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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蕭逸]長劍相思 [全書終] [列印本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44:19     標題: [蕭逸]長劍相思 [全書終]

長劍相思
作者:蕭逸
第01章 沈邱四惡老 肆虐臨淮關           第02章 惡賊下素帖 索萬兩黃金
第03章 飛賊受挫折 蒙面人解圍           第04章 暴斂猛如虎 盜匪四處起
第05章 巧織天星掌 懾服兩巨盜           第06章 拔刀防巨寇 揭秘震群雄
第07章 高人夜造訪 互相論金翅           第08章 老僧卜神課 佛偈動俠情
第09章 食肆遇嬌鳳 路途受襲擊           第10章 身形如鬼魁 老金雞呈威
第11章 金雞呈淫威 追風俠受挫           第12章 黑指逞殺功 金羽能卻敵
第13章 義士埋黃土 仁俠闖江湖           第14章 北邦眾乞丐 大斗寧國府
第15章 品茗論知已 少幫主受教           第16章 長老苦勸諭 靜字下功夫
第17章 細訴江湖事 南柯一夢醒           第18章 邂逅瘋華倫 靈藥贈少俠
第19章 發現地下室 救出捕快妻           第20章 古怪八老爺 疑是姜隱公
第21章 押運賑災銀 路遇雲四娘           第22章 奇怪八太爺 激戰過龍江
第23章 瓜園現紳士 竟是舊仇家           第24章 姑娘灌烈酒 醉後吐真情
第25章 防劫賑災銀 和尚布奇陣           第26章 災銀爭奪戰 捕快遭捆綁
第27章 銀子變石頭 氣煞鳳姑娘           第28章 義行護災銀 捨身救黎民
第29章 惡戰四大寇 為災民請命           第30章 為情絲所困 皈依入佛門
第31章 兩雄相對弈 難決一高下           第32章 孤峰小亭上 億述少年事
第33章 夤夜闖禁地 一睹混元功           第34章 少俠遇奇緣 黑房練異功
第35章 宿毒未盡除 小喬感厭世           第36章 雙目既失明 陡然尋短見
第37章 為情絲糾纏 慧劍難揮脫           第38章 擺脫情伽鎖 不辭而別去
第39章 雪山斗鬼鳳 神功拯垂危           第40章 雪山鬥劍氣 兩敗俱輕傷
第41章 弟子起貪心 偷取石馬經           第42章 醉酒失儀態 更需解鈴人
第43章 情場如戰場 愛恨相交融           第44章 拋開煩惱事 皈依我佛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45:01

第01章 沈邱四惡老 肆虐臨淮關

  火烘烘的太陽垂掛在西半邊天上。
  天是紅的,地也是紅的,好像是眼睛所能看見的一切,都沾著了「紅」——紅得每個人心裡都發了「毛」。
  地裡的莊稼大半都枯死了,剩下還沒死的,黃焦焦地搭拉著,放眼看過去,所見者是龜裂的田陌,赤地千里,竟然沒有一丁點兒的綠意。
  「十足是荒年哪!」謝老九瞇縫著兩隻大眼說,「天災人禍,這一回八成是活不了啦!」
  「哼!」麥七爺似乎不大得勁兒,連話都不願多說,「活不了你不會刨個坑兒把自己活埋了……你死了還不是臭一塊地,倒可惜了這身上的肉,白便宜了野狗。」
  「哧,誰教你說的。」
  謝老九自嘲地笑著,端起面前的茶碗「茲茲!」地吸了兩口,咂著嘴,才發現只剩下茶葉沒水了,「他娘的……毛尖兒,毛尖,你小子……上茶呀!」
  毛尖兒過來了,十六七歲大的小伙子,赤著膊,光著兩隻毛腿,人瘦肚子倒挺大,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手裡提著白鋼大水壺,壺是夠大的,就是沒有水。
  「九爺您多包涵……」舉了一下空壺,毛尖兒齜牙一笑,下面的話可就省了。
  「喝!」謝老九睜著大眼珠,叫道,「沒水了?開茶館的不賣茶,這倒是他娘的新鮮事兒,你小子得給我說說清楚,要不然……」
  「要不然怎麼樣?」
  麥七爺由躺椅上坐起來,接上了碴兒:「六十開外的年歲,小個頭兒,瘦得像燒雞,你還能怎麼樣?別他娘的不知足了。」麥七爺抖著早已濕透了的絲綢子小褂,露著兩排肋骨,「也不拿眼瞧瞧,這麼大的四個字,你是沒看見?」
  旱煙袋桿子邊指帶敲的這麼一比劃,謝老九才算是看見了,可不是嗎?黃紙黑字清清楚楚的寫著四個大字——
  「荒年歇市。」
  「這……這……」姓謝的臉上怪不得勁兒的,「才貼上去的吧,怎麼早先沒有看見呢?」
  「早就貼上去了。」毛尖兒賠著笑臉道,「只是幾位老客人來了,不能不照應,七爺你多多包涵,早先五口井出水,這會子只剩下了一口,水還不足。」
  大茶壺嘩啷啷的摔得直響,水夥計齜著牙賠著笑,道:「掌櫃的說了,三位的茶錢一概免收,算是小店的奉送,接待不周。」
  「哪裡話,你們李掌櫃的太客氣了,你下去吧!」
  麥七爺揮揮手,毛尖兒哈著腰退了下去。
  所謂的「三位」,自然還有一位。
  麥七爺、謝老九情不自禁的都注意到了偌大的茶座上,可不光是這麼兩個人,除了麥、謝二位之外還有一個人,這個人也不能算是外人,他們原是認識的——關先生。
  認識他的人,都這麼稱呼他,姓「關」的只是隨著第一批逃荒的人下來的,來了以後別的人走了,他卻獨個兒留下來。
  年紀輕,人長得體面,能詩擅文,聽說還是個舉子,大傢伙一商量,認為人才難遇,這裡正需要這麼一個人,可就把他給留了下來。最近姓關的更在麥家詞堂大院裡設了館,名副其實地當起先生教起學來了。
  有學問的人到哪裡都受敬重,關先生也就無可無不可的在這裡留了下來。
  挽著白紡綢的汗褂,懸著右手,關先生正在寫字,寫的是一部《羯磨疏隋綠記》,蠅頭小楷隸書體,一筆一劃都不含糊,極見功夫。
  這是答應附近石頭嶺出雲寺和尚的一件善功,一卷手抄《羯磨疏隋綠記》足足寫了一個月還沒有完工,碰巧這茶館主人李掌櫃的是位篤信佛學的居士,時常往寺裡走走,自然而然的就跟這位關先生交成了朋友,所以沒事的時候,關先生也喜歡往這裡走走,麥七爺邁著他的八字多,走到了關先生座頭,低頭看了看他的經文,一時讚不絕口:
  「嘿!還真有你的!這筆小字真比上皇帝的折子還工整,大熱天,可真難為你了。」
  「七爺你誇獎了。」關先生依舊在寫他的字,「閒著也是閒著,寫寫字打發時間。」
  麥七爺是麥家的帳房管事,麥家是臨淮地方的首富。大概是沾著了一房遠親,所以他也姓麥,肚子裡多少有些墨水,所謂惺惺相惜,對於關先生也就格外的敬佩。
  「唉!這種天……哪!」麥七爺苦著那張黃臉道,「再旱下去,大伙誰也挺不住了。」
  「敢情——」
  接話的是李掌櫃的,黃胖黃胖的,搖著大芭蕉扇子由裡面出來。
  「七爺,不知您聽說沒有,穎州府那邊更厲害,光餓死就有好幾千,今天早上來的人說,小孩子都被殺來吃了,人吃人啦——這是什麼世界?」
  麥七爺愕了一下,瞪著兩隻眼道:「怕就怕這個,到底是來了……」
  謝老九也踱了過來,臉上嚇得變了色:「這種事我聽我爺爺說過,那一年也是咱們這地頭上,說是人吃人,女人和小孩都不敢出門,草根樹皮都撥光了……不過五六十年的光景,又來了,我看咱們這地方一定是鬧旱魃了,得快請道士來唸咒捉妖才行。」
  「妖不妖的倒不去說了。」李掌櫃的愁容滿面地說道。「有時候人比妖還要厲害,誰要是把這幾個禍害頭子給除了就好了。」
  「怎麼?」麥七爺又是一呆,「掌櫃的你是聽見了什麼風聲?」
  謝老九也嚇傻了,忙道:「什麼?你是說沈邱的那四位主子?可有了什麼動靜?」
  「豈止是那四個,多啦——」
  李掌櫃的一個勁兒歎著氣:「剛來的消息,顧家橋的王家叫人給端了,上上下下四十多口子全被殺光了。」
  「啊唷……」麥七爺失聲大叫道,「你說的是王大人那一家子?那可是我們東家通家之好……誰?是誰能有這個膽子呢?王家有的是能人,有錢又有勢,怎麼會……」
  李掌櫃的苦笑道:「詳細情形我可是不知道,只知道不是沈邱那幫子人幹的,說是老少兩個人,南邊下來的,可真有功夫。」
  關先生正在寫字,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懸著腕子定了下來,也聽上了。
  麥七爺嘴張得老大,半天都閉不攏:「這……是從何說起?天災……人禍……日子往後可怎麼過?王大人是歸鄉的朝廷命官,居然都遭了難,還有什麼人能免得了?老天……我這就回去給我們東家好好商量商量……」
  謝老九直著眼睛道:「麥大爺可是該出面了,火就要燒到眉毛了,再不想辦法,大伙可都活不了啦!」
  麥七爺說著就走,穿好了衣裳,鐵青著臉,朝著李掌櫃的、關先生拱了一下手,匆匆離開走了。
  謝老九擠著一雙火紅眼,看著麥七爺離開的背影,搖搖頭道:「臨淮要是一鬧,他麥家第一個保不住。首富嘛,不找他們找誰?」
  李掌櫃的挺了一下他的大肚子:「這話也難說,古人說的好——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天災已經躲不過了,再加上鬧人禍……嘿嘿!日子怎麼過?」
  謝老九摸著脖子又傻了:「這麼說,咱們還是收拾收拾快跑吧!」
  「跑?跑到哪裡去?」李胖子苦笑著道,「盧州?蒙城?定遠?比這裡鬧得還凶,人家還往這邊跑呢!咱們有家有小的,你說往哪裡跑?哼——只怕在半路上就叫人給捉住殺了,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吧!」
  謝老九冷著臉道:「瞧你這麼說,只好等死了?」
  「一動不如一靜,就乖乖地躲在這裡吧!」
  李掌櫃的冷冷笑了一聲,接下去說道:「照我說,麥家倒是不怕呢,倒是我們這些人才最叫人擔心。」
  「為什麼?」
  「這你還不知道?」李掌櫃的扇了一下芭蕉扇子,「第一,他麥家有錢有勢,官府護著他們,第二,麥大姑娘那一身本事,誰不知道?聽說是在九華山學的武,他們家人又多,光護院把式就十來個,差一點的江湖強盜,誰敢去碰這個釘子?」
  謝老九點著頭道:「就是嘛,所以咱們可全得仰仗麥家的大……」
  說話的工夫,只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陣凌亂的腳步聲,李、關三個人情不自禁地向外望去。
  龜裂的田陌上,正有大批的逃荒饑民,扶老攜幼地緩緩向這邊移動著,隔著一片旱田,瞧見有人攀上了道邊的榆樹,搶食著所剩的半枯樹葉,有人湧向早已經枯死的麥田裡,搶抓著夭死的麥穗。
  一個老婆婆狗也似的由麥田裡竄出來,吹搓著手裡的麥子,把半把黑色的麥粉,抹在道邊可能是她孫子的小孩的嘴裡,那小孩子看起來是那麼的瘦小枯黃,光著屁股,全身沒有四兩肉,卻拖著一個與他身材極不相襯的大肚皮。
  到處都是知了的鳴叫聲。
  天是紅的,地是紅的,那樣的一色朦朧,人的感覺便只剩下麻木與沉淪了。
  關先生由麥家上房出來。
  麥七爺送到門口,連連抱拳道:「多謝,多謝,要不是先生幫忙,這些帳我三天也搞不清楚。我們老爺另有事情向先生請教,這就請花廳用茶吧!」
  關先生微微一笑,抱拳告別了麥七爺,此時早有一個書僮上前道:「關相公這邊請。」
  麥家是臨淮關地方的首富,屋宅華麗巨大自不在話下。關先生隨著這個書僮一路穿廳過屋來到了後院花廳,中途見數十家奴正在跟隨一名師傅習武,舞刀弄棒,叮噹亂響,一副大敵當前的樣子。
  麥大爺官印玉階,早年為官也不過只做到一個員外郎而已,由於祖上有點兒錢,退休以後仍能享受,兒子麥琪在四川做外官,這樣,雖是居家賦閒,卻也與官場脫不了關係。
  關先生一腳邁進了後花園,麥玉階已聞訊由花廳內迎了出來。
  瘦削的身材,似乎還不到六十歲的年紀,這個年紀就退休,看來似乎是早了一點。
  「關先生麼?怠慢!怠慢!」
  一面吩咐侍茶,一面把關先生迎進了花廳。
  雙方似乎是第一次見面,互道久仰,一番客套之後,麥玉階便道:「聽說關先生在這裡設館,早就想去拜會,實在是忙。這些日子,地方上又不平靜,所以也就很少出門。」
  關先生點點頭,未置一詞。
  「今天請先生來,全系老七的推薦,除了請先生幫忙料理一下帳務之外,主要還是想借重一下先生的高才……」
  「麥先生有事就請直說吧,在下當量力而為。」
  「好!」麥玉階豎起了兩根手指頭,「兩件事,第一件因知道先生高才,最近地方上不太平,你是知道的,想請教一下防守之道。」
  不等對方答話,麥大爺又說出了另一件,「第二件,我有一個練武的女兒,大概關先生你是聽說過了。」
  關先生微微點頭,表示聽說過了。
  麥王階微微一笑:「這個丫頭最是讓我頭疼,她由九華山回來也有兩三個月了,女孩子家不喜歡針線女紅,一天到晚拿刀動劍的,總不是個辦法。」
  關先生一笑道;「令嬡得自異人傳授,一定武技傑出,遠近知名,也是難能可貴了。」
  麥玉階歎息一聲,搖搖頭道:「這就是最讓我擔心的事,老弟讓你見笑了,咱們到底是詩書傳家呀。當然,話說回來,逢著今天這個年頭,學點武倒也不是壞事,只是——到底不能把文事給廢了呀。」
  這才言歸正傳:「先生的文采我久仰了,如果不嫌棄,我想請先生即日就搬過來,到我這裡住下來,以後好好教教我這個頑皮的女兒,這兩件事,還要請先生你破格答應才好。」
  關先生道:「老先生言重了,在下雖念過幾天書,粗通文事,但比之老先生仕優而宦,相去實在太遠,還談不上什麼安邦之計。這第一件,老先生以保家衛鄉之事見詢,我就慚愧幫不上什麼忙。」
  麥玉階歎了一聲道:「這也罷了,至於教小女讀書的事情,你也就不必再推辭了。」
  「這件事在下就更為難了。」關先生道,「在下承貴地士紳推重,以子弟相托,如果應先生之請,來府上為令嬡伴讀,勢將要辭去館務,數十學子將為此荒廢學業,在下便為人話柄矣。」
  麥玉階怔了一下,臉上微現不悅道:「這麼說,關先生你是不肯屈就的了?」
  關先生站起來一揖道:「老先生海涵,非在下不為,實不能也。」
  麥玉階淡淡地道:「只是我已經與小女說好了,難得她肯回心轉意,願意從你讀書,這麼一來豈非……」
  關先生微微一笑道:「府上賢士多,在下僅區區一介寒儒而已,再得萍飄之身,不日或將遠去,為此耽誤了令嬡的功課反倒不好,老先生萬請見諒,勿罪才好。」
  麥玉階呆了一陣,遂苦笑道:「人各有志,豈能相強。既然關先生這麼說,這兩件事就作罷吧!還沒請教先生大名是?」
  「雪羽。」關先生站起來躬身告辭,遂轉身步出。
  麥玉階低低念著「關雪羽」這三個字,未免有些悵惘,憑他的名望和身份,居然也有辦不通事情的時候,倒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
  關雪羽告辭了主人,離開花廳,方自穿過了眼前這片花園,忽然人聲喧揚,眼看著一枚碗口大小的鏈子錘,拖著長長的一截鎖鏈,直向他當頭飛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
  關先生猝然警覺之時,那只流星錘已距離頭上不足三尺,莫說是被這只流星錘砸著活不成,就是被錘上丈許來長的那截鏈子沾著也不是玩的。
  關先生猝驚之下,右腿向外快踏一步;不容他有所施展,卻有一人已極其輕快地閃身來到了他的跟前。
  身到,人到。人到,手到。
  「噗!」一掌已按在了關雪羽的右胯骨上。
  隨著這人的一聲嬌叱道:「閃開。」掌勢向前一吐,關雪羽的身子「哧,」地給衝出了八尺開外。
  似乎是來了個凌空觔斗,鷹飛兔滾也似的,一個滾翻已出去了丈許開外。
  不知是這一掌的勁兒巧,還是關雪羽的身法妙,總之他這一翻確是美極了,身上寸膚未傷,甚至於衣服都沒有沾著半點泥沙。
  眼前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
  高挑的個頭,細細的腰,眼睛是出奇的亮,又圓又大,直直的瞅著他,臉上似有餘悸,更有幾分嬌嗔。一隻手掂著流星錘,另一隻手叉在腰上,想罵人卻嘴下留情,模樣兒透著可愛,看上去大概也就是十八九歲。
  不知是誰先叫的好,四下裡跟著都起了哄。
  練武的人都跑了過來,都道是麥大小姐好本事,關相公命大,七嘴八舌地訴說著,沒留意當事的兩個人都一聲不吭地各自走了。
  臨淮關現在已經不再是一個太平的地方了。
  四面八方的災民一撥接一撥地湧過來,大街小巷、客棧、飯店,甚至於道觀廟宇,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擠滿了人,甚至於有人露宿街頭,衣衫檻樓,瘡痍滿目,令人為之觸目驚心。
  事實上臨淮關本身也在鬧饑旱,一連三年的歉收,挨到今天,早已是精疲力盡,正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再也沒力量救濟別人了。
  有天災必有人禍,這像是鐵的定律,臨淮關也不例外。
  用一夕數驚來形容這裡所發生的一切,並不過分,數一數也會令人膽戰心驚。
  「桐油大王」丁大年是第一個身遭不幸的人,一家八口無一倖免,全死在刀口之下,家財蕩然無存,加上了一把無情之火,只燒得片瓦無存。
  緊接著是「五福林」飯莊子的老闆常三春,這一家子的遭遇奇慘,上上下下二十四口人,僕役廚雜,被殺了個精光。這年頭也許沒有比放火更容易的事了,常家也不例外,像丁家一樣,也遭一把火,死了的二十四口人,連棺材錢也都省了,來了個「火葬」,乾淨利落得很。
  以上兩件事接連發生之後,全城震驚,眾相奔告,惶恐終日,餘悸未去的當兒,接著又發生了另一件更令人驚心動魄的新聞大事。
  有兩淮第一錢莊的「正通實銀號」忽然遭了難,銀號被洗劫一空,遠近千里內外的大批存款現銀,全數本利無歸。
  銀號主人包正通和他的三房妻妾慘被殺害,包正通本人被大卸八塊,屍懸於錢莊正門,路人圍睹,門庭若市,這個案子牽動官府,已驚動了省府,於是以金刀震九州阮大元為首的皖省名捕頭四人,連夜快馬來到了臨淮。上面的交待,本案務必於半月之內破案,解押元兇正犯歸案。
  阮大元受命之後,連同著手下精銳三人,快馬來到了臨淮後,脫下了號衣,搖身一變為尋常百姓,下榻在北郊的「醒春居」客棧。
  生平經手的案子何止數百,卻沒有任何一件比眼前這個案子更感覺棘手,阮大元第一次心生寒意,對破案這檔子事不存信心。
  今夜,蟲聲異常噪耳。
  三杯老酒下肚,阮大元兩隻眼都紅了——他生就的好酒量,有「千杯不倒」的紀錄,人家是借酒消愁,他卻是借酒提神,越是有什麼困難大事,他越要喝兩盅。
  長長地歎了口氣,阮大元看著身邊的拜弟排雲翅王子亮冷笑道:「這件事太過於扎手了,弄不好咱們哥兒四個也許就栽在這裡,一世英名都泡了湯。」
  排雲翅王子亮哼了一聲道:「大哥也別太洩氣了,事在人為,最起碼咱們有公文在身,必要的時候,可以借重守備衙門的神機營,我就不信這些強盜有這個膽量,敢正面跟官府作對。」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看了他這位拜弟一眼,略似有些驚訝的神情道:「你接辦過的大小案子也不少了,應該很有些經歷了,難道眼前情形你還看不出來?」
  王子亮怔了一下,道:「哦?大哥你是說……」
  「哼哼……你還想借重神機營?」阮大元咧了一下嘴,「就憑你我這個身份?不錯,是有公文在身,誰聽你的?靠他們破案,你就不用想了。」
  王子亮道:「最起碼這附近州縣三班捕快,還得買我們的帳。幾個毛賊還能有多大氣候?以我看全不過是幾個災民窮極無聊閣下的禍害。」
  阮大元冷冷地道:「你真的這麼以為?哼,往後瞧吧!」
  話聲方落,只見風門「呼啦!」一聲被拉開來,由外面輕快利落地閃進了一個人來。黑瘦的身子,四十左右的年紀,兩隻眼睛炯炯有神,一身黑色綢質長衫,腰間紮實得很,明眼人一眼可就能看出裡面藏著傢伙。
  在皖北地面上,提起神眼杜明這個人來,大概不知道的人很少。這個人辦案子確是有精明獨到之處,所以阮大元用交情攏住他,把他也拖了下來。
  「怎麼樣?」阮大元滿懷希望地打量著他,「可摸出了一點線索沒有?」
  神眼杜明一聲不哼地坐下來,斟滿了一杯酒,一仰而盡,空氣頓時感覺出十分沉悶。
  「情形不妙。」杜明圓睜著兩隻眼,「沈邱的四個點子聽說都來了。」
  王子亮冷笑道:「我就知道這四個老小子閒不住——好!咱們就碰碰他。」
  阮大元沒有理他,只是看著後來的杜明:「侯老三呢?」
  一掌紅侯遷也是老捕快了,一向在定遠當差,阮大元特別把他也給挑上,除了王子亮外,四個人三處當差,合起來就是三個衙門的力量,以他們四個平素的經驗,聯合偵緝辦案,這還是頭一回,從中可以看出這件案子是如何蒙上方重視而勢在必破了。
  「他已經綴上了,」杜明道,「我臉熟,曾經跟他們照過盤兒,不大方便。」
  阮大元點頭道:「很好,知道是他們四個就好,只是這四個背小子扎手得很,就怕咱們人力上不敷分配。」
  杜明道:「這一點我也想到了,我看老哥你得出面,和守備衙門的神機營取得聯繫,非得借重神機營的銃子(火槍)不可。」
  阮大元歎了一口氣道:「也只好如此了。」頓了一下,他遂轉向王子亮道,「事不宜遲,守備衙門那方面,你比我熟,反正是拿公文照令,能來多少人我們不爭,你這就辛苦一趟吧!」
  王子亮痛快地答應了一聲,站起來就走。
  阮大元喚住他道:「可千萬小心,神機營來的人一律要穿便衣,火器尤其不能露出來,你一切費心了。」
  王子亮點頭道:「這個我知道,我這就走了。」即轉身步出。
  神眼杜明說道:「除了這四個老小子以外,看來可疑的人物還多的是,很可能所有黑道上的人物,都來這裡集中了。」
  阮大元摸著下巴,無可奈何地道:「那還用說嗎,我來以前就知道,這一次的差事不好當,弄好了,咱們哥四個成名露臉;萬一弄砸了,我看只怕連人頭都保不住了。」
  杜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慎重地道:「老哥說的也是,誰叫我們吃的是這行飯呢!也只好盡力而為了。」
  阮大元擰著一雙灰白色的眉毛道:「這件事莽撞不得,我們也只能猜想,這些血案是沈邱來的四個禍害干的,到底確不確實,還得弄個清楚,要不然可是自己找麻煩。」
  杜明點點頭道:「老哥說的是。」
  阮大元道:「明天麥家賑粥,去的人少不了,也許有人不懷好意,我們過去瞧瞧。」
  杜明說道:「好主意,我們混進去瞧瞧。」
  阮大元冷哼一聲說:「麥玉階是這個地方的首富,這些人是不會放過他的,往後看吧,下一個就該輪到他了,咱們該給他傳個口訊,要麥玉階小心著點。」
  杜明搖搖頭,一笑道:「姓麥的也不是傻子,他會不想到這一點?再說我來時早已打聽清楚了,麥家有的是江湖能人,他的女兒麥小喬,據說是九華山上一位異人的傳人,武功高不可測,你只想想看,比他財弱的人都遭了難,獨獨他沒有事,就知道他是有恃無恐了。」
  阮大元冷笑了一聲道:「往下看吧,就快輪到他們了。」
  杜明苦笑道:「但願不要被你猜中才好,要不然我們幾個人可就別想再混下去了。」
  阮大元道:「無論如何,沈邱的四個老魔頭忽然出現,絕不是好事,我們得好好盯牢了。」
  話聲才住,即見風門「呼!」地拉開來,一個人踉蹌著身子走進來。
  阮大元看得一驚道:「老三——你怎麼了?」
  來人細高的個頭、長臉、濃眉,身著皂色長衫,只是左肩窩處顯然掛了彩,現出一片血漬。
  「掛了個小彩,不礙事。」
  一面說,來人——一掌紅侯遷,半側著身子隨即坐下來,杜明忙為他斟上了一杯酒。
  侯遷喝了一口,臉上現出很痛苦的樣子。
  「好險,差一點就回不來了,這四個老小子可真不是容易對付的。」
  神眼杜明說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侯遷一面脫衣服,揭開傷處,只見左肩窩處斜著有兩處傷口,每一個不過只有寸許來長,只是看上去頗深,一時也不知是被什麼物件所傷。
  杜明一怔道:「這是什麼?」
  侯遷咬牙往裡面吸著氣道:「暗青子傷的,是喬老二賞給我的。」
  喬老二外號是鐵指開山,姓喬叫一龍,在沈邱四老之中,名居第二。其他三人分別是銀冠叟呂奇、天麻謝山、要命鮑無常。四個人無不手狠心辣,在皖北地方惡名昭彰,人畏如虎,不要說百姓聞名喪膽,官府也不敢輕易招惹。
  一聽是鐵指開山喬一龍所傷,阮、杜二人都為之一怔,阮大元哼了一聲,道:「這麼說,你跟他們照了盤兒(見面)啦?」
  侯遷搖搖頭道:「那還沒有,我蒙著臉,天又黑,諒他們也看不清楚。」
  說話間,只見他咬牙忍著切膚之痛,一雙手指已插進傷處,向外一彎,叮叮兩聲,落下了兩枚制錢。杜明忙把備好的金創散為他敷上,一面為之包紮。
  阮大元已經將一對錢鏢拈到了手上,就著燈光一打量,只見那制錢上有四個字,寫的是「鐵指老喬」四個古篆,錢鏢大小與當今通行的制錢相彷彿,只是沿刃的一圈,打磨得異常鋒利,白森森的甚是可怖。
  阮大元一聲不哼地把這一對錢鏢上的血清擦乾淨,收到了懷裡,隨即目注向侯遷,等待著他的說明。
  侯遷道:「四個老傢伙窩在北帝廟,手下人很多,沒辦法進去,我看見他們騎馬出去了,才敢接近。誰知道廟裡還留的有人,是我抽身得早,傷了兩個小盜,才奪開了身子,就這樣還被喬老二趕出來,賞了我兩枚青錢。好險,要是他當時取我一雙招子(眼睛),八成是躲不開,現在已是一個瞎子了。」
  阮大元說道:「他們手下一共有多少人?」
  侯遷想了想道:「我看總有二三十口子。」
  杜明冷笑道:「不用說,這些個血案,全是他們幹的了。我看等王子亮所請的神機營一到,咱們就把北帝廟給整個的包圍上,給他們來個四面圍剿,一個也不放過。」
  阮大元冷眼看著他,苦笑道:「事情能像你所說的這麼容易就好了,今天晚上是不行了,要不然,我得親自瞧瞧去。」
  侯遷傷已裹好了,一面思忖著道:「這件事我看不能操之過急,大哥的意思怎麼樣,我以為明天一大早,先給這邊衙門裡遞個消息,派下三班捕快,喬裝成三教九流的人物,不分日夜,暗地裡把北帝廟給死死地圍住,若發現有一點風吹草動,便趕快通知我們,待時機一成熟,我們這邊才動他們。」
  阮大元點頭道:「好!就這麼辦,對付他們這些人,也只有不動聲色。我看我們這邊人手還不夠,得盡快召集,除了這四個老小子之外,別的人也不能放鬆。這兩天我到處走動,發覺到其他可疑的人也為數不少。這些人居心叵測,專門趁火打劫,這裡事情已經夠多了,可不能再節外生枝,我們得事先提早加以注意。」
  杜明連連點頭道:「不是你提起來,我還幾乎忘了,有關顧家橋王大人那樁子血案,就傳說是老少兩個新手干的,這一點大哥可有什麼耳聞沒有?」
  阮大元冷笑道:「誰說沒有?不過目前困於傳言,還不能確定,總之這一趟差事可不好當,弄不好丟差事是小,恐怕咱們幾個的命都得貼上。」
  神眼杜明皺著眉頭道:「現在最頭痛的是人心不穩,稍微有點錢的都想走,所謂一動不如一靜,一招搖可就給了歹徒下手的機會。」
  阮大元點點頭道:「你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我,我要的一份本地富戶名單,不知你準備好了沒有?」
  杜明道:「詳細的名單,要過兩天才能夠抄下來,我手頭上現有一份,只是不全——」
  他一面說著,一面即由身上掏出了一個牛皮紙卷兒,他打開來,其上零星的註明著一列姓名和住址。
  阮大元接過紙卷兒來看了看,總共是十二人,其中三個已打了紅叉,是為丁、常、包等三家罹難之戶。
  十二富戶的首戶即為麥玉階,第二位記載的是南城的李彥方——
  阮大元一驚道:「芝麻李原來也住在這裡?」
  杜明道:「他本來就住在這兒,李家在臨淮關發跡已有三代的歷史,生意是越做越大,這一次大旱,他們李家和麥家,每人都拿出了三千兩銀子,作為賑災之用,倒也難得。」
  阮大元微有所警覺地道:「我竟會疏忽了他,事不宜遲,明天我們先去麥家,然後就去拜訪他。」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45:50

第02章 惡賊下素帖 索萬兩黃金

  天空還是灰濛濛的顏色,才不過有上那麼一點點明亮的意思,麥家門前已擠滿了人,長龍排出去少說也有半里地長,而且陸續的還有人來,隊伍越排越長。
  每月逢五日,照例是麥家開倉放糧、賑粥的日子。
  今天是八月初五,正逢放賑日,貼出的紅紙,寫明了每人粥一碗另饅頭兩個,對於眾多饑民來說,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莫怪乎消息一經傳出,附近的災民就扶老攜幼全都來了。
  麥家特地在大門外搭了一座席棚,廚房就設在棚子裡,三個大火灶上,熱騰騰地蒸著饅頭,熬著粥,七八個小夥計忙得團團打轉。
  人太多了,八方雜處,良莠不齊,打架生事自是難免。一些無賴混混摻雜在人群裡惹事生非,更是時有所聞,對這類事,麥家也作了準備。今天由麥家帳房麥七爺負責主持,他特地挑選了三名年輕力壯的護院,真要有人惹事生非的,講打,麥家也不含糊。
  席棚的兩扇大門,緩緩地打開來,人群像潮水似的忽然湧了進來。
  麥家的二管事苗武大喝一聲,手持齊眉棍橫著向前一推,大聲道:「各位鄉親聽著,大家遵守秩序,先來先進,拿了就走,一人一份,不可貪多,誰要是亂來,不但拿不到吃的,還得送上衙門打板子治罪。」
  他人高體大,加以自幼年起在麥家就練過功夫,這一亮相,立刻生出了嚇阻作用,亂囂的人潮立刻被壓了下來。
  一個老婆婆同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年輕婦人,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那婦人的背上還背著一個小孩子。老婆婆手上捧著砂鍋,激動地叫著:「老爺們行行好吧,我們婆媳快三天沒吃飯了……要餓死了。」
  年輕的婦人更是眼淚漣漣地道:「我們昨天就來了,在外面坐等了一夜……」
  麥七爺噴出了一口煙,關照分粥的夥計道:「每人算雙份的。」遂向那對婆媳說道,「小心別撐著了,在這裡吃飽了再走吧!」
  婆媳二人嘴裡千恩萬謝,感動得簡直要跪下來磕頭,一個夥計立刻把她們引到了大桌子旁坐下來。
  接下來是一個滿臉風霜的瘦黃漢子,睜著一雙大而失神的眼睛,空著兩隻手,只是頻頻苦笑。
  分粥的夥計奇怪地問他道:「你的碗呢?」
  瘦黃漢子目光發直地道:「她們婆媳三天沒吃飯了,俺黃通七天水米未曾打牙,卻強行了六百五十餘里——」
  一面說伸出了兩隻手,合成一棒,向著分粥的夥計道:「身無長物,麻煩這位兄弟,就往這裡招呼吧!」
  那個夥計嚇了一跳,道:「你……你瘋了麼?」
  稀飯鍋開得哧哧作響,一勺粥下去,怕不把這漢子雙手燙得稀爛?
  莫怪乎分粥的夥計心驚,在場各人無不被這黃臉漢子失常的舉止嚇了一跳,一時眾皆嘩然。
  分粥的夥計,只是拿著粥勺發愣。
  那漢子苦笑著道:「怎麼?這裡還有規定,一定要有鍋有碗,才給粥麼?」
  眼前人影一閃,二管事苗武已來到了跟前。
  「朋友,我看你是存心來找碴惹事的吧?既然沒有傢伙,你就先到一邊涼快涼快吧!」
  嘴裡說著,苗武一伸手抓住了對方手腕子。
  他自幼習武,又練過三年橫練功夫,素有大力之稱,滿打滿算對方一個饑民瘦漢,能有什麼能耐?還不是隨手就倒,哪裡知道情形卻並非如此。
  隨著苗武的手勢向後一帶,固然是力道驚人,可是眼前的那個黃瘦漢子,卻有如打進地層的一根石樁,竟然絲毫不為所動。
  苗武一驚之下,二次運力,向後一帶,但依然如故。心頭一懍,這才知道眼前來人,敢情大非尋常。
  黃瘦漢子歎息一聲,苦笑道:「俺久聞臨淮麥家仗義疏財,義結天下,這才急行六百里,前來投奔。今天看來。為求一飽尚不可得,也不過是徒有虛名耳,也罷,算俺黃通白來一趟,貴當事既然吝於施捨,黃某人不敢打擾,這就告辭了。」
  說罷向著眼前的苗武揖了一揖,轉身就走。
  「慢著。」
  喚住他的,顯然是主持賑粥其事的麥七爺——他是旁觀者清,自信老眼不花,苗武剛才那一手固然不動聲色卻是瞞不過他的眼睛。眼前這個漢子何許人也,倒也不可輕視。
  「這位朋友請了。」
  麥七爺放下了旱煙袋桿子,拱拱手來到了眼前,上下打量了對方幾眼,心中著實納罕。
  那漢子一身黃繭布衣衫,年歲當在二十七八,歲當赤荒,連年歉收,臉上帶幾分菜色,倒也不足為奇,只是顯諸在這個人身上的那種風塵氣息和目神裡的那股子倔強,卻令麥七爺不可輕視。
  麥七爺輕輕一咳,抱拳道:「黃朋友既是多日未曾用飯,何不吃飽了再走?」回頭招呼一聲,「來人,拿大碗侍候。」
  在麥七爺力請之下,那漢子慨歎一聲,道了聲慚愧,這才隨著麥七爺來到了一隅坐下來。須臾間,粥食齊備。
  黃通看了桌上一眼,咕嚕空嚥了一聲,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飢餓的表情。
  「不瞞貴管事說,七天七夜不著水米,這還是頭一回,俺就不客氣了。」
  一面說,伸手拿起了一個饅頭,三口兩口就吃了個精光,第二個饅頭也是一樣,接下去端起了粥碗,只聽見呼嚕連聲,滿滿一大碗小米雜糧粥也吞了個乾淨。
  麥七爺點頭示意,大盤饅頭,大碗稀飯又端了上來,也許是苗武的惺惺相惜,外加鹹菜一碟,對於一個受施的饑民來說,這可真是格外的恩寵了。
  「這——」黃通不勝汗顏地道,「這就不敢當了。」
  麥七爺點點頭,微微笑道:「人是鐵,飯是鋼。歲月饑年,沒有好的招待,慚愧,慚愧。黃朋友請盡量用吧,別的沒有,稀飯饅頭還多得是。」
  黃通點點頭,苦笑道:「這麼說,俺就不客氣了。」
  接下去是一陣風捲殘雲——大饅頭又下肚了四個,稀飯共喝了四碗。
  姓黃的再要伸手去拿第七個饅頭時,忽然目注棚外,歎息一聲,收回了手,一笑道:「我已吃飽了。」
  麥七爺看得真切,憑著對方的食量以及顯示的眼神,只怕再有七八個饅頭,也照樣下肚。忽然停止了進食,必有原因。
  「黃朋友不必客氣,一餐飯又值幾何?你就敞開了吃吧!」
  黃通搖頭道;「不不不,吃飽了,吃飽了……」說話時,瘦黃的臉上現出一種悲憫表情,透過隱約的淚水,他打量著眼前的災民。
  「沒有吃的人多得是,俺黃通不能獨飽,一飯之恩,今生不敢稍忘,這就告辭了。」
  說罷向麥七爺推桌站起,深深一揖,便待離開。
  「黃兄留步。」
  麥七爺上前一步,面現誠摯地道:「我家主人求賢若渴,在下老眼不花,黃朋友你分明身懷武功,刻下四方乾旱,哀鴻遍野,朋友你又往哪裡投奔?不如暫時屈就一下,容在下回稟家主人,就在敝宅住下來,朋友你意下如何?」
  黃通睜著一雙大眼睛,在麥七爺臉上轉了一轉,黯然一歎,說道:「七爺這幾句肺腑之言,黃通再要拒絕,便是故作矯情了,無奈目下尚有急事一行,最快也須七日夜方可轉回,那時如果賢主人尚有見愛之意,在下便暫時留下來,盡力報答便是。」
  麥七爺頓時大喜道:「這樣甚好,黃朋友請稍留片刻,內裡去去就來。」
  黃通忙抱拳一拱,面現疑雲地坐了下來。
  麥七爺不及半盞茶時又轉回,手上拿著一個布袋,內裡脹鼓鼓的裝滿了什物。
  見面之下,麥七爺滿臉堆笑道:「我家主人果有見愛之意,只是有官方貴客在座,不便分身,特囑在下轉告朋友,那邊事情一了,即請轉回。這裡備有乾糧一份,飲水一袋,零錢少許,另有快馬一匹,就在戶外,黃朋友你這就上路吧!」
  黃通呆了一會兒,苦笑道:「原來貴家主人果然是義氣中人,在下方才多有冒犯,尚請原諒,大丈夫知恩必報,東西我收下了。黃通此去,多則十天,少則七日必定轉回。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俺拜受了。」
  說著接過了脹鼓鼓的布袋,往肩上一搭,便轉身大步踱出。麥七爺、苗武在後面跟送,不料黃通面對著大片災民望了一陣,忽然面色有異,轉身向著樹陰下走了過來。
  麥、苗二人見狀心知有故,忙自跟了過來。
  苗武道:「黃兄莫非還有什麼放心不下之事麼?」
  黃通遲疑了一下,訥訥道:「在下初臨貴地,這裡一切尚不熟悉,不知尚稱太平否?」
  麥七爺怔了一下道:「你是問這裡有沒有鬧強盜土匪?」
  黃通點點頭,麥七爺長歎一聲道;「唉!這就別提了,日子簡直越來越不好了,連番的打家劫舍,死了好些人了——咦!老兄何故問起?」
  黃通頓了一下又道:「既然如此,貴上有見於此,想必有所準備了?」
  麥七爺又歎了口氣,點點頭道:「這話說來就長了……黃朋友有事這就快去吧,但盼早去早回頭,敝處或許多有借重,我也就不多送了。」
  說罷,拱了一下手,正待同著苗武告退。
  黃通忽然在後面喚住他道:「七爺慢著——」
  麥七爺奇怪地打量著他道:「黃朋友有事只管吩咐,不必客氣,只要能幫上忙的,我一定盡力而為。」
  黃通苦笑了笑,搖搖頭道:「七爺錯會意了,在下七日夜未曾好睡,現下腹中一飽,反倒精力不繼,只想借貴處一張靠椅,略微打上一個盹兒,待精力稍一恢復便即告辭。」
  麥七爺一笑道:「我當是什麼大事。原來如此,就請跟我入內,好好睡上一覺再走不遲。」
  雙方對答之際,黃通一雙眸子有意無意地總似在注意著什麼,當下三人步入席棚。
  黃通逕自走向方纔的座處,坐了下來道:「不勞費心,在這裡坐一會兒也就是了。」
  麥七爺正要勸他進入內宅,忽然間卻為一陣亂囂的聲音所吸引,敢情是有人在惹事生非了。
  一個叫高明的夥計氣急敗壞地跑過來,向著苗武他們道:「七爺快來看看,這傢伙是存心找事來了。」
  麥七爺向著座上的黃通點頭道:「失陪!」同著苗武匆匆來到前邊。
  一片亂囂之中,只見麥家的護院劉長泰,不知怎地,忽然自人群裡被人給掄了起來,「啪嚓」一聲摔在了一張長桌上——這一摔之力過於強猛,以致整個桌面全都塌了下來,桌上的饅頭滾了一地。
  眾災民一陣呼嘯,紛紛撲倒地上,搶食饅頭,席棚裡秩序頓時為之大亂。
  苗武大驚道:「反了,反了。」
  麥家家人護院,十數名一擁而上,好不容易,才把眼前這陣子混亂情勢給鎮定了下來——
  麥七爺驚心之餘,自然忘不了肇亂之因,注意的焦點,即落在了那「始作俑者」的身上。
  四十左右的年歲,中等身材,一身土夏布汗衣褂,看上去全身沒有四兩肉——這傢伙翻著一對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也正在打量著麥七爺。
  有眼睛的人,剛才都看見了,這傢伙剛才活摔麥家護院劉長泰那一手功夫,硬透著古怪高明。
  當時情形是這樣的———
  劉長泰想把他摔出去,不想兩隻手方一接觸到對方身上,只見這個人伸了一下手,似乎是用了一手巧勁兒,劉長泰偌大的身子,就像空中飛人也似的摔了出去。
  如此一來,麥家的另外兩位護院可就不敢貿然出手了,大夥一股腦兒地團團把他圍住,打是不敢打,卻又生怕把他放跑了。
  麥七爺與苗武已來到了眼前,眾人自然讓開了一條路。
  眼前這個人一點也不緊張,兩隻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滴溜溜繼續在麥、苗二人身上轉著,老長老長的那張瘦削馬臉上所顯示的,只是看不起人那種鄙夷的笑。
  ——一絲穿棚直下的陽光,正把著這人的臉,可就讓人很清楚地看見了他臉上的那一道暗紅顏色的刀疤。
  比之上一次黃通事件,似乎不可同日而語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傢伙是找碴兒來的。
  雖然明知道如此,麥七爺也不願失了規矩。
  「這是怎麼回事?」麥七爺回頭看著身邊的夥計高明,「不會辦事的狗才。」
  「嘻嘻!」說話的竟是對方那個刀疤漢子,「一點也不錯,一個個狗仗人勢,老子看不慣,代主人出手,先教訓教訓他們。」
  麥七爺心裡可是老大的不高興,臉也一沉道:「尊駕是——」
  他身邊的夥計高明上前一步,憤憤地道:「七爺別信他的,這傢伙分明是上門惹事來的,給他粥和饅頭他都不要,說什麼要佈施幾兩銀子……」
  「豈有此理!」苗武插口道,「也不是廟裡的和尚,佈施什麼銀子?」
  「嘿嘿!只有和尚才能化緣,要銀子麼?」
  來人露著一嘴被煙燻黑了的牙齒,帶著一瞼暴戾和不屑的神情說道:「老實說,這算是瞧得起你們——哼哼……」
  這幾聲冷笑,笑得人的心眼兒裡直發毛——
  「六十年風水輪著轉——這是老天爺幫忙,姓麥的發了幾輩子的財了,如今也該倒下來了。」
  那是一口聽來刺耳的贛南口音,嘴裡說著,這人那一對白眼珠子不時東瞟西看,像是在察看麥家的家業到底有多大。
  一聽這話,苗二管事的可就火了。
  「反了,你想怎麼樣?你還能搶……搶?……」
  「唉,算了。」
  麥七爺忽然阻止住苗武,所謂「光棍一點就透。」來人的意圖,已經昭然若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處事老練圓滑的麥七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尊駕貴姓?」
  「不敢!」來人閃著那對白眼珠子,聳了一下肩,「有個姓多年不用了,你也就別問了。」
  苗武真恨不能撲上去照臉上就是一拳,偏偏麥七爺好涵養,聆聽之下竟然沒有發作。
  「好說,好說——」麥七爺皮笑肉不笑地抱了一下拳,「適逢荒年,早已談不到收成,這幾年我們東家已不比從前,開倉放糧、賑粥,不過旨在服務鄉里,有飯大家吃……尊駕既不屑這區區粥飯,想必是缺少回家的川資,是這樣吧。」
  微微一頓,這位麥家帳房才又接下去道:「聽尊駕口音,像是外地來的,我這裡有紋銀半綻,就算七爺助閣下回鄉的川資吧——」
  一面說,麥七爺立即由身上取出了小半綻銀子,約莫二兩來重——這個出手在他來說,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了。
  他這裡雙手送上,來人「嘻嘻!」一笑,接過來看了一眼,說道:「你可真是大方。」
  一面說,只見來人雙手一搓,張開手來,那半錠銀子已成了滾圓滾圓的一錠銀珠。
  目睹者無不大吃了一驚。
  這人緊接著雙手一按,張開來,那錠銀珠,卻又變了樣——變成了扁扁的一片。忖思著,他這兩隻手掌上如果沒有千斤的力道,外加上爐火純青的氣功,萬難臻至。
  苗武是練武出身的,自然知道這手功力的厲害,一時嚇得臉上變了顏色。
  對方這人玩了這一手絕活兒,冷森森地笑了笑,那只握銀子的瘦手,一陣子搓動,手中銀錠,立即又變成了一撮細小的銀渣子,紛紛灑落在地面。
  麥七爺直看得臉色發青,既驚又氣地道:「你……你……太欺侮人了……」
  一面說,腳下由不住通通一連後退了幾步——
  麥家的兩名護院尚三雄與王猛一個亮出了護手棍,一個探手抽出了匕首,作勢從旁撲上。
  人群裡一陣子嘩然,都當是要動手了,紛紛讓了開來。
  「你這是在打發一條狗吧!」這個青皮少肉的漢子一面抖出了一張桑皮紙,「我這裡有一張單子,貴管事的拿過去瞧瞧,轉交給老麥——」
  一面說,順手一幌,這張紙飄然而起,敢情不偏不倚,輕飄飄地正好落向麥七爺面前,後者情不自禁地伸手托住。
  麥七爺只向紙上看了一眼,已由不住神色大變,再看下去,禁不住全身發抖,大喝一聲道:「反了,反了,把他給我拿下來。」
  尚三雄、王猛早已作好了準備,麥七爺一聲喝叱之下,兩個人同時撲身上前。
  尚三雄是一對護手棍,王猛是兩把小匕首,一個奔上一個奔下,驟然出手,電閃而至。
  刀疤漢子一聲怪笑道:「好。」
  ——兩隻瘦手猝分之下,身子骨輕巧地滴溜溜打了一個轉兒,「噗噗!」兩聲,已分別抓住了兩個人的手腕子,緊接著來了一個「大鵬展翅」,尚、王兩個人一聲驚叫,雙雙騰空而起,就像分飛的一雙燕子,作兩下裡摔了出去。
  這人圓瞪著兩隻白眼珠,直盯向麥七爺道:「就憑你們這兩手三腳貓,還想在我面前遞爪子?差遠了——嘿嘿,今天出門時,我家主人關照,就是信交到了,要你家交下個憑證。也好,我就取出你這老小子一雙賊眼回去交差。」
  話聲出口,這個人肩頭輕晃,有如清風一陣,「呼!」地一聲已到了麥七爺身前。
  倒是說幹就幹,隨著這人一隻鳥爪般的怪手起處,施了一手雙蛇出水式,兩根手指疾點如電直向著麥七爺一雙眼睛上點挖了過去。
  這個突然的動作,簡直大出各人意料之外。
  麥七爺簡直傻了眼,眼看著這人的一雙手指幾乎已經觸及自己的眼皮,就在此危急一瞬間,眼前人影猝閃,一個人疾如電閃地已來到了近前。
  好快的身法。
  隨著這人的猝然現身,石火電光般地已介入他們兩者之間——這個人敢情是個大行家,身形未經站穩以前,一隻右手已在探出。
  說來也是有趣,白眼珠的刀疤漢子一出手就向麥七爺眼睛珠子上招呼,這個臨時現身的人,以其人之法反治其人,同樣地也向對方眼睛上招呼。
  「哧!」兩股尖風中,一雙指尖,已向對方眸子上點了過來。
  眼前情勢是,刀疤漢子如果真的要取麥老七的一雙眼珠,那麼他自己很可能也逃不開這猝然現身的第三者之手——結果是他自己的一雙「招子」也將難保,正所謂「現買現報」。
  聰明人是不會吃這個虧的。
  刀疤漢子鼻子裡哼了一聲,只得硬生生地把出手之勢收了回來……
  他當然不甘心受制於人,乘著收手之便,五指箕開,施了一手「按臍力」,陡然力聚五指,直向著來人——第三者面門上擊去。
  猝然現身的這個人,當然不是好相與的。
  撒手、吐掌,看來與刀疤漢了一般的靈巧,緊接著兩隻肉手立即迎在了一塊兒——
  雙方的力道都用得夠猛,卻又似誰也不願把招式用老了,一觸即分,「刷!」地左右向兩下分了開來。
  由於事發突然,直到這一霎,大家才看清了第三者——那個猝然加入的是個甚麼長相。
  一身黃繭布長衫,濃眉、黃臉——不正是麥七爺剛才贈食送客,臨去又回在一邊睡覺的那個叫黃通的瘦漢子麼?
  麥七爺、苗武這一忽然發現,心裡既驚又喜——驚的是對方忽然介入,喜的是畢竟沒有看錯了人,看來這個黃通果然身負奇技,大可應付來人,尤其是這當口的突然介入,解了麥七爺的一時之危,更為難能可貴。
  刀疤漢子一下子拉長了臉,滿面驚罕的表情,那是他怎麼也沒想到的事——麥家竟然會藏有如此高明身手的能人,這便不得不令他刮目相看了。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有如磁石引針,眨也不眨一下。
  「朋友,你出手太毒了。」黃通冷冷地說,「有我黃某人在,就容不得你在這裡撒野逞兇。」
  刀疤漢子一對白眼睛珠子閃閃冒著凶光,那副獰厲樣子簡直像是要把對方生吞下去。
  「相好的,你是要蹚這趟混水?」
  「還沒這個意思。」
  「諒你也沒這個膽子,跟麥家沾親帶故?」搖搖頭冷笑道,「那也犯不著。」
  「那是我的事。」黃通冷冷地道,「你今天認栽了吧!回去捎個信兒,勸你主子打消這個念頭吧!」
  「哼……那也行,你得先露一手兒給爺兒們瞧瞧。」
  話聲微頓,這個刀疤漢子身子已斜著急切而進——人到手到,手到力到。
  箕開的五根手指,活像是五把鋼鉤,直向黃通前心上抓來,尖銳的指力在手指未能接觸到對方肌膚之前,先就透衣直入,顯示著這個人手指上的力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46:02

  黃通自然知道對方不易打發,然而既然已經插手管了這件事,就不能半途而廢,也只得勉力而為。
  就在這人鋼鉤似的五指幾乎要碰到黃通的衣邊時,黃通陡然擊出右手——這一掌是貼著小腹向上猝然提起來的。
  兩隻手掌「噗!」地合在了一塊兒。
  緊接著雙方的身子籟籟一陣子疾顫——這人咆哮一聲,左手忽然疾出如電,直向著黃通咽喉上戳去。
  黃通甩首滑足,「嗤!」一下由對方足前滑過,雖未被對方指尖所中,卻是擦面而過,看情形是險到了極點。
  兩個人合在一起的右手在這一霎間倏地分了開來。
  動手過招,講究的是制敵以先機。
  這人在一式「分花手」失誤之下,已自知失了先機,緊接著施了一式「浪捲旋風」,有如翩躚猝起的大雁,身子誠然是夠快的,然而黃通眼明手快,在這節骨眼上,尤其不會輕易放過。
  雙方的身形看上去幾乎是一般的快——像是重疊過空的一雙大禽。
  席棚裡如何容得下這般身手,驟然間捲起了一片狂風,膽小的人忍不住都失聲大叫了起來。
  ——叫聲未歇,兩個人已雙雙落地。
  黃通直挺挺地站在地上——他左足虛點,氣定神清,顯然是有再次出手的準備——
  對方那個人卻高高落在白木長案的角邊上,彎著一條腿,雙臂平伸,臉上表情極其猙獰,卻隱隱顯現出一種灰色,額頭上已現出了黃豆大小的一滴滴汗珠子。
  「好朋友,擱著你的,今天我認栽了。」這人由鼻子裡哼出一股長氣,故作從容地道,「報上萬兒來吧,我們結了親,散不了啦!」
  黃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徐徐道:「不辭風霜行萬里,眼看黃河蓋頂來。」
  那人陡然為之一驚,禁不住肅然起敬地抱一下拳:「尊駕原來就是鼎鼎大名的『萬里黃河追風客』黃——」
  黃通不待他說完,即插嘴道:「知道就好,相好的,我已對你破格留情了。」
  那人自悉對方身份之後,確實吃驚不小——然而他亦不是弱者,尤其是不敢壞了身邊那位主子的名頭——
  「嘻嘻……好說,好說,」這人牽強地笑著,「姓祝的今天敗在你這成名的俠客手裡,雖說是面上無光,倒也沒有怨恨。還是那句老話,麥家的事你少管,無論如何,這個梁子你結下了。」
  話聲甫落,姓祝的已飄身下地——身上固然有傷,他卻偏要逞能,一點也不現出來。
  黃通肩頭輕晃,翩如白鷺,已攔在了他身前。
  姓祝的一翻白眼珠,後退一步,凌聲笑道:「黃大俠這是不叫我走路?」
  黃通抱拳道:「豈敢,足下身手不凡,黃某險勝半招,不敢托大,祝朋友也報上個萬兒吧!」
  姓祝的冷冷怪笑一聲,聲如怒鷹地道:「黃大俠這兩句話,真比罵我還厲害——好吧,既然如此,祝某人有兩句知心話見告——」
  黃通道:「洗耳恭聽!」
  姓祝的冷冷一笑道:「今天你賞了我一掌,只怪姓祝的學藝不精。剛才我已說過,你我已結了親,這個梁子解不了啦!只是麥家的事,祝某人仍要勸你,你少管!哼哼,說一句不怕你黃大俠見怒的話,只怕你也管不了。」
  黃通寒下臉來,頻頻點頭道:「這就很承情了,祝朋友你報個萬兒吧!」
  姓祝的冷森森笑道;「敗將不敢言名,再說姓祝的今天是為人當差,吃人家的飯。」
  「那麼請教貴主子的大名——」
  「黃大俠你是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了?」
  「人去留名,總不枉你我二人幸會一場。」
  這句「人去留名」顯然觸了姓祝的神經,他臉變得鐵青,點了一下頭道:「黃大俠苦苦逼我說出,不敢不遵,但只怕我這一說出,尊駕與敝主人便將難免一見了。」
  這「難免一見」實在是「結上梁子」的意思。
  黃通很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箭在弦上」不容不發,他已無能脫身。
  冷笑了一聲,黃通道:「我足領盛情,你說吧!」
  姓視的點頭道:「我家主人也同尊駕一般,忌諱別人直呼其名,江湖上倒也有兩句詩歌影射他老人家——」
  「洗耳恭聽。」
  姓祝的嘴角牽出了一絲神秘的冷笑,隨即緩緩向外步出——
  在場各人目睹他如此身手,哪一個敢與招惹,黃通不阻攔,便再無一人敢以挺身而出,一時紛紛閃身讓開,眼看著這個姓祝的踽踽身影,步出棚外。
  他腳下邊走,嘴裡邊歌,唱的是——
  「夜來細數墳頭鬼,金雞三唱早看天。」邊唱邊走了。
  在場各人都不明白他唱的是些什麼,當然更難以琢磨出兩句詩歌的含義——惟獨黃通例外,他竟然呆呆怔住了。
  大伙忽然間發覺姓祝的走遠了,爆發出一陣子騷動。
  麥家的二管事苗武閃出來道:「那個老小子溜了,黃大俠可要留住他?」
  他竟然也稱呼黃通為「大俠」了。
  一時間幾十張嘴便都開了腔,有人叫著要去報官,有人責備黃通不該把對方放回去,這叫「放虎歸山」,再想擒他可就難了。
  黃通只是頻頻苦笑,他一聲不哼地由一旁拿起剛才麥七爺給他的布袋子搭向肩上,轉身步出,一直走向老槐樹下拴住的那匹馬。
  麥七爺一聲不哼地跟了過來。
  「黃大俠你救了我麥豐的命,也解了麥府一次大難,我給你磕頭——」說著就要跪下。
  「不敢——萬萬不敢。」
  黃通一隻手拉住了他,麥豐可就跪不下去了。
  「黃大俠——」
  「七爺不要這麼稱呼我——就叫我黃通吧!」
  「喔喔……不敢,不敢……我就稱呼你黃先生吧。」
  黃通勉強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了。他的臉色一直很沉重,心裡像是壓著一塊千斤巨石。
  「請轉告貴宅主人,盡早提防。」
  「這……」麥豐敢情還不明白,「真有這麼嚴重?」
  「比你想的還嚴重得多。」
  說了這句話,黃通已翻身上了馬背。
  麥豐扣住了他的馬韁繩,暫時不讓他走。
  「這……黃先生,你能不能說得更清楚一點……」
  一面說,麥豐回過身來,連連揮手,把四五個看熱鬧的人攆開,才又回過身來,向著黃通苦笑道:「是……哪道兒找上咱們了?」
  黃通點了一下頭。
  「是哪道上的?」
  「哪一道都不是。」黃通語音冰冷,「卻比哪一道都厲害。」
  「這……老天……爺。」麥豐的嘴張得老大,「他總得有個名和姓吧?」
  「當然有……只是我說出來你也不知道。」頓了一下,黃通才又接下去,「不但你不知道,這裡只怕沒一個人知道……」
  吟哦著,他略一猶豫,目注向這位麥家帳房道:「也許你家姑娘有所聞……」又搖搖頭,「不……她太年輕……無論如何,請你們姑娘這幾天不要出門,她總還算是一把手,比起官府那幫子酒囊飯袋要強多了。」
  麥豐一個勁兒地點著頭——也只有點頭的份兒,心裡卻不禁在犯著嘀咕——她一個姑娘家還能有什麼大能耐?——只是時方既這麼說,他也只好聽著。
  「剛才那個姓祝的曾經交給七爺一張素帖。」
  「啊——不是你說,我倒忘了。」
  一面說,麥豐匆匆由衣袖裡取出了姓祝的交來的那張素帖。
  黃通接過素貼在馬背上展開。那是一張在桑皮紙上用紅筆書寫的字帖,細讀之下,竟是一首打油詩,寫的是——coc1「黃金萬兩命一條,
  算算一共有多少?
  秋分白兔實可愛,
  張得金雞振翅來。」coc2
  沒有上款稱呼,卻在尾句之下蓋有一個硃砂印跡,竟是長尾展翅的一隻雄雞。
  黃通讀罷神色益見沉重,久久不發一言。
  麥豐眼巴巴地道:「前兩句我省得,不是一萬兩黃金買命一條嗎?後兩句我可就不明白了。」
  黃通歎息道:「說得已經夠清楚了,『秋分白兔』指的是八月十五月圓之夜——末尾那句『引得金雞振翅來』,便明說了對方要親自來府上提取了。」
  麥豐頓時一驚道:「這……是這個意思嗎?」
  「錯不了。」黃通發愁地道:「今天幾號了?」
  麥豐屈指一算道:「四號……啊……不,五號了。」
  「還有十天的時間,確是夠緊迫的了。」黃通在馬上輕輕歎息一聲,道,「此事不便聲張,否則有不測之災,只宜暗中進行,快快稟報你家主人,著手準備一切吧!」
  麥豐驚得半天才合上了嘴:「這個人準是瘋子,我家老爺就算有兩個錢,就是變賣家產,也難湊黃金萬兩之數呀,我是帳房,再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三兩千也許能湊出來,這萬兩黃金,簡直是做夢……咳咳……這是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來的,這不是存心活擺治人嗎!」
  黃通冷笑著搖搖頭道:「據我所知,此人生平行事,手狠心毒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麥七爺,你就趕快通知你家主人,仔細盤算,商量對策吧!」
  麥豐點點頭道:「也只好如此了……」忽然垂下淚來道,「黃先生,你可要設法救救我家主人一命呀!」
  黃通先是一怔,隨即點頭道:「大丈夫言出必踐,七天之內我必定轉回,至於是否能救得了你家主人,卻是沒有把握……總之,我必當盡力而為就是了。」
  麥豐聽了他這個口信兒,情知他們武林俠義道中最重諾言,料必當無反悔,無論如何,總算於萬般絕望之間,得有一線希望,心裡也就略現輕鬆。
  經過這麼一耽誤,黃通是非要走不可了。
  在馬上抱了一下拳,黃通雙腿一夾馬腹,胯下駒長嘯一聲,即絕塵而去。
  麥豐只是看著他漸遠消失的背影發呆,忽然身後傳來苗武的聲音道:「黃爺走了麼?」
  說著,他已匆匆來到眼前。
  「走了!」麥豐心情沉重地說道,「不過,他答應七天後再回來……唉……今天,要不是遇著他,簡直是不堪設想。」
  「七爺,快來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嘴裡說著,苗武匆匆拉著麥豐進席棚,又轉到麥家大門,用手向著門上指了一下道:「呶——你看。」
  不知什麼時候,黑漆描金的大木門上,竟然印上了一隻金羽展翅雄雞,其模樣竟是與那封素帖上所印的一般無二。
  麥豐心裡有數,想必是方才乘亂之時,那個姓祝的留下來的,只是不知道此舉又有什麼含義。
  苗武道:「這又是什麼玩藝呢?擦也擦不掉。」
  麥豐歎了口氣道:「就讓它留在這裡吧!」
  言方到此,只見麥玉階匆匆步出,向著麥豐走來,苗武便不再多言,垂手侍立一旁。
  麥豐拱手道:「東翁來了……」
  麥玉階眼睛四下轉著道;「那位黃壯士呢?」
  「已經走了。」麥豐道,「東翁有事要差遣他麼?」
  麥玉階怔了一怔,搖搖頭道:「那倒沒有,只是想見識一下罷了,走了也就算了。」
  麥豐即把才纔黃通仗義勇為,擊退姓祝的一段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待他說完,麥玉階驚得呆住了。
  這件事來得突然,也正擊中了他內心的要害。這些日子他所最擔心的正是這件事,剛才公門的幾個來客正在談這件事,想不到他們才一走,立刻便發生了。
  麥大爺的臉忽然變白了。
  「糊塗。」他注視著麥豐厲聲道:「這麼重大的事情,為什麼不來告訴我一聲……還有,既然這樣,便更不該把這位黃朋友放走……你!唉!糊塗,糊塗!」
  麥豐被主人責備得臉上怪難看的,怔怔道:「那一刻東翁正有客人,再說也不便驚動……」
  「好糊塗的東西。」
  還想再狠狠地罵上幾句,看看附近的家人,麥玉階把話吞進了肚子裡。
  「東翁請息怒。」麥豐解釋道,「那位黃先生臨走之前說過,七天之後,他必定轉回……看樣子是不會錯的……」
  「唉!」麥玉階歎了口氣,搖搖頭,冷笑了一聲,沒有說什麼,心裡卻不這麼認為——是麼?有馬有錢,他還會回來?那簡直是在作夢。
  聽麥豐說到大門上的那個洗刷不掉的標誌,麥大爺信步走過去要看個清楚。麥大爺一走過來,站在門前的一干閒人全都走開了。
  端詳著門上那個標誌——展翅金雞,麥爺心裡一下子變得更沉重起來了。他雖然不清楚這個標誌有什麼含義,但是卻可以確定是一門江湖黑道人物的信號。
  看著,想著,麥玉階再一次陷入了沉思,直到麥豐恭敬地呈上來人交來的那張素帖,麥大爺才像是忽然由夢境中醒轉過來。
  「黃金萬兩命一條,算算一共有多少?秋分白兔實可愛,引得金雞振翅來。」——當然,他並沒有念出來,只是每一個字都清楚地看在眼裡,記在心上。然後,他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看著麥豐,後者不愧是他的心腹之人,立刻就明白了麥玉階的意思。
  「剛才那位黃爺說了……」他趨前小聲地向主人解說著「秋分白兔實可愛,引得金雞振翅來」這兩句暗語的寓意,麥玉階這才明白了。
  「哼哼,好大膽的強盜。這是公然上門搶劫,反了,反了,還有王法沒有了。混帳的東西,可惡,可惡!」
  一連罵了好幾聲混帳、可惡,卻也難以抒出內心的仇恨,麥豐苦著臉道:「這件事黃爺還說過要東翁趕快設法防範,八月十五的日子可是近了。」
  麥王階沉聲道:「這件事不許聲張,你關照下去。另外,你這就拿我的名帖到衙門去一趟,找一位省裡下來的阮捕頭,就說我請他們過府一談,你這就去吧!」
  麥王階雖然如今已不在官場了,可是早先做過京官員外郎,算是有四品的功名,兒子在四川幹著外官,又是臨淮地方的首富,所以算是這地方最有身份的人物,憑他一張名帖不要說一名公門捕快,就是當今府縣正堂,也得移樽就教。
  麥豐答應著,匆匆接過了名帖立刻就走了。
  懷著滿腔的心事,麥玉階回身步入大門,家人忙把門關上,暫時隔開了亂嘈嘈的人聲。
  站在廊子裡,看著院內盛開的黃菊和一簇簇紫色的海棠球,兩個花匠正在泥土裡挖掘著殘留在地下的水仙、秋牡丹、鬱金香等的根球,以備貯藏來年再用。雖然是十足的大旱荒年,麥家總算僥天之悻,宅子裡的三口大井,還沒有枯死,水量雖然不足,一家人倒還夠用,只是卻不能再用來澆花澆草了。想一想開得如此美好的花樹,立刻就得面臨著枯死的命運,不免悵然。再想回來,多少人命都無以繼,徒戀花草,那才是作孽呢!
  麥玉階哪裡還有心情觀賞這些,整個的心都被方纔那件突發的事給弄亂了,腦子裡混沌一片,只盼著那位來自盧州府的大捕頭金刀震九州阮大元快點來,好為自己拿個主意。
  聽差的打起了細竹縷花的湘簾,麥玉階邁進了花廳——正在窗前學做針線的大姑娘麥小喬,趕忙站起來叫了聲爹,收拾著就要離開。
  「嗯,你在這裡?」——像是有好幾天沒看見她了,這時看上去,自己這個女兒出落得更標緻了。
  一襲水青綾子窄腰長裙,襯著她亭亭玉立的身材,雪白的皓腕上,佩帶著綠油油、亮晶晶的一隻翠鐲子,真是我見猶憐。
  麥玉階長長吁了口氣,在一張籐椅上坐下來,打量著自己的女兒,心情像是開朗了一些。
  大姑娘一面把針線收在笸籮裡,怪不好意思地向父親笑道:「是娘逼著我學的,七大嬸子的手巧,昨兒個跟她描了兩個花樣子,正學著做呢!」
  聽說女兒居然學起女紅來了,這倒是一件新鮮事。
  嘴裡一連讚了兩聲好,麥玉階笑著走過去,想好好瞧瞧,大姑娘趕忙把描繡了一半的活兒抓起來,藏在身子後面——一
  「您可不能瞧,人家不會繡嘛。」
  「你這孩子,爹都不能瞧了,拿出來給我瞧瞧。」
  「不嘛——您又要笑話人家。」
  說著一個轉身,滴溜一下子就跑了,身後那根大辮子甩起了老高,卻被她爹順勢抓在手裡。
  麥小喬叫了一聲,回過身子撒嬌地叫道:「爹—一人家不來了,您欺侮人。」
  看著女兒這副嬌憨的樣兒,麥玉階愁雲暫去,由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都說你練了一身好功夫,瞧瞧,爹只一伸手就抓住了你的辮子,這要是跟人動手打架還得了麼?」
  ——麥玉階一面說,手上用力把小喬的辮梢攥緊了,想瞧瞧她怎麼脫身。
  麥小喬身子一轉,正過身子來,一隻手已扳在了辮子上,只不過那麼抖了一抖——
  「你撒手吧!」
  一股巨大的力道透過辮梢,麥玉階只覺得那只緊攥著的手,手心裡一陣子發熱,力道之猛不容他不立刻鬆開手,要不然似乎這隻手就別打算要了。
  驚愕之際,麥小喬已奪出了辮子,笑嘻嘻地站在一邊。
  「好!真有兩下子。」麥玉階繼而笑道,「爹今天總算見識了,佩服,佩服。」
  麥小喬揚著眉毛,向著父親得意地擠了一下鼻子,正要轉身離開。
  「慢著。」麥玉階忽然叫住了她,「我幾乎忘了,你過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看。」
  說話之間,他十分安然地坐了下來,由身上取出了剛才麥豐交給他的那張桑皮紙素帖。
  麥小喬放下手上的針線活兒,走過來問:「這是什麼?」
  「你打開來看看就知道了。」
  小喬接過那素帖,十分疑惑地緩緩打開,一眼看到紙上那個鮮明的展翅雄雞印記,接著,她默默地把那四句打油詩句念了一遍,眼睛裡充滿了驚異與震惑——
  「爹——這是哪裡來的?」
  「我正要告訴你。」麥玉階面色淒苦地道:「我們家馬上就有一場大難了。」於是把剛才麥豐告訴他的事向女兒訴說了一遍。
  麥小喬只是靜靜地聽著,眼睛裡充滿了震驚。
  良久之後,她才微微點了一下頭:「這個人我知道——」
  「你是說——」麥玉階下意識地用手指了一下印在桑皮紙上的那個展翅雄雞的印記。
  麥小喬緩緩地點了一下頭,牙齒輕輕咬著下唇,臉上現出如謎的神思。
  「不過我還不敢確定是不是他。」
  「是誰?」
  「一個極厲害可怕的黑道人物……」
  說了這句話,她忽然發覺父親臉上的驚悸,立刻把話頓住,只是卻不能不繼續說下去——
  「爹,我離山的時候師父特別囑咐我,要我小心一個人,這個人外號叫金翅子,又稱奪命金雞,出身遼東,武功高強,據說手狠心毒,殺人無數。他原是一派武林宗師,立門遼東,後來因為開罪了官府,剿了他的家,封了他的門。這個人一怒之下,才落草為寇,專做殺人放火的壞事,遼東地方被他鬧得翻天覆地,現在又來到中原。」
  麥玉階聽得臉色發青。
  「老天,難道他就是你所說的這個人?卻又為什麼會找上我們……」
  坐在椅子上,麥玉階那副模樣簡直就像是一隻洩了氣的皮球,想著即將來到的這個大難,心裡一急,真差一點昏了過去。
  「爹,你也用不著發愁,好在還有十天的時間,我們得盡快設計——」
  才說到這裡,家人在門外報告道:「阮大爺來了。」
  「阮大爺」就是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來自省城盧州府的名捕頭。他上午同著杜、侯二人已經來了一趟,剛回去就接著了麥大爺的名帖,又匆匆地趕了來。
  一聽說阮大元來了,麥小喬自動避向裡面,這邊聽差的打起了湘簾,即見麥七爺同著阮大元、神眼杜明二人匆匆走進來。
  雙方乍見,阮大元大聲道:「說來就來,可就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大人你受驚了。」
  麥玉階早先為官,曾有過四品的頂戴功名,沿照官場的習慣,阮大元仍以大人見稱。
  雙方落座之後,麥玉階向麥豐道:「你已經跟他們二位都說過了?」
  麥豐點點頭道:「都說過了。」
  阮大元向著麥玉階抱了一下拳道:「大人不必焦慮,這件事卑職剛才已經盤算過了,現在卑職的拜弟已去神機營請討火銃,有了這個東西,咱們就不必害怕他們,從今天起這位杜兄弟以及另外六名捕快,就暫時在大人府上住下來,大人請放寬心。」
  麥玉階歎息了一聲,抱拳道:「仰仗,仰仗,這就不敢當了。」
  微微一頓,麥玉階隨即問道:「有關這隻金雞,阮頭兒,你可知是怎麼一個典故呢?」
  阮大元皺著眉道:「不瞞大人說,有關這個人的傳說,卑職也是最近才聽人說起,卑職判斷,顧家橋王大人那一家子血案,很可能就是他幹的。」
  提起了顧家橋,麥玉階打心眼兒裡生出寒意,輕輕地「啊!」了一聲,就沒有再吭一氣了。
  阮大元輕咳了一聲,眼睛看向他的同伴,隨即又道:「倒是我這位拜弟,出身遼東,對於此人曾有過耳聞。喂!兄弟,你就把這人的一切,大概的跟大人報告一下吧!」
  神眼杜明應了一聲,向著麥玉階抱了一下拳——
  「這個人姓什麼,卑職還弄不清楚……」他神色十分沉重地道:「恐怕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遼東地方只稱呼他是金翅子——」
  這三個字一入麥玉階耳中,不禁心裡為之一動——可見得女兒判斷不差,果然就是那個要命的主兒,他嘴裡重複著金翅子這三個字,心上像壓了鉛塊般的沉重。
  神眼杜明冷笑了一聲道:「這個人在遼東橫行一時,官府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受他害的人太多太多了,欠下的血債,少說也有七八十件。」
  麥玉階道:「難道官府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杜明搖搖頭苦笑不言。
  一旁的麥豐插口道:「這人是個什麼樣?多少年歲了?有多少黨羽?」
  杜明道:「這可就不知道了,有人傳說他已是八十開外的老人,可是也有人說他只是四十來歲。不過在下二十幾年前在遼東綏署當差時,他已橫行多年,可見年歲是不輕了。至於談到他手下一共有多少個人,更是眾言紛壇。有人說他只是來去一人,有人又說他是父子二人,那意思是說他還有一個兒子,像今天代他下書的那個姓祝的,以前倒是沒有聽人說起過,也許是以後才收下的。」
  麥玉階歎息一聲道:「家門不幸,遭此橫禍。除了仰仗二位大力之外,老夫別無良策了。」
  阮大元欠身道:「麥大人,您太客氣了,這是卑職分內應為之事,自當效犬馬之勞。」
  幾個人又商議了很多應付之策,足足耽擱了一個時辰,阮大元才獨自告辭。自當日開始,神眼杜明以及陪同而來的六名捕快,就在麥家住了下來。
  對於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來說,他實在裁不起這個觔斗。顧家橋王大人那件案子就差一點令他去職降罪。如果眼前麥家再有不測,他這個皖省第一名捕,可就別想再幹下去了。丟職事小,這一世英名可就付於流水。基於此,阮大元怎敢掉以輕心?勢將奮力以為之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46:31

第03章 飛賊受挫折 蒙面人解圍

  難得的一陣風,給這盛暑乾旱的夜晚帶來一些清涼。
  只是在此災害頻臨的歲月裡,歡樂已似乎是遙遠的事了。風只給人以無限蕭瑟的感傷而已。
  這陣風來得好怪——其勢甚強,陡然俯向大地,帶出了一陣隆隆聲響,小一點的石頭子兒,連同地面的沙土,在風勢的勁頭兒裡,紛紛揚向當空,嘩啦啦撲打在瓦面上、窗欞上,聽在耳朵裡,可真是怪嚇人的。
  約莫是二更時分——正是二更時分。
  數一數更漏的點子,兩聲大鑼帶著兩聲梆子點兒,習俗上這就稱謂是「二更二點」。
  戴著四指寬邊的銅沿平頂頭盔、一身灰布短褲褂的更夫——馬立,他幹這行子行當已經是有十來年了。經驗老道的人,只要看看天色,就已經知道是什麼時辰了,閉著眼睛也能繞城一圈,保險沒錯兒。
  最近因鬧旱災,各處都不太平,雞鳴狗盜的小毛賊多得是,是以上面特別交待下來,要打更查堂得特別小心留意,每名更夫特別配同兩名持械的悍役,打更連帶著巡邏抓賊,一舉數得。
  有了兩名武裝陪同,馬立打起更來可就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腰上掛著酒葫蘆,每敲兩下然後停下來哼上兩句,要不然跟身後的兩名捕役聊上兩句。
  兩名捕役一個叫曹劍,一個叫王大任,前者施刀,後者用的是虎頭鉤。曹劍擅施飛縹,王大任施展的是流星飛彈,可是厲害。
  三人一行穿過了石板鋪,就是西子門大街,一路上別說是人了,連狗都沒有一條。
  前行了二里地,可就是李家大院了。
  青石鋪的門前走道,還立著兩個大石頭獅子,門簷下面,懸著兩隻大紅紙燈籠,上面各自書寫著一個「李」字——這就是本地的大富戶李老善人的家了。
  說是李老善人也許知道的人還不太多,可是如果提起芝麻李來,可就是盡人皆知、無人不曉了。
  尤其是自從地方上鬧了旱災以來,芝麻李慷慨疏財,賑米賑粥,整個臨淮地方也只有他與麥玉階有此善舉,提起來最為地方上所敬重。
  是以李老善人的府上也就格外要受到保護和照顧了——習慣地,每晚上打更來到這裡,馬立總要坐下來歇上一會兒,今夜自然也不例外。
  「來吧,夥計。」他對曹劍與王大任說,「坐下來歇歇,喝上兩口。」
  說著,他首先上前幾步,就在李家的石頭台階上坐下,曹王二位也坐了下來。
  天空掛著大半輪明月,整個天色一片皎淨,連一絲兒雲彩都沒有,倒是這一陣子風一個勁兒地吹,地面上飛沙走石,刮在人臉上很不是滋味。
  三人為了避風,移坐在石頭獅子後面。
  馬立把酒葫蘆遞了過去,哥兒幾個一人灌了一口。
  「這可是十足的凶年啊!」馬立苦著臉道,「老天爺這叫作活擺治人,沒吃的沒喝的,人能活得下去嗎?」
  也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眼睛花了,話聲才歇,即看見一條影子大雁似地掠向李家的東邊院牆上。
  馬立頓時怔了一下。
  「喲——哪來這麼一隻大鳥?」
  話聲才歇,這隻鳥又出現了。
  好快的速度,霍地拔地而起,足足有三四丈高,卻是向這邊院牆裡落了過來。
  ——那可不是大鳥,倒像是一個人。
  這一次,該是曹、王兩個人吃驚了。
  「不好,敢情是有賦了。」
  說話的是曹劍,一面說已把一口太歲刀抽了出來,他這裡刀身剛出鞘,即聽得身後傳過來一聲輕微冷笑。靜夜無聲,這聲冷笑聽得十分清晰。
  三個人一驚之下,全都不由自主地同時轉過頭來。
  嘿!真是作夢也想不到,敢情就在距離三人不足兩丈的地方,赫然直立著一個人。
  這一下,真把三個人嚇得不輕。
  剛才一路行走過來,何曾見過什麼人來,不過是轉瞬之間,面前怎會忽然多出了一個人來,三個人六隻耳朵、六隻眼睛,竟然會沒有一個人聽見看見,不可能說不是怪事一件——難道這傢伙不是人,是鬼麼?
  一想到是鬼,直驚得馬立打了一個寒顫,身上的汗毛都直豎了起來。
  曹劍的鋼刀在手,自是膽力較壯,當下一緊手中刀,正要發話,對方那個人卻已先自發話了。
  「你們三個人最好給我直直的站著,想要活命就不要出聲,要不然,哼哼……老子宰了你們。」
  一口沉濁的湖北官腔話,加上那一雙閃爍著凶光的眼睛,顯示出這個人心狠手辣,的確是有股子「瞪眼殺人」的威風。
  月色之下,這人一身灰白長衫,瘦窄的一張臉,卻留著一絡子山羊鬍須,風勢裡袂飛須揚,倒是一副瀟灑模樣,只是他當然絕非這類瀟灑人物,從他那雙閃爍著凶光的三角眼裡即可判知。
  聽了他的話,三個人吃了一驚。
  馬立先是忍不住道:「你是誰?你們想幹什麼?想打家劫舍?」
  那人冷冷一笑道:「老小子你猜對了,咱正是這個意思,手上一時發緊,想跟那姓李的要點錢花花。」
  曹劍鋼刀在手,早已躍躍欲試,一聽對方這個口氣,敢情真是上門打劫的強盜,這還了得。自己職責所在,豈能被對方一句話就給唬住了?
  想到這裡,曹劍一面用胳膊肘子輕輕地碰了一下身邊的王大任,緊接著腳下用力一端,「呼!」一聲,驀地撲了過去。
  那人在曹劍身形乍然撲出的一霎,上肩忽然向著右側方轉了半轉——這當兒曹劍的身子已虎也似地撲到了眼前,既然明白了對方打家劫舍的意圖,曹劍可也就手下絕不留情,身子一撲上,掌中刀順水推舟,直向著對方那個羊須怪客當頭頂上直劈了下來。
  這人身形半移,其實早就擺好了架勢,曹劍的刀勢一到,他雙手同時遞出,其勢如電,只一下已按住了對方的雙肩。
  ——落掌、轉身、出手。
  三個動作連成一式,只聽見「呼!」地一聲,曹劍偌大的一個人,竟然連人帶刀一併給掄上了半天,「噗!」一聲摔向牆角,「嘩啦啦」鋼刀亦復出手,這一摔的力道極其猛勁,曹劍連聲音都沒出,登時就鬧過了氣,昏了過去。
  這一手快到極點,只把一旁目睹的馬立及王大任嚇得打了一個寒顫。
  王大任一驚之下,本能地向前一個疾撲,來到了對方灰衣怪客右側,一隻特大號的虎頭鋼鉤,由下而上,向著對方上身直捲了過去。
  灰衣怪客像是自負極高,眼睛裡壓根兒就沒把對方這三個人看在眼裡。那雙直立在當地的腳步,甚至連移動也不曾移動一下。
  眼前王大任的虎頭鉤由下而上,倒捲起一片長虹,眼看著將傷及對方面頰,灰衣怪客冷哼了一聲,一隻右手霍地向上掄起,一個反力之勢,已緊緊地捏住了對方虎頭鉤的刃口背面。
  王大任用力一奪,只覺得對方力道十足,簡直動彈不得。他既驚又怒,卻也不想想對方既然有如此力道,當然不是尋常之輩,憑自己這兩下子,如何配與對方動手?
  心裡一怒,虎頭鉤既然奪不下來,腳底下也不能輕易地放過了他,右足一轉施了一招醉踢蓮花,「叭!」地一腳,向著對方面門上直踢過去。
  那人只是晃了一下腦袋,王大任這一腳便落了個空。這可是出腿容易,收腿難了。王大任一腿落空之後,再想收腿可是萬難了。
  灰衣人似乎對擒拿式摔跤很有一手,一出手即拽住王大任的腿肚子,看來幾乎是與曹劍的情形一樣,隨著他單手向外一翻,王大任連手上的虎頭鉤也不要了,整個人忽悠悠地飛了出去。
  這一次摔得比前一次可要高多了,落下的方向顯然對準了那只石頭獅子,如果摔上了,王大任再想保全住這條性命,可是萬難。
  一旁注視的馬立,看到這裡嚇得「啊!」了一聲,不用眼看,想也能想得出來,肉身子撞在了石頭上,該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景。如果是腦袋瓜子碰上了,准保是當場開花,腦漿迸裂。
  就在這要命的一霎,一條人影由斜刺裡竄了出來。
  這一次非但是馬立吃驚,就連那個灰衣怪客也嚇了一跳。
  說時遲,那時快。
  這人出來的身法,真可當得上「絕快」二字。像是鬼影子一樣,只是那麼閃了一閃,已搶先落在了那具石獅子前面。
  落地,長身,緊接著雙手同出,只那麼輕輕一托,已把空中直墜下來的王大任接到了手上,然後輕輕轉手,把王大任放在了地上。後者雖然沒有被摔著,卻也嚇得面無人色。
  各方目光聚集之下,才看見了那個隨後現身之人的模樣——長長的身子,一身夏布長衣,想是不願意現出本來面目,特意在口鼻上下扎有一塊方巾,掩飾了他的真面目,所能看見的只是那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
  「朋友,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招呼你的併肩子(黑道語同伴之意),趕快走人吧。」
  他語氣不徐不疾,每個字都極有勁道,充耳而來,對方想要不聽都不行。
  灰衣人自從對方乍然現身接人之一霎,已看出了他的不同凡俗,心裡頓時一驚,這人既是蒙面現身,顯然不欲人識,不知他的出身來路如何,在黑道規矩上來說,對方這種橫為插手的作風,最是犯了同行之大忌,黑道語謂「踢盤子」,對當事者是奇恥大辱之事。
  灰衣怪客自負頗高,以他昔日在道上之名聲,這個臉他可是實在丟不起。
  「哼哼……」冷笑了一聲,灰衣人打量著對方這個人,「相好的,你報個萬兒吧,想蹚混水,得拿出點什麼才行。」
  蒙面人點點頭道:「你們沈邱四老的名號我聽過,閣下大概就是要命鮑無常吧。凡事見好就收,你們哥四個這半年干的什麼勾當,明眼人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夠了,該歇歇手了。」
  灰衣人被對方當面指出了名號,確實吃驚不小,對方既然明知自己的身份,而竟然橫加插手,可見是有恃無恐,倒不可加以忽視了。
  被稱作要命鮑無常的人發出了陰森的一串笑聲,他兩手前攀,一雙足尖頻頻企動著,想是在蓄積著一種內功力道,只聽得他身上發出了一連串的骨響聲息,有無異相,當可證明他功力之深湛。
  蒙面人一聲不響地注視著他。
  要命鮑無常之所以得了這麼一個外號,起因於他的慣於殺人,目下情形,似乎已經失去了緩和的餘地,若非知難而退,他只有與對方放手一搏之途。
  陡然間,鮑無常身形轉動,有如旋風一陣,「呼!」地來到了蒙面人跟前。
  蒙面人早就等著他。
  鮑無常身子斜倚過來,其速之快,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身子半轉之間,一隻右手已霍地掄起,五根手指箕開著,直向著蒙面人胸膛之間猛力直插了下來。
  蒙面人凹腹吸胸,身子向後霍地一坐,鮑無常的這隻手緊緊擦著他的衣邊落了個空。
  一式走空之下,鮑無常陡地拔手而起,旋風也似地轉了半個圈子,來到蒙面人的左側方,這一次改右而左,兩根手指頭上其力萬鈞,施了一招二龍奪水,直向著蒙面人那雙炯炯雙瞳上力戳了過去。
  這一次蒙面人便不甘心只守不攻了。
  隨著蒙面人的頸項向後一個仰翻之勢,只見他單單以左腳腳尖著地,身形有如一隻陀螺般地一個疾轉,「刷!」地已來到了鮑無常身後。
  那一式出手真是快到了極點。
  夾著一股極其猛銳的勁風,蒙面人一掌直向鮑無常後背上猛力按了下去。
  要命鮑無常可也不是弱者,深知對方這一手的厲害,旋身遞掌,「噗!」地兩隻手迎在了一塊兒。
  蒙面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右手微微向外一振,鮑無常那隻手雖然已經接住了蒙面人的手,只是吃力頗重,此刻卻無論如何也當受不住蒙面人的再次加力,隨著他的手勢力振之下,鮑無常霍地騰身飛了起來——
  只是由其起勢的姿態上看來,顯然失去了控制,像是輕輕歪斜著一徑飛落出兩丈開外,落下的姿態,尤其不自然,一連打了兩個踉蹌,才把身子拿樁站定,明眼人一看也就知道,他受傷了。
  此刻的鮑無常看起來已失去了原有的瀟灑,透著明亮的月色,只見他上胸起伏頻頻,他卻緊緊地咬著牙,閉住嘴,強把一口真氣忍在肚子裡,彷彿是一開口說話,即將血湧氣洩。
  蒙面人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只是用一雙凌厲的眸子注視著他,強烈地暗示著對方,要他「知難而退。」
  要命鮑無常稍定之後,總算把一口真氣壓住沒有洩出來,這才冷哼一聲。
  「朋友你報個萬兒吧,姓鮑的只要有三分氣在,咱們總還能見著面的。」
  「我姓關——」蒙面人緩緩地吐出了這三個字,「姓鮑的,如果我沒看錯,足下是不是還有一位朋友在裡面,是你招呼他出來還是我招呼他出來,只憑你一句話了吧!」
  言下之意像是,「還是你招呼他出來的好。」
  要命鮑無常嘿嘿冷了兩聲道:「不敢勞駕。」說著手中取出了一枚胡哨,正要吹,蒙面人霍地冷笑,道:「不必了。」他像是忽然有所發現,冷冷地接下去道:「我想這位朋友已經來了。」
  說時,蒙面人倏地轉過身來,面向著李家兩面高牆沉聲叫道:「足下可以出來了。」
  話聲甫落,一條人影倏地自院牆裡拔起來。這人身法好快,稱得上起勢如鷹,一經騰起足足拔起來有四五丈高,才歪斜著向院牆外飄身而落。起得快,落得也快——起勢如鷹,落下如雁—一偌大的身子落向地面之時,竟然沒有帶出來一點點聲音,足見此人輕功造詣之佳了。
  待到他身子落定之後,各人才看清了這個人五尺來高的身材,黃焦焦的一張瘦臉,像是有幾根七上八下的鬍子,朝天鼻,三角眼,好一副獰惡相貌——其實這只是一個所見的輪廓,更醜的是他還有一臉大麻子,只是天黑看不見而已。
  這人穿著一身寬敞的黑色紗質短衫,一雙袖子高高捲起,前胸的排扣敞著,卻在腰上緊緊紮著一根絲絛,其上別著四五口寒光耀眼的飛刀。
  來人正是「沈邱四老」中,排行第三的天麻謝山,出身四川,早年即為當地出名的飛賊,手狠心毒,較之要命鮑無常猶有過之。
  雙方乍見之下,天麻謝山首先發出了一串陰森森的冷笑。「鮑老四,什麼都不要說了,我都知道。」謝山那一雙小眼閃閃有光地盯向蒙面人,「是有人看著眼紅,要硬揭咱們哥兒四個的招牌,那也行,得拿出點什麼來瞧瞧才行。」
  顯然,他竟然不知道要命的無常的敗陣負傷,話聲裡充滿了凌厲不馴。鮑無常原想出聲警告,只是他深知這位拜兄的脾氣,正如他自己所說,非得拿出點什麼來讓他服氣才行,眼前情形勢必要一戰之後,方能再論及其它了。
  要命鮑無常雖然深知對方蒙面人功力深湛,似不可測,自己拜兄可能不是其敵手,但是基於本身對蒙面人的仇恨,下意識裡恨不得能讓自己拜兄與他拚個死活,多少可以洩卻心頭之恨。也就是這一點私心作祟,鮑無常沒有出聲制止,時機一失,眼看著已是箭拔弩張之勢。
  蒙面人冷峻的目光,緩緩由鮑無常臉上掃過,對於他的沉默,頗感奇怪,既然對方這樣當面地叫起了陣來,也只有接下來了。
  「天麻」謝山一雙三角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臉上顯現著微微的冷笑,對於他短暫的沉默,已有不耐。
  夜風兀自颼颼地吹著。
  幾片乾枯的桐葉在風勢裡滴溜溜地打著轉兒,環境一剎那變得如此寧靜。
  天麻謝山雙手後背著插入短衫之內,再聽得「叮噹!」一聲脆響,手上已多了一雙奇形兵刃「乾坤圈」。雙圈一大一小,整條為精鋼所打製,迎著月色閃閃有光,卻有一圈凸出的白刃,沿著圈面拉下去,可以猜知其具有殺傷的威力。謝山雙圈在手,冷森森地發出了一陣子笑聲——「相好的,廢話少說了,你先亮傢伙吧!」嘴裡這麼說著,他雙足已緩緩地移動開來,隨著他移動身子,地面上的落葉唰唰一陣作響,只見他上肩霍地一閃,人已向著蒙面人正面撲來。
  蒙面人在他身子襲來的一霎,似乎並不慌張,僅僅豎起一隻右手,向外一封。
  不要小看了這輕輕的一封,其中卻包含了許多難以猜測的微妙在內。
  天麻謝山身子尚沒有臨近,立刻就已體會出其中的凌厲,不敢貿然以身相試,陡然間又自退了開來。
  蒙面人冷冷一笑,卻把那只探出的手,緩緩放了下來。
  「謝山,你要跟我動手,還差點勁兒。」蒙面人極其從容地說道,「不信你就試試。」
  話聲才輟,謝山已第二次撲身而來。
  這一次謝山改由上方襲下,身子陡地拔地直飛,由空中直撲過來,手上乾坤圈施了一招「撥風盤打」,夾著兩股極為猛銳的勁內,雙雙直向著蒙面人頭頂直落下來。
  這一手極其快速,以其所發出來的勁道,慢說是肉身人頭,就算是一堵青石,也能給震碎了。
  蒙面人顯然有驚人之技。
  雷霆萬鈞的攻勢之下,只見他雙手倏地一合,慕地向上穿起,看來的確是險到了極點,恰恰穿進對方乾坤雙圈之間,霍地向兩下一分,已然將對方雙圈撥了開來。
  這一手說來費事,其實卻快若電閃,其間驚險真正稱得上刻不容緩。
  隨著蒙面人倏地分開的雙手,天麻謝山手裡的一對乾坤鋼圈已被兩下分開來。
  這可真是快到了極點,謝山的一對乾坤圈方自被左右分開,對方的一雙鐵掌交合著,已自向著他的臉上擊來,力道之疾猛,前所未見。
  以此刻情形而論,謝山身懸當空,將下未下之際,想要躲開眼前這一式殺著,殊為不易。畢竟他功力不弱,尤其是一身輕功已到爐火純青地步,眼前情形,隨著蒙面人的一雙鐵掌之下,只見他凌空的身子霍地向後一個猛翻,活似一隻翻天的巨鷹,已然飄身子丈許以外。
  蒙面人那等凌厲的功心一擊,居然會走了個空。
  傷雖沒有傷著,卻是足夠驚心,落地之後的的謝山,只嚇得臉色蒼白,出了一身冷汗,在此險招裡,競然沒有受傷,實在算得上是萬幸了。
  蒙面人精湛的一雙眸子,直直地注視著他,微微冷笑著點了下頭道:「你的輕功不錯,只是不會再有下一次,你還要試試看麼?」天麻謝山緊緊咬著牙道:「勝負未分,豈能輕易饒過了你。」說著,他身子猝然轉動,「唰!」地已來到了蒙面人側方,不等對方有所反應,足下點勁,疾若餓虎般地再一次向著蒙面人身前撲了過來。蒙面人身子陡然間為之一個倒擰,月光裡,像是一縷輕煙似的拔了起來.天麻謝山那麼疾快的撲勢,竟然會撲了一個空。兩個人一經錯開,恍惚中已是丈許以外。天麻謝山鼻子裡怒哼了一聲,沉肩甩勁,藉著反身之便,已自發出了一口飛刀,「哧!」一道銀光,直線劃出,直向著蒙面人前胸飛到。蒙面人右手直起,只憑著指縫之間的空隙。一下於已把這把飛刀夾於指縫之間,個中驚險簡直難以想像。天麻謝山的伎倆,當然不只如此。就在這當口,他的第二口飛刀也已出手了。這口飛刀是採取迂迴前進之法,陡然間,自斜刺裡彎出,直向著蒙面人胸前飛來。幾乎是同時之間,謝山又發出了他的第三口飛刀,一點銀光直向對方咽喉,其速之疾,大有後來居上之勢,這一回飛刀之出手,在暗器手法中謂之「弓箭式」,是一種極難練習的手法,觀諸眼前謝山的出手,顯然是不易之事了。
  蒙面人右手指縫裡原先夾著對方第一口飛刀,這時見狀手勢輕振,指縫裡這口飛刀「哧!」一聲脫手而出,「砰!」一聲脆響,已和直飛而來的第三口飛刀迎在一塊兒,空中爆出了一點火花,雙雙墜落在地。與此同時,第二口飛刀已自旁側迂迴飛來,蒙面人腳步前跨,右手飛揚,借助於指上的功力,曲指輕彈,「噹!」地一聲,已將來刀彈飛於丈許之外。
  三口飛刀雖有前後之分,而在蒙面人來說卻只是拳手之間俱已消除平息,其神態之悠閒,臨事之沉著,顯示出他的武學大家風範。
  天麻謝山在三口飛刀相繼落空之下,已是忍無可忍,怒嘯一聲,騰身而前——落下來的身子,一連在地面上搶了三步,已來到了蒙面人正前方,一雙乾坤圈雙雙掄起,用「雙斧劈山」的凌厲招式,直向著蒙面人正面力劈而下。蒙面人施了一招「老子坐洞」,俟到對方雙圍已臨眼前才慌不迭地向著側面一閃,陡然間他的右腿凌空飛起,空氣裡「叭!」地爆發出一聲炸響,這一腳直向著對方臉上踢了過去。天麻謝山的招式已用老,眼前情形已不容他少緩須臾,當下力挫雙圈,整個身子向左面旋風也似的轉出。蒙面人卻已不容許他這麼施展,忽然間他身子網向當空。就在這個快速的起勢裡,他的一隻手已拍向天麻謝山背上。「噗!」地一聲像是力道不輕。藉著這一拍之力,蒙面人鶴也似的翩然越起,隨即輕飄飄地落出丈許以外。天麻謝山腳下通通一連搶出去好幾步,兀自未能拿樁站定,隨著他一陣子大咳之後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好小子……你……」緊接著又噴出了兩口,隨著他踉蹌的腳步,「噗通。」坐倒地上,手裡的雙圈嗆啷啷脫手撒出。連傷帶氣,一口氣接不上,竟自昏了過去。
  一旁的要命鮑無常忽地閃身而前,護在了天麻謝山當前——「姓關的,夠了。」鮑無常一面說,鐵青著一張臉,向著蒙面人抱了一下拳,徐徐地轉過身來,走向天麻謝山身邊,彎下身子把他捧在兩腕之上。雖然是敗軍之將,這個臉可也丟不起,鮑無常的一張臉,霎時間變成了慘灰顏色——
  「金磚不厚,玉瓦不薄,今天晚上,我們兄弟在好朋友你的手裡折了萬兒,這筆賬咱們擱著慢慢地算吧,後會有期,再見!」
  說罷腳下用力一頓,已帶著天麻謝山縱出了丈許開外,姓關的蒙面人一聲冷叱,說道:「慢著。」
  鮑無常回過頭來,說道:「你想怎麼?」嘴裡說著,心裡可是著實吃驚。對方如果此刻心存歹毒,有趕盡殺絕之意,自己兄弟二人便只有死路一條,休想能活著離開。
  所幸,姓關的並沒有這個意思。在鮑無常驚懼的眼光裡,只見蒙面人緩緩走向一旁,彎下腰來把地上的一對乾坤圈拾起來,「別忘了這對傢伙,拿去。」說著,只見他手勢微振,一對鋼圈忽悠悠已脫手而出,直向著謝、鮑二人身前飛來。
  鮑無常雙手抱著謝山,更無餘手來接飛來的這對雙圈,心裡大吃了一驚,正待閃身躍開,只聽得噹啷作響聲中,一對乾坤圈已自好好地套在了謝山伸出的手腕之上。這等出手,簡直隨心所欲,有如神助,鮑無常目睹之下,不禁看得呆了。
  姓關的蒙面人身形略閃,電也似的來到了二人身前。
  鮑無常只疑心他變卦,要向自己出手,驚得馬上向後疾走了一步,寒聲道:「你?」
  蒙面人冷著聲音道:「回去給我帶句話,告訴姓呂的,讓他見好就收,要不然,哼哼,要是再碰在我的手裡,可就不會像今天這麼便宜。」
  鮑無常怔了一下,怪不自然地道:「聽口氣,怎麼,你與呂老大有過交情?」
  所謂「呂老大」指的是銀冠叟呂奇,乃是對方四人一幫之首,蒙面人一開口提到了他,顯然彼此曾經有過交往,鮑無常心裡不無奇怪。
  蒙面人搖頭道:「那倒是不敢高攀,不過姓呂的如果不健忘,應該還會記得,你只告訴他說,三年多以前在川北,我們見過,我對他算是相當客氣了。」
  鮑無常咬著牙點頭道:「好吧,話我是一定帶到,至於是不是能如閣下心願,就此離開,鮑某人還不敢確定,咱們後會有期吧!」
  說罷,鮑無常一雙凌厲的眸子,轉過來又向著一旁站立的馬立等三人看了一眼,冷笑了一聲,身形躬伸之間,有如箭矢也似的射了出去,只是交睫的當兒,已消失無蹤。
  馬立等三人原為鮑無常驚得心慌意亂,及至蒙面人的出現,先後懾服了鮑、謝二人,這才寬心大放。待到鮑、謝二人落荒逃走之後,這才想到了眼前的蒙面人,正要向其拜謝救命大思時,才發覺那個蒙面人也失蹤了。可真有來無影、去無蹤的人。三人明明記得一霎眼之前,他還就在面前,不過是交睫的當兒,隨即無蹤,三個人六隻眼睛,六隻耳朵,竟然沒有一個是管用的,不能不說是怪事一件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46:53

第04章 暴斂猛如虎 盜匪四處起

  麥家祠堂內設有一座草堂。過去這個地方是負責看守祠堂的老劉以及他的家人所居住的地方。後來因為地方公議,要設館教學,臨時把它改成了學殿,老劉全家只有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取代老劉住進來的,就是那位最有學問的關先生了。他名字叫關雪羽,的確是很雅致的一個名字。「人如其名」,差不多的時候,關先生都愛穿著一件清爽的白夏布長衣,永遠都是斯斯文文,給人的感覺是一種說不出的裘帶風高。
  關先生的確學富五車,來了才不過短短幾個月,這裡的不少子弟,已然深受其惠,自動地送上束脩,即使在如此乾旱的季節裡,仍有不少的學生家長輪流送上茶水食物,這就使關先生很難為情地只得在這裡繼續住下來了。
  關先生管教學生很嚴厲,那也只是在課堂上,放了學以後,他立刻又變得很和藹了,無論是大人小孩,都很樂意去親近他。
  穿過麥家祠堂的祖宗殿,邁過小小一條通道,就可看見一排竹籬笆牆,那個學館就設置在那裡了。
  草堂一間是教書上課用的,緊鄰著一間捨房,那才是關先生下榻之處,雖是十分簡陋的一個住處,自從關先生來了以後,內內外外卻整理得很清潔,尤其難得的是竹籬上的牽牛花,居然並沒有全數都干死,望之仍然頗有綠意。
  月色下,關先生踏著輕快的步伐,一路行走過來,穿過了祠堂的祖宗殿,一徑來到了後院……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
  像是發現了什麼奇怪的事情,可不是麼?他記得很清楚,自己出來的時候,學殿和房間裡的燈,他是親手熄滅的,而現在居然燈光還在亮著。
  燈光是由那間上課的教室裡射出來的。
  這就更奇怪了,那間教室的鑰匙一向都是由他保管的,誰又能開門入內,而且還點著了燈。夜已經很深了,半夜三更的誰有這個雅興?
  關先生遠遠地端詳了一陣,繼續向前行。這一次他腳下放得極輕,幾乎沒有帶出一點聲音來。
  課堂內的燈光明暗閃爍著,待他走到了門前,才發覺那教室的柴扉似是半開著,顯然是有人進去了,關先生再一次停下了腳步。
  他似乎聽見了一些聲音,那是有人輕輕在翻動著書本的聲音。
  此時此刻,居然有人在此夜讀,倒是前所未有過的事情。略微定了一下神,關先生即信步上前,推門進入。可不是麼,正有那麼一個人在據案夜讀——坐在老師座位上的一個學生。
  那是一個標緻的人兒——一身墨綠衣裙,秀髮披肩,娥眉淡掃,面前雖然放置著一部書,她的眼神兒,實在卻並不在書上。
  其實打關先生第一次停下腳步來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有人來了。
  四隻眼睛很自然地已經接觸在了一塊兒,關先生顯然出乎意料之外,因為坐在自己書案上的這個人,並非是自己的學生之一,竟然是那麥家的大小姐——麥小喬。
  如此深夜,想不到她竟然會忽然來到了這裡,不能不謂之怪事了。
  「原來是麥姑娘。」關雪羽向著她抱了一下拳,「如此深夜姑娘有何見教?」
  「那可是不敢當。」
  麥家姑娘訕訕地由位子上站了起來。
  「請既然請不動,說又說不得我這個懶學生,也只有上門來求教了。」微微一笑,卻又繃住了臉,輕輕嗔道,「對不起得很,沒有得到老師的允許,我就擅自進來了。」
  關雪羽道:「姑娘你不用客氣,這地方原是你們麥家所有,你大可自由來去。倒是我來得魯莽,打攪了姑娘的文興,這就告罪了。」一面說,關雪羽拱了一下手,即轉身欲去。
  「請慢走一步。」麥小喬像是冷冰冰地說了這麼一句。
  關雪羽道:「姑娘還有什麼見教?」嘴裡說著,他已緩緩地轉過身來。
  麥小姐微微一笑道:「也許是我的話說得太直了,得罪了你,你生氣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豈敢。姑娘,夜已深了。」
  麥小喬一笑說道:「夜深了又怎麼樣,你難道不知道我有高來高去的本領?我來去自由,來無影,去無蹤,誰也別想知道。」
  關雪羽低低地「嗯」了一聲,一時倒引起了對她的好奇,麥家小姐身負奇技的傳說,他來此之前已經聽說了,再說上一次在麥家花園也已經見識過了。
  「姑娘身手,我上次已經瞻仰過了,如非是姑娘即時解救,我幾乎為貴家護院誤傷,多謝,多謝!」
  一面說,深深向麥小喬打了一躬。
  麥小姐側過身子福了一福,算是回敬了對方一禮。
  「你太客氣了,」麥小喬說,「我看關老師你不但文章斐然,好像身手也很不錯,大概也練過武吧!」
  關雪羽怔了一怔,遂微笑道:「姑娘何以見得?」
  麥小姐一雙靈活的眸子在他身上一轉,諱莫如深地笑了笑:「我不會看錯的,我只是奇怪像你這樣文武全才的奇人,怎麼會來到臨淮這個地方?」
  「天下大旱,臨淮尚能苟且偷生,難道這個理由還不夠充足?」
  「表面上聽來好像是這樣,但是對你這樣的高人卻不盡然。天下大旱,也不過是北邊幾省罷了,比這裡好的地方多得是……」
  麥小喬頓了一頓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這麼說,姑娘是在下逐客令了?」關雪羽一派斯文地道,「是因為在下有所冒犯?」
  麥小喬搖搖頭說:「千萬不要誤會,我可是沒有這個意思,今夜冒昧來訪,的確是向你請教功課來的。」
  「嗯……」關雪羽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暗裡卻在盤算著,她竟然向我請教功課來了?是武功還是文課?如系文課倒也罷了,如果討教武功,卻又如何是好?
  關雪羽正在思索著,麥小喬已微笑著道:「昨天我讀到孟子與梁惠王篇中,有一段不大明白,要請教高材。」關雪羽這才放下心來。
  麥小喬道:「當中有一段,孟子問梁惠王:『殺人以挺與刃,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又說:『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這幾句話要向你請教!」
  關雪羽微微點頭道:「姑娘你幾句話問得很好。我想姑娘是在責備當今朝廷視饑民災荒於不顧,一任赤地千里,遍野哀鴻,而無動於衷是吧?」
  麥小喬輕歎一聲,苦笑道:「正是這個意思。關先生你是有學問的人,你看看眼前這種情形,又能支持多久呢?現在皖省半境,已無寸草,而江南半壁,卻是稻米豐收,聽說朝廷強征暴斂,繳收得很是厲害,為什麼卻任我們這幾省災民陷於飢餓而不顧呢?」
  關雪羽黯然地點點頭說道:「姑娘心在百姓,實不愧俠義本色,這就是孟老夫子所說的『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看來天下將起兵凶,大難將要臨頭了,唉!」
  麥小喬一驚道:「你是說明朝天下就要完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不!它的氣數還沒有盡,看來這個爛攤子還要拖上一些時候……民窮而反,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不甘心受苦挨餓的百姓,都鋌而走險而為盜賊,這就是為什麼各地有這麼多強盜的原因。」
  麥小喬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關雪羽情不自禁地在一張木板凳上坐了下來,似乎暫時不想離開。
  麥小喬一雙剪水眸子,視向關雪羽道;「這次我離開九華,一路所見,到處都是盜匪,這些人殺人放火,無所不為,關老師你這麼一說,倒像是罪不在他們,而是官逼民反了。」
  「我不是說這個意思,」關雪羽冷冷地道,「那要看他們是怎麼個反法了,反朝廷貪官則可,若殺無辜的百姓,使他們雪上加霜則不可,姑娘既然習得這麼一身本事,這番道理,你自然是明白的了。」
  麥小喬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這正是我所想的,今天晚上冒昧地來看你,聽了這番話也算不虛此行了。」說到這裡,她離座站起,似有離開之意,卻又停下來,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關雪羽身上轉了一下,臉上微微現出一些笑靨。「那麼,你的來意,是否也不是如此?」微微一頓.她臉上現出一抹桃紅,「還有……這關雪羽可是你的真實姓名?」
  關雪羽微微一笑:「你看呢?」
  「這麼說……我猜對了。」麥小喬道,「關雪羽並不是你的真名字。」
  關雪羽道:「何以見得?」
  「我只是這麼懷疑罷了。」她淡淡地笑著,「一個人隱姓埋名,必然有他非常的理由,你說是不是?」
  關雪羽微笑了一下,未曾置答。
  「好了,我不再問這件事了。」麥小喬低頭尋思了一下,面若寒冰般道,「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請教,不知道你可曾注意到了?」
  關雪羽深邃的眸子在她臉上轉了轉,已似乎猜出了她想要問的,「姑娘說的是尊府大門上的那個標誌?」
  麥小喬黯然點了一下頭:「畫的是一隻展翅雄雞,你也注意到了?」
  「我看見了,畫得很好。」關先生微微點頭道,「這幾天外面都在傳說這件事,說什麼金雞幫的人……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過。」
  麥小喬搖搖頭:「不是的,不是什麼金雞幫,那只是一個人的外號。」
  「一個人的外號?」關雪羽緩緩站起來轉向牆角矮几,由瓦壺裡斟出半碗清茶,端起來雙手奉上。
  「姑娘請用茶。」頓了一下,他訥訥地道,「這茶葉很好,去暑生津,只是涼了一點。」
  麥小喬道了謝,接過來輕輕呷了一口,點點頭含笑道:「茶葉果然是好味道,我還是第一次嘗到。」
  提到了茶,關雪羽似乎興致很高:「這種茶名叫『三心茶』,是幽靈和尚送給我的,飲下去有清心降火之功,只可惜沒有了,要不然姑娘倒可以拿回去一些嘗嘗。」
  麥小喬微微一笑道:「你說的是幽靈寺的那個老方丈?我好久沒見過他了。」
  關雪羽含笑道:「就是他。」
  「你們也認識?」
  「幾面而已。」關雪羽說,「因為抄經,與他結下了善緣,有時候閒著無聊,也偶爾上山去找他下幾手棋,只是每一回都敗在了他的手下。」說到這裡他微微笑了,露出了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然而麥小喬對這些並不十分感興趣。臉上隱現著一片輕愁,她想把話題轉回到那只「展翅金雞」身上,可關雪羽偏偏不給她這個機會。
  「姑娘可喜歡下棋?」
  「會一點,但不太精。」
  「今天太晚了,改天倒要向你討教一二。」
  談到了下棋,他意興豪飛,接著又說了一些有關心得。麥小喬不得不聽著,忽然一笑道:「那好,改天我來請教一下,今天確是太晚了。」一面說,她放下了手上的茶碗,站起了身子。
  關雪羽道;「姑娘這就要走?」
  「天不早了……」說著她移步而前。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以令尊之昔日為人,是不應該有什麼凶險報應的。」
  麥小喬已來到門前,聽見他這麼說,倒是微出意外,她很想開門見山地說出自己心裡的隱憂,畢竟雙方交往不深,不便貿然出口。
  忽然,她接觸到了對方炯炯有神的那雙眼睛,透過這雙眼睛,似乎帶給了她一種莫名的慰藉,一種震撼。「謝謝你……」她微笑著掠了一下頭上的長髮。
  關雪羽沒有留客的意思,麥小喬也不便多呆。對她來說,也許此行雖沒有達到她預期的收穫,反倒像是失落了些什麼似的。在關雪羽炯炯的目神裡,她忽然潛生出一種奇特的感覺,一顆心竟自噗噗地跳著,臉也變熱了。總之,這一切都是奇妙的。
  當她再次回頭的時候,關雪羽兀自站在門前,身後襯托著搖曳復昏暗的燈光,人影子長長拉在地上。這一霎,他給麥小喬的感覺是極其碩壯強大,不再僅僅是一個讀書士子的那般「文縐縐」的感覺。
  為什麼?她可是說不清。
  由暗處打量著明處,即使只有盞昏暗的燈,也已經夠醒目清楚的了。
  真奇怪,對於眼前的這個姓關的,從她第一次及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霎,就留給她一個很深刻的印象,明明是一個平凡的讀書人——一介寒儒,偏偏卻又有異於讀書人的那一種特殊的氣質及風采。也就在那一霎,這個人給她留下了印象。
  現在,當她立在沉沉的夜色裡,再打量他時,那個潛在的印象,卻更加深了。
  「等一下。」關雪羽低聲地招呼著她,「我送姑娘一程。」
  「嗯……」麥小喬訕訕地說,「用不著。」
  聲音低得連自己都好像聽不大清楚,她原想說「用不著客氣」,可是居然「言不由衷」地停住了。
  關先生回身步入。
  麥小喬站立在原處。
  附近傳過來幾聲淒慘的狗吠聲,也許是餓狼吧。據說狗和狼都是這樣的,當它們最飢餓最孤獨的時候,會發出這種淒厲的嘯天長吠聲。
  地下的枯葉在風裡滴溜溜打著轉兒,麥小喬這才發覺到,四下裡一片寧靜,各家的燈光,早都熄滅了,她復又聽見由遠而近傳來的梆子點聲,四更四點,敢情馬立那個老小子又活靈活現地打起更了。
  麥小喬不覺皺上了眉毛,她可不願意讓人家看見,黑天夜自己一個大姑娘在外面溜躂,更何況身邊還多了個男人。
  想到這裡,她趕忙往前面暗影裡湊了湊,就在這時,一片燈光閃過,關雪羽已站在她面前。
  驀然驚看,那人恰好在燈火闌珊之處。
  麥小喬幾乎嚇了一跳。
  手裡提著棉紙燈籠,關先生頷首道:「來。」
  說罷轉身前導,岔入竹間小徑。
  麥小喬原想待他現身之後,道聲謝,自己獨自走了。對方這麼一來,不容她多說,只得跟了上去。
  在兩行修竹對拱裡,關雪羽踽踽獨行,步履很快,似乎一點也不顧慮身後的麥小喬跟上跟不上。事實上,麥小喬早已經跟上來了。
  明月,繁星,澄空皎潔,何必再多上這麼一盞礙手的燈?
  然而麥小喬馬上就明白了,對方這盞燈正在於顯示他的磊落胸襟,很有點「不欺暗室」的意思,明白過來,眼前這個人就更可敬了。
  竹梢子在風勢裡搖動著,卻沒有一絲兒涼意,人們並不會因為這陣風而稍有「旱象解除」的喜悅,反倒擔心別是這陣子怪風,把好不容易聚集的雲彩給吹散了。
  踐踏著地面上的乾枯竹葉,麥小喬只覺得行速甚快,忽然心裡一動,這才發覺到,敢情自己已經在施展著「草上飛」的輕功身法。雖然如此,較之前行的關雪羽,兀自尚有一段距離。
  這個突然的警覺,令她暗吃一驚——這證實了自己早先的猜測果然不錯——對方果然身上有功夫,只憑這身輕功,就罕能有人所及。
  一隻手平持著燈籠,另一隻手輕輕牽著長衫下擺,關雪羽步履間一派輕鬆,看似無奇,步伐並不快,只是前進的速度,卻快得驚人,直到麥小喬發覺到自己已施展了全力,兀自不能追上與他平行時,乾脆她就站住不再前進了。
  關雪羽的腳步竟然也停了下來,一盞燈高高挑起,大片光華映向麥小喬足前。
  「由此前行,便是舊校場,府上也就不遠,我就不遠送了。」
  麥小喬身形閃了兩閃,忽然來到了他面前。她身法至為巧快,簡直像是出巢的燕子。即使這樣,當她身子方自站定,卻發現關雪羽已移身七尺以外。
  麥小喬最自負的便是一身輕功,然而今天卻顯然落於人後。眼前這個關雪羽真有些邪門兒。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的輕功竟能到達如此境界,所謂「靜如山、動如風」,「來去不染纖塵」,大概便是對方這般境界了。
  她的驚詫與感覺,毫無掩飾地現之於目光,直直地看向對方。「你……真會裝。」麥小喬忍不住誇讚道,「好俊的一身輕功。」
  關雪羽微微笑了,沒有著聲。
  「哼——」麥小喬半嗔著,道,「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從那天你來我們家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敢情是真人不露相呀!」
  關雪羽道:「姑娘慧眼……但請心照不宣。」
  麥小喬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感激不盡,夜深了,請回去吧!」
  說話之間,遠處的更聲又自傳了過來,仍然是四更四點,原來關雪羽走的是偏僻小徑,打更的馬立走的是大路,殊途同歸,不久便會相逢。
  對方既然已顯露了身手,麥小喬正待乘機刺探,卻又不願意為人闖見,只得道了聲謝,轉身自去。走了幾步,回身再看,關雪羽連人帶燈,俱已無蹤。竹間小徑裡微風輕起,片片竹葉隨風打著轉,此時此刻,真有幾分夜的惆悵了。
  風依然還在刮著,地面上的灰沙,一層層的被刮起來,刷啦啦打在窗戶紙上。吊在殿簷下的兩盞氣死風燈,已經被吹滅了一盞,剩下的一盞,也被風吹得左右打閃,時而在高高蕩起,時而滴溜溜打轉。
  當風迂迴著掠向廟前長廊時,發出了像是吹哨子那般尖銳的聲音,呼嘯來去,其勢可觀。
  仔細打量過天麻謝山、要命鮑無常兩個人的傷勢之後,呂奇的臉色透著納罕,緩緩坐下來。
  鐵指開山喬一龍,一手掌著燈,一雙眉毛緊緊皺著,回過頭來向拜兄銀冠叟呂奇冷冷一笑:「看來這件事透著玄,全身上下連個掌印都沒有,這叫什麼玩藝?」
  呂奇鼻子裡冷冷地哼著,一聲不吭地由案頭上拿起了旱煙袋桿,按煙、點火,很費了些事才吸著了。
  一口口的濃煙由嘴裡噴出來,他那雙原本就不大的眸子忽然收成了兩道縫,卻於細小開合著的眸子裡閃爍出灼灼精光,顯示著這個沈邱四老老大——皖北黑道上翹楚人物「瓢把子」,絕非浪得虛名,遇事夠沉著,心思夠縝密,絕非等閒人物。
  日子久了,彼此的習性大家都摸得很清楚,就像是眼前,呂老大一吸上煙,眼睛一瞇,八成兒準是遇上了難題,碰上了「扎手」的事。
  事情的發生原因,原本就透著了些怪。
  要命鮑無常,抱著拜見天麻謝山,一口氣來到了下榻的廟裡,一進來就嚷著口渴,各人喝下去幾口水,不容多說一句話,便雙雙沉睡了過去。
  哥兒倆原是去李家打探虛實,便於日後下手行劫,忽然轉回來變成了這個樣,當然有原因。謝山胸衣和唇邊還帶著血,一看就知道曾經大口吐過血,哥兒兩個都負了傷,那是毫無疑問,眼前的懸疑便在於此。
  「瓢把子你看呢!」喬一龍納悶地道,「別是中了毒吧!會不會是什麼人下的毒手?」
  「死不了。」
  沉悶了半天,才吐出這麼三個字,呂奇冷冷地說:「不像是毒,倒像是受了掌傷。」
  喬一龍搖搖頭:「不像,全身上下沒有一點痕跡可尋,什麼掌這麼厲害?」
  「這你就外行了。」
  呂奇「突!」地一聲,吹出了煙燼:「據我所知,就有兩種掌法,傷人不著痕跡。」
  喬一龍怔了一下,正想出口詢問,卻聽見榻上的二人之一發出了呻吟之聲。
  即見要命鮑無常翻了個身子,嘴裡念著:「水,水……」
  喬一龍端起了碗,正要過去餵他,呂奇止住了他。二人一併來到了床前,卻見謝、鮑二人並頭而躺,臉色赤紅,謝山傷勢似乎比鮑無常重,只是看上去,兩個都像是已經醒轉過來,只是在低聲呻吟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47:30

  銀冠叟呂奇似乎由於方纔的一番思索,已經略有所得,此時見狀便不遲疑,只見他倏地掄起下上旱煙管,「噗噗!」兩聲,分別在謝、鮑二人前胸「心坎穴」上點了一下。
  這處穴道關係至大,為全身三十六處重穴之一,一經點中必死無疑,眼前二人猶在傷痛之中,何能再當此一擊,一旁觀看的喬一龍目睹及此,禁不住嚇了一跳。
  謝、鮑二人原在傷病呻吟之中、忽然受此一擊,全都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驚呼,雙雙睜開眼睛來。
  說來奇怪.這一點之下,非但沒有要了二人的命,卻反倒把二人的痛苦減輕了,立時不再繼續呻吟,卻由兩張漸漸由紅轉白的臉上,滾落下大顆大顆的汗珠。要命鮑無常眼珠子向著床前二人轉了一轉,霍地挺身坐起來ˍ
  喬一龍此刻已明白呂奇何以要施展這種重手法的用意,這時見鮑無常意欲開口說話,突地出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搖搖頭示意不要出聲。
  鮑無常心裡明白,點頭答應,即覺出透過喬一龍的這隻手掌,遞傳過來大股熱流,一霎間,已傳遍全身。喬一龍這才鬆開五指,轉身天麻謝山,當下如法炮製,這才退身落座。
  呂奇乃自點點頭道:「你們可以說話了。」
  要命鮑無常長長地發出了一聲歎息,望著二人苦笑道:「栽了……咱們認栽吧!」
  喬一龍厲聲道:「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清楚了。」
  是時,榻上的天麻謝山發出了一聲冷笑,臉色更是猙獰。「栽?哼……咱們走著瞧。」緊緊咬了一下牙,謝山瞪著一雙三角眼,只是冷笑不已。
  銀冠叟呂奇灼灼目神,盯著鮑無常,陰森森地道:「對方是誰?」
  鮑無常搖了一下頭:「天黑,他還蒙著臉,看不清楚,好像歲數不大。」
  接著他又發出一聲長歎,遂把所發生的一番經過道出,空氣頓時顯得異常沉悶。
  「說實話,這是我行走江湖以來所遇見最扎手的一個人……」鮑無常臉上似有餘悸,「是有兩下子,就算我和謝老三一塊兒上,也不是他的對手。」
  喬一龍轉過臉,看向呂奇道:「看來你說的不差,果然是為掌力所傷,什麼掌法這麼厲害,竟能夠打散老三的鐵布衫功夫卻又不留下一點痕跡?」
  在鮑無常訴說這番究竟時,銀冠叟呂奇一直沒有出聲,像是陷於沉思。
  聽了喬一龍的話,他沒有回答,卻把一雙閃爍著精銳的細細目光注視著鮑無常,冷冷地道:「這個人年歲不大吧,你可聽出來他說話是什麼口音?」
  鮑無常想了想說:「像是有點南方的口音。」
  銀冠叟呂奇怔了一怔,臉色微變,銜在嘴裡的煙嘴兒一時都忘了拿出來。
  鮑無常忽然想起道:「我差一點忘了,這個人與你過去像是有過什麼過節。」
  呂奇冷冷地哼了一聲,煙從鼻子裡蛇也似的鑽出來,他幾乎已經猜出是誰了。
  一旁的鐵指喬一龍卻是透著納悶,直看著呂奇,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呂奇這一霎像是陷入了沉思,一雙細長的眼睛轉向鮑無常:「你說下去。」
  鮑無常喘了口氣,樣子像是很累。
  呂奇冷冷地道:「不用急,死不了,你們的傷我能治,包在我身上了。」
  喬一龍性急地道:「到底他說了些什麼?」
  鮑無常倚著牆把身子坐正了,一張臉蠟也似的黃,冷笑道:「他要帶句話給瓢把子,叫我馬上離開這裡……」輕咬了一聲,他喘息著道,「……說是三年前,在川北……川北……跟瓢把子你曾經見過……」說到這裡,已喘成了一片,再也接不下去了。
  銀冠叟呂奇一聲不吭地吸著煙,回憶起三年前川北的那件事。
  那是件不為外人所知,極其痛心和不光彩的往事,至今想起來,還有些失魂落魄的感傷。一口口的煙徐徐由他嘴裡噴出來,臉上表情幾乎像是完全麻木了。
  喬一龍,謝山,鮑無常誰都不是傻子,稱得上都是老江湖了,眼前情形一看即知,不用說這是呂老大生平罕見的一件丟人現眼事情。除非是呂奇自己道出,不然誰都不便多問。
  「水……」床上的謝山嘶啞著嗓子道,「喬老二你就行行好,給我弄一碗、一碗……」
  喬一龍看向呂奇,意思在徵求他的同意。
  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呂奇點頭道:「給他們水……不要緊。」
  一面說,他把煙袋子插在腰上,煙也不抽了。
  「你們中的是『無形掌』,看樣子對方倒是真的留了情,要不然……哼哼,可就難說了。」
  說話之間,他已來到天麻謝山跟前。謝山把喬一龍端來的一滿碗熱茶飲了個乾淨,臉上一顆顆麻子都奇紅如血。
  呂奇寒著臉,翻開了他的眼皮看了看,哼了一聲,又探手扣住了對方的脈門。過了一會兒,他鬆開手冷笑道:「只傷了些肺氣,不礙事,養幾天就好了。」當下又同樣看了一下鮑無常,點點頭道,「一樣的,也是傷了肺氣,比謝老三還輕。」微微一頓,他轉向喬一龍道,「這種『無形罡氣』你可聽說過?」
  喬一龍神色一驚,顫聲道:「他們中的是無形罡氣?這就難怪了……難道來人是出自『七指雪山』?」
  提起這個怪異的名字,喬一龍顯然吃驚不小。
  呂奇冷冷地搖著頭道:「很難說,還拿不準,但願他不是的……」
  「江湖上除了七指雪山那個神秘門戶以外,誰還會這種功夫?」
  「那可不一定。」
  呂奇冷冰冰地道:「青燕峰的『燕』字門人物,遼東道上的那隻老金雞也都會這門功夫,也許名稱並不一樣,可是其理則一。
  喬一龍打了一個寒顫,緩緩點了一下頭:「這就對了,來人敢情是遼東下來的……難道是金翅子?」
  呂奇又搖了一下頭,冷笑道:「要是金翅子本人,他們兩個還能活著回來?」
  這倒是不容置疑,傳說中的那隻老金雞,可是手狠心毒,只要出手,就絕不會留下一個活口。
  「來人確是留了情。」呂奇黯然地說道,「絕不是老金雞,而且,我們還見過他……」
  這可就又扯上三年前,在川北的那件舊事了。
  包括受傷的兩個人在內,三個人六隻眼,全部集中在呂奇臉上,倒要聽聽是怎麼一回事。
  銀冠叟呂奇嘿嘿冷笑了兩聲,看著三人道:「說來也許你們都難以置信,到如今為止,我還沒有摸清楚他是誰。」
  喬一龍道:「我知道了,大概是三年前萬柳塘那件事吧!」
  呂奇怔了一怔,略似奇怪地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喬一龍哼了一聲,冷笑道:「這件事,到今天為止,我還想不通。憑著瓢把子你那身功夫,幾乎無往不利,每次回來,油水全部公開。偏三年前由四川回來,一個子兒也沒見你的,接著就是一場大病,整整半年沒有出去。」天麻謝山、要命鮑無常聽到這裡,也都記起了這件舊事,幾隻眼睛全都盯在呂奇的臉上。
  對於呂奇來說,三年前的這件舊事,確是他生平引以為奇恥大辱之事,自以為事過境遷,不提也就罷了,想不到事隔三年,仍然還得公開。發出了一連串的冷笑聲,呂奇那一張青皮寡肉的臉,看上去其色蒼白,顯然這是他一件痛心的往事。
  「你說得不錯。」呂奇冷冷地道:「三年前我確實是栽了個大觔斗,買賣沒到手還不說,差一點連老命也賠了上去。你們現在大概也明白了,那場大病其實並不是病,是傷。」
  兩道灰白的眉毛不時地合攏又分開,顯然這件舊事一直都在他心裡。
  「這可真是應了『強中更有強中手』那句老話了,你說咱們哥兒幾個眼皮子底下一向瞧得起誰來著?」說到這裡,這位一向自負為皖北地方黑道第一把高手的「瓢把子」,竟然也情不自禁地現出了氣餒,他的目光隨即轉向榻上的謝、鮑二位,「比起我上一次來,你們兩個可幸運多了。當然,」呂奇接下去道:「對方手下留了情,你們算是撿了兩條命。」
  他依然話裡多有保留,未曾透露三年前所發生的那件事的細節,不過也差不多可以猜知一個大概,喬一龍等三人心裡自然明白,也就不便打破砂鍋「問」到底,再追問下去了。
  「這麼說,這個地方我們不能再呆下去了?」喬一龍臉色忿忿地道,「光棍不擋財路,這位朋友未免太絕了一點吧!」
  呂奇耐著性子,先向榻上的謝山、鮑無常告誡了一番調傷之道,一聲不哼地過去倒了一碗茶坐下來。
  喬一龍見他不吭一聲,心裡更是氣不過,大聲道:「怎麼辦?咱們就眼看著被人騎在頭上,老大,你倒是說一句話呀!」
  他又轉過來,向鮑無常怒聲道:「這小子姓什麼?」
  鮑無常想了一想,點點頭道:「好像是姓關。」
  「關?」喬一龍搖搖頭,「沒聽過這麼一號。喂,瓢把子,你看這件事咱們怎麼辦?」
  呂奇慘慘地冷笑著:「這件事很簡單,擺在我們眼前的,只有兩條路,第一,甘拜下風,馬上走人,走得越遠越好,第二,哼哼……」
  喬一龍一拍桌子道:「跟他干啦!」
  呂奇冷笑著打量了一眼這個性情火暴的拜弟,歎息地道:「你還是忍下這口氣的好。」
  天麻謝山在榻上長歎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了方才動手過招的經過,自己與對方比起來,簡直一天一地,講到動手,憑自己一向能耐,竟然連對方的身子也沾不上,不由得為之氣餒。
  「咱們認了吧!」他冷笑著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早晚我們還會見著他的。」
  喬一龍轉身看向鮑無常道:「老四,你說呢?」
  要命鮑無常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歎息不語。
  喬一龍冷笑一聲,又轉向呂奇,大聲道:「老大,你說吧。你是咱們瓢把子,要是就這個樣認栽,哼,以後可就什麼也別談了。你就說一句話吧!」
  銀冠叟呂奇歎了口氣道:「再等等看吧,你不甘心,說不定他還放不過我們呢。」
  話聲方歇,卻似由院子裡傳過來一絲異音,雖說聲音不大,卻已使四個人為之一驚。
  鐵指開山喬一龍原來就壓著一肚子的邪火兒,不知道怎麼發洩才好,聆聽之下更不遲疑,身形略閃,已來到了門前,陡地拉開了風門,足下一頓「嗖」地縱身而出。
  鮑無常忍著身上的不適,一咬牙挺身站了起來,謝山傷勢比他重,欠了一下身子,竟然無法下床。呂奇伸手按住了他:「你們給我好好呆著,天塌下來都有我呢!」
  風門再開,喬一龍去而復返,帶進了大股的風,桌上的兩盞燈,頓時熄滅。
  「瓢把子,咱們……完了。」
  喬一龍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摸黑抽出了他的「紫金刀」。呂奇抓起了他輕易難得一用的兵刃「蛇形劍」,雙雙閃身門外。
  當空是一輪皓月,流光四射,即使沒有燈,這附近的一切也可以看得很清楚。
  喬一龍在前面帶路。忽然他站住腳,指著前面暗處站立的一個人。
  呂奇眨了一下眸子,打量著這個人,認出來是自己手下的一個弟兄飛天蠍子張元化。
  兩個人先後閃身,來到這人前面。
  張元化的身子有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動也不動。
  「瓢把子,咱們是遭人暗算了。」
  喬一龍一面說,「吧嗒」一聲,亮著了手裡的火折子。眼前這個張元化,就看得更清楚了;張著嘴,瞪著眼,臉上青筋暴露,敢情是被人給點了穴了。
  身子一動也不動。妙在張元化一雙腳為之豎起,只有足尖著地,竟然立地不倒,這種情形似乎只有一種可能,即當時他正預備騰身躍起,在即將縱起的一剎那,被人點了穴道。
  當然,被人點了穴的滋味一點不好受,以至於從他半張的嘴裡淌下來半尺來長的一道哈拉子(口涎),那雙眼珠子兀自在骨碌骨碌亂轉一通。
  火光閃爍著,二人就著光打量著他的臉,只見對方前額正中心兩眉間有一個不深不淺的小小穴孔,其間嵌著一枚小小銀丸。
  呂奇倒抽了一口冷氣道:「好厲害的暗器打穴手法。」
  喬一龍是暗器高手,一手「捻指金線」方圓百里內外罕有敵手,然而當他目睹著張元化眉間所中的這枚小小銀丸時,竟然不禁暗自吃驚。
  妙在張元化所中暗器的這個部位「祖竅」,為人體最致命的要穴之一,一經點中,必死無疑。觀諸眼前的張元化,顯然還是活的,妙在這枚小小銀丸所加諸的勁道,敢情恰到好處,淺一分則不足,深一分則喪命,只在這「適中」位置,當可足足顯示出來人的高明手法了。
  一陣風吹過來,張元化身子由於只有腳尖著地,由於他身形所保持的位置,很難平衡,看來如「風擺殘葉」卻偏偏立地不倒,這其中顯然又另有一番學問了。
  喬一龍真力內聚,一伸手,直向對方張元化的背上拍去,施展出「氣炸」手法,想為對方解開穴道。
  銀冠叟呂奇方自看出了一些眉目,見狀大吃一驚,待欲阻止,已是不及。
  只聽見「啵!」一聲,喬一龍的手掌已拍在了張元化的後背之上。中掌的身子,一陣子大搖,忽然臉上現出了一陣極為痛苦的表情,緊接著即見由其眼耳鼻口七孔之內,分別淌出了一縷鮮血。
  真力一散,張元化的身子也就「噗通!」倒了下來。
  「啊……這……」喬一龍簡直嚇傻了,一面俯下身來,火光照處,張元化面如金靛,試試口鼻,氣息已無,敢情是死了。死人誰都見過,必然是僵硬僵硬的。張元化的屍體卻是軟軟的,有如一攤爛泥。
  「這……是怎麼回事?」喬一龍看著呂奇,只是發呆。
  呂奇心裡何嘗不希罕?只是他到底見多識廣,眼前這種情形,倒也並非無聞,心裡越加的知道,今夜自己可是遇見了厲害的對頭了。「哼,咱們再瞧瞧去。」說完這句話,呂奇已騰身而出,向著「大殿」縱去。
  大殿裡窩藏著他們此次同行的十六位兄弟,已死的張元化只是其中之一。
  喬一龍眼尖,忽然又看見了一些什麼。
  嘿,第二個直立不倒的人影。
  可不是,和前面死去的張元化一個樣,直直地站著,敢情一樣地叫人給點了穴了。
  張元化是一雙腳尖著地,這個人卻是一副「夜戰八方」姿態,跨著弓箭步,手裡的「鬼頭刀」才抽出一半,還有一半在刀鞘子裡,一副咬牙切齒模樣,就這樣叫人給制住了。
  和張元化一樣的,這人也是兩眉之間嵌著一枚小小銀丸,其深淺模樣,一如死者張元化,臉上青筋暴跳,一雙眼珠子怒凸著,在眶子裡骨碌轉個不休。
  呂奇一聲不吭地打量著他,喬一龍也不敢再輕舉妄動。這人姓周名天,綽號鬼影子,與張元化一樣,同為呂奇等四人一夥之得力手下。
  情形很明顯,鬼影子周天與飛天蠍子張元化二人一夥出來放哨,不幸雙雙都叫人給點了穴。
  呂奇緊緊咬著牙,嘴裡不吭聲,心裡哪能平靜得了,只是還能勉強沉住這口氣罷了。
  鐵指開山喬一龍哈哈一笑,正想攬臂把這個周天夾起來同行,卻被呂奇制止住——
  「慢著,」呂奇向著他搖搖頭,「還是讓他站在這裡好了,走。」
  二人雙雙來到廟堂大殿。
  裡面還散著微弱的燈光,自從這伙殺人不眨眼的響馬強盜來到這裡以後,連菩薩也遭殃,一襲黑布遮住了金碧輝煌的菩薩金身,神案上的長生供奉、香燭,全數一掃而光。十幾個充滿邪氣的漢子,就在這裡住下了,夜來鼾聲如雷,汗臭熏大,菩薩有知,也含恨天上了。
  呂、喬二人快步來到殿堂,還沒有進去,就已經發覺到不對了,雙雙停住了腳步。
  除了莫名其妙的這陣子風,帶過來一些乾枯的樹葉,小石頭子兒霎時移向地面的唰唰聲之外聽不見別的聲音。
  十幾個大漢沒有一個打鼾的,也算是怪事。
  兩扇殿門,吱呀著敞開了又合上,敢情是虛掩著。看到了這裡,呂奇幾乎已經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隨著呂奇掌揮處,兩扇殿門頓時敞了開來。
  殿門方開,呂、喬二老已雙雙搶身而至,為的是裡面果真有敵人,在措手不及之下,也不能對二人猝施殺手,況乎兩個人縱進來的身子,一經入內,倏地向兩下分開,身法之快,仿如出巢的一雙燕子。
  大殿裡原就有幾許陰森,怪怕人的。燈光本來就暗,再加上這些「活鬼」一點綴,可就更嚇人。瞧瞧吧,十幾個大小伙子,有趴著的,站著的,蹲著的,有伸胳臂的,有抬腿的,有光著脊樑的,還有褲子才穿了一半兒的,就像是戲台上「十八羅漢」剛剛出場亮相的那個模樣,數一數,十四條大漢,一個不少,敢情沒一個會動彈的,都叫人給點了穴,活殭屍似的,都給定住了。
  最令人吃驚的,還有一個吊在半天空的。
  這傢伙一手攀梁,一手拿刀,活像是一隻長臂猿猴,妙在他那隻手正好攀在大殿橫樑上,有如掛鉤也似地掛在了天空。人還活著,但這個罪可就受大了,這番模樣,有如「十剎恨海」裡的「眾家生相」,乍然入眼,真由不住連身上的雞皮疙瘩都給嚇了出來。
  呂奇、喬一龍這兩個刀口舔血、殺人不眨眼的黑道魁首,看到了這景象,竟然都為之面色慘變,嚇得呆住了。簡直是不可思議。十四條漢子,不論是怎麼一個姿態:半天空吊著的,在地上的,背著身子的,仰著身子的,趴著的,站著的……誰也不例外,每人前額兩眉間的「祖竅」地方,都嵌著一枚小小銀丸。
  由於出手勁道不大,半嵌半露,在微弱的燈光之下,閃爍著點點銀芒,像是一串小星星。
  「噢……」
  銀冠叟呂奇半天才吐出了一口熱氣兒,喬一龍更是半身發涼。
  所謂「行家出手,剃刀過首」,剃頭刀子由頭上刮過去,該是一個什麼滋味?自然是令人提心吊膽。兩個血裡半生打滾的黑道人物,在目睹這一幅「眾生相」之後,自然心裡再清楚不過。不用說,自己那兩手功夫,無論如何在眼前是再耍不開了,這個架可就難打了。
  大殿裡光影婆婆,原就有幾分陰森,再加上這番陪襯,更是嚇人。強自鎮定了一刻,呂奇才緩緩邁開步子,喬一龍也跟著醒了過來。兩個人在「十四生相」之間穿行了一遍,彼此對看著停下了腳步。
  所得到的結果是,這十四個人都還活著,毫無疑問是被人點了穴,致使原因卻又必然與每人前額所中的那枚小小銀丸有關。
  由於有了方才飛天蠍子張元化致死的經驗,兩個人自然不敢對眼前這些手下再輕舉妄動。
  「瓢……把子,」喬一龍像是閃了舌頭,「這算是怎麼……回事?咱們……」
  呂奇方要答話,虛掩著的兩扇楠木殿門,忽然「吱呀!」一聲又敞了開來。這一次可不是被風吹開的。一個人就在殿門方啟的同時,現身眼前。灰白的一張尖削臉,吊梢眉,青皮寡肉,個頭兒偏高了些,身上那襲衣服卻又偏短了些,露出了青白青白光赤赤的那截瘦腿,大腳板上踏著一雙芒鞋。此時此刻,這個人忽然顯身,可真叫「邪門兒」,縱然不是鬼,也當他是鬼了。
  喬一龍打了個寒顫。呂、喬二人一左一右,再一次施展「燕子雙飛」的身法,向兩下裡分了開來。呂奇落上了神案一角。喬一龍卻閃身在一尊菩薩身後。呂奇的兵刃「蛇形劍」已掣在了手上。「相好的,這叫什麼傢伙?格老子,你倒是說說清楚。」
  心裡一急,呂奇把四川的家鄉土話都掏了出來。
  眼前這個尖臉漢子,陰森森地笑著,一雙小眼睛骨碌碌在兩個人身上轉著。「你們大概就是這裡的頭兒了?」聲音很古怪,像是踩著雞脖子似的,是個「左嗓門兒」。他眨了一下眼睛,又接著道,「誰姓呂?」
  呂奇鼻子裡哼了一聲,點頭道:「老夫……就是。」
  尖臉人陰森森地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嘴牙齒,「好得很,我們找的正是你。」眼睛接著向喬一龍一轉,「那麼你就是喬一龍了。」
  喬一龍點點頭,說道:「不錯,足下是……」
  尖臉人鄙夷地向著喬一龍瞧了一眼,並沒有答理他,一雙綠豆眼隨即又轉向呂奇,聳了一下肩膀,「沒什麼說的,你們兩位跟我來一趟。」說完話,自己二話不說扭身向外走出。
  呂奇、喬一龍彼此互看了一眼,心裡大是納悶,對方卻已踱出門外,還有什麼好說的?這是眼前唯一的一條線索,不盯著他盯誰?呂奇、喬一龍互看一眼,顯然大有用心,當下雙雙快步跟出。
  尖臉漢子似乎認定了對方非跟著自己走不可,頭也不回地一徑向前行,呂、喬二人不得不加快了腳步。他們是老搭檔了,像配合出手這一類的事,根本用不著事先商量,方才互相對看一眼,已取得了默契。尖臉人邁步在前,他們兩個人卻是左右各一尾隨在後,惟恐遭到對方的暗算,雖說是跟著,卻不敢靠得太近,雙方間隔著丈許左右的距離,一旦動起手來,可有緩和之機。
  步出了大殿,踏過了一條長長的水磨磚南道,來到了一片院落。
  遠遠地,看見了那裡懸掛著的一盞六角風燈——這盞燈的式樣十分別緻,不像是廟裡原有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48:00

第05章 巧織天星掌 懾服兩巨盜

  這是一處偏院雅捨,向為本廟方丈所居住。自從廟裡失去了香火,地方上鬧旱災,廟裡的和尚受不了沒有佈施的日子,紛紛走散一空,到別的廟裡掛單去了,只剩下老方丈獨自一個人還呆在這裡。老和尚法號「一鳴子」,今年七十多了,因為一個耳朵聾了,所以才取了這麼個法號。除了他以外,還有一個火房裡燒火的頭陀,人家都管他叫「瞎頭陀」,其實他只不過是瞎了一隻眼而已。
  這一聾一瞎含辛茹苦地居住在這裡,真是十分難得了。
  呂奇、喬一龍一路跟著前行的那個尖臉怪人來到這裡,心裡頗感奇怪,不知道對方把自己二人引來老方丈處又是作何打算?漸漸地,越來越近,看得更清楚了。月光由乾枯了的絲瓜籐架上空射下來,照見了兩個人——聾方丈和瞎頭陀。呂奇心裡更是大惑不解。可是當他再走近一些的時候,一番疑惑便不由頓時為之瓦解冰消。敢情那兩個和尚,同自己手下兄弟並無二致,也都叫人給點了穴了。
  尖臉漢子一徑前行,來到精合當前,回身向二人看了一眼道:「候著!」即大聲向舍內報道,「回鳳姑娘,姓呂的跟姓喬的都帶來了。」
  「叫他們進來吧!」聲音夠亮、夠脆,顯然發自少女。
  尖臉漢子答應了一聲,回過身來向著二人齜牙冷笑道:「你們可聽見了?我家姑娘傳你們進去呢,可小心著點……」
  呂、喬二人這就更糊塗了,糊里糊塗地被帶到了這裡,對方尖臉漢子這麼一吆喝回報,自己二人簡直成了「人犯」了,兩個人心裡那份不自在可就別提了。
  已經是一頭霧水,夠解不開的了,忽然又加進來一個「鳳姑娘」,這就更不著邊際了。
  「哼哼!」呂奇不甘受辱地連聲冷笑著,一時卻又不知用什麼話來反駁對方,既然已經來了,就見見這個「鳳姑娘」是何方人物。
  尖臉漢子上前一步,伸手把竹簾打起,斜過眼道:「二位請吧!」
  呂、喬二人交換了一下目光,乃自邁步向撣房步入。呂奇在前,喬一龍在後。就在呂奇的一隻右腳方自跨進門坎兒時,迎面驀地傳過來了一陣子壓迫之感。緊接著邁入進來的喬一龍立刻也感覺到了。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像是沖體而來的一陣強風,偏偏卻沒有風的形勢,只是一種靜勢之中的壓力——強大的壓力。
  呂、喬二人半生在黑道裡打滾,什麼打殺的陣仗沒有見過?偏偏眼前的這番感受,卻是有生以來第一遭,前所未見,不禁大是驚懼。當然,隨著這陣子無形力道的強大壓迫感覺之後,緊接著他們就看見了眼前的那一位「鳳姑娘」。
  在他們兩個的想像裡,這位鳳姑娘說不定是如何一副凶悍模樣,事實上卻是大謬不然。對方敢情是一個極具姿色的美貌少女。
  這間禪房裡雖然點著一盞紗罩青燈,但是光很暗,這位姑娘偏偏又坐在背光的角落裡。身上穿著一襲淡色長衣,這位姑娘留有一頭長長的秀髮,黑亮如漆,用一條金色絲帶緊緊紮著,甩向前肩。她眉長目清,鼻直唇紅,端的是一副美人坯子,只是給人以「冷艷逼人」的感覺。
  面對美人的一霎,很多人都會想入非非,然而這位姑娘卻別具有一種不容你邪思的氣質,尤其在她注視著你的時候,除了「恐懼」之外,不容你有所遐思。
  那陣子凌人的無形力道仍然繼續著,顯然發自對方這個姑娘坐處。
  呂奇、喬一龍雖然不識這是一種什麼功力,但是憑他們在江湖黑道上多年打滾的經驗,卻可以斷定出這是一門厲害的內氣功力,至於是不是他們方纔還討論過的「無形罡氣」可就有待證實了。
  呂、喬二人一上來就震於對方的氣勢,失去了主動,此刻面對著這位鳳姑娘,已是銳氣盡失,自知無能為力了。
  「鳳……鳳姑娘麼……」
  期期艾艾地說出了這幾個字,呂奇和喬一龍情不自禁地拱了一下手,便彼此對看著,靜待對方發落。
  「你們的情形我大致都知道。」鳳姑娘說,「擺在你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死路,一條是活路,就看你們決定走哪一條了。」一面說,她那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靜靜地由呂、喬二人臉上轉過,冷艷的面頰上竟是不著絲毫表情。距離她所坐的那張紅木座椅前不遠,有一張方幾,幾上擱著一口修長的劍,劍鋒雖未離鞘,卻已含有凌厲的殺機。
  一上來就被對方莫名其妙的問話弄糊塗了。呂奇乾咳一聲,抱拳道:「姑娘這話是什麼意思?還請說清楚一些……」
  「已經夠清楚的了,你是聾子吧?我問你們是想死還是想活,這還不明白?」
  呂奇碰了個釘子,心裡大不是滋味。
  喬一龍忍不住哼了一聲,寒聲回答道:「想死是什麼,想活又是什麼?還請說明。」
  長髮姑娘說:「想活就乖乖地聽話,要你們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死就簡單得多,只要說一句,我擔保你們走不出這間禪房。」
  相處片刻,無所異動,呂、喬二人的膽子可就大多了,聆聽之下,喬一龍忍不住「嘿嘿!」地冷笑起來。他才笑了兩聲,即見對面冷艷姑娘娥眉乍挑,一聲清叱道:「該死。」
  隨著這聲清叱,纖手猝揚,不過是虛晃了那麼一下,卻傳出了「叭!」的一聲脆響,喬一龍臉上已著了重重的一掌。
  雖說是「隔空」而發,這一掌的力道可是不小,喬一龍身形一蹌,差一點坐在地上,黃臉上立刻腫起老高,清晰的現出了五道指痕印子。
  喬一龍生就火爆性情,平素最是自負,當著拜兄面前,這個臉他可是丟不起。由於方才來時已存了仔細,暗自在掌心裡已扣下了一枚金錢,見面之後震於對方的威勢,始終不敢輕舉妄動,現在當面受辱,便自顧不了許多。藉著踉蹌的身勢,只見他身子倏地向外側一翻,右手揚處,借助拇食兩指搓動之力,「嘶!」地捻出了一枚金錢。
  正如同他這枚金錢上所鑄的「鐵指老喬」四字一樣,喬一龍這一手捻指金錢上確實功力不弱。
  在那一聲尖銳的破空聲裡,這枚金光閃爍的錢鏢,已飛到了長髮少女臉前。危機一瞬間,即見對方素手倏揚,「錚」然作響聲中,那枚亮光閃閃的大號金錢,已拿在了她的一雙纖細玉指之間。喬一龍一驚之下,這才發覺到自己「惡運當頭」,於是把心一橫,橫豎是一死,乾脆與對方拼了。當下怒吼一聲,右腳力點之下,施了一個虎撲之勢,霍地直向長髮少女身前撲來。他身於乍衝前進之時,才感覺到並不是那麼一回事。由於對方少女一上來所發出的無形氣招,仍然並沒有撤離,不動還不能十分覺出,這一前襲,才發覺出阻力極大,把他前撲的勢子,大大為之緩和,這麼一來,便給對方從容出手的機會。
  隨著這位鳳姑娘纖指指處,傳出了尖細的一絲異音,有如一縷銀絲那般光華門了一閃。「鐵指開山」喬一龍來得猛,停得也快。他原是一個虎撲的勢子,雙手十指箕開,待以自己所擅長的「鐵指」功力,向對方少女雙肩上抓去,不想一雙手才探出了一半,即為對方絕世手法所制。
  隨著長髮少女纖指指處,喬一龍身子霍地定在了當場。那一絲銀光,敢情發自長髮少女晶瑩透剔的指甲之內,不偏不倚正中在喬一龍前額眉心之間,就和先前所見各人並無二致。
  長髮少女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對於喬一龍那般凌厲的撲殺之勢,顯然無動於衷。
  一旁目睹的銀冠叟呂奇卻嚇呆了。
  事實證明了一切,那滿院滿屋的「活死人」,一個個泥塑木雕的造型,敢情都出自此人的傑作。
  一個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竟然能有這般不可思議的功力,簡直令人「震驚」了。
  長髮少女冷峻的目光,這才由喬一龍的臉上緩緩移向呂奇,後者在與她目光接觸之下,好似陡地從夢中驚醒過來。「啊——」呂奇為之後退一步,驚惶地道,「姑娘,這又為……何……」
  長髮少女道:「你應該知道,你的這位朋友連同你方纔所看見的那些人,都已被我的『巧織天星』手法點了穴道。這種手法,當今天下,除了我父女之外,還沒有聽說過有誰能夠解救得開。」
  「巧織天……星手法……」這個奇怪的名字,呂奇是第一次聽說過,神色上更見希罕。
  「你不知道麼?」長髮少女起先覺得有些奇怪,可是隨後也就明白過來,她點點頭道,「怪不得……」卻也沒有說出「怪不得」這三字的原因。
  「那麼我告訴你……」說到這裡,長髮少女的語氣略見緩和,但神色依然冷若冰霜。「這是一種至今仍不為中原武林所知的手法,」長髮少女吐字清晰地道:「你不要小看了那一粒小小的銀丸,上面卻注滿了我所加諸的的內家真力,銀丸只要一離開他的身體,也就是這個人喪命之時。」
  呂奇在一陣驚嚇之後,總算明白過來了。「哦……我明白了……」呂奇沉著臉道:「姑娘是說這些人所以還能夠保持著站立的姿勢,全因為姑娘所出的銀丸之內的真力所維繫,一旦銀丸一失,也就是真力渙散之時,自當喪命黃泉,是也不是?」
  長髮少女淡淡地道:「對了,就是這個意思。」
  接著她冷冷一笑,接下去道:「你既然明白這個道理,我就再告訴你,這些銀丸最多在這些人身上維持十二個時辰,時間一過,銀丸會自落,這些人也就非死不可,如果有人妄圖解救,一經著力,他們也必七孔流血而死,這一點你當然也會明白的。」
  呂奇沒有吭聲,也當然明白,剛才手下張元化七孔流血而死,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長髮少女冷峻的目光,再次逼視了過來。「怎麼樣,我就等著你的回話了,」她冰冷冷地說道,「是死是活,全在你的了。」
  銀冠叟呂奇當然不是傻子,對方少女這般身手已經說明了一切,除非自己真的想死,否則還有什麼好說的。呂奇當然不想死,雖然活著也是很窩囊。「哼哼……」他冷笑著,臉色如土,面上浮滿了一層虛汗,尷尬地道,「還有什麼好說的,姑娘就吩咐吧。」
  長髮少女那張美麗的臉上,微微有了一些笑容,掀起的唇角,顯示潔白的牙齒。
  呂奇雖非好色之人,卻也由衷地感覺出對方的「美」——驚人的美。
  他一生睹人多矣,女人也見過不少,如就記憶所及,卻沒有一個能與眼前這位「鳳姑娘」相提並論。然而,這也只是一霎間的感覺而已,當他轉念到對方那般冷酷的身上,舉手間制人以死命的傑出手法時,便再也引不起遐思之興了。
  「我早就知道你不會想死的。」鳳姑娘抬起一隻纖纖細手,摸持著她甩向前肩的髮束,「只是你的眼神卻告訴了我你別有所思。」
  「是麼?」呂奇聲音壓得特別低,似乎生怕一出聲,就能讓對方看破了行藏似的,他又存著什麼心?
  「我知道。」長髮少女銳利的目光,針也似地盯著他,「你的武功遠比你手下這些兄弟高明得多,對於我你還不大服氣,想要找機會出手報復,可是?」
  呂奇不由為之一驚,搖搖頭道:「老夫不敢。」
  「不要口是心非,這樣吧……」
  長髮少女微微收攏了目光,注視著面前的他:「你可以試試,我保證不傷你就是了。」
  呂奇後退了一步,道:「這——老夫不敢。」
  「不要緊,我讓你三招,三招之內,我不但不還手,而且我不會離開這張椅子的。」
  「這……姑娘說的可是真的?」呂奇禁不住心動了。他有一套厲害的手法——「閃電手」,厲害就在頭三招,偏偏對方姑娘正好就讓三招,倒是機會難得,聆聽之下,不禁為之心動。
  「當然是真的,」長髮少女聲音異常的平靜,「可是只三招,你記著。」微微一笑,她接著又說,「你也不會再有第四招出手的機會。」
  「哼!」呂奇抱了一下拳,「這麼說,恭敬不如從命,老夫冒犯了。」話聲一落,他陡地騰身而起,雙掌箕開著,鷹爪似的十根手指,直向著對方長髮少女頭頂上力抓了下來。
  既名「閃電手」,當然是以快速而著名。
  銀冠叟呂奇一出手便見不同,這一手「大力金剛爪」,一旦為他抓上了,哪怕是石頭也能立成粉末。
  長髮少女冷冷地哼了一聲。
  呂奇的雙手看著已觸及了對方的髮梢,就在這一霎間,長髮少女當然將身子偏了一偏,下身不動,僅僅是骨盆以上,整個上軀的移動。
  呂奇招式已經用老,再想收手已是不及。「呼!」疾勁的掌風裡,他的兩隻手擦著對方的髮際落了下去。呂奇鼻子裡怒哼一聲,接下去雙足下落。對方既已說明了明讓三招,便無後顧之憂,是以這第二招「十字擺蓮」施展得便更為緊湊。足下向前用力一挺,呂奇的兩隻手交叉著向當中一攬,這一手較前一式更為厲害,雙方相隔的距離是如此之近,長髮少女既是有言在先,不離開身下坐椅,倒要看看她如何躲得過這一式貼身的殺手。
  事情竟是如此的微妙。
  對於眼前這位「鳳姑娘」來說,似乎沒有辦不到的。隨著呂奇猛然兌擠過來的雙手,長髮少女身子霍地向後一仰,硬硬地將脊樑折了過來。呂奇的這一手「十字擺蓮」,可就又走了個空。呂奇不待招式用老,一發現有變,霍地改橫為直,接下去的。「野馬分鬃」一式,更是力道十足。呂奇數十年所練內功精湛,這一式「野馬分鬃」裡揉合著「碎馬功」,指掌相接之下,長髮少女全身皆在其力道控制之下。然而,他立刻就覺出發自對方少女身上的勁道,不容他期功過甚,兩股力道交接之下,發出了「砰!」地一聲脆響,呂奇的一雙手,已禁不住高高地彈了起來,勁道之猛,與呂奇下擊之力顯成正比。如此一來,呂奇顯然可就有些吃受不住了,等於自己向自己全力一擊,說來確是匪夷所思。
  總算呂奇身手不弱,藉著穿身而起的一個快速勢子,他的兩隻手已搭向當空橫樑,力道之猛,使得手上樑柱子發出了咯吱吱一陣子響聲。
  卻在這時,一口冷森森的寶劍,已經逼在了他的咽喉上,他的眼睛,同時之間也接觸到了對方長髮少女的那充滿了冷酷殺機的一雙眼睛。
  呂奇倏地怔住了。
  事實上對方少女那口劍距離自己甚遠,只是冷森森的劍氣,卻顯然發自對方劍尖之上,在彼此距離七尺之外,直直地射向呂奇咽喉部位。
  當然,此時此刻,長髮少女如想殺呂奇是易如反掌,只消順勢向上一送寶劍即可。然而她顯然還不想這麼做,她並不想就此殺了他。
  就在呂奇一驚之下,耳聽得清脆的一聲金鐵交鳴,長髮少女那口長劍已插入鞘中,顯然只是給予對手一個警告,警告呂奇三招已過,不可妄動。
  寶劍入鞘,呂奇也就從半空中飄身落下。
  四隻眸子再次交接之下,呂奇端的銳氣盡失,再也無能也無膽輕舉妄動了。
  長髮少女用冰冷的口氣說道:「你可服了?」
  呂奇一張臉,漲得通紅,他生平雖然也曾經過幾次敗仗,只是比較起來,這一次卻令他最感羞愧丟人,若非有所顧慮,真恨不能一頭撞死算了。
  然而,即使沒有那些顧慮,「死」也不是容易決定之事,所謂「自古艱難惟一死」,「好死不如賴活」,不到萬不得已,又有哪一個甘願尋死。
  一鼓作氣之後,卻沒有死成,銀冠叟呂奇便「借」起「命」來了。
  長長地發出了一聲喟歎,他什麼話也沒說,臉上無限氣餒。
  「說吧!」他已完全屈服,「你為什麼還要留我這條命?」
  長髮少女冷冷說道:「當然有理由,因為我要你活著。這道理很簡單,就好像我如果要你死,你一樣也活不了,你明白不?」
  問了等於不問,呂奇心裡的懊喪可就不用提了。
  「這麼說,姑娘對老夫這一干人,是有所差遣了?」
  「那也不一定。」一面說,長髮少女已緩緩由椅子上站了起來。
  呂奇一時呆若木雞,心裡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簡直弄不清對方究竟是在鬧什麼玄虛。既然留著自己這一干人的活命,當然是有用,卻又不直說,這算是怎麼回事呢!
  長髮少女由椅子上抓起了那口長劍,顯然意欲離開。
  呂奇見狀可就忍不住道:「姑娘請留步。」
  長髮少女站住了身子,微微嗔道:「你和你的手下各人,今後不許離開這北帝廟一步,有什麼事時我自會叫人來通知你們。」
  「這……」呂奇苦著臉道,「解……藥呢?」
  長髮少女一笑道:「我還以為你忘了呢,接著——」話聲出口,陡地一物由她手上飛起,直向呂奇面上飛來,這一次呂奇存了仔細,雙手一拍,已把來物夾在掌間——敢情是一個雀卵大小的粉紅色紙包。
  「這……」呂奇訥訥道,「只有這麼一點?」
  「已經足夠了。」長髮少女冷聲道:「泡在茶裡,一人只能用一滴……」
  「一滴?」
  「不錯。」她的口氣冷峻,「多一點可就要了你們的命。你要記著,不是吃,是點在眼睛裡。」
  呂奇由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是像這樣的解毒法兒,卻是他自出娘胎似來第一回聽過,也算是奇聞異事了。
  「承情之至。」呂奇忽然想起,上前一步,抱拳道,「還沒請教姑娘大名……剛才姑娘似曾提到了尊大人,令尊又是……」
  長髮少女輕輕哼了一聲,搖搖頭道:「你不必知道這麼多……」說到這裡,忽然頓住,卻又展顏一笑,露出了潔白整齊的牙齒。
  「我的名字是很不吉利的。」她挑動著那雙細細的長眉道,「誰要是知道,誰就得死。」
  呂奇為之一怔。
  長髮少女道:「這個天底下知道我真正名字的人,大概不出三個。」呂奇忙問:「他們都還活著?」
  「不錯!」她接下去道,「可是他們大概也都快死了。」
  「可是,你,鳳姑娘?」
  「對了,」長髮少女點了一下頭,「這就是你僅能知道的,只管叫我一聲鳳姑娘就是了,別的你就別管了。」
  呂奇算是一方之霸了,除了當年在川北吃過一次虧,終身難忘之外,眼前是僅有的一次。
  奇怪的是,對方這個姑娘年紀輕輕,除了武功高不可測,耐人尋味之外,最奇怪的是,她似乎蘊含著一種內在功能,令人望之生畏。這種感覺透過她的一言一笑,於無形之中自然令你生出警惕,在她殺招頻動之時,似乎無須借助行動來表達,你也能猝然間領略盡致,因為這種以無形威儀服人的情況,卻是他以前所不曾領略過的。
  隨著鳳姑娘前進的身子,那扇禪房的門霍地自行敞開了來——先時領著呂、喬二人前來的那個尖臉漢子就站在門前。迎著鳳姑娘步出的身子,尖臉漢子執禮頗恭地彎下了身子。
  鳳姑娘的眼睛卻沒有注視著門前的一老一少兩個和尚——老方丈「一鳴子」和那個瞎頭陀。一個彎著腰,一個擰著脊樑,雙雙都叫人給點了穴。「唉!罪過,罪過!」鳳姑娘看見了他們,才像是忽然想起來,居然把他們兩個忘了。尖臉漢子齜牙笑道:「不勞姑娘費神,這兩個禿和尚就交給小的吧,礙手礙腳的,送他們回姥姥家去算了。」
  「胡說,」鳳姑娘嗔道,「人家是出家人。咱們殺的人已經夠多了,就為我積點德吧。」
  尖臉漢子躬下身子口中忙應了一聲:「是。」
  「怎麼處理他們呢?」鳳姑娘眼珠子轉了一轉,「這個地方留不下他們了,你招呼著,等他們醒了以後,每人給五十兩銀子,叫他們走路吧。」
  「是——」尖臉漢子又應了一聲,正待轉身.鳳姑娘又皺了一下眉說:「這樣也不好。」
  「是呀,」尖臉漢子上前一步,「萬一他們嘴上不穩,說出了咱倆……」
  鳳姑娘輕歎一聲揚了一下眉毛,想到她此行所負的使命,不容她心存慈悲,也就狠下心來。
  「你……你就看著去辦吧!」
  「是,姑娘。」尖臉漢子苦笑著,「你就放心吧,老爺子既然叫小的一路侍候著姑娘,那就錯不了。」
  鳳姑娘終於硬下心來,點了點頭說:「那你就張羅著佈置一下,還告訴姓呂的,叫他們好好聽話,咱們錯待不了他們,要是……」
  「你放心吧,天可是夠晚了,姑娘……你……」
  「不關你的事,我出去走一走,就回來。」
  尖臉漢子還想再說什麼,看見姑娘那凌厲的眼神兒,即不敢再多說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48:22

第06章 拔刀防巨寇 揭秘震群雄

  四位名捕之一的排雲翅王子亮終於不辱使命地回來了,跟隨他一起回來的另有一小隊神機營的槍手。一共是十二人,卻只有六桿子火藥抬槍。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的意思,本來希望能有二十枝槍,卻只請來了六枝,距離他所要求的差了老大的一截,心裡不覺有所失望。話雖如此,可總比沒有好,尤其是在此要緊關頭,不啻是添了一支生力軍,想想也就樂開了。天上的月亮越來越圓,也就是說距離八月十五的日子越來越近。
  阮大元最最擔心的還是麥家,所以槍一到,他立刻調派了其中八人,也就是四桿火槍,同著王子亮、侯遷,押著槍來到了麥家。
  麥玉階聽到消息,自然高興極了,特別備了一桌酒席,在後園八角亭款待他們。
  客人方面,四大名捕:阮大元、王子亮、杜明、侯遷全都到齊了,另外八名槍手遠來是客,雖身份不高,麥大爺還是賜了他們每人一個座,由東府的六名護院陪同,在亭子裡另開一席。
  這些日子以來,麥家上上下下,都像是罩上了一團烏雲,一心惦記著八月十五這一天的來到。日子越來越近,每個人都像是等候死期宣判的犯人,再加上天干地早,年頭不對,叫他們怎麼樂得起來。此時此刻,主人擺下了這兩桌酒,雖說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到底卻也有「振奮人心」的意思,何況家裡多了四桿火槍,總是值得高興的事。得樂且樂,人生幾何。
  麥大爺今天的心情特別好,一連喝了六七盅酒,還沒有醉意。麥豐麥七爺的酒量不能踉他主子比,只喝了三盅可就有些語無倫次了。只見他歪斜著身子,一路走下座來,手執酒壺,親自為四大名捕——添上了一杯。「這一杯……我麥豐代我家大爺,敬各位一杯,我是先乾為敬。」說著脖子一仰,把手上酒喝個精光。四人當然不是無種,哄笑聲中,一一把酒乾了。「七爺你是海量呀!」侯遷一面奉承著,又為他斟上了一杯:「難得今天麥大人高興,咱們就放肆了,哈哈!」
  麥玉階停下了酒杯,含著笑道:「各位今天就盡興吧!」一面卻皺下眉頭,看著麥豐道,「你不行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大……爺……你太……小看麥老七了……」彷彿是舌頭都變短了。
  大凡喝酒的人都有一個通病,醉了死不認醉,當然「借酒裝瘋」的人也不在少數。麥豐算是屬於前者,雖不至於「借酒裝瘋」,卻多少有點「以酒壯勢」的味道。這半年多以來,人人心情愁苦,難以開懷,難得今天晚上有這麼一個「苦中作樂」的機會,麥豐可不願輕易錯過,酒人愁腸,話可是不打一處來,「我麥七跟隨著大……爺您少說也有近三……三十年了……你大……爺又幾曾看過我麥七……醉過……」一面說,麥豐咕嚕一聲,把滿滿的一大杯酒又喝了個精光。一時間,大傢伙全都連聲為他叫起好來。
  麥大爺面色一沉,認為他有失體統,原想叱斥他幾句,可是他覺得眼前這個情況,不便掃興,長歎一聲,也就由他去了。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總算夠仔細,瞧出了麥玉階心裡的隱憂,當下雙手捧杯,由位子上站起來,向著麥玉階道:「大人你放心吧,後天就是十五了,那個老公雞不來也就罷了,要是他真敢到大人你的府上行動,嘿嘿,說一句放肆的話,管教他來得去不得……」各人見阮頭兒都這麼說,一時相繼喝起彩來。阮大元即暢飲一口道,「為釋大人的憂心,卑職先乾為敬。」接下去一仰脖子,把酒飲盡。各人俱知他今天晚上酒喝得最多,卻是絲毫沒有醉意,確是好樣的,於是爆雷般地喝起彩來。阮大元舉掌擦了擦口角的殘酒,抱拳向麥玉階道,「卑職今天所以在大人面前膽敢誇下海口,可不是信口雌黃,那是有恃無恐……這就請大人您瞧瞧火槍的威力,添點餘興,就當是給大人與在座各位一個下酒的菜吧。」說到這裡,阮大元轉向另一桌喚道,「張頭兒,可都準備好了?」
  張頭兒姓張名照,是「神機營」的一名「把總」。談不上什麼官職,卻由於那個年頭火槍這玩藝兒夠新鮮,弟兄們每人一件鮮紅的號衣,後心上斗大的一個「火」字,使人望之生羨,於是乎,能在「神機營」補名當差,確是夠氣派。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三天照例往校場出操打靶,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百姓。那種差事,照例額外有賞,稱得上是肥差事,莫怪乎那些手下弟兄,一個個肥頭大耳,吃得都長了「膘」了,再下去只怕連操都出不動了。這一趟王子亮能把他們請了來,當然私底下有暗盤交易,麥大爺這邊,先就有一份賞賜,財迷心竅,哪裡還會把什麼「老金雞」這號人物看在眼裡?為了安麥大爺的心,他們早就準備好了一切,要在酒筵中露上一手,一來顯顯能耐,要麥大爺放心,再一方面也便於日後討價還價,要姓麥的往外多掏銀子。這時候阮大元一招呼,張照隔座兒高聲唱了個喏,一面走下位來,向著對面桌前的麥玉階躬身行了個禮,大聲說道:「大人賞光,卑職們斗膽在大人筵前獻醜了。」
  麥玉階倒是沒有想到有這麼一手,他心裡原是對火槍的威力存有疑惑,只是不好當面說出來敗人興頭罷了。難得對方主動要在筵前表演,這是再好也不過的事情了,當下便由不住連聲道起好來。
  大夥一聽「神機營」的人要在現場表演火槍,自是皆大歡喜,一時紛紛道起好來。
  即見張照吩咐一聲,座上的兄弟立時站出四人,把早已備好的兩桿火槍抬了出來。張頭兒又與在座的麥府管家商量了一陣,麥府管家立時離座,傳話去,空出了西邊花園的一面,不許人走近。四名火槍手興致勃勃地退下了火槍的槍衣,露出了白木桿兒的槍身,接下放上火藥槍子兒,只等著火繩子一亮著了,便將發出。
  阮大元趨向主人身邊笑嘻嘻地說道:「大人請看,這第一槍是表演——槍斃活人。」當然所謂的「活人」並非是真的「活」人,只是活動的人而已。號令一出,即見一人快速的自一根光禿禿的旗標上升起一具草人。那草人仿照常人,穿著衣裳,號令一出,即向桿上快速升起。隨著張照的號令一出,即見這邊火光乍現之下,發出了轟然一聲大響,火硝煙屑裡,已將那具稻草人轟擊得肢體破碎不全。
  一名護院即將那個支離破碎的稻草人推向主人座前,麥豐一手接過來,向麥玉階展示道:「大爺請看……哈哈……嘻嘻……腦袋瓜子……都搬了家啦。」
  麥玉階看那草人,頭顱已失,少了一臂不說,身上竟然有如蜂窩般地滿是彈孔,看到這裡,麥大爺情不自禁地現出笑臉。麥豐更是哈哈大笑道:「大爺……您老大可放心了,那隻老公雞……他不來算他命大……若來了……他……他是一百個也活不了。」笑著笑著,身子一歪可就躺下了。
  有人趕忙把他扶起來。麥七他嘴裡嚷著沒醉,還要再乾三杯,麥玉階吩咐給灌醒酒湯。阮大元卻趨前問道:「大爺再看這個,我們算是那隻老金雞打天上來吧……嘿嘿。」
  隨著張照的手勢一揮,即見一名弟兄忽然打開了一具木箱向外一揚,一陣劈拍振翅之聲,即由籠子裡,飛出了十數隻斑鳩,這些野斑鳩乍一出籠,隨即沖天而起,待向四面散開之際,四名火槍手已扣動了火槍,只聽得「轟轟!」兩聲大響,出籠的斑鳩,還不容在空中散開,即為散槍子擊中,紛紛跌落在地。
  麥玉階看到這裡,由不住連連點頭稱讚,一時寬心大放,在座各人自也無不喝起彩來。
  阮大元撫掌笑道:「大人請看……哈哈,就算那個老金雞真是一個會飛的金雞,他也是難逃一死……這些斑鳩就是證明。」排雲翅王子亮也附和著道:「這些槍手都是百中選一的好手,眼快手准,彈不虛發——」才說到這裡,只聽得有人高嚷著道:「有刺客。」
  麥大爺一驚之下,隨聲望去,即見一條人影子,彷彿正由西邊花架子那邊拔空而起。眼前時分,黃昏已過,正交初夜,慘然的暮色裡,滲進了一些夜的朦朧。是以,這個人的突然來臨,活似一隻大禽。
  顯然人聲方起時,他正躍身入院,此刻,在各人目睹之下,已臨身眼前,身法之巧快,確屬輕功一流身手。在各人驚呼拿賊聲中,這條人影子,已第二次拔空身起,疾若流星般地向著眾人飲宴的涼亭面前飛身而來。
  阮大元一驚之下,喝叱了一聲:「大膽。」緊跟著「匡啷」一聲,掣出了他的那口「金背砍山刀」,雖然目前還用不著他出手。那位神機營的「把總」張照比他反應更快。可不是嗎,人在槍在,這個刺客早不來晚不來,單單挑上這個時候,不是自己找死是什麼?隨著張頭兒的一聲斷喝,眼前火光乍亮,轟然一聲大響,側啦啦——大片的火槍槍子兒,已向著當空那只「大鳥」射擊了過去。
  由於方才表演過那一手「槍擊活鳥」的絕活兒,誰也不會懷疑眼前這一槍的威力
  想像中,毫無疑問的「槍出人落」。那個人準定會就空跌落,自然是「伏屍當場」,連死的模樣兒大家也是再清楚不過——全身都是血,一身都是血窟窿,就像蜂窩那般模樣。然而,事實卻又如何?
  隨著這聲嘹亮的槍聲之後,空中那個影子,陡地一個翻騰向後反折了丈許,直向著先時他起身的那個籐蘿花架子上墜落下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49:16

第07章 高人夜造訪 互相論金翅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捕頭的火槍隊正在表演火槍絕活兒之際,麥府衝進來一名刺客。他們舉槍向刺客射擊。滿懷信心的人,由不住先已呼叫了起來。以為刺客被射中。包括麥大爺在內,誰也不會認為這一槍會虛發,那麼,這個人落下來可就別想再起來了。
  他們可猜錯了,就輕功身法速度上來說,這人果然是好招兒的。一落,一起,幾乎是同時之間——事實上那人哪裡是真的中槍下墜。這個落勢只不過是另一次起勢的先趨,對於手中端著火槍的那幾個弟兄來說,稱得上是一次「障眼法」,目的在鬆弛一下他們「再發」的情緒而已。是以,就在這條影子甫一下墜的同時,緊接著他隨即又一次騰身而起。也許是力道用得過猛,整個花架子發出「喀嚓。」的一聲爆響,這個人竟是手足齊施,借助著手腳上那一彈之力,再次撥了起來。「呼——」一飛數丈。這一次其勢更快更疾,在空中半俯著身軀,四肢齊張,活像是一個「大」字,已來到了一堵假山石之巔。
  火繩子一亮,接著又是一聲轟然大啊。
  然而來人卻似已事先發覺到了有此一槍。就在槍聲未響前之一霎,這個人的身軀已借助著右足一旋一彈之力,先已由假山石上彈了起來。好快的一個起身勢子。「噗嚕——」長衣帶動著風勢,發出了疾勁的聲音。人們猝然見此,幾乎都呆住了。緊接著是一片驚惶失措的亂囂聲。群聲未住,來人那蹁躚的身形,已自空而降,來到亭子前。
  是時,兩名火槍手,揚槍待放。這人身軀向前一欺,五指探處已夾住了白木的火槍槍管,用力向回一帶,另一隻手卻順勢劈出,發出了雄勁的掌力。握槍的槍手,若是不鬆開這隻手,勢將就要被對方手掌所傷,不得已只有捨槍圖命了。
  亭子裡眾口齊呼——
  似乎連對方是什麼樣人都沒看清楚,阮大元職責所在,顧不了許多,怒叱一聲,身軀往前一個快撲,已來到了對方跟前,掌中刀「怒斬狂濤」,呼的蕩起了大片刀光,直向著對方來人腰上揮了過去。來人在迷離的夜色裡,顯示著頎高的身材,似乎穿著一襲黃色長衣,背上還背著些什麼,雖然有這些累贅,他的身法可是一點也不含糊。阮大元那麼猛厲的一刀,居然會落了個空。「呼——」這人猝然拔起的身子,有如星丸跳擲。阮大元的金背砍山刀,竟然擦著他的腳底滑了過去。緊接著衣袂再捲,這個人才由阮大元頭頂上翻了過去,翩翩如平沙落雁,已落向亭角一隅。眾人這才看清了他是什麼長相。一身黃繭布長衣,瘦高瘦高的個子,黃臉,散發,「病太歲」似的,卻沾著那麼沉重的風塵之色。像是生病的那張倦臉上,一片汗漬,不知道趕了多少路,身上沾滿了灰沙,乍看之下,真像是戲台上的三花臉兒。
  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這張臉是陌生的。卻有一個人,一眼就認出了他來——「老天……爺……」說話的竟是麥家護院武師之一的苗武。只見他三腳兩步迎出來,向著那人疑惑地張望著——「那……不是黃爺嗎?」
  一言驚醒夢中人,已經醉躺下了的麥豐麥七爺一個骨碌由位子上挺身站起。睜大了那雙昏花眼,咧著嘴,麥七爺認了又認,頓時連酒都醒了一半——「可不是……黃通……黃爺嗎?我的奶奶,你老可是來了……」
  阮大元、王子亮等哥兒四個,抄傢伙的抄傢伙,提板凳的提板凳。原來是要大幹一場,一見服前這個情況,雙方敢情是熟人,這個架八成兒是打不成了。大傢伙的眼睛都盯向來人——別說不信邪,就有人的身子骨比槍子兒還快,要不怎麼來人身上一點也不見傷,非但如此,更妙的是,連槍都到了對方手上,八個火槍手彼此對看著,都怔住了,四大名捕也愕住了。
  這可真叫是現賣現報——活現眼,剛剛在麥家主子面前誇下海口,現過了寶,想不到馬上就穿了幫。也難怪一個個面上無光,菩薩也似地怔在了當場。
  麥豐的眼倒是沒看花,來人果然正是去而復返,人稱「萬里黃河追風客」的黃通。他那一日走前,曾撂下了一句話,七天後必返,算算時間,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正好是第七天,果然轉了回來,不失為君子一個。麥七爺這麼一招呼,主人麥玉階總算是明白,他眼見來人如此神威,真有說不出的驚喜,此時此刻,能有這麼一個人全力協助,真是令人振奮。「啊啊……」喉嚨裡發出一連串的招呼聲,麥玉階匆匆步下位來,一直走向來人,抱起了雙拳,但眼睛卻看向麥豐,麥豐的酒算是全醒了。「大爺!」他為主人引見道,「這位就是上次跟你老提起的那位黃通黃先……生!」「是是……久仰了……」
  「豈敢——」黃通一時間似乎難以平下心頭之火。可不是嗎,要是剛才身子骨欠機靈,不用說,早就喪生槍下,這是從何說起。嘴裡客套一句,凌厲的眼神,直直地逼視向麥豐。
  麥豐忙不迭代為介紹道;「黃爺——這就是我家主人麥大爺。」
  黃通點了一下頭,面色略平,向麥玉階抱了一下拳:「黃某失敬。」一面說,他即把手上的那桿長槍,轉遞向麥豐,冷冷地道,「這……」
  麥豐哈哈一笑.接過來道:「不知者不為罪,自己人,誤會,誤會。」這才轉身向著阮大元等四人笑道,「四位上差也許還不認識,這位是黃通黃義士,一身本事各位剛才也看見了,也就不用我再多介紹了……大家都是自己人,哈哈,自己人。」
  阮大元不愧是官面上的人物,照說對方這人才一現身,已經損了自己的名頭,江湖規矩來說可就結下了不大不小的一個梁子,只是,眼前看在居亭主人的份上,可也不便發作。再者,對方那身功夫,正如麥豐所言,哥兒幾個可都瞧見了,顯然是大有來頭,這類人物端的是不易招惹。聽了麥豐的話,阮大元哈哈一笑,上前一步,抱拳道:「失敬,失敬,我等不識高人來到,黃爺還請勿罪。」王子亮、杜明、侯遷等三人見狀全都抱拳報姓名,向對方告罪見禮。
  黃通苦笑著道:「在下不敢!」一一見禮之後,即退在一邊。
  麥玉階上前親執其手,搖了一下,深深感慨道:「黃兄一諾千金,見危援救……麥某敬仰之極,如蒙不棄,請人座共飲一杯……來呀,侍候黃兄入座。」
  早有人答應了一聲,侍候杯著座位。
  黃通深深一揖,也就不再客套,隨即坐下來。
  麥玉階遂又招呼著張照等另一桌坐下,添酒回燈,重開筵席。一巡酒敬過後,麥玉階轉向黃通抱拳道:「黃兄一路風霜,這是從哪裡來?」
  「豫省陳州——」說時家人打上了手巾把兒。他告了謝,接過來擦了一把,白面巾上立刻留下了黑漬,搖搖頭苦笑了一下,便不好再擦下去。
  麥玉階見狀,遂吩咐道:「給黃爺打洗臉水——」
  「使不得——在下可不敢造孽……」隨即不客氣地接過來方纔的面巾,好好地把臉手擦乾淨,看看那方面巾,已是污同墨染。
  「黃見一路前來,可知災情如何?」
  「唉……慘不忍睹。」他只說了四個字,臉上即現出一片戚色——「不瞞主人……遠近千里,災民流離,情況已到了人吃人的悲慘世界……比較起來,這臨淮一地,算得上是托天之佑,算得上是富庶之處了。」
  聽他這麼一形容,眾人俱是神色黯然,低頭不語。
  麥玉階慨歎一聲,慘然道:「我已聯絡了本省撫台,上折多次,惟到今天,還不見朝廷有什麼賑災的措施……再要拖下去,便不好了。」
  阮大元道:「照目下的情況看來,大人實在不必再在這裡支撐下去,還是早作打點,遷地為良的好。」
  麥玉階微微搖了一下頭,苦笑道:「阮頭兒你有所不知……小兒如今在四川做官,也曾差人要我到他那邊住些時候,只是我卻是捨不下這片地方……」
  麥豐亦歎道:「我這主人是捨不下這裡的人,打算與他們共度危難。」
  麥玉階點了一下頭,正色道:「我正是這個意思……人人都知道我是臨淮地方的首富,有我在這裡撐著,還能勉強維持著一個局面,我如果一走,這裡保不住也就要大亂了……」
  黃通十分留神地聆聽著,聽到這裡,目注麥玉階道:「麥大爺,你今後的打算是——」
  「不瞞黃兄,」麥玉階苦笑道,「我這裡還有隔歲的存糧十囤,定期發放,也許勉強還可支持幾個月,據我所知芝麻李那邊情形也差不多。只要我們兩家不倒,應可支持半年,那時候也許情形或有不同,最起碼朝廷也應該有些作為了。」
  「只是……」麥豐苦著臉道,「災民越來越多,早晚也有接濟不上的時候。」
  麥玉階「哼」了一聲,道:「誰說不是?只是又能如何?也只有干一時是一時了。」
  黃通慨然說道:「聽君一言,已見肝膽,黃通此番投奔,總算得遇明主,如有差遣,萬死不辭,東翁在上,請受俺一拜。」他倒是說拜就拜,突地離開座位,向著麥玉階深深拜倒在地,一時舉座懍然。
  麥玉階淒然叫了一聲「黃兄弟」,親手把黃通扶了起來,一時悲從中來,淚痕點點奪眶而出。
  這一幕現場景象,著實是把在座各人看得感動不已。
  重回座上的黃通,又是一番氣勢形態——他已決心獻身麥家主人,對於當前的第一危機卻不能不有所關懷。
  「東翁,後天便是中秋了,但不知對於來敵,可有什麼防應之策?」
  這句話立時把各人帶到現實景況,每個人心頭都為之吃了一驚。
  麥玉階對黃通的千金一諾,臨危受命十分推重,不覺便改了稱呼——「賢弟來得正好。」他目光轉向座上四大名捕道,「這四位著名捕役,便是參與其事而來,現在再加上賢弟,料是有恃無恐了。」
  黃通一雙精光內蘊的眸子,由四名干捕面上掠過,憑著他深湛的江湖閱歷,幹什麼的,吃幾碗飯的,以及有什麼能耐的,幾乎是一看即知。
  四大名捕固然還不是「酒囊飯袋」,但是距離黃通心目中的能人義士,那還差得遠。他不便當面澆麥玉階的冷水,卻亦不敢心存樂觀,一時濃眉微蹙,黃臉上現出了一片愁容。
  麥七爺忙道:「黃爺有所不知,四位捕爺請來神機營的火槍——哈——這一次可就不愁了,那隻老公雞不來則已,他真要是敢來,管叫他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
  提到了「火槍」,黃通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轉向那幾個傢伙看了一眼——這玩藝的厲害,他剛才嘗過,總不至於馬上就忘了,但是,似乎依然不能讓他興奮起來。
  「賢弟——你看這番佈置,可能對付得了來人?」麥玉階關心大局,始終保持著慎重的態度。各人的一雙眸子,也都向著黃通集中過來。
  黃通這才點點頭,目注向阮大元抱拳道:「既是共策群力,在下便當知無不言了。」
  阮大元方纔已領教了來人的厲害,雖然「黃通」其名不曾聽過,卻不能太輕視。「哪裡,哪裡——黃兄說哪裡話。我們這裡正在共商對策,黃兄弟你這一來,不啻猛虎添翼,有什麼話,黃兄弟你就直說吧!」
  黃通點點道:「好——兄弟想知道,這裡共有多少火槍?」
  「這個——一共六桿。」阮大元一笑,道,「槍數雖然是不多,卻也足夠使喚……黃兄弟意下如何?」
  黃通微微搖了一下頭,一隻酒杯在他手指盤弄之下,在桌面上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他顯然有滿腹的心事,卻是鬱鬱不樂。「唉……」他那雙眸子抬起來,直直地向阮大元注視著:「阮兄可曾知道來人的底細?」
  阮大元愕了一下:「你說的是老金雞?」
  「不錯……在遼東地方,知道他的人都稱呼他是『金翅子』……阮兄以前可曾聽說過這麼個人嗎?」
  阮大元點點道:「我知道他叫『金翅子』……不過除此之外,也就不知道別的了……倒是我這位拜弟出身遼東,對此人多少有個耳聞。」說罷,遂轉向在座的神眼杜明道:「你說說吧!」神眼杜明尷尬的一笑,看看這位拜兄一眼,實在是自己知道得有限,跟他也差不了多少,他卻老愛要自己說,還能說些什麼?
  「那好極了。」黃通的眼睛,又轉向杜明,抱拳道:「杜師父請道其詳。」
  杜明乾咳了一聲,搓著兩隻手——「這個……實在說,兄弟知道得有限……只知道他外號叫『金翅子』,在遼東作案纍纍,後來官府調動大軍,他才轉了地盤……這個……」搓著手,齜牙一笑,杜明尷尬地道,「我所知的就是這些了。」
  黃通目光轉向其他各人,徵詢地問道:「各位之中,誰對此人知道得更多一些?」
  卻是沒有人吭聲。
  出乎意外地,倒是主人麥玉階乾咳了一聲,訥訥道:「賢弟問到這個『金翅子』的出身,愚兄倒是聽小女說起一些。」
  黃通點點道:「東翁請道其詳。」
  大家都知道麥玉階有個女兒,在九華山習技,武技了得,聽主人這麼一說,俱都留神傾聽。
  「據說此人曾是武林一派宗師,號稱『金翅子』,又稱『奪命金雞』,因事開罪了當地官府,被官家封了他的門,他才一怒之下,落草為寇,在遼東殺人無數,引起當地黑白兩道人物的圍剿,這才站不住腳,來到了中原內地……」他苦笑了一下,目注向黃通道,「小女也僅僅知道這些,卻不知是否屬實。」
  「這已經很難得了。」黃通輕歎一聲道,「有關這個『金翅子』的傳說,武林中確很少有人道及,實在是這個人生性怪異,極難招惹,武功又高,談起他來,都對他敬而遠之,這麼一來,他雖作了許多血案,到今天為止,對他底細清楚的人,竟然是少之又少。」
  阮大元道:「黃兄弟你呢?」
  黃通道:「俺知道他一點——此人居心叵測,下手奇毒,而且生性怪癖。他這一次來到中原,勢將要引起一番動亂,只是沒有想到他竟會選擇了這裡。」
  各人被他這麼一說,俱是面現愁容,作聲不得。
  麥玉階微微頓了一下,含笑道:「莫非以黃賢弟你這一身功夫,也不是他的對手?」
  黃通苦笑了一下,訥訥地道:「東翁錯愛了……只怕比起他來,在下還有些不及……」
  各人方才都眼見了他的神威,想不到他卻自承不是金翅子其人的對手,聆聽之下,一時盡皆嘩然。
  阮大元「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黃兄弟未免把這個老賊說得過於可怕了,難道說咱們手上有了六桿火槍,還怕他不成?」
  黃通冷笑了一聲:「閣下的火槍,兄弟方纔已經領教了,以兄弟所見,只怕制他不住。」
  大家頓時心裡雪然。
  事情用不著多說,火槍之威既然也不能制伏黃通,金翅子的武功高於黃通,也就毋庸多說了。
  阮大元、張照等數人似有不服,卻也不便多說。黃通看看各人表情,想到了即將面臨的後天,不免憂心忡忡,卻也不能就此掃了各人的興,尤其不應自喪鬥志,當下即改變了口氣,耐著性子與各人共商對策,研究出了一套應對之策。
  一席酒飯,直吃到月上中天,才算結束。
  是夜,黃通被安置在麥家偏院的一間靜室住下來。他因為一夜急行七百里,確是不勝睏倦,加以晚筵席上多喝了幾杯酒,是以一倒下來,便睡著了。
  三更時分,陣陣寒風由半敞著的窗框裡襲進來。床上的黃通昨宵倦極,居然衣帶不解地和衣就臥倒睡著了,這時吃寒風一襲,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陡然自夢中驚醒,挺身坐起。夜幕深垂,萬籟無聲。但只是殘燈半盞,靜靜地放在桌案一角搖晃著,那副樣子像是隨時就要熄滅。黃通搖搖頭,為之啞然失笑。
  他為人機警,武功精湛,講交情,重氣節,是以年歲不大,卻在武林中掙下了一席之地,在北邊,尤其是西北道上提起「萬里黃河追風客」這個綽號來,確是有相當威望,足使黑道上聞名喪膽,宵小遠遁。然而,以他這等聲望,名重一方的奇俠,卻不辭千里之外,投奔麥家充當一個所謂「清客」,自是非其所願,說起來,當然是有原因的,只是黃通把它當為一件痛心之事,不願提起罷了。
  冷風繼續地襲進來。他覺得遍體颼颼,冷得他直打顫,舉手額頭,摸到的竟是一掬虛汗,同時間喉頭刺痛,幹得生疼。這些發現,禁不住使他暗自吃了一驚,一個念頭由心底升起——「不好——難道我竟是要病倒了?」早不病,晚不病,單單挑在這個節骨眼上,這可不是好玩的,一念之興,不禁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轉過身來發現到案頭上,主人居然周到地為自己備下了飲水。厚厚的棉套子,包紮著紅瓷的瓦壺,裡面滿滿的一壺熱水,這敢情難得,足見盛情了。黃通一連飲了兩碗,才止住了奇渴的感覺。
  兩碗熱水下肚,感覺上是舒服多了。他隨即雙腿盤膝床上,暗自運功調息,一股內力運在腹下丹田,頓時潛升起無比暖意,漸漸週身火熱,汗粒滾滾而下,病勢立刻大為緩和。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陣奇異的力道,忽然逼近過來。以黃通這類深精武功之人,自然立刻就警覺到是怎麼一回事,不由得暗吃了一驚,陡地睜開了眼睛。
  一個修長的人影子,敢情就站立在他身前不遠。
  一身寶藍薄綢子長衫,頭上紮著方巾,背上背著放書的籃子,籃子裡還插著一琴一劍——典型的一副讀書人模樣——所謂的「琴劍」一肩,就是這個模樣。
  「啊——你——是誰?」
  以黃通這等武功之人,亦不禁為對方這等「神不知,鬼不覺」的身法,嚇了一跳。說了這句話,他竟然驚得呆往了。
  門鎖未動,窗欞半敞,他是怎麼進來的?若說是來自窗扇——自然這是惟一的可能,那麼來人除了具有極精湛的輕功之外,另外還須具有不可思議的「收肌卸骨」之術——對黃通來說,這兩樣功力都未能望其項背。一霎間,他假設對方是鬼魁——卻少了附體的陰森氣息,再說容貌,也絲毫不像。濃重的書卷氣息卻又掩不住他那雄武的內涵英風,混剛毅於斯文之中,大概就是這麼一個造型吧。黃通一驚之後,久久不能平息。
  兩雙眸子互相對視著,形成了片刻的寂靜。
  黃通這才體會出,那陣子奇異的力道,敢情發自對方身上,顯然是上乘的內家功力之一種,以黃通之卓越見識,居然一時之間,猜不出是什麼家數。當然,他亦不甘示弱,隨即腹部運功,將本身內家力道迅速收回。黃通卻不敢如此大意,非但不敢收回,反倒加運了一成功力,向外緩緩逼出。藍衫人當然有所體會,後退了一步,臉上並無怒容,卻是十分沉重。
  「你此刻身體不適,不便施展功力,這又何苦?」語音清脆,像是南邊的口音,但並不純,聽來不徐不疾,十分悅耳。
  黃通被對方這麼一提,不覺有些汗顏。可不是嗎?對方果真要是有加害自己的意思,也不必等到現在了,就憑他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自己身邊,要想加害自己,諒必自己是無法躲開。這麼一想,黃通由不住暗地裡打了個冷顫,隨即將逼運而出的護體元氣緩緩收回。
  「足下是誰?」強自鎮定著,黃通緩緩地道,「午夜潛臨,形同鬼魁,豈是丈夫行徑?」
  這人點點頭,緩緩地道:「責的也是,只是貴處防備森嚴,我不想驚動外人,事出非常,尚請黃兄你多多見諒。」
  黃通一怔道:「你我素昧平生,怎知俺姓黃?」
  藍衣人蕪爾一笑,更加重了幾許斯文——
  「不辭風霜行萬里,眼看黃河蓋頂來……閣下大名響徹黃河……焉能有所不知。」微微一頓,他隨即接下去,「如果我沒有看錯,足下大概便是鼎鼎大名的萬里黃河追風客黃天保了?」
  黃通陡地一驚,竟然著聲不得。原來「黃天保」才是他的真實姓名。早年行走西北道上,結怨太多,此次身入中原,便改名「黃通」,已經隱瞞甚久,料是不為外人所知,卻沒有想到竟為對方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一語道破,怎不令人大生蹊蹺?一驚之下,殺機頓起。「嘿嘿……足下好亮的招子。」一面說話時,黃通的一雙手,已由兩膝上,緩緩移開來……明人不作暗事,即使面對面的出手也得先給他打一個招呼——「這麼看起來,足下是衝著俺黃某人來的了,你報個『萬兒』吧。」
  藍衣人搖了一下頭,卻說道:「我姓關——」說時,他那雙瞳子裡精光閃爍,顯示也在暗中了聚集功力——黃通一經發覺,便不再遲疑——
  「關——」黃通搖搖頭,「這個姓可沒聽過……咱們以前見過?」
  姓關的搖搖頭。
  黃通冷笑道:「那麼黃某人是與閣下結有暗梁子了?」
  「也沒有。」
  姓關的一面說,身子向一旁移了一些,為的是那地方寬敞一些,一旦動起手來,可有較富余的地方轉動,這些看在黃通眼睛裡,便不再置疑。
  「好吧,看樣子閣下決計要跟我動手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49:30

  對方藍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他似平還想說些什麼,可是黃通卻已經不再給他這個機會——其實黃通早已經蓄勢待發,眼前把握著一刻良機,陡地自坐榻上彈身而起,室內動手自然不比室外寬敞。
  黃通身子一經騰起,可真是輕若鷹隼,看不去整個背部幾乎與屋頂碰在一起,卻只是那麼緊湊地擦邊而過,「噗嚕嚕……」在空中一個疾翻,怒鷹似的已來到了藍衣人背後。由於對方顯然是「箇中高手」,黃通當然不敢手下留情,一經轉過身子,右掌向外一抖,用「金龍抖甲」的一招,陡然直向藍衣人背上抓去,這一掌包藏著精湛的內力。就算對方使用「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也能夠給他打散了。
  姓關的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在極見緊迫的一霎,只見他下肩,反肘——「叭。」兩隻手掌猝然迎在一塊兒。
  黃通樂得伸量一下對方的內力,兩掌交合之下,他陡然間把內力向外一吐,滿以為憑著自己精湛的功力,使對方萬難當受。
  事實竟是大謬不然。
  兩隻手掌甫一交接之下,緊接著卻又向兩下裡分了開來——這一來可就分出了功力高下。
  藍衣人落地生根,便是直挺挺地站在當地動也不動一下,黃通可就沒有那麼自然了,只見他後退的身子一晃,二晃,三晃,每晃一下退後一步,一連三晃,也就後退了三步。三步之後,才拿樁站穩。
  非但如此,眼看著他那張黃臉,驟然間飛起了一片紅雲,這股上衝的逆血,力道極猛,一霎間像是要破皮衝出,卻又為黃通內家功力緊緊吸住,眼看著他在一陣耳赤目紅之後,頭上的逆發,一根根都為之站起。
  藍衣人如果真有意思傷他,現在便是最佳的出手良機,但他卻沒有這個意思,他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他。
  黃通終於度過了險境,漸漸地他即恢復如常,怒血平下之後,現出了他原本帶有倦容的一張黃臉。「足下好厲害的『九轉真功』,黃某自出道以來,只聽傳聞,這還是第一次見過。」一面說,他悵然抱拳,道;「在下自愧不如,足下如果有殺害之意,這就請便吧……」說完這兩句話後,悵然發出了一聲長歎,滿以為對方必當毒手相加,自己敗了,固然不惜一死,可恨的是死非其時,心裡焉能不無遺憾。
  藍衣人原本就沒有加害之意—一聆聽之下,他搖了一下頭,道:「黃兄功力練到如此地步,已十分難得了,這個天底下,能夠受得住我『九轉真功』的人,只怕並不多見,你也就不必妄自非薄了。」
  黃通陡地睜大了眼睛:「何必說這些無用之話,俺黃某人技不如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你不是衝著俺來的麼,就請給個痛快吧!」
  藍衣人冷冷一笑道:「就算我為你而來吧,卻並沒有取你性命之意,再說你我無冤無仇,叫我如何下此毒手。」
  黃通後退一步,揚眉說道:「這麼說你——」
  「唉!」藍衣人微微含笑,道:「你現在還死不得呢,麥家老小,還要你大力救助,你又如何死得?」
  黃通又是一驚,兩隻眸子直直地瞪向對方,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藍衣人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點點頭,溫和地道:「眼下不是長談的時候,不瞞你說,我與黃兄說來還稱得上是同路之人,意在除暴安良——」
  黃通陡地精神一振。
  藍衣人接道:「只是敵人過於厲害,卻不得不多加小心……」一面說,他即緩緩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哦——」黃通這才恍然道,「……這麼說,在下莽撞了……足下……請道其詳吧……」這可是「為道不孤」,猝然間聽說,來了如此一個得力的幫手,黃通由不住信心大增——只是對方那個藍衣人竟似較他更為持重,並無絲毫喜悅的表情。黃通這一霎更是百感交集,自問走南闖北,多年來向無敵手,卻不料此番竟是遇見了高人,只一招,已令自己為之心折,可見得武功一道,確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端的自滿不得。所幸聽對方口氣,還是同路之人,若是敵人一夥,這時焉能還有命在?他這裡不勝感慨,只顧自傷,一時無言以對。
  藍衣人一雙精華內蘊的眼睛,仍然注視著他——「黃兄武功的確高明,只是……以黃兄所見,是否能是來人的對手?」這般單刀直人,開門見山的問句,卻是黃通始料非及,聆聽之上,不禁心頭為之一震。
  「足下問得很好——聽足下的口氣,似乎對於來人認識頗為真切,可否賜告其詳?」
  「你弄錯了,」藍衣人搖搖頭道,「這個人是出了名的老狐狸,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
  黃通正感覺到失望,對方仍有下文未完——「只是,我對他卻也並非一無所知——事關至要,所以不揣冒昧,今夜前來造訪。」藍衣人這才訴出了來意:「黃兄不可不有所戒備。」
  「啊——」黃通黯然點點頭道,「承情,承情。有關老賊金翅子的事,關兄……知道多少?」
  藍衣人的神色甚是沉重地道:「此人姓『過』,據說是出身長白一門,武功卻自成一家,高不可測。」
  「啊……」黃通一時驚心不已。長久以來,江湖上對於金翅子這個怪人的傳說,還僅限於自己所知的一點皮毛,此刻自對方藍衣人嘴裡所道出者,顯然未之聞也。焉能不令他既驚且佩?一時之間,他重複著對方所道出的那個曾有所聞的門派:「長白門……長白……門?關兄說的這個門派俺聽說過……此一門武功,似乎已失傳武林了,不是足下提起只怕終比一生,俺也不會憶起,想不到金翅子竟是長白門的出身……這就難怪了。」
  藍衣人喟歎一聲,緩緩道:「也許黃兄還有所不知,長白門武功,對於大多數的武林門派都具有克制之功,這才是最厲害之處。」說到這裡,他忽然中途停住,偏頭向窗外看了一眼——
  黃通一驚道:「怎麼……」
  藍衣人微微一笑,站起來道:「顯然是貴宅主人到了。」
  黃通心中一怔,暗忖自己聽力向稱靈敏,何以竟全未曾聽出,心正疑惑,即見窗前人影略閃,一個長身玉立的綠衣少女,已然立足窗前。原來她先時藏身對面後簷,距離尚遠,雖然如此,仍未能逃過藍衣人觀察之中。
  「對不起,午夜打擾,主人如不見拒,我這就進來了。」語音清脆,幾句話更是說得落落大方,顯然是向著黃通而發。
  黃通雖不知來女何人,但看其身法,顯然大有可觀,絕非凡流,他早知此間居亭主人有一愛女名喚小喬,九華習技方歸,察言觀態,料必就是此女無疑。當下抱拳道了聲:「豈敢,姑娘自便吧!」
  語聲方歇,室內輕風一陣,對方綠衣少女已站立面前,起落之間,至為輕靈,敢情是輕功一流身法,心中好不佩服,遂抱拳道:「想必是小喬姑娘了,失敬,失敬。」
  來人正是麥小喬,因為聽說黃通甚多事跡,甚是敬佩。由於隔日即是中秋,大敵當前,想來商計一番對策,不料恰逢關雪羽在座,使她大為驚異。她雖與雪羽有過接觸,但是對方其身份猶是諱莫如深,亦不便追問過緊,實在說,這個人在她心目中仍是一個待解的謎團,惟一可以確定的即是對方顯然對麥家沒有懷有敵意,這一點也最為重要,使麥小喬放心不少。麥小喬因知關雪羽身負奇技,不便過於接近,正在考慮是否現身而出,卻被對方看破,只得現身縱出。
  聆聽之下,麥小喬面現薄羞,向著黃通微微含笑道:「黃兄不必客氣,你的事家父多次說起,今晚上也虧了你現了一手,叫那些衙門口當差的人長些見識,要而然他們還當這個天底下沒有人當受得了他們的火槍呢!」
  黃通欠身道:「姑娘過獎——這位關先生……」他不知身旁的關先生與對方姑娘是否相識,這一提起,麥小喬即笑向關雪羽看了一眼道:「真是巧得很,想不到會在這裡看見了你。」
  關雪羽道:「姑娘萬安,請坐下說說吧!」
  黃通雖然今日才來,但既有投奔之意,便不能算是客人,況乎眼下來到下榻之地,自己便是主人,當下忙即搬過一張坐椅,請小喬落坐。
  麥小喬見關雪羽在座,自是樂意向他討教,便不客氣地坐下來。
  關雪羽看著她微微點頭含笑道:「姑娘來得正好,我正打算離開黃兄這裡,就便去看望一下姑娘,這倒是省事了。」
  麥小喬那雙烏油油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含笑道:「這就不敢當了。」
  她目光敏銳,一眼就發覺對方關雪羽的行裝有異,不禁娥眉微皺,奇怪地道:「咦——你莫非要走麼?」
  關雪羽點點頭道:「不錯,正是為此來向姑娘辭行。」
  麥小喬呆了一呆:「哦——這太突然了,為什麼?」
  關雪羽微微一笑,道:「目前臨淮關正是多事之秋,即將大亂,避秦之計,還是早走為妙。」
  麥小喬一驚道:「莫非有人找到了你所居住的地方,還是……」
  關雪羽搖搖頭道:「都不是,姑娘不必多疑……」微微停頓了一會兒.他隨即又道:「我們還會見面的——你也不必多問,一切日後自明。」
  麥小喬微微點了一下頭,心內一片茫然。
  黃通心裡卻一直惦記著關雪羽方纔所言之事,這時聽言,生怕他就此離開,忙向麥小喬道:「這位關朋友的身手,正是蓋世無雙,在下實難望其項背,在下方纔正在向他請教有關眼前大敵當前應對之策。」
  麥小喬強作微笑點頭道:「是麼?」
  關雪羽道:「難得姑娘在座,看看是否有什麼高見。」
  麥小喬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關先生的面前,又豈有我置身之地?我只有洗耳恭聽的份兒罷了。
  黃通聆聽之下,心裡微微一動,覺出這位麥姑娘話有稜角,卻不知因何而發,再看對方關先生.像是毫無所知的模樣,微微一笑,目光即轉向自己——「黃兄,方纔我們談到哪裡?」
  黃通「哦——」一聲道,「先生說到金翅子的出身,以及長白門武功特色——」
  聽到這裡,麥小喬亦不禁為之動容,畢竟這件事,關係著眼前麥家的命運。
  關雪羽點點頭道:「有關這個人的傳說,似平只是如此——我惟一要告訴你及姑娘,並且要你們提防的是這人的一門特殊功夫……」
  麥小喬與黃通都為之一震,所謂「知彼知己,百戰百勝」,能夠在戰前瞭解到敵人的出手,對於己方自是大有助益。
  「這門功夫實在太可怕了。」以關雪羽這般蓋世身手,想不到在提及這門功夫時,亦不禁為之色變,足可想知其威力驚人了。四隻期望的眼睛,全都注視著他。
  關雪羽喃喃接下去道:「黑手功——長白門的失傳絕技,你們可曾聽說過?」
  黃通輕輕啊了一聲,點頭無語。
  麥小喬道:「我知道——你說的是『黑手穿牆』……我聽說過。」
  「正是這門功夫。」關雪羽點頭道,「是被傳說為當今失傳武林的四門絕功之一,除了他以外還不曾聽說過任何人尚能施展。」
  黃通點點頭,輕歎一聲道:「在下昔年在西北居住時,曾經由一名隱士嘴裡聽說過……」
  關雪羽微有所驚,道:「一名隱士,這人姓什麼?」
  「姓……」黃通仰起臉來,想了一會兒才訥訥道,「姓……啊——是姓姜,人家都管他叫『姜隱君』,是一個無所不知的奇人。」
  關雪羽微微怔了一下,一霎間臉上閃過一片驚喜,只是這個人到底與眼前無關,聆聽之下,記在心中,暫時沒有追問。
  麥小喬一心只留意著所謂的「黑手穿牆」功夫。聆聽之下,驚惶地道:「你是說,這個金翅子會這門功夫?」
  「我正要告訴你,」關雪羽慢吞吞地道:「金翅子本人我是沒有見過,可是他的大名我確是久仰。這個人最拿手的便是這門『黑手功』,出手取人心臟,每試不爽,是以江湖上傳說,凡是敗在其手下的,多為『無心』之人,是一個既陰且狠的可怕人物。」
  麥小喬呆了一呆,即含笑著向關雪羽道:「我只當你對金翅子這個人一無所知,卻不知你對他瞭解得這麼清楚……」言下之意,頗似對於對方前此的藏拙有所不滿。關雪羽自然聽出來她言下之意,微微一笑,未曾置辯。
  黃通自從悉知金翅子精於「黑手穿牆」功夫後,心情卻顯得十分沉重,一直在沉思之中。他一直希望關雪羽再能多說一些什麼,只是看來他似乎僅悉及此,別無所知了。
  關雪羽果然別無所言,由位子上站起來道:「我走了。」說著,目光向著黃通轉了一轉,才向麥小喬點頭道:「姑娘保重。」
  麥小喬緩緩地由位子上站了起來,想要說些什麼,終因黃通在座不便啟齒,神色慼然地默默又坐了下來。
  關雪羽向著二人抱了抱拳,遂由幾上拿起了他的隨身之物,待要步出——
  黃通趕上一步說道:「俺送關先生一程。」
  關雪羽一笑道:「何必客氣。」
  雖然這樣,他卻也沒有堅持,一任黃通自開門扉,送他步出院外。
  月色如銀,照耀得這附近景致分明。
  黃通趕上一步,情深真摯地說:「今日會見先生,實屬三生有幸,俺與先生真謂『相見恨晚』,今夕何夕,我不知還有緣分再見先生,聆聽教益否?」一面說,正身彎前,深深向著關雪羽拜了三拜,便待離開。
  「等-下。」關雪羽忽然叫住了他。
  黃通面色慼然道:「先生還有什麼關照麼?」
  關雪羽呆呆地看著他,微微苦笑了一下,點頭道:「你我確是相見恨晚……不過來日方長,還有的是時間,怎道今夕何夕?黃兄說玩笑話了。」
  黃通喟然一歎,道:「先生有所不知,俺這一次千里投奔,並非偶然……唉唉唉……」
  說來話長,一時也無從說起,雖說是惺惺相惜,到底相知不深,有些話還是不便出口。頓了一下,他才向著關雪羽抱拳道:「今夜受聆雅教,正是俺夢寐欲知之事,後晚對敵,當能有所防患,果真不死,他日當與閣下有相見之日,麥姑娘還在相候,這就不多送了。」
  「且慢。」關雪羽再一次叫住了他,卻是只管目注著他,遲遲不出一言。
  黃通只當他有話要說,見狀不禁有些費解。
  決定一件事情,有時候並非易事,尤其是涉及本身利害得失之時,更不容易。關雪羽正是為此有些難定取捨,終於,他作了一個選擇:「黃兄……我這裡有件東西,暫時借你一用……」
  說著,他從身邊行囊內取出了一個體積不大的黑皮口袋,像是鼓膨膨的,也不知裡面裝著什麼?
  黃通雙手接了過來,只覺得入手甚輕,一時為之茫然道:「這……裡面是什麼東西?」
  「是一面護心寶甲。」
  「護心寶甲。」黃通顯然為之吃了一驚,可是緊接著,他就立刻又明白過來,不禁臉色大為驚喜。
  「這……」黃通連連點頭道,「俺明白了,隆情厚誼,永存肺腑,多謝了。」
  關雪羽慨然道:「有此寶甲護心,便不愁金翅子毒手加害,穿著時務必貼肉,外置常服,便不會為其發現,此物得自我『燕』門家傳,黃兄你要仔細施用,不可為外人所知,否則……必罹殺身慘禍。」
  這一「燕」門家傳,不啻暴露說話之人真實身份,只是言者無心,聽者亦無意,雙方面都沒有留心這句話。否則以黃通之閱歷,自然立刻就能認出對方真實身份。
  黃通原在發愁後日中秋之會,尤其提心的是金翅子的「黑手穿牆」功力,現在有了對方這件護心寶甲,自是憂心大去。當時至為感激地道:「俺記住了,大恩不言謝,日久見人心,俺回去了。」
  關雪羽輕輕一歎,道:「以你武功,配以寶甲,原可立於不敗之地,只是據我所知,這個金翅子實在厲害,即使有我在旁策應也不見得就……」
  黃通一怔,心中暗自奇怪,對方口氣,似乎也欲介入其事,只是他既未曾明說,自己也不便出言詢問,更不能以此相請。這類拚命之事,除非自身心甘情願挺身承當,任何人也不便以此相強。是以儘管心裡一動,也沒有出言詢問。
  關雪羽看了一下月色,點點頭,道:「我這就去了,遲了恐怕來不及了,請關照麥姑娘多多保重,我——」原想多說幾句,話到唇邊又忍住了,拱了拱手,身形陡地騰起,有如飛雲一片,交睫的當兒,己是十丈開外。月色裡,似見他落身於一棵高大的松樹尖端,不過是沾了一下腳尖,第二次拔身而起,便已是無影無蹤。
  黃通近看他縱起身法,雙肩一平如水,竟是絲毫不動,只是這足尖下盤用力,知悉輕功極流身手,自己雖以輕功見長,自問卻無此能力,心中好不佩服。再看對方借與自己的那個護心寶甲,不過是巴掌大小的一個皮袋而已,由於關雪羽曾關照不可出示於人,當下小心地收入懷內。
  他這裡方自收好,只覺得面前人影乍閃,麥小喬已現身眼前。
  黃通招呼道:「姑娘來了?」
  麥小喬四下看了一眼,悵然道:「他走了。」
  黃通道:「剛才離開,姑娘有什麼事麼?」
  麥小喬悻悻地搖頭道:「算了。」
  二人遂轉回室內。落座之後,黃通感慨道:「這位關先生武功之高,為俺平生僅見,實在是一個異人……」
  麥小喬冷冷一笑道:「有些人身具異功,卻是畏懼強敵,見義不為……」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了,苦笑了一下,道,「難道他會是這種人?哼,真希望我沒有看錯他才好……」
  黃通搖搖頭道:「關先生眉目間正氣逼人,不像是姑娘所說之人……」
  麥小喬翻眸看了他一眼:「你又怎麼知道——哼!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他真如黃兄你所說,就不該在這個時候離開——」輕輕一歎,臉上浮現出一份傷感之色,她落寞地垂下頭來:「我還以為他……唉,我竟會錯看了他。」
  黃通怔了一下,忽然想起道:「剛才關先生離開之時,好像曾經說過,他還要回來,也許他有意暗助府上一臂之力,可不願事先告知也不一定。」
  「是麼?」麥小喬苦笑著說道:「果真如此,他也就不會走了,我不會這麼認為……」搖搖頭,她面色益冷地道,「算了,不要再談他了,今天晚上來看黃兄,一來是面謝你的見義勇為,再方面是來請教後天的對敵之策,不知你可有什麼對敵高見麼?」
  「姑娘誇讚了。」黃通濃眉微皺道,「姑娘即使今夜不來,在下明日亦當會稟明令尊,親自拜訪,面商機宜。」說到這裡,臨時頓住,張目左右看了一眼。
  麥小喬一笑道:「你大可放心,這裡沒有閒人。」
  黃通道:「這樣甚好……以在下之見,後天夜裡.金翅子老賊,必然親自來臨,府上雖有神機營的火槍防守,一來數目太少,再者金翅子武功太高,只怕難以防阻,姑娘你意如何?」
  麥小喬點頭,道:「誰說不是,幾桿火槍也只能嚇嚇尋常百姓,遇見了真正有本事的也就沒有用了。」
  黃通道;「以在下所見,兩位令親,現應先行避居別處,等過了此一風波之後再行轉回,姑娘以為如何?」
  麥小喬搖搖頭道:「這件事我早就跟爹爹說過,行不通。第一,我父親不欲嫁禍於人,如果他們二位老人家逃開,勢將連累全家滿門上下;第二,逃過了今日,又怎能斷定逃過明天?再說如今時間也來不及了。」
  黃通想了一想,也確屬實言,不覺點頭道:「姑娘說的也是,雖然如此,府上地方甚大,即使到時,令尊不得不出面應付一二,令堂也宜事先擇地藏匿,不宜為來人探知的好。」
  麥小喬點頭道:「過件事我也與母親商量過,她老人家雖不願獨自躲藏,但卻也由不得她了,到時候由我護侍左右,一切再見機行事吧,只是父親那一面,卻要全靠黃兄大力周全了。」
  黃通道:「在下正是此意。」說到這裡,他慨然歎息了一聲,又道,「姑娘請放寬心,俺必當竭盡全力保護大爺安全,萬一不敵,也只有以身相殉了。」說到這裡,一時面有戚容,令人大生感動。
  麥小喬一時連眼圈都紅了,「……黃大哥,你言重了,你可千萬不能存輕生的念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要人活著,總有希望,請你務必要答應我。」一片真情流露,說時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點點滴滴,滑腮落下。
  黃通想不到這位姑娘竟是至情中人,見狀呆了一呆,甚是感動地道:「黃通記住了姑娘金玉良言,不敢輕言犧牲就是……夜深了,明日再從長計議吧!」
  麥小喬站起來道:「好吧!黃大哥跑了一天路,累了,還是早些休息,明天父親還要與你商量好些事情呢!」說完,她即步出室外。
  黃通跟出來,只見麥小喬向著自己微微一點頭,身形略閃,已掠出了三數丈外,隨即消失於夜色之間。
  黃通打量對方姑娘的身法,雖不能與關雪羽等量齊觀,卻也不同凡流,與自己竟也只是伯仲之間。他久仰這位姑娘在九華習技,學得一身了不起的功夫,今日總算眼見,麥玉階有這麼一個女兒也實在足以告慰了。返回房中,在燈下,他打量著那件「護心寶甲」,見是形同黑緞子一般地一件薄薄背心,當然絕非絲緞,入手柔軟不皺,卻又具有彈韌之力,體積既小,份量又輕,既非金屬,又非絲帛線麻,實在瞧不出是何物所織。如非關雪羽事先告知,他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這麼小小單薄的一件東西,竟有「護心防體」之功。心中實在好奇,即脫下上衣,將這件寶甲穿上,試著用右掌在上面一折——他初次不敢用力,只是輕拍一掌,只聽得「啵!」地一聲,這一掌竟像是擊在了羊皮筏子上一般,居然為之反彈了起來,妙在肉身竟似未覺。黃通不由得大是驚喜,第二掌隨即加了三成力道,當即一掌重擊下去,和上一次沒有兩樣,耳聽得「啵!」地一聲脆響,整個身子為之大震了一下,差一點由座位上倒了下來。那只右手為之高高彈了起來,再察自身,除了掌下時遍體一熱之外,竟是毫無所傷。細推其原理,分明是把加諸的力道,由「點」向全面擴散開來,是以雖有震動,卻無傷害之力,再加上其本身的彈韌力道,自然把猝來的力量大大化解開來。
  這一發現使黃通極感興奮,大敵當前,竟然多了這麼一件防身至寶,實在是意想不到的助益。為了測驗這件護心寶甲是否兼有防刀之功,他即取出一把匕首,試向衣角上輕輕一戳,耳聽得錚然一聲,聲如裂玉,竟然未有所損,心裡一喜,第二次加重了力道,再刺下去,這一次由於力量甚大,刀尖下處,先是「錚!」的一聲,緊接著「卡!」的一聲脆響,那口匕首的刀尖,竟然斷折為二。經此一試,黃通乃大感放心,不再多疑。因恐寶衣失落,乾脆就穿在身上睡覺,心中一穩,再加上連日來晝夜奔波,因是倦極,心中略安,一枕甜甜便即沉沉入睡。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0:33

第08章 老僧卜神課 佛偈動俠情

  破曉時分,關雪羽已來到了縣北百二十里外的石頭嶺上。
  嶺高千仞,上方下尖,尤其難行,遠遠看去,有如一把雪亮尖刀,插立雲天之間。
  石頭嶺上極高處仁立著一所古剎,便是遠近知名的出雲寺了。
  如照常規,登山人寺有一定的道路,鑿石而級,牽索為引,步步登臨。最快的腳程,也得耗上整天的時間。關雪羽捨此不圖,走的是偏峰捷徑。他輕功極佳,步險過澗,有如康莊大道,日出之前,便已經來到了頂峰的出雲寺前。出雲寺之所以為名,當在「出雲」二字。
  上「白」為「雲」,下「白」為雪,出雲寺恰恰夾在這二白之間,看起來自有其頂天立地一番氣派。所謂「高處不勝寒」,不必待到寒風凜冽的冬季來臨,石頭嶺在入秋之後,便已經開始落雪。今年大旱,不見落雪,但在頂峰,尖端也有少量積雪,卻也足夠將出雲寺點綴一番。
  幾隻寒鴉低飛盤旋在寺前老松之間,地面上散滿了落葉,風自天上來,貼著峰上的雪面刮下,真有股子冷勁兒,寺門是永遠開著的。
  為了防禦冷風的直襲,入門處架有四四方方的一面隱蔽牆,牆後是放生池,此時此刻,水面上卻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冰,平滑得像是一片水晶琉璃。
  踐踏著一徑殘枝敗葉,關雪羽逕自來到廟前。
  天也不過才有上這麼一丁點兒明意,兩盞油紙燈籠,搖曳著婆娑昏暗的黃光,那光景兒,顯然透著十分淒涼。
  出雲寺的和尚敢情已經起來了,迎著薄薄的一天微曦,共分為兩列,正在操練晨功——像是一套拳法。一共是十八人,這就是除卻出雲方丈以及兩堂職司之外,廟裡僅有的和尚了。
  關雪羽的忽然出現,頓時使得操練中的和尚為之吃了一驚,全都停住了身手。
  一個年輕和尚隨手穿上了袈裟,怔了一下,緩緩走過來,一直來到了關雪羽身前,才恍然認出了來人是誰,立刻展開了笑臉。
  「啊,這不是關施主嗎?你老這麼一大早就上山來啦!」話聲才落,即見一個頎長留有黑色長鬚的和尚,由裡面快步而出,遠遠向著關雪羽打了一個佛訊,躬身說道,「貧僧奉方丈之命,在此恭候,施主請隨我後殿去吧。」
  關雪羽微微一笑,合十一揖,以佛禮答謝,道:「老和尚端的是無所不知,我還只當他坐關未醒,此番白來了一趟呢!」
  這個黑鬚中年和尚法號「至法」,乃是出雲寺的主持和尚,看來與雪羽像是認識。
  聆聽之下,即見他展開笑顏道:「方丈原來坐關,直到昨日傍晚時分才醒轉,晚課之後,方丈指示貧僧,說是先生今日日出前後必將到寺,有事相商,要貧僧在此恭迎,果然應驗,倒是貧僧迎接來遲,尚請海涵。」
  關雪羽頷首道:「看來老和尚功夫更甚昔日,誠乃吾佛恩典,你不必客氣,請前頭帶路吧!」
  至法和尚應了一聲:「是。」即轉身步入。
  關雪羽復向前來的少年僧人告了擾,這才跟隨著至法和尚向廊道步入。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一根油松火把,劈拍響著在遠處燃著,油煙子裊裊升空,化為青白色一條巨龍,竟不為風勢所散,倒也奇怪。
  這條長廊伸展甚長,上為茅草,下鋪石塊,支柱皆為多年堅厚檜木所築,年代久了,其色如釉,閃閃而有光澤,整個長廊看上去樸實無華,卻是古意盎然,雅極了。前行的至法和尚,步履輕靈,神態安詳,望之即知身上的功夫不比尋常,穿過了長廊、正殿,來到了後山石室——這便是出雲和尚的修練坐關之處,平日本寺弟子,不得到特別的允許,是不能隨便進出這裡的。
  石室背山而辟,根本就是鑿壁而成,門前聳峙著一對石翁仲,插有一盞高挑紙燈,地上的石塊一路婉蜒伸展而出,排得很具藝術眼光,三三兩兩一直延伸到石室盡頭。
  關雪羽來這裡,已是常客,與出雲和尚更是交非泛泛,這裡的一切都很清楚——就拿這些地上的石塊來說吧,如非深知其奧妙者,便萬萬難以行走,敢情其中大有名堂,不知內情者一步妄自踏上,便將自討其苦了。
  至法和尚來到這裡,停下了步子,回身合十,道:「先生自己進去吧,貧僧該去關照前面的早膳了。」
  關雪羽道了謝,容得至法轉身離開後,他才轉向後面石頭禪房,喟歎一聲道:「老和尚別來無恙否?又來打擾你的清靜了。」他這裡話聲方住,即聽得正面石室內,一人浩歎道:「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樁舊處尋。阿——彌——陀——佛——」
  關雪羽微微怔了一怔,憧憬著老和尚的四句禪機,卻是似解非解,他微微一笑道:「老和尚,你又在跟我打啞謎了。」一面說,一面踏步而前。
  老和尚石室前,排列著數十方石塊,三三兩兩,頗為有趣,關雪羽前三後四地走了半轉,停下來笑道:「咦?你這是玩的什麼把戲?我半年不來,敢情你又換了名堂不成?」
  室內的老和尚卻笑應道:「原是故日三生石,舊靴逢雨沾新泥,三片桐葉隨風轉,五處燕子剪新衣。」
  關雪羽正在打量地上石子,聆聽之下,啞然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了。」前行三步,身形後挫,心裡默然念著一個「奇」數,雪衣輕振,已飄落室前。卻聽得室內和尚讚賞之聲道:「小子半年未見,竟是又長進了不少,看來我這裡已沒有東西再能留難你了,你固前程遠大,卻來尋我做甚?」
  關雪羽「哈哈」一笑,推門而入。其實,哪裡有門,只是三數串竹葉垂簾而已。隨著關雪羽的手勢,竹葉應手而啟,關雪羽當門而立。室內雖然燃著一盞青燈,只是在黎明的微曦之下,已顯得微弱,兀自「篤篤」有聲地在竹葉上搖曳不已。這裡光線不亮,卻足以辨物,一幾一案,俱在眼前。出雲老和尚披著一件藍棉布的舊袈裟,盤坐在蒲團上,他身材原本高大,即使坐著,卻也較諸一般常人為高。長眉,蒼發,臉上皺紋不少,只是並沒有十分老態。此時他面向長窗,臉上顯著一抹微笑。「餐六氣而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天逢大旱,如今這個也不好尋了……」打量著當前的年輕人,老和尚由衷地欣喜。瞇縫著兩隻長眼,他頻頻點頭道:「這麼早就來了,還沒有用過早飯吧?」
  關雪羽一笑道:「一經緊趕,失魂落魄.只怕老和尚你過時不候,哪裡有時間用膳,和尚你是明知故問了。」一面說,他那雙光亮的瞳子,在室內四下搜索著,嘴角綻其輕笑:「怎麼,大方丈有什麼好吃的,要賞賜我這個可憐人嗎?」
  出雲和尚笑起來了,偌大的年歲了,居然牙齒很好。滿嘴白牙,竟然一個不少:「小子,我看你是明知故問,這裡的一點傢俬,哪還能瞞得了你的法眼?怎麼,還要我親手送上吧?我看你是沒有這個造化。」
  「沒有這個造化我也就不來了。」果然他像是無所不知,左右打量一眼,逕自步向裡頭案前,竹案上蓋著一片蘆席,蘆席下面是一個竹笸籮,裡面有好東西。關雪羽微微一笑,老實不客氣的就享用了。
  一個剝了皮的光頭大首烏,卻是新鮮得很,輕輕一捏,竟像是擠得出水來——黑黑的頂門之下有一圈淡紅色的頸項,竟是一隻「粉頭烏」,難尋得很,藥鋪子裡有得賣,卻是價錢嚇人。
  關雪羽一時大為驚喜,拿起來就咬,一咬之下,才想起了有些不妥,側目視向和尚。
  出雲僧搖頭笑道:「癡兒,癡兒,豈不知『見光失靈』麼?原是留給你的,吃了吧!」
  翻了一下眼睛,關雪羽想說一聲「謝」,想到了老和尚的這句「見光失靈」,也只有悶著聲,匆匆幾口把一隻足足有四兩重的「粉頭烏」吃了個乾淨。
  老和尚看在眼裡,喜在心裡。每一次看見他的時候,老和尚心裡都充滿了慈愛,也都會情不自禁地生出幾分「念塵」之感,也許是他的修行還不夠吧,還不能修到真正的「四大皆空」,再不就是他的塵緣未了,他們之間也許是有緣分的吧?
  一個大首烏入了肚,嗓子眼干干的,像是噎得發慌——不僅要吃,還想要點喝的。笸籮裡另外還有半截蓋著蓋兒的竹筒子,裡面盛著半筒子汁液,關雪羽端起來晃晃,笑道:「這是什麼?」
  「喝了吧!」大和尚笑嘖著,閉上了眼睛,像是飽經世故的老爺爺,對付調皮的孩子的那個神態。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竹節裡的玩藝兒,已被雪羽喝光了,「都喝光了?」
  「喝光了!」問得爽快,答得更乾脆。
  帶著幾分靦腆,關雪羽在老和尚對面坐下來,長長吁了口氣,像是吃飽了:「現在舒服多了。」
  「舒服多了?」老和尚喃喃地道,「忙了我一個更次,算是便宜你了。」
  「不好意思。」關雪羽一笑,道,「下一次輪著我孝順你便了,一卷『伽藍逢雨經』,我是抄定了。」
  「這也罷了。」老和尚微微點著頭,一雙眸子,只是骨碌碌地在他臉上轉個不休。
  關雪羽還在回味著剛才的飲料,由於常飲,一嘗即知,他細細回味地數著:「天門冬,地黃,黃精,枸杞子……摻著『子露』成汁——不對……還像是多出一樣東西。」
  「算你聰明」老和尚哼了一聲,「給你五個數目,猜不著即是朽材。」說數就數,一、二——「三」還沒有出口,關雪羽這邊已報出來了:「是了,是『四角菱』吧!」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說,算你答對了。只是他的那雙眼睛,仍然在關雪羽臉上轉著,慢慢地,和尚臉上已失了原有的笑容,「說吧,你今天來看我,有什麼重要的事?」
  「算是被你猜對了。」關雪羽道,「早知道,半年以前就該聽從了你的話,離開了臨淮關——如今……」
  「如今看來倒也不晚,只是你肯不肯罷了。」微微一頓,老和尚搖搖頭,又說了一個「難」字。
  耳邊上忽然響起了一陣子嗡嗡聲,膝朧中隱約可見一隻蒼蠅,在室內繞著,隨即撲向窗欞子,盡自拉個不休。
  出雲老和尚一聲喟歎道:「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艱,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生平被眼瞞……」頓住了話頭,老和尚豎起了一根食指,施展「乾坤一陽神指」之力,向著紙窗上一點,赫然作響聲中,已在桑皮紙上開了銅錢般大小的一個窟窿,算是為了那只無眼蒼蠅開了求生之路,頓時穿飛不見蹤影。是時朝陽新出,窗戶中映出淺淺的一抹紅光。室中二人,頓時沐浴在清晨紅日,無限光彩生機裡……
  關雪羽像是呆住了。
  「怎麼不說話?」老和尚打量著他——總是提醒著自己,這樣難得少年,不容他有所失足,然而「事有定數」,卻又是「強求不得」,且隨他去吧。這麼想著,老和尚倒是不再憂慮了。
  關雪羽恍然像是有所微悟,轉看向老和尚道:「你看我……還能退出來麼?」
  「你能麼?」老和尚問了一句,一雙眸子直直地向他逼視著。
  「我……只怕不能。」
  「為什麼?」
  「為了……」關雪羽歎息一聲,搖搖頭冷冷地道:「人情,道義……總之,我……不能。」
  「這就是了。」老和尚慨然歎息一聲,道,「不瞞你說,觀諸你此刻眉眼,只怕眼前有一步大難……唉唉……」
  「老和尚你怎麼說……」
  「癡兒……癡兒……」出雲和尚訥訥地道,「你燕門三代爭勝,鐵血鋼骨,無一為情所困,何以到了你這一代上,竟然這般窩囊了,敢是一蹶不振了。」
  幾句話說紅了關雪羽的臉,虎然作勢地由位子上站了起來……卻也只是怒視著對方和尚,發作不得。
  可不是麼,雖然未必趕上與「燕」字門三代都論得上交情,就雪羽所知,打從自己祖父輩上,就與這個和尚有過來往,如非他是出家人,咳嗽一聲,硬要佔上「爺爺」的輩分,卻也沒有什麼說不過去。
  「哼哼……怎麼,我說這話你還不服氣麼?」出雲老和尚一雙蒲扇大手,在頭頂上搔了幾下,「小燕兒……我給你算個卦吧!」「出雲神卦」,可不是吹的,關雪羽從小就知道,只是老和尚不輕易為人算就是了。倒是「燕家神算」天下知名。
  「你燕家神算固然是頗有盛譽,只是碰見自己人,卻有些礙事——不比我老和尚的這一手,嘿嘿……不由你不信。」說著,他這就起卦了。
  只是幾個黑白棋子兒,唏哩一聲攤開來。端詳著,老和尚的臉色可不大好看——「我說的是吧,阿彌陀佛!這是一局險卦呀——」
  「你說清楚一點吧!」
  「說清了就不靈了,險,險……好險呀!」老和尚這一連三個險字,關雪羽可有些沉不住氣了,伸出手把棋子兒弄亂了。
  出雲和尚兩道長眉蹩在了一塊兒,微微搖搖頭道:「真教人難以相信,小燕兒——憑你這樣的身手,竟然還會……這就叫強中更有強中手……」
  關雪羽轉過身子來,走向窗前,佇立了少頃,就手推開了窗門,逼人的紅光,立刻大肆渲染了進來,「這個人,老和尚你應該知道。」他回過身子來,盯向出雲和尚,「長白山的那隻老金雞……飛來了。」
  老和尚臉上,僅有的一絲笑容也消失了,「這就難怪了……」
  「難怪什麼?」
  「小燕兒。」老和尚坐正了身子,道:「告訴我,你是否顯露了身份?我是說,可有人知道,你是『燕字門』的出身?」
  關雪羽搖搖頭:「除了你以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老和尚道:「你能肯定?」
  關雪羽肯定地點了一下頭,道:「我現在是從母姓……」
  「那是姓關了?」
  「關雪羽……燕雪。」老和尚念著這兩個名字,除了一字相同以外,實在沒有什麼關聯。
  「隱得好。」老和尚點頭道:「以你母親那一身能耐,配得上你燕家了,姓關也不丟人。」
  「老和尚,你問我這些幹什麼?難道我『燕』家在武林中還結有厲害的冤家不成?」
  「怎麼沒有?」
  「是誰?」
  「哼哼……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你——」關雪羽往前邊踏進了兩步。
  像他這等身懷絕技的人,舉手投足,俱見功夫,一經著怒,內力便會情不由己地自然現出,此刻卻也不例外。隨著他前進的身勢,那股子無形的力道,直襲當前,勁道之強,把老和尚一絡子山羊鬍子都吹歪了。
  「呵呵……好小子……好小子……」老和尚一個勁兒地眨著眉毛,單手直豎,乾脆宣起了佛號來了,「無量壽佛,阿——彌——陀——佛——」
  關雪羽停下腳步,恨恨地咬著牙。他知道自己氣也是白氣,老和尚不想說的,就是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休想讓他吐出一個字來。怒氣既去,歎息一聲,他無可奈何地在一張竹椅上坐下來,看著老和尚苦笑了笑:「好吧,咱們不談這些,既然你什麼都不說,這一趟我算是白來了——」
  「你沒有白來,」老和尚一雙眸子炯炯有神,「最起碼我能給你消災抵禍。」
  「消災抵禍?」關雪羽曬道:「說來聽聽。」
  出雲和尚點點頭道:「從現在起,你留在我這裡,七天以後就天下太平了。」
  「你是要我七天之後再離開?」
  「對了……」
  「不行,」關雪羽冷笑了一聲,「理由剛才我已經說過了……罷了,我原想拖你下山,助我一臂之力,現在看來,希望渺茫。」雖然如此,他仍然還存著萬一的希望,眼巴巴地看著和尚,「你是知道的,我的『鐵胎功』功力不足,抵不過他的『黑手穿牆』……」
  「豈止是黑手穿牆?」老和尚冷漠地插了一句。
  「所以……如果你肯出手助我,憑著你的那一手『玉琵琶』,加上我燕家絕技,哼哼……就算他再厲害,也不是我們的敵手。」
  老和尚冷冷一哂道:「阿彌陀佛,老袖是早已跳出紅塵之人,這件事你莫要把我算上。」
  關雪羽愣了一下,點點頭道:「很好,我總算認識了你這個人了。」
  老和尚又宣了一聲佛號,才道:「你我今日處境不同,不能一概而論……小燕兒,你莫要擾亂了我老和尚的心境。無量壽佛——」念時手捻念珠,眉頭輕聳,竟自閉上了眼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0:44

  關雪羽呆了一會兒,想到即將遭劫的麥家大小,不禁一時心情紊亂,面前忽然現出了麥小喬的影子……她那雙深邃卻不失天真的眸子,正自向自己注視著,白皙的臉上,竟失去了笑容——敢情竟是一張待死的臉。一剎那,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論交往,不過是數面之緣,不到什麼深的感情。即使與麥老爺麥玉階,也不過是一次談話的交情,犯得上管這個事麼?況乎是這等以性命相搏之事。然而,偏偏就是壓不住心理上這股子激動的情緒,除非自己是個不思不想的木頭人,否則,有血有肉的一條漢子,這口氣是忍不下去的,更逞論什麼仁義俠情了。
  即使在日光的正射之下,他那張瞼也過於蒼白了。
  心裡的激動,熱血沸騰著,幾乎像是要噴了出來。越是這樣,看著老和尚的那種事不關心的神情,就越加可恨,真恨不能跳起來狠狠地踢他一腳——「燕字門」在武林中獨樹一格,向以「性功」見長,這種「性」實在是「性命之性」,昇華了也就是佛道界所標榜的「無性」之性。那是「苦修」之後才能常見的成果,一旦成功,七情六慾難犯其身,殊不容易。燕雪(關雪羽)在這一門家傳功力上,自信已有幾分火候,素日受益頗多,然而今天……
  老和尚其實沒有入定,炯炯目神,透過細開的兩道眼縫,直直地打量著對方這個年輕人,對方的一舉一動,包括肚子裡想的,也逃不過他的這雙「法眼」。「阿——彌——陀——佛——」平白無故地又再宣了一聲佛號,「這件事看來你是管定了?」
  關雪羽用堅毅的目光代表了回答。
  出雲和尚喃喃道:「汝負我命,我還汝債,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千百劫,常在纏縛。」睜開眼睛,直直地逼視向對方。
  關雪羽不禁為他凌銳的眼神,驚得一驚,下意識地為之目逃,少頃,他又把目光回到了老和尚臉上。
  「小燕子,聽我說,這件事不要去管吧!」他竟是一片「苦口婆心」,奈何少年人不為之所動。
  「讓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老和尚幾乎在哀求他了,「你可知你大伯父燕子青老快客,那只左臂是怎麼斷的?」
  「那又與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與這件事固然無關,只是卻似給你一個告誡。」
  關雪羽沉沉地出了一口氣,老實說這當口,他實在是沒心情再聽這些了。
  老和尚卻偏偏裝作不知,兀自不厭其煩地繼續說下去:「四十一年前,不……四十二年了吧!」他點點頭,「四十二年前,一個落雪的夜晚,你伯父管了一件閒事,為了救一個不願出家的小尼姑……」
  「那是我的大伯母,女飛衛石明玉。」
  「不錯,是石……明玉。」老和尚冷冷地說,「對方是出了名難惹的青竹塘主無耳老尼,她好不容易收了你伯母這個得意弟子,欲將她一身武學,盡數傳授,偏偏你伯母竟無意出家……整天哭哭啼啼,你伯父燕子青為此抱不平,竟自輕易地向老尼下了戰書,那一日我正與你祖父在堂上對棄,你伯父來了,他們父子的幾句對話,我如今還記得。」
  關雪羽默默地注視著,要領略他的弦外之音。
  出雲和尚輕輕哼了一聲道:「他父子一番對答之後,你祖父說無耳老尼不易招惹,你伯父竟然不予理睬。你祖父問他燕家絕技『七十二式燕子飛』會了多少?你伯父答說全都會了,你祖父遂命他當堂演來。」
  關雪羽怔了一怔,這倒是他以前像聽說過的,卻也有幾分置疑:「且慢,難道你親眼看見?」
  老和尚莞爾一笑,點點頭道:「問得好,你燕家絕技自是不容外人窺視的,即使我這個出家人也不例外,我知趣地避開了。」
  關雪羽點點頭,這才有幾分道理。
  「我回來的時候,你伯父顯然已表演過了。」老和尚說,「你祖父竟然讓他去了。」
  「那是因為我大伯父果然已精通了我家絕技?」
  「不然,」老和尚冷冷地說,「你祖父當時告訴我說,你大伯卻連一半的火候都沒有。」
  「那——為什……麼又……」
  老和尚的手勢,止住了他的發問——
  「你祖父繼續與我下棋,」和尚接下去說,「下了一半,他老人家停子不發,待看他時,竟自落下了淚來。」
  「這又為什麼?」
  「唉!」和尚道:「我當時佛門功業不深,也自迷離,見你祖父傷心落淚,不免問故,你那祖父乃告我道,你伯父此一去,凶多吉少,苟能不死,也必將落得『斷臂』而歸的奇慘下場。」
  「啊——」關雪羽不禁呆住了。
  老和尚歎息一聲,讚歎道:「你祖父真不愧是一代劍客,料事如神,當然,這全與他知彼知己的精湛武功造詣有關。」微微頓了一下,老和尚接下去道,「在我追問之下,你祖父才說你伯父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之中,有十二手欠熟,十一手方自入門。這還不說,其中有一手最重要的,竟與他往日傳授完全背道而馳,你明白我的意思——那是『走火人魔』——練左啦!」
  關雪羽發出了幽幽一聲歎息。
  出雲和尚道:「就因為如此,你祖父乃斷定他必將落敗在這一招上,而且他更推算出無耳老尼將以何種劍術來對敵,並且其中何一手招式來取勝——於是判斷的結果,你伯父即使躲過了咽喉,也難逃失臂的下場。真正為他說中了,老和尚生平從來也沒佩服過人,你祖算是唯一令我佩服的一個人,到如今,我仍是自愧不如。」
  關雪羽苦笑了一下,道:「這麼說,我祖父就錯了。」
  「為何?」和尚一本正經的樣子。
  關雪羽道:「既然他老人家早知道如此,就不該讓我伯父前去冒險。」
  「嘿嘿,說得好,說得好,阿——彌——陀——佛——」
  關雪羽言出,立刻即有所警,心裡大為震盪,敢情「薑是老的辣」,想不到老和尚還有這麼一手,以古諫今,當下垂頭深思不語。
  老和尚訥訥地道:「事後你那祖父說,他果真要強留你伯父,並非不可,只是日後必將為你伯父所不諒,他亦難逃清議……而且也破壞了你伯父日後與你伯母的一段良緣。當然,這其中還有更深一層的理由,包括你祖父為化麼不親自出手……然而,這些都是題外之言,與今日之事顯然不相干了。」
  關雪羽看了老和尚一眼,這一霎,他心情亂極了。
  老和尚點點頭道:「你大伯的一生,就因為失了一臂,整個的毀了,日後雖然蒙你祖父破格造就,最終學成了絕技,但是較之你父親獨得燕家門真傳的蓋世身手,可就差得遠了。」
  微微一笑,老和尚那對精華內蘊的眼睛深深注視過去:「我與你們家稱得上是三代論交了……小燕兒,就算我托個大吧,你燕門絕技不現江湖已近十年了,你父親何以『青燕峰』閉門深居,永世不出,你母親又為何長伴青燈,看破紅塵,晚年向佛……這些你可明白?是否與波譎詭異凶險的江湖生涯有關?你父親是錯了,不該要你來投奔我的。」
  關雪羽冷笑道:「這又為什麼?」
  老和尚搖搖頭,「為什麼?我也得管得了你呀!」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關雪羽站起來,又走向窗前。雖然陽光正燦爛,這裡卻「高處不勝寒」,颼颼的寒風吹過來,臉上就像是被針扎那般的疼痛滋味,他強自壓抑著那顆激動的心,一言不發。
  「小燕兒,讓我再來問你一句話,好吧?」背後傳過來老和尚的聲音。
  關雪羽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氣忿,一想到麥家全家大小,他真的在這裡挨不下去了。「你就問吧!」
  老和尚冷森森地一笑:「你自信較之當年你大伯父身手如何?」
  關雪羽緩緩地回過身來:「要親眼一看麼?」
  老和尚搖搖頭含笑道:「那倒不必,你是在笑我看不懂是吧?」
  關雪羽哼了一聲道:「你素知我父子的為人,他如果認為我武功不足,是不會讓我下山的。」
  老和尚點點頭,相信這確是真的。「那麼令堂那邊呢?」
  「家母那一邊卻是更為嚴格,但是我總算勉強也通過了。」
  「嗯——你母親可有什麼關照?」
  「沒有。」關雪羽接下去道,「她老人家確是愛子情深,竟然偷偷把燕家家傳之寶『金燕護心寶甲』交給了我。」
  「阿彌陀佛,」老和尚低低的宣了一聲佛,「這麼說,你們燕家的『鐵胎神功』,你還沒有練熟羅?」
  關雪羽點點頭,道:「不錯,我剛才已經告訴過你……如果我有十成的火候,今天也就不來看你了。」
  「無量壽佛,小燕兒,你可知那只長白金雞的厲害?你知道……麼?」
  「我當然知道。」
  「你顯然還不太清楚。」老和尚目光湛湛地看著他,「此人六歲從師,練洗骨易髓之功,全身上下兵刃不進,更不怕拳腳肉掌加害,如果你的鐵胎功練成了,也許還可與其一較長短,但如今,你顯然已非其敵。」
  關雪羽呆了一呆,他只知那隻老金雞「黑手穿牆」功十分了得,卻不知對方還有這一門功夫。然而,不知怎地,他心裡卻是一直燃燒著與他一見高下的火焰——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強者」心胸了,更何況這其中還包藏有「俠義」二字。「你也許還不十分清楚。」老和尚習慣性地又宣了一聲佛,「阿彌陀佛,我再多告訴你一些吧,這人姓過名叫龍江,出身黑龍江畔,六歲從師,他師父是個埋名隱姓的異人,出沒白山黑水,以採參為生,當地人都叫他『老人參』。這個過龍江從他習技,除了練成洗骨易髓刀槍不入的一身能耐之外,由於每日隨師翻山越嶺,食盡靈藥,是以也練成了凡人難望其項背的一身輕功,其成就據我所知,也只有你交親燕追雲與另一個人才可與其較高低。你的輕功極好,是否能如他可就不知道了。」接著他歎了一聲道,「……這些都是他早年的出身,至於以後如何又打入黑道,顯然是另有一番奇特的遭遇了,這些你父母親就又比我清楚得多了……他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麼?」
  關雪羽搖搖頭,心裡不禁有些怯虛,父母親豈能真的沒有告誡。母親甚至於再三的囑咐,要躲著這個人,千囑萬囑,要自己足跡不涉及遼東,看來確實對此人大存戒心,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鬼使神差的,這隻老金雞,竟然飛出了遼東,來到了中原內陸,偏偏來到了臨淮,眼前就幾乎要與自己見面了——這可真是冥冥中的安排。
  「這就是你父母的不是了……」老和尚聳了一下長眉,像是有話要說,卻又吞進了肚子裡。過了一會兒,他才又道,「……也許這正是你父母的苦心……無論如何,我可以斷定,你父母是不希望你與這個人見面的……」
  關雪羽點了點頭,不能否認,忍不住地問道:「這又為了什麼?老和尚你知道麼?」
  出雲和尚搖了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你應該相信你雙親之言……不見的好。」
  關雪羽歎了一聲道:「老和尚,你的意思,莫非要我見死不救?」
  「非不為也,乃不能也。」老和尚訥訥地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明知不能而偏為之,愚夫也,小燕兒,你要知道,『燕字門』如今只有你這一脈單傳了。你父母既把你托付於老衲,顯然有讓我就近管教之意……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離開。」
  關雪羽冷冷一笑,正要說話,卻見老和尚已自站起,微微含笑道:「從現在算起,二十四個時辰之內,你暫息在我這禪房之內,前殿還有事情,老衲我這就失陪了。」
  關雪羽怔了一下,來不及說話,老和尚已轉身步出。
  禪房裡頓時只剩下他一個人。
  關雪羽一時大為氣悶,但卻又不能發作,他並非凡事任性的人。老和尚方才一番勸誨,未嘗沒有道理。當日來時,父母一再關照,凡事要與這和尚商量,對他推崇十分,自非沒有道理。父親常批評自己秉性剛毅,剛愎自用,何以又令自己千里投奔,從這老和尚研習佛門經典,每日唱「大悲咒」百二十遍,以及抄寫經文等不著邊際之事,莫非這其中含有深意不成?或是看出自己眼前有什麼不祥之災,要出雲和尚為自己佈施消災?可真是讓人糊塗了。偏偏老和尚行事與他說話一般,常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令人捉摸不定,真正氣悶。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1:42

第09章 食肆遇嬌鳳 路途受襲擊

  禪房已經是大亮了,石案上那盞油燈,噗地一聲忽然冒了個火花,隨即為之熄滅。他心裡像是壓著石塊那般的不開朗,他無可奈何地由位子上站起來,步向窗前,陣陣晨風襲過來,意外的,他發覺到,兩行水仙開得異常燦爛,卻有一個白首禿頂的和尚,正蹲在那裡整理,不由心裡動了一動。
  水仙花在這一個時令裡盛開,似乎是早了一點,或是山上寒冷,連花幾也亂了規矩,妙在這片景致那麼好,自己方才來時,竟然是沒有發現。
  那個禿頂老和尚也不知是誰,從背影上看,像是這裡的佛淵閣管理師父,法號大昌,自己與他不過前此留寺時見過一面,不甚熟悉,也就不必打什麼招呼了。
  勉強耐著性子,在屋裡呆了半個時辰,老和尚竟是還沒有轉回,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向很沉得住氣的性情,今天竟像是說不出的急躁,想一想也是不解,惟恐出雲和尚轉來發現了,又出言奚落,便耐下性子來,在蒲團上趺坐運動一回。
  也許是方才吃了那株粉頭烏,又喝了些輕身益氣寧神的藥汁補物,這一運功坐息,先是思潮起伏,漸漸鎮定下來,他原意不過是略作調息,使得精力恢復即可,哪裡知道竟自入定了。
  ——或許是那些食物的特殊功能漸漸引發生效,關雪羽只覺得通體上下一氣相通,暖洋洋,溫酥酥地,一氣貫穿奇經八脈,繼而三十六重樓,正所謂「三花蓋頂,正氣朝元」,整個感觸完全浸之於「坎離相交」之中,此時此刻,自是人我兩忘矣。
  說是「一覺醒轉」也未嘗不可,像關雪羽這類深精異功的奇人,原本把內功調息「入定」功夫,當作睡眠,時間可長可短。平常關雪羽運功入定,最多不過個把時辰,即可自行醒轉,今天卻不知怎地把例行的功課時間延長了。促使他醒過來的直接原因,是映在眼前的刺目紅光。待到他睜開雙眼,才猝然發覺到敢情已是日暮黃昏時分。
  幾隻白羽山禽,低飛在出雲寺頂,發出「呱呱」刺耳的鳴叫之聲,顯然「倦鳥思歸」正是一日將盡。關雪羽由蒲團上站起來,只覺得一派神清智爽,等到他確定了眼前時刻,由不住心頭一驚。
  出雲和尚分明還沒有轉回,另一個和尚,顯然卻已經等候著他了,禿頭、白眉、清懼、瘦小——就是方才在院中弄水仙花的那個佛淵閣的師父大昌和尚。「阿彌陀佛,少施主醒了?該是晚膳時間了。」一面說,這個和尚緩緩由椅子上站起來。
  關雪羽怔了一下,打量著他道:「是大昌大師父麼?我竟然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來的,出雲老方丈呢?」一面說,隨即四下張望一眼,卻不見老方丈蹤影。
  大昌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老方丈暫轉前殿,要少施主在此靜居三日才可下山……老僧奉命服侍,待與少施主講上一卷經文,阿——彌——陀——佛。」
  「哼哼……」關雪羽冷笑了一聲,暗忖著好個狡猾的出雲和尚,自己不現身,卻要這個大昌師父來應付我,想要我在此居留三天,莫非做夢?當下直視向大昌師父道,「多謝大師父,在下此刻無意聽什麼經文,請領我與貴方丈一見,我這就要走了。」
  大昌和尚微微一笑:「少施主大概還不明白,老方丈在前殿坐禪,囑咐老僧說,要三日之後才能醒轉,少施主三天之後再見他吧!」
  關雪羽點頭道:「原來如此,好吧!既然他無意見我,我也就不見他了,就煩大師三日之後,代向他轉告一聲,我這就下山去了。」說著向對方大昌和尚深深一揖,邁步向外就走。
  不意他這裡腳下方一邁動,卻只見眼前人影一閃,一片微風掃過,大昌和尚已是當門而立,好快的身法,敢情身手不弱。觀其站立之處,不偏不倚,正好攔在門道之中,擋住了關雪羽的去路。
  關雪羽心頭一驚,後退一步道:「咦,大師父這是為何?」
  「阿——彌——陀——佛,少施主萬請海涵。」大昌和尚深深地彎了一下腰,手打問訊道:「老衲奉命侍候施主左右,三日內請施主暫不離開。」
  關雪羽這才明白過來,一笑道:「我明白了,老和尚是要大師父你監視我的進出,可是?」
  「施主言重了。」大昌和尚雙手合十道,「施主請先用晚膳吧,吃完了,老衲有一段『大佛頂首伽藍經』要與施主研究呢!」
  「謝了。」關雪羽霍然之間怒火由心起。只是無論如何,出雲和尚對自己總是一番善意,卻是莽撞失禮不得。「大和尚,請你讓開些,在下不便開罪。」一面說,右手一沉,用肘臂之間的力道,向著對方和尚腰間搪去。因不知對方到底功力如何,關雪羽只不過用了三成力道,哪裡知道這個大昌和尚卻是個十分強悍的練家子。關雪羽這只膀臂方自搪出,和尚忽然凹腹吸胸地向後收了一收,足下不移,卻硬硬地把腰腹收進了半尺有餘。關雪羽的這一式搪手,想不到竟會落了個空。
  「阿彌陀佛,少施主還是稍安勿躁的好,老衲失禮了。」嘴裡說著,兩隻枯瘦的手掌,左右齊開,驀地直向著關雪羽的雙肩上抓去。這麼一來,關雪羽可不能再等閒視之了。他「燕」家身法,果真是虛實莫測。大昌和尚雙手方自向下一按,倏然間,眼前清風一陣,人影乍飄,手上一鬆,已自落空。大昌和尚心頭一驚,腳下一個搶步,擰身現掌,正待向對方身上擊出,關雪羽卻遠較他要快上了許多,一股奇熱氣息,隨著凌厲的掌風,已向他背後「志堂穴」上攻來,掌出如電,簡直不容大昌和尚少緩須臾,再想抽身已是不及,頓時只覺得後肩上一陣奇熱,卻已為對方凌厲的掌力逼了上去,足下閃了一閃,向前一連踉蹌了三步,才得掌樁站穩。
  關雪羽當然無意傷他,是以臨時存了仔細,這一掌如果真的打實了,大昌和尚非受傷不可,此刻卻只是把對方身子逼開去而已。「失禮了。」隨著他的話聲出口,身形一閃,已奪門而出。
  原來這個大昌和尚受了出雲老方丈的囑咐,表面上來此與關雪羽講授佛經,實則卻也有看守他不令外出的任務,現在乍見對方少年,已將奪門而出,職司所在,如何依得。「少施主你走不得。」嘴裡嚷著,情急之下,這個和尚足尖力點之下,施了一個虎撲之式,兩隻瘦掌交錯著,用「白猿獻掌」的一招,直向關雪羽兩掌上拿去。和尚用心,只待著這一雙手掌搭上了對方肩頭,則可施展佛門「分骨術」手法,先將對方一雙手臂拿脫節再說,這麼一來,對方想必就老實了。哪裡想到對方這個年輕人竟是這般扎手。他這裡雙手方遞出,即見關雪羽身子向下一收,緊接著一個急旋,有如飛雲一片的已閃了出去。大昌和尚「嗯!」了一聲。他既為出雲和尚看重,當然不是無能之輩。眼前一見關雪羽要走,更是情急,一聲叱道:「哪裡走。」灰衣翻揚之處,即由其肥大的袖口內,蛇也似的飛出了一根杏黃色的絲絛。
  原來在這根絲綜上,大昌和尚有幾手絕活兒。他早年有個外號,人稱飛索僧,出身少林,為少林寺內習此索技僅有之二僧之一。如今這門索技,也早已經失傳武林,出雲和尚深知他有此一技,很可能便由於如此,才令他看守關雪羽。
  關雪羽身形方自縱出,在空中將下未下之間,只覺得足下生風,一根軟絛已臨足下。
  和尚這一手功夫,堪稱巧妙至極。這根絲絛一經拋出,在空中成了一個「之」字形,由下而上直向關雪羽全身上下套來。
  也是關雪羽一時大意。由於方才一試之下,雖知和尚武功不弱,可也絕難是自己對手,因而並不曾把他放在心上。這時見狀,卻也並不十分在意,左足一挑,腳尖上暗用力道,直向著這根絲線上挑去。待到他足尖方自與絛端一接觸,才知不妙。敢情那長有十丈的軟索,其上竟似絲毫不著力道,出奇的軟。關雪羽一驚之下,不容他抽招換勢,足下軟索已如同怪蛇也似的乘勢而上,力道運用之巧妙,堪稱一絕。只覺得「唰!」地一聲,已將關雪羽全身上下套了個緊,緊接著在空中打了個螺絲旋兒,直栽了下來。
  關雪羽一時大意,為對方拿住。畢竟他「燕字門」出身之人,功力大是可觀,即使如此,卻也絲毫不著敗象,身子一溜煙地墜落地面,兀自直立未倒。
  大昌和尚一聲叱道:「倒!」只見他單手運勁,霍地向外一帶,這一帶之力,其力至劇,誰知對方年輕人直直站立的身軀,竟是絲毫也不曾搖動。
  大和尚第二次運勁,足下跨馬單襠,右手用「左銅錘」巨力,第二次力帶之下,決計要把對方這個年輕人扳倒了。這一帶之力,何止千斤?即使是一座石碑,也能為他扳折了。
  關雪羽偏偏是直立不倒,大和尚的千斤力道,看上去有如蜻蜒撼石柱,顯然是又白施了。
  兩個人——一僧一俗遙遙對立著,有如石頭人一般,介乎兩者之間的這根絲絛,像是鋼索一般繃得那麼緊,大昌和尚可是施出了全身力道。他單腕纏索,身形半偏,一次又一次地把全身內力貫注進入絲絛之上,一霎間面紅如血,額頭上青筋直跳,浮起了一片汗珠。
  兩個人可就較上了勁兒了。
  關雪羽顯然被對方這個和尚逼惱了:「大昌和尚你是扳不倒我的,就讓你見識見識吧!」一面說,他自丹田內徐徐提起了一股勁道,曲徑通幽地灌輸於一雙手指之間,隨即向著那根被拉扯筆直,形同鋼索一樣的絲絛上落下去。
  大昌和尚那張臉已成了豬肝顏色,這時見狀,只嚇得瞪大了雙睛。他不敢相信對方這雙手指竟能把貫注有無限內力的這根絲線剪斷。
  事實確是這樣。
  就在關雪羽這雙手指落下之處,耳聽得「崩!」的一聲輕響,這根較拇指還要粗上一倍的絲絛竟自從中折為兩段。
  由於力道過劇,大昌和尚整個身子霍地向後直仰了下去,一骨碌,翻出了丈許開外。站起身來的大昌和尚,一面氣喘著,先時通紅的臉這一霎卻顯然又過白了。「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大昌和尚那麼驚悸地打量著對方,「少施主好俊的功夫——老衲自愧不如,拜服之至……」
  關雪羽卻已將身上繩索脫下,微微一笑道:「這麼說,我可是得走了?」
  大昌和尚歎息一聲道:「老衲無力阻擋,也只有悉聽尊便了。阿——彌——陀——佛——」
  關雪羽冷笑道:「那就請和尚你轉告方丈一聲,說我走了。」話聲才出,立刻就覺出身後有異。關雪羽身形向前一壓,捷如怪蟒一般地已把身子轉了過來,卻是一片三菱紅葉,直向他頭頂上飛來。觀諸這片紅葉的飛落之勢,稱得上至為巧妙。關雪羽一經發覺,這片小小紅葉已取垂直落勢,直向其頂門上直穿落下來,勁道之猛,大出常態。關雪羽心頭一驚,觀諸眼前情勢,如果用尋常閃躲或是接收暗器之手法,都不適合。總算他的「燕子門」手法特別,一式「反摘金鉤」,被公推為燕門不傳絕技之一。眼前情形,對方所發之暗器,雖只是小小一片紅葉,一經傑出的內家功力注入,其上力道,較之金鐵毫無少讓。尤其像是眼前這般直角折落之勢,更是武林罕見,為關雪羽平生僅見。「哧——」一股尖銳風力,透過那片小小紅葉尖端,直向關雪羽頂門之上力投直下。
  情勢之險急,局外人實難想像,卻也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裡有數。關雪羽似乎已無能躲閃,偏偏他那只反撐過來的手掌竟有摘星拿月之妙。只一下已將來物兜入指掌之間,看來固是險到萬分,卻連關雪羽的髮梢也沒有沾著。
  關雪羽原以為那片紅葉有破石穿革之力,待到入手之後才覺出其上敢情並未曾著有絲毫力道,輕若鴻羽,心內暗吃一驚,領會到對方這種「力道中抽」的手法,的確高明。
  武林中具有這等手法的,他自忖除了父親之外,至少這還是第一次遇見,當然,立刻他也就知道發放暗器的這個人是誰了。除了「出雲」老和尚之外,似乎沒有別人有這般功力。
  當前竹影裡傳出了一聲輕歎,一個人輕聲道:「還有這個。」
  關雪羽一聽聲音,就知道自己並沒有猜錯,發暗器者正是出雲和尚本人,卻是沒有時間容得他打一聲招呼。緊接著老和尚話聲之後,只聽得竹叢中一陣亂響,隨著搖動的竹梢,一千百片竹葉有如飛蝗萬點般,更似亂箭齊發,一股腦地全數直向著關雪羽全身族擁了過來。
  暗器手法有所謂的「滿天花雨」打法,觀之眼前的一片竹葉,卻是較請前者要高明多了。千百片竹葉乍觀之下,形若一片碧海,呼嘯狂湧而來,似乎每片竹葉上都灌注有充沛的勁道,只聞著凌厲的呼嘯聲,已有驚心動魄之勢。
  關雪羽猝然一驚之下,發覺無論攻守走防,都已無能為力。很明顯的,老和尚這是逼著自己要見真章了。
  關雪羽雖不情願上來現出他燕家不傳絕技,可是情勢所遏,卻又似乎非要施展不可。雖然說這門功力自己並未練就十分火候,卻也大可一用。
  驀地,他長吸一口氣,右手飛掄處,一件長衣已凌風抖出。空氣裡像是摔碎了一個瓶兒那般地脆響了一聲,卻只是一出即收。隨著他抖動的長衣,大股疾風,怒濤排空般地炸了出去。風捲、葉落、衣出、衣收——四股不同變化,看起來形同一式,這種「碎發即止」的出手,儼然是一派宗祖的大家之式了。
  風飄衣影,其勢如鷹。
  山雲老和尚已來到了眼前。
  四隻眼睛對視之下,老和尚清懼的臉上,洋溢著無限欣慰之情——卻又似幾分淒涼。「阿彌陀佛——老和尚總算老眼不花,燕家門終將有後……我已無能阻你……且由你走吧!」不知是過分欣慰,或是別有感觸,隨著話聲一頓,一串清淚,竟籟籟奪眶而出,點點滴滴跌落塵下。
  關雪羽原已激起的一腔怒火,目睹及此,竟是發作不得,事屬昭然,老和尚這是在測驗自己的功力,顯然他已經放棄了再阻攔自己的決心。關雪羽這一霎,內心真是矛盾極了。
  片刻心神交戰,他才向對方這個深愛自己的老和尚抱了一下拳,一言不發地轉身自去。
  山頂上原已聚滿了霧氣,敢情暮色已沉。
  關雪羽去勢又疾,很快便已消失在暮色之間。
  兩個老和尚,四隻眼睛那麼悵望著。
  「阿彌陀佛,」良久,大昌和尚才宣了一聲佛號轉向出雲和尚喃喃地道,「這位少施主,原來是『燕家門』的出身,怪道有這般身手……」
  出雲和尚點點頭,歎息道:「他的確身手驚人,只是卻未必能逃脫眼前一步大難……」說著,他隨即發出了一聲浩歎。
  「這……」大昌和尚顯然怔住了。
  「老衲已是無能為力……」出雲和尚口中喃哺,合十道,「我佛慈悲……保佑燕家這個僅有的根苗吧!」
  八月十五日。
  凌晨。
  鳳陽城西,長淮衛近郊,薛家老坊。
  天不過才約約的有些兒明意,薛家老坊已開門應早市了。
  早市,燒餅,麻花兒,油條果子,江米粽子,紅米粥,糯米糕,油餅,豆腐腦兒,豆漿……大概就是這些了。薛家老坊顧名思義,當知是一塊老字號了。老字號必然有老顧客,薛家老坊可就是全靠這些老顧客捧場,才得生意鼎盛,遠近馳名。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店不在小,有客則昌。別瞧薛家老坊的店面兒不大,說到早市生意,整個長淮衛地方,可就數他這一家最盛了,就連鳳陽府也算上,勝過它的可也不多。吃過的客人都知道雖然是普通的幾樣早點,薛家老坊做出來的味道,就是與旁人不一樣,莫怪亦有人大老遠的由鳳陽府趕來,為的是一快朵頤。
  年頭固然不對,地方奇旱,長淮衛竟是托老天爺的福,居然與臨淮關一樣,尚能勉強維持。因薛家四口老井,已干了兩口,剩下的兩口出水也不多,為了他們這塊多年的老字號,不得不勉力地苦撐著。
  小夥計李昆才一撤下門板,一條長長的人龍,已經排在外面了。都是些老街坊了,大姑娘、小媳婦、老奶奶拉著小孫孫……油條麻花,豆漿燒餅,你嚷我喊的,薛家祖孫三代都出動了,還是忙得團團打轉。
  他這裡也有十來張桌子,開門應市,門一開啟,眾人一擁而上,馬上可都坐滿了。
  關雪羽晚了一步,輪不到他上桌子,買了兩套燒餅油條,一張油餅,待將離開,卻被好心的薛家爺爺一隻旱煙袋桿子攔住了。
  「客人你老不是本地人吧?」
  「嗯——」嘴裡遲疑了一下,關雪羽點點頭,「不錯,我是……外地來的……你……」
  「哈哈……」老爺爺咧著嘴笑道,「趕了夜路?瞧瞧這一身的土!來來來……弄個座兒坐下歇歇……」人可真夠熱心,一隻手拉著關尋羽,旱煙袋分撥著前面的人,「勞駕,借光——這可就把關雪羽帶到了座頭兒上。
  座頭並不空著,早有一個人大馬金刀似的坐在了那裡。嘿!好小子,一個人佔著整張八仙桌子。
  「對不起,爺兒們。」薛老爺爺一面拉出一張椅子讓關雪羽坐下,一面向那位客人打著招呼,「人多,委屈您啦,擠一擠吧!」
  「混——」下面一個「蛋」字沒出口,算是給對方留了些面子,這位客人呼拉一下由位子站了起來,敢情是不樂意。
  不要說薛老爺爺,就連關雪羽也給怔住,咦?老爺爺臉上可有些掛不住了,一面打量著這個不通情理的主兒。灰白灰白的一張尖臉蛋子,吊梢眉,高個頭,腰彎下來活像個大蝦米,一身皮包骨頭,全身上下加起來,大概沒有四兩肉,好不講理的一張臉。
  背上背著馬連草的一頂大草帽,一身夏布短長褲,足下是一雙多耳芒鞋,桌面上紅絞子包著個長方的窄細匣子。這漢子怒睜著一雙三角眼,打量著薛老爺爺:「老東西,沒瞧著這座兒上有人麼,幹什麼還往這裡擠人?要不是看你一把歲數,我這就剝了你的皮——」好傢伙,這麼橫的客人,還真不多見呢!
  一聽見要剝皮,薛老爺爺可捺不住了,早年練過幾年拳腳,雖然七十多了,身手可也不含糊,再說在地方上混了這麼些年,晚年生意發財,誰見面不笑著哈腰,先給他老人家打上一聲招呼,請安問好,這小子算是老幾?居然給臉不要臉,上來就要剝皮。「你……這個混……小子……」心裡一氣,老頭子赤著臉,紅著脖子,連身子骨都抖顫了,一根旱煙袋桿子,幾乎都要指在那漢子的臉上。
  一看要生事,關雪羽第一個皺起了眉頭。他可不願意惹事生非,尤其是這當口兒。「算了,算了……老爺爺,你坐下來吧……」嘴裡說著,就把薛爺爺按坐下來,一面打量著對方那個不講理的客人,「老兄這是怎麼說的?何必出口傷人?」
  「你又算老幾?給我起來。」這麼一叫嚷,自然語驚四座,頓時舉座無聲。一看要鬧事,薛家幾口子,可都聚集了過來。當家掌櫃的薛托,四十來歲,膀大腰圓,一張黑裡透紅的臉,鬍子根根見肉,就看這副長相,豈是好欺侮的。他這裡一現身,先向著關雪羽賠笑拱手說道:「客人,沒有您的事,您坐,您坐……」
  「好好……你來得正好。」老爺爺氣得直翻著白眼,一面指著那個瘦子,「這位客人是屬螃蟹的,橫行霸道,他要剝我的皮呢,你倒是給我說說看,有這個理字沒有?」
  薛托冷眼上下一打量對方這個客人,心裡可就有了數,在江湖上跑的人,講究的是「識相」二字,一看對方這張陰陽怪氣的臉,就知道不是好相。做生意,講究的是八面光,又謂之「和氣生財」,別看薛托一副膀大腰圓的架子,說到做生意可比他老子要靈活得多了:「客人有話好說,這是怎麼說話的?……您這麼一嚷嚷……咱們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有話好說嘛,來來……坐坐……」回頭叱喝一聲,「來,給二位客官看茶。」
  關雪羽固是見怪不怪,坐著不動,那個瘦漢子,倒像是觸及了什麼,一時也不想發作了。冷笑了一聲,瘦客人坐是坐下了,兩隻眼睛裡,可是怒火未熄。「凡事有個規矩,我先來的,再說,我們還有人來,我也不是不給錢。」說到錢字,瘦子一隻手已摸出了老大個兒的一個元寶——足足有十兩重的一錠官銀。「哼,夠不夠?這張桌子我是買下來了。」手按,銀落,跟著拿開了手,嘿嘿——大傢伙眼睛可都直了。
  八仙桌子上多了一個大窟窿,卻與那錠銀子一般平齊,元寶可是齊邊兒地嵌進去了。在場各人,目睹如此,可都傻了臉啦,一個個目瞪口呆。
  先是瘦漢子的出手,已夠驚人。這年頭兒,十兩重的大元寶,吃一餐早點?簡直是斜門兒,敢情是財神爺上門來了。繼而,接下來的那一手功夫,更是駭然,練過幾年拳腳的薛托父子,看在眼裡,嚇在心裡,尤其是薛老爺爺,先時的一肚子邪火兒,早就飛得沒了影兒,剩下的只是害怕的份兒了。「這……客人你這麼一說,倒是小老兒冒犯了……失敬……失敬……」一面轉向關雪羽,抱拳怪不得勁兒地道:「這位相公沒得說的……您請這邊擠擠吧!」鄰座的好心怕事的客人,趕忙讓了個空位,起身相邀,關雪羽端起茶喝了一口,搖頭一笑,這當口兒,他倒是不想動了。
  「這位相公,您老就委屈委屈吧,人家還有朋友,您就挪個座兒吧!」掌拒的話鋒一轉,顯然站在瘦客人這邊了。
  瘦客人兩隻眼裡厲光奪人,那樣子恨不能一口把關雪羽吞進了肚裡。
  偏偏關雪羽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穩如泰山,一杯熱茶下肚,就更不想動了。
  瘦子冷冷一笑,正待發作,只聽得門前蹄聲得得,繼以傳過一陣極為悅耳的小小串鈴聲。
  對於久處此地的朋友來說,這種聲音,因是一聞即知,那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鈴鐺聲音,只是耳邊上這串聲音,卻顯得小巧細緻多了,聽在耳朵裡分外悅耳可人。
  瘦客人原本發作的臉,在忽然聽見了這陣子鈴、蹄之聲,不禁微微一變,慌不迭地離座而起,閃身直直地侍立一邊。
  這個奇異的動作自然引起了各人的好奇,全都情不自禁地向著門外注視過去。
  一匹油光水亮的紅鬃大馬,參著個長身細腰的大姑娘,就在眾人聞聲注目的一霎眼之前,來到店前。
  馬俊,人嬌,可都是好樣的。百十雙眼睛,俱都呆住了。
  不過是十八九的年歲,長長的一頭黑髮,斜著梢兒,自一邊搭落下來,紮著金絲帶子,上面綴著光華奪目、老大的一顆明珠,紅緞子對襟單衫,配著碧海天青的八幅風裙,只瞧瞧這身衣著,已知不是尋常人家之所能及,更別說模樣兒多麼逗人了。一人一馬,猝然的來臨,對於薛家老坊上百的客人來說,豈止是眼前一亮?張著跟的閉不上,閉著的嘴張不開,小地方嘛,見過多少世面?
  打量著這般眾生相,馬上少女先就不樂,眉毛微微皺著,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討厭」,腮幫子可就擰向一邊去了。
  大傢伙這一會兒才像是喘過了一口氣兒。
  小夥計李昆,像是驚了風地打了個哆嗦,這才想到了應對之方,往前趕了一步,險些兒還摔了個大馬趴。等到他來到了人家跟前,想接過馬韁,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馬韁固然是到了人家身上,李昆身上還被人拐了一肘子,「閃開。」聲音出奇的刺耳,可不比剛才那聲嬌滴滴的「討厭」叫人聽著舒坦。這一肘子可是夠李昆受的了,嘴裡唉喲一聲,死人似的往下直躺了下去。「哧!」——緊接著又是一鞭子。李昆聞聲先來了一聲怪叫,怪叫的是,鞭子抽在脖頸子上,倒不怎麼痛,一勾一帶,隨著對方那個拉的勁頭兒,李昆想賴在地上不起來都不行,硬是活活地給拔了起來——「我的媽!」心裡嘀咕著,這個傻小子簡直還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兒。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兩個人,一個長身玉立的標緻姑娘,一個尖臉猴腮的瘦漢子。
  這位主兒李昆可認得,正是剛才店裡鬧事的那一位,不用說,方纔那一肘子,就是他賞給自己的,至於後來的那一馬鞭子,卻是出自對方那個標緻姑娘的纖纖玉手了,這一點卻無須置疑,因為馬鞭子還在對方手上。小夥計李昆可就摸著脖子發起了傻來,怎麼也想不通,鞭子抽在脖子上還會不痛?
  人家姑娘瞧著他的眼神兒,可是夠狠的,李昆哪敢正眼看,低著頭就一邊去了,卻忍不住在邊上偷偷打量。別瞧尖臉漢子剛才在店裡耍銀子罵人,像那麼一回事似的,這會子在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姑娘面前,卻顯得畢恭畢敬,一副順從的模樣。
  在小夥計李昆的眼裡,眼前這一個大姑娘可真是太美了,比年畫上面的五色仙女還美。她的臉、手……凡是露出來的地方,其白如玉,再著上一點兒紅暈……就是那個顏色。他聽過說書的先生,說過楊貴妃的臉:「新剝了皮的雞蛋子兒,在胭脂盒兒裡打上三轉,說白不白,說紅不紅。」對了——就是這個顏色。早先他還不信人的臉會有這個顏色,可是在此一刻,目睹對方姑娘的這一霎,他算是死心塌地的信了,真信了。
  然而,美固是美極矣,卻叫人看著害怕,尤其是對方冰冷的那雙大眼睛裡所露出的眼神兒,哪怕是被她瞟上這麼一眼,也叫你心裡打顫。「他娘的,女仙——不……妖婦,狐狸精……」心裡嘀咕著,凡是他知道用來形容漂亮女人的字眼,都想遍了,總覺得還是不恰當,卻非得狠狠地咒上這麼幾句才能解饞。
  人家姑娘可不是老站著,讓他盡自地打量。這一會兒的工夫,尖臉漢子已把姑娘那匹上好的紅鬃大馬拉到了槽裡,仔細地拴著,這才轉回去頭前帶路,領著姑娘進了薛家老坊。
  百十張臉子,都成斜眼的公雞,莫怪乎大姑娘面罩寒霜,哪有這麼盯著人家看的?
  尖臉漢子就像是跟在皇妃娘娘跟前的太監.一路引著紅衣少女來到了早先他佔住的那個座頭兒,忽然怔了一下。
  你道為何?敢情關雪羽還坐在那裡,這麼久的工夫,他老人家連屁股都沒有挪一下。他倒真沉得住氣……你們來歸來,我吃歸吃,兩套燒餅果子已經下肚了,正自安詳地喝著豆漿。
  紅衣少女站住了身子,面色輕嗔,拿眼神睨了尖臉漢子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說,你這差事是怎麼當的?
  尖臉漢子那張弔客臉,可有些掛不住了:「你——怎麼還沒有走?」聲音卻氣抖了,再也顧不得身後主子平日怎麼關照他的,腳下一上步,五指皆分,如鷹拿兔,直向著關雪羽的背上抓下來。
  天下事,可真有這麼巧的。這位關相公,早不移身子,晚也不移身子,單單就在這個時候,身子往前挪了一下,尖臉漢子的「爪子」,居然抓了個空,擦著對方身邊落了下去。
  事情似乎再自然不過,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竟是絲毫不著痕跡,誰也看不出一些兒破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2:06

  尖臉兒真傻了臉,一咬牙,第二次運掌,指尖一挑,暗施真力。這一手叫「魚躍鷹飛」,倒是武林中不常見的厲害招法。忖度著,一派斯文的關雪羽,如何當受得住?一經著上,怕不立刻來上五個血窟窿。
  眼看著關雪羽萬難躲閃,就在這危機一瞬的當兒,半截鞭穗兒,忽然搭在尖臉漢子的手腕上,力道兒夠勁的,硬硬地止住了他的下落之勢。
  尖臉漢子半聲不吭地收回了手,停立一邊。一旁掌櫃的薛托,慌不迭上前幾步,拉出了板凳,賠著笑道:「大小姐……你是貴人光臨……我們這裡太寒酸了。」
  大姑娘抬起眸子,掃了他一眼,也沒答理他,微微偏過一些身子坐了下來。
  眼神兒,可就無巧不巧地與正面坐著的關雪羽對在了一塊兒。
  一個是仙姿相貌,幽步窈窕,一個神蘊清流,質樸沉著。四隻眼睛對視之下,關雪羽倒不便失禮了:「對不起,真對不起,姑娘,我佔了你的座兒——」還想再客套一句,對方姑娘似笑又嗔的眼神兒卻移到了別處,眉梢眼角,不啻風情萬種,卻是剔透玲瓏,冷艷獨絕。這還是關雪羽第一眼瞧她,接著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以他之自恃,亦不禁為之心頭一震。平心而論,他所見過年輕漂亮的姑娘多了,而面前的這一位,卻別具冷艷奪人之勢,乍看之下,竟與麥家那位姑娘十分相似。尤其是一頭秀髮,居然是一般的黑,一般的細,那麼烏光黑亮,就連枝下來的髮式,也幾乎並無二致。同樣的高鼻樑,大眼睛,身材的高矮胖瘦,都幾乎一樣,只是這一位明明偏瘦了一點,膚色既白,便顯出了一派不落凡俗的清艷神姿了。
  關雪羽總算看出了兩者之間的不同,由不住心內暗暗稱奇。
  他很想再多瞧上對方幾眼,只是兩者之間的距離太近了,第二眼已屬多餘,再看下去,可就失態了。
  尖臉漢子雖然侍立一邊,臉上神色卻十分怪異,在他想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什麼情形下,能夠允許一個陌生人與主人共桌而食?簡直是不可思議。怪的是,姑娘竟默默地忍受了。非但如此,大姑娘眉梢眼角的神態,似乎並沒有幾多怪罪對方的意思,尤其是剛才眼前這個人那麼直直地看著她,雖然並無急色之態,照過去往例便已經觸犯了她的私律心規,一旦發作起來,也夠人瞧的。偏偏對於眼前這個人,竟然也忍下來了,這可是透著稀罕。
  這一切看在尖臉漢子眼裡,心裡固然奇怪,可卻也不敢現諸表面,只是頻頻眨動著一雙大三角眼,連連在關雪羽身上轉動不已。
  「鳳姑娘,」他越前一步,彎下身子來,小聲地道,「吃些什麼呢?」
  被稱為鳳姑娘的少女,略略點了一下頭:「你看著辦吧!」
  尖臉漢子應了一聲,這才向掌櫃的薛托點了一下頭,薛掌櫃連忙趨前躬身聆教。
  「小籠湯包十五個,一律用新鮮荷葉包著蒸,另雞湯雪菇細面一碗——快侍侯去吧!」
  掌櫃的一聽可真傻了臉啦,蓋因為對方所點的這兩樣,固然是平常之物,卻並非自己店裡所賣之物。無奈,一來不能回絕,再者更捨不下桌子上那一錠白花花的十兩紋銀,好在特為備做,也並非難事,當下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薛家的人也都退了下去,緊張的局面這才暫時冷了下來。於是,上座的上座,吃喝繼續。
  只是吃歸吃,人們卻再也無能約束住自己那不聽話的一雙眼睛,一個個雖非上來時的「斜眼公雞」,卻也由不住頻頻往紅衣少女座上顧盼。
  關雪羽原本是要離開的,只是對方姑娘的來頭,顯然不小,尤其是今天——八月十五日的忽然出現,是否有什麼不尋常的涵義?再者剛才那尖臉漢子的上前請示時,低低的一聲「鳳姑娘」,已落在了他的耳中——這鳳姑娘三個字,像是在哪裡聽過,卻也一時想不起來。總之,這一切的一切,使得關雪羽不能不對「鳳姑娘」這個人存下了好奇。
  關雪羽自離開出雲寺,一夜緊趕速行,雖說施展傑出輕功——陸地飛騰身法,到底耗力非小,好在此去臨淮關已並不甚遠,在他來說不過兩個時辰的腳程,倒也不必急在一時,先待機會,暗自觀察一下對方什麼路數,再作決定。好在,他雖吃喝完畢,面前地有熱茶一盅,大可從容品飲,消耗時間。
  有兩次,他與對面座的鳳姑娘目光幾乎相對,對方卻巧妙地遁開了。一位老婆婆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鄰座上,上下不停地打量著鳳姑娘,卻在後者回敬的凌厲目光裡退卻了,鳳姑娘用這個方法,使得那窺伺者一一目逃——最後她才把那雙無限天真卻活潑凌厲的眼睛,注視向關雪羽臉上。
  關雪羽幾乎可以斷定,這位鳳姑娘,絕非等閒人物——這一點,只需透過對方那雙澄波雙目即可判知。要知道,一個身懷絕學,尤其是具有驚人內功的人,無論如何巧妙的掩飾,也難以掩飾散諸於瞳孔之內的目神。自然,也只有身懷絕等內功之人,本身才能有如此微妙的鑒察之力。
  眼前這位鳳姑娘,一雙美目因是黑白分明,難能的是散諸在她瞳孔的一種隱隱藍光——這便是內功中所謂的「目有藍星」了。關雪羽這一突然的察覺,著實令他暗暗吃了一驚,正因為如此,他反倒要迴避對方姑娘的注視了。
  也許這位鳳姑娘也同他一樣,發覺到了關雪羽的有異,那雙澄波瞳子裡充滿了驚異。
  正當關雪羽被她看得臉上有些掛不住,她的目光卻適當地轉向一旁。
  兩個人依然保持著沉默。
  關雪羽雖有一肚子好奇,無如剛才有過一次經驗,生怕對方再不與答理,平白自討無趣,乾脆也就暫作啞巴,倒看看誰沉得住氣。
  所幸,這一段的時間,並不太長,緊接著便由這裡掌櫃的薛托親自侍候著,把剛才那個尖臉漢子,為鳳姑娘所點的「荷葉小籠湯包」以及「雞湯雪菇細面」送了上來。
  顯然因為對方的來勢不小,得罪不起,或許是那錠十兩紋銀髮生的魔力,總之,這兩樣點心準備得既快又好,而且是用上好的瓷器盛著,連筷子也是全新的鑲邊牙筷,很可能是主人收藏的心愛器皿都動用了。
  鳳姑娘微微點了一下頭,杏目微轉,淺淺一笑道:「你是這裡的掌櫃吧?」
  薛托面承仙姿,尤其是對方這一笑,簡直令他全身上下透著舒服——連腿都酥了,不知是過於興奮,還是緊張所致,只覺得全身打顫:「是……不敢勞小姐動問……在……在下正是。」薛托一面打躬笑著,「在下姓薛……叫托……小姐多多指教。」
  鳳姑娘可沒心情聽這麼多,黛眉徽顰,一旁的她那個跟班兒尖臉漢子,卻已怒聲叱著:「混蛋,這麼囉嗦,問你是什麼你說什麼,沒問的不許多說。」
  別瞧薛掌櫃的站起來半截鐵塔一樣的身材,這會子看起來卻像是豆腐做的。由於這個尖臉漢子剛才現了那麼一手,他可是打心眼兒裡害怕,還是真不敢惹他,這時被他這麼一喝叱,嚇得連連打躬,嘴裡連連連稱是,一雙眼睛卻瞧著鳳姑娘,生怕對方有所降罪。
  姑娘向著他,微微嗔道:「幹什麼嚇成這個樣子?我也不會吃人。」
  薛掌櫃的連聲稱著是。
  鳳姑娘才道:「我們座兒上明明是坐兩個人,你拿一份碗筷,算是什麼意思?難道讓人家干看著嗎?」說到人家時,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瞟向關雪羽,微微一笑,現出了既白又密的一嘴玉齒。
  關雪羽想不到她會有此一說,待將分說,對方鳳姑娘那雙美目,又膘向薛掌櫃的。後者顯然呆了一呆,一時想不通是什麼意思。在他的印象裡,一直認為關雪羽與對方姑娘是敵對的,想不到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雙方敢情交好成了朋友。
  自然,侍立一旁的那個尖臉漢子,聆聽及此,也似吃了一驚,只限於主僕之分,心裡儘管大為不忿,卻也沒有他說話的份兒,只是頻頻地眨動著他的一雙三角眼,連連在關雪羽身上轉個不休。
  薛掌櫃的總算明白了對方姑娘的意思,嘴裡答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關雪羽正要開口推辭,不意這位鳳姑娘的一雙眸子,卻瞟向一旁望著她的跟班兒。
  「大四兒,你也別怔在這裡了,一會咱們還得趕路呢!自己找吃的去吧!」
  尖臉漢子又怔了一下,想說什麼,但一接觸到鳳姑娘那雙深邃的眼睛,便不再多說了,退後一步,應了一聲:「是,鳳姑娘。」即轉身步出,在靠門前的一個座頭兒坐了下來。
  這會兒,薛掌櫃的又端了一碗「雞湯雪菇面」,另碗筷一份上來,恭敬地送到了關雪羽面前,匆匆退下。
  關雪羽拿起筷子來,才見那位鳳姑娘似笑又嗔地正看著自己,他便乾脆不再客氣。微微一笑,他目注向對方,說道:「姑娘賞賜,不敢不遵,我也就不客氣了,請。」說到「請」字,他便老實不客氣地夾過一個包子來送入人嘴裡。
  不意這小籠湯包,內裡湯餡兒原已夠燙,更何況外包荷葉,正是內外均燙,關雪羽一時不察,正一口咬下去,著實的燙個不輕,鳳姑娘一對妙目凝看他,見狀不自禁地嚶然一笑,便把頭偏過一邊。
  關雪羽這才見對方碟內,原已置有一個,卻先用筷子叉開了餡兒,待將熱氣微散才放置入口,這番細心,顯然較自己聰明多了,想不到一時失態,給對方看了笑話,想想也是好笑。
  鳳姑娘吃了一個湯包,又用牙筷夾起湯麵,放入匙中,微微吹上一口,才再送入嘴裡。
  關雪羽便學樣地吃了幾口,敢情薛家存心巴結,兩樣點心做得均極可口,先莫說那小籠湯包餡兒多麼細巧,只這碗湯麵,便是汁腴味純,倉促之間,成此佳餚,倒是費人思索。
  鳳姑娘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儘管風情萬種,卻不失大家之風,更不輕佻,至此為止,亦不曾向關雪羽說過一句話。
  兩個人默默進餐,直到關雪羽放下了碗筷,還不曾交談一句。
  「多謝姑娘。」關雪羽抱拳道:「今日幸會,盛情容當後謝,這便告辭了。」
  一面說待將站起,不意鳳姑娘冷冷一笑道:「慢著——」
  關雪羽道:「姑娘有何差遣?」
  鳳娘瑩瑩雙眸,含笑凝視著他,說道:「萍水相逢,總算有緣,閣下大名是——」
  「我姓關。」關雪羽抱拳道:「請教姑娘?」
  「你不知道?」
  「姑娘未曾賜告……」
  「你……」鳳姑娘淺笑道,「你還是糊塗一點的好,關先生是讀書人?」
  她似乎不希望對方知道自己太多,偏偏卻不住口地盤問對方。
  關雪羽並不介意,一笑道:「算是半個吧!」
  「另外一半呢?」
  關雪羽點點頭:「算是半個佛門的居士吧!」
  「噢——」鳳姑娘眨動了一下美麗的眼睛,「倒是失敬得很……不瞞關先生,我自幼好佛,家母至今還在習禪打坐,我也讀過一些佛門的經典,對於人世深抱懷疑,如果不嫌棄,我倒有些問題想請教一二。」
  「那就不敢當了。」關雪羽一笑道,「只是這裡好像並不適合……」
  「當然,我並不是說今天。」她的眼睛再瞟,注向關雪羽的隨身行囊,「你不但讀書,而且學劍?」
  「只是帶來防身,玩玩而已。」
  「這就不容易了。」鳳姑娘別具慧心地點點頭,道,「內實精神,外示安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以猛虎……」微微一笑頓住,看向對方,「恕我冒昧,關先生可知道這幾句話出自誰人之口麼?」
  關雪羽道:「這是越王問劍的幾句開場。」
  鳳姑娘一笑道:「我知道考你不住,下面的幾句你可知道?」
  關雪羽道:「知道的。」遂接道,「……市形氣候,與神俱往,捷若騰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得吾吾地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大概是這麼幾句話吧。」
  鳳姑娘櫻唇輕啟,含笑道:「的確高明……可惜我面前沒有酒,要不然一定敬你一杯。」
  「以茶代酒吧!」說時,關雪羽舉杯喝了一口,已有離去之意,只是對方姑娘,卻沒有結束的意思。放下茶杯,她搖搖頭道,「這茶太澀,不好。我身邊有上好的西湖龍井,雨前旗槍,雖不若『玉掌緣』名貴,卻也不差,你可要嘗嘗?」
  「這就不敢當了,再說——」
  「有事要走?」鳳姑娘目光淒迷地道,「那我也就不好勉強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倒也不是什麼急事,好在時間還多。」
  鳳姑娘一笑道:「這就承請了,」一面說,玉手輕點,那邊座頭上的尖臉漢子,立刻應召面前。鳳姑娘說,「我與這位關先生一見投緣,快把你帶來的茶葉,交給他們,好好泡上兩杯,快去吧!」
  尖臉漢子即時愕了一愕,目光裡大是不解,狠狠地盯了關雪羽一眼,這才應喏而去。
  關雪羽道:「貴管家頗不為然,似乎對我方才佔了此席座位還有餘恨。」
  鳳姑娘道:「別管他,要是他對你有所失禮,我代他道歉也就是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那倒沒有什麼,應該道歉的是我,反勞姑娘請客,太不公平了。」
  鳳姑娘道:「你如有心請客,以後有的是時間,不必急在一時,是不是?」
  這聲「是不是?」確實說得嫵媚之極。雙方經過一番對答,關雪羽已由對方含有吳儂軟語的口音,約莫猜出她即使不是姑蘇人氏,也必然與該處有所淵源:「姑娘是蘇州人氏?」
  鳳姑娘笑著搖了一下頭:「你猜錯了,不過,我在那裡住了很久。你是聽我說話的口音……是吧?」接著微微點頭,冷笑道;「你是個很細心的人,我倒要對你留些意了。」
  在彼此對答裡,關雪羽確實很仔細地在觀察著她,頗能「見微知著」。
  第一,對方姑娘玉指纖纖,尖尖十指都留有晶瑩透剔的指甲,這雖然無足為奇,但在她舉杯飲茶時,指尖上似有銀光一閃。因此,他猜想對方十指指甲之中,可能藏有一種奇特的暗器,或是「彈指飛針」一類的細小之物。這位姑娘毫無疑問是武林中神秘的高手。由於她十指尖尖,不宜拳腳,當是「劍客」中人。
  第二,因此,關雪羽也便推測出,放置在桌面上的那個長方形的錦緞包裡,其中所藏的必然也正是對方的隨身兵刃——一口不同凡品的長劍了。
  第三,直到目前為止,關雪羽所能知道對方的仍然只是「鳳姑娘」三字而已。她甚至於連姓氏都不輕易示人,這一點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因此他設想,對方之所以隱瞞姓氏,必然是有相當的原因,可能同自己隱瞞原來之「燕」姓一樣——因為那個姓氏,武林罕見,又負有盛名,是以,只要一經出口,便很容易為人所猜出出身來歷,所以她乾脆連姓氏也不輕易吐示旁人,這樣便無慮為人測知了。
  一時之間,關雪羽想到了很多,武林之中,成名的女人,正反派兼而論之,亦是屈指可數,像對方這般綺年五貌,年紀輕輕的人,卻是沒有聽說過。她又是誰呢?
  「你在想什麼?」鳳姑娘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眼神裡透著神秘。
  關雪羽點點頭,乾脆單刀直入地道:「我是在想姑娘你的出身來歷,應該不是無名之輩。」
  「啊?」鳳姑娘微微笑著道:「結果呢?」
  「結果是一片茫然……」
  鳳姑娘說:「因為你一開始把我當成了名人,自然不會有結果的了。」
  「難道你是無名之輩?」關雪羽搖搖頭,「我卻不信。」
  「為什麼我一定要是名人之後呢?」這句「名人之後」一經出口。鳳姑娘忽然警覺到語中有病,蓋因為對方只說自己不是「無名之輩」,卻並沒有說什麼「名人之後」。一言之失,幾乎已將暴露了身份,真所謂「言多必失」。她立刻停住了嘴,一雙妙目瞟向對方,細細觀察著關雪羽的神態,看他察覺了沒有。
  關雪羽似乎沒有異樣,鳳姑娘倒是放心了。
  正巧,尖臉漢子大四兒送上了香茗。
  兩隻細瓷蓋碗,放在黑漆偏亮的托盤裡一併端出,一望即知這不是本店的東西,當是對方鳳姑娘自備的茶具了。出門在外的人,還有這麼多的講究,越知這一主一僕大非常人了。
  果然是好茶,連關雪羽平素並不講究喝茶的人,也覺出了好來……他喝了一口,由不住誇讚,道:「好茶。」
  鳳姑娘微微點頭道:「你原來是北方人。」
  關雪羽心內一動,微笑道:「姑娘何以見得?」
  鳳姑娘笑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北方人喝茶時候的姿態與南方人是不一樣的。」
  「原來如此,但也有例外的情形。」關雪羽道,「譬如說,南方人生長在北方,他的一切習性也就與北方一般無二的了……」
  「但你卻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不是嗎?」她笑得這麼甜,潔白的牙齒,閃爍著點點晶光。似乎一個女孩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再加上白而整齊的牙齒,必然便是出色的了。
  「你很聰明!」關雪羽道,「被你猜對了,我的確是北方人。今天謝謝你的盛情,我現在必須要走了。」說著,他離座站起;向著對方微一抱拳,待將離開。
  鳳姑娘一笑道:「你太客氣了,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吧?我想一定會的。」
  關雪羽點點頭道:「但願如此。」即轉身步出,掌櫃的薛托在門口打躬作揖道:「相公慢走……以後請常來啊!」關雪羽笑應著,一路來到了店外。
  來時天方黎明,此刻東方早已日出,陽光刺眼,不用說又是個大晴天,「知了……知了……」不息的蟬鳴聲,四下裡響著,落葉蕭蕭,已有了幾許秋的寒意。
  關雪羽沒有騎馬,仍然是琴劍一肩。當他繞過了薛家老坊,踏上一條村道時,忽然正前方樹影裡人影微晃,現出了一個高瘦的人來。灰白灰白的一張尖臉,吊梢眉,高個頭——正是那位鳳姑娘身邊的跟班兒,大四兒……他竟然繞到前頭,意欲何為?
  關雪羽眼中乍見,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表情,已幾乎可以測知他的來意,腳下並不少停,仍然繼續前進。
  尖臉漢子大四兒老遠就怒睜著一雙三角眼瞪著他,這時見狀乾脆橫過身子來阻住了他的去路了。這麼一來,關雪羽只得停了下來。「姓關的,你停一停,我有話問一問你。」
  「啊?」關雪羽冷冷打量著他,「是你主子鳳姑娘叫你來的?」
  「是我自己來的。」說這句話時,他頻頻回顧。就憑著他這一個小動作,關雪羽斷定他沒有說謊,他的確有所顧慮,生怕他主子鳳姑娘會隨時出現。
  「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關雪羽好整以暇地打量著他,暗中已作了準備,只要這小子存心不良,膽敢向自己出手,便老實不客氣地施以顏色。
  「姓關的,」大四兒頻頻眨動著他的一雙三角眼,「我知道你是個練家子……可是……哼哼,你還差得遠。」
  「你不妨說清楚一點。」
  「哼哼……好吧!」大四兒一對眼珠子,閃爍著精光,「不管你是哪一道上的,我勸你走遠一點,別讓我們再碰上……我沒有時間跟你多說……」回頭看了一眼,他冷笑著又接了下去,「不許你再接近我家姑娘,你聽見了沒有?」
  關雪羽一笑道:「那要看我是不是高興,還有你家姑娘是不是也願意了。」
  大四兒怒瞪著兩隻眼,喋喋怪笑了兩聲道:「很好,我不過是這麼警告你一聲罷了,除非你小子是不想活了。」話聲一完,即見他雙肩一聳,怪鳥也似拔了起來,卻是一起即落。天空中一陣衣袂聲,大片陰影裡,尖臉漢子已自空而墜,來到了關雪羽背後。就在他身子將落未下之際,一隻右手已突然抖出,五指箕開,活似一把鋼鉤似的,直向關雪羽背上猛抓了下來。
  關雪羽雖不欲過早暴露身手,但是對方鳳姑娘主僕二人顯然大非常人,眼前這個奴才剛才表演了一手按銀入桌的手法,足可證明他功力不弱,是以關尋羽也就不能太過輕視,況乎他這一手「雪中現爪」大異常招,確實詭異莫測,關雪羽尤其不能小覷,他決計硬硬地接他這一掌。
  身形前跨,半斜著身子,關雪羽用「玄烏劃沙」的式子,陡然間推進了左掌。
  兩隻手掌甫一交接之下,大四兒的身子,有如斷了線的風箏般地飄了出去。
  關雪羽不欲與他多糾纏,是以這一掌足足用了有七成力道,莫怪乎大四兒吃受不住了。
  總算這個對方身手不弱,同時自其主子門中,學會了世所罕見的化解身手。雖然如此,看上去卻也夠狼狽的了。只見他身在當空骨碌碌一陣打轉,那副樣子就像猝然刮起的龍捲風,「噗通」摔倒地上,緊接著他單手在地面上盡力按了一下,「唰!」一下站了起來,卻也由不住一連打了兩個踉蹌才拿樁站住。力道雖說是化解了,那陣子遍體奇熱,卻是一半時消除不盡,只管上上下下在全身血脈裡起伏不已。大四兒可是嘗著了對方的厲害,只驚得臉上一陣子發青,卻是不敢開口出聲,心裡頭比誰都清楚,只要一出聲,保不住大口的鮮血,就得噴了出去。他只是遠遠地怔在那裡,再也不敢第二次上前,輕捋虎鬚了。
  關雪羽現了一手絕活兒,原先還有些擔心對方只怕吃受不住,難免受傷,這時見狀,倒也有些出乎意外,對方一個奴才,竟然有如此身手,倒是不得不令人大存驚異了。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關雪羽點頭道了一聲:「幸會了。」即快速閃身入林而去。
  那是一片佔地頗大的竹林子,綠陰陰地延續下去,足有數里之遙,關雪羽一經隱入,便頓時無蹤。
  時間竟然是那般巧法——關雪羽身方入林,面前紅影微搖,鳳姑娘已現身眼前,似乎是慢了一步,不及看清楚關雪羽的去蹤。大四兒臉上立時現出了驚惶之色,慌不迭向著鳳姑娘抱拳深深打了一躬,卻是仍不敢馬上開口說話。
  鳳姑娘一雙剪水瞳子該是何等銳利?眸光輕瞟,已看出了大四兒的尷尬神態。「你怎麼啦?」
  「我……」只吐了一個字,已由不住面紅心跳,趕忙地就閉上了嘴。
  「不要出聲。」四字出口,鳳姑娘已閃身而前,一伸手已隔衣拿住了大四兒的脈門。大四兒身子晃一晃,表情更見尷尬。
  雖然是隔著一層袖子,鳳姑娘卻能領略到對方血脈裡的緩慢湍急,從而就知道了怎麼回事兒。
  「哼哼,這一回可碰在釘子上了吧?沒出息的東西。」
  大四兒臉色一陣發紫,忍不住便要開口。
  「別張嘴!」鳳姑娘凌厲的目光盯著他。
  「你想死麼?」嘴裡雖說是這麼狠,手底下卻不無惻意。一股暖流透過了她的掌心,直襲向對方血脈之間,頃刻之間,便已將大四兒怒濤澎湃的血液流湍之勢,大大地緩和了下來,大四兒這才喘上了一口長氣;「鳳姑娘,我我……」
  「哼!」鳳姑娘仍然凌厲的眼神兒,怒視著他,「叫你備馬去,你跑到這兒來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知道瞞不過,也只好實話實說了:「是……剛才的那個……姓關的……我……」
  「我知道了。」鳳姑娘緩緩地點著頭,「哼,不用說你是去綴著人家了?」
  「我……只是想伸量伸量他,瞧瞧他是哪一道上的家數……」
  「結果呢?」
  「結果……」大四兒面如死灰地搖搖頭。
  「你這就知道了吧!」鳳姑娘冷冷道,「你真算是白活了,瞎眼的東西……要不是看你在一直服侍我的份上,又是老爺子身邊的人,我真恨不能眼前就取了你的這雙賊眼。」
  大四兒嚇得身子打了個抖,慌不迭後退一步,顫聲道:「姑娘開恩,我再也不敢了。」
  鳳姑娘冷笑著道:「怎麼著,我跟人家一個桌上吃頓飯,你就看不順眼了?告訴你,不管老爺子怎麼交待你,跟著我就得聽我的,要不然……哼哼!你可小心著點兒……」
  「我……小的是為著姑娘著想,怕……上了人家的當。」
  「上你的頭!」鳳姑娘娥眉倒豎,杏眼圓睜,這一發起脾氣來,可真夠辣的,大四兒服侍她了一路,焉能會不知道她的性情?一時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吭氣兒了。
  「姓關的那小子呢?」
  「走……了」
  「我知道走了,往哪兒走啦?」
  「這……」大四兒豎起手指了一下。
  鳳姑娘看了當前竹林子一眼,知道是追不上了。
  所謂「打狗看主人」,儘管這個姓關的在自己心裡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可是他不該臨走時,以重手法幾乎傷了自己跟前的人。想到這裡,鳳姑娘可就氣兒不打一處兒來,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冷峻的目神兒,更叫大四兒在一邊瞧著害怕。
  「回姑娘的話……」大四兒結結巴巴地道,「這小子,功力不弱,像擅施九轉之功,別是,別是……」
  鳳姑娘冷冷地瞧著他:「說呀!」
  「小的以為……他別就是……」左右看了一眼,他越加小心地道,「別是那隻老金雞吧?」
  鳳姑娘驚得一驚,搖搖頭道:「不像……」接著她哼了一聲,挑動著她那一雙娥眉道,「就算他真是,我也不怕。」
  「姑……娘……」大四兒職責所在,可不能不說,「老爺子臨走交待……說是這隻金雞……暫時招不得。」
  「我心裡有數,你就別多管了。」
  「是,姑娘……」嘴裡說著,大四兒偷偷地拿眼打量著她。
  這一會兒,她更是有些失神兒地發呆了。他真的是傳說中的那只『奪命金雞』?不像,爹見過他,可不是這個樣子,姑娘心裡這麼嘀咕著。雖然,她不知道那只傳說中的金雞,與她家門有過一段什麼樣的淵源,但是一定有瓜葛牽連,要不然父親不會一談起就無限氣餒,雖說如此,臨行之前,他老人家卻取出了他心愛的劍,囑咐自己「劍不離人,人不離劍」,特別還關照了幾句話兒,那是不得已之時對付「奪命金雞」用的。「哼!」她冷笑了一聲,心裡盤算著,不管這個姓關的是不是傳說中的那隻金雞,自己都要碰一碰他。
  「我們的馬呢?」
  「在……」大四兒答應著道,「我這就牽去,姑娘,我們這是上哪兒去?」
  「回臨淮關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2:30

第10章 身形如鬼魁 老金雞呈威

  黃昏時分。
  冷颼颼的卷道裡沒有一個閒人,落葉在地面上沙沙移動打著轉兒,天色由一片絢紅燦爛而變得漸次昏暗。
  這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夕,距離著「人約黃昏,月上柳梢」那個時候可就不久了。
  麥家兩扇大鐵門,緊緊地閉著。
  此時此刻,你無須進門。隔著牆地能夠體會出那種嚴肅的氣氛,給人以窒息的感覺。這種感觸,隨著時光的消逝,越來越甚,直到那一刻的突然來到,然後爆炸開來,然後一切……
  誰能知道未來的禍福?「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在經過長久的驚懼,恐怖,煩躁不安……連串的進逼之後,到了今天這個日子——中秋之夜,人心反倒是踏實了。
  死亡的本身也許並不那麼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預期……在混沌一陣,空虛一陣之後,你已麻木無知的心情,竟然又聽見了脈搏的跳動,血液的流淌,你的口鼻又開始有知覺地在呼吸了,如此,恐怖的陰影,便又再一次地向你襲擊過來……
  往年這個時候,為應佳節,該是麥家最快樂的時候——太陽方一下山,麥家的帳戶大管事便指揮著小子們,在院子裡搭起了祭祖的神案,三牲俱備,葷素各具一案,應景的菊花、秋海棠,一盆盆整齊地排列著,各方食客,穿戴整齊,等候著主人夫婦祭告天地祖宗之後,歡暢入席,接下來便是「持螫賞菊」了,大個兒的螃蟹,滿籠滿筐,人人有份,不飽不休。
  麥老爺三代為官,講究排場,中秋夜的燈會、燈謎,使主客盡興,等到這一連串的應景節目之後,才談得上「賞月」二字。
  那時候,後花園涼亭之內,麥老爺換上寬適的便衣,夫妻家人相偎依,香茗在幾,案上擺著各式月餅,蘇式的,廣式的,翻毛兒的,提漿的。說到餡兒,有豆沙、蓮蓉、棗泥、蛋黃、五仁、火腿、八寶……林林總總,可就數不勝數了。幾樣應節的水果也一定是不能少的,像鴨梨、柿子、沙果、鮮核桃、脆藕、於鮮蜜餞,樣樣齊全。
  就這樣,邊吃邊聊,直到夜深寒重,才在妻妾艷婢的服侍下,入內安息。
  曾幾何時,今年的風水變了。天災、人禍已經重重地打消了這番興頭。人心原已經就枯萎了,卻是禍不單行,平白無故地又飛來了這隻老金雞,真是「人何以堪」。
  是以,今夜儘管是中秋之夜,儘管明月當頭,麥家卻已不再歡樂如昔了。
  在「大禍將臨」的眼前,人人頭上都懸罩著死亡的陰影,上至麥玉階,下至看門的阿財,臉上都已經失去了笑容,影響所及,就連麥家的那條老黃狗,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地叫吠了。
  阿財悄悄地打開了一扇耳門,探頭向著門外張望了一會兒,又收回頭來。
  門房裡,麥家護院苗武,單手壓刀,一身勁服地坐在那裡。五根手指頭,輪流在桌面上敲著小鼓。他很緊張,鐵青著臉,眼睛睜得滾圓滾圓的:「他娘的,」心裡一火,可就衝著阿財罵了出來,「你他奶奶是犯踐還是怎麼回事?小心人家摘了你吃飯的傢伙你就不看了。」
  阿財擠著一雙大眼,賠著苦笑道:「是……苗爺,是裡面的五大爺關照說,有一點風聲草動,叫我趕緊往裡面傳,我是怕誤了五大爺的大事。」
  「五大爺,嘿!屁!」往地上啐了一口。對於由衙門來的那幾位捕爺,他可是打心裡就瞧不起。這些日子在麥家要酒要肉,一副作威作福的樣子,他早就煩了。就連那幾個火槍手,一個個那份頤指氣使的德性,簡直像是一個窯裡燒出來的。強人老金雞還沒來,麥家倒先是遭殃,大大小小二十來口子,要煙要茶,頓頓酒肉,提起來,麥家上下,沒一個不對這群主子頭痛的。
  「看看你們還能神氣多久。」苗武心裡盤算著,下意識裡卻有股子衝動,恨不能讓這些人一上來都死在老金雞手上,才能一消心頭之恨。
  麥家大院裡,冷清清地看不見一個閒人,卻不能據此而判定疏於防守,事實上卻十分的是外弛內張。順著青石板鋪的筆直通道,一直通向麥家大廳,當中一共有兩處門亭,素日是特為護院、傳達而設,今夜,可就顯出了特殊的意義了。
  第一座亭子裡,由名捕神眼杜明,帶同四名得力手下負責,五個人刀劍出鞘,弓矢齊備,前面一有動靜,互可上前接應,兩側佈置的強弓、火槍,更是待機而動,如臂使指,靈活異常。
  第二座亭子裡,由金刀震九州阮大元親自坐鎮。王子亮、侯遷居邊策應。這裡更是「火器」的交會連擊中心,如真有人敢於強行通過,他所遭遇的阻力,必然是近於毀滅性的凌厲,非比等閒。
  穿過了第二道封鎖線,來到了大廳。麥家賬房兼大管事,麥七爺本就坐鎮在這裡,隨同他坐鎮的,雖然另有麥家四名護院武師,但是也只能給麥七爺壯壯膽。敵人如果連破三關來到這裡,麥七爺這一關肯定是擋不住來人的了,然而他卻自然有他的主意,必要時與對方講斤論兩,談條件,他卻是有一手,所以他自願擔下重任,坐鎮中樞,主持大局。
  至於麥家主人麥玉階,出乎意外的,他倒是表現得異常冷靜。讀書、為官,給了他從容的氣質與修養,多年的養性,雖未必培養成「泰山崩於前而不潰」的氣度,但是在過往的經歷橫逆裡,倒也都能應付自如。只是今天所面臨的較諸生平所經歷的任何一件事都嚴肅得多。都令人難以抉擇,他所感到最大的痛苦是,生死抉擇之權,似乎操持在對方,而不是他麥玉階自己手上,非但如此,大禍一旦降臨。所殃及的並非僅僅是他自身一人而已,整個的家族很可能俱將連帶毀滅,不存在了。
  猶是如此,麥玉階倒也是沒有亂了方寸。在過去的幾天裡,他已盡可能地對這個家裡的所有人,都作了必要的安排。為數眾多的食客,一一遣散還鄉;奴僕家人,除了極少數的幾個決心自甘留下來的,都打發他們走了。偌大的一個家,昔日歡樂,已是難覓,更何堪蕭瑟落葉,庭前秋菊,更平增無限惆悵。
  今夜的晚餐也太單調了一點,只有四個人,麥玉階夫婦,女兒小喬,義士黃通。此外,老僕麥貴、江婆婆、丫環碧喜,都是無論如何也遣不走的身邊人,只得留了下來。
  麥玉階之妻馬氏,一個堅強剛毅的婦人,所謂時窮節乃見,這個時候才顯出她的賢淑剛貞。為丈夫,她向黃通親手奉上了一杯香茗,她徐徐地退向一隅,坐下來。「老爺,」她和聲喚著麥玉階,一副從容地道,「你不必為我擔心,事情也許還沒有到這步田地,我們的女兒也許能保護我們,尤其是還有這位黃爺。」一面說,她目光轉向黃通,頷首微笑首。
  黃通站起來道:「夫人不要這麼稱呼我,擔當不起。」
  「黃爺你不要再說了……擔當不起的是我們……」說到這裡,她的眼圈紅了,「黃爺對我們麥家的大恩,麥家世世代代都要記住,永遠也不能忘。」眼睛一轉,盯向女兒麥小喬,叮囑道,「你要記住,永遠也不能忘。」
  麥小喬點了一下頭,道:「我不會忘的,娘。」
  「好了,時候大概也差不多了。」麥玉階向妻子馬氏說道,「夫人,你也該藏一藏了。」
  「藏?」馬氏怔了怔,「這光景你還要我藏?我往哪裡藏?你呢?」
  麥玉階歎息一聲,道:「我叫你藏,你就藏吧,自然有地方,來吧,」他隨即站起身來,說道,「你們跟我來。」包括老僕麥貴、江婆婆、丫環碧喜在內,都不禁驚得一驚,大是出乎意外。
  麥玉階走了幾步,見黃通仍然站在原處,不覺回頭:「黃兄弟,你也來。」黃通應了一聲這才跟上來。麥玉階一路前行,穿過了花廳,一直來到了自己書齋,推門入內,裡面一片黑暗。
  敢情說話間的工夫,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掌燈——」
  老奴麥貴應聲,隨即返身取燈。
  麥玉階看向夫人,感慨地道:「當年這些暗室,只為藏我麥家三代相傳的文物書畫,想不到到頭來,卻要賴它救命,也算是……」搖搖頭,心情十分黯然。
  麥夫人一時喜極而泣,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既然有這個地方,老爺你怎麼不早說呀,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說話之間,麥貴已掌燈而至。
  麥玉階當先步入,麥貴持燈亦步亦趨,小喬與碧喜扶持著麥夫人,黃通走在最後。
  書房裡靜悄悄的,門窗齊掩,蚊蠅不驚。
  在一櫥藏書前,麥太階站住了腳步,轉向女兒道:「小喬,瞧瞧你的功夫怎麼樣吧!」
  小喬點點頭,想笑也笑不出來。這是她生平所經歷的一件大事,連日來目睹家人四散,父母憂急,一顆心早就碎了。
  麥王階抬起手,指向書櫃最高的一層,道:「第七層藏書《文彥集》第八冊之後有一塊青磚是活動的,移開它。」
  小喬不待父親把話說完,便已貼身櫃前,聆聽之下,隨即施展出「貼掌游牆」的功夫。見她只用兩隻手掌向櫃上一貼,由掌心聚力,即把身子上吸,活像是一隻大守宮似的,一路沿牆游了上去。
  麥氏夫婦見到女兒如此功力,全都驚得目瞪口呆,一旁的黃通看到這裡,亦是由不住連連點頭不已。
  小喬行到頂上,遵照父親所言,移開了那本《文彥集》,隨即發現了那塊活動方磚。
  由於整個牆壁,皆以同色式樣的方磚所砌,如非事先知道其中有一塊是活動的,猝然觀望之下根本無從辨識。待到這塊方磚移開之後,才見到其中置有一個可供手握的把鈕。
  麥玉階點點頭道:「左二右七,你下來吧!」
  小喬遵言,手握把鈕,向左面轉動了兩下,只聽見牆內「吱」地微響了一聲,又向右面轉了七轉,即聽得「吱呀!」兩響,她隨即從容飄身落下。緊跟著壁面上起了一陣沙沙聲息。半扇牆壁,連同貼壁的書架一併移轉開來,現出了一個半月形的拱門。
  麥玉階站在門外,輕歎一聲向著妻子道:「你這就進去吧——還有麥貴,碧喜,江婆婆……都進去吧!」
  馬氏一怔道:「老爺你呢?……」眼睛一掃面前的黃通、女兒,「還有你……們……」
  麥玉階冷冷地說道:「你不必多問了,你先進去,如果不死,我與女兒自來會你……」還是那幾句老話,要有逃走苟活之意,也不會等在今天了。馬氏當然知道丈夫性情,多說也是無益。她雖有與丈夫同生共死的決心,但是卻也知道此刻強留下來,於事無益,心裡盤算了一下,黯然點了一下頭:「好吧!我就在這裡面等著你們了。」
  麥玉階道:「一切平安,固然不必多說,否則……七天之後,你們再看機會出來……自行逃命去吧!」說到最後,觸及數十年夫妻,情不自禁為之熱淚籟籟而下。
  馬氏低下頭抽泣了幾聲,忍不住抱了一下女兒,點頭道:「你們會來的……就是死,也讓我們死在一塊兒……」江婆婆、麥貴、碧喜——噙淚下跪,向老爺小姐辭別。在麥玉階的再三催促之下,一行人才步入暗室,麥玉階少不得傳授了暗門開閉之法,眼看著妻子等四人步入、暗門合攏之後,這才算鬆下了一口氣。
  黃通點頭道:「大爺這番安置,再恰當不過。如此一來便可從容應付,而無後顧之憂了,在下之意,如果大爺與姑娘也能……」
  麥玉階揮手阻止道:「我意已決,這件事不要再談了。黃兄弟,如果我這麼怕死貪生,讓弟兄們代我受過賣命,也不配老弟你捨生抬愛了……走,我們到前面瞧瞧去吧。」說罷轉身向外步出。
  麥小喬其實何嘗不想讓父親藏躲一時,只是她深知父親個性,也就不敢多說,好在有黃通與自己二人侍奉左右,再加上外面眾多護院官差,那隻老金雞也未見得就能穩操勝算。這麼一想,真恨不能馬上能見著了這個人,跟他拚個你死我活,才叫乾脆。心裡這麼想著,麥小喬手上端著燈,緊緊跟在父親身後,不意燈光照處,忽聽見身後的黃通,嘴裡「嗯」了一聲道:「慢著——」
  「怎麼?」麥小喬連忙站定,回身舉燈高照。
  黃通卻望向側面的一扇天窗發著怔。
  麥玉階一驚道:「有什麼不對麼?」
  黃通走向窗前,看了一下,轉向麥玉階道:「大爺,這扇窗戶,一直是這樣開著的?」
  「這……我倒是記不起了……」
  說話之間,黃通已然長身拔起。
  他身形靈巧至極,陡然拔起,有如炊煙一縷,單手輕輕向上一探,已攀住了天窗邊的橫欄。
  這時小喬忙即把燈舉高了。
  燈光照處,黃通這才看見,就在自己手抓的這片橫欄上,清清楚楚地現出了上下兩點指痕。這種地方,誰也想不到去打掃,長年累月,早已積下了厚厚的一層塵灰,是以一點小小的痕跡也都清晰在眼……然而,除了這一上一下兩點指印之外,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打量著這一番情景,黃通特別分出一隻手試了一試,冷笑了一聲,飄身直下。
  小喬趨前一步:「有人進來過?」
  「不錯。」黃通一雙閃爍的眸子靜靜地在屋內轉過,忽然定住書桌正中部位。
  小喬忙即舉燈迎過去。
  果然不錯,潔淨的桌面正中心,留有銅鐵般大小的一點痕跡。
  「噢!」這一次連不經世故的麥小喬也看出來了,「是腳尖?」
  「進來了。」黃通一面四下的打量著,只是除此之外,再也無所發現了。
  「好純的功夫。」嘴裡說著,黃通那一張黃臉上,現出一抹苦笑。這番苦笑裡,卻也十分顯示了他的自愧不如。
  麥小喬也學著黃通方纔的樣兒,騰身而上,一隻手攀著天窗橫欄,那隻手移過燈來,青紗罩裡的燈光不停地曳著,把她的人影長長拉向地面。看了好一會兒,她才不吭聲地飄身而下。
  「姑娘輕功較在下高出十倍……看看這人來去的身手如何?」黃通一面說,深深地皺著眉頭。
  「高不可測。」麥小喬搖搖頭說,「我真有點不敢相信……除非這個人沒有骨頭,否則他怎麼能進來。」
  黃通搖頭道:「不然,姑娘可曾聽說過江湖中傳說的『大八卸』功夫?」
  「噢——我知道,……黃大哥,難道這個人他……」
  麥小喬幾乎迷惘了,她雖知道有這門「大八卸」的功夫,也知道這門功力乃是運用人體中極難練就的「一元真氣」把全身的骨骼上自兩肩,下至盆骨,作八處卸落,如此全身形若蜈蚣。凡是頭骨能過之處,皆可暢通無阻,武林中雖然亦有所謂的「收肌卸骨」之術,那只是局部收骨,較之這門功夫,實不可同日而語。
  由於這門「大八卸」的功夫過於神奇,當時麥小喬不過是由其師父嘴裡聽過而已,也並未十分放在心上,這時被黃通一提,才似忽然記起,她的驚異,實在不難想知。
  「黃大哥……什麼人會有這種功夫?……你以為是誰呢?」
  麥玉階亦不禁為之動容,一雙眼睛緊緊盯向黃通。這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的暗室秘密被敵人發現,也就是說最後的一點保障餘地也沒有了。
  黃通的臉色十分陰沉,冷冷道:「據我所知,這隻老金雞是有這個能耐的。」
  「啊!」麥玉階一時大驚,「這麼說,難道他進來過了?」
  「恐怕是的。」
  黃通忽然騰身而起,模仿著對方自天窗下來的姿態,也用一隻足尖,點向桌面,再次騰身而起撲向對面書櫃,這般來去,形若一隻大鳥,書房裡鼓蕩出大片風力。
  在麥玉階眼裡,黃通這般身子,實在不啻神人天降,然而黃通本人卻顯然有力有未達的遺憾與失望。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苦笑道:「這人的輕功,較我高多了……只怕是他本人來過了。」
  麥玉階登時一呆。
  麥小喬乃安慰道:「爹,事到如今,你老人家也用不著再擔心了,我們等著他就是了。」
  黃通冷冷點頭道:「姑娘說得不錯,大爺要冷靜從事,我以為,這隻金雞即使是進來過,他並無所獲……也許只是在察探府上動靜。」
  麥小喬哼道:「這麼看來,他也不脫鼠盜狗偷的行徑,我還一直把他看成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呢!」
  說話之間,巷外已傳來了初更的梆子聲。
  「啊——」麥玉階霍然一驚,「已經起更了。」一面說,他挪步窗前,揭開了窗簾,向外窺伺了一眼,目光望處,不偏不倚正好看見了那輪冉冉升起的中秋明月。
  一片翩翩下落的枯黃梧桐樹葉,無巧不巧地正好落在了阿財的頭上……幾乎是完全沒有聲音的。阿財卻已經警覺了,身子抽搐了一下,慌不迭地抬起頭。立刻他的眼睛睜大了,抖顫的身子僵直地貼著牆,緩緩地站立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知道,他所奉命要等待回報的那位主兒到了,然而,到底是否真的呢?
  那是一輛雙馬二轅,黑漆錚亮的漂亮馬車,漂亮極了,就連麥夫人來去所乘坐的油碧車都比不上。黑光錚亮的油漆,描著金邊兒.那麼純黑而沒有一根雜毛的兩匹馬,怕是一千匹駿馬裡也難挑選出一匹。
  阿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會睡得這麼死,事實上不過是等倦了,才打上一個盹兒,就這樣,整輛的馬車來到眼前,自己竟沒有發覺,反倒是一片落葉,把自己給驚醒了。
  馬車正以緩慢的速度繼續向眼前接近著,兩匹馬八隻蹄子,敲打在路面上,不可能沒有聲音,然而顯然聲音卻降到了可能性的最低程度。這樣看,設非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良駒,不卒為功。漸漸地,這輛轡駕整潔,望之嶄新的馬車,越見清楚的來到了面前,趕車的輕扣韁繩,馬車不偏不倚地就在麥家大門當中停了下來。
  阿財暗自叫了聲:「我的老天,別是那話兒來了吧。」
  裝設精巧,黃光晃動的兩盞琉璃馬燈,左右搖晃著,每一回晃動,也都使人能夠更一次清楚地看見跨坐在車轅上的那個人——車把式,那個穿著月白色長衫的漢子。只見他輕輕在車座上一躍,已如同一隻大鳥也似地落在了門前。
  阿財嚇得「啊!」一聲,轉身就跑。
  「站住!」這一聲顯然出自對方那個身著月白長衫漢子之口,阿財頓時就怔住了。「是!」他轉向對方那個人看著,「你……是誰?」藉著門前的燈籠以及天上的明月,他總算把這人的臉看清楚了,由不住怦然一驚。
  敢情這張臉,他早已經留有深刻印象,正是那一日麥府開倉賑粥時,大鬧現場的那個人。當時如非黃通在場,插手管了這件閒事,簡直還不知何以收場。事後由表七爺嘴裡傳出,這人姓祝,乃是跟隨金翅子手下之人。這一霎的忽然出現,不用說,阿財也就可以想知是怎麼回事了。
  「小子,這裡有份貼子,帶進去交給你家麥大爺,就說好朋友問候他來了。」一面說時,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骨骨碌碌直在眼眶子裡打轉,隨著他平出的手勢,「嗤」一張大紅拜貼直向著阿財面前飛到。
  阿財慌不迭雙手一接,托在掌上:「是……我這就去。」
  嘴裡說著回身就跑,由耳門裡竄身而入,還蹌了個跟頭,不經意一隻手把他由地上挽了起來。
  阿財抬頭一看,認出了是官府來的大捕頭神眼杜明,另外六名勁捕,左右齊立,清一色的厚背鬼頭刀,閃著白晃晃的刀光。「什麼事?」杜明其實已聽見了,「是點子來啦?」
  阿財結巴地道:「來,來啦!這裡有一份貼子,說是要呈給咱們老爺……」
  杜明冷笑了一聲,接過貼子來,上面是一隻展翅金雞,下面一個「拜」字,除了這個字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連上下款都沒一個。神眼杜明負責看守第一道門戶,一下來可不能鬆了勁兒,怎麼也得撐下去,好在裡面有得力的接應,不信自己就挺不下來。
  看著這張拜貼,杜明心裡發冷,點點頭說:「送進去給麥七爺,這裡沒你的事。」
  阿財答應了一聲,撒腿就往裡跑。
  神眼杜明哼了一聲,關照身邊人道:「開開門,咱們不含糊,見見他是哪廟裡的神?」兩名捕快應了一聲,打開門栓,隆隆聲中,已將兩扇沉重的鐵門推了開來。
  神眼杜明所以有這個膽子,全在胸有成竹,當然他也知道,要是只憑自己的能耐,是萬難阻擋對方來勢的,既然各方配合,後面又有接應,可就另當別論。
  大門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對方那個下書人——祝天鬥。對於杜明來說,祝天斗這張臉是陌生的,四隻眸子一經交接,姓祝的嘿嘿連聲冷笑著,雙方隨即開始了對答。
  「原本這裡還有六扇門的朋友,失敬,失敬。」
  「好說!」杜明一面打量著對方道,「尊駕是——?」
  「無名小卒,不值一提。」
  「哪位是老金雞——老當家的?」話聲出口,神眼杜明一雙銳利的眸子,已經注視向街心那輛油光錚亮的黑漆馬車上。
  「嘿嘿!」祝天斗那雙「三白眼」眨也不眨地盯向對方,「你口頭小心一點,敝上正確的大號是翠羽金雞,你也可以稱呼他老人家是金雞太歲,捨此之外,並無別號。第一次初犯,我饒了你,再要不聽,哼哼,只怕你吃飯的傢伙就保不住了。」
  神眼杜明公門裡當差,昔日何等威風,眼前尤其是在手下六名捕役面前,被對方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口出不遜地教訓了一頓,一張臉頓時漲了個通紅。這口氣要是嚥下去,今後這個差事可就別想再混下去了。
  「好說。」杜明雙手力盤,十指如鉤,「朋友口出不遜,顯然沒有把我杜某人看在眼裡……這倒要討教一二了。」話聲一住,杜明左手猝翻,一招「金豺現爪」,直向對方視天斗前胸上兜去。
  按說杜明的一身功夫稱得上是滿不錯了,要不然阮大元也不會單挑上他來當這個差事,無奈今天行市不對,碰上了對方主僕,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金翅子如此盛名,其手下人物自然也非弱者。
  可惜那日黃通與祝天斗較技動手之時,杜明未能目睹,要不然此刻他萬萬不會如此莽撞。
  眼前杜明這一掌即將要接在了對方視天斗前胸之上,後者忽然後背一拱。這一拱有分寸,杜明那凌厲的一掌,突然是差著寸許之間,而致落了空招。
  眼看著姓祝的那張不屑的臉,驀然間為之一沉,一隻雞爪子似的瘦手閃電般的遞了出去:「該死的東西。」
  「噗!」地一聲,已緊緊地抓在了杜明的右腕子上。
  杜明只覺得那隻手腕上,像是著了一把鋼鉤般的疼痛。這一抓之力,對方五根手指頭,幾乎都為之陷進了肉裡,只痛得杜明嘴裡倒抽進一口冷氣。
  對杜明來說,這一招還算不得是最厲害的。隨著祝天斗五指力擰之下,只聽得:「卡嚓!」一聲脆響,杜明那隻手腕骨節生生為之折斷。
  「哎喲!」杜明只痛得全身打了一個冷顫,隨著祝天斗的一聲冷哼,上步擰腰,只一下,忽悠悠已把杜明偌大的身軀掄起當空,直向著當前一方高聳疊翠的假山石上撞了過去。
  幾名捕快目睹之下,可都全傻了眼,忖思著人石相碰,血濺當場的一霎,必將是無比的慘厲。猛可裡,一人長嘯一聲:「大膽。」
  一陣衣袂蕩風聲響自空中,一條人影,飛鷹展翅般現身當空,雙手上托,接人,擰腰,飄身,幾個式子一氣呵成,倒也難為他了,臨落地時,不過打了個蹌,到底把身子站穩了。
  來人偌大一把子年歲,一身藍綢子緊身衣裳,赤著臉,倒豎著眉,倒也有幾分威儀,不失他公門大捕頭的威望,尤其是背後那口閃爍著金光的九耳八齒大環刀,顯示著他這金刀震九州的外號,頗是大有來頭。
  神眼杜朋雖然沒有撞上那塊假山石,濺血當場,可是右臂骨折那陣子連心的奇痛,再加上眼前的屈辱,在拜兄阮大元雙臂抱持之中,只見他臉如金靛,大吼一聲,頓時暈了過去。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面罩寒霜,一聲不哼地把社明轉交給身旁一名捕快,冷冷地說了句:「抬下去——」到底是見過世面,在衙門口當差日久,深深知道眼前這檔子買賣不是好相與。
  用力地抱著拳,阮大元一雙老虎眼骨骨碌碌緊在對方視天斗臉上轉著,那副樣子恨不得要把對方給生吞下去。雖然這樣,有他拜弟杜明的前車之鑒,他可不敢再貿然出手,不得不耐下性子。拿著對方的斤兩,「朋友你好利落的身手。」
  「姓阮的你誇獎了。」敢情不待報名,姓祝的已把對方早就摸清楚了。
  阮大元倒抽一口氣,嘿嘿笑了幾聲:「我兄弟不識大駕,多有開罪,這下你還要擔待一二。」
  「什麼話?」祝天斗翻著白眼珠,「祝某人在老哥你面前,算得了哪棵大蔥?不過,哼哼!今番情勢,老哥你應該看得很清楚了,說一句不怕老哥你洩氣的話,今夜之事,哼哼……姓阮的,你管得了麼?」
  幾句話可比針還要銳利,一句句都深深地刺進阮大元的肉裡,他頓時就怔住了。
  祝天斗往天打了個哈哈:「老哥你是聰明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是祝某人嚇唬你,這裡沒你們什麼事,帶著你的哥兒們這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要不然,可就遲了……」
  一陣寒風吹過來,阮大元機靈靈打了一個寒噤。
  他半生江湖打滾,還有什麼看不透的?尤其是今夜晚,所遇見的這檔子事,明眼人應該心裡有數,誰要是裝瞎子,硬往裡面闖,保不住可就得賠上性命。
  一剎那,阮大元身上起了透骨的寒意……透過收縮了的瞳孔,在朦朧的月色裡,他遠遠打量著大門前那輛二馬雙轅的黑漆馬車,不用說那個傳說中的殺人魔王,黑道中最最扎手的傳奇人物老金雞,就在裡面了。
  姓祝的話雖說是聽來刺耳,卻也不無幾分道理,所謂「明哲保身」,人又有幾個是真正不怕死的?阮大元一霎間就像是被風閃了舌頭,泥塑木雕也似地呆立在當場,動彈不得了。
  卻有一隻多事的膀子,在後腰眼兒上推了他那麼一下子,傳過來了王子亮的聲音:
  「阮老大.你這是怎麼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2:51

  阮大元一驚之下,差一點咬了舌頭,這才想到了眼前是怎麼回事?
  可就應上了那句話了——騎虎難下,又道是羞刀難入鞘,當著眼前這麼些哥兒們,自己堂堂一個總捕頭,居然會被對方一個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給嚇住了,這可也是怪事兒。
  王子亮、侯遷,眼睛瞪得雞蛋子兒那般大小,臉上那股子不屑剽悍勁兒,簡直就容不得他打退堂鼓。
  偷眼逡巡一下幾處暗卡子,忖思著早已埋伏好了的火藥機槍,阮大元不由得心裡又自添了幾分勇氣。
  「哼哼……」阮大元半笑半哼地打鼻子裡直出氣兒,「話倒是兩句好話,只可惜姓阮的生就的不知好歹,有點聽不進去。貴客既然來了,何不請現身而出?阮某這裡恭候他的大駕了。」
  祝天斗陰森森地笑了笑,道:「天下竟然會有你這不知死活的人……也罷,你自找死,可也就怨不得姓祝的事先沒有給你打上一聲招呼。要見敝上卻也不難,我這就給你招呼一聲。」
  姓祝的邊說邊自轉過了身來,遙遙向著那輛黑漆馬車,迅速伏在地上,只見他嘴皮微動,發出了一陣奇異的聲音,其聲有如秋蟲振翅,聽在耳朵裡,說不出的一種彆扭勁兒。
  這個祝天斗一連叩了三個頭,這才站起來。
  全場各人眼看著他這番做作,簡直不知他是在演什麼啞劇,俱不禁面面相視,暗自納罕。
  卻聽得「汪汪——」狗吠聲起自身後,麥家所豢養的一隻大黃狗,就像是猝然看見了什麼鬼魅也似的,一路夾著尾巴,頻頻哀吠回顧著,直向後院快速地奔逃過去。
  這番景象看在阮大元以及各人眼睛裡,一時都傻了眼,立刻意識到,某種不祥的預兆。可不是麼?就在狗影子方自消逝的同時,只見一條頎長的人影子,已經出現眼前。
  阮大元看得一驚,只覺得對方這條影子來得好快,在迷茫的門燈混合了慘白的月色裡,這個人的出現,真像是鬼魅幽靈一般。
  「啊——喲——」
  阮大元足下一個踉蹌,由不住後退了一步,一任他見多識廣,這一霎竟自驚出一身冷汗。
  豈止是他一個人——在場所有的人,在目睹著這個鬼影子出現的一霎,俱都呆住了。
  說是鬼影子當然是有原因的,那是因為這個猝然出現的影子,幾乎可以說真的就是一個影子,影子是沒有實體而僅具形象的,是輕浮飄動的……這一切全都符合。
  阮大元驚魂未定,睜大了眸子,再一次向對方注視時,那個形象顯然又一次有了變化。
  對於在場所有的人來說,幾乎都是不可思議的——
  一陣風刮起了庭院裡的落葉,也刮起了那個神秘的鬼影。
  燈光、月色,兩般迷離。
  眾日睽睽之下,那個頎長的影子,就像是一匹閃光的緞子,極盡柔軟迤邐為能事地在空中鼓蕩而飄動著。
  只有一匹綢緞或是一件長衣,在風勢裡,才可能顯現出如此波動飄忽的姿態,然而,那卻是一個人。
  一個不折不扣的人。
  在眾人睜大了的眼光裡,這個人顯然已站在了眼前,距離著阮大元當前最多不過三尺開外。
  如此近的距離,自然使得阮大元無須掌燈也能約莫地認出了對方。
  在一陣激烈的心臟跳動之後,這一霎驚魂甫定,總算能勉強鎮定了下來。
  最起碼有一點,他是可以認定的,那就是站在當前的這個形象,是一個確確實實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相當神秘的人物。
  散發、修容、高瘦的身材,這一切包裹在黑光油亮的長披裡,乍然看去,這個人像是披著整匹緞子,看不出一些裁剪的痕跡。
  在隨風舞動的散亂髮絲裡,顯現著清懼、陰沉的一張瘦臉,以及光芒灼灼逼人的一雙眸子。現在,這一雙眼睛,正自直直地向阮大元身上逼視著。
  阮大元素來是何等氣派?想不到這一霎,在面對著眼前這人的灼灼目神時,竟自顯現出由衷的怯虛,心裡直發慌,一雙膝蓋更情不自禁地打起顫來。
  這人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盯在阮大元臉上,陰沉地點了一下頭。
  「你就是姓阮的那個捕頭?」
  「不……錯。」
  「你要見我?」
  「是……你是?」
  「我就是你要見的人。」
  「噢……」阮大元情不自禁往後面退了一步,「這麼說……你就是金翅子……金大……當家了?」
  「不錯,你猜對了。」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幾乎無需揚聲,也能使在場各人清晰在耳,由於來人的自承,聆聽者全都為之心頭一震,天天防老金雞,候老金雞,如今這一霎,這隻金雞就在眼前,倒要看各位如何發落了。
  阮大元在聆聽到對方自承身份的一霎,或許是緊張之故,一隻右手反掌握住了刀把子。
  對方這位人稱金雞太歲的黑道煞星,出乎意外地竟自展出了笑容,那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卻仍然眨也不眨盯在阮大元臉上。
  阮大元緊握住刀柄的手又緩緩地鬆開了。
  「你可以用你手中的刀。」金雞太歲臉上笑容不失地道,「而且我給你三次機會。」
  「老當……當家的,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阮大元情不自禁地又後退了一步,目光逡巡之下,只是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院子裡已聚集了不少人。
  「阮大哥,放開手干吧,兄弟們接應著你啦——」
  說話的是神機營派來的把總張照——一隻手叉著腰,另一隻手緊捏著他的兵刃——斬馬長刀。
  這兩句話,平空裡給阮大元增添了無窮勇氣,很明顯的是在告訴阮大元說,他的手下已經都埋伏好了,必要時一聲令下,即可亂槍齊發,嘿嘿,老金雞,就算你身上長了翅膀,也不怕你能飛走了。
  阮大元有此一念,此刻心裡便踏實多了。
  他仍然不能掉以輕心,怕是出刀容易,收刀難,還得要有十分的把握才行。
  金雞太歲兀自不曾移動地站在原地,夜風裡亂髮紛揚,衣襟飄飄。
  一絡白髮,現出在他的前額亂髮之間,使人恍然的意識到,敢情他已是有了年歲的人,最起碼已不是個少年人,似可認定。
  短短的一會兒工夫,現場已略有變動,排雲翅王子亮,一掌紅侯遷,已經悄悄掩在了阮大元左右,麥家的五名護院,卻在阮大元身後,一個個的鋼刀在手,躍躍欲試,作為第三線的接應。
  另外來自衙門的三名捕快,卻是品字形地看住了對方下書人祝天鬥,戰鬥的形勢早已完成,一觸即發。
  這一切對於現場的金雞太歲來說,如若無睹,他甚至於連偏一下頭都不願意,那雙炯炯雙瞳,只是直直地注視著阮大元。
  「你現在總可以出手了。」
  到現在為止,阮大元甚至還不能十分看清楚對方的臉,至於對方的一雙手,自一開始就從來也沒有現出來過,始終掩藏在那長可及地的黑緞長披裡。
  「老當家的……」阮大元出手之前,還有幾句話要關照,「得饒人時且饒人,麥大爺——」
  「不必多說。」
  四字出口,一股凌人的無形剛氣,霍地沖體而出。
  阮大元猝當之下,身子打了個閃,這才知道厲害,他生平辦過多少扎手的案子,會見過多少黑道煞星,卻是沒有一個能與眼前這位主兒相提並論,令他感覺到打心眼兒裡生出怯意。
  話是不必再多說了。
  更可悲的是,自己不過是個閒客,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麥家幫場子的外客而已,想不到對方竟然認定了自己,非要追著自己出手不可。由於自己在官場上的特殊身份,一上來弓拉得太滿了,這會子再想洩勁,打退堂鼓可都來不及了。
  四周的氣氛是那麼的陰森,肅殺……沉悶得怕人。
  阮大元所能聽見的只是自己心臟的跳動聲音——他的手早已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了刀柄。
  這第一刀可是真難。
  大傢伙的眼睛,全都注視在他身上,情勢所逼,他是非出手不可了。
  王子亮、侯遷,左右相切,前者是一雙判官筆,後者是一隻萬字奪,四隻眼睛狼也似地瞧著那隻老金雞,暗地裡卻是照顧著拜兄老龍頭阮大元,只要他略現敗象,立刻左右齊人,同時出手,制對方於死地。
  一陣夜風襲過來,場子裡枯葉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阮大元猛地足下一頓,施了一式「虎撲」,直撲向對方金雞太歲當前。
  對付像金雞太歲這般可怕的強敵,他可不敢取巧弄險,這一刀便是十足的真功夫。刀鋒下處,劃出了猛銳的一股刀風,直取對方天靈頂蓋。
  這一刀如果不能得逞,接下去的一招「風扯大旗」,便具有不可預測的威力,至於第三招「怒卷長虹」,更是阮大元刀中精髓,這一連三刀有個名堂叫奪命三刀,如果說阮大元刀功中或有可取,捨此便無其它了。
  月影下的金雞太歲,身子紋絲也沒有移動,就在這口刀的刀鋒幾乎已將觸及他頂門的剎那之間,猛可裡這顆頭顱卻向著一邊擰了開來。
  身隨頭轉,長披「劈拍!」一聲,颶風橫起,一起即落,已是七尺開外。
  阮大元一聲喝叱,刀面上鋼環子「嘩啦!」一聲暴響,第二招「風扯大旗」由下而上狂捲而起,大片刀光裡,直取對方前胸。
  像是砍中了,又像是為阮大元的刀風所激起。
  在空中轉了個大圓圈子,黑衣怪客的身子,也幾乎與對方刀鋒所連接,當得上間不容髮,仍然是落了個空。
  阮大元向後拉刀收勢,對方黑衣人夾著一股凌人的奇大風力,飄然現身面前。
  刀勢一出即不可收拾,至此阮大元第三刀「怒卷長虹」想不出也不能夠了——這一刀他施出了所有的力道,大有畢一役於一刀之勢,刀勢斜著劃出去,在中途「劈啪!」一聲,抖出了兩片刀影,連同著刀的本身看上去分明是三片刀光,呼嘯聲中,直向著金雞太歲身上招呼了過來。
  於此同時,兩側的王子亮、侯遷,也不再俟機以待,雙雙搶身而出。
  王子亮的一雙判官筆,抖出了兩點寒星。
  候遷的萬字奪有如銀光一線。
  前者直取敵人雙瞳,後者意在咽喉,若是再加上阮大元的迤邐一刀,金雞太歲以一擋三,驚險萬狀當可想而知了。
  三個人的勢子都夠快的,由於事先早已有過類似的操練,這一中二偏三個走勢,算得上勢猛力勁,搭配得更是天衣無縫了。
  無奈他們的對手,金雞太歲這個人,確實太過於神奇莫測,功力尤其是驚人。
  三個人的感觸是一樣的。
  一刀、雙筆、萬字奪,三般兵刃,看上去可全都卯上了——事實上卻又全都落了空。
  現場所有目擊者,無不大感納罕,一時真有點鬧不清楚,自己這雙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人閃躲一件兵刃,不足為奇,若是同時間進三件兵刃,可就不大簡單,尤其是像眼前這人這般的閃避法兒,卻是前所未見的稀罕。
  像是一個紙人兒那般地輕飄,在猝然間揚起的身勢裡,只見三般兵刃全都走了個空。
  阮大元一刀落空之下,下意識裡可就覺出了不妙,面前輕風一陣,對方當面而立,直到他向後收刀之際,才發覺到掌中刀敢情重若萬鈞,一任自己施展出全身的力道,竟然抽它不動。
  王子亮、侯遷一左一右,石頭人也似的呆呆站立著——表情至為木吶,由他們睜大卻又失神的神態看來,八成兒是被人點了穴了,而阮大元的刀,這一霎卻平平地貼在對方金雞太歲的手掌心上。
  只是那麼平平地貼在掌心上。
  雖然如此,阮大元即使施出了吃奶的力氣,也起不動那口慣用的鋼刀。
  對方掌心裡分明像遞出了一種奇怪的力道,這種力道便有似磁石引針般地吸住了鋼刀,刀又吸住了阮大元的手掌,一連串的關聯,便形成了阮大元眼前的這一尷尬場面。
  阮大元一連幾次運力,卻未能起脫手上鋼刀,反倒是透過刀身傳過來的陣陣力道震撼得他五內如摧,肝腸寸斷,極短的一霎間,已是面紅心跳,氣喘如牛。
  「姓阮的,這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最後這句話一經出口,阮大無只覺得刀上一鬆,算是脫開了對方手掌,卻有一股旋風把他重重甩出了七尺開外。
  阮大元固是心膽俱寒,待要逃走,哪裡還來得及?眼看著對方五指箕張,向外輕輕一送,阮大元身子猝然打了個閃,緊接著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現場所有人,除了對方那個跟班兒祝天斗以外,幾乎沒有人能看清那是怎麼回事。總之,倒下去的阮大元卻是再也爬不起來了。
  金雞太歲似乎施展了一手名揚武林的絕技「鐵手穿牆」,看起不過是在空中虛接了一下,精湛的內力已隔空洞穿了阮大元的肺腑,就此一命嗚呼。
  緊接著阮大元之後,王子亮、侯遷兩具直立的身子一左一右也相繼倒了下來。
  其實,他們兩個人早就死了,只不過延遲到現在才倒下來而已,致命之傷俱在喉頭,不過是寸許長短的一道小小血口,金雞太歲如何巧妙的運施長披,以一指掄衣角掃過二人的喉頭,這番驚人的身手,現場竟是沒有一人看清,莫怪乎眾皆瞠目了。
  阮大元等三人,雖不見得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可是在皖省境界,又是公門裡第一流身手,設非如此,也不會要他們來辦這件扎手的案子了,想不到初次上陣,連對方姓名面貌都還沒有弄清,不過是照臉的當兒,竟然全都喪失了性命。
  金雞太歲這一手殺著,不啻產生了「殺雞儆猴」的作用,以至於現場十數條漢子,全都像木頭人兒似的呆住了,繼而哄然作鳥犬四散分開。站立在亭子裡的那位神機營的把總張照,更是嚇直了眼,他所以還沒有像其他人那般張皇失措,是因為他還有厲害的殺著。
  這當口,他顯然也挺不住了,不得不提前施展,槍身一舉,張照大吼了一聲:「射!」就勢一個虎撲之勢,搶倒地上。
  火繩子一亮而熄,耳聽得「轟隆!」一聲,大片槍子兒,有似萬點飛蝗,呼嘯著直向現場發射過去。
  現場也只不過剩下兩個人罷了。
  金雞太歲和他的那個奴才祝天鬥。怪道的是,這兩個人絲毫也不見得張惶。
  「噗嚕嚕——」隨著金雞太歲轉身擰腰的一剎那,一領黑緞長披已自展現了開來。
  先時披在身上,並不顯現得如何肥大,此刻一輕掄施開來,黑壓壓有似烏雲一片,足足有兩丈方圓,天空中基地激盪出狂風一陣,形成了極大的一聲氣波爆炸之聲,震得人耳鼓發麻。卻是一展即收,戛然而止。空爆聲裡,那為數千百的火槍散彈子兒,竟是無一命中,一股腦兒地來,一股腦兒地去,來無影,去無蹤,倒也乾脆。
  「轟!轟!」一連又是兩聲槍響。
  槍子兒劃過夜空,掃過枝梢,嘩啦啦作響。
  對方又自直直地佇立著,成了打活靶。可就是一樣的邪門兒,隨著對方轉動的那襲長披影裡,大風一陣子狂旋,一轉,一旋,其勢又何止飛砂走石而已,就這樣,來犯的火槍子兒,接二連三地又落了空。
  敢情是捲到了半天之上。半天後,才像冰豆子也似的,劈劈剝剝散落了下來。
  伏在地上的張照簡直不相信自己這雙眼睛,半天才明白過來,一時嚇得魂飛魄散,心裡卻是清楚得很,一連三聲槍響,證明埋伏在側的三桿槍都開了火,可是全都落了空,接下來上膛燃捻子,可是半天耽擱,對方若是乘著這個空檔,向自己發難,那可就糟糕透頂。
  一念之興,張照由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哪裡還敢逞能發威,抽個冷子,由地上猛地竄起來,一頭紮向暗影之中。
  大敵當前,豈容他來去如意?
  張照一頭紮向暗處,但迎接他的卻是冷森森的一把鋼刀,刀身不大,不過尺把來長短,頭尖帶翅,是把模樣兒奇怪的匕首,噗嗤一聲,可就扎進了他的心窩。
  刀拔,血湧,張照身子哆嗦了一下,緩緩地倒了下去。
  臨死以前,他倒也沒有忘記打量一下對方,看看殺死自己的是誰?
  一心只以為是那隻老金雞。
  他猜錯了——是祝天鬥。
  大廳裡光同白晝。
  麥七爺強打著精神,向老天爺借了一個膽子,正在待客。
  客人名目之多,一時說他不完……老金雞,金翅子,金雞太歲,奪命金雞……說來一大串,其實只不過是一個人。
  現在他端端正正地居中而坐,一派斯文,竟是不帶半點兒殺氣。
  院子裡橫七豎八地躺著十來具屍身,包括衙門派來的人,麥家的護院,張照以次的幾名火槍手等……這些人,竟是無一倖免。
  玉兔高懸,金風送爽,鬱鬱的袖子花香裡,間雜著刺鼻的血腥氣息,氣氛之不協調,一如現場這般。
  麥七爺雙手抱著精緻的江西景德鎮青瓷茶碗,向他的客人說了一聲「請」,語音含糊,兩隻手直打哆嗦,碗蓋相磕,格格響作一團。
  「請……請……請喝……茶……」
  客人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虎頭燕額山林秀,地閣方平且伏垂——好一副堂堂儀表。這副儀表看在任何人眼睛裡,也難以令人相信對方竟會是操幹著沒有本錢,殺人越貨的買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4:13

第11章 金雞呈淫威 追風俠受挫

  這客人丰神俊秀的一雙眸子,敢情是不怒而威,再加上兩彎濃黑的劍眉,立刻便顯現著無比殺機,一頭長髮直披而下,深垂腰際,髭髯兩絡,其色蒼白,襯著頂額一束白髮,兩頰飛星,論年歲,約應在五旬上下,長身壯軀,坐著比常人站著也相差不多。
  麥七爺薄通相術,只憑這初初一見,即感覺出對方是個非比等閒的人物。
  所謂「一發長過腹,滿堂金玉。」「髭鬚秀清,四海揚名。」「法令分明,望而生威。」「自烈而威,萬人依歸。」「眉角如劍,為人聰俊。」
  這一切應之於對方,又當何解?
  ——滿堂金玉——富是富了,卻是劫來之財。
  ——四海揚名———名是有了,卻是極惡之名。
  ——望而生威——威當具耳,料是蓋世淫威。
  ——萬人依歸——登高一呼,俱是草莽流寇。
  ——為人聰俊——想當然耳,否則何得縱橫來去?
  麥七爺張嘴結舌地打量著對方,手上茶碗咯咯抖成一氣,腦子裡混飩一片,早先擬好的腹搞對策,一股腦地早到了爪哇國去了,此時此刻,卻連一句體面的話兒也說不上來。
  貴客眉角微搭,長目下垂,無視於眼前的麥豐存在,卻自鼻咽間發出了濁重的呼吸聲。
  麥豐簡直傻了,要不是自己聽錯了,否則又當何解?對方豈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睡著了?
  一點也沒錯,真的是睡著了。
  一霎間,鼾若雷鳴,四堂齊應。
  「這……」麥七爺嘴裡空嚥了一下唾沫,眼巴巴地轉著向直立於廳門、對方那個當差的祝天鬥,「老當家的……他睡著了?」
  祝天斗卻是見怪不怪地點了一下頭,冷冷一笑道:「不錯,他老人家累了,不過,有什麼話你只管說你的,我家主人可是句句在心。」
  「啊?是是是。」
  除了說「是是是」之外,麥豐可也實在不知能說些什麼別的,雖然如此,他可也不能冷揚,麥家大小,生死關頭,豈可兒戲?
  「老當家的——」麥七爺吃了煙袋油子也似地顫抖著,「有關你老人家早先下的……那張帖……」
  鼾聲忽止,貴客哼了一聲,意思是在要他繼續說下去。
  「我家主人收到了……收到了……」
  麥七爺一連說了兩次「收到了」,往下的話可就大費周章,苦著一張臉,半天才訥訥道:「老當家的……你老人家也許還不知道……我家主人他……早年雖幹過幾任京官,可是不比外官……是以,是以是……」
  說到這裡,他的話聲不得不暫時為之中止,一來是往下的話益難出口,再者,對方顯然又睡著了,起伏的鼾聲真夠驚人。
  麥七爺拳著兩隻手,頻頻苦笑:「這這……」
  眼神兒可就又膘向一旁的祝天鬥,張口訥商地道:「祝爺你看,這……老當家的要是困了,咱們就——」
  「你不必張羅了,我看你也別說下去了。」祝天斗冷聲哼著,「麥老七,咱們總算見過一面,不能不講些交情。」
  麥七爺連連賠著笑臉:「是是是,祝爺你多擔待。」
  「哼!」祝天斗邁著他的八字步,一直走到了麥豐跟前,不屑一顧地瞅著他道,「我家大爺這些年有個行事的規矩,你難道還不知道?」
  「這——什……麼規矩?」
  「哼,這就難怪了。」祝天斗聳動著他那一雙黃焦焦的眉毛,鄙夷地看著他道,「不是我嚇唬你,趕快通知你們主子,叫他準備後事去吧!」
  「啊?」
  這後事的一句話,對麥豐來說,簡直就像是腦瓜上打了一個雷,才剛站起了一半身子,突地直挺挺地又坐了下來。
  半天,他才又像是從夢中醒了過來,一條口涎粉條似的拖了下來:「祝……大爺……」
  「你不必再多說了。」祝天斗獰笑著,「這就去給你家主人報信去吧……」
  「祝爺……這件事不知還能不能取個商……商量。」
  話聲才住,只聽得熟睡中的金雞太歲,忽然間中止住如雷的鼾聲。
  祝天斗冷冷地道:「方纔我曾跟你談到我家大爺有個多年不易的行事規矩……這個規矩可想要知道是什麼?」
  「祝……爺賜告——」
  「哼……那就是睡後殺人。」
  「睡……後殺人?」
  人字出口,麥七爺的舌頭都好像少了一截兒似的。
  「你還不明白?」祝天斗瞪著他那一雙白多黑少的杏仁眼珠子,「這個意思就是說,我家大爺總喜歡在殺人之前小睡片刻……」
  「啊,原來這樣?」
  「不錯!」祝天斗直直地瞪著他,「我不妨再透露點消息給你,那就是我家大爺這會子可就要醒了,麥七爺,你是要留下來還是趕快去通知麥玉階?那就悉聽尊便了。」
  「啊喲——這……我走……我走……」
  麥七爺可是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由椅子上竄起來:「我這就去……稟報。」
  沒留神,腳下絆著了門坎兒,著實地摔了個大馬趴,緊接著爬起來,哪裡還敢片刻逗留?一溜煙也似的跑了。
  「沒出息的東西,起來說話。」
  麥大爺重重地跺了一下腳,看著地上縮抖成一團的麥豐,似乎已想到了什麼事了。
  「大……爺……不得了啦……他來了……」
  「誰來了?」
  「那隻老金雞……他……他來了……」
  麥豐簡直像是沒有了骨頭,幾次扶著茶几想站起來,都力不從心。
  黃通看不過去,走上來攙住了他一隻胳膊,算是把他給硬架了起來,讓他坐下了。
  「七爺不必驚駭,有什麼事情慢慢說吧!」
  「是……多謝黃爺……」麥豐這才像喘上了氣兒,「大爺……姑娘……事不宜遲……你們快逃命……吧!」
  幾個字出口,眼淚成串地淌了下來。
  麥玉階臉色一陣子發青,緊緊咬著牙,半天才哼了一聲道:「老七……你是看見了什麼吧,男子漢大丈夫,幹嘛像個娘兒們?我早先聽見了槍響……敢是前面開了火?阮大元他們呢?」
  「大……爺……快別指望他們了。」
  麥豐兩片嘴唇抖成一氣:「阮爺,王……爺……還有侯爺……他們幾位……可都……完了。」
  「完了?」麥玉階呆了一下,「死……了?」
  「死了……都死了。」麥豐打擺子也似的顫著,「還有神機營的……張……把總,和他手下的弟兄……也都……完了。」
  「你是說,他們全部死光了?」
  「是……死……死光了。」
  麥玉階臉上一陣子蒼白,兩片嘴皮微微顫動著:「我們家的那些護院師……傅們呢?」
  「大爺……你就別再問了……」
  說著說著,麥豐可就嗚嗚有聲地哭了起來。
  麥玉階發出一聲長長地歎息,苦笑了一下道:「這都是我害了……他們……」
  站在他身邊的麥小喬聆聽至此,女孩兒家的心地慈善,忍不住低頭飲泣出聲。
  「好孩子,你不要傷心了,爹心裡亂得很……」
  一面說,麥玉階站起來,他的臉白中透青,心情正如他所說亂極了。
  「自古艱難惟一死」——這個世界上真能夠看穿、看淡這一層的人,畢竟是為數較少,麥玉階亦非超人,死到臨頭,敢情才知道平常養氣修身功力之不足。
  只見他來來回回地只在花廳裡踱著步子。
  麥豐眼巴巴地看著他:「大……爺……大……」
  麥玉階擺了一下手,制止了他的發言——他兩眉深皺,顯然遇見了極難決定的大事。
  倒是麥姑娘悲極怒起,霍地抬起頭來:「七叔,他人在哪裡?」
  「在……在前面大廳……」麥豐征了一下,「姑娘你想……幹什麼?」
  「哼,我這就瞧瞧他去。」
  一伸手就去幾上找劍,卻被黃通一隻手按住。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黃通微微搖著頭:「大姑娘,你不能……」
  「為什麼?」
  「你……鬥不過他。」黃通緊咬著一嘴牙,「再說,令堂那邊……也得有人……看……」
  麥小喬挑著眉毛,正想回嘴,聽到後來,一時也無話可說.一言不發地垂下頭來。
  「大爺……呀……時候已是不多了,快拿個主意吧……」
  麥玉階終於下了決心,重重歎息了一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七,你同著小喬進去吧!」
  「進……去?」麥豐嚇傻了,「去……去哪裡?」
  「你就別問了。」麥玉階向小喬道,「記著,不能離開你娘……你們去吧!」
  「爹……」麥小喬只歎了一聲,兩行淚水由不住奪眶而出。
  「大爺你……想怎麼樣?」
  麥豐抖成了一氣,結巴著道:「大……爺……你可不能做糊塗事……你老人家是……」
  麥玉階揮揮手不答理他,卻轉向黃通道:「黃爺,你還有什麼說的沒有?」
  黃通淒然一笑,點點頭道:「大爺總算定下了心,這樣才好說話。」
  原來他不發一言,是不欲擾亂了麥玉階起伏的思潮,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儘管他已有效死的慷慨雄心,卻不願事在臨危,陷主於不義,這件事除了麥玉階本人之外,誰也不能妄置一詞,麥某人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黃……爺……」麥玉階一隻手在他肩上拍著,「我慚愧得很……」
  「大爺何愧之有?」
  「黃……兄弟……」麥玉階微微顫抖著道,「我妄自為官多年,讀聖賢書……事到臨頭,才看出……我不夠鎮定,比起老弟你……」
  「大爺說哪裡話?」黃通冷森森地道,「你的膽識不止為此,大爺,生死事小,義不可失,否則尊府數十條人命,豈非死得不值?」
  這幾句話一句句有似鋒銳鋼針,深深刺進了麥玉階心肺之中,一時間由不住地機靈地打了個寒顫。
  「兄弟你說得好……」麥玉階頻頻點著頭,苦笑道,「愚兄差一點竟作了無義之人。」
  「哈哈……」黃通朗笑了一聲。
  時窮節見,這時才看出了他的膽識。
  「大爺你過謙了,黃通這雙眼睛不瞎,要不然俺千里投奔?有什麼話你只管關照吧。」
  麥玉階目睹對方神態,心頭一震,暗道了一聲慚愧,這才想到對方久不置言,實則是在考驗自己為人,方纔如果一時惜命,聽了麥豐之言,自顧逃命,只怕不待那隻老金雞下手,只這個黃通,也必是饒不了自己,想到這裡真是不寒而慄,由此證明這個黃通真乃頂天立地奇男子;較之自己私心所計,猶要高出不知凡幾,心裡既感又懼,更有無限欽佩。
  「好兄弟。」麥玉階轉向一旁未去的小喬道,「黃爺義薄雲天,不愧男兒本色……時候不多了,你就代我老夫婦,感謝黃爺捨身相從大思,快快磕個頭吧!」
  麥小喬叫了聲黃大哥,躬身拜倒,涕淚交流著連連叩頭不已。
  麥豐似乎不能盡然明白這番道理,卻也體會到此情可感,跪下來也向黃通磕頭,卻被後者一把攙住。
  「七爺、姑娘,這就不敢當了。」
  兩隻手分別把小喬與麥豐雙雙扶了起來。
  「姑娘萬安,愚見受之有愧。」他面色極為淒苦,卻強作歡笑,道,「令尊的安危,就交給俺吧!」
  麥玉階看看小喬,唇角動了動,原是有幾句父母死別之言想要交待,一來不忍出口,再者語涉不祥,話到嘴邊又復吞向肚裡。
  長歎了一聲,他轉向黃通點點頭,道:「一切多有仰仗,黃兄弟,我們這就去見見那個老魔頭去吧!」
  黃通抱拳道:「遵命!」
  麥玉階向著女兒微微點頭舉步待去。
  「大爺。」黃通喚住他道,「在下還有話要當面明說。」
  麥玉階苦笑道:「說吧!」
  黃通道:「等一會面見了那人,言談交涉,在下不敢妄置一詞,全由大爺作主,只是一旦動上了手,大爺卻要聽在下處置,不得異議。」
  麥玉階黯然點頭道:「兄弟……這是當然之事……依你就是。」
  黃通再微微一笑,只見他脫下身上長衣,又脫下內著緊衣,將身子轉向一角。
  「兄弟……你做什……麼?」
  麥小喬臉上一紅,隨即轉過了身子。
  那黃通大節不顧細行,也不避在場的小喬,他又自脫下內著緊衣,卻自貼肉處褪下了一件護心寶甲——正是當日關雪羽臨別相借之物。
  ——他脫甲在手,匆匆將衣服穿好,雙手捧著這件寶甲,送向麥玉階面前。
  「這……是干……什麼?」
  麥玉階一時如墮五里霧中。
  「大爺不必多問,只請將此衣貼身穿好,以防萬一。」
  「這……」麥玉階大惑不解地道,「這又為了什麼?」
  黃通搖搖頭,卻道:「此衣功能防體,大爺穿上自有護身之用。」
  麥玉階心頭一喜伸手接過,一想不對,再要還給對方,後者卻逕自步出廳外。
  「兄……弟,使不得……」
  待要追送而出,卻為小喬拉住——
  「爹,穿上吧……」麥小喬垂著眼淚道,「黃大哥既有此忠心……爹爹你還是接受了吧!」
  麥玉階瞠目以對,半晌,才微微頷首,忍不住淌下淚水來。
  大廳內邊一霎間,顯得格外的沉靜。
  偶爾襲起的夜風,輕叩著窗戶上銀紅的棉簾,輕輕地顫抖著,在掀起的湘妃垂簾角落裡,洩進來如銀的月色,似乎在提醒著廳內的人,莫忘今宵,今夕何夕。
  麥玉階早已經說完了他應說的話,似乎也已好話說盡,然而這一切顯然並不能感動對方,當然也就不能挽回眼前的這步浩劫——他的絕望與畏懼可想而知。
  那位「萬里黃河追風客」的義士黃通,緊緊貼著麥玉階的身邊佇立。
  他似乎已領會到靜寂中的無限殺機,其實在他踏入廳門之先,早已經有所準備,一股真力始終提自丹田,以備隨時而來的出手一搏,生死存亡早已置之度外,倒也心胸坦然。
  在燈下,他凌厲的目光,早已把對方這隻老金雞打量清楚了。
  正因為這樣,他便更加地內裡發急,惴惴難以自安。老實說,像黃通這般身手閱歷之人,臨陣對敵之先,只憑著一雙眸子,也能把對方看透八九,俗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正是這個道理。
  ——他的憂懼不安,顯然因此而起,他甚至於已經揣摸出一旦動手之時的出手方式,部位,所謂「知彼知己,百戰百勝」,「凡事預則立,不預則憂」,在即將來到的出手之前,他不得不為自己預留「生機」,對敵人卻預佈「殺機」。
  萬里黃河追風客黃通一向對敵,都是以此而穩操勝券,今夜在面臨著對方這個有生以來,他所面臨的最大強敵之前,更不敢絲毫掉以輕心。
  燈下,金雞太歲大刺刺地坐著。
  在聆聽過主人麥玉階一番情深義切的陳述之後,冷峻的臉上,毫無表情。他的陰沉氣質,始終令人無從窺測,說句俗話:「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沉默的氣氛繼續著。
  沙沙落葉,由庭前掃過。遠處的野犬聲聲長吠,這一類不經意的瑣碎,竟然也能構成驚心動魄之勢,確乎證明奪人氣勢的攻心戰術,有其使敵不戰而屈的存在威力了。
  麥玉階苦笑著抬頭看了身邊的黃通一眼,內心大起恐慌,凌厲的殺機,便得他有遭致「窒息」的感覺,對方這般應對神態,簡直使得他心鼓頻催,難以自己。
  黃通很能領會出麥玉階的一番感受,只是卻無能理會,事實上他早已感覺出隱在的殺機,對方的出手,很可能已是迫在眉睫。
  黃通一直在心裡盤算著這個問題,如果等到對方這隻老金雞先行出手,自己二人苟能逃得活命的機會,便是微乎其微,因此,他不得不搶先制敵先機,然而儘管如此,他仍然落得沒有獲勝的把握與自信。
  「麥玉階。」金雞太歲總算開了金口,「我很明白你的心意,也很佩服你的膽識,但是我卻不能放過你,你就求仁得仁吧!」
  最後四字出口,即使連麥玉階不通武功的人,也能感覺出他那眼睛裡的逼人目神。
  幾乎就在同時,一幢無形的力道,直直地逼體而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4:32

  黃通卻在這股力道逼近之先,快速地向左側面踏出了一步,身子晃了一晃,又復穩住。
  「嘿嘿……好見識。」
  一抹冷笑,現自金雞太歲唇邊,在斜起的眼角裡,冷電般地目光,這才注意到了黃通這個人。
  「不辭風霜行萬里,眼看黃河蓋頂來。」緊接著一串冷入骨髓的陰深笑聲:「我聽說過你——黃天保。」
  化名黃通的黃天保微微驚得一驚。
  他此刻早已全神貫注於未來出手,無能分心,然而幾句場面話卻也不能不答。
  「——夜來細數墳頭鬼,金雞三唱早看天。」
  黃通凌聲道:「姓過的,俺也不含糊你。」
  金雞太歲似乎驚得一驚,老金雞、金翅子、金雞太歲……等一大串的稱呼,都不稀奇,對方竟然能一口道出自己不欲人知的姓氏,不能不令他吃驚,只憑這一點,他就不得不多看上他幾眼。
  「很好。」金雞太歲自嘲也似地笑道,「祝天斗跟我提起過你,我還不大相信,今夜一看,足下算得上是有心人了。」
  一面說著,金雞太歲原本撫按在椅把子上的一隻右手,這時輕輕抬起,落在了膝頭之上。
  只是一個極平常普通的動作,黃通竟不敢等閒視之。霎時之間他快速地向側面踏出了一步,卻乘勢向前搶進了一步。
  金雞太歲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道:「黃天保,是非皆因強出頭,麥家這檔子事,又豈是你所能擔當的?罷了,看在你是一條好漢子的份上,我破例對你容情……」
  話聲一頓,轉向門前佇立的祝天斗道:「讓他出去。」
  祝天斗聞言恭應了聲「遵命」,兩旁門開一步道:「黃爺請……」
  黃通目光仍在注視著大刺刺高坐堂上的金雞太歲,聆聽之下,他雙臂合攏,抱拳道:「黃某人不識時務,今夜之事,只爭是非,無畏生死,足下如有成全之意,當行自去,黃某人感激不盡。」
  話聲才歇,即聽得在座上的金雞太歲,發出了一陣子冷笑聲:
  「姓黃的,你真也不知好歹了。」
  只聽得那張坐椅上格吱吱傳出了一陣子響聲,金雞太歲的一雙手,不知何時已經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黃通乍見之下,吃驚不小,眼前已不容許他再作多慮,如待對方出手,自己二人萬無生機。
  一念之興,猝起發難,猛可裡身形狂飆而起,「呼——」一片疾風裡,已騰身而起,起勢雖然不高,可是快如閃電,容得臨到了金雞太歲當頭,驀地向後一收,極其利落地已經落向金雞太歲的眼前。
  這番起落,落在外行人眼中,也許只見其快,並無特殊之上,只是明眼人眼中,那可另見高明了——只當他是襲敵後項,偏偏他卻險中迫降,攻敵正面,誠所謂火中取栗了。
  好個金雞太歲,竟而鎮定如斯。
  事實上,在先前的一番對答裡,他早已窺出了對方心意,以他當今身份,如果主動地向對方出手,頗似不當,如果對方先行出手,自己被迫還擊,情形自然不同,如此一來,黃通此刻之出手,便正合了他的心意。
  黃通一撲,二翦,猝然來到了對方眼前,再不少緩須臾,右手探處,中食二指直向對方一雙招子上疾點了過去。並非僅此而已,隨著他右腳前跨的勢子,左手五指箕開,一掌直向對方前胸上按下去。
  這一掌功力疾勁,以他早已蓄備的力道,掌勁驚人,兩般出手,同時向著眼前金雞太歲身上照顧了過去。
  金雞太歲一聲冷笑道:「好招。」
  陡然間,只見他掌勢一豎。那副模樣兒,像極了沙門托缽,豎掌為禮的和尚,只是指法上卻有所不同。
  和尚豎掌是五指直伸,此人卻是曲伸俱備,倒像是在結一個佛印那樣——再隨便不過的一個手勢了,卻具有難以所思的威力,自然,這種威力是無形的,事實上也只有當事對敵者本人才能有所體會。
  金雞太歲手印方結,黃通其勢已如水火。
  眼看著這兩般出手,俱是招呼向對方身上,即使如此,在黃通乍然看到了對方這個手勢,亦不禁大吃了一驚,再也顧不得出手傷人,腰下一個倒折,硬生生地收回雙手,向後倒翻出去。
  雖然如此,在金雞太歲這等老辣人物的眼睛裡,他已暴露了難以掩飾的弱點。
  用出手如電這四個字來形容金雞太歲的還擊,實在並不過分。
  黃通翻身而退,金雞太歲卻是乘隙進襲,一退一進,有如怒鷹搏空,呼啦啦,大廳裡扇起了巨大的一陣子旋風——如此風勢裡,那兩盞高腳長燈的光焰萬難不熄,「呼——」光焰猝暗。
  那只是絕快的一霎。
  燈芯乍暗復明,大廳裡搖曳出怪懾的光影,像是灑下了一片的鬼影,陰森森煞是怕人。
  彈指間事卻已決定了勝負強弱之分。
  恢復了正常之後的燈光,照見著雙方出手搏鬥的一雙強人——金雞太歲無事人兒也似地坐在原來座位上,一去一回,竟是那般快速而不著痕跡。
  黃通卻不然了。
  他雖然兀自直直挺挺地佇立一隅,只是卻已失去了先前的神武姿態。那張原來就已很黃了的臉,這時看上去更似罩住了一團黑氣,片刻間,其上已佈滿了大顆的汗珠。
  「好……姓過……的……俺栽了。」
  「豈止是栽了……」
  金雞太歲緩緩地由幾上端起了茶碗,徐徐地呷了一口茶,唇角上掛起了一絲不屑。
  「黃天保,料理你身後事情去吧,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話聲一落,倏地轉向麥玉階道:「姓麥的,該你的了。」
  麥玉階這一霎,可真有些嚇糊塗了。
  剛才那一幕,他可是親眼得見,卻仍然心裡弄不清楚,也難怪他,兩個人雖說是出手動招,總不過是燈熄燈亮的這麼一會兒工夫,難道他們之間竟然已經分出了勝負?
  再也沒時間給他多想,金雞太歲話聲一落,一隻右手已隔空擊出,空中發出了胡哨也似的一聲尖嘯。
  然而,黃通顯然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他立意即使自己一死,也必欲保全麥玉階活命,是以早在對方轉臉麥玉階的一霎,他已測知了金雞大歲即將出手的心意,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容許對方得手。
  像是一陣風也似的,黃通先已襲向麥玉階身前,隨著他前進的身子,兩隻手掌更搶先搭在了麥玉階肩後,吐氣開聲道:「走。」
  掌力一吐,麥玉階身子忽悠悠地直飛了起來。
  事在危急,黃通再也顧不了出手的輕重,這一推一送,事實上已是盡其全力,恰恰搶先於金雞太歲之出手毫釐之間。
  隨著麥玉階的身勢之後,黃通鷹翻免滾般地緊跟著同時撲出,「嘩啦啦」整扇長窗全行破碎,木屑紛飛間,二人已遁身廳外。
  就連金雞太歲也沒有想到對方會有這麼一手,他倒是小看了黃通,不覺微微一驚,冷峻的臉上頓時罩下了一片怒容。
  當然,他是決計不放過對方二人的,他也不相信對方這兩個人,能夠逃開自己手掌。
  像是一片飛雲,「呼,」地猝然自坐椅上狂飆而起,緊緊循著黃、麥二人身後,來到了院中。
  另一面,祝天斗也快速撲出。由於他一直就站立在門邊,距離外面較近,身子一撲過來,嘴裡怪叫一聲,兩隻手霍地向外一探「夜叉探海」,直向著方自地面躍起的黃通背上力插了過去。
  由於上一次動手,在黃通手上吃過苦頭,祝天斗一直引為奇恥大辱,此番對方身負重傷之下,料將難以抵擋,便決計在主子面前,逞逞能耐,如能力斃對方於雙掌之下,也算面上有光。
  人算不如天算,敢情事有蹊蹺,並不能如他之意,就在祝天斗兩隻手幾乎已經接觸到黃通背上的一剎那,陡然間,揚起了一陣狂風,風勢之強,雖不足拔樹倒屋,然而推動祝天斗的身子卻是足足有餘。
  祝天斗身子一陣大搖,通通通一連後退了三步,兀自未能拿樁站穩。
  面前人影猝閃,有如平沙雁落般飄飄然落下一人——好俊的身法。
  隨著這人落下的勢子,右臂前伸,使了一招「龍行乙式」的身法,長軀平伸裡,一隻右手直向著祝天斗背上直叩了過來,動作之快,有如電光石火。
  祝天斗既能在金雞太歲手下當差,自非易與之輩,然而眼前這一霎,在對方這個陌生人面前,竟然「無能用武」,就像眼前,他似乎只能挨打,而無能躲閃,強弱之分,只在一出手之間便已看出了。
  祝天斗陡然間覺出來背後熱力迫項,勁道之強,為其生平僅見,印象中也只有自家主人才有之這般功力,此時此刻,轉身躲閃,俱嫌不及。
  眼看著這一掌他萬萬無能逃開,強勁的內家力道,迫使他發出了一陣子的嗆咳,已是危在旦夕了。
  偏偏他不該死。
  驚險萬狀裡,呼——閃過來一條迤邐影子,在閃耀著光澤的大片衣浪裡,這人的一隻手,竟然搶先一步抓在了祝天斗背上,一抓一提,呼刺刺——」衣袂飄風聲中,祝天斗已是被甩出了丈許開外。
  這人身法顯然大有可觀,祝天斗身形方起,他隨即由空而落,一起一落,迫在眉睫,身子才落,一片衣袂已自旋起,疾如電光地向前對方那個陌生來人手腕上切來。
  兩個人顯然俱是一流身手中的頂尖人物。
  似乎是未曾有所接觸,卻雙雙地分了開來。
  像是兩隻猝接即分的大鷹,「呼——呼——」疾風聲中,雙雙騰身丈許開外,四隻眼睛在甫一接觸之始,已自緊緊地對吸著。
  金雞太歲用著異樣的眼神,打量著面前的這個陌生來客,布衣,方巾,敢情一副讀書人模樣。
  雖然如此,他可萬萬也不敢小看了對方這個讀書人。
  猿臂蜂腰,修身白面。對於麥家主人與黃通來說,來人並不陌生,只是在金雞太歲眼睛裡,顯然生硬得很,當然並不只是生硬而已,更多的卻是驚異,驚異著對方傑出的卓然的身手,顯然大非尋常。
  地上的落葉有如旋風般地旋轉著,奇怪的是並沒有起風。
  大片落葉有如旋轉著的飛蝗,螺絲族兒般地拔空而起,在金雞太歲的一聲長哼裡,忽然蛇也似的直向著對面那個斯文人物身前射到,其勢如電。
  讀書人當然不是易與之輩——
  顯然地,他也同金雞太歲那般地回敬了一聲。
  這種聽來像是純粹發自鼻音的「哼」字一音,其實蘊涵著至高無上內功,在內可成「罡氣」,出外無堅不摧,端視練者所達到的火候,可在十步甚而百步內外,取人性命有如探囊取物,是一門鮮為外界所知的內功精體。
  金雞太歲一上來向對方施展出如此功力,當然是看準了對方的非同凡流。
  果然,他的判斷不差,就在對方那個容貌斯文的讀書人回敬的一聲長哼裡,萬千片蕭蕭落葉,眼看著已迫近到他身上的一霎,忽然間中途頓住,緊接著掉尾而頭,一股腦兒箭矢也似地反向著對方長身佇立的金雞太歲身前射到。
  金雞太歲冷森森地發出一串笑聲,笑聲顯然出自鼻音,聽起來益見陰森。
  萬千飛葉,一字長蛇也似的陡然向金雞太歲射到,只是在對方這串笑聲裡,中途遇阻,唰啦啦散落庭前。
  猛可裡,這萬千片業已落地的枯葉,「唰啦!」一聲,同時由地面飛揚而起,其勢絕猛,滿天花雨般全數向著對方讀書人身上湧去。
  如是——葉落、葉起、葉去、葉回,不知凡幾。
  當事的兩個人卻是全神貫注,並不因此而稍有麻痺,他們都知道稍有不慎所帶來的下場,很可能便將是一世英名,付於流水,更甚而有性命之憂。
  這般對招,不啻別開生面,前所未見,冷眼旁觀的雙方,目睹及此,都不禁心族頻蕩,無限的驚惶。
  麥玉階固是暗自納罕,黃通、祝天斗亦不能全知,只是毫無疑問地,他們卻能體會出這是一場殊死之戰。
  黃通雖是佇立如挺,卻是面現痛苦,他的傷勢一直都在發作之中,只是卻不願人前示弱,表現出來。他兀自在想,能有機會,助己方這個人一臂之力。
  麥玉階就在他身邊。
  「黃兄弟——我看不太清……這位相公……莫非是關先……生?會……是……他?」
  黃通默默點了一下頭,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現場的大片枯葉。
  只是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那萬千落葉分明又有了變化,像是一條怒轉的游龍,陡地直向著金雞太歲身後旋繞過去。
  只是金雞太歲環繞在身側的那股無形力道,實在過強,無懈可擊,萬千黃葉一時如繞樹巨蟒,唰啦啦將他四周盤住,卻是不能攻進他的貼身內側。
  「哼哼……」老金雞灼灼的目光向他的對手注視著,顯然怒在心裡,「閣下雖具罕世身手,只可惜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眼前只怕你還不是我的對手,大名是——」
  「關雪羽。」
  報出了自己的名字,關雪羽倏地轉臉一側,目注黃通道:「黃兄,麥大爺,你們暫退一步,這裡事交給我吧!」
  一言驚醒夢中人。
  黃通恍然一驚,抱拳道:「謹遵台命。」一轉身,伏下身來,「大爺請——」
  那個意思是要背負麥大爺離開。
  麥玉階先見他受傷不輕,卻想不到此刻兀自余勇可賈,倒有些出乎意外。
  「這……你承受得了嗎?」
  「唉!大爺不必多說,快吧!」
  麥玉階身子方自向前一伏,黃通已背著他站了起來,猛可裡人影一閃,祝天斗當面而立。
  「相好的,咱們還有梁子。」
  話聲出口,一對短刃陡地自袖內抖出,雙鋒疾下,直向著對方一雙眼睛上猛紮了過來。
  黃通早就防著了他有此一手,他雖然負傷頗重,但人到了不顧生死、拚命的時刻,常會有超乎尋常的能力,況乎他有備在先。
  祝天斗一雙短刃方自由空而落,忽然間就只見黃通上半截身子向後一收——這種練位氣功的運用,事先卻是沒有一些兒痕跡,待到祝天斗陡然覺出不妙時,招式已經用老了,再想撤回哪裡還來得及。
  「勒——」尖銳的風聲裡,一雙匕首已再雙雙落空。
  祝天斗大驚之下,霍地向後抽身,敢情已經慢了一步,黃通的一雙鐵掌,驀地由腹下翻飛而起,施出了一式漂亮的「蝴蝶殺手」,「砰!」的一聲,雙雙擊中在祝天斗頸項之間。
  若在平常,以黃通蓄勢已久的情況,雙掌下處就是一根青石柱子,也能擊成碎粉,但是此刻他畢竟內傷過重,雖說是全力一擊,亦難能達到如此效果。
  雖然這樣,祝天斗也是吃受不起,隨著黃通雙掌下處,前者發出了一聲悶吼,兩肩收縮之間,一口鮮血,箭矢也似的噴了出來,整個身子也就向後直挺挺地倒了下來,當場昏了過去。
  由於雙方距離過近,黃通背上又背負一個人,根本就沒有想到對方會有此一手,這一口鮮血來得既是如此突然,竟然無從閃躲,一時被噴了滿頭滿臉都是。
  耳邊上響起了一聲陰沉的冷笑,緊接著「呼!」一片人影閃向眼前,帶著金雞太歲頎長疾快的身形猝然來到眼前。
  「姓黃的你還沒有死麼?」
  嘴裡說著,右掌輕晃,天空中「啵!」地響起了一聲輕震,彷彿閃出了一片掌影,疾如電光石火般直向黃通身後飛去。
  眼前形勢,真個是不可思議。
  金雞太歲撲向黃通,關雪羽卻撲向金雞太歲,典型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事實上關雪羽一下場子之初,即對前者採取緊迫盯人的裹身戰策。
  雙方雖是別開生面的以氣機力敵,但是其中險象環生,總非局外人所能瞭解,任何一方略有疏忽,即難脫殺身之危,雖然這樣,金雞太歲卻能兼及其它,向黃通擊出一掌,不能不欽佩他身手之離奇萬端了。
  關雪羽以全力迫向金雞太歲,其勢絕快,足下向前急跨一步,情急之下,右手真力貫注,一掌拍出。
  這一掌大異尋常,以金雞太歲之功力,也不敢絲毫掉以輕心,不得不回轉頭迎接。
  雖然如此,他卻也無意撤回前發的掌力,「啪!」——「啪!」一連爆發出兩聲脆響。
  第一聲是擊中黃通背後,第二聲是同時接住了關雪羽的一掌。
  由於黃通背負著麥玉階,那第一掌便由麥玉階代為接受了。
  像是一陣風也似的,麥玉階連同著黃通的身子,在對方的掌勢裡,驀地騰飛了出去,身邊上更自響起了麥玉階發出的一聲慘嗥。
  金雞太歲眉頭微微皺了一皺,略略覺出先前擊中麥玉階背後的一掌,情形有異,只是迫於大敵當前,已不容他再多思索,一腔怒火隨即轉向於關雪羽頭上。
  「足下是成心要管這件閒事了?」
  「我已經管了。」
  「我方纔已經說過了,你不是我的敵手。」金雞太歲顯然鼓動著他的下腹,只是黑暗裡,這個動作並不顯著。
  雖然如此,卻也逃不過關雪羽的一雙眼睛。
  關雪羽這一霎誠然是痛心極了,他親眼看見麥玉階中掌摔出,料想著麥氏已萬無生機,一時痛徹心肺。
  果真這樣,此行任務已徹底失敗,尤其愧對命在垂危中的義士黃通,以及麥小喬姑娘,這麼一想,不禁熱血怒張,決計放手與對方一拼,為死者復仇。
  聽了對方的話,他冷冷一笑道:「過龍江,你未免過於自信了吧?」
  說話的當兒,他身軀緩緩地向後退了兩步。
  金雞太歲陡然為之一驚,繼而朗笑一聲——
  「我這個名字早已經多年不用,想不到尊駕竟然還記在心裡,誠然真的是有心人了,尊駕的大名是——」
  「我方纔已經說過了。」
  「關雪羽!」搖搖頭,過龍江寒聲道,「那不是你的真實名字,能有你這般身手的,絕非無名之輩。」
  「信不信由你。」關雪羽雙手結盤前腹,已然作好了還手之前的準備。
  過龍江哼了一聲,點頭道:「看來這一趟,你是衝著我來的了,好吧,既然這樣,我也就不讓你失望。」
  冷笑一聲,他隨即又道,「你我對招,倒也乾脆,三招之內,必有勝負。」
  關雪羽早先已經領略過對方的無形內功,深深知道對方的厲害,不禁想到臨來之前,出雲寺的出雲老和尚苦苦要留住自己,言下之意,自己此行大有不祥之兆,莫非自己真的就會喪生在對方之手上?
  這麼一想,頓時由心底生出了一片寒意。
  大敵當前,他當然不敢絲毫疏忽,腹中內氣,早已三度滾翻,很快地已遍佈全身,以他功力而論,經過此一番準備之後,已是刀槍難犯。
  ——他佇立的身子,在每一次提聚運力時,都像是有所脹縮。這一番情景一經落入金雞太歲過龍江眼裡,不由心頭一懍,他敢情是大行家。
  「這就難怪了。」過龍江冷冷地道,「原來你練過『萬蟻功』——哼哼……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能耐?」
  老金雞說話的當兒,他的一隻右手,已經緩緩探出長披之外。
  儘管是黑夜,關雪羽也能看出這隻手上的顏色有異,竟然是黑若墨染,顯然功力內聚,正是其仗以成名的「黑手功」出手前兆。
  雙方都已精力內聚,到了非出手不可地步,似乎只差在一點出手的良機。
  來去不過三五句話,卻已無話可說,剩下的只是凌厲無比的殺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5:35

第12章 黑指逞殺功 金羽能卻敵  

  蟲聲卿卿,落葉在地面上移動的沙沙之聲……這一切先時間或毫無意義,而這一霎,卻都有驚心動魄之勢。猛可裡,院牆外傳來一連兩響的清脆鑼聲。
  儘管這聲音來自遠處的報更,靜夜裡聽來卻異常刺耳。由於來得正是時候,無形中形成出手的光頭,像當頭一聲棒喝,提醒了當事者雙方。
  「呼!」「呼!」兩條人影幾乎是同時之間穿空直起。
  雖然如此,卻有高下之分,關雪羽的起勢較高,過龍江起勢略低,兩者間距不及半尺。雙方的勢子俱疾,恍惚中,交晃而過,卻已交換了一招。這一招太過微妙,除卻當事者本人心裡有數之外,第三者萬難看穿。黑色的長衣,遮住了皎潔的月光,蕩起了大股旋風,像是春雨呢喃聲中的一雙燕子,兩個人已快速地分了開來。一南一北,不過是蜻蜒點水般地那麼略一沾足,緊接著第二度騰身躍起。一個摔身倒撲,一個折腰反剪。
  勢子是一般的疾,雙方乍撲的勢子裡,激盪起一股狂風,風勢未已,兩個人已二度交合,四隻手掌乍合的一霎,顯然有驚天動地之勢,「呼——呼——呼——」雙股麻花兒似的一連三度擰轉,「唰!」一聲再度分開。緊接著關雪羽一個疾撲,有如出雲之龍,直向對方頭頂襲過去,其勢之快,有如電掣。只是一閃,已來到了過龍江頂頭之上。
  過龍江鼻中冷哼一聲,抱膝一屈,向外穿出,雖然如此,他卻沒有忘了施展他的殺手。
  這一霎真是驚心動魄。
  關雪羽施了一招他燕字門不傳絕技「出雲爪」,原是向過龍江頭頂上招呼下去,無如為過龍江事先看破,這一手「鐵雨藏龜」施展得險中又險,只聽得「哧!」一聲,隨著關雪羽指尖過處,金雞太歲過龍江背上長披,已被劃開了尺許來長的一道口子。
  這一抓如果再下一些,姓過的可就難保不為所傷了,當真是險到了極點。
  關雪羽原以為這一手燕門絕技當可奏效,卻沒有想到依然為對方險逃了過去。
  一擊不中,他知道情勢不妙,猛可裡在空中一個倒折,設非是有他這般靈活身手,萬萬不能如此施展。事實上當今武林,能夠全憑運息騰身的人,只怕也是屈指可數。
  無如這一次關雪羽所遭遇的敵手,實在是太過厲害,既狠又狡,再加上功力蓋世,關雪羽一擊不中,再想全身而退,已是妄想,那只是極快的一霎。
  金雞太歲也似施出了他難得一現的獨家身手。那雙乍然分開的手,像極了一隻展翅雄雞,上撩的指鋒,既快又準地,直向關雪羽的心窩紮了過去。
  這是他每遇強敵,動手不變的訣竅,「出手穿心」堪稱一絕,並世無雙。
  關雪羽心中不禁一凜,自忖著必死無疑。
  偏偏就在此一刻,好生生地揚起了一陣疾風。
  這陣風來得好,至於風勢之中湊雜得還有些什麼別的物什,可就弄不清楚了。
  總之,當它淬然襲向金雞太歲過龍江時,過龍江不得不把運出的手掌,強行收回。
  雖然如此,他老練的出手,在臨回的一霎,兀自運用內功中「透點」的隔空指力,點中了關雪羽右脅上下的「桑門」一穴。
  關雪羽只覺得身上微微一麻,情知不妙。
  要是一般常人,只怕當此一霎,早已橫死當場,或是動彈不得,關雪羽何許人也,自不能同提並論。
  雖然如此,這一霎,他也感到冷汗淋漓。
  性命攸關之際,不得不全力出擊,乘著真力還未曾散開之前,在空中一式鷹翻,右手分處,施展出他燕家救命絕招之一的「斷魂掌」法,一掌劈出,其力道足有拔樹倒屋之勢。
  過龍江想不到對方在身中了自己「黑指」之後,兀自余勇如斯,確實令人驚異不置。
  這一霎,他心情十分紊亂,既驚於關雪羽身手了得,又復覺出先時那一陣風,來得可疑,尤其是風中摻雜著的一些細小沙粒,其力道大悖常情。
  眼前當然不是他細想的時候,首先,關雪羽這救命一擊——「斷魂掌」就不得不令他騰身迴避。
  過龍江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之下,騰身而退,「唰——」退開三丈開外。
  關雪羽把握著這一刻良機,奮身一躍,沒身於黑暗之中。
  這一躍,已盡其全力,足足縱出四五丈開外,再加上過龍江後退之勢,無形中已是十丈開外。
  那是一片月亮照不到的地方。
  關雪羽身子一經落下,就地一滾,翻出丈外,才覺出全身麻軟不堪,幾乎走動皆難,以他所練的內氣功力,雖然是可以打通各處關隘穴竅,無如這陣子麻痺之感,來得大異常情,如非他強自鎮壓,幾乎有攻心之勢。
  這一來,他才知道其勢果然厲害,身子一縮,侷促於一堵亭角之下。
  卻有一隻細著柔荑的手,猛可裡自暗中探出,扣住了他的右手穴脈。
  關雪羽心頭一震,正待出聲,耳邊上傳過來細柔的女子口音道:「噓,不要出聲。」
  知道了對方並無惡意,關雪羽也就不再吭聲。
  緊接著一股暖流,發自對方那只纖纖玉手。
  關雪羽心頭一暖,原先的寒意,頓時去了一半,只是那陣子麻痺之感,並未退卻。無論如何,較之先前之一霎,卻是舒坦多了。
  黑暗裡,難以打量這位姑娘的嬌容月貌。
  關雪羽似乎已經認定她是誰了。
  「謝謝你,麥姑娘。」
  說了這一句,他頗似力不從心地閉上了眼睛。
  那位姑娘鼻子裡嬌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她那襲高身子,自一開始就掩飾在眼前的石柱子後面,這地方,借助著高大的廳堂屏障,原本就夠黑的,再一掩遮,神仙也難以察覺。
  關雪羽自然心裡明白,大敵當前,可不敢絲毫大意,細小如呼吸之聲,亦不敢帶出。
  那位姑娘比他還仔細,睜著一雙伶俐的眼睛,全神向暗中注視著,不時還適當地調整著她站立的角度。由於她那只纖纖細手一直緊扣著關雪羽的腕子,無形中關雪羽也只能跟著她移動。
  當然,這番動作是含有作用的。
  緊接著,當空一陣衣袂蕩風之聲,像是夜幅經空般地,飄過來一條人影。
  落地之後現出了過龍江高頎的身影。
  黑得緊,所能看得見的,也只有那一雙精華畢現的眼睛,閃閃有神。
  風勢時起又歇,地上的枯黃落葉,沙沙作響。
  過龍江,關雪羽,以及那個倚向亭柱的高挑長身姑娘,誰也沒有出聲。
  靜靜觀察了一番,過龍江一聲不吭地這才去了,臨去之前,他臉上所顯示出的鄙夷、仇恨表情,卻在關雪羽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關雪羽既愧又恨,自從出道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遇見敵手,無可否認,對方過龍江之功力,要較他勝上一籌,今夜如能僥倖不死,全系身後麥姑娘的臨時搶救,這番恩誼是難得的。
  他此來原是為解救麥家之危,想不到臨到頭來,反倒要人家姑娘臨危援手,實在是不大好意思。
  令他驚異的是,這位麥姑娘功力之高,似乎已與自己不相上下。
  這一點只憑她握著自己那隻手上所傳來的氣機,即可證實。如果沒有極深的內功造詣,何堪臻此?關雪羽心中暗自欽佩。
  「多謝姑娘搭救,我好多了。」
  「是麼?」身後姑娘俏皮地道,「我看不見得吧?」
  聲音很低,關雪羽也只能模糊聽見。
  他有說不出的倦怠感覺,全身麻軟不堪,但是一想到麥家上下安危,有如萬蟻鑽心,實在靜不下來。
  「姑娘,你父親傷勢如何?他……」一想到麥玉階很可能已死,大為內疚,歎了一口氣,下面的話也就說不下去。
  「你放心吧,我父親好好的,一點事也沒有。」輕輕哼了一聲,她淡淡地道,「別光顧人家,還是看看你自己吧!我看你倒是有性命之憂呢!」
  這幾句話一經傳入關雪羽耳中,由不住吃了一驚。方才一來對方說話的聲音太低,再者大敵當前,只顧敵人還來不及,未及分辨。這時才陡然警覺到對方口音有異,雖然十分耳熟,但絕非是麥小喬,這一點是可認定。
  心念微動,情不自禁地偏過頭來,向對方打量一眼。
  夜色雖暗,卻亦難逃關雪羽觀察之微,一望之下,由不住令他心頭一震,半晌作聲不得。
  面前站立的這位姑娘,哪裡是麥小喬?由其俏立的輪廓,以及她特賦的氣質風華,立刻使關雪羽恍然警覺到,對方敢情就是今晨小店所邂逅的那位鳳姑娘。
  這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呆了一呆,苦笑道:「原來是你,鳳姑娘。」
  對方少女微微一笑,半嗔地道:「難得關先生還記得我的名字呢,我還以為你心眼兒裡就只有一個……」
  那麥姑娘三字,總算沒有說出來,大眼睛滴溜一轉,向外面瞟了一眼。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出去再說。」鳳姑娘打量著他,眉頭微皺道,「你本事不是大得很麼?怎麼這會子成了這副德性了?」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笑了一聲,瞧著他:「怎麼樣,能不能走?」
  關雪羽平生何曾為人奚落過?想不到此刻為對方一個姑娘揶揄打趣,一張臉實在有些掛不住,無如對方救助之恩,不容抹煞,聽其語氣亦不過玩笑性質,自然不便為此發作。
  當時聽在耳中,冷冷哼了一聲,倔強地道:「不礙事,我自己能走。」
  一面說,霍地用力站了起來。
  鳳姑娘頗似驚訝地道:「啊?」
  一聲未畢,關雪羽只覺得兩膝一酸,身子一閃,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來。
  鳳姑娘眼明手快,輕舒玉腕架住了關雪羽一隻胳膊,總算沒有讓他摔倒地上。
  「你呀,這就別逞能了吧!」鳳姑娘又氣又憐地望著他,「虧你還有什麼一身好本事呢,卻是一點兒見識也沒有,難道你不知道,金雞太歲的『斷魂指』毒入骨髓麼?」
  關雪羽原本心中就有幾分疑惑,聽她這麼一說,只覺得心頭一涼,一時萬念俱灰,輕輕一歎,未置一詞。
  鳳姑娘看著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得了,我背著你吧,不瞞你說,那隻老金雞要是再找回來,我跟你也差不多,一樣打不過他,沒辦法的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來吧,少爺,你也就別拿架子了。」
  一面說,轉過身子真的蹲了下來,卻側過臉,似羞又笑地瞧著關雪羽,自己也怪害臊的樣子。
  關雪羽搖搖頭道:「多謝姑娘一番好意,只是,我不能現在就走。」
  「為什麼?」
  鳳姑娘緩緩站起來,疑惑地看著他道:「難道你還不死心,還要找他拚命?」
  「那倒不是……」
  關雪羽很是傷感地搖搖頭,道:「我此行發過重誓,只要我關雪羽有一口氣在,絕對不令姓過的得逞。」
  說到此,他黯然苦笑道,「此事因是萬難,但我卻別無選擇,這裡殺機四伏,姑娘方才援手之恩,在下永銘於肺腑,姓過的不是傻子,說不定過一會兒又會轉回,姑娘為萬全之計,還是早點離開的好。」
  鳳姑娘看著他,似嗔又憐,無可奈何地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倒像是怕死貪生的人了,那好吧,誰叫我們兩個有緣呢……老實告訴你吧,姓過的那個跟班的,已經被我點了穴,制住了,麥老頭跟那個姓黃的,目前也都沒事,已經藏起來了。這一下,你總可以放心走了……」
  一面說,杏目流轉,打量著附近動態,顯示著十足的機警伶俐。
  關雪羽聽她這麼一說,不禁略放寬心,卻又有幾分迷惑,灼灼雙瞳,直向對方注視不語。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道:「你莫非還不相信麼?好吧,我就陪你去一趟,你看見了他們,大概也就放心了,總可跟我走了。」
  關雪羽微微點了一下頭。
  鳳姑娘立刻面現笑靨道:「來,我背著你。」
  關雪羽怔了怔,輕歎道:「在下與姑娘不過萍水相逢,何蒙姑娘如此思待……卻是關某受之有愧。」
  鳳姑娘原是一張笑臉,被他這麼一說,似乎微微一怔,繼而竟呆住了。
  好一會兒,她才又現出了笑臉。
  「老實說你這句話,還真地把我問住了……」鳳姑娘面上訕訕地道,「我要想一想才能告訴你……喂,你倒是走不走呀!」
  關雪羽原以為她閱歷既深,行為必然亦甚老道,此刻看來,對方分明真情未開,不失冥頑,倒是自己方纔那一問,有失孟浪,似乎多此一問。
  輕輕一咳,關雪羽道:「不能勞累姑娘,只請助我一臂之力就行了。」
  鳳姑娘一笑道:「好吧,真要是不行,你可得先招呼一聲,待會摔著了可不是好玩兒的。」
  關雪羽在彼此對答之際,早已聚集本身內力,把蔓延身上的陣陣麻痺,自強置於丹田一處,以他功力自可辦到,一生要強,所向無敵,更不願在對方姑娘家面前示弱,聆聽之下,一鼓作氣,真的挺身站起來。
  鳳姑娘拍了一下手笑道:「好,真有你的。」
  話聲方落,就見關雪羽忽地又坐了下來。一面輕聲道:「小心。」
  鳳姑娘趕忙向下一蹲,縮向柱後。
  二人方自藏好,只聽見當前樹帽子上一陣沙沙聲響,緊接著人影飄動,面前已閃出一人——正是金雞太歲過龍江。
  由於在暗中處了一段甚長時間,關雪羽與鳳姑娘均已經習慣黑暗中視物,是以把對方看得十分清晰。
  過龍江似乎因為找尋關雪羽不著,更兼以自己手下跟班祝天斗為人點了獨門穴道,以他之功力見識,居然解他不開,因此想到很可能另有高手在場,是以越加忿怒無名,偏偏對方沓如黃鶴,竟是找他不著。
  這時只見他滿面怒容,圓睜著兩隻眸子,頻頻向四下打量著,一面頻頻冷笑不已。
  「姓關的,你跑不了的,我知道你藏在哪裡。」
  嘴裡雖這麼說,兩隻眼睛兀自左右頻頻逡巡不已,風引樹動,一排翠竹「刷刷——」搖曳不已。明月當空,卻驅不走令人心悸的眼前陰森氣氛。
  過龍江如電雙瞳,繼續靜靜地在眼前搜索著。
  關雪羽察其來勢,幾乎已接近自己不遠,不由暗自心存戒備。
  他即以傳音入秘的功力,鼓足下腹,把一絲聲音,傳向鳳姑娘耳邊說:「姑娘不要害怕,若然他來到這裡,我當以『大霹靂手』取他性命便了。」
  這兩句話說得至為淒涼,鳳姑娘何許人也,一聽也就會意。
  他輕輕一歎道:「這麼說,你自己也活不成了。」
  那是因為「大霹靂手」這門功夫,固是厲害絕頂,惟在於萬不得已情況之下最後殺手功力,一施展,敵人固然非死即傷,自身卻以全身氣血一鼓作氣而爆炸必死無疑,是以非到最後拚命關頭萬不得已之情況下,是不會想到這麼施展的。
  關雪羽苦笑了笑,沒有置答,他何嘗又願意這麼施展,只是想到了本身已為對方毒指所傷,以金雞太歲之狡黠凌厲,所煉之毒,必然獨樹一門,除卻其本門之外,外人無能解開,橫豎是死路一條,也就無所謂一拼了。
  二人對答,全是以「傳音入秘」互通,外人即使近在咫尺,也難聽見。
  鳳姑娘惠心蘭質,對於關雪羽之傷勢,早有所見,正想傳音過去喚他稍安勿躁,嘴唇方動,未待出聲,卻只見眼前黑影略閃,金雞太歲過龍江已現眼前。
  過龍江來得突然,二人俱不禁為之一驚,只道是二人藏身之處,已為其所發現。卻是皇天有眼,恰恰就在這一霎,對面竹梢「刷刷」聲中,驀地揚起了一隻烏鴉。
  金雞太歲過龍江似乎已將舉步前邁,耳聞及此,陡地一個旋身,「刷」地掠身而起,一連兩三個起落,直身著那排竹林撲了過去。
  這一霎良機難逢,鳳姑娘一拉關雪羽道:「快走。」
  單手就勢向關雪羽腋下一抄,驀地騰身而起。
  關雪羽隨著她的身勢,也自施出全力,奮身一躍,配合得恰到好處,與金雞太歲過龍江成了背道而馳,自不會為其發覺。
  鳳姑娘輕功竟是出奇得好,關雪羽人在傷中,萬非所及,本來還怕跟不上,落後太多,待到一經騰起,才知道對方鳳姑娘那只攙著自己的手,十分著力,根本無須自己費什麼力氣,只須配合著起落姿態,便可如意縱行。
  有此一見,關雪羽才忽然警覺到敢情這位鳳姑娘身手十足驚人,即使自己未嘗負傷之前,也不過與她在伯仲之間。
  這個突然發現,使得關雪羽暗自驚心,實在弄不清對方姑娘的來路家數,因為能具有如此身手的人,必須是名震江湖的人物,憑著自己閱歷,竟是一時猜她不出。
  當然,眼前時機緊迫,根本不容他涉及旁念,這位鳳姑娘敢情對麥家並不陌生,夾持著關雪羽一連五六個閃縱已來到側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5:59

  這裡原插著一盞高挑長燈,鳳姑娘手勢輕起,只聽得燈「啵」一聲光焰立熄。
  回頭匆匆看了一眼,鳳姑娘道了一聲「快」,擁著關雪羽只一轉,已進入花廳之內。
  廳內點有一盞紗罩燈,光華閃爍,影像婆娑。
  關雪羽心中正自不解,何以她把自己帶來這裡?
  鳳姑娘卻先已猜出他的心意道:「剛才麥老頭同著那個姓黃的就在這裡,說是裡面有一間暗室。」
  「原來如此——」
  關雪羽心中想著,二人已迅速來到裡間,卻只見一人自暗中忽地閃出,倒是嚇了一跳。
  鳳姑娘一聲清叱,拳掌待發,關雪羽延臂攔阻道:「且慢,是自己人。」
  這個「自己人」好生好奇,圓睜著滴溜溜一雙大眼睛,只是在鳳姑娘身上轉著,細腰豐臀,個頭兒高高的,端的是「婷婷玉立」,忽然間的現身出來,與眼前的鳳姑娘這麼一比,可真有幾分相似,難分軒輕。
  鳳姑娘倏地後退一步,轉向關雪羽看了一眼,意思是要他說來人身份。
  「這位是麥家姑娘……麥小喬。」
  幾個字說得甚似吃力,麥小姐驚得一驚,這才發覺到關雪羽負傷了。
  「麥姑娘你怎麼在這裡?」關雪羽強打精神道,「令尊與令堂還有黃兄他們呢,可好?」
  麥小喬微微點了一下頭,眼睛裡噙著淚。
  「關……先生,你這是受傷了?」
  關雪羽回以苦笑。
  「是黃大叔說你現身救了他和爹,我這才出來接應你,想不到……」
  一面說,她趕忙上前去攙扶,看似受傷頗重的關雪羽,不意卻被鳳姑娘的一隻手給擋了回去。
  「這位關兄的安危暫時由我負責,你就不必多事了。」
  話是夠冷的,神色也夠冷的。
  麥小喬微微一怔,窘笑道:「也好,就請二位隨我快進來吧。」
  身子向後一倚,只聽「吱呀」一聲,啟開了一扇暗門。
  麥小喬向外一閃,情不自禁地又想去扶關雪羽進去,不意卻被鳳姑娘的眼神止住,在這些小地方,鳳姑娘竟是這般認真,麥小喬覺得很好笑,乾脆連關雪羽的衣邊都不沾一下,都由得她服侍去好了。
  然而,麥小喬心裡卻關懷著關先生,正所謂「最難風雨故人來」,想想自己冤枉了人家,尤其是在最危險的時候,人家來了,救了爹,自己卻受了傷,就只是這番心意也值得自己為他感激落淚。
  雖只是照面間的匆匆一瞥,麥小喬已發覺出關雪羽的傷勢非比等閒——以他那等武功之人,竟然舉步維艱,傷勢之嚴重,實可想知。
  鳳姑娘攙著關雪羽進入。
  就在這一霎間,身後傳進來一聲陰森的冷笑,一人用著沉著的口音道:「果然不錯,這裡還藏有機關。」話聲出口,一條人影箭矢也似的,直射眼前,連同著他前進的身勢,帶來了冷厲的大股勁風。
  麥小喬萬萬也沒有想到事到臨頭,兀自「百密一疏」,心驚之下,兩隻手掌上運足了功力,一聲清叱,直迎著這人來勢,迎頭痛擊了過去。
  無如對方這番來勢實在過於強大,麥小喬雖是施展了全身之力,迎頭夾擊,奈何較之對方的力道,還差得遠,兩者甫一交接之下,麥小喬只覺得其力萬鈞,簡直難以招架,身子一個踉蹌,直向後面倒退了出去。
  來者顯然正是金雞太歲過龍江本人,似乎也只有他,才有這等功力。
  非但如此,隨著他前進的姿態,雙手同時向外遞出,十指張開,形如幻影般,直向麥小喬雙肩上抓來。
  麥小喬彷彿看見對方雙掌間一片漆黑,陡然間記起了一門失傳武林的功夫,大吃一驚,雙掌猝然一合,用「玉座觀音手」的招勢,直向對方臉上擊去。
  然而金雞太歲的出手,卻是形如幻影,明明看他奔向兩肩,其實卻又不是,容得麥小喬招式遞出,這才恍然覺出了不妙——
  耳聽得「呼——」的一聲,一股疾風,帶著過龍江龐大的身軀,直由她當頭掠了過來。
  也就在同時之間,麥小喬只覺得背上一麻,由不住打了一個哆嗦,過龍江卻已由其頭頂上快速掠人。
  一想到暗室內的父母可能受害,麥小喬尖叫了一聲,循其勢自後撲入,卻已有些力不從心,身子方一進入,只覺得腿下一軟,一跤坐倒在地。
  密室內顯然由於來了這麼大批不速之客而為之大亂,特別是最後進來的金雞太歲過龍江,對於在場各人來說更是具有震撼之力。
  驚亂的場面不過僅是極為短暫的一霎,瞬息之間,又恢復到了平靜。
  麥小喬顯然在與對方一接觸的當兒,已經受了傷,這時生恐父母受害,嬌叱一聲,奮力撲前,無如兩隻腿恁是不聽使喚,身子方來到父母跟前,腳下一軟,晃了一晃,幾乎又自跌倒。
  卻被黃通一隻有力的手按架住。
  「姑娘……你也受傷了?」
  此刻的黃通,看上去滿臉通紅,大異於昔日,圓睜著兩隻眼,他早已不止一次的大口吐血,眼前竟然還能保持著不倒,更像是余勇可賈,倒也奇怪。
  麥小喬掙開了黃通扶持的手,倚牆而立,右手輕翻,龍吟聲中,已把一口長劍掣在了手上。
  「姓過的,你敢……」
  金雞太歲過龍江直挺挺的倚門而立,臉上顯示著微微的笑,一種勝利的微笑。
  他所引為第一強敵的關雪羽,已為他毒指所傷,眼前的麥姑娘亦復如此,黃通更不用說,眼前已是穩操勝券,最難得的是這些人齊聚一堂,自己獨據當門,便不願一人逃脫。
  過龍江自滿之餘,一雙閃爍著精光的眸子,徐徐自各人身上掠過。
  麥玉階呆坐一隅,垂首不語。
  麥妻緊緊握住女兒一隻手,只是流淚,她身子抖顫得那麼厲害,想囑咐女兒句不要她逞強的話,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老奴麥貴,江婆婆,丫環碧喜呆若木偶的席地而坐。
  黃通、麥小喬左右護侍著麥氏夫婦,前者二人雖然稱得上一流身手,但是過龍江並不十分把他們看在眼中,更何況他們還身負重傷。
  過龍江眼光比較注意的是關雪羽,這才是他生平罕見的敵手,然而對方既已為自己毒指所傷,肯定的性命不保,大可不必再加提防。
  於是,現場所剩下來的便只有一個人了。
  過龍江的眼光隨即落在鳳姑娘身上。
  鳳姑娘也在注視著他。
  「我明白了。」過龍江冷冷地道,「大概點傷我手下的那個人就是你了?」
  鳳姑娘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事實上,她也是現場惟一還能保持住實力的一個人。
  「你可是麥家的人?」
  鳳姑娘搖了一下頭。
  「與麥家沾親?」
  鳳姑娘又搖搖頭。
  「好,又是一個多管閒事的。」過龍江冷峻地道:「我本可饒你不死,可是你既然傷了我的手下,情形便又不同,我是不吝惜多殺一個人的。」
  鳳姑娘一笑道:「是麼,我看你就殺不了我,非但殺不了我,這間房子裡的每一個人,你都殺不了。」
  金雞太歲過龍江微微一笑,當她是個笑話,或是「童言無忌」。
  他的眼光遂落在麥玉階身上:「麥老頭,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麥玉階張開眼看了他一眼,輕輕一歎,搖搖頭又閉上了。
  過龍江徐徐地道:「黃金萬兩命一條,算算一共有多少?」
  目光在室內一轉:「這裡一共是九個人,你可以自救,也可以救人,只看你要錢還是要命了,記住,我是不會給你太多時間去考慮的。」
  黃通冷森森一笑,插口道:「姓過的,我家主人已為你掌力所傷,遲早喪命,你還有什麼好說的?莫非連老弱婦人也要下毒手不成?」
  過龍江鼻中哼了一聲,心中忽然動了一動,憶起方才確曾向麥玉階發過一掌,當時雖是距離甚遠,但以自己功力,也足能使其斃命,當時情形,明明似見麥玉階中掌飛滾而出,照理說以其平凡老朽之身,此刻應該是早已命喪黃泉,然而此刻看來,對方不過只是一些皮肉擦腫外傷而已,這倒是一件稀罕之事,誠屬令人不解。
  他心念一動,卻是胸有成竹,冷冷一笑道:「麥老頭既是要錢不要命,我又何吝於多殺上幾個人呢!」
  話聲一落,陡然間自丹田提升起一股內力,舉掌平胸,呼嘯一聲,直向麥玉階當胸推去。
  這一掌力道,為釋存疑,過龍江特別施展出一門絕功,慢說是一個不曾習武的老夫當受不起,即使是一堵青石,也料必會應掌而推,擊成粉碎。
  密室內就在過龍江舉掌推出的一霎,激盪出大股旋風,其勢猛銳之極。
  過龍江五指箕開,內力十足,這一掌非但麥玉階首當其中,萬難逃過,即使麥老夫人以及黃通與麥小喬等一干人,也全在其照顧之中。
  麥小喬與黃通雖說武功高強,無如此刻俱在重傷之中,面對著過龍江如此充沛浩大內力,俱不禁心頭吃驚。
  一旁默坐調息,始終沒有開口說話的關雪羽,驀地長眉一挑,他雖然亦在毒傷之中,便是當他發覺到過龍江竟然施展如此凌厲殺手,意欲一舉而殲眾人時,亦不能保持沉默。
  過龍江所施展的這門絕功,其實在武林之中,並非真的絕無僅有,最起碼燕字門出身的關雪羽,就是一個行家。
  無獨有偶,鳳姑娘竟然也是行家之一。
  事實上這位鳳姑娘對於過龍江的一舉一動,無不在密切的注意中,她原是不欲多事,直到關雪羽要帶傷出手,才不得不挺身而出。
  一陣風也似的,帶著她窈窕的倩影,陡然間閃身而出,隨著她遞出的一雙纖纖玉手,「排山運掌」。呼一聲,發出了大股掌力。
  密室內原本空間就不甚大,如何當得起這等勁道?
  在轟隆隆一陣聲響中,四壁皆搖——
  在雙方的力道猝然接觸之下,過龍江的一身長披陡地凌空向後揚起,但他卻能穩步原處紋絲不動。
  鳳姑娘功力畢竟略差一等,身子晃了一晃,約莫向後退了半步,雪白的臉上猝然湧起了一片紅潮,隨即又再消失,臉上便無任何跡象可資觀察。
  金雞太歲過龍江臉上顯示著簡直難以置信的表情,一雙眼睛幾乎有所畏忌地盯在鳳姑娘的臉上。
  「當今天下,擅施無形罡氣的門派不過三五,這其中多有牽連,姑娘你報上門派,免有誤傷,請教——」
  說話時,他氣機內沉,一雙眸子尤見菁華,足證明他早已作好了第二次出手的準備,果真是二度發掌,當較第一次更具功力,鳳姑娘是否再能挺受得住,可就大有疑問。
  鳳姑娘偏偏卻是好涵養,聽了他的話,微微點了一下頭道:「難得你竟然還會顧及幾分故人之情,足見天良未泯,我的名字可不能隨便告訴你,至於我從哪裡來的你應該可以猜出來,用得著我說麼?」
  過龍江冷冷一笑道:「今日之勢,即使姑娘道出了身份門派,也只怕難以自了,哼,你既練有無形罡氣,當非尋常之輩,再請接我一掌便了。」
  話聲出口,不容分說,舉手一掌劈面而來。
  一旁的關雪羽看到這裡猝然一驚,過龍江功力如何,他方纔已有領教,以眼前情形論,這一掌外表看來,雖是不文不火,實際上骨子裡,當是大有可觀,偏偏自己此刻全身為對方毒息所侵,舉動皆難,更無能出手相助了。
  眼前這位風姑娘既練有「無形罡氣」,當然大有來頭,只是想來卻絕非過龍江之詭譎陰沉可比,無如「心有餘而力不足」,自己卻是無能助她了。
  心念方轉,鳳姑娘已出掌相迎,看上去與對方一般不文不火,「啪」一聲,聲音不大,卻震得每人耳鼓發麻。
  兩隻手掌其實並沒有接觸,當中間隔至少在尺許左右,只是內氣的接觸。
  鳳姑娘長長的一雙眉毛,往上挑了一挑,白皙的臉上,再一次泛出了紅潮,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金雞太歲過龍江一聲狂笑道:「好。」
  只見他高大的身子驀然之間往下一坐,右手舉起,一隻手掌黑同墨染,正是其仗以成名的「黑手功」。
  關雪羽雖半身麻痺不堪,看到這裡卻是再也忍耐不住,他深知對方「黑手穿牆」功力,天下無敵,鳳姑娘萬難接住,自己焉能坐視?
  萬般艱難裡,關雪羽舉手發出一掌,這一掌是用「無形罡氣」發出去的,雖是最後餘力,卻也非同小可。
  關雪羽一掌發出之後,再也難以保持著原來坐姿,身子一軟隨即倒了下去。
  過龍江一掌發出一半,猛然裡感覺到側面強力劈面,他久經戰陣,根本不待與對方掌力接觸,一聞其聲,已知究裡,心中一驚,不敢輕視。
  濃眉乍挑,左手側翻,劈出一股掌力,右手出勢不變,照舊直向鳳姑娘擊出。
  鳳姑娘敢情是大有來頭之人,就在過龍江掌勢方自遞出的一霎間,只見她雙手一合,十指外翻,擰肩錯臂,施出了極其詭異的一招。
  過龍江乍見之下,神色一變道:「啊——」驀地騰身,向外掠出了三尺開外。
  鳳姑娘竟然實實地接了他的一掌。
  當她收勢站好,那張臉看來更見蒼白,卻掛著一臉微微的冷笑。
  現場這一霎,變化多端。
  關雪羽自發出了最後一掌,似已餘力用盡,原本尚能以內力鎖住毒息,此時便無能為力,毒勢既發,看來形同廢人。
  麥小喬站在母親的身邊,既感分身乏術,卻有無限同情,心裡湧上一陣難受,忍不住低頭落下淚來。
  過龍江此刻的注意力,全在鳳姑娘一人身上。
  他似有無限的感慨,向著鳳姑娘抱了一下拳,道:「姑娘是來自『七指雪山』的傳人,那可失敬了。」
  鳳姑娘微微點了一下頭,緩緩地道:「我以為你早就應該看出來的……」
  過龍江凌厲的目光,在各人的面上一轉,恨恨地落向鳳姑娘道:「這件事原與姑娘無干,你又何必。」
  鳳姑娘秀眉輕揚,插口道:「既已置身,又何必多言。」
  過龍江濃眉乍展,殺機重現,一聲冷笑道:「過某人生平言出必踐,可不能就此壞了規矩,姑娘可以自去,只是這等人卻要留下來。」
  「太遲了……」鳳姑娘搖搖頭道,「除非你先殺了我。」
  過龍江冷冷一笑:「這件事原與你沒有關係。」
  「不錯!」鳳姑娘微微一笑,「可是現在我卻已置身其間,如果你一定要趕盡殺絕,就得把我也算在裡面。」
  過龍江呆了一呆,神色有異地道:「貴門不入江湖已有數十年之久,姑娘的出現,不能不令人有所懷疑。」
  鳳姑娘冷冷地道:「這麼說,你仍然對我心存疑惑了?」
  微微一笑,她隨即探手翠袖內,驀地自其間抽出了一根金色的長羽,晃了一晃:「你可認識此物?」
  過龍江神色一凝點頭道:「這就是了,姑娘竟是金鳳堂的傳人,失敬之至。」
  鳳姑娘哼了一聲,收回了金羽道:「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莫非連鳳七先生的面子,你也不賞麼?」
  金雞太歲過龍江恨聲一歎,只見他來回踱了幾步,忽然站定道:「好吧,當年斷魂谷,鳳七先生飛索救命之恩,過某不敢稍忘,今夜之後,兩不相欠,就算扯平,若下次再見,卻是另當別論,過某去了。」
  話聲一頓,人如狂風捲起,兩扇門戶一開復合,隨即無蹤,密室之內冷嗖嗖的,只剩下了滿室清風。
  鳳姑娘這才似鬆下了一口氣,取出繡帕一方,捂在嘴上輕輕咳了幾聲,就身邊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一霎間麥氏夫婦才似大夢初醒,抱頭痛泣出聲。
  麥小喬十分憔悴地坐在椅子上,似是有氣無力地吩咐道:「關先生……他受傷了,快……瞧瞧他去……」
  不意她自己中毒更深,說了這兩句話,機靈一連打了兩個寒噤,便似面人兒般,無力地把身子倚向坐椅。
  倒是黃通兀自挺立如舊,他早已注意到了關雪羽,只是方才大敵當前,護主有責,無能分身,這時見狀搶步來到了關雪羽跟前,伸手攙住他一隻胳膊:「關先生你?」
  正當他待把關雪羽由上扶起,卻被另一隻手阻止了他的動作。
  那是一隻十分纖細白皙的手。
  「你不知道。」是鳳姑娘的聲音道,「還是交給我吧!」
  黃通才發覺到,敢情對方已來到了眼前。
  「是,」黃通後退一步,「姑娘偏勞。」
  鳳姑娘另一隻手抄向關雪羽身上,竟把他整個托了起來,轉向一旁,輕輕地把他的身體放在長案之上。
  麥玉階老淚縱橫地偎上來道:「關先生……」
  鳳姑娘向著他微微擺了一下手,意思是叫他不要多說,麥玉階心頭一驚,頓時住口不言,他此刻心裡亂極了,包括這位鳳姑娘在內都是他的恩人,滿腔感激,卻不知向誰吐訴才好,搖頭一歎,退向一旁。
  卻聽得一旁麥夫人哭泣道:「老爺,快來看看吧,小喬她……不好了。」
  麥玉階吃了一驚,才注意到自己女兒敢情傷勢不輕,但見她粉頸深垂,一頭秀髮長曳地面,顯然已昏了過去。
  屋子裡一陣大亂,幾個人都慌了手腳。
  鳳姑娘一隻手正為關雪羽切脈,見狀秀眉輕顰,道:「你們不要驚慌,她死不了的,還有我呢。」
  麥氏夫婦正自傷心,聆聽之下,全都止住悲聲,大家的眼睛,都向這位鳳姑娘望去。
  鳳姑娘輕輕一歎,在她來說,還不曾遭遇過今天這等尷尬之事,以她昔日之嬌寵任性,行事果斷,天大的事情,一經插手,快刀斬亂麻。無不乾淨利落,順理成章,想不到眼前所遇,竟是這般礙心礙手,既不能狠心一變,便只得一一撫就,拖泥帶水,婆婆媽媽的,與她昔日處事為人大相悖謬,卻又奈何?
  心裡是一百個不樂意,面子上可不能不與聞問。
  不期然的,落下來的眼神兒,正與關雪羽張開的那雙眸子相接觸,四隻眼睛對望之下,後者眼神裡顯現著感激與祈求。
  鳳姑娘原本皺著的眉頭,竟為之舒展開了,臉上這才微微顯現出一些笑意。
  「你醒了?」
  關雪羽微微點了一下頭,嘴皮輕輕動了一下,像是在說「謝謝」兩個字。
  「你就別客氣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6:09

  滿屋子的人都注意她,她卻似只注意著關雪羽一個人。
  「這我可就放心了。」鳳姑娘素手輕揚,把頭垂向前胸,金帶紮著的大束髮掠向肩後,只是低眉看著他,「你果然內功精湛,要是差一點的人,只怕就醒不過來了。」
  一面說,她探手身側鹿皮革囊,取出了一個綠光錚亮,十分晶瑩可愛的扁扁玉匣,打開匣蓋,面色微異,遲疑著由裡面取出了一粒丹藥。
  「這是金鳳堂續命金丹,吃下去可以保住你真氣不散,也可讓你少受點罪。」
  關雪羽感謝地微微點了一下頭,只見他牙關緊咬,似乎連張嘴都無能為力。
  鳳姑娘憐惜地搖了一下頭,伸出纖纖玉指,在他下額上微一著力,啟開唇齒,乃將那扁圓粒的續命金丹放進了他的嘴裡。
  「很快你就知道它的靈效了。」鳳姑娘打量著他的臉微微一笑,「我發現了你的一個秘密,原來你是燕……」
  她原想說出「燕字門」三字,忽然感覺到關雪羽眼神裡的制止之意,便臨時止住沒有說出,目光四下裡一轉,才似霍然警覺到,這屋子裡原來還有這麼多人,這麼多雙眼睛都在注視著自己的舉動。
  尤其是麥夫人,眼見愛女毒發,昏死當場,而現場又似乎只有這位活菩薩鳳姑娘一人可以救治她,偏偏對方只似關心關雪羽一人,竟不把自己的女兒死活著在眼中,心裡之焦慮沮喪便也可想而知。
  鳳姑娘輕輕地「哦」了一聲,才似忽然想起來,正等待站起,卻見關雪羽嘴唇裡面蠕動,似有話待說。
  「你有什麼要關照我麼?」
  關雪羽自服下對方所賜贈的那粒續命金丹,雖只是片刻之間,卻已有了妙用,丹田一暖,便有了無限生機。
  「多謝姑娘救命之恩。」他總算能夠開口說話了。
  目光一轉,視向一旁的黃通,又掃過毒發昏睡的麥小喬,最後又落向鳳姑娘臉上,卻是欲言又止。
  「我明白了。」鳳姑娘點了一下頭道,「你可是要我也救治他們?」
  關雪羽點點頭道:「姑娘高情。」
  鳳姑娘苦笑了一下道:「好吧!」
  杏目一轉,看向昏睡不醒的麥小喬,姍姍移步過去。
  麥夫人老淚縱橫地道:「好姑娘,快救救她吧,遲了怕來不及了。」
  鳳姑娘仔細地在麥小喬臉上看了看,驚道:「她原來傷得這麼重。」
  隨即動手,一連在麥小喬全身點了十數處穴道,仔細再看卻是毫無動靜。
  鳳姑娘秀眉微顰,左右看了在場之人一眼道:「你們之中,哪一個精通氣穴之理?可來幫我一下麼?」
  黃通原在一旁默坐不語,聆聽之下,霍地站起來抖擻精神道:「在下聽使。」
  鳳姑娘這才向他看了一眼,點頭道:「是黃兄麼?」
  黃通抱拳躬身應道:「不敢,在下黃通。」
  「你的功力確然紮實,很是難得。」鳳姑娘含笑說道,「我原以為你受傷甚重,暫時不能行動了呢?」
  黃通苦笑了一下,大步踏前。
  鳳姑娘看了他一眼,才發現他身上長衫盡濕,前胸處留有一大片血漬,不禁微微一驚,道:「你……果然傷勢很重,到底傷在哪裡?」
  黃通一笑道:「不礙事,一時氣忿,嗆了幾口沸血而已,姑娘事不宜遲,還是請先救治我家小姐要緊。」
  鳳姑娘看著他眉頭微皺,頗似有些奇怪,她深精醫理,如果真如黃通所言,嗆吐幾口沸血,在練武之人來說,並無大礙,只須調服幾帖補元潤肺的靈藥,調養些時日定可痊癒,否則,情形可就不妙。
  她雖然心生疑惑,但是黃通本人既如此自承,便不多疑。
  黃通站在一旁,再次抖擻振作道:「姑娘請吩咐吧!」
  鳳姑娘點點頭道:「你家姑娘雖是為金雞太歲毒掌所傷,但虧了她內功底子頗好,看來真氣未散,真要是真氣散開,便是華佗再世,也沒有辦法。閒話少說,我現在出手,用九轉真力,護住她的丹田,你卻要出掌,聽我所報出的穴道,一一撫按她全身穴口,將全身穴路全數引通,這是很費力的,我只怕你身子吃受不住,你卻要想想,不可勉強自己,否則更傷自己……」
  黃通聽罷她所言啞然一笑,道:「姑娘請放心,在下曾習十年『碎馬』之功,當不致誤了姑娘的大事。」
  鳳姑娘微微地點了一下頭,道:「這就很難得了,看來你與西北道的馬二先生,是頗有些淵源了。」
  她邊說邊自動手,先是搓動兩隻手,待到內外功力達到一個定數,才將火熱的掌心,貼向麥小喬「氣海」穴上,後者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黃通這時雙腿跨開站立,頻頻提運著真力。
  昔日原來是輕而易舉之事,想不到現在行來,竟是這般不易,他屢試屢敗,霎時之間已是大汗淋漓。
  鳳姑娘偶一抬眼,見狀驚道:「你怎麼了。」
  黃通總算自將一口真力運接上,若有所失地笑道:「這就行了……姑娘請招呼吧。」
  鳳姑娘每見黃通,所行多異,越覺對方情況不妙,只是眼前已不容有所更異。
  她冷冷一笑,鋒利的目光直射向黃通臉上:「你這是何苦?」
  黃通真力既接,一口真氣霎時走貫全身,正所謂箭在弦上,不容不發,只漲得面紅耳熱,雙目如火。
  「姑娘請。」
  一句話說出,直有氣沖髮梢之勢。
  鳳姑娘見狀,輕歎一聲,一連報出了「左右玄機」、「海底」、「扶桑」幾處穴名。黃通應了一聲,舉掌待發,容得這隻手掌,幾乎已接觸到麥姑娘胭體之一霎,忽然止住,微怔了一下,想到「大行不顧細節」,也就不再遲疑,隨即按掌其上,即行推接起來。
  鳳姑娘原以為他傷勢不輕,尚有些擔心他內力不濟,難免力不從心,卻沒有想到對方功力竟是如此充沛,與自己所發之真力一經會合,立時打開了一條通路。
  「很好,就是這樣。」
  鳳姑娘於是接二連三地報出了一連串的穴道名稱,黃通果然不負使命,掌到力到,就這樣一連百十掌後,眼見著麥小喬蒼白的臉上漸次有了血色,忽然長長發出了呻吟之聲。
  鳳姑娘這才點點頭道:「好了,她總算醒過來了,你也可以喘口氣歇歇了。」
  黃通聞聽收住掌勢,一時氣湧不已,似乎連張嘴說話都感困難,一張臉上黃中帶青,汗下如雨,卻不欲讓鳳姑娘與眼前各人看出他的窘態,自向一邊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麥氏夫婦愛女心切,眼見愛女有了生機,欣慰之情溢於言表,只管暗自慶幸,竟然未曾注意到功成身退的黃通。
  那黃通果然是一條頂天立地鐵漢子,只見他默默獨坐一隅,褪下長衫,頻頻用以擦汗,萬般痛苦,竟自隱忍不發,卻是一聲不語。
  鳳姑娘細察了一下麥小喬的脈搏,微似吃驚,是時麥小喬已睜開了雙眼。
  她眼見父母家人圍在四邊,心裡一陣難受,竟自落下淚來。
  麥夫人愛女心切,見狀不免又是一番悲切,麥玉階好言相勸,半天才止住了她的傷心。
  鳳姑娘細察了一下小喬的眼睛,微微搖頭不語。
  麥玉階關心地說:「敢問姑娘,小女的傷勢……」
  鳳姑娘道:「你女兒中毒很深,這是一門很奇特的毒,這個天底下,除了老金雞本人之外,也許只有二三人能夠化解,除此之外,家父的『續命金丹』亦不過只能收一半的功效,卻已是難能可貴了。」
  麥玉階抱拳道:「姑娘請告其詳。」
  鳳姑娘點點頭道:「這些話一時也說不清,眼前自然先保住令嬡活命要緊……不過,這件事還有一個難處。」一面說著,她已探手革囊之中,取出了前見的扁玉藥盒,打開盒蓋,以之示麥家二老。
  麥氏夫婦注意看時,才見那藥盒敢情是空的,其中僅僅剩下一粒所見之丹藥,鳳姑娘苦笑了一下道:「這就是我為難的地方了,只怪我離山時,沒有留意到此,半路上遇見了一位父執前輩,又問我要去了兩粒,現在竟然不敷應用……」
  說時,她取藥在手,面色遲疑地道:「藥只有一顆,如果給了令嬡,便不能給這位黃兄,如果給了黃兄,令嬡這邊也有性命之危,這可怎麼是好?」
  麥氏夫婦這麼一聽,都不由傻了眼,他二人自是愛女心切,只是如果事關黃通之生死,只為救了女兒性命,便棄黃通性命於不顧,麥玉階儘管懷有私心,大義當前,也不忍偏執一方了。
  鳳姑娘一雙妙目,十分注意地觀察著麥玉階,倒要看看他如何決斷。
  良久,麥玉階仰天一歎,點頭道:「黃義士對麥家恩重如山,麥玉階縱死九泉,也難報答其大恩於萬一,看來小女命當如此,姑娘請不必遲疑,快將此續命金丹,為他服下吧!」
  話聲未歇,麥夫人忍不住先自發出了泣聲,頻頻道:「老爺……老爺……你就忍心看著我們女兒死了麼?」
  麥玉階頓足道:「住口,你就不要哭了。」
  乍一轉身,才發覺到黃通敢情已來到了面前,只見他深深向著鳳姑娘打了一躬道:「在下方纔已經說過,只是傷了些肺氣而已……麥姑娘中毒太深,略有遲緩,便有性命之危,姑娘自然是以解救我家姑娘性命為重……千萬,千萬……」一面說,一面頻頻打躬懇求不已。
  鳳姑娘輕輕一歎,道:「既然你也這麼說,我也就無話可說了,好吧。」
  轉過身來,向著麥小喬微微點頭道:「我雖贈藥與你,你的性命卻是這位黃兄所救,以後卻不可忘懷呢!」
  隨即將手上續命金丹,效先前關雪羽一樣,放入她嘴裡,道:「好了,無論如何,你這條命總算保住了。」
  麥小喬嘴雖不能說,心裡卻是明白,一雙含淚的大眼睛,只是在鳳姑娘與一旁佇立的黃通身上轉動著,千恩萬謝俱在不言之中,不覺清淚兩行,順腮淌下。
  黃通佇立一旁,眼看著麥小喬把一粒續命金丹吞下腹中,才似鬆下了口氣,無如他傷中要害,早已是強弩之末,一鼓作氣,拚死不倒,到底也已到了盡頭,此刻心裡一鬆,中氣不接,正是燈干油盡,哪裡還能再強自支持?身子一歪,直直地向後倒了下去。
  大家只顧注意著麥小喬服藥之後的變化,竟是沒有注意著他。
  這一切卻似乎只看在了嘴不能言的麥小喬眼中,她的身子猛然間為之一陣顫抖,眼睛裡的神采顯示著極度的驚訝。
  各人才似有警覺,發覺到黃通的有異。
  事實上黃通倒後的身子,並沒有真的摔倒地上,卻有一隻有力的手,在他倒地之前,先已經托住了他的身子。
  對於關雪羽這麼快速的復原,大家均表驚異,幸虧他的及時伸手,已托住了黃通直直下倒的身子。
  然而,這樣並不能便使得事情變得更為樂觀。
  鳳姑娘吃了一驚:「他怎麼了?」
  關雪羽雖然已能行動,那是仗恃他早已具有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內功根底,要是談到功力的復元,距離尚遠。
  「黃兄……他不好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對於飽受驚嚇的麥家各人來說,心情之所能承受,幾乎已到了極限。
  麥玉階「啊」了一聲,率先搶步過去,緊緊地捉住了黃通的一隻手。
  一隻冰涼的手。
  一陣心驚,麥玉階幾乎要昏了過去,眼巴巴地看著關雪羽道:「他……怎麼了?」
  關雪羽神色黯然地搖搖頭,輕輕地把黃通身子,放在了長案上,轉臉看向鳳姑娘。
  「姑娘,勞駕。」
  鳳姑娘默默地點點頭,向前靠近一步,緩緩伸出手,切住了黃通脈道。
  其實,無須切聞其脈,憑著她敏銳的觀察力,只在黃通臉上掃了一眼,已知其大概。
  「太遲了。」
  緩緩地鬆開了切住黃通腕脈的手,鳳姑娘搖搖頭,一雙眼睛盯向關雪羽,苦笑了笑:「真氣已散,六脈俱開,我是無能為力了。」
  各人聆聽之下,無不神色黯然,尤其是麥玉階,忍不住落下淚來。
  關雪羽輕歎一聲道:「士為知己者死,看來這位黃兄確是如此了。」
  說話時,只見長案上黃通的身子,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一雙原本深鎖的濃眉,忽然往兩下裡一分,倏地睜開了雙眼,卻把一雙昏濁泛黃的眼睛,盯向表玉階,嘴唇蠕動了一下,未聞其聲。
  關雪羽神色頹然地道:「黃兄像是有話要說——」
  一言甫出,麥玉階已痛泣出聲,道:「兄弟……我害了你……你是我麥家生生世世的恩人,我對不住你。」緊握住黃通的一隻手,麥玉階聲淚俱下,聞者無不動容。
  鳳姑娘一霎間也似為之心酸,垂下頭,緊緊地咬了一下牙,卻把噙在眼睛裡的淚水,硬生生的忍了回去,長久以來,在她出生的那個神秘地方——「七指雪山」,那裡長年難見日月,所見皆是冰雪,再加上幼承的嚴厲調教,冷酷的武功淬練,琢磨出她看似無情的偏激個性,生為女兒身,卻像比男人更要強好勝,她是不輕易流淚的……
  看著黃通待死掙扎的臉,她冷冷地道:「他像是有話要說,我就助他一臂之力吧。」
  右腕輕啟,一隻素手,已經貼在了黃通右胸心腔之上。
  像是觸了電也似的,黃通身子一震,乃自大口呼吸起來,一絲慘笑,掛在他黃蠟也似的臉上。
  對著鳳姑娘他微微點頭,表示了他由衷的感激,這才把遲滯的目光,轉向麥玉階。
  「有件事,在下要告訴大爺……」
  「兄弟……你可別這麼稱呼我……我愧死了……」麥玉階老淚縱橫,聲音沙啞地道,「有什麼話說,你就只管說吧……老哥哥今生不能回報,來生變狗變馬,也得為兄弟你辦到,黃……兄……弟……」
  末後三字出口,麥玉階大聲抽搐不已,一張臉白中透青,顯然悲傷到了極點。
  「大爺不必傷心。」黃通訥訥道,在下此來原就存有必死之心……有件事,大爺還不知道,當年橫行京都的大盜黃虎,就是在下的先父。」
  麥玉階不由為之一愣,勾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一件一件的卻有些記憶不清,只管愣愣地看向對方。
  「大爺莫非忘懷了。」黃通長長歎了一口氣,緩緩地接著道,「先父被擒之後,論罪當斬,各方會審皆道先父罪有應得,惟獨大爺獨排眾議,聲言先父之義行三件,以之功罪相抵,乃是免其一死,發配西疆。那年,在下年方稚齡,於襁褓之中,隨父流落邊荒,父子相依,備嘗人世辛酸,先父在有生歲月中,無日無時不念及大爺賜生之恩,要在下刻刻謹記,不可稍忘……到先父去世之後,在下苦練武技,重入中原,曾三度察訪大爺蹤跡,不得要領,直到去年,才探知大爺原來歸隱此鄉……這才辭千里……前來投奔,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得能……拜……」
  說到這裡,話聲中止,只見他上胸頻頻起伏,一雙眸子怒凸如珠。
  鳳姑娘心中一驚,忙自把俯按在對方胸上的那隻手向後快速收回,卻已難止其勢,即見黃通背脊向上一挺,一口血箭,直噴而出。
  由於力道至猛,這口血足足噴出了丈許來高,砰然作響直擊於頂壁之上,怒血四濺,灑下了一片血雨。
  各人觸目驚心,無不駭然。
  黃通這口血一經噴出,誠所謂「燈枯油盡」,雙腿一伸,便自去了。
  卻只見麥玉階一聲狂呼,緊接著也倒了下去。
  鳳姑娘眼明手快,舉高手一撫,麥玉階猝嗆一聲,才甦醒過來。
  她雖冷漠成性,眼見了這一切之後,亦不禁為之動容,歎息一聲,轉身步出室外。
  關雪羽乃自張羅著吩咐眼前各人,將小喬、麥氏夫婦攙扶內室休息。
  各人離去之後,他重來到黃通屍身之前,注目片刻,心中難以釋懷,有件事他不大明白,想到了自己傳家至寶「護身寶甲」,便伸手向死者胸間探去,一模之下,竟是空無所有。
  這件事其實也不難理解,深精武技內功的黃通,若真的穿有燕字門至寶護身寶甲,即使是金雞太歲過龍江掌力驚人,也不致便為此送命,反觀之,並不諸武功又復年邁的麥玉階,卻能在身中過龍江掌力之後,並無大礙,豈非有些於理不合?
  如此看來,答案便似乎只有一途,便是,關雪羽雖有借愛黃通之心,將傳家至寶護身寶甲,私相借與,無如黃通報主心切,卻暗裡又將寶甲轉借與麥玉階,如此一來,麥玉階幸運地得以保全了活命,黃通卻自喪其命,生死有命,端是關雪羽始料不及了。
  佇立在黃通靈前,想到了此人之大義節烈,不愧頂天立地一條漢子,他既是早已有報主捐軀心意,求仁得仁,命有所歸,外人便難以左右其間了。
  關雪羽這麼想著,真有置身冰炭之感,他隨即脫下外著長衣,將之覆蓋在黃通靈體之上。
  秘室內的熱鬧廝殺景狀,一變而為眼前的冷清如斯,瞬息萬變裡藏匿著人生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從而像似悟出了什麼,卻又是那般飄渺不著邊際,關雪羽僥倖地逃過了一場大難,想到了出雲和尚的行前忠告,竟然含蓄有幾許天機,設非是鳳姑娘的及時現身相救,自己眼前只怕也已作了古人,從而對於那位鳳姑娘,生出了無限感激之意。
  一想到鳳姑娘,才使他警覺到對方的不在眼前。
  關雪羽轉身踱出秘室,正逢著麥家的管事麥豐張惶而來。他手上掌著一盞燈,身後緊跟著老奴麥貴。
  雙方乍見,麥豐哆嗦著道:「那不是關先生……麼?那位鳳……姑娘呢?」
  原來麥豐原本跟小喬在一起,眼見金雞太歲現身,一時心膽俱寒,不待進入秘室,就地先掩藏了起來,事後才自現身,兀自一副失魂落魄模樣,關雪羽搖搖頭道:「我也正在找她,七爺仔細料理黃兄的後事去吧。」
  麥豐聽到了黃通之死,忍不住唏噓出聲,一面用衣袖拭著臉上的淚,頻頻點頭道:「關老師你放心吧……我家老爺已有交待……我這就不耽擱了。」
  說著拱拱手,隨即同著麥貴匆匆趕向裡面秘室。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6:50

第13章 義士埋黃土 仁俠闖江湖

  冷月下,所見淒涼。
  幾片桐葉,由乾枯了的枝丫上凋零落下,作響地在地面上移動著。這裡……那裡……月光瀉處,照見著橫七豎八無數的倒地屍體,偶爾拂面的夜風裡,夾雜著濃重的腥血氣息。
  麥家的那隻老黃狗,獨自周旋於死屍之間,不時發出的胡胡哀吠聲,十足的「喪家犬」模樣,景象悲慘,賺人熱淚。關雪羽在麥家四下裡踏行一周,一面運功活血,一面留意著四下裡的形勢,金雞太歲暫時去了,下一步究竟是如何,誰也難以預料,此時此刻,不要說強敵金雞太歲的再度出現,任何一個黑道二流人物的乘火打劫,麥家也只怕吃受不住。
  鳳姑娘芳蹤無跡,自非無因,想不到小店邂逅,一點前因,種下了此刻的緣分,設非是這位姑娘的及時插手,不用說關雪羽的這條命以及麥家上上下下,都將難以保全。
  關雪羽生平最不輕易承人盛情,哪怕是點水之恩,也極力避免,武林之中最重信義,所謂「受人點水之恩,當報以湧泉」,更逞論這是救命大恩,若是圖報無門,便為終身憾事,試觀眼前之鳳姑娘,老實說,關雪羽除了僅僅知道她來自「七指雪山」之外,全無所知,這就夠他不安的了。
  使他不安的原因,與這位鳳姑娘出身門戶「七指雪山」有關,自然在事情未能進一步澄清之前他不便妄下判斷,只是江湖上對於這個神秘的門派——「七指雪山」,傳說得實在太可怕了。
  鳳姑娘既是來自這個傳說中極為可怕的門派,是否在執行一項可怕的任務,關雪羽暫時不得而知,然而,他先已欠了鳳姑娘的救命之恩,卻使他在今後執行正義一面,是否會遇到若干阻力,不無可能。是以,對於鳳姑娘的一切,他不得不留意觀察,思維常常是微妙不易理解的。
  就像這一霎,關雪羽腦子裡方自想到了鳳姑娘,鳳姑娘的影子,便忽然出現眼前。
  像是一陣風,飄動著鳳姑娘美麗的倩影,先是在對面院牆匆匆一現,起落之間,已來到了庭墀當前,身法之輕靈,確實極流境界,即使關雪羽未受傷之前,也不見得就能勝過了她。
  鳳姑娘已經換過了一套衣裳,淡衫羅裙,更見秀麗,月下現身,有如出殿的嫦娥。
  「原來你在這裡?」鳳姑娘略似驚愕地看著他,「你的傷勢難道已經完全好了嗎?」
  關雪羽搖搖頭道:「那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只是暫時它也莫奈我何。」
  鳳姑娘十分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接著她微微一笑道:「我幾乎忘了你是燕字門的出身了。」
  關雪羽頓了一下,道:「我們進去講話。」一面說,轉身向房中步入。
  這間房子正是當日黃通所住,關雪羽特別挑選住在這裡,似乎含有對於這位仁義可風的朋友,保持著一份沉默的哀悼與追思。房門開處,進來一片月光。
  關雪羽聲幾上拿起了火折子,剛亮著了,卻由鳳姑娘坐處,襲過來一股勁風,把火吹熄。
  「我喜歡今天晚上的月亮,」鳳姑娘笑著說,「如果你不反對,我們就這麼談談好麼?」
  關雪羽點點頭道:「也好,姑娘居然還有如此雅興,倒也難得。」
  鳳姑娘道:「為什麼沒有,我是一個不輕易向誰認敗服輸的人,而且,你信不信?這個天底下,只要我想要去做的事,很少辦不到的……」
  關雪羽點點頭道:「姑娘壯志可嘉,我也希望你凡事如意。」
  鳳姑娘道:「我剛才已派人四下去察訪,倒要看看這隻老金雞他藏在哪裡?」
  關雪羽道:「姑娘你以為他會藏在哪裡?」
  鳳姑娘道:「這個很難說,他的狡猾狠毒,我是知道的。」
  關雪羽微微地閉上了眼睛,隨即又張開來道:「他確是十分狡猾,我猜想,他並不會就這麼輕易放過了麥家……當然,還有我。」
  鳳姑娘道:「為什麼?」
  關雪羽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該明瞭他的用心。我一直在奇怪過龍江如果真想要錢,他大可不必挑上麥玉階這個告老還鄉、宦囊並不豐滿的人來下手。」
  鳳姑娘點點頭道:「你以為呢?」
  關雪羽苦笑道:「麥家在臨淮關,雖然號稱首富,但是他的錢並不多,倒是他在地方上的善名遠比他的財富更有名得多。」鳳姑娘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向他注視著。
  關雪羽冷冷地接下去道:「黃金萬兩命一條。姑娘請想,這個數目,勿說麥玉階拿不出來,只怕當今天下,真能拿出這個數目的人並不多,明知其不能而強為之,姓過的豈非別有用心?」
  鳳姑娘微微在笑,月色裡分外可人。
  「你說得很有道理……那麼,你以為過龍江他的真正用心是……」
  關雪羽輕歎一聲道:「這正是我眼前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個問題,但願我能解開來就好了。」
  鳳姑娘一笑道:「我在小店初一見你之時,就知道你是一個大有來頭的人,你不但本事高,人又聰明,文武全才,確是難得。」
  關雪羽擺擺頭道:「姑娘誇獎了,比起姑娘的蘭心蕙質我自愧不如。」
  鳳姑娘道:「我?」
  「姑娘能夠在一照面的當兒,看出來我出身的門派,確令我敬佩莫名。」
  「原來你說的是這個。」鳳姑娘眨一下大而明亮的眼睛:「那只怪你們燕家『無形罡氣』,尤其不同於旁門,是不是?」關雪羽不得不佩眼對方的觀察敏銳,見識過人。
  事實上確是如此,燕家家傳的無形罡氣,著重於「氣血」之功,勁道隨血流而布全身,其微妙處在於「力隨意轉」,心到意到,意到力到,妙不可言。
  自然,這是燕家家傳的絕技,局外人知之者鮮,知之不察,亦不能斷其當然。眼前這位鳳姑娘竟然有此認識,實在太不簡單,關雪羽立刻察覺到,對方必然是方才在手觸自己身體時,用她本身的內氣真氣,探測出來的。
  自然,鳳姑娘本身之功力,亦是足以驚人的了。
  「你怎麼不說話?」鳳姑娘靜靜地注視著他,「難道說的不對?」
  關雪羽搖搖頭道:「姑娘所說確是實言,我只是在想,姑娘既能有此見識,必然有極為精湛的內功,不用說又精深貴門之『二指傳燈』的極上功力了,令人敬佩折服。」
  鳳姑娘一笑道:「聽你這麼一說,也就知道你是有心人了,好像對我出身之處,瞭如指掌,我倒想要聽聽,你還知道些什麼?」
  關雪羽道:「我還知道,『七指雪山』山高積雪,雖盛夏不融,那裡長年不見天日,氣候惡劣至極。」
  鳳姑娘揚了一下眉,道:「真的?」
  關雪羽顯然還有下文,接下去道:「但是,據所知,姑娘來處金鳳堂所在之地,卻是大有不同,被稱為『雪裡陽春』,風光宜人。」
  鳳姑娘一笑道:「這些是你親眼所見,還是道聽途說。」
  關雪羽哼了一聲,搖搖頭道:「我還沒有這個榮幸,能夠一睹這雪山盛景,如果我果曾去過,只怕今夜也不會在此與姑娘談笑對答了。」
  鳳姑娘臉上顯示著明顯的笑意,但是那一雙深邃的眼睛所交織的目光卻是深沉而複雜的。
  「那又為什麼呢?」
  說時,她十指並列,目光又轉為溫和,不經意的轉向纖纖十指尖頭,即使在夜色裡,那宛若春蔥的尖尖十指,仍具有十足的誘惑性。
  在過去,不知道多少雙風流的眼睛,曾為她這雙別具誘惑的纖指所吸引,竟而深深鍾情不克自拔,自然,結局下場卻並非完美。
  風流賈禍,古有明訓,這裡也不例外。
  女人的美所給人的印象,往往是片碎的,一雙明媚眼睛、一張並不十分小的嘴、潔白而整齊的牙齒、細黑而柔長的秀髮、一雙美麗的手,只要具有其中之一,給你一上來強烈的感受,便能達到今男士不威而降的效果。
  聰明而美麗的女人,只要懂得如何展示而適當地表現她們身上極美麗的這一小部分,便能使猛漢勇士自甘拜倒石榴裙下,而任其差遣,甚至於死而後已。
  關雪羽冷冷地道:「姑娘這麼說,便是明知而故問了。因為貴門昭示天下武林的戒條之一,便說明了絕不容許任何一個不得貴門恩允的人,生離雪山。如果我的記憶不差,江湖上已有為數不少的知名訪客,枉作了七指雪山的冤魂孽鬼。」
  鳳姑娘的一雙剪水雙瞳,兀自沒離開她並列眼前的纖纖十指,特別是那一抹偏照的如銀月光,不偏不倚地正好照在她的小指上,那雙均勻適度、修長纖柔的指掌,更加上了幾許夢幻的神秘,明珠美玉那般的醒眼而誘人了。
  「好美的手,」關雪羽忍不住讚賞起來,「如果這雙手不是生在姑娘的身上,要是換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也許便是美中不足。」
  鳳姑娘終於把注視著手指的眼光,移到了關雪羽的臉上。
  也許這兩句話,是她今夜聽起來最動聽的,女人哪一個不喜愛被人誇讚,特別是那些在她們心目中,被認為是有份量的人。
  她臉上的笑意,已代表了她的詢問。
  關雪羽似乎暫時變得很會說話,而懂得如何討好女人了。
  「牡丹雖好,綠葉扶之。」關雪羽款款地說:「特別是一個美的女人,全身上下一舉一動,都不能容許有任何瑕疵存在,缺其一,便為不足。」
  「謝謝你的讚美。」鳳姑娘報以甜甜的一笑,「你忽然變得順眼多了,而且很會說話了,只是……這與我的一雙手,有關係麼?」
  「這便是我接下去要說的了。」
  「豎耳恭聽。」
  說到「豎耳」這兩個字時,她特意掠開了秀髮一邊,美麗的一隻耳朵微微聳動了一下,半傾香腮,更增媚姿無限。
  敢情她並非一直是「冷若冰霜」,竟然冷中有艷,如雪中紅梅,給人的感受,便為超視覺而不同凡響了。
  關雪羽設非「郎心如鐵」,便為「不解風情」,最起碼他所表現的冷靜,顯示出他的豐富的內涵與修養。
  面對著眼前這個冷艷逼人的美人兒,月夜對守,特別是對方對自己的恩情並重,他竟然不為所動,這份執著便是常人之不易為。
  「剛才說到了姑娘美麗的一雙手,如果換在另一個女人的腕上,便是美中不足。」關雪羽微微一笑,徐徐接道,「那是因為貴門『金鳳堂』的武功精華有很多細纖小巧之功,就蘊藏在你的美麗的十指之間,換在另一個女人,既無所習,便無從所知,自然就大為失色。」
  鳳姑娘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眼珠子轉過來,大大地白了他一眼。
  「原來如此,」鳳姑娘淺淺笑了笑,微微嗔著:「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話聲方落,玉手輕起,只聽見「絲」一聲,一縷極細的尖風飛過。
  緊接著便聽得關雪羽頭頂上空,「吱」的一聲尖嗚,一件細小物件,直直地當空墜落。
  關雪羽幾乎瞄都不瞄一眼,就能判斷出落下來的是一隻蝙蝠。
  「我說的不錯吧!」他說,「姑娘這一手『巧織天星』的手法,當今江湖便無人能出其右。」
  鳳姑娘道:「說到這一手彫蟲小技,我倒要請教這只落地的蝙蝠死了沒有?」
  關雪羽搖搖頭道:「大概還沒有。」
  「傷在哪裡?」
  關雪羽輕輕歎了一聲道:「它原本就是瞎子,姑娘又何必再取它的一雙招子,留著半條殘命,還不如死了的好,姑娘就成全了它吧!」
  鳳姑娘沉默了一下,點點頭道:「好吧!」
  右手再指,緊接著一絲尖細的破空聲起,地面上吱地一聲,那隻小小蝙蝠便真的死了。
  「罪過,罪過。」關雪羽道,「姑娘一向不忌殺生麼?」
  鳳姑娘道:「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很少去想該不該。這個天底下的事情,很難說孰是孰非,每一件事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換一個立場來說,也許這個理由就難以成立了。」
  停了一下,鳳姑娘才又接下去道:「生命也是一樣的,同樣的生命,出家人與一般俗人的看法便不一樣,自然一般人與屠夫的看法便又不是一樣,見仁見智,你便也很難論其是非。」
  「所以……」鳳姑娘這才為她自己的高見下一註腳,「我們活著的人在活著的時候,便要盡興而為。你以為呢?」
  關雪羽微微一笑,暫時止住了這個話題。
  鳳姑娘緩緩由位子站起來,道:「現在也許是點燈的時候了,讓我看看你的傷吧。」
  關雪羽道了聲謝,右手拿起几上的火折子,迎風一晃,叭達一聲亮著了,就近點著了燈。
  鳳姑娘顯然已來到了眼前。
  四隻眼睛交接下,鳳姑娘微似吃驚。
  「你好多了,復元得這麼快。」
  關雪羽道:「說來全是姑娘靈藥妙手之賜,似乎是暫時無妨了。」
  鳳姑娘伸出了那只美麗的手,關雪羽很自然地便讓她拿住了脈門。
  關雪羽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那只美麗細若柔荑的手,只在關雪羽的腕脈上停留了極短的一霎,隨即離開。
  「你果然大見好了。」鳳姑娘道,「續命金丹固然有效,仍然得力於你本人的內氣功力,我看現在你已大可放心,你的功力雖然不見得已完全恢復,至少也已經恢復了八成以上。」
  關雪羽點點頭道:「不錯,但是那些未能全解的餘毒,仍然留在身上,有一天仍會發作……」
  想到這裡,他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了一些隱憂。
  鳳姑娘道:「你真的想要解除身上的餘毒,也並不是全無可能,至少這個天底下,還有幾個人能夠救你。」
  「難道姑娘你不是其中之一?」
  關雪羽很認真地注視著她,鳳姑娘卻避開了他的眼睛。
  「為什麼你認為我能?」
  「我當然會這麼認為。」關雪羽侃侃地道,「七指雪山雖然被江湖上人所深深畏懼,但是鳳七先生的超然醫術,也是世上罕見……」
  「你說得不錯,」鳳姑娘道,「那是鳳七先生而不是我,我只是學到了他老人家一半的功力,也許連一半還不到,只不過三成而已。」
  關雪羽輕歎一聲道:「這麼說,我命休矣,麥姑娘也只怕終久難逃一死。」
  提到了麥姑娘,鳳姑娘的表現略有所異。
  「我看這位麥姑娘在你的心裡很重要。」微笑一下,她接道,「她是一個很美的姑娘,你以為呢?」
  「能夠被你稱為美的姑娘,一定是真的美了。」
  「哼,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
  「我認為你的看法很正確。」
  「那就是她的確很美了。」
  關雪羽忽然覺出鳳姑娘眼神裡有股冷冷的寒意。
  他隨即用微笑,代替了回答。
  一個聰明的人是不應該隨便回答問題,尤其是當著一個美麗女人面前,誇讚另一位女人的美麗更是愚蠢之事。
  鳳姑娘道:「其實她美不美麗,也不關我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她在你心裡的地位,是不是很重要?」
  關雪羽怔了一怔。
  老實說,他的確沒有想到對方會向自己問出這個問題,確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一時竟不知如何置答。
  停了一停,他冷冷地道:「我與麥家姑娘,不過是初識,而且,我並不打算讓任何一個女人在我心裡留下影子,特別是那些美麗的女人。」
  鳳姑娘一笑,隨道:「這句話我倒要好好記在心裡,好吧,咱們暫時不說這些,剛才說到了為你治療毒傷的事,你曾提到我爸爸鳳七先生。」
  關雪羽一驚,抱拳道:「原來鳳七先生竟是令尊大人,失敬,失敬。」
  「看吧!」鳳姑娘皺著眉毛道,「我就知道他老人家的名頭太響,一直不想說出來,現在還是忍不住說出來了。」
  關雪羽道:「令尊名滿天下,無論說與不說的人,聽見了他的大名,無不畏懼三分,莫怪乎狂傲當世的過龍江,聞其名後亦不得不買個帳了。」
  鳳姑娘道:「我注意到了你的用詞,不用『敬畏』而用『畏懼』,這裡面就大有疑問。」
  「那是因為令尊鳳七先生的手狠心辣。」他忽然頓住了話頭,抬眼向鳳姑娘直視過去。
  「請說下去,」鳳姑娘很平靜的樣子,「你剛才說到我父親的手狠心辣——」
  關雪羽冷冷一笑道:「豈止手狠心辣?在我看來,他幾乎是無所不為。」
  鳳姑娘挑動了一下眉毛,居然並無發作。
  關雪羽輕輕一歎,道:「我也許不該這麼批評令尊,其實這些也只不過傳聞而已。自然,世事波譎雲詭,變幻無常,昨日為非,未必不能今日為是,對於令尊的種種傳聞,我也就不便再多說下去了。」
  鳳姑娘忽然一笑道:「聽你的口氣,可見得你對於我父親恨惡之深……但是我卻要提醒你,不要忘了你這條命還是他女兒救的,這一點,你總不能否認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7:00

  關雪羽苦笑了一下,確是無言以對。
  鳳姑娘哼了一聲,一雙明亮的眼睛,注視著他道:「你所聽見的傳聞,未必全真,也未必全是假的。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至於我父親到底為人如何,不要說你,我是他的女兒,也並不能全然清楚。其實不必說他老人家了,就是我,只怕你也並不大清楚,我在你的眼底裡,又是哪一種人呢?」
  關雪羽只是注視於她,寧可聽她自己多說一點。
  「我救了你的命,也救了麥家老小,應該是好人了?」鳳姑娘臉上的笑靨,忽然轉變得十分淒涼,「然而事實上呢,只怕又不盡然。」
  她的話音更冷了。
  「你應該記住,活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才是真理,」鳳姑娘眼睛裡交織著幾許寒意道,「如果你不想被人殺死,就只有殺死別人。心要狠,手要辣,就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
  關雪羽道:「這麼說來,賢父為人真是一脈相傳了。」
  對他來說,這真是一件傷心的事,一霎間他那雙眼睛裡竟然失去了先前的光彩。面前的這個長身姑娘,無疑地是那麼美,武功那麼的高,偏偏竟是來自那個傳說中可怕的武林門派,她的忽然出現,當然絕非偶然,又為了什麼。
  以「七指雪山」金鳳堂這等神秘的門戶中,如果沒有特殊的使命,當不會派出像鳳姑娘這等重要人物,無疑地,這位鳳姑娘當是在執行一項可怕的任務了。
  「你在想什麼?」
  鳳姑娘的話,像一支冷箭般地射中了他。
  關雪羽搖搖頭,心情益見低落。
  有句話,他要問問她。
  「你為什麼要救我?」
  鳳姑娘微微一愕,繼而搖搖頭道:「不知道,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知道。」
  麥玉階把轉自黃通手上的「護心寶甲」親手交還給了關雪羽,說了許多感激復傷心的話,他希望關雪羽在這裡住下來。
  當然關雪羽這類人物,決計是不會寄人籬下的,只是他卻也並沒有當面拒絕。
  麥玉階只當是他答應了,心裡有說不出的愉快。
  這一天,他特地備下了一席酒菜,在後院花廳,專為向關雪羽致謝。
  他早已表明了心跡,希望也能同時請到鳳姑娘,只是鳳姑娘自從那晚中秋夜後,始終就沒有再現身過。
  麥玉階空有滿腔熱情,無限熱忱,卻是無從表達,內心無不惆悵。適巧「萬里黃河追風客」黃通的墓塚已經完工,裝修得十分氣派。飯後,麥玉階全家,同著關雪羽到了他的塚上祭祀,勾起了無限傷懷。
  墓修得很考究,一色的青石打底,大理石的豎碑上雕塑著「義弟奇俠,黃天保之墓」。麥家自麥玉階以次全體具名敬立。
  關雪羽將一杯清酒敬奠墳前,行了大禮,麥小喬奉父命在一旁跪地答謝,氣氛嚴肅。
  自從那夜之後,關雪羽雖是人在麥家,但足不出戶,與麥小喬不過在花園裡見過兩面,也只是遠遠的互看一眼,打個招呼而已。
  今天是第三次見面,他才發覺到這位姑娘敢情瘦多了,不過,透過了她那雙黑油油的大眼睛,關雪羽察覺出,她的功力已漸次恢復,總算是難能可貴。
  重回客廳落座之後,麥小喬雙手捧過一碗熱茶道:「關大哥請用茶。」
  「姑娘不必客氣。」
  接過了遞來的茶,關雪羽打量著面前的小喬,道:「姑娘看來身體像是已有了起色,不知情形如何?」
  麥小喬道:「這兩天試行師門氣血之功,已經見了些效,只是餘毒未淨,早晚發作,還不知情形怎樣,大哥看來像是已痊癒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姑娘只須把剩下毒質,運用丹田之氣,封鎖於氣海穴內,必須每日運功一回,這樣才不致復發。只是時間久了,仍是不保還會發作,也只有在未行發作之前。尋找解救之法,才是上上之策。」
  麥小喬點點頭道:「這一次幸虧鳳姑娘搭救,要不是她的續命金丹。現在,只怕,唉,真是不堪設想。」
  關雪羽想將鳳姑娘父女為人說出,只是他為人厚道,無論如何,鳳姑娘對於自己與麥家上下有救命之恩,話到唇邊,又復忍住不發。
  這時麥豐麥七爺卻在一旁道:「這一次托關相公與鳳姑娘的福,一場大難總算過去了……希望這裡就此太平了,也不枉黃爺屈死一場。」
  提起了枉死的黃通,各人無不心感慼然。
  關雪羽乃轉向麥玉階道:「這兩天我暗中探察,竟不見老金雞下落。此人陰險成性,誰也保不住他下一步待將如何。為萬全計,我以為伯父還是應遷居四川為佳。過兩年,這裡旱象解除,再回來也不遲。」
  麥玉階點點頭道:「先生說的也是,我原打算此生就在這裡養老送終,沒有想到,到了這個年歲,竟然還會遇見這等凶險之事……我打算修書一封,派人專程入川,送交小兒,等到他那裡回音來了,我們就張羅著動身走一趟遠門吧。」
  麥夫人勸了多少回,均不見丈夫轉心,想不到關先生三言兩語,就使丈夫回心轉意,聞聽之下不禁高興得連聲念起佛來。
  麥玉階遂向關雪羽道:「小兒雖然仕宦不久,但人緣也甚佳,在蓉城知府任上,也很得地方父老的支持,那裡文風也盛。先生這次與咱共去,很可以在那裡有所作為。就是無意仕宦,也可大有發展。」
  他是決計要將關雪羽留在身邊,一來對方有恩於麥家,再者關雪羽文武兼具,品貌皆屬一流,難得女兒對他亦甚有好感,正是未來理想之東床快婿。老夫婦兩個暗中一商量,便已打定了主意,決意將女兒許配對方。這頓酒飯,其實也含有深意,以麥玉階現時之身份,自不會貿然出口,這幾句話,便大有試探之心。
  在他認為,如果關雪羽不反對共同入川,這件事也就順理成章,不啻成功了一半。
  偏偏事與願違,關雪羽竟然沒有這個意思。
  「這就不敢當了。」關雪羽搖搖頭道,「在下還有未了之事,只怕不能護送伯父入川。好在小喬姑娘已漸康復,以她所學武功,一般匪人是萬萬也不能傷害,你老人家大可安心。」
  麥玉階只以為繼此事故之後,對方當不致再行拒絕,這時聆聽之下,微微一愕,一時竟不知如何置答。
  「這個……」半天,他才訥訥地道,「先生已經決定了?我看你還是……」
  關雪羽點點頭道:「在下打算明天一早就走,這裡就先向二位老人家與姑娘辭行了。」
  「這……這麼快?」
  說了這句話,麥氏夫婦對看一眼,可都呆住了。
  麥夫人搖搖頭,氣餒地道:「關老師……你可不能走……不能走呀。」
  一旁的麥七爺也搭腔道;「是呀,關先生你再想想吧,蓉城府可是個好地方。到了那邊,幹什麼都好,再說我們大爺可有借重之心。」
  「謝謝七爺的關照。」關雪羽由位子上站起來,抱了一下拳,「在下一來獨行獨往慣了,再方面實在有事,人各有志,你就不必再多留了」
  麥豐咂了一下嘴,還想再說,只聽得一旁的小喬嬌滴滴地叫了一聲「七叔」,麥豐就不再吭聲。
  他當然瞭解麥氏夫婦的一番心意,暗地裡也曾參與過商量,滿以為家有喜事,小喬終身有托,想不到滿不是這麼一回事,人家敢情說走就走,到頭來落得一場空歡喜。麥七爺這份子沮喪,可就別提了。
  關雪羽離開麥家的時候,天不過微微才有那麼一丁點兒明意。
  麥老兩口兒好話說盡,卻也無能打消他堅決的去意。但他們還沒有死心,當天夜晚,麥豐秉承二老之意,再次往訪雪羽,懇陳慰留之意。這一次關雪羽便不再客氣,乾脆就回絕了。
  麥豐忍不住暗示二老有意將小喬終身相托,對方不知是聽不懂還是裝糊塗,總之,他是一句碴兒也沒答上,最後麥七爺實在坐不住了,不得不告辭離開。
  當夜麥玉階得到了回音,心裡自然大不是滋味。老兩口兒一商量,留既是留不住,大恩卻不能不報,特地備下了黃金百兩,錦衣數套,打點成一個包裹,預備在明早關雪羽告別之時,親手相贈,卻沒有想到最後這一點願望,仍然還是落了空。
  關雪羽根本沒有再來告別,而且起身得竟是如此之早。
  像是風中的一片落葉。
  關雪羽極其輕飄地落在了院牆之外,看來他的功力似乎已經完全恢復。
  東方不過微微現出一些魚肚白色,才過了中秋,立刻就有了明顯的寒意。
  天上的大半輪明月,仍是明亮清澈,此時此刻,當是「雞鳴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那般光景,只為凶年大旱,雨露不沾,連帶著在此北地平原,秋日黎明,再也覓不著一些兒霜霹芳蹤。
  繞過了眼前竹林,一腳踏上了石橋,關雪羽陡地停住了疾行的身子。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敢情早有人在橋上候著他了。
  「我知道你會走這條路,等了你半天啦。」
  一面說時,麥小喬緩緩地回過身來,雪白的臉蛋,不見血色,一條大辮子仍是又黑又亮,那麼俏麗地拉向前胸。看來,人消瘦多了。
  「原來是你,姑娘,早。」
  說時,關雪羽抱拳揖了一揖。
  麥小喬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在他身上轉著,表情透著淒涼。
  「昨夜晚上一宿沒睡,心裡頭亂極了,想到你便要走,來送送你,更想你一定抄小路走,果然不錯。」
  微微一笑,笑容裡更見淒涼。
  「姑娘太客氣了,你要保重身子。」
  「我,很好。」
  「記住,要日行一回氣血功夫,不可間斷。」
  「我記住啦。」麥小喬往前面走了幾步,苦笑了一下,「只是那又有什麼用?毒還是在身上,說不定哪一天發作了,一了百了,也就……完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關雪羽道,「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死不了。」
  「真的?」麥小喬笑笑,「有你這句話,我倒是放心了,起碼是死不了啦。」
  說了這兩句話,她像是忽然落寞地垂下了頭,一隻腳尖,無聊地在地上劃著。
  一會兒,她又抬頭看向關雪羽道:「我知道,這個家是留不住你……爹媽他們到底是上了年歲的人,想法很舊……你不會怪他們吧!」
  「當然,」關雪羽一笑,「他們只要不怪我就是好的了。」
  「他們怎麼會怪你?」麥小喬說,「對你感激還來不及,還會怪你?」
  「姑娘不要這麼說。」
  「我說的是真的。」
  麥小喬在石橋欄杆上偏身坐了下來:「他們希望你一直在我們家留下來。」
  「那算什麼?」
  「那是……」搖搖頭,大姑娘那臉蛋兒忽然湧現紅潮,「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們是一番好心就是了……」
  「我知道,我心領了。」
  「你知道?」
  麥小喬迷惘地看著他,臉上怪不自在的。
  關雪羽上前一步,大方地在另一面石欄上坐下來。與對方姑娘認識也不算短了,也見過幾面,卻沒有機會好好談過。現在要走了,難得對方起了個早,趕來為自己送行,這番盛情,不免愧對。
  「我是說,你應該知道的是,我志不在此。」
  他微微一笑,瞇縫著那一雙光華閃爍的眸子,望向即將黎明的天……遠處的大地平原,眼前乾涸了的河床,表情隨即轉變得沉重——一
  「有時候想起來,我真的很後悔,不知道你有沒有這麼想過?」
  「想什麼?」
  「我是說,如果我一直就沒習過武,只是唸書,也許現在日子要好過得多。」
  「你是說,你現在日子很不好過?」
  「你不要想岔了。」關雪羽一笑道,「我並不缺錢花。」
  「那又為了什麼?」
  「為了道,為了義。」
  「道、義?」
  麥小喬點點頭,總算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關雪羽道:「如果從來沒有習過武,沒直接介入武林中事,倒也罷了。恨在武藝在身,寶劍在手,卻是道義不伸,快行不張……如果雙眼失明,兩耳不聰,也就罷了。恨在耳聰目明,卻任鬼魅橫行……」說到激昂處,手拍欄杆,真個是「……欄杆拍碎,心中塊壘,眼底風光,不禁英雄淚兩行。」
  麥小喬點點頭微微笑道:「我總算認識你了……你果然是一個胸懷大志,了不起的奇俠,我爹倒是沒有看錯了你。」
  關雪羽苦笑了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番出山,父母期以大任,自己也以為很不錯了。誰知道,哼哼……一個金翅子,竟自險些兒要了我的命。比起他來,我自愧不如,著實地差了一截。」
  「那也不見得。」麥小喬道,「只怪你運氣不好,中了他的毒掌,要不然還難說勝負。」
  「不是這樣。」關雪羽冷冷地道,「他內力深沛,出手怪異,即使我沒有為他毒掌所中,再打下也不會討好。你應該知道,他所研習的長白一門武功,對大多武林門派來說都具有奇妙的克制作用。那一天,我們對敵時,他竟然沒有輕易施展,證明他確是存有機心,是一個可怕的敵人。」
  麥小喬道:「你是說,他故意隱藏他的絕招?」
  「正是這樣。」關雪羽道,「正因為如此,才更令人防不勝防。姑娘下一次要是再遇見了他,可要特加注意。我在想,前次他或許迫於鳳姑娘的介入,不得不放個順水人情。若是再有機會必然不會手下留情。」
  「我知道。」麥小喬點點頭道,「所以我一直也在勸父母能把家搬到四川哥哥那邊去。」
  「這個決定很好。」關雪羽道,「姑娘保重,我走了。」
  麥小喬怏怏地道:「你這是……去哪裡?」
  關雪羽站起來,想想道:「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很難說。」
  麥小喬臉上微微現出了失望。
  關雪羽道:「石頭嶺出雲寺的出雲和尚與我淵源很深。如有事找我,他大概會知我的行蹤。」
  麥小喬點點頭,表示明白。關雪羽又道:「有關姑娘身上所中毒傷之事,我以為不妨先去瞧瞧這個老和尚。他雖四大皆空,身在佛中,但卻無所不知。也許他能指引你一條明路,也未可知。」
  麥小喬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關雪羽道:「姑娘如果沒有什麼關照,我這就走了。」
  麥小喬看著他,微以傷感地搖了一下頭,一群雁影恰巧此刻移向當空,天可是漸漸地亮了。
  在麥小喬依依難捨的目光之下,關雪羽施展傑出的輕功、陸地飛行之術,飄然遠揚而逝。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7:24

第14章 北邦眾乞丐 大斗寧國府  

  只為了天上有了雲,起了一陣風,人就像要樂瘋了似的。
  瞧瞧吧。
  推車的停了下來,走路的不走了。
  大人歡,小孩跳,一傳十,十傳百,整個縣城霎時之間全都樂開了。
  指指點點,嚷著,鬧著,大姑娘攙著老奶奶,抖顫顫的由房子裡急趕出來,萬眾一心,抬頭望向天。
  喝!風勢還真不小。
  揚起來的黃土,像是漫天而起的一天大霧,整個這條大街,全都被罩住了。
  刷啦啦,黃土沙子打在了屋脊上,窗戶上,人的頭上,臉上,身上。
  一條小黃狗,像發了瘋似地,直在街心裡打著圈圈,嘴裡汪汪叫喚個不停,拉車的騾子就是不走了,仰著脖子「哼吃,哼吃」,也上了勁兒叫上了。
  瞧瞧吧,不過是霎時的工夫,人人都像剛從黃色的大染缸裡爬出來的那副德性,咧著嘴,笑著,說著。
  原來就夠黃的臉,再加上一層土,被汗一浸,左一道溝右一抹黃,都成了戲台上的三花臉兒,再這麼一嚷嚷,簡直就是山精海怪。
  風勢持續。
  一陣叫囂裡,「劉記竹號」的大堆竹竿呼啦啦地倒了滿地,連帶著把大片的竹籬笆牆也給砸倒了。
  胡瘤子的剃頭挑子也被吹倒了,正在剃頭的老吳可算是災情不輕,早先一陣風迷了他的眼還不說,也就是那一霎,胡瘤子下刀不穩,鋒利的剃頭刀刮在他剃了一半的光頭上,留下一道血口子,這會子吃黃土一染,可真好看了,瞧瞧,黃的是土,紅的是血,嘴裡再哇哇的一叫,真成了鬼了。
  黃風捲處,對待「錢來順」牛肉飯莊的搭棚唏哩嘩啦捲起了一大片,白葛布的帳篷頂子,鼓滿了風,像是一隻漲滿了氣的大氣球,四根棚柱子「咯吱吱」亂響,就像是支持不住,快要連根拔起的樣子。
  掌櫃的錢泰來嚇得「哇哇」大叫,連同三個夥計,一人一根,使出了吃奶的力量,把柱子抱在懷裡,幾個吃飯的大爺也都相繼失色站起,有點坐不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別是龍捲風吧?」
  一個頭戴瓜皮小帽,身著灰皮薄襖的小老頭,嘴裡這麼說著,邁著八字步,趕到了門口。
  大風一陣之後,拖著漫天的黃塵呼嘯著像是過去了。有風,有雲,可就是不見雨。
  可惱的是,在萬人引頸當空「大旱之望雲霓」的當兒,眼看著頭頂黑雲,竟緩緩向東南方向移動過去,並沒有停留在這裡的意思。
  大傢伙可失望極了,一個個直著脖子,瞪著眼,有人頓足歎氣,也有人破口大罵,無論如何,這場即景的街頭鬧劇,就像是結束了。
  老天爺似乎是太殘忍了一點,尤其不該在這般光景,拿人開心。
  這裡是素稱膏腴之鄉的皖南名城「寧國府」,在久旱之後的今天,也顯然有些「罩不住」了。
  寧國府境內山明水秀,一條水陽江雖已乾涸得見了河床,總算還剩下了一口氣,沒有完全干死,靠著這剩下的一口氣,真不知養活了多少人。
  這裡文風極盛,境內以產紙名聞遠近,所產的紙潔白勻厚,即是有名的「宣紙」,文人騷客極為珍視,無不樂於選用。
  寧國府算是皖南靠近邊界的一座大城,隔著一座天目山即是浙江境地,故此南國風味十足,也就因為沾著這麼一點關係,寧國府不時得到一些意外而來自江南的接濟,在幾乎全省苦旱的絕境之下,竟能勉強維持著一個不能算是太糟的局面。
  可不是嗎?錢泰來的牛肉飯莊子竟然還能維持,就是鐵的證明。
  上客雖說不多,總還有客。
  菜餚品目雖減,也能酒足飯飽。
  這就不簡單了。
  「漢書志——呂後七年,南越平化就曾來過一次怪風……」頭戴瓜皮小帽,手持長旱煙管的小老頭,重回到了座上,拾起了早先的話題,「你猜怎麼著,不出一年,也就是第二年,她老人家就駕崩了。」
  「你是說,今天這陣子風……」
  坐在他對面的一個漢子,才一接口,卻被小老頭的手勢給止住了。
  「你聽我說,」滋滋吸了兩口煙,在舉座都向他注目時,他老人家才接下去,「到了先唐武後,大概是『神龍』那年吧,根據唐史的記載,京城洛陽也起了一陣子怪風,說是什麼龍捲風,拔樹倒屋,那一次死的人不少,房子塌了有好幾百棟,你們猜怎麼著?」
  咳了幾聲,嘩了一口痰,又喝了一口茶,他老人家才韻味十足地道:「咳,就在那一年上,這個妖後就死了。我還記得,唐史上說她死的時候是八十二歲,第二年,她最寵信的乾兒子武三思也教太子給殺了。」
  「啊!」
  「啊?」
  大家都被他這番話給「唬」住了。
  語不驚人死不休。
  小老頭這才噴了一口煙,緩緩接下去道:「你們看看,每一次怪風,當朝朝廷,都有大變故,所以說這是不吉利的,就只怕……」
  再說下去,可就難免遭致「危言聳聽」之罪,老頭已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哪會不明白?原本要作「驚人之語」的,臨時可忍到了肚裡,嘴裡哼哼呶呶,含含糊糊地端起碗,自顧自地喝起茶來了。
  大傢伙眼巴巴地瞪著他,急於一聽下文,他老人家顯然就此而終。
  「就只怕怎麼樣啦?」坐在他外面的那個漢子直著兩隻眼睛問,「難道說本朝的皇帝老子也要駕崩了?」
  「啊!別別別……」小老頭一個勁兒地搖著頭道,「我可沒有這麼說,你可別瞎咋呼,小心拉到衙門裡去打板子,判你一個大不敬之罪,叫你腦袋瓜子搬家。」
  那個漢子哈哈大笑了一聲,道:「我說你這老狗,怎麼話說了一半就不接下去了呢,原來是怕殺頭……」
  挺了一下胸脯,這漢子大聲道:「老子不怕,天高皇帝遠,老子誰也不怕。」
  「你這話還是少說的好,嘿嘿!」接話的人,矮矮的個子,一張國字臉,四十上下的年歲,留著短髮,一身寶藍緞子長袍,臉上透著世故,手裡搓著一對玉核桃,咭呱亂響,看上去不是公門高差便是一方之尊,顯然是「爺」字號的人物。
  中年漢子聞聲望去,哈哈一笑,推桌站起來道:「老子說了,你這廝又有把我如何?」
  方自說了這兩句,卻被先時發表高論的那個小老頭搖手止住,一面即見他走下位來,搶前兩步向著那個緞袍矮漢拱手長揖,道:「原來鮑三爺也在這裡,不知者無罪……都怪小老兒口沒遮攔,這位朋友是外鄉客,三爺大人不見小人怪,萬請不要與他一般見識,我這裡與你老人家多多賠不是了。」邊說邊自連連打躬不已。
  藍袍矮子鼻子裡哼了一聲,正要說話。無如那個看似外鄉來的中年大漢,敢情狂傲得很,不但不把對方這個叫「鮑三爺」的人看在眼裡,對方打圓場的老首,亦是大不領情。
  「你給我滾開一邊,老子的事自有老子負責,又要你這老狗多什麼事?」
  一邊說著,這漢子已自跨開座位,站了出來。
  端是一條魁梧漢子。
  瞧瞧這漢子站起來的個頭,沒有六尺,也有六尺五六,灰布大褂,早已撩起腰際,腰間紮實得很,此刻瞪眼發威,簡直活似畫上張飛。
  他邊說,邊自用手搪開了眼前的老人。小老頭兒嘴裡「啊唷」了一聲,身子一個打轉,叭喳一聲,可就趴在桌子上,手裡的旱煙袋桿子「克喳」一聲,也折斷了,這邊就大叫了起來:
  「啊唷,你這冒失鬼,老天爺……」
  「鮑三爺抬了一下手,止住了他的聲音,這才轉向面前那個半截鐵塔,猛張飛也似的漢子。
  冷冷一笑:「哼哼……」
  鮑三爺矮胖的一隻手,抬起來捋著下巴上的短短黑鬚胡了:「開口老子,閉口老子,這位朋友大概是四川來的吧!」
  緊接著他搖搖頭,又道:「不像,不像,四川沒有閣下這麼高的門神,看樣子也許是雲貴道上的好漢子了。」
  中年漢子圓瞪著兩隻眼,大刺刺地道:「老子就是雲南來的,你又怎樣?若不服氣,起來較量較量。」
  這麼一來,大傢伙不禁都樂了,眼看著要打架,不花錢的好戲,哪一個不願意看看。
  在座各人,凡是本地客,沒有不認識那個穿著體面的矮漢鮑三爺的。其實就整個寧國府來說,不認得鮑三爺其人的也是少之又少。
  鮑三爺有個外號矮金剛,姓鮑名玉,據說是「六合門」的出身,總之,身手高妙極了,在此寧國府,上通官府,下結草莽,兼營著紙墨生意,開有一家專賣文房四寶的大買賣「杏林坊」,生意興隆極了。這樣一個人,講文有文,講武有武,有錢有勢,莫怪乎人人都要退讓三分。
  鮑三爺有錢有勢,除了一房二妾之外,另外還有外室,家裡有手藝精巧的廚子,他卻獨獨愛上了這家錢來順牛肉飯莊的一道「清烹腰腦」。一頭牛只有一副腰腦,鮑三爺食量又大,只要他來了,別人可就休想再點這道菜了。
  說來說去,可是全怪這一場風,一陣怪風,把這一高一矮兩個不相識的冤家湊在了一塊兒,眼前是緊鑼密鼓,這就要開打了。
  中年大漢人高體壯,往那裡一站,真好比半截鐵塔,鮑三爺坐在那裡,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孩子。
  人家可是劃下道兒來了,就看你姓鮑的敢接不敢接了。
  吃飯的人一個個都睜大了眼,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了,都道是鮑三爺有一身好功夫,他老人家可就是沒有露過,在皖南一聽他矮金剛鮑玉的大名,黑白兩道都得閃個交情,想要看他老人家真的動手,可真難比登天。除非是像眼前這位外地來的莽撞漢子,這個架還真難打成,誰說這不是一樁稀罕事兒?
  鮑三爺仍在慢條斯理地喝他的酒,把一盅燙了七成的竹葉青,一仰脖子干下喉嚨。
  眾目睽睽之下,他又把竹蓋碗裡,烹燙得八成熟的大塊牛腦,送到了嘴裡。
  好像是根本就沒有,旁邊這麼一個人,連正眼也不看那漢子一眼。
  中年大漢說來也並非全無來頭的人,手底下也不含糊,一向是往北川走的單幫客,皖南才來了兩次,運筆、墨、紙硯,賺了不少錢,嘗到了甜頭,這是第三次來,腰裡藏著一大把銀票,正準備大幹一場,「錢」就是膽,身上錢一多,天皇老子他也敢罵,所謂「禍從口出」,看著眼前這就闖了大禍。
  鮑三爺這是拿他下酒,他卻沉不住氣了。
  「你是聾子呀,老子跟你說話,你聽見了沒有?」
  鮑三爺一大口牛腦下了肚,兩隻細長的三角眼這才有工夫轉到了對方身上。
  「我知道你是想打架,今天不會讓你失望就是了,嘿,嘿!」鮑三爺用那種冷森森的口氣說,「罵皇帝我姓鮑的管不著,罵到了鮑某人的頭上,今天就饒不過你。」
  頓了一頓,抬起手來,用手裡的筷子,向著對方大漢指了一指,「我告訴你,鮑某人有一手玩藝兒,十年來沒玩過了,難得大傢伙今天興致都很高,我就趁著酒興,今天來耍個狗熊,給各位逗個樂子,來吧,你看怎麼個玩法吧,接著你的。」
  這幾句話看似詼諧,其實陰損,把在座各人都給逗樂了。
  有人大聲嚷道:「三爺說的對,這小子居然敢到寧國府地頭上來惹事,不給他一點顏色瞧瞧那還行麼?」
  一個人開頭,一時七嘴八舌地都嚷開了。
  早有人通風報信,不吃飯的人也都進來了,黑壓壓一大片,把不算太寬敞的飯莊子都站滿了。
  掌櫃的錢泰來一看情形不妙,打架固然好玩,可是在他店裡打就不好玩了,生意作不成還不說,碰壞了桌椅盤碗,哪一樣都少不了錢買,一看情形不妙,慌不迭上前打躬作揖。
  「三爺,你老行行好,就……就饒了他吧!」
  中年大漢已是怒火頭上,再也忍不住了,一聲厲叱道:「給我閃開。」
  緊跟著腳下一個墊步,「呼!」一聲,已到了鮑三爺面前:「去你媽的。」
  蒜罐子大小的一個拳頭,這就直向著姓鮑的頭頂上掄了下來。
  如果從外表上來看,可真是以大欺小了。
  鮑三爺倒是真沉得住氣,容得對方那只拳頭,眼看著已砸在了頭上的一霎,忽地抬手,架住了對方泰山壓頂般下來的一個拳頭,緊接著他離座而起,好快的身手,「嗖!」一聲,已轉回中年大漢背後。
  看到這裡,食堂裡眾口同聲的一齊叫了聲好。
  中年大漢一拳落空,眼見矮子這等身手,才知道對方敢情不是易與之輩,心頭一驚。
  這漢子本身倒也並非是無能之輩,早年下過場子,練有一身橫練功夫,尤其是雙腿上的功夫特強,一路「旋風掃堂腿」,足有斷樁摧樹之威,眼前既已動手,倒要拿這個姓鮑的矮子試試身手。
  鮑三爺身手是那般滑溜,講到快,中年大漢可就望塵莫及。
  「叭!」一掌,拍在了那漢子背上。
  中年大漢大叫一聲,向前搶出了一步,霍地向後轉過身來,說來行動不慢了,卻是遠不及矮金剛鮑玉來得快速。
  鮑玉先前一掌,看似玩笑,其實真力內聚,滿以為一掌下去,非教對方口吐鮮血不可,卻沒有料到手觸之下,才發現到對方一身肌膚,異常結實,通體火熱,立時就覺出了對方原來練有橫練的功夫,拳腳上想要傷他,只怕不易。
  一念之間,鮑玉便改了戰略。
  只見他雙肩搖處,兩隻短腿,疾如旋風,忽而向東,忽而向西,一時之間,只是圍著中年大漢環身四周頻頻打轉不已。
  當然,並不是僅僅打轉而已。
  說到「耍狗熊」,姓鮑的還真把對方大漢當成狗熊耍了起來,東一拳,西一拳,再不就往臉上來上一把,只逗得四周觀眾哄堂大笑不已。
  中年大漢只管暴跳如雷,無如身法就是沒有對方快,一連吃了十幾下,雖說練有橫練功夫,疼痛亦是難免,時候一長,也不免鼻青臉腫,全身青紫。
  這麼一來,那漢子越是暴跳如雷,對方身法越是滑溜,鮑玉下手也就越不留情。一記「直搗黃龍」,打腫了那漢子一隻左眼,接下去的一個「飛腿」,直把中年大漢踹得仰面朝天跌倒。
  眾人少不得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中年大漢再爬起來,只見鼻血淌了滿臉滿身,心裡一急,禁不住破口罵了起來,這一罵豈止是三字經,簡直把矮子祖宗三代全罵遍了。
  矮金剛鮑玉雖說是絕對的佔了上風,無如在地面上稱得上一方人物,自出娘胎以來,也不曾被人這麼罵過,眾目睽睽之下,尤其覺得臉上掛不住,嘴裡不吭,下手益重。
  中年大漢一連吃了幾記重拳,只覺得一隻眼發黑,有點暈頭轉向,大吼一聲,嘴裡尤其罵不絕口,隨即施展出他的拿手功夫,「旋風掃堂腿」,無奈人都站不穩了,如何拿得準方向?倒霉的是食堂裡的桌椅板凳,隨著中年大漢的旋風腿下,一時間形若摧枯拉朽,唏哩嘩啦一陣子亂響,碎了滿地,其上的懷盤碗碟,更是遭了大殃,像是不要錢似的,跌了個雪花片碎。
  錢掌櫃的只急得眼冒金星,「哇哇」怪叫,無如在對方這般身手之下簡直連身子都插不進去,只得乾瞪著兩隻眼,聽由對方盡情發洩了。
  在場閒人,原本心裡對中年大漢這個外鄉人,心存歧視,只是時間一長,眼看著在鮑玉如狂風驟雨的拳腳之下,被打得遍體鱗傷,血流滿面,不禁暗中對他滋生出一些同情,漸漸就沒有人再叫「好」了。
  中年大漢先是破口大罵,怒發如狂,時間一長,可就有些接不上氣,別說是再罵人了,即喘氣都來不及了,「呼嗤,呼嗤」牛喘了起來。
  鮑三爺可還沒有住手的意思,非但如此,拳腳更是毫不同情。
  這時才似乎顯出了他更為快捷的身手,不時地竄高縱矮滑溜得簡直像隻猴子。
  他因為知道了對方大漢練有橫練的功夫,就算被打得全身體無完膚,也甚難傷得了內裡筋骨,必須要耐下性子,尋著了對方的「練門」,才好一拳成殲,送了對方的性命,這才跟對方泡上了「蘑菇」。
  轉眼之間,那漢子身上又著了三五十下。
  此番動手,不比先前,「矮金剛」鮑玉為試出對方身上所隱藏的練門在哪裡,手腳不得不施展全力。
  只聽得一陣「彭、彭」聲響,中年大漢被打得天昏地暗,頻頻跌倒。
  他原本老早就被打得淌了鼻血,加上腫了一隻眼,現在流血更多,另外的那只好眼,又著了一拳,無疑成了瞎子,緊接著鮑玉躍身奮力的一踢,便「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直挺挺倒了下來。
  這一次倒下來,中年大漢力竭精衰,著實地可就爬不起來了。
  只見他回瞪著兩隻腫大得像是水蜜桃般的眼睛,滿臉血汗交流,喘成了一片,心裡卻還明白。
  人到了危急關頭,所能想到的只是「護門」而已。
  中年大漢全身無礙拳腳,那是因為自幼練就的一身橫練功夫,雖說這樣,那「練門」一處,最是軟弱,一為敵人看破,伺機下手,便是萬無活理。
  正值「性命交關」的當兒,那漢子所能想到的便只是「護門」之一途了。
  他早已被打得昏天黑地,神智不清,想到了「護門」要緊,一隻蒲扇大手,下意識地便向著「臍」間掩去,無如力不從心,掩住了又再滑落,再掩再落,只是這般做個不休。
  這番景象,已經落在了老謀深算的矮金剛鮑玉眼裡,自是頓有所悟。
  食堂裡早已人山人海,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獨獨空出了現場可堪動手的那塊地方而已。
  前排左邊一角,關雪羽無疑地目光雪亮,卻一直隱忍著,似乎還沒有到出手的時候。
  他是最不愛管閒事的人,自然如果到了非管不可地步,也是沒法子的事。
  現場少說也有上千的人在圍觀,這麼多人當中,難道就沒有一個挺身仗義執言,或是抱打不平的?
  自然,矮金剛鮑玉在這寧國府地面上的威勢,正是阻止了人們有此念頭的主要原因,誰也不會想到去插手管這件閒事。
  矮金剛鮑玉一經看出了對方中年大漢的「練門」所在,一時殺機頓起。
  「大個子,這可是你自己找死,三爺這就成全你,送你上西天去吧!」
  話聲一頓,隨地起身如箭,直向著中年大漢身上抄了過去,自然並非就此進身而已。隨著他縱起的身子,微微向下一落,一隻腳直向著中年漢子小腹肚臍上點了下去。
  看到這裡,在場各人俱都由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蓋因為中年大漢已倒地不起,遍體受傷,鮑玉仍然對他拳腳交加,似乎是太過分了一點。
  他們哪裡又知道,鮑玉這踏下的一腳,力逾千斤,足尖挑處,正是對方暗藏的「練門」所在,根本是存心要他的命。
  鮑玉的身法不謂不快了,竟然還有比他更快的。
  「啊喲!」
  似乎有人這麼叫了一聲。
  隨著這聲「啊喲」之後,一條繩索,刷地飛出來,長影一閃,其勢絕快,直向著鮑玉探出的那隻腳上纏過來。
  矮金剛鮑玉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有此一手,加以這條長索發自背後,等他感覺不妙時,再想收腳已是不及了。
  隨著對方那條繩索的一個收勢,蛇也似的,又把鮑玉那只足踝緊緊纏住。
  當然,並不是僅僅纏住就算完事。
  這人大概存心也要鮑三爺出一回丑,長索用力地向後一帶,鮑玉那副樣子可就美了,活像是掛著腿的一隻蛤蟆似的,直往下面栽了下去。
  在場各人看到這裡,懼不禁引發出一聲爆笑。倒不是敢對鮑三爺心存奚落,實在是鮑玉這個樣子太過滑稽忍不住好笑。
  矮金剛鮑玉原本十拿九穩的一腳,偏偏會在臨時這一霎,出了紕漏,這時再想收勢已是不及,吃對方繩索一拉,一頭直向地面上栽來,然而他畢竟不是弱者,眼看著這一頭栽下去,可是不輕,總算他身手靈活,危機一瞬之間,左手向後一探,拉住了身後繩索,就勢一個倒挺,算是把身子扳了過來。
  身後那個人偏偏就是要出他的丑。
  「別耍了吧!」這人冷笑著第二次向後抖了一下長索——他這一抖之力,較之前一次可更要強多了。
  鮑玉空中施展,原已是強弩之末,如何再經受得住這隨後一帶之力?身子一個倒仰,第二次臉朝下直翻下來。
  「噗通!」摔了個黃狗吃屎。
  總算鮑玉眼明手快,在眼看著一頭栽地的一霎間,右手用力向下一撐,沒有直接傷了臉,只是在對方用力拉扯之下,兩隻袖子被磨破了。
  看到這裡,千餘現場觀眾,由不住又自發出了哄笑之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7:44

  這人總算手下留情給對方留些面子。
  隨著再一次的抖動長索,「啪!」一聲,纏繞在鮑玉足踝上的繩索,便自脫落下來。
  鮑玉原是不勝狼狽,將出醜的當兒,忽然腳下一鬆,驀地挺身躍起,一張臉連氣帶忿,成了死灰色。
  各人只見繩索飛出,卻極少有人看見飛索之人,敢情繩索並非出自最前面者之中,乃是人群之中間。
  一陣亂囂之下,站在前面的人,為恐招禍上身,紛紛避讓開來。
  按索尋人之下,這才看見了飛索之人。
  想像裡,這個信手飛索,能使鮑三爺為之不敵而出醜的人。必當是如何孔武有力,神采飛揚的一個人物,其實卻是大謬不然。
  眾目所矚之下,這人竟是一個鶉衣百結的花子。
  看來年歲不大,不過是三十上下的,雖說是花子,卻較之一般要飯的叫花子看上去體面得多。
  乍看之下,由於他身上那件百寶衣,以及頭上過長的散發,似乎與一般叫花子並無二致,如果仔細留意之下,就會有許多特殊之處。
  第一,這人雖是形銷骨立的樣子,可是臉上並無貧寒之相。
  第二,他身上雖著破衣,卻洗得十分潔淨,豈止衣服潔淨,全身上下,臉面手膚,並不著一些污垢,就是那一頭散發,也是光澤細長,不髒不亂。
  剛才用來纏套對方的那條長索,敢情是他用以束腰的一根帶子,此刻收回來,慢條斯理地重新在腰上紮好,對於當前的混亂,形同未睹。
  矮金剛鮑玉早已怒不可遏,一聲冷叱,足尖頓處,隨地縱身而前。
  他恨透了對方這個乞丐,見面二話不說,雙手交錯著,逕自直向對方的琵琶大肋上直拿了下去。
  這一手看似無奇,實在卻是夠阻險的,憑著鮑玉一雙手指上的功力,一旦若為他拿住了對方大肋,對方整個身子可就等於廢了。
  年輕的花子當然知道厲害,卻也不容對方就此得手,身子向後一個快閃,偏得一偏,鮑玉的兩隻手可就落了個空。那花子雙腳未動,只是凹腹收胸地向裡面吸氣,有限的收縮,即行化解了對方一式險招。
  矮金剛鮑玉雖然說不上具有一流身手,可是也非等閒人物,眼前一招走空之下,越覺出那花子氣定神閒,顯然是高明人物。
  若是沒有一番屈辱,若是此刻仍然還沒有出手,鮑玉也就忍下了這口的氣了。
  現在似乎已太晚了。
  鮑玉身子一擰,第二次出手,較諸前一招更狠。左肘向下一沉,施出一手「打虎掌」,又名「單掌伏虎」,直向那花子背脊之間按了下去。
  年輕花子「哧!」了一聲,身子一顫,來了一個「大馬趴」。
  看上去就像是為鮑玉手掌所中,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自然這番情景也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裡有數。
  圍觀者只以為那個年輕花子不濟事,鮑三爺到底非此等閒,心存討好鮑玉的人,忍不住叫起了好兒來。
  事實上可不是這麼回事。
  鮑玉的一掌切按下去,情形竟是和先前的一樣,竟是擦著了對方脊邊落了下去,依然是走了一個空。
  年輕花子身子霍地抬起,一聲怪笑道:「矮子厲害。」
  話出人轉,像是戲台上那般旋風打轉,忽地一個疾轉,已自飄落出丈許開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一張半傾折足的八仙桌上。
  至此才看出了這個花子的卓越身手。
  一隻腳,微彎著,只是用足尖部位,那麼輕輕點向桌角,身子如風擺殘荷,擺呀擺,可就是不倒下來。
  鮑玉不是瞎子,越覺得這個花子不是好相與,眾目之下,心裡的那口氣,越加的捺不住,也不敢像先前那般的衝動。
  「相好的,乾脆就說明了吧!」鮑玉怒睜著雙眼,打量向對方這個花子,「可是衝著姓鮑的來的?」
  年輕花子嘻嘻一笑,臉上卻並無油滑之氣。
  「和尚吃四方,花子吃八方,哪裡有飯吃,我往哪裡跑。你大爺姓什麼,我還弄不清楚,幹什麼衝著你?」接著一笑道,「啊,對了,這麼說你大爺一定是這裡的大財主了,那倒要請你大老爺行行好事,周濟周濟我花子幾文了。」
  鮑玉在對方說話時,全神貫注,想能由對方聲態行動,或是語意裡揣摸出些什麼,套出對方的底細,可是此刻看來,對方花子卻是口緊得很。
  再者,對方雖然是鶉衣百結,可是長相絕非寒酸之人,並不像是真的街邊乞兒。武林之中,雖有「丐幫」組織,鮑玉卻從來沒有與丐幫中人來往過,也不知來人這個年輕花子,又是否是其中之人?
  那個年輕花子見鮑玉虎視著自己,不發一言,即笑道:「怎麼了,這個架到底還打不打了?只要你大爺有意思,說上一聲,無論如何,我花子是奉陪到底的,怎麼樣,就等你老爺子一句回話罷了。」
  鮑玉冷笑一聲,沉著瞼道:「光棍眼裡揉不進沙子,這裡可不是你橫行的地方,相好的,你就報上個萬兒吧!」
  「大老爺這是在跟我要飯的掉文吧,什麼萬兒八千的,我可是不知道。」他抬了一下兩隻瘦手,接下去道,「你倒是打不打吧?我這可得要飯去了。」
  矮金剛鮑玉冷森森一笑,點點頭道:「好吧,足下既非耍我出醜,這裡不是地方,可否隨我去一個清靜所在,我一定奉陪就是。」
  年輕花子搖搖頭道:「不好,不好,剛才你大老爺表演耍狗熊,不是也在這裡嗎?我花子一時技癢,狗熊我是不會耍,不過早年走碼頭,玩過猴子,就陪著你大爺玩玩猴子吧!」
  話聲一歇,這個年輕花子兩手微微一伸,有似飛雪一片,極其輕飄地已落在了鮑玉的面前,泰然而立。
  就算是再糊塗的人,也聽明白了。
  年輕花子這一番說話,分明是把對方鮑三爺這個人,當成了猴子,那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矮金剛鮑玉只氣得臉色發青。
  「哼哼,好得很,閣下你這就賜招吧!」
  說了這句話,他可是再也不多遲疑,足尖一點,揉身而上,「呼!」一拳,直向對方花子前胸搗去。
  年輕花子說一聲好,笑道:「還差一點。」
  身子微微向後一坐,施了一招「老子坐洞」式,矮金剛鮑玉的拳頭,可不就是差上這兒一點兒。
  眼看著那年輕花子身形前後不停地只是搖晃不已,險固是險矣,就是沒有沾著,奈何。
  鮑玉可真是應上了「羞刀難入鞘」那句話來,心裡一惱,陡地躍身直起。
  衣衫蕩風「叭!」地響了這麼一聲。
  鮑三爺卻在此極快的一霎,施了一手他輕易難得一現的「旋風三腳」,「叭,叭,叭,」一連三腳,分向著對方腹、咽、面,三處要害上踢來。
  如果說鮑玉功力果有可取,那麼這一連三式「旋風三腳」便是其功力之極限,捨此再無可觀。
  年輕花子似乎一時大意,沒有想到對方竟然還有此一手,倒是吃了一驚。
  只見他身子倏地向後一個倒仰,極快地打了個旋風,雖然逃開了迎面三腳,卻不意為鮑玉肥大的褲腳,在臉上擠了一下。
  「叭!」一聲,像是著了大嘴巴。「呼!」夾著一股勁風,鮑玉的身子自空而墜。
  年輕花子一時大意,眾目之下,吃了個嘴巴,不啻奇恥大辱,心裡一怒,殺機頓起。
  隨著他疾如旋風般地一個轉身之勢,兩隻瘦手,陡地向前一伸,一陣骨節串響聲中,直向著甫行落地的鮑玉雙肩上搭了下來。
  鮑玉還來不及回頭,只覺得背後一陣強風襲項,力道之猛,堪稱生平僅見,心中一驚,正不知如何是好。
  猛可裡,一陣極其細微的尖銳風聲,響在頭上,恍惚中,似有一點極其細小的黑點一閃而過,擦著自己頭頂直向身後的年輕花子正面飛來。
  年輕花子敢情是大有來頭,這一手「追風流星手」實在猛厲無匹,江湖上簡直還不多見,以他的精湛的內力,一經搭上了鮑玉雙肩,鮑三爺再想有活命的機會,可就微乎其微。
  那點小小之物什,顯然來得正是時候,擦著鮑玉頭頂滑過去,目的卻是對準了那個年輕花子的一雙眼睛。
  年輕花子陡地一驚,這一霎可是險到了極點,如果說非要傷眼前的鮑玉,這雙眼睛可也就別打算要了,自然是先顧自己要緊。
  無可奈何裡,只得把探出的雙手,霍地向後一收,就勢晃動雙肩,施了一招「浪打金舟」,猛可裡往側面一閃,躍出三尺開外。
  矮金剛的玉肩上一鬆,陵地翻了個凌空觔斗,落身一旁,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全都向著人群一隅望去。自然,那個偷施小技的關雪羽,也就無能藏身。
  向著他二人微微一笑,關雪羽把眼睛轉向一旁,再也不看他們其中任何人一眼。
  除了當事者二人之外,可惜現場竟然沒有一個明眼人,居然沒有看出眼前微妙的趨勢,自然,對於年輕花子與鮑三爺的忽然住手不打了,全都感覺到有些莫名其妙。
  矮金剛鮑玉險中脫生,自不會再蹈覆轍,當下冷冷地朝著對方那個年輕花子抱了抱拳道:「閣下身手,鮑某拜領,佩服不盡。姓鮑的在這裡跑不了,閣下要是心存不服,請隨時來訪,姓鮑的絕不含糊。」
  年輕花子鼻子裡哼了一聲,那張瘦臉上已自失去了先時的輕鬆。
  「你呀,你還不配。」
  說話時,那一雙精華內蘊的眸子,狠狠地向著一隅的關雪羽盯了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大傢伙眼看著這花子如此厲害,誰也不敢招惹,紛紛閃身讓開,空出一條路來。
  年輕花子走到橋邊,彎下身,拿起了他討飯的傢伙,一根黑光油亮的七節竹杖,一隻鹿皮口袋,袋內鼓膨膨的也不知道裝著什麼傢伙。
  背上了袋子,拿起了竹杖,這個年輕花子似乎又恢復了笑臉,卻由口袋裡摸出了一個瓢形的鐵碗,微微一笑,自己打趣道:「各位剛才看我花子耍寶,可不能白看,這就賞幾個錢吧!」
  一面說,隨即把手上鐵碗伸向四周閒人討賞。
  各人眼見他方才身手了得,雖說心裡不甘願,卻也不敢不給,說不得紛紛破囊,一時間叮噹聲響不住,眼看著他那隻鐵碗已滿了一半。
  年輕花子嘴裡連連稱著謝,這就來到了關雪羽的身邊站定,嘻嘻地笑道:「這位相公,討個賞吧!」邊說,邊自把手上鐵碗向著關雪羽面前伸來。
  關雪羽點點頭道:「說的也是,原該有賞。」
  一隻手已由袖內探出,把一塊早已捏在手上的小小銀子,送了過去。
  雖是一塊銀子,卻也有兩把重,在此荒年,打發一個要飯的,這般出手,不能不令人為之眼紅,見者俱不禁發出了感羨之聲,現場起了一番小小騷動。
  年輕花子大大地道了聲謝,一隻手高托鐵碗,接住了對方的賞銀。
  關雪羽卻也沒有立刻把那銀子擲向鐵碗,仍自用兩根手指拿著直向對方手中鐵碗放落,兩者方一接觸的當兒,只聽見「嘩啦」一聲大響,碗中制錢,竟是灑落了滿地都是。
  年輕花子驚呼一聲,那張白臉上微微起了一片紅潮。他先不急著撿拾地上散落的銅錢,卻向關雪羽似驚又怨地瞥了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逕自轉身而去。
  好闊氣的花子,地上散落的大片銅錢,他乾脆就不要了。
  錢掌櫃的打發了閒人離開,苦著臉來到鮑玉跟前——
  「三爺,這——」
  「不要緊,都算在我的帳上,多少錢,連同破損的桌椅什物統統算我的。」
  鮑三爺苦笑了一下,由身上取出了一錠官銀,交在錢掌櫃的手下,指了一下一旁躺著的那個中年大漢。
  「再麻煩你,把這位朋友送到這裡的『五福』客棧去住著養傷,就說是我的話,一切吃喝連帶著大夫的錢,都算我的,一併到我『杏林坊』來收。偏勞,偏勞,掌櫃的你這就去吧!」
  錢掌櫃的原本是滿腹愁雲,聽到鮑玉這麼一說,心裡這才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一時眉開眼笑連聲道謝不已,一面趕緊張羅著手下的夥計,這就抬人。
  聽到了這裡,關雪羽隨即起身離開。
  匆匆走出了飯莊子,不過行了十來步,鮑三爺已自身後追了上來。
  「這位朋友請慢走一步。」
  關雪羽自然知道是誰,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當下站定.回過身來。
  矮金剛鮑玉已在眼前,抱拳長揖道:「多謝仗義援手,救了鮑玉一命,感謝之至。」
  關雪羽想想終究是瞞他不過,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氣,閣下方才處置倒也不失俠義本色,那漢子雖然莽撞些,到底不是為惡之人,這樣處置甚是恰當,你我萍水相逢,談不到什麼情義,這就告辭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關雪羽倒是後悔插手這件閒事了。
  「恩兄這麼說,倒使鮑某無地自容了……」鮑玉道:「寒舍就在眼前,敢請移玉少歇,鮑某一來要向恩兄叩謝大恩,再著還要當面討教,面請教益。」
  關雪羽其實對鮑玉其人,多少也已有了個耳聞,心知他並非仗勢欺人的惡人,雖然是有些小過,到底也還算上一個仗義疏財的義士,這才對他加以援手。
  此刻鮑玉說得懇切,他倒不便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好吧,鮑老兄既然這麼說,倒要討找你清茶一杯了。」
  鮑王見他答應,心裡大是高興,招招手喚來侍候在外的一名僕人,吩咐道:「與這位相公看馬侍候。」
  那僕人答應一聲,忙即轉身,待要前去僱馬,卻為關雪羽止住。
  「既是不遠,何必麻煩,我們信步走一程,豈不是好?」
  矮金剛鮑玉哈哈笑道:「恩兄倒是快人快語,這樣豈非是太不恭敬了?」
  「不必客氣,」關雪羽道,「實不瞞你,這寧國府我還是初次來到,果然富庶得很,較之皖省各縣稱得上一枝獨秀,難得老兄識途老馬,倒要請沿途指點一二,以開茅塞。」
  鮑玉自是連口答應,隨即吩咐那僕人,叫他騎自己的馬回去,並吩咐準備晚筵,這才歡喜地同著關雪羽一路向前行來。
  「還沒請教恩兄貴姓,大名是——」
  關雪羽自報了姓名笑道:「舉手之事,何敢居功,老哥千萬不要這麼稱呼。」
  鮑玉哈哈一笑,道:「那我就稱呼你一聲關先生吧,看足下翩翩風采,一表人材,莫非身上還有一份功名?」
  「那倒沒有。」關雪羽道,「不過,倒也是念過幾天書就是了。」
  「這就難得了。」鮑玉抱了一下拳道,「這麼看來,先生敢情是文武全材,難得,難得。」
  前行來至一座大廟。
  紅牆碧瓦,畫棟雕樑,寶相萬千。
  是時日影偏西,夕陽西落在琉璃瓦上,渲染出一片五彩斑讕,廣大的廟前空地上,栽種著許多楊柳,想當日花紅柳綠,春秋定多風采。如今大旱,柳樹半枯,雜花全萎,望之已有蕭條之感,倒是那一片繁囂的蟬鳴之聲,仍是那般熱熾地叫個不已。空曠的廟院裡,只坐著無數的乞兒在曬著太陽,一片荒年蕭索景象。
  關雪羽定下腳步,打量著廟前頗有感慨地輕歎一聲道:「這裡原來就有許多乞丐麼?」
  鮑玉道:「原來哪有這麼多?荒年嘛,各方逃難的多了,要飯的也就多了。」
  接著他又指著說道:「這是我們寧國府最大的一座廟,叫相國寺,每年廟會熱鬧極了,如今也不行了,荒年裡燒香進佛的人也少了。」
  關雪羽似乎並沒有十分在意聽他說什麼,一雙眼睛只是留意著那群為數可觀的乞兒。
  「鮑兄你可注意到,這些乞丐有些異樣麼?」
  鮑玉瞧了一下,立刻注目細瞧,卻似乎並沒有什麼發現異常。
  搖搖頭,他疑惑地道:「有什麼不對麼?」
  關雪羽微微一笑道:「我們走吧!」
  一面說,率先向前面走下去,鮑玉忙自跟上,情知他必有所見。他既不說,定有原因,還是暫時不問的好,由是不免聯想到,方才與自己動手過招的那個年輕乞丐,武功端是了得,不知是什麼家數,莫非與這些乞丐有什麼關聯不成?
  一念觸及,由不住心裡為之一動,正待轉身,打量一番,身旁的關雪羽卻又察覺,止住他道:「不要回頭,我們被綴上了。」
  鮑玉又是一愕,即冷笑道:「這麼說,剛才那個傢伙是他們一邊的了?」
  「大概不錯吧!」
  「莫非還放不過我?」鮑玉不禁有些動怒,「這就太過分了,難道我還怕了他們不成?」
  關雪羽莞爾一笑,道:「這件事有些蹊蹺,我看未見得是你,倒像是放不過我,誰叫我多管閒事呢!」
  鮑玉聆聽至此,忍不住倏地轉過頭去,果見一個赤足的半老乞丐,遠遠正自踏進巷口,見狀倏地一閃,隨即隱身一旁簷下。
  關雪羽道:「可看見了什麼?」
  鮑王道:「一個老花子,看樣子真的綴上來了。」
  關雪羽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一邊還道:「這花子武功雖不及方才與你動手的那人高,但是卻也不俗。」
  鮑玉怔了一下,心裡頭不禁有些奇怪,思忖道:你又怎會知道?想著,由不住又回頭去看了一眼。
  「他走了。」
  鮑玉如有所釋地像是鬆了一口氣。
  「是麼?」關雪羽冷冷地道,「我倒認為他改下而上,已經上了房了。」
  鮑玉心裡一動,微微偏頭,假裝察看身後巷尾,卻翻起眼皮,偷偷向房上看了一眼,這一眼果然為他湊巧看出了苗頭。
  屋簷一角,人影略閃,隨即掩飾不見。
  「足下可真是活神仙,果然不錯,這廝竟是上了房了。」
  嘴裡這麼說,對於關雪羽的凡事先知,靈敏的聽視官感,佩服得五體投地,越覺得自己得能結識這個人,實在莫大福分,萬萬不可失之交臂。
  既然知道房上這人在暗中跟綴,鮑玉倒是不便現出張惶神色,再看看身邊的關雪羽更是一派自然,直如未覺,他也就越加地不動聲色,怕被對方看輕。
  這是一條為兩側高牆所夾峙的胡同,巷道既窄,冷巷無人,加以兩側房閣連接甚密,倒是有利於那暗中跟蹤之人。
  關雪羽道:「府上快到了麼?」
  鮑玉道:「還有一程,快了。」
  關雪羽點點頭道:「那麼,我們就放快一點。」
  二人隨即加快了步法,眼前已來到了長巷盡頭。
  關雪羽一步跨出巷口,緊跟著身子往牆角一貼。鮑玉情知有故,立即學樣站好。
  他二人身子方站妥不久,就聽見頭頂上「呼啦!」衣飄之聲,一條人影已高立牆上。
  二人雖沒有抬頭打量,但是那人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卻十分清楚地說明了,跟蹤者正是那個半老乞丐。
  地面上的影子,顯示著這人有一頭蓬鬆亂髮,鬍子像刺蝟般根根都倒立著,手上拿著打狗杖,背上還背著到處為家的行李卷兒,這個老花子一點失誤,跟丟了來人,像是有些著慌,站在牆頭上不時在左顧右盼,正當他要縱身下來的一霎,已為關雪羽尋著了空隙,翻身一掌,直向老花子胯骨上擊去。
  那個老花子簡直沒有想到,自己所跟的二人,竟然就藏身在腳下,一時大為吃驚。
  關雪羽這一掌「舉手翻天」,暗藏著精巧的擒拿手法,那個老花子雖說身手不凡,無奈事出倉促,一時閃避無及,嘴裡驚呼一聲,縱身就起,仍然還是慢了一步。閃過一掌,卻躲不過關雪羽那反手一抓,一下子便被抓住了足踝。
  這麼一來,頓時便失去了均勢,一頭直向牆下栽來。
  總算關雪羽並無傷人之意,及時鬆開了手,對方足下一鬆,乃一個骨碌,由地翻身躍起。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8:03

  二人這才看清對方是個什麼長相。
  五十左右的年歲,朝天鼻,招風耳,加上那一張如同墨染過一般的黑臉,乍看上去真把人嚇上一跳,好在原本是出身乞兒叢中,倒也見怪不怪。
  這乞丐雖說沒有摔著,到底丟人現眼,一時大為光火,怒聲叱道:「無知小輩,競懾戲耍你家太爺,看我要你好看。」
  嘴裡吆喝著,一雙赤腳在地上用力一頓,「嗖!」一聲已來到了二人面前。
  他心忿關雪羽出手戲弄,這一撲過來,自然是先向他下手,打狗杖抖處,照准了關雪羽的前胸就扎。
  關雪羽聲色不動,其實胸有成竹,對方花子那根打狗杖方一接近,他即施展出一式燕家絕技——「分鬃扣馬」,這原是對付大陣勢的奇妙高招,施之眼前,確是游刃有餘。
  看在矮金剛鮑玉眼裡,的確怪異得很,好像關雪羽伸出的那隻手一連折曲了數次,觀諸在眼前,有如幻術一般地出現了許多只手。
  總之,不知怎麼一來,那個蓬頭花子手上的竹杖,已到了對方手上,而且肩上便著了不重不輕的一掌。
  蓬頭花子身子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噗通!摔倒在地上,這一來,他算是才真的知道了對方的厲害,奇怪復驚訝地瞪著眼,只是看著對方發呆。
  他實在有點疑惑,對方這只魔手,如何能在舉手之間,既搶了自己竹杖,又復能擊中自己肩頭,似乎是太過微妙了。
  關雪羽冷冷地一笑,向著這花子道:「誰叫你跟著我的?你想幹什麼?」
  那花子原以為關雪羽會向自己施以殺手,懾於對方身手,真有點不知所從。這時聞見之下,才知道自己錯會了意,這麼一想,膽力復壯。
  當時挺身站起,翻著一雙腫泡眼盯著關雪羽道:「足下果真是好樣兒的,老花子有眼無珠,這是自取其辱,哼哼,我看咱們是不打不相識,你就報個萬兒吧!」
  關雪羽點點頭道:「這倒也是兩句人話,我姓關,老兄你呢?」
  花子嘿嘿一笑道:「敗兵不敢言姓,關朋友你就不必多問了。」
  一旁的矮金剛鮑玉卻是不屑地道:「看你身手不弱,想必是武林丐幫出身,幹什麼學此鼠輩伎倆,豈不有辱貴門之風?」
  花子被說得臉上有些掛不住,忽地一沉,卻又嘿嘿笑了幾聲道:「我認得你,閣下想必就是這裡大名鼎鼎的矮金剛鮑玉鮑三爺了?」
  鮑玉哼了一聲,點頭道:「不錯,我就是了,老兄有何指教?」
  「不敢當,」那花子聳了一下雙肩,冷森森地道:「天逢大旱,人命比狗不如,要飯的無飯可討,眼看著這就活不成了,聞聽你的三爺在地面上有錢有勢,呼風喚雨,嘿,所以這就要向你老人家求條生路。」
  鮑玉冷冷一笑:「這要看鮑某人是不是能力所及了。」
  「笑話,」那花子仰天打了個哈哈,道,「閣下太客氣了,你鮑三爺行行好吧!」
  鮑玉冷哼了一聲,道:「這要看姓鮑的願意不願意了,願意一句話,不願意嘛,哼哼,誰又能勉強?」
  「你不還是願意的好。」那花子大刺刺地抱著一雙胳膊,不懷好意地笑道,「狗急了跳牆,人急了殺人。」
  話還沒說完,鮑玉已忍不住怒聲道:「住口。」
  蓬頭花子被他這一叱,頓時他就住了口,只是滿臉不屑地斜著一雙腫泡眼,打量著鮑玉,一面抖著身子,連聲地冷笑不已。
  鮑玉原待發作,想想以自己身份,與對方一個來路不明的花子,終無好說。勝之不武,不勝為笑,想了想,終於把這口氣吞下肚裡。
  「姓鮑的家是這裡,我走不了,你們就看著辦吧!」
  那花子一笑道:「對了,有你鮑爺這麼句話,我老花子總也能回去交差了。」
  一面說,遂向著二人拱了一下手,這就要轉身離開。
  關雪羽道:「慢著。」
  蓬頭花子雖是對鮑玉不屑一顧,鑒於先前的敗北,卻是絲毫不敢對關雪羽略有輕視。聽見關雪羽這麼一呼,忙即停步不動,眨著眼道:「怎麼,關朋友還要插一腳麼?」
  關雪羽搖搖頭道:「那倒不是,不過有兩句話,倒要敬奉貴幫幫主。」
  蓬頭花子一怔,嘿嘿笑道:「這麼說關朋友見過我家主子了?」
  「大概不會錯吧!」
  「洗耳恭聽。」
  關雪羽道:「得罷手時且罷手,能饒人時且饒人。」
  「哈!」那花子道:「我以為什麼金玉良言,敢情是兩句老話,老花子一定把話帶到,至於敝上是不是遵辦那可就不知道了。」
  關雪羽冷冷一笑:「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也別心急了。」
  蓬頭花子微微一愕。
  「告訴你家幫主。」關雪羽冷冷說道:「這裡風雲險惡,不是貴幫稱能之處,從速遷地為良的好。」
  蓬頭花子又是一怔:「關朋友的意思是……」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回去好好琢磨去吧!」
  話聲一頓,隨即把手裡竹杖,霍地向對方拋去。蓬頭花子腳下向前跨出一步,掌中聚力,總算接住,只覺得掌心如焚,虎口發痛,對方不過是隨手一拋,自己卻施出全力才行接住,只此一端,已看出雙方實力,簡直判若雲泥,對方顯然手下留情,再要不知趣離開,耗下去丟臉更大。
  「關朋友,你這是看得起我花子。金磚不厚,玉瓦不薄,老花子我心裡有數就是了。」
  一面說,乃向著二人拱了一下手,就此轉身自去。
  矮金剛鮑玉看著他的背影,冷冷一笑道:「好一個狡黠的東西,下次再要看見他,定要給他一個厲害瞧瞧。」
  關雪羽一笑道:「鮑兄可知道這人的底細如何?」
  鮑玉搖搖頭道:「不知道。」
  關雪羽說道:「這就是了,如果你知,就不會無故招惹他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家業在此,你犯不著得罪他們,比不得我來去一人,他們無可奈何。」
  鮑玉微微一驚,轉向關雪羽道:「這麼說,莫非你已知道他們的底細了?」
  「我原本還有些存疑,現在卻幾乎可以斷定,我們邊走邊說吧!」
  二人隨即前行。
  「江湖上有南北丐幫之說,老兄可曾聽過?」
  「聽過,聽過。」鮑玉道,「莫非這個乞丐真是丐幫來的?」
  「哼,」關雪羽道:「真要是正宗的丐幫來人,老兄倒是大可不必擔心,因為無論南派丐幫或是北派丐幫,幫規都極其嚴謹,絕對不容許手下幫徒為惡地方,與百姓爭利,像剛才這個花子,那種強自勒索行為,尤其是不被允許,可以斷定,他們絕非來自丐幫本流。」
  鮑玉點點頭道:「說得極是,這一點我也知道,只是,難道江湖上除了南北二丐幫之外,還有第三個丐幫不成?『』
  「那倒也不是。」
  說話之間,但見迎面又自走過來兩個乞丐。二丐一胖一瘦,遠遠走過來,看見二人,即行停住腳步,用著十分奇異的目光,向著二人打量不已,容得鮑玉回目望時,他二人卻忙自低下頭來。
  這番情景看在鮑玉眼中,不禁頓起懷疑。
  關雪羽卻似無所見,話題一轉,指點著附近景物,逕自閒話起來。
  如此走了一程,又繞過了一條大街,才來到了鮑玉住宅。
  那是一座頗為講究的宅子,看其門面,雖不如臨淮關麥家氣派,卻相去不遠,是時朱門敞開,正有兩個僕人站立門外,想是早已得到了通知,悉知主人結交了貴友,故此敬候,見狀雙雙上前請安問好。
  鮑玉道:「家裡有什麼事麼?」
  二僕之一,年近六旬的一年老蒼頭,上前一步道:「回爺的話,聽說大爺在飯鋪子裡遇上了事,朱師傅已帶著四名家院趕來接應大爺來了。」
  鮑玉冷笑道:「這一定又是蔡七多嘴,還有什麼事,我這不是回來了麼?」
  那老蒼頭嘴裡答應著「是」,卻又訥訥地道:「這是老太太的意思……適才大爺的身邊又沒有帶人……」
  鮑玉道:「糊塗的東西,有什麼事只往上房回一聲就是了,幹什麼要驚動老太太,該死!」
  那老僕人只是苦笑著連聲應是,卻又似有些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要說的麼?」
  「是,」那老僕人上前一步又道,「剛才有兩個乞丐在大爺沒回來以前,在咱們宅子四周打轉,察看了半天。我與李大雄一出來,他們兩個才走了。」
  鮑玉道:「這兩個乞丐是什麼長相?可是一胖一瘦?」
  二僕人一齊點頭稱是。
  鮑玉心裡有數,看了一旁的關雪羽一眼,道:「關先生請進去說話。」
  關雪羽被帶進了前面正廳,落座之後,自有丫環僕人侍候麵湯茶水,十分周到,鮑玉卻暫時告辭,匆匆入內,謁見母親,報告安好,少頃換了衣服,才匆匆趕回大廳,向關雪羽致歉久等。
  談起來,關雪羽這才知道,原來鮑玉府上住有一妻二妾,另有高堂老母,鮑氏事母至孝,家中發生了什麼事,總要先向母親稟明為是。
  關雪羽原本對鮑玉並無好感,見他事母甚孝,多少改變了一些對他的看法。半日相處,發覺此人雖不免有些商場習氣,卻也性情開朗,快人快語,不失豪邁本色,是以一談下來,對他觀念又有所改。
  話題由是轉到了方纔所見胖瘦二丐身上。
  鮑玉道:「先生方才說到丐幫之事,中途停住,莫非這些乞丐,並不是來自丐幫不成?」
  關雪羽道:「方纔我正要說明,因為看見他們人來,所以不便多說,鮑兄難道看不出來,這些乞丐,全是來自魯省,說來正是北丐幫之一支主流。」
  鮑玉「啊」了一聲,怔道:「可我們這皖南一境,要說起來應屬南丐幫的地盤呀!」
  「正是這樣。」關雪羽冷冷地道,「一年前,北丐幫幫主自罹怪疾不治之後,北丐幫名稱雖然不變,事實上卻流於解體,這件事你難道不知道?」
  鮑玉搖搖頭,歎息道:「不知道,慚愧!慚愧!」
  關雪羽道:「那倒不必,這件事到底還是武林中一件懸案,未經證實,不過,今天一見,我卻不禁要寧可信其有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鮑玉忍不住大為關心。
  關雪羽喝了一口茶,緩緩說道:「傳說北丐幫幫主獨臂插天童大左死後,他身後兩個兒子為了爭奪幫主之位,各不相讓,長子童威勢力浩大,根基甚固,坐定本幫;次子童雲勢力不敵,只帶領少許部眾,脫幫遠走,另打天下。」
  微微一頓,他注視向鮑玉,道:「今日在飯鋪子與你動手的那個年輕花子,八成兒就是童雲他本人。」
  鮑玉由不住吃了一驚:「這就難怪了,童氏兄弟的大名我久仰了,怪不得他有這般身手,唉,早知道是他,我也不會這麼莽撞與他動手了。」一面頻頻搖頭歎息,追悔不已。
  關雪羽道:「當時情況,由不得你,事情既已發生,也就不必自責過深,好在事情並非已到了絕望境地。」
  「也只有這麼想了。」
  鮑玉眼巴巴地看著他道:「那人真是童雲少幫主本人麼?」
  「我想大概是他。」關雪羽回想著先前景況道:「除了他,別人無此氣度,你再看看,那個年輕花子是否較別的花子有些異態?」
  鮑玉連連點頭道:「這倒也是,不過你又怎麼會知道他是北丐幫的來人?」
  「這一點更不會錯。」關雪羽道,「南丐托缽,北丐負囊,這些乞丐人人皆負一具鹿皮革囊,正是其明顯標誌,一看即知。」
  鮑玉因久知北丐幫童氏兄弟,武功了得,想不到自己無心結怨,平白樹此大敵,心目中是十分懊喪,只是當著關雪羽面,不便顯露罷了。
  關雪羽道:「這件事,我也只憑自己的猜測,如果那年輕花子真是童雲本人,他與我只怕也已結上了樑子,必定會來尋找,到時自知究竟。」
  鮑玉重重一歎道:「說來全是我惹的禍……連帶著也害了恩兄你……」
  苦笑著,他又接下去道:「我只當自己一身功夫很不錯。誰知今天遇見了高手,才知不行,比起恩兄你來,就更不用說了。」
  說到這裡,他精神一振:「方纔恩兄與那年輕花子暗較手勁兒,分明他是輸了,也許就此知難而退,果是這樣,我倒也托你的洪福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只怕未必如此,那年輕花子如果真是童雲,伎倆何止如此。他功力精湛,非同小可,偶爾失手,未必心服。再說,他身後尚有更厲害的幫手,卻是不可不防。」
  鮑玉一驚道:「啊!」
  關雪羽道:「方纔說到童氏兄弟內鬨,童雲被迫出走,並非他孤身一人,北丐幫最具功力的長老,也是其父當年同門師兄的白長老,便因不忍童威之為人,離幫會向童雲而去。」
  「這件事,我還不大明白。」鮑玉道,「童大左幫主既死,論輩分童威居兄為長,理應由他繼位幫主,才是正理,童雲既是兄弟,如何能與乃兄爭得?這就是他的不是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事情是這樣,童大左因知童成為人險惡,所以其身後遺囑,立明要童雲繼任,果然他死後童威不服,這才演變成後來的兄弟鬩牆之爭,就此事而論,童威居心險惡,早在其父死前,先已佈置了相當的實力,一場鬥爭之下,童雲雖然有白長老的支持,變寡眾懸殊,被迫遠離。」
  他思忖了一下,又道:「這件事不過才發生了數月之久,江湖上知者不多,想不到他們一行蹤跡,競自來到了皖南,卻不知他們又是作何打算?」
  鮑玉道:「這件事確實令人不解,這樣吧,這裡衙門與我關係甚大,請他們出面——」
  關雪羽冷冷一笑,搖搖頭道:「這是下下之策,此類人物,對官場上人最是厭惡,如果他們發現你有意借助官面上的人物來對付他們,那可就勢不兩立,你還是打消這個主意的好。」
  「那麼,你的意思……」
  「暫時不動聲色。」關雪羽胸有竹地道,「姓童的絕不甘心敗在我手裡,他會來找我的。」
  鮑家僕人來稟酒筵備妥,在鮑玉誠摯邀請之下,關雪羽也就不再推辭,擾了他一頓。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8:17

第15章 品茗論知已 少幫主受教

  竟然又是月圓之夜。
  張望著當空明月,關雪羽今夜思潮起伏,頗是不能自己。
  婉謝了鮑玉的好意,他仍願獨自居住在這所偏僻的客棧裡。對他來說,人情常常是一種困擾,接受了人家的招待,即使是出自善良的友誼,也應當思報,所謂「投挑報李」的正是這個緣故,一旦無能為報,便構成了內心的一份歉疚,關雪羽生平為人,是絕不願對任何人形成歉疚,他所嚮往的是「來去無牽掛,心似皎月明。」
  ——就像是今夜,天上的那輪明月。
  每一回,當他向天空注視著明月時,腦子裡總會情不自禁地思索許多事情……
  昔日,在青燕峰,每逢月夜,父親總是親自督導著他習武練劍,燕家那一套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便是在月下傳授他的。
  那是他們燕家當今猶敢誇耀武林的一門絕技,只可惜關雪羽只學會了一半,即使這一半,至今猶未敢論精。
  雪羽之父燕追雲常常感歎著說:「小羽天資穎悟,確是一塊練武的好料子,只可惜命中多劫,心不能寧,歷劫之後方能大成,那時成就或能在我之上,卻不知道是否我還能親眼看著這一天了。」
  那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好不奇妙,並非僅僅口傳心授就能學會,天時、地利、人和,竟是缺一不可。
  天時,應當秋月之夜,特別應在秋雨燕出之時。
  地利,應當雨峰爽峙之谷,妙在時有迂迴之風。
  人和,在於彼此深知,心領神會。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
  三者缺一不可,最難還在「人和」那一點,如非透剔晶瑩,心有靈犀,這一套劍法便是無能習會的。
  如此一來,一年之中,難得有十幾天合乎情況,還要心無雜念,無塵緣牽掛,七折八扣之下,一年之中,能有七天習技就算是不錯的了。
  這套劍法,關雪羽叫名是學了七年,事實上總結七年全部時間卻未能超過七七四十九天。
  燕追雲常誇獎他說,這麼短的時間,竟能習會了一半,設非天才橫溢,心有靈犀之人,是決計難以達到,因鑒於未畢全功,生恐此一燕家絕學,就此中斷,乃把餘下一半,運用其特具智慧,繪於絹冊。
  現在這本絹冊就在關雪羽隨身攜帶行李之中。
  每一次當他仰望明月之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父親傳劍神情,雖隔千里,猶似眼前。每一次他也都由衷地感覺到慚愧,覺得有辱嚴父教誨、期盼。
  舉頭望明月的另一感傷,顯然正是在不久之前臨淮關麥家浴血之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的慘敗。
  那次慘敗,在他心裡所留下的痛楚,奇恥大辱,非但至今未褪,反倒與日俱增。
  每一回想到這裡,便不禁為之勢血沸騰,從而提醒著他仇人金雞太歲過龍江的凶狠猛厲,其心益悲,其志愈增。
  老實說,上一次與過龍江的決戰過程裡,他並未能克盡全力,很多燕門絕技都未能施展,猝然落敗,屈居下風,直是教人難以心服,下意識裡,他甚至於渴望著與對方能有再見之機,這正是他為什麼至今仍逗留在皖境不走的主要原因。
  父母再三地告誡,出雲老和尚的諄諄開釋,都不能打消他的內心的火焰。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
  身懷絕技的奇人俠士,是絕不輕易甘心屈居人下,認敗服輸,這一口氣如果也能吞下肚裡,則天下無事不能忍,無人不能容了。
  仰望著空中明月,悲憤填膺,關雪羽緊緊咬著牙齒,不自禁地握緊了拳,卻是最終無以發洩的一腔仇恨,奈何,奈何。
  明月在升,照見了庭前那棵參天古松。
  亂葉飛校裡,涵蓋著幾許詩情畫意,這便又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月如扇——團扇,團扇,美人用來遮面。
  麥小喬誠美人矣。
  鳳姑娘又豈不然?
  那一夜,明月當頭,夜涼如水,雪羽持燈,小喬依附。風在林梢,落葉飄零,雖只是短短的一程,俠士不欺暗室,淑女默默無言,多情繁星,競相奔告,彼時彼境,當是星星知我心,盡在不言中了。
  說到「情」字,未免言之過早,但有此邂逅,則易生情,倒是真的,自此而後,麥家小姐,便紮實地闖進到了他內心深處
  母親愛子心切,此番離家前,再三囑咐,年紀不小啦,該成家啦,東挑西選,倒頭來真想當和尚麼?
  似乎天下的母親,都是這個樣,兒子大了,就想抱孫了,女兒大了,又怕沒人要。
  在娘跟前,兒子是永遠長不大的。
  「那可不一定。」做兒子的看著娘,「誰叫您長得這麼漂亮,拿您跟別家姑娘一比,越加的就瞧不上了。」
  「小油嘴,算你會說話。」
  「我說的是真的,要娶也不能比您差太遠。娘,您說是吧?」關雪羽還記得在家時對自己母親說過。
  母親含著笑靨,微微搖頭歎息。
  兒子的話可是說到娘心坎兒裡去了,嘴裡不說,心裡可不就這麼認了。「也不知哪家姑娘有這個命,能叫我家小羽瞧上,真是前生修來的福……」
  結束了風趣的母子對話,像是不著邊際的閒話,卻未嘗不在心裡留下了印象。
  面對明月,關雪羽頗似有所感傷,站起來走向室外。
  今夜他思潮起伏,竟自有些坐臥不寧。
  惱人的別緒離愁,迫人的壯志怨仇,一股腦地齊集心懷,才剛剛興起的豪興壯志,一瞬間又即變成了統指柔情。
  簷前燕子低飛掠過,明月、繁星、羈旅、深宵,真正是難以排遣了。
  冷棧無客,野宿更殘,想到了即將荒廢的功課,忽然有些技癢,有心練一回劍。
  這就返回,掣出了長劍。
  燕家的劍法,以神秘高超見稱於武林,即使是在平日,關雪羽練習的時候,亦極為嚴謹,不欲示人。
  關雪羽持劍松下,正當他手掏劍訣,拉開了架式,欲發劍時,一個人影,已映向眼前,說得清楚一點,不是人影,而是真真切切的一個人。
  這個人直挺挺地就站立在當門正中,向這邊注視著,雙方距離約有十丈,但月夜之下,卻看得十分清楚。
  一襲綴滿了各色補丁的百結鶉衣,破格的卻在腰上加了一根絛子,右望側露出了尺許長短的一截劍柄,想是金絲纏柄,月色裡閃閃有光,明明是一個乞丐,卻偏偏沒有乞者的寒酸,反之,那炯炯的目神,顯示著的卻是泱泱大度的武者風範。
  關雪羽只看了一眼,幾乎已可以確知他是誰了。
  微微一驚之後,他緩緩的將手中長劍收入鞘內。
  對方似乎頗為驚訝,在略一定神之後,一步步繼續踏進,直到距離關雪羽兩丈左右之處,才行止住。
  「果然是你。」關雪羽微微一笑道,「我算計著你一定會來了,現在你真地來了。」
  「我是不會讓你失望的。」年輕的花子訥訥說著,臉上的神色較諸白天裡的突梯滑稽卻是嚴肅多了。
  「少幫主此來是客,請入內一敘,如何?」
  關雪羽閃身肅客,對方顯然反而吃驚不小。
  「你說什麼?」
  「閣下不必掩飾了。」關雪羽微微抱拳一哂,「難道閣下不是北丐幫童少幫主?失敬之至。」
  年輕花子一聲不吭地瞧著他。
  良久,他才點點頭道:「不錯,我叫童雲,你似乎對我知道得很清楚?」
  「不多,不多。」關雪羽改變口氣又道,「但卻也不少,譬如說有關足下的負氣出走,也略知道一些。」
  童雲挑動了一下長眉,冷冷說道:「這麼說,今夜我就更不能放過你了。」
  說著,他反手後肩,「刷」一聲,掣出了身後長劍,冷森森如秋水一泓,端是一口好劍。
  「拔劍吧!」童雲臉色寒冷地道,「我知道你劍術必有可觀,這裡雖非理想之地,但我已察看過,除你之外,並無外客,大可盡情地施展。」
  關雪羽道:「你要比劍,我一定奉陪,只是又為了什麼?難道只因為我認出你是童雲?還是白天之事讓你心存芥蒂?」
  「對了,這就夠了。」
  童雲冷笑一聲,接道:「白天人多,我不便當眾迫你出手,卻發覺閣下手勁大有可觀,分明一流身手,客居無聊,想到尊駕亦有同感,這便前來請教。」
  關雪羽觀他談吐不俗,雖有凌人盛氣,卻不失君子之風。再想到方纔,對方只須少隱片刻,自己難免在大意失察之下,展開了燕門劍法,以童雲之豐富見聞閱歷,說不定就會被他看出了門戶。這一點倒無所懼,若為他偷學了其中精華,或是僅有所悟,便為大失策事,武林中以洩露門戶不傳之技為不可饒恕,關雪羽險些疏忽之下,觸犯門規,此時想來,猶自不免自責。
  那童雲果有私心,只須駐足片刻,便能由關雪羽劍法中窺出堂奧,然而他卻顯然不此之圖,端的是一個不欺暗室君子。
  這一點,先自贏得了雪羽內心讚賞。
  「童兄有意賜教,不敢不遵,我們這就先武後文,再說其他吧!」
  童雲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視著他。
  聆聽之下,他說了個「好」字,右腳側跨,抱劍於懷,儼然大家之風。
  關雪羽既然知道對方身份,且知他為人正直,倒頗是有意要交一交這個朋友。正因為這樣,此刻便不得不全力以赴,劍上較個高低,讓他心服口服。
  有此一見,他也就不再多說,當時重新掣出了長劍,微微一笑道:「你我究無仇恨,犯不著以死相拼,這就向少幫主請教幾手高招吧!」
  話聲方住,董雲已忍不住冷笑一聲,驀地向前踏出了一步,道:「廢話少說,快看劍。」聲出劍到。
  這一劍平肩而出,既直且快,寒星一點,直向關雪羽咽喉上疾點過來。
  關雪羽左手一招,用燕門空手人白刃的拿劍手法,倏地往對方長劍劍尖上捏去。
  童雲陡地一振腕力,長劍「刷」地飛起來尺許高下。閃過了關雪羽的的手指,反向對方手腕子上削去。
  關雪羽胸有成竹,倒也不驚,胳膊肘子向下一沉,霍地用左掌掌沿,向對方劍上封去。
  一收一吐,掌上力道驚人。
  童雲身子向後一收,長劍反抗,隨著他快速的一個轉身之勢,耳聽得「叮!」的一聲,兩口劍首度交鋒,卻不是實力的交接,僅僅是尖鋒相觸。
  是夜裡,即見火星一點,一閃而進。
  一個左翻倒捲。
  一個斜起似鷹。
  劍光交插影裡,結束了第一個回合。
  童雲雙手握著劍柄,臉上顯示著無比驚異。關雪羽也不敢掉以輕心,正是惺惺相惜。
  「好劍法。」
  隨著這聲招呼,關雪羽已擰身現肘,第二次發出了劍招,這一劍施展的是燕字門絕妙的高招,一片輕嘯裡,長劍如電,力劈童去後背。
  至此,變輕靈而怒掣,凌厲的劍風立刻使童雲大有所警,這般狠厲的劍招,確是他始料非及,這才知道對方果然是罕見的一個勁敵。
  猛可裡,他身子向前一個快撲,卻用腳尖力點地面,快速的一個疾轉,身子已然縱出了七八尺開外。
  關雪羽壓劍後隨,一聲輕叱,腳下來一個急躥,拔身而起,就在這一霎間,童雲已倏地轉過身來。
  原來他故意避開,無非是誘敵之計,對方一跟蹤而來,正是求之一不得。
  所謂「兵無常行,以詭詐為道。」
  童雲一經交手之下,已覺出對方大是可畏,這才拼著弄險。以身為餌,誘使對方接近。
  隨著他飛快的一個轉身勢子,左手駢指如電,直向關雪羽劍身上力點過去,同時間,右手長劍大力揮出,一揮一挫,形成了一個「乙」字。
  打咽喉,掛兩肩,好厲害一式殺著。
  觀諸童雲所施展的這一劍,真正稱得上深領劍中三昧,有凌雲駕虹之勢,無縷冰剪綵之痕,這才是劍道中的上乘手法。
  關雪羽何嘗沒有料到童雲有殺手之招?只是沒有料到這般凌厲害了。
  在童人雷霆萬鈞的劍勢裡,關雪羽身子霍地向後一坐——含胸、拔背、沉肩、甩肘。
  這一劍真可當上驚天之勢。
  「刷」一縷銀霞起自身後,初起時不過飛泉一道,待到將臨及對方頭頂之上,這道飛泉才驀地爆噴了開來。
  急光流電裡,幻化出一天劍影,童雲全身上下猝然間為之一寒,已被對方彌天劍陣整個涵蓋,這才知道,自己圖人,對方圖已,觀諸眼前對方所施展,分明已達劍術中「分光掠影」境界,心裡一驚,遍體生寒,此時此刻,抽招換式已是不及,更逞論從容身退了。
  關雪羽其實原無意施展這般厲害殺招,只為對方狠毒劍招所逼,情急之下乃出此下策,雙方並無深仇大怨,自不必以死相搏。
  一念之興,抽招已是不及,情急之下,左掌猛力向外推出。
  這一掌為了解救童雲危急情勢,關雪羽不惜使出了「無形罡力」。童雲只覺得迎面微風襲面,緊接著這襲微風之後的巨大力道,其力萬鈞,竟是萬萬難以抵擋。
  總算他一時心靈,借助著迎面而來的勁道,猛地向後一倒,足下就勢一蹬——「哧!」反縱出一丈五六。
  幾乎在同時之間,關雪羽已由他當頭躍了過去,身後劍芒,有如掃帚星般在閃爍著大片白光,無論如何,總算收住了劍勢,解救了對方一時之危。
  緩緩將一口長劍收入鞘中,關雪羽向著童雲抱了一下拳道:「承教。」
  童雲呆了一呆,似乎這才意會到是怎麼一回事,臉上一陣發熱,連耳根子都紅了。
  自然,夜色裡看不出他這番窘態。
  「我認栽了。」
  這了這句話,長劍一挑,「嗆」一聲,已回插鞘內,搖搖頭歎息一聲,轉身就走。
  才不過跨出一步,又自站住,回過身來。
  「請教大名上下?」
  關雪羽隨即報出了名字。
  童雲嘴裡念著「關雪羽」三字,劍上一片迷離,冷冷一笑道:「請恕我冒昧,閣下身手大脫武林窠臼,方纔那一手擦臂飛劍,頗似傳說中飛燕門的絕技『霜滿天』——不知是也不是?」
  關雪羽心中微微一驚,倒不會想到,對方居然還有此閱歷,既為對方一語道破,再如矢口否認便似欺人過甚,當時只得點頭承認。
  「童兄慧眼高見,佩服之至。」
  童雲立時神情一振,十分詫異地打量著他道:「這麼說足下竟是飛燕門的出身了?」
  關雪羽尚還未來得及回答,童雲又搖搖頭道:「這又不對了,飛燕門是向來不收外姓弟子,這便奇了……」
  關雪羽哼了一聲:「童兄果然無所不知,只是在下卻並沒有說是飛燕門出身弟子。」
  童雲窘笑了一下:「只是,燕門絕技卻是向來不傳授外姓弟子的。」
  關雪羽心中一動,一時裡有些礙難作答,心裡正自盤算著,要如何啟口。
  童雲微微一笑,卻先自抱拳道:「閣下似有礙難,不說也罷……你我原是初見,請恕冒昧。」
  關雪羽道:「足下大名,心儀已久,如不見外,可否入內一談?」
  童雲一雙眼睛在他臉上轉了片刻,點點頭道:「也好,打擾了。」
  關雪羽原以為他不會答應,想不到竟是忽然變得十分爽朗,倒是有些意外,一時甚喜。
  落座之後,關雪羽由暖壺裡為他斟上一碗熱茶。
  童雲欠身道了聲謝,雙手捧過飲了一口。
  放下茶碗,他打量著關雪羽說道:「有一句話,在下與兄台初識,不知該不該說?」
  關雪羽道:「願聆雅教。」
  童雲冷冷一笑道:「關兄既然深知我的出身來歷,必然也知道我今日之困難處境,本幫一片基業,如今全在家兄把持之中,小弟身敗南來,想要在某處安身,不得不打出一個局面……有時候為達目的,手段不免過狠,嘿嘿,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關雪羽道:「這是貴幫之事,與我本無相干,童兄這麼說,顯然是有弦外之音,又可否說清楚一些?」
  童雲微微一笑,而神色之間,頗有窘態。
  「足下是聰明人,還用我多說麼?」
  隨即端起面前茶碗,喝了一口,藉著飲茶,略遮其不自然神色,「總之,今夜與兄台一會,多少有些見面之情,尚請凡事包涵,童某感激不盡。」
  關雪羽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裡微微一動,暗忖著,這個童雲非但武功精湛,心思智謀更有過人之處,我如此時口氣一鬆,或是礙於情面,不立刻聲明表白,便是事同默認,日後便無所施展,哼哼,我豈能著了你的道兒?
  心念轉過,當即一笑道:「那也要看什麼事情,以童兄為人,當不該倡行不義吧!」
  言下之意甚是明白,你如多行不義,我還是要插手阻攔的。
  童雲臉色一變,長眉挑了一挑,發出了一聲朗笑。
  「關兄快人快語,兄弟好不敬佩。」
  「少幫主抬愛了。」
  關雪羽話聲微頓,又道:「我也有幾句話,要奉告足下,其實在白天,我已經告訴過貴幫一位長老。」
  童雲點點頭道:「兄弟已經知道了,關兄是要我遷地為良?這又為了什麼?」
  關雪羽微微一笑:「如今皖省一境,天災人禍並臨,早已不是樂土,而且就時間上來說,少幫主你也來得太晚了,顯然有人已較足下捷足先登。」
  童雲冷冷一笑,搖搖頭道:「我不信……再說,兄弟我這一行,正是人疲馬劣,已不容再另作打算。」
  「少幫主之意,是決計要在皖南立足下去了?」
  「兄弟已別無選擇。」童雲微笑著道:「還要請關兄多多支持。」
  關雪羽冷冷地道:「我已有言在先,少幫主既是有恃無恐,那我倒不必多事,不過,對方來頭不小,童兄你卻不可莽撞,還要三思的好。」
  童雲眉頭微皺道:「有這麼厲害?是……誰?」
  關雪羽訥訥地道:「夜來細數墳頭鬼,金雞三唱早看天,少幫主可曾聽過兩句詩?」
  童雲陡然間呆住不語。
  過了一會兒,他才冷冷地說道:「長白,金雞?難道是出沒遼東的那隻老金雞麼?」
  關雪羽微微點了一下頭,臉上情不自禁地為之索然。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8:37

  提起了這隻老金雞,他難免便會觸及到方才剛剛經歷不久的刻骨仇恨。
  童雲點點頭道:「我知道這個人,他一向是足不出遼東,何以會來到了中原內陸?只怕這個消息不大確實……」
  關雪羽冷冷一笑,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說。
  童雲站起來一揖道:「多謝關兄指點,這件事我自會留心……夜深了,我就不再打擾了。」
  關雪羽原想就前些臨淮關所發之事,透露與他,以打消他在此立寨的決心,見他如此,也就不再多說,隨即起立送客。
  童雲說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兄弟等一行,此刻暫時落足在南嶺的朝天宮內,關兄有空請來坐坐,兄弟也好面請教益。」
  關雪羽一笑道:「一定拜訪。」
  說話之間,即聽得客院之中,傳出了微微聲響,關雪羽前行的影子,向壁間一貼,就勢向外面打量,即看見三數條快速人影,正自由四面牆垣處飛身而下,身法雖快,到底算不上一流身手,以至於落下的身子,多少都發出了聲音。
  一共是四個人。
  四個清一色的乞丐。
  看到了這裡,關雪羽這才明白,敢情來者四丐俱是跟隨童雲而來的隨身近衛人員,想是甚久未見他出來,忍不住便進來察看。
  童雲也發現了,陡地現身而出,向外揮了揮手,四丐立即消失暗處。他這才向關雪羽抱拳告別,身形輕搖,施展傑出輕功,陡地飄出六七丈外,落腳在院中茅亭之上,不過是沾一下腳尖,緊接著第二次拔身而起,有如輕煙一縷,已消失於黑夜之間。
  南嶺,朝天宮。
  一隻蝙蝠低飛著由偏殿掠出,展開了夜的序幕。
  白長老盤膝坐在一張紅木的座椅上。
  從外表上看起來,他大概有七十歲左右,然而,這可不是他真正的年歲。
  事實上,在北丐幫老一代的人都知道「黑」「白」二長老,是如今該幫碩果僅存的兩名元老,認真地算起來,兩個人的年歲應該在九十開外,百歲上下,在北丐幫他們算得上是三朝元老,就連過世的幫主童大左,也是他們的晚輩。
  一身素白的長衣,矮小,粗悍,滿頭長髮,俱已灰白,兩隻長而細、微作菱形的眸子,即使在白晝,也常常是閉著的時候比睜開的時候多。
  人到了這般年歲,所能期待的似乎只有一個「死」字,然而,白長老好像距離死亡,還有一段距離。
  在本幫,雖然他早已不再過問幫事,可是接近他的人卻都知道,他可不是一個廢物。
  白長老精於道家的「服氣」之術,即所謂「春食朝霞,秋食淪陰,冬飲沆瀣,夏食正陽。」再加上「天地玄黃之氣」,便就是道家門中所謂的「六氣」。
  朝霞者,日始欲出時赤黃之氣,淪陰者,日沒以後之赤黃之氣,沆瀣者,其實就是所謂的「露水」,為滲有夜露的水氣(北方夜半之氣)。「玄」與「黃」根據《楚辭·遠遊》裡面的解釋,是接近天與地的空氣。
  這種長時「食氣」的結果,據說可以達到「胎息」的結果,也就是傳說中的「迎風自拳」,道家有一個專門的字眼稱作「乘躍」之術。
  白長老是不是已經達到這種「乘躍」地步,無人得知,可是他的功力畢竟已相當高深,這一點似無可疑,只憑他長日閉食,日僅進水的功力來看,確是成就非同小可,只是他的功力並未能真正達到神仙的「辟谷」之術,間些日子,他仍然還要吃些東西罷了。
  在丐幫裡,黑白二老常常被當成不管事的閒人,時間一長,也就被視為是「無足輕重」的角色,除了在必要時候,請出他們二位來說幾句話,這些話又會被像「經典」「祖宗家法」一般的尊重,這麼看起來,他們的存在,仍然是有相當份量的。
  就像眼前的這一件事吧!
  幫主獨臂插天童大左一死,有關兄弟二人由誰去繼承幫主的問題,便告發生,黑白二長老於是相繼又被由冷宮請了出來。
  這一次兩位長老的意見,並不統一。
  白長老認為,應該尊重故幫主童大左的身後遺言,那便是冊立童雲為幫主。
  黑長老不以為然,他認為武林一幫,雖不能比國之傳位,卻是可借鏡,廢長立幼,前無幫例可援。
  雙方於是相峙不下,便引起了一場兄弟鬩牆之爭,兄長勢力大,弟弟力量小,結果形成了童雲的出走,這其間特別要指出來的是,儘管兄弟二人在這場鬥爭裡,勢同水火,兩位長老卻並沒有直接介人,只是各人在幕後說上幾句話而已。
  童雲失敗了,連帶著白長老不得不為之出走。
  好在白長老人雖然一大把子年歲了,卻很看得開,對於這一次的出走,他曾對童雲說道,在十年以前他就知道今日之變遷,活當如此,還有什麼好埋怨的?
  他果真是相當的老了,以至於當他獨自靜坐的時候,很難有什麼事情,能夠使他睜開眼睛。他常說目為四神之首,當你睜開眼睛的時候,便有所消耗,所謂的「閉目養神」便是這個道理吧。
  偌大的殿房裡,只有白長老一個人。他像是在打盹兒,但卻也別想因為這樣,就能夠瞞過他什麼。
  人老了,很多地方像是「返亞歸真」,說是「返老還童」吧」。
  在「靜極」的情況裡,人無非要「自得其樂」,才能有所生趣,否則生者為何?
  白長老忽然睜開了左面的一隻眼睛。
  原因是那一面有了動靜。
  一隻大灰老鼠,正由壁洞神案下面鑽出來。半蹲著身子,拱著一雙前爪,像是在膜拜的樣子,這隻老鼠正自向白長老端詳著。
  白長老這只左眼,便是為此而開。
  大老鼠玩弄著一雙前爪,不時地理著它的長鬚,對於這個新近遷來的窮老道,它確實感到很陌生。以前沒見過,但是還不討厭,因此,每當它出洞之時,總是要向這人看上一陣子。
  老道總算是「知心的人」了,每一次總會睜開一隻眼向他的這位異類朋友答謝問好。
  一霎間,白長老臉上充滿了笑意。
  那種充滿了兒童的稚氣,確是天真無邪,幸虧對方不過是一隻老鼠,要是一個人,人家不當他是瘋子或是老不正經才怪。
  瞧瞧老道那份德性吧,挑眉,擠眼,眉飛色舞,連帶著嘴都跟著活動起來了。
  一人一鼠,就這個樣,活像是演一台啞劇,怪道的是大灰鼠卻對此極感興趣,頻頻鼓著尖腮,「咕咕」一聲就此而去。
  過不了一會兒,它又出來了。
  這一次卻帶來了另一隻大灰鼠,於是拱起前爪,又在向白長老說話了。
  它說:「這就是我要跟你介紹的,它是我的老伴。」
  白長老擠了一下眼,傳遞過去他的心聲,他說:「啊,真好,可是看起來,它沒有你大啊,看樣子你是公的吧?」
  老鼠說:「你猜對了,你怎麼會知道的?」
  白長老擠了一下眼,「看你的鬍子就知道了,還有你的肚子比較小。」
  公鼠說:「你真聰明。」
  白長老道:「你太太為什麼要這麼傻看著我?」
  公鼠說:「它害怕。」
  「為什麼?」
  「因為……」公鼠說,「它以前吃過你們人類的虧,她的父親和父親的父親,就是被人類所害死的。」
  「太不幸了,你能說清楚一點麼?」
  「那是你沒來以前,這裡的一個瘸腿道人幹的好事。」公鼠憤憤地說,「他養了一隻貓。」
  「啊,那就難怪了,可是貓呢?」
  「死了……」公鼠「咕咕」一聲,「跟我們為敵的,無論是人是貓,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你的意思是說,那個瘸腿的道人他也……」
  「不錯,他是害老鼠瘡死的。」
  「老鼠瘡?」
  「被我太太在他的腳拇趾上咬了一口,後來就發病死了。」
  白長老驚訝地兩隻眼睛都睜開了。
  「你也許還不知道。」公鼠說,「我太太牙齒有毒,嘿嘿,也許它偷吃砒霜吃多了。」
  白長老點點頭:「太可怕了。」
  「但是你用不著怕。」公鼠說,「你是好人,我們以後會是朋友的。」
  「但願如此。」白長老專心致志的運用神思,「我們說點別的吧,你太太懷孕了吧?」
  「真有你一手……」公鼠說,「已經記不清,她這一次是第幾胎了,談這個幹什麼?怪不好意思的。」
  「談談何妨?」
  「好吧,子子孫孫不知還有多少了。」公鼠說,「但是都走啦!到頭來就只剩下我們兩個老的在此。」
  忽然,這隻大公鼠人立而起:「我得走了,有人來啦。」
  公母二鼠顧盼了一下,一溜煙也似的逃之夭夭。
  這裡白長老也發覺了。
  他頗為感歎的思索著,畢竟鼠類的觀察官能要較諸人強了,以自己數十年面壁之功,聽覺已極為靈敏,竟然仍是不如。
  這座偏殿自從白長老住進來之後,平素除了少幫主童雲之外,向無外人擅入。
  眼前來人的腳步聲,雖說是距離尚遠,但是白長老卻可以肯定這個人是往這個方向而來,此外除了這邊偏殿之外,別無建築,那麼來人的目標必然捨此無它了。
  他仍保持著這個似睡非睡的姿態。
  盤膝在座,閉目養神,深深的垂著頭,活像彎腰的蝦子,皤然白髮,雲也似的披散下來,搖的燈光裡,地下的襯影竟是如此淒涼。
  他幾乎已可以認定來人已在殿牆之外,何以只是在窺伺,而並不急急進入?這就更為人疑惑。
  「呼——」
  耳邊上似乎響起了一陣輕微的風。
  白長老無需睜眼,已可斷定來人上了牆。緊接著「呼!」同樣的聲音,這又可證明對方的飄身而下,雖然這聲音發自甚遠,
  白長老卻能清晰在耳。
  只從腳步的聲音來判斷,白長老已可斷定這人絕不是少幫主童雲,甚至於也不是本幫這次南來中的任何一人。
  這倒是奇了。
  白長老習慣地又睜開了一隻眼睛。
  他看見了一個瘦削的人影,遠遠的正自向這邊注視著,這人自現身牆內,還不曾向前踏進過一步,確是夠謹慎的,不知是顧忌些什麼?
  已經來了的人,總歸是要來的。
  這人在顧盼一陣之後,終於忍不住向前踏進。
  透過長窗,以及灑落在庭院裡的月色,白長老雖說是深深地垂著頭,睜著一隻眼,可是來人的一切卻清晰在望,漸漸的,這人已來到了眼前。
  白長老透過微妙的感觸,已把對方打量得夠清楚,他隨即把那只睜開的獨眼也乾脆閉上,不再向來人注視。
  瘦碩的個頭兒,背部微微拱起,一身月白色半長不短的大褂,這副相貌可是透著眼熟,再看一看,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再加上臉上那一道老長的刀疤,嘿嘿!不正是金雞太歲手下那個跟班兒祝天斗麼?
  左右一番打量之後,祝天斗一徑走向殿前。
  窗子既是敞開著,殿房裡還點著燈,白長老這副似睡不睡的模樣兒,便落在姓祝的眼中。
  他顯然吃了一驚。
  似乎沒有想到,偌大的殿房裡,僅僅只有一個老朽的道人在此打盹兒。
  略一猶豫之後,祝天斗那張青皮少肉的臉上,隨即帶出了一番喜悅之色。
  他奉命來辦一件「極秘」之事,原想到丐幫之內九雄薈萃,自己保不住就許陣前失風,心裡還自一個勁地嘀咕不已,無如身後主子交待的事情,卻是不容他不來,現在看見了對方這番情景,心裡著實是放下了。
  整個院落裡,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偶爾襲來的微風,拖動著乾枯的桔葉,在地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祝天斗如何又會把對方這個貌不驚人的老朽道人看在眼裡?身子一連幾個快速起落,已掩到了窗前。
  瞧了一瞧,那個老道仍在燈下打著盹兒。
  祝天斗暗地裡冷笑了一聲,心裡忖著,老東西,你還是乖乖睡覺的好,眼睛一睜,老子可就要你的命。
  心裡盤算著,右手抬起來,向著窗台上輕輕一攀,四指微一著力,「呼」地騰身掠起。
  起落之間,有如一隻展翅巨鷹,已飄身殿內。
  這時他才看清楚,對方這個顯然也屬於丐幫一員的老道人,竟是如此的老了。
  既然是在睡覺,就乾脆讓你睡個舒服。
  祝天斗身形乍騰,這一次捷若鷹隼,呼——地來到白長老座前,右手疾出,五指輕收,如雞下啄,直向著看似無知的白長老背上落去。
  「噗!」一聲,點了個正著。
  這地方位當人體二氣交接之處,也就是俗稱的「昏穴」所在,雖說是聽來無關痛癢,卻端看下手人的功力而論了,出手重的,照理能夠使人致死。
  祝天斗與他並無深仇大怨,只是要他乖乖睡著不動,所以並沒有施展全力,五指下處,只是覺得對方身子竟是出乎竟外的軟。
  並不僅僅是軟而已,而像是一個大氣囊,手指觸處,微有彈刃之性,祝天鬥心裡一驚,卻只見座椅上的那個老道人,身子一歪,竟倒在椅子上昏了過去。
  祝天斗看這樣子,一顆心倒是放下來了。
  他不再理對方這個老人,一雙閃耀著精光的眸子,頻頻在殿內四下逡巡著。
  這座偏殿,不過被用來作為暫時的丹房而已,四下裡擺設的無非是些瓶瓶罐罐,祝天斗的目光竟然對這些瑣碎物什很感興趣。
  只見他躡手躡腳走過去,在這些瓶罐之間大肆翻著,找了一陣子,自己似乎也有些糊塗了。
  就在這裡,忽然覺出左耳間一陣子冰涼,像是有人正向自己臉上吹氣。
  祝天斗不禁心裡嚇了一跳,倏地轉過瞼來。
  什麼也沒看見,卻彷彿有一件甚大的物件,就在自己偏頭的一霎間,呼地一聲,由當頭頂上飄了過去,同時間右邊臉上,冷嗖嗖地被人摸了這麼一把。
  祝天斗「嘿!」地叫了一聲,掄掌就劈,同時間打身而起,折出了七八尺開外。
  容得他身子站定之後,這才發現到敢情面前什麼也沒有,自已一個人窮耍了半天,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那邊座頭上,被自己點了昏穴的老道人,仍然跟先前一個樣,斜著身子俯在椅子上,好好地在睡他的覺,四周圍寸塵不驚,一切都和先前一個樣。
  祝天斗可就傻了眼啦。
  再看看長案上的那盞青燈,噗哧哧地冒著火苗子,顯然受驚於風力——這又證明真的是有人來過了。
  祝天斗自跟隨金雞太歲以來,由於後者在江湖上的威力,幾乎無往不利,所見披靡,想不到最近流年不利,一連串的受辱受驚,尤其是前此麥家一戰,差一點喪命在關雪羽之手,設非是托福主子的照顧,這條命早已完蛋大吉,一連受創之後,早已銳氣盡失,這一次奉命前來,滿以為對方丐幫敗兵之將,還有什麼能人?卻想不到仍自偏多怪異,有過以往的遭遇,他可是不敢再以恃強,還是三十六策,「走」為上計的好。
  轉念再想,主子要交待,總不能空手而回,多少也得撈它幾樣東西,回去交差才是。
  這麼一想,即由身上取出一方綢巾,抖開來,平鋪在地,一雙白果眼,東瞧瞧西看看,只把那些丹丸藥散的瓶瓶罐罐手到拿來,盛了滿滿一袋。
  那邊還擺設著一尊瓷馬,拿了再說。
  祝天斗飛身而前,取馬在手。
  當他回過來,待把手上瓷馬包進包袱裡去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包袱不見了。
  明明記得剛才這個包袱就放在地上,不過是彈指的當兒,竟然會不見了,豈不是邪門兒?
  被點了穴道的老道,仍自昏睡不醒,甚至於仍然還是剛才的睡姿。
  祝天鬥心裡一陣發毛,偶一抬頭,這才發現,嘿!原來懸在樑上了,想是剛剛掛上,還在悠悠不停地來回搖著。
  祝天斗禁不住為之倒抽了一口冷氣,不用說這是來了能人了,總共是一回身的空檔,來人竟能從容進出,這還不說,竟然還能把包袱繫好樑上,自己簡直成了聾子了。
  心裡一急,隨即把手上瓷馬放下,一個騰身,越出窗外,四下一打量,月高風清,並無任何蹤跡,再回去,這一次連瓷馬帶包袱都不見了。
  包袱不見了,包包袱的那塊綢子,卻好生生地鋪在地上,只是包袱裡的那些瓶瓶罐罐不見了,再一打量,原來物歸原處,俱又好生生地擺回到原來地方。
  祝天斗只覺得一陣子透心的發涼。
  不用說,自己這是被人家給耍了,這個人功夫高不可測,似乎對自己還有幾分厚道,否則憑他這等身手,要是有意取自己的性命,八條命也完了。
  待將如何?
  走吧,空手而回,回去如何交待?
  不走吧,還有什麼臉再呆下去?
  心裡那股子窩囊可就別提了,一轉臉,可又看見了睡在椅子上的那個白髮老道人,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他可是一概不知的樣子,兀自在昏睡之中。
  心裡一動,別是這個老東西鬧的什麼玄虛吧?轉念再想,卻又不對,因為對方明明已被自己點了穴道,莫非他還能自行解開穴道不成?
  據他所知,武林中並非沒有那類奇人,可以借助本身氣血之功,自行活血打開穴道,就好像他主子金雞太歲過龍江就有這個能耐,實是難以相信,眼前這個不起眼的老道,也能有這個能耐。
  既經動念,無妨就試他一試。
  祝天斗冷冷一笑,反手由小腿肚上拔出了尺半牛耳尖刀,那雙白多黑少的眸子裡凶光四射。
  「老小子,你這是翻穿皮祆,在跟我裝瘋,老子偏就不相信你這個邪。」
  腳下一點,「嗖」地已躥到了對方座位之前,右手向前面一探,已抓住了道人後領衣裳,往上一提,就像拎兔子般把他給提了起來。
  就是因為太順手了,祝天斗才為之打消了先時的一腔殺招。疑心既去,冷笑一聲,用力的又把他給擲了回去,「砰」一聲,摔在椅子上。
  由於力道過猛,大股風力竟使得長案上的那盞燈一下子為之熄滅。
  霎時之間,滿室黝黑。
  就在這一霎間,祝天斗只覺得後領上一陣發緊,連衣帶肉被人抓了個緊。這情形竟與剛才施於白長老有幾分相似,只是手法略有不同。
  祝天鬥心裡一驚,左手尖刀往後就扎去。
  他的刀快,人家的手法更快。
  刀身方自遞出一半,一股絕大的勁道,已發自對方手上,隨著這股力道向外一振之下,祝天斗已被摔出去。
  這一手勁竟是出乎意外的大,祝天斗的身子足足被摔出了五六丈開外,噗通,倒了下來。
  總算祝天斗還算靈活,隨著倒落下來的身子,一式「兔子滾」,翻躍出去,雖說是沒有摔著了筋骨,卻也被著實地震了一下,另外卻不慎為自己手上的刀,紮了一下,傷在小肚子上,沒有紮實了,卻也劃了一道血糟,疼得他連連打顫。
  氣人的是,一連串的為人戲耍受辱,最後更叫人給摔了出來,卻連對方是誰,他什麼樣子都不知道,說起來可真夠丟臉洩氣。
  這麼一來,自然是不能再留下去了。
  黑暗裡,一個人倚著石頭,咬牙切齒地發了一陣子恨,瞧瞧還是不見一個人影。
  不用說,暗中這個人八成兒是跟自己泡上了。可惜的是這場啞劇到目前為止,自己是輸定了,說得切實一點,對方還是手下留情,要不然這條小命早就完了,再不見好就收,那可真是「耗子舔貓的鼻樑骨——作死」了。沒說的,走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9:19

第16章 長老苦勸諭 靜字下功夫

  荒山絕頂,聳立著這座延綿百十丈的古堡城池,如今顯然是廢置了。
  據說,此處乃是前朝大宋兵馬元師李庭芝受命援襄樊時,為抗元兵精銳,在此天險築此為基,以後元軍伯顏大將攻陷襄樊城,此處亦不能保,元軍以「石炮」、「馬雷」破城,乃廢置至今不再為用,斷壁殘垣,戰跡猶存,忠魂鵑血,每發古人之思。
  城池雖破舊,規格尚在,昔日大軍屯駐,來去風雲,該是何等氣勢?而今但見蕭蕭荒草,壘壘斑石,秋風薄倖,每發悲嘯,磷磷鬼火,更添幾許悲淒,惟庭前燕子不減多情,頻頻回顧,景象好不淒涼,不再有人來了。
  即使乞兒,也覺著路遠,行走不易,處此荒山絕頂,連飯也無處可討,有錢的大爺,就更不會來此走走。
  誰會想來這裡。
  莫非是那別具異圖,胸懷不世奇想之人,所謂「鷹游天下,虎嘯四野。」此類怪傑之物,當今人生還是有的。
  獨據長廊,讓巨風鼓蕩著一襲素袍,自此前瞻,但見白雲滄海,怒濤洶湧,世事變遷,人際滄桑,何又不如此?想通了,不值一笑,想不通熱血澎湃,此番滋味,便將不了……
  石案上,斑斑二十四個手掌印子,竟不能將胸中悲憤發洩乾淨。
  長嘯數聲,聲回大地,依然是故我一人。
  奈何,奈何,問天問地,我欲何為?我欲何為?
  恁的心比天高,強能伏虎,怎禁得壯志不展,空悲切,空悲切。如果說「殺」能逞雄?出頭展志,何在乎血流成渠,白骨盈野?
  此時此刻,饒真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不對,不對……」
  這漢子喝醉了似地搖著頭,舌頭果然已經大了許多,「那是辛稼軒的詞,不是我過某人的……一個也沒有,知我的人連一個也沒有啊……」
  於是,折起腰來,帶著三分醉態,在此古青石案上,他印下了第二十五個手掌印子。
  好精湛的功夫——
  掌下之處,但只見石屑如腐,自五指縫間一簇簇湧起,一串串落下,乍看上去,像是和稀了的麵條兒,只待清風一吹,便即化灰四散。
  好樣兒的真功夫。
  認得此真功掌力者,當今天下又能有幾人?
  「有幾人。」
  盤過手來,拔起了半空了的酒罈子,著實地又自灌了幾口,風引血脈,酒興越發地發作了。
  那漢子豎起了一根手指讓勁力內聚,堅比精鋼,正是他獨步天下的「一氣破天」指力,就此運指如筆,據石力書起來,寫的是:coc1「二十五掌手掌印,般般功力不相同,我有搖天撼地能,敢誇神州第一人。」coc2
  酒力上湧,長嘔一氣,再書:coc1「大丈夫當虎行天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coc2
  末尾的幾個字,甚得其心,卻又意猶未了,於是再寫下去:coc1「我歌我樂,我恨我惱。」coc2
  酒興猝起,「噗」噴出了一大口,但即見飛星點點,濺石如雨,真個是化內外功力於一爐,無怪乎他更加狂態萬千,卻為此打消了文思,幾經思索,不得佳句,就此收住:「明將亡矣,昏君殘朝,年、月、日,長白金雞。」coc1「二十五掌手掌印,般般功力不相同,我有搖天撼地能,敢誇神州第一人。大丈夫當虎行天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我歌我樂,我恨我惱。明將亡矣,昏君殘朝,年、月、日,長白金雞。」coc2
  幾行字跡,連同著二十五個鮮明的掌印,——都瞧在眼裡,關雪羽由不住暗自吃了一驚,一時木然。
  古石案上,醉倒了長白金雞過龍江,只見他下半截長軀倒向案角,一隻手還自壓著帶鞘的長劍。
  大風震盪,長衣獵獵作響,一旁滿是擲出破碎的空酒罈,數一數,為數可觀,竟有十七個之多,此人酒量實是驚人,當真稱得上「滄海之量」了。
  高處不勝寒,這陣子旋回風,只管來去盤桓在眼下城池古堡間,風過處,激起了陣陣灰沙,古人謂「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料想著過龍江必是這般醉倒了的。
  關雪羽下意識地咬了一下牙。
  連日來的苦思顧慮,直把寧國府遠郊近棧都找遍了,總算沒有白費心機,到底找到了他,卻不料竟是這般的不湊巧,他竟是醉倒了。
  機會不再,更待何時?
  一念之興,關雪羽反手抽出了隨身長劍,腳下微擰,又欺近到過龍江身側。
  劍出如虹,幾乎已揮臨到了對方身上,忽地臨時止住,長劍輕顫,搖曳出片片銀光,也顯示著他頗為不寧靜的心情。
  這一劍只稍向前遞出,以關雪羽的內功勁力,定能在對方身上留下一個透明窟窿,當可為武林除卻了這個可怕的大患。
  然而,這卻是極不名譽之事,背後出劍,內疚神明,俠義道上尤其不恥。
  輕歎一聲,這一口劍遂又回到了鞘內。
  「姓過的,你快醒醒,好朋友來看你了。」
  嘴裡說著,單手已在對方過龍江肩上拍了一掌,掌下之一霎,才覺出透過對方肌膚表層,彈出了一股力道。
  出雲老和尚果然沒有說錯,此人顯然已自練成了「氣氣」功力,一般人只怕刀劍在手,也難以傷害得了他,自然以關雪羽的功力,如果暗中出手,情形便另當別論。
  關雪羽一掌拍出,身子立即飄出數尺以外。
  卻只見酣睡中的過龍江翻了一個身子,嘴裡發著夢吃,霍地向著正面劈出了一掌。
  這一掌功力可觀。
  耳聽得一股疾風,空中有如響了一聲急哨,一路呼嘯著劈空直出。
  這一掌如真為它擊中,定將受創不輕,關雪羽顯然有見於先,一開始就避開了它的正鋒,是以金雞太歲過龍江下意識劈山的這一掌;便毫無作用,只是顯示出他傑出的過人功力而已。
  過龍江必然是酩酊大醉了,以至於在擊出了這一掌後,翻了個身子又自呼呼大睡了起來。
  對於關雪羽來說,這實在是無可能理解的,一個身懷奇技,絕等智慧如他的高人,何以會愚蠢到使自己醉倒的地步?即使是偶然的失算,也難以令人理解,對於一個傑出武技的高人來說,這種錯誤簡直是不能饒恕的。
  只有一個理由,才似乎可能促使他如此。
  那就是這個人內心蘊藏著極大的痛苦,這種痛苦務必強烈到使他難以忍受的地步,自然一個「懷才不遇」的人。或是有極大野心慾望的人,常常也都會有一分難過的遺憾,這分遺憾的滋生,便是痛苦的根源了。
  關雪羽觸念及此,倒不急於立刻要與眼前之人決一高下了。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深入瞭解一個所謂的強敵,是絕對必要的。
  知彼知已,百戰百勝。
  像眼前這種以客觀心情,觀察敵人虛實、內心隱私的最佳機會,是不易多見的,關雪羽倒要仔細分析一番。
  他停步又走向那座古青石案旁邊,矚目著桌上的二十五個手掌印子,觀察著他指寫留書,顯然是語無倫次的醉語,卻十足暴露了此人的勃勃野心。
  那二十五個真力內聚化石為腐的手掌印子,望之一致,其實卻是不相同,正如同所說「……般般功力不相同。」
  關雪羽經過一番仔細觀察之後,不禁黯然發出了一聲歎息。
  即使他仍然心存不甘,卻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那就是,自己即或也有此功力,可以燕字門精純的「金手印」功夫,在此堅逾精鋼青石古案上留下掌印,卻是不能達到對方的這般功力和境界。
  這個認定,不禁使得關雪羽突然自內心潛生出無比寒意,更有無限悲哀。
  然而,這卻也不會因此而打消了他的敵意。因為一個人的功力深淺,並不是決定強弱的惟一憑借。動手時,神奇的招式,精奧的劍法,每每形成制勝敵人的要素,也是不容否認的。
  關雪羽自信在劍術方面,造詣極深,上一次在麥家與金雞太歲過龍江的一場拼戰,並未能盡其所長,勢將要找機會,再次與他決一生死勝敗不可。
  然而今天這般情況之下,顯然是不合適的了。
  想到這裡,不無遺憾地歎息了一聲,目注向昏睡中的過龍江道;「大丈夫有所不為,今天且放過了你,姓過的,你知情麼?」
  話聲方落,只見伏案大睡的過龍江,霍地直坐而起,怒睜雙睛,嘴裡含糊地叱了一聲,雙掌同施,「哧——哧——哧——哧——」一連劈出四掌。
  必然又是他下意識下的殺著,東西南北各出一掌,強勁的掌力呼嘯著破空劃出,三面臨空,一面擊實,只聽見轟隆聲響中,半堵花崗石牆,應勢而倒,石屑紛飛四濺,嘩啦啦,炒蹦豆般地灑向四方,功力十足驚人。
  關雪羽由於有備在先,自是不會為他擊中,只是目睹對方這般掌力,著實令人吃驚。
  金雞太歲過龍江想必是對於關雪羽的存在眼前,多少有個印象,只是著實醉得太厲害,已無能顧及,一連劈出了四掌,圓瞪著兩隻紅光閃爍的眼睛,砰一聲,又倒向石案。
  他沉醉中,已無控制之能,這一倒下來,重心頓失,一顆頭結結實實地磕向石案之上,由於沒有凝聚內力,這一摔可就傷了鼻子,鮮血立時淌了出來。
  過龍江含糊地「哼」了一聲,在石案上翻過了半截身子,卻只見鼻中的鮮血猛流不止,酒醉之中,血流湍急,染了滿身都是。
  關雪羽目睹之下,不禁皺了皺眉,對眼前此人,他原本惡其不死,無奈殺機一去,惻隱之心竟油然而生。
  眼前這一霎,目睹著對方的自我作賤,卻是於心不忍,當下身形輕起,有如巨燕天落。
  起落之間,已臨向過龍江倒臥之石案之上。
  過龍江悶哼了一聲,舉掌待發,卻為關雪羽抓住了腕子,左手駢指如飛,已點中了對方「鼻竇」一穴。
  緊接著他身子側擰,一縷輕煙般地又拔了起來,落向一旁。
  就在這一霎間,耳聽得一人怪叱一聲,「嘶——」一股疾勁的尖銳風力,直襲眼前。
  關雪羽心中微微一驚,倒是沒有想倒,此時此地,竟然還會有外人闖來。那縷尖銳的風聲,方自入耳,即見一道白光直飛面前,竟是一口光華燦爛的薄刃飛刀,刀勢奇快,直向關雪羽額頭正中飛來。
  關雪羽身子偏得一偏,右手輕起,彈指如弓,「噹!」地一聲,已把這只飛刀彈飛開來,卻已看見了來者何人。
  一身半長不短的皂色直掇,乾瘦的個頭兒,正是金翅子過龍江跟前的那個當差的祝天鬥。
  想是他方自從外面返回,乍然發現到眼前這情景,只以為關雪羽意欲加害主子,哪能不大吃一驚。緊跟著又發覺到過龍江滿面鮮血,倒於石案,這一驚,有如五雷轟頂,頓時就愣在了當場動彈不得。
  關雪羽看著他冷冷一笑,點了點頭道:「你來得正好,你家主子喝多了酒,醉倒了,自己撞傷了鼻子,我已為他止住了血。」
  祝天鬥心裡一動,用力地擠了一下他那雙三角眼,表情裡透著猶豫。
  緊接著,他目光再轉,可就發現了那些橫七豎八,散拋在地上數不清的破酒罈子,頓時心裡就明白了。
  「原來如此。」
  說了這四個字,祝天斗拱了一下那雙瘦瘠的手:「這倒是承情了,只是尊駕來此,又是為了什麼?」
  關雪羽搖了搖頭道:「你就不必多問了。」
  祝天斗陰森森地笑了一下,那日麥家一戰,雖說是黑天半夜,他可也著實領教了對方這個年輕體面人物的厲害,自己不要說跟他動手了,只怕連他的身邊也沾不上,還是乖乖地站著,少動歪念的好。
  站著可是站著,嘴裡面可也不含糊,冷目森森地笑著:「尊駕的事,我固然是管不著,可也得賞下幾句,待一會我家主人醒轉要是問起來……嘿嘿,關大相公。你又叫我這低下之人拿什麼去回答?再說,這件事可是透著稀罕,老當家的酒量,天下無雙,怎麼會……」
  一面說著,他隨即走向一邊,彎腰由地上撿起了一隻喝空了的酒罈子。
  關雪羽這才發覺到這些用來盛酒的罈子,形狀與時下一般酒罈,竟是有異。
  祝天斗拿著空酒罈搖了一下,倒了一些剩下的余酒往嘴裡試試,點了點頭哼了一聲道:「這就對了。」
  原來過龍江在此古堡,發現了一座地下酒庫,其中藏酒千甕,乃是當年守將李庭芝所釀,預備用以大勝元軍後,酬賞三軍,盡謀一醉所需,想不到連戰皆敗,直至軍亡城破,亦不及其用,直到今日,才為過龍江無意發覺。
  須知這些酒,酒質原本就已凶烈,深藏地底,將近二百年之久,水分早已蒸發,剩下皆為濃度醇厚的純菁,常人只消飲下少許,也必醉倒無疑,更別論眼前過龍江這般飲法,任他功力蓋世,也是吃受不住了。
  關雪羽當時由酒罈的外貌,聯想到這座廢置的古堡城池,心中立刻也就明白過來。
  「你家主人想是飲下了古堡所藏的前朝烈酒,只怕一時半刻還不易醉轉。待他醒過之後,只說我來拜訪過他就是。」
  祝天斗原本還擔心對方會向自己猝下毒手,不得不小心提防,相處片刻之後,才自覺出自己純屬多餘,聆聽之下怔了一怔,才訥訥道:「在下遵命。」
  關雪羽冷冷一笑,轉身走出。
  祝天斗只是愕愕地打量著他。
  關雪羽忽然停住腳步,回過身來。
  祝天斗倏地向後退了一步,雙手拉開了架勢。心裡嘀咕著:「好小子,你到底忍不住了。」
  在關雪羽湛湛的目神裡,祝天斗情不自禁地又恢復了原狀,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觸,當他接觸到關雪羽目神的這一霎,內心竟是充滿了驚愕,這種感觸當然他並非前無所經,每一次當他與主人目光接觸之時,便會生出這種微妙的驚愕,他只當此生只有主人過龍江一人,才有此威力能夠駕馭自己,想不到現在陡然間又自冒出了第二個人。
  所幸關雪羽對他並沒有明顯的敵意,否則,他只消再向他注目片刻,只怕祝天斗便將露出了怯弱的醜態,說不定會像對待他主人那般屈膝在地,一任對方如何發落自己了。
  「告訴你家主人,三天之後此刻,我再來拜訪,料想他必定會在此等我。」
  說了這句話,便轉身向外步出。
  祝天斗喉頭顫動了一下,有句話想要出口,竟是一時之間沒有說出來,眼巴巴地看著對方的身影,一徑地消失於沉沉暮色之間。
  重重地摔下手上的劍,抬起衣袖,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童雲無限氣餒地搖著頭。
  一旁,白長老遠遠坐在紅木太師椅上打量著他。
  對於這位北丐幫少幫主的舉動,他感覺到很是詫異,一個習武的人,摔落手上的劍,畢竟不是尋常之事,白長老用著冷靜而略帶譴責的目光,默默地打量著他。
  「這套劍法,我已跟你學了三年,到今天仍然還沒有練好,說真的,我可是練不下去了。」
  接著他冷笑了一聲,反身一直走到了白長老的座前去,「難道你就沒有一些新鮮的玩藝兒教我了麼?」
  「當然有。」白長老揚起臉來打量著他,聲音裡充滿了失望,「只是你如果連這一套劍法都練不好,其他的就用不著再練了。」
  「你是說,這套劍法是最淺的了?」
  「不錯,這套是入門的基本劍法。」白長老搖搖頭,「原來是不應該再花時間來練習的,只是誰教你當年的根基沒有打好……」
  歎了一口氣,他喃喃地道,「說起來這件事應該怪你父親,他應該多花點時間在你的身上……現在——」
  「現在難道晚了?」
  「是有點晚了……」
  「你……你胡說!」
  童雲大叫一聲,閃向白長老眼前,那副樣子像是要打人,只是在白長老不溫不怒的眼神之下,他慢慢地又把舉起的手放了下來。
  「哼……」童雲冷冷地笑著,「這都怪你,你要是早教我,今天也就好了。」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白長老歎息著,那雙眼睛,瞇成了一道縫,「……看起來,你的成就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不行……」
  童雲慌不迭地由地上抬起了劍,顯然有些慌了,他的野心極大,絕不甘心就此為止。
  「你得好好教我……你答應過我爹的,你可不能忘了,來來來……咱們再練一練。」
  「今天不練了,就到這裡為止吧!」
  白長老冷漠的表情,抬頭看了一下天上的月亮。
  「你說的不錯,在你爹臨終快斷氣的時候,我是答應過他,要把我這一身本事,傳授給你。」
  「可是你怎麼又變卦了?」
  「我沒變。」白長老冷冷地搖著頭,「變的是你……」
  「是我?」
  「你的心太浮,不務實。」白長老哼了一聲,慢吞吞地道,「雖然你根骨不錯,人也聰明,但是不夠紮實,這些都是一個練武人的大忌,我已經說過你好幾次了,可是你一點也沒有改。」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9:33

  童雲恨恨地歎了一口氣,在一座石鼓上坐下來。
  「你要我怎麼改?哼哼……我知道你是不打算教我了,因為答應了我爹,又不好意思賴皮,所以才想了這些搪塞之詞,不教就算了,反正我打不過人家,丟人現眼,你臉上也不光榮。」
  「你這個孩子,偏偏生著一張利口……真氣死人。」
  白長老氣得直吹氣,倒是後面那句話刺痛了他,便得他精神為之一振。
  「聽你這個口氣,像是在外面又吃了什麼人的虧了。」
  「怎麼會有。」
  「哦!這就難怪了。」白長老說道,「我是奇怪,你怎麼好好地又會想起來找我練劍了……難道說你哥哥那邊派人找上來了?」
  「不是……不是。」
  童雲氣餒地搖搖頭:「真要是老大那邊,倒也沒什麼好氣了,而是一個不見經傳的人物……哼哼,照我看起來,這個人本事大極了,就是你跟他動手,也未必就見得勝得了他。哼哼!你不是一天到晚說嗎,只要能學會了你一半的能耐,就世罕其匹嗎?」
  白長老聽到這裡,臉上像是有些掛不住,生氣地說:「我沒有說錯,因為你連我二成功夫都沒有學到。不過,這個人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給我聽聽看。」
  童雲搖搖頭,冷笑道:「你也不要把我看得一點閱歷也沒有,這個人的出身,我倒是看出了一些,只是他不承認罷了。」
  於是,他隨即把那日夜訪關雪羽,比劍落敗一事說了一遍,白長老聽完經過,竟自一言不發地閉起了雙眼,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童雲說道:「由於他所施展的那一手劍法,很像是燕青峰的飛燕手法,所以,猜他是燕字門的出身,只是他卻不承認,你從前告訴過我,燕字門是不收外姓弟子的,只傳他燕字門下,可是這個人卻姓關。」
  白長老說道:「不錯,這人有多大歲數?」
  「年紀不大,看起來比我大,但也大不了太多。」
  「口音呢?」
  「像是有一點南方口音,但也不一定……拿不準。」
  白長老哼了一聲道:「這件事發生多久了?」
  「不過兩三天。」
  「好!」白長老說,「不打不相識,你們既已結識,日後當然會有來往,下一次他來的時候我倒想看看這個人。」
  童雲道:「你認為他……」
  白長老微微閉起的眼睛,又睜開來:「如果他果真是燕家的人,我倒放心了,燕家是武林世家,門規極嚴,這數十年來,從來也沒有聽說鬧過什麼事。」
  說到這裡輕輕哼了一聲,連連點頭道,「這個人我一定要見他一見……」
  「為什麼?」
  「你應當知道,得道多助這句話。」白長老喃喃地說道,「我一再地告訴你說,如果不想重建當年你老子的威望,必須要廣交朋友,這樣的朋友自是不容錯過。」
  童雲哼了一聲道:「那要看他了,如果他要與我們作對呢?」
  「……」白長老輕輕地哼了一聲,「為了本幫的前途著想……也只有……不過,那是最不得已的下策。」
  童雲這才臉現微笑道:「說了半天,也只有這句話,才聽得順耳,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如今勢單力弱,如果你不在背後支持我,我們就完了。」
  白長老搖搖頭說:「這只是萬不得已的事情……你知道,我那口劍已封了近三十年了,如今老了,更不會去幹這些糊塗的事……」
  說到這裡又歎息了一聲:「說來說去,只怨你父親去世太早……你們兄弟又不合,能力又弱,連帶我這個老朽亦不得不勞心操力……」
  看了面前的童雲一眼,還是那句老話,童雲已不知聽了多少遍了:「我只想把這身功夫,和一手蓋世無雙劍法傳授給你,偏偏你們兄弟都不爭氣……」
  童雲冷冷一笑道:「又來了……你煩不煩?」
  白長老那麼無奈,失望地打量著他,確實也把他沒有辦法。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他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多少年,人壽幾何?自己又還能活多少年?
  每一次想到這裡,白長老就有說不出的遺憾,下意識裡更會發生強烈的激動、急躁。
  他的遺憾與急躁當然絕非無因,然而多少年以來,遺憾的是沒有任何人去重視他,領會他,甚至於就連已經過世的前丐幫幫主,以及他的兩個兒子童氏兄弟,也都忽略了他的存在,這無疑是一種悲哀。
  白長老外表上雖然給人的印象是癡頑、瘋癲,事實上他卻是個心細如髮,心藏「大智」的人,只可惜他給人「瘋癲」的印象在先,他的存在便不足為人重視。
  白長老是抱定了那種「鍥而不捨」的精神,才像是感化了眼前這個童雲,於是他就把滿腔的熱望,一股腦地都放在了童雲的身上。
  事實又如何呢?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發覺出這個童雲和旁人並沒有什麼顯著的不同,他的一腔熱望隨即變成了失望……然而,環繞在他身邊四周的人,幾乎都無視他的存在,比較起來,這個童雲總還是最好的了,他便不能真的狠下心來永遠把童雲摒出念外。
  他用那麼近乎於怪罪、絕望的眼神,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寬恕著他的膚淺與無知。
  「童雲……你依然不相信我過去跟你說過的那些話麼?」
  童雲先是一愕,緊接著,他幾乎要笑了出來,然而,他畢竟不大願意傷害對方過甚。
  如果說他這個人還有什麼可取之處,那就是他較多數的人多了一分仁慈罷了。
  「我相信,我信,總好了吧!」童雲似笑不笑地打量著這個由襁褓之中,眼看著自己長大的老人,真有點不忍心去刺傷他。
  「你是當今這個世界劍術最高的奇人之一。」
  「不不……」白長老糾正他說,「我並沒有說『之一』這兩個字。」
  「啊——」童雲忍著笑,點點頭,「對對……這意思就是說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的劍術能高過你了?」
  白長老的答案竟是肯定的。
  「我想是吧,」白長老並不自謙地道,「是我第一個把星宿的運轉,運用到劍法上去的。」
  「對對……」童雲大聲地道,「你也是第一個能把五行真氣,貫入到劍法上同時運用的人。」
  「對了。」
  白長老精神為之一振,再沒有比這個更令他為之振奮的:「你居然還記得?」
  「我怎麼不記得,多啦,什麼人分陰陽啦,當然啦,誰都知道,男人主陽,女人主陰,這還要你說?」
  童雲越說越氣,幾乎要站起來走人。
  偏偏白長老那種近乎童稚的認真,留住了他。
  「我說的陰陽,並非是男女之間的陰陽……老聃說,萬物負陰抱陽,男人之中固有陰,女人之中也有陽。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懂?」
  童雲無奈地搖搖頭:「我一輩也不懂,也不想懂,就算懂了,又能如何?這些與武功、劍法又能扯上什麼關係?」
  「豈止是劍法武功?」白長老道,「這個世界上,只要是你能看見的,摸到的,甚至於你所看不見也摸不到的,無不與陰陽五行有關,一旦弄通了這門學問,你便無所不能了。」
  「這麼說你是無所不能了?」
  「我還沒有這個道行,不過你一定要相信,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如果你——」
  童雲不待他說完,已站起來走向一邊。白長老不得不中止住他的話,無限氣餒地看著他,搖搖頭,輕歎了一口氣,便不再說下去。
  童雲回過身來,苦笑道:「老祖宗,我也求求你,請你以後別再給我說這一套了,我相信你有一肚子古怪的學問,但是這些終究與現實無關……雖然我爹不止一次的告訴我,推舉你是一個當世的奇人,但是你傳授給我的,卻是有限得很……難道我一定要聽你這些古怪的論調,才能於武功有所進展?」
  「那是因為你的內功、劍術底子都還不夠紮實,文學秘術的造詣也不夠精深,這樣一來就大大阻礙你跨身入高深武功的領域。」
  白長老微微苦笑著接道,「你應該知道,一個真正武術的強者,是無所不精的,經文緯武,兩相貫通,互為應用,自開奇境,才能大放光芒。」
  頓了一下,他接下去又說道:「只可惜,這個道理,當今武林中人懂得的並不多……過去,先天無極門的創始人柳無心三年面壁,終於想通了這層道理,首創心神交戰,文武合一之功,大放異彩,三百年後,直到今天,還沒有能看見比他更出色傑出的人物……」
  童雲搖搖頭道:「那也不見得吧?」
  「哼——你又知道什麼?」白長老微微瞇起了那細長的眼睛,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你剛才提到燕字門,當今的掌門人燕追雲,承受了他門中『心相照應』之術,靜居十年,才悟出了他燕家不世絕技『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哼哼……這並非是偶然的,同樣的這套劍術,他兄長燕子青,三十年苦練結果,並不能全通,這又為什麼?」
  「為什麼?」童雲訥訥地道,「想必是他的資質根骨不如他兄弟了?」
  「不是……不是……」白長老搖著皓白的頭冷冷地道,「悟性……那是他的悟性不夠,悟性又從哪裡得來?靜居之功也,『靜』這個字說來容易,行之可不容易,一個人能練就動中有靜,靜中有動,也就是靜動合一的境界,那就差不多了。就是我剛才說到的文武合一之境,有了這一步內在涵養心境功力,嘿嘿,那才能夠踏入第一流武功之堂奧。」
  童雲歎了口氣道:「我知道,我是沒希望的了。」
  白長老鼻子裡哼了一聲:「張三豐首創太極,全在靜中所得,這其中該有多大的學問?遠的不說,就舉幾個當今武林中獨尊一方的人物吧,哪一個又不是先從文,後習武,才得有成?」
  童雲翻了一下眼睛,只有聽的份兒。
  白長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平日行為任性,好高騖遠,習武只見其本不追其源,這都是當年你老子慣壞了你,今天你從了我,切記要從根本上著手,改除陋習才是,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六了吧?」
  「二十七了……」
  「晚是晚了些……」白長老說,「卻也不算太晚,只看你的造化吧,只怕你中途耐不住寂寞,那就平白受罪,一事無成。」
  童雲冷笑道:「你就這麼看不起我?我就偏要作個樣兒給你瞧瞧,從明天起七天足不出戶給你看看。」
  「哼——」白長老說,「光是足不出戶,又能有什麼用?這樣吧,我這裡有七字真訣一紙,你且收下。」
  一面說遂由袖中取出了小小的一個紙卷,童雲接過來打開一看,上面果然只寫著七個字:「花自飄落水自流。」
  童雲在嘴裡念了一遍,笑道:「這算什麼?」
  白長老哼了一聲道:「你不要當它是一句普通話,只有在全靜之中,才能體會出它的真意。七天靜坐之後,你再告訴我吧。」
  童雲點點頭,收起了這張紙條道:「好吧,你剛才說到了『燕字門』的燕追雲,除了他以外當今武林之中,可還有什麼出色的人物沒有?」
  白長老道:「怎麼沒有?我記得過去曾告訴過你,你竟是忘了,像『七指雪山』金鳳堂的鳳七先生,出雲寺的出雲和尚,長白門的金雞太歲,這幾個人,功力都極為傑出……」
  說到這裡頓了一下,輕輕「啊!」了一聲。
  「我差一點忘了一個人。」
  「誰?」
  白長老呆癡的臉上,多少顯現著一些激動。
  「只是這個人,還活著沒有可就不知道了……」
  「到底是誰?」
  能夠讓這個老道如此重視的人,顯然不多,是以童雲頗欲一聽下文。
  白長老冷冷地道:「這人如果還活著,他的歲數不會比我小,很可能還會比我大幾歲。」
  歎了一口氣,他才喃喃地道:「我剛才跟你說到的鳳七先生,燕追雲、出雲和尚、金雞太歲這幾個當今武林最最傑出的人,那是因為一來他們武技確是了不起,再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各人皆為武林一派之宗師,因而聲名遠播,只要在武林中略有閱聞的人,無不知曉,現在我說到的這個人卻是一個聲名默默的人,和我一樣,除了少數人之外,你提起來,是不會有人知道的。」
  童雲搖搖頭,氣餒地道:「說了半天,他到底是誰,我還是不知道。」
  白長老點點頭道:「這人姓姜叫極,一向在崑崙出沒,知道他的人都管他叫姜隱君,唉唉……這個姜極,才是我生平最最心儀之人,只可惜我們定交不久,後來就各自散了,至今六十年天各一方,沓無音訊,也不知道他如今下落如何,還在不在人世?」
  童雲想了想,確信自己沒有聽過「姜極」這麼一個人,倒也不十分把他放在心中。
  倒是剛才他提到的一個人,引起了童雲的注意。
  「老祖宗,你剛才提到長白門的金雞太歲這個人……」
  「嗯!」白長老點點頭道,「不錯,怎麼?」
  「哼!」童雲哈哈一笑道,「我聽說了一個消息,這個人好像來到了皖南。」
  「噢……」白長老似乎微微一驚,「真的?」
  「詳細情形我還不知道,不過已有傳聞說是這個人在皖北作了幾個案子,殺人無數,現在好像已經轉道來到了寧國府地面……」
  「哼哼……這麼說,你可得十分的小心了。」
  白長老一雙銀眉頻頻眨動不已,冷冷地接下去道:「這人心黑手辣,武功極高,是個不易招惹的人物,你如遇見了他,千萬不可莽撞,否則,可就難免要吃大虧,你要記住。」
  童雲呆了一呆,道:「這個我當然是知道,只怕我不犯他,他卻是放不過我們,那時候便又將如何?」
  「這個……也許還不至於……」白長老微微笑著,十分深沉地道,「你以為我們這次南來,江湖中人可會知道?」
  童雲搖搖頭道:「大概知者不多。」
  「可也不少。」白長老道,「我特意放出風聲,要人知道,白長老同你一行,你道這其中豈能無因?」
  童雲倒是沒有想過這些,這時為之愕然。
  白長老點點頭道:「這就是在向武林同道打上一聲招呼,要他們對你破格相待。雖然,我方才說過,江湖上知道我的人並不多,可是如果說像姓過的這等人物,也對我昧於無知,未免是荒唐之事。」
  童雲道:「誰是姓過的?」
  白長老道:「這人姓過名叫龍江,就是方才提到的金雞太歲……我與他雖然並不相認,只是彼此都應該心裡有數。他如果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在你身邊,多少應該留些情面,總還不至於故意冒犯,否則就是別有用心,費人思索了。」
  說到這裡,他卻想到了一件事,輕輕搖了一下頭道:「這也難說……畢竟人心難測,如果他真的有意圖謀本門,或是別具深心,往後自知,那時再謀對策,也還不遲。」
  童雲聽他這麼說,心中不無疑問。老實說,雖然他與白長老共處多年,但是對於這位老祖宗,卻是知道得那麼少,其實何獨自己一人?整個幫子裡數千兄弟,談起這位老祖宗來,都算得上是。「諱莫如深」,雖然知道他是個奇人異士,但是到底怎麼一個奇法,又有多少能耐?卻是人言殊異,捧他的人把他說成了神仙,簡直高不可測;糟蹋他的人,卻又把他說得三分錢不值。正因為如此這位老祖宗儘管輩高位尊,在此丐幫來說,卻如同閒居的廢人一個,太多的神秘在他身上,人們到了對他難以猜測的地步,自然而然的也就對他敬鬼神而遠之。
  然而另外一個與他同樣輩分的黑長老可就不同了。
  黑長老雖說與白長老同一個輩分,但是年歲卻遠較白長老要年輕得多,人也活絡得多,他武功深湛,能謀擅算,整個丐幫無不對他敬若神明,正因為如此,在這一次權力鬥爭之中,得勢的童威對他倚若長城,黑長老也就自居不遜。
  黑長老一向視白長老為眼中釘,但奇怪的是,以他在丐幫的呼風喚雨,卻獨獨不便對後者過於傾迫,非但如此,似乎骨子裡對白長老尚存有三分畏懼。二人雖同為長老,輩分相同,性情卻大不相合,幾乎是沒有來往,甚至於有人傳話,他二人雖是出身同一門戶,但武學的淵源卻並不一致,黑長老強於外,白長老蘊於內,天曉得他們孰強孰弱?白長老幾乎是毫無作為,黑長老卻是鋒芒畢露,這麼一來,白長老便黯然失色。
  白長老真的老朽無為了麼?
  前幫主獨臂插天童大左似乎並不這麼認為,因此在他故世之前,才會把他心愛的兒子童雲,托孤於他,他深深相信,白長老有能力保護童雲的安全,顯然在他未死之前,早已看出了二子之間的不宜相處,水火不容。
  矮金剛鮑玉誠訪關雪羽旅邸之中,送來了很多客中實用的東西,雪羽推辭不掉,只得收下了。
  這個鮑玉顯然是慧眼識英雄,一意的傾交,慷慨輸誠,雖然有些落俗,倒也不是做作,關雪羽只是以禮相待,靜靜地觀察著他。
  君子慎交遊,又所謂「智者三友」,一個知心的朋友得來不易,交對了受益不淺,交錯了,也足能毀了你的一生,是以在交友這一道上,關雪羽抱定了寧缺毋濫,這也正是他如今來去一身,看來像那麼孤獨的原因……
  一尊美酒,幾盤小菜,客中無聊,勾起了幾許離別愁絮,想到了飛燕峰的父母,如今無恙否?他滿滿地幹下了一杯。
  這杯酒算是為白髮高堂,恭祝遐齡,敬祈安康。
  麥玉階舉家遷蜀,小喬幾許憔悴,美目盼兮,顧轉生姿,佳人懷春,君子卻亦非無情,一線柔情,兩地相思……
  這第二杯酒心許著為小喬而飲,祝她青春長駐,傷體早愈,銀河一道,見面有期。
  大敵在側,無巧不巧地又見著了。
  金雞太歲過龍江誠一世之雄也,偏偏是滿懷仇恨,放不過此人。第一次關雪羽落敗負傷,僥倖未死,誰又能保證第二次的你死我活?眼前即將是約會之日,大敵當前,勝負未卜,關雪羽豈能置若等閒?是以,這第三杯酒,他默默地在期待著自己的勝利。
  三杯酒後,他即推杯不再多飲,倒是矮金剛鮑玉好像興致很好,酒助人興,即席說了許多肺腑之言,對於關雪羽更是欽佩無極,大是相見恨晚,二人遂由武林各家絕學談到各派傑出風雲人物。
  鮑玉原以為自己見多識廣,又比對方大上許多,哪知一經論及,才發覺到對方雖說年紀甚輕,卻是閱歷豐碩,論及各門派武功絕學,人物典故,真是如數家珍,且見識精湛,論斷中肯,這些典故人物,有多半意是鮑玉前所未聞,不曾聽說過的,不能不令他大感驚異,讚歎之極。
  一席酒飯直吃到月上中天,鮑玉才盡興告辭,雙方定了後會之期,鮑玉這才依依不捨地去了。
  關雪羽送走鮑玉之後,佇立院中,觀看了一下空中月色,只覺得腹中火熱一團,遍體生燥,心中微覺奇怪,他雖平日極少飲酒,但內功水平達到一定階段之後,實可千杯不醉,即使牛飲百觥,少作吐納之功,亦能將身內酒氣發洩乾淨,因而眼前這番燥熱倒是令他有所不解,卻也沒有記掛於心上。
  返回房中,將散置桌上之狼藉杯盤整理乾淨,夜深了不便再麻煩店家,收拾之後,這才熄燈掩門,卻捨不下戶外月色,乾脆半敞著窗,盤膝榻上,讓陣陣涼風直襲臉上,如此練習吐納功夫,倒是恰當得很。
  卻不知又是一件反常之事。
  在平日,以關雪羽之實力,吐納十數逾之後,即可以立時靜守丹田,抱元守一,今天情形顯然有異,吐納之後,非但沒有輕快的感覺,卻是覺得遍體燥熱,尤其是小腹部位,有如火焚一般,瞬息間已是大汗淋漓。
  由於來勢兇猛,事先並無徵兆,關雪羽先還能勉強鎮定,可是越到後來其勢越見凌厲,腹中燥熱,先還不過只是發熱而已,到了後來卻變熱為疼,那種情況就好像把五臟六腑置諸於鼎鑊之中,大火烹煮一般,直疼得關雪羽肝腸寸斷,冷汗籟籟直下。
  他想站起來運行一番,哪裡知道才一轉動即發覺到雙腿麻軟,敢情伸動不得。
  這一驚,直把關雪羽嚇了個魂飛魄散,想到行李之中帶有本門的「駕風急散」,最是奏效,情急之中,不作多思,這便去拿取,只可憐,這一點小小心願,亦不能從心。
  當時咬著牙,忍著全身莫名的奇痛,只靠兩手力道,自床上緩緩爬下來。
  他這裡費了老半天的勁兒,才找到了平日隨身攜帶的革囊,由裡面取出了那瓶小小的「駕風急散」,抖著手才自打開,吞下一粒,只覺得一陣頭昏目眩,便再也支撐不住,頓時昏倒地上,人事不省。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7 23:59:49

第17章 細訴江湖事 南柯一夢醒

  那是一隻纖細白皙、修長適度的女人玉手。
  那隻手此刻正自在關雪羽的臉上緩緩移動著,尖尖的指尖,溫柔的滑過他的發邊,把那些為汗水所浸濕的散亂髮絲一根根地理順了,攏向耳後,於是那一張頗具有男性英颯個性的面頰便自現了出來。
  折騰了老半天,這張臉早為汗水所污,左面一塊泥,右面一撮子青,這都是剛才昏過去的時候不當心跌倒碰傷和弄髒的。看到這裡,她輕輕皺了一下眉,搖搖頭發出了一聲輕輕歎息——
  「真是的,老大不小的了,敢情連自己都照顧不過來,叫人看著心疼。」
  姑娘心裡這麼想著,可沒出聲兒。
  接著由對襟小馬甲的左岔盤扣處,解下了絲絹,抖開來,輕輕地為他揩著。
  揩著、抹著,漸漸地,這張臉就益發的為之清爽了。
  那一塊小小的碰傷,也為他細心地擦上一些專為治跌打損傷的「千金油」。
  於是,不大一會兒的工夫,眼看著那小片青色傷痕,便為之消失。
  鳳姑娘美麗的臉上,總算微微現出了一絲笑靨。
  打從上半夜開始到現在,天光已微微透明,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她一直守候在他跟前,為他理氣、和血、定穴、順脈,最後把本身所練的無極罡氣,緩緩由對方脈門注入,直到與對方本身元氣相接,才算大功告成。
  這一連串的救護措施,說來容易,設非是具有鳳姑娘這般內功的身手,更兼精通醫術之人,換在另一個人,或是兩者缺一之人,便萬難奏功。
  關雪羽必然十分的累了,痛楚既失,更兼百脈暢通,不自覺地便沉沉入睡,苦的是鳳姑娘靜守一側,眼看著天光漸明,大半夜的折騰,可也有些倦了,想走吧,卻又有些放不下,總要等到他醒轉之後,問過了是怎麼回事,好好告誡他一番,以免下次再犯了,可就麻煩。就這麼,她一次次地耐著性子,便自留了下來。
  窗外人影一閃,傳過了大四兒的聲音道:「姑……姑娘在裡頭麼?」
  鳳姑娘哼了一聲道:「當然在,你怎麼還沒走?」
  「我……我侍候姑娘……」
  「這裡用不著你,你走吧!」
  「這……姑娘你是在……」
  話還未完,只聽見「呼啦!」一聲,房門敞開,鳳姑娘已現身眼前。
  大四兒頓時就像閃了舌頭,呆了一呆,忙自後退了一步,侍候久了,當然知道主子的脾氣,一經發作,那可是不得了,只嚇得臉上變顏變色,一雙眼珠子,只是骨骨碌碌在對方身上轉個不停。
  「你說我是幹什麼?」鳳姑娘單手叉著腰,「我又能幹什麼?你說!」
  「我……小的是為姑娘好,怕……」
  「怕什麼?」
  「怕……你吃了人家的虧。」
  「我……真想宰了你。」鳳姑娘氣極敗壞地回頭看了一眼,所幸關雪羽兀自在熟睡中,她的氣可就不打一處兒來。
  「以後你再敢管我的事,看吧,我非要……」
  「姑……姑娘……」大四兒吃力地道,「大爺臨行關照……說是姑娘若有任何失閃……要剝小的……我的人皮扎……扎燈籠。」
  「哼,所以你就怕了?」
  一面說,鳳姑娘前行一步,厲聲道:「我現在就剝你的皮,看你怕不怕?」
  話聲一落,陡然探出一隻手,直向著大四兒當臉抓去,大四兒嚇得身子一抖,竟是不及閃躲,頓時被抓了個緊。
  「姑娘……饒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這一抓手底下可是真不留情,尖尖五指頓時深入大四兒的胸內,只痛得他啊唷叫了一聲,卻已被鳳姑娘緊緊舉了起來。
  「姑娘饒命……」
  大四兒嚇得魂飛魄散,這才知道對方是真的出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一叫連聲音都抖了。
  「哼,」鳳姑娘圓瞪著一雙杏眼,冷著聲音道,「我可是跟你說了好幾回了,下次要是再敢偷偷的跟蹤我,管我的閒事,我真的要你的命……這一次便宜了你,給我滾回去。」
  話出,手翻,將手往外一拋,呼啦啦一陣衣袂蕩風之聲,大四兒偌大的身子足足被拋出了三四丈高下,頭下腳上地直栽了下來。
  這一頭要是實栽在地上,就算他練過鐵頭功也怕是活不了。
  總算他輕功不弱,緊急關頭,驀地在空中挺腹收背,來了一個倒翻,這才改成了頭上腳下之勢,「噗通!」落地,坐了個「屁股蹲兒」,直痛得齜牙咧嘴,哪裡還敢再在這裡多待一刻?爬起來向著鳳姑娘磕了個頭,一拐一瘸地走了出來。
  鳳姑娘這才轉身回房,她這裡虛掩上房門,方自轉過身來,意外地發覺到,敢情關雪羽早已醒了,正自坐著,用著奇異的目光,向自己這邊打量著。
  「啊——」像是嚇了一跳,鳳姑娘含著笑說道:「你醒了?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關雪羽由於醒了一些時候,早已把這件事想了個明白,平白無由的可又搭了人家的大情,這已是第二次了,心裡好不慚愧。
  「謝謝你,」他訥訥地說,「你又救了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鳳姑娘打量著他道,「大概你喝酒了,是吧?」
  關雪羽苦笑了一下:「不能喝麼?」
  鳳姑娘哼了一聲,細長的眉毛挑動了一下,道:「如果不是我來得正巧,你這條命,怕是保不住了。」
  關雪羽憶及前景,料想她所說必是實話,由不住暗吃一驚。
  鳳姑娘道:「說來應該怪我,忘了告訴你,你雖然功力深湛,又借助上一次為你服下的『續命金丹』藥力,可以把毒性控制於『氣海穴』內,暫不發作,但是如果喝了酒,哪怕只是一點點,也難控制,這一點你可千萬要記住。」
  關雪羽輕歎一聲道:「我竟然忘了這一點,又勞姑娘援手救助,真慚愧……」
  「用不著客氣……」鳳姑娘微微含笑道,「說來說去,還是全在你內功精湛,要是換了另一個人,這一次怕是無救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恭喜,恭喜!」
  關雪羽苦笑道:「這種恭喜,我可是擔受不起,姑娘何必取笑,倒是二度救命,恩重如山,卻不知怎麼回報,更增無限慚愧……」
  「算了……我可不願意聽你這些感激話。」鳳姑娘那雙柔情似水的眼睛盯著他,「難道我這麼做是為了要你心存感激,希望你回報我?」
  「當然不是,」關雪羽道,「可是我卻不能不記在心裡……」
  「你大可不必。」
  站起來踱向窗前,向著微曦的天空看了一會兒:「這段日子你可好?」
  一面說,她緩緩地又回過了身子,大眼睛裡透露著神秘的光彩。
  「很好。」關雪羽又問她道,「你呢?」
  「我?」鳳姑娘一笑,「我永遠是老樣子。」
  「什麼是老樣子?」
  微微一笑,鳳姑娘道:「你問得好,就是一天,一百天,一千天,都沒什麼不同,這就是老樣子。」
  關雪羽點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倒是認為你是多采多姿。」
  「不,」鳳姑娘搖搖頭,「我可不是。」
  「也許我不該多問,」關雪羽道,「姑娘可以不說。」
  「什麼事?」
  「我只是對你感到好奇。」關雪羽終於忍不住試探地問道,「姑娘離開七指雪山,千里迢迢來到這裡,難道只是遊山玩水?」
  鳳姑娘低頭一笑,眨了一下眼睛:「我說過遊山玩水這句話麼?」
  關雪羽這才覺出話中有病,笑了笑略遮窘態。
  「那又為什麼?」
  「你真的不知道?」
  「姑娘不說,我又如何知道?」
  「那你還是糊塗點的好。」
  停了一下,她回過身來坐下,微微含笑的眼睛盯著關雪羽,一會又把手支起來,托著下巴,嫵媚中別有俏皮地望向關雪羽。
  「你既然已經知道我的出身,當然應該知道,雪山金鳳堂的規矩,我此行的任務,是不能透露給任何人知道的,這一點,也得請你原諒。」
  關雪羽道:「這也罷了,我知道你是不會輕易透露出來的,不過——」
  「不過什麼?」
  「我是說……」關雪羽慢慢地道,「即使你不說,我也應該猜出來。」
  鳳姑娘一笑,娥眉微挑,那意思是在說:是麼?
  「姑娘這次出山,我想是奉了鳳七先生之命,大有問鼎中原之意。可是?」
  鳳姑娘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關雪羽炯炯目神,逼視著她道:「據我所知,令尊鳳七先生早有稱雄武林之意,二十年前的那一次『天地大會』其實已經表明了他問鼎天下的雄心壯志。」
  鳳姑娘明亮的一雙眼睛,在他身上一轉,哼了一聲,半笑半嗔地道:「倒是看不出來,你知道的還不少呢,你才多大呀,二十年前的事情你都知道?」
  關雪羽道:「這與年歲無關,而且,我不但知道令尊曾經舉辦過這次盛會,其中細節也知悉甚清。」
  鳳姑娘道:「讓我長點見識吧?」
  「據我所知,那一次盛會,令尊原意是想奪魁的,結果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卻由於其中一位武林前輩的攪局,結果那次盛會,竟然中途拆散,沒有開成,那次對於你父親來說,誠是大為失望之事。」
  「原來是這樣……」
  鳳姑娘心裡想著一件事,微微點頭道:「想來這件事必定是你父親告訴你的了……你可知道那一位攪亂大會武林前輩的大名麼?」
  關雪羽哼了一聲,說道:「這位前輩,便是有名的點蒼派前輩元老紅衣宮主任飄萍,姑娘大概不會沒有聽過這個人吧?」
  鳳姑娘微微驚了一下,若不是關雪羽現在提起來,她還一直蒙在鼓裡,父親似乎不大喜歡提起這件往事,她也就沒有敢多問,一直是個謎團在心裡悶著,現在被關雪羽一提起來,她才算有些明白過來。
  「我知道了。」鳳姑娘心不在焉地思索著什麼,緩緩地道,「這位任前輩好像已經死了吧?」
  「當然死了,早就死了。」
  「為什麼?」
  「問得好。」關雪羽道,「姑娘真的不知道?」
  「當然,要不然我幹什麼還問你?」
  她表情一派真摯,顯然真的不知道這件事。
  關雪羽微微一愣,接著他即明白過來,暗忖道:想是當年鳳七先生作此事時手段過於毒辣,有欠忠厚,自然不欲讓他女兒知道,哼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豈能隻手遮天?
  想到這裡他冷冷笑道:「既然令尊不欲讓姑娘知道,姑娘也就不必再問了。」
  鳳姑娘道:「我偏要問,你說——」
  關雪羽哼了一聲道:「那麼,我就告訴你,任飄萍是被你父親殺死的。」
  鳳姑娘呆了一呆,微微笑道:「這也沒有什麼,試看當今武林中這些成名的人物,哪一個又沒殺過人,包括你我在內,誰又能例外呢?」
  「這不是一樣的。」關雪羽炯炯雙瞳,直直逼視著她,「令尊下手殺害任前輩全家上下,手段過於毒辣,非比尋常。」
  鳳姑娘道:「願聽其詳。」
  關雪羽冷冷一笑道:「如果我所聽見的傳聞是真的話,情形是這樣的,令尊找到了點蒼山,和任前輩約定三場比武,任前輩以二負一勝敗北,你父親偏偏不服,約定兩年後再行比過。」
  「不錯,我爹爹的脾氣確是這樣……」鳳姑娘笑著說,「他要勝一個人,一定要叫那人打心眼兒裡佩服,後來呢?」
  關雪羽哼了一聲接下去道:「兩年後,你父親再上點蒼,卻發覺任老前輩不在點蒼。」
  「難道他們沒有約好?」
  「那倒不是。」關雪羽道,「只因為任前輩直覺不是你父親的對手,又心知你父親下手必重,惜命起見,這才特意避過,他原以為這樣一來,等於自承不是令尊對手也就算了,哪裡知道你父親盛怒之下,一言不合,竟然將任前輩之紅衣宮上上下下十二名弟子全數殺害,就連任前輩一名稚子也沒有放過。」
  鳳姑娘原本含有微笑的臉,這時不再笑了。
  「後來呢?」
  「任前輩回家之後,目睹著此一滅門慘象,痛不欲生,偏偏你父仍是放他不過,留有書信,約他一會,定要與他分個高下。」
  鳳姑娘看了他一眼,有意地作出一副笑臉。
  關雪羽道:「任前輩在忍無可忍之下,按照你父親約定之日到了七指雪山,找到了你父親。」
  「這麼說,他是自己來找死了。」
  鳳姑娘妙目微側,斜斜地打量著他,這麼慘烈令人髮指的一件兇殺事件,她卻偏偏不重視,希望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關雪羽長歎一聲道:「你父親果真殺了他倒也罷了,難道這件事你一點也不知道?」
  鳳姑娘欲笑又顰地垂下了頭,把一頭長髮深深地垂下來,然後向後面一仰,唰,雲也似地飄灑開來,隨之,輕起玉腕,輕輕攏向頸後。
  這番姿態確是醉人,明眸、皓齒、雪肌、玉項,襯著配紅的臉,朦朧似有情意的目光,激盪起濃重的青春氣息。
  她這裡欲笑還顰地打量著對方,分明不欲關雪羽再說下去,偏偏關雪羽卻視若未睹地閃開了眸子。
  不知怎麼回事,他的臉紅了。
  當他再次接觸到她時,出乎意外的,鳳姑娘竟然已經來到了他身邊,就站在他面前。
  「是怎麼回事,到底還有個完沒了,嗯?」一面說,輕起柔荑,落在了關雪羽發上,纖纖玉指在他濃黑的髮際撥弄著。
  「你?」
  關雪羽像是觸了電般地,陡然抬起臉來。
  鳳姑娘嚇了一跳的樣子,忽然收回了手,抱著一雙胳膊,欲笑還羞。
  兩雙眼睛接觸之下,關雪羽終是無能發作,深深地把頭又垂了下來。
  「好吧,如果非要說出來才舒服,你就說吧!」鳳姑娘笑態可掬地道:「我聽著呢。」
  關雪羽抬起頭,再一次接觸到對方那似有情意的一雙剪水雙瞳,由不住心裡搖動,暗忖著不好,便把身子轉向一邊,卻有一股熱流直襲上來,這一番感觸端的前此未曾有過,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咦,你怎麼又不說了?」
  鳳姑娘聳了一下眉毛,道,「剛才你說到任飄萍到了七指雪山,找我爹爹復仇,他們後來又怎麼樣了?」
  關雪羽所以要把這一段傳聞之事說出來,意在試探對方的反應如何,從而測知對方的動向與良知,卻沒有想到對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卻使得自己諱莫如深,似乎多此一說了。
  鳳姑娘那雙妙目兀自瞧著他。
  關雪羽也只好據實而道了。
  「任前輩在七指雪山找到了你父親,痛數其罪,容到二人動手較量時,這位前輩才發覺,敢情後堂觀者甚多,俱是在武林中領袖一方的人物,顯然令尊已經過一番事先安排,要在眾人之前降服任前輩,以震群雄。」
  鳳姑娘一笑道:「說得神龍活現,好像是你親眼看見一樣。」
  「雖不是我親眼看見,但這一段經過,前後出諸二人之口,料非虛情。」關雪羽苦笑了一下,「這已經是多年前一件往事,你且姑妄聽之……」
  鳳姑娘點點頭道:「那你就姑妄言之吧!後來呢?」
  關雪羽道:「任前輩終於敵不過你父親雪山絕技,敗在了你父親『雪花神功』之下。」
  鳳姑娘「唉!」地歎了一聲道:「這麼說,他是萬萬活不成了。」
  關雪羽冷冷一笑:「這就是你父親聰明的地方了。」
  他不說「卑鄙」而說「聰明」,顯然是為眼前人留了情面,鳳姑娘笑而不言,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說後來呢?
  「在現場許多武林知名人物面前,你父親雪花掌勝了任前輩的鐵胎功力,並未加以凌辱,卻說了許多承讓的客套話。」
  鳳姑娘忽然插口道:「是麼,我爹可不是這樣的呢?」
  關雪羽道:「正是如此,才足見令尊手段高明,只可憐任前輩在萬般無奈之下,竟自在現場橫刀自刎,一了百了,他死得好慘。」
  鳳姑娘閉了一下眼睛,待心中稍見平靜之後,才看向關雪羽道:「多謝你告訴我這件往事……這也是我一直想要知道的,現在總算知道了,只是,我不大明白,你忽然告訴我這件事情,又是為什麼呢?」
  關雪羽道:「由這件往事反映,可看出來,你父親早已有問鼎中原的雄心。」
  「你又說對了。」鳳姑娘說,「好強要勝的心誰沒有?只怕你也不例外吧。」
  關雪羽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好強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各人為達目的,所取的作風與手段卻是大有分別。」
  鳳姑娘一笑說:「這也只不過殊途同歸而已,好了,你還要再說下去麼?」
  關雪羽道:「因此,我據以猜想,這一次姑娘親自出馬顯然是志在問鼎中原,說不定是為令尊從事開道先鋒,不知是也不是?」
  鳳姑娘微微笑道:「如果我說不是,你未必相信,如果是呢,你又如何?所以我還是什麼都不說的好。」
  關雪羽輕輕一笑,道:「這就是了,我真希望……」搖搖頭,終覺不妥,也就沒有再說下去。
  鳳姑娘點點頭道:「你的希望我都知道,我們還是各行其事吧,而且,我勸你,最好別管我的閒事,這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你自己好,你明白吧?」
  依然是春風滿面的美麗笑容,關雪羽卻已能體會陰森的一絲寒意。
  一霎間,鳳姑娘的目光有如兩把鋒利的劍刃,直向他逼視過來,竟使他陡地感覺出那凌厲的殺機。
  像他們這類內外功力俱臻極境的高人,感觸之微妙常常不可思議。
  關雪羽一驚之下,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敵意。
  自然,並非僅僅只有行動才能顯示出敵意,一個眼神,或是一種內在的意識的反應,便能讓他敏感的敵人有所體會。
  兩個人四隻眼睛對視之下,鳳姑娘忍不住笑了。
  「不行,我們是朋友,可不能翻臉……再說,我們可沒有仇呀。」
  邊說,她低下頭「咭」地笑了一聲,再次打量著關雪羽道:「是不是?咦?你在想什麼?」
  關雪羽訥訥地道:「我在想跟你同樣的問題……在想有一天我們會不會成為敵人,你曾經救過我……要是上天再安排我們成為敵人,豈非是令人痛心之事?」
  「不會的……」鳳姑娘搖著頭,「除非是你,哼,你以為會麼?我們並沒有成為敵人的理由,除非是你故意跟我作對,那我可就看錯了你……你會麼?」
  最後這一聲「你會麼?」恰又像是出自溫柔的女子芳唇,與前一霎的冰冷詞鋒,顯然大相逕庭,從而顯示出她十足可人的一面。
  關雪羽道:「我當然希望不會……好吧,這件事我們不必再說下去,有件事你也許很感興趣,姑娘知不知道金翅子又來了?」
  鳳姑娘微微一笑:「你也知道了?」
  這意思顯然表示她已經知道了。
  「我已經見過他。」關雪羽訥訥地道:「而且,我們就又要再見面了。」
  「怎麼回事?」
  風姑娘由不住吃了一驚:「你們又見面了?」
  關雪羽點點頭,悵悵地道:「這一次我原可輕而易舉地結果了他,為人世間除此大害,偏偏我竟然狠不下心。」
  鳳姑娘皺了一下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關雪羽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他武力奇高,只是上一次在麥家敗在他手,卻令我心中不服,總要再見一次,才能各盡所長。」
  於是他隨即把昨日在廢堡與金雞太歲過龍江邂逅之一段經過說出,鳳姑娘確是吃驚不小。
  等到關雪羽說完之後,她才幽幽地發出了一聲歎息道:「你真是天下第一個大傻瓜……平白無故地放過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關雪羽冷冷地道:「難道說姑娘認為我應該在他酒醉之中,侍機下手……」
  鳳姑娘搖搖頭道:「那就在乎你自己了,見仁見智,各人的看法不同。你也可以捉住他,輕而易舉地把他制住,就像他用毒惡的『黑指』功力,傷害你一樣。總之,那麼一來,他也就非得聽你的話不可,然而,現在……你卻平白地失去了這個機會……」
  關雪羽哈哈笑道:「我也許真的笨,但我此生卻絕不願乘人於危,那樣作,只怕良心難安。」
  「所以,你便要為他所制了。」鳳姑娘掀動了一下眉毛,冷冷地道,「我就跟你不一樣,對什麼人用什麼手段,如果我明明知道你是一個小人,我便當然不會用君子的手段來對付你。」
  關雪羽搖搖頭,歎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過龍江雖說居心狠毒,下手無情,倒也不能說他是一個小人,要不然,那一日麥家上下,只怕無一倖免於難了。」
  鳳姑娘一笑道:「你真的這麼認為?我卻看他是別有用心,如果你再次落在他的手裡時,只怕活命的機會使微乎其微,信不信由你,你可曾與他定下了再會之期嗎?」
  關雪羽點點頭:「不錯。」
  鳳姑娘怔了一怔:「什麼時候?」
  關雪羽幾乎已將說出就是明天,話到口邊又再忍住,搖搖頭道:「眼前就快要到了。」
  他生恐一旦說出,鳳姑娘基於義憤,橫加插手,只怕這個架就打不成了。
  鳳姑娘那雙明亮的眸子,在他身上轉了一轉:「為什麼呢?我還不明白,為什麼你還要去……難道你不知道他的手狠心毒?要是你輸了呢?」
  關雪羽微微一笑,點點頭道:「很可能我便命喪於此。」
  「你以為只是很可能?」鳳姑娘道,「如果你敗了,你便是死路一條,他已經饒了你一次,這一次絕不會再對你手下留情。」
  「我也不會再放過他,這一場就看我們的命吧。」
  說到這裡,他眼睛裡陡地暴射出的灼灼奇光,顯示出他的倔強與好勝心切。
  鳳姑娘原想要說一些什麼,就在她觸及對方眼神的一霎,心裡微微一動。
  這種眼神她並不陌生,在她印象裡,凡是屬於那類武技超人的強者,似乎都是有這等神采的眼神,父親不例外,金雞太歲也不例外,這類人大抵都有一種共同的習性——絕不服輸的性格。
  自然,一個人天性裡如果潛伏著這種個性,在面臨生死選擇時,你便很難曉以利害。
  鳳姑娘微微一笑,笑容裡多少涵蓄著一些淒涼之意,她知道現在即使自己再圖阻止,也是徒勞無益。
  「這麼說你已經決定要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0:07

  關雪羽微微點了一下頭,使他出乎意料的是在鳳姑娘美麗的一雙瞳子裡,竟然包涵著深摯的情意。這倒是他以前所沒有注意的,不覺心裡動了一動,隨即移開了視線。
  「既然這樣,我就什麼也不必再多說了。」
  說時,她緩緩地站起來,向著關雪羽點點道,「我走了……」
  關雪羽站起來說:「謝謝你,那就不送你了。」
  姑娘已經走向門前,聆聽之下,回眸道:「明天晚上我會再來看你,有兩手劍法,要向你當面請教。」
  關雪羽微微笑道:「雪山劍法,天下無雙,只怕我無能置喙。」
  鳳姑娘笑道:「如果真如你所說,那倒是好了,明天晚上我們再見吧。」
  這兩句話,倒像是涵有深間,只是卻未能為關雪羽所洞悉。
  此刻,在他想到了明日午後與過龍江的約會,腦子裡便只是與過某人的一番斯殺景象了。
  午後的陽光分外燦爛,在此初冬季節裡,尤其給人以溫暖的感覺。
  關雪羽踏上山道時,只見野菊笑臉迎人,野百合一片芳菲,沿途所見,多是秋日肅殺之氣,此處卻別開幽境,彷彿置身畫屏。
  前進十丈,來至一嶺荒竹當前,掠起了半天鷓鴣,灰褐色的羽翼翩翩著騰起、升高,艷陽下,閃閃生光,奇妙的自然景界,奇妙的一切安排。
  然而,這一切美景,對於眼前的關雪羽來說,都徒具虛然,視而未見。
  仰視著蔚藍的天,他長長地吁了一口長氣,一隻右手不自覺地便握在了劍把子上。
  「過龍江呀過龍江,今天,我就要用這一口長劍,刺進你的胸膛內,否則的話,那就請你殺了我吧。」
  他這裡自己對自己訴說著,不覺熱血怒張。
  「黃通,黃通,請求你陰靈保佑,這一戰我是落敗不得的呀!」
  一想到黃通臨死前的那張臉,麥家上下堆積如山的屍身,他便不自禁地更加為之激動,恨不能眼前一步即跨向古堡,立刻與過龍江展開殊死之戰。
  偏偏這是急不得的事情。
  所謂「神清意安」,上乘的劍道無不取得於「安逸」之中,神以御氣,氣以施劍,一個心緒不寧、情緒不安的人,休想能登入乘劍術之堂奧。
  關雪羽自然是深深明白這番道理,由是他特意地提前來到這裡,在此後山先作一番吐納調息的定神工作,之後,他一徑登上山嶺,來到了古堡廢墟。
  冷落的庭院,敢情是過於蕭索了。
  風勢來去,落葉蕭蕭。
  關雪羽一徑來到了堡前,即只見對方過龍江的那個跟班兒祝天斗老遠停在大樹下,乍見關雪羽來到,清懼的瘦臉上,立時綻開了陰森的笑容。
  「關先生,你老可真是信人,說今天來就今天來,我們大爺候著你老可有一會子了……」
  「偏勞偏勞,祝管事,煩請你頭裡帶路吧!」
  說話之間,關雪羽已來到了近前,強將手下無弱兵,祝天斗的身手,前些時在麥家關雪羽已領教過,現在見面也得給人三分顏色瞧瞧,不要叫這奴才門縫裡看人,把人給瞧扁了。
  是以,就在關雪羽一步踏近之時,冷森森的一股劍氣,已自劍匣開縫處透出,直向祝天斗正面襲了過來,後者顯然打了一個哆嗦,向後面退了一步。
  「關先生你這是?」
  一臉的迷惘,打心眼兒裡可是透著奇怪,怎麼也不會想到對方會向自己出手,當然如果姓關的果真要向自己出手,還真是逃不過,這條命八成兒是活不成。
  如非是打心眼兒裡對關雪羽折服,他焉能會有這番恭敬神態,此刻被對方冷森森的劍氣一逼,陡然間給他「大禍臨頭」的感覺,著實吃驚不小。
  關雪羽自然無意加害對方一個奴才,只是他久仰對方主僕二人鬼計多端,生恐一上來不察,中了對方圈套,是以一上來用劍氣把他鎮住,一來是向他示威,再者警告他不得心有所圖,否則可就怪不得自己劍下無情。
  祝天斗自從麥家事故之後,才知道這個天底下除了他主子金雞太歲之外,敢情強手還多得是,對於眼前的這位關先生以及另一位鳳姑娘,他也是打心眼兒裡害怕,又哪裡還敢自作聰明地弄什麼玄虛?
  他原以為關雪羽會猝然地向自己出手,容後才知道自己純屬多慮。
  關雪羽那隻手只是緊緊握著劍把子,並沒有拔出來的意思,那顯然意在阻嚇。
  祝天斗望著他聳了一下肩,攤了一下手,表示自己無意侵犯,隨即乖乖地回身帶路。二人一前一後,向山道間登進。
  大風呼嘯著由樹梢掠過,眼前已是古堡所在。
  關雪羽隨著前行的祝天斗一徑來到了古堡正前方。
  祝天斗閃身一旁:「我家大爺就在前廳,關先生請自己進去吧。」
  關雪羽料非虛情,即點了一下頭。
  祝天斗後退一步,伏身在上,向著裡面拜了一拜,只見他嘴皮翕動著,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隨即又拜了一下,這才返身離開。
  關雪羽雖聽不見他是在說些什麼,料想必是在向過龍江傳遞消息,也不放在心上。
  這地方他日前曾經來過,稱得上輕車熟路,此去正廳,不過一箭之地,料想著那過龍江必定仍在廳前等候,隨即大步向前踏進。
  前文曾說到這座古保城池佔地頗大,雖然多處破損,幾乎已是廢墟,但卻掩不住其龐然氣勢。邁進了正面的一處隘口,即看見了筆直廣闊的長廊前伸。
  關雪羽腳下方一踏,耳邊上即聽見了一聲冷笑,緊接著一人用著冰冷的口音道:「可是關朋友麼?歡迎,歡迎!」
  正是金雞太歲過龍江的口音。
  聲音顯然發自眼前,只是卻不能夠確定某個地方。關雪羽站住了腳步,抱拳道:「在下恭誠拜訪,即請尊駕賜見。」
  過龍江一聲朗笑道:「足下倒不失是個信人,說今天來就今天來,我已經敬候多時,請自己進來吧!」
  語音錚鏘有力,像是來自天上,又像是散發四方,只憑這幾句話,已可十足的顯現出對方功力之爐火純青,運吐真力,收發由心,鉅細聽便。
  他似乎有意在測驗關雪羽的辨聽之力,故有意把話聲分散四方。
  關雪羽略一定神,已是胸有成竹,應了一聲「遵命」,隨即左右略一打量,捨棄正前面長廊不行,而向左面一道偏徑直走下去。
  只聽得過龍江的聲音,冷冷一哼道:「足下猜對了,眼前一直二偏三條道路,各有去處,你又何必非要與我一會?我勸你另走別道的好。」
  關雪羽聽在耳中並不理他,繼續前行,才行數十步,即見正前方岔生出大蓬野竹,竹枝蔓延,形成了半天屏障,他身子一步踏進,立時就感覺出大股勁道霍地向自己襲來,頓時由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即聽得過龍江的聲音再次冷笑說道:「上天有路你不去,地獄無門自來投。關雪羽,你原本可以暫時活命,你卻偏偏要自行送上,這就怪不得我手下無情了。」
  話聲方歇,即聽得「嘩啦啦!」一陣子竹葉聲響,眼看著亂竹叢間枝飛葉揚,宛若大風力灌,形成了一個大大的空隙,顯然是為強猛的風力所沖迫而開。
  當然這陣子風力並不是真正的風,而是發自那個人充沛奇妙的內力。
  關雪羽首當之下,頓時衣飄襟揚。他卻早已有備在先,直立在地面上的身軀,就像是打進地裡的一根鋼樁,絲毫不為所動。
  緊接著,眼前這陣子的風力便為之緩和下來,四隻眼睛也就交接在了一塊兒。
  跟前是一小片竹林,過龍江端正地坐在椅上,身前一幾,幾上除了一盞香茗之外,還置有一柄形式古雅的長劍,杏黃色的劍穗子深垂地面,在風勢裡微微擺動不已。
  這番情景,果如所言,過龍江在這裡真的已等他很久了。他身著一襲雪白緞質長衣,顯眼的是長衣之上所繡制的一桿墨竹,秀拔挺俊,望之幾有出塵之感。
  這個過龍江特意地打扮了自己一下,一頭長髮歸回頸後,卻在黑白參差的長髮上,加紮著一條白綢子方巾,襯著他兩挑劍眉,虎目燕頷,確是神武之極。
  關雪羽嘗過他的厲害,不得不特意加以防備,於是老遠的便定下了腳步。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關雪羽一句話也不想多說,一隻右手緊緊地握在劍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詳著對方,大敵當前,他當然知道,只要有絲毫大意,就可能予敵人以可乘之機,此番動劍,若一著之失,便有性命之憂。
  過龍江仍然是一派從容的樣子,儘管他內心奔騰著怒火,外表卻並不顯著。
  「那一天你來過了?」
  「不錯,來過了。」
  「我喝醉了。」過龍江皮笑肉不笑地道:「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醉倒。」
  說著微微搖頭歎息一聲,表示遺憾。
  關雪羽靜靜地看著他,冷冷一笑,沒有答話。
  「你知道為什麼?」過龍江一哂,接下去道,「像你我這等身手、功力,豈有醉倒之理?」
  「但是,你卻是真的醉了。」關雪羽緩緩地道,「雖然你所飲下的酒,歷經百年,酒性奇烈,但是,你竟然事先沒有料到,豈非失策?」
  過龍江點點頭道:「說得也是。」
  緊接著他微微一笑,「人生難得幾回醉,一醉解千愁,未嘗不是美好之事。」
  「只是你醉的卻不是時候。」
  「為什麼?」
  「因為我恰恰在那個時候來到了你的身邊,也看見了你醉後的失態,那天我本可以從容置你於死地。」
  「但是你卻沒有。」
  「那是手下留情,不肯乘你之危。」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過龍江濃眉乍挑,臉現殺機地道,「你已經失去殺死我惟一的機會,以後便永不會再有了。」
  接著冷冷一笑,接下去道,「甚至於你很難逃過今日此刻,你可相信?」
  關雪羽點點頭說:「很有可能,至於是不是真的如此,卻要比過才知。」
  「不必要的。」過龍江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指著面前的長劍道,「我這口劍得自先師「野參人王」所賜,劍名『長根』,昔年在先師手上,終其一生,也只用過七次,從未落敗過,後來落在了我的手上,也只用過兩次。」
  「第一次。」他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在金沙江,對手是百戰百勝的『長春子』邱遲,你可曾聽說過這個人?」
  關雪羽好整以暇地點點頭,既然對方表示不急,自己也就不必急於一時。
  「很好!」過龍江道,「那你當然知道他是劍道中的一流高手了,結果……」微微一笑,他接下去道「很不幸,他敗了。」
  這一霎,他的眼睛睜得極大,目神裡殺機隱現,他說道,「他死在我這口長根劍下。」
  關雪羽點點頭說:「啊,這卻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太不幸了。」
  過龍江冷笑了一聲:「江南奇人毛一山,是與我比劍的第二個人,你應該知道,毛氏曾自誇他的家學『太公』劍法,舉世無雙,結果他敗了,一樣死在了我的劍下。」
  關雪羽輕歎一聲,點點頭道:「由此可見尊駕劍法之出神入化,只是你所說的以上二人,又與今日你我比鬥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過龍江面色沉著地道,「這是在告訴你,我這口名劍,有著不朽、從來也不曾敗北的光榮歷史,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說時,他緩緩地由座位上站了起來,一隻手在欠身站起時,已把擱置在矮几上那一口「長根」古劍握到了手上。這個姿態極其微妙,幾乎在同時,他的一隻腳尖,已把那個先時置劍的矮几挑飛而起。
  「呼!」一股疾風,隨帶著那只矮几騰空直起,在空中猝然疾轉,勢如旋風,待到落地之一霎卻又是輕若無物,轉得一轉,隨即不動,令人吃驚的是,幾上原有的一隻杯盞,敢情竟似原封不動在釘在桌面上,非但不曾打翻,甚至於懷中茶水亦不曾濺出少許。
  這般功力,關雪羽是省得的,若非具有極其精湛的內功,再輔以混元一氣之功。兩相運用,萬難施為。
  過龍江在舉腿飛足間,竟能把兩股功力混合運用得如此爛熟,端是驚人之至。
  戰局一經展開,當無和平餘地。
  金雞太歲過龍江手握長劍,一雙眸子灼灼閃著精光,這一霎已然是滿臉殺機。
  「關雪羽,你拔劍吧!」
  關雪羽微微感覺到有些奇怪,對方居然忽地對自己改了稱呼,變得以禮相待,這就顯然意味著不是什麼好兆頭,所謂「先禮後兵」,只看看他臉上迸現殺機,就知他內心之恨惡程度。
  關雪羽手壓劍柄,慢慢地把匣中長劍抽了出來。
  他這口劍得自燕門家傳,劍名「青桑」,亦是宇內聞名的名劍之一,較之對方那口「長根」並無絲毫遜色。
  所謂紅粉佳人,寶劍烈士,什麼樣等次的人,用什麼樣等次的劍,似乎已是鐵的定律。一個武技泛泛的平常人物,絕對不配享用一口上好的名劍,如強而據之,只怕反罹奇禍。
  是以,你只須看這人佩帶的寶劍,便可知這人的身手甚至於這個人的身份,大致八九不離十。
  准乎此,眼前關雪羽的這口青桑劍一經展出,識貨的過龍江頓時便有警惕。
  只見他長眉微拋,頻頻點頭道:「這就是了……如果我沒有猜錯,足下所使用的這口劍,便是天下七口名劍之一的『青桑劍』。」
  關雪羽不得不佩服對方見識過人,聆聽之下,他涵蓄地點了一下頭,證實不錯。
  他原本不打算讓對方摸清了自己門戶,現在既為對方認出了手中長劍,再想隱瞞便是萬難。
  果然,緊接著過龍江便發出了一聲朗笑。
  只見他抱劍在手,神情恍然大悟地道:「這麼說來,足下原是燕青峰燕字門的高士。失敬,失敬!」
  關雪羽不便否認,點頭道:「我只當你早已看出,這就請賜教吧!」
  話聲出口,手中劍雙手力握之下,緩緩向前伸出,俟到劍鋒直伸不能再進之時,才又緩緩收回了,忽地劍尖一翹,向上揚起。
  這便是燕字門獨門創出的起手之勢。
  「好!」過龍江一聲朗笑,道,「貴門今掌門人燕追雲,乃是我久仰之上,久欲一會,惜無良機,想不到今天在此,竟然會見了他的門下高手,也算是機緣難得的了,廢話少說,這就請你放劍過來吧!」
  話聲方頓,右手輕振,已把鞘中長劍執在手中。
  他這口劍既名「長根」,顯然較常劍為長,連同把手總在三尺五六,只是看來劍身細窄,不過二指來寬,劍上光華銀白,有如鏡面,略一抖動,勢若銀蛇,時發輕嘯,望之如秋水一泓,不試其鋒,已可猜想出其犀利程度,端的好一口寶刀。
  過龍江長劍在手,手腕輕振之下,空中一連爆出了三朵劍花,由是大片光華,隨自劍身上紛紛射出,刺得人眼花繚亂。
  只見他左手捏著劍訣,當胸一豎,右手長劍隨便地向右方一撇,便自拉開了門戶。
  關雪羽原打算由他起手之勢裡,看出一些門徑,可是對方縝密得很,竟是看不出他一些兒門道兒來。
  前此在麥家,雙方是施展內氣功力格鬥,這一次的情形卻大為不同。但只見兩口長劍上光華閃閃,顯然各人俱是把充沛的內力貫之於劍身之上,冷森森的劍氣,互為消長的充斥於現場內外。
  地上的殘枝敗葉,在劍氣的充斥之下,首先紛紛四散開來,劍氣就像是一蓬四散開來的細小鋼針,如果本身功力不足以抵擋的話,只在這上來一衝之下,便難以全身而退,所幸敵對的雙方,俱當得上劍術的名家,一流內功高手,這一番劍氣消長,只不過在彼此探討虛實,以便接下來時乘虛而入。
  關雪羽移動雙腳,微微向左面邁開了一個弧度。
  過龍江霍地向側面跨出了一步。動作恰如關雪羽一般快慢,一空一補,仍如原樣。緊跟著這個動作之後,過龍江一連向前推出了三步,手上的長劍平執著,緩緩向前推出。
  這一劍如果在外行人看來,實在毫不起眼,絲毫沒有驚人之處,非但不足以驚人,簡直令人匪夷所思,莫測高深。因為如此緩慢的劍勢,給人的印象是既不能傷人,更不能自防,因為敵人如果快劍來攻,則又何將自處?豈非手足失措?
  然而,實在情形卻大非如此。
  這一劍敢情功力高奧,大非尋常。
  隨著過龍江緩緩推出的劍身,大蓬的劍光,有如一片寒芒,紛紛四散開來。
  敢情,那森森劍氣隨著過龍江的劍身之上噴身直出,如寒霧罩身,隨著過龍江遞出的長劍,直向關雪羽逼近。
  厲害的地方就在這裡。
  如果你是一個木頭人,或者是一個石頭人,你當然無從體會,然而作為血肉之軀的人,感受可就不同了。
  對方這蓬無形劍氣,恰似一具無形的枷鎖,緊緊壓迫著關雪羽貼身四周上下,如果他僅僅直立不動,尚還難以體會,只稍微一移動,便覺出寒氣刺體,若是繼續移動,對方鋒利的劍鋒,便會借助於先時的感應,就勢刺劈而出,迅於發難,由於感觸的微妙,每在動作之先,令人防不勝防。是以如果不能洞悉搶先,在你出手之前,便先已受害於對方凌厲的劍招之下,確實厲害十分。
  關雪羽自然明白,是以,就在對方劍氣壓體之下,暫時保持著鎮定神態,一動也不動。
  隨後,他才緩緩地把本身內功力道逼向劍身,透過劍身,徐徐向外散開來。
  過龍江點點頭冷著臉道:「燕門劍術,果然有過人之處,哼哼,何以還不放劍過來?」
  關雪羽聆聽之下,報以冷笑,卻未說話。
  他知道現在已到緊要關頭,只要一開口出聲,很可能真力外洩,對方也就有了乘虛而入的機會,以自己的功力,雖然不見得就可使對方得手,但是又何必讓對方稱心如意?偏偏就不給他可趁之機。
  大風繼續呼嘯著由竹梢上掠過,唰唰竹聲中,散落下滿地落葉,天光映照之下,搖蕩出一片的碧影。
  雙方兀自在僵持之中。
  凡是施劍的人,越是箇中高手越能體會出這第一劍最是難以出手,這一劍的危機也最大,是以劍術之中,對於出手的第一劍特別重視,萬萬草率不得。
  正因為如此,眼前的關雪羽、過龍江才會顯得這般慎重,遲遲不肯出手。
  然而,隨著時光的消逝,出手的時機也就愈加顯得緊迫,似乎不能夠再拖下去了。
  關雪羽雖觀察良久,卻始終也捉不住出手的良機,心情未免有些波動。
  過龍江卻像是一隻沉著的鷹,一隻怒鷹翱翔在空中,找尋地面上的獵物時,是特別有耐性而沉得住氣的,只是一待他發現到地面上的獵物時,便會毫不猶豫進侵,立刻出擊。
  眼前的過龍江便是這樣,出劍之稱,他顯得那麼沉著、謹慎,一待劍出之後,便將是疾如暴雨怒濤,一發而不可收拾。
  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雙方已經變換了一個位置。
  忽然,過龍江揚起了手中長劍,銀虹乍閃,沖天直起,關雪羽也就不再遲疑,把握著這一霎,奮袂直上,手上的青桑劍也由下而上,劈出了一個斜度,這一劍有如長空奔電,又似神龍剪尾,劍光卷外,直向著過龍江整個上半身斬劈過去。
  金雞太歲過龍江鼻子裡哼了一聲,整個身子一個倒翻,倏地拔空而起。
  先前那一劍,關雪羽只是一個誘敵的虛式,目的在誘發對方的雷霆萬鈞一擊,從而便可在其中窺出門檻,接下去的一手,才是實力所在。
  眼前這一霎,確是驚心動魄。
  關雪羽出劍如電,過龍江閃身如波。眼看著關雪羽劃出的劍光,在一定的弧度裡三起三伏,一徑地呼嘯著拉了開去,過龍江的身子,竟然能夠追隨著對方的劍勢,一如其狀的三度起伏,一人一劍,乍看起來,幾乎揉成了一團,直到關雪羽的劍勢完全拉開來之後,才知道敢情這一劍走了空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0:28

第18章 邂逅瘋華倫 靈藥贈少俠

  落日餘輝裡,過龍江身上白衣閃燦出一片刺目白光,整個身軀看上去柔若無骨,隨著關雪羽拉開的劍勢,成為環狀墜了下來。
  關雪羽一劍走空之下,大吃一驚。
  此時此刻,過龍江的忽然來到,勢若狂風怒濤,卻是一發而不可收拾。
  像是一枚突然滾過來的鐵環,過龍江整個身子,其實就是一個圓圈,猝然而臨,勢若旋風,一俟來到了近側,其時已走避不及。
  一彎長虹,閃自過龍江這個滾動的人球,這一劍看似光華一道,容到眼前的一霎,忽地幻化為三,成了三段劍影,劈一掛二,直向著關雪羽正面猛力劈下來。
  關雪羽一招失手,心知不妙,卻沒有想到對方劍勢如此詭異莫測。
  眼前情勢,躲閃懼感不及,便只有實接硬架之一途。
  一念之興,掌中劍運力一抖,就勢向外揮出,只聽得「嗆啷」一聲脆響,雙劍交鋒之下,關雪羽格開了對方的一劍,緊接著利用後彈的力道,快速地向左面揮出,「噹」一聲脆響,格開了右側面的一劍。
  雙劍交鋒的當兒,關雪羽這才感覺出對方沉實驚人的臂力,然而這還不足為患,卻有一道陰森森的劍氣,驀地閃出,直向他左心窩處疾刺而來。
  以關雪羽之機智身法,對於末後這快速閃出的一劍,竟然不能防範,一驚之下,由不住嚇了一身冷汗。
  危機一瞬裡,忽然想到了燕門絕技「七十二手燕子飛」中救命一招——「燕起秋波」,在緊迫一瞬裡,陡地揮出左掌,直向對方來犯的長劍身上按去。
  這一手顯然出乎過龍江意外,不禁為之一驚。
  掌劍接觸的一霎,激盪出清脆的一聲劍鳴。
  似乎就借助著這些微力道,關雪羽已野鶴振空般地騰了起來,在空中一個快速的疾滾,呼啦啦夾帶著大片的衣袂帶風之聲,已閃出了兩丈開外。
  當真是險到了極點。
  落地之後的關雪羽,雖僥倖沒有為對方劍勢所傷,卻也嚇得面色蒼白,一顆心通通直跳,這才知道對方非但一身內外功力驚人,即以眼前這手劍術而論,顯然亦在自己之上。
  他原來對於本身的劍術自視極高,想不到與對方一經接觸之下,才知道自己仍然不是對方的敵手,一腔熱念陡地降落冰點,內心之沮喪驚悸,真個到了無以復加地步,一時只管瞠目看向對方,作聲不得。
  眼前人影輕閃,過龍江已來到眼前。
  「我幾乎忘了,燕字門的『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確是高明之至,有幸既然相見,總要我長長見識。」
  話聲一頓,掌中長根劍已居中劈下。這一劍看似四平八穩,居中而下,直向關雪羽頭頂正中劈下來。
  然而關雪羽有了前車之鑒,卻不敢再作如是想。
  想念之中,他一面再提真力,貫注於劍身之上,並不急於迎架對方的劍身,足下前跨一步,陡地一劍直向著過龍江咽喉上力刺了過去。
  這種以進兼防的劍招,確是厲害,況乎劍身之上真力貫注,不要說真的被扎上性命不保,就是為劍上光華沾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
  過龍江何等精明之人,看到這裡冷哼了一聲,心中不禁暗吃一驚。
  所謂「一人拚命,萬夫難當。」正是說明了一個人氣勢駕人。
  眼前關雪羽因眼見過龍江劍法了得,自己只怕不是對手,生死攸關,說不得也就存了破釜沉舟的決心,集全身功力於眼前一役,是以劍勢一出,大異尋常,過龍江亦不得不及時迴避。
  兩口劍在極端險象裡,「噹」的一聲互相交接。
  那只是微妙的一式交接。
  交接之處只是劍尖部位,由於力道沉實,一觸之下所生的反彈勁道至為強猛,兩個人的身子,乃像風中燕子般忽地騰飛開來。
  關雪羽把握住這一刻良機,猛可裡在空中一個倒剪。
  「呼」一聲,反欺而上。
  這一式大悖常情,快到了極點。
  原來關雪羽目前雖然未能全部習會燕家七十二手飛燕劍法,卻也精通過半,眼前這一劍即是劍法之中「風雨燕歸來」之一招。
  「呼!」隨著關雪羽拉出的一隻右手,這一劍有如銀虹例卷,卻於丈許長虹裡,捲起了一天劍雨,猝然而臨,使得過龍江全身上下,俱在劍雨覆蓋之中。
  即使以過龍江如此能耐之人,在驟然面臨著這等劍勢之下,亦不禁為之大吃一驚。
  總算他身手確實有過人之處。
  隨著關雪羽騰起的劍勢就空一個疾流,白衣如雲一般霍地張了開來,隱藏在長衣內的肉身,這一霎間,竟像是變得異常的薄小,幾乎是薄薄的一片,這等收氣御風之功確是武林中極不易見的身手,更難能的是,他竟然施展得如此自然,乍看起來,簡直與長衣合為一體,隨著關雪羽展出的劍勢在空中作一定的波浪移動,那麼疾猛的劍勢,竟然全走了空招。
  隨著關雪羽展出的劍勢,但只見一片白光閃過,卻將對方那雪白長衣的下擺,斬下了巴掌大小的一片。
  然而作為動手拚命來說,這一招顯然是失敗了。
  金雞太歲過龍江一聲冷笑道:「小子,你納命來吧!」
  話到劍到,快到無以復加,即使以關雪羽那等功力之人.亦無能看清,他這一劍的出勢,隨著過龍江極為輕靈的一個前跨之勢,掌中劍筆也似地直抖了出去。
  這真是精妙絕倫的一劍。
  隨著一縷尖銳的劍風,筆直的直刺而進,雖然是四平八穩的一劍,卻令人萬難躲閃,妙在他的時間部位準頭,三者配合得天衣無縫,簡直無懈可乘。
  這一劍過龍江手狠心毒,直取對方心臟。其實是他早已處心積慮的一招,終於得逞。
  然而,最終的結果,卻難免令他大失所望。
  鋒銳的劍尖,在刺中對方心窩的一霎,想像中原應該是「噗」地一聲,事實卻並非如此,代之而出的竟是有如撥動琴弦「叮」然一聲。
  過龍江掌中那口長根劍,非但未能將對方身上刺穿,竟反彈了回來。
  顯然是在對方身上長衣之內,另外有物件防體。
  過龍江不禁為之暗吃一驚,關雪羽絕處逢生,亦由不住為之嚇出了一身冷汗。
  當然,關雪羽肚裡明白,要不是自己內裡穿著那一件「飛燕護心寶甲」,眼前這一劍定當一命嗚呼。
  饒是這樣,由於對方這一劍力道至猛,雖然仗著護甲的反彈之力,將對方劍上力道化解不少,餘下的勁道猶有可觀。
  頓時,隨著過龍江長劍力刺之下,關雪羽整個身軀驀地騰空直飛了起來,這一個後退的勢子。一半由於過龍江劍上的力道,一半是借助於關雪羽本身的用力,如此一來才算是把對方猛銳的穿刺之力化解乾淨。
  容得關雪羽的身子落定之後,才意外的感覺到,敢情此身竟然站立在一方峭壁當前。
  這座古堡原本就建築在高山之巔,四面懸空,只是佔地甚大,處身堡內,萬難體會,落足堡外便自不同。原來環峙古堡四周,種植的有萬竿修篁,關雪羽這一奮力騰起,便超越於竹叢之外,一面是強敵在側,另一面是萬丈懸崖,真可是進退維谷,左右兩難。
  過龍江原本可以一劍結果對方性命,卻沒有想到對方身上竟穿有護心寶甲,時不我與,一招之誤,竟使對方得能逃過而有活命之機。
  當然,他是絕不能就此甘心便放過了對方,冷笑一聲,緊接著騰身而起,「呼!」一聲,一掠數丈,緊循著對方騰起的身勢之後,落身於竹林之外。
  關雪羽仗寶衣保住一命,內心餘悸猶存,這時乍見過龍江如影附形而至,猶自不肯放過自己,既憤又驚,怒嘯一聲,腳下力點,「嗖」地欺身而近,他掌中劍向外揮處,閃出丈許長短的一道銀芒,斬上削下,劃出了一個「乙」宇,直向過龍江上下齊斬過來。
  這一劍由於關雪羽悲憤在心,自是出盡全力,凌厲的劍氣之下,迫使過龍江不得不為之暫時後退。他這裡方自閃身而避,關雪羽已陡地折過身勢,隨著淒厲的一聲長嘯,直向著萬丈懸崖下縱身而逝。
  隨著關雪羽投落的身勢之後,過龍江再一次的快速閃身,來到崖邊。
  目光所及,但只見雲霞片片,蒼蒼茫茫幾乎將整個崖口封鎖,哪裡分辨得出對方一些蹤影。
  這一手顯然又是出乎過龍江意料之外,以他那般傑出的輕功絕技,對於關雪羽投身懸崖之舉,也是不可思議,關雪羽必然只有死路一條。
  然而,過龍江卻又不能斷然判定,作如此想,一時在崖前踱來踱去,苦苦不得良策。
  自他出道以來,會見過扎手厲害的人物不知凡幾,卻沒有任何一個像眼前關雪羽這般令他作惱頭痛。這一霎,他目注著雲霞滿遮的洞底,亦不知是悲是喜,抑或是另有傷情別緒?
  他武功奇高,目空四海,當今天下除了有限的一二元老人物之外,幾乎沒有一個人看在他眼睛裡。百戰百勝,所向披靡,金雞太歲盛名之下,天下更是無一畏懼之事,無一可怕之人。然而這一霎間,關雪羽這個年輕人的影子,卻在他內心蒙上了一層陰影……
  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觸,當他俯身向著崖下雲霧悵望時,下意識裡,總是認定關雪羽這人還沒有死,雖然這個可能性是極其微小……
  極其微小,並不是等於零。
  俗語說得好:人不該死,五行有救。聽來像是無稽,其實若非知歷其境者,萬難體會。
  總之,當關雪羽飽受虛驚,不勝狼狽地逃得活命之後,回首方才經歷之事,簡直匪夷所思,像是夢幻,其實卻又是再真不過的事實。
  當時的情形發生得太快,天下事也往往就是這麼巧法,關雪羽投身懸崖的一霎,是因為他發現到半嶺崖間岔生有一截松枝,以他的輕功造詣,足可用以借足,強敵在側也就不欲多思,隨即縱身投落。
  哪裡曉得,容到他身子方自縱落,那棵岔生的松枝即刻為波詭的雲霧所遮住,是以後來的過龍江雖然仔細注視,卻亦看不出一些端倪。
  再往後的情況,想來雖是跡近神奇,不大可能,其實卻也並不太困難。關雪羽挾持著他傑出的輕功、內功,運用著兩手兩腳,一路施展出「壁虎游牆」的絕技,在平如刀削的峭壁間沉實前進,約莫大半個時辰,終於攀上了側面偏峰。
  容到他爬上峰頭,俯身地面,這才覺出全身像面人兒一般,真的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如果說這座峰頭再偏高一點,只消再高出丈許,後果便大堪憂慮。
  在地上足足躺了半個時辰,才算恢復了一些氣力,看看自己這副樣子,真跟要飯的差不多,兩隻手掌多處都已磨破,身上衣服那就更別說了,再加上濕林淋的汗水、泥污,就像剛從陰溝裡爬出來的那份德性,好在是天已經黑了,荒山野嶺間也沒人注意,一個人摸著黑往山下行走。
  猛可裡吹過來一陣透體的寒風,關雪羽由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附近草叢間「嘩啦」地響了一聲,像是什麼人藏匿其中,關雪羽一驚之下,陡地拔出了長劍,卻只見一條黑影穿出來,敢情竟是一隻山狼,一徑地落荒而去。
  關雪羽由不住悵望著黝黯穹空,發了一陣子呆,歎息一聲,這才把那口青桑長劍收入鞘中。
  他這裡自己喚著自己的名字,感傷著道:「燕雪呀燕雪,你本是不可一世的劍門人物,一向自負極高,想不到遇見了這個過龍江,竟而兩度亡魂,險喪性命。今夜落拓至此,誠是丟盡了燕字門的臉,此時此刻連一隻小野狼也能嚇得我心驚膽顫,傳揚出去,只怕江湖四海也無容我燕雪立足之處了。」
  說著說著,只覺得一陣心酸,幾乎落下淚來。
  夜風呼呼,吹得他衣襟飛揚,獵獵作響,先時汗水所沁濕的薄衫,此刻給冷風一襲,越加的不是滋味,再加以身上多處為鋒銳的石面割破,寒風襲下,簡直像是刀割的一般。
  然而這許多的疼痛,卻都不比他內心的創痛來得更厲害。呆呆的停立在一堵山石之前,他的一切感受都彷彿為之停頓而麻木了。
  對他來說,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所感受的奇恥大辱,想到悲憤之處.真恨不得就著眼前大石一頭撞死算了,猛可裡他拔出了長劍,向著迎面大石,一陣疾風驟雨般地劈砍,霎時間石屑紛飛,濺了一片,落下的碎石屑,就像是冰雹般落向四野。
  他這樣像瘋子也似的發洩了一陣子,獨自個坐在當地喘息不已。經此發洩之後,心裡才像是舒坦了一些,再看手中劍,兀自青光燦然,這般猛砍硬磕,卻不會想到是否會傷及心愛寶劍?這時冷靜下來,好不心疼,當下小心地把劍身拭抹潔淨,細細觀察一會,幸無片毫損傷,家傳名劍畢竟不同一般。
  想到了方纔之事,總算萬幸,如果自己來前沒有穿上那件護心寶甲,此刻料必已死在了對方穿心劍下,再者,奮身投崖之時,如果沒有看見岔生崖畔的那棵古松,一腳踏空之下,更是焉能還有命在?該死不死,顯然冥冥中另有安排。
  想到這裡,他不禁雄心頓起,暗中咬了咬牙,自忖著只要自己此生不死,終必能練成絕技,再一次找過龍江分一勝負。
  他心裡這麼盤算著,便自還劍入鞘,一步步續向山下行去。只是這一霎腦子裡,盡自都是過龍江的人影,尤其是方才雙力比鬥時的那些動作過程、此刻想來,極為清晰,一幕幕由眼前掠過,想到了對方那招狠厲的一劍穿心,兀自由不住心有餘悸。
  他雖不似過龍江那般自負過人,目空四海,但是凡武功練到了一定境界,確實不易服人倒是真的,但是一想到金雞太歲過龍江那般身手,卻不能不令他暗自折服。
  越是這樣,便越加地激勵起他的雄心壯志,不只一次地為自己許下心願,此生今世,當以打敗這個過龍江,為第一要務。這樣發著狠,心裡真個便似舒坦多了,不知不覺,回到了落腳的客棧。
  華燈初上,棧房裡來往客人甚是熙攘,關雪羽自忖著這副作子實在見不得人,便繞到了後街小巷,縱身而入,摸著黑來到了自己的居住的這爿院落。
  他性喜安靜,每一次居住客棧,都煞費周章,特意地要店家安排靜室,一來便於自己練功。再者為的是逃避亂囂的酬酢,就像眼前他所居住的這個地方,便是鬧中取靜,小小的院落裡,只有三間靜室,其中兩間是空著的,關雪羽佔住一間。獨享這滿園秋色,倒也有一分恬靜。
  然而,他似乎就要失去這份恬靜了。
  當他一步踏上廊道時,意外地發覺到,緊鄰著自己的那一間客房,現在竟然有人居住了。
  原因是這間房子此刻竟亮著燈。
  微微愕了一下,心裡不免有氣,記得當日來時,他早已與店家說好,這裡不再收受外客,自己情願多付些錢,想不到卻是變了卦,原想立刻去找尋店家理論,想一想自身此刻之狼藉模樣,實在是見不得人,暫且隱忍不發,明天再說。
  想著,他便特意地放輕了腳步.繼續前行。
  一陣清雅的琴聲,隨著微風隱送過來,聲音裡透著淒楚古雅。
  先時,當他一腳踏入院牆時,便彷彿聽見了這陣子琴瑟之聲,事屬平常也沒有留意,現在,當時再次聽見時,情形便自不同。原來琴音發處,正是自己這位新來的鄰居。
  彈琴弄瑟的人敢情不是凡俗之輩,這乍入耳際的三擘四劃,已是大有餘韻,聲調古雅,正是引人入勝。
  「哦,」關雪羽一步站立,不免神馳,「這是什麼人?競有此功力造詣?」
  一念之興,便不禁把先時怨忿之心打消了一半,若非眼前齷齪。真恨不能直趨造訪,倒要見識見識這是何等人物?
  只是現在,他卻寧可保持著一副屬於自己的寂寞,雖有詫異之心,想過也就罷了。
  進屋亮燈,一翻清洗之後,換上了一套乾淨的衣裳,這才像是真的舒暢不少。
  「不才愧我非名士,可喜卿能作解人」,那陣子幽雅含有古韻的琴音,自一開始就若即若離的響著,對於此刻的關雪羽來說,實在是一種心靈上最恰當的安撫。
  斜倚著倦軀,原應思睡的神情,卻竟外在此縷縷音韻裡,得到了振奮、亢進,敢情是欲睡不能了。
  昔蔡中郎得桐木而制琴,乃名「焦尾」,自此而後,這門樂藝便屢有進展,發展至今,堪稱洋洋大觀,極不簡單,良琴擇主而造,佳士亦非良琴而不樂,諸此自不比一般巷坊凡俗,大抵而言,擅琴者必得弦外之音而佳,否則便落俗矣。
  關雪羽於此道雖然算不上一流之境,卻也得窺堂奧,說得上一個知音,正因為如此,這乍然飄臨的琴音,才令他格外感覺親切、驚喜,平心而論,對方於此琴藝之一途,卻是較乎自己更高明多了。
  眼前這人顯然既琴又瑟,尤其難能,所謂「琴傳而瑟不傳」,是因為擅琴者多,而懂瑟者稀,合琴而瑟者更少矣,這人必將是右手挑琴,左手彈瑟,左右互換,一樽滿俯,謂之「珠玉滿懷」,寓意於白香山「大珠小朱落玉盤」之典故也。
  過去在青燕峰,關雪羽常見父母雙合琴瑟,那才是歎為觀止,晉朝的楊泉曾說:「琴欲高張,瑟欲下調。」是因為瑟聲偏高,不慎便將奪琴聲,故只能取其幽,至於所彈之曲,琴如是,瑟亦如是,同聲相應,才能配合無間。
  有了這番認識,關雪羽此刻再聽隔室人所和琴瑟,更不禁大為欽佩。
  他所以猜測隔室只是一人獨奏,並非二人配合,那是因為由相同無隙的指法中聽出,一個「小間勾」接下去一個「大間勾」,魂魄相依,聽起來真個迴腸蕩氣,接下去的一段大四走弦「大漠風沙」,更不禁把關雪羽聽傻了。
  正因為這一曲「大漠風沙」也是他父母喜愛的曲子,此時聽起來便越加的感到親切,當日父母雙合此曲時,曾使他歎為觀止,直認為當今人世,再無人能與之抗衡,而眼前這陌生客人的造詣,更像是較諸父母猶上一層,令他驚異的是只聞曲韻的抑揚曲折,一擘一劃都似與父母一般。
  他這裡正自如癡如醉,彈者更似難能自己,陡然間音歇飛吟,所謂「弦瑟欲斷,聲聲按本」,琴瑟道中得此「奇」境者,實不多見。
  關雪羽忍不住脫口而出,輕輕地喝了聲彩。
  彩聲方自出口,隔室的琴瑟聲驀地中止,彈者用了一手輪指,亂音一轉就此打住,卻聽得隔室傳來了一聲冗長的歎息,就此歸於寂靜。
  關雪羽心中甚是後悔,只道是自己一時盂浪,大意失色,敗壞了人家清興,那一聲歎息,多半是為此而發,想要到隔牆說上幾句道歉的話,只怕益增唐突。
  「算了,今夜晚了,明天再說吧!」
  心裡這麼想著,便過去撥暗了燈光,順便打開了門扉向隔壁看了一眼,卻只見銀紅的窗戶紙上映著一個高髻長髯的老人形影,不過是匆匆一窺,緊接著那房裡的燈光便自熄了。
  關雪羽益發地覺出無趣,方要把門關上,只聽得一聲女子的口音說道:「慢著!」
  暗影裡人影一閃,一個高挑的窈窕身影陡地現身眼前。只須瞄上一眼,關雪羽便立刻認出了她是誰來。
  「鳳姑娘?」
  「是我,」一抹笑靨展顯在鳳姑娘臉上,「抱歉,這麼晚來造訪,我可以進來麼?」
  「這……請。」
  鳳姑娘一笑,進入屋內。
  關雪羽走過去,正欲剔亮了燈。
  「不用,難道你忘了,我是不太喜歡亮光的……」
  關雪羽點點頭,回身坐下。腦子裡記起那一次在麥家晤談時,果然是置身於黑暗之中,比較起來,今夜還算是亮的了。
  「你的命真大,居然還沒有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恭喜!」
  說時,鳳姑娘那一雙充滿了睿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轉了一轉,淺笑著點了一下頭。
  「看來還算好,只不過破了幾塊皮,有些擦傷罷了。」
  關雪羽奇怪地道:「你都知道?」
  「嗯,知道的不少。」她唇角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我知道你見著了過龍江,兩個人在竹林子比劍,你敗了跌落懸崖……」
  說到這裡,她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緩緩地又睜開來,頗有怨意地白了他一眼,接下去道:「害得我飽受虛驚,白忙了一場……」
  「白忙了一場?」
  關雪羽一時被弄糊塗了。
  「怎麼不是?」鳳姑娘說,「我得著了訊兒,特地帶著幾個人,燈籠火把。在山窪子裡一陣子好找,連個影子也沒找著,可是我還是不死心。」
  大眼睛轉了一轉,怨歎一聲,她才又接下去道:「待他們回去以後,我一個人又施展輕功,登上峭壁找了半天……咳,那可是真嚇人,差一點連我也活不成了,山又陡,壁又峭,連個借力站腳的地方都找不著,隱約看見了生在半壁間有幾棵松樹,我心裡就求神說,阿彌陀佛,好歹要也掉在樹上就好了……」
  關雪羽報以微微一笑,掩不住眼神兒裡的感激之情。
  鳳姑娘那雙剪水雙瞳,似嗔又嬌地掃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接下去道;「我心裡是這麼禱告了,可就是沒法子能爬上那幾棵樹去,沒法子就揀了幾個小石頭子兒往樹上亂髮一氣,丟了半天也沒有回音,可見得你不在上面,這才失望地回來。」
  頓了一下,她幽幽一歎道:「這樣就只有兩個可能了,一個是你已經脫險返回客棧,另一個便是凶多吉少了,我心裡可是亂極了。」
  在關雪羽印象裡,這位姑娘還很少說過這麼多話,一喜一嗔,躍然臉上,表情真摯,絲毫不帶做作。
  在說到「心裡亂極了」那句話後,忽然覺出了有語病,臉上由不住有些發臊,正巧關雪羽正在注視著她,她便把頭轉過一邊,看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關雪羽苦笑道:「多謝你的關懷,你倒是真的沒有猜錯,也幸虧那幾棵樹才救了我,只是這些事你怎麼會知道的?」
  鳳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因為我想要知道……你信不信?只要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就一定會知道。」
  關雪羽倒也不太驚奇,這句話如果出自一般人嘴裡,也許是誇大其詞,但是出自這位來自「七指雪山」鳳姑娘的嘴裡,便不足為怪。
  由方才對方所說的話中推測,關雪羽已猜測到鳳姑娘現在身邊頗不寂寞,似乎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早先在臨淮關他曾聽過一個傳說,說是這位鳳姑娘已收服了聞名的皖北大盜「沈邱四老」,據說這四個人甘願聽其驅使做任何事,他雖聽知、卻並未加以證實,這時由鳳姑娘語氣裡,顯然是煞有介事了。
  「你在想什麼?」
  鳳姑娘一雙澄波眸子,直直注視著他。
  關雪羽搖搖頭說:「沒什麼。」
  接著他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由衷地看著她道:「姑娘對我恩重如山,我卻愧無所報……每一想起,便曾無限遺憾,我只望有一日能為姑娘做些事……免去我心裡的歉疚,但願能達到這個志願才好。」
  「你別……啦!」鳳姑娘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低下頭笑了,嚶嚶地笑了兩聲,又再抬起頭來,「求求你以後別再說這些話了好不好?酸不拉吉的,噢,我差一點還忘了,聽說你還是個唸書的,還中過舉人呢,是不是真的?」
  關雪羽搖搖頭說:「我不想談這些,就算是吧!」
  「啊,那可真好。」
  話聲充滿了興奮。
  接著她拍了一下手說:「你剛才不是說想要報答我對你的什麼恩……嗎?現在機會來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0:50

  也不知道她腦子裡轉的是什麼念頭,只見她一副喜不自禁的樣子,挑著眉,睜大了眼,滿臉喜孜孜的樣子。
  「你到底是願意不願意嘛?」
  「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事。」
  關雪羽無奈的樣子,心裡卻幾乎已猜出是什麼事了。
  鳳姑娘搖搖頭,樂不可支地道:「我一高興就糊途了……是這麼回事,我爹從小就罵我不喜歡唸書……性子太野,說我像個男孩子,只是天知道……可誰又來教我呢?……這一下機會來了,我可找著人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關雪羽說:「你是想跟我唸書?」
  「對了,」鳳姑娘說,「不知你肯不肯收我這個學生?」
  「這……」
  「不願意?」
  「不,」
  「願意?」
  「不……」關雪羽訥訥道,「不是……這個意思。」
  「那又是哪個意思?」
  圓睜著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期盼地瞪著他,就怕他說這個「不」字。
  「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關雪羽微微皺著眉,卻也無能拒絕。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鳳姑娘繃了一下嘴角,哼了一聲道:「就來一句乾脆的話吧。行,還是不行?」
  這可是難題一件,答應吧,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拒絕吧,剛才嘴裡還在說著要報恩,輪到對方有事相求時,自己可又往後面退,又後悔了,豈非語出無誠,出爾反爾?」
  風姑娘腳尖一連串地踢著椅子腳,半嗔著:「怎麼回事嘛?夠久了,答應了吧,告訴你收了我這個學生,包你不吃虧,我一定用功,不調皮搗蛋,怎麼樣?」
  關雪羽終於點了頭,鳳姑娘臉上這才現了笑靨。
  「好!咱們可是說定了,以後我就管你叫老師了。」
  「那可不要……」關雪羽皺了一下眉道,「這麼一來,我豈不是被你拴住了?而且在這裡我也不打算住很久……」
  「你放心,我也不會死纏著你,你不走,我還得走呢,只是看機會就是了。」鳳姑娘輕顰黛眉道,「只是,我們念什麼書好呢,我只念過四書……」
  關雪羽一笑道:「這些你倒是不必費心,書我有的是。」
  鳳姑娘秋波一轉,可沒看見這些書放在什麼地方。
  關雪羽指了一下頭:「都在這裡,今天我累了,改天再上課吧。」
  一聽他答應了,鳳姑娘可是打心眼兒裡開心,就道:「這樣吧,我們暫定,每逢雙號,就是我唸書的日子,明天是四號,雙日,我晚上來,到時候可不能說了不算喲!」
  關雪羽想了想,點頭道好。
  鳳姑娘這才高興地站起來,忽似又想起一事道:「我差點忘了,我帶來一些藥,也許你用得著,過來,我瞧瞧你。」
  關雪羽搖搖頭說:「一些皮肉擦傷,不礙事。」
  「那可也不一定,小傷治不好,等到化了膿可就麻煩了,你就是這個樣,死硬死充的。」
  說著她就走過來,攀著關雪羽肩膀,往他臉上、臂上、手上細細地瞧著,嘴裡還自一個勁兒地「嘖嘖!」響著,樣子令人發噱。
  關雪羽總算認識她了。
  記得第一次在小店邂逅她時,這位鳳姑娘是絕少說話,縝密沉著。以後在麥家二度見面,已可見其勇敢堅毅、機智伶俐之一面。如今再度交往,才知她亦不失天真,可見得一個人的天性,固可為環境所左右,卻不會為環境所掩埋。即以眼前這位鳳姑娘來說,想像中的她,到底與真正的她大有出入,所謂「不可盡信傳言」便是這個道理。
  腦子裡只管這麼想著,那雙眸子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鳳姑娘的臉上。
  她這時全副精神祇是貫注在關雪羽身上的傷痕,手上拿著金鳳堂秘製的外傷藥,用晶瑩的手指甲輕輕佻起來一些,然後輕輕抹在關雪羽的傷處,再用一根纖纖食指,慢慢揉抹。
  這些小動作,她竟是十分的認真,那麼心細,直到把那些看似油質的藥膏,搽抹得不留下一絲痕跡,才算完事。
  在這個動作裡,雙方的距離很自然的便接近了。
  鳳姑娘原來就是直率性情,看來不拘小節的人——湊巧關雪羽頸下有一處擦傷,皮破肉綻,看在伊人眼裡,便似格外心疼。
  「噯——唷——這裡還有啊——」
  纖指輕抹,檀口輕吹。她這裡嬌軀前聳,幾乎把身子都偎進了對方懷裡,幾根散發挑逗般地在雪羽臉上拂著,那裡微微散發著桂子花香和少女芬芳。
  關雪羽情不自禁地覺得臉上一陣子發熱,落下來的眼神兒,偏偏留在了對方粉搓玉揉的頸項之上——一陣心慌意亂,再想目逃都來不及了。
  玉也似白的頸項上,覆蓋著大蓬黑細的柔髮,而在那一抹濃密的柔髮,滿生在髮根處,正是少女芬芳的泉源,無限童稚天真融匯其間,敢情她還是個大孩子。
  鳳姑娘輕吹一口氣在他新搽了藥的傷處,翻過眸子來問道:「還痛不?」
  關雪羽已發覺出了自己的尷尬,臉紅心跳,傻子般地搖了一下頭。
  陡然間,他看見了隱藏在濃髮遮蓋的頸項間的一粒紅痣,紅紅的,亮亮的,像煞一粒南國的紅豆。
  鳳姑娘也發現了。
  「你壞死了。」
  就勢施勁兒地往對方胸上一推,移開了身子。
  四隻眼睛接觸之下,兩張臉都紅了。
  心是通通地跳,情焰如蛇,在血脈裡四下竄著。
  夜深了,風沙沙,葉兒窸窸,多情燈焰,只噗突突地冒著,每一朵冒起的燈花,都似兩性相愛的多情情結。
  鐐亂了,眼花了……迷離,迷離,幾許意亂情迷。
  四隻眼睛兀自對吸著,如癡如醉。
  孤燈、悵惘、迷離,再加上多情而體貼的今夜,一霎間勾動起來了情焰,如怒火燒天。
  足以自持的君子,今宵恁地變了?
  情焰來襲時,濃眉乍展,目光如炬,張開的鐵腕,敞開的胸,足能把佳人溶化了。
  「你……壞死了。」
  短短四字,出自佳人的芳唇,一抹媚笑,似羞欲蕩。
  鳳姑娘像是欲圖振作,偏偏力不從心,搖散了的頭髮,雲也似的撒了下來。
  敢殺、敢打、敢愛、敢恨……無限多的「敢」字,就是姑娘的寫照,愛就是愛,她不在乎。
  一步一步,她走過來。
  伸出來的一雙皓腕,枷鎖般地落在了雪羽肩上,鎖住了這段「情」,鎖住了這個「人」。
  鳳姑娘半邊臉,緊緊貼住了他的胸膛,接受了眼前男人有力的一雙鐵腕。
  忽然,關雪羽捧起了她已似迷離的臉。燈下,但已見珠淚籟籟。
  「姑娘,我們不能。」
  「為……什麼?」
  「為……」
  緊緊地咬著下唇,就像是咬出了血。
  「不……為……什麼……」
  兩隻手抖得這麼厲害,對於一個「君子」來說,便只有良心的不安與罪惡,才能夠使其顫抖與戰兢。
  關雪羽下意識地感覺到自己是犯了罪了,然而,他卻已無能扳回。
  風勢悄悄地越過屋頂時,有幾片落葉凋零。
  關雪羽幾乎已經崩潰了。
  怎道是「斷琴」的一摧?
  那一聲琴音來得好突然,好不知趣。
  「琤琮」一響之下,緊接著的一掄亂指,更似萬馬奔騰地響了起來。
  對於幾乎癡迷了的兩個人來說這陣子空如其來的琴音,簡直有似當頭棒喝,劈頂的一聲焦雷,一驚之下,驀地分了開來。
  一念之間,卻像是另外轉變了一個世界。
  在無限羞愧、窘迫的目光對視裡,鳳姑娘緩緩地坐了下來。
  關雪羽顯然已冷汗淋漓,暗忖了一聲,好險。
  兩個人在醒酢灌頂的琴音萬縷中,終於尋回了失去的冷靜,對於這陣子突如其來的琴音,不免心存好奇。
  琴音來自緊鄰隔壁,正是方才雙合琴瑟的同一個人,只聽他那爛熟的運弦指法,便知是同一人,琴道中傑出高手。
  關雪羽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對於隔室老人這般斷情一摧,竟然使自己二人免於鑄成大錯,由不住收存感激,鳳姑娘也顯然恢復了冷靜,是羞、是愧?抑或是百感交集?靜坐一隅,深深地垂著頭,秀髮如雲,長長地曳下來,幾乎已挨著地面,看在關雪羽眼裡,更是無限憐惜。
  「你,還好吧?」
  鼓足了勇氣,關雪羽總算說出了一句話。
  「嗯,很好。」
  聲音很低,緊接著她霍地仰起了頭,深垂的長髮,「刷」地甩回身後,臉上帶著一抹紅暈,掩飾在羞澀的笑靨裡。
  「我竟然是忘了。」她訥訥地說,「剛才我來之前,就聽見了,好美的聲音……還只當是你彈的呢!」
  關雪羽搖頭:「我哪有這等造詣。」
  「是誰呢?」
  說時,她站起來打開了房門。
  關雪羽跟過去,原想指給她看,卻在門開的一霎,那陣子美妙的琴音,竟然忽地又止住了。
  燈原本就是熄的,這一次連映在紙窗上的人影都沒有看見。
  微微一笑,鳳姑娘掠了一下長髮,道:「我走了,不要忘記了明矢是上課的日子。」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知道。
  人影輕晃,帶起來一陣衣袂飄風之聲,鳳姑娘已騰身而起,躍上了正面高牆。
  月色裡所顯示的是那種淡淡的朦朧,鳳姑娘便是朦朧中的一隻鳳,那般輕飄迷離,突振彩翼地去了。
  也許是太累了,關雪羽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
  小二打來了洗臉水,侍候著漱洗,待去之際,關雪羽喚住他道:「隔壁有了客人?」
  「嗯!可不是嗎?」小二賠著一臉的笑,「你先生說的是八老太爺?」
  「誰是八老太爺?」
  「啊,」小二這才想起來,搖頭笑著說,「我還只當你們認識呢?」
  「是怎麼回事?」
  「這位太爺是這裡的老主顧了。」店小二說,「每年都來一回,住上些日子,每一回都一定是住在這西跨院裡,他老人家喜歡靜,指定了要住在先生你這間房裡,這一回卻讓先生你佔了先,他氣得不得了。」
  「原來如此。」關雪羽一笑道,「凡事有個先來後到,誰叫我比他先來呢?」
  「就是這句話唄。」小二說,「所以他老人家也只好將就著住了。」
  關雪羽道:「這位八老太爺竟是彈的一手好琴,實在難得。」
  小二瞇著一雙眼,笑嘻嘻地道:「那可真是,先生你大概還不知道,這位老太爺是有名的雅人,詩書琴畫,無所不精,嘿!你先生還沒有見他老人家寫的那一手好字呢,畫的那個畫兒,真比趙子昂還強呢!」
  他居然還知道趙子昂,這位前朝古人,以所畫的一幅「八駿圖」,飲譽天下,盛名之下,婦孺皆知,就連店小二也不例外。
  這倒是又投了關雪羽所好,心實為之嚮往。
  「為什麼叫他八太爺,他姓什麼?」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小二搖著頭說,「不單我不知道,連我們掌櫃的也不知道,反正認識他老人家的都這麼稱呼。」
  關雪羽越加的對此人心存好奇。
  「他是幹什麼的?」
  「嘿,人家可是做大買賣的。」店小二說,「一年一次到咱們這個地頭上來辦貨,聽說是專辦紙和墨的生意。」
  關雪羽點點頭,想起了一個人,問道:「這麼說,他應該和鮑玉很熟了。」
  小二愣了一下,眨著眼問道:「鮑三爺?」
  矮金剛鮑玉是這地頭上的大人物,他焉能不知道,對於關雪羽這麼直呼鮑三爺其名,不禁有些奇怪。
  關雪羽遂發覺自己多此一問,八老太爺認不認識鮑三爺他又怎麼會知道?
  二人又扯了幾句閒話,店小二即自去。
  這裡關雪羽把自己拾掇了一下,順手拿了一把折扇,看看自己確實是不帶一些江湖味道,這才走向隔壁,專程拜訪這位「八老太爺」。
  他卻是失望得很。
  原來這位老人家敢情一大早就出去了,門上加著一面黃銅大鎖,倒是兩扇軒窗大敞著,由於設有格欄,不愁有人擅自偷入。
  隔著窗戶看見擦得甚是潔淨的一面矮几,幾上架著七弦焦尾——便是昨夜老人家消遣之物。
  關雪羽是行家,一眼就看出那架古琴的身價不凡,正是「面圓底窪,首俯尾殺,左右雙飛」,端的是千金不購,不可多得的前古良器。
  這等名貴之物,對方老人竟然如此隨便置放,也不怕被人家潛入偷竊,誠然是膽大心粗之至。
  關雪羽正待轉身回屋,耳邊上卻聽得有人遠遠地發出了一聲咳嗽,轉身望時,只見一個錦袍長身老者,正自跨進院子,向這邊一路行來。
  由於昨晚,隔著一扇紙窗,關雪羽會見過對方一個輪廓,是以一望之下即知道這來人正是這間房子的客人,也正是自己意欲拜訪的對象,不覺仔細地向對方打量幾眼。
  初冬的陽光,照射著眼前這片院落,更顯得今晨的絢麗可愛,行走在陽光下的老人,看起來長衣飄飄,神采如仙,敢情老頭兒,竟是如此一個體面人物。
  皓髮銀髯,長眉細眼,高頎的個頭,腰幹直直地挺著,卻是那種奇異少見的獨特行走姿態,長手長腳的,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那副樣子像極了行走田陌間的長腿白鶴,樣子實在很滑稽,但關雪羽卻不敢取笑,往前面趕上了幾步,望著對方抱拳一揖,算是執行了後輩之禮。
  長身老人手上提著一個網袋,裡面裝著兩個藥包,像是剛從中藥鋪子回來。
  關雪羽這一個動作,使得他愣住了,一隻手抄著過長的長衣下擺,頻頻地眨著一雙銀眉,陽光下,他這樣的打量著關雪羽。
  「這個不敢當,兄弟這是……」
  口音裡參雜很純的江南味道,聽在耳朵裡,倒是挺新鮮。
  「晚生關雪羽,昨夜拜賞仙音,無限欽佩,特來造訪,望能拜謁高顏,還未請教老先生高姓,大名是……」
  長身老人呵呵笑了起來。
  他卻不急於立刻報出名字,探出一隻留有長長指甲的手,只向著那一縷花白鬍鬚上緩緩捋著。
  「不敢當,不敢當,來來來。請屋裡談,屋裡談。」
  邊說邊自前行,來到居室當前,關雪羽自後跟上,只見他探手杯內,摸了半天才找出了鑰匙,打開了房門含笑向著關雪羽點頭道:「請——」
  關雪羽拱拱手,邁步進入。
  老人回身關了門,把手裡的藥包放在桌上,指了一下椅子:「坐坐……」自己隨即坐了下來。
  關雪羽近看這位八老太爺,大概年歲是不輕了,也許是保養得好,一張臉雖略嫌瘦些,但色澤很好,一隻手不停地搓著一對墨玉核桃,嘰呱有聲。那對核桃看來要較諸一般人所搓玩者顯然更大上許多,大概在手上把玩多年,黑光錚亮,光可鑒人,和他手指上的一隻同色墨玉扳指,相互映襯得甚是有趣。
  這位老人家坐著的身子,似乎不甚安寧,也不時的前後移動著,一雙雪白長眉更是頻頻地眨動不已。
  關雪羽正自奇怪,卻發覺到老人家所著錦袍前胸部位忽地鼓起一團,又自陷下,裡面像是藏著什麼物什,遂見他呵呵笑道:「小畜生,又是要討吃的了。」
  一面說著,隨手在桌上一個紙包裡拿起了一塊麥餅,卻將一隻肥大的袖子抖了一抖,即見由那只肥大的袖口裡,探出了一個小小猴首,緊接著鑽出了一隻黑色的小猴兒。
  那猴兒看上去大小不足一尺,通體黑毛,油光錚亮,卻在頸項之向,生有細白的一圈白毛,乍看上去,像是戴有一枚銀色項圈,十分逗人。
  這類「墨猴」,關雪羽早有所聞,卻還是第一次看見,據所知江南地方一般讀書世家多豢養此物,擅於調教者,每能馴服為之磨墨抻紙,一待主人書寫完畢,即將現內所剩餘之墨汁賞食,由於墨猴性喜食墨,每能將硯內所餘舔食得涓滴不剩,為此省事不少,正合了主人心意,由於其長相伶俐可愛,身材嬌小,讀書的相公戲之於掌肩上,任其在書房隨便玩耍不加拘束。倒是像眼前老人這般將猴兒養之衣內,任其在身上四下爬鑽,倒是未有所聞。
  這隻小小墨猴將所賞之麥餅匆匆吃完,呱呱地叫喚一聲,隨即躥起,落在老人肩上,盡自玩耍起來。
  白髮老人隨即不再睬它,只把一雙甚為慈祥的眸子。視向關雪羽,點點頭道:「那一天,這裡店主說,一位讀書的相公佔住了老朽常住的房子,說是閣下喜歡清靜,不喜歡為人打擾,倒是老朽不識趣了……呵呵……」
  一邊說著,由不往又自呵呵地笑了起來。
  關雪羽不免客氣一番,道:「哪裡,哪裡,老先生如屬意晚生所居住的那間房子,晚生這就換過,不要客氣。」
  「不必,不必。」白髮老人揮手道,「這裡很好,這裡很好,再說,我住不了幾天,眼下就要走了。」
  關雪羽道:「老人家要去哪裡?」
  「噢,我是個生意人,這一次除了辦一些紙墨雜貨之外,如有時間,也許閒中去看望一些朋友……」
  「老人家家居哪裡?」
  「噢——遠啦,」老人家含著微笑道,「在崑崙山……可遠啦……」
  「但是聽你老人家的口音,卻是江南地方……」
  「不錯,不錯——」老人似有些淒涼的微微一笑,抬起的一隻手,習慣地又揉著鬍子,「我是個苦命人,很年輕的時候離開家,到了如今這個年歲,還不能落葉歸根,客居崑崙,一住就是五六十年……如今反倒成了外鄉人了。」
  說到這裡,由不住呵呵大笑起來。笑了幾聲,又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歎息。
  「小朋友你這是哪裡來的?」老人一雙眸子,在他身上緩緩搜索著,「看來你也不像是本地人啊,是南邊來的吧?」
  關雪羽微微一驚,含笑點頭。
  那老人說:「你的家鄉……」
  「啊是——」
  「是余姚吧?」
  「咦,你老人家怎會知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老人眼睛笑得成了兩道縫,「我家就離你們縣城不遠,你可聽過紅樹嶺那個地方?」
  「聽過。」關雪羽倍感親切地道,「原來你老人家是紅樹嶺的人,那不也是余姚縣嗎?」
  「是呀!誰說不是?」
  說著老人家手拍大腿呵呵地大笑起來:「我們是地道的老鄉呀。」
  這幾聲大笑,稱得上中氣十足,震得屋子里餘音回落,嗡嗡直響。
  關雪羽倒是沒有想到,問來問去,兩個人敢情竟成了同鄉,這一攀上了同鄉,頓時便顯得無限親切。
  「小友今年貴庚?」
  「不敢,」關雪羽說,「二十六了,你老人家呢?」
  「呵呵……」老人家捋了一下鬍子,「老了,老了,不是佔小友你的便宜,只怕比你爺爺還要大上一把子,老了,不談歲數了。」
  這敢情好,名字也不說,歲數也不說,到頭來卻佔了爺爺的輩分。
  關雪羽卻是好涵養,微微的一笑,並不生氣。
  雖然是不過片刻相處,關雪羽卻已由對方這個老人身上看出了諸多異態,足可證明眼前這個老人,大非常人。
  他歲數顯然已十分大了,但是除了發須以外,其他地方竟是看不出絲毫老態,尤其是大笑時,所顯現出的一嘴牙齒,竟然白潔整齊,看來一個不少,即使保養得體,也難臻此。
  老人態度從容,看來體態柔軟,一雙眸子精華內隱,望之如君子美婦,這一點關雪羽尤其注意。他假設對方如不是一個善養浩然正氣的恂恂君子,便為武林中極難邂逅一遇的半仙人物。不管是前者抑或是後者,都足以令人大生敬仰,不可失之交臂。
  關雪羽神思的當兒,卻只見那隻小小墨猴,不時在老人身邊跳上躍下,甚是靈活,一人一猴久年相處,看上去熱絡極了,最後隱身於老人揚起的袖管之內,才算安靜了下來。
  一片冬陽照在老人紅潤的臉上,他微微眨動著眉睫,隨即閉上了眼睛。
  關雪羽當他是要歇息,方要告辭,心裡方自動念,卻見老人忽然睜開了眼睛道:「你先別走,我們再談談。」含著微笑,他用手指了一下八仙桌上的茶壺道,「來來來,這裡是今天早上我泡的參汁,來上一杯,對你會有好處的。」
  關雪羽訥訥道:「這——」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你是讀書人,應該知道長者賜,不敢不受,還要我親手為你倒麼?」
  「我遵命就是。」
  心裡既認定了對方老者是個異人,也就不便以俗禮相待,嘴裡答應著,當下走近桌前,取壺在手,果然有餘溫,俟到倒入杯內,才發覺到這杯「參汁」,大異尋常,色澤鮮紅,如非關雪羽認定了是「參汁」,簡直與鮮血無甚差別。
  端在手裡,關雪羽一時不敢就口。
  老人哼了一聲,道:「錯了這個機會,只怕此生難逢,還不快喝了它?」
  一面說時,對方老人眼睛裡大有責怪之意。
  關雪羽越來越信對方老人絕非凡俗,萍水相逢,無理由要陷害自己。這類異人相交只在一個緣字,緣分一縱即逝,事後再要挽回,便屬難為。
  心裡想著,便不敢再多作遲疑,舉杯就唇,大大地喝下了一口。
  這杯既紅又濃、看似鮮血的汁液,想像之中定然難以下喉,卻不知喝在嘴裡,卻有一股異香滿腔,十分受用,汁液微微作澀,亦有些甜,雖不好喝,卻也並非不能下嚥,倒是有些兒人參汁的味道,當下也就不再多疑,三口兩口,把這一杯參汁喝下肚裡。
  白髮老人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些什麼?」
  「不是什麼參汁麼?」
  「一小部分是參汁,高山野參的參汁。」老人雙目注視著他,緩緩地道,「其他的可就萬金難求了。」
  說話的工夫,關雪羽已感覺出一雙腳心隱隱發熱,不多時通體上下大見灼熱,直覺得就想脫衣裳,
  白髮老人道:「到底年紀輕,見效快,你此刻一定體熱難耐,無妨把長衣先行脫下。」
  說話之間,關雪羽已是一身大汗,對方既這麼說,他即脫下了長衣,一時大見鬆快。
  「你剛才所飲用的,乃是一條千年毒蟒的血汁。」
  關雪羽聽到這裡,一時由不住為之大吃一驚。
  老人舉手制止他的發言:「你且不必驚怕,蟒裡奇毒,但血質清純,並不含有絲毫毒性,非但如此,一經你飲用之後,對你傷勢卻有意想不到的神益。如果我眼力不差,小友你還好像傷勢不輕呢!」
  關雪羽頓時張大了眼睛,即點頭道:「不錯,你老人家怎麼會知道?」
  老人呵呵一笑道:「問得好,不瞞小友你說,我除了販賣紙筆之外,還會給人家醫病,你可不要誤會,以為我是江湖上懸壺問醫的草地郎中,那就錯了,我看病有個規矩,專看疑難大症,那就是凡是人家能夠看好的病,我絕不看……不對我的脾昧的人,我更是見死不救……」
  說到這裡,他由不住仰頭哈哈又自大笑了兩聲,又接下道:「所以在西崑崙一帶,有些認識我的人,都管我叫瘋華倫。」
  關雪羽心裡在盤算著,確實不曾聽說過瘋化倫這麼一個外號,越加對眼前這個老人家感到好奇。
  由於他身中金雞太歲毒掌之後,雖賴鳳姑娘七指雪山「續命金丹」之藥效,加上他本身功力,勉強將毒性困鎖於「氣海穴」內,但是卻並未能將毒性完全根治,一朝發作起來,仍是足以致命。
  眼前這個白髮老人,僅僅憑著對面觀察,匆匆一見之下,即能看出關雪羽的身上傷勢,只此判斷功力,已大異尋常。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1:09

  當下,他即離座趨前請醫。
  老人點點頭道:「你的病情,重在一個毒字,可是?」
  關雪羽歎息一聲道:「老先生真神入也。」
  老人一笑道:「我只從你這雙眼裡,即能察看出你傷勢的輕重,你目色藍中透青,這就表示你在內功中具有相當不錯的境界,似乎已進入上層境界,只可惜還未能達頂峰地步,否則,眼前毒勢又豈能奈你何?」
  停了一下,他遂又說道:「如今你瞳子黑中帶金,就證明,你身上奇毒,眼前雖受制於你,未能發作,但毒性奇烈,一朝發作,便將構成大害……俗語說得好,來好不如來巧,我這一杯蟒血倒是恰恰對症下藥,成了你的解毒救命恩物了……」
  關雪羽聽他這麼一說,自無可疑之慮,內心之一腔隱憂,頓時為之掃除一空,既驚又喜,一時為之瞠然。
  愕了一愕,這才驚覺過來,當下自位子上站起,上前一步,深深向著老人一拜,道:「果真如此,你老人家便是我再世的大恩人,請受我一拜。」
  白髮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一隻手捋著飄灑在胸前的長鬚,微微點了一下頭,倒是並不謙虛,實實在在地接受了對方的大禮參拜。
  「論及我們在余姚的鄉禮、輩分,這一拜倒是受得。」白髮老人一雙眸子,直視著對方道,「老實說吧,你大概不姓關吧……年輕人不可說謊咧。」
  關雪羽臉上一紅,未及出口。
  老人嘿嘿笑道:「你大概姓燕吧?」
  關雪羽驚得一驚,點了點頭,道:「在下燕雪,只以在外面行走不便,是以隱瞞,尚請老人家海涵。」
  一面說一面自位子上站起,第二次恭恭敬敬地向著老人拜了一拜。
  「這個我自然知道,不會怪你。」白髮老人道,「怪只怪你們燕字門在江湖上名聲太大,樹大招風,名高見嫉,打人一拳,防人一腳,連帶著你們小一輩的人,在外面行走,也礙手礙腳。」
  好大的口氣,江湖武林中,那一個提起燕字門來,不另眼相待,眼前老人竟然這般托大,言詞之間,非但把關雪羽視作不足論的小輩,即使整個燕守門,也未曾看在眼中,簡直一副教訓口吻。
  關雪羽聽在耳中,未免有些逆耳,只是一來對方與己有恩,二來誼在同鄉,說不定細論起來,真個便是位尊的長輩人物,三來對方身份,尚是諱莫如深,他既對自己家門如此清楚,想必也是位風塵中的俠隱人物吧!
  想到這裡,關雪羽心裡不禁又為之一動,由不住直向著對方臉上看來。
  這張臉儘管瀟灑如仙,關雪羽卻依然無絲毫印象,他再一次的肯定自己絕不認識他,妙在他對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清楚,不禁令人奇怪了。
  「在下有一事不明,尚請你老人家釋懷。」
  「我知道。」老人含笑道,「你是奇怪,我怎麼會知道你的身世,可是?」
  「正是。」關雪羽道,「請教。」
  白髮老人一笑說:「這一點並不奇怪,我們余姚以文風見長,習武的人稱得只是鳳毛麟角,比較起來,最出色的,便只有你們燕家一家。」
  「第二,」他接下去道,「燕家人,由你祖父那一代的人算起,都長相好,男的英俊,女的清秀,而且你們之間都有一個特徵。」
  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下關雪羽的臉上,「那就是你們眉眼之間異常開朗,這一點外人固是不察,我卻是一望即知。」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同意。
  他因而便有所悟地問道:「這麼說來,你老人家與家父、與先祖,是曾相識的了?」
  聽到這裡,白髮老人禁不住大聲地笑了起來,卻又似有些兒感傷地歎息一聲道:「令尊大概便是當今燕字門的掌門人燕追雲,燕大俠?」
  關雪羽點頭道:「正是家父。」
  「這就是了。」老人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又即張開道,「我們見過幾面,但是比較起來,我卻與你祖父燕南天你祖伯燕浩天就更熟一些。」
  微微一笑,他搖搖頭,說:「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想來甚是遙遠……」輕輕地歎了一聲,道,「不想了……想不到事隔數十年,在這個客棧裡,竟會遇見了你,也算是有緣……若非如些,我那杯千年蛇血,豈會捨得送與你喝。」
  關雪羽聽他這麼說,料非虛假,對方既是與自己祖父輩中兄弟論交之人,往後多年來又復遷居崑崙,這就難怪自己對他如此陌生了。
  當下又復向他道了謝,忍不住再一次向他探問姓名。
  白髮老微笑道:「不是我不告訴你,實在無此必要,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可不願多惹是非,小友,你就別多問了。」
  關雪羽料定對方這類奇人異士,多是性情古怪,不願訴說之事,再多問也無益,倒不如順其自然地交往下去,日子久了,自然知悉一切。
  他心裡充滿了好奇,只是偏偏不知如何出口,自從方才服下和參的蟒血之後,一陣奇熱過後,已漸漸緩和下來。
  這時只覺得通體上下,甚是舒坦,彷彿所有汗毛毛孔盡數張開,遍體生溫之下,隨即興起了一些睡意。
  老人哈哈一笑,道:「啊,我幾乎忘了,你方纔已服過了靈藥,理當有一場大睡的,你這就去吧!」
  說話的當兒,關雪羽已自覺出一雙眼皮時往下垂,敢情已是睡意太濃,忙即起身告辭,白髮老人只是笑臉相送,並未多說。
  待到轉回房中之後,關雪羽已是步履蹣跚。
  他生平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地困過,匆匆把房門關上,倒向床頭,還未及寬衣,便自沉沉地睡去。
  這一覺可真是夠長的。
  若不是那突如其來的琴聲,很可能他還不會醒。這時,當他睜開眼向外張望時,迎接他的竟然是一窗紅日。
  關雪羽怔了一下,一個骨碌地坐了起來。
  「怎麼,莫非已是傍晚,日落時分了麼?」
  等到他下了床來,想想又覺得不對,因為正面長窗是面對東方,日落應在西方才是,顯然有些不對。
  一念之興,不禁令他為之大大吃了一驚,如果眼前紅日,並非日落,便為日出,那便是自己這一覺,幾乎整整睡了一個對時。
  想想確是如此,原來那千年毒蟒血液,竟然會有此功效,端的匪夷所思。
  這一覺真是睡足了,只覺得通體上下舒服極了。
  目光轉處,似乎發覺到屋子裡有些異樣。
  首先他注意到,先時頗為凌亂的那張八仙桌子,現在似乎煥然一新,像是被人整理過了,其上的杯盤、文房四寶排置得井然有序。
  一看到這裡,他才恍然記起,這個桌子上的一部分東西,以前似乎是沒有的,像是那個四四方方的硯台,新的紙、筆,還右厚厚的一疊書。
  「啊——」他這才記起來了,竟然把那個新收的女學生鳳姑娘忘了。
  很顯然的情況是,昨天晚上是自己答應鳳姑娘,為她上課的日子,自己分明是沉睡不醒,她來了,但是卻沒有叫醒自己……然後,她閒著也是閒著,隨即動手為自己把房子整理一下,整理出一個便於讀書的環境。
  隔室的琴聲琤琮悅耳,不用說,那個白髮老人又在彈琴了。幽美的琴韻,直如仙樂飄臨,很可能是老人故意借助於琴音把自己吵醒。
  然而他準定知道,如果他一開門出去,對方便會忽然的停止,倒不如靜靜地由頭到尾,聽完一曲的好。
  几上有殘茶半杯。
  這個茶几就安放在自己床側,就在這裡,鳳姑娘近近地守候著自己,也許直到寒夜深深時,才自離去,自己竟然沒有察覺,沉睡如斯。
  一想到這裡,情不自己地臉上泛起了一陣熱,這種微妙的感觸,以前是沒有過的,倒是那一日與麥姑娘小橋晤別,心裡沉甸甸的,像是有些眼前滋味。
  「唉……麥姑娘……」
  下意識裡,他對麥小喬感覺到一種歉疚,不期然的麥小喬的婷婷情影便浮上了眼裡。
  沒有山盟海誓。
  沒有男女之間的曖昧。
  甚至於連與她單獨相外的機會都少之又少,實在說,的確扯不上男女間事,然而,這類事有時候無需明說的,一個會心的微笑,幾次眼神的交流,所謂「澄波暗渡」便心裡有數兒了。
  如果說,他與麥姑娘之間已有「私情」,那麼這份高尚的情操、便是建築在磊落的俠士風範,與知心的彼此默契之間,那是無需要明說一切。可以說其清如水,其重如山,微妙處便只得自己衡量了。
  原以為鳳姑娘根本不是一路之人,雖具「沉魚落雁」的蓋世嬌容,卻與自己扯不上一些兒蛛絲馬跡,無如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陰錯陽差,竟然會又有了如此一段邂逅,相處,情愫暗生,乃至於……
  關雪羽想到這裡,一時亦為之感動不已,只覺得心緒無比紊亂、沉重,彷彿坐立難安,如此一來,隔室琴韻雖如天樂,亦無能欣賞。以至於在它忽然停止的時候,關雪羽竟是不知,倒是那一聲冗長的歎息之聲,使得他微吃了一驚。
  卻聽得那位八老太爺的口音道:「自古艷福修非易,一人情關出便難,汝本絕世聰明之人,莫非這一層道理,便想不通麼?」
  關雪羽不禁為之又是一驚,暗忖道,這些話莫非說給我聽的麼?
  這裡除了彼此對方,並無外人,自然是說與自己聽的了,只是……自己的心事,他又如何會知道?這老頭兒豈非真的成了神仙?
  心裡正自犯著嘀咕,卻聽得那位八老太爺一聲咳嗽道:「關小友醒了麼?」
  敢情已來到了門口,這便不容他再自沉默,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來,上前匆匆開了房門,對方八老太爺果然含著微笑,站在門口,見面向著關雪羽臉上看了一眼,點點,道:「恭喜,恭喜,這便太好了。」
  關雪羽閃身道:「請!」
  八老太爺微微一笑,逕自走了進來。
  關雪羽張羅著要去倒茶,八老太爺搖搖頭,道:「不要客氣,不要客氣,我坐一會兒這就要走的了。」
  關雪羽靦腆地道:「昨日飲下你老人家所賜的蛇血,竟然一覺睡到此刻。」
  八老太爺點頭道:「這是必然的現象,若是換在另一個人,少說也得睡上三天三夜,你因內功深甚,在移精換氣這一層上。較諸常人,便大佔了便宜,是我算計著你大概也是醒的時候,才用琴音將你喚起,否則沉睡過久,對你反而不利,你可知道?」
  關雪羽原來深通此理,略一思索,隨即明白。
  他自服下蛇血,一覺醒轉後,較之未服之前,在感覺上來說,顯然大為不同,試將內力貫注氣海,一收一放,所行無阻,通體舒適無比,料想著前番積壓在氣海穴內之劇毒,必然已自消除,只是此事未免來得過於突然,還有些難以令人相信。
  八老太爺一笑,道:「你此番感受如何?」
  關雪羽:「全身上下通體鬆快,莫非我身中之毒——」
  八老太爺哼了一聲道;「你大可放心,非但你身中餘毒,已全然化解,即使往後,已再沒有任何毒質能夠傷害於你,豈不是一件大喜之事麼?」
  關雪羽一些疑念,經對方這麼一說,頓時為之化解,心頭因是狂喜,惟以此事一來過於突然,再者平白無故,接受了對方如此大恩,不知何以為報,正是受易還難,這便如何是好?
  一陣狂喜之下,緊接著便又為之默然,嘴裡道了一聲謝,便一時反倒不知要怎麼說才好。
  八老太爺一雙深邃的眼睛,在他臉上轉了一轉,搖搖頭道:「你的心思我明白,能夠思恩圖報,不愧是大丈夫,不過你我之間,卻大可不必……我此行來皖,主要是會見一位故人,生意倒是其次之事,無意間邂逅到你,倒是有緣,心喜之餘,對你略加援手,實在說算不了什麼,你如心存不安,反倒是礙了我們的繼續交往,以後我反倒不好再跟你見面了。」
  關雪羽聽他這麼說,料非虛假,當時便點點頭,將此番恩情,永記心裡。
  其實他原有意向對方為麥小喬也討上一杯這類蛇血,只為一來實在難以啟齒,再者,只怕這類蛇血,時間一久,靈性即會喪失,況乎小喬所居住處,遠在四川,為此走上一程,少說也得二三月之久,至於到了那裡,是否能見得著她,仍在未知之數。
  有了這許多疑慮處,關雪羽話到唇邊,便復吞住。
  這位八老太爺似乎今天情致很高,當下與關雪羽又談了許多別的,忽然站起來,道:「肚子餓了吧?」
  關雪羽其實早就餓了,此刻被他這麼一提,頓覺飢腸轆轆,不禁點頭道:「真的餓了。」
  「走,這裡有家好地方,我請你吃飯去。」
  說著便直向外步出。
  關雪羽原想作東請他,反倒又為對方佔了先,想想對方諸多異狀,分明奇人,便不與他客套。
  二人相繼步出。
  關雪羽道:「你老人家便這樣就走麼?也不怕房中的東西會遺失麼?」
  八老太爺抖了一下身上所著的錦飽,一笑道:「你是怕我那具焦尾古琴會遺失麼?」
  「看來價值不菲。」關雪羽道,「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八老太爺搖頭笑道:「無妨,無妨,我那房子看似無妨,哼哼,卻又有些不便,不必多心,我們走吧。」
  聽他這麼說,關雪羽也就不再多說。
  二人一徑步出棧外,來至大街上。
  這時正當華燈初上,街上行人甚多,二人邊談邊行,穿過正前大街,來至一條街道當前。
  關雪羽餓得實在有些受不了,便道:「這附近有賣吃的地方麼?」
  「不用慌,你跟著我走,保管沒錯,呶呶,這就快到了。」
  邊說邊自岔進了右面當街,拐了一個彎,來至一處巷道之內。
  關雪羽看時,這巷內乃是住家之處,並不像是做生意的地方,也沒有開張的買賣,心裡暗自奇怪,對方八老太爺不說,也不便盡自多問。
  錦袍老人——八老太爺徐徐緩步,直到一家前院搭有席棚的紅門宅第之前停下來,一面笑說:「就是這裡了。」
  說時,伸手在門板上拍了一下道:「老瘸子,開門!」
  即聽得裡面一人咦地應一聲道:「這是哪個?」一面大聲道,「來啦——」
  關雪羽原以為對方會帶自己去一家飯店用飯,想不到竟然是一戶住家,倒似有些冒失。
  再看眼前這所住宅,雖談不上什麼大家門第,倒也乾淨雅致,正想問對方主人姓氏,耳邊已聽見一陣木杖觸地聲,來自門前。
  隨即又傳出前面人聲道:「這是哪一位……口音可這麼熟啊!」
  接著兩扇大門便吱呀地敞了開來。
  一個亂髮如草,面如鍋餅的高大漢子已當門而立。
  這人不用說便是那個所謂的老瘸子了,只見他胳肢窩裡夾著一根胡桃木的扶杖,一身灰布薄棉袍,一半穿著,一半卻虛插在腰帶上,腳上雖不怎麼得勁兒,腰身卻結實得很,尤其是那個頭兒,真個活似戲台上漢壽亭侯的跟班兒周倉。
  這人眉粗目烈,亂髮如蓬,尤其是那雙眼睛裡血絲密佈,整個看來,簡直就像是一個鬼,這樣的一個漢子,如果招搖過市,膽小一點的人,不嚇上一跳才怪。
  此刻,那漢子圓睜著一雙紅眼,先是對著關雪羽看了半天,再轉向錦袍老人,只看了一眼,便自「啊呀!」叫了一聲慌不迭地搶地便拜。
  「這不是八老太爺麼……這這……」
  八老太爺一隻手攙住他,不要他拜下,那漢子卻硬是要拜,一個不要他拜,一個偏偏要拜,似乎較起了勁兒來,顯然是八老爺要強一些,雖然是一隻手攙著他,那漢子無論怎麼地掙,硬是彎不下腰來。
  「唉,罷,罷,不拜便不拜吧,你老這是什麼風吹來的?」
  八老太爺呵呵笑道:「就算是東南西北風吧!來來來,我為你引見引見。」
  一面乃向那高大的瘸子道:「這位小朋友年紀雖輕,手底下可不含糊,老瘸子,比起你那兩手也差不到哪去咧。」
  這後面一句話,不啻使得關雪羽與老瘸子雙方二人都為之一驚。
  老瘸子心想,什麼路數,一個黃毛方褪的孩子,居然跟我論高低?
  關雪羽心想,倒是看不出,這樣的一個莽漢子,還是一個瘸子,竟然武功較我還高麼?哼哼,八老太爺也未免小看了我燕雪了。
  雖然如此,雙方都表現得極有風度。
  老瘸子說:「幸會了,小伙子。」
  關雪羽抱拳道:「前輩多多指教。」
  不服氣歸不服氣,衝著八老太爺的面子,俱是不敢對對方心存輕視。只是老瘸子這一句「小伙子」多少有一點「倚老賣老」的味道,聽在關雪羽耳朵裡,有點不大對味兒。
  八老太爺笑道:「不瞞你說,我們肚子可都有些餓了,我可是跟這位小朋友誇下了海口,就看你與郭老七怎麼招待我們了。」
  說到這裡「咦」了一聲道:「郭老七呢?」
  老瘸子笑道:「在後院修牆呢!」隨即扯高了喉嚨大聲道,「七哥,快來瞧瞧,這是誰來啦?」
  這一聲吆喝,看來較諸當年張飛在當陽橋頭上那一聲吼也差不了多少,自然後院裡的郭老七是聽見了。
  很快的便由後面來了一號人物。
  看見了老瘸子這份尊容,想像裡面這位「七哥」必然也相去不多,事實上卻是大謬不然。
  那是一個看來五十上下,一身藍綢子褲褂的中年斯文人物,挽著一隻袖子,手裡還拿著砌牆的傢伙。
  想是忽然看見了八老太爺,有些意外,長長地「啊」了一聲,「噹」地丟下了手上的工具,大步走上來,道:「這不是八老太爺麼?」
  說著也就要往下拜倒。
  八老太爺一隻手架著他,道:「免了,免了,剛才胡老都免了,咱們這一次可有兩年沒見面了吧……」
  「敢情是有了……唉唉……八爺,可想死我了。」
  一面說兀自頻頻向著八老太爺打躬不已。
  八老太爺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咱們回頭好好再聊聊,來來來,這位小朋友給你引見引見,關雪羽,身手很有兩下子,你有工夫,倒可以好好的跟他盤桓盤桓,說不定他可以助你們一臂之力呢。」
  這麼一說,姓郭的便格外注意關雪羽了。
  「關兄弟,裡面請,請——」
  一行人進入客廳,落座,獻茶。
  雪羽一打量客廳裡的幾樣擺設,便知主人端非凡俗,一套楠木傢具,揩得一塵不染,四壁上的幾幅字畫,幾乎已證明了主人是腹有詩書的,所謂「腹有詩書品自高」,主人顯然非同凡俗者流,是可認定。
  八老太爺這才為關雪羽介紹兩位主人,那個先見貌若猛張飛的高大病子姓胡叫胡烈,後來的那個斯文人物姓郭名九如,這兩個人都江湖上不見經傳的人物,然而透過了八老太爺的推薦,卻使得關雪羽不敢輕視。
  後來的郭九如在悉知來客還未曾用飯,微微笑道:「巧得很,我們也沒有吃飯,老,你去廚房瞧瞧,還能加些什麼好菜,就快點弄來吧。」
  胡烈答應一聲,向著八老太爺與關雪羽抱了一下拳道:「失陪,失陪——」
  說罷,即行拄著他那根木杖,一拐一瘸地下廚去了。
  郭九如謙虛地道:「不知老前輩與這位兄弟駕到,沒有什麼特別的好菜,倒是有新摘的一籃鮮筍和幾條活魚尚可佐餐,八老素以美食見稱,要是不合味,還請多多包涵。」
  八老太爺大笑道:「這就很難得了,只要是胡老么親自掌廚,菜便是錯不了,我倒是無所謂,這位小兄弟今天特別餓,飯恐怕要多準備一點。」
  說時,向著關雪羽會心一笑。
  郭九如含笑道:「多的是,多的是,這位關兄弟是哪裡來?」
  關雪羽不擅說謊,又以眼前的八老太爺對自己的身世知悉甚清,如不實說,顯然虛假,如就實說,卻又有違門規,更不知對方來路,眼前吃對方這麼一問,一時還真個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愣了一愣。
  一旁的八老太爺卻已含笑道:「郭、胡二位,卻是性情中人,說起來與令尊多少也有些淵源,你就實話實說吧!」
  關雪羽聽他這麼說,實在也就不便再行隱瞞,當下遂將真實的姓名出身報出。
  郭九如聆聽之下,一張白皙的長臉上,立即綻開了微笑,一面點頭道:「我是說這位小友看來這般面善,原來是追雲老哥的令郎,這就難怪了。」
  一面含笑向關雪羽拱拱手道:「燕家身法,譽滿天下,小哥既是燕門之後,身法自是錯不了,趕明兒個空下來,倒要好好請教請教。」
  關雪羽道:「這就不敢當了,前輩既與家父同輩論交,小可豈敢放肆?」
  郭九如一笑道:「關世兄,你這就不知道了……我與令尊早期雖有交往,惟後來道路不同,令尊乃一派武學大師,我呢,說來只是武林中一個叛徒而已,唉,提起來令人可歎,這就不要再提了……」
  方自說到這裡,只聽得一旁的八老太爺鼻中哼了一聲道:「話可也不能這麼說,每個人如果都抱著各掃自己門前雪的宗旨,江湖中正道不傳,邪惡高熾,這個世界也就不成為世界了。」
  關雪羽聆聽之下,不禁為之一驚,倒想不到這番話,竟會出自如此斯文的一個老人嘴裡,聽他的口氣,大有以天下為已任「替天行道」的抱負,這就不由得他不對他另眼相看。
  郭九如聆聽之下,哈哈一笑道:「八老說得好,說得好,為此今夜也要陪你老浮上一白。等喝完了酒,咱們兄弟把年來所為,好好向你老報告報告,還要聽候你老的指示才好辦事。」
  八老太爺點頭道:「買賣怎麼樣?」
  「還能應付,不過,也難……等一會再向你老報告吧!」說到這裡頓了一下道,「這些年裡裡外外,倒也虧了雲家妹子,替咱們幹了不少事,論功行賞,應是少不了她的一份。」
  八老太爺呵呵一笑,舉杯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這還用說嗎,提起了雲四姑娘,就連遠在關外的人也都有了耳聞,我知道,她幹得很好,不過……這一回只怕她遇見了比她還要強的人了,這就叫人給比過去了。」
  郭九如眉頭一皺道:「那可不是,你老說的莫非是——」
  八老太爺忽然站起來道:「好香,胡老真有兩下子。」一面站起來走向裡面,可就把郭九如即將出口的話題岔了開去。
  一旁聆聽的關雪羽固是一頭霧水,有些不著邊際,只是卻是略自驚心,對方三個人,自己因無所聞,那雲四姑娘卻是聽說過的人——那還是自己很小的時候,由父母嘴裡聽過這麼樣的一個人。好像是殺人越貨,無所不為……之後,就再也沒有被人提起,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裡聽到,而且聽口氣,竟是與他們一夥之人,怎不令他為之怦然心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1:27

第19章 發現地下室 救出捕快妻

  胡瘸子菜燒好了。
  短短的時間,竟然弄了七八個菜,燒妙烹炸,葷素俱滿,色香味俱佳。
  關雪羽飢餓當頭,連吃了三碗,其勢未已。
  這位胡瘸子腿雖然瘸,手藝可是出奇得好,最普通的青菜豆腐經他一炒之後,頓時滋味豐腴,然而比較引起關雪羽興趣的,卻是其中一味鱸魚,據主人之一的郭九如說這尾大鱸魚臨鍋之前,還是活蹦亂跳的。
  皖省大旱,湖川乾涸,即便有未完全乾涸者,也都是水淺見底,像面前所顯示的這條大鱸魚,那是絕無可能生存。
  主人無意之間,露出了口風。原來他日前有事——似乎是生意上的來往,前往杭州去了一趟,昨日轉回,此行似乎生意甚順,攜回了不少東西,其中更有新鮮的鱸魚數尾。
  這段話大大地引起了關雪羽的注意,寧國府雖瀕臨浙境,距離杭州不算太遠,但是一般常人往返一次最快也非得十天半月不成,即使最快的馬,日夜兼馳,也得四天的工夫,然而這個姓郭的談話之間說起,好像只是兩日夜之間的事,這等腳程,焉能不令人為之大吃一驚,細想起來,便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除了此人具有第一流的輕功,兼具陸地飛騰之術之外,更在沿途有極方便的水陸接應。如此,便又連帶著,使關雪羽想到了一點,那就是他們所經管的這個生意買賣,勢力必然相當的浩大,人手也著實不少,而且財力豐厚,這就不禁使關雪羽產生了好奇。
  他們到底幹的是什麼生意買賣?紙?墨?
  如果僅僅只是紙和墨的買賣,用得著這等氣派、聲勢?
  八老太爺指了一下道:「吃魚。」
  接著便送來了老大的一塊,他不愧是老吃家,談到吃魚便道:「吃鱸魚最好連鱗一塊吃,妙在近鰭尾划水之處,肉質最是豐腴可口。」
  這番話不啻打斷了雪羽的思潮,接著便見八老太爺往自己嘴裡送進了一口,一陣吱吱喳喳聲音已把魚肉吃去,吐出的儘是魚骨,以及失去脂肪的干鱗。
  也許是礙著關雪羽在場吧,他們是絕口不提生意之事,所論皆在吃之一道,三個人俱是算得上吃家,諸如南北水陸干鮮,山珍海味,簡直無所不精,尤其是那位八老太爺,對此吃道,算得上別具一格,所談論者十之八九皆是關雪羽前所未聞,不覺也自聽出了味來。
  主人是誠心接待,拿出了陳年元紅酒待客,八老太爺豪興不淺,酒到杯乾,郭、胡二位也都有量,比較起來倒是關雪羽有所節制,不敢盡興,禁不住八老太爺的頻頻勸飲,也著實是喝了不少,這席酒飯直吃到月上中天才行結束。
  郭、胡二位今天的興致極高,由於今晚月色甚好,一行四人乃自來到了後院涼亭,由一個年邁耳背的老人侍候著,奉上了杭菊四盞。
  此時話題乃又轉到了各門派的武學,關雪羽才自發覺到這位八老太爺深淵見識,幾乎是無所不知,見解之高超,涵蓋了武林中各門派之長,非但八老太爺本人如此,即以郭、胡二人而論,亦都學兼各家之長,自然關雪羽亦是道中傑出人物,先還有些藏私,容到非談不可時,才自透露口風,只是到了後來,談到精湛處,便自道興橫飛,也自加入高談闊論起來。
  八老太爺忽然向關雪羽微微笑道:「你們燕門絕技我早已久仰,當年與你令祖伯在岳陽欞處曾經較量過一陣,那時雙方俱是年輕氣盛,誰也不肯服誰……」
  說著,他微微地笑了:「我記得那日,他以你燕門飛燕劍法,勝了我一招,我卻以『無影掌』擊了他一掌,我們就此拉平。」
  搖了一下頭,他頗有感觸地道:「第二年,我自創了『合式三劍』,自信可以敵得過你燕門那一招劍法了,便再去尋你祖伯,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再與我比過,往後便沒有機會領教你們燕家的劍法了,想來仍有憾焉。」
  關雪羽生怕他要拿自己一試身手,慌不迭道:「只可惜晚輩對本門這套絕技,至今未能得窺門奧,否則亦可在你老人家面前獻醜一回。」
  八老太爺點點頭道:「這句話並非矯情之言,若論及你們燕守門這套劍法,的確是博大精深,足可稱得上武林一絕,你年紀輕輕,若想把這套功夫學會,只怕不大可能,如能學會一小半也不容易了。」
  聽他這麼一說,果真對於燕字門武功知悉甚清,關雪羽心中著實佩服,由此可見,此人之身手法當是高不可測,只是他感到困惑的是到目前為止,對於他的身世,出身門派,竟是如此的諱莫如深,簡直就想不起武林中有他這等造型的一個人來。
  關雪羽這邊正自納悶兒,卻只見高大的胡瘸子恍恍惚惚來到了面前。
  「來來來……小伙子,今夜月色如此美好,跟我瘸子玩上兩手,咱們印證印證一下。」
  關雪羽正想婉拒,卻不意一旁的八老太爺與那位郭九如已自雙雙撫掌讚好。
  八老太爺笑道:「我原有此意,老瘸子,你不要看這位小兄弟年紀輕,好欺侮,那可錯了。」
  胡瘸子連聲笑:「豈敢,豈敢……」
  身形猝然一轉,「呼!」地一陣子疾風,已來到了庭院之中。
  不要看他一條腿不利落,身法卻是快極,一族一轉,有如疾風一陣,站在院子裡單腳點地,卻把一根本杖高舉過頂,那一雙猛張飛也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向對方,確有氣吞山河之勢。
  關雪羽愣了一下,面含微笑道:「胡前輩這可是強人所難了……」
  「無妨……」八老太爺笑道:「他只是架式嚇人,小友,你用不著怕,下去跟他較量較量……」
  這幾句話他是笑著說的,當然是開玩笑。一旁的郭九如也點點頭,笑道:「胡老是『青州雲門』的正統出身,小兄弟,你可得留意著他的『雲門大八式』厲害得很。」
  場子裡的胡瘸子聽到這裡,連連大叫道:「好呀,你這可是把我的底子都給洩了,這個架可是不好打啦。來來來,小伙子,有什麼能耐,你只管施展出來就是。」
  關雪羽聽他左一聲小伙子右一聲小伙子,心裡未免不悅,而言談口氣,分明不把自己看在眼裡,雖知他是『青州雲門』出身,這一門派在武林中向以狠毒莫測見稱,由於門下傳人不多,到目前為止,關雪羽還從來沒有遇見過,有之,這胡烈便是第一人了,饒是這樣,眼前已無能迴避,似乎只有放手與對方一較之一途。
  他是在想,要不要施展燕家身手與對方一搏?施展吧,有高人在側,又怕被看出了本門秘功的關竅所在,不施展吧,又只怕難以取勝。
  然而,這些卻來不及多考慮了,接著便站起了身子道:「這麼說,在下便向胡前輩請教幾手高招吧!」身子微晃,已閃身來到胡烈當前。
  胡烈道:「好身法。」接著遂把手中木杖平心一指,正當關雪羽前胸,「來,小伙子,你的傢伙呢!」
  關雪羽一口青桑劍,藏在客棧未曾攜出,其勢亦不能更不便以空手迎戰對方,正自為難,卻聽得一旁的郭九如道:「這裡有長劍一口,小兄弟你對付著用吧!」
  話聲方歇,一口長劍已忽悠悠地飛了過來。
  關雪羽右手一抄,用反刀式手法,只一下子已拿住了劍身——是一口連著青鯊魚皮鞘的青鋼長劍,看來雖非截金斷玉的利器,倒也不易多得。
  他持劍在手,先向著對方抱了一下拳道:「多謝。」遂轉向胡烈道:「胡前輩手下留情,即請賜教。」
  接著,他便自掣出長劍,將劍鞘反插地上。
  胡瘸子呵呵笑道:「我早年也是施劍的,後來傷了腿,就改用了這個玩藝兒,請吧!」話聲出口,足下已自快速地向前跨進。
  隨著他前進的身子,一根木杖已當胸點出,直向著關雪羽胸前擊來。
  這一杖力道勁猛,杖勢出處,先自有一股凌人勁道,先杖而至,直向著關雪羽前胸猛衝過來,這便是武林中盛傳的內家功力「杖頭風」了。
  有此一手,關雪羽便著實的不敢輕視,當下身子向後一縮,藉著抖劍之勢,「嗖」一下子把身子騰了起來,胡烈的杖勢便自走空。
  「好身法!」
  嘴裡吆喝著,只見他往前一個快撲的勢子,便中一個疾轉,這一霎,看來身子像是一條巨蛇,在擰轉的身勢裡,這一杖再一次抖了出去,卻分三股疾風,分別向對方身上三處穴道上點了過來。
  關雪羽這才知道對方這個瘸子果然厲害,看來今天自己即使想藏拙也是不能的了。
  自然,時機一瞬,已不容他再多想,迎著胡瘸子這般凌厲的杖勢,關雪羽便不得不施展出燕家的挪閃身法——身形向後面一塌,雙腳在地面猛的一點,藉著這一點之力,整個身子「呼!」地一聲,已倒翻了起來。
  也就在這一霎,胡烈的枴杖已由他身下虛點了過去,「哧!哧!哧!」三杖俱是點了空招。
  兩條人影交接著,快速地閃了開來。
  看到這裡,八老太爺禁不住微微點了一下頭,轉臉向郭九如道:「燕家身手,畢竟不同凡響,這一手『雛燕翻雲』,別家便是望塵莫及。」
  郭九如也點頭道:「這身法真像煞當年的燕追雲,真正是虎父無犬子,了不起,了不起。」
  二人對答之間,現場早已打得難分難解,由於胡瘸子的一柄枴杖,施展得風雨不透,關雪羽便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以赴。
  雙方一經交手,轉眼便已是十來個照面,已自難分難解,只看見一團杖影舞起來兩丈見圓的一個大漩渦,將關雪羽所形成的劍光緊緊裹住,巨大的風力形成了向四面八方擴展開來的風浪,聽起來呼呼作響,卻是嚇人得很。
  關雪羽原來還打算不以燕門絕傳身手抵擋,哪裡知道幾個照面下來,被迫得幾無招架之力。
  胡瘸子這一路瘋魔杖,簡直有如疾風暴雨,關雪羽雖是施盡了全力,亦被緊緊圍在杖影之中,休想突出。
  看到這裡一旁的郭九如微微一笑道:「看來這位小兄弟想藏私是不行了。」
  果然,話聲未完,胡烈一聲大吼,一桿枴杖施了一招撥風盤打之勢,摟頭蓋頂的,直向著關雪羽頭頂之上猛擊了下來。
  這一招雖然看來極為普通,只是施展自胡烈手下,便大見不同,關雪羽頓時便覺得大片勁力自當頭猛罩下來,偶一抬頭,才發覺到,整個丈許方圓當空,全是落下的杖影。這種情形之下,無論你閃向何方,都將難逃迎頭的一擊。
  胡瘸子如非別有居心,便是決計要關雪羽現場出醜,否則萬萬不會施展這等凌厲手法。
  關雪羽身當之下,尤其不敢掉以輕心,眼看著這一片杖影,劈頭蓋項已將落下,猛可裡關雪羽長劍抖處,身子箭矢也似地直身而起。
  情急之下,他已無從選擇,乃施展出燕字門的燕字飛劍法絕技。
  滿天杖影裡,只見關雪羽怒起的身努,有如一條蛇也似的靈活,曲伸蜿蜒之間,已自對方密如蛛網的杖影裡騰身穿出。
  八老太爺笑叱了一聲:「好!」
  舞杖的胡烈,滿以為對方雖是燕字門出身,無如這般年歲,難成大器,又因為八老太爺口頭上一再的對他推贊,看樣子實已對他垂青,或將介以重任,心中未免不服,乃要借此機會,在八老太爺面前,將關雪羽敗在杖下顯顯自己的威風。
  眼前這一路杖法,胡烈施展得極為詭異莫測,後來這當頭一壓,實在已是取負盛名「雲門大八式」招法之——「玄天飛雪」,滿以為對方萬萬無能躲過,自己也無須傷他,只待臨時收杖,把他制住,也就夠了。卻不知,這僅僅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當下眼看著關雪羽由其杖影裡沖天直起,不由得吃了一驚,哪裡想到接下來關雪羽所施的一式「無情翅」更具有莫測的威力。
  隨著關雪羽落下的身子,一口長劍陡地向前直探而出,胡瘸子哼了一聲,點足就退,拉回的木拐,正想橫掃而出,前者的威勢,猛然間一個疾回,夾著尖銳的一股風力,已逼向胡瘸子眼前,這一劍以迂迴之勢,直向瘸子咽喉上撩來。
  胡瘸子神色一變,敢情已是較上了真。饒是如此,他也未見就能逃開眼前對方凌厲的劍勢,卻有人先他而前,捷似飄風般飄臨現場。
  一陣衣袂飄風聲響,現出了這人快捷的身影。
  落地,遞掌,其勢奇快。那種反臂擰掌的姿態,無疑極美,只聽得「啪」地一聲,已將關雪羽掌中冷森森的劍鋒合夾於雙掌之間。
  自然一夾即開,現出了主人之一翩翩瀟灑的郭九如來。
  胡烈、關雪羽同時雙雙向前側閃了開來。
  卻只見胡瘸子那一張黑臉,漲成了紫茄子一般顏色。他生平極是要強好勝,此番較技,原打算在八老太爺面前顯顯能耐,卻沒有料到對方少年竟是如此厲害。
  其實關雪羽這一招「無情翅」因是厲害,胡烈也未見得便不能躲閃開來,而郭九如偏偏過於小心,生怕自己這位拜弟倒下吃虧,才急於突然現身插手,阻止了關雪羽的繼續出手,這麼一來,胡烈尤其感覺到臉上無光。
  嘿嘿怪笑了幾聲,胡烈圓睜著一雙銅鈴大眼,怒看著郭九如道:「七哥,這是怎麼回事,你也要下來玩玩麼?我與這小兄弟勝負未定,你又何必插手,多管上這麼一檔子鬧事。」
  郭九如自然知道這位拜弟的脾氣,聞聽之下,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關雪羽終是後輩,上前向著胡烈深深一揖道;「胡前輩請暫息怒,晚輩甘拜下風便是。」
  胡烈卻是想不到對方竟會有此一說,微微愣了一下,悵惘地歎息一聲,重重地把手上木拐向著地上拄了一拄,道:「小兄弟,你太客氣了,好吧,咱們就到此為止吧。」
  「對了,」說話的顯然是亭子裡的八老太爺,「還是現在結束的好。」
  郭九如微微含笑道:「小俠劍法高招,確實不在當年令尊之下,佩服,佩服,來日方長,我們倒要好好請教請教。」
  關雪羽由於有了眼前一場對搏,認識到胡烈驚人的武功,實在說與自己已在伯仲之間,而對方郭九如能夠在一出手之間,即行拿住了自己的劍鋒,看來武功猶是在胡烈之上,很可能亦在自己之上,這便不能不使得他對此二人刮目相看,連帶著對於他們所經營的這個企業買賣,尤其感到十分的好奇。
  這其實是顯而易明的。
  如果說這郭、胡二人所經營的生意,是一般正常的生意,如同八老太爺所說的紙墨生意,何以他們每人都身負絕學,練有如此驚人的一身武功?那是根本就無此必要的,似乎只有經營保鏢這一行當,才能與武功扯上些關係,然而他們卻絕非是幹這一行的,這一點,只憑關雪羽客觀地觀察,便可認定。
  返回涼亭之內,八老太爺著實地誇獎了他幾句,胡烈便似有些坐不住,借了故,便暫時離座自去。
  八老太爺俟胡烈離開之後,冷冷一笑,臉頗為不悅地向郭九知道:「自己功力不濟,小看了人,還這般盛氣,未免讓人失笑,想不到胡老仍然還是當年脾氣,一點也沒有改。」
  郭九如一笑道:「可不是麼,這裡誰敢說他?也只有八老你能……唉,算了,他也是一大把子年歲的人了,生就來的脾氣,哪能改得了?」
  八老太爺哼了一聲,道:「改當然是改不了,只是當著我面前,這般氣盛,卻是令人洩氣,哼哼,方才情形,九如你可是再清楚不過,要不是你及時現身,他的臉丟得更大,自己不細心檢討,還要怨人,也真虧了他……」
  郭九如似乎深恐這位八老太爺為此怪罪,見他動怒,不禁趕忙出言遮蓋,連打圓場。
  關雪羽到底年少,見狀好生過意不去,也在旁勸說,自責一番,八老太爺才自不再多說。
  郭九如伺機入內,喚出了胡烈,想是在裡面曉以利害,胡烈重出之後,親自向八老太爺打拱作揖,賠了不是,這位八老太爺才算消了氣。
  冷眼旁觀的關雪羽把這一切看在眼中之後,心裡更有了幾分見地,不用說這位八老太爺,雖然長年難得來此一次,卻是名高位尊,對於郭、胡等人來說,似乎掌有無上絕對的權力,也只有這樣,才能使得郭、胡二人對他如此畢恭畢敬,俯首貼耳地百般奉承。
  眼前的這一切,偏偏主客雙方都不避外人,發生在關雪羽這個外人跟前,卻也有些悖於常情,關雪羽直覺得感到有些尷尬,那位八老太爺卻並不為逆,竟有意無意之間,像是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正因為這樣,關雪羽便不得不特意地小心提防,反倒不敢過於與對方接近,八老太爺倒真是對關雪羽存有破格垂青之意。
  「我原以為你還沒有學會你們燕門的劍法,但就今日看來,敢情你已有了幾分火候,那倒是難得。」
  微微停了一下,八老太爺才接下去道:「這些年以來,我在崑崙,悟出了一套專為對付劍招的手法,甚是微妙,等到閒下來,我們印證印證,或可傳授給你的。」
  郭九如立時面現驚異地道:「關小友,你的福氣來了,這麼多年以來,還沒聽說過誰能有福氣得到八老太爺的傳授,你偏是得蒙垂青。」
  關雪羽聆聽之下,甚是驚喜,當下忙即上前謝過。
  八老太爺一雙眼睛,含蓄著隱隱光華,在關雪羽身上轉著,微微笑道:「我多少也懂一點星相之學,你准高鼻直,這表示你生性高傲,並不輕易服人,也罷,今夜,我就顯示幾手給你瞧瞧,也叫你知道這個天底下,除了你們燕字門外,別家路數,猶是大有可觀。」
  郭九如一聽八老太爺有意顯露身手,由不住撫掌稱快。
  胡瘸子也自大聲喝起采來。
  關雪羽待將分辯,只見八老太爺已離身而起,將一張太師椅移向亭子中間,隨後大馬金刀地又坐了下來。
  「來來來,關小友,我們來空手玩玩,只是點到為止。」
  只見他笑嘻嘻地道:「除了雙掌互接之外,我全身上下只要被你的手指頭沾著一點,我就算輸了,如何?」
  關雪羽只當是方才羞辱了胡烈,這個八老太爺乃藉故要向自己出手,心裡頗感猶豫,聆聽之下正不知如何回答。
  八老太爺見他不語,微微頷首道:「你為人持重厚道,不肯輕易向我出手,莫非真怕傷了我,可是?」
  關雪羽搖搖頭道:「八老神功蓋世,自不會為小可所傷,小可所憂乃在本身學藝不精,只怕在三位前輩面前出醜,有辱門風而已。」
  八老太爺哼了一聲,微微點頭道:「你這兩句話未當不是真心之言,別人面前或許如此,對我來說,你大可不必,即使你雙親在座也不會怪罪於你,今夜乘著我三分酒興,才有這個興趣,錯過今夜之後,只怕我老人家也就很難現醜了。」
  一旁的胡瘸子哈哈大笑,道:「八老說的有理,這樣吧,就由我老瘸子先請教你老人家三拳,可好?」
  八老太爺一笑道:「也好,我知你一套『醉鍾馗』拳術,已深入堂奧,只是哼哼,今夜碰見了我,只怕你卻是討不了什麼好來。」
  胡烈口中嘿嘿笑道:「這還用得著說嗎?我原是向你老人家請教來的,你老人家只不要藏私就行啦!」
  說著已站了起來,卻向一旁的郭九如道:「七哥你難道不試試拳腳,錯開了今晚,可就難找到這個機會啦!」
  郭九如笑道:「老爺子垂青的是關小兄弟,你我又何必多事?」
  胡烈道:「那我可不管,凡事總是講究一下先來後到,老爺子,你看拳吧!」
  話聲一停,腳下已自騎馬單襠地叉了開來,緊接著四平八穩地直向著八老太爺兜胸一拳直搗了過去。
  胡瘸子這一拳必然是勁猛力足,以至於拳發時整個亭子都為之轟然一聲作響。
  他這一拳是向著八老太爺當胸擊去的,其勢相當可觀。
  一股風柱,形成了千鈞巨力。
  卻只見八老太爺一身長衣,以及那股雪白的鬍鬚,齊都向身後倒捲而起,那力道之勁猛,實可想知。
  八老太爺呵呵一笑道:「好拳!」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1:44

  話聲出口,兩隻手掌一正一反,霍地向外一分,說也奇怪,那股凌厲銳的勁風,在八老太爺這般手勢裡,竟自被引開來,戛然聲中,已消逝無蹤。
  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手法,端的是巧妙到了極點,一般用於手腳與兵刀的接觸,像眼前老人這般「以空引空」的手法,卻是前所未見。
  胡烈呆了一呆,緊接著道:「老爺子再看這個。」
  他身高體大,驀然打了個旋風騰身而起。有似疾風中烏雲一片,好快的來勢。
  八老太爺仍然是一動也不動地坐在當地,胡烈的身勢霍地向下一落,那只未受傷的大腿,驀地飛彈而出,直向著八老太爺頭上飛踢過去。
  「叭!叭!」連聲,褲管迎風,一連發出兩聲脆響,八老太爺左右一雙太陽穴,已在對方照顧之中。
  關雪羽冷眼旁觀,測知胡烈這般施展,果然全力以赴,並無絲毫留情,設非是預知八老太爺足能化解,豈能如此莽撞。
  果然,眼看著這一雙飛腳,雙雙已將踢中八老太爺太陽穴的一霎,就只見這位老爺子轉動了一下他的頭顱,姿勢看來再自然不過,不過是擺了一擺,胡烈那般猛厲的一雙飛腳,竟自雙雙地踢了個空。
  胡烈雙腳一經落空,便知情況不妙,大笑道:「我認輸了。」
  叫聲未歇,陡地空中一個倒折,想原地下落,卻依然逃不過八老太爺的快手,「噗」一聲,已貼在了胡烈那只用以踢人的小腿之上,緊接著向外輕輕一送,已把胡烈偌大的身子,送出了丈許以外,落身於涼亭之外。
  自然,八老太爺這是對他特別留情,雙方不過是玩笑而已,要不然,真要講究臨陣對敵的話。胡瘸子的這條腿子可也就別想要了。
  胡烈驚魂乍定,由亭外走進來,大聲道:「老爺子真神人也,我胡烈可真是打從心眼兒裡服了你啦。」
  八老太爺閃爍著一雙眸子,十分驚訝地打量胡烈道:「一年多不見,你的功力竟然大有進步,看來你已有深湛的內功基礎,很可以更上一層樓,在氣血上下些功夫。」
  胡烈嘿嘿笑道:「那就要請你老爺子破格照顧了。」
  八老太爺點點頭道:「很好,我隨行帶有一本當年所習的秘芨『血漏子』,哪一天你來拿去看看,只要練習不輟,不出三月就能看出它的妙用。」
  胡烈不由大喜過望,連聲稱謝不已。
  八老太爺這才把眼睛移向關雪羽道:「怎麼,你可要試試麼?」
  關雪羽冷眼旁觀之下,斷定這位八老太爺果然具有非常身手,實在是當世罕見的一位異人,果真能蒙他指點一二,必當受益不淺,只是自己為了顧全家門盛名,不改貿然出手,他卻偏偏再三催促,頗似含有深意,果真如此,自己倒不便堅持而錯失良機了。
  一旁的郭、胡二人,心知八老太爺有意破格造就,而他卻偏偏遲遲不肯出手,俱是心存不解。
  郭九如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還有什麼礙難之處麼?」
  關雪羽道:「郭前輩不必多疑,在下實在是不敢出醜,既然八老太爺有心造就,小輩也只好獻醜了。」
  說完,他即走向八老太爺正前方站定,抱拳道:「老前輩多多指教,在下放肆了。」
  他有見對方八老太爺身手驚人,方纔那一手「四兩撥千斤」,更稱巧妙之至,生怕再蹈覆轍,是以站定之後,一面功力內聚,一面留神觀察著對方虛實,卻並不急於出手。
  八老太爺一如先前模樣,空負著雙手,一副氣定神閒形象,那一雙菱形的長長眸子,卻是眨也不眨地注定著對方。
  關雪羽暗警著道,我如直攻他正面,必然遭遇到先前胡烈相同景況,不如先以虛招誘他,再待機出手就是。
  心裡想著,逕自按照燕家「弓步」走法,在亭子裡轉動起來。
  他因知在場三人俱是當今罕世高手,對於燕家多少有些淵源,實在用著藏拙,是以身法一經展開,全是本門絕學。
  八老太爺微微頷首道:「莫怪於燕門身法,武林推重,果然有不同凡響之處,關小友,你就不必藏私了,只管向老夫發招就是。」
  關雪羽嘴裡應了一聲:「遵命!」猛可裡身子向後面一坐,左右手同時向外劈出,施展的是燕家成名江湖的「燕門劈掛掌」,兩掌一左一右,各自劈出了一股力道,分向著八老太爺雙肩上直劈過來。
  八老太爺一聲喝叱道:「好厲害。」
  他原本兩隻手擱置在椅子把柄之上,隨著這聲呼叫,整個身子陡地一個倒掙,晴蜒倒豎也似的直立了起來。
  關雪羽那股猛厲的雙掌,竟然雙雙劈了個空。
  對關雪羽來說,這卻是意料中事,這兩式劈空掌原是虛招,不過旨在試探而已,雙掌一經出手全身已驀地飛撲過去。
  八老太爺倒豎的身子,幾乎也在同一個時候還原落座,正迎著了關雪羽疾撲而前的身子,後者卻已第二次發招,用「進步穿身掌」式,一掌直向老人前心罩來。
  八老太爺左手向上一封,看似綿軟無力,關雪羽卻覺出來一種奇大的吸力,吸向自己手臂,再看時,八老太爺那一隻白皙纖細的手,已貼著了自己臂上。
  像是觸了電的感覺,關雪羽只覺得身子震了一震,有一種前衝力道的趨勢,心裡一驚,忙即運力向後一坐,饒是如此.仍然難緩其沖,妙在自己後坐的力量,在對方轉動的手勢裡,竟然神奇地變成了對方的力量,一股腦地卻都轉加在了自己身上。
  這麼一來,關雪羽可就無論如何也吃受不住,才知道對這般「四兩撥千斤」的手法,敢情無所不能,自己雖是這般仔細,仍難免著了他的道兒。
  一念之興,他左手突翻,於危機一瞬之間,改用燕家救命奇招之一的的「轉尾龍」手法,手掌甩處,突然向八老太爺的手臂上反貼了過去。
  八老太爺鼻子裡哼了一聲,像是有些意外。
  他原本十拿九穩的可以把關雪羽身子送出去,經此一來,不得不把已引出的力量強自收回,反手勾掌之間,迎住了關雪羽遞出的手掌。
  關雪羽勁猛力足,八老太爺又更是諱莫如深。
  雙方手掌一經接觸,八老太爺的座椅「嘎吱!」響了一聲,關雪羽的身子第二次被引了出去。
  饒是這樣,他仍然還是著了八老太爺的道兒「呼!」一下子飛了出去。
  原來關雪羽聰穎過人,適才冷眼旁觀之間,多少已看出了八老太爺這類手法的訣竅所在,這時臨陣對敵,徒手相接的當兒,更領會不少。
  妙在八老太爺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施展,幾乎都是同一原理,這便暗中給了關雪羽極大的啟示作用。
  他本有極深的武學造詣,天資又佳,這一細心領會,焉有不通之理?
  是以眼前,八老太爺用同樣手法,再次把他飛出,卻難以收效,原因是關雪羽已經抓住了力道的竅門,只見他飛起於空中的身子,忽地一伸一扭,朝反方向的一個疾轉,便輕飄飄地就原地落了下來。
  這一手無疑使得一旁觀看的郭、胡二人大吃了一驚。八老太爺這種新奇的「引手」,無疑是他獨家發明,武林僅見,該是何等微妙,想不到竟似已為關雪羽所識破,不能不令人為之驚歎了。
  眼看著關雪羽落下的身子,輕若無物,有如一片羽毛般,輕輕落在了八老太爺跟前。
  「老前輩指教,在下欽仰之至。」
  說完抱拳一揖,隨即退後一旁。
  八老太爺那雙眼睛裡,交織著無比的喜悅,一隻手捋著頦下長鬚,頻頻點頭不已。
  「你果然聰明過人,如得我心得造就,不出一年,必將光大武林矣。」
  關雪羽僥倖不曾當場出醜,反倒福至心靈地學到了形式奇妙身法。心中甚是欣喜,有此一悟,以他智慧,當可舉一反三,變化出許多不同身法,無形中為自己增加了一分實力。
  八老太爺之所以有此一段插曲,很可能以此來試探關雪羽,是否是可造之材,至於下一步又將如何,卻是令人費解。
  四個人相繼入座之後,八老太爺竟是沒有再提武功之事。此時天已不早,對方既是生意上來往共事之人,關雪羽倒不便久留下去了,當下起身告辭,八老太爺倒也沒有強留他。
  「好吧,我們明天再見吧!」說著,八老太爺轉向郭九如看了一眼,「九如,你送他一程,回來我們再談。」
  郭九如應了一聲,滿面春風地同著關雪羽離開了涼亭。
  「你與八老爺以前認識麼?」郭九如試探地向關雪羽問著。
  關雪羽搖搖頭道:「不,我們是在客棧裡才認識的,不過三四天而已。」
  郭九如「喔——」了一聲,臉色頗感驚異。
  「看來老爺子對你頗為垂青。」郭九如邊走邊道,「這倒是怪事一件。」
  「為什麼?」
  這位儒雅風度的郭九如,給他的印象不惡,也許能由他嘴裡探出一些八老太爺的底細,哪怕是一言半語也比全部茫然的好。
  郭九如看了他一眼,微笑著說:「你也許還不知道,這位老爺子是有了名的難纏……」
  「怎麼個難纏?」關雪羽微笑著,不當一回事地道:「倒以為他對人溫和,並沒有怪異之處。」
  郭九如一笑道:「當然,那是你們投了緣了,小兄弟,你心裡可得有個底兒,能夠被八老垂青的人,曠世難逢,他老人家可不會輕易傳授你功夫的。」
  「這——我知道……」
  「你知道?」郭九如搖搖頭,微哂著道,「不,你還不知道。」
  關雪羽驀地站住了腳步:「郭前輩話中有話,請當面說……」
  「不……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郭九如臉上現出了一絲神秘的微笑,「有句話,我倒要問一問你,你看我們是幹什麼的?」
  「這,」關雪羽搖搖頭坦白地道,「不知道!」
  「你以為呢?」郭九如道,「你以為八老太爺又是幹什麼的?」
  「據說是干紙墨生意的,是麼?」
  郭九如神秘地一笑道:「算是對了一半。」
  「另一半呢?」
  郭九發無視關雪羽滿臉的驚訝,繼續前行,好像沒有聽見他這句話。
  二人來到了大門口,關雪羽直直地看著他,仍在等候著他的回答。
  郭九如頓了一下,臉色一掃先前的輕鬆,忽然變得很沉重,輕輕歎了一聲道:「你以後也就知道了,我不送你了,請自回吧!」
  關雪羽呆了一呆,郭九如正待轉身,卻又止住,一雙眸子在他臉上轉了一轉,訥訥地道:「恕我多事,你在此寧國府有多久逗留?」
  「我——郭前輩何有此一問?」
  「算了……」郭九如搖搖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逕自轉身步回。
  關雪羽原想喚住他問個清楚,想一想隨即中止住這個動作,到底彼此還是初次見面,又憑什麼期盼對方能夠剖誠吐露,他自是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必強人所難。
  往前走了幾步,再回過頭來,郭九如早已消失,兩扇大門也已關上。
  心裡動了一動,看他們三人鬼鬼祟祟,到底要商談些什麼?
  郭九如臨行吞吐,欲言又止,又是為了什麼?
  這麼一想,可就越加促使了他的好奇之心,暗中忖道:「我何不乘此時偷偷潛回,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然而,這畢竟不是光彩之事,而且八老太爺等三人,無一不是功力精湛之人,一露了馬腳,化友為敵,自己這條命可就休想再活著離開……
  轉念再想,自己只要當時小心一點,距離遠一點,事先留好了退路,料也不至於敗露形跡吧。
  這麼一想,頓時為之大膽力大壯,左右打量一眼,夜深無人,又何必想上許多。
  當下,把身上長衣整理了一下,往前偎近了幾步,陡地騰身而起,「呼——」已縱身上了院牆之上,緊接著飄身入內,左右打量了幾眼,不見絲毫動靜。
  這所宅子雖然不小,但是除了亭子裡的三個人之外,便只有那個又聾又啞的下人,主人三人既在後院涼亭,自己便大可放心,先到房子裡看看究竟再說。
  想著,他即隱身牆邊,先觀察了一刻,不見任何動靜,心知八老太爺等三人仍是在後面涼亭,不必顧忌,當下閃身而出,試了一試一扇房門,並未上鎖,打開來,閃身而入,屋子裡一片漆黑,略定片刻,這才約莫的可以看清一切。
  眼前不過是一間穿堂的通道而已,倒還十分寬敞,前後左右皆有通道,必要時無論任何一個方向,皆可從容掩飾退身。
  正前面通向一間寬敞的客廳,正是最初主人待客之處,左面一條通道,才是住屋所在。
  關雪羽這一霎心情頗為緊張,好像作賊似的,真後悔有此一來,只是既然來了,總不便半途而回,卻要看上一個水落石出才是。
  他這裡正自心裡嘀咕,卻聽得「噗噗」地板聲響,一片燈光閃過來,敢情有人來了。
  關雪羽心頭一驚,慌不迭地把身子向著一面屏風後掩去,身子方自掩好,通道裡已現出了一條人影。
  光影婆娑裡,關雪羽乃自認出來人正是那個又聾又啞的老傭人。腳上穿著一雙破鞋,平端著一盞燈,正自緩緩走過來。
  原來他只是做著每日例行的工作,哪一扇窗戶沒有關好,他就走過去關上,哪一個門沒有上鎖,過去加上一把鎖。搖顫的燈光,照著這個人斑斑白髮,瘦削的一張長臉,由於角度適當,關雪羽正好看見他臉上的一道顯著疤痕,不用說,那是一道刀疤,痕跡之下,竟連一邊耳垂也被削下了一塊,另外,在他咽喉部位,也有一處顯著的傷痕,看來深人喉結,很可能他的啞便是因此而致。不用說,這個人當年必然也是江湖人物,聾啞之後,才棲身為奴,不問外事。
  關雪羽靜靜地打量著這個人,看他做著眼前的這些瑣碎事,原本已要離開的身子,忽然,又自退了回來。想是又記起了一件事,把燈重新插好,左右打量了一眼,這才走向一張字畫處,移開畫面,伸手其後,像是摸著了一樣東西,「格登」響了一聲,牆面上立刻現出了一個暗門來。
  暗中窺伺的關雪羽由不住心裡為之一動。
  即見對方那個啞漢已立身暗門當前,不過是例行公事般地,向著裡面打量了幾眼,隨即退回,就手又把門關上。
  原來這片牆,全是整塊花崗石所砌成,石與石之間縫隙甚大,加以這扇暗門的形狀又是不規則的,簡直看它不出。
  啞漢例行地觀察一遍之後,這才轉身而去,接下去是客廳大門的上鎖聲音,腳步聲漸漸遠去。
  關雪羽看在眼裡,心中有數,自然這間暗室是有名堂,否則何需如此?
  客廳大門上了鎖,反倒可以使他安心在裡面觀察一切,不虞外人的忽然闖入。
  找著了那張字畫,移開來,發覺到後面的一個暗把,抓住它用力一擰,「格登」又是一響,前見的那扇暗門便敞了開來。
  關雪羽定了定神,這才向門邊湊過去。一股迎面而來的臭氣,幾乎使關雪羽為之作嘔,慌不迭地立刻閉住了呼吸。
  待到他往這個房子裡一打量,由不住為之了一個寒顫,一時間毛髮直立。
  原來暗室之中沒有燈火,只憑著這道壁間的一盞昏燈,所見自是有限。
  目光所見,這間暗室內一片陰森,不知是他視線所看不清抑或是什麼幻影作祟。他所看見的,竟是半懸在空中的一顆顆人頭,一個個面目猙獰,那股子中人欲嘔的臭氣,便是由這間房子裡傳出來的。
  「啊呀!這是什麼玩藝兒?」
  心裡想著,禁不住後退了一步,仔細再看,所見亦同,心裡通通一陣子疾跳,著實地為之猶豫起來。
  畢竟這個突然的發現,大使人震驚,從而也就引起了關雪羽強烈的好奇。微微鎮定了一下,他隨即舉步向內步入。
  暗室內顯然密不通風,以至於那陣子中人欲嘔的臭氣更是無從發洩,四周圍黑乎乎地像是排列著大大小小的許多木架,也不知堆著什麼東西。
  關雪羽決計要看個清楚,既然這個暗室是完全密封的,倒也不愁光線外洩,廳門既鎖,亦不愁外面人會突然闖進來,他大可瞧上一個仔細。
  心裡想著,隨即由身側取出了「千里火」,迎空一晃,噗嗒,一聲亮著了。
  炯炯火光裡,使他看清了一切,卻也嚇得他目瞪口呆。
  目光所見,面前竟是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男女老少,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這些人頭俱是以腦後長髮捆結繩索,吊在交插不一的樑柱之上,有些早已乾枯萎縮,有些卻像是新死不久,地面上斑斑點點,儘是血清,想是時間過久,血色早已變成黝黑。
  關雪羽看到這裡,只覺得陣陣寒氣直襲丹田,誠不如置身何處。
  甚久之後,他才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就著手上的火折子,把懸掛在壁間的一盞燈點著了,熄滅火折子,這才繼續觀察下去。
  這間暗室空間甚大,左右四周陳列著十數座木架子,架子上擺列著大大小小形樣相似的紅漆木盒,盒子上各有標籤,也不知裡面裝的是什麼。
  關雪羽試著走近其一,打量著面前的一個木盒,只見盒面上落積著一層厚厚的塵灰。幾乎已將盒子標籤全掩,試著用手拂拭了一下,這才看清了其上貼著的黃色字簽,上面是用墨筆正楷寫的字道:「西寧道盧昆首級」,另起一行書寫的是:「罪狀,為富不仁。」
  關雪羽遲疑了一下,忍不住打開了盒蓋,一股臭氣撲鼻而起,他偏過臉來等那陣子惡臭氣息少去之後,才向盒中首級看去。
  那是一顆既瘦又小的乾枯人首,整個人頭乾癟癟地,陳黃蠟顏色,髮色花白,顯示出這人頗有一大把子年歲了,卻是咬牙切齒,圓瞪著一雙眼睛,當真是死不瞑目,整個人頭置放在紅色的緞質軟墊上,墊上另有一標籤書寫著年月日,拿來和今日比照一下,敢情已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的長久時間,這顆人頭竟然還能保持著完整不腐,不用說是經過一番事先加工處理,卻是不知道,人既已死,何必還留這顆人頭又有何用?
  他又轉向第二個盒子——一口長方形的漆盒。
  盒面的標籤之上書寫的字跡是:「東川總兵張天左雙臂,雙珠。」罪狀:「攻苗一役,殺人無數。」
  打開盒蓋,裡面共一雙手臂,干柏如籐。另有一個小木盒置放一角,打開來,竟是一雙早已乾枯萎縮了的眼睛珠子,計算一下年代,也有十數年之久。
  類似這樣陳設放著人頭,斷臂殘肢的盒子,少說也有幾十個之多,十幾個木架子堆得滿滿的,關雪羽匆匆一窺之下,其中不乏知名之士。
  最令人吃驚的是一具已成人形的肉胎,敢情是連同胎衣,活生生地取自女體。
  看到這裡,關雪羽不禁掩盒而歎,內心之激忿,不可言狀。有關這個肉胎標書的罪狀卻亦令人為之忿恨填膺,不寒而慄。
  標籤上書寫的是:「殺我弟兄,封我門戶,三刺賊官不成,虜其愛妾,曉令五十萬金贖之,這時不贖,取妾腹內之嬰,暴其屍干賊官衙前,以為深戒。」
  關雪羽細讀一遍,猶有餘悸,簽上所書寫實在已很清楚,看來是地方官吏,剿殺彼等過力,乃致於他們結下了深仇大怨,三次尋仇該官,刺殺不成,竟而返怒於其妻妾,可憐這個小妾,腹內已有成形胎兒,他們竟持以為人質肉票,向該官索金五十萬,過期未贖,競然活生生將胎兒挖出,並曝屍衙前,與該官以深戒。
  看完這段文字之後,關雪羽直覺得通體生涼,久久不能平息。
  一個問號,突地盤旋而起。
  「這些人究竟是何人所殺?」
  「郭九如、胡烈……難道他們表面上說是生意人,其實,竟是這般狠心辣手,殺人如草芥的江湖巨盜?簡直是太可怕了。」
  於是由胡、郭二人聯想到了那位慈眉善目的八老太爺,如果說,郭、胡等人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幹的是殺人越貨,見不得人的買賣,那麼這位八老太爺可能便是總管其事,暗中操縱的首領人物。即使不是親當其事,也必然與此大有牽連脫不了干係。
  這麼一想,關雪羽更不禁半身發麻,腦子裡一片混沌,幾乎呆在了當場。
  暗室內燈焰熒熒,照見著這一室淒慘,那些懸掛在當空的顆顆人頭,在昏黯的燈光照映之下形成了一片鬼影。自然,每一顆人頭之下,都顯示著一個淒厲、慘絕人寰的故事。
  固然,死者之中,不乏為富不仁、貪贓枉法,為惡多端之輩,只是這等陰森恐怖的殺人手法,畢竟不是俠義道中人之所願為,況乎其中所涉及的綁票撕票手法,簡直無異於江湖悍匪行為,更難以「替天行道」一筆帶過而取諒於人。
  關雪羽雖非十分明白,卻也瞭解了一個大概,他暗暗地打了一個冷戰,忖思著:「好險……幸虧發現的早,還沒有陷身其內,否則一旦為那位八老太爺所籠絡,著了他的道兒,只怕再想脫身,便將大費周章了。
  眼睛所見,既是這般陰森可怖,鼻子裡嗅的更是一陣陣中人欲嘔的屍腐臭氣,這個地方多留上一刻也能令人發瘋。
  關雪羽不打算再看下去了。
  就在他剛剛熄滅了燈,打算要離開的一霎,身邊上卻意外地聽見了一聲呻吟。
  這聲呻吟實在低到不能再低,設非是如此夜靜更深,再加上關雪羽的聽力過人,萬萬是聽它不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2:02

  即使是關雪羽如此膽識之人,卻也被這聲突如其來的呻吟之聲,嚇出了一身冷汗。
  此時此地,便不是鬼怪作祟,也當它是了。
  關雪羽心裡一陣發毛,陡地後退一步,背牆而立,無巧不巧的正與一顆長髮系梁的人頭成了「臉對臉」之勢,那死者瞠目結舌,滿面發黑,在咫尺之距,驟如其臨,真能把關雪羽的膽子給嚇破了。
  閉上了眼睛,關雪羽強自鎮定了一下,此時此刻,身邊上便又聽見了第二聲呻吟。
  這一次由於聽得真切,關雪羽可不再當它是幻覺。
  「莫非真的有鬼?還是屈死的冤魂作祟?」
  心裡一驚,他倏地睜開了眼睛,同時之間,已將功力聚集於雙掌之間,只要稍覺有異,必當先發制人,以燕門劈空掌力擊出。
  只是,這番準備顯然多餘。
  眼前並無絲毫的異狀,空中有十個高懸的頭顱,一個個都像是生了根也似的,沒有一點風吹草動。事實上這些人頭,在懸掛之先都經過一番風乾防腐的處置,乃能持久不腐,少數處置不當,潰腐生臭自屬難免.但大體上說,尚能保持著一個大概的模樣。
  由於長年久置,不曾移動,有些人頭上都結了蜘蛛網,發上積塵怕也有銅錢般厚,名副其實的成了「灰頭土臉」。
  那一聲呻吟聲,肯定不是來自其間,倒像是傳自外間,或是縹緲的天空。
  要是換在另外一個地方,關雪羽勢將便會出來喝問了,只是眼前處身虎穴,便不能如此放任。
  他只是圓睜著一雙眼睛,靜靜地在四下打量著。
  顯然地,就在這一霎,他耳邊上又聽到了第三次的呻吟,這一聲分外清晰。
  甚至於連發聲之處也可以判定,就在暗室側角之處。
  關雪羽向那個地方仔細注意看了一眼,並無人跡,然而,他確信自己不會聽錯,便大著膽子掩身而近。
  正當他走向前,足步未定的一霎,耳邊上可又聽見了連續傳來的幾聲呻吟。
  這一次就好像近在眼前,而且那呻昑之聲,顯然是出自女子,是無可疑。
  關雪羽四周看了一眼,輕咳一聲道:「誰?」
  出聲之後,才自覺出了不妥,蓋自己眼前也是「黑牌」人物,見不得人的。萬一對方是主人之一,自己又將如何自圓其說。是以,話聲出口,立即閉嘴不。
  在他以為對方聽見了自己聲音之後,很可能不會再傳出聲音,卻不知競是猜錯了。
  緊接著,耳邊上傳進來一連串的呻吟之聲——一個微弱女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進來道:「我要死……求求你開開恩……讓我死了……吧……死了吧……」
  關雪羽驚得一驚,鎮定道:「你是誰?藏在哪裡?我怎麼看不見你?」
  「我……在這裡……」聲音裡充滿了顫抖,微弱到了極點,「大爺求……求你……讓我快些死了吧!」
  關雪羽這才聽清楚了,敢情是一壁之隔的另一間房,只是這其間並無通道,心裡一動,這才想到很可能是另一間暗室。
  由於有了前次經驗,他試著在各處找尋開啟暗室的機鈕,果然被他找著了。
  那個開啟暗門的機鈕,其實就是壁角的木架,用力一推,房門立現——暗房之中的暗房,設想確是頗見心機。
  這是一間形似牢房的囚室。
  房間裡燃著一盞豆油燈,一個黑衣蔽體的少婦,直直地仰身木榻,手腳上俱都加有鎖鏈,一頭長髮扯得筆直,懸結在床板上,如此一來,不要說意圖逃跑,就連轉動一下也是萬難,對方婦人很可能已被捆綁多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人間奇慘之境。
  房子裡另有張八仙梁子,上面置有少許食物,水壺,想是定時有人來此餵食對方,僅僅維持著她不死的生命而已。
  兩個人初初一見之卜,都有些驚詫。
  關雪羽沒有想到此時此地,竟會藏有這麼一個人。
  少婦也似乎奇怪來的人並不是日常所見,一雙驚駭的眼睛,木然地盯向對方,嘴裡竟然也不再呻吟了。
  一個念頭,電也似的在關雪羽腦中閃過,不用說,這個女人正同方才前室所見一般,誠然是所謂的肉票了。
  反過身來,輕輕關上了房門,關雪羽點身而前,來到了婦人近側。
  「小聲一點,這是怎麼回事?」
  婦人用力咬著牙,面上神色固是微弱極倦,眼睛裡的光彩,卻現著一種倔強。
  「怎麼回事?你反倒來問我……求求你作作好事,讓我死……了吧!不然,我作鬼也饒不過你們……我……」
  一邊說,一邊淚如雨下,卻已是泣不成聲。
  關雪羽愣了一下,搖頭道:「你弄錯了,我不是這裡的人。」
  婦人聽他這麼說。忽然止住了哭聲,卻把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盯向他,半天才委屈地道:「那你是誰?你別是跟他們串通好了,來詐騙我的吧?」
  嘴裡雖這麼說,到底俺不住內心的驚喜之情。人到了絕望之時,任何一點可能生存的機會都不會放過,果然對方這個少年是外來人,自己顯然不可錯過眼前逃生的機會。
  關雪羽壓低了聲音道:「我不是騙你,你聽著,如果現在被這裡主人發現,我和你一樣都是活不成,你明不明白?」
  女人將信還疑地點了一下頭:「那麼你又是……」
  關雪羽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現在不是你盤問我的時候,先說說你自己吧,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們要把你關到這裡?你叫什麼名字?不要怕,慢慢地說。」
  聽著聽著,這個年輕婦人,可就又淌下了眼淚。
  「看起來你倒不像是他們一夥的人……」年輕婦人淚汪汪的說,「你問我這些……我可又去問誰?」天曉得,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弄來這裡,已經好幾天了,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我到底犯了什麼罪呀,求求你……把我鬆開一下好不好,我的手快要斷了。」
  關雪羽頓了一下,點頭道:「好吧,我就先鬆開了你。」一面說走過去,伸出手來,在她手腕間的繩索上掐了幾下,頓時就斷脫開來。
  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她全身上下的繩子統統解了開來。
  猛可裡這個年輕婦人,倏地自床板上挺身躍起,兩隻手飛快地直向著關雪羽脖子上掐了過來。
  別看她剛才一副微弱半死不活的樣子,一旦動起了手來可還真不含糊,手腳捆久了,自然有欠靈活,只是對於一個婦道人家來說,確也不容易了。
  關雪羽倒是沒有想到對方會有此一手,一時猛得一驚,但驚歸驚,卻也不會亂了方寸。
  年輕婦人手來得快,關雪羽閃躲得更快,身形微微一晃,婦人兩隻手便又落空。
  年輕婦人一個撲空之下,眼看著這一頭幾乎就要撞在了牆上,她驚叫了一聲,猛地轉過身來,倏地飛起右腳,竟以足尖,直向對方臉上踢來。
  關雪羽冷哼一聲,當然不允許她得手,左手一翻,用「倒接菩提」的一招,只一探手,已拿住了她踢出的腳尖。
  可能是手下重了一點,年輕婦人竟告承受不了,嘴裡「哎喲!」地叫了一聲。
  她這裡方自出了一點聲,已被關雪羽反過來的一隻右手,「噗!」地一下按在了唇上。
  「不許出聲。」關雪羽瞪著她道,「要不然我……宰了你。」
  對一個女人說出這麼厲害的話,關雪羽倒還是頭一回。這句話倒是真管用,那個年輕婦人果然不再吭聲了,卻把一雙不勝驚悸的眼睛,骨碌碌一個勁兒地只是在對方臉上轉個不已。另外,她的一隻腳還掐在對方手上,收又收不回來,高舉在半空中,一時又急又氣,臊了個滿臉通紅。
  關雪羽隨即也覺出,忙即鬆開了手。
  年輕婦人打了一個踉蹌才算倚牆而立。
  經此一來,她倒是相信對方果然不是這裡的人了。
  關雪羽冷聲道:「這是怎麼回事?我是真心救你,你反倒向我出手,我可不管你的事了……」
  說罷,正待轉身離開。
  年輕婦人頓時一驚,道:「別……走,別……」
  關雪羽回過身來,輕歎一聲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一你總該把話說清了,我才好救你。」
  年輕婦人搖搖頭眼淚自汩汩流出。
  對方剛才出聲驚叫,關雪羽生怕驚動了後院的主人,這裡終非久留之處,他隨即改變了主意。
  「好吧,你不必說了,這裡不是說話之處,萬一被他們發現了,連我也走不了,我們走吧。」
  年輕婦人伸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淚,可憐兮兮地道:「只是,怎麼走……呢?」
  「來,你跟著我。」
  邊說,隨即轉身打開了暗門。
  年輕婦人揉揉腿,忙跟上去,不意走了兩步,只覺得腿上一麻可又坐了下來。
  關雪羽回身,伸手抓住她一隻胳膊,把她硬提了起來,不禁皺著眉道:「怎麼回事?」
  「我……的腿……」
  關雪羽哼了一聲,想到了剛才她還意圖飛足傷人,這一會卻是連舉步都難。自然,看著她這副可憐模樣,他確不能抖手一走。
  「看你這個樣子,你是走不動了,我背著你吧,時間可是不多了。」
  說著他欠下身來。
  那婦人扭泥了一下,想到了機會不再,嘴裡道了聲謝,即把身子伏在了關雪羽背上。
  關雪羽確實不敢逗留,當下匆匆步出,來到了那間滿懸人頭的暗間。
  身後婦人想是前未曾見,乍然看見眼前這番恐怖陰森景象,嚇得全身連連打顫起來。
  「大……爺……這是什麼地方?可嚇死……人了……」
  關雪羽哼了一聲,不及多說,三轉二轉的,極其快速地已來到前面大廳,關好暗門、看一下各處,一如原狀,心中略定。
  身後婦人呻吟道:「現在可以放我下來了……麼?」
  關雪羽道:「還不行,不要說話。」
  那婦人便不再吭聲。
  大門既鎖,關雪羽只好走窗戶了,所幸窗扇夠大,足可進去,並不費事地便自遁出廳外。
  遠遠地向後院那邊打量一眼,隱隱的似乎見有燈光透出,可以猜知八老太爺等三人仍在涼亭裡論事,這倒是求之不得的良機。
  以關雪羽之一身輕功,背負著一個人,實在不算怎麼回事,幾個起落,已來到了院牆之外。
  為慎重點,關雪羽卻不敢就此停留,奔馳了老遠的一程才放慢了下來,最後在一座荒間野祠前停了下來。
  身後那個年輕婦人,眼見著關雪羽如此輕功,好不佩服,想到了對方仗義援手,恩同再造,大是感激,是以足方落地,即向著關雪羽冉冉拜倒,哭成了一團。
  關雪羽一時間也不知怎麼安慰她才好,歎口氣道:「不必這樣,起來,起來,現在你已自由了,應該高興才是,怎麼哭起來了?」
  年輕婦人磕了個頭,反身坐下來,輕輕一歎道:「想不到我李紅姑還能活著離開,這條命可全是大爺你所救,恩人你的大名是?」
  關雪羽搖搖頭道:「你不要這麼稱呼我,我其實也是無心救你,實在不敢居功,我姓關,你只叫我一聲關先生就是了……你剛才說你是……」
  年輕婦人苦笑著,臉看了一下天,癡癡地道:「我姓李叫紅姑,這是我娘家的名字,我丈夫姓秦叫秦照,不知道恩人你聽過沒有?」
  關雪羽微微怔了一下,點點頭道:「秦照?是浙江官府當差的那個秦照?」
  紅姑點點頭說:「就是他,你認識他?」
  「那倒不是。」關雪羽說,「我只聽說過他罷了,聽說他的一身武藝還不錯,能夠雙手發鏢,在杭州府衙門裡當差,辦了很多件案子,他的名聲,應該不在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之下,失敬,失敬。」
  紅姑歎了一口氣,訥訥地道:「不就是因為這樣,才得罪了人麼……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別是叫人給殺了……吧?」
  說著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關雪羽一驚問故,紅姑才細道原委。
  原來紅姑之夫秦照,人稱千手神捕,乃是杭州地方第一名捕,一身功夫得自異人傳授,確非一般尋常公門人物可比。
  自他上任後,著實偵破擒獲了不少地方上為非作歹的黑道人物,極得官方器重,很可能便是這個原因,乃與當地黑道人物雲四姑娘結下了仇恨。
  關雪羽聽見了雲四姑娘四個字,心裡已是有數,微微冷笑道:「這麼說,是雲四姑娘下手把你擒來這裡了?」
  「不是她親自下的手。」李紅姑恨聲道,「她手底下能人多的是……哼,在杭州,她的勢力大極了……除了她沒有別人。」
  「又為了什麼?」
  「是因為秦照奉命抓了他們的人,我好像聽秦照說過……抓了他們五個人,第二天就提堂給問了斬。」
  「這就難怪了。」關雪羽道,「你丈夫辦案過力,抓了雲四那邊的人問了斬,她當然放不過你們,只是……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留下你的活命,為什麼又把你押到寧國府來?這不是有些奇怪麼?」
  李紅姑癡癡地搖著頭說:「說真的,我這可就不大明白了……我被他們抓住,吃了好多苦,還差一點……我真想死了的好。」
  說著,把臉埋在張開的兩隻手裡,又悲泣起來。
  「你這就別再傷心了,總算還能全身而退……」關雪羽目光炯炯地看著她道,「有幾件事,我想知道一下,也就可以明白他們為什麼不殺死你。」
  「殺不殺都不要緊了……他們燒了我的家……殺了我的公婆……只是留下了我……不知道又為什麼?」
  「這麼說你丈夫秦照並不在現場?」
  「他不在,出公差去了。」
  「你可知道是一趟什麼公差?」
  「這,」紅姑想了一想,點點頭道,「我想起來了,聽說是去押解賑災的銀子……」
  關雪羽微微一驚,說道:「賑災的銀子?」
  紅姑搖搖頭說:「詳細的情形我不清楚——只聽他說,好像是南方幾個省,聯合捐助了許多銀子,再加上京裡得來的災銀,數目很大。各地衙門都出動了,由我丈夫秦照負責,說是要解往皖北各地,發放給那幾個受災最大的府縣……」
  「這就對了。」關雪羽幾乎忍不住內心的忿怒,冷冷地道,「所以他們才會留下來你這一條活命了。」
  紅姑呆了一呆:「為什……麼?」
  關雪羽道:「因為他們要留下你來,交換那一批賑災的銀子。」
  「啊……原來是這樣……我真是糊塗……完全沒有想起來。」紅姑似乎又燃起了一線希望,「這麼說,他們並沒有殺死我丈夫?」
  「當然。」關雪羽冷冷地道,「秦照一死,他們就沒有勒索的對象了,真可恨。」
  說到這裡,他霍地站了起來,倒把一旁的李紅姑嚇了一跳,問道:「關先生你?」
  關雪羽搖搖頭,又自坐下來。
  這件事衝動不得,事實已幾乎證明,雲四姑娘這個盤踞杭州的黑道高手,分明就是與胡、郭等為一夥之人,說是一丘之貉亦無不當。
  而胡、郭二人顯然卻又與八老太爺其人脫不了關係,如此一來,這位八老太爺的身份,便不能不令人大存懷疑了。茲事體大,不能因為這個連帶的推測,便猝然認定了八老太爺其人是他們一夥,甚或是領導之人,只是這其間的微妙關係,卻耐人尋味,仔細思索。
  「關先生。」李紅姑眼睛裡閃爍著淚光,「我現在該怎麼辦呢?我又該去哪裡呢?」
  這句話不禁使得關雪羽為之一愕。
  這可倒是一個問題,方才是一股惱的好心救人,可真是,現在人是救出來了,可又往哪裡安置她呢?
  「你……的家呢?」
  「家……」提起了家,小婦人可就由不住熱淚漣漣,「我剛才不是說過了麼,我已經沒有家了……他們殺完了我家裡的人,又燒了我的房子……我哪裡還有家呀?」
  關雪羽想了想道:「你娘家呢?」
  李紅姑歎息了一聲,傷心地閉上眼睛,搖頭道:「我娘家遠著呢……在南宮府……爹死了,娘還病著,這個時候我可不能回去。」
  說的也是,再說一個單身年輕婦人,這麼遠,你又叫她怎麼走,何況道上又不平靜,她本身便是個黑道下手的對象,如今躲避尚恐不及,豈能拋頭露臉?萬一被雲四姑娘手下的人發現,焉能還會有命?
  這麼一想,果然問題多多,可就「進退維谷。」
  李紅姑想著想著,又把臉埋在手裡嗚咽著泣了起來。
  關雪羽道:「你不要哭了,暫時不能回去,總得想個法子……只要你丈夫還在就不怕,你可練過武麼?」
  「練過一點兒。」李紅姑說,「我爹早先是干保鏢的,小的時候跟著練過花刀,走梅花樁什麼的,後來嫁過去,秦照教過我飛鏢。」
  「那也就很不錯了。」關雪羽道,「以你目前情形,確實不宜在外面走動,這樣吧,在寧國府這裡,我有一個新交的朋友,姓鮑叫鮑玉,有個大宅子,家裡房子很大,我跟他打個招呼,你就暫時先住在他那裡,一面等你丈夫的消息,一面也養養身子,這樣你看可好?」
  李紅姑聽了自然高興道好,連連稱謝不已。
  關雪羽想想也確實沒有其他法子,只好如此。
  李紅姑經過片刻休息,精神略振,眼前既沒有敵人,大可從容進退,當下就由關雪羽帶領著,一徑來到了矮金剛鮑玉的住家。
  鮑玉確是有些意外,只是既為關雪羽所引介,也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鮑玉女眷甚多,當時就由鮑妻馮氏陪著紅姑到後面沐浴更衣,自有一番安排。
  這邊屋裡,鮑玉卻慎重其事地問關雪羽道:「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老哥哥哪怕把這條命賠上,也沒有話說,只是有幾句話,要讓兄弟你心裡明白……」
  「你請說吧!」
  「剛才你提到了的那個雲四姑娘。」鮑玉的聲音忽然變小了,「兄弟你大概還不大清楚這個娘兒們……可是不好招惹的人呀!」
  關雪羽不動聲色地道:「怎麼個不好招惹?」
  鮑玉那等開朗之人,在提到了雲四姑娘其人,忽然變得陰沉了,皺著眉,冷著臉,一個勁兒地眨著眼皮。
  「這個女人是有名的魔王,殺人放火,綁票搶劫,可是無所不為。而且……她的勢力大極了,由浙江到江蘇,就連我們皖省也算上,都有她的人……誰要是得罪了她,準是凶多吉少。」
  「嘿嘿」一笑,鮑玉挺了一下胸脯,「當然,兄弟你可不要誤會,以為我這麼說便是怕了她,事實上,我們可是沒照過面,談不上恩怨……」
  關雪羽一笑道:「但是從今天起,你們之間只怕便結上了樑子。」
  鮑玉神色微微一變,哈哈一笑,卻端起一杯茶來就口喝著,實在是有些「定了神兒。」
  關雪羽看在眼裡,自然心裡有數,一時看著他道:「這件事你可管也可不管,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這個女人現在藏在你家裡。」
  鮑玉輕歎一聲,面色汗顏地苦笑道:「關兄弟,你把我鮑玉真看扁了,我真要那麼膽小怕事,只要你關照老哥哥我做的,就是刀山劍林,我也就認了。」
  關雪羽笑道:「你果有此心,倒也不枉此番相交一場,這件事我既已插手,便萬不能看著你被牽連,李紅姑不過一個可憐的女人罷了,你我都為武林俠義中人,便萬不能坐觀其死,你不妨暗中差人打探一下秦照的下落,俾使他夫婦早日團聚,也就不必再為此事操心了。」
  鮑玉點頭道:「這樣很好,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到杭州去打探此事,雲四姑娘就算消息再靈,也不會想到秦照的老婆會在我這裡……不過,凡事小心一點的好。」
  關雪羽因想起八老太爺與郭、胡二人,不免試著向鮑玉出言打聽,不意鮑玉對此三人竟是沒有一點耳聞,關雪羽卻也沒有進一步說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2:20

第20章 古怪八老爺 疑是姜隱公

  這個鮑玉在寧國府稱得上一個人物,財勢兩雄,難得尚還有些義氣,有他庇護秦照的妻子李紅姑,當是最為恰當,又因為他與官府保持關係良好,對於秦照以及那批賑災的解銀動態,至時必能先知,一來可使紅姑夫婦便於早日團聚。再一方面,亦可藉著那批災銀,對於一干匪徒的動態有所瞭解,以定對策。當日已晚,二人又談了些別的,關雪羽便起身告辭。
  待他轉回客棧,發覺到那位八老太爺仍未轉回,心裡倒是少了一層顧慮。
  容他轉回自己住處時,禁不往吃了一驚,意外地發覺自己房中竟然亮有燈光,他明明記得與八老太爺離開時,天還未黑,根本無需點燈,這盞燈又是何人點起。
  然而,他立刻便解開了這個謎。
  那是因為隱約映襯在側面紙窗上的一個婷婷少女的影子——鳳姑娘的婷婷倩影。
  關雪羽心裡一動,暗忖著今晚並非是與她約好的讀書時間,何以她提前來此?
  想著上前一步,在門上輕叩了一聲。鳳姑娘的聲音道:「回來了?」
  接著房門打開,鳳姑娘巧笑倩兮地當門而立。一襲淺紫色的長裙,幾乎曳在地上,破格地,卻在外面加上了一件碧海天青的斗篷,烏黑的秀髮,雲也似地被散下來。
  使得關雪羽微感驚奇的是,她竟然破格地在背後繫上了一口長劍,長長的劍穗子垂下來,只憑著露出肩頭的那一截長長劍把子,修長的式樣,即可判定是一口不可多得的名劍。
  「對不起,我自己進來了,不會怪罪吧?」接著她明眸輕輕一轉,眨動了一下,「我是向你來辭行的。」
  關雪羽道:「你要走?」
  關上房門,相繼落座,鳳姑娘微微點一下頭,就手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
  「也許我沒有讀書的命。」她微微笑著,「好容易找著了你這個好老師,便又……不過,也許我很快就會回來,以後還是有機會的。」
  「你要去哪裡?這麼急?」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微笑著,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又道:「地方不遠,如果順利,幾天也就回來了,你幹嘛問?嗯?對啦!你乾脆跟我一塊走一趟吧。怎麼樣?」
  關雪羽道:「連去哪裡我都不知道,怎麼跟你去?你也只是說說罷了。」
  鳳姑娘笑了一下,沒有再接下去。關雪羽銳利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轉,緩緩地道;「能夠要你親自出動,必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倒不一定。」鳳姑娘說,「就像我每次來你這裡,都是很重要的事麼?」
  「這是不一樣的。」
  「噢,我明白了,你大概是發現我帶了劍,可是?」
  「不錯。」關雪羽道:「這就證明,你此行是要動武,而且難免要殺人。」
  鳳姑娘道:「我是不輕易殺人的。」
  「但是一旦想殺,可就絕不留情。」
  聽到這裡,鳳姑娘忍不住笑了一聲,瞅著他道:「你倒是很瞭解我,這兩天你好像應酬很多的樣子,剛才上哪去了?」
  關雪羽看了她一眼,暫不置答。鳳姑娘說:「我又忘了,不問你就是了,我知道,你最近新交了好幾個朋友,有老有少,倒是交遊廣闊得很呢!」
  關雪羽怔了一怔。
  鳳姑娘忙自解說:「可別誤會,我可沒有暗中跟著你,只是憑猜測罷了,就好像這一位——」
  說到「這一位」時,伸出了一根纖纖玉指向著這八老太爺的房子指了一指。
  關雪羽道:「八老太爺?」
  鳳姑娘輕輕佻了一下眉毛,不屑地道:「誰管他八老太爺還是九老太爺,這個老東西可是古怪得很,我勸你還是少理他的好。」
  「為什麼呢?」關雪羽毋寧想多聽一些,「你也認識他?」
  鳳姑娘搖搖頭,冷冷地說道:「這個人鬼鬼祟祟,是個神秘人物……你要多留意他一些。表面上說是個生意人,其實我看他卻是另有所圖,說不定他——」
  才說到這裡,忽然停住。
  關雪羽幾乎和她同時驚覺到,似乎屋頂上有些異聲,似為夜行者足下踏動之聲,只是其聲過於輕微,如非特別留意傾聽,簡直難以聽出。
  鳳姑娘反應的確夠快的。
  就在耳邊上方聞有異,不待關雪羽有所表示,先自揮了一下手,燈光倏熄,同時她的一隻左手也就勢推出,隨著掌力擊處,窗扇立敞。
  就在這一霎,鳳姑娘的身子,已似一隻大鳥一般「呼」地掠了出去。
  關雪羽原本想出去一探,這時見鳳姑娘既已出去,倒是不必多此一舉,他悉知鳳姑娘一身輕功極佳,有她出去,果真若是有人在外面伺探,這個人八成是逃不開她的追蹤。
  隔著敞開的窗戶,眼看著鳳姑娘縱出身子,端的是好快的身法。身子方自縱出的同時,便直直地拔了起來,緊接著一式巧妙的滾翻,有似疾風中的落葉,「噗」一下衣袂聲中,已自上了屋頂。
  房子裡光線雖暗,院子裡卻被月光渲染得一派通明,料想著那個夜行人萬難逃開。
  關雪羽靜靜地期待著她的轉回。
  片刻之間,鳳姑娘已去而復還,她仍是由窗戶掠進來,裙帶間激帶出大股風力,可以想知她來勢之疾猛,卻只是一發而收,這等動定來去之功,確令關雪羽驚贊不已。
  關雪羽亮起了火種,重新點著了燈,卻發覺到鳳姑娘臉色十分冰冷,一聲不吭地坐下來。
  「發現了什麼沒有?」
  「被他溜了。」鳳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太快了,沒有看清楚,只看見他穿著一身寬大的衣服。」
  說到這裡,她下意識地向著隔壁拐角處的對窗看了一眼,出乎意外的,竟然發覺到那間屋子竟然亮著燈,不用說那位老客人八老太爺現在回來了。
  「哼,準是他。」
  說著鳳姑娘倏地站了起來:「走,我們瞧瞧他去,倒要看看他是什麼變的?」
  關雪羽對於八老太爺的突然轉回,心中不無懷疑,他當然知道對方一身功夫了得,鳳姑娘嗓門又這麼大,萬一給他聽見了,可不大好。
  「算了吧,已經這麼晚了……」
  「哼!沒有這麼好的事,非瞧瞧他不可。」鳳姑娘敢情是氣不小,「這麼一大把子年歲了,鬼鬼祟祟地偷聽人家說話,他安著什麼心?」
  關雪羽輕叱道:「小聲點。」用手指按了一下唇,意思是要她嘴下留情。
  鳳姑娘何等嬌慣個性,又在乎誰來,這就要開門出去,獨個兒前往興師問罪。
  哪裡知道,事情竟是這般的巧。
  鳳姑娘這裡剛剛一拉開房門,正巧就迎著了對方八老太爺進來的身子。
  錦袍大袖,皓髮長髯,月色下,簡直神仙中人。
  一隻手提著乖巧的一個提籃,另一隻手正作出叩門的姿態,竟是這般巧法子,手指還沒有觸及門板,房門竟自開了。
  事出突然,這般景況之下,鳳姑娘一時竟無從發作,只管直直地看著他,作聲不得。
  八老太爺嘴裡「唷」了一聲,向著關雪羽揚了一下手,連聲道:「對不住,對不住,這裡敢情還有貴客,我們明天再聊吧!」
  「別走。」
  說話的是氣不打一處來的鳳姑娘。
  圓睜著兩隻眼,單手叉著腰,那副樣子真像是要把來人給生吞了。
  「老頭,你給我坐下說話。」
  一面說,她伸手指著一旁的座位:「坐下,坐下,別來這一套,姑娘眼睛裡可揉不進砂子,在我面前你最好別翻穿皮襖,給我裝羊。」
  關雪羽不禁暗吃一驚,想不到這位姑娘性子如此火爆,對方八老太爺何等身份,豈能吃她這一套,只怕一個翻了臉,頓成不了之局。
  當時聆聽之下,正待打上一個圓場,卻不意對方八老太爺,敢情是能曲能伸,嘴裡嘀咕著:「翻穿什麼……皮襖?誰又穿什麼皮祆來著?」
  一面說,可就真的坐下不走了,卻把手裡的那個小小竹籃,向著關雪羽舉了一舉道:「這是一籠剛出鍋的生煎包子,你趁熱吃了吧,倒是巧得很,這裡正有貴客,就一塊嘗嘗新吧!」
  關雪羽接過來道:「你太客氣了。」
  手觸竹籃,敢情還熱騰騰的,試想著由郭、胡住處往返客棧,可有老長的一段路程,由此可知這個八老太爺好快的腳程。
  關雪羽微微一笑,向著姑娘道:「難得還熱著呢?你嘗一個吧!」
  一面把竹籃子送過去。
  鳳姑娘哼了一聲,把頭偏過一旁。
  關雪羽自己拈了一個,把籃子又轉向八老太爺道:「你老也嘗一個吧!」
  八老太爺嘿嘿一笑,拍了一下肚子道:「我是酒足飯飽,不要客氣,還沒請教,這位姑娘貴姓,芳名是……」
  雖是在向風姑娘說話,一雙眼睛卻直直地瞅著關雪羽,是想要他代為答話。
  鳳姑娘哼了一聲,白了他一眼,再次把頭轉向一邊。
  關雪羽微微一笑,向著八老太爺搖搖頭道:「這個倒是把我問著了,連我也不知道。」
  鳳姑娘冷笑一聲,一雙澄波眸子,直向著八老太爺逼視過來:「你就別問我了,先談談你自己吧,人家卻管你叫什麼八老太爺,你的姓呢?難道姓八?」
  「好說,」八老太爺不以為忤地笑著。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輕輕捋著嘴上長鬚,「只要你高興,小姑娘,你就只管叫我一聲八先生也未嘗不可。」
  鳳姑娘道:「好吧,就這麼稱呼你吧,我只問你,剛才幹什麼鬼鬼祟祟地上房?是不是你?」
  八老太爺搖搖頭道:「胡說,胡說,我幾曾上了房啦?我又不是飛賊,放著正路不走,專門上房穿窗戶?小姑娘,你說是不是?」
  鳳姑娘不由臉上一紅,幾句話,倒像是說她的,因為剛才她來去穿窗掠戶,被他這麼一說,自己反倒成了賊,一時氣往上撞,偏偏對方一副和顏悅色樣子,卻令自己發作不得。
  自然,以鳳姑娘之冰雪聰明,自非意氣用事之人,想了一想,她反倒安靜沉著了下來。
  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老人,她早就留下了心,這兩天也曾派人仔細地打聽,所得結果,卻是虛無縹緲,莫衷一是,她還在繼續探查這件事,在沒有對方確切資料之前,她無妨暫存觀望。
  眼前似乎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倒不容輕易錯過。
  這麼想著,鳳姑娘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上,終於綻開了一些笑靨,打量了對方一眼,她訥訥地說道:「你這麼說,是我看錯人了,八先生,我雖然剛才並沒有看見你的臉,可是卻認得你身上的衣服……」
  八老太爺嘿嘿一笑道:「那是你看錯了,就好像我老人家剛才回來,黑乎乎的,好像看見一個人,長長的頭髮,穿房越脊,嚇了我一跳,要是我與姑娘一樣,豈不把姑娘當成了那個人?」
  鳳姑娘由不住「噗哧」笑了。
  「你這個老頭兒很有意思,能氣人也能逗人,這件事過去也就算了,別再提了,只是你可要仔細著點,下次可別犯在我的手裡,要不然我可是放不過你。」
  八老太爺鼻子裡哼了一聲,頻頻點著道:「這我可得好好記著了,要不然下次犯在了姑娘手上,這條老命,可是八成兒活不成了。」
  鳳姑娘在他說話時,一雙妙目,仔細地在他臉上注視著,對方的口音,說話的神態,終於使她像是夢幻般地記起了一個人來。
  頓時,她臉上失去了笑容。
  「八先生——我想跟你打聽了一個人,也許你知道,請你告訴我。」
  「那你可找錯人了……」八老太爺道,「我認識的人很少,朋友也不多。」
  「但是這個人,你也許會知道。」
  「什麼?」八老太爺道,「是誰?」
  鳳姑娘緩緩地道:「這人出身崑崙,後來遷向十萬大山,人家都叫他是『姜隱君』,至於他真實的名字卻沒有人知道,你可聽說過這個人嗎?」
  她嘴裡緩緩說著,一雙眼睛,卻眨也不眨盯著八老太爺,留意著他面部表情。
  只是她卻失望了,八老太爺敢情並無異樣一聆聽之下,他竟然微微地笑了。
  倒是一旁的關雪羽為為之吃了一驚,因為鳳姑娘所提到的這個姜隱君,也正是自己極感迷惑與好奇的一個人,聆聽之下,不覺心裡一動,遂向著八老太爺望去。
  八老太爺在二人注視之下,微微點頭道:「這個人我是聽說過的……只可惜,我無能奉告。」
  鳳姑娘道:「為什麼?」
  八老太爺道:「因為我也只是聽說過他,卻是沒有見過,姑娘怎麼好好地會想起了他來?」
  鳳姑娘神秘地笑了笑道:「因為傳說中的這個人,和你竟有幾分相似。」
  八老太爺呵呵地笑了:「小姑娘,那是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說到這裡延臂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道:「我困了,有話咱們改天再談吧。」
  關雪羽道:「你老這就休息了?」
  八老太爺看向關雪羽道:「明後天,我要去遠地方看個朋友,總得兩三天才能回來,回來後,我們再好好聚一聚吧。」
  說完向二人點了一下頭,隨即向外步出。
  關雪羽直送他轉回房中,才自回來。
  鳳姑娘卻盡自看著八老太爺的房門發呆。
  關雪羽輕聲道:「你以為他就是傳說中的姜隱君?為什麼?」
  鳳姑娘臉色費解道:「不知道,我只是這麼想而已,傳說中的姜隱君也有他這麼一撮小鬍子,武功極高,你以為呢?」
  關雪羽心裡著實為之一動,數十年以來,江湖武林中只要稍具份量的人,無不對姜隱君這個傳說中的人,存有一種好奇,由於這個人的沓如黃鶴,不落行跡,因而人們對他的一切傳說,俱為捕風捉影,不可徵信之詞,就連姜隱君這個人的正邪善惡行為,也是一個待解的迷團。
  「我實在不知道——」關雪羽這麼說著,想到了八老太爺可能即是「姜隱君」其人的化身,一時間腦子裡充滿了混亂。
  老實說,一個金雞太歲已經令他遭遇到沉重的壓力,眼前的鳳姑娘亦令人莫測高深,未來的發展,究竟是友是敵,猶是不知,接下來的北丐幫動向,再加上一個落難中的女人李紅姑……這麼多的一股腦兒都岔集過來,真有些招架不住。而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加上了八老太爺等一干人及賑災銀兩之事,自然,凡是稍具俠心的武林人士,都不欲這批災銀落入惡人之手。
  可以想知,這批災銀即將來皖的消息,必然早已在江湖上傳揚開來,黑道人馬,蠢蠢欲動,大思染指實在是意料中事。
  如果有關這批災銀的消息,確實實在,未來江湖的一場爭奪大戰,萬難避免。可悲的是,到目前為止,就關雪羽所知,站在正道護銀一邊的,還沒有一人,也許自己便是惟一僅有之人了。
  「你在想什麼?」
  若非是鳳姑娘突如其來地這麼一問,關雪羽兀自陷於沉思之中,這才發覺到,敢情這位姑娘就坐在旁邊。
  「啊!沒什麼……」關雪羽只有把八老太爺拿出來擋駕道,「只是在想這位八老太爺的事……他……實在是一個奇怪的人……」
  鳳姑娘道:「你是說,他有些什麼奇怪的行為?」
  關雪羽自不會把這兩日所見以及各方圖謀皖省災銀之事輕易道出,只微笑著搖搖頭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覺得他不像是一個買賣人。」
  「他本來就不是一個買賣人。」
  鳳姑娘接著道:「難道你還沒發現他的武藝高極了,很可能在你我之上?」
  她回憶著方纔的情景道,「尤其是一身輕功,簡直是不可思議……我在想,如果這個人存心不善,倒是要小心地防他一防了。」
  說到這裡,她微微一笑,搖搖頭說道:「算了,不要再談他了,好好的一個夜晚,被他這麼一攪,弄得一點興致都沒有了,我走了。」
  關雪羽看著她,點了一下頭說:「不送。」
  鳳姑娘一腳待要跨出,聆聽之下又偏過身來,一對眼睛涵蓄著無限迷離,似有情意地在他臉上轉了一轉,卻是欲言又止,微微搖了一下頭,便即遁身而出,頃刻之間,便自逍逝於黑暗裡。
  颼颼的風在天空中迴盪著,田野裡放目四顧,只是秋收之後的淒涼——一片焦黃顏色。
  稻子早已割了,只剩下半截枯莖,等待著殘年之後,一把無情之火,把它們焚燒乾淨,化成灰燼,然後在春雨泥濘裡,來上一場春耕,才能再顯露出久別的「綠」意。
  石碑上刻著「石塘灣界」幾個字——這裡是屬於素有魚米之鄉之稱,江南產米最大區域之一的無錫縣界,順著眼前這條黃土驛道下去,另一站是蘇州,再下去是吳江縣,再走可就進了浙江省的地面了。
  時間約莫在西時前後,正當晚飯時光,莫怪乎這一帶家家煙囪裡都在冒著煙。
  池塘裡水淺了,卻養著不少鴨子,一隻隻拍扇著翅膀,大傢伙都跟著瞎起哄,「呷呷!」鴨鳴聲,多半里地外,都能清晰地聽見。
  一個頭紮丫角的小姑娘,正把拌好的鴨食,分向缽子裡,那一群扁毛畜生卻顯得那麼躁,敢情是等不及了,喧叫著擠擁了過來,團團把她圍住,害得她手忙腳亂,手腳不經意地被鴨子扁嘴啄上,只痛得哇哇叫:「媽,媽——」
  她媽正在灶頭上忙著哩,卻無暇分身管她,小姑娘被鴨子啄得遍體生紅,痛得哭了起來,丟下鴨食,拿起竹竿,只顧向面前鴨子身上亂打一氣,一時雞飛狗走,亂作一團。
  卻有一人佇立塘邊,呵呵笑了起來。
  那人是一個頭戴大笠,眉毛很長的和尚,一身杏黃色袈裟,看來已經很舊了,一手持著光溜溜的一截竹杖,背上還背著行李,像是一個四方行走的化緣和尚。
  小姑娘正自哭得傷心,見狀更是有氣,拾起地上一把泥土,逕自向和尚拋去,惹得面前鴨群四下紛飛,呷呷亂叫不已。
  和尚笑道:「不要急,不要急,我來幫你。」
  一面說,已來到了鴨寮近前,即見他把手上竹杖平舉當空,向著群鴨,作勢下壓,道:「無量壽佛,爾等扁毛畜生,亦膽敢犯人不成?」
  一邊說,頻頻揮動著另外一隻大袖,像是風聲呼呼。
  說也奇怪,這幾個不起眼的玩笑動作,卻竟然發生了無窮威力,那些原本滿天起飛的鴨子,忽然間俱是乖乖落了下來。
  那個喂鴨子的小姑娘,原本擔心鴨子跑了,正自傷心,見狀頓時止住了哭泣,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只管奇怪地向和尚看著。
  長眉和尚「哈」了一聲道:「你這個娃娃,還不把鴨食分好,還想它們再啄你不成?」
  一面說,並不停手地揮著袖子,空中風聲呼呼,也就是這陣子袖風,把千百隻鴨子鎮懾得服服帖帖。
  小姑娘被和尚提醒,忙即提起大桶,把鴨食分好,在這個過程裡,那千百隻鴨子懾於和尚的袖風,一隻隻伏地不動,等到和尚忽然停住了手,這才重複故態,呱呱叫著,紛紛擁前,大家爭相吃食起來。
  長眉和尚呵呵笑道:「你看,這豈不是好?下一次再喂鴨子時,記著披上一層蓑衣,就不會被它們啄傷了。」
  小姑娘原本恨對方取笑自己,想不到卻為此幫了自己一個大忙,一時顧不得身上的紅痛,盡自向著和尚咧嘴笑了起來。
  「你這個和尚真好,幫我喂鴨子。嗯,你的眉毛好長啊!」
  和尚又自呵呵笑了,一面道:「這裡可是無錫縣境?小姑娘,你可知道?」
  「當然是無錫了。」
  一面說著,她已提著兩個空了的大木桶,邁出鴨寮,卻奇怪地打量著和尚道:「咦,你原來不是這裡廟裡和尚呀?」
  「不是,不是。」
  「那你是哪裡來的?」
  「和尚嘛,四海為家,你又管他是哪裡來的?」
  小姑娘總有十二三歲了,倒是能說善道,一雙眼睛既大又活,圓碌碌只是在不停地轉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2:39

  「大和尚,你叫什麼名字?」
  「和尚沒有名字,只有法號,對了,你就叫我一聲大和尚吧!」
  說到這裡,即見那一邊灶房裡,探出了半個婦人身子,老遠地嚷道:「銀花,你個死鬼,喂鴨子喂到天邊去了?」
  叫「銀花」的小姑娘,嚇得吐了一下舌頭,向著和尚道:「我媽要打我了,我可得走了。」
  一面轉身向那婦人大聲道:「媽,這裡有個化緣的和尚哩。」逕直提著木桶向婦人走去。
  一聽說有和尚化緣,那婦人忙即由灶房裡走出來,一面整理著身上的衣服。
  這時候,那個長眉和尚已緩緩走了過來,一面雙手合十向著婦人半揖道:「阿彌陀佛,女施主請了。」
  「啊!」那婦人在圍裙上擦著兩隻手,「大師父不要多禮,我們當家的在前面,要錢你可得找他,我可沒有……」
  長眉和尚搖搖頭道:「錯了,錯了,和尚不要錢,只是走了一日,還沒有吃飯,女施主如有現成的粥飯,佈施一碗,也好解饑。」
  婦人道;「原來是這樣。」
  一旁的銀花忙道:「有有,今天有貴客,我媽正張羅著做飯呢!」
  婦人狠狠地瞪了銀花一眼,嗔道:「小孩子少插嘴……」隨改笑臉道,「大師父這麼說,就請同我來灶房進餐吧!」
  「阿彌陀佛,打擾,打擾!」
  一面說,深深向婦人合十為揖,便同著這母女二人向著廚房走過來。
  廚房裡兩三個火灶都佔著,紅騰騰的火光閃爍著,灶上熱騰騰地蒸著東西,一邊案板上擺滿了雞鴨魚肉,看樣子這家裡要大請客。
  「阿彌陀佛,府上來了貴客麼?」
  大概是怕沾上葷腥,看見一桌子的血氣殺生,老和尚的腳便不再進了。
  「可不是嗎?」那婦人指著面前的銀花道,「她爸爸是這地方的驛官,大官小官來來往往,接待是免不了的。」
  「原來如此,這就失敬了。」
  和尚雙手合十地又自拜了一拜。
  「我看裡面是不大乾淨,大師爺你要是不嫌棄,就在外面吃吧!」
  「這敢情是好,我就在院子裡吧。」
  當地有一方石几,老和尚不客氣,兩隻手在石面上理了一理,便在一座石鼓上坐了下來。
  婦人這裡便張羅著端出了一碗稀粥,一盤熱騰騰的饅頭,一小碟當地的醬菜,這就挺不錯了。
  長眉和尚早就餓了,目睹之下,不禁食指大動,嘴裡叨著:「多謝!多謝!」便不客氣地吃喝起來。
  婦人暗笑道:「師父你自己用吧,我不侍候你了。」
  老和尚嘴裡不得閒兒,兩隻手只是頻頻合十稱謝。
  婦人正自招呼著銀花進去,只聽見一陣子腳步聲,隱隱傳了過來,惹得正在用飯的老和尚,亦不禁停下筷子,抬頭向著驛道上張望過去。
  驛道上來了一夥子人,可不像是衙門口的公差,也不像是江湖人物,更不像是保鏢的鏢客,倒像是一夥子莊稼漢子。
  漸漸地來近了。
  可不是一夥子莊稼漢子麼?足足有三十來口子,每人都是一頂破草帽,披著蓑衣,腳下是草鞋一雙,多半肩上都挑著一副擔子,走起來咯吱咯吱響成一片。
  這麼大幫子人遠遠來到面前,像是走了很遠的路,到了這裡可就再也走不動了。
  二十幾個挑子,都在驛站前面停了下來,驛站裡先已得到了消息,一個身著官衣的小吏慌張地迎了出去,兩下子互道了一陣寒暄,出來了幾個驛卒,彼此幫忙一陣,便把這伙子莊稼漢子全數迎了進去。
  銀花小姑娘看得仔細,仰起瞼來問她母親道:「媽,爸爸為什麼叫他們都進來……這就是我們的客人呀?」
  那婦人可也有些糊塗了,只道是什麼了不起的貴客上門,忙了一整天殺雞宰鴨的,到頭來敢情是一大群挑擔子的莊稼漢子,說不得還要趕快接應才行,這就顧不了外面吃飯的老和尚,慌不迭地奔進了廚房。
  驛官姓任,單名一個遲字。天下最可憐的官,大概就是他這一號了,論官位,七品縣令已是小得不能再小了,他這驛官說起來還得下降三級,連俗稱的縣「四老爺」都還不如,可也算是獨當一面的小主管,卻也有一個好處,巴結上差,可比縣大老爺還要方便,整日鞠躬哈腰,送往迎來的,說是「十個驛差九個駝」一語道出了這門差事的不好幹。大官來往固是難侍候,卻有規矩可循,怕的就是一班子芝麻小吏,衙門裡的解差、捕快,最是難纏。這號子人,都有一張護身符,八百里緊急文書,海捕公文,各個大小衙門主管的手令,無論亮出哪一張來,他這個驛官都得畢恭畢敬地迎接,一點點風吹草動,可都能令他吃不了兜著走。
  早先上面府台衙門就關照下來了,要他特別小心侍候著這趟子差事。
  詳細情形,任遲可不知道,只知道這趟子差事是杭州的三班大捕頭秦照會同各縣捕役,一同由省城押解下來的,人還沒見之前,各地公文已是紛紛來到,這就令任遲不敢掉以輕心。
  任遲幹這個小驛官,已有十來年了,大小差官,見的可多了。差不多的差事不用明說,他只拿眼睛一瞄,拿耳朵一聽,可就知道八九。憑著他這點機靈,看差行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竟然是無往不利。而眼前這趟子差事,他卻是打心眼兒裡有些納悶兒,弄不清檔子是什麼買賣?
  秦捕頭他們是老朋友了,再加上附近幾個鄰縣的李頭兒,蔡頭兒、馬頭兒,都是老交情了,這些個人頭,別看論不上官位,說起來亦不過是個身穿號衣的皂隸頭兒,可是平日在地方上,可是神氣活現啦,一般百姓,商家買賣,誰也都得買賬三分。
  這就令任遲想不通了。
  什麼樣的差事,竟然要一府六縣的捕頭大爺,全數都為之出動了,這可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臨到現在,雙方見了面,任遲這個悶葫蘆仍是沒有打開,反倒是更加重了。
  二三十條大漢,一一都迎進了驛館,呼茶要水的忙成了一團。
  任遲在側房裡勉強耐著性子,抽了半袋煙,這就來到了大廳。
  那位有千手神捕之稱的大捕頭秦照,已經洗過臉了,正鐵青著臉在一邊用茶,見了任遲忙站起來,抱拳打躬,強作微笑道:「打擾,打擾,這可是給你添了大麻煩了。」
  「什麼話?衝著你老哥親自出馬,兄弟還能不盡心招待嗎?」
  「不敢當,不敢當,改日差事交了,弟兄們再專程回來給老哥問安。」
  接著李、蔡、馬、張各諸捕頭兒都進來,彼此都含著笑跟任遲打上一聲招呼。
  各自坐定之後,任遲這才注意到,秦照雖是一身種田的莊稼打扮,卻在大笠內層,襯著一片白麻,腰上繫著草繩,鞋面上也粘著麻。對一個出外行走,尤其是有官差在身的人來說,這算是很重要的孝喪了。
  「這是怎麼啦?」任遲直著兩隻眼,大感詫異地道,「府上哪位……」
  不提倒也罷了,這一提起來,秦照兩隻眼都紅了,臉上一片雪白,只是慘笑著頻頻搖頭。
  一旁的富陽縣捕頭——黑豹子蔡揚,忙即向任遲擠了一下眼睛,任遲「啊」了一聲,可就沒有再接下去。
  氣氛似乎一下子沉了下來。
  看著發愣的任遲,蔡揚不得不略加解說。
  「任爺你老大概還不知道。」蔡頭兒寒著臉說,「秦大哥這一次出差,家裡可出了事了。」
  「這……」任遲驚詫著道,「我竟是沒聽說過……老爺子可好?」
  「這就不用提了……」蔡揚搖搖頭,臉色亦見深沉。
  一大屋子人,聽到這裡,一個個灰頭土臉,連一個吭氣兒的都沒有,自然也就沒人回答任老爺的話了。
  看看話頭不對,任遲忙即改變話題,用力地拍著巴掌,道:「各位趕了一天的路,一定肚子餓了,來來來,到後面吃飯去。」
  此時此刻,這句話可是最中聽了。
  千手神捕秦照,第一個站起來,笑著說:「人是鐵,飯是鋼,來,兄弟們咱們吃飯去,看看任老爺給我弄的什麼好菜?」
  到底是在地面上吃得開,拿得起,放得下,秦照這兩句話一出口,可又把大傢伙給逗樂了,一時皆大歡喜,大傢伙鬧哄著向後院食堂擁了過去。
  在走向食堂的半途,任遲拉住了黑豹子蔡揚,小聲道:「到底是怎麼回事?秦照家裡出了什麼事?」
  蔡揚搖頭歎了一聲道:「這麼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任遲道:「我又沒有千里眼,順風耳,他家在杭州,這裡是無錫。」
  蔡揚這才把頭湊近了他的耳朵,用極低的聲音道:「老公母兩個都叫人給活宰了,兒子死了。房子燒了……咳!秦家嫂子也叫人給擄走了。」
  一聽見這等事,任遲嚇呆了。
  「這……我的老天……是誰下的毒手呢?」
  「這可是難說了……」蔡揚摸著下巴,「八成是那個娘兒們。」
  「那個娘兒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成了一個人的代名詞,代表在浙省殺人越貨,無所不為的那個女強人——雲四姑娘。
  一聽這裡,任遲可就不再吭聲了。
  大家都像是有個忌諱似的,一提到「那個娘兒們」,誰都三緘其口,不欲多說,雲四姑娘的淫威厲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個人在遭遇到類如秦照這等滅門毀家的血案之後,還能保持著他這般從容鎮定的人,實在是不多見,秦照之成為英雄,受人敬重的地方,正在於此。
  酒宴之間,豁拳的豁拳,起哄的起哄,完全不像是有那麼回事。
  千手神捕秦照只不過較其他人多上那麼一份沉默罷了。
  整個晚餐席上,他沒有大聲說笑,只大口吃飯,大口喝湯,酒是點滴不沾,非但他自己不沾,與他隨行的六縣捕快,也是一樣,沒別的,此行任務太重要,出了差錯,誰也擔當不起。
  大傢伙吃喝正歡的當兒,秦照卻先已放下了筷子,向著主位的任遲點了一下頭,逕自離座步離飯桌。
  任遲站起來說:「菜還多,我去廚房裡看看去,各位慢慢地吃。」
  他即步隨秦照之後,走出了廳外。
  秦照乾脆進了廚房,向著火灶上正忙著的任家嫂子抱拳道:「嫂子辛苦辛苦,這頓飯可也太講究了。」
  任家嫂子細認了一下,哎喲!一聲道:「這不是秦照兄弟嗎……你看我這雙眼睛,早先認了半天,還只當是來了一幫子莊稼漢呢,怎知改了衣裳啦?」
  秦照笑笑說:「這就叫官差不由己呀。」一面伸手摸摸銀花的頭:「唷,一年多不見,長得這麼大了?」
  銀花害羞地叫了一聲;「秦大叔。」
  這會於任遲也進來了,吩咐他家裡的道:「都餓壞啦!你忙你的去吧,我跟秦兄弟外面聊聊去。」
  於是相繼來到了後面院子,可就看見了孤單單坐在石頭上的那個和尚。
  「咦,」任遲有些意外,「這和尚是?」
  銀花「咭咭……」笑著道:「是來要吃的,走累了,說是在這裡稍稍歇歇腿……爸,我去把他叫過來。」
  「別別……」任遲拍拍銀花道,「沒你的事,一邊玩去吧!」
  銀花這才走了,「兄弟,這趟子差事可不好當吧!」
  任遲這才向秦照搭上了腔。
  「還用多說?」秦照苦著一張長臉,搖搖頭,「就差著這條命沒有賠上啦。」
  四十不到的年歲,滿臉的精悍,道道地地的北方大漢,卻想不到在南方當了差。
  任遲問道:「這趟子差事是……」
  秦照道:「押著重貨。」
  這就不便多問了,也不便多說,光棍一點就透,在公門裡辦事,這就是所謂的「落門落檻。」
  「打算在這裡有多久耽擱?」
  「總得三四天吧!」
  一聽有三四天耽擱,任退可真就樂不起來了,二三十口子人,押著重貨,在他這驛館裡,三天下來可保不住鬧事,萬一要是有了差錯,他這驛官第一個可就脫不了干係,是以聆聽之下禁不住面現愁容。千手神捕秦照當然看出來了,他卻也愛莫能助。
  「這叫沒法子的事。」秦照說,「這兩天雖說沒出岔子,可是道上來的消息,可不大平靜,那個娘兒們既然連我家裡都下了手,你想,她還會放得過咱們?」
  「那,我的老歪歪,這該怎麼才好呢?」心裡一急,連他家鄉南京話都出了口。
  「老弟,」任遲睜大了半醉的大眼,接著道,「要是那個婆娘真找來了這裡……兄弟……你的人能對付得了麼?」
  「哼,那可就很難說了。」
  「喲,這可得快想個法子,免得到時候出了岔子。」
  「你也別急。」秦照說,「這裡府縣衙門,我都已經派人通知了,要他們全力護差。」
  「可是,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啊?」
  「不會吧!我們這就瞧瞧去。」
  一前一後,兩個人就跨出了後院去。
  臨走之際,秦照著實地向那個和尚打量幾眼。
  「這和尚常來?」
  「那……倒是沒有……怎麼?」
  「沒事,我只是隨便問問。」
  「要不,我這就要他走路?」
  「不必,這樣一來,反顯得我們心虛。」秦照故意輕鬆地道,「要留就留,要去就去,這就自然多了,你明白吧,外面人看見有和尚在這裡化緣,反倒是一片詳和,我看他留下來反倒順眼。」
  任遲還不明白,不過秦照既如此說,總沒錯,就沒有再去攆那個和尚。
  出了宅子,池塘邊多了兩個釣魚的。二人對看一眼,心裡有數。
  任遲上前幾步,嘴裡招呼道:「有魚沒有?」
  釣者之一笑笑道,「水淺不上鉤。」
  另一個道:「剛才倒是見了兩條,老遠躲著,還拿不準是什麼路數。」
  這麼一說,就連不太懂「行話」的任遲也懂了,頓時面上變了顏色。
  秦照卻心裡有數,微微一笑道:「辛苦,辛苦。」拉著任遲邁上了田坎,往另一邊走下去。
  那邊上又見了人,六七個劈竹子的,遠遠看見了二人便都停下了手來。
  任遲在地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誰都認識他,於是有人老遠的衝著他哈下腰叫了一聲:「任老爺。」
  不用說,這也是官裡布下來的。看到這裡,任遲才算是放了心,老遠驛道上又來了兩輛車,卻有七八個人,愣頭愣腦地東西張望著。一個人一個包袱卷兒背在背上,誰都知道裡面的是「那活兒。」
  千手神捕秦照冷冷一笑,道:「指望著這些酒囊飯袋的廢物來拿賊,那可真稀罕,我們進去吧!」
  任遲經過這一看之後,心裡倒是踏實了,可是秦照的臉色,卻不見鬆快。
  進了後院,就見任遲家裡的,正在跟那個和尚在說話。一眼看見了任遲,前者就大聲道:「好了,我們當家的回來了,大師父你自己去跟他說吧!」
  任遲定下腳步道:「怎麼回事?」
  他家裡的說:「這師父說是要在我們這裡借住幾晚上,我可不敢答應他。」
  任遲愣了一愣道:「要住多久?」
  那和尚合十道:「施主方便方便,老和尚只是想住下來歇歇,我可以付錢,只要有個地方睡就行了。」
  任遲皺了皺眉道:「這可難了,你沒看見我這裡忙著嗎?人這麼多,哪裡還有房子給你住?」
  老和尚嘻嘻笑道:「不要緊,不要緊,地方我已經看好了,不用張羅,就這間柴房就很好。」
  他說的柴房,就離著不遠,雖說是柴房,倒也寬敞,以前原來是住著人,現在空著,這麼一說,任遲倒是不好說什麼了,總覺怪彆扭的,看了秦照一眼,希望他表示一下意見。
  秦照一直就在注意這個和尚,倒是沒有看出什麼異態來,本來嘛,老和尚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個出家人,出家人借住,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信步走到和尚身邊,秦照深施一禮,道:「沒請教大師父法號怎麼稱呼?寶剎哪裡?」
  「施主太客氣了。」老和尚訥訥道,「老衲只是一個遊行四方的野僧,早先倒是有個廟來著,在閩南叫大覺寺。」
  「那就叫你大覺師父吧!」秦照轉過臉向任遲道,「出家人就給他一個方便,任爺你就答應了他吧!」
  「阿彌陀佛,施主你可真是個大好人哪……」老和尚連連合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秦照苦笑了笑,也不欲跟他多說,自己獨自進屋裡去了。
  這邊任遲就關照下人為和尚準備鋪蓋,隨後跟進房中。食堂裡大家總算吃完了,正在喝茶聊天。
  秦照把六縣捕頭喚在一塊,小心地囑咐一切,就在這時,天可就擦黑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2:55

第21章 押運賑災銀 路遇雲四娘

  八匹快馬,一徑向這邊奔馳過來。
  蹄聲嗒嗒,敲打在乾裂的驛道上,老遠就傳了過來。
  今夜晚,大傢伙的耳內部特別尖,一丁點兒風吹草動,就能使人人心驚肉跳,更逞論是這等聲勢,早有人報了進來。
  剛剛才燙了腳,鑽進熱被窩的驛官任遲,聽到了消息,不得不套上了「臥地虎」(老棉鞋),披上了老襖,由一個貼身小廝打著燈籠,來到了前院大廳。
  雖說是南邊暖和,可是這已進入臘月的天,早晚的那陣子寒意,也是很夠人受的。
  任遲一個勁兒地往嘴裡吸著冷氣,心裡嘀咕著,這是從何說起,這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會有人來?一眼看見了驛館的書吏毛大文,正站在簷下候著自己,任遲的氣就更大了。
  「這是怎麼說的大文,不是交代下去了嗎?不能再留客了,怎麼還有人來?」
  「輕著點兒,別讓人家聽見了。」
  毛大文慌不迭地上前幾步,湊到了任遲身邊,壓低嗓子道:「是京裡下來的高差。」
  任遲先是一怔,繼而冷笑道:「京裡來的,他就是閻王殿來的也不行呀,人滿了就是滿了,你叫我有什麼法子,你可真糊塗。」
  毛書吏忙拉住他小聲道:「大爺,你輕著點兒呀,不是玩兒的,是皇差呀!」
  「皇……皇差!」
  這後一句話,可真把他給嚇住了,頓時愣在了當場。
  毛大文擰著兩道眉毛,道:「架子可大著哪,我看爺你是趕快去一趟,要不然保不住可得出事哪。」
  才說到這裡,只聽得大廳裡已傳出了吆喝之聲大叫道:「驛官,驛官……猴兒崽子,架子還不小。」
  這幾聲吆喝,像煞戲劇裡的道白,標準的北京口音,稱得上字正腔圓。
  任遲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冷,可就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已是霉星當頭,來了不好侍候的主子了。
  嘴裡應了一聲,慌不迭趕上幾步,提高聲音應道:「石塘驛任遲求見,來遲了……來遲了……」
  話聲出口,人卻不敢直入,官場裡規矩多,尤其對方是當官差的,一點小疵,要是對方挑起來也能要自己腦袋搬家。
  老半天,裡面才傳出了句話來。
  「來了怎麼不進來,這個蠢勁兒哪,還得叫人提溜著是怎麼地?」
  「不……不敢……」
  怪就怪在毛書吏那「皇差」兩個字上,任遲有多大的膽量,哪能不嚇得心驚膽戰?
  一面匆匆把老襖穿好,這才發現到,倉促之間,自己竟忘了穿上官衣。這個罪可大了,一時間嚇得面如土色,嚥了一口唾味,只得醜話說在前頭。
  「卑職不知列位上差來到,衣衫不整,這就去換過,再來參見……還請……」
  「得了,等你再換衣服,天都亮了,咱爺兒們豎在這兒,都成了臘肉了。」
  緊接著藍布簾子「唰啦」一下子揭開來,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已走了出來。
  老長老長的一張「國」字臉,長板牙,濃眉,扁鼻子。一隻手撩著長袍的長襟,一隻手掛著馬鞭子,全身上下滿是疾勁的風塵之色。
  憑著任遲的老於世故,竟然在對方身上看不出一絲兒富貴氣息。
  倒是在對方撩起的大襟裡,窺見了一抹黃綾——這就足夠說明了對方的身份,再者對方這等精純的一口北京官話,更似乎加重了他服務皇族的「不容置疑。」
  「你就是這地界的驛官?」長臉人打著官腔道,「這才多大會兒,你就挺屍(睡覺之意)啦?進來,進來……」
  就把任遲帶進了堂屋。
  這屋子裡可熱鬧啦,有坐著的、站著的,連同那個長臉漢子,一共是八個人。
  一樣的穿著打扮,每個都是一襲藍布的罩袍,裡面是一襲薄薄的兩襟子開叉的長袍,高腰子薄底京靴,有老有少,老的不太老,少的不太少,總在五十與三十歲之間,顯在各人臉上的那種氣色,真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倒是中間的那個雛兒,看上去顯得嫩一些,只是那雙眼神兒,卻數他最為凌厲。
  任遲哪敢一一仔細端詳,大略看了一眼,就垂下了頭,心裡卻忐忑著,弄不清這麼一夥子人,到底是幹什麼來的?
  長臉人哼了一聲道:「我們的身份,你知道嗎?」
  「是……」任遲口不應心地道,「幾位大爺,幹的是皇差不是?」
  「欽命上差。」長臉人白著一雙眼珠子,似乎怪他不會說話。
  「就是這麼檔子事。今天晚上,來不及投店,再說路上又不太平,你得快拾掇房子,有個四間也就夠了,再就是,大傢伙的肚子都餓了,有什麼東西快弄出來,可別叫爺兒們等久了,聽見沒有呀?」
  任遲苦笑著臉道:「這……這位上差爺貴姓大名?卑職這裡事先沒有得到一點消息……這麼晚了,房子都滿了……」
  才說到這裡,就見其中一個矮漢子,驀地在桌子上用力一拍道:「混賬——」
  他這一出口,可就不是字正腔圓的北京口音了,竟然是極其刺耳的山西口音。
  「你還要察看我們的身份是不是?你配嗎?」
  任遲欠身應道:「卑職不敢,只不過——」
  委屈到了極點,也不禁有些氣往上衝:「這位老爺不出示身份,卑職這筆賬,可就沒法報銷,還請上差多多包涵。」
  那個山西矮子圓睜著兩隻眼,正待發作,正中坐著的那個像是頭兒的人,卻以目光制住了他,一面向著先前發話的「京油子」遞過去一個眼神兒,後者立時會意,嘿嘿一笑,直向任遲面前走過來。
  「這倒是句人話,咱們爺兒們還能白吃白住,要你貼銀子嗎?來,先拿著這個。」
  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錠的元寶,白花珵亮,一看就知剛從庫裡出來的。
  任遲雙手接過來稱了聲謝,入手光滑,知道是一錠山西官銀,他心裡的疙瘩也就解了一半。因知山西官庫的銀子,向不外發,一向是直送宮廷,然後再發出去。這錠銀子嶄新如斯,毫無疑問是第一次出手,得自北京的官庫,應是毫無疑問了。
  他久聞朝廷大內有所謂的錦衣衛士,東西二廠的「番子」一個個武技傑出,飛簷走壁無所不能。此類人物每為皇帝私人所喜惡辦事,動輒殺人,取人首級於千百里外,有如探囊取物,地方大小官吏,無不畏如蛇蠍。看來這八個人,想必就是這個路數了。
  長臉的北京客哼了一聲,道:「這些銀子應該夠了吧——至於我們的身份,你還是不便知道的好……聽明白沒有?」
  任遲哪裡還敢哼氣兒?答應了一聲,行禮告退。
  沒法子,只得遵命行事吧。
  把老婆方氏由被窩裡叫起來,再次進了廚房,由於房子不夠,只有把自己的宅子正房三間騰了出來,自己一家人擠到了後面的佛堂,這份淒慘可就夠瞧的了。
  還算好,來人算是真的注意到了對方的困境,也就沒有進一步再挑剔。
  三間房子的分配情形是,那個看來像是雛兒,嘴上沒有鬍子的對方「頭兒」獨自佔了一間,剩下的七個人卻分配在另外兩間房子裡。
  一陣子窮忙,直到丑時前後才算安靜了下來。
  任遲上床之前,對著妻子方氏苦笑著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這個前程也不想要了,等把這群老爺送走以後,我就上辭呈,不想幹了……」這才吹燈睡覺。
  對於石塘灣驛館裡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來說,今夜似乎都太長了。
  每個人都像是懷著過多的心事。
  千手神捕秦照自然是心事最多、最沉痛的一個,家裡遭了滅門慘禍,官差在身,兀自不能脫得了肩,非但不能休息,反倒要格外地保持警覺,要不然差事上出了差錯,自己這顆項上人頭可就別想要了。
  正因為這樣,他便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
  八位上差住入驛站的事,他當然已打探清楚了。以他辦事的謹慎,要在平時無論如何是不能允許這個驛站再收別的客人,可是打探的結果,由於來人的特殊身份,他可就不敢吭聲了。
  官場裡的習氣極重,一頂官帽子足能壓死人。同樣是公門裡當差的人,當皇差跟公差,這個區別相差何止以道里計?對於這幫子傳說中的「錦衣」大內衛士,他自認是惹不起,只有「往邊裡站」,盡量地躲著他們為是,哪還敢自觸霉頭?
  四更天,秦照獨個兒起來,來到了前院偏房。
  但只見院子裡高揚著四盞官燈,自己隨行兄弟五人,每人一口明晃晃的鋼刀,分踞四方正在看守著差事,負責看守的人是金華縣的總捕頭朝天刀張子揚,張老頭兒。
  張老頭今天六十開外了,官差不由人,到了這個年歲,仍然還不能脫下身上的號衣,也叫無可奈何。
  他為人機警,幾十年來見的案子大大小小多了,論武藝,雖非傑出,要講閱歷,以及辦案子的經驗,這些人裡,可就數他與頭兒秦照最為老練。
  秦照所以要他今夜多偏勞,值個大夜班,當然不是沒有原因的,實在是他常能察人之未察之先,覺人之未覺之前。
  是以,就在秦照一腳踏入院子的同時,但只見兩邊紫籐架子咯吱地響了一聲,一條人影倏地掠在了眼前,現出了留有一綹點羊鬍鬚,乾瘦巴拉的張子揚來。
  「千手神捕」秦照猝然一驚之下,倏地向後面退了一步,才發現了來人是誰,不禁微微點了一下頭。
  「子揚,是你——?」
  「朝天刀」張子揚笑道:「原來是頭兒,這麼晚了,你竟然還沒有休息,卻是為何?」
  「子揚」秦照喚著他的名字,輕輕一歎,「這就叫事不關心,關心則亂——叫我怎麼能睡得著?」
  張子揚冷冷一笑,道:「外面的情形我已大致看過了,各衙門來的人還真不少,想要混進來還真不容易,大概可以安心,倒是有一件事,頭兒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
  左右看了一眼,他才接下去道:「……這驛館裡來了貴客……」
  秦照忽然輕吹一聲:「噓——」
  張子揚可也注意到了,趕忙收住口,即見後院通向這裡的月亮洞門處,忽然揚過來一片燈光,緊接著一條人影,隨著那片亮光之後,緩緩地踱了出來,果然是有人來了。
  來人一身藍布罩袍子,長臉,正是先時在內大打京腔的那個北京上差。
  夜深寒重,他特意地在頭上加了一頂帽子,式樣特別,軟塌塌地貼在頭皮上,披在後腦上的兩根緞帶子,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長臉人一手提著膝下長襟,一手持著燈籠,逕自走了進來,負責坐更的四名捕快,立時有了警覺,其中之一倏地抱刀而起,圓睜著一雙眸子,直向著對方逼視過去。
  長臉人白著一雙大眼睛珠子,向著他骨碌碌轉了一轉,滿臉不屑地笑了笑,倏地「噗」一聲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
  看到這裡,千手神捕秦照不由皺了一下眉,向著來自金華的老捕頭張子揚遞了個眼神兒。
  他二人立身暗處,一時倒無虞被對方發現,倒是對方長臉人的一舉一動,卻能很清楚地被他們看在眼中。
  由於秦照與張子揚都關照過,這個院裡是絕對嚴禁外人進出,這名捕快——雙叉手謝義怎敢疏忽?當下一連向前跨了三步,橫身攔住了長臉人的去路。
  「朋友,幹什麼的?這裡奉命是不能隨便亂走的,請回,請回。」
  謝義早先也聽說了驛館裡來了大內身當皇差的貴客,是以嘴裡才像是格外留了情面,特意地說出了「請回」二字。
  可是這兩個字顯然在這位長臉朋友身上,並沒有起到預期的作用。
  長臉人「嗤」地冷笑了一聲:「我是幹什麼的?問得好,我正想問問你是幹什麼的?」
  揮了一下手,長臉人道:「給我閃開,免得我看得嘔心。」
  雙叉手謝義素日公門當差,哪裡受過這個?兩隻眼一翻,怒聲道:「你小子是找岔兒來的了,爺兒們可不吃你的這一套。」
  嘴裡說著,這個謝義霍地當胸一掌,直向著對方長臉人身上推過來。
  看到這裡,一旁暗處的張子揚眉頭一皺道:「不好——」
  他這裡正待出身攔阻,卻已來不及。
  原來那長臉人一身功夫可是不弱,似乎早就存心不良,謝義這麼一出手,可就正中下懷,即見他身子向外一閃,左手倏起,噗的一聲,已劈在了謝義手上。
  「你小子是活該欠揍。」
  腰上使了一股子巧勁兒,這個長臉人霍地向外一擰胳膊,呼的一聲,已把謝義給摔了出去,這一摔足足摔出了丈許開外。
  眼前正是斜出來的一截屋角,謝義這個來勢,可不免有一頭撞上的姿勢,要是真撞上了,這條命可就不保。
  暗中的秦照和張子揚相繼吃了一驚。
  朝天刀張子揚距離較遠,腳下一頓,霍地一個虎撲之勢,先自穿身而出,雙手同時向外一掄,已把空中的謝義攔腰托住,隨即放了下來。
  長臉人看在眼裡,並無絲毫退縮之意,只是望向這邊,嘴裡連聲冷笑不已。
  張子揚放下了謝義,伸手向著對面長臉人指了指,沉下臉道:「光棍眼裡揉不進砂子,你是幹什麼的?自己說吧,我們不吃你這一套。」
  長臉人原是一副官架十足的樣子,想不到被對方當面這麼一叱,像似被抓住了短處,頓時為之一驚,一雙黃焦焦的眉毛,在兩下裡一分,恨聲道:「老小子,你好大的膽,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張子揚一聲冷笑,說道:「大內的人物,我們見過,不是你們這副半吊子的德性。」
  話聲一頓,右手揮了一揮道:「給我拿下來。」
  身後的四名捕快,早已迫不及待地一擁而上,將長臉人團團圍住。
  長臉人一聲狂笑道:「哈哈,你們這是反了。」
  話聲出口,手上那只燈籠已呼的一聲掄起,直向當前一名捕快臉上直抽過來。
  這名捕快鋼刀掄處,喀嚓一聲,已將飛來燈籠斬成兩半,其他三人眼看著這般情形,便不再留情,吆喝一聲,幾口鋼刀,同時自四面八方,直向著長臉人全身上下招呼了過來。
  長臉漢子敢情不是弱者,只見他身子倏地向下一坐,身子驀地上個疾轉,右腿已勢若旋風般地掃了出去,「撲通」聲響中,竟被他掃倒了一人。
  他竟是得勢不讓人,手上燈籠早已拋棄,隨著右手的一個翻勢,只聽得嘩啦啦一陣鎖鏈聲中,竟然由手掌中抖出了一條光華粲然的蛇骨鎖子槍。
  這條軟兵刃原來早已藏在他的右手腕袖之間,用時一抖即出,隨他的出手之勢,蛇骨尖槍上帶出了銀星一點,直向著第二名捕快腦門正中上力刺過來。
  這名捕快忙疾向後一閃,手上鋼刀方自一撩,只聽得「嘩啦啦」一陣響,已為對方蛇骨輪槍纏了個緊。
  長臉人一聲冷笑,「撒手——」
  隨著他蛇骨槍一個硬扳之勢,「呼」地一聲,那名捕快手上鋼刀已忽悠悠脫手飛出。
  四名捕快在衙門裡,雖然稱得上是一時之選,但是卻俱非眼前這個長瞼人的敵手。
  長臉漢子得勢之下,殺機猝起,蛇骨槍一個反甩之勢,竟然指東打西,只聽見「撲哧」一聲,雪亮的一截蛇形槍尖,已深深穿進了前面那名捕快前胸之內,一時血如泉湧,頓時一命嗚呼。
  朝天刀張子揚雖然勒令眾捕快上前拿人,心裡到底不無顧慮,萬一對方當真是來自大內的衛士,自己這個罪可就大了,然而,對方竟敢下手殺了自己的人,情形可就另當別論了。
  目睹之下,他嘴裡吆喝一聲,倏地一個飛縱,自空而降,情急裡一口雪花魚鱗刀,直向著對方長臉人當頭劈風蓋頂地猛砍下來。
  長臉人一聲怪笑道:「老小子,你納命來吧!」
  蛇骨槍反撩而上,噹啷聲響中,直向對方刀身上反捲了過去。
  然而,張子揚這口刀上已有數十年功力,可不比剛才幾名捕快那般容易打發。隨著他力抽之上的刀勢,對方蛇骨槍已捲了個空,張子揚一個猛進之式,魚鱗刀照著長臉人腰上就扎。
  剩下的三名捕快,眼看著同伴橫死於對方蛇骨槍下,一時懼把長臉人恨之入骨,張子揚這麼一加入,他們這裡頓時聲威大震,一聲吆喝,眾力齊下,長臉人雖說武藝不弱,到底並非是那等一流身手,可就有些張惶失措,幾個照面之下,後小腿上,已吃一捕快的刀尖子捅著了一下,一時血流如注。
  張子揚心中一喜,正待趁勢以刀背猛砍對方的下盤,將其生擒,卻聽得身後院牆上一人怪聲怒叱道:「好小子,以多欺少。」
  話出人到,「哧——」一條人影疾撲面前,現出了與長臉人同樣裝束的另一名漢子來。
  這人兩隻手上都掄著兵刃,竟是一雙峨嵋劍,雙劍一長一短,一經搶出,疾若驟雨般,直向各人身上劈砍下來,張子揚不得不即時撤回了遞出的刀,雙方一經接觸,頓時廝殺起來。
  千手神捕秦照這時站立在暗處,目睹此情,已發覺到情形不妙。
  此刻,他雖然內心甚是衝動,卻極力克制著,自忖著此番來勢,大悻常情,顯然是對方別有意圖,自己毋寧保持著超然姿態,靜中觀變的好。
  眼前打殺場面兀自持續著,秦照這一邊陸續又加入了多人,長臉人那一邊,卻仍然只是目前二人,由於雙方人數相差懸殊,長臉人這邊看上去便顯得力有不敵,只是他二人卻苦撐不退,亦未見有幫手加入。
  千手神捕秦照心裡一動,暗忖著對方必有意圖。果然,他這裡心方動念,即見面前人影連閃,三條人影,已自高處飄落直下。
  由於秦照所站立的位置是在暗處,又面向對方,是以把對方看得很清楚,卻不愁對方會發現自己。
  只見來者三人,顯然由後房踏瓦越脊而至,然而由高處飄身而下,自己近在咫尺竟然是未聞其聲,來者三人的這身輕功便可想而知。
  來者三人一少二老,兩個老的俱在六十上下,滿臉凶悍狡猾神態,倒是那個少的,看上去甚是清秀,白面無鬚,如不是身上這套穿著打扮,秦照真會把他當成了一個女的,三個人身上的功夫,卻都大有可觀,身子一經飄落,俱是向當前那座屋子撲了過去。
  不用說,秦照一行等所刻意保護的東西,便是停在這間屋裡了。
  對方先使長臉人等二人現身搗亂,引起騷動,把看守門戶的幾個捕頭,全數吸住,然後才現出主力,乘虛而入,這一手聲東擊西的手法,敢情是透著高明,只是卻仍然未能逃過千手神捕秦照的一雙眼睛。
  眼看著這般神態,自是事不宜遲。
  秦照一聲冷笑,單手向後腰一探,已把一雙判官筆取在手上,同時腳下一點,驀地騰身而起,「呼」地一聲,竟自搶先一步,落在了房門當前。
  對方三人自是沒有料到有此一人,頓時停身站住,年輕的那個居中而站,其他的兩個老的,極其快速地向兩邊閃開,成了三對一之勢。
  「相好的,到底是現了原形了。」秦照眼睛像噴出火,「這是想幹什麼?」
  卻只見當中那個無須少年鼻子裡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很好,你既然已看出來了,倒也省了事,那就自己動手獻上來吧!」
  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出聲,顯然可就露了馬腳,敢情竟是個女的——「他」雖然有意壓低了聲音,可是到底男女音色有別,仍是難以掩飾,一聽之下,不由得秦照為之大吃了一驚。
  說話的少年,頓時停住了嘴,卻把眼睛向著一旁隨行的老者之一看了一眼。
  二老之一,立時上前一步,手指向秦照道:「憑你們這點子陣仗,又能嚇唬得了哪個?還不給老子退開一旁?」
  這個老頭兒說話口音含著濃厚的川音,兩撇杏眉再加上一對三角眼,滿臉的暴戾神色,一望之下,即知道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3:18

  秦照雖猜知對方一夥強人,心存不軌,意欲打劫,卻是不知對方的門路家數,直至聽出當中那個無須少年的女子口音,才驟然吃了一驚,一時恍然大悟,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猝然自血脈中騰起,幾乎不能自己,以至於對方那個四川老人說的什麼,他根本就沒有聽見,只把一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向那個姑娘腔口音的少年人。
  「朋友,你報個萬兒吧!」聲音裡充滿了怨毒,這顯示著他下意識裡的刻骨仇恨。
  那個姑娘腔口音的人,冷冷一笑,未能立刻置答。
  一旁的另一老人似乎情緒一直不大安寧,生怕事有惡變,右手後翻,已把背在後肩上的一口三尖兩刃刀取在手上,眼看著就要出手。
  中間那個白面無鬚少年忽然出聲道:「慢著!」即用手一指秦照,道:「你大概就是那個人稱千手神捕秦照吧?」
  秦照身子一陣發抖,冷聲說道:「如果我沒有看走眼,你便是那個雲四姑娘了吧?」
  對方那人聽得一愕,大概是沒有想到自己苦心的喬裝部署,一上來就被對方看破了行藏,臉上頓時大現尷尬,細眉頻挑,現出了一片殺機。
  「不錯——」她終於自承了身份,「我就是雲四姑娘,你原來也許還有活命之機,現在卻是饒不了你。」
  話聲微停,向著身邊的兩個老人微微作色,揚一下臉,後者早已迫不及待地雙雙向著秦照左右一齊撲了過來。
  二老者一名鑽天鷂子董方,一名火赤鏈何允中,後者即是持有兵刃三尖兩刃刀的那一個,其人最是心狠手辣,才博得了這麼一個外號,這時腳下一頓,一個虎撲勢,率先向秦照身前撲到,三尖兩刃刀不容分說,驀地照著秦照心上就扎。
  秦照既然已知道對方即是江南巨寇雲四姑娘等人一夥,想到了自己家毀人亡之恨,簡直情難自已,萬萬按捺不往,怒叱一聲,將束在腰間的一口罕見緬刀,倏地拔了出來。
  「嗆啷」一聲,銀光燦爛裡,這口緬刀竟架開了對方老人的兵刃——但只見刀梢卷處,潑出了一天銀芒,反向火赤鏈何允中臉上削來。
  一人拚命,萬夫難當。
  論及千手神捕案照,本身武功,雖說很是不錯,卻不見得就是董、何二老盜之敵,又是此刻以性命相搏,便見不同。
  何允中乍見刀光如疾風暴雨般迎面襲來,一時也難攖其鋒,慌不迭向後連退一步,把握著這一瞬間時機,秦照驀地騰身而起,一起即落,已撲向喬裝少年的雲四姑娘身前,怒叱一聲道:「女賊,看刀。」
  緬刀一個疾轉,夾著尖銳的一股疾風,直向著雲四姑娘當頭削落下來。
  雲四姑娘一聲冷笑,忽見她身子一個疾轉,一隻右手倏地搶出,在空中起伏一下,極其輕巧地直向著對方手上那口緬刀上封了過去。
  「嗡」地一聲。
  雲四姑娘的一隻纖纖玉手,迎著了對方那口精光四射的緬刀,兩相接觸之下,秦照手上的緬刀被震的高高彈起,雲四姑娘冷叱一聲,緊接著跟進的一掌,便直似要取他的性命。
  這一掌直取秦照當心,總算秦照命不該絕,猛可裡身子向一旁一個疾滾,閃開了對方的五指尖鋒,卻躲不開對方沉實有力的掌心。
  「千手神捕」秦照只覺得右肩頭上一陣急疼,緊接身子一震,已被震了出去。
  董、何二老更不容情,雙雙縱身而上,一口七星劍,一把三尖兩刃刀,即與秦照的百煉緬刀戰在一團。
  另一面眾捕快合戰長臉漢子等二人,一時也難分勝負。
  雲四姑娘看在眼裡,更不遲疑,足下一點,快速撲向當前客房。
  一名捕役抱刀當門,乍見來勢,奮不顧身地猛力勞出一刀。雲四姑娘何曾又把他看在眼中?身形略閃,有如曲轉之蛇,極其巧妙地避開了對方刀鋒,緊接著雲四姑娘遞出的右手二指,卻直直地插進了這名捕役的雙眼,後者慘叫一聲,頓時直直地向後面倒了下來,當場昏死了過去。
  情勢發展至此,已說明了雲四姑娘一行打劫的真實意圖,隨著她進擊的兩隻手掌之下,轟然大響聲中,兩扇緊閉的木門,已自分散開來。
  雲四姑娘一馬當先地切身而入,卻有兩口快刀,自左右雙雙砍劈下來——這一手似乎亦不出她的意料之中,兩手分處,雙雙拿住對方腕門,緊接著向外一分,已把暗襲的二人摔了出去。
  但只見不算寬敞的客房裡,擺列著十數具挑子,每一擔挑之前,皆有兩名持刀漢子守護著,不問可知,這些挑擔裡面裝載的是些什麼東西了。
  雲四姑娘冷笑一聲,一個快速的撲勢,衝向第一個挑子當前,雙手猝分,怒鷹搏兔地分向著當前二人胸上力抓過來。
  這一手既快又狠,那名捕快原本就蓄勢以待,準備好在對方快撲過來時狠砍一刀,這一刀砍是砍下去了,卻有似盲人舞杖,毫無準頭,一刀走空之下,已吃這個雲四姑娘當胸一把抓了個結實。
  另外那人也是一樣。
  雲四姑娘在江南地面黑道上的名聲極響,傳聞她功力極高,這一次出手,雖只三招兩式,卻極見功夫。
  隨著她兩隻手掌力插之下,尖尖十指,有如十把銳利的匕首,深深刺進到對方胸肉之間,一時皮開肉裂,鮮血四濺,由於出手部位,顯然要害所在,頓時就昏了過去。
  雲四姑娘身勢前襲,已來到了那擔子當前——伸手即向著竹簍抓去。
  在場雖然人手眾多,惟限於各有職司,兩人一組,奉命不得離開,這時眼見著對方這般厲害,更無一人再敢多事出手。
  室外打鬥得更為激烈,亦無一人再能分身兼顧。
  雲四姑娘胸有成竹,認定了這十幾擔子現銀手到可得。已把壇蓋揭開來了,眼前隨著她手揭處,入眼處,果然是耀眼生輝的大個兒元寶。
  有此一探,其他也就不必再看,當下冷笑一聲,即往後退開一步,就口吹了一聲胡哨。
  哨音方歇,兩條人影,已閃身而進,正是同來所謂的八名「皇差」其中二人。
  一個是滿臉虯髯的濃眉矮子,一個是面白如紙的長身瘦子,這一高一矮兩漢子突然的現身,襯著房間裡閃爍的燈光,真有點像是來自陰間的勾魂使者。
  卻聽得門外一人大喝道;「大膽,你們敢。」
  一人全身是血,手舞著流光四溢的一口緬刀,猝然殺了進來——正是此次押送災銀,身負全責的杭州府名捕千手神捕秦照。
  只見他上半身染滿了血漬,已有多處掛綵,身子一經撲入,更不多說,腳下一個上步,疾若飄風般已撲向雲四姑娘身前,掌中緬刀夾著一股子疾厲的尖風,直向著後者面上劈來。雲四姑娘唇角牽動,冷笑道:「你真是找死——」
  刀光下,只見她身子倏地一個快閃,已轉在了秦照側面,雙掌向外一送,尖尖十指,直奔向秦照右胸上按去,手掌未至,先已有疾勁的大股風力,休說為她手指沾上,就只是這股風力,一個打實了,也休想活命。
  秦照當然知道厲害,見狀著實吃了一驚,哪裡再顧得傷人?慌不迭向後拉刀收勢,就勢在地上一個滾翻,手足兼施,「呼」騰出了丈許開外,險乎躲開了對方要命的雙掌。
  是時,室外的鑽天鷂子董方,火赤鏈何允中已雙雙搶身進入。
  方纔一番激戰,董、何二人雖雙戰秦照,佔了上風,可是自己方面卻也並沒有落得什麼好處,董方右胸前,何允中左面胯間,也都各自挨了一刀,刀勢雖不甚重,卻也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是以,眼前二老再次闖入,真恨不能將秦照一口生吞下去。
  火赤鏈何允中最是性暴,一聲厲叱道:「姓秦的,你納命來。」
  驀地騰身直起,人下刀下,一口三尖兩刃刀直照著秦照翻身待起的背項上用力紮了下來。
  眼前之勢,端的十萬火急。
  千手神捕秦照原已身上多處掛綵,有此余勇,全賴一鼓作氣,到底有欠靈活。何光中是決計要取他性命,才會這般出手。
  眼看著秦照將無能為力,勢將濺血在對方三尖兩刃刀下。就在這一霎,猛可裡一股尖細的風力,急哨似的響了一聲。
  空中劃出了一條黑色的光線,稱得上細若游絲。
  即聽得「噹」地一聲脆響,不偏不倚,正好擊中在火赤鏈何允中的三尖兩刃刀尖之上。
  雖只是小小的一件細物,可是勁道實是如此的猛,以至於何允中手上的三尖兩刃刀幾乎為之把持不住,刀鋒一偏,準頭頓失,「咚」地一聲,深深地扎進地板之內。
  有此一誤,千手神捕秦照,乃得活命之機,身子一個快翻,刷地躍身站了起來。
  現場所有人都為之吃了一驚。
  尤其是何光中,倏地向著那枚暗器來處望去。
  不見任何異狀,耳邊上卻聽見了一聲梵音佛號。
  「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各人忙即尋聲看去,俱是吃了一驚,也許是先前打鬥過於激烈,竟然沒有注意到,居然在混亂之中,鑽進來了一個老和尚。
  何允中同時也發覺到了剛才將自己兵刃擊落的那枚暗器,敢情是一枚指甲蓋兒大小的念珠,此刻猶在眼前地面上滴溜溜地自個兒打轉——不過是一件尋常什物,在迎撞刀尖之後,卻能保持著完整不損,顯然是由於內力貫注之因。那麼,這等功力,十足得駭人了。
  千手神捕秦照驚魂一瞬之間,僥倖不死,情知來了外人干預。
  這時發現到來的人是個長眉蒼發的和尚,忽然記起正是日間在驛館後院所見的那個也在此投宿的和尚。
  當時,秦照勸使驛官任遲答應留他住宿,卻想不到一念之仁,這時竟為自己解脫了一步殺身之難,卻是當時自己之始料非及。
  眾日睽睽之下,那和尚輕理袈裟,慢條斯理地一步步走了過來。
  奇怪的是和尚慈眉善目,自現身之始,從未疾言厲色,卻別有一種內在的威嚴,在場敵我雙方那麼多拿刀動槍的拚命之徒,居然在和尚的一聲佛號裡,俱是安靜了下來,齊向和尚行起了注目禮來。
  大和尚徐徐邁步,一直走近那個喬裝成少年男士的雲四姑娘面前站住,雙手合十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雲施主別來無恙否?」
  雲四姑娘在和尚最初一現時,便自己心存疑惑,這時迎看之下,更已確實了對方是誰,一時面色微微變了一變,緩緩地後退了一步。
  「是你——出雲大……師父?」
  「阿彌陀佛,」和尚長眉頻頻展動,雙目微合,「正是老衲,多年不見,姑娘竟然還不曾忘記老和尚,倒是難得,善哉!善哉!」
  雲四姑娘忽地後退一步,只見她臉上神態,頗似有感地道:「大師父,我知道你又要管閒事了,可是?」
  出雲和尚嘿嘿一笑道:「有人惹事,才有人管事,老衲睡夢正香,被這般人打殺之聲吵醒,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便不容得老和尚我不出手干涉。」
  雲四姑娘聆聽之下,神色呆了一呆,有些怯虛地搖了一下頭道:「這些錢來自無道昏君,人人可以拿得,何況我們替天行道。」
  出雲和尚不待雲四姑娘說完,即高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姑娘你別再提起替天行道四字,老衲聽得多了。你說錯了,這些錢既非出自無道昏君,更非用之無道之途。哼!本來公門中事,老衲向來是理也不理,只是這一次關係著百萬蒼生,卻不容老衲袖手旁觀,雲姑娘還請多多海涵才是。」
  雲四姑娘儘管是臉上氣得青一陣白一陣,只是曉得對方這個和尚,非比等閒人物,便不能貿然行動。
  愣了一會兒,她才冷冷地笑道:「大師父,你是出家人,這件事我勸你還是少管的好,你要知道……這批貨,我是奉命,勢在必得。」
  說到「奉命」二字的時候,她特意地把聲音提高些,圓睜著一雙眼睛,果真是勢在必得的模樣。
  出雲和尚聆聽之下呵呵笑了。
  「無量壽佛,老和尚今夜多事,倒要看看誰能勢在必得?阿彌陀佛!」
  雙足跨動,站出了一個架式。
  老和尚雙手合十,平開兩腕,卻有大股內在的勁力,無風自起,把身上的一襲僧衣獵獵鼓起,老和尚擺起的這個架勢,當真是夠瞧的了。
  雲四姑娘所以說出奉命,無非是抬出了身後之人,想讓對方有所畏懼,卻是沒有發出預期的嚇阻效果,以她素日個性,真恨不能立刻拔劍,給對方一個厲害,偏偏是她沒有這個膽子。
  然而,她身邊的人卻不知天高地厚,顯然耐不住了。
  先時,聽見雲四姑娘哨音來援的高、矮二人,早已不耐,其中那個虯髯矮子,有個外號,人稱飛天刺蝟姓江名元猛,飛賊出身,最是手狠心辣。這時眼看頭兒與一個不曾相識的和尚在窮逞口舌,心裡早已不耐,更氣人的是那和尚膽敢螳臂當車,雲四姑娘居然頗有畏懼表情,似乎在和尚的堅持之下,大有退縮之意。
  江元猛實在捺不住心裡的一腔怒火,當下上前一步,厲聲叱道:「你這和尚真是可恨,我家姑娘與你好好商量,你卻偏要從中搗蛋,難道我們還怕了你不成?」
  出雲和尚雙手合十,不慍不怒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又待如何?」
  「又待如何?」江元猛怒叱道,「老子開你的膛。」
  這傢伙倒是說幹就幹,驀地騰身而起,起落之間,已撲到了和尚身前。
  他的兵刃是一對牛耳尖刀,驀地抖出來,照著對方前胸小腹兩處要害猛力紮了下來。
  這番出手,頗是出乎在場各人意料之外,尤其是雲四姑娘,也許現場只有她一個人才真正識得和尚的厲害,是以乍見之下,由不住為之大吃了一驚。
  「慢著!」
  這聲喝叱,顯然慢了一步,卻已無能阻擋住飛天刺蝟江元猛的出手之勢。
  眼看著這對匕首,閃爍出兩道銀光,一下子紮在了和尚身上,眾人俱為之一怔。
  這番得手豈非太容易了?
  事情的發展,顯然更為出人意料。
  眾目之下,那雙匕首敢情雙雙插中在和尚事先布好的掌心之內,每一口刀尖都被和尚有力的指拇緊緊拿住,妙在和尚這番佈施,誠然在對方發刀之先,是以才會瞞過了眾人的眼睛,也使得出刀的江元猛大吃了一驚。
  老和尚臉上兀自掛著微笑,顯然不以為忤,對於江元猛的攻勢,簡直不把它當上回事。
  他這裡儘管不當它回事,江元猛那邊可是遭了大難,只見他滿臉漲得通紅,像是施出了全身勁道,兀自未能把掌中的雙刀奪下,心裡一急,嘴裡也就不乾不淨起來。
  「禿驢!老王八蛋,老子……」
  話還沒有說完,即見出雲老和尚長眉微展,兩手輕輕一振,江元猛的身子驀地躥天直飛而起,篤篤兩聲,手上雙刀已深深扎進到梁木之內。
  妙在這雙短刀,雖然深深扎入梁木,卻仍然緊緊地握在江元猛手上——敢情在其飛身上躥的一霎,同時亦為老和尚隔空點中了穴道,是以這雙手也就保持著原狀,分不開來,只是僵直地在半空中搖晃著,卻是並不下墜。
  出雲和尚不過是牛刀小試地展示了一下身手,卻把現場各人驚得無不為之赫然色變。
  雲四姑娘固不待言,蓋因為她早已識得對方和尚的厲害,倒是董方、何允中等,並不知和尚底細的人,目睹此情景之後,亦都嚇得一個個目瞪口呆,深深知道老和尚身手了得。
  眼前情形,明顯地說明了,只有兩條路可行,一條是與老和尚一拼生死,另一條便只有走路一途。打既然打不過,只好知難而退了。
  雲四姑娘卻顯得極不甘心,她臉色蒼白,圓瞪著雙眼,直直地看了對方老長一段時間,才自點點頭,冷笑一聲:「好吧,今天晚上,我們算是認栽了,栽在了大師父你的手上。」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雙手合十,深深一揖道,「雲四姑娘造福蒼生,老衲專此致謝。」
  雲四姑娘眉毛挑了一挑,極想發作,到底不敢輕舉妄動,她這邊連她自己在內,雖還有七把好手,卻不敢面對和尚一人,實在是老和尚身手已太驚人了,一個弄不好,自己的一世威名,便將付於流水,權衡輕重之下,這口氣便只得吞向肚裡。
  揮了一下手,雲四姑娘面若寒霜般道:「我們走。」
  隨她同行的幾個人,一個個神色沮喪,退向門前。
  雲四姑娘一腳待將跨出之前,終因氣忿不過,冷笑一聲,目注向出雲和尚道:「大師父,你是出家人,今夜你硬要插手管這件閒事,只怕你將來後悔不及……今夜我可以不與你計較,只怕有人會放不過你……」
  出雲和尚一雙長眉,頻頻眨動不已,聆聽之下,只見他神色頗是黯然地點了一下頭道:「老衲明白……老衲明白……老衲知道雲姑娘你身後的能人是誰……請代為致意一聲,說我老和尚向他問候了。」
  他顯然沒有退出之意,分明是管定了這件閒事。
  雲四姑娘點頭道:「好吧,我為你把話帶到了就是,大師父你不聽我良言相勸,那大家就走著瞧吧!」
  老和尚雙手合十高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這裡還有一位施主,就請下來一塊走吧!」
  話聲一歇,一隻大袖倏地向著空中揮了一揮,風力過處,空中的飛天刺蝟江元猛驀地滴溜溜打了個轉幾,直直地墜落了下來。
  也就在落地的一霎,江元猛身上的穴道也已自行解了開來,啊唷地叫了一聲,倏地翻身坐起,圓瞪著一雙紅眼,那副樣子,真像是要把和尚生吞下去。
  「我……給你這個禿……」
  想到了剛才那一句「禿驢」帶來的懲罰,不能不心存警惕,是以只說出了一個禿字,下面的話可就萬萬不敢出口,一時只管望著對方和尚,張口結舌發起傻來。
  早與他隨行的一個同伴,上來用力地拉了他一下,頭也不回地便隨著雲四姑娘一行數人轉身自去,卻留著一雙明亮晃眼的匕首高高插在大梁之上,為後人留下了一段茶餘飯後的趣談。
  千手神捕秦照原以為此番休矣,無論如何,再也難以保全住差事,自忖著災銀果然有失,自己也只有自殺身死之一途,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在危機一瞬之間,出現了這個救命的和尚。
  這個和尚非但是救了秦照的命,最重要的是保全了護送的災銀。在秦照的眼睛裡,這趟子差事簡直比命還要緊,這麼一來,眼前這個和尚對他可真是恩重如山了。
  老和尚看著他嘻嘻一笑道:「你也不要謝我,這只是頭一回,只怕下來事情還多著呢!你這個差事可真不好當,阿彌陀佛,不可說,不可說。」
  一面說,晃了一下頭,這就向室外踱出。
  秦照忙自追出道:「大師父請留雲步,大師父……」
  出雲和尚站住了腳步,回過身來道:「秦施主有事麼?」
  秦照深深一揖道:「早先不識大師父高人,多有失禮,還請原諒。」
  出雲和尚「唉」了一聲,像是嫌其囉嗦,倏地轉身就走。
  秦照話還沒有說完,急忙追上道:「大師父,在下還有後話……喂喂……」
  前行的老和尚一路前行,並不理睬,一直走出了這片跨院,向自己居住的後院柴房走去。
  秦照自是不容失之交臂,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
  出雲和尚終於站住了腳步。
  從他站立之處,通過一片竹籬,便是那條筆直的驛道。和尚的一雙眼睛,只是目不轉睛地向著那邊注視著,緊接著蹄聲響處,一行八匹快馬,風馳電掣地自眼前駛過,即行快速遠揚而逝,正是雲四姑娘一行八人的背影,果然知難而退了。
  看到了這裡,出雲和尚才微微點了一下頭,回身道:「他們走了。」
  秦照這才明白,何以老和尚要走到這裡,原來是為監視對方的離去,心裡甚是欽佩。
  「你受傷了……」
  老和尚那雙長長的眸子,在他身上轉了一轉:「進來!」即步進了柴房。
  柴房裡別無物什,一張木板硬床,上鋪草墊,另有一張倚牆而立,缺了一隻腿的八仙桌子,上面一個破碗,內置燈油,燃著豆大的一點亮光,光度僅僅只能辨物而已。
  「坐下來。」
  說了這一句,老和尚便盡顧自己找尋著什麼。
  千手神捕秦照心情沉重地坐下來,歎了一口氣,以手撐著下頷,陷入沉思之中。
  老和尚已來到了他面前,秦照忙欠身欲起,卻被和尚一隻大手又按了下來。
  「不要動,讓我瞧瞧你的傷。」
  他手裡拿著一疊薄薄的像是干了的荷葉,打開來,才知是一種特製的膏藥,在秦照全身傷處,各自貼了一張。
  秦照立刻便感覺大見輕鬆,一種涼涼的痛快感覺,很快地便掩飾了先前的疼痛,這麼靈異的效果,卻是他此前從來也沒有感覺過的。
  他用著一種驚異但感激的目光,向著老和尚注視著,卻不知如何致謝才好。
  老和尚緩緩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對方眼前雖然走了,卻是不會就此甘休。」老和尚緩緩地道,「你要怎麼來防患未然?」
  「這個……」
  似乎他便只有苦笑的份兒了。
  老和尚輕輕一歎道:「由此下去,至杭州這一段短短行程,最是多事,你要特別注意了。」
  秦照怔了一怔:「老師父,你是說姓雲的那個女賊她還會來?」
  「她當然會來,不過,這一次來的人,卻比她更要厲害得多……」
  秦照可就又傻了眼。
  「雲四姑娘本人並沒有什麼特殊了不起的能耐。」老和尚緩緩地道,「但是她背後的人.卻極有來頭,武功之高,當今武林之中,只怕很難找到敵手……」
  聽到這裡,秦照不禁一呆,冷笑道:「反正我這條命捨給他們了,一個人一條命,他們誰來都行,看著辦吧!」
  老和尚低低地唸了一聲道;「阿彌陀佛,要是這樣,這一次我也就不必多事了……」
  秦照立刻覺出對方臉色不悅,同時亦發覺到自己的意氣用事,苦笑著搖搖頭道:「老師父不必怪罪,是我說錯了話,唉……眼前我可是亂了方寸……」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3:32

  一面說,他果然顯得那麼浮躁,站起來在房子裡轉了一圈,又回來坐下,頻頻用拳頭在桌子上敲著,一副忿忿、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
  老和尚輕輕地又宣了一聲佛號道:「無量壽佛,秦施主你對這件事,卻是急躁不得,據我所知,意圖染指這批銀子之人,又豈止雲姑娘一夥?人數還多著呢!」
  秦照苦笑了一下,道:「老師父所指的,莫非是皖北下來的幾個巨盜?」
  出雲和尚一笑道:「你倒也有些耳聞,不錯,是由皖北下來的。」
  秦照冷笑道:「沈邱四老?」
  出雲和尚搖搖頭:「真要是這四個人,倒也不值得擔憂了。」
  秦照的瞼色突然為之一變,在他眼裡,傳說中的沈邱四老在皖北地面,是作案纍纍的巨盜,殺人越貨,無所不為,實在想不出,那個地方還有什麼人比他們更厲害?
  他如今已是驚弓之鳥,乍聽及此,禁不住神色大變,只是怔怔地看著面前和尚不發一語。
  出雲和尚原本想說出來自遼東的金雞太歲過龍江其人,只是料著對方未必認得,卻也不便過早說出其人的行蹤,略一思忖便沒有接說下去。
  「老師父,這件事在下確是不知如何應付,還請大師你指引一條明路才好。」
  秦照說時,滿臉渴望求助表情,悲憤填膺,兼以觸及自己家破人亡之奇慘遭遇,由不住熱淚怒湧而出,點點滴滴拋落塵埃。
  老和尚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的遭遇,確實奇慘,一個服務公門,努力盡職的人,落到你今日的境地,實在令人同情。難得你卻仍然堅持正義,不離你所工作的位置……這也是為什麼我這個早已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還要來管這件閒事……」
  說到這裡,老和尚微微頓了一頓,輕輕地發出了一聲歎息道:「我既已經伸手管了這件閒事,便很難置身事外,只怕事情的發展,到頭來連老衲也無能收場……這件事若有閃失,我固然愧對於你,最重要的是無顏以對皖省百萬災民……阿彌陀佛……」
  老和尚情不自禁地可就又宣起佛號來了,一雙銀眉只是頻頻顫動不已,顯然內心遇到了極大的困惑。當然,對老和尚來說,最大的困境是,他是早已封劍之人,要他出手管閒事,已是有違佛前誓言,若要出手殺人,即或是被迫傷人,也是違背出家人的本分,內心更是萬萬難以自安,他在決定之前,內心勢將作一次猶豫掙扎。
  秦照聽說老和尚自承協助自己,不覺精神一振,站起來深深向著對方一拜道:「大師父如肯出來相助,實在功德無量,在下也就寬心大放了。」
  出雲和尚面色忽然沉重地搖搖頭,吶吶說道:「你哪裡知道這件事的棘手……老實說,老衲雖然自承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是否就能夠穩操勝券,卻是一點把握也沒有……這是我生平所遇最感困難的一件事,如僥倖助你成功,及屬我佛上天之道,如果失敗了,那就不堪設想了。」
  說到這裡,頹然自歎一聲,滿臉沮喪表情,一時耷下眉頭,不再言語。
  千手神捕秦照雖不知對方這個老和尚的來頭,只是方才觀諸他的出手,武藝之高,簡直是他生平僅見,歎為觀止,對他來說一個人的武功能夠練到這等境界,實是不可思議。
  然而,以老和尚這等能耐之人,竟然在面對前途之際,猶自如此顧忌,顯然對於即將來到的敵人,大生畏懼,以此推想,暗中敵人的實力誠是可想而知。
  有此一念,秦照不禁又自擔起心來。
  出雲和尚一笑道;「雖然前途多波,倒也未見得便是絕路一條,夜色已晚,你身負重任,手下人更需多加安撫,卻不便在我這裡多耽擱,且先回去,明日午時我來看你,再作行程的安排,且回去吧!」
  說得有理,秦照這便起身告辭。
  出得柴房,一陣寒風刮來,禁不住使得他打了一個寒戰。
  恍惚中似乎聽見了一陣亂噪之聲正由前院傳來,猛可裡即見一條人影,極其快速地由前院躥了過來。
  院子裡一片漆黑,看不十分清楚,借助於天上的月光,才能依稀窺知來人似乎身著黑色緊身衣褲,是一個高瘦個頭,背形略拱的漢子。
  由於來勢極快,不過是幾個起落,已來到了眼前。
  千手神捕秦照一經著眼,首先已自警覺到,對方絕非善類。
  耳邊上再聽見身後自己人的吶喊之聲,便自料定不錯,狹道相逢,自是不容對方輕易過關。
  當下怒叱一聲:「鼠輩,哪裡走?」
  話聲出口,秦照左足向前微一彎屈,右手抖處,「嘶——嘶——」先自飛出了兩口飛刀,直迎著來人左右雙肩上齊發了出去。
  來人鼻子裡「哼」了一聲,手裡原拿著一根彎曲的鐵杖——蛇形拐,就勢向前方一探,耳聽得「叮噹」兩聲,已把飛來的一雙飛刀雙雙打落塵埃。
  秦照腳尖用力一點,一個虎撲之勢,已到了這人身前,兩隻手用野馬分鬃的招式,驀地向前一探,直向對方小腹上擂過去。
  這人滿臉氣躁忿憤表情,身後又有窮追之人,是不欲再多逗留,冷笑一聲,不等秦照的雙手來到,先自拔身直起,直向著高有兩丈的屋簷一角上落去。
  千手伸捕案照一招走空之下,覺出對方來人一身輕功不弱,卻是放他不過,緊跟著一個凌空翻身之勢,尾追著騰空而起——卻在縱身直起的一霎,已把束在腰上的一口緬刀抖了出來,反向對方漢子當頭直劈下來。
  這人一橫手上的蛇形拐,「噹」的一聲,架住了秦照緬刀,好小子,身子骨的確是夠滑溜的,即見他全身向後一個倒剪之勢,兩隻腳同時在瓦面上用力一踹,「嗖」一聲再次飛出了一丈五六,直向著正中瓦面上落去。
  月色如銀,灑落在瓦面上,就像是染了一層霜也似,這人在月光之下,便不易遁形。
  他似乎因為已經敗露了身形,急于思退,身子一經縱出,緊接著在瓦面上一個疾滾,嘩啦啦碎瓦聲中,第二次又自縱身而起,身勢之快,有如一隻戲簷的狸貓,反弓著身於,直向另一座瓦簷上撲去。
  秦照心中一驚,想不到對方滑溜至此,看來比較輕功,自己還不是他的對手,但因恐他趁隙脫逃,心裡一急,左手翻處,嘶!打出了一枚暗器「瓦面透風鏢」。
  那漢子「嘿嘿」一笑,月色裡顯示著他森森白牙,像是一隻狼。
  蛇形拐再一次揮出,「嘿」一聲,激起了火星一點,秦照的飛鏢,便又被磕飛一旁。
  那漢子手足兼施,「呼」一聲由瓦脊上第三次躍身而起,卻是腳上頭下,想出攀附斜生當空的一截樹枝——這一次卻是未能合了他的心意。
  猛可裡,那截斜刺生出的樹枝,忽然嘩啦一響,硬生生地向後收進了尺許,像是猝然間為巨風所襲,這麼一來這漢子翹起的雙腳,便直落了個空,整個身子重心頓失,一個倒栽,又成頭上腳下之勢,直落下來。
  與他身子幾乎同時之間,一條人影,突然自空而墜,呼嚕嚕大片風聲裡,落下來一個高大的人影,正是住在柴房的那個出雲老和尚。
  先時,在和尚現身之先,秦照早已取了一支「瓦面透風鏢」扣在右手。他雙手發鏢絕技,遠近馳名,此時更不遲疑,嘴裡一聲叱道:「看鏢!」
  聲出,鏢現!
  左手抖出,一點寒星,直向著先時現身的那個夜行人後背上飛來。
  那人原有一身利落功夫,只是為忽然現身的和尚嚇了一跳,兩面應敵,可就亂了身法,聆聽之下,忙自向右面一閃,卻是慢了一步,閃開了正面卻是閃不開側面。「噗」一聲,秦照的這一鏢,不偏不倚的正好打在了他小腿肚子上。
  這人「啊」地叫了一聲,身子向前一蹌,就勢向著瓦面上一個疾滾,嘩啦啦,可又壓碎了一大片的瓦。
  正當他挺身往起的一霎,「呼」地一聲,那個高大的出雲和尚,又自來到了眼前。
  這人一聲悶哼,身子不及躍起,先自把手上的蛇形杖倏地掄起,直向著正面和尚的身上力砸了下去。
  和尚冷哼一聲,右手霍地向前一探,硬生生地直向著對方蛇形拐上力拿過來。
  這漢子吃了一驚,由對方和尚的手眼身步上看來,立刻便知道來人不是好相與,自己決非敵手,再者腿上的鏢傷,痛楚難熬,更不敢與對方戀戰,是以不待蛇形拐打實在了,倏地向後一撤,一個疾滾,便自躍向了另一片屋脊之上。
  要論起來,這人身法確是夠快的,負傷之下猶能如此,實在太不簡單,無奈今夜他運氣不佳,竟會遇見這個難纏的和尚,可真是流年不利。
  他這裡身子方落下,面前人影一閃,對方和尚挾著大股氣力,又攔在了眼前。
  這漢子二話不說,身子向後一折,一式「金鯉倒竄波」,嗤!再次竄了出去。
  饒是這樣,他仍然未能逃開和尚的糾纏,一時間,但見人影穿梭,滿空飛影,有如互相撲戰的一雙大雁。
  在這場看來像是遊戲的追逐過程裡,先見的那名漢子無論施展出何等身法,掉換過許多方向,卻都不能把眼前和尚給拋開一旁。
  這漢子情急之下,大吼一聲,蛇形拐就在他第五次落身的同時,鋪頭蓋頂地向和尚當頭直落下來——在他想來,和尚即使身手過人,也不敢以空手硬性迎接自己的拐勢。
  卻沒有料到,事情敢情蹊蹺得很。
  他這裡蛇形拐方自以無比巨力猛揮直下,卻不料和尚的一隻巨靈之掌,竟突然改變了方向,居然改由他身後遞出,「噗」的一聲,抓住了蛇形拐,緊跟著用力地向後一帶,已自那漢子手中奪了出來。
  那人雖是施展全身力量,緊抓住杖身不放,無奈和尚的臂力是大得出奇,兩相較力之下,那人兩隻手的力道竟敵不過和尚一隻手,手中蛇形拐硬生生地便自到了對方老和尚的手裡。
  隨著老和尚的杖勢輕落,「呼」一聲,一片杖影已落在了那漢子眼前,卻未曾真地落下,要不然那漢子必將腦漿迸裂。
  一股凌人的勁道,直由鐵拐拐首逼近,指向這人面門,迫得他眉眼生寒,連連眨動不已。
  此時此刻,這漢子倘若心存脫逃,哪怕是移動一下,也只怕有性命之憂,原因即在於老和尚傳諸鐵拐的內力勁道,實在驚人,這使他不得不暫時放棄脫身的念頭,只是頻頻翻著雙白眼珠子,盡自在老和尚身上轉動不已,想是對這個老和尚的出現,感到無比的詫異。
  是時,千手神捕秦照也已來到了眼前,也許是他心中充滿了仇恨,對於來此意圖不軌的任何匪人,都大感恨惡,眼前這個人也不例外。
  當下怒叱一聲,一抖手上的緬刀,直向這人胸前插來。
  刀光乍然一現,只聽得老和尚道:「使不得。」大袖卷處,「嗆啷」一聲,已將他手裡的緬刀捲住,力道之猛,幾乎使得秦照掌中刀為之脫落。
  老和尚雖然出手止住了秦照落下的刀勢,一雙眸子卻是瞬也不瞬地盯在對方那漢子瞼上,另一隻手上的蛇形拐仍自指點著對方的臉,使得那漢子空有脫逃之心,卻無逃脫之膽。
  秦照收回了刀,這才看清了對方那漢子的尊容,月色之下,這人有一張瘦削的臉,尖下巴,臉上似有一道彎彎曲曲的凸出疤痕。最明顯的是,這人那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因此,在他正面看人的時候,也像是斜著眼睛似的,卻是怪異得很。
  想是被老和尚的枴杖逼得進退不得,大不是滋味,這人冷笑著道:「老和尚你這算是幹嗎?要下手就快,逗著大爺好玩,我可要罵你了。」
  出雲和尚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上蛇形拐。
  那漢子踟躇了一下,仍是不敢離開。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道,「足下身手不弱,方纔那一式『彩虹在天』,便是中原武林少見的招式,敢莫是來自白山黑水之鄉麼?」
  這幾句話,頓時使得尖臉漢子為之一愕。
  「咦——老和尚你怎麼知道?」嘿嘿冷笑了幾聲,他連連眨動著那雙白果眼,卻又搖搖頭道,「我們先不談這個……老和尚,你我素不相識,幹什麼跟我過不去?你這出家人還要管閒事麼?」
  原來這漢子正是金雞太歲過龍江手下跟班祝天鬥,因奉命打探災銀之事,前來刺探,不意運氣不佳,一上來便露了行藏,又遇見了這個和尚,如此一來,丟人現眼,便為意料中事。
  是時眾多捕快,早已齊集房下,燈籠火把渲染成為一片,大傢伙仰首房上,叫囂著要把祝天斗給生擒下來。
  千手神捕秦照卻看向出雲和尚,意思是要聽候他的發落。
  他在想,對方賊人此刻已是甕中之鱉,插翅難飛,擒住了他,便不難由他嘴裡探出一干同黨的下落用心,難得他自行送上,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跑了。
  出雲和尚在聽過祝天鬥一番話後,嘿嘿笑道:「你說對了,我這個出家人正是要管閒事,今天你落在了我的手裡,活該你倒霉。來來來,且跟我下去說話。」
  祝天斗一雙吊梢眉斜拋了一下,冷笑道:「你!休想,大爺要走,你們誰又能阻得了?」
  話聲一頓,身形突擰,有如旱地拔蔥般,嗖地拔空直起,直向著這片屋脊樓閣高簷上落去。
  祝天斗前此試了多次,未能逃脫,這一次改向高裡躥,在他以為自己輕功一流,和尚身法雖快卻未見得就有像自己這般高來高去的本事。
  他可是又想錯了。
  隨著他起身的勢子,一雙腳尖還沒落實了,對方和尚竟然較他更要快上一籌,居然搶先一步落在祝天斗預期落足之處。
  同時間,隨著和尚一隻揮出的大袖,噗嚕嚕,大截袖影,直向著他臉上拂了過去。
  祝天斗一驚之下,施了一個凌空觔斗,驀地向下墜落,這一落,其勢如鷹,直向地面墜下來,這一手反進為退,充分表明了祝天斗的靈活機智,只是較諸那個和尚,他仍然是慢了一步。
  老和尚依然搶先他一步,落在地面。
  同時間,和尚手裡的那根蛇形拐,向前微探,噗地一聲,已打在了祝天斗肩窩裡,後者頓時便動彈不得。
  這麼一來,祝天斗才算真正知道對方這個和尚確是武功高不可測,自己若不見機行事,只怕眼前在他手裡討不了好來。
  「阿彌陀佛,」老和尚眸子裡閃爍著精光,直直地逼視著他道,「你叫什麼名字?是誰叫你來的?實話實說,我或許網開一面,開脫了你,要不然,哼哼……你自己也看見了,只怕你是眾怒難犯。」
  秦照在旁邊一驚道:「老師父,千萬不能放走了他,你老人家把他交給了我,我有法子要他說實話。」
  老和尚冷冷一笑,怒聲向著祝天斗道:「你可聽見了?還不實話實說。」
  祝天斗近看對方這個和尚,越覺他菁華內蘊,正氣逼人,心知他所說不假,再見秦照手下一干公門中人,一個個如狼似虎,自己真是要落在了他們手中,只怕也是去死不遠,當下低頭尋思了一下,咬牙切齒地冷笑了起來。
  「大和尚,我信過你就是了,在下姓祝名天鬥,不過是為人當差,小人物一個而已。至於說是誰叫我來的,在下可不便說,也不敢說,老和尚你自己去琢磨吧。好了,話已說完,殺剮聽便,你就看著辦吧!」
  秦照在一旁看得火起,怒聲道:「死在眼前,還敢逞強,看我不宰了你。」
  倏地怒從中來,起手一掌,捆在了對方臉上。
  祝天斗為老和尚手中鐵拐點住了穴道,轉動不得,這一掌只打得他滿嘴鮮血,他卻厲害得很,斜著一雙白眼珠,怒視著秦照連聲獰笑不已。
  「這又算什麼英雄好漢?有種放開了老子,跟你一對一地好好玩玩。」
  秦照越發有氣,忍不住又摑了他一掌,卻為老和尚伸手阻住道:「算了。」
  出雲和尚接著輕宣了一聲佛號,向著祝天斗微微點頭道:「我知道了,臨淮關麥家那件勾當,便是你主僕所幹的了,可是?」
  祝天斗哼了一聲,斜看了他一眼,未置一言。
  老和尚心裡越加有數,浩歎一聲道:「無量壽佛,這麼說,老衲已知道你家主人是誰了。」
  祝天斗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大師父你還要管這件閒事麼?我勸你還是回山去吃齋念佛的好,要不然……」
  出雲和尚哼了一聲,眼睛裡精氣逼人,「要不然,又待如何?」
  祝天斗聳了一下肩頭,滿臉不屑地道:「大師父既然知道臨淮關發生在麥家的那件事,當然也應該知道有一個叫萬里黃河追風客黃通的人,他又落得了什麼下場?」
  出雲和尚忽然仰首大笑了一聲。
  祝天斗嚇了一跳,嘴上卻不服輸地道:「老和尚你是明白人……姓祝的是一番好意才告訴你這些……你應該知道,任何人若是開罪了我家主人,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我勸你還是……少管這件閒事的好。」
  出雲和尚微微點了一下頭,宣了一聲「無量壽佛」,道:「你說的倒也是兩句實話,老衲也知道了。」
  說罷,驀地垂下了指點在對方肩窩處的那根蛇形拐,並將蛇形拐交還道:「你走吧!」
  祝天斗似乎沒有想到老和尚竟然這麼容易地便放過了自己,一時還有點不敢置信。
  接過了蛇形杖,祝天斗試著動了一下身子,覺得一切如常,並無不妥之處,他就更奇怪了。
  「大和尚……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可以走了……」出雲和尚揮了揮袖子,面若寒霜地說道,「告訴你家主人,就說出雲寺的出雲和尚,在這裡問候他了……」
  祝天斗愕了一愕,出雲和尚這四個字,他彷彿曾經聽說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料必這個和尚大有來頭,且轉回去稟報主人再說。
  當下冷冷一笑,向著和尚抱了一下拳道:「這麼說,祝某人告辭了。」
  一雙眸子轉過來,又在一旁的秦照身上看了一眼,哼了一聲,反過手來,把先時插中在後胯上的那支瓦面透風鏢一下子拔在手中,低頭看了一眼,連連咬著牙道:「好朋友,你報個萬兒吧……姓祝的忘不了。」
  秦照對於出雲和尚放他離開的這番措施,頗不以為然,只是人是對方擒下來的,自不便硬加攔阻,況且老和尚這麼做,說不定含有深意,也就沒有多說。
  聽了祝天斗的話,他嘿嘿冷笑了兩聲道:「我看你是明知故問吧,我姓秦,這趟子買賣,就是由我姓秦的押送的,你總該明白了吧!」
  祝天斗獰笑著點了點頭道:「哦!原來你就是秦照,我知道你,今夜你賞了我一鏢,姓祝的老死也忘不了,我們後會有期。」
  說完,向著老和尚拱了一下手,驀地騰身而起,直向著牆外縱去。
  秦照見他明明是敗軍之將,偏偏還要故作姿態,心裡實在氣不過,忍不住循著他縱出的背影,霍地又發出了一鏢,叱了聲:「打!」
  祝天斗顯然已經防到了有此一著,一隻腳方自踏上了牆頭,身子倏地一個疾轉,蛇形拐向外一封,「噹」地一聲脆響,火星一閃,已經把秦照發出的鏢,磕飛半天,自此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地一徑走了。
  千手神捕秦照狠狠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重重地跺了一下腳,歎道:「真不該放了他,這下再想抓住可就難了。」
  出雲和尚自從側知對方的出身來路之後,神態之間一直顯得很是沉重,聆聽之下,只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讓他去吧!」
  幾個公門捕快,這時燈籠火把的齊偎了過來。
  出雲和尚看見如此的陣仗,便什麼也不想多說,歎了一口氣,竟自動地轉回到所居住的柴房裡去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4:12

第22章 奇怪八太爺 激戰過龍江

  一竿在手,獨釣著長潭寒霜。
  金雞太歲過龍江似乎有著重重的心事。
  這一次中原之行,似乎並未能使他得到預期的成功,散佈在他身側四周的強敵,或明或暗,都在窺伺著他,使他感覺到前途佈滿了荊棘,不能不小心加以防範。
  落日西墜。
  西天佈滿了紅霞,橘紅色的彤雲像是散滿山坡的羊群,而那高高的天台山,便恰似屹立空際的牧羊人——如此幻想著,這番景象便顯得壯觀而有趣多了。
  每一次,當他看著這些火紅色的雲塊兒時,內心都會有一種奇異的壓迫之感,下意識地總感覺到,好像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似的。
  這種奇異的感覺,並非毫無原因,事實上在過去的時日裡,不乏證例,因此,潛意識裡,他便提高了警覺。
  一陣倉促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對他來說,這腳步聲實在是再熟悉不過,雖然距離尚遠,他亦能清晰地有所辨別。
  「奴才又受傷了。」
  靜寂的叢林裡,忽然有聳動聲響。
  一隻褐灰色的兔子竄出來,接著便現出了祝天鬥快速身形,一徑向眼前馳來。
  在雙方距離約莫有三丈前後,祝天斗停下了腳步,緊接著伏向地面,對他主子行了例行的跪拜大禮。
  過龍江的臉色竟是那麼的陰沉。
  「你受傷了?」
  「這……」祝天斗聲音顫抖地應了聲,「是……」
  「你過來。」
  「是……」他幾乎是爬著過去的——一直走到了他主人跟前,叩了一個頭:「只是胯上中了一鏢,不要緊的……」
  過龍江鼻子裡哼了一聲,臉色益見陰沉。
  他的一雙眼睛並不多看地上祝天斗一眼,卻注意向盤繞著附近的一片叢林,也許那叢林亦非他留目之所,倒是那泛起自叢林的烏鴉,才是他所注意的。
  他的臉色更為陰沉了。
  「說下去。」
  「是!」祝天斗訥訥道,「爺所料不差……小人遵照爺的囑咐。果然在那附近的驛館裡,找到了姓秦的一行下落……」
  過龍江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像是聽見了祝天斗所說的一切,又像是別有會心。他的一雙眼睛似乎一直留意著附近翱翔當空的那一天烏鴉。經過了一度盤旋之後,這些烏鴉緩緩地又落下來,仍然是先前盤踞的地方。
  過龍江微微一笑,然而這番微笑卻使得一旁的祝天斗打心眼裡生出了寒意。
  「大爺,小人還有下情稟告……」
  「不必再多說了,你站起來吧。」
  「這……是是是……」
  跟了他這麼久,當然把主子的習性探得一清二楚,主子叫他不要多說。那意思便真的是不要多說,連一個字也不許多說,貿然出口,便有不測之災。
  「祝天鬥。」過龍江提名道姓地喚著他,「你跟了我有多久了?」
  「哦——」
  他被主人這句毫無來由的話,弄得幾乎不知所措,卻不能不回答。
  「總有十七八……年了吧?」
  「我想著也只有這麼個年頭了。」
  「大爺……你老忽然問這個,又為了什麼?」
  過龍江臉上顯出一片寒霜,輕輕歎息了一聲,一雙眼睛卻注意著另幾隻翱翔天際的白鷺,這幾隻白鷺也像是才由林子裡飛起來的。
  這些似乎都無關重要,而過龍江看在眼中,卻別有所悟,臉色黯然。
  「大……爺……」
  祝天鬥意識裡已覺出了不妙,聲音裡一片顫抖:「大爺……饒命……」
  「你猜對了。」過龍江冷冷地道,「念在你跟了我十七八年,我就給你一個痛快吧。」
  「大爺……」祝天斗雙腳一顫,跪在地上,一時面色慘變,「小人……武功不濟,一連失誤,負傷……丟了大爺的臉……自知罪該萬死,只是仍請看在……」
  「唉……」
  過龍江不等他說完,便自歎了一聲。
  這聲歎息也使得祝天斗臨時中止住待說之言,心裡一陣驚悸,臉上也跟著抽搐了起來。
  「大爺……小人一死不足惜……只請賜告,為……了什麼?」
  過龍江哼了一聲,打量著面前的他道:「你連番誤事、負傷……你對我非但無助,更已成了累贅,這些也就不去說它了,現在,你更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你可知道麼?」
  祝天斗打了個顫,青著臉道:「小人……糊塗……」
  「那我告訴你了。」過龍江看著他,大為遺憾地道,「你已經把敵人帶到了我的身邊……你對我更無一用,我便饒你不得。」
  說完了這句話,他一隻右掌,已疾快地遞了出去,正是他慣以傷人的「鐵手穿牆」之功。
  隨著他遞出的手掌,祝天斗叫了一聲,前心部位,立刻現出了一個血窟窿。大片的血便像是正月裡燃放的花炮一般,爆射當空。緊跟著他踉蹌的腳步,一連向前邁了幾步,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祝天斗的屍身,由高高的崖頭直落寒潭,狂湧的鮮血,立時染紅潭水,屍身墜落水面時,發出的巨大撲通聲,更不禁四山齊應。
  金雞太歲過龍江親手殺死了這個跟了他十多年的僕人,內心之悲憤,一霎時更高漲到了極點。
  猛可裡,一條人影,其快有如箭矢也似的,直向著他面前襲來。
  「呼——」凌厲的風力,連同著這個人的身勢,乍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一隻怒擊長空的巨鷹。
  在這個招式裡,過龍江全身上下竟有五處部位在對方照顧之中。
  那真是奇快的一霎。
  過龍江早已料到有人來了,這也正是他所以要殺死祝天斗的原因。然而,卻也有他沒有料到的。
  他沒有料到來人武功如此之高。
  他也沒有料到敵人欺身如此之近。
  他更沒有料到……
  總之,這個人,這樣的身手,這等快速地來到,實在出乎他的意外。
  過龍江在極為倉促的一霎間,他施展了他多年來從來也沒有機會施用的一招——在他猛然向後弓縮的身子裡,身上長衣竟自行脫落。
  看似金蟬脫殼,其實這其間,更包含有厲害的殺著。無論如何,這件長衣,便成了過龍江替死的軀殼。
  這人那麼凌厲的厲害殺著,便只有盡情發洩在長衣之一途了。
  「砰砰!」
  在一陣凌厲的接觸聲中,過龍江那一襲脫身飛出去的長衣,早已變成了散花飛絮,散飛了滿天滿空。
  過龍江的這一次疾雷奔電接觸勢子裡,以一招金蟬脫殼倖免於難,卻也吃驚不小。
  雙方的勢子是那般地急、快,一沾即離,「刷——刷——」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裡,卻又分向兩個不同的方向落了下來,快若鷹隼,輕似飄葉。
  過龍江落下的身子,獨踞在一塊凸起的巨石上。
  對方那人卻較他輕巧得多,居然落身在岔生橫出的一截枯枝上。
  那截枯樹枝充其量不過是核桃般粗細,橫生斜出,既已枯朽,隨時欲折,而來人那偌大的身軀站立其上,竟自形態自若,單只是看他這一身輕功,便是好樣兒的。
  來人五十開外的年歲,白皙瘦高的個頭兒,一身青緞雲字長衣,飄灑似仙,襯著飄有一雙長翎的同色便帽,十足的一副老儒模樣。
  這人帶著一抹微笑,正自瞬也不瞬地向過龍江注視著,他背負長劍,雖有笑意,眉目間卻不無遺憾,為著方纔的一手,未能成功,心中實有憾焉。
  這一霎,敢情是高潮疊起。
  五旬老儒的出現,僅僅不過是個前奏而已,緊跟著,附近樹帽正刷刷一陣聲響,一連四條人影分向四角一齊落下。
  四個人似乎是每人手裡都持著一桿三角形的小小旗幟,一經現身,立刻隱於樹叢不見。
  卻在四人之後,由正面崖上直直地又落下來一條人影。由於這人身高體大,尤其是身上那一襲鮮艷的紅袍,在空中噗噗帶出了極大的風力,落地之後,才見是一個身高七尺,滿面虯髯及亂髮的大漢。
  這漢子一隻腳顯得不大得勁兒,像是瘸子,手上架著一根枴杖,濃眉大眼,活似現世的張飛。
  隨著這人猝然現身之勢,手裡那根枴杖,驀地向前一伸,直指向過龍江正面。
  頓時,過龍江感覺出一股強大的無形力道直逼眼前,等到他看清對方這人來勢時,才忽然感覺出,這個虯髯大漢會同先時現身的那個五旬老儒,竟像是早有默契,一左一右雙雙把過龍江夾持於中。
  過龍江何等精明之人,然而在他忽然發覺到眼前情勢之下,卻也有一種「驚悸」之感,實在是對方二人所選定向自己進身的架式,顯然高明之至,如照八封易理上來說,那是一明一暗,一正一反,一乾一坤,兩兩夾擊之下,構成了一個所謂的死角。
  過龍江一經驚覺之下,雙臂微振,飄身直下。
  眼前二人居然配合著他的行動,雙雙亦有了變化。那個五旬的老儒身子倏地騰起,有如穿花蝴蝶,虯髯大漢,亦是挺杖而前。
  三人一經站定,形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過龍江仍不免在二人夾擊之中。
  耳邊上傳過來一陣子「呵呵……」長笑之聲。
  隨著笑聲之後,一條人影有如自空倒掛而下的銀河,直落坪前。
  俟到對方站定之後,過龍江才發覺到了對面高起的向陽坪上,此刻竟多了一個皓首銀髯的錦袍老人。
  「姓過的,此番你認識了吧,呵呵……呵呵……」
  說著,笑著,這個老人瞇著一雙細長的眼睛,抬起的一雙白皙細手,只是在那綹子南極仙翁也似的鬍鬚上捋著,話聲裡顯示著十足的江南韻味。
  金雞太歲過龍江一雙長眉微微向上挑了一挑——一個精細幹練如他的人,竟然也會著了人家的道兒。
  ——他確實十分忿恨。
  方纔祝天斗來時,他已由寒林宿鳥的驚飛,覺出了有人尾隨其後而來,只是以他平日的自負,雖感氣憤,殺了祝天鬥,卻也並未把想像中的來人看在眼中,然而,現在他才覺出來錯了。
  敵人顯然要比他想像中強大得多,而且分明是一個有計劃、有預謀,專為對付他而來的行動。
  錦袍老人神采若仙地捋著鬍子,另一隻手指向過龍江,繼續說道:「我們注意你很久了,由長白而兩淮,一直到此地,總算沒有落空,哈哈……你這隻金雞,果然滑巧得很,只是這一次你卻是插翅難飛了,你認命吧。」
  金雞太歲過龍江正打量著當前這個老人,卻也不敢疏忽了正面敵峙中的強敵。
  在他感覺裡,這兩個人都不是好相與,今天自己真正是遇見了厲害的勁敵了。
  「老頭兒。」他目視著對方錦袍老人,沉聲道,「我不認認你。」
  「可是我卻認識你。」
  老頭兒臉上堆滿了笑容。
  「你不是自命當今當世,一身武藝天下無雙,今天就叫你知道一下厲害。」
  老頭兒說得興起,揚著那一雙雪團也似的眉毛,又自呵呵笑了起來。
  「山不言自高,水不言自深,你那兩下子我見識過了,今天我們少不了就在這裡見見真章——我給你引見一下這兩位朋友……」
  說到這裡,他又自呵呵笑了。
  他所要引見的兩位朋友,就是過龍江正面左右夾峙的兩個人。
  「王劍書生和九天霹靂這兩個人,姓過的,你大概不會太陌生吧?」錦袍老人一面指著當前二人道,「呶呶呶!就是他們兩個。」
  過龍江鼻子裡「哼」了一聲,微微點了一下頭。
  「久仰,久仰——」
  這可不是一般的客套話,在遼東地面上,老一輩的江湖人物,如果不識王劍書生和九天霹靂兩人大名的,那可就顯得孤陋寡聞了。
  至於後來這兩個人,忽然神秘地離開了遼東,長年地失去了蹤跡,也只有過龍江心裡有數,這麼一來,此番的邂逅,其間所蘊藏的殺機,也就不足為怪。
  過龍江的炯炯雙瞳,緩緩由當前二人臉上掠過。
  目光暫停在五旬的老儒瞼上:「閣下便是人稱的玉劍書生宮九如了?」
  五旬老儒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不久前他在邂逅關雪羽時,老人為他們彼此介紹時,他自稱姓「郭——郭九如」,顯然語出不誠,隱了姓氏。
  過江龍的眸子轉向那個猛張飛似的高大瘸子,微微點頭一笑:「這麼說,足下便是酒醉黑水,一夕殺人百八十名的九天霹靂佟烈,佟朋友了。」
  那猛張飛也似的漢子,自喉中厲哼了一聲,算是自承了對方所猜。
  他分明也同宮九如一般,隱了姓氏,將本來的佟姓改成了姓胡,莫怪乎當日的關雪羽竟是一些兒也不識得二人的來路。
  金雞太歲過龍江在悉知二人身份之後,著實吃驚不小。只是像他這等功力之人,內在的喜怒以及出手之前的打算,都不會讓人輕易猜出。
  他的頭緩緩抬起來,注視向那個錦袍老人:「足下大名又是怎麼稱呼?苦苦追蹤過某人,又是為了什麼?」
  錦袍老人一聲朗笑,聲震四野。
  「這你就不明白了,你還是糊塗一點的好。」
  一旁的九天霹靂佟烈怒聲道:「姓過的,這你還不明白嗎?這個天底下有八老太爺在,就容不了你姓過的如此猖狂,哼哼,廢話少說,你就亮傢伙吧!」
  話聲出口,手上輕輕一振,鐵杖頭上點出了一股疾風,直向過龍江身上襲來。無奈過龍江防身的一層真力,竟是那麼充實,一時竟是徹它不透。
  過龍江總算知道對方那個錦袍老人叫八老太爺了,雖然這個名字對他那麼陌生,料想對方老人,必然是大有來頭,不便說出真實姓名,這也無所謂,反正眼前即將大打出手,很可能你死我亡,動手之間,只看他出手的招式,也就大概可以猜知。
  是時,高立坪上的錦袍老人呵呵一笑,慢吞吞地道:「過龍江,都道你武功蓋世,天下無雙,今天在老夫手裡,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孫悟空,能有多少能耐?」
  這番口氣,雖然十分的托大了,既把對方比作掌心裡的孫行者,那麼自己無疑是如來佛了。再者,他一出口即道出了對方的真實姓名,使得過龍江更是吃驚不小,看來他一路追蹤自己,意欲置自己於死地,誠非虛話了。
  八老太爺話聲出口,冷冷一笑道:「宮、佟二弟,不必留情這就出手吧!」
  一言既出,九天霹靂佟烈第一個忍耐不住,高應一聲:「遵命!」
  人隨聲起,「呼——」大片疾風,裹著他旋風怒起的人影泰山壓頂般直向著過龍江當頭力壓下來。
  過龍江自識得宮、佟二人真實身份,深知此二人大非尋常眼前聯合出手,以二故一,更屬可觀,更何況有那位莫測高深的八老太爺在一旁接應策劃,其勢便難論矣。
  過龍江早已暗中探察了彼此虛實,作了必要的準備,佟烈的枴杖力道極猛,過龍江身形一個快閃,直直地向後縮出了七尺開外。
  他不左不右,筆直地向後退出,正是防備到另一邊的玉劍書生宮九如伺機出手。
  卻不意宮九如竟然直立不動,反倒是先時出招的九天霹靂佟烈,一招未已,緊接著就空一挺,如影附形的猛烈迫近過來。
  這個佟烈顯然身手大有可觀,第二次把身子附過來,手上鑌鐵長杖向前方一探,後腿直伸,全身成為一條直線,就在這個姿態裡,手上的鐵杖,「金雞三點頭」噗噗噗一連點出了三縷塵風,分向過龍江中元三穴上扎來。
  過龍江自然知道今日之會料無好會,方才雙方對答之時,早已將功力內注,這時隨著敵人的進身之勢,身子霍地向下一坐,右手後翻之處,白光乍閃,已把一口「長根劍」抓到手上。
  雙方兵刃的接觸極是巧妙。
  先是「叮」的一聲脆響,長根劍有如一條出穴的靈蛇,只一下,已緊緊的貼在了對方鐵杖之上。
  佟烈似乎吃了一驚。
  緊接著過龍江手中長劍,夾著一聲輕嘯,像是一道閃電般,順著佟烈鐵杖的杖身驀地向上展了出去。
  這一式敢情是出奇的快,隨著白光顫然的劍身,由對方的杖上削過,帶出了飛星四射的一條火龍——如此劍勢裡,佟烈的雙臂、上胸、頭臉部位全都在對方照顧之中。
  九天霹靂佟烈情知這隻老金雞不是好相與,卻沒想到對方這等厲害。
  尤其驚人的是,隨著過龍江展出的那口長劍之上,夾附著一股猛勁的吸力,如此情況之下,這一劍一杖的接觸,便似磁石引針般地難以分開。
  同時間,佟烈手上的鐵杖,更像是烈火焚燒過一般燙手,妙在那股子吸引之力,即使想甩手丟杖,也是不能。
  佟烈猝然一驚之下,嚇出一身冷汗。
  這一剎那,論攻守俱是不及,一咬牙,決計與對方一拼,左手霍地向外一推,施出了全身之力用強勁的霹靂掌力,直向著過龍江當胸猛力劈了過去。
  九天霹靂佟烈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可不為對方所認同。
  就在佟烈掌力方自撤出的一霎,過龍江鼻子裡輕哼了一聲,劍芒乍然一收,人已騰身而起,一人一劍極其輕飄地已自佟烈頭頂上掠了過去。
  佟烈似已驚覺到了不妙。
  呼——過龍江身勢,居高臨下,已到了佟烈頭頂上,就在兩者交接而過的一霎間,前者一隻巨靈之掌,箕開的五指,直向著佟烈當頭直扣下來,佟烈長杖再盤,霍地打了一個旋風,疾穿而出。
  饒是這樣,左肩上亦不免為過龍江指尖掃著了一些。
  九天霹靂佟烈只痛得全身打了個冷戰,掌風所及,逼得他腳下一連踉蹌退了三步,才將身子站穩了。
  原來這個佟烈自幼練成了金鐘罩、鐵布衫功夫,尋常兵刃設非傷中要害,已很難傷害得了他,卻不意為過龍江五指掃過,差一點骨斷筋折,破了他防身的真氣,一霎間只痛得瞼色大變,內心之驚恐激動,更非言語所能形容。
  此時此刻,過龍江果真乘勝追擊,佟烈性命休矣。
  一旁的王劍書生宮九如卻已不容他再有所施展,大袖翻處,先自發出了一雙寒星。
  以宮九如這等身份功力之人,設非是到了萬不得已之情況,決計不會施展暗器,此番眼看著佟烈危機一瞬,便顧不得許多。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4:23

  暗器乃是一雙「追風亮銀丸」,在兩股細小尖銳破空聲中,直取過龍江雙瞳。
  宮九如之所以延至現在才行出手,完全是出自「靜以觀變」心理,同時也是事先早與佟烈商量好的,其用心無非是佟烈果真一人即能戰勝對方,也就不必自己再行多插上一手。
  眼前情勢下,他自然萬難再自沉默。
  亮銀丸一經出手,宮九如陡地丹田提氣,掠身而起,一口兩尺五六的短劍,隨著他疾快的出身之勢,直直地向著過龍江劈下來。
  雙劍交輝,「嗆啷」一聲,迎在了一塊,隨著撤出的劍身,持劍的兩個人身手更為驚人。一個疾滾如兔,一個怒起如鷹,刷地向兩下裡同時分了開來。
  四隻眼睛,也在此一霎,緊緊地對吸到一塊。
  過龍江已由此雙劍交磕的當兒,感覺出宮九如劍上的實力,後者也不例外,四隻眼睛對視之下各自估量著對方的斤兩,接下去的這一招,便大費周章。
  一旁的九天霹靂佟烈,經過了短暫的喘息,終算鎮定下來。
  他險些喪生在對方劍下,更不禁把過龍江恨之入骨,這時一聲不響地忽然躍身而起,襲向過龍江身後,手上鐵杖捲起了大片的旋風,直向著過龍江全身平掃了過去。
  這一掃之威,端的是驚人之極,隨著他的杖勢去處,地面之上落葉如萬點飛蝗般地一齊捲飛了起來。
  敢情佟烈憤怒之中,施展出了他最具威力的「旋風三杖」,杖風過處,像是一面牆、一堵山那般猛烈地直撞過來。
  宮九如配合著佟烈的出手,更不怠慢,驀地騰身直起——乍看起來,真像是猝起雲空之間的一隻鷂子,俟到了過龍江頂上,倏然間身形一墜,掌中劍灑出了一天光雨,自上而下直向著過龍江全身上下卷殺過來。
  佟、宮二人的聯合出手,果然威力無匹,准此而觀,過龍江上下四方,俱在劍杖對殺之中。
  金雞太歲過龍江猝然間發出了一聲厲嘯——一蓬長髮霍地徹天直起,長劍掄處,捲起了一天狂濤,卻形成丈許方圓的一個漩渦。
  在這個劍氣所形成的漩渦裡,過龍江全身上下俱在包裹之中,就這樣,活像是一個旋轉中的陀螺,戛然有聲地衝殺出去。
  這一手非但出乎宮、佟二人意外,就連高踞在上,冷眼旁觀的八老太爺也吃了一驚。
  形勢緊迫逼人,緊湊處真個「一羽不加,蟲蠅不落」,使八老太爺也不及妄置一詞。
  耳邊上響起了清脆的一陣子金鐵交鳴之聲——大片流光裡,過龍江已破圍脫出,其勢有如出押猛虎,恰恰與奮身直上的佟烈迎在了一塊兒。
  這一霎,可真是驚險了。
  九天霹靂佟烈想不到對方如此了得,情急之下,迫不及待地施展出他那旋風三杖中的第二招「怒龍出水」,長杖一吐即收,第二次向著劍影中的過氏當胸力點下去。
  看到這裡,高處的八老太爺忽然一驚道:「不好——」聲出人起,猝然騰身而起,居高臨下地直向著過龍江身邊撲來。
  然而他畢竟距離較遠,即使以他傑出的輕功造詣,亦不能一撲而至。
  倒是宮九如卻遠較他要方便得多,他似乎也已發覺到了不妙,劍勢疾轉中,已撲向過龍江背後脊樑,緊接著的一劍,卻是大非等閒,然而作為對佟烈的救命之招,卻是慢了一步。
  九天霹靂佟烈杖勢方出,猛可裡感覺到對方劍上光華極盛,一霎間,像是有百十把劍,匯合成一大劍影,直向自己全身上下齊劈下來。
  這麼一來,他便想到了自己的杖勢不足以克敵,心中一涼,再想抽招換勢,哪裡還來得及。
  隨著過龍江旋天劍影之下,佟烈的杖身,先自被搪向一邊,後者只覺得一片寒風罩體,即在千劍臨身的一霎,過龍江的一隻巨掌已由劍影中遞了出來。
  彷彿是一隻黑同墨染的巨掌。
  佟烈猝見之下,只覺得通體一陣發痛,再想抽身已是不及,「噗哧」聲中,已被對方那只黑手深深插進了左面心腔。
  正是過龍江名噪武林的「黑手功」,這門功力一名「黑手穿牆」之功,既有穿牆之能,其威力當可想知,端是十足驚人。
  佟烈的感覺,彷彿是身上一麻,緊接著打了一個踉蹌,手上的鐵杖「嗆啷」墜地,人才直直地倒了下去。
  一顆染滿鮮血,活蹦亂跳的人心,已到了過龍江手掌之上。
  他卻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招得手,腳下更是快得很,一式「黑虎剪尾」,盤過的身子,更加拍岸怒濤,恰乎與宮九如撲上的勢子迎在了一塊。
  這當口兒,八老太爺的身子也撲到眼前。
  佟烈的慘死,給了他極大的震驚。自然,如果他一上來不是那麼自負,心存警惕,佟烈便不會慘死,一招失算,鑄成了大錯,眼前可是後悔莫及,他的痛心,當可想知。
  三個人竟是不差先後地迎在了一塊兒。
  在一聲清脆的寶劍交磕聲裡,又一次揚起了刺目的寒光,急促之間,又一次交換了劍招。
  一抹子鮮紅,由宮九如右肋下現出。飄飄長衣,為之開成了四片,猶是這樣,他仍能奮身躍開了一旁,鼻子裡痛吟一聲,那張臉變得雪也似的白,緊接著助下淌出來的血,卻把那半邊身子都染紅了。
  幾乎是同時之間。
  八老太爺的一隻右手,迎著了過龍江的左掌,雙掌交接之下,兩個人俱都為之大大地搖動了一下,把握著這一霎良機,八老太爺的另一隻左手卻實實地印在了過龍江前胸之上。
  這一掌,雖非全力,卻亦可觀。
  以過龍江那般功力之人,亦是當受不住,腳下一軟,身子便似球般地被拋了起來。
  一口血箭直由過龍江嘴裡狂噴出來。
  他早已看清了四周情勢,重傷之下,亦不忘臨危逃生,這拋起來的身子,若非加上他自己本人的力量,萬不會有如此勁道。
  這一瞬間,眼看著他似拋又騰的身子,足足飛起了兩丈七八,嘩啦一聲,逕自落入叢林之中隱沒了。
  饒是他鋼鐵般的一條漢子,卻也是吃受不住。
  落在地上的金雞太歲過龍江,身子晃了一晃,「撲通」坐向地上。
  只覺得一陣頭昏目眩,嘴裡陣陣發甜,第二口血幾乎又要噴了出來。
  這一霎他腦子裡所想到的,只是逃命第一,要能逃過對方錦袍老人的毒手,才是上上之策。
  所幸,對方老人雖重手傷了過龍江,卻暫時沒有趕盡殺絕,窮追不捨之意。倒不是這位八老太爺心存仁厚,實在是眼前的宮九如,生死未卜,急需他的照顧,兩相權衡之下,自以宮九如的生死較他更為重要,不得不前往察看。
  這麼一來,過龍江可就意外地得到了喘息之機。他雖然僥倖未死,自知傷勢不輕,坐在地上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冷汗直淌,連中衣俱已濕透,思忖著對方八老太爺這一掌,柔剛並濟,分明是上乘的「氣忿」之功,當今武林之中,這等厲害的角色,實在前所未聞,好厲害。
  心裡盤算著,更不敢少有耽擱,一隻手在地上勉力撐著,把身子徐徐轉過。
  他生怕身子觸地,會帶出響聲,為錦袍老人覺察,便一手握劍用拳,一手用掌,勉強地把身子架空了,徐徐向林中退去,這般走法,要在平時,根本不算回事,可是現在過龍江行來卻是大為吃力,走不了幾步,已是汗下如雨,由於牽動了丹田力道,一口濁血,便自湧了出來。
  但附近幸虧是一片灌木叢林,佔地極廣,樹身約莫一人來高,用以掩遮身子,確是最為恰當。
  過龍江一步來到了灌木林中,不見敵人追來,才自意識到,自己這半條命算是保住了。
  他生性最恃強好勝,一身內外功力敢誇天下無敵,一朝敗在了對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老人之手,差一點失了性命,不啻是奇恥大辱,想到悲忿之處,真恨不能當場橫劍自刎。
  當然,他不會真的就這麼死了。
  停下來喘息了一陣,正待把手上長劍收入鞘中,猛可裡身後頸項間一陣子發涼,不容他回身顧盼,已有一口冷森森的劍鋒,架在了他的頸項之上。
  過龍江心中一驚,餘力盡失,手上一軟,再一次跌坐了下來。
  他畢竟是一條漢子,想到了不免一死,禁不住為之啞然一笑,方自道了聲:「老兒——」
  下面的話還來不及出口,只覺後脊樑上一陣子發麻;已吃對方點了「啞穴」。
  緊接著這人化劍為掌,不甚費力地已把他提了起來,接下去是一陣輕巧的快步疾行,直入叢林深處。
  天光已暗,林子裡更是黝黑。
  金雞太歲過龍江想到了此番落在老人手裡,當然是死路一條,偏偏對方竟不急於下手,這般活擺佈自己,真比立刻殺了他更覺得羞辱,心裡一急,氣血上湧,當場昏了過去。
  不過是極為短暫的一瞬,他便自又幽幽地醒轉。
  眼前已換了地方。
  出乎意外地,過龍江竟自發覺到自己置身於一處低矮的山洞裡。
  眼前黑得很,所幸有那麼一丁點兒的火光——像是燃著的一截松枝,光度僅容許照見面前尺許之地——再就是對方的那個人影。
  過龍江下意識地當對方是那個錦袍老人,不甘示弱地哼了一聲道:「無——恥老兒……」
  四字出口,忙即又吞住了。
  敢情面前的這個人,並不是那位八老太爺……
  那是一張黑中透紅的臉,濃眉巨眼,亂髮如火,乍看之下,真把人嚇得一跳,火光明滅裡,像煞是廟裡所供奉的五殿閻羅。
  人世之間,當不會真的有這般角色。
  過龍江何等閱歷之人,自然一眼即看出了,那是一張經過喬裝易容之後的臉——極可能是一張人皮面具,有此一見,他反倒定下了心來。
  似乎只有兩種情況對方才會如此這般。第一,對方乃是自己之舊識,為了某種原因,不便讓自己認出本來身份。第二,他是一個神秘的敵人。
  無論如何,這人卻沒有殺害自己之心,否則用不著如此大費手腳,一劍結果了豈不方便?
  「你又是誰?」
  雖然在重傷之中,過龍江仍然傲氣凌人,一雙眸子直直向對面這人逼視著,臉上卻毫無示弱的表情。
  紅臉人「哼」了一聲道:「你死在眼前,還敢如此囂張麼?」
  這幾句話,他有意壓低了嗓音說出,自然也是不欲讓對方由聲音裡聽出了自己是誰。
  過龍江聆聽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那股淒慘的笑意,襯著被鮮血染紅了的嘴,看來也煞是嚇人。
  「你是不會對我下手的。」
  「為什麼?」紅臉人眸子裡射出了精光。
  「很簡單,」過龍江微微自嘲地笑著,「要下手,你早就下手了,何必這麼費事?」
  「這麼說,你認為我是你的朋友?」
  「那倒未必,」過龍江冷笑著搖了一下頭,「過某人生平獨來獨往,沒有朋友。」
  他喘息了幾聲,不時睜大了眼睛,向對方辨認著,只可惜能見度是如此之低,來人又經過刻意的掩飾,致使他心機白費。
  「一個沒有朋友的人,其為人可想而知。」紅臉人說。
  「你也可以說是卓越超群,不落凡俗。」過龍江慢吞吞地說,「君子慎交遊。古往今來,越是卓越超俗之士,越是孤獨之人。」
  紅臉人搖搖頭:「德不孤,必有鄰。孤獨之人必有孤僻之情,也就是不盡常情之處,你生平為惡多端,殺人無數,說是卓越超低,倒也不假,說是君子,可就相去太遠了。」
  過龍江鼻中哼了幾聲,點點頭道:「你能說出這幾句話來,足見閣下不是尋常江湖人物,請教上下是——」
  「我不會告訴你的,」紅臉人緊咬一下牙,「我真恨不能……」
  紅臉人霍地站起來,在低窪的洞穴裡走了幾步,強自排遣著心裡的不寧靜。
  「恨不能殺了我?」過龍江慘笑了一下,「隨時請便,皺一皺眉頭,便不配姓過。」
  紅臉人倏地回過身來,手握劍柄道;「我就——」
  「你就是不敢下手。」
  「為什麼?」
  「因為你剛才沒有下手。」
  「剛才沒下手,現在怎見得不行?」
  「嗤——」過龍江嗤之以鼻地笑著,「難為你還是知書達理之人,莫非連『一鼓作氣』這句話都不明白?在你初用劍襲我後肩之時,那時如殺我,易如反掌,經過了隨後的這麼一折騰你便不能了。」
  「那也未必。」紅臉人劍握得更緊。只差點沒有拔出,劍勢一出,對方必死無疑。
  過龍江卻定得很——一絡子白髮由他過長的亂髮之間滋生出來,極似鷹鷲頂上那一撮怒生的角毛,很可能他這金雞綽號便是因此而來。
  此人無論善惡、倒不愧是鐵錚錚一條漢子。
  紅臉人果真是下不了手,搖頭一歎,緊握著劍把的那隻手,不覺便鬆了開來。
  「如何?」過龍江寒聲道,「你下不了手吧!過某人生平不受人點水之情,卻搭上了你救命之恩,無論你是誰,來日必有一份人心……我走了。」
  說擺拱了一下手,霍地站了起來,晃了一晃,卻又倚在石壁,顯然傷勢不輕。
  紅臉人冷冷地道:「你自信能出去麼?作夢!」
  過龍江哼道:「你是說,他們外面還有埋伏?」
  紅臉人一聲不吭,由地上撿起一物,扔過來道:「這是你的劍,接著。」
  過龍江吃了一驚,即見自己那一口長劍連劍帶鞘,橫在面前,不禁為之打了一個冷戰。這口劍即使在最艱難時候,也從未離開過自己手邊。想不到一朝失勢,竟自到了一個不相干人的手上,正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家不殺自己,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他一聲不吭地,彎下腰來,將長劍撿在手裡,心裡端的不是滋味。
  偶然抬頭,紅臉人的一雙眼睛,正自灼灼有神地注視著自己。
  那是一雙充滿了仇恨的眼睛,也是一雙有著堅毅不拔勇氣的眼睛,似乎是有著這等眼神的人,便不應該是一個行事猶豫、無能果斷的人。那麼,對方不殺自己,誠然令人不解了。
  紅臉人一言不發地垂下了頭,心裡在盤算著一個難題。只見那一截被燃著了的松枝劈拍輕聲響著,已將是燃到了盡頭,忽然冒了一個火花,隨即熄滅。
  頓時,石洞內一片漆黑。
  黑暗中不時傳出來窸窸聲音。
  有人趁著黑偷偷摸出了山洞。
  紅臉人不只一次地握住了劍把,卻又不只一次地鬆開來。不可否認,他陷入到極度矛盾之中。
  他是一個不肯趁人於危的人,但是一朝落在敵人之手,他的敵人是否對他也會這麼仁厚?
  有此一念,禁不往再一次地使他感覺到熱血沸騰。
  「給他一個機會吧!」
  紅瞼人心裡想著,一隻手摸著了一截干樹枝,一隻手摸出了身上的火折子。
  「在這根松枝點燃以前,他仍有活命的機會,否則……」
  緊接著「噗」地一聲,火光大盛。
  他故意拖長了時間,直到那截松枝完全點著了為止,立刻石洞裡又現光明。過龍江已經不見了,早已遁出石洞。
  他發了一會兒愕,自嘲似的苦笑了笑,手裡的松枝舉高了,地面上的痕跡便清晰可見。
  他倒更仔細地看看。只見地面上清楚地現著許多手掌印子,有前有後,十分凌亂。由這些掌印判斷,這隻老金雞果然心思繽密,分明是採取迂迴路線,向洞外退出,他身受重傷,自知無能與紅臉人對抗,乃在黑暗中採取迂迴路線,停頓處皆有石塊可供掩護,這一切分明在火光熄滅之前,便先已經觀察好了,火光熄滅之後,仍能從容進退。
  看到這裡,紅臉人不禁低頭發出了一聲歎息,再一次感覺到這隻老金雞的可怕,不免心裡有些忐忑,卻有一股激動的熱血衝撞著。
  「讓他走吧!」他心裡怪喊著,「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他,要他甘拜下風地死在我的劍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4:42

第23章 瓜園現紳士 竟是舊仇家

  一線曙光,現自東方大地之間。
  叢林裡現出了幾許生機——幾隻野斑鳩拍打著翅膀,離開了築在竹間的巢窩,開始了它們新生的一天。
  八老太爺緩緩地鬆下了按在宮九如背後「志堂穴」上的手,後者像是才由死神處討得了一線生機。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發出了微弱的氣息。
  八老太爺長長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道:「你總算甦醒過來了,我這一夜心血,總算沒有白費。」
  宮九如微弱地點了一下頭,才發覺到全身上下,已為汗水所浸透,肋下傷處,俱經過密密包紮,有一種清涼的感覺,大概敷有一種奇特的刀傷藥。
  這一切,顯然是八老太爺所賜了。
  八老太爺看著他苦笑了一下,神情間無不沮喪,緩緩地開口道:「這都怪我……他比我想像中更厲害得多……」
  宮九如疑惑地看了附近一眼,勉強開口出聲道:「他死了……」
  八老太爺道:「跑了……不過,已被我叩天掌力重傷……我思忖著,即使他還活著,也不比你強到哪裡。」
  這話並非他的大言不慚,事實上,以往數十年以來,還從來沒有聽過什麼人在身中這位老爺子的叩天掌力之後,還能夠活著不死。
  然而,這隻老金雞卻是沒有死,非但沒有死,而且顯然還活著逃跑了。
  負責搜索的幾個手下回來報告,現場十里內外,不見任何蹤跡。那意思便是說,過龍江真的逃之夭夭了。
  宮九如淒慘地笑著,緩緩地把身子躺了下來。
  八老太爺道:「你的傷勢可是真的不輕,看樣子姓過的已經練成了劍氣,要不然以你的功力,萬萬不會傷得這麼重。我雖然用本身的元陽之氣,勉強幫助你不使真氣擴散,看樣子你想恢復過來,非得半年以上不可。」
  宮九如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苦笑著道:「這都怪我學藝不精,連帶著你老人家也臉上無光,啊,老呢?他……」
  他所謂的老乃指的是九大霹靂佟烈。
  八老太爺頓時氣色如土,搖搖頭說:「他死了……」
  宮九如身子顫抖了一下,恍惚中似乎記起來昨夕與過龍江動手的一節,那一霎時間太快,彷彿看見姓過的一隻烏黑的手,猝然間插進了佟烈的心窩,接下來自己已受了傷,幾乎喪命,便自顧不暇了。
  這麼看來,佟烈是慘死在對方「黑手穿牆」辣手之下,勢將作了無心之鬼。
  想到了數十年來誼同手足的情分,一朝分手,人天永隔,禁不住悲從中來,眼睛一澀,汩汩淌下淚來。
  八老太爺道:「我已叫人把他屍體運到杭州去了,等這件事情結束之後,再好好地為他料理後事……事情不能多耽擱,我們這就動身吧!」
  宮九如彷彿萬念俱灰……輕輕歎息了一聲,即閉目不再多說。
  他為人向稱厚道,早年讀書頗多,一朝失足,隱身黑道,為目前的八老太爺所羅致,結成同黨,幹些自欺欺人,所謂替天行道的勾當,每有所思「自反而縮」,輒生不安,經此一難之後,更不禁觸發良知。
  且不說他自此種下了反正之心,而他日後竟而與那位八老太爺落得水火不容,這卻是後話了。
  八老太爺猶是雄心勃勃,當下招手喚來手下,以擔架將宮九如小心抬起,囑咐他們即往杭州,並面諭了宮九如一番,囑他轉告雲四姑娘有關下手打劫災銀之事,這才帶了一個隨身小廝,飄然自去。
  他看來道貌岸然,飄飄若仙,隨身小廝更打扮得像是一個書僮模樣,身後為他背著一琴一劍。二人裝作成一副遊山玩水模樣,就此上路。
  走了一程,八老太爺定下身來,只覺得口渴難耐,這才想到昨日今晨,滴水未沾,加以為宮九如灌輸內力,耗力出汗不少,此刻思及,頓感口渴難耐。
  偏偏所帶飲水用罄,附近嶺岳重疊,獨獨不見一些山泉漬水,遂就著這一塊石頭坐下來,取過一個盛水的葫蘆,命小廝尋些水來。
  小廝接過葫蘆,離開之後,八老太爺這才盤膝坐定,將一隻右手袖子捋起,霍然才發覺到,右腕腕脈間,現出了一道烏黑痕跡,不禁暗吃一驚。
  他當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昨夕他雖以「叩天掌」力,重傷了過龍江,可是右掌與過龍江對掌時,卻是吃力頗巨,自此而後,便覺得不大得勁兒。這時一經察看,才知道敢情多少已受了些輕傷,那道烏黑形跡,正說明是淤血所積,所幸自己飲了千年蟒血,可不畏毒,否則久聞過氏毒掌厲害,以自己功力,即使不至於當場就死,毒發之下,這條膀子也就別想要了。
  心裡想著,氣得連哼了幾聲,自此益發地把過龍江恨之入骨髓。
  當下為思安全計,一面運用功力,將右腕氣血封住,隨用左手長長指甲,將右脈割開一孔,頃刻間淌下了許多紫黑色淤血,直到血色完全轉為鮮紅為止,又自取出隨身所攜帶的止血靈藥,敷住了傷處,這才覺得了鬆快。
  可是經此一來,失血出汗,更覺口渴難耐。
  老半天,打發去尋水的那個小廝才自轉回,卻苦著臉,連連搖頭道:「老太爺……全找遍了,一點水影子也看不見,這可怎麼辦呢?」
  八老太爺罵了聲:「蠢材。」站起來,凝神細聽了一下,果然聽不見有流水之聲,向前看了看,山路迂迴,上面林木倒也蔚然成陰。
  他便想到林子裡尋些山果解解渴亦未嘗不可,於是吩咐小廝,繼續前行。
  走了一程,那童兒停下來喘道:「老……太爺……我累壞了,歇會子吧!」
  八老太爺見他已是汗流俠背,罵了一聲:「無用的東西,」只得停下步來。
  他這裡心中盤算著,卻也莫怪這小子,昨午今晨,幾乎一個對時,沒有進過飲食,自己已覺著飢渴了,又豈能怪他來。
  心裡正自轉念著,要找些什麼東西止渴充飢,忽然聽見身側不遠處,呼啦聲響,即見草叢中,探出了一個頭紮著巾,面形瘦削的老者身影,緊接著這個老人便出來了,原來是個獵人。
  說獵人或是樵夫都可以,只見他一隻手拿著鋼叉,背上背著箭,還擔著一肩乾柴,腰上拴著兩隻兔子,另有一串柑子。
  這串柑子,算是一上來就把八老太爺的眼睛給緊緊地吸往了。
  老者身手頗是矯健,翻石跨野,甚是利落,不一刻已來到了八老太爺等二人近前,這才停了步子,呵呵笑了幾聲:「稀客,稀客,今天算是遇見了貴人。想不到這個夢還是……」搖搖頭又遮住嘴,自警地道,「說不得,說不得……」
  八老太爺見對方老者,生有青皮寡肉的一張瘦臉,眉目倒也不差,以他身材論,像是無能負重之人,他卻偏偏在山間打柴,嶺巒獵戰,背負如此大捆乾柴,尋常百姓,萬萬吃受不往,足見平日訓練有素,早已養成勤勞負重習慣,倒是難得。
  自他現身之始,八老太爺與他那個隨身小廝,即一直注視著他腰上那一串三個既大又紅的柑子了,此時此刻,如能到口,可是千金難求。
  「老兄請了。」
  八老太爺降尊纖貴地拱了一下手:「這裡是什麼地界?」
  樵子點點頭,笑道:「這是山陽溝,再下去是山陽村,可就進了縣城了。」
  「謝謝,謝謝。」八老太爺是打定了主意了,非把他腰上那三個柑橘弄到嘴裡不可。
  他此時打扮,儼然是知書達理的富家翁,既是知書達理,便不能動手搶,總要對方心甘情願才行。
  「老兄住在這附近麼?」
  「不遠,不遠,」樵夫向山上指了一下,「繞過山去就到了,貴客這是……去哪裡?」
  八老太爺嘿嘿一笑,習慣地捋著胸前白鬚,先不回答對方問題,卻道:「方纔你口說什麼說不得,說不得,又是什麼夢來……」
  年老樵夫又自呵呵笑了,一面樂不可支地擺著一隻看來甚白的手,欲語還休地道:「咳!咳!見笑,見笑,是這麼回事……」
  一面頻頻搖頭著,像是一副被迫無奈的樣子,卻仍然忍不住說了出來。
  「是這麼回事……貴客,昨天夜裡,老兒我做了一個夢,夢著了山陽嶺的土地山神對我說,今天此刻,我會遇見一位好心的貴人,向我購些東西,運氣好,便能發上一個小財。」
  八老太爺「哦」了一聲,瞇起了一對細長的三角眼,毋寧是很感興趣。
  「無非是個夢吧,」老樵夫臉上堆滿了笑道,「於是我今天特地起了個早,打完柴,獵了兩個兔子,便前山趕回後山,後山又繞向山腰,別說是什麼貴人了,連小人也沒看見一個……就在這時候,卻看見了你老爺主僕二位,一時心喜,這才口不擇言……還請老太爺你多多原諒……失言,失言。」
  說著連連打了兩躬,聳了聳肩上的柴架,便待離開。
  「老哥你慢一點走。」
  看見老樵夫站住,八老太爺一面點手作勢道:「坐下歇歇,坐下歇歇,我們來一個商量,你看怎麼樣?」
  老樵夫坐下來,莫名其妙地翻著一隻眼:「商量些什麼啊……老太爺?」
  八老太爺輕咳了一聲,臉上帶著淺淺的笑。
  連他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抬起手指了一下老樵夫緊繫在腰帶上的柑子說:「我們取個商量,你把這三個柑子賣給我,我就給你五兩銀子。」
  老樵夫怔了一下說:「什……麼?」
  八老太爺又說道:「也罷,就讓你真的發上一個小財吧,只要你把這三個柑橘給我,我就給你十兩紋銀,我是說話算數的。」
  一面說,探手入懷裡,摸出了白燦燦的一大錠銀子,嗖地拋了過去。
  對方樵夫慌不迭雙手接住,嘴裡「啊喲」叫了一聲,把那錠銀子看了半天,咬了一咬,咧嘴笑道:「老太爺,你說的……是真的?」
  「銀子你都拿去了,還有假的?」
  「好……老天……我可是真的發了財啦……」
  收起了銀子,抖著兩隻手,費了半天勁兒,才把插在腰帶上的三枚柑橘解了下來,走過去雙手奉上。
  八老太爺接過來,扯下一個拋給身邊小廝,後者接過來,立時笑逐顏開地剝皮吃了起來。
  這裡八老太爺搖搖頭,歎了口氣,一面剝著柑皮,一面向那年老樵夫道:「這山上還有人種柑橘麼?」
  樵夫那隻手緊緊護著身上銀子一面搖頭道:「沒有啊,老太爺,是野生的,全樹上就只有三個,都叫我老兒搞來了。」
  八老太爺送上一瓣到嘴裡,覺得有些苦澀異味,皺了皺眉,也就顧不得,三口兩口,吃下去一個了。
  老樵夫這邊忍不往鞠躬打揖要告辭了,像是怕時候久了,對方又要向他要回那十兩銀子似的。
  八老太爺道:「借問一聲——」
  老樵夫站住腳,回過頭來只是傻笑。
  「這附近哪裡可以找到水喝,可有人家居住沒有?」
  「有是有,不過這……噢!」這樵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用手向著山間小徑上指了一下:「那前頭三里左右,倒有個瓜園子……只是路太遠了,怕老太爺你走不了啊!」
  一聽見有瓜園,八老太爺頓時為之精神一振。三幾里路在他來說又算什麼,隨即揮了一下手,任那個年老樵夫走了。
  他這裡兩個柑子下肚,精神為之一振,笑嘻嘻地向著身邊小廝道:「你看,天無絕人之路吧,方嚷著口渴,這就有人送柑子來啦,只是太少了,前面就有瓜園,福氣好的話,說不定還有西瓜可吃,走吧,我們這就瞧瞧去。」
  那小廝一聽說上面有瓜園,早已按捺不住,八老太爺既然這麼說,自是喜出望外,當下抖擻著精神,便隨著他向山上行進。
  如此,約莫往前行走了小半個時辰,即見一條羊腸小道迂迴直上,小道上築有石階,不似先前那般難以行走,更有一個木製的指標,直指而上,上面寫著李家果園,果園、瓜園想來是一回事,足見方纔那個老樵夫並沒有騙人。
  八老太爺打定了主意,要在那李家果園內好好歇上一陣,不只是要喝些什麼,還要擾上一頓飯才能稱心。
  前行約有一箭之程,可就看見了所謂的李家果園了,一行刺荊棘,衍生在那高山的道路旁邊,也算是一片圍牆,卻聽見一人正在唱著山歌。
  想是聽見了動靜,歌聲忽然停止。
  即見一個頭纏白布的十八九歲小子,探頭出來張望了一下,很驚訝的樣子,蓋因為這裡一向罕有人跡,更沒有像八老太爺那般風度翩翩,舉止若仙的人物了。
  八老太爺站住腳笑道:「喂,小兄弟,這就是李家果園麼?」
  頭纏白布的年輕小子揚了一下眉毛道:「是呀,老爺子要找哪個?」
  出口竟是四川味道。
  八老太爺很驚訝地道:「你們原來不是本地人呀?」
  「是啊,」那小子道,「我們主人是從四川遷過來的嘛……老客人可是口渴了吧,吃個西瓜吧!」
  八老太爺嘿嘿一笑,對方的話,可是說到了自己心眼兒裡去了。
  不容他回答,他身邊的小廝,先自叫起了好來。
  八老太爺笑罵道:「沒見過你這個奴才,連一聲客氣話也不會說麼?」
  年輕小子先自跑了出來,一面打開了一扇滿生荊刺的柵欄,把對方這老少主僕二人讓了進來。
  八老太爺二人這才發現面前敢情是一片沙土稀疏的瓜田,地裡長滿了西瓜,很多看來都已成熟,附近堆著已摘下的西瓜,有待裝車。
  「呵呵……」八老太爺笑道,「這可好了。」
  園內有個茅亭,此刻權作瓜台,其內也堆滿了西瓜,還剩下一個石桌,幾個座位,八老太爺不客氣地走進去坐了下來。
  卻見桌上放著一把切西瓜的鋼刀,一旁幾個籮筐裡儘是拋棄了不要的爛瓜。
  八老太爺笑道:「來來來,小朋友,光弄一個未嘗嘗,好了,有賞。」
  一面說,先摸出了一塊碎銀子放置桌上。
  年輕小子驚喜得呆住了。
  八老太爺跟前的那個小廝見狀,早已不耐,搶上一步,自己便拿起了一個西瓜。
  年輕小子見狀忙道:「這個不好,我來,我來——」
  他果然挑了一個黃沙瓜——甜得出奇的大瓜,直把八老太爺主僕二人吃得眉開眼笑。
  那個年輕小子在他主僕大吃過癮之際,也就不客氣地把桌上那塊碎銀子收進袋裡。
  「今天我可是運氣真好,連得了兩次賞銀,嘻嘻!」
  八老太爺一大塊西瓜下肚,只覺得遍體生涼,爽快極了,聽見對方小子的話,就停下來道:「怎麼會得了兩次銀子?莫非先前也有客人來這裡吃瓜不成?」
  那小子笑道:「誰說不是?就是剛才不久來了一個樵夫,在這裡吃了西瓜,送了我一塊銀子,還說不久就有貴客上門,並且為我選好了一個大的,說是客人一高興了,一定會賞我銀子,果然沒有錯,不大會兒的工夫,你老人家和這位哥兒可就來了。」
  八老太爺一笑說道:「原來是這樣的……」
  接著他眉頭微微一皺,暗忖著,這老兒好快的腳程,背著大捆的柴,竟然這麼快就先到了。
  心裡想著,便自問道:「那老樵夫走了麼?」
  「啊,還沒有吧,剛才還看見他在那邊打盹兒呢。」
  方說到這裡,即聽得一人笑道:「哪一個尋我?」
  即見由近側草屋裡,緩緩步出一個羽衣星冠,神采飛揚的紳士人物來。
  各人不看則可,一望之下俱不禁為之一怔。敢情這個風度翩翩,上流紳士的人物,正是方纔那個背負柴薪的山間老樵,旋踵間,竟自變為另外一人。
  八老太爺心中一驚,已自覺出了其中有詐,只是用一雙湛湛有神的眼睛,向對方注視著。
  卻見那老紳士舉止翩翩的一搖來到了近前,先自向著八老太爺一拱道:「姜公別來無恙,只怕記不得我這老朽了?」
  八老太爺這一驚,不啻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
  那是因為八老太爺實在就是姜隱君其人,這個隱秘,當今天下,只怕還不會為任何人所知,即使冰雪聰明如鳳姑娘者,也只是有所懷疑而已,眼前何許人也,竟然一口道破,言下語氣簡直不容否認,實已一口認定。
  「噢……」八老太爺一雙細長的三角眼,睜了又睜,仔細在對方臉上轉著,「閣下是……哪一個?你是認錯人了吧……」
  搖身一變,由老樵夫而變為老紳士的這個人,聆聽之下,嘻嘻笑著,簡直笑瞇了眼。
  「怎麼會認錯了?憑著兄弟我這雙眼睛,豈能認錯了人?」
  老紳士一面說,不客氣地大刺刺地坐了下來:「想當年,天山冰池之會,你我俱是風流少年,時光荏苒,一晃眼的工夫,我們可都老了——姜極——你真的不認得我了?」
  八老太爺倏地自位子上站了起來,目光炯炯地道:「你是?恕我眼生……我可是真的不認識你了,你認錯人了。」
  老紳土冷冷一笑,搖搖頭道:「就算我認錯了人,卻也不會認錯了這『六朝焦尾』……」
  說時,伸手向著對方隨身小廝背上古琴指了一下,哈哈一笑道:「六十年來,為思此琴,真讓我魂牽夢繫,今天總算讓我找著,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吧!」
  話聲一歇,倏地騰身而起,狀似展翅之鷹,已自隔座躍起,到了對方小廝的座前。
  這勢子快極了,尤其大膽的是,竟然當著八老太爺面前這般施展,可真是膽大之極。
  八老太爺在他說到這具「六朝焦尾」時,早已心存戒備,忽然見他躍來,吃了一驚,叱一聲:「大膽……」
  二字出口,右手忽起,倏地直向對方身上劈空抓去。
  他的「無形劈空掌」力早已深具氣候,相隔又是如此之近,照常理來說,應該是有何等威力,無奈這一霎可是有點兒「欠靈」。
  就在他老人家的手勢方自一舉起的當兒,驀地左臂下似有一根筋抽動了一下,一陣子徹體的奇酸。
  「啊!」八老太爺才舉起了一半的手,不得不立時垂下來,所發力道只不過才在丹田打了個轉兒,隨即消逝無蹤。
  也就是這麼點空檔的工夫,對方那個老紳士已把背在小廝背後的那具「六朝焦尾」取到了手上,一來一往,有似飄風,忽地回來,又坐在了位子上。
  那個小廝猝然大叫一聲,向著對方撲去,不想身子方自移動,像是忽然牽動了身上痛處似地,臉上一陣子抽搐,晃了一晃,隨即直直地坐了下來,一瞬間汗如雨下,卻是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到這裡,八老太爺恍然而有所悟。
  「你……」
  第二次抬起右掌待將掌力發出,情形一如先前模樣,內力在丹田滾了一滾,隨即為之消散。
  八老太爺本人乃是精於醫道病理之人,當此一刻,總算悟出了其中道理。
  「毒……我竟是中了毒?」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他隨即用那雙十分置疑的眼睛向對方那個老紳士看去。
  當然,現在他眼裡的這個老紳士,已並非再是什麼紳士,他已是變成了一個十分可怖的強敵了。
  促使他憶及眼前此人的根底,全系來自他生平最為喜愛的「六朝焦尾」。
  這古琴,真是屬於它現在的主人,八老太爺所有之物麼?未必!
  實在的情形是——
  六十年前,冰池之會,當時的姜極以卑劣的手段,巧取於當日在座八友之一的神州鬼鳳陸青桐,自此而後,古琴便為姜極所有。
  姜極何止是只取了這古琴而已?他甚至還取了陸青桐的性命。那一日,他運籌鬼使,巧施毒藥,使得除他之外的七個與會之人,皆都身中奇毒,喪了性命。想不到,事隔六十年,竟然有人會翻出了這件他所認為天衣無縫、再也不會為外人所知的往事。
  使他震驚的是眼前這人所說的那一句「物歸原主」,簡直令他心驚膽寒。
  「莫非……你就是……陸……神……州……」
  「神州鬼鳳——陸青桐。」老紳士用著這比寒冰還要冷的聲音糾正了對方的語句顛倒。
  在他說出了本名陸青桐三字之後,忽然間在八老太爺的眼睛裡,他那張臉便真的是當日的陸青桐了。
  儘管已是六十年的歲月悠悠,人們對於他所曾經經歷過的可怕往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真的忘懷的。
  陸青桐雖然老了,依然是陸青桐,正如同姜極雖然老了仍然還是姜極一樣。
  姜極——姜隱君——八老太爺,其實正是一人,只是三個不同時代年月的不同化身而已。
  陸青桐——鳳七先生亦是一樣。
  所不同的是,姜隱君眼裡的陸青桐早已中毒而死,如此後來的鳳七先生,便與他在感覺上沒發生一點點牽連,他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他們之間會有什麼關係,甚至到現在為止,他仍然還沒有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便是那個與自己齊名,令人聞名喪膽的「七指雪山」主人鳳七先生。
  「陸青桐——你竟然還活著?」
  「不錯,還沒有死。」鳳七先生調侃地說,「看樣子還很健康,短時間還死不了。」
  姜隱君身子顫抖了一下,一聲狂笑道:「好,想不到今天竟會著了你的道兒……你怎麼會得手的?告訴我,也讓我長長見識。」
  鳳七先生搖搖頭道:「姜老頭,我不會要你死的,你死了誰受罪呀?」
  「這麼說……你對我是手下留情了……哼哼……」姜隱君一連哼了好幾聲,才厲聲道,「也許你還不知道,我曾服過千年毒蟒之血,百毒不侵,這一點也許你還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
  鳳七先生轉過頭來,看著幾乎嚇傻了的那個果園裡的小子,微微一笑:「這裡沒有你的什麼事了,我們是老朋友,你幹你的活兒去吧,我們坐一會兒就走。」
  年輕小子巴不得趕快離開,應了一聲,慌不迭轉身離開,鳳七先生這才轉向姜隱君點點頭道:「我曾到你在寧國府的旅邸,拜訪過你,可惜你不在家,那一夜,我原可把此琴拿去,只是明人不做暗事,總要你心甘情願才是,你的解毒靈藥,我見識過了。」
  姜隱君在他說話時,曾不只一次地運用內力,只是第一次功力待發之時,便莫名其妙地又自散了開來,看來自己身內,已為某一種怪異的藥物所控制,竟使得自己空負一身蓋世功力而竟然一籌莫展。
  一霎間,他無限氣餒地坐了下來,當真是萬念俱灰,鳳七先生從容地微微笑著:「半途之中,你所吃的那個柑橘,其中便藏有隱秘,它可暫時使你身上的防毒抗力失效,那麼接下來西瓜裡的第二道手腳,才能在你身上產生了效果……」
  姜隱君怒血翻湧,偏偏發作不得。
  「可歎你一生行事縝密莫測,更通醫道,卻仍然粗心大意著了我的道兒。」
  說到這裡,他含笑道:「我原可於此時,不費吹灰之力,致你於死命,只是……我卻寧可欣賞你活著更好。因此,在這裡對你不犯秋毫……你所中的毒,更不是什麼致命之毒,以你功力,到了一定時候,也不難化解。那時你必然對我不肯善罷干休,我們再好好較量較量,只是阻止了你發財的美夢,實在抱歉之至,也就說不得了……」說到這裡,他即將那具「六朝焦尾」背向背後;向著姜隱君舉了一下手,隨即大搖大擺地向外步出,卻剩下了眼前藝高絕倫的姜隱君,似乎只有翻白眼的份兒。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4:57

第24章 姑娘灌烈酒 醉後吐真情

  好大的一陣雨呀!
  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點子就像是灑豆子也似的自天空灑落下來。
  於是,房上、路上,凡是所能看見之處,水花四濺,暴雨如珠。
  這陣子雨來得可是時候,最起碼,來年的稻田水是有了。江南到底是江南,即使是乾旱季節,也不會長久,自有及時之雨解人憂慮。
  大雨之下的即景,確是新奇而熱鬧,黃土街道上頻頻爆起的水花,土珠兒,就像是開了鍋的稀飯,來往行人一個個抱頭鼠竄,狀似過街老鼠,都成了落湯雞。
  那是一塊相當大的招牌——廣和居——有名的素菜之家。
  「廣和居」的素菜包子、餃子,以及整桌的素菜筵席都十分出名,是當地兩位樂善好施的佛門居土所聯資經營。除了這家遠近馳名的飯館子之外,另有一家「廣和居客棧」,就在飯店的後首,來往的客官先吃飯後住棧,或是先住棧後吃飯,都極為方便。
  大雨來臨,卻為飯店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生意,一時間門限欲穿,張張桌子都擠滿了人,後來的便只有擠在門簷下「望洋興歎」的份兒了。
  小夥計柱子老早就支起了大紅紙上面專寫著斗大的一個「滿」字招牌,只是這招牌剛一支出去,就被斜掃進來的雨點兒給打濕了,看起來一片模糊,紅黑混淆,不知道上面寫些什麼東西。
  大雨唏哩嘩啦,黃土道上泥點兒四濺,偶爾馳過來的快馬,遍體水濕泥濘,蹄掌翻飛之際,兩側行人可都遭了殃,簡直都成了蠕動在田畦裡的泥鰍。
  小夥計柱子看看雨勢不歇,來者有增無減,確實發了大愁,把一塊防雨的大油布,用竹竿支架高高挑起來堵向正門,這樣一來可以防雨,再來兼可防人。
  他這裡方自把油布架子支好,卻順著布篷子邊沿淅瀝瀝淌下來一撮子水來,正好淋到了他的脖子裡。
  「啊唷……好涼!」話聲未歇,他的一雙綠豆小眼珠子可就直住啦。
  像是忽然被人點了穴,又像是得了急中風,一雙小眼在猝然接觸到面前這個人兒時,他確信那可是再也分不開來了,心裡是通通地直跳,張著嘴傻著臉。
  「我的老娘——這是哪來的一個小娘兒們……不……還是個大姑娘吧……可也他娘的太俊了些吧……我的個老娘,簡直是再世仙女嘛……」
  美色當前,竟然連臉上的雨水都忘了抹了。
  就這樣,柱子直瞪著兩隻小眼,眼巴巴地瞧著那個他認為再世的仙女一徑地來到了他眼前,敢情是好標緻的一個大閨女。
  二十上下的年歲,白淨淨的臉蛋兒,高鼻子,小嘴,兩道黑而秀長的眉毛微微顰著,一身黑油綢子雨衣,近腰肢的地方用一根同色的油綢帶子紮著,空出了纖細的小小蠻腰,不過是那麼一□,那麼笨重的一身雨衣,穿戴在她身上,竟然不覺出一些兒累贅,只是好看。
  這個姑娘一路淋著雨水,直由對街走了過來,身後牽著一匹高大的灰鬃大馬,人馬被雨水沖洗得油光水亮,一徑直奔到眼前。
  小夥計柱子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射,看了個唏哩嘩啦,不經意全身早成了落湯雞,只是望著對方姑娘發愣。
  「對不起,」那姑娘向著他點了一下頭,「給我找個座兒,要獨個兒的。」
  「是……有有……請——」
  那姑娘淡淡地笑了笑,怪淒涼的樣子。
  「啊,對了,還有我的馬,麻煩給牽到廄裡,好好喂些草料。」
  「是是……有有……」
  好像是除了「是」和「有」之外,別的話他可全都忘了——等到接過馬,轉交給另一個小廝,拉向槽頭的當兒,這才忽然傻了眼。
  只顧了「是是是」「有有有」把客人讓到了屋裡,眼睛在座頭上這麼一掠,他可真的傻了眼啦。
  卻只是滿屋子黑壓壓坐的都是人,加上了許多臨時新加上來的座頭,可真是舉步維艱,老天,再還能從哪裡找到這麼個空座兒讓給眼前這個姑娘。
  「這這……」柱子紅了臉,「真對……不住……我可真是沒地方……安置……這……」
  大姑娘早已把一身油綢子雨衣脫了下來,露出了裡面的緊身衣褲,長身細腰,襯著烏黑的一頭長髮,看過去越見標緻,一聽見說是沒有了座位,臉上表情可就透著失望,兩道秀眉可就顰在了一塊兒,似乎有些怪對方小夥計為什麼不早說。
  「可,真是對不住……這裡早就客滿了。」
  這話可就更有語病了,既是早就客滿了,為什麼現在才說?
  心裡一氣,也不多理他,只拿著一雙冷冷眸子瞧著他,那意思是說倒要看看你怎麼安置我,想打發我走可沒那麼容易。
  「這……」柱子可真是作了大難。
  大姑娘冷冷哼了一聲,往後面退了幾步,拿背靠著身後的牆,抱著一雙胳膊,似乎是要在這裡泡上了。
  柱子無奈,只得端上了一把椅子,賠著笑道:「大姑娘,你就請先坐一會兒吧,待一會兒有了空兒,再請上座,可好?」
  這個姑娘用著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他掃了一眼,隨即不吭不聲地坐了下來。
  柱子這才鬆了一口氣,趕忙轉身張羅著倒茶拿手巾兒,大姑娘接過了熱騰騰的面巾,剛要往臉上抹,想是忽然發覺出上面的氣味不堪承受,皺了皺鼻子,又退了回去。
  「嘻……」柱子嘻著一張大嘴,「大姑娘你貴姓呀?這是往哪裡去呀?」
  人家姑娘可是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說了等於沒說,她好像壓根兒沒聽見一樣。
  這時方纔那個牽馬的小廝,才背著大姑娘一具簡單的行囊走了進來,嘿,柱子這才發覺到,行囊外面還插著有一口寶劍——不用說,對方這個姑娘準是個跑馬賣解的江湖少女了,卻又看上去文文靜靜地,一些兒也不沾江湖氣息。
  即使是坐著,也怪不是個滋味,滿屋子亂哄哄的客人,笑聲、叫聲、呼盧喝雉的猜拳聲音,真能把耳朵給吵聾了。
  大姑娘忍不住正要站起來冒雨離開,即見一個頭戴著瓜皮小帽的店家由裡面步出,睜著一雙黃眼睛珠子東張西望,賊也似的。
  忽然一眼看見了角落裡的這位姑娘,頓時堆起了滿臉的笑容,一路上殺出重圍,直到眼前。
  「這位大概就是麥小姐吧?對不起,怠慢,怠慢!」一面說,這店家一手摘下了頭上的瓜皮小帽,連連直向著面前大姑娘打躬不已。
  大姑娘驚了一驚,盯著他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姓,誰告訴你的?」
  「這……大小姐你馬上就知道了……」一眼看見了面前的柱子,立時瞪眼作色道,「你可真是糊塗蛋一個,沒位子你不會往後面帶嗎?」
  柱子訥訥地道:「後……面?後面不是客棧嗎?」
  「混蛋東西。」那店家怒聲斥道,「客棧裡不是照樣吃飯……還不把大小姐的行李背著?」
  敢情來人是這裡的主人之一,人稱「二先生」的賬房兼管事,他姓曹,人家管他叫曹二。經他這麼一喝叱,柱子哪裡敢出聲?立時背起了大姑娘行囊,往後院裡就走。
  大姑娘還有些轉不過彎來,只看著曹二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小姐你跟我來見一個人,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原來這位姑娘正是麥小喬,前些天恭送父母入川,在哥哥家住定之後,終是閒不下來,過了幾天便稟明父母說是欲往九華山尋師。二位老人家雖是十分割捨不下,無奈情知愛女自為金雞太歲過龍江擊傷之後,雖賴鳳姑娘之續命金丹保住了性命,身上仍有餘毒未去,早晚不定哪一天發作起來,便不得了。偏偏這類潛在毒傷,一般醫家萬難解救,也只有寄望那些山野奇人異士,是以小喬說要轉回師門,麥氏二老便也不再阻攔,一番叮囑之後,含淚而別。
  麥小喬原本是想去九華山尋師,半路上想到了關雪羽,總是放心不下,便取道江浙欲向皖南切入,心裡甚是猶豫。
  她心裡雖是一直惦念著雪羽,卻不知他如今落腳之處,記得臨別之際,關雪羽曾說過,如欲打探他的下落,便去出雲寺問出雲和尚便知,於是她便私下打定了主意,先去找出雲和尚。
  卻是沒有想到,方入浙境,便遇見了這陣子大雨,雨勢之大,簡直前此未見,更勢將要延續數日。說不得,也只好先在這裡住了下來。
  此刻,曹二忽然道出了她的姓氏,說是有人要見她,便不禁令她暗暗吃驚。
  她此行外出,為恐被人疑惑,衣著行止,已是盡量隨俗,絲毫不願出異樣,想不到依然為人認了出來。
  這時一面隨著曹二向裡面行走,心裡雖忐忑不安,暗忖著如是老金雞等一夥強人,便將如何是好,心裡思忖著見面後應處之道,已同著曹二步進到後院廣和客棧。
  一彎長廊直通內院,滿園蕭瑟,襯以半池枯荷,一切在雨的襯托之下,更顯得無限惆悵。
  雨勢實在太大了。
  唏哩嘩啦由兩廊邊簷傾潑下來的雨柱子,看上去就像是兩條大水龍。
  這道朱紅色長廊一路婉蜒伸展,直達湖心,就在那湖心之處,聳峙著一座六角石亭,儘管風雨交加,這湖心一亭,卻獨能享受到風雨中的寧靜。
  顯然那神秘的客人,便在湖心亭了。
  麥小喬忽地停住腳步,道:「這人要見我麼?」
  曹二笑道:「是是……」
  麥小喬道:「我剛來這裡,他又怎會知道?別是認錯了人吧!」
  □二道:「萬萬不會,大小姐既是姓麥,便錯不了……」
  方說到這裡,即見前面六角亭驀地啟開,由裡面走出來一個身著半短長衫,白長襪,足踏一雙多耳芒鞋,高個頭的尖臉漢子。
  曹二忙站住腳道:「這位麥大小姐,我給請來了。」
  尖臉漢子那張死人也似的臉上,看不見一些笑容,點點頭道:「沒你什麼事,下去吧。」
  曹二笑著應了一聲,躬身而退,一面招呼著身後的柱子,逕直把麥小喬的衣物行囊,扛向後面客房。
  這裡,那個尖臉的漢子,掀動著一雙吊梢眉,一雙凸出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麥小喬身上轉了一轉。
  「是麥姑娘麼?我家姑娘等候多時,裡面有請。」
  「你家姑……娘?」
  麥小喬顯然為之一驚,接著也就猜出是誰了。
  「難道是鳳……姑娘?」
  想著隨即快速步入亭內。
  果然沒有猜錯。
  但只見偌大的六角亭裡面,擺置有一席講究的飯菜,鳳姑娘獨自一人坐在席前,卻另設有一個座位,杯箸排置,卻是空著:
  「是你,鳳姐姐……」
  鳳姑娘身著粉紅,卻披著水綠色的一領長披,一蓬秀髮,又黑又長的直披肩後,想是獨個兒飲了一些酒,臉上微微現出一抹酡紅,更憑添了幾許嬌媚。
  「請坐,」她微微含笑說,「專為了等你,這一桌子萊,我還沒有下筷子呢。」隨即轉問身後的尖臉漢子,「大四兒,給麥姑娘獻茶。」
  尖臉漢子大四兒應了一聲,轉身倒茶。
  雖是客居之間,她這裡可是一應俱全,敢情無異於她的行宮別館。
  「姐姐你太客氣了……」
  說著,麥小喬隨即在那張空著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這一切簡直就像個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她可還真的有些弄不清楚,不過,在這個地方,碰見了這個人,卻是一件意想不到,令人喜悅的事情。
  大四兒獻上了精瓷蓋碗的一碗香茗。
  麥小喬實在口渴了,端起來輕輕呷了一口,只覺得茶質清碧,入口生芬,端是上好佳茗。她的眼睛不經意地又注意到對方鳳姑娘纖纖玉指上的那枚碧綠的翠馬蹬戒指上,白手碧翠,相映生輝,卻是美極了。
  「她可真是個美人兒……也真懂得享受……」
  再低下頭看看自己的布衣裙權,光淨的十根手指頭,未免相顧失色,她雖自幼生長在官宦富貴之家,可沒有養成一些兒嬌慣氣息,像眼前鳳姑娘這般排場享受,也是從來未曾有過。
  老實說,這個鳳姑娘,對她幾乎是完全陌生的,對於「她」,她有太多的納悶兒,太多的好奇。
  其實,鳳姑娘又何嘗不是一樣?
  四隻幾乎是一樣清澈、一樣美的眼睛,有意無意地彼此都在靜靜觀察著對方。
  「你真美……」
  鳳姑娘微微笑著,發出由衷的讚美。
  其實這句話,小喬早已經說過了,只是在心裡說,沒有出口而已。
  「姐姐怎麼也在這裡?」
  「我比你早來兩天。」鳳姑娘的那雙澄波雙瞳向著窗外瞟了一眼,窗外仍然是大雨如注,「可巧碰見了這陣子大雨,就被留了下來。」
  「你又怎麼會知道我來了這裡?」
  「這可是一件巧事……你過來。」
  一面說,她隨即走下位來,麥小喬跟著過去。
  鳳姑娘望向另一側,推開一扇窗,大雨之中,即現出了當前不遠的街景一面,包括廣和居館正面大街在內。
  「明白了吧。」鳳姑娘說,「我的眼尖,你一來我就看見了。」
  小喬這才明白,笑笑道:「可是我們就兩個人,也犯不著叫這麼多菜呀?」
  「我習慣了。」鳳姑娘淺淺憂鬱的眼神兒,在她臉上轉了一轉,「人的一生,就像螢火蟲一樣的,即使有那麼一丁點兒光,又能光彩多久?尤其是我們女人家,所以,別那麼苦了自己,該吃就吃一點該玩就玩一點,有好穿的好戴的,別藏著啦,趕快穿戴起來,怎麼舒服就怎麼過,莫待春去冬來……」
  眨了一下眼睛,她似顰眉卻又笑了,露出的一排潔白又整齊的牙齒,忽然像是觸及了什麼,搖搖頭就不再多說下去。過了一會兒,她才指了一下桌子:「我們吃吧,菜可是要涼了。」
  小喬的肚子實在也餓了,對方既是一番誠心,也就不再客氣,兩個姑娘家就大大方方地吃喝起來了。
  「你可會喝酒?」
  小喬搖搖頭,一笑說:「不過,你有興趣,我也可以奉陪一些。」
  「好極了……」鳳姑娘眼睛一掃旁邊的大四兒,「給麥姑娘斟酒。」
  大四兒答應了一聲,雙手自矮几上捧起了一個古瓷的小酒壺,正待上前。
  「慢著。」鳳姑娘喚住了他,看向小喬道,「我差一點忘了,你是不能喝酒的……也幸虧……幸虧……」
  「為什麼呢?」
  「你身上有傷,怕是見酒就發……」
  小喬這才想到了自己的毒傷未去,果然是喝不得酒。
  鳳姑娘說:「我平常一直是不喝酒的……你猜我為什麼會忽然又發了酒癮?」
  小喬搖搖頭道:「為什麼呢?」
  鳳姑娘說:「那是因為我忽然想到,我們女人實在太可憐了……很多事男人能,我們女人就不能,我就是不信,所以乾脆就喝它一個痛快……」
  小喬「嗯」了一聲,半笑道:「說的也是……只是這……又何必?」
  鳳姑娘瞇起了一雙鳳眼,含著笑說:「巧的是,我在那隻老金雞的住處,發現了好多前朝的佳釀……棄之可惜,我爹爹嗜酒如命,就帶了一些預備孝敬他老人家,一時興起,就打開了一壇嘗嘗……」
  「味道怎麼樣?」
  「好是好,就是太辣了點……」鳳姑娘張開櫻口,吐了一口氣,用手扇了扇,顯示著她根本就不擅飲酒。
  一旁的大四兒,忍不住上前一步,剛想開口,就被鳳姑娘的目光阻止,他終於不敢再置一詞,搖搖頭歎了口氣,隨即退回原處。
  自從上次跟蹤鳳姑娘,慘被修理之後,大四兒算是乖得多了,也學會了看眼色兒說話,像現在,鳳姑娘喝多了幾杯酒,表面無事,一旦發作起來,便是不行了,大四兒還是三緘其口,悶不吭聲的好。
  酒入愁腸,似乎增加了無限惆悵。
  鳳姑娘向著她的跟班兒大四兒揮了揮手道:「你到外面去,這裡用不著你。」
  大四兒怔了一下,終於訥吶地道了聲:「是……」隨即退出。
  他前腳退出,鳳姑娘隨即用手捧起滿滿一觥酒,大口的飲了個精光。
  小喬「呀」了一聲,睜大了眼道:「別喝醉了……」
  鳳姑娘斜過一雙鳳眼瞟著她,笑得那麼邪:「這點酒……又算得了什……麼?唉……我心裡悶得慌……喝點酒,也許會好受些。」
  說罷,又自斟了滿滿一觥。
  小喬倒是一番好心,皺著眉毛說道:「我看你是不能再喝了,喝醉了可怎麼是好?」
  鳳姑娘這時臉上一片桃紅,看過去益增嬌媚。她臉上顏色過於白皙,又不著笑容,看上去冷冰冰的,令人不敢親近,現在喝了酒,臉現酡紅,再加上不拘言笑,頓時如春花怒放,望之如桃李爭春,嬌艷極了。
  「你放心吧,我不會醉的……我只是心裡千頭萬緒,不知向誰吐訴才好。喝一點酒鬆弛鬆弛,果然像是好受得多。」
  小喬的肚子原本餓了,這麼多佳餚在前,她也就不客氣,一口氣吃了兩碗飯,又吃了好些菜,喝了一碗湯,這才放下筷子。
  鳳姑娘在她吃飯的時候,只是不停地喝酒,直到把用紅布包著的滿滿半罈子酒喝了一個精光,才停了下來。
  小喬嚇了一跳,道:「吃點飯吧!」
  鳳姑娘搖搖頭,卻由位子上站了起來,一直走到窗前站住,外面風雨不息。
  二女並肩而立,眺望著大雨的天——
  「好大的雨呀……」小喬說,「這一下旱象總可以排除了吧,不知道我們那邊下了沒有?」
  鳳姑娘雙手攏了一下肩後長髮,連帶著她身後的一領披風,都被大風吹起,一平如肩,模樣兒更俏了。
  六角亭內灌滿了風,迂迴不出,「轟轟」作響,聲勢頗是驚人。
  「你不是回四川了麼?」鳳姑娘眼睛注視著窗外,卻在跟麥小喬說話,「怎麼又來了,莫非有什麼未了的事?」
  「喔……」小喬搖搖頭,訥訥道,「倒也沒什麼………只是想回去看看……」
  「難道還有什麼你放不下的人?」
  說著,她當然轉過臉,睜大了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小喬,這話可是說得過直了,小喬被她這麼直直地注視著,原來很自然的表情卻變得不自然了,由不得臉上微微紅了一紅,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鳳姑娘忽然笑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我猜出了你的心事?」
  小喬搖搖頭,怪不自然,又有些生氣地道:「我有什麼心事?」
  「你別亂說——」說了就把頭轉向一邊,直向窗外望去。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難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下落?」
  小喬心裡由不得微微一動,回過眸子來瞟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誰的下落?」
  「哼!你可真會裝蒜。」鳳姑娘揚了一下頭,「既然你不想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說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5:16

  麥小喬臉上一紅,笑了笑道:「你是說關先生?」
  鳳姑娘看了她一眼:「不錯,就是他,關先生。」
  麥小喬由不得臉上又紅了一下,想了想,落落大方地道:「他的近況可好?」
  「好極了……」鳳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你想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麼?」
  說完,她靜靜地向小喬注視著,微笑了笑,笑容裡包涵著幾許神秘,卻是「諱莫如深」。
  麥小喬總是不便承認,微微搖了一下頭:「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他的近況如何?我父母對他一直心存掛念……」
  「你自己呢?」
  鳳姑娘的那雙眼神兒,忽然變得極其犀利,像是兩把鋒利的匕首,直刺到小喬心窩裡。
  麥小並可是有些臉上掛不住了,以她性情,平常要是有人敢對她這麼無理說話,她早就還以顏色了,只是眼前這個鳳姑娘,卻是有大恩於她,甚至於她家門中人,那就不便發作了。
  聆聽之下,她乾脆不答理她了,把頭轉向一邊,臉上神色明顯地現出了不悅。
  鳳姑娘迎著冷瑟的風,苦笑了笑,忽然道:「我們不談這個了……」
  一陣寒風襲過來,她腳下情不自禁地搖晃了一下。
  麥小喬忙自挽住她道:「呀,你有些醉了。」
  鳳姑娘掙開了她的手,搖搖頭,道:「別胡說……這點酒,算得了什麼?」
  話雖如此,她卻情不由己地現出了醉態。須知她素來不擅飲酒,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喝過,再者所飲之酒,正是當日過龍江取自古堡地窖所藏。數百年前的烈酒,酒性奇強,雙重原因之下,她如何挺受得往?
  這陣子迎面寒風,猝然間引發了強烈的酒興。鳳姑娘忽然覺得酒力上衝,一陣子天昏地暗,心裡雖明白是怎麼回事,卻不願在人前出醜,身子見了一晃,便在近窗前的一張石几上坐了下來。
  她想嘔吐,身子前傾,探出窗外,乾嘔了幾聲,卻是吐不出來。
  麥小喬看著,心裡老大的不忍。
  「鳳姐,你可是真的醉了……我扶你到屋裡去休息休息吧……」
  說罷,再也不由她使性子,胳膊上著力,用力地把她攙了起來。
  鳳姑娘真的醉了,一頭秀髮,雲也似的垂了下來。手觸處全身滾燙如焚,恁地星眸圓睜,幾番作勢,卻挽不回已經癱瘓了的醉態。
  「謝謝你……你就扶我一把吧……」
  「你就別客氣了。」
  麥小喬攙著半醉的鳳姑娘一腳步出了湖心亭,只把一旁守侍的大四兒嚇了一跳。
  「怎麼了,我家姑娘,她怎麼了?」
  搶上幾步,就要去攙扶,卻被鳳姑娘推了開來。
  「沒你什麼事……我只是多……喝了一點酒……」
  「唉……」大四兒重重地歎了一聲道,「剛才不是早跟姑娘說過了麼?這種酒喝不得……偏偏又在這當口兒,不是誤事了麼?」
  麥小喬道:「不得事,她只休息一會兒也就好了,你前頭帶路吧!」
  大四兒也只有搖頭歎氣的份兒,他雖受鳳七先生嚴詞關照,一路照顧鳳姑娘的起居飲食,不得出半點差錯,無奈這位姑娘任性,動輒大發嬌嗔,好幾次差一點連命都送掉,哪裡還敢有所頂撞?只是職責所在卻又不能置若罔聞,須知道一旦那位背後的鳳七先生怪罪下來,自己便真是有十條小命,也是難以保住,這可是左右為難的一件差事,卻又不容他抽身而退,也只好克盡綿力,勉為其難了。
  好在,這座園子,自鳳姑娘下榻於此,便整個地包了下來,倒不愁外人撞見,否則張揚出去,可就麻煩,尤其是眼前這當口兒,可是一點點紕漏也出不得,大四兒心裡一個勁兒的這麼嘀咕著。
  穿過了曲折的長廊,一徑來到了後院客舍。
  大四兒老大不放心地回過身來道:「還是我來……吧……」
  鳳姑娘雖然在醉酒之中,心裡面卻清楚,只向著那大四兒揮了揮手:「去……給我滾的……遠遠的……」
  大四兒真傻了眼啦。
  「姑娘你……」
  「再說一句,我把你眼珠子給挖了出來。這裡沒有你什麼事了,我不叫你進來不許你進來……去去……」
  邊說邊自連連向著大四兒揮手不已。
  大四兒直恨得頻頻咬牙,一腔忠心,不意竟落得如此下場,心裡一陣子難受,只覺得遍體生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呆在當地,可叫他不是個滋味。
  倒是小喬看不過去,含笑安慰他道:「你就下去吧,你家姑娘交給我吧,保管沒錯兒……」
  大四兒望著她苦笑了笑,一時連眼淚都淌了下來。
  把鳳姑娘擱在了床上。
  這一霎,天色昏暗得厲害,大雨兀自不停地落著,雖然還沒到天黑的時候,卻幾乎已經像是天黑了。
  關上了窗戶,點亮了一盞燈。
  望著床上的鳳姑娘,麥小喬無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氣,她的臉色緋紅,摸起來燙人,一雙娥眉緊緊皺著,紅而薄、呈現著動人弧度的嘴,緊緊地繃著,那麼醉態掬人,看著也令人憐愛。她那裡不時地哼上一聲,翻個身子,散亂的髮絲任性地披下來,像是一片雲,而雲中的這一隻「鳳」便更加難以令人猜測了。
  即使像她——鳳姑娘,這等武功之人,一旦醉倒之後,景象亦是如此,由此推想她所飲的酒,該是何等的醇烈了。
  「水……水……」一聲聲的曼吟,出自鳳姑娘的芳唇,她確是有些醉糊塗了。
  麥小喬應了一聲,趕忙站起來,由一旁暖壺裡倒出了一杯,走過去扶起她來。
  婆娑的燈光之下,鳳姑娘臉紅如火,身上的熱煞是燙人,小喬嚇了一跳。
  「哎呀,這麼熱,我看你八成竟是病了,得找個大夫來瞧瞧才行……」
  「用……不著……」鳳姑娘用力地搖頭,嘴裡含糊地說著,「我……身上……有藥,清……心散……」說完了,麵條似的又軟了下去。
  小喬答應著,把她平身放好了。
  對方說出了「清心散」三個字,毫無疑問地,這是一種藥名,那就在她身上搜吧。
  鳳姑娘可真的醉得厲害,睡在床上,霎時之間已似人事不省。
  麥小喬見她醉態如此,也是心裡發急,當下,先把她腳上靴子脫下來,靴子方脫,叮噹兩聲,各自落下了兩口小刀,嚇了她一跳
  檢視之下,見是一種薄如紙片,狀似柳葉的細小的物件。
  麥小喬在手裡掂了掂,份量極輕,比了比,恰與中指一般長短,往手上一附,任他神仙也瞧不出來,諒必是一種稀罕的暗器,鳳姑娘竟然把它隨身藏在靴子裡面,也真是有心人了。
  脫了靴子再脫衣裳、披風、長裙……還真費事,好在彼此都是姑娘家,倒無須忌諱。
  以鳳姑娘那等自負、嬌縱任性的人,也竟然有被人隨意擺佈的一天。
  衣服脫光了,拉一床絲被把她蓋上,麥小喬這才鬆了口氣,瀰漫在眼前的酒氣重極了,麥小喬被熏得受不了,跳起來去一邊打開窗戶,讓大股的冷風灌進來,才像是好一些。
  窗戶一開,才看見鳳姑娘的那個跟班大四兒,遠遠打著一把傘,佇立在雨地裡,兀自向這邊戒備著,倒是真的盡忠職守,誠是難得。
  吹了一會兒風,麥小喬才又把窗戶關上,想到了還沒有為對方找藥,這才找到了她藏在裙邊的細皮革囊,裡面漲鼓鼓的,裝的東西不少,小瓶小盒子多的是,可就不知道哪一個裡面裝的是「清心散」。
  摸了一會兒也沒有找著,麥小喬乾脆嘩一下子倒在了床上,一時琳琅滿目,玩藝兒還真不少。
  清心散裝在一個小小的扁盒子裡,是一種小小的淡黃顏色丹粉。那盒子形式橢圓,上面有幾個凸出的陽文字體——「金鳳堂秘製」。
  麥小喬待取藥在手,眼睛無意中瞟了瞟,卻看見了一方打著相思情結的頭巾,於是抖開來一看,嘿,上面竟然花花綠綠真還繡著東西呢。
  麥小喬自幼不擅女紅,每見別家姑娘做的好針線,私下便羨慕不已,眼前這位鳳姑娘的針線活計,她倒是要好好瞧瞧。
  那是一方閃亮著點點星光的湖色上好絲巾,滾著一圈銀絲邊兒,十分雅致,打開來,先自有淡淡的一縷暗香——李清照詞中的「暗香盈袖」,那「暗香」二字實在是形容女子的鉛華粉脂與本身體香的一種混合味兒,最能令人蝕骨銷魂。
  顯然,鳳姑娘這方紅帕上便是這股香味兒。
  麥小喬只是注意這方紅帕上未完的繡工——尤其是大紅色絲線,繡在上面的幾個字十分醒目。一經觸目,由不得令她為之怦然一驚。
  「雪羽清賞。」
  麥小喬忽然地睜大了眼睛,接下來的幾個更大的字,由不得令她心旌頻搖——那是「永結同心」四個大宇,下款落名之處,卻是用銀色絲絨精心繡成的一隻鳳,卻是還沒有繡完,只繡了一半而已。
  看到這裡,小喬的手抖了一陣,只覺得眼前一陣子發黑……她簡直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會是真的,抖著手,把這方絲帕捧在了眼前,看了又看,認了又認,心裡面一陣子酸楚、差一點淌下了淚來。
  「雪羽清賞……」她心裡想著,「這不是關……大哥……麼?」
  那「永結同心,」四個字,只要是認識字的人都能知道是什麼意思。
  不用說,這方絲帕正是鳳姑娘的貼身之物,並由她拿來,親手繡上字,贈與她私心眷愛的關雪羽,用以為定情之物。
  看著,想著,麥小喬只覺得一時萬念俱灰,遍體生涼。
  床上的鳳姑娘又自翻了個身子,卻把一張鮮紅的臉,映向小喬。
  麥小喬生恐她忽然醒轉,被她瞧見了不好意思,匆匆把那方絲帕收入原來的革囊,偶一抬頭,迎著的鳳姑娘那張醉態可掬的臉,竟似春花怒放般地綻著甜甜的微笑。
  「我的天……難道是她醒了,都看見了?」
  麥小喬心裡一驚,這麼想著。可是轉瞬之間,她隨即打消了這個疑念——鳳姑娘只不過是在睡夢之中而已。
  她剛想走前去喚醒鳳姑娘吃藥,手方伸過去,卻聽見鳳姑娘嘴裡含糊的聲音說著:「你,要走了……」
  小喬一驚,剛要置答。
  鳳姑娘卻又道:「不……我不要你走……我要你留下來……雪……羽……你知不知道……」
  麥小喬苦笑了一下,這才知道自己錯會了意,敢情人家並不是在跟自己說話,而是跟……她真想把耳朵捂起來,不要聽,偏偏還是聽見了。
  「我要你教我唸書……就像現在這樣的教我……」
  麥小喬由不得輕輕歎了一口氣,不由自己的兩行清淚淌了下來。
  鳳姑娘還在不停地說著醉話,小喬卻不願再聽下去了。她默默無言地獨自走向窗前,打開一扇窗,讓冷風直灌進來,猛厲的勁風襲在她身上。她恍然覺著自己是一根冰柱子,由頭到腳都涼透了。
  眼睛看見的是一天飛瀑的大雨,耳朵裡卻並沒有聽見雨的聲音,只是混混沌沌的,彷彿置身太虛,無人無我……就這樣的,不知佇立了多久,才恍然似有所警覺。卻發覺到整個臉上都沾滿了雨水,並且把她上半個身子都打濕了。
  麥小喬順手擦了一下臉上的雨水,退回了身子,關上了窗戶,目注那一位兀自在床上醉話連篇胡折騰呢!
  「唉!看來她也是個可憐人呀!我這又是何苦?」
  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一下淚痕,她就落落大方地走到了鳳姑娘床前,推了她一下道:「醒醒吧,吃藥啦!」
  鳳姑娘驀然一驚,倏地坐了起來。
  「啊……我?」
  「鳳姐,你可是真醉啦,醉得胡話連篇——」
  「我醉了?」揉著惺忪的醉眼,兀自有幾分意態朦朧。
  「得了,別再瞎說了。來,這是你們金鳳堂的清心散,吃上些吧!」
  一面說,她就扶著鳳姑娘坐好了,把一粒其實是「丹」而名為「散」的清心散,放到鳳姑娘的嘴裡。
  她又小心把她麵條兒也似的無力身子倚向床欄,坐踏實了,這才去又為她倒了杯水,連搖帶哄地費了好一番勁兒,才算把藥給灌了下去。
  真沒想到,像鳳姑娘這擁有一身好武藝的人,一旦醉倒了,卻也是與常人無異,這是遇見了自己,要是在外面,遇見了居心不良的男人,來上這麼一手兒,那還得了?
  想到這裡,麥小喬也就越加警惕著自己,往後兒,這酒可是千萬沾不得。
  鳳姑娘吃下了藥,醉態不減,拉著小喬一會兒叫「好妹子」,一會兒又是「好哥哥」,又哭又笑,纏了好一陣子才像是藥力發作,慢慢地安靜下來。
  麥小喬把她侍候著躺好了,摸摸她仍然是滾燙滾燙的,按說,她應該離開了,可是她卻偏偏放心不下。
  當她找到了洗臉盆,在院子裡接了一盆雨水,用條清潔的布巾浸濕了,為她敷在頭上,這樣兩條替換著,好一陣子,才覺出體溫下降,也許那粒清心散發生了作用,鳳姑娘就此才真正的入睡過去。
  麥小喬這才鬆下了口氣兒。
  她獨自在鳳姑娘床邊守了一會兒,見她呼吸均勻,又不再像先前那般胡話連篇,這才是放寬了心。
  她趕了一天的路,早已累了,鳳姑娘既已服藥入睡,她也就不再鵠守一旁,當下便熄了燈,悄悄步出室外。
  這會子天可是真的太黑了,再加上大雨如注,可真是伸手不辨五指。
  麥小喬伸手想去摸火折子,才發覺到原來不在身邊。連同隨身的革囊,都叫先時那個小夥計柱子給扛走了。
  所幸,就在此時,她瞧見了一盞油紙燈寵,向這邊走了過來。
  敢情是大四兒走了過來。
  大四兒一眼看見了她,輕輕喚了聲:「麥姑娘麼?」
  麥小喬看見他一身的雨衣雨靠,雖然現身子廊子裡,身上仍然是沾滿了水珠,可見得雨有多麼大了。
  雙方走近了。
  麥小喬點點頭說:「你家姑娘可真是醉了,好一陣子折騰,這會子已服下了清心散,睡著了,大概是不礙事了,你大可放心了。」
  大四兒「啊」了一聲,上前幾步,推開了房門,把燈籠探入照了照,認清了鳳姑娘果然安睡在床,這才輕輕退出廊內,關上門。
  麥小喬情知他是不放心自己,不由得有些生氣,轉念一想:「桀犬吠堯」,各為其主。反而可見這大四兒護主之切,倒也怪不得他。
  「謝謝姑娘!」大四兒向小喬深深一揖道,「天這麼黑了,姑娘還去哪裡?」
  「去哪裡?」小喬道,「回我自己的房子呀!」
  「原來如此,姑娘睡房就在這裡,請隨我來——」
  一面說,他特意把手裡的燈舉高了,半側著身子前頭帶路,不過是繞了個彎兒,即行來到一間房前。
  大四兒推開了門回身道:「姑娘請進。」
  麥小喬倒沒想到自己住室距離鳳姑娘如此之近。
  她原以為鳳姑娘整個包下了這片院子,看來自己住進來,似乎是經過了她的特准才會有此榮幸。
  房間甚是潔淨,一切應用之物,無不齊備。
  銅床錦帳,連被子都是新的。
  大四兒齜牙一笑,道:「我家姑娘特別關照店伙,要他們一切都比照我家姑娘……姑娘你好好休息吧!」
  說了躬身告退。
  麥小喬點點頭說:「太客氣了。」
  大四兒退了下去,小喬拴好了門,才見自己隨身各物俱已收拾眼前,那口隨身的長劍亦插在行囊裡。
  室外傳過來滂沱大雨的淅瀝聲,聽久了膩得發慌。
  麥小喬獨自坐在床上,腦子裡一片空白,不自禁地又想到了關雪羽。
  「看來鳳姑娘是知道他下落的。」臉上掛著一絲苦笑,「她當然知道,看來非但知道,而且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很深的情誼……」
  「那也不見得吧……」
  「還不見得?連夢裡都叫著他的名字,還能錯得了?」
  又想到了那方繡有「永結同心」的絲帕,心裡越加的不是滋味。於是乎,那一夜關雪羽持燈相送,共步竹林的影子,不期然地湧現眼前,接下來是共禦強敵,石橋話別一幕幕並不甚久的往事歷歷自眼前掠過……
  在她認為,關雪羽雖然並沒有明顯地向自己表示出內心的感情,然而,彼此也應該是「心有靈犀」,這般感觸微妙到只能意會,是不能訴之情理的,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會移情別戀……這「移情別戀」四個字誠然是言重了,然而捨此之外,麥小喬似乎找不到更為恰當的字眼……她真有些意亂情迷了。
  一個人坐在床邊只是沉思悶想,彷彿一些兒興頭也提不起來了,心情之影響於人,竟是這麼的大,這種感觸是她以前從來未曾有過的。
  遠處傳過來一陣子晚鐘聲,噹噹聲混合在淅瀝雨聲裡,更見淒涼。
  麥小喬忽然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冷冷一笑,自己對自己說:「我這是怎麼了……睡覺吧。」
  吹熄了燈,方摸索著待要脫衣上床的當兒,耳邊卻聽見了一陣瓦響。
  麥小喬霍地為之一驚,慌不迭坐起來,仔細地再聽聽,果然不錯——似有人踏瓦行走之聲,憑著她靈敏的聽覺,即使在此大雨天,也萬萬不會聽錯。
  「這就奇怪了,什麼人會在這種天躥房越脊?莫非是貓?」
  好在衣裳還沒脫,這就出去瞧瞧。
  心念一動,她伸手拔出了插在行李卷兒裡的長劍,身子向前輕襲,悄悄拉開了風門一線,向外伺探究竟。
  果然不錯。
  她看見了一條疾快的人影,正自由大雨淋漓的瓦簷上巧快地翩入長廊,身上的油綢子雨靠,借助於一點殘燈,反應出閃爍亮光——這人身手不弱。
  使得麥小喬更吃驚的,卻是大四兒手掌燈籠,早就等在那裡了,似乎對於這個夜行人的突然來到,並不十分驚訝。
  那人身入長廊之後,輕輕抖了一下身上的雨水,把一頂油棕瓦楞帽,摘下來甩了甩,直瞪著大四兒,道:「點子可是來啦!大姑娘她——」
  大四兒應了聲道:「小點聲兒——」
  那人愕了一愕,道:「怎麼,這裡還有外人麼?」
  麥小喬藏身室內,在暗中打量,可就把來人看得分外清楚,只見來客瘦削的一張臉,卻留有一綹子山羊鬍須,大概是五十開外的年歲,說話口音,帶著濃重的湖北腔調,一臉的風塵氣息,一眼看上去,即可知是一個既狠且滑的江湖人物。
  大四兒先不答他的話,一雙吊稍長眉,只管挑動著,頻頻向著小喬住室顧盼不已。
  麥小喬立刻就意會到是怎麼一回事了,當下匆匆關上了房門,快速上床,拉被蓋好。
  她這裡方自睡妥,只聽見一陣子輕微的聲響,一扇窗戶輕輕張開,接著探進了大四兒一顆三角怪頭,張望了一刻,隨即又收回去,窗戶隨自關好。
  這番動作明擺著是有鬼了。
  麥小喬心中暗自詫異,稍待片刻,便自悄悄潛出。
  即見大四兒正把那個夜行來人引向一間客房,卻把一盞油紙燈籠插在門上。
  大雨兀自不停地落著,事實上在外面根本就不能說話,自然非要進入房間裡面才能聽清楚。
  麥小喬疑念既啟,勢將要探一個水落石出,當下施展身法,一徑掩向對方窗前。所幸這裡有廊簷這著,雨淋不著,由於外面風雨聲勢甚大,倒也不愁弄出聲音被對方聽見。
  很快地紙窗上便自現出了一點亮光,屋裡大概已亮著了燈。麥小喬用指尖輕輕在窗角上點了一個破孔,就目其上,室內二人便落在了眼裡。
  先時現身的夜行人這時脫下了雨衣,現出了裡面穿著的一襲灰白長袍,想是礙於雨天行走,特意撩起來在腰上緊了一個大結,佩著鏢囊,腰上卻纏著一條油黑珵亮的鐵兵刃——「蛇骨槍」。
  「我就知道今夜你們准有訊兒,所以專誠候駕,四當家的辛苦辛苦,請坐,來碗熱茶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5:32

  一面說,大四兒盡自倒茶奉客。
  來人雙手接過茶碗,沉聲笑道:「大管事,你客氣了。」
  喝了一口,放下茶碗,來人翻著一雙深邃的眸子,嘿嘿笑了兩聲,用著濃重的鄂省口音道:「倒真是叫鳳姑娘給猜對了,他們真的來啦——」
  大四兒臉色一喜道:「怎麼說?」
  羊須客哼了一聲道:「大管事還不明白?我是說那批賑災的解銀來了。」
  大四兒點頭道:「那還用說,我們姑娘一向是料事如神,哼哼……來了那就好,你們還沒動手吧!」
  羊須客一笑,露出了發黑的牙,樣子更見猙獰:「什麼話,沒有姑娘的命令,哥兒們有天大的膽子可也不敢呀,這就勞駕請姑娘金身一現吧!」
  大四兒搖搖頭說:「不行,姑娘才入睡不久,有什麼事你跟我說也是一樣。」
  被稱為四當家的,羊須怪客略一思忖,點點頭道:「也好——我們哥兒四個奉了姑娘的命,在這附近八條要道上都埋伏了人,日夜注意著來往可疑的人,直到今天早上,才算是踩著了……」
  大四兒點點頭道:「辛苦,事成後,姑娘一定重重有賞。」
  羊須客嘿嘿一笑,起手摸著下巴上的那一綹子山羊鬍子:「那倒是不敢,兄弟此來,奉了我們呂老大的命令,要跟姑娘討個口訊地,這趟子買賣是怎麼樣一個做法?姑娘本人是不是要親自出手?」
  聽到這裡,窗外的麥小喬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
  「我的天,原來鳳姑娘竟然是……」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眼前見聞,豈能是假?真叫人難以置信,接下去的話便是非所不可了。
  「這還用說?」大四兒那張白臉上滲出了一絲冷笑,「四當家的,說一句我不該說的話,倒不是在下我小瞧了四位當家的,這檔子買賣非同小可,如果姑娘不出手,哼哼……只憑尊駕哥兒四個能拾掇得下來麼?」
  羊須客被挖苦得臉上一陣子發青,憑著他們沈邱四老昔年在地方上的聲勢、威風,豈能容忍對方一個下人的當面奚落?
  然而,對方「七指雪山」這個名號的來頭實在太大,盛名之下,即使大四兒這個聽差跟班兒,他也是得罪不起。
  「哈哈……」仰天怪笑了一聲,來人——要命鮑無常算是吞下了這口惡氣,「叫貴管事這麼一說,我們哥兒四個可真成了廢物了,既然如此,也只有聽候姑娘指示發落。」
  大四兒「嘿嘿」笑了幾聲道:「在下豈敢小瞧了四位當家的,只是這件事情。江湖上消息走露,風聲太緊,知道的人實在已不在少數,為穩重計,還是要姑娘親自出手的好。」
  要命鮑無常任了一怔道:「怎麼,大管事,你莫非聽見了什麼傳聞麼?」」
  大四兒冷笑道:「難說得很,這件事我看四當家的先回去轉告呂老當家的,就說我家姑娘有令,請四位當家先把買賣穩住,一切聽令行事,這就不會錯了。」
  鮑無常站起來道:「好吧,只是事不宜遲,一切還要請姑娘早作指示才好。」
  大四兒點點頭道:「我知道。」
  麥小喬還想再聽下去,忽然覺得頸後一股冷風直襲過來,不禁吃了一驚,慌不迭向側面施了個旋風,「嗖」地旋身出去。
  容到她身子飛縱出去,方自掩向一堵牆後,即見方才窺伺的那間房門開處,大四兒等二人已閃身而出,其勢甚險,麥小喬如果慢上一步,保不住便會敗露了形跡,這麼看來,那道襲向頸後的寒風,倒似有意在向自己示警了。
  這人又是誰?
  隨著小喬目光轉處,似乎看見了一條疾快的影子,陡地自右側拔起來;在滂淪的雨勢裡,落向一片瓦脊。
  這個方向恰與大四兒二人現身之處相背而馳,大可不必擔心為他們發現。麥小喬心中不解,倒要看看來者何人?
  好奇心起,身子向後一翻,藉著兩腳後蹬之力,嗤——驀地躥了起來,緊隨著那人身後,也自落足於那片平敞的瓦脊之上。
  容得她身子落定之後,霍然警覺到迎頭撲身的大雨,其勢未已,自己只顧了追人,竟是沒有想到此刻身上未著雨衣,一上來即弄了個遍體淋漓。
  眼睛瞟處,似有一條人影,直向牆外街心飄落而出,勢子絕快,竟似不為大雨影響。
  麥小喬心情十分沮喪,卻也不容這人逃開自己眼前,倒要追上探個來龍去脈。
  咬了咬牙,她不顧遍體淋漓,也跟著縱身追出,幾個起落,隨即也來到了街心。身子方自落下,禁不住暗自連聲道苦,敢情是大雨不歇,街道兩渠排水不及,不過是兩三個時辰,已積水及膝了。
  黑夜裡看它不清,這一落下來,可就慘了,一雙鞋襪,頓時浸了個透濕,連帶著半截裙角,也泡在水裡——而對方那人顯然早已留意及此,落腳之先,早已尋好了地方,自然免卻了此番尷尬,此番卻貼在對街一堵牆上,向這邊觀望著。
  麥小喬真想大罵他幾聲,無如幼受庭訓,不容她信口雌黃,想要上去打上一架,偏偏又追不上對方。
  那人高高的身軀,一身油綢子雨靠早已打點得十分利落,猿臂蜂腰,背扎長劍,雨勢裡絲毫無損颯爽,他那裡遠遠佇立張望,目光炯炯,其勢雄偉。
  他只是遠遠地向小喬注視著,未發一言,雨勢阻隔了麥小喬的視線,天又是如此的黑,想要辨清對方是個什麼長相,即非全無可能也是極難之至。
  麥小喬拖著半截打濕了的裙子,在街心動彈不得,撲面而來的大雨,使得她連張開眼睛都極感困難,真後悔來時未料及此,否則只須兜上一塊油綢子,權作雨笠,其勢便將大為不同,偏偏頭上長髮,未及挽好便出來,這時給雨水一沖,一根根清湯掛面般便都拉直了,披頭蓋臉,直往下淌著水珠子,真是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窩囊相。
  這是不可能追上對方了。
  麥小喬理了一下頭髮,兩手叉著腰,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她遠遠打量著那個人,對方既無敵意,也就罷了,這麼一想,乾脆不再追了。轉過身來,方自在水裡走了幾步。
  忽聽得身後人聲道:「接著——」
  麥小喬忙自一個轉身,眼前呼然作響,一片黑影直向著她迎面襲來,麥小喬心裡一驚,未曾多想,一掌即向著來物擊去,「噗」一聲,觸手稀鬆一片,「叭」地落在地面積水之上,敢情並不是什麼傷人的物件,卻像是一件長衣——一件寬大的雨衣。
  耳邊上似聽見那人發出的一聲歎息,似乎說了句什麼,卻被雨聲混淆了。
  容得麥小喬想明白怎麼回事,取衣到手,那人已施展輕功,一縷輕煙般地消逝無蹤。
  麥小喬涉水臨途,望著黑沉沉的天,確信是無計可施,只得循著來路,悻悻轉回。
  雨實在太大,她只是把對方拋來的雨衣張開來遮在頭上,又怕驚動了大四兒,腳下不得不放輕點了。
  這樣回到住處,幸好還沒有驚動外人,接下來更衣沐體,好一陣子才把自己洗擦乾淨,一個人倒在床上,想著方才情形,兀自由不得有些臉紅,卻是猜不出那個向自己示警之人又是哪個?真個好生令人不解,一個念頭忽然由她腦中興起:
  「難道他是關雪羽!」
  這個念頭確是令她心中為之一震,回想著方纔那人遠遠佇立的偉岸體形,果真與關雪羽有幾分相似,只是接下來的疑團,在困惑著她。
  如果說,這個人真是關雪羽,他為什麼不與我上前相見?他來這裡幹什麼?難道他是來找我的?不,這似乎是不大可能,他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
  如果他並不知道自己住在這裡,而又來這裡,情形就很明顯了。
  他是來找鳳姑娘的。
  情形必然是這樣——他原是來找鳳姑娘,無意間發現了自己,覺得很不是個滋味,不便相見,這才欲隱又現,連句話都不跟自己說了,總算他還念上那麼一點點的交情,向自己示警,臨走更留下了自己的雨衣。
  這一連串的自我猜測,麥小喬當時想來,確實甚合情理,一時越是氣餒、傷心,真恨不能立時就見到關雪羽其人,倒要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這一霎她已是「芳心片碎」,想著想著,眼角不禁滴下了熱淚。
  如果真是這樣,他與鳳姑娘之間的情誼該是何等深摯,這一點該是應無疑問,麥小喬睜著一雙淚眼,越想越是氣餒,越覺得自己此行不值,一時間腦子裡像是倒了五味瓶兒,懊一陣,氣一陣,傷心一陣,也不知折騰到什麼時候才自沉沉睡去。
  麥小喬一覺醒來的時候,天色早已大亮了。
  雨早已經停了。
  院子裡到處都是積水,那片原已幾乎乾涸了的水池子,給連宵大雨的灌注,現在看過去端的是十分壯觀了,雨過天晴,嬌暖的秋陽再現天際,一切的一切顯然已是大為不同。
  到處都在滴著水珠子,透過敞開的窗戶,那些水珠兒一顆顆給陽光映射得五光十色,有如明珠美玉,珍珠有聲地跌落下。來,這便是大自然原始的靜態美了,只是又有幾個人能夠懂得去欣賞?
  麥小喬伸了個懶腰,推門來至院外,所見一切,都被雨水刷洗得煥然一新。
  就在這個園子裡,她掬了一些新積的雨水,漱洗一番,想到了近在比鄰的鳳姑娘,不知昨宵宿酒是否已經醒轉?便自向對方住處信步走過去。
  那扇房門緊緊地關著,一個小廝正自坐在門前發著呆,見了麥小喬連忙站起來道:「姑娘起來了啊?」
  麥小喬點點頭說道:「鳳姑娘在麼?」
  那個小廝搖搖頭說:「一大早就出去了……啊,鳳姑娘臨走的時候交待,說是姑娘要吃什麼儘管吩咐,還說要姑娘你不要走遠了,她晚上就會回來。」
  麥小喬點點頭道:「知道了,還有,她的那位跟班兒管事先生呢?」
  小廝道:「啊,是四爺麼?跟著一塊去了,大姑娘,你要吃些什麼,我到前面給您端去,燒餅,麻花兒,豆腐腦都現成,還有——」他瞇著一雙小眼睛笑瞇瞇地道,「不瞞大姑娘說,我們店裡的小籠湯包,菜肉餛飩可是遠近大大有名,姑娘您一嘗就知道了。」
  經他這麼一說,小喬可是真有些餓了,點點頭說道:「好吧,你就一樣來一點吧!」
  小夥計答應了一聲,一溜兒小跑離開眼前。
  麥小喬心裡不禁暗暗驚異,思忖著鳳姑娘主僕二人一早離開,必有重要之事,很可能便是昨夜大四兒與那個夜行客所談有關「解銀」之事。
  想到了這裡,麥小喬可是有些坐不住了。
  有關鳳姑娘是否真的參與了盜伙組織,意欲劫持這批所謂的賑災災銀這件事,麥小喬雖然已由大四兒與那位夜行客嘴裡,聽知了一個大概,但是她卻不敢就此認定,非要自己親眼看見了鳳姑娘參與其事,或是由其嘴裡親口道出,才能相信是真的。
  現在似乎便是自己要開始瞭解鳳姑娘其人真相的時候了。
  對於麥小喬來說,這實在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如果在自己從事一番調查之後,證明了鳳姑娘果然是這樣的一個人,則又該如何?她曾是自己甚至雙親的救命恩人,又豈能反戈相向?
  這番突如其來的思潮,大大地困惑了她,一時真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候那個小廝已提著飯盒進來——果然好精緻的一份早點。
  麥小喬打發了賞錢,隨即令他為自己備馬,匆匆吃完了早點後,這就來到了前院,看看自己這匹馬,經過一番調養果然精神許多。
  她惟恐鳳姑娘轉回之後對自己的離開起疑,乃謊稱在附近遛馬,容得跑出一段距離之後,才向一家鐵匠鋪打聽江南會館的方向,鐵匠鋪裡幾個人都出來了,說也說不清楚,後來還是一個路人指示了她確切的地址,她就循著那人指示的方向一徑快馬奔馳了下去。
  原來所謂的江南會館,其實與一般的驛店形式相若,內裡住客十有八九是一些官場上的人物,一些晉京趕考路過的舉子,歸省返鄉的清寒京官,公門來往的差人,即使並非是官場人物,也都與官面上沾著一些關係。那麼,秦照這一夥子人,住在這裡也就不足為奇了。
  麥小喬好不容易找來這裡,只見這江南會館地方倒是還夠大,也夠氣派,只是房子太舊了些。門前立著兩個大石頭獅子,黑漆的大門,油漆多見斑蝕,由門前往裡面看,足有四五進院子。昨天那一陣子連夜大雨,把進門的一片青石板道沖洗得點塵不沾,卻也為破舊的房頂帶來了意外的災害,很可能多處都漏了雨,由外面看進去,到處都是接水的破鍋爛罐子,叮叮噹噹響成一氣,被雨水打濕的舊褥子被子,衣服,曬得滿院子都是。
  麥小喬先在一片林子裡,把馬拴好了,獨自繞到了會館正門,看看沒有什麼人注意,抽個冷子忽然走了進去,卻聽見一人大聲道:「喂喂……你找哪個?」
  敢情進門處,還有個門房。
  一個彎著腰的瘦老頭兒,一隻手架著煙袋桿子,瞇縫著兩隻紅眼,只是上上下下往小喬全身看個不已,雖說是江南多佳麗,可是像眼前麥小喬這般出色的姑娘,確也難得一見,麗質當前,無怪乎連一大把子年歲的糟老頭兒也看直了眼。
  麥小喬只得停下來道:「我是找人來的。」
  瘦老頭嘻嘻一笑,露出兩排被燻黑了的牙齒道:「找人,誰啊?來來來,你給我說說,這裡住的人多了,雜得很,你一個大姑娘可不便隨處亂跑呢!」
  麥小喬不得不耐著性子道:「我是來找……一位解爺……不知他可住在這裡?」
  瘦老頭皺皺眉道:「姓解的,這個姓倒是不多,來來來,我給你查查。」
  麥小喬道:「錯了,不是姓解,而是一位解差。」
  「噢,是這麼回事。」瘦老頭嘻嘻笑道,「這位差官貴姓呀?」
  一面說他就轉身來到了小屋,麥小喬只得跟了進去。
  瘦老人隨即找出了住客名簿來,翻了一張,道:「噢,這裡有一位,是應天府裡來的劉老爺吧?」
  「對了,就是他。」
  麥小喬順口應著,心裡可有些發慌,瘦老頭立時堆起了一臉笑容道:「原來是劉老爺的寶眷,來來來,我帶著你去,劉爺我熟得很。」
  小喬原是隨便亂說,無非打算混進去以後,自己再慢慢找尋,總能找到那批押解災銀的官差,想不到這個瘦老頭兒偏偏多事,非要送她進去不可,一時大為作難,推辭不掉,只得隨著他向裡院步進。
  瘦老頭因見對方是個年輕的姑娘,便一口認定是那個劉差官的親眷,因這位姓劉的差官,平常對他出手闊綽,賞銀頗多,瘦老頭早已銘感於心,卻是苦無所報,今天難得有此表功機會,自是不會輕易放過,當下笑嘻嘻地在前引導著一路向後面行進。
  他邊走邊說:「劉老爺來了可有不少的日子啦,平常最是照顧我,可真沒有少使錢……說的也是,可真是個好人哪!」
  身後的麥小喬沒有答理他。
  瘦老頭又道:「我聽說過,劉老爺還沒成家,說是家裡有個妹妹來著,前些日子還在念著,嘿嘿,你看看,今天可就來了……」
  說著笑著,他倒是蠻能自得其樂的。
  一連穿過了兩進天井院子,來到了那位劉差官的往處,新漆的大門,一邊還掛著一盞燈籠。
  瘦老頭叭叭地往門上拍了兩下,大聲道:「劉老爺,您老瞧瞧誰來了?」
  姓劉的剛要出門,立刻開了門道:「誰呀?」
  瘦老頭一笑道:「誰?您老這不瞧見了嗎?你妹妹來啦!」
  一面說回頭就要招呼麥小喬,怔了一怔,頓時可就傻了眼啦!妹妹?哪來的妹妹呀!
  劉差官直著脖子也糊塗了:「誰?誰?我妹妹……」
  「可不是嗎?許是跟您老在鬧著玩兒吧!喂!喂!」一邊嚷著,他忙自回裡頭找。
  劉差官也傻了眼跟著他找,可就是再也沒有看見這個妹妹。
  麥小喬早在瘦老頭自言自語的當兒,從容抽身離開,來到了第三進院子的入口處。
  兩名帶刀的武弁守侍左右,不用說這進院子裡一定是住著特殊的人物,尋常人是不便出入了。
  她此行只不過是確定一下,倒不一定現在就要面見對方。心是有了準兒,轉身向外踱出。
  為了避免再被門房的那個瘦老頭兒發現,惹出類似妹妹找哥哥的鬧劇,她也就說不得客串一下飛賊——抽個冷子嗖地躥上了房,轉一個方向,掩住了身子,看清了眼前一片樹林,自忖著不會為人發現,這才飄身落下。
  卻聽得一人道:「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只道是好心救人,卻忘了自己,真是泥菩薩過江——我看你是自身難保啊!」
  麥小喬心裡一驚,卻是沒有料到眼前林子裡竟然還藏有人。當下定了定神,隨即向前走去。
  這才看見林子裡一片池塘,正有一個頭戴大笠的高大和尚,在塘邊垂釣。
  和尚盤坐在一塊青石板上,背倚著一棵光禿禿的柳樹,一竿在手,其狀自得。
  麥小喬心裡動了一動,暗忖著,莫非這個和尚並不是在跟我說話麼?
  可是這附近並無外人,若非是和尚自言自語,便只有跟自己在說話了。
  水面上粼光閃爍,敢情是魚兒上鉤了,遂見他起竿抄手,捉住了那條魚,嘴裡兀自不閒地念著:「在水裡原本自由自在,何苦吞鉤上釣,你只道自家聰明,小看了別人,到頭來卻是苦了自己,真正是糊塗之至,阿彌陀佛!」
  話是在跟魚說,誰又知道不是含沙射影在暗指著人?
  麥小喬這時距離和尚不遠,發現對方和尚好一副清奇相貌,頭上雖戴著竹笠,卻有大蓬蒼發自頸後披下,並非一般和尚傳統的落發禿頂。
  令她驚訝的是對方和尚那一雙長眉,和自斜出面頰兩寸開外,襯著他那一身素色肥大袈裟,看上去真有古仙人的風采。
  這時,和尚已取魚到手,歎息一聲,信手又自拋落池塘,道:「爾本清波自由身,不惹凡俗不沾塵,一朝躍起混飩外,始知天界有乾坤。魚兒,魚兒……此去好自為之,一切皆在天算之中,莫為已甚,你就認了命吧!」
  說完了一大串廢話,和尚才忽地側過臉來正與佇立道邊的麥小喬迎了個對面。
  「阿彌陀佛,這位姑娘你此去哪裡啊?」
  說時,和尚豎起單掌,向著麥小喬施了一禮。
  麥小喬直直地看著他道:「大師父,你剛才那些話是在跟我說麼?」
  長眉和尚呵呵笑道:「我自說自話,卻為姑娘聽見,尚請不要見笑……無量壽佛,我先見姑娘形色張惶,自客館飛身躍出,莫非有什麼急事不成?」
  麥小喬不禁臉上立時一紅,大白天躥房越脊,形同盜賊,尤其是一個姑娘人家,真教人是難以解說。
  「原來大師父都看見了。」
  「我確是都看見了。」老和尚嘻嘻一笑道,「湊巧的是老衲也在那會館裡掛了個單。」
  麥小喬含笑道:「原來這樣……」
  「姑娘像是在尋人,不知可會見著了沒有?」
  「還沒有……」看對方是個出家人不像是個壞人,她隨道,「大師父既然也住在這裡,可知有幾個解差是住在這裡?」
  和尚宣了一聲佛號,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姑娘這一問算是問對了人,出家人不打誑語,不錯,是有幾名官差住在館裡,那為首的一個姓秦名照,乃是杭州府行大大有名的一個捕頭,姑娘你要找的可是此人?」
  麥小喬問的乾脆,和尚答得更乾脆。
  聆聽之下,麥小喬不禁為之怔了一怔,心裡盤算著,果然那些解送災銀的官差住在這裡,我何不透過眼前這個和尚,要他把話傳給對方?只是這件事卻也冒失不得,是否恰當?
  心裡盤算著,一時難定取捨。
  長眉和尚一笑道:「我明白了,姑娘可是有話,要讓我轉告那些官差不成?」
  麥小喬吃了一驚,微笑道:「你可真是神仙,竟然連我心裡想的都知道。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必再瞞你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因打探出有一夥厲害的匪人,要向這些官差下手,搶劫他們押送的災銀,所以想事先給他們送個訊兒,要他們小心提防……」
  「阿彌陀佛,」老和尚喃喃地說道,「原來如此,老衲知道了,姑娘可知道這伙子匪人的來龍去脈麼?」
  麥小喬想了想,總覺得茲事體大,不便信口胡言,萬一鳳姑娘與此事並無關聯,事關其一生名節,可就亂說不得。
  搖了搖頭,她向和尚道:「詳細情形,我還不大清楚,不過卻知道他們人數不少,而且武功高強,那幾個押銀的官差,絕不是他們的對手……我走了。」
  說完匆匆轉身離開,她惟恐和尚喋喋追問不休,自己又實在無能奉告,只能快速離開,耳邊上卻聽得身後和尚冗長的歎息之聲,似乎嘴裡兀自在喃喃說些什麼,卻也不想再多留片刻,逕自到了先時來處,找著了自己的那匹馬,上馬飛馳而逝。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5:49

第25章 防劫賑災銀 和尚布奇陣

  依然是在那湖心亭,依然是那麼豐盛的一席飯菜。
  坐在桌旁的也依然只是她們兩個。
  兩個無獨有偶的美麗姑娘。
  鳳姑娘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昨夜我喝醉了,多謝你費神照顧。」
  麥小喬搖了搖頭,道:「我倒是沒什麼,只是你通體發熱,又哭又笑的,看來……真受了不少的罪。」
  鳳姑娘道;「真沒想到那個酒那麼厲害,怪不得那一天連老金雞也喝醉了。」
  麥小喬不解地道:「老金雞?」
  「這件事你當然不知道……」鳳姑娘深邃的一雙眼睛,在她身上瞟了瞟,「那一天原本可殺了他,偏偏關雪羽不肯乘人之危,以至於坐失良機……到後來反而險些喪生在他手上,這就叫好心沒有好報。」
  麥小喬緊張地道:「關大哥……他怎麼了?」
  鳳姑娘一笑說:「你看,我一提起他來,你就緊張兮兮地。哼,你大可放心,他是有福氣的人,每到最困難的時候,總會有救星出現,人不該死,五行有救,他死不了的。」
  被她搶白了這麼幾句,麥小喬卻也無話可說,想到了面前的鳳姑娘可能與關雪羽之間已經發生的戀情,她只是覺得沒精打采,真正是萬念俱灰。
  看著鳳姑娘,她報以無言的一個苦笑……這苦笑裡涵蓋著的意思可多了,你還好意思來嘲笑我嗎?誰又不知道你的心?你們之間既已有了感情,又何必尋我開心?
  鳳姑娘目光如刀,像是洞悉了她的心:「你在想什麼?」
  麥小喬搖搖頭,淡淡地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人喝醉了的樣子,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你說了很多話。」
  鳳姑娘頓時臉上訕訕:「真的?我都說了些什麼?」
  麥小喬試探地道:「你說到唸書的事,好像是關大哥在教你唸書……是不是?」
  鳳姑娘頓時為之臉上一紅,但她卻很鎮定地點點頭道:「這倒是真的……想不到我還會想到這些……我還說了些什麼?」
  麥小喬搖搖頭,道:「說了很多,我也記不清了。直到你吃了清心散以後才安靜了下來,可真怕人……」
  鳳姑娘道:「我原來還吃了清心散……是你餵我吃下去的?」麥小喬點點頭。
  鳳姑娘一笑道:「我可吐到了你的身上?」
  麥小喬搖搖頭說:「那倒沒有,不過酒氣熏天,以後可千萬別再喝了。」
  鳳姑娘低頭笑了笑,她有時候卻也不失天真,然而多數的時間,卻都屬於「冷若冰霜」那一類型。她聰明、沉著、絕對的冷靜,以至於小小年紀,自從她出道江湖以來,都能保持著無往不利的不敗紀錄。
  「今天你騎馬出去了?」
  「嗯……」
  「去了很遠的地方?」
  「那倒也沒有,只是隨便走走。」麥小喬不自然地笑笑,「到處都淹水,好大的雨呀!」
  鳳姑娘一笑說:「是麼?但是有人卻看見你去了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麥小喬心裡一驚。
  「江南會館。」
  說出了這四個字,鳳姑娘一雙明澈的眼睛盯視著她:「有沒有這回事?」
  麥小喬著實為之吃了一驚,正不知如何置答,鳳姑娘卻微微地笑了。
  「而且,我還知道,在樹林裡你還見了一個和尚,你們很早就認識麼?」
  「那倒……不是。」
  「這麼說,你們是第一次見面了?」
  麥小喬點了一下頭,心裡暗忖著。糟了,難道她已經知道我跟那個老和尚說了些什麼?偷眼瞧了她一眼,對方倒似並不盡知。心情微定,乾脆把頭偏過一旁,不再多說。
  鳳姑娘道:「我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當然,這是你的自由……不過我卻要好意地提醒你一聲……」
  麥小喬不得不移過眼睛來看著她。
  鳳姑娘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早認識那個和尚,也不知你跟他說了些什麼,我只能告訴你的是,那個和尚目前正在跟我作對,哼,凡跟我作對的人,我都放不過他。」
  麥小喬道:「可是他是一個出家人啊,我甚至於連他的名字還不知道,他是誰?」
  鳳姑娘點點頭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最好不過了。小喬,我們總算還是朋友吧,尤其是昨夜,我醉了,你服侍我半夜了,我對你由衷的感激……唉,我真的不希望,有一天我們會成為敵人,你可明白?」
  「我不大明白。」麥小喬訥訥道,「你說敵人是什麼意思?」
  「你真的不明白?」鳳姑娘淺淺地笑著,「我以為你和我一樣的聰明,有些話是不需要說得太清楚的,是麼?」
  麥小喬一時倒不知再要說些什麼才好了。
  鳳姑娘眨了一下眼睛:「我所以要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不希望有一天跟你翻臉成仇,真要那樣,那就太遺憾了。」
  麥小喬搖搖頭:「我倒不這麼認為……不過,我會記住你這番話的。」
  鳳姑娘一笑道:「在這裡你還有幾天逗留?」
  「不必了。」麥小喬略似傷感地道,「我打算明天就走,先到我過去的家臨淮關去瞧瞧。」她展眉微微笑了笑,接下去說,「聽說那邊下大雨了,老天爺還算有眼睛,這麼一來,旱象總可解除了一些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鳳姑娘說:「如果這樣,你們家又可以搬回去住了。」
  「也沒有這麼簡單。」麥小喬說,「搬一次家你不知道有多累人,何況父母年歲都大了,這一次到四川,娘就累病了,我看就算是家鄉情況好轉,也不會這麼快搬回去,總得一兩年之後了。」
  鳳姑娘點點頭:「那麼你個人呢?我的意思是,對你個人,你有什麼打算?」
  麥小喬看了她一眼,搖搖頭,苦笑了一下。
  「我還不知道……而且你知道,我身上的毒尚未去盡,有一天發作起來便是麻煩。所以,也許醫治我身上的毒傷,才是當前最重要的事情。」
  鳳姑娘想了一想道:「這件事固然極難,但也並非就是真的全然無救……唉!如果我爹在這裡就好了,他說不定就有辦法。」
  麥小喬遲疑道:「令尊現在哪裡?」
  「誰也不知道。」鳳姑娘說,「他老人家才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想找他可真是難比登天。」
  麥小喬方自燃起的一點希望,緊接著便自幻滅了。
  說話之間,只聽亭外傳來輕微叩門之聲。大四兒的聲音在說道:「姑娘,有人求見。」
  鳳姑娘皺了一下眉說:「人呢?」
  「在院子裡候著呢!」
  隔著窗子遠遠眺望出去,看見四個人立在那邊樹下。
  鳳姑娘站起來向著小喬道:「你坐一會兒,我去去就回來。」說了這句話,即行離席步出。
  麥小喬遠遠地向那邊樹下瞄了一眼,心中禁不住為之怦然一動。最起碼四人之中有一個曾經是她所熟悉的——尖瘦的一張臉,下額上留著一絡子山羊鬍須,不正是昨夜大雨之中前來向大四兒通風報訊的那個人麼?心中一驚之下,連帶著也就對另外的三個人加以注意。殘陽交織下,四個人那副嘴臉,可有一股子說不出的凶悍猙獰,加上全身上下那陣子揮打不去的風塵氣息,幾乎一眼即可以直言斷定,這四個人絕非善類。
  四個人均似似鳳姑娘執禮甚恭,像是在等候著鳳姑娘發落什麼,他們到底說些什麼。卻因為距離甚遠聽不清楚,不久,四個人即告辭而去,鳳姑娘也就轉回了湖心亭。
  麥小喬冷眼旁觀之下,雖然並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卻可以判定一件重大的事情,就將要發生了,而致使這件事情發生的領導之人,不是別人,正是眼前這個貌美如花,舉止若仙的鳳姑娘。
  返回湖心亭後的鳳姑娘,顯然是沒事人兒一般,依然談笑自若。麥小喬原來希望她會自己透露些什麼,可是她卻什麼也沒有多說。
  等到麥小喬飯後轉回到自己客房時,天色顯然又將晚了。她無意獨鎖愁雲,獨自在暮色蒼茫裡來到了園子裡,無意間聽見了身邊一陣亂蹄之聲,越過不遠處的空花隔牆,即見兩騎快馬一前一後,疾奔如矢地一徑絕塵而逝。
  也只是那麼一瞬的當兒,麥小喬竟然意外地發覺到,兩騎快馬上乘騎的是鳳姑娘與大四兒主僕二人,匆匆一現,驚鴻一瞥地隨即消逝無蹤。
  麥小喬心裡一動,暗忖著:「不好,難道鳳姑娘真的要動手打劫那批災銀?」
  一念及此,她可就有些沉不住氣了。
  這件事不知怎地,她就是放心不下。原因是這場災難裡,她眼見多少人妻離子散,無家可歸,赤地千里,遍眼哀鴻。不說別的,就只是自己家人先已受害不淺,自己爹爹麥玉階也曾慷慨捐贈,賑施粥飯正所謂發揮同胞之愛,現在好不容易盼望到了官方的賑災銀子,對於那為數千萬的災民來說,儘管是「杯水車薪」懼其太少,卻不啻是一帖續命急藥。如果說什麼人對這批救命的銀子還意在覬覦,那可是不能忍受,不容坐視之事了。
  麥小喬在沒有親睹鳳姑娘參與劫銀之前,儘管懷疑,卻不能認定。
  她不禁回憶起方才鳳姑娘說過的話,誠然是大堪玩味,她也明知道自己武功不及對方甚多,然而義字當前,卻也不容她有些許退縮了。
  徑回到客房裡,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佩好長劍、鏢囊,看天色就差不多黑了。
  她決定再到江南會館走一趟,看個究竟。
  江南會館在月夜裡顯得異樣的寂靜。
  昨夜大雨,今夜多風。颼颼的風滲著月色碧寒地刮過來,浸在人身上,真有股子寒勁兒,冷得人牙床子打戰。琉璃瓦面被雨水沖刷得十分光滑,在冷月蕩漾裡,反映出點點星光,看起來頗有一番詩情畫意。
  千手神捕秦照在院子裡踏行一周,仰首向天,心情沉甸甸地,面對如此夜色,卻是一點兒興致也提不起來。
  這一進院子他們全包了下來——雖說是行蹤詭秘,用盡了心機,可是二三十號子人,畢竟來去招搖,才一住定下來,風聲已傳了出去。
  就是因為風傳有黑道人物要來行劫,秦照的心情才顯得特別緊張——總算還有個出雲和尚在此押陣,多少給了他一些安全感。可是責任在誰身上,誰就會承受到壓力,這種內心的感受,局外人是沒有辦法去分擔的。
  在院子裡踏著寒冷的月色,走了一轉,秦照回到了堂屋,只見出雲和尚正自低眉吟思著,手裡拿著一個棋子,將下未下之際,一雙長眉只是頻頻顫動不已,見了秦照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繼續思索不語。
  秦照一徑來到了他面前站往,剛要開口說話,老和尚卻向著他擺了一下手,繼續舉著那一顆待下的棋子,卻是有無從落下之苦。
  老和尚的棋藝極高,連日來秦照早已是領教過了,簡直難以匹敵,心裡只當是和尚的棋癮又犯了,只是當他注意到和尚面前竟然缺少了一方棋枰,一顆顆的棋子兒只是擺在桌面上,可就不禁有些兒納悶。
  好不容易,老和尚手裡的這個棋子兒總算放了下去,卻微微歎息了一聲,抬頭注視向當前的秦照,搖搖頭,苦笑道:「險……險得很呀!」
  一面說,他低下頭,兀自向桌面上那些散亂的黑白棋子注視不已,兩條長出的白眉時蹙又展,顯然心情不無困惑。
  秦照不解地道:「大師父,你這是在算卦麼?」
  出雲和尚一聲不哼地站起來走向院中。
  秦照跟了出來:「大師父……」
  老和尚面色嚴肅地道:「上半夜平安無事,丑時左右,賊必上門……」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歎息一聲。
  秦照大吃一驚道:「是……麼?來人是什麼路數,卦上可有顯示?」
  出雲和尚一雙敏銳的眼睛注視著秦照的臉,半天才訥訥地道:「來人出奇的厲害,你和你的手下,萬非其敵,只怕……」
  「只怕怎麼樣?」
  「只怕你這一面傷亡慘重……你本人卻意外遇到了救星,竟然逃過一死,也是異數……」
  說到這裡,老和尚微微眨動了一下眸子,雙手合十地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
  千手神捕秦照聽到這裡,頓時有如頭頂響了一聲巨雷,怔在當場,作聲不得。
  老半天的工夫,他才像喘過了一口氣來:「大師父……這麼說,這批災銀也是保不住了……果真這樣,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出雲和尚喟歎一聲道:「災銀竟然像是保住了……這正是老衲苦思不得其解之處……異哉,這其中左右折衝,甚是迂迴曲折,所可當信者,就是你這條命倒是有驚無險,只是血光之災,卻是難免。」
  一聽說自己這面死傷慘重,自己雖是險處逢生,卻難保一干手下不為此喪生,多年相處,情同手足,猝聞惡訊,不禁悲從中來,心裡一酸,兩行熱淚,情不自禁為之奪眶而出。
  老和尚喟歎一聲道:「原只當有老衲在此,可以為你擔當一份風險,卻想不到來人奇兵突出,其中竟有連老衲也難以應付的高人異土……這就注定了我方必敗的命運,能夠落到卦上結局已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言罷頻頻搖頭歎息不已,那張慈悲臉上,竟然失去了昔日的一番雅興逸致,可見即將來臨此一事態之嚴重了。
  千手神捕秦照黯然歎息一聲,道:「這麼說來,我們難道只有坐以待斃不成?」
  老和尚輕宣了一聲「無量壽佛」,才搖搖頭道:「果真那樣,只怕勢將全軍覆沒,老衲這就繪上一張草圖,你按圖佈施,或可將傷亡減低到最小地步,我之能夠幫助於你,也只此一圖了。」
  說罷,出雲和尚即轉回堂屋,當場取過紙筆,畫就了一張草圖,卻命人將十八擔白銀,分置在十數個草包之內,就置在這佛堂供桌之下,原來的擔籮之內,改置等量的石塊。
  老和尚特別仔細地要求,要每一擔石塊與原來白銀同等重量,一切均按照本來包置銀兩模樣置好,這一番改頭換面,雖是眾人聯合動手,也忙了多半個時辰,方才就緒。
  老和尚特別囑咐這十八擔「白銀」,要秘鎖在中間堂室之內,在那裡,他移了四個石鼓,分置堂室之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這才將秦照喚出一旁。
  秦照料是和尚必有要事關照,苦笑著說道:「大師父但說無妨,弟兄們俱與我同生共死,袍澤情深,如有差遣,萬死不辭
  出雲和尚聆聽之下,長長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微微頷首道:「秦施主,你倒是猜對了,這裡正是需要四位視死如歸的勇土,這個老衲卻不便代你挑選了。」
  秦照點點頭道:「這個容易,我馬上即可選出。」
  老和尚低低唸了一聲「無量壽佛」,隨道:「秦施主,你也許還不明白老衲言中之意……」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臉上帶出了一片戚容。
  秦照大為起疑地道:「大師父這話怎麼說?」
  出雲和尚道:「施主甄選出來的四名勇土,武技不必高超,卻必須有視死如歸的勇氣……只因為他們求仁得仁,萬萬逃不過此一遭殺劫……為難處便在這裡。」
  秦照神色微微變了一變,輕輕地嗅了一聲。
  「大師父的意思是,這四個人一旦坐鎮……這裡,便萬無活理,非死不可?」
  出雲和尚合十道:「阿彌陀佛,正是如此。」
  秦照怔了一下,忽然冷笑了一聲道:「老師父你老這就錯了,人命關天,既是非死不可,那又何必……」
  出雲老和尚輕輕歎息一聲道:「定數啊,非此不足以消滅這大片殺機,連帶著也只怕災銀不保……阿彌陀佛,吾佛慈悲。」
  秦照點點頭,極其痛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老和尚喟然歎息道:「置其死而後生,此陣一名『四極血光陣』,為當日南海觀音未成佛以前,逃避諸魔時,諸頭陀捨身取佛,捐軀自身成全佛主而設。為了廣大災民,只有這番佈施了,我佛在天,當知老衲一片苦心,南無阿彌陀佛!」
  秦照慨歎一聲道:「老師父還有別的指點嗎?」
  出雲和尚又歎息一聲,頻頻搖頭不已——過去的幾天以來,秦照就從來也沒有見他如此沮喪過,顯然內心遇見了極難取捨之事。
  「這四極協光一陣,敵人極難攻取,雖然最終必破無疑,卻要花費對方許多時光,亦將敵人主力全數吸住,是無可疑……那時候,秦施主你當率同八人,將供桌下銀包取下,背在背上,按照老衲所示之惟一一條小徑,逃命去吧!」
  說到這裡,老和尚又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接道:「你此去一路,亦非沒有風險,但有吉人臨難捨身相救,雖有血光之災,最終卻得太平,可以不虞……你八人各著白衣短衫,背負擔架,行走時一字長蛇——這一行也是有個名堂,名叫『白蛇啣草』,佛典上謂『諸魔不侵』……阿彌陀佛,老衲一再指點,屢洩天機,按照佛律,已是罪不可逭,只是為了一點點塵緣俗善,不惜甘犯天條……卻又是為何?為何……」說著說著老和尚便自情不由己地又自宣起佛號來了。
  秦照見和尚說得真切誠懇,料非虛言,一時感激莫名,倏地撲倒地上,連連向和尚叩頭不已。
  「老師父大義指點,在下苟能完成任務,來生變犬變馬亦將報大恩大德——」
  和尚歎息一聲道:「施主言重了。」
  一面說,親手把他攙扶起來。
  「來來來……我們屋裡坐。」
  坐下之後,老和尚在燈下草繪了一紙路圖,面授了秦照許多機宜,稍一會忽然苦笑了一下,面有憾色。
  秦照一驚道:「大師父莫非還有什麼為難之處……麼?」
  出雲和尚訥訥道:「秦施主你又哪裡知道,老衲此番如此指點與你,卻不能脫離老衲本身一步劫難,誠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啊……」
  秦照大驚道:「什麼,大師父如此神功,料事如神之人,竟然……」
  和尚苦笑了一下道:「這就是所謂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這件事你也是幫不上什麼忙的,秦施主你這就去忙你的去吧!」
  秦照想一想,確實也是如此,他身負重任,由此距離丑時不過還有一個多時辰,卻還有許多事急待料理,當下便得轉身步出。
  「且慢!」老和尚又喚住了他,道,「你選出四名勇土之後,即刻帶來見我,遲了便只怕來不及了。」
  秦照答應了一聲,躬身告退。
  老和尚隨即起身,在佛前燃上了一炷香,禮拜之後,轉回蒲團坐定。客居之中,竟然能有如此一處地方供其敬佛,卻是難能可貴了。
  約莫經過小半炷香的時間,千手神捕秦照已帶領著四名高手再次進入。
  老和尚容各人走近面前,特意將座前的燈移近了,細細向著四人臉上逐一注視過去。
  燈光婆姿影裡,老和尚一一打量,但只見當前四人雖屬英年氣盛、各俱凌人之威,只是老和尚卻獨具慧眼,別有所見。
  他矚目之處,卻各在四人正中天庭,即所謂「印堂」之處,隱約中便只見四團陰影盤在那裡,正是「烏雲罩頂」,相信相學之人可都知道此乃大凶之兆。
  老和尚看到這裡,慈目微合,輕輕唸了一聲佛號,想到了面前四人終將一死,大義節烈。一時淚光迷離,幾乎忍不住要滴落下來。
  略為鎮定,他再次睜開眼睛,注視著當前四人道:「四位少施主坐鎮之處,地當險要,敵人不易攻入,老衲這裡有四路救急刀法,名喚『四殺連環刀陣』一經施展,遙相呼應,卻是猛銳不可抵當,且容老衲一一個傳授給你們吧……」
  幾句話說得十分吃力,那是因為明知四人非死不可,為壯其勢,卻作違心之言。他料想秦照為了顧全大局著想,也未必把真情告訴了對方四人。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於人?果真據實以告,四個人是否還有此昂然鬥志,便很難說了。
  接著出雲和尚取出鋼刀一口,每個人各自傳授了兩手刀法,急難之中,哪裡允許多說,只不過是兩手看來並無出奇之處的普通刀數,可是四個人一待各踞四方坐定之後,按照著和尚所說的要訣出刀,便有不可思議的威力。
  老和尚要他們一一自行練習,奇特之處在於施展刀法之時,必須坐定,不可站起,而且僅僅只是兩手刀法,一再的輪流重複施展,局外人如秦照,雖在一旁仔細觀看,卻也難以猜透其妙。
  四名年輕捕快,各有相當武術底子,兩手刀法又非奇特過難,自是一學就會,當下各人坐踞一位,掄施鋼刀,虎虎有威地勤加練習起來。
  出雲和尚看了一回,認為滿意,才叫他們停止。
  四名年輕捕快持刀待要離去之時,老和尚忽然又喚住了他們,問了他們的姓名,分別是李立、王大元、關雲奇、洪照男。
  待到四捕快離去之後,老和尚特意關照秦照,囑咐他將四人姓名年歲出生年月等察問清楚,抄寫在他隨身一本度碟之上,以便帶回出雲寺為列位超度。
  一切就緒之後,已到了子夜時分。
  老和尚看看時間相去不遠,獨自個盤膝佛堂打起坐來,數十年明性之功畢竟不同一般。
  今夜老和尚並非意在參佛,卻是為本身眼前一步劫難預卜經過。
  然而冥冥之中,卻似有一種力量在干擾著他,使他總不能清澈貫通。
  忽然他歎息一聲,張開眸子,就手取過了身邊棋子,在手心裡搖了搖,嘩啦!撒向當前,即只見黑白二色棋子滴溜溜直在眼前打轉,卻有一粒獨獨滑向枰外,兀自不停地連連轉動不已。
  和尚面色一驚,突地出手將那粒棋子按住,口中喃喃地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何方高人夜入禁地,莫非是尋老衲來了?」
  話聲方住,即聽得耳邊一人冷冷笑道:「我道是什麼人,有這個膽子,原來是你這個老和尚在此坐鎮,這就難怪了。」
  出雲和尚嘿嘿笑了幾聲道:「閣下何人?怎不出面相見?」
  那人道:「你這和尚不是凡事先知麼?怎地老夫來此,你卻視而不見?」
  雙方答話,看來音色不高,卻是字句清晰,聲聲入耳,原來彼此均是施展玄門奇異的「傳音」之術相互對答,如此一來,除當事人外,別人竟無所聞。
  老和尚雙手合十,長宣了一聲「無量壽佛」,接著道:「善哉,善哉,施主你此行是來尋老和尚,還是別有意圖?倒要先請賜示。」
  那人嘻嘻笑道:「這又有什麼分別?就算是來尋和尚你晦氣來的吧。」
  話聲甫畢,即見佛堂左側方的兩扇門扉,「呼」地一聲自行敞了開來。
  皓月之下,只見門外站立著一個長衣飄飄,既老且瘦的瀟灑紳士人物。
  自然,這人並非真正的是個紳士,只由他突出後肩隨身佩帶的那口長劍上判來,來人顯然是一個武林人物,以老和尚那等聽覺之人,竟然未能察知他的來到,這人的一身輕功造詣當是可想而知的了。
  猝然間,和尚座前那一盞青燈的燈焰向上吐了一吐,來人不見舉步卻已前進了丈許,擅入到老和尚眼前佛堂之內。
  白皙、瘦削、閒情逸致,端的是個瀟灑人物。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6:05

第26章 災銀爭奪戰 捕快遭捆綁

  如銀月色之下,那人竟穿著一襲銀白色長衣,令人驚異的是,就在他這身長衣之上繡著一隻引頭分翅的整只金色鳳凰。
  仗著他神態之間那等斯文輕鬆,卻有其不可侵犯之威。隨著他猝然進來的身勢,似乎帶進來滿堂的狂風,在他開張著的兩臂之間,巨大的風力,猛然急衝不已,呼呼風聲,震盪著四壁,形成了一股狂飆。
  供在佛案上的一列四盞明燈,立刻在這等風勢裡為之熄滅,倒是老和尚座前那一盞無罩青燈,兀自煢煢孤聳,欲熄不熄,幾次三番像是熄滅了,卻又自燃起來,顯然得力於老和尚的內力支持。
  「阿彌陀佛,原來是七指雪山的陸山主駕到……這就難怪了,失敬,失敬了——」
  來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一隻張開的長臂倏地收起,迂迴於佛堂內的那陣子怪風頓時消失。
  神州鬼鳳陸青桐這個名字,如今早已無人知道了,也只是那幾個碩果僅餘的老人,還能憶及,倒是他如今鳳七先生這個名號,在江湖中一直顯示著崇高的不墜的地位。
  「老和尚,我們素不相識,你竟能見面呼出我的名字,足見是有心人了,你是有道的高僧,此番駐錫壓俗,顯然有非常之故吧,倒要請教。」
  出雲和尚似乎已悟出今日之動,便是應在了此人身上,既是在劫,分屬定數,也就坦然以處。「阿彌陀佛!」老和尚緩緩地道,「陸施主這句話可就明知故問了,老衲來此為了積修一件善功,乃是為蒼生造福啊!」
  鳳七先生點點頭道:「說得好,只是你能麼?」
  「阿彌陀佛,老衲當盡力以為。」
  「老和尚,只怕這件事你管不了……反倒毀了和尚你多年的修行,我誠然是為你不值。」
  「陸施主你是要我全身而退?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那便要施主你掌下超生了……」
  「好吧!」鳳七先生點點頭說,「我這一趟,真是不虛此行,幾個意想不到的老朋友,都見著了。明人眼前不說假話,我們有話這就挑明了說吧!」
  出雲和尚道:「老衲洗耳恭聽。」
  鳳七先生道:「老實說吧,我此一行,頗有會盡天下高人異士的雄心壯志,湊巧了大傢伙都在動這批銀子的念頭,我也來湊湊熱鬧,倒要瞧瞧鹿死誰手?」
  老和尚冷冷一笑道:「這話倒也實在。別人為錢,窮極無聊。陸施主半生金山銀海裡打滾,這區區災銀,何在你的眼裡?顯然是別有用心了……但請可憐天下蒼生,放過眼前一行,善莫大焉,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鳳七先生忽然深深一笑,閃爍著那雙深邃的眼睛,臉色更見陰沉。
  「老和尚,放下你『阿彌陀佛』那一套吧,我這個人生平為惡多矣。天堂無路,地獄有門,哈哈,你跟我說教可真是對牛彈琴了。」
  方自說到這裡,只聽得遠方稀疏的鐘「當當」響了兩聲,敢情子時已過,這就是丑時了。
  鳳七先生忽地悟出了什麼,神色微微一變,老和尚卻以為對方已然看破了自己意圖,不得不提前出手。只見他一雙大袖霍地向後一拂,坐在蒲團上的身子,疾如箭矢般地平射而出,直向鳳七先生正面襲去,隨著他落下來的身子,兩隻手大鵬展翅般霍地張開來,頓時,空中幻化出扇面也似的一天掌影,在這個攻擊姿態裡,鳳七先生的兩側,任何一個部位,都有被擊中的可能。
  鳳七先生是何等精明的一隻老狐狸?
  出雲和尚似幻實真,這一擊,當真無懈可擊,偏偏被鳳七先生看破了行藏。
  四隻手巧妙地接觸之下,鳳七先生有如怒搏穹空的一隻巨鷹,霍地向後一個倒翻,風衣兜空,「啪」一聲輕震,人已反穿出三丈開外。老和尚一招失手,緊跟著對方身勢向外穿出。
  呼——呼——
  一雙人影,幾乎一般快捷地穿門直出。一吐即收,雙雙落下,真個是野雲振飛,去留無跡。
  落在地面上的兩人依然是面對面,當中距離不足一丈,雙方一經出手,即如磁石引針,似乎便只有全力周旋之一途了。
  「老和尚,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手,失敬,失敬。」
  鳳七先生一雙眼睛直直地認著對方,白皙的一雙瘦手就像抱了一個大球似的盤在胸前,猛可裡他那瘦削的身軀一下子粗大了許多,看起來倒像是一個胖子了。
  老和尚一雙長眉頻頻眨動不已,慨歎一聲道:「久仰施主擅施氣化之功,老衲只當是傳聞不可盡信,今宵總算是見識了……阿彌陀佛……」
  鳳七先生冷冷哼了一聲,道:「我也知道你的『玉琵琶功』天下罕敵,只是一擊不中,再想傷人,只怕老和尚你要更費點事了。」
  話聲一落,鳳七先生忽地一聲冷笑,右手分處、「嘶——」響起了一片袖風,大片袖影,疾如飛雲罩頂,再向著老和尚當頂捲過去。
  出雲和尚身子向下微微一坐,也把一隻大袖飛出。
  雙袖乍接之下,老和尚「嘿」了一聲,那巨大的身軀,猝然之間向後面一個倒翻,驀地直穿了起來。
  鳳七先生更不遲疑,緊躡著對方身子,拔空直起。
  月夜裡,直似大鶴一隻。
  呼——呼——
  依然是面對面地站在了一塊兒。
  夜風颼颼,月光映照在腳下光滑的琉璃瓦上,閃爍出片片銀光。
  「老和尚你既超度不了我,就看我的了。」
  寒風裡,鳳七先生那一襲繡有巨鳳的長衣,時而捲起,獵獵作響,他身子此時看過去,越顯得肥胖了。
  出雲和尚已經領教了對方實力,只覺得驚心不已,他當然知道傳說中的這個人是個強人,此刻接觸之下才知道,他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厲害得多。
  其實他似乎早已知道今日勝負,然而不到黃河心不甘,總要印證才算死心。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雙手合十地看著他,喃喃地道:「老衲這裡有三手絕活兒,陸施主如能全數接下來,老衲掉頭就走,如果接不下來——」
  「今夜之事,一筆勾銷,非但如此……」鳳七先生冷笑著揚起了二隻右手,「老和尚,我還把這只胳膊給你留下來,讓你帶回去,給佛主上供。」
  「陸施主你言重了……」
  老和尚這句話可是說得痛心極了。他雖不是武林人物,此身早已跳出三界之外,可是武林中只要是稍有輩分的人,提起他來,無不心存敬仰。數十年以來,還沒有一個人敢對他心存輕視——眼前鳳七先生這幾句話,可是真正的傷了他的心了。
  什麼話都不必再多說,手底下見強弱吧!
  老和尚腳下一連向前踏進了三步,驀地身子像是「銀丸跳擲」般地彈了下來。
  月光裡,眼看著他飄身空中的身子,倏地一個倒折,成了頭下腳上之勢。
  那是極漂亮的一式「燕剪秋波」,老和尚交叉著的兩隻手,分別向著鳳七先生一雙肩頭上按了下來。
  鳳七先生早就期待著他了。
  像他們這類頂尖兒的高手對招,鮮有取巧可言,務必是實力的接觸。
  二十根手指指尖方自接觸之下,老和尚驀地一個凌空下翻之勢,探出去的兩隻手掌霍地向後一收,卻改向對方腰間拍去。
  鳳七先生的兩隻手,依然在那裡迎著了他。
  老和尚哼了一聲,身子打了個旋風,飄出丈許開外。
  「哪裡走。」
  鳳七先生偏偏是放不過他。
  一個疾閃,一個猛追,一反一迎,第二次湊在了一塊兒。
  老和尚是欲擒故縱,不這樣,不足以施展出接下來的殺手——千手如來。
  在漫天掌影裡,出雲和尚已把鳳七先生罩在了掌勢之間。忽然間,鳳七先生攻開了這層全是掌影的幃幕,有如疾風一片直向著和尚身邊欺進來。
  「叭!叭!叭!叭!」
  一連四聲清脆的掌聲,那是彼此手掌互接的聲音,節拍之快,密如貫珠,可見得雙方的出掌該是如何之快了。
  緊接著響起了第五次接掌之聲,老和尚就在這聲掌音裡,白鶴也似的騰身而起,卻只起來七八尺高下,隨即飄落下來。
  儘管那般瀟灑的落勢,事實上他卻是已經敗了,偌大的身軀一連搖了兩下,腳下「嘩啦」連聲,一連踏碎了兩塊琉璃瓦。
  鳳七先生笑著說道:「大和尚承讓承讓。」
  出雲老和尚只覺得一陣子臉上發熱,一顆心卻是通通上下跳動不已,接著,他身子又搖晃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阿彌陀佛,陸施主你贏了,老衲技不如你……確是自不量力,我這就只有去了。」
  鳳七先生直直地佇立在高出的屋簷一角,白皙的瘦瞼上帶著一抹微微地冷笑。
  一種勝利的自負,洋溢著他……這些日子以來,眼看著那些足以與自己分庭抗禮的武林名宿,一個個在自己手裡敗下陣來,這就是他最大的滿足、愉快!
  千手神捕秦照一切佈置停當,轉來後院佛堂,意欲最後一次來向老和尚請示機宜,這時天交四鼓,已是西時前後。
  佛堂裡軒窗四敞,颼颼的風自四面襲過來,七八扇窗戶,在夜風裡開了又合上,發出吱吱啞啞聲音,敢情是一片冷清清,怪嚇人的。
  「大師父……」
  站在門外,秦照咳了一聲,聽不見老和尚的回音,心中甚是驚異。怔了一怔,隨即輕悄悄走向門前。
  「老師父,你老不在麼?」
  依然是沒有一點聲音,風吹窗扇,吱啞作響。
  情形似乎是有些兒不大對勁兒……秦照心裡嘀咕著,老和尚一向是最機靈的,豈能會聽不見我的聲音?他本想回身自去,轉念一想,此一別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著他?老和尚此一番見義勇為,拔刀相助,運籌帷幄,對自己一行算得上恩同再造!此時不跟他話別一番,更待何時?
  心裡盤算著,他的一條腿,可就不由自主的邁進了門坎兒。
  佛堂裡一片黝黑,可也並非「伸手不辨五指」——似乎有那麼一點不對,可也說不上來。
  千手神捕秦照一隻手摸著腰上的緬刀,另一隻手摸著了千里火。
  「叭塔!」一聲,火光大亮,可不是他打著的,妙在亮光起自另一個角落裡。
  這一驚,真把秦照嚇得打了個冷戰,手裡還未打著的千里火差點掉在了地上。
  火光所照著的那個人,一張白慘慘的尖臉子,雙額高聳,吊梢眉,一身黑色短衣衫,正自睜著一雙三角怪眼,向著秦照微微冷笑。
  使秦照驚嚇的,並非全在此人,卻是另有文章。
  眼前,這個尖臉漢子一隻手高舉著火折子,火光映照之下,見一個長身玉立,容顏艷麗的少女,端正地坐在一張椅子上。
  尖臉漢子卻緊挨著少女的座位侍立,看樣子只是對方一個侍從、跟班兒。
  這屋子裡黑乎乎的像是站滿了人,秦照可就來不及一一打量,一看苗頭不對,擰身就退。
  他這裡方自一個倒躥,向堂外縱出,身邊上已響起了對方少女的一聲輕叱。
  「給我拿下來。」
  這聲輕叱聲音雖說不大,卻是頗有懾人之威。
  隨著這聲輕叱之下,耳聞得一連串嗖嗖聲音,似有三四條人影,分別由不同的窗口齊躥而出,速度之快,不容交睫。
  秦照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手,根本連對方都是些什麼長相還沒有看清,已被大群人影團團圍住。
  驚慌之中,伸手向腰間就探,一口緬刀還來不及掣出,即為其中一個猙獰面目的漢子,雙手齊出,疾如閃電地拿住了他的一雙肩頭。
  這漢子顯然臂力極大,兩隻手用力之下,秦照那兩臂之間就像是加上了一道鐵箍,休想移動分毫。
  緊接著下盤一緊,卻吃另一個身材略矮的朋友拿住了雙腿。這麼一來可好,一個拿上一個拿下,往起一搶,就把秦照給抬了起來,隨即轉身進入佛堂。
  千手神捕秦照要是真有「千手」可就好了,可惜他僅只有兩隻手,就這麼硬生生地被人給抬了進來。
  剛才進來之時,佛堂還是黑沉沉一片,這會子回來可就不同,已是大放光明。
  三四盞燈全都點著了,就連佛案上的兩盞長生燭也點燃了,一時大見光亮。
  秦照既驚又忿,眼睛巡視之下,這才發現了剛才初一見的那個美麗少女,仍然好生生地,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師椅上,先前所見的那個尖臉漢子,兀自緊緊侍衛在她身邊,除了這兩個人之外,屋子裡剩下的人,是大有可觀。
  除了簇擁著秦照,拿頭抬腳的五個人以及對方少女主僕之外,堂屋裡另外顯然還有三個人,一字順位的貼壁而坐,三個人看上去年歲都不小了。
  至此,那個緊緊抱持秦照肩頭的人,忽地把秦照向著堂內一摔道:「跪下!」
  秦照「撲通」被摔倒在地上,只震得骨頭發酸,他卻在地上打了個轉,咕嚕!一下跳了起來。生就的一副硬骨頭,哪裡能隨便向人下跪。
  耳聽得「刷」地一聲,卻被一根硬梆梆的物件點在了肩窩上,緊跟著全身一陣子發麻,敢情是被人家點住身上穴道。
  點他穴道的,正是侍立在少女身邊的那個尖臉漢子,手裡拿著一根像是瞎子用的「馬桿兒」那般細細的棍子,但秦照卻感覺得出來,這棍子卻是為銅鐵所鑄,此刻點在他肩窩裡,更是透體生痛。
  「瞎了你小子的狗眼。」尖臉奴才怪聲怪氣地罵道,「金鳳堂的鳳姑娘在此,你還不給我跪下叩頭。」
  話聲未完,右手那根鐵杖向前一送,秦照只覺得腿上一軟,頓時一跤坐倒當地,依然不肯向對方跪下。
  尖瞼漢子挑了一下弔客眉,正待再次發作,卻為鳳姑娘抬手止住。
  「你就是這一次負責解送銀子的那個秦捕頭是吧?」
  冷冷地瞅著秦照,鳳姑娘說了這麼一句。
  秦照雖說是閱歷豐富,卻也不知道對方什麼「金鳳堂」「鳳姑娘」一大堆頭銜來頭。
  這時聆聽之下,由不住冷冷一笑道:「不錯,我就是,你們是什麼人?這裡原來住的一位老師父又上哪去了?」
  一面說,滿屋子亂瞧一陣,哪裡有老和尚任何蹤影?心裡不禁大為疑惑。
  他這裡話聲方落,即見一個人影倏地閃身眼前。正是方才擒著自己雙肩,把自己狠狠摔進來的那人,敢情這人是個大麻子,六十不到的年歲,圓睜著一雙三角怪眼,不容分說,劈臉就是一掌直向秦照臉上摑來。
  秦照慌不迭向下一矮,「呼」一聲,這一掌央著一股疾風,直由他頭頂上擦了過去。
  「王八蛋!」這麻子嘴裡罵著,第二次待將出掌的當兒,即聽到當頭端坐的鳳姑娘冷冷地叫了一聲:「謝山!」
  原來眼前這個麻子,正是沈邱四老中行三的天麻謝山,連同他的三個結拜兄弟銀冠叟呂奇,鐵指開山喬一龍,要命鮑無常,後三人也就是現在默坐的三個老人。
  沈邱四老自歸順鳳姑娘之後,這還是第一次隨同鳳姑娘上線開爬(行話:意正式行劫),是以抖擻精神,俱想在這次行動中有所表現。
  鳳姑娘在面對關雪羽時,固然一片柔情,然而,在與屬下相處時,卻是威嚴並具,以沈邱四老這等半生刀尖兒裡打滾的巨盜,卻也對她服服帖帖,不敢逾越規矩。
  這時,聽見了鳳姑娘一聲低喚,謝山立刻收住了待出的勢子,迅即閃身外出,抱拳道了一聲:「在!」
  「你用不著這麼嚇唬他,我還有話問他。」
  鳳姑娘說著,隨即把眼睛轉向千手神捕秦照臉上,微微點頭道:「姓秦的,我知道你這個人還算有些義氣良心,在衙門口當差的像你這樣的人老實說還不多見,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跟你取個商量。」
  千手神捕秦照先見對方這般美麗儀容,又是個坤客,料定不見得就有什麼真實武功,只是既然威能服眾,顯然卻又不可輕視。
  聆聽之下,內心盤算著忖道。哼哼,這樣有什麼好商量的?黃鼠狼給雞拜年,你還會有什麼好心不成?只是對方既然好意相待,自己也不能失了禮數。
  當時秦照冷冷一笑,向著眼前的鳳姑娘抱了一下拳道:「姑娘好說,秦某只知道拿公家錢、辦公家事,平日行事常把良心放在當中,別的可就不管,姑娘有什麼關照只請直說,只要秦某人不犯法,不違背良心,什麼都好商量。」
  鳳姑娘道:「說得好!」
  她微微一笑,露出了潔白的一嘴牙齒:「只可惜這件事由不得你。秦照,你是明白人,這批銀子通過贓官的手,真正到達災民手裡又有多少?倒不如老老實實地交給我們,由姑娘攜回雪山,統籌處理,反倒來得個實惠,你就交出來吧。」
  秦照猝然一驚,苦笑了笑,搖搖頭道:「這件事恕我難以從命,朝廷賑災大事,非在下區區一個公捕所能聞商,在下只是奉命負責押送差事,只求差事上不出紕漏,就算是無愧職守,尚求姑娘成全,秦照感銘不盡。」一面說,連連向著當前鳳姑娘打躬不已。
  鳳姑娘一笑道:「這麼說,你難道不怕死麼?」
  秦照冷笑一聲:「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
  「這麼說你還是怕死了?」
  鳳姑娘面色倏地一寒:「你只把銀子藏處說出,我就免你一死,否則,這些銀子早晚還是會到我手中,那時候你再想保全這條命可就不能了。」
  秦照長歎一聲:「既然如此,姑娘就殺了我吧!」
  鳳姑娘微微一怔,正要說話。
  先時出手的大麻謝山獰笑一聲道:「姑娘把這廝交給我,不怕他不說出實話。」
  鳳姑娘吟哦著,冷冷看向秦照道:「我看你還是實說了吧,何必自討苦吃。」
  秦照心裡一動,暗忖老和尚明明故佈了疑陣,何以這姑娘竟然不曾上當?轉念一想,不禁恍然大悟,暗思道:是了,雖說是故佈疑陣,到底還需一番做作,說不定老和尚施了什麼障眼法兒,一旦為他們看破,便更能引其上鉤。
  他心裡所擔心的是老和尚的安排由自己為首的八人運銀行列,一待時機成熟時便需即時出動,而此刻自己落在他們手裡,看來凶多吉少,這一構思,只怕將為泡影了。想到這裡心中無限氣餒,看了當前鳳姑娘一眼,一時卻是無話可說。
  鳳姑娘冷冷一笑道:「你想求死,我偏偏不讓你稱心如意,你以為不說出銀子藏處,我就真的找不到了?」
  話聲方落,右手隔空一指,一縷尖銳勁風突地自其指尖上射出。
  千手神捕秦照只覺身上一麻,頓時動彈不得,敢情才發覺到被對方隔空點了穴道。
  她隨即轉向身邊的大四兒關照道:「把他給我吊起來,等完事後再發落他。」
  大四兒應了一聲,上前幾步,獰笑一聲,把幾乎成了麵條兒一般的秦照一把掄起向後閃身,來到一排佛像當前站住。
  「姓秦的,求菩薩保佑你吧!」
  一面說,大四兒隨即由身上取出了一根皮索,把秦照兩隻手腕緊緊繫住,就勢躥了個高兒,把長索一頭搭在樑上,「老小子,上面涼快去吧!」用力一拉,秦照可就成了空中飛人似的被高高掛了起來。
  眼前一片漆黑,秦照被點穴道,嘴裡又不能作聲,頭臉上纏滿了蜘蛛網,卻是說不出來的苦,自道是此一番性命休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6:45

第27章 銀子變石頭 氣煞鳳姑娘

  沈邱四老中的要命鮑無常,在院子裡踏行一周,一連闖進了三間客房,非但不見藏銀,連閒人也不見一個。他憤怒地一路翻縱出來,即看見鳳姑娘一行正自站立在院子裡。
  「怎麼樣?」鳳姑娘凌厲的一雙瞳子注視著他,「可有什麼發現?」
  「這可真是怪事,難道他們挖了一個洞,鑽到地下去了?」
  鮑無常性子最是急躁,忍不住操著一口湖北家鄉話,大聲咒罵起來,罵了幾句,忽然發覺到鳳姑娘就在眼前,趕忙收住了口,氣得向外直吐著氣,山羊鬍子一翹一翹的。
  鳳姑娘沒有答理他,一雙清澈蘊含著精光的眼睛,徐徐地在附近逡巡著。
  她的眼睛忽然在當前不遠處定住了。
  那裡佇立著一雙石獅子,月夜裡枝葉扶疏,景致似幻又真,美得有些出奇了。
  「原來如此——」
  鳳姑娘不愧是出自七指雪山的嫡系傳人,見解確有過人之處,在她冷靜地用心觀察之下,立刻為她看出了其間的奧秘:「剛才姓秦的說佛堂裡住個和尚?」
  「好像是這麼說來著。」大四兒擠著一雙大眼,說著,「可是卻沒見著這麼個人……」
  「這不要緊,」鳳姑娘微微一笑,轉向身邊的銀冠叟呂奇道,「大當家的,你可知道佛門有一種障眼法麼?」
  呂奇微微一驚,忽似有所憶及,長吁了一聲道:「噢,姑娘所指的是『紫附迷蹤』之術?」
  「對了,」鳳姑娘道,「咱們可是差一點上當,你瞧瞧這雙獅子,不就是佛門中所謂的『贍宮雙目』麼?」
  一言驚醒夢中人。
  論學養武功,銀冠叟呂奇在沈邱四老之中都稱得上是好樣兒的,經鳳姑娘這麼一提,呂奇頓時大有所悟,身子驀地往起一縱,流星般來到了那一雙石獅子近前,飛起一腳,直向石獅之一用力踹去。「轟通!」一聲,這只石獅於難當他的巨力,頓時被踢得翻了個觔斗。
  這倒也無足為奇,令人奇怪是,就在這只石獅於一經翻倒的當兒,眼前情景霍地為之一變——冷月寒星裡,一間客舍聳峙當前。
  這便是老和尚所設計的「四極血光陣」了,方方正正的一間客舍,四週四個屋角,各自懸掛著一盞八角形的氣死風燈,此時在夜風裡滴溜溜直打著轉兒,十數名身著號衣的公門勁捕,各持兵刃緊緊地防衛在客舍四周。
  就在這一刻,一聲吆喝之下,眾起發難,直向銀冠叟呂奇站立之處一擁而上,一時刀劍齊發,俱向著他身上招呼下來,銀冠叟呂奇冷笑一聲,身子霍地向外一個倒翻,卻在將轉未轉之間,一雙鐵掌,已自擊中在一名捕快前胸,這一招他力道極猛,雙掌力擊之下,直把這名捕快身子擊得直飛了起來,「撲通」撞在石頭院牆上,當場一命嗚呼。
  沈邱四老中的其他三人,鐵指開山喬一龍,天麻謝山,要命鮑無常,一見開了打,不待招呼,全數加入廝殺行列。
  守方雖說人數不少,也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公門高手,無奈此刻所面對的四個煞星,僅是久負惡名,名噪黑道的窮凶極惡之輩,一個個武功精湛,久經戰陣,兩相比較之下,可就強弱互見,判若雲泥,片刻之間,守方這面已連續傷了數人。
  鳳姑娘打量著這番情勢,一時並不急於加入戰局,她要到裡面去瞧瞧,眼角向著身邊大四兒瞟了一眼:「進去瞧瞧。」
  大四兒應了一聲,手勢揮處,兩名手下,立時縱身而前。二人一名鐵頭劉鋼,一名人熊尚五常,早先俱是沈邱四老手下兄弟,四老歸順鳳姑娘,自然把這乾哥兒們也都帶來了。
  眼前情形,防守舍房的一干公門捕役竟然全為沈邱四老纏住,捨房裡不啻已是真空,不用說大批銀子準是藏在裡面了。
  鐵頭劉鋼第一個竄到近前,飛起一腳,直向著房門上踹去,「嗆當」一聲房門大啟,卻只見室內燈光十分晦黯,就在這房間正中央的地上,放置著好幾個擔子,還用多說?那準是災銀無疑了。
  劉鋼見物心喜,向外大聲嚷道:「在這裡了。」跟著用力一蹬,直向他所認定的大堆銀子撲了過去。
  這麼一來,他可是自己送死了。
  原來出雲和尚所設計的四極血光陣十分厲害,坐在四個角落裡的四名殺手,表面上看來像是各自為政,其實卻是互相表裡各有關聯。
  鐵頭劉鋼一腳方踏進來,暗影裡只聽見刀風一縷,劈面而至,驚慌之間,只見一片刀光,亮若爍銀,直襲眼前,不禁大吃一驚,急忙向左面一個快閃,哪裡想到,老和尚所傳授的這四路刀法,威力至強,劉鋼豈能閃躲得開?他這裡身形方閃,那襲刀光竟然如影附形般緊緊跟了過來,其快如電,簡直容不得他抽身換式,喀嚓一聲,血光迸現裡,劉鋼整個人幾乎為之劈成了兩半,「噯呀」一聲,頓時橫屍當場。
  與他幾乎同時閃身而起的人熊尚五常,一看這般光景,嚇得怪叫一聲,點足就退,卻已慢了一步,一片刀光閃過,正好落在了他所探出的那隻腳上,喀嚓一聲,當場給砍了下來,卻被身後的人給拖了出來。一時之間,眾情大噪。
  鳳姑娘目睹之下,輕叱一聲道:「慢著!」
  尚待撲人的人立刻停住腳步,是時沈邱四老已獲全勝,十數名捕快死的死、傷的傷,剩下數人紛紛四下鼠竄落荒而逃。
  天麻謝山性子最是急躁,見鳳姑娘喝令停止,大是不明,睜大了兩隻大眼看向鳳姑娘道:「怎麼回事?姑娘為什麼……」
  鳳姑娘哈哈一笑,看了他一眼道:「你要試一試麼?」
  謝山不明所以,點點頭,道:「遵命!」叮噹一聲,已把一對乾坤圈掣在了手上,正要向內撲入,銀冠叟呂奇卻喚住了他。
  「老三!」呂奇朗聲叫道,「不要妄動。」
  天麻謝山對這位拜兄一向馴服,聆聽之下,頓時停住了腳步,卻是一臉的大惑不解。
  那間捨房此刻房門大敞,清晰的可以看見堆置在正中的大堆銀擔,卻只有東南西北四個人坐在椅子上抱刀守侍。這四個人貌相平庸,年歲也不大,一身捕役裝束,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了不起的能耐,偏偏卻由他們來護守銀子,這其中不問可知,必然是有鬼的了。
  各人圓睜著一雙眼,心懷詭異地向著這間房子觀看著,明知有其奧秘只是奧秘為何?卻是一時看它不透。
  鳳姑娘一聲不響地,踐踏著地面上的枯樹葉,緩緩在這間孤零零的捨房四周轉了一周,她似乎已看出了一些端倪,只是還有待證實。
  倒是性情頑烈,心黑手辣的沈邱四老卻有些沉不住氣了。
  銀冠叟呂奇原本就自負極高,獨當一面的人物,只是不得已才屈就鳳姑娘之下,其實他私心極重,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乘機脫離,自然,那要在時機成熟時才能從事,也就是要在值得情況下才犯得著,那麼,如果一旦擁有了像眼前這麼多的銀子,即使自此遠走天涯,銷聲匿跡也不愁一輩子吃喝。
  沈邱四老雖說是嘴裡未曾明說,可是心裡不約而同地都存著這個打算。
  如此一來,這批災銀可就是非要到手不可了。
  「要命」鮑無常擺出了一對「判官筆」,冷冷一笑道:「我來試試——」
  呂奇因知他頗通陰陽之術,或有制敵之機,點點頭道:「也好!」
  鮑無常叱了一聲:「好!」雙筆交叉著往胸前一擺,發出了當地一聲,就勢把身子縱了起來,俟到撲進房門的一霎,霍地向後猛地一翻。
  這一手相當狡猾,果然就在他身子向後撤出的一霎,一片刀光閃過,劈向他原來落身之處,乃自砍了個空。
  鮑無常卻是以退為進,身形一經翻後,緊接著一個急翻,像是翻天鷂子般地又自搶身而入。起落之間,疾如閃電,猛地向房內再次撲入。
  他志在那十八擔災銀,身子一經縱入,首先便向正中那些擔子襲去,也就在這一霎間,坐在距離他最近的一名年輕捕快李立,忽然側過身子旋出了一片刀光,直向他當頭劈落下來。
  鮑無常只覺得頭上一陣子發緊,彷彿為對方刀上力道吸住,幾乎轉動俱難,大驚之下,揮動手上判官筆,「噹」一聲,將對方下落的刀勢架住。
  妙在那口刀卻像似具有一種特殊的威力,一抽一送快若電閃。
  看來簡直平凡無奇的招法,偏偏在眼前情況之下,竟然具有奇妙的威力。
  這一刀以鮑無常的身法,竟然會無法逃開,只聽得「噗」地一聲,竟深深扎進了他的大腿內側,只痛得他打了個踉蹌,險些栽倒地上。
  妙在那個揮刀的李立,卻並沒有乘勝追擊之意,一刀出手,旋身就原位坐定,那口明晃晃的鋼刀,兀自抱在胸前,一派沉著鎮定。
  鮑無常把判官雙筆交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按在傷處,霎時之間,流出的鮮血已把他那隻手都給染紅了,這般情形自是萬難再行出手,卻是舉步都感覺到困難,鼻子裡痛得直哼哼。
  猛可裡面前人影一閃,銀冠叟呂奇疾若飄風般地已來到了眼前。
  也就在這一剎那,坐在椅子上的李立,忽然再一次躍身起來,手上的刀「刷」一聲,一刀直劈頂門下來,呂奇由於在室外目睹甚久,深知對方雖只是一來一往兩式刀法,但是卻厲害得很,不敢怠慢,手裡太極劍往起一撩,「嗆」一聲,挑開了對方刀式,可是接下來的另一刀,卻險些令呂奇躲閃不開,他身法顯然要較鮑無常高明得多,饒是這樣,仍然險象環生,只聽得「嗤」地一聲。
  刀鋒過處,竟然在他褲腿上留下半尺來長的一道口子,刀尖子如果再向前挺進一點,呂奇便非受傷不可,不禁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銀冠叟呂奇驚嚇之下,左手一帶鮑無常的右手,直向另一門前縱去。
  這一面可也並不比方纔那一面輕鬆,是由四捕快中的關雲奇所防守。
  銀冠叟呂奇同著鮑無常方自閃向跟前,關雲奇已霍地自座位上站起,他雙手握刀,身軀向前微微一彎,一口長刀「呼呼」地捲起了一圈刀光,直向著呂、鮑二人身上捲了過來。
  呂奇的兵刃是一口「太極劍」,急切間施了一招「夜戰八方」劍招,向東南西北四個不同方向各自攻出了一劍,「嗆啷」聲中,架開了對方的刀式。
  然而,妙在關雲奇這反覆兩招,渾然一體,看似無奇,其實卻深具威力。
  呂奇方自架開了對方刀勢,只覺得第二刀一如前番,霍地向著自己身上捲了過來,前後二刀,雖分二式,其實卻是一招——這一刀竟使得技精膽大的呂奇,一時無從適應,呼哧一聲,右面袖子先吃刀鋒斬為兩截,連帶著右面肩上也吃刀鋒削下了一片,痛得他鼻子裡輕哼了一聲,饒是這樣,卻也不甘心就此便宜了對方,一時忍著了肩上奇痛,身子向下微微一矮,右掌一沉劈山,勢如怒魚掠波,「噗」一掌,已擊中在關雲奇右前胸上。
  這一掌,呂奇負痛之下,固然不能施展全力,關雲奇卻也吃受不起、腳下一個踉蹌,一連向後面退了三步,只覺得心上一陣子發熱,「噗」地嗆出了一口鮮血,他卻緊記著老和尚關照,不敢怠慢,連退幾步,猶然抱刀在原位上坐定。
  雖然如此,呂奇卻已深知厲害,不敢再輕然冒犯,再者肩上外傷,吃冷風上一吹,卻是痛得很,霎時間,一張臉已經變為青色。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霎間,一股刀風,猛可裡直向著其背後襲來。
  這一刀在此時此刻猝然出現,端的是威力奇大,呂奇一經發覺,其勢已是不及,只覺得背上一緊,緊接著一陣子奇痛,已吃對方刀鋒深深砍進肉裡,由於這一刀力道奇猛,如果容其砍實在,呂奇想要逃得活命,可就休想,他這裡禁不住「唉呀」一聲呼痛。
  背後那人正是另一角落裡忽然殺出的王大元。
  李立、王大元、關雲奇、洪照男四捕快,雖然坐處不一,但是互有呼應,老和尚每人所傳授的兩手刀法,分開來各有威力,合起來更具詭異奇功,即以眼前王大元忽然殺出的這一刀,便非銀冠叟呂奇之所能迴避,一刀之下頓時血漿怒濺。
  看著呂奇便將是刀下之鬼。
  像是銀光一線,陡然間穿空而入,其實卻是一條銀光粲然的線索。
  這條長索顯然發自門外那位美麗玉女鳳姑娘的纖纖玉手,出手數丈,有如騰空之蛇,霍地掠過了呂奇頭頂卻是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王大元手中長刀刀輛上。
  這一手端的是透著了高明。
  隨著鳳姑娘的一聲清叱,長索抖處,王大元手上鋼刀可就萬難把持,「呼」一聲脫手而出,嗆嘟嘟,遠遠拋落地上。
  這一著果然厲害,便是當時老和尚也未曾料及,王大元兵刃出手,再想退身,便已不及。
  原來銀冠叟呂奇雖在重傷之下,卻沒有忘了復仇,乍見鳳姑娘銀索得手,配合著對方行動猛地一個撐身,掌中太極劍向前一送,噗哧一聲,深深扎進了王大元前胸要害,後者身子向前微微一弓,緊接著直挺挺地向後直倒了下來。
  老和尚苦心積慮所施的這一「四極血光陣」,由於王大元眼前的身死,頓時便現了破綻,其他三人雖然坐在位置上沒有移動,但是無形中就彼此的互相關聯上來說,可就大為影響。
  首先,沈邱四老中的鐵指開山喬一龍第一個看破了行藏,就在王大元倒地身死的一霎驀地橫身撲入。
  果然,這一面立見空虛。
  鐵指開山喬一龍身子疾若飄風,身勢一經切入,第一個竄到了李立眼前。
  喬一龍最拿手的兵刃是一對「護手鉤」,這時一經捲起,有如兩彎銀虹,疾若閃電般,直向著李立身上落下,李立橫刀以架,仍只是看來樸實無奇的一招,喬一龍不待雙方兵刃交接,立刻改換招式,將一雙護手鉤改直劈為兩側夾擊,反向李立兩側腰間斬去。
  李立霍地站起,揮刀以迎,叮噹兩聲,便架開了對方雙鉤,看來是平淡無奇的一招。
  忽然,坐在另一角落裡久未發招的洪照男,驀地躍身而前,身落,刀出,一刀直穿而出,向著喬一龍背後刺去。
  按說,如果此一「四極血光陣」仍然完整的話,洪氏這一刀便是有十分的威力,喬一龍即使能逃開一死,也是非得受傷不可,可是眼前由於王大元這一面的忽然空虛,喬一龍便頓有所慮,身軀一撐便自閃開,卻吃刀鋒擦過腰際,將中衣戳破。
  洪照男一招失手,慌不迭向後閃開。
  驀地空中一聲尖嘯,一條銀光劃空而至,往下一落,仍似前狀那般,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洪照男手中刀上,其法如前,一落一彈,便自將洪氏手中鋼刀扯得破空而起,叮噹摔落在地。
  持索的鳳姑娘這一次技不止此,那條出手的銀索在扯飛了對方鋼刀的一霎,就空一轉,第二招落下,卻直向李立手上落下。
  原來鳳姑娘稟性聰穎,又隨其父學過佈陣之法,老和尚這一「四極血光陣」,雖說嚴謹,時候一長,也就難免露出破綻。一招得手,局勢逆轉,眼前之勢,已是洞若觀火,這第二次出手,較清前一次更為厲害,長索一落即起,卻已將李立一隻持刀的右手緊緊纏住,連同他整個身子拋了起來。
  「呼」一聲直起當空,「呼」一聲又直直落下,撲通跌倒地上,卻為天麻謝山趕上一步,雙圈直落,頓時腦袋開花,橫死就地。
  鐵指開山喬一龍更不怠慢,雙鉤齊落,洪照男慘叫一聲,頓時喪命鉤下。
  轉眼之間,守舍的四捕快已去其三,剩下的關雲奇更不要說本來已受傷不輕,此刻萬難再獨撐大局。
  沈邱四老頓時一擁而上,聚力之下,隨即解決了事。
  至此,李、王、關、供四捕快全數喪生,無一倖免,老和尚佈置的此一「四極血光陣」,也就為之瓦解。
  鳳姑娘閃身進捨房,早有手下人點亮了燈光,一時間全室大明,照見地上幾具血淋淋的屍體,煞是恐怖。
  鳳姑娘微微皺了一下眉,大四兒立刻會意地道:「搬出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6:56

  幾具屍體很快就被抬了出去。
  看著受傷的銀冠叟呂奇與要命鮑無常,鳳姑娘微微點頭道:「兩位當家的傷勢雖然不重,但流血不少,我這裡有幾顆金鳳堂的靈藥,你們拿去一半口服,一半搗碎敷在傷處,自有妙用。」
  說著隨即取出遞過,銀冠叟呂奇應了一聲,上前接過來,和鮑無常俱是大感慚愧,他二人說來是一方之雄,原本期望著一番私心作為,想不到第一次上陣出手,就負傷落敗,對方只不過是公門之中一個二流捕快而已,若不是鳳姑娘臨陣看破行藏出手相助,結局如何,真還是未知之數,尤其是銀冠叟呂奇一向自視甚高,眼前事實使他掛不往。
  當下歎息一聲,向鳳姑娘稱了聲謝,拿過藥瓶,同著鮑無常自行退了出去。
  鳳姑娘眼睛一轉,看向鐵指開山喬一龍與天麻謝山,點點頭道:「你們兩個也暫時下去吧!」
  喬、謝二人怔了一怔,抱拳道了聲:「遵命!」雙雙退了下去。
  這邊鳳姑娘居中坐定,大伙似乎都異常興奮,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地上那些擔子,期盼著鳳姑娘立刻當眾開啟。
  鳳姑娘卻是偏偏耐得住性子。
  「數數看,一共是多少個挑子。」
  吩咐了一聲,大四兒立刻答應著,他早已數好了,口報道:「回稟姑娘,十八個挑子,要不要打開驗證一下?」
  「用不著。」鳳姑娘似乎是胸有成竹,由身畔取出了一張紙條,道,「這裡有詳細的數目,只要核對一下,數目和重量不差就行了。」
  大四兒接過來看了一眼,上面首先記載著十八挑銀子的總數,再下面列著每一挑銀子的重量,這證明在動手之先,鳳姑娘早已有了準確的情報,心裡對自己的主子的這份細心,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
  當時大四兒即命人取過了稱銀子的大秤,按照著那張單上所記載的數目,一一稱過,他這裡每報一數,兩相核對之下,都甚符合。
  鳳姑娘臉上這才微微見了笑容。
  她早先得到各方情報,還認為眼前這檔子買賣極其棘手,想不到事到臨頭卻並非如傳說之甚,雖然略有損傷,費了些周章,到底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陣仗,十八挑銀子極其順利地到了手上。
  「七指雪山」金鳳堂在江湖武林中的威望,該是何等聲勢,老實說實在並不在乎這批銀子的得失,而鳳姑娘之所以心存必得,自然是有道理的,她是要借此機會一鳴驚人,之後,這批銀子的如何運用,便為不足道的另一件事了。
  鳳姑娘也曾在離山之前,在父親鳳七先生面前許過心願,要把這件大事辦成,鳳七先生卻微表懷疑,認為她力猶未足。現在,事實證明她已經辦到了,心裡的喜悅真是盡在不言中。
  大四兒上前一步,請示發落。
  鳳姑娘想了想說:「請四位當家進來一趟。」
  大四兒得令待去的當兒,卻見沈邱四老中的天麻謝山匆匆來到,失色道:「姑娘,有件事奇怪得很……秦照那個小子跑了。」
  千手神捕秦照被擒後高懸佛堂,又被點了穴道,居然會跑了,不能不說是件奇怪的事。
  鳳姑娘站起來,同著謝山來到了方才擒拿秦照的佛堂,一聲不響地忽然飛身直起,來到方才懸吊的粱頭之上,略一觀察,隨即又飄身直下。
  「有人來過了……」
  她只說了一句,眼睛移向一旁的呂奇,倒要聽聽他的意見。也許是由於流血過多,呂奇一張瘦臉顯得青白,了無血色。
  他手上拿著半截斷索冷冷地道:「由這截繩索上看來,像是為刀劍所斷,姑娘定奪。」
  鳳姑娘接過了這截斷索,看了一眼,冷冷地道:「你們可搜過了?」
  喬一龍說道:「全搜過了,除了方才幾個被殺死的人之外,再不見一個公門中人。」
  鳳姑娘問:「死的人又有多少呢?」
  喬一龍說:「連同屋子裡防守銀挑子的四個人,一共是十六個。」
  「那就不對了……」鳳姑娘說,「還少了八個……」
  說到這裡,她忽然感覺到有些不對,站起來說:「你們都過來!」
  一行人來到了滿置銀挑子的房子裡,鳳姑娘陡然抽出長劍,照著其中一個竹挑子揮劍下落,「喀嚓」一聲,竹挑子變成兩半。
  大傢伙的眼睛可都直了。
  只以為白花花的銀子會像流水似的淌滿了一地,可是大謬不然,滾出來的可不是銀子,竟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塊,散了一地。
  鳳姑娘不再說話,手上長劍疾飛電轉,白光閃爍裡,十幾個竹挑子全數被劈砍開來,嘿嘿,敢情裡面裝的全是石頭子兒,不要說大塊銀子了,連銀渣子也沒見一點。
  看到這裡,大傢伙可全都不吭聲了。
  鳳姑娘氣得臉白如紙,好一陣子才冷冷地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哼!就算走了,也走不遠,我們分頭找去,誰發現了就以竹笛為號。」
  話聲一落,緊接飛身而起,「嗖」上了對面房脊,再次閃身,便自無蹤。
  對於千手神捕秦照來說,這一番轉變似乎來得太突然了,原本自認大勢已去,難逃一死之身,居然有了轉機,時機恰當,尚不為遲。
  四隻腳步,踐踏在落滿枯葉的林子裡,即使是具有第一流的輕功造詣,也保不住不會發出響聲的,是以秦照每走一步,都由不住有些心驚肉跳,反之,那個在前面帶引著他的夜行人,卻比他強多了。
  天很黑,正當黎明之前,這段時間天色最暗,憑著秦照的視覺,勉強辨認,也不過略能夠辨物而已。
  事實上,從把他由高高的吊索上救下來開始,直到現在為止,對方這人還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而他卻已經默默地感覺出來了,那是一個女人。
  這似乎就更不便了。
  這人當然不會是鳳姑娘,卻與鳳姑娘一樣的具有一副高挑的身材,也同樣有一雙深遂的眼睛,似乎武功也不差,除此之外,秦照可就無能辨別。
  他心裡很急,想到要與埋伏的七名弟兄會合,把早已藏好的災銀,按照老和尚指示的路途運銀出險。然而前行的這個女人,卻不知道要把自己帶到哪裡去,一路只是走個不停。
  不過,這附近的地方,秦照相當熟悉的,心裡納悶的是,對方這個姑娘所走的路途,越來越與自己所認定的藏銀之路相彷彿。
  難道她也知道?卻似不太可能,因為老和尚面授機宜之時,現場絕無外人在場,以出雲和尚之機警,更不會為外人所窺聽。
  那麼她……
  勉強壓制著心裡的懸疑,又向前行了一程。
  前面林木較疏,星月正明,多少可以辨別些物什了。
  現在秦照已可斷然認定她是一個姑娘家了,身後飄散的長髮,便可說明。除此之外,她還佩帶有一口長劍,肋下革囊裡一應俱全。
  經過了綠林巨寇雲四姑娘與尚不明底細的雪山女子鳳姑娘兩番劫難之後,千手神捕秦照可是再也不敢小瞧了天下女子,不用說,眼前這個姑娘,顯然又是個好樣的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下意識裡,秦照在內心就更加小心,雖然對方暫時解救了自己,可是接下來的一步,顯然還在未知之數,如果貿然就認定了她是有恩於己,這似乎還太早了一點。
  秦照實在忍不住這個悶葫蘆,自動地便自停下了腳步。
  前行姑娘聽不見腳步的「沙沙」聲,忽然轉過身子,身後長髮一片青紗般地散開,又落下來,秦照所能見的,好像仍然只是那一雙光亮的大眼睛。
  「很對不起,」他雙手抱了一下拳,苦笑著說道,「我實在不知道姑娘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而我……」
  長髮少女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不要急,馬上你就會知道了。」
  說了這句話,繼續回身前行。
  秦照不由自主地便自跟著她又前行起來,心裡的狐疑可就越來越為加重。
  忽然,前行的姑娘在一塊聳立凸出的巨石之前站住,秦照打量著眼前形勢,由不住陡然為之一驚,舉手向腰間一探,才發覺到自己那口愛若性命的緬刀敢情不在身邊,必然是先前被擒時為人搜去了。
  「是不是這裡?」長髮少女直直地看著他,「你認認清楚。」
  秦照怔了一下:「姑娘所說……」
  長髮姑娘道:「我是說藏銀子的地方,你看看可對?」
  秦照頓時又是一呆,後退一步,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哼哼……我只當姑娘是一位仗義行快的俠女,原來和他們也是一樣的。」
  「你看錯了。」長髮姑娘說道,「我只是受了一位老和尚的囑咐,助你一臂之力。」
  「哦!」秦照立時大見緩和,忙說道,「原來如此……請恕我方才出言無狀,請姑娘海涵。」
  一面說,隨即向著少女深深一揖。
  長髮姑娘哈哈地道:「不必客氣,據我所知,鳳姑娘一行是放不過你的。她人極聰明,武功太高,真要是被她發現了,我也救不了你。而且,我因為某些原因,更不便跟她見面。聽老師父說,你們同行連你在內一共是八個人,也都埋伏在這裡,至於你們怎麼聯繫,我可就不知道了。」
  秦照聽她這麼說,更自心內釋然,當時又自深深一拜,道了唐突,卻是兩眼直瞪著對方姑娘,暫不行動。
  長身姑娘幽幽一歎道:「老和尚說你行事謹慎,倒也不假。你不必對我多疑,實話對你說吧,我無意管這些閒事,只為不忍眼見家鄉百姓受苦受害,這些銀子對他們來說卻是不無小補,你如果仍然多疑,我便一刻也不再多耽擱,這就走了。」
  說罷果然轉身待離。
  「姑娘留步。」秦照不勝汗顏地道,「是我太過小心了……尚請指示機宜,以開愚頑的好。」
  片刻相處,秦照已略能看清對方儀容,只覺得對方美是美矣,卻別具感人正氣,較諸那位冷艷絕倫的鳳姑娘,更是另具清姿,而令人不可逼視,一樣地具有福人之感,並非僅僅在怒意之時才是如此,平常談話,從容之間亦能令人體會。秦照一介武夫,面對佳人,便只有自慚形穢了。
  長髮少女搖頭道:「我又能給你什麼機宜,秦頭兒你快快召集你的人去吧……天可不早了,要是鳳姑娘他們來了,可就不好。」
  秦照見她說得誠懇,自是再不多疑,當下縱身石上,由身上取出火折子,啪地一聲打著了,就空劃了幾圈,捏口發了類似鳥叫的一個平音,隨即飄身落下,果然須臾之間,便有了回音。
  先是正前方發出了類似鷓鶘「咕咕」的一陣子鳥鳴之聲,接著左面也有了類似的回音,右面也有了響聲,這類鳥聲在冬日深夜亦屬平常,如非當事人特別仔細留神傾聽,極易混淆。
  緊接著人影連續晃動,面前已多了七名背負蒲包的長衣漢子。
  各人乍見面前的長髮少女都吃了一驚,秦照由夥伴之間,接過了裝銀的巨大蒲包,背好背後,上前一步,向著長髮少女深深一拜道:「秦照一行感謝姑娘仗義指引,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這麼一說,其他七人才都明白,一時紛紛齊向眼前少女打躬稱謝不已。
  遠處忽然傳來了寺廟裡的「當當」鐘聲,可能是和尚們的晚課時間到了。
  按照著老和尚的指示,這便是此行時限的最後警示,秦照不敢遲疑,當下舉手為號,各人隨即脫下了身外長衣,現出了內著的白色勁裝。
  秦照來不及更換,便在腰上加纏了一條白色布帶,按照著老和尚的指示,這一八人行列名謂之「白蛇啣草」,典故出自般若佛經。
  當時即由秦照領先,各人陸續其後,擺出了一個「乙」字形狀。
  由於每人背後都背負著一個巨大蒲包,身形不自禁地便有些為之前傾,白衣連串,看起來確實類似一條白色巨大蟒蛇。
  這番形象看在長髮少女眼中,無限新奇,卻是一時難以揣摩。
  秦照復又請教長髮少女的姓名,她略作遲疑,便脫口報出了自己的姓名——麥小喬。
  麥姑娘的大名,早前自間關流離的難民群中,散播開來,人人都知道臨淮關麥大善人這顆掌上明珠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模樣兒更是又美又俏,今天總算是見識了,懷著無限敬仰,卻來不及多敘敬慕,這就要匆匆去了。
  然而,事情偏偏並不盡如人意。
  一條人影,月下仙子般地來到了眼前,不偏不倚,正好堵住了以秦照為首一行人的去路:
  秦照乍見之下,由不住為之大吃了一驚:「你……」
  他手上沒有兵刃,急切之間,雙手一分,向著迎面這人一雙肩頭上用力抓了下來。
  來人敢情正是鳳姑娘,此時忽然的出現,自然給了秦照一行極大的威脅。
  身子輕輕一晃,閃開了秦照的雙手,冷叱了一聲,右掌突出,直向著秦照前胸上擊來。
  這一掌局外人實難看出端倪,然而當事者本身的感覺可就不同,對秦照本身來說,彷彿有一股綿綿的力道撲身而至。
  他哪裡知道這正是「七指雪山」的獨門不傳秘技「春風如意掌」,在如意春風之後,緊接著便將是制人於死命的奇強殺力。鳳姑娘顯然是心忿秦照之脫逃,決計要制他於死命,只是看在一旁的麥小喬眼裡,卻大為不忍。她眼見大功告成,自己一番苦心總算沒有白費,卻沒有料到事到臨頭,竟突然出現了這個要命的煞星。
  眼前情勢,雙方既已照了臉,麥小喬即使再想躲閃,也已不及,也只有豁了出去。
  「鳳姐留情。」
  嘴裡清叱一聲,麥小喬右手揮處,一蓬極為細小的銀色鋼針,夾著數縷輕嘯之聲,直向著鳳姑娘正面襲來,自然,要想傷害對方那是極不可能,只是如果旨在迫使對方退身,卻是足足有餘。
  果然,就在麥小喬出手的奇形暗器之下,鳳姑娘身子不得不向後一個曲仰倒折,「哧」躥出了丈許開外,其勢絕快,恰恰閃過了迎面的大蓬鋼針。
  麥小喬更不怠慢,她這邊暗器方自出手,身子陡地已騰了過來,長劍猝出,「錚鏘」一聲,已橫身眼前。
  「秦捕頭,你還不快走麼?」
  嘴裡雖是在與秦照說話,一雙眼卻盯著鳳姑娘,大義當前,她已顧不得私人恩誼,如果鳳姑娘非要劫持這一筆災銀,自己說不得只有捨身護銀,與對方一拼了。
  秦照當然知道眼前之緊迫情勢,答應一聲,疾步前進。
  鳳姑娘一聲冷笑道:「你敢。」
  話出人起,疾如風飄,以麥小喬當面審視之嚴謹,竟然無從防範,已失去了鳳姑娘的身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7:40

第28章 義行護災銀 捨身救黎民

  這一式奇妙的騰身之勢,突然施展,彷彿鑽天鷂子,一起乍落,仍然是落在了秦照當前。
  由於起勢太快,麥小喬簡直不及防止,心裡一急,掌中劍運施劍氣之功,一劍直向著鳳姑娘背後直揮了下來。
  麥小喬武功雖不及鳳姑娘之出神入化,卻也不可輕視,這一劍便具有強烈的殺傷功能。
  隨著麥小喬揮落而下的劍勢,一道銀虹、白龍怒轉般,驀地直向著前行的鳳姑娘背後劈落下來。
  鳳姑娘身子方落,已似乎感覺出背後的驚人劍勢,身子一個快閃,卻在迫不及待的一霎之間掣出了背後長劍,「嗆啷」一聲,架開了麥小喬手中長劍。
  緊接著她劍身一抖,龍吟聲中,反向麥小喬前胸刺來。
  麥小喬立刻感覺到一股尖銳的劍風透體而至,卻是冰寒刺骨,方自警覺到可能為對方七指雪山獨門劍氣,心裡一驚,挪身就閃,卻是略慢了一步,只聽得「刷」的一聲,隨著對方長劍走處,卻在她右肋長衣上,開了半尺長的一道裂口。
  雖說是並沒有傷及肉身,卻也由不住使得麥小喬打了一個冷戰。
  鳳姑娘一劍出手,再也不多留情。
  「哼,你可是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手下無情。」
  長劍猝轉,捲起了一連串的劍花,劍分三處,同時間直向著麥小喬前胸三處要穴上刺了過去。
  麥小喬長劍一個快轉,「叮!叮!叮!」三聲脆響,分別迎住了對方三劍,卻覺得對方劍上力道驚人,震得手腕生疼。
  她當然知道自己絕不是鳳姑娘的敵手,只是當此形勢之下,也只有捨命一拼。
  隨著鳳姑娘的連環三劍之後,麥小喬就地一個快滾,突然躍身直起,一劍如長虹掛天,在新月狀的劍光弧度裡,猛力向鳳姑娘側面直劈下來。
  設非是情急之下,麥小喬萬萬不會施展如此凌厲的殺手,她決計要施展出全身解數,纏住鳳姑娘,以便於秦照一行八人乘機脫逃。
  鳳姑娘卻偏偏不讓她稱心如意。
  隨著一聲輕俏的冷笑,兩口劍再一次的迎在了一塊兒,天空中濺出了一點火星,麥小喬只覺得對方劍上力道十足驚人,冷森森的劍氣像是千百條細小的冰蛇,劈頭蓋臉地分向她全身上下齊鑽過來,由不得使得她快速向後急急避開。
  這一霎,鳳姑娘原可待機向她出手,只是那麼一來可就便宜了秦照一行八人,這卻是她內心無論如何也不能甘願的。
  抽劍,飛身——
  「嗖!嗖!嗖!」一連三個起落,再一次躡到了八人身後,無如這一次不比先前,蓋出雲和尚所安排的這一八人行列「白蛇啣草」一經展開,卻也有其神奇不測之妙,以鳳姑娘之見地,冰雪透剔,果真定下來仔細觀察片刻,便不難為她看出破綻,接下來的破陣奪銀,便屬輕而易舉之事。然而這一霎盛怒之下,她卻計不出此,一劍直向著眼前那負銀人背後刺去,劍出一半,才知是似真卻幻,眼看前行八人幻作一條白鱗巨蟒,在一片環身的白色雲霧之中,一路迤邐蜿蜒沒身於大片雲霧之中。
  出雲和尚所以有此一著佈施,自然早已將這附近地勢勘察得十分清晰。
  原來眼前是一片佔地頗大的石林,千百根大小鉅細石筍參差當空,星羅棋布,密密麻麻,本身便已是一個待解的謎團,更何況老和尚這一番部署?
  鳳姑娘即使是見多識廣,當此黑夜,猝然接觸之下,也有些眼花鏡亂,弄它不清。
  她仗劍直立,挑眉瞪眼,掌中劍指當空,一時卻不知向何方刺出,眼睜睜地卻看著形同巨蟒的八人運銀行列,一路奔馳消逝於石林之中。
  她可是真的怒極了,認定著幾個假想的方向,縱身揮劍——劍芒如雨,灑落在崢嶸的石柱間,響起了一連串的脆響,石屑紛飛,劍氣縱橫,其勢甚是驚人。
  一旁佇立的麥小喬只當她已看破了秦照一行八人的行藏,不禁大為吃驚,直到她發覺出鳳姑娘落下的劍勢,劍劍落空,這才略放寬心。
  鳳姑娘一連十幾劍,劍劍落空,雖然這樣她卻並不氣餒,隨著她起落的身勢,劍下如雨,起落頻繁裡,有如凍蠅沖窗,一劍比一劍猛,一劍比一劍變化莫測,只是追逐著那條行將消失的巨大白蛇。
  這番景象看在麥小喬眼裡,不禁暗自吃驚,只怕在她凌厲的攻勢裡,秦照等一行蹤跡終將不免暴露,想要橫身阻攔,卻又不知如何出手。
  忽然,鳳姑娘身形猝起,帶著燦爛醒目的一抹劍光,陡地出現在麥小喬身前站定。
  事出突然,倒使得麥小喬為之一愕。
  「哼哼……你幹的好事。」圓睜著一雙杏眼,鳳姑娘狠聲道,「你既然存心跟我作對,我也就饒不過你,看劍。」
  一劍穿心而至。
  麥小喬早已蓄勢以待,連忙揮劍以迎,「嗆啷」濺出了一點火星。
  她就勢身子一轉,躍出丈許以外道:「鳳姐——」
  「誰跟你稱姐道妹?呸,臭丫頭片子。」
  劍隨人轉,第二劍改刺為劈,一劍當頭直下。冷森森的劍氣化為一天劍芒,驟雨般直向麥小喬身上揮落下來。
  麥小喬當然知道這位姑娘的非比尋常,卻也是臆測,直到與她親自交手之後,才領略到對方劍上功力的變化莫測,十足驚人。
  這一霎,由空中直落下的劍芒,有如一天劍雨,簡直使她無從閃躲,麥小喬驚心之下,劍身力提,勉力施展出她九華劍術中的「分光化雨」功力,即見大片光華門處,叮噹聲中,已把對方加諸於她本身的劍光衝開一個破口,閃身而出。
  鳳姑娘微吃一驚,冷冷笑道:「原來你倒也有些能耐,要不然也不會多管閒事了。」
  話聲一頓,唇角輕啟,含著冷澀的笑靨輕歎一聲又道:「我對你總算一再優容,手下留情了,剛才你明明有逃走的機會,你卻偏偏要自己送死,看來這是你命裡早已注定的了……」
  一霎間,她那張美得冶艷的臉上顯示出無限寒霜,眉梢眼角流露出隱隱殺機。
  「你出劍吧,我讓你三招。」
  冷森森的劍鋒,猝然間光華盡失,顯示出她果然履行諾言,前三招之內並無還擊之意。
  只是顯示在她臉上的隱隱殺機,卻是有增無減,腳下輕移,一步步向著麥小喬身前接近過去。
  麥小喬原本還有些內怯,主要是礙於對方的有恩於己,只是形勢既已發展到眼前地步,後退無路,也只得面對現實了。
  「我不會跟你打的。」麥小喬慘笑著搖頭道:「你對我恩重如山——」
  「不要再說了。」
  鳳姑娘怒聲叱道:「我對你已經沒有恩情可言,過去的事不許你再提,哼哼,你以為提起這些就會讓我對你手下留情,那可是做夢。」
  麥小喬一時為之黯然。真的,在面對著眼前這個足能致她於死命的「強敵」當前,她卻並沒有絲毫畏懼的感覺,也不曾想到要逃走的念頭,惟一的感覺,只是無限遺憾與歉疚。
  她不能忘懷鳳姑娘加諸於自己的與父母家人的恩惠,雖然這種恩情在相對的「大節」「大義」前提之下,顯得多麼渺小。但是在已將完成後者的使命之後,再來面對之時,卻沉重得使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因此,這一霎,在面對著鳳姑娘之時,她便只有感恩圖報與愧疚,卻興不起絲毫的殺機與敵意,實在是情理之中事。
  鳳姑娘瞪著她,狠狠地說;「怎麼回事,我等著你出劍呢!」
  「我不會跟你動手的……」麥小喬苦笑了一下道,「要麼,你就下手殺了我吧!」
  說著她乾脆還劍於鞘,一雙明媚的眼睛,直直地向著鳳姑娘注視著,臉上的表情,仍然是只有遺憾而無畏懼。
  鳳姑娘呆了一呆,恨聲道:「不行,你非動手不可,快拔劍。」麥小喬搖搖頭:「不,我不能跟你動手。」
  「少跟我來這一套,拔劍。」
  「哧!」一縷劍風擦過麥小喬的面頰,鋒利的劍刃,簡直就已經貼在了她的臉上,只消略一轉動,那張姣好美麗的臉可就萬難保存。
  麥小喬幽幽一歎道:「你又何必非要逼我出手?你其實明明知道,即使我真的跟你動手,也打不過你……這又何苦?」
  鳳姑娘冷笑了一聲:「這麼說,我也就不必多費事了。」話聲一頓,反手撩劍,銀光一轉,直取小喬咽喉。這一劍十拿九穩,萬無一失。
  猛可裡,「嘶——」一線銀光射空而至。
  出手人顯得高明之至,無論時間、部位、準頭,俱是拿捏得恰到好處,尤其重要的是勁頭兒夠足,「叮」一聲正好迎著了鳳姑娘出手的長劍劍尖。
  是一枚大小如同桂圓核兒般的銀色鋼珠,滴溜溜圓,通體銀光程亮。
  發暗器的人,可能是用「彈指金丸」的出手打法,手指上功力驚人,以至於猝然與鳳姑娘的長劍接觸之下,硬是把這口劍的劍鋒震出去半尺開外。
  緊接著這枚暗器之後,「嘶——嘶——一」另有兩股尖銳的疾風,直向著鳳姑娘臉前劃到,月色裡但見兩點銀星,直取鳳姑娘那雙剪水雙瞳。
  自然,要想傷害像鳳姑娘這等身手之人,可不是容易之事,這一點,發暗器的這個人心裡可是十分清楚,是以這一雙亮銀丸如其說毒手加害倒不如說迫使鳳姑娘退身離開來得恰當。
  鳳姑娘在面對著這般十足力道的一雙暗器之下,身子霍地向後一個倒仰,腳下就勢用勁「哧」反縱出去。
  她的身法實在已經夠快的了,可是發暗器的那個人,卻顯然佔著地利之便,待機作了適當的掩護,身子一起即落,在鳳姑娘落定之先,他便已隱身眼前那片崢嶸的石林之間。
  鳳姑娘一聲怒叱,急起如鷹,猝然飛身石林,卻已失去了那人蹤影。
  「這番情景,對於冷眼旁觀的麥小喬來說,實在是一個難得的逃走機會,她便不客氣地回身就跑,施展出全身的功力,一路倏起倏落,縱跳如飛,一口氣馳出了三數里遠近,眼前來到了一片荒山野地。
  麥小喬定下來喘口氣,還真累,身上可都見了汗了。
  附近山風上面像是有狼在叫,聲音淒厲,耳邊上卻意外的聽見一絲淙淙的流水聲音。
  麥小麥理了一下被風吹亂了的頭髮,嗓子眼幹得發疼,聽見了水聲,便由不住尋聲望去:一道潺潺流水,打山頂上一路婉蜒下來,水淺得都露出了溪床,不足二指深,時斷又續,總算源頭不竭,還能涓滴成流,就已是十分難能可貴了。
  麥小喬心裡無限淒涼,望著流水不禁微微歎息一聲,這般狼狽光景,倒是前所未有。身上的汗被冷風一吹,透體生寒,怪不是個滋味。
  她緩緩步向溪邊,跪下來掬了一握清泉,方自飲了一口,即覺出了身後有異,倏地轉過身來,迎接著她轉身之勢的,卻是冷森森的一口劍鋒,以及比劍鋒更冷的一張臉。
  這張臉原是極美麗的,只因涵蓄了過多的怒火,也就變得令人望之生畏。
  「你跑不掉的,我在這裡等你有一會兒了。」
  敢情是繞了個彎兒,最終仍然落在了她的手上。鳳姑娘心裡充滿了被人嘲弄的氣憤,瞧她那副樣子,真恨不能一劍在麥小喬身上刺一個透明窟窿。
  麥小喬心裡一陣子發涼,想想倒覺得好笑,既然橫豎都逃不過她的掌心,倒不如處之泰然,看看她又怎麼處置自己?
  經過了這麼一段緩衝時機,她思忖著秦照等八人大概已暫時脫離了險境,自己總算在這一項義行上盡了維護之責,也就差堪告慰。
  那麼,剩下來的就只是自己個人生死的問題了……
  「你就看著辦吧!」
  說了這句話,她緩緩地由地上站起來,面對著鳳姑娘那口冷森森的長劍,並沒有絲毫退縮畏懼之心,說來可笑,她這一趟明面上像是探訪梓裡,瞭解家鄉災情,其實也只有她自己心裡明白,倒是有一多半兒是衝著關雪羽來的。想起他來,就讓自己臉紅、心跳,心眼兒裡喜滋滋地。然而,曾幾何時,在她無意之間,獲知了他與鳳姑娘之間的發展,似乎已到了如此微妙的地步之時,這番事先的熱情,便急轉直下,一直到了眼前的冰點地步……有了這樣的心情,什麼事也都無可無不可了。
  面對著眼前鳳姑娘這個當今一等一的高手,麥小喬的感觸可是包羅萬象,極其複雜。
  感情的觸發極其微妙,生死既不足畏懼,剩下的便只是一番「天君泰然」,麥小喬超然的感觸情操,在這一霎間,競然昇華到對眼前敵人的欣賞……
  自古英雄惜英雄,美人惜美人……如此一雙壁人便是天南地北刻意地去察訪,捉對兒,也不容易,上天卻安排她們會在了一塊兒,殘酷的造成了她們之間的對立、殘害……實在有損於造物者的原意,卻是奈何……奈何?
  麥小喬美麗的眼睛,靜靜掠向鳳姑娘的臉,也許是她的這番恬靜氣質、從容姿態,感染了鳳姑娘,以至於她的那番盛氣凌人,多少也為之收斂了一些。
  「咦!你為什麼要這麼看著我?」
  鳳姑娘不甘心似地落下了手中的劍。
  「怪不得,」麥小喬說,「你長得很美。」
  「美就美,為什麼還要加上『怪不得』這三個字?你倒要說說看。」
  「那當然是有原因的……」麥小喬微微一笑說,「我以為你的美遠比你手上的劍更鋒利,世上的男人,很少有招架之力的。」
  鳳姑娘冷冷一笑說:「你是不是在說你自己?」
  「我從來不以為自己很美。」麥小喬淡淡地微笑著,「但是我卻喜歡追尋美的一切……也很懂得去欣賞美麗的人……」
  「美麗的人?」
  「就像你。」麥小喬怯心既去,侃侃而談,「我以為一個美麗的人,也應有一顆美麗的心,否則便只見其醜,而無視其美,那便是令人遺憾之事了。」
  鳳姑娘嚶然一笑,卻立刻又繃住了臉:「你的意思是在說我,雖有一張美麗的臉,卻沒有一顆美麗的心,罵人不帶髒字,可夠損的。」
  「是麼?」麥小喬搖搖頭道,「正好相反,我卻以為你的心也跟你的臉一樣美,只是,有時候你卻故意不表現出來而已。」
  「少廢話。」鳳姑娘厲聲道,「你以為這麼說,我就會饒你一死?那可是想錯了。」
  說時她重新握緊了劍,劍上光華燦爛,顯示著她再一次又引發了殺機。
  麥小喬無奈地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無懼一死,倒是你一再猶豫……只怕你仍然還是下不了手吧!」
  「沒的話,我只是在想你到底該不該死……一旦決定,我便會毫不留情。」
  「我為什麼該死?」
  「你為什麼不……該死?」
  「是因為我放走了姓秦的捕頭?」麥小喬冷笑道,「你難道不以為我應該這麼做?」
  「那是你的事。」鳳姑娘冷冷地說,「可是站在我的立場來說,你便非死不可了。」
  「還有別的理由麼?」
  「這已經足夠了……」鳳姑娘忽然冷下臉來道,「你拔劍吧!」
  「為什麼?」麥小喬微微一笑,「是因為這樣,你才比較容易下手?」
  「那倒不是,是因為這樣比較公平一些。」鳳姑娘道,「你的武功很高,足可與我一拼,你又為什麼故意放棄這個機會?」
  麥小喬低頭想了一想:「好吧,如果你一定要這樣,也未嘗不可,雖然最後的結局並沒有什麼不同。」
  說完這句話,她隨即掣出了長劍。
  鳳姑娘點點頭說:「我讓你三招。」身形一轉,已閃出了六尺開外。
  麥小喬冷冷地道:「沒有人能讓我三招,雖然你的劍術比我高明得多,可是我的人格可不比你低,你出劍吧!」
  風姑娘想了一想,點頭道:「好,我就領教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7:53

  劍起平胸,有如秋水一泓。她卻往後退了一步,一雙光華內蘊的眼睛,微微收攏了,細細地看著對方。
  麥小喬明知對方劍術遠比自己更高,廝殺之下,凶多吉少,萬難倖免,只是事到臨頭,已無能再行迴避,求仁得仁,也就毋庸多想。
  有了這番心理準備,她反倒心態平靜安寧下來,把一支長劍直抱當胸,隨即上身前傾,打開了門戶。
  鳳姑娘忽然冷笑一聲,腳下頓處,遊蜂戲蕊似的,忽然來到了麥小喬身前。
  隨著她前進的身子,驀地閃出了一道劍光,直向麥姑娘左面身子疾斬過來,簡直快到了極點。
  這一手劍招,確實已領會劍中三昧,妙在是鳳姑娘出手之先,根本就看不出一些兒動態,一口長劍,簡直不知掩藏在哪裡,待到劍光一現,其勢已是白刃加身,隨著她前進的身子,一股腦兒地,直向著麥小喬身上疾撲了過來,觀其氣勢火候,已有身劍合一之境,就劍術而論,這已是爐火純青地步,厲害之至。
  一片劍光,夾雜著鳳姑娘飄起的袖影,有如雪花罩體,麥小喬猝然身上一寒,已為縝密嚴謹的劍氣緊緊裹住,再想從容抽身,談何容易。
  麥小喬卻不甘心這樣的受死——她的劍術造詣雖不如鳳姑娘如此火候,但九華劍術卻也有其令人側目,不同凡響之處。
  雙方之間的接觸,的確微妙得很。
  迎接著鳳姑娘四面加身的劍氣,麥小喬採取的戰術是點線的突破。一線劍光,出自麥小喬,這一劍揮落的劍勢,不啻是她積結了全身功力的一劍化全力為一線,其尖銳鋒利可想而知。
  果然,這一劍是鳳姑娘萬萬沒有料想得到的。劍光劃處發出了極為細小的一絲異響,緊接著即把鳳姑娘環繞身側四周的劍氣砍開了一道裂縫。這種現象說來實在過玄,其實無非是劍術達到了一個相當境界,就算是親睹之下也難以看出端倪,而當事者二人本身的感覺卻極為清晰。
  鳳姑娘娥眉乍挑,身子快速地向側面閃開一個角度,麥小喬的身子即由那個衝開的空隙之處閃了出來。
  雖然這樣,其情勢亦危險到了極點。
  隨著鳳姑娘揮落而下的大片劍芒裡,麥小喬雖然全身而出,身上衣衫卻已多處片碎,形勢極為險惡。
  把握著這一霎良機,麥小喬的身勢向下一塌,長劍猝翻,劃出了一個劍圈,這一招名叫「劍極圈」。劍勢一出,鳳姑娘連頭帶腳,便都在她的劍鋒照顧之中了。
  鳳姑娘冷笑一聲,上軀忽地向後一仰,那窈窕的身子,隨著麥小喬劃出來的劍圈,也成了一個圓圈。
  這番勢子實在太快了。
  呼——呼——劍光一轉,鳳姑娘已翩然落身圈外。
  麥小喬「噯——呀——」一聲,其勢已是脫身不及,鳳姑娘再一次施展出她「身劍合一」的傑出身法,人到劍到,霞光展處,麥小喬只覺得右面肩上一陣子發涼,其寒刺骨,卻已為鳳姑娘尖銳的劍尖深深刺了進去。
  拼著一劍之痛,麥小喬身子猝然向左方一個快轉,掙開了對方的劍勢。
  可是不待她身子站穩,鳳姑娘的第二劍已出手刺到。
  寒星一閃,麥小喬只覺得咽上一涼,只當是這一劍定將刺穿了咽喉,死於非命,卻是沒有想到鳳姑娘竟然在危機一瞬間,收住了劍身。
  劍尖直直地指在麥小喬咽喉上,麥小喬只覺得身上一涼,已為對方冷森森的劍氣把整個身子鎮住,定住了穴道,挪動不得。
  麥小喬只覺得全身發涼,除了肩上方才被劍刺傷之處有些熱熱的感覺,可以意識到,那是正在淌血。
  兩張臉,幾乎都是蒼白的顏色。
  四隻眼睛緊緊地對視著,雖然是黑夜裡,彼此卻都能清晰地感覺出臉上的沉重、忿恨表情,也都能領會出彼此激動的血脈變化。
  「我原本可以殺了你……卻下不了手,算了,饒你一命吧。」
  退身,收劍,錚鏘一聲,寶劍入鞘。
  緊接著,她深深地向麥小喬瞥了一眼,倏地轉過身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良久之後,麥小喬才像是轉過氣來,她原以為這次是死定了,卻沒有想到,竟然在鳳姑娘劍下羞辱地又逃得了活命。
  說真的,這一霎她心裡壓根兒可沒有丁點兒的喜悅的感覺,在猝然戲劇性地恢復了知覺之後,剩下的只是無比的悲哀與羞辱,眸子一酸,兩行熱淚汩汩落下。
  陣陣寒風襲過來,地面上落葉沙沙作響……
  麥小喬只覺得身上出奇的冷,兩片牙床不往地打顫,腦子裡閃過了鳳姑娘方才臨去前的那深深一瞥,那一瞥包涵著勝利的姿態與無比驕傲,更似有憐惜與同情。
  真恨不能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麥小喬的感覺毋寧是自己真的已經死了。
  死了遠比活著要好。
  這是她生平從來也沒有受過的奇恥大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眼淚不停地在往下淌著,血也不停地往下滴著。她的臉更為蒼白,美麗的眼睛,光彩頓失,只是戰慄在凌晨之前的寒風裡。
  「我死了吧,幹什麼還要活著?」腦子裡閃著這個念頭,腳下情不自禁地移動了一下,這才感覺出她真的還活著。
  流水淙淙——卻像是一道透骨的冰河,靜靜地穿過了她的心,流進了她的血脈裡……她彷彿又被凍結住了。
  邁越過眼前淺淺溪流,踏過了鉅細不一的鵝卵石散佈的河灘,她只是默默地向前走著,腳下一步高一步低,心情真是沮喪懊惱透了,偶然抬頭,窺見到那閃爍當空的一顆星辰,光色藍汪汪的——那就是所謂的紫微星了。
  長久以來,民間流傳著的一句傳說:「第一眼看見紫星的時候,別忘了許下你的心願……」
  麥小喬踟躕著停下了步子。
  「我的心原是……」
  「我……的心願……」她恍惚地思忖著,「我的心願……關……雪羽……」
  莫名其妙的,她是想到了關雪羽,尤其微妙的是一想到心願,立刻竟聯想到了他?他——關雪羽竟然在她心目中佔有如此地位?誠然是不可思議之事了。
  「不……不是關雪羽。」她自己告訴自己說,「沒有他的事……我的心願應該是……」
  「應該……是!」
  捨掉了那個「負心人」關雪羽之外,居然腦子裡一片空空,該當是數不完的心願才是,偏偏這一霎心裡千頭萬緒,像是攪亂了的蠶繭絲頭,硬是抽不出那個「許願」的頭兒來……
  天上的大星星在照耀著她閃爍淚光的兩顆「小星星」,這一霎她心緒紊亂極了,真想放聲大哭一場,偏偏又哭不出來。
  紫微星光依然燦爛,她的心卻似已然枯萎,再也打不起一些興頭兒了。
  癡癡地,倚著一方巨石坐下來,手裡的劍「噹」地一聲,觸及石面,濺出了一點火花。
  這一聲脆響,使得她猝然為之一驚。
  看見了劍,想到了可怕的死,而「死」這個字,此時此刻已沒有什麼可怕的意味,對她來說,反倒似有一種欣慰,一種鼓舞——人死如燈滅,生既不能快樂如願,死也就不再那麼可怕了。
  這口劍已被她緊緊地握住,橫在眼前,出現在她腦子裡的意念,只有兩個——死抑或是不死。
  這可也並不是一件很容易決定的事,而眼前,麥小喬卻已是十分認真地在考慮這件事了。
  眼睛——癡迷濛朧。牙齒——死死的緊咬著。劍——抖顫得那麼厲害……
  忽然揚過來一陣風,風裡夾雜著一些細小的沙粒,打在人身上,觸膚生痛。
  一條人影,巨鶴也似的由當前不遠處拔空而起。隨著這人起身的勢子,傳過來一聲深沉的歎息,肥大的灰色長衣,激鼓著空氣,發出了呼嚕嚕一陣聲響。
  這人好俊的一身輕功,起落之間,已到了麥小喬身前不及尋丈之處。
  「何苦——何苦——」
  話出人起,隨著他灑脫的起身之勢,大袖揮處,再一次揚起了大股的疾風,直向著麥小喬身上捲來。
  對麥小喬來說,這人的猝然出現,真是有「醍酬灌頂」之勢,陡然間為之清醒過來。
  發自這人的大股袖風,好強的勁道,幾乎把麥小喬吹得仰倒下來。
  緊接著這人第二次前落之勢,已顯然來到了她正面當前,勢子太快,太過突然,簡直連他的臉都來不及看清,這人已再一次施展「流雲飛袖」功力,「呼——」一聲,直向著她手上長劍捲來。
  這一次麥小喬可不容他再行得手,在他袖勢未到之前,便即刻抽劍、拔身,飛縱了出去。
  這人原是無意要傷害她,是以一招失手,抽身就退,起落如風,一沾即退,「呼——」便退出三丈開外。
  麥小喬可不容別人這麼戲弄自己,清叱一聲,緊接著這人身後猛追上來。
  前面那人身法絕快,只是有意無意之間,放慢了身子,是以麥小喬乃得在第二次縱勢裡,直撲到了他的身後,掌中劍向前一抖,直刺向對方背心。
  那人身子向前一撲,雙手乍張,「呼嚕嚕」發出了大片風聲,狀如巨蝶。麥小喬的這一劍,可就是差著那麼一點點沒有刺著。
  麥小喬立即抽身,欲待發出第二劍,這人卻極其利落,疾如旋風地轉過身來。
  「哧」,麥小喬這一劍,較諸前一劍可是更具威力,直刺對方面門。
  星月下,對方這人皓髮長眉,身佩念珠,敢情是個和尚——出雲大師父。
  麥小喬心中一驚,「哎——」了一聲,卻是招式用老了,若收劍已是來不及,一劍直刺向對方眉心。
  大和尚「呵呵——」一聲,兩臂開隔,合著向正中一擊,「啪」一聲,已把小喬發出的劍身夾於掌心之間。
  「阿彌陀佛,大姑娘稍安勿躁。」
  語聲出口,那一雙巨掌卻是緊緊地夾著對方劍刃不予放鬆,麥小喬掙了一下也沒有脫開,可就有些臉上掛不住,動了火兒。
  「咦?你這和尚幹什麼?我又惹了你什麼啦?幹什麼你老是找我麻煩?」
  「阿彌陀佛。」大和尚說,「女施主莫非忘了,我們曾有過一個約會?」
  「我當然沒有忘記,你要我辦的事我已代你辦好了,可是你……」
  由於老和尚一雙手兀自緊緊夾著她的劍,麥小喬可就更為惱火:「你到底放不放手?再不鬆開我可要罵你了。」
  老和尚一雙雪白的長眉,頻頻眨動不已,聆聽之下,一個勁兒地在口念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還有個完沒有。」麥小喬心裡早就不對勁,受不得委屈,一時語音顫抖,都快要哭了,「你到底是放不放手嘛,想不到連你也來欺侮我……我可是……」
  心裡一陣子發酸,眼淚可就奪眶而出,點點滴滴灑落塵埃。
  「女施主說哪裡話來?姑娘你是個聰明人,可不能幹下糊塗事……俗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麥小喬心裡嘀咕著,這個老和尚可真討厭,怎麼我的心事他完全知道了呢?
  想到這裡,不禁抬起眼睛來了,瞧了他一眼,有些害臊地說:「你到底要怎麼樣啊?」
  大和尚說:「只要姑娘打消了尋死的念頭,老衲就發還姑娘寶劍,要不然,嘿嘿嘿……」
  麥小喬動了一下眉毛,更是有些羞惱,想了想,輕歎一聲道:「我的事你又哪裡會知道?你鬆手吧!」
  老和尚一雙瞳子可是明察秋毫,麥小喬臉上早已消失了那一種殺氣,死志既去,大可無憂。
  「阿彌陀佛!」嘴裡再一次念著佛號,老和尚可就鬆開了緊夾著對方劍刃的雙手。
  麥小喬猝然收回了劍,狠狠地瞪了老和尚一眼,才把寶劍插落劍鞘。
  老和尚雙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姑娘一念回心,來日必後福無量,吾佛保佑,南無阿彌陀佛!」
  麥小喬白著他,幽幽一歎,苦笑道:「你是出家人,哪裡明白凡俗人生之事?這些倒也不去說它了……噢,對了,老師父,你可知那批賑災銀子,可曾平安運走了?
  老和尚清癭的臉上,掛起了兩道笑容,卻是不無淒慘地道:「托姑娘的鴻福,總算暫時相安,只是……」
  「只是怎麼樣了?」
  「只怕前途尚多險難……老衲力盡於此,也就無能為力了。」
  「啊?」麥小喬瞪大了眼,「什……麼?難道……」
  「姑娘不必多慮……這件事你我都幫不上忙……老衲也曾為此事起過一卦,最終卻是吉利的,這就很難得了……」
  麥小喬眸子在他身上轉了一轉,心裡忖道,這和尚武術極高,看來亦不比鳳姑娘差,如果他真能出手,助上官方一臂之力,想必成功大有指望,只是,他又何以說幫不上忙呢?
  老和尚一雙炯炯瞳子滴溜溜在她臉上轉過,卻似已洞悉了她的「心有所思」,他卻以一個慈藹的微笑,掩飾了他的遺憾與歉疚。
  「姑娘你已為此事盡心盡力,可以無憾了。」說到這裡,他不自禁地又再唸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不可說,不可說,世間事盡多謎語,其實種因得果,一念既得,一念亦失,惟愛恨長相廝守,至死不渝……」
  麥小喬眨了一下眼睛,搖搖頭,表示不能理解。
  輕輕歎了一聲,她說道:「我可不知道,你說些什麼。大師父,我們三次見面,總算是有緣,喂!我還不知道老師父你的法號怎麼稱呼呢?」
  其實前此,千手神捕秦照曾提及過和尚的法號出雲和尚,這原是麥小喬不該不應忘記的,她卻偏偏不曾留意,未曾聽進耳中。
  老和尚銀眉頻眨,「阿彌陀佛——」長長地唸了一聲佛號,忽地眉開眼笑道,「你我相識不淺,姑娘卻還不認得老衲是哪個廟裡的和尚……這就是了……」
  說到這裡,他微微頓了一頓,瞳子裡散發出炯炯光華,訥訥道:「老實說,老衲對姑娘並不陌生,姑娘的大名,確曾久仰之至……」
  「噢!」她原本想要走了,聽了這句話,倒不禁觸發好奇,定下了腳步。
  「老衲提一個人,姑娘可曾認識?」
  「誰?」
  「燕羽,」老和尚隨即又改口道,「如今的化名是關雪羽,姑娘可認得?」
  麥小喬微微怔了一下,隨即點了一下頭道:「認識的。」
  她焉能會不認識這個人?倒是「燕羽」這個名字,卻是她第一次聽到。記得初識雪羽時,那一夜到他所下榻的麥家祠堂去拜訪他,自己就猜出了關雪羽不是「他」的真實名字,而對方並沒有否認,也就是說默認了。現在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叫做燕羽,這便是說,他是不折不扣的燕家的人了——武林中極具聲望、鼎鼎大名燕字門中的後裔傳人。
  提起了燕字門,她其實早就有些懷疑關雪羽是那裡出身的,只是未待證實而已。如今忽然知道了,心裡仍不免有些震驚,卻也有些被人欺騙的感覺,心裡酸酸地,涼涼地……真不知是什麼滋味。
  「阿彌陀佛!」老和尚的一聲梵唱,真是有醍酢灌頂之勢,麥姑娘才忽然把眼睛落在了他的臉上。
  「原來你就是石頭嶺的出雲大師父……我久仰你的大名,以前太失敬了。」
  說了這幾句,她心灰意冷地垂下了頭,早先為了心上人雪羽之事,她巴不得能夠早一點立刻見著這個和尚,好多好多話都想問問他,曾幾何時,這個人見著了,甚至於就在眼前,卻是意興闌珊,欲語還休。
  人際的變化,世事變遷如白雲蒼狗,真是太微妙了,太虛幻縹渺不著邊際了,想著想著,她臉色亦更蒼白,只覺得身上無比的冷,落下來的眼神兒,只是看著老和尚的一雙芒鞋,散亂了的髮絲,在凌晨的寒風裡籟籟顫抖著。
  她的心早已紊亂,像亂了的絲團,一時想要找到那個絲頭簡直不易。
  出雲和尚喟然發出了一聲長歎,他本人新受創傷,數十年靜修向佛,心如古井,只為那一念塵緣,插手管了這件閒事,結果差一點把自己毀了,出世之人理人世之事,一如濕手抓面,再想要抽回一雙淨手來,幾乎是不可能之事。
  「女施主此行還有未了之事麼?」
  「我……」
  苦笑著,她搖了一下頭,看著出雲和尚,冷冷地道:「大師父,你問這個幹什麼?」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雙手合十,訥訥地道,「這件事姑娘已盡了全力,不必再多費心思了……天冷了……你一路風塵,已是疲倦不堪,且到老衲的出雲寺裡往上幾日,觀禪定心,這些對姑娘會有些裨益的……姑娘你意下如何?」
  麥小喬聆聽之下,呆了一呆,心裡不禁思忖著,原來這個和尚早已窺知了我的心意,只是不予說破而已。咦,他又是如何會得知的呢?
  想著一雙眸子驀地向和尚逼視過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一連宣了兩聲佛號。
  體要小瞧了這兩聲尋常的佛號,尤其是出自出雲和尚這等高師之口,真有去濁生清,降魔收心之效。麥小喬聆聽之下,只覺得一片祥和泰然,先時的落寞、淒楚竟然大為緩和,心靈深處,居然跳躍起一點新生的喜悅音符。
  雖然,那只是極為短暫的一霎,但是在小喬目前離死不遠的心情之下,不啻極其清新——那是一種起死回生的振奮,何等難能可貴。
  「好吧……」麥小喬微微一笑,「只是大師父你卻要答應我幾個條件。」
  「阿彌陀佛,姑娘的心意,老衲知道,且隨老衲去吧……吾佛有知,南無阿彌陀佛!」
  他每宣一聲佛號,麥小喬心靈上即會升起一種平和之感,只是過後,又復故態如前,可見「明心見性」功業之艱巨,非一朝一夕即可見功,這就促使她滋生出無限向佛之心。
  然而她卻警惕著老和尚的別有居心。
  「老師父,不瞞你說,我心情愁苦,難以排遣……很願意到你的廟裡,住上一陣子……也許永遠住下去不再走了。」
  「使得,使得,阿彌陀佛!」
  「我想……我想要拜老師父為師,一心從佛——」
  老和尚聆聽之下由不住「呵呵」有聲地笑了。
  「是麼?這件事容後再說吧!」
  「不行!」麥小喬寒聲道,「老師父你現在就得答應我,我不是跟你說著玩兒的。」
  「好吧,我收你這個徒弟。」老和尚情不自禁地又自宣起了佛號。
  「還有,我住在廟裡,老師父你不可對外人說起,我不要任何人知道這件事……請你老人家務必要答應我。」
  出雲和尚銀眉頻眨,一雙慈祥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直向著她臉上注視過來,緊接著的一聲佛號卻使得她心蕩神搖,無限惶恐不安,立刻使得她警惕到自己是否言不由衷。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8:17

第29章 惡戰四大寇 為災民請命

  灰白色的天空不見陽光,更沒有一片雲,陰沉得可怕,時光像是無聲的蛇,在你忽然間感覺到它的時候,它卻又偷偷地溜走了。
  入冬的風,冷澀而刺膚,當它迂迴地由眼前吹過時,間歇性地發著嘯聲,人的足步聲,已是無足輕重,渺小得可憐。
  在千手神捕秦照的率領之下,八個人小心翼翼默默無聲地前行著,可憐復渺小。按照出雲和尚的設計,這一行列名謂「白蛇啣草」,看來真的不假,的確就像是一條蛇,一條逢隙便鑽的蛇。
  一路之上,經過了叢林,山隙,松坪,眼前卻來到了廣闊的原野。
  在高出半人的枯黃草地當前,秦照停住了腳步,深深地吁了一口氣,身後的七名夥伴,早已疲倦不堪,巴不得立刻擲下肩上的重擔,倒下來橫身大睡一場。
  秦照自己也幾乎支持不住,喟歎一聲道:「坐下來吃些東西吧!」
  話聲一出,各人立刻解下了背上沉重的銀包,就地打坐,取出備好的乾糧、飲水,吃喝起來,有的人甚至於迫不及待地先行倒地,呼呼大睡。
  秦照自己固然也感到有些吃受不住,卻是不敢如此放肆,半截上身支持著地上的銀包,也只能打上一個盹兒。
  他這裡不過瞌睡了一下子,卻被耳邊上一陣子野斑鳩拍打翅膀的聲音給驚動了,驀地挺起坐直了身子。
  土紅色的羽翼下,夾雜著點點鮮艷的紅色斑點,當它們大舉舉翅翱翔天際,景像甚是可觀,令人想像到,原野如果一旦失去了這些野生小動物的點綴,該是何等的失色,令人遺憾。
  然而眼前的秦照,卻還沒有雅興來觀賞這些。
  大風起於萍末,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必然有其起因,就像眼前的斑鳩群起驚飛,也當是「事出有因」吧?
  秦照睜大了眼睛,努力地看了又看,望了又望……所見到的只是惆悵復陰沉的天……他的睡意更濃了。
  「啊……哈……」身邊的捕快胖頭阿三這一個抬頭仰天的呵欠,似乎為各人揭開了眼前的睡幕,再也挺受不住,俱都倒下來呼呼大睡起來。
  與其說是八個人,倒不如說是八隻獸、八頭豬,他們那麼沉重的鼾聲,使得草原黯然,天地無色。
  一隻野兔驀地由土丘裡鑽出來,豎起了兩隻長長的耳朵,聆聽之下,一頭扎進了草叢。兩隻黃狼,遠遠地探出頭來,向這邊打量著,印象裡大概還是破題兒一遭看見過這類怪事,哀鳴一聲,相繼夾著尾巴也逃之夭夭。
  八個人的鼾聲,彙集成一片濤聲,這番聲勢可真是驚人之極,一向最為持重的秦照,也居然這般疏忽,這就怪不得要出事了。
  第一條人影的出現,幾乎是貼著草梢兒尖端掠身而來的,施展的是眾所周知的輕功絕技「草上飛」功夫。
  多少人識得這種功夫,只是卻沒有眼前這人施展得這般出色,當真是箇中高手。
  一身紫色長披,飄動著的柔細髮絲。
  敢情是個姑娘家——鳳家姑娘。
  接下來,橫一堅四,出現的幾個人,便是她手下的跟班大四兒以及巨寇沈邱四老。接著,所有的人都陸續現身在鳳姑娘舉手的號令之下,倏地散開,隨即將八捕快團團圍住。
  一絲驕傲的笑,出現在鳳姑娘臉上。
  這種失而復得的喜悅是不難想像的。
  當真是鬼使神差,在一陣撲朔迷離之後,八個人竟然又重複落在了她的手上。從現在情形看來,他們便是插翅也將難以逃脫。
  打量著面前倒在地上的幾個人,鳳姑娘緩緩抽出了身邊長劍。
  「誰要是膽敢突圍,就殺了他。」
  四周各人聆聽之下,紛紛掣出了兵刃,齊聲應喏。
  這陣子刀劍碰擊聲,使得心存警惕其實疲憊的秦照,猝然間為之一驚。
  像是一隻受驚了的狐狸,他幾乎是跳著起來的,一式鯉魚打挺,驀地騰身跳起。
  「啊——」
  簡直連眼前是怎麼回事都沒有看清,卻已吃一口冷森森的兵刃,架在了脖子上。
  出手的竟是呂老大——銀冠叟呂奇。
  他前遭戲耍,一時輕敵,哥兒四個幾乎死在了老和尚所設置的「四極血光陣」內,內心實已把秦照一干公門中人恨之入骨。眼前秦照等一行再次落在了他的手裡,自然是氣不打一處來。
  怒從心起,呂奇恨不能這一劍就揮出切下秦照的首級。
  「留著他。」
  說話的是鳳姑娘,她其實又何愛秦照殘命生死,只不過另有打算,覺得這麼就殺了他,實在是太過便宜。
  呂奇冷冷一笑,堅壓劍身,深邃的一雙眸子,緊緊地向對方逼視著。
  「聽著,小子。再要輕舉妄動,可就怪不得我劍下無情。」
  嘴裡說著,劍身抖處,秦照可就一個屁股蹲兒坐了下來。這時他才算看清了眼前一切,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敢情是流年不利,竟然再一次的又落在對方手上。
  偏過頭來,向著四周同伴打量了幾眼,一時嗒然無語地垂下了頭……
  什麼話都用不著再多說了,這就認了命吧!
  「姑娘,」秦照無限氣餒地看向鳳姑娘道,「你行行好事,就殺了我吧!」
  「那由不了你,你們還不能死。」
  微微一頓,她臉上重現笑顏。實在是怪有意思,這裡幾乎都已鬧翻了天,那一邊除了秦照之外哥兒七個居然還在呼呼大睡,臥著的、仰著的、側著的、四腳八叉的,姿態迥異,不一而足。
  「把他們都叫起來,天還早著呢,這會子還不是睡覺的時候。」
  鳳姑娘這邊方吩咐下來,早就跑過去好幾個大小伙子,每人照著屁股就是一腳,把他們一一踢醒,七個人這才大夢初醒,等到弄清了眼前是怎麼回事,一個個灰頭土臉作聲不得。
  「秦頭兒,你想不到吧?」鳳姑娘微微笑著,「什麼都不怪,只怪你們睡著的鼾聲太大了,讓我們不費吹灰之力找著了你們。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沒有?」
  然後她隨即吩咐身邊的大四兒道:「你過去看看那些袋子裡裝的可是銀子?」
  大四兒應了一聲,身形微晃,已來到眼前,手上竹杖向前一探,已扎進銀袋裡,隨即收回來認了認,只見杖梢上沾著銀子的顏色,這就不錯了。
  他卻不敢大意,一一把八個裝銀的蒲包都行試過,證明確實無誤之後,這才點點頭,向鳳姑娘交差覆命。
  鳳姑娘的確很高興,倒不是因為一舉得到了這些銀子,而是到底幹成了這件事,可以回山向父親交差了。
  「一事不煩二主,秦頭兒,還得麻煩你們哥兒八個把這些銀子給背著,還有好多路要走,這就不多耽誤了,我們走吧!」
  她的話就是命令,誰還敢不遵。
  千手神捕秦照苦笑著歎了一聲,看向眼前七人,交換了一下目光,一聲不吭地走過去,扛起了銀包,其他七人各自無話地一一照做。
  銀子極重,每一袋都有數百斤,八個人員雖然僅是年輕力壯,精幹武功,扛在背上也禁不住被壓得頭上青筋暴露,一個個齜牙咧嘴。
  眼前不死,總能有伺機脫逃的機會,尤其難能的是,仍然由他們八個來背著銀包,一旦時機來到,不難反客為主,再次脫身時,可就方便多了。
  秦照心裡面打著這個如意算盤,咬著牙一聲不吭地率先前行,其他各人陸續隨行。
  鳳姑娘忽然道:「慢著!」
  銀子雖然仍由他們背著,可是走法是要改變一下。原本是八人一串,亦步亦趨的行列,卻被鳳姑娘化整為零,分散開來,這樣一來,所謂的「白蛇啣草」可就「銜接」不上了。
  秦照看在眼裡,苦在心裡,卻是無計可施。
  鳳姑娘勝券在握,自是開心,沈邱四老更是精神抖擻,自承護銀重任。他們四人羈身草莽數十年,遠近路途,瞭如指掌,經他四人一番擘劃,竟較之鳳姑娘原先所欲行走之路途大為縮短,把一切交待清楚之後,留下了大四兒,鳳姑娘便獨自先行離開了。
  一行人在午後不久時分,來至荒涼的馬鬃山前,這裡有一座無人主持的小廟名善行寺,各人便在這裡落腳歇息,進些飲食。
  鳳姑娘不在,一行人自然而然地便惟銀冠叟呂奇馬首是瞻,大四兒雖是鳳姑娘身前的跟班兒,無奈手下各人全聽呂奇的招呼,他反倒像成了外人。
  善行寺雖說無人主持,到底也住有幾個和尚,只是不善經營,無所謂什麼香火而已,眼下忽然來了這麼一大幫子惡客,要茶要水,忙了個不可開交。
  秦照等一行人原已是疲憊十分,經過一路的賣命折騰,此刻一停下腳來,便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動了。午飯之後,在大殿裡生了一堆火,各自倒地呼呼大睡起來,卻由沈邱四老中的要命鮑無常,率同幾個小盜,嚴加看守,預備在黃昏之後,啟程上道。
  禪房裡天麻謝山與鐵指開山喬一龍各自盤膝跌坐在禪床上,兩個人雖說都是受過傷,可是仗著身子骨骼素稱強硬,看上去還不礙事,只是看上去兩張臉都不十分開朗。
  喝了一口茶,大麻謝山冷笑了一聲,搖搖頭道:「咱們這都是一大把子年歲的人了,想不到臨老,卻落了個如此下場,給人端盤子,老二你說犯得著麼?」
  鐵指開山喬一龍一驚:「小聲著點。」
  說了這句話,他起身離座,探頭窗外看了一眼,才又坐下來道:「還好,他不在。要是被他聽見,可不大好,你還是少發牢騷吧!」
  這個「他」字,想必指的是大四兒,要是被他聽見,當然不大好。
  天麻謝山被喬一龍這麼一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臉上的麻子一顆顆紅光珵亮。
  「他在又怎麼樣?我就是要他聽見……狗仗人勢的,他算個什麼東西?」
  謝老三越說越是有氣,瞪著一雙三角眼:「沒見過呂老大這個樣的,越老越孬種,要是依著我,眼前不正是個機會,一不做,二不休,咱們把他——」
  鐵指開山喬一龍「噓」了一聲,慌不迭站起來,只聽見窗前腳步聲響,走過去一個和尚。
  喬一龍才像是鬆了一口氣,謝山見他謹慎如此,一賭氣,乾脆把頭轉到了一邊,不再答理他。
  雖然如此,謝山這幾句話,可不禁打動了他,喬一龍又豈是省油的燈?想當日,兄弟四個在沈邱地面上,一呼百喏,大塊吃肉,大秤分金,說是何等風光,如今卻落得寄人籬下,為他人做嫁衣裳,這份委屈簡直是別提了,想著想著,他可就情不由己地發出了一聲歎息,一時垂下頭來。
  「二哥,」謝山壓低了嗓子,「只要你點頭,老四那邊只是一句話,哼哼……那小子雖有些扎手,可也敵不過咱們兄弟一起來,只是老大那一邊,還得你事先打個招呼,得要他點頭才行。」
  喬一龍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道;「你當我天生下賤,願意聽人使喚是怎麼著?只是這件事可千萬草率不得,一個弄不好,哼哼,哥兒四個的老命,可全都別想要了。」
  天麻謝山愕了一下道:「那咱們就一輩子聽人使喚吧!」
  喬一龍冷冷地道:「往下再看看吧,總會有機會的。」
  謝山睜大了一雙三角眼:「還等什麼機會?眼前不是機會是什麼?把那小子干了,錢不都是咱們的?然後往遠裡一走,就是老天爺他也找不著咱們呀!」
  「可是……這小子滑溜得很。一個下手不成,便是後患無窮。」
  「你放心,這件事只要老大一點頭,那小子就算是有八條命也逃不了。」謝山越說越帶勁兒,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臉上隱隱然已自現出了一片殺機。
  鐵指開山喬一龍站起來在房裡走了一趟,忽然定下腳道:「我這就去瞧瞧呂老大去。」
  房門忽然一下子被推開,閃進了一個人來,正是銀冠叟呂奇,說曹操,曹操就到,喬、謝二人乍見之下,俱不禁為之一愕。
  緊接著呂奇掩上了門,走過來一聲不哼地坐下來。
  喬一龍心裡奇怪道:「有什麼事?」
  呂奇眼睛裡閃爍著堅毅的光彩:「是時候了,下手幹吧!」
  天麻謝山一個骨碌站起來:「什麼……老大,你是說……」
  「沉著氣,老三。」
  呂奇嗓門壓得極低:「那小子這就要回來了。」
  喬一龍聽得怔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
  「你們心裡先有個底子,到時候也好出手。」呂奇冷冷地道,「黃昏上路,前面有兩條路,一條是往摩天嶺,另一條是往南的官道。咱們就在上路以前先把那小子給拾掇了,然後入山。」
  喬、謝二人聽著一個勁兒地直點頭,心裡著實佩服:老大這個主意實在高,那是因為一旦進入山路之後,可就是他們哥兒四個的天下了,憑著他們對於眼前地形的瞭解,就是在山裡窩個十天半月也不愁迷路,就是老神仙也休想能找出他們來。
  一聽至此,天麻謝山第一個表示贊同。
  「好,這就幹吧!」臉上麻子一個個閃著紅光,「那個免崽子交給我,老子在他身上捅上八八六十四個窟窿,不宰了他,老子不姓謝。」
  銀冠叟呂奇想是覺著他的聲音太大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大就是老大,自有其威嚴,謝山立刻會意,低下頭不吭氣兒了。
  「這件事草率不得,不能交給你。」
  呂奇的眼睛移向鐵指開山喬一龍道:「你來。」
  喬一龍咬了一下牙,點頭受令。
  呂奇道:「記住,事先可千萬不能讓他看出了一點不對來,否則這件事可就成不了,那小子比兔子還要精,下手要快,要狠。」
  喬一龍皮笑肉不笑地,牽動了一下臉上的皮肉,那意思像是在說:「這還要你關照」?
  天氣陰暗,根本也就無所謂什麼黃昏不黃昏,事實上離著天黑還有一段時間,看上去卻已經像是黑了。
  好像從一上路開始,風就沒有停過,這會於颼颼吹過來,襲在臉上生疼生疼的,像是肌膚都將為之裂開來那般模樣。
  離開了先前休息的那座小廟有一陣子,眼前來到的地方是「十八盤子」。那是因為站身於當前,向遠處望,只見摩天嶺上大小十八處高地,各成氣勢,卻又峰峰相聯,這「十八盤子」的名字便是由此而來。
  打從一開始起,鐵指開山喬一龍就緊緊地躡在大四兒身後,算得上是寸步不離,而大四兒卻有意無意地每每心存警覺,故意地把距離拉遠。
  大四兒可不是傻瓜,鳳姑娘把這重逾千斤的擔子交給了他,他可不能出上一點岔子。仗著主子的威勢,只當是這些人不足為慮,只等著地頭一到,交了差,便告大功一件。
  人算不如天算,可真是再也沒想到變生肘腋,已經馴服了的四隻野獸,居然會獸性大發,再一次地向他遞出了爪子,擇人而噬。
  「大當家的。」大四兒一雙眼睛盯著呂奇道,「眼前這個路,可該怎麼一個走法?必得先給我說說看。」
  銀冠叟呂奇早已胸有成竹,眼前正是下手時機,哈哈一笑道:「這要喬老二才能說清,這條路他最清楚,老二,你過來跟大管事的說說。」
  鐵指開山喬一龍早已把一口精鋼打製的鋒利匕首貼腕藏在袖內,以備隨時下手,聽得呂奇招呼,料著事情已迫在眉睫,當下答應一聲,立時趨前,向著大四兒身邊走來。
  「大管事有何見教?」
  一面說,雙手抱拳向大四兒拱一拱。
  大四兒那張青皮寡肉的瘦臉,綻開了兩道笑紋:「好說,二當家可有入山的地圖?」
  「正要奉上請觀。」
  一面說,喬一龍可就把早已備好的地理圖卷雙手奉上,大四兒伸手待接的當兒,忽似有所警覺地收回了手。
  「二當家的,你還是在口頭上說一說吧!」
  喬一龍一口匕首,眼看著就將在大四兒探接圖的一霎間就勢抖出,想不到對方忽然間心生機靈又改了主意,不由得他心中為之一驚。
  四隻眸子接觸之下,大四兒眼神裡顯現出一些兒驚惶,就勢向後退了一步。
  喬一龍未能在方才一霎間,把握出手,在時機上來說,顯然已是慢了一步,只是此刻已箭在弦上,是不容不發,他便向前又湊了一步,手裡的入山地理圖卷緩緩張開。
  一旁的天麻謝山看得緊張,趕前幾步,呼地一聲,亮著了手裡的千里火。
  火光乍現之下,喬一龍已是按捺不住,怒叱一聲,一口冷森森的匕首已自袖管裡抖了出來。
  這一刀看似莽撞,其實是早已經過深思熟慮,各樣假設之後的一刀。
  一刀既出,刀分六面,事實上連大四兒的退路都給封住了,但只見短短的刀身上,渲騰起一片醒目白光,這道白光直向大四兒咽喉上疾刺過來。
  大四兒怪嘯一聲,猛然間向左邊一個快閃,他雖然已有警覺,卻仍然不曾料到,事出突然,一個有心,一個無意,這般情形之下,想要閃躲開眼前這一刀,可就有些大費周章了。
  他這裡身子方自閃開了一半,喬一龍的刀已自正中偏開,如影附形「哧——」一片刀光閃自大四兒右肋,寸許來長的刀尖子已深深紮了進去。
  大四兒嘴裡怪叫一聲,負痛之下,全身用力向外一掙,這一刀足足在他胸脅之間留下了四五寸長短的一道口子,大股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這一刀,喬一龍原是要取其性命的,卻想不到臨出手時,力有未逮,以至於為對方留下了一線生機。
  隨著喬一龍的刀勢,大四兒一個疾滾猛翻,元寶也似的飛了出去。
  他當然知道這是要命關頭,身子一經落地,不待站好了,第二次施展全力,霍地旋身便飛起,直向一旁高地上落去。
  無如,在場各人一剎那間,全都成了他的敵人,硬是放他不過。
  大四兒身子方自騰起一半,天麻謝山已由斜刺裡疾撲過來,一雙乾坤圈泰山奪頂般,直向他頭上照顧下來,另一面要命鮑無常卻在這當口發出了一口飛刀,銀虹乍現,已深深扎進了大四兒小腿彎子。
  「啊——」驚叫聲裡,大四兒死命地揮出了手上木杖,「噹」一聲,硬生生地磕開了謝山的一對乾坤圈。
  兩番受創之下,大四兒已再無招架之力,身子「撲通!」墜落地上,狗也似的在地上滾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8:36

  銀冠叟呂奇一直在冷眼旁觀著這番戰局,眼前似乎已到了他出手時機。
  當下身形搖處,極其利落地已來到了大四兒身邊。
  大四兒原不該這麼差勁,無如一上來中了喬一龍的毒手,接著又中了要命鮑無常的飛刀,連番受創之下,哪裡還有還手之能?
  眼前銀冠叟呂奇忽然來到,大四兒心裡一急,怒叱一聲:「老兒,你們反了——」,倏地翻起手上長杖,照著呂奇當頭直打下來。
  銀冠叟呂奇此刻哪裡又會把他看在眼裡?長劍輕揮,「噹」一聲,已把對方長杖撥開,一聲冷笑,掌中劍順勢一抖,便向對方前心上扎去。
  猛可裡,一旁草叢間「呼啦」地響了一聲,一人寒著聲音道:「打!」
  緊接著刷啦啦飛出了一天的碎石頭子兒。
  這一天碎石頭加諸的力道可是不小,一經蔓延開來,在場各人皆在照顧之中,尤其是其中數顆奔向呂奇而來的,更是勢猛勁足。
  銀冠叟呂奇一驚之下,卻是顧不得殺害大四兒,腳下力點,倏地折了一個凌空觔斗,翻出去丈許以外。
  也就在同一個時間裡,一條疾勁的人影,呼地現身眼前,身子向下一落,已到了大四兒跟前,落地,遞掌,撲一把,已抓住了大四兒右手腕子。
  「去吧!」
  話出手翻,「呼——」一聲,已把大四兒拋出丈許以外,落身於荒地長草間。
  大四兒當然不是傻子,這條命不啻是撿回來的,當下忙不迭在草地裡一連打了幾個滾兒,掩身長草裡暫時不敢動彈。
  藉著微弱天光,他打量著那個猝然現身,救了自己性命的人,敢情是自己主人鳳姑娘所深深垂青的那個關雪羽。他居然救了自己,實在想不到。
  關雪羽身形方落,一條人影倏地自側面疾撲過來,手裡一口尺半短刀,兜心力刺過去。
  這人身手固然快,可是卻犯了欺身過近的武林大忌。是以一招刺空之下,簡直是幾無退身的餘地。他這裡待得抽身疾退,哪裡還來得及?為關雪羽反手一掌,擊在了小腹上下,「彭」一聲,足足彈起來五尺來高,緊接著一頭栽下去,可就再爬不起來。
  不用說,這人正是沈邱四老中的鐵指開山喬一龍了。
  論武技、喬一龍雖不似他拜兄呂奇那麼精湛,卻也不至於如此不濟,只為一時貪敵過甚,犯了大忌,才落得當場慘死的結局。
  關雪羽一掌結果了鐵指開山喬一龍性命,只把當場各人驚嚇得目瞪口呆。
  一陣驚愕之後,總算認出關雪羽這個不速之客。「關雪羽……」鮑無常第一個認出了他來,「姓關的,原來是你。」
  「是誰?」呂奇眸子裡閃耀著無比的驚悸,顯然關雪羽這張臉,對他來說十分陌生。
  「老大,這就是過去跟你提過的那個姓關的。」
  說話的是天麻謝山,他曾是關雪羽手下敗將,此番見面,稱得上分外眼紅,況且拜兄喬一龍一照面之間又死在了他的手上,這筆仇恨簡直是無從說起。
  謝山切齒痛恨地說著,一雙眼睛都紅了,兩隻乾坤圈叮噹作響地在手裡碰擊著,只是想到了來人的可怕,終不能輕舉妄動。
  銀冠叟呂奇聆聽之下,由不得暗吃一驚,猝然間憶起了三年前川北道上的一件往事。
  「啊,關朋友,敢情是你。失敬,失敬……」
  一面說,緩緩地抱起雙拳來,向著關雪羽拱了一拱,卻把臉轉向要命鮑無常道:「老四,瞧瞧去,喬老二還有氣沒有了?八成確實死了吧。」
  多年結拜,形同手足,想到了一遭生死訣別,焉能不為之傷心淚下。
  銀冠叟呂奇說著說著,禁不住悲從中來,差一點落下淚來。
  是時要命鮑無常已來至鐵指開山喬一龍倒地的身前,略一探示,隨即抽回了身子。
  「他死了。沒別的,咱們和他拼了。」
  銀冠叟呂奇冷森森地道了聲:「慢著!」
  「關朋友,你這是從何說起?」呂奇其實內心不無畏懼地注視著當前的關雪羽,「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為鳳家人越俎代庖?」
  「你錯了。」
  關雪羽向前面跨出了兩步,正好錯開了天麻謝山與要命鮑無常隱隱所形成的死角地位。
  「鳳家人的事我管不著,也不想管,只是秦頭兒八人一行的這趟子護銀公差,卻是不容許任何人心存非分之想。呂老大,還得請你破格成全,網開一面的好。」
  銀冠叟呂奇冷冷一笑道:「是你關朋友放不過我們,可不是我呂某人不識抬舉……銀子事小,人命關天,喬老二已然喪命在閣下你的手上,這件事只怕萬難干休,話雖如此,如果關朋友你莫為已甚,這件事我們仍可往後再談。怎麼樣?呂某人只等著你的一句交待了。」
  正因為他曾經領教過關雪羽此人的厲害,對於眼前的一切鬥爭,難操勝券,萬般無奈之下,才會如此自滅威風地幾近討饒。
  關雪羽偏偏不買他的賬。
  「不行。」他固執地說道,「除非秦頭兒八個人連人帶銀子安全離開;要不然,你們弟兄三個可得露一手兒,或是取了我這條命。」
  一口長劍,已由背後抽出,緊緊地執在手上。
  銀冠叟呂奇嘿嘿連聲地低笑著,一雙流光四曳的眸子老早就已向謝、鮑二人照會過來。
  哥兒四個數十年上陣對敵,殺人無數,也就是這一次敗在了鳳姑娘手上。往常,他們可又服過誰來?
  出手制勝,制敵先機,全仗著彼此的心領神會,猝起發難,更在於平常的聯手默契。於是,休要小看了一個看似無意的眼波,未必不是暗藏著下手的先機。
  天麻謝山的一雙乾坤圈,早已不止一次地掄起來又放下去,他是在摸索著對他下手的最佳部位。
  要命鮑無常又何嘗不然?
  他施展的兵刃是一口三尖兩刃刀,一手持柄,一手攖鋒,比劃了已不知有多少次。
  「關朋友,你這可是欺人太甚了。」
  說話之間,銀冠叟呂奇已反手把背後的一口蛇形劍掣到了手上。
  就在這當口兒,他的眼神兒已照會了兩個拜弟。
  幾乎是一個式子,天麻謝山是左,要命鮑無常是右,像是兩岔裡飛出來的一雙冷刃,雙雙直向著關雪羽兩腿間快速直插了下來。
  銀冠叟呂奇本人更是也不閒著,就在謝、鮑二人出手的同時,他已點足飛快地欺身而近,手上那口蛇形劍掄圓了,劈頭蓋臉直向著關雪羽頭上斬下來。
  三個人雖是分三個不同的部位出手,可是快慢一致,配合得堪稱天衣無縫。
  無如關雪羽早已料到了有此一手。
  就在三般兵刃同時聯手照顧之下,關雪羽身子幾乎像蛇也似的扭曲了一下。這一扭竟是恰到好處,閃開了正面的呂奇,躲過了左面的謝山。
  緊接著,嗆啷啷響聲中,磕開了要命鮑無常的三尖兩刃刀。鮑無常一驚之下,猝然覺出了不妙,再想抽身哪裡還來得及。
  關雪羽這一次出手,決計不再手下留情。
  要命鮑無常這時門戶大開,一覺不妙,急速抽身,卻是慢了一步,隨著關雪羽長劍抖處,匹練般地閃出了一道銀虹,「噗哧」正中鮑無常前面心窩。
  劍拔,血噴。
  一股血箭,疾射而出,隨著關雪羽向後抽身的勢子,要命鮑無常瘦長的身子,直挺挺地已向後倒了下去。
  關雪羽決計手誅四惡,一招得手,更不怠慢,一搶手中劍,就勢抄身,「呼」地掠空而起,待向銀冠叟呂奇身邊湊去。
  猛可裡,一股極具威力的勁風,「哧!」直向著關雪羽當面迎劈過來。
  饒是關雪羽神勇無匹,對於眼前這股迎面直劈而來的風力,卻是不敢掉以輕心。實在是這股風力太過勁,猝然有所接觸,不死必傷,當下只得凌空一個倒翻,噗嚕嚕落向一旁。
  那股子迎面疾風,當然是其來有因。
  風力乍現,一條人影天馬行空般,忽然出現眼前,一出即落,隨著他落下的身軀,帶出了一天狂風,有如神兵天降,其勢端的驚人已極。
  這番走勢,分明前所未見,敵我雙方猝然間卻為之震住了。
  天色益暗,倒虧了在半天那輪冉冉初起的上弦寒月,把這一切照耀得依稀可辨,自然也使得現場各人看清了來人是誰?
  款款風翎,翩翩儒衫,來人看來竟是一個儒士裝束的老人。
  關雪羽一望之下,確知自己從未見過此人,只是觀諸此老方才現身之初,所發出的那一股無形的掌氣,即可確知對方這個老人必然身藏罕世奇技,萬萬是一個非比等閒的人物,不可輕視。
  另一面,銀冠叟呂奇、天麻謝山自老人初一現身之始,也自吃驚不小,對於他二人來說,老人這張臉,誠然也是陌生之至,一時弄不清到底是什麼路數,只是看著對方發呆。
  「哈哈……」
  乍然現身的這個老儒,先自仰大猛笑一聲,手指向關雪羽道:「我們家內鬨的事,用不著你來插手,我自會處理。」
  關雪羽雖不知來者何人,但觀其現身已可知絕非等閒人物,聽他所說,有如著了一頭霧水,真拿不定他是什麼路數,聆聽之下,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反倒是呂、謝二人,較他更為不解。
  銀冠叟呂奇冷冷一笑道:「尊駕又是哪個?請恕呂某人眼生。」
  來者這個老儒模樣的人,嘻嘻一笑,晃了一下腦袋道:「是的,你瞧著我眼生,我老人家瞧著你還不順眼呢,七指雪山又怎能容得下你們這種敗類?我倒要看看,你們可有什麼本事,竟然膽敢造反。」
  來人雖沒有報出姓名,卻已自承了七指雪山的來人,這「七指雪山」幾個字一經報出,由不得使得各人俱為之大吃一驚。銀冠叟呂奇頓時面色大變,上下向著來人看了一眼.半天才囁嚅地道:「你老人家,莫非是七指雪山的鳳……先生?」
  「啊,鳳……老!」大麻謝山的舌頭,忽然間也像是短了一截。
  來人——這個貌相特別的老儒,聆聽之下,冷冷地道:「你們雖然也知道我這個人,哼哼……今天卻是饒你們不得,對付像你們這類見異思遷,見利忘義之人,我老人家是絕不容情。」
  呂奇等人一聽來人自承了身份,正是七指雪山主人,也就是鳳姑娘的生身之父,當今天下最最難纏的主兒。不由得嚇了個魂飛魄散。
  「七……老……」呂奇的身子打了個閃,訥訥道,「你老人家可千萬不要誤會……我們可是自己人……」
  「我們絕不敢心生……二心……」天麻謝山幾乎嚇癱了。
  忽然伸手向著關雪羽指了一指:「都是他,這個姓關的想劫銀子,還殺了我們的人………」
  「七老作主……」呂奇強自鎮定道,「可不能冤枉了好人……你老人家……要為我們報仇……才好」。
  「不信你老人家可以問他……喂!姓關的,你可是來劫銀子的?」謝山睜著一隻火眼,像是一隻情急反咬的狗,逼視著關雪羽,「姓關的,好漢做事好漢當,事到臨頭可別孬種,你倒是說一句真話來,可別讓我們背下這個黑鍋呀!」
  關雪羽鄙視地一笑道:「謝山,你可真算是無恥到了極點……今夜就算是鳳前輩能饒過了你,我也必要取你性命。」
  謝山反駁道:「難道,我說錯了?」
  「不錯,我是為著這筆解銀來的,只是倒還沒想到劫為己用……」
  關雪羽忽然住口不再多說,微微一笑,他知道這番是非曲直逃不過眼前這位鳳七先生的眼睛,自己既然已經現身,表明了態度,最後終須與鳳七先生走向敵對立場,倒不如先自保持沉默,以靜觀變的好。
  鳳七先生細長的一雙眼睛,在呂、謝二人身上一轉,冷冷地道:「你們總算也有些苦勞,看在這一點份上,給你們一個自了吧!」
  呂奇冷笑了一聲,終不敢逞強,又改作苦笑道:「什麼意思?」
  「自己結果了性命,這樣更乾脆。」
  「不……不行!」
  天麻謝山忽然閃身而出,喝醉了酒似的,步履踉蹌著:「老爺子,你不能這麼對付自己人的……不行……不行……」
  說著,他忽地騰起了身子,竟然意欲逃走。
  鳳七先生眼前豈能容得他如此猖狂。
  緊接著天麻謝山的起勢,就只見鳳七先生左手猝然揚了一揚,凌空擊出了一掌。
  這一掌堪稱疾勁,雙方乍然接觸之下,發出了「砰」地一聲大響,天麻謝山身子起得快,跌得更快,一記悶撞之下,直被反彈得沉重落向地上,一連打了好幾個滾,第二次正待縱身躍起的當兒,卻吃鳳七先生再一次發出的劈空掌力,當場擊斃地面。
  在場各人都看得很清楚,鳳七先生這第二掌較諸第一掌更不具形象,只不過五指箕開著,向著滾動的謝山虎按了一下,後者便當場一命嗚呼。
  似乎也只有關雪羽一人看出了端倪、鳳七先生後來發向空中的一式虛按,其實正是他們七指雪山鳳家的不傳絕技「無形罡氣」,怪不得天麻謝山當場死於非命了。
  銀冠叟呂奇目睹之下,全身立即為之打了一個寒顫。對於他來說,不啻又是沉重的椎心一擊。
  在短短的片刻之間,他目睹著三位拜弟一一慘死,物傷其類,內心之痛楚,是非言語所能夠形容的。
  忽然間他激發起無比勇氣,不再眷念著自己這條殘命,發出了亡命也似的一聲呼叫,猝然間騰身而起,直向著鳳七先生身前撲了過去。
  呂奇總算想明白了,對方鳳七先生絕不可能放過自己,如其哀聲討饒,最終仍不免一死,倒不如盡己所能,放手與對方一搏,結果並無二致。
  一時間,隨著他落下來的身子,蛇形劍劃起了一片銀光,直向著鳳七先生當頭直劈下來。鳳七先生身形未動,只道了聲:「你也配?」
  強者畢竟是後者,單手倏地向外一伸,不知怎麼一來,對方那口蛇形劍光竟然換了主兒,居然舞到了他的手上,呂奇大驚之下,身子就空一個打挺,一式雪裡翻身,飄出了丈許以外,再看對方鳳七先生,依然站立在原來地方,一動也未曾移動。
  「哼哼!」鳳七先生鼻子裡一連哼了幾聲,瞅著呂奇道,「你還差得太遠,過來,拿走你的兵刃。」
  說時,他緩緩地把手上那口蛇形劍探出,劍尖朝上,平握手內,臉上現著微微的冷笑。
  銀冠叟呂奇情知這口劍到了對方手上,再想拿回來只怕沒有那麼容易,只是眼前這般情況之下,卻也不容他再作它謀。
  原來這個呂奇也並非等閒人物,他橫行黑道多年,也算是獨當一面的人物,自然有其應敵處世之道。
  「老爺子,你這是在逗著我玩兒,呂奇可放肆了——」
  話聲出口,猝然間猛撲了過來。
  只見他右手伸處,直向鳳七先生手上蛇形劍的劍把子上奪了過去,任何人目睹之下,都不會認為他另有它圖,事實上他卻是另有它圖。
  就在他的手,眼看著已將抓住了蛇形劍劍柄的一剎那之間,忽然間,他右手倏地向上一翻,「哧哧」疾風閃處,一雙薄刃柳葉飛刀,電閃星馳般,自他袖內疾射而出,其勢簡直快到了無以復加地步。
  原來這雙飛刀,並非借助手指腕脈之間力道擲出,卻是彈自事先繫好腕上的一個射筒之內,那是利用有著極為強韌力道的鋼簧彈射而出來的。
  銀冠叟呂奇雖然有這般厲害的暗器絕活兒,但是平日卻極少施展,簡直不為人知,這時猝然施出,見者無不暗自納罕,只是眼前情形太快了。
  隨著呂奇舉手之勢,那一雙小小柳葉飛刀,有若寒星一點,直奔鳳七先生一雙眸子上射來。
  呂奇當然知道一擊不中的下場,事實上他既膽敢向鳳七先生出手,卻是早已把這條性命豁上,飛刀一經射出,更不怠慢,兩隻手一收即出,施了一手按臍力,分向鳳七先生的兩側小腹之下按了過去。
  這的確是已盡其所能,呂奇把一身所學全部用上了,無如他的對手實在是過於強大,較諸呂奇所想的還要更厲害得多。
  「叮噹」兩聲,一雙柳葉飛刀,先自吃鳳七先生手上蛇形劍揮打落地。也就在同時之間,呂奇的一雙鐵掌自忖著已然擊中在鳳七先生的兩側小腹上,這一霎,呂奇真是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嘴裡吐氣開聲地「嘿」了一聲。
  若是以呂奇素日功力來論,就是一塊堅硬的青石,也足能擊成粉碎,偏偏鳳七先生的小腹,竟較諸豆腐還要軟,雙手擊上去,絲毫也不著力道,「呼哧!」一下子深深陷了進去。
  呂奇先還心中狂喜,只以為自己冒險成功,容得雙手陷入,才摔然警覺到情形不妙,只覺得對方小腹忽然間變得其熱如焚,非但如此,卻似有一種極大的吸力,發自對方腹間,這種情況使呂奇感覺到一雙手掌彷彿插置於一盆燒得滾開的熱膠之中,前進困難,後退更是不易,簡直進出兩難。
  猝然間,他接觸到了鳳七先生那雙深邃而隱現殺機的眼睛,給他的感覺是極其恐怖。
  也就在這一霎,鳳七先生的一隻看似無力的纖纖細手,已經按在了他的前胸。
  呂奇猝然間只覺得胸前一軟,整個身子彷彿忽然間被架空而起,一下子跌了出去。
  在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時,尚還以為是跌在了棉花堆裡一般,卻也就此便再也爬不起來了。
  一旁各人全數都看直了眼,萬萬想不到這位呂大當家的敢情已經死了,一名小盜嘴裡驚叫了一聲,各人轟然作鳥獸散開來。
  只是這番形勢顯然早已在鳳七先生控制之中。
  像是一股春風,鳳七先生的起身勢子,敢情是那麼飄灑自如,當他輕巧極快的身勢,風一般地由各人頭頂上掠過之後,除了關雪羽之外,每一個人都呆若泥人一般地不再移動,敢情已為他獨家奇特的點穴手法定住了穴道。
  當日,鳳姑娘初服沈邱四老以及其一干黨羽手下之時,是用了這樣相同的手法,對於這些人來說,已經不能算是新鮮之事,只是眼前鳳七先生較諸他女兒施展得更為高明而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09:27

第30章 為情絲所困 皈依入佛門

  一陣寒風吹過,草木蕭索作響,卻只見現場十數人衣襟飄揚,一個個原樣站立,狀若果偶。這番形相較諸鬼魁更可怖,看在關雪羽眼裡不能不有所警惕。他卻是胸有成竹,早已作了最壞打算。
  「前輩神技驚人,在下無限拜服。」
  一面說時,隨即向著鳳七先生深深行了一禮,卻並無後退之意。
  鳳七先生月夜裡靜靜打量著對方這個人,忽然冷笑道:「你可曾看見了?我對你算特別留情,看你救助大四兒那個奴才一場,可以饒你不死,你這就走吧!」
  關雪羽微微一笑:「在下並沒有向老前輩乞命,再說我也並沒有必死之罪。」
  鳳七先生寒下臉來道:「我如果要一個人死,那人便是罪有應得。」
  「原來如此。」關雪羽微微冷笑道,「這麼說在下倒是要向前輩面謝不死之宏恩了,足見前輩是心懷雅量之人了。」
  「話裡的話,」鳳七先生冷冷地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多謝前輩!」關雪羽身形一閃,來到了千手神捕秦照一行八人當前。秦照等八人已為鳳七先生奇妙手法點了穴道,這時看來,如同一列泥偶。
  他們八人雖然是各自被點了穴道,只是背上卻仍然馱著數百斤重的銀包,只壓得一個個痛在心裡,卻又作聲不得,十足的一副苦相。
  「前輩如有仁者之心,在下斗膽更為八人討命,尚請高抬貴手,饒恕了他們吧!」
  關雪羽簡直不敢想,鳳七先生會能放得過秦照一行活命,只是抱著這個原則,姑且一試而已。
  卻不意鳳七先生聽在耳中,忽然一笑道:「哪一個又要他們非死不可,只待銀子送到,我自會打發他們離開就是,你總可以放心去了。」
  關雪羽聽後冷冷地道:「這便足見盛情,只是這些銀兩,關係著數萬嗷嗷待哺的災民性命,前輩卻又何忍據為己有?尚請高抬貴手,眼前一併成全,容他們自去吧!」
  鳳七先生搖搖頭道:「這件事可就容不得你自作主張,哼!我已給了你十足的面子,再要喋喋不休,可就怨不得我手下無情了。」
  關雪羽歎息一聲道:「不瞞前輩說,在下來此以前,自己曾默默許下一願,如不能使這批災銀平安抵達,便是一死,也不足憾。」
  「好……」鳳七先生點頭笑道,「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了你。眼前有兩條路,要生要死,全在你自己決定了。」話已說得很明顯,關雪羽若是決心護銀,便只有與鳳七先生放手一拼之途,最後結局自然是死路一條。
  然則,關雪羽卻似別無抉擇,長歎一聲,起手,把背後那口家傳至寶「青桑劍」執到了手上。
  一蓬青濛濛的光華,立刻顯現眼前,映照得他眉發皆碧,果然是不同凡劍,所謂「寶劍能者居之」,那麼持劍者的身手也就可想而知了。鳳七先生臉上現出了一絲驚異,隨即頷首道:「這就是了,起先我還有些驚疑,現在便證明了你果然是燕家子孫,燕追雲是你什麼人?」
  關雪羽不便再行掩飾,便自承認了身份。
  鳳七先生冷峻的臉上,這一霎便連一絲笑容也沒有了。他一聲不吭地由身上革囊之中,取出了一副銀光粲然的怪樣手套,迅速地戴到手上,向著關雪羽揚了一下道:「來吧,姓燕的,把你們燕門絕技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盡情展開來,看看能是我敵手不能?」
  鳳七先生說這番話時,目光微滯,神色自若,卻是鎮定得可怕。
  一霎間,他那雙細長的瞳子間,交織出一種奇異的光彩,怒怨合摻,令人不敢逼視。
  正因為他出口說出了燕家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又拿出了這雙奇異的手套,使得關雪羽陡然為之一驚:「啊!金剛白犀爪——」脫口報出了這個名字,一時為之瞠然。
  鳳七先生細目微微一斜,十分詫異地道:「咦——你小小年紀,如何認得我這獨門兵刃?」
  關雪羽想了一想,終於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他實在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忽然說出了這個自己並不熟悉的名字,「金剛白犀爪?」到底又從何得知?
  鳳七先生冷冷一笑道:「你果然是燕追雲之子,沒有錯吧?」
  關雪羽回以冷笑道:「天下豈有冒充人子之理?前輩又何必多此一問?」
  鳳七先生怒視著他,又自道:「你母親便是出身青城望族的關飛卿了?是不是?」
  這一下關雪羽便是想要保持鎮定也不能了。
  蓋因為識得「燕字門」如今的掌門人燕追雲不足為奇,識得他妻子關飛卿者,卻未之聞,妹夫從夫,娘家姓氏已甚少有人提及,更何況連名帶姓的被人直呼而出,誠然是稀罕之事。
  「說呀,你怎麼傻啦?」
  鳳七先生這一直言逼問,便不禁暴露了他隱藏胸際、不足為外人道及的隱私。
  關雪羽猝然與他那一雙眼睛接觸之下,由不得為之心際一顫,蓋以目為心之神,一個人的目光所顯示,最能代表他的內心思維。
  眼前鳳七先生眼睛裡所交織的光彩,豈止忿怒而已?簡直是無限殺機。
  關雪羽還沒有接觸過這麼可怕的一雙眼睛,難怪他有些傻住了。
  「不錯,」他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你所說的,正是我的母親,前輩你何以問起?」
  鳳七先生忽然朗笑了一聲:「你就不必再多問了……你們燕字門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號稱天下無敵,來來來,今天就叫你長長見識,看看又較我金鳳堂的絕技如何?」
  關雪羽見他逼迫如此之甚,尤其在提及自己父母後,更似有無邊怨恨,莫非他曾與自己父母早年結有仇恨?此番遇見了自己,便拿自己來復仇洩恨——果真如此,只怕今夕凶多吉少了。
  雖說如此,他卻也不敢辱沒了燕家門風。
  當下,關雪羽抱劍冷冷說道:「前輩既非要在下獻醜出劍,敢不從命。只是敞門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何等高奧,豈是小可得能盡窺堂奧?只不過涉及十之二三而已,前輩如指名要在下獻醜此技,只怕更令你老人家大失所望了。」
  鳳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一笑,微微點頭道:「以你年歲來說,這幾句話倒也並非是假,就算你未能全會,十之二三也大有可觀……你只管施展出來就是。」
  關雪羽搖頭道:「這一點,也只怕萬難從命。」
  鳳七先生怔了一怔:「為什麼?」
  關雪羽道:「在下離山之時,家父特地關照,如非性命相關,或是深仇大怨,本門這套劍法萬萬不得施展。前輩又與在下有什麼深仇大怨,非要在下施展這套劍法,以性命相搏不可?」
  鳳七先生雙眉展了一展,似有無邊的怨氣,卻又一時說它不出,倒似被關雪羽這幾句話忽然問住了。
  忽然他冷笑一聲道:「倒是與你那父親一樣,生就的一張利口,好好,看來你是非要到性命相關之際,才肯施展這套劍法了,這個倒也不難,你只管放劍過來。」
  關雪羽持劍平胸道:「前輩要怎麼一個打法?」
  鳳七先生陰森森笑了一笑:「既是性命相關,自然無所不用其極了,哼哼,你只管放心,以我如今身份地位,自不能傳話出去,說我欺侮你一個晚輩。也罷,今夜我便自束一手,只以一隻右手對招,你便無話可說,總可全力一搏了?」
  話聲一頓,只見他左手一收,自由袖內抽回,左面便只剩下空袖一個。
  至此,他再也不願與關雪羽多費唇舌,低叱一聲:「看招!」陡地騰身而起。
  好快的身法。
  冷月之下,只見得鬼影一條,才見晃動便已臨空而下,到了關雪羽頭頂之上。
  關雪羽自然知道,眼前這位主兒,較諸昔日大敵金雞太歲更要厲害十分,更何況他心懷怨仇,雖說是單手應敵,自己也只怕在他手下討不了什麼好來。
  鳳七先生急於迫戰,不惜以長者之尊,搶先出手,一經發難,絕不留情。
  一片疾風,夾著鳳七先生自空而降的人影,真個快若流星隨著他落下的身勢,一隻燦燦銀光的右手,摟頭蓋頂般地,向著他頭頂上直抓下來。
  關雪羽在鳳七先生身子猝然落下的一霎,忽然間覺出身上一緊,已知為對方所練的無形罡氣罩住,這一霎不啻是生死存亡要命關口,如果說關雪羽心下慌張,只須一動,突圍不出,即便落在了對方算計之中,不死必傷。
  他屢經大敵,加上近來用功益甚,功力雖然未必進展多少,但是卻已實在具有臨陣大敵的豐富經驗。
  也就因為這樣,眼前在鳳七先生的全力發動之下,他卻能好整以暇地保持著從容鎮定。
  既然是生死相搏,關雪羽為保命計,便不能不施用其極——他早已聚集全身內力於長劍,這時身子不動,卻將一口長劍霍地向外揮出。
  這一劍由於真力內聚,一劍翻出,可真有翻江倒海之勢,銀芒遍灑,有如飛泉萬點,在這個劍勢裡,鳳七先生全身上下俱已在包抄之中。
  對於鳳七先生來說,這一手實在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並非是他輕敵,而是沒有想到。
  眼前情形是,鳳七先生如果不立刻抽招換勢,關雪羽固然難逃毒手,可是他本人卻也決計逃不開關雪羽的此一反手劍毒招之手。
  反手劍也許不甚可怕,而加諸在劍上的內氣功力,所泛出的一片劍芒卻是大大不可輕視。兩相權衡之下,鳳七先生便不得不有所顧忌了。
  只聽見「錚」的一聲脆響,鳳七先生帶著白犀銀芒手套的一隻怪手,攻擊在對方長劍的劍身之上。
  也就是借助於這麼一擊之力,鳳七先生的身勢卻有如翻天鷂子一般,陡地騰空直起,就勢一個疾翻,噗嚕嚕衣衫蕩風裡,忽地墜落地上。
  動如風,靜如山。起落間,有如野鶴戲空,稱得上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一經站定之後的鳳七先生,便是絕不留情,只見他右手揮處,劃出了一道既直又細的銀色光線直向著關雪羽正面劈落下來。
  關雪羽對付這等大敵,哪裡敢絲毫大意?稱得上全神貫注。
  鳳七先生第二招一輕撤出,關雪羽立刻警覺到對方所施展的乃是一種功力的極致——「透點」打法,所不同的只是「化點為線」而已——可不要小瞧了那細細的一線銀光,其間卻聚集著幾乎為之爆炸開來的無比功力,其目的當在於攻破關雪羽運施的護體內力。
  關雪羽萬萬不能抵擋。
  以鳳七先生內力之精純,這一式「透點」的手法,哪怕是一堵青石,也將會為之中分為二。偏偏關雪羽卻別有觸類旁通,這就更令鳳七先生暗自驚異不止了。
  原來雪羽秉性極為聰明,前此自姜隱君處領會了輔借力道的奧妙之後,歸返之後,自己曾經無數次地加以勤習,即為他觸類旁通了不少。
  須知姜隱君此一「借力引力」的身法,在武林之中還是創舉,端的開前人未有之境,關雪羽加以融諸對打招式之內,亦是前所未見。
  其實這一些雪羽並不自知,只是情急之間,一時不加考慮地施展出來而已。
  眼前,在鳳七先生凝聚真力的一擊之下,只見關雪羽橫劍上撥,「嗆」地一聲,一劍一手又自迎著了一塊。
  原來鳳七先生那件所謂的「金剛白犀爪」,乃系選自異獸白犀頸上之皮,復經諸般浸制,再著以極細而密的一層細細鋼絲,原已是百刀不傷,若是再加真力貫注其間,便為無堅不摧。關雪羽所施展的這口「青桑劍」若非百煉精鋼所製,只怕在與對方初次一擊之下,便已折斷。
  ——這時,對方第二次交接之下,鳳七先生便著實不客氣,五指彎處,用力地摳住了對方之劍身,陡然間,以無比內力加諸其上。
  按說,在鳳七先生如此力道之下,關雪羽這口劍萬萬無能保存了,他卻偏偏身有異術,身子一斜一正,劍身一高一低,驀然間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借力引力,飄身於兩丈以外。
  鳳七先生似乎吃了一驚,雙眉乍然一挑,身子倏地直射而起,疾如箭矢似的撲向關雪羽身前,右掌一探,作波浪一起一伏,挑開了關雪羽的長劍。
  「噗」地一掌貼向關雪羽的面頰上。這一貼一抓,配合施展,在鳳七先生施展起來,原應是萬無一失,偏偏這一次又再出了意外。
  他這裡掌力方撒,卻只覺得掌勢之下的關雪羽,有如蛇似的一般滑溜,不容他接下來的那一爪用實,對方便先已脫身而出。
  只是這一次卻沒有前一次那般瀟灑自如,足下打了一個踉蹌,卻如螺絲轉兒般地打起轉來。
  關雪羽雖然自己已揣摩出一些力道的巧妙運用,到底運用不熟,再者,鳳七先生這一招內力十足,躲過了正鋒,閃不過偏鋒,才致會出現眼前這般狼狽。
  只是看在鳳七先生眼中,卻是無比的震驚。
  「咦?」他直瞪著關雪羽,逼近一步,道,「你這是什麼身法?這可是你們『燕字門』的身法?你是從哪裡學來的?」
  關雪羽在一陣子疾轉之後,好不容易站定了,一時餘悸猶存,只認為僥倖逃過了對方三招,卻沒有想到他之所以能夠逃過這三招,全在於自姜隱君處得來的靈感,本身還不自知,鳳七先生這麼一問,他竟然傻住了,一時不知何以置答。
  鳳七先生冷冷一笑道:「能夠逃開我這『白骨三爪』的人,當今武林中還不多見,你這是什麼身法?快說!」
  關雪羽經他這麼一說,心裡不禁為之納悶,自己正在琢磨著,不知如何作答。
  鳳七先生因一連問了兩次不見對方回答,只以為對方存心奚落,不由大是怨恚,他自負極高,自以為當今人世已罕有敵手,想不到對方一個後生小輩,竟然在一上來就逃過了自己頗具實力的三招,在他來說,實在是大無顏面之事,頓時無名火起,這就要給關雪羽一個厲害。
  「很好,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手下無情。」
  說話之間,就只見他身子微微向下一矮,但聽得「剋剋」一陣子密如貫珠的骨節響聲傳自他瘦長的軀體,陡然間他瘦削的身子,一下子像是粗壯了許多。
  黑夜裡,難得看清他的臉色如何,想來必當也換了顏色——像是有一轉突然興起的疾風,環繞在他身側四周,地面上飛沙走石,起了一陣子沙沙聲響。
  關雪羽哪裡知道,鳳七先生急怒之下,眼前即將施展出他在雪山苦練幾年的「無敵混元氣功」,以他浸淫功力之深,只怕一經施展,關雪羽再想保全性命,勢將萬難了。
  像是一個猝然充氣的大球,鳳七先生的身子忽然向前移動了一些,樣子輕飄飄的,分明是足不沾地。
  「燕家小子,你這就納命來吧!」
  一面說著,鳳七先生緩緩伸出來那只戴有白犀皮手套的右手。
  怪道的是,這只右手看起來忽然像是粗壯了許多,五指箕開,有如五股鋼叉。
  這一掌顯然內力灌注。
  隨著鳳七先生緩緩推出的這只右手,地面上飛沙走石,眼看著就有雷霆萬鈞之勢。
  猛可裡,傳過來一聲女子的嬌呼:「不要——」
  緊接著長衣飄風,一條人影極其迤邐地閃向眼前,不偏不倚,正好落身在鳳七先生與關雪羽兩者之間。
  鳳七先生一驚之下,不得不把臨時待發而出的掌力吞回,硬性地收了回來。
  猝然現身的那人,正是鳳七的女兒鳳姑娘,在緊接著的一聲「爹爹!」之後,竟向著父親屈膝跪了下來。
  「這是幹什麼?」鳳七先生頗有怒色地道,「為他求情?」
  「爹……你老人家就饒了他吧……」
  鳳姑娘邊說邊低垂下了頭,她語音顫抖,根本不敢與父親眼睛接觸。正因為父親家居嚴謹,說一不二,鳳姑娘雖然拼出性命地求了情,可是卻沒有把握爹爹是否真的就買自己的賬,一個降怒下來,只怕非但救不了關雪羽,連自己也連帶著遭殃。
  她心裡這般地沒有準兒,才至於怕成了這樣,連看也不敢多看父親一眼。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0:00

  甚久之後,才似乎聽見了,鳳七先生那邊傳出的一聲冷笑,又像是傳來微微的一聲歎息。
  鳳姑娘這才敢偷偷地抬起了頭,果然,父親的神態已大見緩和,那充滿了內氣的胖大身子,已經恢復原樣,一番激厲的殺招,總算過去。
  「你起來吧!」說了這句話,鳳七先生再也不看女兒一眼,一徑地來到了關雪羽身前,一雙細長的眼睛,霎時間已在他身上轉了幾轉。
  既然是愛女代他求情,總是事出有因,倒要看看這個被自己女兒垂青的人,是否值得?
  盛怒既去,心情漸趨平和,所見自是不同。
  微微一笑,他即轉向秦照等一行八人身前。
  關雪羽正自尷尬,一口長劍拿在手裡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乍見此情景,只以為鳳七先生待向秦照等出手,心中一涼,慌不迭閃身而起,搶在了秦照身前。
  「前輩你——」
  「怎麼,你還要多管閒事?」
  關雪羽慨然長歎一聲,將一口長劍收入鞘內,眼巴巴地看向鳳七先生,道:「前輩務請手下留情,饒恕他等人不死,在下願以生命相殉,尚祈前輩破格成全。」
  「哼」鳳七先生冷笑著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我饒了他們八個,你甘願以命相抵,可是?」
  關雪羽道:「正是此意。」
  鳳姑娘叫了一聲:「爹,」慌不迭跑過來,瞪向關雪羽道,「你瘋了?」再看向父親,道,「爹——別聽他胡說八道——」
  鳳七先生的目光直視向關雪羽:「這樣吧,你也不必死,只要你答應隨我返回雪山,住上幾個月,這八個人我不但可以放他們回去,連帶著這些銀子,我也不要了,你意如何?」
  關雪羽想不到他竟會有此一說,一時寬心大放道:「我答應,只是……」
  鳳七先生眉頭一皺,冷冷道:「怎麼,你不願意?」目光一掃秦照等八人道,「那麼他們八個可是非死不可了。」
  關雪羽嗒然道:「只要前輩放過他一行八人連同災銀平安離開,在下之一切,甘願聽候前輩任意發落,絕不反悔。」
  鳳七先生一笑道:「很好,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話聲出口,人已颶然躍起,如同旋風一陣,自現場各人頭頂上快速掠過,卻於此時,施展出獨家解穴手法,俟到他身形落地之後,那先些時被遭點穴之人,卻都一一復原如初,被解了開來。
  想是被點了穴道,佇立過久,這時間猝然被解開來,一個個疲憊不堪地俱都坐倒地上,喘成了一片。
  他們當時雖然被點了穴道,但是聽覺知覺俱在,雙方一番對答俱已聽在耳內。
  千手神捕秦照不俟稍息,即刻拜倒關雪羽身前,一時淚下如雨。他雖不知關雪羽是何許人也,但關雪羽捨身援助自己的這番大義隆情,卻不容他不感激涕零,一番感銘之後,復向雪羽請教姓名。
  關雪羽並無矯情地報出了自己的姓名,秦照聆聽之下,銘記在心,正待離開,關雪羽卻又喚住了他。
  「秦兄留步。」
  秦照回身道:「恩兄還有什麼事要囑咐麼?」
  關雪羽看了鳳七先生父女一眼,有話欲說,卻又有所顧忌。
  鳳姑娘自是省得,不由嗔道:「我爹既然親口答應放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找他們麻煩,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關雪羽見她這麼說,情知非虛,也就打消了心中疑慮,隨即向秦照道:「尊夫人李紅姑已被我救出危境,目前寄托在寧國府矮金剛鮑玉的府中,你待事情一完,即可去彼處尋她,夫妻相會便了。」
  千手神捕秦照聆聽之下,不禁大為驚喜,他原以為紅姑也同自己父母一併喪生,這時才知仍在人世之間,既驚又喜,只疑身在夢中,自是把關雪羽銘感心肺,永世不敢稍忘。
  鳳七先生果然言出必踐,秦照等八人乃得背負災銀全身而退。
  關雪羽也自然言無反悔,只得隨同他父女返回「七指雪山」——他顯然心存不解,此行宗旨如何?只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就無話可說。
  佛堂的禮佛蒲團上,長跪著一名素臉淨容的姑娘——她便是新近來山不久的麥小喬了。
  長長的秀髮,披散在肩後,上身筆直而削瘦,身上披著黑色的海青,著芒鞋,白襪。還未曾剃度落髮,也未曾說過「三皈依」,她便已自個兒的這樣裝束,老和尚顯然卻也拿她沒有辦法。
  佛堂很小,最多也只能容納數人跪拜之用,若談到靜修、參拜,便二三人已夠多了。
  一抹斜陽照著佛堂的正門,碧竹綠影裡,見一橫匾,上書「停雲」二字,佛經中有謂「停雲去塵」,又云「去俗」,想來便是這個意思了。
  小小佛堂,淨無點塵,有一尊二尺高的紅木佛像、供桌、蒲團,捨此便再無長物。
  所謂入寶山而沾聖跡,聞梵音而淨儀容,雖然來山不久,不過六七日,麥小喬已出落得一塵不染,她飯蔬飲水,日誦經文,望之清澈,真似神仙中人了。
  然而,只是淨儀容是不夠的,老和尚給了她一卷薄薄經文,謂「持律篇」,她的初步從佛工作便只是「念佛」一途。
  老和尚說得好,惟念佛可以「明心見性」,能深入此一門,便足夠了,而「持律」是專治感情病的一帖妙藥。人在佛前,心歸界外,即為佛子,亦難「了生死」,那樣的從佛,真所謂「比丘滅盡,白衣傳法」,可真是有辱佛門了。
  是的,在參透高深的佛經之前,在俗心未去之際,在怯慮長思未除……一切復一切的孽業未盡消除之前,便只有這「持律念佛」之一途。
  麥小喬只隨著廟裡的時間作息,早上她甚至於比廟裡的和尚起得還早,晚上她睡得比他們還遲,古佛青燈,專心念佛。看來她確似什麼都不想了,然而事實上呢?她是那麼的苦惱,想忘的事情是那麼的多,偏偏一件也忘不了、丟不掉,為此,她恨自己,暗裡詛咒自己,流過不知道多少次眼淚……
  出雲寺正殿的鼓聲響了,今日的日課到此結束,接下去便應是晚膳時間。
  麥小喬恭敬地在佛前三次頂禮膜拜,唸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這一次誦經參佛的時間特別長,為了要把這整卷經文頌完念熟,她中午竟自廢了寢食,發了次狠心,到此刻為止,她已在佛前,足足跪了有四個時辰,這時一經站起,只覺得頭昏眼花,雙膝發軟,「啊」了一聲,差一點又坐下去。
  佛龕之後,垂掛著細竹編製成的簾子,裡面那個小小的房子,便是她如今下榻的香閨了。
  裡面的擺設,再也不見昔日的華麗,只有一幾一榻,一張方桌,一把椅子,如此而已。
  另外角落裡有一瓦缸,裡面裝滿了清冽的山泉,那是來自高山的融雪,清寒徹骨,嘗在嘴裡,微微的有一點甜甜的感覺,用以烹茗,固不待言,掬上一捧洗個臉,也是別有滋味,妙不可言。
  麥小喬俗家的衣服,一股腦地都收起來了,就是她隨身佩帶的那一口劍,也用青布緊緊纏起,壓在了被褥之下,俗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端看她是不是放得下這一口寶劍了。
  從前天,她就去約見出雲老和尚,誰知到今天還沒有見著,原因是老和尚入定去了,總得兩三天才得醒轉。是以這兩天她越加地感覺心緒愁苦,除唸經之外,無所事事,老和尚說惟唸經能治一切心疾,真有這麼靈嗎?最起碼,到今天為止,麥小喬還無能體會。
  用冷水洗了個臉,揉著發酸的雙腿,坐在床上只是發呆。
  幾隻小鳥、白鶴,翱翔著就落在了窗前,山頂上穹空處,有一道彩虹,色彩絢麗極了。
  好幾個廟裡的和尚,連袂來到崖前,面對著斷崖長空,指指點點地在玩笑著,敢情他們的日子過得並不寂寞,頗能自得其樂。
  麥小喬由榻上站起來,心裡想著:不行,我不能老這麼發呆,久了可會生病,自己找點兒樂子,去跟師父們聊聊,也許其中自有樂趣。
  自從她來到了廟裡,和尚們都知道了,大家只是詫異,這廟裡從來就沒有住過女人,也從沒有掛單借住過尼姑,現在平空來了個俗家姑娘,一住下就不走了,不能不說是前所未見的稀罕之事。
  和尚們心裡儘管猜疑,卻也不敢作聲,人是老方丈帶來的,誰敢吭聲呢?再說這位姑娘自一住進來,就沒有出過房門,除了負責服侍她的那位小沙彌明法之外,簡直就沒有別人見過她的廬山真面。
  她的到來並沒有為廟裡帶來任何不安,也就何必在意?
  日課之後,晚膳以前,約莫有半個時辰左右,似乎是僧人們惟一的自由。時間,因為晚膳之後不久,接著又有晚課來到,接下去便一天結束,早早的休息了。
  是以,這個時間裡,僧人們特別感覺到輕鬆愉快,交談一些日常瑣碎,議經論武,便是嬉笑調鬧,只不失赤子之心,也各自由他去。
  麥小喬一徑來到崖前,隔著淡淡的一片雲煙,見著了對崖倒掛下來的一道瀑布,水花四濺裡,霧氣蒸騰——這便是那道五色彩虹的成因了。
  一個年輕的和尚指著這道彩虹說:「這是五色仙女橋,我來廟四年,還不多見呢?」
  另一個看來愣頭愣腦的和尚,直眉豎眼地道:「什麼叫五色……仙女橋?仙女,哪裡來的仙女?」
  年輕和尚嘻嘻笑道:「說你傻,你可真傻,連仙女你都不知道,你都知道些什麼?」
  「這……」愣頭愣腦的和尚訥訥道,「好師兄,「你就告訴我吧……誰是仙女,仙女都長得是什麼樣?」他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臉上帶著一些靦腆,訥訥地道,「……聽說仙女都……都很美,是不是?」
  「傻小子,那還用說嗎——」
  這個小和尚長得眉清目秀,樣子透著機靈,他叫明智,愣頭愣腦的叫明本,都是廟裡最末的一代和尚。
  這一代一共只取了六人,卻分先後次序,拿眼前的兩個來說,明智就較明本早來了兩年,而明本又較最後來的明法要早一年,所以,後來的明法便只能稱得上是個小沙彌,連聽經論典都輪不上,只是操持一些閒雜事務。
  聽他們談話,不脫天真,倒是怪有意思。
  聰明的明智常愛拿愚魯的明本來開玩笑。
  事實上,他確實也比明本懂得多。
  「哈!你可真是『老太太上雞窩』——笨蛋(奔蛋)一個,仙女不美誰還美?」
  「美……美個什麼樣?」
  「什麼樣?」搖著小腦袋,明智想了想就說,「早先出家以前,你總見過掛在門上、牆上的年畫吧?」
  「年畫?」明本咧著嘴笑了,「那當然見過。」
  「對了,年畫上的女人你說美不美?嗯?」
  「那當然美……只是……畫的是仙女麼?」
  明智正色道:「當然,你可真笨透了,什麼八仙過海啦,麻姑上壽啦,嫦娥奔月啦,什麼何仙姑啦,藍仙子啦,這些漂亮的女人,統統都是仙女,你說說看該有多美?」
  左右看了一眼,明智壓低了嗓子,又說道:「誰要看上了一眼,夜裡准睡不著覺……」
  明法問道:「睡不著……為什……麼?」
  「為……為,為你個頭,連這個你也不懂,你怎麼活來著?真是……怎麼師父會挑上你這麼一個笨貨來廟裡,真氣死我了。」
  他還真氣得不輕,一面說一面唉聲歎氣,大有對牛彈琴的味兒。
  「你不要罵我嘛,師……兄,人家不知道嘛!」
  「不知道,你難道美醜也不知道?」
  「那當然知道……」
  「你說說什麼是美,什麼又是醜?」
  「那……」明本舔了一下那厚厚的唇,訥訥地道,「嫦娥,是美。豬……豬八戒是醜……對也不對?」
  「算你小子還沒白活,看你再糊塗,連雞蛋、鴨蛋都分不清了。」
  明本道:「我……本來就分不清嘛……不過我知道鵝蛋個頭兒最大嘛。」
  明智道:「我……我算是真服了你啦,得!咱們今天到此為止,不用談了,再談下去我真想揍人啦!」
  瞧他氣得那個樣,咬牙切齒地看著明本,真像是要一口把他給生吞下去。
  「你生什麼氣嘛,就是因為你是我的好師兄……我才把心裡面的話都跟你說……你幹什麼要揍人嘛?」
  「好了,好了,你有完沒完啦?」
  「人家還有好多話憋在肚子裡沒說呢,你不要聽那就算了。」
  「啊——」明智眨著一雙大眼睛,骨碌碌直在明本的臉上轉著,「那就說吧,不說出來可要憋壞了。」
  「就是囉,所以人家才要說嘛!」
  「你倒是說呀!」
  「是……是……」明本那一張四四方方的大臉蛋子一下子變紅了。
  「是什麼,你怎麼不說呀?咦?」
  「師……兄,你別嚷嚷呀。」明本訥訥地道,「我說了,你可別告訴外人,要不然我可是只有跳崖一死……」
  「噯呀……這……是什麼大事呀?」
  「沒有……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是女人……女人……的事。」
  「女人的事?」
  明智小和尚笑得兩隻眼成了兩條縫:「說……給我聽聽,我給你拿個主意。」
  「是這樣啦……」明本小和尚的臉更紅了,「咱們廟裡來了個姓麥的大……大姑娘,你總知道的吧!」
  「喝,好小子。」明智張大了眼,用力在他師弟肩上拍了一巴掌,「有眼光,還真有你一手,怎麼樣啊?」
  「你說什麼啦……可不許瞎說……」明本又舐了一下厚嘴唇,吃吃地,「是這樣……那天……她進廟的時候,我見著了……」
  「啊?」這一次該明智緊張了,「長得怎麼樣?聽說美得不得了,是不是?」
  「那……那還用說……所以我才問仙女都是什麼樣子的?依我看那個女人也許正是下凡的仙女娘娘。」
  「真有這麼美麼?」明智小聲道,「你倒是說說看,她是怎麼個美法?」
  「我……我可是說不上,反正……反正……」
  「反正個屁呀,你倒是說出來呀!真是——」
  「反正我說不上就是了。」
  「真洩氣,不過,這話你也只能跟我說,要是給廟裡的大師父們知道,哼!非割去你的舌頭不成。」
  「噯……呀……我可不敢……我可不敢……」
  明本可真是怕了,一個勁兒直向明智討起饒來了,弄得明智左右不是,又好氣又好笑,安撫了半天才算把這個傻小子給收住。
  「真他娘地——」明智氣不過地說道,「你說吧,晚來有晚福,明法那小子右真有福氣,單單選上他來侍候這位大姑娘,每天進進出出,我的天,這該是什麼造化呀……」
  「可不是……我跟他說了好幾回,叫他生一次病,他都不肯……」
  「生一次病?」
  「是呀……」愣小子說,「你想想,他要是生病了,總得找個人代他吧,這裡面就只有我來廟的日子短,不找我代你說還能找……誰呀?」
  「好小子,說你笨,你可又變聰明了……虧你怎麼想出來的……」
  兩個小和尚正說著體己話兒,忽然身側四周靜寂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就連簷前嬉戲的山鳥也似突然不再叫喚了。
  明智下意識地回頭一瞧,可不得了,這一看之下,頓時就愣住了。
  明本傻呼呼地也回過頭來,頓時他也愣住了。
  敢情這麼會兒的工夫,其他和尚都進去了,這倒沒什麼好令人吃驚的,令他兩人驚嚇的是,不知什麼時候,身後那個茅亭裡竟然多了一個人——正是他們剛才談起來的那個新來廟裡的麥家姑娘。
  雙方距離也並不很近,因此二人一番對答,倒不虞為她聽見,只是小喬來得太巧,正當在節骨眼上。
  二小僧心裡有鬼,作賊心虛,猝有所見,自不禁心中打鼓,難以自已了。
  「我的……天……阿彌陀佛……」明本上下兩排牙齒直是打顫道,「這……這是在做……夢吧!」
  「你……閉口!」
  一向挺機靈的明智,說了這句話,也不知如何自處了,用胳膊肘子撞了明本一下。
  「走……你走不走……快走……」
  明本饒是腳下在走,那對眼珠子偏偏就是離不開亭子裡的那位漂亮姑娘。
  「兩位小師父慢走一步,可以嗎?」
  聲音裡透著清脆,簡直似新鶯出谷。
  說話的正是亭子裡那位新來廟裡的大姑娘,他們甚至於還知道她姓麥。
  一聽見這句話,兩個小和尚頓時站住了腳步。
  「這……」明本和尚用胳膊撞了明智一下,那張臉簡直像是一塊紅布一樣,「她……她在跟我們說……說話呢……師兄!」
  師兄也高明不到那裡去,別看剛才說起話來頭頭是道,這會子事到臨頭,卻也一樣的罩不住。
  「啊……女……大姑娘……你是跟我們在說話嗎?」
  麥姑娘緩緩地由亭子裡走了出來,一直來到了他二人跟前站住。
  「當然是跟二位小師父說話,這裡可沒有別人呀!」
  二人一聽,四下再一打量,可不是,這裡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再也沒有旁人。
  敢情這些和尚不習慣與婦人女子打交道,原本三五成群的,乍然看見了麥小喬的出現,俱已自動避開一旁,明智明本小師兄弟兩個只顧了談天,沒看見,現在看見了,再想迴避卻是晚了一步。
  麥小喬固是一派天真,落落大方,卻不知兩個血氣方剛的小和尚心裡的這份子難受。
  「是……是沒有別的人……」明智嚥了一口口水,訥訥地說道,「女……女施主你可有什麼事情……麼?」
  明本結巴著道:「是……大姑娘……啊女施主……你有事……嗎?」
  明智瞪了他一眼。
  明本自以為說錯了話,趕忙摀住了嘴,低下了頭。
  麥小喬見狀,實在忍不住,微微一笑。這一笑,兩個小和尚可都直了眼,一顆心更加是忐忑亂跳,簡直亂了方寸。
  「是這樣的……」麥小喬收斂了笑容道,「我是想知道出雲老和尚他住的地方,你們能帶我去麼?」
  明本連連點頭道:「是……好……方丈住的禪房,我知道……」
  明智撞了他一下,經過了這陣子緩和,他總算勉強地定下了心思。
  「女施主是要見我們的方丈師父麼?他老人家現在正在坐禪,可不知醒了沒有呢!」
  「這個我知道。」麥小喬道,「你們只帶我過去瞧瞧,要是他醒了,我就找他說幾句話,要是還沒醒,我自己再回來,這樣可好?」
  不等聽完了話,明本就連連點頭道:「好……好……」
  明智瞪了他一眼,便想罵他兩句,蓋因為廟裡的規矩,要見方丈,可不是隨便的事,先得要主持師父問清楚了才能決定,明本既然已經答應了,自己也就不便再改口,再說對方姑娘既是方丈帶來,自然淵源甚深,也就跟著點了一下頭。
  「老方丈他住在那一頭上……女施主這就要去麼?」
  「麻煩你們了。」
  就這樣,兩個小和尚不由自主地帶著她一徑來到了後院,穿過了一進月洞門,又拐了個彎兒,就來到了出雲老和尚平日打坐的禪房。
  即見一個小沙彌正自拿著拂塵在門前發愣,看見了三人來到,即迎上來。
  明智小和尚道:「原來是明光師兄在這裡,不知老方丈打坐醒了沒有?這位女……施主要見他老人家呢!」
  明光和尚單手打著問訊,向麥小喬施了一禮道:「方丈剛才已經醒了,只是到後山去了,說是姑娘來了,請自個先進去坐坐,他老人家去去就回來。」
  麥小喬點點頭道:「原來這樣。」隨向身後兩個小和尚點頭道,「偏勞你們了,還沒請教兩位小師父法號是什麼?」
  「這……」明智雙手合十地道,「我叫明……智。」
  「我叫明本,明……明本。」
  麥小喬問:「你們來廟裡多久了?」
  「他……四年。」明本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兩年。」又指了一下負責看守老方丈門戶的那個明光道,「他叫……明光,來了五年。」
  明光和尚雙手合十地欠下身子,宣了一聲佛道:「阿彌陀佛,女施主這就要走了麼?」
  麥小喬搖搖頭,奇怪地道:「誰說我要走?」
  明光聽了一驚,退後一步,又自宣了聲:「阿彌陀佛——小僧聽方丈師父說起,說是女施主在廟裡只是住上幾天,不久還會走的。」
  「是麼?」麥小喬「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內心卻賭氣地想著,「老和尚還是不相信我真有從佛的心意,怪不得一直叫我念佛,連經文也不講一句給我聽。哼哼,他想我在這裡只是住幾天就走,我偏偏就不從他的心意……也許日子久了,他見我果然有從佛的心意,便真的收留我了,嗯!我就是這個主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0:13

  是時,廟堂裡傳過來幾聲雲板聲音——和尚們用膳的時間到了。
  明智、明本兩個小和尚雙雙躬身合十告辭,麥小喬道了謝,即走進出雲和尚的禪房。
  山上天黑得快,這會兒工夫,四周已現出了沉沉暮色,明光小和尚燃起了一盞油脂松燈,奉向案上,麥小喬才發覺到桌上陳著一巨幅新寫的字,墨跡新干,想是出自出雲老和尚的手筆。
  明光小和尚低頭看著,喜道:「呀!老師父又寫字了,卻不知是寫些什麼?」
  小喬走過來就近細看,閱讀之下,雖不甚明白,卻感覺到老方丈不愧是有道的高僧,這篇「偈言」,真個海闊天空,有一代大禪的家風。
  留偈寫的是——coc1「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甌語,迥然銀漢橫天宇。蝶夢南華方栩栩,誕誕誰誇半干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coc2
  小喬一念再念,只覺得字裡行間,無限氣勢,真正是擲地作金石之鳴,一代大禪大解脫的手筆,這就無怪乎禪家比丘,有佇足泊化的一樁公案了。
  明光小和尚瞇縫著兩隻小眼,一個勁兒地眨著,彷彿是不能意會,眼巴巴地望向小喬求解。
  麥小喬搖搖頭,微似汗顏地道:「別看著我,我也不能全懂……不過,啊呀!莫非是老方丈這次坐關,悟出了什麼,倒像是一副已經解脫了的樣子……那倒是值得恭喜呢!」
  她拿起燈來,細細地又看了一遍。
  老和尚這幅字,寫得是龍飛鳳舞,真正叫人愛不忍釋。
  一隻素蛾恰於這時自外投入,撲翅向燈之際,不慎墮入油中,隨即為火焰所燃,滋滋作響。
  小喬呼了一聲,忙伸指搭救,蛾雖救出,無奈身沾燈脂,早已燃成焦炭。
  明光小和尚雙手合十連連道:「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麥小喬一時只管看著那燒焦了的蛾屍發呆,不自覺地湧出了一滴熱淚,直到她陡然覺出時,兩粒晶瑩淚珠,已籟籟跌落,相繼落在老和尚書就的字紙之上。
  「唉,我這是怎麼啦?」
  抬起了腕子,揉了一下眼睛,只覺得最近自己像是變得很是脆弱,動不動就是想哭。
  明光小和尚顯然有所驚,直著眼道:「姑……姑娘你哭了?」
  「你又看見了?」
  說了這句話,她就把頭轉向一邊,向後窗外眺望出去,卻為了小小一隻飛蛾的死,憧憬著人生的苦短,由此而觸發了所謂的「慈悲」。
  「呀——」禪房的門被推開來,胖嘟嘟的明法和尚,手上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
  「姑娘原來在這裡,我還當是師兄跟我鬧著玩兒呢,吃飯了。」
  他一面說,隨即把一盤素餐擱在几上,合十而退。
  麥小喬看著明光道:「小師父你不吃麼?」
  明光說:「小僧早已用過了……姑娘請吧!」
  說完合十指自退出。
  麥小喬倒真是有點餓了。
  今天的飯菜一如往常,並無特別,只是看過去卻像是特別的香——一碟黃芽白菜,一碟山筍素菇,一大碗黃米飯,香噴噴的直冒著熱氣。
  麥小喬便不客氣地全數都送進肚子裡,須臾明法進來收抬碗筷,見飯菜吃得如此乾淨,頗為驚喜地看了她一眼,原來小喬才來山上最初兩天,心事重重,無心茶飯,送來飯菜,不過略略沾唇而已,怎麼端來怎麼端回去,明法小和尚看在眼裡,心中甚覺痛惜,只當她女孩子家食量天生的小,卻沒有想到今天她竟然胃口大開,大碗飯菜吃得涓粒不剩,心中自是高興,當下歡歡喜喜收起碗筷道:「姑娘吃飽了沒有?還要不要?」
  麥小喬不大好意思地道:「夠多了,已經撐得慌了。」
  說著便微微一笑,低下了頭去,不再去接觸對方那雙眼睛,一個大姑娘家吃這麼多,怪不好意思的。
  明法小和尚嘻嘻地笑道:「我們住持帥父很關心姑娘的身子……他說姑娘練過武,有一身好本事,練武的人一定得多吃,可是連天來,姑娘你卻吃得這麼少……還當是你有病了呢!」
  麥小喬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小和尚把碗筷收起到托盤裡,又去一旁沖茶侍候,麥小喬過意不去地阻止道:「喂!你可別這樣,我可不是朝山進香的客人,我還打算在這這裡一直住下去呢!」
  明法端著一碗茶進退不得,一臉的憨態道:「這……」
  麥小喬一歎道:「既然已經泡了,就放下來吧……記住下回別再拿我當客人就是了。」
  明法應了一聲「是」,擱下茶,又要雙手合十,十根指頭對了半天,才算整齊了,這才合十一拜,告辭出去。
  麥小喬忍不住「噗」地一笑,又繃住了臉,心裡由不住忖著,為什麼這些小沙彌個個看來都是傻里傻氣的,簡直是不經事故嘛!
  轉念一想,心裡頓時明白過來,如其說這些小和尚憨態可掬,倒不如說他們一個個不失赤子之心,渾金璞玉,一片純真樸實,就好比是一塊未經雕磨的美玉,約過無上佛法點化之後,來日必將大放光明。人不可貌相,海水豈能斗量,卻是不能小看了他們哩!
  經此一悟,麥小喬頓時收起了先時對他們的玩笑之心,改以無比虔誠。
  禪房裡,隱隱透著一縷淡淡的藏香氣味,耳邊上卻又聞得篤篤木魚聲音,敢情和尚們的晚課時間又到了。
  麥小喬站起來在佛堂裡踱了幾步,偏偏老和尚此刻仍未見轉回,她顯得有些迫不及待,用手指無聊地在桌面輕輕叩著。
  夜風輕啟,嘩啦一聲,揭開案上經卷,她的眼睛也就無意地看見了捲上文字。
  「佛言,『善哉阿難,汝等當知,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汝今欲從無上菩提,真發明性,應當直心酬我所聞。十方如來,同一道故,出離生死,皆以直心……』」
  妙矣!好像專為說給她聽的,便不由自主地再看下去。
  「文殊,吾今問汝,知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為無文殊?」
  「如是,世尊。」
  「文殊答言,『我真文殊,無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則二文殊,然我今日,非無文殊,於中實無是非二相。』」
  「佛言,『此言妙明,與諸空塵,亦復中是……』」
  這幾段經文對小喬的啟發性很大,她便坐下來,以手支頤,細細思索起來,一時似悟非悟,心裡想著:「嗯!我只當出家是再容易也不過的事了,誰知道佛學敢情竟是如此博大精深,看來就是捨身從佛,作一個四大皆空的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啊!」
  由是心裡著實恐慌起來。
  她忖道,怪不得老和尚一直不肯給我說「三皈依」,也不要我剃落頭上這「三千煩惱絲」,看來我確是頑愚不堪,連幾行簡短的經文偈語也是看它不懂,這便怎麼是好呢?
  心裡這個愁呀……
  翻過正面,見棉紙標籤,書寫著「大佛頂首楞嚴經」。
  其實這部經典,在佛法中並非必修正經,被認為是佛經中一部富於戲劇性的著作,但是它的結構卻極嚴謹,由於這部經乃出自荒唐的武則天女帝時代一個和尚的口述,因此千百年來,為人屢屢挑剔,這就犯了「依人不依理」的從學大忌,那便是「邪人說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說邪法,邪法也成正」大錯特錯的觀念了。
  其實綜觀起來,印度的佛經,又有幾部不是出諸於口述呢!就連孔老夫子的《論語》,又何嘗不是出之口述?至於道教中的必修經典《老子》一書,更是秦漢時代的集體創作,話似乎扯得太遠了。
  麥小喬看了看封面,記下了經名,便又翻回來琢磨著先前的那幾段文字。
  她原本冰雪聰明,悟性又高,幾經推敲,果然便為她悟出了其中的哲理,於是自個兒深思起來。
  從箇中的哲理想到了「實體」,而「輪迴」「宿業」更是千萬年來人們永不會解開的一個死結,她可就越想越糊塗了,最終在慨然一歎之後,合上了書。
  「我太渺小了,太淺薄了,如何能盡透這個中深奧,最好能找些淺顯的來看看才好。」
  一念之興便站起來,踱向一旁。
  老和尚不愧是飽學之人,四壁經書浩瀚,汗牛充棟,其中卻並非全是佛家經書,也有屬於「人世」之作。
  她自幼出身於富宦之家,雖是書香世家,卻不曾念過多少書,這是她最大的遺憾,每見人家學富五車,心裡直覺地便生欽佩。
  這一卷《民婦吟》便吸引了她,就手抽出來,燈下展開,見民歌一首——coc1「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遣君?」coc2
  聳一聳眉尖,這才是對了她脾胃的東西。coc1「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鐐之。
  聞君有他心,
  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
  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
  勿復相思,
  相思與君絕!」coc2
  啊呀!可真說到了她心眼兒裡頭去了,正是「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那「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更像是刺到了她心裡的痛楚。」
  眼淚在眸子裡打轉,再看下文:coc1「雞鳴犬吠,
  兄嫂當知之,
  妃呼豨,
  秋風瑟瑟晨風颼,
  東方須臾高知之。」coc2
  敢情這是一首漢朝民婦的民歌,歌名「有所思」。敘述當時棄婦心聲,歷歷如繪,而生活與現實畢競是不可分,是以當「雞鳴犬吠」天亮之時「兄嫂當知之」,還是得快起來吧!」「妃呼豨」一句更說明了「唉……苦命的人哪,我還要去餵豬呢!」
  歌詞裡的聲聲淒涼,深深感染著此一刻的麥小喬,她本至情中人,更不禁為之一掬同情之淚。
  「關雪羽,你這個忘情的人……怎麼就見異思遷了呢?」
  「我只當你至情不貳,是一個專情的君子,誰知你……」
  轉念再想,自己實在與關雪羽也沒有見過幾次面,如非心有靈犀維持波此間的默契,只是從表面上看來,這感情未免過於薄弱了。
  她的眼睛自書面上緩緩離開,凝視向一處,思慮的極致,便構成了清晰的畫面,畫面中的人物無疑的便是關雪羽了。
  於是乎「麥家祠堂」的首次邂逅,種下了深摯的一點情因,繼而「竹林夜步」,更見到了他嶙峋的風骨,接下去自己曾誤會了他,誤會他怕死貪生,事實證明自己錯了。老金雞的出現,證明了關雪羽的仁心俠骨,他有情、有義、有仁、有愛、有勇、有智……正是因為這些,才贏得了小喬的一顆芳心。
  她簡直沒有理由去怪罪他,懷恨他……為了那看不見摸不著的感情嗎?那樣,她未免表現得又太自私了。
  「他難道與鳳姑娘不是理想的一對兒麼?」
  兩個人本事都這麼大,同屬武林世家,相貌相當,況乎鳳姑娘更有情有恩於他,救過他的命,這樣的一對,該是最理想不過的了。
  她的心可真是雜亂極了,有如亂紅叢中的鞦韆,一忽兒蕩起來,一忽兒又落下去,皎亮的雙瞳在思及這些問題時,忽然變得遲滯了。
  她總是在思索著一個問題……
  關雪羽豈能負心於己?他那樣的人焉能會負情於人?她永遠也忘不了彼此在凝視時,透過對方那雙俊朗神采的眼睛所傳達過來的「緩緩激流」,這「緩緩激流」四字看似矛盾,其實甚為恰當,那種微妙感受,也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裡有數了。
  麥小喬正是太過堅信透過對方緩緩激流目神所傳遞過來的「默契」與「摯誠」,乃至於自認為終身有托,種下了終身不貳的癡心。然而,無論如何,她卻沒有想到,半途之中又殺出了一個鳳姑娘來,這鳳姑娘膽大妄為,好不害羞。
  想到這裡,心裡就像是燃了一腔烈火地難耐——其實這鳳姑娘她卻也恨她不來。這一切也只有怨自己的命,夫復何言?
  想著想著,只覺得無限氣餒,簡直不知道如何排遣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待合上手裡的書,卻似覺得身邊彷彿立著一個人的影子。
  她霍地轉過身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啊!」
  敢情不知什麼時候,出雲老和尚竟然已經回來了,看他那般從容姿態,顯然已經在那裡站了半天了。
  「大師父,你來了很久了?」
  「嗯,有一會兒了,阿彌陀佛!」
  說著和尚身形向前移了幾步,欠下身來,把適才小喬所閱著的一卷《民婦吟》取在手,看了一看,微笑道:「姑娘看這書寫的可好?」
  「啊……」麥小喬怪不得勁兒地道:「我只是隨便翻翻而已。」
  她既決心出家,便該一心念佛,讀經,此刻的涉獵別物便證明她猶有凡心。
  老和尚看在眼裡,自然心裡有數,隨即在一具蒲團上跌坐下來。
  「阿彌陀佛,姑娘來此已有多少日子了?」
  「有五天了。」
  「可曾習慣這寂寞的沙門生活?」
  「我覺得很好。」麥小喬隨即接下去道,「我今天來看你,正是想要問老師父你什麼時候為我正式持戒,說三皈依?」
  「呵呵……」出雲和尚微笑了一聲道,「姑娘你還沒有弄清楚,在你沒有具備出家的信念與資格以前,老衲是不會為你剃度與說三皈依的。」
  麥小喬皺眉道:「怎麼樣才算叫具備出家的信念?難道我來這裡是鬧著玩兒的嗎?還不算是有信心?」
  「不然,不然……」老和尚搖著頭道,「在我看來,姑娘之決計要剃度出家,只是一時激動,而非出自本心,在老衲來說,這便不敢苟同了。」
  麥小喬娥眉一挑,不勝氣惱。
  她這裡話還未曾出口,卻發覺到老和尚笑得那麼神秘,一念忽興,她隨即垂首不再言語。
  老和尚那個微笑,如其是微笑,不如說含蓄著深深的責備之意:咄!你還要嘴硬麼,一個出家的人,豈能如此氣概、聞過則怒乎?
  想了想,終是不肯甘心。
  輕輕一歎,麥小喬幾乎是哀求地道:「老師父,我生性要強,我已經決定了的事,是不容更改的,你還是依了我好。」
  「你是說要盡快皈依佛門?」
  「是……」麥小喬道,「這個願望我一天達不到,我一天就不能安心……老師父,你就成全了我吧!」
  出雲和尚訥訥宣了一聲佛號,一雙慈祥的眸子,微微合攏道:「佛理至高,姑娘你一時半刻是看不透的,你能有一顆虔誠的心,實在說已是難得,其實一個人向佛,並不一定非要名山大澤,藏身古剎,只要有心,何時何地,均可肉身成佛。」
  麥小喬冷冷道:「這個道理,我實在還參不透,老師父你能說清楚一點麼?」
  出雲和尚沉吟著,點點頭道:「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其實方纔我早已回來,見你對著我所寫的經文揭語,一知半解,這又為何?」
  麥小喬道:「那是因為它們的寓意太深奧了。」
  「這就是了。」老和尚道,「佛業浩瀚,有如大海,如果不能步步漸進,想要一蹴而成,那是無能為力的。即使我此刻勉強收留了你,為你剃度,讓你正式入門,你的功業不及,也只能望洋興歎而已。」
  麥小喬一時臉色慘白,失望地道:「這麼說,找便此生與佛門終是無緣了。」
  「這便又錯了。」老和尚說,「姑娘請看,芸芸眾生,十里紅塵裡,多的是吃齋念佛的善男信女,這其中更多大字不識之人,他們只是『持名念佛』而已。只要心生此念,專一致誠,一直繼續下去,便可證得『佛中三昧』,所以,老衲之期望姑娘,也在於此。」
  出雲和尚微微宣了一聲「無量壽佛」,這才又繼續說道:「這便是我為什麼要姑娘持名念佛的道理了。須知,能作到這一步,也是功德無量啊!」
  麥小喬看了他一眼:「只是念佛——南無阿彌陀佛?」
  「對了,」和尚道,「不用幹別的。比如說,不參禪、不打坐、不觀想,只是口念、耳聞、心唯。只是一句接一句地念,念到一片佛聲,在你內心升起,勝過一切的紛亂妄想,那時間這一片佛聲便掌握了你整個的心靈世界,朗朗清清,直到你不出口,而心自念,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在內心盤桓,這便是入了佛門。」
  「這……可能麼?」
  「是不太容易。」老和尚慢慢地說,「但是只須持之以恆,日子久了,一定可以辦到的,這就和你練武初習坐功時的情形是一樣的。」
  麥小喬點點頭,臉上無限嚮往地道:「那可就是佛家所謂的……」
  「菩提!」老和尚接下了她的話,「到了那般境地,便是證了菩提,也就是跨入了佛門的一個境界。只須持之以恆,不讀經、不求理、不入廟、不出家,便又何妨?」
  「哼!」麥小喬冷冷地道,「我知道,老師父你就是不想收我,不想要我出家就是了。」
  心裡有說不出的沮喪,真像是受了委屈,站起來就向外走去。
  背後傳來了老和尚拉長聲音的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佛在生春啊!」
  這「佛在生春」一語,使得她又站住,回過身來,老和尚那一雙眸子像是特別的光亮,充滿了無限智光。
  一個內心有佛的人,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也不能任性而為,嗔怒尤其不可。老和尚這句話,便是在提醒她生不得氣也。
  她像是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說又說不出來,終於回過身來拜倒在老和尚座前:「老師父,你就慈悲慈悲我吧……」一時哭泣起來。
  出雲和尚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
  「癡兒,癡兒,嗔悲由心……這就證明你凡世間孽業深重,老衲絕不逼你離開,端看你自行抉擇,來日方長,你且在此出雲寺,暫時住下來再說吧!」
  說著說著,老和尚長眉頻眨,便自又宣起佛號來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0:31

第31章 兩雄相對弈 難決一高下

  夜深,雪重,風如吼。
  關雪羽翻身下床,只覺得遍體颼颼,敢情睡前忘記關窗,夜半起了風,降大雪,氣溫猝降,這會子確是冷得人心眼兒裡發慌。他披上長衣,過去拖了窗,只覺得兩片牙床恁自咯咯交戰,這七指雪山可真夠冷,此時此刻,滴水成冰,真夠人受的。
  點起了一盞燈,才發現到,這燈盞別出心裁,是一隻整個透剔靈巧的海螺,空其心,置油芯,一經燃起,光透貝質,其色晶瑩,朦朧乎又似有了一層霧色,端的誘人遐想。
  記得初來第一夜,婢子冰兒捧過這盞燈來,說是姑娘的恩賜,囑咐要他收下留用,原來是物者出自佳人靈思創作,感君幽人獨衾,故而相贈,這番情意,便是木頭人兒,也應有所感受。
  關雪羽點著燈時,便彷彿看見了鳳姑娘美麗的笑靨,美人的心思恁地這般靈巧,想是物出自佳人的纖纖玉指,一向伴眠芳枕,竟而割愛贈用,此中情意,真正在不言之中。
  然而,關雪羽卻寧可自己是一個瞎子——對一切視而不見,情願自己是個聾子——對一切聞而不知,可悲的是,他既不瞎,又不聾。
  因此,他便對環繞在他周圍的一切,不能不有所感觸,是情也,將何以堪?
  來到七指雪山,這已是第五天了。
  使他大為驚訝的是,在此冰峰之巔,何人有此氣度,鬼斧神工,完成了此一巍峨乾坤?是出自鳳七先生的靈思奇想?抑或是先人的偉大構思?無論如何,這個人的超人氣勢便先已高人一等了。
  像是傳說中的廣寒宮,當唐玄宗夜夢貴妃羽化登仙,雙宿雙飛昇明月而人「廣寒」,那「廣寒玉為蟾」被形容一片瓊瑤世界,料是極美,想來亦不過如此耳。
  關雪羽一步踏入,便被安置在明台靜苑,一泓流水,半壁修篁,間以老梅臨窗,晨昏對望,簡直有如置身仙境,不知此身何從。
  他原以為,此行隨同鳳氏父女入山,未必就有殺身之禍,但畢競形同人質。大丈夫千金一諾,既然答應了來。便是刀山劍樹,也義無反悔,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被安置在如此世界,看來形同幽禁。五天來,除對方那個婢子冰兒之外,主人父女敢情一面未現。咫尺天涯,簡直弄不清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關雪羽早已作了最壞的打算,這般遇合,已是出人意料。他倒是端的好涵養,好整以暇,見怪不怪,五天來靜坐習功,倒也逍遙自在。五天來他甚至於足不出戶,除了面對著臨窗的那一株綻開紅梅,感覺有幾許沁人清芬之外,他簡直如坐關老僧,這番鎮定功夫,饒是持之不易。
  他豈能真的就此相安?今夜風雪催人,寒裳夢迴,既已醒轉,索性也就不再睡了。
  長劍在案——每一回當他無意間注視著這口劍時,便會滋生出過多感慨。
  父親當年以這口家傳的至寶「青桑劍」見贈時,曾賦與自已多少期望,燕字門一門興衰,隨同著此劍的移贈,沉重地便已經落在了自己肩上。時光荏苒,匆匆幾年過去,當年父親贈劍時的情景,恍如昨日,惟誓與願,卻個籌未展,回想起來,怎不令人惶恐?
  燈下寶劍如雪——每一回當他注視它時,又不禁會興起了多少豪情壯志,今夜情何必堪,索性舞劍一回吧!
  他們燕家奇技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相衍數代,博大精深,如非身體力行,局外人實在難以窺測其身秘,每一回深思力究,便會益加地感覺出其不同凡俗。
  關雪羽取出了隱藏在貼身錦囊中的那卷劍譜,推敲觀看了一回,便仗劍來到院中。
  大雪未止,風勢猶猛,只搖得千百竿修竹啼嘩作響,那些積存竹梢上的雪花便有如萬點飛星,紛紛下墜,飛舞的竹葉,更似流星飛梭,這一切交織在大雪狂風裡,便見排山倒海之不凡氣勢。
  這情景使關雪羽憶起了昔日在青城山,父親每次傳授那套「燕子飛」劍法時的情景,正與今夜十分相似。
  今夜,他展開了身法,一口青桑劍在腕底施展得霍霍生風,迎著飛葉落雪,只看見一劍如龍,千氣千幻,劈葉斬雪,極見功力。
  驀地迎面疾飛來一隻雪鷹,俯衝掠勢,疾如飛星,關雪羽的劍招,正施展到第三十六式「一劍挑天」,觀諸這只飛鷹的來勢,竟是恰當其時。
  這一劍迎風破雪,直取鷹首,理當是萬無一失。
  偏偏那只雪鷹,是靈巧得緊,迎著如此劍勢,倏地一個馬翻,硬生生地閃開了正面首腹,卻脫不過側面之危,「劈啪」聲中,一隻右翅齊中被斬了下來。
  墜地的傷鷹,凌厲地翻撲不已,雪地上留下了片片血漬。
  關雪羽正自驚訝著此一劍的偏失,立即聽得身邊一人歎息道:「燕門劍法,果有不同凡響之處,我總算再一次地見識了。」
  這語音十分熟悉,像是傳自正面的竹林。
  關雪羽方自聽出似為鳳七先生口音,對方卻已似鬼影子一般地現身眼前。
  輕袍窄袖,說不出的輕爽利落,俟到他現身眼前,才看清正是此間居停主人鳳七先生。
  雪白的銀狐輕裘,既暖復輕,加以剪裁得當,毛翻在外,看來幾與白雪同色,莫怪乎一上來簡直看他不出。
  微微一愣之下,關雪羽似有所警地收起了長劍。
  這套「燕子飛」劍法,設非是與敵人對陣之間,平常是不易示人的,何況對方更是個中翹楚人物,關雪羽的無限惶恐,實在是可想而知。
  鳳七先生明明可以窺守一側,直到對方將整個劍法就其所知地演習完畢,如是便可得窺全豹,他倒偏偏中途現身子對方以警,這便說明了此人的風骨磷峋,有所不為,不失長者之風。
  「前輩你早已來了……」
  「嗯,倒是有一會兒。」他搖首微微一笑,「我無意看你練劍,但這『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對我來說,又非第一次拜賞,當年你父燕追雲展示此劍法時,我便拜賞過,高明之至。」
  關雪羽無意間似發現到,每次在他談到父親燕追雲時,表情便似有些不大自然,這其間或許隱藏著某些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只是對方既然不說,自己也就不便追問,倘使為對方恨心之事,便更不欲多問的好。
  「這麼說,倒要前輩指正一二了。」
  這麼說,旨在試探他是否真的知道,進一步更可瞭解對方對於此一燕門絕技到底知悉多少?
  鳳七先生微微一笑道:「就拿你方纔那一招『一劍挑天』來說,確已有了相當氣勢,你莫非不以為那只雪鷹來得太以湊巧?」
  關雪羽一驚道:「哦?原來前輩所促使……」
  鳳七先生點頭笑道:「我雖不能盡知你燕家此一劍法之奧秘,但多年來確也下過一些功夫,方纔你那一劍,如果能在空中斬下鷹首,便是一等身手;能將那只鷹就中直劈為二,亦見火候了。劈落鷹翅,只能稱得上已具實力,差強人意而已。不過,以你的年歲來說,總算已是相當不錯的了。」
  關雪羽聆聽之下,由不住暗自驚心。
  須知鳳七先生所說,正與昔日父親傳授此一劍法時所持論調相彷彿。
  他只當此一燕門絕技,萬萬不能為外人所知,卻不知這鳳七先生敢情竟是大有研究,儼然是個老手,口氣老練的很。
  「你感到奇怪麼?」
  鳳七先生臉上現出一絲神秘的微笑:「如果我說,當今天下已無我所不知的奇招異式,這句話未免有些誇大其詞,但是我如果說,任何一門派的招式,即使是他們認為最神秘的招法,只要為我一經過目,便將會在我心目中留下了深刻記憶,永世也不會忘記,這麼說,實在並不過分——『燕子飛』這套劍法,便是這樣在我記憶中留下來的。」
  事實擺在眼前,不容關雪羽不信。
  「來,借你的劍給我一用。」隨即向關雪羽伸出了手。
  關雪羽微一遲疑,隨即把長劍遞上。
  鳳七先生接過來,細細在劍上看了一遍,用手指將劍尖彎過及握劍柄,復即松指彈出,只聽得「唏哩哩」宛如鈴串聲響,搖顫出一天銀光。
  他接著讚歎一聲道:「好一口罕世的寶劍——燕雪。你且看我施展此一劍挑天招法,與你可相似否?」
  話聲出口,長劍隨即揮出。於亂天飛葉裡,只見寒光一道,儼若蛇蟒,一起而落,隨即收住了劍勢。
  冷哼了一聲,他隨即向關雪羽問道:「如何?」
  關雪羽愕了一愕,心中好生欽佩,原來對方所施展的這一手劍法,正是燕門嫡繫手法,如非親睹,萬萬難以相信,竟然會出諸一門外人之手,此是其一。
  尤其令關雪羽感到驚異的是,這一手嫡傳的手法精湛,堪稱無與倫比,漫天飛葉裡,其數何止萬千,然而卻僅僅只有一片落葉,從中一分為一二——這便是關鍵神秘之所在了。
  「在下佩服之至,若以這一手劍招而論,便是家父亦莫過於此。」
  鳳七先生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父親麼……」便沒有再接下去。
  他隨即把手中劍遞還給了對方,關雪羽接過來插回鞘中。卻只見鳳七先生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直直盯視著他,像有話要說,卻又隱忍不發。
  「來,我們進去說話。」
  身形猝閃,隨即躍身而入。
  關雪羽跟隨進人、卻見鳳七先生端正地坐在位子上,只把一雙眸子直視過來。
  關雪羽感覺到他像是有話要說,只是對方既不說出,自己也就不必多問。
  「這裡你還住得慣麼?」
  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句閒話。
  「很好,只是長日無所事事而。」
  鳳七先生微微一笑,臉上不失嚴肅。
  「有件事,你也許還不知道,我女兒下山去了。」
  怪不得一連幾天沒有看見她的人影,只是對此他卻也不便表示什麼,看著他,點一下頭而已。
  「你可知她上哪裡去了?」
  關雪羽亦只是微笑而已,笑話,你不說我又怎麼會知道?他顯然對鳳七先生把自己硬拘來山的措施,仍然不能釋懷。
  「我要她上臨淮關石頭嶺去了。」
  「啊?」
  這倒使得關雪羽不禁吃了一驚。
  石頭嶺上只有出雲寺,出雲寺裡的出雲和尚是自己家門至交,鳳七先生差鳳姑娘去石頭嶺又是幹什麼,莫非尋和尚的晦氣去了?轉念再想,出雲和尚功力智慧俱皆一流,足堪與對方所頜頑,如果是鳳七先生本人前去,情形或許不同,如果鳳姑娘,只怕還不是和尚對手。
  這麼一想,他索性也就不再多想。
  鳳七先生忽然一笑,諱莫如深地道:「你可擅手談?」
  「略知一二。」關雪羽道,「只是下得不好。」心裡卻驚異地忖道:「原來他是找我下棋來了。」
  「那好極了,隨我來。」
  站起來就走,反正是閒著沒事,下棋也好。
  關雪羽棋藝並非不精,出雲和尚堪稱是道上高手矣,有時候一個不慎,就許殺成了平手。倒要伸量伸量這位鳳七先生又高到哪裡?
  鳳七光生似乎很是快樂,須知棋藝一道,易學難精,最是孤高。在到達某一境界之後,想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弈友,頗是不易,弈象包羅至廣,博大精深,更能見人胸襟氣勢。奸險狡黠,寬厚和平,一經手談立有所悟。固然雙方對奕,旨在於勝、無所不用其極,只是君子與小人,寬厚與刻薄,王道與霸道,一經交兵便無所遁跡。同樣求勝,有人泱泱大度,對敵人困而不殺,使其知難而退,有人則招招毒惡,胸羅萬險,恨不能殺得你片甲不留,這其中的分野判別可就大了。是以飽學和平之哲人,每能於棋弈之間,察見人氣度風骨,心性抱負,百試不爽,倒也並非無因呢!
  二人穿過了風雪交加之下的一道迴廊,那天色似明又暗,一片混沌,蓬蓬亂雪,在風勢裡滾動著,呼嘯而來,迤邐而去,這般情景設非是親身目睹,絕難想像,自然天籟變化如斯,人的存在益見可憐渺小。
  一樹冰珠,在風勢裡叮噹作響,飛雪之下,人的呼吸都似感困難,這般惡劣氣候,端是罕見。
  鳳七先生一腳踏進了拱形的石門,身形陡地拔空直起,落在了上方某處,關雪羽跟進來,瞠然四望,才覺出風停雪止,別有洞天。
  敢情這裡顯然已非先時的模樣,竟然巧奪天工地在萬丈峭壁之間開鑿出一片瓊瑤世界,珠簾玉雕,飛簷幻閣,每一樣無不出自自然,都別具匠心,乍見之下,真好比進入奇妙的幻境,如海底龍王寶殿,抑又似歡樂海中的璇宮畫舫,這一切在十數盞深垂的紫貝吊燈映襯之下,只覺得一片五彩繽紛,入目奇艷。
  鳳七先生是時已高踞壁巔,那裡高插雲天,築一亭,抹以碧綠,四面風鈴,全是五彩奇貝串列成,在頡頏其勢,而又不得其門而入的風勢迂迴之下,只是和諧地撞擊出一片零碎聲響音階,聽起來娛而不噪,只是悅耳而已。
  這亭子距離地面,少說也有二三十丈,即使輕功再好,也不可能一躍而及,三面石壁俱已巧具匠心地建築成蔚蔚宮室,惟獨這一面峭壁如削,拔然直起,不要說草樹不生,簡直連可以借手攀抓的物什也沒有一點,想要上到亭子,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鳳七先生竟然能在縱身俄頃之間,達於其上,這身輕功造詣,即使未必至「御風而行」境界,想來卻已相差不遠了。
  關雪羽這一霎,未免心裡有些緊張,打量著這般情形,他確實不敢斷言是否便可以毫無困難地達於頂峰?上是一定可以上得去,只是他卻不願意在鳳七先生面前現出尷尬形態。
  頂上的鳳七先生一身銀色狐襲,隨風獵獵起舞,下看著關雪羽,臉上顯示著微微的笑,倒要看看對方這個後生小輩,如何上來?
  關雪羽已經注意到了,這面峭壁非但平如刀削,觀其石質,像是石英鐘乳一類,想是長久風化所致,看來光滑如鏡。
  這種情形之下,便是想施展「壁虎游牆」一類輕功,也是萬難。
  當前有一灘引自暗泉所形成的人工湖泊,湖內種植著朵朵翻白吐蕊的雪蓮。
  關雪羽已失去了觀賞奇花的興趣,他卻藉著賞花為由,緩緩步向池邊,一隻足尖,有意無意地已沾著了些池水,打濕了足尖,僅此足矣。
  緊接著他向著高高在上的鳳七先生抱了一下拳,叫了一聲:「獻醜!」
  陡然間,他已擰身躍起,一飛沖天,約在五丈左右,身子忽地往壁上一貼,一隻足尖倏地向著壁上一踢一點,身子便第二次騰了起來。
  這一手借壁使力的絕技,設非是他事先在腳尖上先沾了些水,便萬萬不足以為功,如此三數次以後,便自攀升到頂點。
  最後一次,他雙臂一分,極其瀟灑利落地已飄身在鳳七先生身前站定。
  鳳七先生哈哈一笑,點頭道了聲:「好。」便自轉身向亭內步入。
  雖然說關雪羽事先在腳尖上沾了些水,使得腳尖與石壁接觸之時,多了一層附合之力,只是設非在內力提升上有了相當火候,似此數十丈峭立直壁,也萬萬不敢率爾施展,由此也當可見關雪羽驚人之實力了。
  關雪羽入亭,坐定之後,才發覺到那漫大飛雪敢情絲毫也未曾波及於眼前小亭,原因在於這裡地勢絕高,一峰孤峙,直插雲天,一經風雪雨露,即使雷電交加,也都屬於這個層次之下事,莫怪乎竟會有此一番旖旎風光,難得平靜。
  亭內石枰之上,黑白二色棋子俱已備齊,是時天色已漸有明意,一蓬紫森森的霞光,由東方升起,將半邊天色映得分外可人,那色彩分明似琥珀卻又似墨紫水晶,卻有一抹暗紅,與瑪瑙顏色近似,便是有一流的五彩畫筆,也難能描述出眼前景象。
  鳳七先生這時端坐不語,一雙細長的眸子微微瞌起,面向東方,深深行起了吐納之術。
  對於一個注重養生,浸淫武功的人,每日晨昏練習吐納之術,簡直是不待煩言的必行之事,是以,關雪羽不待他交待,也就立刻跟著練習起來。
  這種吐納術,各門派的練習方法是並不一致,練習上丹田者以「祖竅」(兩眉之間)為吞吐之口,中丹田者以「黃庭」(胸下腹上)為基,下丹田者以「臍下」(臍下三寸七分處)進出,各有其妙處。
  關雪羽所出身之燕字一門,皆以下丹田為練習之始,然後循序漸進,其次是中丹田,最後是上丹田,如是七度循環之後,待到遍體奇熱之後,便行止住,是時已盡得天地元氣矣。
  武林之中,門派繁多,就吐納一道而言,各處練習方法極不一致,卻是殊途同歸,最後的效果大體上說來,卻是一致的,雖說如此,其中傑出者卻每能於吐納之中,兼顧及洗骨易髓的。氣機提升之功,一舉數得,誠是可貴。
  關雪羽燕字門中之吐納術,有如長鯨吸水,練習之時,在於一氣呵成,一吸自踵,吐氣如絲,一呼一吸長可至半炷香時間。
  他這裡吐納方畢,才注意到對方鳳七先生敢情正在練習一種前所未見的特殊功夫。
  只見他雙腿微微分開,身子緩緩地向下蹲著,一雙細長的眼睛,似睜非睜,凝視向天邊一線之間,口鼻之間,卻在呼呼地出息不已。
  每一次當他吸進之時,身子就會情不自禁地興起一陣子劇烈的顫抖,整個身子在這一霎間,看過去忽然間像是胖大了許多。
  此時此刻,連帶著使得他滿頭長髮,俱為之一根根倒豎了起來,原先的一張瘦臉,驀然間變得又紅又漲,簡直成了一個胖子。可是當他這口氣為之徐徐呼出之後,一切的形象隨即又跟著回復了原狀,他只是這麼連續地重複著。
  關雪羽心裡微微一動,注意到了對方的一雙箕開的手指,妙在十根手指各有動作,一一彎曲又自一一張開,那張開的手指,當其中灌注氣機之時,一根根漲大得紅通通地,像是十根透明的紅水晶,一呼一吸之間,竟是孕育如此生機,焉能不令人為之驚愕?
  關雪羽同時也注意到對方那雙眼睛,在他凝視某處之時,不時地張開又合起,開合之間,乃至於射發出尺許來長短的兩道白氣——這便是所謂的目神了。
  昔日在青城時,關雪羽悉知父親燕追雲是具有這般功力,所謂「練精化氣,練氣化神」,也只是吐納之術所達到的一個境界驚人之處,乃在於將無形的神化之為有形,這般造詣,便十足的難能可貴了。
  猶記得燕追雲當年曾十分自豪地評為天下無雙——他自從達到此一境界之後,便越加地深居簡出,不再過問武林江湖中事,所追求的是更為令人玄迷的天人合一境界,想不到在此邊極雪山,居然也有人達到了此一離奇境界,其造詣之深,未見得就令父親燕追雲專美於前,甚或有所過之,亦未可知。
  心裡這麼想著,不覺對於面前的這個鳳七先生由衷地生出了欽佩之意,一個念頭忽然自心底升起,他所以把自己押來雪山,其目的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只為了陪他下棋?還是有什麼別的用心?」
  「難道有意要傳授我一些什麼特殊的功夫?」
  果真這樣,自己倒不可失去此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了。
  心裡想著,一雙眼睛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對方那雙箕開復又彎曲的手指,正在做著一種特殊又奇怪的動作——這個動作一經他留心注意,便自深深地記在心裡。對方漲大的腹部,也似波浪狀地在作一種規則性的顫動,這個動作很怪,關雪羽前所未見,但是他肯定如果自己學樣,也是可以做得來的。
  他很細心地記住了這兩個動作,方自會意,鳳七先生已經停住了動作,坐下來道:「我們這就較量較量吧!」
  隨即手拈白子,布下一子,關雪羽著黑子跟進,二人乃自手談起來。
  弈棋一道,博大精深,真是論之不盡。大體來說,貴在嚴謹,所謂「高者在腹,下者在連,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法也,卻也有謂「寧輸數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後者,有後而先者,擊左觀右,攻後瞻前,兩生不斷,俱活不連。說起此道來,學問可也就太大了。
  原來此一棄道,關雪羽自幼承自家學,樂此不疲,就此一道而論,其造詣堪稱至為精深,燕追雲也不過與他在伯仲之間,出雲和尚也曾在他手下,不只一次地吃過敗仗。
  眼前這位鳳七先生,顯然是道上的高手,關雪羽不得不留下了十二萬分的仔細,與他好好較量一番。
  也許是鳳七先生上來不曾把這個後生小輩看在眼中,雙方落子如雨,漸漸地鳳七先生領教到了對方實力,子兒落得可就沒有這麼利落了。
  旭日東昇,在半天渲染出一色的紅,紅得像是少女臉上的胭脂。
  這局棋已足足下了多半個時辰。
  鳳七先生吟哦著道:「與其戀子而求生,不著棄之而取勢。」隨即落下了一子,頻頻苦笑搖頭,看了雪羽一眼道,「你以為如何?」
  雪羽繞邊一角,補上一子:「與其無事而強行,不若因之而自補,前輩以為如何。」
  「哈哈……」鳳七生發覺出對方一點也不笨,硬是不肯上當,乃即打卦站起,道,「回頭再戰,小子下得不錯啊!」
  關雪羽盱衡是局,心裡已有了一定之規,這局棋自己似已取得不敗之地,樂得順從,倒要看他如何出奇制勝,當下跟著站起,微笑不言。
  鳳七光生移動腳步,出了亭子,關雪羽徐徐跟進。
  忽然,鳳七先生回過身來道:「看你棋勢路數,不全是燕家路數,哼,倒像是得自你母親的親自傳授,可是?」
  關雪羽呆了一呆,這倒是真的。
  如以弈棋一道論,雪羽之母關氏確實要較諸其夫燕追雲高出一籌。彼時「關家弈子傑家劍」確曾在武林中傳頌一時,燕追雲雖說屢次敗於愛妻棋下,但他性格孤高,並無意向乃妻求教,決計自思高招克敵制勝,偏偏關氏看破乃夫用心,她為維護她關家棋子不敗勝譽,這一方也下了苦心,競爭的結果,仍然是高出乃夫一籌。
  關雪羽迂迴於父母弈道的夾縫之間,兩方受益,加以他天質穎悟,鑽營的結果,居然還後來居上,竟與父母分庭抗禮,成了鼎足其三之勢——這是他們燕家一件小小的隱秘,無足輕重的一件小事,自不會為外人所悉知。
  鳳七先生竟然看出了他棋藝中的家數,不禁令他暗自吃驚,綜上以論,此人對燕家確實鉅細皆知,若是存心為敵,確是大大堪憂。
  眼下,他目注向鳳七先生道:「原來前輩深精關、燕兩家棋路,怪不得我走避無門,下得如此辛苦了。」
  鳳七先生一雙眼睛在他的臉上掠過,心中卻有了個印象,此子像煞其父,且具有其母的冰雪氣質,尤其聰明,我卻要對他不可過於大意。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0:47

第32章 孤峰小亭上 億述少年事

  鳳七先生隨即想到了那日女兒的對他求情,以女兒之麗質天生,目高於頂,尋常人何消一顧,卻獨獨對此子心存青睞,看來確非無因。這麼想著,他又向前面走了幾步。
  果真我收下此子為徒,將女兒終身匹配他,復將我一身絕技傾囊相授,此子日後,料必當世無雙,無人可及,這樣豈不是好?然而,另一個念頭卻又興起,卻是與前一個念頭大相逕庭。
  我與燕追雲舊恨未消,這麼一來,豈非太便宜他了?我原指望踏上青城,與他決一勝負,也讓關飛卿那個無情賤人見識一下我的蓋世神功……若這樣做可就化干戈為玉帛,這個架可就打不成了。
  可是又有什麼不好?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萬一格鬥的結果,落敗的一方並非是燕追雲,而是我陸青桐,又當如何是好?
  他順著崖邊,又自向前走了幾步,冷冷一笑,那是不可能的,燕追雲他萬萬不會是我的敵手,這一次我要他敗得心服口服,無話可說。恍惚間,他似乎看見了燕追雲妻子關飛卿那張美麗的臉,而在她目睹其夫慘敗之後失望驚愕的表情,從而使得他興起了,一陣莫名的快感。
  畢竟這不過只是不著邊際的幻想而已,鳳七先生目光再轉,注視著當前的關雪羽時,驀地心中為之動了一動。
  只因為他腦子裡方自憧憬著關飛卿的當年絕姿,眼下忽然間再接觸向關雪羽時,才發覺到這兩張面容竟然如此酷似,他的一腔盛怒頓時為之冰消。
  畢竟,關飛卿是他至愛之人。
  那幾乎是早已褪了色的一件往事,時間必須要推前四十餘年……
  「孩子,你可曾知道莫干山這個地方嗎?」
  這句話口氣,一霎間像是出自慈父對於愛子,絲毫不著凌人的躁氣。
  關雪羽直如身沐春風,點點頭道:「知道的,是在浙省武康附近吧?」
  「不錯。」鳳七先生喟然歎息了一聲,緩緩地道,「那是一處美麗的地方……你對它的印象僅是如此?」
  「難道你還應該知道得更多一些?」
  「當然……」鳳七先生瞇起了細氏的一雙眼睛,無限神馳地道,「那是你母親家族最早發源之地啊!」
  「噢?原來這樣……」
  現在鳳七先生再談到有關他家門中事,無論涉及如何離奇,也都不會再令他驚奇了。
  他知道這其中必有隱秘,既然謂之隱秘。當事者一定不會恣意吐露,自己也就不必多問。
  「你外公名關一鷗,外號人稱七指光生,嘿……是一個了不得的奇俠。」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已經知道了,只是此刻經對方一提,忽然讓他想到七指先生與七指雪山之間的這個巧合。
  「你可知他為何叫七指先生?」
  「那是因為他只有七根手指。」
  「為什麼只有七根手指?」
  「那是……」關雪羽看了對方一眼,接下去道,「因為他老人家早年練功不力,我曾外祖父一怒之下,乃切下了他三根手指為懲。」
  「對了……你原來也知道……想是你母親講給你聽的,可是?」
  關雪羽又點了點頭——這還用問?
  鳳七先生含著微微的笑,捕捉著什麼似地:「你母親那年十五歲吧——啊,不……大概有十六歲了,她老愛騎一匹白馬……人人都叫她白馬姑娘,她常常自詡武功,說是周圍五百里內外,沒有一個是她的對手。」
  聽到論及母親的往事,關雪羽一時為之神往。
  確實情形也是這樣,那附近不要說同齡少年無論男女,俱非是她對手……」鳳七先生娓娓道來說,「就是成年之人,也難以望其項背,只是,有一天,一個大她四歲的少年,卻是不服輸,來到了莫干山,踢倒了她關家門前的一棵老槐樹,還指名要會一會這個驕傲的姑娘,就與你母親大打了起來。」
  關雪羽很感興趣地聽著。
  「你母親這一番敗了,而且敗得很慘。」鳳七先生瞼上洋溢著微微的笑,那少年十分得意地在這位白馬姑娘發邊摘下那朵海棠花,竟使得你母親當時羞極為之大哭了起來。」
  鳳七先生臉上的微笑漸漸為之消失:「那少年只是一時心喜,其實並無輕薄之意,哪裡想到為此竟會羞辱了你母親,否則他萬萬不會這麼做的。」
  「後來呢?」
  你母親這麼一哭,那少年才知事情不妙,當時也傻住了。這位關姑娘乃待機搶過了對方手中海棠花,並乘機狠狠地在對方臉上劈了一掌。
  關雪羽一時失態,「哈」地笑了一聲:「打得好。」接著遂又問道:「後來呢?」
  「那少年便自悻悻轉回去了……」鳳七先生訥訥地道,「按說這件事到此本應平息了,偏偏竟然還有未了的下情……」
  關雪羽聳了一下眉尖,難以想像出當年母親竟是如此任性,和她今日的平和端莊,居然有著如此的差異,這件往事,他卻是以前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不免有些好奇。
  鳳七先生微微一笑,露出了整齊潔白的一嘴牙齒,一個人的牙齒潔白整齊,不只是顯示著他的聰明智慧,他必然出身良好,又似乎律己甚嚴,有教養,彬彬有禮;健康良好……當然,更與其外表容貌大有關係……這一切其實並沒有絕對的關係。只是給人這樣一連串的聯想而已。
  關雪羽從而也就注意到,鳳七先生這個人,敢情是個十分俊秀的人物。
  這件事情過去一年之後,另一個少年卻找到了前番打敗你母親那個少年的門上,指名要與他劍上來往,比個高下。
  「前此少年也不甘示弱,便與後來少年一言不合打了起來,他二人武功原相伯仲,戰了多時難分勝負,後來少年卻立意要分個高下,一時施出了他家傳獨門劍法,終致傷了前番少年的左膀,這才得意而去——」
  說到這裡,鳳七先生忽然頓住,頗似有所傷感,卻仍淡淡地溢出了一絲微笑。
  「如此一來,這兩個年輕人就種下了仇恨,往後的二十六年,他們互相往訪,凡十數次之多,有時甲方勝過乙方,有時乙方勝過甲方……嘿嘿,最奇怪的是,他們兩個誰也不服誰。」
  他忽然停住了,長長的眉毛注上挑了一挑,簡直是少年人的遺興豪情,畢竟他是老了,不得不壓下那種層次的激情,而顯諸於當今年歲下的情緒。
  當今年歲,是永不激怒的年歲。
  「這兩個少年,你可知是誰?」
  關雪羽喉結動了一動,但是他還是寧可讓對方說出來,他不便說,也不想說。
  鳳七先生微微一哂道:「前此生事的那個少年就是我,後來的那個少年便是你父燕追雲。」
  關雪羽在他訴說一半之時,就已經猜知是誰了,只是有待對方的肯定而已。
  「這就怪不得他對於我家中一切瞭若指掌了。」關雪羽心裡這麼想著,不免向著自己父親的冤家多看了一眼。
  他心裡不自禁地又自想到,鳳七先生所提到與父親二十年來常相互訪峙鬥,那指的是前二十年,以後的二十餘年卻不曾提起,顯然這後二十年以來他們是不曾見過,難道說已經化釋前嫌?
  這個疑問,他仍然是想過就算,不想多問。
  鳳七先生訴說過此一段往事經歷之後,像是心裡大為輕快,反倒是關雪羽卻覺得一時難以自處了,他不知鳳七先生將是以如何一種態度來對付自己。
  如果他當自己是故人之子,禮當優遇善待。
  如果他仍然念及與父親的前嫌,那麼自己可就是他最佳洩忿的對象了。
  「他到底視同自己是哪一項呢?」
  這麼一想,他幾乎明白過來,何以鳳七先生給自己的感受那麼的錯綜複雜?時冷時熱,敢情其中隱藏著這等關竅,只怕他自己也難以分析得透吧!
  老少二人,各有所思,不旋踵間,東方旭日,早已燦爛耀眼,只是卻穿不過厚厚的雲層,准以想像下面仍在落雪否?
  「我們該去吃點東西了,你,隨我來——」
  說著鳳七先生便轉至一方高出的巨石之後,關雪羽跟上去,霍然發現到石後朱欄迂迴,竟沒有一螺旋梯,直通下面,甚是有趣。
  拾級而下,沿梯皆見鑿空的窗扇,不但通風,而且通明。關雪羽很是好奇,不時地四下打量,忽然,他發覺到鳳七先生前行的速度極快,便不經意地注意到了他的一雙腳步,敢情竟是虛踏著地面一路下降的——這等輕功,真不禁令關雪羽暗自地吃驚起來,想起了傳說中的一種輕功「踩雲步」來。
  似乎正是這種功夫,只見他每踏一步,身子便自輕輕彈起,隨即飄飄下墜,滑行約丈許之後,才自再次沾地,也只是腳尖微微著向地面而已,如此雙腳循環交替,旋踵間,已降身數十丈下。
  關雪羽暗暗記住了他起身落地的腳步交換方法,對於一個聰明人來說,這些動作一旦在時機成熟之時,皆有莫大稗益。
  眼前光華大盛,關雪羽恍然發覺到已置身於一間極為雅致的堂室之內,只見光分兩面,強弱適度,透射過一抹翡翠色的細細竹簾,整個堂室顯現出一種蒼翠欲滴的奇異氣氛。
  另一面湘簾半卷,六角形的窗扇敞開著,正可見窗外皚皚積雪,那一層晶瑩透明、參差不齊的冰枝,在光艷映射之下,有如七彩寶石串列,交織出一片五彩繽紛奇光異彩——自此遠眺,更可見綻放在水池裡的朵朵雪蓮,當其時,正有一隻麋鹿,緩緩由池前繞過,引頭豎耳,狀作瞥人。
  關雪羽暗暗讚歎一聲,警覺到敢情天已放晴,昨夜之風雪猶在跟前,轉瞬之間,竟然又是另一番世界,好一番艷雪吐梅景致,似這樣面對美景,他發了一陣子怔,再回過身來,才發覺鳳七先生敢情已經不在身後,整個房裡,只有自己一人。
  風鈴聲響,一個俏麗的丫環,托著食盤姍姍地步進,正是先前派來照顧雪羽起居的那個婢子冰兒。
  這時只見她放下了手上的食盤,向著關雪羽請了個安站起來道:「堂主到前面去了,要相公你獨自用飯,說是回頭再去請你下棋。」
  關雪羽點點頭坐下來,冰兒過去拿起了暖壺道:「我們這裡的雪蓮仙露還是姑娘去年才制的,相公可要嘗些?吃了很補身的呢!」
  雪羽微笑道:「多謝你了。」
  冰兒笑道:「相公用不著客氣,我們姑娘走的時候還說,要相公你不用客氣,要什麼東西,或是想吃些什麼,只管吩咐我。」
  關雪羽道:「這裡應有盡有,一切都太好了……」
  冰兒眨了一下眼睛,兩側打量了一下,一笑道:「誰說不是,就只是太清靜了點兒,長住下去真受不了……」
  雪羽說:「你是說太寂寞了?」
  「誰說不是呢?」
  冰兒放下了暖壺,略帶傷感地道:「是相公你來了,多少還給這裡帶來了些生氣,要是照往常看——唉,那就不用提了。」
  難得這個婢子今天開心,話不打一處來,關雪羽自是樂得多知道一些。
  「這麼說住在金風堂的人很少了?」
  「很少?」冰兒苦笑了一下,「裡裡外外總共才五個人——堂主,我們姑娘,我,瞎婆婆,再就是大四兒了。」
  大四兒關雪羽自然是知道的,倒是瞎婆婆他卻是第一次聽說過。
  「瞎婆婆?」
  「別提那個老婆子了……真是要多討厭有多討厭。」冰兒輕歎一聲道,「相公請想,這麼大的地方,總共才五個人,堂主和姑娘有時候出門,大四兒是負責前面的,沒事不准進來,這後面可就只我一個人了,有時候真跟孤鬼似的。」
  說著她的眼圈紅了。
  關雪羽不禁有些兒後悔多此一問,平白無故地引起了對方滿懷傷感。
  冰兒苦笑了一下,想是亦自覺出有些失態,匆匆拿起了暖壺說:「我這就給相公你拿雪蓮仙露去……」即匆匆去了。
  關雪羽獨自吃完了早餐,才見冰兒去而復還,除了一暖壺的開水之外,另外還端來了一個小小的綠玉小壺,備有同樣色澤的一隻杯盞。
  這就是所謂的雪蓮仙露了。
  徐徐地酌上了一杯,入口冰芬,微微有那麼一丁點甜,人口即散,沁人心肺,全身上下,立刻興起了一片暖意,說不出的一番舒泰感覺。於是乘興連飲了三杯,綠玉小壺也就空了。
  冰兒吐了一下舌頭,道:「相公的酒興真好,我們這裡,也只有堂主才有這個量,你不覺得頭暈?」
  說時,睜著一雙大眼睛,只是骨碌碌地在關雪羽臉上轉個不已。
  關雪羽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這是酒,聽她這麼一說,心裡禁不住為之一動,猛可裡發覺,一陣子奇熱上衝腦門,霎時間,全身上下如同著火也似的發熱,由不住地「噢!」了一聲,身子向後靠了下去。
  所幸這椅子靠背夠長,要不然整個身子都將會倒下去,不過瞬息之間,他卻已有了將要醉倒的感覺,這才識得厲害。
  冰兒乍見之下,「呀」了一聲,才似乎有些慌了手腳,只急得頻頻翻著白眼兒。
  「這怎麼是好……都怪我上來沒有說個清楚……相公,相公,你覺得怎麼樣了?」
  關雪羽搖搖頭,微微一笑,想說「不妨事」,只是偏偏舌齒不清,只說了個「不」字,便接不下去。
  這一霎,他感覺迥異,當真是生平從來也未曾有過的奇妙,整個身子有如火爐一般地奇熱,那發熱之源,卻出自下面丹田之處,有如暖泉噴口之處,自是全身俱處於這股暖流之中。
  關雪羽只覺得遍體發軟,百骸之間饒是暖烘烘的,偏偏竟是一些兒力道也提不起來,頭不昏,眼不花,卻是真的醉倒了,這番醉態也真是稀罕。
  冰兒忽然間變傻了,只嚇得臉色蒼白,原來她想起了當年鳳姑娘釀造這種雪蓮仙露之時,曾經是參照古法記載炮製,曾說過,這類蓮露,有大活氣血之功,平常人哪怕只飲上小半杯,也受不往,只有內氣功力達到一定境界之人,才能服用,惟初服之時,亦只能少量飲用,以鳳姑娘內外功力之高,每次亦只能飲上兩杯而已,眼前這位關相公一上來竟是三杯下肚,如何挺受得往?萬一因此受了傷,又或有個什麼意外,自己又豈能脫得了干係。
  這麼一想,難怪冰兒竟自嚇出了一身冷汗,只管望著關雪羽,直著一雙眼睛發起了呆來。
  良久,她才鎮定下來。
  「我的相公……你倒是說句話呀!」
  關雪羽睜了一下眼睛,臉上就像是染了紅顏色那般地紅,由他臉上現出的笑容來看,他顯然並不痛苦,只是有嘴不能說話。有腿卻不能站起而已。
  冰兒連急帶嚇,幾乎哭了起來。
  金鳳堂家法極嚴,一個怪罪下來,卻是冰兒萬萬吃受不住的,心裡越急,就是不知如何是好,當下伸手在對方額頭上摸了一下,一摸之下,簡直像是火燒了一般的燙:「我的爺……這可怎麼是好呀……」
  「啊——有了。」她上前一步,兩隻手霍地把關雪羽托了起來,轉身向外就跑。
  出得堂屋,一陣寒風襲來,她定住了腳,看看懷中的關雪羽,正自瞪著一雙被燒紅了的眼睛望著自己,目光之中,無比懸疑。
  「關相公,這都怪我不好,忘了告訴你這雪蓮仙露是不能多喝的,你這個樣子可真把我嚇壞了……現在我帶你去看一個人,也許她有辦法也不一定……」
  說著隨即展開身法,一路踏雪而出。
  金鳳堂出身的人,無有不擅武功的。這個冰兒一身輕功甚是了得,眼下更是處於心急狀態,身法自然越發的快,「嗖嗖嗖!」一連三個飛快的騰縱,已出去十數丈外,來至了荷池之畔。
  關雪羽急於要知道對方要把自己帶去哪裡,偏偏嘴不能言,卻是哼了一聲。
  冰兒忽然站住了腳步,半驚半喜地道:「你總算出了聲音,證明相公你是真氣內聚,一半時也許還不要緊,我現在帶相公去看瞎婆婆,她本事最大,也許有辦法也不一定。」
  關雪羽其實心裡明白,怪只怪自己上來不知是酒,喝得過猛了,其實以自己內功真元,只消靜靜地躺下來,運行一遍,雖不能說立刻便可復原如初,最起碼是傷害不了自己,是可認定,偏偏對方這個丫頭大驚小怪,一路顛沛之下,想要聚神運氣也是不能。
  冰兒當下抱著關雪羽一路飛縱直達後院,來到了一座小小紅樓當前。
  這座樓舍,是用清一色的紅色石塊砌築而成,清一色的冬青樹繞宅一圈,這些都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一面是紅白,一面是白綠,看過去只覺得無限清爽。
  冰兒在樓前定下腳步,小聲向關雪羽道:「瞎婆婆人很古怪,如果她有什麼言語冒犯,相公你千萬不要與她一般見識才好。」
  關雪羽哼了一聲,表示明白。
  冰兒剛要舉步,想起一事又道:「噢,這件事情之後,請相公不要在堂主與我家姑娘面前提起,要不然他們可要怪我了。」
  關雪羽勉強地點了一下頭,冰兒這才面現喜色地走到樓前,咦了一聲,道:「她的耳朵一向最靈,今天居然沒有聽見。」
  一面說,正待伸手向著門上的拉鈴拉去,卻只見那扇厚厚的紅木門扇,驀地自行啟了開來。
  冰兒嚇了一跳,慌不迭向後急忙閃開。一個黑髮烏亮,長身瘦削的女人已自當門站立——這女人穿著一襲長得幾乎可以垂到地面的黑色發亮袍子,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眉目之間,甚是清秀,設非是過於瘦削蒼白,應該是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由外表上看過去,不過是四十許人,武林之中,很多人擅具駐顏之術,冰兒既稱呼她為「婆婆」,可見得年歲是不小了。
  「誰說我沒聽見?」黑衣女人冷漠地向著冰兒注視著,忽然怔了一下,退後一步,蒼白的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片怒容,「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同著生人來我這裡,看我不活宰了你。」
  好厲害的女人,可真是劍及履及,說到「宰」字時,只見她一雙瘦手,倏地掄起,驀然向下一落,有如夜叉探海,雙方雖是距離甚遠,冰兒竟然未能逃過。
  這種「隔空拿人」的手法,關雪羽固然並非第一次見過,可是觀諸眼前這個黑衣女人所施展,顯然為其中最傑出者。冰兒那麼巧快靈活的身子,竟然未能閃躲得開,一下子被拿了個緊,隨著瘦女人比劃著漸漸收緊的雙手,冰兒分明是被對方隔空鎖住了喉嚨,一時間只漲得面紅耳赤,兩眼翻白,那副形象看來簡直是一口氣接不下來,馬上就得香消玉殞。
  「說!」瘦女人圓睜著雙眼,怒聲叱道,「那是什麼人?」
  她總算手下留情,兩隻手暫時鬆了一鬆,冰兒托著關雪羽的身子打了個蹌,幾乎跌倒在地。
  怎麼也沒想到對方瞎婆婆竟然會有這麼一手,更因為平日冰兒在她面前隨便慣了,忽然間受制於對方毒手,差一點還為之喪命,連急帶氣,簡直要哭了起來。
  「說,他是誰?」
  她顯然已發覺到關雪羽在那裡,一雙大眼睛,只認著對方轉個不停。
  如非關雪羽事先早已知道她是個瞎子,只由眼前表面上看來,簡直和正常人毫無異狀。
  冰兒咳了老半天才似緩過了一口氣來,氣得她直想哭。
  「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嘛,也不問問清楚,這一位關相公是堂主請來的朋友……問也不問一聲,你就……」
  說著說著,兀自禁不住傷心落淚。
  黑衣女人挑動了一下眉毛,將信又疑地哼了一聲,道:「朋友……什麼朋友?姓陸的人緣壞到了家,還能有什麼朋友?」
  忽然她認著關雪羽大聲道:「你怎麼不說話?」
  「他……不會說話……」冰兒沒好氣地說。
  「是個啞巴?」
  「不是……」冰兒氣不過地道,「難道我們不能進去再說?」
  黑衣女人總算接受了她這個要求,身子向後一閃,空出了門,冰兒隨即托著關雪羽身子走了進來,她雖然武功相當不錯,但長時間的托著關雪羽這等健壯的一個人,也自感覺到有些吃不消。
  把關雪羽身子平平地放置在一張長案上,冰兒累得身上都見了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1:03

  黑衣女人不等冰兒說話,驀然間,已自閃身案前。
  那是一條長長的古玉石案,關雪羽睡在上面,只覺得全身冰涼,想是專為練功所用,不及多想卻已為黑衣女人一隻手按住了前胸之上。
  關雪羽猝然一驚,猛可裡這才覺出對方那隻手,簡直如同一塊冰那般地冷,禁不住身上打了個哆嗦,再看那黑衣女人已自收回了手,退後一步,睜著那雙看似黑白分明的瞎眼,盯向自己,臉上神色,大是令人費解。
  「原來你是喝多了酒——是雪蓮仙露吧?」
  關雪羽「哼」了一聲。
  一旁的冰兒忙插口道:「這都怪我不好,事先沒有說清楚,這位關相公,他一連喝了三杯。」
  黑衣女人冷冷地說:「知道了。」遂向關雪羽道,「把手伸出來。」
  關雪羽一面伸出了手,一面仔細向對方觀察著,老實說,對於自己眼前的失常,他壓根兒也不擔心,倒是對方的出身來路,令他暗自納罕,實在弄不清楚。
  黑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道:「你現在可以說話了,問你什麼你就說什麼,知道不?」
  關雪羽「哼」了一聲——就在黑衣女人那隻手方自握住的一霎間,只覺得身上為之一震,一股冰涼之氣,驀地灌輸過來,頓時大大地消除了身上燥熱,只覺得通體上下,無限舒坦,敢情或許真的可以說話了。
  「你叫什麼名字?」
  「關雪羽。」
  微微一頓,他忽然覺出不宜再用化名,只是既已出口,也就罷了。
  黑衣女人雖然是雙目失明,眼不能看,可是其他官能卻敏銳得很,似是已發現了對方的情不由衷。
  「是你的真實姓名?」
  「噢!」關雪羽訥訥道,「是借用母姓而已。」
  「這麼說你母親是姓關了?」
  「嗯。」
  「她必然也深通武技了?」
  「嗯,不錯。」
  關雪羽嘴裡這麼答著,心裡不禁大是狐疑,她幹嘛要問這些?怪事!可是答案立刻就出來了。
  「這麼說,你母親可是當今燕字門的當家主婦關飛卿了?」
  關雪羽頓時為之一愕,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對方聯想之力竟是如此之強,只憑著一個姓氏,立刻會想到了這麼多,而且猜得如此之準。
  「你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
  「你猜對了。」
  「這麼說,你父姓燕,燕追雲——你竟是燕家的後人,倒是幸會之至……」
  直到這時候,她臉上才微微現出了一絲喜悅的顏色,看在一旁冰兒眼中,固是大生其趣,好生不解。
  多少年以來,她簡直就沒有看見過這個女人笑過,就是像方纔那一絲喜悅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見過,以至於才在背後咒詛般地稱呼她是瞎婆婆。
  「你應該早一點告訴我。」黑衣女人狠狠地盯向冰兒,說道,「不會辦事的丫頭。」
  冰兒氣得直翻著白眼,很多事她簡直也被弄糊塗了,怎麼好好地,這位關相公忽然又變成姓「燕」了。
  只是礙於身份,儘管心裡狐疑,卻也不便多問。
  關雪羽奇怪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人,心裡盡多不解,卻也不欲多說。
  黑衣女人放下了抓住他的一隻手道:「你既是燕家人,這點酒性應該傷不了你,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關雪羽想了想道:「身上奇熱,只是無力。」
  黑衣女人點了點頭道:「那是你喝得太猛了……你們燕家『九轉真功』你可懂得?」
  關雪羽又是一驚,點頭回答道:「學過。」
  「這就是了。」黑衣女人冷冷地說,「那是內功中最有實效的一門功夫,你且試試看。」
  關雪羽點點頭,隨即閉上了雙眼,運施這門功夫,並無需花費許多時間,隨時可為,只須內吸一口氣,按照他們燕門獨特的傳統,將真氣內裡九轉,歸入丹田,隨即告成。
  在黑衣女人的提醒之下,他隨即運施這門內功,一連三次,果然身上燥熱大去,已不似先前那樣懊熱。
  黑衣女人伸出手在他身上觸摸了一下,點點頭道:「嗯!好多了。」
  話聲出口,她隨即發射出一股冰寒氣機,直入雪羽氣脈之間,會合著後者本身功力運行,霎時間走遍全身。
  不過是瞬息之間,隨著黑衣女人離開的手掌,他已能欠身而起,一切如常了。
  冰兒「呀」了一聲,笑逐顏開地道:「相公,你好了?」
  關雪羽輕歎一聲道:「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其實應可不必勞累這位前輩,只怪我一時有口不能說話,倒害得姑娘空自著急一場。」
  冰兒道:「阿彌陀佛,只要相公身子復原就好了……剛才可把我嚇死了,萬一您要是出了什麼差錯,光只是我們姑娘就饒不了我……」
  黑衣女人聆聽至此,冷冷笑道:「小鳳那個丫頭也回來了?我還以為她不在家呢!」
  冰兒道:「回來又出去了,大慨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兒。」
  黑衣女人冷冷一笑,沒有說話,臉上顯著地露出了不屑神態。
  關雪羽這才想起未曾向對方道謝,即又問道:「還沒有請教前輩大名怎麼稱呼?」
  黑衣女人那冷漠的臉上,綻開了兩道笑紋。
  笑容裡涵蓄著幾許陰森,卻把一雙眼睛轉向一旁的冰兒注視過去,雖然視而不見,卻是氣勢逼人的。
  冰兒起先並沒有留意到,但過了一會兒才發覺到那雙眼睛仍然緊盯著自己沒有離開,她才悟出了其中道理。
  「哼!你別是在要我離開這裡吧?」
  黑衣女人兀自一言不發。
  冰兒聳了一下肩,把頭轉過一邊,假作不答理她,可是到底抵不住對方凌人的氣勢,歎了一口氣,只好站起來。
  「我先走就是了,只是你可不能把關相公留在這裡太久,要不然,讓堂主知道了……」
  「哼!」黑衣女人冷笑了一聲道,「你少在我面前提他,別人怕他,我可是不在乎他……你快去吧!」
  冰兒看了關雪羽一眼,正要囑咐什麼,雪羽卻向著她微微搖了搖手,示意她不必多說,自己有數,冰兒這才站起來賭氣走了,臨行前,重重地帶上了門。
  黑衣女人挑動了一下細長的眉毛,狠狠地道:「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奴才……」
  說著她輕輕地歎口氣,很勉強地壓下了心中一團怒火,凝神傾聽了一下,像是確定了冰兒已然離開,這才轉向關雪羽,「你剛才問到我的名字,可是?」
  關雪羽道:「前輩如有礙難,不說也罷。」
  「那倒不是,只是太久沒有人問起過我,忽然聽你提起,使我感到一些震驚……我彷彿可以想到,一個人的姓名,對某些人來說,確實有存在的必要,只是,對於我來說,好像已不再有什麼意義了……」
  嘴裡這麼說著,黑衣女人來回地在房間裡走了一轉,卻停步在關雪羽跟前,冷漠的面頰上,竟然感染了一些喜氣。
  第一次讓關雪羽感覺到她真的是個女人——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女人,最起碼她曾經也有動人的姿色。
  「你真的想要知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好吧,我就告訴你。」
  一霎間,她那張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姓盧,名幽,你可曾聽過這個名字?」
  關雪羽搖搖頭,忽然想到對方眼睛看不見,正要開口,盧幽卻已先開口。
  「你在搖頭,我感覺得出來。」她冷冷地接下去道,「其實何止是你不知道,這個天底下,大概認識我的人,不會超出十個人,這還是在四十年以前。四十年之後的今天,怕只有四五個人知道我了,這四五個人當中,還要去掉陸青桐和現在的你。」
  「陸青桐?」
  「就是這裡的主人鳳七先生,你還不知道?」
  關雪羽原已知道了鳳七先生的本名,只是還不熟悉而已,經過黑衣女人盧幽這麼一提,他才忽然熟悉,加深一些印象。
  「我知道,只是我習慣了稱他為鳳七先生,就像他的女兒,我也習慣了稱她是鳳姑娘。」
  盧幽道:「不要提那個丫頭。」
  關雪羽皺了一下眉不解道:「聽你口氣,莫非前輩與陸氏父女有什麼芥蒂?」
  「芥蒂?」盧幽冷笑了一聲,「那倒是沒有,我只是對他們很失望,很寒心,你可知道『哀莫大於心死』這句話?」
  關雪羽又點點頭。
  盧幽立刻接下去道:「對了,這就是我對他們父女倆的印象,用這一句話來形容,實在是極為恰當。」
  「盧前輩你的身世也離奇了,我實在弄不明白……」如果這是對方的隱秘,他卻也實在不便過問,是以說到後來,便顯得有些吞吐。
  盧幽輕輕地哼了一聲,搖搖頭說:「你現在不必知道,不過,終究,你會知道的。」
  說著,她隨即在關雪羽對面坐了下來,一雙眸子遲滯地在關雪羽臉上轉著。
  「告訴我。」她殷切地問道,「你父母可好?——我的意思是他們快樂麼?」
  關雪羽道:「很好,也很快樂。」
  「這就好……」盧幽微微地笑著,「唉!這一晃,該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漸漸地,她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有些淒苦。
  「你可知道?」她說,「我跟你母親很早就認識了,那時候,都還是姑娘的時候。」
  一句話可就洩了底兒,原來她也已是結過婚的人了——那麼對象是誰呢?
  是鳳七先生?卻又不大像,果真那樣,鳳姑娘豈不是她的女兒了?然而,由她說話的口氣裡卻是極不相似……這就又不對了。
  「這應說,盧前輩你的家,是……」
  「我沒有家。」
  「那麼尊夫?」
  「我也沒有丈夫。」
  答得真夠爽快利落,卻使得聆聽的關雪羽為之一怔,實在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接著他立刻便明白了,想是她丈夫如今已死,或是中途佌離,這也不足為奇。
  「這世界上,如果沒男人該多好。」
  那麼冷澀地笑著,果真是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突然間冒出了這麼一句,真叫人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的感覺,因為怨到了男人,身為男人的關雪羽一時倒不知如何置答了。
  盧幽冷笑了一聲,站起來在室內踱了幾步,緩緩地又轉回,坐下來。
  「你別誤會,實在是這個天底下,大多數的男人都不是好人,卻非是全部。」
  關雪羽微笑了一下:「這幾句話不是同樣也可以用在女人身上?」
  「女人?」盧幽再一次地冷笑著,「女人還是人麼?在這個世界上,女人是沒有份量的,三從四德、七出……女人實在太可憐了……」
  關雪羽一時不再吭聲,他實在也無話可說。
  盧幽忽然改了面色,訥訥地道:「我把話扯遠了,我所以單獨把你留下來,是想要知道,你與陸青桐父女之間的關係,你能告訴我麼?」
  關雪羽搖搖頭說:「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
  「你們是朋友?」
  「不盡然。」
  「是敵人?」
  「也很難說……」
  「那麼,你又為什麼會住在這裡?」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告訴我,為什麼?」
  關雪羽想了一想,認為並無保守秘密的必要,隨即把此來經過簡單說了一遍。
  他雖然說得簡單,盧幽卻聽得很是仔細。
  「哼!原來如此……」盧幽道,「你可知道你們燕家與陸青桐之間多年的積怨經過?」
  關雪羽說:「我知道一點,剛才鳳七先生告訴我了。」
  盧幽道:「這已經很明顯,他打算把多年舊恨發洩在你身上,你也許還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在最後一次與你父親比鬥劍法時,曾經敗在了你們燕家『燕子飛』第六十四招上」。
  關雪羽微微一驚,道:「那便是『燕翅雙飛』的一招了?」
  盧幽點點頭道:「不錯,就是這一招。」冷冷笑了一下,接道,「你們的燕家劍法我是不懂得的,不過這一手『燕翅雙飛』卻是威力十足,陸青桐到如今還沒有把握勝過它……他早晚定會要拿你來試過身手,你可要小心了。」
  關雪羽道:「陸前輩劍法精湛,今晨我已經見識過了。看來我父親也未見得是他敵手,我就更不用說了。」
  「哼!那也不一定。」
  盧幽忽然間像是想到了什麼,問道:「在這裡你還要住多久?」
  關雪羽搖搖頭說:「不知道,我並無意住在這裡,真想早一點離開。」
  「這是天意,你用不著後悔,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從明天起,每天你抽出一個時辰來,到我這裡一趟……」
  「這,為什麼?」
  「為什麼?」盧幽冷笑了一聲,「現在你也就別多問,來了就知道了。」
  說到這裡忽然神色凝了一凝,眉頭輕輕一皺道:「躺下。」順手一掌,按向關雪羽前胸:「有人來了。」
  關雪羽簡直無暇多思,順其手勢躺向長案。
  那盧幽身法之快,簡直使關雪羽大為震驚,像是花底的一隻流鶯,雙臂開合之間,已飄出丈許以外,落坐在另一張座椅之上,一起一落,宛若無物。
  就只是這一手輕功,即令關雪羽大為折服;在他印象裡,簡直是不見前人的一番新的境界。
  這番動作實在太快了。
  關雪羽方自睡倒,也正是盧幽坐下之時,同時之間當前的一扇門霍地自行張了開來,一條人影鬼魅也似的飄身而入。
  這一切簡直如在幻境。
  直到關雪羽忽然警覺這個進來的人,正是此間主人鳳七先生時,才使他明白到了是怎麼回事,心頭驚得一驚,隨即回復如故。
  鳳七先生目光一掃躺下的雪羽,倏地轉向盧幽,長眉挑了一下不悅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了?」
  盧幽冷冰冰地道:「多喝了兩杯雪蓮露,醉了,不妨事的。」
  鳳七先生「哼」了一聲,身子微微一閃,飄向雪羽身前,低下頭向著他臉上注視了片刻,確定盧幽所說不假,臉上才似現出了自然。
  「你怎麼會找來這裡的?是冰兒帶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找來的。」
  想到了冰兒可能因此受責,關雪羽隨即臨時撒了個謊。
  盧幽冷冷一笑,說:「怎麼,我這裡是毒窟,來不得麼?」
  鳳七先生那等倔傲之人,似乎在這個盧幽面前,卻也不得不有些收斂。
  「那倒不是——七姨娘你又何必多心呢?」
  「哼,還怪我多心麼?想想看,你足有三個多月未來看我了。」
  「我……是太忙了。」
  「不忙的時候呢?」
  「……」鳳七先生臉上微微現出不安,看了一旁的關雪羽一眼,說道:「怎麼,好了吧,我們走吧!」
  關雪羽緩緩坐起來,轉向盧幽道:「謝謝盧前輩救助之恩,我走了……」
  盧幽點點頭道:「我們雖是第一次見面,可是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一面說著,她把臉轉向一旁的鳳七先生,冷冷道:「青桐,你這一輩子缺德的事幹得不少了,可不能再犯錯了,這個孩子我很喜歡……他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可是決不答應你的……」
  鳳七先生一雙長眉倏地向兩下一分,發出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卻自行忍著,改為笑臉道:「誰說我要怎麼他了?你就省省心吧!」
  盧幽點頭道:「這樣就好……」
  接著她隨即又自發出了一聲輕輕歎息:「青桐……我這都是為著你好……」
  一面說,她隨即自行站起來,轉身向裡面步入,揮手表示說:「你們去吧!」
  鳳七先生看向關雪羽說道:「我們走吧!」
  出得門來,鳳七先生臉上儼然像是罩上了一層寒霜,一語不發,獨自前行。
  二人一徑來到了早上下棋的亭子,坐下來。
  「你怎麼知道她姓盧?」
  鳳七先生精芒四射的一雙眸子,直直地逼視在他臉上。
  關雪羽道:「是她自己說的。」
  「她?說了些什麼?」
  「沒有什麼。」關雪羽道,「只告訴我她的名字叫盧幽,她好像眼睛看不大清楚。」
  「當然,她本來就是一個瞎子,哼哼,你可知道她的身份麼?」
  關雪羽搖搖頭,忽然想到了鳳七先生方才稱呼她的一聲「七姨娘」,由不得猝然間使得他吃了一驚。
  七姨娘?難道說這個盧幽的身份竟會比眼前鳳七先生還要高麼?
  「你可知道她的確實年歲?」
  「不知道。」關雪羽微似意外地道,「前輩為何問起?」
  鳳七先生臉上現出了一絲神秘的微笑,不只是神秘,多少還隱藏著一些不懷好意的陰森……
  「如果我說出了她實在的年歲,你必然會覺得大吃一驚,我告訴你,她的實在年歲,已經九十六歲了……」
  關雪羽真的嚇了一驚。
  鳳七先生緩緩地道:「她是一個厲害復又精明的女人,若不是皇天有眼,讓她眼睛瞎了,只怕今日的武林勢將會大亂特亂了,可就不是今天這般太平了。」
  言下之意,倒似乎盧幽這個女人無惡不為了。
  然而,關雪羽並不曾因他的言語所蠱惑,他寧可凡事相信自己的眼睛與耳朵。
  「方纔我聽見前輩你稱呼她是『七姨娘』,莫非她是你老的長輩?」
  鳳七先生臉上現出了鄙夷的笑容,欲言又止,伸手拿起了棋子道:「來,我們下棋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1:18

第33章 夤夜闖禁地 一睹混元功

  鳳七先生與關雪羽這局棋直下到日落黃昏時分,關雪羽以二子見負,輸了這一局。既是這樣,鳳七先生卻對他刮目相看,大力讚賞。他哪裡知道,關雪羽存心忠厚,並未施展全力,一來給對方面子上好看,再者自己也好早一點擺脫他的糾纏。這局棋設若是關雪羽贏了,鳳七先生是以長者之尊,必將不肯善罷甘休,勢將繼續下去,那可就是頭痛之事了。
  返回居住處,他先行靜坐,練了一遍內功,只覺得遍體生溫,雖然外面冰雪沃野,氣溫甚低,他卻並沒有覺出來一些兒寒冷之意,顯然方才飲下的雪蓮仙露,已經發生了效果,當真是「靈物生靈」不可思議了。天黑以前,冰兒照例送來了晚餐,一隻烤透了的雪雞,卻將紅米雪菇冬筍等配合作料置入雞腹,是以雞熟飯亦熟,吃起來別具滋味。
  「味道好不好?」冰兒笑著說,「白天害你受了罪,特地弄點新鮮的給相公你嘗嘗新,這裡的雪菇和雪筍味道美極了,別處任它哪裡也比不上。瞎婆婆就最愛吃這個,再來上一杯大八片,咳,那味道可就更美了。」
  關雪羽問:「什麼叫大八片?」
  「是茶!呶,相公你看。」一面說,隨手揭開了攜來的茶碗碗蓋,現出了碗裡的茶,碧澄澄的茶水裡沉澱著幾片如同小兒手掌般次小的茶葉,那茶葉色澤嫣紅,呈半透明體,絕難想像,以紅色的葉體,竟然會溶出碧色的汁水,也算是一奇了。
  「這也是七指雪山特有的產品,是我們姑娘自己採下來炒制而成的,你等會一喝就知道了。」
  雪羽倒是真的覺得餓了,不大會兒的工夫,整只雪雞都下到了肚裡。
  冰兒笑瞇瞇地雙手奉上了茶,他接過來呷了一口,果真異香蕩漾,唇齒留芳。
  冰兒轉頭把一個猩紅色的軟墊鋪好在憑窗的一張靠背椅上,推開窗扉回頭笑道:「來吧,我的爺,在這裡歪一會;比什麼都舒坦,你瞧瞧外面這花,開得可有多歡——」
  一片奼紫嫣紅,著實地使他著迷了。除了盤龍虯結的那株老梅樹之外,光只是一些盆景亦是奇觀,其中一多半,他竟然連名兒也叫不上來,善解人意的冰兒,偏喜多事。
  「這是鬱金香,這是虞美人,這是美女櫻……」那個最迷人的墜有串串小紅花,紫色花甕,冰兒指著說:「這是我們姑娘最喜愛的『吊鐘冰海棠』,種植這盆花可費事了。」
  這些花雖都比較耐寒,可是在七指雪山冬季這般氣候裡能夠生存下去,不能不稱得上是奇跡,顯然是經過了一番特殊的培養方法,才能適應。
  冰兒捧上了香茗,雪羽接過來呷了口,目光瀏覽在窗外那一片五色繽紛裡,只覺得無比溫馨。
  一個念頭陡然自腦中興起:「我此來禍福尚在未知之數,豈能沉耽於眼前安樂之中?此間雖然好,卻與我素行不符,焉得就此沉醉?卻須振作才是。」
  一念之興,頓時有如兜頭澆了一盆水,霍地心如明鏡,一雙眼睛隨即自花叢中收了回來。
  冰兒卻是善解人意,立刻就覺出了有異。
  「咦?相公,你怎麼啦?」
  雪羽搖頭道:「你用不著這麼服侍我,我一向自己動手慣了,再說這裡也不是我的家……」
  冰兒嘻嘻一笑說:「姑娘臨去的時候,還讓我關照你說,要相公你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一樣,千萬不要拘束,你可怎麼又客氣起來了呀……」
  關雪羽微微一笑,心知與她說也說不清,倒是眼前一件事,卻十足地令他覺得有趣。
  「你可曾去過瞎婆婆那裡?」
  提起了瞎婆婆這個人,冰兒情不自禁地皺起了眉頭:「去過了,每天一次,給她送飯去。」
  「每天一次?」
  「早就這樣了。」冰兒說,「其實她早已練成了辟谷之術,十天半個月不吃一點東西也沒有關係,卻還要我每天送飯去,吃的都是一些古古怪怪的東西,簡直都成了神仙了。」
  關雪羽道:「她來到七指雪山有多久了?」
  「總有一二十年了。」冰兒仰著臉想了一會兒道,「到底有多久我可是不清楚,在我來到以前她就來了……」
  「她的武功如何?」
  「誰也沒見過,不過……」冰兒說:「聽說是高不可測,不過,只可惜她是一個瞎子,一個人眼瞎了,本事再大,又能怎麼樣呢?」
  話說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關雪羽轉過話題談些別的,「想不到七指雪山金鳳堂,竟然會有如此氣勢,這麼大的地方,卻只有你們這麼幾個人居住,實在是太孤單,太冷清了。」
  冰兒歎息道:「誰說不是呢!假使堂主與姑娘都不在家,唉……那就不用提了……」
  「這裡少了一個女主人。」關雪羽想起來忽然問道,「鳳姑娘的母親呢?」
  冰兒神色微微一愣,苦笑著搖搖頭道:「不知道……」
  她左右看了一眼,用一根手指輕輕壓在唇上輕噓了一聲,道:「可別再問了,這是我們家的忌諱,無論是堂主或是姑娘,誰都不願提這件事,多年來早已成了習慣,相公你可千萬別在他們面前提起呀!」
  關雪羽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多說,內心未免有些狐疑。想一想到底是人家家裡的私事,既然不願提起,自然有難言之隱,自己又何必要知道?
  二人又談了些別的,冰兒想到還有些事情有待料理,便自告辭去了。
  關雪羽獨自個在屋裡看了半卷書,天色益晚,一片月色瀉進來,顯示著今乃良宵。
  推開窗望出去,月色下的白雪,簡直亮若燦銀,刺迫得肉眼生疼,恍惚中,他又看見了那隻小麋鹿,正自昂著一顆初出頭角的腦袋,在雪地裡左右顧盼,於是,老樹、寒梅、蒼松……在均勻的月光之下,俱是各有姿態。那是一種純屬靈性的靜態美,只有心有靈犀的人,才能完全領會到。
  關雪羽一霎間心靈上得到無比振奮,情不由己地拔身直起,「刷」地掠身窗外。
  正自昂首的幼鹿,乍見人影,嚇得轉身就跑。
  關雪羽似乎動了童心,心裡吶喊著「哪裡跑!」便自發足疾追下去。
  假藉著追鹿,就勢活動一下身骨,關雪羽隨即施展出傑出的輕功絕技,一瀉如箭地直追下去。
  一人一鹿,展開了亡命般的奔跑。
  陡然間,關雪羽施展出燕家輕功絕技「追雲箭」身法,一連五六個起落,最後這個縱勢身子下落時,卻已趕越在鹿身當前。
  這勢子施展得快極了,隨著他落下的身子,右手霍地向前一遞,「噗」地一聲,已經按在了這只幼鹿的頭頂上,鹿勢奇猛,霍然間重心猝失,頭部向下一沉,衝勁未去,至於整個身子都為之翻了起來,卻為關雪羽左手一托,就勢將這只麋鹿擒到了手,舉了起來。
  這番施展,真個痛快,淋漓盡致,自然,他無意傷害這只可愛的幼鹿,遂輕輕把它放下來,任其自去。
  明月、白雪,映襯得極其清爽——一陣風襲過來,樹葉子唏哩嘩啦直是作響。
  在搖曳開來的枝丫空隙之間,關雪羽忽然發覺到一幢巍然茸立的樓閣。
  這裡四面多樹,且是參天古樹,是以偌大的一幢樓舍隱蔽其間,設非來到近前,幾乎不為所見。
  關雪羽心裡不禁為之一動,忖思著:「我只顧一路追趕那只麋鹿,眼前竟不知來到了何處,設若是主人的禁處,又當如何是好?」
  心裡這麼盤算著,到底由不住有些好奇,身子微微一閃,便自來到了樓前。
  在無數參天大樹圍繞之中,眼前這座石樓越加顯得氣勢雄偉,想是年代久了,樓壁上爬滿了糾葛的老籐,近看簡直就像是一堵小山。
  就在眼前大片樓影之中,隱約地透出了一點暗淡燈光,顯然這裡有人居住了。
  關雪羽忽然猜想著,很可能鳳七先生便居住在這裡,雖說是自己無心來此,一旦被他撞見,卻也是尷尬之事,心裡念著,便即匆匆繞向一邊,穿林而出。
  地上積著薄薄的一層雪,關雪羽惟恐留下腳印,特意地施展出踏雪無痕的絕技,一徑地向林內步入。
  他原想盡快離開這裡,不意這一存心迴避,竟然反倒切入核心。
  敢情這片樹林,是主人有意栽來遮蔽什麼用的,關雪羽原本腳下甚快,一腳待將踏出,忽然似有所警,趕忙把那一隻待出的腳又收了回來。
  正前方五丈開外,原來是一面高起的向天平台,很可能是這座山峰的最高峰頂,約莫有十丈見方,形成了一塊地勢高亢,極為特殊的空曠場地。
  使關雪羽感到吃驚的倒不是這塊空地,而是空地上直直佇立著的那個人——一身雪白大氅,迎風籟籟飛舞,兩隻手上各自調弄著一隻同樣白色的雪鷹。
  關雪羽目力精銳,只一眼就看出了這個人正是鳳七先生,如此深夜不去睡覺,卻在這裡玩鷹,倒是好雅興。
  隨著他的衣袖揮處,那雙雪鷹只管圍著他翩翩起舞,一人二鷹在此雪夜這番戲耍,看上去真有仙人氣派,卻使得關雪羽不便造次而忽然現身了。
  所幸他見機抽身得早,要不然勢將為對方所發現,只是他卻知道鳳七先生聽覺靈敏,只消一點聲音,定必會為他所察知,不得不特別小心。
  這時,他悄悄隱身於樹後,一雙眸子注意著場子裡的一人二鷹,倒要看看下一步究屬如何?
  月白雪明,照見得場子裡十分清晰,隨著鳳七先生雙手揮處,那一雙雪白大鷹霍地鼓翅而起,沿著現場四周翩翩飛舞起來。
  看到這裡,不禁使得關雪羽又自吃了一驚,暗忖著鷹性最是機靈狠厲,莫非鳳七先生是借助這對雪鷹來放哨存警,以為戒衛不成?
  果真如此,他又待將何為?
  心裡盤算著,關雪羽簡直進退不能,生怕一個不慎,驚起了兩隻飛鷹,暴露了身形,倒像是自己存心來此偷窺了,豈非有嘴也說不清楚。
  場子裡的鳳七先生這時已脫下了身上的大氅,現出了裡面的一襲黑色便裝。
  忽然,他面向西面拉開了一個架勢。
  關雪羽頓時大悟:「噢——原來此老是在練功夫……倒要瞻仰瞻仰,看看是什麼奇特的功夫,值得他如此心存警戒?」
  關雪羽這一霎心旌頻搖,生怕忽然被他發覺,卻又不免心存好奇,一時掩身樹後,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鳳七先生果然是在練功夫,只見他左腳緩緩地向外跨出一步,成了左弓右箭之勢,同時仰天的面,緩緩地吐出了一口長氣,竟自行起了吐納功夫來。
  關雪羽不禁大是奇怪,武林中雖然門派迥異,各門派練習武功,都有他們自己的方法,但是就吐納一門來說,卻是大同小異,像眼前鳳七先生這般拉著了馬步練習的方式,卻是前未之聞,不免引起了他極度的好奇,隨即屏息凝神地仔細觀望下去。
  這一陣別開生面的吐納之術足足持續了有半盞茶的時間,雙方相距甚遠,關雪羽極力辨認,亦難看出他的面部表情,卻可以看見他原本瘦頎的身子,漸漸漲大起來,隨著他每一次的呼吸,身形即漲大了許多,漸漸地,這個身子竟像是吹滿了氣的羊皮筏子,使得關雪羽大大為之駭異不止。
  這種能使體魄元氣漲大的功力,在內功中屬於「混元一氣功」,能練成這般功夫的人,多半全身上下刀槍難犯,且能以氣機傷人百步內外,是一種極厲害的內家功夫。
  武林中雖然很多人都知道這門功夫,但是識其門而入者,卻少之又少,能夠練成功的,更是千不聞其一,那就更少了。
  關雪羽心裡甚是驚異,這才知道眼前的鳳七先生莫怪乎在江湖上有這麼大的名頭,敢情實在是有真功夫,今夜如非是自己親眼看見,簡直難以相信,他已練成了混元氣功。
  兩隻雪鷹兀自環繞這片場地四周,翩翩起飛著,略有風吹草動,勢將逃不過它們那四隻銳利的眼睛。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2:01

第34章 少俠遇奇緣 黑房練異功  

  鳳七先生練完了氣功之後,身子重新站好,緊接著卻又擺出了一個姿勢。
  鳳七先生那個站姿很奇怪,蜷著右腳,只用左腳站在地上,身子微微半蹲,隨著右手的緩緩推出,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待到收回時,才又慢慢的吸進,顯然是先前的吐納未了之勢。
  關雪羽原意恨不得立刻離開,偏偏勢又不能,須知武林之中,最忌諱洩露本門身法,一旦為鳳七先生撞見,極可能反臉成仇,即使是落下一個窺人隱私的罪名,也不光彩,心裡越是後悔有此一來,越不敢驚動對方,落得有口難辯。
  鳳七先生顯然沒有一些警覺,兀自繼續著,如此又持續了一段時間,才停了下來。由於他一再重複著相同的一個動作,關雪羽即使無心窺伺,卻也情不由己地在心裡留下了深刻印象。
  所幸鳳七先生沒有再繼續下去,這「混元一氣功」正是他目前練習的重心,當下取衣在手,轉過身來,一徑向住處樓閣轉回,兩隻雪鷹長瞅一聲,就像一雙護駕的衛士,緊緊跟隨著主人身後緩緩前進,轉瞬之間,這一人二鷹,隨即消逝於樹林之中。
  又過了一會兒,關雪羽才敢移動身子,自忖著主人必然已經轉回樓舍,這才循著來路退回。
  一路上他仍然施展踏雪無痕的輕功絕技,生怕在現場留下了任何足跡,待到出得樹林,一陣風起,直使他機靈靈為之打了一個寒顫,想及方纔所見,兀自由不往猶有餘悸。他原本就知道這個鳳七先生一身武功甚是了得,直到方纔那一霎,才親眼證實了對方的精湛實力,竟然較諸他想像的更要高出甚多。
  一個習武的人,他本人必然是對於武學有所仰慕,一個習武的人,尤其是有著傑出武功的人,也必然會多少有一點「惟我獨尊」的英雄觀念,通常一般而論,那便是最不能容忍別人的武功高過於自己。關雪羽顯然是屬於前者類型的人,這個念頭的滋生,不禁使得他對於鳳七先生這個人油然生出了幾分尊敬之意,自然,同時也感傷於自身的不成氣候與渺小。
  颼颼的風貼著雪地刮過來,在此高山極峰,真有股子冷勁兒,直有如萬千根細小的鋼針,紛紛刺向肌膚,猝當之下,真叫人有些吃受不住。
  關雪羽出時過於倉促,根本不及多穿衣服,這時不得不借助本身真力,將一股暖洋洋的丹田元陽之氣自小腹提起,隨即布及全身,漸漸地身上隨即生出了一番暖意,那刺膚的寒風,也就不再可畏了。
  他順著一條曲折的雪間小道直直而前,走了一程,定下腳步,四周認了一認,覺得很是陌生,很可能把路走岔了,驀然抬頭,雪光映襯裡,發覺到側面前方聳立著一座小小閣樓。
  他先是心裡一驚,只以為自己糊里糊塗地看花了眼,再看之下,才認出了正是日間同著冰兒一起來過的那一座紅石小樓——瞎婆婆盧幽居住的地方。
  真沒想到胡走瞎撞之下,竟然會來到了這裡。
  心裡想著,正待轉身,卻又動念道,這位盧婆婆曾說過要我每天抽出一個時辰到她那裡去一趟的,想是有什麼特別用意,我何不此刻……只是現在太晚了一點,不便打擾就是。
  思念之時,腳下已來到樓前,想著不妥,便又轉過身來,不意身子方自轉過一半,耳邊上已聽見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道:「既來之,則安之,你就進來吧!」
  關雪羽心中大吃了一驚,他一路之上,皆是施展輕功而來,況乎距離對方樓外,少說也有兩丈開外,其間還隔著一層石牆,就是這樣,仍然未能逃過對方耳朵,這盧幽可真有些不可思議的怪異伎倆了。
  事出突然,關雪羽一時為之愕然,正不知回答什麼,卻只見正面的兩扇樓門,已霍地自行張開來了。
  到了此時,容不得關雪羽躊躇不前。
  他輕輕道了一聲「打擾」,即行舉步直向著門內走進去。迎面襲過來一陣微風,卻是柔中帶剛,緊接著身後房門「吱」地一聲輕響,又自合攏。
  關雪羽猛地抬起頭來,目光所接觸到的,只是那一盞青濛濛的孤燈,別無所見,整個大廳空蕩蕩的,卻連鬼影子也沒有一個。
  「你覺得奇怪麼?」
  聲音落自頂上,有似空谷回音。
  隨著關雪羽抬起的頭,幾乎把他嚇了一跳,原來他所要見的那個盧幽高高在上,整個人活像一隻大守宮,平平地貼在天花板上。
  內家武功之中,原來就有「壁虎游牆」這一門,但是也只能作側面的貼壁而行,像眼前盧幽這般垂直地懸在頂上。接觸而僅僅不過只是一雙手掌,兩隻腳尖,只憑著這麼小的接觸,竟能把整個的身子懸貼室頂,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
  即以「壁虎游牆」這門功夫而論,也是走動較靜止為易,能夠定身不動者,才是一等一的內家高手,自然,像眼前瞎婆婆盧幽如此施展方法,足足可以稱得上前所未見,未之聞也。
  盧幽說完了這句話,雙掌微鬆,直直的軀體,隨即脫離室頂,緩緩向下落來,不是飄,卻還比飄更要來得緩慢,那麼徐徐地下墜,簡直輕若無物,直把關雪羽看得毛髮悚然,由不得後退了一步,若非是他早已確定對方這個人的存在,簡直要把她當成一個鬼怪,一個幽靈……
  那麼緩慢的下落之勢,足以顯示出她身子該有多麼輕,卻又並非僅僅只是一個輕字所能涵蓋——那是一種驚人的氣功提升,關雪羽在神色微定之下,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眼前落下的人影,待到距離地面相當位置時,忽然靜止住,接著上身直起,下身下降,緩緩地直立地上,整個過程配合得恰到好處,天衣無縫。
  「燕雪,你可見過這種身法麼?」
  臉上一片冷漠,語音卻十分和藹,那一雙空具形象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對方。
  關雪羽搖頭說:「沒有。」
  「那麼,你可曾聽人說過?」
  「也……沒有……」盧幽臉上終於泛起了淺淺的一抹微笑.像驕傲卻又含蓄著幾許淒涼。
  「你是燕家門的子弟,不應該一無所知。」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道:「如果我判斷正確,你父親燕追雲多少也該有了入門的功力,雖然我們的練法並不一樣。」
  關雪羽搖搖頭說:「我父母功力甚高,但是還絕難達到這般境界,盧前輩,這是一種氣功的提升功夫麼?」
  「你果然有些見識。」
  「我只是如此猜想而已……」
  「你猜的不錯……」
  盧幽坐下身來,隨著指了一下道:「坐下說話。」
  關雪羽依言坐下,正在她對面。
  「燕雪,我告訴你,方纔你所看見的這門功夫,本名就叫『提升術』,乃是當年蒼松老人所創始,百年以來,擅此術者鳳毛麟角,據我所知,大概只有三人。」
  「三個人?」
  關雪羽不禁吃了一驚,才知道自己真正是「孤陋寡聞」了。
  盧幽點了一下頭,伸出一雙白淨的瘦手,用兩根手指頭比了一個掐的樣子,距離座前三尺以外的燈捻子忽然為之一明,落下了一些火星子。
  她雖然雙目失明,但這些動作,簡直比起有眼睛的人還更為仔細,不容你不為之怦然驚心。
  用凌虛的劈空掌力,盡可以在百步內外取人性命,其實極難,卻是有道可循,而似眼前「信手捻燈」,看似易,卻是真難而又無跡可循。
  這個女人真正有不可思議、令人匪夷所思的武功了。
  「這三個人一個是長白山的老人參,人稱銀髮藥王社可喜,第二個便是你祖父燕七,第三個就是我——」
  關雪羽由不得心裡又自一驚,這其中牽扯到自己祖父,已是讓他吃驚,而更令他吃驚的是,老人參這個人,如果他記憶不差,這個老人參便是當今橫行天下金雞太歲過龍江的師父了。
  盧幽木訥道:「如今你祖父已作了古,老人參東江戰後,外面傳說他也已死了,果真如此,便只有我一個人了。」
  關雪羽道;「老人參即使死了,他弟子金雞太歲很可能繼承了他一身絕學。」
  盧幽道:「你提的是那個姓過的小子?我聽說了。」
  提起了過龍江這個人來,關雪羽確實有過多感慨,其中不僅僅只是仇恨,更有著無限遺憾……那一晚,在石窟中,自己原可不費吹灰之力將他殺死,為世間除此大害,偏偏竟是下不了手,以至於任其見機而遁,自此渺無蹤影,也不知他的下落如何?
  「你在想什麼?」
  盧幽的話,使得他猝然警覺,忙問道:「沒有什麼,老前輩,你可見過這個人麼?」
  搖搖頭,盧幽說:「沒有,不過我知道老人參收了這麼一個好徒弟,並把他一身所學,傳授給了他……果真這樣,這個姓過的當是十分了得了……」
  頓了一頓,她才又接下去道:「如果你祖父燕七也傳授了你父親,那麼你父親如今功力,當必不會在陸青桐之下,很可能還超過了他。」
  關雪羽頗似意外地道:「這麼說陸前輩並沒有學會……」
  盧幽冷冷一笑道:「我沒有教他,他一輩子也學不會,也可能是他為什麼不得不還養著我的道理,如果我已傳授了他,只怕早已活不到如今……」
  關雪羽暗中打了個冷顫,沒有搭腔。
  「你不識青桐的為人,認識他不夠深……」盧幽喃喃地道,「他是一個極具心機,心胸險詐的人……他太要強好勝,見不得這個天底下任何人的武功高過於他,且又心狠手辣,作事只問目的,不擇手段,再加上他武功高強,聰明多智,因此,便成了一個極厲害的人物,我只怕你會著了他的道兒。」
  關雪羽冷冷一笑道:「我無求於他,又怎麼會著了他的道兒?只是他好生生地把我帶來這裡,卻令我大是不解,究竟又為了什麼?」
  盧幽「哼」了一聲道:「你用不著急,就快會知道了,你也用不著懊喪,若沒有這個機會,你不會認識我,也就錯過了你畢生難逢的機遇。」
  關雪羽為之一怔,道:「老前輩的意思是……」
  「我要收你為徒,傳授你幾種武功,你可願意?」
  關雪羽微微一驚,由不得喜形於色。
  盧幽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且看你的造化吧,你且先莫高興,十天之內,你可能盡得我傳,也可能一無所獲,其中奧妙,端在你的靈悟之力……」
  說到這裡,她竟長歎了一聲,道:「這你就知道了,要造就一個非常身手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僅僅只憑毅力有時候仍是不夠的。」
  關雪羽道:「老前輩要傳授在下武功,自是難能可貴,只是若要列在下為門牆之內,收為弟子卻是與我燕家門規有礙,這就恕難從命……」
  盧幽說道:「這個我也就不強你所難了。」
  她隨即又歎息一聲道:「看來我這一輩子是命中注定了的孤獨到底,到老也沒有傳人的了。」說到這裡,她站起來道,「你跟我進來。」轉身向裡面走進。
  關雪羽應了一聲,跟著她進入內室。
  他這裡方自一腳踏入,頓時只覺得四下裡一黑,有如掉進了染滿了墨汁的巨缸,耳聽得身後房門關閉之聲,簡直不知道置身何境,此時此刻,非但看不見前行的盧幽,簡直伸手不辨五指,這個盧幽把自己帶來這裡,卻又是鬧的什麼玄虛?
  「你覺得黑麼?」
  黑暗中傳過來盧幽的聲音。
  「太黑了。」關雪羽莫名其妙地道,「老前輩還是請亮著了燈,才好說話。」
  「那倒不必。」盧幽冷冷道,「數十年以來,自我雙眼失明以後,一直就是過著這種日子……這樣你便可與我處於相等地位,有著同樣的感覺,我所要傳授你的功夫,正是非此不可。」
  關雪羽暗忖著,原來如此,卻是不迭地叫苦。
  盧幽道:「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屋子,裡面各物不缺,慢慢的,你便會有所適應。」
  話聲微頓,關雪羽只聽得一絲極為細微的破空之聲,自右側方,向著自己臉上襲來,如非關雪羽昔年在暗器聽風術上下過一番苦功,像耳邊上這一絲異音簡直無能聽見。
  然而此一霎,他卻不能掉以輕心,驚惶之中,眼睛既不能有所見,便只有憑諸感覺,慌不迭地把頭一偏,「絲」一聲,一件比蚊子還要小的細小物什,由耳邊上滑了過去。
  緊接著另一絲異音,較諸比前一次更為細小的,直循著他顏面正中直飛了過來,簡直細小到若有似無。
  關雪羽卻寧可信其有,慌不迭地向後一個倒仰,像是恰恰躲閃而開。
  耳邊上即聽得盧幽微笑道:「很好,你總算沒有讓我失望,通過了入門第一關,有資格登堂入室,接受我的『神寶無相定心止觀』功力了,可喜可賀。」
  關雪羽既驚且慰地道:「方纔是什麼暗器,這麼細小?」
  盧幽道:「哪裡是什麼暗器,只是兩根細小的髮絲而已,尋常人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出來的,這證明了,你曾練習過燕家的『暗器聽風之術』有了這樣的根底,對你現在參習我太乙門的功力,大有裨益。」
  「太乙門?」
  「你當然不會聽過這個門派。」盧幽道,「因為這個門派早已不存在武林,而我是僅有的一個而已。」
  話聲一頓,關雪羽立刻覺出面前疾風襲近,猛可裡一股勁風直向他臉上襲來。
  關雪羽「啊」一驚,仰面翻身,躲過了對方無形的一拳。只是躲過了上面,卻躲不過下面,緊接著腰上一緊,卻似中了對方一掌。
  這一掌盧幽當然留了分寸,雖然這樣,關雪羽不禁被打了一個踉蹌,腳下一閃,撲通一下栽倒地上。
  他身子方倒,耳聽得盧幽聲音道:「小心。」
  緊接著「叭!叭!」兩聲,關雪羽左右雙頰上已自各著了一掌。
  這兩巴掌可是打得不輕,等到關雪羽起手阻攔時,對方早已退回了身子,一來一往,真是快若飄風。
  關雪羽被打得兩邊臉直是發熱。
  耳聽得暗影中盧幽冷冰冰的聲音道:「一錯再錯。哼哼,你要記住,受創之後最要保持鎮定,因為最厲害的殺手常常是待機而出,如果你能鎮定,這兩巴掌你應該是躲得過的。」
  挨了打還要聽訓,心裡的確不是滋味,但是對方說的確是實話,卻令他好生慚愧。
  他暗自思忖,果然如此,以自己官感聽覺,真要是能沉著鎮定,對方這兩掌一定是傷害不到自己,雖然說起來人人省得,可是做起來卻又是一回事,倘能深記,也不在白白挨了兩掌。
  心裡思忖著,隨即站起,方自道了聲:「老前輩——」
  話方出口,只覺得右肩上一沉,「啪」的一聲,又著了一掌。
  這一掌不重,關雪羽方自愧窘,耳邊上「呼——呼——」的兩聲疾風掃過,直向他左右雙頰上摑來。
  「原來那肩上一拍只是一個引子,旨在聲東擊西,接下來的左右開弓,才是原來打算。」
  有了方纔的前車之鑒,關雪羽總算學乖了,急切間慌不迭身子向下一矮,同時雙手一插,雖然看不見對方,卻用假想方式,猝然分開雙手,向對方兩腕上抓去。
  他雖然招式施展得極快,卻仍然撲了個空。
  只是有一樣,卻沒有再冤枉地挨上兩掌。
  「這一次好多了。」
  聲音發自身後頗遠處,顯示著盧幽的來去自如以及奇快身法。
  同樣在暗室之內,關雪羽總算還比對方多了兩隻眼,只是比較之下,盧幽倒像是好人一個,而關雪羽反倒像是一個瞎子了。
  但其中微妙何在?
  關雪羽一經思忖,突生出無限嚮往,陡然間有所徹悟,感覺出此番造化大非尋常,萬不可失之交臂。
  盧幽說道:「這十天之內,我所要傳授你的功課,均將於這間黑室之內完成,你如具有靈性又能細心體會,將是受用無窮。」
  說話之間,關雪羽已隱約可以看見身側黑暗之中,忽然間現出了兩點極為細小的火星。
  在遍室極黑,伸手不辨五指的情況裡,這小小兩點火星,不啻是惟一能見之物,雖然細小到較諸針尖大不了多少,到底還能看見。
  他身形連閃,即向其中之一快步走了過去。
  勿聽見盧幽道:「小心腳下。」
  話聲才住,叮噹兩聲,已被他踢倒了一隻瓶子。
  「噢——這是什麼?」
  一面說隨即彎下身來,伸手就往地上摸索。
  費了老半天的勁兒,才被他摸著了,果然是一隻空了的瓶子。
  盧幽道:「你找到了?」
  關雪羽道:「還好沒有打破。」隨即擺好原處。
  「好,你繼續走吧!」
  關雪羽暗忖著地上既有東西,還是小心的好,不敢像先前這般冒失,聆聽之下,緩緩地向前又自邁出了一步。
  不想慢儘管是慢,仍然不免觸及了腳前的物什,叮噹聲中,又是一隻瓶子倒下了。
  盧幽的聲音一笑道:「不必管它,你只小心前進就是了。」
  關雪羽應了一聲,自忖著防不勝防,便自小心著繼續前進,他雖然盡量的小心謹慎,亦不免再三失足,只聽得連續叮噹聲響中,也不知踢倒了多少,最後才自走到了那點亮有小火星之處。
  試著用手輕輕一觸,才知道是一枚小到不能再小的細細線香,被一根長線垂吊在空中。
  那點火星,充其量只不過是點火星,僅僅只能供明眼人用以識別而已,若想以之照明未免過於天真,心裡實在不明白盧幽何以如此佈置,用心何在?身邊卻聽見盧幽微笑之聲。
  「你一共踢倒了十八隻瓶子,比我所設想的二十一隻,竟是少了三隻,倒也難得。」
  她接著道:「這屋子裡,一共有一百○八隻瓶子,是按照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混合陳列,你不要小看了這個陣仗,認為無足輕重,有一天你忽然開了竅,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便已是另一番造就。」
  關雪羽心中納悶,問道:「老前輩的意思……」
  盧幽道:「物與物之間,均應有所感應,這些瓶子擺在地上雖然只是一個靜物,但人是活的,在你舉手跨足之間,如不能借助氣機的折射有所感應,你的身手便只能達到一個一定的境界,反之突破了這個關口,便海闊天空,無上無境,任你遨遊自在了。」
  關雪羽心頭一明,點頭道:「我明白了。」
  「只是明白還不夠。」盧幽接著道:「我現在所要傳授你的,是你以前聞所未聞的,每一樣都必須靈智結合,妙用巧思,一經突破,便左右逢源了。」
  盧幽接著說道:「就像眼前這間暗室,對我來說,可以說是絲毫不受影響,我雖然雙目失明,卻比你們有眼的人更為靈活,這其中道理,便是如今你所要領會的了。」
  話聲一頓,只聽得「呼」的一聲,由近身的風聲感應裡,可以猜知對方已來到了面前。
  關雪羽慌不迭向後退了一步,「噹」一聲,又踢倒了一隻瓶子,俟到站定之後,才知道對方並沒有向自己出手,好不慚愧。
  盧幽冷冷地道:「你的時間十分緊迫,十天之內如不能有所體會,只怕便一無所獲。」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2:13

  這幾句話還未說完,身形已飄然遠揚,她身法必定巧妙十分,隨著身形的連轉,話聲也變得高低抑揚,須臾而遠,待到尾聲時,又復來到了近前。
  關雪羽一驚之下,好生欽佩,立刻明白了對方是借助聲音的高低回轉,指示身法的運用——既然如此,又何必不乾脆點亮了燈,要自己看個清楚?噢!他緊接著就明白了。
  因為那麼一來,自己便只用眼睛而忽略了聽覺於諸般感應,盧幽確實是用心良苦。
  一霎間,他提高了警覺,聚精會神地向對方留神注意。盧幽道:「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滿乾坤——」
  每說一句,字音抑揚分出高低,顯示著她身法轉動的疾緩,其流動靈活,一如蝴蝶穿花,四句話帶領著她轉動的身子,走遍了暗室每一個角落,卻不會碰倒地上任何一隻瓶子。
  關雪羽暗自叫了聲苦,他雖百般仔細,卻仍然聽辨不出一些門道來。
  盧幽也不再與他答話,盡自說道:「虛無者空空也,含一氣者即不為空,虛而生有,是逆運先天真一之氣也——」
  關雪羽心裡一動,由不住屏住真息,凝神以注。
  「此先天真一之氣,為人性命之根,造化之源,生死之本……」
  話聲未已,已是數度來回。
  這一次關雪羽終於抓著了竅門,注意到對方話聲中一絲連續的氣機,將斷未斷,絲絲相連。
  「這先天真一之氣,形跡未露,其理已具,一出乍收,收即復出,可以遊行四方——觸人之未觸,識人之未識,其形象儼然太極一氣也。」
  話聲一如前狀,身法之巧快曲折,恰如出穴之蛇,形未至,氣音先使,關雪羽已不似先前之朦朧,似悟不悟,已是呼之欲出。
  盧幽又將前說之言再說一遍,關雪羽已深深為對方形態所吸引,試著將本身真力逼出體外。
  盧幽道:「人為萬物之靈,能感通諸事之應——」
  一面說,盧幽已旋身來到雪羽正面。
  關雪羽幾乎可以肯定,她來到了那個方向。
  盧幽接下去道:「是以心在內,而理周乎物。物在外,而理具於心。」
  關雪羽不覺轉動了一下身子,感覺到盧幽的身子,又到了另一個方向。
  「意者,心之所發也,是故心意誠於中,而萬物形於外,內外總是一氣之流行也。」
  話聲一頓,身形已戛然而止。
  「燕雪,你可記住了?」
  關雪羽不知不覺裡,已是大汗淋漓,點頭道:「弟子拜領,不敢忘記。」
  「你可知我此刻身在何方?」
  黑暗之中,話聲如清風遍吹,不可捉摸。
  但關雪羽卻已認定了她的藏處,仰首道:「上面。」
  盧幽發出了一聲微笑,緊接著疾風轉過,耳聽得「吧嗒」一聲,一片火光出自前方,只見盧幽手持著一個火折子,發出了大片火光。
  接著她燃著了一盞燈,即行收起了火折子。
  關雪羽環顧四周,才發覺到這間密室,顯然就是對方用以練功之用,室內雖然有窗,早已為布幔封死,故此連星月之光,亦不可見,卻只見滿地都是倒下的瓶子,末倒下來的,卻按照八卦形象排滿全室每一個角落。
  這番景象看在關雪羽眼中,由不住怦然心驚,慢說是在黑暗之中,就是眼前燈光火亮,想要一隻瓶子不倒地全然通過,也是不易。
  盧幽這時已盤坐在石几之上,微微歎道:「你總算不錯的了,今日回去,細細地把我所說的話想上一遍,如能貫通,便是你天大的造化,終生享用不盡。」
  微微一頓,她含著笑道:「你居然自行將真氣放出,可見你生具慧根,這種觸類旁通的靈思,不是一般人所能領會的,我很高興,你回去吧,明天起,日來兩次,時間隨你。只是切記,不可讓陸青桐知道,甚至於冰兒那個丫頭跟前,也不可露出一點口風。」
  關雪羽嘴裡答應,即行告辭轉回。
  這一夜他再也難以入睡,集中精力用以思索盧幽所說之言——那些含有高深哲理的內家真訣,直到天光明亮,才被他悟出了真諦,頓時心情大為暢快。隨即盤膝榻上,連施了一陣吐納氣功,直到冰兒送來早飯,他才起身漱洗。
  早餐只是一大缽粘米香粥,粥裡摻有三絲,卻是雪山的特產,雪雞、雪菇、雪筍,三樣切絲,混同香米一併熬煮,又稠又粘,香噴噴的真好吃,關雪羽一口氣吃了個精光。
  冰兒一旁看見,好開心地說;「還要不?」
  「不要了,不要了。」關雪羽說,「吃得太飽了。」
  冰兒一面收拾碗筷,一面說:「堂主一早就出去了,說是明後天才回來……」
  「啊?他上哪去了?」
  「那就不知道了。」冰兒搖著頭說,「他老人家不說,誰也不敢問。」
  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道:「啊,我差一點還忘了,大四兒說相公救了他的命,要親自來向你道謝,一直還候在外面呢!」
  關雪羽說;「他也太客氣了,我看不必了。」
  冰兒道:「他跟我說了好幾次,早先堂主在,他不敢隨便進來,今天一大早他就來了,傷得這麼重,看起來也是怪可憐的……相公你就見他一見吧!」
  關雪羽一笑道:「客隨主便,這就請他進來吧!」
  冰兒答應著,隨即轉出,過了一會兒即同著大四兒一併進來。
  關雪羽乍見之下,倒真不禁嚇了一跳,幾天沒見,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變成了這個樣。原來大四兒前次受傷頗重,若不是鳳七先生醫治得法,藥性通靈,就算這條命不至於送掉,也必將落成殘疾了,雖然如此,看上去也夠瞧的。
  大四兒人本來就生得精瘦,現在看過去,簡直成了皮包骨頭,胸肋間由於刀傷奇重,暫時還不便直腰,拱著個背,活似一隻大蝦米,那張臉乍看上去,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十年似的,黃焦焦的,像塗了一層黃蠟。
  雙方乍一見面,只見這個奴才拱手道了一聲:「關大俠……我來給你老謝恩來了。」
  說完「撲通」一聲,拜倒地上,連連直向著關雪羽叩頭不已。
  關雪羽慌不迭上前攙住他道:「大管家不必多禮,不敢當,不敢當。」
  大四兒連磕了三個頭,才抖顫顫地站起,在一張位子上坐下來。
  關雪羽道:「這一次你傷勢過重,該要好好休息一陣,暫時卻不便走動呢!」
  「恩人說的是。」大四兒凝著那張黃臉,兩片嘴唇一咧,眼淚情不自禁地淌了下來,抬起手用袖子在臉上抹了一下,吸著鼻子道,「這一次要不是恩人你仗義援手,大四兒這條命肯定的是保不住了……經過這件事後,我才算真正認清了關大俠你這個人,大四兒以前是狗眼看人,錯待了你老的地方,還請恩人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往心裡放……」
  說著說著,眼淚可就又情不自禁地淌了下來,想到悲處只管張嘴喘著大氣兒,不經意地嗆得直咳嗽。
  冰兒皺著眉毛,看似同情又責怪地道:「老大不小的了,你又哭個什麼勁兒?真沒出息。」
  一面說,忙自為他端過痰盂去。
  大四兒又是哭又是咳,嗆了半天,吐出了一大口帶血的痰,自個兒撫著前胸,噯喲喲地直喘著氣兒。
  冰兒「嘖」了兩聲,瞟著他道:「平常看你不是能得很嗎,這會子怎麼成了這個德性啦!當著人家關相公,你也不嫌丟臉?」
  大四兒白著一雙黃眼睛珠子,鼻子裡直哼哼地道:「冰兒姑娘,你就別……別……這麼多年以來,你……哪裡知道……我心裡受的這個冤……我能跟誰哭?誰又理……咱們?」
  說著說著,他這邊可就又喘開了大氣兒,鼻涕眼淚,掛了滿臉都是。
  冰兒賭氣地歎了一聲,說:「可也不能在人家關相公跟前哭呀!」
  「無妨。」關雪羽看向大四兒道,「心裡有冤,哭哭也好,只是你傷在肝肺,只怕不宜過悲,還是節制一點的好……」
  這麼一說,大四兒倒是真不敢再大聲哭了。
  「唉,恩人,你哪裡知道……」大四兒訥訥地道,「人各有志,我大四兒也不是天生的下賤,甘心供人驅使,作奴才的……」
  冰兒一驚,睜大了眼道:「你要死……啊!」
  大四兒也不敢把話說得太露骨,歎了口氣,哼哼著又搖搖頭,半天才訥訥地道:「……就拿劫取災銀這件事來說吧……費了這麼大的力,殺了這麼多人,到了最後不過是隨著主子的高興像是鬧著玩兒似的……這又何必呢?」
  邊說邊自歎息,一副心灰意冷樣子。
  關雪羽道:「莫非你不以為然?你應該知道這批銀子關係著多少黎民的存亡?貴主既能及時反悔,證明他確有覺悟之心,一念之仁,總比為惡到底的好,你居然還為此遺憾,實在令人失望。」
  大四兒惶恐地道:「恩人可千萬不要這麼想,經過這一次之後,我真是洗心革面,要再世為人了……我只是想,這個差事恐怕不能……」
  冰兒不勝驚訝地在一旁盯著他,大四兒終究不敢大過於放肆,隨即把到嘴的話,又吞回到了肚子裡。
  關雪羽察言觀態,確知大四兒已有了背叛之心,只是他卻不願在此一事件裡插上一手,聽在耳中,佯作不解,大四兒坐了一刻,亦覺無話可說,便自告辭。
  俟其離開之後,冰兒吐了一下舌頭道:「他真是好大的膽子,要是給堂主知道,不把他活活吊死才怪。」
  「你們堂主這麼厲害?」
  「哼!相公你是不知道——」冰兒站起來向窗外看了一眼,才道,「這裡的主人最恨手下人對他背叛,一旦抓著了,立刻賜死,手段駭人極了……過去就有過這麼一個例子……」
  冰兒聲音放低了,繼續說道,「過去在金鳳堂當差的有一個叫郭大年的,就因為犯了錯,被堂主吊了兩天,後來想逃,被抓回來以後,活活的被罰凍死,死的樣子可怕極了,全身都結了冰,凍成了一根冰柱……」
  關雪羽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心裡總算對於這位鳳七先生的為人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
  冰兒話匣子一經打開,便是說個滔滔不絕。
  「相公你在這裡住久了就知道,我們堂主人可是古怪了,好起來好得不得了,一個脾氣犯了,天皇老子也要怕他三分哪……現在總算好了,現在相公來了,我們的日子總算好過一點啦。」
  關雪羽心中一愕,卻不予說破,微笑道:「你以為我在這裡要住多久?」
  冰兒眼睛忽然睜大了。
  「咦?難道相公你還要走?」
  關雪羽點點頭道:「我當然要走,這裡既不是我的家,又非久留之處,我只是奇怪,陸老前輩為何要把我留在這裡?」
  冰兒低頭一笑,說道:「相公真的不知道?」
  關雪羽搖搖頭,奇怪地道:「難道你知道?」
  冰兒微微一笑,臉上有些發紅地道:「我只是猜想罷了。」說著她把臉湊近了「……那是堂主有意要選相公你這個女婿吧?」
  關雪羽心中怦然一驚,呆了半天,沒有作聲。
  「難道相公你還不……樂意?」
  關雪羽只是冷笑。
  冰兒一臉費解地道:「能娶到我家姑娘,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人漂亮,本事又大……而且還……」
  沒等她說完,關雪羽卻已站起離開,獨自走向窗前。
  冰兒更費解了。
  忽然關雪羽回過身來,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她問道:「這件事你是聽誰說的?」
  「我……」冰兒訥訥地道,「我只是猜想而已……」
  關雪羽神色才見緩和下來,見她嚇得不輕,也不便再責備她些什麼。
  「記住,這句話以後不可再提,因為不是真的。」
  冰兒見他神色莊嚴,不怒自威,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之一面,她所以作如此猜想,自然有所根據,只是因摸不清關雪羽對這件事的態度如何,萬一因此降怒,罪過不輕,因此也就不敢再多說,當下收拾了碗筷,藉故告辭離開。
  她走了以後,關雪羽心情反倒難以平靜下來了,這件事他並非完全沒有想,只是在對方沒有明確表態之前,實在不必自作多情,現在冰兒也這麼說了,雖然只憑猜測,卻只怕多少有些蛛絲馬跡可供追尋,不能不心存警戒,早作打算的好。
  從而他更想到了鳳七先生對自己的此番善待較之前時顯然判若天壤,不能說其中無因。
  「難道冰兒猜測的果然屬實?鳳七先生真的有意要把女兒許配與我?」
  這些事不想也就罷了,一經想起,可就由不住他內心大為紊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鳳姑娘對他好,他焉有不知之理,好好色,惡惡臭,更是人情之常,更何況鳳姑娘對他有情有恩,人又是出色的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即使鳳七先生真有這個想法,也不能說他不對,問題就在於關雪羽自己本人這一面了。
  來回地在房裡走了幾步,定下來,他的臉色更見沉重。
  「不能……我不能……」
  一霎間,浮現在眼前的,卻是另一張臉,含著無限深情、真摯、沉鬱,這張臉對他有著極深刻的意義,不容有所忘懷。
  「小喬姑娘……」
  情不自禁地他輕輕喚了一聲,腦子裡便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2:27

第35章 宿毒未盡除 小喬感厭世

  雪花片片,石頭嶺飄雪了。
  佇立在禪房裡,麥小喬向著窗外的穹空張望著,遲滯的眼睛,輕顰的黛眉,散亂了的髮絲……顯示著她內心的不開朗,這般心情之下,人可是消瘦多了。
  滿以為進了廟,出了家,古佛青燈,日誦經文,便能一了百了,誰知道卻不是這麼一回事,無邊思緒,深深情孽,更是得寸進尺,有如水銀瀉地,敢情是無孔不入,便這樣,她跌入了痛苦深淵。
  來廟的日子不少了,總共才見了老方丈出雲和尚三回,每一次當她向和尚表明出家的決心,要求落發剃度時,老和尚總有他的一套托詞,以至於到如今,仍然被戴著來時的三千惱人情絲。
  其實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又雲佛在心中生,一個人的情緒完全取決於這個人的個人意志、毅力與智慧,但是卻有一個先決的條件——你必須,拿得起,放得下。
  「拿得起,放得下。」說來容易,不過只是短短的六個字而已,做起來,可就不是那麼回事,首先你當有一副鐵石的心腸,那意思便是你必須絕對冷靜,做一個無情的人,只這一點,便不易為。
  堂前燕子,水上鴛鴦,皆為有情之鳥,無邊翠柳,似笑桃花被形容為多情之樹,其實放開視野,一切萬物都為有情而生……明乎此,池邊小草,枝上閒花,一滴水,一點露……悵悵秋風,絮絮春雨,一人有情之目,皆為有情之物,這個世界上如果一朝失去了情,真不知何以為物了,是以,除非你「天性涼薄」,想要作真正的無情該是何等之不易?
  一個即使真正出了家的人,也未必便真的四大皆空,君不見天下多少廟宇,僧侶成群,能夠成佛,皈入正果的又有幾人?
  麥小喬這才是真正的自己找罪受,越想忘掉的事,越是忘不了,越欲無情,偏偏更為有情,正是「剪不斷,理還亂,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老方丈所能傳授給她的,仍然只是「持齋念佛」四字而已,「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不知念了千萬遍,仍然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賭氣,佛也不念了,改為讀經,這讀經更非有萬般毅力不可,頭幾天,苦心鑽營之下,為她理解出幾段奧秘的經文,接下去便是了無頭緒,味同嚼蠟。
  人便是這樣清瘦下來的。
  昨日,出雲和尚來了一趟,問知了一下她的近況,麥小喬再一次表示她的出家意願,老和尚只是微笑。
  「大師父,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吧,讓我落發吧!」
  「再等等看吧!」
  老和尚很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臉,又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皮,一聲不吭地走了。
  晚上服待她的小沙彌明法來了,帶來了一大碗藥汁,說是老和尚的關照,要她喝下去,又關照她說這兩天要靜居休息,不要出去。
  老和尚的意思,很明顯地是在暗示她生病了。
  麥小喬卻絲毫也體會不出病態來,只是一種懶懶的倦態而已,尤其是整天悶在房子裡不想念佛,又不想讀經,剩下的便只是淡淡的遐思——這才是她的病根子,揮之不去,驅之不離,眼巴巴地看它往心上鑽,血裡流,終於佔滿了她整個的軀體、思維、靈魂……
  「當當……」廟院裡傳過來寧靜的鐘聲,鐘聲何以被稱為寧靜?只因為它確有鎮靜情緒與神魄、清心滌俗的功效,即使你是一個不經一智的狂野傖夫,在你聆聽著鐘聲的這一霎,也會有所領受,那便是去腐生新,喚回你內在良知的一霎。
  麥小喬輕輕歎了一聲,在位子上坐了下來。
  明法小沙彌在門外探了一下頭又收回來,然後咳嗽一聲:「姑……姑……」
  小喬道:「進來吧!」
  明法小和尚這才邁步進來,一張臉臊得就像塊紅布那個樣。
  「姑……姑娘,好些了沒有?」
  兩隻手干搓著,臉上是說不出的那種靦腆。
  麥小喬道:「我沒有病呀……」
  明法說:「不……老師父說姑娘病得不輕……要我小心侍候著……姑娘,你要喝茶……嗎?」
  小喬搖搖頭,不自禁地看著這個小和尚笑了。
  她倒是很感激這個小和尚,這些日子以來,虧了他照顧自己,送茶送水,噓寒問暖,真夠盡心的。
  「姑娘……我這就給你沏壺茶……去。」
  他幾乎連眼睛也不敢瞟她一眼,說了這句話轉身就要離去。
  小喬道:「你別走,我不喝。」
  「是……」明法又回過身子來。
  「你坐下……」小喬打量著他道,「你今年十幾了?」
  「十……五了……」
  一面說,只敢壓著椅子一角坐下來。
  「進廟有多久了?」
  「才……一年多一點……」
  「念過多少經了?」
  「沒……沒有……只是念佛。」
  小喬點點頭,心說,原來跟我是一樣的。
  再看看這個小和尚的長相,豹頭環眼,濃眉厚額,好端莊樸實的外貌,正是出世人的寫照,心裡不禁盤算著,老和尚目力不差,所物色的幾個三代弟子,一個個都別具異質,最難得的是一個個質樸性純,年紀既輕,更不知人世煩惱為何物了。
  她不禁又聯想到了自己,過去多年以來,一直在九華山隨師練功,快樂得就像是一隻小鳥,從不識感情為何物,也從不相信自己會跌進感情的漩渦裡。
  就只是那一次邂逅……
  那一次午夜的邂逅,在麥家祠堂臨時改置的書齋裡,關雪羽便輕輕地踏進了她的心扉,從此以後,這個人的影子便一直佔據著她整個的心靈不去了。
  像是亂紅影裡的鞦韆,一下子蕩起了無邊的漣漪,萬紫千紅,五彩繽紛,一霎間她心如飄絮,蕩漾在撲朔迷離的雲霧之中,四顧茫茫,一顆心卻撲通通跳得那麼緊,這才知道,來廟日子饒是不短了,可並沒有收住了自己的心。
  說不出的自怨、自恨、自憐……卻賺得瑩瑩熱淚,只是在眸子裡頻頻打轉。
  「姑……娘,你怎麼了?」
  小和尚的一句話,才又把她由無邊的遐思裡給拉了回來,四目對看之下,小和尚的迷惘與真摯忽然讓她感覺到無比羞愧,霎時間羞紅了臉。
  面對著的是胸無城府、一片純樸的向佛童子,處身之地更是無比莊嚴,寶相萬千的靈隱古剎,自己亦曾誦經千遍,發誓向佛,原以為每日來的結果,總能使自己漸歸於平靜,誰知道依然是如此脆弱,不堪心魔作祟,真令人好生不解了。
  明法小和尚眨了一下眼睛,訥訥道:「姑娘……你哪裡不舒服麼?」
  小喬苦笑著搖搖頭說:「沒有……都沒有,你不要亂猜,我只是想著過去,心裡很亂……」
  「那就念降魔咒吧,靈得很。」
  一面說時,小和尚手捏中指,呢嘛哪哞地念了一遍。
  麥小喬搖搖頭,自忖著這咒兒早先不知念了千百遍了,只是念的當時有用,一下口頭,便上心頭,看起來,自己真是情孽深重,所謂去山中之賊易,去心中之賊難,就是較諸眼前這個小和尚,也還差得遠呢!
  這麼一想,更覺氣餒,轉念又想,老和尚顯然是早已看出了自己的重重孽障,才會遲遲不肯收容,怪在每一次向他苦苦要求時。對方總是笑而不答,似乎早已認定自己不是佛門中人那般模樣,抑或是別有所知?真正令人費解得很。
  她心裡這麼盤算著,不由暗暗對自己落了個狠,哼!老和尚你不是想攆我走,我就偏偏在你這廟裡住定了,你認為我不是佛門中人,我就偏偏要出家給你看,你認為我挨不下去,我就偏偏挨給你看……
  明法小和尚不明究竟,在一旁見她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只當是病情發作,嚇得著實不輕,訥訥道:「喂……姑娘,你別是真的病……病了吧?」
  小喬道:「沒的事——」冷笑了一聲,她看向小和尚道,「是老方丈說我病了嗎?」
  明法連連點著頭:「是呀!」
  「你放心,我壓根兒一點病也沒有,你去告訴他說我好好的,哼!我呀,我在這個廟裡出家出定了……」
  「可……」小和尚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這裡是和尚廟呀……你一出家不就是變成了尼……尼姑了嗎?」
  這尼姑兩個字,對小喬來說,顯然還不大習慣,怪刺耳的。
  「那有什麼關係?不都是一樣的出家嗎?」
  「是……」小和尚跟著連連點頭,「說的也是。」
  小喬冷笑了一聲道:「老方丈還跟你說我些什麼沒有?」
  明法小僧道:「有……說是姑娘病好了,就要走了……姑娘,這是真的麼?」
  麥小喬怔了一下,忿忿道:「你看怎麼樣?我就知道他是盼著我走,這一次可是對不住,請神容易送神難,是他把我接來的,想叫我走,可沒那麼容易,你把我說的這些話轉告他去。」
  明法漲紅了臉道:「我……可不敢……還是你自己說吧!」
  「他很凶麼?」
  「不……是……」小和尚吞吐著道,「反正我不敢……一看見他,我就說不出話來……」
  麥小喬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明法小和尚點點頭,轉身而出,卻又回過身來,臉上訕訕的,像是有話要說的模樣。
  小喬道:「怎麼,還有什麼事麼?」
  「是……」小和尚說,「是我兩個……師兄,要我代問姑娘好……」
  短短兩句話,他卻說得異常吃力,說完了合十向麥小喬深深一拜,掉過身子即匆匆去了。
  麥小喬微微一笑,知道他說的兩位師兄,就是那天為自己帶路的兩個小和尚,想不到他們還一直關懷著自己,茫茫人世,除了遠在四川的父母之外,又有誰還在掛念著自己?這麼一想,直覺無限淒涼。
  耐著性子,她誦了兩卷經文,只覺得腰酸得很,全身上下像是一點勁頭兒也提不起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2:44

第36章 雙目既失明 陡然尋短見

  山上飄起了白茫茫大片的霧,每到這個時候,也就是一天的將要結束。
  麥小喬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姍姍向室外步出。
  透過了茫茫的一天霧氣,又看見了斜掛在天邊的那一道五色長虹,她想走過去一點看個清楚,忽然只覺得腳下一軟,由不住打了一個踉蹌,差一點坐了下來。
  迎面人影乍閃,現出了出雲和尚高大的身影。
  麥小喬心中一驚,叫了聲:「老師父。」腳下再次一軟,頓時一跤坐了下來。
  出雲和尚的忽然出現,顯然正是與此有關,一聲「無量壽佛」,長袖揮處,不偏不倚地正好拂在了小喬腰上,往起一帶,已把她拉了起來。
  緊接著,和尚前進一步,左手一托,已把小喬整個身子抱了起來,身形猝閃,快速地已回到了房中。
  麥小喬不勝驚駭地道:「我怎麼了?」
  老和尚一聲不響地把她放倒榻上,臉色甚是沉重。
  麥小喬一驚,思忖道,莫非我真的病了?隨即用一雙迷惑的眼睛看向對方。
  「暫時不要說話,怕是你的舊毒發作了。」
  說話時,老和尚的一隻大手,已扣在了麥小喬的腕子上,同時雙目合上,隨即運神默默地凝思起來。
  麥小喬聆聽之下,由不得猝然吃了一驚,她幾乎忘記了身上還隱藏著致命的毒傷,一經發作,只怕性命休矣。
  出雲和尚緩緩睜開了眼睛,輕輕一歎道:「果然不錯,你的毒傷發作了,目前雖然跡像甚微,但是到底不可輕視……姑娘,你的感覺如何?」
  麥小喬搖搖頭說:「沒有什麼……只是身上無力,老師父,你能救救我麼?」
  老和尚哼了一聲道:「看吧,我必當盡心就是。」
  隨即關照那站在一旁發呆的明法和尚道:「去,到我那裡,把桌子上的那個藥籃子給我拿來,快去。」
  小和尚答應了一聲,連忙掉身飛奔而去。
  出雲和尚看向麥小喬,苦笑道:「三天以前,我就發覺到了你的眼神有異,擔心你近日來可能會病發,果然被我料到。昨天夜裡,我叫明法給你送來的藥,你可曾服下去了?」
  麥小喬搖搖頭,卻把頭轉向一邊。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是生你的氣。」
  「這就怪不得了。」老和尚低低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那碗藥汁是我苦心調製,其功效雖然不能解除你身上的宿毒,但是用以延緩你的毒性發作,卻是應該具效……偏偏你不聽話……現在毒性發作,可就麻煩了。」
  一面說,老和尚只是頻頻搖頭歎息不已。
  麥小喬早已在注視著老和尚,聆聽之下,出乎意外的,臉上竟帶出了一抹微笑,但笑容裡別具淒涼。
  「老師父,那就讓我死吧……」
  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汩汩地淌了出來,雖是傷心,看來卻極平靜。
  「我真的不想活了,真的,就讓我死了吧!」
  出雲和尚冷冷一笑,道:「胡說。」接著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你稍安勿躁,這件事情或有救。總之,你既然來到了老衲我的廟內,你的一切安危,便由老衲我負責便了,暫且由不了你做主。」
  說話時明法小和尚已拿著藥籃子匆匆進來,老和尚接過來就其中選了幾撮,交與明法,命他即刻置爐煎煮,快快送來。
  這才轉向麥小喬,喟然長歎了一聲。
  「我知道姑娘對老衲心存不滿,怨我遲遲不肯為你剃度說三皈依,其實……現在無妨說明,姑娘你哪裡是出家人哪?這件事待姑娘你傷勢好轉以後再說吧!」
  麥小喬冷冷地道:「這麼說,大師父你從一開始起就在敷衍我?你壓根兒就沒打算要收留我,可是?」
  「阿彌陀佛!」老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姑娘你塵緣未盡,確非佛門中人,以人世眼光來看,正是大有可為,後福無量。」
  麥小喬冷冷地道:「以人世眼光……哼哼……老師父你何不乾脆就說佛門不要我……我一直敬重你的為人,想不到你居然也會騙我……」
  說著眼睛一紅,熱淚泉湧而出。
  「阿彌陀佛!」老和尚再一次地宣出了一聲佛號,「姑娘你是個聰明之人,怎麼說出這些糊塗話來了?」
  麥小喬沒等他把話說完,即把頭轉過一邊,不再答理他,但只見肩頭輕聳,竟自抽搐有聲地哭了起來。
  女人的哭,確是有相當力量,尤其是以麥小喬今日之處境、立場,確能引發聆聽者無限同情,老和尚雖是早已適跡佛門之人,但以身當其事,受人之托,雙重壓力之下,亦頗感事態之發展,有些出乎意外。
  他是個宿命論者,相信凡事俱有一定之定數,只是在事發之後,定數之前,這一段過渡時間,卻是千奇百怪,常有不可思議之發展,一個處置不當,容或人定勝天,亦非無可能之事,那是因為一個人也許因為所謂的定數不能改造自己的命運,但是生命的本身,卻是操持在自己手中,要是意圖毀滅,自我結束,便是神佛有知,亦是無可奈何之事。
  老和尚怕的就是她的任性,那是因為她確確實實是個任性之人。
  「無量壽佛!南無阿彌陀佛!」
  萬般無奈之下,老和尚也只能祭起了他的最後法寶,一聲聲地梵唱,有時候確實頗有無比的威力,確能去濁生清,給人以振發深省之功。
  只是這一次卻像是在麥小喬身上,並未能產生預期的效果,忽然她轉過身來,圓睜著一雙流淚的眼睛:「老師……父……啊……老師父……」
  麥小喬的聲音裡,充滿了戰慄、驚悸,出雲老和尚被她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不禁大大地嚇了一跳。
  「姑娘,你怎麼啦?」
  「沒有……沒有什麼……」
  原本她已經坐起來的身子,卻又慢慢地躺了下來。
  老和尚下意識地覺出了不妙,探出手來,意欲去捉住她的脈門,只是指尖方觸及對方的肌膚,麥小喬卻慌不迭地閃了開來。
  「我很好,沒有什麼……」
  說著她又把身子轉到了裡面,像是仍在賭氣,只是那一雙睜大的眼睛,以及含蘊著的無比惶恐卻繼續著,把她帶到了一個極為陌生恐怖的世界裡。
  老和尚訥訥地道:「你可有什麼地方不適麼?」
  老和尚說話時,只見明法小僧,雙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汁,戰戰兢兢地如履薄冰似的走了進來。
  「藥……藥好了。」
  老和尚接過來,注視了一下。
  老和尚向明法道:「你可以退下去了。」
  「是,老師父。」
  合十為拜,明法退了下去。
  老和尚注視著麥小喬輕輕一歎道:「來,把這碗藥服下去吧!」
  「這是什麼藥?吃下去有用麼?」
  汩汩的淚水,由她那雙大眼睛裡淌了出來,麥小喬這陣子莫名的傷感,確實使得出雲老和尚大感納悶。
  出雲和尚道:「此藥為老衲采本山四味靈藥,取其清新,功能阻止姑娘身上毒素擴散……」輕輕一歎之後,他才繼續道,「不瞞姑娘說,你身上所中毒素,乃長白門之獨家秘製。據我所知,當今天下,能解此毒者,除卻長白門自身之外,僅一二人或能有此能耐……偏偏這兩個人與老衲都有過節……老衲本身,雖亦擅解百家之毒,只是卻獨獨對此一門未能稱心,說來誠是令人大為歎息,不過無論如何,老衲當盡全力,以使姑娘身上所中毒性,暫緩發作——來吧,先把這碗藥汁喝下去,這對你會有好處的。」
  「是麼?」麥小喬笑得很淒涼的,「我以為……已經太遲了……」
  當她凝視向老和尚時,那雙大眼睛裡情不自禁地又自汩汩流出了眼淚。
  老和尚輕輕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還是飲下去的好。」
  麥小喬搖搖頭,冷冷地道:「已經太遲了。」
  老和尚愕了一下:「為什……麼?」
  「因為她的毒性早已發作了。」
  這句話並非出自麥小喬之口,而是由另一個人的嘴裡傳出來,聲音清脆,一如新鶯出谷,話聲方頓,一條人影已自敞開著的那扇軒窗裡飄身而入。
  其輕靈巧快簡直有似幽靈一般,快到不容交睫。
  老和尚「啊」了一聲,不啻大大吃了一驚。
  他雖然手上端著那碗熱騰騰的藥汁,卻絲毫無礙於他快速的身法挪動,「呼」一聲,已飄出四尺開外。
  「什麼人?」
  話聲出口,卻已經看清了來人,敢情原是認得的。
  來人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姑娘,高挑的個頭,一身的紫色長衣,小蠻腰細細的一掬,扎得異常的結實。
  一頭長髮甩向前啟,其上結著紫色的綢花,清秀爽朗,端的是一副美人胚子,襯著隨了身的佩劍,更出落得那般俠女子風範。
  「是你?鳳姑娘——」
  「不錯。」鳳姑娘輕啟笑靨地道:「老和尚記性真不錯,我想你是不會忘了我的……」
  榻上的麥小喬忽地坐了起來。
  「是你,鳳姐姐……」
  鳳姑娘身子一閃,已來到了小喬面前,後者本能地向後縮了一縮。
  出雲和尚只以為她意圖要加害小喬,驀地吃了一驚。右手輕啟,寬大的袖面「呼」地發出了一股袖風、直向鳳姑娘立身處襲去。
  鳳姑娘早已防到了對方老和尚有此一手,左肩猝沉,快速地劈出了一掌。
  雙方內力接觸之下,整個禪房起了一陣劇烈的震撼。
  老和尚功力自然是高過鳳姑娘,只是由於他所施展的只是一股袖風,鳳姑娘所發出的卻是沉實的掌力,是以,兩股力道接觸之下,竟然不分軒輊,但卻帶給了他們所處身的禪房極大的震撼,十分驚人。
  老和尚一股袖風,沒有把來人擊退,這才知道對方姑娘敢情不是好相與,但是他絕不能容忍來人對麥小喬有所傷害,輕叱一聲:「大膽!」
  第二次待得抬手,發出掌力。
  鳳姑娘冷笑一聲:「別急。」
  老和尚已將發出的掌力,忽地收住:「阿彌陀佛——」一雙細長的眼睛,湛湛有神地直向對方逼視著,只待稍有不對,便起發難。
  他雖是佛門中人,慈眉善目,只是卻也有不怒自威之一面。鳳姑娘當然知道老和尚的厲害,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敵手。
  事實上她來這裡,也不是和誰打架來的,看見老和尚這個樣子,不禁有氣。
  「老師父你這是幹嘛呀,我可不是來打架的,幹什麼一見面就欺侮人呀!」
  出雲和尚聽她這麼說,想到了自己確實是有些失之盂浪,長眉頻眨,由不住又自宣出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你這是從哪裡來?嘿嘿……卻須知道,這裡是佛門善地,可容不得你擅自闖入呢!」
  鳳姑娘後退一步,兩隻手往胸前一抱,笑了一聲道:「說到不請自來,這一點倒確是我的理屈了,可是事情可也得分個輕重緩急。」話聲微停,一雙眸子向著榻上的麥小喬瞟了一眼,冷冷地看向老和尚,道:「大師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可是來幫你救人的,你難道認為我不應該來麼?」
  老和尚聆聽之下,神色益見緩和。
  「無——量——壽——佛——姑娘此話可是當真?」
  「我從不說謊。」說著,她已輕移蓮步,姍姍走向小喬。
  麥小喬冷笑一聲道:「我沒有事……你用不著救我……我很好……」
  聲音裡含著輕微的顫抖,一面說,緩緩地垂下頭來。
  「真的很好?」
  鳳姑娘那犀利的眼光,緊緊地逼視著她。
  「我……很好……」
  麥小喬卻有意偏開了頭,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看向出雲和尚說道:「大師父應該知道,七指雪山金鳳堂的大小靈丹,有起死回生之妙,就是講到毒之一道,也較一般醫家要高明許多……」
  「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地道,「姑娘若然肯援手救助,老衲感激不盡,只是卻要容老衲先行探過再行定奪。」老和尚醫術高超,為防鳳姑娘於醫治麥小喬中途下手陷害,是以才會有此一說。
  鳳姑娘顯然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退後一步。
  老和尚隨即上前,探出一手,待向麥小喬腕間把去,小喬倏地向後一收,道:「不!」
  一時間,熱淚滾滾淌出,她隨即垂下了頭,飲泣道:「大師父,謝謝你的好心,只是太晚了,來不及了……」
  老和尚一驚道:「怎麼……姑娘為什麼要這麼說?莫非……」
  一旁的鳳姑娘輕輕歎了一聲道:「老和尚難道真地看不出來麼?」
  兩位姑娘一人一句,真把老和尚弄糊塗了。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這才冷笑道:「她的眼睛瞎了。」
  真好比晴空裡響了一聲焦雷,老和尚霍地為之一震:「啊!」
  憑他閱歷,原該早就看出,偏偏竟是昧於自信,總以為在自己呵護之下,毒性萬萬不會發作得如此快速,卻沒有料到,竟然已到了如此嚴重地步。
  「姑娘……你抬起頭來。」
  老和尚竟然還存著萬一的僥倖,希望鳳姑娘所猜測的不是真的。
  然而,在麥小喬仰起的面頰,那一雙流淚的眼睛裡所呈現的目神,竟然是那般呆滯。
  已無須麥姑娘自己承認,老和尚便可以斷定——這雙美麗的眼睛,真的已經瞎了。
  「阿彌陀佛——」老和尚的一聲佛號裡,整個身子都為之抖顫了起來。
  「鳳姑娘……」他轉向鳳姑娘道,「你……」
  「老和尚不用著急,這件事也許還不為太遲,現在我來了,一切總不至於太糟,只是……」
  她眼角輕瞟,向著呆滯的麥姑娘看了一眼:「卻要看她是不是肯合作了。」
  麥小喬搖了一下頭道:「不必為我費事,我已經說過了,我想死。」
  說到「死」字時,她的一隻手,忽然壓向枕畔,那裡就擱著她的一口長劍,她的手不偏不倚地就壓在了劍把子上,這個舉動不禁使得老和尚又自吃了一驚。
  「無——量——壽—一佛——」老和尚銀眉頻眨道,「大姑娘……你可不能……」
  鳳姑娘冷冷地道:「她死不了的,你放心。」
  一面說,鳳姑娘輕移蓮步緩緩走到了麥小喬身邊,陡然間探手,待向小喬右手腕上扣去。
  可是,麥小喬卻像是早已料到對方會有此一手,她的動作比鳳姑娘更快。
  鳳姑娘的手方自探出了一半,只聽得「嗆啷」脆響聲中,一口寒光四射的長劍,已自劍鞘裡掣了出來。
  這一手大是出乎鳳姑娘意外,向後退開。
  卻只見麥小喬橫劍在手,圓睜雙眼道:「你們不要逼我……逼急了,我可就管不了許多,我就死給你們看。」
  「阿彌陀佛,」老和尚長長吁歎一聲,「這又何苦?」
  他雖然佛法高深,素知過去未來,但是在面對著眼前這一霎,卻也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你這就不對了。」歎息一聲,連連誦著,「因何自棄,因何自棄?」
  麥小喬這一霎臉色蒼白,表情呆滯,那只持劍的手微微發著顫抖,她此刻早已是萬念俱灰了,一想到雙眼已瞎,即使是能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
  閃爍的劍,顫動的手,顯示著她此一刻內心的淒楚與猶豫。
  她已有橫劍一死的念頭,只是自古艱難惟一死,說到這一個死字,易是易也,難也難極了。
  總還有那麼一丁點兒的不甘心,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境地,總是不願伏血劍下,況乎是用自己的手來結果自己的性命,又該是何等的不易?難!難!難!
  一霎間的心神交戰,麥小喬終於緩緩地放下了手上的長劍。她心情沉重,下一步又當如何,誰也摸不準。
  鳳姑娘冷笑了一聲:「我想你還不至於傻到要尋死吧,好死不如賴活著,就算你是一個瞎子,也比死了強。」
  「就算你是一個瞎子。」這句話說得好輕鬆,聽起來可真好比一把尖刀插進心裡那般滋味……
  麥小喬原已難堪,幾不欲生,聆聽之下,再也當受不住,雙眼一翻,當場昏了過去,手上一口長劍「嗆啷」一聲跌在地上,整個身子霍地向後倒了下去。
  「啊!」
  老和尚無疑為之吃了一驚。
  「無——量——壽——佛——」他轉向鳳姑娘,似有所憾地道,「她已深為毒苦,你又何必雪上加霜,這麼一來,豈不更加重了她的傷勢麼?」
  鳳姑娘一聲不吭地趨前,先把小喬失落在地上的那口長劍拾起,插回鞘內,放置在几上,這才轉向出雲和尚。
  老和尚又自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姑娘快施妙手吧,遲了只怕就來不及了。」
  鳳姑娘輕聲一歎,似有些無可奈何。
  那日她自從與麥小喬在石林一場激戰之後,雙方無疑已是反臉為仇。老實說,麥小喬的強自插手,硬管閒事,不可否認,已經大大傷了她的感情,她真恨不能舉劍殺了她,但事到臨頭,她卻是下不了手,今天,她也同樣的不能眼見她毒發身死。
  一剎那的心神交戰,驅走了自私與毒惡,其實她只需要轉身一走,或是乾脆晚到片刻,事情便會自然而然地有了一個結果,偏偏自己卻來的正是時候,此時此刻,不要說是轉身一走,就是拖延片刻,也使她有罪惡之感。
  「老師父,幫個忙吧!」
  出雲和尚應了一聲,趨前一步,他雖然痛心極了,當日關雪羽把麥小喬托付自己,一切安危自然便由老和尚承擔了下來,倘若麥小喬有個三長兩短,老和尚第一個便自無顏面對故人,更何況他居心仁慈,根本上就具有不忍人之心。
  他雖然武功較鳳姑娘高出許多,但是談到醫術一道,卻不敢稱先論強,那是因為七指雪山金鳳堂鳳七先生早有天下第一神醫之稱,尤其擅解百家之毒,在這方面,自己便實在逞不得強了。
  「姑娘只管交待就是。」說了這句話,老和尚銀眉頻眨,便自又宣起佛來了。
  鳳姑娘是時已把小喬安置得仰面睡好,一面由身邊取出了專為此次準備的「七寶解毒丸」,放進小喬唇內。
  那七寶解毒丸,一味奇藥,在武林中確是享有極高盛譽,只道是藥效通神,卻是見者幾稀。這一次鳳姑娘是存心救命來的,才帶來了這味靈藥。
  「阿彌陀佛!」出雲老和尚訥訥道,「是七寶解毒丸麼?這就好了……」說話之間,已聽見小喬腹內咕嚕嚕直是作響,顯然藥性已通。
  「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老和尚一連說了好幾聲「這就好了」,為使小喬快些醒轉,他乾脆探出一手,抵在小喬側肋之間,將一股純陽真氣徐徐灌注入內。
  鳳姑娘原本也打算這麼做,見和尚既已做了,便直在一旁靜觀。
  只是短短的一段時間,小喬的臉色已由蒼白漸漸變得有了血色。
  「阿彌陀佛——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老和尚簡直喜形於色,只以為大功告成。
  鳳姑娘卻並沒有他那麼樂觀,苦笑道:「大師父你且別高興過早,只怕……只怕……」
  出雲和尚道:「怎麼?」
  鳳姑娘冷冷一笑道:「怕只怕,毒性歸了竅,她的一雙眼睛就……」
  她所以話聲中斷,是因為忽然發覺到麥小喬有了動靜,在長長吁了一聲之後,麥小喬終於醒轉過來,緊接著她睜開了雙眼。
  老和尚憂喜參半地道:「姑娘,你覺得怎麼樣?眼睛可看見了?」
  麥小喬聆聽之下,微微愕了一愕,似乎由夢境之中,才又回到了現實——一抹淒慘出現在她臉上,汩汩的淚水,又自淌了出來。
  答案已很明顯,她仍然無能視物。
  老和尚急了。
  「這」他隨即向前俯下身子,「來!我助你一臂之力。」
  話聲微頓,老和尚的一隻巨掌,已經按在了麥小喬脅下,緊隨著他的抖動手掌,已把無比內無功力,向對方軀體之內緩緩輸入。
  這股充沛力道,猝然與麥小喬接觸之下,即見她身上陡地起了一陣子戰慄,微有血色的臉上,霍地漲得通紅,由不住發出了連聲呻吟。
  出雲和尚由於擔心小喬的雙目失明,情急之下,不惜施展出本身的純陽真力,用以驅除殘留在對方體內的餘毒。他功力深湛,數十年面壁潛修,非同凡響,就在他內力運施之下,麥小喬頓時百脈暢通,卻有淡淡的一片粉色輕煙,自她身上冉冉散起。
  老和尚輕輕宣了一聲「無量壽佛」,認為大功告成,這才把加附在小喬身上的那隻手收了回來。
  卻不意鳳姑娘在旁微歎一聲,道:「太遲了,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毒已入竅,想要起出,可就難了。」
  出雲和尚轉向麥小喬臉上注視片刻,不禁大為失望,喟歎一聲,嗒然無語。
  倒是麥小喬出乎意外地表現得很是鎮定。
  「老師父,鳳姐,多謝你們了,這都是我命該如此。」輕輕歎了一聲,她面現傷感地說道,「這也許是上天注定的,這麼一來,我什麼也都看不見了,正好可以專心一意地服侍菩薩了,老師父你說可是?」
  出雲和尚高高地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面色淒然地道:「姑娘不必灰心,事情也許還沒有壞到這個地步,且容這位鳳姑娘診視之後再設法吧!」
  麥小喬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才轉向一旁的鳳姑娘道:「姐姐,你看我的眼睛還有救麼?」
  鳳姑娘一聲不吭地伸出手,拿住了她的脈門。
  「金鳳堂」的醫術天下知名,鳳姑娘雖不若其父之妙手通神,但是家學淵源,卻也具有相當的造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3:01

  片刻沉默之後,鳳姑娘鬆開了手。
  老和尚輕宣一聲佛號道,「如何?」
  鳳姑娘歎了一聲道:「很難說……以我看,毒質像是已進入目瞳。」
  老和尚道:「只要設深入穴竅,總是有救。」
  他隨即探出手來,把住了小喬的脈道,仔細地切了一陣子脈,點點頭道:「鳳姑娘所見不差……事情還不至於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一面說,引手向外指了一指,暗示鳳姑娘到外面說話。
  鳳姑娘在未來之前,心裡是對麥小喬懷有相當敵意,只是在她目睹一切之後,一顆心情不自禁地早已為之軟化,畢竟她們雙方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怒,麥小喬為情勢所逼,存心出家,皈依佛門,下場已夠淒涼,更何況落到眼前這步田地,實在是令人痛心。
  「你放心,我暫時不會離開這裡。」她頗有感傷地打量著麥小喬道,「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亦當盡力……」
  說著,她由身上取出了另一個精緻的小小藥瓶,由其中倒出了兩顆紅色藥丸,遞與麥小喬道:「把這個吃下去。」
  出雲和尚探過頭來看了看點頭道:「這大概就是貴門的『天王解毒丹』了?」
  鳳姑娘微微一笑道:「看來我家的什麼事,大師父你都清楚,你老人家大可放心,我如果有加害她的心意,也不會等到今天才下手了。」
  「阿彌陀佛,鳳姑娘說哪裡話,老衲豈會多這個心?只是麥小喬姑娘如今情勢,不得不謹慎用藥,既然如此,老衲也就放心了。」
  一面說,隨將手中丹藥交向麥小喬手上道:「姑娘快服下去吧。」
  麥小喬接過藥來,並不立刻服下,卻向出雲和尚道:「老師父請稍避片刻,我有幾句話要請教鳳姑娘,可好?」
  老和尚打了個佛訊,連道:「使得,使得。」隨即向外步出。
  鳳姑娘自己在一張椅上坐了下來道:「我知道你要問我些什麼?你就說吧!」
  麥小喬幽幽一歎道:「你原是恨我入骨,為什麼現在又來救我?」
  鳳姑娘怔了一怔,把頭轉向一邊。
  麥小喬歎了一聲道:「我好像樣樣都不如你,其實我此刻萬念俱灰,恨不得死了算了,你卻又偏偏出現,在我認為非死不可的時候,又給我一線生機。你可知道,你這麼做,雖然救了我,我並不感激你,我這麼說了,你仍願救我麼?」
  鳳姑娘一笑說:「你以為我這麼做,是為了要你感激?」
  麥小喬道:「一個人做一件事,總是有目的的,你這麼做又為了什麼?」
  鳳姑娘冷冷地道:「我只是不願意你死,這就是我來這裡的目的。」
  麥小喬搖搖頭,癡癡地道:「如果瞎和死,只要我選擇其一的話,我情願死,所以說……」
  她微微地又自發出了一聲歎息:「如果你不能治好我的眼睛,我就情願死……也就不必吃這個藥了……」
  她說這句話時,心情顯然傷感極了,但是,她卻是那麼認真,使得鳳姑娘不敢掉以輕心。
  「你實在很任性,這一點倒是跟我很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還是好好地給我活著吧!」
  「那是說,你能治好我的眼睛了?」
  「我可沒有這麼說。」
  「那……」麥小喬臉上閃起了無限失望:「那你……你是說我的眼睛沒有希望了?」
  「我可沒有這麼說。」
  鳳姑娘凌銳的一雙眼睛,盯視著她,只可惜小喬雙目失明,不能領會,要不然,她必定會大吃一驚。
  接著鳳姑娘冷冷地道:「我雖然不能治好你的眼睛,可不見得別人就不能,所以你也就不必急著死了。」
  麥小喬冷漠地笑著:「如果說七指雪山金鳳堂都醫治不好的毒傷,那麼這個天底下還有誰能醫治得了?」
  「那可不一定。比方說,傷害你的那隻老金雞本人,如果他大發慈悲,你就得救了。」
  「你在說笑話了。」
  「我說的是真的,世界上任何事,在它沒有發生以前,常常都會被認為是不可能的,但是一旦發生之後,就又會被認為是順理成章了,你說是不是?」
  兩個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到像是在探討人生的真諦與哲理了。
  麥小喬忽然莞爾地笑了。
  她的確很美,尤其是沾染了幾許憔悴與寂寞,更有那種淒涼的冰寒氣質,越加的惹人憐愛,看在同樣是美人的鳳姑娘眼裡,便不禁有些惺惺相惜,而且,多少還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妒意。
  「怪不得那個關雪羽會對她如此關懷,她果然是一個迷人的姑娘……唉!麥小喬呀!你可知道如今你這條小命可全在我手心裡,我要你死,你便無論如何也是活不了,只是我的心忽然竟會變得軟了……」
  她的眼神兒不自禁地落在了麥小喬手心裡的那一雙小小藥丸上。
  「她怎麼還不吃下去呢?」——她吃下去可就一了百了,再也不能在自己與關雪羽之間作梗為患了。
  那是她臨行之前精細盤算後,狠心復自私的傑作,居然巧妙地瞞過了老和尚的一雙慧眼,其實又豈止是老和尚呢?只要麥小喬吞下去之後,就是神仙也無法發覺——那麼結果必然將是,小喬的眼睛一生一世復明無望,而且勢將要在床上癱瘓終生……
  多麼狠心、毒辣、卑鄙的行徑。然而,那是愛,一切都是為了要得到關雪羽那個她心目中至愛的人。為了得到這個人,她不擇手段,竟而出此下策,在狹義的愛的意義裡,便只能看見所愛的人與自己,一切的出發點便只有彼此與雙方,其他第三者的死活便為之次要了,多麼可怕的心理作祟。
  麥小喬由於雙目失明,已無能透過對方的面部表情,體會面前這個人的一切微妙思維。
  在短暫一刻心神交戰裡,她終於鼓起了勇氣,選擇了面對現實這條路,勇敢地活下去。
  兩粒神秘的紅色藥丸,在她掌心裡滴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終於她輕歎一聲,舉起這隻手,待將藥丸放進嘴裡。
  忽然,鳳姑娘的一隻手,疾出如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慢著……」
  「怎麼了?」麥小喬驚得一驚。
  鳳姑娘簡直難以掩飾她臉上的尷尬,一霎間,那顆心跳動得那麼厲害,閃爍的美眸裡,流動著泫然欲出的淚水。
  「這個藥……也許對你不太適合……」
  說了這句話,她即由麥小喬手心裡,把那兩顆藥丸取了回來:「也許換了這一種對你比較適合一些……」
  麥小喬自然不知道對方這一霎的心理變化,莫名其妙地竟自逃過了一步比死亡更可怖的殺劫。
  在她茫然無從的意識裡,手心已接觸到鳳姑娘第二次改換了來的藥粒。
  「吃下去吧。」——傳過來鳳姑娘略似歉疚的聲音。
  人的思想變化可真是瞬息萬變,善耶惡耶,往往只在乎片刻一念之間。
  正因為有了先前一霎間的惡,這一霎間的善便更為珍貴,在一番心神交戰之後,鳳姑娘幾乎是以贖罪的心情來面對眼前的麥小喬。
  當她眼看著麥小喬把兩粒真的天王解毒丹吞下之後,下意識裡,才為之真的鬆了一口氣。
  麥小喬說了一聲「謝謝」,隨又道:「這藥很靈麼?」
  鳳姑娘點點頭:「很靈,但是……」
  「但是怎麼樣?」
  「不瞞你說。」鳳姑娘道,「只怕並不能治好你的眼睛……」
  麥小喬的臉色更見蒼白。
  甚久之後,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苦笑著道:「一個失去眼睛的人,未來的日子將是怎麼過下去?我真的不敢想……不敢想……」
  「你最好不要想下去……這樣將會好過一些……」
  「你說得好容易……」
  一霎間,麥小喬臉上已自沾滿了熱淚,低下頭,晶瑩的淚水,點點滴滴落向塵埃。
  「鳳姐。」她忽然抬起了頭,「有一句話我要問你。」
  鳳姑娘點點頭道:「請問。」
  「唉……」麥小喬猶疑了片刻,終於定下心來,「關……大哥他……他可好?」
  鳳姑娘怔了一下,點點頭;「他……好。」
  「你可知他的近況?」
  「知道一點。」
  「他現在在哪裡?」
  「你一定要知道?」
  「我……很想知道一下。」
  「好吧,那我也就無妨告訴你。」鳳姑娘說,「他現在在七指雪山作客。」
  麥小喬呆了一下,癡癡地笑了笑:「七指雪山?你……是說,就是你住的七指雪山?」
  「是。」鳳姑娘冷冷地說,「他現在是我爹的客人,暫時住在我家。」
  「噢……我知道了……」
  鳳姑娘挑了一下眉頭;「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我……」麥小喬苦笑著,搖了一下頭,正要說出心裡所思,只聽見室外傳來老和尚的一聲:「阿彌陀佛,老衲可以進來了麼?」
  麥小喬點點頭道:「大師父請便。」
  緊接著房門輕啟,出雲和尚已邁步而入。
  鳳姑娘道:「她已服下了金鳳堂的天王解毒丹,七天之內,可以將身上餘毒全數清除乾淨,大師父這兩天請多多操心,留意一下她的發展,看來一切良好,我也就放心地去了。」
  出雲和尚單手打了一個問訊道:「無——量——壽——佛——姑娘這就要走麼?」
  鳳姑娘道:「請恕失陪——」
  說完,她向著一旁的麥小喬瞟了一眼,點點頭:「你是聰明人,總不會做出糊塗事來吧……」
  忽然她輕輕歎了一聲,接下去冷冷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再說,你的眼睛並非已經絕望,為人為己,哼哼……你總不能就真地去尋死吧!」
  麥小喬搖搖頭說:「你放心,我絕不會再存這個念頭,鳳姐、鳳姐……謝謝你!」
  鳳姑娘說了聲:「好——」隨即轉身步出。
  鳳姑娘一徑來到了禪房之外,出雲和尚卻在身後跟著她:「姑娘請暫留步。」
  鳳姑娘站住了腳,厲聲道:「老師父還有什麼事關照我麼?」
  出雲和尚站住腳步,低低宣了一聲「阿彌陀佛」才道:「姑娘方纔所說之話,可是真的?」
  鳳姑娘道:「哪一句話?」
  「是有關麥姑娘雙目失明之事,果真還有醫治復原之希望?」
  「那要看她的命了……」
  說了這句話,繼續前行。
  「姑娘留步。」身後再一次傳來老和尚的呼喚之聲。
  鳳姑娘站是站住了,臉上卻顯著不耐:「唉!大師父何故喋喋不休?我還有事呢!」
  「阿彌陀佛!」大和尚冷冷地說道,「姑娘莫非沒有看出來,麥姑娘之病根,其實並非僅在雙目?無量壽佛,南無阿彌陀佛……」
  鳳姑娘怔了一下說道:「你是說,她另外還有什麼隱疾?這個……我倒還沒有看出來。」
  說著,便自回過身來,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在大和尚臉上打轉。
  出雲和尚訥訥道:「姑娘豈能看不出來?她心裡的病可比失明的眼睛更嚴重多了……」
  這麼一說,鳳姑娘當然明白了。
  她臉上倏地浮起了一片紅雲,微微呆了一下,搖搖頭道:「老師父你這是在跟我打啞謎,我可是不懂,再說,我也無能為力……」
  出雲和尚連聲道:「善哉,善哉。姑娘蘭心蕙質,焉有不明之理?老衲事佛日久,頗有因果預知之能,這件事天心月圓……未必盡如人意,凡事強求不得,姑娘你還要三思而行才是。」
  鳳姑娘更不禁臉上一陣子大紅,忽然娥眉一挑,怒氣說道:「你……老和尚你盡自跟我嘀咕些什麼話,我可是一句也不懂,我走了——」
  說到走,倏地身形展動,有如風起雲霄,起落之間已到了懸崖之巔。
  老和尚原有意陪她由正門步出,卻想不到鳳姑娘竟自選擇了這條去路,自然,也只有像她具有這等輕功造詣之人,才堪能如此施展。
  她幾乎是垂直降落下去的,茫茫雲霧裡,似見她兩臂平張,不過在壁間貼了一貼,再次下降,便自無蹤。
  麥小喬仰臉向著出雲和尚問道:「她走了麼?」
  老和尚道:「走了。」
  麥小喬輕輕一歎說:「她是一個好人……我以前竟誤會了她……」
  老和尚道:「每一個人當內在的良知用物之時,言行皆善,但是遇到私慾作祟之時,也就顧不得會傷別人了,這位鳳姑娘正是這樣類型的一個人。」
  麥小喬道:「無論如何,今天她能來這裡看我,為我療治毒傷,這番恩情就讓我感激不盡……這是她第二次救我了。」
  出雲和尚輕輕宣著佛號:「阿彌陀佛——」隨即說道:「姑娘不要想得太多,該是靜坐的時候到了。」
  麥小喬微笑了一下,睜著那雙分明未瞎而事實卻無能所視的眼睛,認著出雲和尚。
  「老師父,你可相信人世之間的所謂因果報應?」
  「自然相信,姑娘怎麼會想到有此一問?」
  「那是因為想到了我的眼睛,」她喃喃地說,「誰又能說這不是老天爺的意思?剛才我忽然想到,這也許是佛祖有靈,故意要我眼瞎的。」
  「那又為了什麼?」
  「為了要我安心事佛,再也不能心生旁念。」
  「無——量——壽——佛——」老和尚連聲不住地宣起佛號。
  麥小喬道:「這麼一來,老師父你總不能要我離開這座寺廟了……你又豈能狠心把一瞎子攆出寺廟?」
  出雲老和尚喃喃地道:「阿彌陀佛,姑娘你想得太多了,且先靜下來,療治傷勢要緊,皈依佛門之事,容後再談也還不遲。」
  麥小喬苦笑了一下:「老師父,你難道也認為我這雙眼睛還有救?」
  「自然有救,老衲刻下想起一人,如果此人能夠加以援手,姑娘雙眼就大有希望。」
  麥小喬神色一振道:「是誰?」
  出雲老和尚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道,「老衲暫時且不說破,容後自知,我這就先行告退了。」
  麥小喬道:「老師父你這就去麼?」
  出雲和尚道:「事不宜遲,幾天之內,我就會回來,姑娘這邊我自會囑人照顧,每日服藥仍然不可間斷,須知你身上毒質雖去,一雙目竅內的餘毒,卻仍然留存,端靠你內功鎮壓以及眼藥不使之擴散,這一點卻也不可過於大意。」
  麥小喬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大師父你放心去吧,既然還有希望,誰又希望變成瞎子,只是勞動大師父,卻讓我心中不安,唉!我真是佛門中的罪人……」
  出雲和尚道:「姑娘說哪裡話,不要胡思亂想,我走了。」
  麥小喬突然又想起一事,說道:「大師父……」
  出雲和尚站住道:「姑娘還有什麼關照?」
  麥小喬癡癡地道:「關大哥他……」忽然停下來搖搖頭說,「算了……大師父你請便吧!」
  出雲和尚點點頭,輕歎了一聲,又自宣了一聲佛號,便自轉身步出。
  這裡麥小喬只是仰著臉兒發怔,忽然她伏身在厚厚的被褥上,抽搐著哭了。
  窗外滿是低飛盤旋的寒鴉,盡自在這一小塊地方翩翩翱翔,發著「呱呱」的叫聲,天色一霎間又顯現出了那種灰暗的顏色——人的心,就連那一點點的興頭兒,也壓下去了。
  麥小喬似乎越哭越傷心,自從來廟之後,她已不知哭過幾次了,但是卻沒有任何一次,像今天這麼痛心,心有千結,又能向誰傾訴?只得借助於這陣子斷腸的泣聲,用以發洩無限的調悵。
  哭聲驚飛了大群寒鴉,融匯著陣陣寒風,在此呼嘯來去,兩扇紙窗不時地張開來又合上,寒風由外面灌進來,打著螺絲轉兒,禪房裡經書紙卷,一時被刮得唏哩嘩啦,其勢駭人。
  明法小和尚受了方丈的重重托囑,正自從老遠走了過來,乍見此情景,便叫了一聲:「不得了啦——」慌不迭地跑了過來。
  來不及向麥姑娘通報一聲,他就貿然的推開了門,闖了進去。
  「啊呀呀……」
  嘴裡怪聲地叫著,一時手舞足蹈,只向空中抬抓著那些飛舞的經文紙卷,哪裡又撈得著?
  小和尚更急得「哇哇」大叫,一面大聲道:「麥姑娘快幫忙,快幫忙呀!」
  他忽然想到了風是由窗外面吹進來的,趕忙撲過去關上了窗戶,這一下才安靜了。
  小和尚這才吁了一口氣,只覺得房子裡暗得很,耳邊上可就聽見了麥姑娘斷腸的哭聲,接著他可就看見了床上的麥小喬,頓時傻住了。
  「姑……姑娘,你……怎麼啦?噯呀!阿彌陀佛……你不要哭嘛!」
  麥小喬根本就沒有聽見他,自是無從答理。
  明法小和尚勸了好幾聲,對方根本就不理,他真急了,也忘了男女有別,上前用手就去推她,麥小喬忽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叫道:「滾!滾出去!」
  小和尚簡直嚇傻了。
  「姑……娘……」他也哭了,一面抽搐著道,「你不要……哭了嘛……」
  「小師父……」
  緊緊地抱住了眼前這個小和尚,把臉埋在他肩上,她可又傷心地哭了。
  明法小和尚這個罪可是大了,道:「姑……姑……娘……別……哭……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說話呀!」
  漸漸地,麥姑娘哭的聲音小了,只是有一聲沒一聲地在小和尚肩上抽搐著。
  小和尚也跟著莫名其妙地只是掉淚,卻覺著自己肩上濕了一大塊,用手摸摸黏糊糊的,鼻涕眼淚什麼都有,便道:「姑娘你這是為什麼?」
  像是用了全身的力量,才把小喬的身子搬到了床上。
  外面已是天昏地暗,房子裡更是黝黑一片,明法小和尚張羅著去點亮了燈。
  燈光乍亮,才發覺到麥姑娘敢情已坐起來了,閃爍的光影裡,她的臉是那種異常的蒼白,呆滯的眼神,沾滿了淚痕的臉,披散的一頭亂髮……
  「大……大姑娘……你……」
  「唉!」良久之後,麥小喬才長長地發出了一聲歎息,「小師父,你別理我,剛才我只是心裡難受,哭上一陣子也就好了……方丈師父呢?」
  「他……老人家下山了,有事麼?我這就去找住持師父去。」
  「別去,沒事。」麥姑娘欠身站了起來,「外面天黑了。」
  「還沒有,只是暗得很,看樣子八成兒又要下雪了。」
  麥小喬點點頭,身子往前移了移,不小心踢倒了一張椅子:「噢!」趕忙彎下身子來,用手摸索著,把椅子又給扶了起來。
  明法小和尚幾乎嚇傻了。
  「大姑……娘……你的眼睛?」
  「瞎了。」
  「瞎……了?」小和尚身子在打抖,「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
  麥小喬搖搖頭,半天才說:「你出去吧,我要一個人靜一會兒……」
  「啊……」小和尚用著抖顫的聲音說,「是……」緩緩地轉身步出。
  淚水汩汩的由小喬那雙大眼睛裡淌出來……
  她腦子裡憧憬著方才與鳳姑娘對答的情景,回憶著彼此所說的每一句話。
  鳳姑娘曾說過的一句話:「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再說,你的眼睛並非已經絕望,為人為己,哼哼……你總不能就真的去尋死吧!」
  這句話鳳姑娘當時說時,麥小喬正在痛心頭上,聽過未加注意,這時回想起來,不禁覺出來有些不尋常的弦外之音,關鍵處便在於那為人為己一句話上。
  「怎麼說為人為己呢!」她心裡不禁在想著:「難道她指的是關……」
  情不自禁地她又聯想到了關雪羽,由不住心神為之一振:「難道說他們之間……並沒有婚姻之約……只是我自己的一番多疑?」
  這個念頭猝然的興起,一霎間就像是一盞光明四射的明燈,陡地出現在黑暗的心坎裡,確實使得她為之大大震驚,一顆心立時為之紊亂起來。
  只是這番熱情,只在她心裡盤踞了極短的一霎,緊接著便自又冷了下來,那是一番徹骨的冰冷寒意,重複著打消了她前此的激動熱情。
  她想到了她的眼睛……
  「就算是關雪羽他沒有忘情於我,可我又豈能?我又豈能……」
  更何況鳳姑娘是如此的美,兩相對比之下,她再一次感到了失望,陷入到痛苦的深淵。
  窗外寒風兀自繼續吹著,不時有塵土打向窗上的「嘩啦啦」聲音,她感覺到無比的冷,身心俱寒的冷……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3:19

第37章 為情絲糾纏 慧劍難揮脫

  星皎雲淨。
  空中只是幾顆閃爍的星,灑下來的光,亮若爍銀,靜寂的山嶺之巔,甚至於連昆蟲的鳴叫聲也難以聽見。
  這已是關雪羽來到七指雪山的第十四天,也是第十四個夜晚。
  偶爾的邂逅,竟使他有了如此意料不到的豐碩收穫。
  今夜,在他面對著眼前這個神秘的瞎婆婆盧幽之際,內心裡實在充滿了深切的感激與由衷的敬佩。
  這一切太奇妙了,簡直無從解釋,匪夷所思,他忽然感覺到,這番造就恩情,其重如山,不容稍忘,而事實上,對於這位造就自己的大恩人,他竟是瞭解得如此之少,確實有更進一步瞭解她的必要。
  「你進步得很快。」盧幽睜著那一雙深邃卻實已失明的眼睛打量著他,「我已沒有什麼好再傳授給你的了……」
  頓了一下,她才又道:「這十天以來,我已把我數十年所領獲的心得,統統傳授給了你……當然,你所學到的只是一種方法,一種心得,但是,這就足夠了……只要你肯努力,在今後的數年裡遵循著我所傳授給你的法則勤習、苦研,哼哼……不出十年之內,我敢說,當今天下,再也難找出一個人能是你的敵手,希望你努力自勉,不要讓我失望才好。」
  「我知道,我知道……」
  盧幽臉上顯示著前所未見的愉悅道:「你無需對我保證些什麼,我的眼睛雖然瞎了,但是我的心卻不瞎,自從頭一回見你,跟你交談之後,我就知道你是個足以能讓我信得過的人,要不然我不會把我隱藏了幾十年的武學心得統統傳授給你。」
  微笑了一下,她的樣子顯得那麼輕鬆:「你還不知道,我對你在暗中確實已考察仔細。每當我傳授給你一樣新的東西,我都在暗中觀察你的反應和領悟之力。如果你不能達到我預期的要求而作出正常的反應,我也會中途停止,改變初衷。但所幸,你並沒有讓我感到失望……我太高興了……你猜我心裡想到了什麼?」
  關雪羽見她一掃苦悶的沉鬱,竟然顯現得如此開心樣子,心裡也甚是高興。
  「我實在猜不出來……難道你要收我為徒?」
  盧幽一笑搖搖頭:「我不會強人所難,你已經說過了,你是你們燕家門的第三代傳人,不容你改拜外人為師。不過我卻有資格收你為我的膝下義子,以後就改口稱呼我一聲『乾娘』,這倒使得。」
  關雪羽正感平白收受了對方如此大的恩惠,既不能拜其為師,誠不知何以為報,現在聽她這麼一說,誠然是正合我心。
  當下不再猶豫,一口答應,隨即行了大禮,口喚了一聲「乾娘」,那盧幽竟自熱淚漣漣地淌了下來,她一言不發,只默默地點一下頭,算是受了對方的稱呼。
  關雪羽叩了個頭方自站起。
  盧幽道:「慢著,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
  一面說,即見她探手袖內,但聞得鎖鏈聲響,即由袖中取出了尺許左右長短的一口弧形薄刀。
  設非是她自己取出,外人絕難看破。
  原來那是一口打制得極具匠心的兵刃,連刀帶鞘,通體現出一片燦銀顏色,妙在尾鞘之處設有巧妙的細細銀鏈,可以纏扣腕上,刀身連鞘更有一定的凹弧之處,一經貼在手腕之上,即使大力運動,也不愁滑落,刀柄吞口處,設有黑色玉質的按鈕啞簧,一經按動,即可如意抽出,確是構思精巧之極。
  盧幽取刀在手,頗有感慨地注視著道:「此刀原是我先師所留下來的貼身之物,在我手裡也近一甲子了……可笑的是,我除了暇時拿它來練習消遣以外,至於臨敵搏殺,竟是一次機會也未曾有過,也許你留著倒可一展所長,就送給你,權作是見面禮吧。」
  關雪羽遲疑了一下,雙手接過來,只覺得入手份量甚輕,料想著刀身必是極為鋒薄,當下隨即抽開來,頓時眼前展現出一彎銀虹,有似靈蛇般閃爍不已,只見刀身中縫,顯著的凹下去一道朱紅色淺淺印痕,悉知可以刺敵於無知之間,確實厲害得很。
  盧幽道:「你不要小看了它,如果你熟悉了我所傳授給你的那些身法之後,再加以運用,便可知道此刀的無窮威力,它更可以會合你燕家的騰挪小巧身法,有時候比一般刀劍更稱心如意,它猶有削鐵斷玉之能,尋常兵刃簡直無能招架,正因為這樣,我才特別要吩咐你小心使用,但這道理你當然是明白的了。」
  關雪羽一面答應著,隨即把這口短刀置於腕袖之內,只往腕子上一貼,不待繫上鎖鏈,便已是牢靠十分,使用時只須往袖內一探,振翻手腕即出,至為方便。
  無意之間,得此厚禮,自是心裡高興,便自向盧幽誠摯地道了謝。
  卻見盧幽輕輕點了一下頭道:「你可以回去了……也許我們的緣分便僅限於此,往後見面的時候,大概也就沒有幾天了……」
  關雪羽一怔道:「乾娘的意思……」
  「傻孩子,這裡豈是你能長住的地方?」她忽然哈哈一笑道,「陸青桐把你弄到山上,卻成全了我幾十年未了的一個心願……他的原意如何,究竟要怎麼處置你,我想應該是到時候了……」
  關雪羽驚得一驚,沒有說話。
  盧幽道:「此人剛愎自用,但多年以來,倒也改變不少,已不像過去那麼任性,或許會對你網開一面,也未可知。不過,這就要看他心裡是怎麼個打算了,你卻要心裡先有一個對策才好……」
  關雪羽點點頭道:「我知道。」
  盧幽道:「他的事,我一向從不過問,這多年以來,他也從未向我透露過什麼,但是這一次鑒於你我母子情誼,我便不能不過問,他如膽敢向你施以毒手,我便饒不了他。」
  關雪羽道:「事情也許還不至於嚴重到這個地步,那天我卻見這位陸前輩喚你是七姨娘,莫非乾娘與他之間有姨甥之親麼?」
  盧幽臉上立時現出了一種不自然的痛苦表情,低低地歎息了一聲再搖搖頭,久久未發一言。
  這番表情,立刻使關雪羽體會出來,對方的確有難言之隱,頓時深悔有此一問。
  又隔了一會兒,盧幽才苦笑了一下說道:「我與他母親是表姐妹,這倒不是親的……」
  下面的話,便不再說下去了。
  關雪羽雖有滿腹疑團,卻也只有吞在肚子裡,反倒是盧幽卻像為關雪羽的一句問話,勾起來無限感慨,那張白淨削瘦的臉上,不時的紅一陣白一陣,像有無限忿恚,卻又似無邊遺憾,真正是波浪洶湧,寸心天知了。
  看見了這番表情,關雪羽越加後悔有此一問,也不便再多待下去,當時起身告辭。
  盧幽忽然苦笑道;「你我這一段緣分,暫時就到此為止了,今後不必再來了,如有特別事故,我自會尋你,你去吧!」關雪羽默默地點了點頭,十天來彼此相處,這個盧幽確實是沒有把自己當成外人,數十年秘藏武功心得,稱得上傾囊相授。如此情義,簡直無以為報,這時面臨著離別,想到未來再見之時,誠不知是何年何月,心裡未免生出一些依依別離之情。一時只管看著盧幽發呆,腳下並無移動之意。
  盧幽一雙眼睛,雖不能見,但是她的感觸卻異常靈敏,加上內心的晶瑩透剔,凡事一經忖度,恆常不出八九。
  當時冷冷一笑,輕歎一聲道:「一個人心懷感情,不是壞事,只是如果拿來用事,難免優柔寡斷,你要記住,凡事要當機立斷,一經拖延下去,害人害己,可就自食苦果了。男女之情,尤應小心,切記,切記!」
  未後這兩句話,好像是有感而發了。
  關雪羽心裡動了一動,應了聲「是!」即行向對方拜別退出。
  出得樓外,只覺得四下裡寒風颼颼,一經著人,遍體生寒。
  天色雖是異常的黑,關雪羽卻能感覺出就快要天亮了,返回到住處,他的一顆心猶自忐忑難安。
  用了好一陣子工夫,才鎮定下來,是時當空已微微現出了一些白色,竟已是破曉時分。
  關雪羽正待下榻,卻聽見了「篤篤!」兩聲叩門聲——想必是冰兒送早膳來了。
  今天似乎來得早點兒了。
  「是冰兒麼?」
  嘴裡說著,他趨前幾步,就勢打開了門扉。
  房門開處,門外靜悄悄地,竟是沒有一個人影。忽然身後風聲微驚,像是有人乘隙奪門而入。
  關雪羽這幾個月連逢奇遇,刻苦練功,功力不啻早已大有進展,一經發覺不對,鼻子裡輕哼一聲,左手反手一掌向後直襲,同時身子側回,「刷!」地一聲,已把門戶封住了,不欲那人奪門而入。
  那人輕笑一聲,竟然未能得逞。但是他身法了得,即使在關雪羽如此緊迫的逼勢之下,猶能起身自如。
  「刷!」一聲,猝然間拔身而起。
  起勢之快,簡直不容交睫,緊接著身子向後一個倒仰,「呼嚕」一陣疾風,已反身上了屋脊。
  關雪羽那麼快的身法,居然未能截住了對方,不禁心中暗暗吃了一驚。
  卻因此也激發了他好強的個性,冷笑一聲,緊跟著倒捲而起,襲著對方的身勢,落了下去。
  這一次對方萬難逃開了,在關雪羽緊迫盯人的身勢之下,不得不現出了原形。
  關雪羽只當來人不懷好意,加以被對方引逗得無名火起,是以身子一經落下,右手抖處,暗運真力,以「劈空掌」式,直向對手身上劈了過去。
  這一掌真要打實了,就算是對方具有「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也是吃受不住,他當然還不至於如此冒失。
  關雪羽一掌擊出了一半,才發覺對方裙發飄揚,身態楚楚,竟然是位「坤客」,那背影款款動人,分明是極為熟悉的一位故人,心中一驚,猛可裡把吐出的掌力中途向後一收。
  對方姑娘恁地身手不弱,回身封掌,就勢把身子掠開,轉動之間,已是七尺開外。
  「唉唷,好厲害。」
  雙方掌力接觸之下,由於所出力道勢均力敵,頃刻之間,便自化為無形。
  破曉天光之下,照見了來人美麗姿顏,眉秀目清,發密而長,哪裡會是冰兒,她是鳳姑娘。
  關雪羽緩緩地點了點頭,怪不自然地道:「原來是你,鳳姑娘。」
  「怎麼,不歡迎?」
  美麗的少女,舉手投足之間,無不姿態撩人。她這裡長發輕甩,化作一片秀麗雲彩,輕飄飄地落向身後,澄波雙瞳裡,含蓄著「別來可好?」的隱隱笑靨,這麼近近地瞧著他,靜靜地等著他的一句「歡迎」回答。
  關雪羽確是有些出乎意外的驚訝,來山中這麼久了,這只不過才見她第二面。
  微笑著,他點了一下頭,想說「歡迎」二字,卻又不欲出口,只道了聲:「請進來說話。」逕自轉身,越房而過,呼地落身門前。
  面前人影猝閃,敢情鳳姑娘竟與他不差先後地落在了一塊。
  「幾天不見,你的功力像是進步得多了……」鳳姑娘略似好奇地打量著他,「看來真的要是打起來,我還不是你的敵手了呢!」
  關雪羽微微笑了一下,他倒不以為對方這兩句話是溢美之詞,多少日子以來,自己苦心積慮,浸淫於高深武學的探討,只因為缺少一個印證武功的對手,是以到底進步了多少,或是根本就沒有進步,尚還有待證實,現在鳳姑娘既然這麼說,顯然已是肯定了。
  「很久不見了,姑娘你這是從哪裡來呢?」
  「我……」鳳姑娘眨動了一下眼睛,「你猜呢?」
  似乎每一個女孩子都喜歡叫人家請心裡想的,或是沒有說出口來的事情,而這種漫無邊際的啞謎,十之八九簡直是無從猜起。
  關雪羽報以微微一笑,搖搖頭表示猜不出來。
  鳳姑娘淺淺一笑道:「你當然猜不出來,我如果說出來去了哪裡,你一定會得嚇一跳,告訴你吧,我去見麥小喬啦!」
  關雪羽果然為之一愕。
  「麥……小喬!你是說麥姑娘?」
  鳳姑娘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一雙澄波雙瞳,眨也不眨一下地向對方注視著。
  「你想不到吧!」
  「的確是沒有想到。」關雪羽道,「她的近況可好?」
  鳳姑娘搖了搖頭,關雪羽頓時神色一驚。
  這番神態看在鳳姑娘眼裡,的確大大的不是滋味,她卻偏偏面含微笑,不當回事地舉手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額的幾根髮絲。
  「怎麼,你可想知道詳細情形?」
  關雪羽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她身上的宿毒發作了。」情不自禁地搖搖頭,苦笑著發出了一聲歎息。
  「可真是心有靈犀,一猜就中了。」
  鳳姑娘的眼神兀自瞬也不瞬地向對方注視著,臉上猶自洋溢著微笑,只是笑得怪怪的,一副令人費解的模樣。
  「她!要緊麼?」
  「怎麼不要緊?命都快完了。」
  「只是,」關雪羽正色地向對方逼視著,「我不相信你竟能袖手旁觀?」
  鳳姑娘一笑道:「笑話,我為什麼又不能袖手旁觀?難道我一定要管?」
  關雪羽雙眉陡地挑了一挑,卻又回復原狀。
  「奇怪!」鳳姑娘說,「你好像生氣了。」
  關雪羽看了她一眼,搖搖頭,像是自己在告訴自己說:「不,你不是這樣的人……果真這樣,我就……」
  「你就怎麼樣?」
  鳳姑娘的臉上,兀自帶著微微的笑。
  「我就看錯了你了。」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臉上的笑容倏地為之消失,猛地自位子上站起來,生氣地向外步出。
  她身子方自走到了門前,卻又站住,道:「我已把她身上的毒去乾淨了,你應該放心了吧!」
  一面說,她倏地回過了頭,眼睛裡交織著的光焰,有如鋒銳的利刃,簡直是要扎到了關雪羽心裡頭。
  對於鳳姑娘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關雪羽一時呆住了,他實在沒有料到對方竟然會有這種突然的強烈的反應,尤其使他驚異的是,她竟然赤裸裸地表露了她的感情。
  那是一種直率的愛,透過她鋒銳的一雙眼睛,毫不猶豫地傳給了對方。
  關雪羽在一霎失措之後,終於恢復了鎮定,心裡卻在警惕著告訴自己一個棘手極難應付的感情糾紛,即將面臨著自己,有待自己去解決了。
  面對著鳳姑娘似有妒意的眼神,他還是暫時保持沉默的好。
  鳳姑娘緩緩回過了身子:「你怎麼……不說話?」
  「你要我說什麼?」關雪羽報以苦笑,隨即把眼睛移向一邊。
  他雖然內外功力俱臻一流,再厲害的強敵,也無能使他當面畏縮,在眼前涉及的兒女私情裡,卻是一點經驗也沒有,初次交鋒之下,簡直有點害怕。
  低下的眼神,很快地接觸到一雙女人的腳——一雙配有雪白絨球的薄底小小蠻靴。
  緊跟著他的心裡一震,抬起頭來,鳳姑娘敢情已來到了眼前——就站在自己眼前。
  「原來你心裡一直都沒有忘了她……是不是?」
  「我……」關雪羽莫名其妙紅了臉。
  「雖然你是住在這裡,但是你的心卻一直都在想著她……根本……根本……根本就沒我……的份兒?」
  那麼要強的個性,竟然也撐不下去了,說著說著連聲音都抖了。
  「姑娘你想……左了……請坐下來,先喝杯茶吧……」
  關雪羽這就起身,張羅著去倒茶。
  他的手才摸著了罩在棉套子的暖壺,剛要拿起,即被斜刺探出來的一隻手按住了。
  「別給我來這一套。」鳳姑娘斬釘截鐵的聲音說,「我不渴,要喝茶我自己會倒,更不敢勞動尊駕。」
  關雪羽只得收回了手,終於不得不又接觸到了那雙最怕接觸的眼睛。
  這雙明媚的大眼睛,現在是睜得又大又圓,在滾動的一層淚水裡,猶自鋒芒畢露,毫不含糊。
  「好吧……我們現在該是把話說清楚的時候了。」
  兩隻手往懷裡這麼一抱,低下來的目神,像是交叉著的一把剪刀,關雪羽正好就在那刀鋒交叉之間。說不出的「怨」「恨」「憐」「愛」「妒」一股腦兒的,可全都在那般眼神裡表露無遺。
  關雪羽只覺得心裡一陣子通通直跳,那份子尷尬可就別提了。
  要說起來,他可並沒有幹什麼虧心事,這份子彆扭純屬多餘,只是最難消受美人恩,在基本上她對你好,你無以為報,便是有欠於她了。
  避走無路,圖逃無能,站起來不是,坐下來也不是,搖頭,點頭,都不是……可真難為他了。
  「你怎麼不說話?」
  「姑娘又要我說些什麼?」關雪羽忽然站起來,匆匆地走向一邊。
  「說——」鳳姑娘跟著走了過去,「說你到底是喜歡誰吧!」
  這可真是相當大膽的一句話,關雪羽聆聽之下,由不住大大地為之吃了一驚,乍聽之下,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忽地轉過身子來,直直地盯向鳳姑娘:「你說什麼?」
  鳳姑娘賭氣問道:「我只問你,我和麥小喬兩個人,你到底喜歡誰?」
  說著說著,竟然觸動了傷懷,兩行淚水突地奪眶而出。紅著的一雙眼睛,卻是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關雪羽的臉上,上胸起伏,呼吸頻繁,敢情是十分當真。
  關雪羽冷冷一笑:「我為什麼一定要回答……這些?何況……哼……」
  「你說什……麼?」
  「何況我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說了這句話,他轉身又回到了原來的坐處,坐下來。
  鳳姑娘一個人站在那裡發愣,只見她緊緊地咬著下唇,自已在跟自己賭氣似的,臉上白一陣紅一陣。
  「不行,你得告訴我……你現在就要想。」
  她又跟了過去,仍然是先前的那個姿勢,兩隻手抱在前胸,那種表情分明是耗上了,今天非得要跟對方見個真章不可。
  關雪羽這一霎,可真是心裡亂極了。
  「你又要我……說些什麼呢?」
  他的一雙眼睛,緩緩抬起來,打量著站立在自己面前咫尺之間的這個絕色佳人,這個女孩子也是救過自己性命的恩人。人非草木,誰能無情?硬要說討厭她,那可真是矯情之言,違心之論了,其實,他眼睛裡含蓄著的光彩,早已把他的內心感情傳遞過去,然而這並不表示他忘情於麥小喬。
  只是,對鳳姑娘來說,這卻是不夠的,她要的是一句堅定不移的承諾,一份完全屬於自己獨佔的感情。
  「你怎麼不說話?」鳳姑娘忽然輕歎了一聲,「你竟然這麼難以……出口?算了……我也不再逼你了……」
  一面說,她癡癡地在桌前坐了下來,自己從暖壺裡倒了一杯茶。當她舉杯自飲的時候,才覺出來那隻手在抖,杯子裡的茶水,險些溢出來——她苦笑著放下來,用兩隻手接著這只杯子,感情在心裡作祟,紊亂、煩躁,確是苦得很……
  「你可相信?」她緩緩地說著,眼神兒注視著杯子裡的茶,「這一輩子,我還從來沒有愛……過一個人,要是有的話,你就是第一個……但是,不幸得很,好像我卻比別人晚了一步……」
  說著她就把身子背了過來,卻由身邊革囊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繡荷包。
  「這是我自己做的,你可別笑……一直忘了拿給你——」
  緩緩地遞了過去,卻仍然低頭,直到關雪羽接過去之後,她才抬起眼睛來。
  關雪羽怔了一怔,喉結動了動,他也並非全不知情,只是生平從來沒有領受過這般情誼,眼前的鳳姑娘,心中的麥姑娘兩個姑娘的影子,糾纏在一塊,以前也不是沒有想過,每一次想起來,都令他心神不安,也從來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眼前更令他心躁不安。
  「你,這又是何苦?」
  一霎間,心裡像是壓著了大塊的鉛,那個繡荷包,敢情是出自鳳姑娘的一雙巧手,繡制得別出心裁,三色珠花,滾鑲的亮片,看上去已是別緻好看,再加上銀絲穗子,確是不落凡俗。
  荷包裡還裝著一些日常備急的東西,都是他們金鳳堂馳名天下的各樣靈藥,「續命丹」、「千金油」以及八樣能解百毒的不同藥品,每一樣都用精緻不同式樣的小小瓷瓶裝著。金鳳堂靈藥,天下馳名,往往為求一粒,苦無門路,想不到一下子卻得來許多,對於一個行走江湖,扶弱濟危的俠士如關雪羽之流來說,拋開鳳姑娘的私情,只是這些藥物的本身價值來說,已是萬金難求。
  看著關雪羽喜歡,鳳姑娘臉上也綻開了笑意。
  「這些都是我平常日子小心收藏的,就拿續命丹、千金油這兩種藥來說,我爹爹也早已不制,所剩極為有限,就是我要也要不到呢!」
  關雪羽好生過意不去,要退還給她,鳳姑娘當然不肯,然後她又一樣樣地解說著各種藥物的不同用法。她這裡細細地說,他那裡細細地聽,偶爾接觸的眼波,含蓄著「無猜」的情意,這樣的情景饒是「膩人」而大費思忖了……
  話說完了,四隻眼睛猶自靜靜地對看著。
  一片紅暈起自關雪羽的臉上,他警惕著忙自把目光移開了,禁不住熱血翻騰,全身發燥,好不氣悶。
  「唉——」
  重重地歎了口氣,站起來在室內走了半轉,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電也似的射向鳳姑娘。
  「姑娘對我好,燕雪非不知情……日後如有用我之處,只請隨時關照,就是為姑娘你而死,我也值得,絕無任何怨言……」
  鳳姑娘為之一哂,心裡可是又甜又臊,卻禁不往對方猛烈的目神的逼視,羞答答地垂下了頭兒。
  關雪羽這幾句話誠然是肺腑之言,只是鳳姑娘如果夠仔細,當能聽出其弦外之音,那意思分明是在說,不惜為對方一死,卻無能共效于飛——只是鳳姑娘一時卻哪裡又能體會出來?
  她幾乎有些出乎意外的喜悅,先時的憂怨、猜忌,一股腦兒為之消失,留在心裡的只是那股無限的甜……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誰又要你去死來著?」她重綻笑靨地道,「以後不許你再提這個字……知道不?好了,我該走了。」
  關雪羽想不到自己一句話,竟使得她如此開心,原以為又將要生出許多枝節了,卻是有些出乎意外。
  他本有很多話要說,既然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就必須交待清楚,好不容易提起了勇氣,待得剖明心跡,對方卻忽然又要走了,真是捉摸不定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一時只看著她發呆。鳳姑娘已經走到了門前,站住腳,回頭一笑道:「這些日子,你可是悶壞了吧?放心吧!你就快自由了……我爹這兩天就會找你……」
  關雪羽心中一喜道:「是麼?」
  鳳姑娘緩緩地點點頭,驀地飛紅了臉:「他……有事要跟你談……但是談些什麼,我可就不知道了……」
  說了這幾句,她的臉可就更紅了,倏地轉身,快速離開,一徑地去了。
  關雪羽重新展視對方所送的那個珠花荷包,發覺到裡面竟然還有東西,是一塊湖青色的絲巾,銀色絲線滾著邊兒,中間用大紅色的絲線繡著些什麼。
  「雪羽清賞」「永結同心」。
  這兩行字,已是夠清晰,接著的一隻紅鳳,不啻代表了這個多情鳳姑娘的簽名,整個絲巾飄散著淡淡的一種清香,想是用熏香熏過。這個鳳姑娘只當她拿刀動劍慣了,哪裡曉得她居然還作得一手好女紅,而且十足的女兒心思,倒是關雪羽前所未料及。
  然而這一切看在了關雪羽眼裡,卻沒有絲毫甜蜜的慰藉,反倒帶給他無比沉重的壓迫感覺。
  凝視著這方絲帕,他真個是感慨萬千,頻頻搖頭歎息不已,自忖著終將要辜負了對方的這一番情意……
  那是因為他內心的深處,始終忘不了另一位姑娘——麥小喬的影子,這個影子一直無從追溯是什麼時候進到他心裡面來的,總之,它確已在那裡面生根發芽,隨著時間的增長,如今已是蔚然成陰,想要連根拔除,談何容易?
  這麼說,並不是表示鳳姑娘在他心裡就沒有地位了,正因為鳳姑娘強烈地闖進了他的心扉,才使得他在情緒上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擾,而感到難以適應。
  感情之於人實在有難以理解之微妙,一任你是天大的英雄豪傑,栽進到感情的漩渦裡,也只有聽憑擺佈之一途。一入情關,想要從容進退,便是大費周章,運用慧劍斬斷情絲,更是談何容易?
  站起身來,來回地在這間房子裡走著,這可是他出道以來從未遭遇過的難題,可比面臨強敵,臨陣廝殺更惱人多了。
  天色已經大亮,一片朝陽掠過房脊,灑落在前院裡,樹上的樹枝經陽光一照,紛紛幻作異彩,自此遠眺,浩浩雲瀚更無一絲流雲,但見遠山近嶺,疊疊相重,頂上白雪亮著燦銀,刺得人肉眼生疼。
  君子之異於小人,正因為前者具有坦蕩的胸襟意志,後者卻常感慼慼,這番道理,雖不能一概而論,卻多少標明了大丈夫擔得起放得下的磊落胸襟,正是哪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這麼一想,果然大見輕鬆,較之先前,判若兩人。
  陽光下,只見冰兒笑嘻嘻地提著食盒,一徑來到了近前,請了個安道:「相公早啊!」
  關雪羽讓她進了屋子,冰兒一面把早餐擺上了桌子,一面笑道:「我們姑娘回來了,相公你可知道?」
  關雪羽點頭,不便說明。
  冰兒道,「剛才我聽見堂主跟我們姑娘說話,還提到了相公你的名字來著。」
  「啊——」關雪羽道:「他們說些什麼?」
  冰兒嚶然一笑,卻又搖搖頭:「這……我可不能說,反正是……好事就是了。」又笑了一聲道,「到時候少不得還要來跟相公討賞呢!」
  關雪羽皺了皺眉,心中怔了一怔,他好不容易才把這件事撇開一旁,卻不願為此再次神傷,聆聽之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多問,只是心裡卻留下了一份仔細。
  冰兒扯東道西地又說了許多別的,關雪羽卻也沒心思再去多聽,心裡卻在作一個盤算,權衡著未來的得失。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3:35

第38章 擺脫情伽鎖 不辭而別去

  今夜似乎顯得特別寧靜。
  月光下一片銀白,花葉扶疏。偶爾襲來的微風,草木蕭蕭,給人靜思自反,無上的恬靜感覺。
  把一切再三思量後,關雪羽已有了離去的打算,他決定離開這裡,否則拖下去只怕後果堪憂。
  把幾方面的感覺綜合起來,所得結果,使他瞭解到鳳七先生所以要把他帶來這裡實在是有點深刻的用心,那就是,他既想收自己為徒,又想招自己為婿,以便繼承他陸家七指雪山的罕世武功。
  偏偏這兩樣對於關雪羽來說,都難以從命。鳳七先生所以遲遲未曾提出,或許認為時機還沒有成熟,一旦由他嘴裡說出來之後,就不容對方有所遁詞,以他倔強之生性,到時候只怕難以收場。
  關雪羽是在萬般無奈之下,才興起了不告而別的念頭,這與他一貫的磊落胸襟,可是大相逕庭,對鳳姑娘的一片芳心,尤其使他慚愧。然而他卻知道,此時若不狠下心來一走,往後就更加難以脫身了。
  一切準備就緒,他隨即抽出狼毫,在紙上留下了告別字句,「燕雪請辭,年、月、日。」
  似乎什麼也不必多說,這樣最好。時間真快,轉眼之間,來到七指雪山已然盈月,為踐前言,毫無目的地來到了這裡,一住經月,雖說是不告而別,在感覺上來說,卻也並無虧欠愧疚之處,至於對鳳姑娘的情意,卻顯得是另一回事,兩者不可混為一談。
  出得門來,但只見星月皎潔,氣溫奇寒,若非是身懷有精湛的內功,萬難挺受得住。
  這裡他早已輕車熟路,略一打量,即發足快速奔出,霎時間,已來到了盧幽所居住的那座紅樓當前,隨即停下腳步。十數天以來,這裡是他每夜必來之處,偶然與盧幽結識,竟然帶給了他劃生命的改變。這十數天以來他從這個奇人之處得到的教益,真是形同再造,無可比擬,所謂太乙門的精湛武功已在短短的十數天之內,透過盧幽的奇異傳授方法,全數傳給他,此刻無疑是囫圇吞棗,待得大成,還需今後細細琢磨。不過,這類奇功異能一經留置記憶,他自信今生今世是永遠也不會忘的了。
  面對著盧幽所居的這座紅色石樓,關雪羽禁不住興起了一片依依情懷。雙方雖然沒有師徒之分卻有師徒之實,也虧了盧幽上次的決定,收受關雪羽為膝下義子,總算師承有名,圖報有方,形式上使得關雪羽減輕了一分內疚。
  低低呼了一聲:「乾娘,我走了。」
  隨即伏向地面拜了一拜,站起來待得離開之時,耳邊上出乎意外地竟然聽見了傳自樓內的一聲歎息,正是發自盧幽之口:「你這就去了麼?」語音淒然,顯然充滿了別情離緒。
  隨著這句話的尾音之後,正廳前面的一扇門忽地無風自行敞了開來,一條纖細的影子,有似一抹幽靈般地飄身而出,俟到關雪羽忽然警覺到時,來人已霍然悄立面前,正是盧幽本人。
  關雪羽怔了一怔道:「乾娘……還沒有休息麼?」
  盧幽點點頭說:「今夜我心緒輾轉不寧,正忖著別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原來是你這個孩子,你可是要走了麼?」
  關雪羽點點頭,說:「正是。」有些話,即使在乾娘面前,卻也不便出口。
  盧幽輕輕一歎道:「走了也好……否則夜長夢多難免又生出許多意外事來。」
  關雪羽點點頭,停了一會兒才道:「乾娘可有什麼事要托囑我代辦的麼?」
  盧幽搖搖頭,臉上現出一抹苦笑,道:「那倒沒有……見了你父母,只說太乙門盧幽向他們問好……你我後會有期,今後或將還有見面之緣……」
  關雪羽點點頭道:「乾娘說哪裡話來,待我稟明父母之後,再來專程迎接你老人家,到青城山上住些日子,也容我多少盡些孝道……」
  盧幽聆聽之下,由不住微微地笑了:「難得你還有這番心意,也不在我多日來為你煞費苦心,我看是不必了……一個人失去了眼睛,也就同時失去了快樂,像我這樣的人,快樂是終年難得一現的。燕雪,你可知道,能夠遇見你,把太乙門的武功傾囊相授與你,對我來說,這已是夢寐難求的快樂了……天不早了,來,讓我送你一程吧!」
  關雪羽道:「這……不敢偏勞……」
  盧幽「哼」了一聲說:「以你眼前功力,通過陸青桐之埋伏,倒也並非難事,只是怕一旦驚動了他,就不易脫身。」
  聽她這麼一說,關雪羽由不住為之陡然吃了一驚,他只當偷偷一走了事,卻沒有想到還有這麼一層,七指雪山之所以傲視武林,無懼於武林各門派之敵視挑戰,自然是因為陸氏父女武功驚人,無人膽敢以身相犯,然而他父女時常不在山上,偌大的金鳳堂並無得力手下鎮壓,就不怕敵人乘虛而入,挑了他們的老巢麼?
  這麼一想,也就可以理解到,這裡勢將有厲害的陣勢部署,是以才會不慮外人之入侵了。
  「若不是乾娘提起,我倒還沒有想起有此一關,只是你老人家……」
  他因想到了盧幽雙目失明,離開她所熟悉的住處,是否仍能行動如常?卻又怕損害了對方的自尊,是以話出一半,便自停住。
  盧幽卻已經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臉上立即現出了一抹淒涼的苦笑。
  「你所顧慮的並非無因,這對我來說,實在也是一次艱難的考險,但是今天有了你,卻給了我極大的信心……你就是我的眼睛。」
  「是……乾娘。」
  嘴裡雖這麼應著,心裡卻不無疑問,這樣能破陣麼?而且……
  盧幽輕輕一歎道:「多少年了,我一直想試著把他這勞什子的陣法給破了,只是在我「神寶無相定心止觀」的功力未臻完美之前,卻也不敢過於自信,萬一要是失敗了,為他困在陣內,定必會遭他羞辱取笑,現在功力既成,諒他陣法再是厲害,卻也困我不住。」
  關雪羽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只是乾娘送我出去,還能認得出回來的路麼?」
  盧幽用一個輕蔑的微笑代替了回答——但是她心裡卻實在沒有輕視陸青桐的意思,很可能長久以來,陸青桐在她心目中很有著舉足輕重的份量,直到她有一天感覺到她所研習的「神寶無相定心止觀」已經成功,那一腔藏匿在內心深處的隱憂,才自慢慢地為之消除。
  天色雖然很暗,但是借助著皎潔的星月,關雪羽依然能很清楚看清對方的臉上表情。
  這半個月來,每日兩次隨著盧幽在暗室練功,由於盧幽教導有方,他的長進,簡直匪夷所思。沒有眼睛的盧幽創始了這門功力之後,竟然形同有目,有眼睛的關雪羽領悟之後,自然更具有不可思議的奇妙效果了。
  「乾娘,我們這就走吧?」
  盧幽點點頭說:「為了我們行動方便如一,還是你背負著我較好。」
  關雪羽點頭道好,隨即蹲下身子。
  盧幽把身子倚靠過去,容得關雪羽背著她站起之後,才感覺到她敢情輕若無物,一個人練氣能練到如此境界,實在稱得上去仙不遠了。
  「你奇怪麼?」盧幽靜靜地問。
  關雪羽道;「乾娘真個身輕如燕。」
  盧幽微微含笑道:「只要你按照我所傳授你的太乙門兩種內功法勤習,以你如今根基,不出一年,也就能有如此成就。來吧,我們邊走邊談。」
  關雪羽答應了一聲,隨即發步前行。
  盧幽問道:「慢著,你是走的哪一條路?」
  關雪羽道:「是通向後山的一條小路,想是較為僻靜,不易被人發覺。」
  「那倒不一定。」盧幽哼了一聲道,「越是僻靜之道,越有風險,我既有心助你破陣,又何懼於他?我看不如改走大道的好。」
  關雪羽應了一聲,轉向正面一條通道踏進。
  盧幽道:「這只是通向前山的一條小道,長得很呢!趁著這一個機會,我倒要看看你的輕功如何了。」
  關雪羽道:「乾娘指教。」
  身形一矮,以氣提形,乃自展開了他們燕家的傑出輕功,快速向前踏進。
  盧幽哼了一聲,道:「只以輕功而論,確是十分出色的了,你們燕家門自令祖伯燕浩天,祖父燕南天,我都見識過,他們的御氣行動,確是一絕,這門功夫的特色在於神形凝一,看來你已深精此術。」
  關雪羽好生欽佩道:「乾娘說的不錯,只是想再上一層,卻是難極了。」
  「這就是我要教導於你的地方了。」
  眼前來到了一片松坪,夜風中松濤聲聲入耳。
  盧幽止住了話頭,道:「到了萬松坪了。」
  關雪羽說:「怎麼走法?」
  盧幽道:「穿過去,放心,這裡面不會有什麼埋伏的。」於是又道,「所謂神形凝一,必須要寓靜於動,寓意於行,得神形俱煉功力火候,才能大成。」
  雪羽道:「這麼說,豈非與道家的行氣之法甚是接近了?」
  盧幽道:「不一樣,不一樣,道法中的龍氣、虎氣、鹿氣,那只是一種神遊之術,我現在說的卻是在於身體力行,原則在於『身是劍,意是使,意御形,神合體』,說明白了,實在是一種拋己忘境之法,能作到這一步,你的輕功必將能大力精進。」
  一言驚醒夢中人,雪羽只聽到這幾句話,便彷彿有感於自己已然大有所獲了。
  「你可明白了?」盧幽的聲音就在耳邊,「一般的輕功,不外以行走為求速達,充其量以求其快而已,我告訴你的這種方法,其意在神,其用在體,拋已忘境,便能役形,意出身至,如劍鋒之利,一旦功力成熟,舉步不緩不急,久之自知腹氣騰然,非僅輕功而已,長生亦在此中……你要切實記住,身體力行,終日練習,不可一日間斷,終必將有大成。」
  關雪羽何等智慧,經她這麼一提,頓告明悟,心中之喜悅,簡直不可言宣。
  眼前行走於大片松林之中,地上遍積著厚厚的松針,人行其上,簡直就像是踐踏在厚軟的地毯之上,簡直不聞其聲。
  關雪羽必然想起那夜戲追一鹿,不知而忘其所,追進入一片松林,像極了這裡,莫非是舊地重來了?
  一念及此,便即中止了前進。
  盧幽見他忽然停步,奇怪問故,關雪羽乃以那日誤入此林,險些為鳳七先生所見之事告之。
  盧幽道:「這麼說,就差不多到下山之處了,陸青桐所住之處,定有埋伏,要是驚動了他,可就麻煩,你且定下心來,把眼前所見報與我知,再定對策。」
  關雪羽應了聲是,乃將眼所見之一切報出。
  盧幽只是一聲不哼地仔細聽著,容得關雪羽說完,她才冷冷地道:「倒也不可輕視了他,你再看看,眼前松樹可有些什麼異態麼?」
  聽她這麼一說,關雪羽不禁微吃一驚,怎麼也沒有想到松樹本身還會有什麼玄奧。
  當下他隨即注意地打量著眼前這片松林,夜色裡,但只見一片樹海,在月色之下輕輕動盪,搖曳出大片松影,那陣陣松濤之聲,便是引發自此,這原是合乎情理,正當之所見,只是一經盧幽提及,再次定神細細觀察之時,便被他看出了一些破綻。
  「啊!」關雪羽像有所悟般喃喃地道:「這些松樹,莫非是假的麼?」
  「對了,是假的。」
  盧幽胸有成竹地慢慢道:「不過,並不會是假的,現在我們所站立之處是真的,後面的大片林海,便為虛幻之景了。」
  接著她冷笑了一聲道:「幸虧發覺得早,否則出真入假,一腳踏進了無邊樹海,便中了埋伏,陷入他的『乙木真氣生死陣法』之內了。」
  關雪羽對五行之學,原來就有研究,只是沒有想到而已,這時聽聞之下,細細運目向著那片樹海看時,果然即見月光之下,那松林樹梢之頂,浮露出淺淺一片綠色光彩,正是五行中的木氣所顯,心中不禁暗暗吃了一驚,忖思著自己的過於大意,若不是盧幽提及,幾乎失足跨入那浩瀚乙木真氣之海,以自己與盧幽之能,固然可保無凶,終得大費周章,萬一驚動了陸氏父女,豈非大失策事?
  心裡正自慶幸,卻聽得背後盧幽道:「今夜幸虧我同你一起來,要不然必生事故。」
  頓了一頓,她即道:「乙從庚化,氣秉西方,最忌辛金之暗損——陸青桐這點小聰明,拿來嚇唬一般武林人物,稱得上有用,只是在我面前,還差得遠,我這就給他點顏色看看。」
  關雪羽正自運思著對策。
  盧幽卻早有成竹道:「七二成五,你向左連進一百步,定步再看。」
  關雪羽不及多思,聆聽之下,即行遵言向左速速前進了一百步,定身站住。
  他這裡腳下方一站定,感覺上只聽見耳邊「轟」然一聲輕震,眼前所見便自換了一番景象。
  松林猶是松林,只是大非方才景象,夜月下,只見一彎碎石小道,迤邐當前林中,不遠處還有一方涼亭。
  關雪羽隨即將眼前所見一一道出,盧幽微笑道:「這就是了,我們先到亭子裡坐會子去。」
  兩者距離不遠,關雪羽一經發步,即臨亭前。
  亭內置有一六角石桌,石鼓六個各置一面,身方跨入,只覺得四面寒風齊襲亭內,冷得緊。
  盧幽道:「我雖眼睛看不見,可是卻能感覺出來,現在既然發現了這個亭子,就更能證明我沒有猜錯。」
  一面說時,關雪羽已把她輕輕放下。
  盧幽突地伸出了一隻手,撫摸在當前石桌之上,卻向雪羽問道:「這桌子可是白色?」
  雪羽點點頭道:「正是白色。」
  「大白之火」盧幽挑了一下細細的長眉道,「如果我見識不差,這亭子四周必然種有大片鮮花,或是盛開盆景。」
  雪羽打量了一下,果然見四周繞亭生有許多花木,雖是夜裡,亦能見所開之盛,當下咦了一聲道:「果然有花,乾娘所見不差,這又為了什麼?」
  盧幽道:「審以形取象,用盛開之紅花,象徵火勢之盛,又名烈火燒天,一旦陣法發動起來大片烈火如江海之氾濫,滾滾而來,當局者如非事先具有遠見,便很難自持,一旦亂了步子,便中了道兒,那時五行齊摧,便只有聽憑宰割之一途了。」
  關雪羽頗有所悟地道:「我明白了,這麼說來,此處有一火亭,附近必然有一土亭,按五行相生之理,後面還有金、水、木亭,一共是五個亭子。」
  盧幽徐徐地點了一下頭,說道:「你果然具有睿智,舉一反三,所說一點也不錯。」
  關雪羽道:「而所謂的五行只不過是取像而已,卻並沒有實際意義,只是用以困擾,卻足足有餘。」
  盧幽又點頭,臉上有欣慰之色。
  關雪羽乃道:「這我就明白了,我們只須按亭找著了控制五行收發的亭子,便可出圍了。」
  「你的見解完全正確,只是要怎麼尋找呢?」
  關雪羽道:「只須按五行相生之序便可……」
  「那便糟。」盧幽道,「既是相生,威力便只有越小越大,豈非大為不智?」
  關雪羽忽然明白了。
  「我懂了,如果按五行相剋,反方向以行,豈不是好?」
  盧幽一笑道;「你總算想通了這個道理,我們這就試試看吧!」
  說罷方自站起,卻聽得空中傳來「唏哩」一聲清脆的鷹鳴,星月影裡,但只見得一雙白點展翼當空。
  盧幽一驚道:「壞了。」
  由於這雙飛禽,關雪羽以前曾見過,那夜誤入松林,窺見鳳七先生練武之時,便有一雙雪鷹翱翔邊側,衛侍甚力,看來正是眼前這兩隻。
  一個念頭突然升起——是否鳳七先生也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
  不過片刻時間,鷹鳴聲再次響起,空中一雙白點已有如飛星下墜般,霍地來到亭上。
  關雪羽在初見這雙雪鷹之時,已於掌心裡扣下了兩粒小小的銀丸,他平素極少施用暗器,又知道這雙飛鷹乃是此間主人所豢養之愛禽,不便傷害,只是卻又深恐一旦驚動了主人父女,將是無以脫身,無奈之下,這才考慮到必要時的出手。
  這雙雪鷹下落的勢子好快。
  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已是雙雙飛臨眼前,在一聲淒厲的短鳴之下,其中之一首先鼓翅而前,有如箭矢也似直向著關雪羽當頭襲來。
  關雪羽原可以彈指手法,將一雙銀丸出手,直取雪鷹性命,但略一遲疑,已失其勢,見狀突起右手,並二指,暗聚真力,直向著這只飛鷹身上點去。
  這只鷹乃雪山最獰厲的飛禽「白頭隼」一類,後經鳳七先生日夕調養,加以特技訓練,自是非比尋常。
  眼前情形,關雪羽二指方到,這只鷹疾鳴聲中就空一個連滾,閃開了迎面的雙指,緊接著這只扁毛畜生一個疾轉,卻閃出了一隻鷹翅,直向關雪羽臉上掃去。
  這一翅有若掄起的飛刀,極其鋒勁地劈面來到,在其張開的翅梢,有一溜閃爍的銀星,很可能鳳七先生在翅上裝有特別的物什,自然就更加具備了殺傷之力。
  關雪羽猝然一驚之下,頭部向後側方驀地一閃,左手已倏地升起,有了前次之失,他已知道這扁毛畜生實在滑溜之極,這一次自然不會再輕易失手。
  冷笑聲中,關雪羽左手一式「翻天掌」,大片掌影已把這只雪鷹實實罩定,掌力輕吐,「噗」地一聲,在炸開的紛飛翎羽裡,這只鷹被擊得重重撞向地面。
  它倒也真不含糊。
  一陣拍翅滾翻聲中,眼看著這只雪鷹第二次騰身掠起,想是嘗到了對方厲害,再也不敢以身相試,啁啾一聲,直向亭外竄出。
  關雪羽卻是放它不過。
  在一縷極為尖銳的暗器破空聲中,他手中的暗器銀丸,已然出手,眼看著這只雪鷹即將應勢而墜,猛可裡身旁的盧幽出聲道:「不要。」
  似乎在出聲的同時,她的一隻右手已然揮出,卻看不出她發出的是什麼暗器。
  隨著她的出手之勢,空中傳來了極為細小的接觸之聲,顯然已被她把那兩粒小小的銀丸擊落於塵埃。
  幾乎是同時之間,盧幽的另一隻手,已把第二隻妄圖飛來傷人的雪鷹擊退。
  她所施展的顯然是無形的劈空掌一類,掌力一經現出,聲如長吠,隨著她出手的掌勢,空中雪鷹「咭呱」一聲悲嗚,被擊的一溜子滾翻,就空跌出十數丈外。
  兩隻雪鷹來得快,去得也快,重傷之下,雙雙鎩羽而歸,夜空裡只看見飄浮在空中的片片羽毛翻落。
  關雪羽正自奇怪,何以盧幽要阻止自己出手。
  盧幽已冷冷說道:「打狗看主人,真要殺了這兩隻扁毛畜生,只怕它們的主子今天晚上放不過你了……」
  關雪羽一怔道:「只是這樣豈非一樣的不妥?」
  盧幽道:「這樣總好得多。」
  緊接著,她歎息了一聲,道:「說著可就來了,你也不必害怕,一切只管明說便是,有我為你作主。」
  關雪羽正自奇怪何以她有此一說,緊接著耳邊上已聽見了衣袂飄風之聲,一條人影,翩若巨鳥般,已由空中直墜而下,真正稱得上輕若無物,落地無聲。
  只由來人那一襲飄飄的長衣,顧長的身材,關雪羽已可以斷定是誰人了,由不得也大大地吃了一驚。
  落地之後的鳳七先生,顯然生氣得很,但卻一言不發,只瞪著一雙銳氣十足的眸子,向著亭子裡的關雪羽逼視著。
  自然,他也注意到了一旁的盧幽。
  關雪羽十分尷尬地站起來,抱拳道了聲:「陸前輩。」
  鳳七先生微微頷首道:「你們這是上哪去?」
  關雪羽正不知道何以作答,正待思忖,一旁的盧幽卻是冷笑一聲,說道:「他要走了,我送他一程。」
  鳳七先生面色一沉,發出了一聲朗笑。他不向盧幽發話,卻看向關雪羽道:「是麼?」
  「錯不了。」
  仍然是那個瞎女人代他說:「怎麼?這裡是閻羅寶殿,來了就不能走麼?」
  鳳七先生目光炯炯逼視向關雪羽,臉上怒容不息,他卻仍然先不與盧幽答話。
  在他目光逼迫之下,關雪羽實在不便再保持沉默。
  「陸前輩請見諒,夜深了,我不便面謁告辭,鳳姑娘那邊,也請前輩代為轉辭了。」
  說時一面站起來,深深打了一躬。
  鳳七先生陰沉沉地發出了一聲冷笑。
  「你我曾有言在先,莫非自悔食言不成?」
  當日關雪羽來山,確係出於自願,為的是交換秦照等一行以及家銀平安送還,鳳七先生這幾句話,顯然是責備他有違諾……
  關雪羽聆聽之下,歎息著道:「前輩見諒,弟子來山日久,實在不願再多為打擾……」
  「哼!」鳳七先生冷笑道,「你的膽子不小,金鳳堂是什麼地方,豈能由你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你馬上回去,有事明天再說。」
  關雪羽打了一揖:「前輩海涵,請恕我禮貌不周,尚請高抬貴手,燕雪感激不盡。」
  鳳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笑,點頭道:「好,你這是存心跟我作對……」
  說到這裡,他那一雙長長的眸子微微合攏來,拉成了兩道細縫,輕輕一歎,說道,「燕雪,這一個多月來,你我相處甚是和諧,我原已開始對你改變了態度,你卻……未免令我失望……你且回去,我可以既往不咎,再要執迷不悟,可是悔之晚矣……」
  關雪羽冷冷地道:「弟子去意已決,前輩萬請不罪,士各有志,豈能相強?」
  鳳七先生陰森森地笑了笑:「這麼說,你是決計跟我作對到底了?」
  關雪羽道:「前輩恕罪。」
  一旁的盧幽聽到這裡,實在是忍不住插口道:「士各有志,豈能相強?這話對極了,陸青桐,你還打算留人家在這裡住一輩子麼?」
  鳳七先生面色一沉道:「你少插口——」卻又不得不緩下臉來道,「七姨娘,這裡面沒有你什麼事,你最好不要插手管這件閒事。」
  盧幽搖搖頭道:「太晚了,可惜我已經管了——在我還沒收他為義子之前,這也許算得上是閒事,現在可是正事了……今天我管定了這件事,你要是眼睛裡還有我這個七姨,就做得漂亮些,要不然可怪不了我翻臉無情。」
  鳳七先生驀地後退了一步,甚久,他才發出了陰森森的一陣冷笑,一雙眸子裡,精光四射。
  「原來你們已結了親?這裡面加上了你,怪不得他膽敢與我公然為敵……盧幽,這些年來我可是對你不薄,你知恩不報,竟然膽敢勾結外人,存心跟我作對,哼哼……莫非你真的就以為我不是你的敵手?怕了你不成?」
  盧幽道:「你什麼時候眼睛裡有我這個七姨?」
  微微停了一停,她那張瘦削的臉上,霍地罩下了一片戚容,輕輕歎道:「青桐……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一時半刻豈能說得清楚?今夜既然我已出面,你總得留些情面,要不然豈不是叫我兩面為難?」
  鳳七先生道:「是你先跟我作對,反倒怨起我來,哼哼,盧幽,你自認參透了『神寶無相』功力,無所不能,今夜我倒要瞻仰瞻仰,看你怎麼遁出七指雪山?」
  盧幽緊緊咬了一下牙,氣得發抖地說道:「這是你對我說的話?好好……我倒要試試,看看你怎麼能困得住我?燕雪,我們走。」
  關雪羽眼見他們鬧得如此,心裡大是過意不去,無奈這裡面關係著他們幾十年的恩恩怨怨,外人實在無能置喙,遺憾的是眼前自己所身處的立場,卻使得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內訌,此時此刻,即使有息事寧人抽身事外的打算,也是太遲了。
  鳳七先生一陣狂笑道:「且慢。」
  盧幽原已站起,聆聽之下停住身子道:「怎麼?」
  鳳七先生道:「我們不妨把話說在前頭,今夜你們如果能活著出去,往事一筆勾銷,否則可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你們母子就認了命吧!」
  盧幽想不到他竟然會說出如此狠心的話,不禁有些事出意外。聆聽之下,一時發起呆來。
  關雪羽想不到對方竟會無情若此,一時忍不往心裡氣忿,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向著盧幽道:「乾娘,我們走吧!」
  盧幽白瘦的臉上,半天才現出了一絲苦笑:「好吧,陸青桐,我們就這麼說定了,你就盡量施展吧,真要死在你的手下,我也認了命,只是……無論如何,這七指雪山金鳳堂,我是不會再回來的了。」
  畢竟,她在這裡居住了數十年之久,猝然間說一聲走,未免心裡有些不能適應,當然,她之所以如此傷感,總還有其他另外的原因……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3:50

  話可是長了,往事不堪回首……
  那可是一段淒慘、痛心、如漆似膠的,似夢又幻的往事了……不能思,不忍思……每一回想起,就像是一根長長的針,深深地扎進了她的心裡,雖然事隔漫長歲月,卻仍然能看見那鮮血淋漓的傷痕,猶自在滴著鮮紅的血。
  自從雙眼失明之後,她已再不能看見對方的臉,但是那聲音,卻仍能依稀入夢,過去了的事,儘管是醜陋不堪,但愛情的本身永遠是聖潔和美麗的,偶然思及又怎能不令人為之嚮往回溯?然而這一切,畢竟是太遙遠了,尤其是這一霎,在情緒銜接上,更顯得格格不入。
  「乾娘,我們走吧!」
  耳邊上響起了關雪羽的話聲,緊跟著,他隨即把身子蹲了下來。
  盧幽才像是由夢境裡忽然回到了現實,點點頭道:「好,我們走!」
  關雪羽抖擻精神背起了盧幽,待向現場的鳳七先生交待幾句場面話時,才發覺到對方竟然已失去了蹤影,微微一愕,向背後的盧幽道:「他走了……」
  盧幽冷笑道:「倒也不能小瞧了他,這一手輕功,竟然瞞過了我的耳朵……」
  關雪羽舉步待出,一腳還未跨出。
  「且慢!」背後盧幽道,「陸青桐已是有言在先,為了他面子關係,勢將要制你我於死命,他行事心狠手辣,是說得到做得到的,且莫要著了他的道兒。」
  微歎一聲,她訥訥地接下去道:「早知離山,我還有許多應用物什沒有帶出來……這又如何是好?」
  關雪羽咬了一下牙,恨聲道:「乾娘不必掛念,我們這就回去拿取,我還記得路怎麼走。」
  「不必了。」盧幽輕輕在他耳邊歎息道,「那麼一來便更加有時間讓他從容部署一切,好在也沒有什麼要緊的東西,捨就捨了吧!」
  關雪羽慨然道:「乾娘請放寬心,只要能平安離開,我先把你老人家送到青城山,有我父母奉陪,你老人家也不會顯得寂寞,日後也可容我小盡孝道。」
  盧幽微笑道:「難得你有這番心意,敢情是好,這是後話了,眼前且讓我們打起精神來,看看如何逃過這步危難吧!」
  關雪羽應了一聲,道:「我們先出去再說。」
  盧幽忽生一念道:「你把我放下。」
  關雪羽怔了一怔,放下了盧幽,心裡不免狐疑。
  盧幽道:「你背著我勢將礙於出手,倒不如放下的好,記住,你我之間永遠保持著六尺距離,便不愁會彼此迷失,我倒要看看他怎麼下手?」
  話聲出口,肩頭輕搖,鬼影一般地已飄出亭外。
  關雪羽急忙跟上。
  兩條人影幾乎是同時落向地面,彼此間相隔不足六尺。緊跟著關雪羽耳邊傳過來盧幽細若蚊鳴的聲音道:「你先我後,現在向東作逆五行行走,一切你自作主張,必要時我會出言指點。」
  關雪羽心裡明白對方是施展「傳音入秘」功力,直接把聲音送到自己耳邊,怕的是被鳳七先生所竊聽。
  他連番遇險,後經異人指點,尤其是這月餘以來苦心孤詣地研習盧幽所傳授的異功,就「神寶無相」神功論,他確實已得盧幽心傳,眼前情況,似乎正是考驗這門功力的時候了。
  當下應了聲:「是——」足尖輕點,「哧」躍出了六尺開外,身後風聲輕響,盧幽已緊躡著他背後跟了上來。
  原來盧幽一雙眼睛雖然瞎了,不能視物,只是所習之「神寶無相」功力,卻可以補其不足,借助著關雪羽身上動態,取其感應,其微妙前文已曾敘述,確是匪夷所思,堪稱絕妙。
  關雪羽身子方一站定,猛可裡當前一股尖銳聲響,但只見兩點亮星,直向正面襲來。
  耳邊上卻同時聽見了鳳七先生的一聲冷笑,這聲冷笑無非是表明了他的出手——明人不做暗事而已。
  暗器既出自鳳七先生之手,當然手法絕非等閒。
  在極為細小的破空聲裡,一雙小小駑箭已臨面前,雙駑並排而飛,直取關雪羽一雙眸子。
  關雪羽右手突出,用「鴛鴦指」霍地抄起,由上而下直向這一雙小小箭弩上點去。
  他功力精湛,無需真地點中,兩者之間距離還有數寸,透出的指力,已把這雙小小弩箭壓迫得向下沉落。
  卻是萬萬沒有想到。
  敢情鳳七先生這雙小小暗器,看似無足輕重,其實卻厲害得緊,在其出手之時,灌注了驚人的「九轉」力道,所謂「潛而後升」,在暗器手法一道上來說,確是已入極流之境。
  眼前這雙小小弩箭,分明已在關雪羽指力之下向下沉落,無奈乍沉即起,眼看著已觸及地面的一霎,忽然雙飛蝴蝶般向兩下裡跳起——這一霎當真是快到了極點,「哧」地反向關雪羽兩側抄襲過來。
  關雪羽猝然一驚之下,身子驀地向後面一個疾翻,快到了極點,饒是這樣,仍是由髮際擦了過去,留下了兩道小小血槽,雖談不上什麼傷,卻也痛得令人打顫。
  身邊傳過了身後盧幽的聲音:「怎麼樣,可傷著了?」
  關雪羽「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盧幽吃驚道:「你怎麼啦?」
  關雪羽咬著牙道:「還好,沒事。」
  盧幽冷笑著道:「你現在應該知道了,他是說得出做得到的,小心點兒,別讓他把你一條小命給拿走了,我們立即往前闖。」
  關雪羽一時疏忽,幾乎喪命在對方暗器之下,心裡又驚又忿,不禁暗中發了個狠,決計要闖過對方這個陣勢,看看他有什麼能耐把自己困在裡面?
  思念之間,只聽見「哧哧」連聲響中,迎面直飛過兩條火龍般的物什,交叉著,直向其頭頂上過來。
  緊接著右側方又是「呼呼」聲息,揚過來大片火光,隔著老遠,已可感覺出燎人的火勢,烤得人肌膚生疼,一條火舌,幾乎已沾著了他的衣服。
  「啊!」關雪羽大吃一驚。
  猛可裡,他向後面蹌了一步,卻只覺得背上被人加了一掌道:「進!」
  這一聲,正是出自盧幽之口,緊跟著巨大的掌力,已逼使他直向前衝過去。
  迎著大片火勢,關雪羽幾乎叫起來。
  怪道的是那火光原是直撲怒卷而來,關雪羽二人不退反迎,照理說勢將葬身火海不可,哪裡曉得這一迎過去,反倒是對了,身邊上只聽見「轟」的一聲巨響,眼前一亮復暗,再看時,滿天星月依舊,眼前冷風颼颼;依然前此模樣,哪裡有半點火光影子?簡直連火星兒也不見一個,一切形象,分明幻象而已。
  關雪羽一驚復定,這才想到了不過是陣勢中的五行幻術罷了,話雖如此,當時任何人猝臨之下,也難免吃驚上當,由於盧幽事先曾經對他說過,仍不免有些張惶,足見臨場經驗不足,心裡不禁大力汗顏。
  火光既現,這一陣的主力已算是被破了。
  方纔情形,倘若關雪羽守不住陣勢,被那陣揚起的火光逼得後退,情勢便將難以預料,倘若不慎被逼進了另一陣內,即使有盧幽在旁協助,亦只怕險象環生,難以周全。
  這一切關雪羽在完全冷靜的情況之下,未始不瞭若指掌,只是事到臨頭,竟然現出了張惶,不夠鎮定,主要是大敵當前,過於緊張之故。
  眼前復是月白風清,卻已不見那環身的大片林海,只看見一道彎曲的通道,迤邐在側面高峰正前,半天星月構成了這一面的明,也形成了另一面的暗,一明一暗,乍然入目,卻是醒目得很。
  盧幽睜著一雙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道:「前面是什麼?山麼?」
  關雪羽點頭道:「不錯,一面是山,還有個亭子,按照逆五行來說,這裡該是金陣了。」
  盧幽點點頭道:「那亭子你可看見了嗎?」
  「看見了。」
  盧幽道:「快!」
  關雪羽一時想不通,她何以要如此慌張,既是如此催促,必然有因,不假思索地快速向前亭奔馳過去,身後的盧幽自是亦步亦趨。
  他二人身法確是夠快,幾個起落,已來到亭前。
  驀地,空中傳過來一聲冷笑。
  一條人影長河掛懸坡也似的,直由空中墜落下來,不偏不倚,恰恰搶身於關雪羽之先,落在亭子前。
  關雪羽一驚之下,方自認出了來人正是此間主人鳳七先生,對方卻已不客氣向自己出手遞招了。
  「小子——看掌。」
  隨著微微前探的身子,一掌直向關雪羽迎面封來。
  以鳳七先生那般功力,這一掌自然極為可觀,隨著他遞出的手掌,一股極為充沛的巨大力道,排山倒海般地向他正面擊來。
  這一掌如其說是存心加害,倒不如說迫使他退後要來得更為恰當。
  關雪羽一驚之下,猝然自丹田裡提起了一股內力,同時間雙掌齊出,用「推窗望月」的掌勢,發出了巨大的掌力,兩股掌力乃自迎在了一塊兒。
  一霎間,關雪羽身體在無比強烈的沖體罡風裡,衣飛發揚,其勢駭人之極。
  然而,他卻實實在在地接下了對方的一掌,腳下並不曾後退一步。
  只是掌力之後,卻帶給了他遍體的奇熱,內裡血液疾滾怒張,簡直像是要破體而出,這只是一剎那之間的感應,很快的就為之消失無形。
  鳳七先生端的是大大出乎意外,一雙長眉,修地向兩邊分了一分,冷冷地道:「好,再接我這一掌。」
  他說這話時,表情極為從容,俟到話聲一頓,一隻右手已由臍下提起。
  猛可裡,只見他原本瘦削的身子,忽然像是吹了氣也似地漲大了許多。
  關雪羽忽然想到了那夜偷窺鳳七先生練功時,正是如此模樣,敢情他一心求勝之下,竟不惜施展出苦練多年的「氣氣」之功。
  四周立刻有了極大的反應——林木蕭蕭,飛沙走石,關雪羽甫行落下的衣襟,竟又復狂揚了起來。
  這情景宛若當日在臨淮關麥家花園力拒強敵金雞太歲過龍江時一般模樣,只是鳳七先生的功力,卻又要較諸過氏猶勝一籌。反之,關雪羽因為基本上認定不是對方敵手,一時卻連應有的防範與對抗也疏忽了,如此一來,在出手之前,便先已注定了失敗的頹勢。
  鳳七先生這隻手掌起來極為緩慢,只是待到推出時卻快若閃電。
  一掌推出,力道萬鈞,表面上看來較之前一掌似乎尚有不及之勢,其實也只有當事者的心裡明白。事實上,鳳七先生的這一掌,妙在以陰陽之內氣五行,已牽動了敵人體內五臟,或許是他認定了關雪羽功力精湛,足堪承受此一掌,要不然居心就大堪玩味了。
  關雪羽在對方手掌方自遞出一半的當兒,猝然間覺出心裡一熱,這才知道厲害,待要全力防守時,其勢已是不及,快速反應之下,也只能臨時抽出七成力道,迎合著對方極具功力的「氣氣」掌力擊出。
  兩股力道交接之下,強弱立判。
  關雪羽只覺得身子一陣發冷,由不得打了個冷戰,卻在這要命的一剎那間,盧幽的一隻白皙瘦手,恰如其時地按在了他的背上。這一掌用以灌輸內力,實在是十分恰當。
  關雪羽原已不支的勢子,猝然間注入了無比的新生力道,雙方乍一接觸之下,似乎半斤八兩,妙在勢均力敵,彼此扯了個平,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一番凌厲的殺招,頃刻之間消失於無形之間。
  鳳七先生先是微微一怔,立刻他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長眉一挑道:「原來是你?」
  「不錯,我們也玩玩真的吧?」
  話聲出口,盧幽身子已猝然間自關雪羽身後拔起,翩若飛鷹般,直向鳳七先生當頭飛掠過來。
  鳳七先生冷笑道:「好!」
  倏地,他騰身而起,不等著盧幽的身子落下來,竟反身以迎。
  「叭!叭!」
  兩聲脆響,傳自兩個不同的角落,一掌在上,一掌在下,卻是一觸即分,快到了極點。
  然而,這只是一上來的初初接觸之勢,緊跟著更快,更凌厲的出手之勢,旋即展了開來,在一個極輕巧的翻身勢子裡,盧幽的身子有如剪空飛燕,在她甫一落地的當兒,第二次翩然掠起。
  那一隻翻起的衣袖,有如飛捲的銀刃,直向鳳七先生腰上怒捲了過去。
  看來,她決計要給鳳七先生一個厲害,為維護她乾兒子的平安出山,不惜向親內侄出手。由於彼此門戶相近,瞭解極深,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可就是要緊分寸所在,厲害得緊。
  鳳七先生迎著對方衣袖一個快閃,霍地適出。
  偏偏盧幽就是放不過他,緊跟著一個閃身,如影附形地偎了過去。
  鳳七先生猝然擰過身來,盧幽疾迎面上,有如浪打礁巖,二十根手指匆匆一經交接,驀地傳過來卡卡一陣子骨節聲響。
  這般情景看在關雪羽眼睛裡,不由得大為驚心,其實他如有心向鳳七先生出手,這一霎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只是,他哪裡能這麼做,就此作壁上觀,眼見他們親人之間互相廝殺,已有說不出的痛心遺憾。
  耳邊上傳過來緊密的一陣子對掌之聲,現場兩個人霍地分了開來。
  緊接著鳳七先生勢若狂風般地飄了起來,瘦削的身子「呼」地又漲大。
  盧幽雖然雙目不見,但她感應力極為靈敏,微微一呆,霍地往後面退了一步。
  一絲冷笑,出現在她蒼白的臉上。
  「也好,我知道這些年你恨極了我……要不然你不會施展這種毒手……」
  鳳七先生臉上陰沉沉地不見一絲笑容:「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盧幽,把你壓箱子底兒的功力都抖出來吧。我知道這些年你沒有把功夫給拉下,今天你公然與我為敵……嘿嘿,我們就手底下見高低吧!」
  盧幽聆聽之下,一霎間,那張臉顯得更為蒼白,瘦削的身子,甚至於還在微微顫抖。
  「好吧……你就來試試吧!」
  說話之間,但見她一隻腳尖微微起來,整個身子就憑著腳尖上那一點點支力,左舞右晃,一如風擺殘荷,一頭散發在風勢裡四下紛飛,顯示著幾許猙獰。
  「燕雪——這裡沒你什麼事,退到一邊去——」
  她生恐鳳七先生在雙方動手過程之間,猝然出手向雪羽加害,才有此一說。
  鳳七先生看出了她的心意,冷笑一聲道:「你以為我會伺機向他出手麼?大可放心,現在還不是他死的時候……」
  關雪羽聽從盧幽之言,退開一旁,心裡未免不忍,雖說盧幽完全站在自己一面,但是他卻衷心不希望他們之間的親情成仇,尤其是為了自己更令他惴惴不安。
  鳳七先生這兩句話,一時激發起他無比忿怒。自從他出道以來,還沒有人膽敢對他輕視,尤其像鳳七先生這般口氣,不啻是奇恥大辱,似乎自己的生死去留,完全操縱在他的手上一般,誠然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乾娘,你且慢出手。」
  忽然,他挺前一步,大聲出言制止。
  場子裡雙方,幾乎是已到了一觸即發地步,猝然為關雪羽這麼大聲一喝,不由得雙雙止住了待將出手的勢子。
  原來這一霎,鳳七先生的「氣氣」功力,已達到了十足巔峰,一經出手,必將是制命的一擊。
  盧幽當然知道對方的厲害,才會施展出那麼輕飄搖擺不定的「風擺殘荷」身法,她之用心,純是「以柔克剛」「以虛克實」,只消將鳳七先生,三招極厲害的實力殺手躲過,便不為俱,卻沒有想到關雪羽義憤之下,竟然橫身而出,確是她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聆聽之下,她冷冷一笑道:「你要幹什麼?」
  關雪羽忍不往忿然作色道,「陸老前輩既然放不過我,燕雪也不是怕死貪生之輩,這裡面更無乾娘之事,還是容燕雪自己解決的好。」
  盧幽臉色一沉,正要說話。
  鳳七先生搶先狂笑道:「好,這才像是燕家的子孫,要不然我還真小看了你。小子,你待如何?可要跟我老人家玩上幾招?」
  關雪羽抱拳道:「任憑前輩吩咐,這就請教。」
  「好!」鳳七先生又一聲狂笑,接著把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看向盧幽道:「你可是聽見了?這可不是我以大壓小,完全是他自己決定的,你就先退開一旁,我們的事情,且慢一步,今夜倒要先見識見識這位燕家少主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能耐?」
  驀地,身子一擰,「刷」地已落身於關雪羽正面前方。
  由於他早已凝集了氣氣功力,整個身子像是一個漲滿了氣的圓球,起落之間有如雲飄霧起,更像是球也似的微微彈動不已,看過去真正是輕到了極點,前所未見的怪樣。
  關雪羽功力早已達到了一定的水準,近月來屢逢奇遇,苦心精鑽,實在已大為可觀。
  面對著鳳七這位絕世高人,不能不有此畏懼,然而一旦決定與對方出手對搏,心情反倒沉實下來了。
  「前輩指教。」
  說了這句話,他身子霍地向下一矮,兩臂平張,施出了燕家九轉真功,一剎那間,身側四周像是起了一陣旋風般地打起了轉來,引得地面上刷刷作響。
  關雪羽亮若晨星的一雙眸子,更是瞬也不瞬地盯在了對方身上。
  「久仰前輩劍法精湛,燕雪斗膽要向前輩請教幾手金鳳堂劍術,不知前輩可肯賜教?」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4:07

第39章 雪山斗鬼鳳 神功拯垂危

  盧幽在關雪羽方自現身之初,確是有些詫異,只是轉念一想,卻為之釋然。
  此刻她反倒頗有讚許之意,倒要乘此機會,分辨一下自己這位衣缽傳人到底實力如何?她其實對關雪羽是極具信心,認為不可多得的奇才,在某一方面來說,能夠與陸青桐這般罕世高手對招,正是求之不得的絕佳機會。
  自然,陸青桐又是抱著如何心意,卻就耐人尋味了。
  好在盧幽存心在一旁接應,即使有凶險之處,也可大為減低。
  心裡這麼盤算著,盧幽便不再橫加阻攔,身子輕閒,翩翩落向一邊。
  鳳七先生倒是沒有想到關雪羽竟然直言自己要求對劍,聆聽之下,冷冷一笑道:「你要與我比劍麼?只可惜,長劍我今天沒有帶在身上,這樣吧,就以這雙肉掌來接你幾招,看看你可能傷得了我?」
  關雪羽臉色一陣發熱,他的一隻手原已緊緊握向劍把,聆聽之下,隨又緩緩鬆開,空手抱拳,道;「既然這樣,我也徒手奉陪就是。」
  鳳七先生哼了一聲,冷笑不語。
  這一霎,他眼睛裡彷彿看見的不是這個少年,倒像是闊別多年的燕追雲——此子顯然繼承了父親燕追雲的倔強不屈性情,自己若想不戰而勝,讓他俯首聽憑自己左右,這個願望只怕難以達到,這一點只憑對方那雙眸子裡所傳出的強烈目神,即可認定。
  其實關雪羽這種性情也正是鳳七先生所深為賞識的,只是一旦用以對付自己,那可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好吧……」他冷冷地笑著,「既然你要與我徒手對招,可就怨不得我手下無情,把你們燕家的不傳之秘,儘管施展出來就是,我先讓你三招。」
  關雪羽搖搖頭道:「我雖技不如你,卻不食嗟來之食,前輩不必客氣,這就請吧!」
  話聲出口,一雙手臂已向外拱出。
  這一手功夫,是他燕家最具威力的「亢龍」出手之勢,由於力道十足,融匯有燕門的內家真功,出手傷人,被視為大忌。非到了事態嚴重,他是決計不會出手,眼前情勢逼人,他也就不得不如此施展。
  就在關雪羽這個拉開的出手姿態裡,兩股子力道左右齊出,匯成一團,正是抱元守一,均集於正前。
  鳳七先生呵呵有聲地笑了,一雙眼睛拉成了細細的兩道長縫。
  鳳七先生道;「怪不得你膽敢如此放肆了,原來連你們燕家壓箱子底的玩藝兒你都學會了,真是可喜。」
  話聲方落,只聽見關雪羽那邊一聲輕叱,已自騰身掠起。
  起勢極快,有如飛猿撲崖,帶著一陣子衣袂蕩風之聲,關雪羽的一隻右腳腳尖,直向著對方天庭正中穴道上踢了過去。
  鳳七先生早已經在等候著他了。
  關雪羽這一腳,又名「點天心」,實中有虛,虛中帶實,詭異莫測。
  鳳七先生卻是以追待勞,決計一上來就要把他折在手裡,迎合著對方的來勢,鳳七先生的一雙大袖呼嚕嚕地展了出去。
  以鳳七先生之功力,加以醞釀了如此之久,雙袖這一揮之力,端的十足驚人。
  空中「劈啪」一聲驟響,兩片袖影,宛若兩朵飛雲,劈頭蓋臉,連頭帶身地直向著關雪羽身上反迎了過去。
  其勢之急,有如疾雷奔電,簡直不容緩。
  乍看上去,關雪羽整個身子就似被包裹在鳳七先生展開的袖影之中。
  當然,厲害之處顯然還不在這裡,就在他盤錯的雙掌裡,十根手指,卻認定著關雪羽的兩處腰助之間插了下來。
  指尖未及,先有尖銳的十股風力,形同十把無形的劍,尖銳猛厲之極,所幸關雪羽早已防到了對方會有此一手。
  隨著鳳七先生揮出的雙袖,關雪羽雙手凌空一分,不待那隻腳踢實了,霍地就空一個滾翻,雙手往下凌空虛按了一下,驀地騰起了三尺上下——這一手「提升」之功,雖然較諸盧幽不可同日而語,卻也頗具形象,施展得恰到好處。
  鳳七先生的雙手原本應該是萬無一失,偏偏在對方「提升」的身法之下,走了空招。
  關雪羽雖然是運用恰當,躲過了對方凌厲的雙手,卻也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只是他第一次運用盧幽所傳授的身法,竟然立刻就顯出了神效,內心無不驚喜,當下把握著這一霎良機,藉著前翻之勢,一掌直向著鳳七先生背後拍去。
  鳳七先生簡直不能置信,對方這個少年竟然有這等身手,可真是「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了。
  即以方纔那一手空中騰身之功,簡直令人匪夷所恩,分明是輕功極流境界中的「提升術」——加以這門功力而論,鳳七先生本人也正在摸索之中,關雪羽竟然能如意施展,豈非透著蹊蹺?
  眼前已不容他細思慢想,關雪羽這一掌由於是險中出招,更具有十分威力,鳳七先生驚心之下更是萬難閃躲。
  他因一上來自信過甚,認為十拿九穩可以將對方制服掌下,卻沒想到事情竟然如此出人意外,一招失手,再回來閃躲對方的這一掌可就不易了。
  千鈞一髮之際,鳳七先生來了一個凌空翻滾,帶著一聲長嘯,長橋掠波般地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弧度,直向著側下方落下去。這等身法,真足以驚人了。
  雖然這樣,關雪羽的這一掌卻也放不過他。
  隨著他的手掌拍處,只聽得「波」的一聲,鳳七先生那一襲長披之上,留下了一個透明窟窿,大小形狀如手掌模樣。
  關雪羽一掌失手,為免對方的反手報復,右手前引,翩翩如夜蝠掠空,「呼嚕」應聲中,已閃出了八尺開外,與此同時,鳳七先生的身子也翻了出去,兩條人影,就像是交叉空中的一雙大雁,雙雙落向兩個不同地方。
  一旁站立的盧幽,雖說是眼不能見,可是場子裡雙方動手的整個過程,幾乎不分鉅細地全部落在了她的察覺之中,一霎間,她蒼白的臉上現出了笑容。
  「青桐!」她喚著鳳七先生的名字,微哂著道,「你也莫小看了我這個義子,他來日的武功造就,應當是在你之上,你可相信?」
  以鳳七先生之尊,竟然險些傷在了關雪羽這個後生小輩之手,對他來說,不啻奇恥大辱。這多年以來,他養性功深,喜怒不形於色,越是生氣,外表越見隨和,只是這一霎,卻也有些臉上掛不住,微見猙獰,只是看向關雪羽,頻頻冷笑不已。
  顯然地,更厲害的出手,正在醞釀之中。
  奚落了鳳七先生之後,盧幽又轉向關雪羽冷冷地道:「你那一招凌空騰身的功夫施展得不錯,唉!你原是可以取勝他的,那一招雲龍探掌,只要早一點出手,你就贏了。」
  「是麼?」她轉向鳳七先生道,「我看就到此為上吧,怎麼,你還要繼續再打下去?」
  鳳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笑,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注視著關雪羽道:「小伙子,好本事,來!把你全身的能耐都施展出來,只要能逃過我十招,就由你下山自去,不然,你的日子可不太好過,你這就放手過來吧!」
  說話之間,他早已第二次運施氣機,雙手前探,向外平分而出,拉開了架式,一時間風聲颼颼,地面上落葉蕭蕭,緊接著他腳下已有所移動,向前踏出了兩步。
  關雪羽除了放手與對方一拼之外,別無選擇。
  當然他知道方纔那一招險勝,不足自恃,一旦對方全力以赴,自己還差得遠,只是此刻情勢之演變,已無迂迴轉圓餘地,說不得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硬接下對方這要命十招。
  鳳七先生腳下這一切進來,立刻就顯出了凌厲的殺機。
  高手對招,殺機四伏。
  一股凌厲的氣鋒,首先直向著關雪羽正面逼來。
  關雪羽這些日子在暗室練功以來,對於氣機動態的領會,極具心得。
  眼前對方這股莫名氣勢,雖是由正面直襲而來,關雪羽卻能體會出交接下去第二步的動態。
  一霎間,他才感覺出,盧幽苦心孤詣所傳授自己的暗室神功,敢情是具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奇妙作用。
  大凡一個練武的人,所講究的不外是「血」「氣」之功,一個高深的內家高手,尤其離不開「氣」字一功,武功越高的人,氣勢越足,常常是人未至而氣已先行,盧幽所傳授他的這種「神寶無相奇功」,最微妙之處,便是在於由對方所傳出的氣機,探測出對方進一步的出手方位與行動,有了這個認識,便可制敵於先機,防範於未然,實在是前所未見的創新,堪稱高明。
  鳳七先生腳下方自切進,關雪羽已感覺出來下一步力道的出處,必將是右側方。是以,就在鳳七先生招式還未經撤出之前,他已先行向左面閃開。
  果然,就在他身子方一移動的當兒,鳳七先生已橫身向著他右側方急切過來。
  這進身的式子快極了,人還未到之前,先自發出了銳利掌風,這一掌有如劈空之劍,直向關雪羽右面肩臂上直切下來。
  數月之前,關雪羽萬萬無能閃躲開這等凌厲奇招,現在,在他參習過「神寶無相奇功」之後,情形便略有不同,由於他的及時身退,鳳七先生這一掌便自走了個空。
  雖說這樣,在鳳七先生凌厲的掌力之下,關雪羽身不由己退了三尺開外,差一點坐倒在地。
  關雪羽固然吃驚,鳳七先生更為吃驚。四隻眼睛直直地對看著,雙方都充滿了疑惑,關雪羽雖僥倖地又躲開了一招,卻難以盤算,接下來的另一招殺著。鳳七先生迷惑的是,面前這個少年,何以竟會較諸來前有了這麼大的轉變?
  他警惕著告誡自己,對於面前的這個小子,可是再也不能心存絲毫大意了。
  站立在場外的盧幽,忽然訥訥地喚道:「燕雪……你還好……吧?」
  關雪羽應道:「還……好……」
  盧幽頻頻點頭道:「好好……你果然大有進步,乾娘總算沒有白疼你一場。」
  忽然她轉向鳳七先生道:「他與你到底有何仇恨,你竟然下這個毒手,方纔那一掌要是打上了焉能還會有他的命在?你……」
  鳳七先生冷冷含笑道:「盧幽,你就少跟我玩這一套吧,你的那點鬼心思還當我不——知———道麼?」
  說到最後三字時,一字一吸氣,話聲一頓,驀地閃身而出,再一次已到了關雪羽身前。
  原來盧幽生怕他以重手法待向雪羽出手,是以故意找些話說,可以略分其神擾亂他的運功,不意為鳳七先生當場識破。
  鳳七先生既號神州鬼鳳,可知他為人之狡智,這時身子一經撲近,雙掌同時遞出,一正一反,直向著關雪羽上頂下腹處拍來。
  關雪羽頓時覺得身側四周被一層紮實的氣機緊緊束住,待得突破,並非不能,只是那麼一來,行動必將大受牽掛,無奈之下,只能集中全力,雙掌同出,用「進步連環掌」式一連擊出了兩掌,卻向鳳七先生中盤兩處穴道上擊來。
  鳳七先生哼了一聲,暗忖著此子的確不可輕視。
  原來關雪羽自忖著難以閃躲,在情急之下,乃自興起了與對方同歸於盡的毒招。這種玉石俱焚的招法,雖然在動手過招上來說是不足取的,但是,在某一種情況之下,卻也有其特殊的價值作用。
  關雪羽這雙手掌上幾乎是灌注了所有真力,他當然知道設非如此,便不足以為拒強敵,是以兩掌之上,內力十足,鳳七先生即使能領先擊中對方,也不免會被對方後來的內氣真力所中,受傷在所難免。
  兩相權衡之下,鳳七先生只得臨時吞下了這口氣。
  他所施展的「正反乾坤掌」式,幾乎已經擊實,卻在臨時片刻交睫的當兒,驀地把力道撤了回來,由於氣血逆轉過劇,整個身子不得不向後躍起。
  帶著凌厲的一聲長嘯,鳳七先生身子野鶴掠空般地拔了起來,足足向後飄出了兩丈開外。
  關雪羽救命絕招得手,卻不敢逗留在原來地方,身形微晃,向右面撤出了七尺,足尖輕沾,隨即有如走馬燈般地疾轉起來。
  他們燕家成名武林,當然絕非偶然,除了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之外,還有很多鮮為外人所知的絕活兒,即以眼前這一趟「金燕亂飛」身法而論,便不為外人所熟知。
  鳳七先生卻是知道的。
  二十年前,他與燕追雲動手較量時,使曾偶然見識過一次,一待他表示出極為關注時,燕追雲便收起不再顯露,以後雖然歷次較量,燕連雲卻一次也未曾再現出過,足見這套身法,在他們燕字門中是如何被珍視了,自然非比尋常。
  關雪羽一經走開了這陣「金燕亂飛」,即見場子裡人影婆娑,虎虎生風。
  他雖不願把這類燕家絕學輕易示人,但是為求保身,眼前不得已情況之下,也就顧不上了。
  隨著一陣子亂步疾踏,現場滿都是他重重疊疊的人影,進進退退,搖搖晃晃,足以令人眼花繚亂,在此千百人影之中,卻只有一個是真的。
  盧幽細心傾聽默察,忽然笑道:「好一隻靈巧翻飛的燕子,這便是你家金燕身法了,真正的是妙絕。」
  接著她歎了口氣又道:「只可惜我眼睛看不見,要不然該有多好,燕雪,你應該想到,這套身法是可以與我所傳授給你的身法混合施用的。」
  她所指的身法,便是於暗室之內所傳授雪羽的「神寶無相」功夫。關雪羽被她這麼一提,頓時心裡雪亮。
  鳳七先生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自一開始就緊緊地向對方逼視著,現場人影雖有千百,他的眼光顯然並不為所亂,始終追蹤著最接近雪羽前後十數個人影打轉。
  關雪羽之所以疾步行走,一刻也不肯停止,便是在於甩脫對方敏銳的觀察,偏偏鳳七先生不為所惑,一刻也不肯放鬆。
  透過他敏銳的觀察力道,圈子越來越小,已幾乎收縮到了關雪羽本身前後,只是在四五個影子左右打著轉兒,一待他有所認定,便當猝起發難。
  關雪羽疾行速走,身法千變萬化,卻始終甩不開鳳七先生凌厲的觀察之下,他知道再不出手,一待對方認出了自己真身,便不妙矣。
  忽然,他身子陡地拔空而起。
  現場月色裡所顯現的形象,極為清晰,就像是猝然張開來的折扇,在這個弧度裡,重疊著二十來條人影,一致作勢,直向著鳳七先生當頭罩落下來。
  關雪羽所以提前出手,那是被迫不得已,趁著鳳七先生未能立時看出自己真身之前猝然出手,自然還比被認出本身之後再為出手,要好得多。
  二十多條人影,一股腦地直向著鳳七先生身上落下來,後者忽然狂笑一聲,兩隻手掌密如貫珠般地直向當空劈了出去。
  「呼——呼——呼——」
  一連三式快掌,三條人影隨即迎勢而滅。
  第四條人影驀地向左面閃開,卻也逃不過那鳳七先生的快式追蹤,「呼」地在掌風之下,亦即消滅。
  鳳七先生不禁甚為震怒。
  以他敏銳的觀察力,想不到竟然也會連番失手,冷叱一聲,雙掌連施之下,「嗤——嗤——」又自劈出了兩掌,兩條人影,又自應勢而滅。
  猛可裡一股凌人的勁風,帶著關雪羽碩大無朋的氣勢,泰山壓頂般地當頭罩落下來。
  這才是關雪羽真正的身子。
  在這個凌空疾下的勢子裡,他雙掌兩腳四肢齊出,有如飛雲罩頂,直向著鳳七先生全身壓來。
  鳳七先生連番失手之下,早已不禁為對方這個少年人引逗得無名火起。
  驀地,他雙掌平托著向上用力一舉,施展出他早已蓄備多時的氣氣之力,真有石破天驚之勢,兩股內力猝然交接之下,發出了轟然一聲大響。
  關雪羽落下來得快,彈起來得更快,有如旋風一陣,倏地彈了起來,足足彈起了三丈高下。
  這一股力道必然是強烈,以致關雪羽也無能保持住瀟灑的姿態,整個軀體幾乎倒翻了過來,一路歪斜著直向地面上墜落下來。
  鳳七先生已有絕對的把握立刻制勝對方,身影猝閃之下,快如電閃星馳般地切了過來。
  這時卻有一條人影比他更要快。
  像是一道閃電,盧幽搶先了他一步來到了眼前,不要以為她眼睛不能視物,動作還是真利落,身子一經著地,左右雙手同時遞出,發出了兩股勁道。
  情急之下,盧幽不得不施展出她早已藏匿了多年的內功真力。
  方纔動手,不過是適可而止,這一次動手,可是極具實力的一擊。
  隨著盧幽兩隻手掌的同時遞出,發出了兩股前所未見的奇異勁道,所謂勁道,那是絕不同於勁風的,後者雖是無形,卻具其聲,前者卻是兩者俱無,也只有敵對者自己心裡有數。
  眼前盧幽身子猝然地搶先而入,雙手同出,雖是各發勁道,惟強弱巧妙卻大有不同。同樣的出手,對關雪羽與鳳七先生兩人的作用卻大相迥異,前者不過是旨在接引,後者卻是強勁的敵對攻拒之力。
  鳳七先生那麼猛銳的掌上勁風,在猝然間與盧幽的無聲勁道一經接觸之下,非但未能使對方受挫,本身卻像是遭受到了極大的抗拒,整個身子霍地直向著後方倒了下去。
  對鳳七先生來說,簡直是出乎意外的震撼,以他那般功力竟是無能承當著如此勁道,如果勉強接下來,保不住五臟六腑將受創,一驚之下,不得不迅速地向後撤離。一式「例卷黃翎」身法,足足翻出去丈許開外。
  與此同時,盧幽的另一隻手上所發出的勁道,已巧妙地把關雪羽身子接住,運勁施力,微微一送,便使得關雪羽身子輕若白鷺般地落向地上,那力道顯然恰到好處,關雪羽原本已歪斜的身子,正好糾正過來,落下來的身勢,看上去自然極了,絲毫也不帶一些兒牽強。
  當然,關雪羽自己心裡卻有數得很,設非是盧幽這一手突發的勁道,自己可就難免要出醜了,而且,絕難逃得開鳳七先生猛襲過來的那雷霆一擊。
  鳳七先生想不到盧幽竟然有這等功力,更想不到她竟然真的對自己全力出手,一時為之愕然,緊接著蒼白的臉上現出了無限殺機。
  「好好……這可是怎麼個說法。」
  一面說時,他的整個身子氣得連連發抖,形將站定的身子,忽然之間漲大了許多,簡直像個大圓球。
  盧幽冷森森地笑道:「怎麼個說法?虧你問得出口,你已經輸了,莫非在後輩跟前,還耍賴不成?」
  鳳七先生怒聲道:「怎麼……我說的是十招……莫非……」
  忽然,他面色一變,才想清了是怎麼回事,頓時為之一愕,啞口無言。
  雙方所約定者,為十招分勝負,彼此實際上動手,不過才四招而已,倒是破除關雪羽虛幻的身影,鳳七先生竟然連發了六掌,正好湊足了十招之數。
  鳳七先生自視極尊,生平尤重信諾,一言九鼎,自不會在關雪羽一個後生小輩面前失信。
  聆聽過盧幽的話後,他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自歎息一聲,轉向關雪羽看了一眼。
  「你走吧!」
  鳳七先生卻把一腔盛怒轉移向盧幽,冷冷地說道:「你要下山,卻要接我三招,可以麼?」
  盧幽說道:「我知道你是放不過我的,不要說是三招了,就是三十招我也由你,陸青桐!你就劃出道兒來吧,我接著你的。」
  關雪羽的險中逢生,原以為一場風波已平息,卻沒有想到竟然轉禍到了盧幽身上,頓時為之一驚,卻是無能阻攔,心中猶自想著,不過只是三招而已,以他判斷,盧幽功力猶在鳳七先生之上,區區三招,對於雙方在場二人來說,都似無能構成傷害,倒不如站立一旁,靜觀其變的好。
  面對著志在必勝的鳳七先生,盧幽一派自然。那一雙睜得滾圓的眼睛,也許是早已習慣了,連瞬也不會瞬一下,只是向著鳳七先生站立的位置瞪著,夜風裡,只見她那一襲黑色發亮的袍子,有如波浪一般地顫動著……
  鳳七先生也許剛才又嘗到了她的厲害,竟然不敢貿然出手。
  嘴角上掛著微微的冷笑,他先自轉向盧幽的右側方,儘管是足下輕飄之極,卻亦瞞不過盧幽的感觸——他隨即又掉過了身子,輕換到另一個方向,依然逃不過盧幽的察覺,依然是雙方面對面的對站著。
  「青桐……」盧幽語音冰寒地道,「你應該知道我自從眼睛瞎了以後,這幾十年以來,我可沒有拉下了功夫,你剛才也看了,我已經練成了『神寶無相』功力,你是不容易戰勝我的。」
  鳳七先生頻頻地冷笑著,由他那雙眼睛裡所泛出的光彩可以顯示出他內心恨惡對方的程度。
  「我不會再相信你所說的,除非我自己試過。」
  微微停了一下,他臉上殺機越甚。
  忽然,他那個看來漲大得一大圓球般的身子,驀地向下一矮,緊接著流星也似的飛了出去。
  盧幽身子相對地向後一閃,新月般地繞了一個弧度,勢子快到了極點。
  關雪羽雖是極注意地向場子裡注視,卻依然未能看清他們雙方是怎麼接觸的。
  星月裡,兩團黑影甫一交接,隨即倏地分開來。
  盧幽發出了一聲輕叱,驀地抖出了右手,箕開的五根手指,有如一柄五股鋼叉,疾如閃電般直向著鳳七先生前胸力插過來。
  鳳七先生哼了一聲,身子向左一閃。
  盧幽緊跟著向右一閃。
  這一左一右兩個快閃,看似平常,其實卻蘊藏著微妙的上乘身法。
  暗影裡,透過關雪羽所見,恰恰是六條幻影,兩兩相對,恰是三雙,猛可往裡正中一擠,卻又化而為一。
  關雪羽方自看出,這等交接方式,正是傳說中的「伏象」之術,因而瞭解到其勢態之嚴重,心中大吃一驚,其時三招已到。
  交接的雙方,看過去像是透體而過,石火電光般地一閃而開,俟到關雪羽定神看時,彼此已錯開了三丈開外。
  凌厲的招法,正是在彼此錯體而過的一剎那遞出去的,這一招當然凌厲已極,勝負如何,只從表面上,卻是難以窺出。
  無論如何,敵對的雙方,都像是已盡全力。
  鳳七先生胖大的身子,這一霎間已恢復了原來的形象,只是上束的髮結,或許是內力的上衝,竟然為之整個的披散開來,可見得其內力之足猛。
  透過他閃爍的一雙眸子,含蓄的目光顯示著無比的驚悸迷惑。
  無論如何他的確已嘗到了眼前這個瞎婆婆的厲害,三招已到,不如見好就收。
  「見識了。」
  說了這句話,一時噤若寒蟬。
  盧幽只是靜靜向他這邊張望著。
  良久,她才現出了一絲冰冷的笑容,微微點頭道:「我們可以走了吧。」
  說了這句話,她再也不等對方的回答,轉向關雪羽點點頭道:「我們走吧。」
  在一處清澈的湖水旁邊,關雪羽定下了腳步。
  天色已明。
  橙色的雲,大片地在東邊天際渲染著,以至於湖水也變得絢麗多姿,襯著岸邊的楊柳,此景如畫,人立其邊,便人在畫圖中了。
  「這是什麼地方了?」
  盧幽踏前一步,蒼白的臉上,顯示著一層迷惘。
  「我也不大清楚,前面是一個湖……」深深地吁了一口氣,關雪羽接著說著,「這個地方景致好美……」
  「這就是了……」盧幽點點頭,道,「竟然到了七柳湖嗎?你再看看,湖邊可是植有七棵柳樹?」
  關雪羽定睛一瞧,點點頭道:「果然有七棵柳樹。」
  盧幽鬆弛地歎息一聲說:「總算出了七指雪山的地頭,我們不必再擔心了。」
  一面說,她隨即伸出腿向前側方虛空地踢了一踢,跟著邁前幾步,在一堵山石上坐了下來。
  關雪羽頓時覺出來雙腿不勝麻酸,原來這一程疾趕快行。再加上五花八門的陣勢干擾,確實使他們心力交疲,一旦停下步來,立刻就覺出了累來,算計一下時間,敢情足足有四個時辰之久。
  「我口渴了……」盧幽說,「你去取水來我喝。」
  關雪羽答應趨向湖邊,掬了一捧,待將自飲。
  「慢著!」
  盧幽由頭上摘下來一根碧釵道:「先試試看。」
  關雪羽愣了一楞,拋開了手裡的水,過來接在手裡,見是一支碧綠色的玉釵。
  「莫非水裡有毒?」
  「不可不防。」盧幽道,「雖說是出了七指雪山的山界,但是陸青桐為人狡智,也不能完全放心,你且把這支玉釵插入湖水,看著變色沒有,如果色澤變粉,便萬萬不可飲用。」
  關雪羽應了一聲,立時趨前,如法炮製一番,細看了看,色澤如故,這才放心地自己先喝了一個夠,再用一片樹葉,包了一包,送向盧幽面前,後者低頭就著葉包飲用一盡。
  「還要麼?」
  「夠了。」
  向著東方即將升起的微曦,盧幽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吐出去。
  映著朝霞,打量著盧幽的臉,關雪羽忽然吃了一驚道:「乾娘,你莫非不舒服麼?」
  盧幽綻出了一縷苦笑,點點頭道:「你莫非還沒有看出來麼?我受傷了。」
  關雪羽大吃了一驚:「啊……」
  「不要緊……傷得不重……」盧幽含著笑道,「只可惜我出來的太匆忙,沒有想到這一切的發生,否則,服下一粒七指雪山的續命丹,也就好了。」
  一言提醒了關雪羽,想到了鳳姑娘所贈的那個繡荷包,裡面正有此藥。
  當下匆匆取出,倒下兩粒,遞過去道:「乾娘,我這裡有。」
  盧幽頗是詫異地接過來,用手捏了捏,又喚了一下,點頭道:「就是這個……這是金鳳堂視為拱壁的靈藥,你是怎麼得來的?」
  雪羽臉色微微一紅,到底不擅說謊,乃照實道:「是鳳姑娘贈送給我的。」
  盧幽取一粒含在嘴裡,把另一粒退還給他道:「一顆就夠了,這個丫頭。」
  說著微微閉上眼睛,長長地呻吟一聲,一霎間,蒼白的臉上沁出了一顆顆的汗珠。
  「乾娘,這是怎麼回事?莫非是剛才與陸前輩動手時,你受了傷?」
  盧幽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關雪羽一驚道:「可是當時我竟以為陸前輩輸了……」
  「本來是他輸了。」沉默了一下,盧幽才又睜開了眼睛,冷冷地道,「我與他總算有過一段……情誼,何忍對他就下重手?只是他卻並不留情……若非我及時發覺,還以顏色,哼哼……這條命是否還能保留到現在可就是未知之數了。」
  「現在,既然服下了續命丹,以我功力,不過幾天之內,便可復原無事,你不必為我掛心……倒是……」
  她隨即又睜開眼睛,歎了口氣道:「倒是……此行事出意料,一夕之間,我竟然變成了有家歸不得的孤魂野鬼,為你添了一份累贅。」
  關雪羽道,「乾娘這麼說可就見外了,能有你老人家與我同行,正是我的福分,只是……眼前我急於往皖北一行,卻不能送你先去青城。」
  盧幽一笑道:「不要緊,就且先同你四下走走吧,這裡空氣甚好,你也不要鬆懈了功課,我打坐運功,你只管把我所傳授你的神寶功力運施著,且在彼岸練習一番,半個時辰後我們再上路也還不遲。」
  關雪羽方自應了一聲,忽似覺出右側方有細音一響,雖然聲音不大,可是兩個人卻都聽見了。
  盧幽驀地偏過頭道:「有人來了?」
  關雪羽卻已發動了身子,驀地騰身而起,一抄數丈,向著聲音發出的那片地方縱了過去。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4:24

第40章 雪山鬥劍氣 兩敗俱輕傷

  關雪羽身子落下之後,才發覺到那是一片佔地極大的荒草野地,地上蔓生著高過一人的枯黃蘆草,在凌晨的寒風裡顫瑟不息。
  幾隻野斑鳩拍扇著翅膀,正由草叢裡飛出來,破碎了的蘆花飛絮,散佈得滿天都是。
  這些雖不能轉移關雪羽的注意,卻增加了他觀察上的困難,展望著數百畝方圓內外的大片蘆草,不要說其中藏上一個人了,就是千八百人馬,也休能看出一些破綻。
  「他去遠了。」盧幽冷冷地說。
  「是人麼?」
  「自然是人,而且這個人輕功極高,不在你我之下。」
  關雪羽陡地一驚道:「難道是陸前輩他……」
  盧幽搖搖頭說:「不像。」又道,「陸青桐雖然壞事幹了不少,但他倒是言而有信,不會出爾反爾,再說,身法也不像……」
  她竟然能在一傾耳之間,觀察入微,鉅細盡知,卻是令人駭異。
  盧幽微微笑道:「用不著爭,早晚他還會現身的。」
  關雪羽再向那片原野觀察,大片蘆草在晨風裡起伏如波,自忖著無法能夠找出來其中藏匿著的這一個人來,也就無可奈何。
  他終是心裡不安,隨即問道:「這個人又是誰呢?」
  盧幽搖搖頭道:「暫時還說不清,不過,也許他並沒有惡意,要不然剛才他明明是有下手的機會,不會白白錯過的。」
  關雪羽想一想,確實也是如此,在他先前取水、飲水,以至於餵食盧幽飲用之時,機會多多。如果對方果如盧幽所說,是個具有傑出身手之人,在那個時候伺機出手,或是發放暗器,成功機會極大,何以空空放過?看來似乎並無向自己加害之意,只是卻也不能就此肯定。
  盧幽倒似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一經說過,隨即置之度外。
  她初服靈藥,心念傷勢,隨即閉目靜養調息,練起功來。
  關雪羽遵從盧幽囑咐,也自在對岸施展出新學的神寶身法,繞湖行走了數圈,越覺得福至心靈,得心應手之極。是時旭日高昇,大片紅光,將一池碧波渲染得有如瑪瑙顏色,四野大地,更像是披上了一層五彩霞帔般地瑰麗多姿。
  關雪羽練習了一陣疾走的輕功身法,定下來,也自在池邊一方石塊上打起坐來。老少二人相繼運功調息,不知不覺間,已是一個時辰過去,俟到關雪羽睜開眼睛時,才發覺到盧幽竟然已經不在對面,已經離開。
  在附近找了一圈,也不見她轉回,心裡正自狐疑,忽聽見蘆草叢中微微作響,一條人影直似幽靈般地,已自飄向眼前——正是盧幽去而復還。
  關雪羽立時趨前道:「怎麼了?」
  盧幽表情一派自然,看來雖經過一番調息之後,功力已大為恢復。
  見面之後,盧幽眉頭微微皺了皺道:「想不到我多年不涉武林,江湖之中竟然出現了如此傑出的人物,真令人不敢置信——這個人如果旨在與你為敵,雪燕,你可要特別小心注意了。」
  關雪羽道:「是什麼樣的人?」
  盧幽哂道:「我眼睛是看不見,你是知道的,不過我卻能感覺出來……」
  她腦子裡靜靜地在思索著:「是一個高大的男人,奇怪,他竟然像是知道我的眼睛看不見,否則他豈敢現身站立在我的對面?」
  「你老人家又怎麼知道他是一個高大的男人?」
  「這很容易,只從他的呼吸,以及身上的氣味,便能判斷出來。」
  接著她又道:「這些對你來說,也許是不可思議的異能,但是對我這個瞎了幾十年的人來說,早已習之為常,不足為奇——我甚至於在你距離我尋丈之外,也可清楚地判知你呼吸的次數——自然,你如果有了準備,而先閉住了呼吸,我便一無所知,只是我仍然可以由其他方面測知,就像現在我已清楚地嗅見了你身上的汗臭,這與女人身上的氣味,是大相迥異的。」
  關雪羽對於盧幽的這項異能,早已深信不疑,經她這麼一說,自然相信她所言不假。
  盧幽冷冷地道:「這個人曾詭異地在暗中觀察了我很久,也許是我的出現,使得他多出意外,出許是他一時摸不透我的門路,所以遲遲才沒有出手。」
  關雪羽道:「你們可曾照過了臉?動過手沒有?」
  盧幽思索著道:「這個人很聰明,也許他不願意驚動了你,所以先把我引到了草叢之中,我樂於從命,目的也是想摸一摸他的斤兩……」
  「我們曾對了一掌。」盧幽慢吞吞地說,「我用了約有七成的力道,竟然不能取勝對方,由此可以猜知他功力之強勁,我可以斷定,絕不在你之下。」
  關雪羽沉默不言,腦子裡卻在思索著這個神秘的人……金雞太歲?姜隱君?甚至於姜氏手下的幾個能人,都有可能……
  盧幽繼續說道:「我想摸出他的來路,只要他略現身手,必然有跡可循,偏偏他精明得很,只是與我在草叢裡團團打轉,較量輕功。」
  關雪羽道:「他的輕功如何?」
  「很高,很高……」
  盧幽詫異地道:「所以這才使得我大感驚奇,在我看來,此人雖然未必有我那種『提升』的身法,卻是另開途徑,具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經此一試之後,他也必然知道我的厲害,越發地不敢輕舉妄動了。」
  關雪羽沉默了一下,終是放心不下,道:「乾娘看這個人的來路到底是哪一面的?」
  「很難猜測……」盧幽說,「他始終不露出身法,是一個詭異莫測的人,我看他心存叵測,只怕是衝著你來的,如果我沒有猜錯,他是放不過你的,這就要見面,現出原形了……」
  關雪羽道:「很好,我等著他,我們這就走吧!」
  盧幽點點頭說:「好。」她手上拿著一根青翠的竹枝,往前指了一下,「這裡有條小路,我們走這邊。」
  二人隨即踏上路途。
  盧幽舉步當先,手上竹竿左右揮處,當前過長的蘆葦劈啪作響聲中,紛紛往兩下裡倒翻下來。這麼一來,眼前立刻現出了一道迂迴的小路——那是一堵高高堆起的泥丘,時日長久,也都生滿了野草,再為兩旁的蘆葦一掩飾,便很難看出究竟,如不是盧幽這麼一撥,誰又能看得出來?
  二人一前一後在葦中小道上行著,風聲颯颯搖晃著的葦梢,灑落著白雪也似的葦花,一霎間,二人全身上下已沾滿了。
  由於蘆葦的高處,早已超過了人,是以行走其間的人身,只見前路,更無左右,莫怪乎那個神秘的人一腳踏進葦叢,便萬難為人發覺,其微妙之處實不下於所謂的青紗帳(北方人稱高粱地),用以掩飾身形,實在是再好不過。
  二人一路前行,約走了十數丈遠近,更覺得陷入到大片葦海之中,設非是盧幽沉著前導,關雪羽真有點不知所往,耳邊上所能聽見的,只是蘆葦間彼此磨擦,所發出的窸窸聲。
  盧幽只憑著手上一根竹枝,一路撥打前行,腳下順著那條類似田埂的小道步步前進,她雖然眼睛不能看見,但是行動絕不緩,「神寶元相神功」一經運用,其微妙真有不可思議之處。
  忽然,她站定了腳步,冷冷一笑道:「誰?」
  話聲出口,掌中竹杖已順勢抖了出去,只聽見「噗」地一聲,順著她細長的竹竿挑處,一隻白鼻心,全身黃毛,貓般大小的東西,已隨竿飛起,撲通一聲落在了地上,葦叢裡立刻染滿了紅紅的鮮血。
  敢情是一隻黃鼠狼。
  盧幽的這一杖端的是好準頭,不偏不倚地正好點在了這只黃鼠狼的前額正中,由於力道極猛,竟自透腦直入,深入腦髓,眼看著它在葦叢裡一陣子翻騰,頓時橫屍當地,一命嗚呼。
  關雪羽聽得盧幽叱聲,先還以為敵人忽現,正待出手,俟到發覺,不過是一隻黃鼠狼,不覺莞爾一笑。
  盧幽搖頭一歎道:「罪孽,罪孽,它死了麼?」
  關雪羽點點頭道:「死了,是一隻黃鼠狼。」
  盧幽說道:「這東西最是機靈,好生生的一邊窺人,只聽其呼吸,還當它是人呢!」
  說完繼續前行,關雪羽也不疑有它。
  走了一程,忽見前行的盧幽驀地又站住了身,且右手竹杖抖出,一杖直向著眼前草叢中點了過去。
  和剛才情形簡直一樣,隨著她的竹杖抖處,只聽見「噗」的一聲,杖翻處一條黃影掠空而起,依然是黃鼠狼一隻。
  盧幽不由得「啊」了一聲,一連兩次被黃鼠狼戲弄,確實有些氣惱——就在這一霎間,一股極大的勁風,直向著她背後猛力直襲了過來。
  以盧幽的武功,急切間竟然無能招架,這股勁道窺伺得竟然恰到好處,趁著盧幽杖挑黃鼠狼的一剎那間,乘隙而來,盧幽若膽敢不退,必定負傷無異,急切之下,她只得擰身而退,施了一招罕見的「金鯉倒穿波」,哧——地倒竄出三丈開外,直向葦叢中落下去。
  就在這一霎間,一條疾勁的人影,忽地切了進來,身形一落,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關雪羽與盧幽之間,雙掌一抖,用「神龍抖甲」的一招,正面直向著關雪羽的身上擊了過來。掌風疾勁,其重如山。
  關雪羽幾乎連來人是什麼模樣都沒看清,已被對方沉重的掌力罩住,驚怒之下,吐氣開聲,雙掌同出,用十足的內氣之力向外封出。
  雙方似乎都施出了全力,兩股掌力甫一交接之下,蘆葦叢中嘩啦啦的一陣子作響,有如大風天降,卻是一發而止,隨即趨於無形。
  這才看清了眼前這個人的模樣——長身壯軀,猿臂蜂腰,好魁梧的一條漢子——這人穿著一襲過長的皂色緞質長衣,映著天色,閃閃生光,其上竟是一條皺紋也沒有,光澤如新,不沾纖塵。
  對於關雪羽來說,這個人就是被燒成了灰,他也是認識的,甚至於關雪羽早已經想到了是他。
  金雞太歲過龍江。
  雖然如此,他的猝然出現,仍然帶給了他相當的震驚。
  「原來是你——過龍江,我們幾個月不見了。」
  「沒有多久……」過龍江的眼睛裡閃爍著異光,直直地向關雪羽逼視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士隔三日,刮目相看。對於足下來說,卻應作如是觀。」
  說話之間,空中人影猝閃,盧幽已去而復還。
  她顯然蘊含著遭人戲耍的氣惱,去還之間,已被來人搶先一步,佔了地利上的先機。
  原來高手敵對之間,地勢的站立極其重要,眼前的過龍江顯然運用了一手小聰明,舉手之間,攻破了盧幽先前與關雪羽之間所保持的前後呼應,連環出手之勢,即使以盧幽之聰明智慧,在一上來無知的情況下,竟然也著了道兒。
  此刻,待到盧幽身子一經撲回,才發覺到一式「兩頭互掉」的如意身法,恰恰為對方佔著了中樞,就動手部位上來說,實在已為對方佔足了光機。
  「好個小輩,無端的欺我過甚。」
  說話之間,盧幽的那張蒼白的臉上,頓時現出了無比殺機,手中竹杖平胸直指,遙遙指向對方眉心,接下去的一手,必定銳不可當。
  只是,來人卻無意選擇她作為動手的對象。
  「盧老前輩海涵,弟子無意冒犯,尚請息怒才好。」
  嘴裡這般說著,一雙眸子卻是瞬也不瞬地直向關雪羽逼視著,生怕關雪羽的待機一擊,自己分神之下,無力防守——話聲出口,耳聽著「錚」然龍吟聲中,一口銀光燦然的長劍已握在手上。
  對於盧幽來說,對方這一聲盧老前輩,顯然使得她大吃了一驚。
  「你——」盧幽挑動了一下細長的眉毛道,「你怎麼知道我姓盧?誰告訴你的?」
  過龍江莞爾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嘴牙齒。
  「這還用人說麼?天下雖大,但能以沖氣傷人的,只怕還不多見呢,據在下所知,不過兩個人而已。」
  盧幽嘴角上掛著淺淺一片冷笑,顯示著不屑。
  「不錯,只此二人。」過龍江不亢不卑地冷冷道,「一個是人稱西來鳳的盧幽老前輩,還有一個……」
  盧幽神色又是一變,臉上多少帶出了詫異之色,她急得有些迫不及待了——
  「是誰?」
  「家師銀髮藥王齊鳴子——」
  盧幽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這就怪不得了,原來你是老人參的傳人,我與令師早年也曾有數面之緣,你便是人稱金翅子那個姓過的了。」
  過龍江那等狂傲的人,在這個人稱西來鳳盧幽的瞎女人面前,卻顯得甚是恭敬。
  聆聽之下,他竟然微微欠下了腰:「正是在下——」
  盧幽微哂道:「我聽說過你,既是故人弟子,就該上來以禮相待,鬼鬼祟祟,豈不辱沒了你長白門的家風?」
  過龍江愣了一愣,道:「弟子不敢造次,貿然現身,反倒不好。」
  「這也罷了。」盧幽冷冷道,「咱們打開窗子說亮話,乾脆就挑明了說吧,你幹什麼來的?」
  過龍江冷笑了一聲,一雙眼睛掃向關雪羽:「關朋友,你就自己說吧!」
  關雪羽點點頭道:「乾娘,我與這位過兄有舊待敘,他來得甚好,過龍江,閒話少說,你這就請吧!」
  引手起劍,龍吟聲中,已把一口寒光閃爍的「青桑」長劍掣到了手上。
  驀地,他身子一個快轉,掌中劍劃出了一圈寒光,直向著過龍江身邊逼過去。
  與此同時,他身子疾如旋風般已掠出了丈許開外,直向著亂葦叢梢上飄落。
  顯然事出意外,快極了。
  那是因為有見於過龍江上來佔了有利的地形,關雪羽心有不甘,這一手便在於突破困境,另創製敵之先機。
  只是過龍江卻偏偏不容他如此。
  隨著關雪羽騰起的身勢,過龍江幾乎也同時騰了起來,猝然掠起,簡直如飛雪兩片。
  俟到雙方身子一經下落,依然是面對面對立之勢。
  大風呼嘯著由眼前掠過……
  蘆花紛飛裡,兩個人紙人似的站立在野葦尖梢,風擺殘荷般地擺曳不已,卻沒有下落之勢。
  俱是輕功中「極流」身手。
  關雪羽施展的是燕字門「一氣提元」之術,摻合著新近由盧幽處領會的「提升」功力。
  過龍江卻施展的是他長白門「巨鷹浮空」身法。
  雙方一經展開,立刻顯示出巨力萬鈞的聲勢,大片的無形力道,紛紛四溢著,惹得四下裡蘆絮飛揚,萬花齊拋,密伏的殺機,摻合在肅殺的氣勢裡,牽一髮而動全局,聲勢灼灼逼人。
  「哦——」
  盧幽立刻感觸到是怎麼回事了。
  只見她雙掌輕輕向下一按,整個身子倏地騰空飛了起來,輕若無物地已經落在了蘆叢之上,只憑著一雙腳尖點踏在蘆葦尖梢,一任風勢飄搖,她身子竟像粘在葦梢上一般,雖然左舞右晃,卻無絲毫下墜跡象,這情景卻又與關雪羽、過龍江那般身法大相迥異了。
  她並無意橫加出手攔阻,只是這個位置對她來說,比較更容易察覺對方二人,特別是關雪羽那一面。她對關雪羽的關愛,簡直已超越了師徒之間的情誼,幾乎是母子間的那種微妙……絕不能容許任何人傷害他,是以眼前這一場格鬥,也就特別令她垂注。
  「盧老前輩。」
  嘴裡這麼喚著,過龍江的一雙眸子卻死死地盯在關雪羽身上:「這是我與燕某人之間的一段私事……請你老人家不必插手,一待結束之後,再聽憑你老人家處置發落不遲。」
  關雪羽冷笑道:「你放心,我乾娘不會管這個閒事的,再說,你也未必就能勝得過我……」
  金翅子過龍江聆聽之下,頻頻冷笑不已。
  「你的命真算夠大的,居然跌落懸崖也沒有把你摔死,你這一次是不會再僥倖的了,燕老弟,你就出劍吧——」
  話聲方歇,一道冷森森的劍氣,直向著關雪羽身上溢了過來。
  關雪羽立刻就有所體會,全身上下頓時就像是加了一層霜般地寒冷,深知對方劍氣之驚人,正是上乘劍法中之以氣懾人之妙境,意欲不戰而先怯強敵。只是關雪羽卻不是易與之流,這等伎倆卻嚇他不住。
  他隨即沉著應付,將一股沉在丹田之內的真力緩緩提起,隨之逼入劍身之內,也自將內氣劍氣放出,雙方這兩股劍氣力道方一接觸,頓時像起了一片寒光,向著四下裡蔓延開來,引得四下裡草木蕭蕭,蘆花紛飛,更具無限殺機。
  一旁站立的盧幽,忽然發出了一聲歎息:「我早已聽說銀髮藥王收有一個好徒弟,今日總算見識了,果然名不虛傳……這『一無劍氣』之功,倒確是武林罕見,所謂『分心照眼』,一被它吸住了,便將難以遁開,真是好不厲害。」
  關雪羽原也想到了『一無劍氣』之一說,只是卻拿它不定,這時經盧幽一提,當即恍然大悟。
  金翅子過龍江所在耳朵裡,當然洞悉對方用心,生怕她再為饒舌,說破自己用心,只得提前發難,冷笑一聲,道:「看劍!」話聲出口,只見他偌大的身子,驀地由葦梢上彈了起來,起勢不高,只不過三四尺上下——隨著他往前下落的身子,掌中劍平肩推出,白光一閃,直取對方的咽喉,劍未至,氣已光行。
  關雪羽慌不迭盤劍以迎。
  他二人堪稱劍道中佼佼者,動手過招,確是大異尋常,招式一經遞出,無須用老,只略微發覺不對,立刻抽招換式,反應之快,設非是箇中高手,簡直莫測高深。
  眼前,過龍江一劍方出,發覺到對方盤劍之勢,立刻改刺為削。劍身一轉,帶起了一陣輕嘯之聲,直向著對方腰肋之間,斬了過去。
  同時之間,他偌大的身勢,夾著一陣凌人的勁風。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著關雪羽身上撞擊過來。
  「呼——」這一劍,像是一道閃電,擦著關雪羽的身子掃了過去。
  關雪羽整個身子,在閃躲對方這一劍時,施展得極為傑出。也許只是在一個月以前,他還沒有這個能耐,而眼前,自從他隨盧幽參習過上乘的「提升」輕功以及「神寶無相」功力之後,其進展簡直有一口千里之勢。此刻,只憑著一雙腳尖點踏在輕浮的蘆葦尖梢,整個身子全部倒仰了下來,施展得極其驚險,卻逃過了對方極具威力的一式殺著。
  對於過龍江本人來說,這一手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劍落空之下,連帶著他狂飆般的身子怒濤似的捲了出去,待到一雙腳步,再次觸及葦梢之時,嘩啦啦,大片蘆葦倒了下來。
  這個人真有不可思議的絕活兒。
  眼看著他偌大的身子,已將隨著倒下的大片蘆葦觸及地面的俄頃之間,隨著他振動的雙臂竟自再一次地拔了起來。
  「呼——」
  像是飛雲一片,彈指間已躍飛出丈許以外,隨著他張開的雙臂,巨鷹也似的再一次落在了蘆葦尖梢之上。
  他顯然是輕估了對方。
  在他意識裡,關雪羽萬萬難以逃開這凌厲的一擊,分明勝券在握,根本就沒有盤算過一擊不中的後果。
  就在這一霎,關雪羽已緊躡著他身勢之後,電閃星馳般地掠了過來。
  這一劍有如怒卷的星河。
  關雪羽為雪心中之憤,幾乎施展出全身勁道,長劍揮出,濺發出滿天劍雨,包裹在如虹的劍氣裡,如此劍勢,過龍江整個身子,全部在涵蓋之中了ˍˍ
  蘆花紛飛裡,兩個人的影子一前一後忽然粘在了一塊,過龍江反身撩劍,氣勢不減。
  關雪羽怒撲如虎,以身駕劍。
  雙方勢子一樣的疾,真所謂「一羽不加,蟲蠅不落」,「叮!叮!叮!叮!」一連串的長劍交接聲,飛馳著閃爍劍芒。
  驀地,過龍江發出了長嘯,整個人巨鷹般地騰空直起。一隻左手,分明如搏兔的鷹爪,拍抓向關雪羽的背上,五指著力之下,帶起一片血光。
  關雪羽卻也沒有讓他佔了便宜,在他側反的身勢裡,一支短劍由袖管裡反捲遞出,劍星一現反奔向過龍江頷下咽喉。
  過龍江大驚之下,幾乎像旋風般地捲了出去,整個身子捲起了一陣子狂風,饒是如此,卻仍然未能夠逃開了關雪羽遞出的劍鋒。
  一蓬血光,隨著關雪羽拉出的劍勢,自過龍江腰胯間噴灑出來,瞬息間,染紅了大片衣襟。
  兩個人在此一觸之下,倏地如同勞燕般地分了開來,蘆葦的韌度,再也難以支持住他們沉重的身軀,一片喀嚓聲裡,相繼跌落下來。
  這般情景,雖未能瞧在盧幽眼裡,卻逃不過她敏銳的聽覺,驀地,她自葦梢上騰身掠起,燕子也似的輕巧,翩翩落身於兩者之間。
  空氣裡散播著的血腥氣息,已使她敏感地察覺到他們之間有人受傷了。
  「燕雪……你傷得重麼?」
  「還好。」
  聽了關雪羽所說的話,盧幽放心了。
  最起碼她知道,即使關雪羽受傷,傷勢也必然不會太嚴重,否則他是不會開口說話的。
  「你呢,過龍江?」
  「很好,老前輩不必擔心……」
  說了這句話,雙方都不再吭聲。
  四隻眼睛緊緊地對看著,他們雖然都開口說了話,但卻都知道,此時此刻是絕對不適宜吐氣出聲的。
  那是因為一個練習上乘氣血功力的人,一旦受有外傷,即所謂的「炸血」,設非本身通曉防範之法,那是相當危險的,此時此刻,尤其不適宜開口出聲說話,一旦走了元氣,更是危上加險,這一點關雪羽與過龍江二人心裡都十分清楚,是以一經出聲之後,迅即閉口不再多說,彼此眼神裡雖然凝聚著無比的凌厲,卻也都知道,這一次的交鋒,勢將到此為止,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過龍江一聲不吭地走了。
  他是帶著無比的遺憾忿恚離開的,也許他永遠也難以想通,何以在短短兩三個月之後,關雪羽竟然會有了如此不可思議的進展,其武功之高,居然足以與自己抗衡,真是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了。
  服下了七指雪山的靈藥,復經盧幽指點包紮以後,關雪羽覺得舒服了。
  在此山居鵝毛小店裡,他們暫時住了下來,眼前已是第二天黃昏時分。
  關雪羽遵從盧幽的囑咐,運行了一遍靜功,覺得氣通血暢,分明已無大礙,只是要想施展高深的內氣之功,暫時還不能夠,還得慢慢休養幾日。
  遠處寺廟裡傳過來寧靜的當當鐘聲,透過敞開的窗扇,所能看見的是橘色的天、蒼鬱的山,一樹山茶花,開得煞是艷麗,正有一隻鵲雀飛落其上,翹著尾巴,只管喳喳地叫個不休。
  他腦子裡一霎間想到了許多事,尤其是遠在出雲寺的麥小喬,更令他懸心不下,方自離開的鳳姑娘,當她悉知自己不告而別,更不知又將是如何的傷心失望?
  一想到這裡,他真是無限惆悵,胸中像是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真有說不出的氣悶,卻是萬般無奈,憑訴無言,這番情景,設非是當事者,局外人實在難以捉摸了。
  站起來望了一圈,只覺得心神甚是不寧。
  這是一排長茅草所措的客舍,約有十來間,盧幽與關雪羽各選一間,恰是長捨的兩端。
  盧幽性喜安靜,又不喜與外人交往,特意選了最裡面的靠山根兒的一間,整天足不出戶,除了關雪羽晨昏兩次前往定省之外,簡直就看不見她的人影兒。
  關雪羽滿打算把盧幽先行護送青城山燕雪峰,以便由家人好好侍奉照顧,一面正可請示父母未來之行止。
  他私下更有一個打算,想聽聽父母對自己未來婚事的意見,麥姑娘總是一千個好,無奈父母卻是對她一無所知,總要設法向父母暗示說明才好。
  自從那一夜,大雨之時,在朦朧中見過了麥小喬一次,直到如今,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她了。想到她的孤苦伶仃,一個女孩子家客居在寺院裡,日與古佛青燈為伴,再加上毒病發作的痛苦折磨,真是不堪設想……鳳姑娘曾說過治好了她的毒傷,以她性情,顯然不會說謊,果真如此,經過一段時日的調養,現在應該復原如初了,只是她可曾仍然還住在山雲寺?
  想到了這些,一顆心可真是亂極了,真恨不能插翅飛向石頭嶺出雲寺去探個究竟。
  然而,這畢竟是一件前此從來也未曾經歷過的事情,女孩子家的心態習性,向來是難以捉摸咱己將如何面對、自處?可一真是無所借鏡遵循,一個處置不當,保不定便像是鳳姑娘一般,弄得焦頭爛額,雞飛蛋打,豈非是糟糕透頂。
  這就不免又聯想到了鳳姑娘……平心而論,人品武功,模樣兒……鳳姑娘哪一樣可也不差,即使個性倔強,行為任性,也只能怪她幼失母愛,被父親寵壞了,說到對自己的恩情一面,關雪羽便只有內疚與慚愧的份兒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4:44

第41章 弟子起貪心 偷取石馬經

  關雪羽不經意地拿出了鳳姑娘贈送自己的那個繡荷包,特別是精工繡制的那方絲帕,上面經鳳姑娘纖纖玉指親手所繡下的幾個字:「雪羽清賞」「永結同心」。
  接下來的那一隻繡鳳更是栩栩若生,這說明了,鳳姑娘不但武功高,心思靈敏,尤其還擅於閨中女紅,卻是十分的難得。
  美麗端莊,蘭心蕙質的佳人,世間罕見,求一已是極難,偏偏同時間突然出現了兩個,一雙壁人居然竟讓自己遇見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取捨之間,便饒是大費周章,嘔心瀝血之難事了。
  記得出道之初,來去自如,了無牽掛,該是何等的逍遙自在?色不迷人人自迷,曾幾何時自己這樣自負的英雄,竟然也效起吐絲的春蠶,作繭自縛,從何說起,從何說起?
  一直自以為是天大的英雄,不知情之何物?待到一朝為情所困,才知道自己與別人並無兩樣,此時此刻,苟有所能,但願能遠遁千山,作一個避世的隱客,卻又何能?
  原是鐵打的漢於,如今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想一想自己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為情所困的人竟會是自己?誠所謂「自古艷福修非易,一人情關出更難」,人何以堪?
  想來想去,總是捺不下這一番反覆的情潮,沾上了些兒傷,帶著三分的懶,無限的惆悵與遐思,便自因此滋生,又豈怪此一霎的英雄志短,兒女情長?
  山風呼呼地吹著……
  兩扇窗戶吱吱呀呀不時地開合著,破碎了的陽光,蛛網似的灑落在地上,情緒的下沉,像是落在了無底兒的古井裡……
  關雪羽歎息著,收起了繡荷包,由床上下來,想到外面去走上一回。
  特別是,當腳下踐踏著那一徑枯乾了的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響時,那淒涼最能解人情愁,慰人遐思。
  門開了。
  吹進來一陣子風,房間裡紙巾,刷啦啦直響,他忙把門關上。
  就在這將關未閉的一瞬之間,耳朵裡聽見了一陣子窸窸窣窣細聲——就在背門貼壁處,站著那麼一個高挑身材的倩麗背影。
  「哦……」
  一驚之下,關雪羽幾乎呆住了。
  那陣子窸窸窣窣聲,分明出自對方的啜泣。她正自獨個兒臨風傷情,沒料到忽然為人窺破,猝驚之下,倏地擰過了身子,遞過來驚鴻的一瞥。
  「鳳姑娘……」
  鳳姑娘也呆住了。
  極短的一霎,誰也沒有反應。
  忽然,鳳姑娘倏地擰過身子來,腳下用勁,狠狠地「嗤」地掠身而起,直向著一面山坡上縱身而起。
  「等一下。」
  嘴裡低喚了一聲,關雪羽腳尖輕點,緊躡著對方背影騰身追趕下去。
  眼前是一片向陽坡地,除了稀疏的灌木之外,便只是高矮不一的巨大石塊。
  關雪羽一徑追來這裡,卻看見前行的鳳姑娘已快速閃身於當前巨石叢中。
  「鳳姑娘。」
  他再次喚著,越加快速地追了下去。
  關雪羽這裡一腳方自踏入石林,猛可裡眼前人影一現,鳳姑娘倏地自面前閃身而出。
  人出掌到,「哧」玉掌遞處,直劈出了一股疾烈的掌風,直向關雪羽臉上劈來。
  關雪羽沒料到,她竟然會向自己出手。這一掌來得既快又猛,簡直難以閃躲。
  急切之間,關雪羽上身向左面一個快閃,施展的是一字「遁影」之術,「呼」一聲,對方的手掌幾乎是擦著他的臉滑了過去。
  這一掌勁猛力足,要是打中了,勢將皮開肉裂不可。
  鳳姑娘像是在氣頭上,一掌不中,嬌軀倒擰著。叱了聲:「你——」兩隻手交搭著,第二次向著關雪羽雙肩上抓下來。
  十指尖尖,真力內聚,若真是被她抓上,可不是玩的,關雪羽原本是可以閃開的,只是乍然發覺到是她,心裡有一分內疚,行動不免就延緩了下來。
  鳳姑娘又在氣頭上,出招狠毒,略一遲疑,遂為她雙手抓了個正著。
  關雪羽只覺得雙肩上一陣子裂膚刺骨的奇痛,更因前此由於受了些外傷,暫時已無能施展氣功護體,如此一來,簡直像是著了十把利刃,頓時皮開肉裂,被對方十根手指抓了個結實。
  「啊……」
  順著鳳姑娘尖尖的十指,冒出了大片的鮮血,一時連衣服都染紅了。
  鳳姑娘原本是怒氣頭上,出手惟恐不重,容得忽然得了手,才發覺到自己下手過重,倏地驚了一驚,慌不迭鬆開了雙手,發覺到手上的血,一時花容失色,面色慘變。
  「你……這個呆子……」
  倏地擰過身子,一頭撲向身後的岩石,放聲痛哭了起來。
  心裡鬱積著的委屈太多太多了,藉著這陣子哭,可都統統發洩無遺,那情景恰與當時麥小喬有心尋死前的悲聲痛哭相似,只是後者身邊少了個知心的人兒罷了。
  「唉唉……」
  關雪羽似乎只有歎氣的份兒,竟然忘記了肩上的傷疼,眼巴巴地瞅著面前這個傷心的淚人兒。
  「姑娘……你這又是何苦?」
  鳳姑娘偏偏不睬他,把頭埋在胳臂彎兒裡,哭個昏天黑地,只驚得群鳥紛飛,草木含悲。
  關雪羽連喚了幾聲,看看勸阻無效,忍不住舉手輕輕撫向她背上……
  鳳姑娘忽地轉過身子,用力地摔下他的手:「你,別碰我。」
  不意這一下又是用力過重了,牽動了關雪羽受傷的肩,只疼得他「啊!」了一聲,連連吸著大氣兒。
  這情景瞧在鳳姑娘的眼裡,饒是一腔悲忿,卻也狠不下心來,慌不迭扶住了那只被自己摔下的手,模樣兒透著心疼……
  「你怎麼了嘛……成了紙糊的呀!碰都不能碰一下。」
  又咬牙、賭氣,更有一番蜜蜜的愛憐,兩行情淚,小長蟲也似的淌了出來。
  忽然,她撲進關雪羽懷裡,緊緊地擁抱著他,再次的放聲悲慟起來。
  關雪羽一連歎了兩口氣,饒是肩上帶傷,還不得不安慰她,卻又不知說些什麼才好,想想自己果然有負對方一片癡情,無奈造化弄人,誰又能瞭解到自己內心的苦楚?眼看鳳姑娘的真情一片,偏偏不能以心相許,甚至於連幾句動情的話兒也不敢出口,心裡一急,竟自落下淚來。
  鳳姑娘正自抽泣著,倏地仰起了臉兒,乍見此情,呆了一呆。
  關雪羽忙自偏過頭去,卻是閃避不及,鳳姑娘都瞅見了。背過身子來,她由袖子裡抽出了一方絲絹,遞過去道:「一個大男人家……還哭,也不害臊,擦擦……」
  關雪羽苦笑著搖搖頭。
  鳳姑娘自己倒是好生擦了擦,斜過眼,發現到關雪羽正瞧著她。一時臊紅了臉,卻忍不住又笑了,只笑了一聲,又繃住了臉孔。
  「來,我瞧瞧你的傷……」
  一面說,就執著關雪羽肩膀,細細瞧他肩上的傷,早就被血浸紅了一大片。
  瞧在鳳姑娘眼裡,可是由衷的心疼。
  「你是傻子呀……不是本事大得很麼?怎麼就不知道閃一閃我,看看傷成了這個樣子……」
  說著說著眼睛可又紅了。
  關雪羽可真怕又勾起了她的傷心,搖搖頭說:「一點小傷,不要緊……」
  「小傷?你看看流了多少血吧!」
  隨即把他拉起坐下來,一面褪下了他的肩衣,現出了傷處,十個小小的血窟窿,顯然是自己十隻手指頭抓的。
  鳳姑娘瞧在眼裡,又痛又憐,帶著三分責怪的眼神兒,狠狠地盯了關雪羽一眼。隨即由身上拿出了急救藥包,好在她七指雪山的靈藥種類繁多,小小皮肉之傷,算不了什麼。
  雖說是這樣,鳳姑娘可是一點兒也不馬虎,細心地為他上了藥,又用一種薄如蟬翼的貼葉,為他貼上,外面纏上了一層細紗,這才住手。
  「好了……」鳳姑娘說,「大概三四天就能結疤,七天就全好了,這幾天可不能沾水。」
  忽然她「咦」了一聲,注意到了他背後的那處傷:「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前兩天傷的……」
  「是我爹爹傷了你?」
  「那倒不是……」
  關雪羽搖頭一歎,隨即把金翅子過龍江尋仇經過簡單說了一遍。
  鳳姑娘詫異地道:「他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到七指雪山來找你……總算你沒吃虧,這麼一來,他也該知道了你的厲害,下次就不會這麼輕舉妄動了。」
  說著,她慼然地歎了口氣道:「因為一個你,把我們家弄得七凌八亂,七婆婆竟然為了你跟我爹翻了臉,跟著你一塊走了,真是讓人想不透……」
  一面說,她無限氣餒地把背靠倚著身後的石頭,抱著一雙胳臂,頗是傷感地道:「你倒是給我說清楚了,幹嘛要偷偷地走?是不是打算這一輩子都不見……我……了?」
  關雪羽歎了一聲,垂頭不語。
  鳳姑娘冷笑了一聲:「我只當你心裡對我好呢……誰知你壓根兒就沒把我看在眼裡……我……我要強了一輩子,現在,你叫我這個臉,可往哪裡擱?」
  說著說著,眼淚可就又汩汩地淌了出來。
  關雪羽恨聲道:「姑娘不要再說了……總之,都是我不好,我對不住你……」
  「這可不是什麼對不對得住的問題……你為我想想,今後我怎麼做人……你……一走,往後的日子……我可又怎麼活下去?」
  關雪羽真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鳳姑娘擦了一下眼淚,怪委屈地道:「我知道我太任性……脾氣不好……可是我可以改……」
  「姑娘你錯會意了……」
  關雪羽覺得氣悶得很,站起來走了幾步。
  西邊的老日頭,早已沉了下去,就連那一抹子紅,也已消失,無數山鳥成群地在暮色裡飛著。
  已經有了些寒意,只是勝不過失意人兒所鬱積的那種透心的寒……
  關雪羽在現場走了一圈,仍然回到了老地方,他發覺到風姑娘那一雙癡情的眼睛,猶在注視著他,等著他的回話,剖明心跡。
  「姑娘你不要自責過甚,其實你並無不是之處……」關雪羽咬了一下牙,訥訥地道,「只是我不能……」
  「為……什麼?」
  「因為我不能再傷害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鳳姑娘淒慘地笑著,「你是說麥小喬?」
  關雪羽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他原想直率地回答這個問題,可又想到這麼回答之後的後果堪憂,以鳳姑娘之嬌寵任性,痛心失望之餘,保不住會生出一些意外之事,那就不如還是暫時沉默的好。
  鳳姑娘見他不說話,自知必是麥小喬無疑,頓時只覺心裡一陣子透骨的涼,忍不住偏過頭去,頃刻間淚水流了滿臉滿腮,這口氣她硬是嚥不下去,不知是怎麼回事,別人她都不在乎,就是麥小喬,她絕不甘心輸在她手上……
  一想到這裡,只覺得全身上下冷嗖嗖地向外直冒著冷氣,彷彿魂魄已離休,整個身子都為之軟了——朦朦朧朧裡,只覺得面前還有關雪羽這麼個人,卻是再也沒有力量答理他一句。
  「姑娘……你怎麼了?」
  「沒有什麼……我明白了……你走吧……」抬起眼睛來,無力地看著關雪羽,「我要一個人在這裡坐一會兒……你走吧!」
  說著眼淚可就又籟籟淌了下來。
  關雪羽重重地歎了一聲道:「姑娘,你瘦多了。」
  這句話的突如其來,並非偶然,那是他忽然發覺到對方消瘦的面頰,因而有感而發,只是聽在鳳姑娘耳朵裡,頗覺有些「唐突」,「顧左右而言他」的意思,一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由不住悲從中來,眼淚更不禁淌個不已,賭氣把身子轉向一邊,不再理他。
  關雪羽倒是真心地關懷著她,因而他又說道:「姑娘你要好好保重身子……這都是……」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5:03

  說著又自歎了一聲,便不再說下去。
  鳳姑娘本來不想理他,偏偏對方話只說了一半,即行止住,既已聽在耳中,總希望聽個究竟,一時怪難受的,忍不住又轉過頭來。
  當下微微嗔道:「都是什麼,怎麼不說下去了?」
  關雪羽歎了一聲,由不住苦笑道:「這都是我害了你,我真是罪人了……」
  鳳姑娘「哼」了一聲,又把身子轉了過去,小聲嗔道:「知道就好。」
  不過,這兩句話總算還是知心之言,多少緩和了一下她傷感的情緒。
  關雪羽見她止住了悲泣,心裡稍安,遂道:「姑娘此行出來,令尊陸前輩可曾知道?」
  鳳姑娘冷冷地說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關雪羽道:「令尊若是不知,保不住又要生氣了,為姑娘著想,還是早點回去的好。」
  「你這是趕我回去?哼,我偏不回去。」
  說著一跳站起來,雙手叉在腰上道:「你真的這麼討厭我?你……」
  說著眼圈兒可就禁不住又紅了。
  「唉!你又誤會了……我只是為姑娘著想……」
  「為我著想?」鳳姑娘道,「真要是為我著想,你也不會走了。」
  關雪羽苦笑不言,這一霎甚是愁苦。
  二人相對無言,甚久,關雪羽道,「姑娘保重,我走了。」說了這句話,他隨即掉身而去。
  走了一半,他定下腳步,回過身來,鳳姑娘仍在遠遠注視著他。他終於狠下心來,也不再多說,掉身而去。
  一陣夜風,吹起了院子裡蕭蕭落葉。
  北丐幫的少幫主童雲,悄悄地穿過院牆,來到了偏殿外門,站住了腳步,向著淒涼月色下的殿房裡打量著。
  今夜,他破例地喝了一些酒,帶著三分醉來的,雖然如此,眼前就在他即將跨入這個院子的一霎,內心竟然有些怯虛,有些舉棋不定了。
  透過深垂的竹簾,在那一點昏暗的豆油燈光之下,他看見白長老果然睡著了。
  可憐的老人。
  似乎是除了睡覺以外,他再也沒有第二件事好幹,打坐、睡覺、打坐……如此而已。
  若非是童雲確切地知道,他真不免有所懷疑,眼前這樣的一個「老廢物」,豈能會如外傳具有一身不可思議的武功。
  外面的傳言多了,非只是白長老不可思議的身手而已,而最令重雲困惑的卻是有關那一件失傳武林的至寶——石馬真胎。
  傳說這件失落幾近三百年,人人都想得到的武林瑰寶,最後就落在了白長老的手裡。
  一想到這裡,童雲由不住為之熱血沸騰,兩隻眼睛裡立刻交織起無邊慾火、貪婪的光……
  更妙的傳說是,任何人只要得到了這個石馬真胎,取出內藏的石馬真經閱讀一遍,依法而練,不出三月,必能成就一身超凡人聖的蓋世功力。
  童雲毋寧相信這是真的了。
  過去年月裡,他不知問過白長老多少次了,所得到的答案只是搖頭,問到後來,甚至於白長老乾脆連頭也不搖了,只是用那種冷漠到無以復加的眼光,在他臉上看看而已。
  那意思分明是說,你這個不長進,沒出息的東西。
  白長老一心想成就他這個弟子,認為他具有一般人所缺乏的那種質稟、根骨,如果他肯專心一致,來日實不可限量,偏偏童雲就是沒有這個耐心,他好高騖遠,恨不能一步登天,這就與白長老的苦心大相逕庭,白長老仍然抱持著萬一的希望,希望有一天這塊頑石能夠點頭……
  白長老有足夠的耐心,童雲卻沒有。
  今夜,他就是為此而來。
  童雲可不敢真地把白長老這個人視同廢物,他可是存著十二萬分的小心來的。
  事先,在晚膳的湯裡動了一番手腳,有理由讓他相信白長老這一覺足能睡到明天過午才醒,要不然,童雲就算是向老天爺借上一個膽子,他也不敢來。
  雖然如此,童雲仍然是不敢大意。
  他足足地在院子裡站立了有小半盞茶的時間,細細地向白長老觀察著。
  白長老確實是一動也不動地睡著了——垂著頭,攤著兩隻手,拱著背,那樣子活像是個大蝦米一樣。長久以來,他睡覺一直就保持著這個姿態,一看見他這個樣子,毫無疑問地就可以斷定他是睡著了。
  童雲一直觀察著他,一直到認為他真的睡著了,這才輕起腳步,向前躡進。
  竹簾輕啟,童雲像是一陣風似的閃身飄入,身法確是夠輕的,豆油燈的燈焰長長地吐了老高,又收了回去,童雲卻已站在了白長老座前。
  他屏住呼吸,近近地打量了他一陣,輕輕地喚了一聲:「長老。」
  白長老兀自沒有一些兒動靜,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甚是均勻,由於他事先在湯裡放的藥量極重,料想著這會子即使是天上打雷,白長老也是無能聽見。
  童雲遂不再猶豫,當下立刻動手,就在殿堂裡大肆搜尋起來。
  前文曾說,這裡所置的無非是瓶瓶罐罐,裝置著的儘是些丹藥丸散,童雲匆匆翻過,並無所獲,發出的聲音不小,竟然也沒有把對方驚醒,可見白長老睡得如何之死了。
  他的膽子可就大了。
  這間廳房,原本就不大,擺設既少,一覽無遺,很快地就翻了一遍,別說是石馬了,連個泥馬也沒看見,童雲真恨不能把白長老叫醒,拿劍指著問他,當然,他還沒這個膽子。
  一個人又發了半天愣,正是無計可施。忽然,他注意到白長老座下的蒲團,顯然有些特別,坐墊的四周圍,圍著一圈藍布,平常看起來,原無可疑之處,只是這時看起來,倒像是對方別有用心似的。
  心裡這麼想著,隨即彎下身來,用手揭開一角,向裡面瞧瞧,這才發覺到果然像是有些名堂,用手輕輕叩了一下,證明其內中空。
  童雲由不住心裡一喜,這才明白了。
  怪不得白長老一天到晚都賴在這個蒲團上不動,敢情這裡面大有文章。
  童雲腦子裡這麼一盤算,推測著必然有那麼一個暗格藏在蒲團裡面,而開啟暗格的那扇門,當必就在白長老盤坐的股膝之下了。
  問題來了,要想打開這個暗格,必得先把白長老移開不可,可是這一移動,可就保不了要把對方驚醒了,這可就大為不妙,可是不移開,東西又不能到手……這可怎麼是好?
  略一思忖之下,童雲陡地惡向膽邊生,起手自背後抽出了長劍,一不做,二不休,一劍把對方給殺了,可就一了百了,最是乾脆。
  劍光閃爍裡,他的眸子可就不自禁地落在了白長老的那顆人頭上。
  細細的脖頸耷拉著,垂下來的那一顆老朽人頭,只須寶劍一揮,必可兩下分家。童雲長劍已高高舉起,卻是緩緩地又放了下來,心一狠,又舉起來,卻又再一次地放了下來……無論如何,他竟是狠不下這個心來。
  卻聽得白長老鼻中哼了兩聲,身子忽然直了起來,童雲心裡一急,忙將寶劍歸鞘,待將轉身離開,卻見到白長老這邊竟自轉了個方向又睡著了。
  童雲心裡一驚,暗忖道好險,轉念一想,自己真是好傻,既然下不了毒手,何不施展點穴手法先點了對方穴道,叫他昏睡不醒,豈不更好?
  這麼一想,甚覺有理,當下不假思索,右手反轉,中指微挺著,直向白長老背上拍去。
  這種點穴手法,誠然算得上高明了,在點穴手法上來說,謂之「拍穴」,以掌上內勁瞬息之間貫之於指,一拍之下,力道十足,被拍者十之八九閃躲不開。
  順著他手掌之下,只聽見「吧」的一聲,白長老霍地身子向後一仰,「咕嚕」的一下,倒下蒲團,頓時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童雲見狀,先是一驚,隨即暗喜。
  他卻沒有留意到白長老這猝然後翻的勢子,透著古怪,按常情而論,白長老身子既是向前彎曲的,昏迷之下,理應順勢向前倒下才是正理,何以竟會反而向後面倒了下去?豈非不合情理?
  他如果再想得更深一點,以白長老這等功力之人全身氣血早已能自閉自開,童雲功力固然算是不錯的了,要想能鎮住對方,似乎是不可能之事,儘管白長老在睡夢之中,也是萬難成功。
  只是這些在猝然之間,童雲竟然都沒有想到,驚喜之下,顧不了倒在地上白長老的死活,慌不迭先忙著把蒲團上的團墊拿開。
  墊子一經拿開,立刻發覺到內藏的暗門,只是燈光太暗看它不清。
  童雲把燈移近了,幾經辨認之下,才發覺那扇暗門,十分小巧,不過只有海碗般大小,試著用手摸了幾次,才發覺到內裡還有暗鎖。
  氣急之下,童雲手起一掌,貫足了內力,直向著那小小暗門上拍了下去。
  哪裡知道,這看來舉手可破的物件,偏偏韌道十足,童雲手觸之下,發出了「砰」的一聲。
  這一掌簡直就像是拍在了一面彈力十足的皮鼓上一般,童雲的整隻手掌都為之彈了起來。
  童雲猝驚之下,再運力道,一連又是兩掌下去,依然狀如前態,那扇設置蒲團上的小巧暗門,依然如故,未曾絲毫損壞。
  心裡一急,兩隻手抓著蒲團兩沿,往上就搬,想到了把它弄到院子裡,難道硬砸硬摔也不能把它弄開?
  事情敢情是邪門兒得很。
  以童雲功力而論,不要說小小一個蒲團,就算是一塊千斤巨石,也能把它給舉了起來。
  偏偏這一霎,一任他施展出全身的勁道,那具中空的蒲草之團,居然是紋絲也不曾移動一下。
  童雲猝然一驚之下,這才想到了事有蹊蹺,緊接著才發現到,白長老的一隻腳,原來踏在蒲團邊上。
  這一驚,由不住他嚇出了一身冷汗。
  抬頭急看,可不是麼,白長老好好地站在那裡呢!
  鐵青著臉,雙瞳炯炯有神,一掃昔日的溫文儒雅,白長老的這副冷漠神態,簡直是令童雲不寒而慄。
  「啊呀!」
  叫聲出口,童雲再也顧不了這許多,隨著他前進的腳步,「呼」地一掌直向著白長老當胸擊了出去。
  這一手只不過是以進為退而已。
  掌勢一經遞出,童雲的身子早已疾若旋風,「呼」地一聲轉了出去,一陣風似的已經來到了院子裡。
  他哪裡敢在此逗留,不等身子站定,第二次腳尖力點之下、施展出「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直欲向殿房頂脊上落身下去,只是依然未能得勢。
  他這裡身子不過才自躍起一半,頓時就覺得頭頂上一陣子發熱、發軟。
  敢情房子裡的白長老比他更快,顯然已後來居上。
  童雲身子還沒有站定,發自白長老手掌掌心的一股勁道,落在童雲身上。童雲身子起來得快,落下來得更快,呼地一聲,直由空中墜落下來。
  「撲通!」這股子勁道敢情大得驚人,一震之下,童雲只覺得雙眼金星亂冒,彷彿連骨頭都為之散了。
  然而,儘管這樣,他可絲毫也不敢在地上賴著,拼著渾身的疼痛,兩隻手在地上用力一按,再一次地向外竄了出去。
  「哧」地一股箭也似的快捷。
  嘿嘿,白長老偏偏像一股幽靈也似的放不過他。
  童雲身子一經竄出,猛可裡空中一股勁風,依然是當頭直落下來。
  「噗哧」一聲,童雲這一頭就好像是撞在了棉花堆裡一樣。
  當然,卻是要較諸棉花勁道大得多,彷彿有一股子勁道發自那鬆軟的棉花堆,一下子彈了出來。
  這可好,童雲就像是球一般地被彈了出去,「撲通」一聲,依然是落在了原來地方。
  一連兩次重摔之下,童雲可真爬不起來了。
  面前人影一閃,白長老鬼影子也似的來到了面前。
  童云「啊」了一聲,慌不迭坐了起來,卻覺出透過白長老當前的身子傳過來一陣莫名的勁道,其硬如鋼,其柔如水,似有又無。
  卻是無論如何,在身當這般力道之下,童雲連轉動一下的力量都施展不出來了。
  星月之下,白長老那張原本就瘦削的臉,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具骷髏。
  呼呼的風,展動著他身上那一襲寬大的袍子,獵獵起舞,尤其是白長老的那一雙眼睛,更像是閃爍著的兩點星光,看起來無比的凌厲。
  一霎間,給童雲的感覺,簡直難以相信,他只覺得面前的這個人,簡直變了,變得分明不像是昔日的那個白長老了。
  看著他,童雲只覺得無比的恐怖,彷彿由脊椎骨裡,直向外面拍著冷氣。
  「長……老……師父……你……」
  嘴裡的舌頭簡直是不聽使喚了,結結巴巴地簡直不知說了些什麼。
  「小子……」
  白長老只吐了兩個字,卻已讓童雲不寒而慄。
  白長老道:「多少年了,我一直在觀察著你,你這不成材,不爭氣的東西。」
  「師父……師祖……」童雲嘴裡就像是吃了塊熱豆腐一般不得勁兒。
  「師祖……你老開思……饒命……」
  一面說,可就磕頭如搗蒜似的直向著白長老叩起了頭來,通通通……腦袋瓜子碰在地上聲聲作響,簡直要碰出了血來。
  偏偏白長老看在眼裡,直似未覺。
  「說!」白長老冷冷地道,「你要什麼?你是想找什麼?」
  「我……師祖……長老……」
  「說!」白長老簡直較諸以前判若兩人,這一聲「說」,尤其聲若洪鐘。
  童雲聽得打了一個哆嗦。
  在白長老凌厲的目光注視之下,童雲簡直連說謊的勇氣都沒有。
  抬起頭來,兩行眼淚,長流水也似的掛在臉上。
  「長老……師祖……我對不起你老人家,我是誤聽了傳言,說是……說是你老人家收藏著那件東西……」
  「哪件東西?」
  「石……馬……真胎!」
  白長老發出了陰森森的一陣冷笑聲:「你居然還惦記著這件東西?」
  「我該死……」童雲一霎間淚流滿面,「我一直以為那是真的……」
  「你這個狡猾的東西。」
  白長老忽然歎息了一聲,道:「我本來還打算放過了你,現在看來,卻是饒你不得了,你明明知道我藏有這件東西,卻偏要說誤聽傳聞,可見你口不擇言而居心叵測,唉……」
  這聲歎息卻是夠淒涼了,顯然是有一番特別的感觸而發出來的。
  「我一直認為對你父親童大左有一番責任,那一天,在他臨去之時,把你們兄弟托付給我,你哥哥既有黑長老負責照顧,成不成材也就不去說他,而你……我卻是一直認為有一份責任……」
  說到這裡,白長老那原本看來駝下去的背,竟然忽地變直了。
  絕對難於想像如此樣的一個衰翁一朝神氣內注之下,竟然會變得神猛如斯,尤其是透過那雙炯炯閃光的眸子,令人望之生畏。
  童雲看到了這裡,似乎已經體會出不妙了,跪在地上的身子,更像是吃了煙袋油子一樣地不停打著顫。
  「老……師父,饒命……」
  「癡兒……」白長老冷冷地笑著說,「我豈能會要你性命,你想左了……」
  童雲忽地心中一鬆,一塊石頭落地。
  他原本只以為白長老會在盛怒之下取他性命,想不到竟是自己多心,這麼一來,頓時膽可就大了。
  「那……敢情是你老人家嚇著我玩兒的?」
  臉上帶著一絲僥倖的笑,一面說,童雲這就一面想站起來,抖顫的兩腿,哆嗦著這就要站起來了,只是當他的眼睛觸及到對方眼睛的當兒,那兩條幾乎已經站起來的雙腿,卻又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
  白長老的話敢情還沒有說完。
  「你又想左。,」白長老說,「我可也不是在跟你說著玩。」白長老聲音敢情是出奇的冷,「看在你方纔還算有一線天良的份兒上,我可以饒你不死,但是欺師滅祖,心藏險詐,卻是饒你不得。」
  話聲一經出口,白長老異常枯瘦的一隻瘦手,已自緩緩地抬了起來。
  「長老——」
  童雲待將呼救,話聲才自說出了一半,白長老的那只瘦手,已自遞了出去。
  有如輕風一陣,直向童雲襲來。
  話雖如此,這陣子「輕風」對於童雲來說,卻是十足的夠瞧。
  在迎接著這陣子風力的一剎那,童雲整個身子直直地向後倒了下來,恍惚之中,他卻又坐了起來,只覺得一陣子面紅氣喘,感覺上那顆心都好似被人給摘去了,只覺得無比的心悸。
  白長老對他的懲處,似乎只是如此,一掌出手,瘦削的身影,就好像狂風飄絮般地飄了開來。
  童雲簡直就好像還在做夢似的,晃晃悠悠地直由地上站了起來,腳下一蹌,由不住可就又坐了下去,一時之間只覺得身上出奇的燥熱,汗珠子順著臉,一徑地淌下來.感覺上就像是一顆心都被給摘走了,這種感覺顯然是前所未經,也就格外地令他心涼膽顫,如此,眼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卻一次又一次地坐下去,身上越見燥熱,汗水也就更為淋漓。
  白長老遠遠站在一邊,遙遙地向著這邊注視著,臉上神色甚是淒涼。
  「小子,你還是稍安忽躁的好,你已經被我給廢了……」
  「廢……了?」
  「難道你還感覺不出來?」白長老冷冷地說,「我已經摘走了你的膽氣,今後你也只能苟且偷生,善養你的天年去吧,再想恃武害人,只怕是不能夠的了……」
  「這……可是真……的?你豈能下這……個毒手?」
  「這已經算是特別對你手下留情的了。」白長老冷森森地道,「為你著想,還是帶著你的人,回到原來幫子裡去吧!你已失去了武功,你哥哥他也不會難為你的,去吧……」
  說完了這一句,白長老緩緩回過了身子,轉入殿房,依然在那個蒲團上盤膝坐好,院子裡的童雲驚呼一聲,頓時倒地昏死了過去。
  像是一陣風似的,一條人影忽然自空中飄落下來,輕輕地落在了白長老門前。
  皓髮、銀髯,再加上那一身銀白色的長衣,看起來簡直就像是翱翔在空中的白鶴,那麼輕飄飄地,簡直就不曾帶出一點點聲音。
  隨著這個人落下來的身子,童雲座前的竹簾,發出了「嘩啦!」一聲輕響,驀地向上面例捲起來,這個人也就順著開簾的勢力,驀地穿身進來。
  正在打坐的白長老驀地抬起了身子,隨著他坐起的身子,極其快捷地劈出了一掌。這一掌自然是劈向那個貿然進身的白衣老人,隨著他遞出的手掌,發出了極為尖銳的一股掌風,一堵牆壁那般地直拍了過去。
  猝然進身的白衣老人,斷斷乎不是弱者。
  好像他早就已經料想到了對方會有此一手,是以身子一經下落,即刻施展全力,排山運掌般地,向外推出了一掌——兩股掌力猝然交接之下,整個房殿都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
  白衣老人進身出掌的勢子顯然極猛,相形之下白長老因為是坐著出掌,例顯得有些力道不足,相形見絀了。
  白長老身子大大的晃動了一下,幾乎由蒲團上向後直翻下去,卻也難怪他,竟然硬硬地挺了下來,隨著那陣子震撼之後,大大地晃動起來,好一會工夫,才算安靜下來。
  面前那個皓髮銀髯的白衣老人,一手捋著飄灑前胸的銀髯,由不住呵呵有聲地笑了。
  「白矮子,六十多年了,咱們總算又見著了,可喜可喜……嘻嘻……」
  白長老幾經辨認之下,那張黃焦焦的瘦臉上忽地顯出來無限詫異,緊接著罩下了一片寒霜。
  「這是……姜……道兄麼?哦!這可是從哪裡說起,哪裡說……起?」
  末後四個字方自離口,那瘦削的身子突然間就像是吹了氣也似的漲大了起來。
  原來他竟然也同鳳七先生一般地練有「氣氣」內功,一經著力之下,渾身上下滿是勁道,由他坐身之處,丈許方圓內外,就像是忽然間吹起了一陣子狂風,引得這間房子裡各樣物什唏哩嘩啦一陣亂響。
  「啊……呵呵……」
  姓姜的白鬍子老頭,再一次捋著他的白鬍子,呵呵有聲地笑了。
  「矮子,矮子……六十年不見了,才一見面,幹嘛就盛氣凌人,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麼?」
  話雖是這麼說,姓姜的面對著白長老如此氣勢之下,卻也不能不作出準備。猛然間,他站立著的身子一下子也變得漲大了。
  看起來,這副形象可是透著滑稽,兩個面對著的人兒,就像是兩個大皮球。
  「姜極……你這是幹什麼來了?」
  白長老那一雙豆大的眼睛珠子,一閃一閃地放著綠光,這一霎間看上去,臉上的殺氣益盛。
  姓姜的白鬍子老頭,敢情正是化名八老太爺的姜極,他與眼前的白長老之間有舊,是友是仇,局外人可就摸不清楚了,只從眼前見面的這番神態上來看,好像情形不妙。
  「白矮子,你說這個話可就透著見外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5:23

  姜極在面對這樣的強敵之下,居然一派輕鬆,那一撮飄灑在前胸的雪白鬍鬚,就像是白綾緞子一般地飄舞著——顯然是受了對方白長老的無形氣氣所干擾。
  畢竟姜極可也不是個弱者,談笑自若中,卻把無窮的內氣力道,隱隱透過身上肌膚,緩緩向外透出。
  兩種迥然不同的力道,即在這間殿堂裡,有了極為微妙的接觸。
  由於雙方同為並世高手,功力之迥異,前所未見,其所表現而出的現象,也就更加令人莫測高深。
  現象之——卡嚓聲響中,但只見屋頂天花板破開了半丈來長的一道裂縫。
  緊接著「嘩啦啦」聲響中,那一扇長可垂地的竹簾子,有如風飄殘雲般地在空中抖個不已,久久不下,聲節和諧,有規律地連連響個不已。
  其次,擺置在桌案上的那只蓋著蓋兒的茶碗,滴溜溜的,忽然被來自空中的一溜子怪風,引得直在桌面上打著轉兒……
  除此以外,這一間屋子裡再無異態,不時更似有和風被面,感覺暖洋洋的,哪裡像對殺前的凌厲場面?
  「老朋友……」姜極這才吐出了來意,「六十年的老交情了,咱們用不著客套,還是打開窗子說亮話吧,我幹什麼來的,你真的不知道麼?」
  「哼哼……」
  白長老發出了冷森森的一陣子笑聲,兩隻手不安寧地在前胸搓著,眼睛裡的光彩,十足地顯示出他的心懷叵測,只是夠沉著,絕不衝動。
  「這麼說,你也是聽信了傳言,找我來要東西來了?」
  「不錯,你算是真瞭解我,一猜可就猜著了。」
  「你是來找石馬真胎?」
  「又說對了。」
  「你以為那件東西真在我手上?」
  「那還用說?」
  姜極臉上頓時罩下了一片怒容。
  他以為到這光景,白矮子還在跟自己打馬虎眼和稀泥,可就太不夠意思了。
  「你憑什麼斷定在我這裡?」白長老臉上神態透著詭異,一雙手搓動更急。
  姜極只是冷笑不已。
  白長老忽然停住了搓動的雙手,也許他認為到了非說實話不可的時候了。
  「好吧,就算在我這裡吧……」
  「哈哈……」姜極大笑著,連連點頭不已,「這才像句人話,總算咱們不是外人,還有點老交情。」
  「你就打開窗子說亮話吧!」
  白長老的那張臉忽然間也變圓了,接著說下去道:「難道你……哼哼……姜老兒,你可自己盤算著點兒,給人家看點子什麼才行……」
  想不到平素連一句話也不多說的白長老,忽然間,一下子竟說了這麼多,神色氣勢,竟是大異昔日。
  姜極聆聽之下,連連點頭不已:「好說,好說,姜某人可也不是白癡,這點好歹還看得出來,不過,矮子,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既然敢來,總還不至於是個窩囊廢吧!」
  白長老冷笑一聲道:「嘿嘿……好說好說,就請閣下你劃個道兒吧!」
  一面說時,白長老氣機下壓,那個鼓膨膨的身子,極其輕飄地竟由位子上浮了起來。
  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在變戲法兒,那麼輕飄飄地,足足離起座下的蒲團有尺把來高。
  為了向強敵施威,白長老可就把多年深藏不露壓箱底的玩藝都顯露了出來,畢竟這種「提升」之術,武林罕見,姜老頭儘管是目空四無,可是在面對著白長老這手絕活的當兒,也情不自禁地為之怦然心驚。
  「白矮子,你稍安毋躁,我們這就來討個商量如何?」
  「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你直說吧!」
  一面說,白長老輕飄飄的身子可就又緩緩地落了下來,先時頻頻搓動的雙手,這時交插放諸前胸,這是一個隨時可以出手的姿態,只看對面強敵姜極持有如何的態度了。
  姜極臉上顯出了神秘的微笑:「白矮子,那石馬真胎前古至寶,據說內中藏經,乃是前古梵文所書,不知是否真的?」
  白長老揚動了一下他的老鼠眉毛,作出了一個鄙夷的冷笑,卻未置一言。
  「是這麼回事——」姜極往前面湊了一步,「老哥哥,你應該知道,當今人世,懂得這種文字的人,為數不多……在下不才,卻正是這極少數之人中的一個……嘿嘿,矮子,下面的話,可就毋需我再說了,你自己琢磨去吧!」
  白長老翻著那一雙白多於黑的小眼睛珠子,滴溜溜在對方身上打著轉兒。
  「這倒是失敬了……」
  姜極冷笑了一聲,甚是得意地道:「所以,你我合作的話,兩相得益,要是故意作對,可就彼此受害,這番得失,矮子,你可是應該比誰都清楚,何必呢!」
  白長老嘻嘻一笑,忽地說了聲:「古地古拉——」
  姜極一怔道:「池桑,阿樹木赤。」
  白長老又說一句,姜極又應上一句。
  兩個人隨即你一言我一語,就用這種怪異的語言說了起來。
  忽然,姜極後退一步,十分詫異地看著白長老道:「原來你……」
  白長老唇角掛著一絲微笑:「巧的是,不才我白某人也正好是懂得這種語言的極少數人之一,所以,閣下的好心,白某人十足的是心領了……」
  「哈哈……」姜極驀地發出了一聲狂笑道,「矮子,你可是不打自招了,敬酒不吃吃罰酒,可就怪不得姓姜的手下無情了。」
  話聲出口,這個姜極有似電閃星馳般地已然掠身而起,起勢之快,目不及交。
  「呼!」帶著一陣子疾風,已掠向白長老正面當前,右手倏地向外一抖,分開的一雙手指,有似兩支飛矢,直向白長老一雙瞳子上飛點了過去。
  白長老臉色倏地一變,右手飛快地搶了起來,對方以二指來,他即以二指去。
  四根手指猝然一經交接之下,雙方身子就像是觸了電也似的一陣子戰抖,緊接著驀地向兩下裡分了開來,白長老顯然被激怒了。
  就在他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霎,手掌平著向下一按,施展了一手氣波「提升」之功,猝然間再一次把身子又拔了起來,快若黔風般直向著姜極正面撲了過去。
  姜極似乎早已防到了對方會有此一手,儘管如此他依然十分吃驚,絲毫不敢大意。
  隨著白長老的來勢,姜極霍地把身子反拔了起來,有如脫弦之箭,「哧」隨著他倒穿的身勢,垂下的竹簾子嘩啦啦一聲,他的人已穿簾而出。
  白長老的身勢快極了,緊跟著他飛身而出,兩個人落下的身子,就像是兩朵飛雲,輕到無以復加,待到落地之後,依然是對面而立。
  月色下,雙方對面而立,由於俱已灌注了內氣之故,看上去就像是兩個胖子。
  「白矮子,金磚不厚,玉瓦不薄,咱們到底是老交情了,一句話,石馬真胎借來一看,三日後原物奉還,六十年的交往,這點面子應該還有吧!」
  白長老頻頻地冷笑著,只是搖著頭,那一雙豆大的小眼,映著月色,閃閃放著綠光,不時地向著四下裡逡巡不已,顯然他感覺到了有所不妙。
  「哼!」冷冷地哼了一聲,白長老說道,「我只當是你一個人來跟我敘舊來的,敢情你還帶的有人……既然來了,又何必藏藏躲躲,何不請出來一談?」
  姜極呆了一呆,對於白長老這等驚人的察聽功力,著實欽佩。
  「好吧,明人不做暗事,既然已被老朋友看破,就喚出他們見個禮吧!」
  說到這裡,忽然仰空大笑三聲——這三聲狂笑,宛若洪鐘大呂,靜夜裡聽來,尤其驚人。
  笑聲方頓,只聽見四下裡傳過來一陣子疾風飄衣之聲,嗖嗖聲響之中,場子裡已站立了高矮胖瘦不一的大幫子人群。
  這麼大幫子人的猝然出現,可真是令人震撼。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白長老頓時明白了過來,臉上顯示一種悵惘,以他的智慧,居然也會著了敵人的道兒,卻是令人憤恚,悔恨交加。
  打量著白長老的表情,姜極忽然笑了:「矮子,你認栽了吧,包括你那個不成材的徒弟童小兒在內,可全都落在了我的掌心,怎麼樣,要死要活,可就全在你一句話了。」
  話聲一停,冷叱一聲道:「把童少幫主給帶過來。」
  牆外立刻有了回音。
  人影猝閃之下,場子裡又多出了兩個人。
  兩個面目猙獰的漢子,左右各一,中間挾持著的那個人,看上去軟不叮噹,簡直就像是沒有骨頭,可不正是剛才被白長老廢了功夫,驅出門外的那個童雲麼?
  「長……老……他們……他們把咱們的人都擒住了,捆的捆,綁的綁,全都制住了……」
  一面說時,這童雲由不住熱淚滿腮,他雖然落入敵手,再加上本身功力不復施展,到底也算得上是條血性漢子,無如此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卻是一籌莫展。
  「哼!」白長老只是連聲地發著冷笑,一時卻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姜極目睹之下,手捋著一部長鬚,嘿嘿有聲地笑了。
  「怎麼樣?老哥哥,簡單一句話,你是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白長老冷漠的目光,緩緩地飄向童雲這個不肖子,他原本對他已是心灰意冷,這一霎目睹之下竟油然地生出了憐情之心,多年相處之情,畢竟不是一下子勾銷得了的。
  姜極的用心實在明顯得很,他將以童雲此子的性命要挾,待向白長老討換石馬真胎。
  這可是一件大大的棘手事情,石馬真胎不可否認是有其珍貴價值,只是如果拿來與人命比較起來的話,可就又似不值了。
  「此子武功已失,且已被我逐出門牆,你以為我會聽憑你們擺佈不成?」白長老冷酷的臉上,並不著絲毫表情,輕輕一歎道,「他一無價值,你把他放了吧。」
  姜極哼了一聲,道:「那要看你的了,白矮子,畢竟他與你曾有師徒之誼,你真的忍心看著他死麼?」
  一面說,姜極的一隻白皙瘦手已緩緩地向外探出,他五指虛無,掌勢欲吐還收,擺出了一副待將擊出的樣子,以他的功力對付眼前的童雲,簡直是輕而易舉之事,舉手之間,即可將對方斃命於掌下。
  這般情況之下,以白長老之身手,亦難救助,對方姜極這一手,雖說下流之至,卻顯然已產生了效果。
  「且慢著……」
  白長老喚住了姜極的待將出手,一雙眼睛緩緩地掠過在場各人。這麼多人,其實對他一點也構不成威脅,倒是已為自己廢棄武功、驅出門牆的這個浪子,卻在他心裡激起了千重波浪。久久不能釋懷……
  每一雙眼睛,都直直地向他注視著。
  姜極冷笑了一聲道:「白矮子,不必再耍什麼花招了,東西快拿出來吧,你一手交貨,我一手放人,還是那句話,我姜某人可不是硬要你的東西,不過借閱三天,說話算話,三天一到,我是親手奉還,絕不食言。」
  白長老這一霎間,臉色是出奇的平靜,喟然歎息了一聲,點點頭道:「好吧,你們誰跟我進來一趟?」
  姜極搖搖頭道:「用不著,你還是自己辛苦一趟吧,我就在這兒等著你。」
  白長老可也真的無計可施了,就在他待將轉身的當兒,忽然只聽得姜極「咦」了一聲,即見原先在他控制之下的童雲,整個身子有似麵條人兒也似地向著地上萎縮下來。
  「長老……唔……」
  像是囈語也似地,含含糊糊地吐自童雲嘴裡,只聽得「噗」地一聲,自他嘴裡吐出一物,竟是半截鮮血淋漓的舌頭,和著大口的鮮血噴得一地都是。
  白長老疾叱一聲:「使不得——」
  身子霍地躍起,有如飛雲一片,驀地落在了童雲當前,只是姜極由於距離更近,出手更快,只一把已抓住了童雲的胸衣,把他待倒的身子提了起來。
  這一來,白長老便立刻定住了身子,不敢輕舉妄動,只見童雲嘴裡咿唔著不知說些什麼,大股的血一口接一口地往外面噴著——那舌橋一脈,隸屬心經,最為緊要,一旦斷舌之後,除非悉知特殊之接連手法,十九不得活命。
  救治之一是連點口腔內上顎之「分水穴」,可以立刻止血。
  姜極是知道的,當下怒叱一聲:「小畜生,你真個想死麼?」
  嘴裡說著駢指如飛,待向童雲嘴點去,無奈童雲死志已決,一面續咬舌根,將一根舌橋齊根嚼碎,成了一嘴血肉模糊。
  北丐幫乃是武林名門大派之一,有幾種武功,卻也堪稱獨步當今,童雲雖不濟,也是該派一系宗傳,多少得力於白長老的親自傳授,其中有一手該門的制敵絕功名叫「碧血飛箭」,由於存有與敵俱亡、同歸於盡的意味在內,最稱厲害。
  先時,白長老運用手法,說是廢了重雲的內元真力,其實只是一種暫時緩和的手法而已,不過旨在向其恫嚇,以生警效而已,一旦童雲返回本壇之後,果真努力向學,自會摸索門徑,解開被制壓的手法,那時非但無害,更為有益,只是白長老這番深刻用心,卻不能為童雲所知罷了。
  眼前童雲一心求死,咬斷舌橋,大股熱血上激之下,竟然無巧不巧地連破三門,解開了白長老用以制壓對方的奇妙手法,血活氣通,正是「並畢生功力於一瞬」的最佳時機,況乎童雲一心求死自是力用其極。
  也活該姜極有此一難,此老自負極高,加以一身內外功力,早已達登峰造極之境,童雲小兒,如何會瞧在他的眼中?疏忽之下,眼前可就吃了大虧。
  這時,就在姜極兩根手指,眼看著已將觸及重雲臉上的一霎間,後者忽地張開了嘴「噗」地一聲,噴出大口血雨、沒頭沒腦,直向著姜極整個上身噴了過去。
  姜極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有此一手,咫尺之間,就算他功力再高,卻也防之不及,嘴裡「啊」了一聲,整個上半個身子,倏地向後面一個倒仰,就勢雙足用力向後面一蹬。
  這一手「鯉魚倒穿波」,施展得不謂不快了,只是比較重雲噴出的這口「碧血飛箭」來,卻仍然是慢了一步,大片血雨紅光籠罩之下,姜極逃過了上身,卻逃不過下身,一時自胸腔以下,整個下半個身子,全部在血光掩蓋之中。
  一任姜極護體罡力如何了得,卻是敵不住對方這般拚命的煞手絕招。
  大片血光籠罩之下,那出自童雲嘴裡的千百點舌屑血雨,無不灌注了真力精髓,簡直不啻於萬千流矢飛蝗,一股腦地全都向著姜極身上招呼了過去。
  霎時間,千百點血雨飛星,隨即在姜極身上爆炸開來,幻化出大片血光,以姜極功力雖不致當場廢命,卻也受害極深。
  「啊……」
  落在地上的身子,猝然間打了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住,為之坐倒下來。
  那一面,童雲這一口「碧血飛箭」雖說是僥倖得手,自己本身,卻也油盡燈滅,隨著他前傾的勢子,一頭栽倒下來,當場一命歸陰。
  白長老眼看著重雲這一口血雨噴出,也就知道他必死無疑,心中痛楚簡直難以言宣。
  此時此刻,他卻不奔向童雲屍身,反向著重傷的姜極身前撲去,身形猝起,疾若飄風,起落之間,已經站立在姜極的面前。
  姜極一時大意之下,幾乎失了性命,這一霎只覺得整個下半截軀體發麻,血流如渠,若非是他多年功深,尚能勉強支持著,不使真力渙散,差一點功力的人,早已斃命當場。
  自然,以此刻情景而論,他無論如何再也難擋白長老的出手一擊。
  因此白長老的忽然襲進,只嚇得他魂飛魄散,一連向後打了兩個踉蹌,幾乎又為之坐倒下來。
  隨同姜極而來的一干手下,卻是沒有想到主子竟然會吃了這麼大的虧。
  當此一霎,忽地吆喝一聲,齊向著白長老身前撲來。
  其中二人身法饒是快捷,「嗖嗖」兩聲,先自向著白長老左右兩側方襲來。
  白長老自忖著當前情景,再要心存厚道怕是不行,對方人數太多,卻也不忍趕盡殺絕,眼前二人來得如此猛銳,說不得只好先拿他二人開刀,以收殺雞儆猴之效。
  來者二人,一名黃虎,一名魏天剛,向在宮九如與胡烈手下當差,手手功夫不弱,眼前為救主子性命,全然未考慮到自己的功力下場,誠然是大可悲事。
  當下,跟著二人的下落之勢,黃虎是一口雁翅刀,魏天剛則是一對尺半長短的匕首。
  兩股兵刃幾乎是同時招呼出手。
  雁翅刀直劈頂門,匕首雙奔下腹,勢子是一般地快。
  無奈在白長老眼睛裡,怎會把他們兩個看在眼中?
  黃虎、魏天剛兩股兵刃方自奔到,白長老雙袖猝然間向兩下裡一分,即行發出了極大的兩股力道,只是形諸表面的現象,卻是並無驚人之處。
  黃、魏二人忽然站住了腳步,猝然間就像是打擺子也似的哆嗦了一下,只覺得透著心眼兒一陣子發涼,撲通兩聲,雙雙跌倒地上,頓時一命嗚呼。
  現場各人目睹之下,俱不禁為之大吃了一驚,這一手殺雞儆猴功夫,果然奏了奇效,十幾個將動未動的人,突然間,都像是腳上生根一樣地定在了當場,動彈不得,再無一個人膽敢出手。
  正面的姜極向後面又打了一個踉蹌,本能地遞出了一招——分開的一雙手指,凝聚著無比尖銳勁道,直向著白長老一雙眼睛上挖來。
  白長老冷笑著道:「不必了。」
  若在平時,二人一旦動上了手,孰勝孰敗,因是費人思忖,而此刻情形卻是大有不同,姜極的恃強好勝,便徒然是自取其辱。
  白長老話聲方出,右手反搶著向上一翻,已自攥住了姜極手腕,這一手勁道,卻是恰到好處,只痛得姜極身子連連打顫,臉上汗下如雨。
  「哦……」
  只說了這麼一個字,可就沒有了下文,敢情已被白長老獨家所擅的「六陰拿穴」手法,拿住了穴道。
  這番情形,若在平日也是極不可能,即使真的被拿住,姜極也能運施自家的「開陽真力」,將閉穴解開,而目前他卻已是無能為力。
  「哦……」
  身子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卻不曾坐倒在地,原因是白長老那一隻鳥爪般的瘦手,兀自緊緊地攥在他手腕之上,一霎間,早已是冷汗淋漓。
  「矮子,你真的要下毒手麼?」
  事到臨頭,他卻也狠不起來,加上下體傷勢嚴重,只痛得遍體打顫。
  白長老一雙深陷的眸子,頻頻在他臉上打轉:「姜極……你還想活麼?」
  說時滿頭白髮幾乎全數豎立而起。
  姜極看在眼中,直接地感覺到此命休矣,當下長歎一聲:「矮子,就給個痛快的吧!」
  說罷,他竟自閉上了眼睛。
  白長老此時若要制其於死命,只需真力一吐,當能使對方血脈賁炸而亡,他卻終究不忍,冷冷一笑,道了聲去吧!右手翻處,姜極身勢有如凌空飛雁般,已被擲了出去,足足飛出了三四丈遠,落身於院牆之外。
  剩下的人嚇了個忘魂喪膽,一時不待招呼,紛紛作鳥獸散。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5:42

第42章 醉酒失儀態 更需解鈴人

  夜月下白長老蜘躕於滿院屍身之間。
  這些屍體之中,給予白長老最有感觸的當然是童雲的這一具了。他癡癡地走到那具屍身當前,定下腳步,細細地打量著。良久……良久……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盧幽靜靜地說:「你來了?」
  關雪羽應了一聲,在一張位子上坐下來,一面仔細地觀察著對方的臉色。
  在他以為,自己這個乾娘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無所不知的一個人,那麼,昨日傍晚鳳姑娘的來,似乎亦應該為其所察覺,她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又是否應該告訴她?
  心裡這麼盤算著,一時舉棋不定,卻不知如何開口。
  「這地方很靜,我很喜歡。」盧幽緩緩地說,「要不是我們要急著趕路,我真希望能在這裡多住上幾天。」
  關雪羽道:「既然乾娘喜歡,不如就多住兩天,其實並沒有什麼迫切之事等待著去做……」
  「真的沒有麼?」盧幽喃喃地道,「不是有位好心的姑娘,受了毒傷,等待著你去救治麼?」
  關雪羽頓時為之一呆,暗自盤算著,實在記不起是否曾把麥小喬落難、負傷暫居於出雲寺的事情告訴過她,假使自己沒有透露這個口風,那麼她又怎麼會知道?
  「唉……」盧幽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孩子,你目前的心境苦惱,真以為我不知道麼?」
  「乾娘你指的是……」
  盧幽臉上出現了淡淡的微笑,卻有些淒然:「你用不著瞞我,我對你的一切,知道得很清楚,一個麥姑娘,又是一個鳳姑娘……」
  說到鳳姑娘時,她臉上情不自禁地有了一層薄怒,冷冷地嗔道:「這個鬼丫頭,仗著自己本事大,人又聰明、漂亮,把誰也不看在眼睛裡,就拿昨天的事來說吧,還真當我不知道呢!」
  關雪羽不禁臉上現出訕訕之色,思忖著將如何置答。
  盧幽雖然這麼說,實際上卻並非真的因此動怒,臉上顯出一片平靜。
  「這件事也無怪你心裡煩,實在也難……」她緩緩地說,「鳳丫頭雖說為人刁鑽任性,只是對你倒也是一片真心……那位麥姑娘,我雖然沒有見過她,可是想來也是不差。以你為人,秉性端莊正直,原是不該涉入這個感情圈子裡去的,偏偏你卻是陷了進去……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看起來也只有你自己才能夠幫得上你自己的忙了……我早先對風丫頭一直心懷不滿,認為她太像她父親,自私、任性、心狠手辣……現在想起來倒也並不盡然,想不到這丫頭倒有一番真情,她能夠毅然離開七指雪山,前來投奔你……這就證明她愛你之深……」
  說著她微微歎息一聲,冷冷地道:「你也許還不知道,對她來說,這其中卻是冒著生命之險,真想不到她居然會有這個膽子,我真為她擔心……」
  關雪羽聽得一涼:「乾娘是說鳳前輩若知道,饒不了她?」
  盧幽點點頭,冷笑了一聲:「早先陸青桐確是有意要將女兒許配與你,但他秉性剛烈,自負太高,雖有此意,卻不會真的就把女兒嫁給了你……」
  盧幽的臉上帶著一片淒冷,那種表情之下所顯示的是她對於鳳七先生這個人瞭解得該有多透,多深。
  「你大概還不知道。」盧幽冷冷地笑道,「他實在的意思,是想要你留下來,把你招贅,要你跟著他姓陸……」
  關雪羽心頭一驚,未作表情。
  盧幽道:「這是他的私心,他這麼做,一來可順情他女兒,又可把你收為心腹愛婿,最主要的一點卻是可以借此之機,大大地對你父母羞辱一番,算盤打得果然是如意極了,想不到結果卻落得了一場空……如今你我走了,女兒也相繼出走,陸青桐他這個臉可是丟大了,鳳丫頭再落在他的手上,便只有死路一條……」
  她說到這裡,情不自禁地頓下來,輕輕一歎,「鳳丫頭居然有膽量違抗父親,離家出走,大膽地去追求她自己的愛情……這一點倒是讓我對她十分欽佩,只是,她又怎麼能逃過陸青桐的手心?我可真由不住為她捏上一把冷汗。」
  關雪羽怔了一怔,道:「這可怎麼是好?乾娘你可要救她一救……」
  盧幽微微一歎:「原來你對她並非無情,這個忙我只怕是幫不上了,一來這丫頭對我成見也很深,再者他們之間到底是父女的關係,局外人很難辦,更何況如今我與陸青桐已是勢同水火,我不幫她還好,一幫她,只怕更糟……也只有看她自己的命了。」
  關雪羽想了想,果然也是如此,頓時心中大生煩躁,卻又無計可施,一時好不為難。
  沉默了一陣,盧幽道:「這件事你壓根兒是幫不上什麼忙的,也就不必再煩了,好在這個丫頭機靈得很,必然有她自己的一套辦法,你只看她不離我們附近,也就可以明白一個大概了。」
  關雪羽奇怪地問道:「她難道還沒有走?」
  盧幽微微一笑:「你以為她真的走了?這孩子的性情我清楚得很,她可不是那種輕易放棄的人……你等著瞧吧,好戲還在後頭呢!」
  關雪羽聆聽之下,著實吃了一驚,思忖著未來之事,卻不知又將會生出什麼意外。
  心裡正自盤算著未來得失,耳邊上忽然傳過來極其輕微的一聲細響,設非是關雪羽這類具有靈敏聽覺的人,簡直無能辨出。
  盧幽自然也聽見了。
  聲音起自當頭屋頂瓦面之上,分明是夜行人所留下的腳步聲音,很可能借此一點之力,早已飛身尋丈之外。
  關雪羽原待出去查看,兩隻手已經按住椅把子,卻又臨時止住了動作。
  對面的盧幽顯然早已知道了,嘴角上掛著微微的笑,輕輕道:「來不及了,如何,我猜的是不錯吧?」
  既然知道了鳳姑娘的確未曾遠去,關雪羽倒是下意識地放了些心,然而當他再觸及彼此未來感情發展時,卻又不免心裡忐忑難安,轉念再想,事情已經有了決定,但求無愧於心而已,也只能在自己可行範圍之內,予以同情幫助了。
  盧幽見他沉默不言,冷冷地道:「方纔那幾句話,我是故意說給她聽的,這丫頭花巧得很,天生的倔強脾氣,死不服人,她是絕不會甘心敗在麥姑娘手上……我只怕她……」
  說到這裡,她停住了話頭,微微搖了一下頭道:「……也許還不至於,不過,麥姑娘的傷勢是否無恙,卻叫人牽掛,為萬全計,你應該早一天到出雲寺去看看才是,鳳丫頭的話你可不能全信的。」
  關雪羽站起來,踱向窗前,望著蕭索的院落,一言不發,心情甚為愁苦,自己簡直不敢相信,一向提得起,放得下,像自己這樣的英雄氣概,一朝為情所困,竟然會自陷如此。誠是不可思議之事了。
  在燈下看了半卷書,關雪羽只覺得心緒極不安寧,紙窗外風聲沙沙,地面上的落葉,被風勢帶動著,滴溜溜地直是打著轉兒……
  是惆悵?抑或離懷?
  總之,他感覺到自己是變了,變得恁地拖泥帶水,拿不起,放不下,真正是愧煞昂藏七尺,慚愧、慚愧。
  沙沙滴滴,像是一層細沙子般的物什,拂落在窗戶紙上,那不是地上的沙子,是梧桐子兒,隔著一牆之間的那一排參天老桐樹,樹上的桐子兒早就熟透了,每一回風吹時,都落下好些個,打在窗戶上沙沙作響,白天還聽不太清,人夜之後,可就聽得極其清楚,此時此刻,誠所謂「隔牆桐子落,幽人應未眠」了。
  合上了書,關雪羽站起來,他特意地把燈光撥暗了,想早一點就寢。
  就在這時,耳邊上卻聽見了「噗」的一聲細響,像是落牆的貓兒那般輕微,接下來可就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了。
  關雪羽心裡不禁為之一動,一隻手就勢已落在了案頭上的那口長劍劍把上。
  他當然不會真的以為那是一隻貓,抑或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接下來的一陣子沙沙聲,算是幫了夜行人的大忙,因此,在那般情況之下,即使你的耳朵再尖,聽覺再靈敏,也難以分辨出混雜於其間的腳步聲,特別是對方如果再具有一流的輕功身法,那就更難分辨出來了。如果是真有夜行客光顧的話,那麼這陣子風聲無疑便是最好的掩護了。
  關雪羽略一思忖,那只握劍的手,非但沒有松下,反倒把持得更緊了。
  緊接著手腕微振,一口耀目閃爍著精光的長劍,已握在手上。
  也就在這一霎,他耳邊上聽見了第二次的腳步聲,並且較前此落地的那一聲更見輕微,幽靈也似的已掩在了自己睡房門前。
  關雪羽暗吃一驚,忖思著,你好大的膽。
  掌中劍一緊,光華暴長,一劍正待揮出,忽然間,他卻又臨時中止住了這個動作。
  耳邊上聽見了「篤篤」輕微的叩門聲。
  顯然是存心造訪自己來的,關雪羽這便不能冒失地出手了。
  「是誰?」
  話聲出口,掌上的一口長劍,已回落鞘中。
  沒有回答,代替回答的卻是另一次的兩聲輕叩。
  關雪羽心中狐疑,腳下輕點,極其輕快地已來到了門前,他左手蓄勢,右手開門,驀地拉開了房門。
  這個勢子可以使他在一經發覺不對時,立刻劈掌而出,以他如今功力,在這麼近的範圍之內,實在很難想像什麼人能夠當受得住。
  然而,這一切均屬多餘,因為他所面對的,根本就不是敵人,乃是一個長髮佳人。
  即使在黑夜裡,關雪羽也能一眼就認出她來。
  「鳳姑娘……是你?」
  說了這句話,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又在表明了他的確沒有敵意。
  鳳姑娘秋波一轉,在他臉上深深地瞥了一眼,隨即走了進來,隨著她身後帶來的,是一股既濃又醇的酒氣,卻使關雪羽為之一驚。
  「你喝酒了?」
  鳳姑娘緩緩地回過身來,笑靨輕綻,謎也似地笑著:「你最聰明,我還沒有說話……你就嗅出來了,鼻子可真尖。」
  說著嬌軀輕長,滴溜溜在現場打了個圈兒。
  滴溜溜,她又打了個圈兒……
  佳人長髮披散,裙帶輕飄,她這麼一圈一圈地打著轉兒,那番姿態真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燕家大哥,你看我美麼,嗯?」
  轉著轉著,忽然她蹣跚著倒了下來。
  關雪羽在一旁早有防備,手攬處,已抄住了她倒下的身子:「你喝醉了,這是何苦。」
  三分懊惱,七分同情。
  關雪羽手上用勁兒,半托半推地把她送上了座位。
  鳳姑娘身著垂柳,倒坐在椅子上的身子,簡直像是一匹緞子,尤其是細長黑亮的一頭長髮,雲也似的垂落地上,垂下來的一雙手,更恰似兩截白綾。
  「我……是為了你……」
  像是出之囈語,鳳姑娘半躺在椅子上翻過身子來,關雪羽目光乍一接觸之下,由不住陡然吃了一驚,一時間顯得有些手足失措。
  敢情方才一番掙扎,鳳姑娘身上的一襲長衣,竟自鬆解開來,這還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內裡寸縷不沾,敞開的襟懷裡,閃爍著跳動的肉光。
  她瞇著惺忪的一雙睡眼,嘴角微牽,顯示著的淺淺笑靨,含蓄著幾許浪態、淫媚……這番姿態簡直不可能在她平常清醒時刻能尋覓到,而現在,藉著三分醉態,竟自活生生表露出來。
  「都為了你……燕哥……我才喝酒,喝醉了……」
  「哼……為了我……」
  關雪羽恨不能過去狠狠地給她兩巴掌,卻又是不勝痛惜,當記得對方雍容、華貴的素行,較之今夜的浪漫放蕩,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一個姑娘人家,何以會忽然間作了如此巨大不可思議的轉變,其中情由,端是不忍卒思了。
  在暖壺裡,倒了滿滿的一杯白水,關雪羽直趨而前。
  鳳姑娘「嚶」然媚笑裡,正待站起,卻被關雪羽一隻手結實地按住了。
  鳳姑娘盤過手來,捉住了他結實的那只膀子,授受之間,恰如春火燎原,蕩漾而起的邪情,愈加的一發而不可收拾。
  關雪羽狠狠地念著:「罪孽、罪孽……」
  他無法忘得了她早先的素節,這一霎便更感覺到她的罪大惡極,設非是她喝醉了,真恨不能狠狠地教訓她一頓,正因為他有了這番居心,才能無視於對方的袒陳裸露。
  「把這杯水喝下去。」
  鳳姑娘接過來說了聲「好」,隨即咕咚咚一口氣喝了個光。翻過眼波兒來,依然媚態十足地道:「這不是酒……你騙人家……」
  關雪羽冷笑著道:「你給我聽著,任是天塌下來,也不許你作賤自己……」
  鳳姑娘猶自在「哧哧」地笑。
  「燕哥哥……你看我美……麼?」
  雙手攤處,玉體全現。
  關雪羽眼睛裡幾乎噴出了火來,卻非是情焰魔火,而是無比的忿意。
  他一聲不哼地,為她把長衣遮好。
  鳳姑娘偏是不依,掙扎著又自解開。
  關雪羽又一次為她掩好,她卻又掙著脫開來。
  「對不起你了。」
  再一次為她把衣服穿好的同時,關雪羽右手輕拍之下,微微凸起的中指骨節,已點在了鳳姑娘胸下的「軟麻」穴上,後者為之輕輕一震,隨即不再移動。
  只見她星眸半開,笑態可掬,兀自癡癡地向對方望著,心裡很明白,卻是倦體無力,再也動彈不了。
  關雪羽把她雙手抱起,原想放置在自己臥床之上,想到了這樣不妥,又把她改放在矮几上,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氣惱和痛惜。
  一陣子心酸,竟自落下了淚來。
  轉身走向窗前,推開了紙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默了片刻,他才又轉回來,走向鳳姑娘的面前。
  「你不該這麼樣的折磨自己……真想不到你會變成了這個樣……」
  鳳姑娘張了一下嘴,語出無聲。
  「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是我可不要聽你那些醉話,等你清醒了以後再說。」
  鳳姑娘花容間顯示著一片笑靨,只是笑中有淒,眼中有淚
  關雪羽目睹之下,輕輕一歎,取過一個洗臉的面盆,放置在她身前。
  「來,先把你喝的酒給我吐出來,清醒以後,我們再說話。」
  說完不再容她有無反應,隨即動手把她身子轉過,讓她的臉朝下,即以右手微著勁道,向她背上一按,鳳姑娘身子抽搐著,隨即連連嘔吐起來。
  一口接一口的黃水,可真是不少,足足吐了小半盆子,頓時斗室內充滿了濃重的酒氣。
  關雪羽乾脆走過去把門也給打開來,大股的風灌進來,配合著敞開的窗,空氣隨即有了交流。
  鳳姑娘兀自一口接著一口的乾嘔著,殘酒吐盡,最後,甚至於連膽汁也要吐了出來。
  關雪羽一面解開她身上的穴道,一面又倒來清茶,為她漱口,清理了半天,才弄乾淨。
  鳳姑娘吐盡腹中酒,才像是舒服了一些,一雙水汪汪的眸子,那麼近、那麼近地凝視著他……
  「我真慚愧……」說著,她隨即微微地閉上了眼睛,兩滴清淚,透過了密密的睫毛,珍珠也似的滾了出來。
  忽然她又睜開了眼睛,滿面迷惘地凝視著他:「我……真臊死了……燕……雪……你會不會看不起我?我怎……麼會……這樣……」
  她幾乎不敢直接注視對方的眼睛,幾句話出口,一張臉早已臊得通紅,也許是心情過於激動,簡直有些抽搐了。
  星眸微合,只是頻頻地搖著頭,一頭秀髮,雲也似的散開著,一切的顯示,是那麼的沉鬱、迷幻,而交織著的烈火真情,卻有摧心瀝肝之勢。
  關雪羽原本凌厲的目光,竟然為之萎縮了。
  「你……何苦?」
  似乎只有這一句好說,說完,他突地掉過了身子,情勢的演變,雖然像是很冷靜、殘酷,而事實的微妙發展,也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裡有數了。
  關雪羽急欲擺脫眼前情況,想到院子裡去,也許是出了這個門,離開了這間屋子,便是脫離了眼前這步急難……他也只有這麼期盼了。
  「你你……燕雪……站住站住……求求你不要離開我……」聲音分外的淒切。如此的女人,這樣婉轉的聲音……此時,此境,真有招魂攝魄的魅力……接下來的聲聲硬咽,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將為之動情。
  關雪羽站住了腳步,熱血上湧,滿面赤紅,暗暗怨歎著:「罪孽……罪孽……」
  「你把衣服穿好了……我出去走走就回來。」
  他幾乎不敢回頭再看她一眼,說完了這句話,他便舉步前進,鳳姑娘卻偏偏放不過他。
  他這裡腳步才移,兩條腿已讓她緊緊地抱住。
  用力地掙了一下,沒有掙開,感覺到抱著他足下的那一雙女人的手腕,微微地在顫抖著,傳過來的心波情愫,便非言語所能形容的了。
  關雪羽可以用力地踢開她,但是他沒有……一任那雙緊緊抱著他足踝的雙手顫動著向上延伸,雙膝兩腿,直到了他的後腰,緊緊地被她護抱住。
  然後,他感覺到了她的臉在摩擦著。熱熱地近來,絲絲地感受,那是淚,夢囈的呢喃、顫抖的接觸,那是情……「燕雪,我愛你……我離不開你……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吧……」
  「我願意為你做一切事,甚至於為你死……」
  關雪羽回過了身子,立刻接觸到了她仰起的臉,那緋紅了的雙頰,早已為淚水浸濕。迷濛的眼睛,傳遞著的萬般柔情,足以銷魂蝕骨。
  「唉……姑娘……」
  伸出了一隻手,不經意地落在她的發上,容得他忽然驚覺到這個舉動有欠妥當時,情緒的發展已不容他再行收回。
  鳳姑娘便自倚在了他的身上,哽哽咽咽哭泣起來,即使像她這般要強的姑娘,一朝為情所困,竟然也會變得如此軟弱無助,眼前,在面臨著將要失去自己愛人的時候,甚至於連最後的一份矜持也顧不得了。
  關雪羽似乎只有搖頭歎氣的份兒了。
  他只是連聲地歎息著,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道什麼時候感染上了這種歎氣的習慣,尤其是像眼前這樣一口接一口地連聲歎息,自己聽起來也是怪怕人的。
  「姑娘,你站起來好好說話。」
  一面說,他雙手把她硬扶了起來。
  鳳姑娘用力地搖著頭,像是要把一切的不如意都搖開去,變得無影無蹤,可是哪裡又能做到,在關雪羽有力的扶持之下,她變得更弱,簡直舉步無力。
  好不容易坐了下來,淚水卻盡自滴個不停。
  「真的沒有想到,你竟會變成了這……樣。」關雪羽搖搖頭,有幾句責備語氣的話,卻是不忍出口,對方已是如此痛苦,說什麼都屬多餘。
  「唉……」
  汩汩的識水,由她那雙看來已略呈浮腫的眼睛裡淌出來,她顯得那麼有氣無力地說:「我真是變了……」
  緊緊地咬著一嘴銀牙,似乎有說不出的怨和恨,原本是要大大發洩一番的,只是面前的心上人就有那麼一種力量,與他相處時,總似正氣迫人,嚴肅時固然如此,輕佻詼諧時,也根本不敢過分冒犯,這種感受,是她與他過去相處以來,所慢慢感受而來的。
  「你……就不要再折磨我了,乾脆給一句話吧,要不要我……」
  眼淚兀自仍在汩汩地不停淌著,只是透出來的那種眼神兒,卻含蓄著倔強與攤牌的意味。
  關雪羽真沒想到,她竟然還會有此一問,這麼大膽,單刀直入的一問簡直難以招架。
  「這是個傻問題,我不想回答你。」
  關雪羽就在她對面緩緩坐了下來。
  「一點也不傻……」鳳姑娘盯著他,「我現在明白得很,我想過很久了,你不是不喜歡我,只是卻不敢……能告訴我,這是為了什麼?」
  「我……沒有……」關雪羽坐正了身子,「我是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
  風姑娘憔悴的臉上,驀地閃出了一絲笑容,只是匆匆一現而已,緊接著又耷下了眉毛,這幾天以來,這個表情早已成了她臉上最深刻印象的標誌,那是重重心事鬱積下的一種表情,揮之不去,驅之不離……很不開心,卻又不令人死心的一種愁緒。
  然而,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卻偏偏擺脫不開,就在這淡淡愁緒下一蹶不振,爬不起來了。
  投過來一個詢問的眼波那就足夠了。
  信號是一連串的問號,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我有所不能。」
  關雪羽再一次地面對現實,苦笑著只是搖頭。
  鳳姑娘緩緩地垂下了頭,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忽然冷笑了一聲,情緒的轉變,又使她回復到了昔日的逞強好勝。在武術上,她不服輸於人,在愛情上更將如此,一霎間,那雙剪水瞳子裡流露出狡黠凌厲的眼神。
  「是因為麥小喬?你更喜歡她?」
  關雪羽鼻子裡「哼」了一聲,未與置答。
  「我就是不懂……」鳳姑娘一霎間鐵青了臉,「她哪一點比我強?比我漂亮?比我本事大?還是比我更愛你?」
  關雪羽微微一笑,這樣的問題,他是不能回答的。實在說,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正在激烈衝擊之中,由於近日的相處,鳳姑娘在他心中的印象已愈來愈深,這樣的結果,使得他心裡彷彿對麥小喬有一絲歉然,他的急急出走,欲尋小喬,也許與此不無原因。
  「你怎麼不說話?」
  鳳姑娘眼神更見凌厲,似有怨意地狠狠盯視著他。
  關雪羽搖搖頭,依然是不發一言,他此刻心情複雜,倒不是心有別屬。鳳姑娘所提的問題,實在難以答覆,必須要在極冷靜的情況之下,才能作正確的答覆,而且必須要在他見過麥小喬之後,才能對自己的感情有所認識,更為肯定。
  「夜深了,姑娘你也該回去了……」
  「回去?」鳳姑娘作了一個苦笑,「回到哪裡去?我已經沒有家了……」
  關雪羽著實吃了一驚,這就證明盧幽所說不假,果真鳳七先生對女兒不能見容,後果可就大為堪憂。
  「你也不必為我擔心,這是我自己的事……」
  說著她就站了起來,冷冷地道:「你也許還對我認識得不夠清楚,我這個人是不會輕易放棄的,為了要得到你,我是不擇手段的。」
  關雪羽簡直愣住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6:00

第43章 情場如戰場 愛恨相交融

  關雪羽心中忖道:「眼前的情形,看來似乎對我很不利,可是未來的勝負,還難說得很……」
  鳳姑娘頗有所恃地道:「剛才你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就證明了我在你心裡並不是一點沒有份量,只要有一點希望,我就不會輕易放過。」
  說著說著,她那雙充滿凌厲的眼睛裡,又自噙滿了淚水,恨和愛再一次的衝擊,使得她有些難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只怕又將要在關雪羽面前失態,便只有避開一途。誰又願意在自己最心愛的人面前失態?她卻不只一次地自曝其短,毫無保留地剖露了自己,似乎很不智,卻是難得一見的真情流露。
  強自忍著悲憤的情緒,鳳姑娘面現笑靨道:「說來很好笑,你別老是姑娘長姑娘短的——只怕你連我的名字都還不知道,我叫鳳怡,你可以這麼稱呼我……」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鳳姑娘苦笑著搖搖頭道:「你也許不會相信,我心裡原本是希望與麥小喬能夠成為朋友……而現在卻已是絕對不可能了……」
  關雪羽道:「為什麼?」
  「為什麼?」鳳姑娘淒涼地笑著,「你還要問我?她這個人真的是不錯,只是感情是自私的,我還不夠大方到把自己心愛的拱手讓人,唉……我真不敢想,再見面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一個場面……天曉得……」
  關雪羽怔了一下,深沉地道:「鳳怡,你可不能做傻事呀!」
  聽見了這聲稱呼,鳳姑娘的眼睛像是亮了一亮。
  「你叫我什麼?」
  「剛才你不是要我這麼稱呼你麼?」
  說著,關雪羽的臉忽然紅了。
  一霎間鳳姑娘眼睛裡閃爍著喜悅的淚光:「你的心總算還沒有被狗吃了……」
  說著,竟自落下淚來。
  「唉……」關雪羽回過身來,在室內踱碟著,忽地定下來,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腳,「告訴你吧,我也不是個銅心鐵肺,真正無情的人——你……你對我的好,我又豈能真的不知……只是……只是……」
  鳳姑娘睜圓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只是怎麼了?」
  「只是我不能……」說著,關雪羽已跌坐在椅子上,像是洩了氣的一副皮囊,無限氣餒,無限沮喪。
  「為什麼不能?」鳳姑娘挑動著眉毛說道,「是因為你先認識了她?還是你更愛她?」
  「我不知道。」關雪羽搖搖頭,「你不要問我這個問題,我真的不知道……」
  「哼……」鳳姑娘冷笑著道,「如果說你更愛她,我只有恨,卻也罷了,如果說因為認識她在我之先,就犧牲了我,我可是死也不甘心情願。」
  關雪羽無限悵惘地搖著頭,這一霎間,他著實也有些茫然了。
  說來可笑,自己與麥小喬,充其量也不過就只見過那麼幾次面,真正獨處更是少得可憐,何以會有這般深篤的感情產生?確是令人費解……
  多麼微妙的感情,如果說果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那一日黎明送別,小橋片刻相晤,便是惟一的定情之時了,大家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只是互道珍重,餘下的更多更深的默契,便盡在不言之中了……
  鳳姑娘默默地注視著他,片刻的冷靜之後,已使得她恢復了原來的理智與敏銳,尤其是在這要緊關頭,她是不會放過觀察對方機會的。
  情緒有如幻滅的磷火,閃爍在關雪羽沉痛的臉上,所能表示的是那麼的含蓄、抽像,但是真情的捕捉,常常便隱藏其中。聰明的鳳怡,正在運用靈思,洞悉入微。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霎間的神馳,所歌頌的意境,竟是那麼的深切。感情的真偽,一人智者眼中,立辨其真。
  關雪羽雖然沒有說一句話,卻已等於說了千百句話。呆癡的目光,不只是注視著眼前的那一盞熒熒孤燈,更多的情思,朦朧中早已瀰漫開來,漸漸地擴大著……
  由是冥冥中,麥小喬的情影現諸眼前……帶來的是無邊無際的空虛與遐想。
  關雪羽著實地感覺到一種沉淪,整個心卻似沉甸甸的……原該是再真再純不過的一份情了,驀然間由於闖進來了鳳姑娘這麼一個人來,就像是攪混了的一池子清水,想要沉澱下來,再回到原來的純淨,談何容易?這個譬仿,其實也不恰當,倒似浪花澎湃,永無休止的黃河,既然水質本已是黃,便似永無回清之一日了。
  燈芯「波」地一聲輕爆,聲音很小,卻遠比一聲鳴雷更使眼前的兩個人為之震撼。
  關雪羽宛若由幻夢中驚醒過來,赫然發覺到靜坐一隅的鳳姑娘,從而為自己方纔的失態感覺到內疚。
  鳳姑娘微微歎了一聲,道:「敢情你們之間的感情,已經這麼深了?過去的日子裡,我竟然一無所知,簡直像是一個瞎子……」
  「是……麼?」
  他自己反倒迷惑了。
  「好吧,讓我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鳳姑娘由位子上緩緩地站起來,「麥小喬她中毒過深,我雖然盡了全力,卻無能挽回……」
  「她怎麼了?」關雪羽猝然一驚。
  「放心,她死不了,只是她的眼睛瞎了。」說完這句話,她倏地拉開風門,投身於沉沉的夜色之中,頭也不回地去了。
  天上飄著淫淫細雨,出雲寺籠罩在一片煙霧雲靄之中,一聲聲的悶雷,橫過天際,從這一邊,滾到那一邊,滾來滾去,卻始終炸不開來。
  人的情緒也顯得十分低落……
  幾莖春蘭,都已打著苞兒,在雨水的沖洗之下,顯得格外的嬌嫩,那一叢冬青樹,更是翠綠欲滴,遠遠迤邐而來,將這所偏殿寺院擁抱著,像是一條巨大青龍,這座寺院的氣勢看起來,便更加雄偉。
  麥小喬倚身欄杆,面對著煙雨迷漫的蒼天,若有所思。
  雖然不過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她已略能適應雙目失明的現實境況。
  在眼淚已將干竭之後,所面臨的,仍然是同樣殘酷的現實,死既然是死不了,總是要活下去的。
  原指望著出雲老和尚離寺三天必將回轉,誰知道屈指一算,幾乎已半個月了,還沒有一點點回來的跡象,想必是未能找尋到那個所謂的能人良土。滿腔熱望,便只有寄托在此人身上了。
  有眼睛的人絕對難以想像到沒有眼睛的人的痛苦感受,卻也絕對領略不到失明者的敏銳心智反應,一個人一旦雙目失明之後,一切的一切都將是化明為暗,只能以看不見的靈思幻想,假設著某項事物的生養敗息,一切的人際關係,來來往往,也只能憑持忖度與摸索,長久以後,自有其生存之道,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已不知在這裡佇立多久了,絲絲的細雨斜著飄過來,染滿了她披散的頭髮,浸濕了她身上的長衣……卻更似凍結了她的心,此時此刻,她眼中既無別物,耳中亦無別音,幾乎已到了人我兩失,混沌之境。
  廟裡的和尚誰都知道,這位美如仙女的大姑娘眼睛瞎了,這幾天脾氣不大好,是以一看見她的出現,便老遠地避開,倒只是幾個小和尚,心懷同情地始終眷顧著她,無論她從哪裡出現,都遠遠地跟蹤著,生怕她眼睛看不見,碰著了一塊大石頭,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隔著一道迴廊,三個小和尚遠遠地瞅著她。
  明智說:「可真是老天爺黑了心,怎麼會讓這麼好的一個姑娘瞎了眼?」
  明本唸了一聲「阿彌陀佛」,翻著一對黑亮的小眼睛道:「昨天早上我們三個人不是為她燒了一炷香嗎,你猜怎麼著,夜裡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見老方丈回來了,還帶回來了一個人,嘿嘿,這個人本事可大了。」
  「啊——」明法張大了嘴巴,「有……多大?他能治好麥姑娘的眼睛麼?」
  明本連連點著頭道:「能!能……麥姑娘的病,就是這個人治好的——」
  三個小和尚都樂開了,一派天真,好像煞有介事似的。
  笑著笑著,明法小和尚遂自歎息道:「唉……她實在太可憐了,那個人也太狠心了,居然看也不來看她一次,真是狼心狗肺。」
  明智怔了一下說:「哪個人呀?」
  明本也傻了眼,眼巴巴地向明法張望著:「你是說,害她眼睛的那個人?」
  「不是不是……」明法小和尚連連搖頭,「你們別瞎猜,事情是這樣的……」
  三個光腦袋聚在了一塊。
  明法不自然地紅了臉,怪不好意思地道:「事情是這樣的……啊,我說了你們可不能亂傳開去啊!」
  兩個小和尚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明法這才道出了他的獨家新聞:「……有一天,我聽見老方丈師父跟麥姑娘在說話……後來又來了一個大姑娘,那個姑娘的本事可大著呢!」
  兩個小和尚全傻了,果然毫不知情。
  「好像是給麥姑娘治病來的,我聽見了她們說話,說到一個姓關的……」
  「什麼姓關的?」
  「他是幹什麼的?」
  「這個我可就不清楚了……」
  「咦?」明智圓睜著一雙小眼,「這算什麼?這就是你要告訴我們的?媽的,這什麼玩藝兒……」
  明本也在怪他,兩個小和尚你一句我一句,明法被搶白得簡直招架不住。
  等到他們都說完了,他才慢吞吞地道:「你們罵……什麼人嘛!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你,」明智恨得直咬牙,「我算是真服了你……你倒是說呀!」
  「不要吵嘛……你們這一吵,我可要忘了。」
  「忘了,忘了我揍死你——」一面說,明智真恨不能向著對方的臉就是一拳。
  「別慌……別慌……我想起來了。」
  他總算想起來了,訥訥道:「是這麼一回事,好像麥大姑娘……愛……愛……上了那個姓關的,而後來的那個大姑娘,她也愛上了那個姓關的……」
  「有這種事?」明智道,「這個姓關的是幹什麼的?媽的,這麼好命。」
  明法搖著頭:「這……就不知道了。」
  「哦,」明本忽然像觸了電也似地道,「你說的就是那個姓關的,可是以前常來咱們廟裡的那個關大相公?難道會是他?」
  這麼一說,兩個小和尚又都愣住了。
  「對……」明智連連點頭道,「你這麼一提,可就絕對錯不了啦……準是關大相公……啊!原來還有這麼一檔子事,我是說咱們老方丈平常是不管閒事的,怎麼好生生的忽然帶回廟裡來一個大姑娘,原來是關相公……的事,這就難怪了。」
  明本「嗯!」了一聲,這才像是鬆了一口氣說道:「要真是關大相公,倒也好了……」
  明智頻頻點著頭道:「也只有關大相公能夠配得上她,他們兩個才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只是,後來又殺出了另一個姑娘,又是怎麼回事?」
  明智、明本四隻眼睛全都注視過去,倒要看明法說些什麼,在他們心目中,這可是一件極為關心的重要大事,像是比每天的唸經還重要。
  明法小和尚訥訥地道:「這個……這個……那位姑娘好像跟關大相公也是好朋友……」
  「什麼好朋友?」明本小和尚聆聽之下,睜圓了一對小眼,「關大相公怎麼可以跟兩個姑娘都要好?」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聽她們說起來,像是這個樣……麥大姑娘就因為這樣,才……才到廟裡來的!」
  明本小和尚道:「要是這樣,關大相公就不對了……這位麥姑娘可真是可憐,怎麼能把她扔在廟裡就不管了呢!可憐她眼睛也瞎了……」
  明智搖頭道:「你也別亂說,我想關相公不是這樣的人,他既然托了咱們老方丈收留麥姑娘就證明他不是無情無義……倒是後來的那位姑娘麻煩……」
  明法張著嘴道:「怎麼麻……煩?」
  「這你就不懂了……唉,你叫我怎麼說呢,反正是男女之間的事都麻煩……」
  明本眨了一下眼;「什……什麼是男女……的事情?」
  「媽的,男女之間的事你都不懂,你……白活了……」
  倒是不愧大上兩歲,明智知道的比他們要多上一點。
  明本被斥,紅著一張臉,訥訥地道:「人家本來就不懂嘛……要懂,還來當和尚?」
  明智瞪著他,晃了一下頭道:「你都說些什麼?小心給老師父們聽見,罰你面壁。」
  明本嘟嚷著道:「本來就不懂嘛,難道你懂?」
  明智搖頭,歎道:「說你們土,還嘴硬……我當然是也沒經歷過,只是可比你們要懂得多……這男女之間的事情,咳……可麻煩著啦!」
  「怎麼……麻煩?」明法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光說麻煩,怎麼個麻煩法子你又不說。」
  明智訥訥地道,「這個……這個……」又搖頭又歎氣,滿像那麼回事似的接下去道,「是這樣的,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那倒是沒什麼,一個男人,兩個女人,咳……那可就麻煩大了……」
  「啊!」
  「哦?」
  「你想呀!」明智說道,「比方說吧,這位麥姑娘和另一位姑娘,都愛上了關大相公,兩個人都一樣的漂亮,本事又大,又都是一樣的好,你說關相公該要誰?捨誰?」
  明本搖搖頭:「那還用問,當然選麥姑娘了。」
  明法也點頭附議。
  明智冷笑道:「可你們也不是關相公,怎麼知道他心眼裡到底喜歡誰?兩邊都好,要死要活,爭風吃醋,你說他心裡煩不煩?」
  「啊——」明本緩緩點頭道,「這麼一說……倒真是麻煩。」
  「原來女人的事這麼麻煩呀……」明法張著大嘴幾乎傻住了。
  「廢話,要不咱們幹什麼好生生地要出家呢?所以說呀,還是咱們當和尚的好,腦袋一剃,袈裟一穿,什麼事都沒有了,每天只管吃素念佛就好——」
  說著,這個明智和尚雙手合十低低地宣著:「阿彌陀佛——」
  他是師兄,兩個小師弟每每以他馬首是瞻,聆聽之下,慌不迭地雙雙學樣,也都宣起「阿彌陀佛」來了。
  一語未畢,可就看見細雨絲裡正有幾個人走來。為首的一個老僧,正是本寺的老方丈出雲老師父,緊接著他身後的是一個頭戴大笠,背部高高拱起的麻衣老人,再後面的幾個人,俱是本廟裡的各堂職司僧人,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向著這所偏殿行來。
  三個小和尚不敢怠慢,趕忙恭敬地侍立一旁,合十以迎,眼看著出雲和尚與那個駝背的麻衣老人一徑來到院子裡,老方丈回過身子,吩咐身後僧人道:「你們各自都回去吧!」
  俟到各僧人轉身離開以後,出雲和尚才同著那個麻衣老人一直來到了近前。
  「弟子等迎接方丈師父——」
  三個小和尚一致向老和尚合十問安。
  出雲老和尚點點頭問:「麥姑娘的情形怎麼樣?」
  三個小和尚彼此看望了一眼,明法上前一步,訥訥道:「回方丈師父的話……麥姑娘……每天吃三頓飯,有時候只……吃兩頓,有時候……一個人……老想,也……不說話,弟……弟子勸……她想開一點……」
  出雲老和尚一笑,看了他幾眼,他倒是挺喜歡這一個小徒弟的,認為他一片純樸、天真,不染世故。
  當下點點頭道:「你們暫時都下去吧,啊,麥姑娘呢?」
  明法說:「在那裡——」
  剛想用手去指,才知道敢情麥姑娘已回房去了。
  老和尚道:「你去告訴她一聲,說我們來了。」
  明法答應著,趕忙就往裡面跑。
  卻見那個麻衣老人呵呵笑著,瞇著一雙滿是皺紋的老眼,看向明法背影,微微點頭道:「貴寺和尚人數不多,方才都已見過,論質稟,都甚平平,倒是這個小和尚有些意思,將來傳你出雲寺衣缽,發揚光大,只怕卻是還要應在這個小娃娃的身上啊!」
  出雲和尚愣了一愣道:「是麼?」麻衣老人嘻嘻一笑,露著看來幾乎已經發黑的牙床道:「是不是往後看吧,佛癡,癡佛,你們出家當和尚的人總要有些呆癡才好,卻又不能真正的笨拙,佛謂『不可說,不可說』,這番道理大和尚你當然是懂得的了,哈哈……」
  別瞧這老頭兒又乾又瘦,聲音倒是極為宏亮,幾聲大笑真有響徹行雲的架勢,只驚得殿簷上一群野鳥,紛紛振翅而起,彷彿四山都有了回應。
  出雲和尚搖搖頭道:「你一來,就驚了廟裡的鳥兒,只怕不是善客,不可說,不可說,阿彌陀佛——」
  麻衣老人聆聽之下,第二次又自發出了一陣狂笑,這一次聲音較諸前次更為響亮,猝聞之下,真不禁被他嚇了一跳,宛若晴天響了一聲霹靂。
  就在他這陣笑聲之後,猛可裡由後面藏經閣樓間,起了一聲淒厲尖嘯之聲,有如九天拋起的一根鋼絲,驀地拔了個尖兒,隨即消於無蹤。
  出雲和尚在麻衣老人第一次發出大笑聲之時,已似留了仔細,容得他第二次發笑,便已是心領神會。
  「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嘴裡連聲宣著佛號,「無量壽佛,善哉,善哉!施主你的眼睛也太厲害了,那經閣藏鬼,已近甲子,向來相安無事,你又何必非要趕他們離開?豈非造孽?這一來,真正的是惡客了。」
  麻衣老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佛門善地,豈容鬼魅存身,這園子我一進來,就感覺到了冷氣森森,莫怪乎那位麥姑娘的病勢不減了,我為你攆鬼,行了一件大善事,何不來謝我,反來怪我多事,真正的豈有此理,往後我也就不再多管你的閒事了。」
  老和尚嘻嘻一笑,只念著阿彌陀佛。
  二人暄談說笑之間,倒像是極為熟穩的相知老友,殊不知他們相識雖久,中間這一段距離,總有三四十年之久沒有過往見面了。
  雨絲仍飄個不已,天色十分陰晦。
  麻衣老人嘿嘿笑道:「這多年來,你當我早已不在人世,我卻對你有個耳聞,難為你還是有道的高僧,莫非不知道俗家事是管不得的麼?」
  出雲和尚耷下長眉,單手打訊,連聲宣佛道:「施主責備的是,只此一端,下不為例,南無阿彌陀佛——」
  說話之間,但見明法小和尚由裡面快步出來,說道:「麥姑娘有請方丈師父。」
  老和尚點點頭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明法合十為拜道:「是——」
  正待離開,麻衣老人卻喚住他道:「小師父且慢離開,過來一趟。」
  明法小和尚愣了一愣,紅著臉道:「是……老施主……你有什麼事,要交待我麼?」
  麻衣老人嘻嘻笑道:「說得好,說得好——」
  出雲和尚點點頭道:「這位施主乃是來自關外長白山匡老施主,人稱銀髮藥王的便是,你上前見過。」
  明法答應了一聲,上前行禮。
  麻衣老人越加地高興道:「好,好,小師父,我隨身還有個藥箱,放在前殿,重得很,你搬得動麼?」
  明法連連點頭說道:「搬得動,搬得動。」
  麻衣老人哂道:「那就麻煩你去為我拿來吧!」
  明法連連答應著,一溜子小跑,隨即消逝無蹤。
  出雲和尚微微一笑,道:「看來你是格外地偏疼這個小子,倒是他的好造化,快來,我們進去吧!」
  隨即穿過了眼前長廊,一徑向著麥姑娘下榻的這間房子走來。
  但見房門敞著,麥小喬正面向外呆呆地坐著,二老的腳步聲驚動了她,慌不迭地由位子上站起來說道:「老師父回來了。」
  出雲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姑娘受苦了。來,老衲為你引見一位前輩朋友——」
  隨即介紹身旁的那個麻衣老人,道:「這一位是人稱銀髮藥王的匡老前輩,姑娘可曾有過耳聞?」
  麥小喬頓時一驚,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被稱為銀髮藥王的那個姓匡的麻衣老人呵呵笑道:「麥姑娘是被老夫這個名字嚇著了麼?有道『教不嚴,師之情』,我徒弟闖下的禍,理當由師父出面化解,且先不說別的,容老夫先看看姑娘你的傷勢如何吧!」
  敢情來人,正是武林中傳說多年,公認為早已物故的長白奇俠,人稱銀髮藥王或是老人參的一位絕世高人,金翅子過龍江被傳說正是此人一手造就出來的高足。
  正因為有此一層關係,麥小喬乍聽起來,焉能不為之大吃一驚。
  當下,不容她作出任何反應,銀髮藥王的雙手已作勢向外抖出,隨著他振動的手勢,立刻就有大片力道,形同一個無形的氣罩,驀地將麥小喬當頭罩住,一股奇熱的氣機,隨之亦灌輸其體魄之內,麥小喬全身抽動了一下,頓時如同泥塑木雕般動彈不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6:21

  當然,情形絕非僅止於此。
  隨著銀髮藥王匡老人抖動的雙手,那片籠罩在麥小喬體上的熱流氣機,即化為千百道細小的游絲,循隙就鑽,紛紛進入麥小喬身體之內,一時間整個身體宛若蟲行蟻爬,奇癢無比。這番運動,足足在她身上進行了甚長的一段時間,其微妙簡直前所未見,似乎連髮梢足下,皆都在走動之列,頓時只覺得通體上下,奇熱無比,霎時間為之汗下如雨,直到銀髮藥王霍地收回了雙手,這番奇妙的感覺才為之消失。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在一旁訥訥道,「匡施主可曾發現了什麼不妥?」
  匡老人搖頭道:「你說的不錯,她身上餘毒已去淨,只剩下雙目一處,即所謂『毒入雙瞳』,看來勢將大費周章,且容我看過再說吧!」
  說話之時,明法小和尚已自外面背著藥箱子進來,老和尚招手令前。
  放下了藥箱子,明法小和尚眼巴巴地看向匡老人道:「老施主,麥姑娘的眼睛還有救沒有?」
  出雲和尚嗔道:「你不要胡說。」
  匡老人插口笑道:「不要責怪他,此子一片純樸童心,恰是對了我的脾胃,哈哈——容後,我倒是要好好地造就他一番才是。」
  隨即看向明法道:「來,小和尚,幫我個忙,且扶麥姑娘坐下,先看看她的眼睛有救沒有?」
  明法答應了一聲,正待過去,麥小喬冷笑道:「我自己會坐。」隨即在一張位子上坐了下來。
  匡老人「哼」了一聲道:「不是這麼一個坐法兒,大姑娘你有所不知,先莫要倔強,且容這小師父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於是吩咐明法道:「小和尚你搬把椅兒與這位姑娘面對面地坐好——」
  明法答應了一聲,立刻遵囑搬了一張椅子,與麥姑娘對面坐好。
  匡老人點點頭道:「對了,就是這樣一個坐法,再要四手相接,互傳龍虎。」
  「龍」、「虎」乃是手掌虎口相交處穴道的名稱,明法小和尚自然懂得。
  這一來,他可就大大地為難起來了,一時間臉孔漲得通紅,訥訥道:「這……老師父……」
  一雙眼睛掃向出雲老方丈,一時大生猶豫,緊張得連身子都戰抖起來。
  出雲和尚「哼」了一聲道:「照著匡施主所說的話去做,真正是蠢材一個。」
  「是,弟子遵命。」
  一面說,明法小和尚抖顫顫地伸出了手,卻不敢真地抓住麥小喬的雙手,只是指點相觸而已,倒是麥小喬落落大方地反抓住了他的兩手,二人虎口相交,霎時間體溫互傳,小和尚早已經羞得連脖子都紅了。
  麥小喬眼睛一轉,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是要借助於小和尚的眼睛,回光反視,讓我暫時也能看物可是?」
  匡老人讚歎道:「你果然冰雪聰明,一猜就猜中了,莫非姑娘原本就精於這門功力?」
  「那倒不是……」麥小喬冷冷地搖著頭道,「我只是過去聽師父說起過這門學問而已。」
  說到這裡,她似乎難以抑制住心裡的憤怒,由眼前的匡老人聯想到了他的弟子金雞太歲過龍江,畢競他們是師徒一系,弟子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師父焉能得辭其咎?是以言談之間,對於這位武林地位極隆的前輩高人,本能地失去了原有的尊敬。
  冷冷一笑,她接下去道:「在我未見你之前,我一直以為你已不在人世,原來你竟然還活著,這就令我心裡大為驚異,難以釋懷了——」
  這幾句話乍一出口,連一向極能自持的出雲老和尚也由不住臉色猝然為之一變,實在想不到麥小喬居然會對一個加惠於她的前輩長者,如此失態,緊接著他隨即明白過來。
  「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喃喃地宣了一聲佛號,「匡施主是久已封山,不問外事,為了姑娘的病,今次破例出山,卻已是十分難能了。」
  匡老人哈哈一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大姑娘有話,總是要說出來才好,悶在肚子裡可不是好兆頭——」隨即轉向麥小喬道,「你道我該死倒也不錯,只是這件事卻也由我不得,閻王不點卯,小鬼不來傳,姑娘你又叫我怎麼個死法?」
  麥小喬哈哈地道:「前輩你錯會了我的意,我可不是說你該死,而只是認為你活著是有些奇怪罷了。」
  「那還不是一樣。」匡老人笑嘻嘻地道,「老夫倒要聽聽其中原因,請姑娘賜告其詳。」
  「哼,前輩你這就明知故問了。」
  「哦?」
  「只請問金雞太歲過龍江可是你的徒弟?」
  「不錯,是收了這麼一個不成材的弟子。」
  「他的所做所為你可曾有過耳聞?」
  「聽說過那麼一點。」
  「不應該只是一點。」麥小喬冷笑道,「令徒大名,以及所做所為,已是當今天下盡人皆知之事,你是他的師父,豈能只是知道一點而已。」
  「姑娘的意思……」這老人眨了一下眼睛道,「我明白了,你是在怪我教導不力?」
  「豈止是教導不力?」
  麥小喬苦笑了一下,略為沉靜片刻,用以緩和緊張的情緒,隨後才道:「我的眼睛即使真的瞎了……也只是我個人的悲哀,算不了什麼,可憐那些無數屈死在他手裡的冤魂……唉!這筆恨海深孽,只怕令徒一身萬死也不能贖清,前輩你竟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如此為惡,袖手旁觀,甚或不略加制裁,豈不令人大為吃驚?百思不得其解——這就是我對你雖活猶死而大感存疑之處了。」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訥訥地道,「匡施主此次出來,正是要緝拿這個孽徒歸山,姑娘你稍安毋躁,且容匡施主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有救吧?」
  麥小喬微微歎了口氣,隨即不再言語,只是一肚子的委屈,焉能就此平得下來,想到激忿傷心之處,由不住熱淚迸流不已。
  這老人直到此時,才嘿嘿笑道:「姑娘責備得甚是,確令老夫慚愧不已……」
  仰天長歎了一聲,這位早已失聞於江湖的武林名宿,一改常態,變得十分憂戚地說道:「過龍江身世奇慘,六歲從我習技,日以百草練汁浸體,已收洗骨易髓之功……」
  微頓片刻,才接下去說道:「……他質稟奇佳,用功又勤,十年之內已盡得我真傳……十六歲以後,我長白門武功,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傳授他了。倒是他深鑽苦研,別創出許多新奇招式,往後十年,他易居苗山,與古井客相處甚稔,結為忘年之交。這十年之中,他功力大進,觀其氣勢發展,早已突破我長白門昔日窠臼。老實說,今天老夫真要講到與他動手過招,是否能是他的敵手還是未知之數……我卻已十分知趣,不敢以師尊而自尊的了……」
  「南無阿彌陀佛。」出雲和尚雙手合十訥訥道,「這其中竟然還有如此一層,設非是施主道出,我等竟然是一些也不知道。」
  麥小喬神色略見平和,卻持異議道:「一日為師,終身稱徒,況乎前輩對他有十年造就之恩,過龍江雖為人手狠心辣,卻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老人家如能及時出面約束他,只怕絕非今日的情況……唉,話雖如此,亡羊補牢,今天你老人家的出山,也許還不會太遲……但願如此——」
  匡老人點點頭道:「再說吧。」
  一面說,他抬手摘下了頭上竹笠,露出了根根聳立宛若銀芒也似的一頭白髮,這銀髮藥王一號,料必是這樣來的。
  「姑娘,我這就看一看你的這雙眸子吧!」
  說話之時,他的一雙奇大如箕的手掌,已雙雙按在了明法小和尚的後腰兩處「氣海俞穴」上,卻將一股浸淫經年、奇異卓絕的內功九轉功力緩緩輸入。
  先是明法小和尚身子抖了一抖,驀地即有如泥塑木雕般地怔在了當場——一縷先天元陽之氣,在匡老人內力催使之下,暫時由小和尚的丹田之內轉移到了麥姑娘身上。
  麥小喬頓時身子起了一陣燥熱。
  奇妙的事情緊接著隨即發生,明法小和尚的一雙眼睛就在這一剎那,驀地為之一黑。
  「啊——」小和尚發出了一聲驚呼,頓時雙目失明,什麼也看不見了。
  只是麥小喬卻為之眼前一亮,大放光明,那雙原本失明的雙眼,竟然又為之重行視物。
  這一霎間的驚喜,簡直令她驚慌失措,禁不住熱淚迸落。
  「我看見了……看見了……」
  面前的一切一切俱又重現眼前,看看老和尚、匡老人又看看眼前:「借視」於自己的小和尚……每一張臉,對她來說,俱有著說不出的親切,心裡的悲忿、仇恨也就在這一剎那之間,頓時為之化解,煙消雲散……
  每一張臉都顯得那麼快樂,然而匡老人的那一張臉,於快樂之中稍含憂鬱。
  麥小喬立刻領略到了。
  「有什麼不對麼……」
  這老人喟歎一聲,雙手回撤。
  隨著他撤回的雙手,麥小喬頓時眼前一黑,立時又陷落於沉沉的黑暗世界。
  於此同時,明法小和尚卻覺得眼前一明,立即恢復了原有的視力。
  「阿彌陀佛。」出雲老和尚訥訥說道,「麥姑娘目光泛藍,顯然中毒甚深,匡施主該採用如何妙法,先將她目中之毒移開才是——」
  「哼哼!」這老人冷笑了一聲,「你的眼睛果然厲害,大姑娘確是中毒極深,所謂『黃腫,黑廢,藍奪命』,要不是大姑娘本身功力精湛,以及大和尚的救治得法,只怕早已……」
  出雲和尚搖搖頭道:「這一點老衲可不敢居功,論及功勞,還當推鳳姑娘的救治得體。」
  匡老人呆了一呆道:「鳳姑娘……」
  出雲老和尚道:「不錯,來自七指雪山金鳳堂的鳳姑娘……匡施主可有過耳聞?其實這位姑娘的本姓,應該是姓『陸』。」
  匡老人點點頭道:「我知道了,神州鬼鳳陸青桐大概就是她的父親了?」
  「不錯……」
  說到這裡,他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喟歎……
  想到了那一夜在「江南會館」與鳳七光生過招受辱,老和尚不禁興起了無限氣餒——這是他生平奇恥大辱,每一次想起,都不能為之坦然釋懷。
  匡老人微微頷首道:「金鳳堂醫術,江湖推重,更擅解百家之毒,只是麥姑娘所中之毒,怕他們也無能為力,如果能解除一半,也就不容易了。」
  目光一轉,落在麥姑娘臉上道:「不瞞姑娘你說,這毒入雙瞳。原是不治之症,老夫實在也是無能為力,目下也只能竭盡所能,存著萬一的僥倖,只是這個希望實在渺小得很……」
  麥小喬在剛才雙目暫時復明的一霎間,的確感覺到意外的驚喜,只以為復原有望,這時聽老人這麼一說,不禁大為失望。只是在她遭遇過此番劫難之後,一顆心早已如槁木死灰,再加上一份失望,也不過就是這樣了。
  苦笑了一下,她冷冷地說道:「匡前輩你打算怎麼做呢?只要有萬一的希望,我都願一試。」
  匡老人點點頭道:「姑娘暫且休息,容老夫先行與老和尚取個商量,再定一切吧!」
  說罷起身告辭。
  這裡只留下了明法小和尚照顧一切,出雲和尚囑咐了一番之後,同著銀髮藥王一徑出得殿房,來到院中。
  老和尚道:「麥姑娘一雙眼睛當真還有救麼?」
  匡老人歎口氣,只說了個「難」字。
  出雲和尚道:「你剛才既說仍有萬一希望,自非戲言,老衲實在納悶不過,倒要請教了。」
  匡老人歎道:「老和尚,你也是深通歧黃藥理之人,定當知道毒入雙瞳,根本上也並無救治之理吧?」
  出雲和尚聽後怔了一怔,驀地站住了腳步。
  「你且不要急,聽我一說,你也就明白了。」
  匡老人一面娓娓道來:「昔日嶺南大俠全勝衣為人暗算,身中巨毒,因為憑恃著他本身功力過人,且通醫理,不屑求人,情形頗與今日之麥姑娘相似,後來毒入雙瞳,以至於雙目失明,這件事老和尚你諒必也有個耳聞?」
  「哦——」老和尚像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麼似的:「不是你提起來……老衲還忘了……那時老衲尚在稚年,金大俠的大名其時已是盡人皆知……啊啊,金瞎子,金瞎子……人家都是這麼稱呼他,原來他的眼睛是這麼瞎的啊,阿彌陀佛——」
  匡老人微笑了笑道:「老和尚莫非你只知道他眼睛瞎,卻不知道他眼睛復明之事麼?」
  「這……倒未曾聽人提起過……」
  「這便是我要與你說的。」匡老人訥訥說道,「那金勝衣雙目失明後,遁跡深山,遍嘗百草,希冀能清除目中之毒,無如一番苦心白費,卻因誤食毒草,險些喪命,眼看無救之時,卻因身上所藏的一種藥草,引來了一種頭小身大,遍體如銀的『冰蟻』。竟然意外地得到了救治,非但解救了他身上所中的毒症,更把他眼中的毒質,也清了個乾乾淨淨,你道是怪也不怪?」
  出雲和尚呆了一呆,簡直難以置信。
  二人已來到了老和尚的禪房。
  坐定之後,小和尚獻上了香茗。
  出雲和尚喝了一口茶,訥訥道:「冰……蟻?」
  「不錯,」匡老人點點頭道,「一種擇毒而噬的怪蟻——」
  一面說,即見他探手由身上取出了一個扁扁的木匣,打開來,送向老和尚的面前。
  出雲和尚將信將疑地接到了手中,只見木匣中置有一白土蟻穴,卻不見有什麼「冰蟻」。
  ——他用奇怪的眼光,向匡老人看了一眼。
  匡老人隨即由藥箱內,取出了一個小小紙包,打開來,其中是幾根顏色朱紅,望之極嫩的莖類植物。
  匡老人甚是謹慎地用其長長的指甲,將嫩莖一端,切下來米粒大小的一點,緩緩送向匣中蟻穴入口。
  說也奇怪,他這裡手指方自探近,倏地自穴內竄出一隻小小銀色物什,只一口,已將老人指尖上那點朱紅嫩草銜去,隨即快速藏回,又自隱入穴口之內。
  出雲和尚卻已看清了對方模樣,不過是較諸尋常螞蟻要大上一些的一種小小蟲蟻,比較奇怪之處,是通體亮著燦爛銀光,頭端細尖如針,後身略呈肥大,像是一個尖錐模樣。
  他原以為匣中藏蟻甚多卻沒有想到僅僅是一隻而已。
  匡老人苦笑了笑,蓋上了匣蓋,收入身上。
  老和尚道:「只是一隻?」
  匡老人輕輕歎道:「這多年以來,我費盡千辛萬苦,一共尋來了十隻而已,原意望好好豢養,使之繁殖成群,卻因為養殖失法,眼看著它們一隻隻不服水土而死,等到摸清了它們習性之後,卻只剩下了兩隻,其中之一在十天以前,又以過老而死,最後便只剩下了這麼一隻。」
  老和尚道:「這麼說,麥姑娘還有救麼?」
  匡老人冷冷地道:「單憑著這一隻小小冰蟻,即指望能夠將麥姑娘目中之毒吸盡,那是妄想,如得雌雄一雙,情形便不同。」
  出雲和尚呆了一呆,道了聲「無量壽佛」,失望地道:「這麼說來,你那萬一的希望,便是在這石頭嶺,能夠找到第二隻『冰蟻』?還要恰恰是雌雄一雙?」
  匡老人點點頭道:「一點也不錯,這也是惟一的一線希望,卻要老和尚你助我一臂之力。」
  出雲和尚聆聽之下,連連搖頭不已:「這裡乃是佛門善地,五毒不沾,況乎石頭嶺,甚少泥土,不要說這類怪蟻了,就是尋常螞蟻,也難得找出一隻,你踏遍千山萬水,歷時多年,也只不過找到區區十隻而已,又焉能指望在這石頭嶺上,會有什麼奇跡?只怕是白費心力了,還是另謀它法吧?」
  匡老人聆聽之下,呆了一呆。
  少頃,他才苦笑著歎了口氣道:「這件事實是急不得的……」
  出雲和尚道:「除此之外,難道就再無良策了?」
  匡老人煙歎一聲道:「再就是『借視』一術了,即是像方才模樣,將一雙好生生的眼睛,用功力,將其目神,轉移向病者雙瞳……此法一來過於殘忍,二來以你我功力而論,尚嫌不足……餘下的問題就更多了——」
  老和尚聆聽之下,由不住低低地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這救一損一的方法是使不得的,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妙法了麼?」
  匡老人搖搖頭說:「再也沒有了。」
  出雲和尚道:「這麼看來,便只有寄望於螞蟻之一途了……」
  「那倒也不見得——」
  這句話顯然不是出自匡老人嘴裡,而是發自禪房之外,猝然聆聽之下,二人俱都情不自禁為之吃了一驚,以二老功力而論,十丈方圓內外,哪怕是一片落葉飛花,也均能清晰在耳,此刻對方活生生地一個人來到了近側竟然未覺,豈非怪事。
  更何況,話聲所顯示的聲音,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就更非能等閒而視了。
  出雲和尚、匡老人對看一眼,前者以主人身汾,不能不看個究竟。
  一隻手在桌邊上輕輕一按,老和尚的身體可夠快的,「噗嚕嚕」衣袂蕩風聲裡,有如飛雲一片般地,已來到了房外。
  迎接他的是一男一女,並立當前。
  女的雖不相識,同來的那位男士,可是相知最深,朝思暮盼的故人。
  「小燕子——是你?阿彌陀佛,這就好了。」
  一面說雙手合十,深深向著雪羽身側的那位長身瘦削的女人拜了拜道:「無量壽佛!女施主賜駕敝寺,所為何來?」
  來人有著瘦削高軀的身材,面色蒼白,竟然不著上一點兒血色,一身黑光發亮的長袍,深深下垂,連一雙足踝也掩遮在內。
  憑著老和尚慣以閱人的經驗,只一眼,已可斷定出來人絕非是一般尋常人物——尤其是環繞著她身側四周之隱隱若現的一種氤氳光晦,便是內藏金丹的三清教士,也無能與之抗衡。
  老和尚只此一見,便大大地心存敬佩,緊接著長長地又自高宣了一聲:「阿彌陀佛。」
  黑衣女人由不住「咯咯」一笑,那雙看來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睛,向著身邊的關雪羽瞟了一瞟:「這和尚問我幹什麼來的?我倒是被他問住了,一時回答不出,你看怎麼說呢?」
  關雪羽一笑道:「老和尚別來可好?我來為你引見一下,這位是來自七指雪山的奇人盧幽前輩。」
  回身再介紹出雲和尚道:「這就是出雲寺的老方丈,出雲大師父。」
  老和尚又自宣了一聲佛,合十向著盧幽揖了揖。
  盧幽微露淺笑,點點頭道:「和尚不用客氣,如果剛才我沒有聽錯,好像禪房裡還有二位絕世高人,怎麼不見他現身出來?」
  話聲一輟,隨著她微偏右頰——卻只見銀髮藥王匡老人有如流雲一片,已自房內越出。
  關雪羽、盧幽,本能地俱是向後一撤,配合著銀髮藥王落下來的身勢,成為一個三角之勢。
  這便是高手相見,有異尋常之處,任何情況之下,皆須隨時注意,立自身於不敗之地。
  雙方原是舊識,見面倒也免了一番客套。
  「人生何處不相逢。」匡老人不勝感慨地道,「七十年歲月匆匆,只以為你早已仙隱,想不到仍然還在人世,真正莫測高深,簡直像如夢中……」
  一面說,這個生性倔強的老人,隨即向著盧幽連連揖拜,一片情發於衷,卻非虛假做作,倒令得關雪羽與出雲和尚雙雙詫異不已。
  他們哪裡知道,此二人乃是舊日相識,七十年未曾見過,乍然相逢,真個正如所說——「浮生著夢」。
  盧幽緩緩地歎息了一聲:「方纔我隔窗聽見你與老和尚的一番對答,就已猜出了是你……唉!匡雨呀匡雨!想必你也已老態龍鐘了……」
  匡老人哈哈大笑道:「豈能不老,豈能不老?莫非不見我這滿頭白髮?」
  「很遺憾……我是看不見你了……」
  「怎……麼?」
  「我的眼睛瞎了……」
  「啊……」
  驚訝的何止是匡老人一人?一旁的出雲老和尚也由不住瞪大了眼睛。
  一切的顯示,在說明了盧幽的神乎其技,這般靈活身法的奇人,豈能是一個瞎子?
  眼前一個麥姑娘,已弄得七葷八素,卻又忽然加上來一個盧幽,兩個女人,卻又都是瞎子,真正給人以撲朔迷離,無限惶恐的感覺。
  盧幽微微一笑,轉向出雲和尚道:「大師父,這不速之客,可以擾你一杯清茶麼?」
  「阿彌陀佛,老衲怠慢了。」
  退一步,老和尚伸臂道:「請——」
  盧幽說了聲:「打擾。」身形輕輕一晃,已閃身而入。
  眼看著那兩扇原本關閉的禪房門扉,隨著盧幽進身的勢子,霍地敞了開來,盧幽首當其先,緊接著關雪羽、匡老人、出雲和尚等一行四人魚貫而入,兩扇敞開的門隨即又合攏了起來。
  小和尚獻上了清茶之後,出雲老和尚才訥訥地向關雪羽道:「小燕子,你可知道麥姑娘現在住在這裡?」
  關雪羽點點頭說:「知道了。」
  出雲和尚又道:「你可知她的雙眼已瞎?」
  關雪羽黯然地又點了點頭,他隨即站起身來道:「我可以去看看她麼?」
  老和尚輕輕宣了一聲佛號道:「你去吧……」
  關雪羽轉向盧幽道:「乾娘……」
  盧幽微微一笑道:「你去醫她的心,之後,我再治她的眼,去看看她吧!」
  出雲和尚念了聲「阿彌陀佛」,隨即吩咐身邊的小沙彌道:「帶關相公去麥姑娘那裡。」
  關雪羽搖搖頭說:「我自己去吧!」一徑步出了老和尚的禪房,來到院中。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7:14

第44章 拋開煩惱事 皈依我佛門

  一陣寒風襲來,情不自禁地使得關雪羽打了個哆嗦。
  這陣子冷風,使他忽然悟及眼前這個即將與自己見面的人,在自己心靈裡,應該是有著何等舉足輕重的份量。
  仿惶、蹉跎、猶豫……都不能阻止住散播在無形空間的「清愫」牽連,如今他終於面對現實,毅然決然地來到了眼前。
  冷見再襲,他的感觸更見鮮明。
  在他即將一步步走向麥小喬同時,並不意味著對另一位癡情鳳姑娘的薄倖。
  也許這是鳳姑娘所不能理解的,她的勇敢挑戰,百折不撓的愛的追求,已在關雪羽心中留下了極為深該的印象。
  在這種印象的顯示下,使得他對於未來感情的發展,不得不作了一次殘酷的剖割剪裁,重新再作安排。
  當他毅然地來到麥姑娘身邊時,鳳姑娘的聲音仍在隱隱地呼喚著他……
  接下來的這一步,該是關係著自己未來命運,關係著別人未來的命運,何等重要的一步?焉能不小心謹慎。
  絲絲春雨,浸入了他薄薄一襲儒衫。
  這一刻的寧靜,一霎間的吶喊,對他來說,真有拔雲見日的清新感召,清濁頓分,黑白立見,眼前已慢另一番境界,不再模糊了。
  踐踏著滿地的水漬,關雪羽一徑來到麥小喬所居住的小小偏殿院落,但見一行冬青為雨水洗刷得綠油油的甚是可愛。
  美人蕉朵朵盛開,更是光彩奪人。
  明法小和尚撐著一把油紙雨傘,獨立院中。正自向著這邊望著,看見關雪羽過來,頓時臉上現出了詫異笑容,忽然扭過身子向裡跑。
  關雪羽喚住他道:「小師父,你哪裡去?」
  明法只得轉過身子來,向著關雪羽遠遠施了一禮道:「關大相公,您好……」
  關雪羽一直來到了近前,向他點點頭,道:「好好……我認識你,你是明字輩的小和尚,是吧?」
  明法紅著臉道:「是……我叫明法,老師父吩咐我來這裡,是專門服侍麥姑娘的……」
  一面說,他很留意地打量著關雪羽的表情,看看他有什麼反應。
  關雪羽微微皺了一下眉,點點頭道:「麥姑娘她的病勢怎麼樣?」
  小和尚苦著臉道:「身上的病倒是好了,只是眼睛……關相公……」身子向前一步,聲音放小了。「她的眼睛瞎了……一點也看不見了。」
  倒像是只有他知道,別人都不明白似的。
  「我知道了。」關雪羽點點頭,「你帶我瞧瞧她去吧!」
  「好……好……」
  一面說,明法小和尚趕忙越前帶路,又回過身來為關雪羽打傘:「唉呀!關相公,你的衣裳都濕了。」
  「不要緊,我們快過去吧!」隨即移步前進,雨絲斜著由前面飄過來,飄在臉上,涼絲絲地,讓人體會到那種淡淡的春愁滋味。
  「關相公呀,你老可是回來了……」小和尚像是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似的,「你是不知道呀……麥姑娘她……她可是太可憐啦。」
  關雪羽一句話也沒說,臉色很沉重的樣子。
  明法道:「現在你來了,一切可都好了,麥姑娘她要是知道,一定高興得不得了,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穿過了這片空地,來到了廳子裡。
  小和尚收下了傘,用手指了一下道:「關相公請看……麥姑娘就住在那裡,你老自己去吧!」
  關雪羽點點頭說了聲「好。」
  小和尚忽然想起來,又上前一步道:「關相……公……」
  關雪羽站住了腳,小和尚紅著臉訥訥道:「是……這樣的,麥姑娘她的心裡不舒服……這兩天脾氣不大好……關相公你要多擔待她,回頭見了面,可不要……可不要……」
  倒看不出他傻里傻氣的,還能有這番見地。關雪羽微笑了笑,心裡微覺詫異,想不到自己與麥姑娘「莫須有」的一段宿情,竟然是盡人皆知了,他為人最重操守,最重信義,尤其是男女之間的交往,發乎情而止乎禮,更不敢稍有超越,饒是這樣,仍然會惹下了一身情債,弄得裡外不是,簡直成了負心的人。真是從何說起,想起這些,真有說不出的懊喪……然而,對於麥小喬,他卻是只有歉疚,沒有一些兒怨怪的意思……
  「關相公……你怎麼了?」
  關雪羽忽然警覺,微笑著搖搖頭,逕自向著麥小喬住處走去。
  門顯然是虛掩著。
  木魚聲聲,由裡面傳出來,麥小喬正在唸經,關雪羽的腳步聲,並沒有使她停止下來。
  關雪羽輕輕在門上叩了一下,道:「姑娘……」
  木魚聲忽然停住了,接著傳過來麥小喬的聲音道:「誰?」
  「是我——燕雪。」
  室內的氣氛,一下子沉靜下來,緊接著「篤」地一聲,像是木魚落地的聲音。
  「是……你?」
  像是一陣疾風,忽然房門大敞,麥小喬已當門而立。
  「關大哥……麼?」
  「是我。」
  「你來了……」
  「嗯!」
  麥小喬身子輕輕地顫抖了一下,緩緩地後退了幾步,迎接著關雪羽進來的身子,春風有情,咿呀一聲,把敞開的兩扇門扉吹得虛掩上。
  「雪羽……你來……了?你來得……太晚了……」
  說著,她緩緩地把身子扭轉過來,香肩輕聳,禁不住悲從中來,然而,這可不是哭泣傷心的時候,忍著一腔悲緒,她又轉過身子來。
  眼中有淚,卻是笑臉。
  「你可知道?我的眼睛瞎了……是毒……發了,我的眼睛全瞎了……」
  說著說著,眼淚可就成串兒地往下淌著。
  「我聽說了,姑娘你先別難受,坐下來聽我說。」
  一面說,他扶著麥小喬在位子上坐下來,再一接觸的時候,他感覺著麥小喬的手在微微地顫抖,可見得,她內心至今仍未能完全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現在才來看你……」關雪羽頗為沉痛地道,「我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你吃了很多苦……受了不少委屈。」
  「那倒是沒有……」麥小喬微微搖著頭說.「老師父他們對我都很好……只是到現在他們還不給我落髮,讓我真的皈依佛門,出家……」
  「你真的要出家?」
  「為什麼不?」麥小喬苦笑著搖搖頭說,「他們以前不願收留我。現在當然更不願收留我一個瞎子了……唉……我真是成了他們的累贅了。」
  關雪羽在她說話時,一直注意地觀察著她,發覺到她較諸昔日,確是瘦多了,原該是多麼快樂的年歲,花樣年華,黛綠前程,一切所能看見的,都該是無限美好,哪裡又曾能想到,忽然間天降橫禍,飛來了這麼一隻金雞,一切俱將為之改變,然而這一切的打擊,對於她來說,都似乎不若關雪羽所加諸於她身上的感情困擾來得大。這番悲痛,其實是永無休止地在啃噬著她的心……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痛定思痛,無時無已,美麗的容顏.就是這樣消瘦下來的……
  「真沒有想到,你今天會來看我,鳳姐姐呢?有沒有跟你一起來?」
  說得好自然、輕鬆,似乎關雪羽與鳳姑娘早已結成佳偶,他們的同時出現,也應該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關雪羽苦笑了一下,這個時候,他實在無需來費時解釋這件事情。
  「姑娘,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眼睛也許還有救,你先把心放寬了,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消息的。」
  「是匡老前輩告訴你的?」麥小喬苦笑著說,「我看他並沒有多少把握。」
  關雪羽搖搖頭道:「匡前輩怎麼說,我還不知道,能為你救治復原的,卻另有其人,等一會你就知道了。」
  「另有其人?還會有……誰?」
  「馬上你就會見著她的了,是一個人海奇女子……」關雪羽道,「說起來,你們真還是同病相憐。」
  麥小喬驚得一驚:「她是個女的?而且也是一個……」
  「一個真正雙目失明的人。」
  「……」麥小喬真的驚愕了。
  四隻手掌緊緊地相貼著——盧幽、麥小喬對面而坐,每人頭上蒸騰著一團霧氣,汗下如雨。
  時間已持續了幾乎一個對時,也就是說將近十二個時辰。
  天色仍然顯得那麼暗,細雨如絲。
  霏霏雨絲裡,正有幾隻燕子交叉掠過,整個天色顯現得那般的意態朦朧,沉悶的氣氛緊緊地壓迫著,簡直令人喘不過氣來。
  出雲和尚、匡老人、關雪羽,三個人分踞三個蒲團跌坐一方,此刻已是第三度入定,已是先後醒轉。
  「阿彌陀佛!」老和尚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時候差不多了,匡施主,你看怎麼樣?」
  匡老人由蒲團上站起,道:「來,我們看看去。」
  三個人隨即來到了前面殿房,隔著敞開的一排軒窗,正可見室內對面運功的二人,似乎已到了要緊時刻,每一次在盧幽雙掌抖動時,麥小喬頭頂上俱會蒸騰起大股熱氣,她的臉色,看上去更為紅潤,反之,對面的盧幽,卻顯著憔悴的倦容。
  匡老人醫術精博,固不待言。出雲和尚亦深通醫理,一看之下,俱已心內雪然。比較起來,倒是關雪羽對此一道談不上什麼心得。三人交換了一下目光,相繼步出。
  匡老人長長喟歎一聲道:「盧幽真神人也,眼前這就大功告成了。」
  「阿彌陀佛——」老和尚道:「這種『內視』移換之術,如不是老衲親眼看見,簡直難以令人相信,想不到人世之間,竟然會有這等奇妙莫測的醫術……真令人匪夷所思。」
  聽他二人這麼一說,顯然已是大功告成模樣,關雪羽禁不住心裡忐忑不已。
  這個道理,他實在不能理解。
  「匡前輩。」他向銀髮藥王請教道,「我乾娘本身既是雙目失明,又怎能以『內視轉移』之術把視力轉移與麥姑娘?豈非有些不合情理麼?」
  「嘿嘿……這個你就不知道了。」他隨即進一步說明道,「盧幽的雙目失明與麥姑娘的情形完全不同,不可混為一談,麥姑娘是毒入雙瞳,眼睛內之一切俱為巨毒所掩,你乾娘便是先以本身所練之至陰之火,用『九轉真功』,將之緩緩灌輸於麥姑娘體內。」
  說到這裡,他深深地歎息一聲,轉向身邊的出雲老和尚道:「大師父,你可知這其中的奧妙所在麼?」
  出雲老和尚點點頭,道:「看起來,這位盧施主,像是以本身至陰之火,先行藏置於麥姑娘兩眉視竅之間,再發動火力予以烹煮,用以蒸散麥姑娘目中之毒,無——量——壽——佛——善哉,善哉!這是老衲之粗見,不知是否如此,匡施主見笑。」
  「老和尚這麼一說,就足以證明你博精醫理了……佩服!佩服!」
  「老施主你見笑了。」出雲老和尚接下去道,「只是老衲尚有不明之處,如果老衲方纔所說不錯,那麼按說,麥姑娘眼中餘毒既去,便可恢復視物了,那麼又何需再勞盧施主施以『內視轉移』之術?」
  「這便是盧幽的特別嘉惠了……」匡老人道,「我那孽徒,當日施展『黑手功』時,所練之毒極為厲害,麥姑娘目中之毒,縱為盧幽真火蒸化,亦難免不為所傷,盧幽如再施以『內視轉移』之法,不啻為麥姑娘瞳子注入新機,大力整修一番。此番復明之後,非但無損,只怕較之以往更要精進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連連念道,「如果真是如此,盧施主可真是功德無量了。」
  匡老人道:「昨日相會時,我曾細觀盧幽,只見她目光微微泛藍,即所謂內見真光,這等功力當今天下,還不曾有過第二人,她的內視功力,必然大為可觀,如果以之轉移麥姑娘身上,哪怕只是少許,麥姑娘也當受惠不少。」
  說到這裡,這位向有銀髮藥王之稱的老人,不勝感慨地歎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夫只當這個天底下,論醫德而言,再也無人超越過我,哪裡知道較之盧幽而言,卻仍然差上了老大一截,慚愧,慚愧。」
  話聲方落,卻聽得身後一人微笑道:「神醫恁地過謙,我可是不敢當。」
  各人聽出正是盧幽聲音,俱不禁轉過身來,才見後者果然現身殿門,神色略帶疲憊,卻是面有喜色。
  老和尚首先迎上,合十施禮道:「盧施主功德無量,大功告成了麼?」
  各人隨即迎上。
  盧幽微微一笑,面向關雪羽,道:「總算向你交得差了,大功雖然告成,後面的事卻也疏忽不得,可就看你的了。」
  匡老人立刻會意,連連含笑點頭道:「然,然——這個忙卻是非他不可,別人幫不得了。」
  盧幽微微含笑點頭,卻向關雪羽道;「你過來,我交待你,卻要留意聽著。」
  關雪羽因知麥小喬復明在望,心內大為驚喜,剩下的瑣碎,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
  當下應了一聲,向著盧幽身前趨進一步。
  盧幽道:「照說,有始有終,這件事也應該由我一併完成,只是過去一日夜以來,我消耗體力過甚,甚感疲倦,須要好好運功歇息一下,大行不顧細節,也只有你勉為其難了。」
  關雪羽愕了一愕:「乾娘是說……」
  盧幽道;「她因為猝然接受我內元真力過多,又為我丹元火力烹煮過久,目下不勝疲憊,早已昏昏入睡,這一覺,可望於明日過午之後才可醒轉,這個時辰之內,你卻要刻刻不離其睡榻左右。」
  關雪羽點頭,如釋重負道:「乾娘放心,我遵命就是。」
  盧幽微微一笑說:「並不只是如此,還有些瑣碎事,也要你勉力而為,你願意麼?」
  關雪羽點點頭道:「乾娘只請關照就是。」
  盧幽道:「好。」
  隨見她嘴角輕啟,細細向關雪羽訴說了一遍,這番話顯然盧幽是以傳音入秘方式出口,是以匡老人與出雲和尚雖然近在咫尺之間,卻也不能聽見。
  一番話交待完畢,關雪羽早已面紅耳赤。
  盧幽說完之後,見他沒有答話,冷冷一哼道:「怎麼,你可願意?」
  關雪羽想想,這廟裡都是和尚,除卻乾娘盧幽之外。果然便只有自己才得勝任,盧幽必然已十分疲憊,自己也就義不容辭了。
  想到「大行不顧細節」,也只有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道:「一切但聽吩咐,我遵命就是。」
  盧幽這才微微點頭,轉向一旁的出雲和尚道:「請老師父吩咐下去,麥姑娘下榻之處,不許任何人擅入打擾,一切只偏勞我這個乾兒子就是。」
  出雲和尚道:「女施主放心,老衲早已吩咐下去,伙房內這幾天湯水飲食不斷,任何時間取用均無不便之處,小燕兒可以自行出入取用,大可放心無慮。」
  盧幽聆聽之下,會心地向著老和尚點了點頭,才道:「我此刻五內皆虛,腹空如洗,大師父先要賜我素食一餐,另外靜居一處,容我好好歇息一晚,叨擾處,也只有佛前多佈施一些銀子。」
  老和尚連聲道:「阿彌陀佛,言重了,言重了。」
  再看盧幽,那張原本已是蒼白的臉,此刻更自加上了幾分虛弱,顯然運功過甚,亟待休息。
  出雲和尚隨即親自接待,與匡老人一併向外步出,這裡便只留下關雪羽一人。
  盧幽看看已步出殿外,卻又回過身來,向著關雪羽點手相招。
  關雪羽疾步而前道:「乾娘還有什麼囑咐?」
  盧幽微微一笑,搖搖頭道:「沒有什麼了……孩子,你好自為之……唉……我此刻心裡竟是慌得緊,多少年來從來沒有過……有關麥姑娘與鳳丫頭之間……卻要你自行拿個主意,恕我是幫不上你什麼忙了……」
  一面說,她把一隻纖纖瘦手抬起,在雪羽頭上、臉上輕輕摸了一遍,十分淒涼地笑了一笑道:「我很累了,三天之後,你再來看我、切記,切記!」
  隨即轉身離開。
  有一種突發而起的依戀,關雪羽忽然對她興起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情意,追上一步,情不自禁地脫口喚出:
  「乾娘……」
  盧幽停住了腳步,緩緩回過身來。
  「孩子……你還有什麼事麼?」
  關雪羽呆了一呆,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會忽然有此一舉,目光之中滿是迷離,搖搖頭道:「沒有什麼,乾娘你好好休息去吧……」
  盧幽淒然一笑:「這個孩子……」隨即轉身,同著出雲和尚、匡老人去了。
  麥小喬悠悠醒轉的時候,窗外已籠罩著濃濃的暮色,由正殿傳過來的聲聲暮鼓,每一聲都洋溢著半天的回音,間歇而有規律地輕輕震盪著。
  那是一雙充滿了力道,卻又顯然留了幾分仔細的手,不停地在她兩肋之間摩挲按動著。
  每一次當它有力而又溫柔的推動之時,就會有一股暖洋洋的氣機,透過這雙手掌,徐徐地散播向她身上,從而引發起無限溫馨,遍體舒暢。
  她幾乎已沉醉在眼前這般溫馨的旋律之中,像是在睡夢之中,這種和諧的動作已經開始,於是她的睡意越濃,越發地賴在沉沉的昏睡裡,起不來了,直到現在,她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小小的禪房,樸素而清潔,和她剛來時,並無不同,只是這時看上去,卻另有恬靜的感覺,這顯然和心情有關,心情好的時候,看什麼都順眼、都高興,反之,一切均將不同。
  從心階裡彈出了一個清脆的音符——麥小喬初綻笑臉地「呀」了一聲,驀地坐起身來。
  也就在她坐起的同時,面前的關雪羽,忽然向後閃開,動作之快,有如飄風。等到麥小喬警覺到他的存在時,對方已岸然地立身於幾丈之外。
  「啊……關……雪羽……你在這裡?」麥小喬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再一次現出了笑靨,「我的眼睛……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恭喜姑娘……」只說了這四個字,即閉口不再多言,心裡無限欣慰,化為上湧熱淚,只是在眸子裡團團打轉。
  麥小喬立刻領會了這番激情,一霎間,目光流露出萬斛柔情。
  「雪羽……你怎麼會在這裡?盧幽老前輩呢?」
  「她累了,為了你,她老人家已精竭力枯,正在後室運功調息……」
  麥小喬聆聽之下,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伸手揭被,正待下床,忽然為之一驚,趕忙又拉上來,才自發覺到,全身上下,除了半襲褻衣之外,幾乎全部赤裸,一時間臊得連耳根子都紅了。
  「這……我這是怎麼了……我……」
  「姑娘不必多疑。」關雪羽正色道,「你眼中餘毒,雖為盧乾娘所練極陰之火烹煮蒸騰散盡,但陰氣太甚,與你原有的體質大相逕庭,頗有格格不入之勢,如不及時推拿使之兩相融洽,便有『血炸』之虞,盧乾娘因體力過弱,一時難以為力,乃要我侍奉榻邊,為姑娘薄效綿力,總算不辱使命,現在姑娘可以寬心大放了。」
  他隨即回過身來,背向麥小喬說道:「所有衣物,皆在一旁,你自穿上才好說話。」
  麥小喬怔了一陣子,傻傻地點了一下頭,心裡既是羞窘又是感激,想一想,這已是第二次對方加思自己,猶記得前此為老金雞毒掌所傷之初,他便不避嫌疑地為自己推拿按摩,乃得暫得無險,他敢情並非無情之人,兩度授受,觸肌之親,叫人情何以堪?
  「雪羽呀雪羽,你到底又心存何意呢?男女授受不親,你豈能不知?固然是大行不顧細節,可我一個大姑娘家,赤身裸體的,為你上下接觸,遍體按摸了夠,我不跟你,又叫我跟哪個?你是真不知情還是假裝糊塗呢?」
  情焰在心裡燃燒,而眼淚在瞳子裡打轉。
  小喬有氣無力地拿過衣服來,一時卻無力穿上,她猶自在打量著他的背影,眼睛復明的喜悅,只像是曇花一現,那麼的短暫,緊接著的萬斛情愁,卻似「水銀落地」無孔不入地由四面八方包抄過來。
  「冤家呀……你真是我命裡的……魔星,我原已幾乎死了心,你這麼一來,我可就又亂了,可你到底又安了什麼心呢?如果並無娶我之意,這一趟你就大可不必……來……」
  搖搖頭,歎息一聲,摸索著把衣裳穿好了。
  那個人可真有耐性子,仍然背向著這邊直挺挺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麥小喬看他的背影,真是無窮感受,愛一陣,恨一陣……只以為都將成了過去,想不到一段公案,仍是未定之數,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似乎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鞋總算穿上了,懶懶地站了起來。
  「姑娘好了麼?」
  「不,你不許回頭。」麥小喬半喜半嗔地道,「罰你給我站著。」
  但是充滿了情意的一句俏皮話兒,偏偏她心懷淒楚,竟似假中帶真,心裡發空,眼裡發酸,真像要往下面掉淚。
  關雪羽已不再是不解風情的人了,許多日子在情裡打滾,女孩兒家的那點點心事,總觸摸著個十之七八,眼下似乎也只有苦笑的份兒了。
  他倒是真的聽話,直直地站立著,不曾回頭。
  麥小喬想著要去梳頭,卻一時又找不著那把稱手的牙梳,好不容易找著了,才又發覺到那片鏤花盤鳳的銅鏡,已有許多日子不用,沒有揩抹,都快長上了「綠」了。
  往上面呵了口氣,用力地擦擦,才自現出了原有光澤。
  這一照,可把她嚇了一跳,人瘦了不須說,頭髮竟是那麼的亂,鬼似的披散著,這個樣子焉能見人?更不要說見「他」了。梳著梳著,那一顆幾已沉淪的心,卻像是又活了。
  斜過眸子來,瞟著他,心裡可又禁不住有些納悶兒:「這又是怎麼回事?鳳姐姐那邊……敢情吹啦?還是他……改了主意?」
  想想,卻又實在樂不起來,鏡子裡那張臉,一會兒喜,一會兒愁,兩彎娥眉一下子綻開來一下子又蹩上,卻把老長的一絡子青絲梳了又梳,理了又理,總覺得不是。
  「唉!就這個樣吧!」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0-12-8 00:17:27

  束起來,打上一個髮結,看看,像是又回到了昔日的俏麗,把一顆苦楚的心,暫時壓著。人到了萬般無奈時,倒像是什麼也都不在乎了,自己哄著自己。
  「就笑一笑吧,讓他瞧一瞧,比他的那位鳳姑娘也差不離兒。」
  嘴角輕牽,可真地笑了,眼角向著那一位瞟了一瞟。
  「喂——你回過身子來吧!怪對不住的。」
  關雪羽緩緩地轉過身來,著實地打量了她兩眼,點點頭道:「很好,看來確是容光煥發,和從前一個樣了。」
  「真的?你可別來騙我,唉……算了吧!」。
  臉上是那種童稚的笑,又豈能真的忘了現實?
  「走!我們這就瞧瞧老和尚去,這些日子以來,可也真虧了他了。」她笑著說,「我要當面謝謝他。」
  關雪羽倒沒想到她還是這番灑脫,原本沉重的心情,頓時為之開朗了不少。
  二人步出禪房,天色已轉暮為黑,一彎的上弦月,新出雲表,冷颼颼的風襲在身上,特別令人振奮。
  麥小喬真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嘴角微微向上彎著,臉上笑態可掬。
  「剛才我問你的話,還沒有告訴我——我是問你鳳姐姐她可曾跟你一塊來了?嗯?」
  關雪羽搖搖頭:「我不知道。」
  「對了,」她忽然站住了腳,睜大了眼睛,「我聽人說,你一直在七指雪山,可是真的?」
  關雪羽不擅說謊,遲疑片刻,終於點了一下頭。
  「這就是了。」麥小喬裝著若無其事地微微一笑,「那麼你和鳳姐姐已經成了親……了?」
  關雪羽「哼」了一聲,苦笑道:「你聽誰說的?」
  「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不是。」
  「哼……反正……」微微頓了一下,她輕輕一歎道,「我也不問你就是了。」
  走了幾步,她怪淒涼地道:「鳳姐姐是個好人……本事大,人又漂亮,你們能在一塊,可真幸福,說真的,我倒是真的誠心祝福你們。」
  關雪羽忽然站住了腳步。
  麥小喬回頭笑了笑:「我說的是真的,祝福你們白頭偕老。」
  「謝謝你。」關雪羽苦笑著點了點頭,三個字說得冷冰冰的,心裡很不是一個滋味,此時此刻,忽然覺得不想再多去解釋了。
  面對著的小喬,一霎間竟像是離開自己那麼遙遠,看著她,再回念及方纔的種種,頓生無限淒涼,悵然似有所失……
  麥小喬臉上顯示著一片淡淡的傷懷。
  「也許你沒有想到吧。」她微微地笑著說,「我已經決定出家了,就在這出雲寺裡……」
  關雪羽怔了一怔,看著她一言不發,內心的激動,卻是極其強烈。
  「說來可笑。」她說,「前一陣子,我眼睛瞎了,反倒是心有未甘,現在眼睛好了,竟然信心益堅……我曾在佛前偷偷發了一個誓,許下了心願……你可想知道,這個心願是什麼嗎?」
  關雪羽點了一下頭,強自作出了一個微笑,忽然間他覺出面前的這個美麗姑娘,變得出奇的美麗,臉上的神采顯示著她昇華的情操,漸漸地高不可攀,不由得令你由衷地對她滋生出無限敬意。
  「唉!」她說,「那時候我眼前是一片漆黑,心裡也是一片黑,真希望眼睛立刻好,如果我的眼睛好了,第一個人,我要看的就是你……」
  月亮的光反映在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裡,連她整個人都像是包著一層淡淡的光。
  麥小喬微微一笑,轉動著的秋波,多少含蓄著一種惜別的離情。
  「我的心願只是要看見了你,我就心滿意足了,然後我就可以安心地出家,削髮為尼了……」
  抬起眼來,略似淒涼地瞧著他,忽然一笑,化解了重重愁云:「你看,佛接納了我,使我眼睛變好了,而且,當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見的果然是你……真是太奇妙了。」
  四隻眼睛靜靜地對看著,交流著無言的心聲。
  「小喬,你是個了不起的女孩子……遠比我想像的更堅強得多,只是……」關雪羽定了一定,才緩緩地說道,「你已經決定了?以後不會後悔?」
  「不……我不會……」
  眼睛裡噙著晶瑩的淚,並非僅僅只是傷情,還攙和著徹悟之後的喜悅,用「悲感交集」四個字來形容,確是極為恰當。
  「人都有軟弱的時候,我更不例外,只是……」她侃侃地道,「當我決定了要做的事情之後,便絕不後悔……你知道吧,現在我心裡一片祥和,一點雜念都沒有,只希望早一天皈依佛門,了卻我最大的心願,以後便再也沒有遺憾了。」
  關雪羽甚為感動地點著頭,道:「姑娘這番見地,頗令我愧窘無地,只是這件事,老和尚意見如何?」
  麥小喬含笑搖頭道:「不知道,不過我心已決,只怕由不得他了……」
  說到這裡,只見對面月亮洞門,現出了老少兩個和尚,小和尚在前持燈帶路,身後的老僧,正是廟裡的住持和尚,一徑來到了眼前。
  關雪羽上前一步,還未開口說話,那位住持師父已向著他二人合十禮拜道:「方丈師父急事相召,二位施主這就請往後殿去一趟吧!」
  一面說一面看向麥小喬,甚是諒訝地道:「阿彌陀佛,麥姑娘的眼睛敢情是好了,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麥小喬合十回禮,心念老方丈急事相召,也就不再多說別的,當下與關雪羽匆匆隨著他來到了後殿。
  一腳踏入後院,便知事態有異。
  但只見出雲老方丈、匡老人正自對面磋商著什麼,桌上燃燒著一盞白燭,兩個年輕的和尚正在佈置著佛案,像是要作上一堂佛事模樣,氣氛甚是沉穆,直覺地就能令人感覺得出,已發生了什麼大事。
  「阿彌陀佛,你們來了,快請坐下說話。」
  出雲和尚一面說,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悲慼之色,容得二人落座之後他才發出了一聲喟歎,目光轉向關雪羽道:「小燕兒,你可知道盧幽前輩已坐化了?」
  關雪羽猝然一驚,半天作聲不得。
  銀髮藥王匡老人悵惘著說道:「她必然事先已知,才得如此從容,死態甚是安詳……」
  話聲未完,關雪羽已離座站起道:「在……哪裡?」
  麥小喬更是心痛如絞,她縱然不識盧幽其人,但確知自己這雙眼睛,全賴她傾力救治,才得復明如初,不用說對方的死,必然是由於運功耗氣過甚,乃以致之——「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這番情誼真正百死無能為報了。
  正如匡老人所說,盧幽死態甚為安詳,甚至於顯示在她臉上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消失。
  兩盞長生燭,就在她座前燃燒著,滴垂下來的蠟淚,染滿了紅木燈盞,搖晃的光影,閃爍著她筆挺的坐相,雙膝交跌,一如生前打坐模樣,面前的矮几上,整齊地排列著幾件盧幽生前隨身之物。
  一串佛珠,一個錦本。
  一封書函——封皮上字跡清楚地書寫著「字示燕雪」四個梅花小篆——難以令人想像出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如何能從容運墨以至如此?
  這就是她所有的身後之物了。
  關雪羽緊緊地咬著牙,雖然強制著內心的悲傷,亦不禁熱淚奪眶而出,麥小喬也陪著在一旁落淚不已。
  老方丈把三件遺物一一交在了雪羽手上,輕輕宣了一聲佛號,訥訥道:「你先看看這封留信,可有身後的交待沒有?老衲也好遵囑辦事,阿彌陀佛——」
  關雪羽點點頭,走向一邊坐下來,打開留信,細看一遍,早已熱淚滿腮。
  「阿彌陀佛……」老和尚眼巴巴地看著他道,「可有什麼交待沒有?」
  關雪羽點點頭道:「盧乾娘囑咐,遺體保持原狀,裝壇葬於後山,一切請方丈大師勞神處理,這串菩提念珠已有近千年佛歷,她遺言贈送麥姑娘……」隨轉向小喬,「她要你終身佩掛,受用無盡,麥姑娘,你拿走吧。」
  麥小喬雙手合十,深深向著盧幽遺體一拜之後,才自回身,雙手接過念珠,悲喜之情,無能自已。隨即將念珠戴好胸上,退立一旁。
  「原來乾娘在臨終之前,一切均已預知……」關雪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套用佛家語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老方丈,這裡事就有勞你了,我需遵囑,這就離開出雲寺,前往尋覓北丐幫長老白無為,索回武林至寶石馬真胎,了卻一件武林公案,我乾娘命我須在今夜子時即刻起程,後日子時在北芒山與白長老相晤,才能將石馬真胎索回,否則便遲則出變矣……老方丈,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阿彌陀佛,」老方丈喃喃地道:「現下亥時未盡……既是如此,小燕兒,你就收拾一切上路去吧。」
  他隨即轉向麥小喬,頻頻點頭道:「麥姑娘得目悟佛,可喜可賀,此刻看來,六根俱淨,大非前此模樣,且先在寺內住下,容老衲先行將盧幽施主後事料理好,再擇吉日為姑娘剃度,舉行皈依大禮吧。」
  「謝謝方丈師父恩典,弟子這就先行告退了。」她隨即整衣端容,向各人一一合十為禮。
  在與關雪羽告別時,雖事先已有了心理克制,亦難免不無悵惆。
  「燕大哥,我父母那邊還請你……」
  「姑娘請放寬心,我自會處理,代為通知。」說完目光在麥小喬臉上略作停留,微微點頭道,「姑娘你安心去吧。」
  麥小喬嚅嚅道了聲謝,再次施禮,隨即自去。
  打量著她離去的背影,出雲和尚情不自禁地雙手合十,長長地宣了一聲佛號。
  「南無阿彌陀佛——這才是佛緣早結,正是不遲不早,落在此刻,今夜無跡,海天證因,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話聲未完,即聞得前殿傳來了「噹噹噹」鐘聲一片,敢情子時已來到,是和尚們晚課時辰到了。
  關雪羽不敢延遲,即行向二老告辭離開,返身待走之時,卻被銀髮藥王喚住。
  雪羽自閱過盧幽留函之後,一切胸有成竹,不待匡老人說出,即含笑道:「老前輩請放寬心,我與令徒日後當不致為仇,照盧乾娘偈語昭示,日後與過兄尚須聯手合作,造福武林呢!」
  匡老人聆聽之下,先是一怔,隨即呵呵大笑,像是也突然悟通了什麼似的。
  他自個兒在這裡撫掌稱妙,關雪羽卻已踏著滿地如銀月光,一徑向寺外步出。
  滿目生輝的朝陽裡,關雪羽步出了身後叢林,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他終於定下了腳步,回過身來。
  一條纖瘦的人影,帶著鳳姑娘憔悴的面容,隨即現身而出,遠遠地站住,向這邊悵望著。
  四隻眼睛互相對看著,像是經過了一世紀那麼的長久,風聲沙沙,片片落葉直在風勢裡打著轉兒……
  認準了那般眼神兒,鳳姑娘才緩緩向前接近……
  一絲笑容,顯示在她久已不開朗的臉上,隨即綻開了怒放心花……
  遠遠地注視著她,關雪羽終於無可奈何地笑了,一切均在不言之中。此時此刻,如果勉強地還要說些什麼,倒似多餘的了……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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