以他們認不得。為了避免楊濤父子,云飛倒也不敢正眼尋望他們。
劉長老見幫主聊得起勁,不敢打擾,帶領云飛、李祥到一旁候著。日高消影,只見最高首的慧心師太從白虎椅上站起身來,打破這難熬的沉寂,高聲念道:“各位武林同道,剿魔大會現在開始!”眾人見慧心師太發話,都屏心靜氣聽著。在兩年前,武林正派為對抗元兵和天人教,推舉慧心師太為武林盟主,故對她尊敬有禮。
慧心師太初次掛帥剿魔,威風凜凜,高昂說道:“現已到午時,而天人教的妖眾還未到來,咱們就先審妖女羅彩靈!”叱咤一聲,喝道:“帶妖女上來!”話聲剛落,兩名峨嵋女徒從樓軒內推出一位五花大綁的少女。這天人教在江湖上稱龍稱虎,羅毅的女兒到底是啥模樣兒,從未有人見過,群雄嘴里都吞了一口涎,忙哈巴巴地極目望之。只見那少女十六七歲年紀,眸如琅萱,面色芙蓉,雖未敷粉,卻春光四射,豔而不妖。紅火的綢衣更是將她映得鮮豔奪目,美容可謂寰中少有,世上全無。她蓮步盈盈而出,怨目一掃挨挨劄劄的群雄,群雄無不定睛,對之神馳情往,為之眼餳骨軟。只見她痛苦地扭了一下被捆的雙手,群雄見她受苦,皆覺罪過罪過!
古人贊牡丹有詩:傾國姿容別,天然休自虛。葉如斜界紙,心似倒抽書。也不過如此吧。
李祥見到羅彩靈,心中被她所散光芒照得雪亮透澈,兩只眼睛在她身上不停地打轉,好象要把她通身看穿。正應了“天涯猶有夢,對面豈無緣”這句古語。
云飛見到羅彩靈時,心中便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這便是他們宿命的相遇,有文為證:
刁蠻少女花中極,天生俏嬌容,萬人拜捧,不屑瞟臨。不要君好顏色,只慕好性格。不在乎心有她愛,只惜割舍情半,得容心處。可憐遭棄,不敢絲怨,只敢終日苦情埋于心。云在天,我在地,到頭來,身心空許。對人家喬作嬌模樣,暗地里癡淚千行。命不該相逢,相逢何處不言愁。兩脈血溶處,更是風波際。不惜處子,火毒煎熬。護郎獻身終無恨,為君至死求真吻。化作七色花瓣,三蝶逐蕊里。
云飛覺得羅彩靈不過是一個初入塵世的少女,這樣待她太過份了;羅彩靈卻在想著父親馬上就要來將這些自命不凡的偽君子殺盡,心中期待不已。
慧心師太指著羅彩靈的鼻尖,恨恨說道:“你們天人教作惡多端,今天就先讓你這小妖女嘗嘗惡果!各位掌門,怎麼處置她,就請拿個主意吧!”少林住持淨覺大師口宣佛號,只見他披件一丈二尺來長的赤紅袈裟,撥著伽楠念珠,念道:“天人教殺了我寺僧徒一百零八名,依貧僧愚見,佛法雖善,但天人教無惡不作,給人間釀下無窮後果,此女貴為天人教千金,應殺。”淨覺大師年過古稀,已得佛家三昧,乃是位阇梨,所吐之諦眾人皆服。點蒼派掌教“平空一劍”左行天也站出來,只見其七十往上年紀,道:“淨覺大師的話一點不錯,此女的確該殺。”李祥只聽得心頭一涼,群雄中亦有不少人聽得眉頭直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3:27
丐幫幫主祈蕭一眼就對羅彩靈有了巴巴心,烏珠兒一轉,揖拳道:“大家請聽小弟一言,此女殺不得!”群雄聞言都費疑地望著祈蕭,慧心師太道:“祈大幫主,請問其詳。”祈蕭一摸長須道:“大家對‘龍鱗鎧’一定不陌生吧!”一聽到“龍鱗鎧”,群雄無不咦了一聲,驚訝奕奕。祈蕭一攤手,道:“關于龍鱗鎧的藏寶圖,就在羅毅手中,這點我能確認。”眾人對這塊唐僧肉覬覦已久,便將目光轉向了怨眉緊鎖的羅彩靈。羅彩靈冷笑道:“不錯,藏寶圖就在我爹手上!我把話說亮了吧,就算殺了我,我爹也不會把寶圖交給你們這些禽獸!”祈蕭大笑道:“豆入牛口,勢不能久。到時候你爹一來,你再看他會不會交圖!哈哈~”
青城派掌門青衫客咳了一聲,道:“既然武林至寶在羅毅之手,咱們對于羅彩靈就不要操之過急了,不如先逼羅毅交圖,再把他們父女倆的魂一齊勾了才是上策。”羅彩靈聽得羞怒相激,叫道:“你這臭牛鼻子別得意,我爹即刻就到,那時有你好看!”李祥笑道:“想不到這次武林大會參加的動物可真不少,人、豬、狗、牛、羊、雞,樣樣都有!”云飛聽後苦笑,見到青衫客便大為不快,干脆不去瞧他。青衫客身旁佇立著自己的恩師隗洛英,隗洛英看起來明顯成熟許多,原來白淨的臉上現也生出虯長胡須,不知他與申月姑娘的一段情現在如何了?
云飛又見到金榮、代贏在那兒說笑,不由得回憶起在青城山上的幸酸往事。大師兄中了自己的百毒神掌,身體也該複原了吧;代贏還是那般令人看了就起雞皮疙瘩。邢鳴風因臨安的公務冗忙而未能參加。隗洛英、俞松林和梁建興都默默地佇立在人群中,雖然很不起眼,但他們對云飛來說確是非常重要的人,云飛真希望現在能沖下去與他們相認,互道甘苦,可又不得不待在原地。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山下遽然牛角號吹,接著殺聲四起,原來天人教五大堂主帶領兩三百名教徒趕到,已和正派人士彀殺一通。山上慧心師太大喝道:“妖人范境,汝等還看甚麼,一齊殺下去!”自己首當其沖,揮手之際,眾位掌門各帶領著門下弟子拔塵下山,凶怒鼎沸,虎撲豹抓,血濺尸橫,草木發戰。那五位堂主倒也驃勇,片刻便讓八大門派的幾十名弟子見了閻王。那些掌門皆大怒,采取包圍之勢,先是以二敵一,再變成以三壓一,以四打一,以五欺一,終于將天人教妖人堂主盡數鎖捆,真好神勇也!那些天人教教徒則全成了刀下鬼,倒在血泊里。云飛不忍觀看,將頭扭到一片,李祥則被如此壯觀的場面折服,暗歎自己功淺不能參加。
五位堂主被扔上台,成了籠中之禽、檻中之獸,只得任人宰割。羅彩靈見爹沒來,急忙問道:“我爹呢?”郭堂主喘了一口氣,艱難地道:“教主受了內傷,正在運功療傷。”斷斷續續將鄭華大鬧幕阜山之事詳盡申出。云飛聽得義父安全離開了幕阜山,心下一顆大石落下,他倒覺得羅毅誠有大將之風,不象窮凶極惡之人,心里起了搭救羅彩靈之意。
慧心師太聞之,得意地笑道:“想不到金鱗雙蛟之一的鄭華倒還活著,他武功高強,為人光明磊落,哈哈,咱們又多了一位好幫手!”華山派掌門少昊君道:“既然羅毅不來,咱們就先將這五個堂主正法,然後再用這丫頭逼羅毅交圖,不知各位意下如何?”祈蕭道:“逼羅毅交出寶圖不錯,但羅彩靈白殺了就太可惜不過,倒不如一魚兩吃,把這丫頭交給我處置,大家沒話說吧!”羅彩靈大怒道:“你這臭要飯的癩哈蟆想吃天鵝肉,我就是咬舌自盡也不由你!”郭堂主垂淚道:“小人沒用,救不了小姐!”身邊無助,仿佛身處于孤忄西埂上,無限淒涼。
群雄聽過祈蕭之言,心皆不服。為什麼?見了羅彩靈,各人心里就似貓撓的一般癢。首先天山派掌門白眉仙陰陽怪聲道:“少昊君之話我同意,可你祈蕭這鬼經我就不同意了!羅彩靈這絕世美女怎可交由你這要飯的決定,想我天山何等超凡脫塵之處,要交也應交給我天山派處分。”祈蕭怒沖沖道:“你這話什麼意思?”白眉仙道:“就是這個意思!”淨覺大師念了一聲佛號,道:“女人有五過失、五想欲、三放逸,兩位掌門何來由犯怒?此妖女乃禍水一條,不可久留,到時殺之才對。”那些不時偷看羅彩靈兩眼的和尚們忙低下頭念阿彌陀佛。祈蕭冷笑道:“和尚們最會口飾心非。”慧心師太雖入了道家,但終究是女流之輩,聽了淨覺的話,心中不免生氣。
許多雜派中人和散游之俠心中都存有佽助羅彩靈之意,且看看四周,就都不敢捅這個馬蜂窩了。聽到他們雞一嘴、鴨一嘴地叫囂,李祥再也憋忍不住,沖到台上,指著群雄大聲嚷道:“你們不能殺她!她又沒干什麼壞事,是無辜的,我要你們放了她!”羅彩靈見一個小要飯的維護她,粉妝玉琢的臉上堆出寒霜,啐道:“誰要你們這些狗東西惺惺作態!”李祥受別人的辱罵倒還能忍受,可羅彩靈也竟然不分青紅皂白,一時自尊心受辱,羞得無地自容。云飛望著李祥,忖道:“他敢在武勇萬夫前公然申護羅彩靈,這份豪氣值得欽佩!”
白眉仙早就看祈蕭不順眼,正好借機會報複,疾言厲色道:“你們丐幫處處維護妖女,是不是和天人教一路的?”喝完飛身落到李祥身旁,聚了五分內力于掌,迎著他的後背辣辣擊出,道:“這兒哪里輪得到小叫花子說話,看你還敢替妖女申辨!”祈蕭大驚道:“好你個白眉仙,竟敢動我的弟子!”可惜與李祥相聚太遠,遠水救不了近火。
李祥轉首見白眉仙壓頂殺來,嚇得渾身像抽了勁似的。危難之頃,云飛再不能隱藏實力,躍到台上,急用雙指按住李祥前胸的氣戶穴,將自己百年純罡內力灌進李祥體內。李祥只覺一股極強的激流在體內奔淌,百脈充馳,似乎血液都在燃燒,有著說不出的舒服與酣暢,上顎有分外香甜的津液,自然由上降下,滋潤百骸。聽得一聲爆響,白眉仙的肉掌正中李祥的後背,他的掌力就象伸進了一個大火爐似的,火燒火燎著那普普通通的一只右手,而掌力卻如石投大海,消失得杳無痕跡。
白眉仙右手一刻也不能再待在李祥身上,急加內力企圖拔出手掌,可手掌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吸在李祥的後背上,就像生了根一般。他左拔拔不出,右拔拔不出,手上的火勢愈來愈強烈,就像吃錯藥鬧肚子痛一般大叫。李祥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自己不痛,反倒白眉仙叫痛。他們周圍的空氣掀起一股咻咻升騰的熱氣流,李祥的頭頂冒起陣陣白氣。
所有人見此情景都驚呆了,一個個咬指吐舌,云飛看看也將白眉仙整治得差不多了,便從李祥身上收指。白眉仙還在用力拔掌,李祥身上的吸力突然一消匿,便一個踉蹌栽在地上。他的右手被烤焦了一大片,在地上痛得大呼大叫,天山派的弟子見師父有難,全都趕到他身旁。
云飛點了一把火,整座山都燃燒起來,所有人都朝他投來奇異的眼光,對之咄咄稱怪。李祥明白剛才是因云飛相助,自己才能活命,眉目一亮,左手掌右手拳一捶道:“你小子原來……”
羅彩靈和五位堂主對這神秘少年也不由得刮目相看,他到底是敵是友目前還不清楚,如果是友,也許還有一線生機!楊濤心道:“看這小子剛才的內力,怎麼如此深厚,他打娘胎起練武也不可能作到啊!一定在故弄玄虛,等會子可要向他討教一番。”
金榮見云飛與自己一般年齡,武功卻這般俊俏,心里老大不是個滋味,嘴里直嘀咕:“哪里來的邪門小戶,若有機會,我非要教訓教訓他。”代贏道:“大師兄武藝超群,何不現在就向他討教兩招,把他趕下台去。”金榮的臉上突然起了花花,咳了一聲,道:“長輩們都沒開口,我這小輩怎麼好充頭陣。”梁建興見到云飛,便萌生出親密的感覺,一時又記不起來,聽到金榮誇誇自詡,便笑道:“大師兄何等身份,去向一個乞丐討教,豈不降低了身份。”金榮笑道:“梁師弟,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啊!”梁建興陪笑一聲,暗罵道:“褲衩改長袍,不夠材料!”
再看丐幫的劉長老一拍腦袋,道:“我就說這小子有問題!”祈蕭笑道:“瞧此情形,等會兒可有好戲看了。”白眉仙被弟子扶起身,此時又羞又惱,強忍著掌上的痛苦,用左手迎面戳了云飛一指,漲目呵叱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云飛聳立于台,邋里邋遢,可可的一個天蓬星下凡。數千人的眼光全聚在他的臉上,真逼得他喘不過氣來,腦海里漩渦一片:“現在所有人都針對著我,該如何處置?”看著五花大綁的羅彩靈,雙眸清澈可鑒,從她臉上浮現出一副真誠懇求的神情,心里實在不忍再看著她受苦。
俞松林望隗洛英道:“隗師弟,我看這孩子不似個壞種,你覺得呢?”隗洛英仔細打量著云飛,抿著嘴唇道:“好像,好像!”俞松林忙問道:“好像什麼?”隗洛英道:“云飛!”俞松林聽得臉色驟變,道:“云飛?”仔細端祥,失聲叫道:“你這一說,還真有七分像呢!”隗洛英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啊!”兩人你一望我一望,早已驚動了云飛,云飛總是垂面沉目,就怕他們認出來。慧心師太柔中帶剛的目光也好生刺人。
云飛站在台上,皮膚突然不自然地騷癢起來,把目光向右一瞧,師兄楊濤也用懷疑的眼光睃視著自己,他不敢再與師兄的眼光合成一線,用手指貼在眼角上。台下眾人一直靜靜等著云飛的回話,云飛沉思半晌,決定不告真實姓名,以免敗壞師父他老人家的名聲,來日眾人指責清魂道人的徒弟竟然救助魔教妖女。
云飛定了定神,道:“我叫什麼名字並不重要,只是看不慣以多欺少!”羅彩靈聞言大為寬心,原來台上少年愛憎分明,不會認為自己是邪教而袖手不救,堂主們則一個個歡得眼睛亮、喜得腮邊紅。而八大門派之人也各自打著各自的算盤。李祥拍手大呼道:“你這話至情至理,道出俠義胸懷!八大門派個個居心險惡,將一個無關少女審來喚去的。哼,我也不想在丐幫多待一天,決定從今天起脫離丐幫!”一望云飛,說也奇怪,一霎間真有棄敝蹻而獲珠玉般的痛快!丐幫劉長老氣得捏指道:“這個逆徒!”人群中的一句話,李祥哪里聽得見,隨他怎麼說罷。
云飛此時不好開罪眾怒,道:“在下忱心直言,有唐突冒犯之罪,望各位前輩海涵!”眾人聽得都不屑然,慧心師太被云飛剛才施展的神功懾住,想他身上定有些解數,若死命相拼,也不會討到什麼好。
慧心師太清了清喉嚨,道:“冤家易結不易解,這位少俠不願透露姓名也無妨,剛才白眉仙出手傷人,確是不對,老身替他賠罪,少俠是局外人,何必廁身于妖邪而冒天下之大不韙,還請速速離開,方為人中俊傑!”
羅彩靈冷笑一聲,道:“八大門派害怕了吧!”慧心師太聽得眉頭一皺。白眉仙由弟子扶著,勉勉強強地站起身,望云飛叱之:“就這麼讓他走,門也沒有!慧心師太,雖說你是武林盟主,可也不能姑息妖孽!你沒聽這小子剛才說的話嗎,他和這魔女是一丘之貉!”慧心師太暗罵白眉仙不識好歹。她見與云飛為伍的只有一個李祥,不會武功,倘若只有他們兩個,料不濟事,最怕人群中隱藏著同黨,若殺出十來個人,都與云飛一般武藝,這場大會也只好一拍而散了。
云飛還了慧心師太一揖,正色道:“難道各位與天人教的仇果真不能化解嗎?”慧心師太正欲答話,白眉仙罵道:“給你一片陽光,你還燦爛呢!也不照照鏡子,你是個什麼東西,你有多大家數,也配過問我們與天人教之事!”云飛也確實在江湖上叫不上名號,默默的無言以對。祈蕭冷笑一聲,道:“他是個什麼東西並不重要,可他的家數倒不小哩!看看我們的白眉老仙怪,被他弄得像個燒豬一般!”祈蕭一邊說,一邊把右手模仿著放在鼻上嗅了一嗅,大笑道:“嘖嘖!手上那塊肉要是再燒爛一點,定會很香,來年你開手爪叉燒肉鋪時,別望了支會小弟一聲啊!”
群雄聽得欲笑強輟,白眉仙聽得肺都氣炸了,舌頭抽筋,橫眉瞪眼地“你、你”嚷不出話來。慧心師太見內亂不止,哪能對外,喝道:“白眉仙你不得對這位少俠無理!”白眉仙在天山駕虎為尊,哪里受得了一連串的侮辱,又不敢拂逆這武林盟主,直燒得臉上活生生一個火德星君,怒急之下撇頭就走。李祥罵道:“這個白眉便秘、白眉陽痿,早就該滾了!”云飛忍住笑,不好作聲。
這些所謂的武林群雄雖然都處同一戰壕,但他們各懷鬼胎,巴不得礙事的家伙都滾到喜馬拉雅山去。這時,祈蕭暗喜爭羅彩靈的人又少了一個,如意算盤打的卻也不賴。
慧心師太把雙手向台下一按,雀噪即止,宏聲道:“今日開這剿魔大會,各路英雄濟濟一堂,並不是來勾心斗角,自拼水火的吧!”說完一望祈蕭,似有責備之意,祈蕭雖貴為丐幫幫主,但還不至于敢翻武林盟主的賬,只好默不作聲,低頭受訓。慧心師太點著祈蕭,問道:“不知祈幫主認為貧道說的對否?”祈蕭咳了兩聲,把綠玉杖往地下拄了一拄,道:“盟主微言大義,多承指教,祈某自覺汗顏,再不敢玩舌了!”
慧心師太笑道:“祈幫主太委屈尊身了,玩舌之語從何說起?丐幫與天山派積年不和,也是眾所周知的,今日確是白眉仙埋的火種,祈幫主也只是自衛,算不得錯。況且貴幫弟子滿天下,陣下殺敵,建勳斐然,路人交口稱譽,我峨嵋還不及萬一呢!”眾乞丐們都聽得喜滋滋的,祈蕭仰起綠玉杖,含笑道:“盟主太客氣了,峨嵋賢才濟濟,所以只有峨嵋才能統領群雄,擔當龍首之位,我等不及,我等萬萬不及!”
慧心師太推就一番,此時內訌已安,便要攘外,問云飛道:“敢問小俠青春幾何?”雖然只是一句問話,卻是明知故問,實欺云飛年少,要他有自知知明,速速下山的意思。云飛哪會不知,微目含笑道:“區區一十八歲。”此舉無疑向慧心師太扔了一塊敲門磚,若沒三兩下數,是打不得擂台的。
華山派掌門少昊君見云飛年少體羸,心想:“纖疥之疾,何足掛懷!”便要充充身份,扯著老喉嚨喝道:“哪里來的黃毛小犬,耍些旁門左道,敢在我堂堂萬眾前作威作福!”說完按劍抽縮,似有上台動手之意。昆侖派掌教空云老道的眼皮子頻頻抖動,接聲喝道:“毛頭娃子,口噴乳臭!咱們還跟他費個什麼舌頭,一齊動手將他廢了,不就得了!”好久不發話的青衫客也接腔:“空云道兄說得對,殺魔教幫凶不必講甚麼江湖規矩!”底下鹿豕狉狉,凝固的空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破裂之勢一觸即發。
云飛捏著一把汗,如果真的一發不可收拾,自己便只好做個拼命三郎了。俞松林、隗洛英和梁建興也只有干著急的份兒。慧心師太拂塵一揮,忙阻攔道:“不可,不可!我們對這位少年所知甚少,胡亂拼殺,只會濫殺好人!”青衫客急道:“盟主,你看他可象是‘好人’?處處維護天人教,若再不動手,只會遺誤時機!”
祈蕭低聲向劉長老問道:“你真不曉得他的來曆嗎?”劉長老皺著濃眉,道:“他是逆徒李祥帶來的,我只知他叫云飛,不過這一定是他的化名。”祈蕭暗忖:“本來羅彩靈在劫難逃,現在卻偏偏殺出一個程咬金來,在沒摸清他的底細之前,與其充英雄惹火燒身,倒不如以靜待動,觀觀風向,再作區處。”
李祥卻早已聽得渾身不對勁。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四手難敵人多。萬一他們洪水般地一齊沖上來,云飛本領再強,也不可能同時救走自己和羅彩靈,不由得打起戰來。
天人教教主羅毅受了內傷,現在不能來搭救,眼看台上少年生命臨危,羅彩靈再也不能忍受了,疾聲呼喊:“這位少俠!我們素不相識,你不用為我們白白犧牲性命,你走吧!”台下不少人都為之低頭沉思,羅彩靈想起自己將要離開雙親,清純的淚水泉般湧出。
被捆的郭堂主仰望蒼天,今日烏云密布,正和他的心情一樣,陰沉沉的,道:“小姐,屬下無能,不能救小姐于水火之間。屬下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仰首驕嘶,頂頭狠撞石柱,嘭然一聲,只見其頭蓋骨硬生生撞裂,流血溢台。
羅彩靈一動不動,看著郭堂主熱血的尸體出神,眼中只是一個勁地流淚,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往事。小時候,郭堂主所給的疼愛比任何人都多,包括生身父母在內!其于四位堂主悲憤填膺,扭動著被捆的身體,大哭地撲向郭堂主,喊著他的名字,可是他再也醒不過來了。
秋風掃著黃葉在郭堂主的尸體旁斗旋,悲號地刮著,示鳴致哀,肅殺的秋天,肅殺的秋天啊!
正派人士覺得,就算在戰場上將天人教全都剿滅也不會感到半點婉惜,可現在郭堂主以身殉教卻使得他們心念感知,待在原地各有所思。云飛心里翻江倒海,充滿了力量和斗志,厲喝道:“你們一齊上吧!”到如此境地,已把生命都豁出去了。不少人亦抽出劍來,准備動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4:04
第二十回 花蔻女兒散璉嬌 誓上青天攬明月
慧心師太為郭堂主的死也感到有些不值,道:“我看這位少俠是被天人教的妖女迷惑,我們不要與他為敵!”云飛哼了一聲,淡淡地道:“英雄行險道,豈畏豺虎豹。沒有人比我更清醒,就拿你們與天人教相比,你們捫心自問,誰沒有殺過人,誰的手是乾淨的!”慧心師太道:“不錯!我們都殺過人,但我們殺的都是罪大惡極之人!”云飛又哼了一聲,道:“真是出言無狀!你們說天人教是邪教,他邪在哪里?羅彩靈是罪大惡極之人麼?”慧心師太沉著答道:“天人教屢殺我正派人士,還不是邪教嗎?羅彩靈既是邪教之人,當然罪大惡極!”
云飛囅然道:“你說天人教屢殺正派人士,我還說正派人士屢殺天人教教徒呢!平心而論,是是非非,又怎麼可以說得清楚!”李祥猛籲了幾口熱浪,高呼道:“你說得真是太盡情了,你們八大門派是人的話,就不該殺無辜的羅彩靈!”天人教那邊聽得筋脈突鼓,齊聲喝彩。
台下眾人不禁瞠目結舌,慧心師太沉思片刻,還真弄不清這仇是怎麼結的,假若當時處之得宜,可能就不是今天這種刀血局面了。
云飛睇視著群雄,忿然作色道:“你們今日擺這個大會,虛張剿魔,實則奪寶!如此啖以私利之徒,焉談武林正派!”一語戮破面紗,台下每個人的心里都不免愧咎。慧心師太道:“少俠不得瀆言,天在上、地在下,我峨嵋決無此戀!”天人教教眾個個激憤,犨堂主咬咭道:“哼!就算你無此想,別人卻早已各酌其事了!”祈蕭等人胸中更是淡沲起來。
這時,點蒼派掌教“平空一劍”左行天面露愧色地一握拳,殘聲道:“天人教與我派積怨不深,我也不想再淌這個渾水,就此告辭!”又對云飛道:“這位少俠,你可認識云孝臻否?”云飛的心騰的一跳,忙壓住驚恐,道:“不認識!他是誰?”左行天歎道:“他是我最得意的徒兒,你說話的神色好像他!可惜,唉,可惜!希望咱們後會有期。”云飛也還之以禮。左行天一揮手,帶著門下劍客徐徐而歸,台下不少“心慈者”也隨之離去。云飛以目相送,心中不免愁苦。
此時連點蒼派也離去,正派勢力為之大減,士氣也異常低落,群雄都啰啰唣唣起來。天人教等暗自歡喜敵人又少了一個,云飛也就更好救人了。這時,少昊君大叫道:“各位同仁不要聽他的妖言煽惑!”青衫客忙隨聲應合。
少林派淨覺大師上前一步,口宣佛號道:“這位少俠,你當真要救天人教的魔女?”云飛點頭道:“不錯,她沒犯什麼錯,請放了她!”羅彩靈從悲憤中恢複過來,目不轉睛地瞧著云飛,雖然黑臉上傷痕累累,可他的眼睛卻是如此明亮而有神,她仿佛看到了曙星!
云飛詰問道:“佛家講萬法俱明,一切不取,為何少林定要垂涎于寶藏而不顧佛法之仗義?”淨覺操起四辯舌道:“少俠這話可說偏了,我少林今日之舉只在滅邪剿妖,並非唾涎寶物。”云飛笑道:“大師又說錯話了,佛家以正念為頭,慈悲為眼,善惡本無定論。既如此,那少林的滅邪剿妖之旨豈不又違了佛理?”
淨覺嗄嗄無言以對,忙轉過話頭道:“這位少俠正值富年,何故偏要以風撼山,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云飛笑而不答,反問道:“請問大師,佛家五戒可還記得麼?”少林的西堂淨心長老忍不住探出個削頂尖頭來,喝道:“豈有此理!毛頭小子膽敢侮辱本寺住持!”說罷勒著袖頭便要出手,被淨覺大師按下。淨覺心忖少林身為武林泰斗,不可失禮于人前,微開善口道:“既然少俠不明白,老衲說也無妨,佛家五戒,乃‘不殺、不盜、不淫、不欺騙、不飲酒’,不知少俠所問何意?”云飛點頭說道:“看來大師還記在心里,那麼,大師可知今日犯下了哪一條戒律嗎?”淨覺大師這才明白中了圈套,苦口難言。淨心長老火燒眉上,大喝道:“你嘴上的毛都沒長齊,竟敢如此出言不遜!”本欲再次出手,待他一瞧住持的肅面,重哼了一聲,只得憤憤作罷。
云飛指著淨覺,道:“你不願說,證明你還有一點慈心。我替你說了罷,如今你們少林正犯了五戒中的殺戒。血光就在你我眼前,難道你的肉眼、法眼、慧眼、天眼、佛眼都是濁的嗎?”淨覺更是慚愧得只有一念佛號,垂首撥珠。
少林的首座淨潛長老聽了云飛的謾語已有九分不快,這時見住持悶不吭聲,心里就十分吃惱,我少林怎能被這麼一個沒名沒份的小子壓著擺布,念了一聲佛號,探出個葫蘆頭來,望著群雄道:“這位少俠的詞語鋒利逼人,想我少林並未開罪與他,他無故中傷我少林,這豈不是無事上門找碴子?”青衫客首發其檄:“什麼少俠不少俠的,與天人教為伍的東西,都該叫魔頭!”昆侖派掌門空云老道罵道:“不自量力的東西,你有什麼能耐?剛才的妖術休想瞞過老夫的耳目!沒事滾回家去睡覺,老夫也不再追窮,要不然,哼哼!”說完把掌摩了摩。淨潛見群雄躁動,心中無量歡喜,云飛則毫無緊張之色,反而捂腹大笑起來,群雄以為有詐,都按緊了兵器,怵怵待敵。
云飛也不理會群雄,收笑轉為厲容,望台下群雄道:“有理不在高聲。”此話夾著沉郁的內力呼嘯而出,把群雄震得心神搖蕩。云飛虎目暴精,道:“佛教有十善,‘不犯殺、盜、淫、妒忌、忿恨、愚癡、謊話、巧辯、挑撥、惡罵’。”言罷星枚一橫,指著和尚們的鼻尖,冷笑道:“如今,你們殺天人教教徒,此犯殺;欲占羅彩靈,此犯淫;插足于奪寶之伍,此犯妒忌;對天人教與我火生嫌仇,此犯忿恨;明知大錯而無悔,此犯愚癡;信口雌黃,此犯謊話;矢口抵賴,此犯巧辯;教唆群雄起哄,此犯挑撥;惡語中傷于我,此犯惡罵。如此佛家十善犯了九善,你們這是奉得甚麼佛?念得甚麼經?!”
這正是:胸次天成,口角河傾,堂上驚風卷。吞學海波瀾萬頃,戰詞壇甲胄千兵。哪怕他百萬徒眾,眼底一片狺狺。
和尚們一個個聽得焦頭爛額,群雄也都暗中驚慌無措,涸轍之鮒的天人教那邊更是手舞足蹈起來,一個個搖唇鼓舌:“他孫子的少林禿子,頭上連毛都沒長齊就在那里大言不慚,還號稱甚麼武林泰斗呢!依老子看,不中用就滾到天竺破廟掃地去!”羅彩靈聽得蕩氣回腸,咬著干裂的嘴唇,凝望著云飛,真恨不得撲到他的懷里,只感覺到,心,好像已不屬于自己了。李祥拍了一下云飛的屁股,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淨覺大師心中大大地叫苦,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這個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不但武功出神入化,連這嘴皮子都尖利如蜂針。群雄灼熱的眼神都疑望著淨覺,看他如何應付。
淨覺心中越來越寒,不禁擔心起云飛的身份來,怕鬧僵後會對少林不利,忙鄭重地說道:“少俠,萬望將來曆示明,老衲也好因人斟事。”云飛坦然道:“來曆無從輕重,天下自有道,道正則萬物皆正。八萬四千法門,至理不過方寸。我的身份高,你們就對我敬,我的身份低,你們就對我鄙;正邪不分,因勢量人,這算什麼武林正道?”淨覺理屈辭窮,緊勒眉溝,眾僧再急,禿頂上也生不出頭發來。
云飛越是不願吐露身份,越令淨覺騷身不安,宣了一聲佛號,道:“既如此,老衲也無話好說,辯多反傷身,既是武林大會,咱們就在功夫上論個明白罷!”話音剛落,便縱身到云飛身前,李祥見狀忙退避三舍。
云飛本望以理化厄,此時威武欲加于己,不得不戰。淨覺大師因云飛是晚輩,不願先動手,云飛會意,雙掌帶了三分內勁拍去。正是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是銳是鈍即刻見曉。淨覺大師面含淺笑,也伸出肉掌硬碰硬的和云飛的掌如膠粘在一起,他是有意要試試云飛的內力,適才云飛所展現的內力是任何人都不敢信服的,云飛只感到一股強勁的熱流滾滾而來。淨覺大師含笑將內力使到五成,觸手才知厲害,真不敢相信,原來云飛的功力固若金湯,排山倒般之勢相抵沖來。
淨覺大師臉上的笑容漸漸逝去,便不再留余,將自己七十年的功力盡數使出,卻象石投大海一般,被云飛吸得蕩然無存。淨覺大師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眼前這位小年還算是凡人嗎?忙暗自慚愧地收了內勁,默然佇立。云飛見前方功力盡去,也收了內勁。
淨覺念佛三昧道:“少俠功力溟渤,真乃世所罕見,老衲佩服得五體投地!”行了佛禮,轉身回到原位,吩咐道:“我們回山罷。”淨心睜大惶眼道:“什麼?就這樣放了他!”淨潛小聲道:“師兄,你是讓著他的吧。”淨覺長歎一聲,道:“一山還有一山高,不僅我們不是他的對手,在場的豪傑無一人能與他匹敵,留多無益,反惹笑話,阿彌陀佛!”眾弟子雖都不服,但掌門的話不能不聽,也只得打道回山了。
慧心師太見淨覺大師和云飛只對了一下掌,雙方卻無一人受傷,怎麼淨覺大師就認輸了,真是不明其理。少昊君把寶劍抖了一抖,指向云飛道:“貓爪子休要得意忘形,實話告訴你罷,量你藝高膽大,今日也定要同天人教妖徒同祭此山了!”群雄亦為之鼓笑。云飛對之嗤之以鼻:“大丈夫馬革裹尸,豈會輕怕爾等眈眈虎視!”李祥也給云飛助威道:“先是少林,接著是誰?哪個不要命的上來!”
崆峒派掌門公孫康挺身向云飛詢問:“敢問你就是無影劍客嗎?”無影劍客是剛剛冒出來的一個名號,傳說這個劍客風華出眾,數月來連弑幾十人,有正派人士也有邪教妖人,性格界于正邪之間,出劍之快,無人能比!“快如影、疾如風”便是形容無影劍客的口頭禪。
由于無影劍客的大名響透云霄,群雄皆睜大了雙眼望著台上更顯神秘的少年,云飛搖搖頭道:“什麼無影劍客,與我無關,我也不認識。”公孫康就怕他是,一聽不是,方才放心多了,剛才看見淨覺大師安然無恙地走了,心里頭還是不清楚云飛的實力,一擺手道:“這位少俠,縱然你有天大的本領,也應好好看看我們的氣勢排場,豈不聞螳臂當車,萬無一濟麼?”慧心師太暗嗔公孫康太不省事,這話不是擺明了我們八大門派以多壓少嗎!云飛嗤了一聲,睥睨著眼兒,也不答話。公孫康心中大怒,礙著掌門的面子,也要擺出風度來,威武地跑上台來,叫道:“崆峒公孫康不吝賜教!”
台下有一身穿麻履鶉衣的道長躥上台來,乃華山派掌門少昊君,合禮含笑道:“公孫兄一人恐怕難敵,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公孫康大喜道:“好,對付這些邪魔歪道無甚麼江湖道義可講!”少昊君擺了擺姿式,抖了抖麻袍,昂了昂頭,擤了擤鼻子,拔出桑門劍,將鋒銳指著云飛,大喝道:“你現在滾下場去我都不會相饒!”云飛見無法收場,希望能在這場打斗上奪得轉機,報之以禮道:“在下若勝了這一場,還請眾位放了這位姑娘和天人教眾。”公孫康無明火起,直打響鼻道:“等你勝了再說!”迫不及待地升了一口真氣,呼天推出鎮派之功催心掌,少昊君也知道云飛不是個善主兒,便綽步撩衣,發狠上前,盡情舞出“陳搏劍法”。
催心掌至陰至極,中掌必傷經脈。陳搏劍法以輕靈取巧,以山峰取其招式,甚為怪異,“西峰蓮花”、“南峰落雁”、“東峰朝陽”、“中峰玉女”、“北峰五云”等稱陳摶五式,真可謂以山峰之險喻劍鋒之鍔也,另隱“穆女弄玉”為殺手锏,一等高手也難保脫身。不過,云飛習得伏羲掌和伏羲劍,對此也就不寒。那公孫康急功近利,劈臉給了云飛一記掌心雷,雜有虎虎陰風,云飛輕易躲過,笑忖道:“這風還不及我百毒神掌的腥哩!”
過了二十招,云飛只是一味躲避,漸漸摸透了敵人的武功章法,便不時穿針引線,將公孫康的肉掌引到少昊君的身上,少昊君殺得狼狽,恨恨罵道:“公孫康!你沒長眼睛也長了屁眼,不會瞧得點嗎?”公孫康摸不著云飛本就有氣,少昊君這一罵,便將他激得火冒三丈,邊舞掌邊誶道:“你要是有能耐,怎麼一劍也沒刺中這小子!”少昊君羞得滿臉冒火,身為一派掌門,在二十招內竟然連敵人的衣角都沒摸到,台下的弟子看了會作何感想?他還不知道,台下的弟子們見師父丟臉,都急得像熬盤上的蟻孑,有癢沒處搔哩!
再看台上的兩位得道掌門,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似乎齊齊在叫:“今天是不是中邪了!”都把責任推到對方身上,認為是對方的武功太差,拖了自己的後腿,擋了自己的威風,云飛則要緊不慢地陪他們耍著。少昊君情急之下,劍舞得更加緊了。云飛不慌不忙地將少昊君的劍盡數引到公孫康的身上,公孫康被刺得哇哇慘叫,少昊君連聲道謙。劍來掌往,公孫康被牽住了牛鼻子,少昊君掉進了自家的黑龍潭里。群雄皆看得哄笑,天人教教眾都為之揚眉吐氣,乘機大聲搗毀:“上得台來,也不稱稱斤兩,歇菜吧你們!”慧心師太見兩位掌門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心中氣急,呔道:“住手,簡直是胡鬧!”
公孫康和少昊君,一個忖道:“這小子本錢不小哩!”另一個忖道:“這小子家當好大哩!”正在發愁沒人解圍,聽得慧心師太的一聲令喝,急忙撒手。兩人各橫了云飛一眼,先前把話說得那麼滿,這時哪有臉擺在這里給人塗畫,憤憤然各帶台下弟子回老巢去了。祈蕭心里掂掇:“這小子雖不中看,倒挺中吃呢!”把那綠玉杖又在懷里摩了兩摩。場下硝煙彌漫,青衫客忿不過,本要出場,一因他年世已高,恐有閃失;二因台上的少年頗似云飛,被俞松林、隗洛英等死命勸住。金榮和代贏早已看得張大了嘴巴。
昆侖派掌門臉上的肌肉在劇烈抽搐著,連輸又輸,八大門派的門面何在!再不可忍,一咬黑牙,帶領旗下六位師弟踔騰高台。空云老道也不搭話,大叫一聲:“擺陣!”煞時間,七老拔劍簌簌而立,按北斗七星之位及昆侖山勢劃地為陣。掌門占太帝,其余六老分別占樊桐、板松、玄圃、閬風、層城、天庭之位。全部臉色鋼青,殺氣騰騰,拿定了要贏云飛。眾人大驚道:“‘玄圃七星陣’!這毛小子死定了!”
天人教邲堂主見狀徒生怒火,叫道:“剛才兩個打一個,現在七個打一個,原來武林正派盡是鼠窩!”群雄聞譏羞怒無比,卻又自家理虧,不好發作,只得將怒氣按下肚,待克了這少年,再與那些邪妖們算總賬。
云飛見陣內劍氣沉沉,知其非虛,既入渾水,莫有怯心,運起護體神功,縱身入陣。身形尚未停穩,已有兩劍電擊下盤,云飛險中變身,似王喬控鶴沖天。七老也不離地,都持劍專候云飛落下,他們都很自負,就算這小子神通再大,七個搥他一個還是綽綽有余的。云飛剛入陣中,不適應環境,只得先以守為攻。飄飄落下時已有兩劍左右戳來,云飛騰腳把劍鋒一踩,又像彈簧一樣彈到半空,腦中極快思索著:“不行,總在半空不是個法子!”驀的朝身下發出一掌,頓時陣中響起一聲霹靂,七老忙散開,灰煙蓬籠隱著云飛落地。
灰煙剛澄清些許,欻欻欻攻來三劍,云飛側躬翻轉,避過劍風,不得他稍加喘息,一道道銀弧又在眼前劃過。云飛猶如飛鳥投囮,不得施展,瞻前顧後,心中吃力:“他們不過七人,怎麼這番難纏?”
只怪云飛初入江湖,不知玄圃七星陣的奧妙,此陣取道家玄機,乘方番化,七人如同七七四十九人,每人都具半百功力,七劍相輔相成,兼容並蓄,云飛入此彀中,實乃生死之搏。
七老圍攻云飛,他腹背受敵,控背躬身,有些措亂之相,陣中劍朵如瀑雨點點,無處躲避,衣袖冷不防被劃了一劍。不劃猶可,這一劃頓叫七老為之心驚骨折,那一劍如同撇在水中,云飛的衣袖絲毫不見破痕,都虧了他身上的護體神功。云飛正在愁處,見七老的劍勢雖凶,力道未免不足,心中大喜,便放慢動作,縱使被他們刺幾劍也無妨。
拼得正火,縹縹緲緲的迎空傳來一句話語:“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功夫卻不是蓋的,真讓我老顏蒙羞哩!”不知那人是誰,內力奇高,乃用密音傳耳之功,將言語如注般灌入云飛耳中,云飛吃了一驚,想不道還有高人在外。他辨別了那人在東南方,放目望之,一株高樹枝上果然坐著一個衣著羅襕、手握玉簫之人,只是樹葉茂密,遮住了他的臉。云飛也用密音傳耳之功回道:“你是誰,是敵是友?”只見云飛嘴動,不見話出。那人聽見,笑道:“我是誰倒不重要,不是敵也不是友,只是一個流浪紅塵之人。這女孩原本應由我救,讓你捷足先登,也是你們的命數。好好破陣,若破不來,便換作我罷。”云飛暗笑道:“這種功勞有什麼好搶的,看我破給你看!”便不去管他,一心臨敵。
虹飛電閃,月轉星奔,云飛已不知挨了多少針眼,若沒有護體神功,只怕已綻開幾處皮肉了。由于護體神功太耗內力,總有枯竭之時,不能與七老打持久仗,需盡快破之,保存體力,後面還不知要應付多大的強敵。云飛收了護體神功,決定與七老在功夫上見真章,失去屏障,斗志則更加激昂。
空云老道見久克云飛不下,臉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兩下,大喝道:“變陣!”只見七老各自對劍敲擊,發出釘鐺之聲,用以迷惑云飛,然後乘其麻痹之際從斜處偷刺。云飛心里好笑:“當我是三歲小孩麼!”便收定元神,不受其侵,偷刺之劍都被輕松避過。
空云老道見迷魂陣失了效,心中著忙,又叫道:“布霧!”只見七老的袖口中噴出混淆在一起的“青黃赤白黑”五色迷沙,乃是劇毒。李祥見他們耍陰功,破口大罵道:“大家看哪!七只老黃鼠狼夾了一屁股的壞屁,終于憋不住放出來了!痛快呀!真痛快呀!”眾人大半聽得低頭偷笑,七老怒不可遏地瞪向李祥,人在台上卻又拿他沒法子,李祥反朝他們擠怪相,他們便不再理會李祥,決定把一肚子氣發泄在云飛身上。云飛心里又是一陣好笑:“你們又失策了,我習過百毒神掌哩!”若按常理算來,云飛屏住呼吸避毒,氣血不濟,動作應該減慢,可他不但身形依舊,還大口大口地吸氣,著實令七老犯迷糊,難道這小子不是人麼?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4:21
一劍馳驟刺來,云飛一招“童子拜觀音”將劍夾于掌中,就勢一翻,把一老翻個烏龜四腳朝天。另一老引劍來救,云飛身軀一矮,閃過劍鋒,就勢一招“豹尾斜掃”,把他絆個老驢屁股開花。陣中之驟,讓人忘掉時間的存在,煞然又有一劍風馳電掣般刺來,云飛閃個鷂子翻身的姿式,在半空中順手將那劍鋒用指輕輕一彈,頗為取笑七者之陣。
空云老道大怒,再不留手,大喝道:“柄繞三垣!”看樣子用到殺手锏了,七老風車般轉換方位,照紫薇、太薇、天市之位旋轉。云飛的東、南、西、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等八方皆被圍堵,休、傷、杜、絕、驚、開、生、死之八門全然被封鎖得似鐵桶無二。云飛帶著五成內力擊出一掌,掌勁如同海底尋針,水里撈月,沒有去向。云飛大驚,料不到掌風竟然被他們的劍風所吐噬,四處都是劍花,他的雙掌急遽平平畫圓,掣身便退,正退得緊,背後三劍又至,慌忙拽身躲過。這時已大不如前,身形猶如云電風燈,在陣中搖拽不定。果然七老威力巨增,云飛方知厲害。
李祥見云飛的氣勢每況愈下,心中焦急,便來個圍魏求趙,拉著嗓子,有節奏地譏罵道:“不要臉,臉不要,七個老頭是草苞。拉長臉皮不知羞,以多欺少不害臊。為什麼呀為什麼?因為都是三角貓!一個一個怕上場,只好統統把臉掉。依我看,不如夾尾滾蛋撒把尿!”場中有二老性格剛烈,聽得耳朵直轉,為此分了心,云飛借機得以喘息。群雄聽得又好笑,又羞于笑。
又過了三十招,七老逼得太急,陣中已無落腳之地,云飛沖天而起,疾如仰飛纖繳。七老不再含糊,隨之躍上三老,緊追不放。劍氣蕭橫,上下齊施,云飛在空中轉折騰挪,好容易脫身,下方又有四老舉劍相迎。云飛無法,只好用了七成內氣,雙掌揮下如垂天之云,把四老的寶劍震得歪歪撇撇,方得安隱落地。地面上更糟,云飛之身受到鞿羈,不得施展,只是提防得疏了半點,衣服上便中了兩劍,被割下兩塊布絮。
觀此曠世鏖戰,眾人的心都被一只無形的手牽著向上拽,羅彩靈見云飛受創,急得嘴唇都快咬破了,天人教犨堂主烈聲高喊:“勇者無懼!仁者無敵!”眾徒也隨之為云飛打氣,突突舉拳齊喊。
云飛心中振奮,雙掌如翼怒展,將咄咄逼人的七老剟得後退幾步。劣局之時又不能使出伏羲掌,所謂逆水行舟,不進便退,他感覺內力正在慢慢衰減。來不及思索,察覺兩耳風響,又是兩劍揕來,云飛左右開弓,手指如鉗夾住鋒頭,運了十成內力向下一撇,還望能將其折斷。誰知七老之劍卻是有來曆的,傳說火神祝融尋得斖鐵一塊,烏黑剔亮,天生映著北斗之星,重七百斤正,他將其溶于八卦爐中,七七四十九天煉就成七把寶劍,每把劍的劍柄上均存有一顆六角之星,乃昆侖派鎮山之寶,除八大神劍可壞其身之外,恁他百年內力依舊動不得分毫。玄明與赤極乃八大神劍之二,可惜云飛並未攜帶,若有,一劍揮去,七劍即斷,也用不著耗纏許久了。眼下劍鋒扭不斷,云飛慌慌張張又改用虎爪使吸星之法,劍卻盤根他手,吸不過來。
那對面樹上的怪人也看得焦躁,忍不住點化道:“攻紫薇星位!”按昆侖山勢,即是玄圃之位。云飛正自煩惱,也無暇顧忌對錯,便從其言,朝北斗東北處一老的章門穴點下,眼里看得真,指下按得准,銳如短鋋。那一老憚其險而稍退,另有兩老嘯劍斜劈,用來鉗制云飛,云飛委身如拱橋,雙掌在地上一墊,兩劍擦身拂過。怪人的點化應手見效,云飛心中大喜,紫薇星位便是此陣捉襟見肘之處,便一心猛攻此位,一招“龍霸九洲”,當有挾太行以超北海之勢撲向一老。一老只得閃身避過,豈不知退一步遠隔千山,陣腳已被云飛打亂。
怪人見勝負已定,隔空傳來一句辭語:“我沒小瞧你,果然有些能耐,咱們就此分道揚鑣了!”說完大笑了數聲。云飛道:“我正在坂上走丸,你不要急著走啊!”嘴里雖然說著,掌下之威卻絲毫不減。怪人道:“此事本就與我無關痛癢,以你的武功救羅彩靈應該不是問題。唉,是你的跑也跑不掉,這里已沒有我存在的必要了。今日一見亦是有緣,咱們後會有期!”云飛側目望之,只留下空空的樹葉隨風搖曳,怪人韜光晦跡,著實令人索思。
時間不允許云飛一心兩用,只能把全身的精力都投注在戰役中,踏罡步斗,在陣中閃爍,專挑紫薇星位下手。七老見云飛突然間不知怎麼開了竅,找到了陣中的紕漏,心中都似十五大吊桶打水,七上八落。云飛一招“蛟龍戲子”翻山倒海而來,此招雖散漫無稽,卻難窺其神,掌紫薇星的一老招架了云飛無數次猛攻,早已眼迷手麻,被虎掌擊中正胸,飛跌落地,屁股後面的布都被蹭破了,眾人瞧見了他的紅辣屁股,失聲而笑的不下千人。虧得陣中有玄法之氣相庇,他未受重傷,調息了兩輪真氣,忙羞著臉解衣包裹著不可見光之處。
乾坤二象,相生相克,乾象已亂,坤象安能巋然!空云老道與另一老所掌的璿璣正位亦紊亂起來,斗柄一散,章法頓失,張三踩了李四的腳,王五撞了趙六的腰。空云老道一腦門子急火無處發泄,空然嚎叫了幾聲,拼力挺劍刺來,云飛一翻袖,他那一劍只似羝羊觸藩,角裂而籬未亂。云飛就機劈空爆出一掌,以泰山壓卵之勢呼嘯襲來,空云老道只似錘下之釘受在身上,猶被打入地心般的痛苦,台基乃用玢岩所壘,堅埵無比,都不禁為之生出裂紋!
空云老道戰抖著撐起身來,臉色雖強裝無事,卻掩飾不了卡白的老臉,一把抹去了嘴角和白須上的血漬,聲嘶力竭地大吼:“罷罷罷!去他娘的陣法,一齊剿了他娘的!”七老被逼到絕處,不是你就是我,團團滾滾,齊齊刷刷,鋪天蓋地地刺來。七老先前仗著陣法,有四十九人的威力,這時只有七人之力,已是黔驢技窮,哪在云飛眶內,破此陣便在此刻。
云飛眼中精光璀燦,沉嘯一聲,一股雄厚的內力湧上丹田,面色漲得棗紅,伴著一聲勃然烈吼,猶如龍吟方潭,虎嘯山丘,電光火石之間已推出七波巨掌,如洪流激汊,分擊七老,鋼柱旋龍,一氣呵成,直逼命處,勁無旁溢。陣中三垣皆被沖破,逼得七老手忙腳顛,逆來順受,巨響七聲,都摔了一個燕子銜泥。
煙云散去,只見七老吃力地爬起身來,就算臉再老也待不下去了。云飛連克眾敵,令人開腑氣壯,天人教那邊滿面春風,嘴里也不歇著,詬誶謠諑都一套一套地唾出。特別是李祥,大罵道:“一二三四五六七,滾滾滾滾滾滾滾!”
八大門派俄頃走了五派,如此一來把八大門派的顏面丟盡,慧心師太心急如焚,真的把持不住了,道:“少俠何故非要倒行逆施!”“倒行逆施?”云飛呵了一口氣,大笑道:“就算我落得混淆乾坤,顛倒日月的罵名,今日也沒人能阻止!”天人教那邊又是一陣大快人心。慧心師太撫著下巴顎,本來也想上前,但昆侖七子都被克住,自己抬起腳來,還不是白白獻丑。
“逢憷燕子”楊濤從人群中站出一步,朗聲道:“少俠果真武藝超群,楊某人還從未見過象少俠這樣年輕的絕世高手,今日有緣,我願代表八大門派向你討教幾招。”俞松林道:“楊濤的武功並不在天人教教主羅毅之下,勝算著實很大。”青衫客笑道:“楊濤是何等人物!他的武功蒙清魂道人親授,在武林中獨樹一幟,再加上抗金抗元立下赫赫功勳而揚名四海,至今還未負過任何一人。”
慧心師太大喜道:“楊大俠你能替我八大門派解圍,貧道在此由衷感謝!”楊濤含笑道:“師太言重了,能遇到這樣的對手,楊某高興尚還來不及呢!算一算,我已好久沒有這種興奮感了!”邊說邊活動著筋骨。
以進思退,乃成事之本,云飛抱拳道:“在下已勝過三場,體力亦有不支,假若這一場也讓晚輩僥幸勝了,楊大俠可否說句公道話。”楊濤呵呵笑道:“若你勝得過我,我擔保他們會放羅姑娘與天人教的堂主。”身邊的楊峰指著云飛的鼻子,道:“我爹出馬,其勢必得!你別不自量力啦,傻小子!”云飛見楊峰還是那麼傲慢無理,不由又觸動了傷心事。楊峰又道:“等一下讓你嘗嘗我九華山上冠絕武林的伏羲掌,哼!”楊濤喝道:“住嘴!禍莫大于輕敵,這個道理你都不懂,在江湖上怎麼立足!”把個楊峰教訓得不敢起眼,噥噥說道:“可是,爹,他有什麼資格與您同台競技!”楊濤道:“與人切磋武學哪有資格之分!一尺之鏡,洞形千里,為父亦沒有十成的把握。”
此時天人教堂主的人頭都提在云飛手上,縱然他藝高膽壯,也不免打了一個寒戰。云飛望向羅彩靈,羅彩靈正望向他,弱草附蘭,嫩蘿依竹,他感覺到她在以目托身,丹田內激流翻攪,掌骨喀噠喀噠的響,咬著牙舒了一口長氣,用眼睛告訴她:“我一定要救你!”看到羅彩靈微微頦首,云飛心中大為暢快,精目一掃群雄,無人敢視鋒芒。
李祥脫離了丐幫,鐵定著跟隨云飛了,最後一場云飛決不能輸!但楊濤的威名實在太大,自己終究還是有些膽寒,如果事成敗局,羅彩靈便會任人宰割。他不敢再想下去,大叫道:“你們別得意,馬上讓你們嘗嘗厲害!”云飛拍拍李祥的肩頭,含笑道:“相信我!”李祥見云飛斗志盎然,心下踏實了許多,“嗯”了一聲,退下台去。天人教教眾不禁都捏一把汗,口中還是替云飛鼓氣盎志。祈蕭暗思量:“這下可有他受的了!”羅彩靈閉上雙眼,也不知在念著什麼……
楊濤慢慢踱上台,無形中給云飛施加了壓力,云飛忖道:“如果我使出本門武功,師兄定會認出我來;看來只有使出百毒神掌,但這樣做可能會傷了師兄!唉,以師兄的武功應該受得起吧。”兩人對立在台上,宛如龍盤虎踞,秋風蕭蕭,發帶飄飄。楊濤仔細打量著云飛,其長相或聲音都是那麼的熟悉,好象就是身邊的人,探問道:“小兄弟,咱們以前見過面嗎?”云飛不禁心里驚愲,忙答道:“不,沒見過!”楊濤尋思地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這就奇了,總覺得你很親切,似在哪里見過一般。”云飛不願與他多說,擺好門戶,揖拳道:“楊大俠,咱們不必拼個你死我活,點到為止。”楊濤點點頭,暗忖云飛心腸不壞。台下的群雄個個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兩虎之中誰更勝一籌,因為楊濤可是天人教也不敢惹的人物啊!
云飛感到心頭格外凝重,楊濤身上散發出一股懾人的威慈,與前番截然不同。楊濤亦從云飛身上體察出了收斂的光芒,年輕的臉龐上透露出無與倫比的成熟,暗贊一聲,運了五成內力在胸,對云飛禮讓三分,不願先動手。眾人屏息下,云飛大喝一聲:“失禮了!”二股急勁的銳風,已如閃電般襲向楊濤腦側頷厭、懸顱兩穴,來勢有如電掣星閃,遄厲無比!楊濤沒想到云飛出手竟疾到如此地步,實是自己失策,慌忙夾指相迎。饒是他實戰對敵經驗豐富,才勉強將云飛的兩個指釘接住,因規矩是點到即止,誰要中對方一擊便判輸掉。楊濤鎮定了心神,感到大宋竟有如此人材,心中甚喜,全力與云飛拼戰,掌影穿梭著,勁風四溢,身形閃掠中,叱喝如雷。
兩人各施本領,斗得難解難分,所謂疾風知勁草,一百招匆匆而過,都未曾中掌。楊濤久攻不下,心念微動,厲喝一聲:“注意了!”于是,一股有如怒濤巨浪的狂風,已似瀚海倒流,呼嘯湧出。台下眾人圓目驚呼道:“伏羲掌!”
只見楊濤雙掌急揮中,十指劍形勁氣,已帶著刺耳銳嘯,飄然射出,大有燎原之勢,這正是伏羲掌第一式“擊云散日”。天人教教眾此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比云飛還要急上百倍,有的懼叫,還有的甚至閉上眼睛不敢觀看。云飛深知厲害,不敢觸其鋒鏑,身形猝然暴退,雙掌交叉于胸前。只見一輪颶風揭天而起,伴著一聲平地驚雷,他倆的身影便消失在煙云之中。眾人在台下難以抵擋狂瀾,皆掩面退至林中,台上羅彩靈等也被慧心師太拖入樓後。
待煙云散去後,云飛消瘦的身形安如磐石般的浮現出來,破布衣則變得千瘡百孔,他拍了拍灰塵,囅然一笑道:“前輩的掌法果然厲害!”楊濤見云飛竟然能若無其事地說笑,不由得對這少年感到敬畏,小小年紀竟然能擋住絕世掌法,慢慢的敬畏變為恐懼,無明的火焰在胸中燃燒,也含笑道:“少俠小心了!”
大喝一聲,伏羲掌第二式“霰雨蕭蕭”雙掌推出,虺虺悶雷,呼嘯回蕩的勁力,宛如銀河傾天,無窮無盡地湧向云飛,石台亦被削去舊面。云飛只覺一片凌厲勁風,仿佛天降地湧一般,將自己前、後、左、右全然封閉,嚴密得就似那無窮際宇的云層。云飛一咬牙,漫天舞掌,來勢竟較之先前更為凌厲懾人,呼嘯之聲仿若怒濤飛舞,大有風云變色之勢,將楊濤的掌勢盡數化解。楊濤連續使了二招伏羲掌已大傷元氣,因而略有微喘,云飛亦也有些氣膣。
群雄今日可算是大開了眼界,伏羲掌乃武林之絕掌,輕易不會使出,這時看來,方感到自己武學甚淺,而云飛從容破掌,則對他驚贊有加。云飛的強勁激起楊濤火氣湧胸,斗志為之大振,與這樣一等一的高手對招,實是生平之幸事。他繼續猛烈使出伏羲掌,待使到第五式“百川歸海”時,對于一個少年來說是絕對不可能招架得住,就算是天人教教主與己對戰,接到第五式也應該有些疲憊了。而現在的云飛臉色紅潤,氣息依然正常,步法與身形絲毫不見滯慢,顯然他的奇經八脈與任督二脈皆已打通,體甲真常,功力無窮極矣,無形中給楊濤施加了心理壓力。
伏羲掌共九式,越到後面威力威大,但對內力要求甚高,十年功力可增練一式,楊濤由于本身功力有限,伏羲掌只能使到第五式,而眾人都已經退避至山腰了。楊濤雖內力不及云飛,但他縱橫江湖多年,臨敵經驗豐富;云飛雖內力奇高,但江湖閱曆與臨敵經驗尚淺,不敢冒然出手,只是先躲避,等熟悉敵人之後再取之。台下群雄都屏心靜氣,不少人把個頸邊的扣子松了兩顆,把個領口扯活扯活,讓身體透透氣。
楊濤使出一遍伏羲掌後,云飛未中一掌,老顏不禁蒙羞。云飛見時機已到,自己也該使出百毒神掌與之抗衡了。百毒神掌一經使出,雙手變紅,空氣為之變腥,雙掌亦在須臾之間,幾乎是連續不斷地劈向楊濤。楊濤嗅到空氣不對勁,身形飚然拔升長陽,黯然失色道:“啊,百毒神掌,你是百毒神仙的後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4:57
第二十一回 瀟湘合流天下幸 取寶足踏逍遙路
台上台下眾人細耳聽到了楊濤的話語,都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大呼小叫起來!要知道,百毒神仙在江湖上是以毒而聞名的,下毒的手法神不知鬼不覺,殺人于無形,群雄趕忙俯身運功驗體,看自己有沒有被下毒。他們哪曉得云飛只是習得百毒神掌而已,對下毒手法一概不知。
百毒神仙與天人教交情不淺,天人教的堂主們都熱烈歡呼起來,他們還真想不到這少年竟是百毒神仙的後人,這下可讓楊濤有好戲看了。羅彩靈依然緊閉雙眸,好象對現在的大戰毫無知覺。
青衫客心里攪著糊糊:“百毒神仙已被我殺死,據我所知,只有云飛習過百毒神掌。不過,看這小子這麼寒傖,不象是云飛啊!難道說,百毒神仙被我們抓來之前就有收徒了?”江湖余孽使得青衫客悔恨當初沒找出殘黨,致使如今遺害江湖;而俞松林、隗洛英等則對台上少年為云飛更添一分信意;金榮最恨人使百毒神掌,對云飛無名火升起三丈。李祥見眾人皆閉眼運功,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心中暗自大笑。
云飛不管台下眾人如何,只管加緊攻擊,百毒神掌如山岳傾倒般的漫天掌影,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從四面八方向楊濤壓來。楊濤不敢硬接,以免中毒。由此一來,可就與剛才形勢顛倒起來,變成了楊濤躲避,云飛猛攻了。云飛一招“陰毒上身”,左掌鎖喉,右掌擊胸。楊濤已快避快,身形向後一仰,雙腿仍以馬步屹立。云飛見狀,雙腿橫掃,楊濤挺身一後空翻躲過這一險招。他為之驚汗淋瀝,要是剛才云飛雙掌當胸按下,自己料難躲避,暗自慶幸云飛年輕,臨敵經驗不足而救了自己。台下楊峰急得直跺腳,要是爹輸在這個黃毛小子手上,今後還有什麼顏面行走江湖。
楊濤的興慶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原來云飛剛才故意放其一馬,好讓他知難而退。誰知楊濤大漲信心,真是事出其反。楊濤心中一鼓勁,運足十成功力,單掌如泰山壓倒一般拍向云飛。云飛見其動了真念,自己也不再姑息,單掌運了五成功力相迎。空氣被激成兩股旋渦,飆風絞轉撕裂,怒抵霄漢。幾乎連紅火中天的秋陽光輝,也被這片強勁的掌影所掩蔽。其爆響上震三十三重天,下裂七十二重地,億粒黃沙碎片從台上水紋般地朝群雄撲面襲來,只教眾人都堵耳掩面控身,不少骨弱者竟被狂風推起,無助時竟將旁人身上的衣服都扯破了。頃俄間,台上兩人毳發豎起,坌蒙蒙中,聽得楊濤氣喘如牛,云飛稍有微喘。
只見云飛伸出左手兩指點向楊濤,由于楊濤此時功力全放在右掌,無暇顧忌云飛別的動作,見云飛于自己對掌之時,竟然還能一心兩用,但自己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云飛的動作,無法抵抗。云飛左手正欲點中楊濤之時,突然收手,右掌內力也為之一收,楊濤感到前方勁力消散,也將內力收去。
楊濤這時方才明白過味來,云飛已照顧自己許多了,好讓自己保全名譽,為此心下深受忱感,走過去輕拍云飛肩頭,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趕舊人。小兄弟,我輸得心服口服!”云飛還禮道:“哪里,哪里!前輩武功蓋世,小生只是僥幸而已!”楊濤一臉無奈,向慧心師太一揖道:“實在抱歉,有負師太所托!”
群雄都看得志餒氣消,面面相覷,此事也是殆天數,非人力可挽。慧心師太搖搖頭,默默地走向天人教堂主那邊,將他們一一松綁,武器一一送還,仰天長歎一聲,雖然聽起來有些蕭然,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了。楊濤面含慈笑,與云飛一握手,道:“孩子,能否將你的來曆相告?”云飛面色窘迫,不敢作聲。楊濤大笑道:“不願相告,也不勉強,抗元大業正需你這般的英雄,咱們後會有期吧!”言罷躍下台去,帶著楊峰就此離去。他謂楊峰道:“並非八大門派太弱,而是這位少俠實在太強了!”楊峰回望云飛,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李祥急沖沖上台抱著云飛,道:“你可真行啊,教我兩招嘛!”云飛高興得點點頭。眾人經過自檢,確認沒有中毒而面露喜色。
天人教教徒已去了累卵之危,成了泰山之安。四位堂主十步並作一步跑到云飛身前,異腿同舉地一字拜倒,齊聲道:“少俠對本教有再造之恩,我等沒齒難忘,請受一拜!”云飛忙蹲下身將他們一一扶起,安撫道:“郭堂主的尸骨還未安泉壤,你們先將他葬了吧!”四位堂主點頭含淚將郭堂主的遺體抬下山去。
云飛走到羅彩靈的身前,解開她手上的繩索,她睜開了沉寂已久的怨眸,望著云飛無限關懷的眼神,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一把撲到英雄懷中,失聲痛哭起來,淚珠淫淫若霰,其中有自己這些天來所受的委屈,又有父親受創和郭堂主身亡的因素。云飛擦著她頰上的淚花,想起自己的身世,胸中潮漲潮落,也不由得鼻子一酸,道:“要哭就哭個夠吧……”
人各有心,心各有思;李祥將頭扭向一邊,獨自望著山下。祈蕭見云飛與羅彩靈如此親熱,心中大為忌恨,但又不敢表現出來,一個人又在打著什麼主意。
青衫客向俞松林等吩咐道:“回去罷!”俞松林等本想去和云飛打聲招呼,問清他的身份,但顧忌師父,只得把那念頭打消。遽然聽得長空一嘯:“想回去也得問問我羅毅!”此語驚得群雄嘩然色變。羅彩靈在云飛的懷中悸動,將臉龐離開了那濕淋淋的衣襟,四處巡視父親的身影。青衫客只覺一陣輕風從身邊一掠而過,羅毅便擋在正前方,灼目相視,大有欺凌之意。青衫客怒喝道:“你要怎的?”羅毅也不理會他,展開雙臂,羅彩靈起身離開云飛,撲向父親寬大的胸懷,將自己的經曆哭訴給父親。
羅毅聽得云飛有如此神功,正眼瞧著他,果然人不可貌相。轉過頭又瞧見了女兒憔悴的身體,想起她非人的待遇,憤然道:“乖女兒,看爹把這些狗東西殺得片甲不留!”云飛驚道:“羅教主,我是為了解救無辜的生命才出手相助的,如今你卻要再次殘害生靈,豈不又要造下無邊罪孽?”羅彩靈望了云飛一眼,幫他勸道:“爹,算了吧。多年來你爭我搶的,死了許多人,這樣也不值得啊!”
羅毅發狠道:“難道說今日之恥就這樣算了嗎!我在山下看見郭堂主的尸骸,我和他親如兄弟,這個仇就不該報了嗎?”云飛揖拳道:“羅教主,請聽晚輩一言。疇昔今來,你說你對,他說他正,已平白犧牲了萬千無辜之人!若再照此延續,中原武林定然氣數滅盡,元狗也將會毫無忌憚地殺擄我漢人,你說這樣做是丈夫所為嗎?”這時,祈蕭一拍手,道:“這位少俠忠肝義膽,祈某此時就似久病初瘥,以前所做所為皆感慚愧,對少俠則是由衷欽佩,與天人教的仇賬我祈某再也不記得了,我願率丐幫全數弟子加入抗元義軍!”
羅彩靈見不得那討飯的色鬼,聽他說話就覺得渾身似有虱子爬般的不舒服。慧心師太也有所悟,望羅毅心平氣和道:“少俠說得對,如今我們應齊心抗元,咱們之間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罷。”俞松林和隗洛英也勸說青衫客表示看法,青衫客念及大局,見武林盟主都答應了,自己也只好應聲道:“既如此,我也不反對!”
此時,就看羅毅的態度了,羅毅沉思片刻,朗聲道:“過去的舊賬可以抹去,但我絕不與爾等同伍!”云飛大喜道:“羅教主深明大義,各派之嫌終于冰消瓦解,乃天下蒼生之幸啊!”武林閑雜人士都明白,羅毅作為一教之主,要答應此事,本就難于行蜀道,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已經很不錯了,想到日後江湖平靜,不亦樂乎。八大門派就此一打打地下了山,心中都是一半喜一半怨。
羅彩靈拉著云飛,要他對爹詳述今日力挫群雄的英雄事跡,云飛怎好意思居功自傲,倒是李祥嘴快,從頭至尾在羅毅耳邊捧了一遍。羅毅聽得眉開眼笑,云飛卻是靦腆不言,羅彩靈瞧他不盡。云飛忽而長拜在地,道:“羅教主,聽說我義父鄭華尋釁天人教,大鬧幕阜山,將教主與夫人擊傷,我在此替他賠罪!”羅毅驚歎道:“你是鄭華的義子?”
現在正邪盡歸正,四處又無他人,自己的姓名也沒必要再隱瞞下去了,云飛點點頭,輕輕說道:“我叫云飛。”羅毅扶起云飛,哈哈大笑道:“我與你義父之間的恩怨早已水落石出,一筆勾銷,現在又恢複了昔日的交情,真想不到他會有你這麼能干的兒子,真是福氣呀!”云飛心下這才踏實多了。羅彩靈笑念道:“云飛!這名字真好聽!”
羅毅想到夫人傷勢未痊,也不願在此耽誤,道:“靈兒,你跟我一起回去嗎?”羅彩靈搖首道:“我想將青龍寶珠找到再說。”轉眼癡癡地瞧著云飛,意思是問云飛願意陪著去嗎?李祥一拍云飛的腦袋,替他答道:“送佛送到西,既然羅姑娘有意,咱們反正也沒事,就陪著去找什麼寶珠吧!”云飛不便推辭,也就點頭應允了,只是想到九華山上苦等自己回山的雪兒,忍不住一陣心酸。羅彩靈見云飛答應,喜得心花怒放,有他相伴,碰上誰也不怕了。羅毅心中緊促,見女兒有云飛照顧,交待兩句,便踏踏實實地趕回幕阜山給妻療傷去了。
云飛長揖送別了羅毅,又問羅彩靈道:“姑娘可否告訴我,青龍寶珠是什麼東西?”羅彩靈吃了一驚,道:“你竟不明白青龍寶珠麼?這話說來就長啦!傳說諸葛神侯壽終前將許多寶物埋在一個十分神秘的地方,只要擁有藏寶圖和青龍寶珠便可取得這些曠世寶琛。這可是所有武林人士夢寐已求的寶藏,里面不僅有龍鱗鎧、龍泉太阿二劍、兵法書、妖術書,還有許多許多不為人知的寶物,青龍寶珠就是打開寶藏的鑰匙。關于這個傳說,應該所有武林中人都知道的,你怎會不知呢?”云飛與李祥對望了一眼,異口同聲道:“是啊!我們怎麼不知道?”羅彩靈見他倆在一起饒有趣味,將他們肩頭雙拍,笑道:“跟著我走,保證讓你們大開眼界!”李祥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雙手捂著心房,叫道:“我能和羅姑娘一起行走江湖啦!啊,老天爺啊,你就是我的爹!”
天人教的四位堂主葬下郭堂主,領著羅毅帶來的百眾又上山拜見云飛,黑壓壓的一片叩頭,云飛心中一事未了,挽起犨堂主等,高聲道:“各位不必大禮,我還有一事相求。”犨堂主道:“少俠說哪里話,今日全仗少俠一力斡旋,乃我等再生父母。但有什麼差遣,盡管吩咐一聲,上刀山下油鍋,全在我等身上!”云飛笑道:“各位禮重了,如今我要陪羅姑娘尋找青龍寶珠,但我離開九華山過久,恐師父擔心,麻煩你們替我捎個口信,報我一切平安就罷了。”天人教教徒齊聲答道:“少俠但請放心!我等定當飛馬傳途,三日信到。”眾口撼山,氣勢非凡,云飛揖拳道:“多謝各位了!”天人教教徒受托後各自散去了。
羅彩靈問云飛的武功為何這樣高,云飛將在九華山習武及服白蓮龍果的事說給她聽,羅彩靈眼中充滿了欽慕之情,道:“怪不得呢,原來你是武林三巨之一的弟子呀!”云飛一臉茫然道:“什麼武林三巨呀?”羅彩靈仔細瞅著他瞧,道:“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云飛道:“委實不知,武林三巨和我有什麼干系啊?”羅彩靈道:“這就怪了,你們九華山名震武林,弟子竟不以其勢為耀,難道你是活在箱子里,不透氣麼?”云飛一臉蚩白,道:“我真的不知道嘛!”
李祥這時咳了一聲,道:“這個我最清楚不過了,當今天下武林三巨,號稱‘仙魔俠’三派。仙乃桃源,非正非邪;魔乃萬象神宮,屬邪派;俠乃九華山清魂道人、恒山黑臉老邪師兄弟,屬正派。此三巨的武功皆登峰造極,自行其舉,各有千秋,互無瓜葛,鮮與外界接觸,只教武林群雄聞之身顫,望之膽寒。只緣三巨都極少涉足武林,才會任由紅教及天人教相繼壯大。”
云飛驚訝地望著李祥,道:“這些詞句,不像是你這種文采的人能說出口的呀!”李祥咧嘴笑道:“天底下到處都在傳誦這段話語,我不過是對你背誦一遍而已。”羅彩靈往云飛背上一拍,笑道:“我本來對你放了十個心,原來你又是清魂道長的徒弟,這下便對你放下十二個心了。”李祥問道:“你師父真像傳言中的那麼厲害麼?”
“傳言中怎麼說?”云飛對此很感興趣。李祥故意挺直了身體,假意撫摸胡須,偉然宏聲道:“說他已得天地之正氣,脫了凡骨,得換仙根,為游俠領袖,行走江湖近百年,正邪兩派,無人見其不敬!”云飛笑道:“把我師父說得真是神乎其神了!”李祥笑道:“有機會請你幫忙引見引見,我要拜他為師!”云飛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想得倒美,依我看,難耶!”羅彩靈也笑嘻嘻地問道:“我呢?”云飛略想一會,道:“如果我是我師父,就一定收你。”羅彩靈聽得喜孜孜的。李祥滿嘴葫蘆葫蘆的,心中雖忿,卻不敢爭。
狼山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云飛等三人也徐徐下了山。草叢里,有兩人鬼鬼祟祟地觀察著山上的動靜,一人悶歎道:“本待中原武林斗個兩敗俱傷,咱們好來個五香大雜燴,誰知無端冒出一個黑旋風來!”另一人嘟嚕道:“唉,這里也沒什麼好看的了,咱們去鄺家莊報告阿術將軍吧!”“走吧,走吧!”
云飛等邊行邊聊,步伐迤邌,紅紅的槭葉帶著夕陽彩光不時飄在他們身上,沐浴在濃濃的秋馨下。云飛叫了一聲“羅姑娘”,羅彩靈道:“叫我靈兒,其他的名字我聽得不舒服。”云飛便改叫了一聲“靈兒”,問道:“天下這麼大,咱們上哪兒去找青龍寶珠啊?”羅彩靈略笑道:“我知道在誰手里,只是那人的性格實在太古怪了,軟硬兼施也弄不到手。”李祥握緊雙拳道:“他敢不交,咱們就搶過來!”云飛叫道:“人家的東西,怎能硬搶呢!”羅彩靈臉龐一紅,道:“我們已經搶過了,可是搶不到手,所以這次只能智取。”云飛聽得差點沒栽下去……天人教強搶民物,果然是邪教!
羅彩靈環望了一下四周,見無旁人,便慢慢地小聲道來:“青龍寶珠在聚泉莊莊主范柱手里,這家伙資產豐沃,愛財勝過愛命。當初我們將他綁來,各種手段都用遍了,可他就是不交寶珠,為此犧牲了兩個兒子、一個老婆和自己的一個鼻子……”云飛沒等她說完,哇呀大叫一聲道:“你們這麼殘忍哪!”羅彩靈扭鬢嗔道:“什麼殘忍嘛!我們不這麼做,你以為那些武林正派就不知道做嗎!趁現在知道寶珠地點的只有我們天人教,就得先下手為強!”說罷又環望了一下周遭。
李祥贊許道:“靈兒說得有理!”云飛給了他一京果,沒好氣道:“有理個頭啊!”李祥摸著半痛不痛的腦殼,推著云飛道:“你干嘛打我?再敢仗著武功好欺負我,我可和你沒完!”云飛見他還會耍脾氣呢,弄得哭笑不得。
只要是羅彩靈說的話,李祥就認為全是對的,三個人就這樣吵吵鬧鬧地向聚泉莊行去。途中,云飛的心還牽系在雪兒身上,不時憶起她的音容,卻又不能相見,她現在一定還在九華山翹首等待自己回去吧。又念起義父鄭華那豪邁的面容,他又在何方呢?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5:15
下了狼山,就憑李祥那種體力,早就受夠了,雙眼巴望著能趕快到家酒店美美撮上一頓。咦!走了十幾里的山路,總算瞧見了半飄的青簾,原來山坡上擺有一酒攤,李祥干癟的眼神煥然生精,大叫道:“啊,可讓我盼到了!”說完不知哪里來了氣力向前趲去,云飛與羅彩靈徐徐到得攤前,李祥早已四個包子入了肚廟。
他們挨著李祥坐下,每人也要了三個肉包,一碗藊豆湯。羅彩靈道:“這頓不算我致謝,等明兒到個繁華之處,再請你們吃頓好的。”云飛道:“靈兒太客氣了,弱者遭到欺侮,最為我等武林中人所不恥,今日之事,不過在下舉手之勞,何勞掛齒!”
李祥:“咕嚕……吱吱……啊……哪哪……”
云飛見李祥只顧吃喝,眉根一沉,扭著他的耳朵道:“人家在向我們道謝,你怎麼只顧吃喝,也不還禮!”李祥用力甩開云飛的手,嘟嘴道:“你怎麼知道我不還禮!”說罷將板凳移至羅彩靈身側,從竹箅子上拿過一個熱氣騰騰的肉包,獻殷勤道:“靈兒姑娘,來,我喂你吃。”羅彩靈也不推辭,道:“你把面皮撕下來喂給我吃,我不喜歡肉餡的味道,留著你吃。”李祥照著做了,見她肯吃下自己親手所喂的肉包,還把肉餡留下來給自己吃,感動得熱淚瑩眶。云飛將頭側到一邊,嘴里嘀咕:“這麼惡心的事虧你也做得出來!”
驀然一個破嗓子大喝道:“店主,老子肚子餓了,快送吃的來!”云飛聞言望去,只見一名九尺身材的軍官踏著靴靿,大步朝這邊踏來,長著粗大的眉毛和突出的下顎,教平凡人看了害怕。店主見到軍官,慌忙躬迎,道:“干校尉,您請里面坐。”干校尉對所有的人都是那麼傲慢,拉過一張桌子,店主早就端著一把椅子恭候。
干校尉滿意地點了一下頭,大屁股一坐,馬上酒菜皆到,大嘴一張,便“嗄吱嗄吱”嚼了起來,望店主道:“這個月的保護費還沒交吧。”店主道:“大人哪,能不能寬限兩日,生意實在不好做。”干校尉大巴掌把桌子一拍,怒道:“放屁,信不信老子封了你的店!”“馬上交,馬上交!”店主忙戰戰驚驚地取銀子,干校尉袖了銀子,轉笑道:“老老實實做生意,有什麼事老子會照顧你的。”店主唯唯。
李祥看得格外不爽,悄悄對云飛與羅彩靈道:“如果我能讓他在我面前叫爹,你們佩不佩服?”云飛笑道:“我倒可以把他打得叫爹,你一身干柴,豈不是送死。”笑完又咬了一口肉包,李祥嘰嘰噥噥:“小覷我,等一下我定要你口服心服!”羅彩靈對此滿懷期待,道:“好哇,讓我們瞧瞧你的本領!”
李祥荷蒙美人重望,心髒都高興得大了一圈,便趾高氣昂地走到干校尉身旁,劈頭問道:“您是校尉嗎?”干校尉從嘴邊放下雞腿,“嗯”了一聲,道:“找老子干嘛?”李祥道:“剛才有個老翁對我說,他到賭場贏了一百多兩銀子,要找他兒子去拿,還說他兒子身強體壯,是個校尉。”干校尉霍地起身,扯住李祥的衣領,喜得大叫:“真的嗎!我爹在哪兒?”李祥一指山下,道:“他剛剛走下去,你叫叫他,說不定他能聽見。”李祥說完便移身站在干校尉的面前,干校尉急得沖著李祥大喊道:“爹,爹,我是干豪啊!我在這兒,爹,爹!”李祥眉飛眼揚,一望云飛與羅彩靈,瞧他自豪的!云飛豎起大拇指,羅彩靈則拍手叫好。李祥作夠了爹,便擠腮頂鼻,扮著豬八戒,嘻嘻笑道:“我兒,爹不是在這兒嗎!”店主大驚,生怕此店家當不保。
干校尉這才發覺上了賊當,氣得如紅孩兒一般捶著鼻梁,破口大罵道:“兔崽子,你活膩了!”熊身追了過來,李祥慌忙躲到云飛身後,把他當作擋箭牌。這時輪到羅彩靈出場了,只見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拿一支漆筷敲著盤子,笑著喊道:“哪位是大名鼎鼎,威震湖廣,盜賊聞風而逃,百姓見容則喜,知縣身邊大紅人,朝廷將薄有其名的干校尉啊?”干豪聽到有人贊誦他,也暫且擱下李祥,收拳轉喜,扯著喉嚨應道:“啊,是我,是我!”
羅彩靈一打量他,直搖頭道:“不象,不象。干校尉愛民如子,怎會欺負鄉民呢?”干校尉哈哈笑道:“姑娘誤會我了,這小子和我是多年之交,我們從小玩到大的,剛才只是和他逗著玩兒,姑娘可千萬不要當真了,在下的名聲可一向是好的咧!”李祥聽得差點沒從板凳上摔下去,羅彩靈與云飛悶笑不止,此刻亦聚了不少圍觀者。干校尉問道:“不知姑娘找我有何貴干?”羅彩靈拍手道:“原來是這樣呀,看來是小女子誤會大人了。小女子早就聞得干校尉一身鋼筋鐵骨,臨風不動,今日一見,確不知所傳虛實?”干校尉一拍胸道:“當然屬實了!我這身體如何的鋼筋、如何的鐵骨,哪個不知,哪個不曉!”羅彩靈道:“既如此,請恕小女子冒犯,干校尉能否受得住小女子三掌呢?給眾人看看,干校尉的身體是如何的鋼筋、如何的鐵骨!”干校尉見羅彩靈那弱不經風的模樣,掌力也必如棉絮,哈哈笑道:“姑娘只管試,我這體格絕對不是蓋的!”說罷滿臉得意地一掃眾人。
羅彩靈嬌笑道:“這就好,看掌!”用了三成內力直抵他那球般的肚腹,這干校尉只是有些外剛罷了,此內家功夫使出,怎生受得?“啪”的一聲,鐵掌撞來,胃和腸只怕都絞到一塊了,他黃牙崩挫,苦眉深皺,暗叫:“這小妞子真厲害!”豪言已出不可收,便捂著肚腹,緩緩說道:“啊……唉……不巧昨天吃壞了肚子,腸胃不舒服,請第二掌不要再打這里……打別處吧!”羅彩靈抿嘴笑道:“好,第二掌來了!”此刻,李祥與云飛盡情吃喝,觀賞著一出好戲。
羅彩靈用了七成內力當胸擊下,轟的一聲,他的胸口就象挖空了似的,好虛好虛,便捂著胸,一屁股坐到地上,不停地揉啊揉,汗淚如雨,心里誠惶誠恐起來:“不行了,不行了!一掌比一掌厲害,到了第三掌,我焉能有命乎!”他既要放棄,又要不失顏面,籲喘道:“這位姑、姑娘,官府有要、要事,我不能在、在此久留,第、第三掌就他、他日再受吧!”撇下羅彩靈倉惶而逃。
店主鼓掌稱快,雙手豎起兩個大拇指,道:“兩位真是好樣的,這等惡欺鄉民的糞官是得整治整治,今天這頓算我請客!”羅彩靈笑道:“怎麼樣,論機智,本姑娘也不賴吧!”李祥已將一個油餅解決,在頭上擦了擦油手,又甩了甩頭發,道:“那當然,我與靈兒搭配,齊心合力整治民頭虎,哪個不稱贊?嘿嘿,不象某些人什麼事都不會做,在那兒游手好閑呢!”云飛知其相諷,輕笑道:“好,過一會兒讓你瞧瞧我的本事。”三人談笑風生,酒足飯飽後道謝而去,羅彩靈還向店主要了數個饅頭裹起備作干糧,付錢時,店主執意不收。
山路終會結,轉過幾個小坡,前面便有一鎮。李祥道:“啊,睡的地方也有了!”云飛道:“哼!你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跟豬有什麼分別?”李祥聽得心中發毛,正要反嘴,羅彩靈垮下臉來,喝道:“你們兩個不要老是斗氣啊,和我在一起不開心嗎?”李祥慌忙陪笑道:“靈兒,我們不是那個意思。”續將云飛的頭抱在懷中輕輕拍著,笑道:“你瞧,我們親如兄弟呢!”云飛一把將他推開,叫道:“我的頭又不是球!”羅彩靈看著這對活寶,真是忍俊不禁。
三人繼續行著,只見前方碧瓦連云起,朱門映日來,有座大宅院高軒聳立,金篆鑲鏨“貫府”。門前有副聯:左刻“愛民如子真誠相待”,右刻“敬忠守孝通達有禮”,橫批“全心全意”。此聯乃劍鋒混內力相刻而成,字形峻峭挺拔,字骨豐勻飽滿。云飛興歎道:“好字,好字!不知是哪位俠士橫槊賦聯?”李祥道:“這貫府定是個好人家,不如今晚就在他家借宿吧!”
驀然有一家丁從府門內推出一老漢,罵道:“老不死的!老爺說了,不借就是不借!”那老漢滿臉郁悒,一踉一蹌,抱頭埋面蹲坐在石階上。云飛驚忖道:“這貫府的家丁怎麼如此沒修養!”走過去問道:“老伯,剛才是怎麼了?”老漢搖頭悲歎道:“我只有一個兒子,今年咱們鎮里征兵,我怎舍得他白白上前線送死!此鎮就算貫老爺家首富,我想找他借幾十兩銀子送給征兵的頭兒,免我兒之役,可是……唉,富人都無情!”
李祥啐了一聲,罵道:“這種人也配稱‘愛民如子真誠相待’,‘敬忠守孝通達有禮’?!”羅彩靈默默從腰間的小布袋中摸出一粒金珠放于老漢手中,道:“你將它拿去換些銀兩救你兒子吧。”老漢哪里見過這樣慷慨之人,千恩萬謝非大拜不可。羅彩靈阻攔不了,忙將之扶起。
云飛拔出羅彩靈身上佩劍,躍至府第門前,在兩聯下分別附上三字‘才是怪’、‘是放屁’,又在橫批未加一‘黑’字。以他卓越的武功,在石上刻字猶如削泥,只聽得劍鋒咯咯聲響,蠻好的對聯變成了“愛民如子真誠相待才是怪”,“敬忠守孝通達有禮是放屁”,橫批“全心全意黑”。
云飛昂然收劍下階,望了望李祥,表明自己也會除奸懲惡,李祥則急忙將頭轉到一邊,假裝什麼都沒看見。老漢觀後,皺皮上笑得綻開花,歡喝道:“改得好,改得好!這等黑心商賈應得此語!”路上行人見之,人人稱快,個個道爽,鎮上還從未這般熱鬧過呢!
羅彩靈拍了一下云飛的後背,笑道:“改得好!”“過獎了!”云飛邊說邊瞅著李祥,李祥叉著雙手,仰頭望天。“那個老漢倒提醒了我。”羅彩靈又摸出兩粒金珠,道:“來,你們一人一粒,萬一要用錢而我又不在時,也可解一下眉急。”李祥小心翼翼地接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高高舉過頭頂,對著太陽說道:“打今天起,這粒金珠就是我李祥家的傳家之寶了!”羅彩靈張大嘴巴望著李祥,他繼續發著呆性,道:“我會把它傳給我的兒子,再由兒子傳給孫子,孫子傳給曾孫子,曾孫子傳給灰孫子,灰孫子傳給重孫子,就像長江東流那樣,一直生生不息……”
羅彩靈粉紅的臉蛋樂得添上一層濃豔,道:“李祥,你真的好可愛喔!”李祥羞羞答答地摸著臉,道:“真有那麼一回事麼?”云飛鼓著嘴包,滿腔的笑氣實在憋不過,粗咳了一聲,舒了幾口氣,把金珠捏著轉圈,故意說道:“我會盡快將它花掉,大吃一頓也好,或者大玩一場也好。”羅彩靈斂去笑容,朝云飛重哼一聲,翹著嘴道:“不討人喜歡的家伙!早知道這樣,就不給你了!”云飛笑道:“誰要你給了,是你自作多情的不是!”
羅彩靈的臉蛋羞得像五月的石榴,伸手就來搶,嗔道:“你還來,你還來,我真不給你了!”她掰著云飛的手指,云飛虛晃一招,把金珠兒往嘴里一丟,就像在吃蠶豆,喉嚨里發出吞涎的聲響,道:“嘿嘿,我吞進肚里了。”“你胡扯!”羅彩靈的兩只繡手把云飛的嘴巴拉上拉下的,像牙醫一般在他嘴里檢查了一遍,確實沒有。
李祥勒起袖子,道:“我來!”“舌頭仰起來,嘴巴張大點。”云飛一個勁“嗯啊”,故意朝李祥呵氣,李祥捏鼻叫道:“真臭,真臭!”羅彩靈在一旁催詢:“找著沒有?”李祥只是搖頭,查來挖去,照舊只有兩排牙齒一個舌頭。李祥犯著琢磨:“他真的吞下肚了?沒那麼蠢吧!可又清省白省地見他丟在嘴里的,真活見鬼了!”
羅彩靈心里憋氣,又摸出一粒金珠,指一過路人叫道:“王八蛋,來,給你金子!”那個路人聽有這等好事,連忙瞪著眼睛一瞅,見羅彩靈的手指捏處果真黃燦燦的閃亮,趕忙馬一樣地跑過來,猴子一樣喜得抓耳撓腮,笑嘻嘻地接了,袋鼠一樣緊緊揣在懷里,生怕羅彩靈會反悔似的,豹一樣地奔了。許多行人見之,都充作王八蛋,圍將過來,伸著雙手,你叫一句:“我是王八蛋,給我一粒吧!”他叫一句:“我也是王八蛋,給我一粒吧!”羅彩靈只推沒有,眾王八蛋鬧了半日也不肯散,幾個不規矩的家伙還扯她的袖口,她拔出劍來,寒氣凜人,喝道:“我說沒有就沒有!”這殺人的祖宗可沒長眼睛,擦著就傷、抵著就死的,王八蛋們嚇得雞飛狗跳牆,一蓬風地呼了。
羅彩靈像一個打了大勝仗的元帥,望云飛努嘴道:“看見了沒有!人家多孝順,沒一個像你這麼不識趣的!”云飛呸了一口,道:“這些人真沒出息!”羅彩靈笑道:“不是沒出息,是靈光!”她還指望李祥能湊合一句呢,誰知李祥悶不作聲,這點,羅彩靈倒有些詫異。李祥悶了一會兒,道:“靈兒呀,云飛這家伙傻不溜秋的,跟他說話就等于拿著擀面杖吹火,一竅不通,咱們別理他。”羅彩靈一拍巴掌,笑道:“你這句話說得好聽,正是這個理兒!”拉著李祥道:“我們走!”將云飛撇在後面,李祥還時不時用腳根向後踢灰,搞得灰煙蒙蒙的。云飛捂著嘴鼻,心里罵道:“這小子,受了兩句甜言就得意忘形了。”心里又一笑,丹田里一運氣,那金珠兒從胃里被真氣逼上嘴來,吐在手心上,道:“你們還在鼓里作夢哩!”
黃黃干土龜路的前方有十五個官府衙役排成三排朝云飛等迎了過來,個個目含惡濤,手握刀柄,路上的行人都避而遠之,百姓也都緊閉門窗。羅彩靈與李祥止住步,云飛在後面笑道:“咦?你們兩個不是很能干的麼?怎麼啦?害怕啦?想到我了麼?需要我麼?”羅彩靈回頭給了云飛一眼釘,李祥小聲道:“看情形,這些人好象是沖著咱們來的呢。”羅彩靈點頭道:“不錯,咱們可以看戲了。”李祥驚訝道:“看戲?”羅彩靈一指後面的云飛,李祥頓然明白,笑道:“那好,咱們找個乾淨地方坐著看。”羅彩靈拉著李祥便往回走,對云飛道:“你答應過我,要保護我找到青龍寶珠的,現在我有難,你快去吧!”兩人擦過云飛,在一門前石墀上坐著隔岸觀火,羅彩靈還拿出饅頭與李祥吃。
云飛還沒工夫說話,那些衙役便近了跟前,唰唰拔出刀來。云飛只得應付,擺出笑臉道:“不知小民犯了何罪,要牽絆各位總管如此興師動眾的。”第一排中間那個胡子眉毛最濃的衙役開口了:“我聽說有土匪在這一帶打家劫舍,是一個姑娘和兩個男丁。”遂一指云飛等,大喝道:“就是他們,大伙兒上!”
由于這場武打戲連羅彩靈和李祥都吵不好看,便沒必要浪費筆墨了。且說云飛須臾打得一十五人仰翻在地,單留那個胡子眉毛最濃的作信口。那家伙可嚇呆了,抖動著身子後退,雙手攔在胸前,口中不住求饒,他身後有一支大竹筐,一不小心屁股栽進筐里,翻成個王八朝天蹬腳。云飛過去摁下他的腦袋,喝問道:“是誰指使你們來的?”那人胡子一撇,眉毛一立,道:“就算你殺了老子全家,老子也不招!”李祥笑道:“呀哈,想不到他竟是個硬漢!”羅彩靈也笑道:“終于有好戲看了。”
云飛向羅彩靈遞以一笑,問道:“有刀麼?”“有。”羅彩靈從腿靴間摸出一把寒光閃閃,約摸三寸的短刀,其柄用犀角雕成鬼臉之狀,道:“這是阇婆國的‘不刺刀’,是用雪花鑌鐵打造的,可鋒利得很哩!”說罷丟給云飛,云飛接過,望著筐里的硬漢,笑道:“我和你玩個游戲吧!這個游戲便是,先受苦,後歸西。”那人聽得寒毛都豎了起來。云飛道:“嗯,我先替你把胡子刮掉,好麼!”邊說邊將短刀在他下巴上游動,他吞著涎,額頭上冒著熱汗。云飛拈著他的草胡子,一刀削下一半,那人還逞嘴大叫道:“個板媽養的!老子不招就是不招!”
云飛詭譎地一笑,又將這把凌霜利刃移到他的眉毛旁邊,道:“這眉毛~~也一齊剔下如何?”這時,那位硬漢突然雙手合什,把云飛當作佛祖頂拜,道:“求求大爺,不要剔眉毛!這胡子、頭發削去倒也罷了,再把眉毛一剃,頭又尖、臉又光,不成個雞蛋模樣了!”云飛心中暗暗吃笑:“剛才還是龍呢,一下就變成鱔魚了!”又把厲眼橫來,道:“招是不招!”
“我招,我招!這不關小人的事,都是干校尉的指使啊!他說受了那位姑娘的氣,要我們把她抓去好好折磨折磨。大爺,我都招了,你放了小人罷!”羅彩靈聞言,氣得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抽出劍,一個箭步上前就要劈人,倒在地上裝死的衙役一見都慌了,趕忙爬起來,都像騎了硫磺馬似的,一溜煙地跑了,只剩下倒在筐里的那個倒黴鬼。
羅彩靈嬌喝一聲,高舉青鋼劍就要將他砍成兩半,云飛抓住她的手,道:“算了,他們也是受人指使。”“大俠說得太對了!小人是受人指使的,不關小人的事啊!”筐里的家伙不停地上下揖手。羅彩靈啐了一口,將筐子一腳踢翻,他滾了出來,褲襠之處竟濕了一片,黑黑黏黏的,這下倒把羅彩靈的怒氣全沖跑了,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云飛朝那家伙一瞪眼道:“你怎麼還不滾?”他作了一個大揖道:“大爺沒吩咐,小的不敢滾。”云飛道:“那好,現在可以滾了。”他迭聲說是,不敢背對云飛,怕云飛突然給他一下,便倒退著滾了。
干校尉正在一所高宅牆後避著看哩,這時直急得跺腳罵地。云飛窺其行蹤久矣,撿了一顆碗口大的鵝卵石,在手上拋了幾拋,然後擲將出去,不偏不欹正好砸在干校尉的腦袋瓜上,頓時長出一個熱氣騰騰的香包,痛得他捂頭舍命地跑了,李祥看得大笑。云飛望羅彩靈笑道:“連幕後指使我也一並收拾了,你怎麼謝我?”羅彩靈拍拍云飛的肩頭,道:“放心吧,本姑娘賞罰分明,明天早上定有厚報。”說完把短刀接過別好,拽步便走。云飛轉過面,朝正扮著豬臉的李祥變了一個貓臉,兩人正獸斗著呢。羅彩靈回頭叫道:“快走啊!”云飛與李祥“啊喔”一聲,跟在身後。
腳還沒走熱,後面又有百十來人蜂攢蟻湧而來,都拿著齊眉短棍。云飛見他們穿著青布短褐,便知是貫府的家丁前來興師問罪,罵道:“打不完的狗奴!”眾家丁離云飛等十步遠處止住了步,為首一人喝道:“媽個疤子,敢壞我家的門牆,老子打斷你的手!”云飛哈哈大笑,當著他們的面,拾起一根斷樹枝,在地上畫個“十”字。羅彩靈問道:“你怎麼寫起字來了?”云飛還未作聲,李祥先笑道:“云飛見他們人多,怕應付不來,這叫武的不行來文的。”云飛聽得好笑,也沒理他,逕自將樹枝往天上一扔,那樹枝倒生了靈氣,竟直直地插落在十字的中心,就像打墳樁似的。
這是啥功夫?眾家丁見後都為之不寒而栗。云飛提起腳來,往樹枝上狠狠一踩便深戳入地,大喝道:“再不滾,我殺了你們肥田!”家丁們嚇得扔了短棍,嗚哇嚷嚷地跑了。李祥也充能干地撿起一塊石頭擲去,罵道:“小幺子們不識好歹!”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25:52
第二十二回 舌劍拳影風發氣 放浪不羈真少年
羅彩靈打量著云飛,笑道:“想不到你對這些狗奴才也動了慈悲方寸。”云飛拍拍手,道:“人都有一張臉的,免得別人說我人少欺負人多。”羅彩靈掐了他的胳膊,弄得他酸酸的,啐道:“給你三分顏色,你還開染房了!”李祥乘機道:“這叫什麼鳥說什麼話!”云飛正揉著胳膊,真恨不得一拳將李祥的嘴巴打歪,可是卻揮不動,原來羅彩靈的手還揪得緊緊呢。李祥也在云飛胳膊上掐了一下,嘿嘿笑道:“有靈兒保護,你羨慕吧!”云飛心中大大地罵道:“烏鴉落在豬身上,笑人家蠢,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性!”
逗逗笑笑,也查覺不出辰光飛逝,天色蒼黃,云飛等胡亂尋了家客棧就往里走。作生意的門坎低,店主見到三位客人,忙過來張羅:“三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云飛道:“我們住店。”打聽了端的,這家店有兩層樓,樓上是上等客房,樓下是普通客房,他們都挑在樓上歇了。李祥初見店主長得像只老鼠,心里嫌他,想換家店,看看羅彩靈已往樓上走去,便只好把話悶下去。
羅彩靈住一間房,隔壁是云飛和李祥共處有兩張床的房間,李祥剛睡下還很平和,月亮高了,他便在床上翻來滾去地直哼哼,吵得云飛耳根不清,便爬起來掌了燈,問道:“你怎麼了?”李祥蜷著身子,雙手抱著腿直按摩,叫道:“噯唷~~我的小腿痛死了!”“哦!”云飛笑道:“你不經走遠路,所以犯肌肉痛,誰要你鍛煉少的,活該!”李祥的額頭生出汗來,小腿里就像鑽了千百條蜈蚣似的,抽搐的痛,罵了一聲祖宗,有氣無力道:“你別在這兒說風涼話了,我知道你鬼多,有什麼好法子快拿出來給我治治罷!”云飛挨著李祥的床沿坐下了,看他這副衰樣就好笑,道:“這點小痛就讓你皺眉擠眼的,抹些樟腦酒或松節油不就好了。”
李祥一轂碌坐起身來,靠著牆,掀起褲子,嚷道:“快拿來,快拿來!痛死我了!”云飛噗了一聲,攤開雙手道:“你說拿來就拿來,我又沒有!”李祥啐道:“沒有你說什麼!”云飛伸手往他腿上一拍,道:“你誤會我一片好意了,我雖然沒有,說不定別人有啊!”李祥切問道:“到哪里去找啊?”
“我去店主那兒問問。”云飛披衣下樓去了,李祥的腿愈來愈疼,疼到腰骨子也跟著疼起來了,正等著云飛救命呢!這時才體會到度日如年的涵意,心里突然湧起一個恐怖的念頭,以後還不知要趕多長的路呢,要是每到晚上都要鬧回腿痛,那……
他渾身哆嗦,不敢再往下想,盼星星,盼月亮,過了半炷香的時刻,終于聞得輕微的上樓聲,李祥的腿痛立即好了一半,苦眼望見云飛兩手空空,心也隨著眼睛冷了。云飛臉色難安,道:“這家店里沒有我們要找的藥,不過,我還有個土法子,百治百痊。”李祥抽筋抽得厲害,咬著牙道:“你別老是說半句留半句的,快說呀!”云飛道:“其實很簡單,洗個熱水澡,熱敷一陣,再按摩痛處,半個時辰管好。”李祥點頭如切菜,道:“我不能走動,一切麻煩你了。”
云飛找店主討了熱水、毛巾、澡盆,由小二哥一呼拉地搬了上來,滿屋子熱氣騰騰。李祥急得就像在過洞房花燭夜,半刻也等不得了,邊解衣邊道:“我洗澡時,你不許偷看!”云飛誶道:“我偷看?我挖了我的眼睛罷!”倒在床上,轉頭睡了。
李祥的兩條腿又酥又麻,腳根上也結了厚厚的膙子,泡在熱水里一敷一按摩,身子都爽得打了幾個戰抖。“魚兒可真會享受,整日待在水里,難怪呢!原來水中的感覺是這麼爽啊!”李祥一邊想一邊熏著蒸氣,懶懶洋洋地叫道:“云飛呀,這次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你哪里吵疼,包在我身上了。”云飛冷冷地道:“不用你費心了,只要你不再吵疼,便是我最大的安慰了。”李祥摢了一捧水,笑道:“你說的也是,日後麻煩你的地方還多著哩!”
泡了一會兒,水有些涼了,李祥叫道:“云飛,麻煩你再給我加桶熱水吧。”云飛不耐煩道:“你還沒泡夠麼?”李祥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的好處,我都記得。”云飛見他可憐,只好爬起身來,咕嚕叫道:“睡覺都不饒人,都過了大半夜了!”
云飛掀被之時,突然查覺到周遭存在著另一種呼吸,心中一懍,本能地烈目橫掃,只見窗紙上模糊著一個黑影。賊?!他登時躍下床來,朝窗戶決沖,大喝道:“誰?”黑影徒然消失,噼剝的一聲破木聲,云飛縱出窗外。李祥將毛巾裹住下身,羞愧難當,大叫道:“云飛,把那個偷看我洗澡的王八羔子給我抓回來!是女的先瞧瞧模樣如何,是男的我要閹了他!”忙呼呼跳出澡盆,四上三進一地把衣服套上了。
四周星月皎明,一脈平陽,云飛腳剛嗒地,遠見那條黑影蓬風而逃。“想走!”云飛狠咬鋼牙,追風而奔,他算得出,此賊並非一般盜匪,身上定然隱藏著一個大陰謀。眼見相距不過十丈,右耳一顫,倏然聞得羅彩靈的呼叫聲和刀劍拼斗聲。“糟了!”云飛朝那賊狠瞪一眼,心雖不甘,卻也顧不得追趕,硬生生地撇轉腳尖,抽身返回。
呼吸之頃便至客棧房下,羅彩靈正與另一黑衣人厮殺,乒乒乓乓,風影舞旋,難解難分。李祥也沒閑著,不住地往樓下扔椅子、壇子、榔頭等等。可惜點子太歪,一下砸向羅彩靈,一下砸向黑影,兩人不能全心搏斗,還要抽神躲避天空下的橫禍。店主聽見聲響,出門尋端時,被黑衣人一腳踹著肚子,在地上痛得直滾。
云飛隔空彈下一指,一股勁氣直逼黑影的維通穴,疾如流星,他哪里提防得極,腰兒一扭,身子酸楚,鋼刀珰珰脫手,天旋地轉,控制不住,躄倒在地。羅彩靈見黑衣人突然歪在地上,便覺奇怪,轉眼云飛已在跟前站著,便明白了原由,把劍鋒抵著黑衣人的咽喉,喝道:“你是誰,為什麼到我房間亂翻?”黑衣人來個一問三不知,羅彩靈勃然大怒,心想你死到臨頭還撐硬檗,把劍鋒往他胸前一戳,只想讓他痛一痛,並未下死手,眼見喉嚨里溢出血來,黑衣人卻連皮都不曾顫一下。云飛發覺有蹺蹊,道:“我不過點了他的穴道,沒下殺手。”唰的一聲,羅彩靈挑開黑衣人的面紗,更使兩人大驚失色,只見此人三十左右年紀,嘴角早已流出一溝黑血,直直的一副死人面皮。倆人互望一眼,好沒道理!
鬧哄哄的打斗聲已驚動了不少客人靠著窗戶往下看,李祥噔噔跑下樓來,臉面乾淨了許多,一望黑衣人,道:“原來是個男的。”在皎麗的月光照耀下,羅彩靈與李祥猛然一見,倒不識了,端祥了半晌,方才格格笑道:“李祥,你洗了臉後看著舒服多了。”再望云飛時,發覺他又髒了幾分,道:“云飛,你也洗把臉嘛!瞧你,汙七八糟的!”云飛道:“先把這事兒解決再說,我的千金大小姐。”
李祥喘著氣笑著,問道:“怎麼樣了?”羅彩靈托著下頷,道:“這家伙不明不白地死了。”李祥道:“人怎麼會自己突然死掉的?”心不准信,借過羅彩靈的劍,往黑衣人身上一捅一個窟窿,兩捅一雙窟窿,見他沒反應,笑道:“真的死了。”云飛臉上有些怪罪之意,道:“你這人哪,真不好說得,人家死了就算了,你還來戳尸玩兒,他也沒傷害你!”李祥把劍在尸體上一拍,嚷道:“誰說他沒傷害我!這家伙變態,偷看我……”云飛把李祥的手一捏,打斷道:“不是他,是他的同伙。”遂又一想,不對呀,忙翻過話頭來,道:“他的同伙也沒偷看你呀,窗紙都沒舐破呢!”
羅彩靈聽他們窮嘀咕,一句都沒聽懂,問道:“你們在說什麼啊,偷看什麼啊?”李祥的臉上發起燒來,搓著衣角,腦中略微一轉,道:“也沒什麼啦,我在樓上和云飛下棋,我用絕招殺得云飛損兵折將,叫苦連天,甘敗下風。誰知,這個殺千刀的卻粘在窗戶上,想偷學我李家的絕學,你說可氣不可氣?”云飛聽得滿鼻子灰,忖道:“好嘛,指著和尚罵禿子,李祥啊李祥,我救你還損我。”
羅彩靈信了李祥,也不去在意邊外話,目前,搞清楚黑衣人的來曆才是首題。她伸手從內衣中掏出一物,一股悶了很久的豔光終于釋放出來,嘩然眼前刺亮,一片閃耀潔透,直徑約三寸、厚約一寸的璧玉活現在瞳。云飛“啊”了一聲,李祥“啊”了一聲,窗戶邊的客人們也“啊”了數聲。只見羅彩靈小心地雙手拈著璧玉,道:“這寶貝叫作‘夜光璧’,黑暗中可照二十余丈,是我爹身為金鱗雙蛟的隨身信物,世上只有兩塊,另一塊在鄭華手上。怎樣,不錯吧!”
李祥伸出手來,道:“給我看一看吧!”羅彩靈縮手笑道:“等一下。”她蹲下身子,右手把尸體的一對嘴囊擠起,左手拿夜光璧對著口腔,瞠直著眼睛洞察。云飛見李祥活靈活現的,問道:“你的腿還疼麼?”李祥蹦了兩蹦,笑道:“早好了。”羅彩靈似查出了珠絲馬跡,大叫道:“就是這個了!”也顧不得惡心,用手勾進尸體的嘴里,暗運內力拔下一顆板牙,道:“你們快看!”云飛和李祥都把頭湊過去,原來這是一顆黑牙,上面還殘留著一線紅色粉末。云飛哦了一聲,道:“我明白了,這人怕被縛後失節,預先在牙內安置了毒藥。”
李祥道:“原來如此,可是,這不要臉的家伙從哪里冒出來的呢?”羅彩靈指著尸體,道:“你們看他的頸上帶著一條紅色的綾巾。”云飛把它扯下來,拿著看了一會,問道:“不知這條紅綾巾暗示著什麼?”羅彩靈皺眉道:“據說,幾十年前,邪派中勢力最大的幫派叫‘紅教’,橫行黑白兩道半百年,教徒都佩著一條紅色綾巾,此教沒有固定的旗舵,教眾都散在天下。可是,一夜之間,整個紅教突然消失殆盡,沒留下任何痕跡。對此,江湖上傳言很多。有的說,是我天人教滅的,可我爹對此極力否認;也有的說,是武林三巨看其刺眼,合力將他鏟除了。這些傳言都是空說無憑,此案便成了數十年來武林中最大的謎題。”
云飛知道,紅教的消失,純粹是他們故意匿影藏形,回想起來,怪不得金字三使者的頸上都沒帶紅綾巾呢。他們丟下大好江山不理,目的又是什麼呢?云飛本欲開口,但金錢使者張漢波曾叮囑過,不要泄露他們的行蹤,云飛顧著信義,又緘默了,再看著紅綾巾,心里突然一懍:“他們已重佩標志,這麼說來,紅教是打算重出江湖了!天人教絕然不會輕易把江山拱手讓人,一場武林浩劫正在蘊釀之中了!”李祥可沒這麼多的心機,找羅彩靈討了夜光璧正玩得起勁呢。
眼前犯了人命官司,早有多事的人報之干豪校尉,他正帶領數名衙役提著枷索握刀而來。剛繞到客棧的後面,干校尉眼見云飛等三人,倏然眼眶大了一圈、瞳孔小了一圈、頭上的包又犯癢癢了,慘叫一聲:“我的娘耶!”轉頭奔命地跑了。眾衙役心里納悶,怎麼還沒到,頭兒就先棄甲曳兵了?待他們看清楚了前方的主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皮肉又犯痛了,齊聲叫道:“我的娘耶!”轉頭一窩風地跑了。只是地上多了十來把刀,十來副枷索。
云飛問道:“靈兒,這個賊是怎麼找到你的?”羅彩靈道:“我晚上有事出去了一趟,回來時就發現他在我房間里左翻右掏的,便和他打斗了起來。”云飛還沒來得及下問,李祥道:“出去有事?”羅彩靈笑一笑,道:“這個暫且保密,明天一早你們便知道了!”找李祥索回了夜光璧。
晚上憑白遭劫,所幸有驚無險,都未受傷,各人回各人房里去了,尸體還留在原處,等明兒干校尉來收殮,只是和尸體睡得這麼近,多少令人心悸。
李祥打著呵欠踉蹌回房,經過店主的門房時,聽見里面傳來店主和他老婆的話語。“這兒也要揉揉嗎?”“嗯,再用力點。”“噯呦,肚臍眼上面多抹一點,疼死我了,噯呦!”“省著點用吧,一瓶松節油都快用完了!”
“松節油?!——”
李祥聽得心窩里一片大爆炸,“好哇!我腿痛找你要松節油,你說沒有;你身子痛,就要抹去一瓶!他龜孫子的!”人在氣頭上,出力特別大,李祥“啪啪啪”的打門,死命嚷道:“店主,給我滾出來!”本來眾位客人剛看完戲,都睡安穩了,這時又被驚起,遂跑過來看熱鬧,云飛和羅彩靈也下得樓來。
李祥一連打了二十幾下,店主才披衣開門,剛探出頭來,誰知李祥打門打得急了,那只手還未停下,一巴掌捶在店主的臉鼻上。好嘛!直把他打得眼冒金星,不分東西,踉蹌倒退了三步,一屁股栽在地上,捂面叫道:“痛死我了,你要干什麼?”“你還問我要干什麼!”李祥叫道:“我犯腿痛,云飛找你要松節油,你怎麼說沒有?”店主不好作聲,李祥得理不饒人,沖進房里,揪住店主的衣領向上一翻,叫道:“你別吃了悶子裝啞巴,快說!”店主的婆娘收拾乾淨了床鋪,跑過來勸解道:“我替他說吧,求客官先放手!”李祥心想諒你也開脫不了,便放開了店主,道:“好,你說!”
婆娘道:“俗話說,有錢道真語,無錢語不真。先前是有一位客官來討松節油,可他說的是‘借’一瓶,我家相公當然推說沒有了;他若說是‘買’一瓶,莫說一瓶,一百瓶都有呢!錢錢錢,命相連,這年頭,哪個不會打算盤?”店主道:“這位客官不要動氣,既然已被你知道,我白送你一瓶也罷!”
李祥朝他們狠狠呸了兩口,道:“誰要你們的髒東西!”把兩人呸得一臉涎沫。李祥擠過人群,沖上樓去了。眾位客人也都掃興道:“哎,沒意思,還指望干起來呢!”
云飛一望身側的羅彩靈,想聽聽她的意見。她的臉龐被透窗而入的桂華擦照,就像被抹上一層迷紗,白皙中泛著冷青,有一種說不出的淒美。此時,人已散盡,更顯孤芳獨幽。一陣涼風拂面,云飛見她的手露在袖外微微攥著,不禁萌生一絲憐意,怕她凍著,想伸出手來握住,指頭兒輕輕彈動,卻又被潛在的感情壓抑住了。羅彩靈把星子般的眼神投向云飛,聳了聳肩,極其緩慢地道:“有些東西的確用錢買不到,可是沒有錢就什麼都買不到。”此話大有深意,云飛連忙問道:“你說什麼東西用錢買不到?”她只對云飛投以莫名的一笑,笑中隱約夾著一縷苦澀,然後噔噔跑上樓去了。云飛攢眉凝神,敁敠了半晌,似乎已參悟出來,歎了一聲,隨之步履。
九月,露寒霜見。羅彩靈拂曉起來,她喜歡吸吐新鮮空氣,便在外面遛達了一圈,剛跑進店,就看見一個穿著破衣爛衫、臉洗得干乾淨淨、頭發卻窩窩囊囊,十足一個不倫不類的家伙在與店主說話,這家伙便是云飛。
羅彩靈走到云飛跟前,把他後背一拍,笑道:“臉倒是洗白了,可是那些疤子就更突出了,你再看看這身破衣物,我真不知用什麼詞來形容你就好!”云飛見她笑得前仰後合,撇下店主,叫道:“是你要我洗臉的,我洗乾淨了你又取笑我,早知這樣,我就不洗了!”心中發急,順手在硯內沾了一些墨就往臉上塗。羅彩靈鬼靈精一動,把筆硯搶在手上,用筆沾著墨,嘻笑道:“一個人塗多沒意思,讓我也玩玩吧!”邊說邊往云飛臉上畫,云飛忙用手遮。
一個又追又撩,一個又躲又藏,踩桌子踏椅子,踢翻了筷子桶,打碎了石泥碗,店主嚇得蒙頭躲在櫃台下。正鬧得不亦樂乎之時,李祥打著哈欠,忽忽悠悠地下樓來,猛的一見云飛滿臉黑星,大笑道:“怪事,怪事,大白天也能撞見黑煞鬼!”羅彩靈見幫凶已至,手忙嘴忙道:“李祥,你也加入一個吧!好有意思,他不敢還手呢!”李祥念及云飛昨晚的好處,搖搖頭,只是坐壁上觀,視線始終不離羅彩靈左右。
云飛叫道:“什麼我不敢還手,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哇!”把手上未干的墨汁往羅彩靈臉上甩,羅彩靈一抹臉龐,掌上擦過一層黑皮。愛美的她怎能容忍臉上存在黑斑,頓時偃旗息鼓,扭囁著跑去洗臉了。云飛則不在意,和店主賠不是去了。原來人都有破壞欲的,鬧了一陣子,倆人都感到好暢快。接著清理戰場,羅彩靈欲賠幾兩銀子,店主昨夜已被李祥唬怕了,今早又見另兩個更凶,這三人定不是宗好買賣,死活不肯接銀子。
人鬧累了吃飯也香,云飛三人正在樓下用膳,點了一籠松毛包子、一盤白麻糕,另加三碗豆腐腦兒,正啊嗚啊嗚地吃著呢。從門外跑進一人,抱著一塊用猩紅錦布裹著的扁扁物件,小心放在旁邊桌上,道:“姑娘,你昨晚定做的金匾就是這件了。”羅彩靈摸出一錠銀子給他,他謝過而退。云飛伸出小半片舌頭,道:“金匾?”羅彩靈笑道:“我昨日不是說了,明天早上定有厚報的麼。”說罷一掀紅錦,露出金匾上四個大字“鋼鐵英雄”!
“噗!”李祥將剛喝進去的一口茶水全吐到桌上,云飛捂嘴大笑道:“真有你的!”羅彩靈笑道:“不錯吧!只有你才配這四個字。”云飛硬憋住氣,道:“不錯是不錯,但要我將這玩意兒隨時帶在身上,還嫌贅得慌。勞慰你呀,我也不要你的厚報了,還是賞給別人掛在家里當擺飾罷。”正巧店小二夏奀家中窮困,也沒甚麼山水鳥圖之類的,便要去補家里那張空白的牆了。
作者: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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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6 16:26:11
李祥突然大笑起來,云飛道:“你笑什麼?”李祥道:“許多人在外飲食,都喜歡在碗盤中故意留點什麼,一點湯水也好,幾根面條也好,總之,以浪費糧食的代價表明自己不是窮鬼。如果把碗吃得底朝天,就會害怕身邊的人瞧他不起,‘瞧他那身酸樣,像幾年沒吃東西的!’‘像個討飯的!’想起這些冷言冷語來,怎不教人心寒?看來人都活得不自在,在這家店里過早的客人,都犯著這種毛病。”羅彩靈為之一笑,云飛卻笑不起來。
三人昨夜沒閑,一大早都餓慌了,把食物吃得罄盡,云飛與羅彩靈的飯量天生就淺,不象李祥,一人抵他們倆,都是他收的碗盤,才不理會其他客人怎麼想呢!
待得飽足出棧,到了鎮口,騁望一路綠草如茵,川原無限。云飛掃眼身旁之景,略有所思,向羅彩靈道:“我們該不會就這麼走到聚泉莊吧。”羅彩靈嘻嘻笑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走走路,舒活舒活筋骨有什麼不好的。”又沖著李祥道:“是麼?”李祥經過了昨晚的一場艱難戰役,求的就是以馬代足,但為了羅彩靈,只好昧著良心,一拍大腿道:“對!”云飛敲了他一腦袋瓜,道:“對你個大頭鬼!等會兒我可要弄匹好馬乘著,要走你們兩人慢慢地走。”羅彩靈格格笑道:“瞧你嚇的,咱們當然要買三匹快馬啦,不過先要找個買市呀!”遂輕摟云飛之腰,慢慢說道:“過了川原就是千家鎮,此鎮富饒多產,咱們到那里痛吃痛喝,以感謝昨日你們挺身相救之恩。”
云飛搙起嘴巴道:“小氣鬼!昨日我替你解了一次大圍兩次小憂,至于那小憂,一塊匾也就勾了。但我在群雄手上費了那麼大的勁把你從火炕中提出來,你就一頓飯將我打發了?這可不成,你要另贈厚禮慰勞我。”羅彩靈伸手扭著云飛的右耳,道:“你這個勢力鬼,替本姑娘作事竟敢索取人事!”云飛忙笑道:“不敢了,靈兒快放手!”李祥乘隙說道:“你這家伙搞不清楚狀況!我為了靈兒就算上刀山、下油鍋也不皺一下眉頭,你還要什麼禮物,這算是朋友嗎?”云飛道:“我和靈兒說話,要你岔嘴,我稀罕靈兒就夠了。”羅彩靈放下云飛,道:“誰要你稀罕,還是李祥好!”一聽這話,李祥感到自己就好像身處瑤池仙境一般飄飄然的。
“別胡思亂想的,找的寶藏,有你們的份兒!”羅彩靈蹦蹦跳跳地行在最前面,招手道:“快走吧,別磨磨蹭蹭的!”嚦嚦的鶯聲、璀璨的笑容教人忘其身形,云飛和李祥互作了一臉怪相,隨在其後。
千家鎮果然名如其身,此地因未被元兵侵犯,故熱鬧非凡。一座紅漆寬宇的木屋之上高掛著四盞大紅燈籠,屋眉鏤有行書“霓虹樓”,筆法蒼勁有力,如盤龍屈身,飛虎躍江,云飛為之驚歎非凡。其實中原藝人才子居多,雋樓玉宇遍地盡是,云飛見得少些故而失驚。
這家酒樓屬于“闊”字號的,十兩銀子的大餐到隔壁的酒樓中只需五兩。羅彩靈偏偏進了這家,為什麼?看著爽心唄!
不止于她,許多人請客吃飯都只重看相不重味道。當然,並非說有看相的酒樓做的菜味道不好,只是人們把吃飯的“吃”字的定義給弄錯了。說來說去,還是面子問題,不能失了身份。這種酒樓自然就迎合成了闊爺們花實錢買虛面子的場所。就是沒錢的人到這里開個座也會頓覺身價百倍,高傲地望向窗外路人,仿佛自己是一尊金佛,路人都是一群碌碌的螞蟻。嘿嘿!你們都不夠資格進來哩!如果有熟人經過,真忍不住要大呼道:“瞧啊,我在這兒坐著呢!”待他真正吃起來時,想到一口飯菜一口錢,吃得都心疼哩!
書歸正傳,且看三人魚貫而入,找了個空位坐下。里面真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但見東桌那邊三人面色凝重,太陽穴隆起,一瞥便知是武林中人,正討論著一些江湖碎事。云飛等人進店安坐,他們也不加理睬,看來商議之事非小。
店小二瞧云飛等三人也太不相配了,一個貌若天仙的少女和兩個乞丐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該打招呼還是不打招呼。正為難間,羅彩靈叫道:“小二哥,過來一下。”店小二甩著毛巾應聲而來,不敢怠慢,端給羅彩靈一簿菜譜,問道:“姑娘要來點什麼?”羅彩靈回眸望著云飛,粲然笑道:“我說了,這頓要吃些好的,以犒勞二位英雄。”云飛忙道:“不敢當,不敢當!”李祥聽說要吃好的,不禁喜上心頭,要知在丐幫的時候,時常是一頓飽一頓饑的,哪還能到這種地方來奢吃。
羅彩靈按著菜簿,脫口吐道:“來個子姜燜兔肉、何首烏鳳雞、南煎丸子、桂霜銀絲、杞子肘子、海米繡球、冬菇素魚、菊花紫蟹涮魚湯、芙蓉肉松、干煽鱔片……”她濤濤不絕地盡點山珍海味,云飛實在忍不住打斷道:“夠了,夠了!我們吃不完這些!”羅彩靈見云飛急成那樣,不禁抿嘴偷笑,接著向小二道:“就這麼多吧,快快端上來。”小二一愣一愣地走入廚房,忖道:“他們該不會是來混吃騙喝的吧?不過,看那位小姐穿著華貴,也不象是騙吃的啊!”李祥從未聽過這些菜譜,不過一聽這豪華的菜名兒就知道是好東西,錯不了咧!
東桌那邊三人都穿一領青衫,頭著木針,看來是一路的。一個虯須老者,當真是清瘦得很;另外一個肥頭大耳,面部一動不動,猶如呆豬;還有一個攀著頭巾的小生。只見那胖漢沉思了許久,動著肥嘴道:“聽說螭遢狂俠的真名還無人知嘵呢!他技壓群雄,獨占鼇頭,力克天山派掌門、少林掌門、崆峒派和華山派兩大掌門地夾攻,更不思議的是他攪破了昆侖派天下無敵的玄圃七星陣,還輕輕松松將大名鼎鼎的‘逢憷燕子’楊濤給擊敗了!”
那小生瞪大雙目,向虯須老者問道:“師父,螭遢狂俠真有那麼厲害嗎?”虯須老者啜了一口酒,余興未盡道:“唉!只恨派中瑣事,使我等誤了時辰,沒緣瞧見螭遢狂俠的真面目。只聽得道上朋友說當真是舉世無雙的奇俠,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但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了。”
想不到一個雷聲天下響,云飛成了英雄了。羅彩靈向云飛瞟來一笑,云飛沉笑著搖搖頭,良思道:“我才出道一日,他們就封了我一個名號,以後得恪遵行事。”李祥則豎起大姆指道:“螭遢狂俠這個雅號我喜歡!”
只聽那小生道:“過耳之言,深不足信。若能得見,我定要向他討教一二!”胖漢咧著肥嘴,笑道:“有成千上萬名武林同道作證,怎不可信?就算我們三個加起來,也不夠他一個指頭扳哩!”虯須老者嗤了一聲,笑道:“江湖中侈談眾多,凡事也不能這麼絕對嘛!話又說回來了,難道我們有緣與他逢面就動手不成?”三人相互暢笑了一場。
店小二此時已將所點佳肴一盤盤地端上,色彩繽紛,醇香鮮嫩。李祥拿起一枝流水細字藜紋箸,左摸右撫,嘖嘖贊道:“這大酒樓的物樣就是不凡,連個筷子都這般別致!”云飛笑而不語。羅彩靈要了一壺東蘭墨米酒,李祥犯琢磨道:“大酒樓的東西真古怪,連酒都是黑的!”
羅彩靈心中笑李祥沒見識,也不作解,向云飛斟滿一杯,親自勸酒道:“英雄大恩不言謝,小女子敬上三杯薄酒,萬勿推辭!”云飛本不善飲酒,但羅彩靈盛情難卻,便與她連飲三杯。李祥見他們對飲著,自己這邊冷清清的,想夾菜又怕在羅彩靈面前失禮,只好獨個喝悶酒。酒過三巡,羅彩靈又敬了李祥一杯,道:“李祥啊!你第一個為我辯護,我還怨怪你,這杯酒當我陪罪。”李祥喜上眉梢,忙與她碰杯,仰頸飲下,頓時覺得苦酒變作甜酒。云飛見羅彩靈臉色生暈,知她不善酒力,勸道:“少喝點酒,對身體有好處的。”羅彩靈笑道:“我聽你的,不喝了。”一攤手,爽笑道:“吃菜,吃菜。”
李祥早已餓得饑腹難忍,見雕盤中青荷萍萍,托著七粒晶瑩剔透的丸子,活像龍眼,早將他撩起食欲,拿起筷子往桌上一揰,就開始尬事。誰知那丸子異常滑溜,一夾一掉。他見云飛和羅彩靈也不動箸,只是一個勁看著笑話,這臉上也掛不了好顏色了,便憋著氣,一只手握一根筷子,小心翼翼地拈舉著丸子。好容易靠進嘴邊時,那丸子偏與他過不去,噗嗵落地。李祥滿面窘紅,只見云飛雙手揨著膝蓋,笑得籲聲籲氣;羅彩靈笑岔了氣,捂著肚子噯喲。
李祥低身尋那顆該死的丸子,誰知竟不見蹤影,氣得跺腳罵道:“好你個土地老兒,膽敢偷你爹的丸子!”瞟見丸子跑到云飛腳下了,又轉怒為喜道:“土地老兒你莫氣,我錯怪你了。”便游到云飛身下撿丸子,羅彩靈笑道:“算了,還有幾個呢。”李祥撿起丸子,道:“莫浪費了,我作乞丐時,燒雞掉在地上,不都吹吹再吃。這樣浪費,我替丸子抱不平。”云飛暗笑:“你吃了它,我才替它報不平呢。”
李祥將丸子丟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贊道:“好味好味!”云飛餓了一天,肚不饒人,道:“我也不客氣了!”羅彩靈夾菜時,衣袖在菜上晃來晃去,沾了一些黑黑的佐油,云飛笑道:“你這丫頭忒沒調教,你看你的袖口,真不知道在家里被父母怎麼慣肆。”羅彩靈翻過袖口一看,孜孜笑道:“我在家中總喜歡一個人吃飯,上大桌少些,沒事,沒事。”“還沒事呢!來,把手伸過來。”云飛抻出雙手替她把袖口卷了一層,羅彩靈看之不盡,就像冬天坐在火爐旁一樣,熏熏的暖和。
她這臉上一發燒,心上一爐火,高興得更加放肆了,干脆放下筷子,用手拿了一只雞腿就撕著吃,還沖著李祥道:“有些東西用筷子吃很麻煩的。”李祥連聲應道:“沒錯,沒錯!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何必在意別人的眼神!”云飛搖搖頭,忖道:“她要是個男孩子,簡直就是李祥的模板嘛!”又不自覺地將羅彩靈與雪兒一比,兩人的性格還真是完全相反呢!
李祥吃得嘴里膩得慌,便拿起湯匙舀了菊花紫蟹涮魚湯,喝得回味無窮。羅彩靈特愛提問,在家里總是纏著長輩們問些奇怪而不以為然的問題,這時看著李祥喝湯,又絆動了古怪神經,望云飛道:“為什麼人在喝完一口湯後,常常會張著嘴發出‘啊~’的一聲,你知道是什麼原因麼?”云飛嚼乾淨了食物,停碗投箸道:“可能在喝湯時,喉嚨里憋著氣,所以喝完後要舒一口氣。”李祥一抹嘴,大笑道:“你哪里知道!這湯太燙了,我若不吐一口熱氣,舌頭要燙麻的!”羅彩靈拊掌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回味無窮原來就是這個道理呀!怪不得有句俗話,湯要趁熱喝呢!”
三人鬧鬧哄哄地吃著,云飛與羅彩靈吃不了幾口便飽了,云飛放下筷子,在桌上清理出一塊空位置,托著下巴欣賞著酒樓的裝璜,羅彩靈則陪著李祥略微吃些。好個李祥!真是敢說敢做,何必在意別人的眼神!他本來就吃得夠快了,這時,肚子已撐得巴斗來大,干脆將褲腰帶松了松,好讓自己舒服些,可這不雅的動作和那露出體外的純黑色褲帶卻映入在座所有客人的眼簾,特別引起了東桌三人的注意。
云飛指著李祥的肚子,笑道:“你真像個孕婦哩!”李祥沒聽出來意思,呃逆一聲道:“你說什麼?”云飛嘿嘿了兩聲,道:“一個人吃兩個人的飯唄!”李祥倏然把臉一陰,一拍桌子,震得碟子碗筷哐哐啷啷地跳起了舞,戳指著云飛道:“你才像個繡花姑娘呢!吃得比菜鳥還少!”剛才李祥那一拍桌,油鹽醬醋濺了云飛一身,云飛抖了抖衣服,大喝道:“我看你是離了田的西瓜──欠拍!”李祥也不示弱,道:“我看你是松了股的麻繩──欠搓!”“你是榔頭下的釘子──欠敲!”“你是碗里的雞蛋──欠挎!”云飛霍地站起身來,道:“你想怎麼樣!”李祥蠕地撐起身來,道:“你想怎麼樣!”
這個咬牙銼玉釘,那個怒目飛金焰,就像在吃魚吐刺,你呸一口,我呸一口。
“夠了!”羅彩靈將兩人的腦袋挰下,啐道:“跟著你們兩個勞什子,我的臉都丟到地底下了!”說完對著四面八方的目光,忙笑嘻嘻地推著手道:“沒事,沒事,你們吃你們的吧!”眾位客人這才把視線轉移到自己的飯菜上去。云飛心里直嘀咕:“還說我們呢,自己的一支袖口在菜盤里劃船都忘乾淨了。”李祥埋怨道:“是這個家伙,他先……”“我知道。”羅彩靈打斷了李祥的辯詞,道:“你們兩個有什麼不滿的,不要在這里喧鬧,本姑娘好歹也是天人教的千金小姐嘛!不能讓別人說本姑娘連這麼兩個小毛孩都調教不好……”
云飛哇了一聲,身體像被抽了一鞭似的打了一戰,那椅子也不牢固,發出嘎呀一聲響。云飛扶住桌面,叫道:“喂,誰是小毛孩呀?”
且看李祥將嘴巴湊到羅彩靈的耳根下,道:“靈兒,只有一個小毛孩,喔~”羅彩靈點點頭,沖云飛笑道:“你瞧,李祥都比你乖。”“你少來了!”云飛將頭轉過,道:“你們兩個一口賊氣,和你們爭,我吃虧!”說完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放進嘴里窮嚼。
羅彩靈笑道:“這就對了嘛,安安穩穩地吃飯,吃完了飯,安安穩穩地走路、睡覺、找青龍寶珠,又有我這樣可愛的女孩子屈身相伴,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李祥連聲應道:“滿意,滿意!”羅彩靈捏起一根魚刺往云飛手上一紮,要他快點答覆。云飛哎唷一聲,摸著手背,只好歪著嘴巴,心不甘情不願地噗出一聲“滿意”。羅彩靈叫道:“像沒吃飽飯的,重說重說!”云飛一望她老虎似的眼神,寒毛都豎了幾根,連忙大聲重說了一遍,羅彩靈這才安身坐下。云飛看看門外斜陽已薄,道:“咱們也該找個客棧休息了吧。”李祥撐了一個懶腰,噯呦呦地叫了一聲,慢吞吞道:“等一下,我再坐一會兒。”說完便揉著肚子,嘴里直哼哼:“噯呀~真好吃~吃得真飽~飽得都不想動了~”羅彩靈見李祥走不動,便吆喚小二沏壺茶來。
再看東桌那個小生向虯須老者打著喳喳:“師父,聽說螭遢狂俠和羅彩靈、還有一個叫花子是一路的,看情形,該不會是他們吧!”虯須老者仔細打量了云飛等人,一撫嘴草道:“羅彩靈美如天仙,螭遢狂俠面有刀痕,那個叫花子聽說是叫李祥的,長相一般。”三人不約而同地心中一懍,叫道:“果然是他們!”
云飛知彼論己,又正好無事想找人解悶,琅琅笑道:“在下無德無功,何以受得如此高封,實不敢當!”螭遢狂俠顯赫事跡,一日之間便被江湖中人傳為佳話,見者莫不對他佛眼相看。虯須老者連忙起身而立,拱手說道:“吾等眼拙,螭遢狂俠久座而未恭,萬望贖罪!”見此老者對自己這般尊敬,云飛倒徹心難安了,複禮道:“請問尊駕仙府何處?”虯須老者慌忙答道:“不敢,不敢,犬居崆峒山,我便是‘蒼浪子’薊蓼。”接著引見道:“這位是我師弟‘鐵杆判官’郜炯。”那個胖漢迎身道:“見過螭遢狂俠。”云飛還禮處之。李祥暗笑這人如此肥臃,卻叫鐵杆,真是人號不符。羅彩靈貴為天人教千金,可崆峒派臭道士竟然對自己不聞不問,不由恚上心來。其實這是有道理的,天人教與崆峒派結怨深久,現雖已媾和,卻是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
薊蓼指著那個小生,訓道:“愚徒還不拜見螭遢狂俠!”小生應諾著朝云飛行一大禮,云飛與他年紀相當,怎受得起如此重禮,欲將之扶起。小生暗運千斤塹功,以探虛實,云飛查覺彼心,輕笑一聲,只用一指扣住他手軸,飄然將其帶起。崆峒三道見云飛的神功與傳言相比,毫厘無差,皆自形其慚。小生將拳揖過頭頂,不好意思道:“小人司馬沖,不自量力,班門弄斧,望您多多包涵!”云飛道:“從你剛才那招看來,恐怕也有三分火候了,若勤加練習,他日乃我大宋又一棟梁之才!”司馬沖得此賞識,喜樂自不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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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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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6 16:30:51
第二十三回 天意從來高難問 霜葉紅于二月花
薊蓼見羅彩靈在旁橫眉豎眼,不好再待下去,一抱拳道:“打擾了螭遢狂俠的雅食,實非所願,我等還有要事,就此告辭了。”云飛起身道:“後會有期,請便。”羅彩靈則巴不得這些油抹布快走,自己獨飲甘釀以消愁,數盞過後,臉頰紅暈,比之先前更為誘人;李祥將頭左搖右擺,不時借機將眼神停在羅彩靈的臉上。詩云:
初邂定堅心,長伴愛相依。心園三丈寬,花意飄于鄰。
且看小二戰戰栗栗地待在桌旁,萬一他們不付賬,老板非打死他不可!羅彩靈知其心思,爽快地扔了一錠大銀給他,小二呼了一聲“佛爺保佑”,長籲短歎地去了。
三人離了霓虹樓,到悅來客棧棲下,羅彩靈道:“你們身上髒兮兮的,快去洗個澡,換些乾淨的衣服吧。”云飛拍著灰道:“我喜歡這個樣子。”李祥道:“我也喜歡這種樣兒,換了衣服綁綁拖拖的,渾身不自在。”其實云飛不願浴身是因他在赤裸之時不能保護好羅彩靈和李祥,而李祥卻哪里看得透徹。
三人各自聚興而憩,已至掌燈時分,羅彩靈沐浴後待在房內覺得一樁心事未了,便出門行至李祥的臥房前,輕輕叩門,道:“李祥,我能進來和你說說話麼?”李祥正呆坐在桌前念著羅彩靈的音容,此時夢中之人佳到,大喜道:“是靈兒嗎?請進來說話!”
羅彩靈從容地推開黃櫨小門,行到房內,李祥忙用衣袖擦乾淨圓凳,放到她的身邊,道:“靈兒請坐。”羅彩靈幽幽說道:“李祥,昨日你第一個挺身為我辯護,我……”說著說著垂下粉面,蠻深沉的。李祥拍拍胸脯,傲然道:“請別這樣說,正與邪、善與惡自有公論,是男人都會那樣做!”
羅彩靈欠身坐下,道:“其實我原來很少與男人相處的,認為男人之中只有父親與郭堂主對我好,其他的皆不屑一顧。可是,得到你和云飛的救助,心態也轉變了,從原先對愛情的諱莫如深,漸漸變得有情有恨起來。”李祥臉一紅,忖道:“她為什麼要對我說這種話,是想試探我麼?”
羅彩靈托著腮邊玉,迷茫地望著李祥,問道:“我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女孩麼?”李祥心頭一熱,慌忙雙手亂搖道:“靈兒這麼可愛,人見人愛,我就……”下意識他發現說漏了嘴,後面的“喜歡”二字差點給道了出來,急忙自圓其說:“我……我就發現那個大會上,有不少人都對靈兒心存垂慕。”羅彩靈睜大清澈的眸子,起身笑道:“謝謝你!好啦,不打擾你休息了,明兒見。”說完便離開了李祥的臥房。人雖離去,可是,剛才她的一舉一動都恒然留在李祥的腦海里,細細嗅著空氣中殘留的余香,興奮不已。
羅彩靈來到云飛的房中,房門未掩,云飛正無事看著窗外的月色,見她尚未休息,問道:“靈兒找我有事嗎?”羅彩靈悠然道:“我有些心悶,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嗎?”云飛也有此意,笑應道:“好啊!”遂隨著羅彩靈一齊出店。
月明如水,微風輕拂,倆人邊走邊談,行至一片繁密樹林之中。萬簌無聲,星光閃閃作伴,羅彩靈望著冥空,道:“天上的星星就象寶石一般,不斷地朝我眨著眼睛,多麼可愛啊!”云飛也舉頭仰望,星月點綴著夜空,睫眨晶晶,有一種恬靜的美;再望羅彩靈,眼睛鑲嵌著花容,水波盈盈,有一種澹謐的美。云飛醉溶其中,付之一笑道:“天上的星星可不只是為你一個人眨眼喲!”
羅彩靈隨之一笑,悵惘地道:“小時候的我,真希望那一顆最亮的星能飛到我的手心里,帶給我溫暖和幸福。”她憂郁地看著云飛平靜的澈目,想從他眼里尋找到心的慰藉。
云飛一時間又怎能體會到她這句話的深意,再一次仰望天際,欣然笑道:“天上的星星都很漂亮,我倒不知要選哪一顆了!”他這次仰望的感覺已和上次有些輕微的不同。
眼前少年峭長的身形岸然臨風,羅彩靈瞧著瞧著,心下竟然泛起一絲說不出的滋味,又酸又甜。她忍不住問道:“你有喜歡的女孩麼?”話一脫口,心里充滿了期待和不安,雙手直垂在腰邊,肩也聳得高高的。
這突如其來的問語搞得云飛不好意思起來,垂下頭,羞著嗓子道:“這個嘛……”羅彩靈孩子氣般地催促著:“說嘛,有沒有啊?”云飛深吸了一口氣,快速地答道:“有!”
羅彩靈的臉色瞬間黯淡下來,不過一晃即過,須臾又恢複了天真未泯的神情。她諦視著云飛汙垢的面龐,不勝繾綣之情,流連其上,雖然他很丑,但她卻看得特別舒服。最令她動情的是他那雙曙星般的炯目,沙中金,石中玉,便是如此吧。
云飛與另一個女孩之間的事,羅彩靈又怕聽又想聽,細著嗓著問道:“那……她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呢?”娉婷的身形在微微顫動著。
云飛想起了雪兒潔白的身影,悠然道:“那個女孩子叫雪兒,除了我的母親,這世間沒有一個女人可以代替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她是那樣美麗、純潔和可愛。只要我能和她長相伴隨,功名利祿便都一文不值了。”
羅彩靈的眼角閃著螢光,就是星月之光也能將之反射得耀眼奪目,云飛卻看著星宿,沒有發覺她這一微小的反應。羅彩靈停下了腳步,伸出手來,強笑道:“祝福你們!”云飛握住她的手,柔軟如綿,笑問道:“你有喜歡的人麼?”羅彩靈一驚,又垂首搖了搖。云飛把她的手兒往上一遞,囅然道:“將來,你也一定能夠找到如意郎君的!”羅彩靈縮回了手,望著墨色的天際,彷徨道:“也許吧!”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馨喜有緣,空望無份。
羅彩靈一直縮著身子,一副憂郁忡忡的樣子,云飛笑問道:“你心目中的‘他’是個什麼樣子啊?也就是說,你喜歡什麼類型的男人,告訴我,以後我幫你留意。”羅彩靈盤弄著纖纖的手指,道:“我不知道他的心里是個啥樣兒。”云飛道:“我沒問他的心態,我們都沒見過他,怎麼知道?你只告訴我,他的外貌與性格就夠了。”
“我……”羅彩靈的心事,全都寫在眼睛里。
“什麼?”云飛與她雙目相對。她搖搖頭,不肯說下去了。
“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云飛嗤的一笑,道:“傻瓜。”又搓著手道:“還真有些奇怪呢!”
“什麼奇怪?”羅彩靈揉了揉心窩,讓自己得到平靜。云飛道:“和你在一起時,我可以直言不諱,若把你換作雪兒,有些話我還真是說不出口呢!”
云飛以為羅彩靈會問為什麼,她卻沒有問,云飛不知女孩心中起了微妙的變化,依舊我行我素地說道:“記得我與雪兒相遇的第一天夜晚,我就失眠了,後來一直不敢去找她,隔了好久才……”他扒首憨笑道:“後面的我就不說了,你想得到。”羅彩靈咬著手指,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好像手里握著一把冰冷的雪。
好像空氣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活潑,一半沉郁。羅彩靈試圖把繃著的臉蛋強制性放松,她不願讓云飛察覺到自己的心。
云飛突然大笑起來,羅彩靈一陣莫名其妙,眨著眼睛問道:“你笑什麼?”云飛細細瞧著她,道:“怎麼一到晚上,你就和白天完全不一樣了!”“怎麼個不一樣啊?”她聳了聳肩,綻出常有的笑容。云飛摘起一根狹長葉子的萹蓄草,敲著她的頭發,道:“白天像個小辣椒,夜晚就變成小乖兔啦!”羅彩靈扭弄發角,頑笑著道:“我也不知道。”在潛移默化中,她已在心上人的心房里種下了一粒愛的種子,雖然這粒種子此刻小若天鵝絨蘭之籽,但她深切相信,總有一天它會長得茁壯而芊綿。
云飛仰首忽望潔如玉盤的當空皓月,喜道:“今日九月十四,明兒就是十五了,月亮一定比今日還要圓呢!呵,老天爺真好,碰著你就月亮圓!”羅彩靈嫣然一笑,接口道:“想一想,天公其實也不壞。”云飛啞然失笑道:“天公怎會有好壞之分?”羅彩靈有意無意地一望云飛,道:“當然了!這老天爺總是時好時壞的,讓人捉摸不透。”又歎道:“今日月亮再圓,必竟是十四,不是十五。”云飛笑道:“只差一天嘛。”羅彩靈道:“不!雖然只差一天,我也會覺得好遙遠。”說罷垂下眉尖。
云飛搭著她的肩頭,道:“我知道你受了太多的苦……”他那一只手竟壓得羅彩靈動纏不得,只覺得身子已被牢牢管住,云飛道:“不過,我又何嘗不是呢?世上百味,只有苦味才是最耐品的。”羅彩靈見他把生活揣摩得如此深刻,心中泛起陣陣漣漪。
倆人談得正酣,林中深處隱約傳來陣陣打斗聲,云飛耳力極強,輕易便可聞得,羅彩靈則差得太遠。云飛忽然交待一聲,朝打斗處飛奔而去,留下羅彩靈張口欲言。
原來白天在霓虹樓碰上的三個崆峒道士此時正與一名黑衣人搏斗,那黑衣人穿著不修邊幅,和云飛所穿甚像。“蒼浪子”薊蓼已被擊倒,“鐵杆判官”郜炯僅憑著那根瘦鐵杆,顯見不支,不及三招,便被黑衣人一掌解決了。
那小生司馬沖明白自己決計難遁此劫,干脆閉上雙眼,怒喝道:“你要殺就殺吧!”黑衣人正欲痛下殺手,倏然一粒芥菜籽般的石子以風雷之勢破空而來,劃得空氣都為之燃燒噴火,不偏不斜,正中黑衣人的手腕。黑衣人心下大駭,什麼人竟能在不知不覺中傷到自己,四周定有高人暗藏,忙握著受傷的右手猝然而逃,不一會兒便被黑暗的樹林吞噬了。
發石子的正是云飛,只見他躍身至司馬沖身前,正欲問個究竟。司馬沖睜開惶目,定睜一看,驚呼道:“原來是你!”這話把云飛說得一愣,張口結舌道:“不是的!我是來救你的!”司馬沖握緊怒拳,鼻孔冒煙道:“你還想狡辨,我親眼看見你殺了我師父、師叔,此仇不共戴天!”把眼一閉,道:“你殺了我吧!”云飛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急得面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司馬沖見云飛久未下手,睜開眼皮,怒發沖冠道:“我們無怨無仇,你卻持強凌弱,今日你不殺我,我總有一天要你加倍奉還!”吼完憤然離去。
“喂!你別走!”云飛的身子呆了下來,心下卻在緊速地思索,武林剛剛平靜下來,卻弄出這種沒頭沒腦的事來,好不急惱!羅彩靈這時趕了上來,微喘道:“云飛,我剛才聽見有人跟你吵嘴,怎麼回事啊?”云飛便將前緣後故細說了一遍。羅彩靈秀眉隱郁,蹲下身子,扯開薊蓼的衣服,在他背上明顯印有一塊斑紅的掌印。羅彩靈見之,霎那間有股涼意從後背掠過,嗓子發顫道:“這是我爹練的‘紅綿掌’!可、可是會此武功的只有我爹一人啊!”云飛沉聲問道:“你爹有師兄弟嗎?”羅彩靈一拂秀鬢,費思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回去定要將此事告訴爹爹!”云飛默悼這兩名崆峒道人死得不明不白,長歎一聲,借著地上的劍,將尸體埋了。
回到客棧,云飛和羅彩靈的心里都壘起一座疑城,不得安寐,只有李祥一人耳不聞、眼不見,落得清靜。店外五鼓,日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云飛等三人梳洗完畢便起程了,途中,云飛將此事告知了李祥,李祥脫口道:“就算是你殺的又如何,崆峒派還敢欺到咱們頭上來嗎!”對李祥這種人說了等于白說,云飛也不再辯解。
去聚泉莊路途遙遠,步行不是長遠之計,此時得要三匹腳力。云飛向店主打聽得鎮西有個馬市,和羅彩靈、李祥進去後,只見白的、黃的、黑的、赤的,什麼樣兒的都有,只是買主不多,頗冷清的。
羅彩靈笑道:“我買一匹赤色的,你們倆就買兩匹黑色的吧!”云飛問道:“為什麼?”她指著云飛的一身黑衣,道:“穿什麼衣服配什麼馬。”李祥連忙就要解扣子,道:“我不穿這該死的衣服了,靈兒,我也要一匹赤色的,等會子再去購件同色的衣服來。”云飛扣住李祥的手,叫道:“打住吧你!當眾脫衣服,像個什麼樣子!”“我里面還有兩件呢!”李祥似乎不以為恥。羅彩靈笑道:“和你們說笑呢,都當真了。云飛,你選什麼樣的,我便跟著你。”李祥道:“那我也跟著你。”
三丈遠處正巧有三匹皓驥,合了云飛的眼,也許他對白色情有獨鍾吧。走過去細瞧,果真三匹龍駒,遍體雪花,無半點雜斑,頭尾准長丈余,蹄鬃准高八尺,眼銳眍端,睛如懸鈴紫豔光,嘶叫如龍吟。云飛撩袖在其中一馬的胸肋上加了些許內力按捏,那馬紋絲不動,可見其筋骨崚嶒。云飛大喜,連聲贊道:“好馬,好馬!”要馬主配了鞍轡,自己便腳踏紋龍鐙,控玉勒而搖星,跨金鞍而動月,馳騁了一箭之地,其快如飛,鐵啼去處,竟然無塵,卸馬後便興沖沖地詢問價錢。
馬主不敢怠慢,拱手說道:“王良善禦馬,伯樂善相馬,小人仰慕官人是個識馬君子,這三匹照夜白都是蒙古良種,一胎所生,公子要哪一匹請隨便挑,便算個公道價錢,每匹紋銀一百兩罷。”云飛聽過,就要了剛才所試那匹,羅彩靈和李祥忙先後各要一匹,正好包了馬主的場。馬主不勝欣喜,又折了些許,算銀二百九十兩,羅彩靈以金珠代銀付賬。李祥卻不會乘馬,剛跨上去便是個猴子蹲馬桶的姿式,直練了三日方才免摔,行起來不甚穩便,云飛和羅彩靈為了他都把腳程放慢了些。
彤紅的夕陽掛在天邊,干涸的川原硇砂茫茫,三人追影而行,已馬不停蹄地奔走一日,積累的疲勞將人折騰得頭昏目旋,只是一片枯黃,歇馬涼亭也不見一個。余霞普照,映得羅彩靈的臉頰更為濃豔,李祥跟在她身側後不停地瞧著,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舒適感,疲勞也為之頓減。云飛行在最前面,回首一望伙伴,羅彩靈的額頭上微顯汗滴,而李祥卻滿頭大汗,向羅彩靈討來汗巾,一邊擦汗一邊嘀咕這鬼天氣,那三匹雄壯的坐騎也呼呼喘著熱氣。
云飛的視力非常人所比,極目遠眺,發現遠處旆旗飄搖,有一酒肆,轉身說道:“如今天色已晚,人馬皆倦,我們應找個地方落腳了。”李祥摸著肚皮,連聲應道:“沒錯,我的五髒廟里早就唱起空城計啦!”羅彩靈聽他說話有趣,嫣然失笑。云飛對李祥道:“你的心思我還有不知道的!”又行了片刻,李祥指向前方,歡呼道:“看哪,那邊就有一座酒肆!”
三匹駿馬好象也知道有個好地方,都拼著馬命顛過去,轉眼行至酒肆前。云飛心疑道:“這酒肆搭在人煙如此稀少的地方,怎麼會有生意呢?”將馬卸了鞍轡,拴在槽邊,推門而入。里面果然無一客人,只有一個中年老板守在櫃台上讀書念經,面色淡無表情,身穿一素袍,留一八字撇胡,云飛入內後他卻不聞不問。云飛頓覺好笑,哪有這樣做冷清生意的,搖搖頭找個位子坐下了。
李祥一屁股跌在椅子上,擦了把汗,抖了抖衣服,叫道:“老板啊,不管什麼吃的,快快上來!”老板止住唪經,放下書卷,喏了一聲進到屋里。羅彩靈發覺此店有些蹊蹺,當下心生戒備。過不一會兒,老板面無表情地遞上一壺酒與幾個糠頭,接著返回原位做自己的事情。李祥拿起一個糠頭,自言自語道:“饑不擇食,能填肚便行。”便欲咬上一口,羅彩靈拉住李祥,輕聲道:“如今行走江湖,一呼一吸,當要小心萬分!”續拿出一根銀針,刺入糠頭,銀針尚未變色;再插入壺中,銀針也未變色,這才放心大膽,道:“嗯,可以吃了。”羅彩靈的關心有如一股春風暖著李祥的心,熱烘烘的。這些舉動都被酒店老板瞧見,卻孰若無視。云飛笑了笑,也不言語。
三人風卷殘云將桌上食物席掃一空,頓覺體力充沛,有著使不完的力氣。云飛起身找老板要些青草,老板朝屋內一望,云飛會意,進屋取了嫩草出去喂馬匹。馬兒早就餓得不停叫喂,見云飛終于捧著食物到來,便伸出大嘴,狼吞虎咽地嚼起草來。云飛摸著馬嚼子,笑道:“慢點吃,多著哩!”
李祥捧著腹兒,笑道:“人吃飽了就是舒服呀!嘿嘿!”正樂著,忽覺全身無力,恍如虛骨一般,驚叫道:“哎呦!我怎麼一點勁兒也使不出來啊!”羅彩靈也發覺不對,身如浮云,已知著了道兒,烈目直瞪老板,嬌喝道:“是你下的毒!”酒店老板一改肅面,笑道:“不錯,是老子下的毒!啊,小妞子長得真是讓人垂涎欲滴啊!”又一瞥李祥,道:“至于你嘛,嗯,可宰了做包子供老子服用,仔細算算,老子已經好久沒吃肉了!”李祥發覺一股涼氣從脊骨升起,破口大罵道:“你要是吃了我的肉,我就在你的肚子內大鬧天宮,非踢死你這老王八!”老板拍手大笑道:“好哇,老子今晚就把你洗涮干靜,痛痛快快蒸著吃!”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31:10
羅彩靈恨眉低垂,自語道:“酒菜我都查過,並沒有毒啊?”此語觸極老板的自豪之處,笑道:“小妞子這麼嫩還闖江湖,你未見之事還多著呢!反正你是我蓋了印的貨,說了也不妨。‘通靈鼠錢入懷’便是區區,專逮你們這樣的過路客人。我在這糠頭里放了‘枷羅花’的花粉,在酒內配有‘斂冰草’的汁液,這兩種東西本來都沒有毒,可是放在一起,就……”他故意將聲音頓了一下,然後陰笑不止。羅彩靈聽得緊閉雙目,笑聲就如千萬支利劍直刺入心扉深處。
錢入懷接著道:“足以讓你們三日不能動纏,這三日內我要讓你這小妮子好好享受一下天倫之樂哩!”羅彩靈忽爾惦記起云飛,只有他是最後的希望了,忙大呼道:“云飛!你還好嗎?快來呀!”云飛在門外聞得羅彩靈召喚,語氣中含有救護之意,便扔下嫩草,虎步龍行奔進店內。
轟的一聲,門破屑飛,一個削瘦的身形如流星閃進,陽光透過屋內破洞灑在他的臉上,更顯神奡威武!錢入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倒腿了兩步,扶在櫃台上,叫道:“你怎麼沒事?”羅彩靈見云飛安然無恙,心中大喜,兩句話並作一句道:“云飛,他在飯里下了毒!”李祥咬牙切齒道:“云飛,快快快,替我殺了這個王八甲魚鱉頭龜孫子!”
云飛見兩人癱在椅上,已明白了三分,二話沒說,逼進錢入懷身前,就象老鷹抓小雞一般將他擰起,厲喝道:“交出解藥來!”錢入懷早嚇得魂飛九天,汗流股戰,支吾道:“這……這個……只要捱過一日,此毒盡解!”
云飛方才安下心來,喝道:“你開此黑店,綁架路人,殘害生靈,罪必當誅!”毫不留情地劈刀一掌解決了他。李祥朝他吐了一口唾沫,罵道:“想吃我,門都沒有!哼,我倒要嘗嘗你身上的肉是個啥滋味!”云飛連忙阻攔道:“不可妄為!”李祥恨恨道:“我只是嚇嚇他,他的肉這麼臭,喂狗都不會吃!”云飛聽得哭笑不得,道:“人都死了,你唬他有什麼用。”
云飛將自己習過百毒神掌,百毒不侵之事告訴了李祥與羅彩靈,他們喜笑開顏,慶興皇天保佑。三人就在這家店歇了一日,待李祥恢複了力氣,掄起拳頭就往錢入懷的頭上砸,就像打樁子似的,咚咚咚,哪管他死的活的,出氣為重。羅彩靈對錢入懷恨之入髓,任李祥拿板凳捶也好,用劍戳也好,都在旁邊恨眼觀之。李祥正是越打越勇,越打氣越大。
常言道,人死不計冤,云飛極力阻勸,李祥就是不聽。錢入懷的尸體被折磨了個把時辰,漸漸生出腥臭味來,漿血也溢了一地,看著聞著都惡心,李祥氣也消了,便把尸體拖到屋外,等著喂野獸。
經過這次打擊,李祥一路上都是哀聲歎氣,人氣衰,馬也走得慢了,云飛蠻好的心情都被他破壞無收,咧著嘴道:“喂,算我求求你了,你不要老是號喪好不好!”李祥噥噥道:“你當然好了,武功這麼高,碰到壞家伙別人躲都來不及,誰敢惹你呀!不象我,什麼功夫都不會,碰上壞人只有送菜的份!”云飛道:“原來你還記著昨天的事啊!你若想學功夫,為什麼不開口呢?我和靈兒都可以教你啊!”羅彩靈道:“嗨!你的武功這麼高,還想推到我身上啊!”李祥聞言,纏住云飛道:“好,這可是你說的!從今天開始你就得教我。”云飛望著路旁的沙石,搖頭道:“話雖這麼說,可是我們還要趕路,哪有閑工夫教你啊!”羅彩靈笑道:“這個好辦,晚上沒事你可以教李祥啊!”李祥拍手道:“對,對,今天晚上就開始教!”云飛冷笑一聲,道:“這麼猴急干嘛,練武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李祥騎在馬上作著青天白日夢:云飛將全身武功盡數傳給了我,然後我便急切地和云飛一較高下,在一座險峻的萬丈山峰上,我的英姿在風中猶顯雄壯。果然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十萬招後,云飛被我修理得跪地求饒,證明我的武功才是正宗的天下第一!靈兒見狀甜甜蜜蜜地撲到我的懷中,‘祥哥!你好利害,真帥!’云飛則氣急敗壞,象只哈巴狗似的汪汪亂叫,可是已經沒有人要他啦!~~哼哼!還留他在這里干嘛,我便攢起一腳將他踢到花果山去作猴子。哈哈哈哈!從此再沒有人可以跟我搶靈兒啦!然後靈兒就給我生了十個小李祥,一齊圍著我叫爹!嘿嘿嘿嘿!……
李祥昏眯著眼,呵呵傻笑著,滿口的酣涎都滴在了馬背上。馬兒真是可憐,感到極不舒服,粘粘糊糊的,便搖頭將酣涎嘩啦甩開,嘶哼數聲。云飛行在最前,對此一無所知,羅彩靈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喊了李祥幾次都沒答應,便叫云飛過來看。見李祥呆了神氣,滿口白沫,云飛驚叫道:“他,他該不會中暑了吧!”羅彩靈睜大惶目,道:“中暑?那可怎麼辦哪?”
云飛穩了穩心緒,道:“放心吧,我有法子。因為天氣炎熱將他燒得神智不清,只需將他打醒,再讓他沖沖涼便好了。”羅彩靈會意,忙將水壺取出,云飛則將李祥拎在空中,再一松手,他便象個小酣熊似的往地下猛然摔去。下面可不是軟床,而是堅硬的沙地,李祥撲嗵一響,屁股都快坐開花了,本能地“哇呀”一聲慘叫,醒了神智,尚未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云飛的巴掌迅速到來,快速地朝他連扇二十下,噼嚦啪啦,輕脆悅耳。李祥剛剛清醒的神智又被打暈了,羅彩靈接著咕了一口水,噴向他臉上,如虹注瀉。李祥打一寒噤,蘇醒了過來,喃喃道:“為什麼剛才我還在天堂,現在就到了地獄?哇!我要死了……”
云飛拍手笑道:“此法果然驗效。”羅彩靈扶起李祥,道:“剛才你中暑了,多虧云飛相救才沒事,快謝謝他吧!”李祥迷糊回道:“是嗎?哎呦!”云飛笑道:“我就說嘛,他這家伙太賤,打打就好了!”李祥一聽到汙言刺語便跳將起來,扯住云飛喝道:“你說誰賤?”云飛把臉一板,道:“喂,你這作徒弟的就這樣對待師父嗎?”李祥只得憤然放手,心里罵道:“好!先讓你狠,等藝精功成後再跟你算賬!”云飛背過身子,偷偷捂著嘴笑。
太陽終于被李祥的催促聲趕下了山,一行人也找了一家客棧安頓了,填了肚腑,李祥便強拉云飛到樹林內。羅彩靈自然也和他們一起,倒要看看,云飛是怎樣教徒弟的,一定很有意思。
一輪明月當空照,林中的空氣相當清新,云飛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你喜歡習武嗎?”李祥道:“酸聲酸氣的,這還用說,我當然喜歡了!難道我吃飽了撐得慌?”云飛變了臉色,道:“喂,你這家伙說話不能客氣點嗎?是你在求我耶!”李祥連忙轉笑道:“和你吵鬧慣了,一下子別不過來嘛!”云飛止住氣,問他:“苟有恒,何必三更眠五更起;最無益,莫過一日曝十日寒。習武是份苦差事,你有恒心嗎?”李祥聽得頭皮發脹,沒好氣道:“哎呀,羅哩吧嗦的!告訴你,什麼苦我都能吃!”云飛正色道:“只要有了踏實、勤奮、堅持,何愁高手不成,這三樣條件你都具備麼?”李祥不高興道:“你怎麼又把個依前的廢話來壓我!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什麼苦都能吃!”
云飛道:“這樣最好,所謂武功高強,實指內功深厚,所以習武需得練內力。人分為意、氣、體。意是意識、思想、大腦、感情、心理、神經。氣則是人體內之氣,大自然之氣。體是身體、經絡、意氣合為一體。練內功也就是調整自身的呼吸,以氣為主進行調息,以意為主進行調心,意氣吻合,通經調身,最後迨到通達內外“天人合一”的境界。一般的人只能在練功時達到這種境界,一旦用功時卻難觸其鱗。”李祥問道:“那你用功時達到這種境界沒有?”云飛笑道:“我自服過白蓮龍果之後便能達到了。”李祥投來羨慕的眼神,忖道:“看來我要打敗他,也得先找個白蓮龍果吃吃看才行。不行,一個恐怕不夠,至少要吃兩個。”
云飛續道:“現在教你如何吐納,我如何說你便如何做。”李祥點頭肅身,云飛道:“兩腳開離與肩同寬,松踝、兩膝微屈。松腰、直背、頸直、松帶排故。使百會、會陰、腳心三點形成一線。肩松下沉,肘手順其自然放下,掌心向內,靠近左右大腿旁。口齒自然合攏,舌平貼上顎,眼閉,意念集中在呼吸上。吸氣時由鼻、咽、喉、氣管向下,呼氣時也由進氣的通道向外呼出,呼氣時不能讓氣向頭上行,不然頭部會受影響。在平常的呼吸基礎上加長一點呼吸,把無意識的呼吸變為有意識的呼吸。先呼出七、八成廢氣,再中速均勻地吸氣,以慢調松,以細調意,以均調平衡,以長調息。”
李祥隨之照作,呼吸、呼吸、呼吸;除了呼吸,還是呼吸,煩道:“我每天都在呼吸,誰不會呼吸,這樣傻練下去有什麼用嘛!”云飛冷笑道:“我看你是吃不了葡萄說葡萄酸吧!”羅彩靈見李祥輟止,忙勸道:“為學者,必有初。云飛教的很對,你不要分神!”羅彩靈的話勝過玉皇大帝的命令,李祥趕忙繼續呼吸。云飛一改面孔道:“你若志趣不遠,心不在焉,雖學無成。”李祥反唇道:“誰說我沒有耐心!”
云飛暗自好笑,繼續授道:“現在教你腹呼吸。鼻吸氣時腹部凸起,在意識的支配下,按力順氣行的路線移到以肚臍為中心的腹腔。呼氣時按進氣路線相反呼出,腹部凹進。練功時的氣不能停在胸或頭部。呼吸時只是腹部運動,胸、肩不能輔助上提,也不能上腹呼吸,要以肚臍為中心進行呼吸,這種呼吸易把氣沉到丹田。意想到某部,就默念某部放松,意氣同行。百會、肩、心、丹田、會陰皆松,分行到兩腿,膝內側松,踝松,湧泉松。用意念將一點引至左右腳大拇趾,順其另四趾向外沿,後根回大拇趾,再回到湧泉。此時兩腳好象站在如同腳形一樣的井口上,清泉的進水剛好貼著腳底和湧泉穴。百會松時,意想天空有一股氣下至百會,順路線向下經湧泉至無限深,形成兩個極端。它在體內走的路線是,頭、肩、心、一個棱形,會陰、湧泉向下又一個棱形。”李祥慢慢地跟著做了。
云飛續道:“再教你點火法,兩手握拳並攏,兩食指向上伸直同兩眼珠的視線平行成兩條直線,大拇指扣一中指的中端。兩手距離頭部一尺,兩眼珠分別看著左右食指尖處,兩手食指慢慢合攏,眼的視線隨之合攏。兩食指尖留有類似如自己肚臍小的一點圓圈,意想成一個小小的氣體圓球。左右兩眼光相碰到一處,調動了心經,即是生火。”
李祥的雙目死盯著兩條緊挨之線,樣子憨笨可笑,羅彩靈忍不住捂嘴吃吃偷笑一聲,李祥以為受了云飛的吊謊,成了他們的笑料,松開了手,罵道:“云狒狒!你不好好教我,把我弄成斗雞眼,是想借機整我嗎?”
云飛哈哈笑道:“你說得對,我是沒好好教你,因為你與我既無師徒之情,又無師徒之意,叫我怎麼教?”羅彩靈點頭稱是,道:“你不是和他同一門派,所謂武不外傳,你應先向他行師徒之禮,他才能無顧慮地教你。”李祥一聽這麼麻煩,扭著嘴問道:“云飛,你要我怎的?”云飛笑道:“這還不容易,叩三個響頭,叫一聲師父不就成了!嘿嘿……”
李祥忖道:“這家伙純粹是壞到顛了!沒辦法,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以前我給丐幫的劉長老也叩過頭,給他草草叩幾頭也算不上是受辱。”主意已定,便頭不碰地,匆匆擺動了幾下。云飛見之撇頭便走,李祥急忙起身將他拉住,叫道:“喂,我叩完了你還想溜!”云飛反朝他一瞪眼,道:“這也算是叩頭?不如說是跳擺頭舞吧!”
李祥見云飛不是傻瓜,道:“好!我給你重新叩頭,你再不許反悔啊!”云飛道:“我可不要掃地式的,我要打鐵式的,嘣嘣嘣,要帶響的,你懂嗎!”李祥一咬牙,這不是明擺著難為我嗎,忖道:“萬事忍一口氣為重,且讓那小子威風一陣吧!”想到這里,便忍氣吞生,重重地給云飛行了三個大禮,道:“師父,這樣該行了吧!”
云飛只恨他說話不經大腦,這下被捉弄了不是,解了一口怨氣,笑道:“告訴你吧,剛才我傳授的都是一些基本吐納方法,待你熟練掌握之後再傳你二儀心法吧。”李祥不禁問道:“等到我熟練的那一天,得幾天哪?”云飛摸著下巴顎道:“這個嘛,大概一年吧,一年之後我再繼續傳你武功。”
李祥滿腦懊悔:“什麼?剛才那些大禮竟然……竟然都白做了!啊!”他還不甘心,問道:“云飛,有沒有什麼捷逕啊?”云飛道:“有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縮短你習武的時間,只是……”“你還只是什麼,干嘛不早說啊!”李祥的眼里快要噴出火來。云飛正色道:“這個辦法,就是利用‘三余’之時習武,即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陰雨者時之余。這樣照做,起碼可以提前三四月,很不錯吧!”“你說了白說,沒日沒晝的,想累死我不成!”李祥一肚子抱怨。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李祥騎在馬上也呼吸,晚上睡覺也呼吸,總之只是一個勁地呼吸,把他搞得口干舌燥,這時才明白練武實在太苦太慢太累了!李祥決定不再呼吸,要找一個比較簡單的方法來提高自己的武功,比如吃幾個什麼龍果的。
云飛督促李祥練武,李祥推脫今日身體不適,待明日再練,云飛歎道:“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李祥最見不得別人在耳畔詩云子曰的,本欲還嘴,又有所恐,便嘰噥了幾句。云飛無奈地搖搖頭,遂不再管他。
先將云飛等人之事擱在一邊,且說說鄺家莊內,但見那蒙古將軍阿術高座虎椅,堂下站著好幾位武林中人,其中竟有那日行刺崆峒派的黑衣人。那日深夜不及瞧得相貌,此時方可瞧見端的,他面如死灰,臉上之刀痕較云飛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有一白臉少年拿一折扇肅立堂前,便是鄺盛彪。
阿術發話道:“天人教與八大門派修好,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本欲來個一鍋兒端的,唉!”忽望著黑衣人,問道:“鐵爪飛鷹,交給你的事都辦妥了嗎?”鐵爪飛鷹必恭必敬地回道:“將軍,這點小事我早就辦妥了。八大門派中有身份的家伙,我都依樣殺了幾人,留下紅綿掌印。天下必將認為是羅毅所為,到時候,天人教定會跟八大門派大鬧一場,咱們再來個卞莊子刺虎。哈哈哈哈,將軍此計真是妙不可言!”阿術點頭道:“你辦事,我放心。”鐵爪飛鷹續道:“將軍別忙高興,我在解決崆峒小兒之時,半路突然殺出一人,此人功力猶在我之上,嗨,我在他手底下吃了些虧,走得倉促些,沒看清是什麼人。”阿術大駭道:“什麼!連你都不是他的對手,此人必為我蒙古大患,你速去查明他的來曆再來見我!”鐵爪飛鷹唱了一聲諾,恭身而退。
阿術氣宇軒昂,果有大將風度,站起身,又向堂下一白須老者揖拳道:“段幫主,天人教如今危在旦夕,你們紅教也是時候出山了。”那老者精目鋒銳,哈哈笑道:“鄺將軍,不用替老夫擔心,老夫自有分寸。鄺將軍昔年答應老夫之事,老夫再次提醒,切不可食言喔!”阿術大笑道:“放心吧!都這麼多年了,你我什麼關系,我敢騙別人也不敢騙你老人家呀!”老者道:“這就好,這就好!老夫還有些事兒纏身,就此告辭!”阿術皮笑肉不笑道:“那我就不遠送了。”
阿術望墀下眾人道:“沒事了,你們各自方便去罷。”單留下鄺盛彪,待眾人散盡,輕聲問道:“彪兒,覆天神丐肯收你為徒嗎?”鄺盛彪搖頭道:“爹,不管我怎麼巴結他,可那個老不死的就是不提收徒之事。”阿術踱步而思,道:“覆天神丐的神功,招式詭異至極,天下無人可辨識,你一定要學到手。”鄺盛彪叫道:“哼!一月之內,我必要那老丐對我傾囊相授!”阿術點頭稱喜,拍拍兒子的肩頭,贊道:“好,這才是我們蒙古人的決心!”
作者: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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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6 16:31:46
第二十四回 龍潭虎穴身邊地 女蘿守潔附賊蠅
此時,一人急步跑了進來,三十上下年紀,面龐豐儒,似有隱龍之色,穿一麻布星紋褂,匆匆定身叩道:“掌使高偉叩見將軍!”阿術起手免禮,高偉急沖沖道:“將軍,你聞到消息沒有,大宋皇帝已龜縮在家不敢出門了!”阿術道:“這我當然知道,可是臨安有董槐、文天祥鎮著,我軍硬攻恐怕占不到什麼便宜。”高偉道:“屬下正是為此事而來,如今臨安有董槐等作檁,又有十萬精兵作陣,個個趾高氣昂,奮力護駕。但在屬下眼里,董槐、文天祥等不過是負隅頑抗,屬下有兩條妙計,管保讓臨安不攻自破!”阿術聞言,驚起身來問道:“哦?你有何計,但講無妨!”
高偉揖首道:“董槐在十幾年前便善加固防,所以城厚水深,糧草充足,難以破之;再加上我軍求勝心躁,讓董槐等撈了便宜。其實大宋的精兵皆在于此,它地可就都是些老兵殘將了!”阿術會意,道:“你難道說……”高偉點頭道:“將軍智猛無敵,曉得屬下的建議。其策一、我軍廣造戰艦,練水軍,水軍不可用不習水戰的蒙古兵,而應用降附的金、宋軍,乘船由西至東,直搗臨安。其策二、如今已取下了樊城、襄陽,可由漢水渡長江,其地勢猶佳!至臨安時,我軍只需將戰營穩紮于臨安城前,每日比前日多埋些炊鍋、多布些帳篷,依次增加,卻不進攻,讓宋兵誤以為咱們勢力日愈彌壯,以施加壓力。再將兵力抽八成分為兩份,一軍繞過臨安急攻青溪;一軍長趨直入,轉攻睦州。青溪受災甚多,方臘之事余影尚存,人心渙影,兵少將寡,此處易取;睦府刺史貪生怕死,大軍一至,必然乖乖投降;然後臨安則被切斷生路,只剩下孤城一顆也。它地守官個個求自保,哪個敢出頭,那皇帝老兒則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待他們糧草根絕,民心無主時,嘿嘿,咱們就來個甕中捉鱉!兩條策略可單用,並用更佳,望將軍采納!”
阿術聽得大汗淋溧,目瞪口呆,穩下情緒,一橫眼道:“眼下咱們只是負責後方之事,前線不由我掌控,你退下吧!”高偉本認為此論定會受到賞識,驚呼道:“將軍,請聽我一言,立即告之統兵大元帥,勝負便在此一舉了!”阿術大喝道:“住嘴!你區區一個掌史,有什麼資格談論軍事,還不快快退下!”高偉無奈,只得怏怏而去。
鄺盛彪見高偉遠去,不解道:“爹,高偉之言很有見地,你怎麼拒人門外呀?”鄺盛彪撐起有些麻木的身子,心還有些虛乏,歎道:“他果然是號人物,幸虧沒和董槐混在一起,不然那還了得!”鄺盛彪道:“哦,原來爹嫌他是個漢人,不願聽他諫言,不過既是對我軍有利的良言,你又何必嫌人家的種族呢!”
阿術咄了一聲,道:“你懂個甚麼!如果將他提拔起來,到時候咱們真的取勝,皇上必將重用于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這種奴才屬心猿意馬之類,見利忘義,不可大用!他既然會叛宋,誰能擔保他不會叛元?以他的天賦,在官場里升官進爵一定不是難事,待他的官位越爬越高,如果規矩些倒還罷了,一旦他掌了兵權,再給咱們來個窩里反,到那時節我們哭天罵地都不靈了!”
鄺盛彪恍然大悟道:“哎呀,我真是糊塗!”卻又歎息道:“此人雖不仁不孝,卻深有治國用兵之術。唉,為什麼他不是我們蒙古人?”阿術道:“彪兒勿庸惋惜,韓信雄略,蓄有反心。我本想殺了他以絕禍根,但念其才殺之實在可惜,就暫留他在身邊作個參謀吧。只是要對他善加約束,千萬不能放他走了,如發現有什麼僻疑之處,不用報我,就地斬首!”鄺盛彪點頭稱是,對父親萬般敬佩。
且說高偉懷著滿腔憤恨走出莊外,看著如畫田景,一時懷抱俱無奈,忖道:“難道說,我真的投錯了人嗎?過去我只認定找個明主,管他是宋是元,只要能一統天下就罷!誰知道果有蒙漢種族之分,處處猜忌于我,唉,看來上一步棋我是走錯了!”
詩聖有詩歎云:
大廈如傾要梁棟,萬事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剪伐誰能送?
苔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宿鸞鳳。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才大難為用!
再說金榮與代贏、梁建興受青衫客之命,送一封信箋給少林派。少林派已先走了一刻,三人各懷心事地趕著路,但願能早點追上完結差事。當頭一輪紅日,放眼一片平疇沃野,代贏與金榮一邊賞玩一邊扯著話。
金榮道:“剿魔大會上那鬼小子真讓人看不順眼,老子就不信,打他自娘胎里練武也沒這份能耐!”代贏把一塊小石頭踢飛開外,道:“依我看,八成是少林、昆侖等派玩的巧兒,故意找個人在台上含糊兩下,然後乘機放走天人教。”金榮道:“你說得對,他日若教我碰上那小王八蛋,定要好好修理修理他!”梁建興心里冷笑:“癩蛤蟆打哈欠,口氣不小!”代贏的腦筋突然轉到歪處,叫道:“哎呀,糟了!萬一這封信是我家師祖聲討少林的檄文,那些禿子看得火起,將我們卡嚓了,豈不慘也!”
金榮聽得心驚毛悚,道:“不會吧!”代贏道:“師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遲疑了片刻,道:“不如咱們把這封信箋打開窺窺如何。”金榮早沒了主見,忙催道:“快點,快點!”代贏對梁建興道:“我們這是為自己的安全著想,你不要在師父面前學鸚鵡啊!”梁建興一揮手道:“隨便你們。”
開封把信瓤一看,哪里是什麼聲討檄文,不過是提醒少林派小心保護佛齒舍利,據探報,邪教都在打它的主意呢。兩人高興得手舞足蹈,“我就說不會的!”“這下放心了!”“師父怎會出賣徒弟呢!”
正跳得歡呢,下得一個坡,眼睛倏爾為之一亮,原野上,披繡闥、俯雕甍,一位白衣佳人煢煢孑立,豐華耀目、長發臨地、玉膚蕃麗、腰衱如柳隨風舒展,真似那畫幈凡下的南岳仙子。金榮看得饞涎欲滴,舌頭不自禁卷曲著往上翹,心道:“若能和她睡上一覺,來世變豬都心甘!”代贏捂著怦怦亂跳的心,眯著眼道:“噢,我不行了,我已經愛上她了!”金榮白了他一眼,不允許別人搶自己看上的女人,代贏嘰噥道:“什麼嘛,憑什麼只許你一人喜歡。”
待金榮轉目回到原處時,白衣佳人卻已不見了身影,田疇上缺了她,頓然變得無光無彩。他急得環目四顧,這樣的絕世美人怎能輕易放過,遠見東方游移著一顆玉點,金榮大喜道:“就是她!就是她!是我的終究跑不了!”心癢難撓,交待一聲:“你們不要跟來,到前面高垴鎮的酒店里等我,代贏你應該知道怎麼做吧!”話剛剛落音,人已遠去了數丈。
古語有云:花好易老,月好易殘,人好易隔。這位白衣佳人正是雪兒,自從云飛落崖無信,她身似飄蓬,苦苦尋找著所念之人,九華山已走遍,跋山涉水來到陌生之地,所遇的盡是生面孔,希望依然是一場空夢。
雪兒站在田野上縱目而望,天地間青綠相接,青冥之上鴻雁飛,綠塘之中鰡魚游,鴻雁在云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她垂下眼角,這顆廓落的心愈來愈重,扯得她抬不起頭。奮起疾奔了一陣,借以抒泄壓抑許久的空靈之心,呼吸的氣息被拋在腦後,眼睛一張一合,留戀與宿怨都在其中了。
也不知經了多少路程,過了多少時光,清醒之時,人已在一座青山上,林壑優美、蔚然深秀。雪兒隨步散心,原來山下即是滾滾長江,前方有一座小亭,名為“沉香亭”,雪兒進入亭中,手扶琵琶欄杆,向遠處眺望。只見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天地萬物的動和她此時心中的靜在一種看不見的空間里交織成網。紅漆柱上有幾行小字,大概是人用金釵刻上去的,雪兒湊目觀之,雋細的楷體字跡載著一首詞調,名為《長樓望》,詞曰:
薄云野雁風無助,落花流水寄相思。春江皆是客,萬帆不見君。小亭軒,落璧珠,花草萋萋摧新顏。憔更憔,悴更悴,白鷗囀囀似雙飛。孤獨一日複孤獨,傷心明日複傷心。紅塵過客多流淚,淚斷江海滿乾坤。
“長樓,即高樓也。此詞的背景是所愛的人離去,而她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他,念君心切,故每日登高樓而遠眺。離人深知,登得愈高望得愈遠,萬般期盼之情在題中已零零入目。”
“云是薄云,雁是野雁,開篇即以淒涼之意統領全詞。一陣微風吹過,人不經風而欲倒,可是身旁卻沒有‘他’相扶,無助之情著力刻化一個‘孤’字。”
“山下一脈江水,我在花瓣上寫了他的名字,能隨著江水寄到他的手上嗎?暗喻自己願化作花瓣與君相會,江水也化成了一根紅線,思君之情又一次展開。”
“春天是美麗的,春江上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但他們對我來說都是陌生人,所以稱之為‘客’,著目辨之,萬帆之中卻哪里有君的影子!好象聞得詞中人疾呼,春江上來往萬人,為什麼就是沒有‘他’?!此句轉結前句,使人不禁發問,春天的云為何稱之為薄云?春天的歸雁為何稱之為野雁?應稱白云喜雁才對啊!但細細品來,詞中人處的是什麼境地,便自然明白了。這些本來美麗的事物,在她長期孤寂的眼中都黯了下來。”
“獨身倚欄杆,這麼多天來,他還沒歸來,她只有愴然淚下。亭傍的花草被她純潔的淚水淋澆,更顯得生機勃勃。但她見花草緊緊地相依偎,自己呢?還是獨身一人!花草與她的反差扭曲著她的心靈,似在重重嘰諷著她。想起君剛離去時,還是清新的面容,可現在呢?細細琢來,這‘萋’字是否隱含著‘妻’的意思呢?“
“憔悴二字將之拆分隔字雙讀,則憔悴得不可言也!江上白鷗也甚不識趣,偏偏要雙雙飛到她的亭前,表現親昵而惹她傷心。孤單之人最不願見到的就是別人的親昵,她只好自欺欺人,騙自己說白鷗‘似’雙飛,而不敢承認‘是’雙飛。用‘似’字代替‘是’字,則娓婉之情曲曲表出。“
“孤獨一日複孤獨,傷心明日複傷心。無窮無盡的孤獨與傷心纏繞著她,她沖不破,也逃不脫,只好總結出‘紅塵過客空流淚’這一句。上厥的‘客’字指的是他人,下厥的‘客’字卻是自己,其相轉承,則矛盾得無以複加了。淚水灑向江海,蒸發後化為悲氣,則乾坤中處處充滿了蒼涼之氣,無限悲壯幽怨!”
“此詞客船的眾多、花草的繁盛、白鷗的親呢反襯出她愈加寂寞的心情,等君君不至,使之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地憔悴下去。只有盼著明日,可是明日所給予她的依然是傷心。詞中全是傷春怨景之詞,毫無半點怨恨負心人之句,更顯情之純切。”
“此詞上下可對、左右可對,無一句不悲、無一句不傷,或明、或暗、或隱、或喻。此詞為作者自創,可惜無緣聞曲,若聞得,只怕連心都要化作淚水兒。”
雪兒突然大吃一驚,看過如此淒婉的詞調,自己竟然淚不染眶,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難道說,悲到極處化為無麼?在無意中,還將詞調細細詮釋了一遍。
若哭,則信云飛死;若不哭,則信云飛生。冥冥中自有天數安排,故雪兒雖傷感而不墜淚。若反之,尋找云飛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雪兒尚沉沁在詞情之中,她的詮釋,每個字都把云飛串在了一起,詞中侘傺之意也只有她最能體會。驀然間,有一位公子從亭後轉出來,方面蟒軀,穿一身鴉青直裰,衣上有些灰土草穗,可能是方才埋伏時沾上的。他歎了一聲,道:“寥寥數字,勾畫出千萬倍的蘊意和情感。常人粗略看詞,還只道是兩三句白話,輕易便可作得,便隨意模仿湊些長短句,自以為是,相互標榜。唉,會作詞者少,真懂詞意者更少!”雪兒轉眸佇望著他,對陌生人多少有些不放心。這公子便是金榮,見雪兒正盯著自己看,心中便十二萬分的高興,忙一揖道:“我真是魯莽,不小心將姑娘所解之句盡情聽在心里,還望姑娘恕罪。”
雖然他言辭溫柔,雪兒卻心中懍然,倒退到欄杆旁,道:“我……我還有事,先走了。”拂裙就欲離去。金榮大手一橫,擋在雪兒面前,笑咪咪道:“姑娘,別這樣嘛!在下姓金名榮,姑娘若有難處之事,但請告之,在下說不定也能幫幫你啊!”雪兒不能脫身,只得就實說道:“我是來找人的。”
“找誰呀?”金榮與她跬步不離地搭訕。
“找飛哥!”雪兒後退著擺脫他。
“飛哥?”金榮擺著一副老頭臉,笑道:“真不巧,我就叫飛哥,姑娘難不成是在找我吧!”雪兒拼命搖著頭,道:“不,不是找你的!”金榮嘻嘻哈哈道:“我不過和姑娘開個玩笑,瞧把你嚇的!”說笑之時,視線始終不離雪兒的臉龐,雪兒被他盯得不得不垂首。
金榮計上心來,道:“這山上的豺狼虎豹可不少哩,就讓在下送姑娘下山罷。”“謝謝你,不用了!”雪兒半刻也不敢多待,轉身就離了沉香亭,金榮飛步追上,一把扯住她的衣袖,道:“誒,姑娘這就見外了,保護婦孺弱小乃我武林中人的本職,遷就個甚麼呢!”
雪兒感到惶然無助,不知怎的,一個勁地打冷飐兒。一陣腥味濃郁的掌風從身前揮過,金榮道:“請!”雪兒只得順從,但願早些下山,好脫離他,腳步也漸漸加快。金榮在後面叫道:“姑娘,別走那麼快呀!即在碧水丹山之內,豈有不暢游一番之理,慢些行吧!”雪兒只當不知,依舊疾行,又不敢施展輕功,怕他追上無理。其實,憑雪兒的輕功,天下無人能隨步履,甩掉金榮這根纏人繩是輕而易舉的事,也只怪她江湖閱曆太淺,應付不來。金榮亦加快步伐,齜牙忖道:“別費勁了,你休想逃脫我的五指山!”
山中石磊磊、葛蔓蔓,崎嶇難度,雪兒掣著衣裙小心地跳躍行著,好容易峰回路轉,來到山麓的水澨。雪兒舒了一口氣,總算能和他分道揚鑣了;金榮對她可絲毫不敢放松,已貼步趕上。一只凶猛的魚鷹徘翔在水面,伺狩著獵物;一只星鰈幸虧潛身的早,不然便遭橫禍。
雪兒道:“謝謝你送我下山,我要去找飛哥了。”金榮道:“姑娘先別忙,吃過飯沒?”雪兒已大半日未曾進食,還真是饑腸轆轆呢,答道:“還沒有。”金榮大喜,這樣一個未出蘭闈的閨女要是弄不到手就枉生為人了,連忙獻殷勤:“咱們相見也是有緣,就讓在下請姑娘吃頓便飯吧!”
“我……”雪兒不知怎麼回絕他。
“還猶豫什麼,難道我會吃了你不成,走吧!”金榮料她不會跑,在前面揚頭就走。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32:04
金榮斜目向後一瞅,雪兒果然跟在後面,金榮的舌頭把唇圈子繞著一舐,故意停步等雪兒上前,與她並排而行。花容玉貌近在咫尺,雪兒無言無語,就像一朵冷豔梅花;金榮看得喉頭奇干,恨不得當即把她推倒,但從她身上感受出一種不可侵犯的氣質,只得暫時把野性收斂。
金榮猛地一拍腦袋瓜,道:“我真是個冒失鬼,和姑娘相處了半晌,還未知姑娘芳名呢!”雙眼不停地在雪兒身上勘查,雪兒繃緊了身子,道:“雪兒。”“果然人名相稱,雪兒,雪兒,嗯,這名字好!”金榮已陶醉在美人的花香圈里。
金榮道:“談談你的飛哥吧,他在哪里,也許我能幫你找到他哩!”雪兒搖首道:“我不知道。”金榮吹著氣道:“不知道?那你從何尋起?”雪兒的腳步漸漸放慢了,迷茫無主道:“我是那麼愛他,卻連他的生死都不知……”金榮眼里覷,心上想:“為情所傷的女人最軟弱,她們都會尋找一個依靠。嘿嘿,我就做你的依靠吧!”見她昏昏沉沉,若有所失,金榮便試探性地把手搭在她肩頭上,她竟沒有反應,仍舊垂著頭。
孰不知,雪兒的心正在風雨中飄搖,完全忘記了身邊的一切,沉焙在濃郁的悲傷中。金榮見已攻破了第一道堡壘,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接著得尺進丈地把手游移得可以抱住雪兒,這種溫香的感覺令他一輩子也回味不盡。金榮本想一鼓勁將她往懷里摟,又顧念到,萬一她不從,厮鬧起來豈不壞了大事,便忍得一時欲火,把手從她身上卸下。
官道上,無數顛沛流離的鄉民背兒牽女,棄鄉南下,傴僂提攜,有挑著高肩擔兒的,也有赤手空拳的,猶如長江水線,脈脈不絕。數十年前,大宋子民曾逾一億,爾後戰亂不休,不知可趕得上當年半數否?
有歌謠唱道:“遭金苦,如萬苦,拆妻離子無日度。曆元劫,勝萬劫,殄國罹難何日解?”
塵煙起處,呻吟無數,雪兒看得心酸,向一梳著總角的孩子問道:“你們這是上哪兒去啊?”兒童立步答道:“這位姐姐,你還不知道啊!元兵已逼進我們家鄉,稍微靠北一些的百姓都南下避難,我家已逃難一個多月了。”他邊說邊舔著干枯發黃的嘴皮子。
金榮看得斂額,道:“真是些苦瓠子!”從懷里摸出一個蒸熟的棒子,遞在孩子的手心上,孩子高興得說了聲“謝謝”,忙用灰煙狗塵的手接過張嘴就啃,父母則不住地作揖道謝。“哪里,哪里。”金榮笑眯著兩條貓眼,又有不少孩子逐隊把金榮圍住,擺著手要食物,金榮忙道:“孩子們,對不起,哥哥實在沒有食物了。”好一會兒他們才怏怏散去。雪兒總覺得他在矯揉造作,打心底有一種揮不去的厭惡感。
前方便是高垴填,只見村舍相接,是個大鎮,浮寄流寓者不可勝計。只有唯一的一家酒店,名為“江甯樓”,風塵中的旗旆斜挑著,南來北往的旅客雖有許多,生意卻不是很興旺。金榮摧著雪兒進店,里面擺著五張方桌,安著十幾張條凳,坐著三五個零星的客人。
代贏不知哪里鑽沙去了,梁建興正等候金榮,一見雪兒,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只瞟了一眼又羞澀地垂下了眼皮。他不知金榮布了什麼迷天大法把雪兒騙來,心中吃驚不小,須臾間,這種吃驚又轉化為吃力。
雪兒見梁建興衣冠濟楚、文質彬彬的,與金榮的感覺全然不同,危險無助的心得到了幾縷安慰。
金榮見小二傻呆著看雪兒,心里生醋,鼻子里雷哼了一聲,小二驚醒過來,忙甩著毛巾吆喝道:“小店專賣江甯風味,酒有罈酒、璧清酒、三白酒、靠櫃酒,小吃有燒蹄子、板鴨、虎皮三鮮……”金榮挨著梁建興,屁股一坐就不耐煩道:“別念菜譜了,好東西一樣上一點嘗嘗。”江南終是水土咸豐,小二先端上了兩盞老君眉給他們解渴。雪兒姍姍坐下,金榮象與雪兒很熟攏般地介紹給梁建興,雪兒一直緘默無聲。
金榮望梁建興道:“你來了多久?”梁建興答:“剛剛到。”金榮又問:“代贏呢?”梁建興一愣,道:“辦事去了。”金榮當然明白代贏辦的什麼事,嘴角劃過一道豐碩的微笑;梁建興則不自然地捏著茶杯,手還有些輕微的抖動。
武林正派人士身上是不會攜帶迷藥的,代贏為迷倒美人,只得自行調配。此處有座稑雨山,生長著一種奇花,名為曼陀羅花。此花也叫洋金花,綠莖碧葉,葉向上長而像茄子,八月開白花,似牽牛花而較之大,朝開夜合,蒴果圓球形,表面有疏短刺,內含很多芝麻大小的種子。用酒吞服它的碎末會使人麻木。
酒菜在金榮的笑容下端上,代贏在鼎房逼迫廚子,叫他不許出聲,不用說,酒已變了質。金榮向雪兒大獻殷勤,捧羹把盞,滿滿的一杯酒在雪兒嘴前迎來送去,雪兒藏嘴縮頸,推說不會飲酒。金榮佯裝不滿道:“這就是姑娘的不是了,不肯飲在下敬的酒,是怪在下待姑娘間慢不周或是瞧不起在下麼!”雪兒如何經得起這一番潑皮賴臉的詞語,求救的眼神落在梁建興的臉上。梁建興卻又不好處事,若阻攔定會遭到金榮和代贏的夾攻,雙拳難敵四腿,到時候雪兒還是會交由他們擺布;若放任視為不見,那自己還算是個男人嗎!
河狹水急,人急智生,一條好計忽兒湧上心頭,便安下心來,忍一時之氣,稍後再行營救雪兒。
雪兒求救的眼神還在梁建興的臉上徘徊,金榮又在不停催促,梁建興抬盞一飲而盡,把嘴一抹道:“姑娘,我師兄也是一片好心,你就賞個薄面,淺嘗一杯罷。”雪兒再也回絕不得,端著酒杯,閉上眼,難受地飲下,被又苦又辣的怪味嗆得連連咳嗽。金榮不知有多感激梁建興呢,看著美人入套,不自禁地搓著手掌,肥舌也露尖在外。不一會兒,雪兒只覺唇干口渴、噪子發苦,沙啞著道:“我怎麼了?”頭昏身軟,欹撲在桌上,酒杯被扒得弧滾掉地,摔成碎片。
梁建興閉下眼睛猛擠了一下眼皮,以舒緩眼中的憂慮,再睜開眼睛,問道:“現在怎麼處置她?”金榮笑道:“當然是找個沒人的地方才好辦事了!”代贏這時撩簾走出,笑道:“咱們先弄輛馬車,把這大美人送到深山老林去,再慢慢地享受幾天吧!”金榮望代贏笑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去把馬車弄來,切記,要四周都掛有黑幃幔。”代贏笑道:“我明白,避點嫌嘛!”代贏去後,金榮賞了店主一錠赤金,叫他分給下人,不要多事。
人皆嫌命窘,誰不見錢親,店主樂呵呵地收下,在雪兒臉上狠盯一眼,拍著馬屁道:“公子們真有眼光,這妮子真是超一流的貨色,肏兩下都心疼哩!”“滾一邊去!”如此淫佚的笑語,連金榮都聽得不爽。
金榮與梁建興正在散談,金榮又喝了幾盅酒,正是酒能助淫,看著眼前美得讓人噴火的佳人,身上騷急得恨不得即刻把衣服解脫乾淨。梁建興故意夾在雪兒與金榮中間坐,金榮幾次想在雪兒身上摸一把,都被梁建興的勸酒之手給隔住了,好讓他在獸性勃發之時也有些顧忌。
店外烈馬嘶啼,代贏打著鞿缰,叫道:“里面的伙計,上路嘍!”梁建興恐金榮對雪兒無理,忙搶著扶起雪兒,金榮乜斜倦眼,笑道:“梁老弟,你倒是會揩油呢!”梁建興羞得面如紅棗,人為事逼,也顧不得許多,小心翼翼地將雪兒抱起,送上了車。
山阿深處,有一廛蒺藜所搭之屋,屋主是一樵夫,被金榮解決後胡亂窆埋在亂石下。雪兒被梁建興抱入屋內的板床上,見她昏迷不醒,自己決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無辜失節,梁建興湧起一種自發的責任感,屈下身子,在雪兒耳傍小聲說道:“姑娘,我一定會救你出火炕的,相信我!”雪兒醉體無聞,梁建興掩門而出。
金榮已完了事,代贏也安置好了馬車,梁建興見他們一個自東一個自西地朝屋子走來,思酌之計成與不成當在此刻,迎上前去,問道:“金師兄、代師弟請止步,你們一齊上是個甚麼意思?”金榮聽不明白,反問道:“梁老弟,你說什麼?”梁建興道:“這美人是金師兄帶來的,又是代師弟用迷藥弄來的,獨我沒出什麼力,我便不敢沾指,這美人任憑二位納用。親兄弟明算賬,現在的問題是,到底是該金師兄先上呢,還是代師弟先上呢?”
代贏與金榮是一丘之貉,本不敢爭先,聽到梁建興有張有弛的一番話,倒撩動了淫機,思量道:“對呀,千年難遇的美人當前,咱憑什麼撿金榮的破爛!嘿嘿,想不到梁師兄倒挺照顧我嘛!”用眼睛拋了梁建興一個謝,又對金榮道:“師兄啊!咱跟著你這許多年,凡事都依著你,只是今次依不得你,沒有我采的曼陀羅花,你空把美人領來也還是到不了手啊!況且這房中之事,第一次比起第二次可鮮嫩多了。”
金榮氣得磨牙,忖道:“梁師弟都很識趣,你倒野猴子打擂台,耍起花招來了。”雖這麼想,面上也沒露火性,道:“那你說一說,到底該誰先上呢?”金榮故意把個“呢”字拖得老長,分明是拿大壓小。代贏聽得心里直冒涼氣,有些後悔了,只好望向梁建興。梁建興咳嗽了一聲,笑道:“咱習武者都是大老粗,也沒什麼長處可比,你們就在武功下作個決斷罷!”金榮喜忖道:“好你個梁師弟,明知我的武功在代贏之上,便做這順水人情,他日我定不忘你的好處!”代贏忖道:“我與大師兄切蹉武功時,總是不敢使十分力,真打實干起來,也未必會負于他!”
梁建興道:“此處太狹窄,不如找個空曠之處比劃吧!”他們一致同意,擦地尋到一山墺處,百步無林,草木蕻盛,旁有一條小浜溝。兩人在梁建興的聲令下各自拔劍,必竟總有些感情,剛搭上時都沒下重手,卻都不敢分神,梁建興乘機流星一般飛轉回屋。
且看梁建興急沖沖地推門而入,雪兒還在昏迷中。他環顧四周,從一泥瓿里舀了一瓢清水,往雪兒臉上澆去,搖著她的肩膀,不停地叫道:“姑娘醒醒,快醒醒!”雪兒打了一個冷戰,驚醒過來,只是神情還有些迷糊。
見梁建興在眼前晃蕩,雪兒忙揉著眼皮,支起身子問道:“這是哪兒?”梁建興道:“先前騙姑娘來的那個家伙不是好人,他要玷汙你,我設計將他調開了,此時不便多說,請姑娘速速離開此地,走得越遠越好!”
雪兒見此人風范氣韻尤佳,先前曾向他求救,現又得知他冒險搭救之恩,忙摯裙欲拜,道:“公子蹈白刃而不顧身,恩重如山,請受小女子一拜。”梁建興不待她屈身,忙攙起她道:“姑娘快休如此,那兩個淫賊趕來就糟了,請快點離去吧!”雪兒凝眸問道:“那你呢?”梁建興道:“放心吧,我有法子的。沒時間了,快呀,快呀!”此時的他宛如頭頂一塊磚,沒准就會掉下來。
梁建興探頭出門,兩賊還未到,轉身對踉蹌的雪兒道:“姑娘且自去,我還有事要摒擋,就不送了,咱們後會有期。”一語未了,人已弩箭離弦地去了。雪兒心下忐忑,走得慌些,竟忘了問恩人的姓名。
再看金榮窮耗了小半個時辰,還沒享受到美人的酥香綿體,越想越惱火,手下已漸漸不講情面了。代贏的武功確在金榮之下,雖說美色當前,還是念著來日方才,不敢十分用力,寶劍終于被金榮挑飛出手。
驀然聽得梁建興鼓掌笑道:“大師兄的武功果然無敵,小弟真是大飽眼福矣!特別是那一招‘黑龍獻爪’,莫說代師弟手軟,就算加上小弟也抵擋不住哩!”金榮笑道:“梁師弟若有興趣,改天再手談吧,今日佳人有約,俺先行一步了。”說罷,趕著投胎似的被草木淹沒了。留下代贏怏怏不樂,跪在地上抓著草。梁建興道:“代師弟,第一次固然美妙,但只要能享受,第二次也一樣嘛!總不能因噎廢食,和自己過不去啊!”代贏又能有什麼法子,也只好往好處想了,盼著金榮早點完事,站起了身子。梁建興隨他慢吞吞地行著,歎道:“咱們作師弟的命最苦,上受師父欺,下受師兄欺。唉,我娘為何不早生我幾年呢?”聽了這話,代贏也唉聲歎氣起來。
百步尚未走到,眼見金榮拽腿如鴯鹋,慌張跑來,臉上像失了魂的,梁建興故意問道:“金師兄,你怎麼轉來了?”金榮眼中噴火,張爪撕著衣服,嚎叫道:“那個妞不見了!”“不會吧!”代贏聽得一愣,他的第二次也泡湯了。金榮怒吼一聲,把千丈的火氣發泄在一株榿樹上,此樹質地柔軟,一拳打陷一凹,一連打了四五拳,怒火猶是未滅。梁建興道:“是不是你沒看清楚,不如咱們一齊回去看看吧。”
隨著樹倒之聲,金榮喘著氣道:“不必了!我眼睛清楚得很,那個妞的確是跑了,一定是代贏的迷藥放得少了,哼!”言罷惡狠狠地瞪著代贏。代贏本欲辯解,可自己理虧在先,說不出話來。
金榮伸出大爪子把代贏一推,罵道:“沒腦子的東西,還發什麼洋呆,趕快給我追回來!”代贏忙愣頭愣腦地跑上兩步,又回過頭問道:“往哪里追呀?”金榮大吼道:“廢物!給我滿山的搜!量她藥力剛醒,跑不遠的!”
三人各懷心事地散了。金榮一見到雪兒立即強奸,他的欲火快把心髒燒穿了;代贏見到雪兒只得送回草屋,他縱有賊心也沒賊膽;梁建興見到雪兒則火速送其下山,他對雪兒十萬個不放心。
草木之密令人看得頭痛眼脹,金榮急得揮劍斬棘,如狼狂叫:“我就是升天鑽地也要找到你!”
自古道,福不可徼,禍不可避。雪兒昏昏沉沉,行走不快,察覺陰風悚動時,金榮已獰笑著站在面前,道:“可人兒,飛哥哥疼你來了!”
雪兒倒抽了一口涼氣,退後兩步,慌忙從背後抽出劍來,刺向金榮,她體內之毒尚未解去,這一劍擊得綿綿,倒有一番舞劍的意韻。金榮輕易躲過,贊道:“好美的功夫,和人一樣美,真是愛殺了我!”邊說邊逼向雪兒,凶狡無賴的影子覆蓋在雪兒身上,給她施加了一層無形的壓力。
“不要過來,你再靠近,我就……”雪兒使勁眨著眼睛,一步步後退,神智還有五分模糊。“你就怎麼樣,怎麼樣啊?能死在你的手上,也算沒白走一遭人世啦!”金榮依舊滿不在乎地節節逼近,雪兒止住步,將劍鋒抵住了金榮的咽喉,金榮卻直挺著身子給她刺,叫道:“下手啊,殺了我呀!快呀,怎麼不殺?”雪兒雙臂發顫,遲遲下不了手,金榮的眼睛眯起一線,輕輕將劍撥開,柔聲道:“小心肝,想不到你這麼疼我!”雙眉一擠,伸爪蜂尾針般地點了雪兒的腹結穴,她應手癱軟倒下,躺在了枯黃的山蘭草上。
“你的肌膚可真白啊!”眼見睡美人秀色可餐,金榮樂得滿嘴黑牙外露,這時該沒人能阻止我了吧!正欲乘她不能反抗時奸汙個痛快,遽然聽得一聲“金師兄”,梁建興在這時不偏不倚地趕到。
金榮的心本來還在夢中,可一下就被拉回到現實,忙把雪兒身上的毛手縮回。梁建興站穩了身子,笑道:“太好了,大師兄啊,是你的東西終歸是你的!”這一攪和,金榮也不好在光天化日下辦事了,吞吞吐吐道:“嗯,還、還是你……嗯,幫我把她抱回去吧!”梁建興一笑,這一笑既輕松又緊張,輕松的是見著了雪兒,緊張的是雪兒依舊沒有甩掉金榮。
梁建興抱著雪兒,雙目倜儻地品味著周遭,似乎陶醉在林晏湖晚之美中,麻煩金榮幫他在澤濱摘下一束白薠,咥在嘴里,饒有興致地一邊散行一邊吟起古詩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呵,君子好逑!”金榮道:“梁老弟,你可在取笑我麼?”梁建興笑而不答,金榮道:“你這是做甚麼,有什麼話當著鐵哥們兒不能講的?”梁建興轉過頭來,慢吞吞地道:“師兄是個聰明人,怎麼忍不住一時之欲而撇卻他日長歡?”金榮半晌還是參祥不透,跌足歎道:“梁老弟,你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別難為我打啞謎了!”
梁建興見時機成熟,便放下雪兒,道:“一夜春宵不值,何不勸她嫁給你,留著回家慢慢享受,豈不美哉!”此話說得好不怡情悅性,金榮原本只想受用幾次罷了,沒想到還能受用無數次,當然奢望後者了。顧惟自己,又仿佛沒那份條件,摳著樹皮道:“好是好,可是,她看得上我麼?”梁建興忙給他戴高帽子:“大師兄面貌豐隆,哪個姑娘見了不眼潤?哪個嫂子見了不出牆?”其實金榮長得像豬八戒,梁建興的甜言蜜語直美得他心神蕩漾,摸著臉龐道:“是麼?”梁建興忙道:“當然了!再說,大師兄可是咱青城派未來的掌門呢,如此才貌雙全的如意郎君,哪個女子不來投懷送報的!”
一聽這話,金榮喜得眼睛、鼻子、嘴巴都擠在一馱了,握著梁建興之手道:“我曉得梁老弟最是能干,便委屈你充作媒人罷!”梁建興一拍胸脯道:“包在小弟身上!”說罷,將白薠整根塞進嘴里咀嚼,望金榮笑了笑。金榮頓時會意,道:“一口包?”梁建興鼓掌道:“答對!”他背著金榮,抱起傷弓之雁的雪兒大踏步向前,臉色已從歡笑轉為深沉,鋼牙緊咬,到此境地,已孤注一擲了。
金榮跟在梁建興的身後,踢著石塊,唱著小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呵,君子好逑……”梁建興從鼻孔里冷冷地嗤出一聲,與拂面之風溶合在一起。
回到草廬,金榮解了雪兒的穴,留梁建興勸說,自己在外面靜聽佳音,真是度日如年,不停在門首徘徊。
等啊等啊,想啊想啊,猴啊猴啊,急啊急啊!
好容易聽得“嘎呀”一聲,那扇鐵似的木門總算是開了,金榮忙幾步迎上去,滿臉關切之情。只見梁建興露出笑臉來,金榮一見他笑,自己便笑個不住了,切問道:“老弟,成了吧?”那身子骨兒軟了一截,竟向梁建興哈起腰來。梁建興微微頦首,走出屋來。金榮一拍巴掌,蹦蹦跳跳一陣風便往屋內闖,雪兒正端端莊莊地安座在床。
就算事實擺在面前,金榮還有三分不信,在雪兒身前,背向前彎,愣頭愣惱地問道:“姑娘,你真的願意嫁給我麼?”雪兒點點頭,即便作假,也含著羞澀之情;卻把金榮喜得像個小猴兒一樣抓癢撓腮,還道是美人兒明眸善睞呢!
雪兒見他有趣,不禁略笑一下。金榮瞅見那仙女兒還對著自己笑呢,直高興得更上一層樓,“撲嗵”跪在她面前,道:“蒙姑娘厚愛,小生甘願為裙下之臣,生生世世守護姑娘,咱們今夜就完婚,好麼?”
雪兒點點頭,金榮遂了心願,真恨那白日還不依山盡,真恨那黃河還不入海流。他挨著雪兒坐了,手擱在膝蓋上,不停地摩擦,眼睛像蚊子一樣盯著雪兒。梁建興見獻督亢之計成功,走進屋來,揖拳笑道:“恭喜大師兄,賀喜大師兄!天仙一般的可人兒都願自薦枕席,大師兄真真正正的豔福不淺呢!”金榮對梁建興肅拜一禮,道:“金某有此姻緣,全杖梁兄!”梁建興半推半就地受了。
代贏此時喘著粗氣,疲累地跑進屋來,正思量好了一句推搪之語,見雪兒已在,大喜道:“找到她了!”金榮滿面春風,把自己的姻緣譜一字一字地說了。代贏見雪兒神色自若,不似偽裝,心里也踏實了,連聲道喜,這喜既為金榮所道,也為自己所道。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32:50
第二十五回 狼狽當敗猛虎庳 斷梗疏萍何處飄
這代贏確也可憐,為找雪兒,穿林跨溝,把座山都翻過來了,整個人早已累癱了條,一屁股跌在靠椅上,現也不巴望什麼第二次,只要能休息休息就千好萬好了。梁建興投過微笑的眼神來,道:“師弟來得正好,新婚酒席就有勞師弟了。”代贏椅子還沒坐熱就有跑腿的事,當然十萬個不願意,嘴巴正要動,金榮擺擺手道:“去吧,去吧。”代贏不敢拗他,一瘸一拐,嘰噥著出門,只得趕著馬車回鎮購物。
金榮突然伸指把雪兒一點,梁建興見雪兒應手昏厥過去,還當他忍不住欲念,大驚道:“師兄,你這是做什麼?”金榮把雪兒抱到內房的床上,回到堂屋,道:“我心里還是不妥。你想想看,咱們三個吃喜酒,沒人看住她,萬一她用心是假,跑了怎辦?”梁建興一愣,又轉笑道:“師兄差矣,難道新娘子不吃喜酒麼?再說,正好借此機會把她灌醉,到時候縱然她心里不依,手頭上也沒氣力反抗呀!”金榮一擺頭道:“師兄我最受不起女人的嗲氣,萬一她在桌上擺出狐猸騷勁來,把相公我灌醉了,豈不功虧一簣!不如將她安頓好,待咱酒暢菜飽之後,關上房門辦事。嘿嘿,她是真心最好,若是假意,老子干都干了,她也別指望能嫁到好人家,還不是我入了港的貨!”
梁建興心中一涼,轉問道:“難道你不打算和她在清風明月下拜天地麼?”金榮把頭往內房一撇,道:“那小妞會武功,若乘我閉著眼睛磕頭時作了兔子,我還玩個屁呀!先成米飯,後拜天地也是一樣的嘛!”梁建興本待讓雪兒乘金榮麻痹大意時脫身,誰料計計都被他算計到了,只得另謀他法,一笑道:“大師兄果然處事周全,小弟不及萬一!”金榮笑道:“梁老弟太過謙了,若論起智謀,我哪比得上梁老弟,只是這等千載難逢的機會,也不由得我不謹慎。”他這一笑,滿臉橫肉直往上聳。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山。代贏滿載熟食器具而歸,梁建興說月色皎麗,星斗斡旋,提議擺席在外,金榮大喜,不加思索地允了。
十三盤珍饈美味閃光在案。在月光的照映下,酒泛霞光;在梁建興的鼓勸下,杯傳如飛梭。金榮從白椴蒸籠里提出一只黃霜霜的螃蟹,張口就啃;代贏從蒸籠里提出一只光溜溜的烏龜,咧嘴就咬。金榮滿心暢快,吃得急驟,突然被螃蟹肉嗌住了嗓子,一口氣接不上來的滋味真要命,又咳又卡。代贏忙用一根筷子往金榮嘴里捅,指望能疏通疏通,一上一下,好像口交一般,到了高潮部份,梁建興將一杯水灌進了金榮的喉嚨管里。
梁建興笑問道:“大師兄可好?”金榮打了一個嗝,咕嚕咕嚕道:“沒事,沒事!咱心里痛快,吃得痛快!哈哈哈哈!”一揚脖子,又吃了一鍾,興盡思來,舌頭發麻道:“這個,男人哪,就像泥巴,很髒;女人呢,就像鮮花,又美又干靜。但鮮花離開了泥巴,嘿嘿,也活不成呢!”梁建興與代贏都說高論,猜拳行令、談笑女人之頃,已過半個時辰。梁建興極力勸酒,金榮酒後失德,滿嘴須子羅嗦,再不堪入耳,歪倒在桌上;代贏腿軟肚撐,也撲在桌上。
此時不動,更待何時!梁建興輕手輕腳地離了席,飛身轉到房中,解了雪兒的穴,彈指之間,雪兒蘇醒過來。此時火燒眉上,梁建興道:“姑娘,他們都已大醉,快走罷!”雪兒體內的迷藥散盡,神智已清,不過有些腹饑,此人萍水相逢卻屢施援手,先前未問其姓名,這時再不放過,行一萬福道:“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小女子末齒難忘!”梁建興尚未啟齒,驀然聽得一聲大叫:“好你個恩公大人!”兩人聽得猛打一個寒噤,順門望去,代贏已怒不可遏地闖進,大喝道:“你這家伙真是說話不露牙齒,連我也被你騙過了!”梁建興忙將雪兒擋在身後,代贏大叫道:“你想扮英雄,斤兩未免不足!等師兄酒醒,看你如何了局!”
梁建興只當是耳旁風,拔劍大呼道:“姑娘快走啊!有我斷後!”代贏也抽出劍來,粗聲粗氣地叫道:“休走!吃我一劍!”一招“怪蟒翻波”望雪兒挑來,雪兒袖展裙翻,輕盈躲過。梁建興可是站著吃素的!大喝一聲,一招“猛虎翻江”迎著過門的秋風斜劈而來,代贏的武功本在梁建興之下,加上奔勞一日,酒又飲得比梁建興多,著力拼上一劍,震得虎口發麻。
雪兒還呆在門口猶豫,梁建興劍抖霜葉,猛發幾招,把代贏逼到死角。梁建興的額頭青筋如縷,發著急道:“姑娘快走啊!不要讓我前功盡棄啊!快啊!”一語喝醒雪兒,心道:“對啊,我還要找飛哥!”代贏顧此失彼,雪兒已到堂屋取了玄明劍,施展絕世輕功,就如一道清風掠地而去。梁建興如釋重負,手也松了些。
金榮被厮殺聲吵醒,念著寶貝雪兒,把杯桌一掀,巴不得一步就走到她房里。代贏見金榮半夢半醒地趔趄而來,正欲告狀,梁建興心機耍得快,忙道:“大師兄!他乘你酒醉,意欲玷汙你妻,被我撞見,忙奮力救助。這姑娘的穴道已被他解去,一個女孩子哪里經得起這番驚嚇,還不跑了!”代贏驚道:“你胡說!分明是你放跑的!”見金榮眉立,知是惱了,忙撇下梁建興,叫道:“大師兄你相信我,真是他放跑的!”手上的劍叮鐺落地,以示清白。
只怪代贏先前不識好歹,和金榮爭雪兒,故金榮對梁建興的話深信不疑。此時的他,酒已全醒,與美女交媾之其樂無窮事變成了黃梁一夢,呲牙裂嘴道:“朋友之妻不可欺!代贏,你、你、你,吃我一劍!”腰劍已出鞘,厲叱刺來。代贏左躲右閃,嘴里叫道:“真的不是我!大師兄,你我多年交情,我怎麼敢哪!”
“少跟老子裝幌子!”金榮的劍愈發狠了。代贏跳得像只袋鼠,叫道:“大師兄,縱使我千萬不對,你也該念念咱們的舊情啊!”金榮吐了一口黃痰,劈頭蓋臉地大罵道:“誰和你有舊情,你還抓屎糊臉啊你!”
代贏無法,待抽出空來撿劍,誰知劍又被梁建興搶先拿在手里,代贏氣得直跳腳。一生算計人,現如今卻被人家算計,其中滋味,自己最懂。
再看代贏手上沒兵器遮擋,正在沒頭沒腦地逃竄,金榮在後面死不罷休地追趕。幸虧金榮酒喝得濃些,立腳不穩,出招乏慢,代贏方能藏臂縮腿。梁建興功德圓滿後假意在一旁高聲勸解,誦揚“綠珠雖好,卻是橫禍之苗。兄弟情長,不要為女色而與朋友翻臉”之類的道德經,在金榮的耳里是金玉良言,在代贏耳里就盡是風涼話了。
金榮越想心里越憋氣,念著代贏是師弟,不能下死手,又饒不過他,殺過百招,刺傷了代贏的手臂後,氣也消了大半,只好借助梁建興的話恨恨下台。代贏頓首請罪,嘴里該認的都認了,不住地求饒,梁建興也幫著勸金榮消火。代贏怒瞪著梁建興,眼珠都要撐破眼眶,從此埋下了禍胎。
金榮望著深幽的林子,氣急敗壞地抓起一根粗大的斷木枝,狠命往前扔去……
且將金榮之事按下不提,再表雪兒逃脫劫關,一心找尋心愛之人,只是終究不能得知恩公的名姓,亦有些差強人意。經過了這一橫空劫難,雪兒對塵世更感淒惶,但願能尋到云飛,與他在九華山厮守,再不染世了。
念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楚天闊。五十里又被拋在身後,雪兒行到一小村塢里,土地荒蕪,景狀蕭條,街上亦無人行走,與江南之美大相逕庭。她轆轆饑腸,胡亂尋到一家枯朽得快要塌崩的客棧,不加思索地進去了。
客棧里面也很清瑟,只有兩桌客人。一桌上是二個橫臉大漢在猜拳,給蕭條的世界帶來一線噪音;另一桌上是一位戴著青絲頭罩的客人獨自飲酒,黑黑的頭罩隱住了尊容,身穿一領青綠色布衣。店小二見雪兒流光射進,頓時蓬壁生輝,她那白淨的臉霞映得如雪綢裙就似天上浮云一般,一塵不染,除非仙女下凡,天下怎會有這等美人!瞧得店小二“啊~啊~”的說不出話來。
待雪兒序起:“小二哥,麻煩你來幾個饃饃吧。”那店小二才清醒過來,胡亂答應了一聲,腿都酥了,像個跛足人似的,一踮一踮地顛進內屋。雪兒覺得他好奇怪,微看了一下,又找個空位子坐了下來。自從雪兒一進屋,兩個橫臉大漢就注意到了,各使了一下眼色,磨了磨拳,擦了擦掌,嬉皮賴臉地游到雪兒左右坐下,其中一個搭訕道:“這位姑娘一個人哪?”伸手就往雪兒手上摸去。
雪兒覺得可惡,將手縮了回來,那大漢看得大笑不止,嬲叫道:“她還會害羞啊!老子喜歡!”另一大漢道:“嘻嘻!酸溜溜的姑娘男人愛,色眯眯的男人姑娘疼嘛!哈哈!”毛手也隨之伸出。雪兒又羞又急,正要起身離去,驀然,另一桌的青罩客猛拍木桌,人已閃到雪兒面前,刷的一聲,右手寶劍出鞘,夾著一道銀光,橫臉大漢頸上一涼,那顆頭顱也就分了家。雪兒見此人出劍之快,真是神乎其神了,只是這種做法也未免太過于殘忍。另一大漢也是個江湖跑腿的,見狀慘叫道:“天下第一疾劍‘無影劍客’!”“啊~~”還來不及鼠竄,便被銀光解決了。
店小二端著饃饃走出來,見店內死了人,嚇得手中的盤子“啪”的掉在地上。青罩客收了劍,扔了一錠紋銀給店小二,吩咐道:“將他們埋了,再給這位姑娘端幾個饃饃來。”看著青罩客都能感到殺機,小二忙不迭地答應了一聲,在地上收拾了一下,跛著腿轉身到廚房去了,又扶著門框,朝青罩客偷偷地瞄了兩眼。
雪兒看著地上的無頭尸體,猙獰可怖,投目青罩客道:“他們雖有錯,但罪不至死啊!”青罩客回到座位,冷笑道:“我在他們沒犯下死罪前結束他們,免得今後害人。”雪兒多少還是有些憐憫這兩個人,殷身道:“多謝壯士出手,以後下手不要這麼重,行麼?”青罩客繼續喝著他的酒,也不回答,雪兒注視著他,只見青罩遮面,韜光養德。
店小二把死人的事情報給店主,店主道:“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年頭,死人還見得少麼。有人管就按實稟報,沒人管就讓他死在那里吧。”依然在內屋撥算盤,老板娘則一個一個地數著銅錢銀兩。
店小二顫顫栗栗地端著一盤雪白的饃饃放在雪兒桌上,接著將那兩個大漢一個接一個地拖出店外埋了。青罩客雙手上舉,拉下頭罩,露出廬山真面目,原來是一位俊俏小生,鼻榫豐隆,劍眉緊鎖,憂傷的雙目顯出一副茫然的神情,好象對這個世界已無什麼留戀似的。
他一個人喝酒沒什麼意思,輕步走到雪兒桌旁坐下,道:“我叫石劍,你能和我說說話嗎?說實在的,我還從未向人自我介紹過呢。”雪兒聽得“石劍”二字,喜上眉梢道:“原來你是黑臉老邪伯伯的徒弟石劍啊,我是清魂道人的弟子雪兒呀!”在孤獨的旅途中,能遇上一個親近的朋友,該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啊!
石劍憂郁的眼中露出一絲驚喜,但很快便被抹殺,瞧著雪兒,道:“嗯……我早就聽師父說過,清魂師叔有兩個寶貝徒弟,一個是雪兒、一個是云飛,郎才女貌,乃天造地設的一對。咦,云飛沒和你在一起啊?”雪兒此時神情也黯然起來,道:“飛哥摔下山崖,和我失散了,我這是為了尋他才下山的。”石劍臉色亦有些不對勁,隨後咕了一杯酒,苦笑道:“云飛真是幸福啊!”
雪兒低下頭,想到天涯海角,一定要將飛哥找到。石劍清癯的臉上泛出難得一見的輕笑,道:“光顧著和你說話,忘了你還沒吃飯呢。”雪兒拿起一個白饃饃,一片片地撕下來放入嘴中,美人在旁,石劍不由看得出了神,甚至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小二想來伺候,怕打擾了他們,不來伺候吧,又怕青罩客怪他招呼不周,正在滿屋子急轉。
石劍道:“今日遘遇,亦是有緣。雪兒姑娘如不嫌棄,請答應我保護你找到云飛。”雪兒也知江湖險惡,見盛情難卻,路上也確實需要一個人照顧,就答應了。石劍握緊了右手的劍,看來很激動,如果雪兒不答應,他是不會求第二次的。
雪兒見石劍的腰股左右各佩一把寶劍,而右邊那把劍不知為何用黑布嚴實裹起,神秘奚奚的,道:“你的裝扮好奇怪啊?”石劍知她意為指何,撫著右邊的劍,眼中寒光凜凜,道:“這把劍叫‘無情劍’,是不能輕易示人的。”
雪兒道:“原來此劍叫作無情劍啊!既然名為無情,那它一定有什麼辛酸的來曆。”石劍略一思索,道:“我師父曾經對我說過,自從天地俶成,初分七緯經天,八纮紀地時,恒山峭壁上便生有此劍,鋒利無雙,吹毛可斷。自古傳下一句諦語,‘持無情劍者,需斷七情;無情劍出,則必刃血’。當年,我師父與你師父拜在恒山安天玄聖大帝晨萼階下,他們同時愛上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他們的同門師妹。三人從小一起長大,兩位師兄對小師妹都是百般呵護,小師妹也分不清誰更好,因此,這種關系讓三人都不好受。我師父喜歡游曆,是個浪蕩子,他明白,小師妹跟著自己是得不到幸福的,便自斷情欲,將她托付給你師父,自己便到斷情壁上拔下此劍,一走了之。你師父與師妹成了結發夫妻,玄明、赤極劍配上伏羲劍法,天下無人能敵。他們好善施樂,在江湖上被稱為鴛鴦俠侶。但你師父好仙道,善修煉,終究還是與小師妹分開了。”
雪兒拿起玄明劍,細瞧不盡,歎道:“原來我這把劍還有一段淒楚的故事,卻不知那位苦命姑娘後來怎麼樣了?”石劍道:“這個我也不清楚,她一定受了很多磨難,大概不在人世了罷。”雪兒道:“這些事,師父從未向我吐露過。唉,想不到師父也是性情中人,一定有許多不可人知的苦衷。”
這時,店內的生意熱騰了些,又進來了一些客人,雪兒與石劍都是不近凡塵之人,對人們的聒鬧聲不屑理會。在廚房里徘徊的小二忙迎了出來,又上茶又上水的。有一老漢提著二胡,帶女而入。父親是個老蒼頭,過多的壓迫早將他折磨得臉上厚皮層迭;女兒則滿面風塵,黃裙上已辨不明哪是塵土哪是顏。他們借了兩張凳子,老漢粗咳幾聲,拖著嘶啞的嗓子道:“各位老鄉,閑暇之余,請聽咱父女彈唱一曲解解悶罷。”眾人聞後便興致勃勃地催他們快彈唱。
老漢絲擦馬尾,哀怨之音娓娓奏出,眾人都屏心靜氣,坤伶行了襝衽,悠悠唱起一首《野老哭朝》:
“時衰生亂世,金去元又至,鐵騎破大江,天下無家歸,
不願待洗頸,無奈憤投戎,壯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眼枯即見春,天地終無情,
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茫茫天地間,理亂豈恒數,
誰能叩君門,下令減征賦,民淚化為血,哀今征斂無,
喪亂死多門,嗚呼淚如霰,乾坤萬里內,莫見容身畔,
故月奔丘墟,鄰里各分散,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不絕,家書抵萬金,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黍地無人耕,故園雜萎荒,
兵草既不息,兒童盡充軍,青冥含瘡痍,憂虞何時畢,
靡靡過阡陌,人煙眇蕭瑟,眼穿當落月,心死著寒灰,
霧樹行相引,連山望忽開,黑黑云壓頂,忽喘泄悶聲,
父女幸有胡,尚能得憐憫,甚有無依人,烈風吹白骨,
歌罷仰天歎,鳴咽淚如泉。”
歌聲悲澀淒慘,高亢貫云,語聲雖落,詞句依然久久回蕩在聽者自心。客人們聞得莫不哀聲歎氣,詛咒賊天。只見雪兒靜靜默默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雙目卻失去了奪人眼目的神采。石劍則面目攣扭,喀喀呲牙,雙手暗暗將木桌按下十個指洞!
藝女擦些淚痕,愴聲又唱起一首《子美歎》:“人生有情淚沾臆,江草江花豈終極,高山急峽雷霆斗,古木蒼藤日月昏,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新鬼煩冤舊鬼嚎,天陰雨濕聲啾啾……”仿佛所有的人此刻都將心置于弦上,將情放在歌中,隨之搖墜。
木板噼剝一聲,石劍猛然將桌邊硬生生扳下,狂吼道:“別唱了!”
遽然一吼驚動滿堂,藝女驀然失措,嚇得當下止住嗓子,老漢見狀大驚失色,急忙躬下身子,邊粗咳邊賠禮道:“咳、咳!這位大俠,我父女倆不是有意掃您的雅興,您不願聽,我們即刻就走,實在對不起!”捂著胸咳了一陣,女兒忙給爹輕輕捶著背。老漢氣喘好些,便欲帶女兒出門,石劍不言,摸出一粒碎銀扔將過去,落在地上叮叮作響。老漢睜大圓目,撿起慌忙連聲答謝,眾人也紛紛給了聽錢,父女倆感動得涕面模糊。
嗟呼!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門外淒風慘烈,黃葉漫天,厚厚的風沙吹得人不敢睜眼,石劍與雪兒都無言無語,款步前行。石劍的臉色更顯沉重,望著昏暗的冥空,也許勾起了辛酸的往事,眼角有些濕潤。雪兒低著頭,無時無刻都在掛念著云飛,現如今仍然不知道他的消息,整個人兒就像海潮尋找著沙灘。
前方土堆旁一老婦的嚎哭聲將他倆的心聲打斷,只見老婦仰天灑淚,俯地擊土,哭得斷腸,身旁有一堆殘斷的尸體。雪兒不由近身切問道:“婆婆,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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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33:42
老婆婆雙目深眍,見有人詢問,心憤難止,泣訴道:“我本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前年老伴走了,兒子也先後從軍戰死。那山賊趁火打劫,將我女兒強擄至今不知消息。去年元狗掃蕩我村,見到我大兒媳婦,欲要胡為,老身拼命阻擋,那些禽獸便把老身打昏,將我兒媳糟蹋後,兒媳無顏對我,懸梁自縊了!”言罷,從懷里拿出一個布袋,道:“這是我兒媳的骨灰,老身一直帶在身上,一刻也舍不得與她分開!”
老婆婆又道:“如今老身膝下只有一十歲獨孫,他很懂事,不時安慰我這老婆子,家事也搶著做。老身心想,只要將這孩子平平安安地拉扯大,也對得起他九泉下的爹娘了。今早他還活蹦亂跳地上山采野菜根,直到中午還望不見歸家,老身拄著拐杖,強撐著一把老骨頭上山找他,你哪知……我在山坡上竟發現小孫的殘體,原來、原來他在半路上遇見了豺狼,被那群畜生活活給吃了!天哪!……為什麼!為什麼這些畜生都要這麼做!我家世代都是老實的本份人,從來不知道干什麼厚顏事,為什麼卻要有此惡報!為什麼!?”
老婆婆發瘋地搖著雪兒的弱身,迫聲呼問,如此人間慘道,雪兒亦聽得血淚縱橫,痛哭不止。她可憐這位婆婆,可她又能怎樣呢?風灰中隱隱傳來一絲拔劍聲,石劍不知不覺徐徐走來,一劍劃空將老婆婆沿額劈殺至死,老婆婆叫也沒叫一聲便踉蹌倒地。
雪兒大驚,難道他瘋了嗎?反手扯住石劍,喝問道:“你為什麼要殺她,還嫌她受的罪不夠嗎!”石劍的身子任雪兒搖扯,黯然道:“你說得對,她早已受夠了人間的苦罪,難道我們還忍心見她繼續受罪?她的家人都死了,誰來照顧她?你,或是我?……她如果還活在這個世上就只會更痛苦,只有一個地方才能擺脫人間的苦難,才能容納她,你明白嗎?就算你還不明白,我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會明白我的。”
雪兒聽得默然無語,黑沙黃葉無情地刮來,淒涼之意油然而生。石劍垂下身,以劍代鏟,默默將老婆婆的尸體與他外孫的殘體合葬一處,屹在墳頭,良久不動。
黑云還未散去,漸漸落起雨來,難道沉默了許久的老天也終于被感動了嗎?兩人為躲雨而跑進一座土地廟,篝火燦燦,相對而坐。雪兒一瞥石劍,發現他的臉上依然是那種可怖的神情,惴惴說道:“對不起,我剛才錯怪了你。”石劍搖頭歎道:“沒關系,我經受得住。”雪兒見他總是一付憂愁滿容的樣子,不禁問道:“你以前是不是受過什麼打擊?”
雪兒隨意的一句問語,卻將石劍滿心的痛苦都挖掘了出來,他垂目長歎道:“既然你問,我便跟你講個故事吧!”鯁了一鯁,道:“我小時候生活在一個很偏僻的小村莊里,那里的人們都很善良、誠實,他們坦誠相對,互相幫助,互相照顧。也許那里太過于偏靜,有些人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皇帝的存在,那個地方沒有管我們的髒官,也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咸安,樂業其事。爹常告訴我,我們將幸勤的汗水灑在田園里,田園就會長出好的麥子回報我們。他指著嫩綠的田園說,‘看哪,大自然多美,她是屬于我們所有人的,我們都有義務來保護她!’……我爹還相信神靈,他對我說,‘你做的每一件事其實上天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一個人要誠實,不然上天就會降罪與你。’爹耢地的樣子,現在還依稀記得,我赤腳在澮間摸蝦嬉玩,他說,‘別只顧著玩,幫忙啊!’他操著耒耜,我拿起耲耙,我們一起勞動。他看我吃力地使著,便對著我笑,眯著眼對我笑……累,也是快樂的累。我常和他同騎在一頭牛的長背上,游覽著農田春景,他給我講了好多動聽的故事。那年,我們村里天花橫行,好多養牛的家里沒染那種病,我家也托了老牛的福。後來,老牛死了,爹不許我們吃老牛的肉,當天晚上,他默默地把牛埋了,還流著淚說,‘你給我家作了一輩子的苦力,我們卻對你沒有任何的報答,我們一家子對不起你。’我爹不因畜生而分貴賤,也不因人的長幼而分輩份,我和他在一起時總是你我相稱,很親切,很自然。我在爹的身旁聽著他對老牛的敬重與懷念,也許你聽來很可笑,可他的樸實與憨厚卻使我覺得他是最值得我尊敬的人!……唉,過去了,都過去了……這個世界是不允許存在溫暖之處的。有一天,黑云將太陽吹走了,那一天終于來臨,我在田間聽到遠處隱隱傳來激烈的鐵蹄聲,就似那壞苗的蛞蝓。蹄聲愈來愈近,然後村里人紛紛嚇得四處逃亡,凶殘的元兵殺來了,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人又能怎樣?只有舍棄家園。逃亡時,我們與親人走散了,母親懷著身孕帶著我吃力地到處奔走饑荒,沒有陽光,只有黑夜,受盡了凌辱,原來天下都是一般的黑暗!……啊!不久我便有了一個可愛的弟弟,給我和娘帶來了新生的希望,我特愛看他那雙無邪的眼睛,我逗他笑,他也逗得我笑,我發誓要保護他!為了生活,娘什麼苦事都做,那年我九歲,卻什麼事都做不好。生活越來越難熬,家也只是一個黑黝的山洞。找到一些吃的東西後,母親總是端著碗走到洞內深處,不和我一次吃。我想弄清楚,便偷偷地跟著她,看見她將碗里的食物劃了一小半放在嘴里,另外一大半她又倒在盛飯的石鍋里!我當時眼在流淚,心在流血!娘的慈愛……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當我的肚子實在餓得疼,也只好對著娘吵吃的,洞內的弟弟沒奶也餓得哭叫。娘很窘迫,她自己身上也只是被一層薄皮給包著啊!有一天,不知為什麼,娘一個人在默默哭泣,我過去安慰她,她卻將我推出洞外,叫我不許進洞。我突然聽見洞內發出弟弟絕望的慘叫聲,我驚慌失措地跑了進去,原來娘竟然親手將弟弟給掐死了!他還那麼小,哭得卻是那麼厲害,當哭聲絕耳時,我整個人都蒙了,我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不顧一切地追問娘,娘的手在發抖,身子在向後退,只是一個勁地搖頭,緊緊抱著弟弟那幼小的尸體慟哭,虎毒不食子啊!後來我漸漸明白,因為我們養不起弟弟。從此我再也看不到那雙無邪、清澈的眼神了,四處只是枯草、爛樹,如果這些事真是皇天的安排,那皇天便是畜生!……有一天,我吃到一種非常可口的食物,我問娘是什麼,娘笑著說是肉。我不敢相信,為什麼肉那麼好吃,睡覺的時候我都依稀記得那種味道。第二天,我卻發現娘的左腿怎麼有些瘸,站都站不穩了,昨天還好好的啊!她問我,肉好吃嗎,我說真好吃,還想再多吃一點,娘欣慰地一笑。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吃了幾回肉,雖然很少,不過我能吃到一點就已經很滿足了。可娘的左腿卻不知怎麼一回事,愈來愈瘸,需用竹拐杖撐起才能做事。有一天我發燒,娘很關心我,說她再去弄些肉來,我見她一瘸一拐的,心中傷心,迷迷糊糊地起身想追上她,哪知在洞門前看見她將左腿的草繃帶打開,用一把石刀剖著自己的腿肉,石上濺著的鮮血她還用碗盛著,是怕浪費了!……天哪!我頓時昏死在地,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看不見了。醒來時,師父便在我的面前了,娘因幾次失血而死,我癱坐在她的墳前,無言默祈,我甚至都不知道當時在流淚否?她為什麼那麼傻,真是虎毒不食子啊!後來我漸漸地明白,娘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沒有能力再照顧我了,就用自己僅存的身體來填我的肚子,那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唉,過去了,都過去了……師父一生好游蕩江湖,我不願隨他同游,也沒心情隨他同游。我從此發奮鑽研一切武學典藉,我相信只有學好武功才能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親人,這便是我還活著的意義,直到現在。”
石劍一口氣道完這段悲歌,當他講到某處時,聲音有些停頓,雪兒卻絲毫沒有查覺到。窗外的風雨聲失了音律,雪兒靜靜地聽石劍講完,沒有打斷過一次,也沒說過一句話,只是隨著他而嗚咽,發現自己在九華山上的生活是多麼可貴。
雪兒拿出絲絹給石劍擦淚,石劍感淚泣道:“我從未在人家面前哭過,在你的面前,不知怎麼,就是忍不住熱淚如泉。唉,對不起,惹了你也跟著我傷心。”雪兒輕輕拍著他,柔聲道:“別傷心了,你師父對你還好吧。”
黑霧已散去,陽光照在石劍的身上,好溫暖。石劍道:“我師父……他對我還是不錯的,只是我性格沉悶,他性格散亂,所以和我說話不多,但他絕對是一個好人!我很尊敬他,雖然他時常說我不中用。”
雪兒與石劍慰談許久,將他勸得心情稍好一些,自己便撥弄著枯柴,篝火又猛了些。石劍臉上有些發熱,叫了一聲:“雪兒姑娘。”雪兒一抬起頭,他便立即說道:“你願意……”語到嘴邊,又沉默了,經過了一段複雜的心理斗爭,問道:“你、你願意和我做朋友麼?”雪兒笑答道:“當然願意啊,咱們已經是好朋友了嘛!路上還需要你照顧呀!”看著他漸漸轉安的面孔,笑道:“所以,請你象我這樣,高興一點,看開一點吧!”石劍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第一次真誠的微笑,他尚不知,雪兒在強顏歡笑,因為,鼓勵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鼓勵別人。
石劍猛然起身,拔劍削斷石台,峭然道:“過去都見鬼去吧,我的命運在我的手中!”雪兒徐徐起身,笑點額頭道:“好了,一切都好了。”
石劍撥袍坐下,問道:“你找尋云飛有多少時日了?”雪兒道:“我記不清楚,似有半月了。”石劍問道:“累麼?”雪兒道:“一半累,一半不累。”石劍默然不語,他明白,尋找情侶,就算身子再累,那顆心也是永遠不知疲勞的。
石劍撐著石台站起來,道:“我去弄兩匹馬來。”雪兒也起身,問道:“你身上有錢麼?”石劍聽得一愣,反問道:“這話什麼意思?”雪兒道:“師父說,在外面,什麼東西都要用錢買的。”言罷抽下一根金簪,道:“如你的錢不夠,可以把它拿去。”石劍一擺手道:“我自有道理,你稍待片刻,不要走開。”說罷,門已被他合上了。
雪兒插上金簪,倚靠著赤柱,拾起一根先前被風吹進的薄荷葉子,無意地含在嘴里,清涼的香味勾起了愛人的面孔,心中浮槎蕩漾。過了一盞熱茶的時候,門外烈馬嘶叫,動物也有感情的,叫聲中滲雜著悲慘之情,將雪兒彎曲的心絮拉直了。石劍推開門,兩匹高大的玉騊駼霞光四射,後蹢在不停地踢灰,看似極不安份。雪兒走過去端祥它們,撫摸著鬃毛,說也奇了,兩匹神驥在她的手撫中竟然溫順得似兩只小貓,馬嚼子朝下呼著熱氣,後蹢也軟了。石劍看得心驚,只是臉色尚未表露,所來萬物自有禦服之人。
雪兒問馬是從何而來,石劍不肯說,對于他這種人,甯可沉默也不會說謊。其實,適才他是殺人奪馬。離此廟半里遠處,兩個穿著青絺衣裳的劍客橫豎倒在雜草叢中,各握一把斷劍,頸上各有一道溢血的裂痕,也不知是正派人士還是邪派人士。雪兒不會騎馬,石劍不厭其煩相教。
官道上,蕭瑟的秋風掃動田垌,得得的馬蹄聲遙繞回蕩在天地之間。石劍盤弄著缰繩,好象有心事,過了許久,方扭頭說道:“我第一次和人說這麼久的話,你明白嗎?”雪兒不知話中之話,隨口道:“我明白,咱們是好朋友嘛!”
石劍無奈低頭苦笑,雪兒輕聲問道:“你是天下第一劍客嗎?”石劍噫了一聲,悠然道:“天下第一劍客不是我,是我師父。”雪兒驚道:“什麼,還有人使劍比你更快的!”石劍想到師父,無盡的自豪貫穿胸懷,道:“我師父只緣使劍太快,他都不敢用劍了!記得上一次我與師父比劍法,飄花落瓣,他一招劈開三十三朵花瓣,而我只能劈開三十朵。”
石劍說著說著面露愧色,雪兒身形微顫,道:“哇,好厲害!如果是我,恐怕只能劈開十幾瓣。”石劍心中一甜,給馬加了一鞭,馬兒馳速更猛。雪兒說到這里,忽又垂目自歎道:“只是好端端的花瓣被無情地劈開,又教人于心不忍……”舉目見石劍漸遠,也加了一鞭,緊跟其後。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左瞅瞅,右盼盼,千點萬點,老樹寒鴉。龜背大路上,兩匹馬兒風塵遮道而來,雪兒眉目微擠,左手兜著缰繩,右手在腰間按摩了幾下,又一甩缰,趕上石劍,道:“我不習慣騎馬,行了幾十里路,腰有些酸痛。”石劍聽得忙勒止了馬首,下馬說道:“那我們步行一程吧。”他把青罩重新戴在頭上。
此時正是日暮時分,前方有座小鎮,說巧也不巧,云飛等三人也在此鎮中投宿。“慰足客棧”內,羅彩靈與李祥尚在進晚膳,云飛在屋外低著頭給馬喂料。雪兒低看頭行路,也沒注意到千尋萬找的云飛,也只怨云飛敝衣垢體,又是背著身子,教人空相逢,不可識。姹紅而低斜的一縷陽光先撫摸過雪兒,再停留在云飛的後背上,可惜,他感覺不到。
云飛撲打撲打著手和袖口,走進屋內,羅彩靈用玉筋敲打盤子,迎著叫道:“欸!云飛快來,好菜我都各樣留著一些呢。”李祥把云飛拉著坐下,自己站起身道:“我只吃了半飽,怎麼樣,兄弟我對你還不錯吧!”云飛道:“誰要你吃半飽,多點些菜不就得了。”“哼!”羅彩靈呶著嘴道:“又不該你出錢,你說得當然輕松了!我身上的盤纏應該緊些用了,到聚泉莊還有好長一段路呢!”
李祥飽後胸悶,用手一抹油嘴,拍著肚子出屋透氣,見前方有兩人牽馬駢行,其中一位舉止舒徐,僅看背影都似白衣仙女。李祥把持不住,雙腿似乎不由自己控制,快步追上去瞧個端底。石劍見李祥跟在後面探頭探腦的,劍已抽出二成,雪兒把石劍的手按下,搖搖頭道:“算了,他又沒做什麼。”石劍把李祥一瞪,雖然隔著青罩,李祥依然能感受到他懾人的魄力,連忙陪著笑臉道:“對不起,打擾兩位了,只是你妻子確實,那個,嘿嘿!”此語一出,雪兒頓時驚得誰也不敢看,石劍的眼神霍的跳動起來。
“這個,那個,哈哈,我、我失陪了!”李祥又把雪兒死盯了幾眼,咬著舌頭,急急忙忙跑回客棧,一跨過門檻子,身子還未站穩便興沖沖地嚷道:“我剛才見到一個好漂亮的女孩子!”一語落空,店中的客人都停止了動作,詫異地望著李祥。云飛要緊不慢道:“是麼?不過,我沒興趣。”“呆子!”李祥嘟囔著坐了,雙手摁在腿上。羅彩靈咬著叉燒肉,沒好氣道:“她漂亮是她的事,有什麼好說的!”李祥如坐針氈般的不安穩,想來想去,這麼美的仙女云飛卻沒眼福,心中實在替他可惜,事不宜遲,遲不再來,偏要拉云飛出去看,羅彩靈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理他們。
待云飛被李祥強拉強拽出門後,已不見了雪兒,一些男女客人,包括店主店小二之類的人都喪氣地回到屋內,咕噥道:“哪有什麼美女!”李祥把云飛的肩頭一拍,道:“你的輕功好,快追上去瞧瞧吧!”云飛甩掉李祥的手,叫道:“你有神經病麼!”李祥搓著手,跺著腳,全身都在動,道:“真的,真的!真的好……”“漂亮”二字沒待李祥說出口,云飛便把他的嘴捂住了,道:“別說了,你沒看見靈兒的表情麼,她會看扁你的!”李祥道:“我只是好奇,並沒有別的什麼意思。”歎了一聲,道:“你沒看到真可惜!真想不到,世上竟然還有女孩子能與靈兒相媲美的!”云飛聽過一呆,恐怕那種女孩也只有雪兒吧。
李祥往客棧內一伸頸,從羅彩靈快速地咀嚼中可以看出,她把別扭都發泄在食物上了,明明早已吃飽,卻還吃個不停。李祥朝云飛一招手,神秘奚奚道:“把你耳朵借我一下。”云飛便湊了過去,李祥道:“那位姑娘就像仙女下凡,頭發好長好長,直垂到腳根,穿一身雪白色的衣裙……”
“雪白色的衣裙?!”心上人的身影在云飛眼前一晃,對假而思真,由此而及彼,心頭上不禁慌亂起來。李祥笑道:“想見了不是!告訴你了,那姑娘還有個很凶的丈夫跟在身邊,模樣好怕人哩!”聽了這話,云飛的心跳方才恢複正常,淺笑一下,忖道:“怎麼可能是雪兒呢!她不會一個人離開九華山的,何況她身邊哪有什麼丈夫,我在胡思亂想什麼!”一邊笑一邊進了客店。若被他得知雪兒獨自下山,定會擔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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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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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6 16:34:55
第二十六回 憶君清淚如餾水 飚風欲洗修羅塔
再說石劍與雪兒沉默地走了好遠,滿懷心腹無窮句,默默無言聽心聲。石劍把青罩掀到背後,道:“天色不早了。”“嗯。”“咱們是否也應落個腳了。”“嗯。”“客棧里魚龍混雜,不如找個農家借宿吧。”“嗯。”
他們胡亂找了一宅稍微象樣的農家,雪兒叩門,半晌一位老媼開了一扇門,大概年近六旬,老年人都很怕冷的,雖然只在秋季,卻身著氎衣,扣子也扣得很緊。石劍摸出一顆碎銀塞在老媼手心,雪兒訴之來由,老媼打量他們不似土匪,才把兩扇門打開了。
石劍與雪兒到堂屋安坐,喝了一口茶,雪兒與老媼攀談,得知她姓裘,便稱其裘婆婆。老伴已作古了;有三個兒子,家里待著喪妻的大兒子,名叫魏潞;妻子產子時大出血死了,小孫子正在臥房搖籃里睡得正熟;另外兩個兒子充軍還未知生死。後院中,魏潞正在殺牛割皮,發出謋謋的聲音。石劍聽了很不舒服,離了位,走到正門的門坎上坐了,用他灰色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
起風了——
風,是天地的呼吸聲;他與風作著呼吸。
雪兒辭了老媼,逕自走到石劍跟前,跐在門檻上,吹著涼爽的過門風。不遠處,一些雞、鴨、鵝隨意地四處找食,腳根上都拖著尺把長的繩子,很悠閑,也很可悲。雪兒見石劍一副深沉不露的樣子,問道:“你在想什麼?”石劍眯著眼道:“小時候,我常與一只白母雞相玩相伴,看著它從小雛慢慢長大,母天都能為我家生一個蛋,當然,都是我吃。後來,那只母雞不能生蛋了,家里人要殺它,我把它抱在懷里,不許任何人傷害它……”石劍停了話,無力地垂著頭。“後來呢?”雪兒很想知道無辜動物的命運。“後來,它被人偷走了。”石劍說得很安祥。
風去風回,石劍的手中握住了一只絨絨的小雞,用拇指撫摩著,道:“動物不會害人,但人都會害它們。”雪兒凝眸問道:“你真這麼想嗎?”石劍呵出一口氣,不作答覆,手也放開了,小雞從他手中跳下,回到雞媽媽身邊,雞媽媽“格格格”地大叫,仇視著石劍。
一群小孩子鬧哄哄地結隊游蕩,個個都像從煤窯子里出來似的,渾身上下黑不溜秋的,有的戴著花,有的嚼著草,有的趕著禽畜,有的哼著小曲,熱熱呼呼地撿垃圾吃,還相互爭搶,見到石劍和雪兒,都沖過來圍著要食物。石劍無動于衷,雪兒問過情由,原來都是被戰火燒得無家可歸的孩子們,覺得眼睛澀澀的,忙揉著眼皮,快步跑到堂屋,挎著包袱轉來,取出干糧分給在門口巴望的孩子們。
其中,一個梳著髽鬏的小姑娘一直閉著眼睛,還被同伴牽著手。雪兒拉過她問道:“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兒啊?”“小蒼蘭。”八九歲的她靦腆答道。雪兒用拇指輕輕抹去她垢黑的眼皮,問道:“你的眼睛怎麼了,為什麼不睜開呢?”小姑娘不肯說,鼻子里抽涕了一聲。她的同伴忍不住說道:“小蒼蘭她看不見。”
“什麼!”話語中每一根神經上的震顫都回蕩在雪兒的神經之上,不自禁地一望石劍,可他對此漠不關心,就像一尊活的雕塑。其他的孩子們也都顧著自己的嘴巴,哪有閑工夫來搭腔。
從多嘴的同伴口內得知,小蒼蘭七歲時因患病而導致雙目失明,自後從未睜開眼睛。
“好可憐!”雪兒蹲下身子,捂著小蒼蘭的臉頰,閉上眼睛,忍不住吻了她純黑的雙眸,晶瑩的珠液滲透入內。雪兒把對所有不幸遭遇人們的同情都寄托在這一神話般的吻中。
小蒼蘭嗅到一陣苾苾的花香,就在自己能感知的所有地方繚繞,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芳香,可以牽引她到一個沒有汙染的淨土,仿佛眼睛都嘗到了甜蜜的滋味,清潤著心脾。菲薄的眼皮已遮不住豔紅的晏輝,她不由自主地推開了久違天日的心靈之窗,明亮的眸子猶如水杏一般螢螢生光,渾似食了鯨魚一般,她看見了——
整個自然都為她停止了運轉,分明有許多人關注著她,卻又顯得寂靜無人,閃爍在眼前的亮光是那樣奇妙,一位秀美超逸的姐姐向她明媚微笑著,這種笑好溫柔。這位姐姐就好像是仙女的化身,一切都拜她恩賜,小蒼蘭水晶似的睛瞳化出了晶水,撲在雪兒懷里,尋找著失去已久的慰藉。雖然她在流淚,但,她沒有哭……
石劍也有所改觀,有意無意地瞟去一眼,冷酷中帶著濡沫之情。小蒼蘭翩然回眸,把新生的眼和心都面對大自然,郁郁蒼蒼的山林,星羅棋布的屋舍,麻麥幪幪的田野,水波不興的湖澤,一切都是那樣神奇和令人陶醉。大自然又重新運轉了起來,天空中彌漫著火燒云,長尾的伯勞鳥捕叼著出土的黑螾,嫋嫋兮秋風拂面颯爽,吹去了她的淚,吹淡了她熱騰的心,一切都是那樣恰到好處。曖曖的云霞把大地點鋪上一層無以替換的金裝,少昊和白帝在天上的宮闕里撒播祝福,一堆堆的麥子垛得過人,未收的谷穗耷拉著頭,似在訴說什麼,農家兒女似聽見了什麼,赤腳在田地里收割苗麥,簸揉舂米。有什麼能比得上通過自己的勞動得到回報時那種真實的喜悅呢?秋季啊!收獲的季節!——
小蒼蘭向前踏出一大步,暢懷著雙手,捕捉著風的身影,她歡呼,她大笑,與適才判若兩人。那群淘氣的小朋友們原來呆呆的面孔都綻放開來,興高彩烈地將小蒼蘭密密圍住,說長問短,孩子們便是這樣,不太懂得關心失落的人,卻懂得給脫患的人寄以最為誠摯的祝福。
小蒼蘭沉沁在渾然忘我的情愫中,手舞足蹈才令她發現自己已餓了整整一日,身子有些吃不消了。雪兒心中早已知曉,從擱在膝上的包袱里拿出兩個餑餑遞給她,她看見食物便拼命地往嘴里塞,雪兒連忙說道:“瞧把你餓得,慢一點吃。”雪兒出音晚了一步,小蒼吃得太急了,果然被噎住了,不停地擠脖子捶胸,張大著嘴,臉色漲得棗紅,要咳咳不出聲。事情來得急促,孩子們都看蒙了頭,雪兒慌得不知所措,不自禁把迫熱的視線投注在石劍臉上。
只見石劍扳過小蒼蘭的身子,伸出掌來,朝她後背輕描淡寫地一拍。小蒼蘭朝下一嘔,吐出哽住的餑餑,舒一口氣便聲色如初,雪兒還不放心,替她搋著胸口。小蒼蘭感激地說道:“大哥哥,謝謝你!”親切的話兒伴隨著親切的笑容。石劍連面也不轉,只是嘴唇一抿,就算是答應了一聲。雖然他待人冷漠,小蒼蘭依然很喜歡他,一邊附著雪兒,一邊盯著他瞧。自打孩子們的到來,也有小半個時辰了,石劍竟一言半語也沒有,不知是沒什麼說的,還是沒什麼好說的。
石劍忽然盯著小蒼蘭的眼眸看,兩人對視的眼波中,石劍從中看到了自己曾經最心愛的東西,被命運無情奪走的東西。那群孩子們都與家禽耍鬧去了,真是雞飛鴨跳鵝亂跑,只有雪兒在猜測他們兩人的心。忽然,石劍切斷了與小蒼蘭的視線,垂首望著黑泥地,道:“這個世界上,只有孩童的眼睛是純潔的,成年人的眼中充滿著邪惡與妖淫。何謂成年,就是已經見到肮髒東西的人。”
雪兒問道:“什麼肮髒東西?”石劍不好回答她,嘴閉得很緊。雪兒道:“你又在思念親弟弟吧!”石劍微一頦首。
魏潞這時拿著一把宰牛刀,重著步伐來到門口,生得面闊口大,直鼻滿腮。雪兒見之忙起身行客禮,魏潞把她周身一掃,又朝石劍一瞄,眼中充滿了蔑視之意。一望家門口簡直不成體統,鼓著眼珠,揮著刀呵叱:“哪里來的小叫花子,滾滾滾!昨天偷老子家的豬食吃,今天又想偷老子家的雞不成!”又把小蒼蘭一推,她年小體弱,立身不穩,向後踉蹌倒退,腳下又是台階,一步踏空,幸得雪兒眼疾手快,及時攙住。魏潞吐了一口黃痰,罵道:“小兔崽子!滾遠一點,別站髒了老子家的地!”孩子們見魏潞手里握著明晃晃的刀,嚇得一窩風地跑了。小蒼蘭也離開了,帶著新生的、光明的眼睛離開了,總有一天她能找到新生和光明。
雪兒心中雖不平,又發作不起來,氣愣愣地聳著肩頭,石劍則對此充目不睹。魏潞瞪著雪兒和石劍,兩顆眼珠子看得向內靠攏,變成一副斗雞眼的模樣,臉上掛著鄙夷,吞了一口涎,提著刀回屋去了。
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中,就數秋天的農活最繁忙了。雖然日已西斜,後面的大院中,老媼還在用簸箕顛動米糧,揚去糠秕和灰塵。魏潞走了過來,迎著說道:“娘,今天來的一男一女有點不對。”老媼道:“兒啊,別亂說話,他們是正經人。”魏潞道:“娘你好糊塗,瞧他們那一身也不像對正經人。”老媼問道:“怎麼個不像法?”魏潞道:“他們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絕對不是好貨色!”老媼吃了一驚,忙放下簸箕,向四周張望,不見石劍和雪兒,方才穩下心來,責斥道:“你瘋了,沒看見那人手里有劍麼!”魏潞把宰牛刀一揚,高聲道:“有劍就了不得了,咱手里還有刀呢!”石劍還坐在門坎看著斜陽,已聞著了風聲,只是身子未動;雪兒托著腮,陪他看著斜陽。
老媼摸出一塊碎銀,道:“兒啊,他們只住一宿,卻給了這許多錢,咱別傷那個洋神了!”魏潞把碎銀抓過,掂了掂,嘴一拱,抬高了一級聲音道:“哼,定是兩家大人不許,蜜蜂和蝴蝶私奔,這種人定要收多點!”老媼百般阻攔兒子也不聽。
魏潞一路提著宰牛刀,好給自己加威風,老媼委委縮縮地跟在後面。只見魏潞咯噔咯噔地走到門頭,雪兒回眸問道:“有什麼事麼?”魏潞問道:“你們是夫妻麼?”雪兒刷的一下紅了臉。魏潞又問:“你們可是兄妹?”雪兒忙搖頭。魏潞再問道:“你們可是親戚?”雪兒又搖頭。魏潞哼了一聲,道:“到咱家借宿的客人,要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是達官貴人,我分文不取;中等是平民百姓,收錢十枚;至于你們這種下等人嘛……”把石劍給的碎銀往手里拋了兩拋,道:“按這數再加一倍。”老媼已嚇得扶著門。
雪兒苦著臉問道:“為什麼把我們列為下等人?”魏潞蔑笑道:“為什麼,私奔的不是下等人,莫非要把你們列成下下等人不成!”雪兒無端受到誹謗,咬唇無言;老媼的指甲輕微摳打著門。魏潞再望向關鍵的石劍,他聽了這些話,臉上卻連一點運動都沒有。
魏潞心里有氣,便走過去,半蹲著身,把宰牛刀在石劍面前擺晃,閃著不太刺眼的光,耀武揚威道:“怎麼,你不舒服,不舒服就給老子滾!”雪兒的身體正在由下至上地感到冰涼,孰不知,石劍要殺他如同踩死一只小蠐螬。
魏潞接著把宰牛刀往牆上正反磨了幾下,用來增加聲威,道:“要是現在不給,小心等久了,老子要漲價的!”雪兒直聽得停止了呼吸。
遽然一陣怒風掃面,把魏潞推倒成個翻體王八,原來石劍猛地蹭起身來,眼中刺刺地直冒火星兒。魏潞看得心中一懍,知道情況不對,滾身忙往屋里跑,石劍奮起直追。魏潞把宰牛刀在身前胡砍亂劃,想要護身,嘴里鴇鳥般地瞎叫喚;石劍右手拔劍,就勢往身旁掏米的石碓一劈,頓時一分為二。這哪里是人力可為的事情,魏潞嚇得下顎打顫,手也拿刀不住,直直下掉,差點剁在自己的腳上。
魏潞嚇呆之時,石劍正待痛下殺手,雪兒已箭步上前,將他扯住,勸道:“算了,算了!他只是想錢,又沒做什麼壞事。”老媼已嚇得腿軟,行走不動,忙高聲求情:“大俠不要!我兒子一向就是個渾球,不懂事……”石劍不待老媼說完,把劍一揮,寒光四射,幾道霹靂在老媼眼中劃過,她眼中飛花,頓時暈了過去,被雪兒扶住,平放在地。魏潞後悔莫及,撲嗵雙膝搭地,爺爺奶奶地叫著,不停在石墀上磕頭。
屋內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魏潞就勢求饒:“爺爺饒命,爺爺饒命呀!您聽聽,咱家就剩一獨根要照料,還望爺爺洪德大量,開恩饒了小人,小人有眼無珠,不識泰山,再不敢冒犯爺爺了!”他磕頭已磕出血來,混著他的口水和鼻涕。石劍對此無動于衷,道:“不要以為你有一個孩子需要照顧,我就會饒了你。”往屋內一睇,冷冰冰道:“放心吧,你死後,你兒子也不會寂寞的,我會替你殺了他。”石劍的劍已揚起,魏潞怔唬得不敢動彈,雪兒慌忙擋在魏潞面前,含著淚道:“我求求你,不要隨便殺人!”
“你求我——”石劍自語一聲,呆了一呆,無力地閉上了眼睛,耳根還殘留著余韻。
良久,劍緩緩入鞘,石劍一揮袍,卷起了幾片黃葉,人已飄然入了堂屋坐下。魏潞顛簸地站起身,猶如經曆了九難八阻,心還怦怦跳得厲害,不住向雪兒致謝。
正是:莫欺人行短,要留道路長。
魏潞這時便要裝孫子了,想把銀子還給石劍,石劍又不理他,他只好把銀子擱在桌上,再給石劍和雪兒獻熱茶送果餌。雪兒性行孤獨,自個兒端到房里吃去了,魏潞則對石劍“爺爺上公子下”地叫著。
老媼則到庖廚去弄飯,整理了一大桌子肴饌。吃飯時,雪兒挑了幾樣,依舊端進房里吃。石劍喜歡一個人喝悶酒,魏潞與老媼在一旁陪坐著,均不敢動筷,石劍對他們也不聞不問。那塊碎錢始終擱在桌上,石劍連正眼也沒瞧一下,直到收席,石劍離去,魏潞才敢把碎錢重新收在懷里。
兩間客房已打掃整齊,雪兒與石劍是隔壁。魏潞猜其心思,阿其所好,特地弄了一株晚香玉給雪兒房里插上了,還給石劍房里重新布置了一桌酒菜。夜靜了,雪兒靠在枕上,想著適才的事兒,心中有些費解,便從床上拿起一件風衣,披上去找石劍談談。石劍的房門虛掩著,正獨自淺斟慢飲,雪兒輕叩了兩聲門,進去了。石劍只抬了一下眼,又把頭沉下去了。
雪兒在石劍對面的一張凳子上斜簽著坐了,石劍自顧自地夾著菜,雪兒打破沉寂,問道:“有一點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連一個不懂事的嬰兒也要殺害?”石劍道:“不殺他,難道餓死他不成。”他說得很自然,飲了一盅,道:“再說,他老爹又不是什麼好東西。”雪兒皺眉道:“就算他爹是壞人,但他兒子不一定也壞呀!”石劍答道:“蚊子很壞,蚊子的兒子和他爹一樣壞,所以我看見蚊子便滅。”雪兒聽得于心不忍,道:“你這麼說是不對的。”石劍道:“這不算甚麼,便是弑君殺父,也無不可。”
雪兒道:“我越來越難了解你了。”正欲告辭,石劍道:“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對還是錯,只不過在一直做下去罷了。”雪兒搖搖頭,合上了他的房門。石劍含杯自飲,思絮滿輪,看世間,惆悵惟有酒,能解萬古愁。
風入欞,透羅幃,月照紗窗。燈半昏時,月半明時,燕寢凝清香。雪兒的夢中突然傳來云飛親切的呼聲,她閃電般睜開眼睛,掀開被子,直起身來灼目四顧,只見燭影飄搖,黑風撥弄著桌上的書頁,發出嘩嘩的響聲。無人,除了無人,還是無人,桌上的那盆晚香玉是否真的散著晚香呢?她願與云飛同塵同灰,連這樣的要求,上天都不能答應。嬌弱的身軀緩緩縮進了被子,好冷!
天明雞唱,漂流的人兒又要踏上征途。雪兒後半晚上都在半夢半醒之間,起床時感到頭暈體乏,縈損柔腸,扶著床沿,愣了好久才恢複精神。魏潞與老媼卻忙了,一宿都未敢合眼,生怕石劍有什麼招喚吩咐之類的事情,如果叫他們不到,後果可想而知,魏潞是活該,卻苦了他娘。一大清早,要水水到,要飯飯來,雪兒與石劍完了晨事便告辭了,魏潞與老媼拜別在地,雪兒叫他們起來才敢起來。
直到石劍與雪兒走遠,魏潞才敢籲出一口長氣。
大路上,悉皆碎石亂礫,雪兒與石劍一坑一窪地行著。雪兒念著昨晚未將石劍開導過來,道:“有一件事情,請你無論如何要答應我!”石劍道:“你說。”雪兒道:“昨天你幾乎連一個嬰兒都要殺害,我很痛心,縱然父母有罪,孩子卻是無辜的,我希望你……”不待她說完,石劍道:“我明白了,以後不殺孩子就是了。”雪兒聽了此言,心里才踏實了。
湖澤內,幾個水碓在吃力地轉著;陸地上,不少饑流百姓背著行囊跋涉。有的累倒呻吟,有的張臂向人求助,一個接一個,就算心再慈的人也撫慰不過來;更有三三兩兩的殍尸,刺人心目。雪兒側目都來不及,道:“這些人活著真是可憐,我看得難受。”石劍望著曲折的前路,道:“作人有兩條路可供選擇,活或者死。死很容易,活著卻很難,偏偏人們都愛選難的這條路走。”雪兒問道:“為什麼呢?”石劍道:“死了就不是人了。”雪兒道:“怪不得他們活得這樣艱難,原來是硬撐著,他們的精神源泉一定是希望!”
石劍止步騁望了一會子,道:“我的希望是什麼?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又為了做什麼?”他瞅著雪兒,那雙眼睛好深沉,看上一眼就會被吸到深壑里。雪兒不知如何回答,慌忙躲避,猛地向前走了幾步。
由北向南逃荒的百姓不僅受到惡劣自然的危害,還要遭受汙吏的關津盤剝和惡霸的攔道威脅。前面叫罵不迭,有三個乞丐在路上明目張膽地搶劫行人財物,若給了的就賞他一巴掌,不肯給的先是用腳一踹,抓過包袱之後一陣亂棍。石劍見之如探湯,撲忽躥起,落到三個乞丐身前,騰腳踢中一年輕乞丐的小腹,把他踢飛在天,掛在粗樹杈上。其中年紀最長的一個中年乞丐煞目相橫,勃然大怒道:“天殺的敢來惹老子,咱丐幫總舵就在這兒,老子看你是戴了頭盔不怕砍了!”攥拳頭,擄袖子,舉棍子,便要動武。架式剛擺好,一陣刮面風過,“叭”的一聲,猝不及防地被抽了一嘴巴,火燒臉般的痛,自己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35:39
中年乞丐正在半昏半迷之前,石劍已凹手似鉗,將他管住,道:“聽說你們丐幫弟子滿天下,我打聽一人。”中年乞丐硬著口道:“有種就殺了我,我們幫主、長老就在這里,在老子的地盤上,你跑了初一也跑不過十五!”旁邊的另一乞丐握著棍子,呆站著不敢動手。石劍面無表情,雙手扼用內力,“卡喳”一聲,輕描淡寫地把中年乞丐的胳膊擗了下來,血淋淋地扔在地上。石劍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道:“我打聽的人叫‘云飛’。”那中年乞丐抖衣似的彈起,痛得殺豬般地叫喚:“哇呀!我知道!我知道!”掛在樹上的乞丐摔了下來,身旁的乞丐嚇癱在地。
雪兒看得心絞般地痛,她想說,又什麼都說不出口,扶著樹嘔吐起來。石劍向雪兒瞅了一眼,心里有些後悔,朝三個乞丐狠瞪了一眼。除斷臂的中年乞丐倒地叫疼外,另兩個乞丐很自覺把搶來的財物雙手奉還給遭劫者,善良的人們都向石劍吉拜。
石劍不理他們,走到雪兒跟前,從腰間取下一個葫蘆,里面裝著清水,遞給她,她接過飲了。石劍道:“好些了麼?”雪兒揉著胸腔,道:“好些了。”石劍道:“只要云飛還活在世上,丐幫就絕對有辦法找到他。”這話把雪兒的心一提,臉上似乎哭著在笑,問道:“真的麼?”石劍微一頦首。
中年乞丐哪敢再犯刁,在兩個下手的攙扶下給石劍與雪兒帶路。雪兒側目看著石劍,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是個好人,卻總在做著殘忍的事。她的眼睛在無言地告訴他,下次不要胡亂下重手了,石劍的眼球往雪兒那邊傾斜了一次,似乎已明白,故而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
青山澹澹,秋水盈盈。雪兒的心中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好高興,雖然只是去打聽云飛的消息,可是,她感覺就好像現在去見云飛一般興奮。
一行人上了一面坂坡,半島之中有一座古塔,名為“修羅塔”,平面為八角形,共十三簷,高一百八十尺。塔身建于方形平台上,最下部是須彌座,其上是具有斗拱、勾拉的平座和三層仰蓮瓣,以承塔身。座身四面有券門和浮雕裝飾,再向上是十三層高的密簷,第一層出簷較遠,其上十二層出簷深度逐層遞減,使整個密簷輪廊呈現出豐滿有力的卷殺,塔頂以寶珠形的塔刹結束,造型十分優美。
這座修羅塔便是丐幫的總舵,三個乞丐見了靠山,搏命地朝里面跑。幫主祈蕭正與郗長老、狄長老分析江湖局勢,兩位長老年紀都在知命之年,四周侍立著數十名弟子。那三個乞丐一進門就撲倒在地,哭著訴苦。狄長老聞言大怒,道:“這不是上門欺負人嗎,待我一掌劈了那個瞎眼睛的驢糞蛋!”說罷就往外沖,祈蕭忙將他喚住,道:“那人敢到這里來,定不是等賢之輩,一切應謹言慎行,免得我丐幫受無妄之災。”郗長老在一旁連聲稱是,狄長老方才息卻雷霆之怒,罷卻虎狼之威。
自打武林大會散去,祈蕭一直對羅彩靈念念不忘,相思病可苦了。且看雪兒徐步入內,祈蕭的眼睛幾乎都要吸到眶內了,眼前這位少女真有巫山神女、洛浦仙頤一般的標致。不!比她們還要標致!!態如岫行白云,羽衣翯翯潤澤,姿同美珵卓立。發長七尺,光可鑒物,娥眉隱獨憂而長蹙,弱面無神而潔瑩似冬雪,眼波流情猶如西施善顰,嘴含半開半斂之玫瑰,教人望而咽喉生津。對此景,真可謂男人無戀非男人,女人不嫉非女人!
祈蕭突出的喉結在上下移動,真恨不得一口涼水把她吞下肚去,心中狂喜道:“得不到羅彩靈,換作她也罷了!”只是雪兒身旁的年輕劍客目若朗星,神貌冷俊,怕他不是個好相識。
祈蕭指著斷臂的乞丐,朝石劍沉聲喝道:“不知我丐幫何處冒犯了閣下,閣下要下如此重手?”石劍沒功夫理會,道:“向你打聽一人,他叫云飛,你們丐幫給我速速找來。”狄長老正強忍著怒氣,不自禁地扯著衣襟。祈蕭嘿嘿了兩聲,道:“有種!倘若你能沖出我丐幫的打狗陣,前怨後債便一筆勾銷,若沖不破,就休怪我祈某不講江湖道義了!”一聲令喝,二十名丐幫弟子綽棍將石劍圍在垓里,大吆小喝,擺布陣法,正如群狼圍噬。
石劍冷笑一聲,凜然不懼,恰似鶴立雞群,只見一道寒光沖天而起,鋼劍護體,光轆飛轉,銀弧散輝,身子已悄然不見,就象一輪明月立于平地。那些丐幫弟子手握的打狗棍都變作了兩根,卻又一嶄齊,這種神出鬼沒的劍術甚為奇妙。若說到奇妙之處,還不盡然,濁灰散去,地面痕留一丈長的“風”字,字體為狂草,乃劍氣所刻,入石三分,歎為觀之。
眾人的臉色嘩然大變,握著半截棍的丐幫弟子嚇得軟顎發軟,哆哆嗦嗦。這還是石劍怕雪兒見自己殺人而心痛,忍著手癢呢。祈蕭見此人不好惹,忙令退了弟子。那斷臂的中年乞丐見幫主都沒膽袒護自己,氣得紅臉更添一片紅,恨氣連聲地被攙扶了下去。祈蕭望石劍陪著笑臉道:“大俠的武功登峰造極,真令祈某大開眼界,干瀆之處,還望大俠多多海涵。”石劍收了劍,充耳不聞。祈蕭吃了一鯁,一抱拳道:“敢問大俠高姓大名?”石劍還是充耳不聞。這回丐幫的臉可丟大了,狄長老在一旁氣不打一處來,直恨得牙齒癢癢的,奈著幫主,又不敢作聲,獨個兒躲到老虎障後,來個眼不見為淨。眾人雖有闕疑,卻不敢作聲。
祈蕭眼珠一轉,揖手道:“大俠卻要怎的,我丐幫定當為大俠全馬效力。”石劍緩步走到雪兒身旁,道:“限你們十日之內把云飛找到,不然,我把這里夷為平地!”狄長老蹲在老虎障後氣得渾身發抖。祈蕭笑道:“行得行得,既如此,就委屈二位權且住在此處,容小弟點撥弟子。只要云飛還在世間,十日之內定當帶到。”說完便吩咐弟子給他們帶路,使一眼色,弟子會意。
雪兒望著石劍,一臉猶豫,她不願在這龍潭虎穴下榻。石劍只當馬棚風,道:“怕他怎的!”虎步就往前踏。雪兒見石劍意志堅定,只得定心,纖步移時,輕若翩翩之燕,與石劍同步樓台。兩人之舉正合祈蕭之意,此時喜不自勝。
待二人上樓後,狄長老窩的一肚子火透出腦袋來,罵道:“茅房里插硬竿子,太過糞了!”一拳把老虎障捅破一個窟窿。郗長老納罕道:“幫主到底打得什麼悶葫蘆,我堂堂丐幫為何要在兩個小生面前低聲下氣?”祈蕭紮手笑道:“虧你們兩個跟了我許多時日,還是沒有多大心計。剛才不過是和他們打個花胡哨,哼哼,這上門的買賣可好做呢!”郗長老耳朵一靈,想起先前幫主看雪兒的眼神,心中一亮,問道:“難不成幫主想雁過拔毛?”祈蕭喉嚨里干笑了一聲。
那丐幫弟子將石劍和雪兒帶到二樓,“嘎呀”一聲,打開一扇塵封的鐵門,待他們入內後,便自行告退了。二樓有些蹊蹺,寬暢的空間里竟無一裝飾,又無窗戶透氣,地上全是稀泥,栽種著成千上萬的花朵兒,就像走進了死亡的玫瑰森林,香氣遠聞,如白芷。兩人走近看時,此花一尺來高,匍匐莖有刺,掌狀複葉,開黑色喇叭花,結七個心皮的蒴果,內含無數個紫色種子。他們卻不知此花名為“修羅花”,乃一流毒花。若聞香氣,則麻醉一日;若被刺紮到,世間無藥可救。
石劍無意吸了幾口花香,頓覺體內的肺、肝、腎、心、脾盡處囚季,經脈疲軟,眼前發黑,轉首看雪兒時,她已倒在泥濘中。石劍腦中醒悟,頓知上了賊船,忙轉身捶門,門已被反鎖,只打了兩下,已使不上勁,腿酸體斜,忙用手撐地,強行按下真氣,妄加調理。只是臨崖勒馬收缰晚,縱然他的內力高出雪兒數籌,還是落得一般命運,只是時間長短問題。
祈蕭給雪兒嗅了醒迷之露,他也是個有體面的人,不會對雪兒用強,見雪兒不答應,便將她禁錮了起來。
且說石劍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被關在一所地下室,腳好涼,原來處身在一灘直徑為五尺的圓形黑水池中,水起到他的小腿,雙手被鐵鐐吊在十字架上,腰間的兩把劍皆被祈蕭取去。石劍的視線漸漸清晰,泥牆上,八支火把陰森恐怖地燃燒著,中央鼎著一個大火盆和一個大碾盤,地上亂七八糟的立著斑駁陸離的刑具。
太安靜了,靜得讓人感覺身處冥界,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冷靜,在石劍的內心中,已有幾萬個轆轤在飛轉。
“咚,咚,咚,咚——”隱隱約約傳來的沉重腳步聲把石劍的冷靜打破,雙眼倏然瞪得像黑夜里侍機而動的鷂鷹,鐵鐐也因此害怕得戰抖不住,以釘鈴聲來回應由遠而近的腳步聲。石劍的眼神在捕捉獵物,腳步聲把獵物帶到身旁,在半昏半亮火焰的刮動閃耀下,祈蕭顯示出一張惡魔面孔。他有恃無恐,故敢一個人來,手中握著石劍的兩把寶劍。
石劍的眼神像一把利矢直鑱祈蕭,張口喝道:“雪兒在哪里!”祈蕭把劍抱在胸前,笑道:“那妮子叫雪兒嗎?這名字可好聽!你放心,她好好的。嘿,這妮子真倔得很,我口水都說干了,她仍舊一個不依,沒關系,我最有耐性。你知道嗎,女人最忍受不住寂寞的,半年也好,一年也好,讓她嘗盡冷清滋味,還怕屆時她不往我身上依!”
他說得有聲有色,臉上堆滿了令人憎惡的笑,想藉此羞辱石劍。誰知石劍卻對此不屑一顧,垂首望著池水突然狂笑起來,室內繚蕩著刺人心骨的回音,水面上也因此泛起了波浪,似有一陣強風吹過。祈蕭暗自驚忖:“想不到他的內力竟如此深厚!”又是死一陣的寂靜,石劍道:“你身居丐幫幫主,也算得上是頂尖拔份的人了,如何一副樗朽之輩的形象!”
祈蕭道:“少跟我拿腔拿調的!看看你身上的枷鎖,縱然你年輕氣盛如何,武功高強又如何?落在我手里,還不是腐種子一顆,永無出頭之日!”石劍用沉默回答他。
祈蕭想起雪兒,回味無窮地嚼著舌頭,笑道:“你身邊的姑娘真是個人間尤物,她那面容嬌滴滴的一朵春風牡丹,身材水靈靈的絕無寰有,該白的地方白,該黑的地方黑,該紅的地方紅,該黃的地方黃,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活生生的一幅春滿圖。不看則休,若睖視細品……嘖嘖嘖嘖,縱然死在牡丹花下,也足慰平生了!”
石劍顎中的兩排鋼牙幾乎要被擠碎,鼻中氣喘如牛,道:“你拿得准麼!你真不怕我麼!”“怕?”祈蕭笑道:“你的劍術我已欣賞過,的確神妙,可是劍者失了劍,有再高超的劍術也是白搭吧!”說完把石劍的兩支劍相互敲了兩敲,道:“你可沒她那麼幸運了!”
祈蕭見無情劍用黑布裹得嚴實,神秘奚奚的,便扔了另一把劍,把繞劍的黑布一圈圈扯掉。那舉世罕見的無情劍終于露出了廬山真面目,且看劍柄純黑如墨,劍身銀亮,上下鮮明對比,劍身上有“無情劍”三個大篆,非鐫刻,而似人信手寫上,如鴉色。在黑暗里,祈蕭顧不得細看,只當是把黑通通的一般寶劍,揚手一扔,鐺鎯一聲響,若他往地上細看就會發現,無情劍的劍鋒已將石磚擊出一個缺口。祈蕭拿起一個通身長刺的雕嘴木棒,往其它刑具上敲了敲,笑道:“我這里有犢子懸車、驢兒拔橛、鳳凰曬翅、童子參禪、玉女登梯、仙人獻果、獼猴鑽火、夜叉望海等等刑法,你願先嘗哪一個呀?”
石劍冷笑一聲,道:“這話我正要問你呢!”祈蕭大怒道:“你大命將傾,還敢在我面前繞舌!”把牆上機扣一按,縛住石劍的十字架撲倒在水中,揚起一掀水浪,石劍的整個身體溺在水中。祈蕭叫道:“老子淹死你!”石劍的長發飄在水面上,履霜堅冰,謎一般的靜。
靜——
火在燒,心在跳,伊威在叫囂,時間在流逝,空氣壓在身上也會體察出重量,整個世界在運轉,不停地運轉,讓人感到頭暈心塞。
不可能!水面上竟連一個氣泡也沒有,難道——
祈蕭驚慌著倒退了兩步……
“你也太小看我了。”一絲放辟邪像的話語鑽入祈蕭的心腔,倏然腦中失控,眼睛錯亂。只見幾尊惡像儀,手執金錘、狼牙棒,鬼使跟隨,打著面獨腳皂纛旗,畫著一個不認識的鬼字,犯由牌上寫得精細,正是“祈蕭”二字,獠牙鬼噴血叫道:“那厮聽旨,奉帝敕前來斬你!”不由分說,索命箍往祈蕭頸上一圈,被五獄大帝蓋了印,十殿閻羅畫了押,六曹判官勾了批,最後打下十八層地獄,依次嘗過了風雷之獄、金剛之獄、火車之獄、溟泠之獄、油龍之獄、蠆盆之獄、杵臼之獄等酷刑,後面尚有十一層地獄未試,祈蕭早已嚇得七魂飛空,跳將著醒來。
祈蕭頓時會過味來了,石劍竟懂得禦心術!只是,石劍依舊無聲無息地溺在水里面。
往往人們最感到恐怖的東西就是不可知的東西,祈蕭的瞳孔在明顯地放大。
說來稱奇,地上的無情劍竟自個兒浮升起來,沖到水里,就像青蚨錢回,乃劍術中的最高境界——禦劍術。接著,五聲鐵鐐的斷裂聲錚錚入耳,石劍甩著黑發,手持無情劍出水,猶如龍蟠虎踞,毫毛都圈起來了,兩臂一使勁,嘭嘭嘭地向上跳躍。
祈蕭的心突突直往上撞,沒頭沒腦地亡命就往外逃。石劍怎可容他!無情劍脫手如鏢,緊追祈蕭的腳根,將一石礅戳了個窟窿,虧得祈蕭輕功卓越,若慢了一腿,定然見鬼。石劍駕禦無情劍窮追不舍,祈蕭驚驚惶惶鬼追來似的,慌忙取出綠玉棍抵擋,拼拼碰碰,煞為奇觀。一些丐幫弟子見一把寶劍飛在半空中,像個鬼魅似的追殺著幫主,都嚇得大呼小叫起來。
祈蕭躥至塔外,見石劍一手執劍,一手禦劍,追得棘手,慌忙叫道:“那姑娘就鎖在塔尖,你若不快去救她,便有性命之危!”石劍聞得此語,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只得放過祈蕭,無情劍飛回手中。祈蕭如狡兔脫鷹爪,生死攸關之刻哪能顧得上弟子們,腳底抹油地逃了,他深知,整個丐幫合在一馱也不在石劍眼中。那些乞丐們見幫主都逃走了,自家上前,豈不是螞蟻和獅子斗,一個個沒頭沒腦地四散逃竄。
石劍念著雪兒,騰驤至修羅塔的第十三層,踏著縹瓦,斬開窗格,屈身入內。塔尖上竟是一間臥室,牆壁上布有繡花白穀,到處斜掛著無數條冰紈,長短寬窄不等,隨著風婀娜飄舞,拂在人臉上就會感得絲絲溫柔。石劍恐祈蕭有詐,無情劍緊捏在手,挑紈探幽。內層按八卦之形圍著八幅罨畫,石劍嫌其擋路,左右劈開兩幅。塔尖的核心放了一張幽雅的縹色繡榻,足可睡下十人,不知做得這麼大有何用?繡榻四圍用秋香色的帳幔罩起,似有一女子半隱半露的躺在榻上。榻旁安了一張八仙桌,桌上攤著一本《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擱著一壺流霞美酒和台杯,還有四耳罐和盤、洗藍琉璃珥、花彩琉璃球等貴重的裝飾物,大甆盤內裝有數個極榔、波羅蜜等果品。
石劍輕手揭開羅幃,鶯寐燕寢的一個美人側身在褥,白肌似雪,熟睡之間都顯風情萬種,不是雪兒更有何人!只是模樣不是自然睡成,而是被人點了穴道,石劍豎起兩指,解了雪兒的氣海俞穴。
雪兒悠悠轉醒,拭目凝神,見石劍手執兩把寶劍佇立面前,早已猜透了八九分,忙撐起身子,驚問道:“你來救我麼?”石劍四顧無人,此時身在爐中,不便詳說,道:“那個狗頭幫主已被我殺得掉魂,你莫怕,我帶你沖下塔去!”石劍雖然常有些乖異之舉,對自己卻赴湯蹈火,雪兒對他的感覺竟不知如何形容才好,也許,懂與不懂各參一半吧。雪兒一邊思索,一邊答應著,抹了幾把臉,得到清醒,跟在石劍身後,朝門櫳蹣跚而去。
此處乃祈蕭與捉來的姑娘的交歡陽台,勒令不許任何弟子擅入,違者嚴懲不貸。守塔的丐幫弟子聽見室內有陌生男人的話語聲,又聞見塔下鬧哄哄的,擔心出事,有的說要進去察看,有的說不能進去,兩個掌事的因此吵嚷起來。終是要進去的人多,一遝子乞丐鼠頭鼠腦地推門而入,見石劍闖入,翻天覆地地叫著,舞棍殺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37:59
第二十七回 女兒嗔你萬般惡 莫道無情也有情
無情劍出,則必刃血!石劍殺他們豈不是以釘穿紙,加上對乞丐們惡毒無禮的惱恨,劍拔弩張,出手毫不留情!雪兒還來不及規勸,眼前就閃過數道經緯飛虹,地上便多了數條血肉之軀。後面的乞丐嚇得個個失了主意,麻木的呆站著,滴著冷汗。
石劍卓立庭除,喝道:“再來呀!”雪兒一把扯住他道:“不要殺他們,一切之罪都在祈蕭身上,放過他們吧!”乞丐們正求雪兒這句話,都趴在地下求饒,石劍道:“對這種人不能有婦人之仁,如果我不殺他,他就會去害更多的人,我殺了他一條命,等于救了無數人的命!”雪兒道:“可他們之中有些只是小孩子啊!”石劍道:“壞人便是壞人,管那蝗蝻老小,通殺!”雪兒對石劍舍身相救的感激之情為之沖淡了不少。石劍見她鎖眉捧心,又憶起惹她嘔吐之事,道:“罷了,罷了!我聽你的!”方才收了一把寶劍,無情劍卻不肯入鞞。
雪兒道:“我的玄明劍被他們奪去了。”石劍指著一個年輕乞丐,喝道:“你過來!”那乞丐先望望左邊,再望望右邊,其他人都垂著頭,甯死也不敢抬起,他戰抖著指向自己,問道:“是我麼?”石劍朝他狠瞪一眼,他忙用膝蓋走了過來,發顫地問道:“大俠有何吩咐?小、小、小、小人……”石劍道:“把這位姑娘的劍交出來!”乞丐應了一聲,懾懾懦懦地出了門櫳,不一刻便取來了,雙手交于石劍,石劍起腳把他踢到牆根,喝道:“交給我作甚麼!”那乞丐弓腰爬了起來,拾起劍,哆哆嗦嗦地雙手交給雪兒。雪兒望了石劍一眼,也不好說什麼,把劍插在背上。
待石劍與雪兒下了樓,長跪的乞丐們都癱倒在地,好像走了一遭鬼門關。常言道,什麼人養什麼鳥,修羅塔的每一層都有上百名丐幫弟子守護,每下一層便有一打一打的不知情的丐幫弟子舉棍湧上前來圍擊石劍。石劍一馬當先,記著雪兒的話,沒下殺手,卻私自打定主意,斬下了他們的小腿。他們栽倒在地,抱著半截腿嘶聲力竭地慘叫,鮮血多得都能開染房了。乞丐們痛苦得扭曲著面孔,憎憤的眼神幾乎可以燒掉整座修羅塔,齊聚在石劍身上,一個個咬牙切齒道:“你不是人,是畜生啊!”石劍一揮無情劍,帶著地獄的冥光,道:“對!在一張人皮下,我們都是畜生!”
雪兒見石劍不殺他們,他們反而遭受更大的痛苦,深責自己不會說話,忙道:“不修今生也要修來世,請你不要傷害他們!”石劍瞻情顧意,又順了雪兒一次,再遇見擋路的,便將他們的褲帶挑斷,他們礙著羞澀,扯著褲子逃過了生死劫關。石劍猛如夏育,從頂尖豎掃至塔底,把千余名丐幫弟子掃出塔外,兩位長老負隅頑抗,皆作了泉下之鬼。
蟻穴已潰,丐幫弟子跳河的跳河,逃旱的逃旱。石劍被祈蕭設計毒害,何以解得了切膚之恨,對雪兒道:“你站遠一些。”雪兒知他自有道理,沒問原因,依話後退數丈。石劍騰空而起,躍至塔尖,把無情劍舉至頭頂,照著修羅塔著力一劈,伴隨著“咯嘎嘎”的拆裂聲,石劍嗒然落地。
天際嘩然大變,屏翳噴霧,云際罩影;陽侯灼怒,洶濤亂滾;飛廉放風,塵沙呼嘯。聞得“轟隆隆”一聲巨爆,石破天驚,扶桑樹倒,一條黑龍直挺挺地自天鑽地,修羅塔就像葫蘆一般,被斬成兩瓢,兩邊歪倒在湖澤中。丐幫弟子只當天崩地坼一般,聰明的只恨自己不是烏龜,都拼命地往深水處鑽,擦傷或壓死的比比皆是;被烈風刮上天摔死的不計其數,尸體漂流在水面上,就像一朵朵為邪惡而付出生命的萍墊。
石劍的身影從灰煙中循然顯露,無情劍劍身上的血漬已被劍身所吸收,發出懾人心魄的昪光。風,將石劍的長發叉成兩縷,纕帶和綠衣如勝利的旗旌抖展。
雪兒內心在巨烈地震撼,好像整個身軀都在蛻落,竟忘記身在何處。石劍從滿處塵埃內走來,仗劍在前。在雪兒面前,石劍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理性,這正是風的本性,能送人溫暖,也能刺人肌骨。
滿處秋雪,天茫茫,水茫茫,勾起離人無限思。多情的風總愛留戀在人的面頰上;無情的風總愛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江上行舟穿梭,不知載著多少心事。天上有多少顆星星,人就有多少種煩惱;天上的星星加起來只有一個月兒明亮,人心里的煩惱加起來,其實也只源自于一種煩惱。一位白衣女子拈著一束蘆花,在臉頤和下顎處游移輕拂著,眼中的波紋與江水的波紋一樣,似幻似空。月在水中映,忍不住掬水月在手,冰涼!
有一首古詩吟得好: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共如何,微風吹蘭杜。
石劍打了二只長尾山雉回來,見雪兒坐于浣紗石傍,坐盤石漱清泉,顰眉戚戚,教人慕色心動。石劍走到雪兒身旁,聚起一堆篝火,給她冷薄的身軀帶來了也許並不重要的外在溫暖,但,雪兒已不再蜷著身子。黑夜里就是雪兒最憂傷的時刻,因為,云彩都看不見了。
石劍轉燒著山雉,見她心神不定,已明白了一半,問道:“失望麼?”此時此刻,也許傷感已不能再使雪兒流淚了,無力地點點頭,道:“本以為能找到飛哥的,誰知道他們都在騙我,你告訴我,為什麼他們都不願幫我呢?”石劍道:“我願幫你!我深信,云飛一定還在世上!”
雪兒一望石劍,他的眼神冷俊而率直。雪兒不敢與他視線相對,轉過頭,閉上眼,感到眼淚流在心里,濕濕的。石劍道:“談談云飛吧。”雪兒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石劍道:“如果一個男人太優秀了,跟著他不一定會幸福。”雪兒問道:“為什麼呢?”石劍道:“磨難會多,磨擦也會多。”雪兒道:“你說的有些道理,我與他共處不過幾年,如今他就離我而去,生死未卜。只是,我與他之間從未有過磨擦,我們是真心相對的!”石劍道:“時間最能證明一切,他對你是不是專情,過些時候就能明了。”
雪兒不願別人討論云飛對自己是否真心,在她心里,云飛的專情是勿庸致疑的,念著石劍搭救之情,便轉過話頭,道:“謝謝你救我!”石劍面無表情道:“我不喜歡這句話。”雪兒吃了一鯁,道:“對不起,我以後不說了。對了,你這麼年輕,劍法卻絕頂高超,是怎麼練成的啊?”石劍道:“絕頂倒談不上。我小時候被師父扔進一個地窖內,里面有好多凶鳥,四周都伸手不見五指,我只帶有一把劍,鳥兒很餓,都來啄我,為了生存,我只有將它們一一殺死,然後生吃它們。”雪兒嚇得直咬手,生吃鳥禽,就是想起來都會作嘔。石劍繼續說道:“每日如此,鳥兒越來越多,多得數不清。我知道,這是一種會複仇的鳥兒,你殺了它們的同類,它們就會四處召喚兄弟姐妹來報複你。如此淬鍛煉鋼,便得一身好劍法。”雪兒身子發戰道:“照這種方法練劍,我甯可不練。”
“是麼,也許,我就是一個奇怪的人。”石劍迷望著江水,人道誰無煩惱,風來浪也白頭。雪兒道:“你總是將自己封在繭內,不與人接觸,你教別人如何能了解你?”石劍無語,抬頭望天,沉默了好一陣子,道:“這個世界,白天看上去一片白茫,黑夜就一團漆黑。”雪兒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石劍吸進一口氣,吐出兩個字來:“單調。”
雪兒道:“也不盡然,你看,天上的星星好漂亮,就象一粒粒寶石鑲在冥空上。”石劍把仰望月兒的眼神轉到雪兒臉上,道:“眾星朗朗,不如孤月獨明。”他說得真情畢露,雪兒聽得臉上發燙,捂著臉龐,想藉涼手降燒,誰知,手兒不但不涼,反而還滲著汗粒。
在雪兒的坐立不安中,石劍的思絮已飛躍時空,憶起了一次與師父對坐在篝火前,師父道:“人生就像這堆篝火,越燒越旺,然後漸漸熄滅。”突然,空中電閃雷鳴,師父問道:“你在閃電中看到了什麼?”石劍昂首答道:“我什麼都看到了!”大雨落頂打下,兩人毫不躲閃,閉上眼各酌其思,篝火已滅,人心已熾。
山雉的熏香味把石劍從冥想中牽回,雪兒扯下一只肉腿遞給石劍,石劍接過,脫口說道:“謝謝!”
…………
一霎那間,石劍的心跳停止了,“謝謝”這兩個字是怎麼從嘴里說出來的?難道,一個人真能轉變另一個人麼?
雪兒看著他,慧心地笑了,石劍終于恢複成每個人出世時所具有的曠達恬靜的本性。石劍只是皺著眉頭。
雪兒決定就在這兒休憩,她愛聽搖搖蕩蕩的波濤聲;石劍也有此意,他愛聽沁人心脾的風聲。在星月光澤的披灑下,雪兒躺在厚厚的草墊上,與白天不同的是,身上多了一件綠衣。石劍守著篝火,不嫌其煩地添柴,不願看到它熄滅。
好美啊,星點下斜欹著一朵睡海棠。不知誰在月影下徘徊,眷憐著摸不著的情感。寒冷的名字,寒冷的心情。
月──未圓;風──無限。
且說云飛一行三人坐了數日青翰,將至鄂城樊口,在江浜旁的酒店前落腳。李祥體質不佳,吃不消船上的顛簸,一直暈船,待下碇登岸,整個世界方才從旋轉中恢複平靜。酒店搭在水面上,用幾根粗木撐著,幾支跑貨的艚子系在樁上,艚子里裝滿了武昌魚,店里的生意也在旺季,不少客商談笑風生。
待云飛一行人系馬喂料,入內坐定,店小二甩著毛巾,招呼道:“三位客官可是外地人?”云飛道:“正是。”羅彩靈道:“你這樣問,可有什麼好吃的特產麼?”小二道:“姑娘聰明,到咱這里的客人都為吃魚而來呢!”李祥在行舟上食了幾日魚,滿嘴都是腥味,叫道:“怎麼又是魚!不要,不要!”小二道:“咱這里的魚在別處可吃不到呢,客官打聽打聽,‘清蒸鳊魚’的美譽哪個不知!”李祥聽得一愣,他待在武昌日久,嘗聞清蒸鳊魚的美譽馳名,只無口福鑒嘗,此時耳朵生香,臉面上頓時晴天大好,夾打著筷子,連連叫道:“這魚好吃!快上,快上!”小二問道:“要幾盤?”羅彩靈道:“先上三盤吃吃看。”
云飛自打在武林大會上一捅,倒把天給捅了一個窟窿,頃刻間名滿江湖,天下唯他稱道。三人行在路上,武林中人莫不談論“螭遢狂俠”這四個金匾大字,在這小酒店里,又聽得一窩人吹噓道:“那螭遢狂俠可真是當代神俠,武林大會上與少林住持淨覺大師對掌,淨覺大師你們應該都知道罷!”“知道,知道。”“他就那麼伸手一摸就把淨覺大師給摸跑了!出戰以來,所向披靡,這派那派見他如老鼠見貓;昆侖派的玄圃七星陣不過是小菜一碟;就連逢憷燕子楊濤也不在他的腔子里面!”
這些話兒云飛實在是聽得耳中起垢了,李祥與羅彩靈卻在悶笑,歡樂之時,清蒸鳊魚已端了上來,香氣馣馥,使人未嘗而嘴先羨。只見盤中美味頭尖而小,頸短尾縮,背脊寬平,身體側扁,鱗細。此魚出自百里梁子湖,逢漲水季節,百轉千回游到長港的出水處,那地方卻兩邊進水,一邊進來清澈的港水、一邊又進來渾濁的江水,如此交融的兩種水都要過它肺腑、流入經脈之中,故而肉味特別鮮嫩。
輕抿一口,白澤的魚肉與咸咸的醬油相互滲透,整個口腔里的唾液都為之煥然一新,口水不自覺地湧出許多,閉上眼睛領略,飄飄然的,如仙者升天。細細咀嚼,好像有無數根嫩嫩的草茸茸纏著牙齒,軟軟的,正是肉肥而不膩,味甘而不燥,潤滑爽口,濃郁的香味仿佛舌頭都能聞到,鍾愛得讓人嘴都舍不得張開,真想將這份清香深深款留住。
云飛與羅彩靈各食了兩盤,李祥可不含乎,一連舔干了十個盤底方休。云飛笑道:“似你這般凶吃,就不怕上膘麼?”李祥反笑道:“鳥為財死,人為食亡嘛!趁我還活著,就不能荒費了這張肚皮,我死也要作個飽死鬼。”云飛笑道:“你真是有夠爛的了!”羅彩靈也笑道:“李祥的話雖然說得一塌糊塗,不過,我倘若也有他這張大肚皮,也要作個飽死鬼才休呢!”云飛笑指道:“蝦子出對子。”
小二見李祥捧本店的場,心里高興,問道:“還有神仙湯可要否?”“要要要!”李祥想都不想就答了一聲,笑咪咪地對云飛與羅彩靈推薦道:“用武昌魚的刺熬成的湯不僅喝起來回味無窮,還可以解酒呢!”云飛笑道:“想不到你還是個膳食大師呢。”羅彩靈低頭瞧著李祥的肚腹,笑道:“肚子大得都能下魚籽了,還能喝湯呀!”李祥伸出舌頭,道:“如果我能下魚籽,那可就發了!”三人頑笑了一回。神仙湯端上後,云飛和羅彩靈各呷了幾口,味道的確好得令人難以置信,李祥籲著飽氣,道:“再裝不下了,再裝不下了!說真的,俺真想抱著這條魚睡覺!”小二在一旁聽得大笑,笑過又樂極生悲,歎道:“三位此時還有口福,待元兵不日襲來,想再嘗嘗就難羅!”
云飛本在樂處,聽了這話,臉色不禁黯淡下來,望著遠方,念道:
“煙光搖縹瓦,望晴簷多風,柳花如灑。錦瑟橫床,想淚痕塵影,鳳弦常下。倦出犀帷,頻夢見,王孫驕馬。諱道相思,偷理綃裙,自驚腰衩。惆悵南樓遙夜,記翠箔張燈,枕肩歌罷。又入銅駝,遍舊家門巷,首詢聲價。可惜東風,將恨與閑花俱謝。記取崔徽模樣,歸來暗寫。”
李祥道:“你一個人念得什麼鬼經?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云飛道:“我適才念了一首詞,其意為作者吊念閨犯之苦。”李祥問道:“是男人寫的還是女人寫的?”云飛答道:“男人。”李祥道:“這首詞既是寫閨犯,為何出自男人之手?”云飛道:“你哪里能明白其中的苦處!天下棼亂,文士沉淪,作者乃是借閨情而寄其憂思。”李祥道:“我且不管作者有什麼憂思,我聽說詩人們作詩詞的動機都源于親生經曆過的某些難以忘懷的事情,這首詞可有什麼故事沒有?”羅彩靈一直托著腮梆子,等著聽故事。
云飛望著江水,道:“這首《三姝媚》的確有一個淒婉的故事。”頓了頓,道:“作者與一妓女相愛,後因故而久別。妓女對作者生了真情,日日盼歸,望重續舊弦;可是,人面卻只能長存于心夢,似刀的感情將她折磨至死。許多年後,詞人重訪舊好,錦瑟猶存,彈琴人卻已溘世,後得之她為己深情憔悴,惋悔不止,隨即寫下了這首真情明溢的悼亡之詞。”歎了一聲,道:“每次讀來,心情便又沉郁一分。”羅彩靈托腮的兩只無名指在悄悄擦著眼睛。
李祥問道:“為何她不追隨那個男人呢?”云飛道:“就因她是妓女,老鴇怎會放過她?”李祥道:“世上有那麼多的事情可做,她為何偏偏要當妓女?若我見到象她這等多情可憐的妓女,定要將她救出火炕!”云飛扭轉頭來,道:“有此心固然好,只怕你膂力不夠。”李祥嘰噥道:“你有武功了不起!”心中自有想法,也不與他多說。
云飛一望羅彩靈,見她眼神恍惚,似有所失,問道:“身體不舒服麼?”羅彩靈襯著額頭道:“我感到頭有些重。”云飛問道:“莫不是受涼了吧?”羅彩靈道:“有一點涼。”李祥問道:“吃得消麼?”羅彩靈放下襯額的手,笑道:“其實沒什麼的,瞧你們倆!”云飛道:“江邊風大,咱們已休息夠了,不如趁著日頭,還可以再趕幾里路。”李祥的肚子發脹,哪里走得動,道:“既然靈兒不舒服,我們不如找個地方避避風,待靈兒舒服了再走也不遲嘛!”羅彩靈已起了身,道:“咱們得盡快趕到聚泉莊,貽誤了時機,東西會被別人搶走的。”李祥這才撐著懶腰起身。
明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三人跨駿驃,扔起鞭鞘,奔行了幾里,前方又有一郡,便下馬牽行。只見街道上屋舍儼然,人物輻輳,羅彩靈邊行邊頑鬧,好像對任何東西都特別感興趣。只見她來到一小攤前,買了一包炸黃的馃子,問云飛與李祥:“你們要來點麼?”云飛道:“我們不是剛吃了武昌魚麼。”羅彩靈道:“行了幾里路,餓了嘛!”李祥忙接聲道:“我要,我要!”在攤點上挑來揀去,老板指著炸得黃雙了的團子,道:“‘歡喜坨’還好吃些,再買點吧。”云飛道:“吃零食壞胃的。”羅彩靈還未答話,老板鼓眼叫了起來:“你不買就遣遠點,別妨礙老子做生意!”
云飛碰了一鼻子灰,悶不作聲地向前走,羅彩靈與李祥可吃得樂呼呢!行了數百步,聞得蜩聲聒耳,前方有摶猴戲、摶狗戲和賣弄武藝的,還有一人攤著十多只瓷碗于地,各盛深淺不等的黃泥水,用兩支筷子在碗上敲擊,竟能奏出清脆如鈴的音樂來。李祥斂足拍手叫好,稱想得奇、做得妙,羅彩靈看得心情轉好,笑著賞下一粒碎銀。云飛頭腦發燙,忖道:“蒼生貧極至此地步,竟然這般謀生,苦也!”見藝者仍敲得歡快,不忍再聽,逕自快步前去。羅彩靈發覺不對,急急跟上,李祥向藝者豎了一次大拇指,連忙趕了上來。
云飛急走了數步,暗自調濟心情,見一個攤子上擺著各色的碗兒,想起李祥原以乞丐謀生,心中一笑,逡止了步,拿起一個灰色的瓷碗,笑道:“李祥,你要不要,我給你買一個吧!”還學乞丐討飯時的模樣。李祥陰著臉道:“你這小子真陰險,找碴子挖苦人。”羅彩靈望李祥笑道:“我覺得這個碗和你好配呢,我買下來送給你,好麼?”“好好好!”李祥忙從云飛手里搶過瓷碗就抱在懷里,臉上像锃過之後煥然生光,羅彩靈肯買東西送給自己,就像作夢一樣,不,就是夢也夢不到哩!
那貨郎可會抓緊生意呢,連忙加柴吹風,把自己的泥瓷碗說得幾乎摔在石地里都不會碎。羅彩靈付了錢後,李祥捧碗發呆道:“從今以後,不論何時何地,我都用這個碗吃飯!”云飛笑道:“這個碗真的和你好、好配!”直笑得打起鯁來。李祥把瓷碗小心翼翼收在包袱里,一個人犯著嘀咕:“現在我有兩樣傳家寶了,一樣是金珠,一樣是瓷碗!”羅彩靈拍著李祥,格格笑道:“我發覺你真的好可愛呀!”李祥面紅得像獼猴桃,右手極不自在地拼命搔著後腦勺,一個勁地哼哈傻笑,對云飛道:“靈兒都稱贊我,我這人還不錯吧!”云飛心里發噱,也不理他。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38:23
羅彩靈突然腿一彎,蹲在地上,道:“哎呀,走不動了,云飛,你背我走如何?”云飛道:“我都不知道有多累呢,還能背你!”羅彩靈道:“那你扶我起來。”云飛道:“真麻煩,你就騎馬吧。”李祥忖道:“怎麼不叫我來背?”
自打云飛舍命搭救羅彩靈的那一刻起,美人的芳心就已歸屬英雄,愛意正在一時一刻地蕃衍,更奇特的是,好像在一萬年前就認識他了。趁云飛扶自己時,便想借機在云飛身上多靠一會兒,心上人與生具有的氣息沁入她的心扉,甜蜜得令她忘掉了先前的悲傷,摟著云飛的臂膀,道:“我第一次行走江湖就遇見了你,真好!”云飛笑道:“你真是只笨鴨子,剛踏進江湖就被壞人捆住了腳!”羅彩靈離開了云飛,拱了拱肩道:“之前我向爹娘和堂主們請教過許多江湖常識,叵奈那峨嵋老處女竟那般歹毒,腳還沒走熱,行蹤就被她探知了。”李祥聽到“峨嵋老處女”一句,不停地拍手跺腳打哈哈。
三人八字犯笑,不知是休是戚。李祥也吵腿走得痛,見有輛騾車在前面轔轔緩行,便把缰繩遞給云飛接管,跑上前去一屁股坐在騾車的木架上。車主人疑惑地望著李祥,李祥笑嘻嘻道:“搭個便車嘛。”坐這上面甭提多舒服了,可以把雙腿都擱在板子上,還可以任意轉過身體,不像騎馬騎得腰酸腿痛。
他們穿插在絡繹不絕的人群中,一天下來,都感到格外勞頓,便撿最近的一家塌房進去了。李祥謝了騾車主人一聲,第一個沖到房里,把云飛和羅彩靈撇在腦後,倒頭就睡,人吃飽了就愛睡,這是什麼原因?
云飛也想學李祥那樣眯一會兒,准備進房門時,被羅彩靈喚住。羅彩靈問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云飛反問道:“這個忙李祥能幫麼?”羅彩靈莞爾一笑,道:“李祥不能幫。”“那好,你說。”云飛打著呵欠道。羅彩靈道:“我想給郭堂主和兩位姐姐燒些香紙,我知道你的字寫得好看,請陪我買些冥幣,然後代筆寫收鈔人的姓名。”云飛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字寫得好看?鬼丫頭,忙還未幫,就先嚯著我。”羅彩靈吃吃一笑,美若展蕊芙蕖,云飛還能不答應麼。
羅彩靈一直牽著云飛的袖子,就像一個小孩子在尋找著大人的依靠,出門走了上百步路,云飛感到心里怪怪的,忍不住問道:“這樣牽著我作什麼,怕我把你丟了?”羅彩靈把云飛的衣袖搖了一搖,道:“我把你當作我的哥哥!”說完後,兩只小手抓得更緊了。云飛心里一笑,“一副孩子氣。”
羅彩靈心中暢意,單手鉤住云飛的頸子,好似給他套上了一副鞅子,嬌聲道:“我要你照顧我!”云飛道:“你和我非親非故的,我干嘛要照顧你!”羅彩靈道:“你這麼說,是不是非要請雪兒開個批條才行啊!”云飛忙擺著手道:“不是,你誤會我了。”一望羅彩靈灰色的臉龐,笑道:“好吧,我收下你這個弟弟了!”羅彩靈這才轉笑,忽反拍他的腦袋,嗔道:“是妹妹啦,討厭鬼!”
倆人說說笑笑地儷行到市中,羅彩靈那只小嘴更像炸開鍋的豆子嘰嘰喳喳跳個不停。一群白鴿飛翔,帶來和平的祝福。前方鬧聲聒聒,人眾圍成一圈,擋住了去路。云飛道:“前面出了什麼事?”“進去看看吧。”羅彩靈拉著云飛便跑。可惜觀者如垛,云飛擠了兩次擠不進去,無奈地搖搖頭。羅彩靈把云飛拉了回來,神秘地一眨眼道:“瞧我的。”云飛暗笑道:“我是男人都擠不進去,你個女兒家怎麼好擠?”眼里看她怎麼做。
只見羅彩靈輕輕推一推外圈的人群,道:“對不起,我是孕婦,借過一下。”她說這話,竟然臉不紅、心不跳。人們紛紛向後瞧,見羅彩靈生得媛麗,只當她是個兩月的妊婦,生怕惱動了胎氣,皆四散騰出空位來。云飛聽得用手蒙住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這種法子虧她想得出來?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呀。
羅彩靈朝云飛招了招手,道:“還愣著作什麼,過來呀。”又笑對眾人道:“他是我老公。”眾人皆朝云飛投向羨慕的眼光。云飛撂下了手,灰著臉靠了過來,緊隨她身後。
羅彩靈一邊稱謝,一邊朝里面擠。只見圈內有位穿缊袍的先生躺在地上,身側蹲著一個徒弟。那位先生年約六旬,心髒病突發,看樣子是要去了;徒弟弱冠之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哭。只見先生握住徒弟的手,道:“三個弟子中,就數你最愛讀書,我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徒弟道:“弟子慚愧。”先生點了點頭,又抬了抬手,有話要說,徒弟急忙問道:“先生有什麼遺言?”“嗯……”先生還未開口,徒弟先搖頭晃腦地說道:“古人云,不聞先生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在也。”此話不說尤可,一說之後,先生怒目鼓瞳,猛抽了幾口氣,竟死了。
云飛歎道:“徒弟慪死師父。”羅彩靈道:“只怪他收了個迂腐的徒弟。”那徒弟還在鼓里,伏在先生的缊袍上哭爹叫娘的,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先生之文風千古不泯,先生之詒訓曆久彌新,先生但請掛懷,弟子一定纘繼先生之光輝遺德……”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這時,衙門里的人來了,處理事務,把人群逐散,道路又通暢了。
云飛心里不知是個什麼滋味,讀書讀得多了,人也被讀腐了,想起李祥狂放不拘,比起這迂腐的書生真不知要可愛多少倍!看著活蹦亂跳的羅彩靈,她心里在想著什麼呢?
繼續走了半百步,碰著個賣冥幣的,羅彩靈討價還價買了一百張黃色刻有月牙眼的冥幣,云飛也給溘逝的母親買了五十張。回時羅彩靈拉著云飛的衣袖往前面跑,云飛隨著她頑鬧,與人同殊,因此,滿街的人都對之側目。
回到羅彩靈的客房,羅彩靈吩咐小二端上文房四寶。云飛端坐在案,手搦湘筆,專心致志繕寫;羅彩靈燕坐一旁,托著香腮,瞧著云飛。有美人在旁,做事的心情分外不同。羅彩靈最銷魂處,雙星潛蘊而眼波自流,閃爍如同冥下飛電,教人魂癡魄醉。云飛不經意地朝她挑了一眼,就被她的眼神牽引到一個令他最懷念的地方,在那里,曾經與雪兒舉案齊眉,就像現在這樣,只有兩個人,沒有任何人打擾。
這時,筆頭不自禁地停住了。羅彩靈問道:“怎麼了?”一語問醒了云飛。“沒什麼。”云飛忙避過她的眼睛,眨了幾下眼睫,食指和拇指夾著筆杆搓了搓,繼續寫字。
日光漸薄,羅彩靈怕云飛吃力,點了一根蠟燭,笑問道:“你有心事?”云飛膏了幾下筆,裝作自然的樣子,道:“沒有。”羅彩靈指著冥錢道:“喏,還在糊弄我,你的手都告訴我了。”云飛往冥錢上一瞧,不知不覺中,竟把郭堂主寫成了雪兒,嚇得撟舌不下,猶如瘩背在身。此舉犯了極凶之兆,云飛連忙把那張凶紙挼成一團扔在地上,心中狠狠地譴責自己。羅彩靈拿起那張凶紙,站起身道:“你呀,表面上認認真真的,實際上卻心不在焉,我替你撕碎了扔在湖里。”云飛問道:“為什麼要那樣做呢?”羅彩靈道:“盡問傻話,萬一被人撿去燒掉了,那多不吉利呀!”見她心機靈秀,云飛真有種說不出的感激。
過了好一會子,羅彩靈回到房里,云飛剛好謄完,郭堂主和她的兩位姐姐每人三十三張。他倆不約而同地說了一聲“謝謝”。倆人都一驚,羅彩靈問道:“你干嘛要謝我?”云飛道:“謝謝你考慮周到。”續問道:“那你又干嘛謝我呢?”羅彩靈笑答道:“謝謝你替我干活。”云飛笑道:“你就不能用一個典雅的詞麼!譬如幫忙啦,弼助啦……”不待云飛說完,羅彩靈道:“我偏要你替我干活,我還要你替我干一輩子的活!”云飛一笑。
羅彩靈問道:“為什麼不給你母親的冥錢上寫字呢?”云飛看著燭火,瞳孔在燭光下閃閃發亮,道:“我相信她能收到。”羅彩靈點點頭,把冥錢拈在手里端祥,見紙上字體工雋,靨面生出春桃來,道:“這回我可要真真正正地稱贊你了!呵,你心不在焉寫出的字還蠻好看呢!”云飛道:“是麼?字寫得好本來就是給人看的。”羅彩靈道:“郭叔叔和兩位姐姐在九泉下看見這些好字,一定會很高興的,對麼?”云飛道:“一點都沒錯,他們一高興啊,就會好好保祐你多福多壽。”羅彩靈道:“真的麼?”“嗯~”云飛笑著答應了一聲。羅彩靈道:“那我再給他們買些。”“你饒了我的手吧!”云飛按摩著手腕叫苦道。“幫幫忙嘛!”她乞求的眼神教人不得不答應,云飛心中叫苦。
羅彩靈道:“你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回來。”云飛寓目窗外,見天色蒼黃,道:“還是我陪你去吧,時間不早了,萬一碰到抹戶子怎辦?”羅彩靈嘟著嘴道:“你把我當成三歲小孩了!現在你給我好好的休息著,等我回來就有你累的了!”看著羅彩靈一步三跳地離去,云飛心道:“不要就不要,好心當成驢肝肺。”
其實,羅彩靈是藉買冥錢的名去給云飛買點心,怕時間有余,先與店主扯話,覺得時間差不多後,再到廚房趕最熱呼的麻松包子拿了一大籠。云飛兀坐無聊,便去找李祥拉呱兒。
且看李祥得了羅彩靈的兩樣寶貝,心花怒放,側臥在蘆葦席上,把瓷碗抱在懷中,還以為羅彩靈對自己有意思呢,心里一熱一熱的,哼唱著歌謠:“……姑娘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啦啦啦,哈哈哈……”哼得正爽,見云飛推開了榆木門,心想:“你來得正好。”便收了聲,坐起身來,叫道:“云飛,我要向你挑戰!”云飛見他有點不正常,問道:“挑戰什麼?”李祥肩頭微聳,道:“你心里明白!”云飛拉過一張槐椅坐下了,蹺起了腿,回道:“抱歉,我一點都不明白。”李祥一轱轆翻身下床,道:“既然你裝傻,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要和你角逐靈兒!”云飛鼻子眼里笑了一聲,道:“傻呆呆的!”李祥撐著桌面,狠盯著云飛的眼睛,道:“你到底接不接受?接不接受?啊!”云飛見他無理取鬧,搖搖頭,徑自出去了。李祥叫道:“你不說就代表你棄權了!我可是說真格的啊!可沒機會後悔咧!”
云飛到李祥那里討了個沒意思,回到羅彩靈的房里,傻等了一會兒,又沒意思,干脆到床笫上躺著養神。過了一頓飯的光景,羅彩靈挈著一籠麻松包子回來了,把包子擱在榧木桌上,鴉行鵲步到了床前,兩只手揪著云飛的臉,把他的臉拉成一個大面餅。云飛痛得直叫喚,求她放手,羅彩靈松了手,小嘴一鼓道:“你這人太沒規矩了,怎麼歪在人家的床上!”云飛揉著臉道:“反正你也像個男孩子,怕什麼呢?真是的,把我的瞌睡都攪沒了!”羅彩靈抓起枕頭就往云飛頭上砸,啐道:“死東西!罵人還不帶碴子!”溫柔的枕頭凶猛地捶來,云飛左架右搪地護著臉,向她求饒。羅彩靈砸了三五十下,枕頭里的木棉象鵝毛一般滿屋飄蕩,她用手揮了揮木棉,氣喘籲籲地把枕頭扔到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雙手直撐著窩單,道:“真想不到,欺負人也這麼累!”
倆人都喘著牛氣,相互瞪著眼笑。羅彩靈大膽地爬在云飛身上,仔細看著他的臉,道:“你笑起來還蠻可愛的嘛!”“是麼?”云飛一笑,誰都喜歡聽到別人的贊揚。羅彩靈笑道:“就像傻瓜一樣!”云飛把臉一沉,道:“你才像傻瓜呢!”羅彩靈道:“你笑啊,笑啊!讓我再看一次傻瓜的笑容啊!”云飛被她捉弄得止不住笑,只好盡力躲著她,用手遮住臉,道:“不給你看!”羅彩靈把云飛左看、右看、橫看、豎看,不知為什麼,就是覺得他傻。
瘋瘋火火的時間一晃即逝,把云飛調逗夠了,羅彩靈按了一下肚腹,道:“我餓了,噯,我買了包子,吃不吃?”云飛答道:“當然吃了!不把肚子填飽,你欺負我時就沒力氣抵抗了。”羅彩靈二話不說,把云飛的耳朵一擰,云飛抓著那支肉鉗子,痛得連叫放手。
羅彩靈把擰耳朵的手往上一提,把云飛整個人都給提了起來,道:“趁你現在沒力氣抵抗,我多欺負你一會兒!”云飛的五官都向那只耳朵靠攏,失聲叫道:“我不抵抗了,你以後再怎麼欺負我,我也不抵抗了!我的大小姐,求求你,放手吧!”
“哼!這還差不多!”羅彩靈放過云飛,神采飛揚地走到榧木桌前,打開蓋子,一股騰騰面香直撲入鼻,臉上顯露出饞嘴的表情,笑嘻嘻道:“太好了,還是熱的呢!”
云飛按摩著被擰紅的耳朵,取過筷子,夾了一個包子,自言自語道:“唉,吃東西也要受罪。”剛把牢騷發完,就感覺氣流有點不對勁,往羅彩靈那邊瞟了一眼,只見她橫眉豎眼,纖牙緊咬。云飛心里一懍,忙把包子扔在嘴里,含糊不清道:“這包子被我吃掉,它真受罪!”
羅彩靈見云飛吃一個包子就說一句“這包子被我吃掉,它真受罪”,盯著云飛吃了四個包子,問道:“你是不是很怕我?”云飛擺擺頭道:“不怕,不怕!你又不是妖精,有什麼好怕的!”羅彩靈喝道:“你是討不到打身上癢吧!”云飛連忙縮緊了脖子,怵怵惕惕地望著她。羅彩靈道:“你才是妖精,最討厭的妖精!”
羅彩靈自顧自地吃著包子,只吃面皮不吃餡,肉餡都堆在盤子里。云飛笑看著,這丫頭總能帶給別人一種無法預知的快樂,道:“其實,我覺得你挺不錯的。”羅彩靈叉合著指甲,問道:“哪一點兒不錯?”云飛把她打量一通,道:“渾身上下都不錯。”羅彩靈心中又酸又喜,道:“我這樣欺負你,你還贊美我,你有病哪!”云飛夾了一個包子,在羅彩靈的眼前一揚,道:“我沒病,我也知道,你對我還是挺好的。”羅彩靈心中閃著熒光,道:“比得上雪兒麼?”很明顯,她在探問他的胸襟。云飛躑躅了一下,答道:“差不多吧!”羅彩靈聽得酒窩兒粉香都是春。
俗話說,吃飯七分飽,腸胃到老好。云飛打了個嗝,見籠中的包子所剩無幾,問道:“不留幾個李祥麼?”羅彩靈拿出一塊橘紅色的手絹揩了揩嘴,道:“他中午吃了幾個人的飯,應該不餓吧,就算餓了也沒關系,這盤子里的肉餡也夠他解餓了。”云飛點點頭,接過羅彩靈遞過來的手絹,揩嘴時突然想起一事,道:“對了,你買的冥錢呢?”羅彩靈笑道:“賣冥錢的不見了,我看你寫字寫得好辛苦,才買這些肉包給你吃呢!”云飛笑道:“我就說嘛,你對我還是挺好的。”
羅彩靈湊過身來,問道:“好吃麼?”“好吃。”云飛微笑著一點頭,他的笑容就是她最大的鼓勵,只要辛苦沒有白費,就是她最開心的事了。羅彩靈道:“你最喜歡吃什麼?”“雀腒。”云飛憶起雪兒做的雀腒,嘴里就美不勝收;孰不知,羅彩靈已暗暗把“雀腒”這兩個字留在了心里。
羅彩靈喜歡看晚霞,當然不會放過云飛啦!
云朵好可愛,團團絨絨的,就像無數只咩咩的綿羊密密蒙蒙地結麇浮馳。瞧啊!乖乖的綿羊變了,變成一朵朵嬌嬌豔豔的牡丹,一層一層地攏包花蕊,一片一片的柔弱環疊,好似畫家在天空中隨意點厾。可愛滿天的雯云彤燦燦、朦朧朧的,伸手不及,直教人空羨恨天高!真討厭,不識好歹的太陽還躲在里面笑我哩!我不看你了,睡在空中的彩霞就更加美麗動人了,像嫋嫋裟裟的紗巾、絲帶,隨意的飄灑,游逸。早霞主雨,晚霞主晴,看來明兒大半是晴空朗朗呢!
雁聲廱廱下,云飛與羅彩靈閑坐在壙野上,趕著天暝好為死者捎去心意。羅彩靈說在天人教時,教徒們都是一副虛偽嘴臉向她恭諱,過十六歲生日時,不知有多少自負英俊瀟灑、武藝超群的少俠們在父母或師父的帶領下向她求婚,她連正眼都不瞧一下,她討厭男人。
云飛陪她說著笑著。是誰將七彩霓虹畫在晴空?又是誰將紅霞畫在她的綺面上?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39:04
第二十八回 狗忠人奸失繩墨 蚍蜉撼樹豈知駑
當東方亮起一顆耀目的鑽石時,羅彩靈扯著云飛的衣袖,指著星星道:“快點,快點!當天空中出現第一顆星時,許下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哦!”說完趕快閉上眼睛,雙手合什,不知在祈求些什麼。云飛看她認真的樣子,心中一笑,也因襲著做,心中念道:“我云飛也沒什麼弘望,只希望能快些幫靈兒找到青龍寶珠,蕆事後好回去見雪兒。”睜眼一望天際,第二顆星已在閃亮了。
云飛問道:“你許的是什麼願啊?”羅彩靈挽住云飛,笑咪咪道:“我許的願望是,‘我倆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說著說著,還伸出食指、中指來,作出“丫”狀,為兩人之意。云飛笑道:“少來了!又不是結拜兄弟!”羅彩靈一聽便樂了,道:“你說得對呀,我們不是結拜兄弟,是結拜兄妹嘛!”云飛道:“就知道拈筋!”羅彩靈笑道:“逗你玩兒的,大呆鵝,你難道不知道麼,許下的願望一經出口就不靈了!”“鬼靈精!”云飛心里琢磨,這丫頭會許什麼願呢?朝她看了一眼,自己被自己突然湧上心頭的預感嚇得打了一個冷戰。
不覺然,已絳霄漆暝,絳河旋橫,荒郊野外,土墩前,可憐地點著一小堆火,黑煙升騰到一定高度便被黑夜所包容,秋杪的風把燒枯的黃紙吹得亂飄。火星里裝滿了祝福,可是這種祝福很快就熄滅了,也許被帶去冥間了吧。云飛與羅彩靈坐在草地上,一片一片地灑著冥錢。不知是煙薰的還是情薰的,云飛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在流淚,體味到她不僅有嫵媚之處,也有清新之質。人的心情總因事情而轉變,此時是不應存在語言的,兩人都在無聲地表達心事。
藉著冷冷的月光,羅彩靈的眼神時而在云飛臉上盤旋,雖然他的外貌並無特別吸引人處,但就是對他情有獨鍾,這是一種誰也解釋不清的感覺。當眼前的祝福全部熄滅後,羅彩靈有意無意地問道:“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你會在冥錢上寫下我的名字燒給我麼?”云飛道:“說什麼傻話!”羅彩靈好像非要知道答案不可,道:“你告訴我嘛!”云飛扭過頭去,道:“別說這種不利市的話。”羅彩靈拽著云飛的衣角,道:“我不在乎,我要知道你的心思嘛!”
“不會。”
一絲漠然的話語從云飛嘴里吐出,同時,一把匕首插在了羅彩靈的心窩,恍若天色黮黑得連月亮也看不見了。她第一次嘗到了悲哀欲絕,欲哭無淚的滋味,是那樣無奈與無情。
忽然,云飛的嘴里又飄出一句純心的話絲:“因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這樣可愛的女孩會死去,上天不會那麼殘酷。假如真有那一天,我願找遍全天下的奇藥把你醫活,因為,我愛看你的笑容。”他哂然望向羅彩靈,話語一字一字地扣在她的耳朵里,一霎那間,仿佛整個夜空又突然放晴了。
羅彩靈激動得好想即刻把他緊緊抱住,又沒有勇氣,只能癡癡地望著他,從他眼中好像看見了第二個自己。終于,她還是克制不住,向云飛張開臂膀,道:“抱我!”云飛聽得詫然,見她柔生百媚,心中竟悸動起來,但,理智不允許他遐然。因為,愛是無私的,也是自私的,這就看對誰而言。
幾片黃葉從眼前掠過,云飛道:“你在和我開玩笑吧!”羅彩靈的舉動也令自己吃驚,忙縮下了臂膀,忸怩道:“對,和你開玩笑的。”她的手心已生出汗粒,雙手在裙子上摩擦。
蟾宮就像人們心底的夢,高高在上,觸摸不著。羅彩靈掃目黑黢黢的夜野,有云飛在身旁,一點也不會害怕,道:“你的武功這麼高,一定不懂得害怕吧!”云飛一笑道:“我又不是神仙,當然會害怕了。”“那你告訴我,你怕什麼?”“嗯,小時候我一個人睡,晚上到處都黑漆抹烏的,我總覺得有個妖怪在身邊瞪著我,仿佛只要我一閉上眼,他就會扼我的脖子。于是,我就騙娘說肚子痛,然後我娘就會陪我睡,好照顧我,只要有她在,我就一點恐懼心都沒有了。”
羅彩靈樂呵呵道:“這算什麼,聽聽我的吧!我最怕走夜路了,特別是一個人在小巷里走路會發出‘咯咯’的回聲,周圍黑古隆冬的,好嚇人呢!”云飛道:“女人都是這樣,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要特別一點的喔!”“好!”羅彩靈笑道:“有一次我和爹、郭堂主一起走夜路,他們只顧在前面走,我總覺得身後有個妖怪在跟著我,回頭看時,又什麼都沒有,我好害怕。于是,我便想了一個萬全的法子,叫爹在前面走,郭堂主跟在我身後,我被他們夾在中間,這樣一來,天崩地裂我都不怕了!”云飛聽得啞然失笑,道:“你怎麼膽小得像只兔子,太孬種了吧!”
“你有甚麼資格薄我,自己還不是個孱頭!”她扭過身去,嘰咕道:“你這人真是的,人家把你當朋友才說的,你還……”云飛扳過羅彩靈的雙肩,賠禮道:“你說得對,己身不正,焉能正人?我這個人哪,萬事都好,獨獨長了這張貂嘴,有時不自然地就把人開罪了,你別生氣了,我是有口無心的。”羅彩靈把云飛的臉一擰,道:“你呀,不光有一張貂嘴,還有一張死臉!”云飛笑道:“承蒙誇獎。”
羅彩靈悱然地瞅著云飛,道:“談談你的寶貝雪兒吧,如果她做了令你不高興的事,你會怎樣對她呢?”云飛連擺手道:“她不會做的。”羅彩靈道:“我是說‘假如’,‘假如’你不懂麼!”“嗯~”云飛略一思索,道:“我會原諒她。”羅彩靈道:“如果她做的那件事令你很生氣,很惱火呢?”“嗯~”云飛一笑,道:“我還是會原諒她。”羅彩靈心里花繁葉茂,道:“為什麼呢?”云飛道:“因為我愛她!”羅彩靈聽得猛眨了幾下眼睫,忙定下心神,嗔道:“喂!在你面前的可是一個女孩子耶,你對我說這麼肉麻的話,就不害臊麼!”
云飛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通,笑道:“我從沒把你當女孩看啊!有什麼不敢說的?”云飛本料一頓拳腳揪掐定少不了,連忙把雙手抱在胸前,縮著身子,連受刑的姿式都擺好了。誰知這次倒很意外,羅彩靈沒有彈他一根指甲,拖著無彩的眼睛望著他。
“難道我傷了她的自尊心?”沒討到打的他竟不安起來。羅彩靈的臉色陰了好久,嘟噥道:“你們男人最討厭了!”
云飛道:“都怪我不會說話,我該死!不過,就算我討厭,你也不要把男人都一棒子打死嘛!”羅彩靈道:“什麼一棒子打死!自古以來,你們男人什麼都大,我們女兒家什麼都小。”云飛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不明白!”羅彩靈道:“男孩生下來就說是大胖兒子,女孩生下來就不過是個小丫頭。說你們男人就是男子漢大丈夫、大老爺;我們女兒家只是小妞呀、小姑娘什麼的。”
云飛聽得捧腹,道:“你們女兒家還不是有用到大字的,瞧一瞧,我眼前不就有一個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不是!”她咬著唇笑,云飛道:“我們男人也有用到小字的,展現在你眼前的不就是一個怪討人喜歡的小伙子麼!”“別自捧自了,還討人喜歡呢!”羅彩靈笑得眼睛眯成了兩條線,把云飛推得象個不倒翁。
云飛拍了拍灰,撚著羅彩靈的衣裙,道:“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樣重要的,沒有男重女輕之分,就像公雞能報曉,母雞能生蛋,各有各的好處嘛!”羅彩靈死擰了一下云飛,嗔道:“有你這麼打比方的嗎!說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云飛喊了一聲痛,揉了揉胳膊,眯著眼笑道:“你剛才說,起什麼皮疙瘩呀?”羅彩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云飛為之笑痛了肚子,道:“好好,我換個比方,你回答我,是男人的衣服費料多,還是女兒家的衣服費料多?”羅彩靈沒話可說,云飛道:“這就對了嘛,上天還是特別優待你們女人的。”“強詞奪理!”羅彩靈嘴里雖嗔,心里可樂意呢。云飛笑道:“若沒有真憑實據,這理可不是那麼好奪的哩!”羅彩靈扭過頭道:“不和你嚼牙磣了!”
云飛心里一笑,道:“我見到一個人,可真是天下第一古靈精怪呢!”羅彩靈忙轉過頭問道:“他是誰?住在什麼地方?”云飛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講故事的模樣,道:“在一座長滿蘿蔔的山上,有一個又深又黑的蘿蔔洞,洞里面住著一位好美麗、好淘氣、好調皮、好搞蛋、好惹人喜歡的彩云仙子,她便是天下第一……”不待云飛說完,羅彩靈笑著捂著他的嘴道:“好哇!你繞著腸子取笑人家,想吃刀削面不成麼!”
云飛扳開她的嫩手,叫道:“我偏要說,她就是天下第一古靈……”羅彩靈忙用兩只手去堵他的嘴,道:“住嘴,住嘴!你要是再說,我把你的口條割下來!”這兩只手就像兩只小泥鰍,左鑽右搗,滑滑溜溜的,好厲害呢!
空氣姁姁,美人如綿,黑夜的陰冷早已不在他們身上。云飛被羅彩靈壓倒在地,玲瓏的胴體令他呼吸困難,更令他神智失控,忙雙手搖擺道:“我不說了,你壓得我好難受……”羅彩靈在一刹間也發覺失態,忙離開了云飛,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驚恐的表情,便用雙手干洗著臉;男女授受不親,云飛背上已濕溻了,忙抖動後背上的衣服散汗。
月兒已爬上了東山,夜已愈漸寒冷,沸騰的心也隨之降下溫來。時間一滴滴地流逝,倆人一句話也沒有說,空氣愔愔有韻。不巧今日能見到月華,柔柔美美的內部呈現出憂郁的藍色,外部又泛著開朗的棕紅色。羅彩靈不時地轉眼望云飛,心中蟠曲:“你就在我眼前,是那樣的貼近,我卻覺得你離我好遙遠,象隔著千山萬水,我能感受到你人的存在,卻觸摸不了你的心,好想知道你對我的感覺,真的好想知道……”
秋風凜冽得刺人肌骨,羅彩靈的羅衣枵薄,凍得把手褪在袖子里,鼻子也有點齉了。云飛把搭在手上的外衣給她披上,道:“小心著涼,你回去吧。”羅彩靈感到輕盈的重量,忙站起身子,見云飛還穩坐不動,問道:“你怎麼不走?”云飛道:“我還想再坐一會子。”“我陪著你。”她又回到原地坐下了。云飛道:“你還是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此言無疑在說羅彩靈妨礙他,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自悲感象尖刀刻在她心上,強留下倒不自在,喑然揮裙離去了,先前的頑鬧恍似如夢。
羅彩靈離去後,云飛的心才真正安定下來,夜空頓時凍得像冰窖。秋風吹不盡,總是相思情。一個人的時候總能萌發思念之情,特別是在如漆如膠的一對情侶身上。好久沒有見到雪兒了,對她真是靡日不思、無日不念,這些天來,她過得好不好?想佳人妝樓颙望,定有幾番愁苦。
仰望寒天,只見月色皎麗,不覺貪看了一會兒。蕩目郁望,滿目萋草瘦山,不知何日是歸途?云飛取出雪兒繡的那塊緙絲,抱在懷中,雙手擱在膝上,在冷風中感受這份遙遠在天邊又臨近在心頭的存在。
羅彩靈行一步,懶一步,面對沒有云飛的世界,仿佛世界都寢止了運轉。覺得回塌房的路突然變得好長,察覺不到是陂陀還是平坦,耳邊留戀與云飛共處的歡聲笑語,嘴角不自禁地浮現出苦澀的微笑。外衣並不能帶給她溫暖,她要的是他的真心而不是憐憫,望著一天皓月,忍不住長跪祈禱:“娘,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呀?”可是,回答她的只是空洞,草木依然被呼呼的風吹得搖頭。羅彩靈呆了半晌,只好顛簸地立起身來,寂寞地回到房里,點上蠟燭,對燭火歎了一聲,思潮滿腔,提筆寫道:
娉娉嫋嫋十八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凝戀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尊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寫罷又默讀了三遍,拈著紙,苦笑著在燭火中燒了,一口氣吹散了黑黑薄薄的紙灰。此時好想找人說說話,便叩李祥的房門。
且說李祥抱著羅彩靈送的瓷碗,在床上橫羅十字地睡著,興奮得一直難寐,聽見敲門聲,不耐煩道:“死云飛,門又沒關,你敲什麼鬼敲!”邊罵邊把瓷碗在胸前磨了兩磨。
“戛”的一聲,羅彩靈把門推開了,頓時一股靈氣襲人。李祥朝房門瞟了一眼,不瞟尚可,一瞟就瞟得他渾身觳觫,鼓圓了眼珠,叫道:“靈、靈兒!”羅彩靈跨進門框,格格笑道:“你對云飛就這種感情啊!”李祥翻身下床,把一張榕椅拉到羅彩靈跟前,慌張之際,稿薦也被弄到地下了,忙撿起來墊在椅面上,再吹了吹、拂了拂,道:“交情是打出來的,友情是罵出來的嘛!”羅彩靈把外衣裼褪,搭在椅背上,斜著坐了,道:“你倒挺會辯解嘛!”
李祥與羅彩靈對坐著,這種浪漫的時刻,他已盼望好久,道:“云飛其實沒一點好的地方,又丑又無賴,我發現,他那渾球對靈兒你好像心存不軌呢!”羅彩靈一拂游鬢道:“別俳我了,云飛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叫雪兒。”
李祥聽得心髒猛烈跳動得快要突出胸腔,“啪”的一拍巴掌,大叫道:“有這回事?太好了!”羅彩靈愕然問道:“你干嘛呀,樂成這副模樣?”李祥急忙收斂形象,道:“因為……哈呀,云飛是我兄弟,他的喜事,我當然替他高興了!”暗地卻在想:“怪不得這小子不肯接受我的挑戰,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老天爺真是沒白長眼睛啊!”心里像裝了蜜似的,扭過面陰著笑。羅彩靈哧了一聲,道:“你剛才還在說云飛的壞話呢,怎麼一下子就變臉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39:24
李祥嘿嘿笑著,順手摸了摸肚子,抬頭往上望,道:“哎呀,怎麼現在像差點什麼呀?”羅彩靈笑道:“差點糧食,對不?”李祥搔首笑道:“靈兒真是心靈別巧,一猜就中了。”羅彩靈道:“我幫你弄點吃的來。”李祥忙道:“不了,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去。”羅彩靈雁目稍縱,把李祥摁在椅子上,道:“我說幫你弄就幫你弄,你還不願意麼!”李祥高舉著右手,道:“天地良心,我李祥十萬個歡喜,只是怕勞累了你。”情急之下,又撓腦袋又抓衣服,羅彩靈笑道:“你身上有虱子麼?”李祥忙束整齊了手。羅彩靈道:“你稍待片刻。”
羅彩靈的身影跳出了李祥的視眼,卻跳不出李祥的心,他正托著兩腮,陶醉在幻想中的花陰柳下,三魂蕩蕩,七魄悠悠。奄忽眼前黑影一晃,云飛回來了。李祥現在可不把云飛當情敵了,連忙站起身來,把他肩頭重重一拍,眯著眼笑道:“好小子,想不到你還有一手嘛!”云飛聽得莫名其妙,道:“什麼有一手?你今天怎麼竟說胡話?”李祥笑道:“別推聾作啞的,其實我知道,兄弟我全知道了!哈哈哈,咱們今日關著門說話,那位姑娘叫作雪兒,是不?”
驚悸感直達云飛的延髓,向後退了一步,脹目問道:“你怎麼知道雪兒這兩個字的?”李祥高興得臉上像燒了釉一般,光澤昭昭,伸手提起壺紐,給自己斟了一杯茶鹵,道:“靈兒把你的老底全抖出來了,真是的,你早告訴我不就好了麼,害我白擔心這些天。”云飛徑自倒在床上睡了,對李祥愛理不理的。李祥啜了一口茶,道:“別擺臭架子了,你有雪兒了不起麼,我還不是有……”
“熱騰騰的包子來啦!”一聲甜稚的嗓音帶來了無限的生機,把李祥塞在喉嚨里最關鍵的字眼給堵住了。羅彩靈捧著蒸籠跨進門閾,她本打算把盤中的肉餡給李祥吃,但想到:一來、羹冷秋寒,怕李祥吃壞肚子;二來、李祥既然吵餓,那一點牛毛也填不了他的牛肚。此刻廚房還未熄灶,便索性給李祥提了一籠。
羅彩靈揭開了蒸籠,空氣也變得有味道了,李祥拿著包子,感動得怎麼也舍不得吃。羅彩靈把臉一沉道:“你還沒吃就嫌不好吃麼?”一語喝醒李祥,“沒有沒有!”他驚慌失措地把肉包囫圇扔到嘴里,活像一個氣泡魚,羅彩靈掩面吃笑。
李祥狼吞虎咽地鯨食了五個,羅彩靈才食了一個。李祥看著蒸籠,數著數兒,問道:“有這麼多,給不給云飛吃?”見云飛還在床上躺著,羅彩靈道:“他要吃自己不會起來,還要我們請他才肯賞臉,味蠻大的嘛!”李祥往云飛那邊一瞪眼,道:“你這一說,我還真發現有那麼一回事呢!既然如此,咱們吃咱們的,不給他吃!”云飛聽得起耳屎,干脆把頭蒙進被窩內,來個眼不見為淨,鼻不嗅不香。
羅彩靈驟然“呃啊”驚叫一聲,把云飛和李祥都搞乍乎了,李祥見羅彩靈捏著手腕,忙問道:“怎麼了?”云飛也掀被翻身。羅彩靈道:“剛才拿包子時,不小心被蒸籠上的竹扡子剮了一下。”只見她的手腕被劃下一道小口,向外漾著血,云飛忙撕下一條衣帶,過來替她包紮傷口,道:“毛手毛腳的,吃個東西也叫人勞神子。”捏著羅彩靈的手,一圈圈地繞著繃帶,羅彩靈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身子繃得好緊,一動也不敢動。李祥氣得把那害人的竹扡子折斷,扔在地下,還用腳跺了兩跺,嘴里亂七八糟地罵著。待云飛系好了疙瘩,羅彩靈斗然間羞得像個新娘子,一聲不吭地跑了。云飛望著李祥道:“今天是怎麼了,兩個人都這麼奇怪?”
“噶”的一聲,羅彩靈關上房門,緩緩走到床前,撲在床上索然睡去,嘴里喃喃自語,把受傷的手擱在胸前,用臉龐親昵。涅白的繃帶上有他的指印、有他的濃情,仿佛寄托著一個朝思暮想的生命,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李祥倒別有意致,竟然抱著蒸籠睡覺,蒸籠里還放著羅彩靈送的瓷碗,他也不嫌贅得慌。
夜還是夜,窗外清光奪目、冷氣侵人,云飛側棱著躺在床外側,真的好放心不下雪兒,尋找青龍寶珠遠道迢遞,不知何日才能與她重聚?他的眼睛一張一合,睜眼時迷望著燈火,心潮像風弄的火尖一樣起伏著,與其自尋煩惱,不如合眼睡去;待合眼後,便見雪兒音容,又是孤零零的相見,倒不如睜眼。就在這微妙的感情氛圍內,他發覺,夜真的好長好長……
云飛、李祥和羅彩靈,一個思,一個喜,一個怨。漫漫夜過,不覺已旦暮,除了李祥酣聲甜甜,云飛與羅彩靈都連宵慵困。
今早的露水特別多,好像是從星星上面掉下來的,氣溫也有些失常,讓人在秋天嗅到了夏天的氣息,羅彩靈眼皮子沉重,貪睡了一會兒。云飛一早出去了,李祥興致勃勃,一大早也起來了,見塌房里有一大窩人圍著賭博,也去湊一腿。店主因人們賭得熱,也乘機賣起了薄荷湯,作法挺簡單的,只需取幾片薄荷葉子,用開水泡過,待冷後喝下,清涼滿腑,炎熱盡除。
閑話少絮。只見一個四十上下,身著鴉綠色麻衣,體格魁偉的大胡子贏得風光,銀子在他胸前都堆成了小山。大胡子趾高氣昂地叫道:“還有哪個不怕輸的和老子賭一場,賭法由他!”人們都委委縮縮,沒一個敢吭聲,大胡子左瞪右睹,不可一世地招著巴掌,道:“來呀,來呀!哪個,哪個!”
李祥本來就看那大胡子不順眼,再見所有人都是縮頭烏龜,激起了揚揚斗志,忖罵道:“這個痿人也太猖狂了!”把臉一抹,高聲叫道:“你是說,不論怎麼賭,你都跟?”一語射來,人們都不約而同地轉過臉來,見有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向大胡子挑戰,連忙騰出位子。李祥踴躍向前,蹺腿坐下,雙手叉在胸前,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大胡子把白玉骰子在手上拋了兩拋,笑道:“不錯,你要怎麼個賭法,說出來聽聽。”李祥道:“你別把話說得這麼滿,難道就不怕後悔麼?”大胡子一捶桌面,叫道:“羅哩吧嗦的,大丈夫一言九鼎,怕你個鳥!”
“好!”李祥蹺起大拇指,爽笑著取出頸上的瓔珞,這瓔珞平時藏在內衣里,別人都看不見的,道:“我老爹告訴我說,這珞圈乃我家祖傳之寶,價值連城,我今天也不稀罕了,就賭你身上所有的銀子。”大胡子把瓔珞接過端祥,其身為花翎紅,似雞血,琰美撩人眼,輕輕一捏,質地脆軟。大胡子是個識貨的,便知其價比金貴,細細看來,還篆刻著八字吉讖:“彩云追月,靈秀永貯。”李祥道:“我沒吊謊你吧!”大胡子一蹺大拇指道:“爽快!快說,快說,賭法由你!”眾人都屏聲靜氣。
李祥站起身來,雙手壓在桌面上,兩眼似電瞪著大胡子,道:“我賭你的心是黑的。”“這……”一聽這話,大胡子如同木雕泥塑。李祥眼神象夾著針似的,道:“挖出來,看看黑是不黑!”眾人輸了錢,恨大胡子恨得要死,都給李祥幫腔,齊聲道:“對!挖出來,挖出來!”大胡子掉在陷阱里,狷急得哭都沒有眼淚,見眾人逼得急,只好黑著臉道:“是、是、是黑的,不、不、不用挖了,我、我、我輸了!”李祥笑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招子也不放亮一點!”大胡子此時羞怒交加,哪有臉擺在這里,撒腿就躲。眾人看得哄堂大笑,拍手稱快,還對李祥交口稱譽,能說的好話差不多都說盡了,意思就是要李祥意思一下,李祥明白他們的意思,便意思了他們一下。
堂中歡呼一片,李祥收了瓔珞,再用麻絡子把銀子兜起。云飛已回到塌房內,李祥迎頭問道:“你上哪兒去了?”云飛道:“不知為什麼,早上醒來覺得胸口好悶,便到街市上轉了一圈。”李祥把云飛拉到桌前,指著愛死人的銀子,把自己如何如何、這般這般的光輝賺錢曆史表露一通。眾人討回了一些本錢,心存感激之情,又對李祥大加吹捧,李祥更覺身價百倍,道:“我爹說我生時旺氣朝元,是個福人,嘿嘿,果然不錯!”
云飛斂眉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無事;你這樣贏別人,恐怕有餘禍。”李祥道:“餘個什麼禍,他還敢殺了我不成!”又把云飛一拍,道:“他要敢來,咱還有個金剛站著呢!”說罷嘿嘿笑,道:“今日可真賺翻了!”云飛搖首忖道:“財富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再多又有何用?”
客店里飲酒的飲酒,進膳的進膳,搳拳的搳拳,忙動的忙動,依舊蟬鳴蛙噪。忽見那廂呱噠呱噠行來一女子,原來羅彩靈晏起,見李祥數銀子數得正歡,眼睛一亮,大叫道:“哇!好多的銀子!”像個小精靈一樣,邊叫邊蹦跳著過來,拿起一錠白銀咬了一咬,咋舌道:“李祥,這些銀子從哪里弄來的?”李祥把早已准備的堂皇之詞背誦了一遍,羅彩靈眨了眨了眼睛,道:“你做起事來,還真是一蹴而就呢!不錯,不錯,有我的作風!”李祥嘻嘻笑道:“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嘛!”羅彩靈找李祥要出瓔珞看了看,又拿出自己身上的瓔珞比了比,兩人相互稱贊了一回。
云飛看著那些不義之財,道:“我擔心會生出事來!”羅彩靈敲著銀子玩兒,在手中玎玲作響,道:“兩廂情願,輸贏也是天意,他敢有什麼不滿,活該!”
李祥把銀子拿到錢莊換作了關子,共計一百一十貫,折合關子卻有一千一百貫,憑空多了十倍的價錢,這其中卻有緣故。
原來自孝宗皇帝時,開始發行會子,每界只有二千萬貫,印發極為慎重。甯宗時對金作戰,用紙幣籌軍費,十一、十二、十三界同時流通,發行到一億四千萬貫。理宗紹定五年,增加到三億二千九百萬貫,淳祐六年時,會子猛增到六億五千萬貫,共發行了十八界。景定四年,賈似道當權,甚至每天增印十五萬貫。會子的印造並沒有因為買公田而停止,反而日益擴大。發行紙幣原有銅錢作儲備,但會子日增,現錢日削,銅錢散在民間,不願換用紙幣,對外貿易中,也不斷有大量的銅錢外流。東南沿海地區各路,原來十多萬貫現錢,現只存一二萬貫。
高斯得上奏:“國家的版圖一天天縮小,財力白耗,用度不足,近年尤其嚴重。每年收入一億二千多萬貫,支出二億五千多萬貫,管財政的大臣,只知增發楮幣,這無疑是飲鴆以止渴。”甲子年理宗病死。賈似道擁立太子趙禥作皇帝,即度宗。賈似道又下令印發新的紙幣,稱為金銀關子,在全國發行。原來發行的第十七界會子廢止不用。第十八界會子,以三比一折換新的關子。關子發行後,物價益踴,楮益賤,物價徒升十倍。導致流離殍死,氣象蕭然,臨安附近地區殍饉相望,中外凜凜。
有詩為證:
自從為關以為暴,物價何止相倍蓰。
人生衣食為大命,今已剿絕無余遺。
真珠作襦錦作褲,白玉為飯金為糜。
蒼天蒼天此何人,遘此大疾誰能醫。
且說李祥回來後與云飛、羅彩靈一起用早點。云飛在街上閑逛一圈,回來說道:“今早我在路上看見一條狗。”李祥吃著肉松,嚕嚕說道:“看見一條狗有什麼好說的,真是的!”云飛道:“聽我說完啊!我朝它看了一眼,它就跟上我了,然後我跑它也跑,我停它也停。看來它是想找人照顧,我哪有這份閑心啊,便將它甩掉了。”羅彩靈問道:“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云飛的神情不太自然,道:“我是不是太殘忍了?”李祥嚼著手中的火腿,笑道:“看不出你還蠻討狗兒喜歡的嘛!”羅彩靈笑道:“他們是一家的,他把他弟弟甩掉了,心里過意不去呢!”云飛急著嚷道:“得了!你們兩個給我住嘴!”
“你……”李祥正說了一個“你”字,突然翹起舌頭,痛苦起來。羅彩靈忙問道:“怎麼了?”李祥咯咯了兩句,只怪他邊吃東西邊講話,把舌頭給嚼了。云飛道:“自作孽。”過了半刻,李祥打腫臉充胖子,含糊答道:“沒事,沒事。”接著與羅彩靈邊吃邊找軼事談笑。
云飛喝了幾口粥後就一直抱著葫蘆不開口,羅彩靈問他,他說吃飽了。其實,云飛心里一直潮起潮落,經過了十幾次潮汐,緊抿的嘴唇微微松開,道:“世上最有感情的動物不是人,是狗!”羅彩靈與李祥聽得乍呼,齊聲問道:“你說什麼啊?”云飛歎了一聲,道:“不管主人多麼丑陋,狗也會高高興興地陪主人玩;不管主人多麼貧窮,它都會忠實地跟在主人身後;既便是沒吃的,它甯可挨餓受凍,也不肯走開;主人有危險時,它會奮不顧身地去咬敵人;它夜夜職守崗位,弗許賊人得逞。當主人把它賣給屠戶時,它淌著淚望著主人嗚咽叫喊,希望主人不要拋棄它,主人只顧數著手中的銅錢,哪里管它的死活。唉,人皮包狗心,狗皮裹人心。只可惜許多狗投錯了門房,跟著壞人走,反被曆代辱為罵名,我替其不值。”
云飛的話音剛落,李祥與羅彩靈都停止了咀嚼,好像心里都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哀。云飛望著門外車馬喧嘩、爭名奪利的鬧市,眼中充滿了怫郁而深情的色調。羅彩靈瞵視著這種色調,他的眼睛使她著迷,他的心更使她著迷。時間在無形地延宕,羅彩靈把筷子一扔,道:“我不想吃了。”李祥也學著做了,適才吃的鹵雞蛋好像鯁在心里不下去。
三人就這麼你望我一眼,我望他一眼,街上沽名釣譽的市儈依然吵吵鬧鬧。
且說大胡子吃了李祥的啞巴虧,心中忿然,到別家打了一龠悶酒,越喝越窩火。俗話說,鍋蒸一爐香,人爭一口氣,他沸怒煬煬,甯捺不過,摔破了酒壺,拔腿就往云飛這邊奔來,走得莽撞些,在路上撞倒了幾個行人,踢翻了幾個攤子,就像只瞎了球眼的蟑螂。
正好云飛一行人出了塌房,大胡子迎著叫道:“三位別走,我有話說!”因有云飛在場,李祥肚里膽壯,譏笑道:“想拜我為師不成,我可不收你咧!”大胡子憋著氣,一抱拳道:“我‘鐵腹旋風’瞿橫天指南打北、闖蕩江湖二十余載,從未這麼窩囊過,今日定要三位給我一個說法!”李祥道:“你想要個什麼說法呀?”故意把個“想”字拖得老長。
瞿橫天眉橫眼翻,徑自走到塌房里,叫酒保上一壺白乾,李祥等也重回塌房。只見瞿橫天從褡褳內搜出一個小紙包,把里面的黑色粉末灑進酒壺,道:“這是苗家的蠍毒,敢不敢與我比試。”行走江湖,多一個朋友勝過多一個仇人,云飛正在良思一個化敵為友之策。李祥可不吃他那一套,道:“比就比,誰怕誰呀!”羅彩靈也偏不服氣,道:“怎麼個比法,你說!”
云飛見他們鹵莽行事,不由得汗生額上。大胡子把酒壺搖了兩搖,道:“誰喝得多,便是誰勝!”李祥心里好笑:“這個夯貨,上墳都上錯了,云飛可是毒宗哩!你的武功再高,比起云飛來,也只算孫子一輩的。”心里笑著,嘴里一口答應下來:“啯啯亂叫個什麼,不就喝口毒酒嘛,讓我兄弟陪你玩玩!”說完一指云飛,道:“俗話說,快刀不用黃鏽生。云兄弟,我知你的手一定癢了很久,就拿他開開刀吧。”瞿橫天哼了一聲,視線在云飛身上打起轉來。
云飛現在肩負著保護羅彩靈平安取到青龍寶珠的重任,不理李祥,朝瞿橫天一拱手道:“我兄弟得罪閣下之處,還望閣下洪湖大量,多多擔待。江湖上,最講究一個義字,何必在蝸牛角上爭雌雄,我替他賠個不是,飲一樽毒酒,今年不見來年見,還是一個朋友。”李祥與羅彩靈聽得一愣,這是武林大會上的云飛麼?
瞿橫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道:“休要在這里巧言令色、粉飾太平,搶了我一百多兩銀子,你一句話就勾了嗎!那我鐵腹旋風日後還有什麼顏面見江湖朋友!”
“見他孫子的狗朋友!”李祥大叫道:“云飛,你怎麼了!憂柔寡斷的,這不像你的作風呀!多說個……”不待李祥嚷完,云飛喝道:“你住嘴!”李祥怒道:“你不上我上,看我打得他滿地找牙!”揎拳擄袖就要動手。云飛大喝道:“你不要潑油好不好!”羅彩靈朝李祥使個眼色,示意他收下火性,看云飛怎麼處置。
云飛朝瞿橫天一推手,道:“閣下這話過甚其詞了。賭場上,有輸有贏,都是天意,我不明白,閣下有什麼丟顏面的地方?”瞿橫天干笑數聲,道:“真是粑粑不要米做,你的兄弟詐贏,怎算得了數!”云飛笑道:“一看你這身打扮,便知是個天生富貴的紳家。我的兄弟詐贏也好,光明正大地贏也好,一百多兩嘛,對你來說不過是點錙銖小錢,何必這麼斤斤計較,有失風度呢?”“什麼錙銖小錢,你真是軟刀子殺人不覺得痛!”瞿橫天一瞪眼,道:“若有招子,就別深藏不露;若是怕我,哼哼,把銀子留下再走人!”
本以為云飛會出手開導開導他,誰知云飛藏頭縮尾,不敢與他交鋒。羅彩靈大為惱火,把云飛的衣襜一揪,道:“你勝他易如反掌,何必在他面前低聲下氣的!”云飛勸諗道:“忍一口氣萬事消,何必如此招搖!”瞿橫天喝道:“依爾等的口氣,似乎一定會勝在下,在下今日倒偏要領略領略了!”
羅彩靈怒從心起,李祥更是氣憤填膺,把云飛推到桌前,道:“你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武林大會都被你踩得一塌糊塗,怕他個鳥!”這時,不知從哪里鑽出來了一大堆人群,把他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都慫恿他們比試。只可憐店主生怕出事,打鬧起來怕沒人賠償,正在圈外急得溜溜轉。
云飛受道家清靜無為思想的長期熏陶,縱然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是瞻前顧後,不好決斷。羅彩靈氣得把他摁在凳子上,道:“你怕結仇家是吧!告訴你,我天人教滿天下都是仇家,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你今天若勝不了他,我就不要你保護了,因為,你沒資格!”她說得聲音發顫,嬌小的身軀縮得好緊;在她純水的眼里,云飛是從萬人中拼著性命救自己于水火的英雄,是天底下最勐勇的男人;她仰慕云飛,更慳吝這份不可替代的回憶,不願云飛在自己心目中存在任何汙點。
往往,女人的一句話就可以讓男人不顧一切。適才還荏弱無力的云飛一下子便雄姿勃發,鋼牙緊銼,望著瞿橫天,發覺他的相貌一下子變得令人厭惡非常,望著羅彩靈,一蹺大拇指,道:“我贏給你看!”羅彩靈咬著櫻唇,拼命地點頭。
瞿橫天心里笑道:“這妮子真會耍點子,當我是三歲小孩,用天人教來嚇唬我!”這時,瞿橫天的三個徒弟逛完了妓院,也跑來與師父見禮,瞿橫天道:“你們來得正好,看師父殺他個棄甲曳兵。”徒弟們忙恭唯一些“師父無敵,師父戰無不勝”之類的話,瞿橫天越發得意揚揚,仿似穩操了勝券。李祥冷笑道:“馬不知臉長,狐不知己臭。”瞿橫天氣得吹須,徒弟們都對李祥怒目以視;李祥哼著小曲,對他們孰視無睹。
塌房被擠得水泄不通,門外和窗外都扒滿了人,清濁的呼吸聲夾雜著不平衡的心跳聲,云飛已與瞿橫天各飲下了二十卣毒酒。瞿橫天氣如牛喘,臉紅得像塊豬肝,腦袋似乎比先前大了一圈,兩只手直垂著,以內力將毒酒逼出指尖,地下酒水窪窪。云飛則笑傲自然,有多少毒酒便吸多少毒酒,頭上冒著白氣,著實教人不可思議。羅彩靈暗笑道:“又不知滋養了他多少功力。”
云飛右手的指頭依次敲打著桌面,發出馬蹄一般的“嗒嗒”聲,對李祥道:“我看差不多了。”李祥噱然大笑,道:“哎呀,我能說不能行的大哥,你還硬撐個屁呀!我看你都看得難受哇!”瞿橫天的精力消耗告罄,一心不能存二念,李祥的一句嘲諷比割他一刀還要難受,但自家落在下風,呆鵝般的徒弟們又找不出話來回敬,急得瞿橫天肛門都堵住了。話音剛落,有的人明著笑,有的人陰著笑,還有的人喁喁私語,決不是什麼好話。徒弟們看師父這個情形,心也灰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40:08
第二十九回 行經半世反懵懂 誰料童蒙不諳情
羅彩靈笑道:“一點也沒錯,你看看你這副德行,真是臨死前還化妝,死要面子啊!”瞿橫天被一小女子指著鼻尖,莫大的羞辱感甚至能令他的心髒爆炸,倏然經脈倒轉,一滴毒酒沒逼出來,喉嚨一甜,哇出一口瘀血來。云飛一揚脖子,又飲下一卣,將酒器倒懸,並無一滴落下。眾人齊聲喝彩,聒噪得幾乎能將瞿橫天的耳膜震破。
仨徒弟見師父癱在凳子上,面比蠟白,嚇得急性驚風,大叫道:“師父,你怎麼了!”連眼淚都急得流了出來,就似蔡邕哭董卓。瞿橫天連睜眼的氣力也沒有,氣若游絲道:“解藥就在我的腰帶里,快,快……”徒弟們得了信,忙從瞿橫天身上取出一個小瓶,倒出一粒丹藥就往他嘴里塞。李祥笑道:“你這護心油,沒事找俺們報仇,可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活該你倒黴!”瞿橫天的徒弟們本待要發作,因此刻師父性命攸關,暫且把這口怒氣咽下。
瞿橫天的氣血在慢慢恢複,李祥篩滿一卣毒酒,笑嘻嘻地遞到他嘴前,道:“來,喝杯涼水,喘喘氣就好了。”瞿橫天怪眼一翻,著力把李祥的手臂一推,那杯酒都灑在了桌上,李祥不會武功,立地不穩,要不是羅彩靈眼快扶住他的夾肢窩,定然歪倒在地。
瞿橫天的三個徒弟們如何按得下這口窩囊氣,其中一個叱道:“鴨臭皮蛋你欺人太甚!”三人舉起拳頭就往李祥身上砸,羅彩靈舉手便要招架。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云飛大喝一聲,把手掌往桌面上一撳,沾了一巴掌的酒水,飄然揮灑,出手遒健,星星點點的水彈子疾如旗魚般地分擊三人,三人就像著了魔咒一般,全被定如木雞。
“好功夫!”贏得四下掌聲如雷,羅彩靈看得甜笑,心道:“還用不著我動手呢!”便撒了架式。
云飛從籝子里抓起一把牙筷,隨手揚擲,唰唰風過,牙筷就似釘子一般釘在牆壁內,力道又剛剛好,與牆面一嶄平,輪廓為一個“休”字,酣暢淋漓,鬼斧神工。眾人都看得瞠目結舌,有的人還跑到牆邊去摸,手感平滑,嘖嘖道:“嚄!真是奇了,這筷子進牆怎進得這般好!”沉寂的空氣里霍然爆發一片彩聲。李祥樂得合不攏嘴,道:“好兄弟,你倒蠻搶眼的嘛!”要知道,云飛的光榮就是他的光榮。
瞿橫天方知與云飛的武功太過懸殊,愣在凳子上坐立難安。云飛爽朗笑道:“承讓了!”李祥抬高了嗓音道:“半瓢水還跑來獻丑,真讓人笑掉大牙了!”朝瞿橫天輕蔑地擺著手,道:“走吧,走吧,回去洗了睡吧。”瞿橫天揩干胡子上的血漬,要解徒弟的穴道,卻不知云飛的點穴功夫獨到,在徒弟身上戳來戳去,就是解不開,弄得狼狽不堪;只好低三下四地央求:“還望閣下行個方便。”
云飛還未答理,李祥倒挺出身來,伸出一根食指在瞿橫天的胸脯上戳了兩下,道:“想救徒弟,夢著呢!”瞿橫天黃著臉揖拳道:“天上人間,方便第一。”李祥還要打岔,云飛拉過李祥,走到那三個呆瓜身前,在一個呆瓜身上同時按下庫房穴和氣舍穴,那呆瓜才能動纏。瞿橫天看云飛的點穴解穴手法如此奇妙,又愧又嫉。三個呆瓜分別被解穴後,都被云飛嚇怕了,戰戰兢兢地躲在瞿橫天背後。
瞿橫天見徒弟們脫了險,便翻過臉來,道:“你有種!望留下名姓,我崆峒派算是認得你了!”云飛聽得暗鎖眉頭,上次與崆峒派的“蒼浪子”薊蓼、“鐵杆判官”郜炯一案尚未澄清,今次又無意開罪了崆峒派,不知日後會生出什麼事來。瞿橫天見云飛不吭聲,粗聲粗氣道:“難到你敢做不敢認麼?”云飛不好決斷,一望羅彩靈,見她臉色陰沉沉的,不敢妄生遷忤,道:“在下姓云名飛,表字鵬舉,大家同闖江湖,抬頭不見低頭見,有話好說……”瞿橫天得了名姓,厲聲道:“不必多言,後會有期!”
看得瞿橫天一行人踢著腿飲恨離去,旁人都羅羅唣唣地指點評一。云飛心里一半爽心,一半擔心。李祥走到門首,朝他們的腳根吐了一口濃痰,罵道:“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傻瓜永遠都不會覺得自己傻!”圍觀的人眾都纏著云飛,問他如何修得如此好功夫,云飛含糊了兩句,眾人漸漸贊譽著散去。店主見沒打壞店內的物件,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到內房的觀音面前燒香去了。此時的店中,客人的挾菜與飲酒,酒保的張羅和吆喝都恢複了正常,雖然喧囂,卻很安全。
云飛祥和地坐下了,他在考慮未來應面對的一系列後果。羅彩靈挨著云飛坐下,朝他後背捶了一拳,氣鼓鼓道:“何必對這種人委曲求全的,你要下次再敢這樣,我可看扁你了!”云飛沒有看她,苦笑一聲道:“我知道了,靈兒喜歡強硬的男人。”一聽這話,羅彩靈憤然的面色突然轉為黯淡,右手搭在云飛腿上,揪著布料,緩言說道:“你錯了,我並不喜歡強硬的男人,我只是不願看到你在別人面前懦弱的樣子。”
羅彩靈的語話籠罩住了云飛的耳膜,四周的喧嘩好像變得恬靜了;云飛心里浮沉不定,垂目看著羅彩靈揪褲的小手,纖雅可憐,忍不住將其握住;羅彩靈為之一顫,那只手似要溜掉又不願溜掉,就像一只漂流的小帆船停泊在他的港灣里。云飛感到羅彩靈的手好燙,她的指甲在他的手心里輕輕蠕動,讓他感到癢癢的,又舍不得放手,空氣變得恬雍而美麗。李祥依舊佇立門首,用呆呆的眼神空望鬧市,他從羅彩靈看云飛的神情中已體查出,他們之間不願被人打擾。
寶貴的溫情很快就被理智沖散了,云飛的手徒然拿起,不敢對羅彩靈心存他念。羅彩靈也靦腆得縮回了手,云飛感到腿上的壓力驟然消失,站起身道:“咱們耽誤了這麼久,也該起程了吧。”羅彩靈跳動了幾下眼睫,來排揎心頭的余情,茫茫然然地拎起桌上的包袱。
“讓我來吧。”云飛從羅彩靈手中接過包袱,挎在右肩上。李祥發現了塌房內極微小又極重大的變化,打著鯁道:“我,我去牽馬。”
今日寒燠失時,灼熱的太陽似乎專門與遠足的人作對,就像火龍在空中游蕩,烤得大地都要化掉了。天空沒半點云翳,風也偃止送涼,人就像被放在蒸籠里,又悶又熱。踏著熱烘烘的土地,渾象過火焰山的,那三匹照夜白曝著日頭,噴著氣,氣力不支地奔行;騎上遠行客的額頭都落著斗大的汗粒,眼睛都被熏昏了,李祥罵道:“這太陽真是可惡,不知是個什麼鳥東西,忒般的熱!”
一路風塵辛苦,只見前方青松碧柏,蔥蔥蘢蘢的一片山林,宛如烏云下地,濃蔭蔽日。說到這山林,偏也奇巧,又可說是善地、又可說是惡地,卻是如何的善法、惡法?聽我道來,若是清心寡欲的人移居山林,便是修練道場;若是強盜們移居山林,便成了打劫圈圍。
對于遠足之人說來,這山林卻是歇腿的好所在。云飛一擺脖子,甩了甩汗,道:“別把馬兒累壞了,我們休息一下吧。”羅彩靈用袖揩著汗,道:“我正有這個想法。”李祥雖頭戴箬笠,還熱得猛抖衣裾,把缰繩一提,翻身下馬,揮汗成雨,吹氣吹噓道:“心動不如行動,快快,就在這兒隨便納納涼吧。”
進了林中,葉大籠樾,草木芾茂,讓人油然生涼。云飛從包袱里取出一個小藥瓶,倒了三粒仁丹,一人食了一粒,以防中暑。三匹馬被拴在樹上,悠游自在地吃著青草;云飛閉目靜坐著;羅彩靈躺著看天;李祥熱得像個油人,取下箬笠,松著褲帶,敞著衣服,噥噥說道:“秋分都這麼熱,比及來年的三伏天,人豈不是要將皮剝掉才涼快!”云飛睜開眼說道:“咱們這一窩一拖地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聚泉莊?”羅彩靈躺在舒適的草叢里,笑道:“我就是要邊玩邊行,偏不放你見雪兒,偏把你牢牢地捏在我的股掌之中!”云飛連忙閉上眼睛,再不敢頂撞她了。
李祥唉了一聲,自言自語道:“一到夏天,人就變成猴子了。”云飛問道:“什麼意思?”李祥笑道:“一個個抓耳撓腮的。”云飛悟出話音來,大笑道:“你說蚊子叮人哪!”李祥笑道:“正是。好在秋天雖熱,卻沒蚊子,心情倒不甚煩。”云飛正欲答腔,羅彩靈道:“你們兩個別嘀咕了,饒我安穩地睡一覺吧。”
腳根處便是一灘深綠色的藪塘,就像一面鏡子,映著青山,映著白云。三三兩兩的魚狗巡飛在上,不時打破鏡子,刁起瘋狂擺尾的獵物,不一會兒,破鏡又複圓了。莎地上麈麇悠徉;紫荻上蝴蝶紛飛,如果它們翅膀上的風能扇得大一些該有多好啊!
羅彩靈吹著水滸所特有的略帶熏腥味的微風,全身都被嫩綠的三葉草茸茸包住,似乎能聽到小蟲子的說話聲,憧憬道:“真想洗個澡啊!”李祥把身邊的牡荊一打,高興地叫道:“對了,可以游泳啊!”邊說還邊解衣,笑道:“再不泡水,要生痱子的。”
羅彩靈淘氣地爬起身來,笑道:“我也要去!”云飛睜開了眼睛,看著羅彩靈一身薄薄的紗衣,腦中陡然嗡嗡一響,道:“你不行!”“為什麼我不可以?”羅彩靈孩子氣地眨著眼睛。云飛擠著嘴唇,礙著羞,不好說出。李祥已“撲嗵”一聲跳下藪塘,驚起兩只鵜鶘,哈哈笑道:“各位鳥兒莫走啊,陪我玩耍嘛!”羅彩靈一邊看著李祥快樂地泅水,一邊把云飛推來推去,囁囁嚅嚅道:“你說啊,為什麼李祥可以而我不可以?”云飛心中正在犯急,冷不防見她手腕上還裹著繃帶,靈機一動道:“你手腕上的傷還未好,遇水會腐爛的。”“哦。”羅彩靈點著頭,這才端正坐好。
“這還提醒我了,你把腕上的布扯下來吧,天氣這麼熱,讓傷口透透氣。”云飛邊說邊幫羅彩靈扯繃帶。“不!我覺得沒事。”羅彩靈慌忙把受傷的手捂在胸前,臉含羞澀。從林口吹起了一陣東南風,熱燥燥的,云飛勸道:“還是扯下來吧,捂久了會流濃的。”“不扯,不扯,不扯!”羅彩靈任性地叫嚷著,已將身軀遠離了云飛,在她眼里,這繃帶就像不可丟棄的寶貝。
“好吧,你要綁就讓你綁著吧,日後可別怨我沒提醒你。”云飛背上生了一些汗,便打開包袱,取了一把泥金小扇悠然扇著,叫道:“靈兒,你坐過來吧,我這兒有風。”“不要!”羅彩靈背對著云飛,悉心撫摸著繃帶,似乎從柔軟的綢布中撫摸到曾經擁有的柔情,怎麼也舍不得解下,因為,這是云飛親手替自己系上的啊!
李祥打了幾個紮猛子就骨碌上岸,摳著後背,對云飛道:“游泳都游得不安穩,剛才有個扁條黑蟲附在我身上,怪癢癢的。”
“啊!——”云飛驚異地一叫,瞪大了眼睛,急問道:“那蟲子是不是寬體象個紡錘,背面暗綠,有五條黑色間雜淡黃的縱行條紋?”聽云飛講得這麼翔實,神情又可怖,李祥頓時發覺那蟲子一定不對勁,心里一涼,縮著頸子答道:“對!對!”云飛追問道:“你的手上是不是被蜇了?”“正是!正是!”李祥心里直打鼓,道:“那是個什麼怪物?我會不會中毒了?有沒有性命安危?”
“莫非~~~”云飛的牙齒緊龁,臉上肌肉抽搐。李祥嚇得捏住云飛的臂膀猛搖,大喊道:“快告訴我啊!”云飛忽然大笑起來,扯開李祥的手,道:“瞧你緊張的,不過被螞蟥刺了一下,它又不吸血。”看著云飛笑不可抑的樣子,李祥才明白受了愚弄,氣得把他狠踢一腳,啐道:“沒什麼你說得那麼恐怖,神經病!”“和你開個玩笑嘛!”云飛邊笑邊搖著扇子,感到身上又熱騰騰了。
驀然傳來一口篩鑼聲:“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原來一中年強盜手提兩把金锏,腳穿吊墩靴,立在一丈開外的槲樹下叫嚷,由于天氣炎熱,不停地吐舌頭。云飛與羅彩靈一個靠著樹干坐著,一個摳著樹皮。云飛自言自語道:“我怎麼總是碰到強盜?”羅彩靈問道:“你碰到過幾次?”“三次了!”云飛似乎很惱火。羅彩靈道:“這也叫多?你若是跑貨的,三百次也不夠!”
李祥有云飛壯膽,哪將這家伙放在眼里,叫道:“這條路的年限比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還要老,怎麼可能是你開的!這山上有幾十萬株樹,若都是你栽的,給你幾輩子也栽不完,真是瞎扯蛋!”強盜聽李祥說得有理,撓了撓腦袋道:“我不曉得,反正全天下的強盜都說這句黑話,閑話少扯,不給買路財不許過!”李祥一擺手道:“不許過就算了,嘿嘿,我繞道走!氣死你,慪死你!”強盜見李祥吊兒郎當的樣子,心中火起,大喝道:“唗、唗、唗!老子不管,繞道走也要留下錢財!”
李祥走到強盜跟前,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牽了牽他的衣服,道:“你看看你,哪里像個強盜的樣子。”接著把他腿一撥,道:“腿要拉開一點。”又把他下巴一撩,道:“頭要抬高一點。”再把他肩膀一扳,道:“胸要挺直一點。”摸著下顎,點點頭道:“這樣才有強盜的猛虎架式嘛!”強盜木著身子,打著鯁道:“你怎麼知道得比我還清楚?”李祥拍了拍他的肩頭,道:“這年頭,像你這種剪徑的多著哩,就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嘛!”
日頭當可鑠石流金,強盜還穿著厚褐衣,身上騷熱不過,搜出一片發了黴的汗巾揩著汗。李祥渾身蒸濕,見強盜的腰背搢著一把棕扇,便大手大腳地取了下來,“呼呼”地扇著風,道:“天氣這麼熱,你也出來打劫,真是要事業不要溫度啊!”強盜已熱得像鐵古油,繼續拭著汗道:“沒法子,日子不好過,混口飯吃嘛!”“那,你每天能掙多少啊?”李祥笑嘻嘻地問著。強盜道:“這可說不准,肥豬瘦羊就得看火氣了,多則充用數月有余,少則一日開銷乾淨。”
強盜咦了一聲,道:“我和你說這些打鬼!從來沒見過像你這種被搶劫的,怎麼一點也不怕我?”李祥大笑道:“你又不是妖怪,有什麼好怕的?”強盜一望羅彩靈,再望搭在馬背上的包袱,道:“你怕也好,不怕也好,留下姑娘,留下包袱,然後滾蛋!”李祥陡然揪起強盜的衣領,叫道:“你先頭還說只留下買路財,怎麼現在連姑娘也要?你不講信用,你不是好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40:38
“費話!俺本來就不是好人!”強盜把李祥的手甩掉,啐道:“再敢對俺動手動腳的,俺剁了你的貓爪子!”說罷,搶過李祥手里的棕扇,搢在腰背上。云飛與羅彩靈已笑趴在地上。
李祥踏著沉重的腳步來到云飛身前,歎道:“我的生死輕如鴻毛,就讓我去吧,你還要照顧靈兒取青龍寶珠呢!”云飛連忙站起來,握著李祥的手,道:“不!還是成全我吧!你的年齡比我大,孰不知孔融讓梨于兄,這事非我不成!”李祥道:“不行!你死了,誰來保護靈兒?”云飛道:“我老是惹她生氣,我死了一了百了!”
兩兄弟哭抱一團,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在友情與人性的激烈攻勢中,強盜手中的金锏落地,一把鼻涕一把淚道:“賢哉二兄弟,我沒臉見你們了!”話剛落音,便擦著淚一蓬風地跑了。
打發掉了強盜,云飛頓時推開李祥,道:“我演得不賴吧!”“哼!我的演技才是一流的!”李祥趕忙拍著被云飛肮髒的軀體汙染的衣服,道:“這次趕走強盜全是我的功勞,你只是個陪襯!知道嗎,陪襯!”“少丟瘟!強盜是感于我那傷感動人的語調才動了人性本善之意!”
羅彩靈道:“你們都錯了,強盜是看我可愛,我對她使了一個眼色,他便害羞地跑了。”兩人聽得大笑,一片和樂融融中,羅彩靈笑道:“想不到連不會武功的李祥都能趕走強盜呢!”李祥快樂得像個受了表揚的孩子,道:“趕走個把強盜算什麼!恁你什麼事,我高來高就,低來低對!”云飛含笑跨上鞍韉,一望晃眼的日頭,道:“起程!”把馬一夾,快蹄馳去。
行在途中時,李祥發覺遮陽箬笠忘了拿,徑自後悔,又不敢跟云飛和羅彩靈說,怕他們取笑。
白云滿彰來,黃塵暗天起,關山迢遞,三個玩事不恭者又不知將多少風塵甩在身後。灰礫飛飛揚揚中,有十幾個天真未泯、光腚的男孩子打泥仗;女孩子則蹴鞠、踢毽子。云飛注視著,既感到清純的恰意,心中又不禁泛起一絲辛酸,誰說童年似黃金,只是人未醒。
驕陽照曜下,三人的喉嚨都已渴得冒火。云飛手搭涼篷地斜目一瞟,見一家店鋪前的招牌上寫著幾行很惹眼的小字,便勒馬控驄,過去一瞧,李祥與羅彩靈也下了馬。李祥見云飛盯著招牌看,不知上面寫著什麼金玉之辭,便問了一聲。云飛指著招牌道:“這上面不都寫得很清楚嗎!”李祥道:“我識字不多,你念給我聽。”云飛還未啟齒,羅彩靈倒趕先念了起來:“本店出售各種解涼飲品,有鹿梨漿、甘豆湯、姜蜜水、木瓜汁、鹵梅水、荔枝膏水、雪泡縮皮飲、椰子酒、梅花酒。”
“哇!”李祥的口水直往外泄,正待往屋內沖,倏然一個小櫝子迎頭飛了過來,擦著李祥的耳朵摔到地上,砸個粉碎,里面的銅錢骨碌碌滾了一地,琳琅作響。如此飛來橫禍把李祥嚇得虛掩耳目,腿像灌了鉛,一步也不能挪。
接著,屋內洋溢著夫妻二人的口角聲,“你憑什麼摔我的東西?”“那就要問你自己了,定下了規矩,你不許碰我的東西,你剛才卻挨了我的蕢子。”“我拿戥子戥些碎銀子,不小心把你的東西觸動了一下,你就摔我的錢匣子,你也太狠了吧!”
三十余歲、面目顑頷的丈夫已跑出屋來,用寬衣大袖在地上羅拾著散亂的銅錢,幸虧天氣炎熱,除云飛三人之外別無路人,不然可就會有趁火打劫的事發生了。只聽得妻子在屋內驚天動地嚷道:“我狠?你別往自己臉上塗堊了!你把小三子家送我的一塊氆氌拿去當了抹布,糟遢東西的家伙,狗眼不識正貨!”丈夫道:“翻那陳谷子爛芝麻的賬干嘛!”見云飛等正瞅著自己,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此刻便要顧全體面了。
妻子尚不知有外人聽著,依舊在屋內嘹亮地叫道:“你怕了吧,哼哼,你沒理了吧!我偏要說,我偏要提!”丈夫額頭生津,頻頻向云飛這邊呶著嘴,示意有外人在看笑話,妻子道:“你裝個什麼豬八戒!”發覺丈夫神色不對,便跫跫走出屋來,只見她身著吳綾、面如杏花、眉畫黛綠、手套珠釧、耳戴丹璩、纂插金釵,豐儀大方。那女子徒然一見羅彩靈,臉色便好轉了許多,還有些不好意思,陪著笑臉道:“姑娘見怪了,都是這個死相害我難堪!”她邊說邊隔空戳著丈夫,丈夫還在一文文地撿錢。
羅彩靈只當這事沒過眼,道:“我們想買些涼水解渴。”李祥連忙補充:“最好是一樣來一點。”丈夫躬著背,冷冷答道:“今天不做生意!”妻子一聽,道:“你不做我做!”李祥連忙說道:“還是這位嫂子通人情,難怪容顏不衰呢!”她聽得嫣然一笑,甩著嫩黃色的手帕,道:“還站在門口作什麼,進來吧!”
三人一進屋子,頓感蔭涼多了。李祥本欲饕餮大吃,聽女主人說吃雜了會拉肚子,便胡亂點了兩樣。女主人又道:“人在郅熱之際吃點冷飲,酸甜清涼的感覺,比什麼都過癮,但要吃慢些,不然很傷胃的。”云飛與羅彩靈略嘗了些。言談之中,得知男主人名為耿勰,女主人名為沃萱,此時正鬧同居各爨,什麼東西都分開著用。
耿勰收抬了滿地銅錢後,就一直坐冷板凳,對著賬單數錢,生怕少了一文,嘴里嘮叨:“你摔的還不是自家的錢,少了還不是該自家背時。”沃萱哼了一聲,也不作答。羅彩靈打量他們夫妻倆,見耿勰胸前的衣服破了一個窟窿,沃萱的眼色有些昏瞀,自己思量了一會子,道:“如果兩位不嫌打擾,我們想借宿一晚。”云飛看了看日頭,心道:“此刻才是未時,還可以再趕百十里路,為什麼她要留宿?”羅彩靈這機靈鬼既放下這話,就定有道理,云飛也不便多問了。
丈夫干咳了一聲,推委道:“三位借宿,本無不可;只是,茅椽蓬牖,恐怠慢了三位。”妻子看丈夫早已看得煩躁,正想換個人看看,見羅彩靈花朵兒一般模樣,早想留她敘話,拉著羅彩靈的手,揚高嗓子道:“只要三位不嫌棄,我是歡迎賓至的!”羅彩靈妍妍笑道:“多謝沃嬸子。”沃萱笑道:“姑娘甭客氣,就當我是大姐好了!”羅彩靈陪笑了一下,又把祈望的眼神轉到耿勰身上,就看他定板了,耿勰心想多幾個人滲合著總勝過與妻子一拍兩瞪眼好,道:“快別說了,要住就住吧。”李祥溜望了一眼裝冷飲的壇壇罐罐,拊掌笑道:“俗話說,齋僧不飽不如活埋,這下我可以大飽私囊嘞!”云飛暗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羅彩靈詢問沃萱,他們夫妻間吵架的原因,沃萱先是沉默,半晌才肯說。原來丈夫在外面受了氣,回家對妻子沒好臉色;妻子做了一天的家務事,本就累夠了,見到丈夫一臉陰氣,說不上兩句就發生爭執;也不過是件鱗爪小事,兩人都有錯,都不肯屈服。李祥一聽就火了,罵道:“把在外面受的氣發泄到家人身上的渾蛋最不是個東西!”話出了口才發覺不該說,羅彩靈暗罵李祥這只呆鵝。
沃萱身上的震天雷頓時爆炸,氣得指著丈夫的鼻尖,道:“聽見沒有,連個外人都說你不是個東西!”耿勰身上的霹天炮也怒氣騰湧,一怒李祥,二怒妻子,把桌子“啪”地一拍,聳起身子,道:“我是東西也好,不是東西也好,終歸是你丈夫;你生是我耿家的人,死是我耿家的鬼,你又奈我何!”沃萱聽了這話,像吃了杜梨一般的苦澀,眼淚頓時撲答撲答地落下。
云飛覺得呆在這里好難受,真想避之則吉;羅彩靈嚇得把凳子挪了挪,躲到云飛身後。李祥可躲不得禍,咳嗽了兩聲,堆著一臉笑,左勸右慰道:“夫妻間,縱有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過,怎可當著外人的面相互撕扯嘴臉。”邊說邊自掌自嘴,道:“都是我這個爛嘴邊的不好,有什麼氣就往我身上發好了。”云飛也勸道:“說得是,夫妻間撕破嘴臉不好看呀!我這兄弟甚沒腦子,兩位不要在意。”
耿勰見妻子難受,覺得自己說得過份了些,臉色緩和了許多;沃萱蹭起身子,從腰間取了一塊翡翠色的綃絹,抹著淚跑到廚房去了,又拿刀又洗菜。羅彩靈看得不明不白,問耿勰道:“她怎麼在這個氣頭上還有心情做飯啊?”耿勰壓低了聲音道:“你不明白,她每次和我吵完架都要怒氣沖沖地做飯,將一肚子的氣都發泄在蔬肉上。你看她瞪土豆的眼神,拿刀的架式,切黃瓜的力道,可嚇人哩!”與羅彩靈耳語道:“所以,在這個時候,一定、絕對、萬萬不能惹她!”
羅彩靈往廚房一瞧,還真有那麼一回事呢,撥指一算,又不對啊,道:“現在不是午飯的時辰啊?”耿勰垂著眼皮道:“說起來也慚愧,和她斗了一中午,如今還粒米未進呢。”遂又一笑,道:“今天她憋的火格外多,燒的菜一定好吃,姑娘可想嘗嘗?”羅彩靈搓著指頭,道:“雖然我已在路上吃過了,聽你說得美滋滋的,這不聽話的肚子好像又餓了呢!”“別忘了還有我呢!”李祥一邊嚷著,一邊向耿勰賠不是,耿勰倒也不記嫌仇,與李祥嬉合了一下,便化了嫌。云飛揉了揉眼,道:“我肚子不餓,可有床借我休息一下?”耿勰忙稱“失禮”,將云飛安頓在東邊耳房。
“哎呦!”突然從廚房里傳來一聲驚叫,羅彩靈第一個跑去看,原來沃萱急惱慌神地切菜,不小心把手指劃了一刀,鮮血直流。羅彩靈問長問短時,耿勰暗地取了卷柏,悄悄叫羅彩靈拿去給妻子擦,不要透露。沃萱問時,羅彩靈說是自己隨身攜帶的,沃萱道了謝,擦了卷柏,包紮後繼續做飯。耿勰也領云飛歇息去了。
家常便飯做好後,吃得最香的是李祥,假裝吃得香的是羅彩靈,只顧填肚的是耿勰,口舌無味的是沃萱。沃萱挑了幾口籼米入嘴,越嚼越沒心情,起身離席了。耿勰則陪席勸菜,李祥先前冰水吃得多了,只添了兩碗飯就再裝不下肚,羅彩靈和李祥一齊離席,與主人說了幾句客氣話後,便去找云飛。可憐耿勰,正因得罪了妻子,碗也該他洗了。
且說羅彩靈和李祥到了東邊耳房,梓門也未掩,云飛側臥在鋪簀的榻上,睡得正香呢。羅彩靈輕手輕腳地進去了,心中頓生一鬼點,拉過李祥,道:“我們玩一個游戲吧!”李祥問道:“什麼游戲?”羅彩靈道:“誰能把云飛撩醒,就算誰勝。”李祥樂不可支,連聲贊好,便將掃帚上的梗子毛拔了一根,想去搔云飛的癢,剛靠進云飛臉前,云飛眼睛未睜,“哇”地一張口,“啊唔”一聲便把梗子毛刁到嘴里,但後“呸”到地上,待一系列動作完畢,又恢複了憨睡的模樣。
“原來他沒睡著啊!”羅彩靈心里有了譜,便跑到門外,將臭椿樹的葉子摘了一片,放在火上燒了一燒,然後湊到云飛鼻前,心想:“這下你該睜眼了吧!”這臭椿葉子的臭味甭提多難聞了,可是,撂了好久云飛都沒動靜。“難道他被臭死了?”羅彩靈心里直打秋千,一摸云飛的鼻子,沒氣;再摸心窩,不跳了!使勁地搖云飛也沒反應,鼻子一酸,撲在他身上哭將起來。
云飛本沒睡著,忖道:“這丫頭怎麼哭了?”覺得心窩上散布著縷縷熱氣,身體被她的手臂抱得好緊,便睜開了眼睛,撩起她的頭發,心里念道:“若說你聰穎過人吧,什麼鬼點子都裝在這小腦袋瓜里;若說你傻吧,直傻到讓人癡醉。”再睃目一掃,又見李祥正用手指揩眼角,“李祥他也……”一時間情感交織,宛然真到了天堂一般,心里喟然歎道:“有這樣兩個知情朋友相伴,也不虛此行了!”竟不知怎樣安慰羅彩靈才好,嘴角微微張開,道:“靈兒……”
羅彩靈突然直起身子,右拳在云飛胸頭上猛的一捶,云飛“噯唷”一聲,突如其來的變故真把他給搞混沌了。羅彩靈淘氣地笑道:“你把我們當成三歲小孩子啦!閉氣的功夫使在你身上,本就合乎情理嘛!我能那麼容易被你脫白呀,哼!”說罷又轉面對著李祥,眉飛色舞道:“他可是被我弄醒的喔!”李祥頦首笑道:“我服了,我服了!”羅彩靈得了便宜之後,便蹦蹦跳跳地跑到隔壁與沃萱扯話去了,隨手把兩扇門撥得搖搖擺擺嗚嗚響。
云飛暗自好笑,自己騙人反被人騙,深愧技不如人,爬起身來,不經意地一看衣服,胸前竟殘留著點點濕斑。
“她真的哭了!”云飛的心房猛地一跳,“為什麼?她不是在演戲麼!”這事兒又將他搞得一頭霧水,忙問李祥:“剛才你哭了沒有?”“少臭美了!你就算真死了,我哼都不哼一聲。”李祥正坐在椅子上脫鞋子。
“討厭的家伙!”云飛罵了一句,念及羅彩靈,又眩惑起來:“她撲在我身上,我也看不見她的臉,她大可不必真的動淚啊!那,她又為什麼要哭呢?”云飛隱隱發覺到,羅彩靈把自己包藏得很深。
其實,羅彩靈剛才已對著云飛的心窩,哭著把自己所有的心事傾囊相告,只是啞言無聲,難怪云飛會覺得她在自己的胸口上吐氣。
李祥坐禪似的囤在大椅上,云飛說他沒個坐相,還捏著鼻子吵他腳臭。李祥置若罔聞,扳著腳趾頭玩兒。云飛不再理他,轉頭睡去,徑自思索著羅彩靈,從緊閉的眼眸中似乎看到了一線隱微的折光。
女人之間的言談從隔壁透牆而來,聲音細眇卻清晰。沃萱吐著苦水道:“我天天在家當灶螞子,他卻一點都不體諒我!”羅彩靈剝著柑橘皮,道:“也許是他不會表達罷了。”沃萱道:“才不是這樣呢!他從來都不曾主動買件東西安慰我,我在家里就像一個犯人,有一大堆做不完的家事,真受夠了!犯人、犯人,做飯的人!”羅彩靈嚼著柑橘,酸甜多汁,輕笑道:“和你相較,我感到自己好幸福,我身邊的兩個都挺會安慰人的。”
沃萱道:“對了,你一提我還真覺得不可思議!你一個姑娘家,怎麼和兩個大男人混在一起?他們雖然穿得人模人樣,只是一個面目黑土土、另一個臉上有刀疤,兩副乞丐模樣。”這話傳到李祥的耳朵里,放下腳趾頭,隔著牆壁悒悒不樂地大聲叫道:“乞丐怎麼了!伍子胥還討過飯哩!”沃萱的語聲頓時止住了,又聽到羅彩靈的格格笑聲。躺身在床的云飛禁不住笑出聲來,轉過面問李祥:“你從哪里聽到這句典故?”李祥呆呆笑道:“我雖然沒讀過書,不過混在三教九流中,那些雜史歪經也曉得些許。”
李祥想把盤屈的腿放下來,那一雙腿竟不聽使喚,造次之間差點栽個跟頭,只好扶著黃連木桌子,苦著眉頭。云飛問道:“你怎麼了?”李祥捏著腿答道:“我的腳好酥好麻!”云飛笑道:“不聽我的話,吃虧了不是?我來幫你治治。”便來到李祥身邊,揎起袖子,舉起拳頭,往李祥小腿上重重一捶,只聽到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李祥只覺得臁骨都快被捶斷了。接著,云飛把李祥的腳搬起來左右撇弄,李祥痛酸難忍,鉗著桌子,閉著眼睛瞎叫喚。過一會兒,李祥下地活動了一下腿腳,道:“嘿嘿,真的不痛了!”云飛拍了拍手,撣了撣灰,心道:“對你這種人,就要來硬的。”
再說隔壁屋里,沃萱抓了一把桃酥遞給羅彩靈,道:“姑娘別客氣,吃啊!”羅彩靈一笑,道:“我嘴里的柑橘還沒吃完呢。”沃萱笑了笑,從衣櫥里打開一竹簏,里面翻出件小罩褂,摺整齊了捧在手上,對羅彩靈道:“我有一宗事拜托姑娘。”羅彩靈吃著桃酥,把視線聚在小罩褂上,道:“好大姐,有什麼事就盡管說罷!”
沃萱道:“這些時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和丈夫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我也不願這樣,可是,和他說不了兩句就控制不住了。”籲了幾口沉郁在心之氣,道:“我有個七歲的兒子,名叫耿鍇,我和丈夫爭執時,他總是撒腿跑掉了。我知道他一定在傷心,為了不讓他看見,就把他托到鄰村的亢婆婆家帶著。”
羅彩靈問道:“你們這樣做,就不怕五鄰四舍的說閑話麼?”沃萱悶住了,羅彩靈擺擺手,笑道:“算我沒說。”沃萱強行轉笑了一下,道:“亢婆婆是個好人,最喜歡小孩子了,縱是如此,我還是有些揪心。天氣轉涼了,你能幫忙把這衣服送到我兒子手上麼?”羅彩靈道:“怕他穿不暖吧!”“欸。”沃萱不敢大聲回答。羅彩靈凝眸問道:“為什麼不自己送去呢?”沃萱躲避著羅彩靈的眼神,道:“我,我怕他怪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羅彩靈能明白沃萱作為一個母親又身為一個妻子的矛盾立場,義無反顧地答應著,把小罩褂搭在左臂上。
院子里晾著幾吊鯗魚,發出難聞的腥臭味;衣服都曬成了麻花,也沒人收。羅彩靈剛走出大門,被孩子他爸召喚住,只見耿勰捧著一盒糕點,吃吃鯁鯁道:“我有、有個七歲的兒子,嗯,托在鄰村的亢婆婆家帶養著,我、我做了些東西給他吃,想、想麻煩,嗯,麻煩姑娘一下。”好容易聽他說完,羅彩靈格格笑道:“怕他吃不飽吧!”心道:“這對父母倒挺有意思的。”“呣。”耿勰揩汗答道,看見羅彩靈臂上搭的衣服明白了一二。“沒問題!”羅彩靈右手接過,綻起的笑容更令耿勰暗自愧怍。
這時,有一個小孩子到耿勰家來找耿鍇玩,耿勰說不在,還笑咪咪地將解渴的飲料給那孩子吃,一口贊他乖啊巧的。這一點很叫人匪疑所思,大人們對別家的孩子總比對自家的孩子親熱,見面又是逗笑又是買東西給他吃,難道自家的孩子就不值得人疼麼?
郊野的一棵大槐樹下,陽光透過葉片瑣碎地照在一塊石桌上,四周插著幾根木橛,小孩子們在扮家家酒玩兒,男孩作蜜蜂,女孩作蝴蝶。“吃飯羅!”孩子們興沖沖地叫嚷著,一人端一面木板,上面分別擺著泥丸子或一些青草、梗柯。他們把這些天然的食物放在石桌上,一個孩子道:“這個位置不好,咱們到那邊吃!”另幾個孩子歡快地答應著,鬧哄哄地跑開了,只剩下一個離群的男孩獨坐木橛,他頭紮垂髫,生得面色黧黃,雙目無神地望著別人遠去。頭頂上,被槐樹拋棄的一片葉子憂傷地落在石桌上。
這個孤苦伶仃的男孩忍不住撲在石桌上哭泣,已記不清是第幾次哭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踏著莎草向這邊攏來,窈窕的身影遮住了暖烘的陽光,在男孩身上撫摸著。男孩感到背上清涼,眼中熱消,便將哭紅的眼睛在衣袖上擦了擦,回頭顧望,只見一個姐姐捧著一件小罩褂和一盒糕點,含笑婷立在旁,生得面若春花、目如點漆,正是羅彩靈。男孩瞪大了眼睛,只一逢面,就打心底里喜歡這位姐姐,又不知這位姐姐找自己有何事,癡癡傻傻地望著她。
羅彩靈陪坐在男孩身邊的一根木橛上,取縞絹替其拭了淚,端祥他不住,親聲問道:“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啊?”男孩夾緊了臂膀,答道:“耿鍇。”羅彩靈見他怕生而緊張的模樣,抿嘴一笑,續問道:“多大了?”“七歲。”耿鍇已把頭低得老下。羅彩靈摩挲著他前額的短髦,問道:“怎麼住在這兒呢?”“我沒有家。”耿鍇的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見。羅彩靈的臉色黯了下來,道:“怎麼會沒有家呢?”“我爹娘吵架,不讓我和他們住。”耿鍇的聲音在發抖。羅彩靈撩弄他的耳鬢,道:“他們好壞啊,你恨他們麼?”耿鍇搖搖頭,道:“不恨。”
孩子純真的答語總能令成年人感動,羅彩靈細語問道:“為什麼呢?”耿鍇舉起弱目,答道:“因為,他們是我的爹娘。”羅彩靈的手垂落下來,心里好不是個滋味。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41:16
第三十回 系起心瘩恚生火 解得春風可化冰
羅彩靈適才撩動耿鍇的耳鬢時,發現一道被指甲掐出的傷疤,問道:“你耳根上的傷是怎麼弄的?”“我娘擰的。”他答得很自然,更讓人感到一種習以為常的痛苦。“她為什麼要擰你呢?”羅彩靈被陽光刺得打了一個冷戰。耿鍇答道:“因為我不聽話。”
羅彩靈不敢再看耿鍇心靈上的創傷,掃目望向歡樂的孩子們,道:“你瞧他們玩得多起勁啊,你怎麼不去呢?”耿鍇道:“我才來幾天,他們不跟我玩。”羅彩靈站起身來,牽著耿鍇的手,道:“傻瓜,你不妨主動去找他們啊!”“唔……我,我不敢。”耿鍇吞吞吐吐地掙脫了手,還把手交叉地塞在懷里。
這時,過來了一家子,兒子騎在父親的頸上,父親道:“咱們到風閩崗上去玩吧。”母親慈笑道:“那兒風景可好了,還能打秋千呢!”兒子揮著小手,高興地叫道:“好耶,出發羅!”三人歡聲笑語而去。
耿鍇羨慕地望著那幸福的一家子,心事沒個著落,羅彩靈從心底湧起一股責任感,笑著說道:“喜歡姐姐麼?”耿鍇激動地說道:“喜歡。”“那好,姐姐陪你玩。”羅彩靈把他從死氣沉沉的石桌拉到了豐富多彩的大自然中,晡日暖熏,不再那麼刺眼和灼烈,稠密的花卉依依偎偎,似乎等待著人來采擷。羅彩靈與耿鍇坐在壙埌的原野上,她就是喜歡和小孩子在一起。
一般的男人都不喜歡小孩,覺得孩子吵得好煩,可能酒精和性早已把他們搞得麻木不仁了;相反的,大多數女性都很喜歡孩子,因為她們在孩子身上找回了塵封心底而渴望傾訴的純潔。
羅彩靈一面說些小笑話開濟他,一面手把手地教他編花環。飗飗風起,羅彩靈把頭發叉到後面,道:“這花環呀,是編給自己最心愛的人戴的。”耿鍇拈起了美麗的馬蹄蓮花,問道:“為什麼要編給他呢?”
湛藍的天空里只有一朵不斷北飄的白云,一只孤單的雌雁朝它艱難振翼,羅彩靈不自主地抬起額頭,黽勉的心絮充溢心肺,把深情的眼睛寄托上蒼,答道:“因為,我要用花環把他牢牢套住,不許他跑掉。”
耿鍇聽得興起,道:“我就用花環把我的爹娘套住。”“好咧!”羅彩靈璨然笑著,耿鍇的美麗希望在冥冥默默中也鼓舞了她。
耿鍇的手指還不靈活,花環終究只編了七八成,直待日晏風涼,羅彩靈把小罩褂披在他的身上,給他禦寒。耿鍇再一次感受到曾經擁有的親情,真希望羅彩靈能夠永遠作自己的姐姐,更盼望父母親能把破碎的家重新拼湊。羅彩靈指著小罩褂說道:“這是你娘托我帶給你穿的,怕你凍著了。”耿鍇聽得眼神撲爍,嘴角還是露出一絲無法掩飾的笑容。
羅彩靈問道:“肚子餓不餓?”耿鍇點了點頭,羅彩靈笑著打開盒子,原來里面盛滿了黃燦燦的雞蛋糕,遞給耿鍇一塊,道:“這是你爹給你做的呢,嘗嘗吧。”耿鍇拘謹地接過,羅彩靈道:“不怕人窮,只怕志短,你的爹娘在吵架時都這麼愛護你,你將來怎麼報答他們?”耿鍇不加思索地大聲答道:“我養他們到老!”羅彩靈欣慰地笑了。
耿鍇遞給羅彩靈一塊,道:“姐姐也吃。”羅彩靈笑著接下。耿鍇把雞蛋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甜蜜而柔軟的味道在他心里架起一道回歸的彩虹,眼睛被風吹破了,溢出淚來。
泱泱的湖面上,水光萬頃,波濤不興,夕陽殘留著粉紅的余韻,可愛的風逗弄著萬物生靈,浣衣的婦女們嘻笑著抱木盆歸家。云飛與李祥坐于水皋,隨意往湖里扔著石子。李祥雙手反撐著,閉著眼睛,頸向後仰,半歎半感道:“好久沒有這樣安靜地看看自然了。”云飛側目相視,笑道:“你也喜歡安靜麼?”李祥恢複了原樣,又扔了一顆石子,道:“每個人都有一萬張臉,隨著不同的境地而轉變著。”伴著一圈擴大的水暈,一顆小水珠在水面上跳起又溶合下去。
云飛念著李祥的古怪之處,問道:“江湖上最講究禮節,你怎麼從未向人拱過手?”李祥伸了一個懶腰,道:“向人拱手的架式,看起來就像帶手枷的犯人,我喜歡無拘無束。”云飛一聽,覺得頗有道理,只是有理歸有理,他還是掙脫不了這種形式上的形式。李祥接著說道:“其實作人哪,就要活得自在。天地容得下我,我便生;天地容不下我,我便死。”云飛輕笑道:“你真想得開!”笑中又生悲意,忖道:“誰都是活在別人的眼睛里,誰能作一回真正的自己?”
李祥道:“小時候不想學習,不願大人管教,盼望能長大;長大了卻要面對事業與婚姻的煩惱;結婚了還要為家庭煩心;有了孩子又要為管教孩子操心;孩子長大了再要為孩子的前程擔心;孩子成家立業了,又要為孩子的生活懸心;然後再為孫子費心……直到自己老死了,一切的煩惱就都沒有的。”
云飛臉色愕然,道:“這話不應從你嘴里說出,你還不到二十歲啊!”李祥的嘴角帶著幾縷略顯無奈的微笑,道:“也許一個人涉世太深,反而看不清事情的全貌,像我這種涉世不深的人確能很清楚的看待問題也說不定。”云飛道:“嗯,從另一種范疇看,的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云飛問道:“如果讓你再次選擇,你願作男人還是女人?”李祥毫不猶豫地答道:“男人。”云飛問道:“什麼原因呢?”“我已經習慣了。”李祥笑了笑,道:“我是男人都夠可憐的了,何況女人。”云飛道:“你在替沃萱抱不平麼?”“也許吧。”李祥垂下了頭,不知在想著誰。
談到女人,云飛自然而然地念起了羅彩靈,在沒有那小鬼頭的現在,感到有些冷清,見李祥好久未開言,道:“你在想靈兒麼?”李祥抬起頭道:“當然在想了。”云飛道:“她什麼都好,就是太任性了些。”李祥道:“什麼都是她對,是不?”云飛笑了笑。李祥道:“越好的東西越嬌貴嘛!”
“說得也是。”云飛笑道:“她好像不屬于我們這個世界,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李祥以淺笑作答,欣賞著天際里充滿活力的紅色,道:“一種米養百樣人,象靈兒這樣的女孩,人間只有她一個。正因為有了靈兒,我的人生變得豐富多彩了。只要能看著她對我笑,我就心滿意足了……啊,真希望她能永遠快樂下去啊!”云飛在不知不覺中掛念起時常憂郁的雪兒,滿言感慨道:“靈兒是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子,不知道什麼叫擔心,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像她這樣就好了。”李祥搖搖頭,道:“其實不然,我看得出,她好像在擔心什麼。”
“真的嗎?也許我還不了解她。”云飛仰天歎了一口氣,羅彩靈緣何要撲在自己身上哭,這謎團再一次勒緊了他的思維,太怪、太不合邏輯了,以至窮思極想也捯不出個頭緒來,他想問,卻難以啟齒,雖然說也說不明白,卻令云飛產生了戰抖的預感。
云飛道:“靈兒是一個很單純的女孩。”李祥淒迷地一笑,道:“永遠長不大的她,讓我找到了人世間已經丟失的純潔;不像我,整天處在爛泥灘中。”弓身向前抓起一把稀泥,手全黑了,道:“江湖……不是個好地方。真希望靈兒能回家,作個安恬的人妻。”云飛眉頭微聳,問道:“怕她被邪世汙染嗎?”
“呣。”李祥著力地點著頭,道:“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一望漸黑的四周,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激動,道:“最恨那些人閉著眼睛喊‘世界多麼美好’。哼,有的人勞苦一生一世而無回報,有的人卻太快活了,這是個什麼混帳世界!有時候,我真想拿把大槌子把這世界打個稀巴爛!”他的喘息濃重。
云飛道:“你很討厭剝削者吧。”“那還用說嗎!”李祥的眼中冒出火來。
“在你心目中,皇帝是什麼?”“烏龜!”
“三公九卿是什麼?”“王八!”
“文武大臣呢?”“甲魚!”
“地主呢?”“鱉!”
李祥的語氣越來越重,語聲也越來越大。云飛再問道:“樵夫呢?”一聽這話,李祥的神氣收斂了起來,笑道:“神仙!”云飛無奈地隨口一歎,道:“人生在世,最難掃除心上垢、洗淨耳邊塵,不知我何日才得已超脫?”也抓了一把稀泥,緊緊捏著。李祥問道:“什麼叫超脫?”云飛道:“也許是死亡吧,死了就超脫了。”李祥笑問道:“你想死麼?”云飛搖搖頭道:“不想。”李祥道:“你不是想超脫麼,為什麼卻不願死?”云飛笑答道:“這還不簡單,就像人們明知鐲子重,還是想戴在手腕上一樣。”
李祥大笑起來,道:“爭名奪利,人之天丑。哼哼,人死後,還不就是這團泥巴!”“言之有理。”云飛微微頷首,松開了手,肉掌全被泥染黑了,再看著未抓泥的左手,猛然參祥透悟道:“為什麼人的左手比右手乾淨,因為左手不像右手那樣愛‘活動’。至于腳,它整日踩在別人身上,還將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生怕被別人發現它的丑態,腐臭便是在所難免的了。”李祥哈哈大笑起來,道:“干完這一票就洗手吧!”“嗯!”
歎光明,如流水。區區終日,枉用心機。辭是非,絕名利,筆硯詩書為活計。樂齏鹽稚子山妻。茅舍數間,田園二頃,歸去來兮!
天將黑了,家長們扯著喉嚨叫自家的孩子回家吃飯,獨是耿勰、沃萱聽得心酸。用過了晚膳,云飛和李祥都被羅彩靈拉到她房里,說是有件神秘的任務,要他倆陪著。眼見玉兔離海角,三人直談到夜靜更深,羅彩靈要他們等一會兒,然後神秘奚奚地離去了,不一刻,挽著一件衣服回來。云飛見之,問道:“你說有神秘的任務,就為看你拿件衣服麼?”李祥道:“靈兒自有道理,好好看著!”羅彩靈抿嘴一笑,道:“還是李祥懂事。”雖然她用詞不當,但李祥依然聽得神清氣爽。
羅彩靈把衣服擱在腿上攤開,道:“這件衣服是耿勰的。你瞧,胸口上有一個小窟窿,他妻子都沒給他補。”云飛聽得出弦外之音,道:“你難不成是……”羅彩靈笑道:“我把衣服偷過來補了,耿勰一定會認為出自沃萱之手,這樣一來,他們夫妻倆就能和好如初了。”“就你鬼!”云飛快意地笑著,悟出了她要留宿的原因,忖道:“這家伙還真是深不可測呢!”李祥更是贊歎不已。
“靈兒這麼在乎夫妻和睦,是否她的父母給過她傷害?”云飛心念萌動,問道:“你的爹娘是不是經常吵架呀?”羅彩靈嘸了一聲,道:“也不是了,反正被我撞見的不多,至于沒有撞見的便無從知曉了。”云飛道:“如果我有爹娘在身邊吵吵架就好了。”眼中一下子裝滿了白色的憂傷,羅彩靈看得感同身受,軟語說道:“我爹娘的脾氣都不好,我受到感染,說不了兩句就愛斗嘴,以後冒犯之處還請你多多包涵了。”云飛道:“我若有什麼冒犯之處,也請你包涵包涵了。”李祥把云飛拉到一邊坐下,道:“你別妨礙靈兒做正經事了。”
羅彩靈往常都是一味嬌縱無忌的,看她紉針的模樣,似像似不像。云飛跑到羅彩靈身旁,眯著眼笑道:“想不到淘氣的你還真會作針黹之類的事啊!”羅彩靈拿針去紮云飛,被他躲過,便收了針,不高興道:“你把我們女兒家看作是什麼了,整日呆在家里玩麼?兩個姐姐在四年前就把我教會了。”
云飛道:“兩個姐姐?”“就是給我貼身的那兩個丫鬟。”羅彩靈襻了幾針,道:“又讓我想起峨嵋那個老黃花菜了!”云飛噓了一聲,道:“小聲點,這話不論被誰聽見都不好的!”羅彩靈故意大著嗓門叫道:“不好就不好,我才不管呢!如果別人對我好,我會十倍、甚至竭盡所能地報答他;如果別人對我壞,我就十倍、甚至無數倍奉還!”云飛捂著耳朵,道:“和你在一起,哪能占到甚麼便宜,都是捱欺的命。”李祥再次把云飛拉到一邊坐下,道:“你還有完沒完,不要妨礙靈兒做正經事了!”
李祥把云飛緊緊抓住,不許他靠近羅彩靈,等羅彩靈一心一意縫綴完畢,李祥迎過去,把衣服上的補丁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道:“靈兒真是個巧手女兒家!”羅彩靈嬌聲道:“那當然啦!不像你們這些男人一個個都整日游手好閑的。”云飛不服氣道:“我哪里游手好閑了?”羅彩靈問道:“你有一份工作麼?”云飛連聲應道:“有啊!陪你去找青龍寶珠。”羅彩靈一擺手道:“這不算,這只是出于友情罷了。”
“你少在這里孔雀開屏,自作多情了。我們才認識幾天啊?還友情呢!”云飛正欲施展陸賈雄辯之才,卻被李祥拉到身後。且看李祥向前走了兩步,道:“靈兒聽我說,我有工作!嘿嘿,我是個乞丐。”云飛笑道:“一堆臭狗屎也想說成一朵鮮花!你早就脫離了丐幫,算個什麼乞丐,再說,這要飯的最是‘游手’和‘好閑’了。”李祥黃了臉道:“你別見機挖苦人,你還不是當過要飯的,有什麼好得意的!”
“你真教人惡心!”“你才教人惡心,這個刀疤臉!”
他們倆,一個屬龍,一個屬虎,說不上兩句就斗上了。動口解決不了問題時便要動手,正打鬧著,李祥踢云飛不著,腳趾踢到牆上,好痛!云飛拍手稱快道:“哈哈,被撞痛了吧!快去打牆,報複一下嘛!”“噯唷喂!”李祥一個勁地呻吟,道:“都是你害的,我要打你!”他拿起身邊一把鐵鍤朝云飛投去,云飛輕松躲過,啐道:“欺軟怕硬的家伙!”
羅彩靈懶得理他們,到沃萱房中,把衣服搭在她的床頭架上。待回到房中,倒也奇了,云飛和李祥都不見了身影,碗里的燈火依然跳躒著。羅彩靈便到東邊耳房查看,紗窗內,兩人都蒙頭睡著呢。“這兩個家伙!”她的嘴角浮現出欣慰的微笑。
羅彩靈也回房睡了,門窗關得死死的,她每夜都會失眠好一會子,腦子里想著云飛,想著明天和他說什麼,可是真正和他見面時,卻連一句台詞也說不出口了,好像總隔著一道洫溝,洫溝那邊是雪兒。
在這郁郁寡歡的夜晚,云飛輕手輕腳地進來,又輕手輕腳地離去了;她尚在夢中,感覺不到,只是掉在地上的被子又重新蓋在身上。
第二日清曉,喔喔的雞叫把人催醒,羅彩靈睜開眼睛,透窗見云飛在大院子里練劍,心里笑道:“頭一次這麼勤快呢。”顧不得漱口盥手,跑出門外,仰首展臂,似乎想擁抱整個天空,高喊道:“早上好啊!——”云飛收了劍,拭著汗問道:“你在和誰說話呀?”羅彩靈扭著柳鬢,笑道:“我在和全世界說早上好呢!”云飛先是愕然,又笑了起來。
再說那小兩口的別扭故事吧。耿勰比云飛起得還早,卻不見了外衣,到處都找不著。懷疑是老鼠偷去吃了?不可能,家里的積貨那麼多,我是老鼠也甯可吃鹿梨;懷疑是昨天的三位客人偷了?更不可能,跑去客房一看,人都還未睡醒呢;夢游時落在別處了?絕對不可能,我沒那種習慣吧!衣服難道嫌我窮,長翅膀飛走了不成?咦,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既然都不可能,難道是……
耿勰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妻子房里,昨天天氣暴熱,妻子經受不了溫差的急驟轉變,頭有些昏倦,此時還在夢中,那件失蹤的外套竟安安穩穩地搭在妻子的床頭架上!
“她懷著病替我補外套!”耿勰用戰抖的雙手捧起外套,補丁是一個圓形,含蓄隱示著團圓之意。突然間,耿勰覺得好不起她,她的大度面前,自己變得渺小而不懂人情……
耿勰一股牛勁捧著外套跑到院內,跪在粉紅而斗大的日頭下自責自嗟,外套成了他的淚巾。
陽光越來越耀眼了,沃萱恍惚醒來,眼縫中眯見桌上放了一碗煎好的湯藥,她又驚又疑,顧不得披衣,一步一晃地走到桌前,那碗藥下壓著一張白紙,紙上寫了三個字:“對不起。”沃萱驚呆了,胸中的忿慍在一霎間煙消火滅。
一日夫妻,百世姻緣,只要能諒解,還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的?
沃萱端起藥一飲而盡,雖然很苦,嘴里卻好甘甜;雖然涼了,心頭上卻好溫暖。她拿起那張帶有溫情氣息的紙,合掌夾在掌心,心情正在起伏跌宕時,一個寬大而熟悉的身形佇立門首,沃萱手中的白紙頓然飛離飄落。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41:39
“謝謝你。”沃萱的話說在喉嚨管里,女人的心總是很軟的,她憶起丈夫往昔的種種好處,眼淚也像小蟲子一樣爬出了眼眶。耿勰含淚穩步走到妻子跟前,妻子就勢撲在他懷里啜泣,兩人相互說著“對不起”,寮屋之內,耳鬢相磨,多少濃情爾昵。
窗下,云飛、李祥和羅彩靈正屈身蹲著呢,臉色笑容可掬。
夫妻倆在此時此刻方才真正咀味到寬心待人的無窮好處,昨昔的爭吵都顯得那麼愚昧和小家子氣。倆人在床沿依偎著,沃萱仰面與丈夫相對,拈著幞巾,問道:“你怎麼想到給我煎藥的?”耿勰輕撫著妻子的臉頰,道:“上十年的米面夫妻了,你的身體好歹,我還有不知的!”一語正中心懷,沃萱喜滋滋道:“你真體貼!”耿勰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比你可就差得太遠了,你才有心機呢!”一聽這話,沃萱仿佛進入了一個陌生世界,問道:“我有什麼心機啊?”耿勰道:“在我面前,你還謙虛個什麼,昨天晚上……”
不待耿勰把話說完,門外突然傳來一聲犬吠,把耿勰和沃萱嚇得一彈。“我家沒養狗啊!”耿勰一邊思忖一邊快步出門,望了半晌,連個狗影都沒見到,悶悶回房,對妻子道:“一定是只過路的野狗,咱別管它。”便到原位坐下,沃萱接著問道:“你剛才說什麼昨天晚上?”
“呃……”不待耿勰開口,門外忽然傳來纖細的叫聲:“抓小偷啊!”緊接著就是一陣乒乒乓乓的器皿摔落聲。耿勰顧不得解釋,急忙跑到門外,只見盛黍稷的敦具歪著一張口,一個水缸也被打破了,卻不見肇事者。耿勰叉著雙手,罵道:“是哪家的小孩子這麼淘氣,讓我發現,非抓住打屁股不可!”
沃萱出來觀望,道:“你提起了小孩子,卻忘記了自家的孩子呢!”耿勰道:“說得也是,我好放心不下耿鍇,現在就去把他接回來。”耿勰的腳根剛提起,沃萱叫住他道:“莫慌,你剛才說的話還未了尾呢。”耿勰不耐煩道:“你這個人呀,就這點不好,做了好事還偏要我親口說出來。”沃萱擠著眉峰,道:“你說什麼,我可什麼都沒做呀!”耿勰頓生疑竇,指著外套上的補丁,問道:“這難道不是你縫的?”沃萱仔細甄別,搖著頭道:“我繚衣服都用齊針,而這上面用的是滾針,補丁不是出于我手。”
適才的狗叫聲多承李祥之口,小動作則拜自羅彩靈之手,生怕又生芾枝,也是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命。可現在耿勰與沃萱都站在門外,什麼小動作也只是隔著玻璃唱戲,一眼就看穿了,充滿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象。羅彩靈只好望天祈禱,神佛保佑不要出差忒。云飛心念驟動,身子便如一道青煙,抹空而去。
耿勰見妻子說得有前有後,便問道:“不是你補的,那是誰補的?”一聽這話,沃萱便想歪了,挓挲著手道:“你還問起我來了!好哇,怪不得撇下我這些時日不理不睬的,難不成是你又有了相好的啦!”耿勰聽得寒毛一乍,道:“你瞎咧咧什麼!哼,我早就應該知道,這黑心婆子怎麼會做這樣的好事!”沃萱的臉上刷的髹了一層赤漆,怒氣凶凶地跑到屋內。李祥嚇得閉著眼睛默念:“要砸鍋了!”
只見活萱端起藥碗,狠狠摔成碎片,如流星亂濺,叱道:“你想下藥毒死我,然後再正正當當娶一個嬌嬌大大的黃花大閨女,你作夢!”跟著從床頭拿起一個櫸木枕朝耿勰摜去,耿勰急忙避過,氣得身體都在膨脹,喝道:“你無中生有,嘴含糞渣!”
“我無中生有?哼,我受了你年把的氣,我再也不想受了!”沃萱頭重腳輕,一下子癱在地上,哭得覓死尋活。
羅彩靈一陣心酸,不忍再看下去,道:“剛才還夫妻情長,只一睒眼,兩口子又分爭起來,難道夫妻間的感情就那麼淺薄麼?”李祥歎道:“因為,每個人在發怒的時候,都是一只禽獸,他們會為了自己而忘掉別人。”突然,迎空傳來一陣柔弱的叫聲:
“爹!──”“娘!──”
“你們不要再吵了!”
一個稚小而可憐的身影停立門首,身上披著那件小罩褂,正是耿鍇!耿勰驚驚悚悚地回目察望,雖然他知道是誰,還是要親眼確定,確定之後,思維在一刹那間弭止了。沃萱殘余的兩行淚在安靜地滑落,流進嘴里,咸咸的。耿鍇用手揉著湧泉的眼睛,清湛的瞳中映著曾經愛他的爹娘。大人了解不了孩子,而孩子卻能體諒到大人;孩子在大人的眼里也許永遠都只是侗蒙無知,其實,他們的敏感性遠遠超出了大人的想像范圍。
身為人母的沃萱心如刀鍥,噙著淚爬起來沖上前去,把兒子摟得死死的,心肝寶貝地亂叫,她再也不願失去他了。這種肉體的接觸、母親雙臂的暄暖令耿鍇有一種昏厥的陶醉感。身為人父的耿勰跌足長歎,心里悔恨萬加,何必要搞一家兩制呢?
窗外,羅彩靈的衫袖上盈盈揮淚不絕,云飛的眸中閃閃發亮,李祥苦澀地笑著。
藉羅彩靈與云飛鼎力相助,耿勰與沃萱已上和下睦、夫唱婦隨,經過一場暴風雨,彩虹卒升在天際里,倆人間的感情也更加堅定。透過窗台上那盆帶露的秋海棠,他倆發現了羅彩靈等深受感動的表情。
云飛走上前,道:“夫妻靠勞動來維持一個家庭,你做的是本份事,我做的也是本份事,沒什麼好爭議的。丈夫卻總是吹噓自己在家里面多麼多麼重要,仿佛沒有他就沒有經濟來源;妻子也好訴苦自己在家里多麼多麼地受罪,仿佛伺候人就是因她上輩子欠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這種思想。要知道,兩個人手拉著手兒相互偕作才是生活的真意,是一種高尚的快樂,而不是苦難。夫妻間,應想千日之長,莫忿一日之短。這個道理,孩子們都能明白,為什麼身為長輩的你們卻始終不明白?”
耿勰和沃萱聽得連說慚愧,耿勰道:“我與妻子都是讀書人,為人處事竟連孩子都不如。”沃萱摟著兒子,道:“不失去,怎會懂得珍惜,我們一家子再也不分開了。”兩人不知如何感激他們才好,便共入庖房,擺出一席酒筵盡地主之誼,拉云飛三人上座,耿勰滿面春風道:“我們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不過新釀了一甕黍酒,一甕稷酒。今日我們夫妻和好,全仗三位功德,請留下共飲。”羅彩靈頑笑道:“有功才受祿,我就不客氣啦!”云飛笑道:“偏勞了。”李祥道:“常言道,禮出大家。我不過一個碌碌小輩,也不用講禮奉節,好菜好飯,多多益善。”沃萱看羅彩靈比親姊妹還要親,摸了摸耳上丹璩,想取下來送給她,算是謝禮,又覺得太俗氣,猶豫了兩下,還是把那顆俗心收訖了。
桌面鋪著紅布,擺了六盤菜,都用碗蓋著,里面盛的是什麼,這是秘密!耿鍇這個小淘氣包一聽令下,便急不可待地掀蓋子,一掀是雞,再一掀是魚。如此菜肴雋肥,正合耿鍇的口味,他高高興興地叫著吃著,還頻繁給羅彩靈和云飛夾菜,什麼“喜頭魚溫補、黃瓜養顏、苣荬祛病”之類的話一套接一套,也不知對是不對,反正是要哥哥、姐姐們吃好才是真心。沃萱笑道:“這孩子倒挺會作人呢!”李祥吃著糯米珍珠圓子,調笑道:“這孩子倒不會作孩子呢!不給我夾菜也罷了,怎麼連爹娘老子都忘了,不得了,了不得,這麼小就一心向外啦!”看著耿鍇通紅的臉龐,滿堂大笑。耿鍇經不住逗,便給大家輪流夾菜,還要添飯。沃萱笑道:“今天的菜好,讓這尕娃子逮了兩碗飯。”耿勰喜歎一聲,道:“智養千口,力養一身,咱家雖不閥閱,但糊得口來也就夠了。”云飛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要心里寬裕,生活也就寬裕了。”
耿勰盡主儀,對云飛三人殷勤敬酒,當然推辭不得。云飛功力渾厚,包容得下,面容微紅;李祥狂斟濫飲,喝得氣喘籲籲。羅彩靈淺啜清湑,喝得一臉春色,兩朵桃花;花看半開,酒飲微醉,此中大有佳趣,沃萱對羅彩靈贊不絕口。云飛勸羅彩靈不要飲多了酒,身體要緊,可她又當耳旁風。
沃萱也喝得臉上春色微醺,拍著丈夫,故作不滿道:“你怎麼老是找我的槎?”丈夫拉著妻子的手,笑咪咪道:“愛之深而責之切嘛!”妻子把丈夫的手一掐,嗔道:“貧嘴!”丈夫哎呦一聲,笑道:“有錢人享闊福,沒錢人享清福,倒也悠哉游哉。”
這時,進來一個地保,四十上下,脖上生一大癭子,也許是營養過盛所致吧!耿勰忙離席相迎,地保道:“路旁死了一個外鄉人,你們做做好事,積積陰德,出出錢給他買副棺材葬了吧!”沃萱是個厚道積德的婦人,時常憐貧恤老,齋僧敬道,舍米舍錢;耿勰卻是個摳財的,總為妻子好善樂施而搏嘴,若是平時,決然免談,此時歡懌無嫌,便大方地給了五文錢。地保得了錢,隨便從席上撿了一條炸鯫魚入嘴,道了一聲謝,又挨家捱戶地討去了。
沃萱洗盞更酌,幾人饌食得肴核罄盡,杯盤狼藉。耿鍇這幾日都因思念父母而失眠,飯飽後便去睡了。沃萱在抬掇餐具,搬到廚房,用淘過米的泔水洗碗,最下油了。云飛三人在堂屋敞坐。耿勰沏了四盞閩南鐵觀音獻上,綠葉紅鑲邊,煞為可愛,喝在嘴里,只覺茶味清香醇厚,將口中膩味皆洗到腹中。李祥笑道:“這茶來得正是時候,我嘴里清爽多了。”羅彩靈卻有意思,找沃萱討到一根三寸長的麥杆,放在杯中吸茶,眾人看得都笑,竟相摹仿,還真有意思呢!
此時乃正午時分,今日與昨日截然不同,倒有些秋高氣爽的氣象,云飛一行人與主人扯了半個時辰的閑話,身子輕松下來,便待告辭。李祥在臨走前又飽嘗了一頓冷飲,耿勰與沃萱手挽著手,在門首以目相送,夫妻倆明白,若備上謝禮倒俗了他們,便以誠心送誠心。
羅彩靈看他們夫妻恩愛,好生羨慕,眼神不自主地在云飛臉上逗留。若說起她心里的許多事,歸結起來,又只有一件事。
耿勰與沃萱揮手告別,云飛仨跨馬出鎮,柔和的日昀,松軟的沙道,帶著愉快的心情,遠行都不會覺得疲憊。
調寄:采菱人語隔秋煙,浪靜如橫練。入手風光莫流轉,共留連。畫船一笑春風面,江山信美,終非吾土,何日是歸年?
通天大道上,彩鞭噼啪,媒婆在前,紅衣儀隊扛著大紅花轎,鑼鼓大作,吹吹打打而過。羅彩靈流連了一會兒,云飛察其心思,笑道:“想當新娘子吧!”羅彩靈聽得臉色泛紅,朝云飛一呶嘴道:“拉倒吧,我看看是哪家的女兒這麼倒黴!”云飛笑忖道:“鴨子死了嘴巴硬,過幾年看你害羞不害羞!”李祥在一旁樂不可支。
接著又見一支送殯隊,鞭炮雷動,鑼鼓喧天,白旗遮野,鼓噪而進。四個兒子抬槨木,小兒媳婦捧香,二兒媳婦和三兒媳婦執紼,獨獨大兒媳婦摔喪駕靈,喊爹叫公的。羅彩靈道:“這家的兒女真孝順,哭天喊地的。”李祥豎起耳朵聽著,笑道:“這音樂不錯,很有節奏感。”羅彩靈忍俊不禁,從囊中摸出一錠紋銀,扔到送殯隊中,以作賻赗之禮。守孝之人見過,忙拾起,鞠躬稱謝。云飛欲說李祥兩句,思前想後又算了。
夾道的一棵榆樹下,只見先頭在耿勰家討錢的地保只顧撈錢,哪里買了什麼棺材,隨便挖了一個坑,敷衍了事地正把一個死人往坑里抱哩!因做事出了汗,那地保卷著褲腿,裂著懷。
三匹馬在地保面前止住,李祥一看,心里全亮了,翻身下馬,第一個沖上去,揪著地保的衣領,喝問道:“你買的棺材呢?”地保先是一驚,續定了神,鼓目叫道:“你算是哪個廟的神哪!再不放手,老子叫一撥兄弟來,有你好看!”正威風著,倏然見云飛伸手一吸,將一塊拳頭大的石塊吸在手心里,一把捏成粉屑,那眼神幾乎會吃人。地保頓時張惶愧懼起來,忙架著雙手,向李祥陪笑道:“兵荒馬亂的,賺錢不容易,大爺饒了小人吧!”“你這個豬豝,狗仗人勢,連死人的錢你也賺!”李祥火冒三丈,掄起拳頭便鍆,地保見云飛在一旁虎視眈眈,心道自己還手只會挨打挨得更凶,便抱頭求饒。云飛和羅彩靈騎在馬上看李祥如何膺懲這黑心人,李祥便趁機逞威風,下手愈發重了,噼噼啪啪的拳頭象雨點落下。地保吃痛不過,叫道:“噯唷喂,大爺怎麼越打越有精神了!”
羅彩靈不經意地一睇尸骸,不看猶可,看過陡然大驚道:“譚香主!”慌忙下馬,走到坑前,一撩死尸的衣領,頸上光光的。“不對呀,應該掛著一串白玉琲的。”羅彩靈心中犯疑,叫李祥停手,拉過地保,喝問道:“他脖子上的東西呢?”“什,什麼東西?”地保來個一問三不知,只是裝的不像,眼神恍惚。
羅彩靈扣住地保的脖子,把大癭子拍了兩拍,逼道:“你交不交!”地保見羅彩靈詞凶眼凶手更凶,李祥與云飛又在一旁鼓著虎目,自家的一顆頭顱渾若撂在刀俎上,哪敢再裝馬虎,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外三層里三層的衣服里把一串白玉琲搜了出來,垂頭雙手獻上。羅彩靈拿在手里摩弄,道:“正是譚香主的!這掛白玉琲是他那年剿滅湖廣的鹽幫有功,我爹賞賜給他的。”地保還盜了譚香主身上的幾塊碎銀,這時忙把手捂著腰間,生怕羅彩靈討債。
云飛道:“你也不用買什麼棺材了,這尸體我們要了,你把討來的錢退給原主,要是再耍什麼花樣,哼哼!”說罷,把厲目一逼。地保嚇得雙腿發軟,跪在地上,道:“我現在是捧著彩紙沒剪刀,哪里耍得了什麼花樣啊!”羅彩靈把白玉琲收起,道:“不許私自扣下半文,要是讓我發現你偷油水,哼哼!”地保伏地如宿犬狀,磕頭如釘釘,道:“我現在已是滾油里的鯧魚,要游也游不動哇!”“哪里來的許多鬼話!”李祥一腳把地保屁股一踹,啐道:“滾!”
看著地保屁滾尿流地顛了,李祥一邊罵一邊踩鐙上馬,突然眉頭一擠,捂著肚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云飛見他痛苦的樣子,驚問道:“你不舒服?”“我的肚子好像在造反。”李祥從包袱里取了糙紙,道:“我去方便方便,你們等一會兒。”話音剛落便消失在灌木叢中。
云飛笑道:“他是咎由自取,誰要他吃那麼多冰水的。”羅彩靈只是捂著嘴笑,不好說出,手腕上的白布高高揚起,反射著亮潔的日光。云飛看在眼里,忍不住提醒道:“你手上的繃帶該取了吧。”羅彩靈忙躲避云飛的眼神,道:“我想傷口還未痊合,再系兩天吧。”云飛拗不過她,只好作罷,和羅彩靈一起把譚香主埋了。
天際中,渰渰云生,帶來晴空下的憂郁。羅彩靈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找個樹蔸腦坐下了,盤弄著繃帶,臉色叫人捉摸不透。云飛拴了馬後與她陪坐著,問道:“你有心事?”伴著云飛的細語,芎藭的薰香從身側散發。因無他人,羅彩靈雙目不自禁攏向云飛,道:“其實我的心事……”“怎麼?”云飛盯著她問道。
此時,呼喊在血管中沸騰,但,羅彩靈還是把感情強行壓抑住了,輕聲答道:“你懂的。”云飛笑道:“你還沒說,我怎會懂?”羅彩靈淒迷地一笑,道:“我不用說,你也懂的。”見云飛一時間還未體會過來,自己又不敢明說,思酌了好久,道:“我自小就討厭男人,和我作伴的是一起長大的兩個丫鬟,她們都死了。我的心灰了,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的人,自從見到你,我發現整個世界突然間變了,就象烏云密布的天空突然放睛了。無論我怎樣刻薄地對你,你都能默默忍受;我發現,除了你,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另一個人能夠這樣容納我。”
云飛笑道:“你也太抬舉我了,李祥對你更好啊!”羅彩靈拉住云飛的手,道:“我對李祥沒有感覺。”女孩子熾熱的情語噴薄欲出,云飛還是領悟不到,也許,雪兒已占據了他全部的內心。云飛把羅彩靈的手拍了兩下,道:“感覺可以慢慢陪養嘛!”
等了好久,等到的卻是白水無味的答語,羅彩靈的臉色遮不住失望,小手也縮了回來,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勤勞的農夫打著赤膊赤腳,在罱河泥肥田;那些愛聽天由命的鄉紳吃飽了沒事做,衣著華韨,在水濱舉行去邪禊祀,卻不懂得修繕破敗的垸子才是正題;更有一些漁夫把舴艋停在深水處,放下一只只的鸕鹚,不一會兒,鸕鹚們都鼓著囊子上了舴艋,只是囊子中的魚都盡數歸了漁夫,只得重新下水干活。
云飛一直托腮聘望,視萬物如無物,眼前只有一個白色的影子翩翩起舞,像白鷺、又像白鶴,伴著熏人的日光,他感到身與心都在溫暖的夢幻中。羅彩靈一直默然無語,苶呆呆地低著頭,漸漸的,心潮已退去,感情也慢慢穩定了。她看不清逖遠的未來,或許,她根本就不敢經曆那一天,干脆將頭靠在云飛肩上,云飛任著她。
云塊像鯉魚斑狀,成行成列地排在天空,陽光透過云片間的空隙輕微射下。羅彩靈豁著嘴兒,斜望著滿臉傷痕的云飛,輕聲說道:“你是一個好人。”“嗯?”她突然說話,云飛沒聽清楚。羅彩靈怔怔地望著他,道:“你真的是一個好人。”云飛笨拙地笑道:“你在說什麼啊,難道你是壞人麼?”羅彩靈什麼也沒說,那雙眼睛令人難窺其神,云飛問道:“你怎麼突然說起這種不明不白的話來了?”羅彩靈咬著嘴唇,那顆心踅來踅去,緩緩說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云飛笑道:“我明白什麼,你干嘛說話悶聲悶氣的?”
羅彩靈緊鉗著口風,輕笑一下,把身體靠向云飛。云飛有些局促,下意識地擺了擺肩頭,道:“你呀,一點規矩都沒有,我越看越覺得你像個男孩子了!”羅彩靈離開了云飛,笑道:“我爹也這麼說。”云飛一撫沒毛的下巴,莊重地說道:“你不要抬舉老朽嘛!”羅彩靈先是一愣,後穎悟過來,嗔道:“你去死啦!占人家便宜!”兩只小手便在云飛身上胡亂地捶著,云飛被她捶翻在地。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43:35
第三十一回 曾將小玉帶笑看 撥開心扉見淚泉
“是哪個不要命的傻瓜敢占我家靈兒的便宜呀!”一語破空傳來,倆人都慌忙停止了嬉戲。
“爹!──”羅彩靈驚奇地回過頭來。只見天人教教主羅毅獨自走來,行若虎步,穿一身青葛衣,語如洪鍾道:“告訴爹,爹一掌劈了他!”“討厭啦!爹,你來干什麼?”羅彩靈迎上前去,撲在父親懷中。羅毅逗著女兒道:“噯唷!才與爹分開幾月,就把爹給忘了,就算爹要殺他,還有人舍不得哩!”“爹啊!你都七老八十了,這話虧你說得出口!”羅彩靈扭囁叫著,還用一只食指在臉上刮著,道:“羞、羞、羞!”
云飛突然感到身體有些不自在,忙去參見丟禮。羅毅未理云飛,對女兒道:“你說爹七老八十了,不中用了,是麼?好,爹今日偏要教訓教訓他,看你怎麼心痛!”語聲響如金石,不由分說,一招“流星趕月”已攻向云飛肋下,如獅筆捺下,威力凌厲無匹;云飛早有所備,一招“伏虎側身”,險然躲過。高手過招,一招見真章,羅毅收手,拈髯大喜道:“能從萬人手中救出我女兒,功夫果然俊俏!哎呀,爹真的老了,沒用了。”羅毅一面搖頭自歎,一面拍著云飛的肩頭,笑道:“嗯,這些日子,沒一天好過吧!”“還,還好了!”云飛鯁了兩鯁,一瞟羅彩靈,她正在一旁鼓著眼睛呢,玫瑰雖豔,卻有棘刺,要是自己敢亂說話,日後可沒好果子吃。
羅毅道:“不過,話說回來了,和我女兒在一起,一定很有趣吧!”云飛撓著腦袋道:“那是自然,每日與她嬉耍,確能壽長十年呢。”往羅彩靈那兒一望,撲嗤笑出聲來,道:“說也奇怪,我只要一見到她就想笑呢!”
羅毅壓低了嗓子道:“靈兒小時候的趣事兒,真是車載斗量呢,想不想聽?”云飛當然想聽了,心中又有些顧忌,便偷看羅彩靈,看她聽見沒。羅彩靈已回到樹蔸腦坐著,嬌聲叫道:“你們兩個用不著交頭接耳的,說就說,誰怕誰呀!”
“來來來,我們到這邊說。”羅毅把云飛拉到一邊的蔚蔚草地,鎮地而坐,開言道:“記得靈兒五歲那年過中秋,下屬們獻上了一等月餅共度良宵,我們都嘗了,惟這鬼精靈連瞧都不瞧一眼,只是對著月亮呵氣。我問,‘靈兒,為什麼不吃月餅啊?可香甜呢!’誰知她竟端端地指著月亮,大聲地叫,‘月餅是假的,我不吃,我要吃它!’我的小祖宗呦,那可是能吃的?直愣愣的各位堂主、香主、弟子、丫鬟、嬸子、嬤嬤都笑趴下了!”云飛呵呵笑得前仰後合,不受控制哉!
羅彩靈的臉紅得又嬌又澀,飛步跑到羅毅身前,耍著嬌道:“爹,你給女兒留點薄面嘛!”羅毅展眉舒眼道:“好好好,你十三歲那年偷抹胭脂的事,爹就不說了……”云飛偷捂著嘴笑。
“好哇!爹你還說!”羅彩靈邊嗔邊扯父親的衣服,身子就像一只小鰍魚兒,轉呀轉呀。看著一老一小毫無拘縶地瘋鬧著,云飛這時才明白,有其父必有其女的道理。
一個躲一個追,從山坡到山腳,胡鬧一通後,羅彩靈上氣不接下氣地與父親對笑。羅毅的衣角已被女兒銳利的指甲撕破了好幾處,連衣裉也被剮開了縫,回到原位,對云飛道:“我這根金枝玉葉,可是碰也碰不得的喔!”云飛悄悄地說道:“女人發火是從不講道理的,我可領教得多了。”
羅彩靈整理著凌亂的頭發,回到原處。羅毅指著女兒的嘴尖,道:“你真是越長大越像個孩子!”羅彩靈可不服氣了,拉白了下眼皮,扮個怪臉,頂嘴道:“你還說我呢,不看看你自己!哼!你的老年生活可全得指望我呢,把我得罪了,嘿嘿嘿嘿……”羅毅搖頭擺手道:“你這孩子,淨說便宜話,只要你不惹我淘神,我就阿彌陀佛了,還指望你養老呢。等我走不動時,我就和你娘躺在棺材里等死算了。”
羅彩靈聽得一副受委屈的模樣,走過去把羅毅的右手放在臉蛋上摩挲,道:“爹~你別說得這麼慘嘛,女兒是你們生的,當然要贍養你們了,你這麼說,不是不把女兒當女兒了麼~”羅毅用食指刮了一下女兒紅突突的嘴,忍俊不禁道:“瞧瞧咱靈兒這張嘴,圓滑甜膩,就像是果脯作的呢!”羅彩靈嘻嘻笑著,云飛笑道:“她上嘴皮子頂著天,下嘴皮子挨著地,可是能言善道呢。”
羅毅大笑數聲後,漸漸收了笑面,對羅彩靈道:“乖女兒啊!我與云飛有要事相商,你先到別處玩一下吧。”“有什麼話要瞞著我說的?”羅彩靈撒著嬌,又見爹一本正經的樣子,吐了一下舌尖,道:“我去找李祥啦!”看著女兒小兔子似的跳著跑開了,羅毅道:“這孩子嗲得很,真拿她沒法子!唉,就跟她娘二十年前一個模樣,一點都不像我。”云飛道:“所以就要找一個能陪著她鬧的男人才行。”
羅毅浮光掠影地一笑,拉云飛坐在樹蔸腦上,道:“咱們談正經事吧。這次突然來找你們,是有件大事教我耿耿放心不下。如今,三十年都不涉足武林的紅教又伸出爪來,其勢頭恐怕是要與我決一雌雄了。在路上,我擔心那些紅綾小鬼會對你們不利。當然,你的武功和本性絕對叫我安心,只是你們初入江湖,不諳世事,恐落入小人的狡黠圈套之中。”
“與靈兒所料無異,原來紅教真的重出江湖了。”云飛心中思忖,嘴里回道:“羅叔叔這次來,是提醒我們一路上應小心嚴察,是嗎?”“嗯。”羅毅道:“壯士需防惡犬欺,行走江湖,凡事都要多一條心機。”云飛望著星羅棋布的田原村阱,頷首道:“其實,數日前我們就與紅教的細作干戈了一場。”羅毅失聲道:“什麼,紅教已找過你們了!”云飛答道:“有驚無險,羅叔叔不必懸心。”
羅毅打量云飛,轉笑道:“你們以後要經曆的磨難還有很多,我撒手讓靈兒闖闖也好,不經風浪,哪會懂事,日後就虧待你了。”云飛道:“羅叔叔見外了,我一定恪守謹言,決不負羅叔叔之托,縱然熱血噴頸,在所不惜!”羅毅道:“你言重了,把靈兒交給你,我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就是今後也交給你,我也……”云飛聽出弦外之音,忙斷言道:“羅叔叔扯得遠了!”
羅毅勉強一笑,道:“靈兒這孩子,自小就被我嬌縱慣了,無論對誰,毫無禮貌大小之分。這也難怪她,她本有兩個哥哥,可惜都無福根,隨我東征西討地先後去了。”羅毅的臉色黯了下來,云飛知其思念兒子,想勸兩句,卻又不知該怎樣勸才好,愣在那兒。羅毅歎道:“唉,如今只落得這寶貝女兒,怎不令人疼惜呢。她一打出娘胎體質就很虛弱,萬事只得由著她的性子,以致造就今天這樣的頑皮習性。”云飛忙擺出笑臉,道:“其實蠻可愛的,說說鬧鬧,大家都開心。”羅毅斂著眉頭,道:“靈兒是個堅強的孩子,什麼都不能使她屈服,只是她那種陰晴無定的臉色教我不知操了多少心,今後嫁了人,誰會捺著脾氣真誠照顧她?”說罷望著云飛。云飛防意如城,慌忙答道:“皇帝的女兒哪愁嫁,一定有的!”羅毅失神地“嗯”了一聲。
兩人都放眼一碧萬頃的蔚野,藉以排遣迥然相異的心情。羅毅道:“靈兒這孩子,說她機靈吧,還真是刁酸古怪到了家,什麼花心思都想得出來;若說她癡傻吧,也的確是那麼一個小傻冒!今年過十六歲生日,我說,‘爹不是迂腐的人,你也芳齡不小了,心里頭是不是已經有一個了?如果有,爹馬上就給你們辦。’她卻好,說討厭男的,你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句天大的傻話?”云飛笑道:“可能是她害羞吧!”羅毅道:“害羞?害羞就好了!我便逗她說,‘可是看情形,你好像對爹和郭堂主還滿喜歡的嘛!’她說,‘女兒當然不討厭爹了,從小又是郭堂主帶著玩,怎會討厭呢?但其他的男人就不同了。’還說一輩子都不嫁人呢!依我看哪,這丫頭心里一定在等著一個好男孩的出現,到時候看她還羞不羞!”
羅毅說完便放情大笑,云飛不知該如何陪襯,和顏悅色的臉面有些做作。羅毅道:“女兒家長大了,就希望能有個堅固的依靠;我是個開化的老頭子,她若有喜歡的就依著她吧!”云飛神情慌窘,支吾道:“我,我也不贊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瞞羅叔叔,我的父母就是禮教下的叛徒,我引以為榮!”說到這里,又自豪起來;羅毅見其總是遮掩其辭,知他心有所屬,便不再明求暗講了。
云飛指著一處墳丘,道:“貴教的譚香主就葬在此處。”羅毅道:“我知道。紅教雇傭了許多久退江湖的殺手四處蠢動,昨日譚香主與沈香主率眾與紅教的高手‘龍門七十二劍’敫策刀劍相搏,兩位香主都不幸殉教。這敫策倒有些來曆,他胸前有三乳,一次在龍門被七十二個正派高手圍攻,出七十二招,每招必弑一人,故有此稱。日後此人必會向你討教,以你的武功,勝他應不在話下。”云飛道:“我的本份事,我自會料理,只是譚香主的尸骨客死異鄉,總不太妥當吧!”羅毅擺擺手道:“入土則為安,不要再驚擾他了。”云飛點了點頭,問道:“羅叔叔雄才大略,除了對抗紅教之外,是否還有拓展疆土的規劃呢?”羅毅道:“圖未就之功,不如保已成之業,南下盡是我天人教的旗舵,只有北方未成基業;但北方屬元,與其磨擦反會自及于禍,實不妥貼。”云飛本意想勸羅毅聚眾抗元,誰知他早有城府,也只好作罷。
羅毅道:“我查過李祥的底細,他原是丐幫的一個下等弟子,靠得住嗎?”云飛掂量了片刻,答道:“與其作個奸猾老練、凶不外露的小人,倒不如純樸天真、真誠無諱來得可愛;處處拘泥小節、故作嬌態,倒不如作個磊落疏狂、胸懷坦蕩的君子。”羅毅聽後便有七分安心,頷首道:“人若太認真,反而看起來呆板,超脫之人自有超脫之人所獨有的個性,你是這個意思麼?”云飛一拍胸脯道:“羅叔叔真是個明理人,盡管放一百個心,我與李祥乃莫逆之交,他雖然瘋癲愚狂,語無倫次,但我體察得出,他有一副俠骨心腸!”羅毅再無顧忌,笑道:“我相信你的眼光!”
云飛心中有一事記掛,問道:“我與義父鄭華已有好些時日未見了,不知羅叔叔可有他的音訊?”羅毅道:“你義父放蕩邪辟,我行我素,自從幕阜山一別,江湖上再無其行蹤。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可能他已隱居田園,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了。嗐,不像我,總有些事情放不下手!”云飛籲了一口氣,道:“真是那樣卻好,聽羅叔叔一說,我心上的石頭總算落下了。”
藍堆翠岫,綠染沙洲,一片江山秀。云飛默視良久,當一群野鴨成群結隊地從河泊中飛起時,啟言道:“如果人們都能珍惜自然,停止殺戮,一切不都很美麗麼。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昔日的秦皇漢武,何等飛揚拔扈,不可一世,如今還不是黃土一抔。恬宓能令人返樸歸真,功名看淡;因為,只有自然才是永遠不會背叛你的朋友。”羅毅道:“你勸我?”
云飛道:“我義父尚能隱居田園,羅教主何不退出江湖,臥雪眠云,與妻兒過安樂的日子。”羅毅撫須笑道:“你還是個孩子,所以說孩子話。古諺說得好,‘戰伐有功業,焉能守舊丘’;當你得到一部分財富時,是不會輕言放棄的。”
“財富?”云飛心念驟動,道:“我從靈兒嘴里得知貴教有些作法似乎欠缺人道,例如范柱一案……”虎虎風嘯,羅毅霍然起身,道:“小伙子,你涉世淺,點染淺,我也不怪你。世亂則人亂,自有你明白之日。”云飛唯唯諾諾,不好再說。
話分兩頭,且看李祥已出恭完畢,在河邊盥洗,看著魚兒悠游擺尾,心癢難捺,可惜左掏右摸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李祥甩著手上的水珠,罵道:“該死的魚兒,下輩子我變成一條大魚,把你們通通吃光!”俄傾之間,一股芬芳嫋嫋入鼻,是那麼熟悉而迷離;顫動的水紋上恍恍惚惚浮現一位倩影,是那麼親切而撲朔。
李祥驀然回首,原來羅彩靈雙手叉在背後,咫尺之內瞅著自己笑呢,嫋娜纖巧,令人神往。李祥忙站起身來,把雙手往衣服上猛揩,道:“靈兒,你怎麼沒和云飛在一起呀?”羅彩靈道:“他可慘了,被我爹揪住不放呢!”“你說羅教主來了!”李祥耳朵發顫,心跳急劇加快,只是聽到這個名字,就不知能讓多少人膽寒。“嗯。”羅彩靈蹲在河邊,幾只被李祥嚇跑的魚兒又游了過來。
河水清漪,綠蔭匝地,正是幽會之所。李祥心房里甜蜜,不自禁地說道:“只有我們兩個人,真好!”手兒像猱猴一般搔著癢癢。
“呣~”羅彩靈側過頭問道:“你說什麼?”“啊~”李祥會過神來,束了手,踧踖道:“其實,我對靈兒你,那個,什麼,這個……”這種單獨相處的氣氛可是天大的表白機會,可是,他的喉嚨里卻哽咽得像在砌磚,就是說不出口。
羅彩靈揚著眉頭道:“你何必把一句話拉作兩截說,有什麼事就痛快一點嘛!”李祥的自悲感油然萌芽:“就憑我這點老底,別說擁有她,就是認識她都不夠條件。”歎一聲,轉過話頭道:“你說世界上什麼最大?”羅彩靈答道:“天!”李祥道:“錯了,是人的心!只要你能想到的,都裝在心中了。”羅彩靈無暇去猜李祥的話中之話,反倒將這話應在云飛身上,卻是一拍兩就,翕合無虞。“你這話說得不錯嘛,我愛聽!”羅彩靈回眸一笑百媚生,道:“傻站著作什麼,顯示比我高啊!”李祥被羅彩靈拉著紆下身來,忖道:“可惜,我喜歡你,你一直都想不到。”
河水汩汩自在地流淌,羅彩靈摘了一根田字草撩著水紋,淺笑微顰。李祥看了她半晌,問道:“靈兒,你為什麼不知道煩惱啊?”羅彩靈道:“常言道,天下官管天下事,有他們在,我操個什麼閑心?”李祥道:“當今這朝廷,人少禽獸多,令尊身在黑道,一定結交了不少金錢朋友,小心遭兩面三刀的小人暗算,趁他現在就在跟前,你不妨去勸勸他。”羅彩靈望著清心獨善的水浮蓮,不以為然道:“江湖上,不是朋友,就是敵人,怕這怕那,還闖個什麼,不如回家抱孩子算了!”
李祥怕她嗔怪,不敢再吹喇叭。羅彩靈見李祥憨厚,又萌生戲弄之意,用食指在溏泥地里蘸了一下,往李祥臉上一摸,道:“你臉上有點髒。”“是麼?”李祥便抹了抹臉。羅彩靈又往他頸上一摸,道:“你頸上也有個黑點。”羅彩靈在李祥臉上耍來玩去,李祥那對臉頓時烏七八糟起來。羅彩靈已笑得透不過氣來,指著李祥道:“你長得好有趣喔!”李祥一邊抹臉一邊問道:“什麼,有趣是什麼意思?”
“真有意思,我讓云飛也嘗嘗,嘻嘻!”羅彩靈撇下李祥,飛身離去。李祥喊道:“靈兒,你等等,我還有話沒說完呢!”“我才沒有閑情逸志和你玩呢!”她的話語和她的背影一齊消失在看不清的未來中,李祥扶著河柳,只好把憂郁的眼光轉到瀠洄的河面上。
再說云飛正一個人傻坐著,眼睛眨也不眨,不知在想著什麼。羅彩靈躡手躡腳地來到云飛背後,雙手蒙上了他的眼睛,笑問道:“你猜我是誰?”云飛懶洋洋地答道:“小豬、小狗、小貓……”羅彩靈松了手,敲著云飛的頭顱,氣鼓鼓道:“你這個壞家伙!”云飛回首見到羅彩靈,忙起身笑道:“原來是靈兒小姐,我剛打了一個盹兒,說夢話呢。”羅彩靈高聲叫道:“鬼款!你又不是魚,怎麼會睜著眼睛睡覺!”言罷把云飛的屁股重重一拍,云飛的神經猛地一跳,瞠目叫道:“你太大膽了!”
“打你屁股又怎麼樣,哼!”羅彩靈翹著嘴環目四顧,問道:“噯,我爹呢?”“他剛離去。”云飛已坐下了。“走了最好,免得在我面前嚼舌根,好煩呢。”羅彩靈的食指上還有些稀泥,鬼點子湧上大腦,眼睛一眯道:“你臉上有點髒。”便把戲弄李祥的一套花爪子照搬在云飛臉上,不一會兒,云飛則變成了唱戲的花旦。
聽得一陣沙沙沙的腳步聲,李祥踩著雜草回來了,正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云飛與李祥妖怪碰面,都互指著對方取笑,笑過之後又發覺不對勁。云飛問道:“你的臉怎麼黑得像煤炭?”李祥反問道:“你的臉怎麼黑得像包公?”兩人都急不可耐地擦著臉,手掌上滿是黑泥,此刻已真相大白,幕後陰謀策劃者與執行者便是在一旁笑痛了肚子的羅彩靈。這下眾怒難犯,兩人直恨得牙齒癢癢,顫著嗓子齊聲叫道:“死~丫~頭~”
羅彩靈見他們一臉煞氣,嚇得掩耳驚叫,道:“不要過來,饒了我罷!”兩人決定用武力來教育教育她,垮著臉,一步一個腳印地逼進。三十六計走為上,羅彩靈撇頭就跑,捷若雨燕。可惜云飛騰起如鷹,輕展猿臂,將她輕易捉住,她驚吭鬼叫、拼命地捶打云飛也不中神,便只好采取軟攻,垂著秀目,可憐兮兮道:“其實我真的很寂寞,所以才想和你們玩玩鬧鬧的,唔……我不是故意這麼做的,真的,相信我!”一哽一咽,竟潸然淚下。李祥已趕了上來。
云飛見她言辭說得委曲、眼淚來得感人,便放開了手。趁云飛與李祥疏忽之際,羅彩靈陰著臉從懷里掏出一個雞蛋大小的黑球往地上猛摔,霍然黑煙熏蒙,云飛與李祥都捏住鼻子,叫苦道:“好臭!好臭!”待得黑煙泮散,卻不見了羅彩靈。
兩人被誆騙了不說,又相互埋怨起來:“都是你心軟,臭死人了!”“這算什麼說詞呀!明明是你原諒了他,還害我跟著倒黴!”說話要呼吸,每人各說一句後,又捂著鼻子不作聲了。
這煙霧彈不知是什麼鬼東西作的,烏煙瘴氣的范圍好大,云飛拉著李祥向圈外跑。李祥捂著鼻子道:“太臭了,我受不了啦!”云飛道:“我有一著,可以吸氣不臭。”“什麼辦法?”“只要用嘴吸氣不就行了!”“廢話!用嘴吸氣雖然不臭,但臭氣吸得更多了!”“以我的輕功離開這里不在話下,我卻與你同甘共苦,待你不賴吧!”“你還算有點良心!”
好不容易鼻子清醒了些,李祥捂著肺猛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問道:“現在怎麼辦?”云飛道:“什麼怎麼辦呀!她想玩官兵捉強盜的游戲,咱們就陪她玩。抓住後把她扔到水里,這叫以其人之道還致其人之身。”“可她比狐狸還要狡猾,不好逮呀!”“咱們兩個大男人,還斗不過一個小毛丫頭麼!”“說得也是。”
兩人擬定統一聯盟,要抓那個躲貓貓的小鴳雀。云飛單臂把李祥摟住騰起,追風逐電,疾若凌云,李祥在空中飄然欲仙,驚贊道:“你的武功果真不是蓋的咧!”
天空里云彩曇布,樹林陰暗得似會齧心,草木葳蕤得似會吃人,羅彩靈像一只受了驚的小灰兔,東躲西藏,正是越怕鬼越有鬼,總感到有兩雙眼睛盯著自己不放。慌不擇路,她跌跌撞撞地來到一灘小潭旁,眼見一只鸊鷉從潭面上叼起一只鳑鲏,由此而及彼,嚇得雙手抱在胸前。肩膀突然被人輕輕一拍,她反射性地跳了起來,回目一瞅,臉色嘩然大變,云飛與李祥正在身旁摩拳擦掌呢!羅彩靈嚇得連忙脫了纻絲鞋,朝云飛擲去,云飛輕松躲過。羅彩靈尖叫一聲,接著俯下身子,又摶了幾個泥團朝云飛殫力擲去,也是徒勞無益。云飛大笑道:“你已經被我們包圍了,不要做無畏地抵抗了,還是束手就擒吧!”
“不要欺負我,我好害怕!”羅彩靈蹲下身子,雙手抱膝,臉埋在羅袖上,又采取眼淚攻勢。“你的眼淚早就不值錢啦!”云飛大手一推,羅彩靈撲嗵斜栽在水潭里,幾顆水珠濺在云飛衣上。李祥見云飛真的出手,念及羅彩靈可不是吃素的,搞不好後果不堪設想,此時有些氣短心慌。云飛看著悠揚的河水,悠閑地笑著。
河水齊腰深,羅彩靈甩著頭發,慢鴨鴨地走上岸來,象一只落水小鴨,衣服上還涴了些稀泥和水螅。李祥尖叫道:“靈兒,你身上附著幾條圓筒小蟲!”羅彩靈牽衣一看,嚇得撲魯亂跳,好不容易才把水螅抖掉。云飛看得捂嘴笑,多事之秋,李祥不敢作聲。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43:51
羅彩靈狠瞪著云飛與李祥,尖叫道:“討厭死了,兩個大男人欺負我一個孤伶伶的弱女子,也不害騷!”“你是弱女子?”云飛張大了嘴巴,道:“你鬼計多端、淘氣頑皮、獨斷專行、刁鑽古怪、滑得像鱔魚,還說自己是弱女子?”“你說夠了沒有!”她氣得眉豎,在云飛的腳跗上狠狠一蹀,云飛為之慘叫一聲,蹺著右腿跳了起來,身子失去了平衡,急忙就近扶在李祥肩上。李祥忙明哲保身,道:“靈兒,我可什麼都沒說耶!”云飛氣得揪他耳朵,他痛得直往上抽筋。羅彩靈咕嘟著嘴,朝李祥伸出圓圓的舌尖,道:“你和他是一路貨,你們男的都不是好東西!”說完便一蹦三跳,消失得無影無蹤。云飛與李祥傻望著,又不敢追上去。
此時天色已泛黃,云飛擔心羅彩靈的安全,問李祥道:“我們是不是做得過份了點?”李祥心如火灼,跌足叫道:“都是你出的餿主意!說什麼把她丟在水里,你看,把她氣跑了!”云飛道:“你真傻,她可是‘騙’字號的人物啊!你忘了臭屁彈麼?”李祥的心轉過彎來,應道:“說得也是,我看,她沒那麼小氣的,咱們趕上去吧。”云飛道:“不用急,此刻天色已晚,她膽子頂小,決不會在林中過夜,定到前面鎮上投宿,我們就到鎮上去逢她吧。”“有道理。”兩人回到原處,果然少了一匹馬,云飛笑道:“正被我猜中了。”李祥也安下心來。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兩騎壓地飛馳,云飛控驄說道:“你有沒發現,我們像一對傻瓜。”李祥側目笑道:“好像是的。”云飛笑道:“這個世界上還真有長不大的孩子呢!二十歲,三十歲,誰知道她以後還是不是這樣淘氣。”李祥道:“我希望她能永遠淘氣。”“為什麼?”“可愛嘛!”
前面就是青畈鎮,一客棧柴門半掩,兩人在門首下馬,小二忙迎出門來招呼。云飛問道:“煩問你有沒看見一個濕漉漉的少女?”小二回道:“沒有啊!”云飛道:“那,這個鎮上有幾家客棧?”小二答道:“客官若要歇息,獨我這一家,小店的招待決不敢怠慢,客官盡管來歇。”云飛聽得只一家客店便放心了,掀開蘆簾,與李祥在店內坐定,客人不多,三三兩兩的。小二招呼道:“客官要點什麼?”云飛顧不得打火,道:“我們等一個朋友來了一起吃,先來些茶水吧。”
李祥巴望門外,眼看著紅霞快變成了皂霞,覺得沒有羅彩靈的時光過得好慢,聳起身來,道:“靈兒會不會出什麼事了?”云飛品著榿茶,搖首笑道:“你還不知道她的心思。”李祥問道:“什麼心思?”云飛道:“她故意要讓我們好等來整我們哩,你這一急就正中她的圈套了。”“不會吧。”李祥嘴里雖這麼說,心里卻踏實多了。云飛道:“怎麼不會!誰知她躲在哪個疙瘩縫里玩去了,你放心,她是個怕黑的丫頭,天黑之前一定會到這里來的。”
正在猜疑之頃,縹紗見梨花淡妝,依稀聞蘭麝余香,撲面靈兒到。只見她揪開蘆簾,手里挽著兩套新衣,頭發含水油亮,出沐的臉龐粉白嬌香。滿店之人刹那間盡皆拜倒石榴裙下,瞧他們那些眼睛,都繃得老直,恨不得跪在羅彩靈面前叫一聲“娘”才好。
云飛起身笑道:“說曹操曹操到。”李祥堆笑賠禮道:“靈兒,真不好意思,我們是做得過火了些,我已將云飛狠狠薰了一頓,他也知錯就改,再不敢冒犯了。”又拉過一張白楊凳,道:“我們正等你一齊用飯呢,來,這邊乾淨。”云飛氣得扭過頭去。羅彩靈卻對李祥不理不睬,拋空叫道:“小二!”小二見到羅彩靈,早已餳了眼、酥了心、癱了身,忙應聲過來,笑咪咪地侍立一旁。羅彩靈道:“准備一間上房,把茶飯送到房里。”小二連忙恭諱,視其為女神。
看著羅彩靈傲慢地上了樓,云飛滿腹委屈,大叫道:“老板,上菜,上菜!”也不與李祥這種重色輕友的小人同吃了,填肚之後獨自要了一間客房。李祥顧不得肚饑腸餒,敲羅彩靈的房門把手都敲腫了也不見開,萬般無奈下,才一個人吃悶食。
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高。
油燈半昏,云飛躺在床上頤神,雙手枕在腦後,思絮飛躍上下五千年。門未合,一陣輕脆的腳步聲跳到跟前,云飛睜開眼睛,見羅彩靈伏在床頭望自己笑呢,她換上一件豔麗輕煖的鑲珠翠玉羽衣,整個人渾似金鑲玉嵌一般,璀燦奪目。
云飛見她打扮得煥然一新,又在這兒擺露姿態,先是一驚,忙立起身子道:“靈兒大姑娘貴步降臨賤地,小生真是榮寵若驚啊!”羅彩靈朝云飛窩了一舌,似乎原諒他了。云飛問道:“你,不生我的氣了?”羅彩靈道:“這麼點蠅頭蝸角的事,本姑娘寬宏大量,才沒閑功夫計較呢!”云飛心里一笑,想起了臭氣熏天的黑球,問道:“你扔的是什麼鬼東西,把我和李祥整得夠嗆!”羅彩靈道:“那玩意叫‘臭屁煙霧彈’,事急逃生用的,我身上還有兩顆呢,想看看麼。”“勞慰你倆,不用了!”云飛撥著指甲數了數,道:“先是抹泥巴,又是裝委屈,再是臭屁煙霧彈;喂喂,你怎麼有這麼多的鬼把戲啊?”“我可正處在花樣年華耶!”她嬉皮笑臉地作答。
云飛想到日後定然難熬,問道:“你怎麼總能讓自己快樂呀,有什麼秘訣麼?”羅彩靈道:“看你誠懇地求助,就告訴你吧。仔細聽好呦,只要你遇事能保持塞翁失馬、焉知禍福的心態,一切就都變得美好了!”云飛聽得連連點頭,羅彩靈道:“我說得可有兩分道理麼?”云飛笑道:“豈止是有道理,簡直是金玉良言嘛!”
羅彩靈一羞,那模樣卻好煽情,云飛端祥她不住,道:“對了,你跑到哪兒去了,害我與李祥擔心死了!”羅彩靈拍了拍衣服,道:“你沒長眼睛啊,我沐過浴,買了兩件衣服。”她端正了姿態,扯了扯邊料,問道:“漂不漂亮?”
“你把我當老窩頭,嘿嘿,我可不是哩!”云飛今日可被羅彩靈整慘了,決定挀挀她,下了床,驚奇的視線在她身上游移,乍然叫道:“好漂亮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羅彩靈聽得好生歡喜,忸怩地問道:“那,我身上什麼地方最漂亮呀?”“嗯~”云飛拈著花團錦簇的衣領,道:“上面的寶石多一點,所以上面漂亮,特別是領口這兒最美了!”一聽這話,羅彩靈的臉上頓時晴轉多云,嗔道:“你往哪兒看啊!我是問,人家穿上這件衣服漂不漂亮,沒要你評價衣服!”云飛故作不知,道:“衣服這麼惹眼,看人作甚麼?”
羅彩靈尖叫一聲:“云飛!”云飛嚇得倒退了兩步,道:“你……你要干什麼?”說也奇怪,羅彩靈突然裙袖翻風,撇頭就往門外跑。
“難道我又做得過份了?”云飛想追去哄哄她,又拉不下臉來,徑自倒在床上彷徨。
過不一刻,羅彩靈妝靚了一番,心中滿心欺待,像一只小魚兒伸著軟鰭跑到云飛屋里。與上次衣著不同,換了一件朦朧雜花收腰百褶裙,用杭州的紡綢制成,花紅柳綠,五彩成紋,穿在她苗條的身上,真是錦上添花,美不勝收!云飛一見便樂了,忖道:“原來她換衣服去了,這丫頭倒有意思!”羅彩靈走到云飛跟前,麂皮屣一踮,飄然轉了一圈,就像一朵荷花在輕風中搖拽,俏生生地問道:“我穿這件怎麼樣?”期待之情較之適才尤盛。
云飛把眼睛灰灰地往羅彩靈身上一瞟,道:“嘖嘖嘖,就像掛在身上一樣,我替這件衣服感到不值。”一句落空,空氣倏然間沉重得像鉛塊,羅彩靈喝道:“你說什麼?!”
“不!”云飛急忙轉口道:“噯呀,我的意思是說,你這麼漂亮,這種衣服和你哪佩呀!”
羅彩靈心里好不高興,道:“喂!你就不能說一些,‘這衣服和你好佩,真合身’這樣的話麼?”云飛笑道:“啊,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覺得這衣服與你好佩呢!”
“真的麼?”羅彩靈一喜。云飛下了床,走到她跟前,盯著她瞧,道:“嗯,衣服白的地方人也白,黑的地方人也黑,黃的地方人也黃,花的地方人也花,打褶的地方人也打褶,皺的地方人也皺。啊,簡直……”羅彩靈氣得皮膚都要裂開,不由分說,將云飛扔出窗櫳,然後把頭探出窗,啐道:“你到長白山去作啄木鳥罷!”
李祥在屋門口細探,笑道:“你這叫自討苦吃加上話該等于倒黴,嘿嘿!”羅彩靈一步一聲重響地出了云飛的房,正在氣頭上,李祥忙退避三舍。
“砰!”羅彩靈的房門重重地關了,她撲倒在床上。可怎麼也睡不著,在床上頻繁變換睡姿,先是個“丨”字,一會兒是個“人”字,又更為“大”字,再改成“弓”字。
月色朦朧在水氣中,畫燭飄搖,恍恍惚惚,好像母親己來到自己身邊,正坐在女兒的床頭,將女兒拍醒。羅彩靈半夢半醒,見母親忽然到來,吃了一驚,忙撐起身子,問道:“娘,你怎麼來了?”母親葉眉緊鎖,望著消瘦的女兒,歎道:“宿孽皆因情,兒啊,娘知你近日為了一個男人心事重重,連個訴衷的人都沒有。這心病也是病,娘放心不下,就過來陪你。”“娘~”羅彩靈心窩一酸,窩在母親的懷里,像一只溫馴的小貓尋覓著憐愛,道:“娘,我好苦惱,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呀?”
母親摩挲著女兒的鬒發,道:“男人在追求你時都是一個嘴臉,難以甄別,等你上了他的船才能看清他是屬于哪一類的。娘的運氣好,沒看走眼,和你爹一起走過了這麼多年,雖然和他時常有些爭執,但他心里卻始終只有咱娘倆;放眼看世間,哪個男人沒有三妻四妾的,他卻沒有。”羅彩靈道:“我爹是最好的男人!”母親聽得欣慰一笑。
羅彩靈問道:“我總是和云飛吵嘴,是不是我們生肖相克?”母親搖搖頭道:“如果兩個人的性格相反,完全合不來,那麼,他們就一定會合得來,這便是陰陽反向相吸的道理。所以說,兩個人總是吵吵鬧鬧,相互取笑,則很有可能是相互欣賞,只是都不願意說出來而已。”羅彩靈道:“我明白了,真正討厭一個人,是不會和他說話的。”
母親微微頦首,道:“這亂世中的男人,一成是君子,二成是大丈夫,三成是小人,四成豬狗不如。你知道云飛屬于哪一類麼?”羅彩靈想也沒想就答道:“豬狗不如。”母親變了臉道:“別和娘開玩笑!”羅彩靈嘻嘻一笑,道:“我想應該是君子吧!”母親道:“他不僅是君子,更是擇萬取一之人,所以你千萬不能錯過他!”羅彩靈的臉上布滿陰云,道:“我也知道他的好,可是,他已經有一個雪兒了,我在他心里,又算什麼……”
母親道:“這樣自暴自棄就不對了!要知道,不用犁鏵劃破土地,怎麼撒播種子呢?有了喜歡的人,就一定要坦白你對他的愛慕之情。如果你說了,也許得不到他;如果你不說,就永遠得不到他;哪怕只有極菲弱的機會,千萬不要輕言放棄!”羅彩靈聽得傒倖然,道:“迄今為止,我還不知道他對我的感覺,我怕說出來後,他會拒絕我。”母親聽得一笑,道:“怕生齲齒而不吃糖是沒有必要的,不要在他面前畏葸不前,就算痛,也只會痛一次。想擁有就必須要付出,老是捂在心里,只會讓自己更憔悴啊!”
羅彩靈道:“可是,我和他八字還沒一撇呢。我想先知道他對我的感覺,如果他喜歡我,我就向他表白心事。”母親道:“其實很容易分辨的,你與他一起共餐,如果他喜歡你,會讓你先吃。”說罷,慈愛撫摸著女兒的額頭,道:“孩子,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住;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決不能放棄希望!”
母親話音剛落,身子就似一道青煙散去,羅彩靈的雙手抓了個空,驚叫道:“娘、娘,你到哪兒去了!”她喊著夢譫,驚得直起身子,額上汗生微粒,嬌氣籲哮,被窩掀在地上,月光因窗簾遮住而微透,四周頠靜得只能聽見心跳與喘氣聲,原來只是一個夢。這段夢刻未能忘,縱然虛幻,但母親的話已堅定了她的心。
夤夜靜悄悄,微風透窗習習,云飛擁被而眠。冷月驚人夢,與羅彩靈一樣,他也不斷地翻轉著身子,也許這就是情人間的心靈感應吧。
在模模糊糊中,云飛來到一處人間絕境,嚭闊無邊。天空飄著五色祥云,紫氣橫空;地面迷散著蓊蔚洇潤之氣,琪花瑤草暨驚葩,人參白芷參差,玉泉叮咚,佶屈盤回,卻是個養性怡神之處。云飛歙了一口清氣,只覺肺腑內甘露降而天地合、黃牙生而坎離交。滃廣無底的化龍池里,一只金翅凰、一只銀翅凰與一只琦鳳追逐戲水,五光十色,流金掛彩,令人眼花繚亂。隱隱傳來月琴之聲,聲高孤寂,云飛朝發聲地望去,有所長生橋,橋後是一片白朦朦的霧氣。云飛渡了橋,只見層台聳翠、上出重霄、飛閣翔丹、下臨無地,縱是仙山瓊閣、蓬島瑤台亦不過如此。卻不見演奏月琴之人,音樂聲兀是不斷,好似從宇宙深處飄來。
云飛向前行了數步,但見那所仙家閬苑高殿低宇,鱗次櫛比;頂覆黃綠相間的琉璃瓦,牆甓鏨著漢白玉黼黻紋;門前撐著十根俁大的水磨石圓楹,均以覆盆蓮花寶座為楹礎,楹身浮雕著雙龍戲珠,相對回舞,盤繞升騰,襯以山石,綴以云海波濤,遠望只見云龍飛舞,不見圓楹;門側鎮伏一對琇獅,為守護靈瑞之獸,頭披卷毛,昂首挺胸,四爪強勁,盛氣凌人。
墀前棫樹排排,如云伏地;栽著簇簇凌霄花,紅紅似火。赤門左右分別有白底黑字一聯“千千層層萬”、“花花朵朵舟”。此聯字冷意怪,云飛望之苦琢半日,究是解詁不出,抬頭相望,只見蟾影刺刺、桂樹婆娑,忽而心中霹劃一芒靈犀,笑道:“世人最愛琢磨一些明明不需要琢磨的刁酸東西而浪費了寶貴光陰,此聯乃仙家故意所設圈套,雖然本身毫無意義,卻內含處世真諦,用意明明是要人不必費思妄想,只是世人看不透徹,還以為要他們費思妄想而迷失本性。正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道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44:43
第三十二回 鴛鴦夢境施曇煙 蚩哥難懂癡晦言
云飛撇下那聯,輕手一推,門便咿啞兩開,欣然入內,儼然一派道家氣象。紅燭如繁星,照如白晝;擺著水晶簾,云母屏,芰紋鼒。四壁鍍著一層鋈鋆,地鋪仁白玉瑛,宛如到了銀宮;仔細看來,牆壁和地板上有深紋絡的壁畫,有人頭鳥身的仙人王子喬、彩云,有人首蛇身的女媧、月亮,有耳掛兩條黃蛇的誇父,有剪惡除奸的雷神和九耳狗,有披羽衣的仙道或袒腹的仙翁,有交纏馳奔的雙龍、朱雀、彩翚、白虎,還有聲震八百里的夔獸及九逸神駒各展骙骙之姿。哪九逸?曰“浮云、赤電、絕群、紫燕騮、逸驃、綠螭驄、龍子、驎駒、絕塵”。
堂中燔著白鶴香,隱隱約約看見一朵朵矞云化作一對對白鶴嫋娜舞翮;上廂掛著九宮八卦圖,用“零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佰仟萬億兆吉太拍艾”等籀文圜繞在外圈。唯有一點奇異,未供三清六帝的香火,一位年輕人穿著奇裝異服,手持一顆太乙混天球,長發蓬松,澄然靜坐在蒲團上,蒲團外三寸用“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等籀文字樣繞成一圈。
年輕人見云飛近前,睜開了久閉的雙眸,好深沉,給人一種神秘叵測之感,道:“我候你多時了。”云飛問道:“我不認識你,你何故候我?”年輕人不答云飛,笑吟道:“流水下灘非有意,白云出岫本無心。”見云飛愣在一旁,笑道:“一人只有一心,我名為孤心。”云飛問道:“你緣何要叫孤心?難道你沒有朋友麼?”
“我為何叫孤心?”他歎道:“你以為你生活得很充實麼?你錯了。就算擁有了全世界的財富和一個相愛相守的女人,那又怎麼樣呢?心中的那份孤獨,依舊無時無刻地纏繞著我,折磨著我,那是一種用愛也填不滿的孤獨,也正因有了它,人才能學會思考。唉,好像所有的人和物都與我無關,肉眼中看到的一切都不真實,我的心也和世界隔離了起來,靈魂在宇宙中無助地飄蕩。”他搖搖頭道:“我為何沒有朋友?朋友就像一拳沙,攥起來,是一團;松開去,各自散。”說罷將太乙混天球擱在蒲團的凹心上,起身道:“人,隨土而來,隨土而去;輪回千轉,何啻一粒凡塵。”云飛度忖著,心房不住地收縮。
孤心從香案上的一個黑鐵木盒里取出一套書,道:“我有《鴛鴦夢》一套,人間得失,世事臧否,盡在其中。”云飛雙手畢恭接過,仔細端視,見此書長七寸、寬五寸、厚四寸,用麝皮帙套封著。孤心道:“人生要無數次入夢,也要無數次夢醒,到底醒時是夢、還是夢中是醒?何必要把得失看得如此之重,亦何必要把‘死’看得如此之悲,也許,‘死’只是大夢初醒。浮世茫茫,前景難料;千山萬水尋找心中的最愛時,誰知最愛早已在身邊;猛然驚醒時,豈料愛已走遠。人性癡迷,有時明知是錯,還是要撞個頭破血流。”歎了一聲,道:“鴛鴦乃世間最多情的善鳥,落單的鴛鴦會因伴侶憂郁而死,死後抑或共赴天倫、抑或同化塵土,其形終將在人間消弭。人生百年,世態炎涼,物換星移,不論生前是豪門顯貴或是街頭乞兒,大化之即、真心歸元,看萬事萬物也不過是過眼云煙;若在這場夢境中曾經擁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此生又有何憾可云?”
云飛正在咀嚼話音,孤心已上前踱出幾步,眼含無限幽遠之色,輕聲吐道:“一本書,一個夢;夢醒後,一場空。”吐罷突然放聲大笑,道:“可笑世人卻偏偏看不透!”唏噓了一聲,道:“人總是在哭過之後才會變得堅強,此八人雖沉淪于舛坷命運中,卻曾徹徹底底地愛過恨過,較之豈非霄壤之別!”云飛問道:“你說那八人的舛坷命運,卻是如何?”孤心道:“以你而言,曉之其中三人即可,但隨我來。”話落走不過數步,挨進壁前,只見其上鍥著三幅畫圖,均以金邊嵌著。云飛瞥了一眼,但見:
左邊是一位白衣女子立在高阜上,淋著斜斜揚揚的雪花,惆悵遙望,荷衣如抖翼,周遭孤寂無物。提有血字一詩:“自是人間最憐處,秋波溢水可照人。應恐姝荷冰雪凝,情濃溫消還成淚。”
云飛看得眼睛瞠直,指著此畫,轉首問道:“這位是?”孤心走近,緩緩答道:“一個在快樂中痛苦的女人。”云飛欲說此詩是自己為一個女人所提,但內心出于驚悚,又不敢提問了,自在肚里權衡。又瞵視中間那一幅,但見:
一位紅衣女子棲身百花叢中,手持蘭花,淺笑微顰,身後藍天白云,身間蝴蝶紛飛。提有血字一詩:“豆蔻枝梢宿黠慧,翩眸一笑千人醉。情比鶼鶼常相隨,孤芳天際彩云飛。”
云飛細細寓目了一遍,半晌無話,嘴唇微張還閉。“一個在痛苦中快樂的女人。”不待云飛提起,孤心倒先答出了,又歎了一聲。云飛心中潮漲潮落,呆望著圖畫中的女人,似乎看透到更深處,搖搖頭,忙睽睽右邊那一幅,但見:
一位男子倚著無花果樹箕坐,左手握劍,右手加額,面色有很深的憂郁,微風習習,俠衣顫顫,四處生著青稞的野草,滿天一片晏霞。提有血字一詩:“風流源出少年心,亂世螭龍劍氣行。一諾美人輕生死,只為兩情蒂愁云。”
云飛觀摩一陣,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道:“一個交雜在痛苦和快樂中的男人,是麼?”孤心微微頷首。云飛問道:“三幅壁畫出自誰手?”孤心道:“我。”云飛又問道:“繪之何意?”孤心將《鴛鴦夢》略一揚,道:“它。”云飛眉頭一斂,轉首壁畫,輕聲問道:“這幅畫上的男人,他好麼?”孤心面色艴然,道:“如果能體會女人的眼淚,就是一個好男人。”
云飛徑自對畫沉吟,半晌問道:“若用在我身上呢?”孤心道:“此乃關系到你今後的事非命運,玄機不可早泄。”云飛好奇心勝,一拱手道:“為師不記歲,德者當之,啟蒙大開弟子癡頑。”孤心道:“見你虔誠,便點化你一二。”要云飛張開手心,吮指沾涎在上面寫下四個金字“雪落云飛”,道:“若稱小可,便失大道,你獨自曆會去吧!”
云飛得他賚字,心中朦朦朧朧,見《鴛鴦夢》的帙套上漆著龍章鳳篆蝌蚪文《日軌》一詩,便默讀之:
驚啼破曉出閶門,哭盡輪廻入闔繈。
二八昂立初諳事,旅折甜苦堪卷嘗。
輕薄堯舜驁戧火,腑絳云鼎論朝綱。
拓邊黷武拋生死,榮辱踏下頗驕狂。
吟風弄月酤素懷,舉觴馥郁酹八荒。
今朝爛臥青案傍,需否翌日酒酣暢。
天設孌玨秀俗爾,珠聯璧合隱恬鄉。
夢思桃苑脫緣鎖,縱歌舞劍龍鳳翔。
花草恨劙多因嫉,一曲琵琶兩回腸。
既羨鴛鴦不慕仙,何弗冰釋反自戕。
宇宙容己必蒙用,善邪厘絲莫鍔強。
冗閑受凌非綆短,夙志未時勿棼傷。
碎語箭刺堵耳痛,可憐難存無隙牆。
滿處旋攛伏櫪老,千里更為孰驥闖。
翻滾塵間混沌內,家計奔波求祿忙。
溺陷淤沼久至瘍,盥洗情愫還潔臧。
山峻且有過客路,水泓焉缺載渡舫。
達觀掂掇分涇渭,清旭萬劍斬魅魍。
春君鋪起原上翠,冬婆收卻豔陽紅。
神歸福堂慧作本,我命在控遜閻王。
儉勝侈敗古訓銘,知足常樂蓊蔚揚。
世事般斑頻輾轉,扶乩祈禳空悵惘。
庸者若肯擯嫌丑,乾坤和睦燾祺光。
高咆了休超孽罟,忭喜皆源心寬廣。
馬齒徒增阽昏晏,搔首枉歎昔愚莽。
影幻曩碧駕紫燕,降孛冥臨趑踉蹌。
對鏡皚鬢怎信顏,數十磋跎血面霜。
擦之依稀暗悲怏,嗚咽朦朧四淚行。
落寞北翥孤鴻雁,唏噓南移單耋丈。
如能重度半百歲,布衣錦襕貴丞相。
看罷五官口致禍,手種惡果腹承當。
金錢名利身外物,隨土白骨虛指張。
云飛看過,便思前想後:“日軌指日東升而西落的軌跡,人也與其相似,東生而西去。此詩虛托日軌,實喻人生。”孤心道:“若能徹悟此書,自然徹悟了世間的閑書正經。”見云飛讀完《日軌》,便把帙套拿過,摜到鼒中焚了,露出黑底白字的封面,吟道:“字句彙血淚,誰解作者癡。數段不了情,花殘春老去。荒誕只緣我,淒苦萬人心。有言抱書哭,無言臨風泣。”伴著嘩嘩的燃燒聲,面有不豫之色。云飛看著聽著,雖然不明就理,也不便詳問,隨手翻開一頁,發覺書紙用赫蹏冊訂。還未來得及細看,孤心便按住云飛的手,把書收回,道:“若我今日傳下此書,倒叫世人平白看去了。”云飛道:“你這人倒有些好笑,寫出書來又怕別人看去!”
孤心笑道:“以無窮古怪之性格,著無窮古怪之文章。”云飛問道:“你說這本書無窮古怪,古怪在哪里呢?”孤心道:“此書亙古未有,以矛盾堆積,什麼都像,什麼都不像,五花八門,撲朔迷離,讀者一觀自然就會產生奇異之感,從未見過此等風格的文章。”云飛道:“你說它什麼都像,像在哪里呢?”孤心輕吟一聲,道:“似日溫暖普眾,似月冷射寒星,似火激人憤慨,似水甘飴泉心,似花華美易賞,似草樸素耐尋,似龍興云吐雨,似蛟鬧海翻江,似風無影無形,似土育衍萬物;正如萬楞花鏡,言似何,便是何。”云飛問道:“為何又什麼都不象呢?”孤心答道:“如果有一種藥能治百病,那它一種病也治不好。”
云飛默然稱許,又問道:“你寫此書的目的呢?”孤心莞爾一笑,沉吟道:“龍吟風勁炎,神云抹孤月。”云飛道:“你這句聯是何含義?恕鯫生輇才,不甚明白。”孤心搖首道:“我也不明白。”云飛道:“這話好沒來由,怎麼連你也不明白?那你又是如何寫出這本書呢?寫此書又有何意呢?”孤心道:“人生本就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饒是如此,還是發生了,就與此書模同。”云飛道:“那,此書描寫的又是什麼呢?”孤心道:“人有兩情,愛與恨;因此,本書又叫《愛與恨》。”云飛道:“這就奇了!一本書怎能有兩個名字,即叫了《鴛鴦夢》,為何又叫《愛與恨》?”孤心笑道:“我適才不是說過,此書以矛盾堆積,這就是一種矛盾。”
云飛忖道:“聽他的言語,好像此書與我習讀的經書頗不相同。”心中湧起了好奇觀看之心,道:“你先前說這本書不能讓人平白看去,難道你想讓你的心血胎死腹中不成?”孤心睿秘地一笑,道:“此書不是本朝應出,我已將它通盤植于一人腦內,千年之後,他會將其公諸于世。”
云飛心道:“千年之後的事情他也算得出,難不成是神仙嗎?”連忙探賾:“那人是誰?”孤心答道:“山河大地已屬微塵,何況塵中之塵;血肉身軀且歸泡影,而況影外之影;非上上者,無了了心。”云飛沉吟一通,揣摩不出作者的名字,暫把這句話擱在心里,又問道:“他和你又有什麼瓜葛呢?”孤心道:“我即是他,他即是我,凡塵孤心,誠所謂有精才有神,有神才有精。”云飛道:“這麼說來,他是精,你便是神了。”孤心一笑處之。
云飛與他談論數句,好似水中望月、霧里看花,滿腦子糨糊。孤心攤開雙掌,其左掌上立著一少年,右掌上亦坐著一個老者。少年道:“凡事當要爭強,如此才能活出人樣。”老者道:“在我眼里,那是多麼的愚昧和幼稚,你爭我奪,四處樹敵,總有一天會自食惡果。”少年道:“處事退縮,只會讓人瞧不起,傻瓜一個。”老者道:“處世讓一步為高,待人寬一分是福。”少年道:“人活著就要圖樂,似你這般抱殘守缺,食古不化,活著哪有樂趣可言?”老者道:“榮華夢一場,功名紙半張。等你活到我這把年紀,一切看談,自然就明白了憺泊恬靜才是生活的真諦。”少年道:“似你這般老實駝子,被別人賣了,還幫他數錢呢!”老者閉目道:“我不與你說了。”孤心收了手,少年與老者便不見了,道:“這便是作人的矛盾,到底誰對誰錯?”云飛歎道:“原來作人是如此之難。”
只見孤心翻弄書紙,發出嘩嘩聲,自言自語道:“我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能排萬難,能解萬憂。你有何心事,不妨對我直言。”云飛轉首問道:“兄台自認萬古雄才,難道是一塊無瑕美玉麼?”孤心搖首笑道:“世上沒有無瑕之玉,亦沒有完美無缺之人。主人之性格者為十二肖神,而其身各有所欠,如鼠欠光、牛欠牙、虎欠項、兔欠唇、龍欠聰、蛇欠足、馬欠膽、羊欠瞳、猴欠脾、雞欠腎、豬欠筋。說起人來,則獨欠一物,‘情’也。”
壁上之畫圖深棖云飛,他不願再談不挨邊的話,拱手問道:“既然兄台說人惟欠情,又言能排萬難,能解萬憂。好,我的感情經曆你算得出算不出?”孤心面含微笑道:“今日候你,正為此事,你叫云飛,和你有緣的兩位女子叫雪兒和羅彩靈,對吧。”云飛一驚,忖道:“果然有些道行!”忙點了點頭。
孤心道:“論生死全憑鬼谷,推消息端的徐公,此二人修的不過是小道,你且聽我言。靈、雪、雲,三字字頂皆為雨字;雨為水,水為淚,淚為悲化之物;隱示你與這兩位姑娘在一起怨多歡少。這也難怪,云雨云雨,云總是要和雨在一起的。但看靈字有三口,而口為福禍門,意為你們三人之情糾纏不清,教你無從取舍;靈字下體有兩人,表示你被夾在兩女之間磨擦,陽生陰死,循環逆順,變化見矣;靈字整個下體為一巫字,暗示此女亦有些精靈之氣,可謂魔女。而雪純白無瑕,則雪兒猶若仙子。魔行時禦風,仙行時駕云,你名為云飛,而云上飛者即為仙,可見你偏愛雪兒,對羅彩靈雖愛而不敢獻出真愛。一個仙子,一個魔女,真教你這位大俠不知如何是好。你雖然處處使自己偏愛雪兒,但你對兩位姑娘的真情卻絲毫無差,只是你不敢承認罷了。雪兒在溫柔中隱藏著超逸的灑脫,羅彩靈在超逸的灑脫中隱藏著溫柔,兩花並蒂,一般地位,便是你最怕承認的現實。就好比兩朵池中青芙,不摘則憐其長久沁在淚中,摘去又會枯萎。唉,癡男怨女這個詞用在你們身上最貼切不過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6 16:45:01
云飛聽得心旌搖拽,叫道:“斷無此理!我認識靈兒不過月余,怎會輕易喜歡上她!”孤心道:“你這豈不是自己掌自己的嘴巴麼,難道你不是從見到雪兒的第一眼起,就決定了今生的歸宿麼?”云飛辯道:“雪兒不一樣!”孤心笑道:“羅彩靈更不一樣。”云飛心煩意亂,大喝道:“真是無稽之談!我的事情,你憑甚麼挑撥獨斷!”夢中激憤難抑,竟自醒了,東方已杲杲出日,只是晨露未晞,羅彩靈正坐在床前用手帕替他擦著額上的汗呢。
云飛猛然見到羅彩靈,嚇得頻眨了幾下眼皮,問道:“你怎麼在這兒?”羅彩靈道:“都不是你剛剛在夢中吵吵鬧鬧,把我吵過來的,還說什麼‘挑撥獨斷’呢。”說罷湊了過來,問道:“噯,是什麼可怕的夢啊?”云飛額前溫柔,想起孤心的話語,突然間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對不起羅彩靈,舒了兩口悶氣,支起上身,顧不得她的問語,拉著她的手,反問道:“靈兒,我是不是有很多缺點?”羅彩靈抿嘴笑道:“你干嘛突然問起這些來?……噢!我明白了!”搔著云飛的腰,道:“嘿嘿,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快說,快說!”云飛打著她的手,道:“你這個鬼丫頭,沒回答我問的話,倒反問起我來!”羅彩靈敲著云飛的腿,道:“喂喂!大懶蟲,你這話可說偏了!結根就底還是我先問你作什麼夢的,你還……”
云飛不待她說完,便捂上她那什麼話都說得出的小嘴,道:“和你說話真是累呀!算我求你,告訴我吧!”羅彩靈一刮他的鼻子,笑道:“好了好了,說就說嘛,其實你的缺點啊,就像天空里掛的麻子一樣多,不過……”故意遲延了一下,道:“卻都顆顆閃亮!”云飛聽了,不覺又高興又擔心;高興者,男人嘛;擔心者,女人嘛;一時感觸良多,望著羅彩靈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羅彩靈道:“我回答得你還滿意麼?”云飛歎了一聲,道:“既然我有這麼多缺點,你為什麼還要拉我作朋友?”羅彩靈笑道:“尋找沒有缺點的朋友,恐怕一輩子也交不到朋友。剛才不是說得很清楚麼,我喜歡你那些可愛的缺點呀。”
看著她星子般的雙眸,云飛心潮沸湧,想把孤心的話傾訴于她,忍不住道:“靈兒,我有一句話又想說又……”說了幾個字,縮住了。
羅彩靈的心跳倏地加快了好多,她幾乎能聽見云飛的心聲,也正是她渴盼無數個不眠夜的心聲。可是,云飛揣情度理,顫抖著嘴唇,始終不肯說下去。
倏然,戶外傳來李祥“噯呦”的叫聲,把云飛未了的話語嘣斷。
“你終究還是不肯說出口,難道你真的不喜歡我麼?”羅彩靈呼出了一口長氣,吃力地站起身子,強行用笑容抵擋住濕痕的心,道:“李祥好象出事了,等你想好了再跟我說罷。快洗把臉,我先去了。”她背過云飛,拼命把淚吸在眶中,可眼淚還是流了出來,一邊用衫抆淚,一邊去見李祥。
見李祥在過道上驚慌失措,羅彩靈清了清嗓子,問道:“出什麼事了?”李祥指著樓下,羅彩靈順著一望,樓下黑鴉鴉一片,原來從武林大會下來的兩路人馬在此店用膳。一路是華山派,由少昊君帶領;另一路是崆峒派,由公孫康帶領。店中其他客人都被攆走,店主在一旁聽差。李祥指著一個身材渠魁的黑面鬼,與羅彩靈咬著耳朵:“我剛才驚叫時被這家伙看見了,還狠瞪了我一眼呢。”
云飛這時理清了心緒,顧不得洗臉,走了過來,見下面情況不對,便一望羅彩靈,聽她的決定。
“我討厭他們!”羅彩靈的眼里火花刺棱。云飛道:“既然這樣,我們換一家罷。”
羅彩靈摩拳擦掌,道:“不,就這麼放了他們,我心不甘!”云飛道:“你還記著前仇啊。”“隨你怎麼說!”羅彩靈把他倆拉到二樓的拐腳處,一樓的兩幫人發現不了,正好做事。
且看樓下的兩派人馬正在談論武林大會上大展雄風的螭遢狂俠,談著談著又心中不忿,轉而切磋恭諱武藝起來。華山派的黑面鬼說自己膂力過人,能將楸木桌打破一個掌印而桌上的酒不灑,在千呼萬喚中演示。黑面鬼把手臂掄了兩掄,舉掌朝桌面猛拍,說時遲那時快,一粒石子破空飛來,打中他臂上的太淵穴,臂上一麻,那一掌棉花般地落在桌上,酒是未灑,桌也未破。
眾人看得嘩然,黑面鬼臉紅得像關公,灼目東張西望,見崆峒派有人捂嘴陰笑,便陰差陽錯地認為是他們在搗鬼,心里熇熇火燒,望著掌門。掌門也滿臉晦氣,正在狐疑之中,使了一個眼色,要他暫且忍著。
云飛指著羅彩靈,直搖頭道:“你呀,心思花、伎倆多,不惹出事來是不罷休的。”羅彩靈道:“整整他們這些沒人倫的混帳東西,有什麼不對!”李祥咻了一聲,咕唧道:“小聲點,讓他們聽見就玩不下去了。”羅彩靈頷首道:“對、對,還是李祥有見識。”李祥聽得歡天喜地,決意支持羅彩靈。
崆峒派有個花面麻子有意壓倒華山派,叫道:“好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嘛!適才匒輝兄失手,無傷大雅,小弟不才,練就了一身鋼筋鐵骨,刀槍不入,願接風塵,展露一下花貓拳腳。當然,在華山派各位大俠面前,也不過是孔夫子門前賣孝經罷了,若有閃失,萬望不要見笑。”華山派掌門少昊君聽得恚怒卻不好發作,干笑了一聲,道:“邠雄老弟太言重了,崆峒派的武功獨樹一幟,我們翹首以待。”崆峒派掌門公孫康也陪了兩句客氣話。
掌聲四起,花面麻子出來亮相,只見他伸了伸頸子,擺了擺頭,揸了揸手,穩坐在堂中,望向華山派的弟子,有的拿槍,有的拿劍,最後把視線勾留在一個拿狼牙棒的弟子身上,便向他招著手道:“小兄弟,就用你手中的家伙往我頭上砸。”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是聽錯了,呆在原地不作聲。花面麻子提了一口真氣,捏拳道:“沒事,沒事!盡管砸來,保證我皮毛不損。”少昊君對弟子道:“但試無妨。”得了掌門應允,那人走到花面麻子跟前,還是有些心寒,高舉著狼牙棒不敢輕易下手。要知道,這長刺的家伙可榔槺得很呢,砸在人身上還不窟窿一片!花面麻子滿不在乎道:“快下手吧,我頭上好癢癢呢!”
華山派那弟子只好橫著腸子,大喝一聲,使出平生氣力朝下猛砸。常言道,天有晝夜陰晴,人有旦夕禍福。花面麻子正鼓著真氣,在火急關頭,腰眼不知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喉嚨一松,真氣跑了大半,頂上風聲虎虎,狼牙棒落,頓時砸得他眼冒金星、百鳥爭鳴,虧得他殘存了小半真氣,才能保住性命。崆峒派見之大駭,齊齊圍了過去,花面麻子已昏死過去,頭上像被和尚點了香一般,窟窿成群,被眾人抬到後房療傷去了。華山派見崆峒派出糗,心中大快,不少人興災樂禍地陰笑,惟是黑面鬼看得最爽。崆峒派咬認是華山派的人從中撮弄,雖然炸肺,只沒發作。拿狼牙棒的弟子呆在場中,被幫主喚醒了回來。店主見此處火藥味濃,嚇得躲到廚房去了。
羅彩靈棖了棖云飛,道:“你幫我把少昊君手邊的酒杯吸過來。”云飛道:“你還嫌鬧得不夠麼?凡事當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免生無妄禍災。”羅彩靈不理會云飛,用拳頭照他一擂,道:“少在我面前詩云子曰的,叫你做你就做!”云飛不好違拗,不甘情願地伸出手來。羅彩靈道:“你孵雞蛋哪,快點呀!”云飛灰著臉把手一抻,杯子似流星般地吸將到手心里。杯里裝的是黃酒,羅彩靈拿了酒杯隨手一倒,急匆匆地跑到廚房問店主溷廁在哪兒,老板指了方向,羅彩靈去後須臾回來,臉上不停地吃笑。
云飛問道:“你怎麼了?”羅彩靈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捏著酒杯,道:“你看這里面裝的是什麼?”一股腥臊勁撲鼻,云飛小聲叫道:“是尿!難道不成是你……”羅彩靈沉下臉,揪了他的胳膊,道:“別胡思亂想,這是我在馬桶里舀的一泡尿。”云飛聽得炸心,忖道:“這麼髒的事,虧你一個女孩子做得出手!”“那又怎麼樣!”羅彩靈要云飛出其不意地把酒杯送回桌上。李祥早已明白了八九分,豎起大拇指道:“靈兒真有你的,嘿嘿,下面的猢猻們不打起來才怪呢!”羅彩靈哼了一聲,道:“猩猩打猴子,活該!”
樓下氣焰騰騰,公孫康的臉上春夏秋冬地轉變著,弟子們莫不手自搓、劍頻磨。少昊君望公孫康賠禮道:“公孫兄你切莫往心里去,這完完全全是場誤會,呃,小弟敬兄台一杯!”他拿起盛尿的酒杯,雙手遞到公孫康手中。
羅彩靈見中計,笑得咧嘴。李祥沖著公孫康暗笑:“尿是個什麼滋味,你今天可要開葷羅!”公孫康奈著情面,只得把滿腔忿氣吞進肚子里面,接過酒杯一看,怎麼這酒水里浮著白色的泡泡,味道又沖人,難不成是圊肥?一望少昊君,又覺得似乎不太可能。少昊君茫然無知,在一旁催道:“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公孫兄難道還在怪罪小弟麼?”公孫康被逼不過,想到少昊君身為一派掌門,也不敢耍鬼蜮伎倆,便干笑了兩聲,放心大膽地一口悶掉,一股羊騷驢腥味頓時從喉嚨管里出發,直直沖到鼻腔子里面。
“呸呸呸!”公孫康雙眉戟豎,牙齒迸裂,啐道:“他娘的臭卵蛋,是尿!”把酒杯往少昊君臉上一攛,少昊君不及防備,打個正著。掌門都動手了,下手還能發愣嗎?兩派都刷刷刷地亮了家伙,齊齊圍在一馱歹殺一陣。只見刀光劍影,血澎尸橫,不時有胳膊大腿飛到空中,客棧成了慘歿的屠宰場。
羅彩靈志滿意得,坐壁上觀,他們不值得同情,李祥也對之洞若觀火。下面鬧得翻天覆地,血肉模糊的身軀接二連三地倒下,云飛僵繃的身體霍然立起,叫道:“這樣你就高興了麼!”再也看不下去,撒身趵躍出窗。羅彩靈被云飛一語打醒,慌忙接步追出窗外。
云飛想不到一個玩笑竟會造成如此慘劇!覺得自己是殛害他們的凶手,風馳電掣地也不知渾跑了多遠,在一湖邊止步,叉著腿大口喘息,理不清紊雜的思緒。
多了一份呼吸聲,羅彩靈也喘著氣接踵而至,在云飛身後小心地問道:“生氣了?”她的聲音帶著歉意,不是為了那些人,只是為了云飛。云飛回過頭,見羅彩靈怯生生地貼身站著,便抹了抹發燒的臉,道:“靈兒,凡事都要權其輕重、度知長短,他們都是有父母妻兒的,如今一個個死去,難道他的親人們聞耗不傷心麼?養家的不在了,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只覺身乏心潰,一屁股坐在草叢里。羅彩靈道:“我說過,如果別人對我壞,我會十倍奉還!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為自己報不平,有什麼不對!他們這是咎由自取,也怨不得我!再說,世界上一大堆的窮人日子都不好過,又有誰幫過他們?”
云飛道:“你不要認為天下人都欠你什麼似的,照你這個說法,倘若荼毒你的人死了,你還剖棺戮尸不成!”羅彩靈道:“那也要看情形!作人不可太善良,在必要的時候,就應該壞他一下,別人才不會把你當作是賣紅苕的!對惡人善,就是對自己惡;怎麼對付小人,就是自己也做個小人;像你這般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其實不是善良,是愚蠢;老是怕前怕後的,只會一事無成!”
云飛聽罷,倒顯得無理氣短起來,發著急道:“你為什麼總要從反面看待問題呢?”羅彩靈冷笑道:“什麼叫從反面看待問題?是,我沒你善良,行了吧!你這麼善良,干脆改個名字,喚作‘云大佛’不是更好麼?”
云飛一擺首道:“罷了,罷了!我不和你爭了,什麼都是你對!”“你……”羅彩靈束著手,不知如何應他。一時間又軟下心來,挨著云飛坐了,雙手纏住云飛的頸頭,親聲道:“你的性格外圓內方,我都了解,咱們犯不著為那種人爭閑氣吧。都不說了,笑一笑,好麼!”云飛把她的手拿掉,道:“作人要有尺矱的,那種人也是人,我不能視而不見!”
羅彩靈指著湉湉的湖面,悻悻然道:“你若還把我當妹妹看,就笑一笑,咱們和好如初;若不然,我就跳下去!”云飛還當她在說笑,索性不理她。
“你不理我?”羅彩靈嘴里苦澀得說不出話來,她一向說到做到,“撲嗵”一聲就往湖里跳,激起一注浪花。云飛先是一驚,又忖道:“讓你清醒一下也好。”抽身便走。羅彩靈在水里浮浮沉沉,大呼救命,云飛開始以為她只是鬧著玩兒,後發覺聲音淒慘,慌忙轉身搭救,跳在水里,把她這個旱鴨子抱上岸,驚問道:“你不會洑水,跳下去干嘛?”羅彩靈捶著云飛的胸肋,氣鼓鼓道:“我就是要你救!折磨你!耍弄你!怎麼樣!”云飛把她安穩地放在草地上,道:“我能怎麼樣,只是我萬一狠下心來不救你呢?”羅彩靈望著他,道:“你不是那種人!”云飛道:“萬一我真的不救你呢?”“我還是不相信!”羅彩靈長長的睫毛蓋著真情流露的眼睛,云飛忙避開她的眼神,可是,腦中又正想著她的眼神。
“唉。”云飛歎了一聲,這顆心竟然莫名其妙地向她屈服了,用袖揩著羅彩靈含露的臉龐,道:“對不起。”
空氣在一刹那間凝固了,一種從未蒞臨的情愫此刻在羅彩靈的心中泛起陣陣漣猗,鼻子一酸,忍不住撲在云飛懷中,哭泣道:“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會有你,為什麼會有你?”云飛一驚,不知如何是好。
“抱緊我!”羅彩靈已泣不成聲,云飛沒有愜當的詞語拒絕,故爾沉默了。
“求求你,抱緊我!”她主動合腰緊抱著云飛,生怕他會離開似的。云飛梗著脖子,舉起的雙臂不自覺地向後張,感到她的手指在背後摳得好用力,想躲避卻又躲避不及,只好摟緊了她,道:“傻丫頭,你怎麼哭了?”羅彩靈將臉龐在云飛胸前擦著,道:“我沒哭,我在出汗……”云飛擱起她的下顎,抹著她溽潤的眼角,道:“汗怎麼會出在眼睛里呢?”“我就是在出汗!”她說完哭得更重了。云飛只得徇從她,道:“好好好,你在出汗,都是我不好,我不說了,行麼?”羅彩靈這才怯生生地收了眼淚。
好久,羅彩靈的情緒穩定了下來,氣息漸趨緩和,離開了云飛,道:“如果我和雪兒同時出現在你面前,你會先叫誰?”“這個……”云飛不知如何回答,道:“別問這種奇怪的問題,先叫誰後叫誰不都一樣麼。”“不!我要你回答,你先叫誰?”云飛呆呆佇立,實在被逼不過,突然靈機一動道:“你們倆還沒同時出現呢,到時候我才知道啊!”以為這種答覆能敷衍過去,但羅彩靈聽了卻很沮喪,她知道他不願說是在安慰自己。其實,無論云飛回答什麼,只要在她心里轉一道彎,她都會失望。
時間溜走得好快,云飛雖在眼前,卻好似隔了千山萬水,羅彩靈的目光再沒有與他交會過。云飛道:“還在怪我麼?”“誰說的!”羅彩靈猛眨了幾下眼睛,轉面笑道:“我其實一點都不生你的氣,靜靜地想一想,覺得我又傻又奇怪。”云飛見到她的笑容就安心多了,問道:“為什麼這樣說?”羅彩靈道:“我總是無端地和你鬧別扭,又愛問你一些無聊的問題,這難道不算傻、不算奇怪麼?”云飛以微笑作答。
野湖里的比目魚偎藻淺游,叫人好生羨慕,羅彩靈忽然摭起一顆滴溜圓的石頭,往水里一揚,擊起一竿浪,將比目魚驚走,望著云飛道:“我每天都過著同樣的生活,一直到老死;想不通,人活著到底有什麼意思?”云飛道:“人活在世上,無非是要找個最愛的人,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她吧!”羅彩靈將手墊在額上,輕聲問道:“是雪兒麼?”“嗯!”云飛回答得很干脆,忽又笑道:“看你這副可憐巴巴的表情,你在羨慕!”
羅彩靈羞赧地把臉轉開,道:“才沒那回事呢!我對男人沒興趣。”云飛笑道:“對對!靈兒就像一個男孩子,怎會有那種奇怪的思想呢!”“就是說嘛!”羅彩靈抬高嗓音回答。
羅彩靈仰目望天,天空映在眸中,那是一片憂憫的藍色;她將這片憂憫的藍色轉到英氣襲人卻萬般懵懂的云飛眼里,吃吃笑道:“你真是個名符其實的大傻瓜!我以後就叫你大傻瓜好了。”
云飛笑道:“你在我面前怎麼叫都行,只不要當著李祥叫,給我留些顏面。”羅彩靈蹦跳著叫道:“做夢,做夢!我偏要當著全世界的人叫你大傻瓜!”云飛心里叫苦:“好嘛,咬上就甩不掉了!”
羅彩靈拉著云飛滿山跑,腰間環珮釘鐺,錚錚恐碎,云飛只得陪充,只是感到有一種不對勁的氣氛,又不知是哪里不對勁。山彩云合,羅彩靈頂著昭昭的太陽,一把一把地搴拔著草根,道:“人人都喜歡春天,我偏討厭春天!”云飛跟在她身後,問道:“那你喜歡哪個季節?”羅彩靈雙手捂在胸前,一望平野,無限愜意,道:“我喜歡夏天,夏天最好了。”云飛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向她一點,笑道:“你呀,正和夏天一樣,又辣又熱!”“那又怎麼樣!”羅彩靈回轉身,拉著云飛的手,一邊甩一邊叫:“別抓著人家的手不放嘛!”云飛咋舌道:“明明是你抓著我的手,你還有臉說!”“嘻嘻!我心里悶得慌,逗你玩呢!”
羅彩靈跳到堤壘上,下面是嘩嘩大江,深不見底,摔下去焉能有命!幸好她拉住了云飛的手,卻不害怕,云飛勸道:“下來吧,好危險的!”羅彩靈一笑,突然把身子向後一仰,直把云飛嚇得急忙緊拉住她的手,生怕她落水。羅彩靈呵呵笑道:“你的樣子真是有趣,我不過嚇嚇你罷了,瞧把你緊張的!”說罷跳下堤壘。
云飛笑道:“你現在這麼開心,難道不生我的氣了?”羅彩靈用小指頭輕搔著云飛的手背,道:“我這人呀,就是度量特大,氣早從我的鼻子眼里跑出去了!”云飛凝視著她會說話的眼睛,輕吐道:“其實,你生氣的時候最漂亮了。”
“討厭啦!”羅彩靈帶笑地大聲嗔著,泛著粉霞的臉蛋好可愛,云飛不經意地看了幾眼,忖道:“今後娶她的人一定會很快樂吧!”
羅彩靈拉著云飛的手舍不得放,牽到嘴邊,雙目發愣,道:“我好想咬你一口啊!”云飛連忙縮回了手,一邊搓一邊道:“我可不是你的午飯。”“和你開玩笑的,能把右臂借我一下嗎?我真的好累!”云飛見她有氣無力的樣子,聳了聳右肩,道:“拿去吧。”羅彩靈忙歡歡喜喜地雙手捄住云飛的右臂,將頭斜倚著。
云飛一擺肩道:“回去吧,李祥正急著呢。”“嗯。”羅彩靈偷偷瞧了他一眼,他正視著前方,忍不住問道:“哎,你怎麼不說話呀?”云飛道:“我在想事情。”羅彩靈笑道:“是在想我麼?”云飛啞然失笑道:“才不是呢!”羅彩靈笑道:“不是才怪!”
云飛道:“噯,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羅彩靈大笑道:“別臭美了!連漁夫也不要你這麼丑的魚!”一腳朝他小腿後面一踢,云飛“哎呦”叫了一聲,失重躓倒。羅彩靈笑道:“你哪這樣不中用,輕輕一踢就倒了。”云飛只是皺著苦眉,抱著左腿邊搖邊喊痛,羅彩靈故意說道:“噯呀,我的大俠哥哥怎麼成了大瘸哥哥啦?是誰干的?好可憐呦!”說完用袖輕沾眼皮,云飛叫道:“說風涼話的家伙,都是你害的!你要賠!”
羅彩靈蹲下身子,摸著云飛的腦袋,道:“放心吧,我一定會負責的。從今往後,你就住在我家吧,由我養著你,每日只用安安穩穩地睡在床上就行了,什麼好吃的我都會往你嘴里塞,好玩的都往你手上送,我就整日陪在你左右講笑話、說故事,這總該成了吧!”云飛嚇得將身子推後一步,嚷道:“我的天哪!那明明是豬過的日子嘛!”拍拍灰,好端端地站起來了。
四面都是合抱的大樹,羅彩靈折下眼前的一根垂杪,抖擻精神,邊甩舞邊笑道:“說得對!你就是頭大肥豬!哼!大肥豬!”云飛急道:“我再叫,我可走了!”羅彩靈漸漸止住笑,走過來用肩頭頂了頂他,問道:“那種日子真不好過麼?”云飛不加思索地答道:“當然了!要我過那種生活,還不如一刀殺了我。”說完便自顧邁著大步向前。
秋風好酸,感發人淚。羅彩靈垂首望著云飛漸遠的腳跟,開朗的俏臉上竟出現了不該有的陰霾,這一次,云飛分明是在拒絕她。“我就真的沒有一點魅力麼?”她覺得呼吸都變得十分沉重,將手中的芾枝折成了三段,棄之于道。
作者: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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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7 09:03:09
第三十三回 涓涓愛泉湧心門 勐勐義士庥嬌娃
云飛在蹊路上徑行,回望羅彩靈落得好遠,只得返身到她跟前,問道:“你不舒服麼?”羅彩靈按摩著額頭,答道:“也沒什麼,大概累了吧。”云飛笑道:“你這個小調皮,也會知道累麼!”羅彩靈道:“還說呢,咱們又不上前線,你走那麼快干嘛!”
云飛嘿嘿一笑,道:“我以為你這只小兔子蹦得快嘛!”見她手腕上的繃帶還未取下,已有些泛黃,便握住她的手,幫她解著結兒,羅彩靈慌忙抽回了手,睜大了驚雁般的雙目。“都綁了幾天了,快取下來,讓里面的嫩肉透透氣,不然手會腐爛的!”云飛已帶著命令的口吻,羅彩靈沒法子支掩,只好依他,一揭開布,里面的肉都糜爛得化膿了。云飛看得眉重,歎道:“你這個傻瓜就是不聽話,你看你,傷越來越重了。”羅彩靈默然無語。
山水隈轉,一條小河傍,戲水的鴛鴦見有人來,閃著翅齊齊飛走了。倆人在河岸蹲下,對著瀲灩的波紋,云飛給羅彩靈洗湔傷口。羅彩靈眼光撲爍,神情有些不自然,好像心兒在水面上漂著,就在她開小差時,云飛把那塊布扔到了河里,伴著無數片粉紅的落花飄流下游。羅彩靈雙眸一顫,身子微微一聳,受傷的手也略微向上一提。云飛捉住她的手,問道:“你干什麼?”羅彩靈蹲下身子,道:“沒什麼,我只是看看風景。”在她心目中,那塊布系著云飛的關懷與愛護,甚至還保留了他珍貴的指印與氣息,現已卻隨著羕羕汭曲的河水流逝漸遠,再也款留不住了。羅彩靈欲哭無淚,欲言無聲,閉上眼感受云飛撫摸她手腕的溫柔,澆著無情的河水,冰冰涼涼的,麻木了手上的痛楚。
云飛自打洗湔羅彩靈的傷口時就不停地嘀咕,到底嘀咕些什麼,羅彩靈一句也沒聽進耳。當手腕上的愛撫停止時,羅彩靈才從泥沼中醒來。云飛問道:“我剛才說你那麼多句,你怎麼一聲都不吭哪?”羅彩靈擠出一副笑臉來,道:“我是一個乖女孩嘛!”云飛道:“說假話可是要掉牙齒的喔!”羅彩靈笑道:“我才不會騙人呢!我這人啊,就是特老實,只要一說謊就會臉紅的。”云飛望著她的臉,咦了一聲,道:“你的臉沒紅啊!”
“哎呦!”云飛已被羅彩靈扔到河里,因施展蜻蜒點水的輕功才未作水鬼,撲撲忽忽地飛回原位,點著羅彩靈的鼻尖,道:“你這個小辣子!我不過張了一下嘴巴,你就動武了!”羅彩靈道:“誒,天下間只有我欺負別人的道理而沒有別人欺負我的道理,明白了吧,大傻瓜!”云飛道:“好了好了!咱們別在這兒窮蘑菇了,也不知客棧里殺成個什麼樣子,李祥雖然機溜,也不知他躲得安不安穩?”羅彩靈道:“你腳力快,先去吧,我好累,走不動了,讓我再休息一會兒吧。”云飛道:“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我不放心。”羅彩靈道:“李祥一個人呆在那塊是非地,你不就更不放心了!”云飛還在左右徘徊,羅彩靈笑道:“要麼你背我走!”云飛笑道:“你這丫頭真會想花心思占人便宜,你要休息就休息吧,我先去了。”話音未了,人已如一陣清風消弭于無形。
云飛溯河而上,疾如鹙沖,見前方破廟里聚著一馱崆峒派的弟子,便止下步來,在丈許遠處探看。托羅彩靈的福,不少崆峒弟子缺胳膊斷腿,幾乎人人掛彩,一個個叫罵連天,都是些“華山派王八、華山派烏龜”之類的詆語。云飛正自愧咎,司馬沖一眼就覺得他眼熟,開始還有些拿不准,仔細辨來,的確是云飛,心中一懍,呐喊道:“螭遢狂俠休走!”崆峒派眾弟子如雷貫耳,都吃了一驚,紛紛投目過來。這一聲就象齊天大聖聽到緊箍咒一般,攪得云飛頭痛難當,百分後悔,無由在這瓜田李下待個甚麼!若此時逃避則有失身份,又沒什麼好救猝方來解眉急,云飛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前去。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司馬沖冷眉一挑道:“我師父蒼浪子薊蓼和師叔鐵杆判官郜炯與閣下無怨無仇,卻在上月十四日晚橫遭閣下飛禍。素聞閣下的武功天下絕倫,無以匹敵,但萬事逃不過一個理字,閣下也不可稱孤道寡,為所欲為,視天下英雄如土芥,今日定要閣下給我崆峒一個交代!”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者把對華山派的怒氣都射向云飛,只怪云飛嘴上沒毛,故爾許多未趕上武林大會的崆峒弟子都不信其神功蓋世。
鐵腹旋風瞿橫天也在人群內,聞言云飛是震驚瀛寰的螭遢狂俠,真把他給嚇毛了,急忙斜著眼睛把眼前少年和在武林大會時的模樣相較,除了衣著煥然、面目白淨些外,臉上的輪廓與語音真是螭遢狂俠無二!在客棧里要不是云飛手下留情,自個兒的腦袋早就分家了,哪敢再與他挑釁,不動聲色地縮著頸子、耷拉著尾巴躲到後面。
云飛被圍在圈內,不敢大意,一抱拳道:“你們可別亂咬好人!兩位尊兄皆死于紅綿掌下,紅綿掌是天人教教主羅毅的獨門武功,我如何使得,當時我只是恰巧路過,凶手是一黑衣蒙面人。”
司馬沖叫囂道:“羅毅和你互通聲氣,天下共知,你還在推脫其辭!當夜我目睹你弑殺我師父師叔,大丈夫敢做敢當,你欺世盜名,空叫了螭遢狂俠這聲響亮名號!”云飛怒道:“我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人過,若真是我做的,有什麼不敢相認?我在武林大會上開罪了八大門派,難道獨怕你崆峒一家不成!”司馬沖還欲強頂幾句,驀然傳來低沉一語:“司馬沖,休得對螭遢狂俠詈言無理。”只見一個精瘦的老頭走進圈內,嘴留三柳髭須,身著道袍。司馬沖見之忙退到一旁,念了聲“浦師伯”。
那老頭對云飛敬之以禮,道:“在下‘松云子’浦蔭,小輩們不懂事,還望螭遢狂俠擔待一下。”云飛不知他什麼來路,道:“司馬沖也是為師門求個公道,我不會介意的。”浦蔭高聲道:“螭遢狂俠使八大門派與天人教的宿仇冰釋,乃響發地鍾、光垂天鏡之人,我兩位師弟被弑之事定有蹺蹊。”眾弟子都息了雀噪,浦蔭又對云飛道:“敝派不幸與華山派今生干戈,幫主與華山派掌門殺得不知去向,委屈螭遢狂俠在此寬待,待幫主回來後再行計較,不知意下如何?”云飛道:“我也很想此事水落石出,無奈有兩個朋友現在散落兩方,容我先將他們安頓好,一個時辰後再回此地向各位討教。”
不待浦蔭開言,司馬沖岔嘴叫道:“我們若放了你,你便一去不返了!”云飛脾氣再好也不禁勃然大怒,道:“我若要走,誰攔得住我!”浦蔭反手抽了司馬沖一嘴巴,罵道:“哪里輪得到你說話!”司馬沖忍氣吞聲地呆立在一旁,頭也不敢抬起。浦蔭忙向云飛陪笑臉,道:“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小輩無知唐突,我代他賠罪。”云飛記掛李祥與羅彩靈,一刻也不願多留,一拱手道:“賠罪就免了,一個時辰後定來赴約,告辭!”話尤未了,人已如雁梭飛,恍然不見。
司馬沖撫著通紅的半邊臉,道:“浦師伯,我們有理言壯,為何對他低聲下氣的?”浦蔭笑道:“作人不可什麼事都露在臉上,你還太嫩了。”
且說屠場客棧被官軍圍得鐵甕一般,人山人海,肩摩轂擊。聽得銅鑼鏜鏜,將人群逐散,原來行事官正在稽查事因及仵作尸體,俾便向知縣交待了事。店主與老板娘在門外抱著一團哭,下面人物麇集散亂,難以搜尋李祥。云飛在屋甍上跳躍,精目灼射,過了幾家,見李祥正坐在一百姓家的門前石墀上,心里總算一寬,飄飄落下身來,笑道:“我回來了。”李祥的額上隆起了一個大包,看到云飛便一肚子火,叫道:“你們兩個會武功的都跑了,留我一個人在那閻王爺的墳地里,逃也逃不出,躲也躲不及,被個破落戶沒頭沒腦一棒子打個包出來,要讓我再碰見他,不千刀萬剮他才怪!”一面說一面噯呦呦地叫痛。
云飛見其額上之包生得有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李祥打開他的手,喝道:“好痛,不要碰!”云飛大笑兩聲,道:“你這包就像那仙桃,圓圓溜溜的,好可愛呢!你知道嗎,那壽星老兒的額頭上也有這麼一個大仙桃,不要悲傷,這是個好兆頭,好兆頭呀!”李祥陰下臉來,罵道:“放你爹的屁,好兆頭你來弄個試試!”云飛聽得糜黑了臉,給了李祥一京果,罵道:“你這人好沒調教,說話像在放屁!”
兩人此時就像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咦!羅彩靈不知從哪端落下身來,帶來一縷熟悉的香風。云飛回眸見她平安無事,一捂心房,不自禁地籲氣道:“太好了!”羅彩靈凝眸問道:“什麼太好了?”云飛失語後驚,道:“啊,因為李祥以後不怕肚子餓了。”羅彩靈問道:“為什麼?”云飛指著李祥道:“可以吃頭上的肉包子啊!”羅彩靈顧眄李祥,笑得合不攏嘴,李祥忙用雙手遮頭,滿臉狼狽。
三人吱吱歪歪地取笑了一回,云飛將路上趕著崆峒派一事說了,看他們如何出謀畫策。
羅彩靈道:“他們邀你去一定有詐!”李祥道:“這一定是崆峒派的老頭兒們設下的陷阱!”“哼!”羅彩靈道:“你沒必要去理睬他們!”云飛道:“我已答應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羅彩靈一拍胸脯道:“這點子事就把你紮煞了,本姑娘來教教你。”云飛笑道:“願聞大諭。”羅彩靈道:“你要去也行,只要以威嚇為主,胡賴為次,就不怕他們不理虧。”云飛聽得氣堵,道:“這種潑皮主意只有你想得出來!俗話說,根深不怕風搖動,樹正何愁月影斜;我又沒做過,干嘛要推賴?只管把我見到的都坦誠出來罷了!”羅彩靈喉嚨里干笑道:“你說得倒輕巧,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你把別人當人看,人家未必把你當人看。”李祥順嘴搭話道:“你們莫爭,依我的,到那里殺他個仔子雞飛兔走,什麼東西,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云飛見李祥越說越不象話了,道:“你們兩個淨出餿主意,我自有分寸!”
三人從官軍那里用錢討回了坐騎,此鎮再無客棧,便找一農家借宿,老者已辭世,兒子充軍去了,只留下四十左右的一對夫妻,都生得面色柘黃,體瘦氣虛。
斜陽相接黃昏,云飛將他們安頓好,欲去赴約,對羅彩靈道:“我去後,你可不要亂跑啊!”羅彩靈牽著云飛的衣袂,笑咪咪道:“放心吧,除了在你身邊,我哪里都不去。”“吖!”云飛驚道:“你要跟著我?”“嗯!”羅彩靈調皮地眨了眨眼睛,道:“我要和你生死不移!”云飛道:“不行,太危險了!”羅彩靈道:“單獨一個人可能絕亡的地方,兩個人在一起可能獲救,我們一起去吧!”說罷挽起云飛的手臂,一副自我陶醉的樣子。云飛道:“公子臨筵不醉便飽,壯士臨陣不死即傷,前怕狼後怕虎,只會一事無成,這不是你教的麼?”羅彩靈一聽,突然發起性來,甩掉云飛的手臂,嗔道:“大笨豬,你去死好了!”撇頭跑到戶外。
云飛看著羅彩靈的背影,真不知她心底究竟在想什麼,好一陣歹一陣的。李祥走了過來,拍拍云飛的肩頭,笑道:“你放心地去吧,死後我會給你找塊風水寶地的。”云飛正欲給李祥一家伙,李祥倒有心機,竄到一邊。云飛罵道:“貧嘴賤舌討人厭!”顧不得理會李祥,徑自踏出房門。
門外風颯颯,木蕭蕭,云飛正欲起程,羅彩靈又切切地跑了過來,扯著他的衣袖,惓惓說道:“你不要去!”云飛心里一熱,摩著她的耳鬢,道:“我如果不去,會被他們瞧不起的,你不是最怕見我窩囊麼?”羅彩靈無言以對,把云飛左瞧右看,滿目蒼涼,叮嚀道:“那,可要記得回來啊!”云飛半開玩笑道:“他們人多勢重,萬一兩句話不對,合起來把我殺了,你教我怎麼回來?”羅彩靈搖著云飛,任性地叫道:“我不管!就是死了也要回來,我等你!”云飛見她認真起來的樣子讓人哭笑不得,拍拍她的粉肩,道:“好了,死也死回來!小傻瓜,我走了。”
云飛向前趖行了幾步,羅彩靈拼命地在後面揮著手,喚道:“你一定要回來啊!”她的嗓音就像一根磁線牽扯住了云飛的心,驀然回首,看見她那雙閃光的眸子,多思反無益,身形已如風掠去。羅彩靈的雙腿已沒有一絲氣力,癱軟在地。李祥見羅彩靈如此掛懷云飛,悶悶獨坐在客房內,仿佛有一個石砘子在心頭上軋著。
崆峒派占據的破廟遠望在眼,云飛的心總是放不下來,紅教會不會趁老虎離山之時暗施毒手?廟前有幾人疏疏朗朗地把哨,早有眼尖的瞄見云飛,大聲傳報著。云飛既來之則安之,還是面對眼前的問題吧,見眾人都惡刹刹地站在一邊,公孫康坐在首座,面如紙黃,迥然受了內傷,浦蔭與司馬沖分別在他左右侍立。
云飛穩貫虎步,精芒暴射,顯露出懾人的威武。公孫康本就與云飛有隔閡,奈著云飛名大,起身給于一揖,命司馬沖看座。司馬沖不情願地搬了一把椅子,云飛坐定,心忖此事要想應付得體,不太容易。公孫康道:“無事不敢叼擾閣下,只不知我兩位師弟因何事得罪了閣下,閣下要做那逆天悖理之事?”云飛見他第一語便含利刺,心里一鯁,回道:“我與死者只有一面之緣,無端怎動得殺機?當夜只是偶爾路過,實不知事因,我想凶手定與死者有莫大仇恨。”公孫康干笑一聲,道:“不是這麼說吧!閣下與天人教的感情有口皆碑,我們崆峒派與天人教的宿怨也是路人皆知,我兩位師弟死在羅毅的獨門武功紅綿掌下,又是司馬沖親眼目睹,證據確鑿,不是閣下做的又會是誰?”
云飛道:“你們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我與羅毅本無瓜葛,武林大會上搭救羅彩靈完完全全是因看不慣你們以強凌弱的作法,之前哪有恩情可講?當夜迕遇你兩位師弟時,他們已橫遭禍害。所謂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若他們果真命喪我手,我豈有不殺司馬沖滅口的道理?嘿,這代罪羔羊的滋味可不好受呢!”
公孫康為之語短,司馬沖怒火中燒,叫道:“那是你故意賣弄本事,留我一個活口而藉以鄙視我崆峒派!哼哼,難不成你是登上泰山而自以為小天下了!”云飛笑道:“你的心也太會轉彎了!夜黑難辨人面,難道你真的看清楚凶手就是我麼?”司馬沖厲指道:“冤有頭、債有主,我當時看得真切,就是你!”眾人都為之嘩然。云飛面色依舊,道:“此事全憑你一口之辭,又無真憑實據,如果我說你先弑殺你的師父師叔,然後把罪孽推到我身上,各位信不信?”此話一出,眾人更加嘩然,司馬沖大駭道:“你在胡口汙蔑!”云飛大笑道:“你可以擬假稱真,說我汙蔑,難道我就不能說你汙蔑麼?”司馬沖氣得鼻孔冒煙,道:“你欺罔我崆峒勢弱,今日即便你有燭之武的舌頭,也決計開脫不了干系!若不坦開,慧心師太自會為我們作主!”
無聊的舌戰暫且擱下。自云飛走後,羅彩靈倚門跂望,許久不進屋,真是一日三秋。李祥憋不過氣,叫道:“靈兒,你別急,云飛會回來的。外面風大,別把身體凍壞了。”他這話的意思是要羅彩靈放下心來慢慢等待,隱晦之意是想要她進屋來陪自己說說話,只是不好意思明說。羅彩靈的目光仍未轉移,輕聲應道:“讓我再看一會兒。”又癡癡望了許久才進屋來,和李祥說了兩句無聊的話,嗑了幾顆瓜子,聽得門外有些喧嚷之聲,她又跑出門外。一看卻不是云飛,原來是幾個小兒玩著簸錢;雖然失望,但心已離房,便倚著門柱望眼欲穿,好像天地間茫茫一片。
羅彩靈回到屋里,呆呆地坐在桌前,雙手托著下顎,想著迷惑。只有當人寂寞時,才能細細地聽到那風聲、鳥聲、蟲聲,萬物的運轉聲。李祥很自覺,沒有打擾她。空闊的屋內,孤零零的一個女孩對著日晷盼守歸期,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從太陽落等到月亮升。
主人作好了黃米粑粑,勸他們來吃,羅彩靈就像病了似的,回覆說吃不下,李祥也沒心情吃,悶上心來瞌睡多,便打餓肚睡覺。既如此,主人便把黃米粑粑放在案上,自己吃著餿飯。
秋霜冷月下,星鴉啼怨,紛紛墜葉飄香砌,羅彩靈坐在冰冷的石階上,撿起一粒小石子,從左手丟到右手,右手丟到左手,望著黑冥冥的周遭,嘴里念道:“云飛快來,云飛快來……”
黑暗給她的始終只有黑暗,也不知云飛現在的境況如何?心兒就象擱淺的船,對月長籲幾聲,回屋拍起李祥,邀他到林子里散散心,李祥正有此意,欣然應允了。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潭煙飛溶溶,林月低向後。
羅彩靈與李祥一起漫步,有個人陪著,心情總能舒坦些許。晚風涼嗾嗾,聽得唧唧寒蟲鳴叫,誰都沒有打開話匣子,李祥盤算道:“靈兒膽子頂小,我與他談些可怖的事情,這會子又處身黑林子里,她定會害怕地撲在我胸口上說,‘我好害怕!’然後我說,‘不要怕,有我李祥在!’”心里不禁美著,問道:“靈兒,你害怕麼?”羅彩靈道:“不害怕。”李祥笑道:“你有沒有可怕的故事,說來聽聽吧!”“好吧!”羅彩靈正想找件事兒開濟心情,道:“有一天哪,有個人走到樹林里時,背後有一個朋友叫他,他掉過頭去看時,朋友突然一抹臉,哇呀!竟是個白面鬼,五官全都沒有,當時把他嚇昏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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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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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道:“這有什麼好害怕的?聽我說一個吧!”嘴角欲動,羅彩靈突然捂住他的嘴,道:“別出聲!”她驚驚慭慭地掃眼,從獉狉的四方搜尋什麼。李祥問道:“怎麼了?”風吹草動,蠑螈淒淒,羅彩靈斂眉道:“我覺得有點不對勁。”與李祥躲到灌木叢中,不一刻,看見許多紅衣人在樹枝上跳踉。
灌木叢內待著可不是件好差事,枝葉拂在臉上好癢,若僅僅如此倒還不至于出紕繆,一只螳螂順著棣棠枝往下爬,李祥的腦袋就在下面呢!螳螂最會搞突然襲擊,不知怎麼看上了李祥,鐮刀似的前臂嗖的把李祥的耳垂一夾;李祥痛得“喔”叫一聲,伸手到耳邊去摸,把螳螂擰了下來。羅彩靈慌忙捂住李祥的嘴巴,有一紅衣人聽見叫聲,踩著豬籠草,朝這邊簌簌地走了過來。羅彩靈緊握劍鋏,伺機而發,眉睫已掛滿汗珠。李祥的身子仿佛縋在半空中,嘴巴還被羅彩靈捂著不放呢。紅衣人離他們不過三尺,突然,一只鴟鵂叼著一只地排子從他們身後飛起,消失在玄黑的夜里。“哦~”紅衣人搖了搖頭,徑自去了。
總算險中求生,阿彌陀佛,李祥嚇得後背濕了一大片,手里的螳螂已被捏成稀泥,不經意地垂頭往腳下一望,“天哪!”李祥心里大叫一聲,毫毛盡數直立。只見一條蝮蛇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腳下,一看它那三角形的腦袋,便知不是善類,若被它趨首咬上一口,還不見鬼!羅彩靈緊拽著李祥,輕聲道:“別慌,千萬別抖!”李祥雙腿直彈琵琶,道:“我、我、我,不抖不行啊!”他甚至能看到蝮蛇的毒牙。急迫之下,羅彩靈按下李祥的天池穴,李祥便成了一尊雕像。蝮蛇察覺不到生機,吐著芯,扭動著身體,沙啦啦的離開了。羅彩靈再給李祥解了穴,李祥已嚇破了膽,直擺腦袋,默念道:“娘呀,我不要呆在這里……”
話分兩頭,再說破廟內,云飛想盡快終訖無謂的病事,無奈崆峒派輪番唇攻,欲速而不達。夜色已如漆,云飛心急如焚,惦記羅彩靈與李祥的安危,恨不得插翅飛去瞧個端的。
蒲蔭咳嗽揚聲道:“閣下神功蓋世,在江湖上是誰也不敢惹的頭號人物,就算真是閣下做的,我們也奈何閣下不得,只想今日討個公道。”云飛煩焦得半刻也待不下,烈目放電,道:“此時元兵侵宋,墨毒生靈,我們應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等驅走元虜之後再給各位一個明確的答覆吧!”也不管公孫康答應不答應,轉身欲行,卻有一排崆峒弟子刷刷擢出喪門劍來擋住,齊喝道:“想以大義壓人,你已無路可走!”
云飛毫無懼色,看著被崆峒弟子堵得水泄不通的正門,喝道:“來路即是歸路!”運了一成內力于掌,將要強行突破,劍戟之爭一觸即發。公孫康從座上蹭起,喝令道:“放他走!”他深知,縱使十個崆峒派也羈縻不住云飛,只好苟且姑息。司馬沖還要再言,被公孫康威嚴的眼神壓了下去,看著云飛旁若無人地離去,公孫康臉上的肌肉在劇烈地抽搐著,司馬沖氣得將寶劍上的紅纓扯下,浦蔭挾恨擺了擺頭。
林暗草驚風,月黑雁飛高,自然界能帶給人禍與祥的預兆。云飛虛步凌空,翙翙如鳥翔,似乎耳畔的風在呼喊:“快些,快些!”一種道不明的感覺將云飛直接指引到林深處,與預感不謀而合,十個紅教教徒尋羅彩靈不著,徒然與云飛碰個著正。
這十人卻是有來曆的,在紅教中居身一流高手之列,精通“五行陣法”,此陣按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推演而來,乃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這十人手無刀刃,只是袖口出奇的大,似和尚的袈裟,他們本不欲和云飛打照面,此時藏之不迭,躲之又擱不下顏面,二話不說,紛紛翻弄招風袖,向云飛這邊殺來。
“原來紅教真的偷襲靈兒!”云飛見之如探湯,沖入陣中,十人把云飛緊緊圍住,旋轉陣斗,如陀螺一般愈轉愈快,令人暈闕。云飛不知深淺,拭目凝神,不敢妄動。十人見時機成熟,霍然躍起五人,袖里噴出白色粉末,從上下兩路鋪天蓋地包來,云飛忙旱地拔蔥,騰起三丈,臉上亦染滿了粉末。這粉末乃用石斑魚、紅斑蕈、西洋海蛇牙密研而成,含有劇毒,觸之肉爛,而云飛之臉此刻並未腐爛半分,令十人驚恐不安起來,難道他的肉不是人肉麼?
云飛嘗過“厲害”,笑盈盈地落在圈內,已窺得此陣玄機;火生在寅,金生在巳,水土長生居申,木生在亥;“卯、午、酉、子”乃此陣之休生鎖鑰,因此,敗此陣當從這四個位置下叉子。云飛道:“你們剛剛耍過的是五行陣中的‘土’陣吧,還有金、木、水、火四種花樣未展,不過,你們沒機會了!”他提起一輪真氣,面色轉紅,對准五行陣的四個敗位各拍出一記雷掌,掌風幾乎到了無堅不摧的境界,五行陣的陣腳陡然泮亂,在強大的壓力下分崩離折。云飛再接再厲,沉嘯一聲,伏羲掌第一式波瀾推出,恰似緊閉的鐵閘突然放出滾滾洪水,波濤洶湧,直抵中樞。十人曉得伏羲掌的雷庭之威,唬得眼睛突出眶外,匆忙扔鞭轉棹,扯腿就逃。後面的勁氣乘風破浪,鼗吼而來,風起蛟騰,樹倒土卷!風中撕裂人形,伴著數聲殘叫,十人已被殺得七零八落,人仰馬翻,五行陣就像是個硬蛋殼,一敲即破。
羅彩靈感到勁風刮面,又聞到慘叫不斷,猜是云飛做的好事,忙離了灌木叢,拉著李祥循風追聲地聚了過來。云飛看著散落可怖的尸體,背面沉思。羅彩靈大老遠就望見他,雙目聚回,九分空蒙,一份凝情。說也奇了,見不到時牽腸掛肚,見到時又不好意思跟他歡聚了,腳步也逐漸放慢。
李祥脫了羅彩靈的手,歡歡欣欣地跑過去,把云飛的後背一拍。云飛臉上適才染了白色粉末,轉過面龐,就似白鬼一般,好怕人呢!李祥猛然撞見,心髒突地往上一提,嚇得倒退了兩步,竟與羅彩靈的故事所說無異,羅彩靈看得眼皮子猛眨了兩下。云飛見李祥異樣,抹臉問道:“怎麼了?”李祥喘了口氣,尖叫道:“嚇死我了,你的臉怎麼一片卡白?”云飛便將殺退五行陣的光榮事跡細說了一番。
羅彩靈束著手,扭著發角在一旁低笑,云飛望她聳了聳肩,笑道:“我死也死回來了!”羅彩靈臉上暈起漪瀾,伸出小拳頭,在云飛胸口輕擂了兩下,道:“你若死不回來,我就叫我爹領一千人把你拖回來。”云飛體味不到話中之音,戲謔她道:“假如我被砍成八塊了呢?”羅彩靈笑道:“我就把你拼湊起來,再把那些狗東西全部砍成八塊!然後,我就……”說到嬌澀處,便吞住了舌頭。云飛笑問道:“你就怎麼樣?”
“不告訴你!”羅彩靈把閃爍的視線跳躍到李祥身上,見他還在揉心窩,笑道:“想不到你比我還要膽小耶!”李祥噥噥道:“哪里是鬼嚇人,分明是人嚇人嘛!說不定哪天我真碰上鬼魂時倒不怕了!”云飛笑道:“呵,等你見了真鬼,還不跳著叫娘!”李祥朝他扮個怪相,撇頭不理他。
羅彩靈道:“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呢?”云飛擤了擤鼻子,道:“我嗅到有事發生。”羅彩靈笑道:“你真是長了一副象鼻子,嗅得老長呢!”云飛道:“你在諷笑我吧!”李祥笑不可抑道:“那一對象牙也好利害呢,一戳就戳死了一串,象穿糖葫蘆一樣!”云飛道:“隨你們怎麼說,沒有我總是不行吧!”羅彩靈重哼一聲,道:“別美得慌呢,這叫廢物利用。”李祥樂道:“靈兒,你這話說得好有水平呢!”云飛灰了鼻子,指著羅彩靈道:“你這張小嘴兒真真比那刀尖還尖,只刺心,不刺肉呢!”
羅彩靈格格大笑起來,又突然“哎呀”嚆叫一聲,把云飛和李祥都搞得愕然。云飛問道:“你又發什麼神經?”羅彩靈嘿嘿一笑,道:“和你整日的吵鬧,現在我才發現,我竟從未和李祥斗過嘴呢!”
“嗨~”云飛一撇手道:“因為他是個軟骨頭。”李祥一聽便不樂意了,正准備說“我不是軟骨頭”,礙著羅彩靈,又不敢。羅彩靈望著李祥,問道:“你的脾氣咋這樣好啊?”李祥支吾道:“哦,這個,嗯,我……”只覺自己拙口鈍腮,無語相對。羅彩靈笑道:“你不用說了,我明白。”
“唉,你怎會明白?”李祥垂頭苦忖,輒覺看她都是一種奢求,只怨人間沒有並刀,剪斷心上愁痕。
打仗總要糧食的,云飛勞累一日,體力亦顯不支,道:“我的肚子咕咕叫了!”羅彩靈捂腹道:“真的耶,我突然間感到好餓,咱們回去加餐吧!”“快走,快走!”李祥已跑到十步開外,只恨腿腳不利索,不能跑到無人之處。
農家茆屋的內房燒著油燈,昏暗撲朔,炕上放著一架紡車,女主人正嘎吱嘎吱地纴著布匹。柵內飼養著一些雞豚狗彘之畜,自己用度儉樸,舍不得吃,留待賣錢生計。堂屋里,男主人將案上炕好的三塊黃米粑粑、一盤剛漤好的豆角招呼云飛等,他們餓得眼花,也饑不擇食,只是男主人顴骨深陷,羅彩靈不敢相視。
李祥見粑粑上有一些黑點,咬了一口,咀嚼得津津有味,笑道:“真好吃,加點芝麻的味道就是不一樣!”男主人漠然答道:“那些不是芝麻,是螞蟻。”云飛與李祥熬過有上頓沒下頓的苦日子,倒還不覺惡心,一笑處之。羅彩靈卻是在甜水里泡大的,一聽此話,頓時覺得喉嚨里的粑粑就象一馱螞蟻要往外湧,卻不甘心丟臉人前,噙在嘴里的粑粑嚼都不嚼就硬吞到喉下,誰都看得出,她在逞強。羅彩靈哽噎幾下,向男主人討了一杯水,沖洗著頸腔,把手里余下的粑粑擱在盤里,豆角也不想拈了。
云飛見羅彩靈噎住了,笑道:“靈兒啊,難不成你把筷子吞下肚了!”羅彩靈向云飛凶瞪一眼,見他後面的牆上有只長腿蟢子正在吊網,嚇得頓起雞皮疙瘩。她天性怕昆蟲,要在這樣可怖的屋子里睡覺,可不是件好事呢,忙到牆犄兒處拾了一支破鞋,把那只蟢子打癟,縱是如此,心里猶未踏實。男主人道:“我家髒了些,委屈姑娘了。”羅彩靈笑道:“其實,哈哈,沒什麼啊,我家也有許多蜘蛛、蟑螂的。”“是麼?”主人苦澀地搖搖頭。“嗞”的一聲,一只老鼠從堂東跑到了堂西。
宋時的徭役有衙前、里正等名目十分縟雜,勞役苛重;又加上數不清的苛捐雜稅,男子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男主人不過是暮年之人,竟被折磨得顯出龍鍾之態,望著云飛仨,道:“這年頭啊,什麼都不欠,只欠吃。只要有一碗稀飯喝呀,害病的人都能好。唉,天災人禍,不知餓死了多少人。”在不知不覺中,又憶起了征戰未回的兒子。羅彩靈疑道:“我就是吃草也餓不死啊!”云飛道:“傻瓜!草里面沒油,塞在腸子里也會把人脹死的!”“哦~”羅彩靈好奇地點著頭。李祥問道:“不至于吃觀音土吧!”男主人道:“那倒不至于,咱江南終是天府之鄉,土地肥沃些,還有些木心菜、莼菜湯吃,北方的就可憐了,不知苜蓿有沒有得嚼?”羅彩靈深深體味到,富有雖然不是什麼好事,但貧窮更不好。
男主人道:“我們作農民的,也不會取什麼巧兒,不耕田就沒飯吃,不養蠶便沒衣穿。一天不勞動啊,這骨頭都疼哩!”李祥道:“那些當官的就不同了,都夾著一個無底囊,貪利財賄,風流快活!”云飛報以一聲長歎。這些外頭的事情羅彩靈聞所未聞,直聽得眼睛都不眨。男主人把水乳交融的眼神投注到窗外,興歎道:“誰都能欺負我,只有這片土地不會欺負我,我撒下種子,她就能長出莊稼來。”
云飛心潮滂湃,突然起身跑出門外,借著皎潔的月色,蹲著身子,舀了一捧黃土在手,松軟而溫柔。為什麼他的眼中噙著淚花?因為他深深地愛著這片黃土地。
秋風送來虛懷,昊天籠著澹泊,羅彩靈不知從哪里跳了出來,把云飛的背頭一拍,道:“你在搓泥人麼?我也要玩!”云飛忙將朦朧的淚花吸進眶內,撒了黃土,應道:“這麼大的人了,還玩搓泥人。”羅彩靈道:“欸!你怎麼反說起我來了,你自己不正在搓麼?”云飛拍著手上的塵土,道:“我沒搓。”羅彩靈呶著嘴道:“閉著眼睛說瞎話!你剛才捧著黃泥做什麼,嫌手上太干靜了!”
“我……”云飛心境悱然,不知怎麼回答她才好。“我不管,不讓我加入就煩死你!”戶外只添了一個羅彩靈,氣氛就和剛才截然相反了,充滿了青春活潑的氣息。云飛道:“你要怎麼玩是你的自由,問我做什麼?”他走了一弓之地,坐在一根橫倒的柚木干上。
他這麼做好象在有意避開,羅彩靈黯然神傷道:“你不陪我玩,我一個人又有什麼意思。”云飛見她憂形于色,便回到她跟前,小聲探問:“生氣了?”“沒什麼。”她無力地搖搖頭,對他恨不起來,也氣不上來。
樹杈丫,紫藤掛,倆人合坐在橫倒的柚木干上,看著星星,天涯倦旅,此時都心事良苦。月光把他的影子照在她的身上,她用手撫摸著影子,只是這樣都能感到溫存。木干上有一只黑蘑菇,就在云飛身右,羅彩靈想取來,便爬在云飛身上,伸手將蘑菇摘了,趁機多逗留了一段時間,云飛有些不自然。
羅彩靈捏弄蘑菇,繡手被泠泠的秋風冰刺,凍得像蝦子,便借云飛的臉暖一暖,云飛任他取暖,只當不知。不久,羅彩靈也不好意思了,道:“嗨!你怎麼甘心受我欺負,連吭也不吭一聲?”云飛笑道:“當然不能吭聲了,不然,你就會更進一步,說不定還會把手伸進我脖子里呢!”“你說都說了,我若不做好像劃不來!”她果真拽云飛的衣領,兩只滑溜溜的小手就往里鑽,嬉鬧一通。
月亮愈睡愈沉,不知為何,倆人都不願入睡,情願在此吹著冷風。羅彩靈蜷局著身子,牙齒打戰道:“我好冷。”云飛解開悶褂披在她身上,她孌孌地笑著,淘氣地說道:“我還冷。”云飛拈著貼肉的袗衣,擺著頭道:“那我就沒辦法了。”她縮著脖子,往云飛身上靠;倆人身上好像粘了一層膠,云飛想擺脫也擺脫不得;她就這麼靠著,小手不自禁地在云飛衣上牽扯。
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黑夜里的腳步聲格外清晰,有一衣著雍榮之人穿過樊籬,面無表情地從云飛與羅彩靈身邊經過,進了堂屋,原來是個稅官前來催繳稅額,這麼晚了還在工作,真有樂業精神!男主人唱了聲喏,忙到內屋的床下,把一大鐵匭打開,從中捧出一個小泥瓷罐,倒出幾十枚銅錢;把銅錢數了一遍不放心,數了兩遍也不放心,數了三遍還不放心。稅官早已走到跟前,一把抓過沾滿泥土的銅錢,道:“拿來吧!又不是嫁閨女,還依依不舍呢!”哼了兩聲,把銅錢袖在懷里,面無表情地離了屋子,到別家催稅去了。
看著男主人無奈嗟歎,李祥問道:“日子過得去麼?”男主人愴然道:“節衣縮食,死不了罷了!”李祥道:“他們那些作官食祿的,哪能體會百姓的苦處!”男主人歎道:“我們交上去的錢,在當官的手里一轉,就會少一些,再往上頭轉一道手,就更少了。國家要用錢時,只得加重賦稅。”紡車停止了聲響,內房傳來哽咽聲。
李祥怒道:“從皇帝延伸到九品官,一個個就像豬玀一樣,有的凶殘,有的溫順。凶殘的是野豬,溫順的是家豬,共同之處,都是肥的!”聽了此話,男主人早嚇得魂飛九天,慌忙掩門,顫聲道:“我的祖宗!莫喊,莫喊!這是殺頭的話呀!”
李祥望向黑色的天空,歎道:“如果大家都能豐衣足食,無欺無壓,快樂過活,那該有多好啊!”
戶外,黔黑的被子下,蓋著一對有緣無份的少男少女,閃爍而難渡的河漢就代表他們一世相隔的宿命吧。頭上落著紅紅的雨,稀稀疏疏的,楓葉最關情。羅彩靈的話口袋,通常沒個時候合著的,今晚卻是出奇的奇怪,竟半個時辰無言無聲。云飛幾次側目瞧她,只見柳葉生眉上,杏花開眼中,真乃一個燕嫉鶯妒的美人,為之怦然心動,輕柔扳過她的香肩,正色道:“靈兒,你知道嗎,我很喜歡你的。”
風聲嘯然下,羅彩靈一下子驚呆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兩只羞恐的小鹿,正在清純的眸子里奔跑,嘴角欲開還閉。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04:12
第三十四回 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
云飛見她未語先臉紅,撲哧笑出聲來,道:“哈哈,被我捉弄了不是,不過和你開個玩笑,就把你嚇成這副呆相。嘿嘿,真有趣!”
“…………”
“沒事不要開這種玩笑!”羅彩靈噌地站起,大聲斥責著,臉上酸得比灌上一壇醋還要厲害,被藍色的月光反射得慘慘郁郁,捂著面龐跑到自己房里。云飛見她動了真怒,懊悔而無濟。
慊慊的她背手將門鍵閂上,閉著眼睛,就那樣靜靠著門旮旯,腳越來越軟,漸漸癱坐在地,眼里落著冰冷的雨,嘴里透出絲絲呻吟:“我知道你在開玩笑,你只是想逗我笑……既然你不愛我,為什麼還要對我那麼好?……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要救我,讓我一死了之,也少了今日這般難消情孽!”
云飛從羅彩靈多日來明晦情露的形色中,已隱隱約約發覺到她拓顯的心意,愣了一霎,如夢初覺,忙追上去,拍著房門大喊道:“靈兒,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門閂已被插上,叩了半晌不見門開,轉望身旁,李祥灼恨的眼神已把他包圍。云飛亂步回房,滿懷雜遝的心絮入睡,思度明日如何讓她消氣。李祥佇立在羅彩靈的房門前,呆站了好久,恨不能替她分憂。
夜——黑得讓人感到死去。
一個少女孤獨地縮在床上,拘攣著身體……
火鏡暖地,百鳥報暉。昨夜,云飛輾轉難眠,滿腦子都是羅彩靈,只道是陪她取下青龍寶珠就可回九華山與雪兒團聚,想不到千態萬憂,陷身在感情的洑水中。想了一宿,心中五味雜陳,還是沒個好言語哄她,頭也懶得梳,臉也沒功夫洗,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皺面,開門透氣。
門剛開啟,倏然一只黃色細蛇獠牙咬來,云飛本能地向後一仰,那蛇卻縮了回去,細細看來,原來羅彩靈吹著卷蛇,身上披著金色的朝暉,正嘻嘻地笑著呢。這丫頭的臉色怎麼過一宿就放晴了?云飛對她又好笑又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搞什麼啊?”羅彩靈繼續朝云飛吐蛇信,笑道:“逗你玩唄!”她開朗的神情令云飛心里一顆大石落下,問道:“你昨晚上還恨我恨得要命,怎麼眼睛一眨就不恨了?”羅彩靈一擺手道:“夫妻吵架不記仇嘛。”“你少臭美了!”云飛笑著回到屋里,李祥還在床里頭悶睡呢,昨晚上,李祥一直把頭撇在里頭,不理云飛。
看著云飛梳洗,羅彩靈忍不住想捉弄他,道:“你頭上有一根斷頭發。”云飛向後揪著發,道:“幫我取下來。”羅彩靈拈著那顆斷發,順著云飛的臉往下滑。“啪!”云飛把她調皮的小手打開,道:“小壞蛋,癢死我了!”羅彩靈得了尺便進丈,用手在黃銅洗里蘸水彈他,雖然沒什麼,云飛還是雙手遮舞。水珠就像一滴一滴的眼淚彈在云飛臉上,云飛好容易左躲右閃地洗完了臉。和她在一起,有樂趣,也有苦趣。
云飛把毛巾搭好後,問道:“你什麼時候最快樂呀?”羅彩靈雙手把云飛兩腮一擰,笑答道:“你快樂的時候。”云飛的臉變成一個大面餅,忙撩開她的手,道:“你越來越沒規矩了!”曙光的斜照下,兩人嬉嬉鬧鬧,全無芥蒂,李祥躲在被窩里抽縮著腿。
門外洗衣的女主人高聲笑道:“你們現在都這個樣子,將來在一起時還了得!”云飛聽得刷紅了臉,道:“你誤會了,我和她沒什麼的!”羅彩靈礙口飾羞,忙去拍李祥起床。女主人笑道:“你們這對歡喜冤家,真不知積了幾輩子的孽緣呢!”
盤恒了農家一晚,三人清早喝了些粳米稀飯,就此告辭,農家央其再歇兩日,再三再四挽留不住。羅彩靈留下一粒金珠,男女主人死活不肯收,還是李祥當和事佬,說自家如何如何富貴,吃穿用度不盡,磨破了嘴皮子,男女主人才千恩萬謝地接了。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三人一路風塵仆仆,所見行道之民,載饑載渴,更有許多農民抬著小袋谷糧或些家物在路邊擺攤變賣,云飛見這個縣的百姓竟有余糧粜出,喜道:“此縣知縣治縣有方,如此賢官父母已少至極。”忍不住下馬向農民查詢,農民道:“哪里有什麼賢官父母,分明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不獻財于他,讓他得到些好處,日後便治得你家破人亡,爭奈我縣因牛疫和粘蟲侵害導致谷苗欠收,我們只有賣盡僅有家產而求生。”李祥聽得義憤填膺,揚言要開帑庫,殺狗官。云飛扯住李祥,歎道:“天下的髒官擢發難數,你殺了一個,朝廷會補上一個,有什麼意義?”羅彩靈也搖頭示意,道:“哪個官靠俸祿吃飯?”李祥只得空窩著一肚子火。
昱光射目,已到午飯時節,三馬偈馳,煙塵漲天。云飛手搭涼篷觀看,前面一箭之地有兩家酒肆的望子飄展,道:“我們選家便宜的吃吧,不要浪費錢財。”三人在店首下馬,李祥的肚子早就餓得像個癟柿子,快步跑過去,迎著堂倌問道:“三素二葷一斤飯要多少錢?”
衣著緦裋的堂倌見李祥一身衣服半身灰土,嗤了一聲,道:“我們這里的東西可比別處貴些哩!”李祥見他瞧我不起,哼罵一聲,還偏要吃這家了,絏了馬就揚頭往里沖!堂倌攔住李祥,道:“不能賒賬!”李祥一把推開堂倌,啐道:“滾你娘的蛋!我付雙倍,夠了吧!”
餐館里燒火的庖子擤了一把鼻涕,甩了一甩,再繼續和面作包子;和包子餡時,把爬在餡上的一只綠頭蒼蠅也給和進去了。反正客人們看不見,來人檢查衛生時拍拍馬屁,上點香火,還怕個屁!幸虧云飛三人點的是飯菜,才稍微乾淨一點。
店里的江湖客人談起一些瑣碎的江湖軼事,“天人教教主羅毅與紅教教主段筱大戰之事,你可聽說了麼?”“嗯,我聽了點風聲,一龍一虎打成一片,那可了不得耶!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千招不分勝負哪!”
羅彩靈一驚,岔問道:“到底誰勝了?”客人笑道:“最後羅教主凱旋而歸,羅教主還真不簡單……”羅彩靈籲了一口長氣,拍了拍胸脯,笑道:“我以爹為榮!”云飛為之一笑,心中急快地思索著,紅教敗績,決不會善罷甘休,感到羅彩靈的處境更加危險,自己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一擔。李祥奉承了羅彩靈幾句美言,此時等得不耐煩,叫道:“鬼堂倌,怎麼還不上菜!”
好容易上滿了菜,云飛看著噴香的鯉魚,捅了捅竹筷,美滋滋道:“快下手吧,魚都等得不耐煩了!”說罷便往魚身上戳,李祥卻怪得很,偏偏不夾鯉魚。云飛忖道:“原來你的弱點是鯉魚啊!”便專搛鯉魚吃,這舉動好似一粒砂子塞在李祥眼里。李祥夾了一片莙荙菜,道:“吃蔬菜吧,多吃蔬菜對身體有好處。”云飛眯著眼笑道:“鯉魚好吃,我就愛吃鯉魚。”說罷又夾鯉魚。
李祥悶不過,又不好說什麼,便叫堂倌上了一壺白干。羅彩靈見李祥有苦處,便指著一盤五香胾牛肉,對云飛道:“吃牛肉吧,牛肉比魚好吃!”李祥忙接聲稱是。云飛笑道:“鯉魚是不是你們親戚呀,干嘛兩個人都護著它?”說罷又夾鯉魚。
李祥沒轍了,待堂倌上了酒,便悶著頭自酌自飲起來,剛喝第一口,就大聲“呸”了一口,尖叫道:“堂倌!”堂倌連忙過來,見李祥臉色一青一白,忙賠著小心道:“爺,有啥吩咐?”李祥二話不說,揪他喝道:“我沒白吃你的,這酒什麼味兒,是不是你對了水!”一語說到堂倌的心病上,忙張著雙手,辯道:“這是進貢給娘娘喝的酒呢,味兒是淡了些;如果爺要喝烈性酒,我再給爺換上來。”李祥誶道:“少在這里混吣!給我仔細重端一壺,再敢耍詐,老爺我的拳頭沒長眼睛!”堂倌喏喏下去了,眾人見說,也都覺得酒沒勁,紛紛要堂倌換酒,忙得他焦頭爛額。羅彩靈與云飛只是笑著,也不言語。
且說堂倌換上酒,李祥正飲著,果然他不敢滲假了。云飛嚼著鯉魚肉,笑道:“真好吃呀!”還拈著鯉魚嘴邊的長短須,把它拈得豎起來再剮肉。
李祥氣得渾身哆嗦,一揚手,猛然把裝鯉魚的盤子揪到地上,爆發“乒乓”的碎裂聲,客人們都投來驚詫的目光。堂倌忙過來料理,心里算著賬呢,盤子的錢又加在菜錢里了。云飛咋舌道:“這樣浪費,你不怕遭天譴?”李祥狠瞪云飛一眼,也沒心情飲酒了,嘟囊著嘴,胡亂夾了幾樣菜在碗里,端上客房去吃了。
羅彩靈問道:“李祥怎麼了?”云飛一揮牙筷,道:“他這家伙,裝唐玄奘,對著死魚念經。我看哪,一定是要討你的喜歡,希望你贊他兩句仁慈。”羅彩靈道:“別瞎說,我看得出來,他有心事。”云飛扒了幾口黃粱飯,噥噥道:“你別管他,那小子成日作乞丐,逍遙自在的,能有個鬼的心事,是有心思還不錯!”羅彩靈道:“話不是這麼說,適才在路上他還要殺狗官呢。”“嗨~”云飛道:“那還不是想充正義討你的喜歡。”
羅彩靈一聽也有道理,把云飛一推,道:“欸,李祥比你可貼心多了,你怎麼不想心思討我喜歡啊?”云飛乜斜著眼道:“你本來就不討人喜歡,我為何要討你喜歡?”羅彩靈一拍云飛的腦袋,硬硬的一響,掩面笑道:“你好遲鈍!”云飛嘿嘿笑道:“別高興得太早,先看看自己的寶貝繡花手吧!”
“怎麼我的手上有黃泥灰?”羅彩靈驚叫起來。云飛舉起一支芒鞋,笑道:“你剛才拍在它身上了!”沒想到云飛俯仰之間就能脫下一支鞋並且底朝上地架在頭頂上,趁羅彩靈拍完之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拿下,怪不得羅彩靈看見兩道影子在云飛身上閃爍呢!
羅彩靈拍著手上的灰,扭囁道:“你壞,仗著武功高欺負我!”云飛笑道:“欺負人可用不著武功呢!”說罷拿起筷子,拈起一塊蘿蔔吃了,道:“康蘿蔔真不好吃。”瞧著陰目眈眈的羅彩靈,又吃了一塊蘿蔔,道:“艮蘿蔔也不好吃。”
“你壞死了,仗著嘴皮子尖欺負我!”羅彩靈鐵鉗似的手便要來揪人了!云飛得趣便抽身,羅彩靈不甘受人耍弄,追打著云飛跑出店外。
“死云飛,臭云飛!”
云飛的輕功在今日出了點問題,剛奔到一片郁郁芊芊的箐林內就被羅彩靈扯住,這扯住了可不放呢,又搖又拽,道:“我要你說,我很討人喜歡!”云飛把腰板一挺,道:“男人要有骨氣,說不說就不說!”羅彩靈松開了手,撲撲地扭過身去,道:“你若不說,我就去死!”
云飛道:“人死了就會變成鬼呦!有酒鬼、窮鬼、瘟鬼、冒失鬼、吊死鬼、吝嗇鬼、潑皮鬼、討飯鬼、掙命鬼、青面鬼、獠牙鬼這許多種,你願意選哪一種啊?”說完便向羅彩靈投去抵直的眼神。
“我……”羅彩靈心里恂然,盤弄著指甲,不敢說了。云飛故意陰森森地說道:“作個吊死鬼如何!”羅彩靈雙眉一沉,比著兩指往云飛腰間重重一搦,嗔道:“要死你自己死去!”把手一甩,獨自一人散忿去了。云飛在言笑之中發覺遠處有四只賊眼窺視這邊,草叢中傳來蟋蟋蟀蟀的商榷聲,都被他聽得真確。
“這小子怎麼還不走!”“沒看見他們在吵架嗎?再等一會兒,他會走的!”“他的武功真像傳說中的那麼高麼?”“這可咬不准,也許是眾星捧月,徒有虛名。”“咱們試試看,如何?”“喂,喂,喂!要試你試,我可不犯那個嫌!”“逮到這丫頭,咱們先留一夜,怎麼樣?”“你是說~~咱們~~”“對,就是那個意思!”“嘿嘿!好是好,可是,段老頭那邊……”“怕他個鳥?我們又不是他手下!”“說的也是!那……你先我先?”“抓鬮兒決定吧!”“怎麼抓法?”“抽到長草的先。”“……”“唉,讓給你了。”“得罪了。”
云飛尾隨著羅彩靈,她走便走,她停便停,始終保持在一丈開外。羅彩靈沒好氣道:“你怎麼是個跟屁蟲啊,我躲著你都不行嗎?”云飛眉尖一笑,道:“倘若我是‘蟲’,那誰是‘那個’呢?”羅彩靈一聽,嘩然黃了臉,此時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得自己生自己的悶氣,狠狠發誓再也不與他說一句話了。
云飛抬起頭,欣然道:“啊,今晚的月亮可真圓啊!”“拉倒吧你,月亮還沒出來呢!”羅彩靈禁不住噗嗤一笑,又望見云飛那面詭黠的笑臉;糟了,把剛才發的誓丟到了腦後根,不知不覺又被他戲逗了;急忙收斂笑容,快速趲行。
草叢里的兩人見云飛死纏著羅彩靈不走,按捺不住,大吼兩聲,沖上路來。一個生著牛面孔,一個長著馬面孔;一個使火尖槍,一個使方天戟。云飛已伺機多時,見他倆臉上刺著墨,便知有些邪門道行,笑道:“二位有什麼事要小弟效勞麼?”牛面孔把火尖槍往地上一捅,叫道:“少在老子跟前調喉嚨,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二十年前的‘槍眼無漏’就是老子。紅教的段教主要這妞兒,你且閃一邊去,若敢管老子的閑事,哼哼,休怪老子連你一起割!”話音剛落,迎空一顆石子打在牛面孔的左太陽穴上,把他腦袋打得一歪,羅彩靈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好狗不擋道,滾一邊去!”
“小妮子,死到臨頭還不老實!”牛面孔氣得跳腳,遽然,又有一顆石子星馳電逐地打在他右太陽穴上。“啪啪”,云飛笑嘻嘻地拍了拍手上的灰,道:“靈兒你放心,跟我在一起呀,你橫著走都沒人敢欺負你。”羅彩靈翹起嘴不理云飛。牛面孔氣得吹胡子:“好小子!心孔未開,惹到老子頂上來了,老子讓你嘗嘗多管閑事多吃屁的滋味!”指著馬面孔叫道:“你去把他燴一頓!”他知道云飛英雄了得,這出頭的椽子先爛,哪敢打頭陣啊!馬面孔也不是苕,叫道:“為什麼要我上,你上不是一樣麼?”兩人相互推諉,可是都在同一條船上,這大把年紀不能丟臉人前,只好吊起鐵鍋當鑼敲,齊聲道:“罷罷罷,咱們一起上!”
牛面孔綽著火尖槍就往云飛身上蠻刺,明明攮在云飛身上,只看見白影閃爍,云飛身上就似圍著一座甕城,安然無恙,還生龍活虎地笑著。馬面孔多一條心計,思量云飛沒長後眼睛,便操著方天戟繞到其身後偷襲,左戳右捅,就像對著江里撒泡尿,尋著不見。云飛笑道:“別撓癢癢了,下手重一點嘛!”一掌斜里擊出,拍在丈把遠處的水澤里,便起一座十丈高的山來,好怕人也!兩人心里叫苦:“好雄厚的內氣,難不成撞到黑煞星了!”有些後悔收段教主的銀子。
云飛在拳風戟影里忽起忽仆,云卷云舒,大笑道:“二位何苦要作尋屎的蒼蠅,凡事要量力而行嘛!”先給牛面孔一記觀音掌,又迅速賞馬面孔一記羅漢腳;再賞牛面孔一記羅漢腳,馬面孔一記觀音掌。云飛隔空叫道:“靈兒,我幫你擺平他們,還生我的氣麼?”羅彩靈卻不領情,朝云飛拌一怪臉,逕自去了。云飛心里不是個滋味:“哼,有什麼好翹氣的,沒有我,你早就被他們拖去作壓寨夫人了!”牛、馬兩面孔都是身份赫然的武林高手,惱羞成怒,怪叫兩聲,挺矢歘歘朝云飛的膂骨钎刺而來。云飛受到羈絆,暫且把羅彩靈的跳跳事撇下,冷笑道:“你們想玩命,我奉陪到底!”
羅彩靈在眼皮底下自由自在地跑了,這邊的云飛也不是個善主兒,牛、馬兩面孔著眼于當前,心想只有搏命一戰也許還有些轉機。且看牛面孔死命擊出的一招“黑狗望月”,恰似蚍蜉撼樹,沒個著落;馬面孔傾家蕩產拼出的一招“飛雁投湖”,猶如火上弄冰,反被云飛輕飄飄的一腳踢中肚子,大腸小腸都絞在一窩兒,捂腹叫苦,招式漸漸失了章法。
羅彩靈的身影消失不一刻,云飛就惦記起來,這丫頭頂教人不放心,再不願與他們窮耗下去,此生最恨淫靡之徒,捧住牛面孔的頭一扭,喀嚓一聲,他的頭就和屁股是一面了。馬面孔嚇得毛骨卡直,大叫一聲:“我的娘耶!”撇下牛面孔的尸體慌忙逃逸。云飛縱身如梟飛,不待馬面孔的腳根抬起,早伸出拿云手,摳住了他的喉嚨管,象老鷹抓小雞般的攫起,著力一扔,馬面孔就象一個斷了線的紙鳶消失在天邊,云飛揮手笑道:“祝你旅途愉快!”
一只翡翠鳥從眼前掠過,云飛東瞄西瞅,括嘴喊道:“靈兒,你在哪兒?”
且說羅彩靈吹著細細的微風,踽踽獨行,只離開了云飛一時半刻,方寸地就感到怪怪的,忍不住回眸相望,深潛的林子鄣敝了念念不忘、割舍不得的他。聚泉莊已日趨漸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也日趨漸止,這份愛已毫無保留地給了他,他要麼?
羅彩靈渺渺然然地回到酒店,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來的,仿佛都體察不到腳的存在了,蹣跚入內,一些客人在閑談。一個老頭獨坐著啜酒,從衣著上看,象是某闊府里的公家,拈了一塊紅燒雀肉入嘴,咀嚼了兩下,道:“這家店的東西真沒味兒,蠻好的雀肉也燒得又老又不進油鹽,宓老婆子醃的雀腒都比這有味!”老頭的一句悶語被羅彩靈整個聽在心里,頓時喜上眉梢,忖道:“云飛愛吃雀腒,現在日頭還高,我去給他弄點來,他定會高興死的!”忙問老頭:“勞駕,您剛才說的雀腒在哪里有售?”
老頭抬頭一看,見一位豐神綽越的少女向自己搭話,不知為何,心情陡然間愉快了許多,笑道:“姑娘愛吃雀腒麼?”“嗯。”
老頭聽羅彩靈的口音有點侉,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嗯。”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04:48
老頭笑咪咪道:“難怪呢!宓老婆子醃的雀腒在咱們這兒可小有名氣哩,不少外地人到此都要一飽嘴鮮,姑娘定是聞了耳風,想嘗嘗看,是麼?”羅彩靈含糊了一聲。人上了年紀就愛樂于助人,老頭不嫌其煩地指點了路徑招牌,話剛了尾,羅彩靈就捺不住性子地跑去了。老頭笑指門外道:“鬼丫頭,真是個名副其實的饞嘴貓!”
宓婆婆的雀腒雖然味美,就是位距太遠,離此有上十里路,但一點跋涉哪在羅彩靈心上。對所愛的人,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會感到快樂。
羅彩靈施展輕功,如春燕杼飛,穿街過林,沾花踏草,一燭香的光景便到宓婆婆的家門口。此地是郊外,數垧農田里,莊稼都沒過頭了,幾個牧童在河里嬉著水牛,只有一座白屋,近前尋端才發現,好不湊巧,屈戌上竟扣了一把銅扃。羅彩靈看得心底一涼,忙問牧童,答說宓婆婆今早走人家去了,可能暗些回來。
羅彩靈再次看了看日頭,思量時辰尚早,便索性坐在門坎上托腮靜等。她有種奇異的感覺,等宓婆婆就恍似等云飛一般,焦慮不安而心儀神往。
此時,快樂的羅彩靈變得不快樂了,顯得深沉而憂郁,頭漸漸地重了,不禁埋在雙肘里,就像一尊美麗的雕塑。有些過路的農夫瞧見,敬如女神,不敢多看她一眼,更不敢詢問,扛著鋤頭、提著短铚迷惑而去。
但說云飛手刃凶徒,記掛羅彩靈,如飛回到酒店,可羅彩靈與李祥都不見了人影,問店主,說李祥到後面的林子里打栗子去了,羅彩靈回來一會兒不知什麼原因又離去了。云飛謝過店主,踅身到林子里找李祥,在半路上與李祥碰個正著,他打滿了一大包栗子掮在背後,見到云飛,興高采烈地叫道:“隔壁的柯老頭果然沒說錯,這林子里有好多栗子沒人打呢!”還把包袱解開向云飛表功,留神一看,不見羅彩靈,忙問道:“靈兒呢?”云飛道:“我倆在路上被人劫殺,應付之時,靈兒丟下我跑掉了,現在還沒見到她。”李祥一聽就急了,道:“該不會是被紅教那群狗娘養的捉去了吧!”云飛搖首道:“那倒不會,店主說靈兒去辦什麼事,我想是到天人教的分舵支會去了吧,不然,她有什麼事辦?”李祥籲了一口氣,埋怨道:“你早說嘛,辦事有什麼大不了的,害我擔心得要死,還以為她下落不明呢!”
云飛雖將李祥模糊過去,自己終不放心,找了個挨不上邊的理由到外面搜尋了幾圈,還是不見羅彩靈,責任感令他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虛,無奈回到房里。李祥則在客房里吃栗子,拉云飛一齊吃,云飛道:“不恨我吃鯉魚麼?”李祥笑道:“我和你犯不著為這幺麼小事爭閑氣嘛。”云飛不願讓李祥發現自己的焦躁,便陪笑著與他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言談之間發覺李祥的面色起著微乎其微的變化,云飛盯著細看,心下犯琢磨:“難道他也在自欺欺人麼?”
天色已擦黑,放牛娃歸了家,鳥獸也回了窠穴,夕陽給無根的少女染上一層晚妝,五彩斑斕,神秘而爛縵。紅綾衣上星星閃爍,她已耐心等了近兩個時辰,記不清作過多少個夢,深埋的額頭一直沒有抬起。花一般的青春,正是多夢的年齡,只願偕著心上人同入夢境,祈禱永遠不醒。
“姑娘,你找誰呀?”一聲慈祥的嗓音把羅彩靈沉睡的頭拉起,一位皤然娭毑身著紺色荊裙,帶著多彩的曛光,提著一只杞柳籃在身前笑盈盈地把羅彩靈不住端祥。羅彩靈睜開眼眸,忙蹭起身來,拉著她的麻紋手,道:“您是宓婆婆麼?”“嗯,姑娘有什麼事麼?”宓婆婆張開牙齒稀疏的口。
羅彩靈擦著眼角,喜上眉梢道:“太好了,聽人家說,婆婆您的雀腒好味兒,我想買些嘗嘗。”宓婆婆見羅彩靈拍著衣服上的灰,問道:“在這兒等多久了?”羅彩靈望著日沒的紅云,道:“我睡了一覺,也記不清詳細,總之來的時候日頭還高。”宓婆婆道:“真難為你了,等了這麼久。唉,我賣雀腒這麼多年,從未見過象你這般忠誠的買家,一定有重要的原因,是不?”羅彩靈羞赧地垂下頭。宓婆婆已體會了七八分,也不難為她了,笑道:“早知道你要來,我今天就不出遠門了。”說著開了銅扃,“噶”的一聲推開了門,道:“姑娘近來坐坐。”
屋內雖簡陋,卻也窗明幾淨,收拾得停停當當,給人一種寬綽之感。宓婆婆倒了一杯糖霜菊花茶給羅彩靈解渴,又拿出一碟醉棗相款待,親聲問道:“姑娘多大了?”羅彩靈端著茶托兒,半羞半澀地答道:“十六歲。”宓婆婆輕笑一下,喃喃自語:“到那種年齡了。”一望羅彩靈,道:“給他買的吧。”羅彩靈先是一怔,待發覺話中之音時忙把茶托兒放在松桌上,且束起手來,道:“他是誰呀?”宓婆婆在甕里取雀腒,包在牛皮紙里,道:“他是誰,還用我這糟老婆子說麼?一個女兒家能這麼堅持,不是為了男人是什麼?”羅彩靈的臉上羞得錦霞一片,不敢看宓婆婆,急急轉過身去,低下頭,十只手指焦急地轉弄著。
宓婆婆一看就樂了,道:“好個嬌澀的丫頭,真討人喜歡哩!且莫羞,婆婆我年輕的時候和你一樣哩,走了十幾里山路,買他最愛吃的豆餅,聽他贊一句‘好吃’,我真是為他做什麼事都值得啊!”緬懷青春,只覺無窮愜意,笑道:“孩子啊,你體會過整個身體都在融化的感覺麼?那就是心愛的人第一次對你說情話時……”宓婆婆摸著耳墜子,無限懷念之情,因為,這是合婚當晚,他親手替自己穿上的啊!
不知不覺又想到此際,身有垂難,至老無依,臉上的歡喜和淒涼相互交織著,歎道:“那個沒良心的老鬼,在江邊對我發下的誓言都不算數,就象江風在耳邊吹過一樣,撇下我去了。下輩子,我一定還要再磨他一輩子,看他還對我壞不!”她本就有了年紀,說到哽咽處,忍不住急喘著氣。羅彩靈從這位孀婦的肉身上看到了晚景的淒涼,聽著看著,眼角濕潤了……
宓婆婆取一塊鋪絨纈絹拭了老淚,心情也平服了些,對羅彩靈道:“喝茶呀,還客氣什麼。”羅彩靈從松桌上取了茶杯,啜了幾口。宓婆婆又道:“棗子也很甜哩。”羅彩靈便食了一顆。宓婆婆也食了一顆,問道:“那個男孩對你好麼?”羅彩靈微一頦首,宓婆婆歎了一聲,眼尾紋又深了一層,道:“每個女孩子都在為尋找歸宿而犯愁,因為,男人太不可靠了。許多男人都是一副虛偽的臉皮,為了得到你,可以不惜奴顏卑膝,花言巧語,當他擁有你後,就撕下臉皮,露出本具的豺狼嘴臉來。所以,擇夫一定要慎重,萬一嫁給一個中山狼,就會痛苦一輩子,終日生活在夫權的陰影下,人老花黃,後悔莫及。不要太在乎他的外表或是金錢,只要他能珍惜你,肯誠心誠意對你好,就足夠了。說真的,要在人海中找一個死心塌地對自己好的人,真的很難。”
羅彩靈在宓婆婆世故的眼神下不住點頭,她的教誨更象是那晚母親托夢時的話兒,同時又勾起了對母親無盡的思念,如果此時此刻她能在身邊該有多好啊!
羅彩靈問道:“你們之間吵過嘴麼?”宓婆婆悵惘地一笑,道:“幸福的家庭有時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誰家夫妻能百年不斗一次嘴呢?夫妻間是用不著客氣的,如果倆人感情好,嘻笑逗罵是常常有的,干癟無趣,那不是愛。”羅彩靈把這句話用到自己和云飛身上,恰恰卯合。宓婆婆輕握住羅彩靈的手,道:“如果遇上了,一定要珍惜他。”羅彩靈堅毅地點著頭。
宓婆婆細細品詳著模糊的天際,道:“其實,愛情也和大自然一樣,氣象萬千,兩人從始至終,要經曆風、云、雨、雪、霜、露、虹、暈、電、雷等十種氣象,能不能一齊走過來,就要看你們倆了。”“謝謝您!”與宓婆婆交談不過一時半刻,羅彩靈好像突然間長大了幾歲;不論前路布滿多少荊棘,為了他,哪怕被刺得體無完膚也要撐到愛的盡頭。
星星探出夜幕,客房內,云飛與李祥已愈來愈沒有話題了,滿心裁的是羅彩靈的安危,時間一滴一滴地流逝,心也一分一分地沉墜。羅彩靈與宓婆婆談了一個多時辰,心情豁然開朗,看了看夜色,怕云飛懸心,便辭去。她提回一籃雀腒,到廚房找疱丁熱了熱,想給云飛和李祥搞突然襲擊,輕腳走到他們的房門前,猛地一推。
“我回來啦!”一位妙齡少女可可地站在門前,無須贅說,正是令兩人懸心刀刃的小妖精。李祥反射性地跳了起來,忙迎上去,笑道:“靈兒,你可回來了!我們打了不少栗子,給你留了好多呢!”云飛緩緩卓立,往常與羅彩靈相處還不覺得,離了一時半會兒,便發現羅彩靈的嗓音原來那麼動聽。
見羅彩靈風塵仆仆,李祥忙道:“靈兒,你先坐下,我去給你打點洗臉水來。”羅彩靈謝了一聲,待李祥出門,便用腳把門勾起一關,跫跫走到云飛面前,把蓋有白布的荊籃子放在桌上,笑道:“把眼睛閉上。”云飛道:“干嘛?”“你閉上就是了嘛!”她笑得好詭異,云飛依言,道:“好好好。”羅彩靈揭開白布,拿筷子搛了一塊熱騰騰的雀腒,迎到云飛嘴邊,道:“把嘴巴張開。”云飛仰頭把嘴張開了一半,一個香呼呼的美食便轱轆在嘴里了,嚼了兩下,驚叫道:“啊,是雀腒!”
雪兒的倩影在云飛眼前曇花一現,心中的愛火炅炅燃燒,忙驚喜地睜開了眼睛,瞳孔里盡是羅彩靈豐神卓瑩的容姿,不由得把眼一垂。羅彩靈焦急地問道:“好吃麼?”云飛囫圇著嘴,拼命地點頭。見到他開心,羅彩靈也開心了,道:“我到天人教的分舵辦些教內的事兒,回來時,見路旁有一擺攤的婆婆賣雀腒,知道你愛吃,就順便買了些,這是最後一點了。”云飛一邊咀味雀腒,一邊笑道:“你好有心機,半月前的話還記得。”羅彩靈掩面姱然一笑,云飛怔怔地看著她,問道:“你為什麼笑的時候總是捂著嘴呀?”羅彩靈垂下手,道:“我也不知道,天性吧。”云飛笑道:“可愛的天性。”
這時,李祥親自端了一甌熱湯上來,嚷道:“靈兒,水來了,快解解塵吧!”羅彩又謝了一聲,便去開門,捧巾洗臉。李祥作乞丐時便養成了大肚子,還未吃飽,這時拼命把雀腒往嘴里包。云飛適才吃了許多栗子,肚子快撐死了,縱有美味在前,動作也蹇滯起來,好久才下一筷子。羅彩靈卻不知情,只是不停地催云飛吃,本來以為他會很高興的,現在見他吃著難受,自己也跟著難受起來。李祥已將雀腒吃盡,羅彩靈緩緩站起身來,好像自己的努力都是白費勁,連苦笑也裝不出來,自個兒回房去了。
云飛心里過意不去,便端著一盤栗子去蟾宮折桂。叩門,羅彩靈開了門,又快速地回到房中坐下,臉像個苦黃瓜,獨自向隅。云飛順手關門,咯噔咯噔地走了過來,把栗子放在桌上,道:“咱們一起吃,這樣你該滿意了吧。”羅彩靈撟起鼓鼓的嘴兒,假裝沒聽見。云飛笑道:“別賣官子了,為了你,我今天就作個飽死鬼吧!”羅彩靈擰了云飛一把,囁嚅了兩聲。
云飛拉起羅彩靈的指甲,道:“你這個小辣椒怎麼二話沒說就不見了,把我和李祥搞得一整日都昏天黑地的,以後可別到處走動了,不知紅教要抓你麼!”羅彩靈翹起頭,道:“我很榮幸有人要!”云飛道:“我可是在正兒八經地和你說啊!”羅彩靈臉一陰,叫道:“你走,你走!”云飛聽言,轉身就走,行不了兩步,羅彩靈在後面叫道:“別走,你回來!”云飛眉頭一縱,轉身笑道:“干什麼,又叫我走,又叫我回來?”羅彩靈道:“你到底是來陪我高興的、還是來給我念經的,誨人不倦討人厭!”“好好好,我不嚼舌根了。”云飛聳了聳肩,遞了一雙筷子給她,一攤手道:“小公主,請吧!”
“你與他一起共餐,如果他喜歡你,會讓你先吃。”母親托夢的話兒匝繞在羅彩靈的耳根上,這證明云飛是喜歡自己的,真有一種“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美妙感覺。
羅彩靈故意張開了櫻桃小嘴,云飛知她心思,處之一笑,便拿筷子喂她吃,她連說好吃。歡樂融洽之際,羅彩靈喜叫道:“云飛。”云飛問道:“什麼?”她不說了,過一會兒,又叫“云飛”,云飛問道:“什麼?”她又不說了,云飛一頭霧水,擱了筷子,道:“有事就說嘛!”羅彩靈笑咪咪道:“沒什麼了,我叫你的名字好玩。”“這有什麼好玩的?”“我喜歡嘛。”她說完拿筷子叮叮敲著盤子,有節奏地叫道:“云飛,云飛,云飛……”似有音律一般,在她心里,云飛的名字便是陽春白雪。
她徘徊在窗欞前,遙望明蟾,思到妙處,雙手不自禁地翻著紗袖,撥弄浮云,忍不住踮起腳尖,一浮一沉,螺旋轉了一圈,星眸微閉,陶醉在秋風春情下。逸到興處,漸漸曼舞起來,玉藕纖纖,羅袖輕翻,就像一朵月季展著豐碩的花裙。
云飛對羅彩靈淺目相視,心里頭好似泛著桃花汛,不知何去何從。
羅彩靈盡情歡舞,又不知絆動了哪一根鬼靈神經,星眸一閃,撲撲地跑到門框下,跳著攀住門楣,打了一個秋千,歡叫一聲,順勢擺到了店外。清夜里,只見月洗高梧,露漙幽草,星斗闌干,一片平疇沃野。好像秋風變作了春風,在撒播愛的種子。
羅彩靈站在山坡上,張開雙臂,呐喊道:
“我好想飛呀!——”
云飛鵠立門首,舒眉展眼,望著羅彩靈的窈窕背影,聞著細細香風,與她在一起時,她的未泯與童真,真能讓人感到好輕松、好快樂,原先的煩惱都煙消云散。
紅教在暗處虎視眈眈,為了安全起見,云飛提議晚上都睡在一間房里,互相也可以照料,得到李祥與羅彩靈的一致通過。羅彩靈一直很興奮,拉著云飛與李祥談天說地,不肯安寢;李祥對她百依百從;云飛見月昏燈短,勸她休息。羅彩靈這才高高興興地伏在床上,也不蓋被子,閉著眼睛傻笑著,也不知腦袋里面念著什麼。云飛看得搖頭自笑,與李祥打地鋪。
深更半夜的,大家都睡穩了,突然,屋內回蕩著羅彩靈甜美的歌聲:
“雪云散盡,放曉晴庭院,楊柳于人便青眼。更風流多處,一點梅心,相映遠,約略顰輕笑淺。一年春好處,不在濃芳,小豔疏香最嬌軟。到清明時候,百紫千紅花正亂,已失春風一半。早點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紅自暖。”
原來羅彩靈心里快樂,睡不著覺,想拉著大家一起分享快樂,把頭重如山的云飛拉得立起身子,道:“陪我出去玩吧!”云飛半昏著眼道:“現在都什麼時辰了,我的大小姐呀,你就饒了我吧,我要睡覺~~~”說完便倒了。李祥迷迷糊糊道:“靈兒~我~我是沒話說~只是我的頭~噯呦~”說完也倒了。羅彩靈見兩個酣豬都不識趣,拌了一個長舌鬼臉,獨自出門散心去了。
且看羅彩靈在林中漫步,天空地闊,萬籟俱靜,闃無他人,有株朽木發出螢光,卻好清奇!四處散布著彌彌白氣,朦朧得像個神化世界。她吐納芬芳,人物淵藪之時的悶氣盡皆消散,只覺身輕如葉。夜空散布著莘莘的星兒,一顆顆高興地眨著眼睛,一陣微風拂來,發柳為之盈動。
“咦,怪了,為什麼風吹不散星星呢?月亮就像一面皎潔的鏡子,為什麼又照不到我的臉龐呢?”羅彩靈正在恬思之時,突然,從草叢里踢到一個硬梆梆的玩意,忙撥開厚厚的榛莽,下面竟躺著幾個蒙面黑衣人的尸體。羅彩靈蹲下身子,拿出夜光璧照亮,發現尸體無半點血漬,思著:“現場被人整理過,好象凶手故意不想讓人發現,尸體上都蓋了幾層雜草,為什麼他要這樣做呢?”再一摸尸體,身子還是熱的,“會是誰干的呢?”
隱隱聽到前方有打斗聲,羅彩靈急忙跑過去瞧端倪,地上竟排了一大片的尸體,月光下,看清楚了每個人的頸上都帶著一條紅色綾巾。“是紅教教徒!”羅彩靈不由牽扯起心中的英雄,大聲叫道:“云飛!”空曠的林中無人回答。說也奇怪,見到這許多尸體,羅彩靈竟然沒有一絲恐懼心理,在這里,她感到自己被人照料,很安全。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05:31
第三十五回 臨風自有人摘擷 鮮花無需對人言
天空突然暗了下來,原來今夜有月蝕。羅彩靈一邊思索一邊摸黑回屋,燭影下,云飛睡的正熟。她靠著云飛蹲下,仔細察看他的衣物,上面竟有幾點眇小的紅斑,也不知染上去多久了,“是不是他做的?”正想伸手去摸摸,看血點粘不粘手,云飛突然夢囈了一聲,翻過身去了,羅彩靈只好收回了手。
“一定是他!”羅彩靈心里一笑,爬上床便仰臥著,弓著腳把被子蹬開睡了,不一刻便入了夢鄉。
夜已深沉,皎麗的月光披灑在多夢女兒的身心上,云飛悄悄來到她的身旁停佇了許久,靜靜看著她熟睡時嬌酣的睡姿。就像一朵含苞的玫瑰,通身棘刺,一不小心就會被她掛傷,不知誰能掰開這朵花瓣,采釀花蜜。她在夢中含糊呻吟著誰的名字?用耳聽不清,需用心去體聆。大吃一驚的他,慌忙回到地鋪上躺下;她的被子上,只是又添了一件薄衣。
次日拂曉,日曛溫柔,微風徐徐,鳥雀匝匝,白絮飄室,三人梳洗已畢。在這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之際,羅彩靈容光煥發,將昨夜唱的詞調再次引吭一遍,所謂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也不過如此吧!李祥聽得神采奕奕,拍手歡呼,云飛一笑處之。
羅彩靈問云飛:“我唱得好聽麼?”云飛坐在桌旁,飲下一盞茶,愛理不理道:“聽你的歌會短壽的。”羅彩靈的臉蛋原來還是九月的蘋果,一下就變成七月的蘋果了,叫道:“我既然這麼差勁,那你跟著我作什麼!”云飛笑道:“古人云,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嘛!”羅彩靈氣得蓼眉倒豎,李祥快嘴道:“他是個白癡,你若和他這白癡慪氣,那自己不也變成白癡了。”羅彩靈聽得回嗔作喜,道:“哈哈,你說得對,我才不和白癡一般計較呢!”一望李祥,見他身上醃臢,問道:“你怎麼搞的,髒死了!”李祥拈著衣角看了看,道:“噢,昨天采栗子弄的灰。”
羅彩靈計上眉頭,從包袱里取出一件綢衣,抖了抖,道:“我這件衣服也要洗了,就兩件並作一件,叫云飛拿去洗了吧!”云飛正飲著茶,聽得喉嚨一噎,噴出一口茶來,不平道:“為什麼要我洗?”李祥忙道:“同意該云飛做的,請舉手!”說完便舉起了手,羅彩靈連忙跟著舉起右手。云飛叫道:“少來了,你們兩個家伙怎能隨便決定我的行動?”羅彩靈得意地伸出半片舌頭,背過身去;李祥走到云飛跟前,拍拍他道:“俗話說得好,能者多勞嘛。”云飛說不過他們,也只好認命了。
客房里刷刷的洗衣聲把不少客人都引來觀看,見一位少年卷著袖子在大木盆里搓衣服,煞為奇觀,都看得捂嘴偷笑,竊竊私議。云飛最怕婦女們說長道短了,那滋味比坐針氈還要難受,可當著人前也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李祥樂得受不了,跑到外面舒氣去了,倒是羅彩靈心善,見云飛鼓著嘴,便把房門掩了,沒了麻雀,云飛這才如釋重負。
羅彩靈拿了一張小槚凳挨云飛坐了,道:“你真好!”云飛用香枧褪著衣服,道:“你明白就好,以後別再欺負人了。”羅彩靈一打云飛道:“噯,你能把我當作妹妹看待麼?”云飛道:“你這丫頭真是刁鑽古怪,平白無故的又犯什麼嗝!”羅彩靈扯著云飛的袖子直搖,道:“我真的好想要你這樣一個哥哥!答應我嘛~答應我嘛~”云飛凝眸問道:“可是,為什麼呢?”羅彩靈道:“我珍惜你嘛!”云飛心里一甜,故作不知道:“為什麼要珍惜我?”羅彩靈笑嘻嘻道:“因為啊,我覺得,大熊貓也沒你珍貴!”
云飛一怔,腦海里馬上浮現出大熊貓的模樣:身體肥胖,笨笨呆呆,腫著一個黑眼圈,身上一塊黑一塊白,布滿了密密的熊毛,一支小尾巴翹上翹下,正抱著一根竹筍啃著。
香枧撲嗵從云飛手中脫通,他霍然起身,叫道:“不許拿我和大熊貓相提並論!”“呵呵呵……”羅彩靈大笑道:“好好好!不說大熊貓了,嘿嘿,金絲猴也沒你珍貴啊!”
云飛一愣,腦海里馬上浮現出金絲猴的慘樣:神農架的深山老林里,一只金絲猴正坐在高樹枝上,愛撫著那支可愛茸茸的金黃色斗篷尾巴時,突然中了獵人射來的毒箭,它忍痛攀躍幾下,只好把金尾巴咬下,投到荒林里,甯死也不把身上的寶貝給獵人,然後自己栽下樹,受獵人千刀萬剮,慘不忍睹。
云飛霍然坐下身子,嚷嚷道:“不許、不許、不許拿我和金絲猴相提並論!”“嘻嘻,開玩笑嘛!”羅彩靈拽著云飛的衣袂,道:“我就是喜歡你作我哥哥,好不好啊!”懇切的神情好像逼得人非答應不可。
云飛拿起紅綾羽衣,揂了個嘎巴干,逐漸消了氣,道:“既然如此,你就得改姓,姓云,不能姓羅。”羅彩靈撩著盆里的枧水,道:“不行,你改姓羅。”伴著滿屋飄蕩的泡沫,云飛道:“你不改就算了,既然你有戀兄狂,可以找李祥作哥哥嘛!他一定願意的。”
“誰說我有戀兄狂!”羅彩靈嗔得扼住云飛的脖子直搖擺,翻江倒海一般。云飛可吃不消,喉嚨管里發出嘶啞的聲音:“放……放手……”羅彩靈放了手,道:“若要李祥作我哥哥……”乍一下舌,道:“他呀,瘋瘋癲癲的,不過比起本小姐來,還是要遜色一些,所以呀,他只配作我弟弟。我呢,是只撞金鍾、不打鐃鈸的,知道嗎?弟弟。”云飛咳嗽了兩聲,笑道:“小淘氣包,趁機占我便宜!要叫我也得叫哥哥,不許叫弟弟!”
“吖!——”羅彩靈高興得突然大聲尖叫。云飛嚇得往後一彈,羅彩靈笑道:“沒嚇到你吧!”云飛叫道:“好生生的,這般大聲叫什麼呀?”“好玩唄!”羅彩靈咬著唇笑。
“哥~”羅彩靈宛如一只小灰鵲嬌媚地叫著,云飛心中徒然一震,看到羅彩靈的笑容,感覺到一些風吹草動,竟恐懼起來,兢兢說道:“靈兒,我……”不待他說完,羅彩靈道:“欸,且住且住,你應該叫我好妹妹才對嘛!”云飛再無法任著羅彩靈,搭著她的肩頭,道:“我後悔了,我們不能兄妹相稱。”
羅彩靈不管,又叫了一聲:“哥!”云飛看了她一眼,眼睛就被她局部麻醉,忙用手抹下眼皮,道:“不要叫我哥,我聽了心里害怕!”
他的話隱約地刺痛了她,他的變卦更令她無地可容。
“你害怕什麼?你說呀!你害怕什麼!”羅彩靈的臉上風起云湧,道:“你說的話真戳人心,是不是你討厭我,嫌棄我!”云飛無力地搖首。羅彩靈微點了下頭,道:“我知道我很煩,很纏人,所以你怕我,是不是?”云飛訥訥道:“你想左了,我……”羅彩靈的臉上風雨交加,昨晚上好不容易得來的愛意盡數付諸東流,傷心之地再難留人,拂袖而去。
羅彩靈叫云飛作哥哥,云飛竟感到一種只有雪兒才能給他的溫馨,這種溫馨深深地溫沁到心里。他不允許這種感情發展下去,他感到從未經受過的恐懼。這種恐懼,不是害怕自己會受到傷害,而是害怕愛人會受到傷害。
云飛下意識想起了孤心那段可怕的預言,捂著額頭,只覺冷汗如雨,頭重如山,癱倒在地。恍惚間,羅彩靈在眼前哽咽:“我知道,要作你的妻子是不可能的……難道說,我真的連作你妹妹的資格都沒有麼?”云飛從怨夢中驚醒,逡巡道:“她真是這樣想麼?……我該怎麼辦,是收容還是拒絕?”
那鬼丫頭最令人不放心的地方,就是沒有人能猜測她的心,萬一她自尋短見,自己豈不成了千古罪人!此時已不容云飛多想,只好先哄哄她,再得過且過吧。心意已定,他便擦淨了手,放下袖子,昨天訂下的另一間房還未取消,走過去見房門反拴,便知羅彩靈定在里面,叩了好多聲也不見開,便繞到房後,見窗簾緊閉,心道:“她怕人看見,一定哭得厲害。”
且說云飛挑簾推窗而入,屋內也為之亮敞了許多。羅彩靈果然伏淚在案,眼睛也哭紅得像兩顆荔枝,聞得聲響,見是云飛,輕衫未攬,猶將淚點偷藏,道:“你來做什麼,我最討厭你了!”云飛蹣跚向她靠近,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一不會說話、二不會處事,你不是總說我是傻瓜麼,何必為我這個傻瓜傷心呢!”一聽此話,羅彩靈的淚水反而更加急了,忸怩地捂著臉。云飛擠著羅彩靈坐了,勸道:“作人哪,心懷要放開曠些,別這麼小雞肚腸了。”伸指想替她抹淚,羅彩靈把云飛的手打到一邊,將頭側過去。
云飛道:“別動肝火了,你不是度量很大麼?作繭自縛可是會傷身體的。”伸手又想替她抹淚,“你煩不煩呀!人家躲你也躲不及!”羅彩靈再一次把云飛的手扒到一邊,用食指把雙耳堵住了,閉上眼時,兩箸淚又被擠出眶來。
云飛心湧一計,笑道:“別哭了,眼睛哭瞎了,變成瞎婆婆才好呢!”耳朵堵住了還是聽得見,她連忙止住哭,拿出一塊絲纈擦鼻子。云飛道:“別擦了,擦成塌鼻子才丑呢!”
羅彩靈經不住謔逗,臉上露出了沒法掩飾的笑容,推了云飛一肩,道:“好壞呀你!”博得美人一粲,云飛全身緊繃的肌肉好不容易松馳下來,只要她一笑,就什麼都好了。
云飛道:“我思量過,你要我作哥哥,我便作你的哥哥吧,只要你開心就好!”羅彩靈的臉色已明顯泛著微紅,云飛道:“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有些東西的確用錢買不到,可是沒有錢就什麼都買不到’,你說用錢買不到的東西是否就是指我作你哥哥呢?”雖然云飛已說中了一半,羅彩靈還是發覺云飛是在乎她的,道:“都過去那麼久了,你還記得我說的話,真好!”云飛搔首笑道:“我也不知道,就好像你昨天才說的一樣。”
云飛的氣息近在咫尺,羅彩靈心頭一熱,就勢撲在云飛胸前。云飛嗅得香勁兒撲鼻,身上發起燒來,不敢推開她,怕又傷她的心,只好把脖子仰得老高,渾身都不自在。羅彩靈得了懷抱,可怡然自得呢。
“你出汗了。”“是麼,天氣真、真熱!”“你騙我。”“我沒騙你!”“不用再說了,你每次說謊都會寫在臉上。”云飛已預感到暴風雨即將到來。
一座大妓院翠香院里,外面大紅燈籠高掛,里面嫖客來來往往,妓女游走,誰會知道後院的廂房里幾位武林高手在商議要事呢?有紅教教主段筱,年逾古稀,目光炯炯,坐在虎皮大椅上,左廂立著手下金字三使者,右廂立著鐵爪飛鷹。這鐵爪飛鷹奉蒙古將軍阿術之命,緝拿螭遢狂俠,暗地里想法子賺取青龍寶珠。段筱哪有不知其居心之理,對他口里兄弟,背地仇人。
金鉤使者張文道:“如今,有螭遢狂俠陪羅彩靈尋青龍寶珠,螭遢狂俠武功高強,咱們該如何處之?”金錢使者張漢波一擺折扇,笑道:“力拼不如智取,咱們只需調離螭遢狂俠,擒住羅彩靈,以刑逼問她青龍寶珠的下落,螭遢狂俠擔其安危,必不敢亂來。”鐵爪飛鷹笑道:“紅教金字三使者名冠天下,還會怕那初出毛茅的小孩嗎?”金槍使者張華南叫道:“咱們行走江湖幾十年,從未怕過哪個!古語道,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不如由我前往一戰,我就不信那小子有如此神功!”
鐵爪飛鷹笑道:“依我看,不如你們三人一起去勝算較大,一個人去豈不白白送死。”張華南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鐵爪飛鷹道:“沒什麼意思,只不過不想平白少個兄弟。”金字三使者皆要發作,教主段筱道:“各位切莫失了和氣,螭遢狂俠目前身份未明,犯不著與其結梁子,此去應智取。”張華南滿面怒火,跪拜道:“教主,這次你一定要答應屬下,屬下不願被人辱為縮頭烏龜,不成功,便成仁!”張文與張漢波也叩拜道:“屬下也想會會螭遢狂俠。”鐵爪飛鷹冷笑道:“早就說了嘛,一齊去也許還可以自保。”金字三使者皆怒目相視。
段筱扶起三使者,笑道:“各位這是做什麼,快快請起。飛鷹老弟,你與我這些屬下不知上輩子結了什麼怨,非要責難他們,就算他們無用,我也自會調教。”鐵爪飛鷹一揖,道:“多有冒犯,還望各位海涵。”金字三使者只是一哼,段筱道:“羅毅造就了八所地下囚室,按八大法門在江南排列,稱為白虎堂,每一堂便是其一分舵。那日鄭華大鬧天人教總舵幕阜山,羅毅受了內傷,正是天賜良機,咱們可逐一破之,如八大白虎堂被破,天人教無根矣。擒羅彩靈之事就交給金槍使者去辦,切記,你的目的只是設計擒她,最好不要與螭遢狂俠發生正面沖突。”
張華南大喜,欣然領命,提步就走,被張漢波攔住,道:“二哥,螭遢狂俠武功實在太高,千萬不要硬拼。”張華南大笑道:“三弟何故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心里有數。”提著虎步邁出大門。段筱道:“白虎堂堅不可摧,專為困束一流高手所設,攻打極其艱難。前日得了西藏喇嘛摩納子的書信,派其高徒“邏娑雙雄”前來相助。”張文道:“教主,咱們中原武林的紛爭何必要把西藏的妖僧引來,何況摩納子與其徒弟黑三煞都是被黑白兩道所不齒之徒,咱們何必與其結交。”段筱笑道:“一人技短,二人技長,有“邏娑雙雄”這樣的高手相助,較易成功。嘿嘿,與我有利我便用,何必在意他人言辭,此戰還有勞二位與飛鷹老弟了。”鐵爪飛鷹笑道:“教主高見,我願助一臂之力。”張文與張漢波滿臉不屑。
宋元鏖戰,官吏迫脅良善,凶于虎狼;百姓受官府鞭笞,遭朝廷刑戮。耕者死于田,路者卒于蹄;河水臭,原自肥;城邑籠狼煙,鳥獸多于人。
只有兒童不懂得戰亂無情,黃沙敝野,村塢廓落,有一六七歲的孩子拿著一個熱番薯,高高興興地啃著回家。幾個紅教教徒騎著高頭大馬,視兒童如草菅,鐵蹄躐踏過去,將小孩和番薯一古腦踏得稀爛。馬上的人道:“剛才好象踏死一個人。”“踏死個把人有甚麼好說的,金槍使者吩咐咱們得在正午趕到,他那氣管炎可冒犯不得,再快些!”說完又給馬揚了一鞭鞘。煨桑還未熏,一群眼疾的禿鷲就落下翅來,把兒童的尸體胡亂撕噬得七凌八亂。
滿天卷云下,三匹皎皎白駒平沙遮道驤馳而來,馬鬣飄揚,視前方的禿鷲如草芥,橫沖直撞,獪黠陰險的禿鷲避著鋒頭,驚翅在天空盤旋片刻,待三匹白駒擦著骨殖遠去,又俯沖下來,爭相啄肉,不待肉盡,絕不善罷甘休!
只見前面有一位標梅女人穿著荊衩布裙,坐在路旁掩面哭泣,情色好不淒慘!三匹照夜白在她面前遏止,云飛翻身下馬,近身細語問道:“姑娘怎麼了?”那女子沒反應,依舊以白縐拭淚,羅彩靈與李祥也先後下馬。云飛道:“姑娘若有難處,請告訴在下,若力所能及,定當鼎立相助!”言罷,在女子面前傴下了身子。忽然一道寒光在眼中閃過,女子手握一把三寸匕首夾著颼颼陰風出其不意地攮向云飛。
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羅彩靈與李祥嚇得呆若木雞。幸得云飛機敏,側身躲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左手一撇女子的手腕,匕首落地,右手掌凹曲成杯狀,扼住女子的粉頸。羅彩靈忙搶先拾起匕首。
那女子被云飛管住,叫道:“出師未捷身先死,也是天不絕你,給我一個痛快吧!”云飛質問道:“我和你無怨無仇,為何要暗算我?”那女子一副昂然自若的樣子,道:“告訴你,讓你以後死得明白,紅教出重金聘請各路英雄剿殺爾等。我是東瀛幕府女忍者‘鈴木靜香’,專程取你們的狗頭。今日我失手,哼,日後你們就沒這麼走運了!”云飛見她只是被人利用,不忍加害,手一松,歎道:“我不殺女人,你走吧!”鈴木靜香先是一驚,後摸著泛痛的脖子,道:“別以為你不殺我,我就會感謝你。哼哼,你大錯特錯了,遲早我會卷土重來的!”說罷腳根踴躍,落荒而逃。
云飛的恩慈大出李祥和羅彩靈的意料之外,李祥叫道:“這種人留下只會遺害人間,你不殺她,她反而恩將仇報!”羅彩靈把匕首扔掉,道:“你遲早要栽在女人手里。”云飛盤弄著缰繩,笑道:“早就栽在女人手里羅!”羅彩靈的臉蛋倏的一黑,蹴了云飛一腿,嗔道:“什麼時候了,誰和你說笑!”李祥接聲說道:“他這人哪,就是死到臨頭都不知死活!”云飛道:“少在這兒聳屁股拍巴掌!”李祥愷然一笑。
聽得牛喘不斷,迎面走來兩個西藏喇嘛,打邏娑城來,生得一般模樣,像對豆莢,都頭戴絨錦帽,耳根垂金圈,身穿血紅禪衣,生得拳眉鷹眼,鼻高如山,刺發蓬松,釘牙獅口。李祥見到番僧,心中起了捉弄之意,道:“我去和他們打個招呼。”云飛把他拉住,道:“沒事你搭理他們作甚!”李祥道:“玩玩嘛,那麼認真做什麼。”云飛道:“和番僧勾通要講番話的,你會嗎?”李祥笑道:“我說的番話連番僧都聽不懂。”羅彩靈聽得捂嘴笑。
倆番僧已走進,都年近五旬,一個手搖播郎鼓,一個拿起糌耙就往嘴里塞。李祥用指甲蘸了一些泥,在額頭上畫一“卍”字,沖著他們大叫:“佛祖現身,小兒們還不跪接!”兩個番僧為之一怔,李祥見他們不明就里,心里有了底,戲罵道:“我是你爹,你是我兒!”倆番僧還是冬瓜掉進河里——不懂。
羅彩靈樂得合不攏嘴,云飛把李祥扯回來,道:“戲弄人家也要有個分寸。”望番僧一抱拳道:“兩位上人,我們有要事在身,不打擾兩位了。”李祥正欲上馬,卻被一番僧牽住,從懷里拿出一本貝葉書遞給李祥,吱吱咕咕地說了一通鳥語,不知他有什麼指教。李祥把書翻了幾頁,搖頭道:“我看不懂,也聽不懂,幫不了你們。”把書隨手一扔,嘩嘩地掉在地上,兩個番僧見李祥膽敢如此糟蹋貝葉書,不禁大怒,把書撿起拍了拍灰,放回懷中,指著李祥吱吱歪歪地亂叫一通。
羅彩靈望李祥道:“看情形,你有麻煩了。”話猶未了,李祥已被一番僧捽住衣領擎在半空中。手不摸天、腳不著地的滋味可不逍遙,李祥罵道:“死禿子,放我下來!”云飛卻不是等閑的,右手一揚,砉的一聲,隔空點了番僧的內關穴,他手臂一麻,李祥撲嗵摔在地上。
番僧忙自解穴位,餓虎咆哮一聲,把怒火焌燒到云飛身上,兩人間隔三尺,雙眼對雙眼,紋絲不動。過了一盞茶的光景,番僧額頭上滴汗如雨,云飛態然自若。李祥已爬了起來,問羅彩靈:“他們為何不打?”羅彩靈道:“所謂動亦是靜,靜亦是動;他們其實已過百招。”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05:53
“還有這檔子事!”李祥也狠盯著另一個番僧,那番僧被李祥瞪得火起,唔哇叫了一聲,蓄了內勁一掌拍來。“不是動亦是靜,靜亦是動麼,你為什麼要來打我!”李祥嚇得手都不知長哪兒去了。“糟了!”羅彩靈眼快,忙伸援手去抵那一掌,以她的內力恐怕斤兩不夠。
番僧的掌風灼熱偈勇,好似一個火爐向李祥投來。倏然一聲爆響響徹云霄,李祥摸了摸自己,身體還在;羅彩靈的手也並未與番僧接觸分毫;嚄,番僧卻徑自往後滾了兩滾。原來云飛分心把那掌接住,指著李祥狠罵一通:“你白癡啊!”那一掌若拍在他菲薄的身上,焉能有命。李祥揉著胸口道:“好險啊!”又指著番僧罵:“死胖頭魚,看我等會兒把你宰了煮湯喝!”
倆番僧受云飛不明不白的挫弄,于心不甘,正欲聯手還云飛顏色。忽然一陣陰風呼嘯,天上落下一人,此人骨瘦如柴,尖嘴豎耳,滿身妖氣。倆番僧見之,都畢躬畢敬侍立一旁。那怪人暴叱一聲,鋼筋鐵爪往云飛的肩胛骨抓來,透著極濃的血腥味。
“黑血爪!”云飛大叫一聲,殺父大仇在心頭震蕩,如是黑蜈蚣,當千刀萬剮,縱然不是,也誓必除之。眼中刀光閃耀,吸腹凹胸,雙肘在胸前劃了一個半弧,內力如水凝聚,湧湧風起,頭發上揚,煞時間,天地突變,黃沙飛旋,拔土揚塵。
“伏羲掌!!”怪人與兩個番僧心中大叫一聲,怪人忙不迭地收了肉掌,他們深知厲害,駕風逋逃,一晃不見。“哪里走!”云飛起跑數步,然後一舉躦起,就似大雁沖飛。山林如麻,耳里風嘯,追敵之頃,心中卻在乘除,惦記摯友的安危,只得撇頭回來。
羅彩靈見云飛去不了一刻就返來了,笑道:“你辦事倒挺利索嘛!”云飛道:“哪里,我放他們跑了。”接著把自己的深仇大恨細訴一遍。羅彩靈歎道:“想不到你身負血海深仇。”又探問道:“我們的安全比你報仇還重要啊?”云飛道:“仇可遲些報,但人死就不能複生了。”李祥把云飛一拍,笑道:“你真是我的鐵杆兄弟!”羅彩靈滿腔春意,只未表露出來,跨上鞍韉,把著轡頭道:“還磨蹭什麼,趕路罷。”
四野彤云布,熙陽妝金點翠。塵頭起處,皎鬃顛抖,三匹照夜白壓地飛來。前方有座酒家,房簷上挑出一個酒幡,迎風飄搖。門首有兩人扶著一人當道嘔吐還幫其拍著背,只見黃的黑的、稀的干的都從那人嘴里唩出,原來是剛剛喝猛了酒所致。這些人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不會喝酒又喜歡裝大人的樣子,還有一人躺在里面的床上呢。床上的家伙為顯示自己的本領,一進店,菜也不曾吃,空腹咕了三大碗,早已中了酒毒,危在旦夕。
云飛看那少年嘔吐得難受,下馬想問端的。羅彩靈把云飛拉住,對那些少年正眼也不瞧,道:“別管他們,活該!”李祥也白了他們一眼,道:“自作自受,咱們換家吃酒。”云飛只得將一顆熱心腸恝置。
奇異事還沒完呢,前方是一大鎮,云飛仨踏入甬道,只見街頭有一胖女人化妝化得好可怕,嘴比血紅、眼比鈴圓、眉比線細、臉比雪白,體冒芫荽香,腆著胸脯走起路來故意一跩一跩,膏肥的雙臀斜正起伏,妖冶煥發,可是,卻得不到一個男人的青眼。骙骙的照夜白上,羅彩靈豔麗非凡,格外醒目,不少人因回顧羅彩靈,把頸子都扭歪了。女人們都瞧得不是個滋味,都是一般爹娘生的,她為何偏偏生得標致!
前面就有一酒館,這地方是人間最為喧囂之地,遠遠的就聽見酒館里面似漢人與蒙古人打仗一般熱鬧驚險,人聽著就想像得到千軍萬馬厮殺騰騰的壯觀場面。原來十幾張大桌上坐著百十條大漢,卷著袖口,操著鐵拳巴掌,讻讻紛嚷。“哥倆好呀!”“四喜呀!”“五魁手呀!”“七個巧呀!”“八匹馬呀!”“滿堂紅呀!”來來往往,像拉鋸一樣,聲音則似破鑼猛敲,這時才能領略到,人的喉嚨究竟到什麼地步才是極限。
羅彩靈在“義祥樓”前下馬,進店解面拂塵,腳剛踏進門坎。
哇呀!——人間竟有這等脫穎的麗花!
只教猜拳的愣了比劃,夾菜的掉了筷子,喝酒的連涎水都浠了出來,掃地的停了笤帚,吃東西的把食物強哽下肚,坤伶止住了嗓子,抹桌子的丟了抹布,端茶飯的哐鐺鏘鏘,算賬的不知數到了幾,跑動的撞了牆,徐走的踢翻了桌,澆花的淹死了花,無事的張大了嘴巴。一霎間,仿佛時間都為她凝固了。
倏然間,那些市井之徒紛紛打起唿哨來,比到戲館還熱鬧十分呢。這家店主本就是個眨巴眼,見了羅彩靈,早已肉消骨化,眼皮子眨得更快了。此時腦袋一擺,會過神來,連忙下得櫃台,親自拖椅子、抹桌子、鋪紅布,象擺酒席似的,嘴里嚷道:“某某,快端盆熱水,拿條新毛巾給姑娘淨面!”又吩咐:“某某,快去沏壺好茶讓姑娘解渴!”自己則躬背阿諛:“姑娘打哪兒來呀?”
“打天上來!”羅彩靈顧著貪頑,便與店主胡纏起來。店主竟然信以為真,叫道:“噯呀!原來是仙女臨凡,光顧小店,小店所生之輝如同漆金。奇緣!奇緣!”叫手下把“義祥樓”那匾拿掉,為了曲意逢迎,重新漆了一匾“仙女樓”,又哈腰道:“敢問仙女想嘗些什麼?支會一聲,馬上送到!”羅彩靈飲著上好的屯綠茶,調皮地說道:“可要錢麼?”這一笑美若碧桃,只教店主看得眼睛發直,想都沒想就應道:“不要,不要!”羅彩靈道:“那好,揀最貴的上十種罷。”把精致的茶杯隨手一扔,早被店主接住,眯著眼道:“聿請仙女恕小人唐突,敢位仙女芳名如何?”羅彩靈吃吃笑答道:“嫦娥。”話音剛落,店主已五拜三叩首了。
三匹照夜白已被牽入廄中好生喂養,洗臉水和熱茶都端端正正地遞了過來,店主將飯菜和客房都挑尖兒地安排。在客人們目不交睫的眼光下,羅彩靈走到一張桌前,夾了一根豆角嘗了嘗,道:“嗯,豆角好吃。”客人們聞此瑤瓊之言,都爭著點豆角,今日鎮上豆角缺貨便因此而起。
看見云飛與李祥尾隨在羅彩靈身後,客人們都恚恨得牙齒癢癢的。為此,云飛與李祥不敢與羅彩靈宿同一間房了。
佳人房中,書窗應自爽,燈火夜偏長。羅彩靈研著端硯,手秉一杆湖筆,蘸著徽墨,偷偷將云飛的名字寫在宣紙上,注視得一個勁地遐想。宣紙上已堆滿了數十字“云飛”,羅彩靈連最間隙的小縫也不放過,輕輕寫下“云飛”,邊寫邊傻笑。
一人在羅彩靈身後冷不防大叫道:“靈兒,你干什麼?”羅彩靈打了一個寒噤,轉身將墨汁未干的紙收在背後,原來是云飛嬉皮笑臉地朝這邊走來。羅彩靈嘟著嘴道:“喂!你這人好沒規矩,怎麼突然間跑到人家房里來,至少也應敲敲門嘛!”云飛笑道:“我原想,你這個陀螺屁股,沒一刻閑的,偷偷進來一窺,原來你也有閑著練字的時候啊!寫的什麼,給我瞧瞧。”他一邊說“拿來”,一邊搶羅彩靈手上的紙,羅彩靈慌忙躲閃,躲到沒地方躲了,便臨時旋攛地把宣紙揉成一團往懷里塞,挺著胸脯道:“你來拿呀!”云飛沒轍,只得罷休。
羅彩靈見云飛不好意思了,笑道:“真奇怪,和你們一起玩,我什麼都不用顧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真使我意,比不得在我爹身邊,一舉一動還要看他那張柿子臉。”云飛搖頭笑道:“先別高興得太早,找到青龍寶珠後,你就得獨個兒回去作小柿子啦!”羅彩靈道:“你真能為我取來麼?”云飛道:“別說什麼青龍寶珠了,就是驪龍項下的夜明珠,我也為你取來!”羅彩靈聽得眉清目爽,道:“一言為定!”云飛道:“一言為定!”“拉勾拉勾。”兩人都伸出小指勾了兩勾。
“你真討人喜歡!”羅彩靈推了云飛一下,道:“噯,你喜歡什麼樣的人啊?”云飛答道:“我喜歡不討厭的人。”羅彩靈臉一黑道:“廢話!”
兩只尖嘴的畫眉鳥立在窗台上,嚦嚦對叫了數聲,還相互擺動著長尾呢。云飛轉視著羅彩靈,將手搭在她的肩上,道:“你猜,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獨處時,通常會玩些什麼呢?”這話最令人想歪,羅彩靈打了一個冷顫,漲紅了臉道:“不,不知道!”戔戔繡手不自然地搓得裙角。只見云飛打開一個稷紋瑊石盒,取出一支眉筆,道:“我替你化妝吧,將你描得漂漂亮亮的,這才像個女人嘛!”“誰要你描眉!”羅彩靈懸在半空的心落了下來,深籲了一口氣,她已將裙角搓成一根棍棒了,松開手來,那地方還翹著皮、泛著皺呢。
“磨鏡咧,磨鏡咧。”街頭傳來工匠的喊聲。羅彩靈往窗外瞄了瞄,又好像感到失落了什麼似的,突然想起云飛說的最後一句,連忙叫道:“喂!‘這才像個女人’是個什麼意思!”說著便扼云飛的脖子,云飛手中的眉筆掉地,只有俯首稱臣的命,待被她修理完畢,云飛整理著凌亂的衣服,道:“你是一個女孩子,就應該珍惜自己最美麗、最聖潔的身體,盡力地保護好才好呀!”羅彩靈將手兜住云飛的頸子,道:“那樣多麻煩,反正你也不當我是女孩子,那你當我是男孩子好啦!”“真拿你沒轍!”
欒木桌上擺有一盆墨菊,還圍著不少水果,青紅姹眼。羅彩靈道:“你肚子餓麼?”云飛道:“有一點吧。”羅彩靈便把桌上的香蕉剝給云飛吃,云飛問道:“這些水果從哪兒弄來的?”羅彩靈道:“是那個色鬼店主送來的。”云飛笑道:“你蠻受男人歡迎嘛!”羅彩靈道:“那些人只知道看人的外表,我好討厭他們!”云飛道:“誰都喜歡漂亮人兒,也是人之常情,有什麼值得討厭的?”羅彩靈看著窗外曛黃的天際,搖搖頭道:“每個人的面孔都是天生的,美與丑都是父母所賦予的,自己又不能更改,一個人若長得丑些,這並沒有什麼罪過啊!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臉上的丑陋而瞧不起他,我不過是比別人幸運一點,看得稍微順眼些而己,僅此而己。”云飛一邊聽,一邊深深地望著她。
羅彩靈一笑,道:“誰不愛美呢,但是,美麗不是一切。”拿了一根又粗又圓的香蕉,道:“我給你作個比較。”說罷用手捏擠香蕉,將它弄軟,道:“你看這根香蕉,雖然都黑軟了,卻可以吃,不像那些由根開始腐爛的香蕉,就不能吃了。看人也一樣,不能只看外表,臉爛並不代表心爛。”接著拿起一個蘋果,用內力扳成兩瓣,里面竟有一條小蟲和被它蛀的黑洞,道:“你看,外表美的東西,內涵也不盡然美吧!”
云飛聽得蕩氣回腸,感到她太不一般了。羅彩靈道:“不僅如此,美麗的蕈也大多是有毒的。”云飛接口道:“還有少數美麗的蕈是無毒的啊!”羅彩靈咬著唇笑,云飛發覺話音太過直接,令人產生錯意。
羅彩靈眼中閃亮晶晶,道:“人與自然是親密聯接的,所以,愛人也是一樣的,不能只愛外表,就算我很漂亮,在他心中現在是第一位的美女,但以後,他若再遇到容貌勝過我的女人,他就要翻轉來追求那更美的。我如果也愛外表,看到臉孔俊過丈夫的男子,我也去選那更俊的,則夫妻之情不過是一場花夢。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就算男人再英俊,女人再美麗,幾十年後還不是和別人一樣,衰老得自己都不敢相信。所以,我喜歡有內涵的男人;因為,只有內涵永遠不會衰老。”言罷望著云飛,道:“我不要求他十全十美,只希望他能容納我的缺點。”
云飛感到有一種無明的緊張,感到雪兒和羅彩靈就似兩座岌岌大山,自己則被夾在山岬間,不論向哪邊仰望都會感到頭暈。
等了一會兒,羅彩靈苦笑道:“我肚子突然餓了,去吃點東西。”起身便走。云飛想挽留,又開不了口。
李祥獨自悶在房里,又不懂得靜心養性,煩不過便從囊中取出金珠子,放在灰色的瓷碗里轱轆轆地轉。
羅彩靈覺得自己好沒用,只好來到喧鬧的店里獨自喝悶酒,因為,只為喧鬧才能解除孤獨。酒後心輕,萬事如鴻毛,不如醉還醒,醒還醉。客棧的大廳之內,她嬌巧之軀就似泥中孤蓮,客人們的眼神都在她身上打轉,只看她一眼,幾乎都要暈眩。
今天的天氣出奇的悶熱,石板地也在出汗。一個中年壯漢嘻嘻哈哈地在羅彩靈對面坐下,笑起來齙牙齒外露,嗲聲嗲氣道:“姑娘,一個人喝悶酒,可是為了情哥哥麼?”見羅彩靈面不改色,又道:“哥哥可粗獷得很哩,恰巧今夜沒事,陪你一個通宵,好麼?”
“滾!”羅彩靈把一盞酒潑在齙牙齒臉上,對他怒目相視。
且說云飛,自羅彩靈離去,便局促在房里,胸填萬斛愁,不知如何寬她的心。聽見羅彩靈的叫罵聲,忙跑來尋端倪,見她受人輕薄,正欲施救,轉念一想:“這幾個無賴來得倒是時候,不如此刻逗一逗她。”其意已定,便找一空位坐下。
眼前這等鮮花嫩柳怎能輕易放過,齙牙齒抹了抹臉上的酒水,系在手腕的鑾鈴丁丁的響,湊到羅彩靈跟前,道:“小妞的脾氣倒不小呢!嘖嘖,老子的脾氣可正對著你的胃口哩,不如咱兩家結為秦晉之好,百年爭吵如何?”說罷伸手旁若無人地撩動羅彩靈稠密的頭發,云飛看得緊捏著桌邊。羅彩靈羞怒相加,一拳擊出,被齙牙齒閃身躲過,訕笑道:“想不到小辣子還會武功呢,真真與哥哥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了!”
“住口!”羅彩靈氣得抓起盛酒的鈁壺,狠力往齙牙齒的腦門子砸去,齙牙齒輕易抓柱壺把,對著壺口往嘴里灌酒,得意地笑道:“多謝姑娘送酒的美意!”見云飛坐在五尺遠處袖手旁觀,羅彩靈的眼神便向云飛求助。可云飛此時卻不肯出手,笑著咬了咬唇,意思是說:“自己的事情,自己不會處理麼?”羅彩靈感到揪心的痛苦,雙拳攥得似鐵塊。
齙牙齒的四個同伙本在蠢蠢欲動,見齙牙齒得勢,在一旁齊聲叫道:“嬴兄不要一個人吃獨食嘛,卻把鐵哥們拋在九霄云外了!”說著說著,都明目張膽地圍了過來,向羅彩靈打榧子,其中一人嬲笑道:“姑娘是哪家的閨繡,可要咱這瀟灑快婿否?”又有一人打攛鼓兒:“姑娘願陪我們中間的哪一個,別不好意思嘛,請隨便挑,挑中的定當舍命陪牡丹咧!”另一人假正經地張臂攔住他們,道:“不得對姑娘無禮!”又摸出一綻銀子,回頭對羅彩靈笑道:“王孫公子們常幸楚館秦樓,不過花錢買美姬一笑,姑娘容顏絕代,小生願出紋銀十兩,可否買得姑娘花容一綻?”同伙們忙幫腔道:“縱不能與姑娘開苞收苞、進出花蕊,若博得花容一綻,也是極好的!”羅彩靈為之面紅耳赤,懣憤地望向云飛,喊道:“云飛,把他們給我趕走!”
云飛心里一笑,道:“你不是最喜歡摟著男人麼?現在有這麼多的男人讓你摟,你應該高興才對啊!”話雖如此說,卻時刻警惕著。羅彩靈氣得作不了聲,臉憋得紫脹。齙牙齒拍著巴掌,抑揚頓挫道:“你的情哥哥倒是個識時務的,曉得惹火自燒身呢。姑娘就別害臊了,償了人家的心願嘛!”一同伙道:“嬴駙馬仔細些用,莫忘了留些塵香給咱們臣下的。”齙牙齒道:“咱兄弟裝一條褲襠的,還不放心兄弟我嗎!”話音未了,一把牙筷已從羅彩靈手里射出,齙牙齒頗有武功,一式老虎剪尾,側身閃過,狼狽們咋舌道:“嬴駙馬交媾的時候可得小心點啊,這妞子狠著呢!”齙牙齒道:“不辣的女人沒味兒,我既作得東床嬌婿,就定然鎮得住她!”又沖著羅彩靈道:“哥哥早已磨好槍、備妥劍,只待沖鋒陷陣羅!”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07:20
第三十六回 一場春雨一場暖 一場秋雨一場寒
這兒從上到下、由鄰至里,誰不知齙牙齒是個花花太歲的名號,就是昔日的高衙內,只怕也不及他。男客人們面對痞子們公然施暴,不但不讜讜相斥,反而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女客人都嚇得四處躲避,只怕火旺及身。店主又氣又急,自己心里的仙女怎能讓痞子們汙辱,但又沒本領搭救,只得在一旁干瞪眼、猛捏拳。玩笑也要有限度,云飛聚了五分內力于掌心,若他們越軌,定當嚴懲不貸。
只見五人明火執仗,張牙舞爪,將羅彩靈圍在囚籠內。齙牙齒眯著眼道:“我的小鴿子,我的小兔子,我的蝴蝶,我的小花。看你還往哪兒跑!”羅彩靈困苦無助,左手扶著桌子犄兒,右手攥緊了拳頭,幽怨地望著云飛,可是,他卻比菩薩還坐得住。
眼看齙牙齒惡心的身軀正節節逼近,毫發危間,倏然一聲暴喝響徹云霄:“你們這幫滅良絕的東西,明兒定死在初一!”
話落人到,好家伙!只見李祥大喝著縱下樓梯,擠著濃眉暴眼,順手綽起一張黃楷凳,沒命地往齙牙齒猛掄過來。齙牙齒先是吃了一驚,續穩定神來,伸臂相擋,凳子應手而碎,罵道:“哪里來的小跳蚤!”李祥手中無物,卻死不罷休,勒起袖子,破口罵道:“灰孫子,吃你太爺爺一拳!”說罷,卯倒使出一拳。那個齙牙齒是個使外剛的,一伸巴掌,來個大拳包小拳,李祥的拳頭被他捏在手心里。齙牙齒再一使力,李祥痛得豆汗如雨,身子也被壓得屈下,仍死不認命地大罵道:“狗娘養的糞團子,肏你祖宗十八代!”
與此同時,羅彩靈已與四個淫狼相搏,只緣她酒後無力,加之他們人多勢重,不上三招,手就被人扭在背後,身子更被強行壓伏在桌上。云飛依舊是良鏡懸空,靜噪兩不相干。羅彩靈刷白的臉龐貼在茶褐色的桌面上,眼中落著冰冷的雨,已如涸轍之鮒,側望著云飛,肯求道:“救我!”這話已說得嗡嗡乏力,“難道在他心里,我連根草萑都不如麼!”
齙牙齒把李祥一腳踹開,走到羅彩靈身後,眾目睽睽下掀起她的裙子,舌頭繞著嘴唇舐了一圈,笑道:“今晚老子不整得你服服貼貼就自宮進黃門!”看著羅彩靈的裙子被掀起,云飛突然怔住了,竟然不知身在何處。店里的男客們都站起身來,很羨慕地咂嘴巴;有些女客們看得難受,拿著碟子、灑壺或凳子去砸齙牙齒。齙牙齒一一受過,身上滿是酒菜,一掌擊開一女客,大喝道:“誰再多管閑事,老子一個個拉著整!”其同伙莫不虎視眈眈。幾個官府的衙役經過義祥樓,見之笑了笑,道:“嬴兄又在鬼鬧,走,換一家吃酒。”見門口圍的人越來越多,店主嚇得關閉大門。
李祥恨不得將其剁成肉醬,咤道:“狗渣碎,你給我住手!你來世變豬,受人千刀萬剮呀!”狠盯著云飛,眼中火起萬道金蛇,誶道:“云飛!你的眼睛長在屁眼上了,還不出手!”
云飛被李祥一語喝醒,拚力朝桌面一拍,茶碗筷桶被震得飛起三尺。齙牙齒倏然心中一空,驚懼望去,只見一掌夾著紫光如槊射來,神還未會過來,頓時感到透心涼,夢幻泡影在腦中飄蕩,眼中發出駭人眼目的死光,原來身體中央被打出一個大窟窿。羅彩靈轉過面,透過窟窿看到云飛臉上的肌肉都向內擠。
齙牙齒的身體絕望地撲倒在羅彩靈身上,那柱光波勁力尤猛,將店牆打出一個大洞。羅彩靈憎惡地把背一挺,齙牙齒向後仰倒,平地掀起一柱驚濤駭浪,形成一塊血灘,余下的四個流氓看得面孔猙獰,對羅彩靈松開了手,見云飛天罡地煞般屹立,嚇得三尸神咋、七竅噴紅,呼爹告娘地蜂擁逭逃,開大門時麻了爪子,許久才哆哆嗦嗦地打開,打著地洞溜了。店主與客人們都驚恐萬狀,癱坐在地上。李祥淚涕相交,惱恨自己沒用,趴在地上,精疲力竭地望著羅彩靈。
云飛垂下了手,呆住了,這些日子里,雪兒和羅彩靈這兩個沉重的包袱壓得他幾乎精神崩潰,直到此時,他都不明白自己為何遲遲不肯搭救,只覺得先前一幕似在夢中,而自己卻是夢外人。
只見羅彩靈徐徐走到云飛面前,用蕭怨的眼神凝視著他。她的影子壓在身上好沉重,云飛感到自己漸漸變得渺小。時間用鋼刀一痕一痕地刻過,四周為之短暫的岑寂。他是羅彩靈心目中的英雄,在堂堂萬夫下拚命相救的天挺英雄;而現在,英雄已被黵上了不可抹煞的黑黡。
她蘊藏許久的怨氣終于觸機發作起來,噦噦風生……
“啪!——”
響起一聲沉重的掌聲,云飛被她毫不留情地摑了一耳光。云飛沒有躲避,頭被打得一揚,臉上火辣辣的痛;羅彩靈咬著下唇,唇角溢出一道鮮血,倏然頭也不回地跑出店外。
云飛的雙目為之緊擠,仿佛眼皮都能將眼珠壓破,頭重如鉛,身體搖搖欲墜。
黑夜里風云突變,冥暗如晦,下起了西虹暴雨,好像天空里貯蓄了好多的淚水,被閃電劐開,嘩啦啦地全落了下來,地面則打起了迷蒙的煙霧。閃電時,閉著眼睛都能看得清楚,只見一條長鋸曲折地從天上剁下,能使枯樹焚身、活樹剝皮,更能劈開那狼心狗肺的人!
云飛的心被霹靂震醒,心念驟動,急忙去追羅彩靈。要知道,她在極憤之時,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恨自己無故開甚麼玩笑,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來贖罪,祈禱她千萬不要做傻事。
暴雨來得太凶,不少行人來不及躲閃便淋成落湯雞,有備之士披上了蓑衣、打起了油紙傘。膽大的小孩子靠著窗牖,張大嘴巴看著閃電,聽著雷鳴,他們感到新奇;膽小的孩子躲在床上,縮在母親懷里,他們感到恐懼。當天空劃過一道熾烈的金蛇時,人們默默等待雷轟的心情就好像等待死亡一般沉重,心也疾速地奔跳著,快要突出胸腔。當虺雷在天空爆炸的那一刹那,那一聲震耳心止的喧豗,仿佛自己已經死去。
瀑瀑瀑……啪啪啪……
天地之間,羅彩靈挾著滿腹情恨,茫無目的地發泄真情,愛愈深、恨愈深,好像世界上所有的罪都壓在她肩上。莫說羅彩靈,誰又能禁受得起這種感情的突變呢?前方歧路蜿蜒,她的行蹤就似狂風中的敗葉,飄零孤愴。慌不擇路,胡亂跑到黃蘆葦叢中,梃般的蘆葦稈交織在眼前,撥亂在眼後。她被雨水澆著,蹈著泥坑,腳下打了個趔趄,失去了平衡,身邊又沒個扶手,跌倒在汙膩的泥地里,身子泥珠稀稀。掙紮著起來時,一支右手已伸在面前,是云飛!
羅彩靈惱恨地揮開了手,不要他的幫助。再掙紮起來時,腳下一滑,又仄斜下身子,腰間一緊,云飛已將她橫腰抱住。羅彩靈眼中忍著哀怨的淚,強行把云飛推開,抽出寶劍,疾言厲色道:“你走!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云飛頭痛得厲害,道:“靈兒,你別這樣,你知不知道,我見了多害怕!”羅彩靈叱道:“怕什麼?人逼到絕處,大不了一死!”云飛真不知怎樣做才能挽回她的心,央求道:“靈兒,別這樣!我知道錯了,我求求你,你聽我解釋啊!”此時此刻恨不得跪在她的面前懺訴。羅彩靈大叫道:“你不要說了,我恨你!”
云飛邁著沉重的步伐向她靠攏,羅彩靈恨恨地揮動劍鋒,喝斥道:“你別過來!你走開,你走開呀!”
“不!我不走!哪怕你殺了我,我也不走!”云飛依舊向前邁進,暴雨好似化作了冰雹,打在人身上好痛。羅彩靈緊握寶劍的手在激烈地顫動,嘶聲力歇地吼道:“你再向前一步,我就不客氣了!”
云飛挺著胸膛邁進,如果能用肉體補償,他死而無怨!
電母掣金蛇,隨之一聲雷鳴轟炸,仿佛蒼天欲裂,前怨舊恨,羅彩靈狠心刺了云飛一劍。
寒鋒刺在他的肉里,亦刺進她的心里。
倆人都預料不到,一個以為他會躲,一個以為她不會刺。寶劍摔在泥濘地,沒有一點聲響。
一瞬間,都僵住了——
男人一寸血一寸金,云飛左胸前血流如注,夾著雨水將衣服染得櫻紅。雨向已往北潲,一粒一粒打在羅彩靈的臉上,模糊著她的淚水,到此時節,就算云飛有再大的錯也寬宥他了,憐惜道:“你為什麼不躲?”雙腿疲軟,就往下蹶。云飛及時扶住她的腋窩,道:“我只求你原諒我,我是無心的,我真的只是無心……”羅彩靈麻木地閉上雙眼,額頭埋在他的胸口上,拼命用小手在他胸前敲打,道:“我討厭你,討厭你!那麼多人欺負我,你都不管,你算什麼男人!”
羅彩靈的身體好像布滿了刺手的荨麻,縱然如此,云飛還是忍痛緊緊抱住她,道:“你不是對我很熱情,象個男孩子麼,為什麼還會害臊?”羅彩靈哭得涕泗模糊,額頭在云飛胸前擦滑著,十個指甲幾乎能將他的肩胛摳破,道:“我只想摟著你,其他的男人我都討厭……”云飛緊咬牙關,直到此刻,嘴里還是庋藏著那句話。
云飛放開雙手抱住她,甚至顧不得揞傷口,他的心真的需要血與淚的洗滌。羅彩靈稍抬起頭,發現云飛左胸的血就像泉水一樣湧出,嚇得用手堵住他的傷口,可惜堵不住,忙將嘴靠近去吹,可惜還是堵不住。她發覺心被刲開,熱血在心里跟著他流,痛哭失聲道:“為什麼……為什麼?”說起話來,嘴唇上還帶著鮮血。
看著被雨打得凋零、被自己折磨得瘦癯的羅彩靈,云飛的心在巨烈顫動,搓開她粘在一團的發縷,柔聲道:“你真的和所有的女人都不同,和雪兒也不同……”羅彩靈聽見“雪兒”二字就直打寒噤,仰視著云飛,叫道:“我不許你喊她喊得那麼親熱!”云飛悶抽了一口氣,牽強而苦澀地說道:“唔……我不提她了。”
云飛自我調息,讓傷口止住流血,可是眼淚卻無法強行弭止,忖道:“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哭了,好丟臉。”羅彩靈哭得說不出話來,取出隨身攜帶的銀片,小心貼在云飛的傷口上,可防止化膿;然後撕下裙角,一邊哭一邊悉心替云飛包紮;最後,用牙齒把死結咬緊。云飛牙關緊磕,身體繃得好僵,幾次都想說出羅彩靈無數個夢中期盼的那句話;可是,理性督促著他,一腳不可踏兩條船;有愛情的地方,就有犧牲。
倆人在一座神廟內避雨,滿地是爛葉枯枝、獸糞鳥糞,金字也昏了。風兒依然淒緊,倆人浞了冷雨,驚不得風,羅彩靈更是凍得連打冷戰。眼頭沒有火種,云飛便鑽木取火,就近取材,將廟內的棕櫚供桌拆了作干柴,架起一堆篝火在神廚前。只見神廚內供養一位女神,珠冠瓔裙,繡袍彩帔,神廚上黃羅繡幔,兩下銀鉤掛開,檠上燭火微微顫動,照徹上下。
羅彩靈的心已瀕臨絕望,看來一切都是幻想,她猶豫了好久,跪在女神面前,泣涕漣漣道:“我這一輩子絕不嫁人!”云飛一直守在她身旁,詫異道:“為什麼不願嫁人?”
“都不是……”她欲言又止,倔強地說道:“什麼都不是!我就是討厭你們男的!”她哭得更重了,不自禁地急促抽搭。“我要發誓!不,發誓都是空口無憑,我要刻下來!”她站起身來,握著寶劍,准備鏨在石壁上。篝火“嗶嗶剝剝”的燃著,云飛張開臂膀擋在她面前,道:“我不讓你刻!”
“為什麼?”羅彩靈心中還僅存著一絲希望。云飛道:“女孩子不嫁人,會被旁人看不起,說風涼話的!”一聽這話,羅彩靈的心真似槁木死灰,道:“我過自己的生活,為什麼要顧忌別人?他們愛說什麼長短,隨他們去說好了!”云飛道:“那些流言蜚語很難入耳的。”
羅彩靈重哼一聲,道:“他們不過說些‘貌丑,裝清純,沒人要’罷了!”仗劍就刻。云飛阻攔不了,歎道:“這又何苦!”
“我不要你管!”
只見灰沙下落,壁上已鑿上“羅彩靈今生無婚”七個深凹大字。
云飛猛打了一顫,只覺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喉嚨一甜,慌忙撇過頭去,噦出一口鮮血,慌忙用手接著咽下,生怕被羅彩靈發現。羅彩靈扔了劍,心態反而更加沉重。窗外又劃過一道霹靂,天際被切成兩半,萬里江山都震撼!
云飛垂首屈坐在草堆里,羅彩靈和衣倚壁睡了;別看無息無聲,倆人都是那麼拘謹;別看他們相距不過數尺,卻如隔著長江天塹。天際里閃電灼灼,不知多久才會停息,窗紙破了好多,被滾滾狂風掀起皮來,一上一下地抖動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羅彩靈的精神衰頹到極點,甚至連撐起身子的力氣都沒有,突然歪倒在壁下。云飛時刻關照著她,忙站起來,走過去仔細端祥,忍不住伸手撫摸她的面頰,昔日嬌嫩的臉龐竟然變得又冷又硬,驚得他縮回了手,急步回到原位,伏在草堆里嗚咽。
一個黑影晃動,李祥淋著雨摸索到這里,見到云飛就一肚子火,把他狠狠地一踢,慊嚷道:“你這個爛心肺的!靈兒被人欺負,你怎麼袖手旁觀,虧你忍得下來!”云飛心甘情願地讓李祥發泄,也許這樣,心里還好受點。
“李祥,算了,謝謝你。”羅彩靈睜開了無色的眼睛,嗓子已沙啞了,撐起來靠著石壁,與云飛已情斷義殄,多說又有什麼用呢?李祥對羅彩靈唯言是聽,只是心里實在憋不過,說了幾句憤氣話,苦無忘憂草可食,一轱轆躺在草堆里,適才已被歹人折騰得神倦力疲,此時只能以睡覺來解愁。
李祥把身子剛睡穩,見羅彩靈靠在涼硬的石壁上,于心不忍,又爬起來,找了一個苫團子放在草堆里,道:“靈兒,你睡這兒。”羅彩靈見他一片好心,便不推辭,爬到草堆里枕著苫團子睡了。李祥與羅彩靈換著位置,倚壁而憩,那塊石壁被她靠過片刻就帶著深郁的悲傷,他能感覺得到。
廟外雷雨聲大,卻掩飾不了殺機,云飛聞得蟋蟋人語,知道有敵人偷襲,身形飄然來到廟外。四周草木莽蒼,荒蕪破敗,丈許遠處站著數十個黑影,其勢洶洶,起首的兩人,一個是中年的彪形大漢,一個是今早偷襲自己的東瀛幕府女忍者‘鈴木靜香’。云飛頓時明白了事情的因果,這些人都是鈴木靜香糾集來的,對自己的手下留情,不知該悔不該悔。
那彪形大漢生得滿嘴蝦須,一副紫赯臉,闊口高聲道:“閣下就是武林大會中勐壓群雄的螭遢狂俠吧!”云飛咳嗽了幾次,調了調沙啞的喉嚨,揖拳答道:“好漢不提當年勇,正是區區。”彪形大漢一拱手道:“在下紅教麾下金槍使者張華南是也,今日特來取羅彩靈回教,少俠好自為之。”鈴木靜香惡視著云飛,道:“我說過會卷土重來,你識相的就隨便找個地方安家落戶,否則噬臍莫及!”旗下的扈從都蔑笑起來。
云飛道:“貴教張文、張漢波與我有恩,你是他們的兄弟,自禮我也應喊你一聲‘叔叔’,我不想和你打;因受羅毅之托照顧羅彩靈取青龍寶珠,她的生死就是我的生死,也不會把她交給你們。”張華南道:“照你這麼說,擺明就是逼我出手了!”話來語往之間,云飛已被他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在核心,卻凜然無懼,道:“你們現在退去,萬事都了,假若怙惡不悛,怨不得我今日心情差,手重不容情!”
張華南恚怒道:“死到臨頭還嘴硬,人人都說螭遢狂俠舉世無敵,老子偏不信這邪!”手中金槍抖擻,一招“長蛇吐信”剡風戳來,力如南山猛虎、北海蒼龍。云飛橫攖其鋒,信手一撥,手刀竟將金槍砍作兩截。張華南的心房猶如鐵如意擊珊瑚樹,應手而碎,直至親眼目睹,還是不敢相信世間竟有如此神人!手中的半截棍子啷當落地。
云飛趁機還以顏色,他的內力已至化境,可將內力轉作氣流,一招“日月彗虹”夾著一圈圈日暈月暈般的小光環紛湧而至,張華南心神蕩漾,堅韌的身軀已被內罡珠網死死纏住,空氣似被抽走一般,為之窒息。這種奇妙的功力令眾人消魂喪膽,張華南動纏不得,已知山窮水盡,云飛若稍加一層內力,自己的身軀定當嘣成碎片。云飛一時感情作祟,念及他是張文和張漢波的親生兄弟,便收了內勁,道:“我不殺你們,走吧。”
張華南見眾人面露懼色,大吼道:“就算蒸不熟一籠包子,也要蒸出一籠香氣來!讓江湖上的朋友洗眼相看,我金槍使者卻不是浪得虛名!我紅教教徒也不會在人家鼻息下苟且偷生!”眾人雖情知不是路,也咬牙齊喊道:“張使者說得對,人死就要死得其所!”一窩人狼奔豕突地殺來。
云飛唏歎道:“何必非要花錢買毒藥吃。”慈念之心早已仁至義盡,雙掌怒濤飛轉,拍拊旋風,雷霆萬鈞之力卷著葉石草灰扶搖直上,自己當立圈中,暴喝一聲,伏羲掌第二式“霰雨蕭蕭”烈推叱咤,夾萬物于刀風龐然呼嘯。
天關撼,地軸搖,颶飆絞成一具飛天虯龍,倒海翻江而來。他們大呼小叫,躲之不及,都如風中草蓬一般在半空中轉圈,個個摔得倒栽蔥。
風沙熄滅後,只見金槍使者鳩形鵠面,十指摳著泥土,雙眼鼓如銅鈴,嘶啞地叫道:“我,我死也不瞑目……”
眼下又犯了陰司的數十條人命冤案,云飛浩歎一聲,一掌將地面打出一個大坑壢,把他們依次殣埋。大雨如注,荒塚榛榛,鈴木靜香面色縹白,帶著星星點點的泥珠與血珠。云飛默念道:“我殺了一個女人。”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07:40
雨,還在哩哩啦啦地下著。
云飛回到廟內,篝火已快熄滅了,忙加了一些材源,空氣漸漸溫暖起來,便坐在篝火旁熏衣服,腦子里也許一片空白,也許全都裝著羅彩靈。羅彩靈睡得濃熟,就像田螺緊緊地縮在殼內,嘴里發出懾人心神的夢囈聲:“最討厭云飛了……”
一語落空,云飛的心突然被她緊緊扼住,忍不住起身走到她身旁,將臉靠近了瞧她,歎道:“睡著了也不忘罵人。”
一根根的亂草依舊在廟里飛來飛去,羅彩靈抱著苫團子睡著,云飛用小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的嗓音對她說:“你的寂寞,我都明白……但,你也知道,我不能……唉,原諒我……你一定能找到好歸宿的!”
涼風透窗拂過,篝火離羅彩靈三尺開外,溫暖顯然遠而不達,她的肩頭在細微地顫動。云飛身上的衣服還半濕著,不能搭在羅彩靈身上,便坐在她身前,對著他索性脫了上衣,赤身運功使自己散發熱氣。只見云飛的身軀冒出一層薄薄的火焰,轉眼間,廟內便似溫暖的三春。看著羅彩靈的身子舒展開來,面色轉紅,云飛小聲道:“別難過,在困難的時候,我都會在你身邊。”
羅彩靈睜開了雙眼,又合上了雙眼,翻過身子,暗自流淚。
日已升皇,霧輕云薄,風散雨霽。昨晚上,云飛的真氣消耗太多,子夜四時便支持不住昏倒了,睜開眼時,羅彩靈已不見了蹤影,衣服已有人幫自己穿在身上,挺整齊的,除了羅彩靈還有誰呢?云飛看得枯黑的木柴,覺得好對不起她,拈著衣服,又覺得她好體貼,而且,衣服上的破漏處都補好了。云飛摸著補丁,想她一定寬貰自己了,輕笑一下。
李祥昨夜勞頓,還未睡醒。一只小鷚鳥正站在窗台上,用喙梳理著打濕的羽毛,好生可愛,云飛含笑地靠近它,它砉的一聲就飛掉了。云飛歎道:“我又不會傷害你,你為什麼要躲著我?”
山岵中草木蕃盛,百鳥咸生,柳陰下有一條小河,波濤潺湲,就像人的心事,想著急又急不起來,想生氣又氣不起來,緩緩自流,始終不遂人意。想遏止住自己,又偏偏遇到這個對頭兒,恁般難處!萬物皆有靈,控制河水自由的是誰呢?
一位紅衣少女坐在河畔的一塊青石上,將采來的鮮花編做花環,只因心里念著別的事兒,一不小心被莖針刺傷,正吮著指頭。
那位紅衣少女憶起數日前的往事,教耿鍇編花環時曾說:“這花環呀,是編給自己最心愛的人戴的。因為,我要用花環把他牢牢套住,不許他跑掉。”
一位青衣少年來到紅衣少女身後,躡著白薠,發出紗紗的聲響,這兩人不用說,誰都猜得出,紮紮實實的一對歡喜冤家。
人總會因一時沖動而處事不周,雖然昨夜羅彩靈刻字盟誓,但“希望”此時又不知不覺從心底冉冉升了起來,一點兒也不由她控制,期望著有一天,能聽到他親口表達心聲。但她卻不知人間私語,天聞若雷,發下的誓言使得她今生注定與云飛相愛相隨難相飛了。
只見羅彩靈抽出刺傷的指頭細看,血已吮盡。云飛在背後看了偷笑,道:“在編花環呀?”羅彩靈看了云飛一眼,卻不回答。云飛笑道:“平時真看不出來,你也會做細致活啊!”羅彩靈聞言,尖聲叫道:“是!我粗魯、我手笨、我不是女人,夠了吧!”
見羅彩靈變了臉,云飛急得欲哭出來,一個勁地打耳刮子,道:“這張臭嘴,太不爭氣了!”打了十數下,臉面已有些臃腫,羅彩靈卻無動于衷,好像一尊泥雕。云飛看得心窩涼,按住她的粉肩,道:“靈兒,你別不說話呀!我這人玍呆無一用,根本就不值得你生氣啊!”羅彩靈用暗淡的心聽在耳里,不理他。
云飛苦口婆心,好說歹說,能貶自己的都貶盡了,羅彩靈仍然似鐵人一般,迷望著河水。云飛歎道:“你這種人莫予毒的性格,將來誰能容納你?”羅彩靈發起性來,道:“那又關你什麼事!我就是去死,也不要你可憐!”說著伏膝吞咽,一聲重過一聲。云飛如同塵里振衣、混中濯足,好像每一句話都會刺痛她,想到言多必失,還是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無耐地離去了。
羅彩靈對著小河,赍恨將花環上的花朵一瓣一瓣地扯下,扔進河里,抽泣道:“我就是把它撕爛,也不給你!也不給你……”
云飛靠在一棵粗大的樹干後,陰影籠在他的臉上,喃喃道:“我想讓你開心,卻總是在傷你的心。”
過了好久,花環已被羅彩靈扯成碎片,臉上的淚水也被風吹干。云飛來到她跟前,陪著坐下,一語不發。羅彩靈視作不知,一拂額鬢;云飛見了,也一拂額鬢。羅彩靈哭久了,臉上皸不過,取出一塊縉絹抹了抹臉;云飛見了,便用袖抹了抹臉。羅彩靈終于瞧了云飛一眼,含有謫責之意,起身就走;云飛倒別有用心,跟在她身後。羅彩靈走得快,云飛也走得快;羅彩靈走得慢,云飛也走得慢。總之,羅彩靈怎麼樣,云飛就學著怎麼樣。
這拋磚引玉的法子倒也奇妙,羅彩靈受他逗弄不過,憋不住笑了一聲,道:“我好像帶了一面鏡子。”美人開顏,云飛心中慢慢釋懷,指著她笑道:“笑了不是,你終于肯原諒我了?”羅彩靈呶呶道:“有你這種死臉,打罵都不管用,我也只能既往不咎了。”云飛嘻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干嘛小題大作呢,以後別那麼小心眼了。”羅彩靈咋舌道:“我小心眼?我才懶得和你鬼鬧呢!”
近處鳥語花香,姹紫嫣紅,云飛四顧笑道:“既然這樣,我何必為了一朵花而放棄一片森林呢!”遠處天朗氣清,山川相繆,羅彩靈仰首笑道:“照你這麼說,我何必為了一朵云彩而放棄一片藍天呢!”兩人相視笑得合不攏嘴。
雷雨過後,空氣特別新鮮,羅彩靈作了幾次深呼吸,挨近云飛問道:“噯,我哭的樣子是不是很丑?”云飛笑道:“你應該對著鏡子看,好漂亮呢!我可愛看了!”羅彩靈道:“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告訴你,你以後要是再敢惹我傷心,我就……”她邊說邊搖動著香肩,云飛問道:“你就怎麼樣?”羅彩靈吐出小半片舌頭,嬌聲道:“我就像個嬰兒一樣圍著你哭,吵死你,煩死你!”云飛被她咄咄逼得委下身去,雙手舉在頭頂,道:“我的天呀,我縱然吃了豹子膽也不敢了!”羅彩靈還不饒他,就勢把他的耳朵一擰。云飛“哎唷”叫了一聲,道:“你為啥揪我!”羅彩靈笑道:“不揪你不聽話。”“鬼扯!”云飛笑著把羅彩靈的柳腰一搔,羅彩靈的身軀隨之一彈。
羅彩靈嗔道:“你真壞!”胡亂地把云飛一扯,云飛的衣領便被她扯開,露出肩上的包紮,正是羅彩靈那一劍所賜。羅彩靈咬著櫻唇,道:“真希望能留下一個小疤。”云飛叫道:“你也太毒了吧?”羅彩靈道:“這是我刺的記號呀,留個小疤,讓你一輩子都記得!”云飛一愣,呼吸都鯁住了。
破廟內,李祥爬起身,因不見了云飛與羅彩靈,心里好苦澀,兩眼迷蒙蒙地望著神廚中的女神,好像自己一直都是多余的。
羅彩靈抻了抻臂膀,含笑望著云飛,道:“我有一種好奇怪的感覺呀,覺得現在好像在做夢又不像在做夢,你告訴我。”云飛輕笑一聲,問道:“你願意這個夢醒來麼?”“嘸~”羅彩靈思索了一下下,笑道:“不要醒來!”云飛望著銀藍的天際,道:“是夢就一定會醒,既然你不願醒來,那現在就不是夢境。”“哦~”羅彩靈從側面看云飛,更覺得他有一種古樸而幽遠的氣質,這種氣質也只顯露在他的身上。
羅彩靈道:“我自小就害怕雷雨夜,雖然我沒做什麼壞事,但打雷閃電真的很嚇人!”云飛滿臉愧意,道:“對不起,昨夜犯錯的是我。”羅彩靈拉起云飛的手,笑道:“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事情過去就過去了,還提它作什麼。”云飛笑道:“還以為你會揪住我的小辮子不放呢。”羅彩靈瞅著他,道:“我沒這麼小氣吧!”“是啊!”云飛搔著後腦勺,道:“我真是有眼如盲,不識靈兒高風亮節。”
秋葉被風吹得四處飄灑,美若蜀錦吳綾,羅彩靈宛若一朵紅色的木芙蓉對舞金風,盤弄著柳發,道:“噯,你要對我說實話,我是不是很丑?”云飛盯著她瞧,答道:“如果說你丑,那世上便沒有漂亮女人了。”羅彩靈動情一笑。
云飛道:“你這個鬼丫頭專鬧古怪,有時候真讓人又愛又恨……”話說出口時,發覺無意中吐了肺腑,慌忙打住,正要往別處扯;羅彩靈可會抓住時機呢,眯著眼睛,牽住云飛的衣襟,問他:“讓人又‘什麼’又恨呀?我剛才沒聽仔細,你再說一遍給我聽。”云飛慌忙道:“我,我忘記了!”羅彩靈眉目一橫道:“你說謊!”又軟下面孔,道:“我好喜歡聽呦,再說一遍嘛~”云飛撇下羅彩靈的小手,道:“既然你沒聽仔細,你那‘喜歡聽’三字從何說起?嘿嘿,好話不說兩遍……”話一出口時,又發覺無意中又吐了肺腑,慌忙調轉舌頭:“不!那個~~壞話不說兩遍!”
羅彩靈此時已笑得弓腰捂腹,一只右指指著他,把他指得站也不是,逃也不是,辯也不是,哭也不是,只是紅著臉,一個勁地干著急。云飛見她還在笑,便急道:“我對你又怕又恨,夠了罷!”羅彩靈走過來,揪著他的耳朵道:“你這個賴皮鬼,死都不肯說真話!算了算了,看你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放過你啦!”羅彩靈的手一松,云飛便揉耳朵。一霎間,羅彩靈喜得心花俱開,因為,她已真正看清了云飛的心。
云飛與羅彩靈游玩至山嵴,惠風和暢,白鷳啁啾,身上跳躍著瑣碎的陽光,天上飄浮著幾朵饅頭云,山巒就像一顆顆駝峰,不知里面裝著什麼秘密。前面有堆黃土崗兒,羅彩靈雀躍上去,然後“呀呼”叫了一聲,從崗上跳下,披肩的頭發如浪潮波動,呵呵笑道:“真好玩!”云飛暗笑道:“這也好玩,真幼稚!”
羅彩靈放開懷抱,笑道:“我今天才發現,原來秋天這麼美!”云飛笑答道:“春天是開花的季節,秋天是結果的季節;所以,貪玩的人喜歡春天,貪吃的人喜歡秋天。”羅彩靈在云飛的曲肱上擰了一下,嗔道:“誰說我貪吃了,你這個飯桶!”她本站著高阜處,還嫌視野不夠,便扶著云飛,提起腳根,用腳尖點地,望了望遠處,視野好像還不夠高,又踩到丘垤上,將村厙頃野飽收眼底,見麥秸像一堆堆小山,道:“我真的喜歡秋天,不是因為我貪吃,是因為我種下的心血得到了收獲!”
云飛聽出話中深意,心窩一酸,雙眼不自禁地合上。羅彩靈見云飛閉眼,也跟著閉上雙眸,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云飛施主,你終于壽終正寢了!我佛慈悲,善哉善哉!”云飛雙目燦睜,鼓著嘴囊,一股悶笑從胸腔噴出,一打她的手道:“小頑皮,休息都不饒人!”羅彩靈縮著身子笑,看著身傍一株常青松,摳著松脂道:“我跟你說呀,我七歲那年用松脂裹了一只斑蝥,現在還藏得好好的呢!”云飛問道:“有什麼用呀?”羅彩靈道:“等它變琥珀唄!”“你真可愛!”云飛已笑得眼睛沒了縫。羅彩靈咬著唇笑,就像一束芙蓉花兒,早上還是蒼白的顏色,中午一過就變得豔紅了。
倏然間,云飛眼色嚴肅,聚精會神地盯著羅彩靈,道:“閉上眼睛!”“難道他要吻我?”羅彩靈的心怦怦直跳,臉上泛起了日暈,忙閉上眼睛。只覺右頰拂過一陣清風,羅彩靈忙睜開眼睛,見云飛手上扼著一條蝰蛇,扔在地上,蛇頭已裂,蛇尾還在瘋狂地卷打地面。羅彩靈覺得自己好傻,眶中已盈著涓滴,懊喪地抹了抹眼睛。
一對黃麂從視線內躍過,親親俄俄,羨煞林中之人;一只信天翁眨了眨翅膀,飛向幽林蜜地。羅彩靈贊道:“好美麗呀!”云飛頷首道:“山外之山,水外之水,這地方的確怡人。”羅彩靈盯著云飛,問道:“這處青山綠水,適合作什麼?”心想云飛定然回答:“適合作一對閑云野鶴。”誰知云飛捂著下巴,笑答道:“可作墳地。”
這家伙好不識趣,羅彩靈把臉一陰,道:“我在跟我說話,誰要你回答?”云飛翹起嘴道:“我也在跟我說話,誰要你回答?”
“哼!”“哼!”
倆人一大早都空著肚子呢,天空里的白云就像那豆腐腦兒,可惜看得見吃不著。倆人一前一後地徜徉,前面有幾株黑棗樹,羅彩靈饑渴難當,歡快地跑過去,撚下幾顆黑棗兒填腹。云飛也行到黑棗樹前,正欲摘幾個充饑,羅彩靈倏然回眸盯著云飛,意思是說,你在學我呢。云飛哪里會不明白,便縮回了手,來個手不碰為淨,甯可餓肚子,也不能讓這丫頭看扁了。羅彩靈咀嚼著黑棗兒,笑道:“真甜呀!”云飛垂著頭,吞了幾口涎。
迎頭來了一位戴著斗笠、扛著鋤頭的老漢,一邊行路,一邊用粗獷的喉嚨喊著麥黍之唱,精神蠻矍鑠的。羅彩靈走在前頭,和老漢打招呼:“老爺爺,剛鋤完地麼?”老漢長滿厚趼的手在鋤把上摩弄,答道:“是啊!秋垡可重要哩!”羅彩靈笑了起來,那種笑容和陽光一樣明朗,道:“老爺爺辛苦了!”老漢把鋤頭聳了聳,笑道:“還好了,腰杆子還挺得過去。”
待老漢去後,云飛上前一步問道:“你又不認識他,干嘛找人家說話?”羅彩靈一揚手道:“打聲招呼不就認識了麼。”云飛笑道:“你可真夠坦率的,好可愛呀!”羅彩靈一羞,道:“真的麼?”云飛嗯了一聲,羅彩靈笑把云飛肩頭一拍,道:“那,你陪本小姐辛苦羅!”云飛咳嗽了兩聲,道:“還好了,腰杆子還挺得過去。”說得倆人都笑欠了。
羅彩靈把手心里攢著的七個黑棗兒塞在云飛手心里,道:“吃吧。”云飛雙手接過,笑道:“你給我的,我就不客氣了。”羅彩靈道:“一定要繳光喔!”云飛擦著黑棗兒,道:“包在我身上。”
他們站在草甸子上,只見花草斗芳,蝴蝶翩躚,共綻美麗。羅彩靈撲趕著蝴蝶兒,望云飛道:“我討厭蝴蝶。”云飛問道:“為什麼呢?”羅彩靈道:“它們用美麗的外表遮隱著丑陋的身軀。”云飛點點頭道:“說得對,蝶蠋子還對莊稼有害呢。”話雖如此,羅彩靈看著一對對怡然自得的蝴蝶,又不禁深深地羨慕它們。
前方草叢中散來陣陣薰香,長葉卵葉雜糅而生,羅彩靈深吸了一口氣,道:“想不到蘭花和蘭草都生在一塊了!”云飛蹲下身去,道:“這建蘭的異香,還真教人嗅過流連呢!”羅彩靈道:“這蘭草身上鋸齒排排,倒教人接近不得呢!”兩人相顧而笑,多少風情月意,盡在其中。
羅彩靈摘了一束蘭花插在發上,問道:“你喜歡什麼花呀?”云飛捂著嘴唇,思度了一會子,道:“應該是桃花吧,我也不知什麼原因,總是對桃花有種若即若離的感覺。”羅彩靈吃吃笑道:“那我就給你摘一把來,讓你長久地帶在身上,就不會若即若離了。”云飛笑道:“你真好!”“一副花貓巧嘴!”羅彩靈給了云飛一拳頭,高興地嗔著。
清風徐來,她的衣裙隨之婀娜,佼麗多姿,那些作嬌作態的蝴蝶見了,都羞澀地飛到別處去了。
羅彩靈轉首他視,嚇嚇噓噓道:“好像有誰在偷看我們。”云飛四顧道:“哪里有人?你神精過敏吧!”
女兒心難測,幾多衷曲不敢面陳心跡,她隨意蹣跚幾步,發出沙沙的響聲,不經意地一瞅腳底,幾枝菊花已被蹂躪得殃爛不堪,回首一望云飛,道:“當你行走在芳草地上,踐踏著花草時,你的心會痛麼?”云飛知道她的話語中夾雜著別的心意,微眈片刻,從腳根處擷了一枝爛菊花,道:“人只會摘盛開嬌妍的花兒,當你摘起一束凋零殘敗的花兒時,你的心里在念著什麼?”
愛是心靈之間的傳遞,他用問題回答了她的問題,天衣無縫。羅彩靈心潮沸湧,此刻好像順著陡山坡往下跑,終點就是云飛,她沒辦法停止腳步,緊咬著皓齒,真想對云飛申表愛意。突然感到身邊充溢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氛,這顆心嘣嘣跳得好快,又想看他又怕看他,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
云飛見羅彩靈臉色變幻彩霞,笑道:“你怎麼了,一個人站著發呆?”
“我……”羅彩靈的心踅來踅去,還是沒有勇氣,靦腆地摳著指甲。云飛問道:“什麼?”
母親曾在夢中教諭:“你與他一起共餐,如果他喜歡你,會讓你先吃。”云飛的確照做了,證明她是喜歡我的。“有了喜歡的人,就一定要坦白你對他的愛慕之情。如果你說了,也許得不到他;如果你不說,就永遠得不到他;哪怕只有極菲弱的機會,千萬不要輕言放棄!怕生齲齒而不吃糖是沒有必要的,不要在他面前畏葸不前,就算痛,也只會痛一次。想擁有就必須要付出,老是捂在心里,只會讓自己更憔悴啊!”母親好像不停地在羅彩靈耳畔催促,塵網中的她,心里好梗塞,如果不把心里話告訴所愛的人,心結就永遠打不開。
云飛見她好像有極重的心事,不禁咕噥道:“有什麼話就攤開來說嘛,委委縮縮的不像你呀!”羅彩靈的心房似要炸開,一霎間突破了那道看不見的障礙,就勢撲到云飛懷中,道:“我喜歡你,永遠不要離開我!”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08:23
第三十七回 人若有情人亦惑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云飛的胸口突然被她一撞,絲毫不覺得突然,也絲毫不覺得詫異,羅彩靈的蘭言傾吐早在預料之中,只是時間問題。
懷內暖酥香翳,云飛撫摸她柔軟的鬈發,一長一短地問道:“我們才認識幾天啊,你對我一點都不了解,能喜歡我哪一點呢?”
“全部!”羅彩靈淚水滴瀝,陽光盈在淚珠里,一閃一閃的。她已什麼都不顧了,緊緊地盯住他,捕捉他游移的眼神,道:“昨晚上我太孟浪了,我不該那麼任性的!……我、我真的離不開你呀!哥,你告訴我,你愛我麼?”
此時,一句話便能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為了雪兒,他絕對不能告訴她真心話;但,在這種情形下如果隨便拒絕,會給對方帶來傷害,甚至還會引起天大的麻煩;前因後果交錯,他進退失據,束手無策。
“求求你,告訴我!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你放心,我不會有什麼奢求的!”羅彩靈吻著云飛的胸膛,粗重難抑的呼吸令他心癢。云飛好似纏著鉸不開的絲線,雖然產生出模棱兩可的念頭,但又立刻打消了,心底深處有一位白衣少女哭著拉回他欲突出胸腔的心。
漸漸的,云飛的心跳緩和下來,沕沕的眸子里銀光乍現,道:“我又丑又髒,而你這麼漂亮,我怎能辱沒你……”話猶未了,羅彩靈就伏下身子,抓了一把黃泥往臉上抹,漂亮的臉蛋頓時汙七八糟,可是,那雙瀅瀅的眸子依然璀燦耀眼,就像一對寶石鑲在陶泥上。云飛扯住羅彩靈,大聲叫道:“你瘋了!”羅彩靈使犟地繼續把泥往臉上塗,道:“別阻攔我,只要我把臉弄髒就配得上你了!”云飛緊緊捏住那束敗菊花,唏歎道:“你怎麼這樣作賤自己呢!”羅彩靈的眼淚在眶中打轉,扯高嗓子道:“那你就告訴我啊!”
時間在無情與多情之間劃過傷痕,她的眼睛在無言地催促。
一片黃葉從眼前飄落,帶著她的一片心意。
他吝惜這份真情,不能同時給予兩個女人;從反面想來,倘若雪兒背地里愛上了另一個男人,他一定會痛不欲生!手中那枝殘敗的菊花直垂落地,他含淚拋棄了她,踏著黃葉,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雖然,他明明知道摒棄不了她……
羅彩靈的腦袋嗡嗡生響,她並不指望把云飛從雪兒身邊搶走,只希望能與雪兒並承雨露;但,這種幼稚希望的翅膀被無情折斷。
當眼中看不見云飛時,羅彩靈丟魂落魄得竟然都不知道哭泣。青草坪上,她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如章台之柳隨風搖曳,心靈亦被黃葉一片片、一層層地幬沒,好像被這個世界隔離開來,不知何去何從。所有的物體都只有一種顏色,動的東西也只是死寂地動,在她眼里顯得一片麻木,臉上繃得好緊,舒展不開,上眼皮與下眼皮像有磁力一般垂合,就像一朵塌秧的蘭花。
愛語說都說了,以後還怎麼和云飛相處?她怔了半個時辰,心跳又逐漸加快,人說戀愛中的女人往往很笨,在事實面前,她情願自己誑哄自己,“這不可能”;然後,找尋任何理由為所愛的人辯解。她深吸了一口氣,想不到心事坦白出來後,心情竟痛快多了。
她答應過云飛,要為他摘桃花,這事就縈在心上了。桃花在春天盛開,嘗聞父親說起,人間還有一株桃花四季常茂,就是漩塘內的長生桃,漩塘離此不過數里,羅彩靈想用行動來挽回云飛的心。她的衣服背後還殘留著齙牙齒惡心的血,便回客棧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沒碰到云飛與李祥,然後急速趕往漩塘。
不知不覺,羅彩靈飛奔了半個時辰,快得簡直不可言喻,清醒之時,已來到崇山峻嶺中,更顯孤身伶俜。只見云霧繚繞,風光旖旎,一排排自然渾成的長城錯落有致,擋在前方,羅彩靈縱身躍過。四處怪石嶙峋,布滿了斷垣殘牆;狐兔雜遝,呦呦鹿鳴。過個一道天險的笮橋,再轉了幾道山彎,聞得潝潝水聲,只見水簾懸掛,霓虹隱現。羅彩靈前去洗了把臉,又見身旁豎一怪石,宛若一頭灰牛伏首俯望,此石表面光滑,中間和底部有許多天然洞孔,大者如喇叭,小者如銅錢,羅彩靈忍不住朝小洞吹氣,牛石便發出“哞哞”的牛叫聲,忍不住輕笑一下。拽開腳步向前行了一二里,過了一座天生橋,前方峭壁如削,再無路徑,山坳上有間黃泥瓦房。
羅彩靈不知長生桃樹栽在何處,便要找人詢問,叩門半晌門開,出來一個女子。只見她體形如嫫母,頭似鍾離春,皮膚如孟光,儀態似阮女。黃帝見過,轉身就跑;齊宣王見過,撒腿就避;梁鴻見過,驚惶跳躥;許允見過,逃之夭夭。羅彩靈嚇得後退了幾步,感到那母夜叉似會吃人,但來時情切,豈有退縮之理,便赾走到跟前,問過名姓。原來這女子叫閻姐,羅彩靈叩過詢,將來意說了一遍。
閻姐的舉止落落大方,笑道:“呦,原來姑娘是來摘桃花的,看你一片誠意,隨我來吧。”提起鋤頭般的腳,拽開步向前走去。羅彩靈愣了一會,閻姐招著手道:“你來不來?”
“我來,我來!”羅彩靈答應了一聲。常言道,人實不易知,更需慎其儀。羅彩靈心下戒備,隨閻姐來到一個狹仄而黑洞洞的隧道。一群豬鼻蝙蝠察覺到生人,撲撲地亂飛,閻姐道了聲“小心”,與羅彩靈掩面躲過,摸黑了百步來到一塊箐谷中,羅彩靈的每一步皆如履薄冰。
里面的天地很開闊,果然有一塊直徑數丈的水塘,水流按順時針方向慢慢旋轉,約半炷香時轉一圈,附近有一條小溪,溪水以中間為界,相背而流。有一架天然的石橋虹臥塘上,對面繁殖著一株金光閃爍的古樹,頇大十圍。一朵金蓮花嬌豔綻放,一只粉蝶飛入花蕊采著蜜,一只白頭翁掠過,將粉蝶叼了。
閻姐道:“我這里的長生桃樹可是桃源遺下的仙種,因桃源不知在何處,人間恐怕再無第二株了,姑娘若要桃花,就請過橋去摘吧。”羅彩靈恐橋上有詐,道:“我一人上橋會眩暈,不如閻姐陪我同去吧。”閻姐的臉面忽然一垮,又呵呵笑道:“原來姑娘的心髒不好,不巧我與姑娘之心同出一轍。”思忖了一下,問道:“姑娘可會輕功?”羅彩靈道:“粗懂皮毛。”閻姐一指天上偏左吊著的藤蔓,道:“這倒好,不如姑娘倚著藤蔓蕩過去吧。”羅彩靈道:“我資智椎鈍,勞駕閻姐作個示范,我也好擬作過去。”閻姐笑著露出一排黑牙,道:“好一副伶牙俐齒,既如此,我就送佛送到西,你看仔細了。”
閻姐說罷,揀正中間的那條藤蔓飛渡過去,羅彩靈心軸轉動:“原來真有機巧,此人不懷善意。”便依葫蘆畫瓢,渡過漩塘,褰裳近得長生桃樹前,只見桃花夭夭滿地,每瓣桃花皆有拇指頭大小,不結桃子,確是人間奇景,蔚為大觀。埴泥地里生了許多常綠的白藤。羅彩靈喜滋滋地左瞧右看,趕鮮豔的桃花摘下一梗,施禮道:“多謝了!”閻姐站在一塊石板上,滿面笑容。羅彩靈已體察到她神情不對,提腳時,兩只腳竟似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低頭看時,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埴泥地里的一些匍匐莖就像一條條毒蛇,將她的雙腿死死纏住,直往上蔓延,柔軟而堅韌,擺脫不得!
生死攸關之際無暇多思,羅彩靈怕會失去桃花,左手忙將之放在懷里,右手正欲抽劍,中府穴已被人按下,就此昏迷著栽倒了……
話分兩頭,且說云飛撇下羅彩靈,此身如墮煙海,天壤之間,竟不知自己該往哪里去,好像腳底下踩著棉花團,一走一陷。風在耳邊拂蕩,仿佛盡是羅彩靈無息的愛語,既熱耳又憭慄。
時光倏忽而過,他不知不覺已回到神廟,廟里空闊而死寂,突然間又掛念起羅彩靈的安危來,她一個人不會出什麼岔子吧!
咦!好生奇怪,看不見一個人影,卻體察到存在兩個人的呼吸,方位在青幔後。云飛戒念浮起,知道有客人拜訪,鴉行雀步至青幔前,猛地將青幔一揭,一個紅教教徒正把青鋼劍擱在李祥的脖子上,被云飛突如其來地一嚇,愣了半晌。云飛右手指起,風馳電掣地戳下敵人的俞府穴,應手倒地。李祥險中求生,用袖揩著額頭上的冷汗,踢了那教徒一腳,咤罵道:“打狗也要看主人,蹇驢不長眼睛,惹到你太公公頭上來了!”心里又有更緊要的事情,鼓圓了眼珠,向云飛叫道:“大事不好了!”云飛道:“你慢慢說。”李祥臉色蒼白道:“靈兒被這群紅毛鷹爪擄走了!”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震得云飛立腳不定,忙扶著紅柱,千恨萬悔不該獨自離開。李祥叫道:“這小子一定知道靈兒在哪里!”云飛急忙伸指入紅教教徒的口腔,拔其有毒的板牙,縱然他會自解穴道也無法自殺了,接著斷了他的少陰經脈,吼道:“快說,靈兒在哪里?”見他沒反應,李祥大怒,死命地打他耳刮,呔道:“聽見沒有,快說!”那人的臉腫得像西紅柿,叫道:“沖鋒陷陣,殺身成仁!”云飛喝道:“你這妖人還想萬古常青不成!實話告訴你,不消一刻,你渾身上下的骨頭會瘋狂抖動,五髒五腑絞成一團,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盡毀,痛也把你痛死!”話音剛落,那人身上便抖擻不住,越抖越快,痛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消一刻,大叫道:“我招!我招!救我!”
話分兩頭,閻姐住的瓦房堂屋內,當中架一台棕色的大坩堝,燒著石炭,地上擺著皮鞭、鐵鏈等刑械。羅彩靈的臉被火熏得通紅,悠悠轉醒,原來身體被鐵鐐大字一樣地銬在牆上,動纏不得。聽得隔壁傳來一男一女的話語:“閻姐,今天你逮到了堂堂天人教的千金大小姐,可是功勳非凡哪,他日高升可別忘了故人呦!”“哈哈,昝舵主太抬舉我了!那傻丫頭飛鳥投罨,得來全不費工夫,沒啥好稱功的。聽說螭遢狂俠近日將咱教的砥柱金槍使者劃掉了,把這丫頭押解回幫,一路上還要托賴昝舵主的神功呢!”“金槍使者自驕自大,沒事去和螭遢狂俠較個什麼高下,還能不掛!哼哼,只顧設計將羅彩靈賺來不就成了,這便是我與他的不同之處,做事可是用腦子的。”“昝舵主能上能下,也是眾所周知的,將來金槍使者的位置非舵主莫屬了,到那時節切莫忘了照顧小妹一二啊!”“閻姐過獎了,咱們是一條戰線上的,還用分什麼爾汝,勢到財來,大家樂得痛快嘛!”“對對,咱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天生的一對搭擋。來,再敬昝大哥一杯。”
羅彩靈身陷淖泥,賊人之語實在不堪入耳,只恨自己太冒失了,心底呼喚著云飛的名字,在危難之時,云飛總能奇跡般地出現,就像自己的守護神。
腳步聲響,昝舵主與閻姐在羅彩靈身旁立定,羅彩靈睜開火光沖天的雙眸。只見昝舵主年約四旬,長一雙兜風耳,一只酒齄鼻,寬面大嘴,身高一尋,體形獯鬻,朝羅彩靈一瞪眼,道:“小妞子快說,螭遢狂俠到底是何方神聖?”閻姐道:“聰明的就快說,免受皮肉之苦。”羅彩靈湧出一計,道:“你想知道螭遢狂俠是誰麼?”昝舵主道:“是啊!”羅彩靈道:“過來,我告訴你。”昝舵主受不過她銷魂地一笑,忙樂呵呵地湊上前去。羅彩靈將嘴對准昝舵主肥大的耳洞,鼓足兩肺的憤氣,緊閉眼皮,扯命尖叫一聲:
“啊!——”
天崩地裂一聲喊,把昝舵主的腦子里頭震得“嗡嗡”直響,只覺天旋地轉,兩眼冒星,臉扭曲得像麻花,身子象灌醉酒的猩猩,昏搖舞擺的。
昝舵主本要栽倒,被閻姐搶步上前扶住,好久才會過神來,氣急敗壞地撲過來,連扇了羅彩靈幾耳刮子。扇得羅彩靈面如紫金,嘴邊湧出血來,心中燒起燎原烈火。
“呸!”將一口淤血噴在昝舵主臉上。
昝舵主不但不動怒,反而把血抹進嘴里,笑道:“美人的血就是甜啊!”
羅彩靈道:“你莫得意忘形!等螭遢狂俠來了,定會替我出這口惡氣!”昝舵主冷笑道:“他來了又如何,老子一腳把他踹到西天去!”羅彩靈唾道:“就憑你也配跟他比,他拔根毫毛都比你腰杆粗!”昝舵主突然伸出毛手,捏住羅彩靈的兩腮,道:“廢話少說,螭遢狂俠到底是誰!”羅彩靈緊鉗著口,拼死不說。
昝舵主大怒道:“你舌頭硬,我毀了你的舌頭!”對閻姐道:“拿甘遂漿來!”閻姐一驚,道:“用不著那樣吧。”要知道,這甘遂漿毒猛異常,只要一小滴滴在人的舌頭上,就會感到喉嚨和嘴里熱得像在燃燒,過兩三個時辰後才好一些。如吞下少量漿液,則會毒發身亡。
見閻姐趑趄不前,昝舵主道:“我自有分寸。”閻姐這才去隔壁房里取,羅彩靈還不知甘遂漿為何物。不一刻,閻姐拿來一個小瓶,昝舵主接過,獰笑著走向羅彩靈,右爪摳住羅彩靈的兩頰,羅彩靈的嘴便不自然地擠開了。閻姐打開瓶蓋,用一根蘆葦從中蘸了一滴,縱然羅彩靈猛力掙紮,舌頭上還是染了一滴,牢房里發出刺人肺腧的尖叫!
昝舵主哈哈大笑道:“臭婊子,叫你硬!”此恨殺生難泄,羅彩靈狠命地沖昝舵主吐唾沫,噴得他焦頭爛額。昝舵主氣得睾丸都快裂開,一邊抹口水一邊拿鞭子抽打羅彩靈,一鞭重過一鞭。羅彩靈被人虐待猶自不屈不撓,衣服漸漸殘破,露出羊脂般的肌膚。閻姐呆在一旁,不知心中何所思。昝舵主抽得手酸,歇下看見她噴火的胴體,心中大癢,吐了吐涎,笑道:“美人留著不用,豈不暴殄了天物。哼哼,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拿手好戲!”說罷哈哈大笑,跪下脫了羅彩靈的坤鞋與素襪,擲在坩堝內燒成灰燼,羅彩靈之足雖未用帛纏,卻纖小彎屈如月。
“好一只肥鵝嫩雞啊!”昝舵看得謔蕩眼花,用牙齒咬羅彩靈的腳趾,用舌頭舔著她的腳蹠,自我陶醉道:“噯呦呦,這茹毛飲血的滋味好爽呢!”羅彩靈拼命抖動著雙腿,叱道:“你這人面獸心的狗賊不得好死!”可是鐵鐐堅固,掙脫不開;舌頭發麻,叫的聲音也含糊不清。昝舵主哈哈大笑道:“小妞的皮肉可真嫩哪!來來來,咱們玩玩盲人摸象的游戲如何?”羅彩靈聽得直打冷顫,昝舵主那支毛手就像一只尺蠖順著羅彩靈的腳趾向上伸爬,右手食指上還長了一個瘊子。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08:45
閻姐終是女人,見羅彩靈受到凌辱,總不能眼不見為淨,忙拉住昝舵主,道:“昝大哥,審訊一番就罷了,這丫頭的身子可不能弄髒啊,教主那邊不好交待!”昝舵主淫念已出,哪肯收心,一巴掌把閻姐推開,叫道:“你少管閑事,老子已經受不了啦!”說罷,像蛇一般吐著毒信,在羅彩靈臉上胡亂舔著。羅彩靈張嘴把昝舵主的左臉狠狠咬了一口,昝舵主尖叫一聲,後退兩步,撫著烈痛的血面,笑道:“沒關系,打是親罵是愛嘛!”
閻姐實在看不下去,勸道:“昝大哥,這丫頭好狠哩。算了吧,再弄下去會出人命的!”昝舵主如狼似虎地把閻姐的頭一撥,道:“越辣老子越喜歡,你一邊去,別妨礙老子快活!”看著羅彩靈姽婳的身軀,眯笑道:“你的模樣真好看,你知道麼,每當我看到女人痛苦的樣子就會興奮非常!”說罷撕開羅彩靈的衣服,露出紅肚兜來,雪白的雙肩猶如柔荑瓠犀,令人心神蕩漾。昝舵主笑道:“小美人,你的肌膚還真是白里透紅,香中飄云呢!情哥哥順藤摸瓜給你看,啊~”
男德在義,女德在節。羅彩靈受此奇恥大辱,貞心如同放在爐內煎燒,再也甯捺不住,緊閉怨目,聲嘶力竭地大叫:“云飛!”
救人如救火,云飛身上如擱斧鉞,眼中如視燧煙,雷厲風行地趕來,鋌進的速度過快,以至睫毛撲著瞳孔,極不舒服,腳下蹋碎無數頑石。到了漩塘小屋,“嘣”的一聲,云飛一腳把門踹得破碎,木屑似雪片一般爆烈四散。
昝舵主的毛手正在羅彩靈的肩上游摸,聞得爆烈聲響,忙回頭探望,見一少年殺氣騰騰地佇立門首,氣貫長虹、怒沖霄漢,好似黑夜中湧現出一輪驕陽。昝舵主嚇得不知該躲往何處,閻姐為之心驚骨折,眼角又隱露出一絲喜色。
“云飛……”羅彩靈撲速地淹殘淚眼,頭發零挑在臉上,看不清她的神情。
云飛看得五內俱裂,恨不得黥其面、髡其發、劓其鼻、挖其眼、剕其臂、刖其足、宮其睾、剮其皮、炮烙其身、轘其尸、醢其肉為後快!昝舵主驚得“啞啞”說不出話來。
云飛烈吼一聲,兩手食指橫起,哪管得了什麼青紅皂白,兩股勁矢脫指飄然射出,銳不可當,直直錐進了昝舵主與閻姐心窩,兩人驚神慘嘯,皆見了閻君。
云飛一個箭步上前,扯下鐵鐐,羅彩靈就勢癱在他懷里。云飛安穩接住,見她身軀被蹂躪得憔悴不堪,兩朵臉蛋腫得充血,顫抖地撫摸著,一股鑽心的痛。羅彩靈氣息奄奄道:“云飛……”
“什麼?”云飛用臉龐摩著她的臉龐,羅彩靈在他耳根吐著氣:“他們逼我說出你的身份,我沒有告訴他們,打死我也不會告訴他們……”云飛把她凌亂的衣服攏好,細語問道:“為什麼呢?告訴他們也沒關系啊!”羅彩靈吃力地搖搖頭,道:“不行的,你在九華山上不是有個雪兒姑娘麼,我若泄露了你的身份,壞人會去抓她的,邪教的處事行端,我都清楚,他們明里不成就會暗里做。我不能害了雪兒姐姐……”云飛都不曾想到的,她竟然思酌得如此周全,縱是男兒又若何,眼中一酸,那淚珠兒恰似斷線之珠,滾燙落下。
羅彩靈小心地從懷里掏出一束桃花枝杈,已經摧折得不成樣子,花瓣也腐爛了。她見了心酸,道:“你說喜歡桃花的,我本想摘來給你,沒想到被我蹂成這樣,對不起!”
“謝謝你!謝謝你!”云飛握住桃花枝,感激涕零得只能說出這句極其普通的詞語。羅彩靈道:“我們之間還用客氣麼。”“謝謝你!”云飛還是忍不住向她再次道謝。
羅彩靈搓著云飛的衣角,歎道:“我一個人受些苦倒也罷了,雪兒姐姐若有什麼長短,你不就會恨我一輩子麼……”說著說著,愁悶滋生,眼中更有好多蝌蚪在爬,然後,一個接一個地爬出眼眶,哽咽道:“我的命又不值錢,你又不要我……”
“你不要說了!你不要再說了!”再說下去,云飛的心會化掉的。他淚流滿面地抱緊了她,道:“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任何一人受到傷害,我都會感到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痛!”
羅彩靈聽得綻放笑容,嘧嘧朦朦道:“云飛,我被你抱著,就像在做夢一樣,我好高興……我好困,想睡了……”好像有個甜美的夢蒞臨在心頭,等著她去追尋。她要留住這個甜美的夢,合上了眼,再次傾耳聆聽。
夢中,羅彩靈迷迷糊糊道:“哥~你不要走!”小手還牽著云飛的衣角。云飛的手在她的柔荑上撫弄,合了眼道:“放心吧,我哪里都不去。”她的耳里聽不見,心里卻聽得一清二楚。
恬靜的夜,萬籟無聲,月亮帶來圓圓的夢,梅樹被月照投影至窗紗,芾芾柯柯,斑斑點點,猶如墨畫。云飛靠在壁上,嘴里叼著桃花枝,輕輕地咬著,那滋味說不出的特別,好像心枝上結著凝白的霧凇。羅彩靈窩在他溫柔如醇的懷中,乖貓兒一般甜甜酣睡,雖然陰天返潮,卻感覺不到一絲秋夜的寒冷。從門縫中鑽進來的風跟心一樣柔和,一切都是那麼葉韻,真希望時間能永遠在此處滯留。云飛的短襦披在她身上,用熱情的臂彎抱緊她,愛憐得幾乎想將她包裹。
熹日當空,照得房影也不見了,羅彩靈還沒睡醒。斑鳩哨哨地啼著,一聲聲催人醒來,倆人相約睜開眼睛。
美夢恰似東流水,逝去了無痕,羅彩靈看著窗外大白,燕懶鶯慵地在云飛懷里呢喃:“為什麼人要從夢中醒來,如果永遠永遠都不會醒來,該有多好啊!”這個時候,她心里莫名地感到害怕,可是卻不知害怕什麼。云飛昨夜因徘徊在兩女的膠葛中走了困,清晨才入夢鄉,腦子里還不清醒,擦了擦蒙眬的眼睛,問道:“你說什麼?”
“我什麼都沒說,剛剛打了個呵欠。”羅彩靈遑遑用手捂著嘴,把云飛抹胡過去了,見他眼神盯得緊,道:“我去梳洗。”說罷,光著腳丫跑到隔壁房里去了。羅彩靈掩了門,端坐奩前,揭了黑黑的鏡罩。菱花鏡里,只見鴉瓴般水鬢似刀裁、小顆顆芙蓉花額兒窄,分明是一個姣玉美人,在自己眼里卻發覺好丑,但過會子再照,又發現變美了;不知是鏡子在騙她,還是眼睛在騙她。
且說羅彩靈梳理完畢,微抹了些茉莉粉,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麼憔悴,回到堂屋。云飛坐在門坎上,端祥著桃花枝,嗅著芬芳,回眸見羅彩靈腫臃的臉蛋平腴下來,恢複了亮麗的模樣,問道:“臉上還痛麼?”羅彩靈笑著答道:“不痛了。”她的舌頭還有些麻,只是她不願說。云飛又問道:“這枝桃花的花瓣怎麼特別大?我從未見過呢。”羅彩靈道:“守護這種桃花的閻姐說,這是桃源遺下的仙種‘長生桃樹’開的花,恐怕人間找不到第二株呢!”云飛哦了一聲,用一塊紅綢帕將凋零的桃花枝小心地包起來,收在懷中。
云飛這樣珍惜,羅彩靈感到好幸福;但,云飛對她好,她又感到親近和疏遠。看著地上擺著一條鐵鏈,忍不住拿在手中,笑盈盈地走過來把云飛套住。云飛笑道:“我犯了什麼罪,要被你這樣鎖著?”羅彩靈不答話,倒把云飛一遭一遭纏得更牢了。她想把云飛用鐵鏈鎖住,也知道這樣做徒勞無功,要走的留也留不住,覺得自己好傻,手也松了。云飛兩臂一振,鐵鏈一圈圈地脫落,鋃鋃鐺鐺的響。羅彩靈忖道:“為什麼在我需要的時候,你總能在我身邊,替我排憂解難?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幾天……”
云飛將鐵鏈扒到一邊,笑道:“你這個鬼丫頭,做起事來真讓人琢磨不透呢!”羅彩靈嘻嘻一笑,云飛仔細端祥著她,道:“你瘦了。”“是麼?”羅彩靈不以為然地笑著。云飛微笑道:“瞧瞧你的腰,都瘦得像蜻蜓了。”羅彩靈用手叉了叉腰,吃吃笑道:“女人的腰細不就代表美麼,別人想都想不到呢!”云飛笑道:“你倒想得開。”
羅彩靈調皮地咬了咬下唇,見尸體不見了,咦了一聲,問道:“兩個壞家伙呢?”“喏。”云飛一指門前的一堆墳塋,道:“我把他們埋了。”羅彩靈咋舌道:“那個女的雖然設計賺騙我來,卻有恩于我……唉,算了,殺都殺了。”云飛驚得舌撟不下,忙問道:“我殺錯人了麼?”羅彩靈一揮手道:“沒事,沒事,都不是好人。”心念一動,堆著笑道:“漩塘後面還有好多桃花,我再去給你摘一束來。”伴著話音,人已跑到門口,云飛將她喚住,道:“我不要,我只要這一束!”羅彩靈回眸望來,見云飛的眼中燃燒起愛火,自己竟羞澀得不敢與他對視。
云飛這時才發現羅彩靈竟然精著腳呢,問道:“你的鞋呢?”羅彩靈一望墳塋,道:“被他們燒了。”調皮的心一跳,笑道:“要不,你背我走吧!”她剛說完,手臂便張開了。云飛把臉一板,道:“不行!”羅彩靈嘟囔道:“干嘛答應得這麼快,連考都不考慮一下!”
“當然啦,背你和穿鞋是兩碼子事嘛!”云飛一邊說一邊把屨鞋脫下,道:“穿我的鞋吧。”羅彩靈努著嘴道:“你的鞋太大了,我穿不得。”云飛道:“我有辦法,你先穿上,我再用草給你系緊了。”羅彩靈甩著手道:“不,你的鞋太髒了!”云飛心里直嘀咕:“我的鞋再髒,有路髒麼?真難招呼!”眼珠兒一轉,眉兒一笑,把兩只鞋提到羅彩靈眼前,道:“你聞聞看,一點也不臭。”羅彩靈啪的一巴掌把鞋打得雙飛,捏著鼻子嘸了一聲,嗔道:“討厭!哪有你這樣對女孩子的?”兩只可愛的小隹鳥當頭嗞嗞叫著,似乎在替羅彩靈抱不平。
云飛笑滋滋地跑去撿鞋,道:“你穿是不穿,隨便你了。”說完就把鞋往腳上套。羅彩靈望著碎石地,把腳踩上去可是要命的,只好依道:“我穿了,拿來吧!”且看羅彩靈劃船似地套上鞋,這鞋又寬又長,趿拉著的模樣真好笑。云飛道:“你等一下。”跑到水田里采了一把三棱形的長薹回來,給羅彩靈把鞋綁緊了,道:“嗯,這下緊了。”又道:“咱們回去吧,也不知李祥怎麼樣了?”羅彩靈輕點著頭。
地面上碎石磊磊、荊草芃芃,云飛跣足行走。腿還沒走熱,羅彩靈就已看得心中不忍,問道:“碎石頭又尖又多,腳走痛了麼?”云飛走在前面,頭也不回道:“沒事。”羅彩靈不信,把云飛拉住,道:“把腳抬起來。”云飛聽得不知所云,問道:“干嘛?”羅彩靈蹲下身子,道:“讓我看看你的腳板。”云飛心里好笑,道:“臭腳丫子有什麼好看的。”羅彩靈把云飛的腿肚子一揪,道:“你怎麼這樣裹經,叫你抬腳你就抬唄!”云飛勉為其難地坐在草坪上,蹺著腳給她看,汙七八黑的,也看不出有沒有被碾傷。
羅彩靈倒不怕髒,抬起云飛的腿脛,在他的腳板上輕輕撥了一下,云飛故意把腳縮回去,大叫:“疼啊~疼啊~”羅彩靈心道:“打腫臉充胖子!”見云飛還抱著腳哎呦,這份傷痛就好像痛在自己身上。眼前猥草叢生,她便有了法子,道:“好好等著,我給你編雙草鞋。”說做就做。
云飛看她翻著草,左右上下地纏繞著,就像在纏繞自己的心,也拔了兩根草,學著交織。常言道,見著易,學者難;沒想到自己的手竟是那樣笨拙,哪里在編草鞋,分明在搓麻花。云飛扔下絞干汁的草,搔首笑道:“還挺不容易的呢!”羅彩靈道:“其實也不太難,兩個姐姐只教了我半日就會了。”她說得眉頭一沉,道:“又讓我想起那個峨嵋老菜苔了!”一撾云飛,道:“你左右閑著沒事,幫我一個忙。”云飛道:“你說。”羅彩靈道:“你編個草人該會吧。”云飛道:“這個簡單,就是把兩根樹枝交叉成個‘十’字,包上草就成了。”羅彩靈嗯了一聲,道:“你編好後再找一根尖樹枝,把它擩在木人的心窩處,吐些口水在食指上,往木人身上豎著寫‘慧心師太’四個字,再撿塊石頭砸直插著的樹枝。”云飛聽得心惶,叫道:“你想魘魅死她啊!”羅彩靈的鼻子眼里笑了一聲,道:“魘魅死她還便宜她了,我那兩個姐姐與她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她憑什麼殺我姐姐!”
云飛道:“我不干這種不道德的事!”羅彩靈見他不聽使喚,罵道:“你媽個鬼!”云飛此生最敬愛自己的母親,絕不允許任何人侮辱她,頓時血氣上湧,叫道:“你把我怎麼罵都行,請你不要侮辱我娘!”說罷緊鎖眉峰,轉過頭去,道:“算我求你,這話出在你口里,比別人說出來更刺耳!”連語氣都哽咽起來。
羅彩靈怔住了,放下手中編了一半的草鞋,道:“我不是存心罵你娘的,我是無心的,我再也不說髒話了,你別不理我啊!”急忙挪身到云飛面前,滿眼都是悔意,云飛還有五分心忿。羅彩靈推著云飛的腿,親聲道:“好哥哥,我向你賠不是了,別生氣嘛!”
云飛歎道:“就饒了你這一次,以後再犯,我可真不理你了!”“知道了!”羅彩靈微笑了一下,繼續編著草鞋。
編了數十下,羅彩靈歇了手,一望遠方,天長地長,云茫水茫,就像心里的感情一樣,不可捉摸,感歎道:“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倆,該有多好啊!”云飛道:“為什麼,冷冷清清的,有什麼好?”羅彩靈將手搭在云飛頸上,笑道:“你想不娶我也不行羅!”云飛與她對目笑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呢!”“什麼鬼話!”羅彩靈把云飛的腦袋打低了一截。
過不一刻,羅彩靈把草鞋編好了,云飛突然覺得好有意思,忖道:“好嘛!你穿我的鞋,我穿你的鞋!”也不知是在窮折騰,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羅彩靈道:“你一個人無端傻笑甚麼?”云飛故意說道:“我在笑你編的草鞋一只大一只小。”“不會吧!”她要云飛穿好,站起來比了比,道:“是一樣大,你穿上試試。”云飛套上了鞋,剛站起來就歪了下去,叫苦道:“你這鞋太小了,穿著揢腳!”羅彩靈還不相信,把鞋扯了扯,寬寬余余的,眉尖一縐,嗔道:“你這根牛皮筋,又在我跟前打牙!”說罷,一只繡花拳便打了過來,云飛也自然地挨了一記。說也奇怪,女人明知道自己的拳頭打在男人身上不痛,可時不時的還是要打男人出氣。
羅彩靈突然抬腿往云飛腳上一跌。“哎唷!”云飛叫苦道:“你干嘛踩我的腳呀!”這一腳可是紮紮實實的,比先前的繡花拳可要厲害多了。只見羅彩靈笑咪咪道:“你誤會我的一番好意了。俗話說,穿新鞋,踩三下嘛!不然會很打腳的。”說罷還要踩第二下,云飛連連擺手道:“謝謝你的好意,讓我自己踩吧!”羅彩靈道:“嫌我不會做事呀?”云飛央求道:“你下腳太重了。”羅彩靈道:“偏不!偏要我踩!”云飛可不樂意了,抽身就閃。
一個跑,一個追,歡笑聲彌滿了整間宇宙;跟她在一起,云飛已完全失去了控制。
天空晶藍晶藍的,像一大片翡翠,云兒就像細白的薄紗綢,飄飄氽氽,好羨人眼呢。倆人聽著悠悠蕩蕩的鴿哨,慢乎乎地回神廟。行到一個小村寨,聽著咩咩的羊叫和哞哞的牛叫,雖然聒耳,卻充滿了無限生機。村民們有的拉著排子車拖柴,有的推碌碡碾谷子,有的三五個敘家長。田地里,農民都忙著收割剩下的水稻,穰子一堆堆地垛在空曠的田地里,就像一塊塊墓碑;農民通過勞動使貧瘠的土地變得富饒,但享受富饒的人卻是剝削者。
倆人口干舌燥,穿過阡陌,來到村道上,從一井里絞起轆轤,打了一筲水飲了。一邊飲還一邊搶綆繩撥水玩,直弄得身上一半濕一半干的,在他們身上,好像什麼都值得玩鬧。走不多遠,云飛見羅彩靈在後面噯呦呦地叫苦,止步問道:“腳走痛了麼?”羅彩靈笑道:“一點也不痛。”“那就好。”云飛放下心來。羅彩靈蹇行了幾步,雙手叉在膝蓋上,道:“只是感覺不到腳的存在了。”“啊~”云飛呆住了。
羅彩靈張臂撲上前來,笑道:“你背我吧!”“你美著呢!”云飛躲著跑開了,跑了幾步,心里笑道:“這丫頭倒挺會傾銷自己呢!”卻感覺不到羅彩靈追上來,回首一望,只見羅彩靈癱在草叢里一聲不響的。云飛只好回過去,問道:“怎麼了?”羅彩靈噯唷唷地叫道:“我的腳崴了,你背我吧。”云飛道:“別裝蒜了,起來!”羅彩靈叫個不住:“哎呦喂~真痛呀~人家的腳真的崴了嘛~”云飛只好過去,掀開她的褲腿,把鞋子脫下一小半,在她的踝子骨周圍捏了捏,頓時心中雪亮,叫道:“崴個鬼!又在詐我!”撇下她猛地向前走了數步。
羅彩靈叫道:“好哥哥,別這麼頑固不化嘛!算我求你,背背我吧!再走下去,我的腿都要斷了!”云飛干脆把頭扭到西邊,實行塞閉五官的策略。羅彩靈連吃幾回悶門羹,眼珠兒一轉,把頭埋在膝上,突然哭將起來:“天哪~我的命好苦啊~我不想活了~老天爺呀~你怎麼這麼狠心啊~”一邊哭一邊喊,像唱戲一般,依依啊啊的,還捶著地。嚎哭了幾聲後,便悄悄地從指縫中偷看云飛。只見云飛坐在草叢里,已解下了鴉青的褲腰帶,在羅彩靈面前擺了擺,指著東邊的一棵梓樹,道:“想死是吧!喏,這自殺的工具你拿去,就在那兒上吊吧。我義務把你埋在樹底下,也挺乾淨的。”
羅彩靈的臉“刷——”地就黃了,支棱著起來,叫道:“少在我面前念喪經!你要我死,我還偏不死哩!”云飛把褲腰帶纏上,嘻嘻笑道:“你改主意了?我還以為你要用身體肥田呢。”
羅彩靈凶瞪著云飛,道:“你背不背?”“不背!”
羅彩靈道:“你若不背,我可大聲喊啦!”云飛爽笑兩聲,滿不在乎道:“你要喊就請盡管喊吧!我洗耳恭聽。”
羅彩靈見這家伙不見棺材不掉淚,驟然括著嘴,呐喊道:“來人呀,強奸呀,救命!”農夫們聽見一女子尖叫,都急沖沖地分別從田地、路上、家里圍過來。
這招實出云飛的意料之外,鼓圓了眼睛道:“你別叫,別叫!我求求你了,我什麼都聽你的還不行嗎?”羅彩靈不理睬云飛,嗓音反而越叫越大了:“快來人呐,打色狼呀,救命啊!”云飛急得都不知道急什麼了,只是不停地作揖。
農夫們見有一少年捂住一少女的嘴,那少女還死命掙抗。一人用四川話罵道:“光天化日之下奸淫婦女,這淫獸太猖獗啦!”一人用山東方言罵道:“打死他,打死他!”一人用河南本土音罵道:“把他抓來閹了!”都拿著農具來打。眼見眾人潮水般地沖過來,天神地煞一般模樣,云飛雙手亂舞道:“我沒有,我不是!”這釘耙、釤鐮打在人身上可吃不消呢。
玩笑歸玩笑,可不能過火,羅彩靈急忙喊道:“別打,別打!我們是鬧著玩兒的!”云飛漲紅了臉道:“各位老鄉,你們誤會了!”眾人見羅彩靈一臉頑笑,方才明白了因果,指手畫腳地走開了,道:“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沒規矩了!”“現在可不比咱們那個年頭啦!”“和他們比起來,咱們都是老古董羅!”
云飛見羅彩靈歡笑自若,竟以此為兒戲,道:“你的臉真和鱷魚皮一樣厚。”羅彩靈道:“那又怎麼樣,我就是要欺負你,還要把你掐在我的手掌心里。”云飛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09:38
第三十八回 醉人不過花共酒 花是美人酒是愁
天色已昏暝,松鴉歸巢,牛羊入圈。倆人一走一停地回到神廟,只見大門上插著一把雪刃,帶著一封書緘,云飛便知事情不對勁,忙把書緘取下抖開了看,梗概過眼,道:“李祥被紅教抓去了,現正關押在凌家莊!”羅彩靈驚道:“你說什麼?”云飛將書緘遞給她,羅彩靈看過,道:“都怪我們自顧自的,撇下他不管,他又不會武功,出個三長兩短,怎生是好!”云飛道:“事不宜遲,咱們趕快到凌家莊去。”羅彩靈道:“只怕有詐!”云飛道:“顧不了這麼多了。”
“凌家莊”為紅教一分舵,莊主凌鋮五旬開外,即掌此舵,平日好善樂施,做了許多因果好事,深得民心,為紅教複出江湖打下根基。凌鋮與昝舵主相約,一方抵擋螭遢狂俠,一方設計擒羅彩靈,怎知昝舵主事敗,凌鋮還未得信。
莊內有那數不盡的寬闊庭院、幽深廊廡、亭台樓榭、花草山水,富麗堂皇的龜頭殿內,以皂罽鋪地,燔鵝草之臭,燃九光九徹之燈。兩廂列著矛、錘、弓、弩、銃、鞭、锏、劍、鏈、撾、斧、鉞、戈、戟、牌、棒、樺、杈等十八般兵器。
“咚咚咚!”聽得鼓桴猛槌。這鼓桴可不一般,乃是人的股骨;這面鼓皮也不一般,乃用人皮包就。凌鋮在眾人的呐喊聲下威武升堂,高坐虎皮交椅,後掛梼杌壁簾。鷹隼們都在丹墀侍立,李祥五花大綁在堂中跽跪。
紅教即出江湖,凌鋮便撕下偽善的面皮,鼓了鼓掌,從灰蟒罘罳後走出來一樂班,吹篪打鐃,好不快活!他們拿起封了眼窟窿的髑髏作飲酒的器皿,咬著豬提胮,還對撞髑髏如撞杯般笑飲,攤開《歐殺范五髒圖》指點評騭,雞血酒從髑髏的鼻孔流入他們的嘴中。
李祥只顧嚷嚷:“你們抓我干什麼,我啥也不會,只會吃飯。”凌鋮一指李祥,咄喝道:“你可知犯了哪款天條嗎?”李祥堆著笑道:“其實,嘿嘿,咱們是自己人。”凌鋮“哦”了一聲,鼓了一掌,幕後拉了天人教的沈香主出來,摁跪在地。凌鋮道:“既然你自稱是自己人,去把他的腦袋割下來!”一教徒給李祥解了繩子,遞把雁翎刀給他,李祥拿了刀直發抖,不敢割。
凌鋮喝道:“你不敢割,還說是自己人!來呀,把他洗刷乾淨,醃在鹽壇子里,明兒給俺們下酒!”兩個手下拿著繩綯應聲而來,李祥叫道:“小人真的是自己人哪,只是小人天性膽小如鼠,不敢殺人哪!”凌鋮怒喝道:“還在老子跟前唱戲!快給老子綁起來!”看著兩個煞星一步步逼進,李祥的魂都被嚇掉了,大哭道:“大人饒命呀,可憐小人家中尚有位八十歲的老娘無人贍養,望乞饒恕小人的性命則個!”兩個手下聽得悲愴,牽著繩綯猶豫起來。
凌鋮大怒道:“還磨蹭什麼!”手下忙依命將李祥掀翻套上繩綯,准備吊在懸梁上洗刷。四處的音樂正在大吹大擂,就像送葬之歌。李祥扯著繩綯,東張西望,四處猙獰可怖,扯著頭發叫道:“天哪!就算我要死,也要挑個風景好一點的地方啊!”凌鋮哈哈笑道:“這兒風景別致,你也死得其所了!”李祥大叫:“你們不能吃我,我有性病,吃了要爛嘴巴……”兩教徒只當不知。李祥的脖子已被吊起,勒得他臉紅脖子粗,大聲嚷道:“在我臨死之前,讓我把遺言講完!”凌鋮一揮手,示意手下松開他,道:“好,你說。”李祥捏了捏脖子,感到心髒似乎在火里噓了一下。
沈香主卻沒李祥好運,被人剄割,作了無頭之鬼。李祥看得吞了一口涎,清了清嗓子,道:“小人的拜把子兄弟螭遢狂俠乃是天挺英雄,不管你們多少人,在他眼里都如螞蟻一般,你若殺了我,定會死無全尸!不如好酒好菜端上來,等我兄弟來了,替爾等美言幾句,免爾等之罪。”凌鋮一把將酒杯捏得粉碎,怒道:“豈有此理,敢小窺我,好,就讓你多活片刻,待他來,看我如此銼敗他!”
李祥心中快意,只待云飛來救,這家伙倒有點鬼畫符,故意要他們操練武藝,消耗體力,讓云飛救時方便些。凌鋮卻看不透,有意賣弄氣勢,數了十個手下在大堂上“呯呯嗙嗙”地打斗,笑問李祥:“我這總教頭操練得怎樣?”李祥笑道:“紀律嚴明,孫臏再生亦不過如此。”
凌鋮大笑歡顏,道:“捧我啊,想我饒你一命麼?”李祥道:“作人誰想死呢。”凌鋮哼了哼,吩咐暨師爺點兵圍剿云飛。共有卒三百余人,師爺點了九成兵,凌鋮道:“殺一個人要帶這麼多人手去嗎?”李祥暗自吞笑:“嘿嘿,回來的就沒這麼多人啦!”暨師爺諫道:“螭遢狂俠不可小睇呀!想當初他在武林大會上連克群雄,連武林盟主都敬他三分哩!”凌鋮一吹黃須,道:“螭遢狂俠那小蝦米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一向就不服他,減一半人!”暨師爺苦勸了兩回,凌鋮依舊不聽,暨師爺只得服從旨令。
凌鋮詩興即起,吟道:“人間天下誰第一,人間天下俺第一。天下人間誰第一,天下人間俺第一。”手下一人叫作邵馬屁,這時豎起大拇指,躬著身子,笑呵呵道:“大人文采彧彧,云蒸霞蔚,作出的詩自出仙意。看此詩格律精嚴,韻高辭雅,風格清空;上厥集覽漢唐之精華,下厥啟承當世之文風;凌云健筆意縱橫,文章老使成。啊呀呀!大人之造詣杜甫不及,李白不及,孟子不及,孔子不及,神農不及,黃帝不及……”手下們連忙人云亦云,譽不絕口。
凌鋮哈哈大笑道:“從即日起,你就是指揮了。”“謝主隆恩!”邵馬屁叩頭如掏蒜。凌鋮意籌興壯,喚人擺上酒席,他的用度近日來極為闊綽,案上疱膳窮水陸之珍,視者眼花。李祥還在堂中跪著,早上到現在還打著饑荒,見凌鋮吃得爽利,喉嚨里直癢癢,道:“大人手里握的這只雞腿長得好漂亮喔!”凌鋮飲下一樽佳釀,笑道:“怎麼個漂亮法?”李祥口角流涎道:“噯呀,圓圓墩墩,肥香盈盈。天可憐見,如果能讓我嗅上一嗅……”凌鋮便下座,伸著雞腿給李祥嗅了一口。誰知嗅過之後,李祥的肚里倒更加餓了,趁機說道:“如果能讓我嘗上一口,那……”“做夢!”凌鋮回到座上,喝道:“在沒把你碾成碎末之前,給我老實點!”
李祥不肯死心,揚著脖子望向雕案,道:“這些紅紅的熏肉也好可愛耶!”凌鋮把雞腿一揚,道:“小子,你只是我砧板上的一塊肉,還想吃肉,門都沒有!”
“勻一點嘛!”“閉嘴!”
李祥道:“既恁地,賞杯水酒喝吧,我的喉嚨都渴得冒煙了。”“滾!”
李祥實在忍不過,顧不了男人的面子,哭將起來。凌鋮與眾人都看得大笑:“沒想到逮了一個娘娘腔!”
此時,一道士走出灰蟒罘罳,只見他星冠耀目、鶴發蓬松、布褐長春、面目清臞、年約五旬。凌鋮見道士好容易出來,滿臉關徹之情,起身問道:“蒯柵老仙家,‘天死水’練成否?”蒯柵從懷里拿出一個赤色的小罌瓶,瓶嘴用包著紅布的木塞堵著,笑道:“貧道做事,你還不放心麼。這瓶天死水,配以人間九九八十一種形色各異的草毒、獸毒、砂毒,再加毒王烏董草,毒力之盛,足以讓一城的人命染黃泉。”凌鋮大喜道:“好好好,段教主正差這玩意練功呢,我明兒就親自送去。”蒯柵把天死水遞到凌鋮手上,問道:“你們教主到底練什麼奇功,非要藉此劇毒不可?”“我也不知詳細。”凌鋮將之放置案上。蒯柵一揖道:“你托貧道之事,貧道已辦妥,就此告辭。”凌鋮道:“何必慌著走,我們教主還未親自答謝老仙家呢!”蒯柵道:“離了鬼谷山已半載,兩個徒兒令人放心不下,貧道練的丹藥怕他們偷懶耽誤了。”凌鋮道:“既如此,他日定當登門拜謝!”蒯柵道:“金帛倒不需了,只請賜些丹砂、白礬、石英或硇砂等礦物就好。”凌鋮道:“一定,一定。”與蒯柵拱手作別。
好東西總有人盯著,李祥的眼睛便在天死水上打起轉來。
堂外一聲報,聽得靴履響、腳步驚,剿殺云飛的一百多個死客如今只回來了一個,那人象從鬼門關逃出來一般驚惶失措,在凌鋮面前撲嗵跪下。凌鋮驚問道:“怎麼只有你一個回來?”那人道:“螭遢狂俠太、太、太厲害了,全、全、全軍覆沒了!”
“什麼!!”凌鋮氣得烏珠迸出,盻視那人道:“你難道不是人嗎!”只聽得堂上一聲慘叫,那人的天靈蓋被打得稀爛。凌鋮罵道:“一群廢物!”暨師爺與眾手下低著頭,不敢作聲。樂班還在吹篪打鐃,擾人耳根,凌鋮道:“還吹個狗屁吹,打個雞屁打,給我滾下去!”暨師爺連忙敲敔,樂班挨個兒退下了,只是音樂倏忽闋止,讓人感到差點什麼似的。
且看云飛與羅彩靈惦記李祥的休咎,解決了礙事者後,追風而行,李祥被擄,云飛心里卻不像羅彩靈被擄時那般焦急,難道李祥不重要嗎?他也說不明是種什麼原因。
云飛道:“不知李祥現在是個什麼情形?”羅彩靈眯眼笑道:“先前我還為他擔心得不得了呢,但是一想他那脾氣,說不定正樂著呢。”云飛道:“他身處刀林,還樂得起來麼?一定嚇得哭叫才對。”羅彩靈道:“李祥的脾氣我最清楚不過了,那家伙最是目中無人,見了天王老子也不過打個哈哈,紅教小兔子們一定都被他擺平了。”云飛還是不信。
轉眼已到凌家莊,只見房中燭明如丹丘,打梆和徼巡的象走馬燈一樣,令人無機可趁。云飛與羅彩靈埋伏在三丈外的小丘後,正在哨探,一雜兵道:“這回誘得螭遢狂俠來,不知莊主如何對付?”另一雜兵哆嗦了一下,道:“唉,我好擔心,那人武功之高,格外恐怖,不知明天還有沒有腦袋吃飯!”“是啊,只望菩薩保佑他不要來!”
云飛笑道:“想不到,他們也害怕呀。”羅彩靈道:“再看下去也是浪費時間,我們一齊沖進去吧!”云飛道:“不成,萬一他們狗急歹生,把李祥一刀宰了怎辦!”羅彩靈犯愁道:“他們人多勢眾,你看這巡邏的,一個個眼睛瞪得要吃人似的,咱們溜不進去啊!”云飛又偵察了兩眼,道:“沒關系,人都會眨眼,乘那一瞬間,可以竄過去。”羅彩靈吐出舌頭,道:“你有那麼快的身手嗎?”云飛笑道:“你在這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吧!”話音剛落,幾縱身便躍進凌家莊,猶如烘云托月,視高墉如矮埒,羅彩靈會心地一笑。
再看李祥跪在堂中,看見桌上的東西不能吃,酒又不能喝,一邊呱呱地哭一邊呱呱地叫:“雞腿、熏肉,我好想吃啊!美酒啊,我好想喝啊!”凌鋮一邊吃一邊道:“祈禱螭遢狂俠快些來吧,不然我就吃你哩!”說完大笑。
一陣清風掠過,云飛鬼魅般來到李祥身旁,見他滿面流涕,還以為他在思念大家,心中一熱,道:“靈兒錯了,你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啊!”熟悉的口音回響不絕,李祥抬首一望,宛如旱苗得雨,嘴巴都樂成了八瓣,高聲叫道:“云飛,你真是俺重生的父母,再養的爹娘呀!快殺了那些烏鴉仔子們,好讓俺吃飯!”
“你來得正好!”凌鋮一聲喊,宛若喤喤鍾鳴,只見他如鷲沖天,雙掌平推,一股勁風排山倒海而來。云飛一招“水蟒翻身”,提起李祥避過鋒頭。凌鋮縱身一躍,只聽得“卡嚓”一聲,一根三尺寬的房柁被他著力扳下,就勢呼嘯著投向云飛,钎凌無匹。云飛聳若昆侖,平推一掌,只見一股激流源自掌心,帶著驚天撼地之勢,手起手落,頇直的房柁已在颶風下化成滿天碎末!
“螭遢狂狹果然名不虛傳!”凌鋮哈哈大笑,道:“能與螭遢狂俠單打獨斗,死亦足慰平生了!”李祥亦威風起來,叫道:“就憑你這副德性,還想吃俺,看俺的兄弟把你砍成一十八塊!”凌鋮大怒。“別頑嘴了。”云飛要李祥先退到後面,以免被風刀擦傷。李祥咕噥幾句,退下了。
紅教教徒都潮水般地湧進龜頭殿,看主公與螭遢狂俠大戰,對李祥這無關緊要者則放任不管。云飛見觀眾多了,朗朗笑道:“我本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生,只參加了一次武林大會,竟躋身至超一流高手之列,被江湖朋友津津樂道,還送我一個堂皇名號,實在愧不敢當,愧不敢當啊!”“不必過謙,接招!”凌鋮兩臂揮浪,起手便是獨門武功“飛電流光”的壓軸第五式“幻霓青芒”,只見數百條流光帶著嗾嗾的風聲飛錟過來,狠辣絕倫,三十年來,不知挫敗了多少一等一的高手。
云飛面含微笑,猶如利箭出韜上弦,單臂在胸前畫出一道赤虹,聽得鼉龍鼓躁,那道赤虹就似馬蹄刀瓢里切菜,將流光收得滴水不漏。往往高手過招,一招便能定下勝負,凌鋮已知云飛的功力精湛得難以想象。
云飛面色自若,笑問道:“下一招是什麼?”這一句話震得凌鋮腦子里嗡嗡作響,身體在不自覺地顫抖。云飛厲叱道:“你若黔驢技窮,就讓我教教你!”說罷雙掌朝天,呼嘯隨起,頭發上指,身體似被一塊螺旋上升的風團包住,令人望之膽寒。那條陸龍卷風越卷越猛,上端與云層相接,下端與地面相接,屋頂都被掀起。眼看狂風似龍吸水,人的衣服幾乎都快被抖破,李祥忙抱住木柱,紅教教徒一個個牽扯在一起,不敢分開,怕被卷飛。虧得凌鋮千斤墜功夫牢深,才勉強穩住了身子。
云飛收了功夫,頓時風止,李祥這才離開木柱,向云飛投向無盡的笑意,道:“好刺激呀!真爽!”紅教教徒們則一個個的腿腳發軟,站不起來了。云飛環顧四周,笑道:“再玩一次如何?”
凌鋮臉色發青,急喘數聲後愕然大叫,趕忙脫了木屐砸向云飛,提著兔子腿,狂風一般逃匿掉了,云飛也不追趕。李祥笑道:“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凌鋮剛逃出門口,額頭上便被淋了一滴老鴰糞,這且不說,要知道,他在教主面前誇下海口,說要生擒螭遢狂俠,回去之後怎生交待?
云飛威懾的眼光橫掃千軍,紅教教徒們皆看得觸目驚心,主公都不是對手,早已無心戀戰,棄甲曳兵,嘵嘵亂嚷,四下騖竄。云飛笑道:“這些人都是蚱蜢變的,跳得真快呀!”理了理嗓子,自語道:“打得我口也干了。”一會兒,木桌、酒菜等物件都從半空中掉了下來。云飛拿了一個歪倒的銀酒壺搖了搖,一滴酒也沒有,卻發現有一小罌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揭了塞子,一揚脖子,咕嚕咕嚕全進了肚廟,咂了咂嘴道:“好怪的味兒。”
李祥一蓬風地跑上前來,扯著云飛的衣領,大聲嚷道:“你全喝了!!”云飛打了一個嗝,道:“全喝了又怎的,還不怎麼解渴呢。”李祥又驚又嚇地將這天死水的可怖之處前後備細說了一遍,云飛只覺真陽沖動,腎水沸騰,喜上眉梢道:“太好了!只怕我的功力又深了幾層呢!”李祥舒一口氣,卻忘記了這家伙是毒宗哩!肚中突然呱呱叫了起來,忙去找吃找喝,大笑道:“嘩,好大的一只雞腿!哇,好香的一塊熏肉!”
眼見偌大的一座莊院狐散兔走,成了一個空殼子,云飛見兵器眾多,隨意取了一把青鋼劍,佩在背脊上,這叫作洞賓背劍。李祥一邊吃一邊提建議:“這狼窩不知害了多少人,咱們一把火燒了它吧!”云飛道:“莊內金銀衣錦倒有不少,燒了怪可惜的,不如叫毗鄰的百姓取了去,任憑他們處置吧。”李祥言稱有理,問道:“靈兒呢?”
李祥話音剛落,突然從門外傳來“呃啊”一聲嚆叫。云飛聽得直哆嗦,道:“靈兒出事了!”猛拍腦袋,不該又把她單獨留在一處,顧不得李祥,飛奔出外,迎頭便是一陣冷風。
只見羅彩靈嬌弱的身軀躺在廳前磚地上,閉上了眼睛。
“我真該死!忘了提防適才蜂擁逃亡的紅教教徒!”云飛跪在羅彩靈身前,用手擱起她的後腦,喊道:“靈兒,你怎麼了!”見她沒反應,急道:“靈兒,你別嚇我呀!到底怎麼了!”
羅彩靈突然睜開眼睛,伸出舌頭,笑道:“我死了。”云飛倒抽了一口涼氣,為之哭笑不得,撇著嘴道:“你別開這種玩笑好不好……我,我快被你嚇死了!”云飛的語氣很重,他還是情願羅彩靈是在糊弄他,覺得心里好受多了。
羅彩靈爬了起來,道:“生氣了?”云飛吊起臉來不理她,羅彩靈推著云飛,道:“哥,你別不理我呀!”云飛道:“招惹你不得,咱肚子小,裝不了許多氣。”羅彩靈道:“哥,你知不知道,你們在里面打打殺殺的,留我一個人在外頭,又枯燥又無聊!好了好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行麼?”
“不!”云飛道:“我要接受曆史的教訓,堅決不和你說話了!”羅彩靈用指一搉他的腰,笑道:“還接受曆史的教訓呢,是哪個笨蛋在跟我說話呀!”云飛一搖頭,真是對她一籌莫展啊!
李祥扔了手中的食物,慌慌張張跑來,見羅彩靈無恙,抹了抹油嘴,道:“靈兒,你沒事吧!”羅彩靈笑嘻嘻道:“逗你們玩兒呢!噯,你羊入虎口,沒被怎麼樣吧!”李祥笑道:“那家伙,活梗是個白癡,還不被我三下五去二耍得團團轉!”羅彩靈一蹺大拇指道:“我在路上還說李祥能干呢!”兩人取笑一回,云飛道:“李祥,你把善後處理一下吧。”李祥一拍胸,道:“我辦事,你放心!”想到自己做著布施金銀的大善事,一笑道:“百姓有福羅!”出了莊門,頑頑耍耍去也。云飛與羅彩靈也回到龜頭殿中。
羅彩靈突然“喔唷”大叫一聲,瘝痛地跪在地上,雙目緊閉,渾身戰抖不住。云飛笑道:“你也真是的,要騙人也要換種新樣點的嘛!”見羅彩靈面如紙白,捧心蹙眉,虛汗淋漓,不似偽裝,云飛匆忙用食指把她背後的衣服戳了兩個小圓洞,然後將掌心對著洞口直抵命門、陽關兩大重穴,運起純陽內功給她療傷,只覺自羅彩靈身體傳來脈脈冷氣,栗烈無比,砭人肌骨。
兩人禪坐在地,蒸氣騰騰,約摸過了一炷香的光景,云飛臉上繃緊的肌肉漸漸松弛下來,道:“你的體內有一股極陰寒的氣流,卻不是瘧疾,好怪異!”羅彩靈道:“你也很冷吧!”這話說得鼻息深重,云飛點點頭,道:“我的手臂竟也感到麻顫了。”甩了甩手,思度了一下,道:“以我百年純罡內力,若常守在你身邊,待你病疾發作時,尚能救護;若你單獨一人,隨時都有性命之憂。平時是誰替你驅寒的?”
“是我爹。”羅彩靈歎了一聲,道:“我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打一出世,骨頭里就似植了玄冰,不時便感到身體內有如刀刮一般痛苦。隔一兩月便要發作一次,不過,我已經習慣了。”鼻子一酸,禁不住打了個噴嚏,搜出一塊手帕拭著。
云飛聽得滿面愁云,問道:“你這病可有藥根治麼?”羅彩靈道:“如果有藥能醫,我爹早替我治痊了,從小到大,三秀九莖都吃膩了。”說罷緩慢地從腰間取出個一拃高的翡翠小瓶,倒出一粒赤色藥丸,道:“這是我爹娘從嶓塚三老手上搶來的‘黃帝純陽若木丹’,發病時服上一粒便渾身通熱,寒澈自去。”轉身望向云飛,道:“不過,有你在我身邊更好。”她滿眼托身之意,云飛的手在顫抖。
羅彩靈歎道:“唉,我算什麼,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看著藥瓶,茫然道:“這藥還剩五粒……”又勉強地一笑,道:“管他的,要死就死,要生便生,我操個什麼凡心?”
羅彩靈與一炷香前的光景完全對掉了一副模樣,面色萎黃,嘴唇發白。云飛給她診了脈,脈象果然與心中所料無異,中空無力、氣衰血虧,竟是芤脈。羅彩靈道:“我體質很虛吧。”云飛忖道:“跟了你這麼久,怎麼我一直都沒覺察出來?”抽回了手,道:“你真是病得夠戧。”想不到她這樣活潑的一個女孩,竟染有如此絕症,好似被鋼鋸鋸著身體一般痛苦。
羅彩靈似乎察覺到了云飛的痛苦,道:“你說我病得夠戧,怎麼個夠戧法呢?”云飛道:“我不過粗懂醫理,看你這病情,乃體內血瘀積郁、陰多寒盛、陽少正衰、陰寒傷了中髒、陽氣少濕邪困阻,必需濕里排毒、溫陽益氣、扶正祛邪、用補氣補血之藥為上佳。”吞吐了一下,道:“補藥用多則傷身,黃帝純陽若木丹也只能解一時之急,最可惜沒個藥來拔根,身體就這麼拖誤下去,總會有燈枯油盡的一天。”
云飛說罷,長歎一聲,他願意長久地為她療寒,但他卻不能。
羅彩靈粲然一笑道:“仔細想來,我最大的敵人還真的是自己呢!不過,自己一定要給自己信心,如果自己都被嚇得退縮了,那還活著做什麼?所以作人哪,一定要開開心心的,不去想它,就什麼都不怕了。”云飛一愕,從她弱不禁風的身上,看到了她堅強不屈的靈魂。
羅彩靈好希望云飛在這時能將自己抱緊,而云飛卻像一個傻瓜不懂得安慰人。等了好久,羅彩靈失望地“嗨”了一聲,垂著隱目,道:“就算神仙下凡,醫好這病,也醫不得這命……”云飛本在左右徘徊,聽了這話,心中之痛,不可盡言。兩珠淚花在羅彩靈眼里淪淪顫動,升目凝望著云飛,云飛被她淒涼的眼神瞧得一陣顫栗。
羅彩靈垂下頭,道:“你還是離我遠點,我這病會傳染的!”云飛強笑道:“傳染就傳染吧,只怕它不傳染呢。”羅彩靈提高了嗓音:“我不是和你說耍,是真的!”云飛揉了揉眼睛,笑道:“我也沒和你說耍呀,我不在乎。”羅彩靈瞵視著他,眼神仿佛在說:“你不在乎,自有人在乎。”
羅彩靈輕聲問道:“哥,倘若我死了,你會年年祭拜我麼?”云飛猛抽了一口涼氣,大聲責斥道:“不許說這種話!”羅彩靈見他急得眼淚都要下來,笑道:“我現在不說,萬一我將來死了,沒機會說怎辦?”云飛握住她的手,搖搖頭,道:“不要說了。”羅彩靈道:“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你每年能抽空看我一次,在我的墳頭前插一束蘭花,我就心滿意足了,記得哦,是蘭花,不是桃花。”云飛垂頭不言。羅彩靈道:“你不說話,是不肯麼?我也真傻,跟著你,本來就是你的累贅。我也明白,你巴不得早一天陪我取到青龍寶珠,好回九華山與雪兒姑娘團聚。算了,我死後就放過你了,你也不用祭我,只當咱們今生今世從未相識過的。”
云飛無語相答,羅彩靈伸出雙手來,輕輕巴住云飛的右手,把它捧到自己的臉頰上,斜著頭,閉著眼睛,感受溫存。好久,松開了手、睜開了眼睛,將星眸望向窗外。只見半月初霽,她迷蒙著說道:“我好像看見月亮上的桂花樹都凋謝了。”云飛道:“說什麼傻話!俗話說,金桂金桂,廣寒宮前的仙桂是金子做成的,怎會凋謝呢?”羅彩靈無話,不過是一縷柔腸,牽來扯去。一摸背後,發現衣服破了兩個小洞,道:“我背後的窟窿是……”云飛道:“我為了讓真氣直通你的穴位,便把衣服戳破了。”
作者: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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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7 09:10:00
羅彩靈輕輕一笑,道:“我不能這樣見人,你去幫我買件外衣來吧。”云飛道:“如今天色已晚,到哪里去買?”羅彩靈道:“這莊里的衣物雖多,卻都是別人穿過的,我不穿別人穿過的衣服。”
“好吧,我試試。”云飛接了羅彩靈的一錁白鏹,把她抱進凌家莊的軒房里,穿過絲櫋,轉過云母、琉璃雙扆,輕輕放在臥榻上,蓋上被子,怕一床被子單薄,又拿了一床較厚的蓋上,掩上緗幔,道:“好好休息,我馬上就回來。”羅彩靈點點頭,合上了雙眼,熨帖地躺著,衾枕用郁金香薰過,格外暖和。
外面嘈嘈雜雜,火把照得通天亮,李祥正領著鄰近百姓分散莊內的財帛。過了一頓飯的光景,云飛好容易到數里之外敲門買回了衣服,碰上李祥,李祥問道:“你手上捧著女兒家的衣服干嘛呀?”云飛道:“靈兒的衣服破了,我替她重買了一件。”李祥笑道:“她竟然要你替她挑衣服,一定是看上你了。”云飛黑了臉道:“別亂說話!靈兒突然吵冷,我剛替她驅了寒毒,等會子再給你說。”撇下李祥一陣風去了。
“靈兒病了!”李祥腦袋一漲,丟下手里的東西就去追云飛。老百姓都在後面叫:“你別走啊!你走了,誰來分東西啊!”李祥回頭叫道:“你們愛拿什麼就拿什麼吧!”沒了人管,老百姓們乍時搶東西搶得打架。
云飛匆匆回到軒房里,迎著他的是羅彩靈的一聲問候:“你回來了。”云飛嗯了一聲,點上了紅燭,道:“這是你愛穿的紅綾羽衣,店鋪都關門了,找了好多家才肯賣呢。”“辛苦你了。”羅彩靈艱難地撐起身子,緩慢地脫著外衣,云飛忙將頭側開。羅彩靈笑道:“我只是換件外套,你干嘛神經奚奚的。”意思是要云飛把頭轉過來。云飛始終不肯,十指交叉著搓弄,眼皮頻眨。雖說只是脫件外套,羅彩靈還是好希望云飛能看著自己。
羅彩靈憂湣地換上外套,道:“我的口好渴……”云飛道:“可能是我剛才送熱過度了吧。”倒了一杯清茶,豎起枕頭,將她扶好,靠在床背上喝了。她心暈眼花,胸膈蔽塞,又吵頭痛得厲害,云飛道:“一冷一熱的,當然會頭痛了。”將右手捂住她的額頭,用紫陽真氣替她驅渫腦內的毒氣,一團拳頭大小的紅火映在她額上,發出金色的光芒。不一刻,羅彩靈睜開眼睛,打起氣力笑道:“頭不痛了。”云飛收手,羅彩靈見他額上生汗津津,心憐道:“瞧瞧你,若讓你那心肝雪兒見了,不知心肝兒會有多痛呢!”
云飛一笑,切問道:“還有哪里不舒服的?”“嗯~”羅彩靈撐了一下懶腰,道:“身子軟得很,想要人按摩按摩才好。”云飛的臉頓時紅得像番茄,道:“這個,我……”羅彩靈笑道:“辦不到,是吧。”云飛張口結舌,就像個沒嘴的葫蘆,情愫難從口出。
“那就算了!”羅彩靈說得爽利,有些心悸,揉了揉心窩,嘻嘻笑道:“你這一副伺待人的模樣,就不怕我取樂你麼?”云飛一攤手道:“你要取樂我,我也沒辦法啊!你是病人嘛,我還能不照你的吩咐做麼?”
羅彩靈如喝甜醴一般甜蜜,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醫生!”云飛笑問道:“好到什麼程度呢?”“再世華佗啦!”羅彩靈停頓了一會子,道:“不!比再世華佗還要再世華佗!”云飛噗哧笑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啊?”“反正你明白的。”羅彩靈朗朗笑著,就算在病中,只要能和云飛在一起,她的心中也無比快樂。
云飛挑了挑檠上燭撚,接著問長問短,羅彩靈出了一身虛汗,黏得慌,叫云飛出去,好換內衣。
李祥一直孑立門外,惴惴不安地隔著屏風偷偷看著屋內,又想看又不想看。他想看,因掛念羅彩靈的身體;他不願看,因云飛與她如膠似葛。只是前後踟躕,不知該進去還是該離開,仿佛身子懸在半空中,聽得腳步聲響,見是云飛出來,生怕尷尬的他忙躲到一根赤柱後。
云飛呆立在蜿蜒的走廊上,叉著十根指頭,默默靜待。羅彩靈更了衣,叫云飛進來,云飛做了一次深呼吸,踏進門框,羅彩靈依舊靠著床架。云飛愈看她愈覺得她愈發瘦了,道:“想吃什麼,我給你做。”羅彩靈鼻子一酸,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云飛取出一塊手帕替她拭著。羅彩靈謝了一聲,搖首道:“我胃口不好,什麼也吃不下。”
“你等我一下。”云飛出去了,過不一刻,拿了瓶膏來。羅彩靈問道:“這是什麼?”云飛道:“飯可以不吃,藥可不能不吃。這家莊主的收藏品不薄呢,這是云南的雞血藤膏,可治血虛、肢體酸痛,正對你的路子。”羅彩靈忽然想到什麼,笑著嚷道:“我知道,我知道!這草藤可有意思了,我家就植了幾株觀賞,砍它還會流血哩!”云飛暗笑:“真是改不了的本性。”招呼她調服了。
云飛摸了摸羅彩靈的額頭,不算很燙,霍然起身,道:“你氣血兩虛,需要休息,我就不打擾你了,別想太多,睡吧。”他剛轉過身,羅彩靈就撐起來叫道:“不,你不要走!我想和你說話!”說完一陣咳嗽,咯出一口濃痰,頹廢地撐著被褥。云飛給她捶了捶背,只好留下陪她。羅彩靈道:“在床上不舒服,扶我起來。”云飛依言。
羅彩靈的身子現在還是很軟,一手挎著云飛的胳膊,一手叉著床沿,挨到琥珀色的桌邊坐下。云飛坐在她右側,朦朧的燭光下,影子和影子疊在了一起。羅彩靈的面容在燭光的映飾下,顯出一種熠熠的神韻,與雪兒又是不同。她剪了剪燭,接著抬起云飛的手,問道:“別人都說我的眼睛生得水靈,我要你說,這是真的麼?”
云飛看著她的眼睛,笑道:“真的!”羅彩靈心潮沸湧,道:“如果我的瞳孔內不見了你的身影,就像沒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就會顯得特別孤獨,誰說星辰不是被月光照耀的呢?”云飛發覺陷入了她的布局,只好把心斂藏起來。
羅彩靈緩緩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想到上次的表白遭到無情的拒絕,雙拳不禁緊攥似鐵,道:“你為什麼要救我?救了我,又不要我。”
云飛的心跳得厲害,羅彩靈蔫懶地撲在云飛的心窩上,貼著耳道:“讓我聽聽你現在想著什麼?”云飛不自禁地看著窗格,上面貼著雙蝶連翅窗花,只看了一眼,慌忙又閉上眼睛。羅彩靈埋著頭,在云飛胸前呵著氣,道:“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夢想著在遙遠的某一天,會有一個人來到我身邊,走進我的生活、呵護我、保護我;直到你的出現,原來我的夢是真的,雖然這個夢很迷惑。”她突然捉住了云飛的手,云飛驚異地睜開了眼睛,她握得好緊。
羅彩靈道:“請你一定要回答我,如果你先遇到的人是我,你……”遲疑了一下,道:“我也不要牽強你說愛我,只是,你願不願給我機會?”云飛緊抿嘴唇,微一頷首,雖然並沒有表態,但她可以察覺到,他所有的心意都在此刻訴之末盡。僅僅是這樣,羅彩靈就感到滿足,那顆心就像楊花入水化作浮萍,飄飄蕩蕩,喃喃道:“為什麼我不能早認識你,為什麼你不能早遇見我,如果那樣,就不會結今天這顆苦果了……”說著說著,就再也忍不住了,哽咽道:“我愛的人是你,我恨的人是自己。”
云飛的胸口,自然就成了女孩子的傷心避難所。
世界上最快又最慢,最長而又最短,最平凡而又最珍貴、最容易被忽視而又最令人後悔的就是時間。和他在一起時,時間總是過得最快、最短、最珍貴和最令人後悔。
許久——
羅彩靈松開了云飛,淚水綁在臉上結成了一層薄膜,便用手干洗著臉。云飛得以紓緩心情,和她親極反倒覺得疏遠了,真不知道久留下去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忙撐著桌面起身,道:“我有些困了,你也需要休息,咱們……明兒再聊吧。”說罷便要離去,羅彩靈緊拽著云飛的衣袖,不許他走,就在這一牽一扯中,兩人無形中呆住了,相對凝望,滿目都是話,只是無言。
不一會兒,羅彩靈的手再次松開了,道:“你去吧。”她說得很自然,云飛似乎聽到了她內心中潛在的、聲嘶力歇的呼喚,他抽回了袖子,一跌一撞地向門口走去。
云飛跫跫走到門檻里,強控住沙啞的嗓音,道:“明天我哪里都不去,再陪你一整天,好麼?”羅彩靈沒有答話,云飛等了一下,徑自去了。
月缺花殘,枕冷衾寒,軒窗外沆瀣朦朦。一點螢燈,綦色的幃紈中,羅彩靈伏在床上,偷偷地拿起一根銀針,淌著眼淚,一針一針地紮手,每紮一下,她就痛苦地呻吟一聲。積月累日以來,兩只白嫩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針眼不下百十個,被愛折磨的她只能用肉體上的痛苦沖淡心靈上的痛苦。
“云飛……云飛……你知道麼……我好難受……”她縮在床上,膝蓋左右磨動,緩緩而無力,雙手緊緊抓著臥單,抓出幾道刀刻過的痕跡,一會兒笑著哭,一會兒哭著笑……
如果讓云飛得知,他會怎麼對待呢?
作者: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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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7 09:11:00
第三十九回 鴛鴦戲水吻濡淚 頑倩嘻合愁自真
苫簾拂動,萬道金色的陽光像仙女的彩帶溫柔拂摸著多夢女兒的面頰。窗台上的一盆藍蕕展著纖柔的姿態,盆中點綴的雨花石呼吸著泥土的氣息,幾片黃葉透過窗欞飄進室內,貼在蝴蝶被上。
羅彩靈悠悠醒來,睡眼蒙眬中看見云飛坐在床頭,心里一怔,又驚又喜。“你醒了。”云飛關切地問道:“今天好些沒有?”
伴著軒窗外喈喈的鹟鳴,羅彩靈慵懶地掙起身子,擦著惺忪的眼睛,道:“沒事的,發過之後一切都好了。”云飛道:“那就好了。”
“我……”羅彩靈好像有話要說,睖睜地望著云飛。云飛笑問道:“什麼?”
“如果……如果每天一睜開眼睛都能看見你,就好了!”說完,她閉上了眼睛。云飛急忙背過身去,提起茶壺紐,斟了一碗溫水,遞上一粒十全大補丸,道:“乖乖地把它服下,最能補熱祛寒的。”羅彩靈掀起被子,黃葉飄飄落地,接過碗,咕嚕咕嚕地漱了一口水,吐在云飛端著的痰盂內,接著把藥含在嘴里,道:“你先喝一口水。”云飛道:“我喝水做什麼,你快喝水把藥送下去。”羅彩靈笑道:“你喝在嘴里,別吞下去了,然後用嘴喂我。”云飛聽得窘了身子。
羅彩靈朗朗笑道:“拿來吧,逗你開心的,真是一個大傻冒!”她端著碗咕嚕咕嚕地喝下了,云飛拿一塊緗色手帕替她擦了嘴,道:“多喝水,對身體有好處的。”羅彩靈笑道:“你知道麼,水就是淚的源泉,喝下的水,都會化作眼淚流出來的。”云飛無語。
羅彩靈抿了一下嘴,問道:“你一早買來的藥麼?”云飛不便隱瞞,應了一聲,羅彩靈只覺藥的余苦在口中如瓊漿一般甜蜜,笑道:“你真好!”云飛問道:“好到什麼程度?”羅彩靈蹺起大拇指,道:“頂呱呱的好!”
云飛報以一笑,忖道:“我真的對你好麼?或許,我只是一個好好先生。”羅彩靈道:“你怎麼了,眼神呆呆的?”一語喝醒云飛,他忙接著端起一碗杏仁酪,笑道:“光吃藥不成。這玩意甜甜蜜蜜的,又補身又好吃;來,吃光了它。”羅彩靈雙手接過瓷碗,癡癡地看著云飛。
云飛被羅彩靈瞧得渾身不自在,道:“不想吃麼?”一語喝醒羅彩靈,不禁笑道:“還說呢!又是水又是酪的,你把人家當飯桶呀!”云飛堆著笑道:“乖,吃了它吧!長得壯壯的不好麼?”“你才乖呢!”羅彩靈高高興興地拿起了羹匙,把杏仁酪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云飛愜心地看著。
“咳,咳!”羅彩靈突然捂著心窩咳嗽。云飛給她輕捶著脊梁,道:“慢點吃,這不,嗆著了。”“好吃嘛!”羅彩靈依舊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邊吃還一邊瞅著云飛,云飛有些傷感地看著她。
“嘩啦,嘩啦,咕嚕,咕嚕……”
“真好吃呀!”羅彩靈放下羹匙,取出綈絹揩了揩嘴,燦爛地笑著。云飛給她的愛與藥一樣,是治標不治本的,縱然如此,有一時之歡總勝過長年淒楚。
云飛把碗接過,撂在鎪著紱紋的麻櫟桌上。桌上還盛著一個大籩子,用紅布搭著,云飛揭開紅布,原來里面堆滿了水果什錦,有蘋果、鴨梨、林檎、枇杷、山棗、山楂、楊梅、檸檬、荔枝、杏子、檇李、栗子、香蕉、柿子、檳榔、柚子、桃子、橘子、橙子、櫻桃、草莓、桑葚、海棠、芒果、橄欖,一個連一個,象開水果展覽會似的,嬌嬌可可,好豔眼呢。云飛道:“這莊外有一山谷,確是人間奇跡,分為數大版塊,氣溫皆不相同,如處四季,里面栽著各種果樹,結著好些瓜果。”
羅彩靈看得笑個不止,指著云飛道:“你真是想要把我給撐死才罷休啊!”云飛笑道:“不是叫你現在吃的,等會子你沒事就嘗幾個吧。多吃水果,可以養顏呢!”羅彩靈笑道:“其實我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病,不還是和常人一樣麼?”
“對對!”云飛以笑容釗勉她,羅彩靈高興地捧起被窩披在頭上。“在里面很悶人的。”云飛掀下被窩,就像替新娘子掀紅蓋頭一般,露出羅彩靈天真爛熳的笑容。云飛忽然憶起一物,道:“把你的黃帝純陽若木丹給我仔細瞧瞧,行麼?”“好啊!”羅彩靈笑嘻嘻地從瓶里倒出一粒,在兩只手里和了和,用拳頭握著,道:“你猜在哪只手里。”云飛點了一下左手,她打開了,果然在里面。羅彩靈輕笑道:“讓你蒙對了。”云飛嘿嘿一笑,道:“我可是個福人呢。”將黃帝純陽若木丹拈在指上,只見它跟牙齒一般大小,通身赤色,不禁問道:“這藥丸是什麼草藥研的?”羅彩靈看著銅日圭指的日影,微微遲疑一下,答道:“取赤芝、黑芝、青芝、白芝、黃芝、紫芝各一份,再配四份紫荊草研和而成。靈芝都好采,難就難在紫荊草。”
云飛看著軒窗外泛紅的曙色,忖道:“紫荊草生于溫地寒澗中,若有機會,定要替她采些。”突然憶起昔日隗洛英師父的一段言談,心中靈光一動,忖道:“天下不是有一株‘愛之花’麼!只要能找到它,就能得到幸福。我如能將其采來,研成藥給靈兒服了,是不是能把她的病一次根治呢?”想到這里,臉上隱隱笑了起來,猛然丹田內一股寒氣上湧,憶起“愛之花”那段悲慘傳說,倒似應在羅彩靈身上的兆頭兒!嚇得云飛面色雪白,心里猶是驚惶不定,再不敢往下想去。
“哎喲喲~”羅彩靈撐了一個懶腰,掀被下床,做了一次深呼吸,笑咪咪道:“空氣真新鮮哪!”云飛瞅見床褥中央濕漉漉的,不知何故,笑道:“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尿床啊!”羅彩靈一望床鋪,為之一怔,見云飛滿面諧笑,氣得把他死揪了一下,礙口飾羞,又沒詞辯解,總不能說為他哭了一夜吧。
女孩子早上的事情最忙,云飛也不打擾她梳理了,辭去找李祥散步。云飛離去後,羅彩靈就覺得好空虛,仿佛太陽被烏云遮擋,用手輕輕撫摸著染淚的床褥,好粘手;勒起袖子,撫摸胳膊上的針眼,一陣戰栗;又摸了摸臉龐,覺得手感好蒼老,忙揭開鏡函,對著菱鏡,原來自己的容顏並未蒼老;說也奇怪,只要一看到自己漂亮的模樣,心情就轉好了。她癡看著自己,再怎麼說,自己的條件也不差啊,信心又不自覺地高漲起來。
且說李祥,昨晚也沒好過,飲了幾碗秫米酒,心中熱騰著,就在正堂前的廊簷下坐了一晚,吹著風,淋著露,擔心了一晚。雖然他一直在掛念羅彩靈,羅彩靈卻一直不知。
云飛在李祥跟前闋步,見他雙手托腮,昏斜著雙眼。云飛不禁一笑,道:“你起得好早啊!”李祥聽得一驚,見是云飛,忙擤了擤鼻涕,強笑道:“是啊!”云飛道:“靈兒的事……你還不太清楚吧?”李祥起身,拍了拍灰,道:“是啊,正想找你談談。”
凌家莊外,仰見突兀撐青空,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云霧更像海上波濤,翻騰追逐。兩人隨意小步而走,此山橫拖千里,山路逶迤,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屐痕。李祥問道:“嗯,云飛啊,靈兒……靈兒她到底怎麼了?”云飛搖了搖頭,煩懣地告訴了他始末緣由。
谷風一陣一陣地吹過,李祥道:“靈兒真可憐,一直都在苦中取樂,而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唉,人,總是不得不隱藏自己的心情,以致行動與心意相違,莫說靈兒,誰又不是活在強顏歡笑中呢?”云飛為之浩歎不盡。羅彩靈在孤獨無助的時候,自己也只能用空洞的言語安慰她,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原來愛與被愛的分寸把握竟是那樣難。
太陽在不知不覺中躲在云後,好像沒臉帶給人間溫暖了。李祥道:“靈兒心里雖然痛苦,還是要把歡樂帶給別人,她好堅強!”云飛道:“她是我見過的最有個性的女孩子。”李祥陰霾滿面,問道:“那種病能根治麼?”云飛一搖頭,道:“靈兒需要的紫荊草很難找到,還剩下五粒藥丸,如有她父親在身旁,尚能拖延她的生命,但人老總會隨土,也照顧不了她一輩子。”苦歎一聲,不得不逃避這種責任,悲忖道:“雪兒分明無病,卻又時刻處在病痛中;靈兒分明受到病魔地摧殘,在人前卻開心無憂,世上怎會有這樣兩種女人?又偏偏讓我遇上,讓我煩心,莫非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李祥問道:“如果吃完了黃帝純陽若木丹,又沒有高手在靈兒身邊驅寒,那她會怎樣?”云飛道:“若是如此,寒毒發作時,寒氣攻心,撐不過一日。”“什麼!這麼說來,靈兒豈不是危在旦夕。”李祥神情沸然激動,扯著云飛的衣領,大喊道:“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靈兒一定不會死的,一定不會死的!”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那種藥草哪怕是皇帝的須灰、鹿銜的靈草,拼上性命也要為她取來!
淚豆紛紛跑出李祥的眼膛,他的雙臂無助地伸展向天,發瘋似的狂吼:
“啊!——”
吼聲震撼天地,云飛如聞雷轟,閉上沉垂的眸子,心被李祥無情地刺了一刀,一滴滴地滴著血。李祥捏緊了鐵拳,指向晦暗著臉的蒼天,火眦怒叱道:“你敢要靈兒的性命,你這個劊子手!我殺了你!”說罷撿起石塊,發瘋似的朝天上摜去,一塊接一塊,扔上去又落下來,徒勞無功。云飛攔腰抱住李祥,道:“別這樣,你冷靜一點!靈兒礽壽注天,絕不會有事的!”
李祥哭道:“靈兒,你知道麼,雖然我在你心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但是,只要能把你的病治好,哪怕用我的血給你喝,我都願意啊!靈兒,你知不知道……”言罷伏跪啕哭,哭得搖山振岳,亦死命地咒罵賊天。
前方的路榛莽叢生,一片荒涼,李祥的情緒漸漸穩定,與云飛一坑一窪地款行。李祥懷起舊事,道:“前日靈兒被人欺負,你為什麼袖手旁觀?”他的語聲雖低,卻帶著逼問的口氣。云飛本意只是逗逗她而已,但事情的發展往往與本意相違,此刻也不想找尋任何理由為自己辯解,輕吐道:“我錯了。”
李祥搖首而噓,把手搭在云飛肩頭,道:“我原諒你。”云飛聽得一驚,似乎不敢全信。李祥的手在云飛的肩頭加大力量,道:“不要再有下一次,我和靈兒都相信你。”“謝謝你!”云飛的心在劇烈震動,感動得甚至想擁抱李祥,道:“我一定將功贖罪!”李祥默然頷首。
云飛仰首望天,為自己擁有這樣的朋友感到無比的驕傲,驕傲之余,思想又往上遞了一層,還有一個朋友,就是羅彩靈,心中竟有著說不出的苦澀,又垂下頭來。縱使情濃似膠,總有離別時候,云飛百感交集,見前方有一塊高三尺、寬七尺的石硌,厲吼一聲,抽出背後所佩青鋒,奔馳至石硌正前,在平面上撩辣鏨字,灰蒙蒙、石錚錚,俠骨豪情寄天地。
詞云:
初竇燕子二月花,頻惹眼,擇好人家。鐵心入情爐,須臾冰化。已知此情難續,一絲強拖累。誰道男兒無淚,男兒外剛心脆。心欲碎,獨幽咽,不願伊人見憔悴。相與歃血,難比此情;頑石刀鋒,難奪其痛。天地茫茫終何歸,蜉蝣孤影,紅塵一淚。
云飛一邊鏨詞一邊淌淚,毫無章法,全在感情一念間,淚也爬滿兩頰。也不知此詞該取個什麼名字。云飛百思無名,歎了一聲,在詞的右下角附上一行小字:“把我的心給一個得不到愛的女人。”刻後趄著身子,對著石硌沉吟了一遍,無言歎盡,身隨秋風老。
李祥雖不識字,但見云飛痛苦不堪的樣子,也忍不住殷勤拭淚。
云飛又憶起曾與雪兒把名字鏨在九華山的鳳凰松上,不禁從懷里摸出一塊緙絲細看,斑顥的字色配以紅底藍水碧草相輝映,裝滿了云飛的心絮,那是多麼令人神往的日子啊!沒有憂慮,只有無盡的愛。緙絲柔弱在手,輕盈得幾乎要從手中脫落。
李祥躊躇片刻,用腫痛的眼睛望著云飛,小聲問道:“這是靈兒送你的麼?”云飛一擺頭道:“不,是雪兒送的。”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李祥臉上緊繃的肌肉為之松馳。
云飛抿了抿嘴唇,道:“想看看麼?”“想啊!”李祥強行歡喜地雙手捧過,誰知緙絲太滑,他的心又太慌亂,愣沒接住,趕忙駝身去撈。早被云飛接住,遞給李祥,道:“看吧。”李祥搔了搔首,雙手捧過,摸著緙絲上的凹凸痕跡,愛不釋手,道:“雪兒姑娘的手真巧!”云飛一笑道:“靈兒做的女紅也不輸于雪兒呢!”“是啊,是啊!”
一塊沒落的土地上,悶悶不樂地行著兩個黑點。石頭,總是安詳的睡在地上,不招誰,也不惹誰。李祥走著路,無意識地一腳將一塊小石踢飛,它落地之後滾了滾,繼續睡著覺。李祥也不當一回事,踩著另外的石頭身上過去。云飛看在眼里,忖道:“有時,人真的不如一塊石頭。”
他倆不知不覺來到離山澗丈許遠處,混濁的天空帶給人沉重的壓抑。李祥行在前頭,頂著掀地的風沙,眯著眼道:“靈兒……她太可憐了,我們以後盡量逗她開心,好麼?”“我會的!”云飛在李祥看不見的情況下點著頭。李祥回首相望云飛,邈遠一笑,慢騰騰地說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只要你不惹她傷心,就萬事大吉了。”
云飛一怔,甚至連苦笑也裝不出來,對呀,莫說讓她開心,只要不惹她傷心,就萬事大吉了。瞅著李祥,道:“其實,我覺得你的心地挺不錯的。”李祥大笑起來,道:“我哪里談得上心地不錯,只不過比畜生要強一些。”云飛不知他話中所嫉何人,便悶不作聲。
山澗里往上透來陣陣嵐氣,陰風飂戾。云飛面龐倏然赤熱起來,陰冷的寒澗正是生長紫荊草的所在啊!只要能摘到紫荊草,就能保住靈兒的性命了!云飛一時激奮,也忘記告訴李祥一聲,縱身就往下跳。
李祥見云飛突然跌下山澗,一股驚悸直達延髓,忙括著嘴,扯著喉嚨大叫:“云飛~云飛~”直叫了數聲,只聽得見山鳴谷應,一片死寂。李祥趴在崖口,向下望去,黑黝黝的怕人,掉下去焉能有命!又喊了數聲,無人理會,雙手把崖口的黃土都刨出一個小坑來。六神無主的他在澗邊轉了幾圈,一拍巴掌,慌忙跑回去告訴羅彩靈;因跑得緊促,被藤蔓絆倒一跤,連忙爬起來,顧不得拍灰,踉蹌向前疾奔。
李祥剛跑到凌家莊,便與羅彩靈撞個正著,她正准備找他們倆,見李祥氣喘籲籲的,問道:“你怎麼搞得滿頭大汗,云飛呢?”李祥氣也不喘一口,迎頭喊道:“靈兒,不好了,不好了!云飛摔下山谷了!”
“你胡說!”羅彩靈如何肯信,氣得雙手束得老直。
“呵~呵~”李祥牛喘著氣,瞪圓了眼道:“真的,我沒有胡說!他當著我的面跌下去的!”
羅彩靈見李祥的模樣不像說謊,只覺肝腸寸斷,急急扯住其衣領,大叫道:“他在哪里!”李祥道:“我和云飛遛達到前面的山澗旁,云飛的腳突然一滑,就摔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羅彩靈沒時間再聽詳細,撇下李祥,萬分焦灼地奔向山澗,疾如嚆矢,風嘯葉紛,路途在一點點地縮近。
羅彩靈來到澗口,四下都是亂草亂石,澗下又深不見底,急得嘶聲大叫道:“云飛!你出來!你聽見沒有,給我出來!你再不出來,我就死給你看!!”
“靈兒麼?”從澗底突然向上傳來一聲問訊,接著,云飛便如烘云托日,安穩落地,面含慈笑。見云飛徒然出現在眼前,且平安無恙,羅彩靈驚得下巴頦兒直打顫,張口喊無聲,喜得眼淚閃在眶里,沖上前在云飛的臂膀上亂捏,似乎不敢相信。忽然,又沖云飛大吼道:“你干什麼嚇我!這很好玩嗎!”只將云飛吼得愣愣的,羅彩靈揮拭額頭上的汗水,淚珠盈眶道:“聽李祥說你跌到山谷里,我還以為你……”
“哦~”云飛一拍腦袋,明白了事情的梗概,道:“你知道的,紫荊草生于溫地寒澗中,我看這山澗正是長紫荊草的所在,一時高興,竟忘記支會李祥一聲就跳下去了,可惜只采到一束。”他從懷里取出那束救命草,道:“這等份量,只夠研一粒丸子。唉,這紫荊草為什麼就不多長一點呢!”
一聽此言,羅彩靈禁不出酸淚甜流苦落地,一時身軟如鮚,癱在地上,抓掘著草茇。云飛陪她坐著,道:“時間過的好快啊!我這是第二次給女孩子摘草藥了。”羅彩靈掩淚問道:“你說什麼?”云飛道:“我替雪兒采紫荊花失身落崖,不知我托你們天人教捎的信她收到沒有,一個月不見了,我好放心不下!”
羅彩靈埋下了頭,道:“你去吧!”話音雖輕,話意卻重,云飛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道:“還沒替你取到青龍寶珠,我怎會撇下你走呢。”她淡淡地說道:“你把陪我當作是一件任務完成,是吧!”云飛為之語短。羅彩靈道:“既是這樣,我不要你的可憐,也不要你的施舍,帶著紫荊草現在就走,陪你的寶貝雪兒去吧!”說到傷心處,淚愈發急了。
云飛不願與她齟齬下去,明白她此刻最需要的是什麼,將左臂摟在她的肩頭,向上撫摸著柔發,她早已控制不住,順勢撲在他的胸口上,扯著衣襟哭泣。
她舉起滂沱的面孔,凝望著他,倆人濕潤的瞳中都互映著對方面容,都是那樣的淒楚和憂怨,都覺得對方的眼睛深不見底,好難挖掘出真意。
女人的心是用來等待的,身體是用來迎接的。她抬起頭,可愛的嘴好像在渴求什麼似的半開著,這種姿式令他不安,他不敢看,仰目望天。她閉上眼睛,將紅唇湊了過來,印在他干燥的唇上,他的心怦怦亂跳,受驚的嘴唇也退縮了,好像染了一身蒼耳,慌忙在身上亂拍亂撲。
她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將他拉了回來,吻他的眼睛,嘗到了盈在他眶中苦澀的淚水,他的身子哆嗦不住,推開了她。她扯住他的衣領,將他再次拉回來,不罷休的絳唇頻頻發動攻擊,在他的面頰、眼睛、額頭上游走,似在尋找著什麼。他的雙手下意識的垂著,心里卷著漩渦,不知應該抵抗還是承受,一種甜美的麻痹感直達腦髓,不自禁地聳動肩頭藉以排遣。
她終于找到了歸宿地,舌頭堅持要進去。他的嘴里仿佛又多了一個生命形體,想說“不要這樣”,怎奈話語都吐進了她的肺中,腮囊看起來一鼓一縮的,口腔里的空氣都被抽光了。終于,被她找到了偶唇,這次緊緊地黏住,不許他再逃脫。他想保持冷靜,可是越有這種心態,焦躁感和騷癢感就越強烈,他的身體越來越違背自己的意識時,天突然黑了,原來,他的眼睛閉上了。
她芳靄的氣息深深懾住了他沉濁的氣息,驚喜、興奮、淺憂、無力占領了他的思緒,弄得他措手不及,好像有陷入沼澤的感覺,愈掙紮陷得愈深。在感官的刺激下,他的心跳迅速又加快兩倍,呼吸粗重十倍,已經不能作任何判斷,好像嘴唇已被她局部麻醉,就這麼任她擺布和品嘗。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11:17
她滑軟黏濕的舌尖擠開他發顫的防線,長驅直入,溜進他的嘴中,如魚得水,先舔著上下兩排皓齒,接著尋找著偶舌,嘗到了他苦守不住的涓滴,感到舌頭上的傷痕也為之融化。她香甜馥郁的津液一波一波地傳了過來,炙熱的肉唇幾乎可以將他燙傷,一股從未有過的激情沉澱在胸中,第一次的內部觸感是那麼的陌生和熟悉、渴盼與羞澀。
他的身體逐漸火熱,一霎間有昏迷的感覺,興奮感從上體擴展到全身,仿佛整個身體都在抽筋。她的呼吸漸漸混亂,他方寸大亂,完全控制不住觸電的身軀,緊緊摟住她嬌小的玉體,渾身的肌肉為之緊繃。受到攻擊的雙唇熱烈地回應著,他將舌迎上前去。舌尖先似對針一般抵在一起,然後交纏、互磨,發出啾啾的聲音,只是,兩人的面頰上交織著四道淚花。
女性的忍耐與男性的矜持現已被熊熊烈火爐化成氣,好像所有的欲火都托付在舌上,他們榫卯相對,沖破了內心的束縛,恣意攫取,這種美妙的感覺,好像一步登上了天堂,又好像回到了嬰兒時代。亢奮的快感在身體里奔馳,感覺整個身體都在上升,失去了正常的意識。她扯著他的衣角,仰起下顎,情不自禁地發出呻吟的鼻音;他燕閉著眼,嘴唇向上微張,象喁氣的魚兒。
蜂狂蝶亂下,四片口脂膠合重疊在一處,兩片嘴唇就像兩塊海綿一樣柔軟地吸收與釋放,兩根脆舌就似兩條小龍,在海乾中劇烈地翻攪,熱浪化作白白粘粘的瀑沫,身體都快要爆炸了!她的臉上漾著赤霞的光澤,他的臉上燒得火熱膨脝,兩人都能感覺到陣陣灼熾的氣息從對方的咽喉湧入自己的肺中。
他的喉結在沉浮跳動著,顯得萬般饑渴,“水!水!”這突如其來的暴瀾,使他有些暈眩,便發瘋似地汲取她的醇露,縱情地吮吸,卻似無底洞一般,吸得越多反感到嘴越枯乏。微風吹落了木蝴蝶,翩翩起舞。沉醉忘我的他被熱情不羈的她壓倒在草地上,她的雙腿叉住了他的腰,兩人的身體對摺著,已難解難分,陶醉在無聲無息中。他的額頭上冒出汗珠,深皺著眉頭,擠閉著眼睛,腳尖也不自然地蹺起,肉體在絲絲地顫動,緊密的親熱使他的身體幾乎要溶化掉了。
此時,聽不見自然界里的一絲聲響,可是冥冥中,云飛的耳畔卻傳來雪兒痛苦的哭聲,眼皮雖闔,卻清楚地看見雪兒憂怨的眼神。
“不行!我們不能這樣!”云飛從魔魘中驚醒,奮力推開羅彩靈,憋了好久的氣得到暢脫,他用力把胸腔內的氣大口大口地吐出。羅彩靈如硨磲一般癱倒在地,云飛不敢看,顛跛著起身,頭也不回地跑了,仿佛剛才處身在快樂的地獄中。
云飛奮力跑了好遠,好久才停下腳步,看著灰蒙蒙的天,不知心里到底在念著什麼。可是,又掛念起被自己推下地的羅彩靈,她現在怎麼樣了?被我拋棄,她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恨我麼?強大的心理負荷能令人的身心崩潰,只好使勁地搖著頭,還是揮不去羅彩靈那雙期盼、楚憐的眼神。
云飛在遠方對著嵯峨的山巒,心絮如亂絲,梳理不順。
山澗內的寒風滿嶂游蕩,嵐氣幽幽,羅彩靈將頭仰高,對著深沉陰郁的圓空,微合著眼,食指在唇邊徘徊。云飛的唾液就是吻中的淚,她細細回味這段令她銘諸肺腑的憂郁快樂時光,眼里安靜地掉淚。
“這是我的初吻,我很高興被你帶走。”雙目再也睜不開了,身子綿綿地躺在黃黃的草地上……
隱暗處,李祥靠在樹背上,那段伶仃而蒼白的陰影,蔭蔭郁郁,瞧不清他臉色的陰晴。愛情需要情投意合,來不得半點勉強;有時候在殘酷的事實面前,逃避才是最妥貼的辦法。
中國地域遼闊,人煙僻稀之處總有奇異難測的地貌與事例。湖南的黑苗族所居的家園上,有一所白云溶洞,人稱湘西南的明珠,為苗人首領專用的練功之地,多少漢族的詩人畫客欲游曆皆被拒之門外,興歎往返。
白云溶洞的入口不遠,縷縷白霧,徐徐飄動,猶如樵夫在洞中野炊一般,故有“白云樵隱”的雅稱。只見一個身穿繡著大花邊藍衫,包著白巾的青年急步走入,面目焦急,心事重重,手握蘆笙,看來,剛與一位姑娘約會過。
洞中清泉曲潭,源源不絕,洞中有洞,石上生石,意景奇妙,五彩繽紛。但是,到處橫七豎八的擺著干枯發黃的僵尸,臭氣熏天,將仙美的洞穴糟蹋成了人間地獄。青年無心掩鼻,逕往左走,便是石牛洞,遠遠望去,只見草坪上臥著一群石牛,意態極為樸實。青年雙目一掃,似在找人,可惜不在,又進了“花果山水簾洞”,里面奇石層層、星羅棋布,宛如五顏六色的石花、石果。入口處的白霧飄來,猴頭石竟然晃動起來,真有當年孫大聖再現時的幻覺。此處也沒有青年所尋的人,忽然聽得一聲野獸般的悶哼,隨之便是一團亂哄哄的錚錚聲,突突撞撞,鬧得天翻地覆,是從“動物山”的方位傳來。
青年把蘆笙緊捏,飛步投去,腳步在洞口處煞住,朝內望去。一位上身赤膊,穿一黑衲褲的斑發老者像只無頭蒼蠅般四處踢擂,洞中有不少石獅、石虎、石馬、石象、石豬、石鳥都倒在地上,有的沒了腦袋,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上下身分了家。青年不敢走進,在洞外屏聲靜氣的候著,眼看老者的肉體泛著紫黑、骨臉瘦腮、傷痕累累,青年心如刀割。老者胡亂折騰了一陣,撲撲忽忽地落將到一塊尺高的石台上,盤腿坐下,雙目緊閉,在雙臂三陰經脈及雙腿陰陽經脈上亂捏,魚鼓的兩眼似要噴出眶外,身軀上的血管漲到極限,像捆著數條大麻繩。
這位老者便是苗家首領何砬,江湖上人稱“黑蜈蚣”,云飛的殺父大仇人,青年則是黑蜈蚣的獨生子何維。
何維看得直打哆嗦,不顧一切地沖進洞內,跪在石台下,淚流滿面道:“爹,不要再練了,住手吧!”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父親無動于衷,何維不住地哀求,父親身上的血管終于縮下,睜開了麻紋帳般的眼睛,啐道:“你懂個屁!我若練成,就天下無敵了,天下無敵啊!哈哈哈哈!”頓了一頓,道:“漢人自以為武功獨到,在江湖上縱橫捭闔,對我苗家總是側目相視,老子偏不服這口氣!”“啵”的一聲,一拳將石台捶出一個小凹。
何維雙手攀在石台上,眼光中流露出乞憐,道:“今天翠菊又找我談過了,我們的婚事定在采花節。爹,你這番不知晨昏地練這邪鬼武功,遲早會自及于禍的!你看看你的身體,都變成什麼樣子了!你就聽孩兒一言,不要練下去了!”黑蜈蚣道:“你怕我活不到采花節麼?”何維默然了,心里說是,嘴里不敢答應。
黑蜈蚣下了石台,走到一面石簾前,從夾縫中抽出一張豵皮,上面寫有蒼頡的鳥跡字體,怪模怪樣的百余十個。黑蜈蚣抖開,默念道:“練黑血爪之最高境界,需以骨肉之血為引子……”他又念了幾遍,臉色晦明變化著,喃喃自語道:“傳說黑血爪第九重‘人魔焚齧’極其險惡,稍有不慎,會使人變為魔屠,天底下無人敢練,包括恩師摩納子。”一望長跪的兒子,道:“孩子,自小我就教導你,要舍生取義。你願不願意輔助爹完成古人未敢完成之事?”
何維嚇得面如白蠟,牙齒打崩,手已無力握住蘆笙,嘣掉在地,最不願發生的事終于發生。
黑蜈蚣把豵皮捏得翹起四角,道:“兒子,你願為爹獻出你的鮮血嗎?”何維嚇得滾爬著後退,一根石筍被他撞倒,大叫道:“爹!你瘋了嗎!我是你兒子啊!”“就因你是我兒子,我才要你的血,別人還沒這個福氣呢!”黑蜈蚣節節逼進,道:“好孩子,聽爹的話,你從小不是最聽爹的話麼!來,到爹這里來!”何維腿向後蹭,手在撥著土,驚叫道:“爹!不要!”黑蜈蚣繃著臉道:“你是我生的,你把身體還給我也情理相埒!”何維叫道:“父子相齧,純粹禽獸不如啊!”黑蜈蚣為之冷笑。
何維萬念俱空,起身欲逃,黑蜈蚣腦袋充血,怎會放過口邊的羊羔,一個虎步上前,鐵爪勾攫,將翠菊送給兒子的繡花腰帶扯斷。何維的身子失去平衡,撞在石幔上,黑蜈蚣掀其衣領,象小雞一樣擰起。何維死命地對爹拳槌腳踹,卻渾似擊在人皮骨上一般,毫無反應。
黑蜈蚣獸性勃發,大吼一聲,把兒子狠狠一擲,將石柱撞為兩截,何維倒地哀嚎,痛苦之狀,溢于言表。黑蜈蚣見到兒子嘴角的鮮血,體內的神經狂亂跳動起來,臉色激得通紅,恢複成練功時的魔態,猿臂一展,右鑼石鼓應手而碎。
中央供奉的一具盤瓠已四分五裂,洞中充斥著撕心裂肺的慘叫和滅絕人性的狂笑……
練黑血爪必須陰陽混成,黑蜈蚣的魔胎已種,不可遏止,翠菊與兒子嘗過禁果,便要用翠菊的血助他完成最後一攀,不然將永墮魔障,人間再無安甯之日。
誰知上天偏偏容黑蜈蚣不得,何維進洞前曾嚀囑過翠菊:“我爹練功已走火入魔,如果半個時辰不見我出來,我已不在人世,我爹決不會放過你的,你一定要逃走,逃得越遠越好!”一燭香的辰光前,翠菊已打點行囊,赍恨而別。
黑蜈蚣口沾血漬地出洞抓尋獵物,整座苗寨翻個都不見翠菊。他的腦袋嗡嗡發脹,抱頭跪地,仿佛有無數支鋼針往腦袋里面鑽。半晌,黑蜈蚣人性便失,黑色的心全受魔念駕駁,皮膚在一層層地蛻落,蛻完皮後,肉也跟著向外潰爛,就像油鍋里被炸的薯片,向外翻著花,仔細看時,地上多了兩顆眼珠。
一小女孩尖叫一聲,手腕上的花籃翻倒在草坪上,半空中有唾液一般的分泌物一滴滴地灑在香豌豆上,分泌的人正是黑蜈蚣,逢人便將其心掏出來啃掉,可憐忙著秋耕的人們毫不知情,一陣腥風過後便都作了無心鬼,甚至連神聖的火煻也被他踩得稀爛。
且說點蒼派徒眾離了剿魔大會,正打道回山,半路上竟發生了一件怪事,夜里無緣無故聽到一些奇怪的風吹草動,天早排頭數過弟子,竟少了兩名,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每日如此,直挨過三日,搞得人心惶惶。掌門“平空一劍”左行天勒令此夜誰都不准休息,聚集在一空地上執劍待敵,一個個提心挈膽。
樹林發出嗚嗚的嚎叫,一條條亂枝就像判官的胡須、魔鬼的頭發,不時還有青色的鬼火晃蕩。一名弟子名為廖坭,突然“唔哇”大叫一聲。眾人忙朝他圍過去,廖坭舌頭直打轉:“掌門!他、他、他、他……”左行天喝道:“他什麼他?魂都被嚇掉了!”廖坭抖衣而戰,失聲叫道:“我看見了!他沒有影子,他不是人啊!他不是人啊”他雙手捂著腦袋,扯著嗓子大叫:“不要殺我,不要殺我!”發了狂似的亂跑開來,有弟子要追他,左行天喝令道:“蜀犬吠日,不要管他!”
真的是一團漆黑還不可怕,可怕的是什麼物體身上都有陰影明暗,隨著月光而模棱冷冷的變化著,遠方更像一個深邃的黑洞,肉眼無法挖掘的黑洞,謎一般的黑。
廖坭已不由自控地跑了半里路,一刻也不敢閉眼,仿佛一閉上眼,就有無數的惡魔靈怪圍在身前,無形拉扯著自己的心髒。四周的空曠和廣大更使他孤心無助,好像肩上馱著一個天,好沉重!
四周太安靜了,安靜得恐怖,只有植物在晃動,但不是它們自己要晃動的,是被驅迫地晃動,驅使它們的風也是沒有生命的,是死的!
天哪!都是死的!死的東西為什麼能動?
他不敢再往下亂想,耳朵變得異常靈敏,一點點的聲音都能讓他毫毛豎起,瞳孔也不正常地放大,警惕著四方。他想擺脫這種壓抑的心態,狠心地閉上眼睛,想眼不見為淨,嘴里數著數:“一……二……三……”每數一聲,意志就崩潰一分,只好強行擠緊了眼皮,咬緊了牙關,攥緊了拳頭,繃緊了腰腿,數到“七”時,實在受不了了!
猛的睜開眼,渾身上下都在亂動,前後左右地顧盼,嘴里發出“啊~啊~”的聲音。最可怕的是身後的影子,它為什麼總要跟著我?他想擺脫,拼命地跑,怎麼也擺脫不掉。樹葉的沙沙聲仿佛就是冥間的梵歌,自己走的就是黃泉路!
“啊!——”遠方傳來一聲慘不忍聞的尖叫聲,不少弟子已查覺到魈魅之氣,嚇得把手指伸到嘴里,還有兩個雀盲的弟子更不知如何是好。左行天虎哼一聲,放目望去,一片林濤洶湧,大吼道:“你是誰,有種的露出臉來!”一些弟子驚道:“師父,不要和他斗了,咱們快離開這兒吧!”被左行天一腳踹翻,道:“沒種的東西!”寶劍在月光下凌凌自寒。
狡獪的灰狼嗅著一切可疑的氣味,慢慢逼近它的獵物。林中一獵戶的家門前,一條看家狗前腿抵直,後腿蹲屈,瘋狂地叫吠,一陣腥風掃過,只剩下一堆癱癟榨干的皮骨。黑山林內,一個鬼魋般的東西踏得水波“啪啪”作響,連水中的月亮也不禁打了幾個寒顫!
一團黑云漸漸游來,遮住了月亮,陰風嗖嗖,冷雰漫漫,又沒有月亮給他們壯膽,點蒼派眾人心里好生憚悚,幾乎能聽到自己澎湃的心跳聲。
那東西已嗅到了人們的恐懼,加快了速度飛來,一只夜鷹筆直落下,黑云從月亮身邊跑過,四周又布滿了蘭色的地獄冥光,從此拉開了死亡的序章。一條七尺黑影長嘯一聲,宛如螣蛇駕霧,眾人驚惶地揚起頭,只見那怪物身上長滿了毒瘡,肉也模模糊糊,一條一條的牽扯著,就像身上掛著百條血紅的香腸,還粘粘拉拉布滿了惡心的液汁,像鼻涕;腳像鴨子一樣,有蹼;頭部活似一個靛面鬼,更有一些黑褐色的肉團突起。
“妖怪呀!”眾人扯著嗓子狂叫,步伐都失了常,尿脬也泄起尿來,四面八方都是路,就是不知該擇哪條路逃跑才好!縱是左行天藝高膽大,也不禁心驚肉跳,隨風而顫,連忙穩住心態,拉過一弟子,大喝道:“不要慌張!”再看那弟子,其實已被嚇呆多時,瞳孔發脹,口角尚在流涎。
林中屠殺了一夜,不間斷的怪叫聲令路人聞風而逃,除了掌門左天行與幾個武功稍高的弟子僥幸存生,點蒼派幾乎全軍覆沒。
清晨,一只蜥蜴在草叢里搖著響尾,伴隨著橫七豎八的無名尸首。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12:05
第四十回 人心勝鬼鬼怵人 孤雁天涯話淒涼
且說石劍與雪兒一拖一行,隨處流連,光陰茬苒,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兩人都不善于處理感情,故爾言談不多。但,與雪兒在一起,潛移默化中,石劍還是比往日善談多了。眼前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兩匹坐騎也賣掉了,她要用自己的雙腿來尋找云飛,哪怕找不著,也要在華夏九洲踏出愛的足跡。
說也奇怪,無論云飛在何方,雪兒的愛都能很准確、迅速地遙寄給他。同樣的,只要云飛一閉上眼,就能見到雪兒萬般掛牽的面容。
石劍與雪兒在一起的日子里,見雪兒笑過許多次,卻從未見她開懷大笑過。冬的氣息也日趨濃重,極目崒兀,遙亙千里,石劍便知是個多事的所在,勸雪兒萬事小心,多留一下神。
此時是個多災多難的年頭,百官荒亂,大元南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兩人行到山岬,磽瘠的土地透不出泥土的芬芳,只見路旁的殘碑上刻著“虎崗”,一群饑饉之民在野地上掘草根,因爭奪而毆斗。一年輕饑民道:“跟我爭,我吃了你!”舉起一塊大石頭正欲砸死倒在地上的另一中年饑民。
石劍大喝一聲:“住手!”年輕饑民經不住嚇,突然一陣暈眩,石頭落地,人也倒地不醒。石劍與雪兒飛奔而至,見他們面色卡白,石劍忙取出葫蘆,分別給兩位饑民喂水。
不一刻,兩人悠悠轉醒,詢問得知都是本地村民,年輕的叫牧源,中年的叫車隴,如今歲歉民窮,都幾天沒進食了。雪兒從包袱里取出一些炸好的糍粑和醃鹿脯給他們吃,他們雙手接過,打恭稱謝,有了食物充饑,之間的仇恨也為之雪化冰消。牧源見雪兒清新可人,縱是樊素、絳仙,也無此風韻,不自禁道:“姑娘這麼漂亮,莫不是仙女托生的吧!”雪兒嫣然一笑,道:“吃東西吧。”牧源恐被雪兒褒貶,羞慚地垂下眼皮,咬著糇糧。
車隴一邊吃一邊歎:“我們這里都世說新語了。”“世說新語?”雪兒不明白。車隴道:“就是通講蒙古話,上月這里被蒙古奪下了,我們都作了亡國奴。”他說得面無表情,不知是淡然還是哀愁。雪兒問道:“那,你們的日子有沒有原來好過?”車隴搖搖頭道:“官,都是吃人的老虎,蒙古人作官和漢人作官又有什麼區別。”牧源接口道:“我家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那些賊官還要扒我們的皮!”說得眼角模糊,以袖拭淚。
車隴望著幾畝荒丘,滿目瘡痍道:“他剛才把我砸死了也好,總勝過活著當奴隸。唉,只是我那女兒拖住了我的腿,不讓我走。”牧源聽得觍顏,身子突然一顫,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兒,忙問雪兒:“姑娘打外地來吧?”雪兒應了一聲,牧源道:“姑娘若沒什麼重要事情,請快快離開此地!”見他神色慌張,雪兒問道:“為什麼?”牧源道:“我們村本就有個虎妖不說,前日又來了一個嗜血狂魔,好怕人呀!”車隴也直打哆嗦,接口道:“聽說,這嗜血狂魔身長九尺、腰大十圍,見了生靈就榨干他的血,吸得像僵尸一般!連心髒都要吃掉!”雪兒不敢信。牧源道:“我們不會欺騙姑娘的,前天晚上我起來解手,月光下有一個黑影子閃動,我瞪著眼睛看,那黑影子似乎發現了我,把手朝我甩了一下,一些血液沾留在我的手上,手就變成這樣了!”他翻開袖口,手腕上有百十顆螞蟻大小的紅色癍點,道:“姑娘還是快些離開吧!”
雪兒看得心憷,問道:“你們為什麼不走呢?”車隴慘然一笑,答道:“象我這種沒希望的,走到哪里都是死,還走個什麼。”石劍的右手在劍柄上頻磨,道:“妖怪吸人血還是明目做出,不像那些狗官,一邊嘴里念佛,一邊嘴里吸血,才最是卑鄙無恥!”滿眼的仇恨幾乎能將天空燒出一個大窟窿。
雪兒搖首道:“我想,人吸進的是冷氣,吐出的是熱氣,官縱然做惡,本性也是善良的吧!”石劍冷笑一聲,道:“人吸進的是新鮮空氣,吐出的都是廢氣;人吃進肚的是糧食,拉出的卻是屎!”話出口時才明白失言,見雪兒面色難看,暗自譴責自己。
日已昃西,本就昏暗的天空更顯昏暗。車隴回家伴女兒去了,石劍與雪兒被牧源接去住宿,走在禿裸的村道上,草屑貼著地面飄揚,村民們請鮑老跳神驅魔,只見一人戴著獸形(其頁)頭,口吐狼牙煙火,扮作鬼神形狀,一邊跳一邊叫,也不知能不能將吸血鬼捭除。
“妖怪呀,妖怪呀!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撕心裂肺的驚叫由遠及近,一男子披頭散發、袒胸露乳地滿街亂躥,看似患了驚癎之疾。牧源歎道:“他一向本份,今早上就變成這副模樣,定是被吸血鬼嚇的!”路上行人見那瘋子盡躲,甚至連擺的攤子也不顧,任他摧踐,生怕傳染了瘋病。雪兒想幫助他,因他面目獠獰,卻又怕他;石劍對其不理不睬,視有如無。
前面停著幾輛車輅,罩著墨黑的車帷,車前的驂馬打著響鼻,甘心供人驅使。路旁有一排大人帶著囝囡跪在地上磕頭賤鬻,縱然老牛舐犢,實因無法生存。兩三個商賈穿插其間,從中挑選身體健壯些的孩子,將其買下,然後販到南方給富戶作奴婢。更有一位皮包骨似的女人抱著她的孩子哭得尋死覓活,因他的孩子瘦得像根甘蔗,好久沒人買而殤死。那孩子的尸體又黑又凹,比骷髏還要可怕。
雪兒一陣頭暈目眩,腳根發軟,搖搖欲墜。石劍忙扶住她的腋窩,摸了一錠紋銀扔給那女人。石劍再難看下去,問牧源道:“你家到底還有多遠?”牧源唯唯諾諾道:“就到了,就到了。”僂著背就往前趲行。石劍橫腰抱起昏厥的雪兒,腳步一步一步地下沉。
可惜那可憐女人的眼睛早已哭瞎,石劍所賜之銀早被眼快的旁人搶到懷里。
牧源的黃泥小屋從外面看比豬圈還要難看,走進去卻連豬圈也不如,豬圈里還有些菹草,屋內卻空徒四壁。
夜已靜了——
風好大,窗紙“沙啦沙啦”的響,雪兒斜靠在陬壁安睡了。牧源窮得無隔夜之羹,沒法子款待客人,暗自漸愧地縮在自己房里。石劍靠在雪兒身右,怔望著她,忖道:“你從來就不曾向人索求什麼,卻把自己所有的都獻給了別人。唉,這樣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從腳下拾起一只草蓯蓉,咬在嘴里,苦苦的。
聞得窗外一聲虎猇,紅光沖天,牧源在隔壁房里驚叫道:“娘耶,虎妖來了!”縱然如此熱鬧,雪兒依舊熟睡著,沒被驚醒,她真的太累了。
石劍星目倏睜,把劍一按,瞅了雪兒一眼,給自己增添必勝的信心,然後狂風一般遄到街上。今夜沒有星月,只見一個黑臉大漢通身包著一團火,把丈許遠處照得如同白晝,且生得面如鍋底、高鼻深目、絡腮刺須、手似鐵鉗、滿身雕青,穿一黑鐵褲衩,猶如猛虎盤踞于道。
一個人的容貌能令人誤解他的個性,甚至生厭。
“唰~”石劍也不搭話,右手劍出,遒勁郁勃,先發制人。那黑臉大漢閃身避過,好似猛虎剪尾,接著烈吼一聲,伸出奘粗的臂膀,使出看家本領“烈炎掌”與之抗恒,正是玉磬對金鍾,棋逢對手。黑臉大漢的烈炎掌乖異無匹,雙手就似兩把燒紅的火鉗,烈風燃面,四周的氣溫逐漸陟升。街旁一家的男人叫道:“怎麼突然天氣變熱了?快,把炕里的火滅了,被褥收了,拿毯子出來。”因門窗緊閉,察覺不到街上龍爭虎斗。
黑臉大漢來勢凶猛,招式怪異,石劍在噓火中一直躲避,用以仔細摸清敵人的套路。石劍所習古今劍法掌法頗雜,漸漸熟悉黑臉大漢的招路,原來只是羌蠻些,便以軒轅劍法與之頡頏。軒轅劍法極寒極陰,一經使出,寒風大作,凍似三冬。街旁那家的男人道:“怎麼天氣又變冷了?他娘的狗屎老天!”又將毯子收起,拿出被褥,炕又重新燃上。
兩人一上一下,出入交疊,宛如兩條怪龍搶珠。那黑臉大漢終是笨拙,石劍虛晃一招,劍鋒斜里挑出,電掣而來,黑臉大漢的腰間即掛一彩,由于他通身染火,血剛流出來就結成了痂渣。黑臉大漢大驚失色,虧他兩臂有千斤之力,忙抱起身邊的一塊大石,來個霸王拔山,舉過頭頂,欲砸石劍。倏然眼前寒光一閃,大石被石劍手起一劍劈作兩半,黑臉大漢一驚,再也無心戀戰,狂奔出局,快過驊騮。
石劍這一戰勝得不明不白,徑自琢磨為什麼要與虎妖交搏,抽身回屋。牧源正在門首觀得詳細,見他凱旋歸來,忙豎起指擘,道:“大俠好功夫!連虎妖都不是你的對手!”石劍收劍問道:“這虎妖什麼來曆?”牧源道:“他十幾年前就在此地出沒,當時只是個孩子,偷些糧食而已,現今長大威猛,經常向我們索取食物,倒也沒犯下什麼大害。只是他沒頭沒腦的,讓人看了害怕。”石劍微一頦首,不再說話,回位靠下,吸血鬼還沒有出現,他要休養生息,等待死夜的大敵。
雪兒的嘴角抽噎了幾下,眼兒貝張,漸漸醒了過來,雖然只是些小動作,卻足以將石劍驚動。石劍扭頭望著雪兒,滿臉關切之情,問道:“感覺怎麼樣?”雪兒身子疲塌,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些,答道:“不礙事的。”她又掛念那個死了孩子的女人,便欲叩問石劍。雪兒的心思寫在眼睛里,誰都看得出來,沒待她開口,石劍道:“我給了她一錠銀子。”
“喔~”雪兒眼皮子又合上了。一錠銀子顯然是不夠的,雪兒也想不出什麼方法能讓那個女人徹底解脫,因為自己也活在痛苦中,除非……
“娶妻貴于賢善,得妻若此,夫複何求?”石劍噓歎一聲,合了眼。
…………
太安靜了,因為,殺機只在靜謐中。沒有星月之光,沒有燈火之熱,伸手不見五指。秋風下,陰冷的樹葉抖動嘲哳,屋簷上的風鈴搖晃叮叮,刺耳刺骨刺心,誰都好似抱了杞人的枕頭睡覺。
倏然——
一道劍光揮霍,石劍手起手收,一只蚰蜒被劈成兩截。
隨後——
幾聲嘎嘎的狂笑,將整個村屯的人都驚醒了,猶如魔王複蘇,看來鮑老驅魔是騙人的鬼把戲。牧源嚇得臉色比窗紙還白,抱首蜷作一團,不敢作聲。
“該來的終究要來!”石劍深噏了一口氣,真有牽一發而動全身之感,瞅了雪兒一眼,撐著劍起身,要出門應敵。雪兒也被驚醒,喚住石劍:“是不是村民傳說的嗜血狂魔?”石劍一咬牙,表示默認。雪兒亦有幾分心寒,小聲問道:“你害怕麼?”石劍遲疑片刻,朗朗答道:“我害怕,但,我不是懦夫!”右手已將劍柄握得緊箍一般,隨時等待出鞘,道:“只要當自己死了,就什麼都不怕了。”說完,身形已飄然出屋。牧源見石劍離去,失了屏障,急忙把木楗橫起,發了瘋似的在門窗上釘牢釕铞兒。
所謂英雄豪傑者,必有過人之膽,石劍來到街上,迎風而立,卻連鬼影也不見一個。草木芊眠下,螓爬虻飛,靜闃十分。忽然,一絲虛無飄渺的聲音如波瀾遞進般翻滾而來,石劍只覺有千萬個從冥亡之地傳來的慘叫索命聲唔哇怪叫,回蕩在耳,鑱擾于心。
“降魔者先降自心,心伏則群魔退聽;馭橫者先馭此氣,氣平則外橫不侵。”石劍緊遹恪諦,兩膝著地,兩腳腳背朝下,臀部落在腳踵上,左手沉于腹間,右手秉劍插于膝前三角之地,閉上雙目,鎖心淨氣,清淨靈通,周流三界,千變萬化,統攝陰陽,不受邪魔妄聲之魘。
吸血鬼見石劍不由所動,按捺不住,從泥地里竄起,張爪撲來。石劍聞得聲響,右手劍起,運了十成功力,一招“潛龍飛天”,龍劍躍波射去。吸血鬼在半空中慘叫一聲,似乎中劍,慌忙匿影藏形。石劍知其未死,此刻定要動真章方可屠魔,扔了寶劍,左手將黑裹布一扯,寒光亂射,無情劍出,則必刃血。
此吸血鬼倒有云魔大法,視之無形,聽之有聲。石劍舉首見頭頂上有一股黑氣盤旋,知其就在周圍徘徊,依舊盤屈在地,將無情劍舞起,好似銀龍護體,玉蟒纏腰。吸血鬼連中數劍,滴下幾滴濃血,怪叫幾聲,只見泥土翻滾,已土遁而去。石劍大喝道:“哪里逃!”一劍射出,泥土四炸,起身便追,可惜吸血鬼逃得快,追過半里,已無其蹤影。
黑魆魆的街道上不見萬物,只聽得見石劍大口大口地喘氣。
石劍回去後,對牧源與雪兒道:“已將吸血鬼殺退,料他這幾天應該安分許多,只是除掉卻難。”牧源沐其恩澤,千恩萬謝,雪兒仔細瞧著他,道:“沒受傷吧?”石劍一點頭,道:“鬼仗惡臉嚇人,人被惡鬼所嚇;人若有志殺鬼,鬼亦怵怵怕人。”
次日,牧源四處贊揚功德,村民們對石劍歡聲載道,只無一人送錢送物。石劍做事不喜稱功,雪兒知道謝他反會被他低覷,在村民的喧騰相送下,默默地又行了大半日。
一路上瓦礫填塞,荊棘成林,饑民腐死于道,為犬豕所食,平原上白骨相望,令人不忍多看。
兩人行得累了,見前面有一所木頭架的荒廟,便到里面歇歇腿。廟內掛著青紗皂幘,也許供一個菩薩法力不夠,竟供著四大菩薩。但見:文殊菩薩的法像頂結五髻,手持寶劍,坐蓮花寶座;地藏菩薩的法像是兩腿盤坐,腳背放在股上,右手持錫杖,左手持如意寶珠;普賢菩薩騎六牙白象;觀世音菩薩持楊柳淨瓶。四台神像早已褪了金身,可是,老老少少的人們還是虔誠地在它們面前焚香祝告,五拜三叩頭。
聽見一位老者一秉虔誠地念著觀世音菩薩祝聖儀規香贊:“戒定真香,焚起沖天上,弟子虔誠,爇在金爐上,頃刻紛紜,即徧滿十方,昔日耶輪,免難消災障。”眾人齊聲跟著念。這些菩薩都凶神惡煞的,就連百色最善的觀音的背後也張著六支爪子,教人看了心悸。雪兒在道家福地長大,不喜在菩薩面前頂禮膜拜,隨便找一草蓐坐下了。
道旁的胔尸白骨依稀在石劍眼中,老者的念經更激得他火冒三丈,後面的稱聖號不待老者念出,他已騰空一劍把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靈感觀世音菩薩的泥頭砍下,轱轆轆摔得粉碎,眾人大駭。石劍落在香案之上,喝道:“作人就要靠自己,你們連自己都不相信,卻信奉這半男不女的妖精作甚麼!”
眾人怒道:“一派胡言!”“褻瀆神靈,你要下地獄的!”他們知道雪兒與石劍是一伙的,哪管她美如天仙,硬是把她凶瞪得退到門外。
石劍放聲狂笑,卓立在案,回眼一望無頭的觀音,道:“該下地獄的是這些菩薩們,在上面假佛濟生,裝模作樣!”重哼一聲,道:“人們的夙願,它們從來就不曾滿足過,供它們做甚麼!”用劍鋒指向人群,道:“誰要是不滾出去,我就用他的血祭他的菩薩!”
寶劍望而生寒,誰願為泥菩薩獻身,人群驚慌失措起來,紛紛如潮水般擠出門外,把門框都擠塌了。不一刻,神廟里生起煙來,石劍昂然走出,滿臉不屑。聽得“噼噼啪啪”的聲響,眾人急急地沖到廟前,只見廟內火焰騰騰,嚇得他們羊角風差點發作,礙著石劍,又不敢進去救火,一個個哭天喊地。燦爛的火樹銀花之後,神廟便成了一灘瓦礫堆,包括那些可憐的菩薩們。
眾人莫不哭罵:“作孽呀,要死啊!”還跪地朝西方大拜,希望佛祖寬恕,當然,是寬恕他們不救泥菩薩之過。
石劍對他們熟視無睹,仰劍指天狂嘯:“神靈是什麼?──不是人的東西!”高天上聖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在石劍地叫罵下無動于衷,好像死的一般。
蒼天里蒼鷹翱翔,彎曲鐵嘴駭人,凶猛的鉤爪等待攫獲食物,傳說勇士死後會把靈魂寄托在鷹的身體里。石劍斜垂著寶劍,聽著鷹唳,像一株獨樹植于荒涼的平野,雄風抖擻,頂天立地。
雪兒悠悠然,清心獨佇,望空懷想。隨著歲月的遷延,她的孤寂感也日趨凝重,天地浩瀚,云飛到底在何處呢?自己萍蹤浪跡,希望渺茫,不知何時才能重獲歸期?
再說三個冤家浪走江湖,這幾天來,羅彩靈在盡力壓抑自己,云飛看著她歡樂的笑容時,心情比往日更加難受。羅彩靈每日都食不甘味,吃飯也只不過是補充生體的機能而已。
行至一小鎮前,羅彩靈的臉色一直都在變化,突然笑道:“告訴各位一個好消息,過了這個小鎮便是聚泉莊了!”云飛盤算道:“今日十月十三日,自救靈兒起,咱們在路上已整整消磨一個月了。”羅彩靈把云飛一掐,道:“消磨是什麼意思?”云飛通身酸沁難禁,惶惶伸出舌尖,道:“沒,沒別的意思!”
李祥深籲了一口熱氣,有氣沒力地岔出一句:“哎呦,總算是到了!我可不比你們倆,還有精力扯鬧。唉,我又不會武功,這許多天的操勞,真是銷得人身窄三寸咧!”羅彩靈嬌哼一聲,也不理會李祥的牢騷,放開云飛,吩咐道:“咱們可不能就這樣見范柱,聚泉莊溫泉奐繁,應先祓洗身子,換上新衣再入莊。”云飛喏喏點頭,李祥道:“我要穿一身獵戶似的獸皮衣。”云飛問道:“為啥打扮成那副德性?”李祥沒好氣道:“我喜歡,怎麼樣!”云飛懶得跟他扯皮。
羅彩靈便去市廛上購衣,叫他倆稍待片刻。說也奇怪,有羅彩靈的時候,他倆你爭一句,我頂一句,羅彩靈一走,他倆又無片言了,要麼傻等,要麼搴著草玩。須臾,羅彩靈選了兩套衣服,塞到他們手中。云飛笑道:“我們即將洗心革面啦!”李祥好容易盼到靈兒來,喜得把衣服翻過來翻過去地看,接著笑道:“靈兒對我真好,曉得我喜歡虎皮衣。”羅彩靈笑道:“只要你作一個聽話的好孩子,我就對你好。”李祥急急地行了一揖,道:“得蒙垂愛,小生安敢有負姑娘盛情,只要姑娘說一,小生決不說二。”羅彩靈已笑岔了氣,云飛暗笑道:“真比當兒子還孝順啊!”
晴旸的日頭下,三人說笑穿鎮,牽馬行至草木蓊茸的山林內。只見青松遮勝境,翠竹繞仙居,綠柳盈山道,奇花滿澗渠。竹、梅、蘭、菊等四君子,清雅澹泊,各顯其獨特的節操。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13:31
家儐交待下人把三匹駿馬牽到廄中喂秣料,將云飛一行引入客廳,自己便去通報莊主。眼簾內顯出一所巍峨殿堂,高聳四根艾葉青的頂梁柱,五級石陔上鋪著一條一庹寬用猞猁皮拼制而成的氍毹。云飛仨輕緩地踏過,進入范府客廳。只見幔幕高掛,屏圍四繞,花磚墁地;正堂高處掛一面透光鏡,照妖除魔;龍文鬲內香飄靄,鎏金爐中瑞氣生;滿堂中錦雉花攢,四下里金鋪彩絢;玻璃盞,淨水澄清;琉璃燈,香油烏亮;堂上臚列著宗炳的山水、顧景秀的蟲鳥、謝赫的寫真、劉瑱的美女,毛惠遠的駿馬。奇珍異寶把屋宸裝潢得決不亞于王侯闊府。
莫看不亞王侯處,更有趨王侯,逼帝展。三仙桌上,竟擺著文王鼎、白玉璽、旒珺珠,中插幾縷惠龍香。幸得聚泉莊地僻疏遠,若在鬧城,哪家敢列這等殺頭器物?不過,倒也顯出一派赳赳豪氣。云飛與羅彩靈覺得莊主頗有高雅之風,李祥則忖道:“這范府內易碎的東西可真是多啊!我今晚上偷青龍寶珠時,可要加倍小心,不要弄出聲響才是。”
范柱聞說有貴客賁臨,慌忙整裝出迓。一晃眼,一位三寸丁谷樹皮的中年胖漢從云鶴屏內走出,留著八字須,明鐺滿身,綃帛參差,雍容華貴。他果真沒有鼻子,該長鼻子的地方卻貼著一白色膏藥,樣子著實逗趣。李祥將背對著范柱,笑得像個歡喜坨。范柱見李祥身子顫抖,眼色便黃了下來。云飛見狀,忙打馬虎道:“范莊主,我等皆是品玉集金之人,素聞莊主古玩甚多,特千里迢迢專程赴聚泉莊與您雅對。今日一觀,果然攏羅豐寶,氣象萬天,足使我等自形慚愧!”
范柱這才略寬怒心,還禮道:“原來是道友,失敬,失敬!敢問小哥台甫?”云飛忙擺出老成之態,道:“台甫二字怎敢當,小弟年幼不才,正是董公之犬子‘董國忠’。”范柱聽得愣在一邊,云飛續一一引見:“這位是我的嫡親妹妹靈兒,這位是道友李祥,粗獷之人,不過喜歡些金啊銀的。”
要知道,董公就是威名震八方的董槐,他是何等的英雄人物,百姓無不對他敬若神人,范柱渾身驚顫起來,鞠了一躬道:“原來兄台是董丞相的虎子!啊,公子下榻敝莊,篷篳生輝,還請恕草民不知之萬罪!”云飛伸手將其扶起,笑道:“莊主錯愛了,小可不過是凡夫俗子,哪里比得上莊主白雪之心、青云之性。”范柱叩問道:“敢問公子青春多少?”云飛答道:“虛度一十八歲。”
李祥聽得云飛冒充董槐的兒子,這真是開著天大的玩笑,董大人的兒子哪叫董國忠啊!其實云飛也不知道叫什麼,為了冒名瞎掰出來的。李祥樂得實在是受不了啦,捧著腹,氣喘如牛地一屁股坐到地毯上,長籲不止。羅彩靈強忍住笑氣,待在原地一動不動。
范柱對李祥的舉動極為反感,忍不住問道:“這位兄台怎麼了?”云飛的臉色黯了下來,浩歎一聲,道:“這也難怪!他一歲時吞了石子、二歲時吃錯了藥、三歲時撞破了頭、四歲時被車輾過、五歲時落水差點淹死……唉,經過這些個苦難事,他自小就有點瘋瘋癲癲的,可謂醫生患了絕症,沒得救了。”
范柱聞言大驚失色,暗自思忖:“天下竟有這等多災多難之人?”投去憐憫的目光,搖頭歎氣道:“真是可憐啊!”李祥一陣捶胸張足之後,撐起了身子,喘息道:“我……我受不了這地方啦……我要出去吐吐氣!”也不管別人的面態,便一踉一蹌地踱出門外。羅彩靈道:“嗐,他的老毛病發作了,每日如此。”
云飛舒了一口氣,舉禮道:“咱們不談這些閑事了,莊主雅興之大,也是天下眾人皆知的。”范柱忙謙遜道:“哪里,哪里,鄙莊屋淺物賤,天下人太抬舉范某了。”云飛呵呵一笑,道:“今日我等見覽莊主所藏的珍稀異寶,不禁湧起評騭之熱。”范柱喜道:“貴人上宅,柴長三千,米長八百。公子既有雅性,就請到書房品評一番如何?”云飛笑道:“正有此意。”范柱叫一家僮安頓羅彩靈,自己則揣著云飛的手,中步而行。
家僮將羅彩靈引入後園客房,這丫頭活蹦亂跳慣了,只因今日確感劬勞,也不解衣蓋被,倒在床上便睡了。後來家僮叩門請食,端上一碟棗米甑糕,乳白晶紅,確是可愛,羅彩靈便嘗了一口,果然軟糯香甜,笑道:“瞧你們這兒窮鄉僻壤的,物產倒蠻講究嘛!”家僮道:“我家每年都要派出大批家丁到各地采購特產,這甑糕可是長安風味,若到別處,可沒這等口福呢!”“哪怪府里家丁那麼少的。”羅彩靈精神又起,便向他問長討短的。說話間,又進來一個家婢,捧著一盒絳仙香,以薄荷、薰衣草、檀香、月桂、黃樟、厚樸、茴香、檸檬合成而得,使人嗅而魂牽,猶為珍稀。家婢說是莊主所贈,女兒家愛的就是這個,羅彩靈欣喜地接過,嗅來擦去,還和家僮、家婢相互厮鬧。
且說云飛隨范柱入書房,門前亦聞蘼蕪之香,推開欒門,果然又是一個天下,只見方台豎櫃,堆積無數奇文古經;玉匣金函,收貯萬多簡劄;彩漆桌上,陳紙墨筆硯;椒粉屏前,安書畫琴棋;放一口輕玉浮金之仙磬;擺一盆賞心悅目之葒草;坐褥上搭著彈墨椅袱;正壁東掛一軸壽山福海之圖;西掛一幀白鶴臨松仙圖;兩圍廂,列著四軸春夏秋冬之景。
云飛忖道:“想不到范柱品味高雅清瀟,頗有世外仙道之風。”不禁對其心存敬仰之情,道:“范莊主飽收經典,想必視書藉如食物吧!”范柱一笑,道:“公子說得不錯,我自小就極愛讀書,每日手攬一卷,行走花下廊中,情趣盎然,自可消滌疲頓,舒心暢意。”云飛頷首之際,范柱又歎道:“只是,如今世上肯讀書者少矣!”云飛問道:“此話怎講?”范柱道:“假設一人行走路中,手上抱著一堆書藉,也許無人理會他所抱何書;倘若那人抱著一堆食物,則會有人看看是什麼,了解味道如何,甚至向他乞索;如果那人抱的是一堆黃金,恐怕他就要橫遭罹難了。”“對呀,一切向錢看,不正是當今天下的作人准繩麼?”云飛興歎一聲,與君一席談,果真勝讀十年書。
兩人定了賓主之座,云飛卻端上座,原來范柱對云飛極為鑒賞,硬拗其居上,自己陪次。這坐椅上的坐墊用麝香鼠皮制成,柔軟滑膩,清香撲鼻,使人感覺到什麼才叫作真正的舒適。云飛不便稱贊,以免顯出傖庸之態。
不一刻,小僮瀹了兩盞香茗捧上,只見翠綠靈牙泛玉甌,真好玩器碧瀣。云飛輕呷一綴,潤了潤舌頭,雖釅濃了些,卻顯出主人好客之情,咂了咂嘴,贊道:“好茶,好茶!”笑時露出一排白玉皓齒。范柱心中感甜,興起拿出陸羽所著茶經三本,言茶之原之法之具,云飛便附合了玉川子的幾碗茶詩。
濃恰之際,云飛見一個長著三只腳、大腹有把、飾有禾紋的器皿內裝著一些泥土,不禁問道:“這瓷斝中所盛的泥土不知有何用處?”范柱笑道:“都是些高嶺土,可不比尋常啊!”云飛道:“想不到范莊主廣集珍物,真是人間難得,令人眼界大開。”
范柱正待謙虛一陣,徒然間,李祥推門竄入,大嚷道:“莊主,你也太小家子氣了吧!我在外面鬧了許久,你連茶水也不上一碗,這也算是待客之理麼!”李祥正說著,往書房里東瞅西瞄,見云飛手中端著一盞茶,便欲抽過自飲,云飛的身手何等伶俐,他如何抽得過。李祥氣得從架上抓起兩塊瑗璧的大孔,“釘釘鐺鐺”的對敲了兩下,范柱嚇白了臉,這寶貝可是舉世無雙,再敲兩下就碎了,慌忙搶過還原。李祥又拿過一個象鳥蛋在手上拋了拋,這也是珍奇之物,一摔即破呀!范柱顧了這頭忘了那頭,連忙側身搶過還原,擺著雙手陪笑道:“李公子,請稍待片刻,全是范某招應不周。”喚小僮再瀹一盞香茗。李祥聽罷,也就找個空位坐了,就是坐下也不安穩,一個勁地嗅身右盆中的萬壽菊。
范柱又與云飛攀談:“此茶名為‘沖源’,乃用五年前梅花上的雨水積在甕中密釀而成,縱是浙江的龍井、云南的滇江、安徽的祁紅、江蘇的碧螺春、福建的武夷岩茶都攀比不上呢!”云飛聽得肺腑清新,道:“原來是極品,難怪撲口香留齒呢。”李祥從栗木椅上跳了起來,大叫道:“什麼?這茶用五年前的水釀的?不喝,不喝!若是酒,則越陳越香,這水悶了五年,豈不腐臭?”云飛笑而不語,范柱笑道:“我給你喝的不是這種茶。”李祥呢喃著,心才稍微安了些。待上得茶來,李祥把盞子端在手上不敢飲,問道:“這茶是幾年前的?”范柱闊口大笑道:“今早上采的茶葉,剛燒的開水。”“喔~”李祥心里還不踏實,道:“我也不要什麼茶了,干脆給我一杯白開水算了。”云飛笑道:“你怎麼婆婆媽媽起來了,飲茶有什麼不好,又健身又防蛀牙,給你好處還不知道好!”李祥不好再說,把茶水一飲而盡,撲打了幾下舌頭,道:“好像沒變味兒。”拿了一盤陳舊的果脯,說了句告辭的話,便跑到外面找小厮玩去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31:08
第四十一回 聚泉莊內藪英傑 佳人腧內藏百悻
這時,小僮端上兩個掐絲小盒,里面裝的是些時新的糖果物類。范柱請服,云飛胡亂嘗了一個精致的長生果,范柱則取宋迪所繪《瀟湘八景圖》平遠山水組畫給云飛觀摩,云飛皆能評點有佳。言談中得知,原來范柱乃范寬圖的後人,果然處事文雅大方。范柱取其祖之畫《林泉野鶴圖》,但見松煙層云、挑葉輕盈、靈華纖膩、人物清癯,真使人有身在范寬圖畫中的美妙感覺。
再看那些巧致玩器上,皆刻著古人的寫畫真跡,這些家藏,決非他一人捃摭,定打他家先祖起便有集金品玉的風尚。可巧云飛在九華山也蒙清魂道人傾囊相授,對琴棋書畫、古今神器皆有所聞,與范柱秉著長燭,闊海而談,皆頭頭是道,話語中未提“青龍寶珠”半字。
范柱對云飛是喜逢知己,相識恨晚,已過戌時,也是歇息的時辰了,范柱欲挽留云飛徹夜暢談,云飛托體虛推辭,歸客房休憩。而范柱還對云飛流連望返,剛才的侃侃之語尚余音繞梁,回蕩耳根。
時過三更,李祥決定按自己的原訂計劃行事,不叫醒云飛和羅彩靈,獨身偷珠,只當取寶珠是探囊取物,然後包攬功勳。他瞄見月亮已高,便翻身下床,也不查查周圍有什麼物件,張飛似的一揮,將一香爐從桌上打到地下,“咕咚”一聲,幸虧香爐是個實心物,聲響不大。李祥暗自叫了一聲“興幸”,推門出屋時,一不小心被門坎絆住,栽了一個踉蹌。那火氣直線上升卻又不能泄罵,只得憤憤地關上門,踏著月色,高一腳低一腳地探著路。
云飛早就知道李祥今夜要作鼓上蚤,可恨他毫無武功根基,做事又漫不經心,叫人怎能放心得下?待李祥屋內鬧出聲音,云飛便跟蹤而去。李祥走路的樣子真好笑,鬼鬼祟祟的和老鼠一樣,溜達幾步,停下來觀察四周的動靜,覺得沒問題時再向前溜達,再停下來觀察。磨蹭到書房前,甚喜房門未鎖,便急身潛了進去,云飛看得捂嘴笑。
進屋便嗅到一股清香,卻是夜香花獨自馥郁,李祥心道:“鮮花也來迎接我,好兆頭。”月光射進屋內,雖不算很濃,但也夠亮。李祥把腳步放遲了些,左瞄右瞧地游身前進,一不小心,將一盆景泰藍碰翻就要倒地。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如此脆玩意兒摔破之聲,還不把整府的家丁都給招來!
“我怎麼這樣晦氣呀!”直把李祥唬得呆若木雞。
說時遲、那時快,云飛一躍身不正不歪地將景泰藍接住,再輕輕放在地上,只發出了很小的聲響,心里罵道:“真是個急腳鬼!”李祥納悶道:“咦,怎麼回事,聲音好小……嘿嘿,運氣真好!古人說得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寶珠一定能取到手!”
李祥乘著當空半月之光,在書房內拉櫃子抽屜子,可是尋到的都是一些書畫之類的物件。他默念道:“青龍寶珠,青龍寶珠,你在哪里呀?小乖乖,到爹這邊來!”望著滿屋子不重要的珍寶,拈唇自思,忽飄眼看見牆上有幅白鶴圖,一拍腦袋,似乎找到了竅門,道:“范柱這只老狐狸,定是將寶珠藏于壁畫後面。”接著又忖道:“我得將門窗關上,以免被打梢的人看見。”心意已定,便將門窗關嚴,可是這麼一來,屋內便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了。李祥摸索到牆邊,跳起來想扯壁畫,可是壁畫掛得太高,怎麼跳也夠不著。
云飛見李祥毛手毛腳的就心急,將身一屈,蹲在牆邊。李祥的左腳隨意踢著一個東西,道:“我就踩著這東西扯畫,定然夠得著!”說到做到,李祥將那東西拖到壁畫下,脫了鞋,踩上去就果然夠得著了。熟不知,那個東西就是云飛。李祥踩在云飛的肩上,腳趾與云飛的鼻子相距不到一尺,當真是臭氣薰天,臊惡撲鼻!云飛屏住呼吸,打出來時,就沒打算今晚上不吃虧。
李祥的手還稍稍有些短,想再向上一點,抬腳又往上攀。云飛伸出雙手放在頭的兩邊,接住了李祥的雙腳。李祥喜道:“嗯,這麼高,剛剛好。”伸手將白鶴圖撥開,可里面卻只是空牆一堵。李祥罵罵咧咧了幾聲,掄手就捶牆,可是捶了半天,也沒什麼收獲。云飛在下面叫苦:“李祥啊,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呀!動作這麼慢!”李祥把手也捶痛了,咕噥了一聲,心念俱灰,冒冒失失地縱身跳下,由于用力過猛,發出個“啪”的響聲。
不巧打更的此時路過,聽見書房內有動靜,覺得奇怪,便推門尋個究竟。只聽得一只貓“喵”的叫了一聲,接著一個白影便從書房內沖到外面,一陣狂奔,接著就消失了蹤影。打更的也沒瞧清楚,擦擦雙眼,尋思道:“小貓兒跑得倒蠻利索的嘛!”搖著頭,繼續打著柝子走開了。
李祥屏心靜息地躲在屋內,暗自興慶多虧剛才有一只可愛的小貓咪,要不然非露出馬腳不可。但青龍寶珠還是沒到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多少有點悲哀之感。
月華當戶白,何處遞荷香?原來房外有一碧潭,雖值深夜,可塘內紙荷依然嬌盛可賞,如蒲之葉亭亭玉立。微風輕輕地吹拂著,荷葉也隨之嫋娜地跳起舞來。葉上星布著水珠,在月光下散著寶石般的顥光。兩只青蛙在葉前追逐嬉戲著,發出“呱呱”的趣聲,別有一番恬情。李祥見此幽景,煩惱也漸漸散去,隨口唱起了歌謠:“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便伸手撿石子,誰知撿到個綠毛烏龜,為之笑道:“你在岸上玩,小心被人抓去的。”將其投回水中。
云飛在暗處氣惱道:“這蹩腳貨現在還不回去,盡找一些弄出聲音的事做,他是存心想害死我呀!”可是把李祥放任不管又不行,便運足內力于食指,破空彈出,將那只綠毛烏龜擊開。李祥也沒注意剛才那烏龜會不會落在塘內,淺吟了幾聲,獨自踏著月影散起步來。
“可惡!可惡!可惡!”他已將云飛折磨得如火燒身。身為客人,半夜三更一個人到處游蕩,如果被范府的人看見,范柱必會對云飛等心存疑惑,一切計劃也將會隨之落空。
李祥低頭而行,倏然傳來一聲:“公子怎麼沒歇息?”李祥聽見人叫,吃了一驚,見一個巡夜的提把素紗燈籠,緩緩走來。云飛暗叫一聲:“糟糕!”李祥心里頓時沒了主意,就地朝東邊草叢里一指,道:“有兩只蟋蟀在叫。”巡夜的笑道:“公子說耍了,深秋哪來的蟋蟀?”李祥暗暗叫苦,只恨自己說話不經大腦。
說也奇怪,草叢里果然傳出“吱吱”的蟋蟀鳴。李祥轉臉笑道:“呵呵,我說是吧!”巡夜的也道:“卻是蹊蹺!”李祥跑到草叢里,信口開河道:“其實呢,嗯,我呢,我在房里睡得正穩,聽到有蟋蟀的叫聲,便一路追蹤到這里來了。咱們,嘿嘿,不如抓兩只來耍耍,如何?”巡夜的也好奇,連連稱是。
看官要問,這只蟋蟀是哪里冒出來的?當然是可憐的云飛扮的。他躲在草叢里聽見李祥要來抓,直磨得牙齒生煙,趕忙藏到別處才是正事,走得急了,發出沙沙的聲音。巡夜的驚恐道:“這蟋蟀好大呢,莫不是怪物吧!”李祥笑道:“那不是蟋蟀的聲音,敢情是只小狗遛到這里自耍來的。”巡夜的道:“絕不可能!狗是忠主的動物,夜必盡忠職守,怎會沒事三更半夜來這里頑耍!”李祥為之語短。
又怪了,那草叢里倏然“汪汪”叫了兩聲。李祥大喜,拍掌笑道:“我說是了吧!俗話說,狗通人性。人都會偷偷閑,難道狗不會學麼?”巡夜的自笑道:“照你這麼說,狗倒是被人帶壞的了。”李祥嘿嘿地笑,指著樹梢道:“瞧!一只貓頭鷹!”
其實根本就沒有貓頭鷹,云飛站在拱斗高處,深籲了一口氣,望著月杪,捂面慘罵道:“這個混蛋、呆瓜、白癡、笨驢、憨豬、傻冒……”
天色微蒙,李祥終于打道回府了,他將云飛折騰了一夜,竟然沒引起范柱的懷疑,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李祥回到房里,梳洗完畢,嘴角浮出一絲輕笑,又出門耍子去了。這家伙一夜沒睡,精神還那麼好,真讓人費疑索思。李祥四處觀察聚泉莊的地形,也不知打著什麼主意。而云飛為了“照顧”李祥,使碎六葉連肝肺,用盡三毛七孔心,就是鐵人也該休息了!他睜著紅紅的雙眼,拖著萬般疲憊的身子悄然回到自己房里,看見床便一頭栽了下去……
羅彩靈呢,她昨夜睡得好麼?
女孩子到了白天,都會把夜晚忘得一干二淨。東邊推起一輪明日時,她沐浴著晨曦,來到云飛房前,見窗戶擋兒和著,看不見里面,便敲著門,沒人答應,一急便擂鼓似的打門,可愣就沒人答應。羅彩靈尖聲叫道:“云飛,你要還活著就開門,如果死了就安息吧!”云飛迷迷糊糊地答道:“讓我再睡一會兒……”
“云飛也會賴床?頭一次呢!”羅彩靈心里笑道:“難不成他昨夜當了夜貓子?”想著想著便跳著離去了。
云飛直睡到紅日三竿方醒,剛梳洗完畢。這時,范莊主親自來到云飛的房門前,舉手叩門道:“董公子,你醒著嗎?”休息充足後,精神格外飽滿,只差腹中之物了。云飛慌忙應道:“范莊主麼,請進來一敘。”
范柱推門而入,滿臉堆笑道:“董公子,午膳已准備好了。膳後,我有一物交于公子觀賞。”從他的臉色可以看出,這“一物”恐怕珍貴得似鳳毛麟角呢。云飛等他這句話好久了,心道:“他終于肯將青龍寶珠拿出來了!到時候怎麼向他開口借呢?”此時來不及詳加思索,忙一攤手道:“有勞莊主費心了。”
大廳內,佳肴美酒滿桌,客人皆在座,獨獨不見了羅彩靈,云飛問過李祥,也說不知。
女孩子到了白天,雖然會把夜晚忘得一干二淨,但獨處時,又將回到寂寞的夜晚……
聚泉莊的山泉下流至低窪之地瀦聚成一片數十丈的大潭,泉水經流太久,已失去熱度。潭邊植著幾枝茱萸、蓁蓁莪蒿,寂靜中帶著憂傷。羅彩靈蹲在潭湄的泥地里,望著漪瀾的潭面,無數個浮漚包裹著自己孤伶伶的倒影。水太過于清澈了,幾乎能看到大堆小堆的石磧,就像心中解不開的疙瘩,她的手中拈著一片掌葉,順著葉脈一絲一絲地把掌葉撕落在水中。一群候雁從頭頂掠過,想到云飛即將離去,恤憂難捺,盈在眼里的珍珠一顆一顆地滾落下去,與潭水瀲灩一線,浮出水面喁氣的魚兒都不忍心看,沉下游開了。
水面的波紋與她的遭遇一樣,沉淪,沉淪……
范柱吩咐小僮、家厮四處去尋羅彩靈,尋了半晌也不見人來,好生急悶。李祥在客廳里滿屋轉,煩道:“靈兒到哪里去了,肚子不餓麼?”看著飯菜,連自己也沒有胃口了。云飛去尋羅彩靈,見她的臥房門合著,輕敲不見其應,便推門入內,不見她人影,挑開紗簾,床上也沒有。云飛忖道:“她一個人跑到哪里去了?”正欲離去,卻發現枕頭下露出一塊白色的小紙角,便掀開枕頭,原來壓著一封信紙,抖平了默念:
“我就像一只不懂塵事的小鳥,落入情網,心事憧憧,迷惑的愛壓在心頭,好難受。你的魅力深深吸引著我,你的感情卻始終將我的愛阻擋,我的愛語,只能說給我自己聽。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喜歡的人,卻得不到,覺得自己好沒用。我不知道如何把握自我,我的愛就是風雨中的一點燭火,快熄滅了。那天,你把我帶到芳草地上,那里一片綠油油。你的微笑、你的關懷,讓我感受到身邊仿佛存在兩個太陽,一個溫暖我的身體,一個溫暖我的心。我的愛就是小河流水,不知疲憊,匆匆欣欣地奔向你廣闊的心海;你是我唯一愛過的男人,我甚至可以把心都掏出來給你看,那上面只有用你的名字蓋的鈐印。眼前的太陽、月亮、星辰、花草、泥土、還有我,好像這個世界都只是為了你一個人而存在著。你給我的吻,我也一直非常小心地保存著,保存在我最隱蔽的地方。愛與愁,本就分不開,我們之間有一堵坫屏,我想打破,又沒有氣力。我總是向你發脾氣,別怪我,好麼?我實在控制不住難抑的感情……請相信我,我對你的愛是最真的。你的寬容使我心難安,每次對你發火後,我總對自己說,再也不嘟嘴講氣話了。可是,得不到你,我又……唔……對不起,我真恨自己,我不該這樣對你的。我愛看你的臉,甜蜜得可以把我牽引到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看得久了,又忍不住要哭,好像我的眼淚總比別人多似的。我對你的感情,只有我才能體會得到,今天已到了聚泉莊,我還能再看你多久呢?你的生活可以沒有我,我的生活卻不能沒有你……愛你是無法荑去的煩惱,我在哭,沒有人知道。我明白,你的心里大半是她,你給我的也只是你撙節下來的感情;對我來說,真的太少了,真的太少了!為什麼你就不能盡情付出呢?你知不知道,我好想聽你親口對我說聲‘我愛你’,哪怕就一次!就讓我的夢圓一次……真想咬你一口啊,在你的手臂上永遠留下我深情的印記。呼……我的夢里是你,你的夢里不是我。你已把我引入迷途,我也隨著你泥足深陷,我想把這段舛錯的感情結束,卻找不到來時的路。”
云飛看得淚濕眼底,好像世間的萬物都能聽見她淒楚的心聲,擦了擦眼角,將信紙放回原處,出去尋她。在范府內兜了一圈亦不見羅彩靈,便到府外尋她。聚泉莊方圓百里,尋一人猶如海里撈針,但相愛之人的心靈終究不同,云飛恍若能看到泥地上羅彩靈走過的深刻足跡,他依著那條傷痕的足跡來到河潭傍,見羅彩靈在潭邊傻坐,呆呆的,不知在想著什麼。
云飛歎息地笑了,叫了一聲:“靈兒!”
羅彩靈聽得身子一顫,紅紅的眼睛怎能對著云飛?淚水一時間又抹不淨,正在無計可施之際,只好“撲通”一聲,跌到潭里,騰起一潑星水。云飛一驚,啞然失笑起來:“這丫頭怎麼了,怎麼我一喊就把她震下去了?”淺處的潭水只起胸間,羅彩靈慢慢走到岸旁,伸出手來,云飛已跑了過來,將她拉上岸。
羅彩靈濕漉漉地上岸,臉上的淚水已與泉水相交溶,難以分辨,閉著眼睛埋怨:“你干什麼!突然大叫一聲,把人家嚇了一跳!你看,你看,我這濕身子都是你害的!”云飛噗哧笑道:“你也忒柔弱了些,回頭去換件乾淨衣服吧。我們正等你吃飯呢,快隨我來。”牽著她的手,見其雙眼如蕾未開,問道:“你的眼睛怎麼了,干嘛老閉著?”羅彩靈揉了揉眼,道:“水中不知有什麼東西鑽進去了。”云飛道:“可能是砂子滲進去了,你睜開眼睛,我替你吹吹。”羅彩靈有些拘謹,不敢隨便睜開眼睛,云飛笑道:“扭妮什麼,睜開吧!”羅彩靈緩緩地將眸子睜開了,云飛一看,驚叫道:“噯唷,都紅得像個兔子眼了!”忙細心地翻開她的眼皮,輕輕地吹著,雖然無用,但羅彩靈還是任由著他。
砂子倒沒吹去,只是迎風起淚,紅眼又潮……
《三淚絕》:
黃葉雨沉沉,低喃語真真。不知誰家女,對雁淚紛紛。
莫道人似春,韶光好難成。淚水洗不盡,滿湖都是恨。
砂粒本無物,緣為心上人。熙風暖寒爐,何故淚又生。
聚泉莊內,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瓊膏酥酪,錦縷肥紅,寶妝花彩豔,果品味香濃。大廳內,鍾磬合鳴,箜篌嗯啊,奚仆四忙,杯盞交錯,酣笑恬耳。羅彩靈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強興陪坐,李祥見到羅彩靈,胃口隨之大增,笑道:“靈兒一個人玩得盡興,可讓咱一屋的人為你牽腸掛肚呢!”云飛笑道:“我還怕你被人拐跑了呢。”范柱也笑道:“妹妹不聽話,可難為作哥哥的了!”羅彩靈笑道:“想不到我這麼受歡迎啊!”李祥還不趕快把甜言蜜語往上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31:32
再說范柱,對云飛敬如上賓,頻頻向其敬酒,舉起一盞江西細瓷杯,道:“我這酒名為‘白醽醁’,取自本莊山泉加珍米釀制而成。醬香突出,幽雅細膩,加水加冰都不混濁、不變色;飲後有溫中益氣,養胃和脾之功效。別處再飲不到,公子可多嘗些。”云飛接來一看,果然酒水凸杯而不溢,恭諱了幾句,恐酒後失禮,不敢多飲,每當范柱勸侑時,只做作一下,薄抿一口。羅彩靈嘬了幾口清醑,粉面生暈,被紅燭的熹光照得如雨後彩虹一般嬌若可憐,云飛勸她少喝些,她卻不理。
謦欬之際,李祥搛了一塊臠肉放在羅彩靈的碟里,道:“靈兒,這幾天東奔西走的,你一定累了。來,這肉好細,又不掐牙。”羅彩靈端祥著李祥,嫣然一笑道:“多謝了!”得她一句贊語,李祥高興得猛烈地把菜往嘴里塞。
云飛搛了一塊鳧肉放在羅彩靈的碟里,婉然一笑,沒有任何言語。羅彩靈心中甜得如食甘飴,夾起鳧肉放在嘴里細細咀嚼,臉上綻放著誘人的郁金香,香氣馥郁得都能嗅得著。李祥搛的那塊臠肉依舊躺在碟里。
范柱吃得滿臉油光,亦有三分醉意,拍著云飛的手道:“董公子啊!千里馬常有,而伯樂卻不常有啊!象董公子這等雅人與我同處一室,真是三生有幸啊!”云飛放下筷上的鲊魚,豁然笑道:“范莊主過獎了,不知莊主剛才所指為何?”范柱吃了一片肉膾,酬上一杯,笑道:“過一會兒,公子就全明白了。”“是麼?”云飛還酢了一杯。
羅彩靈與李祥突然覺得頭重如山,看一人變作倆人,昏然伏倒在桌上;接著,云飛也伏倒了;范柱喝退了婢仆,臉上的笑容收之殆盡。
不知過了多久,李祥一睜開眼就發現被捆在石柱上,四處陰暗潮濕,處身在一所地下室內,四角上點著四支火炬,幾只老鼠吱吱地跑動。李祥扭了扭紼繩,掙脫不開,忖道:“范柱在酒里下了蒙汗藥,為什麼要這樣做呢?”見云飛與羅彩靈也像兩個粽子一樣被捆在石柱上,覺得奇怪,道:“云飛不是百毒不侵嗎,應該不會被迷倒才對呀!”便知他定是假裝被縛,見云飛還閉著眼睛呢,心里笑道:“裝得挺像嘛!”羅彩靈飲酒過量,在李祥之後也轉醒,往云飛那兒一望,再與李祥對眨了一下眼睛,心里有了數。
鐵牢“哐啷”一聲打開,一人獨自下磴階,發出沉重的腳步聲,李祥與羅彩靈忙瞅著磴階,看是誰。云飛也睜開了眼睛,隨著長長的影子不斷下拉,一位三寸丁的中年胖漢走了下來,果然是范柱,云飛仨看見他就一肚子謎團。范柱在云飛面前站定,便待臨訊,云飛喝道:“范莊主,你為何要在酒里下迷藥?”范柱板著一副鐵面孔,用指戳向云飛,反問道:“你們到底是誰,到我這里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李祥嚇出了半身冷汗,忖到:“糟了,穿梆了!”羅彩靈緊鎖秀眉,暗自惦量。
云飛不慌不忙道:“我們的身份早已說明,是仰慕莊主的清名而來。沒想到,莊主卻用第二只手來對付我們!我素念莊主君子之腹,何以裝下小人之心歟!”范柱聽得面色生霜,道:“還在說謊,速速老實交供,你們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云飛大笑數聲,慨亢說道:“縱有鼎鑊在前,斧锧在後,我還是那句話!”李祥岔道:“范老頭,你不相信我們,還問個什麼鳥問,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羅彩靈聽得面生笑靨,自己再辯解也是多余的了。
范柱道:“好,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拾起一把樸刀,就勢劈向李祥,李祥把眼睛一閉,凜然無懼,刀風擦身而過,李祥安然無恙。范柱對他們本就放了八成心,此時再無猜疑,歎道:“世上眾人不忠者多,不孝者廣,不仁不義者比比皆是。行路在世,也不得不小心,只是錯怪三位了!”說罷,親自用樸刀給云飛三人解了縛。李祥甩了甩手,嘀咕道:“早就應該這樣了,多此一舉!”羅彩靈笑道:“范莊主卻比常人多一條心機呢!”
范柱聽得面紅耳赤,扔了樸刀,對云飛道:“其實,我有一物想托付公子……”云飛仨聽得脈搏猛跳。范柱接著說道:“此物名為青龍寶珠。”
果然是青龍寶珠!李祥興奮得真想抱著云飛親個夠,頻頻在背後搓著手掌;羅彩靈與云飛到底隱重些,面上卻沒露心機。
范柱道:“五年前,我游曆廬山之時,見路邊有一垂死老者。我待去救,他說被人追殺,生亦無望,見我面善心慈,有緣相,便將寶珠托付與我,言此珠乃醒天之神物,切不可淪入奸人之手。傳說人類每隔一艾年便會遭受一次滅頂之災,萬惡之邪神‘天魔尊者’被封在人間最黑暗處,命運中,黑蛇會將他解除封印,至時閻浮混亂,天地流血,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山海經》所描述的並非虛構,到時神也會指派八勇士轉世與他激戰。”
云飛聽到“八勇士”三字,舊弦新觸,不禁脫口說道:“范莊主,我師父也曾向張天師討得一十二字,其中提到了八勇士三字。”范柱道:“不知董公子的師父是何人?”云飛道:“他是九華山的清魂道人。”范柱咋舌道:“失敬失敬,原來名冠天下的清魂道人竟是公子的恩師,煩公子快快相告!”云飛念道:“元小劫,魔大劫,八勇士,不複滅。”范柱一拍巴掌道:“正是了!當今我大宋遭元人侵戳,乃小劫;天魔尊者重生,乃大劫;八勇士出世,也說得准了;只是那‘不複滅’三字,卻不得其解。”
云飛揆度一會,只揆得頭熱昏沉,范柱見了,叫下人端了三盆清泉下來,云飛洗了一把臉後,漸漸好轉。羅彩靈與李祥也跟著洗了把臉。范柱道:“這不複滅三字暫且擱下,天魔尊者可是恐怖非常,如讓他奪得青龍寶珠,則四極廢、九洲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人間將會永遠沉淪在黑暗中。”羅彩靈道:“沒這麼厲害吧!”范柱歎道:“對于讖言,令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今年孟春,天下第一邪教天人教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逼我交出青龍寶珠,還滅絕人性地將我妻兒殺死,對我施以劓刑。我恪守謹言,就算死,也絕不將寶珠交于妖人!”說著說著臉部肌肉拘攣起來,想必在思念慘死的妻兒。羅彩靈臉上發燙,捂面背過身去。
云飛細瞅范柱,臉中間只有兩塊膠布,形象確是狼狽,想到他鰥寡孤獨地余渡殘生,不由得黃著臉,道:“范莊主,我……”後面的話實在難以出口。羅彩靈也覺得心慚意恧。
范柱的臉色慢慢由陰轉睛,歎道:“我無妻無子的,寶珠留在我手邊恐不熨帖,這幾年來,物色了很久也不見合適的人選。今日天公作緣,幸得董公子大駕鄙廬,董公子才傾八斗、英姿颯爽,舍公子人間無二,就勞煩公子代我保管,幸毋推脫!”云飛身居維谷,到底是受還是不受呢?如受,寶珠便會落入天人教手中;如不受,自己到這里來又是為了什麼?云飛一望羅彩靈,她正呶著嘴呢;再望向李祥,他正鼓著眼珠呢,好象不答應也得答應。
云飛忖道:“我只將寶珠交給靈兒,並不是交于天人教,至情至理,還是受了吧!”一揖拳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范柱撫其手道:“公子深明大義,我替天下蒼生感激公子之大德!只是,寶珠此刻不在我手上。”
云飛跟羅彩靈為之一怔,李祥以為受了戲耍,叫道:“不在你手上,你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范柱把雙手一按,道:“李公子莫急,只因天人教探得青龍寶珠在我處,萬一有個閃失,我怎麼向曇曇眾生交待,就把寶珠轉移到我師父藺川那里了。”李祥急躁得恨不得鑽到范柱的喉嚨里,叫道:“你師父在哪兒啊,別說半句留半句的,耍拉一點嘛!”范柱道:“我師父住在百里外新喻縣的玉笥山,你們想拿到青龍寶珠,可得費一番腦力了。”云飛問道:“此話怎講?”范柱道:“我師父好提問題,而且刁鑽古怪,並非常人腦力所及。”李祥問道:“那些問題,你可答得上來麼?”范柱道:“我才疏學淺,答上來的只參一半。”云飛已面露難色,羅彩靈一拍胸脯道:“只要有我在,保管水到渠成!”范柱只是一笑,摸出一塊紫玉琚饋贈云飛,道:“我師父性多疑,將這塊信物交給他,他才肯信。”
云飛雙手接過,其上鐫有一個大篆的“藺”字,還未曾道謝,只聽得外面鐋鑼亂敲,家丁們大呼:“著火了!”范柱與云飛等聞得煙熏味,忙沖上地面,大屋小屋都一齊噌起火來,燁燁吐舌,檁桷下掉,濃煙彌漫,眾人正忙于提水救火。范柱拉住一小厮,喝問道:“火是怎麼生出來的?”小厮嚇得舌頭打架,道:“不是我放的!我、我縱然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啊!”
“一人做事一人當,范老頭,火是老夫放的!”仰面傳來一句高吼,炱灰蒙蒙中,一人笑道:“青龍寶珠你們已拿到手了吧!識相的就給老夫雙手奉出,免受戳尸之苦。”眾人的視眼齊齊盯著灰煙,那人徐徐走出,現了原形,只見他穿道袍、系道冠,六十上下,眼小嘴大四肢短,活像只娃娃魚。
云飛喝道:“范莊主與你何仇何怨,你燒人莊園,天理不容!”那人把云飛一打量,問道:“你是螭遢狂俠嗎?”云飛道:“正是區區。”那人搖首道:“傳聞螭遢狂俠不修邊幅,不像,不像。”云飛冷笑道:“我是非正贗另當別論,只是你今日惹火上身,休得安然離去!”那人哈哈笑道:“聽你的口氣倒有七分像螭遢狂俠,猖狂無忌,有意思,有意思!老夫奉紅教教主之命燒莊攫寶,是善是惡,與老夫何干。快快交出青龍寶珠,否則,哼哼,叫你們一個個見祖宗去!”
李祥笑道:“你少作南柯夢了!青龍寶珠就在我們手上,瞧你這矮不拉嘰的,有什麼能耐來取?”那人睜著怪眼,氣焰萬丈道:“老夫龍門七十二劍敫策,江湖上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李祥把頭一擺,道:“沒聽說過。”
敫策聽得差點栽筋斗,拔劍叫囂:“豈有此理!老夫今天叫你認識認識!”李祥笑道:“大話別說在前後,小心被人殺得舔地呢!”
范柱一直呆望著火光沖天的家園,一語不發;羅彩靈盯著云飛,也一語不發,眼神與范柱頗似。
敫策受李祥氣弄不過,大吼一聲,把上衣扯開,胸前果然有三乳。云飛再將敫策一打量,忖道:“羅教主曾向我提起此人武功有些門路,萬事小心為上。”敫策右手劍起,身體在空中旋轉,鳥叫一聲,長鎩一般投來。比及到云飛身邊,早被云飛飄然避過,敫策收身贊道:“果然名不虛傳!”云飛一揖拳道:“承教了!”見火勢愈大,垣塌榱倒,不是久留之地,便要速戰速決。
“該換我了!”云飛烈喝一聲,金雞獨立,雙手沉于胸氣,運了三成內力,使出伏羲掌第一式。一股充軔的內勁,宛如鳁鯨出海,卷著狂瀾望敫策撲去。敫策知道厲害,忙將雙臂在胸前斜十字交叉,在內勁中,他的身子不停地晃蕩晃蕩,一連晃了二三十晃還未晃倒哩。
云飛笑忖道:“這家伙還有三分本事呢!”敫策大怒,舞劍刺來,連殺七十二人的雄風仍在。云飛以快避快,敫策見攻不下,大喝一聲,身形突變,一人突然化作七十二個人影,齊刷刷舉劍刺來。云飛見身前身後全是敫策,驚道:“難道你是妖怪?”不敢大意,見人便出掌,誰知打來打去都打個空,不知誰是真正的敵人。敫策那邊的劍招越來越威猛,云飛只有還手之力,李祥與羅彩靈也在干著急。
敫策笑道:“螭遢狂俠,你也不過如此嘛!”云飛眼中精光閃爍,瞧准發聲處,一掌擊去,敫策躲避不急,中了一招,嘴中吐出一口鮮血。云飛正欲搶攻,前面身影飛轉,又不知誰是真的。云飛腦中急速轉動:“對了!有呼吸的是真的!”干脆閉上雙眼,追擊有鼻息者。只見云飛在人影劍光中穿越,驚得羅彩靈直呼小心。
果然不出幾招,敫策便被云飛揪出,招架不住,怒吼一聲,收了陣勢,棄劍張開雙臂朝云飛撲來。云飛睜開雙眼,見他門戶大開,笑道:“讓我打,我成全你!”提拳朝其胸口擊去,拳頭正中敫策一乳,發覺手上一軟,拳卻拔不出來了。云飛失色,再擊上一拳,打在敫策另一乳上,又是一陷,如此兩拳都被粘住,拔不出來了,而且雙手的氣力正在漸漸消失,似被其吸走一般。敫策見云飛入網,心中大喜,雙手朝云飛腦袋夾拍,云飛身體一矮,勉強躲過,心中不禁泛起一絲寒意。
云飛雙手被困,只有與其比下盤功夫,四條腿在下面擊打,灰霧漸濃。云飛下盤雖穩,上面卻露窘態,敫策則越戰越勇,打得云飛苦無招架之力。羅彩靈急忙拔劍,跳進戰圈,才稍微緩解了一下。云飛想把雙拳拔出來,卻使不出氣力,心中十萬火急,不知如何是好。李祥看得火起,罵道:“他奶奶的,仗著奶多欺負人!”疾步跑了過去,從後面把敫策一抱,照著敫策剩下的一乳用力一抓,抓得敫策通身酸沁,雞皮疙瘩頓起了一身,虧得他強忍住真氣不放。
李祥見不成功,心里一急,低頭張嘴朝其一乳猛咬一口,咬得他手腳發顫,失了內勁,云飛的雙手得以解脫。李祥罵道:“知道你爺爺的厲害吧!”云飛笑道:“多謝!”敫策怒火中燒,一掌朝李祥拍去,被云飛架住,提了三成內力,使出伏羲掌第三式,猶如天塌海傾一般朝敫策壓去,縱使鋼鐵之身也要化作齏粉。敫策大叫一聲,鼓著雙眼,想要硬擋。只聽得一聲慘嘯由近及遠,煙云散去,敫策就不知飄到何方去了。
羅彩靈大笑道:“沒幾招就歇菜了,還口口聲聲要我們受戳尸之苦呢!”
“我呸!”李祥啐了一聲,道:“自己放屁自己聞吧!”
云飛感忖道:“羅教主,我替你報了譚香主之仇!”李祥笑道:“沒我可不成吧!”云飛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點用呢!”可喜敫策仗著武功卓越,並無同黨助陣,也省去了分心護人的煩心事。
再說聚泉莊的家丁救火不及,紛紛與莊主、云飛仨避出莊外。那三匹照夜白也是靈駒,奮力奔出火圍。只見煙沖霄漢,炅焰滿天,通赪一片,不見紅日,偌大一座莊院,盡行化為煨燼之末。
范柱心中似乎湧出一方淨土,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對著山莊,突然高聲狂笑起來。李祥對云飛道:“他的莊院被焚,氣瘋了!”云飛搖頭示意李祥不要玩舌。范柱張開雙臂,抑首笑道:“燒了也好,燒了也好!我倒樂得清閑!”云飛道:“原來范莊主樂觀曠大,視萬物如過眼云煙。”不禁將之對照自身,感歎不如。
一些幕賓清客、家丁仆婢烏雞巴焦地齊齊跑來,一個個愁眉苦臉,叫道:“老爺,莊院沒了,我們怎麼辦呀?”范柱反問道:“難道人非要依附別人才能生存麼?”眾人聽得瞠目結舌,一字跪下,高呼道:“莊主,您不能丟下我們不管啊!”范柱笑道:“各位請起,如今我已是個一無所有的老蒼頭,哪有能力負擔你們?”眾人還當他攢有家私,都不敢起來。
范柱搖搖頭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時日,我還不明白你們的心思嗎?你們呀,眼眶子里裝著金珠子,私心太重了。”眾人都聽得垂下了頭,范柱望云飛道:“董公子,世事磨人太深,如今我願為林中之草,秋隨野火燔去,比不得公子雄才大略。唉,青山只會明今古,綠水何曾洗是非。公子久為凡塵中人,定要經曆難料禍端,我勸公子萬事切莫欺心,否則將萬劫不複,切記,切記!”云飛一揖道:“謹記先生教誨!”
范柱還禮道:“董公子說哪里話,真折殺我了!青龍寶珠得遇知遇之人,我總算落下心頭大石。咱們後會有期!”一揖後,抖開長袖,放聲狂笑,撇下眾人,超然獨處地走入金錢松林,吟詩一律:“澹然空水帶斜暉,曲島蒼茫接翠微。波上馬嘶看棹去,柳邊人歇待船歸。數叢沙草群鷗散,萬頃江田一鷺飛。誰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水獨忘機。”眾人瞠乎其後,鬧聲聒耳。云飛心中如明鏡一塵不染,為之興歎:“不為法纏,不為空纏,身心兩自在者;范莊主著實令人敬孚!”在范柱漸遠的背後再次一揖。
羅彩靈暗自竊喜,青龍寶珠不在范柱手上,與云飛在一起的日子也無形得到賡延。云飛道:“范莊主說的天魔尊者和八勇士當引為警戒,得到青龍寶珠之後應善加保管,用于正途。”李祥道:“算命的話不要相信,咱們別理他,只管有寶就拿,有藏就挖!”云飛笑指道:“你這人,圖便宜沒行止,天下只怕都要毀在你手上。”李祥還未辯上,羅彩靈插上一句:“毀就毀,大伙兒一齊死乾淨了還落得清靜,省了善是善,邪是邪的!”云飛笑道:“竟說囫圇話!”
三匹照夜白被大火折騰得精疲力竭,云飛等只得牽著馬走路,說說笑笑,出了聚泉莊的山林,來到小鎮上。只因云飛豐姿英偉,那對俊臉便是各種女孩子眼光聚集的地方。
有幾個潑辣的妹子當街叫道:“瞧啊,好帥的男孩呀!”“他在看我呢!”“哪呀,分明在看人家!”
云飛笑了一笑,那幾個妹子捂著紅通通的臉,道:“他在對我笑呢,真愛死人啦!”羅彩靈心里不高興,狠狠地踩云飛的腳,被云飛跳著躲過。不少女孩子還尾隨他們,不肯放過;云飛等走遠了些,她們才漸漸散去。可是,還有一個純情少女依舊緊跟在後面,云飛沒辦法,總不能開口叫人家別跟了吧。
羅彩靈冷笑一聲,道:“還蠻多人嫐你呢!”李祥見之,心里一笑,道:“我有主意。”云飛正在發急,忙問道:“什麼主意?”只見李祥立定身子,突然跪在云飛面前,握著他的手,大聲喊道:“我愛你!”
一霎間,云飛身上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把手一甩道:“你神經病啊!”李祥忙向云飛猛眨眼睛示意,云飛這才會意,忙道:“我也愛你!”兩人擁抱在一起,如膠似葛,後面的少女果然如飛地跑了。云飛臉上發燒,道:“我竟然會干這麼惡心的事!”羅彩靈已笑得不行了。
李祥看著那位遠去的癡心少女,摸了摸臉龐,道:“老天爺造人真不公道,偏心給你!”一指云飛,道:“女孩子都喜歡臉俊的,下輩子我一定投胎作你!”云飛忖道:“沒當家者說家好當,當家後才知家難當。你若真作了我,煩也把你煩死了!”羅彩靈盯著云飛看,杏面桃腮的確惹人愛,她卻不甚明白,心底到底希望云飛英俊,還是希望云飛平凡?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32:50
第四十二回 途喜虎崗收雷斌 情愁玉笥拜藺川
三匹照夜白漸漸恢複體力,云飛向農民打聽了玉笥山的方位,三人跨馬登程,如飛而去。愈往北行愈感蒼涼,也許是旱魃做怪,田地磽脊無收,只見歸雁橫秋,正是倦客思家的時節。
路旁石碑上刻著“虎崗”,行到村里,家家闔門閉戶,蕭蕭停停。云飛胡亂找了一家百姓,嗙嗙敲門,隱隱聽見屋里有吞咽聲,許久門開,一中年人探出頭來。正是那天被石劍解救的車隴,他精神萎靡不振,臉上還殘留著淚痕。
車隴啟問道:“三位有事麼?”云飛道:“我們是遠行的客人,天色已晚,想借寓一夜,宿錢照算。”車隴眼睛一閉道:“你們到別家去吧!”說完就欲關門。李祥扳住門扇,問道:“為什麼把我們趕到別家?難道我們是打劫的不成!”車隴關門關不住,一擺頭道:“你們不要管了,到別家去吧。”李祥道:“要我們走也行,你要說出條原因來。”車隴無法,道:“我們這里出了一個虎妖,行走時全身噴火,武功又甚高,無人能敵。不知幾時窺見了小女,要討去作偶,今夜就來取人,只是苦了小女。”說罷滾下淚來。
云飛一抱拳道:“路見不平,當要拔刀相助。我雖不才,倒有降龍伏虎之功,若不嫌棄,今夜頓叫虎妖有來無回!”羅彩靈也想一看究竟,緊挽著云飛,嬌聲道:“我們要住下!”車隴道:“你們哪里知道虎妖的厲害,只會白白送死。”云飛運了一口真氣,一掌朝泥地钎擊,啵的一聲,地上便多了塊二尺深的坑凹,傲然說道:“我可是白白送死的命麼?”羅彩靈笑道:“主人家,這可是硬功夫呢!”
車隴見之,大喜過望,忙俅俅然將他們一行引到堂屋安坐。車隴的女兒車嬈是個金門繡戶的閨女,不方便見男賓,退到坐帳後面去了。李祥窺見車嬈面貌清純,笑道:“這虎妖還是個好色的呢!”車隴黃了臉,只好裝作耳聾。云飛揪了李祥一下,示意他規矩一點,李祥吐了吐舌頭。
“窮鄉僻壤的,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車隴端上一盤蒸熱的饅頭,正是不餓飯不香,細細啃來,饅頭還真是越嚼越甜呢。三人飫齋一頓,便入正題。云飛道:“我有一法,包管戩除此害!”車隴喜得雙目炯炯,一揖過頂道:“少俠但講無妨!”云飛一指李祥,笑道:“可先讓李祥服下一包砒霜,然後拿他去喂虎妖,虎妖把他吃了,嘿嘿,自然也就被毒死了。”李祥高聲嚷道:“放你老親娘、老親爺的屁!”羅彩靈捂嘴悶笑。
云飛對此罵語不予理會,嘻笑著問道:“噯,你在什麼時候感覺最舒服啊?”李祥答道:“當然在睡覺的時候了,懶洋洋的,什麼事都不想做。”似乎回答得不夠堅定,又想了一會,道:“對,就在睡覺時。”云飛笑道:“你睡覺時的身體是種什麼形態呢?”李祥答道:“躺著。”云飛又問道:“眼睛是什麼形態?”李祥答道:“閉著。”云飛大笑道:“這麼說來,睡覺時的體形和死時的體形是一樣的,你不是最愛舒服麼!所以,我才把這最好的差事交給你呢!”羅彩靈把李祥一推,格格笑道:“李祥啊,你就當老虎的點心算了!”李祥鼓著嘴道:“死了固然舒服,可被老虎咀嚼時的滋味可不好受哩!”云飛笑道:“這你放心,我先給你灌下麻藥,你再被老虎咀嚼也不會感到痛了。”
“我呸,我呸,我呸呸呸!”李祥大叫道:“說得倒體面,我可不想從老虎屁眼里拉出來!”見他們一般謔鬧,車隴與女兒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此時月上花枝,車隴道:“少俠說笑了,真有法子除下虎妖麼?”云飛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虎妖既然是一介武夫,我便要他在武功下輸得心服口服。”車隴施禮道:“一切仰賴少俠!”云飛剛還了一禮,李祥嚷了起來:“主人家,快拿酒來,快拿酒來!”車隴面色尷尬道:“小民窮困,這酒……”李祥道:“武松在景陽岡打虎還要飲一十八碗水酒,沒了酒這玩意兒,怎麼給云飛助勁啊!”云飛道:“我一向不愛飲酒,主人家莫聽他胡說。”
話猶未了,聞得窗外一聲虎吼,紅光沖天,車隴嚇得寒毛一根一根地豎起,哆哆嗦嗦道:“虎妖來了,虎妖來了!”云飛霍然岑立,高聲道:“不要慌亂,一切在我身上!”大步走到門前,呀然門開。所謂云生龍、風生虎,云飛聞得虎虎風聲,只見那虎妖聳身在街道上,聲氣閎悍,儼然一個灞陵橋上的張翼德。云飛將虎妖細細打量:他身飄烈焰,渾身雕青,左臂上八仙過海,右臂上鍾馗捉鬼,胸前一搭禦屏風,脊上巴山禿尾龍出水;瞧他黑的,就像生下來沒洗過臉的。
虎妖一聲厲喝,渾似肚子里裝著個雷公,震得滿街轟隆,見云飛從車隴屋內出來,望他破口叫道:“快把車嬈送出,萬事則休!”云飛上前一步,兩虎相對,恰似尋事虎對攔路虎。云飛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也是常情。我與你對上三掌,若你勝我兩掌,則車嬈作你妻子;若我勝你兩掌,你就回到山林中,再不許逼娶良女。”
“好!”虎妖搶步跑來,朝云飛劈頭就是一掌。云飛不慌不忙地伸掌接住,手感灼熱,忖道:“這虎妖的本領不小哩!”使了八成內力,泰山壓頂而出,一朵紅光映在兩人掌中。云飛穩如磉石,虎妖被震得後退一步。
云飛笑道:“第一掌我僥幸得勝。”虎妖大怒,環眼睜似金燈,鋼臂一振,“啪”的一聲,上前又與云飛對上一掌,云飛使了十成內力,傾河倒岳而出,一輪紅日映在兩人掌中。云飛依舊未顫分毫,虎妖被震倒在地下。
云飛含笑道:“第二掌我也僥幸得勝。”虎妖跪地俯首道:“我這條爛命任憑你發落罷!”屋內的眾人倚著門,都看得笑逐顏開,車隴再無後顧之憂,與女兒喜得抱作一團。羅彩靈道:“只要是打架的事,云飛穩勝。”李祥笑道:“我看那虎妖倒挺有意思的,好像是我的舊相識一般。”羅彩靈笑道:“對,對!你們是一對傻冒!”李祥倒不生氣,問道:“云飛是什麼呢?”羅彩靈朝云飛一望,道:“他呀,就像那豬不啃的南瓜,提他做什麼!”李祥呵呵笑道:“想不到我作傻冒也比他強呢!”
且看云飛伸出右手,拉虎妖起來,誰知這人好沒見識,起來就算了吧,竟把云飛的手握住不放。云飛死也掙不脫,道:“你倒是放手啊!”虎妖這才放手,肫肫說道:“你勝了我,又饒了我,就是我的主人了,以後主人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云飛心髒一梗,道:“且住,且住!你有山林,我有行路,咱們兩不相干,何必屈身服侍我。”虎妖道:“如果主人不要我,就請殺了我!”云飛道:“既如此,你就暫且隨我吧。”虎妖大喜道:“多謝主人!”說罷收了身上的烈火,朝云飛拜了三拜。
虎妖如今已是自己人了,被李祥興沖沖地接到屋內。車嬈還有五分害怕,躲著不敢出來;車隴不敢怠慢,拿了一件白袷衣給虎妖穿上,知其飯量大過常人,便上了一栲栳飯嘎渣,一盤巢菜,家里的糧食已罄盡了。虎妖卻不含糊,張開鱷口,風卷殘云,狂饌一栳,舌頭繞唇一舔,打了個飽嗝。
云飛問虎妖的名字,名為雷斌;再問他的家境,自小處在山野中,被一只猛虎喂大,正如蟪蛄不知春秋,爹娘老子是誰都不曉得。可他卻是個奇才,自創烈炎掌法,不僅如此,雜七雜八的靈果靈草也嘗了不少,故而內力渾厚。
云飛見雷斌滿體花繡,問道:“這些青是誰刺上去的?”雷斌道:“沒有人刺,天生下來就有。”云飛道:“娘肚里又沒有針,如何刺得?”李祥道:“這有什麼稀奇的!在娘胎里便有紋身的人又不止他一個,只是有的人紋身多,有的人紋身少。”云飛憶起李祥身上也有一個金字,“哦”了一聲,便不再問。其實,曾家乃武弁世家,祖訓有章,兒子出世時便要紋其身,以壯膽色,故身上不僅雕青,還有雷斌二字。
云飛向雷斌笑道:“以你的武功,以前應未負過一人吧。”雷斌搖首道:“前幾日我就敗在一人手上,只是那人渾身都是殺氣,不似主人仁厚,我平生也只服主人一人!”云飛一驚,道:“以我的武功勝你都需盡全力,世上竟還有如此高人!”雷斌道:“那人的劍法相當逼人,不知內功如何,我當時到村里找吃的,沒心思和他打,加上他使劍、我用拳,當然我吃虧,如盡全力最多也只能和他打個平手。”云飛這時憶起武林大會上群雄為之色變的無影劍客,莫不就是他吧!
云飛自得了雷斌,心中快意不少,路上若遇到紅教狙擊,也多了一個斬將搴旗的好幫手。羅彩靈見這黑鐵牛貌狀倔奇、言行不常,好奇心勝,拖著他問些山野中的軼事。雷斌說自己特愛吃蛇,一根根地抓來就像吃面條的,惹得滿屋歡笑。
正在意濃心怡之際,門外的烈馬突然嘶叫起來,木門被人一腳踹開,正是崆峒派的司馬沖,滿臉煞氣地步步逼近。云飛見之,心里叫苦不迭:“他怎麼找到這里來了?”司馬沖咳了一聲,道:“螭遢狂俠久違了,貴體可好?”李祥與羅彩靈已有幾分吃力,真恨不得一刀把這跟屁蟲劈作兩瓣。
云飛起身,道:“托賴,托賴。”司馬沖道:“螭遢狂俠臉上的傷總算好了,差點我都不認識了。呵呵,找到螭遢狂俠可不容易啊,與我崆峒的瓜葛也該有個了斷了吧!”云飛道:“我已說過無數遍了,純粹是個誤會。”司馬沖一擺手道:“噯,現在不要蓋棺定論,明晨請到十里外的‘緯云莊’一聚,緯云婆婆曾是二十年前的武林盟主,請當著她與群雄的面,把此案的是非了結,後會有期。”料到云飛定會赴約,一眨眼,身形已出了正門。
突然陰風掠過,門外一聲烈吼,然後便是搏斗之聲,車隴大驚道:“吸血鬼來了!”云飛急忙吩咐:“我出去看一下,雷斌你負責保護他們!”雷斌應了一聲,云飛已飄然入屋,外面一片陰暗邪祟。不遠處,司馬沖正與一不像人的怪物斗作一團,明顯不支。
云飛挺身上前解救,那怪物見有人來,一晃眼便不見了蹤影。云飛道:“這是個什麼東西?”司馬沖驚慫得眼睛都脹了一圈,叫道:“螭、螭遢狂俠,你、你來做什麼,誰要你假、假心假意!”話尤未了,四周響起刺耳已極的噪音,震得司馬沖頭皮發麻,神經不禁錯亂。云飛定力深厚,猛提了一口真氣,忙伸指按住左太陽穴,再伸指按住司馬沖的左太陽穴,兩朵紫霞映在指尖,強制閉塞聽覺。兩人此時心居混沌之中,無興無象、無音無聲,任他群魔亂舞,也蠱惑不得。
那怪物見不得逞,現出身形,張爪撲來,帶著極濃的血腥味,云飛收了真氣,驚道:“黑血爪!難道殺我父親的就是這個妖怪?”就要使出伏羲掌,那怪物聞得風聲不對,卻又收了爪,一晃眼不見。
經此一劫,司馬沖早已嚇得蚖蛇喪膽,大口喘氣,云飛扶著他,道:“你沒事吧?”司馬沖顫抖著推開他,道:“拿開你的手,你以為救我一次,我會感激你嗎?誰知道你與那怪物是不是一伙的!”哼了兩哼,拔起腿來,不久便被黑暗吞噬。
云飛歎息著回去,車隴戰栗著道:“吸血鬼走了沒?”云飛一點頭,問道:“那怪物可有什麼來曆。”車隴跑去把門關了,把吸血鬼的可怖之處述之一遍,又是吸血又是齧心,羅彩靈與李祥皆聽得心驚肉跳。云飛道:“我看這吸血鬼似乎很怕伏羲掌,估計再不敢到此地作亂,只是此妖不除,人間禍害無窮。”車隴道:“此妖四處招惹是非,定有降它之人。敢問少俠,先前那少年是誰呀?似乎和少俠之間有很大的過結。”云飛便把無意得罪崆峒派的倒黴事說了一遍,車隴歎了一聲,此事的確難以辟除。
雷斌道:“主人何必煩心,明晨我代主人往緯云莊走一遭,管他什麼鳥事,一定替主人辦得妥貼!”云飛搖頭道:“你就別添亂了,自己的事情應當自己解決。”雷斌道:“我知道主人有難處,若主人信得過我,請讓我去。”羅彩靈笑道:“你傻大黑粗的,是個只有力氣沒主意的武夫,怎能去談判?”雷斌把圓桌一捶,盤子跳起啶啶的響,大聲叫道:“我不曉得,反正我要替主人排憂解難!”云飛聽得心潮湧騰,倒抹不下臉來拒絕了。
車隴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說不定讓他去還會歪打正著呢!”好久不發話的李祥稱言之有理,雷斌也抵死要去。經過上次的談判經曆,云飛料自己去難服眾口,瞅著雷斌,也只能拉著黃牛當馬騎了。
翌日拂曉,李祥出去買了早點,幾人填了肚腹。云飛怕雷斌傷人,把事情鬧大了,千叮萬囑他不要義氣用事,凡事能忍則忍,將其送出一里之外。看著雷斌的虎軀背影,想隨去,心中又涼;不隨去,心中又熱;權衡輕重,還是打道回府,靜候佳音。羅彩靈與李祥則在車隴家里談著雷斌此去如何如何有趣,定會出人意料之外。
雷斌無所顧忌,一路趲行,肚子有些咕嚕了,見路旁一小攤上擺著白饃饃,又大又暄,愛死人呢。雷斌隨手拿了一個,張口就咬,揚長而去。攤主追著叫道:“站住,你還沒給錢!”雷斌嚼著饃饃,立著身子道:“沒錢。你送我吃,我記得你。”攤主仗著習過幾年拳腳,沒把雷斌重看,啐道:“狗糙貨!沒錢你白搶啊!”一拳打向雷斌的臉。雷斌毫不躲閃,硬生生地以臉接拳。攤主那拳頭如同打在石礅子上,“哎呦”叫了一聲,手反倒被打痛了。雷斌把頭側在一旁,突然一轉過來,羌蠻的眼神像老虎要吃人,把攤主嚇得發毛,癱在地上。
雷斌也不睬他,悠悠乎乎地不知走了多遠,眼見紅牆綠瓦,樓閣巍峨,門前有幾垛人高的麥子,正是緯云莊。早有家役瞄見一個黑臉太歲怒沖沖地駕到,忙大聲報道:“螭遢狂俠來了,生得好威武耶!”堂內群雄故意不買螭遢狂俠的賬,沒一人出來迎接,雷斌也不懂得這些客套,雄赳赳地徑自往里走。屋宸深邃,用磁石做大門,防止人帶兵器入內,雷斌手無寸鐵,排闥直入。
大廳里,一位龍鍾婆婆身披棕獺裘,高坐在金龍椅上,正是緯云婆婆。崆峒派掌教公孫康在左階下的一張虎皮椅上安坐,身後侍立著司馬沖與浦蔭。丐幫幫主祈蕭被石劍殺得如同喪家之犬,沒個著落,此時卻還有興致來湊別家的熱鬧,在右階下的一張虎皮椅上安坐,身後侍立著劉長老。四下竦立著一些江湖人士及緯云莊的數十家將。
殿外鼻吸濃重,雷斌踏著獐氈,揚頭高傲,氣勢洶洶。司馬沖見來者不是云飛,驚呼道:“螭遢狂俠怎麼不來!”雷斌臨時編了一個藉口,道:“他昨晚上吃雜了東西,今早拉肚子,有什麼好談歹談的就對我談!”就像奔雷一聲吼,震得滿堂轟鳴。司馬沖大叫道:“胡說,螭遢狂俠怎會拉肚子,分明是理虧不敢赴約!”雷斌不耐煩道:“是人都會拉肚子,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灑家就是說的實話,你待怎的!”公孫康朝司馬沖一撇眼,示意他不要僭越,緯云婆婆還未開言呢。
眾人都齊齊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狠辣角色,不便開口惹他。雷斌只當眾人是擺飾,提著虎蹯,咯嗒咯嗒地走到堂上,也不懂得江湖上的繁文縟節,在陔下一個勁地與緯云婆婆對視。眾人只當急弦易斷,都捏著劍鋏,蓄勢待發。雷斌上了三步台階,走進一步,指著緯云婆婆髻上所插的一根金簪,傻笑道:“這東西真好看。”緯云婆婆一笑,點頭道:“多謝了。”祈蕭心道:“哼,知道尚方寶劍在緯云婆婆手上,一進來就拍馬屁,真會打算盤!”
雷斌下了台階,活動了一下筋骨,發出“喀喀”的響聲,朝祈蕭使了一個眼色,道:“你起來一下。”祈蕭不知他有何舉動,便依言起身。雷斌把祈蕭往旁邊一拉,自己大屁股一捅,端坐在虎皮椅上,一語不吭,眼睛凝望前方。祈蕭倒抽了一口涼氣,埋頭沉思,不知此時應不應幫崆峒派說話。公孫康心中悸動:“好威猛的駕式!”一望雷斌的眼神,黑洞洞的,好怕人也!
雷斌突然大吃大喝起桌上的食物,自釃狂飲,毫不將別人放在眼里。祈蕭在一旁看得心愕:“酒中不語真君子,好壯的氣勢!此人不可低估!”雷斌吃飽喝足後,一抹髭須,抻了一個懶腰,啊唔叫了一聲,撲在桌上睡大覺起來。公孫康猶感巨鼐壓頂,急忖道:“好有心計,想靜觀其變。”過了許久,雷斌已睡熟,打起鼾來,呼嚕呼嚕,猶如悶雷。公孫康額生豆汗,忖道:“他的城府太深了,想打破沉寂,給我們以沉重的壓迫感,我發現空氣都快要爆炸了!”
雷斌卻作了一個惡夢:他走到懸崖邊,崖下大水淼淼,灝浪洶湧,拍打礁石。天色倏然陰暗下來,一個長身闊臂,青面獠牙的陰司大急腳律令背插兩面旄旗,手掄月斧,腳踏風車地霎來,叫道:“汝陽壽已盡,交還命來!”
雷斌逃脫不得,從夢中驚醒,鈴目煞睜,咆嘯一聲,猶如虎出高崗,屋簷頂端的蓋瓦頭也震下幾片。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把些膽小的弟子嚇得腿都軟了,歪倒在地。雷斌舒展猿臂,一拳著力捶下,把石桌打得稀爛,酒灑菜靡,赫威威渾似天殺星臨凡。群雄嚇得撟舌不下,慌忙刷刷拔劍,甚至有些人驚惶過度,連劍都拔不出來。雷斌唱了兩聲迷糊,發現身旁一人握的劍礙著視野,伸出兩指,夾著功力將劍鋒“叮呤”一下夾斷。群雄如見虎神,心中大駭:“好深的內力!”都作起了獨善其身的君子。那人呆呆如蝦,嚇得陰囊痿縮。
公孫康忖道:“果然是螭遢狂俠,思路就是非同尋常之輩,派這員虎將前來攪局。唉,棋高一著,我又若何?”一望猴急的司馬沖,又拿不出什麼可行的法子出來。緯云婆婆這東道主還未開始宣判雷斌的罪行,就已經當不下去了,忖道:“此人谞智之高,魄力之強,已到了非人的境界!”想搗雷斌兩句,又怕雷斌反目成仇,來日沒自己的好果子吃;若坐著發呆,又怕崆峒派怪她袒護雷斌,來日說自己膽小怕事;正在左右為難。
雷斌一掃眾人,眼光中像夾了刀子,無人敢與他凝視,緯云婆婆看了看眾人的表情,心里也不再為難了。雷斌左顧右盼,嚷道:“你們不是拉灑家來談判麼,怎麼一個個都不講話,既然不講話,灑家就回去了!我主人與你們之中誰誰誰的過結,我說了算,就這麼一筆勾銷了!”見眾人沒作聲,道:“既然你們都沒意見,我走了。”打了幾個飽嗝,就要離去,眾人都籲出一口悶氣,心道:“總算走了。”
雷斌沒走幾步又返了回來,眾人驚忖道:“怎麼又回來了,莫不要與我們大干一場!”紛紛劍頻磨。只見雷斌朝司馬沖走去,司馬沖嚇得臉色發白,一動也不能動,公孫康握劍的手也抖了起來。雷斌在崆峒派的席前抽起一只雞腿,提起一壺美酒,道:“這里的酒菜味道不錯嘛,帶一點回去給主人嘗嘗。”大笑著揚長而去,走時把礙事的門檻踢作兩截。眾人面面相覷,如食黃連,事到如今,連這黑臉大漢的名字都不知道。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33:28
讓云飛棘手無數時日的累贅,雷斌一次蕆解,回到車隴家里,把這檔子事細說一遍,云飛連聲稱妙,量那崆峒派吃了今日這趟悶虧,再不敢造次了,眾人歡呼一堂,把雷斌捧為上珍。但云飛心想將來如再碰上那黑衣人,定要把他擒獲,一來替崆峒派報仇,二來也好真正洗脫自己的罪名。
日已將午,車隴父女得了羅彩靈一錠紋銀,整理了一席款待云飛等,雖是粗茶淡飯,能飽饑也就足矣。云飛等有任在身,不便久住,羅彩靈偷偷擱了一粒金珠在車嬈枕下。車隴父女也知自家潦倒,無顏多留,只得端出一番熱忱,送出虎崗,念及再造大恩,伏地叩拜,歔欷而別。
三匹神駒只夠三人乘,可喜雷斌腿腳俐索,偏不喜騎馬,好跑動,馳騁起來竟與神駒同速,又被云飛贊了一許。須臾即至玉笥山,只見山勢崔嵬,浩瀚無邊,因不能乘馬,三人便下馬淺行。詩曰:
人生七十古來稀,多少風光不同居。
岩扉松徑長寂寥,唯有幽人自來去。
孟冬凋零之時,四處蕪雜疏陋,山中白霧蒙蒙,三人不熟路徑,如無頭蒼蠅一般在山旮旯里面亂撞。行入翠篁林中,三人歪歪巧巧地竟望見前面有座白茅屋,在霧中虛虛緲緲的,一高興,便加緊了步伐。繞過一灘陂池,泥屋循漸由白變黃,附著疏疏的常春藤,屋前栽著幾株不爭豔的槿樹,另有幾只冠萑在塘中捕食魚蝦,一看那屋田架構,就知道主人家靠種麻養蠶過活。
“青龍寶珠,你別急,我來了!”李祥甯捺不住,笑笑喊喊地第一個沖上去,冠萑被驚飛。李祥小叩柴扉,頃刻扉開,一位積古的老人家頭戴綸巾、身著粗葛麻、拄著筇杖、套著黃泥鞋,老態龍鍾地一步一步踱出屋,見了云飛等一番生面孔,問道:“四位有何貴干?”李祥道:“你可是藺川麼?”老者一捋白須道:“老夫正是。”羅彩靈與雷斌已在李祥身後站定,云飛忙著把馬拴在樹上。李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嘿嘿,我們想借你的青龍寶珠用用。”藺川搖首道:“青龍寶珠罪孽深重,不應存留人間,老朽只知其物而不知下落,各位失陪了。”正欲轉身回屋,被李祥扯住衣服,高聲叫道:“你少給我打哈哈,把青龍寶珠交出來!”
藺川打下李祥的手,紮手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李祥道:“嘰哩咕嚕,說什麼鬼話!”羅彩靈道:“是范莊主推薦我們來的。”藺川把羅彩靈一打量,搖首道:“范莊主是誰?老夫不認識。”李祥不禁怒氣徒升,道:“少裝蒜!哼哼,俺們千山萬水,吃盡了苦頭到這里,你放個屁就想把俺們打發了!”云飛拉過李祥,上前施了一禮,道:“老師傅,不敢勞煩,的確是聚泉莊的范柱莊主推薦我們來的。妙語有云,既入雷音,豈有不見佛祖之理?還望老師傅通融。”說罷取出范柱所贈的那塊紫玉琚,藺川接過手細細看來,喔了一聲,轉過身來,道:“既如此,三位請進來一敘。”
待眾人圍坐,問過一路平安信息後,藺川也不盡待客之禮,連個茶水都不上,徑自吟道:“惜君只欲苦死留,富貴何如草頭露。”雷斌也不在意,李祥聽得二了白了,羅彩靈鎖著眉峰,都不解其中玄妙。云飛面色微哂,朗朗接道:“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向西流。”
藺川瞅了云飛一眼,哈哈大笑起來,打開身右的一個泡桐笈箱,從中取中一本《中庸》,撂在桌上翻開,拈出一張麻紙,遞給云飛,問道:“我這首詩作得如何?”云飛接過麻紙,哪里有什麼詩,上面塗白無字啊!李祥搶著拿過麻紙,左瞧右瞪,且對著陽光看,著實無字。正苦腦之際,羅彩靈輕笑著道:“老師傅,可借文房四寶一用麼?”藺川聽得一怔,又不動聲色道:“不知姑娘要文房四寶有何用呢?”云飛與李祥也向羅彩靈投來癡疑的目光,羅彩靈伸出左右食指,相互抵了抵,黠笑道:“投石問路啊。”
文具皆備,李祥已磨好了墨,真不知羅彩靈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藥,藺川在一旁捋須。眾目睽睽下,羅彩靈把麻紙擺在桌上,手持健毫在歙硯上飽吸漆煙墨,便在紙上塗抹黑云,筆鋒一道一道地搌過,怪事終于發生了!那張麻紙上竟然透出一首白色的五言絕句,云飛緩緩讀道:“春秋過無痕,只聞悲雁聲。絲雨槭花落,輕敲恍惚人。”
待詩句盡數顯出來後,李祥看得拍手歡呼起來,拿起麻紙,瞧個不盡,興沖沖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羅彩靈笑答道:“其實很簡單的,將蠟在紙上寫字,往墨水里一浸,字就顯出來了。”云飛笑問道:“你怎麼知道這個機巧的?”羅彩靈道:“小時候和兩個姐姐玩游戲,從她們那里學來的。”說到這里,臉上一紅一白起來。
藺川鼓著拳頭,咳了兩聲,道:“請入正題吧!我這首詩作得如何?”云飛又將詩高聲吟了一遍,推敲輾轉之時,李祥冒出一句來:“這首詩平平淡淡的。”藺川聽得面生微霜,羅彩靈忙接韻:“平而引人入勝,淡而饒有余味。”
藺川聞言大喜,忖道:“這丫頭還有點鬼聰明呢!”又從《中庸》中翻出一根棉紗,問云飛道:“你看得清麼?”云飛笑道:“一根棉紗,誰都看得清。”藺川連搖頭道:“我問這根棉紗的組成,你看得清麼?”羅彩靈笑道:“你在開玩笑吧!”李祥怒道:“死老頭!耍人也要有個限度!你、你還有完沒完哪!”云飛斂了斂眉頭,道:“讓我試試看。”說罷凝視棉紗,半晌微笑道:“它是由四根細紗分別繞成兩股後再纏繞成一根的,不知我看得真切麼?”
藺川點了點頭,把個白須搓了又搓,笑道:“眼力不錯啊!”云飛道:“一根細紗很容易被折斷,但用四根繞成一股,張力就大了。”羅彩靈道:“是啊,一個人辦不到的,四個人擰成一股勁,當可所向披靡!”
藺川笑道:“嘿,你們不是要尋青龍寶珠麼?不錯,它的確在我這里。我徒兒能推薦你們來,想你們的人品必已過關;經過我的一番測試,其能耐也果然出乎常人。不過,能不能得到青龍寶珠,卻要費一番周折了。”李祥叫道:“廢話少說,你到底想怎麼樣?”藺川道:“慌什麼,你們遠來是客,一定口干舌躁,我的茶葉窨了好久,不先飲一杯麼?”云飛咂了咂嘴,正欲說“是”,李祥半刻也等不及,道:“拿到青龍寶珠再喝吧,快說,快說!”云飛只得把話吞到肚里,咂了咂嘴。
藺川道:“青龍寶珠要交給一個神靈欣賞的人,這個問題你們四人都可回答,誰答得機杼獨出,青龍寶珠便屬誰,若都答得欠佳,你們也可打道回府了。”李祥道:“快說,快說!我不相信我們四個天才加在一起還能不成功的!”藺川沉默片刻,問道:“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雷斌率先答道:“沒吃的。”藺川道:“很實際。”羅彩靈吃吃笑道:“傻大個倒會打頭陣呢。”
李祥接著答道:“被拘束。”藺川一笑,道:“有龍骨。”云飛心底湧出一股熱血,幽遠地說道:“最親的人離開人世。”藺川點了點頭,道:“人之常情。”此時只剩下羅彩靈了,可她鎖著秀眉,遲遲不肯開口,誰都將視線投在她清麗的臉龐上,等著她回答。羅彩靈顧眄眾人,把多情的眼波停佴在云飛身上,云飛之心如入洪爐,慌忙把眼睛收斂起來。羅彩靈緊抿著薄唇,捧起心中唯一的煩惱,道:
“愛,不能得到。”
雷斌只顧呆著,李祥聽後一驚,垂首忖度著;云飛將視線凝在羅彩靈的瞳中,似乎已將她看穿。藺川猛然把筇杖一捅地,叫道:“好啊!青龍寶珠終于等到主子來了!”朝羅彩靈一招手,道:“姑娘請隨我來。”羅彩靈淒迷地一笑。
藺川滿心暢意,挈領著羅彩靈往東方走去,云飛、李祥、雷斌也隨之步履,穿過數條柳蹊花徑,眼前一座嵽嵲大山高矗入云,苔蘚蔓藤掩著一個山洞。想到青龍寶珠就在洞中,云飛他們的心都怦怦亂跳呢。
洞口被一巨石封住,李祥道:“這是怎麼回事?”藺川道:“石上有一對手印,需神靈指定之人才能將其推開。”羅彩靈笑道:“讓我先試。”伸手放入石手印中,那石手印好大,她的小手放在里面像劃船似的,推了幾下就是推不動,氣道:“不是說我是神靈欣賞之人嗎,怎麼推不開?”藺川笑道:“我也不知,你們幾個再試試吧。”李祥試過,使出吃奶的勁也推不開。云飛接著試,使出十成內勁也推不開,惱道:“你們退後,我打碎它!”就要使出伏羲掌,藺川驚道:“不得無理!”
云飛皺眉道:“被這石頭阻擋,我心不甘!”羅彩靈道:“雷斌還沒試呢!”雷斌依言將雙掌放在石手印中,卻正合適,云飛看得眼睛一亮,雷斌使勁一推,聽得咯咯響動,灰沙下落,那巨石竟直往後退。眾人大驚,望著雷斌不住打量,雷斌笑道:“我也能替主人解憂啊!”云飛歎道:“路上若不逢你,我們千山萬水而來,幾乎與青龍寶珠無緣。唉,一切都是天意!”
幾人魚貫入內,正是疏松影落空壇靜,細草香生小洞幽,頂上有無數個小窟窿,射下萬縷陽光。里面有方小潭,兩邊的石壁上泛起金黃色的波紋,四下松蕈顆顆、毛茛叢叢。
藺川走到一個赤色礤石前立止,有束陽光正好射在此石上。藺川叫云飛等往下挖坑,云飛二話不說,一掌擊出,地上便生一坑,底下露出一個一尺寬高的鐵箱,箱面上鍥有夔龍紋,可見其久遠。李祥興沖沖地把鐵箱抱了起來,猶如抱住了青龍寶珠,喜上眉梢道:“我可愛的小珠珠,你快出來吧!”見箱上有鎖,忙找藺川討鑰匙,藺川取出給李祥。
山洞之地沮洳,鐵箱生了鏽,鎖也鏽死了,李祥扭了半天也扭不開,急得毛焦火辣,索性把鑰匙一丟,揪住藺川的花白胡子,喝道:“你怎麼把青龍寶珠放在這麼個倒黴的爛箱子里,想要我們抱著大箱子走麼?”藺川哪經得起這個架式,忙抓住李祥的手,道:“小兄弟放手啊!”云飛與羅彩靈也慌忙勸李祥冷靜些,李祥松了手,道:“這老家伙哪里有什麼青龍寶珠,擺明在耍弄我們!”
藺川捋了捋白須,還在哎呦呦地叫痛,道:“年輕人不要生太大的肝火,應該慈老愛幼,對我這糟老頭子也這麼狠哇!”李祥叫道:“你這老家伙還抵賴!從我一看到你時就不停地使壞,想要我們喝西北風不成!你到底有沒有青龍寶珠,別拿個爛箱子來敷衍了事!”藺川一拂云袖,道:“青龍寶珠就在箱子里,不要就走人!”云飛陪著笑臉,道:“我這朋友沒讀過書,老人家切莫怪他蠻橫,我們大老遠地跑來,青龍寶珠當然想要了。”藺川道:“還是這位小哥諳事。青龍寶珠埋下去的時間又不長,我怎麼知道箱子會生鏽?”李祥嚷道:“那你倒是給我們出個主意呀!”
羅彩靈笑道:“你們莫急,不就是個破箱子麼,拿把榔頭錘,錘不開就取棍子撬,再不行就用鋸子鋸,總能弄開。”話音剛了,云飛笑道:“不就是個鐵箱子麼,還用那麼勞師動眾的,看我的!”說罷捏著鎖,運了十成內力于股掌,狠力一扭,誰知這鐵鎖竟似生了根一般,扭不下來。云飛吃了一驚,問藺川道:“這箱子什麼來曆?”藺川咳嗽了兩聲,道:“這鐵箱上有燧人、伏羲、神農的手印,沉封了起來,只有配對的鑰匙才能將它打開。”他們一聽都傻眼了。
“我偏不信!”雷斌倏然高喊一聲,頭頂上也為之震下幾塊石頭來,眾人皆聽得耳內轟鳴。
“雷斌!對了,石門就是他推開的!”羅彩靈心中一動,拊手笑道:“傻大個一定行!”云飛也興高采烈地給雷斌鼓掌加勁,李祥更不得了,還用兩指扣在嘴里吹噓噓呢。雷斌寄眾望所托,“噗噗”,朝左右手掌各噴了口唾液,抓鐵鎖就像抓雞蛋似的,可是,恁他使盡生拔牛角、舉巨鼎之力也為之奈何不得,只弄得兩眼瞪如銅鈴,面色紅似關公,咬牙切齒,喘息如牛,知道天力不可測,只得罷休,怏怏退在一旁。眾人的心為之一沉到底,李祥歎了一聲,把雷斌一拍,勸慰道:“你別泄氣,我們同心攜力,一定有法子的!”雷斌默然不語。藺川坐在一邊,好像一個旁觀者。
云飛問羅彩靈道:“你所佩之劍可是寶劍?”羅彩靈搖搖頭,道:“只是一把普通的青鋼劍。我爹本有一把巨闕劍,只是他沒給我,說帶寶劍于身,是個禍害。”云飛已無計可施了。李祥猛地一拍腦袋,大叫道:“我有辦法啦!”云飛與羅彩靈聞之大喜,忙圍著李祥切問。
李祥搔首笑道:“其實也蠻簡單的。”望藺川問道:“你可有石墨嗎?”藺川道:“有啊。”李祥道:“能借我一些麼,我有妙用?”藺川道:“行啊,只是我走不動了,告訴你們地點,自己去取吧。”李祥連聲答應,藺川道:“臥室左邊有個三層的黃櫨櫃,第一個抽屜里有一包黃紙,包了一斤碾成細末的石墨。”云飛道:“我行動利索,我去取來。”
云飛頃刻把石墨取來,李祥接過,將其灌入生鏽的鎖孔中,再插入鑰匙,輕輕一扭,“卡嚓”一聲,鎖就奇跡般地開了。羅彩靈看得面生驚豔,贊道:“李祥,你好有一套呢!”李祥摸著發燒的臉,憨憨地笑著。云飛把李祥的腦袋一敲,笑道:“真看不出,你這個小瓞腦袋倒挺聰明嘛!”李祥收了笑面,反嘴道:“你才是個小瓞腦袋!”云飛笑道:“得意就忘形了。”
李祥哪有閑工夫理會云飛那槎子,一雙直勾勾的眼神早已聚注在寶箱里,都是些橘花色的棉紗,便抓出幾把。夢寐以求的青龍寶珠終于露出廬山真面目來,可惜與想像中的瑰異形象差得太遠,只見它雞蛋大小,圓倒是挺圓的,可又無光又無亮,就像一般的水晶,里面有條青龍。李祥不敢全信,問藺川道:“這真是青龍寶珠嗎?”藺川一把搶過青龍寶珠,放在箱子里,道:“不要就算了!”說完就要上鎖,李祥忙按住藺川的手,堆著笑道:“老人家莫生氣,我要,我要!”
雷斌不喜嬉鬧,一個人坐在地上;云飛想到自己黽力尋找青龍寶珠,不知熬了多少歲寒,此時總算功德圓滿,長籲了一口氣,整個身體都輕松了一截;羅彩靈適才還言笑晏晏的,只是真正見到青龍寶珠後,心中就有一點說不出的劇痛,嘴里無話。
李祥把青龍寶珠拿到手上摩了兩摩,笑道:“就像和尚的禿頭,滑溜溜哩!”話音剛落,腳底下就發起地震來,洞內隨之塌崩,大石小石齊如冰雹下砸,地面也震得豁開一個大口子,猶如在大海中遇到狂風暴瀾,檣傾楫摧、顛簸無根的情形。云飛朝上空發掌,把頭頂上的石塊打到一邊,要是砸到人身上,還不早見佛祖。李祥嚇得大叫道:“媽媽呀,怎麼回事啊!”早被雷斌挾起,與羅彩靈一齊飛身朝洞口沖去,藺川似乎早識慧光,大笑道:“終于到了!”云飛運起護體神功,見藺川在此危殆萬分之時還能笑得出來,忙拉著他,道:“我挾你出洞。”
藺川掙脫掉云飛,道:“我此生合該有此劫數,青龍寶珠破光,我必須死在洞內,替換寶珠的位置,少俠不必為我耽憂。”“可是……”云飛還在躕躇,藺川含笑道:“臨生有何喜,臨死有何懼?我塵緣已了,凡軀隨土,再無留戀。只是,我觀少俠面相,眉宇間隱泛孤虛神,有一言不得不轉告。所謂‘眼前孽鏡,雨後空花’,少俠好自為之!”云飛咀嚼一番,哪有不明之理,把兩位天之驕女在心里權衡,好生愁煩,苦歎一聲:“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少俠知道就好。”藺川扔了筇杖,結跏趺坐,雙目緊閉,似和尚圓寂的模樣。眼前石塊沒頭沒腦地砸落,云飛誠信天要其死,便不再顧理藺川,青煙一道來了洞門前。洞門卻被落石堵死,天上的石塊砸在云飛身上,皆被護體神功彈到別處,云飛一掌轟破洞門,跳踉而出,終于重見天日。
只聽得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倒似雷公打了一聲噴嚏,灰塵彌漫得幾乎能把宇宙淹沒,云飛等火速後退了數十丈,待視力能辨物時,一座嵽嵲大山竟消失得無影無蹤,滿地碎石亂礫,草木不生。云飛歎道:“青龍寶珠剛出世就生禍害,前景難料啊!”羅彩靈道:“禍乃福所倚,福乃禍所伏,前程自有命安排,我們何必操心傷神。”她的眼睛好像很會說話,云飛一望就明白了,無奈地一頷首。藺川能參天地之奧妙、測造化之幽微,云飛格外敬之,朝雷斌要了酒葫蘆,酹了半圈高梁酒以醊孤魂。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34:24
第四十三回 寶珠離胎祆禍見 美肴獻桌慍氣生
終于拿到青龍寶珠,不負羅毅之托,云飛心中豁然開暢,掛念起靡日不思的雪兒,這些時日不見,好似一把刀子插在心中一般擔憂;一望滿體生憐的羅彩靈,卻又未語先噎。倆人就這麼互避眼神,此時心際,心在渺茫煙波中。
李祥哪有不知之理,咳嗽揚聲,道:“如今青龍寶珠到了兜里,我們再該往哪里去啊?”羅彩靈莞爾一笑,道:“青龍寶珠到手了,任務才算完成一半。”云飛問道:“這話怎麼說?”羅彩靈道:“諸葛神侯的藏寶處迷漫著一層瘴氣,進去的人必須嘴含佛齒舍利才能驅除,否則必死無疑。”云飛掂量道:“釋迦牟尼佛滅度之後,僅存四顆牙齒完好無損,一顆為帝釋天,余下的三顆放在少林寺里,這麼說來,我們又要往少林去借,是麼?”羅彩靈挽著云飛的手,笑道:“送佛送到西,只好再麻煩你幾日了。”云飛難卻其意,看來,雪兒又得苦等些時日了。
羅彩靈粲然笑著,總算款留住了云飛,拂面的一陣冬風也似乎變作了一陣熏風,找李祥要青龍寶珠一觀,捧在手心里,看得贊不絕口,道:“紅教做夢也想不到青龍寶珠生得這般寒磣,我們也不用擔心被人搶去羅!”青龍寶珠雖然沒有一絲光亮,羅彩靈卻看得特別刺眼,那種冷光直棱棱地刺進她的心窩里。
云飛過細瞧著寶珠內的青龍,龍的身形竟然呈一“し”字,與李祥心窩處的字形竟一模一樣!李祥也發現此事,驚道:“這個龍形與我身上的字形卻是像得很哩!”羅彩靈不明此意,問道:“你身上有什麼字啊?”
“是這麼回事。”李祥嘻嘻一笑,敞開衣服,露出胸口。羅彩靈是個女兒家,有些做作,但還是想看的心勝,怯目瞟了一眼,瞧見了那個紫金し字,不禁驚呼道:“哇,這真是奇了!這個字是怎麼生出來的?”李祥合衣,道:“也許只是湊巧吧。”云飛略有所思,指著李祥道:“難道說,你也與寶藏有關?”羅彩靈拍手笑道:“那我可要對李祥刮目相看羅!”兩人一唱一合,捧得李祥喜滋滋的,好像有一種在水里溶化的感覺。雷斌卻是天聾地啞,只顧悶著頭走路。
羅彩靈拳頭往天上一舉,道:“咱們寶珠到手,可要興祝一下,不如由本大廚親自掌勺,弄一頓玉粒金莼犒勞大伙兒如何!”李祥高舉雙手,嚷嚷道:“我贊成,我贊成!靈兒弄的飯菜,啊,只是想一想都覺得美味可口呢!”羅彩靈一望云飛,他的意見才是最重要的。云飛笑道:“我想靈兒做的飯菜,不僅美味可口,而且色香俱全,才符合這對俊臉、這雙俊手嘛!”聽了這話,羅彩靈干勁十足,道:“好嘞!我要讓你們有回家的感覺!”
雷斌回過頭來,呆呆地說道:“我也想嘗嘗。”羅彩靈把雷斌一拍,笑道:“你這大個子還真逗哏呢,一定要吃乾淨喔!”雷斌道:“那是自然。”
羅彩靈又笑道:“對了,有誰愛吃香菜麼?”“不要!不要!”云飛、李祥捂著鼻子齊聲大叫。羅彩靈笑道:“果然人的味口都差不多。”
四人今日在藺川的泥屋居下。廚房里還有一掐子豆角,羅彩靈便叫雷斌幫忙擇一下,告訴他方法,自己則去山外的村里購菜。羅彩靈買回了菜,雷斌已將豆角擇完,靠在牆旮旯眯著。羅彩靈檢查一番,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好嘛,雷斌把莖肉當垃圾放在簸箕里,將糟頭子放在餐盤里了,直逗得她哭笑不得。
雷斌見羅彩靈回屋,睜開圓鈴般的眼睛,一轱轆從地上爬起來,問道:“我擇得好不好?”羅彩靈不好打擊他,含糊答道:“好好!”雷斌傻笑道:“我就知道我能做好的,見屋後面有雞,便殺了煮了。”羅彩靈心中一鯁,見灶旁有好多單零的雞毛,吞了一口涎,道:“啊!真感謝你,你出去玩吧!”待雷斌出去後,羅彩靈走到灶旁,把鍋蓋一掀,一只雞被活生生地煮死,連毛也沒挦,直看得她不寒而栗,道:“真殘忍啊,一定是按著鍋蓋活煮雞,這種事我都做不出來!”在灶旁拈了一根雞毛,道:“這只雞一定痛了好一會兒,真可憐。”
再看云飛與李祥,望著屋前池塘,也不閑著,准備釣幾條新鮮魚給羅彩靈做下酒菜。泥屋內釣竿香餌齊全,兩人隨手借用,挖了蚯蚓,云飛在塘左,李祥在塘右,各自垂綸。李祥從屋里摸了一頂遮陽氈笠戴著,扮作漁夫的模樣,暗暗立誓,定要比云飛釣得多,好在羅彩靈面前炫耀。
一條條的魚兒吐著白沫,不多時,只見葦片直沉下去,云飛急忙掄杆,水面上便湧起一注,釣起一條金尾鯉魚。云飛正在歡欣,李祥突然叫道:“放了它,好麼?”云飛拉回緡線,把鯉魚拿到手,問道:“為什麼?”李祥道:“我不知道,只是看著它難受我就難受!”
李祥之情不似造作。“好吧!”云飛給鯉魚解了鉤,把唐玄奘放生的故事重演一遭,李祥看得心慰。只怪云飛的火氣太旺,眼睛一眨,又釣了一條青魚;嚄,眼睛再一眨,又釣了一條草魚。李祥呢,連個魚秧子都沒釣到,心里發慌了,隔岸叫道:“我和你換個位置,好麼?”
云飛也不計較這個,便與李祥換了位置,這火氣上升躲也躲不過,不一刻又釣了一條更大的鯰魚。李祥越發慌了,滿心後悔,央求道:“云飛,我們再換回來,好麼?”
“沒問題。”
折騰了幾次,李祥一條魚也沒釣到,心中氣極,朝塘里喝道:“你們都躲著我,看我捉你們下鍋!”便挈起褲腿,擄起袖子,下水捕魚,眼見一條小鯋魚即將得手,天不湊巧,一條鱧魚撲了過來,將手邊的獵物搶了。李祥見鱧魚尖牙利齒,嚇得跳上岸來,嚷道:“魚也欺負我!”
云飛心中吃笑不過,把魚簍迎到李祥面前,道:“這些魚都算是你釣的好了,你去對靈兒說吧。”“太感謝你了!我愛你!”李祥在云飛的臉頰上熱烈一吻後,勾起魚簍就跑,云飛笑道:“這呆子又發羊顛瘋了。”李祥跑到廚房門口止了步,望著魚簍,朝鯰魚頭頂的硬殼敲了敲,道:“等會子就要吃你羅!”突然間,又愧恧難當起來,忖道:“我就真的那麼卑鄙麼?”縮在壁後,又不敢進廚房了,再次望著簍中之魚,只覺噍索無味,歎了一聲,恍似掉了魂一般,提著魚簍四處晃蕩。
再說羅彩靈吧,她想著自己給云飛弄飯,就似他的妻子無異,心里一高興,臉上就模糊起來了。云飛無聲無響地推開房門,突然竄到羅彩靈跟前,想突然嚇她一下,從側面看她淚如玉帶,心中驚異,又急驟地換作笑臉,道:“哈哈,你哭了,這回可被我逮到了吧!”羅彩靈反射性地打了一戰,云飛瞅著她,笑問道:“為什麼哭,嗯?”羅彩靈慌忙拭淚,道:“我沒哭,剛才切洋蔥時熏出淚來。”說罷,把砧板上的洋蔥片放進盤里。“哦,原來是這麼回事。”云飛一笑,道:“切菜時可得小心點,別把手指切進去了。”羅彩靈夾起腰尖,叫道:“豬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云飛已被強行逐出門外,心中還殘留著羅彩靈適才流淚的記憶,臉色刹那間黯淡下來,覺得心頭好重,不知不覺走到樊下的雞籠邊,見一只黃母雞正在抱小雞,立定觀看了一陣,心里一笑,倒覺得自己好不道德,便行至林中散幽舒氣。
云飛離去,羅彩靈撲撲跳動的心總算安定下來,擻了擻爐子,燃了灶,拿筅帚把鍪鍋刷洗乾淨,然後放進辣椒與肉。快炒熟撒薌末時,發現炒菜之前先要放蒜片炝鍋,一拍腦門,原來蒜還沒買來,今天也不知是怎麼了,做事丟三落四的,只得重新去買。
李祥正在罪與罰的斗爭中沉浮,放下魚簍,伏著一株烏桕樹靜思。那條鯰魚蹦出簍外,在李祥的眼皮子底下爬到別處去了。李祥捶著樹干,自言自語道:“我不能這麼做!我要對靈兒說,這些魚都是云飛釣的!”
李祥再次跑到廚房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探進身去,羅彩靈卻不在屋內。鍋內香氣留鼻,不知燜著什麼菜?李祥放下魚簍,忍不住到灶邊徘徊,越聞嘴越饞,便要偷片美味嘗嘗,揭開鍋蓋。
“啊,我最喜歡吃青椒肉絲了!”李祥高興得叫了起來,作賊總是心慌,一不小心,腦袋把櫃上的鹽罐子頂翻在鍋里,白茫茫一片。李祥嚇得張大了嘴巴,手忙指亂地把鹽罐子放回原處,也不知放穩了沒,用鍋鏟攪了攪菜,也不知攪勻了沒,拔腿就逃離了是非地。
李祥心神不甯地藏匿在房里,掛上白帳,縮在床上,從床頭滾到床尾,抱著枕頭又扔了枕頭,就像一條長蟲盤來滾去,罵自己是個災彗星,恨自己手拙,還打手打腦袋,惶惶不可終日。
且說云飛遛達了一圈,調劑了心情,回到屋內,見白帳遮得密密嚴嚴,便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把帳一挑,李祥徒然一見云飛,嚇得抽風。云飛笑道:“你鬧什麼醒慌!”李祥慌忙收拾凌亂的床單,支吾了兩句,避開云飛,挨壁往廚房跫跫走去,責任心驅使他向羅彩靈供出所犯罪行,道:“我該怎麼開口呀?第一句話說什麼?”挨近廚房,一股濃香便溜到鼻里,舒心舒肺,肚皮一下就餓了。
李祥款步走進,聞得“啪啪”的油炸聲,原來羅彩靈已買回了蒜,正在燴翡翠豆腐,見李祥進來了,笑道:“你想來偷吃麼!”李祥耳根發燙,忙辯道:“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你是怎麼炒菜的。”走了過去,從一盛滿白糊糊的碗里拿起湯匙舀了舀,沒話找話道:“靈兒勾的芡就是白呀!”看著旁邊已炒好的青椒肉絲,心中亂敲鼓,所犯的罪行好難供出,反被青煙嗆得咳嗽。羅彩靈放下鍋鏟,撥開李祥的手,道:“你的心思我還不明白麼,不是想偷吃便是想偷學,嘿,我可不收你這個徒弟哩!”李祥笑道:“我沒偷學,只是想看看。”指著青魚,問道:“這條魚怎麼弄啊?”羅彩靈笑道:“容易得很,剮了鱗,煸一煸,炮一炮,熘一熘,就成了。”心里笑道:“我可不教你哩。”
李祥道:“說得好古怪,這是種什麼弄法呀?”羅彩靈叫道:“哎呀!你真煩人,快走快走!”李祥口舌打轉道:“靈兒……其實……我……”“叫你走你就走唄,羅嗦什麼!”羅彩靈右手拿著鍋鏟,左手又拿起一把鏊子,不由分說就把李祥往房外敲,道:“再不走,小心我拿你焌鍋!”李祥吱吱啊啊,就是說不出口,腳根已退到門外。
“砰!”門關了。
李祥只得唉聲歎氣,再不敢進去了,縮在床上,翻來覆去,心慌得就像在打秋千,下面也不知怎麼回事,頻頻尿急,過不一刻就往圊房小解。
灶腔里的秸稈快燒燼了,羅彩靈蹲下身子又塞進一捆,看著紅紅的火,突然間不想起身,臉龐被烤得紅紅的,什麼東西能在火中永生呢?
轉眼金烏西下,玉兔東升。羅彩靈烹飪了十二盤風味各異的佳肴,桃紅色的檜木桌上擺得滿滿的,正是珍煙一縷輕輕飏,攪動蘭膏滿屋香。端最後一盤蘑菇青菜心時,她用小嘴偷偷叼了一根鑒嘗,嗯,味道還不錯。
云飛、李祥和雷斌早已就坐,羅彩靈指著燒青魚,問道:“這條魚是誰釣的呀?”李祥慌忙應道:“這些魚兒都是云飛釣的!”云飛一愣,睃了李祥一眼,嘴角浮出一絲笑意。羅彩靈吃吃笑道:“原來是云飛釣的呀!難怪我刾魚的時候聞得好臭好臭呢!”云飛聽得悶不作聲,羅彩靈笑道:“不過,經本大廚妙手回春後,啊,現在變得好香好香哩!”李祥猛猛地一嗅,問道:“靈兒呀,每碗菜都這麼香,你是怎麼弄的啊?”羅彩靈笑道:“你真是賊性不改,這時節還想學手藝。不過,看你誠心誠意的,就教你兩招吧。燒魚時加點酒,可解魚腥味,吃起來不怪口;若是燒其他的菜時,可在快熟時加些酒,會很香,之後若再加些醋,菜會更香呢!”李祥笑道:“兩招不夠,靈兒行行好,再教兩招嘛!”羅彩靈道:“不成,不成!秘門獨技已破,再不可輕易傳人。”云飛聽得微皺眉頭,恐怕此刻只有他真正懂得菜中加“酒”的含義。
雷斌扭著鼻子著力嗅了嗅,道:“一聞這香味,我的肚子就餓了。”“是啊!是啊!”李祥連忙接腔。云飛看著滿席珍饈,指著青椒肉絲,笑道:“你別高興的太早喔!哈哈,依我看,不如先給狗吃,然後看它吐不吐,不吐我們再吃。”羅彩靈板著臉道:“我燒的菜真的那麼難吃嗎?”云飛慌忙笑道:“不是,不是!玩笑,玩笑!”“哼,就你嘴賤!”羅彩靈呶著嘴擺筷子。這盤青椒肉絲可被李祥破壞過,他頭腦發熱,想對羅彩靈說“不要吃青椒肉絲”,那顆心提上提下,就是沒膽量開口,望著盤中餐發急。
羅彩靈盡主儀,給每人滿上一碗女兒紅,云飛道:“我不想喝酒。”羅彩靈拍拍胸脯道:“我燒的菜絕對不會輸于你那寶貝雪兒哦,不喝酒豈不糟蹋了我的美味佳肴!”云飛笑道:“只怕菜炒得太咸,到時候還要用白米飯咽呢。”羅彩靈笑生紅頰道:“哈!早知道你這麼說,我就把鹽罐子倒在鍋里,看不咸死你!”李祥焦急得心髒都快跳出腔來。
云飛嘻嘻一笑,夾了顆八角茴香吮了吮,回味無窮道:“好香呢!”“吃佐料作什麼!”羅彩靈拿起筷子,偏偏夾了幾根青椒肉絲送到云飛嘴中,道:“你嘗,你嘗,看咸不咸!”李祥嚇得後背濕了一大片,想從中阻撓又沒膽量,只好閉目祈禱:“不要吃,不要吃!”羅彩靈一邊抿酒一邊問道:“好吃麼?”云飛咀嚼了兩下,倏然睜大了眼睛,鯁了鯁喉嚨,道:“好……嗯!好吃,真好吃!”
羅彩靈一喜,也夾了一根青椒肉絲,云飛慌忙道:“真的好好吃!”又拈了一筷子快速地放進嘴里。李祥一直低著頭,咬著嘴唇,抻著眼睛。羅彩靈細細咀嚼著,面色刹那變得比病人還難看,霍然站起身來,叫道:“好吃個什麼!”將一盤青椒肉絲扒翻,被李祥接住,拼命往嘴里塞,馕著嘴道:“好吃,好吃!我吃,我吃!”云飛與雷斌都縮著頸子。
羅彩靈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恥辱,亂步跑到戶外,嘴里如同嚼著苦澀的青果,原來一切都是白費勁,自己連次家常飯都做不好,還有什麼資格得到云飛的愛。
李祥坐立難安,慌忙追出去,叫喊道:“靈兒!都是我不好,不小心將鹽潑在菜里。我錯了,我道歉,你要怎麼懲罰我都行啊!”塘濱邊,羅彩靈傴僂著身子,雙手撐在膝上,對著平靜的水面,喘著難抑的粗氣,道:“你不用安慰我,是我手藝差勁,比不得人家分毫!”李祥跑到羅彩靈跟前,千悔萬錯,不知怎麼勸她才好。羅彩靈厲指著李祥,喝道:“你走!你走!”李祥知道站在她跟前只會令她更煩心,只好踉蹌離去了。
羅彩靈無力地坐下了,迷望著塘水,活著竟是這麼難受的一件事情,她真的好煩,真想跳下去,溺死還一了百了。
“靈兒。”
云飛在身後輕輕叫著她。
羅彩靈掉轉過頭,一見到云飛就滿肚子脾氣,呵叱道:“你來作什麼,取笑我麼!我的菜燒得難吃,你說得對,的確咸透了,還要用白米飯咽!”說到悲憤處,臉蛋像出血似的通紅,扭過頭道:“你去找你的雪兒吧,和我在一起有什麼意思,脾氣不好手又笨,還會妨害你們倆,你還理我做什麼!走吧,走吧,都走吧!我誰也不要,讓我死了算了!”她越想心越悲涼,禁不住紆著身子,抱頭痛哭。云飛的情緒何嘗不低落,陪她坐在泥地里,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心里歎道:“哭吧,哭出來心里要舒服點。”
月華如練,一天星斗,滿地霜華。泠風習習,再熾熱的心也會漸漸涼下,羅彩靈淚痕盡拭,顧眄藹然的云飛,四目勾留,有氣卻被無言消。
羅彩靈垂下葉眉,小聲說道:“對不起。”云飛輕輕一笑,道:“我們之間還用賠禮道歉麼,心里明白就行了。”這話說得絲絲入扣,羅彩靈道:“我對你發火,為什麼不還嘴?”云飛歎了一聲,道:“你的心情本就不好,如果我再和你爭吵,那不是爐中添炭、火上澆油,更加惹你傷心麼。我想事情過去之後,你的氣自然就會消了。”
羅彩靈聽得情生不由心控,一勢兒把云飛撲倒,在他懷里抽泣道:“為什麼世上會有你這樣的男人,為什麼又讓我遇見你?為什麼……”
羅彩靈的臂彎像菟絲子一樣纏繞著云飛,心潮湍湍奔淌,不許他輕易跑掉。但是,他們之間那堵無形的牆壁,云飛是無法穿窬的。
李祥看得煩惱孳生,索性將頭扭回屋內,身軀靠著牆壁,緩緩滑下,怫然念著心里話兒。
塘面漂浮著一小片薄薄的紫菰,雖有生命,卻無生機,偶爾被朔風吹著動一動。人心就如一泓變化莫測的塘水,可以深潛難見游魚,可以淺瀅立見石磧。
倆人相依坐于沙汀,朝池塘里扔著石礫或土坷垃,叮咚叮咚的響,點起一圈圈飽含生機的韻律,就似一個個圓圓的夢,來來去去,沒留下任何痕跡。羅彩靈憧憬地說道:“水面上真美,和夜空一樣,有好多漂亮的星星。”“是啊!”云飛籲了一口長氣,道:“但是,不流動的水是腐水。”“你說得對,又沒有辦法讓腐水流動,星星白鑲在水中。”羅彩靈又扔了一粒石子,把水里的星星打得七零八散,帶著云飛的心情。
漣猗一圈一圈地擴大,消霏。羅彩靈迷望著,苦思著,從中看到了憂湣,看到了疲倦。她瞟眼云飛,問道:“人生在世,你在追求什麼?”云飛道:“我只希望我愛的人都能幸福地生活,除此之外,別無所求。”羅彩靈道:“你這麼愛她嗎?”云飛一點頭。
她的鼻子里陣陣發酸,卻哭不出淚來,一陣香風習習,羅彩靈揮裙起身,索然而去。綢裙嫋嫋盈盈,像一把半合半收的傘兒,誰都看不見裙內鼓囊著什麼,誰都可以查覺到裙內滿載著失望和自悲。
云飛暗責自己怎麼老是說錯話,過了好久才愣醒追她,生怕她獨自一人會生出什麼不測。星斗的照耀下,羅彩靈撲著一株禿零的樸樹干,捂面涔涔哭著。云飛見她安全就安心了,迎頭趕上,一只手搭著她的肩頭,另一只手在她的柔荑上撫摸,道:“你若被人狙擊,萬一有個好歹,教我怎生向令尊交待。”見她沒反應,便輕聲說道:“你為什麼要捂著臉哭呢?怕被我看見你難受的臉面,害我也傷心麼?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哭呢?”
羅彩靈濕濕的手漸漸落下去了,云飛伸出手來替她抹淚,羅彩靈順勢抓住云飛的手,緊緊地捂在臉上,道:“你嫌棄我嗎?”云飛直搖頭,羅彩靈後退了兩步,哀哀說道:“你說不嫌棄我,卻又變個法兒嫌棄我!”迷望著云飛,一字一句地問道:“我在你心目中,到底算什麼?”
“一個好妹妹啊。”云飛伸出右手,道:“咱們回家吧,別鬧別扭了,大家都看著呢。”羅彩靈蹲在地上,道:“我不走,我不走!”云飛拉起她的手,道:“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別生氣了,好麼?”羅彩靈抽回了手,把胳膊交叉擱在膝上,把臉埋在胳膊上,不理云飛。
勸她真比女媧補天還難,云飛知其怕黑,便采用拋棄法,故意向前走了兩步,回頭叫道:“我可走了啊!”羅彩靈沒反應。云飛又向前走了兩步,回頭叫道:“我可走遠了啊!”羅彩靈依舊沒反應,明里沒反應,暗里卻在死纏爛打。云飛只得回轉來,道:“我真服了你,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嘛!”羅彩靈顛簸地站起來,張開雙臂道:“我要你背!”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34:44
云飛依違兩難,正在躊躇。羅彩靈道:“我害怕,後面好像有個鬼跟著……”云飛不知是中邪了,還是著魔了,下意識地屈就了她,將她橫著抱起,左手抬著她的腿,右胳膊放在她的頭下作枕頭,自己就好像是一匹馴服的白馬。
云飛道:“我看前面,你看後面,這樣該不怕了吧。”羅彩靈慊意地嗯了一聲,在這種被人抱著走的美妙感覺下為之色霽,她不願去看身後的黑暗世界,將視線移到云飛臉上,由下向上的仰望,更覺他偉岸颯爽。
月亮像被湖水洗過一樣的潔靜,棼亂的心緒像被風兒理過一般油順,云飛心知與她之間定是糾纏不清的了。
“舒服麼?”“比坐皇輦還舒服呢!”
“你倒舒服了,我可比拉纖還累呢!”“活該,誰要你作我哥哥的!”
“還在傷心麼?”“沒事,哭著玩玩兒!”
“你好愛哭啊!”“因為你值得我哭……”
雷斌倒無所用心,見青龍寶珠在夜下生光,雖不算很亮,卻有生氣,便摩著玩兒。李祥心中悶不過,蒙著頭倒在床上,靠睡覺解悶,聽得聲響,把被子向下拉了拉,偷偷看見羅彩靈與云飛聯袂回來,心中不是個滋味,把頭蒙下,忖道:“有時候,我真像個小丑。需要我的時候,找我說兩句;見到喜歡的人,就把我推在一邊了。”
泥屋分為一廳兩臥房和一廚房,羅彩靈疲憊不堪,走到另一間臥房里,見到床榻就倒下去了。云飛在羅彩靈的臥房里休憩,好陪著她。他靠在床柱上,望著窗外,璧月初晴,黛云遠淡,望了一會兒,冬風透窗涼,便起身關了窗,再回到床柱上靠著。
這些舉動都被羅彩靈偷偷看得仔細,道:“要睡就好好睡吧,別記掛這留意那的。”云飛道:“每天晚上我守夜照顧你們,生怕有歹人來襲,要知道,吹一筒蒙汗藥,就能要你們的小命呢。你們一個個卻睡得安穩,都裝作不知道。”羅彩靈道:“這有什麼值得稱功的!”掀起被褥轱轆下了床,一拍胸脯道:“今晚我來守夜!”她的嘴雖硬,卻掩飾不了眼下的溝痕。云飛笑道:“別犯傻了,放夜哨可要體力呢!”羅彩靈道:“我的身體很差麼!”云飛情知拗不過,便不管她,料她熬不到子夜,自然就會睡的。
清輝澹水木,演漾在窗戶。荏苒幾盈虛,澄澄變今古。
羅彩靈一個人寂寞地坐在窗前,雙肘撂在樘上,看星星,看月亮,頭重得很,用手襯著。云飛雖然和衣睡著,也睡得不安穩,忍不住勸道:“你要守夜,躺著守也可以啊!何必折磨自己呢?”羅彩靈抹了抹僵硬的臉龐,道:“不能躺下,一躺下就要睡著的,我就坐著罷。”云飛閉上了眼,言猶在耳。
星星在天上,只知道眨眼睛,又不肯下來,沒人陪她說話,好無聊。她不停地打呵欠,胸口湧起一波波濃濃的睡意,上眼皮子和下眼皮子直打架,便揉著腥紅的眼睛,搖搖頭,好讓自己清醒,嘴里數著數:“一只綿羊,兩只綿羊,三只綿羊……”就這樣一只只地數著,到後來,數到多少都記不清了。
已是初更了,羅彩靈腳下如綿,昏眼常倦,實在困極了,拖著軟蚌似的身體打冷水洗臉,最後終于熬不過,撲倒在窗台上。云飛一宿未合眼,看得難受,走到窗前,將半昏半迷的羅彩靈抱到床上,招呼她睡了,輕聲道:“傻瓜。”伸指把她半睜的眼皮悉心抹沉。
她合眼後,一下就入了夢鄉,就像一只困極的小貓咪,憨憨地睡著,可愛極了。云飛禁不住把臉湊過去,仔細端祥時,突然發覺這樣做很不道德,心中湧起一絲羞愧,放下縠簾,回到原位自憩。羅彩靈睡覺總愛蹬被子,云飛再次幫她撿起搭上了。
雷斌還在別有興致地玩著青龍寶珠,如果誰都能作沒有煩惱的人就好了。
喔喔雞叫,催人早起。羅彩靈如同掉進了陳希夷的睡洞中,只睡到萬物沒了影子才醒過來,眼里迷糊,心里卻不迷糊,想到昨夜沒盡到責,深為汗顏。云飛和李祥在廳里說青龍寶珠的長短,雷斌將青龍寶珠不落手地玩了一晚,還嫌不夠,正在摩弄著。羅彩靈梳理完畢,出了房門,誰都沒問她晚起的原因,個個吵著上路。摯友如異體同心,這份含蓄的真誠,飫含著多少關注之情,昨夜那桌酒席沒有撤去,只當在這里留下了一段傷心的記憶。羅彩靈朝屋里流連了最後一眼,親自關上了房門。
四個浪子曉便行,晚便宿,又有數日。自打雷斌的加入,他們便熱鬧多了。雷斌吃飯,著實怕人!碗來碗空,盆來盆盡,缸來缸罄,任你堆上多少,他就吃上多少。若只給他常人飯量,他啊嗚下肚,也不吵餓,怪哉!
雷斌不睡倒好,一睡下去最愛打鼾,他一打鼾,齁齁的整個房間都在發地震,若真是發地震還好了,可以震掉幾塊磚瓦把他打醒。李祥為之頭痛,每天早上都吵昨夜沒睡好,但也沒法子。
雷斌打鼾時還喜好磨牙,李祥便要提建議了,說藏在門後吃豬尾巴可以治好,雷斌照著吃了,晚上還是咬牙切齒。李祥又說用雷斌的鞋底打嘴巴,依然治不好;然後用鉤子鉤他的鼻孔也不中神;餓他三天三夜不吃東西,他還有力氣打鼾,簡直已到了非人的境界;求神拜佛更是不靈。云飛說他是怒星,該有此舉,便不去管他了。
李祥的磕睡沒睡足,早上當然起不來了,云飛叫李祥起床,李祥只當不知,蒙著被子打呼嚕。如此便會愆期行程,云飛想了一個妙法,叫雷斌把被窩拿出去曬,雷斌不管三七二十一,連著被窩把李祥一起抱出去,往地下一摔,“咕咚”一響,有再多的磕睡也被摔醒了。
李祥因此心懷憤恨,想心思報複。有一晚,偷偷在雷斌的褲子後面挖一個圓洞,又放一個雞蛋在他睡的地方。雷斌醒後還以為是自己下的蛋,這寶寶蛋誰也不給。
雷斌對這個寶寶蛋偏外愛護,晚上還要抱著它睡覺,李祥開玩笑道:“你睡著了,一轉身會把寶寶壓碎的。”雷斌信了話,便將蛋放于枕旁。李祥又道:“你睡著了一打鼾,可是會將寶寶吵醒的呦!”雷斌便索性不睡,次日清早腫著一對又大又紅的眼睛。李祥深受感觸,道:“你這個傻大個還蠻可愛的嘛!”對雷斌消了憤恨,友誼徒增,告訴了他真相,雷斌把那蛋兒給了一農家孩子,托他照顧,說日後還要回來看雞娃娃呢。自打這以後,雷斌睡覺再也不打鼾磨牙,到農家借宿也不會聽到閑話了。
一方水土一方人,愈往北行、人愈樸實,借宿成了云飛等訪貧問苦的代詞。看到他們生活貧窶,為之憤慨;聯想自己漂泊似泛梗,為之感傷。
戈壁灘上,三匹照夜白喘息而行,來到一座山阜之上,羅彩靈把馬頭一兜,道:“戰亂真是無情啊!”云飛滿目蕭然道:“老百姓已經勞累了一輩子,神還忍心再要他們累下去麼!該休息了……”雷斌無話,李祥嘰嘰嚷嚷道:“光說不做的家伙。”云飛道:“並非我懶惰,只是尸骸成野,隨路可見,你教我怎麼將他們一一入土為安?”
李祥無語相搏,不經意地一望左面,只見土墩上,有一中年人正握著一把匕首往腹里捅,血像開了閘似的往外亂流。李祥狂喊道:“你在干什麼!”那人聽見叫喊聲,已執意尋死,又往腹里連捅了幾刀。云飛身快,如鵲梭飛至他身傍,將匕首強行奪下。那人失血過多,眼前漆黑,就往後倒,云飛扶住其項,問道:“你這是何苦!”羅彩靈與李祥已趕了過來。只見那人瘦得似細腰蜂,面色黧黃,抽搐著嘴角,笑著哭道:“呼……看……看誰……誰還能壓榨我……”說罷,垂下了沉重的頭顱,雙眼依舊無色地睜著。
“好可憐!”羅彩靈扭過頭去。云飛緊蹙眉目,甚至連死者的名字都不知道。李祥卻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道:“他為什麼要自殺,因為他不滿意老天爺強加給他的命運,敢于反抗,哈哈,天下間誰能比他更勇敢?”話音未了,羅彩靈已跨上白驥,把紫缰一甩,如箭射去。云飛歎了一聲,也顧不得把死者入殮,隨之跨上白驥。還是雷斌最省事,不發任何牢騷,云飛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山色投西去,湍水向東流。信雁寄南返,羈情望北游。
天邊晚云漸收,淡天一片琉璃,正是找人家依棲的時節。此處已是河南禹縣,離嵩山指日可數。前面料無飯莊,漸漸發現有處小村寨,土地干涸,房舍稀落,用殘破的土圩子圍住。
進了土圩子,縱目四望,只見男人們挑尖擔、扛朳子;女人們提竹籮、摟柴火;你來我往,顧家勤忙。
云飛一行的衣著舉止特別引人矚目,百姓莫不盯看。云飛以微笑示意,羅彩靈與李祥忙著和人們打哈哈。你見過老虎在街上走是個什麼架式麼?那就是雷斌。
人困馬乏,他們只想快點歇息解乏,下了馬,就近尋了一所農家便往里走。主人在屋里用香蒿塗油燒,香氣遠聞,可驅邪氣。過了藩籬,來到院子里,玉米像香蕉一樣,一掛掛的吊在樹枝上曬著。只是玉米單產,秋稔不豐,比不得南方的季稻;因此,北方的百姓過活更難。地面上垛著兩爿柴蕘,幾頭白豬吃得呼嚕呼嚕,眢井上的轆轤爛了半邊。東廂有所正房,西廂有所小房,那所小房已是斷瓦頹垣,料不能住人。只見正房的房門緊閉,左邊的牆壁被堿蝕了小半,需要勾抹一下了,其上用炭跨著一行詞:“鋪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萬鍾,胡言亂語成時用,朝綱拿來都是哄,說英雄誰是英雄。五眼雞歧山鳴鳳,兩頭蛇南陽臥龍,三腳貓渭水飛熊。”字跡雖漫漶難辨,卻清晰入眼,云飛讀了一遍,方才撇過頭去。
款門各報名姓來由,主人見云飛等十分濟楚,以禮相待,坐騎拴在門首喂芻料。屋里的家俬不過是兩床、兩桌、數杌、一櫃。農家主人名為翟讓,以白幘裹頭,穿一身皂袯襫,一張古銅色的臉,身上的肉全瘦干了,手像根枯枝。妻子郁莘也瘦得腮幫子都塌了下去,頭包紫幗,衣著短襦,站在內房的一個大盆里,扶著木架,用腳翻打、揉壓著灰面。五歲的女兒喚作葚兒,穿一領水紅苧麻襖,撅著兩根小辮,正套著九連環,嘴里念道:“一二一三一二一,釵頭雙連下第二,獨環在釵上後環。”縱有口訣在口,還是越套越棘手。
分了賓主之坐,除雷斌以外,云飛三人依次與翟讓攀談兩句,見他斷了右胳膊,袖里空空,是人都會起憐憫之心。云飛由此而及彼,憶起義父,唏噓道:“真可憐!”翟讓摸著空袖子,道:“公子誤會了,這只手是我自己砍斷的。”云飛驚奇地望著翟讓,羅彩靈道:“這、不太可能吧!”李祥大叫道:“你瘋了嗎?”
翟讓垂下鉛重的眼瞼,道:“你們過路客人有所不知,本縣的老太爺叫宋禮,貪酷無比,各役盤剝極重,所貪之財,不可貲計。我們作百姓稍不檢點,被他逮住關在地牢里,便要獻錢獻禮才肯赦放。牢房是間活地獄,交不出錢禮的,既要挨打、還要挨餓挨病,拖不些時日,就困死在牢房里了。我將手砍斷一只,成了殘疾人,這樣能使我躲避兵役徭役,不受其勒掯;雖不能耕地,但可以做些副業,同荊妻囫圇過活。”郁莘歇了活兒,用毛巾揩著汗,走了出來,也許身子染有慢性病,臉有點膀,道:“縣太爺靠趨時逢迎、苟合取容得到官職,我縣眾所周知,家中築有一所密密嚴嚴的堡壘圍院,從四處搜羅來了大批妖童、美姬,每夜關在里面風流快活,下面無人敢說,上面無人管制。”搖搖頭,道:“廉潔的官兒都死乾淨了。”云飛念及自己曾受惡毒縣尹的欺榨,為之喟然長歎;李祥氣得皮膚都要裂開,攥拳吼道:“這是個甚麼世道!”
羅彩靈道:“人們總愛嘲笑監獄里的犯人,其實,又有什麼好嘲笑的,只是地點不同而已;犯人關在小監獄里,而我們則被關在大監獄里。”
聽罷此言,云飛這時才驚奇發覺,原來羅彩靈每次說的話都包含著幾層意義,只是自己過去從未推敲過。
橢圓的天空和人的心情一樣,愈來愈昏暝了。甑上飯香,鍋里菜熱,卻擺在廚房里,不端上來,李祥心中納悶,又不好意思叩問。翟讓明其心態,道:“請三位客人寬待一下,家父拜城隍菩薩去了,等他回來再吃吧!”云飛忙道:“主人家這是說哪里的話,我們都不餓呢!”李祥與羅彩靈也附和著笑道:“不餓,不餓!”
天空終于死寂,長空不見一顆星。門外咳喘聲起,郁莘忙去開門,進來一個矬跛而駝著弓背的老者,發落齒疏,髭須皆白,拄著藜杖,足踏蒲鞋,一瘸一拐地走進屋。羅彩靈不敢多看老者,對云飛附耳說道:“老人家的臉上輪廊好深,我看了心寒。”云飛道:“沒見過像你這麼膽小的人了,一定是屬鼠的。”羅彩靈嘰嘰噥噥地移身到李祥旁邊坐下了,云飛心里莫名地笑了起來,遂不管她。
郁莘端出一盤油菜花、一盤咸菜疙瘩和一鍋尜尜湯招待云飛等,只因有客來訪,菜里的荏油多放了點。郁莘給他們一碗一碗地添尜尜湯,每個黑泥碗上都有數個小豁子,筷子也長短不一。葚兒歇下九連環,很欠吃地跑了過來,巴望著母親的手。老者坐在首座,不住地咳喘,似有瘵癆之疾。云飛道:“老人家,您這身子不能吃油菜花的。”
“呣~”老者耳聵,招著耳問道:“你說什麼?”云飛大聲重複了一遍,老者不以為然道:“我們這日子,還能挑食揀好的麼,有盤菜下咽都不錯了!”說完捅了捅筷子,夾了一根油菜花入口。云飛看得竟欣慰起來,勞動人民從來不懂得保養,身體卻比那些善保養的剝削者棒得多,殊不知,拮據才可勵煉人。
云飛等餓了一日,吃得津津有味,比起那些葷腥魚肉,足有過之。云飛知道羅彩靈是綾羅綢緞里裹大的,怕伙食不合她的口胃,但見她吃得有滋有味,又怕是做作,故問道:“難不難吃?”羅彩靈格格笑道:“你這算什麼,光問我一個人,難道我最嬌氣麼?”說罷大口喝著尜尜湯,云飛笑了笑,安心了。
雷斌一口一碗,看了看鍋里所剩無幾,便撇下碗,到牆根下坐著睡覺。葚兒不懂事,吃飽了後,愛撥打父親的空衣袖玩,父親把女兒摟在懷里鍾溺。云飛看得心悸,避過眼去。李祥笑了起來,對翟讓道:“我看你對女兒挺好的,不像某些家長,重男輕女,甚是教人看了不快!”翟讓苦笑道:“生男生女都是給人家作奴役,又有什麼區別呢?”眾人聽得啞然,翟讓接著說道:“兒多母苦,只生一個,對內人也好。”羅彩靈推說頭痛,先去睡了。
郁莘在油燈下绱著布鞋,插上一句:“世道不好,天道也不好,今年我縣坐蔸了幾百畝莊稼,不知餓死了多少人!”說罷搖頭苦歎。沉寂的老者咕了幾口悶酒,道:“這塊劣地上,水災、旱災、風災、雹災、蝗災,什麼都有!唉,這年頭,病也病不起,死也死不起!”翟讓道:“我們在富人的牙縫中求生,不求衣食飽暖,只求他們賞口飯吃。”
云飛憂感其心,不勝疲困,問道:“主人家,哪間客房可睡?”翟讓指著左手一間客房,道:“蝸居窄小,委屈了客人。”云飛向後擺擺手,道:“房寬有何用,能有容身之地足矣。”李祥繼續吃飯。
“咯嗒!”尜尜湯里滲著小石子,因李祥吃得痛快,沒提防到,把牙給硌了,牙齦痛得厲害,忙捂著腮幫子。翟讓問道:“這位公子怎麼了?”李祥可不能丟臉人前,慌忙擠出笑臉,道:“沒事兒!”只是語音與往常不一,帶點卷舌。
“喔呦!”李祥突然大叫一聲,一屁股栽到地上,原來板凳日久腐爛,受不了重,自己垮了。李祥冤枉受了兩次折騰,本欲罵上兩句,思前想後,硬是刹住了嘴巴。翟讓連聲道歉,忙另拉了一張成色較新、且有鐵楔子的桑凳給李祥坐。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35:30
第四十四回 云暗不知天早晚 眼花難認路高低
客房只有一間,云飛進去後,見木綿黑幄下,羅彩靈安穩地躺著蒯席上。走近看時,羅彩靈眼睛燕閉,氣息均勻,云飛小聲問道:“睡著了麼?”羅彩靈喃喃答道:“睡著了。”眼睛卻未睜開。云飛笑道:“睡著了怎能答應我?”羅彩靈道:“我是神仙,有本事唄!”云飛一笑,道:“睡覺的姿式應向右側或仰臥,這樣對心髒有好處,也較容易睡著。”“我偏要向左側,要你管!”羅彩靈說著用被子把頭一蒙。云飛搖搖頭,在地上打一軟鋪睡了。羅彩靈悄悄地把頭探出來瞄了云飛一眼,又迅速地縮回到被子里。
郁莘攬著孩子安睡了,孩子載著年輕的夢想入了物阜民豐的夢鄉。
李祥與翟讓咨諏一宿,舉談不倦,更堅定了掀世取威的雄心,子夜入了暖被,耳內猶聞漁陽鼙鼓,身子翻來轉去。
三個人同樣是徹夜難眠,出發點卻大相逕庭,局促的房間里,情、愁、哀、怨、怒、恨經緯成一張醉生夢死的蛛網。
窗簾被風掀得一蓬一癟的,就像人的心髒一樣,不停地收縮。樹枝晃來晃去,就像一個個模糊的影子。月光闌珊下,迷迷糊糊的他隱隱約約聽到她在啜泣。
詩曰:
幽幽楚鄉驛,孤衾枕瑟水。飲露冬夜風,月照難入寐。
美人捲紗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更籌已盡,交鼓咚咚,把所有人的夢打破。今日的天色陰沉,沒有了太陽,人們不論做什麼事都會覺得差點什麼。羅彩靈的眼皮子眨了兩眨,雖然醒來,但精神有些困乏,捂著嘴兒打了個哈欠,瞧見云飛鬅著頭,在地鋪上豎起了身上,也正在打哈欠。兩人互視,經過一陣瞪眼的甯靜後,都樂得合不攏嘴來。
羅彩靈道:“你干嘛學我!”云飛擦著眼睛,道:“啊!怪事了,怎麼有只紅毛鸚鵡飛到屋里來了?”羅彩靈先是不明,再一打量自身,穿著件紅綾羽衣,嗔道:“你才是個死臉鬼呢!”然後你一句“大傻瓜”,他一句“傻丫頭”,渾似一把喇叭和一把嗩呐對著吹,直吵了十幾句,都樂得流出淚來。
羅彩靈惱人時喜歡叉著手,云飛看了笑道:“你雖然任性些,不過心眼倒不壞。”羅彩靈道:“我的心眼好壞,你怎麼知道?”云飛道:“當一個人把手叉在胸前時,如果是右手壓著左手,則表示他心眼不壞。”云飛一邊說一邊做動作,羅彩靈問道:“如果是左手壓著右手呢?”云飛道:“他的心眼就不好。”羅彩靈一笑,問道:“你從哪兒聽來的古怪說法?”云飛道:“我娘告訴我的。”羅彩靈便把左手壓在右手上,噘著嘴道:“就算我心眼不壞,卻也不好!”
云飛搖搖頭道:“你呀,也真是厲害得過了頭了,有時候我真怕了你。”羅彩靈得意地笑道:“知道本姑娘的厲害了吧!”云飛捂嘴笑道:“說你一句,你還翹皮起來了!”
“怎麼樣,怎麼樣!討人嫌的家伙!”羅彩靈凶鷙的氣勢把云飛徹底壓倒,一望身邊,突然說道:“噯,李祥怎麼不見了?”云飛道:“他四更時候就起來了,可能遛達去了吧。”
云飛說話時鼻音沉重,羅彩靈笑道:“你感冒了麼?”云飛道:“可能昨夜受了涼,鼻子有些齈。”羅彩靈道:“我有辦法!”拉著云飛到廚房,找做早餐的郁莘討了點胡椒粉,叫云飛吸些,云飛照做,打了三四個噴嚏,用紙巾擦了一下鼻子,果然爽快多了。
正屋可就沒客房那麼活潑了,那位老者昨晚又閃了風,早上起來,頭越發沉了,正躺在炕上,由翟讓照料著。還是小孩子最不懂得煩惱,只見葚兒捉了一只癩頭鱉,正在屋前玩著呢。
羅彩靈與云飛找尋李祥,見老者臥病在床,便探望了一番。云飛通曉些醫理,望、聞、問、切了一番,道:“外感內滯,染了風寒,所幸不重,只因老人家血氣原弱,吃兩劑藥疏散疏散便無礙了。”說罷開了個方子,翟讓感謝不盡,就去藥店抓藥。老者頭雖沉,神智卻清醒,吃力地說道:“偏勞公子了……”云飛撫其手,笑道:“老人家莫客氣,救死扶傷是行醫的本德啊!”雖然自己不是醫生,卻感到好光榮。
整個屋里都找遍了也不見李祥和雷斌,定是到哪里鑽沙去了,羅彩靈挽著云飛道:“他倆倒有精神,我們可不能輸給他們,好久沒到集上轉轉了,說不定能碰上好東西呢!”云飛道:“可是,我的頭還未梳,臉還未洗。”羅彩靈道:“趑趄什麼,老百姓們都沒梳頭、都沒洗臉,不是一樣可以出門見人麼!走吧,走吧!”郁莘聽見了,在廚房里叫道:“兩位若要出去,就把你們的同伴叫回來,面條快下好了。”羅彩靈應了一聲,拉著云飛跑到本村的市廛里。
入冬初時乃淡季,行人稀疏,夾道擺攤的一步一個,賣玩具、糖果的十占八九,仿佛在孩子身上賺錢最來菜。虧是羅彩靈嘴饞,買了一包饸饸吃著,給云飛吃,云飛推說不餓。前方鶉鵲聲聒,兩個孩子正在搶一個大頭娃娃,一個把它往頭上一筐,道:“這是娘給我買的!”另一個吵道:“這是娘給我買的!”母親卻不在跟前,兩個兒子沒了管教,搶奪起來,把個大頭娃娃扯成一個破南瓜。孩子失去了心愛的玩具,都哭得抽抽搭搭。羅彩靈看得又好笑又好歎,上前哄著他們,一人買了一個大頭娃娃,把手里的零食平均分給了他們,對云飛道:“他倆的母親真是的,一人買一個,不就什麼爭執都沒了。”兩個孩子高興得握著手一跳一跳的,連聲說:“謝謝姐姐!”
舉目孩子們活蹦亂跳地跑開了,云飛突然湧起獎賞人的念頭,對羅彩靈道:“我買件東西送你吧!”羅彩靈板起了臉,道:“我不要!”云飛道:“這就怪了,一般人聽說有人送他禮物,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卻不要。”羅彩靈鼓著嘴“卟”了一聲,道:“你想想看,禮物不就是紀念品麼,送紀念品就暗示即將分開,我不要紀念品,我要你。”云飛道:“你說起話來讓人起雞皮疙瘩。”羅彩靈牽住云飛,咬著唇笑:“我看是搔到你的癢處了,不然你為何這麼緊張?”云飛羞得面如朱砂,道:“我,我才不緊張呢!”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羅彩靈心窩里嗔了一回,從身右的攤子上拿起一個白色花瓶,問云飛道:“喜歡麼?”只見瓷器胎質瑩白堅致,釉色泛青,呈半透明狀,可愛剔透,云飛道:“蠻漂亮的,我喜歡!”正准備拿到手上端祥,羅彩靈將花瓶往地上一扔,“乒”的一聲,摔成百片破瓦,老板看得呆了。
“你喜歡的東西准不是好東西。”羅彩靈說著又從攤子上拿起一個黑色花瓶,問道:“喜歡麼?”云飛得了龜鑒,轉口道:“不喜歡!”羅彩靈又將花瓶旁若無人地一丟,“乓”的一聲,摔作滿地飛星,老板氣得牛喘。云飛大叫道:“不喜歡干嘛也摔?”羅彩靈輕松說道:“沒人喜歡的東西要它作甚麼?”
老板狠瞪著羅彩靈,眼神逼迫她賠錢,羅彩靈笑指云飛,道:“他賠給你。”云飛張口結舌道:“我,我沒錢啊!”羅彩靈叫道:“好哇,這麼快就把我送的金珠子花費掉了,看我日後還給不給你!”老板那邊眼睛像要吃人,云飛身上還有百十文錢,只得作墊踹窩。
付完了癩頭賬,云飛道:“你老是取樂我,不把我當人看,我真不想纏你了!”羅彩靈道:“不理就不理!”見云飛悶著頭一個勁向前趲路,又惶恐不安了,攆上去搖著云飛的手,道:“好哥哥,不要生氣了嘛!我叫你作哥哥還不行麼?”云飛乜斜了她一眼,哼了一聲,道:“這回我盟了誓,就算你叫我爸爸,我也不會原諒你的。”羅彩靈甩開云飛,伸出小舌尖,嚈了一聲,道:“當我真希罕你呀!哼,才不是呢,臭醃魚!”罵完便想開脫,反被云飛一把揪住小手,羅彩靈道:“放開我,你的手好臭好臭好臭!”
云飛死揪著她的手不放,笑道:“我可好稀罕你呢!”羅彩靈使勁掙脫開來,扭過身去,把手往身上擦了又擦,道:“誰要你的稀罕!”云飛笑道:“整天有你這樣一個小跳蚤陪著頑鬧,這日子過得倒也有趣,只怕人都會長壽幾年呢!”羅彩靈害羞得笑了,道:“我真有這樣好麼?”云飛笑道:“是啊!”這小甜甜聽得心花嫋動,擂了云飛一拳,道:“你這個木瓜!”
前面肉攤上,稀稀松松地掛著幾吊肉,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央求屠夫:“伯伯,你行行好吧!”屠夫揮起大肥巴掌,道:“不賣,不賣!一邊玩去,別妨礙老子做生意!”說起話來,滿臉橫肉一抖一抖的。屠夫只顧給別人稱肉算錢,小姑娘□徨無助,急得淚水盈在眶里,緊攥著錢又不肯離開。
羅彩靈看得心動,走到小姑娘身邊,親聲問道:“小妹妹,怎麼了,姐姐能幫你麼?”小姑娘見羅彩靈言辭親切,便把滿肚子苦水傾吐:“我娘病了,我想買點肉煮給她吃。一斤肉要四十文錢,我只有兩文錢,想買半兩,可他就是不肯賣。”說罷用胳膊肘擦眼睛。屠夫見小姑娘指指點點的,高聲叫道:“什麼不肯賣!要稱就稱一斤,沒聽過稱半兩的!”鼻子里冷嗤一聲,道:“沒錢也想吃肉,賤!”
“啪”,羅彩靈憤然摔了一顆碎銀在砧板上,道:“夠稱一斤肉麼!”白銀冒出灼眼的光芒,屠夫看得眉開眼笑,袖了銀子,道:“夠了,夠了!”忙趕上好的里脊肉割了一斤,用黃紙包了,遞給羅彩靈。羅彩靈瞪著他道:“你以後把嘴巴洗乾淨再說話!”屠夫陪笑道:“那是,那是!”云飛背過身去,看著這種人都會弄髒眼睛。
羅彩靈把肉交給小姑娘,“喏,給你娘多補補身子吧!”小姑娘盈眶的淚頓時湧出眼眶,撲嗵跪地就要磕頭,道:“我一定和我娘給姐姐供個長生牌位,日日燒香磕頭,保佑姐姐福壽安康。來世我們作牛作馬,也要報答姐姐的恩情!”“這是說哪里話來!”羅彩靈將小姑娘扶起,摸出一顆金珠,塞在她手心里,道:“給你娘請個大夫,啊~”小姑娘千恩萬謝,拭淚接了,放在桃形荷包內。
羅彩靈看著小姑娘遠去,眼中朦朧水晶。云飛瞅見了,酸酸地笑道:“你的眼睛好漂亮!”羅彩靈瞥了云飛一眼,又垂下眼皮,擦著眼睛,道:“看著別人笑,我也想笑;別人望著我哭,我也想哭;也不知為什麼。”云飛道:“我最怕見到別人哭了,一哭我就沒了主意。得知了別人的痛苦和難處,我也會跟著難受。”
羅彩靈笑問道:“你說說,這事兒我做得對麼?”蹺起了腳,雙手叉在背後,搖搖嫋嫋的。云飛道:“對!”羅彩靈又問道:“我做得好麼?”云飛豎拇指道:“好!”
羅彩靈指著云飛,樂呵呵道:“你呀,就像那臭干子,聞著好臭好臭,吃起來卻好香好香呢!”云飛笑道:“你這個小鳷鵲,伶思巧舌,好的歹的都出在你嘴上!”羅彩靈折扭著鬢柳,淺笑微顰。
羅彩靈笑著笑著,心里又不自主的感到一絲傷感;她害怕,總有一天會失去他的笑容。正在樂極恍惚之際,見一人雙手叉在胸前,東張西望,一快一慢地走路,且生得滿臉紅疱,極為厭眼。羅彩靈道:“這人鬼鬼祟祟的,咱們跟去瞧瞧!”云飛道:“我看他一定有見不得光的事。”倆人暗中跟蹤。
那人進了一間四合院,是一種琥珀色的格調,里面空蕩無人,回顧一遭,沒發現云飛與羅彩靈跟蹤,又探頭探腦地進了一間耳房,掩了門。自那人一進去,房里便傳來語聲:“金鱗雙蛟之一的鄭華太不自量力,膽敢獨身擅闖我紅教,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如今不就作了階下囚麼。嘿嘿,只等羅毅與他配對子了!”
云飛在牆角聽得大驚失色,義父竟然沒有歸隱,反入了紅教的牢籠,情義相激,早忍不住,一拳把門扇打得粉碎,羅彩靈想阻攔,卻來不及。屋內兩個男子見云飛闖進,喝道:“爾是何人!”云飛昂然答道:“螭遢狂俠。”搶身一步,擰著生得滿臉紅疱那人的衣領,喝道:“鄭華囚在何處?”那人嚇得張口結舌。云飛目眦皆裂,道:“快說!”羅彩靈橫劍擋在門前,一個也逃脫不得。
另一人嚇得伏地大呼饒命,云飛手中的那人觳觫著說道:“小人、小人記不起來了。”“死到臨頭還嘴硬!”云飛倏忽朝上方發了一記劈空掌,把屋頂打出一個大洞來,瓦沙下落,只這一招就足以駭人耳目。“砉”的一聲,再看云飛騰升到屋上,將頇圓的桁子打斷一截,直垂落下,雙手高舉著桁子,對著那人的頂門,大喝道:“你信不信我給你一杵!”那人早嚇得半身不遂,跪拜道:“小人實在不能說啊!望大俠開恩,放過小人吧!”云飛冷笑道:“說得好不可憐!就算我肯,只怕我手上的木頭卻不肯!”說罷,眼射萬道寒光。那人慌忙答道:“大俠饒命!我說,我說!向東行十里,有所白虎堂,鄭華就關在那里。”云飛扔了桁子,啐道:“軟骨漿子!”
羅彩靈犯琢磨道:“那白虎堂是我天人教的一舵啊,鄭華怎會關在那兒?”云飛道:“難道說,天人教與紅教沆瀣一氣了麼?就算如此,也不至于抓我義父啊!”羅彩靈道:“我天人教與紅教誓不兩立,鄭華如被紅教所擄,也不會關在我天人教的監牢里。奇怪,奇怪!”云飛把那人胳膊一掐,他痛得跳腳,見折騰他夠了,便松了手,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人皮軟肉酥,揉著胳膊,道:“天人教的白虎堂被我們段教主攻陷,正好被鄭華撞見,鄭華便與段教主和金錢使者、金鉤使者打了起來,以一敵三,鄭華哪里是對手,百招內就被生擒了。”
云飛丟了手中之雞,顧不得肚里空虛,對羅彩靈道:“事不宜遲,我去救義父,你回去帶雷斌過來!”羅彩靈將劍入鞘,道:“我陪你一起去!”云飛見她雙目懇切,道:“也好,多一個人多一份照應。”他倆拔腿趕往白虎堂,恨不得一步跨到,屋里的兩人卻望而奸笑。
再說那個為病重母親買肉的小姑娘,得了羅彩靈的恩惠,把肉揣在懷里,高高興興地回家。半路被一年輕人攔截,已凱覦她很久了,二話不說,如賊鷗一般搶了肉,擄了金珠,一腳踹中了小姑娘的肚腹。小姑娘痛得在地上打滾悶哼,年輕人倉惶而逃。
且說云飛與羅彩靈奔了一炷香的辰光,疾過神行太保,遠望山坡上有座大觀院,白牆赤瓦,迭迭崢嶸,與日輝映,正是天人教的白虎堂。他倆在門前寢步,云飛察覺到一股陰祟之氣,道:“萬事多一條心計,以防有詐!”羅彩靈微微頦首,把門鼻兒拉著一叩,大門就脫了手直倒下去,“咣鐺”一聲巨響。云飛笑道:“你敲門也犯不著使這麼大力啊!”羅彩靈的手還驚訝地凝在半空,道:“我只是輕輕一碰它,這門怎麼……”
云飛收斂了笑容,緊拉著羅彩靈的右手,緩步走進門檻。羅彩靈見云飛如此承顧自己,那顆心高興得如同放進了絨絨的白棉中。
迎著一股噴鼻兒香,門前的豹頭爐內焚爇降真香,嫋嫋靄靄,據說可將仙鶴引來。地上有無數顆小碴兒,也許是打斗時由牆壁震下來的灰石,踩著“嘎吱嘎吱”的響。屋內備著不少花燭彩燈,各色簾櫳帳幔,天花板上藻井成群,過分的綺麗反而隱藏著無窮的殺機。云飛從背後緩緩抽出青鋒,怵怵待敵。
走到堂壁的最深處,牆壁裝幀著一幅彩卷,畫著一怪,見其虎身人面,八手八足八尾,云飛不解道:“貼他作什麼?”羅彩靈道:“這是水神天昊,每位白虎堂的堂主都供奉他,就象賊拜關公、官拜包公一樣,我們拜天昊,象征我們的功業和大海一樣無邊無跡。”云飛這才會意,見左壁鏨繪著稻谷、高梁、豆子、麥子、糜谷、小米,右壁鏨繪著馬、牛、羊、雞、狗、豬,刻鏤精工,活靈活現。云飛問道:“鑿這些六谷六畜作什麼?”羅彩靈笑露粉頰道:“我們向往豐衣足食的日子。”云飛點點頭,道:“這話的確卓見不凡,人們不論從事什麼職業,都是為了生活,邪也好、正也好,誰不希望豐衣足食呢!”羅彩靈接腔道:“如果人人都過得富裕,世上就沒有正邪之分了。”“有道理!”
云飛依然緊握著羅彩靈的右手不放,環顧四周,空空蕩蕩的,問道:“人都到哪里去了?”羅彩靈道:“人都在地下室內。”撫著下顎,道:“按常理說,這里也該有個把人把守的……”不待思路終結,煞時間,大小胡笳齊奏,嘹嘹亮亮,十八九拍錯落,猶如思婦情長吐哀怨。
“糟糕,我好糊塗!”羅彩靈大叫一聲,情知站錯了位置,身子抖顫,把云飛的手捏出汗來。云飛聽得膽分心折,左顧右盼,大叫道:“中計了!”正欲搶身出門,誰知五尺大的青磚如瓣兩開,腳下落空,兩人直楞楞地陷落,危急之時,云飛忙摟著羅彩靈的纖腰。兩人如垂雁隕落,直落了數丈,云飛雙腳嗒地,把羅彩靈安穩放下,頂上的青磚又咿啞合嚴了。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35:53
行路險惡,一不留神便著了道兒,倆人眼前如同刷了一層墨,毫不見光。羅彩靈感到被云飛摟著,只要他在,她的心就安了。云飛問道:“沒事吧。”“沒事。”羅彩靈用腳跌了跌地,空曠的回音繚繞在所有空間里,突然格格笑道:“我以往是走樓梯進地下室,今日從天而降,倒也新鮮。”云飛陪笑道:“黑漆抹烏的,大概地獄里面就是這個情況吧。我們把十帝閻君揪出來,逼他們交出生死簿,咱們也好把陽壽圈圈改改。”羅彩靈立即舉起雙拳,歡呼道:“我要一億歲!”云飛笑指道:“貪心鬼,真活那麼多歲,不就成個老精怪了!”羅彩靈雀躍著叫道:“我不管,我要一億歲,我要一億歲嘛!”云飛捂嘴笑道:“當皇帝也沒你快活呀!”羅彩靈止了雀躍,道:“當皇帝有什麼好,一個個活不了幾年就見鬼了。”
云飛好像站累了,隨意屈膝坐下,道:“皇帝之所以大多短壽,就是因為待在後宮的時間太長了。”倆人的手還握得死死的,羅彩靈被云飛拉得坐下,道:“你懂的倒不少嘛!”想了想,道:“我若作皇帝,就作始皇帝,馳騁天下,莫敢不從,多威風啊!”云飛道:“假若換作我,與其作暴君,倒不如作個賢君,如唐太宗。”羅彩靈笑嘻嘻道:“如果要李祥作皇帝,他會作個什麼樣的昏君啊?”云飛摸了摸腦袋,笑道:“昊天上帝元子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羅彩靈拍手笑不可抑。
云飛笑中有淚,突然歎了一聲,道:“作皇帝有什麼好的!那些皇帝老兒分明擁有三千佳麗,還稱自己是孤家寡人,真是不要臉到了極點!”想到湛深處,又問羅彩靈:“你知道人人為什麼不平等的道理麼?”羅彩靈搖搖頭道:“你問我,我問誰?這道理就像人睡著了放不放屁一樣,始終是個迷。”云飛聽得悶笑,拍著她的小手,道:“女孩子說話要檢點些嘛!”羅彩靈抬高了音調道:“我可是鄉屯里的老實人呢,沒受過教養,說話就這味兒!”云飛笑岔了氣道:“你是老實人?呵呵,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驀然,高壁上的一葉石窗開啟,微光讓云飛看清了這個地下室原來與青城山的大操練場一般寬倬,只是光裸裸的,給人一種沒有寄托的壓迫感,仔細看來,石壁上有些天成的螺紋。一個耆老扒著窗口,俯望著云飛與羅彩靈,呵呵笑道:“久聞螭遢狂俠大名,如雷灌耳,只恨大俠行蹤如云,漂浮不定,今日得逢,足慰平生。”說罷,一抱拳道:“在下紅教瓢把子段筱,這廂有禮了。你的身份,老夫都摸得一清二楚,原來是俠派清魂老道的高徒,難怪豐神迥異,氣勢逼人,在聚泉莊一泡,險些認不出來了!”云飛與羅彩靈也不答理,事蹙之時,心中自有方略。
段筱干笑兩聲又繃下臉來,道:“俠派名標千古、聲播萬年,乃江湖上的泰山北斗,比起仙魔兩派似乎還勝上一疇。賤教本與你們俠派素無冤緣,只因你殺我弟子過眾,這個梁子,老夫是不得不接了。”云飛道:“啈!我只是保護羅彩靈取青龍寶珠,是你們自個兒上門找死,又怨得了誰?”羅彩靈尖聲叫道:“段老頭,這是我天人教的地盤,你這只老鼠是怎麼鑽進來的?”段筱道:“小妮子莫狠,反正你們今日是插翅難飛,告訴你也無妨。天人教的八大白虎堂,老夫已打下兩座,也只怪你們本命不好,略施小計就把你們兩雛子誘進籠來,了不起吧!”想起云飛曾把他的天死水飲得殆盡,心中的恨氣又升高了一層。羅彩靈罵道:“對!你真是天下最了不起的混蛋!”段筱笑道:“過獎。”
云飛高聲道:“我義父鄭華是否在此?”段筱冷笑道:“提起那老怪物就有氣,老夫攻打天人教,他無故作個什麼程咬金!也是活該他遭瘟,論情形,似乎比你們還要差點呢。”云飛聽得鼻息濃重,道:“你若不放他,我讓你自食其果!”段筱狂笑數聲,道:“少癡人說夢了,有種你就試試看!”云飛見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是死活不知了,掌面向上,從容不迫地提了一口真氣,呼天嘯地的一掌頂天擊出,化作奔騰氣柱與青石相撞。轟隆隆的一聲巨響,羅彩靈捂著雙耳,仿佛天地都要罅裂,耳膜都快震破了,而上方的石壁依然紋絲不動。
“啊!”云飛驚狀的神情溢于言表,還不敢信,又屈身朝地面椓擊了一拳,只聞回聲,不見石碎。段筱鼓掌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不愧是螭遢狂俠,出手就是不凡,真讓人大開眼界哩!”
云飛大駭道:“這石室難道貼了符咒不成!”左手仍然把羅彩靈抓得緊緊。羅彩靈望向云飛,滿面愁容道:“別廢勁了,我告訴你吧。在二十年前,海里的閬風仙山漂流到明州時,百姓躁動,紛紛上山游曆。那仙山卻是奇特,宮殿用黃金、白玉建造,飛鳥與走獸都是純白色的,珍珠和美玉如樹叢般生長,樹上結珍珠般的果子,只是這些珍寶都不能碰,凡人一碰即碎。山的左面有所方圓一里的青石地,每塊青石皆有五尺高寬,我爹飭令徒眾采其數十萬塊,造就了八所地下囚室,按八大法門在江南排列,堅不可摧,專為困束一流高手所設,每一堂便是一分舵。”云飛愕然道:“你說我倆現在就處身在……”羅彩靈無奈地點了點頭。云飛空有一身本領,卻似龍離大海、虎失林莽,只落得無奈一歎。
段筱在上面爽笑道:“這宗買賣還是托令尊的洪福,才能把有日無天的螭遢狂俠給約束住呢。不過,盜亦有道,念在螭遢狂俠隸屬俠派,老夫也不願灼灼為難。咱們就此結一個協議,只要將青龍寶珠交出來,老夫保管不傷你們一根毫毛。”羅彩靈冷笑道:“當我們是三歲小孩啊!若我們交出青龍寶珠,還能有命麼!”段筱發狠道:“給你平川大道你不走,偏走獨木橋,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云飛緊挽著羅彩靈,高聲答道:“如果她死了,我會割你的肉奠她!”羅彩靈聽得心花飄若水,甜蜜地倚著云飛。段筱喝道:“你有種!你們就作一對同命鴛鴦吧!”說罷,石窗關閉,又是一團漆黑。
羅彩靈對白虎堂的機關了如指掌,知道將要面臨什麼,左手本能地抱在胸前,喃喃道:“我們有苦要吃了!”話音剛落,一把方圓三尺的橫木錘虎虎生風,從正前方撞擊過來,若撞在人身上,還不打作個柿餅!云飛靜耳辨之,運了三成內力,排山倒海的一掌迎上前去,把橫木錘打作齏粉,木屑滿天飛蕩。
云飛搭著羅彩靈的香肩,笑道:“有我呢,別怕!”她緊緊偎著他,道:“別放松,還有呢!”話猶未了,千余支刀削的竹刺鋪天蓋地射攮而來,細如麻稈,可不把人身上紮出千萬個透明窟窿來!羅彩靈驚叫一聲,嚇得用手蒙上了眼睛。
云飛聞得咝咝聲響,布袖圍著身體揮了一圈,夾著深溟的內力,把竹刺齊齊地打落到一邊。云飛緊握羅彩靈的右手,只有在風暴中,羅彩靈才能體會到他的安詳,雖然看不見他,但他的武勇氣息仿佛散滿整間囚室。
時間一滴滴地飛泄,云飛警戒了好久也不見什麼動靜,籲了一口氣,問羅彩靈:“暗器怎麼不來了?”羅彩靈道:“他們見機關不管用,一定想把我們餓得半死再抓起來,這是我天人教慣用的手段,他們學得倒也蠻快。”云飛一屁股坐下,歎道:“現如今,我義父不但沒救成,咱們也成了籠中之鳥,怎麼辦哪?”羅彩靈也跟著坐下,緊靠著云飛,道:“你愛咋辦就咋辦吧。”云飛一愣,道:“這是什麼話!”羅彩靈摩著云飛的手,道:“你不是最能逢山開路,遇水迭橋麼?我是豎著進來的,你得保證讓我豎著出去。”云飛道:“別對我寄予太高的期望,我掉進你們天人教的陷阱里,好像沒轍了。”羅彩靈笑道:“我的陷阱更厲害呢。”
云飛理會得了她的意思,故意笑道:“咱們也許難逃一死了,皇帝死後都要取諡號的,不如讓你過一回癮,也給你取一個,就叫羅哀妃,好麼?”羅彩靈拍著云飛,悶笑道:“這種癮我可不想過,再說,咱們人都死了,你取的諡號誰知道呀?”云飛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樣還不夠麼?”此語又博得美人微哂。
過了一會子,四周依舊沒有動靜,死寂沉沉的。羅彩靈問道:“你擔心麼?”云飛反問道:“擔心什麼?”羅彩靈道:“我們的安危呀。”云飛笑道:“我這人一向勝不驕,敗不餒,隨遇而安,有什麼好擔心的?”羅彩靈道:“我也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你這性格和我一樣呢!”云飛輕笑一聲,道:“不知李祥和雷斌到哪里去了,會不會來救我們?”羅彩靈喜滋滋地攬著云飛的胳膊,道:“管他們呢!大不了一死吧,和你在一起,也死得其所了。”云飛感到羅彩靈的小手在明顯用力,苦笑道:“我們真的只能聽天由命羅!”與雪兒在一起時,總是悲傷中帶著歡愉;和羅彩靈在一起時,總是歡愉中帶著悲傷。心忖自己竟有這樣奇怪的心性。
看官要問,李祥與雷斌到哪里去了?原來李祥昨天一宿未睡好,今天一大早上就出門透氣,見鄰家有一小童坐在家門前,咯吱咯吱地吃蠶豆呢,將自己的嘴也勾饞了,走過去找他聊天,一聊兩人便聊上去了,一起吃著蠶豆。雷斌天生是個饞嘴的,在夢中聽見吃東西的美妙聲響,迷迷糊糊地起了床,出了門,見李祥吃得正歡,便跑去湊一嘴,只因他相貌駭人,把小童嚇跑了,一個跑兩個追,故爾失了蹤影。
再說罾中二人吧。羅彩靈算得沒錯,段筱果然采用饑餓的方法,要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東西,有再高的武功使不出來也是白搭。云飛與羅彩靈無計可施,只得閉目休心,禁錮了一日,不進米水,弄得嘴燥肚空,慵弱無力,被抓進大牢,搜了身,不見青龍寶珠,便只供少許米水,不讓他們餓死罷了。紅教向外頭放出風聲,引雷斌、李祥搭救,好將他們及青龍寶珠一網打盡。
白虎堂的一間庼堂內,白燭高照,雕案出八珍,玉壺盛瓊漿,兩人正在席上相互標榜,一個是紅教教主段筱,一個是鐵爪飛鷹。
鐵爪飛鷹喝得舌頭都短了,還刁著牙簽,已有八分醉意,脅肩諂笑道:“老哥宏謨無紕,螭遢狂俠又若何,擒他如同籠中捉雞耶!”說罷滿斟一觶桄榔酒敬上,段筱接過一飲而盡,笑道:“作慣了幾十年的陷人勾當,這次狝獵也只是駕輕就熟嘛,沒什麼好誇的。”鐵爪飛鷹笑道:“老哥太過謙了,得了青龍寶珠,挖了孔明的墳,將來取威定霸,莫忘記兄弟才是!”段筱捂著鐵爪飛鷹的手,大笑道:“咱們數十年的拜把子兄弟,還有甚話可說,我功成行滿之日,定不負兄!”
再看鐵爪飛鷹拈了一根嫩雀舌,邊嚼邊問:“老哥為何不把螭遢狂俠、羅彩靈嚴刑拷打,討招青龍寶珠。縱然螭遢狂俠骨皮硬,想那羅彩靈千金嬌慣之軀,如何吃受得起?依小弟拙見,為防夜長夢多,早點問出下落才好。”段筱大笑道:“俗話說得好,急火難煮肉嘛。萬一他倆受屈不過,咬舌自盡,豈不是人財兩空麼?”其實鐵爪飛鷹早知青龍寶珠就在雷斌、李祥手里,見段筱瞞著自己,忖罵道:“放你媽的屁!當老子是苕!”臉上卻露出笑面,道:“老哥真乃再世周郎,料事究是不凡!”“豈敢,豈敢!”
兩人又是一陣狂敬濫飲,這酒中之人,若說他糊塗也糊塗,若說他清醒也真個是清醒得很哩!鐵爪飛鷹道:“螭遢狂俠並非等閑之輩,不如再打發些人手看管如何?”段筱道:“他們已如死水腐木,毫無生機,只待那兩個同黨送肉上砧板了。”鐵爪飛鷹道:“我聽說有一種高人能在無糧之時將內功蓄斂起來,關鍵時刻傾力使出,一發不可收拾,咱們不可不慮啊。”段筱道:“這事我也有耳聞,不過,猛將不打無糧之仗,縱然他發得了第一招,體力虛萎,也發不了第二招哩。”也許是鐵爪飛鷹吃過云飛的苦頭,被他嚇怕了,心中總不踏實,道:“他會不會有吸收天地日月精氣的能力呢?”段筱剔著牙,笑道:“老弟真會說笑話,他又不是神仙!”
鐵爪飛鷹輕打了一下嘴巴,笑道:“我太多心了。聽說和他們同行的雷斌是個虎妖,本事不小呢,不知老哥如何擒之?”段筱又把盞飲了一盅,臉已紅得像獼猴的屁股了,打著舌頭道:“我在各個通道設下了精心布置的陷阱,五花八門,防不勝防。”鐵爪飛鷹道:“願聞其詳。”段筱笑道:“所謂看棋需得看三步,老弟且聽我慢慢道來。假設他們從大門走,走到堂中則青石兩瓣開,一骨腦掉進囚室,這樣最妥,又是一個先前的故事;如果他們不走堂中,而從兩側的樓梯摸下來,一踏樓梯就會垮;倘若他們跳下樓梯,十根鐵辮子會迎面而來,把他們綁得嚴實;再若他們躲過,或是掙脫,也沒關系,兩個大鐵球會順著坑槽滾下,把他們碾成粉末;就算虎妖有天大的能耐,把鐵球打偏軌跡,再往下走就是半里化骨池,吊橋有機關懸在半空中,他們不會使用,量其飛不過去,只好赤腿渡過,嘿嘿,他們尚不知,一下化骨池就玩完呢……”
鐵爪飛鷹已聽得心慌意短,忙道:“段教主英明!這臨敵之策布置得條分縷析,小弟心悅誠服,自愧不如!來,小弟敬段教主一杯!”段筱忖罵道:“你個佛口蛇心的東西,只怕想一杯毒酒毒死我才快活呢!”心里雖罵,那老姜臉上可沒露顏色,舉起一觥,與其叮鐺相碰,大笑道:“萬事胥備,只差羊羔,咱們一邊喝酒一邊等著殮尸吧!”
段筱本就朽邁,因笑得過烈,一時控制不住,聽得“卡喳”一聲,下頜垮了下來。鐵爪飛鷹見狀,大驚失色道:“老哥怎麼了?”段筱用手把下頜往上一扳,聽得“卡喳”一聲,嘴巴又合攏了,擺手笑道:“老毛病了,沒事,沒事!”鐵爪飛鷹暗自驚怵:“妖怪!”
門外呼一聲報,一教徒進來遞上一紙文書,段筱拆開,書云:“臨安董槐拜上紅教教主親啟。念吾華夏天朝,自炎黃開國,至今逾千載。良漢百姓,好書多禮,不曾欺侮外族。自靖康之後,國祚劇微。今元虜蠻夷之幫,無信無義,偕機侵匿中原。欺天罔地,狼戾不仁,百姓有倒懸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近勢橫強,愈發猖狂,欺泱泱天朝無人,邀邪魔妖道,發出戰書,于十一月初一,聚京城,擺‘真龍會’,決出‘天下第一英雄’。此會之勝敗事關重大,在外牽系邊防將士之殺敵士氣,在內牽系朝廷君臣之抗元決心。吾中國之民,同宗同祖,豈可自相殘殺。再聞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若親外拒內,豈不與草木同腐耶!望教主冰釋共豪傑之舊日前嫌,同心抗元,以振國威。董某執禮再拜,望真龍會上親拜尊顏!”
段筱讀罷,道:“老匹夫言辭無理!”鐵爪飛鷹問是何故。段筱把文書給他看過,鐵爪飛鷹笑問道:“教主如何區處?”段筱道:“元人待我不薄,我豈有因董匹夫幾句話就反戈之理。”把文書在燭上點燃了。鐵爪飛鷹道:“真龍會這等盛事我是定要瞧瞧的,教主可去?”段筱笑道:“我也只好將計就計了。”
門外有張文與張漢波參見,段筱請見,二使者進來,張文道:“教主,螭遢狂俠被擒,虎妖將來搭救,正是用人之際,為何調我們去南嶺的分舵?”段筱道:“有飛鷹老弟在此,料其一個虎妖能有多大能耐,南嶺的分舵正被天人教騷擾,調你們去那里,也好有個照應。”張漢波道:“教主,守住此地,奪取青龍寶珠比任何事情都要重大,如今“邏娑雙雄”被調去攻打另一白虎堂,人手缺乏,屬下擔心……”鐵爪飛鷹冷笑一聲,道:“螭遢狂俠其實就是九華山清魂道人的弟子云飛,昔日與你們亦有淵源,教主是恐你們相見會感情用事,嘿嘿,你們還有臉來自討沒趣。”張文大驚道:“他殺了我二弟,這個仇我等正要找他去報,教主決不會對屬下猜疑!”段筱正欲說話,鐵爪飛鷹道:“既如此,二位不如立下軍令狀,不見云飛,惹擅自見之,嘿嘿。”張文高聲道:“虎妖將來,我等自當死命殺敵,若擅見云飛,我自當以死謝罪。”張漢波被其一激,也只好立下軍令狀。
地下的監獄很奇特,共有四間牢房,都建在化骨池後邊的水面上,就像一所閉塞的黑水窀穸。雷斌若要救人,必須里面的人放下吊橋給他渡過,每間牢房相隔丈許遠,用粗鐵鏈貫連。紅教敕令不許任何人碰云飛和羅彩靈,違令者格殺毋論。
挨了兩日,還不見雷斌來救人,段筱心里忐忑,親自去察看一番,小心地轉過七彎八阻,剛到監獄門口,一獄卒慌慌張張地往外跑。段筱喝道:“你干什麼去?”獄卒忙束手立著,稟道:“回教主,小人去上廁所。”段筱一怔,道:“內有重犯在押,怎可擅離職守!”獄卒額上直冒汗豆,咬著牙道:“教主,小人也在忍著,可是,小、小人忍了兩個多時辰,實在、實在是憋不住了!”段筱鐵著臉道:“再過半個時辰,自會有人換班,回去!”“是。”獄卒這句話應得軟綿綿的,只得銜命而去,褲子已濕了。
段筱罵道:“這些個偷閑糞貨,我不在的時候都放起場關了!”走進獄房,獄卒們忙立身答禮。段筱見云飛和羅彩靈在柙牢內癱在一起,就像一對難分難舍的齒輪,走過去扶著柙檻,笑道:“螭遢狂俠,這階下囚的滋味可不好受吧!”云飛與羅彩靈身體羸弱,懶得與他搏嘴,眼皮子也不曾睜開。段筱歎了兩聲,故作惋惜道:“兩位又是何苦,只要把青龍寶珠交出來,作一對閑云野鶴,放情山水,何樂而不為?”倆人的身子也未動纏一下。段筱惱羞成怒道:“臭驢糞蛋,倒蠻硬的!看你們還能硬幾天!”揮袖而去,令獄卒把飯水再減一點。
這是云飛出道以來的第一次受挫,此刻頭顱如同放在鍘刀上,直至今日才真正感到恐懼。既為羅彩靈的安危擔心,難向羅毅交待;又為雪兒的安危受怕,他怕出不去,雪兒那邊是無法想像的。但,他的表情卻平靜幽淡,只有不太均勻的呼吸聲帶著三分局促不安。羅彩靈幸福地窩在云飛身上,把他的腿當作枕頭倚著,毿毿的頭發包裹著嬌軀,多少云雨繾綣之情,也許出不去倒還合意些;孰不知,倆人在困境中共患難,也是一種幸福。
只見羅彩靈悄悄地從懷里掏出一塊玩意兒,赭色,形狀似貝殼,前後兩孔,上頭另有一孔,系著金絲,掛在項上。這玩意兒名為“母栓”,為天人教教主千金專佩之物,每個天人教教徒項上皆戴有一塊“子栓”,吹一聲母栓,子栓便接應著響,可知母栓的方位,如此可將救兵招來。羅彩靈把母栓摩弄了兩下,又悄悄地收在懷里。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36:47
第四十五回 可憐怨女夢殘破 可悲癡男魘情死
且說段筱剛離去,鐵爪飛鷹又跟著屁股後面來了,見到云飛的衰樣,遠遠地鼓掌大笑道:“你不就是名震寰宇、聲播天下的螭遢狂俠麼,你也有今日啊!哈哈哈哈,想當初,你一粒小石子把我擊退,何等威風、何等囂張!落在我的手里,嘿嘿,不死也要脫張皮哩!”走過來見羅彩靈的臉龐被人魚膏燭的火光映得格外妖嬈,道:“羅姑娘,你是個聰明人,何必跟著這個將死之人。所謂順天者存、逆天者亡,不如咱們兩家瀟湘合流,我保證蒙古人不會虧待令尊,至于我嘛,更會疼死你呢!”說罷放聲狂笑。
云飛恨不得一拳頭把這家伙打到西天去,可自己又是折了臂的金剛,有神通施展不得,虧得他強行忍過,緊閉著雙眸。羅彩靈卻忿怒不過,呸了一聲,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鐵爪飛鷹眼中劃過一道陰光,豎眉道:“小妮子好尖的嘴角!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把老子惹毛了!”說罷,捏著柙上的鐵索,正欲扯掉。
獄卒們見事不妙,忙跑過來哈腰道:“大人,教主吩咐過,不許任何人碰他們,大人不要讓小的難作人……”鐵爪飛鷹遠來是客,不好舛背段筱的意思,再加上對云飛還有幾絲寒意,便放了手,沖著鐵牢叫道:“再讓你們多活幾天!哼哼,你們快向西天禱告,砍頭那天莫要我施刑!”倆人對其不屑一顧,鐵爪飛鷹笑道:“你們不說話,是在等同伙來搭救,再順便讓我好看嗎?哼哼,沒指望了!我們已布好了彌天大局,只等他們來鑽囿子哩!”說罷搕了搕鐵欄,洋洋自得地離去了。云飛緊摟著羅彩靈,安慰道:“別怕,雷斌有能耐的!”羅彩靈點著頭道:“我相信他!”雖然這麼說,倆人心中都游移不定。
過不一會兒,羅彩靈突然歎了一聲,云飛問道:“怎麼了?”羅彩靈道:“他們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說到這里,縮住了。云飛拉起她的繡手,問道:“知道我的身份又怎麼了?”羅彩靈垂下了鉛重的眼皮,道:“雪兒姐姐一個人留在九華山,會有危險的。”一聽這話,云飛只覺膏肓皆被冰結,回想起她被昝舵主困縛時的話語。
羅彩靈埋在云飛懷里,接著說道:“我們好幸福,還有雷斌來搭救,誰去搭救雪兒姐姐呢?”
“靈兒,我……”一股愆罪感湧上云飛心頭,他閉目引頸,縱然搜索枯腸,也無話相對,只是倆人的身軀在無形中合得更緊了。
獄卒們自打見到羅彩靈的第一眼,就都成了牖中窺日之人,幫主的敕令在頂,一個個渴得只能舔舌頭消火。牢獄長五短身材,脂肪多得像豬,腦袋更長得像南瓜,因怕見羅彩靈,怕一見到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正躲在屋里捶牆,一邊捶一邊罵天。見鐵爪飛鷹提一酒壺過來,道:“飛鷹大哥,你這是?”鐵爪飛鷹笑道:“老哥你在罵誰呀?”
牢獄長歎道:“既然羊在嘴邊,為何偏偏不讓我吃羊肉,既如此,又何必送只肥羊在眼前晃來晃去地折磨我!”兩人安坐,鐵爪飛鷹道:“想你整日對著空牢壁,一定煩躁,這是沉釀的女兒紅,特送給你解解渴。”牢獄長飲了一杯,扯著頭發,叫道:“他娘的,老子想她真要發瘋了!”鐵爪飛鷹道:“難不成老哥你看上牢里那丫頭了?”牢獄長道:“唉,她是天人教教主羅毅的千金,教主的重犯,我除了開開眼暈,還能做什麼?”
鐵爪飛鷹笑道:“哦,原來如此,老哥你可真是糊塗,你身為牢獄長,在監牢里當數你最大,為何連這麼點小事也做不到?”牢獄長一愣,道:“你這話什麼意思?”鐵爪飛鷹道:“想和羅彩靈親熱還不簡單,只需支開手下,吩咐他們不許透露半點風聲,我再替你把風,如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哥你想怎麼快活就怎麼快活,如何?”
牢獄長聞言大喜,卻又轉憂,道:“可是萬一被教主知道,我命不保。”鐵爪飛鷹挑開簾子,道:“你看看他們。”牢獄長放眼望去,只見羅彩靈與云飛親熱依偎,心中醋恨交加,一捶牆道:“能與這等美人共度春宵,死也值了!他娘的狗雜碎,憑什麼只許他抱不許我抱!”便支開手下礙事的獄卒,毛手毛腳地去開鎖,來到門前已欲火中燒,開了半天才把門打開。
云飛以為要臨刑,睜開了眼睛,擦了擦欲濕的眼眶,歎道:“也許我們要到更黑的地方去了。”羅彩靈迷糊著抬起頭,挽了挽頭發,道:“去就去吧,反正我早就想去了。咱們一起死也好,在陰司還有個人依靠。”云飛想不到自己一差二錯,竟弄得如此田地,雪兒怎麼辦?為羅毅許的諾又如何處置?心頭塞勒得厲害,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鐵爪飛鷹拉住一獄卒,道:“牢獄長想羅彩靈想得發瘋,你看看他在做什麼。”獄卒偷偷走近,看過驚道:“不好了,他要糟蹋重犯!”鐵爪飛鷹道:“你快去通知金字使者,我去通知教主!”
鐵爪飛鷹來到金槍使者的臥房外,推開一道門縫,窺見屋里擺著一桌酒席,幾碟小菜,兩兄弟對飲。張文飲下一杯苦酒,道:“那鐵爪飛鷹故意啜使二哥去殺云飛,與我們結梁子,分化我們的力量。不知教主圖他個什麼,任憑其胡為。”張漢波道:“教主心計極深,我看他忍那厮也很久了,不是有巨大的利用價值,教主是不會如此的。”張文道:“依我看,鐵爪飛鷹後台是蒙古將軍,教主不敢得罪蒙古人,他恐日後改朝換代,也好有立足之地,故趁此巴結。”
張漢波道:“大哥說得很有道理,江湖上的幫派再厲害,也斗不過官府的。官場才是真正的江湖,才是最大的江湖,那里比任何幫派紛爭都要凶險。世間的正與邪就是那里定出來的,他說黑就是黑,他說白就是白,為了達到其目的,手段極盡卑鄙汙劣,還能美其名曰。”張文拍桌大笑道:“什麼是正,什麼又是邪?”遂又歎道:“飛兒那孩子多年不見,現今竟如此厲害,定得了曠世奇遇,唉,只可惜……”張漢波道:“大哥莫挽惜,被教主知道會不高興的。”
房里供著張華南的牌位,擺著香案供果,張文起身,替二弟醊了一杯,道:“二弟,殺你的凶手就在監牢里,可他卻是飛兒,你說,我該不該替你報仇?”歎了一聲,道:“為何上天偏要我如此難以抉擇,如果要報仇,你就知會一聲,否則……”鐵爪飛鷹聽得此言,頓生一計,借著門縫,以內力吹來微風,供案上蠟燭的火苗跳動了幾下。張文大驚道:“我們身處地下室,怎會有微風流動,難道一切都是天意?”抽出寶劍,寒氣凌人,道:“二弟,我定會替你手刃仇家!”鐵爪飛鷹這時好不竊喜。
張漢波道:“大哥,你下得了手嗎?”張文沉聲道:“我會盡力。”張漢波搖了搖折扇,大叫道:“喔,大哥,我終于明白了!”張文驚道:“你明白什麼?”張漢波大笑道:“弑兄之仇的確要報,但凶手不是云飛,是鐵爪飛鷹!”“此話怎講?”“你還記不記得當日是鐵爪飛鷹極力啜使二哥與云飛相搏,此乃借刀殺人之計,云飛只是鐵爪飛鷹手中的一把刀而已。請問,如果我拿一把刀殺了一個人,是我有罪,還是刀有罪?”張文大喜道:“三弟此言有理,定是二弟泉下有知,教我等指出真正的凶手!鐵爪飛鷹,我若不殺你,枉生為人!”大吼一聲,一劍把桌面劈成兩瓣。鐵爪飛鷹在幕後聽得傻了大眼,一尋思,便去找尋段筱。
門外人影閃動,一獄卒叫道:“金槍使者,大事不好了!”進房氣也不喘一口,拜道:“牢獄長見不得羅彩靈惹火的面貌,想要糟蹋她,二位使者,你們再不去就來不及了!”張文大驚,一拍桌道:“豈有此理,侵擾重犯,理當處死,他安敢如此!”起身便走,張漢波正欲阻攔,已不見張文身影,忙追去。
牢獄長腆著大肚子進了牢房,踩著粗厚的菅草,望了一眼羅彩靈,又把凶猛的視線挪到云飛身上,二話不說,把羅彩靈從云飛身上拉開,朝著云飛的小腹一陣狠踢。云飛本就虛弱不堪,蜷著身子悶哼,不一刻,嘴角溢出了鮮血。羅彩靈要掙紮卻掙紮不動,趴在地上,道:“你不要打他一個人,要打,連我一起打吧!”牢獄長朝羅彩靈瞄了一眼,停了腳,瞪著云飛道:“聽說你的武功舉世無雙,如今我兩個指頭就能捏死你,你信不信?”云飛痛苦地捂著小腹,根本不能回答,羅彩靈艱難地爬到他身邊。
牢獄長又踹了幾下云飛,見他果真手無縛雞之力,心里再無顧忌,盯著羅彩靈玲瓏的身材,獰笑道:“姑娘死之前可否做件好事?”四處都太黑了,加上羅彩靈眼中昏蒙,看不清牢獄長的面容,乍然道:“什麼?”牢獄長猛噲了幾口涎,再忍不住,三下五除二地解了外套,象一只餓極的鯊魚凶猛地撲了上來,胸前的囊膪直搖晃。先用兩片棉巾塞上他們的嘴,然後把腯身壓在羅彩靈身上,道:“小親親,你知不知道,我愛你愛得快要發瘋了,你就滿足我吧!”急驟地撕開羅彩靈的衣服,露出她白晰的肌膚和一副紅襖襟,外泄的菁華瞧得牢獄長滿臉的痦子直顫,道:“小妞子皮嬌肉嫩的,好可愛,我……我要嘗嘗鮮了!”羅彩靈嚇得連打了幾個冷戰,仿佛看到了他外露的獠牙,只是她身如弱柳,何來力氣反抗,嘴又被堵上,喊不出來,發出唔唔的聲音。
云飛見牢獄長如淫獸一般正在褪羅彩靈的衣衫,憶起九華山上,韋進當著自己的面對雪兒施暴,目眦為之盡裂,疲軟的肌肉突然硬之如鐵,雙掌沉渾升起。直聽得“啵”的一聲,使盡平生最後一絲氣力朝牢獄長發出一掌,牢獄長沒料到檻中之獸也有發威之頃,大腦一陣紊亂,只一掌就被打作蒜末,柙中濺起一潑血跡。
拚命的一掌將云飛體力耗盡,昏迷了過去。羅彩靈因驚懼過度,也為之昏厥。
一切好像在一瞬間都變得不存在了……
先是殺得光,再是韋進、齙牙齒、昝舵主,現在又是牢獄長,褻猥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眼前,直教人滿眼生瘡癘。“為什麼他們做出的事情連豬狗都不如呢?”云飛在夢中得不到答案,甚至以身為一個男人而感到恥辱。
這一掌聲響巨大,驚動了被牢獄長支開的獄卒們,都跑過來尋端的。張文這時趕到,見此情景,心中一陣酸楚,沖過去扶起云飛,道:“飛兒,大伯知你與這姑娘相好,卻無力幫你,大伯真對不起你!”眼中將要落下淚來,云飛垂著頭,什麼也聽不到。張漢波也趕到,忙找來一件外套,披在羅彩靈的身上,接著拖出牢獄長的尸體。
張文撫摸著云飛的臉龐,歎道:“也不知你們還有幾天的命,唉,也好,你們兩個苦命鴛鴦能死在一起,也算老天爺有眼。”張漢波道:“大哥,我們答應過教主不見云飛的,趁教主未到,咱們快走。”張文搖首道:“見也見了,總也是死,大丈夫敢作敢當,還不如多見一刻。”張漢波四顧,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若被鐵爪飛鷹見到,他最會挑刺,教主那邊不好說話,咱們不要惹他。”張文握著云飛的手,淒然道:“二弟,就是這雙手殺了二弟,為什麼,為什麼你偏要殺他?飛兒,我知道這一定不是你本意,定是我二弟魯莽,可是,你怎能如此絕情!”
正說著,鐵爪飛鷹已帶著教主段筱趕到,叫道:“老哥啊,你看那邊。”段筱一驚,叫道:“你們在這兒做什麼?”張漢波稟道:“教主,牢獄長意欲玷汙重犯,我等得知,故趕來處置。”張文忙放下云飛,立在一旁。段筱勃然大怒,吩咐道:“把牢獄長拉去戳尸一百,從今以後,換用女子監管牢房,誰敢犯幫規,當于此人同!”獄卒們忙唯唯,拉著牢獄長的尸體,在地上拖起一彎血跡。鐵爪飛鷹笑道:“牢獄長犯了幫規,死後還要受刑也是應得的,怪不得別人。哦,對了,金字使者不是立下軍令狀不見云飛的嗎,怎麼金槍使者非但見到云飛,還親熱的抱著他,這是為何,小弟不解?”
張文跪道:“屬下該死。”鐵爪飛鷹笑道:“老哥啊,你的屬下還是不太聽話喔!”段筱道:“我的屬下個個光明磊落,做事自有其原因。”鐵爪飛鷹叫道:“既然做事光明磊落,那麼敢做也要敢當,不知金槍使者是不是言行反覆之人?”張文被他一激,又羞又怒,拍掌就欲擊向自己的天靈蓋,被張漢波揮扇架住,道:“大哥,你好糊塗,教主,我們都中此奸人之計了。”
段筱一愣,張漢波收扇道:“內有重犯在押,牢獄長不守幫規,大哥查知,自然要處置,這是為本幫著想,于情于理皆可原。若兩犯被逼不過,咬舌自盡,不僅青龍寶珠難知下落,羅毅亦會侵巢進攻我教,那時麻煩就大了。”鐵爪飛鷹道:“犯下軍令狀,當然要狡辯了。”張漢波大怒道:“你早知牢獄長的行徑,為何不阻止他,反而繞道去通知教主,想借刀殺人,你居心為何如此毒辣!”一語戳破面紗,鐵爪飛鷹鯁而無言。
段筱笑道:“你們太多心了,飛鷹老弟豈是豬狗不如的小人,這事就這麼算了。”鐵爪飛鷹聽得變了臉色,張文搖首道:“屬下有愧于心,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刷的一聲抽出寶劍,斬斷血淋淋的左手小指,道:“作人應無愧于天地,今斷一指,我心稍安。”張漢波不忍相看,段筱唯有一歎,道:“帶他去治傷吧。”張漢波扶起大哥,依命而去。鐵爪飛鷹冷冷道:“斷根手指也還算是忠義之輩,不像某些人裝作沒事般逍遙。”張漢波聽得捏緊了右拳。
倆人也不知昏迷了多少黑暗的時光,饑餓將其催醒,說也奇怪,竟是同時轉醒。羅彩靈衣衫凌褸,不能示人,一邊整理一邊望著云飛笑。云飛再一次救自己于水火,她沒有說謝謝,因為,他們之間用不著說。牢外的牆壁上掛著數把火爝,燒著人魚膏燭,至少還能讓人看清周圍有些什麼東西,黑瓷碗里盛著兩根稖頭,云飛吃力地拿起一根,遞給羅彩靈。羅彩靈笑盈盈地接過,她的面龐太困乏了,這一笑,眼睛都眯得看不見了。
羅彩靈問道:“我們會死麼?”話語聲彈到牆壁上,再折回耳中,很細小的聲音都能清晰的聽見。云飛為之一笑,道:“如今都住在閻王隔壁了,怎能有命?”見羅彩靈面無表情,還當她消極,道:“雷斌和我們是刎頸之交,我向你打保票,他一定會來的!”羅彩靈生硬的臉色抽動了一下,心房里花陰竹影,好難覷明。
云飛四顧狹小的囚室,唏噓道:“這個世界真小啊!”歎完之後,倆人突然又找不到共同語言了。幾乎同時吃完了稖頭,把稈子扔到水里,擊起兩杆小浪。
羅彩靈道:“我家里還養著一只小鵁鶄、一只金絲貓,離開了這麼久,怪想它們的。”云飛道:“你的父母親更惦記你呢。”羅彩靈板著臉道:“你想說什麼?”云飛知道她想到別處,沒作聲。羅彩靈道:“你想說‘惦記雪兒’就說出來啊,別嫉顧我,我不會在意的。”“我不是這個意思。”云飛知道辯解反會致禍,干脆收了口。
羅彩靈望著漆墨的徒壁,忽然想到什麼,輕笑一聲,道:“好奇怪啊?”云飛問道:“什麼?”羅彩靈親昵著云飛,道:“雖然我身在絕境,卻一點也不害怕。”云飛感到身子好軟,長籲了一口悶氣,道:“靈兒,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吧。”羅彩靈道:“我不要,我怕一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云飛道:“別說話了,好保存體力。”羅彩靈道:“保存體力有什麼用,現在不說,就沒機會說了……”遲疑了一會子,道:“我有一句話,你聽了不要生氣。”云飛輕搓著她的衣衫,道:“你說,我不生氣。”羅彩靈的小手在云飛的肩胛上摩挲,道:“只要有你,我就不孤單,我……”她的胸口跌宕起伏著,道:“我情願就和你待在這兒,不想出去。”
云飛不敢正視她,又是一陣難熬的沉默。兩顆心不知跳了多少下,羅彩靈牽著云飛的衣裾,道:“我們也許出不去了,出不去也好,一了百了……我不想作你的第一個女人,只希望作你的最後一個女人,太好了!”看著羅彩靈絕望而淒美的笑容,云飛渾身顫抖不住,萬鎰的壓迫感碾在心頭,他真的束手無策了。
水里的寒氣往上直沖,羅彩靈在云飛懷中連打了幾個哆嗦,道:“好冷啊……”此話不說猶可,一出羅彩靈之口,一股涼氣便緊接著直直透入云飛的背脊,忙緊盯著她,道:“你體內的寒毒又發作了?”若寒毒此刻發作,她就唯有死路一條了。
羅彩靈抬首望著云飛如鈴的雙目,微一搖頭,輕輕說道:“不是的,我的病隔一兩月才發作一次,時間還沒到呢。”想到云飛這麼體貼,嬌軀再不感到寒冷了。云飛聽過,心中大為釋懷,不知能不能陪她挨到下次發寒毒的日子,抑或已經死去,抑或已回到另一個女人身邊。
醫理稱,人之康衰,講究一氣,氣順則和,氣逆則病。羅彩靈在與云飛相處的短短一個多月里,身體已明顯的大不如前,在此頑劣的環境中,身子骨更加經受不住,喘息聲漸趨濃重。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把我們葬在一起?”她把身體艱難地向上挪動,把臉對著云飛,道:“如果我喜歡上一個人,就不會喜歡第二個人了,我今生今世都是你的人……”說到這里,又說不下去了。
云飛心中煩嬈到了頂點,避而不談之際,只好緊緊地抱著她。女人特有的豐腴令他緬想不禁,正欲開言,羅彩靈也嗯了一聲,好像有話要說。
“你先說。”“還是你先說吧。”
云飛道:“好,我先說,你有什麼夢想啊?”“嫁給你!”羅彩靈毫不絲索地答著,隨後一笑道:“只要有你在我身邊,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要!”云飛支吾道:“你、你先前要說什麼?”羅彩靈緩言答道:“我要說的,你剛才都問了。”
遲疑了好久,可惜,只有問題,沒有答案。羅彩靈舉起額頭,望著頂壁道:“不知為什麼,我好想看看月亮啊!”云飛道:“放心吧,金桂開得好爛熳呢!”羅彩靈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心事?”云飛道:“我早鑽進你心里看清楚了。”羅彩靈沙啞地笑了起來,道:“哥,我看見了!那一束一束的金桂,果然開得好爛熳呢,好像在對著我笑,真好!”
“是麼!”“當然了!這堵牆擋不住我的眼睛!”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37:13
“是,是麼……”云飛悲愴地閉上了眼睛,這一閉眼,盈在眶中的淚水便被擠出來了。摟著羅彩靈,哼著母親唱過的那首童謠:“好孩子,睡覺覺,眼睛閉上枕頭抱。月兒升,星星閃,娘的懷里最溫暖。綿綿的搖籃悠悠晃,讓我走進夢幻之鄉,那是個沒有痛苦的地方,好人都上天國,壞人也變了心腸。那里的草兒綠油油,那里的花兒真美麗,我送你一束草,你送我一朵花,我們一齊戴著它。背上長出翅膀,乘著風在天空翱翔,小鳥在耳邊輕唱,白云撫摸著臉龐,沐浴著金色的陽光,能讓我們忘記煩惱和悲傷……”
羅彩靈也隨之閉上了星眸,伴隨著幽遠的童謠,好像自己遙遙飛了起來,穿過頂壁,飛躍白云,跨過銀河,登上蟾月。在冷清的月宮前抱著桂樹哭著,哭著。金桂紛紛飄落,在她的腳下結成一層薄薄的金霜。原來,金桂真的凋謝了啊!
涼颼颼的水氣蜇人肌骨,羅彩靈再次打起哆嗦來,道:“我好冷啊!”“有我呢!”云飛的手在她的胳膊上擠捏,將嘴唇湊到她的顳颥邊,問道:“覺得怎麼樣?”“好多了。”羅彩靈甜甜地一笑,但想著云飛的心總在雪兒身上,臉上頓時蒙上一層愁云,淚珠兒忍不住爬出了眼眶。
云飛柔聲道:“你又哭了,都是我的錯。”羅彩靈狠咬著牙道:“不!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錯在遇見你……”說到動情處,眼里玭珠亂落。云飛托起她的香腮,苦目細看,又捏著她的纖手,歎道:“我真是一個罪人!瞧瞧你,一月間整整瘦了一圈。”羅彩靈凝望著云飛,道:“我的眼淚掛在臉上,看起來是不是會顯得胖一點?”云飛聽得緊皺眉目,臂彎的力量驟然加重,捁著羅彩靈,仿佛要將她溶進自己的身體里,好久才緩緩放松,默然念道:“我們一定會逢凶化吉的,一定會的!”
羅彩靈的雙手撳在云飛胸前,鼓足了勇氣,囔囔說道:“我們好象沒多少日子了……哥,你能告訴我麼,你的心底,究竟愛不愛我?”云飛聽得愣住了,他不知道,他的腦子好亂,怕說真話,也不知道真話究竟是什麼。羅彩靈撫摸云飛的臉顎,幽怨的眼神哀哀欲絕,道:“我不想奢求什麼,只想要一個答案,你告訴我……”她的手垂緩著滑落,已經氣若游絲,雖然看不清云飛的臉,卻仿佛看到他臉上不時變化的神情。並不是只有流淚的人才有憂傷,云飛與她相伴了這許多日子,怎能水流無情,聽見女孩子的心“怦怦怦”地跳,宛如一艘戰艦駛進他的心里,攻陷了他所有的領域。云飛實在憋忍不過,難怕是最牽強的假話,也要從肺腑中掏出來。
“……”
千鈞一發之際,突然從遠處傳來牆壁坍塌的聲音,接著一聲猛虎高虓:“主人,你在哪兒?”再就聽到雜多的腳步聲和慘叫聲。
雷斌終于揭開了黑幕!云飛的心為之一提,羅彩靈的心為之一沉。
段筱不是布下了重重機關麼,怎能讓雷斌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原來雷斌得知主人被擒的風聲,狂風一般卷來。他二十年不近人事,已養成無與倫比的野性,根本不走大門,一掌把白虎堂打垮了半邊,闖到里面,左一拳,右一拳,上一拳,下一拳,打得到處都是窟窿。
雷斌跳下窟窿,如餓虎躥到地下與紅教教徒們混殺一馱,出手遒勁,染指即傷,沾掌即亡。鐵爪飛鷹早聞雷斌雷威,再望那大蟲渾身冒火,哪顧得上什麼段筱,頓時轉面忘恩,逃之夭夭。教徒們都嚇得戰戰栗栗,腿腳抽風,躲的躲,逃的逃;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下反叫人可憐起段筱來。雷斌追人倒也好笑,就似那鍾馗攆得小鬼到處竄,紅教教徒們慌亂之中,沒頭沒腦,一個個栽進了自家的陷阱里面,慘叫聲讓人寒毛倒聳,白虎堂里活似十八層地獄。
段筱眼見苦心部署的彌天大局被攪得稀爛,急得屁眼都堵住了,勉強和雷斌過了兩招,早已無心戀戰,嘎叫一聲,落水狗一般夾著尾巴顛了。
白虎堂的牆壁已生出道道璺痕,化骨池的池水為之鼎沸。雷斌獸性勃發,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身上已血染猩猩,莽莽然沖到監牢內。只見四周牢房架在水面上,第一眼就看見云飛摸著鐵檻巴望、羅彩靈委身其下。云飛見到雷斌,也不知哪來的力量,振臂高呼:“雷斌!快呀!這里要塌了!”羅彩靈一切的希望隨著雷斌的出現而付諸東流,她不知該不該恨這位忠實的朋友。雷斌抓住一守監的女教徒,逼她打開機關,放下吊橋,幾個箭步上前,蠻力扭開鐵檻,把云飛和羅彩靈分別抱出。
云飛道:“我義父也被囚在此處,快把他救來!”雷斌領命,挨個牢房地瞅,另三間之中有兩間是空的,唯有一間里面躺著一位老者,鵠面黑萎,頭發蓬葆,已奄奄一息。雷斌將其抱到云飛身邊。云飛炯目相視,不是鄭華,更是何人!
腳下像發地震一般,支棱地顛倒了一下,云飛拉著羅彩靈,穩住身子,早知此地不宜久留,謂雷斌道:“快把他們送上去!”雷斌聞言,一掌將頂壁打破,一縷陽光射將下來,正欲抱云飛躍起,云飛道:“先送靈兒吧!”雷斌也不言語,把羅彩靈抱起,直沖上天,須臾下來,要抱云飛。云飛道:“再送我義父吧!”待他們都安全了,云飛才最後一個脫離樊籠。白虎堂早被折騰得七零八落,再也支撐不住,正在一塊塊涅沒。
正是:盛衰有命天為主,禍福無門人自生。云飛回首顧望,不禁長歎。
眼見塵煙起處,李祥服裝擐甲,握著一把流花镋,控著照夜白,驃馳而來,見羅彩靈與云飛無恙,心中狂舒了一口悶氣,熨貼下來。那些紅教的烏合之眾紛紛從窟窿內向外爬,就像一只只黿鱉,爬出來就抱頭鼠竄。李祥見之,頓時火冒三丈,罷了駿驥,緊捏著流花镋跑到一窟窿前。正好一紅教教徒探出個頭、伸出雙手,見到李祥的生面孔,先是一驚,又問道:“你是敵是友?”李祥高舉流花镋,咧嘴笑道:“是你老爹!今日特來教訓不聽話的不孝子哩!”唿哨一聲,一镋打下去,那人慘然尖叫,還不腦漿迸濺,身殞命亡!李祥打得手上爽快,看見哪個窟窿內有頭探出,就跑過去賞他當頭一镋。
四周不斷傾頹,轟隆隆亂響,雷斌已把云飛、羅彩靈、鄭華抱到數丈開外的山陂上,云飛與羅彩靈依著一株光禿禿的漆樹,鄭華虛弱地躺在黃土地上。云飛忙向雷斌稱了一聲謝;羅彩靈既感激雷斌又怨雷斌,彷徨在矛盾中,顯得面無生氣。獨獨李祥金甲耀日光,抖擻精神,一镋報銷一個,殺得痛快。雷斌也不管李祥此刻是多麼的快意,到他跟前,二話不說,攔腰挾起就往外縱。李祥正待馘耳計功,在其腋下是一萬個不樂意,手腿胡亂打踢,大叫道:“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殺、殺!”雷斌充耳不聞。說來也巧,他們的腳根剛離開,整座白虎堂就為之土崩瓦解,地上殘留著一塊大黑坑,也許走進看時,會發現化骨池被鮮血染成了朱紅色。
雷斌把李祥安穩放下,見零零落落的紅教教徒屁滾尿流地疲于奔命,李祥嚷道:“我要替天行道,殺了這些沒毛養的!”云飛道:“窮寇莫追。”這一聲喝得軟弱無力,李祥見羅彩靈一副病篤的模樣,激得憝火又旺,道:“他們虐待靈兒,這仇怎能不報!”云飛口舌無力,勉強勸道:“你又不會武功,會吃虧的。”李祥嚷道:“別攔著我,我泄不了這口火氣!”云飛道:“你要再這樣,我可跟你急了啊!”說得急促,塞了一口淤氣,忙捂著胸,徑自調息。羅彩靈睜開了空洞的眼睛,望著李祥,道:“李祥……算了……”羅彩靈一句抵萬句,她都開口了,李祥還有什麼話說,愁歎一聲,不甘情願地把流花镋往地上一砸,濺起一片塵花。
雖說云飛這行人中高手參半,但此時只有雷斌一人具備戰斗力,為避免紅教率大軍卷土重來,便要掩蔽一下。果然不出所料,過了個把時辰,段筱率領金鉤使者、金錢使者、七位舵主、數百教徒烽火連天地席卷殺來。其實,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段筱做夢也想不到,云飛等人就藏在白虎堂東邊半里外一所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山洞內,虧得紅教四處追殺。
此時林深日暮,干燥的山洞內寸草不生,皆是些亂石碎礫。云飛、羅彩靈半昏半醒地躺在一起,鄭華尚自昏迷不醒,他們飲了些水,最需要的就是食物了,雷斌正去打獵。李祥已堆好荊柴,在門口巴眼懸望,又不停地回眸望向羅彩靈,見她呼吸危弱,急得搓手,恨不得割自己的肉給她充饑。好不容易等到雷斌回來,他打了一只棕狍,李祥忙點燃了篝火,迎著把狍子串在橫木上燔烤,澆了些許白酒在狍子身上,火焰騰旺起來,香氣撲鼻。
篝火熇熇地燒著,發出“吡吡啪啪”的聲音,油香味漸趨濃重。云飛歎道:“狍子被人宰割,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當人們殺害動物時,可曾想到,草窩中待哺的孩子正等著母親回家。”羅彩靈見云飛眶中盈淚,問道:“你不吃麼?”云飛苦笑道:“吃啊,怎麼不吃。”
狍子只烤了大半熟,李祥便等不及了,割下一塊肉,道:“煳了就不好吃了。”率先喂給羅彩靈吃,羅彩靈稱了一聲謝,大半熟的味兒的確松軟適口。雷斌負責喂云飛,云飛又推辭,要先給鄭華吃。雷斌把鄭華搖醒,鄭華還有幾分迷糊,含含糊糊吃下肉,待精神好些後,猛然見到云飛,吃了一驚,叫道:“飛兒!你怎麼在這兒?”云飛強打著氣力,道:“我聽著信風,說義父被紅教囚在白虎堂里,便想搭救,誰知反著了道兒。”他說得眼皮子垮下,鄭華道:“你莫說了,先吃點東西。”叫雷斌喂云飛食物。
待他們肚里充實,嘴巴便閑不住了,云飛啟問:“義父,你怎麼入了紅教的羅網?”鄭華歎道:“一言難盡。說起今日之事,還要追溯三十多年,當年為父與羅毅同拜武林三巨之仙家的平真子為師,合稱金鱗雙蛟,各穿一套火龍衣,行走之時,道上的英雄紛紛讓道,烜赫一時。只是,我與羅毅一南一北,卻從未分過高下。後來認識了一人,名叫鐵爪飛鷹……”云飛聽得大呼道:“小心!”
鄭華搖搖頭道:“當我知道之日,為時已晚。鐵爪飛鷹是個外好里枒槎之人,我與羅毅當時識不破他,還當他是個重情重義的好漢,與他結為異姓兄弟。他攛掇我們比武,我們當時血氣方剛,誰都不服誰,因此聽從其言,請俠派清魂道人為證,在九華山上大戰了一場,落得個反目成仇。兩個月前,我為報前仇,在天人教的總舵幕阜山大鬧一通,原來其中竟有委屈,便和羅毅冰釋前嫌了。別去後,我越想越費解,對鐵爪飛鷹生了疑心,打聽他的為人,道上的英雄吃他虧的為數不少,莫不指其唾罵,專管風高放火、月黑殺人,其殘忍的手段,直過獍豹,要是在哪里見到他,莫忘支會一聲。這口氣怎能噎得下,我便四處尋他影蹤,不巧來到此地,見段筱率眾正在攻打天人教的白虎堂,鐵爪飛鷹也是幫凶,羅老弟的事我怎能置之不理。嗐,好漢不敵倆,他們聯手將我擒下,就這樣被關在囚室里,說來慚愧。”
云飛道:“人多欺負人少,算不得英雄。”又問鄭華:“他們關了你幾日?”鄭華道:“囚室昏暗,也不知時日。”羅彩靈一直依偎著云飛,無言無聲的,顯得格外敏靜。鄭華見羅彩靈一副瓊嬌可人的模樣,又與云飛相貼近,喜上眉梢道:“飛兒,這位姑娘可不好找,你要好好把握住啊!”此言一下子把云飛繞住了,拈了拈衣角,訥訥道:“其實,我……”鄭華一擺手道:“你別說了,我明白,我都明白!哈哈哈哈!”云飛本想說“您不明白”,見鄭華這麼高興,就不想掃他的興了;再看羅彩靈一副嬌氣可人的樣子,她的心好難挖掘,不知在想些什麼,會恨我麼?
鄭華笑呵呵道:“這位姑娘是哪家閨繡啊?”羅彩靈笑答道:“天人教教主羅毅是我親生父親。”鄭華倏然一怔,雙目鼓得通圓,直棱棱地盯著羅彩靈。云飛為之吃驚,不知是福是禍。
“啪”的一聲,只見鄭華一拍大腿,大笑道:“原來大水沖到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說罷笑個不止。云飛見狀,心中大石方才落下。鄭華拉過羅彩靈的纖手,輕拍了兩下,道:“一眨眼,老弟他都添個女兒了,你這丫頭,真像突然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咧!想不到我與羅老弟不僅是兄弟,還成了親家,真是天意注福啊!”暢笑之時見羅彩靈靦腆,忙掩了嘴,道:“糟老頭子不會說話,貽笑大方了!”
羅彩靈覷了云飛一眼,忙親手割下一塊狍子肉,迎到鄭華面前,笑道:“前輩請用。”舉止嫻雅大方。鄭華最忌人家喊他前輩的,現在卻聽得滿心歡喜,笑孜孜地接下,道:“好,好!”不住地盯著羅彩靈瞧,又道:“叫我鄭伯伯好啦。”李祥垂頭不語。
羅彩靈問道:“鄭伯伯,我有一事不明,紅教不是在數十年前消聲匿跡了麼,為何現在突然冒了出來?”鄭華道:“羅毅發展天人教時,正派人士推選緯云婆婆為武林盟主,合力攻擊紅教,經過了幾次大戰役,紅教元氣大傷,若與天人教火拼,定討不到好,便任天人教聚沙成塔,不加干涉,想借元軍消滅他們,自己則養精蓄銳,然後重出江湖,坐收漁翁之利。”羅彩靈“哦”了一聲,道:“敢情是這麼回事。”笑對云飛道:“拿到佛齒舍利,你願幫我天人教對抗紅教麼?”云飛微眈片刻,答道:“假若雪兒答應,我一定幫你!”羅彩靈掩面笑道:“瞧你說的!誰要你去申請雪兒了,和你說著玩的,別當真了!”
李祥與雷斌沒什麼話好說,在里頭睡覺。
為父的誰不希望兒子能娶個好媳婦,鄭華從未如此開心過,兩句話里就有一句贊羅彩靈,羅彩靈聞美言猶如割心。三人談了半個時辰,也覺身子疲困,倒身睡了。
洞里吹著陰涼的風,不知哪里來的狼尾草滿處飄蕩,篝火還未滅,撲呼撲呼地響。云飛的身體凍得直哆嗦,嘴角抽噎,恍恍惚惚地竟醒了過來,發現身處在茂菀的雜草叢中。眼見層巒疊嶂,日星隱曜,微微的光線下,濛濛的白霧包裹著乾坤。云飛轉身後望,一望竟把他嚇一大跳,原來堆著一壘髑髏台,大大小小的骷髏朝他瞪著黑窿窿的眼睛,好像能將人的靈魂都吸進去,他不禁向後打了一個踉蹌。
好奇異!羅彩靈、鄭華、李祥和雷斌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只留下自己孤伶伶的一個人。云飛大聲喊著他們的名字,空氣死寂得連回音都聽不到。
云飛的頭顱好重,只有五分清醒,聽得遠方角聲韻、雁聲悲,似有魔力一般,頻頻召喚著。他無力多思,便循音索跡,腳下衰草通著一條阡道,也不知顛簸了多遠,來到一處懸崖邊,聽得萬馬奔騰,原來崖下是滾滾長江。右方有一座孤寂的小亭,被白霧遮住而朦朦不辨,云飛已有六分清醒,忙快步朝小亭行去。
近觀亭額為“沉香亭”,只見一位白衣佳人煢煢孑立于亭中,手扶琵琶欄杆,向遠處眺望。生得豐華耀目、長發臨地、玉膚蕃麗、腰衱如柳隨風舒展,卻是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雪兒!
太突然了!云飛脈搏猛跳,頓時清醒了八分,喜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大聲喊著“雪兒”,飛步跑進亭中。一時過于急切,以至踏靡了亭前的幾株木芍藥。云飛一到雪兒跟前,就死死地握住心愛女人的雙手,親聲問道:“雪兒,你怎麼在這兒?”雪兒卻一反常態,沒有理會他,依然眺望大江。云飛道:“雪兒,你知不知道,沒有你的日子,我好難受!你終于回到我身邊,太好了!”展開雙臂,緊緊地摟著她,吻著她的粉頸,陶醉在夢幻中。若在昔日,云飛絕少對雪兒做這種侵犯性的舉動,只是久別似新婚,誰都按捺不住火熱的激情。
雪兒的雙眸死如木色,櫻頜微張,小聲說道:“飛哥,我們一起死,好麼?”乍聞此語,云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嚇得放開了雪兒,扳著她的肩頭,驚問道:“為什麼這樣說?雪兒,你怎麼了?!”雪兒閉上了眸子,不答話,似乎能體諒到云飛一直難受的心情,臉上好像結了一層白霧。云飛從未感到這般恐懼,已清醒了九分,瘋狂地搖著雪兒的肩頭,顫著嗓子道:“雪兒,你到底怎麼了,你別嚇我呀!你告訴我,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他是誰?我決不會放過他!你說話呀,他是誰?”
崖下雪浪滔天,翻滾銀山,帶來天成的咆哮。霍然間,天空像發了怒似的,風雨交加,雷電交織,渾似四海龍王齊噴水,霹靂伴刀風。雪兒的眸子始終不肯睜開,云飛懊喪得淚雨如注,道:“雪兒,我們不是活得好好的麼?你為什麼要尋死啊?”急得咬破了發白的嘴唇,沙啞地道:“雪兒,你不是答應過我麼,我與你永遠永遠都要生活在一起,一萬年、一億年,哪怕化成灰,我們也要和在一塊兒!你都忘了麼?”雪兒對之無動于衷。
閃電就像枯樹倒生,從天關打到地軸,接著一聲震天霹靂,震得人手腳發麻,站立不住。云飛的腦海里突然升起一絲愧念,道:“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雪兒,你怎麼懲罰我都行,你別不理我呀!我愛你,你就是我的全部,今生今世,我永不會背叛你的感情,你相信我的,我知道,你一定相信我的!”
雪兒緊閉的眼角終于溢下兩條玉帶,苦婉無聲。云飛猛烈地點著頭,發著急道:“你說相信我,你說呀!你不說話,比殺了我還難受呀!”
雪兒被云飛搖著如蒲柳擺曳,終于緩緩睜開眸子,哀怨地望著云飛,目光中似綁了箭鏃,射得云飛透心涼。自己的隱私自己最清楚不過了,云飛不禁手一松,放開雪兒,倒退了兩步,咕咚栽倒在地,腦中一片迷蒙。
雪兒似一縷香煙款款升起,云飛身體似鉛,站不起來,空向雪兒招手,想把她拉回來,呐喊道:“雪兒,你不要走,是不是因為羅彩靈,你誤會我了,我愛的人是你呀!”
“我又沒說你愛她,你卻自己說出口了。”雪兒丟下一句,背過身子,淚珠無聲無息地滴落,似乎把一切都看穿,再無戀念人生,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恰若一張脫線的紙鷂被風刮落八荒。
渙渙大江依然翻銀滾雪,呼呼咆嘯。
“雪兒!——”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38:04
第四十六回 云飛雄辯修行僧 參禪阇梨了因果
云飛難受得心、肝、脾、肺、腎都攪在一團,高呼數聲,從夢魘中驚醒,與其說是驚醒,倒不如說是解脫,眼眶里射進一縷陽光,原來紅日已出東隅。云飛嚇出一身腥汗,胸口跌宕起伏,瞳孔明顯脹大了一圈,已十分清醒了;倏然蠶眉一皺,小腿抽起筋來,忙將十支腳趾做前後運動,緩解後,籲了口氣,把衣服敞開,用袖拭了拭汗,被涼風一吹,不禁打了個哆嗦。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惡夢,夢中顯靈,前景難料,心中好生煩躁,恨不得插翅飛到九華山與雪兒相敘。事隔月余,就算只知她的安泰也好;可是,腳卻被羅彩靈絆住,又無魚鴻遞書,只得徒思離憂。
李祥與雷斌酣聲正甜,鄭華與羅彩靈卻失了影蹤,云飛叫了幾聲“義父”,不見人答應,合上衣襟,出了洞口。羅彩靈在五十步外的土堆上弓腿坐著,從山上俯瞰山下那片貧瘠邊遠的田畹,此處樹枯草凋,與她作伴的就只有撩面撩心的朔風,就像一根無言的芳草對著天涯。
云飛不敢喊羅彩靈,一時間,好像覺得與她隔著長城巨塹。與雪兒夢中遘遇的片段鏤在心頭,他不知道是不是騙了雪兒,他在問自己:“我真的不愛羅彩靈麼?”他得不到答案,長舒一聲,把夢境暫且擱下,潛意識指引著來到羅彩靈的身後,好像今生今世都跳不出她的圈子。
羅彩靈查覺得到云飛肉體所特有的氣息,令她喜怒哀樂的氣息,她閉上眼體味這種將要逝去的氣息,把左手向後一揚,手里拈著一封尺書,幽遠地說道:“他走了……”
她的話中裹著話:“鄭華走了,還會留下一封尺書;你走後,會留下什麼呢?”
云飛接過,抖開了看,信箋里寫道:“飛兒,不要怪我,為父的又要不辭而別了,我與鐵爪飛鷹的那筆舊賬也該做個了結了。你與靈兒還要去少林取佛齒舍利,如果我同去,紅教定會大舉進攻,我不能拖累你們。少林與天人教有宿怨,雖為名門正派,但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已體查到那里不是個安穩地,這一去萬事要倍加小心。靈兒是個好姑娘,性善又心細,莫怪為父的多說話,你們之間的事我都看得出來,說起來也是天意,當年我曾與羅毅戲約,日後成家立業,得了一男半女,如是同性就結為兄弟或姐妹,如是異性就結為夫妻。飛兒,什麼時候將他娶過門吧,為父已是風燭殘年,來日不多了。唉,真想抱抱孫子,如能平安歸來,就替你們看看孩子吧。叫羅毅也別理這江湖凡事了,咱們窩在那山疙瘩里,自給自足,管他興衰時事。啊,若真有這一日,我一定給那賊老天磕三個響頭!”署名:“慈父鄭華。”
詩云:
來是空來去是空,日月浮沉影無蹤。
天地人情終會老,萬物相埒游一夢。
云飛迎風灑淚,手軟無力,尺書被風吹落山麓,象一只有翅無身的鳥,更象一張斷線的風箏,飛呀飛呀,飛出眼眶,飛入泬寥的天際。羅彩靈一宿未合眼,回眸仰望云飛,倆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云飛陪坐在羅彩靈身右,羅彩靈對昨日向他索求真心之事絕口不提,斜倚在他的肩上,緊握他冰涼的雙手,好像要連他的肯綮也一齊牢牢抓住。她的眼前有一層薄霧,那是眼淚化作的薄霧,只能朦朧地看到側面的他,心里好像已覺察到邈遠而孤獨的未來。天就像個大棚子,把人罩在里面;愛情也是一樣,罩得人無法解脫。
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何況樹枝禿零,滿地黃葉堆積,軟軟的,黃葉用凋謝的生命給人作鋪墊,踩著都能感到憂傷,回報大地的憂傷。落葉總要歸根,她的根在哪兒,抑或在現在的手中,抑或在永遠的心中。
羅彩靈雖無話,視線卻總離不開蒼白的天和云飛蒼白的臉,道:“紅教說不定已經派人去抓雪兒姐姐了,我……好像沒臉再拖累你了,等拿到佛齒舍利,你就走吧。反正,我也算不了什麼……”她的語音輕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云飛的眸子依然緊閉。
羅彩靈彷徨了好久,在云飛耳根吐著氣:“哥,你能不能對我說,你不愛我。”云飛感到她的手握得好用力,還是不敢睜眼,怕一看到她的面孔就會令自己失去控制。
她等了好久,終于等不到他的答語。
李祥出了洞口,瞧見云飛與羅彩靈濃情相依,身上不禁騷癢起來,默默地回到洞中。雷斌還在酣睡,云飛不叫他,他什麼都可以不管。能吃能睡便是福人,李祥嗟歎了一聲,好羨慕雷斌這般恝意。
羅彩靈勒馬登程時,望著遠方灰砂漫漫的大路,感到自己仿佛正一步步踏上窮途末路,還未與云飛分手,她都開始回憶過去了……
天氣將冷,羅彩靈添加了一身膃肭短襦;在李祥眼里,她就像可愛的小兔子因冬而長出了一身厚厚的絨毛;在云飛眼里,卻發覺她整個人一霎那間變了模樣,就像舊趼從身上脫落一般。
一行人向西北緩行了數日,便至登封縣,再往北行八里便到嵩山,此山東曰太室、西曰少室、總名嵩高、即中岳,雖被佛家占據,卻被道家封為上帝司真之天。少林寺在少室山北麓五乳峰下,緱山北峙,颍水南流,四周山嶺環抱,層疊若蓮,無愧為中州勝地。正是人間淨土偏偏少,天下名山僧占多,《洛陽伽藍記》也是白寫的。
少林寺面對少室山,端立若翠屏,背靠五乳峰,形勢似飛鳳。登山的台階一望無邊,真不知有多少級,左右植有槐、榆、松、柏,蔽日成陰。云飛踏著台階,想到自己南來北往隨征雁,不過月余,卻好似度過了百年一般辛苦,回首凝望,不禁唏噓。李祥象只蹇驢,爬十步台階就要休息一步,這樣一歇一停,拖到午間才來到高聳的山門前。莫說李祥,有些上少林寺進香的信徒上一步階磕一個頭,這等虔誠,不知來世真能結因緣麼?
爬山炎熱,羅彩靈褪了膃肭短襦,真是涼快了一截,只是那件紅綾羽衣又露了出來,令人望而生熱,李祥手快幫她拿著褪去的衣物,羅彩靈稱了一聲謝。云飛暗笑道:“穿得像個皮桶子,早就該脫掉了。”一看汗津津的李祥,又暗笑道:“你真是自討苦吃。”還是雷斌好,不言不語的,一個人爬著坡。
不時見些下山挑水的和尚,忙得不亦樂乎,桶中皆放片木板,可防止水潑出來。云飛看著和尚們的禿頭,道:“這些人好端端的,又沒做甚惡事,無故受髡刑,真是自作孽啊!”李祥道:“管這些禿子干嘛!待我上山摸摸他們的禿頭,看看是個甚麼滋味!”羅彩靈笑道:“摸的時候呀,要偷偷地從背後下手,這樣才能得手哩!”她邊說邊拿李祥的腦袋作示范,李祥與她嬉合,云飛笑道:“上天真會造人啊!”
羅彩靈道:“李祥啊,你這麼喜歡摸和尚的禿頭,不如你也剃度了,每天自己摸自己的光腦殼,多有意思啊!”云飛聽得忍俊不禁,道:“李祥啊,你若想皈依佛門,我有熟人呢。”羅彩靈笑道:“若佛門不收你,我便替你摩頂受記,我家正好有間佛祠,你就住在里面打魚念經吧!”李祥受束手尖叫道:“得了!你們倆別念緊箍咒了!”暗自納悶:“往常是我和靈兒合起來譏誚云飛,怎麼今日倒反過來了?難不成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麼?”忙對著嵩山念:“阿彌陀佛。”
云飛突然放慢了腳步,落在後面,一個人念道:“熟人,熟人,什麼都要熟人。”羅彩靈耳朵尖,轉首問道:“你怎麼了?”云飛道:“我想到‘熟人’這個詞眼,好複雜。”羅彩靈問道:“怎麼個複雜法?”云飛答道:“中國就是一張大關系網,這張網能顛倒正反、混淆黑白,誰的關系多,誰就能活在人上,遇事自然就能迎刃而解。這張網異常堅韌,無力可摧,因為人人都是一根絲,人人都有問題,如網破、則國亡。”羅彩靈接口道:“因為人是有感情的啊,關系也是因為人情而產生的;人若無情便是一堆死尸,結成這張網,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啊!”李祥打岔道:“所以,范莊主是個聰明人。”云飛歎道:“如能超凡,便能入聖;可惜我們都是凡人。”遙望遠方,百姓們一個接一個地下了山崗。
幾人在上少林寺之前吃了酒肉,李祥還拿起幾只雞腿,准備留在山上吃。寺門前,紅葉似花,飄零滿砌,黃牆赤瓦,額懸“少林寺”金匾,望之儼然。門前一個穿著直裰的司閽問云飛的來曆,云飛道:“我們途經寶刹,想進寺瞻仰佛像。”司閽見李祥咬著雞腿,不三不四、不干不淨的,口宣佛號道:“我佛家清淨之地,不可玷汙,施主請回吧!”
“喔~”李祥摸了摸腦袋,道:“我明白。”把雞腿一扔,陪著笑道:“這樣該成了吧!”司閽還是弗許李祥入洞門,卻讓云飛、羅彩靈和雷斌進去。李祥道:“他們還不是剛吃了葷。”云飛對羅彩靈笑道:“我們沒有吃,對不?”羅彩靈笑道:“對!就李祥一個人吃了。”司閽道:“他們究竟吃沒吃葷,我沒看見,我只看見你吃了。”
李祥叫道:“好哇!你們兩個,有什麼規矩都不事先告訴我!”司閽一擺手道:“施主莫喧嘩,請回吧!”玩笑歸玩笑,李祥真不能拋錨,云飛倒有三分著急了,道:“小師父,若說起腥臭,你們這兒還不是有五葷和尚。況且古人有云,若不與人行方便,念盡彌陀總是空。望小師父大開方便之門,放他入寺吧!”羅彩靈接口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司閽搖首道:“不成,不成,這是方丈定下的圭臬,我們必須遵守。這位施主明日不要吃葷,清了口再來吧!”李祥陪笑道:“其實俺是個帶發修行的行腳僧人,途經寶刹,望念及共同信仰佛家高深妙法的情份上,再加我兩位朋友苦口婆心的勸解,就請行個方便,放俺進去吧!”司閽冷笑一聲,道:“施主少打誑語!我們這里又不是茅廁,哪容得你隨意方便!”
李祥聞言大怒道:“你說話和放屁一樣,我說,你怎麼不用屁眼吃東西呢!”司閽沒來由惹了一身氣,回頭取了一根禪杖,就要趕李祥下山。李祥哈哈大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禿子,我怕你呀!”一指云飛,道:“你知道他是誰麼?”司閽朝云飛一打量,不以為然道:“他是誰?”李祥挺起了胸脯,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螭遢狂俠!”
司閽一聽這龍飛鳳舞的名號,先是一驚,再是不信,直把個眼兒死盯著云飛。虧他在武林大會上瞧過云飛的模樣,那凌厲逼人的眼神兒可一輩子都洗不掉的,左看右看,確是螭遢狂俠無二!嚇得忙跌跌地後退了兩步,也顧不得李祥,扔了禪杖慌慌張張地就往寺里跑,邊跑邊叫:“方丈,方丈,不得了啦!螭遢狂俠到我寺隨喜來了!”
方丈淨覺大師聞螭遢狂俠大駕,也先是不信,後見司閽說得誠惶誠恐,不敢怠慢,忙撞鍾、敲紅鼓、整衣出迓,聚僧至山門迎接,極為隆重。云飛等在喈喈聲中雍榮入了三寶地,只見前廊後廈,僧眾云云,羅彩靈笑道:“好多個桃圓明耶!”云飛扭頭問道:“此話怎講?”羅彩靈道:“那些和尚的頭,不就像一個個大桃子,又圓又明亮麼!”云飛呵呵大笑道:“真有你的!”
羅彩靈念及其中有些人因紅塵失意而摩頂出家,又暗忖自傷起來,啁喃道:“你們真以為剃了頭就一干二淨了……”云飛扭面問道:“你說什麼?”羅彩靈忙在嘴前扇了扇手,笑道:“我在笑這些桃圓明都是大傻瓜呢!”云飛也笑道:“聖人至愚嘛!我們笑他們傻,他們還笑我們傻呢!”
方丈見螭遢狂俠豐神灑落,與昔日的容顏迥然不同,不敢隨便搭理,與其對望著愣了半晌。云飛知其心思,道:“昔日我與大師對掌,大師為何手下留情,若再多加點功力,只怕我就消受不起呢!”淨覺聽得愧然,眼前少年不是螭遢狂俠更是何人,忙念了聲佛,道:“螭遢狂俠幸駕鄙寺,有失遠迎,但望恕罪。”云飛道:“大師太客氣了,我等途經少林,想到佛殿參佛禮菩薩拜羅漢,表表誠心。聞得你寺僧人,焚修勤謹,戒行精嚴,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少林的西堂淨心長老記著云飛的宿仇,心道:“一見寺門就放香屁,在武林大會上怎放的是臭屁!”將兩只圓彪彪的眼睛狠瞪著云飛。
云飛接著將自己割傷臉龐和在聚泉莊恢複容顏之事前後大略說了一遍,方丈忙合掌稱賀,對其佛眼相看。淨心再忍不住,站出一步,問云飛道:“螭遢狂俠在上次武林大會上大鄙我佛家,似乎對我佛家了如指掌,貧僧有一問向你叨教。”云飛知他心懷不軌,卻不能丟師父的臉于人前,道:“何止佛家,我受清魂道人傾囊相授,通解儒道百家,但問無妨。”方丈本要阻止,見云飛已答應,便緘默了。
淨心道:“你說通解儒道百家,好大的口氣!貧僧也不問深了,你可知佛之釋源?”云飛微微一笑道:“東漢明帝永平十一年,明帝夜夢一通身金色的仙人,項有白光,如日月之象,飛行殿廷之內。明帝翌日朝問群臣解夢,大臣傅毅言此金人乃佛也,于是明帝便遣郎中蔡愔和博士弟子秦京到佛之源地天竺取經。蔡、秦二人至天竺得傳佛法經義,還帶回佛像及四十二章經,天竺阇梨攝摩騰和竺法蘭也隨之赴漢。明帝為貯藏經典,因當年以榆欓盛經,白馬負圖,故按天竺佛教寺院的式樣,修建白馬寺一幢。據此,佛教才在中土紮根,此乃佛之釋源,也叫佛之祖庭。在下腦子駑鈍健忘,不知剿說得對否?”
淨心聽得瞠目結舌,云飛又道:“南北朝時,天竺僧佛陀禪師來平城,得到魏孝文帝的禮遇,魏孝文帝就在這嵩岳少室山上為佛陀興造了這所少林寺。”眾人都屏息靜聽,云飛不僅武功卓越,學識也淵博如海,李祥與羅彩靈聽得滿面春風。只要不開打,雷斌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反正聽也聽不懂,徑自背靠著牆,等著云飛把舌戰結束。
云飛笑道:“就連你少林達磨祖師發聖的原跡,我也略知一二。當年,胡太後建永甯寺,有九層浮圖一所,為木質,高九十丈,上有寶刹複高十丈,拔地千尺。有波斯二十八祖菩提達磨來到洛陽,見金盤炫目,光照云表,寶鐸含風,響出天外,歎為神功。他自稱年已一百五十歲,曾周游列國,從未見過此等精弘寺院,才起了留居我華夏神州之念。他所修乃是大乘虛宗禪法,稱為壁觀,講究外息諸緣,內心無惴,心如牆壁,可以入道。以《楞伽經》四卷授眾,要破除妄想,遺蕩一切諸相,必罪福並舍,空有兼忘;必心無所得,必忘言絕慮。後與梁武帝意見不和,一葦渡江至嵩山,面壁九年潛棲佛道,少林寺的‘禪宗’聲望才得以發揚光大。”
淨心的臉上一青一白,道:“至于菩提祖師傳佛之事,眾說紛紜,少俠這番話真偽暫且不論。少俠既入我寺,便應盡客禮,何故灼灼逼人!”李祥早就心中火起,罵道:“你這桃圓明忒不識好歹,一來就挑我們的刺,怎不滾回老家西牛賀洲去!”羅彩靈推了李祥一把,示意他收下火性,微微一笑,沖著淨心道:“大師,敢問有問必有答,可是喧賓奪主?”淨心道:“不是。”羅彩靈又道:“既如此,云飛按實答問,又犯了哪一條客禮?”淨心吐出舌尖,半晌縮不回去。原來除了一個云飛,還有一個羅彩靈呢。
少林首座淨潛長老呵呵一笑,道:“禮尚往來,談談經故,也是正理。只是我師弟脾氣貋暴,多有冒犯,還望四位遠客海涵。”云飛本與他有郤,因他有禮,便既往不咎,陪笑了一下。
淨心怎肯在人鼻息下委隨,道:“師兄莫管,我再問他!”指著云飛道:“你拜的是清魂道人,習得是道家真宗。你可知,你們道家只知燒丹煉汞,妄求長生,卻哪里見過一個長生者?”和尚們一聽,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尷尬之時,只見云飛蠶眉一挑,道:“你們佛家,經說迂誕,大而無徵;教在戎方,化非華俗。有何資格來貶低我中原道派正流?”和尚們聽得土了臉不說,李祥與羅彩靈更是拍掌稱絕。
淨心不服氣道:“道士索隱行怪,舍人事而任鬼神,哪比得上我佛家善賢!”云飛大笑道:“佛家既善,為何要造禪杖、戒刀等凶器?佛家既賢,為何羅漢、天王盡皆面孔獰惡,如妖似魔?”淨心鯁了一鯁,道:“你南腔北調的,貧僧說不過你!”云飛笑道:“讓我點化你一二吧。善惡只在人心一念,不在外表形式。你這叫小和尚念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淨心大怒道:“貧僧不食葷腥,清心寡欲,修練多年,爾等凡夫俗子如何懂得我佛家的真諦妙言,在這里大言不慚!”
這家伙在武林大會上就嘴尖討人厭,李祥恨不得拿他的頭去撞鍾而後快,再憋不住,岔嘴道:“你們和尚前世都是罪徒,所以佛祖罰你們今世都剔光頭、不許吃肉、不許討老婆,活該!”羅彩靈笑忖道:“雖說得語無倫次,卻很有幾分鬼打架呢!”云飛豎起大拇指,大笑道:“真有你的,一套接一套啊!”和尚們呆了,想不到除了云飛與羅彩靈,還有一個李祥呢!丈把遠處更有一個神秘大漢,一直叉腰不說話,不知他是什麼來路,不過看他那人熊的模樣,也知不是個善主子。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40:08
李祥嘴巴一抹,道:“你們這些個桃圓明,整日打魚念經,定很煩悶,何不在對面山上建所尼姑庵,沒事叫老小和尚們到那里走動走動,再活動活動,豈不有延年益壽的功效!”眾和尚羞澀無言,李祥說到樂處,越發放開膽子,道:“各位師父也無需去理會那如來法戒、佛祖遺言,把個少林寺變成快活道場豈不妙甚!”
方丈再靜不下心,“阿彌陀佛”了一聲,道:“小施主不可亂造誹言,汙穢了我佛門重地。采陰補陽,誠為謬語。出家人塵緣盡棄,物物皆空,素純寡欲,自然享壽無窮。”李祥眯著眼笑道:“別裝幌子啦~~你們這些禿頭里面裝著什麼,我還不明白!”接著念起順口溜來:“佛在心頭坐,酒肉穿腸過,兒多寺中求,和尚最風流。”
和尚們被李祥唬得戰戰驚驚,仿佛親身把色界十二天游曆了一遭,齊齊大叫道:“住口!不得破壞我佛門清靜之地!”李祥嘿嘿笑道:“知道俺下里巴人的厲害了吧!”屁股一擺,嘴巴一撅,沖著和尚們道:“放個屁,臭死你!”
羅彩靈和云飛看得捂嘴竊笑,釋子們又不敢用汙言穢語相還,瞪著眼干著急。李祥指著淨心笑道:“沒話了吧,沒話了吧!不如俺給你取個東洋諢名,叫作‘啞巴禿子’如何?”淨心的兩只手猛撓匏皮腦袋,大怒道:“氣殺我也,氣殺我也!”被方丈拉住,道:“出家人戒躁。”淨心跳腳嚷道:“貧僧戒不了,戒不了!貧僧要拉團屎塞在他的嘴巴里面!”“住口!”方丈厲喝一聲,把淨心強行壓制,那厮只窩火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一個勁地喘氣。
云飛拉過李祥,笑道:“我兄弟諑言無知,有所不敬,萬望各位清高的大師們多多包涵。其實,你們佛門自稱清靜之地,也並非如此。數百年前,西域僧人曇無讖到我中原傳教,自稱有役使鬼神醫治百病及多生兒子的秘術,因他而淫風盛行于世,這話不假吧!”淨心頹喪得像根隔夜的燒茄子,其他和尚們也急得禿頭上長不出頭發來。
李祥道:“你們聲聲是佛,口口是經,暗地里都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還在這里裝清靜。”淨心喝道:“你說什麼!貧僧這里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李祥冷不防把淨心頂上的毗盧帽摘下,然後戴在自己頭上,道:“你們表面上恭心侍佛,誰曉得夜里是不是摸到小弟子房里,逼著他們狎玩!”淨心一把搶過自己的帽子,戴在禿頂上,大吼道:“豈有此理,竟敢如此出言、出手不遜!”揎拳捋袖,扇著膀子又要動手。
方丈雙手合什,呵斥道:“心淨則孤明獨照,心存則萬境皆清;師父給你起淨心之名,就是要你忘卻塵勞,淨心修練。螭遢狂俠遠來是客,為何語不饒人!”淨心不敢舛背方丈,不得不懺悔。李祥礙著方丈的面,也消了甘火。
方丈道:“無故耽誤了螭遢狂俠許久,乃老衲領導無方之過,請入寺先喝杯茶水吧。”云飛道:“大師言重了,倒是我等失禮多時。”方丈把云飛等引進一條寬闊而成斜坡形的大甬道,兩旁是和掖門相通的兩條小馬道。古時走路有等級規定,官員、貴賓走大甬道,隨從仆役走小馬道。甬道上,古樹參天,碑石比櫛,真顯寺院古穆,梵宇清幽。
這時,鬧聲喧騰,眾僧都跑到山門前去了,原來有幾十名弟子回山,卻都面白身紫,流涎垂肢,原來他們是被拖去給元朝皇帝在山西天龍山萬佛洞築大佛的僧眾。死了十分之二,眾僧都痛罵元朝皇帝,但既在他們的管轄之內,不遵照指示做,又有滅寺的危機。云飛默歎道:“身在清靜之處也不得清靜,凡塵難作人,人難作凡塵。”
走盡青磚甬道,登上白玉台階,來到天王殿,龍鱗瓦炯炯生輝,紅璧柱煥煥油亮。內塑四天王法像,只見護法天王身披鎧鱗,手托寶塔,足踏夜叉,威風凜凜。力士赤膊袒胸,蹙眉怒目。李祥被這些泥巴像瞪得心煩意亂,沖著護法天王叫道:“瞪什麼瞪!我和你有仇啊!再瞪我砸了你!”云飛用肘抵了李祥一下,要他收斂些。和尚們特別不爽。
後面是練功堂,數百年來,少林武僧在磚上踏出一塊塊的凹跡,淨心滿臉炫耀之色,好不得意。李祥噷了一聲,道:“有什麼了不起的,看我的!”找和尚們要了一把錘子,在石磚上敲破了幾塊凹跡,笑道:“我也會吧!”說罷,在佛堂里嘻笑顏開,彈指搔癢,前栽後倒,左偏右歪,哪有香板可打,好快活也!云飛與羅彩靈偷偷地笑,和尚們看得泥塑木雕一般。
俗話說,和尚無門孝子多。云飛等來到大雄寶殿,見有不少信徒拜佛發願,求靈保祐,六拜、九拜、十二拜……不知是否拜得越多就越靈驗?少林僧眾穩坐吃三注,倒也悠閑。螭遢狂俠一駕到,信徒們都被強行逐出門外。
殿堂內自頂而下垂掛些黃金色的彩絛;左右各擺兩副山水松石圖障,精巧之跡,可稱神品;四處的佛像,繪塑莊嚴;云板高懸,木魚橫敲。再往前走,到了西方極樂世界釋迦牟尼尊者面前,只見它端然兀坐于蓮台之上,身穿寶衣博帶式袈裟,秀骨清像,面部修長。相前左右案上插兩大紅燭,約二尺來高;瓶插鮮花,盤盛糖酥。
淨潛笑道:“李施主文采斒斒,不妨評一評這如來金身,教我們大開耳門如何。”云飛與羅彩靈聽得皺起了眉頭,除了方丈,和尚們都盯著李祥,想看他的笑話。李祥把臻臻如來打量了一遭,脫口說道:“體大,肩寬,頤豐,眉濃,目長,鼻高,唇厚,耳垂。”一笑道:“我說得可對?”云飛拍手稱快道:“實在!”淨潛砢磣地縮到一邊,也不好說什麼了。李祥噢了一聲,道:“我說漏了一點,如來佛貪了這麼多金子,好有下數!”和尚們都聽得面紅耳赤。方丈對淨潛道:“能休止境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師弟還不明白麼?”淨潛念了一聲佛。
過了大雄寶殿,便是法堂,為說法講經之處,東邊是客堂,西邊是靜室。方丈欲將云飛等安頓在客房。法堂內有一高僧正在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只聞得疊疊拖拖之聲,如伏流吐波,云飛不禁闋下步來。此經玄奧溟博,不少書藉曾提及片言,現將其詳實錄下。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佛齒舍利。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佛齒舍利。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羅彩靈見云飛遙聽,也陪著聆聽,李祥吵口渴,先隨一知客到客房歇息去了,雷斌則時時扈從著主人。方丈見云飛有宿慧,念了一聲“無量壽佛”,道:“螭遢狂俠絕不會無故大駕鄙寺,萬望將來曆詳實告知老納。”云飛道:“此處說話不方便。”方丈道:“既如此,施主先到客房吃幾塊西瓜解渴,稍後請到方丈室一敘。”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有西瓜?云飛不禁納悶,方丈道:“這便是我寺的一宗怪事了,螭遢狂俠請先歇著,小沙彌自會相告。”命小沙彌引云飛等到客房。
李祥早到早吃,已有四塊西瓜入肚,見云飛等入了客房,忙催促知客殺瓜。羅彩靈問道:“西瓜是植物,為什麼切瓜要叫作殺瓜呢?”云飛反問道:“西瓜切開是什麼顏色?”羅彩靈道:“紅色。”云飛笑道:“這就對了嘛!只因它切開似流血,所以把它當作動物,叫‘殺瓜’。”羅彩靈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麼個由來啊,真有意思!”李祥問道:“真是這樣嗎?”云飛嘻嘻一笑,道:“是我瞎猜的!”李祥笑道:“只知道鬼扯蛋!”羅彩靈笑道:“猜也要猜得像才行啊!”
再看那客房,廊廡潔淨,環境清幽,掛一幅米芾的真跡,放一鼎博山爐,花瓶里插著幾支翡翠羽,後面堆滿了西瓜。知客抱過兩個凹屁股的西瓜,擺在槲櫟桌上,拿起樸刀就切,不知西瓜知不知道痛。云飛問道:“此時已孟冬,怎麼還有西瓜可吃?”知客道:“今年夏天,果園里的西瓜長得特別快,兩個月就熟了。要知道,夏天多雨,瓜就不甜了,偏偏今年天旱,把這西瓜烘得甘甜膩口;且又無止無休地蔓生,到現在還不見停。嘿嘿,咱和尚們可有口福了,吃不完的便挑到山下賣。只是,方丈卻因此憂心如酲。”云飛問道:“怎麼個憂心法?”小沙彌道:“方丈說西瓜囊是肉紅色,又等著人剖開,無端出此異事,恐有劫難。嗨,管他祥與不祥,咱吃咱的,活到死,吃到死,只要對得起咱這張嘴就勾了!”云飛笑道:“人小說出的話就是不同。”
這些西瓜的品種倒是頂尖的,比那召平種的“東陵瓜”還要好吃,沒有肉瓤子,又脆又甜。云飛見房外有幾個和尚在打拳,要知客叫他們來同吃,知客便召了幾個過來。只見一和尚自作聰明將自己的一份切得很小,切了七片瓤子,別人都只切了四片,他哼了一聲,道:“活該你們少吃幾塊,誰要你們切得少!”話音剛落,引得哄堂大笑。
李祥吃了幾塊,望知客道:“我還不太會挑瓜,相煩師父點教一二。”知客笑道:“這個容易。在瓜地里時,看那瓜皮上沒毛茸且溜光透亮,果梗旁的卷須枯萎,瓜臍向里凹的,便有搞頭;再把瓜與泥土相挨的那一面翻過來看看,如是黃色,八成是熟瓜。若是買瓜,則用手指彈彈瓜皮,若聲音帶沉的就是熟瓜,聲音像木魚敲的便是生瓜。最後一招特靈,把西瓜放到水里,瓜往上浮的包熟。”李祥笑著稱謝道:“果然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知客連稱“不敢”。
云飛見房外還有個和尚穿一件天竺蜀布僧衣,打拳打得熱鬧,且好生面熟,一時間卻又不識得,高聲叫道:“師父打了許久拳,請進來吃塊西瓜,解解渴吧!”那和尚道:“善哉,善哉!出家人慈悲為懷。”聽他的話音也覺得格外耳熟,云飛問小沙彌道:“他怎麼不進來吃西瓜?”小沙彌道:“這和尚法名純善,他說自己打胎里帶得素來,見切西瓜像冒血,便不吃,在寺中最是循規蹈矩。”云飛又看了純善和尚幾眼,越看越生一股涼意,只當眼睛作祟,便干脆不去管他,徑自吃西瓜。
忽聽得一聲尖叫,眾人轉首望時,只見戶外一小和尚練武不慎劃傷了胳膊。純善和尚忙取了乾淨布料替其包紮,竟然還把自己的手指咬破,放入小和尚嘴里,道:“流了這麼多血,師兄給你補補。”云飛甚是詫異,忖道:“這人是善良過了頭,還是個傻子?”羅彩靈與李祥自是一聲嗤笑。
不一刻,云飛呃逆了兩聲,捂著腹道:“這西瓜吃得好脹。”羅彩靈笑道:“你真沒用,沒吃兩塊就飽了。”李祥陰聲陽氣道:“啋,這也叫脹?某些人只要說一句脹人的話,就能讓別人氣得吃不下飯呢!”云飛沒好氣道:“我又沒惹你,少在這兒旁征左喻的!”李祥嘿嘿的笑。雷斌“呸呸呸”地吐了幾顆瓜籽,大家看時,好家伙,真是有夠默默無聞了,身下的瓜皮已如江上行舟,比山猹還能吃呢!
羅彩靈道:“別小看這些西瓜皮,可有大用處呢!”李祥忙問:“什麼大用處呀?”羅彩靈悄氣悄氣道:“把西瓜皮偷偷放在路中央或是拐彎處,然後躲在暗處,看哪個倒黴鬼踩上去。”說罷,嘻嘻嘻地笑個不止。李祥猛的一拍手,興高采烈道:“我們現在就試試!”看著李祥摟西瓜皮,知客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施主若要試,請到山路去試,不可把西瓜皮布在寺中,以免我寺破費跌打膏藥。”“我知道了。”李祥要羅彩靈陪著去,羅彩靈稱路上勞累,想休息一會兒,李祥便把雷斌生拉硬拽著各摟了一兜西瓜皮,一齊為非作歹去也。
云飛搖首一笑,此行要取佛齒舍利,也不與他們窮耗了,獨個兒到方丈室。寺簷上掛著的鈴鐸被風吹得“釘鈴釘鈴”響,云飛輕叩了一下禪門,沒有反應,接著輕推了一下,禪門便兩開。云飛進了禪房,里頭無音無雜,兩縷伽南香嫋嫋飄靄,梵靜直比璩源閣。原來方丈正在入定,云飛不敢驚擾,在板壁前立定。
方丈完了工課,睜開眼睛,見是云飛,道:“少俠請坐。”云飛坐在方丈面前的團座上。方丈道:“淨心之言多有冒犯,老衲再次向少俠賠過,望少俠既往不咎。”云飛道:“我年少氣盛,不太會待人接物,言辭中也有不妥之處。方丈這麼說,我倒無地自容了,還要叨擾寶方,其心猶愧。”方丈口宣佛號道:“少俠有如此襟胸,老衲再無顧慮矣。”
云飛道:“少林嫡系曹洞宗,大暢法門要旨,廣開方便正宗,震旦少林如西竺靈山,有此功業,也是綦難的。”方丈道:“佛教慈悲,冤親平等,敷演經文,廣運慈悲。香火盛衰,只看世人崇佛深淺,我等何功之有?”
云飛問道:“不知大師每日所修何為?”方丈道:“饑來吃飯倦來眠,在旁人眼中,不過無所事事耳。”云飛道:“大師果然雅脫凡塵。”又參禪道:“坐禪修定,息心忘知,口宣佛號,心注西方,乃佛家所修基本。如此勞苦萬千,若死後不能往生彌勒淨土或阿彌陀淨土,這些功果不都白做了麼?這一生不就白活了麼?”方丈一捋冰髯道:“天清而動,地濁而靜,人活一世,不過沉淪在大千世界中。前生修德,今生享福;今生修德,來生享福。凡人不得度脫,即留戀空、色、情也。空乃天地萬物之本體,一切終屬空虛;色乃萬物本體瞬息生滅之假象,情乃對此等假象所產生的種種感情,如愛、憎。人在世間,真微塵耳,何必拘于憎愛而苦此心?為僧者,萬緣都罷;了性者,諸法皆空。揭櫫佛法,警省之後,方覺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淨而千種窮,功果談不上白做,人生更淡不上白活。”
云飛聽了,打去妄想,直待燼了一炷香,說道:“我生于閻浮,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嘗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是否祛褪此六賊,便可脫卻魔障,見性成佛?”方丈喜道:“善哉,善哉!少俠明心見性,無量功德。要說佛在心頭坐,只要心中有佛即成佛。”問道:“不知少俠到鄙寺所為何意?”云飛答道:“實不相瞞,我已取到青龍寶珠,便可往諸葛神侯的藏寶處取寶。但傳言那里迷漫瘴氣,進去的人必須嘴含佛齒舍利才能驅除,否則必死無疑。我等不遠千里而來,還望大師大開慈悲,借我兩粒,事後定當原物奉還。”
方丈微微頷首道:“傳說人間每隔一元,大地上的生靈會遭一關劫難,那時三災橫生,四大崩摧,天空中永掛紅霞,江海之水濡染赤色,邪魔生于人間最亂之世。如今,元兵鐵騎難擋,各類祆祥不斷,我寺西瓜茂生便是一例。唉,離毀滅之日恐怕為時不遠了。”云飛問道:“據說青龍寶珠與災難有緣,不知大師可明白因果?”方丈道:“青龍寶珠乃玥珠轉世,天地人間,惟其至尊。”云飛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方丈合掌道:“老衲看少俠有悟道參玄之功力,乃宿世所帶,少俠之軼才史無前例,其身也是仙家借肉住靈之色身。我少林近期定有一劫,青城派也派弟子告知老衲小心保護佛齒舍利,佛齒舍利放在此地危殆萬分。天上地下,能護青龍寶珠與佛齒舍利之楨干,繄少俠獨無,老衲願將三顆佛齒舍利都托你保管,待我少林渡過此劫,少俠還來便了。”云飛大喜道:“哪怕粉身碎骨,定不負托!”又憶起范柱的一番預言,與淨覺大師說得大同小異,又不禁愁歎。
突然,門外僧眾大叫:“抓賊呀!這次再莫放他跑了!”又聽到不少僧眾上了飛簷頂瓦,踩得“咯嗒咯嗒”響。方丈鎖眉道:“怎麼又來了!”云飛問道:“誰又來了?”“少俠失陪。”方丈慌忙辭下云飛,宛如一顆彗星飛奔至藏經閣內,只見里面亂七八遭,象剛打完架似的,《遺教經》、《金剛經》、《觀音經》、《楞嚴經》等等經書都散在地上,眾弟子忙著收拾。方丈看得惱火,道:“每次都一般模樣,他到底在找什麼?!”云飛跟著入內,問道:“里面怎麼亂得一團糟?”方丈道:“半月前,我寺突然來了一個飛賊,時不時地光顧藏經閣,每次來都搞得一塌糊塗。加強弟子防守也被他點了昏穴,鬧得日夜不甯,真是教人頭痛難禁。捉了這些時日,卻連他的人影都沒見過!”云飛忖道:“能把藏經閣當作菜園門出入,此人的武功定不在我之下。”英雄相傾,心中起了會面結交之意,拜辭了方丈。
再說客房之內,那些和尚們都六根未淨,見羅彩靈光彩動人,不免渾身瘙癢,生出遐想來,眼光也似蚊子一般,教人生厭。羅彩靈見云飛去會方丈,懶得與和尚們糾纏,獨自散心排悶。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41:11
第四十七回 雪兒嵩山受驚刺 北冥孿妖躪佛堂
羅彩靈的腳步時緩時疾,如心中波瀾一般,不知不覺到了覓心台,似竹煢立。登台向西遙望,只見兩條如線的細流,環繞而下,即是伊、洛二水。江水蒼蒼,望倦柳愁河,共感孟冬之色。轉向西北遠望,可見大河之北,中條諸山,逶迤不絕,二百里內,皆一目盡之。再向上登攀,達少室頂,有兩壘寬平如砦,砦有四門,形勢險峻,白云猶低。
風影再秀美,如今也不是大宋的江山;縱然是大宋的江山,如今已至孟冬,似然好景不長。耳邊颯颯風旋,眼外江鷗紛飛,羅彩靈仿佛看見汩汩流淌的江面上行著一只畫舫,乘著一對佳齡男女,男子身著白緞俠袍,女子身著紅綾羽衣,相依偎,訴偶語,共享天倫……
可是,為什麼夢都是虛幻的呢?
風呼呼的響,羅彩靈所穿短襦的衣角都被吹得卷起,尚在流連不盡,突然身後有人搭訕:“姑娘一個人啊!”羅彩靈聽得耳生,夢亦為之驚醒,回眸見一個衣著綺羅襕服的男人佇立五尺開外,唇似抹朱,面如傅粉,竟似用胭脂堆起來的一個玉人兒,左肩頭立著一只紅嘴藍鵲,右手握著白玉洞簫。羅彩靈從未見過如此豔麗的男人,為之一愣,那豐雅豐儀的神情,非膏梁輕薄之流。
那人把羅彩靈仔細打量一通,笑盈盈道:“適才聞得一股清香,似比木犀還要濃郁些,小生正在納悶,一見卻是麗人散幽,難怪不同凡香呢!”羅彩靈聽得一怔,對他懷有戒心。那人繼續說道:“泱泱神州,唯羅姑娘的容姿稱蓋絕世,今日覿面相見,真是三生有幸啊!”羅彩靈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姓羅?”那人一笑道:“恕我曖昧,小生姚一甯這廂有禮了。在武林大會上曾一睹姑娘芳采,眷戀之心,刻未能忘。”羅彩靈轉過身去,不想理他。
姚一甯笑道:“素聞羅姑娘最是頑皮,今日一見,為何與傳言大相逕庭?”羅彩靈見這牛皮筋刺刺不休的,好生煩人,一拳把他打得倒退了一步,沒好氣道:“見識了吧!”姚一甯揉著胸口,大笑道:“姑娘好有個性!姑娘身上好似散發出一種魔力,才與姑娘相處一刻,我便對姑娘著了迷。若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為了姑娘,披肝瀝膽,萬死不辭!”羅彩靈聽得忍俊不禁,斜視了他一眼。
說來也巧,云飛離了方丈,散心散到覓心台,遠遠望見羅彩靈和一個陌生男人親密地交談,眼里一愣,心里忽然怪怪的,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失落和沮喪,就是不希望羅彩靈與那人在一起。顧眄浩渺的江面,期望能掩罨跳動的內心,卻忍不住再次將視線轉向羅彩靈,想走開又想留下,他從未如此難做過。也許,他是第一次吃醋了;只是,這種醋是不該吃的。
姚一甯的面皮特厚,言辭比云飛更加油嘴滑舌,羅彩靈黯淡的心情也被其開化了許多。
羅彩靈在笑談間不經意地向下一望,云飛正扶著栟櫚凝望著這邊。雖然遙遠得看不清云飛的眼神,她卻能體會到他無微不至的牽掛之情,只是一眼,就勝過姚一甯所給的無數倍。
看著羅彩靈撇下姚一甯,向自己奔來,云飛的心好像被投進了熔爐,好快樂,原來靈兒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是如此重要,以前,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羅彩靈在相距十步遠處停下腳步,默然鵠立,云飛發現,和她之間好像倏然間生疏了許多。羅彩靈默默地走過來,撲在云飛的胸口上,寄若茯苓。云飛很奇怪,竟然沒有逃避。羅彩靈的雙手叉抱著他,情願一輩子都不要松手。女孩子的芬芳困擾著云飛的神經,融洽的感情里透著幾縷苦澀,只覺得她的手越來越緊,自己的溏心越來越稀。
姚一甯在山巔上自解自嘲道:“我早就說過,是你的跑也跑不掉。”說罷,肩頭微拱,放飛了紅嘴藍鵲,腳步生風,不見了蹤影。
好久沒說到雪兒了,她與石劍不偏不倚也在少室山上,此時已行到覓心台。為何在此,這事說來有因。一個多月以來,雖然沒找尋到云飛,雪兒卻從未放棄過希望,途中聽說有不少邪魔歪道打少林寺佛齒舍利的主意,想到人多口雜,也許能打聽到一絲云飛的消息,便兼程趕來。
雖然旻冬凋傷,她卻用平靜的眼光審視著,冬天就要下雪了,正是與云飛第一次遘遇的日子,她好期待,期待再一次的相逢。
五乳峰峰巔氣流嫋嫋升騰;身傍的塘內,水涸泥固,蓮枯藉敗。雪兒道:“少林寺比起九華山熱鬧多了,走到這里方才清靜些。”聽得半空一聲燕啼,石劍顯得心神不甯,道:“我們已行了不少日子,假如再逢不到云飛,難道你要找他一輩子麼?”雪兒搖著頭道:“不是這樣的。我准備尋覓飛哥一年,如果找不到,就回九華山,在山上等他一年,因怕與他錯過了。如果飛哥還不回來,我會繼續尋覓他一年,反反複複,直到與他相逢為止,我是不會放棄的。”石劍暗自感傷,這樣的女孩子,人間還會有第二個麼?可惜她鍾情的卻是別人。
姚一甯下了禦砦,還在為羅彩靈而嘲笑自己,枯樹隱約處見到一位通身翯翯的女子,就像一株白茉莉散發著濃郁的花香,正是雪兒。只看了她一眼,姚一甯的驚悸感便在延髓中顫抖,忙擦了擦眼睛,仔細端祥雪兒,在枯樹林的烘托下,更顯生機勃勃。姚一甯再忍不住,驀然大叫道:“梅璦!”急忙躥至雪兒身前,迎著說道:“梅璦,真是你麼?”眼神中冒出火熱的焦情。雪兒聽不明白,問道:“誰是梅璦呀?”石劍右手按著劍柄,呵斥道:“少在這兒胡言亂語,滾開!”姚一甯突然神經質地撇過頭去,眉峰重疊,一拳打斷棵梨樹,猛烈地搖首,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怎會是梅璦呢?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女人……”又流連地望了雪兒一眼,就像二十年前的一位女人一樣,美若姮娥而不可及。他顛簸地走開了,眼角掛著淚珠,曾為一個女人掛了近二十年的淚珠。
雪兒見姚一甯話非無因,好像與自己的身世連上了關系,正欲追上去詢問。石劍道:“別去理他!這種膏粱公子專藉找錯人與女人搭訕,最是無恥!”聽了這話,雪兒只得把那念頭打消,放眼遠境,只見一箭之外,一位青衫少年擁著一位紅衣少女,徹底與四周的枯樹區別開來,格外耀眼。那位青衫少年閉著雙目,幾撮頭發飄蕩在眼前,雖然看不真切,但從臉形上看,卻與日思夜想、朝夕相念的云飛無異!!
雪兒的身體猛地一顫,趕忙扭過身子,撥弄十指,心轆快速地飛轉著,“不是云飛,決不是云飛!”竟不敢再往那邊望一眼,慌慌張張地疾走幾步,道:“我們離開這兒吧!”石劍問道:“怎麼了?”“我身體不太舒服。”雪兒不敢說那人是云飛,在她心里,云飛決不會擁抱別的女人,說罷,快步下山。石劍知雪兒有苦衷,既然她不願說,自己又何必多問。
雪兒突然憶起了石劍曾說過的話語:“如果一個男人太優秀了,跟著他不一定會幸福。磨難會多,磨擦也會多。時間最能證明一切,他對你是不是專情,過些時候就能明了。”雪兒的眼淚不自覺地湧出。
幽林蜜地,云飛與羅彩靈相擁不知光景,快樂的時光總是逝去得好快,美麗的回憶也總使人忘記時間。也許,此時此刻的他們都在遙想吧!只有這樣才能忘掉心中的傷痛。
驀然聞得一人叫道:“你們倆在和尚廟里親熱也該有個限度,有點分寸吧!”云飛與羅彩靈聽得似磁石一般同極彈開,見姚一甯正帶說帶笑地走了過來,道:“我看著倒沒什麼,若讓那些老小禿驢們看見了,成何體統?”羅彩靈揉了揉芊眠的眼睛,沒好氣道:“要你雞婆!”云飛見是先前與羅彩靈聊天的男人前來摻合,心中有幾絲不快,道:“我們的事與閣下無關,閣下何故扯事搬非。”姚一甯指著云飛道:“噯呀!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當初不是我指引你,你早就被昆侖七老逼瘋了!你呀,你呀,就算不感恩圖報,至少也要對我客氣些嘛!”
姚一甯這一說,倒把云飛說愣住了,急忙仔細把他打量,羅襕、玉簫,不錯!正是武林大會上那高深莫測的怪人,那日與昆侖七老交鏖,還真多虧了他呢!心中大喜,忙欠身施禮道:“原來是恩公,請恕在下唐突冒犯之罪!”羅彩靈捂嘴笑道:“還恩公呢,就憑他也配!”云飛道:“靈兒莫亂說話。你尚不知,若不是他開導我兩句,只怕當日我不一定破得了玄圃七星陣呢!”姚一甯道:“這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別理她,咱們到別處談談男人之間的話題。”云飛顧忌羅彩靈,不敢隨便答應。
羅彩靈伸出右手,對姚一甯道:“干嘛不理我呢?咱們握握手,交個朋友總可以吧!”姚一甯笑道:“好啊!”見他答應了,羅彩靈心里笑道:“你這個春蟲蟲,有你好看!”兩人的手剛握上,姚一甯便知中計,大叫一聲,猛地抽回了手,道:“你手里有針!”羅彩靈樂開了懷,原來她的指縫里夾著一根銀針,姚一甯這時才明白“仙人掌”一詞的真正含義,只好老老實實地束著手,再不敢玩舌了。
羅彩靈道:“你們要談什麼男人的話題,就一邊涼快去吧,我才不稀罕聽呢。哼!”云飛道:“他和你有嫌,你怎麼一棒子把我也給打扁了?”羅彩靈道:“還說呢!你和他一樣,又臭又硬,最討厭的就是你了!”撇下他們幾步就跑遠了。
云飛喊了羅彩靈一聲,她充耳不聞,消失在遠樹外。云飛想追,又不能追,姚一甯搖頭一笑,道:“我自認見識過無數女子,從未見過象羅彩靈這般刁蠻古怪的!”云飛抹了把臉,舒緩了一下心情,深遠地說道:“你未見識到的還多著哩!”姚一甯道:“敢情你吃了不少虧?”云飛回味曾經快樂的過去,道:“她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哪里叫吃虧,簡直是受罪。”
姚一甯笑道:“說來聽聽。”云飛便把羅彩靈怕黑要人抱,炒菜亂放鹽等雜七雜八的事例夾七夾八地說了幾句。姚一甯聽得笑個不住,道:“她燒開水時不會把壺底燒穿個洞吧!”云飛笑道:“那倒不至于。”姚一甯道:“依我看,和這樣一個女孩子在一起,定會長命百歲。”云飛忖道:“她的壞處還沒說呢。”姚一甯道:“你說,女人是嫻慧的好,還是媚氣的好?”云飛鯁了一下喉嚨,道:“嫻慧的。”話一出口,臉便蒼白了些。
姚一甯頦首道:“我也這樣認為,不知女人找男人的目標是什麼?”云飛道:“正當女人的擇偶標准有兩種,英俊或內涵,不是前者便是後者。不正當女人的擇偶標准只有一種——錢!當然,她喜歡的是他的錢而不是他的人,落屋之後,薔薇外生枝也是在所難免的了。”姚一甯道:“想不到你這年輕人曆事不足,思路倒蠻成熟嘛!”云飛笑道:“你以為你很老啊,還不是與我差不多的歲數!”姚一甯笑道:“論起我的年齡,都可作你爹了!”云飛嗤了一聲,道:“吹牛皮不完稅!你也不照照鏡子,頂多二十上下。”姚一甯笑道:“信不信由你,對你這種晚輩也沒甚麼好多說的。”
五乳峰之右乳有一洞,名為達磨洞,離峰之絕頂僅數丈,為當年達磨面壁之處,石洞頗幽邃,深約兩丈,寬一丈,洞口向西南。洞壁的石痕似水面波紋,窟頂雕有一朵大蓮花,龕額構圖精美,有尖拱、楣拱、屋簷拱等式樣,懸掛著精巧的瓔珞、帷幕和流蘇,裝飾有云紋、卷草紋、幾何紋及蓮花、寶相花等。
里面白鶴雙雙,紅緱蕩蕩,劍客昂昂,錦語琅琅。兩人切磋了幾招劍術,在一石塊上箕踞歇息,云飛把寶劍入鞘,道:“你的劍術好古怪,一下子有青城派的飛天劍法,一下子又雜糅華山劍法,多得數不勝數。”姚一甯笑道:“我平生最喜歡探賾索隱,各門各派的拳譜劍譜已讓我收集殆盡,可謂無所不精。”云飛道:“原來如此,我看,藏經閣里就是你搗的鬼吧!”姚一甯道:“正是。那《易經》和《洗髓》早被我翻爛了,我看還有沒有別的什麼武功秘笈。”
云飛問道:“你找到了麼?”姚一甯道:“當然馬到成功!原來這達磨洞有所秘道,內置上下兩層石窟,壁上雕著石板經文,為隋代和尚靜琬鋟刻,都是少林的上上乘不傳之技,這秘密只有住持才知道。本來少林住持未坐住持之位時,武功雖拔萃,但也不致于高出同門師兄弟很多,自從接了住持之位後,武功便突飛猛進,教人匪疑所思,原來皆練得石經上的武功。”又一笑道:“你想看看麼?”
“算了,我沒興趣。”云飛不願偷學別家的武功,會丟師父的臉,道:“既然你武功高強,為什麼總在躲躲閃閃,偷偷摸摸地過日子呀?”姚一甯笑道:“人怕出名豬怕壯嘛,不小心謹慎些,萬一被人家查出我偷學了他們的獨門武功,還不一窩蜂來把我廢了。”云飛頷首道:“有才不靡,有強不恃,真乃處世高招!”
姚一甯道:“好奇怪,我怎麼和你一見如故?”一拍腦門,道:“說這麼多不該說的話,不該,不該!”云飛笑道:“說都說了,還檢討個什麼。我想,可能你我是親戚吧!”想了想,又道:“你是我弟弟。”“你還沒睡醒吧!”姚一甯把云飛一推,笑道:“你知我為何用簫不用劍麼?”云飛道:“這是私人問題,我怎麼知道。”姚一甯道:“因為簫能引鳳。”云飛問道:“什麼意思?”姚一甯詭異地說道:“鳳,當然是女人了!”
云飛道:“似你這般風流水性,為何寄身少林,和那些和尚們待在一起,不是很無聊麼?”姚一甯道:“唉,還不是為了躲避那些窮追不舍的婆娘們!”云飛大惑不解道:“窮追不舍的婆娘們?”姚一甯道:“天下到處都有我的留情,明白了吧。”云飛“哦”了一聲,道:“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姚一甯擺擺手道:“我沒你想像中的那麼壞,只是性格散漫些。情場之中,我只要她的心不要她的人,這也算不得甚麼下流的事。你記住,男人風流可取,但絕不能下流!”云飛道:“你這樣的斫輪老手還來教訓我!”姚一甯的眼神中突然帶著傷痛,道:“對,我是壞男人!我對不起她!”云飛愣住了,不知他所說何意?
姚一甯舒了口氣,道:“十一月初一那場‘真龍會’你可曾聞否?”云飛問道:“什麼真龍會?”姚一甯道:“好像是元朝為了驗證自家的武功第一,邀了幾個塞外大魔頭要與我中原武林比試武功,決中‘天下第一英雄’這個人見人愛的稱號,臨安的老忠臣董槐等正在緊鑼密鼓地四處招英雄呢。”云飛驚道:“此事表面上看是比武,實是兩國之間的軍事斗法。贏的一方定然國威大振,兵將各各用力;輸的一方也就不言而喻了。”姚一甯道:“所以,我們一定要贏!數天前,我在天人教那里作客,正巧董槐親往說服羅毅,與其結下一面之緣,這董槐果真是位真英雄!只可惜羅毅心機太重,硬是不肯相助。”云飛道:“董槐親訪羅叔叔,可見天人教在江湖上的地位之重。羅叔叔與我談過,他是不會幫當今皇帝的。不知你與羅叔叔是如何相交的?”姚一甯笑道:“幾十年的老交情了,想當年哪,嘿嘿嘿……”云飛笑道:“又要吹牛了。”兩人對笑。
云飛續道:“不知紅教對此事反應如何?”姚一甯道:“段老頭乃見風使舵之流,縱然答應幫我們,也是出于利益。”云飛道:“紅教之內也有忠義之士。”念起恩人音容,不禁為其惋惜。
姚一甯道:“這場熱鬧我定要去瞧的,不知你去不去?”云飛一算計,十一月初一自己已回到九華山,剛與雪兒相逢就要離去,如何相忍,故默不出聲。姚一甯笑道:“少了你這高手,定然樂趣大減。”云飛臉一紅,道:“我有一相好的女子,如果她肯與我同行我就去,她不去我也不去了。”姚一甯心中悸動,道:“不錯!英雄愛江山更愛美人,如無美人相伴,人生是多麼的無趣,天下大事,時事變幻,又與我等何干?”云飛似乎想說“你誤解了我的意思”,卻還是把話兒吞下肚里。
姚一甯道:“據說這次真龍會的幕後策劃者與指使者是一名年輕女子,這女子在蒙古人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我倒要會會她。”云飛道:“但願那日我們能再相逢,更願能與董大人相見。”他得過董槐大恩,非常想見他本人一面,更想抽身相助,奈何凡事總有女子相纏,煩惱不盡。
且說李祥拉著雷斌把西瓜皮灑在山路上,等了半天也不見一人,雷斌倒有興致,蹺起腿睡起午覺來。上香的信徒都被趕下了山,怎會有人過路?李祥打了幾個呵欠,正索味無聊時,忽聽得丈二遠處傳來嘻笑之聲,便輕步過去尋端,見一小坡下有一群十六七歲的小和尚們拿著幾張黃書紙邊看邊笑邊談,似乎正在興頭上,渾然不知李祥的到來。李祥伏著小坡豎著耳朵聽,一濃眉和尚笑道:“那蓮華之嫩,豈是爾等沒試之人所能想像!”又一和尚笑道:“你那金剛杵如此之小,乃眾所周知,少在這里編謊了!你若真試過,俺把腦袋豎起來釘在地下。”濃眉和尚聞言氣得臉皮紫脹,就要發作。李祥心道:“這些小僧們不去念經,在這里偷油子,反正沒事,且待我唬他們一唬。”遂大叫道:“方丈來了,誰在那里喧嘩?”小和尚們一聽都慌了,忙不跌撒腿就跑,有幾張書紙飄落在地。
李祥見小和尚們一溜煙的沒了影,正自好笑,過去撿起一張書紙,好似從某本經書上撕下來的,其上曰:“善哉,善哉!金剛手,汝今當知彼金剛杵在蓮華上者,為欲利樂廣大饒益,施作諸佛最勝事業。是故于彼清淨蓮花之中,而金剛杵住于其上,乃入彼中,發起金剛真實持誦,然後金剛及彼蓮華二事相擊,成就二種清淨乳相。一謂金剛乳相,二謂蓮華乳相。于二相中出生一大菩薩妙善之相,複次出生一大菩薩猛惡之相。菩薩所現二種相者,但為調伏利益一切眾生,由此生出一切賢聖,成就一切殊勝事業。”
李祥不識字,心道:“有什麼好看的?”甩了黃紙,見四處沒個人影,不知不覺又無聊起來,便回到客房,眾和尚皆散去,只留下一個招待。李祥的腳根剛剛站穩,那和尚迎頭問道:“施主到我寺准備結緣多少?”李祥反問道:“什麼叫結緣?”和尚道:“還用說得那麼清楚麼,就是募揖布施。”李祥答道:“一文錢也沒有。”和尚歎道:“日子又苦羅!”一時感觸良多,道:“冀大貴人到我寺捨身兩月,一心向佛,虔誠之至,家人惦掛,出襯金百兩,他才肯被贖回去,這種大善人怎不多來幾個呢?”說罷瞄著李祥,李祥冷笑道:“我看你們這些和尚只知道榨別人的香火錢,自己吃飽了沒事干,少林寺干脆叫‘閑居寺’豈不服古意!”和尚猛然發現犯了十戒律中的妄戒,忙向西方頂禮懺悔:“佛祖慈悲,弟子無知,訖佛祖寬宥!”
李祥見不得這種口飾心非的,轉眼見牆壁上掛有一聯:“達磨傳法一字無,全憑自己下功夫。”他雖目不識丁,卻突發奇想起來,謂和尚道:“騷人詠士都在這里立碑立傳,我也要親手寫一聯,留作紀念,可有紙筆嗎?”
李祥自打踏進廟門就一直瘋瘋癲癲的,和尚早被嚇怕了,不敢恭諱,見樟木櫃上擱有筆硯,回道:“有筆沒紙。”李祥笑道:“沒關系,我就寫在你的禿頭上吧!”見硯中墨汁未干,便抓起獾筆,舔了舔墨。和尚慌忙道:“阿彌陀佛,施主不可褻瀆我佛門!”李祥用筆指著和尚的瘌痢頭,笑道:“你們和尚不是最喜歡在禿頂上寫字嗎?”和尚叫道:“施主誤會了,那不是寫字,乃佛家的點香!”
倏然傳來鐺鐺鍾鳴,和尚推故道:“吃齋了,施主稍待,我去替施主端齋飯。”李祥左瞄左瞄,在牆角寫下“李祥到此一游”,扔了獾筆,對著自己的鴻篇巨著嘻嘻哈哈一番。
傳聞少林寺有鐵砂掌,廚房里的火頭為練鐵砂掌,干脆用手掌在鍋里炒飯;更有火頭以手托懸梁,用腳攪醞子里的稀飯;如果被羅彩靈看見,恐怕吃的東西都會吐出來呢。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41:39
閑話少絮,卻說那和尚端來一木板,盛有兩碗粟米稀飯,一盤藠頭,道:“山肴野蔌,招待不周。”李祥看得眼酸,道:“真的就這些?”和尚道:“奉佛應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施主忍忍吧。”李祥叫道:“你這禿驢真會睜著眼睛說瞎話!你們一定把好吃的都藏在香積廚里,等到夜半更深,客人們酣睡之時,再偷偷拿出來宵夜,是不是!”和尚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出家人不做瞞心昧己事,施主如不信,只管去查,如若查到,都是施主的口糧。”李祥道:“你們藏得神通,料定我翻不著,才說這種大氣話!”看著和尚的干臉,知道沒了道理,只得將就坐下,拈了一根藠頭入嘴,一點油也沒有,埋怨道:“當鋪可是你們這些禿子最先開的,還這麼尖!就算沒肉,青菜也多炒幾樣嘛!真是的,喝碗餛飩也比這舒服!”那和尚道:“其實還有一行菜,是醃西瓜皮,只怕施主見笑,沒敢端上來。”“得了,得了!”李祥發起火來。和尚黃著臉,舉箸念《啟齋經》。李祥嘀咕道:“嘰哩咕嚕,當和尚有什麼好,吃個東西也麻煩!”
一碗稀飯只夠李祥一口,和尚看著李祥發笑,打諢道:“施主,你嘴旁那顆米飯可是要留著宵夜的?”李祥用手一摸,窘迫地擦去了,辭了和尚,到別處散悶。
眾僧在法堂按秩序分了左右上下四班站著,聽長老講經。大雄殿內進香的信徒先前都被逐出,連個管事的香頭也沒有,李祥順利溜了進去,見如來的案前擺了不少炸供,油香酥脆的好惹人眼。李祥暗自叫道:“好哇!你們這些死禿驢,拿稀飯消遣我,卻偷偷做好吃的供佛爺爺吃!”原本是三月十五日才作炸供,只因寺內西瓜頻生一案令住持懸心,故而再次供佛,求保安祥。李祥發現了好東西,哪管他情由是非,坐在案上,當著如來的面,咯吱咯吱地把幾盤馓子一古腦全送進了肚廟,金身如來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李祥把佛爺的大腳左一拳右一扇,笑道:“瞪個鬼瞪,吃你的東西又如何?你若有靈,就來懲罰我,報應我呀!你這個儒夫,還手呀你,不敢了吧!嘿嘿嘿嘿……”扇過還敲磬示威,根本不把釋迦如來這諸釋之法王放在眼球里,更不怕被打入阿鼻地獄。突然感到下面脹不過,原來先前吃下的西瓜已消化了,這里又沒人可問茅廁在何處,干脆就近在佛像側面撒了一泡尿。
云飛聽得鍾聲嘡嘡,不知是吃齋鍾,還以為出了什麼事端,辭了姚一甯,徑往方丈處,問明了事因,方才安心。待云飛用了齋飯,方丈道:“少俠來得正好,我現在帶你去取佛齒舍利,早取心早安,免生禍患。”云飛問道:“我得了佛齒舍利,是否應盡快離去?”方丈道:“正是,恐怕災厄便在眼下。”云飛道:“我隨便離開,少林不就有滅頂之災嗎?”方丈道:“邪魔的目標只在佛齒舍利,不在少林。唉,不能款待少俠多些時日,莫怪老衲遣客失禮了。”云飛道:“方丈太見外了,只要我血尚流,定將佛齒舍利安全帶離少室山!”方丈攜云飛之手道:“只要少俠言行相符,老納就功德圓滿了。”事不宜遲,即就動身。
塔林位于寺西約一里許的山腳,南臨少溪,極為幽靜。里面的寶塔造型多樣,有的四方形,有的六角形;有的是柱體,有的是錐體;有的為直線形,有的為拋物線形;有的象花瓶,有的象喇叭;有的用獨石雕刻,有的用磚摞層疊。云飛看這些寶塔倒像一根根胡蘿蔔栽在泥里,也許是他沒吃飽飯而造成的幻覺。
方丈走到一座高二十尺,單層四方形的塔前立定。此塔用黃泥和水磨磚築成,塔頂用五層石雕組成。下層為浮雕的飛天,二層為軸形轉輪,三層為仰蓮,四層為圓形云雷紋,上頂為一圓球形的寶珠。塔門為拱形,門額上浮雕兩個長尾短翅禽爪人身的直立飛天,額側兩廂浮雕兩個束腰、飄服、卷發、長裙的對稱環形飛天。門口中間雕有一個三角形的石鼎,門口兩邊雕有兩個武士執劍托塔,氣度威嚴。
云飛問道:“這是浮屠塔麼?”方丈搖首道:“這是法玩禪師的身骨塔。”云飛問道:“為什麼佛齒舍利要放在法玩禪師的塔里,而不另造一處供奉呢?”方丈從容答道:“兵不厭詐,這樣才安全啊!”云飛輕笑著,自己怎麼一下子糊塗了。
方丈在塔前蟠腳合掌閉眼收神,念念有詞,望空畫了一偈,睜開眼來,道:“可以取了。”說罷,把塔門打開,取出一個包著紅綾的沉香寶函,里面裝著活佛齒舍利,浼托道:“少俠保管好了。”“一定!”云飛雙手接過,挎在肩上。方丈遙感劫難正一步一步地逼近,念佛道:“但願佛祖有靈,保佑我寺安然逃脫大劫。”因佛齒舍利被取走,果園里的西瓜盡數爛瓤了,那是後話。
與云飛取佛齒舍利同步,兩個外地頭陀大踏步上了山門,皆年逾花甲,身著绤布黑迦裟,東一道西一道的盡是襇子,也不知穿了多少時日了,頸上掛著串骷髏佛珠。一個半頭紅發,一個半頭黃發,相貌卻無異,生得面髭茸茸,袒腹赤足,身形佶壯。守門的司閽怕其不是善類,攔住問道:“你們是哪個寺院的,有何貴干?”黃發頭陀擰起司閽,哈哈大笑道:“快進去通報淨覺,說北冥孿妖有訪,叫他速速交出佛齒舍利來,否則殺你個雞犬不留!”把司閽往地上一蹾,他屁股都跌腫了,早嚇得魂不守舍,一滾三跛地進了寺,大叫道:“方丈,方丈,大事不好了!”
過不一會子,擁出一隊少林僧兵,各拿一把五明鏟,排好陣法,與其對壘。這些時日,雖然江湖上太平無事,可是武藝操練卻未荒疏。為首的是十八羅漢之一的虎頭僧,見了北冥孿妖,毫不將其放在眼里,喝道:“哪里來的游方僧人,行經我寺,討一頓齋飯便了,何敢如此出言不遜!”黃發頭陀道:“你不是我的手下料,叫淨覺出來。”
虎頭僧放聲狂笑,將五明鏟插在地里,故意賣弄了一套拳腳,舞得高低錯綜、變化多端、虛實並用、剛柔相濟,僧兵們齊聲喝采。虎頭僧哈哈笑道:“我這套通臂拳,踢、打、摔、拿、跌、擊、劈、刺,樣樣精通。爾等有種就過來試試!”話言剛落,被黃發頭陀一記凶悍的劈空拳打趴在地,啐道:“花架子。”僧兵們嚇得目瞪口呆,忙扶起虎頭僧,只見他顙門暴裂,已斷氣了。僧兵們大怒,舉著鐵鏟,猶如過了河的卒子拼命向前殺來,黃發頭陀一聲獅子吼,單掌推出,一股紫色的冷絕光波猶如曳落的流星嘯煞撲來,紫光灝然搽過,僧兵們一個個身結銀花,凍成冰塊。一聲平地喧豗振撼天地,原來紫光銳氣過盛,不僅把山門打塌一半,連大雄殿也受到波及,俯仰之間便凍結得似座水晶宮,望而生寒。紅發頭陀跟著一記劈空掌,洶如海嘯,把數十塊人冰打作齏粉,可憐僧兵們死得尸骨不全,頭顱、四肢、軀干四處亂滾。
此掌名為溟泠極冰掌,乃世間極陰寒之功。練此功,需在一室中開七井,皆以鏤刻盤複,冬月坐其上,七井生涼,冥功可成。北冥孿妖藉此掌睥睨武林,三十二年前與金鱗雙蛟交手,遭受塹敗,回北方冥心苦練,今日出道,實為江湖軼事。
寺內的和尚們正敲木魚唪南嘸嘛咪吽,小木棍突然齊齊斷掉,已知災祆降臨。
且看北冥孿妖雄糾糾地沖入寺中,與五百僧兵開戰,虧得僧兵訓練有素,無一畏首畏尾,勇猛拒敵。爭奈北冥孿妖藝高威大,一掌橫空,所向披靡,梵宮古刹頃刻變成了一片血肉屠場。只聽得銅鐸猛搖,金鍾亂敲,和尚們亂作一團。
兩妖魘弄之下,天空中落起小雪珠,隨後又飄起雪花,滴水成凌。姚一甯坐在立雪亭,看著滿寺飛雪,再一次不厭倦地憶起了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白衣女子,陶冶地念著“梅璦”。
雪花越落越大,把大地鋪上一層銀裝,卻似豐年降瑞。
山麓有所嵩山客棧,專門接待來往客人,雪兒與石劍分居兩室。適才迕遇的少年的影容蟠繞在雪兒心頭,是與不是混淆不清,勾起了忘卻的憂傷,覺得胸口好沉悶,嘴角憮然喃喃。
“如果是他,該有多好啊!只要他在人世,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但,那個女孩是誰?他為什麼要抱她?”
“如果不是他,我這些天的辛苦就白費了,也許以後的辛苦都會白費。但,至少可以證明他沒有花心,他說過,這輩子只愛我一個人。”
“到底是不是他呢?”
窗外涼風颯颯,鵝毛大雪好像一片片玉做的蝴蝶飛來飛去。看著美麗而凋傷的雪絨花,雪兒突然激動起來,九華山熟悉的冬景在雪花中一晃,慌忙跑到戶外,宛若一朵雪中青芙,縞衣與天地一色;放目騁眼,卻似海市蜃樓,撲朔迷離。云飛的身影忽而在眼中一閃,展目搜尋,只見銀鋪世界、玉碾乾坤。
雪兒望著滿處枯枝亂槎,忍不住括嘴高喊:
“飛哥!你在麼!——”
一聲叫徹長空,清脆如鶴唳,回音如綿,雪花依然雰雰,只是震落了幾條霧凇。雪兒一時腳根疲軟,癱在顥白的雪地里。
“飛哥,你告訴我,告訴我是不是你……”一簌簌淚珠猶如霎霎的小雨將雪打濕,斑斑點點,化作更多的淚,融進泥土。直到今天,她才真正體悟到什麼叫作冰天雪地。
雪花也越落越疾了,雪籽就像蜂兒一樣亂攢,淒風拂過,遠處傳來石劍的陣陣歎息。
話分兩頭,方丈聽到嘈嘈匝匝的叫殺聲,催促道:“少林已染脅下之患,少俠快離去吧!”云飛道:“我有三個伙伴還在客房里……”話未終結,乍然聽見一聲柔情的高呼:“飛哥,你告訴我,告訴我是不是你……”從銅鐸猛搖、金鍾亂敲聲中透徹地傳入耳中。云飛的心猛地一提,驚得雙目如鈴,失聲叫道:
“雪兒!——”
云飛左顧右盼,捕風捉影,只有一根根的塔碑,那是埋葬死人的塔碑。靜耳聆聽時,可惜再也聽不到了,只當此刻是久思神困,感情在作祟,不自禁地感觸到那段未央的惡夢,渾身直打哆嗦。方丈道:“少俠,你怎麼了?”云飛擦掉臉上的雪花,道:“沒什麼,我有時愛失神。”
雷斌挾著李祥,和羅彩靈匆匆趕到塔林,與云飛會了師,都松了口氣道:“太好了,果然在這里。”云飛迎頭問道:“外面鬧鬧哄哄的,出什麼事了?”羅彩靈道:“有兩個老冰怪不知為何在寺內大殺一通,好駭人哩!”方丈一聽,叫起苦道:“糟了!那是北冥孿妖!”云飛道:“我幫你們處理吧!”方丈道:“少俠乃天地之股肱,怎可為兩妖人耽誤,請速速離去,天大的事有我寺僧人擔著!”云飛道:“我們一走了之,少林會被滅門的!”方丈道:“少林被毀,總勝過天下被毀!切記,千萬不能讓佛齒舍利落在邪門歪道手中!”云飛聽得心中直打鼓,想起羅毅豪氣接天,羅彩靈又善良多情,天人教應該不算方丈所指的那種邪門歪道吧。
身後一聲暴響,一排身骨塔便成了橫七豎八的大雜燴,須彌座離了身,銜環亂飛,密簷隳壞。一個破鑼喉嚨叫道:“莫吵莫吵!一個都走不了!”跟著又是一個破鑼喉嚨叫道:“老夫多年未嘗殺人,今兒這雙手好癢哩!”云飛等轉身望去,兩個邪氣凝重的老頭陀笑呵呵朝這邊走來,正是北冥孿妖。後面又有僧兵追來,黃發頭陀一掌將其凍結,紅發頭陀一掌將冰人打碎。這種殺人的方法聞所未聞,今日一見,猶在夢中。
紅發頭陀一雙勾魂掠魄的圓珠把眾人一掃,道:“這老和尚是淨覺,這俊公子是螭遢狂俠云飛,這美妞兒是羅毅之女羅彩靈,這大塊頭是虎妖雷斌,剩下的是李祥。”方丈大為苦惱,與二妖抵牾已是管尺所及,云飛等要走也為時過晚了。云飛心里笑道:“底細都調查清楚了。”李祥聽了紅發頭陀的話尾,大怒道:“豈有此理,你憑什麼把俺排在最後,俺不是‘剩下的’!”紅發頭陀不理會李祥,美滋滋道:“青龍寶珠也能順便到手,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黃發頭陀笑道:“魔家果然沒說錯,有此優渥的寶貝,也沒枉狩一遭了。”見云飛肩上挎一包袱,道:“螭遢狂俠,縱然你的武功在江湖上首屈一指。哼哼,別人怕你,我們可不怕你。速速交出我要的東西,就放你們一條陽關道,否則,來年的今天就是爾等的祭日!”云飛冷笑一聲,挓挲著手道:“不知是哪個沒調教的,說話像放屁!只要你們能從我手里搶去,盡管來搶好了!”
淨覺枉是手心生汗,卻又無可奈何。黃發頭陀變了臉道:“你說這話,不太上路哦!”云飛笑道:“廢話少說,我這人最是傖俗,特喜作無謂的犧牲。”黃發頭陀向紅發頭陀使一眼色,兩人如豹撲來,齊齊朝云飛當頭一掌,其威力宛如五岳並壓。云飛運了七成內力,舉掌相迎,左掌抵住黃發頭陀的右掌,右掌抵住紅發頭陀的左掌。一聲巨雷響徹云霄,只震得山搖地動,如同錢塘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
熱騰騰的白氣散過,云飛竟被逼得後退一步,面色發青,北冥孿妖卻紋絲不動。黃發頭陀大笑道:“果然聞名不如見面,螭遢狂俠好功夫哩!”李祥驚得殺了殺腰帶,張口結舌道:“云飛,你不是天下第一麼!是不是和尚們沒給你吃飽飯,禿驢們真夠吝嗇的!”
縱然云飛一掌失勢,羅彩靈依舊對他深信不疑,望李祥道:“別窮緊張,沒什麼大不了的。”雷斌裎褪了衣服,問道:“主人,要我出手麼?”云飛眼中冷電縱橫,道:“不用!”和尚們大多吱吱歪歪起來,也有少許定心深厚的,澄心靜氣,看云飛如何施展。
“打得好!”云飛大喝一聲,全神貫注盯著北冥孿妖,厲聲道:“你們把我激怒了!洗乾淨脖子等著吧!”
突然,黃發頭陀的頭上水星四濺,臊臊的,忙摸腦門子,道:“怎麼下雨了?”仰上望去,原來姚一甯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一圓盤云雷紋的塔上,向下撒了脬尿,笑道:“讓你們嘗嘗聖水的滋味!”羅彩靈看了一眼,急忙扭過頭去。云飛的滿腔怒火好似熱湯澆雪,化得殆盡。
姚一甯系好褲子,跳下塔來,道:“云飛啊,我此刻正手閑,這兩個老妖怪就交給我玩玩吧!”云飛丟了一個鼓威的笑容,道:“沖著你這股沖勁,便暫時讓給你了,記住,不要讓我失望啊!”“放心吧!”
黃發老妖抹了臉上之尿,哇哇叫道:“小孑孓好猖狂,你不找咱家,咱家也要來找你!”紅發老妖視姚一甯不像常人,指喝道:“你是誰?”姚一甯抹了抹臉,作出害羞之態,道:“唉,我的名字不怕說出口,只怕一說出口,會嚇破你的狗膽。”紅發老妖怒道:“少屁話!你到底是誰?”姚一甯咳喇了兩聲,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隱瞞下去了。”說罷扯了扯衣邊,撲打了幾下拳腳,握起玉簫,抬首昂胸道:“我就是妖見妖怕、鬼逢鬼愁的降魔尊者是也,今日特地下凡來替天行道哉!”眾人直笑得肚子痛。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43:22
第四十八回 水鳥大鬧少林寺 情割兩段是今朝
黃發老妖叫道:“哪里來的黃毛小犬,在此胡言亂語!”紅發老妖道:“莫要小覷他!”黃發老妖叫道:“老弟放心,他是個什麼玩意兒!嘴里奶腥未退,身上毛都冇長齊,看咱家手到擒來!”
“哼,你才幾兩重啊,敢放大屁!”姚一甯罵了一聲,揸了揸手,從身上摸出一個橡子大小的黑珠子,隨手往黃發老妖這肉靶子一扔。黃發老妖想道:“這麼一個小珠兒有什麼大不了的!”見黑珠子鳴鏑而來,便伸出肉掌接拍,那小珠與他的肉掌一碰,嘣的一聲響,在手心里炸開了花,肉掌炸成了稀泥巴。
姚一甯大笑道:“老妖怪,手上怎麼流莧菜水呀?”黃發老妖痛聲嗥叫:“他奶奶的,敢算計老夫!”云飛微笑著咬咬牙道:“南風吹到底,北風來還禮。”
姚一甯笑道:“你這麼丑,我給你整整容吧!”說罷摸出一顆雞蛋大的琅玕,瞄准黃發老妖,一招“白虹貫日”,呼哨哨如凶鮫一般射將過來。黃發老妖有了防備,袖里飛出一枝金鏢迎上去,疾若劍魚,兩般暗器相撞,把個琅玕撞得粉碎。誰知這琅玕倒似顆邪門的石榴,從中爆出上百支細針來,一齊如黃蜂尾一般沖了過來。黃發老妖措手不及,被紮成只活刺猬。
紅發老妖道:“大哥有傷且退,讓我代你解決這只花貓子!”黃發老妖嘎啞叫道:“不,我來!我要親手騸了他!”
云飛對北冥孿妖再無寒意,對方丈道:“看來老天爺還是幫著為善之人的,瞧,大難將臨之際,天送一人弼助,豈不是冥冥之中自有真理麼。”方丈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只要自己身正,則不怕邪鬼外侵。唉,怕就怕在自己處事居于理虧之地,就似上次武林大會,老衲不如少俠耶。”云飛正要謙虛,方丈對羅彩靈道:“羅姑娘,武林大會上,老衲在迷途中不能自拔,以至險些犯下殺生之罪,被云施主開導後,回寺閉門數日,悔過自新,姑娘還怪老衲麼?”羅彩靈冷笑道:“我恨的是那些衣冠禽獸們,總有一天要他們好看!”方丈歎道:“冤冤相報何時了……”
場中的打斗還未止呢!再看姚一甯快活了一陣,這下又摸出一顆鵝卵大的青球來,黃發老妖見過便有十二分吃力,叫道:“堂堂男子漢大丈夫,你就只會丟彈子嗎?”姚一甯道:“本來想給你來個油氽花生米的,既然你害怕了,好,我們比劃比劃拳腳,讓你輸得心服口服。”說完收了青球。黃發老妖聽到“油氽花生米”這幾個字時,簡直難以想像下去,雙腿不由控制地抖了幾下。
云飛一拍巴掌,望姚一甯道:“演台好戲出來!”姚一甯會意地一眨右眼,道:“小菜一碟。”羅彩靈笑道:“哪吒要鬧海了。”李祥道:“四海龍王都敵不住,何況只來了兩條黴龍。”
這時,少林的四大班首、八大執事領著弟子們雜遝趕來,不少人都生了凍瘡呢,正欲找北冥孿妖討債,見一不相識的少年正與黃發老妖站在圈內,似在打斗,便忍下一時之氣,分班候著,若那少年不頂事,便一古腦殺過去。
且看黃發老妖鷹鶻一般飛至姚一甯頂門,朝下就是一劈拳,宛如漢字的磔筆,用以摸他的底細。姚一甯面含淺笑,聳若岣嶁,竟直挺挺地給他打。黃發老妖的那一拳捶在姚一甯的神庭上,竟似打在綿花團里,心中大驚道:“這小子練的什麼邪門武功,怎麼身子是軟的?”乘黃發老妖的意識還在迷惑中,姚一甯出其不意地伸手往其肷窩上一推,這一推看似輕描淡寫,卻飽含雷霆萬均之力,把黃發老妖搡了一個跟頭。眾人皆看得哄笑不止。
紅發老妖看出端倪,大叫道:“大哥悠著點,這家伙有些鬼打架!”姚一甯道:“不服氣麼?嘿嘿,正所謂尿泡雖大無斤兩,鐵鉈雖小壓千斤。”李祥乘機刮著臉,吹噓噓:“老烏龜還上個什麼上呀,掉底子喔!”姚一甯笑著朝李祥一蹺大拇指。
黃發老妖來時多麼不可一世,如今受挫,這老臉往哪兒擱,道:“哪里來的左道旁門,老夫要、要把你剁成肉醬!”衣上的灰也懶得拍,螞蚱一般跳進圈來。
姚一甯笑了笑,乘黃發老妖躍起之時,覷著准,朝那邊一揮袖,袖口里甩出一團粘粘糊糊的白色液體。黃發老妖的腳根剛好落在液體上面,立地不穩,雙腳直打架,“喔唷”叫了一聲,刺溜地澾滑了一跤。這一回合還未過招便獻丑,紅發老妖站在圈外為之氣萎,高聲道:“人有失言,馬有失蹄,師兄提防些!”黃發老妖一顛一跛地爬了起來,無奈地頷首。
羅彩靈忍不住笑道:“和我在一起時,他可沒這麼厲害,像個軟柿子。”云飛笑道:“以柔克剛便是女人天生對付男人的武器。”羅彩靈聽得笑個不止,把云飛的袖子拽來拽去。
姚一甯伸出一根食指,望著黃發老妖輕蔑地向內勾了勾,且嗾嗾地叫著,道:“莫灰心,失敗是成功的老娘。再來,再來!”黃發老妖氣得渾身發抖,勢已至此,只得使用拿手絕招了。嗚哇怪叫了一聲,面色泛藍,呼天嘯地的溟泠極冰掌脫手射出,铦銳無匹,挨在身上可就成了一副冰雕。姚一甯從背後抽出玉簫,舞得似蚺蟒纏腰,只聽得“鏘鏘”聲響,冰氣被僉數反彈了回去,猶如強弩猛矢,殺得黃發老妖連忙側身逭避,只可憐了那些舍利塔,又有數個凍成了冰錐。如此精湛的武功,眾和尚盡皆折服,齊聲揄揚,若他們曉得姚一甯就是亂翻藏經閣的主子,恐怕馬上就要換副心腸了。
姚一甯收了玉簫,向北冥孿妖指來點去,道:“他太癩瓜了,換你上吧!”紅發老妖看得心里虛了好些。黃發老妖呲牙叫道:“老子跟你拼了!”紅發老妖怕他出詿誤,跟著跳到圈內,兩人一前一後,把姚一甯夾在埡子里。
兩個打一個!眾人不禁捏一把汗,感到空氣在燃燒。姚一甯微笑著叫道:“各位不要出手,對付兩個快進棺材的人,在下已足夠了。”眾人雖不全信,卻無話可說,他若吃得消則罷,吃不消時再出手翊助吧。
“好大的口氣!”黃發老妖一招“黑虎掏心”凌厲抓來,姚一甯側身避過。紅發老妖提了十成真氣,在姚一甯的身後發出一掌;黃發老妖會意,在姚一甯的胸前也發出一掌;這兩掌可了不得,分明想炕姚一甯的燒餅。
對敵之道,乘人之力,順人之勢,不與來勢頂撞,見勢打勢。只見姚一甯不慌不忙,待前後兩掌離身體近在擦邊時,嗖地向左一閃,一霎間,北冥孿妖便對了臉,要收掌也不成了,硬碰硬地對了一掌。只聽得一陣雷鳴,伴隨“卡喳”兩聲,兩妖的手骨卻被自家人打踒了。
姚一甯故意歎道:“弟兄倆鬧阋牆了,何必呢,有事好商量嘛!”北冥孿妖眼噴丙丁之火,放棄帶傷的右手不用,鼓著左掌襲來,氣勢恢弘。姚一甯沉著應戰,用左掌接住了黃發老妖那只曾被炸傷的左掌,再用右掌接住了紅發老妖的左掌。黃發老妖只覺一股極濃烈的寒冰之氣自姚一甯的掌內透骨穿來,如履針林;紅發老妖只覺一股極濃烈的寒冰之氣自姚一甯的掌內透骨穿來,且髎髃二穴骨突突地動蕩不堪,都吃了一驚:“怎麼這小子會溟泠極冰掌!”心下不敢松懈,旋展全力抗拒,兩妖的臉色由淺藍漸漸變得蒼白。
姚一甯泰然自若地張著雙掌,朝左邊瞄了一眼,再朝右邊瞄了一眼,笑道:“二位再加把勁嘛,像撓癢癢似的,沒勁!”北冥孿妖恍然大悟道:“崆峒派的隔空傳物!”慌忙收了掌,可功力已消耗不少,疾速跳出圈外。
黃發老妖因動作過猛,突然閃了腰,支撐不住,向前仆倒,忙被紅發老妖攙住,驚問道:“師兄怎麼了?”黃發老妖咬著黃牙,把腰揉了揉,道:“沒事,沒事!”掙紮著起來,與師弟勉勵兩句,跳到圈內。
眾人齊齊攉起拳頭,道:“小兄弟好樣的,把他倆踢回老巢去!”姚一甯一眨左眼,道:“包在我身上!”羅彩靈格格笑道:“這小子倒牛起來了!”
北冥孿妖這次卻變聰明了,先挺胸、塌腰、兩腿收攏、抱拳在胸,擺好姿勢,警惕待敵,腳尖已在沙里戳出一個小穴。北冥孿妖心想:“就算他再有能耐,我倆加起來,沉著應戰,就算勝不了他,起碼也勢均力敵了。”齊齊舉掌殺來。姚一甯從容不迫地立在原地,渾似一尊俑像,黃發老妖見師弟的掌先到一步,怕又是個先前釘碰釘的故事,忙硬生生地撇開了掌。紅發老妖的掌鼓風擊來,那掌與其說是打在姚一甯的肺腧上,倒不如說是打在鑽石鈑上,嘣的一聲,好家伙,把手也打麻了。紅發老妖咋舌道:“想不到這家伙不光是個花貓子,外家功夫也不是蓋的!”
姚一甯身上卻好象釉了一層搪瓷,華麗又護體,手中更不簡單。黃發老妖百試百敗,接聲一掌朝姚一甯的天溪穴拍來,姚一甯呶著嘴道:“老掉牙的招式了,也不會換個新穎點的!”別人不換自家換,他的衣服上布滿了尖形的螺鈿,這時把衣服一抖,那些螺鈿朝黃發老妖鋪天蓋地地啄去。
黃發老妖猝不及防,被啄個正著,袈裟被啄倒也沒什麼,只是那張南瓜臉上多了不少閃亮的裝飾品,忙歇下手來拔,一拔一痛,一痛一叫。紅發老妖也顧不得臨敵了,跑到師兄跟前,問道:“怎麼了?”師兄只是一個勁地哎唷,老臉上血肉模糊,一牽一扯的,兩妖心里更沒准兒了。
羅彩靈笑道:“兩位老爹真好形象,這才叫血染的風采嘛!”少林眾僧也顧不得清規戒律,個個笑得捧腹躬背。黃發老妖一抹虯須上的血漬,呼啦嚷道:“我不服輸,我不服輸,我死也不服輸!”扯開衣襟,露出黑茸茸的胸毛,吼叫兩聲,如同見了血幡的牛,伸著兩支犄角嗒嗒嗒地瘋狂羝來。
姚一甯一皺眉頭,不禁硬了心腸,既然他們要玩,就陪他們玩到底吧!塔林狹窄,正好拳打臥牛之地。姚一甯身上充滿了花哨的陷阱,打他手腳吃虧,不打他身上挨拳腳也吃虧。三十招一恍即逝,姚一甯如守劍門天險,北冥孿妖突破不進去,又受到挾制,掌陣之中,酣戰之際,虎躍猴攀、鳶飛鷹翻、貓穿狗閃、雞立兔滾、豸爬蛇纏,令人大開眼界,歎為觀之。
李祥突然想到什麼,轉身就走,云飛拉住他,問道:“你干什麼去?”李祥笑道:“我下山買幾吊鞭炮,待那位小哥打贏了,咱們也好噼哩叭啦的慶賀嘛!”云飛聽得好笑,還未開言,羅彩靈搶言笑道:“李祥啊,別忘了再買幾筒煙花啊!”云飛撫著額頭道:“一個就有了,又來了一個。”羅彩靈嘀咕道:“嗯,你不會擇,還是我和你一齊去吧!”“好耶,好耶!”李祥高興得拍手,口語也高興得吐詞不清了。云飛打斷道:“現在少林寺危機重重,你們還有閑情意致去玩耍!沒依沒靠的,到山下被壞人老鷹抓小雞地擰去了怎辦?”羅彩靈吐了吐舌頭,道:“真的耶!”李祥笑道:“當我沒說。”
再說掌陣之中,吆喝不斷,塵沙蔽日,殺氣遮天。待兩妖拳腳上來,姚一甯倏然奮翮高飛,在半空中俯踢兩腳,兩妖忙側身退避三舍,卻不知乃聲東擊西之計。只見姚一甯雙手往下斜揮,眼前劃下兩道穹弧,原來從他袖口里飛出兩股銀絲繩,似長了眼睛一般,直楞楞地撲向遍體鱗傷的北冥孿妖。兩妖聽得咝咝風響,失聲驚呼起來,腳都不知長在哪兒了,只感到銀絲在身上繞了一圈又一圈,把他倆纏得像個蠶繭,不論怎麼使勁也掙脫不開。眼見姚一甯掌風呼嘯揍來,出手快、落點狠,可憐兩妖騰不出手來解救,腹部分別被摋了一下,只痛得胃脘都要崩裂了。
黃發老妖一邊哮喘一邊捂著肚子大叫道:“你、呼……你……到底是……是誰?”姚一甯伸出一根食指,擺了擺道:“現在才想真心問我的名字,實是你們的失策。你們可知桃源的第一號浪蕩人物麼?”他倆齊聲驚呼道:“你是仙家的水鳥姚!”此時方才诎服于他,能敗在他的手下,糗也不算丟大,只是受人所托,未能盡職盡責,多少有些懊惱。
眾人都跑過去與之交腕贊譽,姚一甯笑道:“大家太捧在下了,在下還沒發揮好呢!”可憐北冥孿妖像繈褓里的嬰兒,動也動不得,走也走不得,徑自窩火。李祥沖著兩妖笑道:“你們也莫灰心,何不化悲痛為力量,閉關苦練,改日報仇也不遲嘛!”姚一甯佯怒道:“要你多嘴!”李祥嘿嘿地笑。純善和尚看得面色如土,不知心中何念。
姚一甯要眾人平下心來,定讞此惡魔的罪行,眾人皆道:“留此兩妖只會貽害江湖,不如一刀刈掉。”兩妖心神慘淡,只恨無翅飛天。姚一甯尚未定奪,倏忽從西方傳來“叮鈴鈴”的銅鈴聲,虛無縹緲似地獄的梵歌,冰冷之色令人驚悚。北冥孿妖大喜道:“終于來了!”眾人仰目西望,只見二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紫衣女子各乘著一面長一仞、寬半仞的丹紅綢旂款款滑翔而來。姚一甯笑道:“少林寺真是群英薈萃呀,連難得出門的魔家都來趕這淌混水了!”
聽得武林三巨中以陰邪著稱的魔家也插足少林,少林眾僧像丟了雙腿,一動也不能動。方丈念了一聲定光佛,祈望佛祖保佑少林脫災脫難。有云飛、雷斌、姚一甯這樣的高手在旁,羅彩靈與李祥對之置若罔見。云飛感到涼風拂心,似有險兆,不敢大意,盯著天空中的三女,蓄勢待發。
三位女子飄然落在場中,綢旂如海蜇般輕薄,只見她們皆在三十往上,頗有風韻,身著綾羅綢緞,發結美鬟。為首的那位紫衣女子立在中間,頭戴鵅花,面色冷酷,相貌猶為婉麗。李祥與云飛咬著耳朵道:“這三個女人一看就不是好貨,妖里妖氣的。”云飛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要作聲,靜觀其變。姚一甯大笑了幾聲,走過去搭訕道:“今日吹的是什麼風,武林三巨都會齊了。”紫衣女子也不答話,瞅著北冥孿妖,似有怪罪之意。黃發老妖道:“我兄弟無能,有負女皇之托,煩寶相姑娘解救。唉,我倆回北方潛心向道,再不出戶了。”
為何要叫紫衣女子為寶相姑娘呢?原來魔家自女皇高高在上,按四季分為四部,每部有三個掌事,職權均衡,負責調配下屬。夏部的三個掌事分別為合歡、月季、寶相,這紫衣女子便是寶相掌事。
只見紫衣女子伸出一根食指,隔空望黃發老妖身上一劃,縛身的銀絲便嘩嘩落地,切得好生利索,無一絲相連。雖然是敵人,這種怪異的武功也令眾人不得不瑰然贊歎。紫衣女子正欲解救紅發老妖時,姚一甯打岔道:“噯,他們被我所縛,要放也要由我來放。”紅發老妖氣得面如紫茄,道:“少在這里貓哭耗子假慈悲!”姚一甯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伸出一根食指,望紅發老妖身上一劃,銀絲便嘩嘩落地,與紫衣女子平分秋色。如此一來,少林這邊更是熱烈歡呼。兩名青衣女子看得面赤,望姚一甯叱道:“好大的膽子,敢頂撞寶相掌事!”紫衣女子把左手抬起又一沉,示意屬下戒躁。
黃發老妖道:“我等無顏久留,請辭去,寶相姑娘莫怪我等功力低微。”紫衣女子微微吐道:“走吧。”北冥孿妖正望這一句,唯喏一聲,拔起長腿,一溜煙就不見了。
人群里有一位少女格外醒木,便是羅彩靈。紫衣女子留意到她,翩躚行了幾步,見羅彩靈牽著云飛的衣袖,鼻子眼里嗤了一聲,道:“和狗男人這麼親近做什麼,他遲早會害了你!”羅彩靈道:“你說什麼?”紫衣女子道:“我看你模樣俊俏,不如早早離開他,到我魔家來,定不負你。”羅彩靈的小手依舊牽著云飛的衣袖,笑道:“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欻然吹起一陣狂風,呼呼地卷著砂粒吹入眾人的眼中,紫衣女子眯著眼道:“天下的男人都是隗洛英的翻版,薄悻郎!”“隗洛英”三字一出口,頓給了云飛當頭一硪,為之驚呼道:“你是揚州鏢局總鏢頭‘巨拳擎天’申波柱的女兒申月!”紫衣女子先是望云飛一驚,又道:“申月已經死了,我是寶相掌事。”忽爾問道:“小子,你是誰?”云飛一抱拳道:“實不相瞞,隗洛英昔日是我恩師。”紫衣女子冷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也不是什麼好貨!”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43:41
云飛喑然思索,與當時所料無異,果實師父的感情得不到善終。狂風一過即息,眾人不再掩面。羅彩靈對云飛道:“我們別理她,這女人是瘋子。”把牽袖改作了挽手,更顯親熱。云飛顧及自身,可能今日過後,自己便真是隗洛英的翻版了,長歎一聲,不敢正視羅彩靈。紫衣女子看得臉上火騰,低聲罵道:“賤!”
紫衣女子再瞪向姚一甯,道:“北冥孿妖敗在你的手上麼?”姚一甯哈哈笑道:“明知故問,我剛才不是說了麼?”話音剛落,紫衣女子一招“織女穿棱”,右手袖似長蛇一般望其噬去。可惜火候未到,姚一甯不慌不忙,一招“林虎剪尾”,風馳電掣地伸手抓住了紫袖,笑道:“還未知姑娘芳名就動手,未免太冒昧了吧!”紫衣女子氣得一拽袖,誰知姚一甯力大,紫袖就像在他手中生了根,兩拽拽不動。紫衣女子著力一拽,聽得嘶的一聲,紫袖斷為兩截。
“哈哈。”姚一甯道:“真不好意思啊!還未開打就弄破了姑娘的衣服,不如等會子我陪姑娘到鎮上購件漂亮的狸皮大衣,姑娘意下如何?”眾人直笑得前仰後合加東倒西歪。
侍立的兩個青衣女子再忍不住,刷刷亮出兩口劍來,嬌喝道:“休得繞舌,看劍!”一招“仙人指路”,提膝直刺過來,紫衣女子也翻袖跳到圈內。姚一甯見她們來勢凶凶,道:“哪有一見面就打架的,咱倆好像八字不合,不般配。”
“閉上你的臭嘴!”紫衣女子麋黑了臉,一招“孔雀穿花”簌簌襲來,眼見紫袖似蛟,姚一甯忙側身避過。
這三名巾幗的內功比起北冥孿妖要遜好多,只是招式奇妙叵測,劍袖相搭配,蟬聯不斷,輕若浮云,俊若紫燕。姚一甯的一招一勢,非打即防,在劍影袖風中起落、進退、反側、收縱,玉簫點戳之處,作到剛柔相濟。
殺過百招後,三女顧此失陂,險象環生。姚一甯兩招回身後撩,氣似長虹,硬把兩個青衣女子挑到圈外。三女唇齒相依,唇亡則齒寒,紫衣女子再也招架不住。姚一甯接著進步左撩,把紫衣女子掀翻在地,頗有鳳戲牡丹之意,笑道:“這次沒弄破姑娘的衣服吧!哎呦,好像被我弄髒了!”
兩名青衣女子爬起來撿了劍,還待鼓勁再戰,被紫衣女子攔住。姚一甯笑道:“我看你們魔家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北冥孿妖都夾著尾巴溜了,你們還斗個什麼,倒不如祭天祀祖,焚香禱告吧!”
紫衣女子狠盯了姚一甯一眼,咬咬牙,摸出一枝藑茅,含在嘴里嚼碎,噴在手心里;然後取出一炷檀香、一炷芸香、一炷降香,一搓便點燃了,雙手合什,將三炷香夾在掌中;朝地下扔了一塊蓍蔡,畫符誦咒。兩個青衣女子也紮了陣營,各捧一面正面光亮而反面繪有乳釘紋、云香紋的金鏡在胸,盤屈坐在紫衣女子兩旁,合眼祈禱。姚一甯見之,神秘地一笑,等著壓軸之戲。云飛笑道:“嵩岳山上祈禱,有意思!”
三炷香煙螺旋陟升,蔚藍的天空突然變換了顏色,好像大蜃吐氣,云飛油生幾絲恐懼,此舉決非等閑。羅彩靈見黑云漫游,把太陽遮住,四周陰暗邪祟,害怕地緊攙著云飛。李祥有些來神了,道:“我去噓噓一下。”正要起步,被云飛扯住,道:“真淘神!什麼時候了,你還找事!”李祥急得抓耳撓腮,道:“先前西瓜吃多了,飯又是稀飯,下面憋不過嘛!”
“喔~”云飛笑道:“害怕了吧!”“哼!”李祥道:“誰害怕了,我不去了!”
再看黑煙愈來愈濃,四處游散,將整座少寺山籠罩下來。姚一甯平望太清,抽了一口氣,道:“江湖盛傳魔家有任谷大法,今日有緣得見,果然名不虛傳!”紫衣女子睜開黑洞似的雙眸,道:“等會子你們就知道怎樣個名不虛傳了。”眾人皆嗅到邪異乖僻之氣,有些修行低的和尚禁不住惶怵起來。姚一甯大笑道:“在下是個福人,素來萬事亨通,逢凶化吉,各位莫慌,都在我身上。”和尚們聽後,都羞澀起來。
就在這股壓郁的空氣里,由南方丙丁之位飄來無數塊黃磷,浮在半空中,皆自行燃燒起來,黃煙彌漫。云飛吸進一絲黃煙,大驚道:“有毒!”眾人慌忙屏氣,也不知能撐多久。李祥毫無武功根基,驚惶失措起來,云飛道:“莫慌!”咬破指頭給李祥嗍血,這樣就能祛毒,又問羅彩靈:“撐得住麼!”羅彩靈屏息點了點頭。
一朵黑云自北方壬癸之位飄來,唰唰地落起了藤黃脂雨,云飛細看手中所沾雨水,寸心又涼了半截,呐喊道:“雨水有毒,大家不要吃進嘴里了!”眾人聞言,個個心驚肉跳,趕忙把嘴死閉成一線。姚一甯冷笑道:“故弄玄虛!”
魔家那三名女子竟好端端的升到半空,被黑魔的胎盤包裹,頗有高屋建瓴的架式。北風突然止住了,從東方甲乙之位湧來一股新風,強弱也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好像是風伯循序地放開了風口袋。先是樹葉在顫動、枝條在鳴叫、枝條在搖動,隨後樹葉飄墮、小枝被折斷、大枝也被折斷,最後飛砂呼嘯、樹根被拔起。
功高者忙運起千斤墜之功,腳似盤根,在台風中不為所動,只可憐那些功力淺薄的少林僧綱、僧紀、僧錄、茶頭、飯頭、菜頭、火頭、淨頭都遭殃了,一個個被卷到空中打轉。云飛左手握住羅彩靈,右手握住李祥,三人被一股白光的內功力場籠罩,安如磐石。
不僅如此,又聽得匏、土、草、木、石、金、絲、竹齊鳴,發出混淆嘈雜之音。天空扭曲,周天三百六十五度、政曆二十四氣混亂無常,雷電交加,艮巽錯亂,祲氣彌漫宙宇。浮現出無數個頭顱,老小男女都有,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轉、有的搖,仿佛撒了一層天羅地網,將六合封鎖得無隙可逃。過一會子,這些牛鬼蛇神齊刷刷地沖下來咬眾人。
姚一甯望眾人呐喊:“不是猛龍不過江!如果現在就害怕,我們已輸了!”眾人得此強梁之語,皆恢複了信心,拚命相撐。
姚一甯緊齧鋼牙,頂天狂嘯道:“來吧!盡管來吧!”嘴里嚼著九死還魂草,摸出一些丹砂、白石英、紫石英,在掌中揉在粉末,按八卦之圖撒在地上,連畫八道符箓,兩手的拇指、食指、無名指相抵,小指、中指如蝴蝶翅膀般上翹,嘴里胡誦靈章,頭發上指,面色紅如菝葜漿果,眼球爆著金光,猶如兩輪赤日在眼眶里滾來滾去。
大地隆隆震動起來,乾、坎、艮、震、巽、離、坤、兌之位的橫爻化升出八條金爪青龍,氣奪風云,洑旋直上,引頸沖出九亥,把那些魑魅魍魎盡情吸入龍腹中,乾坤中散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風沙還未闋息,姚一甯雙目充血,急忖道:“我法力不足,需人相助!”大喝道:“快把你們的功力借我一些!”話音未了,兩股火光如兩匹奔騰的赤骍從一位渾身冒火之人掌中射來,正是雷斌首發其功!姚一甯大喜。只見雷斌的上衣已被烈火燒成灰炭,青龍寶珠的包袱本挎在肩上,此時已燒化,青龍寶珠掉下,他慌忙接住。純善和尚急叫道:“給我拿著!”叫完急忙屏息。雷斌無暇思索,把青龍寶珠扔給了他。
云飛身上有力場,雖然聳若洪峰,卻不能發功翊佐,又擔心姚一甯法力欠差,稍一分心,便大事不好,原來李祥脫手飛出力場。且看李祥在空中顛倒打轉,越飄越遠,羅彩靈嚇得掩面怵叫。云飛臨危不亂,嘯如夔吼,右手對准李祥的方位,鋼指最大限度地外張。狂風中異軍突起一注漩渦,從云飛的右手掌延伸至李祥的身軀,終是云飛內力渾厚,李祥被漩渦強行吸回到力場中。李祥在半空中折騰得頭暈眼花,回到安穩地後幾乎要窒息,尖叫道:“我的娘耶!跟著云飛也不牢靠呀!”
少林高僧皆扯碎袈裟,紛紛將紫陽真氣傾囊射向姚一甯,聯綿不絕,加起來足有千年功力,倒也不差云飛一個,就如數道彩虹,豔煞人眼。姚一甯渾身熱血沸騰,體冒金光,咬牙笑道:“夠了!”念念有詞,朝正西方覲拜,神靈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眾人懷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就像一根根細絲,已擰成一股粗繩,再強壯的巨人也能絆倒!天、地、風、雷、水、火、山、澤等八種自然影象聚則成形,散則成氣,剛柔相推,變在其中。
恰巧今日是日曜日,直聽得“砉”的一聲驚天巨響,一朵萬瓣金蓮自西方庚辛之位徐徐綻開,紅、橙、黃、綠、藍、靛、紫等七色光普射宙宇,渾似峨嵋寶光嵩山現。且自按車輪前進的方向轉動,愈轉愈疾,漸漸成為一團紅火,一只金烏立于三昧真火中,筆直沖往東方,燒得天際豔紅。待金烏停住腳時,從房日、昴日、觜火、翼火四位又紛紛朝其射出四道金光,煞是好看,魔家三女直看得目瞪口呆,叫苦不迭。那金烏吸收能量,體積也漸趨膨大,轉速也緩緩收止,竟然演變成一輪新生的驕陽!驕陽一出,頓時碧落瀟澈,萬象更新!魔家三女失了黑魔的胎盤,從半空中跌落,虧得她們輕功卓越,才蠲免折骨之痛。
眾人的面色由赤變黃,都舒了一口長氣。姚一甯喘息道:“魔家果然是魔家,好厲害!”眾人個個稱快,羅彩靈拭了拭方才嚇哭的眼淚,緊挽云飛,笑道:“一塊烏云在天頂,再大風雨也不驚。”云飛笑道:“還不驚呢!剛才是誰在那兒哥哥、爹爹的瞎叫喚呀?”羅彩靈聽得撅起嘴來。
魔家三女見大勢已去,只得偃旗息鼓,念動咒語,丹紅綢旂飄到腳下,皆乘了上去。紫衣女子向姚一甯道:“我魔家只討青龍寶珠和佛齒舍利,與你仙家、俠派有何牽連,硬要背本趨末、強出手為難!”姚一甯笑道:“本來我是好男不跟女斗的,可是你先甩袖子傷我,我只是自衛罷了,什麼叫強出手為難?真是莫名其妙!”紫衣女子啞口無言,又瞪著云飛,看他俠派如何解釋。云飛從容說道:“我受少林方丈之托保護佛齒舍利,要知道,許人一願,千金不移,爾等以威武強犯少林埸境,我既躡足其間,豈有開脫之理?”紫衣女子切齒道:“好,你們狠,咱們山水有相逢!”綢旂忽忽升空,望西方飛去。姚一甯望空括嘴喊道:“姑娘們莫要難過,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妹,不打不相識嘛!他日我定到萬象神宮看望姐妹們,記得燒好飯菜款待我喔~~”云飛擺首笑道:“人家都走了,還要占人家的便宜。”
少林方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望著遠去的綢旂,李祥道:“我若有這寶貝就好了,你們騎馬,我坐它。”云飛道:“省省吧!”李祥只顧嘿嘿地笑。羅彩靈望姚一甯笑道:“想不到,姚家小鳥還是我們的擎天柱呢!”姚一甯掩面一笑,不知這丫頭是在挖苦還是抬舉。羅彩靈一瞧云飛,眼神仿佛在說:“你被人家壓下去了喔!”云飛紮著手,眼神仿佛在回答:“他愛搶功出風頭,上次我已經出夠了,這次就讓給他吧。”
李祥嘻嘻哈哈地把姚一甯肩頭一拍,道:“鳥大俠義傲青云、節高白雪,李某佩服佩服,嘿嘿,佩服佩服。”話音剛落,頭頂便挨了一悶拳,姚一甯拍了拍手,道:“鳥人!”李祥則被云飛擰耳到一邊。
姚一甯朝眾人抱拳道:“在下已完成了任務,各位多保重了!”少林方丈念佛三昧道:“大俠匡扶正義,襄救我少林于水火,洵屬可敬!此等恩澤,老衲雖肝腦塗地亦不能報,只有將其銘刻在心,他日若用得著我少林之處,悉聽差遣。”姚一甯道:“遠親不如近鄰嘛,我總不能視而不見啊!再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沒你們這杠杆的力量,我一人可殺不退魔家呢!”
羅彩靈聽得笑岔了氣,道:“辦成了一點芝麻小事,還抖起來了!”姚一甯道:“喂,你別吃西瓜吐瓜子好不好!什麼叫芝麻小事呀,若沒有我鼎力相助,你早就死翹翹了!”羅彩靈哼了一聲,緊挽著云飛,道:“面皮比豬皮還厚,誰稀罕你啦!我有云飛呢!”說罷直咧舌頭。云飛既不好順著羅彩靈,怕被人取笑自己重色輕友;又不好違忤羅彩靈,怕被她的雞爪子修理;只好摸了摸腦袋,假裝癡呆才是萬全之策。
姚一甯忖道:“你對女人也太沒有辦法了。”故意歎了一聲,道:“既然羅姑娘討厭我,我呆在這里又有什麼意思啊!走嘍,走嘍!”羅彩靈直擺手道:“哪里好玩哪里去吧!”姚一甯白了她一眼,又對云飛一眨眼道:“莫把我的事跡告訴和尚們啊!”云飛笑道:“那是自然。”和尚們納悶了,姚一甯有什麼天機隱瞞著?
姚一甯一望皚皚之地,道:“好雪!”身軀已如仙鸛掠影,消匿在白云之間。少林和尚皆頂禮相送,淨潛長老道:“久聞水鳥姚英姿颯爽,武功卓絕,今日一見,果然不虛!”云飛望空懷想,道:“世人還是正者居多,就像天上的白云,永遠高于烏云。”
正在皆大歡喜之時,雷斌的面色卻赤熱逾甚,蠶眉斜豎,突然吐出一口鮮血,云飛忙過去替他推拿,原來適才真氣消耗太猛,導致氣血失衡。羅彩靈和李祥圍在旁邊著急。
只見純善和尚得了青龍寶珠,躲在一根塔後,趁現在沒人注意,抽身就跑。可惜被淨心長老瞧得仔細,大叫道:“你到哪里去?”純善和尚作賊心虛,腳步越發疾了。雷斌聽得心中一震,喃喃道:“青龍寶珠!”云飛正在推拿之際,只覺熱氣襲掌,忙撤了手,見雷斌肩上空空,問道:“青龍寶珠呢?”雷斌道:“交給了一個和尚。”聽得遠處有打斗聲,云飛等遑遑趕去尋端,只見淨心正與純善和尚對了一掌,兩人各退了三步,淨心大驚道:“紅云落雁泰鈞掌!你是紅教的人!”
云飛聽得“紅云落雁泰鈞掌”,憶起九華山上韋進的奸惡容貌,再仔細打量純善和尚,難怪如此眼熟,正是剃光了頭的韋進!仔細看時,不知他的下巴底下幾時又長了一個瘤子,瘤子上還長了一根黑毛。韋進進少林幾年來,伺機竊取寶物,一直裝作善良,原來善到極處便是偽善。眾僧深知被其蒙騙,個個怒氣填膺。云飛的拳頭捏得似鐵塊,道:“你的命真比烏龜還長呀!”韋進也看出眼前的少年,顫抖著道:“你是九華山的云飛!”云飛面部隆起,眼中噴火道:“不錯,今日定要取你的狗命!”
韋進環顧四周,已被團團包圍,恐怕連老本行搖尾乞憐也不中了,忙摸出青龍寶珠,死命一扔,眾人大驚,皆拔腿去接,若把青龍寶珠摔碎,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云飛凌波微步,搶先接住,寶珠差點與石塔撞個正著。眾人尚在慶幸,回轉望時,韋進卻象只蛐蟮鑽入地里,不見了。
韋進上次不是被金錢使者抓去定罪了麼,為何會在少林靜修,難道他有通天的本領逃脫不成?云飛不得其解,跌腳歎道:“這種人留在世上,只會遺害人間!”方丈道:“少林出此渣孽,皆老衲之過。”云飛問道:“他潛伏甚久,方丈怎沒發現?”方丈道:“世上無赭鞭試毒草,更無慧眼識惡人。善惡在心不在貌,就似水鳥姚,他若不出手相救,誰知他功高逾邁?”
云飛歎息了一聲,道:“各大門派在遴選弟子方面都做得不夠。”方丈道:“少俠所言及是。”云飛把青龍寶珠和佛齒舍利放在一個包袱里,道:“韋進作惡多端,天地不容,後世定在畜牲道中輪回!”李祥笑道:“對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羅彩靈問云飛道:“那人和你有仇麼?”云飛渾身繃得僵直,恨恨道:“仇比天高!”羅彩靈見其神色激動,不便再問下去了。
雷斌撐著身體走了過來,被李祥扶住。羅彩靈看了一眼云飛手上的包袱,突然間發起愣來。云飛調劑了心情,向方丈道:“我的朋友有傷,還得叨擾幾天了。”方丈道:“養傷倒無大礙,只怕邪魔會卷土重來,我想少俠還是盡早離去的好。”云飛道:“雷斌剛吐了血,恐怕一時間走不動,他體格奇佳,估計休息一兩日即能複原。”方丈道:“既如此,老衲也無話了。”親自引他們去客房安歇。
說話之頃,羅彩靈冷不丁撒腿就跑,云飛道:“靈兒怎麼了?”李祥哼了一聲,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還不清楚嗎!”云飛納悶:“我的事情?”心中靈光一閃,大吃一驚道:“難不成靈兒她……”想到這里,便煩惱不盡。
戰後塔林差點變成瓦礫堆,有些舍利塔被颶風拔起,不知飄到何處,留下的也不過是些殘碑斷碣。排頭數過,少林折耗了十分之七的弟子,數十個和尚在已去的僧人跟前敲木魚、打銅鈸、撒冥紙、不停地高唱阿彌陀佛名號,可保他們往生樂土,事後茶毗,傍著祖隴埋了。
俗語有云,上了山頂便是下山路;如今青龍寶珠與佛齒舍利都拿到了,云飛與羅彩靈也要分道揚鑣了。云飛四人循序回到客房,每人一間。云飛把裝青龍寶珠和佛齒舍利的包袱捧在手上,坐在床沿上發悶,羅彩靈不是他停舶的港灣,倆人的關系亟待解決,這也是他最棘手的事兒。恐怕最妥當的解決辦法也只有分手了,但,分手的話教他如何說得出口?擔心茫然地分手,羅彩靈的心靈會承受不住。
云飛神魂失所地出了門,走不了兩步,撞到一物,忙摸著前額,道:“呃,對不起,對不起。”凝神一看,所來撞到的只是一根木柱,唯有自歎。
羅彩靈抑郁地緊閉房門,趴在床上,躲進自己編織的苦繭內,與世界隔離起來。她害怕走出房門,害怕見到云飛,害怕他會提出分手;她甯可現在不見云飛,至少還能感到他在身邊。更想把逝去的時間拉回來,真的好想啊!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46:21
第四十九回 失意人逢失意事 新啼痕間舊啼痕
“咚咚咚——”
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把羅彩靈淒美而不完整的夢打破。
過了好久,“噶”的一聲響,羅彩靈開了門,見是云飛,嚇得“哐鐺”關上門,過一會兒才慢慢打開,萎萎縮縮的樣子。
“和我捉迷藏麼?”云飛擠出笑容,問道:“你怎麼了?”羅彩靈忽刺地轉過身去,暗自擠了擠紅紅的眼睛,然後轉過面來,傷懷之情不言而喻。
云飛咬著嘴唇,把包袱遞向羅彩靈。羅彩靈故作不知,問道:“你做什麼?”云飛道:“你要的,我都給你取到了,明天……明天我……”不等云飛說完,羅彩靈道:“要走了,是麼?”云飛支吾了一聲。羅彩靈接過包袱,深情地望著他,眼里說道:“我真正要的東西,你根本就不肯給我。”
云飛忸怩地避開羅彩靈的眼神,道:“雪兒與我好久未見了,我放心不下,不能陪你回天人教了。”羅彩靈無話可說,心去意難留,縱有一肚子淚水,又能說什麼呢?云飛忍不住說道:“李祥表面上看起來瘋瘋癲癲的,但我可以體察到,他是個值得信賴的男人。”
羅彩靈忿然作色道:“你這算甚麼!替我安排一生麼?少臭美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怎麼做!”她喊得大聲,見云飛垂頭束手地窘立著,體察到了自己的不對,又呢喃道:“對不起。”“沒關系。”云飛搖搖頭,也許已經習以為常了。
羅彩靈把包袱遞給云飛,道:“你走的時候再交給我吧,那樣安全些。”云飛只得又挎在肩上。羅彩靈閃著瀅瀅的星眸,道:“能買個東西送給我麼?”云飛道:“你不是說過,不要信物嗎?”羅彩靈道:“你不買是不是!”“我買我買!”云飛連忙答應著。
倆人下了嵩山,行到山麓的小村塢里,雖不大,街道兩旁亦著些攤販。云飛來到一攤布帛前,道:“女孩子家斯文些,要湘繡還是蘇繡,給你買一塊。”羅彩靈微微一笑,道:“我看看再拿主意,反正什麼繡的我可不要!”卻碰著李祥在一小攤前挑揀,只見攤面上插著幾排小木人,老板是個雪鬢老嫗,頭纏白絲帕,面含慈笑。云飛心里納悶,迎著喊道:“李祥,你怎麼在這兒?”李祥見云飛和羅彩靈並排行來,反問道:“你們來做什麼?”云飛道:“明天我要和靈兒告別了,想買件禮物送給她。”羅彩靈笑問李祥道:“難不成你也想買紀念品送我麼?”李祥紅著臉道:“慚愧,我是嫌山上悶得慌,下來轉轉。”誰都知道李祥在虛與委蛇,但深究下去就沒意思了。
羅彩靈跑到李祥跟前,見攤上的小木人花花綠綠的,模樣可愛,興沖沖道:“就買這個吧!”只是插在面上的小木人都有幾分舊色,挑來揀去沒個合心的。老嫗知其心思,便從攤子下面拿出個新的,還用紅紙包著呢。羅彩靈接過,把紅紙打開收了起來,拿著小木人,是一個文弱書生拿一本書誦讀的模樣,左瞧右看,歡喜不勝,道:“真好!”問老嫗道:“多少錢一個呀?”老嫗道:“本是兩文錢,看姑娘這麼喜歡,就算一文錢好了。”羅彩靈笑道:“您真好!”找云飛要了一吊錢,解了緡繩,數了二十文錢給老嫗。老嫗吃了一驚,道:“姑娘這是何意?”羅彩靈笑道:“如果誰對我好,我一定十倍還她,您就收著吧。”老嫗受寵若驚,連說不要。羅彩靈道:“你不收下,我就不買了。”老嫗忙收下,連聲鳴謝。
羅彩靈把小木人迎向云飛,道:“你親他一下。”云飛乍糊道:“為什麼?”“噯呦,羅唆什麼!叫你親你就親嘛!”李祥也在旁邊跟著幫腔,云飛只得親了一下。羅彩靈得了便宜,當著小木人指手畫腳道:“它身上已染了你的氣息,以後你若對不起我,我就打他罵他,就當是你出氣!”云飛聽得心中冒涼氣,連忙伸手來搶,道:“你還給我,我不給你了!”羅彩靈急忙收在懷里,笑道:“嘿嘿,已經是我的啦!”李祥看得悶笑,臉上誇大顯示出快樂的神情。
羅彩靈道:“我肚子餓了,我們去吃東西吧。”李祥道:“我早有此意,少林寺的待客膳食太差勁了!”云飛問道:“雷斌怎麼辦?”李祥道:“那家伙從不犯刁,只管吃飽不管吃好,和尚們有辦法應付的。”羅彩靈道:“噯呀,你們倆還絮絮叨叨個什麼,走吧!”
嵩山客棧,是雪兒與石劍借宿的客棧,也是云飛、羅彩靈、李祥填腹的酒壚。
由于上少林進香的信徒很多,客棧內座無虛席,羅羅唣唣的,四個堂倌都有些手忙指亂了。拉三弦賣藝的也不識好歹,專挑幽怨的曲子嗯啊;坤伶蔥指上揚,引吭唱起一首《雨中花》:
“有情有義人,聽妾把歌呈。不替解愁苦,只綻芳葩恨。盧氏衛姑,盜者須眉;緹縈請婢,庸父不值。昭君自負,春風黃草;情不為己,可憐貂嬋。請君洗眼看天下,多少女兒奴弱隨萍打,多少女兒謝付傷心事。無奈惆悵望織女,天地人間不盡同。”
羅彩靈一口氣飲了數盞醅酒,口舌如麻,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云飛握住她的手,勸道:“喝慢些。”羅彩靈把手一甩,道:“你別管!今日定要吃個盡醉方休!”搌了搌昏乜的眼睛,道:“云飛,來,你喂我吃。”
“就要分手了,讓她再開心一次吧。”云飛陪著笑臉,拿筷子夾了一塊胡蘿蔔送到羅彩靈嘴里。羅彩靈咬住胡蘿蔔不說,還把那根筷子含住吸吮,然後松開,道:“你也吃呀!”云飛就用那根飽滲羅彩靈的唾液的筷子夾了一塊藕,然後放進嘴里。羅彩靈嘎吱嘎吱地咀嚼著,胡蘿蔔真比甘蔗還要甜,忺意地拈起云飛的發鬢,撚弄著道:“你真討人喜歡!”
倆人卿卿我我,李祥在一旁格外尷尬,吃菜也沒味兒,喝了幾口悶酒,徑自到客房睡去了。
二樓的一間上房內,桑門緊閉,與外界的喧嘩隔離起來。齊紈幃幔斜挑,床沿上,雪兒獨坐凝思,指心里捏著兩顆黑色的鈕扣,就是云飛曾經為她堆的雪人的一雙眼睛,她一直保存至今,只有看到它,情感才得到賡延。她知道,云飛也一定保存著她的緙絲,那塊凸緯“飛雪”二字的緙絲。睹物思人,癡癡遙想,竟忘記了辰光。
慢慢的,天黑得看不清兩顆黑豆眼睛了,聽得足音跫然,石劍在外面輕叩著門,道:“雪兒,是我。”雪兒把黑鈕扣收進白綾,包好了放在懷里,開了門。石劍立在門首,問道:“你餓不餓?”雪兒道:“你一提起,我倒真有些餓了。”石劍道:“你等著,我要小二端菜到你房里來。”轉身欲行,雪兒叫住石劍道:“不用麻煩你了,我到下面隨便吃點算了。”兩人一前一後地下樓,聽得吃酒的客人們鬧聲騰騰,吵得人耳朵發麻。石劍面含威怒,嘀咕道:“吵死人了,真恨不得把他們都殺掉!”
“哈,真好吃呀!”
一聲熟悉的笑聲從百聲嘈雜中直射入雪兒耳中,內心牽掛之人的面容倏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飛哥!”雪兒那顆熱忱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腔,扶著樓梯,一雙清澈的眸子流動波紋,向音源射去。
只見一位明豔照人的少女笑盈盈地夾菜喂一位眉清目爽的少年,少年不住地稱贊,少女與少年只用一根筷子夾菜,你一口我一口甜蜜地進食。那位少女是那麼的陌生,那位少年是那麼的熟悉。
雪兒看得怔住了,眼睛驚訝了許久才閉上,一閉上卻睜不開了。這兩人正是在嵩山上相擁的那對情侶,如今還在不斷地打情罵俏。她不敢再看下去,更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竟是云飛!一霎間,仿佛全身的血液已凍結成冰……
云飛的後背側對著雪兒,加上應酬羅彩靈,故而瞧她不見。
石劍下了樓,見雪兒呆呆佇立在樓梯上,忙噔噔噔地上了樓,問道:“你怎麼了?”一語將雪兒問醒,她身如蒲柳,搖搖欲墜,左手緊扶著檻杆,右手拭了拭朦朧的眼睛,生怕被那位少年發現,再不敢向那邊望第二眼,慌忙跑上二樓。石劍見她舉動奇怪,忙跟了上去。
懊喪像寒潮一樣洶湧地襲來,雪兒飛速地向客房跑去,拼命地把淚吸在眼眶中,不能在別人面前落下,見石劍隨後,扭過頭,沙啞地說道:“不要跟著我。”石劍從未見過她這般哀怨的表情,驚訝不小,雖被蒙在鼓里,也只得止步。
一樓,四處充溢著亂嘈嘈的各色話語,誰又會理睬二樓有位女人無盡的悲哀?云飛依舊與羅彩靈交盞飲酒,言笑晏晏。
雪兒一進房就把門反鎖,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淅瀝淅瀝,雙手扒在門板上,慢慢滑下。
未見他時,長將月圓比佳期,見到他時,佳期並不圓。縱然到了這副田地,雪兒仍然不敢全信,人有三分像,也許那位少年不是云飛。這是一種浸漬在淚水中的幻想,朦朧得看不清,泡影也好,癡情也好,就像一根孤零零的細線維持著她最後的感情。
樓下,拉三弦的手起手落,坤伶繼續唱道:“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歌聲清晰嘹亮,在嘈雜的環境中,也能深深地刺進每個客人的耳膜內。
牖外新月如眉,越爬越高,其實,月亮高也好、低也好,本就沒有人能捉摸得著。客棧內的人們漸漸散盡,賣藝的也去了,只留下一桌殘席。
羅彩靈毫不節制,酒飲乏了,心突突地直往上撞,捂著心窩,嗆咳了兩聲,愁望著云飛,問道:“我們還有見面的日子麼?”云飛言不由衷道:“有吧!”羅彩靈淒迷地一笑,點著云飛的鼻尖道:“你騙我。”說罷,埋頭伏在桌上,酒杯打翻,清酒蠕蠕地溢到桌邊,好象木桌在滴著雨。云飛輕拍著羅彩靈,道:“你醉了。”羅彩靈抬起頭,眨著迷糊的眼睛,象在云飛身上搜尋著什麼,道:“對……我醉了,醉得看不清你了。”喝進的酒,都化作眼淚流出。
云飛看得愴然,道:“我去買些蜂蜜給你解酒,好麼?”羅彩靈胡亂擺著手,囁噥道:“我不喝蜂蜜,我喜歡醉著……”小手伸過來抓住云飛的手,握得緊緊的,道:“你不要走,我要你陪著我,就剩一天了,陪陪我吧……”眼淚一下子流得更多了。
“我不走。”云飛撫了撫盈淚的眼眶。
條凳都橫架在飯桌上,堂倌一直坐在壚上等待,呵欠也不知打了多少個,再憋不住,走過來,欠身施禮道:“客官,我們打烊了。”羅彩靈沉湎在酒愁中,提起酒嗉子,對著角盞,可惜倒不出酒來,便將酒嗉子“喀噔”扔到一邊,迷迷糊糊道:“什麼打烊,再燙一壺酒來。”酒嗉子骨轆轆滾到桌邊,被云飛接住。堂倌窘著身子,道:“我再不睡覺,天都要亮了。”
羅彩靈犟著性子,吐詞不清道:“我偏要喝酒,偏要喝……”云飛心里血淚縱橫,戰抖著道:“你何必偏要摧殘自己呢!”堂倌也勸道:“這位客官說得對,少飲酒可健身,多飲酒可傷身。”“你懂個什麼!”羅彩靈嗤了一聲,笑指著云飛和堂倌,道:“逗你們玩兒呢,呵,瞧把你們嚇的。好……走就走吧。”她掙紮著起身,醉後腳下如綿,一滑刺被云飛攙住。
羅彩靈胸口起伏,喉嚨一苦,胃里的酒菜都倒湧出口,就勢撲在云飛胸前嘔吐。云飛任著她,手掌摸著她的後腦,感覺到她在抽噎。羅彩靈吐完後,云飛胸前已不堪入目,把羅彩靈扶到樸凳上坐著,徑自解下外套。堂倌倒是個知事的,忙去拿了條毛巾來,云飛說了聲謝,接過毛巾,把稍有感染的內衣擦了擦。
云飛把羅彩靈扶掖著,踉踉蹌蹌回到客房,她的手一滑,轱咚倒地便睡。云飛拍了拍她,道:“快起來,到床上睡吧。”羅彩靈懶懶地說道:“我喜歡!我就愛睡在這兒……”看著羅彩靈大字般躺在地上,這樣會著涼的,云飛欲把她抱到床上,躊躕了片刻,把她抱起。羅彩靈雙手摟住云飛的脖子,云飛心里忐忑不安,快速將她放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羅彩靈咂了咂嘴,嚅嚅道:“好舒服啊!──”
云飛歎了一聲,找到李祥的客房,推門而入。李祥偃臥在籧篨上,聽見咿啞之聲,掉過頭來,見是云飛,問道:“你來和我睡麼?”云飛道:“原來你沒睡著啊。正好,我有話跟你說。”李祥問道:“說什麼?”云飛道:“咱們出去談。”
兩人出了客棧,行了一射之地,處身在荒林中。遙望天際,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云飛開言道:“我知道你很喜歡靈兒,明天我就要離開,所以,請你好好照顧她!”李祥沒好氣道:“干什麼!我是喜歡她沒錯,但她喜歡的人是你呀,干嘛往我身上推!”云飛閉目搖首,歎道:“我對不起她,我害了她,都是我讓她這麼痛苦……但是,我不能為了她而背叛雪兒。”李祥哼了一聲,轉過身道:“你們三個人之間的事,不要把我扯進來,我也沒興趣!”云飛扳過李祥的肩頭,道:“什麼沒興趣!你那麼喜歡靈兒,我現在把她托付給你,你有什麼不願意的?”李祥推開云飛的手,道:“我不要!靈兒對你情有獨鍾,你卻……”說到窩火處,怒焰直沖腦門,叫道:“你這個混蛋!對,我是醋妒著你!我算什麼?她又不在乎我!”
云飛被呵斥得無地自容,李祥捽住云飛的衣襜,喝道:“你不要遇到事情老是裝出這副漫不在乎的樣子,我討厭你這副表情!你當靈兒是什麼?是個東西嗎!你玩厭了就甩到我身上!你、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喜歡你?你這個爛心肝的!”云飛握住李祥發狂的手,道:“你,你誤會了,我和靈兒之間是清白的。”
此話不說猶可,一說便如抱荊救火,李祥怒吒道:“清白什麼?你把靈兒的初吻都搶走了,你清白個甚麼!”云飛愕住了,李祥忿不住揮起一拳擊在云飛顎下,云飛沒有運起護體神功,就像一個常人被打倒在泥地里,他是第一次這樣痛恨自己,根本就沒有氣力抵抗。
李祥大吼道:“你知不知道,能得到一個人的愛是多麼幸福,而得不到愛又是多麼痛苦!靈兒那麼喜歡你,你卻總是惹她哭,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他急喘了數聲,道:“你,你體會過一個人失落在暗處,躲著所有的人,把眼睛哭痛哭腫的感覺嗎!你這個畜生,你什麼都不懂!你這個畜生,畜生!”說到這里,眼中翻銀滾雪,道:“我長相不如你,武功不如你,什麼都比不上你!為什麼,為什麼蒼天要這樣優待你!”
“你不是天下第一的大俠士嗎?還手啊!你這個儒夫!你這個儒夫!!你這個儒夫!”李祥恨透了云飛,拼著氣力朝他連揮三拳,一拳重過一拳,直揍得他面如稀泥。云飛心如死寂,察覺不到肉體的疼痛,任憑李祥擺布。
“我值得你羨慕麼?說句老實話,我還不如你啊!”淚水在云飛臉上縱橫。
李祥發泄了三拳,看云飛那副痿相,氣也消了大半,望著半璧璜月,喘著氣道:“我放棄她,是因為喜歡她!”云飛驚訝地瞅著李祥,直到今日才發現,李祥的臉都瘦得像個馬槽了。李祥朝云飛揚起一腿灰,喝道:“覺悟吧!”撇下頭就走,把云飛獨自留在秋霜冷月中反省。
云飛就坐到懸崖邊,對著天空中寥寥的三顆星辰,發了一夜的呆。
羅彩靈整晚都在夢囈中度過,在床上翻過來輾過去,呼聲如刀,衾褥也蹬在床下。不知不覺已交三鼓,羅彩靈緩緩地打開眼窗,困困懶懶的,看著窗外微晗,遽然心中一涼,困懶盡逝,大喊一聲:“云飛!”急忙披衣穿靴,顧不得漱口盥手,就去尋他。可是,把客棧找遍了也不見云飛,還以為他不作聲不作氣地走了,額頭直冒冷汗,幾乎要哭出來,想問李祥,卻連李祥也不知所蹤。羅彩靈繞到客棧後面,那是一畦蔥韭菜蔬地,見有一位老伯用鐵鎝翻土,便上前把云飛的相貌訴之。那老伯連連搖頭道:“我一大清早就在這兒,從沒見過你說的少年。”
羅彩靈左顧右盼,處處蓬蒿,急得火燒眉尖,哪怕把嵩山翻過來也要找到云飛!就象一匹沒籠頭的馬,胡闖亂撞,過了一片荒林,前方是一塊峽谷,方圓半里有余,長年累月被濃厚的嵐霧籠罩,不知深有幾何,隱藏著一片神秘世界,崖邊有幾株丹桂,石碑上刻有“生送崖”三字。只見一位少年箕踞在距崖口十尺外的泥地里,吹著回旋激蕩的風,長發如翼,衿帶在身後飄揚,不是云飛是誰!羅彩靈大喜過望,大喊著云飛的名字,躦奔過去。
云飛吹了一夜的寒風,眼睛發餳,鼻子也齆住了,正在擤著。從微蒙的晨光下發現“生送崖”三字,觸動機輪,那日“送生崖”與雪兒一別,迤邐至今也沒個消息,好在指日就能水落歸槽,心中喜上一分。又念及與羅彩靈即將分道揚鑣,心中又悲上一分,想來想去,就這麼喜著悲著。倏然聽得嬌纖的喊聲,還未會過神來,羅彩靈已撲過來把他抱得死死,親昵道:“原來你在這兒,可把我嚇壞了!”女孩子的手臂勒得云飛透不過氣來,忙扳著道:“你不要這麼用力嘛,我好辛苦!”羅彩靈松了手,笑道:“你沒走,太好了!”云飛一笑置之,如果要偷偷地走,昨晚就走了;只是,他要走得清清白白。
羅彩靈靠著云飛坐了,突然發現云飛的臉上掛了彩,笑道:“你怎麼搞的,又變成大花臉了?”云飛不方便提昨夜被李祥毆打之事,道:“我在這兒坐了一夜,困不過就歪在地上,不小心把臉碴破了。”羅彩靈噗嗤笑道:“你這個傻冒!”又問道:“李祥呢?”云飛擺擺頭道:“我不知道。”見衣服上有些泥嘎巴,便摳著。羅彩靈笑道:“李祥也許回少林寺了吧,嘿嘿,他最喜歡摸和尚們的光腦袋了!”說罷挽著云飛的手臂,央求道:“今天不要走,再陪我一天,好麼?”云飛根本沒有拒絕的余地,更沒有拒絕的勇氣,只好答應。哪怕是云飛短暫的逗留,羅彩靈也喜得如食蜜餞。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46:58
天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鉤卷云,雖然漂亮,卻暗示著雨季。羅彩靈從懷里抽出一塊瑋玉瓔珞,刻著璪紋和“永餒吉劭”四字,挦下彩絛,把珞瓔遞給云飛,道:“你送我一個小木人,我就把它送給你了。”“謝了。”云飛剛拿到手,未來得及細看,羅彩靈便催促道:“戴上啊!”云飛便把瓔珞筐在項上,收藏在懷中。羅彩靈道:“藏著做什麼,我要你戴在外面!”云飛笑道:“還想要別人都看見不成。”“對!”羅彩靈道:“我就是要所有人都看見,你戴著我送的瓔珞!”云飛聽得垂下眼皮,把瓔珞取到懷外。
羅彩靈舉起右手,甜蜜蜜地笑道:“我要聽故事!”云飛道:“都什麼時候了……”羅彩靈道:“人家沒事嘛,你不是常說你小時候特愛聽娘講故事嗎,就說幾個給我聽啊!”云飛道:“真拿你沒法子,好吧,就說一個白頭翁為什麼會白頭的故事吧……”說罷凝眸遠望,羅彩靈托著腮梆子,等著聽故事。
再說雪兒消沉了一夜,反複輾轉、揣摩,終于,對云飛的執著戰勝了作祟的心魔,心情也豁通了許多。她褰裳起床,梳理一番後,推開了門,見石劍坐靠在牆邊,原來昨夜他一直在門口守護著。石劍見了雪兒,慌忙起身,問道:“身體好些了麼?”雪兒道:“謝謝你的關心,我已不礙事了。”石劍把雪兒仔細瞧了兩眼,見她姿容依舊,也就安心了。雪兒道:“我胸口悶得慌,出去散散悶吧。”石劍微一頦首。
磽薄的土地上,他們邐迤而行,石劍道:“昨晚見你魂不守舍的樣子,好嚇人呢!”雪兒無語,石劍問道:“是為了云飛麼?”雪兒止了步,道:“我相信,飛哥一定不會辜負我!”石劍道:“他落下山崖,就已辜負了你一次。”雪兒猛烈地搖首,道:“不!那是上天在考驗我們,我們經受得起!”“也許吧!”石劍歎了一聲,不知為什麼,總對云飛報著消極的態度。
話分兩頭,云飛與羅彩靈坐在生送崖前,羅彩靈聽完了故事,心里湧起一股莫名的難受,拈起一縷頭發,忖道:“我會等你等到白頭麼?”顧眄云飛,惟有愁中愁。
風來風往,高處不勝寒,云飛道:“這兒風栗,咱們換個地方坐吧。”羅彩靈直扭頭道:“不要,不要!就坐在這兒。”云飛道:“你怎麼這樣犟呢!”“不嘛,就數這兒景致好些。”羅彩靈說著說著,鼻子癢癢,禁不住打了個噴嚏。云飛笑道:“凍著了不是!你這是咎由自取,染了寒邪我可不會理你的。”羅彩靈取出手帕擦了擦鼻兒,冷不防張開雙臂撲到云飛身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還把臉蛋貼在他的臉上,道:“我要把感冒傳染給你,叫你壞!”
云飛只覺溫香撲鼻,柔酥貼體,仿佛被葡萄莖纏住一般;只是,又酸又甜的葡萄卻不敢摘,面熱心焦道:“別鬧了,別鬧了!”羅彩靈吹著氣,“哇”的大叫一聲,道:“想不到你的身體好暖和哦,給我焐一焐吧!”又將云飛的脖子摟得更緊了,云飛的心嘭嘭亂跳,感覺熱氣充上了耳朵,想掙脫又不敢亂摸,只得掰著她的手指,又不敢使力,怕弄痛了她,正是左右難下,虛汗如注。
羅彩靈摸得汗沾沾的,松了手,問道:“你怎麼這樣快就發燒了?”直待脖子上的葡萄莖卸下,云飛緊繃的心才為之松馳,道:“你是火爐嘛!”羅彩靈璨然笑道:“那我就把你熔化掉!”見云飛不說話,笑道:“你一定認為,我的手是爬藤吧!”云飛陪笑道:“像葡萄。”羅彩靈問道:“你知道哪些植物會爬藤麼?”
“還考起我了。”云飛拈了拈唇,答道:“牽牛花、常春藤、嗯……嗯……”羅彩靈大笑道:“大傻瓜,答不出來了吧!”云飛道:“別打岔,讓我想想。”半晌,脫口笑道:“有了,有了!”羅彩靈急問道:“什麼,什麼?”云飛笑道:“南瓜、絲瓜、黃瓜。”羅彩靈格格笑道:“難怪你是傻瓜的,原來什麼都離不開‘瓜’呀!”一面笑,兩只手一面像棒槌般在云飛身上親親搗打。
今日原是分手之日,羅彩靈卻笑容可掬,極為反常,云飛不禁擔驚受怕起來,生怕她會做出難以想象的舉動。羅彩靈呢,雖然明知道強扭的瓜不甜,還是克制不住期望與他歡笑的心情。
涼飔飔的風一波一波,羅彩靈的身軀漸寒,鼻子也齆住了,捏了捏鼻尖兒,道:“七月七日是我的生辰,到那天……你會來看我麼?”云飛道:“我一定去。”羅彩靈逡巡了好久,正視著云飛,道:“哥,在你走之前,能不能滿足我最後一個願望?”
“你說。”云飛見她的面色真情流露,心中直打鼓。羅彩靈道:“我求你對著天地之間高喊你喜歡我……你也不用出自真心,我也知道是假的。也許我太奢望了,但,我真的好想聽一次,你就當可憐我,喊一次吧!”云飛愔然無聲,羅彩靈拽著云飛的衣衫,道:“僅此一次,我求求你了!”
她巴望的眼神將云飛跳竄的心捕獲。“好吧!”云飛都不知道為什麼要答應。羅彩靈高興得咬著手指,眼中的小蝌蚪拼命地游曳,緊緊地盯著云飛……
朔風能強加給人寒意,也能排揎人的煩悶,雪兒吹了幾陣風,感到身子舒適多了,隨意地不知蹣跚了多久。石劍道:“急行也好,慢行也好,前程自有許多路,既然命運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我們又操個什麼心,只管把該走完的路走完罷了。”雪兒報以一笑,道:“謝謝你。”話音未了,遠遠的聽見有人引吭高喊:
“皇天在上,坤地在下,我云飛今日歃血盟誓,這輩子,我最愛的人是天人教教主千金羅彩靈,絕無半句虛言,神明共鑒!”
這一句由上及下,猶如锽锽鍾鳴,空曠的回音震得整個山峪為之動蕩,雪兒原本還在猶豫,蒙然聽見這話,無疑給了她致命地一擊,維持她感情的一根弱線已被無情地繃斷,心悸的片段在眼前重現,與別的女人卿卿我我的都是云飛!只覺全身的骨頭都被抽掉一樣,眼前一片漆黑……
這話也被石劍盡收耳底,來得太過突然,見雪兒搖搖欲墜,心中驚上加驚、恐上生恐,慌忙扶住,千呼萬喚,她也醒不過來了。
嵩山客棧的上房內,雪兒仰臥在繡榻上,蓋著雪花被,出氣大,入氣小,身體僵硬異常。石劍一直坐在床邊的櫧椅上候著,滿臉關切焦急之情,且不停地拭汗。案頭的一盆凌波仙子清晨還花似黃金盤、葉如碧玉帶,隔水送香,此時竟無端枯死;也許它甯可枯死,也不願換盆。一小爐上煎著藥,滿屋流苦。
雪兒葉眉微皺,嘴角蠕動,心中堙塞,輕咳了兩聲,睜開雁目。石劍見其幽幽轉醒,喜得恨不得叫一聲“佛祖保佑”,輕聲道:“你已睡了兩個時辰了。”當看見雪兒彤血的眼睛時,卻恨不得將該死的佛祖殺掉!
雪兒支撐著靠在柔軟的綿枕上,雖然此刻醒著,卻好像整個人已經死去,歎道:“愛我最深的人,也是傷我最深的人。”石劍聳起身道:“我去把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揪來,要他當面給你一個交待!”雪兒道:“不用了,就算他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我的眼睛也看不見他了。”
她面色蒼白,眼睛枯陷,那眼神更空虛得像一個無底洞。石劍看得渾身哆嗦,道:“男人一出門就會變壞,這話說得果然沒錯!”忽爾轉念,道:“如此薄悻負心之人,理他作甚!”雪兒一個勁地搖頭,緩緩說道:“永遠守在飛哥的身邊服侍他,是我從小就決定了的事。”石劍如嚼苦荼,道:“可是,他已經變了心哪!”“我不知道……”雪兒迷惑地問自己:“飛哥真的在我心中隳破乾淨了麼?”
她的臉上劃下一絲苦澀的笑意,斷斷續續地說道:“我不怪他,至少我曾經是他最愛的女人……和他一起生活的四年,我已體驗到幸福了……不論他對我如何,都改變不了我的心。”腦海里映浮出往昔的一幕幕場景,美好而憧憬,只是都如過眼云煙,嫋嫋殘憶,如今卻不知所蹠。
石劍扭過頭去,冷不防從奩前清晰的鏡中看到自己模糊的面孔,一時良心感觸,忖道:“哪個耗子不偷油!”甚至再不敢看鏡子,垂著頭,伸手倉惶地捂著臉。
雪兒把頭發挽到胸前理成一綹兒,默念道:“長發為君留,留得好辛苦,等得好累……”她倏然從身邊的案上取了玄明劍,唰地抽出寶劍。石劍猛然聽出聲色,忙睜了眼,只見寒光森森,當是雪兒要尋短見,梭然捏住雪兒的手腕,道:“你要做什麼!”正沒開交處,雪兒搖搖頭道:“我不是輕生。”石劍怯縮縮地放了手,雪兒道:“相信我。”石劍點了點頭,這才把手完全從她身上拿開,撿起火鉗,裝作鎮定地給小爐里添了兩團濕煤。聽得一聲紙破之音,雪兒抽劍把頭發削落一截,長約兩尺的一段毿毿黑發落在手心里,愛如絲發,發斷情斷。石劍歎道:“這又是何苦!”
雪兒褰裳下榻,找了一束白縑把頭發纏系起來,一邊系一邊呀呀氣喘,忖道:“飛哥,你不是說過,好喜歡我的長發麼。好啊,我把它留給你……”
石劍道:“什麼事你都要認真,唉,認真到頭又是害誰呢?”不待其多思,雪兒將頭發雙手捧給石劍,道:“麻煩你幫我把這撮兒頭發交給飛哥,希望,他能時常看看它,這個世界上,有個女人一直都在,都在掛念著他……”說得眼里朦朧,忙用小指勾了淚。
石劍道:“還是你親手交給他吧,看他有什麼話對你!”雪兒悲哀難抑,淚面汍瀾道:“我已經不能見飛哥了!求求你,答應我吧!”雪兒一落淚,石劍便沒了主張,連忙說道:“好、好,我答應你!”雙手接過斷發。雪兒道:“還求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難為他。我知道,他不是你的對手。”石劍的臉皮抽搐,一咬牙道:“好,我答應你!”雪兒再無顧慮了,回到床沿坐下,這撮兒頭發就像那根維持她感情生命的絲線一般,斷掉後就再也不能紹續起來了。
石劍把斷發收在懷里,雪兒從左手腕上取下一塊玙璠釧,道:“謝謝你這麼多天來的照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石劍看她左手碗上空空,道:“我不要。”雪兒道:“這是我十歲生日時,師父送給我的。給你只是留個紀念,並沒別的意思。”石劍問道:“你要回九華山?”雪兒遲疑了片刻,道:“是。”說罷吐了口氣。石劍道:“我送你平安回到九華山後,你再給我不遲。”雪兒道:“先寄放在你這兒,行麼?”石劍歎了口氣,答應了,因見雪兒臉色枯黃,便遞給她一瓶甘油,可抵禦寒冬的干燥。雪兒稱了聲謝,細細抹在臉上。
空氣中的藥味越來越濃,石劍起身從爐上拿起一個藥銚子,潷了一碗湯藥,朝雪兒端過去。雪兒問道:“這是什麼?”石劍朝碗里吹了吹氣,道:“你氣血不足、陰陽偏衰,這碗參湯最益進補了,喝下它吧。”雪兒謝道:“偏勞你了。”咂了一口便皺起了眉頭,石劍問道:“苦麼?”雪兒道:“不苦!”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藥,石劍看得喉結起伏,道:“如果你願意,我、我們……”雪兒輟了藥,問道:“你說什麼?”石劍面色赧紅,恨歎了一聲,就是說不出口,覺得自己卻似在乘人之危,起身道:“我出去一下,你安心休息吧……在你需要的時候,有我!”說罷掩門而出。雪兒閉著眸子,把參湯咕嚕盡了。
嵩山客棧右邊便是一家藥鋪,此季有不少小兒感染了水痘,父母親前來抓藥。石劍不分青紅皂白,把礙事者扒到一邊,沖到櫃台里,揪住老板,道:“把你這兒最名貴的補藥拿來!”老板是個四十往上的中年男子,骨瘦如柴,哪里經得起這架式,嚇得蜷著身體打擺子,道:“小店小本生意,沒什麼名貴補藥,最好的就只有枸杞了……”石劍怒道:“你若再說一個不字,我一把火燒了你的店!”來抓藥的客人們見一少年來路不善,紛紛避之則吉。
老板道:“不瞞大俠,少林寺的和尚們每日上山采藥,嵩山這塊地方縱然有好藥也被他們采去了,我這兒從何得之?”見石劍雙目如錐,忙轉口道:“不過,由此北去二十里,有一敖家莊,莊主敖燾收藏著一種罕世仙酒,名為宓妃露,以龍髓鳳血為根,配上四季全花木的粉汁,加以陳調混醅而成,為天下補藥之最。大俠若要,可到那里去取,放過小人吧!”話尤未了,石劍已如狂風一般消匿,老板跪在地上,不住地念阿彌陀佛。
客棧里面,雪兒躺在榻上,睜眼不得見,合眼即見云飛,整個瞳孔內盡是他的身影。她實在捺不住單調的空間,翻身下榻,離了客房,客棧內的喧嘩聲在她耳中是麻木的。
地上漫布著枯葉,就像大地老化得結了一層枯皮,蒼旻彌漫濃云,好像只有天空才是最遙遠的。雪兒強支起病骸,踽踽獨行,背負著劌人的懊喪,冬風吹來,好似在耳邊哭泣。
那塊負心地上,雪兒指撥云和箏。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愁蹙眉峰,泣淚香腮,瑤訴冰弦,眾苦難悲,只為在他;其聲嗚嗚然,似怨似慕,如泣如訴,余音嫋嫋,不絕如縷;彈到斷腸處,春山眉黛低。
只緣樂聲太淒慘,太陽聽不下去,躲到云後;北飛的燕子和沒有生命的紙鷂也傷心墜地;常綠的喬木抖擻掉葉;枯零的樹木紛紛剝落著樹皮。君弦在一刹那間琤琤嘣斷,七根弦接著一根根地嘣斷了,九徽十三音的金玉一顆顆脫散。
對著煢立的樹木,雪兒哭得似海棠帶雨,漸漸的,眼中哭出血來,五個指頭都被咬破了,都為了那個負心人。
負心的人啊!這種痛苦直比刺進心房一刀還要厲害十倍、百倍、千倍、萬倍!
雪兒在腦海里重拾記憶,那是第一次邂逅云飛的日子:大雪紛飛,暖閣的榻上躺著一位昏迷不醒的少年,抽搐著身體,頻頻喊著母親,眼角溢出淚帶;那份真誠深深打動了身邊的少女,眼角也隨著溢出淚帶。
“為什麼?”雪兒再次仰望蒼冥,也許,只有在飄雪時,冬季才不那麼顯得悲哀。快樂的時光更像一個個五彩繽紛的肥皂泡,完美得輕輕一碰就破裂得了無痕跡。
呼~呼~
“雪兒,我細細想過,就算再傷心也挽救不了昔日之事,咱們只要拋開前怨,開開心心地活著,就算再苦、再難,我也會陪你直到永遠!”
“蝴蝶戀花美,花美為蝴蝶,摘花人是誰,撲蝶蝶又飛。竹苞松茂散清幽,鶯啼鳥囀伴我蕊中睡。白云悠,徐風吹,夢中事兒偏向誰?花枝亂影,綠柳周垂,蝶心傾花愛無悔。春來春去如流水,恍惚逝過不知味。啊,遙祝花好永不謝,笑到夢中都是甜。”
“我長這麼大了,還沒見過母親是個什麼樣兒,我不知以後能不能作好。”“你是最好的!”
“我美麗麼?”“嗯~你和我的母親一樣美麗,別人無法替代的美麗。”
“現在的我又找到活著的目的了,不是為了吃喝玩樂,幾十年的生命也真真是太短了,如果能多一點兒該有多好!因為,我遇到了一個我心愛的人,所以我和百毒神仙是一樣的,同樣為一個人而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希望用我的一切來帶給她幸福,保護她,照顧她,直到世界末日。”
“天地之間,物各有主,非你我獨有。習江上清風,看山間明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的慷慨,無藏物之心,而我與你共適。”
難道說,戀人的誓言真的是寫在水上麼?相處四年的感情是什麼?堅定的諾言是什麼?云飛舍身為自己采紫荊花又是什麼?她迷惑得像一剪梅,木然插在黑黑的泥土中,只有淚水陪著她,不知不覺地瀨瀨下落。
冥冥然日已沉西,飛鳥已歸窠,云飛與羅彩靈回到客棧,吹了一日的北風,早已凍得乞乞縮縮,他們宿在左廂,石劍與雪兒宿在右廂。
今宵無星月,燈火闌珊處,羅彩靈挨著靠著云飛同坐。白天的她十分嬌豔,可在晚間的燈火下,卻變得特別枯黃;白天的他就已多愁,夜晚的他便更加多愁。羅彩靈明白這是最後的晚餐,云飛明日將要踏著不歸路,真舍不得過去的一點一滴,更把他當作自己的生命一樣珍惜,好希望這一夜是永無盡頭的。看著笑著說著同筷飧食,聽著數著愁著怕著四更將過。四更若過,凌晨便要割舍;她十分的害怕,更十二分的沮喪。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話,白開水也喝下了七八杯,只是夜未央。焜亮的燭火在跳著舞,低垂的面孔在變幻彩霞,他的心,願留不願留?她默默等候,心還在跳否?
作者:
陸戰男兒
時間:
2010-12-7 09:47:58
第五十回 雪兒墜花了癡情 云飛灑血棄小蠻
云飛昨日冒不韙對羅彩靈妄下誓情,不時便回思該是不該,哪里知道已失言致禍。發覺腦子真的很脹,加上兩夜沒睡,精神慵困,不禁又打了一個呵欠,道:“咱們睡吧!”羅彩靈急忙抓住他的手,道:“不要!今晚是最後一晚,你一定要滿足我。不許離開,讓我看著你,好麼?”云飛只好萬事依著她,只要能安穩地渡過今晚和明早,就大功告成了。
漏壺一滴一滴地滴水,與其說是水,卻寶貴似黃金。靜宓的空間里,仿佛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響聲。他知道她在渴望什麼,他抹下她的眼皮,閉上自己的眼睛,輕輕地、溫柔地將情印沾在她的雙唇上,伴著畫燭微薄的光亮。這是云飛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也是最後一次的溫存了,雖然很短暫,唇也干裂,她卻感到蕭蕭的雨滋潤著心房。柔唇離開時,她淘醉在甜蜜鄉中,甚至舍不得睜眼,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時,一絲白光劃過瞳前,東方好像快要日昕。云飛還在她身邊陪著,清清楚楚地看著兩行淚一齊從她眼角流出。
更鼓已三敲,可惜,東方沒有日昕,天空里煙云氤氳,將要迎接世界上最悲哀的一日。
敖家莊的莊主敖燾因抵死不交宓妃露而慘遭夷滅,上至耋老,下至嬰童,皆成無首之尸,流血門庭,令人發指。莊內生出火苗,愈燒愈旺,不可遏止,隨後燹焱沖天,黑煙蒙蒙,偌大的一家莊院直燒到天際曈昽時方止。一綠衣郎一手握著沾滿鮮血的無情劍,一手捏著一個白玉小瓶站在門首觀望,紅光的映照下,面孔冷酷而多情。赤血正緩緩地被無情劍吸收。
那綠衣郎飛身趕回客棧,蹐步來到雪兒房前,輕叩了兩下,隔了好久也不見雪兒開門。又加重氣力叩了兩下,還不見開,心中忐忑不安,把門推開。雪兒側臥在榻,卷著被子,後背對著石劍。
倏然,石劍驚得下巴頜一陣狂戰,好似頭頂一陣雷殛,手中的白玉小瓶“哐當”落地,摔得粉碎星濺。他急忙沖上去扶著雪兒,哭道:“雪兒!你不要嚇我,你怎麼了!雪兒!——”
原來,雪兒一頭的黑發突然在一夜間全白了!就如一條銀河拖在腦後,隔著牛郎和織女,此刻的她已真真正正成了雪兒!
只見雪兒嘴唇蒼白,睜開眼時,眼睛竟紅如赤棗,她朦朧的眼中見石劍的眼中也朦朧,這是第二次見石劍淌淚,第一次是在初見他時,而這次又剛好要與他分開。
雪兒咕唧道:“你怎麼了?”石劍的眼淚撲簌如雨,把雪兒的頭發撥到前面,道:“我沒事,你卻……為什麼!這是為什麼?”雪兒看著青絲,態度很安祥,道:“正如樹枝和樹干連結在一起那樣,脫離樹干的樹枝很快就會枯死。”
石劍發狂地搖著頭,道:“你不要這麼說,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辜負你……”忙掩淚從懷里取出雪兒剪下的那束頭發,還好,是黑色的。雪兒搓著僅存的那束黑發,氣若游絲道:“你一定要親手交給飛哥啊!”石劍哽咽道:“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
雪兒粗咳了幾聲,愁眉不展道:“我想出去,我不想待在房里。”石劍替她輕輕捶著背,勸道:“外面天寒,你身體不適,我替你燃一爐,暖暖身子吧!”雪兒擺晃著手,道:“我想出去,太悶了……”石劍拗不過,只得依著,道:“你還沒吃東西,哪有力氣走路,等我一下。”說完出去了,過不一會兒,端了一碗血紅的蜜棗羹進來。雪兒道了一聲謝,接過碗,一調羹一調羹地把蜜棗羹往嘴里填,食不知味地抿咀著。石劍收拾著地上的殘片,歎道:“這麼好的藥,卻毀在我的手里。”
雪兒吃完了蜜棗羹,又說想清靜一會兒,石劍識趣地離開了。她對著雪白的鏡面,把頭發梳了一遍又一遍,理了一遭又一遭,落下無數根銀色斷發,看著自己零瘦的模樣兒,竟呆視了一個時辰。腦中不自禁又浮出云飛的身影,在九華山的日子里,每天云飛都會為自己梳頭。
石劍在門外不肯遠去,更是心亂如麻。
一路上,萬物十凋八九,毫無生機,惟有楠木常綠。雪兒蹀躞小步,手足軟弱無力,身體更似一盤散沙,每行一步都異常吃力,好像踏著黃泉路。石劍見雪兒竟能行走,心中寬慰了許多,卻不知回光返照。
一片片黃葉像一顆顆懊喪的心,飄來飄去,或在干裂的土地上打著滾兒。西北風不停地刮著,好冷好冷,雪兒不敢去被云飛拋棄之地,更不敢回九華山,冥冥中,迤邐陟上懸崖邊,前方沒路了。只見白石素沙亦相蕩,哀鴻獨叫求其曹,崖內掛絕壁松枯倒倚,只教人望之心寒。
“生送崖?”雪兒看得心碎,滄海變作桑田,這真是天大的諷刺啊!
頭頂上鶼鶼互啼,不比不飛;不論天空如何陰暗,山谷下依然溟濛著白霧,就像一片汨羅江,神秘而淒涼。
雪兒佇立崖口,歎道:“為什麼我們的劍可以合璧呢?”
石劍在雪兒身後,道:“如果我是你,我會把他棄之如敝履,那種男人根本就不值得你傷悲!別人對不起我,我不能對不起我啊!天無絕人之路,把他忘掉,重新做回自己吧!”雪兒無語。
天空,愈來愈昏暗了……
雪兒植立北風,纖塵不染,如蠶絲般的數莖白發飄灑纏柔。“飛哥果真還活著,我就知道的,我還有什麼不心滿意足的呢?看著他開心,我也開心,哪怕令他開心的女人不是我……”她呼出一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鐫著一只鸞鳥,下飄一絮白色的穗子,在手中摩弄,不知誰解單鸞寂寞。對著生送崖下如練的嵐霧,面容一喜一愁地轉變著。
只見雪兒如癡如醉地伸出右手,往空中抓了幾回,又什麼也抓不著,只得怯怯地收回了手。石劍深解其意,僵著半身,自己也不知自己想了些什麼。
遠處響起少林寺的喈喈鍾聲,雪兒忖道:“佛家有云,身是苦本,我為罪孽。凡人只道鉸去青絲便得超脫,卻不知世間只有一個辦法能根除痛苦。”
她就立在懸崖的邊緣,卻絲毫沒有恐高心理,在朔風中顫了顫,腦中有些昏迷,忖道:“飛哥,我不願離開你,可你,你卻離開我了……我死後,你會思念我一段日子麼?”
石劍擔心雪兒有閃失,忙在後面扶住她的胳膊,道:“你沒事吧!”“沒事。”雪兒把石劍支掩過去,望著崖下的山谷,好像就是她的本源,在頻頻照喚著。她的左手攥著玉佩,右手攥著兩顆黑色的鈕扣,迷蒙地念道:“沒有了我,這個世界不還是個世界嗎?呼……人死後會怎樣啊?”雖然雪兒的語聲比飛花落地之聲還要輕細,石劍卻耳濡透心,嚇得死死掎住雪兒,含淚大喊道:“不要!”
雪兒在風中眯著眼道:“我不會輕生的,只是我不明白。”雪兒從未欺騙過他,石劍這才極其緩慢地松開了手,唏噓道:“人死後,也許會上極樂世界或下地獄,也許會轉世投胎。”遲疑了片刻,道:“也許……灰飛煙滅。”
雪兒俯望深賾的山谷,絕望地笑著,喃喃道:“如果到了極樂世界,孤伶伶的多寂寞啊!如果下地獄,那多難受啊!我情願轉世投胎或灰飛煙滅……”
石劍抹著欲瀝出眶的眼淚,道:“管死後的情形做什麼?我們既然還活著,就只管把握今生才是最重要的!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珍惜生命!當小孩子第一次生病時,總會焦急地詢問母親;因為,他害怕自己得了絕症,雖然這很可笑,卻更可愛!”
石劍在身邊跬步不離,雪兒無法追溯源頭,轉過淚面,突然說道:“飛哥,你還來做什麼!”石劍聞言忙扭過頭去,哪有云飛的影子?那顆心猛地向上一提,情知犯了大錯,急忙轉面,雪兒已撲身落崖,猶如浣紗女抱石投江。
石劍驚得眼睛和嘴巴都張得老大,仿佛全身都在膨脹,恨自己與雪兒相距太遠,急風般地踴身跟著雪兒的身子落下,抽出無情劍刺向岩壁,伸出右手想抓住她的手,只差咫尺,雪兒的身體直如落雁,跌下崖淵。
“飛哥,我永遠是你的女人。”雪兒閉上了眸子,在失落的空中流淚念著,與心愛的人永訣,繽紛的淚水沁滿了整個生送崖。那顆血紅色的心中蓋著云飛的鈐印,是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能磨滅掉的!
“啊——”
石劍振天狂嚎,響若春雷怒吼,發瘋似地揳打崖壁,慟哭失聲道:“你為什麼要為這種男人殉情,你怎麼這樣傻!”山上的積雪被震得嘩嘩傾瀉,發生大雪崩。石劍失了扶持,跌下崖去,倉卒中一腳把崖壁踢出一個小凹,踢了三五下,輾轉飛騰上崖,兀自喘息不甯。
詩云:
日暮北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自悲行處綠苔生,何悟啼多紅粉落。
石劍悲淚如注,茫然向下詢望,不見麗人蹤,只見霧紛紛,歎道:“人生中,處處充滿著謊言,沒想到連你也騙了我。唉,對你,我卻恨不起來……原來,人的面孔都是假的……”
“花落樹猶香……花落樹猶香……”只這一句,石劍卻念了無數遍,一邊念一邊踉蹌徑行,眼睛悲哀得竟忘了流淚。揮不去雪兒瑾玉的臉龐、淑徐的姿態,搖了搖頭,拭了拭淚,此刻的孤軀不知托身何處。掏出玙璠釧凝視,百般無奈,仰天而噓道:“冷酷的人才能擁有無情劍,我七情未斷,為何無情劍偏要選擇我?”腦海里倏閃影幻,勾起師父曩日的教誨:“你記住,你就是‘風’!”“我是風?”“對,只有風才是無情劍的主人。”“為什麼呢?”“日後你自會明白的,為師不能言傳身教。”
石劍突然大徹大悟道:“我終于明白了!為什麼只有風才是無情劍的主人,因為,風是沒有伴的……”言罷放聲狂笑,道:“生有何喜,死又何哀!呵呵,生有何喜,死又何哀啊!”抹了眼中之淚,無情劍“卡嚓”入鞘,玙璠釧套在手腕上。
云飛茫然不知雪兒落崖,他再不能在羅彩靈身上羈留拖滯,今日定要辭去了,羅彩靈知攔不住,口角里無絲毫牽強的話語。
云飛從店前的井里打了一盆水到房里,給羅彩靈梳洗。因井水冬暖夏涼,到此天寒之際,格外暖手,羅彩靈卻從這盆暖和的井水中感覺絲絲的刺手。云飛辭了羅彩靈,又去買了一盤馉饳、炊餅和兩碗很稀的糗糊糊,端到房里,到此離別之日,照料之心更顯體貼。羅彩靈正梳完妝,瞧見食物,懶懶地說道:“我沒什麼食欲。”云飛坐在她身右,故作輕松道:“你不吃飯,想當神仙哪!”拿起一塊馉饳遞給羅彩靈。
“對,不吃飯,哪來力氣送你呢?”羅彩靈一霎間改了心情,涮了涮手,接過馉饳,食不知味地吃著。云飛道:“喝點糊糊吧,小心噎著。”羅彩靈輕笑一下,拿起羹匙,挹了半匙,抿在嘴里。
羅彩靈吃得極其緩慢,感到眼睛脹脹的,只是哭不出來。云飛在一旁怔怔地看著她,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只是覺得,自己的視線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羅彩靈補充了身體機能後,就把手撂在桌上,埋頭絞弄著指甲。云飛窘著身子,不敢看她,更不敢率先提出離別,額頭漸漸冒出顆顆汗泣,忙用手揩。
羅彩靈“嚯”的站起身來,擠出一個笑臉,道:“咱們還磨蹭什麼呢?”“是,是啊!”云飛撐著桌面,有些顛簸地站了起來。羅彩靈攜著云飛的手,道:“走吧。”云飛似乎想到什麼,把手伸到水果盤里,道:“我給你再削個雪梨吃吧。”羅彩靈問道:“你為什麼這樣愛說‘雪’字呢?”云飛愣住了,羅彩靈笑道:“當我沒說,走吧。”
云飛的手縮了回來,一不小心,把羅彩靈適才吃糊糊的那個瓷碗碰倒,竟忘記去接。眼看瓷碗轱轆轆摔下地,“乓”的一聲,零星四迸,砸個粉碎。云飛愣過神來,慌忙下地去撿,一小片一小片地放在手心里。羅彩靈蹲下身子,幫他撿碎片。
撿完了,倆人同時站起身來,又同時把手中的碎片遞給對方,不知誰該接誰的,十分尷尬。最後,還是羅彩靈把手中的碎片和在云飛手里,叮叮當當的響,就象把一顆破碎的心交給他一樣。
云飛呢,把碎片放在桌面上,堆得像小山一樣,就象兩顆破碎卻合在一起的心。也許,這就是最後的紀念吧。
他們出了門,羅彩靈一步挪不了三寸地地蹣行,能拖一霎都是幸福的;云飛把腳步放得更遲,甚至不敢讓身體超過羅彩靈。天空飄著陰澀的云,刮著凍人的風,半個時辰就在無言無語中度過,是因為倆人都難過得無話可說。
羅彩靈已把云飛送至山陘的官道,夾道植著排排櫃柳,前路漫漫,一望無垠,天空里蒼鷹旋飛,放眼天下,竟找不到一束可以相送的花朵。她沒有發作真情,云飛為之慶幸不已。
說來也怪,前面竟是個三岔路口,云飛也只能揀正中間的那條路走了,忽爾止住腳步,兜住馬銜,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就到此吧!”羅彩靈回頭瞄了瞄,道:“李祥真可惡,也不來送行。”云飛眼皮子頻眨,道:“算了,我不值得他送。”羅彩靈問道:“為什麼這樣說?”云飛道:“我辜負了你,李祥不高興。”羅彩靈略笑道:“他是個好人。”
駿馬似乎懂得人情,咴兒咴兒的叫著,云飛撫摸著它,似乎在將它安慰,停濡了一會兒,對羅彩靈道:“我走後,就讓雷斌送你回天人教吧。”羅彩靈道:“你還沒跟他打聲招呼呢。”云飛道:“我不能見他。”羅彩靈問道:“為什麼?”云飛道:“他是個重情義且做事顧前不顧後的人,我一見他,他定會跟著我的,到時候又要費一番口舌相勸了。”說罷從橐中取出一封信函,冬天風緊,信函在風中嘩啦啦的響。
云飛折平了交給羅彩靈,道:“把這封信給雷斌看看,他護送你回家後,如果想找我,就到九華山來吧。”羅彩靈輕笑道:“他又不識字,把這給他又有什麼用?”云飛道:“給個信物他,他好相信啊。”羅彩靈把信函收在懷里,故意笑道:“他上九華山,不就打擾了你和雪兒的清靜麼?”云飛猛抽了一口氣,道:“沒,沒關系的。”羅彩靈咬了一下櫻唇,問道:“歡迎我去麼?”“當……當然歡迎!”云飛結巴起來。“你的舌頭怎麼了?”羅彩靈盯著云飛問,云飛慌忙避開她的眼神,頹唐地用袖揩著額頭上的微汗。
羅彩靈眨了眨眼睛,問道:“你是不是很想快些回家呀?”云飛沒有作聲,羅彩靈笑道:“我把你租賃了這麼久,還沒交雪兒姐姐租金呢。”云飛笑道:“她不是個小氣的人。”羅彩靈道:“我可是小氣的人呢,如果是我,定會和別人沒完的。”云飛如嚼苦果,道:“不!你們都不是!小氣的人是我……”
羅彩靈垂下眼皮,摸著云飛胸前的瓔珞,道:“這塊瓔珞很值錢的,足可當作租金了,你可不能把它取下來啊!”“嗯。”云飛一笑。羅彩靈還不放心,道:“見雪兒時也要戴著喔!”“我知道了!”云飛笑道:“我們只是暫時的分別,以後多得是機會見面,你的生日也好,你的危難也好,只要我知道,我一定到。”
“嗯。”羅彩靈按住他發顫的嘴唇,輕聲說道:“能否在說再見之前,再給我一個吻?”見云飛一聲不響,便笑著說道:“沒關系,不給就算了。”攜云飛的那只手終于分開了。
云飛仿佛能聽見羅彩靈雜亂細碎的心跳聲,強笑著揮揮手,說了聲“珍重”,轉身牽馬便行,他恨不得騎著照夜白一口氣沖到九華山,雖然這麼盼望,卻做不出來。他甚至不敢跨馬,就這麼頭也不回地向前走,每一腳都走得好艱難,就似泥里行車。灰暗的天空里雖然沒有太陽,羅彩靈卻能清楚地看到,投在樹石上,他那彎曲的背景。
要知道,倆人的分手,不是揮揮手就能解決的事。
羅彩靈踮著腳,喊了一聲:“云飛!——”
這一聲包函著無窮無盡的懇留之情,在云飛的耳朵里震得嗡嗡作響。云飛猛吸了一口氣,雙腿顫抖得差點立地不穩,轉過頭去,故作鎮定地問道:“什麼事啊?”羅彩靈的面龐上陰云密布,過了好一會兒,輕搖首道:“沒……沒什麼。”
“哦~”云飛長籲了一口氣,轉過頭去,又向前走了一弓之地,深知羅彩靈的眼光在背後緊盯著,這種被人禁錮的感覺比帶著一副枷鎖還要難受,他怎麼狠得下心來邁開步伐?心跳在猛烈地加快,臨別時他才深深感到,羅彩靈的身體就像是自己的身體無異,她痛苦,自己也跟著痛苦。
羅彩靈看著云飛的背影,想強行把他忘掉,咬緊牙關壓住情緒,不讓淚水往下掉,“唔……我……我忍不住!”
淚水象失了控一樣,一個勁地往下淌,情感迷失了女孩子的心智,她著力邁開艱難的一步,倏忽奮力追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云飛,哭道:“我知道,你到雪兒身邊,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云飛最害怕、最擔心的時刻終于到來,眼睛在防汛,手腳在不自禁地抽搐。
羅彩靈傷感的雙臂在云飛背後緊摳,道:“哥,我知道我以前對你不好。我、我能改啊!我再也不說氣話慪你,再也不罵你,再也不欺負你了……只要你不走,我什麼都能答應你啊!”幽怨的眼神想從云飛臉上找到回心轉意的顏色,云飛心中酸痛,撇開頭道:“忘掉我吧!”
羅彩靈猛烈捶著云飛的胸口,嚎啕痛哭道:“我討厭你,討厭你!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她的每一捶頭含著千鈞之力擊在他的心坎上,欷歔道:“怎樣才能忘掉你……我求求你,你讓我忘掉你吧!我求求你……”云飛眼中忍不住濕潤起來,銓衡輕重,只能安慰性地拍拍她的後背,牙縫里迸出三個字:“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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