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唐海潮]愛你,沒得商量[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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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0:45
標題:
[唐海潮]愛你,沒得商量[全文完]
愛你,沒得商量
作者:唐海潮
代嫁新娘,挑弄銀鐲情,巧戲情緣
愛!本來就是冒險,深情·心情·癡情——誰懂
如此真心夠不夠,意想不到的婚禮
獵夫A計劃,水藍色的吸引
溫柔藏在傲情裡,不愛我,沒關係
井水愛犯河水,尋愛,穿梭一千年
開麥拉!俏冤家,跳跳心,約會情
擁你入懷,不懂癡心不准愛
一生緣兩世情,愛你,沒得商量
情場叛客,戀愛份子,輕輕地走來你身影
愛情信用卡,蕩漾千鶴情
俏妞千鶴情,俏妞獵愛記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1:42
良夜剪燈談豆蔻
嗨!又見面了。
隨著《豆蔻系列》的不斷推出,阡陌桌上的讀者來信每天都在增加,面對讀友們溢滿信紙的熱情,阡陌又高興又不安。高興的是讀友對阡陌的信任,不安的是無法為每位讀友回信,雖然讀友在信中是那樣殷殷期盼。阡陌要對讀友說一聲感謝,再說一聲抱歉。在眾多的讀友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正處在豆蔻年華的中學生,尤其是女中學生。這些讀友向阡陌訴說了這樣一件苦惱:面對繁重的功課與作業,心中卻無法忘懷《豆蔻系列》,經常被迫作出兩難抉擇。
阡陌的看法是,青少年時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是編織充滿浪漫與幻想的夢的季節,女孩子的夢尤其多些。但這也是人生從家庭即將走向社會的前奏時期,學業無疑是這個時期的頭等大事。人生固不可無夢,但更多的時間畢竟要面對現實。因此,阡陌希望中學生讀友要把學業放在首位。另外,在閱讀《豆蔻系列)的時候,除了領略其中的美妙人生之外,也可以注意書中故事情節的安排,語言的表達,人物形象的塑造,或許它對你提高寫作水平會有所幫助。而且,這也是我們舉辦「豆寇之友有獎徵文活動」的初衷與目的之一。
好了,現在言歸正傳,陌該向讀友介紹第四輯的新書了。這一輯推出的五種新作是桑妍的《不懂癡心不准愛》、薛莉的《擁你入懷》、《情場叛客》、孟梵的《一生緣,兩世情》、唐海潮的《愛你,沒得商量》。
桑妍、孟梵和唐海潮相信大家都已熟悉,《豆蔻系列》第二輯的《意想不到的婚禮》、《如此真心夠不夠》及第三輯的《尋愛穿梭一千年》就是她們三人的作品。
《不懂癡心不准愛》為我們講述了一個撲朔迷離的愛情故事。癡情女黎曉彤愛上了繼父的侄子大堂兄方子謙,但同樣深愛著堂妹的方子謙卻無情甚至是殘酷地拒絕了黎曉彤,這是為什麼?三年後,逃避至美國醫治心靈創傷的黎曉彤再次回到台灣,當彼此深愛著並苦苦思念不已的雙方再度相逢,他們之間又會有怎樣的情況出現?當二堂兄方子恆及其女友楊菁菁和另一位癡情漢王明威再行介入其中,這情場風波又將如何演變?相信你讀完這本《不懂癡心不准愛》會有一個滿意的答案。
靈魂不死,來世投胎,是人們幾千年以來的夢想,在科學知識普及的今天,大概不會有多少人相信這種神話,但在愛情故事中,人們又希望它是真的。《一生緣,兩世情》正是這樣一個故事。富家子弟白偉平與貧女心攻相戀,但由父卻逼偉平另娶門當戶對的韓瑛為妻。偉平與心攻抗爭不過,自殺殉情,相約結下來生緣。但偉平卻被救活,並與韓瑛成親。心攻則投生谷家為谷若玫,但前事卻在夢中反覆出現。二十多年後,偉平之子翊紘愛上了若玫。然而當若玫在白家見到偉平時,死水般的家庭立即掀起了軒然大波。白詡紘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夢中情人居然是父親的戀人投胎轉世,偉平與韓瑛一則極度驚喜,一則深深憤恨。只有那衝破生死的愛才能化解這一切。《如此真心夠不夠》一書的主題——對嫌貧愛富的批判,在這裡退讓為副主題,生死不渝的愛則佔據了首要位置,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在保持一貫的寫作風格的同時,又力求新穎與突破。
看慣了商海鉅子、名門閨秀戀愛故事的讀者,也許可以在《愛你沒得商量》一書中換換口味。這是一個描寫真正的市井細民生活的愛情故事,主人公是生活在花街的男男女女,有最受警局蔑視的警察校花,有無照營業的性病醫生楊波,有小茶館老闆蕭輝煌,亦有未婚先孕、男友身亡而不得不為孩子尋覓「父親」的宋小貂,甚至還有暗娼畢慧等等。但就是這些生活和在社會下層的人們,他們的愛情平凡中尤顯偉大,那撲面而來的人間煙火氣息令人倍覺自然與親切,從而更容易在情感上引起共鳴。
本輯中《擁你入懷》與《情場叛客》的作者薛莉,是剛剛步入言情小說界的新人。這裡阡陌向大家透露一點薛莉的個人情況。她原先在雜誌社和出版社做過編輯,寫小說是新近才開始的嘗試。薛莉是雙魚座,平時極愛小動物,在外碰見小動物必定進行一番家常式的語言「交流」,當然是有問無答,但薛莉總是樂此不疲,每每讓大家觀賞「人與動物交流」的節目。
《擁你入懷》是薛莉的處女作。與一般的言情小說不同,《擁你入懷》沒有刻意去安排奇巧的情節,和尋死覓活的愛情。但卻做到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真實得彷彿就發生在我們身邊。而這並不影響可讀性。讀《擁你入懷》,就像坐在風景秀麗的青山綠水環抱中,微風吹送淡淡的蘭花芳香,一點一點的沁人心田,使人忘了是在閱讀小說。書中的三位主角,季偉、楚琳、徐津平三人的形象刻劃也非常成功。季偉的癡情、楚琳的純真、徐津平的自私與貪慾,無不躍然紙上。作者並未把徐津平描繪成徹頭徹尾的壞人。他對楚琳並非完全不動真情,但他終究是名利中人,愛情的魅力敵不過名利的誘惑,這使他一步步走向深淵,終至身敗名裂。
《情場叛客)是薛莉的另一新作,與《擁你入懷》的相似之處,是同樣以真實和自然取勝。人物的安排上也有接近之處,沈言是一個純真、善良、充滿藝術氣息的少女,湯仲平則熱衷於名利。但情節上則有不同的發展。情場叛客湯仲平良知未泯,終於迷途知返,重新回到沈蕾身邊。這個故事中,作者是刻意求變,似乎也反映了作者對於愛情不確定的認識。
好了,阡陌這一次的介紹就到這裡。在此,阡陌再次感謝讀友的鼓勵與支持,阡陌打算介紹更多更好的作品,以此回報讀友的厚愛。同時阡陌要提醒中學生讀友,千萬不可荒費了功課!最後,阡陌還要告訴讀友,《豆蔻系列》第五輯很快也要出版了,想看嗎?那就請你耐心一點等待吧,不會等太久的。
阡 陌
1996年春夜於金陵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2:09
1
一切都是從那家叫做「清涼薄荷海」的泡沫紅茶店開始的。
華燈初上的時分,按圖索驥的宋小貂一頭撞上紅茶店乾淨明亮得令人忘記它存在的玻璃門,當場痛暈在店門口!當她悠悠醒轉,只見面前一副大黑眼鏡框湊近著瞧她,她直覺就摸上紅腫作疼的鼻子。還好!還在!發現自己被橫擺在兩張長方凳上,腰上還是騰空的,小貂腦中一陣恍惚,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你該小心一點的。」大黑眼鏡說話了,鏡片後是雙溫煦誠摯的眼神。這「勸誡」不溫不火。「就算全民健保已經開辦,受了傷還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我們店裡不負責這種意外理賠。」
小貂翻翻白眼。她的鼻子一定腫得像核桃那麼大了!因為她發現一個圓圓肥肥的「鼻山」已經阻擋住她的正常視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透過玻璃門,滿街炫目紅燈招牌在嬉鬧旋轉,是了!她想起來了!她終於知道自己現在置身「哪裡」!其實在半路上她就開始後悔了!誰要她不信邪,硬往虎山間!看吧!「我沒見過泡沫紅茶店用玻璃門。」
「我的店開了十年,也沒有人這樣自動一頭撞上來過。」大黑眼鏡笑了,很和氣的,有慰問的味道——「你還好吧?這樣好了,我招待你喝杯招牌咖啡,消災解厄,保證好喝,而且不收你錢。」
他站起身,竟是出奇的高!勁峭挺拔如不動泰山;小貂一邊揉著她無端遭災的鼻子,邊打量著他。她打賭他起碼有一八五公分!難怪像個巨人!比較起來,不到一五五公分的她有如弱小病雞。她想,這種身材的男人實在跟泡沫紅茶店的柔性氣氛不甚搭調。
「慢著!不,我是說請等一等。」小貂坐正身子,將背後長髮攏成一束紮起;規規矩矩,也許是受到這個一板一眼的正經男子的感染。「我不是來喝咖啡的,我是來……應徵,很冒昧,我想找一位蕭輝煌先生。」她邊說邊從皮包裡摸索著什麼。
「蕭輝煌?蕭——我是。」
小貂摸索的手一下子縮了回去,只有張成○型的嘴一時收不回。她一雙大眼盯著繫著彩花圍裙、端著陶杯,又高出她不只一大截的他,心中迅速被絕望所掩埋!想也不想就暗歎——「白來!今天又無望!又完蛋了!」事實上她已脫口而出。
輝煌是一副疑惑又渾沌無知狀。「什麼意思?我做了什麼?」
「沒事,你很好。」小貂擺出笑臉,轉身要走人。
孰料輝煌一陣疾風般刮到她面前!看不出那麼魁梧健壯的一個人動作如此利落;她猜他是練過兩下子的。還好她步子收得快,才沒又一頭撞上他。「小姐,我想我們素昧平生……」
「還不都是那張晚報!」小貂懊惱地。是啊!都是那張晚報起的頭!這已是她連續十天來的「獵夫冒險」行動;徵婚比謀職面試緊張十倍!她戰戰兢兢又如履薄冰,怎能不小心謹慎?她是在為腹中寶貝物色一個好父親,就算是掛名關係,至少也得是個正人君子。事實上她要求的並不多,男方不必貌美氣質佳地位高尚,只要人模人樣有正職,將來小孩長大了,問起「爸爸」還有得好名聲可打聽;而且她不奢求愛情,只要他願意在小孩的父親欄上貢獻姓名,在孩子生下後即可解除婚約關係、自由追求新生,還可獲贈一筆三十萬的「感謝金』,但絕不能糾纏不清,得事先簽約為憑……說來好似簡單,十天來她翻遍報上徵婚啟事,約見不下三十個男主角,還有假日連趕七場面談的紀錄。然而,所有的結果都叫她失望沮喪,應約的男人可說奇形怪狀、光怪陸離,卻沒有一個能讓她稍微信任——小貂光是發急,要不是走投無路,她也不會下午在冰淇淋店湊巧翻到剛出爐的徵婚啟事,就興匆匆地直奔而來!管它牛鬼蛇神先看了再說,報上吹噓得滿像那麼一回事……誰料!她殘存的唯一希望又落空了!眼前這個蕭輝煌……不對勁啊!木訥刻板,這麼正經,正經到「呆」的地步!跟他一起生活,不出三天大概就枯燥得悶死了吧!他和她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種,根本不必考慮的!再者,根據調查,悶葫蘆型的男人最是可怕,他們是潛藏的都市罪惡之瘤!萬一他發起脾氣或動起粗來,撕都會撕了她!她連想逃都沒得逃!她天生對太高大的男人有嚴重恐懼感,這得歸咎於小時候壞巨人的童話看太多的緣故。
早知道不該抱有太樂觀的幻想!經過這些日子,她早就體認到廣告用詞和現實常有距離;遠是不遠,不過是太平洋跨到大西洋而已。
「晚報?」他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晚報份量少,又貴,我們店裡訂的是三大報……」
「你登的徵婚啟事啦!」
「徵婚?你一定搞錯了。」他的錯愕不像是裝出來的。
但真有人這麼健忘嗎?早上才登報,晚上就忘得精光?小貂沒好氣地抽出皮包裡的報紙,將她用紅筆圈起來的一角送到他面前。「這上面寫的不就是你嗎?」
輝煌不解地盯著那則十分引人注目的頭版中篇廣告,上面大刺刺前半篇都是讚頌「蕭輝煌」的人格優點。
翩翩濁世佳公子誠徵婚姻伴侶
保證先友後婚無緣成婚仍是千古知己征淑女與吾為友絕對秉持真心溝通,非玩笑,無誠勿試
有緣人來信或來電皆可,不必附照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共創幸福家庭大同世界減少社會問題
住址:×市×路×巷×號
電話:×××××××
「這不是我刊登的啟事。」他搖頭道。
「你不是他?我是說,報上這個人難道不是你?」這把小貂搞得一頭霧水。本來嘛!今晚本來就像場大混亂,一個單身女人冒險進花街本就夠毛的,沒事撞得七暈八素,又被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弄得團團轉!早應該放聰明點,會住在花街上的有幾個是正經男人?說不定這個蕭輝煌老實正經的外表都是偽裝出來的。她真是倒桅!什麼人不好碰,老碰上一些怪胎!都怪自己頭腦太簡單又太急切
「是我沒錯,不過這廣告跟我無關,一定是有人開玩笑!」他將眼光調到她身上。「小妞,你好端端地為什麼要徵婚?我看你的條件也不錯,不至於找不到……」
不至於找不到對象!這種疑問她碰得太多了!相親十天下來,小貂遇見太多類似反應。會在報上登啟事的人心態十分可疑又矛盾;他們既想借此找到機會,又懷疑會「淪落』到利用報紙找結婚對象的女人一定有問題!不是相貌醜陋就是有殘疾,一看她長得端端正正,又要猜測她有隱疾,否則就是不正常性癖好……也不反過來想想自己!小貂對這種問話都快要麻痺了!
「男人的話怎麼都一模一樣?」她喃喃地。
「對不起,我這樣說並沒有惡意。」
小貂望著他。他眼中除了——關懷?——別無他物,她幽幽歎了口氣,不知為何,她開始相信蕭輝煌的「關懷」了。他幹嘛去關心一個陌生女子?但她知道自己是太神經緊張了。尋夫這段期間,她把自己推到理智邊緣,常常徹夜失眠,重複翻看一疊又一疊相親檔案照,又歎息著一張張丟掉。不及格啊!沒辦法,可是小貂又為肚中的小朋友著急,他(或她)會不會等不及啊?自己這個永遠少半根筋的媽媽可得再加倍努力才行!
「沒事。你沒說錯什麼,我得在最短時間內把自己嫁出去,說得正確點,是找到一個一年期的丈夫。」小貂一臉疲憊無奈。她不想瞞他,過去幾天的面對面,很多男人她看了連多講一句話的意願都沒有,現在她雖然和眼前這個蕭輝煌不可能有結果,但是她覺得告訴他也無妨,反正都無所謂了!她也不顧忌他知道,有個人說說話並沒壞處。「為我的小貝比找到一個『父親』。」
「你的什麼?」他的眼鏡差點掉下來!
「小貝比。」小貂按著她仍平坦的肚腹。「才一個月,可是我決定生下他。」
「孩子的爹呢?恕我冒昧問一句。」
「他出了車禍,已上天堂安息,人生禍福無人能預料,但我不願放棄自己的骨血。」
「你一定很愛他。」
「愛……誰知道!我已經勸自己不要再去多想這些事,現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貝比生下,好好撫養照顧他長大,如此就心滿意足。」
輝煌在聽過她這番真摯告白後,表情變得無比同情和柔和。
小貂笑笑,瀟灑地拎起皮包。「我該走了,真對不起,耽誤你做生意的時間,今天都是一場誤會,抱歉打擾了!」
「請等一等!」他知道這不關他的事,然而在曉得她的艱難處境後,他覺得自己彷彿該做些什麼。面前這個嬌小纖細的女人,自己都還像個大孩子,竟背負著一個新生命,其無奈無助可想而知!他不能坐視她這樣離開,總能做些什麼吧!儘管她的口吻標明了勇敢堅毅。
小貂搖搖頭,似乎瞭解他的意思,但她「謝絕同情」。「我沒事。再怎麼樣,我都會讓自己過得好。」
這句話讓輝煌心裡沒來由地一震!他掩飾什麼似地拿起報紙故作端詳。當他細看到啟事上刊登的電話,他終於知道「出賣」他的人是誰了!
「先別走!我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我們去把情況弄清楚,你再走不遲,好嗎?」
「我想我們都已經瞭解情形了……」
「不會耽擱你很多時間。」輝煌說走就走,店門一關就當了事。
「喂!你忘了鎖門!難道不怕遭小偷?」
「這是三不管地帶,連小偷都懶得來。你聽過有人偷花街的嗎?還沒動手就先給這了,這四周耳目眾多的。」
小貂還驚訝他會帶她去哪兒——他竟領了她直往花街裡頭走!兩邊淨是站門口招客的姑娘,塗脂抹粉的,羽毛披肩和快露出屁股尖兒的迷你裙。小貂好一陣彆扭難受,猛拉他的袖子,光低著頭走路。蕭輝煌卻很自在,跟走平常巷道沒兩樣;看來這裡人人都跟他熟,一路過去,熱鬧的罵聲笑語全招呼著:
「輝煌哥哥!怎麼沒帶波霸奶茶來請妹妹!」
「煌哥哥!晚上和阿波醫生來吃宵夜喲!」
「阿煌,你女朋友啊?有正!」
「輝煌,你都偏心!阿美會吃醋的。」
而他只是笑,笑就是回答,他那正正當當的樣子實在不像走花街,反而像大學教授在回學生禮一樣,讓小貂匪夷所思!她實在弄不懂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和這種地方打交道。小貂不是職業歧視或看不起花街上賣笑賣身的女人,只是輝煌從頭到尾令她意外。
他知道她不自在不習慣,特意護了她走,低聲解釋:「她們開玩笑開慣了,沒有惡意,都是朋友,她們人都很好。大家都是為了生活,在這兒混口飯吃。」
小貂抬頭望著他。她的高度正夠上他的胸膛。「我知道。」
穿過整條花街,他帶她右拐上了一幢灰灰黑黑的小木板屋,那真是有夠破舊髒亂的爛地方!牆壁發霉剝落,散發鹹鹹濕濕的怪味!樓梯板嘎吱作響,像隨時都有崩塌的可能!房門上貼了一張粗糙海報——
專治菜花·淋病·梅毒·
男性不舉·陽痿·早洩
生男權威!
孟揚波醫師
小貂又在嘀咕了!他究竟帶她來這裡做什麼?探訪那個「生男權威」嗎?一看到那張製作粗糙、插圖更是不美觀的海報,她實在有昏倒之感。
輝煌一把將門推開,小貂瞥見一個半裸男人從眼前閃過去,對方則是被她的尖叫驚倒!
「阿波,褲子在椅子上。」輝煌忍不住提醒道。
驚魂甫定,小貂才看清那位半裸身子在屋裡跑的「菜花專家」原來還長得挺人模人樣。他拴好褲頭,嘴裡還輕鬆地哼著歌,對於裸體被「窺」彷彿不甚在意。
「小貂,沒嚇到你吧?放輕鬆就好。」
小貂也想不通剛剛自己怎麼會驚嚇成那樣子?又不是沒看過男人裸體,況且被看的人又不是她!人家還落落大方的。
「對不起!你放心,我什麼都沒看到!」她先說。
「你要是真的『什麼』都沒看到,那我就要去跳樓了,沒人生意義嘛!」他笑嘻嘻。「安啦!你就算全看光了我也不會鬧自殺上吊那一套,做醫生的一輩子要看多少身體!偶爾調換一下也不錯。我要強調,人體是很尊嚴的。」
小貂笑了。輝煌從冰箱拿出三罐汽水。「阿波,你剛才是在做什麼?」
「練氣功!曹師父新教我一招,男人練了有百利無一害……」他看看在場的小姐,就此打住,表情變得無比正經。「據說的啦!等練一陣子才知道,這種功夫有用得很,造福人群,要先自己試過,確定安全才能正式傳人,否則怎麼夠稱得上醫德?你說對不對?小姐,你來看病啊?掛號沒有?一定沒有。我兄弟介紹來的朋友給你特別優待!」
小貂哭笑不得。她看花柳科?還要感謝他沒亂猜她是和蕭輝煌一起才感染的哩!
「你要做生意也別想做到我身上來。」輝煌來解了圍。「我不是來串門子,我們是來興師問罪。」他把報紙攤在那張全屋裡唯一的、原來就已堆滿藥水罐的破木桌上。「除了你,不可能會有別人。你幹嘛這麼累,還花錢幫我打知名度?」
輝煌細看報上登的電話,就曉得「罪魁禍首」除阿波之外無他。上面五七一一八三八一一我妻伊伊大三八正是小診所因沒繳費被電信局剪掉大半年的電話號碼。只是他不知阿波為何這樣虛晃一招,既用了他的名字和住址,還報了舊電話,要陷害人也陷害得太明顯!
楊波卻很高興,拿起報紙讚美一番。「這麼快就登出來了?真有效率!句子還掛得滿漂亮。」他瞄瞄小貂,恍然大悟!「不會連人也來得這麼快吧?還是——你們要告訴我什麼好消息?」
「我們這筆帳慢慢算。」輝煌找了把凳子坐下。「你沒事給我找這種麻煩,誰告訴你我想徵婚了?廣告一登,全省都看見,我店裡的生意還要不要做下去?」
「我全考慮得好好的,也幫你想好過濾的辦法,所以我才沒出賣你的私人電話。廣告代理商要求留電話,新聞局要抽查非法廣告欄,我沒法,只好扯個舊電話,資料上還保留著,不怕他查。這樣對你也好,那些打電話好玩的人首先就被踢掉,真有誠意找對象的人自會寄資料或親自上門,簡直完美得很!」
「謝了,這種好機會讓給你吧,我無福消受!我覺得自己過得很好,不需要改變什麼。」
「聽著,阿輝,我們倆穿開襠褲一起長大,你知道我們差別最大的地方在哪裡?為什麼我能充分享受人生而你每天做的事就是守著那個小店搖奶茶抹桌子,缺乏生活樂趣,完全沒有光彩?我看看!」他扳過輝煌下巴,一臉上帝救贖疾苦的悲憫,嘖嘖出聲。「眼神呆滯、眼白泛青,這是早衰的徵兆!答案就是在女人!女人!一個男人怎麼可以沒有女人?怎麼缺少得了愛情的滋潤?你已經忍耐三十年,我不該再坐視你沉淪苦海……」
輝煌啼笑皆非。為了有關女人的老話題,他們已辯論了近三十年,這大概也是他和阿波意見唯一不合之處,且可能永無交集點。
沒錯,比起他來,阿波是「處處逢春」,一張俊美的臉蛋輪廓和瀟灑不羈的風采走到哪都受女人歡迎,風中桃花飛絮沾惹纏繞不完!男人長得好看不稀奇,奇在有點壞又不會太壞,有點乖其實又不是那麼乖——女人最禁不得這種「壞壞的好男人」的誘引撩撥……阿波還有個本事,做事做得漂亮,女人喜歡他,連同性都欣賞他、服他,在所有分手的舊情人心中,還是認定他的好,是完美情人。這就難得,至少在常見情變發生時就捅刀子潑硫酸的現代社會,阿波算是有貢獻,幫忙消弭不少災殃於無形。
阿波身邊從不見固定女伴,他說他懶。
反正他們倆是南轅北轍的對比就是了。
「我沒有在『忍耐』,那是你才用得到的動詞。」
「總之我是為你好,你年紀也老大不小……」
「是不小,只比你小個兩歲而已。」
「對哦!」揚波頓了頓。「不過在外表上看得出來嗎?絕對不會!這就是愛情的魔力,永遠沉醉在愛情樂趣中的人就像找到青春酵素——這就是你需要的!一個女人!她可能就躲在報紙後頭等待你——前提是——反正你也不可能有別的管道去自動尋找——只要一點點勇氣和廣告費,絕對值得!」
「要是有人寄徵婚資料,我一定統統轉介到你這裡來,把蕭輝煌這名字讓給你……」
「喂喂喂!」在一旁當聽雷鴨子許久的小貂實在沒耐性了。這兩個男人一抬槓就忘了她的存在!蕭輝煌役事拉她來,她可沒有興趣和耐心去聽他們爭辯女人跟生命意義的關聯。她覺得男人真的很蠢,花一大把時間作拉鋸戰,其實跟什麼都沒講差不多。「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先告退吧?等你們注意到我,我可能已經坐成化石了。」
楊波馬上微笑向她,那是聞名的、迷得死人(例如聖女貞德)的笑容。「對了,看廣告的效力有多大,大眾傳播的威力無遠弗屆,連這麼可愛的小姐都保持看報紙的習慣!請問小姐芳名?」
小貂猛地被他一看,竟不禁失了神,回過神來,連不耐煩和生氣都忘了。「宋小貂。」
她真的得承認這個半小時前還從她面前「裸奔」過去的花柳醫生的確有獨特的魅力,連她這種心快要像古井枯槁的人都一時不察被「電」到,可見他剛剛的話不是吹噓,他的確瀟灑,凡人無法擋!
還好小貂已不是凡人;她已經被折磨得沒了心,會自動閉上眼睛,對男人統統免疫!
「阿輝,看你走這什麼好運!今天非請我幾瓶XXOO不可!看你怎麼報答大恩人的大恩大德!」他斷而轉向小貂,好似媽媽對未婚男女極力讚揚自己小孩的可愛美麗或路邊攤老闆跟顧客推銷新生的小土狗有多聰明伶俐。「小貂小姐,能夠認識你實在是我們的畢生榮幸!」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們。」
「小貂小姐,所謂有緣千里一線牽,無緣對面不相識。我們三人今天能夠靠一則小小廣告從茫茫人海中相聚一起,你沒有感受到這是老天有心的安排?五十億分之一的機會就這樣讓你給碰上了!除了宿命注定,你還有更好的解釋嗎?不可能的了!老天知道你是如此一個秀外慧中、不可多得的好女孩,才用心將最好的男人保留給你。像阿輝這樣的好男人,我保證絕對沒得找了!勤勞、專情又忠厚老實,在現代這麼亂的社會裡,除了我以外,絕對是沒有第二個!小貂,這麼叫你比較親切,反正就快是自己人了——我說了這麼多,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了,你是不是也覺得應該做點什麼積極的決定或動作……」
聽他的意思簡直要她馬上把蕭輝煌「娶」回家!小貂啼笑皆非!她偷偷瞄眼前對峙的兩個男人——輝煌滿臉脹得通紅,那表情顯然是為了交友不慎而深深懊悔。
可惜孟楊波一番力氣都白費了!可惜他不知道她徵婚的特殊條件(要是他知情,準不會這麼熱心推銷好友當試驗品),也沒看出來她和他的死黨根本不來電。也許世間的事總是這樣陰錯陽差的吧?總離完美遠了一點。
就是差那麼一點、再那麼一點……
她起身,表示真的打算離開了。「我還有事,不多打擾,一切就到此為止……」
小貂話還沒說完,外頭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喊沸揚了整條大街——
「救命啊!搶錢啊!」那尖叫之尖銳淒厲的。「殺人!」
「是白玫瑰!」輝煌緊張地。白玫瑰是「客來春」的當頭紅牌。
「去看看怎麼回事!」楊波話剛撂下,人已旋風似地不見了。
小貂和輝煌跟著跑下樓。
樓底下黑烏烏地什麼也看不清,小貂才跑下樓梯,一條黑影從她面前掃過去,要不是輝煌及時拉她一把,她早被那人撞開了!那個身材不高的男人因而絆倒,後面三四個花街保鏢追到街口來。
「站住!狗娘養的!」那幾個大漢罵道。
那人似乎摔傷了,眼看要跑輸人,忙用障礙抵禦,推倒街口的空汽油桶,擋了滿條小街。
「校花!你還躺在這裝死!」背後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害得小貂差點心臟麻痺!她聽出那是孟揚波的聲音。
一個懶洋洋的老男人聲音拖著答道:「這種場面得要我出馬嗎?小角色讓他們去打發就夠了,你以為劉婆白養那麼多老龜公是閒放著打蚊子用的?」
小貂還來不及猜測那個蒼老男人的身份,眼前的追逐戰轉緊急,街頭湧來黑壓壓一團人。這邊原本暗不見五指的轉角霎時大放光明,小貂被刺得睜不開眼。輝煌始終小心地擋住她。大漢們已衝破障礙陣,圍攻著抄了過去。
白玫瑰高嚷:「小心!他身上有槍!」
小貂又聽見背後「蒼老男」哀歎:
「為啥帶槍咧?愛現騷包!找老警麻煩嘛!這下我連裝沒看見都不行!」
話聲甫落,一個利落的影子已倏地衝了出去,以柱子後的汽油桶作掩護。槍口閃光一溜!
「警察!不要動!把槍放下!」
那個小流氓顯然心慌了,倉皇後退,不料他身後傳出一聲驚慌嬌呼!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誰也不知道那個廢棄攤子後頭什麼時候躲了個十來歲的女孩子,精靈精靈的眼睛現在被這危急情況嚇壞了,眨巴著婆娑淚光。她可憐地成為槍口下的俎上肉!
「放開人質!聽到沒有?」「蒼老男」低沉地吼道。小貂這才看清原來「蒼老男」並不似她猜想、聲音聽起來那麼像老芋仔。這個自稱是警察的人長得黑黑粗粗壯壯,留了滿腮滿頦髒兮兮的鬍子,猜是猜不出年紀,不過怎麼看都離人民保姆的完美形象很遠。只有那把亮晶晶的手槍說明了主人冷靜又危險的爆發力。「被逮到罪加一等!」
小流氓把那女孩扭得更緊,女孩痛得咿咿呀呀叫,又不敢拿自己小命開玩笑,把成串咒罵往肚裡吞,光憤恨地地瞪他。
「放掉她我不就沒命了!你當我笨蛋?」小流氓臉上的刀疤在女孩面前晃,嚇得她膽顫心驚。
「我再說一次,放——開——她!」「蒼老男」說來說去還是只有這句台詞。
女孩又怕又急,朝「蒼老男」嚷了:「警官,你有點用好不好?快想法子救我呀!」
「蒼老男」瞪她一眼!由於皮膚太黑,倒看不出來是不是臉紅了,不過被一個毛頭小娃當面指說是個「沒用」的警察,實在很損男人的面子!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小流氓押著她往街口退。「不准過來!誰靠近她就沒命!」
在這緊要關頭,小貂真為那個女孩危險的處境捏把冷汗!恨只恨她自己沒刀沒槍又沒功夫,逞論救她,連伺機近身都不行。
不知何時,她已緊張地抓緊蕭輝煌的手,怕早就把他抓得瘀青破皮!她急急放開他,沒時間不好意思。「怎麼辦才好!那女孩會不會有危險?」
「噓!」輝煌簡短的話有著沉著安定的力量。「阿波會看好時間的。」
小貂還沒意會過來他的話,只發現原來蹲在廢紙堆旁的孟揚波早已不見蹤影;一看,幾時他已不為人察覺地潛近攤子另一頭,而那個神經緊張兮兮的小流氓根本不察背後有人接近,等揚波出聲時為時已太晚——
「我看該先看好你自己的小命比較重要吧!」
他的動作快如疾風勁掃,身一低、腳一勾,小流氓冷不防遭人暗算,結結實實跌了個狗吃屎!揚波把那女孩往懷中一拉,帶離險境,一切不過是兩秒鐘之內的事!「校花!」
隨著這一喊,兩聲槍響同時響起,震耳欲聾!硝煙味飛揚中,小流氓倒在地上動也不動;「蒼老男」受到空前熱烈的歡呼!
花街圍得滿滿都是人。
女孩從孟揚波懷裡抬起臉,接觸到的是一雙帶電的。奇魅的眼睛,要笑不笑的唇角是抹好從容瀟灑的溫柔!片片嫣紅燃燒上她的臉。
她沒說話,掙脫開來,跑進人堆裡。
揚波排開眾人,蹲到像死人動也不動的小流氓旁邊。「掛了?」他詫異。「只一個小傷不會暈成這樣吧?」
那個被叫做校花的蒼老男人小心地套起證物槍支。「他是嚇昏的,哎喲!還尿褲子!這傢伙本來還想飆我一槍,太歲頭上動土,也不打聽我董某人是世界級神槍手!給他廢條手差不多算個小教訓。要死?早咧,打死你多給我自己添麻煩,就是要讓你痛得喊媽又解脫不得!」
白玫瑰朝他吐口水。「不要臉!他XX的!白睡我的還敢搶老娘老本!簡直人渣!夭壽短命!我X你祖宗八代!」
揚波從小流氓身上搜出她被搶走的大鈔和金子,一項不少的物歸原主,還把那傢伙暗袋藏的一個K金錶和一疊美金全送給她。
「姐仔,你收好,別再掉了。」
白玫瑰眉開眼笑。「阿波,真多虧你了!謝謝啊謝謝!」又朝地上的人吐口口水,搖著屁股、攙著劉媽在一團姊妹簇擁下,回到花街「客來春」去。
「得送醫院,怕他失血過多。」楊波問校花,「喂!你的事?」
「我管他!」校花撓撓頭,似有難言之隱。「小王八!」
剛剛那女孩穿過重圍。現在她可不見驚駭之色,反而對這個剛才被她說成「沒用」的這位「世界級神槍手警官」凶巴巴地不耐煩極了。「你是警察,好歹負責出輛車送人到醫院,連輛車也沒有啊?我一定要把這事披露出來……」她作勢掏筆在手掌上作速寫。
校花臉色都變了!「你不會是記者吧?」
女孩跑得很。「沒錯!」
「急救要緊!我做了緊急處理,不過再等救護車來就麻煩了,誰有車?」
「我有!不過是重型跑車,行嗎?」女孩略略猶豫。
「只要能走就行,」揚波、輝煌和校花合力把小流氓撐上女孩從暗巷牽出來的重型龐大機車。看不出她嬌嬌美美的一個女子竟駕馭得了這麼一具龐然大物!揚波坐後座,架住軟趴趴的小流氓。「連妓女戶都敢搶了,還包輛賓士給他坐嗎?活該死了也就算了!沒死也頗得你半死!」
跑車疾飛,校花迫在後面跑。「喂!那我怎麼辦?」
「你還幹不幹警察啊?滿街車子供你挑,隨便勒令一台BMW來,條子當假的?」楊波遠遠喊過來。「還有小貂!你先別走!阿輝你看好她,我晃晃馬上就回來!」
人犯送進去急救,校花也要女孩做了簡單筆錄,三人並步下樓。
「我還不知道警察那麼好當,只要喊:『不要跑』『放開她』,你以為犯人會那麼聽話?換作是你,你會不會放人?」
「不放。」校花誠實地。
女孩噗哧地笑了。「發現自己真的笨、笨得沒理由可講喔!」
校花又要發起脾氣了。這初出茅廬、連天高地厚都看不進眼裡的小女孩幾度貶低他的自尊到極點,實在太傷堂堂七尺男子漢的顏面!拿個人人格尊嚴撇一邊不說,看在警察的身份上,她也該多少敬重他一些。想當年他以全班第三名光榮畢業時,她不知在搖籃還是娃娃床上聽催眠曲呢!
「喂,你……」
「什麼你你你的,我有名有姓,叫我陶兒,我又多發現你一條缺陷——沒禮貌,不尊重女性!」
校花當場氣結!「陶……你……」
陶兒疑惑地望著他,帶點憐憫。「混到三十好幾還在當一毛二的人好像真的不多喔!」
「你怎麼知……」校花出口,才發覺自己又上了這個刁鑽小女生的當。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2:37
陶兒批掌大樂。「所以說這世上事出必有因!我就說嘛!看你反應這麼慢,就只靠那套生銹生不了、要磨更磨不亮的爛槍法混日子,又把自己弄得邋邋遢遢髒不拉幾,留個怪模怪樣的鬍子,自以為很性格哦!」陶兒嫌他像嫌臭蟲,說來一無是處。「原諒我坦白說一句,你是我看過最不稱頭的警察!最!」她特別強調又加重音。
「看樣子你對我的意見還不少。你說,這是對待人民保姆應該有的態度嗎?」校花說著說著,像是有滿腹的委屈無處訴;要不是年輕時抱著那麼一股理想和傻勁,誰會挑上這一行?付出的辛苦和獲得不成正比,生命時時受高風險威脅,還處處受人誤解歧視。歧視?不錯!以前多少個他好不容易才追求來的女友家裡一聽說是個干警察的,總是再無二話,硬生生被拆散!好心一點的也不當面說破,從此跑開避不見面。老天好心好歹讓他在二十八歲那年終於娶了老婆;人是不漂亮,但他已經心滿意足謝天又謝地!誰知不到三年,老婆耐不住寂寞,丟下孩子跟人跑了!說是受不了他的脾氣、性格、品味、工作、摳腳丫子的習慣……足足寫滿三大張日曆紙背面!
他連反駁或挽回的機會都沒有,只有祝她找到一個沒香港腳的男人。當初她在愛慕他的時候還天天幫他握腳丫子,讚他圓滾滾的大拇趾頭可愛!人變心是沒什麼理由好講的,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他也是在女人陣仗裡狠狠摔過跤的,這簡單的道理他自然明白。
怪也怪自己走狗屎運!會奉承巴結拉關係的早就陞官升級飛上半天,就他脾氣硬嘴巴笨,什麼好處都沾不上!混了幾年還是只做個芝麻綠豆小警員的身份,天天泡在這不見天日的花街,定期報幾個野娼和老嫖客當績效充數。今天這個不知死活的小搶犯算是打牙祭,自己送上門來,活該死好,幫他在考績表上多添顆星星;好運的話還能把幾條斷頭案攬到他身上去。
什麼理想?什麼抱負?去他的吧!現實就是這樣子,連一個黃毛丫頭都敢把他瞧得扁扁,這世上可還有公理存在?
「我是實話實說,要我編假話還編不出來!」陶兒理直氣壯地。
校花口裡咕噥咕噥:「真謝謝你啊!」
一直在旁抽煙觀戰的揚波開口了——「陶兒,你才多大?有本事當記者了?我猜你不會超過十六歲。」
陶兒心花朵朵開!她還挺得意地看校花一眼,好像在示威:嘿!看!本人就是青春如花,怎麼看怎麼可愛,怎麼看怎麼年輕,就絕不可能有人這樣拐彎讚美你!
「二十了!我今年剛畢業,還只是實習記者啦!主編說如果我做紅這篇花街風雲的深入報導,就可以擢升為正式記者。」
「花街風雲?」校花熱心地。「這你就碰對人了!我在花街縱橫十幾年,不會有人……」
陶兒根本沒在聽他說話,一雙眼睛從頭到尾只發亮地、專注地凝視揚波。一片著迷崇拜坦露無遺。
「沒救!」校花酸得冒泡,自動閃一邊傷感去了。
說女人有多現實吧!這小女娃看他和看揚波的眼神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看不出來你這麼有膽量,竟敢一個人獨闖花街。這不是你來得的地方,弄得不好,說不定被逮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一輩子賣皮肉、受迫吸毒,要逃都逃不了!嚴重的還送掉一條命,我不是跟你開玩笑。」
陶兒抬起下巴,三分天真三分傲氣。「所以我要把它報導出來,這是記者的社會責任。」
校花笑了出來,「所以說你們這些剛出社會的溫室娃娃什麼都不懂。」
陶兒又不服。「你不是專管花街的嗎?既然有臥底警察在,不,根本是很明顯地擺在那裡,為什麼還會有不法的事發生?難道警察只是放著好看的?跟著一起同流合污?你不會也跟著一起嫖吧?」
校花聽得那臉色真是……他擺擺手表示拒絕再談。孺子不可教,朽木啊!警察被這小女娃一講,還有什麼尊嚴與名譽……
「他不嫖,他很愛面子,得了病還得受某人的罪。」揚波笑道。他從沒看過有誰能把校花整得這樣灰頭土臉,竟還是一個小女生!老好人校花向來在花街地位崇高,好歹也照管了花街十幾年,多少人來人往、風雲變換都經過了,今天竟被一個小小陶兒問得臉紅結巴。「陶兒,你先管管你自己,今天受了不小的驚嚇,有沒有受傷?」
揚波親切體貼的關懷讓陶兒心中湧上一陣陣窩心溫暖,她倒希望自己真的有個傷口讓他進一步關心。「沒有。」她不無遺憾地。突然想起他晚上為小流氓作急救時熟練的手法和剛剛與大夫交代犯人傷勢連串原文專業用語,好奇地問他:「我看你很會照顧人的樣子,請問你是醫生嗎?」
「唔,嗯。」揚波支吾其詞。他知道這個滿腦子浪漫幻想的少女又會把他和漫畫小說中那些救人濟世的醫俠聯想在一起。天知道他才擔不起那些個美麗偉大的角色。
陶兒馬上蹩起眉。「唉喲!雖然我沒什麼外傷,不過渾身酸痛,說不定有嚴重內傷。這樣好了,如果有問題的話,我明天去找你看門診,我相信你一定醫術高超,仁心仁術!」
「好!好!你說得一點也沒錯,你明天一定來!」揚波還沒推拖,校花先興致勃勃地一口答應,滿是幸災樂禍等著看好戲的笑容。
再演戲吧!再撒嬌裝痛裝傷吧!到時候我就把你走進花柳診所的照片寄到報社,還想陞官加薪哩!連個小實習記者的位子都給砸了!
「以後再說,我那兒……」揚波摸摸鼻子。「診所裝修中。」
「以後也可以,反正我有病一定會找你的。」陶兒「忠心耿耿」。
校花大笑著走開。陶兒一副「他瘋了」的表情。
「嗯,以後再說。」揚波只有先如此擋道。他想,反正三天過後這個小女生就把花街的事忘得精光了!人海茫茫,她要找他也無從找起,說拜拜後誰也不用再記得誰。
他們在醫院門口分手,陶兒騎著威風霹靂馬乘風而去,猶戀戀不忘地一再回頭。
校花一打他後腦袋。「走了!人都看不見了,還捨不得回家?」
揚波雙手抱胸,眼光從醫院碩大堂皇的招牌上收回來。「是誰戀戀不忘?我是近鄉情怯!近鄉情怯你懂不懂?尤其是對永遠回不去的家鄉!」
「心中永遠的痛,嘎?」校花兩手大攤,朝大樓一揮。「其實大醫院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招牌做得大一點、名號響亮一點,你又不比裡頭那些毛頭醫生和背著手嘴裡呼咯呼嚕沒人聽得懂他說什麼的『權威』來得差!不過少張執照,等哪天我當上警政署長,別說一張熱照,要十張一百張我都頒給你!」
揚波笑著捶他。「我等著你大發啊!」
「會有那一天的!我校花會威威風風地坐在署長寶座上。呵!我告訴你,署裡連空氣都比外頭好!」
「還說我,你才在做夢,死不了心的美夢。」
「人沒有夢,怎麼過下去?要夢就盡量夢,誰叫我們本來就天天住在可憐得連一點夢都要不起的花街上!走!咱們回去!繼續做夢!越是沒有夢的地方越需要咱們製造夢想填補上。」校花搭住他的肩,兩個大男人搖搖擺擺地走過醫院前的圓形廣場。清風和暢,雖沒喝下一丁點酒精,卻也有了幾分醺然醉意。校花學著剛剛陶兒嬌嬌的語氣——「有人說,你好會照顧人喔!」
揚波滿頭雞皮疙瘩聳立,一拳掃了過去!「少恐怖了!」
哥兒倆勁朗的笑聲一路穿過廣場,抖落了滿街……
「清涼薄荷海」裡咖啡香四溢,言笑融融,小貂很享受這樣的氣氛,渾然忘了時間的流逝、黑沉深夜之降臨。
「想不到這小小一條街竟然臥虎藏龍,這是我第一次目睹警匪槍戰,還是在距我不到兩公尺的地方發生,畢生難忘!」
「以後你會發現更多叫你驚奇的事!這是個有意思的地方。」
以後?小貂玩味著這兩個字。今朝相識,就意味著還有往後?她並沒想得那麼遠。倒是花街上見到的人勾起了她的興趣!像那個菜花醫生和蒼老早衰的警員,他們像極了以前她劇本中的怪盜劍俠;浪蕩不羈,不定出沒,三兩下輕輕鬆鬆擺平花街的麻煩!是神秘守護者兼地下盟主那類角色。還有蕭輝煌,最不像是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人物,但他十分從容,從容到讓你懷疑起思想不「純潔」的人反而是自己。
特別是共經歷了晚上那麼驚險的一幕,無形中讓他們更為接近;除了對這些「英雄」刮目相看外,還有些莫名的感覺在小貂心底蔓延。
是那種只有她才知悉、也或者連她都還不明白的一些心情,它們在悄悄醞釀舒展——
她啜口咖啡,香醇的液體在唇齒間流溢芳香,濃得讓沁入神經感官的餘味像接吻——十足性感的撩撥!
「你在笑什麼?咖啡味道不好嗎?」
「不,很好,跟你的人一樣。」小貂也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了!準是咖啡因在作祟!他要是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一定會大驚失色。
她一定是暈了頭,對著這麼一個正襟危坐的男人聯想到接吻?她懷疑自己今天要不是累瘋了,就是潛意識在暗示她她找丈夫找得快要瘋了!
「我是說,真的很高興認識你們,很特別的夜晚。你知道,很久以來我的生活中已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記錄的事。沒有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沒有任何感覺,只是過日子;也許人不要有感覺反而能過得輕鬆一點,反正明天總是要來,我不想讓自己陷在不斷糾纏的情緒中,那對現實一點幫助也沒有。」
「冷漠真的會比較有幫助嗎?」輝煌抬抬眉毛。
「什麼意思?」小貂指端輕叩杯沿。
「你不是能長久這樣過日子的人。你是屬於感性澎湃那一類,不可能壓抑自己的感覺太久。何必讓自己活得那麼痛苦?」
「你才認識我多久?怎麼能這樣武斷……」
輝煌溫煦的眼睛安定一切疑問。「我想我知道你。不說這個,省得你找我打架。」他笑了起來。「生下寶寶以後,你們倆能夠生活嗎?」
換作是別人,小貂或許會覺得突兀,但話出自輝煌口中,她知道他是真心關切;正是由於不見外,所以她不願用生疏的禮貌擋人。
「我身上還有筆存款,三五年內不成問題,生活再怎樣苦都能過得下去,就等寶寶落了地再說。」
「懷了寶寶,你原來的工作怎麼辦?」
「自由業就有這個好處。只要有門路,不用按時打卡都有得錢賺。我住的公寓到月底期滿,打算換找個寬敞點的房子,最好有院子和草地,陽光和草地對小孩子的發育有益。不過這事急不得……」
「怎麼不急?總不能露宿車站或公園。」
「這就是有很多朋友的好處,四處可為家。當然,等再過兩個月,肚子明顯凸起來,就不能在外拋頭露面到處跑,要做好胎教——我還是想有個文靜有氣質的女寶寶,沒人告訴過我我小時候是個怎樣的孩子,不過我知道一定離文靜和有氣質這些形容詞很遠。我向來討厭死守規矩。」
輝煌的眼裡儘是疑問;不過他留給她自己說下去。
「我是親戚輪流著養大的,我媽十六歲生下我就離家跟別的男人跑了,再也沒消息。我十五歲北上,開始半工半讀自立過活;感覺上似乎這輩子跟親人、情人的緣分都淺,不管走到哪裡,最後都只剩下我獨自一人。」小貂兩手握住溫熱的杯子,觸摸著那尚未褪去的溫度,她看著他。「不過我不是因為怕寂寞才想留下這孩子。」
「我明白。」
「我目前在無線電視台做編劇和企劃,有時兼充當外景主持、過旁白;有線電視的發展空間大,不過普遍都窮,請一個人要當五個人用,不是真有耐力和興趣的人絕對待不下去。我是習慣了,吃苦耐勞哪樣沒嘗過?現在決定辭職是想給自己一段充電期,而且有了寶寶情況當然不一樣,要戒煙、戒酒、不能熬夜,我想我不會後悔這個決定。」
「你會是個一百分的媽咪。」
「現在凡事都是她為第一優先。我不想錯過她的成長,從第一步開始,全程參與。我知道被人忽視的滋味,所以我不會讓寶寶重蹈那樣不愉快的生活。」
「問題是你並沒辦法保證孩子的將來,畢竟一個單親家庭對孩子的影響沒有人能預料……」
小貂歎了口氣。「你以為我沒想過這些問題嗎?確定懷孕的時候,我著實慌了手腳,我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掙扎才決心要留下她;一種奇妙的感覺,我可以感覺到肚裡的寶寶強烈地喊著:要跟媽咪在一起!要跟媽咪在一起!我是無法保證將來寶寶會成為怎樣的一個孩子,但我能夠保證的是,我會用全部的愛來陪伴她長大。不管別人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我們,我們這一生都會親密地結合在一起,從她來到我生命中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注定不再分離。」
輝煌幾乎要感動地望著侃侃而談的小貂了!她臉上那種真純誠懇的神情——他只能用「虔誠」兩字來形容。女人對他而言是陌生的,因女人而起的感動亦是。然而小貂在他心中引起的迴響——他無法言說!那種母性的光輝在她身上流露無遺,任誰都看得出那是一個喜悅又平靜的母親。
那是輝煌這一生還無緣體會承受的福分;那種天生親情的親愛,他陌生。
小貂那種美麗的光彩,於他更勝女子沉浸愛情的亮麗容顏。
「真的不用為我擔心。我已經夠老,老到不會開自己負擔不了的玩笑,老到懂得安排自己跟別人的人生,我相信我們會過得很好。」
小貂將空茶食盤疊齊,推到他面前。
「其實我心裡也有最後打算。若是真的找不到准爸爸人選,寧缺勿濫,也就作罷。將來我會向寶寶解釋我的不得已,我會讓她明白螞咪的苦衷,她是出於愛情和期望而誕生,我想寶寶該會諒解。」
「別再蘑菇了!有話直說吧!」
突如其來插進來的聲音嚇得小貂從高高的凳子上摔下來。
「小心!小心!我不會生孩子,摔壞了可麻煩,我賠不起!」揚波趕緊攙起她,像供養菩薩。「鳳體保重!鳳體保重!媽媽健康胎兒壯,千萬留神!」
那還有誰!孟揚波像會飛巖走壁的隱形高手,無聲無息突然從後院冒出來,嚇死人不償命的!
「你又挖牆!」輝煌頭大得很。「有大門不走,老鑽狗洞!」
「繞一大圈路多花時間費體力!小洞一鑽直從我家地下室通你家大廳,既迅速又便利!」揚波大咧咧地自取汽水冰塊,好比在自己家一樣自在逍遙。「好啦!別皺眉頭,我明天再拿些破布磚塊把狗洞補起來。我已經拆拆補補幾十次了,他就只會為那個小狗洞跟我翻臉,你說怪不怪?」他跟小貂說道,不無「投訴」意味。
「你才怪,沒事跟狗爭道!」輝煌很為他兄弟這個不良積習歎息。「說話也顛顛倒倒。」
「起內鬨了!」小貂笑倒,把臉埋在衣袖裡。「你剛說什麼啊?誰蘑菇?我不懂。」
「自然有人懂。」揚波下巴朝輝煌一頂,連暗示都懶了。「呆子,要說就快啊!再等下去就天亮了,太陽出來情調不見得比較好,還猶豫什麼?直說!就跟小貂說嫁我吧!我甘願娶你,甘願做你孩子的爸!你看,一點都不難。」
楊波語不驚人死不休,輝煌和小貂卻是截然兩副表情,然後面面相覷!
「這太誇張了吧!」小貂嚷道。
「你又知道……」輝煌反應。
「我當然知道!我認識你一輩子了!」揚波笑得一副神秘的模樣,有點——賊!「否則問那麼多幹嘛?就只剩一句話沒說出口了。想說就說,沒什麼好顧忌的,喜歡女人又不犯法,再說你也沒『前科』。跟小貂說個清楚。」
「我……」輝煌轉向小貂,像鼓足勇氣,一張長方臉連耳根都通紅。「小貂,我是想告訴你……」
如果剛剛揚波那一串驚人之語還能夠當成是玩笑,現在小貂真的是傻住了——
怎麼可能呢?
情況怎麼可能這樣急轉直下?她是不是錯過了什麼情節?還是她腦筋錯亂了?
是他們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交換了什麼暗號?不會啊!她明明一直在場!
而輝煌口中說出的話讓她分不出是想笑還是感動得想大哭。
「小貂,我只是想說,如果你一直找不到擔任寶寶爸爸的適當人選,而你也覺得我不致太差,其實我可以……」最後這句話簡短有力。「我願意。」
小貂張著嘴巴,不太能反應得過來。「為什麼?」她呆呆的。
揚波粗裡粗氣地——「哎!女人怎麼老是愛問這個問題?你不覺得這時候說『好』比『為什麼』應景得多?」
「為什麼?」小貂固執地。
「你不願意嗎?」輝煌反倒很緊張。
「你沒有理由……」她說。
「可是我願意這樣做!只要給我你的答案。」他凝視B她。
小貂真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是怎樣的一天?從無到有,情況全盤倒轉!所有的不可能變為可能,意外和驚奇連連不斷!
真的從見到蕭輝煌的那刻起,她就沒把他列入考慮人選;不管從哪一方面來看,她覺得她與他之間用三個字形容足矣:不可能!
就像猴子知道金魚不是同類,沒有人會把北極熊和水牛配對。
直到目睹槍戰,她對他的感覺有了一點點變化;她從他默默散發的訊息裡去體會那個她在初次印象還不及知悉的蕭輝煌。那時,她被槍戰緊張危險的氣氛驚嚇得不能動彈,他卻始終保護著她,那麼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動作……
一個男人的膽識、心地,幾個理所當然得可能連他自己都毫無所覺的動作卻說明了一切!包括正直、真正的善良——
不容任何邪念的——真正的男人。
之後她與他坦言自己的處境,是真心拿他當朋友看,但朋友不代表得承擔她的問題;所以當揚波甚至輝煌向她表白「意願」的時候,她除了錯愕還是錯愕。
她真的不明白,他為什麼願意幫她?
沒有理由阿!
就算他心甘情願,這對他——公平嗎?
是的,她會想,這對他公平嗎?
也許他是出於同情,可是不應該——正因為他是個太好的人,她更不願、不能、不該接受他的「好意」。
「不要,很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可是真的不行。」小貂回絕了兩個男人好心的「提議」。
「換作我要問為什麼了。」輝煌望著她的眼中有抹幽默光彩。「第一次求婚就被拒絕,實在不是很光彩的經驗。」
「你沒有必要這樣。我知道你的好心,同情我目前的遭遇,不過我沒有像你想的那麼可憐無助,我相信我能安排好屬於我和寶寶的……」
「不是同情,為什麼要說成這樣?如果說我就是想成為你法律上的丈夫、寶寶法律上的父親,你不能接受這麼簡單的事實嗎?」
小貂是不能置信。「你知道這只是名義上的,也知道這是項契約,有規定、有期限……」
「我統統知道。你整個晚上跟我說得很清楚了。」
「我並不是那個用意……」
「我懂。」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
「非把問題追根究底想得清清楚楚不可嗎?那就把它們留到以後再想。我想你也同意了?」
求婚!他在說求婚。但他鎮定、平常得像在問客人是不是就點紅茶和毛豆而已一樣。
「可是我還是想知道……」小貂發現自己這下只能被動地跟著走。自從他和揚波聯手說服她接受他讓他當孩子現成的爸,她就開始昏頭昏腦,實在連狀況都搞不清了。
「如果你一定要理由,好吧!」輝煌兩臂交疊在吧台上。「你受過的那些苦,我和阿波都嘗過。我們同在孤兒院長大,自然明白孩子對一個正常家庭的渴望。所以不要讓你的寶寶落單,將來不管如何,寶寶都會有兩個叔叔照顧她,合適的婚姻對象可以慢慢再找,重要的是解決目前的問題,把你的情況安頓下來,一切以寶寶為前提,等寶寶平安落地後再說,將來的問題留給將來再想。現在你只要回答一件事,怎樣?」
怎樣?小貂簡直要瘋了!他還問她怎樣!
「你明明知道這只是個契……」
他耐心地——「事實上我完全沒想到契約的事,一切照你的安排,如果你信得過我,相信連約也不用簽,時效一到,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以你為主。還有,我不需要什麼『感謝金』,你把錢留下來,將來給寶寶當教育金,以後你一個人身邊帶個孩子,日子不好過,能儉省就檢省。」
一股熱潮襲上她心頭。小貂哽咽得連最簡單的謝字都說不出口。
「我們也不要談什麼權利義務的,那很沒意思。我想你能明白。」
「蕭大哥,我……」她初次改口。
輝煌推推眼鏡,慌忙地——「別哭!也千萬別說謝!我不是為了這個。另外,我幫你想過了,你不是說你住的地方要退租了嗎?四處漂泊不是長久之計,如果你不嫌棄,我這兒還能窩窩,地方是不大,但至少是個固定的家。要是有什麼情況,大家彼此也好有個照應。當然,都看你的意思,不勉強,只怕讓你待在這兒委屈了……」
「不要這麼說,我怕打擾了你!」
這一回答,無疑是默允了。小貂的心情卻還是翻攪,感激與不安交戰。
「不嫌棄的話,我很願意在你店裡幫忙。」小貂輕輕說。「不支薪,我會很勤快學習,我很能吃苦耐勞的!」
一旁看他們倆「交涉」「會談」半天的揚波實在聽得都快打瞌睡了!好不容易談出個眉目,他忙不迭上前「確定戰果」。「不嫌棄!不嫌棄!你們倆對彼此都很滿意,沒人會嫌棄,拜託別再學古人謙虛了!」他樂得敲敲小貂。「就這麼說定!寶寶可以交給我一手接生,叔叔兼現成的乾爹。」
「你會接生?」小貂不免訝異。她絕無輕視花柳醫生的意思,但——成天和菜花瘡疹打交道的孟揚波要接生……行嗎?
專業領域受到侵犯的揚波這下可不太爽快了!男人的看家本事受到質疑,就好比自己的老婆受鄰戶色男意圖染指,非同小可!
「我絕沒有其他的意思,我十分欽佩你最『擅長』的那一科,只是不知道你還是全才,畢竟要精研各科不容易,醫學天才千萬人中不過一二。」小貂趕緊澄清道。
人家都已經明吹暗捧成這樣了,揚波心花朵朵怒放。沒人不愛聽好話,連「天才名醫」也免不了會有一點點虛榮「病」。他假裝咳了咳。
「這兩個字我怎麼敢當!天才不世出,我看二十世紀像你這種為愛受苦犧牲的純情女才快絕跡了。」他很深受感動的表情。
「小貂,我們明天就去幫你把行李帶過來,我會先把房間打掃一番。先把你的境況都安置下來,」輝煌說道。「往後我們要做的事還多得很。」
「好。」最簡單的一個字,最複雜的心情;不准說謝,可是小貂發現一切亦非謝字所能包含。
她輕輕地、好溫柔地笑了。
「就這麼說定!」揚波把三人的眼光鎖在一起。
三個人、六隻緊緊交纏的手掌互相傳遞溫馨的暖流,這是第一次,小貂在朋友身上感受到堅實如親情的溫暖。
她竟忍不住哭了出來。
直到積壓已久的情緒隨淚水盡情宣洩,她才明白這段日子以來她給了自己多大的壓力、扛了多沉重的負擔!如今有另外兩隻堅定暖熱的手來分擔她心頭的苦,感覺是這麼的好、全然放鬆!
可信賴的人。
「傻瓜兮兮的。」揚波最不愛看這種兒女情長的畫面了。他想,等哪一天他研究出抑制女人淚腺的方法來嘉惠男人,準可以得諾貝爾獎。「把我們當你老哥看不就得了嗎?這樣浪費水分和電解質也算糟蹋地球資源。」
輝煌就沒那麼粗魯了。「都要當媽媽的人了還愛哭,寶寶會笑你。」
寶寶會不會笑她她不知道,不過她卻是被他逗笑了。
這是怎麼奇特又幸運的一天!命運把他們帶進她的生命、扭轉了她的窘局!一切奧妙的降臨有如奇跡!
小貂抬起浸在淚光中的晶亮眼睛。是,她不再哭了,沒有理由好哭,她已有了這麼奇妙的禮物,無論如何、無論何時都給她勇氣——
她一下子緊緊擁住了他們兩個!感覺上他們彷彿已相識好久好久。
「謝謝你們!真的。」
小貂會記得這一天,永遠記得!她和寶寶的幸運日。
漂流許久:惴惴不安的心可以暫時放下、可喘口氣,看清下一步和寶寶將怎麼走下去……
輝煌和揚波不會知道他們的出現和溫情對她具有多大的意義!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3:04
2
一口大皮箱、一隻足足半人高的紅毛猩猩玩偶和一盆枝葉枯黃、奄奄一息,名叫「卷柏」的植物,小貂就這麼投靠到花街來,成了輝煌的同居人、揚波的鄰居。這下花街更熱鬧了,因為增添了新話題。
「它跟了我十五年,雖然看來破破爛爛又佔空間……」小貂一再為她那個十歲時從垃圾堆撿回、渾身毛髮稀疏的猩猩布偶作解釋。
「看來好得很。」輝煌拎過箱子,就這麼收留了她;他的「契約妻子」。
兩天下來,小貂完全掌握了輝煌的店務和大小作息;學著打理內外,果然實踐她「吃苦耐勞」的諾言。在她一番勤快打掃刷洗下(輝煌幾乎是求她不要動手,跟在她後頭阻止哀懇了一整天!最後看她手停也停不住,只好趕在前頭把該做的事都搶著做完),本來就夠衛生乾淨的「清涼薄荷海」和後頭居室全亮晶晶、光可鑒人!打了蠟的地板簡直就能當鏡子用。她也學著煮茶、調茶、做吧台、做帳務,把她在做編劇那一套電腦化作業運用到這上頭,所有帳目一清二楚,叫貨補貨更加便利。
「清涼薄荷海」有了「老闆娘」的消息簡直是驚動武林轟動萬教,沸騰了整條花街!一天裡店內生意好得不得了,人氣旺盛!原來街上的小姐姊妹淘全輪流結伴來看「輝煌那個」的廬山真面目。「相」完小貂後又成群朝輝煌起哄開玩笑。小貂也不介意,大大方方當「老闆娘」,還和裡頭一對叫小香、春春的雙胞胎姊妹特別談得來。
輝煌在事後一再為她們那些X級笑話向她致歉,小貂反而笑不可抑。「我看你比她們都緊張。」
「是嗎?我?」他說罷抓抓頭笑了,傻裡呼嚕的。「我怕你會感覺不太好。」
「還好啦!」她回頭看他一眼,又繼續低頭清洗杯子。「其實當當『老闆娘』也滿有成就感,聽著很過癮,以前沒試過。告訴你,我一直就想開家小店,賣賣咖啡、藝術品,兼跑單幫賣衣服,標榜個性化,很感性舒適的氣氛,這幾年就流行這類小店舖,只是一直沒能實現。」
「你的想法跟阿波一樣,只是你們想開的店性質可能有點距離。阿波說他將來要開間亞洲最大的情趣商品城,從一歲到一百歲都可以在裡面找到樂趣和驚奇,對小孩子有教育性,對虛弱老人有強健心肺的功用,從進門到出了商品城都是帶著最開心的笑容。阿波是說真的。」
「我知道他是那種說到做到的人,等他的商品城開成,我們會是第一個顧客。亞洲最大,呼!很合他的勁道。」小貂拿干布拭手。「大哥,我一直覺得你們倆很有意思,你們為什麼會守在這裡?跟校花合在一起就像是保衛花街三劍客,恰好駐守街頭巷尾。」不是「沉淪墮落」,只是她眼中的他倆多了那麼些不凡和光彩;尤其揚波,他像花街上的一條真龍,走到哪兒都嫌耀眼!真龍該到外頭去闖天下,而不只是窩藏在陰暗異色的花街破舊木樓房上。
在影劇圈幕後混幾年下來,她也算識遍奇人,可是他們仍引她驚奇。
「在花街開診所大發啊!阿波說的。別看他那地方之破爛不起眼,據說是風水寶地,各路祥氣交沖所開的『眼』。當初他花五百萬買下那塊地,現在地價飄漲百倍不止。他說兄弟當然要在一塊打拼,我想想也好,就跟著來了。」
「這麼簡單?」
「我本來是打橄欖球的,後來脊椎跟膝蓋受了傷,沒法再打球,這裡就成了一個退休運動員的替代夢想。」
「你很懷念以前的生活?」
「很少。回首過去的日子不如紮實地過好現在,這是我的生活觀。很枯燥,你一定這樣覺得。」
「不會。無所謂,你就是你。」
要是說共處同一屋簷下的日子有什麼彆扭,就是輝煌為了給她個舒適居室,將自己的小臥室讓給她,他則窩居在本來用來做儲藏室的兩坪大房間。這讓她非常過意不去!輝煌是很儉樸的人,一切為她料理妥當,棉被用具打理俱全,他自己的屋裡則連張床都沒有,直接鋪了墊子被褥,地方小得連桌子電視都擺不下。除了床墊就是一疊疊的書;他愛看書,沒什麼夜間娛樂活動,總看書看到人夜。
小貂若知道她搬來會害他「委屈」成這樣,是怎麼也不會肯的。然而他全然不在意,說這是小事。
她叫他大哥,輝煌卻開始扮演多重角色——最溫和的老闆、像老爸爸叮嚀她這個照應她那個,如師如兄,只有在一個時候,他才顯得像個孩子,讓她充滿保護欲地出馬捍衛——
頭一次發現這麼一個大男人竟然怕蟑螂怕到跳到桌上!實在讓她差點跌破眼鏡!
這一天,她才爬到櫃子上擦大片落地玻璃窗,他馬上「請」她下來(實際上是像抱娃娃那樣趕緊小心翼翼地把她給安放到地上),確定了她無異狀,才嚴肅地申明——
「你沒有必要做這些工作,都由我來。你現在身體狀況不同,要事事小心別動了胎氣,想運動的話,我可以每天陪你去散步。」
小貂的抹布、清潔劑都被抽走,兩手空空!她好氣又好笑。「我沒有那麼嬌貴,我什麼活都能做,而且保證小心。」他真拿她當娃娃看了。胎氣?她摸摸自己平坦如草原的小腹,寶寶還很安全哪!何況她只是爬個一公尺高,又不是攀高樓走鋼索,他竟把她看得那般嬌嫩!小貂向來東跑跑西跑跑活動慣了,她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個幫手,不要是負擔累贅。
「我知道你很能幹,可是這些工作由我負責就好,我不能讓你冒險。不要讓我對不起你肚裡的小寶寶。這樣吧,你去擦杯子……」
「早上到現在總共重新擦過三次了!」小貂又想到——「我去煮午飯!」
「你千萬別大勞累。就只有我們兩個人,買便當就解決了,如果你想吃粥,我去弄。」他又搶著有意見。
天啊!她要是碰到一個「嚴酷」點的同居人還安心些,誰叫她偏偏遇到這麼個對她好到令她坐立不安的蕭輝煌!
小貂幾乎可以預見她將臨盆時的模樣——小小個子,頂個像山一般的圓滾肚子,胖如小豬,連移步都有困難!只要他再這樣「保護」「嬌縱」「眷寵」她下去——
小貂苦著臉——
寶寶啊!我絕不是自願做個懶豬媽媽的!
白畫的花街繁華笑語沉睡,換上各式魚肉生鮮、雜貨批發小販,形如小型流動市場。
揚波今天穿戴特別整齊瀟灑,嘴裡卻叼了根牙籤,一路招呼、大搖大擺,如同威風出巡,還不時蹲在地攤上或小巷廊柱腳跟人閒聊。
他把一包藥袋交給青菜攤的姚嬸。「大媽,這是半個月份量,千萬別當一個月分用,再不準時乖乖吃藥,當心我打你屁股!」
那個胖大豪爽的女人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笑露出一口金銀牙。「知道了!知道。今天的菠菜好哩,大媽捆一把讓你拿去嘗鮮,配燉肉絲和小魚埔仔,是我家裡那死鬼最愛吃的。」
「我現在要出門。」揚波笑道,「不能把菜藏在外套裡。」
姚嬸在背後叫:「我叫孩子放到你樓下木箱啊!」
拐進垃圾堆邊的大柱子底下是兩個瘦骨嶙峋、蹺著腳在下棋的兩個乾癟老頭子。吞雲吐霧中,廖添丁的義勇正進行到驚險精彩處。
「蝦頭叔、強叔,又在講古?」兩小包藥粉像救星廖添丁般受到熱烈歡迎。「要節制一點,最近貨難拿,而且這總不是好東西,傷身傷得厲害。好了好了!不說,你又要嫌兒子教訓老爸。」他拍拍膝蓋站起來。「棄馬動車,否則三輪之內人家就將你的軍了。」
禿頭斜眼的蝦滿意地救回將軍一命。「好孩子!眼睛跟我一樣利,這一著我早就破解了,想偷天換日瞞天過海?」
在老李豬肉攤後頭是個窩在涼椅裡的瘦小女孩,身子瘦弱,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大得出奇,彷彿整個人的精神都灌注在那雙大眼裡,猛一看老是要驚奇。
「李哥,小棋今天有沒有好一點?」
「昨天吃了藥燒就退了,不過她還是嚷著說肚子痛。喉嚨痛、頭痛,可是要她拉也拉不出來。昨天到現在什麼都不肯吃。」
「下午把她帶來我那兒看看好了。」揚波從後褲袋摸出包水晶糖。小棋蜷在椅子裡甜甜笑了。
轉出花街,是林立高樓,藍天白雲飄移在摩天樓的玻璃帷幕窗上,和狹窄雜亂的花街截然兩對比,這就是這個怪異混雜都市的面貌。
「龍鑫」證券公司內從一開市就人潮熙攘,然而今天一眼吸引住揚波眼光的不是全面見紅的電子看板,而是那個看板前的美麗女人背影。
單單是背影,就像磁鐵般緊緊吸引住人的視線。
非關裸露或挑逗,事實上那女子不過抱臂亭立,渾然無覺於他人的注視。簡簡單單的連身線衫,長過腰的一頭烏亮青絲一半飄垂一半鬆鬆挽起;還沒見到她的面龐,就已被那渾身散發的嫵媚氣息折報。
三分性感七分感性!單單是那婀娜有致的曲線就像串跳躍的音符,凝定,起舞,引人入勝!
這世上一定有些非屬命定不可的人或事;甲散放的電波偏讓乙接收到,早一秒晚一秒都不行,全然無抗拒能力。
比方說眼前這位連背影都會電人的美女。
連風流浪蕩成性的揚波都為之目瞪口呆的美麗身影。
他當然不甘放掉這樣的機會。
「有人說台灣股市就像女人心,莫測高深難以捉摸,所以我猜由女人來操盤說不定勝算更大,你認為如何?」
她轉向他了;沒有叫她失望。
不是「半面美女」,肯定了!這是個百分之百的美女,百分之百的女人。
她那僅淡掃蛾眉、輕點朱唇的臉龐散放特殊的高貴冶艷,帶著傲氣的美。她望著他的眼光沒有笑意,顯然對「登徒子」的搭訕早習以為常,且鄙視不理;雖然揚波有點出乎她想像,她的「處理方式」維持一貫。
冷艷的臉上不帶表情,纖長手指遞出名片。「如果問題需要討論或委託,歡迎與我的助理聯絡。」
那張白底刷銀字的精緻名片印著某著名律師事務所的名號,簡明,大方,正中是她的名字:朱尹嫣。
乖乖!美女是律師?他向來對咄咄逼人的律師輩人物敬而遠之,這樣一個美女竟然也是彼團隊中人,真是可惜了!
「真專業;不過你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揚波兩手閒閒地插在褲袋裡,身子挺得筆直。美女個兒高挑,穿著低跟涼鞋就快與他等齊。「你很讓我有種熟悉感,就像是……」
「就像是看到你媽對吧?」她揶揄道。從頭到現在都從容自在得讓人生氣、沮喪挫折,虧得這回她碰上的人是孟揚波。是在法庭上見識過場面的緣故?她沉著得異於尋常女子,她才多大?他打賭她不會超過二十七,然而她渾身那冷冷的優雅都宣明瞭不可侵犯的距離。
「我已經有快三十年沒見到我媽,而且永遠都見不到了。」他笑笑。「不過你跟她一點都不像。」
尹嫣故作冷漠矜持的偽裝一下子消解無蹤!她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懊惱,無心的言語去侵犯到一位故去的長輩,即使是不相識的人,她都不忍。「抱歉。」
美女溫柔的表情融化了他的心。揚波情不自禁地盯著她那柔美的輪廓,這是個千變萬化的女人,從第一秒鐘就緊抓住他的心。「用一杯咖啡表達友善如何?我知道路口有家咖啡館的熱餅和小蛋糕相當不錯……」
「謝謝你的邀請,不過我還有事,實在抱歉。」她淡淡婉拒。
「無妨,我們可以把這個約定暫延,反正我有你的電話。」揚波很瀟灑地一揚手中名片紙,風度翩翩地一頷首,標準大眾情人的丰姿!一邊用深沉迷人的眼神朝她放電,作無聲邀請以加深印象,一邊移向交割櫃台。「相信我們很快會再見,我不會讓任何的遺憾發生在我們之間……」
他的話被一陣嘔嘟聲打斷——要命!他一不留神竟撞上大廳擺放花瓶的立柱!還好他及時將花瓶扶穩,太陽穴受這一猛撞疼痛不輕!
出糗了!這是第一回他在愛慕的女孩面前鬧這種笑話,簡直像個情竇初開的青少年,連路也不會好好走,最難看的樣子被她一覽無遺!
可不!她在證券公司玻璃大門外睜大眼睛對著他瞧,不可思議的眼神下,笑得開懷。
美女笑了!她笑起來比冷冰冰的表情好看不止百倍,如春風將寒冬解凍,那一瞬間的溫柔表情駐留他心。
他撫著疼痛的左頰,右手朝她比了個OK手勢。美女放心了,翩然離去。
揚波還站在那裡神魂顛倒。笑了!她笑了!
美女叫朱尹嫣;她像個驚歎號,翩翩勾起男人的白日夢。
他保證很快就會再見到她的笑容!
暫時莎喲娜啦!我的冰山美女。
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像這種比菜市場更像菜市場的診所!十一點整,孟揚波的診所鬧哄哄地擠滿人,鶯鶯燕燕的抱怨此起彼落,有的都摸完了八圈還等不著醫生看病,原因是今天醫生也出問題了!
一早開始,楊波就和校花輪流搶廁所拉肚子,幾場下來拉得兩人捧著肚子、臉色蒼白狀似虛脫。揚波那帥氣十足的臉瀉得全癟了下來,抓著白玫瑰的同門姊妹白薔薇控訴道:「你們大娘昨天擺的生日酒是毒筵啊?好心好意請我,結果怎麼把我害成這樣?」
白薔薇笑得豐滿的胸脯微微顫動。她是個標準的小肉彈,嬌小玲瓏,卻有三十六吋的上圍和二十吋蜂腰,有花街葉子楣之稱。「我們吃了喝了都沒事,就你跟阿Sir出問題,可見得事情出在你們自己身上,們心問問,是不是吃完酒筵還去哪兒打野食啊?」
眾家姊妹全笑了,鶯聲燕語又此起彼落。
「就是嘛!」
「好壞唷!」
「醫生專治婦女病,卻拿肚子痛沒轍。」
「你們看!你們看!阿Sir又在『陣痛』了!」
揚波和校花不約而同像高射炮直衝裡間廁所,為搶一座小小馬桶龍爭虎鬥大打出手!終於揚波技勝一籌(情急外加狠心),一腳踹開校花,搶先一步鑽進門縫,扣上鐵鎖,留下對門拳打腳踢的校花,咬牙忍疼,詛咒帶哀求催促,只差沒下跪。
好不容易揚波表情輕鬆舒暢地打開門出來,狠狠挨了校花一記。揚波一看到滿屋子亂七八糟,肚子又開始作業,煩躁地吼了:「大媽!大媽!人來了沒?太陽都快下山了還不見人!又去幽會了是不?」大媽是他請來打雜。幫忙掛號包藥的歐巴桑,平常還很勤快出勤,最近交上一個偷渡漁郎,開始三天兩頭缺席,來了也是對著窗戶發呆哼海港情歌。
「大媽說她不幹了!」校花從廁所裡喊出來。「她要專心生孩子!」
偏這時候!揚波連連叫苦。請人難,花柳診所請人更難!以前老是十天半個月換三四個人,好不容易來個超強耐力的大媽做了半年,這下又被人給拐跑了。
「都五十了還能生!不嫌累嗎?」
「那要看你是不是傳授給她什麼秘術奇招啊?」
「不關我的事!大媽天賦異稟。」揚波又去大力捶廁所的門。「你快點!你也躲在裡頭生完孩子才肯出來是不?」
裡頭傳來抽水馬桶的沖水聲,這下換校花慢條斯理。「好了,就好了。這又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
兩人像接力一樣向廁所報到。就是這麼缺乏美感兼動作粗魯,揚波一把拎了校花出去,繼續跟作怪的肚子奮戰!
就在這麼一團雜亂無章裡,陶兒探頭探腦找上了樓來。等看到沒精沒神的校花,她終於確定找對了地方,興奮地用力捶他的肚子。「萬人嫌!你們這兒真難找!唔,好臭!」她捂著鼻子也扇不去小診所熏鼻的藥水味和不知打哪來的濃濃異味,那大概是人體味、香水、脂粉味和汗味在這小蒸籠似的小屋子烘發出來的味道大綜合。「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讓我給找著了!」她東張西望,要找另外那個真正教她朝思暮想的人。
校花不由分說地把她推到那張搖搖欲墜的木桌前。「凶丫頭,你來得正好!幫個忙,把這些掛號單排好……」
陶兒一頭霧水。那根本不是什麼「掛號單」,是一張張撕得歪七扭八的紙條!上面寫著珍珠荷花莉莉秋霞阿香之類的名字,顯然是從牆上那本泳裝清涼美女月曆所撕下。校花口沫橫飛,紙條飛散了滿地。「我又沒當過護士,我不會做這些……」
「你不是今年畢業?」
「對啊!」陶兒一談到自己的職業就自動抬頭挺胸。「我們報社是名氣最響亮的三大報之……」
「很好,那你識字。隨便把這些紙條排個順序,不然那些潑辣的女人會打架……」校花這句話才真的換來不少粉拳。
「可是我要找醫生……」陶兒的心根本沒在他的話上。
廁所門應聲而開,揚波很瀟灑自若地走出來。陶兒臉上的表情丕變,百分之百甘心樂意、心花怒放!「醫生!就只有這件小事需要我幫忙嗎?我馬上開始工作!」
未免也「偏心」得太明顯!校花還是不免牙齒冒酸地再度向廁所報到,不忘丟一句:「我也要掛號!排第三個!我牙痛,香港腳也犯了,今天有空檔,正好看病。」
「你的病就算看了也藥石罔效吧?」陶兒快嘴快語。「不要佔用大家的時間了,把你排到最後。」她挨到楊波身邊坐。「我們可以開始了嗎?這樣對不對?……」
好不容易折騰了兩小時才把整個診所烘騰騰的病人都打發走了,最後輪到校花看病時,樓下卻來了個「迎春閣」的王大媽說要阿Sir去幫忙鋪屋頂,否則破磚瓦掉下來馬上砸死人。校花正腳癢牙疼得難過,可是人民保姆愛民助民第一優先,再說要是出了人命,也是由他這駐街警察扛全責,只好苦著臉乖乖去了。
「干警察連鋪屋頂這種雜工也得做啊?」陶兒無限憐憫同情。「花街的人連水泥工錢都可以省下來,太厲害。」
「警員模範、警察之光!你懂不懂?」校花從樓梯間喊上來。
陶兒自顧自地笑起來。揚波有氣無力地趴在桌面上。「不止鋪屋頂,連申請地下水道鐵蓋、救火、送大肚婆上醫院、修熱水器、免費接第四台天線、聯絡環保署處理野狗野貓屍體……他沒有一項沒做過。」
「那你呢?你一定也很能幹!」陶兒發現他的臉色不對,關切地俯身察看。「你今天的臉色好差,跟上次完全一判若兩人,你生病了嗎?」
揚波衰疲的眼皮好不容易撐開一道小縫。這樣瀉半天下來,他已經精神耗弱,大概得補上幾天才回得來。「我們見過?」事實上他還以為這個小丫頭是校花從哪找來的臨時工讀生。他都快拉虛拉疲了,天知道他今天看病時腦子裡只閃過一個又一個患部,誰跟誰的臉蛋根本都串連不到一塊!他看他該上醫院去吊三天點滴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3:23
陶兒卻是失望極了!她對他念念不忘,花費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來,而他竟然不記得她!幾天前他才溫柔有禮地跟她談過話呢!否則他以為她沒事那麼勤快地幫他做工所為何來?
「我是陶兒啊!你前幾天救了我,你不可能這麼健忘。」她叉腰嚷到他耳朵邊。嚷是嚷,依然捨不得對他凶,溫溫柔柔。
噢!是了。難怪他覺得這個小娃娃很眼熟。他一定不只肚子出問題,還有老年癡呆提早罹患的傾向,否則不可能對小號美女不起一點反應。「原諒我處在非常時期,昨天有人設毒筵謀害我,我打從昨幾個半夜瀉到現在,去掉半條命,否則不可能連你的臉都看不清。不過說真的,」揚波強打精神,稍稍運氣調息後果然馬上奏效,「你比那天晚上漂亮多多,所以我認不出你是有原因的。」
是哦!他拐彎抹角的讚美逗得她心花朵朵開!當然了,那晚她是微服出巡作採訪,說有多邋遢就有多邋遢!襯衫牛仔褲外帶一頂鴨舌帽,加上她直直板板的身材,不仔細看還會被誤認成男生。她也是有意扮作尋芳容魚目混珠做良好偽裝掩護。今天她特地穿了最流行的薄紗夏裝。施淡妝,存心叫他驚艷,誰曉得反應豈止平平?根本是完全沒有!腹瀉對一個人的心智影響真有這麼大嗎?
揚波對她好意幫他倒的茶表示感謝。「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真的得內傷了?」
陶兒在來之前是編好了幾十個借口,真的假的都有。假稱受傷要看病當然是最方便的一個,直到看到孟揚波診所的花柳科海報,叫她這句稱病怎麼也出不了口!說實話,剛找上這地方,她還懷疑是路邊那個有口臭的老頭子隨意誑她,牧童遙指杏花村,亂找一幢房子充數!直到看到校花才像看到地標,曉得就是這兒了沒錯,只是她心中不免失望——沒有少女不編織美夢的——怎料得到陶兒日思夜想的瀟灑情聖會和曖昧的花柳扯在一塊兒!還蜷窩在這麼幢破舊古爛的小樓房上!儘管殘酷的真相把她的夢想打了七折又八扣,能夠重新見到她相思美夢中的最佳男主角,還是夠她開心的。
適應力!適應力!主編一直這樣對他們這群新進菜鳥耳提面命——要積極投入社會,熱烈擁抱光明與黑暗面,今朝不能適應社會脈動與真相,明日就被它淘汰。最高原則:能屈能伸!
適應就適應吧!看習慣了破爛診所,也不再多嫌它不稱頭;人說人鮑魚之肆之久而不聞其臭,兩個小時就足以麻痺與同化她的嗅覺。看!她現在連對一屋子熏人怪味都毫無所覺了。
「沒事呀!來探望共同患難的老友,試試看你們忘記我了沒。」陶兒從玻璃杯口偷瞄揚波;隔著桌子的距離,他的臉在玻璃的折射下放大了,眼睛斜了一邊。她看著偷偷笑起來,發現斜眼的他還是頗帥。
頗帥的意思就是——比起那個早衰又沒人緣的校花老頭,揚波可就顯得帥得太過分啦!
「算你好本事,竟然找得到這地方。」揚波在吞了一堆維他命丸和獨家漢藥秘方後,精神回益不少,連說話都多了三分勁道,比較像原來的他了。
「我逢人就問哪!你在這兒很有名哎,有個女的說你有個公認外號:醫生王子。滿適合你的。」陶兒雙手支著下巴,著迷似地看著他。
「你找我有事?」他學她,盯回去。
「沒事不能來找你嗎?」其實她本來還真沒事,不過現在倒的確「有事」了。因緣湊巧,這個想法還是三秒鐘前冒上她腦子的。「你要找事,我就說給你聽。你診所正欠人手對不?我來上班好了,當你的職員。」
揚波以為她在說笑,「要不要給你永久看病免費優待?」
「我是說真的。」
「你不可能當真吧?你這大膽小記者的位子不是待得好好?到我們這種沒名沒分的地方來豈不委屈?」
「有助於我增進人生體驗啊!再說有護士身份作掩護,更方便我滲透花街百巷,待我在這裡潛伏個三個月,寫出來的報導准讓我一炮而紅!第一手內幕!況且有你們這兩部花街的活歷史做參考,嘿!你不認為這樣一舉數得,對你更是好處多多?」
揚波一口否決了她。「不行。這種地方不是你這種嬌嫩的小女生待得來的……」
「我有充足心理準備。」陶兒堅決又頑固。
「你受得了每天泡在發臭的藥棉藥水裡,看的儘是一堆堆膿瘡和感染菌?說不定還會沾惹是非,隨時有意想不到的危險!」
「你剛才聽到看到我尖叫或昏倒嗎?我早上的『試用期』表現很好,你得承認。」
揚波終於發現女人固執起來絕不輸於一頭牛。「你不會真的願意窩在這個破地方吧?」
「我不會讓它再繼續這樣糟糕下去,我會改造它。」陶兒使出最有效的一記攻心術。「另外,我不拿薪水,當志願義工,所以你也不准對我吼,或趕我走。我知道你經濟困難,所以暫時來幫你忙,你不得推辭,否則就太不夠意思。」
揚波癱在椅子裡,一副很「酥爽」的模樣!眨眨眼。「你怎曉得我經濟困窘?」
「這是什麼?」陶兒指著自己的眼窩。
「眼袋。」他想也不想。
陶兒瞪他一眼!「眼睛!火眼金睛!我幫了你一上午忙,看了二十幾個病人,總共進帳四百一十三塊。你以為你在開慈善機關嗎?單單藥錢就夠你荷包破了底,沒有人是這樣開診所的!」
他摸摸鼻子。這大眼睛(火眼金睛)的小女生在三娘教子哩。「醫療嘛!良心事業羅,當初我們作醫師宣誓時就說……」
「別管那一套,先活命再說!都什麼時代了,你們不施行全民健保制啊?大凡一個組織要正常運作,制度健全是首務……」她想起上半個月跑的全篇健保專欄介紹,弄得她頭腦打結!現在她可是標準的健保小姐,什麼疑難雜症怪問題都難不倒她。
「那一套在花街行不通的啦!別說什麼保,連選省市長都是花街地界外的事。你拿我們是化外之民看好了。」揚波蹺著高高二郎腿。
「不管!要是你們以前都處在蠻荒時代,那我陶兒就代表新紀元的開創者,從現在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一切以『陶兒法典』做最高準則!」她想起他的反應,沒拒絕就表示接受羅?她高興地跳到桌上坐著。「你也同意我留下來了?」
「你高興待著就待著吧!」他很無奈地攤開手。「看你待得了多久。」他搖頭、歎氣,一副「屈從」「受迫於情勢」的表情。
半推半就。反正對他沒壞處,大媽棄診所不顧跑去生愛的結晶,有人幫忙打雜總不壞;再說陶兒這長相甜甜的小女孩真的比粗裡粗氣的大媽悅目多了。他倒要看看這個初生之犢似的勇猛小記者有多大能耐,在這兒憋得了多久。
「你診所的牆壁實在需要大力翻修、全面重新粉刷,叫那個校花來弄好了,反正他閒著也是閒著,又不是天天都有槍擊兇殺和搶劫案。」陶兒已在四處瀏覽盤算著她的診所改造計劃。「嗯,至少要掛個像樣的招牌,醜陋的海報也得換掉……」
「你慢慢想吧!」揚波拿著報紙,提褲帶進廁所。「我有重要的事要辦。」
「對了,廁所太小,也需要擴充空間。」陶兒瞄了廁所門一眼,繼續喃喃盤算:「要不然就再增蓋一間,兩個男人為搶情人打架還有道理,為了搶馬桶座,實在是太難看了!」
每回輝煌出去辦事,校花就晃呀晃地踱進「清涼薄荷海」,照例坐在吧台邊的老位子——他的專屬寶座;小貂馬上奉上他的最愛——超大號搖搖樂波霸奶茶。
校花梭巡越來越不一樣的「清涼薄荷海」,頻頻默默感歎!一個地方有了女人就是不同,她們的手會施魔法,點石成金,連玻璃都亮得會在夜裡發光!彩燈浪漫得要叫人陶醉,柔美的音樂中還有這麼個美麗賢淑的女店主勤快料理店務,簡直像人間天堂、幸福國度!
連小家庭的味道都俱足了,十全十美,讓人稱羨!
輝煌是上輩子積了多少善業福德才得來今生這麼個好老婆?相形之下,自己的孤苦伶仃更顯得是心酸事一樁。人的命運就是相差天南地北,還沒得道理可講。想來自己這一生也沒做過什麼虧心事,十幾年兢兢業業奉公守法,連一枝公家原子筆都沒貪污過!可他前途迷濛暗淡不說,連老婆都跟人跑了!天寒地凍時連個幫著暖腳的人兒都沒有。花街滿是貨真價實的女人,他卻當了十幾年羅漢腳。苦行僧,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是他有隱疾,或成了現代社會第一個太監!不是他不要,要感覺不對;他不嫌人,人都嫌他。
誰叫他娘生他天生缺少女人緣!
看輝煌老弟討得這美嬌娘,校花看在眼裡,祝福歸祝福,更加心酸酸啊!
「校花大哥,」小貂喚著,自己倒先笑了。「他們為什麼這樣叫你?」
校花掏出放在暗袋的證件。「董校華,我家老奶奶取的名字。他們亂叫一通,就算是警察也找不出法條來管制。」
「大哥,我一直猜不透你到底多大年紀。第一次只聞聲音不見人,以為是位老先生,看你甩槍又酷又帥的模樣,一點不輸年輕時的詹姆士·狄恩。」她保留的是等一近看他之後,發現他長相最大的特點就是找不出任何特點!人是夠粗夠壯夠黑,可那排列在大餅臉上的五官硬是平淡模糊得找不出任何特別點的形容詞,是走在大街上隨處都可見、看過也留不下什麼印象的那種臉。也許這種臉就是最適合當警察,方便偽裝或臥底,就算辦過案也不容易引起特別注意。不過看來看去,還是難以計算這張臉蛋的年齡,它的彈性非常大,從二十到六十歲都有嫌疑。若靠皺紋計算並不準確,小貂還有這麼點基本常識,畢竟人不是植物,無法將大大小小紋路相加有如計算年輪。「輝煌不肯告訴我,神秘兮兮的。」
「你猜呢?」校花興味地剝花生殼,嚼得津津有味。
「你先閉上眼睛。」
校花依言合眼;又按她的要求左看右掃上吊下瞄。小貂在精密觀察後有了結論。
「你的雙眼皮跑出來時看來像四十五歲,斜眼變單眼皮就蒼老一點,差不多……」小貂掂量了很久,還偷斤減兩。「算你五十歲好了。」
校花的嘴馬上塌下來!他直想去撞牆。
小貂還有新發現,興高采烈地——「撇嘴的時候又老五歲,上翹的曲線好看多了!」
校花沮喪得想埋頭淹死在那杯超大波霸奶茶裡算了!四十五、五十、五十五!天!他的心靈還脆弱嬌嫩得如同處在等待狀況的青春期!他的外表真的等不及超前那麼多了嗎?天知道他離「不惑』還有好幾個年頭,他的心還蠢蠢欲動,期待一朝被「惑」哩!小貂對他的這個打擊不啻是晴天霹靂!
小貂這下知道自己話說快了,犯下滔天大錯,誤傷了這個「不蒼老男」的心。「大哥,你不要傷感。你一定是眼光放大高了,女孩子才不敢接近你,不然憑你這麼好的脾氣、工作穩定,人又忠厚老實……」
「我還敢挑?沒這口事,從來沒有!」校花悶悶地。「現在別說是個女人,就算一頭牛來親近我,我都會高興半天。這種男男女女的事說簡單是簡單,說難,更難於登天。有時候你不愛的偏偏自動貼上來不放,你中意的連注意都沒注意過你,人到了三四十,還在玩十五六歲孩子的戲碼。」
他這一串「抱怨」明明意有所指。小貂稀奇地從清洗台抬起頭。「你好像嘗了不少苦頭,是現在進行式?」
校花掩飾似地擺手作罷,臉卻微微紅了!當然,小貂是距他非常之近才分辨出黝黑臉孔上那層罕見赧紅。
「別提了!男女姻緣怎麼說都沒個準兒,至於我,早就不抱奢望,在花街是混不出什麼名堂來的,還能妄想討到什麼好女人?還是輝煌命好,一徵婚就有好兆頭,我看我喔!」他以歎氣作註腳。「也罷。」
「你也可以試看看,我們來幫你想廣告詞。」小貂熱心推薦。
校花敬謝不敏。「算了,我知道我沒那麼好的運氣,女兒都要上小學了,我還是多想想辦法打零工賺錢重要,少動這些腦筋,傷神又傷身。」
小貂忍不住笑個沒完!不是他口沒遮攔,多虧他沒當她是外人不相隱瞞,所謂那「傷神傷身』也許是他行年三十好幾最大的感觸吧?「我不知道你有個女兒。」
「三個!三胞胎。還好長得像她們娘,要是長相像我就慘了,以後統統嫁不出去,供在家裡當老菩薩。沒法讓她們跟著我過,把她們托養在我洛杉磯大姊家。哎!女孩子是很可愛,長大了一樣揪人心,麻煩多得不輸給男孩。所以你要聽句前輩的經驗談,小倆口可以甜甜蜜蜜地多過幾年好日子,犯不著想不開急著生孩子;打從孩子一落地,爹娘就無寧日,死而後已,千萬三思而後行。切記!切記!」
小貂這下可不敢應聲。校花不知道她和輝煌的婚姻內幕,更不知她腹中就有個「死而後已」的麻煩;這小麻煩還跟他們的「感情」一點關係都沒有。要是他曉得她這個徵婚新娘還自動「附贈」一個小娃娃,不拿他們三個人當怪物看才怪!而校花沒留意到她的安靜,兀自拍著吧台板面嚷唱起來了——
「思啊想啊起,咿——咿,咿呀哪呀喂……」
小貂看準了裡間沒人,拉緊身上浴巾,一鼓作氣直衝房間,卻在半路上殺出一個高大身子!她受到不小的驚嚇,而輝煌比她更緊張兮兮,兩個人像觸電似地趕緊跳開,各自躲回房間。
「對不起!我以為你不在……」
「對不起!我什麼都沒看見!」兩人搶著說。
兩人直說出來,原來的尷尬反而解除了。小貂害羞地躲在房裡穿衣服,埋怨自己脫線,洗澡時竟忘了帶睡衣,只得在門口張望半天,確定輝煌出去倒垃圾還沒回來,才朝房間直奔。誰曉得他原來待在自己房裡靜靜不出聲,又好死不死這時候冒出來,這下她實在糗大了,衣衫不整,又全身濕淋淋滴著水珠,雖然不致曝光,可就是……怪怪的!再怎麼和平相處,她是寡女,他還是孤男,就算他們是協定中的、別人眼裡的「夫妻」,事實是事實,明明一條界線劃清男女大防。小貂還沒開放到那程度。
「我切了水果盤,你……你好了以後,出來一起吃。還有你愛吃的毛豆。」
她聽到輝煌在外頭咕嘟咕嘟,接著是沉沉「篤」一聲,他又撞上那根門樑了。準是心不在焉!
這一下可不輕!小貂有些擔心又覺得好笑。人長得太高又容易緊張就有這壞處;像她這般身高,永遠沒有這種受到「迎頭重擊」的困擾。
店裡固定每晚十一點半打烊,此時花街夜生活正繁華,但輝煌有他的規矩,每天店面開足十三小時,不做夜生意。等店門一關,兩人都料理好雜事、洗過澡,偌大的空間只剩下安寧靜謐。要是都還沒睡意,經常泡壺茶就可以打開話匣子天南地北聊,從阿珠阿花撿的小土狗到市議會罷審預算風波,談到疲了,便散伙各自投奔床鋪。日子過下來,這反而成了小貂一天中最喜歡的時間,完全放鬆,無比愜意,從閒聊中點滴發掘輝煌許多不為人知的小習性,逐步加深瞭解。想起自己初次見面對他有種種主觀的偏見誤解,每每莞爾,卻想不出原因何在。
「長得太高會常常卡到門哦!」小貂剝著毛豆莢,這是她覺得店裡最好吃的小點心。打從她來了以後,毛豆叫貨量增加了兩倍以上,事實上有百分之六十的毛豆都是「內銷」到她胃裡。她一顆接一顆沒停過,話越扯越多,喉嚨越順。毛豆就像是她的維他命、潤喉劑。「我就不可能有這種經驗。」不無惋惜地。身高矮小向來是她的遺憾!當她十五歲時知道考空姐有身高限制,抱著棉被痛哭了三天。她從小就嚮往當空中飛女,走遍世界多彩多姿的生涯。
「習慣了。天生下來就長成這樣,所以走到哪裡都要留心點。缺點是跟人講話時都得低著頭,擠公車時永遠對著一堆堆的後腦勺。」
小貂作狀仰頭。「喂!你們上面的空氣比較好嗎?」
他回敬:「今天還不錯。不過沒嗅過你們下面的空氣,要比較才知道。」
小貂將最後一塊哈密瓜留給他享用。「大哥,你人這麼好,為什麼沒交過女朋友?」
「這該怪我還是歸咎別人沒眼光?」他笑著搖頭。「我想我是對這方面的事笨拙些,有話也不擅表達,寧願擺在心裡咀嚼,這樣輕鬆些,也不會給別人造成負擔。我以前在學校裡看到女生就臉紅,更別說講話,結巴得連對方都忍不住同情我。」
小貂不相信。「你對我不會呀!」
「那不一樣。」
「你對客人也不會。整天都是鶯兒燕子在面前穿梭,我看你樂在其中。」
「客人是客人,在我眼裡沒有性別之分。」他說道。「這裡的女孩子都熟得像自己姊妹,不是那回事。」
「你把西瓜吃到頭頂上去了。」小貂親暱地從他發上取下一小顆西瓜籽。「跟小孩子一樣。」
夜闌人靜,各自歸臥,輝煌總會幫她巡視整理好床鋪被褥,叮嚀她窗子別開得太大,免得著涼傷風;插上電蚊香,將床邊水瓶加滿熱開水方便夜裡醒來隨時可飲用……小貂聽他每夜必誦一口的「晚安經」,又是好笑。
「你真像老爸爸!」
「哦!那也不錯。」輝煌幫她放下窗簾。「反正你自己都還像個孩子似的,大孩子帶小孩子,還是需要人來照顧。」
他會留下床邊一盞小燈,細心帶上房門。小貂總在平靜又滿足的心情中安然人睡,一覺到天明。
被人無微不至的照拂實是天大的幸福。小貂自小便失落的親情溫馨卻在這個與她原本一點血緣或關係都沒有的輝煌身上感受完整。一切像場夢一般。
還聽得到他房裡窸窸窣窣的聲響,猜他也許在鋪棉被,或拍淨衣服上的灰塵,那是近在身邊的人動作的細碎聲音,夜裡聽來格外清晰親切。
是安全感。
知道屋裡還有個人,相伴、安穩細心地守護。單單是「知道」就夠讓她在甜笑中睡去,夜夢平靜無波。
柏林愛樂的演奏中場休息時間。尹嫣倚在大廳西側的玻璃門旁,手中是印刷設計精緻詳細的演出說明介紹;然而她的注意力顯然不在那上頭,她的心思飛過華麗明亮的國家音樂廳,落在縹緲不可知的地方。
大廳的角落是三三兩兩服飾筆挺優雅、愉快談笑的紳仕淑女。豪華高貴的地方,優雅得無懈可擊的人群,音樂、詩意、高雅氣息,像是穿梭在童話故事中的完美情節!然而她只感到窒問、懨懨的情調;她戴隱形眼鏡過久的眼睛感到疲倦酸澀。實在糟蹋了一場好演出!
音樂,是她喜愛的。只是過多的烘染只會讓人漸漸麻痺。當內心最初的感動不知何時消褪,再多的華麗都索然無味,只有徒增疲倦。
是的。她想起自己很久以來已忘記了感動的心情是如何。
回到台灣半年,驚奇地發現她離開才幾年的小島完全搖身變成另一副面貌。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和問題層出不窮,蕞爾之地小小台北都儼然披上國際性城市的外表!在這雜亂的城市,發達的資訊緊跟住世界潮流的腳步,這裡的藝文風氣居小島之最,戲劇院音樂廳裡天天都有各式藝術節目上演,傳統新潮和古怪的實驗交織,時間久了,她的好奇漸漸靜息疲憊下來,再激不起一絲興奮。這種轉變連她都說不上原因。
在這些個場合久了,三兩天就碰上熟面孔,發現這裡表面蓬勃的藝術風氣下,實際上經常看表演的也就只是那一兩萬人!尤其過了某個年齡、某些階層,像是在她的這個圈子裡,聽音樂會就只是一種習慣、義務——身份之外附加的妝點。人們視為理所當然並樂此不疲;尹嫣卻對此生厭。
她跟傑森舅舅說有時覺得上上菜市場還比到音樂廳有意思得多。
一個聲音打斷她游移的思想;她的最佳男伴。「小朱,想不想去喝杯咖啡?我們還有充足的時間。」麥良傑走向她。衣裝瀟灑、氣宇軒昂的他走到哪兒都能引起女人注目。尹嫣不用看也知道週遭幾位女士的眼光全不由自主瞟向了他。她習慣了,從無任何特殊反應。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是引人矚目的一對,郎才女貌是傳統情節必備要素;就算沒有傑森舅舅有意撮合,朱尹嫣和麥良傑並肩站在一塊都是眾人眼中天經地義的結果。兩個出色的人才,又同是律師界明日精英,彷彿兩人相識了無事才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只是難在兩個戀愛老手真真假假地周旋;外人看的一回事,只有當事人才曉得那分寸。良傑彬彬有禮完美無缺,尹嫣慣於微笑以對。她是屬於凡事冷靜的那型人,在她的淺笑後無人揣度得出那距離;她神秘,美麗的女人因為冷淡,更掩蓋上神秘外衣,致命的吸引與魅力。
「不了,下半場就快開演,我不想錯過。」尹嫣望著他額前烏黑的鬈發和眼中奕奕神采。英俊的魔鬼!這樣的男人是生來讓女人受罪的。她還沒能免疫,事實上能享受魔鬼的撩撫與溫柔不也是樂事一樁?「你真體貼。怪不得我舅舅那麼欣賞你,他已經處心積慮許久想挖角,有了你,他馬上可以退休,大享他的釣魚田園樂。」
「那得看我爸放不放人。」前年拿到執業律師資格的尹嫣回國投效舅舅企業集團下的律師事務所,而麥家父子的名號是司法界專打刑事和出版訴訟的能家。麥石千三十五歲成為當局倚重的法律顧問,年輕時的惆攪飛揚不輸給現在的兒子。「他還有意把你網羅過來,他叫我盡量使本事,麥家的天下就掛在我手上,可見得我爸有多欣賞你。」
尹嫣哪會聽不懂他的意思?「跟專業律師打交道是很可怕的事,太聰明、太狡猾,和他們談話,腦筋要提齊到備戰狀態。」
「有那麼可怕嗎?」良傑失笑。「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律師。」
「我的資歷比起你和麥伯伯實是大巫見小巫,不敢較量。對了,舅舅明天想請你吃中飯,跟你商議個案子,他該早跟你敲定時間了。你月初打的容生案實在太漂亮,轟動天下,我昨晚在宴會裡聽的全是關於對你的讚美,每個人都看好你的未來,虎父無犬子,麥伯伯一定非常以你為做。」
「我的座右銘就是要求凡事做到最完美。只要盡力,沒有做不到的事。」他不卑不亢地聽進了她的讚美。「不過這話出自你口中,份量和別人更是不一樣。」
「你很聰明。」怕是太聰明了!她想。
「怎麼?」在相處中,她時常會跳開距離說些突兀的話。她已經調整很多了,學著抓住她的節奏。
「沒什麼。」尹嫣笑笑,看腕表。「快開演了,我們進去吧。你不會想錯過提琴手的獨奏。」
甜美憂鬱的提琴,西方之靈魂。既是盛宴,她不想遲到。一個能夠自由離開的人不會擔心被黏滯,想沉醉時盡情留戀其中,等美麗的時光結束,能夠不留痕跡第一個離開。
她就是這樣子的人。
陶兒從泡沫紅茶店回診所,門上掛了大鎖。她心想:準是早上揚波被她叨念得受不了,又蹺班跑出去閒蕩了。她開了門,把從小貂那兒借來的海報紙、麥克筆、綵帶。膠帶台和保利龍切割器全堆到桌上,先迫不及待開涼風扇祛除掉一身暑氣熱汗。想起害她勞累個半死的「罪人」她就又愛又恨,心裡又聒聒絮絮罵起來:死阿波醫生、小氣阿波醫生!連台小冷氣也捨不得裝,虐待小美女!一點憐香惜玉的良心都沒有!
這是她本周進行「改革活動」的最後一項工程。一周有成,在她的日夜催促下,校花邊咿咿呀呀抱怨,邊把房子粉刷完成,粉紅色的浪漫色彩讓原本破爛的診室煥然一新!陶兒拿出她在學校社團擔任美工的看家本領,在四周牆上做了許多美輪美奐的裝飾和標語。她是懷著「愛屋及烏」的心情任勞任怨地做這一切工作。不過,她懷疑那一位「烏」到底有沒有注意到他的屋子已天地變色換了樣子!嬉嬉鬧鬧從不見正經的揚波永遠是垂著眼皮、像是從沒睡飽過似地閒閒蕩過來晃過去,一天中正正經經看診的時間也沒多少,對賞鳥玩棋壓馬路的興頭還大些。
陶兒除了徹底革新醜陋環境外,還要和他的髒亂奮戰。她實在想不通他怎麼會有數不清的怪異習慣——在廁所看報紙吃蜜餞,在澡盆旁邊烤地瓜和玉米,髒衣服全丟到廚房的水槽裡;更怪的是,他髒歸髒,亂歸亂,邁出大門永遠衣衫整齊,像是剛從美容中心走出來的一樣。陶兒有一次跟他說。「波醫生(她原本堅持叫他『波』,害得他差點溜進馬桶裡頭去),我覺得你好像蓮花!」
「怎麼,你也喜歡我這種刮鬍水的香味嗎?」他的私人美容天地裡有不下數十種名牌刮鬍水和香水,加起來的價錢足夠訂十台冷氣機!
「不,是你實在偉大,出淤泥而不染。從那個又髒又臭的房間走出來,還能保持人模人樣。」
說歸說,並沒什麼實際效用。楊波剛開始還對連私人領域都要煩她整理而過意不去,不過再來看她自願又勤快(實際上是髒污程度超過她的容忍界線,她怕自己處在這種恐怖的環境中,就算沒染上皮膚病,也可能遭受傳染病媒蚊的攻擊),他的臉皮就加倍增厚,連管也不管啦!陶兒對男人這種惡劣天性實在是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氣自己怎麼會喜歡上這麼一個不愛乾淨的男人!他就是有本事將她前一晚回家之前才整理好的秩序在一夜之間糟蹋成世界大戰後的慘況!襯衫巴在廚房抽風機上,筷子插在浴室水孔裡,椅子飛到藥櫃上……診所夜間便成遊民收容所,有時她早點來上班,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身體,酒瓶滿地滾!是沒出過事,不過夠叫她沮喪的!久了下來,她也學會了別對改變現狀抱太大希望。要讓自己快樂一點,就得試著降低要求標準,適應而非改造。要「墮落」讓他們去好了,反正他們「墮落」了十幾年,到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亂中有序!亂中有序!這是賢慧女人能做到的極限。
現在她的最後工作就是要把門上那張難看的海報弄掉!一點美感都沒有,連孟楊波三字都寫得軟軟拙拙爛爛,好像肉快發爛、感染成片噁心的瘡疹蛇蛇。
她剛納完涼,校花就在外探頭探腦半天,踱了進來。
「嘿!丫頭。阿波不在?」
「我去找小貂姊,回來就沒看到人。」她很罕見地、友善地遞給他一罐冬瓜茶。
「又去泡妞!」
「什麼!」陶兒的眼光變得很「凶狠」,好像「變節」的人是校花,氣鼓鼓地瞪他。
女人唷!嫉妒唷!吃醋是女人的通病,從一歲到一百歲無人倖免。看陶兒緊張得連耳朵都要豎起來了!
「沒有啦!我什麼都沒說。阿波可能去收帳,不然就是到孤兒院博愛院去義診。」
「你不要想騙我。小孩跟老人需要看花柳科嗎?他是不是跑去約會?你老實說!不然冬瓜茶還我!」
「吐出來還你要不要?我怎麼知道他上哪去?我又不是他肚裡的蛔蟲。」校花趕緊轉移開她的注意力,去讚美她做的海報。「看不出來你這麼厲害,姿色不壞又有才華。」
「要是讓我曉得你知情不報,你就……」陶兒放過他了。「你也覺得好看?這樣可以吧?」海報上很詩意地畫上一片梅花樹林,暗喻「梅毒」「淋病」;「孟揚波診所」五個字很藝術化地點綴林間,再怎樣都比原來那張粗俗的宣傳海報可堪人目多了。
「很好,花朵畫得很逼真。」他充其量也只能看出這樣了。「你怎麼熱成這樣?滿身大汗的,誰罰你做苦工?」
「我還懷疑你們這些人是不是感覺器官全失靈,35℃的大熱天,沒有冷氣還活得下去!都是阿波醫生啦!人窮又不好好努力看病賺錢,連台冷氣都捨不得裝!」
「窮?阿波一點都不窮!你別被他那副苦哈哈的外表所騙!他在瑞士銀行開了秘密帳戶,這事只有你知我知。單單這幢破樓就值幾千萬,他才不靠這間小診所賺錢,這是他的副業,半做慈善事業啦!」
陶兒半信半疑。「他買賣軍火啊?那麼富有?」
「阿波本事可大羅!」
她很樂。「這麼說我沒看錯人,他果然有發展潛力!」
「是啊,凡事俱備,就欠個老婆,看你有沒有本事迷倒他。話說回來,阿波年紀也到了,男人總要成家的。男人的生命就像張白紙,女人是彩筆,白紙需要彩筆來豐富充實生命,否則擁有再多還是落得一場空。」校花說什麼都能繞回自己的煩惱上去,感觸感歎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說你吧?你又思春了哦?」陶兒同情地。
「呸呸呸!小孩子說什麼話!」
此時陶兒轉頭才發現有個瘦巴巴鬼鬼祟祟的老頭在門邊兜轉,似在那兒待了很久。她招呼他:「老伯,掛號啊?醫生不在,你六點以後再過來,我先幫你看看……」她看看那老頭,又對照牆上貼的「百病圖」。「伯仔,你的印堂發黑,眼白泛團狀血絲,瞳孔縮小,口水分泌比較多喔?一定是鏈球菌感染!年紀大了,不要這麼愛玩啦!」
老頭聽半天才搞懂她在說什麼,呸地吐了口痰。「我健康得很,看什麼病!跟阿波醫生說隔壁財叔要過來收兩件西裝褲的工錢。」
老頭忿忿下樓,校花笑都快笑岔了氣。陶兒窘得要把他捶死了。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你故意的!害我!」
「我怎麼知道他是來看病還是收錢?大概以前得的病全治好了。」校花為預防她來討回冬瓜茶,將茶一仰飲盡,消涼消暑。「丫頭,你在這兒要學的事還多得很,要做記者,三教九流都要能應付得來。不過凡事自己要放機警些,再有我們這些人幫襯你,這裡還是花街,隨時都可能有突發狀況。你自己注意,否則哪天被逮去下海當站壁仔腳,這麼個嬌滴滴的小美女一輩子就毀了,沒得翻身。」
陶兒聽不懂站壁仔腳是什麼意思。
「就是那個嗯——那個——」校花也不好比劃得太露骨。「就是那些『嬤嬤』會在你比較缺乏的那個地方打些『快速補充長大針』,派你去站崗,寄件收費。我不是故意嚇你,你真的有可能……」
「你好下流!」陶兒嘰嘰嘎嘎叫,拿紙卷砸他。「我一定要跟阿波醫生說,叫他先給你打兩針!不,要把你動手術變性!讓你去站壁仔腳!……」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3:52
3
一樣的銀邊鉤花天藍紙箋,字跡龍飛鳳舞;今天的內容是笑話一則,附上小人頭插圖,十分逗趣。尹嫣捧著紙箋不由得笑了起來。
第十天了!每日準時十點,總有朵美麗的白色長梗玫。瑰向她報到。壓在玫瑰下的是神秘仰慕者的親筆話語,恰是她喜愛的淡淡藍;有時是一首短詩,有時是笑話、小篇剪報、手寫歌譜,甚至是篇漂亮的毛筆字。沒有署名或邀約、要求,這位神秘客似乎就是純粹為了送花而送花。那高貴的白玫瑰日日在她的案頭散發芳香。
尹嫣不是沒好奇過這位仰慕者的真實身份。從十三歲起,收到愛慕者的鮮花禮物成了日常作息之一,然而這個人有著那麼一點與眾不同,從信箋上的字跡和訊息傳達了他的細緻與多面才華。她對他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印象深刻,她沒想到這個時代還有年輕男子寫得一手好書法。小時候父親老強迫她乖乖坐在書桌前描永字八法,是出了國才解脫這夢魘。她天生沒那細胞,因此這人的天分更讓她讚歎。
直到第九天的一張素描畫才讓她的猜測落實。
簡簡單單的一張鉛筆速寫傳神地勾勒出作者那不羈又昂藏的神氣,是了!尹嫣的記憶裡還有這麼個匆匆一面。萍水相逢的人。據他的說法,她還欠他一場午茶約會。
應該是他。
只是,還真的沒想到是他。
既然他不出現,尹嫣也沒再把這件事放心上,只是漸漸習慣玫瑰與藍箋的到訪,總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傑森舅舅扣門。「這麼美麗的花,是良仔送的?」
「不是。這人不肯透露姓名。」
「這麼神秘!良仔有危險敵手了。」
「只是一朵花而已,沒事。」
「女孩子最禁不起的就是鮮花與情書攻勢。就算你不好奇,這人終究會出現的。」
「或許我真的對這種事冷感些;我得承認自己實在不是個浪漫的人。」尹嫣說道。
「良仔是嗎?有時情侶的性格互補反而能配合得最好。」
尹嫣一笑置之。「我還沒想得那麼遠。」
說實話,目前愛情在她生活中的比重實是微不足道,她也沒有把任何人納進她日常計劃裡的意思。媽咪說過她太愛自己,或許吧!反正她很滿意這種愜意自足的生活,根本找不出任何缺點。
她反而欣賞神秘男子那種無所為而為的態度。沒有壓迫感,維持距離,這樣對彼此來說都輕易得多。
「記得三十分準時開會,我已經吩咐密斯林重新把資料調出來。」傑森闔上門。
「我就來。」尹嫣抽出最厚那疊文案,將椅子推回。在出辦公室之前,不忘把玫瑰花葉下的藍箋放進抽屜一角,同樣的一疊紙箋最上頭。關門離去。
瓶中玫瑰兀自昂揚著純淨傲人的芳姿。
凌晨四點整,那扇種著茂盛爬籐的白格窗子終於熄了燈,歸於一片黑寂。
校花收回因仰望太久而發酸的目光,慢吞吞拉起身子,伸個懶腰——
四點。這一班「站崗」是他每日例行的最後任務,他的一天都是在那個窗口的「燈號指示」下才宣告結束——
踩熄煙蒂。掃過大街的夜風把他的臉刮得熱辣發疼。背後突然「吱」的好尖銳一聲,嚇得他頭皮發麻!
「死貓!你××的!」不是死貓,是活貓叼著肚破腸流的死老鼠從他胯下借道。
老街那頭有個沉沉腳步拖了過來,破鑼嗓像砂紙硬生生被刮掉層砂。是白天推車賣炸薯丸子的孫老毛。
已喝得癲醉,把著空酒瓶匡啷匡啷往腦袋上敲,定睛看出是他。「老弟,你在這幹嘛?罰……罰站哪?」
「撒泡尿啊!晚上水喝多了,睡不著。」
「光喝水有個啥意思!走!到我那兒喝兩杯去……」老孫不分東西南北搭了他便走。
「要喝改明兒再約,這麼晚了,我送你回去,不然大嫂又說話……」
「哈!她沒得說!我家那婆娘被我氣得跑回她娘家去了,總算給我耳根有幾天清閒日子好過。女人啊!煩死人!走走走!去喝點!我藏了好幾壇秘方藥酒,不是自己人還沒得喝咧!只要半杯,有你想不到的神效!你猜……一小時?一小時不夠看啦!」
「這邊、是這邊!我帶你回去。」
「一醉解千愁啊!人生都是假的,只有酒好、酒好!呃!」孫老毛顛躓了一個大跟頭,險些連校花也被他帶倒。「酒也比女人好!女人話多!像我家那婆娘,成天嘩啦嘩啦咕嚕咕嚕,跟條金魚似的!不過說實話,她一天不在我眼前嘮叨還真不習慣,昨兒個還夢到她罵我,罵得狗血淋頭!不過一夜可睡得真舒爽……」
陶兒的美容午睡是被兩個男人的爭執聲所破壞。她睡眼惺忪、疑惑地爬到門簾後,校花像是早就趴在那兒觀看許久,他作勢要她別出聲。
來客是個她沒見過的陌生男子,和揚波差不多的身量,可渾身光鮮體面多多。然而重點不是這個,揚波背對著他們,但陶兒可感覺到他不尋常的緊繃姿態及兩個男人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陶兒沒見過揚波用這種態度對人。現在這個大散仙聲音中無一絲笑意,他連跟人討債都沒這麼嚴肅嚴厲過。
「你知道我要的東西只有一樣,其他用不著多說。」
那個男人竟在笑!像是貓存心作弄逃不出掌心的老鼠。「你有你的要求,我有我來的任務。這是九百萬的支票,你名下今年該得的股利。我的責任是把東西帶到……」
「我不需要。你只要把屬於我的東西還我。」
九百萬哩!陶兒看看校花,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揚波竟把送上門的大筆白花花銀子扔出去,那口氣像丟掉破布爛書似的。九百萬!平常摳得像什麼的揚波這下竟然變得這麼大方?
「東西沒交到你手,我沒法交差。你要知道,我並不樂意來。」淡淡的敵意,相持不下。「爸交代……」
「誰說什麼都跟我沒關聯,爸爸是你的,跟我沒關係,你用不著在這賣弄……」
「是『他』要我交給『你』,我可不管……」男人像是蓄意在「欣賞』楊波痛苦的表情,隨著他刻意加重的一字一句,揚波臉上掠過一陣痙攣。
揚波冷冷打斷——「我說過了不要提那個人!我早就跟你們麥家毫無關係!在我十四年前走出麥家大門的那刻起,就跟麥家斷得一乾二淨再無牽扯!我孟揚波不需要別人同情或施捨,你們以為用金錢能夠彌補錯誤、弭平良心的不安?我知道你也並不情願來,這一年一度的『苦刑』根本不必要存在!我再說一次,該我的東西給我,我不需要麥家的臭錢!」
「你儘管否認,你能夠欺瞞自己多久?血緣親情是這輩子都抹煞不掉的事實,你越逃避,心裡更清楚,這事實讓你很痛苦吧?」他殘忍地提醒他,眼中是冷酷惡意。「錢髒嗎?一點也不。髒的是人心。承認你恨我們吧!怎麼不把鈔票狠狠扔在你最恨的那個人臉上?怎麼不敢?你怕嗎?你就是怕他對不對?你孟揚波什麼也不是,不過是只沒膽的老鼠……」
陶兒直想衝出去狠揍那個衣冠楚楚的禽獸一頓!校花強拉住她,作個警告她別妄動的凶狠表情。陶兒只能又氣又急的猛瞪那個男人。她心疼自己喜歡的男人這樣受人侮辱,她所不明白的是揚波為何任憑他言語欺辱而毫不還擊?
揚波平靜地拿過他手上的支票,兩半、四半……轉瞬間撕成碎片飛散在街道上。
「九百萬哩!」陶兒忍不住嚷嚷!校花一把摀住她的嘴,比了個槍斃的手勢。陶兒乖乖閉上嘴,用力瞪他。滿腹疑問憋得她快爆炸了。
「很好,有創意。」男人臉上的陰沉烏雲可不是說的那麼回事。
「好了,你的東西我收到了。我要的東西,拿來。」
男人坐在桌上。「燒掉了。」
楊波整個人在瞬間全變了!他衝上前抓住男人的領子,」那男人也不含糊早有防備。兩個男人扭打成一團,不分軒輕,兩雙泛著紅絲、怒火上冒的眼睛不相讓地對峙,那眼光是那麼強烈、頑蠻,交纏不可解的宿世深仇,任誰見了都會為兩人這樣深濃的懷恨冤仇震懾住!那是怎樣頑強的怒與怨?彷彿要穿透時空阻力,毫不留情地致對方於死地,無一絲可舒脫的空間……
「那人到底是誰?」陶兒用力拔開校花的手掌,把他拖到一旁小聲詰問;再不問她就要悶死了。
「你不要問我啦!」校花搔頭。「這叫我怎麼好說……」
「拿來!」揚波一聲威力冰冷的怒吼又搶回兩人注意力。陶兒校花速速趴回簾子後頭。
男人掙脫開他,站起身,拭去唇角血跡,緩緩從上衣內袋掏出張小紙片。揚波像是獲得生平至寶,慌忙接過。
陶兒努力伸長頸子想看清那是什麼,可惜距離遠,物件又緊握在揚波手中,根本無從窺起。然而她看得清清楚楚揚波的表情——他,眼裡激動著的……可是淚光?他望著手中物件的神情那麼溫柔虔敬,雖只是一秒間掠過而已,那神情將陶兒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這一連串疑問引她加倍好奇。她猜若揚波的生命中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曲折,這兒就是最大的傳奇與私密了。
揚波很快武裝起自己。「你要怎樣才肯把剩下的照片殘片交給我?隨你開價,只要你說得出口……」
「無價。」男人知道自己手中握有永勝王牌,注定箝制凌虐懷恨的仇敵。「你說多少價錢能換取看自己敵人痛苦的無上快樂?我就是要這樣一年一年提醒你的痛苦跟罪惡。你們曾經加諸在別人身上的痛苦,我要你加倍償還回來……」
「夠了!」揚波沉聲道,「你今天來的目的都已達到,大可痛快地離開。我沒有留你的意思。」
「只可惜你這輩子永遠擺脫不了我,真是遺憾!」麥良傑在門旁停下,並沒有回頭。「還有最後一件事。下個月五號是爸生日……」
「我說過了,再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那個人……」他和他分據房間兩頭,像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一靠近就注定爆發痛苦衝突的威脅。
「這或許是他最後一回辦壽宴了,他的心臟在前年中風後惡化得特別快,最近幾次突發休克,醫生說……」他住了口,深吸口氣。「他沒說什麼,不過我猜他會高興見到你。」
「不關我的事。」揚波的手不自覺地緊抓椅子靠背。
「我的話說到這裡,隨你來不來。」男人冷冷拋下最後一句話,逕自離去。
揚波不知在那兒僵著發呆了多久,他抓起外衣轉身下了樓。陶兒趴在窗台上張望已不見他人。
「那個男人到底是誰?阿波哥怎麼會招惹上這樣一個天字大仇家?」她抓著校花的袖子猛晃。「你一定知道對不對?」
校花意興闌珊地,悶著。「仇人嗎?你是太小了,才看不出愛跟恨真正只有一線之隔。沒有源頭,哪來相對這麼強烈的仇恨?」
「你在咕噥什麼?說白話文啦!」
「想知道就自己去問阿波,我不當壞人。今天跟你說,明天又有理由罵我多嘴公。」
「不會啦!說嘛!說!」陶兒癡纏頑纏。「我跟你最好了!告訴我!」
他躲。「不要跟著我啦!你明知我這人最心軟,禁不起女人纏,你再問下去我就沒轍了。」
這下陶兒追得更起勁,差不多黏到他身上去,像無尾熊寶寶那樣。「說!說!說!你守不了多久的啦!
六月六號,大順之日;一早,輝煌便拉了小貂上註冊處公證。小貂還恍恍惚惚地在半睡夢中流連,計程車已經在法院門口停下。
整個過程不到五分鐘便結束。他倆都穿著白襯衫、牛仔褲,輝煌竟事先準備了兩個戒指,小貂有意外的驚喜。一切明快簡潔,她還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結了婚。
他們從側邊小門出法院,躲在屋簷下,發現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雨。她回頭望望輝煌的側臉,他在張望黑壓壓的天際。小貂心中升起清新的特殊感覺,一時說不出話;清涼的雨絲撲上她的頰。
「請你吃冰淇淋,有沒有意見?」他笑笑問她。
慶祝新婚,冰淇淋相賀。「我喜歡!我可以拉你的手跑過去嗎?」
他反而很驚訝。「我沒說過不准啊!」
他的手寬大溫厚。小貂沒看他。「已經很久沒有一雙溫暖的手供我握著了。」
「還有我在。不要忘記,我們現在是夫妻了。我的意思是說法律上的,你不要誤會。」
小貂被他逗笑了。她真的沒碰過這麼羞澀的大男人,一半穩靠得可撐天闢地,一半像個青春未褪青澀的孩子,且從不隱瞞他的面貌。「我很高興跟你結婚。」
「你哭了?」他注視她眨動的眼睫。
「沒有!」小貂急忙否認,用笑靨回答他。只有她知道那串墜進心底的酸澀;眼淚是滾燙,雨絲是冰冷,然而這實在不是個適合掉淚的日子。她初次結婚的大喜日呢!儘管有糟糕的天氣,她仍希望它會是個晴朗的記憶。「我是高興。雨打進眼睛了。」
「我也很緊張,沒結過婚。」他早就把程序排得好好的。「公證完,先去吃冰淇淋,看早場電影。可以等過兩天再到戶政事務所登記,反正寶寶可以安心了,不用再著急。」
小貂勾起他的肘彎。「直衝到那個轉角!一、二。三!」還沒喊完,他們撒腿齊開跑。不介意那些個高高噴濺積水的窪兒,直奔路的那頭,連串歡呼和笑聲追逐散落的雨絲,連竄進領口的水滴都沒放進眼裡了……
當那位豐腴的中年婦人走進診所,揚波剛結束完晚間的打坐。他並不驚訝她的到來;他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溫暖擁抱,是婦人笑著連連驚呼他才放下她。
「你這孩子,長這麼大了還頑皮,把紅姑轉得頭昏眼花。」婦人坐下喘氣,放下肘彎的皮包。「來,紅姑看你這陣子是不是又瘦了!我上次帶來的人參和雞精你是不是又拿去送了人?這麼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越養越瘦!」她疼惜地摸摸他的肩腫和腰背,彷彿他少了幾斤幾兩肉她都掂量得出。
「我壯得很哪!」揚波耍寶地展示臂肌。「天天練功打坐,保持體能最佳狀態。」他奉了茶,像小孩樣蹲在她面前,把話直問開了——「紅姑,我最開心見到你,可是你不能犯規,我們有過約定的,不能提不該提的就——」
對這聰明過度的孩子能怎樣呢?一個眼神交換,何線紅的心事毫無遮隱地攤開在陽光下。她無奈地開口:「不是犯規,只是這回我不能不說,紅姑昨幾個夜裡想了個通透……」
揚波站起身,背轉過身去點上了煙。他曉得她最不愛煙味,但現在這事不重要。
「你知道昨天良傑來過了?」
楊波那冷淡的語氣刺得人心好痛!線紅一想到這兩個自小被她揣在懷裡疼愛關照、視若己出的兩兄弟如今彼此仇恨淡漠相對更甚於不相識的陌生人,就禁不住眼淚潸潸。是老天爺存心懲罰人的過錯吧?讓一個家支離隔閡如此!一對兄弟徹底反目,是人的盲目與罪孽才遺禍成現今的痛苦與不幸,而這一切公平嗎?又該向誰去追悔?「我問阿傑好久,他才肯告訴我,你們這兩個孩子實在讓我心疼,你們……」她哽咽得說不出話。
揚波躲得更遠,重重煙霧遮掩了他的表情。「紅姑,不要難受。這個結局是理所當然,你不認為這樣對每個人都好?你不能硬要把三個相懷恨的人綁在一起生活,會瘋的!」
「胡說八道!」線紅持手絹拭淚,只是她心中積壓許久的悲哀憂愁怎麼也清理不完。「我真的弄不懂你們父子三個,一個模子出來的臭脾氣,就是誰也不肯先低頭讓步。明明三個人都過得不好,還要咬牙憋著硬撐!人是血肉做的,不是機器,再倔又能撐到幾時?總有撐到極限的時候……」她說到最心酸處,又是老淚如泉湧。是心焦,是憂煩!
「你知道我不想聽這些。」他轉身。「你不是最愛看我的畫?我去拿前陣子到山上寫生的幾幅得意作給……」
「我只是難過。」何線紅吸吸鼻子。「你跟良傑兩個小時候那麼好,連便當的菜都搶著讓對方吃,看到漂亮的彈珠一定買雙份。高年級欺負良傑個子小,你以一擋十被揍得修兮兮還緊緊護住他;長大些了,穿同牌子的牛仔褲,一起動腦筋追校花,國中畢業同領市長獎,好風光的!看看你們現在,明明是最重情的孩子……」
「紅姑,如果你來這裡就是要搬這些陳年舊事,我沒興趣聽,也早就不記得了!」
「我知道你心裡不肯原諒你爸爸,可是,至少同情,好嗎?」她說得好艱難。要承認這樣的事實,好像拖在她心口上的一把刀,割得她鮮血淋漓!「你爸他犯過太多錯誤,可是對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你還能計較什麼、還能計較多久?這些年來,他衰老得特別厲害。你也許無法想像,但這是真的,他擁有的日子可能也不多……就算看在紅姑面子上,算紅姑求你!阿波,你長到這麼大,沒見過紅姑低頭求人的是不?」
楊波大大的震撼了!他緊緊盯住她哀懇的、真情流露的目光,一時之間被自己突然體會到的事實震懾得無法言語。
是!要說這世上同他最親愛的人,除了早逝的母親之外,就屬紅姑。在他生命中最值得記憶的、如置身天堂的十年歲月裡,她等於扮演了慈母的角色,給了他心靈無微不至的溫暖。他拿她當第二個母親看,全心仰慕的情感。
紅姑是麥老夫人買來的養女,等於是麥石千的義妹妹,終身未婚嫁。在養父母去世後跟隨麥石千一起生活,照顧家人。她的一生都在付出與溫柔對待中逝去而無怨無悔。麥家夫婦待她恩情重,她是真心把自己給了麥家,此生此身都屬麥家人。
只是從沒有人知道她——
「你爸那人就是牛脾氣、愛面子,其實他心裡是想你的,你一走就是十幾年,他從沒有快樂過……」
「他快不快樂與我無關!是他自己造的孽,無需別人同情。你認為我得承擔他的情緒快樂與否?那麼對於他給我們母子造成的痛苦、給別人造成的傷害又該誰來負責?犯錯本來就需付出代價!他是不動刀的劊子手……」
「這樣說對他太殘酷!他現在什麼也不是,充其量只是個病弱、不快樂的、期待兒子諒解與溫情的可憐父親。他也把自己折磨得夠苦的,阿波,畢竟他是你父親,你知道他一直最偏愛你,你們以前……」
「不要再提以前!為什麼你們老要活在以前?」揚波暴躁地走來走去,頭發狂亂。「我只承認現在,關於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我寧可忘得一乾二淨……」
「血緣牽連,阿波!」線紅憂傷地望著比她高出幾個頭的揚波。「斷不掉也忘不掉的!」
「別詛咒我吧!老天!」他倚在敞開的窗子旁,讓晚風冷卻他激動得根本無法運轉的腦子。
「紅始不要求你原諒他,我知道那很難;只要你去看看他,跟他談談話,這就夠了,就夠了!他就會高興的……阿波,這次算紅姑求你好不?失掉這次,誰知道以後
「你是愛他的是不是?」楊波一句話終於點破了隱瞞了三十年的迷霧!他到底是忍不住。紅姑的表情是最好的回答。
她沒有退縮。只是多年的酸楚秘密一朝被親如孩兒的他點破,線紅不禁激動,吶吶地,她流下眼淚。
「這樣為他用心半生,你,值得嗎?」楊波輕輕問。
「我不重要,只希望這個家好好的,他、阿傑和你都好好的。我一直懷念過去在一起的日子,到現在還常夢見,回想起來更淒涼。難道真的不可能回復以前的日子?阿波,人生真的不長,尤其你爸已經快走完屬於他的這一生;他風光過、渲赫一時,而現在只是個孤單寂寞的老人。」
「他有兒子。」
「你跟阿傑同享他的生命。他可以失去整個世界,就是無法忍受失掉你們兩個;偏偏你們倆都離開他了。」
「良傑還在他身邊。」
「你不懂,已經不一樣了。你爸已經受了苦,他為他犯的過錯鞭笞了自己十幾年。阿波,想想紅始的話,紅姑知道你是個多有情的孩子,恨又如何?愛的力量不是足以化解一切?除了你爸的不是,也多想想他曾付出的一切。想想他種種的好……」
揚波不語。在知道這樣一樁久被忽略的真相後,他被紅始心中義無反顧的慈愛溫柔所撼動!
沒有人會知曉這樣一個平凡女子生命中蘊藏貫穿如此深沉的情愛。
已不能問值得與否;只是,什麼樣的力量支持她這樣將一生夢想、半生的情感全牽繫交託在一個負盡天下女人心的風流多情男子身上?他瀏覽花叢數十載,獨未曾正視過她一眼,而她只是默默陪伴追隨、默默犧牲奉獻、永遠在他身後,站成安靜的影子,直到最後的時刻,還是為他設想,說的是他、念的全是他——
是癡心還是傻氣?
比起她來,他們又如何?
輝煌洗完澡出來,見小貂窩在他的地鋪上自己跟自己玩撲克牌。見他僅穿著短褲也不避,笑著把椅背上的乾毛巾扔給他。「不愛用吹風機的人,還是得把頭髮擦乾,否則當心老了會留後遺症。這是老師教的。」
輝煌趕快背過去套上T恤。他不確定她是否在他背後偷笑,抑或是他的錯覺。
「你怎麼不睡?」
「睡不著,來找你聊天,」小貂抱著涼被。「否則一個人玩牌也無聊,算半天還是算不出戀愛星座現身。而且今天是我們的結婚日,就算是確保安全的新婚夜,給你個晚安吻不犯法吧?」她做的比說的快,輝煌還沒領悟過來,她已噘著紅唇在他面頰上響亮一吻。
輝煌感覺全身血液直竄腦門,熱度逼升沸點!心裡慶幸日光燈昏暗,她看不清他的臉色——輝煌咳了咳,加穿了件又寬又大的長汗衫;小貂還無知無覺地自顧自洗牌發牌作排列。
「你知道我剛才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什麼?想你!我在想,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有他們這樣的婚姻,說好沒有任何權利義務,不上床、不虧欠,他不要她有一絲一毫心理負擔。對於男女情緣,小貂當然是明白,腹裡寶寶都懷上了,她要裝傻也裝不來;只是在輝煌面前無需掩蓋佯裝什麼,正因為他的正直與思無邪,她更可放心大膽,拋卻世俗顧忌。他願意這樣接納照料她,於她便是親人情分,旁人再無可比擬。「我有個結論,你不是怪胎就是聖人,不過我都同樣感激。大熱天的,你為什麼穿得這麼厚?」
「我傷風……我——試穿看看。」
「怎麼辦?看來我今晚失眠定了。我們開瓶酒小酌一番以資慶祝,怎樣?」
啊?還喝酒?還沒沾到酒精,他的腦子就開始醺熱暈陶陶!狼人一見滿月亮光恐怕就要開始做瘋狂的事,連止都無方嘍!「喝茶吧!酒會亂性。而且我的皮膚對酒精過敏。」
小貂失笑。「亂性?那個『性』?反正一定跟我沒關係。不逗你了。」她看到他恤衫上公牛隊排行拱著至尊無上的紅籃球,又興起了動手去戳。「漂亮的球!還做成立體浮凸效果。」
輝煌受不了了!一把把她拉到大街上。「我們去散步!散到你想睡覺再回來。」他再不冷卻冷卻自己,恐怕就會被那股燥熱燒焦了!今夜涼風颯爽,月華如練,正是適合蹓躂的好風景。
洞房花燭夜,他們就這樣勾著手一路走,聊到天亮。
若是有個女人的美連女人都會看得發呆、都喜愛、都神往,那便是絕對的美女了。當那個陌生女子走進「清涼薄荷海」,小貂正搖甩的薄荷綠香也定住不動了。女子帶股風動的香氣,款款而來,薄唇畔的微笑像是塘畔荷彩,明亮晃蕩。
什麼都淡淡的,美得讓人覺得舒服。同性不至嫉妒,單單欣慕。她說她叫畢慧,來找孟醫生。小貂一時轉不過腦筋,一想才知道她說的是揚波。
「他不在診所嗎?」
「他昨天告訴我下午可能會到這兒來。」畢慧解釋道,似略有些焦急。「或許我晚一點再過來看看。」
「也好。如果揚波醫生過來,我會轉告他。」
「就請說我想把做診查的時間提前,這樣他就曉得了。謝謝你,小貂姊。」
小貂訝異她竟知道她。畢慧笑說她早就從孟醫生那對他們熟悉了。小貂納悶竟從沒見過她,更不知花街藏著個這麼出色的人。畢慧住在與花街只一小巷之隔的長排公寓區,那兒屬於巡警跟龜公都不涉足的三不管地帶,算是花街的遺腹子;套句行話——就是個體戶,缺乏管理。但正由於黑白兩道都睜隻眼閉只眼,生意倒也蓬勃,只是秩序亂些、流動率特別大。
這樣的女孩實在是可惜了!小貂想起以前總有川流不息想擠上熒屏、一躍星河的年輕女孩;甚至比起那些出名的女主角,畢慧的條件都不見得差。只是人的際遇,怎麼說呢?
她娟秀淡然得不像會跟這龍蛇混雜的地方扯上干係。小貂對她有著難以言喻的欣賞與好感,單單一眼,她相信自己識人的眼光。
「你也喜歡看畫?」畢慧驚喜地發現吧台上攤開著的一疊西洋藝術分輯介紹。眼光馬上被吸引住了!她看小貂的眼睛是發亮著的。「可以讓我看看嗎?」
「當然。」這套罕見的博物館精品是小貂閒來進修做的功課,她手上還打算再寫個本子,關於一個中國女孩到歐洲學藝的傳奇故事。
畢慧白皙的手指不住點畫比落。「我那兒也有好些書,如果你不嫌棄,有空時歡迎你來坐坐。我很少有來往的朋友,不過我會很盼望同你一起喝茶聊天。」
畢慧高興地抱了兩大冊書回去;她前腳才走,校花急匆匆進來,臉色都不對了。
「她——她——剛才來幹什麼?」他的臉漲成豬肝色,連話都說不清了。「她來買飲料嗎?我看見她抱著書……」
「大哥,你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你說的她是誰?畢慧?她犯了什麼案子嗎?」小貂被他嚇著了。
「不用管我!畢慧她剛來的嗎?她跟你講話嗎?她說什麼?」校花一疊聲地問,嗓子都破了。
「她才剛走,就在你來前一步回去的。」
校花那懊喪表情真正是「摧心肝」,好像剛犯下一生彌補不回的大錯。「都是那臭小鬼絆住我,該早點來的!」
小貂看出了幾分「玄機」。可是校花對畢慧?可能嗎?她不禁困惑。主動提供情報——「她來找揚波大哥,說要通知他……」
校花變了臉,緊張兮兮,草木皆兵!馬上反彈——「她跟阿波有什麼關係?我怎麼都不知道?她平常根本不跟人來往的,怎麼會扯上阿波?她還說什……」
「畢慧說要提前診查安排的時間。」
這下校花意外得連下巴就快掉下!「看病?她也得病?我怎麼從來不知道阿波幫她看病?這麼秘密!阿波也太不夠意思了!」
匆匆進來的陶兒抓住校花打量,像市犯人。「你有沒有看見阿波醫生?他是不是又偷跑出去泡妞?留下我孤零零做老媽子,他連病都不看,診所丟下不管……」發現校花失魂落魄如喪考批的模樣,她納悶地轉向小貂——「他失常啦?升等又被打回票嗎?」
貂聳聳肩,表示不知情。陶兒逮住機會就要告校花的狀,讓他的「不遜言行」昭告披露天下。「小貂姊,我告訴你!你一定沒聽過有這麼色的警察!他最愛欺負我,笑我發育不良,還勸我去『來春閣』打膨膨針!」她氣呼呼地比劃。「就是那個、那個!還說別人是一夜之間神跡出現,我得耐心等上半年!小貂姊,你非幫我主持公道不可!……」
校花早就一溜煙脫逃無影無蹤!
輝煌輕輕推開房門,一室陽光靜靜揮灑。
小貂不在,說要上超市買日用品。房裡卻留著她的氣息——女性化的清香;還有一些迷糊與隨性,比方說床頭披掛滿滿的衣衫。小貂習慣把東西留在隨手可取最方便不花力氣的地方;她說過若是可能,她會住在一個空無一物的房間裡,擁有最隨意的空間配置應用。上個公寓便是她的實驗場。
他逐項瀏覽她攤放在桌上的書,小熊書籤一角釘著兩個成交叉狀的釘書針,散放的稿紙上字跡潦草難辨,被咖啡漬黃了一大片。她新買了兩張版畫,還有莫迪裡亞尼跟克利的海報,面床的牆上掛著滿滿的精裝海報畫片,她說要培養寶寶的藝術氣質,從小就參與和偉大藝術家的對談。
他從床鋪下找出噴霧充水器,注滿水,顯眼地擺在窗台邊。她老是忘了澆水。不過那盆卷拍自從跟著遷居來一此,原本枯黃的纖葉又重新恢復生機,隨和風姻娜飄搖。顯然這兒的風水絕佳,適合生命生長。
他撿起一頁被風吹落地上的白紙,發現那是她隨手塗抹的幾個不甚連貫的句子。
結婚——屋簷,便有了一個家
男人,女人,將來到這世界/地球的娃娃
有時我想一個真正的家是什麼樣子
或許是真心的等待
一盞燈,一雙絨毛拖鞋
一缸冒泡泡的魚兒
溫暖的毛線球——
字寫到這兒就被打斷,之後是團團亂七八糟的叉叉和圈,皺得發泡起紋的痕跡表示她也許曾打算揉掉它,不知怎的又決定把它給撿回來。被風吹落,像顆起皺紙球;等待被捨棄或重新保留的命運。被動的夢。
輝煌將紙壓回稿紙下端。再看一眼,輕輕闔上房門,離開。
若是未曾聽過一個血性男兒椎心傷慟,你不會瞭解什麼是真正的痛苦與悲哀!
也只有在深沉無人的暗夜、荒涼曠野,揚波才能放肆地讓情緒奔瀉,再也無從隱匿。
一聲聲暗啞硬咽,一聲聲長夜悲嚎,彷彿是挖掘了生命中最大的淒楚悲痛撒向夜空,卻苦無出路,淒清無主地徘徊流連。
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然而清淚也有埋不盡的時候。向夜空間人間還有真理可尋?問世間的債可還有所謂公平?無解。蒼天總是默默。
事不幹己。
揚波緊握手中那半幀破碎照片,那是他努力拼拼湊湊了十年還找不全的影像。他這一輩子遙望追尋的舊夢。
他只能憑借遙遠的記憶喚回那清晰又模糊的娟秀人影。
母親;一個人一生中最初的孺慕情愛。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折磨我?為什麼?」堅硬的石塊凌虐他的皮肉空拳,那尖銳的稜角割出了條條血痕,可是心靈早已悲痛粉碎的他根本再也無覺於肉體的疼痛!
問夜空,遙遠的母親你如今在何方?
褥暑夏夜,他卻凍顫得發抖,渾身寒徹冰涼。
揚波走出花店,就發現在他身後鬼鬼祟祟閃躲的陶兒。
「你跟蹤我幹嘛?在調查局找工啊?」
陶兒不避嫌地親熱攙住他的膀子。「關心你嘛!你到花店做什麼?一定是送女孩子花對不對?」她一副料定他「對不起」她的口氣。
揚波一概否認。「收會錢!」
兩個胸前掛著「飢餓三十·愛心募捐」箱子的中年婦人從兩人中間穿過,積極招募。揚波以為陶兒一定義不容辭熱烈響應,沒想到她對那兩個對她出現拉扯動作的婦人很粗魯地推開了!她們口中還出現「這個年輕人真沒愛心」之類的話。陶兒沒理她們,忿忿地趕上他。
「怎麼回事?我以為你這種『路見不平義勇憤慨型』一定是愛心楷模。」
陶兒顯然很不舒服,繃著臉。「我不喜歡她們做事的方式!」
「愛心募款也會招惹你?」他不解。
「愛心無罪。我只是不欣賞很多人『行善』的嘴臉,好像頭上頂個愛心的光圈就比別人善良優越,可以強迫人迎合他們的意願,不捐錢就代表罪惡、可恨、冷血動物!換個時間地點對象,我也許會樂意捐錢,但是不掏荷包並不能跟缺乏愛心劃上等號。或許我失業在家裡蹲反而急需人救濟,他們真有愛心怎能不來同情我?」陶兒一抒發心中不平就沒完沒了。「何況金錢不見得能解決一切問題,現今我們的社會就因為發展畸型又貧乏才習於以金錢多寡來作為唯一的衡量標準。事實上就算捐了幾百萬幾千萬又怎樣?我打賭那些受救濟者的生活改善絕對有限,制度和外在條件不改,困境不會消失;就像有再多的流浪狗之家,卻不如一套完整的動物管理法規。要援救非洲貧苦國,不如先做好節育宣導和性病愛滋的防範教育,這就是你們醫生的神聖任務了。再說,若真有心,還是先救救我們自己的家園,它不見得病得比別人輕。」
揚波笑了!一拍她,哥兒們似的。「有抱負!等你在新聞界磨個十年八年,可以去競選民意代表,我一定支持你。」
沒想到陶兒的反應是很不屑地撤撇嘴。「錯!其實我對政治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平常根本懶得想這些事!」
他好奇——「那你都想些什麼?想嫁人?」
「胡說八道!」她不搭理他。
「那就是吧!」他也無所謂。
陶兒一會兒就自動招了。「其實就算想嫁也沒人要。我跟很多男人都沒話說,同齡的男生太幼稚,年紀大的又總愛倚老賣老,會吐血!」
「我保證有一個你一定滿意又適合,你跟他有得是話講,絕無冷場!」他神秘兮兮。
陶兒以為他要毛遂自薦,又期待又害羞。「不用說,我知道……」
「校花是個大好人,又是清清白白的單身漢,雖然年紀大一點,倒是……」
陶兒賭氣不理他了!揚波還不知自己是哪句話說得不稱她的心意,只好自言自語。
「趁年輕找個好對象,省得淪落到我這樣一把年紀了還在嘗暗戀苦果……」
陶兒抓這種事耳朵最尖了。「你有新情人?」揚波前前後後閃閃爍爍的話把她的心吊得七上八下,忽喜忽憂,沒個踏實處。
「沒有啦!」他笑嘻嘻。「都是人家自動暗戀我。」
陶兒暗罵聲臭美,氣焰可是收斂多了。「波波哥,你到底欣賞什麼樣的女人?」
「什麼樣啊?長髮、豐胸、蜂腰、大圓臀、美腿,再加上一張天使臉孔……」揚波陶醉得閉上了眼睛,好似那個只應天上有的絕世美女宛然就在眼前。「天底下男人的夢想是一致的!」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4:13
他「庸俗」又實際的答案讓她好不失望!「為什麼男人都不能對大哺乳動物免疫?女人的智慧應該大部分是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吧!」他說的那一整串,她連一項都備不全。她小小聲發問:「喂!你也認為我該聽那個老不修校花的話——去打『膨膨針』?」校花天天對著她「洗腦」,她還可以一巴掌應付過去,但心所愛慕的男子在面前……陶兒的自信終於動搖了!
沒想到楊波競捧著肚子哈哈大笑!「小陶!怎麼人家說什麼你都認真?」
「你騙我的?」
他親親愛愛地搭著她的肩。「也不能完全這樣說啦!」
「明明就是你說的!」她咬住他不放。
他開始對她「曉以大義」。「小陶啊,你看,我是個醫生,更是花街十年來唯一的醫生,美的醜的身體不知看過多少具,你想我還可能會被這種膚淺的皮相之美所蠱惑嗎?」
「當然啊!」陶兒誠實地。
是把自己說得太神聖了!揚波摸摸鼻樑,修正過來「會是會,不過我更懂得欣賞女人的內在美、高貴氣質。」
不過陶兒現在最關心的可不是什麼內在氣質了。她盤算好久才決定問出口——「波哥哥,你做『那種』手術嗎?」
揚波不敢笑得太厲害。「我不幹!」非不能也,乃不為也,否則他早八百年前就發了!「你還是把這些事統統忘掉的好。」
陶兒歎氣。「其實我這個人生平胸無大志,只要能讓自己過得快樂,作些改善也不無……」
「胸大無志。」他笑道。「別改的好。」
「什麼?」她沒聽清。
「沒有什麼比現在的你更完美,何必要改變?這樣才更表示將來娶你的男人是為了你臉皮以下胸脯以上的東西,反正其他的都沒有。」
陶兒本來還要感謝他的鼓勵與肯定,一想,才知道上了他當,粉拳毫不留情。
「是校花說的,你別打我啊!」一時不慎說溜了嘴,他只好對不起這個患難兄弟。他可以想像校花被陶兒五馬分屍的慘狀!到時候若需要他他會出面的,該縫的縫,該補的補,不收錢!
「你才胸無大志!有本事出去開業呀!為什麼甘心窩在花街當個沒出息的地下醫生?」其實她是好惋惜的。在她眼裡,楊波是個傑出又特別的好男人,萬中無一(她是這樣想的),他該有更好的前途。
「你怎麼知道?」
「你以為我當記者當假的?隨便一查就知道了。」她傷心。「你就甘心一輩子這樣過?」
「我覺得很好啊!沒事繳那麼多稅幹嘛?吃飽了撐著?」他看看她,很開明的。「你要是嫌丟臉,或是兩萬塊薪水太少又太累,你可以離開我沒關係……」
陶兒趕緊澄清,怕他誤解她,更怕他自尊受損。「我又沒有這樣說!你不准冤枉我!我很喜歡跟你一起做事,真的!沒有執照又怎樣?我認為你是盡責的好醫生,我對你有信心。」
「或許這些日子來我交給你的工作負擔太重了,我也有自責過……」
「我覺得很好呀!看到你認真工作的樣子,我就覺得累一點也是值得的,這份滿足喜悅就是給我最好的回報,只是我從沒告訴過你……」
一支粉紅棉花糖止住了她的口,揚波簡直像會變魔術!可是那甜蜜蜜的滋味流入心窩,是這樣令人難忘!
「請你!我最可愛的小員工。」
陶兒忙著舔手指,才沒時間說話哩!
陶兒從沒看過校花這種反常的舉動;從那個清秀美女走進診所到她微笑(當然是對她了)著離去,向來是標準大老粗一個的校花像中了邪,眼睛都直了,朝牆壁傻笑——文靜地端坐。美女走了,他才如大夢初醒,一臉酡紅。
「你幹嘛?思妻症發作,沒看過美女嗎?」陶兒心酸酸地。同是女性,他就沒正眼看過她超過十秒鐘。她還是有點虛榮的。
「在這裡是沒看過。」他掩飾地。「我不是專門看她,只要是美女我都看,我小時候的偶像是白嘉莉,世界超級大美女!」
「白嘉莉是誰?中國人嗎?」
這小鬼跟他的年紀落差實在太大,不說也罷。校花逮住走出裡間私人診療室的揚波,如臨大敵。「阿波,她看的是什麼病?」
揚波被他搖晃得骨頭快散掉。「誰?陶兒?」
「她呀!畢……畢慧。」兩個字說得坑坑巴巴的。
揚波可稀罕著。看著他黑烏烏泛紅的臉。「沒病。」
「梅病?」他緊張得不得了!
「沒有病!醫生怎麼可以隨便透露病人的資料?你以為我是那種沒有醫德……」他背著偷笑。
「警察問話,可以說吧?」他祭出金牌。
「誰甩你?」揚波咕嚕咕嚕大口喝水。
陶兒拊掌大樂。「想利用職權泡妞哦?好差!」她跟揚波說,「可是她真的很有氣質,瘦歸瘦,可是該有的她一樣都不含糊。我就最羨慕人家這種成熟的氣質。」
「畢慧是個很有上進心的女孩子,人家也不過大你幾歲、她很愛看各種各樣的書,賺夠了錢就出國旅行,到目前為止已經走了二十幾個國氛」楊波對她的欣賞之情表露無遺。「畢慧跟一般做這行的女孩子不太一樣。」
陶兒拿起畢慧剛帶來說是留給揚波醫生聽的錄音帶。「貝多芬先生、莫扎特先生,哇!聽這麼有水準的東西!你聽了不會睡著嗎?」
「開玩笑!本人以前在高中樂隊是指揮,很有素養的。貝先生和莫先生跟我特別熟!」
「你?」陶兒懷疑。「那畢慧跟你也『很熟』嘍?你下次幫我問問她是怎麼保養身材的,如果我這輩子有她十分之一的好身材就心滿意足了!」她不禁下意識朝下鬱悶地望望。「有些事,人力不一定會勝天,我已經很努力做運動了……」
「還是打針比較快啦!」校花不知死活地接話。「幫你介紹一種大商的加強針……」
陶兒抓起球棒K了過去。「打?打你的頭啦!」
輝煌把那雙獅子頭花樣的漂亮絨毛拖鞋送給她的時候,小貂快樂得抱著它,說不出話來。
「登山會聚餐摸彩抽中的。」單看她喜愛的眼神,輝煌就擁有加位的快樂。
「很好看。」
「我想你會喜歡。本來還有另外一雙是青蛙圖案。」事實上他在大老遠的家用飾品店選了好久。
「獅子很好!我喜歡!謝謝你。」
小貂把鞋先收進房裡,又回到店面查帳。實際上她有些心不在焉,老是想笑。幸福的、暖暖的感覺。
怎麼說呢?最近這段時間來她像生活在幸福的雲端,凡事都特別順利順心,前所未有的充實偷快。忙歸忙,但她忙得起勁,每個人都疼她,尤其輝煌;生活平淡但總有些小小的驚喜,點點滴滴都讓她好珍惜的。某一天,有個客人突然送他們一缸美麗的小金魚,小貂將它放在吧台邊,這樣每個走進店裡的客人都可一眼看到這個新「店東」之一;然後是柴柴來到「清涼薄荷海」;柴柴是只被丟棄的柴犬,小貂在散步途中碰到這只瞎了一隻眼的瘦弱小狗,心生憐惜,從此連一天也離不開它。就這樣,魚。小狗、店務和輝煌就成了她生活中主要的部分,她忙得不亦樂乎。
夏季走到末端時,輝煌買給她幾種顏色的毛線,小貂又是驚奇!
「你怎麼永遠比我快一步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心裡正盤算著找一天到藝品店去找些特別的毛線,寶寶出生的時候正是最寒冷的農曆新年。」
「碰巧。我正經過藝品店時看見這些新進貨的粉彩顏色很好看,想你可以用得上。」
一點點依戀、一點點付出與歡喜,一步一腳印,小貂漸漸愛上了留在花街的生活。她從未曾擁有過自己的家,可是她開始悄悄想:這個溫馨和快樂——也許就是家的感覺了吧?
星期日早晨,麥府純白色西班牙式二層樓別墅上上下下顯得異常忙碌,為著主人麥石千的七十大壽壽宴做準備。擔任女主人的何線紅裡外奔忙進行監督籌劃。預定在草地上舉定的音樂野宴雖然從下午三時才正式開始,但麥府上下已經為這個重要盛大的日子忙碌了好幾天。每個傭人都分發了滿滿的工作進度表,所有的人沉浸在興奮期待的心情中;因為這一天許多工商政界的重量級人物都應邀赴宴。麥府之主麥石千在法政界累積了豐富人脈,線紅早在一個月前就擬出了賓客名單,包括三位政壇的頂尖人物在內。
所有的人都在熱烈談論,只除了壽宴主角——麥石千。相對於線紅的費心張羅安排一切,他默不聞問宴會的事;彷彿這一切與他無關。從去年底出院,他每天在書房窗前出神默想的時間比過去七十年獨處加起來的還多。
逞論生日,他根本不在乎它的意義了!
十點整,線紅在廚房吩咐臨時添加的事項,良傑和尹嫣在二樓小書房討論一個案子。石千甫起,此時,一個男性的、洪亮的嗓音堂堂入室,直驚動了麥府裡裡外外。
「紅姑!紅姑!有沒有冰鎮酸梅湯?」那個劍眉挺拔的男人笑著走進自己久違的「家」。「好熱!我快渴死了!打賭我可以喝下整個水庫的水!」
多熟悉的聲音!不敢夢想會出現的聲音!線紅都呆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大廳,眼淚是在眼窩裡滾動打轉的,聲音都顫抖了。「小波!我就知道你會……」她情感豐沛得擋不住了。
「你老是忘記,我早就不小了!」他把她矮矮圓滾的身子緊抱在懷裡。「不要哭,小美人,哭了會長皺紋!」
小美人!線紅一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眼淚又決堤了。她忘情又激動地揚聲叫喚:
「大哥!大哥!你快來看是誰回來了!是小波啊!」她用袖子擦去怎麼也幹不了的淚水。「小波回來看你了……」
拄著枴杖的麥石千立在樓梯頂端。他默立的姿態彷彿已在那兒等待了一輩子。
兩個男人的目光遙遙相望。好長的時間都沒有人打破重壓的沉默。
一個世紀過去了。
「來說聲生日快樂。」楊波緩緩地。「你還好嗎?」
石千沒有回答,可是眼光沒有須臾離開過。他慢慢步下台階,線紅慌忙上前扶他。只有距他如此之近的她才看清他面上的肌肉不自主的顫動,這說明了他內心的激動與震撼是怎樣洶湧翻攪著!
梯頂出現另外兩個人。
「歡迎回家。」良傑的聲音裡可是很難聽出所謂的歡迎。他挽著身旁的佳人走下樓。「大哥。」
揚波和女子目光交會時的意外和複雜含意只有兩個當事人能解。揚波淡淡一掃她安憩在他臂彎的手。
尹嫣在聽見良傑那聲「大哥」時,藏不住錯愕的神情。
揚波呢?他想,老天總是在預料之外開他個頑皮的玩笑。
「這位是朱尹嫣小姐,我想她會願意你叫她朱朱,這樣親切點。或許將來大家就是一家人了,這當然得靠我自己多加努力。」良傑的手十分自然地滑向尹嫣肩膀。「朱朱,你沒見過大哥……」
「孟揚波,請指教。」
揚波先主動伸出友善的手,尹嫣禮貌地握過他的手。因她肩膀這一動作,良傑霸道的右手安分地回到身側。
尹嫣看見他眼中輕鬆有趣的笑意。
「真是太好了!」良傑說道。「我就知道你會及時趕回來,你已經出門太久,這趟旅程可真長啊!每個人都在期待你。」他別有深意地。
「這是律師的專業嗅覺本能嗎?時間對你我似乎都不致造成威脅。阿傑,你一點都沒有變。」他轉向線紅,揚著歡快的聲音。「紅姑!有沒有酒?酸梅湯已經滿足不了我,大好的日子少了酒怎麼行?慶祝重聚,我們都好好幹一杯!這是爸的特殊日子!」
麥石千的精神是久不見的矍鑠高亢!喚著女管家:「楊嫂,楊嫂!去把我書房那瓶還沒開封的酒拿來!楊波少爺回家了!大家都要好好開心慶祝!……」
「還有糖蜜梅子干跟鹵桃葉小腸,紅姑,我連做夢都常夢見你的拿手小菜,饞得流口水!還有涼拌花瓜、翡翠千層糕……哇!我實在忍不住了!……」揚波膩著她,一如以往,三十歲跟十歲一樣的調皮神氣,簡直就像昨天還留在這個家裡,未曾離開。
賓客盈門,揚波穿過三三兩兩笑語人群,在庭院一角找到獨坐靜望水塘的朱尹嫣。她的眼睫一動,映著清澈流轉的波光。
或靜或動,凝思淺笑,總盈盈。
「這個世界真小,是不是?」他說。
尹嫣冷靜迎視他的目光,他的「挑戰」。
「也許上帝怕人類過得太無趣,製造一點難題讓他們有得忙,就沒空埋怨他了。」
「我是你的難題嗎?」
「我猜你的確是很多人的難題。」
「律師都非這麼聰明不可?」他說。「所以我怕跟律師打交道是有原因的。」
「就算我改行不當律師,恐怕還是這模樣,抱歉無能為力改善。」
揚波眉一挑,兩人都笑了。聰慧的女孩!他也不掩飾眼中的欣賞之色。
他還要開口,此時紅始在門口揮手喚他,他只得說聲失陪,暫時結束這和她交談的愉快時光。
尹嫣凝視著他離去。說不清為什麼,她並不想向他證實送花的事。儘管在今天短暫的交會後直覺告訴她送白玫瑰的人就在眼前,然而她想保留。暫時保留這份奇妙感覺。
不管上帝是否選上了他倆開玩笑,她知道這才是剛剛起頭而已……
她真的不曉得太過發達的第六感到底是福還是禍!
輝煌陪小貂到醫院做產檢,在等候的時刻,她拉著他到醫院隔鄰的愛兒屋看寶寶用品。她的小臉緊貼後玻璃看這看那,東摸摸西摸摸,興奮得很,標準媽媽新鮮人的模樣。
「這鞋好可愛!還有那雙小貓咪花紋的!你看!」小不點的小人鞋乖乖躺在她掌心她用指頭比劃著邊驚歎。「這麼小,有沒有五公分?這麼小的寶寶需要穿鞋嗎?」
「那件兔寶寶裝很可愛,好貴!等換季折扣再來買。」
「那邊那件!對了,藍色的,我們可以買母子裝!」
在候診室休息時,輝煌買了新鮮水果給她解渴;旁邊一個挺著大肚,臉色蠟黃的孕婦看了他們好久,等輝煌走開了,坐近她,欣羨地說:
「那是你先生啊?對你真好,真體貼!」
「是。你也來做檢查嗎?」
「第五胎了!希望這回等到個男孩好交差,我婆婆已經好久沒給我好臉色看了。」女人歎口氣。「你是第一胎吧?有沒有壓力?」
小貂看著她枯槁憔悴的樣子有些不忍。「沒有,男生女生一樣好,我們都同樣期待。」
「你真好命!老公這麼體貼又愛你,結婚不久嗎?」
輝煌回到她身邊。小貂笑著輕勾起他的右手小指。「是啊!不過感覺好像是一起生活好多年的夫妻了!」
江醫生在每日的例行檢查後驚訝地宣佈麥石千的血壓指數控制情形意外的好,身體和精神比三個月來的平均都理想。線紅又是欣喜又是感激地送大夫到門口。
麥石千馬上叫了良傑到他房裡,說是有個重要決定需要跟他商談。沒想到五分鐘不到,良傑就氣沖沖衝下樓,線紅被他臉紅脖子粗的樣子嚇了一跳!
「門都沒有!」他大吼。桌子成了他的出氣筒。
線紅從沒見過他這樣發脾氣。良傑向來知禮懂分寸,能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良傑,是不是你爸爸出了什麼……」
「他瘋了!」他冷冷地。「他說決定把公司和房子給楊波,還有每年等比績優股紅利百分之八十無條件轉讓!憑什麼?公司有我十年來的努力和心血,從基層學起到定航線、打通國際業務,是我一滴血一滴汗撐起來,我白天去實習,晚上念法律攻學位考資格,我對公司投入的程度不會亞於他!」麥石千名下最著名的千恰海運現已成為台灣海運的主力,並伸向航空旅遊與電子資訊研發;是麥家父子法學專業外另一項事業領域。
「你爸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些事?」線紅關切的是這個。她最近總是心驚膽跳。
良傑根本沒聽進她的話。「我不會讓他們再一次聯手奪走屬於我的一切!他辦不到的!」
他激憤地呼嘯衝出了大門,響亮的一大聲「砰」把不滿與憤恨都甩給整棟屋子,久久震盪不去!
一樣的街角廊簷,默默守護;不同的是,今晚校花身邊飛來了一個小火點,兩點紅色星火相伴,彷彿也多了一些溫度。是揚波。
阿波腳又開開地蹲著點煙,姿勢比他還難看百倍。
「乘涼啊?」阿波明知還故問。可惡!
校花裝蒜到底。「是,路邊涼快!」
「都半夜兩點了還『悶燒』,你還真不是普通的騷!」他一打他腦袋。「還裝!我實在佩服你真能憋,要換了我,憋不了三天保證流鼻血!」
「說什麼啦!」他死愛面子。
揚波還怕他?「蹲這兒多辛苦?不如上去舒服涼快,誰規定條子不能嫖妓?條子不是人?這條街除了你也沒人有抓人權,你上去,我給你把風!」用肘推他。
校花當場跟他翻臉!好像揚波觸犯了他心中聖潔無瑕的女神。「你再說!不准你這樣侮辱她!」
揚波笑笑,安靜地看他。「你不也侮辱她?每天傻呼呼地守在她窗台下,守什麼?守著不同的男人在她房裡她身上來來去去?你以為你是羅密歐?世紀大情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條子幫忙做中介咧!」
校花狠狠吸口煙,悶悶垂下頭。「少說風涼話!你又知道我的苦處了?」
「是哦!苦、苦、苦!你還是準備在這兒蹲一輩子好了。」一會兒他又搭腔——「喂!你犯這病犯多久了?幾天?且?不會是年吧?他××的!真高桿!忍功高強!」
原來花街第一號情癡的榮稱得拱手讓人了!揚波沒想到校花犯了幾年苦相思相思苦竟然還沒病重身亡。俗話說悶悶吃三碗公,就是專門說他這種人。
會咬人的狗真的從不叫出聲。
「你來幹嘛?,麗花那兒三十二圈不夠你摸?」今天初十,「四季紅」定期開麻將大餐。
「沒心情,玩不下去。」揚波悶哼。「失戀的人做什麼都沒興頭。」
「失戀?你?」要是說失戀失意是他這種沒人才更缺錢財的大老粗專利,校花也認了,而揚波?
「是啊!「天涯何處無芳草,偏偏就愛那朵芳草,可惜別人先給摘走了!」想到在別墅裡看到良傑挽著牽著他這陣子來心心唸唸的那個冰山美女,楊波在那一刻真有五雷轟頂迎面打擊之感!都是身經百戰的人了,碰到這種事還是闖不過去!想了就悶。
又是良傑!他想上帝真的愛開人玩笑。不惜代價,不計方法。
「走,陪我去喝杯酒,既然英雄有淚不輕彈,用酒一澆總不算罪過!」
夜!真的很深了!兩個大男人的影子並排走,兩個焚燒又熄滅的小紅點飛舞不停,不知怎的,那場景看來還真的有點兒淒涼……
前方天主堂的鐘響敲了八下,已經在同個路口徘徊了半小時的良傑被鐳射霓虹燈的強光一照射,猛地清醒過來!張目四望燈綵繁華的街頭,他好奇為何每個人都匆匆忙忙來往穿梭都有目的可去,唯獨他像是被世界遺棄的孤魂,飄蕩無所依歸。
他走進電話亭,撥了那個唯一記得起來的電話號碼。鈴響十聲接通。感謝老天,她在家。
「朱朱,是我,下班了?」
聽得出她的聲音載滿疲憊。「福宏的案子今天判定勝訴,大家都累垮了。」
「我下午就聽說了,真恭喜你。」
「高興是一定的,不過預定的大假泡湯了,工作狂傑森舅舅宣佈明天九點準時報到。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好好洗個按摩熱水澡,舒舒服服睡它一大覺。」
「那……」
「你現在還在忙?」
「不,我人在街上。想跟你談一談。」
「你碰巧找了個差勁的時機。」她笑笑。「是工作還是碰到什麼不如意?或是車又被吊了?」
不知怎麼的,良傑原本想傾訴的話又收了回去,怎麼也難以出口。「沒什麼,突然想到你。朱朱,你有沒有想過我倆之間似乎少了些什麼?比方說在一起的時間……」
她失笑。「你打這電話就是要抱怨我們太少碰面?我們的工作都忙,又有工作狂傾向,這是沒辦法的事。」
「我是指……朱朱,我發現你對我似乎一點也不感到好奇,我們也未曾分享過彼此的過去和將來的計劃。」
「傑森,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傑森是他的英文名字。尹嫣只有在某些特殊時候才會這樣叫他,例如需要嚴肅、或有些不耐煩的時候。「事實上,我是真的對你的過去一點好奇心都沒有,更不可能為了曾經發生或已逝去的人事跟你起衝突、翻舊帳。要論歷史,你我都有,你並沒有義務向我表白陳年舊事。」
良傑默然。
「時刻也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家,多陪陪麥伯伯。上了年紀的人總希望孩子能多留在身旁。」
「我爸需要的人不是我,我不會自討沒趣。」
碰到家務事,尹嫣不好插口,只能感覺。認識良傑幾個月,很多微妙的情況和氣氛卻似是在前天開始突然轉變與浮現。孟揚波的出現改變了麥家的磁場。
「事實上,我正是想找你談談這些事,我認為、也希望你知道。我和我爸之間……」
「你為什麼要恨他?」她敏銳地抓住了他沒有透露的話。
良傑訝然!「為什麼……」
「你自己也知道不是嗎?」尹嫣感到一股疲憊厭倦,她突然很想結束這談話。
「朱朱,我知道時間不對,可是,我現在過去你那兒,可以嗎?」
尹嫣猶豫了一下,還是淡淡地拒絕了。「改天吧!我真的想休息了。不然明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再談。」
良傑接捺住失望,仍溫柔有禮地問候晚安掛上電話。發現自己還是一個人孤獨遊蕩。
家?他在很久以前就失掉它了。
世上不可能有這麼「湊巧」的事,尹嫣走下律師大樓,就迎上那張瀟灑的笑容。
今天白玫瑰缺席,讓她心中一陣莫名失落感!現在這人卻出現在她面前,這兩件事之間有關係嗎?還是只是她自己自作多情的臆測?
「下班了?見到你真是件好事!」今天她的穿著是標準的都會職業婦女打扮,利落、明快、淨爽,不過他還是比較欣賞她作女性化柔性的裝扮,那令她看來剛柔交織,分外神秘。
「真巧?別跟我說你是碰巧經過這兒。」
揚波笑了。「事實上呢!是今天上帝寫的玩笑大全編纂完成,我決定還是聽從它的指示來找你,管它是不是會演成一出大爛劇。」
一點點溫馨和柔軟的感受,尹嫣競發現自己和他同樣——緊張?
「你知道我目前正跟你弟弟在約勞」她挑眉。
揚波跟她一模一樣的表情。「你們私訂終身了?你先上車後補票、懷孩子了?」
「別瘋狂了!你——」她翻白眼。
「你們上過床了嗎?」
尹嫣被這個太過私密而冒昧的問題一下子給卡住了!她可以對他的粗魯生氣,可以拒答,但她竟然老實地招供了——
「沒有。」怎麼有這種蠻橫霸道的人!「我是說還沒有。」幹嘛這麼老實?她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揚波的反應很簡單,他很開心,笑得眼都瞇不見了。
「我這樣問沒有冒犯你隱私的意……」尹嫣身後的電視牆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隨時插播的最新新聞快報。揚波專注的表情連帶使得尹嫣也轉過頭去。電視播報員的語氣十分亢奮:
「各位觀眾,連續犯下七十八起婦女姦殺強盜案的殺人集團首領外號灰狼的黃任華下午在警方強力火力圍捕下落網!由於嫌犯與同夥曾和警方爆發激烈槍戰,瘋狂攻擊抵抗,造成兩位警員受輕傷。目前黃任華下肢身受三槍但無大礙,唯有腹部的一槍恐造成嫌犯嚴重傷害,這顆致命的子彈剛好卡在小腸與腎神經血管深處。更令醫方人員感到棘手的是,急救開刀後才發現嫌犯的內臟完全和正常人的器官位置相反,這樣的病例在三千萬人之間才有一次發生的機率,十分罕見!也就是說,在原本就非常危急困難的情況下又要面臨病患體內器官位置完全倒錯,這在醫方來說是個十分大的挑戰!」
「由於灰狼另外可能涉及多項軍火走私案,是警方非常重視的線索;因此灰狼的生死格外令人關切!」
「現在我們來聽聽負責主治灰狼的國內最著名外科權威、仁大醫院院長朱凱醫師的意見……」
鏡頭上出現了父親專注凝重的神情。尹嫣心裡意外而又歉然!她和雙親相聚的時間本來就少得可憐,最近為了連串重要的訴訟案根本連家都沒時間回,出了這麼大的事她還要靠看報紙看電視才知道。父親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目前院方齊聚了各方專家共同會診研究,這是極為稀有的病例,我們會盡全力……」朱凱不願再多說。
尹嫣喃喃地——「這真是棘手!」
揚波從剛才就陷入了沉思,他突然叫了起來:「有個辦法!鏡子!」
尹嫣馬上跳了起來!怎麼就沒有人想到這一招?
對了!利用鏡子,在鏡子的反映下,病人倒錯的器官位置反而「恢復正常」了,這樣等於解決了最困難的部分……
她得快去打電話告訴老爸這個救命妙法!
「喂!你要去哪裡?你還欠我一個約會!」他喊住她。
「今天不行,我要去救人命!算加欠你一次好了!」
「你的卡片掉了!」
尹嫣上當了!以為她放在皮包裡的一疊花卡不慎掉出讓他看見了,那多醜!不管花朵是不是他送的,都洩露了她對這事的在意。她猛低下頭要撿,哪裡有什麼卡片?一張熟悉的淺藍箋紙遞到她面前。
「小小玩笑,輕鬆一下,不要介意。」他溫柔的聲音。「很高興你喜歡。」
尹嫣好氣又好笑,飛快抽走卡片緊捏手中,嫣然一笑,輕快跑過轉角,不見了影跡。
小貂本來以為是自己頭昏眼花,等她發現這真的是強烈地震,恐懼得連腳都較了!
背後櫥櫃上掛滿的玻璃杯叮叮噹噹晃得厲害,撞得破碎了!輝煌張惶地從房裡衝出來!
「小貂!快走開,小心背後!」
來不及了!小貂根本連他說什麼都沒聽清。輝煌一個箭步衝上前,用力把她甩開,完全不顧自己可能有多危險!
一切不過是三四秒間發生的事!當小貂從桌子後頭按著劇痛的額角起身,眼看吧台的木掛櫃就要整個壓倒在因推開她而撲倒在地的輝煌身上!
「大哥!小心——」
小貂尖銳的叫聲被沉重巨響全掩蓋住了!
朱家三口齊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夜間新聞報導。頭條連篇都是讚頌救治重嫌犯灰狼的手術圓滿成功;尤其是負責主治的朱凱院長使用的醫療妙法,開創了有始以來所無的行例。說來雖是簡單的原理,在這危急的時刻能夠運用機智救治病患,對於警方往下查案有莫大助益貢獻,警政署長特別前往醫院向朱凱院長與協助醫師們致謝,並預請擇日由行政院長頒發特殊貢獻獎……
不只在電視和整晚不停的道賀電話中,連在家裡,朱凱都成了妻子與女兒的英雄偶像。
「爸你好棒!托你的福,傑森舅舅願放我一天假,說要在家好好孝順偉大的老爸。」
儘管疲倦,朱凱仍有著難隱的喜悅。他不是會陶醉在讚譽中的那種人,對於他來說,完成使命和身為一個醫療者的良心任務——無對象身份階級之分一一就是最大的安慰和快樂。對他的淡泊性情,結縭三十載的妻子陽惠君總戲謔他是哲學家醫生;夫妻倆感情深濃,數十年如一日。
「最該感謝的還是你那位朋友。」朱凱說道。「二十幾位專科大夫聚集開會研商苦無對策,你的電話一到,難題迎刃而解。還是我的女兒了得!哪天請你的朋友到家裡便飯,爸爸要當面謝謝人家。那位先生,還是小姐,是從事醫務工作?」
尹嫣這才發現自己對來去神秘的揚波根本所知無幾。「我不知道,大概不是吧!不像。」她想,沒有一個醫生會像揚波那種調調;就像不會有人把楚留香和神醫華佗的形象聯想在一起。
楚留香去當醫生可能會給醫院帶來不少困擾;單單蘇蓉蓉紅袖和甜兒的家務事就會讓他無暇開刀看診。
「我也想不出什麼職業適合他,等他自己來揭曉答案好了。」
講台上的曹師父正拿著指導棒對小黑板上的帝王功圖解講述得口沫橫飛,診所門外忽然一陣胡亂騷動,湧上大堆人馬,將大間小廳塞得水洩不通。負責作錄音的陶兒按掉錄音機,揚波叼著牙籤出場。
又是花街鼎立的三國英雄人馬。乖乖!三派首領都到齊了,看來季大會的氣氛不善,弄得不好連刀子槍炮都亮出來!不過他可對醫治一堆破腸爛肚半點興趣都沒有。
「有膽大家來拼!」蕭勇橫眉豎目,一腳蹺到籐几上,幾上茶水為之晃動顫抖。「死一個了一個!」
「你說這什麼話!」大白呸地痰吐飛地。「便宜讓你佔盡還不知足,欺負到我們線上來,X你
XX!要拼?好啊!我早有這意思!」
「你們也太不像話!」財哥召來小弟點煙,撂狠話——「你們倆肚子裡搞啥污把戲還想騙誰?今天我不把你們兩個專拆爛污的爛貨幹掉,我阿財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小小一條花街就有三股力量分管,可見這條街有多肥!誰叫楊波倒楣,他這小診所是唯一沒有粉味的地方,不會觸犯到道上不成文的談判禁忌,就淪為每回三國大戰的殺戮場。
「喂喂!三位大大哥,尊重一下這裡是私人地盤,你們能有三方滿意收場絕對是我最高興見到的,可惜今天時機不對,大家得先消消火氣,回去想好是該刀拼還是槍戰,時間決定就通知我,我會派人去等,跟以前一樣。」
三人齊不耐地問道:「為什麼今天不行?我們今天非弄出個……」
陶兒倚在簾旁。「你們好吵!課根本上不下去!是誰帶人上來的?也不看好時間,我貼在門上的海報都寫得清清楚楚!」
這三個不是紋身就是滿臉疤的凶神惡煞一見到這個嬌俏辣氣的小女孩,原來的怒火煞氣頓消了大半。有女人,怎麼談下去?阿孟這兒什麼時候藏了個「小辣椒」?
蕭勇把腳收了下去。「可是我們不能就這麼回去……」
「不會進來一起上課啊?」陶兒實在很想教化這群動不動就要比拳頭要刀棍的野人。「你們要是多花點時間練功,對人生還有點用處,這樣成天不學好,會讓你們家裡的人多傷心?誰沒有媽,將來又不需要伴侶的?別再害女人了!來!進來,一個接一個排好,照順風去坐在後排……」
輝煌幸運逃過一劫,卻換來右肩與右手臂骨折的代價。除了頓失大半正常活動能力的不便之外,許多事得落到小貂身上代勞。更是他最感過意不去的地方。剛開始他還堅持努力用左手自己用餐,但他的左手在多處擦傷割傷的影響下笨拙得叫人歎息!小貂會紅著眼睛接過飯碗跟匙子。
「我來。」
「真的不用了,你已經有很多事要忙,這樣實在太麻煩你……」
「你是為了我才受傷。」她想起他奮不顧身救她出危境,根本忘了自己安危,他幹嘛總是對她那麼客氣、見外、那麼好,深怕麻煩她?他為她和寶寶做的已經夠多了,這些小事相較起來又算得了什麼?「你再跟我客氣下去我就要生氣了!我們是夫妻!管它是哪種夫妻。」她垂下眼。「做這些也是應該的。」
輝煌不再固執,他聽話地張嘴。笨拙的左手緩緩擦掉她掉個不停的眼淚,越擦越糟,糊了半張臉。
這一受傷,完全反映了輝煌平日的人緣有多好!三天裡探病客盈門,花街的鶯鶯燕燕把店頭內外裝點得熱鬧非凡。校花更發揮他「駐街官」的威嚴把守門口,規定進出的人都得消費,否則就是沒有誠意。這一著果然奏效,幾天裡「清涼薄荷海」營業額屢創高峰,整修改裝的錢籌足了不說,定存進帳荷包滿滿,輝煌高興得連受傷的痛苦不便都忘卻許多。
揚波一天跑個三趟來幫他察看傷勢兼添新藥,老匆匆來去,輝煌反而沒什麼時間跟他聊,卻發現他安靜消瘦很多,常顯得失魂落魄心不在焉。輝煌只好拖了校花問。
「有嗎?阿波不就一向那個死樣子?」校花摳著耳孔。「對了,大概是失戀影響他的心情,他好像這樣說過。誰曉得這次不是來真的!他那花心傢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戀愛天!」
「對方是誰?怎麼沒聽他提過?」以前揚波都說的,當茶餘笑料談,病勢不重。
「好像是個已經死會的。他還歎息什麼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近在身旁卻咫尺天涯的,作詩一樣!」
輝煌眼皮一跳!敏感地聯想——「那女孩已經結婚了?這麼說阿波很痛苦,沒有解決的辦法嗎?」
「『對最親的人怎麼搶得下手?傷哩!』,他是這樣說的。」校花搖頭。「看來阿波這回陷得滿深。你不說話我還沒注意,看我真粗心大意!」
輝煌默然不語,他的心沉到谷底。種種往事與回憶片斷迅速掠過腦海,他嘗試理解出個邏輯,理不清,情更亂。
恐懼在他心中成形——會是真的?可能嗎?只怕他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
一般孕婦是懷孕初期害喜最嚴重,小貂卻是第四個月開始犯得厲害。每天一早就見她臉一僵,捧著胸口趴在馬桶邊乾嘔,驚天動地嘔完一陣才開始梳妝打理,做早餐。喂輝煌吃食、開店門。
輝煌雖關切,卻也無能為力,只能呆呆看她吐完,然後神清氣爽地開始一天工作。看她哎得連胃都像要翻了,之後又神采煥發體力充沛得不得了,不禁佩服起女人的潛力。她們擁有奇妙的神奇力量,和男人是迥然兩套系統。
可是今天他心中藏著許多話,說了怕出錯,不說又憋在心中難受。他終究找了午休時間將話問出口。
「小貂,你有沒有發現阿波最近心事重重不太對勁?」
「沒有啊!他昨晚還拿了朵玫瑰花來,說象徵高貴純潔的白玫瑰用來送可愛孕婦和可憐的病人夫妻百年好合。」
輝煌心頭籠罩悲哀的色彩。原來他的猜測竟然印證了!原來長久以來他都忽略掉了阿波真實的感受。人們的笑容之下可能藏著多少痛苦?他直到現在才明白。
「小貂,你覺得阿波人怎樣?」
「我很喜歡他啊!雖然他平常給人的印象老是吊兒郎當不正經,不過私底下的他實在是個好人,真性流露,十分率真。只是不知道哪個女孩有這樣的魅力和幸運網住他。阿波是個值得信賴、可以仰靠終身的好男人。」她想到就說,毫不保留欣賞之情。「你們都是。怎麼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沒什麼,問問而已。」輝煌將話題移向別處。
他得到小貂的答案了!而這,對現在的情況可有幫助?
輝煌漸漸感覺一股難言的痛苦漲滿心中。他望著忙碌的小貂,卻怎麼也沒有勇氣抖出真相和他的猶豫——
小貂,你可知道那個具有魅力和幸運的女人早已出現?就是你啊!什麼也不知情的你快樂地周旋忙碌,卻不曉得有另外兩個人因著一項情感的秘密為你受苦……
老天!我到底該怎麼辦?能怎麼辦?
「下一個!」揚波頭也不抬。今天小陶說她爺爺做壽要請假,他只得身兼數職,從早開始就忙個不停,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直到桌下那飄飄衣裙聲與熟悉香氣提醒他,他猛眨眼——「是……」
可不!尹嫣負著雙手打量這間小小、有點亂又不至於太亂的診所。老天!他感激陶兒、崇拜陶兒、她昨晚離去前還大肆清掃整頓了一番。揚波心中響起讚美詩,發現自己手心在——冒汗!
「原來你真的是醫生?」她點點頭。「經驗豐富。」
揚波摘下眼鏡。這最後一個「病號」果然不是來看病的;他倒了茶給她,建議說到咖啡廳坐坐好了,尹嫣笑說這裡滿好啊。一時兩人沒說話,倒也不是尷尬。
本來躺在裡間打點滴休息的阿美這時旁若無人一路哀哭著下樓去了。她是久年憂鬱病的患者,平常症狀還輕微,一碰到下雨天就開始發癲發狂。連老鴇桑都不太睬她,有一餐沒一餐的養著她。尹嫣聽著那悲淒哭叫毛骨悚然。「她病了嗎?」
「不大不小的病。經常是這樣,好也好不了。」
「有沒有原因?」她關切地。
「這年頭日子難過原因多得很哪!」他將手枕在腦後,欣賞著今天風韻沉靜的她。恐怕他已經也染上愛看她的「病」了。「沒想到你會出現。」
「我從花店的人那兒問來的。你在這裡很有名,他們說……」
「拜託!別說!」他摀住耳朵,不敢聽。他可以想像她聽了傳言後,對他的印象全是怎樣七折又八扣!他是否還沒真正開戰就被封殺出局?「你還是把那些難聽又不實的謠言忘光吧!」
尹嫣驚奇。「你一定做了不少虧心事!是好話,不用緊張。我今天是代家父來謝謝你的,改天到我家吃飯?」
「好意心領!飯局就免了,不敢麻煩!」
揚波忙不迭的婉拒令她有些意外。「我還沒說……」
「我們雜牌密醫是見光死,還是少跟大人物打交道為妙。我很敬佩朱教授、朱院長的為人與成就,可是吃飯——還是謝了。」看了那日尹嫣看報導後的急切反應,他一聯想就大致猜出了她的家庭背景。坦白向來是他的特點,寧可把糟糕的缺點全抖出來,那麼再糟也不會糟到哪裡去。密醫就是密醫,他並不怕她輕視或拿他跟誰比較。他會什麼都讓她最先知道。
尹嫣沒有對這點發表任何評論。「你不問問被你救回一命那人的情形?」
「說實話,我還真不關心。我已經完成醫生救人的責任,其他就不關我的事。反正那個作惡多端的傢伙早晚難逃一死,他一條命還抵不過幾十個人的命,死了是活該。」
尹嫣聽了噗哧一笑,「沒錯,每個人心裡都是這樣想的。其實這一點你跟我很像。站在職業角度來說,不管醫生或律師都不該把個人意見帶到工作領域,特別是加以道德判斷。不過我想這一點是我永遠做不到的。以前是一廂情願為了追求真理與公平才誓願成為律師,但是站到職場上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真理和公平退得很遠,以當事人為第一優先才是準則,但是我還是勉強不來睜眼說瞎話。」她幽幽歎口氣「舅舅老說我要學的事還多著,他不知道這些我根本就學不來,也不想去學。我這輩子或許永遠無法成為一個成功的律師,不過絕對是個有良心、忠於自己的『人』。」
「為了這句話,值得我再多請你喝一次咖啡。」
「那麼你總共欠我三次了?」她一頷首。
「要三十次也行。我們可以一邊吃飯一邊討論這個。」他拎起椅背上的薄外套。「走吧!」
「這樣就可以了。」揚波丟掉髒污的紗布藥帶,將傷處敷藥固定。「你好得頂快,有美女全天候照顧果然成效不同。看樣子再忍個幾天就可以拆石膏,吃無禁忌,就是行房還是暫時避免,吃一時『素』是為將來長久幸福著想!」
輝煌笑不出來。他心中有苦惱有疑問,卻只能觀察探測阿波的一舉一動、言行談笑。阿波把痛苦隱藏得太好,是不想讓他擔心吧?「阿波,你最近都忙些什麼?」
「賺錢啊!當搶錢一族!美金狂跌、期貨大賺、股票雖持平但是後勁無窮,買基金倒維持有百分之二十的收益,反正診所固定看半天,其他時間自由,單單這些就夠我忙,其他的事都顧不得了。」
阿波是藉著忙碌來掩飾忘卻失意,輝煌不忍。「陶兒說你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
「我?她才不好!前兩天晚上有兩個男孩子搶著來送她回家,想不到小陶陶行情那麼好吧?她為了選A還選B懊惱好久,成天在我面前比較兩人的優缺點。」
「阿波,再怎麼樣,我們都是好兄弟對不?」
「這還用問嗎?」揚波收拾東西。「快把傷養好,我看小貂快擔心死了,恨不得分擔你的痛苦。快快起來,我們三個再打保齡球去。我還有事,先走了。」
留下輝煌沉思默想。誰也不知道此時他已下了個重大決定!雖然痛苦、雖然困難,卻是必須。能讓他所愛的人都快樂,那麼就算他受再大的煎熬都值得。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4:30
4
一夥人在街角豆漿店吃早餐,陶兒突然一推校花!樂得——「喂!你的夢中情人來了!」
校花正入口的滾燙成豆漿差點噎死他!悶著頭不敢抬。那個輕柔聲音已在他和揚波身側響起。
「大家早。揚波大哥,昨天朋友送了我一大籃富士蘋果,我吃不了那麼多,你今天過來拿一些請大家吃吃好嗎?我待會兒也會去找小貂。」
揚波咬著蛋餅。「我四點到白大姐那裡收會錢,順便過去。小慧,坐下來一起吃點,站著多累。」
「我吃過早餐了。你們慢用,我先……」
「等會兒!」楊波叫住她,臉上再正經不過了。「有件重要的事,給你介紹個新朋友,這邊這位是咱們花街鼎鼎大名的「駐街總督」,我看你們還不認識……」
「我知道你。」畢慧安靜地望著持湯匙停留半空的校花。「他們都叫你校花是不是?以後還要麻煩大哥多照顧。」
「不,不!」校花好像燙得舌頭打了結,對著桌沿說:「不敢當,我很樂意。」
畢慧走遠了,陶兒才敢放聲大笑!笑得抱著肚子滾。學著校花剛剛害羞的腔調。「不敢當,我很樂意——好樂意、好樂意啃!」
校花只能凶凶地白她一眼,使不出『駐街總督』的威嚴,只有用力地拿那碗花糊糊的鹹豆漿出氣。
「小波哥!」陶兒直拿校花取樂。「你看!一顆大番茄!熟得要通紅爛透了!」
可不?校花那樣忽黑忽紅的臉蛋簡直像在變魔術似的。
「你也爭氣一點,我都幫你當面介紹了,還不會把握機會!她還搞不懂你是跟她還是那碗豆漿道早!又不是十七八歲的,羞成那樣,真懷疑你結過婚,孩子又是怎麼生出來的!」
「我沒辦法!」這個粗黑大漢無助地坐在那兒。「我看到她就忍不住緊張。」
「怕什麼?小慧又不會吃人!一回生二回熟,都靠你自己來。追不追?你自己說!」
校花閃著。「幹嘛說追不追?我只要這樣遠遠看著她就心滿意足。她那麼美,那麼好,我……不行啦,我知道我配不上她!」
揚波和陶兒不聽則已,一聽都發出驚服的歎息卜
看來這回校花是來真的了!而且陷得很深,簡直深不可測!當一個人親口說出「配不上」這種話,又愛又怕的心緒,那麼這人不是已著魔就是已愛得深入骨髓了!
「這種題材可以拿去拍電影。」陶兒喃喃讚歎。「警察愛上妓女,多感人肺腑的人間真情!喂,你不說我還真沒想到你是這麼偉大的人!為了愛情忍受痛苦,心裡波濤洶湧,表面上卻裝得風平浪靜。」
「別說了,你越說我心裡越難受。你當作不知道有這回事就好。」
「既然喜歡就去追啊!誰怕誰?凡事不『do do看』怎麼知道沒希望?至少試過了心裡也舒坦。」
「『度度看』是蝦米碗糕?」
「你警校是怎麼念畢業的?do do看,做做看嘛!用一點頭腦。至少現在人家正眼看過你了,來正當的可以多找時間和她溝通瞭解,來陰的就利用警察職權增進相處的機會,這叫泡妞,像泡茶一樣,要時間和智慧並用,懂不懂?」
是啊!她今天總算正眼看他了。第一次!他要把這個日期與時刻記下來,永遠懷念!「起步難,你說得容易,搞不好她就只是看過我這個人,一點什麼特殊印象都沒有。她對我跟阿波說話的聲調表情就不一樣。」他突然眼一直勾,懷疑地——「阿波,你為什麼對她那麼親熱?還叫小慧!你們是不是有什麼……」
「我扁你!」揚波將剩下的燒餅全塞進嘴裡。「小慧是個好女孩,不過你忘了我的規矩,既然在花街開店討生活,我不會和街上的女孩有感情牽扯。小慧就像是我妹妹一樣。」
陶兒酸溜溜。「是喔!楚留香身邊最多的就是『好妹妹』。」
揚波塞了個小籠包到她嘴中。「你也像我小妹呀。」
陶兒白眼一翻。「那可見他們倆真的清白。沒事!」
校花悲觀地搖搖頭。「我拜託你們別攪局了,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行嗎?不然要是哪一天讓她知道,我實在沒臉再在這街上混下去了。」
尹嫣對麥石千對她的私人邀約感到十分意外。
紅姑外出;尹嫣循傭人的指示來到二樓露台小廳。落地窗前的躺椅上,老人獨坐靜寐。黃昏的霞光將他籠罩在模糊的低調中,使得那背影看來極為孤寂。
那一剎那的影像令她印象深刻。這是一個孤獨的老人呵!他身上靜穆深沉的孤單像是一閡淒涼的哀調。這和她以往見到的麥石千有多大的距離!
石千說良傑晚上有個法務部的宴會,要九點過後才回來,請她來便飯是他個人的意思。他想見她。
晚飯就在二樓開,清淡精緻。石千席間突然笑笑說這或者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單獨約她共餐。他說總覺得自己沒有太多的時間。尹嫣訝然!以前人前的他總是談笑風生十分健朗,他近來的悲觀頹喪讓她心中升起不祥之感。
「麥伯伯,為什麼要這樣說?醫生說您的身體只要好好靜養,還是能和正常人一樣活動,至少比起剛出院,已有很大起色……」
他抬起手制止她,笑笑。「我自己的身體,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不需要你們來哄。你紅姑表面是樂天派一個,實則背著人偷偷掉眼淚,我哪有不知道的」麥伯伯今天找你來,早就不把你當外人看。良傑昨天跟我提起想向你求婚,我想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吧?」
她更意外了!求婚?良傑與她分明還沒走到那個地步。
「我猜的果然沒有錯。」他淡淡看她一眼。「不過你遲早會成為麥家人吧?」
他是存心作驚人語?面對她的驚詫,在精明洞悉一切的眼光下,麥石千和藹地笑了。「當然,這要看你自己願不願意,還有我那兩個傻孩子爭不爭氣。至少我相信自己的直覺。」
「我不曉得伯伯這話從何說起,我和他們都是朋友,如此而已。」
「良傑最近跟我處得不太愉快,是為了財產分配的事。他很不能諒解我的安排;他不明白,我虧欠他大哥大多太多!也許他想借成家這一事實來改變目前的情況。」他定定地看著尹嫣。「你一定感覺奇怪,為什麼揚波跟從母姓姓孟,而良傑一直跟著我。都是我的錯,我這一生虧欠最多的是情,偏偏傷害最深的都是所愛的人,注定這輩子已無從償還。連自己的兒子都免不了恨我,又彼此憎恨,我是罪魁禍首。」那是心深處的最痛,連言語都無法表達。
「他們……」尹嫣住了口。
「他們曾是最好的朋友、最親愛的兄弟,但那是在他們知道殘酷的真相之前。從他們變成彼此的仇敵之後,這個家就已經不存在;是我咎由自取,造成那麼多人的毀滅和痛苦。」
「良傑從來不提這些事。」
「楊波他母親是我畢生最愛的女人,一個像水那樣清靈的女子。我們在她最美好的十七歲相遇,卻害得她二十四歲為我貧病交迫客死他鄉。與良傑的母親結婚是我母親的安排,她為了我這段出軌戀情悲憤痛苦得上吊自殺,直到她去世,我不知道她對我的感情如此強烈!她是舊式教育規範養出來的名門淑女。你可以想像為什麼他們在知道彼此真正的身份後受到多大的衝擊。」他深沉歎息。
「怎麼可能原先不知情?」
「我是輾轉托人打聽到敏兒跟楊波的下落;那時敏兒早就去世,連身後葬處都混滅無蹤。揚波被社會局送到孤兒院,我是以外人身份申請領養他。他在麥家待了十年,那是我們一生中最親密快樂的時光。」他說道。「一去不再復返的時光。」
「那又為什麼要把這些事告訴我?」尹嫣心中充滿酸楚的柔情;是眼前這個遲暮老人回溯此生的悔恨感慨交集令她動容而不忍心。「我並無意刺探。」
「你該知道,將來也遲早會知道。我在第一眼看到你時就相信你會是麥家的一員,這感覺在揚波也回來的那天更為強烈;就像我這一生總憑直覺決定愛情一樣;我就是知道了。我有兩個很糟糕、但也是最好的兒子,說句不客氣的話,如果錯過了他們,實在是你的損失。」
尹嫣一時不知如何反應;笑了。「比較起來,我倒喜歡跟您約會。沒有壓力。」
「那就好好陪我這老頭子吃頓飯吧!已經很久沒有年輕漂亮的小姐陪我聊天了。來,嘗嘗這燕窩明蝦,我有個最棒的藥膳廚子……」
河堤風大似狂嘯,卻冷卻不了兩個男人激烈對峙的狂暴心靈。
「我絕不會要麥家的一分一毫,我只要拿回該我的東西!」揚波帶著沉重的痛。又一次,他要和自己的血肉相抗衡,永遠難以痊癒的創傷。
「你什麼都拿不到!你的生命本來就注定是個錯誤與罪惡!連你身上的血液也是!」良傑咬牙切齒地,一再提醒他的罪懲。「你是背著別人的詛咒跟痛苦而生,你這輩子都不會有翻身的機會!」
「別忘了你身上流著一半和我相同的血。」
「所以我更恨你們這些奪走我母親生命的劊子手!」
「我知道你的恨,你已經恨了每個人十幾年,這會讓你快樂些嗎?就算再恨又如何?我已經一再退讓、已經躲到這個地方來,你還不滿意?你到底要我做到怎樣才夠!?」
「我要你消失!最好根本沒存在過!只要你出現在我面前一天,我們唯有勢不兩立!可惜我不會讓你有太久好日子過,你等著看好了!」良傑憤恨的眼睛怒火焚燒。「爸心目中只有你,我可不!我恨不得毀了你、也毀了他!世界上有罪過的人都該死!還有,我要警告你,離尹嫣遠一點,她不屬於你的世界,你這種渾身劣跡罪過的人不配跟她站在一起!別以為你做的事我不知道,我清清楚楚你心裡在打什麼主意。」良傑拂袖而去之前冷冷拋下一句——「如果你不想看小秋的事情重演,最好離她遠遠的!」
沒有人知道輝煌何時開始居中拉紅線的工作。總之他利用受傷的借口,拉攏揚波漸漸替代自己在小貂日常生活中的位置。揚波幫忙輝煌開店看店、陪小貂一起去買菜。作產檢。散步,晚上陪小貂上街吃宵夜……沒有人懷疑不對勁,三人本就是形影不離的朋友,現在輝煌受了傷,揚波幫著出點力也是應該的,反正揚波忙完自己的撈金活動,剩下的時間也是閒著,也就樂於幫小貂分憂解勞。等於是身為大夫另一個仁慈心腸的表現:勿讓孕婦太操勞。孩子落地,若是因媽媽懷孕期間勞累過度導致長得苦命相、操勞樣,他這乾爸爸也要負責的。
只是他的慇勤熱心落在輝煌眼中嚴重扭曲成了另一種解釋;日日他強忍著心中痛苦看著小貂與揚波愉快地進出相伴、談笑、嬉鬧,還要強迫自己笑顏相對,然後默默退回自己的小角落——錐心泣血!可是他告訴自己:這是他該做的。成全他最愛的兩個朋友。
就算自己再痛苦都無所謂,只要小貂能過得順心快樂!她這一生已嘗過許多孤寂痛苦、生離死別交集的試驗,如果能讓她安定地駐留下來,再也不用無依漂流,那麼就算他犧牲一點又算什麼!為了小貂,就是值得。
可是,他的心為什麼止不住撕裂得這麼厲害。
這是良傑和陽傑森的事務所合作後第一個大案子,同時也是引起社會矚目的醫療糾紛案,因此當法官判定被告勝訴,尹嫣一干人莫不欣喜若狂地相賀出戰奏捷,這是漂亮的第一仗!
原告是位急診病患家屬,控告院方忽略病患是糖尿病患者的事實,造成病患救治不及;而且院方雖有第一大著名醫院之名,醫護人員態度卻惡劣輕忽,因此要求醫院償付一千萬元賠償。由於事涉名醫院聲譽,因此這樁糾紛案的判決格外受到注意。檢方在歷經三次開庭審議後,判定原告水泥工家屬蓄意詐欺,原來就隱瞞患病事實,控訴駁回。醫院雖有怠忽醫病態度之嫌,但在此告訴上罪名不成立,判定無罪勝訴。
尹嫣興奮地坐在觀眾席中聆聽勝仗的宣佈;雖然她也同情原告一家人的失望傷心,但是,是非對錯本來就是截然分明沒什麼好爭論的。原告家境困窘,如今唯一的勞動人力病逝,剩下白髮蒼蒼又憔悴的太太與兩個分別智障和殘障的孩子;當她聽見宣佈判決的那一刻,眼中淒涼絕望的神情令人不忍!她悲憤怨恨地望著被告這方人馬和雄辯滔滔的律師,那燃燒的靜默恨意會叫人不寒而慄——
尹嫣要自己忘掉這一幕,忘掉那個眼光!
同情不能解決一切。一個律師是站在真理的天平上超然判決一切。大多時候她要提醒自己忘掉她是個凡人、是個敏感的女人,若單單只用一個是非標準衡量,那麼人生諸事就會簡單也輕易許多。
當小貂注意到輝煌日漸消沉寡言和種種越來越誇張的蓄意安排,一時還不敢妄加猜測他的改變所為何來。當這一天她希望由他陪她到婦產科受檢,輝煌又想盡不成理由的理由,要請揚波代勞,小貂一氣之下自己出門了!憋在心裡的臆測與懷疑到了晚上關了店門後忍不住爆發了出來。
「我洗好澡了。你累了一天也早點睡,不要熬夜寫稿,記得窗戶要關好,最近天氣慢慢涼了……」他站在門口說。
「你要不要叫阿波過來幫我點蚊香蓋棉被?」小貂抱著膝頭坐在床上。「你進來一下,我們需要談一談。我想聽聽你自己說,我們最近是不是發生什麼不對勁的事?」
他坐在書桌前,不敢看她。「沒有啊!」
「我還以為你對玩『一妻二夫』的遊戲有興趣。」小貂問出心中的疑慮。「如果你後悔收留我,也對我們的婚姻感到厭倦,或是嫌棄我……你可以明白說,不用怕傷害我……」
「不是這樣!」他急急辯道。她怎麼會這樣誤解他!後悔?厭倦?嫌棄?她怎可能有這麼離譜的猜測?他不可能會對她有絲毫厭棄的想法啊!而且正相反,如果不是為她的真正幸福著想,他何必這樣獨自吞忍痛苦!然而千百種紛雜情緒在他心中翻攪,他怎麼也說不清。不能說,不敢說,難以傾訴。「只是我實在不忍心看阿波為了你消沉下去,與其讓一個人失意、一個人不幸福,寧可由我退出,讓你們追求屬於你們的幸福。」。
小貂不敢置信!「什麼?揚波跟我?我跟他之間什麼都沒有,也不可能有啊!」
「但是阿波的確是為了你而不快樂,借忙碌忘卻痛苦;而且我知道你也喜歡他,我想……」
小貂真是哭笑不得!她遇上了怎樣的一個「天才」!「你弄錯了,我是喜歡他,跟你對他一樣的那種欣賞和喜歡,你真的弄擰我的意思了!至於阿波那邊,你一定也是搞錯,我保證他對我一點特別的感覺都沒有,而且朋友妻怎可戲?我像是他的家人還差不多!」
「可是校花說……」
「我們馬上就去找他當面對質!你這個大傻瓜!亂點鴛鴦譜竟然點到自己太太身上來!」等輝煌弄清了這段時間以來的煎熬原來是起於他自己想像力過於豐富的誤解,他自己又羞慚又放心,傻呼呼地摸著頭說不出話。反而是小貂為他導演的這一齣戲氣結不已!怎麼有人荒謬到將自己的老婆拱手讓人?她實在弄不懂輝煌為何要這麼做,自繞一圈,不僅害苦自己,也害別人心裡不舒服!
「到底該不該罵你傻瓜?連老婆都可以轉讓嗎?你自以為是為我好,你可曾真正知道什麼才叫對我好?你擅自做主安排我的生活,倒不如直接叫我捲鋪蓋走算了!」她心裡一擰,一轉身跑上露台去自個兒生悶氣了。
輝煌心中慚愧內疚,知道這回疏忽虧待了她,她是真的生氣了。他跟著追上露台,見她氣悶地坐在一隅,抬頭望著滿月的天空,明知他來也故不作反應。
「對不起!」輝煌實在捉摸不住她心思。「我不應該……」
小貂肯看他了!她幽幽的眼光調到他身上,歎著氣。「算了,你坐下。我是心情不好,借題發揮。」
「你不生我氣了?和好?」
「不然又能怎樣呢?」她的雙腳蕩呀蕩。她的聲音也虛空地在夜裡蕩。「其實你並沒有哪裡對不起我,你已經給我太多。我是氣自己的依賴心太重。不關你的事。今天是十六,記得我剛來時也是月圓夜,日子過得真快,我來這兒都滿三個月了。」
她跟輝煌要面紙。前兩天不小心著了涼,為了顧及寶寶健康不能用藥,她只有多喝開水、拚命擤鼻涕。
很久很久,絲絲清風挑動最細微的感官,怡人的清風芳香蕩漾。「大哥,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沒跟你說實話。」
「你可以說,我都能聽的。」他又提供了包新面紙給她。
小貂眼盯著自己雙腳。「那個人——我是說寶寶的爸爸——他不是死了。他沒有死,只是不願負擔我們倆,他不要擔這個責任。」
「他結過婚了?」他問。
「結過兩次,也離了兩次。他是開傳播公司的,性格。有魅力,是最具桃花運的那種面相,有數不清的女友,其中不乏漂亮又多金的影歌星。」
「這些你本來早都知道?」
「你罵我笨吧!我就是愛他,狂熱地愛他。願意為他做家務、寫劇本、照顧公司,奢望參與他的生活,讓他離不開我,很笨很天真——我知道,都知道!」
「你到現在都沒後悔過?」說實話,他嫉妒那個能叫她這樣心甘情願掏盡生命的男人。可惡可恨的男人!
「反正那都不關他的事了。自從有了孩子,我才真正有種歸屬感,現在與未來的日子是屬於我和孩子共有,我已經有好久不去想、也沒有主動想過他了。那些情緒波動起伏震盪的日子已經離開好久,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她看著他,眼睛晶亮的,不是淚光。
「他知道孩子的存在?」
「知道。他以為我會去拿掉。我決定離開時,就決心把一切結束得乾乾淨淨。事實證明沒有他我一樣活得下去,還活得很好。我會讓自己過得快樂,至於是不是還能擁有愛情,我早已不去多想。現在只期待寶寶落地,生活又不一樣,但有你們在我身邊,我不慌張。」她悄眼望他。「你一定覺得我笨,是不是?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
「不。」他很快地說。「反正你是你,沒有所謂值不值得,只要你想好這樣做,你的心往這兒走,我都支持你,都看著你。真的,過去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前看,怎麼把未來的路走好。孩子是希望,我明白他對你的重要。」
小貂釋然地微笑了!心中宛如大石終於落了地。她輕輕追尋輝煌溫暖的掌握,雖然無言,但心意是相通的;那熟悉的溫暖鼓舞她莫大的勇氣與信心。
寶寶,還有你,你們,真希望就這樣走下去,不管前途會遇到什麼風波,都能堅定衝破,因為你們,我才有信心。
更勝任何所謂的「愛情」。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4:51
5
尹嫣欲敲門的手停留在半空,辦公室半開著的門扉後,是傑森舅舅、洛士尼跟良傑的聲音。
「記得最重要的是確定對好證人的口,別讓那老太婆壞了事,找我們麻煩。」
良傑答道:「沒問題,老太婆那兒我都處理好了。五十萬支票,銀貨兩訖;鄉下人最死腦筋,我要她發誓一洩密出去絕對全家死光光,她怕都怕死了,諒她不敢。」
「五十萬買一句話,值得。」
「這就是我們勝訴的關鍵,比起醫院償付一千7賠償金,區區五十萬算什麼!王院長樂意都來不及。別忘了,今天晚上在希爾頓擺慶功宴,王院長另外還有『犒賞』」,不去的人算自動放棄啊……」傑森朗笑,轉到別的話題上去了。
尹嫣強忍住進去一探究竟的衝動,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然而心情一時無法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們瞞著她什麼?她以為她全程參與案子的討論,怎麼可能漏掉什麼?還是他們蓄意遺漏隱藏掉最重要的環節?……尹嫣不停地來回踱著,然後直奔八樓的檔案資料室。
列為公司最機密要地的檔案室須通過光卡檢驗和秘書小姐透過熒屏比對才能進入。尹嫣很快調出了這件編號○三七一一三的著名醫療糾紛案。其中包括她沒見過的一分口供——一位同時在急診處的老婦人宣稱聽見死者陳德生一再跟院方人員強調他患有中度糖尿病,但院方人員不聞不問態度冷漠——尹嫣在案子開庭前拿到的資料一切齊備,獨缺這一部分。她再一翻閱,整個檔案頁上方都編有號碼數,但她記得她的那分資料頁碼欄皆是空白,因此她也無從得知自己拿到的東西缺少了什麼——
她鎮定如常地走出檔案室,回到自己的地方。
為什麼?他們為何獨隱瞞她這個重要的事實?她自視是參與的一分子啊!他們為何故意排除她在他們的「秘密」之外?獨獨是她——
因為顧忌她的「天真」和原則嗎?要不是她的湊巧聽見……
如果早知事實是如此,她又會站在公司這一邊嗎?
她想起原告那位形容枯槁的老婦人在得知敗訴時那絕望呆滯的目光,而後是銳利的憤恨、沉默的控訴。她永遠也忘不掉那樣的眼光。
尹嫣覺得無法忍受再在這兒呆下去了!抓起皮包直奔下樓,她沒有開車,茫無目的地在街上胡繞,直到眼前旖旎燦爛的一街花燈提醒她,她不知怎麼的竟走到揚波家門下。
她扔石子喊他下來。揚波拖拉著皮涼鞋下樓時,看到的就是她坐在路邊水泥槽上失神落魄的模樣。
他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怎麼?失身了啊?」
見到他,她好像才又重新活過來,尋回了一絲人性的暖氣。但她唇畔找不到一絲笑容。她開始簡短地把今天發生的事敘述一遍。在這時候,她竟發現他似是唯一安全可信賴的人。孟揚波?吊兒郎當的花街醫生?若是在此刻以前,她會想:這簡直荒謬得要笑掉人大牙。但現在他確實在她身邊。
「為什麼你看來永遠這麼篤定?像是永遠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做什麼?你從沒有慌亂彷徨的時候?」她連聲地問他。「難道你未曾感到矛盾?我常被自己的矛盾整得……」
揚波爍亮的眼光在她面前一閃,一記突如其來的熱吻佔領了她絮絮叨叨述說的種種「矛盾」。
那真是個熱力十足、百分之百的孟楊波式的吻!尹嫣。只覺腦中熱辣麻麻地火花一爆,整個人要被他連咬帶啃地吸走了,無力抗拒,更無理智思索的空間,只覺自己的身子飛了起來,輕飄飄地溫開了!全身敏銳的感官都甦醒伸展開來,身柔如水,心狂熱似火,極端刺激地攀在半空,是她前所未有的甜蜜美妙感受——
楊波的唇離開她,她又回到地面,涼颼颼的晚風刺探著熾熱酡紅的面頰。
「希望這個吻有助於幫你脫離『矛盾』;你身上的確有太多對立矛盾,絕對不只針對案子這一項。」他兩手插在老爺褲口袋,閒閒地端詳她。「你還有救,有感覺就是正常反應。所以要——相信你自己的感覺。」
「我不懂……」她極力要冷卻自己混亂的頭腦。
「愛玉冰加檸檬!」他不由分說拖了她走,興致勃勃。「填飽肚子更勝於挖盡腦袋空想,那既沒效率又傷腦筋,要相信醫生的話。今晚批准你的腦筋罷工一天,管誰矛盾不矛盾,你能和自己和平相處就行了。走吧,患矛盾病的愛麗絲小姐!」
小貂從惡夢中掙扎醒來,早已渾身淋漓汗透!一雙有力的手握住她張惶的手指。她從驚慌墜入現實,是輝煌。
「我做惡夢了!」她嚷道。
他顯然一聽見她的尖聲哭叫就馬上跑過來,就穿著汗衫和四角褲,連眼鏡都來不及戴上。「不要怕!我在這裡,沒事了!」
小貂恍恍惚惚地張望四周,神志還有一半停留在清晰的夢境裡;她剛夢見周瑞陽惡聲惡氣地跟她要孩子,她驚驚地死命奔逃,還是免不了被他尖刀利剪開膛剖肚的命運!她不停不停地尖叫,鮮血淋漓、尚未成形的一團血肉流糊了滿地……她的手不覺歇斯底里的緊抓。
「有人要殺我!」她哭道。「要搶走寶寶!他……」
輝煌關切地拍著她。「沒事了!那不過是夢而已。」
「抱著我!好不好?」她央求地。「不要走。」
輝煌遲疑了下,依言在她身旁躺下。小小的單人床鋪顯得狹窄,他覺得有些燥熱起來。
「我真的不想一個人在這,謝謝你。」抱著那壯碩溫熱的身軀,小貂感到安心而溫暖。多好的感覺啊!「這樣可以嗎?我會乖乖睡覺。」
「沒事,我在這兒,你不用怕。」輝煌簡直是無意識地喃喃複述這句話。他心裡在悲歎,懷中的小貂是他見過最天真無邪的女人了!乖乖睡覺?他毫不懷疑她能一睡甜覺到明朝,怕只怕自己得一夜無眠到天亮!
小貂本來已沉沉地又要睡去,霎時什麼東西在她腦中一閃!她突然清醒了過來。那是她耳膜下劇烈噗通的心跳聲!他沒睡。她感覺到了他身體的變化。她退了退,悶哼——
「大哥。」她抬起臉。
他閉著眼,沒有表情。「嗯?」
她支起身子,湊近他的臉。「大哥,你想不想要?」
他望著她。「想,可是,不要。今天做了,明天會後悔。」
小貂靜靜。「我不會後悔。」
「我會。」
「無關權利義務,但這是應該的,你對我……」
輝煌歎口氣。「別傻了,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做生意。」他重新抱著她,祛除心裡多餘的遐想。抱著自己喜歡的女人不起慾望那就不是正常的男人了,但不要是這種情況、這種時機下。過濾掉那惱人的雜質,他還是喜歡抱著她。小貂嬌小柔軟的身軀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他喜歡就這樣單純地抱著她,像寵溺一具大娃娃。
「寶寶五個月大了,她最重要。」兩人相偎;小貂的肚子從上半個月開始大得特別迅速又明顯。
「大哥,從明天開始你回來房間睡,我們可以換張大些的床,我喜歡像這樣子,不再做惡夢,好不?」
「我睡著了!真的睡著了!」天啊!那到寶寶出生前,他得失眠多少天?輝煌煩惱歸煩惱,但能距小貂如此之近,更近——他連夢裡都會滿足地笑出來。
輝煌陪小貂晨起散步回來,揚波蹲在店門口嚼口香糖;小貂說還要到超市買瓶洗潔劑,輝煌先開店門。
揚波調侃叫囂著——「哦!今天總算用不著我『克代夫職』了!」
輝煌窘了,笑笑不語。
「小貂都告訴我了!世界上怎麼會有像你這種糊塗蟲?別人是好吃的好玩的中意的自己搶著藏起來,你是拚命往外推,好像跳樓拍賣大贈送!」揚波大搖其頭。「等這麼久總算等到你開竅了!」
輝煌意外。「你怎麼知道我對小貂……」他吶吶地。
「老天!你真後知後覺,還不是普通的遲鈍!我認識你大半輩子了,你心裡有什麼事還藏得住、還瞞得過我?」他跨坐在方板凳上。指指眼皮,學陶兒的。「這是什麼?」
「門雞眼。」他老實地。
「眼睛!還是火眼金睛!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第一眼就愛上小貂了,承認吧!」
「你又知……」
「單單看你看她的眼神也知道,要不是有什麼東西在作怪,你幹嘛那麼好心幫人家考慮安排未來?比她老爸爸還操心!以前胡大媽那個咪咪圓仔花故意在你店門口拐傷腳,也沒見你安慰人家一句。」
「那不同,咪咪狠心拿鐵棒打野狗才追扭了腳,有你這醫生兼情聖在,哪有我說話的分?」他反擊。「你也很狠,在心裡算計我,卻不坦白說。」
「什麼?」
「我說小貂。」
「我等你這傻子自動開竅啊!自己的感覺自己哪有不知道的?總算讓你給碰上說話不臉紅的女孩子,這就是最準確的指標。你這種人就需要一點點強迫,讓小貂來逼逼你,才會長進。管它是不是打鴨子上架,總之幸福到手最重要,別讓幸福女神溜走。喂!你老實招來,你們到底『那個』沒有?」
「當然沒有。」
揚波一副很痛心疾首的表情——像是聽到孩子無用不成材的員外老爹爹,悲歎地看著他。「我看你下午得到我那兒去看看,我徹底幫你檢查一下!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你這種君子傻瓜了!面對美女不心動,簡直有失男兒本色!你們天天在一個屋簷下都在幹嘛?吃齋念佛打坐啊?小貂都來了那麼久,還是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雖然有孕在身,注意一下姿勢和安全就好了,我真弄不懂你們……小貂才二十幾歲,又不是死了丈夫就得守一輩子活寡清心寡慾!那會發瘋的,你有責任解救她!除了寶寶,追求愛情也是人生很有意義的事情。」
輝煌不打算隱瞞。「那個男人並沒死,只是不要這孩子。小貂是因為這樣才決定離開那段傷心往事。」
換了個劇情,揚波也不意外;這個社會,這條花街,發生過的風浪雲煙數也數不清,已經沒有什麼會讓他意外的。「散了也罷,你更可心安理得地追求她。」
「事情不是這麼簡單。」
「我們的小貂妹妹還念著那個渾蛋?」
「我不知道,至少她現在的心思沒有放在感情上,寶寶是她的第一生命。我猜她短時間裡還忘不了那段戀情帶給她的傷害,也無心去尋覓新的人。其實我對她真的沒有什麼要求,只要看她過得好、過得快樂,我就很滿足了。」
「唉!你們這些人!算了,不管你們。一個你是二十世紀末大聖人,一個校花是沒有膽又多情的癡情漢!說了半天,跨不出一步,就一輩子繼續暗戀下去好了。」
「那你呢?校花說你失戀,那時我除了小貂,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來。」
「不是失戀,是亂七八糟戀,現在進行式。那位常常在做夢的愛麗絲小姐說她常處在矛盾狀態中,我只有跟著團團轉,祈禱她早日從夢中醒來,頭腦清楚點作選擇——到底是要矛還是要選盾,她再迷糊下去,矛跟盾都跟著不好過,矛跟盾會弄得她更矛盾。」
「你說什麼,我有聽沒有懂。」他說。「她急需要用生髮水嗎?」
揚波哈哈大笑。「對!等她不再需要矛盾,就可以讓你們見到她了!」
天剛濛濛亮的時候,揚波跑來通知校花發生了命案;死者是畢慧隔鄰的小美。在按現場整齊的環境和遺書來判斷,確定是為情想不開上吊自殺。事情是畢慧發現的,據她說晚上聽見小美和已婚的男友阿祥發生爭執,十二點鐘時去看她,人還好好的;畢慧做了惡夢醒來,心裡有很不好的預感,前去敲門久無人應,叫了人來撞開門,才知道小美出了事。半夜就斷了氣,早已回天乏術。
局裡的人來過又走,葬儀社的人也通知了,校花趕走好奇指點圍觀的女人們,在樓上沒看見畢慧的人,匆匆跑下樓,見她一個人蹲在路邊,恍惚出神。
他知道小美跟她一向交情不錯,小美突然出了這種事,又是由她第一眼發現,對她心裡的衝擊可想而知。一夜未睡,她泛著紅絲的眼睛顯得憔悴不堪,整個人在清晨寒風中像株脆弱得隨時會斷折的蘆葦。校花默默脫下自己的夾克遞給她,示意要她穿上,畢慧彷彿這才認清他是誰,順從地接過夾克,但抱在懷裡並不穿上。校花注意到,她右手臂劃了一道深深的傷痕,雖然血已凝結,但蜿蜒糾爬在她白皙的臂上,格外觸目驚心!校花急得不避嫌地拉起她的手。
「你受傷了!」
畢慧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似對那道傷漠不關心。
「我們得去包紮一下,我帶你去阿波那裡……」
「是門上的釘子割的。」畢慧歎口氣。慢慢站起來,要往樓上走。「小美走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傻。不值得阿!我累了,想回去睡覺了。」
他真怕她這樣恍惚游離地也跟著出事。「你得先處理一下傷口,生銹釘子會感染破傷風,嚴重地話會死人的,我不能就這樣放你一個人回去。我們先去阿波那兒。」
「我很冷,先吃點東西好不好?」她像個稚氣的孩子,信賴地詢問他。
「好,先吃東西再看病,不過你得先穿上外套,否則著涼就麻煩。」校花粗聲粗氣地。不知怎麼的,這情景讓他有些難過、有些激動。她這次單獨站在他面前了,他想盡量溫柔,可是卻忍不住泫然欲泣的衝動;他一定是被她的哀傷給感染了。「等看過傷,你回去好好睡一覺,下午到我辦公室來做筆錄,不用緊張,只是一些簡單的必要程序。我會來接你……」
畢慧安靜的眼光停仁在他臉上,校花說不下去了。
清晨闃靜無人的花街,就他們倆一前一後拐出小巷弄,循著香味找尋那有著囂雜人氣的溫暖。那天的風很大,校花仔細地看著走在他前頭的她,白色單薄的裙浪在風中翻飄;他想:這會是他畢生難忘的<天。
尹嫣循址找到那排破敗髒污的木材違建小屋,32號,她敲敲那扇破了個大洞的門——說實話,說它是一塊勉強拼湊釘合的木板塊還比較恰當——門吱呀自動開了,昏暗的小屋裡滿是臭尿騷和怪異的雜味。
「請問……」她步下門口的兩個淺階。
一個瘦小的身影顫巍巍地奔了出來,手裡還拿著飯碗與湯匙;那個頭髮散亂的老婦人見到她不禁一怔!她認出她了!
那雙敏感的眼裡馬上武裝起敵意。
「你來幹什麼?」王珍極不友善地。「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禽獸、冷血……」
尹嫣遞出了手中的牛皮紙袋。「陳太太,這裡面是可以讓你們翻案的證據。很重要,記得別弄丟了。」她欲轉身離去。
「請等等!」王珍放下飯碗,顫抖的手打開紙袋,很快的看了裡頭的東西。半分鐘裡,她的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她的眼淚如斷線珍珠滾落在藍布衫上,一半激動一半不敢置信。「你為什麼要做這些?」
「我——只是想做些對的事吧!」尹嫣笑笑。「我本來不知道他們……我想為我們曾造成的二度傷害致歉。有了這分證詞,你們可以打贏官司;很遺憾救不回陳先生的生命,不過至少你們一家人往後的生活就有著落了。」
那天,尹嫣沒有馬上離開,她在陳家待了很久,和健談爽朗的老太太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也見過她的兒女們。沒有一絲不安,她始終很清楚自己的作為和意願,包括後果。相信自己的感覺?她只是聽了揚波的話,多給了自己一點勇氣,或者該謝他,她會去找他,把到陳家的感觸同他說。
今天店裡公休,小貂下午決定上美容院去洗個頭,都出了門,才發現把錢包忘在廁所洗手台上,只好折回。店裡沒有人聲,她以為輝煌還在露台上修水管;走過房間,卻見半掩的門後人影閃動。她止下步子,卻看見了叫她意外的一幕!
是輝煌;他顯然不知道她去而復返。他躺在床上抱著她的枕頭,似是依戀著她的馨香。
一會兒,他下了床,開始整理房裡的一切:擺齊她一正一反的獅子頭拖鞋,將散置桌上的書和稿紙疊好,細心地撣掉海報和畫幅上的灰塵,倒掉雜物筒裡的灰塵和紙屑;他細心地看牆上軟木欄新釘上的卡片、留言和風景照。那是小貂的習慣,她愛把喜歡的圖卡和詩、一句話。一個笑話、謎語、一段感性的歌詞集中起來亮相,他看得專心時,會心一笑。
然後他澆花,尤其把那株綠意盎然的卷相當孩子看,摘掉枯黃的須須,還拍拍植物跟它們說話……
小貂只能踮著腳尖靜靜退出小走廊。直到大街上,她在人行道上的鐵圈椅坐下,呆呆的還不太能思考。一束溫煦的秋日陽光兜頭朝她灑下,只覺炫目——
現在她總算知道卷柏是怎麼死裡逃生的了!非因風水寶地,也沒有什麼神仙小精靈,是因為一隻綠拇指和一顆溫柔如朝陽的心。
若非親眼所見——她以前完全不知道,真的都不知道啊!
他一直都這樣嗎?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默默為她做好一切?
為什麼?若只是純粹同情……沒有人會對另一個陌生的人那麼好,而且毫無保留!
直到看到他為她那樣用心盡力的樣子,小貂心裡的平靜愉悅全然瓦解!」說不上原因,然而這次她感覺心亂如麻,以往的理所當然全被推翻,她猜她是太大意而忽略了許多許多……
她真的從來從來沒有想過啊!
這次不知道誰開始發現,花街開始「掃黃」;這是二十年來的「創舉」!而且說來奇怪,整條營聲燕語飛浪的花街不抓,偏堵上了私娼區。校花戴了十年來未用上的臂章,專門埋伏在大院樓門口抓嫖客,一個晚上就這了四十五個。
這是個獐頭鼠口的小八字鬍。「幹嘛呀你,沒長眼睛!滾……」他大概是被漿糊蒙了眼,搞不清楚狀況。
「警察!」手銬卡啦一響!校花之不爽的,捶他一拳消氣。「不識相!想抱女人不會回家抱老婆啊?一看你就知道不是好東西!身份證拿來!還敢嫖?給你蓋個『大嫖蟲』看你還壞不壞、還要不要臉!」
小八字鬍一聽是條子,兩條腿都軟了。他可是XX外貿公司的經理,事情傳出去怎麼得了?「大哥,我不敢了,這次請別計較,我保證再也不來了!」
「誰叫你今天還來?來了就給你好看!」
「我前天來也沒人抓啊!」八字鬍一下子說溜了嘴,打躬作揖拚命彎腰到地又猛掏錢。「不是不是!我沒那意思!大哥請多包涵,小意思給大哥添個茶水錢,不要蓋章!不要!今天饒了我!我保證絕對不敢再來了!」
「你敢賄賂警察?好啊!我看你有幾條命好死……」
他嚇得魂都飛了,連連求饒,緊張得尿濕了褲子!校花看他被嚇得差不多了,諒是不敢再找來,抓他進小亭子寫切結書籤字畫押,狠狠地踢他一腳。
「敗類!就有你們這些缺德傢伙敗壞男人的名聲!嫖一次妓會報應在你自己頭上減壽敗德三年!敢再嫖,下輩子你老母老婆女兒全被嫖光去,懂不懂?快滾!回去路上要是還碰到人,叫他們也滾,否則把你們這些死嫖蟲關起來灌幾天臭爛米飯!」
「是!是!」八字鬍連爬帶滾跑開了。
「大淫蟲!看你們還敢來!」校花氣唬唬地坐在大院樓門口,像守門獅。「有我在,現在開始就不一樣了!」
尹嫣和良傑約了吃晚飯,有要事談;她不知道他所謂的要事是哪件,不過的確是該談談的時候了。尹嫣偶從車窗看到下了另輛車的揚波,同時他也看見她了,一怔!她猛叫良傑停車,良傑一掃騎樓下追來的揚波,不但沒停下,反而加踩油門一路奔馳,也不顧她的責問抗議。尹嫣一時臉色非常難看,到了餐廳,她開了車門回頭就走,拒絕跟他交談。
良傑臉色也不好看,追上她。「朱朱,你等等!我們有約,至少心平氣和吃完這頓飯……」
她的表情又冷又硬,連怒氣都凍結在氣忿的指控下。「約會取消!我無法忍受跟你這種沒風度沒禮貌的人同桌吃飯!」
「你是為了他生我的氣。」他冷靜指出。
「『他』是你大哥,不是陌生人,就算你和他毫無干係,他也是我的朋友,我受不了你這種自私又狂妄的舉動!你把我當成什麼?兄弟競爭的工具?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我從沒有這個意思,也不希望讓你有這種差勁的感覺。朱朱。」他握住她的肩。「看來我們真的需要談談。」
「就在這裡談,否則我無法保證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保持好修養。」尹嫣強迫自己深呼吸,保持冷靜。她走開,背對著他。「我首先聲明,不管你跟你哥哥之間有過什麼不快的過節,不要把我攪進去,更不要拿我當成你示威的籌碼,我不玩這一套!」
「這件事純屬突發意外。」良傑適時岔開話題。「我約你本來是要討論博愛醫院的糾紛案,原告要求上訴,法院通知了下個月初開庭。你舅舅建議我該找你談談。」
「有必要嗎?你們應該是在案子開審前坦白地跟我談清楚,而非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那不是傳言,是我拷貝整分完整檔案沒錯,也用不著等到開庭,陳太太贏定了,這個結果是公平的。我明天一上班就去找舅舅,我已做好心理準備,就算放棄工作都不在意。我已完成想做的事,其他都已不重要。」
「為什麼要這樣?」
「扯公司後腿?」尹嫣倚在車門上,抱胸而立。「各人原則問題吧!我只能這樣說。我不想違背自己的原則。良傑,你有沒有想過當初為何想成為律師?不也是憑著一股傻勁和熱誠……」
「你舅舅說你太年輕太天真不是沒有道理。這些掙扎每個人都有過,但是工作和理想是兩回事,生存競爭有時原本就殘酷。」
「但是我就是我,不會變,我也不願它變;而且這是我一直深感自傲的地方。或許這也就是我們最不同的地方。」
「朱朱。」他審視她良久。「我發現你變了。」
「變得沒有剛開始時那麼甜美?柔順?惹人喜歡?吸引人?像個純粹的女人?」尹嫣不帶一絲感歎地望著他。「你錯了,這才是原來的我,最真實的我。一些永遠無法件逆的原則——我就是我,獨一無二。倒是你,你才真的變了。」
良傑默然無言以對。尹嫣繼續往下說——
「特別是自你哥再度出現在你們麥家,你變得……殘酷了!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怎樣的滔天深仇大恨,不過我希望你記住一句話:永遠要先看清自己的真心,不要讓盲目的仇恨掩蔽了你的眼睛。在這世界上,愛的力量永遠比恨更偉大。你還沒跟你自己商量清楚。好了,我想實在不必再多話,不用送我,我想一個人散步回去,我不是容易迷路的人。」
良傑還想追她,但尹嫣那灑脫、自得其樂的背影讓他止了步。
停車場外飄過一股桂花香。尹嫣抓著皮包背帶,懷疑那股花香是來自何方,她舉目搜尋一陣,還是放棄了!滿街炫目霓虹迎向她——這個光怪陸離的都會本來就無奇不有啊!她在穿過人行道時這樣模糊想道。
畢慧悄悄掀開窗紗一角,暗淡街燈下還是看得到那個粗壯的黑影「盤據」在大樓C幢出口,像只忠貞不一、屹立不搖的守衛巨獅。都半夜了!這個人癲狂了嗎?她悄悄放下窗簾。
三天了!因為這「一人掃黃」行動,使得大院樓上下左右5連幢的姊妹都被迫「休市」斷了錢路,抱怨連連。偏偏沒人敢去跟那個大黑臉說,全透過跟畢慧特別好的一兩個姊妹傳話過來。
「小慧,人家都是為了你啊!」
「校花警官這樣子做不行的啦!」牡丹蹭著腳丫子。「他心情不爽,我們也得過活啊!」
「小慧,拜託你下去跟他說一聲,你跟他熟點,叫大哥別斷我們財路。」
怎麼箭頭全指向她?畢慧滿頭霧水。牡丹磨著她那口黃澄澄的板牙,把花麻裙一撈,盤起白嫩嫩的兩條腿。「咱們這幢樓裡誰不知道,校花打從老久以前在對面廊下天天站衛兵站到四點望的是誰的窗,搓著手在街上來來回回走又是念著誰的名字。妹子,你好歹下去跟他溝通溝通,你跟他的恩怨是一回事,要嘛找這靠山過享福日子,要不敲他一棒斷了他的妄念。其他姊妹的日子還得過下去,三天不做生意,芳芳她兒子奶粉罐就見了底,她那死鬼老公不時來姦淫擄掠一番,逼得她快瘋了!……」
可是,畢慧沒有勇氣。
她開始躲在窗簾後愉看他,弄不清怎麼有人體力如此超強,從早上十一點到隔天凌晨四五點,風雨無阻,像銅像一樣。
「拜託你走吧,走吧!」她總躲在小樓上悄悄祈求。
只因她最懼怕的事又發生。
為何它總是一再循環重複,像是她永遠躲不掉的宿世罪業?
秋日溪水潺潺如歌。秘密溪流,秘密的聚會,這是自麥石千生日宴後父子訂下的秘密約定。溪釣,他們共同的愛好。
——真像過去一樣,我們好像又回到從前的時光。我還記得你八歲的時候,我第一次教你釣……
——爸,小心浮標。為什麼一定要談往事、一定要談過去?人活在現在不是很好?
——當活到像我這年紀,差不多就只有過去而無將來了!有時候回憶反而比什麼都真,現實反而如夢。將來是屬於你們這些年輕人的。
——來,這還有餌。
——最近我跟小傑商量了關於財產的事,我把山上的別墅跟股利給他,公司、房子和存款是你的……
——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不想要,是我想給,行嗎?
——我有錢,事實上我跟家裡的事業脫離了太久。小傑該擁有它們,心血是他付出的,這些對他來說意義重大。我有我的賺錢方式,不用擔心我會餓死,你對我實在可以放心。
——對你,我當然放心。只是這些年來我心裡總是歉疚,我虧欠你跟你母親都太多……
——說好不再提往事的。
——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心裡是很痛苦的,不管對你母親的含憤病歿或小傑他母親的以死相抗,我負疚良多。特別是對你,覺得做得再多也彌補不完,這二十幾年來我沒有一天忘懷過你母親。
——波仔,你還恨爸爸嗎?
——連媽到去世前都無怨無尤,沒有一句惡言,我還能說什麼?只要你心裡有她,就好了。
——那你恨小傑曾對你做過的事?
——再怎麼樣他還是我弟弟,就算他不再承認。我能諒解他的恨,所以我盡量避得老遠,我也只能做到這樣。
——你的脾氣真像你媽,固執,可是善良得不願傷害任何人,寧可自己吞忍在心。
——真的?還有呢?
——這是你第一次向我問關於你媽的事,我很……很意外!
——一個能說,一個能聽,這不是好事嗎?除了你我,也無從問起,我媽就只留下一張照片,可惜……告訴我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你也覺得她美嗎?她說了什麼?可是對你一見鍾情?……
畢慧站在樓梯口,校花正走過樓頂下唸唸有詞,一看見她,他無所遁形手忙腳亂!表情也都不對了。畢慧還沒開口,他自己倒先語無倫次的說話——「我,沒事,只是路過。我在……在找水喝!」也不管這個謊有多大漏洞,找水?這街上除了下水道外哪有什麼水?
畢慧望了他好一會兒。「要喝水,上來吧!」
校花一時瞠目結舌!領會過來她的話,趕忙跟在她身後三步並成兩步,進了她那個小單位。
第一次進她房間,他縮手縮腳的,好不生澀侷促!畢慧的房間陳設非常簡單——小小空間用木板隔開,裡間是床和櫃,外間除了最基本的用品,就是層層釘層層加高的書架和錄音帶架,一張充當各種用途的圓桌與椅子。打理得十分清爽,像她的人;簡單。
「對不起,只有一張椅子,昨天壞了一條腿,恐怕你得將就一點坐在床上了。」
校花有點遲疑,他不習慣。周圍都是畢慧的味道,她的人、她的書、她的字,完完全全是畢慧的地方。他手足無措,像是怎樣都不對。
畢慧很敏感。將茶杯交到他手上,她就站著,靠著書牆。「嫌髒?」
「不!不是……」他搖頭否認。
「本來就髒,很多男人睡過。」她譏嘲道。「怎麼可能不髒?」
校花瞪大眼睛。「不要這樣菲薄你自己,我從沒有這樣想過你。」
畢慧默默打量他一眼,轉過身為自己倒了杯開水。
「你不要再守在樓下了,你這樣大家都不能做生意。對很多人來說,賺一天挨一天,錢都得花在刀口上。我不是說你,只是你這樣對很多人都不好。你如果為了交差作績效,犯不著拿我們開刀……」
「我才不在乎什麼績效!」他憋不住了。「我是不喜歡那些雜七雜八的人上來找你,他們壞得很,一堆齷齪蛋!還會假報要找的人,防不勝防,我只好——只好全部統統給禁了!」他大手一揮。
畢慧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你不要這樣。我本來就是做這行的,你害我可以,不能害了別人。再說我惹不起你,還是請你走吧!明天開始不要再過來,我們就算走在路上碰了面也當作不認識……」
校花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了。「我不要這樣!」他受不了她這樣退縮又自暴自棄。「你為什麼要怕成這樣?我不是色狼或惡魔,我不是想吃你豆腐!我不喜歡男人在你這兒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我恨不得自己長進點、傑出點讓你一眼就愛上我!或者把你這裡包下來!雖然我不是大財主,至少夠你買書買帶子衣食無缺,我不會妄想碰你,或是侵犯你,我只是想……」
畢慧的淚如泉湧,反倒嚇壞他了!校花不知他到底說錯了什麼讓她傷心難過成這樣。「不可能的!你不要說了!」
「我就是喜歡你啊!」他苦惱地揪自己的頭髮。「喜歡一個人有罪嗎?我也不曉得自己怎麼搞的,可是,可是他媽的!事情就這樣了,我能怎麼辦?我也寧可不要這麼喜歡你,可是我沒辦法!我真的不是……」
「你不能愛上我,我們不會有結局的!你是一個好人,不應該找上一個妓……」
「不、要、這、樣、說、你、自、己!」他額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像頭暴躁兇惡的獅子。「我只想要讓你……」
畢慧含淚無奈地——「你到底要什麼?」
「我要你。」他低聲地,像罪疚。「你啊!」
「跟我上床能滿足你嗎?」她開始去拉他,推他上床,去扯自己的衣裳。「如果我陪你一晚,你答應明天就走,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校花狼狽地翻下床,躲她躲得遠遠。「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你斷念吧!我們根本不可能的!」
「你給我個理由!至少你得給我個機會,我們可以談……」
「我結過婚了!我有夫有子有家庭!我不愛你!我根本就不想要……」
校花的眼發直。「你說謊!阿波說你沒結過婚,你不會騙他,他也不可能騙我!」
畢慧默認了這個謊。她的眼神好淒楚、好無助。「那麼,如果我說我是個隨時會死的人、一個大包袱,你可以趕快跑掉嗎?」
他沒有動。「為什麼?」
「我有病,隨時都可能死的病,今天睡著,明天不知道會不會醒來。這一生是我自己的,我不會留給任何人負擔,不論是你,或任何人。」
「告訴我怎麼回事?」他堅持。
「去問楊波醫生,他會告訴你。」畢慧的眼光調向窗外,再也不肯看他。「他是最清楚的人,可是求求你不要再出現,如果真為我想,聽我一次,好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5:22
6
關於人一生中的那些愛的記憶——
一室陽光燦然,但熱鬧得和他那麼不相干。只是這樣的明亮,彷彿讓他重新穿越時空隧道,霎時又回到生命中某些最燦爛的片斷。
那張青春笑顏、溫柔的芳華佔據他的心扉。
種種溫馨片斷、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重回夢中將他的思緒圍繞。
一顰、一笑,片言、隻字;一遍一遍溫習,毫不費力。原來它們這些年來原就不曾離開他心裡。
原來走過這一生,最後他所剩的也就只有這些東西。
近乎尖銳的刺痛!但仍小心翼翼地呵護那些生命中的愛的記憶。
想來揚波是不能明白的,連年輕時的自己也不曾明白。若是人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怎麼都會更謹慎些吧?再多做些努力、再多做些什麼,不致失去了生命中的寶貝後空得惆悵……
一生的課題。然而他扛走這一遭,交出的卻是一張考砸了的成績單。
校花垮著一張臉進門,陶兒看他臉色不對,也不敢作弄他了。破天荒請他喝橘子汁,說有益他美化一下面部表情。「你掃黃不小心掃到地雷啦?我沒說!」她無辜地忙擺手。「什麼都沒說!我是良民,最怕警察了!」
揚波還窩在床上睡回籠覺。聽到他來,眼睛是睜著的。「我猜猜怎麼回事,你是不是『賓果』到了?不然就是被畢慧三振出局!」
校花的心情簡直是癱趴在谷底,衰頹不振!他揉揉已有好幾層黑眼圈和眼袋的疲憊熊貓眼。「我完了!」
「完蛋?不可能。我看你這個月可以加領不少獎金,你最近不是抓『蟲』抓得嘎嘎叫?」
他單刀直入。「阿波,畢慧到底患了什麼病?」
揚波眼一瞪直,盯著頭頂上的天花板。「你不會去問她?是你愛她,你又不愛我,來問我幹嘛?」
「她要我來問你。你說沒關係,我什麼打擊都能承受。她為什麼說自己隨時有生命危險?是不是絕症?」
「神經性關節炎。」
校花的眼睜如銅鈴。「那是什麼東西?」
「一種莫名其妙先天帶來的疾病,患者隨時都有半身癱瘓的可能。所以她不能讓自己很勞累,每天都要定時做按摩、放鬆肌肉、注意飲食、定期赴檢,這病沒有任何警訊或症狀,說發作就發作。畢慧一直有心理準備,她也不要自己將來癱瘓了變成別人的負擔,所以她身邊隨時準備著P劑——一種含劇毒的膠囊——沒錯,像武俠劇裡演的一樣,這事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那東西是你給她的?」校花衝動地抓住他的袖子。
「不是,她自己花錢找人弄來的。只要有錢,還怕買不到東西?」揚波攏攏頭髮,下了床。「畢慧缺乏安全感的原因不止這個。三年前,也就是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患了子宮癌,還好發現得早,用一個子宮換回她的命;不過她總說自己這條命隨時要還上帝的,所以再多些什麼病她都不能那麼在意了。」
校花聽得都呆了。「我從不知道……那時候我到底在做什麼?」
揚波笑了。「在睡覺吧!大概。」
「難怪她一直躲我,一直說我們是不可能的。」
「畢慧一直對人有恐懼感,對男女感情沒有信心;她小時候就被遺棄,十七歲談戀愛,結果那人傷得她很重,之後她再也懼於真正付出自己的愛情。三年來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表示過願意照顧她,還不乏賣口賣房子表示誠意的,畢慧全歇斯底里把他們一個個打回去。她不停地逃,受不了這種壓力。對她來說,單純肉體交易輕易一些,沒有任何負擔。在她的想法裡,她只要自己一個人過,直到上天再不借給她時間的那一天。她不追憶過去,也不憧憬將來,她不敢奢望,她不多積蓄,存夠了錢就跑去旅行把它花掉,無論如何都要讓自己的此生過得輕鬆開心。你想,在看過小美為情丟掉了小命的壞例子,她還敢去碰感情嗎?」
校花喃喃自語:「她應該告訴我的。」
「不要怪她。」
「我是心疼她!」他喊道。那張黑又粗獷的臉有著異常熾烈的熱情。「如果早知道她為什麼這麼怕……我……」驚天動地的,這個粗線條的男人竟然為一個女子泛起淚光。
「噢!天!別兒女情長吧!」揚波走出小房間,把發洩的自由空間留給他「看美女哭還滿美觀,是享受,大男人哇哇哭……啊!我要跟陶兒去吃飯了!」
小貂出門到百貨公司添購嬰兒用具一趟回來,神色怪異得可以。她筆直進了房間,整個人像木乃伊一樣不動不笑。輝煌覺得不對,托熟人代看店,跟了進去。
小貂看見他,沒頭沒腦說句——「我碰見他了。」
輝煌坐在她面前。「誰?」
「那個男的!他叫周瑞陽。」她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還哭得厲害,上氣不接下氣。「我想散步,沒坐計程車,直接提著東西走河堤回來,沒有想到遇見他。我們竟然有五六個月沒見面了!」她歇了歇,拿面紙拭了又拭,擤了又擤。「劇組到那裡取景,剛收工,他說跟人留下來談點事,所以墊後走。」
輝煌一顆心提到喉嚨口。「他有沒有問你寶寶的事?」
「我才不告訴他。我騙他懷孕才四個多月,我丈夫在開公司,我過得很好。」她忍不住抽抽噎噎。
「哦。你——你們還說什麼嗎?」看她為那個男人傷神傷懷成這模樣,他心裡在歎氣;跟著她的情緒高低起伏。
「他把金鏈子給我,好粗的一條,足有四五兩重,好像掛狗牌。」她噙著淚噗哧笑了出來,又癟著嘴。「他說他心裡一直對我覺得歉疚,我走了之後他才想清我為他做了很多,付出與犧牲更多,他永遠也還不完,只恨再也找不到我。他說可惜身上剛好忘了帶支票,手上的勞力士表也是假貨,只有用這條金鏈暫作補償,一定要我收下他才安心。」
輝煌喉裡被塞了顆雞蛋。「你收了?」
「他硬塞,我當然收下。」小貂扔掉一團團污紙。「他說他好久沒有女朋友了,他還是想我。他把他的新大哥大號碼和別墅電話號碼留給我,要我一定再跟他聯絡。」
「哦。」他低聲說,站起身。「我知道了。」
小貂的話留住了他的腳步。「你知道嗎?我從沒想過再見到他會是這種情形;更不明白的是,我發現自己竟然對這個人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我看著這個男人嘰嘰呱呱談他的人緣和事業,做了什麼紅節目,誰又捧他捧得上了半天……心裡很驚訝,這個倫俗無知的男人,我以前真的愛他愛得要死?怎麼可能?以前設想過重逢的情景,總以為至少會有點激動、悲傷或快樂,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背對背走開以後,我反而覺得好輕鬆,輕鬆又快樂,終於解脫了!但是我又想哭,一路上哭著走回來。想想好沒有意思,就把寫著他電話的紙條和金狗牌包成一團扔進河裡去了。」
「你扔了?」他張大眼,笑了。
「我不想要他的東西,沒有意義啊!」
輝煌蹲在她面前,抹掉她的淚水。她孩子氣的臉龐是他心目中最美麗的映像,叫他好生心疼,萬般不捨。「乖,不要哭了,掉太多眼淚會傷孩子,再哭就不是漂亮媽媽了。」
「我本來就不好看嘛,有什麼關係?」她望著他,接著他撫著她雙頰的手。「大哥,我們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就算是同情,你沒有必要為我做這麼多,我無以為報。」
不是同情,不是同情啊!輝煌心裡有好多話想說,但是他什麼也說不出口,怎麼都笨拙,都無法表示他心中意於萬一。怕她如何都不明白,怕她恐懼,怕她承受不起。小貂也在期待,期待他吐露些什麼;她有些明白,然而又不確定。直到現在,她想自己還是捉摸不住人的心。
然而他讓她失望了!
「傻瓜,你想得太多。何必一定要去追究那些『為什麼』,只要我們一起,而且過得快樂,就好了。」
「能永遠嗎?」她天真的渴望一個盟約。
「當然,你、我和寶寶。」輝煌肯定的。「永遠。」
揚波的診所莫名其妙被抄了,這一關至少得半個月。
說莫名其妙,其實也不是那麼回事。校花在局裡奔走打聽,是有人搞的鬼,至於這個借用名義支使警官辦事的「大力人士」是誰,恐怕不用說都已心知肚明。校花跑得灰頭土臉,好不容易把兩個禮拜刑期縮為了半,洗衣服。帶食物,幫襯得妥妥貼貼,其實心裡孬透了!兄弟有難,可是自己使不上什麼力,豈一個恨字了得!
不過揚波這場牢獄之災可真過得很愜意,成天都有花枝招展的姊妹結伴來探他,忙碌的程度連值守警員都來不及讓她們一一登記!閒時他就練功打坐或練字;關個幾天是迫於「上面」來的壓力,基於他和局裡人關係還不錯,倒是沒什麼刑逼或虐待的情事。不過就算他出去了,診所也要勒令歇業——當然,法令是法令;警方執行到此,其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管不了這麼多,好歹不是第一次了。
尹嫣在第二天聽到消息也來了。警員以為她也是鶯鶯燕燕的一員,待她亮出名片,那個一毛二臉上「丕變」的表情令她側目!
「這傢伙真有艷福啊!」她聽見他和另一個同事交頭接耳。「連蹲個籠子都忙得這個樣子!」
揚波到會見室看見是她,神清氣爽地打招呼。他竟然還胖了!大概是生活作息正常之故。
「午安,美人兒!」
尹嫣上上下下打量他。「帥哥,我已經遞出辭呈了。」
「接下來打算做什麼?嫁我嗎?」
尹嫣忍俊不禁。「叫那些姊姊妹妹嫁你吧,聽說你忙得很哪!至於做什麼,我倒還沒決定,或許先出國走走。我舅舅沒說我什麼,是我自己想辭職,先休息一陣再說。是今天的事。」
「你後悔嗎?」
「你想我會是做了又說後悔的人嗎?一點也不。」尹嫣聳肩。「我不是永遠都夾在矛盾的狹縫裡。」
「對人呢?」
「我想……在進步中。」她眼中是神秘、閃亮的笑意。「你呢?你也該為自己打算,總不能一輩子跟警局打交道,去考個執照有這麼困難?」
「算了,多累!說不定我這趟出去就洗手收山退休養老去了。」
「你不會捨得放棄的。你很愛這個職業,就像我忠於做個好律師,不是嗎?」
楊波不以為意地笑了。「有件事得托你,代為告訴我爸一聲,就說這兩禮拜我有事出國去,聚會暫停,等一回來就給他電話。」
「嗯。」尹嫣不是愛多嘴探聽的人。她不知道良傑和這次診所被抄的事有否關係,只是忍不住想說——「你是不是該和良傑談一談?我覺得你們不能這樣敵對下去。」
「拿對方當敵手看的人不是我,我已經退得很多……」他猝然一甩頭,頓了頓。「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有心就能解決,如果你知道他的脾氣,就不會這樣說了。讓你夾在中間為難了對不?」
「我沒有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麼破解不了的深仇大恨,但是你們明明都在乎對方,卻還是這麼冷漠,我看真正犯嚴重矛盾病的人是你們。」
「或許吧!很多病人膏肓的人往往最不自知,等知道病情時往往已是致命之時,我知道。」他一抬眼看見來人,「校花來了,叫他送你一程好不?請他先帶你去嘗嘗這裡的特產五穀花饅頭,保證你沒吃過,營養豐富,健胃整腸,不輸給我頭師傳的手藝……」
今天石千咬得特別厲害,醫生開的傷風藥吃了也不見效,線紅整夜隨侍在側乾著急,可也無能為力。石千堅拒再延請大夫來,他直說明天自然就好了,線紅知道是沒人違拗得了他的意志,只有無奈地隨他。
「不然換個熱水袋吧!抱著暖和,這種天氣就是惱人,好端端在家裡待著,病毒病菌還是會鑽進門縫來害人,每天按時吃維他命C抵禦也沒用處。」她這兒轉轉,那兒轉轉,忙著沒停過。「暖爐的溫度可以吧?你千萬別再偷偷起來開窗了,越開越糟。有什麼事就叫我或吩咐阿嫂做……」
「我知道。」石千欠了欠身子。
「你的口含錠買回來了,就放在你左手邊的抽屜,別又記錯是右邊,救命藥最重要,一定記得在左邊;你老是大事精明小事糊塗。想不想喝水?我給你倒杯溫水,大夫說溫水最好,就放在保溫杯裡熱著,隨時喝最好……」
石千忽然輕按住她的手。「線紅,你坐坐。」
她訥訥地,自從小時候一起上學的日子之後,他已有多久沒拉過她的手?即使是這樣微不足道的碰觸。一叫她歇息,她倒手腳都嫌沒處放了。
「你坐。你已經從十五歲忙著做著直到現在,實在可以歇歇,不用再為我事事張羅了。你坐下,我有些私己話對你說。」
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讓線紅不知所措地張著嘴。她順從地在床前的木椅坐下。
「小紅。」這是她的乳名,以往是老太太才叫的。一聽見這熟悉的稱呼,令她淚水盈眶,她不意他還記得。「你來我家有多久了?」
「到月底滿五十年了。」她毫不猶豫。
「小紅,到我家來,你有沒有後悔過?」石千安靜凝視著她。「跟著我這些年東飄西蕩,把找個好夫婿、養對好兒女的機會一再錯失,是我虧待了你。」
線紅驚惶!「別這麼說,麥家待我有恩,老太太拿我像自己女兒一般疼愛,我做什麼都應該,不會後悔,是我自己願意,我把這裡當成是自己的家。」她彷彿又回到久遠久遠以前,雙膝跪在華麗堂皇的麥家廳堂,必恭必敬磕頭說願意!時光悠忽。「是我自己願意的。」
石千緩緩地翻過她小而溫實的手掌,握著。他的體溫陣陣傳遞到她心坎裡,線紅低著頭不語,心如波潮翻覆。
「我已經約同律師定下遺囑,把財產均分三份,留給你、揚波和小傑……」他沉而有力地。
線紅驚詫!「為什麼要提遺囑?不要!為什麼要提這些不祥的事?你還健康硬朗,還有很長的日子,記不記得林大師說你至少有百歲仙壽……」
「小紅,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你聽我說,以後這幢房子跟家人……」
線紅掙脫他,跳開,匆匆轉身。「我真的不要聽這些!你這人就是愛開玩笑,我要下樓去找楊嫂了,我去看小米粥熬得怎樣了……」
她慌忙地下樓,卻怎麼也揮不掉驚慌的淚水。為什麼總要這樣?人間免不了重重複重重的離別?她已經盡全力去與命運相搏,難道連多一點點時間都挽留不住嗎?
校花跟人在麵攤上下棋吃宵夜,一身輕便運動裝的尹嫣找了上來。他把閒雜人等統統轟走,特別清了張紅皮凳子給她,撣了又撣。
「這裡難得有漂亮顧客上門。老闆!多切兩盤滷菜來!漂亮小姐來,免費大招待!」他給她擺好筷子、杯子。「喝一杯吧?」
「好啊!」
滿滿一杯晶瑩液動的米酒頭。「今天發薪,喝好酒,平常口袋空空只能灌米酒。」他跟她乾了杯。「人家是晨跑,你是晚安慢跑?小心晚上公園多二氧化碳,有礙健康!」
「我練完瑜咖順道散步。我找你有事談。」
「談阿波?」
「沒錯,校花大哥……」
校花滿口米酒頭噴得有三尺遠,差點噎死!「別叫大哥了!校花就好,美女叫大哥,我會害羞。要問什麼你說,看在你是大美女又禮貌周到,我校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是阿波最好的朋友,你覺得阿波這人怎樣?」
「好人哪!」校花一拍胸脯。「跟我一樣,標準好人一個!」他一轉歎口氣,看她一眼。「那天我聽到你們倆的談話,不是故意偷聽;其實你不要太勉強阿波,他心裡已經夠苦的。阿波是那種『悶騷』型的男人,有苦往心裡憋,半天硬打也打不出一個屁!對不起!我這人講粗話講習慣了,就算有美女在對面也一時改不過來。」
她搖頭表示不介意,幫他斟滿酒杯。
「不是阿波不解決問題,他已經讓步很多。他那個弟弟,麥什麼東西實在太不像話,哪有人會這樣整自己兄弟的?搞鬼搞怪使力抄了阿波的診所不說……」
「什麼?」尹嫣愕然。
「阿波沒跟你說?我就知道!他那爛好人,他弟也在追你對不?他對那個無情無義的渾蛋還要幫忙顧及形象,這叫什麼?忍辱負重?依我看是大白癡一個!照我的脾氣,大爺不爽就一槍把那傢伙幹掉算了!那個麥良傑專門使小動作,當然在外都藉著他老爸的名義,只是老頭子一無所知。這已不知是第幾次了!」
校花一說,索性全都給抖出來,不道盡那「惡人」的惡狀實在不爽快!他抱不平。「你知道阿波為什麼連個小小醫學系都畢不了業?他被開除學籍的理由是事涉強暴案醜聞,在學校再也混不下去。他真強暴啊?才不!他那大傻子是為別人擔的罪!那個爛人是誰?請你用頭髮想想就知道!」校花歎氣連連。「世上就有這種果瓜,擔了這種罪,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真虧麥家那輝蛋還考上律師,簡直是衣冠禽獸!從他們知道彼此的真實身份,麥家等於從天堂變成戰場!那時阿波十七歲,他弟小他一歲。他們在各方面明爭暗鬥,但麥良傑老是遜一籌;那時男孩子最重視的就是成績,尤其以攻理工科為做;阿波的成績好,一路都是明星學校榜首,麥良傑的擅長在文史,數理奇爛,這注定他心裡認定自己敗了一著,只有轉而攻讀文科最吃香的科系——法律。你以為他怎會矢志要當律師?任憑你信不信,其實最初就是為賭一口氣!」
「那個案子又是怎麼回事?」
「後來他們倆還是先後進了最高學府,一個是醫科高材生,一個是法律系最紅的新鮮人。那時阿波已經離家出走,幾乎跟麥家人都沒來往。他大一時開始跟那個女孩子約會,據說那個中文系美女像電影裡的夢中情人,對阿波一往情深!麥良傑知道了後就下去攪局,死追硬搶,搶不成,來狠的,霸王硬上弓,女孩家人一怒之下要告人,阿波硬頂下這罪名。女孩子當然心軟願意和解,自此也才知道他們倆的關係。發生這事,阿波心裡當然痛苦,對她無限歉疚,可是麥良傑知道她就是他的弱點,怎肯放她罷休?一再糾纏不清,女孩子夾在兩人中間,看著阿波痛苦,她也跟著痛苦,最後她……割腕自殺了!」
「自此阿波跟麥良傑那傢伙徹底決裂!他開始封閉自己,抹不去的歉疚,他一直認為是自己間接造成那個女孩的死,怪自己懦弱、自私、退縮,這陰影至今還在。他怕他自己,也同樣怕你。」
「可是我不會是她,我不是她。」尹嫣心中惻然。
「希望如此。阿波一退再退,只怕那個姓麥的死都不肯放過他。要不是因為那張照片,他早就走到天涯海角再不回來了。」
「照片?」
「阿波他娘生前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那是阿波最珍視的寶,在麥家一場爭執中被麥渾蛋撕得粉碎,阿波打倒他,搶也只搶回一半!從此麥渾蛋用這一片又一片的照片『粉末』箝制得他死死的,一年一張,不忘來羞辱一番,提醒他和他母親的『罪孽』。他眼中只看得見他母親的慘死,為此恨盡天下人,尤其是跟他最親的兩個人。」
「我沒想到,這些……」
「阿波真的很可憐,你要多疼他一點,這是我心裡真正的話。」校花放下酒杯,二郎腿也不抖了。「要是有誰還可能『解放』阿波,把他從惡夢裡給救出來,那非你莫屬了。阿波外表看來老是花心不正經,其實才不是那麼回事。有時男人的心很容易被傷,脆弱得不得了,你們女人也要有點良心啊!拜託拜託!」
麥良傑熄滅煙蒂下車,將車匙交給泊車小弟,走進那幢標示私人高級俱樂部的多功能摩天大樓。
他大概怎麼也料不到黑暗的街道一角有輛不起眼的小貨車跟蹤記錄著他的寸步行蹤。
「老大,那傢伙進去了。我們要不要守下去?」
「今天到這裡。」那雙陰險銳利的眼睛光芒一閃。「讓他多快活一些時候,要幹掉他,多的是時間!」
當畢慧見到站在門外的人是他,臉色變得蒼白。
「我真的求你,不要再來了!」苦惱!
校花放下手裡拎著的一袋蘋果,問了半天。「我跟阿波談過了。我還是決定,跟你——你……求婚!」最後這兩字要一鼓作氣才說得出口。
畢慧望著他,然而眼中沒有一絲欣喜,沒有!「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一定是瘋了!」
「我是瘋了,畢慧,我真的喜歡你,我嘴巴笨,什麼話都說不好,可是我這顆心是真的,只要你點頭,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我是一個妓女啊!妓女!你想別人會怎麼……」
「我管別人怎麼說!我又不跟他們求婚!」
「你不懂,我配不上你,我是沒有未來的人,你明明知道我有病,隨時一倒下就是終生擺脫不掉的大包袱……
「我知道,但我們還有二分之一的搏鬥機會是不是?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不管時間有多久,每多一天就是上帝——不!佛祖給我的恩賜,我感激都來不及了。我從很久以前就這樣想,真的!」
「你也知道我不能生孩子,你想為了我斷子絕孫嗎?」她下狠藥來激他。
「我知道,統統都知道!我不是那種古板的人,我想娶的是你,不是你的子宮,我真的不在乎!不要說你配不上我,我才配不上你,自慚形穢的人是我!」他忍不住激動地搖晃她雙肩,不容她有逃避的餘地。他可以跟她辯。跟她談,他有耐心,有真心,他唯一怕的是她不睬不理,偷偷逃走。「你在我心目中像個下凡仙女,沒有什麼淫不淫蕩髒不髒。你是個好女孩,純潔、善良,我知道!糟糕的是我,你看我年紀大你十歲、人醜,當個沒出息的小警員,要人才沒人才,要錢財缺錢財,還有三個小女孩,要你當後娘已經夠委屈的,還不能讓你當少奶奶過有錢生活,跟著我在這鬼地方窮混。不過,你要相信我的真心,我保證會努力工作賺錢,就算不能讓你天天買新衣,至少衣食無憂、有個舒適安寧的環境,很平凡、很平淡,像我的人一樣,可是一定會幸福!好嗎?你願意嗎?」
這番一口氣說完的告白讓他一張臉紅通通的,心噗噗跳,有如刑犯等待宣判死刑。可是校花的面龐跟著發白了!他在她臉上看不見任何心動或感動的跡象。她背對著他,深吸了一口氣。
「說完了嗎?你可以回去了。」
他感覺好像被人迎面重擊一拳!「你還是不肯相信我?還是不理我?」
「你回去!」她失控地嚷了。
從喊聲裡和她顫動得厲害的肩膀,他知道他又把她給弄哭了。校花懊惱自己:怎麼又笨頭笨腦,人家求愛都是濃情蜜意,他怎麼老是把她惹哭?
他緊張,可是根本不敢碰她。「好!我走,如果這樣可以讓你少難過一點。可是請你——請你一定慎重考慮我的提議好嗎?它永遠有效,只要我校花活著一天……」
畢慧閉起眼,蒼白的面頰滑下串串清淚。
「我會永遠等你的!我不會像其他男人那樣,我是真的!」輕觸了一下她細瘦單薄的肩,他飛快抽回手,走出了房間,輕帶上了門。
畢慧倒在床上,緊緊將自己埋在被中,讓那恐懼與苦痛的淚放肆奔瀉向長夜暗黑的盡頭。
線紅是被那聲鐵櫃砰倒的巨響驚嚇得直奔樓上!俯耳在書房密闔的門外,模糊聽得到石千憤怒而沉痛的聲音——
「你……你這個不肖子,你連跟我商量都不商量一聲……」
良傑冷冷打斷了他。「反正事務所的事你早就不插手了,它既然早晚都屬於我,決定跟『大統』合併也是合理的決定!」
「那是我半生辛苦拉拔建立的成績!」
「算了吧!這兩年你等於半個廢人,你一年放在事務所上的精神比不過你為孟揚波那個私生子盤點打算利益所花力氣的百分之一!」
「你反了!你這個道子!我一直連句重話都沒說過,可是你對我、對你哥的態度實在太不像話!我今天非好好教訓你不可!你給我……你……」
一聽不對,線紅不顧一切開門衝了進去!石千癱倒在地,眼睛已翻白,嘴唇不斷抽搐,線紅不住著急地撫他探他,沒時間責怪良傑。她淌著淚一疊連聲叫開了:「楊嫂!阿銀!老爺出事了!快打電話給大夫跟叫救護車!快啊!快啊!」
在旁一直作CPR急救的良傑叫兩個車房工人幫他忙。「我直接送老爺到醫院!等救護車來恐怕就太晚了!」
儘管這樣,麥石千還是走了。
心臟病突發,簡簡單單,沒再睜開眼,或多說一句話。走了!
葬禮按遺囑的意思,不對外發訃聞,不設靈堂不收禮金,火葬後奉祀在麥家祖塔。所有財產均分為三,給線紅、揚波與良傑,不得推辭或轉讓。家居的房子屬於線紅,其他楊嫂跟一干在麥家服伺他幾十年的老家人都有一筆養老金。若他們願意,可繼續留在麥家,月薪由線紅負責發給。
線紅哭了又哭。三天內她不吃不喝,只是對著家設靈堂跪坐出神,短時間內斑駁髮絲全翻花白。看到她的人都擔心她一動就會垮下。她忘記了笑容,疲憊的眼神祇望著麥石千的遺像恍惚凝想。
良傑也差不了多少。這個意外將他徹底改造!他悲痛捶心狂哭、拚命指責咒罵自己,然後是不眠不休地長跪,誦經回嚮往生。世界彷彿在各自的悲傷裡霎時停頓——
麥石千走的時候,揚波在警局裡跟值班警員下棋喝酒;奇怪這個十年來引起麥家軒然波濤的關鍵人物,在這特殊時刻,不論線紅或良傑竟都沉浸在各自的悲痛追悔裡而全然遺忘了他——
五天後揚波出監,赴麥家補償那lose掉兩周的約會,才發現世界渾然改變,此生不再。
一待麥石千的火葬儀式完成,揚波就神秘失了蹤。沒向律師接洽,沒有半點訊息,乾乾淨淨地消失。
直到一個月後,尹嫣循著校花給她的線索來到這個東部近村的廢棄海港。儘管衣衫不整,神貌荒蕪雜亂,久未修整的鬍鬚也亂七八糟爬滿了兩腮和下巴,她還是遠遠一眼就認出了他;村裡的人管他叫怪人,怪人自己住在海邊的破木屋,上街也從不跟人講話。他什麼都不做,整天在海邊發呆。
見到她,他感覺恍如隔世。「你怎麼來了?」
看到他的消頹狼狽,她心疼,只是心疼。蹲在他面前,捉住他眼中因她而重燃起的一絲光彩。「除了我,你還期待誰嗎?」她俏皮地。「校花告訴我這地方,說你以前常來,他猜你會在這兒。我們已經翻過半個台灣,再找不到你,我只有試試爬高山和探地洞了。」
她陪他坐在海邊,他可以一天不說上三句話。她陪著醒了睡,睡飽又醒,海岸的日暮晨昏流逝。她不急,找著了他,她已放心。傍晚漲潮的時刻,她跟自己逐浪玩耍,火紅燃燒著的日頭半沉,整片海洋像是向著滾滾落日奔去。他來到她身邊,這些天來,第一次,見他的臉上有了笑意。
「一切都結束了。」海風捲去他的聲音,悠悠餘音宛如凌空歎息。「總算結束了!」
尹嫣在暮色光輝中凝望他嵌上層層金色光芒的側臉。
「你知道,這世界還是公平的,欠下多少,總要如數歸還,只是那代價太少,人的一生幾曾禁得起這樣的揮霍?」
「你還恨你爸嗎?」
「恨一半,愛一半,抵消了,什麼都再看不見。隨著他的離開,一切都跟著帶走,現在的我只剩平靜。」
「良傑呢?」
楊波笑笑。「我想離開了,哪裡都好。擺脫這一切糾纏,它不具任何意義。經過這事件,相信他自有領悟與改變,那已跟我不相關。」
她悚然一驚!「你要去哪裡?」
「天涯,或海角。」
「可需要,或准許有同伴?」
他深深凝視著她。「矛盾公主,全由你自己決定。」
她親呢地拉拉他滋生的鬍鬚。「我都找你找到『海角』來了,你還弄不懂我的決定?」
他眼中的火花一閃,唇邊的笑意極慢極慢地擴張開來!他溫柔地擁住了她。
「我不要你心中殘存著不幸的陰影。我不是那個女孩,不會重演悲劇,不會成為你們兄弟倆角力的籌碼。我是我,決定了要你,就不再後悔。」
溫存的耳鬢廝磨,輕憐蜜吻。
「你是什麼時候確定自己的?你是怎麼知道自己愛我?為什麼愛我?」
尹嫣想罵人了!先賴皮強迫的人是他,她不過「被迫就範』,一點點被動合作、一點點順其自然,還要她招認出來嗎?
實屬奇妙——她的思緒飄到初見他出醜那一眼,到後來種種命運糾合牽纏,沒有多少發揮理智的空間,她所做的只是逐流而來,與他相匯至此——
只是順著自己的感覺,信賴它,認清它;全然的牽動與吸引——
人群中見他多面如鑽石,多變如魔幻,還有著與女人聲息相通的節奏韻律,只能相合靠近,不容悖離。
「問它吧,只有它知道。」她看看艷麗的蒼穹。「你也知道,別裝傻。」
一個牽引出的串串小吻,吻的圈圈。「說愛。」
他樂意。「愛你。你也要說,公平。」
「不愛!」她溜開。「不愛、不愛、不愛,啊啊啊!」險些跌到沙堆裡,被他逮住了,一笑不可抑。「的相反。」又叫,只是愛嬌。「的相反的相反。」
然後他們在暮色燦爛的光輝中做愛。
天為證,海為媒。愛借吻傳遞,相映耀的是無瑕的兩顆真心。
愛無可遏止,愛期待時間。
直到自然的時刻,合而為一。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5:48
7
陶兒又神魂悠蕩地晃進報館;一進門便像走進煙霧瘴癘鬼魂幽聚的冥界洞府!滿屋子不怕死的老煙槍拼著老命人手一支伏案寫稿。她一捏鼻子就想溜,剛好被她的「剋星」逮個正著!
唐禮謙,她的頂頭上司;也只有他這種眼光獨具的人會認定了她「確有潛力」,就無限期以實習記者之職聘她,任她一篇報導一跑幾個月,像個神出鬼沒的小精靈,可以不打卡不開會,就等她「孵」出那篇保證驚天地泣鬼神的東西來。
「小陶,來上班了?要交稿了沒?」又是這個!她最怕!天知道交一篇好稿比生個好孩子還難!一到領乾薪的日子她就慚愧。在催稿的時候,主編就可怕得勝魔鬼。
「快了快了!」她速速躲到茶水間,誰料他閒著無事也跟著進來。其實她最近哪有心情寫稿?天天眼看著揚波和朱尹嫣天雷地火似的形影不離,她心裡酸得冒泡!只有眼不見為淨,時間到了自動躲出去壓馬路閒走閒逛,可是心卻扭極了!——她不會因此而懷恨朱尹嫣,扎草人用針刺什麼的,這種小人作風不是她的style,她只是有點傷感。有點自憐……哀悼她第十二次暗戀宣告失敗!
這個唐禮謙真不識相!可是誰叫他是她的「碗公」(掌她飯碗的老公公),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我看你有點不太對勁,是不是家裡有什麼煩心的事情?可以告訴我,我很樂意做你傾聽的朋友,不只是你的上司。」
其實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她為什麼怕他?他對她太好了,她反而覺得麻煩。
儘管口耳傳說唐禮謙是報館最有價值的單身漢,長得帥、體貼、才華洋溢、有錢……陶兒還是比較喜歡楊波,在確定反攻無望之前,她才不會那麼輕易變心!
「沒有什麼啦,真的。」
「要是工作上有什麼困擾或工作壓力太大……」
她沒耐性了。「沒大事,只不過……我最近失戀了。」
她不知道有人聽說別人失戀還會那麼高興的!
「這是很正常的事,我經歷過太多了。」
「怎麼可能?」她想是他讓別人失戀還比較像一點。陶兒一驚訝,連本來對他的戒心都忘了。
「不信來打賭一百塊,我暗戀跟失戀的次數一定比你多,這樣吧!等會兒下班我們找個地方坐坐,我慢慢說給你聽……」
畢慧不聲不響在半夜裡悄悄走了。收拾了簡單行李,沒有交代去處,沒有預告歸期,只留了一條紙條,是給校花的,潦草的兩行——
每當這個時候,我只有逃離,只因這兒有我承受不起的東西。無緣接受。
謝謝你為我、對我的心,我會永遠靜靜記得。
畢 慧
校花對畢慧的離開沉默得出奇,他躲起來獨自舔舐傷口,不願讓人知道他怎麼想。
他每天總有幾次晃啊晃的要晃到畢慧現在那空蕩蕩的小樓房上去;沒有了女主人的照顧,那些書和錄音帶好像也顯得寂寞起來。
房間空蕩蕩,他的心也跟著變得空蕩蕩。
他想她想得失神,忍不住了就嚎啕大哭一陣,讓心情爽快一點,再好好關上門離開。
他要這一切維持原來的樣子,相信她總會回來。
等她回來,便會像是她根本未曾離開。
陶兒說心裡問非找個人抬抬槓不可,硬是拉了校花到河堤坐坐。冬天冰刺寒風吹,他不停埋怨她吃飽飯沒事做,禍國殃民。
「我看不慣你最近那張死人臉!幹嘛?如喪考妣!不過是愛人拋棄你走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不了再找一個更嬌嬌更漂亮的,喂喂喂……你別……你來真的啊?我的媽!」
受不了!換做別的男人掉眼淚,她會笑他矯情,可是連校花這種血性漢子都為情一灑熱淚,她心軟。看得都想跟著慨然大慟!
「你不要這樣嘛!人家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打落牙齒和血吞……」
「那是女人編出來迫害男人的說法!」
「你要有志氣點,為了個女人就這樣哭哭啼啼!」陶兒想著想著又推翻了。「可是話又說回來,一個男人一輩子沒為女人哭過,他又活著幹什麼呢?」
「這是你今天晚上說的第一句還算勉強像樣的話。」
陶兒歎氣又歎氣。「其實我心情也糟透!說來我們倆是同病相憐,都沒人愛,都失戀。夠倒楣,誰也不用笑誰,更不要同情。」
「你真的對阿波有意思?」
「還用問?你自己沒有眼睛看嗎?」
「誰知道你是不是愛玩、開玩笑!」
「要開玩笑也不會拿這種事情——不會玩到自己身上來。現在說這些都太晚,我已經認命向我可憐的暗戀生涯說拜拜。你也用不著跟我多廢話,我會克服痛苦的失戀症候群。」
校花鼓勵地拍拍她,像老爸那樣。「我羨慕你!年輕人的復原總是比較快。」
天氣冷,兩人自然坐得靠近,相偎取暖。遠看還真像爸爸帶女兒出門。
「其實你可以不要這樣被動等待,你可以去查出境紀錄、戶政資料,再不行的話就委託徵信社出面清查,總會有跡可尋。不論怎樣,都好過在這兒窮哭乾等。」她細心建議。
「能做的我都做過了,她沒有出國,單憑這一點就足以支撐我繼續等下去。我相信、也希望她總會回來。」他忽然想到不對勁的地方。「喂!小陶子,你為什麼突然對我這麼好?我一直以為你嫌棄我、討厭我。」
「討厭?怎麼會?其實說真的,真的是真的喲,我還滿喜歡你的,當然不是對阿波醫生那種喜歡,你可別搞錯,弄錯了我可是很麻煩!」她笑嘻嘻地臭屁一下。「我以前不是愛欺負你,只是覺得你這個人很好笑,作弄作弄你,抬槓鬥嘴,不然人生多無趣?我絕對沒有惡意。你是百分之百的好人,我知道。如果我是畢慧,我會選擇留下來接受你真心真意的愛情。這是女人一輩子最幸福的夢,至少對我而言是。」
陶兒那句讚美直敲進校花的心坎裡!他眼窩又感動得要冒「水泡」了。可愛的小陶!
他也很喜歡她呀。少了她,花街就少了很多笑聲與色彩。
這是個對他們都很特別的時刻;一對總是吵吵鬧鬧。諷刺來對罵去的老少頑童終於剖開真心坦誠以對,十分溫馨。兩個同病相憐的人相互安慰依偎,讓各自的苦痛都彷彿暫時撒到了一邊。
「我會把你跟畢慧的故事寫進我的報道裡去,這會是特別感人肺腑的一段。」
「陶子,你會給我一個怎樣的結局?」
她眉毛都笑彎了。「那要看你喜歡怎樣的嘍!」
「當然是喜劇收場。人生應該這樣。」
「一半靠你自己努力,另外一半……想辦法定絡我吧!」
「你儘管說,開條件出來!」
「自己開?別鬧了,當然要看你自己的誠意!不過我們可以從福華的耶誕大餐開始……」
校花要昏倒!「那是我十分之一的薪水!」
「還早!讓你慢慢存。嫌貴?你以為上報那麼容易呀?要不要隨你自己選擇……」
名律師麥良傑在住家大門外遭受槍擊的消息正好趕上晚間電視新聞報道結束的時間;尹嫣開著那輛紫色小車直衝到花街找人,揚波正在「雲仙閣」開每週一次的麻將大會。
「阿波,你弟出事了!先上車再說!」
他人還騰在半空裡,車子就如火箭炮般射了出去!她的手在抖,車子在狹窄小街飛馳,幾度危險頻傳,甚至擦出火星。
「我來!」
得由一個比較冷靜的人掌控方向盤。尹嫣顫動的手給自己點了煙藉以鎮定心神。
「阿傑身中五槍,目前情況很難預料;兇手也還沒抓到。」她深吸一口氣。「從X光片看,一顆子彈卡在大腦左葉跟中腦間的溝縫中,一槍再偏個零點三公分就打中頸動脈;也就是說,他……很不樂觀。」
揚波的聲音也不對了。「百分之十救活的機會。他現在人在哪裡?」
「醫院,我爸的醫院。紅姑簡直快瘋了!是她聽見槍響,出門看見渾身是血的阿傑。醫院已經做了過濾記者跟訪客的措施;阿波,我要你去幫他動手術。」
車子軋地猛煞車,輪胎冒煙。「你說什麼?」
「我們都只信得過你,我和紅姑——只有你做得到。我已經說服我爸,到時候手術室裡就只有你們兩人,名義上操刀的是我爸,但實際動手的是你。他同意。」她心急——「怎樣?」
車子已經以驚人的速度飛拋出去!
校花做完最後一次巡視,拖著疲倦沉重的步伐走回小警哨亭。然後他看見了——
他揉揉眼皮,以為自己又在做夢,眼睛又在好意騙他;可是這次不是幻想,他真的看見了——
在煙霧籠罩的街口,一個白影子漸漸明顯,纖細修長的人影,如夢似幻,他朝思暮想的、等待的身影……
畢慧!是他的畢慧!校花激動地奔了過去。
不是夢!他的祈禱真的應驗了!
「我本來要走了,這次要走得很遠、很久,可是我猶豫——我放不下。我想應該可以給自己一個機會……」一定是被他傳染的!否則她眼中不可能也倒映出同樣的淚光。
「都給我們倆一個機會。我說過提議永不失效,你忘了嗎?」
畢慧用一個好美麗好溫柔的笑容作了最完整的回答。
花街的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只不過是十來分鐘的工夫,輝煌險些失去他生命中的最愛!
一早,小貂就聽說畢慧回來了,高興地說要去找她好好說話,還拎了畢慧愛吃的鹵雞腳雞翅,是店裡都有的東西;不怕輝煌笑她搖搖擺擺挺著大肚前進有如企鵝。
「可愛啊!以後想看也難喔。我走了,要是朱朱或阿波有電話回來,記得打來告訴我一聲,我才放心。」
誰知她連畢慧的面都沒見到!她剛舉步維艱地走上樓梯,就被個往下急衝的男人撞個正著,整個人滾了下來!小貂捧住肚子痛徹心肺!她聽到上頭有人在喊:
「搶劫!搶劫啊!救命!」
男人也被她結結實實絆倒,很快爬起來要跑,小貂強忍疼痛,想也不想地拖住他的右腿,男人用力甩開她,小貂還不放手,又拉住他,一邊大聲喊:
「來人啊!殺人了!救命!救命!」
「臭婊子!要死去死吧!」
她眼前刀光一閃!還不能意識他要做什麼,只覺身子熱辣辣發疼,然後她看到血,很多很多的血!那麼多的血是從她身體裡出來的!她口裡喊不出話,眼前一發黑,她的意識飄散了開去……
彷彿來了很多人,嘈雜、紊亂,圍著她,他們在嘰嘰藍狐、嘰嘰叭叭像蒼蠅飛……
「寶寶,還有寶寶……」沒有人聽見她微弱的聲音。
輝煌趕到現場的時候,幾乎快瘋了!
「阿波!阿波呢?校花!叫救護車!去叫了沒有?小貂!你怎樣?」
她沒有回答他。她的血染了他一身,她蒼白失血的面龐有如死氣沉沉的大理石雕像。
「救護車就來了!」有人回他。
「校花去追兇手!還沒回來!」是畢慧,滿面是淚,心如刀割。她緊抱小貂,又怕不當移動了她,心急如焚!
剛從醫院裡完成十三小時馬拉松式手術、筋疲力竭的揚波剛走進花街,看到的就是這個亂糟糟的情景!
輝煌看到他,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她怎樣?行不行?她……」他都語無倫次了。
揚波沉重的表情讓他心驚膽跳、雪上加霜。「不要等救護車了!趕快送到我那兒去!大家快!」
輝煌、揚波、幾個花街保鏢壯漢健步如飛抬著擔架朝診所直奔。救人如救火,人命關天,何況那人是小貂!
揚波一邊跟輝煌吼,氣喘吁吁——「失血嚴重,你要有心理準備……」
輝煌真的瘋了!歇斯底里掐住他——「你說什麼!」
「你好好聽完!小貂的狀況很危險,我要先看看,但是或許——我是說或許——媽媽跟孩子你得作個選擇。」
「保住小貂,孩子在其次!」輝煌斬釘截鐵。
小貂原來意識是清楚的,柔弱的一絲。「救寶寶,我要寶寶!」她啜泣了起來。
她的身體在燒,煉獄在鞭笞她的肉軀。
「救媽媽!無論如何都要讓小貂安全!你真傻,去跟個有刀的人拚命……」輝煌的嗓子都啞了。
「我沒有關係,」她費力地掙扎。「救寶寶重要,不要管我……」
輝煌突然對她大喊:「你才是最重要的!沒有了你就算有寶寶也沒有意義了!你對我才是最重要的你知不知道啊?都什麼時候了你還……」
他泣不成聲!小貂握住他的手,滿面淒愴!
然而他感覺她握著他的手時時失去了力量;小貂的眼緊緊闔著,又墜入深沉幽黑的無邊世界。
十年辛苦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要是說在這最近一連串凶禍變故之外有什麼比較值得高興的事,那莫過於在花街苦熬十數載的校花終於等到了揚眉吐氣、陞官發財的好運道!
說來還是拜小貂受傷之賜,他奮勇獨力擒凶,還擒到一尾超大號猛魚!原來那兇手正是近來警方追緝得死緊的狐狸——灰狼手下第一號狠字輩人物,身上帶著超過三百件大大小小的案子!校花這回英勇速到他,馬上轟動警界,成了當紅炸子雞,身上掛綵的兩道刀傷反成英雄標記。三天不到,陞官令下來了,還有豐厚獎勵金,署長親自接見勉勵、授綵帶獎章。
校花好像在半空中騰雲駕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也熬得到了今天!
眾人的慶賀聲不斷,最興奮的當屬陶兒!她藉著工作之便在社會版上加大篇幅做了個精彩又詳細的報導,外帶不少私人秘辛、獨家縮寫,著實讓他風光了好一陣了。校花還寶貝地把那篇翔實報道剪下珍藏,說是要當傳家寶,子子孫孫永流傳。
連帶著受賀喜讚美的就是畢慧了!校花不敢在人前對她太親熱,怕她不習慣、不高興,只是不停朝她傻笑,將一切功勞榮耀歸給她。
「小慧,你是我的福星、幸運神,你回來就帶給我好運。有你才有今天的我。」
畢慧高興是高興,但她心中一直為小貂的意外而負疚;小貂是為了去找她才出了事。早知道她說什麼也會自己去店裡找她,就像往常一樣。幸好小貂的傷勢在揚波的全力救治下已無大礙,否則她會一生歉疚於心。小貂等於她的親姊妹一般,現在遭逢這種打擊變故,她恨不得時時刻刻盡量陪在她身旁,安慰她心中悲涼遺憾於萬———
唉!人生總是這樣的吧?有人上山,同時有人要下山,一半是樂,一半悲苦,好壞得失交雜……
原是誰都無法事先預料的啊!
一屋子慘淡的冬日陽光在安靜地跳躍。時間在這裡彷彿也失去了意義,沉沉壓在她心口,要好長才拖過一大步——
剩下小貂,被遺忘在時間空間都忘卻的角落,對著連血和淚水都早已乾涸的傷口——
是的,小貂以為自己已經死去了很久!在那個荒蕪的世界裡,她漂流又漂流,漫無目的,沒有涯際,聲音暗啞而渾身冷寒;很多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反反覆覆嘗試跟她說話,但她總是報以茫然的眼神,不知道他們是誰。要什麼。她的世界和他們的斷了線,也找不著通道,只是繼續漂流又漂流,在那個孤寂的天上默然找尋再找尋。
找尋……寶寶!我失去的寶寶!握不到你的手,胎腹一片冰冷;沒有你,我的生命霎時變得完全空虛!
夜裡分外冷。她猛一用力,一個相反的力道撐住了她,她一顫,整個人完完全全清醒過來。
那個人,那雙眼,守護的雙手,恍如隔世!
「大哥!」像迷路的孩子尋著母親的懷抱,她激烈渴求著溫暖的護翼。長久埋在她心深處的吶喊重新甦醒過來。
輝煌心疼地抱住她,可是又不敢太用力,深怕弄痛她。「你終於肯說話了!小貂,你讓我擔心得要命!真好!感謝上帝!你終於醒過來了!小心傷口……」
小貂一找到這溫暖的懷抱就淚如泉湧,一發不可遏抑,傾盡悲傷。「寶寶……沒有了!」
他緊貼著她的頰,只恨不能幫忙承載她的憂與愁。「噓,不要傷心,寶寶在天上安息,她看得見你。」為了不讓小貂見了傷心,揚波將那未滿八足月的小小軀體悄悄埋葬了。揚波還說照經驗看會是個超級大美人,可憐無緣見媽媽的面!他們誦經超渡如儀,希望這小小靈魂早日順利投胎轉世。「你猜得對,是個小女孩。你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才能保佑她平靜往生。」
「我等了她好久!」滾滾母淚,是遺憾,是傷痛。一個脆弱早夭的生命,傷逝。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們三個人一直在一起的,就算以後,寶寶會一直活在你心裡對不?告訴你別忘了她,我聽得到。」
一身汗,滿臉淚,小貂在倦乏中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是沉冥暗夜,她悚然一驚要找輝煌,一看他累得趴在桌上睡著了。小貂躺下,不敢亂驚動而吵醒了他,只切切端詳。
他一定有起碼好幾天沒洗澡了!全因她這傷病一場作息全亂!鬍子像野草,襯衫皺皺巴巴,一點也不像本來那個蕭輝煌。
看他睡得那麼香那麼甜,單單是看著他,就能讓她安心而平靜,把外界種種磨難都推到一旁,有信心走過一切,只因為身邊有他,風雨不搖。
為什麼以前她看不到對他如此深深的依賴?是因為習慣、理所當然?他一點一滴融人他的生活,是因為他的用心守護才讓她過得如此快樂,像當風溜轉的露珠,飛揚無慮,那麼快意……
被捧在他掌上的她卻反而忽略了他的存在,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感受他的付出——
怎麼可能有女人這麼遲鈍,身處在一個男人全心呵護的愛情之中而毫無所覺?是愛——他一直說不出,而她更聽不出的話。
然而在這靜謐的時刻她感受到了!
往昔幾個月相處的片斷瞬間滑過她眼前。那麼清晰的記憶,她想不透自己怎可能那麼大意!千般眷顧,執意相守,他用自己的方式給盡了他的心……
那閃亮的日子,柔情雲霧,她是躲在自己的悲哀裡才看不清。
輝煌動了動,吐出一串吃語,小貂趕緊轉過身,怕他驚醒發現她又在流淚。
以後不會了!等他醒過來,她想她會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跟他說,嗯,很重要很重要的話!
陶兒看楊波在打包東西,本來以為他突然變得「知恥」,曉得要維護環境整潔,一聽他決定,當場傻眼!
「什麼?你要去衣索比亞?」
「對,你不是說過我們這個社會應該有多一點用心做事的人,眼光要放遠、胸懷天下?」他用力紮好一包過時衣服,這是要捐給慈善機關的。反正他到非洲去,這些東西都用不上,反成累贅,不如送給比他更需要的人。
「是啊!可是我不是說你……」陶兒霎時亂了方寸。「如果早知道你聽了會亂動腦筋,我就不會……哎呀!你跑那麼大老遠做什麼?去勾引非洲女人嗎?」
楊波敲她的頭。「傚法史懷哲非洲行醫的精神,史先生是我的偶像,你不知道嗎?」
「你又沒有執照!」她想盡辦法阻撓他。不惜搬出他心中的痛加以打擊。
「在那兒有錢還買不到醫生,我自願去服務,是抱著為世界、為這個地球村作重獻的胸懷!誰敢說不要我,保證是他一輩子的損失!」
陶兒要哭了!失戀歸失戀,起碼能隨時看得到他,還能讓她心裡感到安慰。一旦走得那麼遠,哇!連夢到他都會有很多黑人當背景!「你在這兒待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走?現在你弟弟在醫院,不會有人來抄診所;再說你走了,那個朱——朱尹嫣怎麼辦?」
揚波放下包裹,歎口氣。「其實我早就有離開的意思,因為最近發生太多事而耽擱下來。現在小貂復原得很好,我該做的事都已做完,是該到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好好做些正經事的時候。至於尹嫣那兒我會跟她說……」
說曹操曹操到!
尹嫣面上如沐春風,嬌媚的艷紅。「我看你要走——很難!先聽我說,你一定想不到……」
「你要回事務所去了?」他問。
「是你的事。想不想給診所掛個風風光光的招牌?」
她的話吸引了揚波和陶兒的注意。尤其陶兒樂得——「你的意思不會是……」
她自己先忍不住笑得開心。「我爸對你這場手術印象深刻,他不信你這種『資優生』連大學都畢不了業。再加上你上次幫忙的大功勞,他決定召請國內醫學教授聯合會審查你的人會資格,也就是說,若是你順利通過審核會的考試,不僅具有合格醫師證明,同時等於獲得榮譽博士學位。」
這是揚波連夢想都想不到的事。「那……」
「連良傑那種世界級高難度的手術你都幾近完美地7T成了,小小考試難不倒你的!我爸是聯合會主席沒錯,但若是你自己沒有真材實料,也爭取不到這個機會。所以不用謝我,要謝就謝你自己。」她眨眨眼。
陶兒真的興奮得不得了!看他們倆情深意濃的模樣她也不怎麼吃醋;她知道朱尹嫣是真愛他,懂得他心底其實真正在乎的東西,即使他老嘴硬不說不肯承認。
有人能這樣愛她所愛的人,也算是好事呀!
「怎麼?」尹嫣並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你的意思怎樣?」
「你一直就想好了嗎?」從找他親自操刀……他不知道她在背後為他盡了多少心。
尹嫣搖頭。「怎樣?還去非洲嗎?」
「去呀!」兩個女生花容失色!他笑了。「以後總會去的。等我拿到執照,再組織個醫療隊,固定每年出團,要有完備訓練計劃。」
陶兒第一個跳起來!歡呼不停。
「還有一件事,槍擊良傑的歹徒落網了。今天下午的事。」尹嫣看看他們倆。「歹徒叫做陳志偉,是王珍的侄子……」
「我想起來了,是那個前兩個月又重審的醫療糾紛案。」揚波說道。
「是啊!他跟蹤良傑一個月,純為報復洩憤。」她輕輕歎息。
「這件事會讓很多人都得到教訓的。」
揚波一干人興致勃勃地指揮工人在當街三角窗掛上大面紅底黑字診所招牌,不意卻出現了個意外的客人。
皮夾克,黑西褲,兩隻旅行箱,是睽違的麥良傑。
揚波同他走到幽僻的巷弄中。「出院了?」
他看來真的與過去大不相同。一場災難讓他變得沉穩,也更成熟。「昨天早上出了院。來看看你,我晚上就走了。」
「走?去哪裡?」
「我想到歐洲去一趟,把過去和未來想想清楚,等我想通了再回來,一切重新開始。」他看著揚波,眼中含藏千萬思緒,他讓它無言傳遞。兄弟情深,知道他會懂。「我不在,你多去看看紅姑。」
「我會。」
「從出事到現在,我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懺悔過去為什麼那麼荒謬盲目,對不起爸,也對不起你,你——怪我……」
揚波截斷他的話。「還說這些幹什麼!」
良傑好一陣子無言,然而喉結湧動得厲害。他從皮背包裡拿出兩樣東西,首先是半幅小照,雙手捧上。
揚波一時激動不能自已。
「我花了一整夜拼出我那邊所有的照片碎片,自己覺得難過歉疚,這些年來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二媽——你不介意我這樣稱呼嗎?」
第二樣,是兩條一模一樣的項鏈。已洗去良傑的血跡與楊波的手跡,那是揚波從良傑腦殼和頸管中花了十三小時取出的子彈。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我現在這條命是你給的。兩條相同的鏈子一在你身一在我身,當作個紀念與提醒。」他慨然一笑。「我搭七點的飛機,看來得走了。」
揚波陪他回去提行李,送他出街。最後的時刻,兩人在路口並肩立著,總有太多的話來不及說。
「早點回來,公司需要你。爸向來是對你寄望最大的。」
「我會的。」良傑望望遠方大廈間隱伏的山頭,收回眼光。「哥,你知道嗎?我突然有種感覺,好像以前的日子又回來了。你說我們還能像從前那樣嗎?」
四隻大手緊緊相握,那是永生不渝的親情誓言。「當然一樣,並且無法取代。永遠!」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0 00:16:10
尾聲
趕在隔年繽紛燦爛的夏季婚潮,畢慧和小貂當了最美麗幸福的六月新娘。校花自從擁有如花美眷,官途一路順暢得意,宛然成了最最滿足的男人。按照畢慧的意思,他們接回了校花在美國的女兒,一家五口其樂融融。校花的順遂全表現在他的體重上。結婚一年不到,添了不止十公斤。大家說畢慧「育夫有術」,養老公好像在養什麼似的。
小貂則是堅持要和輝煌有個「真正的婚禮」,這次她以最聖潔、虔誠的心挽著心愛的男人進禮堂,這回沒有眼淚,她笑得比誰都開心。
婚後懷孕,這次她更加謹慎,期待能夠生下健康活潑愛的結晶,彌補上次的不幸與缺憾。小貂始終怪自己是迷糊粗線條的人,讓輝煌等了那麼久而完全不知情,然而當她終於明白他對她的心,她淚流不止,決定用加倍的耐心愛心與他終生長相廝守。
曾在情路上一再摔跌,幸運遇見一個好人,她會用上一生追尋這顆真心。
閃亮的日子,柔情雲霧,最珍貴的寶貝,點滴留存。
他們一直捨不得搬離花街,但「清涼薄荷海」的店面越擴張生意也越好,他們打算等小貂生產完再開幾家分店,打響名號。這裡是他們相識結緣的地方,意義非凡。
頑皮的陶兒當然也參加了這場溫馨的婚禮。她那篇花街深度報道一直沒完成,也辭了報館工作,她嘰嘰呱呱到處宣傳:「我要改行當小說家!我要把你們這些感人肺腑、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寫出來,我一定會紅!」
對了,要附帶說明的是,她丟了報館的差使,倒招來個當報紙主編的護花使者。其實他們八字連一撇都還沒寫成,只不過唐禮謙「擇善固執」黏她黏得厲害!陶兒本來對他這種年過三十的「老男人」是不屑一顧的,不過因為先前有了傾慕楊波的經驗,又眼見輝煌和校花這些「上了年紀」的男士一個比一個還癡心、還深情,她想應該可以放鬆一下防備,有膽先放馬過來交手看看!至於追不追得上,就看唐禮謙的造化跟本事嘍!
至於揚波跟尹嫣這一對呢?他們是「心中有證書,處處有證書」的快樂情人;陽傑森三次退還她的辭呈,不過尹嫣去意堅定。腦筋動得快的她打算參加年底的「公職」選舉;關於參政,揚波倒是滿鼓勵,他不介意她書念得比他多、比他有名或有滿肚子抱負理想,反正他們都有「貢獻社會」的志願。只不過偶爾夜半興起,會有點著急還沒完成成家生子傳宗接代的人生任務,所以他會盡量試看看能不能在年底前讓尹嫣的肚皮「有借」,屆時藉寶寶來催婚,這樣比起他一個人搖旗吶喊說破嘴皮有力得多。
成嗎?祝福他!以及普天下所有有情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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