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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夏灩]結婚不簡單[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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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2:59:56
標題:
[夏灩]結婚不簡單[全文完]
結婚不簡單
作者:夏灩
相識十五年來,她熟悉顧恒止的飲食喜好、生活習慣,
屋子偶爾借他住,衣櫥讓他放換洗衣物,還看過他的裸體,
不要講什麼擦槍走火,連槍都沒拿出來過咧,
結果這位大爺忽然說要結婚,只因兩人如今沒物件,
也找不到更適合的另一半,乾脆結婚了卻彼此的麻煩,
真是一舉兩得──
驚奇的是她居然沒反對,還認真考慮他的提議似乎可行,
但問題是他們只會當麻吉,沒試過談戀愛,沒有愛要怎麼百年好合?
而且結婚有那麼簡單嗎……
今晚,他怎麼看都覺得徐洺芃是最適合的結婚物件,
因為全世界她最瞭解他,他也最喜歡跟她相處在一起;
他想結婚,她被催婚,何不兩個合適的人乾脆湊一對,
還不用彼此磨合適應,多好!何況他也不是不喜歡她,
但以前的她不知道,現在剛好有機會再愛一次,
只是她的身分從好朋友變成老婆,先結婚再開始……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3:01:05
第一章
她在等一個人。
週五的晚上,有些老舊的居酒屋內滿是人聲,燒烤的香氣回蕩在鼻間,混雜著木頭的氣息及人氣、煙味、酒味。四周是大聲吆喝相互敬酒的人們,明天是週末,所以可以不用顧忌喝個過癮,這種沒情沒調的地方,可以想見她等的八成不會是情人。
徐洺芃從包包裏掏出手機,見有訊息便按開,只有一行——我離開公司了,很快到。
她下意識點了個頭,算一下時間,把店員叫來點菜。「牛肉、羊肉、雞肉串各來兩份,還有一份炸茄子、杏鮑菇,烤秋刀魚、牛小排、烤雞翅兩隻,和風沙拉各一份,嗯……我想想還有什麼……喔對,鮭魚生魚片一份,麻煩你了。」
「呃……」店員一邊記錄一邊愣了下,瞅著眼前這位眼睛大大的小姐,看不出來瘦瘦小小一隻,原來這麼能吃?「我重複一下您點的餐點……」他念完一大串菜名,忍不住提醒。「會不會太多了?」
徐洺芃恬然一笑。「不是我一個人吃,還會有別人來。」
「喔喔!好。」那店員尷尬走離。
一會兒要開始吃東西,徐洺芃拿起餐巾紙將唇上的色彩抹去。她長相俏麗,潔白的臉上鑲著一雙烏黑水亮的大眼,睫毛如扇濃密,鼻樑小巧,雙唇朱潤。但這偏可愛的五官卻使她常被人懷疑年紀,於是她把頭髮剪短至耳際再燙了些鬈度,希望能增加成熟感,可惜效果不彰。
沒五分鐘,食物開始一一上桌,這時有人推開居酒屋的門走了進來,一看到她便揚起了笑。「又讓你等了。」
「可惜沒超過十五分鐘,要不這頓你請。」徐洺芃黑潤的眸望著來人漾起了柔柔笑意,她招手示意服務人員送上熱毛巾,接著把先送上桌的牛肉串拆解下來分成兩份,一半撒上七味粉。
在她這一連串動作的同時,赴約的男人也已將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掛在椅背上,然後把襯衫袖子卷起至肘處,露出一雙即便長年在辦公室裏卻仍鍛煉得當的古銅色手臂。他平日最大的愛好就是打網球,所以四肢特別粗壯,健壯的體格即便隱在條紋襯衫底下,依舊看得出起伏有致的肌理。
「你點了什麼?」顧恒止拿起擺在桌上的帳單看了看,隨即滿意地點點頭。「厲害,都點了,不過你不是不吃生魚片?」
「你吃。」她簡單給了兩個字,只見男人歡快地笑了起來。她白他一眼,分明早知道答案還硬要問,不過,這也是他可愛的地方。
兩人開始埋頭享用,空腹許久都沒交談的興致,何況他們早已不是那種沒話題還硬要聊的關係。周圍氣氛喧鬧,幾乎沒有一桌是像他們這樣年輕的一男一女,尤其男的俊女的美,動作之間充滿默契,幾乎是對方一抬頭,另一個人就端水遞調味料,不需多餘語言。看不出來,莫非這是一對老夫老妻?
「呼,終於飽了。你知道嗎?我中午才接到我媽電話,她念了我好久,說我都幾歲了還不快結婚,隔壁家的誰誰誰都已經生第二胎了,就算不結婚也得帶個物件回去給她看之類……唉,我才剛分手不到半年,就叫我找下一個,又不是超級市場挑番茄,哪這麼快的?」他說著,翻了記白眼。「害我吃不下飯,餓到現在。」
徐洺芃毫不給面子地哈哈大笑。「活該!你上個女友分明條件不錯,誰教你說分就分,我要是你媽包准念到你耳朵出油!」
「早就多得可以煎蛋了!」說著,顧恒止還故意揉揉自己的耳朵,形狀立體的薄唇歎出一口長息。「合不來有什麼辦法?況且她對貓過敏。交往前就談好了,結果在一起之後,她卻逼我在夫人跟她之間選一個……」他也是千百萬個不願意啊!但數度溝通不果,只好在傷害未深前揮揮衣袖,祝福對方找到更合適的對象。
「夫人」是顧恒止養了很久的混種貓,有著罕見的純白毛色,分明是公的卻因主人的惡趣味被迫取名為夫人。徐洺芃笑了笑。「是喔。」
會要對方在自己跟寵物之間選一個的人,不論男女都表示這人幼稚任性且沒愛心,不過畢竟曾是好友的物件,徐洺芃也不想多編派什麼,加上撇除這一點,那女生條件確實是不錯。「總之,可惜了。」
「哼。」顧恒止見她一臉不幹己事的風涼樣,不禁壞心眼地扯了扯唇。「別說我了,我就不信伯母一點攻勢也沒有,據說你這幾個週末都約了人吧?行程很滿啊!」
「賣擱共啊!」講到這兒徐洺芃便一陣頭痛,自她過了三十以後,老媽就好像唯恐她這輩子嫁不出去似的,到處請人幫忙牽線作媒,若是不知情的還以為她女兒長得很抱歉,找不到人交往哩!
「三十一歲不結婚又怎麼了?你還不是三十二歲了!」
「嘿,男人跟女人不一樣,而且我只比你大了半年,我們還同年級不是嗎?」
徐洺芃翻了個白眼。「真是孽緣。」
「好說好說。」
兩人相視一笑。吃飽喝足了,就開始有精神互相抱怨起自己急「婚」頭的父母,然後再聊到公事。顧恒止在大型文具公司擔任業務,業績亮眼,徐洺芃則在小規模的出版社裏擔任編輯,負責工具書。
顧恒止瞅著眼前這個長相似娃娃般討喜可愛的女人,大概是喝多了酒,胸口覺得熱熱的。
「當初剛認識的時候,你又黑又瘦一隻,我還以為是哪來的非洲難民呢。」
徐洺芃為他的形容赧熱了臉。那時她才高一,剛從鄉下搬到臺北,插班轉學,因緣際會和這男人同班。「我看你才像只猴子呢!」
「猴子?你去哪里找我這麼帥的猴子!」
「動物園啊!」她吐槽吐得直接。
但說真的,顧恒止確實長得很帥,他濃眉大眼,鼻型立體,嘴唇雖然稍薄了些,形狀顏色都很好看。退伍時的阿兵哥頭隨著出社會多年已經長了,現在則趕時髦地蓄起了劉海。長年運動的好習慣也使他身高一路抽長,早早就破一八五大關,加上堅實的身材,襯得他穿起西裝來格外有型。
尤其這一刻,他放鬆地解開領結,襟口開低,隨著說話時震動的喉結像顆果實,誘人採擷。當他開懷大笑的時候,起伏的精壯胸膛更是給人一種值得依賴的感覺。
不過長久以來,徐洺芃最喜歡的是他的眼睛,黑亮亮的,看著人的時候專注有神,好似眼前的人正在進行一場極重要的演說,讓人產生好感。他天生就是業務的料,開朗大方、喜歡小動物及小孩、對女人溫柔體貼,數不完的優點……
「我就算了,你再找一個應該不難吧?」
「噗!」顧恒止差點被啤酒嗆到,一下子橫眉豎目起來。「你怎麼跟我媽一樣?」
她一笑,抽起紙巾給他。「因為這麼好的男人,沒人看上很奇怪啊。」
顧恒止擦拭動作一頓,瞅著她,好似發現新大陸。「徐洺芃,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想跟我借錢?」
「你上次欠我的一百塊才沒還呢!」她瞪他一眼。「你有病啊!被人稱讚還不好?」
「耶……這……嘿嘿。」他抹了抹鼻子,難得被她這麼直接贊許,心情很好。
他墨黑的眼睇望著眼前的女人,她一頭浪漫鬈發,長度俏皮地落在耳際,五官像個娃娃,膚色白皙,身形偏瘦,即便每週五這樣約出來大吃特吃,還是不見她多長肉,唉!
徐洺芃裝束簡單,僅是T恤牛仔褲,從小不追趕流行的她,幾乎是一、三、五穿一套,二、四再穿另一套。她臉上只塗腮紅及口紅,妝容乾淨,習慣在吃東西前先將嘴唇上的人工化妝品抹掉,顯露出自然粉潤的唇……那是他最喜歡的地方。
「你不也是?這麼漂漂亮亮的一個女孩……」他說著,伸出了手,長期握拍而顯粗糙的指腹輕輕在她柔嫩的臉膚上滑過,轉而輕撚她如棉絮一般鬆軟的黑髮。「現在的男人都瞎了眼嗎?」
徐洺芃一愣,面前的男人眼睛微眯,眸色深邃,漂亮的唇微微上勾,帶著一點喝酒後的閒適和慵懶,導致她有點分不清他講這句話時,究竟是清醒還是糊了腦?
兩個人就這麼相望著,然後,不知是誰率先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哈……我們這是在幹麼,稱讚大會?」
「偶爾也要彼此歌功頌德一下,交情才會長久。」顧恒止發表結論。
徐洺芃終於歇住笑,搖搖頭。「我對我自己絕望了,唉。」
「怎?」
「你知道嗎?女人一旦過了三十,什麼風花雪月的已經撼動不了我們,那種心動的感覺早就離我遠去,不管相親的對象多麼優秀,我只覺得看到的都是南瓜地瓜馬鈴薯,然後在腦中思考到底哪個比較下飯……」
顧恒止收回手,嘴角抽搐。被形容成那些南瓜地瓜馬鈴薯「之一」,實在教人開心不起來。「你就沒遇到茄子?」那是她最喜歡吃的東西。
「是啊。」
顧恒止哭笑不得,不過,他懂她講的那種感覺。「我們都不年輕了。」
唉。徐洺芃苦笑。儘管兩人臺面上的歲數只有三十一跟三十二,但咻一下就會變成三十五,然後四十……
「我們都認識十五年了,一個小孩都差不多要國中畢業了。」
十五年,說起來實在是一個非常漫長的數字。仔細一想,他們這些年儘管各自交往過不同的情人,有快樂有摩擦,唯獨這份友情卻堅持維持至今,不曾改變。
他們熟知對方每一個生活習慣乃至思春期糗事,他連她愛用的衛生棉品牌都知之甚詳。這種感覺很難以言喻,眼前的這個人分明不是有血緣關係的家人,但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歲月卻幾乎等於半個人生,顧恒止想像了下,假若下一個十五年,她還這般陪伴著自己……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
「你記不記得我們五年前講過什麼?」
「啊?」徐洺芃一愣,哭笑不得。「你好歹給我一點提示吧!」
「那時候你剛跟那個蛋蛋爛掉的傢伙分手……」
蛋蛋爛掉的傢伙?徐洺芃回憶了下,喔,那就是她前男友了。「然後呢?」
「然後?那傢伙不是劈腿嗎?你哭著說爛透了,對男人沒信心了,這一輩子不要再談戀愛了,沒勇氣嫁人了……」
「你幹麼記得那麼清楚啦。」徐洺芃好窘,那時她喝醉了,太傷心太難過,她男友劈的物件還是她的鄰居,有夠近水樓臺,害她事後只得忙著搬離傷心地……
現在想想真後悔,那間房子租金條件什麼都好,要搬也該是那對狗男女搬啊!
不過……徐洺芃抬了抬眼,如果當初不是這個人陪伴自己,第一時間把她接到他家去,之後甚至挨家挨戶跟著她看房子,不厭其煩地承接她突如其來的低潮和哭鬧,她不會那麼輕易就走出遭人背叛的陰霾。
儘管不可能百分之百放下,但如今已蛻變成可以一笑置之的記憶。十五年,真的很不簡單。
「喔,我記得那時你也跟前前女友分手不久,然後就說,如果過了三十還是遇人不淑孤家寡人沒物件,我們就乾脆結婚吧……是這樣嗎?」
「對。」沒想到她還記得,顧恒止一笑,胸口浮現一股暖熱。她總是這樣,思緒細膩,不熟的人會覺得她有些淡漠,但其實別人講過的話,她都會仔仔細細地放在心上。
徐洺芃喝了口啤酒。「所以咧?」
「所以……」顧恒止咳了一聲,忽然開口。「我們乾脆結婚吧,如何?」
「我真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的人應該是我吧?!」顧恒止的抗議隔著一扇浴室門傳來,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你閉嘴啦!」徐洺芃罵回去,從衣櫃裏翻找出屬於他的衣物,想起剛在居酒屋的對話,她的腦子就一片紛亂。嗚,她人生第一次被求婚,居然是在那種充滿焦味人味煙酒味的地方……真是夠了!
「我們乾脆結婚吧,如何?」
就在顧恒止這句話出口的同時,她含入嘴裏的酒液就這麼噗一聲噴出,全灑在這男人身上。情況真是尷尬到一個不行,徐洺芃想著四周人的注目熱了臉,不禁有氣。「誰教你忽然說瘋話!」
「嘿,你這就不對了!」顧恒止洗好澡,下半身圍著一條毛巾就沖出來,不過對於這幅養眼畫面,徐洺芃完全無動於衷。
試想一個認識十五年的男人,不管是因為意外還是其他原因,她都不巧見過這傢伙的裸體,何況這人天氣一熱就開始脫,脫到只剩一條內褲,要說他是她「從小看到大」的,那也不奇怪。
「我這是良心建議!你看,我被我媽念得凶,你被你媽逼得慘,我們又沒缺手缺腳壞了哪里,就只是找不到一個合得來的伴。咱們都認識十五年了,你有幾根毛我都知道,我一公里外放屁你可能都知道是我放的,而且還有一個重點——」
「什麼?」
顧恒止握拳,一臉熱血澎湃。「夫人喜歡你!」
徐洺芃先是一愣,繼而把手上的衣物扔過去。「去死啦!」
「這很重要耶。」顧恒止接過衣服走回浴室,一邊走一邊不忘嘮叨。「你沒看你每次來的時候,那個小畜生多興奮啊!真是,我都把牠結紮了怎還是一副好色德行?」
「有什麼主人就有什麼寵物嘍。」徐洺芃好氣又好笑,想起那一隻又肥又圓的大白貓。「不過,如果是為了夫人的話,我可以考慮看看。」
「我還比不上一隻貓啊?」顧恒止抗議,隨即嗅了嗅。「奇怪,這衣服香味也太重了吧?」
他穿好走出來。他們習慣每週五在她家附近找東西吃,有時興致一來喝多了,他就寄宿在她這裏,所以留了些換洗衣物。
徐洺芃聽他這麼一提,便有些赧了臉,不敢告訴他有時睡衣洗了,她看著他的衣料覺得舒服,乾脆拿來穿……如今那些衣服回到了主人身上,曾經她穿起來過分寬鬆的T恤,套在他身上卻是剛好,這令她意識到兩人的差異。
他盤腿在她面前坐下,好一會兒才開口。「芃芃,我不是開玩笑的。」
「喔……」
他口吻認真。他家風傳統,父親是軍人,結婚生子勢必在他的人生計畫裏,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物件。至於徐洺芃,她也有來自她父母的壓力,儘管不如他重,也不可能一輩子單身不婚。
既然如此,兩個適合的人乾脆湊在一起,不也挺好?
她眨了眨眼,身前的男人一派正經,炯黑的眼睇望著她,端正的五官儘管看了這麼多年還是挑剔不出缺點。他剛說的那些話儘管聽來粗俗,但明確地代表了一件事——倘若他們結婚,確實不需經歷一般相親或男女朋友的磨合過程,因為他們太瞭解、甚至於習慣了彼此。
況且這個男人的人品她完全不必懷疑,雙方家長彼此相熟,他媽對她也很好……呃,她還真的認真考慮起來了?!
顧恒止看著她表情變化,明白她動心了。他在她的屋子裏,這間小套房她住了五年,早被佈置得極有她的味道,他喜歡來這裏,總是可以使他處在忙碌中雜亂的思緒鎮靜下來,本來只是帶著些衝動的提議,但他越想越覺得可行,甚至迫不及待。最好他們明天就去登記結婚,然後度蜜月、懷孕、生小孩……
當然,前提是她得願意。
徐洺芃掀了掀唇。「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怎?」
她一下子消音,實在很不想承認自己跟這傢伙的程度一樣,可她的這個想法……確實也有一點低級。「你對我……可以?」
「可以什麼?」顧恒止一臉莫名所以,直到她的視線直截了當地落在他的下半身,他臉色驀然一青,罵了聲「靠」。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該不會以為我——」
「不、不是啦!」天,誤會大了!「我是說,你看,我們認識十五年,這麼久我們都沒怎麼樣,現在忽然說要結婚,如果不行……」
顧恒止好氣又好笑,他墨黑的眼瞅著這個長相甜美的女人,本來想嘲笑她的想法卻在看見她粉白的頰漾起一團誘人紅光後消散。分明是再熟悉不過的樣貌,被她這麼一問,卻好似被按下了某個開關,腦海裏隱隱浮現過往的畫面——
那是高中時候的操場,四周種滿了樹,迎風送來梔子花的香味。體育課時,他在籃球場上與人爭奪著球,玩得不亦樂乎,而她則閒散地坐在一旁教學大樓的階梯上,清湯掛麵的齊耳短髮隨風拂動,一雙黑亮如玉的眼正瞅向他們,菱角般的唇不知想到了什麼,隨即勾勒出一抹甜甜笑弧來。
他不經意瞥見,一時怔住,球傳到他手上,他的手腳卻有如被人定住,僵直著久久難以反應……
「恒止?」記憶中的清秀女孩如今已蛻變得大不相同,唯獨那一雙圓潤大眼始終沒變。「怎麼突然發呆?」
「我……」
他喉嚨一陣難止的乾渴,那是他遺忘已久的記憶,不料竟在這一刻忽然被挖掘出來。顧恒止呼吸困難,胸膛緊繃,四肢發燙,幾乎是本能一般地伸手,將她撈入懷裏,他堅硬的肌理壓迫著她的柔軟,而她身上帶著的香氣跟他的是相同的,不帶任何做作的、衣物柔軟精的香芬……
徐洺芃傻住了,一時反應不及,就這麼被他緊攬在胸前。他的臉貼在她的發側,吐息間撩動著她的發絲,她鼻尖嗅聞到熟悉的芬芳,那是她的沐浴乳及慣用的衣物芳香劑,但……又多了一些不同。
她腦子一片暈眩,意識開始有點不清,他大掌壓迫在她背上,過於箍緊的懷抱使她一口氣堵住,幾乎喘不過氣來。就在這樣過分的貼近下,她逐漸感受到屬於男人的反應正牢牢實實抵著她……天!
她倒抽一口氣,像是被嚇著了,這驚醒了顧恒止。
他慌手慌腳放開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俊臉浮起了些微的熱。兩人尷尬地分開了一段距離,都有些呼吸急促。他額上泌出汗,眼色深沈,其中潛藏的卻是不折不扣的欲望——對她。
徐洺芃感覺膚上冒起陣陣疙瘩,卻不是噁心,而是……有點麻、有點癢,但更多的還是一股難以抑制的燥熱。兩人就在這般詭譎的氣氛下相視著,接著笑了出來。
「抱歉。」他說。
「沒關係。」徐洺芃掩著胸口,那兒正傳來一陣久違的怦動。「你是這五年來第一個讓我不是因為跑步而心跳加快的人。」
「哈!」顧恒止笑了。「愛上我了?有眼光。」
「根本是你一身蠻力搞得我血液迴圈不順暢,心臟只好加工吧?」徐洺芃好氣又好笑地嗔他一眼,真要愛上幾百年前就愛了,哪有現在忽然抱一下就產生反應的?
但……不可否認,她喜歡他的擁抱。
「你還好吧?需不需要去沖個冷水澡……」
「免。」顧恒止笑得有些勉強,但立即恢復笑語。「怎樣,現在安心了吧?」
「哪有女人跟一頭發情的狼共處一室還會安心的?」徐洺芃順著他的臺階回嗆。「快十一點了,你要住下來嗎?」其實她有些意外,本以為顧恒止只拿她當好兄弟看待,沒想到……
「不,我要回去。」
徐洺芃抬眼,他通常習慣留宿在這兒——當然交女朋友那段期間沒有。
不過她沒多問,曉得肯定與他方才的「反應」有關。她送他到門口,問:「那衣服洗好了你是要放我這裏,還是另外拿給你?」
「放著就好。」他起身,拿起公事包,離去之際,一個莫名的念頭驅使他轉過身。「芃芃。」
「嗯?」
徐洺芃下意識抬起臉來,略顯乾燥的唇瓣傳來一陣不及回應的柔軟感觸。
她圓眸瞠大,瞅著男人的五官在自己眼前放大而又遠去,顧恒止朝一臉驚愕的她露出一笑,說:「好好考慮我的提議。」
「喔……」
砰一聲,門關上了。
難得一個週末,徐洺芃卻一點也沒睡好。
整個晚上,她都在思考顧恒止的「提案」——結婚。婚姻不是兒戲,不該說結就結,儘管五年前她的確在自暴自棄的狀態下答應過,但如今重新提起,她不得不慎重考慮——這件事對於他們來說,究竟有沒有意義?
周日她與幾位女性好友有約,一早便起床梳妝打理。她準時赴約,看到自己大學時期的朋友坐在露天咖啡座裏朝她招手,喊:「嘿,這裏!」
「好久不見。」徐洺芃走了過去,拉開椅子坐下,對面坐著三個女人,一個長相清秀,身形瘦高,另一個相貌豔麗,最後一個則走溫順秀雅路線,一下子坐了四個美女在這兒,很難不惹人矚目。
蓄著一頭短髮,予人感覺偏中性的舒忻宇是她高中同學,另外兩個女人則是舒忻宇的大學室友,四人因而結交認識,儘管出社會之後各處不同職場,但偶爾會約出來聚一聚。
其中,走嬌豔路線的方齊菡開口。「對了,我要結婚了。」
三個人都不意外,方齊菡和她的上司男友交往已逾兩年,至今濃情密意;莫薇亞更是四人中第一個走入婚姻的。反倒是舒忻宇,和她口中的「野獸」認識十多年,甚至同居邁入第五年,竟然一點消息也沒有,其他三人齊齊看向她,素來粗線條的她果然一臉狀況外。「啥?幹麼看我?」
「你家野獸沒跟你求婚?」莫薇亞問。
「喔……好像有吧。」她搔了搔頭,嘿嘿一笑。「我忘了。」
大夥兒暈倒!「他四年前不是給了你戒指?」還是在她的婚禮上!莫薇亞記得可清楚了。
「那只是戒指而已啊,後來是有提到要去登記幹麼的,但好麻煩喔……」
方齊菡翻了個白眼,隨即一笑。「那好,你還沒結婚,伴娘就決定是你了,還有芃芃……」
「呃?」被點名的徐洺芃抬起螓首,看著好友明豔的臉,忽然想到。「那個……我也被人求婚了耶。」
一陣沉默。
「啥?啥?啥?」這是舒忻宇的反應。
「什麼?對象是誰?」
唯有見慣大風大浪的莫薇亞老神在在,瞅著徐洺芃赧著臉不知該如何解釋的表情,一針見血。「小顧?恭喜。」
這下換徐洺芃嚇到。「你怎會知道?」
一旁兩人也是一副飽受驚嚇的樣子,莫薇亞笑了笑,說:「你都空窗五年了,唯一在你窗戶間來去自如的男人就只有他。而且,如果不是他,你根本就不會放在心上,遑論跟我們講……」
「但你們不是好朋友?」舒忻宇不解,她跟徐洺芃是高中社團同學,她們認識多久,她跟顧恒止就認識多久。
方齊菡也認得他,兩人是網球球友。「我早就賭你們有一腿,還不承認!」
說著,她瞥了舒忻宇一眼。「現在好啦,就只剩你了,考不考慮去拍‘二十七件禮服的秘密’?光我們這裏就三件。」
「等一下,還沒決定啊!」徐洺芃連忙拉住準備在iPhone裏鍵入事件的方齊菡,急急解釋起昨晚自己在居酒屋被求婚的經過,但當然把之後發生在她房裏的「進展」瞞過了。
仔細一想,那還真的有一點……不太好意思。
「所以呢,你現在的打算是……」四人裏較為淡定的莫薇亞問。
「唉。」徐洺芃歎口氣,瞥了瞥自己三位好友。奇怪,為何只有自己的戀愛之路如此不浪漫?「小宇高中就認識野獸了,單戀他單戀快十年,終於修成正果,算你厲害;薇亞你大學遇見老大;齊菡是兩年前跟你上司交往……不管結了婚的還是要結的,都是因為相愛才在一起,但是我呢?我跟恒止根本就不是那種關係啊!」
她求的也不是什麼轟轟烈烈愛你愛到死的劇情,但至少……也不是這麼歸於平淡吧?因為過了適婚年齡,因為覺得在一起感覺不錯,因為已經習慣彼此……就這麼結婚,未來的自己會不會後悔?會不會覺得人生有所遺憾?
莫薇亞靜靜聽著,問她:「那你想要什麼?」
徐洺芃一下子被問倒,莫薇亞續道:「你希望因為愛情而結婚,是嗎?」
良久,她嗯了一聲,一臉無奈。「至少不要一點愛都沒有……」講著,徐洺芃苦笑。「唉,其實以前有一陣子,我喜歡過他。」
但還在琢磨,還在思考該不該傳達自己的心情以前,顧恒止就已經昭告天下他拿她當兄弟看,所以這種初次萌生的心動,也就慢慢胎死腹中了。
莫薇亞籲了口氣。「其實啊,人在一起久了,愛情什麼的就只是一個美好回憶,好幫助自己維持一段關係,在生氣不滿、覺得寂寞的時候拿出來聞一聞,好比興奮劑。婚姻裏更是混雜了許多不同感情,有愛情、親情、友情,其中以愛情最不牢靠,親情最持久。你們認識這麼久,你自己也知道小顧是個怎樣的人。說實在話,與其去等一個未必會出現,甚至不知道會不會給你快樂的愛情,我反而傾向你好好掌握眼前這一份安穩存在的親情、友情,至少……這不會讓你不幸福。」
她這一番話聽得所有人面面相覷,尤其是即將嫁作人婦的方齊菡。「薇亞,你跟老大……」
「沒,我們很好。」她甜甜一笑。「只是都在一起這麼多年了,轟轟烈烈不如平靜,我們早都過了作夢的年紀,不是嗎?」
這樣的話由一個戀愛結婚多年的人妻說出口,還真教人不寒而慄,偏也是最中肯不過的事實。愛情就像是柴火,不論往裏頭扔下多少助燃物,最終都會有燃燒殆盡的一天,但人們永遠都會記得火花的美麗燦爛,重要的是,珍惜燃盡以後留下的余溫。
講著,方齊菡笑了。「反正,我結婚是確定的,你們三個記得空出時間,尤其是小宇,我的伴娘你是當定了!」
「我不要蕾絲喔。」舒忻宇身高近一八○,中性的長相根本不適合那種女孩子氣的玩意兒,她可不想害賓客被嚇到。
「知道啦!」方齊菡大笑,開始講起她的結婚計畫,所有人聽著,莫薇亞身為過來人最能給予意見。
徐洺芃看著好友明豔而掩不住喜悅的臉。從以前她就很羡慕她,充滿自信、個性爽朗獨立,所有人都喜歡她,即便曾被前男友劈腿也很快地走出陰影,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如今更要結婚了,她明明祝福,但內心有個角落卻暗暗有著妒羨,唉,真討厭這樣的自己……
午後日光明媚,三月的天氣很適合坐在室外。徐洺芃反復想著莫薇亞剛才的話。難道她真的要等?等一個也許不一定會出現的戀愛物件?她不是非結婚不可,但……相較於這樣的漫無目的,他給她的選擇卻是明確而真實的。
坦白講,除了對愛情仍有的一點點憧憬,她想不出答應以後會有任何壞處,也許她的人生,就註定了這樣吧?
平靜、安穩,那也沒什麼不好,不是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3:01:18
第二章
同樣的週五,同樣的居酒屋。
他們習慣約在這裏,除了東西好吃、價格公道,主要也是因為離她家近,唯一缺點是與顧恒止所住的地方仍有一段距離。
這是他貼心的地方,徐洺芃一直都知道。
剛被前男友背叛的那段期間,她睡不好吃不好,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顧恒止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偏又放不下她,索性和她訂了週五之約,不管如何都要出席,至少讓他看著她把東西吃下去……轉眼一數,居然也五年了。
而這五年,她不知道是自己那時受傷太重還是怎麼,竟再也沒對任何別的男人動過心。
她的戀愛時鐘仿佛暫停了,而這一輩子,似乎也已沒再啟動的可能。
「可惡,又是你來早了。」顧恒止推門進來,看見她及桌上陸續端來的菜色後一笑。
現年三十二歲的他是「光采」文具公司的首席業務,他和舒忻宇同間公司,但部門不同,所以應該是還沒機會從小宇那兒得知自己的決定……
「未來大概很少有這種機會了。」
「啊?」
他雞肉丸子咬到一半,一臉癡傻,徐洺芃見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說——什麼時候要去見爸媽?」
這「爸媽」二字囊括了她的跟他的。話講到這個程度,顧恒止再笨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
徐洺芃故作正經,行了個禮。「以後請多多指教。」
是的,她答應了。
她想了整整一個星期,把好友講的話不斷反覆思考,對於愛情……不是沒有期望,但有愛情不代表幸福,而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珍惜她,而她也是,不管是為著什麼樣的感情,兩個人能夠在一起好好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顧恒止還在呆愣,丸子從他的筷子上落下,彈進了盤子裏,徐洺芃看得好氣又好笑。「傻啦?等一下,該不會你忘了——」那她就糗大了!
「不是!我只是……沒想到。」他回神猛灌了一杯啤酒,那冰涼的刺激似乎使他神智清醒了點,他想起自己上周在這裏的「求婚」,不否認其實衝動成分居多,尤其那天又剛好被老媽追殺得緊。儘管事後回想覺得是個不壞的主意,但沒想到她竟真的放在心上,如今得到首肯,他先是呆住,接著一陣難以預料的喜悅湧上——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答應。」
從以前她就是比自己深思熟慮許多的性格,很多事他已經做好準備衝衝沖,她則在身後拉著他的衣擺喊「慢點慢點」,他甚至設想過自己被拒絕,因為……實在太不浪漫了。
「現在去買花還來不來得及?糟,早知道今天不該約在這裏……」
他似乎有點慌了,這難得的模樣使她笑起來,給他開了一罐啤酒。「得了吧,你忽然來那套鮮花求婚,我可能還會擔心你是不是打算把我帶去賣了,就這樣吧,也沒什麼不好,不是嗎?」說罷,她拿起屬於自己的那只酒杯,朝他一敬便飲了下去,胸口本來堵著的那一點點鬱悶,也就此驅散了。
反正浪漫這種東西,又不能當飯吃。
顧恒止反倒是大喜,他哈哈大笑,把徐洺芃倒給他的啤酒一飲而盡,抹開沾在嘴上的泡沫,忽然跟著正襟危坐,那使他本就沉毅好看的臉又顯得更有男子氣概幾分,徐洺芃的心震動了下,還沒搞清楚他要幹麼,就見他深深朝自己行了一個禮——
「我也是,以後請你多多指教。」
見他難得一本正經,徐洺芃本以為自己會忍俊不禁,但她沒有。胸口那兒熱燙燙的,有一股暖流彙聚,她問自己,她曾經被另一個男人如此放在心上,珍而重之地對待嗎?
沒有。
她眼睛驀然產生一股酸,因為感動,還有一些其他的……也許是這十五年,她與這男人走過的歲月沒白費。她又喝了口酒,藉此壓制胸腔裏那股強烈悸動。「好了,喝吧,祝我們結婚快樂。」
顧恒止一笑。「好。」
於是他們再叫了酒。在出社會之前,徐洺芃曾拉著顧恒止鍛煉過自己的酒量,知道喝到哪里叫微醺,哪里叫爛醉,但眼前的男人似乎真的喝開了,一杯接一杯毫無節制,啤酒清酒有的沒的混下去,儘管身體沒倒,但離開居酒屋時整個人都還是茫的。
他一直笑,徐洺芃受不了地一邊攙著他一邊想掏錢付賬,結果被他發軟的手給制住。「不、不行……不可以讓老婆、付、付錢……我、我來付……」結果他的手摸進口袋裏掏出一張信用卡。「Ma、Master你們收吧?」
這小小居酒屋哪來的刷卡機?但店員看得出他醉了,只好苦笑地看向一旁比較清醒的徐洺芃,她也是一臉哭笑不得,但懶得跟醉鬼計較。「好,老婆就花老公的錢。」然後把自己的錢跟信用卡一併交給櫃檯,隨即拿了張紙跟筆給這醉醺醺的男人,說:「老公,簽字了。」
她一口一句老公老婆,喊得顧恒止心花都開了,他隨手簽了個鬼畫符,忽然一個轉身朝居酒屋內的客人嚷:「我要結婚了!這是我老婆!」
天!徐洺芃壓根兒料不到他會來這招,本來就因酒精而有些微熱的身子一下子燒起來,從腳跟紅到耳根,店裏的客人也大多喝醉了,一聽就馬上跟著舉杯,齊齊祝賀。「好!祝福你們百年好合!」、「恭喜大哥大嫂永浴愛河!」
「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走了啦!」徐洺芃快暈倒,連忙拉著他離開。嗚,這間居酒屋,她當真沒勇氣再來了!
走出店外,早春涼冷地空氣使她不再因羞窘發燙,她瞅著眼前顫巍巍往前走的男人,想起剛才那個情景也覺得好笑,不禁大聲笑了出來。
走在前面站立不穩的顧恒止聽見她清脆的笑聲,轉過頭來,夜路上,他一雙醉眼倒映著一旁的街燈,像是燃了一把火。徐洺芃意識到他的視線,笑聲倏止,迎著他如烈焰一般的灼灼注視。三月的春夜,四周溫度宜人,她卻被他看得渾身又發熱起來。她不懂,他這是怎麼了?
他開口。「我……」
「嗯?」
「我……」他嘴唇翕動,俊帥的五官在下一瞬陡然扭曲。「我想吐——」
「啥?」
來不及反應,他已只手撐在路邊的牆上,嘔吐了起來。
這悲慘壯烈的畫面看得她一臉黑線,卻沒嫌惡。顧恒止長年身為業務,酒量可是禁得起考驗的,一般他會喝到這般不知節制,只會有兩種情況——一是太傷心,二是太開心。
不管是哪種原因,她都能理解。徐洺芃放任他吐,走進便利商店買了瓶礦泉水,沾濕了手帕,等他把胃清得差不多了,便上前替他擦拭嘴角的污漬,然後把水瓶遞給他。「喏,先漱口,再喝點水。」
顧恒止抬臉,黑得發亮的眸就這麼定在她蘊含著一絲無奈及寵溺地臉蛋上。她舉止細膩溫柔,卻是重重撞擊在他的心坎裏。她不是第一次照顧喝醉的他,但過往兩人身份不同,只是朋友。現在,他是她的未婚夫,可她態度始終沒變,不因身份的變化而產生差異,她就像是一個吸水力極強的海綿,好像不論他是什麼樣子,她都可以接納吸收。
他接過她手裏的礦泉水喝下,卻覺渾身溫度不降反升,往前是走往她家的路,他走了這麼多年,幾乎每個禮拜都走,早對這條巷子知之甚詳。徐洺芃攙扶著他,屬於她身上那股甜柔的淡淡芬芳,舒緩了他酒醉吐過後顯得渾濁的嗅覺。
一般男人要被女人這般扶持,肯定覺得很沒面子,但徐洺芃不同,自己什麼最爛的德行早被她瞧光了。還記得那是高二,他第一次跟人貨真價實地打架,就是為了這個女人……
其實那時候,他就很喜歡她了。
高一時她剛從南部轉來,有如黑炭的膚色搭上小男生一般的髮型,總是受人嘲笑。她不懂流行,制服穿得標準但老土,女生也不願意跟她牽扯在一塊兒,她就那樣單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時不時看著窗外,偶爾,她會勾起那黝黑臉蛋上唯一稱得上標緻的嘴角,像是沉浸在屬於自己的發現裏。
班上同學拿她當笨蛋看,閒言閒語沒少過,唯獨他因好奇而跟著她的視線望去,不料竟看見一片湛亮得扎眼的漂亮天空,雲朵立體得像是可以抓在手心,碧綠的葉隨風飄動,而她則舒服地輕輕眯起了眼,短而中性的發迎風跳動著,刮搔在他的心窩上。
他喜歡看她。
那是一種非常平靜宜人的感覺,每個青春期的男人都會覺得自己的身體裏關了一隻獸,每天衝撞著叫囂不滿。他也一樣,但那種如被燜燒的火爐壓著胸口的不快,只要看到她,就會不自覺地消散許多,仿佛只要在她的身邊都是,嗅聞到的空氣清新的。
結果高二分類組,他分明不擅文科,卻鬼使神差地跟她選了同一路,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傻透了。
顧恒止不自覺笑了出來,徐洺芃在一旁看一頭霧水。「你沒事吧?」吐傻了?
「你記不記得高二的時候,我為你打了一架?」
他驀然一問,她愣了下,立即一笑。「幹麼啊?突然提這個,要討賞?」早隔了N百年了,現在來討也太遲了吧!
顧恒止呵呵笑,徐洺芃高一的時候確實黒不啦嘰像個難民,但高二以後她頭髮長了、膚褪白了、四肢細瘦了,屬於女孩兒的種種特徵冒了出來,儘管穿著打扮還是土氣,但那種甜美的氣韻還是掩藏不住的。
班上幾個本來看不起她的男同學紛紛換了目光,卻又拉不下臉重新示好,故意用下三濫的方式惹她注意,其中最令他舉得無聊及生氣的,是有人拿了一封情書,一口咬定是她寫的,在班上拿起來張貼傳閱。
那是第一次,他看到一向秀氣的徐洺芃氣紅了臉,小手緊握成拳,氣得發抖。「那不是我寫的!」
女孩子臉皮本來就薄,被人三番兩次輕薄,徐洺芃氣得眼角都滲出淚,那些男生看到她哭了,就像是看到肉的野狼,不但沒因而收斂,反而變本加厲。「你就承認了吧!你喜歡某某某是不是?」
「沒有!」她幾乎用吼的了。
「哈哈,喜歡還不承認?徐洺芃喜歡某某某啦!」
「你們夠了沒?」下課打球回來就遇見這一幕的顧恒止也不知道哪里的火,他一把沖上前,把那人手裏的信搶過來,哼一聲。「拜託!字這麼醜,徐洺芃還代表我們班參加過寫字比賽,這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的字!」
「這——」那男同學臉一下子脹紅了起來,堅持嘴硬道:「誰知道她是不是故意這麼寫!」
「你白癡啊?人家女孩子要寫情書字寫得漂漂亮亮都來不及了,哪有故意寫醜的!而且這個某某某……你不是前兩天才跟徐洺芃告白被拒?我可是剛好都看到了。」
「你!」那同學被這麼一講,班上所有人皆齊齊望向他。顧恒止這個年歲已經長得比其他同齡的男生還要健壯,加之性格開朗,又打得一手好球,很受師長同學喜愛,他說的話向來公信力十足。男同學面紅耳赤,面子掛不住。「你不要亂講!」
顧恒止挑了挑眉。「亂講?最好我是亂講咧!我還可以告訴你,你告白的地方,就在操場司令台後面——你!」
顧恒止不及反應,拳頭飛過來打在臉上,十七歲的少年使盡了力,整張臉紅得就像關公。顧恒止被打了一拳,也不是吃素的,罵了聲「操」隨即以牙還牙,兩個男生在班上打成一團,引來師長,最後分別記了一支小過,那情書來源究竟是真是假,到頭來反倒沒人再計較了。
這件事,徐洺芃一直記得。
那時候慌了,被人排擠無視她都已經習慣,但一下子變本加厲,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而顧恒止的出現化解了她的窘境。她害他被記過,一直心有愧疚,他卻揮揮手,一臉無所謂地說:「不過是一支小過,學期末去消一消就沒了,我跟教官很麻吉,你不用擔心啦!」
但事實上,因為這支和人打架被記上的小過,顧恒止當天晚上在家裏被嚴厲的父親罰跪了一整晚。
他家教嚴明,軍官出身的父親從小便教育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什麼風花雪月的更是打小嚴令禁止,所以他一直沒想過自己對徐洺芃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只是看著人家就覺得舒坦。從此他再看不慣她被人有意無意地欺負,乾脆直接放話——
「這徐洺芃以後就是我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幾隻小過我沒在怕,你們膽敢再欺負她,有種大家打一架!」
「兄弟」。
簡單兩個字扼殺了徐洺芃初萌生的少女心,才高二的年紀,也不知道自己這種喜歡的心情還能幹麼,只好安慰自己這樣也不壞。顧恒止大剌剌的態度也讓班上本來以曖昧眼光看待他們的人統統閉嘴,甚至還有人跑去問他。「那個……徐洺芃是不是你馬子啊?不是的話,我能不能追她?」
顧恒止那時覺得怪怪的,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想了幾個拒絕理由都覺不大合適,只好說:「好啊,你追追看,不過我可幫不上忙喔。」
現在一想,真是……唉!
「我回去了。」
「啊?」
前方一台計程車剛好駛來,顧恒止招了招手,他瞅著徐洺芃滿腹疑惑的臉,在上車之際抓了抓腦袋。「其實我高中的時候,很喜歡你。」
「什麼?」她眼睛瞪得更大了。
「就這樣。」說罷,他不知道是想掩飾什麼,急急忙忙上了車。
於是徐洺芃被單獨留在這返家的夜路上,一臉愕然,直到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剛剛講的話。什麼叫高中的時候很喜歡她?那時候,他分明把她當兄弟看,不是嗎?
徐洺芃迷惑了,一頭一腦的紛亂,胸口因他這一句遲來的「表白」而隱隱怦動著,卻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如何。倘若真要說的話,高中時,她也是喜歡他的呀……
那麼,現在呢?
現在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究竟又是怎樣一種感情?
無論如何,他們已經確定要結婚了。
隔天他們便把這件事各自報告雙方家長,徐母林好雲在電話裏聽了不敢置信。「有沒有搞錯?啊之前一直叫你們在一起看看,都說不要,結果現在忽然說要結婚……」
「欸……」徐洺芃自己也搔了搔頭。人生就是這麼難講啊!
兩人認識十五年,雙方家長早就已經熟識,尤其大學聯考那段期間他們時常往返對方家裏開讀書會。兩家父母本來擔心兩個小孩子「早戀」,影響到課業,不料他們相處都很正常,只說是朋友,在觀察屬實之後兩人的父母也都放心了,任他們交流。
只是隨著小孩子越長越大、感情越來越深厚,徐母原本已做好彼此締結親家的準備,結果兩個小的卻各自交了男女朋友,害他們如意算盤碎一地,這清白了快十五年,他們都從有望都無望,沒想到……
不過顧小子也算是徐母看大的,那人品嘛是絕對沒話講,本來就希望他們在一起,如今更是不會反對。顧家的情況也是一樣,性格強硬的顧父一直都很喜歡徐洺芃這個客氣又懂禮貌的孩子,自然沒意見。於是兩家人便樂呵呵地約了一天出來討論細節事項,結婚的第一步,也就這麼定了下來。
徐家是典型的臺灣老派家庭,顧家則信仰上帝,兩家談好訂婚按女方要求的古禮來,結婚則在教堂。徐洺芃本以為結婚了不起就是宴個客、發個餅,然後去登記,沒想到真要實行起來瑣碎事項一堆,光是一個看日子,就看到她想往生當祭日——
「嗯,這天、這天、這幾天,都是好日子。」負責算命的把黃曆上的日子圈畫起來,兩人拿自己的八字還不夠,還要把雙方家長的八字一起合,顧恒止對這些不懂,只在一旁點了點頭,但算命的還有話說。「只是……」
「嗯?」
「這天,男方旺日,女方普日。」然後,再指另一天,道:「這一天,男女雙方大吉,但克男方父母。」
「呃……」徐洺芃跟顧恒止對看一眼,儘管後者不信算命,但聽到「克」這個字心底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還是看看別天吧。」
「這天大吉,但結了婚女方不孕。」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靠!」
顧恒止終於翻桌了,兩人走出算命處,他受不了。「有沒有搞錯?不過就是看個日子,搞得哪天結婚都不吉利!我們不管這個了行不行?」
徐洺芃自己也有點不大開心,一下子被講不利一下被講克父克母,難道他們結個婚還要背負世界和平的壓力?
「我回去跟我媽講講,看能不能換個地方算。」至於不搭理那是不可能的,這是他們家長年以來的傳統習慣。唉,她想就挑那天普日好了,但被老媽知道了肯定被罵女兒賊,人都還沒嫁出去呢,就想著旺夫家……
她想著想著不自覺臉熱起來。「夫家」兩字讓她有了將要嫁給這個男人的真實感。四月的天,尚未入夏,午後日光宜人,他高壯的身軀與她肩並肩,這時徐洺芃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曾幾何時,他走路的步調竟與自己一致?
她瘦小,走路不快,幾任男友都得刻意放緩腳步才能讓她走在旁邊,但跟他,她幾乎想不起來他們之間曾有過那種你前我後的畫面,好像自然而然,他人就在自己身側,而且,一定是靠向大馬路的位置。
一股暖流在瞬間淌進來,自胸口蔓延,使她下意識伸出手,握住了身旁男人的手。
顧恒止一愣,低頭睞她,以他這個角度恰好看見她卷翹的眼睫,其下則是透著酡紅的頰,他仿佛能藉由此相系的手感受她的脈動,這個自己推心置腹了十五年的女人,往後,她將是他的妻……
他反手握緊了她,好似有什麼東西安定下來了,從年少時便如此,她總能帶給自己平靜安樂,剛被算命師給「詛咒」的不快一下子隨風散去,他舒心許多,問她。「等一下我們要去哪里?」
今天他們倆是特意請假出來置辦結婚事項,兩人都嫌繁雜,但還是得解決。徐洺芃從口袋裏掏出紙條。「等等喔,我看看,要去買十二樣禮。」
一般傳統訂婚程式裏,男女雙方各要準備六到十二樣禮品給對方,凡身上穿戴的都算。徐洺芃對吃穿用度一向不太講究,顧恒止這回可是抓准了機會,想將她從頭到腳好好「Sedo」一番。
他拉著她到百貨公司,自己的先不管,看上了就要她去試穿,從A櫃買到B櫃,那節節高升的金額讓徐洺芃心驚肉跳,練練阻止。「只是形式,有必要買到這麼好?」
「貴都有貴的道理,你看這一件材質好,你穿了也覺得舒服,況且訂婚的東西買好一點也可以用得比較久,買一下就爛的,你不覺得很觸黴頭?」顧恒止巴拉巴拉講了一串,最後加上讓她難以反駁的一句。「而且等一下你也要買給我的,不是嗎?」
徐洺芃噗嗤一笑。「好好好,我說不過你這個首席業務,一切依你的,行了吧?」
他得意一笑,話是這樣講,但等到挑自己的東西時,他把那些貴的統統嫌棄了一輪——不喜歡、不實用、我有了……講得一旁的櫃哥櫃姐顏面神經都要抽筋,到最後徐洺芃受不了。「買我的聽你的,買你的聽我的!現在開始,閉嘴!」
她看似嬌弱,可一旦堅持起來,拗勁也是一等一,這下顧恒止不敢再造次,只得敬禮。「遵命,老婆!」
徐洺芃白他一眼,兩人從下午挑到晚上,結果才各自買了一半,拎著大包小包找了一間餐廳祭祭孤單寂寞的五臟廟。好不容易吃飽,她歎了口氣。「以前看人家說結婚就結婚,好像很簡單,結果原來有這麼多事要做,麻煩死了。」
而且這還僅只是開始,接下來日子訂好,還要預定餐廳、試吃菜色、挑選喜餅、試穿婚紗、決定喜帖式樣……甚至還要拍婚紗照!兩人家人都嚴謹,這些程式一個都不能省,她光想到就一個頭兩個大。
「相比之下,離婚就簡單多了。」而且還不用看日子。
「呸呸呸!」顧恒止差一點被水嗆到,抗議。「哪有人還沒結婚就在講離婚的!」
「也是呴。」她呵呵笑,一想到這些麻煩,她忽然覺得踏實了,就算是真的很相愛而步入婚姻又如何?這麼多瑣碎事項,足以讓愛侶吵成厭侶,就連他們關係這麼堅定地都有點小鬧起來,也難怪新聞上那麼多人為了結婚最後搞到分手。
莫薇亞說的沒錯,親情、友情確實比愛情還要值得信賴,何況換個角度想,他們並非全然不愛對方,只是年少時不懂,錯過了,然後喜歡上別人,接著分手,再度回到孤身一人……她想起他上次說的話,覺得夠了,不管他們現在是為了什麼而結婚,重點是,他們心底都有著彼此的存在。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
「恒止?」
一道屬於女性的呼喚自她身後驀然出現,徐洺芃看見對面的男人一臉意外地直視她的後方。「心妍?」
一聽這個名字徐洺芃就知道,好死不死,就是顧恒止那個「有夫人就沒有我」的前女友。她走上前,徐洺芃看著,嘴角忍不住抽搐,還真是……巧。
她跟顧恒止的歷任女友不熟,但最少也打過照面,因為他老大交新女友不久第一件事,就是約她們出來一塊兒吃飯,順道做介紹,標準ISO流程。「這是徐洺芃,我麻吉,我們認識十五年,比哥們兒還哥們兒。所以拜託,千萬不要懷疑我跟她有一腿——」
而現在,這兩個當初堅稱清白乾淨的哥們兒,準備要結婚了。
「好久不見。」徐洺芃朝那位漂亮女子笑了笑,暗地裏使勁朝顧恒止送眼色——老爺,您可千萬不要亂說話啊!
可惜顧某人仍舊處在驚見故人的情境下,完全錯收了她的「暗示」。
這是叫他與前女友分享他們之間的「喜訊」,表明他和過去早已掰掰?
那簡單!
「真巧,你們出來逛街啊?」陳心妍瞥過他們擱置在地上的大小紙袋。
徐洺芃正要點頭說是,顧恒止卻燦爛一笑。「是啊,我們要結婚了,出來買些必需用品。」
老天!
這下不只陳心妍瞪大眼,就連徐洺芃內心都有股先掐死這人再自己撞死的衝動。你不是幹業務的嗎?怎麼看人臉色的功夫這麼差啊啊啊——
「你們……要結婚?」
「是啊。」顧恒止當然沒蠢到要給前女友發喜帖的地步,但他也不想當著徐洺芃的面刻意隱瞞否認這件事,就怕她多想。
不,她一點都不會多想。徐洺芃內心阿彌陀佛,祈禱這位陳小姐可以保持風度識相離去,但今天幸運之神似乎不站在她這兒。
只見陳心妍臉上表情一變,隨即扯出一記冷笑。「是嗎?那真是恭喜你們了!當初說得信誓旦旦只是好哥們兒,轉身就說要結婚,你們感情真的很‘好’啊……徐小姐,等到這一刻,不容易吧?」
「你——」
顧恒止沉了臉色,她擺明暗示徐洺芃在他們交往期間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陳心妍攤了攤手,哼了一聲。「對嘛,我就在想只是一隻貓,哪可能會比女朋友重要?根本就是藉口……」
徐洺芃很不開心。對他們為貓分手一事,她本來不想發表太多意見——畢竟她不是當事人,但現在,她終於忍不住了。「陳小姐,‘夫人’是恒止養了十年的貓,真要比的話她是元配你是小妾,小妾要逼宮也得看自己夠不夠本事,何況你自己也講‘只是一隻貓’,你身為四肢健全的靈長類老跟一隻貓爭寵,不覺得有點幼稚?」
說罷,她示意顧恒止準備離開,他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徐洺芃阻止。「至於我,我只能保證在你們交往期間沒做任何對不起天地神明包含你的事,信不信由你……總之你自己開心就好。」
兩人不再搭理臉色煞白的陳心妍,拎著大包小包走至店外,顧恒止被她一路阻止發言,很不滿。「心妍她誤會了,你為什麼不讓我跟她說?」
徐洺芃翻了個白眼。「說了又怎樣?先別管她信不信,就算她信了你就能拿獎嗎?你又沒打算繼續跟她當朋友,反正該說的都說了,她要怎麼想是她家的事,我——」
顧恒止挑眉。「不痛不癢?」
「我氣死了!」徐洺芃跺腳,轉身瞪顧恒止一眼。「你怎麼這麼沒眼光啦!」
顧恒止先是為她的反應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徐洺芃踹他一腳。「笑什麼笑!還不給我蹲牆角反省!」
「哈哈……痛!」他哀叫一聲,端整的五官因痛楚皺成一團。「當初剛交往時她不是這個樣子,而且你不是也說她條件不錯?」
「我收回!」她氣啊,沒想到言情小說裏那種不懂察言觀色、冒出來找碴的前女友確實存在,都分手了,幹麼就不能各自海闊天空?有啥不滿當時就該講,事後算賬算什麼英雄好漢?而且柿子挑軟的吃,看她好欺負就只針對她,暗指她是第三者。「她都不知道我這輩子最恨劈腿男!」
顧恒止一愣,原先的笑意因她這句話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濃的心疼。原來,即便她表面上看起來很好,但遭人背叛的痛一直都存在於她的記憶裏,尤其高一她轉學來臺北之前,一直被父母寄養在鄉下,使她長久以來其實對人都有一點不安全感。
所以這五年,她不曾再跟任何一個男人交往,就此蹉跎了年華。
他握了握拳,開始恨自己當年沒為她好好出這口惡氣。那王八蛋……他發誓往後見一次揍一次,絕對把他往死裏打!
「好了。」徐洺芃發洩完畢,整個人冷靜許多。她不希望跟他前女友產生摩擦,本來打算忍著,但剛才忍不住發火一是因為她講到夫人,而是相較之下,她不想讓顧恒止為了自己跟曾交往過的人翻臉,所以才把話說得較重。她吐了口氣,說:「我們走吧。」
「去哪?」
徐洺芃瞥他一眼,接著笑了。「你家,我要看夫人,順便好好答謝它——」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3:02:15
第三章
顧恒止養了「夫人」快十年,它毛色雪白,大大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因為是公貓,長著一張大臉,再加上吃好睡好,身材也跟臉差不多圓,顧恒止才打開大門,它就不知道從哪兒沖出來,直蹭著徐洛芃喵喵叫,完全無視另一個主人的存在。
這只白目貓!
顧恒止瞪它一眼。徐洛芃也是有貓沒男人,把手上紙袋往地上一放,就彎身抱起貓兒。
「唉呀,夫人你又重了!」一般成貓體重大約四、五公斤,上回抱它時感覺還沒這麼沉,她笑嘻嘻地揉起它的肥油肚。「看,連腰都增加一圈了。」
貓咪舒服地窩在她胸前,任她摸著呼嚕呼嚕叫,顧恒止看得翻白眼。「也難怪這小子最近都不給我抱,肯定是怕我發現它重了減少它的伙食!」
徐洛芃笑著用臉蹭著貓咪滑軟的皮毛,知曉他只是嘴上念念,骨子裏根本疼死了這只貓。她眸光熱暖,想起當年在校園的草叢裏發現夫人時,它瘦小孱弱,不堪一擊,幾個室友看她抱回一隻小貓,慌得不知道該怎辦才好。
宿舍裏禁止飼養小動物,加上十年前網路不如現今發達,徐洛芃只好自製收養告示,準備到系所公佈欄張貼,就在這時,顧恒止說:「要不我來養好了。」
「啊?」原本只是希望他幫忙貼海報的徐洛芃傻了,畢竟在那之前,顧恒止從沒飼養過任何寵物,也不曾對此表達過任何興趣。
大學時,他與好友租屋在外,房子是他朋友家的,所以沒有相關禁制。徐洛芃有點猶豫,怕他只是為了減輕她的麻煩,最後後悔。他卻說:「既然都要找人來養,找個認識的不是比較安心一點?」
是沒錯,但……
「你有照顧它一輩子的決心嗎?我聽說貓的平均壽命最高可以到十八年,而且狗貓看醫生是沒健保的,加上飼料費……還有房子不是祈劭辰他爸爸的?你確定他會同意?」
她巴拉巴拉講了一串,那些認養前的考慮甚至連她自己看了都不敢百分之百有信心做到,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真的行?她不忍見他即使後來厭了,看在她的面子上還是得硬撐下去……
「你這是在跟我求婚嗎?」
什麼照顧一輩子的決心、不離不棄,顧恒止聽得哈哈大笑,一臉調侃,徐洛芃紅著臉瞪他。「我是在跟你說正經的!」
「我想祈少應該不會反對啦,真的不行我搬出來就是了。」顧恒止四兩撥千斤,講得一臉輕鬆。「就當它是我老婆好了,還沒取名字吧?正好,以後就叫它‘夫人’……」
「……它是公的。」
她忘了顧恒止聽了以後露出怎樣的表情,總之,凡是他決定的事,她從來講不過他。徐洛芃抱著懷裏的貓兒坐在他的床上,那時候還小不懂,只覺他義氣得過分,可如今回想起來……她知道,是因為她捨不得這只貓。
那麼罕見的純白毛色、漂亮的琥珀色眼瞳,它被她發現的時候才巴掌大,虛弱地在她懷裏喵喵叫,如果不是因為住宿、如果不是室友不便,如果不是還太年輕,承擔不了生命的重量,她一定會自己收養。
顧恒止明白她的種種顧慮,所以並沒多說,只是直接替她接下了這份本該屬於她的責任……
「夫人啊,他是好老公對吧?」她笑著撫了扶貓,貓兒發出呼嚕一聲,像是同意了她的說法。
一隻貓、一個女人,就這麼在屬於男人的床上打滾纏綿。夫人是一隻聯盟貓,一直都記著自己是被誰救回來的,所以它特別跟徐洛芃親近,旁人抱還不容易,只有她,它會乖乖地窩在她懷裏任她親擁。於是顧恒止替她泡咖啡回來,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幅畫面。
他的床鋪上,一人一貓正姿態親密地磨蹭著臉,他倚著門框,好整以暇地望著,徐洛芃白皙的膚色襯著夫人雪亮的皮毛,入夜的窗外是一片漆黑,透著街燈的光,微涼的風自紗窗吹拂進來,搔惹這一人一貓。
過去因為顧慮到夫人的毛,他不曾買過深色系的床單,現在忽然覺得,如果新房可以買個靛藍色的,讓這一人一貓相偎著躺在床上,會是多麼美麗的光景?
……等一下,夫人是公的。
他自那過分旖旎的綺想中回神,敲了敲門,口氣戲謔。「兩位夫人,背著我這位正牌老公偷情,不太好吧?」
徐洛芃一怔,粉白的頰莫名浮上一層薄紅,她瞅著眼前的男人一臉好氣又好笑,可他炯黑眸子底下的光卻是炙熱的,好似被什麼打動了一樣,使她嘴唇有些麻顫,回不出話。夫人大概是感受到某種奇異氛圍,很識相地飛快離去,僅剩徐洛芃一人坐在他的床上,竟生出一陣無措……
顧恒止也怔住了,他本以為她會笑謔地回答「我比較喜歡夫人!」或是「跟一隻貓計較,丟不丟臉?」之類的話,沒想到她居然會出現這般羞怯的反應。他胸膛一緊,尤其她就在他的床上,不久前正好在跟夫人廝磨。
他忽然覺得可惡,那粉潤的唇他也不過才淺嘗過一次。儘管剛才她親貓,嘴唇只是碰在它的臉部周圍,他還是覺得……嗯……有點不爽。
「你……」
徐洛芃被他看得渾身都不對勁,正要反應,卻見他突然走上前來,把兩隻咖啡杯往好了手裏一塞。「拿著,拿好。」
「嗄?」
她莫名其妙,只好把兩杯熱咖啡各自拿在左右手,結果下一秒他卻把她的雙臂分開,一邊膝蓋抵住床沿,半個身軀猛地傾近,她整個人一顫,卻聽到他說:「小心咖啡會濺出來。」
那就不要這樣啊!「你……」
他灼熱的吐息一下子離自己好近,幾乎是貼在她的臉頰上,徐洛芃滿臉潮紅,未意的言語一下子被打散。他問她:「你剛剛親了夫人哪里?」
「這——」
徐洛芃現在只發得出單字,還不及開口,耳朵那兒便被他輕輕舔了一下。她如遭雷擊,然後是臉頰、脖子、鎖骨……再吮吻至另一邊。她忍不住輕顫,偏偏手裏拿著咖啡杯,不敢有太大動作。
他細細吻遍了她的臉,卻刻意避開了她的唇,她微微張嘴,像條離水的魚兒般奮力呼吸,胸口脹得疼痛,全身熱燙燙的,一股酥麻感自腳跟攀沿而上,癱瘓了她的腦。熱氣徘徊,徐洛芃倒吸一口氣,看著男人逐步貼近的五官,屬於他的氣息逐漸佔據了她的嗅覺,他甚至……還沒真正吻上來呢。
「……還有哪里?」他爍亮的眼極近距離瞅著自己,吐出的氣都要融進她嘴裏,偏偏就是不吻她。
徐洛芃又急又慌又惱,但急什麼慌什麼惱什麼卻是一點都不明白,只覺得眼前的男人太令她心動,很久不曾有過的潮動自身體最細微之處綿延而上,軟化了四肢,還不及開口回答,手臂就先一陣酸軟……
「哇!」
兩人同呼一聲,徐洛芃瞪眼望著潑灑在男人背上的一大片咖啡色漬痕,呆了三秒。「你你你……會不會燙?」
「還好。」顧恒止罵了句髒話。整個人遭到咖啡「洗禮」,整張臉名副其實地黑了。「剛好是溫泉水的溫度。」
「噗!」
「你還笑得出來?!你這個沒良心的!」顧恒止氣啊,恨不得把眼前這個越笑越大聲的女人壓在床上,將還沒倒空的咖啡淋在她的身上回敬,然後……唔,他還挺喜歡喝咖啡的。
腦中的想像淫邪而美好,偏偏現實是他上半身被咖啡浸濕,不得不洗澡。「感覺我跟你求婚之後一下子被噴啤酒,一下子被倒咖啡,水光之災未免也太多了一點。」
「誰教你……」想起剛剛的畫面,徐洛芃不覺赧熱了臉,手上還有一杯咖啡是勉強完好的,她喝了口,鎮定身心。過去從來不曾在他身上意識到這麼多屬於異性的吸引力,她胸口怦動得厲害,需要收驚,還以為自己早過了這種臉紅心跳的年紀,沒想到……她錯了。
原來,情動是一種本能。
她只是一直忽略它,忘卻了那樣美好的感動,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再也得不到,不料如今給予悸動的人,卻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好友,她心底的驚歎難以言喻。
顧恒止洗好走出來,發現她捧著咖啡杯坐在他的床沿,酡紅的頰熱度未散。其實他挺感謝那杯兜頭而下的咖啡,否則他沒自信可以在如此誘人的她面前把持住自己。
既然都要結婚了,他希望自己可以忍耐到婚後,他想在她名正言順屬於他的同時佔有她,在她身上烙下僅屬於他一個人的痕跡,她再不會為了任何別的男人傷心哭泣……
「這下你總不會再覺得我是南瓜地瓜馬鈴薯了吧?」
徐洛芃哭笑不得,翻了個白眼。「好啦,你是茄子行了吧?」
男人計較得很,可不希望女人嫁給他,只是因為看著他好下飯。儘管當初求婚的時候,他沒深思,只是抱著兩人速配可過日子的心態,但隨著她的同意,那一點一滴的回憶,就像是柴火,燃燒了他本以為熄滅的情感,發出的熱能甚至遠比青春時期還要強大。
他不懂,自己當初怎會錯失她呢?甚至之後都不曾把她放在愛情的位置上思考過。這十年,他與人分分合合,唯有她始終堅定不離地在自己身邊,或許……就是友情太堅固了,所以捨不得任何意外破壞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可以一輩子不擁有愛情,但不能沒有她。
曾一度淡忘的情感再度在他的體內聚集燃燒,他想起剛剛在餐廳,她擋在自己跟前女友之間,分明可以讓他保護,她卻不願見他與故人惡言相向,選擇自己挺身而出。
她的作為總是恰到好處地潤著他,顧恒止一歎,原來喜歡上一個人根本無法做任何準備,該來就來。他想自己愛上她了,不是年少時懵懂的情懷,而是這一刻,屬於三十二歲的他的心情——
「芃芃。」
他陡然一喚,徐洛芃還不及回神,便瞅見洗浴出來的男人一下子在她面前單膝跪地,臉上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真摯認真。
他仰頭,黑亮濕潤的眼緊睇著她,驀地開口。「嫁給我。」
那三個字徹底擊打在她胸口,徐洛芃不敢置信,完全來不及準備。「你、你不是說過了……」
顧恒止一笑。「我想再正式地跟你說一遍。」
他一直欠她一個浪漫的求婚。這女孩表面上看起來恬淡無求,實際上對於那些電視電影上的浪漫情節充滿憧憬,只是某些事他真的辦不太來,只能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做到這種地步。「答應我嗎?」
老實說這畫面有點滑稽,比在居酒屋裏的隨口求婚沒好到哪去。他濕著頭,身上穿著睡衣、披著毛巾,可徐洛芃幾乎要錯以為他此刻穿孔的是一件白色燕尾服,而身後跟著跑進來的夫人,則是他的白馬……
她為這樣的想像笑了出來,可鼻酸眼潮,她明白自己心底其仍有著遺憾,她的婚姻不是來自轟轟烈烈或水到渠成的愛情,而是一種習慣與妥協,可她覺得無所謂了。這樣就好,這樣很好,她伸出手,捧住男人熟悉無比臉,這一次,換她給他一個吻——
「好。」
結婚的儀式遠比想像中的還要冗長且繁複,徐家要求一個程式都不能馬虎,顧家要娶人家女兒,只好樣樣配合著來,結果光是預約餐廳,就排到明年。兩人一見面就是討論結婚的事項,徐洛芃不禁感歎。「結婚要花這麼長時間,那些沒反悔逃婚的女人真不簡單。」
「逃你個大頭!」
「嘿嘿。」她笑了兩聲,連忙眨了眨眼,安撫自己的未婚夫。「你看,我沒逃啊,是不是很了不起?」
顧恒止翻了一記白眼,哼一聲。「那是本人魅力無遠弗屆,你愛死我了,根本逃不了好嗎?」
「呸。」徐洛芃差一點吐出來,這人是哪來的自信啊?!
講歸講,還是沒人對成婚一事有異議,因為愛嗎?徐洛芃當然沒想得這麼夢幻,不過倘若這樣的過程換作別的男人,她卻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跟現在一樣,不曾考慮反悔?
所以……也許,她是真的愛的吧,就算是友情的衍生,接近親情的愛,她只是想要好好對待這個人,僅此而已。
大約過了一年,時序邁入炎熱的夏季,大正午的,雙方家長在太陽底下納彩受聘,即便渾身熱汗也掩不住喜上眉梢。顧恒止穿著西裝,即便入了屋,有冷氣,學是驅散不掉身體裏徘徊著的那股熱氣,直到一身白紗的徐洛芃在媒人婆的陪伴下走出來——
他無法準確形容自己這一刻的感覺,但他想,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畫面。
徐洛芃穿的白紗款式簡單卻別致,柔白絲緞襯得她膚色益加晶瑩潤白。長年走淡妝路線的她今天被她好友們特意妝點過,紫色的眼影帶出柔媚風韻,朱唇紅得喜氣,帶著珍珠光的粉色腮紅則使她雙頰粉豔如桃李。
她臉容羞澀,黛睫緊張得直發顫,這使她遠比在婚紗店試穿時更添了許多風情,顧恒止一陣深呼吸,隱隱浮現一臉清涼的舒坦感,將不久前的悶躁感驅散。
那是一種千金難買的寧靜,只有在她的身邊有。
她按著媒人婆的指示給男方親友奉了甜茶、收了紅包,坐上高腳椅,踩圓凳準備交換訂婚戒指。繁雜的過程使她頭暈腦脹,好不容易緩口氣,馬上又要走下一步,顧恒止拿出戒指,看她暗暗翻白眼,不禁好氣又好笑。
「我在外面曬了一中午的太陽,你倒好,在裏頭吹冷氣還嫌累。」
「拜託,我早上五點就被抓起來,你家至少不興祭祖那一套……還有你雞買得夠不夠乾淨?我等下還要拿那個來洗手……」徐洛芃想到就抖,訂婚古禮有個「洗手雞」的習俗,要用男方送的米酒淋過煮熟的附尾公雞,拿來給女方洗手,意味著「洗手作羹湯」。「又不是這麼做了我就能變成小當家了……」
「還好我對你的廚藝從沒抱持過期待。」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就連到了戴戒指的時候都不忘拌嘴。金銅兩戒被以紅線串起,顧恒止先給她戴上,再換徐洛芃動作,她一愣,提醒他。「嘿,你忘了屈中指。」
「有差嗎?」通常在戴戒指時。兩人都要刻意把中指一屈,以免婚後被吃定,顧恒止不介意,引著她給自己戴上,引著她給自己戴上,眨眼一笑。「我很樂意被你‘吃定’。」
他附在她耳邊,說得小聲,徐洛芃臉蛋一下子發燙起來,一面拿他沒轍一面又覺得心口那兒酸酸軟軟的。「你結婚以後就不要後悔。」
「什麼後悔?呸呸呸!」
媒人婆剛好要為兩人說吉祥話,結果就聽見新娘子來這麼一句,嚇都嚇死,顧恒止哈哈笑。「是我如果不娶她,我會後悔。」
繁瑣的訂婚儀式就這麼過去,結婚安排於一個月後在教堂舉行。當初決定好地點以後,兩人還特地上教堂做婚前輔導,徐洛芃本身不是教徒,另外還要抽空參與小組活動及固定禮拜有的沒的。訂婚麻煩,結婚也不簡單,相較之下,徐洛芃的好友方齊菡和她男友就選了一般的請客公證,早在三個月前就把人生大事搞定了。
新娘休息室裏,四個女人聊到徐洛芃這一年來的結婚「歷程」,方齊菡尤其佩服。「這麼多有的沒的,換成我一定抓狂,乾脆不結了。」
莫薇亞自己結婚也沒搞得這麼複雜,她呵呵笑。「芃芃應該是我們四個嫁得最風光的了。」接著看向舒忻宇。「還是你要青出於藍?」
「我才不要!」
四個女人嘻嘻笑笑,剛嫁作人婦的方齊菡環視佈置典雅的房間,特別有感觸。「不過歷經這些大小事結婚,感覺未來不管有什麼爭執都可以睜隻眼閉只眼了,好不容易結的婚嘛!」
徐洛芃笑了,看著自己三位好友,她曾以為自己是被幸福遺棄的那個,被前男友劈腿以後就此一蹶不振,沒想到現在,她將要和另一個男人踏上紅毯……
有人敲門的聲響傳來,她喊「請進」,推門而入的是一名高大俊偉大的男子,他臉上戴著眼鏡,走過來朝徐洛芃伸出手。「恭喜。」
這人是方齊菡的男友——更正,老公。徐洛芃與他有過數面之緣,不擅言詞、不苟言笑的他,一句「恭喜」講得好像是她完成了什麼企劃案,嚴肅得害她下意識跟著正襟危坐起來。「呃……謝謝。」
一旁的方齊菡看得哈哈大笑。「好了。時間差不多,我們先出去了……走吧,老公。」
她一聲甜膩的呼喚剛好貼在男人耳畔,徐洛芃望著兩人背影,不禁睜大眼,那正經男人的耳朵……居然紅了!
「那我也先出去了。」
莫薇亞也跟著離開,休息室內僅剩徐洛芃與當了三回伴娘駕輕就熟的舒忻宇,新娘子結婚這天被規定什麼事都不許自己做,連喝個茶都要別人服侍,她從早到現在幾乎沒吃什麼,加上又有點緊張,搞得肚子不大舒服,她推了推好友,說:「我、我想上廁所……」
「喔好。」舒忻宇經驗豐富,走上前就要替她把裙擺撩起來,卻在這時忽然被什麼東西給嚇住。「芃芃!你、你你你……」
「怎麼了?」她順著好友驚愕的視線回頭望去,臉色也一白。只見淺色的絨布椅上沾上了紅色血跡,新娘禮服自然無法倖免於難,後頭點點腥紅。徐洛芃糗大了,這痕跡太明顯,等下走紅毯的時候她身後的賓客一看就知道這是什麼,她按著肚子。月事居然來早了!
「我、我去給你拿衛生棉,你、你先去廁所坐一下……」
舒忻宇也慌了,他們在教堂只是儀式,之後還要移師飯店宴客,所有替換的禮服都放在那兒。教堂是顧恒止小時候受洗的地方,地處郊區,車程來回有段距離。這時敲門聲響起,有人在外頭喊:「時間差不多嘍!」
徐父推門進來,結果沒看見女兒。「芃芃?」
徐洛芃一臉哀慘地蹲在廁所裏,朝外頭虛弱地喊:「爸,能不能幫我找恒止過來?」
「啊?怎麼了?」
徐父一頭霧水,女兒家的事跟父親講了也不懂,徐父只得先把女婿叫過來,顧恒止問:「怎麼了?」
「我那個來了……」徐洛芃快哭了,轉向給他看裙擺後面的一片殷紅。她不喜歡那種華麗的大蓬裙,覺得累贅,所以當初選了這件布料輕薄、設計簡單的禮服,不料竟因此發生悲劇……
舒忻宇剛去附近的藥店買了衛生棉及免洗內褲,兩上女人努力用水抹過裙子,但還是沒把痕跡徹底去除。徐母聽了狀況也很急,儘管新娘秘書已經趕去飯店拿禮服,問題是路況不佳,這良辰吉時怎麼能耽誤?
教學裏的賓客已經開始譁然,所有人都在急,徐洛芃羞惱不已,這時顧恒止忽地有所決斷。「我們走吧!」
「嗄?」
「爸、媽你們就直接坐在位子上,我帶著芃芃出去就行了,小宇麻煩你幫我帶好那些小鬼頭,跟在我們後面,一切按之前排定的來,OK?」
舒忻宇猛點頭,顧恒止便拉起徐洛芃的手。「好了。」
「可是……」
他揚唇一笑。「別擔心,有我呢。」
徐洛芃怔了。
眼前的男人笑得一臉胸有成竹,安撫了她內心快要爆炸的尷尬不安,好像真的什麼都無所謂了,只要這個男人在她身邊。
他們走到禮堂口,顧恒止給她戴頭紗,突然一下子把人抱起,徐洛芃嚇到,下意識把手環在他的脖子上,他笑了。「這樣就對了,小心不要摔著了。」
「這……」事已至此,她明白男人的打算。安排好的音樂響起,眾人才在意外怎沒在前頭看見新郎出現,一轉頭就看到新郎把新娘當公主似地抱著,一路走往禮台。
沒人看見頭紗後徐洛芃潮潤的眼,她靠在他懷裏,忽然覺得這一刻就是她的永恆了,她永遠不會忘記今天,不會忘記有個男人總是在她困窘的時候出現,替她解決煩惱。他抱著她走過紅毯,也像是走過了他們這十六年的人生……
她是多麼沉重,可顧恒止好似一點都沒感覺,所有人被這一幕震懾,沒人疑惑為什麼新娘子不是被自己的父親牽出來,因為太合契。當兩人走到禮台,牧師問向眾人:「在座有人反對這一場婚事嗎?」,所有人熱烈拍手,結婚的歌是徐洛芃選的,溫柔到幾乎使人融化的男聲以日文唱著:在我的心臟停止的時候,我想,一定是充分滿足於這一生才結束的吧……
即便她的心跳真的在這一瞬停止,那也夠了。
眾人一齊唱了詩歌,本來安排了獻詩,但顧慮到新娘的情況只好先取消,牧師簡單講道,原本是重頭的證婚在這一幅畫面下反倒顯得不太重要。牧師問兩人——
「顧恒止弟兄、徐洛芃姐妹,你們願不願意娶(嫁)對方,不論貧困、鼓樂、潦倒、疾病,一生一世永不離棄、背叛?」
過往有多少人在神的面前許下誓言,卻從沒放心上,不當一回事?顧恒止堅信說出的話語擁有力量,當他回答「我願意」的同時,柔柔看著懷裏的妻子,明白她感受到了自己不離不棄的決心。
徐洛芃笑了,伸出手,平貼在丈夫的左胸口,當牧師詢問她的時候,她回答:「我願意。」而藏於手心底下的怦動是那般強烈,和她的近乎同步。
她閉上眼,重新領悟結婚的意義,撇除法律上的關係,那是一份釘在心上的契約,是甜蜜的枷鎖。結婚一點都不簡單,因為從此以後,他們便是彼此的責任,不論風雨,至少在心臟不再為了對方跳動以前,她會努力守住這份美好。
兩人交換戒指,顧恒止掀起了她的頭紗。
然後,他看見了徐洛芃的眼,如星光一般晶亮燦爛,裏頭滿滿都是他的倒影,仿佛她的世界僅剩自己一人。
他喜愛極了這樣的她,婚前他曾一度猶豫要不要問清她對他的心情,但現在,顧恒止覺得不必了,她的眼神已經告訴他,愛是一種相互感染而生的情感,至少這一刻,他想,他們相愛……
直到心臟都靜止的那一天為止。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3:02:28
第四章
一場婚禮有驚無險的結束,兩人飛往夏威夷檀香山度蜜月。
地點是徐洺芃選的,她原意是找個陽光明媚的地方好好放鬆一番,不料她的月事來早了半個月,看著窗外那一片湛藍的海洋,她躺在飯店的豪華大床上,什麼叫能看不能碰,現在真是體會到了。
反正下不了水,至少可以曬曬太陽吧?何況夏威夷又不是只有海灘,但……
藍藍的海真的好吸引人哦!逛了三天不同地方以後,徐洺芃還是忍不住想碰一碰那片蔚藍海水,於是她從包包裏掏出好友推薦的「利器」,咽了咽口水。人生總要有第一次,棉條我來了!
衛生棉條是方齊菡推薦她用的,一直跟她說有了它月事就再也不是煩惱。徐洺芃心底還是怕怕的,坐在馬桶上看著那一小管將要進入她體內的東西,掙扎了半天,就是下不了手。
門外,顧恒止終於忍不住了。「怕就不要用了,又不是非下水不可,了不起回臺灣我們再找時間去墾丁不就好了?」
「不一樣啦!」徐洺芃恨恨地瞪著門板,可惡啊,男人就只有一張嘴!「你不懂,只看不能碰很悲哀耶!那跟在臺灣看照片有啥不同?」
「喔?」顧恒止挑眉,只看不能碰很悲哀?呵,虧她能講得這麼大聲。「我怎會不懂,我這三天不就過這種日子?」
他扯了扯唇,新婚妻子月事來,難得預定了這麼漂亮的飯店,偏偏兩人只能躺在床上乖乖睡覺,啥也不能做。他這火也憋得夠嗆了,只好白天多爬山多走路,把自己弄得累死,一上床便無感睡去。
可惜徐洺芃沒聽懂他的言下之意,還回話:「我有叫你去遊啊!你自己說不要的……」
「……芃芃,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顧恒止哭笑不得。
坐在馬桶上的徐洺芃呆了三秒,終於明白他的意思,臉「轟」地一下子紅了。「你……這……」
對喔!她、她都忘了他們結婚之前顧恒止一直謹守著那條線,儘管有過幾次擦槍走火,但都忍下,好不容易現在婚也結了,來到蜜月旅行,結果還是做不到底,這看得著吃不到的苦,都不知道誰比較慘烈一點。
結果氣氛忽然變得曖昧起來,兩人隔著一扇門陷入奇異的沉默,還是顧恒止咳了一聲,說:「我講講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咳,我去一下樓下……」
媽的,剛睡醒,吃飽喝足還來不及消耗體力,害他一股火陡然上來,壓都壓不住,偏偏徐洺芃又占著廁所,他只好準備去飯店的SPA中心沖個冷水,或者是去健身房消耗一下。
不是他禽獸,兩人結婚事宜忙了快一年,加上和前女友分手以後,他就不曾再擁抱過任何人,簡直比未開苞前還禁欲,而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是他的妻,是他理應產生欲望的物件……
他正要離開,這時浴室門打開,徐洺芃走出來,前兩天因月事而有些泛白的臉此刻透著一種奇異的紅暈。她捏了捏棉T下擺,對於自己將要說出的話有些羞澀,聲音都在顫抖。「那個……我們別去海邊了……」
「那要去哪?」
他轉過身,卻發現這是自己有生以來作過最錯誤的決定,夏威夷早晨的日光燦爛逼人,從敞開的大窗映照進來,照得她膚色瑩白、晶瑩透亮,臉上所有細微顫動顯得一清二楚。他甚至能看見她臉邊那細白的汗毛,很想探手觸摸那是一種怎樣的柔軟,可顧恒止明白,一旦碰觸,就有可能沒完沒了……
房間裏分明開著冷氣,他卻渾身燥熱得快要滴出汗來,就連喉頭都因過度乾渴而一度發緊。
徐洺芃確實對他有著抱歉,他忍得夠久了,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卻只能壓抑著什麼都不做,她咬了咬唇,腦際有種暈眩感,可還是努力說了出口。「我、我們可以……換別的方式……」
顧恒止瞪大了眼。
他沒單純得聽不懂徐洺芃的言下之意,畢竟都不是未經人事的少年少女了,她這一句話簡直就像在一隻餓壞了的狗兒面前,放置一大盆狗糧,然後告訴它「隨便吃」一樣——
他感覺自己好不容易壓制下去的熱火再度焚燒起來,甚至有股念頭想把她抓起來打一頓。這女人知不知道男人這種動物最禁不起挑逗,她到底是想讓他解脫還是讓他更痛苦啊?!
「芃芃,你知道你在講什麼嗎?」他的聲音啞得驚人。
「我不知道就不會講了……」她小聲碎念,但在這只有兩人的空間裏,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兩人僵持好一會兒,他抬步走了過來,一步一步,又重又沉,像是踩在她的心版上。她忽然有種逃回浴室的衝動,但又明白不論發生什麼,這個男人總是捨不得傷害她的,何況話是自己講的,又不是第一次……
完了,徐洺芃大腦當機,一片混亂,她很想露出三十二歲女人大膽無畏的一面,卻發現自己不但一句話都講不出來,甚至不敢迎視他看著自己的熱切眸光——
然後,她居然很無厘頭地覺得,相較之下,塞棉條反倒一點都不可怕了。
屬於男人的氣息很快地籠罩上來,她暈暈濛濛,想起這幾天他們居然連接吻都沒有,每天起床就是在趕行程。當那灼熱的氣息拂在臉膚上時,她顫了顫,隨即像是被感染一般,渾身手腳都發燙起來。
她喜歡他的吻。
略顯乾澀的嘴唇很快便受到滋潤,她情不自禁地從喉頭裏發出一聲輕哼。便閉著眼,她都能感受得到對方瞅著自己的目光是多麼熾烈,但噴薄在嘴裏的吐息,卻又矛盾地溫和柔軟。
她的下腹隱隱騷動起來,已經分不出是因為月事,還是他的碰觸……
「唔……痛!」整個腦子才剛陷入泥水狀態,鼻尖傳來的疼痛卻一下子把她抓回現實,徐洺芃下意識捂住自己被咬的鼻子,烏潤的眼既無辜又可憐兮兮。「你幹麼咬我?!」
「你活該!」顧恒止哼了哼,手指捏住她的鼻子一轉。「是怎樣,蜜月旅行不做會死嗎?我娶你就是為了做嗎?你是打算回台就跟我離婚了嗎?徐小姐顧太太,你老公我在你的眼裏就等同禽獸嗎?嘎?!」
徐洺芃委屈死了。還不是剛才某人自己在那裏暗示看得著吃不到的痛苦,不然她犯得著把自己往砧板上送嗎?
但沒一下,她就感到不對勁了。
兩人的姿勢是貼合的,顧恒止的想法是吃不到肚子裏,聞一聞香味總是可以吧?但是不知這只是增加自己的痛苦。
徐洺芃回神,一下子哭笑不得。「你這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顧恒止俊臉漲紅,他抹了抹鼻子,本意是想給她一點「好看」,看她敢不敢再隨意誘惑,沒想到最後反倒折磨到自己。他放開她,準備進浴室沖澡滅火,接著再來一番消耗體能、不枉此行的觀光活動,不料卻在轉身之際被她捉住,然後,是一個吻。
甜甜軟軟的,就像是她給人的感覺一般,顧恒止只覺得內心一個角落被清風給柔柔拂過,但下一秒燃起的便是燎原的火。他真不敢相信,她這是……哪來的勇氣?
兩具身軀很快地在天藍色的床鋪交纏在一起,灼人的光自窗外曬進,徐洺芃自認從不是那種在床上有膽色的女人,她跟顧恒止也從不談這個,就連幾個女性好友聊得百無禁忌的時候,她也只敢「嗯嗯喔喔去廁所」。
她眼下憑的全是一股衝動,衝動什麼?不知道。
她腦子暈了,看著這個被她拉到床上近在咫尺的男人,感受他身上繃緊的熱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穿透到自己身上。陽光熾烈,分明人在異國,她腦中卻驀然浮現高中時的校園,他在一場籃球比賽結束以後,整個人呈大字形倒在地上,笑著拿起礦泉水淋了自己一身……
那水珠在光照下熠熠逼人,一顆一顆恍如鑽石,落在她的眼裏,誘引著她上前拾掇的渴望。她依舊記得那時候的感覺,如今這刹那,她像是受到記憶裏的畫面蠱惑,吮去了男人泌在額際的汗珠。
舌尖熱麻麻的,前一刻她才覺得自己是砧板上的魚,分明逃過一劫現在又把自己送上去,但這一秒,她看著他為自己動情、發熱、壓抑,心臟跟著傳來怦動……沒辦法,這一切太迷人了,她喜歡他為她產生反應,那使她感覺自己充滿魅力,徹底滿足了她的虛榮。
原來,過了三十二歲的她其實還是一個女人,而不是在婚姻市場上滯銷,攤在那裏無人駐足的肉塊……
「受不了你……」顧恒止苦笑了,他在她光潔的額際親吻了一下,抱著她,硬是抑制著身上的情潮褪去。他發現了她眼底的沒自信,不禁歎息。「芃芃,你不需要用這種方式證明什麼。」
「我……」她一下子脹紅了臉,討厭自己這麼容易就被他看穿。與前男友分手的原因,固然是因為對方劈腿,但劈腿之前他就曾經抱怨自己不夠積極、不夠熱烈、太無趣……
這些事,她不曾和顧恒止提過,因為很丟臉,好像否定了自己身為女人的價值,但她直覺這個人其實一直都知道,只是沒提。
他抱緊自己的力量加大了些,帶著一點痛苦而又滿足的歎息。
「我想碰碰你……」他隱忍的模樣使她產生不舍、產生了憐愛。原來不只是男人會有這種心情,女人也會啊。「我沒有勉強……」
真的,一點都沒有。
他苦笑,看著她透著倔強的臉蛋,所謂的掙扎不過是瞬間的事。他拉起她的手,引導她熟悉自己,並瞭解他對她的渴望。她的臉火燙燙的,耳根子熱到發麻,但在羞怯的同時卻又帶著一種喜悅。不敢置信,她竟可以如此勾動著另一個人的感官……
結果今天一整天,他們都沒出去,只是躺在飯店的床上,任由窗外的豔陽逐漸落盡。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明白「男人」這個存在,他們徹底撫摸彼此的身體,只差進行最後一步,她從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竟可以為了另一個人如此亢奮,徐洺芃幾乎忘了月事的存在,原先悶悶痛痛脹脹的不適被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觸取代,她的身體騷動著,為了那教人羞於啟齒的巨大快樂……
而他堅硬的身體壓迫著她,把她的每一寸感覺研磨得益發精緻。他們使唇舌徹底發揮了比說話還要更大的功用,直到欲望平復,他們抱在一起,飯店的空調恰到好處,她有些昏昏欲睡,男人的大掌一下一下拍撫著她的背,他低沉的嗓音輕哼著一首歌,啊,是EricClapton的《Changetheworld》……
那是一首太甜蜜的歌。
如果我可以改變世界,我會成為你宇宙裏的陽光,
你會覺得我的愛其實很不錯,寶貝,如果我可以改變世界,
如果我能成為國王,我會讓你做我的皇后,
而我們的愛將是唯一的規則,在這個我們所創造的王國裏……
是的,這一刻是屬於他們的。
徐洺芃笑了,聽著他不算太穩妥的歌聲,窗外已是一片橘紅,看得見似被火著了色的高樓大廈。橘色的光灑進室內,照拂在顧恒止端正得幾乎可以做成雕像的側臉上。
不久前,她還在想盡方法要下海游一遊。
四天前,她還在臺灣的家裏整理行李。
一個星期前,他們結婚了。
一年前,他向她求婚,而她以為他們之間只是一種恰到好處的習慣,而不是愛情。
十六年前,他們第一次相遇,她在臺上被老師推著自我介紹,而他則和隔壁的同學正在笑語。
而現在,他正在唱——如果我可以改變世界……
不。徐洺芃想。你已經改變了我的世界。
人生,真是有一點變幻莫測哪……
結果難得六天四夜的夏威夷之行,徐洺芃還是沒有碰到海水。回程的飛機上,她的月事終於乾淨了,忍不住鬆口氣,某人聽了一笑。「那很好啊。」炯黑的雙眼賊亮亮的,也不曉得在打算什麼。
這六天夫人被送到寵物旅館,兩人好不容易回國,第一件事就是把鬱悶了一周的夫人接回家,但來不急把夫人給安撫好,顧恒止一手扔了行李就抓著她往房間裏沖——
門砰一聲關上,外頭的夫人還在喵喵叫個不停,,徐洺芃驚魂未定地罵:「你這是在發什麼瘋?!」
「今天好歹算是蜜月的最後一天吧?」顧恒止嘻嘻笑,脫了上衣,居高臨下地把人按在床上。「夫人您就從了我吧!」
「夫人?夫人在門外……啊、喂、等一下,是誰說娶我不是為了這個……」
抗議不力,這些天他早把她的身子從上到下裏裏外外全摸了個透,知道哪里是她的軟肋,搞半天,這人還是個陰謀家哩!
可惜,當徐洺芃領會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是隔天天大亮以後的事了。
婚假還有一天,一早,徐洺芃好不容易脫離魔掌哼哼唉唉地扶著腰坐在客廳,被冷落了一晚的夫人則委屈地窩在她懷裏。顧恒止很認分地將兩人的行李整理好,給她煮了碗面,偏偏兩位夫人都不肯給他好臉色,他自知理虧,勉力陪笑。
「看你這麼累,不然再多請一天假吧?」
徐洺芃翻了個白眼。「請什麼?事假請了婚假請了,難不成請產假?」
一聽「產假」二字,顧恒止嘿嘿一笑,隨即打蛇隨棍上,坐到她旁邊,撫了撫她的肚子。「產假不錯啊,夫人什麼時候給我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夫人是公的。」徐洺芃橫他一眼,把他作亂的手拍掉。「而且第一胎,我想生女兒。」
「女兒也好啊,女兒貼心又乖巧,只怕長得太漂亮了早早就被人給拐走,但長得不好看也挺傷腦筋……還好我們倆的基因不會太差,煩惱前面的就好了。」
這人還真給他妄想起來了?!她哼一聲。「我還沒說要生呢!太早生不好,等看清了老公想離婚,還得等到小孩長大。」
「嘿!」顧恒止抗議,把人揪到懷裏,不顧她掙扎,徹底搓亂她的發。「看清?你嫌昨晚還看得不夠清?那我現在再讓你看一遍——」
「滾!」一腳踹過去,這次連夫人都跟她同一陣線,六公斤的重量一下子全壓在某人背上,突來的衝擊害得他唉聲慘叫,腰椎大疼。
徐洺芃內心暢快,抱著夫人猛親。做得好!真是風水輪流轉。
顧恒止惟有淚千行。「最毒夫人心啊你們!」
徐洺芃老家在三重,出社會工作以後為了方便而搬出獨居,顧恒止高中畢業以後則舉家搬遷至桃園,留他一人在臺北念書,過的也是蝸居生活。如今顧爸爸一聽兒子要結婚,便過繼了一間在臺北的房子給他們,稅金比起貸款還是輕了許多,可惜就是離市區遠了點,兩人每天上下班都得多花個三十分鐘左右。
她是日文系畢業,目前在「墨相」出版社擔任編輯,公司規模小,所以加班早已是萬年常態,這次婚假回來,自己的工作做不夠,就連隔壁部門的同事都把稿件丟過來。「差最後一校幫我看一遍就好。」
看著同事臉上好比熊貓的黑眼圈,剛休假完氣色美好的她實在講不出個「不」字,只得應承下來,反正校稿這種事情,她可以帶回家做。
顧恒止是業務,成天在太陽底下跑,除非應酬,否則上下班時間多數比她自由。她天生沒廚藝天分,向來拿捏不好調味料的比重,即便出嫁前做了「洗手雞」的動作也不會因而得到小當家真傳。
顧恒止比她好一點,至少做出來的能吃,徐洺芃恰好對食物不太挑,所以兩人對於家務的分擔方式是這樣的——廚房歸他,廚房以外的地方歸徐洺芃或者是兩人一起,看誰有空。
晚上八點,她在客廳對著筆電校稿,某人則在廚房。顧恒止擠眉弄眼的看著今天從市場裏買回來的牛肉,仿佛陷入了宇宙一般浩瀚無解的謎題當中——
「芃芃,你覺得清燉好,還是紅燒好?」
「啊?」徐洺芃正仔細看著眼前的稿子,現在演到殺人魔開殺了,一片血紅。「……清燉吧。」
「可是現在都八點了,清燉至少要煮兩個小時,會不會太久?」
「那紅燒好了。」她一向好講話。
「你喜歡甜一點還是鹹一點?」
紅燒還有分甜的鹹的?「都好。」
「要多甜?」
這句話不對。徐洺芃把稿子裏一段話標注起來,然後打字。「隨便……」
「親愛的你這樣不行,你要給我一點意見啊!」
顧恒止不滿了,儘管老婆對吃的一向不挑,可是對於掌廚的來說,總是希望看見吃的人一臉感動、嘴巴噴出一條龍的樣子。
徐洺芃停下打字的手指,沉浸在稿子裏的腦子轉了轉。「先把肉一片一片割下來,浸泡在酒裏,最好再加上一點蜜,封上十年八年。於是打開那甕的人只會聞到一股好甜好甜的香氣,掩蓋了爛肉那股濃烈的血腥——」
甕?哪來的甕?顧恒止臉青青,瞅著老婆大人一臉蒼白陰沈,加上這一句莫名其妙輕飄飄的對白,忽覺一股寒風吹來,他瑟縮了一下。「還是不要太甜好了。」
「好。」徐洺芃繼續專注回眼前的稿子上。
隔天一早,她把稿子Mail給同事,同事回信道謝。「謝了,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徐洺芃笑笑。她一般都做工具書較多,難得做這種稿子,覺得挺有趣,不自覺看得沉迷了。
直到三天以後,稿子送印,同事收到藍圖,哀嚎傳來。「徐洺芃!我要被你害死了!」
她一驚。「怎麼?」
「你自己看!」
同時把最後確認的藍圖放在她面前,翻開一頁,徐洺芃逐字閱讀。「先把肉一片一片割下來,浸泡在酒裏,最好再加上一點蜜……紅燒牛肉不要太甜?」
徐洺芃傻了,同事大哭。「剛剛主編過來隨手一翻就看到了,我被罵的好慘!你怎麼賠我~~」
「這……」徐洺芃窘大了。「我請你吃紅燒牛肉吧……」
她尷尬到不行,在出版社以來第一次出這種教人啼笑皆非的包,還好趕得上出書日。回去後她把這件事跟顧恒止說,他哼笑兩聲,非常幸災樂禍。「看吧、看吧,誰叫你不理我?」
「誰跟你一樣囉囉嗦嗦做個飯還這麼多廢話?唉,現在全出版社都知道我不愛吃太甜的紅燒牛肉,我隔壁同事還說下次要帶我去永康街吃牛肉麵……」
嗯?顧恒止挑眉,腦內噔一聲,危機雷達作響。「你隔壁同事?這麼有心?男的女的?」
「男的。」徐洺芃瞅著老公大人一臉不快的臉色,笑著捏了捏他的臉皮。「我沒答應呢,何況只是同事而已。」
「他不知道你結婚了?」顧恒止馬上執起老婆的左手觀望,很好,結婚戒指乖乖戴著。
「知道啊,他紅包還包得特別大份哩,當初記賬的時候我媽還說這人挺大方的,真難得……」
顧恒止聽得橫眉豎目,望著徐洺芃甜美嬌麗的臉蛋,儘管兩人工作還是一樣忙碌,但婚後他致力於讓老婆吃好睡好,加上新婚生活甜蜜順遂,滋潤得她更加容光煥發,長久下來那氣色可不只是好了一星半點。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哪個不長眼的膽敢肖想他老婆?!
徐洺芃天生對這方面的事較為遲鈍,何況受過傷以後,心牆更是築得恨天高,否則婚前也不會被坐在隔壁的人默默示好了一年半載都覺察不到。她聊完繼續校稿,一臉平靜,顧恒止在那裏想發作也找不到點,只好自己發悶。
「你這次在看什麼?不會又是上回那種殺人小說吧?」
「喔,不是,我隔壁同事拜託我的。」
又是那位「隔壁同事」?「書名叫什麼?」
「‘尋找婚外情’。」
「……」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男人都有地盤心理,即便顧恒止內心非常清楚自己的老婆有多冰清玉潔堅貞不移,他們之間的感情又有多麼無堅不摧至死不渝,但被人覬覦到這個份上,是個男人都不該漠視!
於是隔天,顧恒止一上班便在忙碌之余查透了徐洺芃的公司資料。過往因為兩人是好友,不想被人說是走關係,一直沒特別去接洽她的公司,但這回不同了!
顧恒止是「光采」文具公司首席業務,開發客戶是他本職,他花了三天電話拜訪徐洺芃任職的地方,向他們公司推銷他們的文具產品有多麼好用,尤其他們這種消耗量大的出版社,與其等沒了去大賣場補貨,不如直接跟文具公司訂貨,一封Mail宅配到府,可省下多少多少開銷……
他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了採購小姐,老闆也聽得心動,願意與他當面一敘,他備好資料前往老婆大人任職的出版社。對方公司規模小,所有人員全在一室,只有另外辟了會議室和老闆、主編辦公室。
他一走進來,徐洺芃便瞪大了眼。「恒止?」
「嗨,大家好,我是徐洺芃的老公,芃芃平常受你們照顧了。」他的笑容燦爛逼人,簡直比窗外的日光還要惹眼。
現在又是哪一出?
徐洺芃一頭霧水,看他甚至帶了巧克力發給她的同事,正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公關做得徹底,她傻著,一旁有個同事用手肘推了推她。「你老公真的很不錯哩!」
「喔……」
徐洺芃哭笑不得。這男人一身西裝,還是訂婚的時候她送他的那一套。他糖果發到她隔壁那位男同事,一股熱情勁實在不知打哪來。「唉呀唉呀,你坐在芃芃隔壁啊?我記得你有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嘛,謝謝你特地做我們愛情的見證,我跟你真是一見如故……」
「哪里……」男同事笑得一臉尷尬,人逢喜事精神爽,人在婚禮上總是會顯得特別好看,但沒想到這男人連平時看起來都這麼充滿自信,他又拿什麼跟人家比呢?
徐洺芃遲鈍,但不是笨蛋,看到這個場面內心也捉摸到十之八九。顧恒止來的時間剛好,「故意」和老闆談到她下班,兩人走出出版社,徐洺芃停下腳步,開口:「說吧!」
顧恒止裝傻。「什麼?」
徐洺芃瞪他一眼。「怎麼,年終到了老闆在逼業績?你有缺生意到特地開發我家的地步?還是‘剛好’在我跟你提了同事的事以後?」
顧恒止摸了摸鼻子。這徐洺芃真是傻的時候氣死人,聰明起來也讓人無可奈何。唉,要不是不想被她發現這一點,他何必繞這麼一大圈沒事給自己找事做?
這也很不容易啊!
但被看出來,只好認了。
「芃芃,我當然相信你不會跟別人有什麼,但我相信你不相信別人,我相信別人不相信男人,我相信男人不相信畜生……我娶了這麼漂亮的老婆,怎麼可能不操心?」
徐洺芃啼笑皆非,這男人完全抓住了她的弱點——耳根子軟。聽他把話講成這樣,害她想生氣都找不到立場,但她心底還是有著淡淡的不高興。「你應該講出來讓我自己解決。」
「解決?你要怎麼解決?他是告白了還是把你拉到密室了?或者在你面前裸奔了?人家在心底默默暗戀妄想,你用什麼名目解決?心理治療?」
徐洺芃翻了個白眼,好氣又好笑。「既然如此,你在那裏緊張什麼?」
「唔……」顧恒止一下子沒言語,隨即悶悶道:「我……我這是防患於未然嘛!」
這一提醒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幼稚,但……他就是不爽啊!想到高中的時候有個兔崽子問他能不能追她,然後他這只更蠢的兔子就說好啊你追啊,結果話講不到一星期,他就在那裏翻來覆去內心鬱悶得要死還不知道原因!
人蠢一次不能蠢第二次,他只是想彌補當年的遺憾,想一下把所有巴望他老婆的火苗給掐了,這也不行?
見他一副垂頭喪氣,好似被主人打了一記的狗兒,徐洺芃真是氣都氣不起來了。她不高興的點在於覺得自己不被信任,好似被看輕了處理能力,但現在曉得了這個男人只是在自己耍笨,就覺得沒什麼好不開心的了。
她笑了笑,重新上前牽起了親愛老公的手。「下週末,你有空嗎?」
「嗯?」
「我們出版社要集體出遊,你一塊兒來吧,到時候你想多閃就多閃,閃瞎了人記得賠償醫藥費就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3:02:52
第五章
小夫妻的生活大致安寧順逐,並不會真如連續劇那般風風火火轟轟烈烈,反而像是那部經典的脆瓜廣告——
「老欸啊,明啊仔要呷菜喔……」
認識十六年,一般夫妻在新婚生活後的觀念、性格磨合對他們來說一點都不困難,問題在於生活習慣--畢竟過去沒有同住經驗,如今住在一起同睡一床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幻滅,徐洺芃已經第一千零一次炸裂。
「你上廁所不要給我不關門。」
「可是夫人會進來啊……」顧恒止委屈了,他過去只要一坐在馬桶上,夫人就會大老遠地「聞香」而來,陪伴他度過這一段寂寞又深邃的人生旅途,現在--
徐洺芃統統嚴格禁止。「夫人你也一樣!不許進來。」
「喵……」夫人也一臉可憐兮兮,屋子裏兩個男人僅有的「Man'sTalk」時光被剝奪,一人一貓抱在一起。「抗議強權!反對壓制!我們要對抗惡勢力!」
「喔?」徐洺芃眉一挑,咬了一截小魚幹在嘴裏。「夫人?」
夫人琥珀色的瞳眸一下子亮了,飛快自盟軍陣線脫離,用幾乎是嘴對嘴的方式拿走它的小魚幹,顧恒止看得眼紅。「你這只沒原則的畜生!」
徐洺芃哼了兩聲,撫著夫人白白胖胖的下巴,嘴上又咬了一條,不過這一次夫人還來不及搶到,某只大狼狗倒先撲了上來。「喂、你、等一下……是誰剛說沒原則的畜生……唔……」
被吻住了,小魚幹也被那人吃進嘴裏。因為是寵物食用的所有只有淡淡的鹹味和苦味,顧恒止咬著皺了皺眉,瞪了一臉哀怨的夫人。「就為了這種東西?」
徐洺芃被他壓在沙發上,眼睛一眯,語調危險。「就為了這種東西?」
「喔,我的意思是,就為了這種天下無雙的東西……」顧恒止嘿嘿笑,吞下小魚幹,這回重重吻了上去。誰在乎小魚幹呢?當然是眼前這一片溫潤粉豔的唇才有吸引力啊!
夫人在一旁喵喵抗議。不,我比較想要小魚幹~~
於是所有敵軍統統倒戈,為了一條……嗯……小魚幹。
兩個人相處大抵就是這樣,有吵有鬧。徐洺芃內心知道顧恒止其實非常包容她,諸事以她為准,她的個性不太好,平常沒太大問題,只是她會突然沒來由地覺得憂鬱,沒有安全感,大概是高中被人排擠的後遺症,使她有段時間會特別意興闌珊,不想理會別人。
但結了婚,兩人同住一屋,想要避開、有個個人空間也不行,何況顧恒止與她相反,完全受不了孤寂。他高中跟家人住,大學到畢業跟祈劭辰住,當兵更是團體生活,後來一人獨居,有事沒事就會把女友拉到家裏,加上還有一隻夫人陪他。
他是天生的嘮叨王,三秒鐘不說話肯定憋死,偏偏有的時候,徐洺芃想要的就是安靜。
這應該是顧恒止所有能給她的東西裏,最艱難的一個了。
九月天,恰是適合傷春悲秋的季節,這些天徐洺芃不太理人,一方面是截稿在即諸事繁忙,每天回家的標準流程就是吃飯、校稿、睡覺。顧恒止有點不滿,覺得夫妻間太少交流,一、兩天是不得已,可她已經整整半個月都這樣,他給她泡了杯咖啡,忍不住問:「你們最近這麼忙?」
「是。」
就只有一個字,顧恒止實在不知該不該接下去,只好摸摸鼻子看自己的電視,但轉了一會兒就發現沒什麼意思。徐洺芃回家後跟他講的話十根手指數都有剩,他想著想著孤單寂寞覺得冷,忍不住往老婆大人身上蹭。「你休息一下,我們聊聊行不行啊?」
徐洺芃眉頭一皺,因為被他的一挨,害她在稿子上打了一堆不明符號,有點不太高興了,索性把人推開。「別吵我——」
咚一聲,也不知道是怎樣,顧恒止一個沒穩住,就滾了床下。
徐洺芃愣住了,忙把筆電放一旁,湊過去看他情況。「你沒事吧?」
顧恒止沒應聲。他捂著被撞疼的頭,起初還有些不敢置信,徐洺芃見他沒事,松了口氣,正要開口講些什麼,他卻霍地站起身來,按住腦袋往門口走去。「行,我不吵你,你繼續做你偉大的工作,以後要帶兩、三百篇稿子回來都無所謂,乾脆我找人幫你設計個招牌貼在門口,就寫是‘墨相'出版社分社……」
「那真是多謝你了。」他口吻很硬,像個鬧脾氣的孩子,徐洺芃聽得哭笑不得,索性繼續看手上的稿子,隨他鬧去。
顧恒止氣啊,本來只有一點點小鬱悶,結果一被她無視便瞬間放大了十倍百倍,她連架都不跟他吵!
他也明白徐洺芃吧工作帶回家是不得已,但整整半個月,兩人連好好講個話都沒有,她最近的陰陽怪氣也讓他很不滿,過往也不是沒有這種時候,只是沒住在一起天天相見,感受並未這麼直接。
顧恒止不大開心,想說老子還不是為了守住美好的生活品質嗎?
他火大甩門,離開房間,氣呼呼地抱著夫人。「兩個人生活成這樣,一點意思都沒有嘛。」
這就是顧恒止的缺點,脾氣說來就來,冒火的時候偏要把周圍也跟著燒得一乾二淨,也虧徐洺芃太極早練到至高境界,否則一般被甩門的時候,兩夫妻就會跳起來吵了。
也許真的吵了,顧恒止還不會這麼苦悶。
晚上十一點,明天還得上班,差不多該睡了,徐洺芃注記好看到一半的稿子,把筆電關機擱在床頭。她看著空蕩蕩的另一半床鋪,上頭寢被散亂,還看得出剛有人賴在上頭的痕跡,她瞧了瞧緊閉的門。
這大老爺還沒回房跡象,是要叫夫人出去請?
可惜另一隻夫人已經被他抱出去了。
徐洺芃苦笑。她曉得最近很低潮,平常在同事面前振作精神就已費盡所有力氣,好不容易回家當然就不想再跟人虛與委蛇,其實就連她三個好友都很少看到她這一面,唯獨在顧恒止面前藏不住。唉,想想過去曾有一次相約,她情緒莫名低落,那個晚上,他們約在米粉湯的攤子裏,她一句不吭,哽咽著哭了快一個小時……
一旁經過的人乍見這幕還以為是男的甩女的,女的以淚明志,好幾道眼神看著顧恒止都飽含譴責——人家女生都哭成這樣了,你有必要這麼鐵石心腸嗎?!
顧恒止也沒多說什麼,只默默喝自己的酒,任她哭,一點沒嫌煩。
有時候一些不愉快不礙事,可一旦累積得多了,只需一丁點的火花,就會炸得人不成人形,徐洺芃吸了吸鼻子。「其實都不是什麼大事……」
她一邊哭一邊講,顧恒止聽著,胸口也跟著堵了起來。「大事小事是你說了算,如果連你自己都認為這是小事,那要別人怎麼替你看在眼底?」
這一句話打在徐洺芃心底,讓她一時有些懵了,他說:「倘若你真的認為這是小事,你現在就不會這麼不愉快,就算你堅持是小事,我看了卻不是這麼覺得。」因為她難過成這樣,他心疼啊。
所以那時候,徐洺芃明白了,也許在世界上,就只有這麼一個人會把她的情緒看進心底,不論喜,還是悲。
歎了口氣,徐洺芃走出去,客廳的燈是暗的,有個男人正閉眼擰眉躺在那對他來說過於窄小的沙發內,夫人窩在他身旁,權充暖爐。
她走過去推了推顧恒止。「睡了嗎?恒止?」
他沒反應,只是眉頭攏了攏,像是被人打擾了睡眠。
徐洺芃無可奈何,看著窗外的天氣,這兩天據說颱風登陸,目前還沒有風雨跡象,九月的天多少還帶著暑氣,她在拍拍顧恒止的臉。「睡在這裏你會熱死的,醒醒。」
顧恒止看來是睡死了,一點反應都沒有,徐洺芃叫了幾次,也沒法子,只好設定一小時的空調,再給他拿件被子蓋在肚子上,然後回房——
砰一聲,房門關上,顧恒止躺在沙發上瞪眼,就、這、樣?!
這女人把他氣出房間,結果一句溫言好語也沒,只意思意思叫了他兩聲就放棄了,太敷衍了吧!
他咬住棉被,心頭真是委屈氾濫,現在要他自己回房睡也不是,註定得窩在客廳沙發過一晚。好一個新仇加舊恨!男人小心眼起來不見得會比女人好對付,他哼哼兩聲,這次不管說什麼,他都不會率先低頭了!
隔天颱風登陸,但風雨並不強勢,徐洺芃一早起床便發現客廳沙發空了,他似乎已上班去。她跟著出門,心中估量按他的個性了不起起到中午,結果直到午後兩點她的手機都沒響起來過。
徐洺芃驚嚇到,某人居然一整天都沒打來騷擾她?簡直不可思議!
顧恒止工作自由,加上得了不說話會死的病,一天三通以上的電話是家常便飯,他說這是為了維繫夫妻關係,在她而言就沒人跟她一樣的好耐性聽他廢話,從紅燒牛肉事件就能得知他不把人囉嗦死不甘休的個性,今兒個卻跟這剛登陸的颱風一樣無聲無息……
她終於覺得不對勁了,連忙抽了空打去,偏偏好一陣子沒人接,連打幾通都這樣,這令她更加意外。顧恒止身為業務一向是二十四小時開機,以便隨時接聽……她攢眉,打去他公司,接起分機的缺是一個陌生的嗓音,「顧先生?他目前不在位子上,您哪里找……顧太太?喔,他剛剛去工廠了,今天不知道會不會回來……」
徐洺芃望著窗外風勢漸強,這下是真的有些擔心。
下班前她又打了幾次電話,但都轉入語音信箱。她留了三次言,發簡訊又寫Mail。天氣開始轉壞,風急雨強,一過五點所有人都準備回家,在狂風暴雨來襲前去超市採購儲糧,徐洺芃完全沒那心思,好不容易攔到一台計程車,她整個人也已濕了大半。
回到家裏,屋內還是維持出門前的情況,倒是夫人被風聲嚇得縮在角落。歷經遺棄的它對風雨向來敏感,徐洺芃抱了抱它,卻發現自己跟著有些發顫,也不知道是冷,還是因為不安。
她幾乎要肯定顧恒止出了什麼意外,否則颱風天,他不可能一通關切電話都沒有。徐洺芃匆忙洗了個澡,握著手機打開電視觀看相關報導。目前還沒災情出現,但也許是記者還沒趕上,或是小得不被人注意,她抱著夫人,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眼眶不禁發燙。
「怎麼辦……」她覺得自己快瘋了。
夫人喵了一聲,舔了舔她微微抖顫的手指,徐洺芃打開電腦上網,查了好幾間醫院急症室的電話,一間一間打去。
「喂?不好意思,你們這兒有沒有收到一名叫顧恒止的患者?顧家的顧,恒久的恒,停止的止……」
在她打到快第十間時,大門終於傳來以鑰匙開啟的聲響,她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整個人沖過去。
顧恒止才打開門,就先被夫人喵喵喵地撲倒,接著便是屬於老婆的軟玉溫香……
「你們這是怎麼了?」一回來便好大的陣仗,他傻住,把門關上,這才驚覺窩在他懷裏的女人正一陣一陣發抖,他嘴角漾起一抹哭笑不得。「不會是被颱風給嚇到了吧?」
徐洺芃終於抬頭,發紅的眼眶恨恨盯著他。「你還知道今天是颱風天?!手機不開機,一通電話也沒有,是怎樣?!」
她氣到不行,覺得自己一整天的緊張憂心全白費,儘管她寧願他沒事。
她一把推開他,走進書房把自己反鎖在裏面,顧恒止跟上敲門。「你這是什麼意思?」
「滾!」
「你……」顧恒止也惱了,怎麼都不聽人解釋的?
他走回房間,昨天沒睡在這兒,早上又不想驚擾到她,匆匆出門,結果手機落在角落。他挖了出來,按了幾個鍵發覺沒電,只得換上電池,等開機期間,他注意到電腦開著,動了動滑鼠,跳出來的畫面竟是各大醫院的急症室電話號碼,他怔住,下一秒被手機接二連三的簡訊通知聲嚇到,他拿起來一瞧,隨即苦笑。
「真是的……」
五十一個未接來電,十一封簡訊,三通留言,手機活活被她折騰到沒電。
他按開簡訊。「你在哪里?回我電話」、「你手機不接,還在生我氣?」、「現在風雨好大,你快回電給我好不好?」、「快點回我電話。」……
一封內容比一封著急,到最後一封,他心疼極了。「我好擔心你,求求你回我一聲,我到家了,夫人沒事,但我好怕……」
怕什麼?當然不會是颱風,而是他的安危。
顧恒止胸口蔓延起一股熱潮。單身時儘管自由,但沒人這樣急切的關心她的死活,朋友之間的關懷總有一個限度,父母不會動不動關切他的動向,他想起她方才投入他懷裏的姿態,那樣脆弱,電腦桌上還擺著她的手機,她剛是不是在打電話給醫院?
他想著這些畫面,一面覺得歉疚一面又覺得溫暖,她問他是不是在生昨晚的氣,其實早沒氣了,又不是什麼大事,夫妻之間,不就是這樣吵吵鬧鬧過來的嗎?
他走到書房門口,敲了敲門。「芃芃。」
裏面的人沒回應,他明白她在生氣。確實,她這麼擔驚受怕了一天,結果他卻一點消息都沒有,不怪她反應如此。顧恒止好氣又好笑地歎了口氣。「你要不要聽我解釋一下?」
久久,隔著一扇門響起她有些悶的聲音。「好。」
「我手機忘了帶,早上的時候我確實有點不開心,所以沒打給你,下午就好了,不過剛好公司生產線出來點問題,我就臨時跑去工廠看了一趟,誰知道那裏鳥不生蛋收不到訊號,一停電市話全掛了,雨又大得要命,只差沒淹水,大家只好窩在那裏幹等……」
之後他跟著工廠的人合力防台,好不容易搞定也差不多要累死。他看水退了點,就跟人搶了一台車飛奔回來,但其實是因為他累了,明天還要上班……結婚不到一年,他還不習慣有人等著自己回報平安的感覺,不過這一點他可不敢講出口,他已經躺了一晚的沙發,渾身還在疼,今夜風大雨大,有床當然是睡床好……
「這樣可以嗎?老婆。」
他一聲「老婆」喊得又軟又甜,裏頭沉默了一陣,徐洺芃這才把門打開。
顧恒止松了口氣,她眼睛又紅又腫,看得出哭過一場。她累積了一天的壓力,在終於知悉他沒事以後才得以宣洩。顧恒止心疼地抱住她,聽到她說:「以後就算吵架,至少也要報個平安……」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若早上或中午他有跟自己聯繫,她之後就不用憂心成那個樣子。
「好。」顧恒止苦笑,拍了拍她的背。不能否認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那種,被另一個人放在心上,珍惜重視的感覺。
「我最近情緒不太好,對不起……」
「欸。」
女人這句話一出,男人不管什麼毛都被梳得順順的,簡直比夫人的還要亮。顧恒止的大男人心疼得到滿足,馬上忘了自己前一晚鬧脾氣的事。「那有什麼,人本來就有情緒,有時好有時壞,是我太幼稚,自己吵還扯著你……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就是怕寂寞,安靜不下來……」
大概是父親從小實施軍人教育,從不來溫柔關切兒子那一套,所有從小他家的氣氛就是沉靜而寧定的。他會希望是快樂的,充滿關心和笑聲……
後者儘管多數只有自己的聲音,但前者,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老婆老婆。」
「嗯?」
「和好的親親。」
徐洺芃還來不及反應,嘴唇便被人親了一下,她一下子熱了臉,雙頰、眼睛、鼻子和耳朵全部紅通通的。
顧恒止嘻嘻笑,本來只是小兒科一般的親吻,逐漸轉而濃烈,像是藉此確認彼此的存在。徐洺芃懸宕了一天的心終於在這一刻徹底得到安歇,他的唇、他的舌都是暖的,緊貼著她的心臟正實實在在地傳來跳動……
「啊!」
她驚呼一聲,整個人被攔腰抱起,下意識抬手環住他的頸項,卻不知道壓到哪兒,顧恒止喊了一聲痛,一時虛軟,跪倒在地。
徐洺芃嚇到,連忙從他身上跳下來,察看他的情況。「怎麼了?碰到哪里?」
「沒、沒事……」他勉力一笑,不敢告訴她其實剛回來的路上,他遇到個不長眼的小子在颱風天橫越馬路,害他緊急煞車,結果輪胎打滑,頭部重重撞在玻璃上,痛得他一時有些暈眩。畢竟不是什麼重要事故,何況她已經為他擔驚受怕成這樣,他不想在影響到她的心情。「大概是吹多了冷風,頭開始痛了吧。」
他隨口胡扯,等明天看情況如何再決定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不過挨不了這麼一下,剛才蓄積的氣氛統統沒了,徐洺芃赧著臉要起身。「我去給你泡杯熱的。」
「好。」他是真的有些頭暈,在這種時候是在沒辦法繼續想苟且之事。顧恒止待症狀緩和些,便坐在客廳沙發上。窗外風雨交加,電視新聞正報導著颱風最新動態,哪里開始淹水,那些地方停班停課……
屋內燈光明亮,厚重的隔音窗阻絕了多數刮耳的風聲,平時燦亮的燈火被雨水弄得模糊,顧恒止覺得有點冷,夫人這時跳到他腿上,主動擔起暖爐工作。徐洺芃給他泡了一杯咖啡,熱滾滾的,小心翼翼喝下去,胃暖了,心也暖了。
「要不要先洗個澡?」
「我先休息一下。」他緩了口氣,把她拉過來坐好。
兩人肩並著肩,在這屬於他們的小屋子裏,即便外頭的世界充滿災難,他們卻感到安全。徐洺芃瞅著他英俊的側臉,發覺自己喜歡極了這時刻,不需要多餘言語,他們靠在一起,溫暖的光包圍了他們……
漸漸地,她再也聽不到細微的風雨聲,世界上,仿佛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徐洺芃輕輕撫了撫他的頭,問:「真的沒事?」
顧恒止勾了勾唇,天底下不管什麼人他都可以瞞天過海,唯獨她,大概連他肚子裏養著多少蛔蟲都知道。「我覺得沒事,如果明天還是不舒服,我就去醫院看看,今天颱風天,有人比我更需要資源,就別去添亂了。」
她似乎想起來了什麼,忽地拉過他的右手臂反覆觀看,那兒被太陽曬得黑黑的,手腕上還留著手錶的痕跡,白皙一塊特別明顯。顧恒止曉得他在看什麼,笑著親了親她的額角,說:「不用看了,早好了。」
大學的時候他參加網球社,有次正逢比賽,儘管是業餘,但卻是臺灣網球界難得一次的大型聯賽。他是男單首發,眾人寄予厚望,卻不料在開賽前一周因過渡練習拉傷手臂。
顧恒止本以為休息個幾天便沒事,瞞著教練上場,勝利後回到休息室,旁人還來不及拉著他說恭喜,徐洺芃便沖上來,劈頭就問:「你右手怎麼了?!」
所有人愣住,顧恒止正要回答,她已二話不說捏住他的右手臂,害他慘嚎。「痛痛痛痛——」
這女人一點都沒省力!被她按住的地方又熱又脹,顯見發炎。她瞪他一眼,叫來醫護人員,送醫急診發現是韌帶損傷,那次複健他足足做了一個多月,別說接下來的賽事沒他的分,就連生活都差點無法自理。
事後,他很不解地問:「那場比賽我明明表現不差,你怎麼看出我右手不對勁的?」
徐洺芃的回應是給他一記大白眼。「那次你能贏根本就是對手太弱!你忘了比賽前我天天都在看你打球,你擅長單手反拍,結果卻故意用雙手打正拍,幾次被迫得用右手反擊,你都打得虛軟無力,表情也明顯不對,痛成這樣你為什麼沒叫防護員進場?」
顧恒止感動死了。他從高中開始看網球,徐洺芃那是還分不出網球跟桌球差異,現在居然可以分析得頭頭是道。「我以為撐得住嘛,我想逞一下英雄啊。」
「英雄?」她哼一聲,抬起他腫脹的右手,毫不客氣。「確實腫得跟熊臂有得拼,分明就是狗熊!」
現在受傷的手早已痊癒,沒留下病根,顧恒止想著,撫了撫她的臉。「好久沒打球了,夫人改天要不要陪我一塊去?」
「夫人?夫人在你腿上呢!無聊死了,我哪有那個閒工夫。」她又不會打。
「喔?」顧恒止眉一挑,有些意外。「那你那時又怎麼會……」
他每次打球,徐洺芃簡直風雨無阻地跟在一旁看,他球一打都是兩、三個小時,她就坐在一旁,有時候捧著書,有時候認真欣賞,好似一點都沒嫌煩,記得有次他還問:「你不覺得無聊」?
她是怎麼回答的?「不會啊!看一看還滿有趣的。」
徐洺芃自己也想到了,臉不禁一熱。「此一時彼一時嘛!」
她也不知道自己當初是著了什麼魔,每次他一吆喝說要打球,她就忍不住跟著跑。她對運動賽事分明沒什麼興趣,那時卻對網球名將如數家珍,可惜前陣子心血來潮看轉播,大半她都不認識了。
她還感歎體壇後浪推前浪的速度,顧恒止便看著她嘻嘻笑了起來。「原來,你從以前就那麼愛我啊?」
「啊?」她愣了愣,心跳一下子漏拍,仿佛少女時代在學長抽屜偷放情書卻被當事人抓個正著……等等,這什麼比喻?「我、我不知道。」
這是真心話,高中時她曾確認自己的心情,但到了大學,友情愛情混在一起,早就有點分割不清,何況這小子一考上大學就被別的女生追,一副不亦樂乎的樣子……
顧恒止瞅著她困窘的摸樣笑了。有些事不必太追究,十多年前的心情即便是他自己也複雜難解,他只需要清楚現在就好了。
「哪,我好多了,要不要親自確認一下?」他傾身,沉厚嗓音貼在她耳畔,在「親自」兩字上加重了語氣。
徐洺芃受不了他。「爸不是軍人嗎?你怎麼會被他訓練得這麼不正經?」
顧恒止嘿嘿笑。「青出於藍嘛!」
用錯詞了吧?她一臉哭笑不得,但也懶得糾正了。
颱風夜,屋外風呼呼地吹,屋內也有人熱乎乎地相擁。春宵一刻值千金,就算千斤風雨來襲也淹沒不掉這一刻的濃情蜜意,夫妻倆偶一為之小吵小鬧,最後再來個和好的親吻及擁抱,兩個人在一起,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3:03:14
第六章
結果隔天顧恒止壓根兒沒空去醫院,他一早把工廠的車送修,因為前一天是颱風天,不少車主都遇難,維修還有得等,他只好先會公司一趟,處理延宕的出貨問題,等車弄好了再還回去。
這一來一往,搞得他整天一團亂,還好只有早上起床的時候暈眩了下,之後就還好……應該是沒事了吧?
他樂觀地想,決定不給自己沒事找事,浪費醫療資源了。
徐洺芃為這件事又氣了他幾天,但身體是他的,人家不在乎,她能怎麼辦?只能觀察後續情況看來真的無恙,才安然放下一顆心,隨便他了。
颱風過後便是中秋,天氣轉晴,兩家人約在桃園顧家烤肉。顧恒止的父親是軍人,只生了他一個兒子,其餘親戚皆在大陸。平素嚴謹的他看見媳婦兒帶著親家一塊兒來拜訪,心情極好,吆喝著徐父在庭院裏喝茶品茗。
徐母和顧母則是從兩個小孩高中時便建立起良好情誼,如今結為親家,感情只有更好沒有更壞,尤其徐母對這個女婿向來是讚不絕口,兩家人烤肉,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徐洺芃壓根兒幫不上忙,只能等著善後。
顧恒止就不一樣了,幫兩位媽媽醃肉弄菜煮水燉湯樣樣來,看得林好雲真是既高興又不好意思。「唉,想想真丟臉,讓你娶了我們家這麼一個派不上用場的女兒。」
「媽!」
徐洺芃抗議,顧恒止在一旁笑呵呵的。「沒的事,人家不是講‘君子遠庖廚’?芃芃可比我君子多了。」
林好雲笑得好不開心,徐洺芃瞪他一眼。「是啊,我是君子,你是小人!」動不動就在那裏搶她媽媽,以前她是母親手心裏的寶,現在……唉,真只能唱<當愛已成往事>了。
「好雲你哪里的話,芃芃這孩子又乖又巧,哪像我們家這個五大三粗的,剛長個子不長腦,往年中秋只懂兩手空空閑著一張嘴回來,今年這不機靈多了?還曉得帶幾個禮盒,我看這全是芃芃教育有方啊!」
兩個媽媽對自家孩子嫁娶的物件真是滿意得不得了,聽她們在那兒相互稱讚,夫妻倆雞皮疙瘩都要落一層。他們默默退出廚房,準備到院子裏生火弄炭,徐洺芃不自覺抓了抓手臂。「我怎不知道自己嫁了那麼好的物件?」
顧恒止敲她一記。「身在福中不知福!」但講講自己也抖。「還好,我當初娶的是你……」
「怎樣?」
「你都不知道我媽對女孩子有多挑剔,之前見過幾個,幾乎沒好話,我看她心目中的媳婦寶座早早就給了你,我要娶了別人,成天雞飛狗跳的,這日子還過得下去嗎?」
「喔,所以搞半天,你是為了讓你媽高興才向我求婚?」
「哪是啊!我們這叫母子連心、有志一同!」見苗頭不對,顧恒止馬上把話鋒扭轉回來,抓起她親了一記。「還有一個叫知子莫若母,她可比我靈敏多了,早就知道我該娶你……」
他反應快如閃電,徐洺芃每次才剛抓到他的辮子,又被他轉身避掉,偏偏他講的這些話聽在耳裏,總是讓她很不爭氣地覺得受用。
「其實我媽也巴不得我嫁給你,以前動不動就在我耳邊嘮叨說你有多好有多好,講得我都受不了地問她:‘到底我是你女兒還是他是你兒子!’她居然回我:‘讓我考慮一下’現在兒子女兒都有了,我看她作夢都會笑!」
顧恒止想像著那畫面,哈哈大笑,接著俯下身來。「可惜還是有一個遺憾……」
「嗯?」
「差個小孫子。」他大掌輕輕撫上她的肚腹,那一下子貼上的熱度讓她渾身一顫,還來不及反應便聽他說:「結婚都快一年了,你也差不多該看清了吧?」
「我……」她一下子語窒。結婚以來,兩人不可能全無床第之事,只是多數時候他都會配合她的希望戴套,即便有時因過分激情而忘卻,她也從不忘記吃藥。
這一點,顧恒止一直看在眼底,但從沒多說。
婚姻對於女人來說,相當於長時間的賭博,就好像買了一隻股票,一開始好模好樣、穩定成長,但誰知道哪天金融風暴一來,又會變成什麼德行?
尤其沒生小孩還好,一有了孩子,要脫手便更多顧慮,困上加困。
現實中太多悲慘例子,即便他們婚前感情再濃再厚,婚後會是怎樣情況沒人料得到,這一年他們就是這樣,抱著一點不確定感,相互扶持磨合走來,兩個人生活並不會只有表面上看來的甜蜜,更多的是如何包容對方的缺點,吵架了也不能只有一方的堅持已見。
他明白徐洺芃總是比自己想得更多更細,所以人生細節,他尊重她,只是有時候當她不小心困住,就需要他來拉她一把……
難得花好月圓,現在,他想差不多是時候了。
他握了下她的手。「如果你真的不想生沒關係,我會跟我爸媽解釋,但若有一點想,最好早一點……」
「為什麼?」
「親愛的,你真的不懂嗎?」他眨了個眼,表情促狹。「你三十三歲了。」
「啊?」她先是一愣,繼而聯想到其中關連,好氣又好笑地踹了他一腳。「我三十三又怎了?你都三十四了!」敢暗示她老?不要命了?
「我只大了你半年……痛!而且男人到六十歲都還能生,你沒看到李敖?都幾歲了,還不是生了個能當他孫子的兒子……」
「好啊,那你滾到六十歲再去摸個孫子吧!」
「都沒兒子哪來的孫子?芃芃你這個邏輯不對……痛痛痛,我是真的擔心……哎呦,別打了……我是擔心我自己,我怕我當高齡爸爸跟兒子有代溝,行了吧?」
徐洺芃瞪他一眼,終於停下「攻勢」。「你開口閉口兒子的,老娘我要生女兒!」
「生兒子女兒都好,但你們要不要先生火?」
兩位媽媽捧著肉啊菜的出現,結束了小倆口這一回的鏖戰。她們相視一眼,一個生了兒子,一個生了女兒,締結連理,確實是男的女的都好,只要找到對的人,好好過上一輩子,對父母而言就是最安心不過的一件事了。
夫妻倆在母親面前出了糗,連忙乖乖弄炭生火,林好雲看了看情況,偷偷把女兒叫到一旁。「你肚子有消息了?」
徐洺芃臉頰一燙。「沒啦!」總不可能告訴母親,這一年他們其實都在避孕吧?
她覷見顧恒止,下意識按著自己的肚子。為這個男人生小孩……她不是不願意的,只是她才剛結婚,還在適應「妻子」的身份、和另一個人一起生活,就要她進階成為母親,她下意識害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適應那樣的變化?如果有了孩子……他們又會怎樣呢?
「媽,當年懷我的時候,你是怎麼感覺?」
林好雲聞言一愣,繼而一笑。「傻瓜,哪還有什麼感覺?就懷了啊!」
也是。那個時代不生小孩才是奇怪,徐洺芃吐了吐舌,自知問了個笨問題。
其實母親不是不疼她的,像是為了彌補她童年的失歡,對她很好,所以她一直不懂,當初既然要生下她,為什麼不把她帶在身邊好好照顧?既然要把她寄養在鄉下,為什麼高中的時候又要把她拉回這個不快樂的地方?
她好不容易習慣了南部純樸的環境,結果一下來來到紛擾的臺北,像只誤入叢林的小白兔,遭到不友善的排擠。那是她一輩子的幽暗回憶,即便長大成人也難以擺脫,但……
她下意識看向顧恒止。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如果不是被父母硬生生帶回臺北、如果不是轉考到那間高中、如果自己不曾受到那些異樣的目光……
也許,他們今天就不會認識、不會在一起,更不會結婚。
徐洺芃下意識看望自己的掌心,那兒仿佛還殘留著他剛才緊握自己的溫度,她籲了口氣,心頭有些東西逐漸散了。也許……她歷經那些過程,都是有原因的。
「媽,你有後悔過生下我嗎?」是不是因為其實並不想要她,才會把她扔在別的地方?
林好雲愣住,看著這個素來乖巧的女兒。當年生下她的時候,他們的生活有太多困難,她不得不把她寄養到鄉下,夫妻倆全力衝刺事業,一直到徐洺芃十五歲了,才一切好轉,終於能把女兒接回來。
她曉得女兒離開鄉下有許多不習慣及不開心,可徐洺芃都默默不提,她這個做母親的也不願意思考太多,怕對自己一開始的決定後悔了,卻想不到,這居然變成了女兒心裏的一個傷口,記掛至今……
「我最慶倖的,就是還好生了你。」林好雲歎口氣,拍拍女兒的頭。如果不是生了她、惦記著她,也許他們夫妻倆不會撐到現在,儘管一度礙於歉疚,他們不敢回鄉正視女兒寂寞的臉,但她的存在,就是他們努力生存至今的動力。
徐洺芃熱了眼,過去她一直沒有勇氣問,害怕得到否定答案,現在……
她嗯一聲,微微哽咽著,再說不出話。
不知何時身旁的人換了一個,顧恒止拿著盤子,把烤好的肉遞給她。他攬過她被夜風吹涼的肩膀,抬頭看著月亮,說:「芃芃,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她一震。
徐洺芃努力讓自己維持住表情,但本就熱了的眼眶終究還是失守,她問他:「‘一直’是多久?」
「你覺得要多久就多久。」他加重了力道,隨即一笑,捏了捏她的臉蛋。「不相信我嗎?」
「我……」
她抬頭看他,潮潤的眼映著他疼寵著自己的表情,怎可能不信?或者……有什麼理由不相信呢?
就算是抱著曾經被遺棄、被背叛的痛,都十七年了,這個男人在自己身邊的時間,也足以淩駕那一切了。
她回抱住他,看著前頭年逾半百的兩隊老夫妻,他們是不是也像他們這樣,歷經過各種不同記憶?徐洺芃想像著,也許十年、二十年後,他們生出皺紋、長出華髮,卻仍一臉欣悅地在這月色籠罩下,團員烤肉,嗅聞院子裏栽種著的桂花香,而他們的兒女會在一旁,帶來無邪歡笑……
「其實……」徐洺芃笑了。「兒子女兒,都好。」
感受著身旁那人始終不離的溫度,徐洺芃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慶倖自己的誕生,然後,如果可以,她也想要讓自己的孩子明白這樣的幸福,簡單,但很富足。
因為有愛。
兩人結婚一年終於要「做人」了,在這同時,顧恒止的公司也到了年終考核時機,所有獎金、升遷全系在一拼之間,以往他不太在意這個,但現今考慮到要生小孩,資本當然是越雄厚越好。
他因此陷入忙碌,為了拿到目標獎金,客戶是一間接一間地跑,有時候甚至喝到半夜三更才回來。徐洺芃明白他在婚後其實減少了大半的交際應酬,畢竟不會有女人喜歡自己的丈夫醉醺醺地回來,她不在意這一點,只是擔心他最近老是這樣,身體撐不撐得住?
一天早上,顧恒止醒來,一陣強烈的頭痛及耳鳴揪住他,徐洺芃以為他是宿醉,給他倒了一大杯水要他喝下去,顧恒止捂著頭不為所動,她推了推他。「恒止?」
顧恒止拿開手,待疼痛緩和,竭力抬眼,忽地意識到不對勁。「芃芃?」
「怎麼了?」
顧恒止瞪大了眼。「我——」他倏然停頓。
只因他明明開了口,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把水喝了,我再給你倒一杯。」治宿醉沒什麼特殊偏方,就是喝水,增加新陳代謝,喝濃茶反倒會刺激心臟血管。她撫了撫他的頭,抹去他額上汗水,臉容擔憂。「還是很不舒服?」
他嘴唇動了動,發出一個音節,顧恒止睜眼盯著她翕動的嘴唇,徐洺芃臉貼得很近,一字一句皆化成熱氣拂在他臉畔,他確定她在說話,可他一個字都聽不到,包含自己吐出的聲音。
顧恒止震驚了,這時耳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寧靜,是連風扇轉動、空調運轉,甚至與眼前人的呼吸也都感受不到的沉寂。
他掀被而起,一臉錯愕地走至音響前,顫抖的指打開開關,接著按下Play鍵,一陣樂聲傳出,他一下子把音量調到最大,大得徐洺芃在後頭承受不住,掩耳大喊。「你在幹麼?」
「我……」他一直猛按Play鍵,按一次打開,按第二次關閉,按第三次……他發顫的手掌抵著那被黑色紗布罩著、發出震動的喇叭,那一陣一陣的鳴動真實存在,代表它正發出聲音,但……
「我聽不到……」
「嘎?」徐洺芃終於受不了,她上前把音響關掉,卻注意到顧恒止迷惑額表情,有些愣住。「什麼?」
顧恒止一把緊捏住她的手,仿佛藉此可以得到一些力量。他不想讓自己顯得這麼無措,但他已經不知道該擺些什麼樣的表情才好。徐洺芃的嘴唇在他眼前一陣開合,顯見正在說些什麼,問題是他一個字都看不懂,也聽不見。
此刻,圍繞著他的,是一片死寂。
「芃芃,我、我聽不見了……」
一早,徐洺芃替兩人請了假,前往大醫院掛號。
在等待他梳洗的時間,她先上網查了查。她猜測恒止的情況應該就是所謂的突發性耳聾,因為長期的工作及精神壓力導致身體的病變,這得掛耳鼻喉科。
顧恒止走出浴室,表情明顯比剛才鎮定了許多,在計程車內,他的表情還是沒有好轉,徐洺芃在出門前抓起的筆記本上寫道:「感覺如何?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嗎?」
「沒,就是……什麼都聽不到,好像自己的一部分被關在某個地方。」一開始的震驚過去以後,顧恒止接受事實。他笑容陰暗,這種萬籟俱寂的感覺他只在書上閱讀過,如今被迫體會,坦白講一點都不好受。
徐洺芃握住他的手。忽然發生這種事,她的不安並不比他少,但她明白顧恒止已自顧不暇,她不能還讓病人來操心自己。也許這只是一個短暫的情況,網路上也有寫,主要關鍵在早期治療,這並不是會奪人性命的絕症,她得冷靜……
「芃芃,不用勉強自己。」顧恒止苦笑,拍了拍她,反倒安慰起妻子來。「也許是最近工作負擔太重,好好休息就沒事了。」
「嗯。」她應了聲,這才後知後覺顧恒止聽不到,改寫在紙上。「如果哪里不舒服要記得告訴我,不要忍著。」
「放心,我全身上下最健康的,大概就是這張嘴了。」
她嗔他一眼,連到這種時候都還能耍嘴皮子,但不可否認本來堵在心頭的鬱悶感因這句話而消散許多。
今天是平日,一早來掛診的人卻不如預想中的少,好不容易護士叫號,替他們看診的是一名年邁的醫生,他先是詢問顧恒止的情況,然後給他做了一點聽力相關的檢查。
「不,我什麼都聽不到。」但不管做什麼,顧恒止的答案都是這一句。
年老的醫生推推眼鏡,在病歷上書寫了什麼,然後問:「有家族病史嗎?最近有沒有感冒?」
顧恒止雙親身體健康,連爺爺奶奶都是活到八十好幾,沒任何遺傳病史,他本身每年會做一次健康檢查,血壓正常,並無疾病症狀,就連感冒,這輩子他都很少得。醫生琢磨了半天,只說還得安排時間做進一步的檢測,按目前情況只能要求他住院隔絕外界壓力,獲得精神上的放鬆。
這下兩人只好回家收拾行李,徐洺芃替他打電話到「光采」先跟上司說明情況,然後再將對方說的話逐字寫下給顧恒止看,由他自行回答。
這一來一往正常花不到十分鐘的對話,居然磨了快一小時。徐洺芃聽完主管最後一句交代,有些無奈。「他要你先用E-Mail跟同事做好交接,然後先幫你申請十天的假,如果到時候情況沒改善,可能要考慮留職停薪……」
顧恒止看著她寫在記事本上的話,並不意外公司的處理,尤其他這一陣子磨刀霍霍,動作大得像在逼宮,主管在電話另一端的語氣……他猜肯定是松了口氣……哎,可惜他聽不見。
他於是趁著徐洺芃在整理住院用品時先寫了封Mail給同事,當然,順便CC給主管的主管,再發一封群組信給他長期拜訪的廠商。他並沒詳細解釋自己的病況,只說身體不適,倘若有任何變故會再聯繫……他很樂觀,自小到大身體好,總不會在這時候給他出包吧?
徐洺芃今天請假,可以在醫院裏陪他,但往後的日子總不能跟著他繼續請假吧?對此,顧恒止不以為意。「我又不是斷了手腳,除了聽不到外一切正常,倒是你們出版社有什麼有趣的書先拿過來給我瞧瞧,像是上次那個‘尋找婚外情’……」
徐洺芃瞪他一眼。「幹麼,想跟護士小姐發展啊?」
「哎呀,你不說我還真沒想到,對男人來說,住院的福利不就是這個嗎?」
「如果你好了,不管是護士服還是學生服,我都穿給你看。」這句話,她是用說的,不知道該不該希望顧恒止聽見,可他表情不變,顯然聽不到的樣子。
理所當然的事實使她心底有些失望,這時門打開,一位身形矮胖上了年紀的護士小姐拉著尖細嗓音走進來。「我來給你抽血!」
夫妻倆對看一眼,再瞥了眼這位分量十足的護士小姐,徐洺芃率先忍不住噗哧笑出來。「住院的福利?」
她寫在筆記本上,問號更是故意標得大大的,表情促狹,顧恒止看得眼角一抽。「我看你還是拿‘心經’給我看好了……」
徐洺芃哈哈大笑。夫妻倆苦中作樂,都覺得這次住院不過只是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耳朵是很纖細的器官,沒道理說壞就壞,這療程也得十天半個月,急不得。
結果這一住院就是十天,醫生給顧恒止做了各種精密檢查,先是抽血確認有沒有任何病毒感染、血壓脈搏正不正常、耳朵內部是否產生病變?問題是他身強體健,連個感冒病菌都沒有,而聽力依然沒有好轉跡象。
他擁有了三十四年的聽力,不過才被剝奪短短十天,卻覺得自己承受不住。
住院的這十天,他盡力不多想,醫生說得放鬆,製造壓力只是反效果。徐洺芃不在的時候他就看書,坦白講出社會以後他就忙得沒時間閱讀,這次正好是個機會,他找來很多工具書,孜孜惡補,待痊癒出院,這些知識都能發揮在職場上。他以往嫌麻煩,相較於升遷更愛在太陽底下跑,但現在不同了,他有家……
十四天的療程結束,醫生終於意識到狀況不樂觀,給他安排了腦部的斷層掃描。
報告要等一周才會出來,這段時間他們住院並無任何改善,顧恒止便向醫生要求回家療養。徐洺芃很反對。「你真覺得你身體是鐵打的就對了?你以為你是鋼鐵人的兒子?」
「原來我爸還拯救過世界?好了……都十四天了,再住下去結果還是一樣,而且除了聽不到外我身體沒病沒痛,醫生要我抒解壓力,我看繼續住下去我壓力只會更大。你看你,這一陣子天天跑來,腰都小了一圈,我看了不好過啊……」
他沒將出口的包含現實上的考量,即便有健保給付,但這樣不知盡頭地消耗下去也不是辦法,況且他有種直覺……斷層掃描的結果將會宣告他的耳疾是否能夠得到治癒,也許屆時花費更大,他不得不先做好準備。
徐洺芃還想再「寫」些什麼,可她知道顧恒止的顧慮是對的。儘管他們都沒說,但內心某個角落都已做好最壞打算,這些天她甚至把他過去投保的單子挖出來研究,畢竟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到下周,斷層掃描的結果出來了,他們一早去,為他們講解的醫生看著片子,開口道:「這位元先生的情況,我想應該是要轉到腦科。」
腦科。
聽著這兩個字,徐洺芃心一緊,卻不敢表現在臉上讓另一半窺知。她顫聲問:「是、是什麼緣故?」
她不得不怕,畢竟感覺只要跟「腦」扯上關係,就不會是可輕易善了的病症。
醫生看了看兩人,解釋:「人的腦部由好幾個部分構成,除了一般人熟知的大腦小腦以外,還有一個中腦連接著小幹。中腦又分成上丘跟下丘,上丘負責視覺,下丘則是聽覺……這裏。」
說著,他用筆指指那張斷層掃描圖的某個位置。「下丘負責聽覺神經的地方,看得出顯然有個東西堵著,目前乍看之下是血塊,但也有可能是腫瘤,若要確立診斷得打顯影劑再做一次,並且加做MPI檢查……」
聽到血塊、腫瘤有的沒的,徐洺芃一陣暈眩,她臉上血色褪盡,額際冒出冷汗,顧恒止在旁覺察到不對,臉色也很不好看。
他聽不見,醫生也沒對他用寫的,他明白自己不能急,但徐洺芃的反應使他很擔憂。
「芃芃,是什麼?」
他問,徐洺芃沒回答,在沒確定之前她也不敢輕易告訴他,只是握了握顧恒止的手,表示沒事。
現在,她很堅強。
「是……是腦瘤?」
醫生搖頭。「是不是還得檢查了才知道,總之我會幫你們安排腦科的醫生處理,詳細的他會再跟你們做說明。」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3:03:34
第七章
結果出來了,並非腦瘤。
但情況並不比腫瘤好到哪兒去,是血塊。醫生問他:「你之前頭部是不是有遭遇過什麼撞擊?」
徐洛芃轉寫給他,想起那次颱風夜,他頭部顯然被什麼東西打過,被她一碰就整個人痛得瑟縮。她寫完醫生詢問的字句,問他:「那天你是不是有撞到什麼?」
顧恒止這才記起上次的事故,但他不過是頭部被碰了一下,連血都沒流,這……
「怎麼可能?」
醫生搖搖頭。「腦部是很纖細的器官,也許你那時就有輕微出血,因為是在下丘的位置,所以一般不太容易察覺,現在瘀積在那裏形成血塊,剛好堵住聽覺中樞。病人現在的情況就像是被塞住的吸管,無法吸取跟吐出。」
「那……開刀能好嗎?」徐洛芃問。
醫生唔了一聲,表情沉重。「目前以血塊的大小來說,有可能會自己消失,而且這個位置……坦白講,太深了,又連接著腦幹,腦部神經錯綜複雜,我個人並不建議貿然動刀,最好是先觀察一陣子再做打算……」
簡而言之就是希望他們先按兵不動,但失去聽力已是擺在眼前的事實。「那他聽不到怎麼辦?」
醫生苦笑。「顧先生目前四肢健全,沒有其他併發症,聽不到還是可以過生活的,開刀手術風險很大,我希望兩位還是慎重考慮過後再作決定。」
直到離開醫院,徐洛芃整個人還是恍惚的。
醫生再次給他們看了片子,解釋血塊的位置及動刀的難度,儘管沒清楚表明,但意思很明顯,就是失去聽力人還是可以好好活下去但若為了取回聽覺執意接受手術,有可能會導致更壞的結果,也許……
太多也許,她不敢再想。
相較於她的惶惶不安,顧恒止反倒鎮定許多,畢竟兩個人裏總要有個人是撐得住的。他衡量了眼下的情況,目前短期內應該沒辦法回去工作了,但他不可能長期這樣,回到家,他說:「我要動手術。」
「不!」徐洛芃下意識喊出來,可他聽不見。
她冷靜下來,也明白這是最適合他的結論,沒有聽力造成的麻煩遠比常人所想像的還大,他察覺不到危險,無法和人順利溝通,何況他的工作是業務,她真不敢想像失去聽力後他的生活要如何延續……
顧恒止瞅著她咬唇不語,知曉她懂自己,半個月的治療時間足夠他想清自己的情況,而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芃芃,支持我,好嗎?」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把她的臉扳過來,知道要她承受這些,很不容易。「不要讓我一個人面對。」
但現在,真正需要受到支撐的,是他。
徐洛芃一怔,回神之後只有一巴掌打醒自己的衝動。她在幹麼?感到不安害怕的人不該是她!她看著男人露出笑容,炯黑的眸裏泛著一種脆弱的苦澀,心臟仿佛遭人掐緊,她居然讓她背負病痛的另一半露出這種表情……
她說:「好。」
儘管顧恒止聽不到,但看見她的嘴形,也曉得她回答了什麼。他胸口一緊,凝視她潮潤的眸,明白這一個字包含的意義。他們都瞭解了手術的風險,他是寧死都要開這個刀,但徐洛芃不同,如果今天立場調轉,他會極力反對,因為他們真正害怕的並非是自己的死亡,而是永遠失去另一個人的沉痛。
他俯身吻了她,感謝她同意自己任性的決定。他一笑。「我愛你。」
這三個字讓徐洛芃如遭雷擊,瞪眼望著眼前笑著的男人,不敢置信他竟然選在這種時候講出來!他……他怎麼可以?!
顧恒止扯了扯唇。「現在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講這三個字,感覺容易多了。」
「你混蛋……」她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不斷地罵,反正他聽不到,不是嗎?
從他求婚到他們結婚,歷時兩年,他從不曾跟她說過這三個字,她也沒說,因為太熟悉,早就不需要那些言語的點綴。他們的愛是累積下來的,從十七年前開始,一點一滴,在清淡如水的友情裏慢慢增添配料,更改配方,一路熬至如今的濃稠,散逸出甜蜜香氣……
其實他們光靠一個眼神就足以窺知對方心意,可他還是選擇說了出來。
而她卻什麼都沒辦法回……不管是「我也是」,還是「我愛你」,他都聽不見,這句話的力量如此龐大,震懾著她。為什麼過去她從不對他說這三個字?她好後悔……
「你太過分了……」她哭著倚在他的懷裏,簡直就像要拼盡所有的力量般傾訴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可他一個字都聽不到,只能感受她的唇貼在他的胸膛上一再地開合。
言語無法被理解,就失去了意義,原來過去他們擁有著如此強大的能力,卻吝於使用。
顧恒止拍撫著她的背,夫人仿佛也覺察到他們的憂傷,蹭了過來。他睇著夫人,一人一獸像是無形間做了個男子漢的約定——如果我不在了,你可要好好替我安撫這一位「夫人」啊……
夫人喵了一聲,做了同意,徐洛芃瞪他一眼,掙開倉皇胸懷,在記事本寫下:「不許抱著把我丟給夫人的念頭!」
顧恒止哈哈笑了兩聲,吻上她。「我怎麼捨得……」
但有時候,捨不得也得舍。
他心底劃過這番陰暗心思,隨即不許自己再想下去。他藉由吻她來轉移心思,吻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激切,恍如要將她的靈魂從體內刨挖出來。徐洛芃自己也需要這個吻,需要某些行為來真真切切地確認眼前這個人的存在,她手裏的筆記本跟筆雙雙落在地上,喀地發出聲響,恍如某種開關被開啟的聲音。
顧恒止的世界仍是一片幽靜,但他可以感受到懷抱裏妻子的柔軟及香氣,代表他的其他知覺真實存在。他們一路相擁進房,拉扯著彼此身上微薄的衣物,窗外天還亮著,徐洛芃並不習慣在這種時候裸露自己,但眼下,他們已顧慮不了這麼多。
她說不出話,也沒辦法要求對方說話,正因為這個行為最不需要的就是語言,而是屬於兩個人的體溫,這是目前的顧恒止最為渴望的。
而徐洛芃也是。
「芃芃,你好美……」他熱切的黑眸凝睇她在日光下袒露的肌膚,那眼神炙得幾乎要燒穿她了。即便是平時善耍嘴皮,有些話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出口,可現在他聽不到了,好像講什麼都沒關係。
他一個勁兒地傾訴,告訴著她的每寸每分,徐洛芃聽得渾身浮起粉潮,他講得這麼真誠害她不知該不該阻止。她在他的身下嬌嫩如含苞待放的花,微啟的唇片逸出種種迷亂人心的豔麗低吟,顧恒止卻只能用「看」的。他有些不甘,索性以唇抵制了她本應該存在的聲音,用更多的吻,淹沒了她……
她很輕易就能為他綻放,就在她準備好的同時,顧恒止手探入床頭櫃,拿出一樣東西,徐洛芃見了,不禁睜大眼,隨即一抹沉痛自她晶潤的眸底一閃而逝,但終究選擇了咬唇不語。她……沒辦法阻止他。
「不要想太多。」顧恒止苦笑,一邊親吻她,一邊戴上套子,自從計畫「做人」以來他們便沒再刻意避孕,如今情況特殊,假若真有萬一……他不想讓她一個人太辛苦。
徐洛芃的回答則是抱緊了他,全心全意承接他接下來的熱情,她用她的反應向他傾吐自己的愛意,那些快要滿出來的東西……不想失去,也不能失去。她願意犧牲自己的一切換取這個男人的平安,他們是夫妻,所有的患難都應該共度,她不會放他獨自一個人飛。
她以未來起誓,等到一切風雨過去,她將孕育彼此的孩子,一直到兩人攜手老去……
觀察要到半年等血塊會不會自行吸收,實在太久,顧恒止決定接受手術,回到醫院再做了檢查評估。
他身強體健,應該是能夠承擔風險,只是要處理的位置實在太深,醫生只好再三推演,儘量確保能夠無恙。
兩人也把這件事告知雙方家長,徐母在電話那一頭哽咽。「好好的一個孩子,怎會突然這樣……」
「又不是治不好的絕症,沒事的。」徐洛芃安慰母親,這些日子她儘量學著往好的一面看,不敢思考得太多。
怕一旦想得深了,她好不容易構築的信心就會像浸水的砂堡,一下子崩坍,潰不成軍。
林好雲請算命師算了適宜動刀的日子,顧家人雖然不信這些,但親家的好意也不好拒絕,何況在這種時候,各路神明能抓一個是一個。徐家為了這事吃齋念佛,顧家則是天天上教堂,請教友們和牧師幫忙祝福,儘管未必有什麼實質幫助,但家人的用心,仍給了他們一劑強心針。
就在一個月之後,顧恒止被安排進手術房,進去之前,他握住徐洛芃的手,沉著安慰。「不會有事的。」
「嗯。」她勉力一笑,撫了撫他剃乾淨的頭,手心傳來的刺麻傳到心裏,覺得疼。
顧恒止是自己走進去的,走前還笑著轉身向身後的家人揮了揮手,徐洛芃下意識大喊:「恒止!」
可他沒回頭,因為他聽不見……
門關上,隨後手術室外的動態螢幕上出現了顧恒止的名字,這天除了雙方家長,就連徐洛芃的三個好友也都在傍晚過後到場陪伴。
手術已經進行了一個下午,徐洛芃好怕廣播響起就是要他們進手術房而不是恢復室。
氣氛凝重,明知道這時候最需要的就是正面的力量,可徐洛芃坐在那兒,腦內晦暗的念頭揮散不去,不禁揣想起那些不希望發生的「如果」……
不,她得冷靜。徐洛芃雙手交握,虔心祈禱,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個醫生走出來,他神色凝重,說:「病人目前情況不太樂觀,正在大出血,我們會全力搶救……」
老天!
一旁顧母聽了這話快支撐不住,徐洛芃更是一陣暈眩,适才草草吃下的東西在她的胃裏翻滾著,使她一陣噁心想吐。方齊菡連忙替她安撫雙方家長,莫薇亞則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芃芃,撐著點!」
「我、我知道……」她得振作!恒止在裏頭,外頭還有年邁的父母等著她照應,她看著醫生,眼神虛弱。「拜託你們……」
醫生點頭。「我們會盡力。」
接著又是一陣無止盡的等待,氣氛比先前還要僵冷,眼看都過了八個小時,方齊菡歎口氣。「我去給你們買點喝的吧。」
「嗯,謝謝。」
徐洛芃道謝,至於要喝什麼沒人計較。終於當醫生再度走出來,表情比之前緩和了許多。「患者的情況穩定下來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只是……手術並不成功。」
到這個地步,只要保住性命就謝天謝地了,醫生表示詳細情況晚一點會再跟他們做解釋,總之人沒事,所有人心中的大石就能暫先放下。
「爸、媽,還有薇亞你們先回去吧,這裏有我就好。」
「芃芃……」
舒忻宇不放心,徐洛芃極力一笑。「這麼多人耗著他也不會提早醒來,尤其是爸媽,你們之後還要過來看他的,他若看到你們這麼憔悴,一定會很不好受……」
老人家們聽著也覺得有道理,林好雲也替女兒安撫親家。「大家先到我們家來吧,有什麼情況芃芃會再通知我們的。」說罷她看向女兒,歎息道:「你也別硬撐,等我們休息好了再過來跟你換班,知道嗎?」
「嗯。」她感謝母親的體貼,剛剛顧忌著長輩在場,她不敢宣洩自己不安的情緒,一等父母離開,徐洛芃落下淚來,整個人都在發抖。「怎麼辦,我好怕好怕……」
好怕一個萬一,她就真的失去這個人了。
她在好友面前徹底傾訴自己的恐懼,哭得失去力氣,最後是方齊菡受不了。「芃芃,振作一點!你希望小顧醒了還要花費力氣安慰你嗎?」
她渾身一震,睜大迷蒙的眼,差點就要回「你懂什麼?!」。但這麼長的手術時間,她們特意作陪,這份用心她很感激,何況她也知道,好友說的其實沒錯。
莫薇亞拍了拍她。「走吧,去洗把臉,這裏齊菡跟小宇會顧著,你眼睛都快腫得跟核桃一樣大了,我記得小顧挺不愛吃核桃的。」
徐洛芃勉強笑了聲,明白莫薇亞在轉移她的心情,便沒多說。顧恒止被轉移到恢復室,至少要三十多分鐘才會回到病房,幸好在這種時候,還有她們的陪伴……她因此慶倖。
顧恒止恢復意識的時候,是被一陣強烈的頭疼喚醒的。
他發出低吟,喉嚨渴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了還是仍在夢裏?但是他的世界仍舊是一片謐靜。他眼皮沉重得幾乎要分不開,感覺有人在他的腦內進行了一番改裝工程,渾身更是虛乏的緊。
他花了些力氣才使自己轉醒,腦子裏的記憶一時斷斷續續,難以接軌。他虛弱地睜開眼,發覺自己被一堆白衣白袍的人圍繞,正在替他做檢測。所以……這裏是醫院?
他一時有些迷惑,只是身體困乏,沒一會兒,便又昏睡了過去。
等再次醒來,他的腦功能恢復較多,逐漸憶起昏迷前的情形。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心底一直掛念的人則坐在那兒緊握著他的手,她美麗烏潤的黑眸,是他有生以來見過最美好的東西。
他扯了扯唇。「芃芃……」
徐洛芃哽咽著,向欲落淚,她在畫本上定下:「身體感覺如何?早上醫生替你檢查過了,說沒事,但你後來又睡了好久……」
早上他第一次有清醒跡象,她立即叫來醫生護士,顧恒止術後恢復情況不差,但還是拖了整整快十天才醒來,之後更是醒了又睡,直到現在。她給他喂了水,拿起自己這些天買的畫本,在上頭寫了大大的字。「還好嗎?」
「還好……」他勉強回答,咽喉處因缺水滋潤傳來扯裂般的疼,他小心翼翼地喝水,在多日臥床缺乏運動的酸疼下,意識到自己的聽覺還是沒有恢復,不禁錯愕地瞠大了眼。
徐洛芃瞅著他表情變化,明白他內心想法,這些天她已經聽醫生解釋過他手術的情形,血塊的位置遠比他們想像的還深,腦裏神經血管密佈,又鄰近腦幹,如果一個不好便會導致癱瘓,而且手術時間拖得太長,引起大出血,他們不敢貿然繼續,只好先求保住顧恒止的性命。
她把這些情況打成一份文稿,等醫生再給他做了檢查,確定情況無礙後,才拿給他。而顧恒止看完,表情無起伏,沒多說什麼。
良久,他開口。「讓我一個人想一想。」
「好,我去幫你買點東西。」徐洛芃寫下,起身之際,在他乾澀的唇上落下一吻。
顧恒止一愣,極近距離下,他看見她臉上遮掩不住的蒼白疲弱,眼下更透著淡淡烏青,足以想見自己動刀及昏迷的時候,她肯定也很不好過。
但現在,他真的還無法平靜下來安慰她。
直到徐洛芃離開病房,他歎一口氣,再度倒回床上。昏睡十天的身體非常無力,他握了握拳,先使用一小部分的肌肉,再進一步活動關節。他運氣很好,儘管手術時間冗長,卻沒感染任何併發症,除了剛醒之後有一陣記憶混亂,他身體無恙,就是聽力始終沒有恢復。
他明白自己短期內不可能再開一次刀,就算開了也未必保證能好,他必須……徹底接受自己失聰的事實。
先前是抱著仍有機會恢復的打算,如今希望渺茫,他無法再樂觀。
徐洛芃回來了,她買了蘋果。顧恒止依舊面無情,他不說話,只顧著一逕活動四肢,她也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什麼,所有雜七雜八的事全寫在她剛給他看的文件裏,而他醒來前,她已幫他做過簡單按摩及擦澡,也喝過了水……
她還在胡思亂想,顧恒止看見擱在一旁的水盆及毛巾,明白這十天肯定都是她在親力親為照顧自己。「芃芃,辛苦你了。」
徐洛芃抬眼,見他笑了,不禁搖頭。不,她並不想聽到他講這句話!她這麼一點辛苦又算什麼?他挨刀醒來,終究只能面對自己無法痊癒的事實,他分明可以歇斯底里指責全世界來發洩自己的情緒,不料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謝謝她……
這個,就是她嫁的男人。
顧恒止勉力抬手,輕觸她憔悴的臉,拇指撫過她眼角上的濕潤,本來紛亂的心思終於沉定下來。
她是他這一生最美好的追求,也是如今的他唯一僅剩的、應當守護的存在。他想起自己兩年前的求婚,本以為他們可以就這麼平安喜樂地過一輩子,但現在……他不敢那麼肯定了。
徐洛芃感受到他的苦澀,拿起蘋果和小刀比劃了一下,意思是——我給你削個蘋果吧。
顧恒止點頭,徐洛芃不擅下廚,對削果皮卻很拿手,常常可以把一整顆蘋果水梨削完皮都不斷。他看著,心想這一次,她若能把皮完整削完不斷,那麼,他就不提……
「啊。」結果不到一半便斷了皮,徐洛芃吐了吐舌,她故意使自己的表情豐富,好讓顧恒止明白她的表達,她繼續削,下一秒卻聽見他開口——
「芃芃,我們離婚吧。」
徐洛芃渾身一顫,聽到他這句話的同時,她劃傷手指,傷口割得意外地深,血汩汩冒出,她競一點感受不到痛。「你說什麼?」
顧恒止聽不見她的反問,也不想聽見,他被她出血的手指嚇到,連忙抽起一旁的衛生紙按壓著。「你、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是誰害的?!
徐洛芃奮力甩開他的手,不顧自己還在流血,拿起簿子寫下大大的三個字。「我不要。」
顧恒止不意外她的回答,他娶的女人絕不是大難來時各自飛的類型,問題是他清楚她現在肯定沒細想,只是憑著骨氣說出拒絕,他得分析情況讓她知道……可她受傷了。「等等,我幫你叫醫生過來,你先把手抬高……」
他按下醫護鈴,偏偏眼前的女人不為所動,她咬齧著唇,因多日疲憊而有些凹陷的眸底泛出水光,那濃烈的憂傷使他看著心疼,她的手指還在冒血,染紅了大片衛生紙及她手上的本子,顧恒止看得心驚。「芃芃!」
徐洛芃不理他,護士小姐來了,撞見她滴血的手也是一驚。「小姐,我帶你去急診室……」
她始終站著,像只負傷的獸拒絕所有外來的憐憫。她一雙倔強的眸死死盯著面前的男人,像在逼他把剛才那句話收回。顧恒止歎了口氣,懂得她意思,可他只說:「芃芃,你先去把手止血,我們再來談。」
徐洛芃抓著簿子。她恨他,真恨他……不顧護士小姐在旁阻止,她堅持寫下字句。「你知道嗎?你剛說的話,遠比這個要痛得多了。」
「芃芃……」
她終於跟著護士去做治療,把男人沉痛的眼神拋卻在後。手指傷到血管,需要縫合,醫生給她打了麻醉,那一顫一顫的疼抽在心裏,像一種淩遲。其實顧恒止的顧慮她何嘗不懂?沒了聽力,他不可能在外頭工作,養家活口的重擔勢必得落在她身上,他不願意牽累她,這是一片好意,但……
徐洛芃咬牙,她不好甘心。
醫生縫合了她指頭上的傷口,做好包紮,她走出診療室,麻醉使她的手失去知覺,幸好她不是音樂家,即便一根手指廢了也不會產生太大影響……
徐洛芃無厘頭地想著。她沒回病房,只是坐在醫院長廊的板凳上,四周的人來來去去,臉上淨是苦痛及灰敗,她猜自己現在的樣子肯定也差不多,狼狽、落魄,手上的傷已經治好,可心裏的傷呢?又要怎麼治?
即便明白顧恒止只是不想耽誤到她,但被這樣看待,她覺得很不甘心,原來自己在他心底,並不是一個足以陪他跨越苦難、走過風雨的存在。
問題是……她又做了什麼呢?
徐洛芃坐在那兒,看著醫院頂上斑駁的天花板,一直想一直想。想他們認識了近二十年,想他向自己求婚,然後她答應,兩人踏上禮堂,接下來的婚姻生活……直到現在,她都是倚靠對方的那個角色,在她每一個脆弱不安的時候,都是他伴在自己的身邊,用盡各種方式,給予她前進的能量……
甚至在他承接病痛以後,醒來的第一句話,竟是心疼她的憔悴。她這麼弱,根本無法讓他安心,遑論支撐。齊菡說得沒錯,她得振作起來,不能讓他就連到了這種時候,還在掛心她的情況。
她……不該再這樣下去。
徐洛芃握了握拳,手還麻麻的,帶著一點刺刺的痛,卻也使她徹底醒悟。她必須堅強,打起精神,讓他可以放心仰賴自己。從前的二十年他讓她靠,那麼從現在開始,她要成為他的力量,不可以再哭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3:03:54
第八章
徐洺芃決定振作起來。
她最後還是沒回去找顧恒止,而是請護士小姐轉告他,她沒事,然後回到家。
這十天,她白天上班,晚上探望顧恒止,週末則是一早過去,家變成了只是偶爾回來拿東西和餵食夫人的地方。好陣子沒人整理的房子顯得紊亂,灰塵在光照下漂浮,本來屬於兩個人的地方一下子少了個人,便一點也顯不出溫暖。
她必須改善這一切。
於是徐洺芃著手打掃,把屋子裏大略清理了一輪,也給夫人換了貓砂。她把傷口用塑膠袋套住,洗了個澡,做好保養,簡單抹上腮紅及口紅,讓氣色變得好一些,最後穿上正式的衣服,回到醫院。
病房裏除了顧恒止外還有彼此的雙親,林好雲看見她來,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終於落回去。「你這孩子,怎麼電話都不接?」
「對不起。」她曉得母親並非真心責備,但憂悒之情掩藏不住。徐洺芃看著四位老人家的表情,猜顧恒止應該是把早上發生的事都跟他們說了。他的顧慮總是對的,而且他有足夠能耐說服別人接受他的決定,但——這一次不同。
「爸、媽,你們先回去吧,讓我跟他好好談談。」
雙方父母互看一眼,最後點了點頭,顧母在離去之前抱了抱她,說:「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你都是我女兒。」
「謝謝。」徐洺芃眼眶一熱,第一次得到婆婆這麼親密的一個擁抱。原本有些富態的她,這一陣子為了兒子的事消瘦許多,徐洺芃心底有愧,她這個做媳婦的,在這種時候居然一點都靠不住,反倒徒增家人擔心。
她瞅向床上的男人,他模樣比剛清醒的時候好一些,大概是吃過了東西,做了適度的運動。顧恒止意識到她的視線,忍不住把目光移開,尷尬的氣氛如無形的利爪抓撓著彼此的心口。離婚……她不知道應該恨他把這兩字說出口,還是心疼他就連到了這個地步,心思依舊擺在她的身上。
她拿出了畫本——是新的,這些日子她對文具店貢獻不少,舊的那本還擱在病房的茶几上,上頭的血跡已經乾涸,可仍能想像她受傷時候的怵目驚心。
顧恒止瞥視她包著繃帶的手指,心都擰了,尤其後來護士小姐寫紙條告訴他,她傷到血管必須縫合。老天,那到底有多痛?可她當時卻緊咬著唇瓣,逞強地堅持寫下字句。「你知道嗎?你剛說的話,遠比這個要痛得多了。」
那不是他的本意,但若時間倒轉,他知道,自己還是會講出那句話。
顧恒止好半天沒說話,兩人就這麼沉默相對,他心裏準備了一套說詞,剛剛對爸媽們已經講過一次,從反對到獲得理解,但現在面對著她,他卻發現自己竟然一個字都講不出口。
不,他不能這麼自私,他不該絆著她,不久前明明演練過那麼多遍……現在是怎樣,耳朵聾了,連嘴也啞了?
「芃芃……」他開口,發覺自己的喉嚨幹啞得驚人,剛剛才喝過水,卻疼得好似有人拿把刀剮著,迫使他語不成句。
「說吧,我在聽。」徐洺芃寫下,她表情很淡,卻透著一抹不輕易動搖的堅毅,顧恒止看得心臟一縮,好似她已做了某個他不知道的決定,並且執意貫徹到底。
他歎息了。「芃芃,你知道的,我現在這樣,根本不可能出去工作,如果要生小孩,那肯定養不起,你還年輕,還有機會……」
「有什麼機會?」徐洺芃寫,再加上一句。「跟著我不愛的人,只為了生小孩,照顧他到大?我沒有這麼偉大的母愛。」
對於孩子,她本來就沒有非要不可的心,徐洺芃很清楚自己內心的比重,她想要的,是「這個男人」給她的孩子,而不是其他人的,如果他無法給她、不該給她,即使得不到她也不會有所憾恨。他都不知道,她的世界其實是繞著他在運行的嗎?
因為,他早已改變了她的世界……
「我不會放你一個人,你也不要讓我一個人面對,我們還有很多事可以坐,不要還沒嘗試就放棄,我會努力不成為你的負擔——」
徐洺芃快速寫下,顧恒止瞅著那一字一句,熱了眼眶。「不,你誤會了。」
她怎會是他的負擔?即便是,那也是甜蜜得教人心甘情願的,他唾棄的是現今這個一無所用的自己,害怕將來有可能會成為她追求幸福的累贅……
那他寧可一死。
徐洺芃像是意會到他的想法,她伸出手,平貼在他的左胸口。這個熟悉的動作使顧恒止渾身一顫,望向她,她黑黝黝的眸底沁著一層水光,嘴唇掀動,他聽不見內容,但藉由她的舉止,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們曾經發過誓的。
在上帝、在牧師、在所有親朋好友面前,他們許諾今生,願意娶(嫁)對方,不論貧困、喜樂、潦倒、疾病,一生一世永不離棄、背叛。分明僅是例行公事,但這份契約早已在無形之中牢牢地釘在他們的心上,他記得,而她也沒忘。
兩人相視許久,顧恒止動了動唇,一滴淚終究還是抑制不住地落下,他開口:「對不起。」
剩下的話他沒說,但他曉得徐洺芃會懂。
她搖了搖頭,任他把自己受傷的手輕輕握進手心裏,感應著屬於他的溫度。
——對不起,讓你受傷了。
——沒關係。
徐洺芃濕潤的眼仔仔細細瞅著他,想著他們相互走來的十七年。想著他為自己打架,被記小過,受到責罰卻一字不提;想著他為她收養貓兒,一開始不習慣,手忙腳亂,滿手都是抓咬傷;想著他為自己前男友劈腿的事打抱不平。那些無時無刻,無微不至的陪伴……
想起好多好多啊,他是這麼的珍貴,使她想好好珍惜,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產生了一種強烈渴望保護一個人的念頭,她輕輕捧住了他的臉,傾身吻了上去,以極其虔誠的姿態。
不論如何,他活著,能呼喊自己的名字,而她手心下是一片溫熱,傳達著他的生命脈動,僅僅如此,徐洺芃就已感謝。
兩個人唇貼著唇,一直一直相吻著,猶如某種確認彼此存在的儀式。這是徐洺芃第一次在公共場合主動深吻他,帶著這麼強烈的情不自禁,隨即她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一下子面紅耳赤,正想退開,卻被他握住手,按住了背脊。
嘴唇再度被堵住,這一次的吻極盡濃烈,徐洺芃四肢泛軟、胸口熱麻,像有人在她的腦裏倒了杯果汁,那滋味既甜又酸。
她這回沒斥責他的不分場合,因為是她先開始的……背後是大面的玻璃窗,也不知道剛才外頭有多少醫生護士走過,她赧著臉,抹過腮紅的頰透出的粉是自然的潮紅,顧恒止瞅著她這副又羞又窘又難言的模樣就不自覺笑了起來,他形狀好看的唇朝兩旁扯開,笑得燦爛,又帶了一點傻氣。
徐洺芃胸口一陣激蕩,她好久沒看他這般笑過,即便躺在病床上臉上透著灰白,他的笑仍舊明亮得有如白晝的日光,打破了黑暗。她真不敢相信,這麼多年,她發覺自己一點也看不膩眼前這人的笑容,甚至一次一次地受到吸引……
她這才領悟,愛一個人根本不存在極限,每次都認為自己愛得夠了,不可能再更愛了,但她錯了,原來她愛他,早已超越了自己的想像,所以才會在他開口提離婚時,受到那麼巨大的打擊。
沒有他,她的人生便不是完整的。
她重新拿起了畫本,在上頭書寫。「以後我就是戶長了,你要聽我的。」
顧恒止笑了。「那戶長,牛肉你覺得清燉好,還是紅燒好?」
「紅燒好了,還有,我不要太甜。」
兩人相視一笑,握緊了彼此的手。兩年前,他剛向自己求婚時,她還以為自己這一生已經註定和愛情無緣,她羡慕好友們都是戀愛結婚,卻沒發現其實愛早就存在……
現在,她不用羡慕任何人了。
顧恒止頭部傷癒,四肢健全的他確認腦部情況無恙,並且習慣活動身體以後,決定提早出院。
這次回家和之前不同,他必須承受自己失聰且短期內好不了的事實。血塊位置太深,開刀時間勢必拖長,有可能會導致腦部缺氧,細胞壞死,甚至受到感染。手術結果已經確定,許多生活習慣都得改變,至少,他不可能一輩子賴在家裏混吃等死,即便真要當個專職的煮夫,還是要上菜市場買菜。
出院前,他改閱讀許多這方面相關的書,決定學習唇語,但臺灣這方面的機構極少,他只好自學。
於是顧恒止從本來分不出大小S的健康業務員,變成家裏蹲的電視男人,成天盯著螢光幕辨識那些綜藝節目及國語戲劇的口形。臺灣人說話偏含糊,徐洺芃便給他找來「大宅門」跟「雍正王朝」之類演員口齒清晰的戲劇,讓他看得清楚一點。
顧恒止沒法出去工作,還好兩人平時開銷不大,尚有一筆存款,加上保險金等算一算,增進了溝通能力興許還能做個小生意之類的,雙方父母聽了他的主意自是連連說好,尤其顧父,儘管嘴上沒講,但看見自己的小孩遭逢遽變,卻仍挺直了腰杆,不怨天尤人,找出方向,即便他們顧家往後真的後繼無人,他也算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徐洺芃每天睡前的任務多了一個——朗誦,小夫妻拿著一本書,她一字一字念,顧恒止看著內文,再瞄瞄她的唇形,辨認每一個字。
這一晚,他把一本書扔給她。「今天來念這個吧!」
徐洺芃接過,睇了眼書名,哭笑不得。「這是叫我念情詩給你啊?」
他給她的書是席慕容的《無怨的青春》,顧恒止一臉偷腥成功的笑意,拍了拍床催促。「快點快點。」
好吧,反正他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這樣的想法偶爾會冒出,不否認仍有一點惆悵,偶爾她會在做什麼的時候,下意識呼喚他的名字,但喊了幾聲才慢慢想起,他聽不到。
那種感覺很寂寞,而該比她辛苦的當事人卻很豁達,甚至拿自己的耳疾開玩笑。「往後你在床上可以輕鬆一點了,不必那麼費力喊出聲音來……唉喲,我是病人!反對暴力……」
他的口無遮攔始終令徐洺芃好氣又好笑。她拿著書本上了床,只一盞床頭燈柔柔地兜繞著他們,席慕容的文字簡單而繾綣,那些關於愛和青春的句子,讓人看了怦然心動。
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
徐洺芃緩緩念出這句詩,一個字、一個字,顧恒止盯著她的口形,再睞向書本上的字句。「嗯,所以要對我溫柔一點。」
她白他一眼,繼續誦念。很快地,他們倆都沉醉在那優美的詩歌裏,徐洺芃剛沐浴過透著粉潤的唇一開一合,他仔細瞧著,卻不知道自己注意的究竟是她還是書裏的文字,他真想聆聽她是用怎樣的聲音、怎樣的語氣讀這些句子——
是的,沒有什麼,可以由我們來安排的啊。在千層萬層的蓮葉之前,當你一回眸,有很多事情就從此決定了……
他想起了那個遙遠的夏日下午,她蹲坐在那兒,清亮的眼望著球場上的自己。分明早已註定,為什麼那時候他們沒相互察覺彼此的心情?也許這樣,他們就會有更多時間,而不是如今這般產生遺憾。
像是被這般幽微的文字觸動了,或者是她專心讀念的唇瓣太誘人,顧恒止難以自持地吻了上去,徐洺芃先是一愣,繼而柔順地承接了這個吻。
這個夜晚非常安靜,顧恒止近乎迷戀地抱擁著她柔潤的身軀,因為聽不見,所以他更加留意她的每一個細節反應,每撫過一處便要問她:「感覺好嗎?喜歡嗎?」
徐洺芃羞死了,只能點頭或搖頭,泛紅的眼直瞪著他。顧恒止曉得自己玩過頭了,他親親她不滿翹起的嘴,在柔和的床頭燈下,她白皙袒露的身體沐浴在那昏黃的波光裏,他甘心侍奉、悉心相待,將自己勃發的熱情深深地埋入了她溫軟潤澤的體內。
她的愛,是他唯一依歸,他衷心成為最虔誠的子民。
夜半,兩人在結束相擁以後和衣而睡,徐洺芃睡到一半口渴醒來,卻在這時聽見門外傳來一陣細碎聲響,帶著慘烈的貓叫,她一驚。夫人怎麼了?!
她連忙爬起,開門出房,立刻打開客廳的燈,驚見一名行跡猥瑣的男子正在他們的屋子裏。客廳被翻得亂七八糟,他們同時愣住,男人見貓叫聲吵起主人,氣得忍不住朝被他傷在地上的夫人再補一腳——
「住手!」徐洺芃腦子一片空白,都快氣瘋了,男子對夫人的行徑淩駕了半夜看到小偷入屋的驚嚇,他手裏拿著一把小刀,夫人白色的毛上沾滿了血,正辛苦地倒在地上喘息。「你怎可以這麼做?!」
男子見事蹟敗露,眸底狠光一閃,朝她撲過來,徐洺芃心驚,正要回房鎖門爭取時間,不料他被腳下東西一絆,竟砰一聲摔了個狗吃屎。
他手裏的瑞士刀脫落,落在她腳下,徐洺芃連忙拾起,各種念頭在她腦裏飛掠而過——她應該要進房把顧恒止叫醒再報警,但夫人的情況分秒必爭,如果這人到廚房拿了武器威脅他們,又該怎麼辦……
「老公,有小偷,你趕快報警!」她朝房裏大喊,努力鎮定下來,拿好刀,確認身後逃路,強硬面對身前男子。「我叫我老公報警,你剛試圖要攻擊我,已經從竊盜變成強盜,現在立刻離開,你還不會被抓到……」
徐洺芃思索著自己前陣子做的生活法律書內容,拼湊字句,她瞥一眼夫人的情況,額際滲出冷汗。小偷似乎在估量她的話語,確實眼前的情況對他不利,失去武器,這女人又剛好人在門前,他沖上去未必能抓得到她……
「嘖!」
知道今天肯定討不了什麼好處,他離去之際不忘把擱置在地上的髒貨帶走。直到確定竊賊的聲響消失在門外,徐洺芃才猛地沖上去把大門鎖緊,整個人虛乏地跪坐在地。真不敢相信,她居然趕跑了一個小偷……
「夫人!」她立刻想起自己這般「奮勇」的原因,連忙上前察看情況。貓兒被劃了一刀,傷口滲血,那片鮮紅染在它雪白皮毛上刺疼了她的眼。「你撐著點,我馬上帶你去找獸醫……」
徐洺芃進房,顧恒止依然睡著,外頭的紛亂一點也沒驚動到他。她打開燈,走過去推了推他。「醒醒!'
「嗯……怎麼了?」他一臉迷糊,睜開惺忪的眼,一見叫醒他的手竟是一片猩紅,心臟都快跳出來。他連忙回神。「芃芃?你的手……怎麼了?!」
徐洺芃沒空跟他多解釋,趕緊把他拉往客廳,顧恒止本來睡沉的腦一見情況登時清醒,臉色一變。「我去打給獸醫……不對!」他沒法和人溝通。「我去拿提籃,你打電話給獸醫!」
「好。」她點頭,打到夫人固定就診的獸醫家裏,解釋情況。
顧恒止在提籃裏鋪了一層毛巾,小心翼翼把負傷昏迷的夫人抱入,再把一層布覆蓋在它的傷口上。
兩夫妻就這麼穿著睡衣,叫來大廈管理員請他們報案、看管房子,再叫計程車趕往獸醫院。路上,顧恒止抓起她沾了血的手,憂心地問:「你有受傷嗎?」
徐洺芃蒼白著臉,搖搖頭,顧恒止這才松了口氣。
這個夜晚夠混亂了,他們把夫人送到醫院,還得沖回去跟警方解釋,顧恒止放不下她一個人,徐洺芃也不敢在自己貿然行動,兩人回到公寓的時候員警已經聞訊而來,她把事情經過復述一遍,描述小偷的身高長相,員警看向顧恒止。「那……先生呢?」
「他不知道,他在睡覺。」
「啊?」
徐洺芃淡淡說:「他耳朵聽不見。」
「呃,是喔?」員警先生一臉尷尬地瞥了眼看不出問題的先生,想不到是個聾子?「那還好太太你很機警啊,看來又遇到一個笨賊……」
笨賊?即便是笨賊也讓她嚇個半死,徐洺芃臉上表情一片木然,沒有多說。
大致清點完遺失的東西,員警交代。「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們可以等天亮以後再過來警局備案。」
徐洺芃僵硬地點了點頭,在旁的顧恒止神色陰暗,表情也不大好看。
直到一切落定,徐洺芃手機響起,是獸醫打來的。「夫人好了,雖然有傷到一點內臟,但不嚴重,今晚它留在我這兒觀察情況,你們明天再過來看它吧。」
「謝謝你……」這是今天唯一值得慶倖的一件事,徐洺芃鬆口氣,在一片混亂中找出畫本,寫給顧恒止看。「夫人沒事了。」
顧恒止面無表情,見她開始收拾。她模樣淡定,但她的手仍因膽怯而微微發顫,他走上前,一把將她給撈起。「先睡吧,這些我明天再處理。」
徐洺芃被抱在懷裏,他熱暖的溫度卻安慰不了她內心潛藏著的驚懼。「我、我睡不著……」
「乖,沒事了。」顧恒止瞅望她害怕的表情,親吻她的額。他抱著她回房,然後一起躺在床上,用被單緊緊裹住她,拍撫她的背。「沒事了……你沒事,夫人也沒事……」
他一遍一遍、極有耐心地安慰,徐洺芃這才慢慢止住了顫抖。
本以為這個晚上自己再也睡不著,但大概是之前神經繃得太緊,好不容易得以鬆懈,徐洺芃沉沉睡去。反倒是顧恒止,從背後緊緊環抱著被棉被包裹得像個蛹的妻子,在輕撫她臉畔的同時,也被她眼角滲出的淚水燙傷了指。
她撐到現在,很不容易吧?
他眼色沉痛,胸腔一緊,徹底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這一個月,他勉力學習唇語,儘管無法做到如常對話,但簡單的句子他已經能大略構出雛形。尤其徐洺芃沒自覺,她配合自己,講話時已經習慣把口型做得清晰,剛才她跟員警先生的對話,他並不是請全都看懂,但……
「他不知道,他在睡覺。」
「他耳朵聽不見。」
她臉容平淡,僅是陳述事實,甚至連一句抱怨都沒有,只默默擔下一切,就好像是害怕他會為此產生自厭,小心翼翼。然而家裏遭難,他卻無知無覺,猶在夢中,她一個人獨力面對,又是怎樣的心情?
還有,如果遇到的並不是這麼莽撞,而且聽得進她建議的小偷呢?
他不敢再猜想下去。
「芃芃……」
輕聲喚著懷裏的妻,顧恒止加重了擁抱她的力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用怎樣的方式呼喚她,即便胸口扯得再疼,也無法聽見自己的情感。他在黑暗裏睜眼,無法入睡。失去聽力原來是如此令人恐懼的一件事,顧恒止之前不願深想,現在卻不得不想,他幾乎要對眼下的情況感到絕望……
他真的可以這樣一輩子過下去嗎?
在這個充滿災難的夜晚,他對自己本來接受的現實,產生懷疑了。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3:04:14
第九章
顧恒止開始失眠。
連續一個禮拜,他睡不好,即使好不容易睡去,還是會驚醒過來,然後不自覺地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他特別無法承受黑暗,尤其失去聽力,一閉上眼,那種失去所有知覺的驚懼,便排山倒海似地朝他壓迫而來,幾乎要使他懷疑自己是否死亡,只能一直反覆睜眼,確定自己身在哪里、又是誰。
思考太多的後遺症就是腦子無法得到充分休息,加上術後他偶爾會感受到強烈頭疼,只能抱著在懷裏安睡著的徐洺芃,以她沉穩的呼吸及溫度來確認她的安好。
小偷是從隔壁家的陽臺攀爬過來的,他們沒什麼重要財物放在客廳,所以損失不大,唯獨他的睡眠障礙始終沒有好轉,只能在白天明亮的日光下得到一點入睡的餘裕。
這一天,顧恒止又在沙發上似睡似醒,混沌掙扎了快三個小時才醒來。
下午三點,徐洺芃還在上班,他撐著疲憊的身軀翻身坐起。
時序入秋。午後的太陽已不那麼熱烈,顧恒止睜著酸澀的眼,放空了一會兒。他的周遭仍是一片死寂,即使每天都在祈禱腦中血塊終有一天會自行消散,但從來沒發生,這個世界並不存在奇技,他已徹底領悟。
一股晦暗瞬間圍住他,他快要承受不住。
顧恒止來到廁所,把門緊緊鎖上,然後——
他開始嘶吼。
徐洺芃打開家門,便被這樣的聲音震懾得動彈不得。即使隔著一扇門,她仍能清晰聽見裏頭傳來的、那種有如困獸一般痛苦嘶啞的吼聲。她呆在玄關,渾身發抖,覺得心被撕扯,好痛、好痛。
顧恒止用盡了力氣依然聽不見自己的吼叫聲,他捶打著牆壁,發洩自己的痛苦不甘,直到筋疲力盡……他才汲水洗臉,冷靜了腦袋。
他預料不到其實徐洺芃已在門外知道一切,她哭濕了臉,如果今天不是剛好忘了稿子回來拿,也許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的男人究竟有多絕望。
因為,他一直掩藏得很好。
但仔細一想,失去聽力,怎可能當真那麼豁達?
徐洺芃坐在客廳,等他出來。她擦幹了淚,補好了妝,準備好畫本跟筆,夫人坐在她腿上,金黃色的眸一下子看了看她,再瞥向浴室門,徐洺芃撫著它,再三提醒自己。「等下,可不能又哭了……」
顧恒止把自己打理好,開門走出,卻在看見沙發上的她之後驚訝。「芃芃?」
他表情一下子變得難看,像被人打了一記,徐洺芃臉容沉靜得反倒看不出哀樂,唯獨眼眶掩不住紅。她手指一指,表達了「坐」。
顧恒止胸口堵得慌,他坐過來,想問她「何時回來的」卻遲遲開不了口。看得出她哭過了,被自己影響的吧?真是好極了,那些黑暗且懦弱的東西,他一點都不想被她窺見。
徐洺芃抬眼,盯視他神情變化。顧恒止是受軍人教育長大的,儘管表面並不嚴謹,但骨子裏總有一種不示弱的倔強。過去吃虧了、受委屈了,都不願意讓人知曉他內心的憤懣,就連這回也是一樣,不曾透露自己困耳疾產生的不安,以及手術失敗後的失望……
他太體貼了,顧慮著父母,擔心著她,所以才會壓抑得這麼辛苦,她很慶倖自己今天回來,否則她不知道他還會這樣自欺欺人多久?
徐洺芃拿起了本子,不等他開口,便在上頭寫下一行字句,顧恒止看來,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這……」
她寫的是:「你想不想再動一次手術?」
她望著他,眼神瑩亮堅決,像是深思熟慮之後的詢問。她一直都明瞭顧恒止內心的冀盼,問題是腦部手術花費龐大,又有各種需要評估的困難,況且歷經上次失敗,家人煎熬的模樣使他不忍……
他的顧念,徐洺芃都知道,她只是自私絕口不提,害怕再一次承受有可能會失去他的痛,寧可維持現狀,掩耳盜鈴。問題是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一次,她是徹底明白了。
當一個人不害怕失去,那才是真正地愛著。
「世界上醫生這麼多,一定有可以治好你的,我們都不要放棄希望,好嗎?」
顧恒止呼吸一緊,看著她寫出這一句話,明白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能成全自己,換作是他,一定會力勸她維持現狀……
這個他守護了十七年的女孩,如今竟反過來扶持自己,賦予他前進的力量,沒有任何言語足以表達他這一刻內心的感到,顧恒止望著她烏潤的眼底映出自己,裏頭的他像是破土而出的花苗,在長年的黑暗以後看見了陽光……然後,他點下了頭。
他決定,再一次動手術。
就最後一次,如果還是不行,那他就甘願過這樣的日子,畢竟他不可能全然自私地要身邊的人一再為他背負折磨。
就在這時,他大學以來的好友祈劭辰闊別四年終於回台。這四年他被父母強硬送到紐約發展,與眾人斷了音訊,如今獲悉情況,特地問他:「你考不考慮到美國接受手術?」
祈劭辰的父母是生意人,旗下經營食品公司,只有祈劭辰一個獨子。兩人輾轉交換了MSN,他說:「我叔叔之前腦部神經病變,看的醫生是克裏斯•李,他主持的私人診所在美國東岸很有名,你有意願,我就幫你弄到一個床位,至於錢的問題你不用擔心。」
顧恒止哭笑不得。「這也太大手筆了。」在美國看診費用驚人,何況是著名的私人診所?「我還住過你的房子四年呢。」
「你又不是沒付房租,而且你結婚,我還來不及包紅包給你,何況這四年我音訊全無,多虧你幫忙看著他。」
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吧?「你爸媽不反對了?」
「嗯,不反對了。」
「我想想看。」
「好。」
顧恒止下了線,兩個男人間不必囉唆太多,他也不想矯情,如果真治得好,那些費用他有把握賺回來,但……若還是好不了呢?
他把自己的顧慮告訴徐洺芃,不料老婆大人眉一抬。「去啊,當然去。我?不用擔心,我能養活我自己……還有夫人,就算存款一毛不剩,了不起我再奮鬥個二十年,不怕餓死……」
顧恒止的回應則是抱住了她,如今的她已然是他的依靠。隔天他回覆好友。「好,麻煩你了。」
「不會,等你好了來我公司幫我,我讓你做業務經理。」
顧恒止苦笑,早知道這小子有目的。「當主管好麻煩的啊……」
「有老婆大人,講什麼麻煩!」
兩個男人就此講定,但即便有祈劭辰幫忙,他們等床位還是等了快三個多月。春來秋去,顧恒止已過了一年無聲的日子。新年時他們回到顧家,父親難得買了大鞭炮,說要是除晦氣,他「看著」那串炮劈哩啪啦地炸開,說:「等我好了,我就買十串鞭炮,一口氣聽個過癮。」
徐洺芃白他一眼。「到時候我看要換我聾了。」
「那就我來照顧你,一輩子。」
「不要。」她撇了撇嘴,接著寫下。「我們都要好好的。」
顧恒止先是一愣,繼而笑了出來。「你說的對,我們都要好好的。」說罷,他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驀然正色,執起她一直帶著婚戒的左手。「徐洺芃,你願不願意嫁給顧恒止,不論貧困、喜樂、潦倒、疾病,一生一世永不離開、背叛?」
「你……」她正要寫「你在問什麼廢話?」卻被他眼底的波光震懾了。
她想起他們的婚禮,在教堂,這個男人抱著狼狽的她走上紅毯,那時候她便知道他將是她這一生唯一的伴侶,一生一世的倚靠,在攜手過來的三年裏更是證實這一點。結婚不簡單,生活不簡單,履行婚姻時的誓言也不簡單,但他們如今走到這裏,就是所有的不簡單裏,唯一的簡單。
她震盪了心,做出三個口形,沒出聲,但她曉得顧恒止看懂了。
他笑了出來,握住她的手。「現在,換你來問我。」
她紅了臉,好氣又好笑地寫下。「已經知道答案的事,何必問?」
「啊~~幹麼這樣!」
「等你好了回來,我再問你。」
然後……還有一句話,那是她渴望他可以親耳聽見的話,那一句強大的言語。她依偎在他身上,說:「你會好的。」
她如此堅信。
三月的時候,顧恒止去了美國。
手術日排在五月底,徐洺芃決定那時候再過去,這段時間多虧網路發達,兩人靠MSN維繫夫妻生活,儘管沒特別聊什麼,但就掛在那兒,曉得對方在世界的另一端,想到什麼就聊一句。相隔了十二小時的時差,但只要看到另一個人安好,這樣的辛苦感覺都不算什麼了。
臨近月底,下個月要開始報稅,徐洺芃五月底要去美國,決定先把各種單據整理整理。這一年來顧恒止看了各大小醫院,徐洺芃把單子分類,卻在那堆白色紙張下看見某個東西,她拿起,眼珠隨之睜大。是房契。
這間房子是結婚的時候顧父送的,贈與稅是顧恒止一手繳清,所以也是登記在他名下,但如今房契上的名字已被更改,變成是她……徐洺芃整個人徹底傻住,何時她手上有一間房子,而她自己卻完全不知情?
「有沒有搞錯?!」徐洺芃惱了,她不喜歡他這種行為,好像在交代後事一般。把房子扔給她,然後呢?他就可以無後顧之憂了?
休想!
五月時,顧恒止因為要接受各種評估,不能再使用電腦,徐洺芃也沒提及這事,只是提早辦好了簽證、弄好機票,決定在手術之前當面問他——
在飛機上,她拿了便條紙,在上頭寫下各種字句——你什麼時候弄的?為什麼要這樣?她知道他是為了她,如果真有意外,至少不需要再承擔一筆遺產稅,但這種「萬一」,她一點都不願意想像……
祈劭辰介紹的私人診所在美國費城,這事一個充滿古老氣息的城市,她曾因TomHanks主演的「費城」而對這個地方產生憧憬,卻不料自己終於有機會來訪,竟是為了這種原因。
「費城」的結局是遺憾的,TomHanks的角色戰勝了自己和那些市儈而充滿歧見的人,可終究還是免不了一死。裏面有一段震撼人心的歌詞,TomHanks在病魔折騰下全力呐喊著——
「生命繼續著,我就是生命,天堂在你的眼中。是生命在你的四周,血和塵土嗎?我是神聖的……我被遺忘了……我是天上的神,來到人間使這裏變成天堂——我是愛!我是愛!」
她閉了閉眼,最後把那些紙條撕掉了。既然他的出發點是為了愛,那麼,她就應該以愛回敬,而不是這些幼稚的質問。
她重新寫下字句,內心慢慢平靜了,在這個人稱CitvofBrotherlyLove的地方,她願意相信所有的苦難,都將成為過去。
歷經十多個小時的飛行,徐洺芃終於抵達美國費城。
可她完全沒有餘暇欣賞這城市,一出機場便叫了計程車,因為是抱著給顧恒止驚喜的打算,所以一來到診所,便按著當初顧恒止告訴她的病房資料,問明瞭方向便自行過去。
儘管是私人診所,但規模並不比臺灣的醫院小。在這裏有規定的時間接受探視病患及參觀,只是進入病房區需要接受安檢。四周充滿綠意,若不是在走廊上看到來來去去的醫護人員,她幾乎懷疑自己只是參觀一間學校。
走著,迎面走來一位高大的金髮年輕醫生,他看到她,一雙綠眸詫異地睜大。「噴噴?」
「嘎?」徐洺芃愣住,回望他,確定對著一名金髮綠眸的男子一點印象都沒有。「你是……」
她用英文詢問,只見對方像是這一刻才真正確認了她的身份,嘴角咧開一抹討人喜歡的微笑走上前來。「喔。你真的是噴噴,你和照片上一模一樣!」
噴噴……第一次沒注意,第二次,徐洺芃只覺頭皮一陣發麻。「你可以叫我安潔。」聽他提到照片,應該是和恒止認識吧?
「OK,安潔,我以為你會晚一點才到。」金髮帥哥皺了皺眉。「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我是艾倫•李,顧得醫生。喔,我知道你是誰,用中文來講,就是……小舔心?」
「……」是小甜心吧?徐洺芃決定忽略他發音不標準的問題。「我是他太太,可以帶我過去看他嗎?」
這年輕醫生熱情大方,和恒止應該很合得來吧?她原先緊張的心情放鬆了些許,不料見艾倫一臉欲言又止,刻了一聲。「先到我的辦公室來談吧!」
為什麼?她不懂,但也許醫生有什麼重要的事跟她說。徐洺芃點了點頭,下意識掩住害怕的心口,可艾倫的態度仍然非常親切。「你第一次來費城?喔,那你一定要嘗嘗看我們這裏的美食,我們的餐廳可是全美最豐富多樣的,尤其是起司牛肉堡……」
他哇啦哇啦講著,領她到自己的辦公室,裏頭窗明几淨,很像是一間普通的書房。他讓她坐在沙發上,請護士小姐泡來咖啡,各自喝了一口才說:「好了,我必須告訴你,顧的手術才剛結束。」
「……什麼?!」徐洺芃瞪大眼,不可置信。「不對,他的手術日是不排在月底?」而現在……了不起連月中都不到!
她指尖發顫,熱暖香醇的咖啡完全鎮定不了她,為什麼會提早動手術?是不是有什麼特殊情況發生?「怎麼會……」
「這是顧的決定,我們一開始就講好了,手術日是今天。」艾倫說,他一臉正色。「我們尊重患者本人的想法甚於一切,血塊的位置很深,我們評估過手術需要的時間及風險,他不願意讓家人受太多煎熬。」
徐洺芃如遭雷擊,整個人癱坐,再難以動彈。
這預料之外的消息擊打了她,為什麼他要這樣一再獨斷獨行?居然連等候手術的權利都不給她。快兩個月,他們在MSN上天天相見,他竟能隻字不提……徐洺芃極力撐著,眼眶發疼,儘管不想在外人面前崩潰哭泣,但最終還是止不住落下淚來。
艾倫經驗豐富,等她自己把情緒處理完,才開口。「手術很成功,沒傷到神經,也沒大出血。沒什麼意外等麻醉退了、他身體自己恢復好就會醒。你可以看他,不過現在還不方便進去,有什麼話,等他醒來你再問他吧。」
沉默一會兒,徐洺芃把淚抹去,點了點頭。
艾倫領著她來到恢復室,手術在她來到前一小時剛結束,病房裏還有幾個醫生護士正在觀察他術後的情形。顧恒止躺在那兒,頭部纏滿繃帶,臉上戴著呼吸儀器,身體四周接滿管子,所有指數都算良好,沒感染徵兆,只是手術動在腦部,清醒時間還不一定。
看著這樣的他,徐洺芃既心疼又生氣,各種感覺在體內衝撞,無法融合。
艾倫告訴她即使開刀過程順利,也不保證一定會無事轉醒,徐洺芃聽著,一面覺得只要他能醒,就什麼都好,但另一面卻無法輕易諒解他的行為。
「這個混蛋……」
她用中文罵,艾倫在一旁聽見。「餛飩?你講的是中國的一種食物嗎?」
徐洺芃聞言哭笑不得,本來晦暗的情緒被他這麼一攪,頓時變得滑稽起來。
「他應該暫時還不會醒,你最好先去休息,明天再過來看他。當然,中間若有變故我們會提早通知你……放輕鬆,只是萬一而已。」
去他的萬一!你最好給我無事醒來!
徐洺芃在內心忿忿地罵,兩個人隔著玻璃,分明看得到,卻觸摸不到,這實在太折騰人,她明白眼下的情況留下來也幫不上忙,會客時間也已結束,她只好先前往預定好的旅店置放行李。
旅社建築老舊,費城是座很古老的城市,充滿各種鬧鬼傳奇,但徐洺芃一點也不害怕。鬼是很勢利的,不像神高高在上,她可以和鬼打商量,只要能讓顧恒止好轉,拿走她一半壽命都沒關係……
老天,她居然認真思考起來了?
在旅館房間裏,徐洺芃坐在彈簧有些鬆弛的床上,看著頂上斑駁的天花板,有種哭笑不得的感受。她跟父母不同,從不是迷信之人,只是在這種時候,難免祈禱,信託鬼神,她慢慢地躺在床上。手術成功——想著這四個字,不論如何已是莫大安慰,她知道他一定會醒來,因為強大的相信帶有能量……
然後這一切耗費了她的精力,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就此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一周之後,顧恒止醒了。
他蘇醒的過程不帶任何戲劇性,就只是麻醉退了、身體機能恢復了、大腦開始運轉了、差不多睡飽了……就醒了。
艾倫對這場手術就極有信心,並不意外他會醒,他為清醒的顧恒止做了一番檢查,確定傷口復原情況沒問題,只是在整整一年的耳疾之後,重新恢復聽力對大腦的負擔很大,必須做一段時間的複健,他只好靜養,在有足夠的承受能力之前,得讓大腦好好休息。復原。
他花了快十天時間複健。這一段時間,艾倫問徐洺芃:「你要過去看他嗎?」
她搖搖頭。「不,他現在需要休息,我不想造成他的負擔。」
艾倫笑了笑,沒多說。
鄰近月底,顧恒止真正在手術日,他估量著下個星期徐洺芃就會來了。他複健順利,只要不太吵,如常對話都沒問題。艾倫雙手一擊掌,笑道:「恭喜!歡迎回到這個紛亂吵雜的世界。」
顧恒止笑了,即便這個傢伙從他醒來開始就像麻雀般嘰嘰喳喳吵得要死,但對於失去聽力長達一年多的人來說,不啻為一種天籟。
然而,他的笑容在下一秒,徹底僵在臉上。「怎麼了……喔,安潔,你可以進來了。」艾倫招了招手,在門外等待他們檢查完畢的徐洺芃走了進來。她臉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樂,艾倫笑著解釋。「其實啊,她半個月前就來了,說是要給你一個驚喜。」
驚喜?!他看是只有驚沒有喜!
半個月,老天……顧恒止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重新取回聽力的喜悅這會兒再感染不了他,他看著徐洺芃,知道自己有許多事勢必得解釋,他告訴臺灣家人的手術日在下個星期……當然是假的。
他瞥向艾倫,想問他到底講了些什麼,對方僅是聳聳肩。「好不容易沒什麼問題了,你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聊吧?喔對,為了身體健康,你最好多起來走一走。」他看向徐洺芃,一笑。「我們這裏的庭院弄得很漂亮的,你可以讓顧帶你去參觀。」
他說完,笑咪咪地跟著其他人走了,病房內僅剩夫妻兩人相對,顧恒止被她的眼神看得好似被貓爪撓著胸口,只能尷尬地隨便找了個話題。「夫人……還好吧?」
其實他問的是兩位夫人,一人一貓。徐洺芃聽著,沒出聲,只是走過來,拉起椅子坐下,接著一如既往拿出畫本,在上頭書寫。「都好。」
顧恒止頭皮發麻,麻得幾乎要以為麻醉還沒完全退。「芃芃……」
「跟我走。」
她沒理他,轉身出去,顧恒止一頭霧水地跟著。兩人來到診所內的公共電話處,只見她把零錢給他,然後在畫本上寫。「打給爸媽,你自己跟他們解釋。」
唉,現在他是真的確定,徐洺芃曉得他好了。
顧恒止拿起電話,投幣,乖乖撥通了號碼。
「媽?我是恒止……對,我好了,聽得到了,手術日……呃,提前了,因為醫生覺得這個日子比較好……喔,黃曆是中國老祖宗偉大的發明嘛,外國人也信的……對了,幫我接給爸……」
顧恒止和雙親通完電話,一年多不得聽家人的聲音,他耳朵熱熱的,即便是被母親嘮叨也覺得很愉快。只是掛上電話,一轉身,所有美好餘韻就在看見徐洺芃一臉不以為然之後消散。雖然這事遲早都要爆發,但他沒想到自己剛好不久就得面對,巴不得乾脆再昏回去算了。
「我不想太刺激兩位老人家……」
徐洺芃點了點頭,對於父母,確定是只要能安撫他們就好,但對她呢?
如果她不是提早過來,他是不是也打算這麼蒙混過去?
他的想法、他的顧慮,她全知道,正因為知道,才會不開心。她很慶倖他好了,但現在她無法坦然接受他把自己一再地排除在外的做法,夫妻之間……她不希望是這樣的。
她需要時間沉澱,但顧恒止同樣也需要照顧。
「去散步,走一走。」
她在本子上這樣寫,顧恒止看了,只好點頭。
看來老婆大人真的火大了,只怕這回是凶多吉少……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3:04:38
第十章
徐洺芃生氣了。
她的怒意顯而易見,但不是驚天動地的,而是清清冷冷的。
她不說話,不管是面對什麼人都不開口——只要他在一旁,甚至就連簡單的「嗯」或「喔」都不願意發出。她厲害,完全知道他耳朵好了,最渴望聽見的是什麼,所以一個字都不給他,顧恒止只好努力說些能使她發笑的東西,可她始終無動於衷。
像是——
「有一個老人家,他到戶政事務所辦理老人津貼,結果忘了帶身份證,櫃檯小姐說沒關係,給我看看你的胸膛。老人家脫了衣服,露出白色的胸毛,小姐說可以了,看得出夠老。老人家回家以後喜孜孜地跟老婆說,老婆聽了,就問他:‘那你怎麼不連褲子也一併脫了?’老人家問:‘為什麼?’老婆說:‘這樣你就可以領到殘障津貼啦!’哈哈哈、哈哈哈!」
他講得口沫橫飛,徐洺芃的反應是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澄黑而無波的眼仿佛在說:這很好笑嗎?此時無聲勝有聲,顧恒止臉皮再厚都尷尬了。
「我、我去上廁所……」可恥啊!居然來尿遁這一招。
距他手術結束已經快一個月,他醒後接受複健,復原情況良好,幾乎沒有後遺症,若無意外,過兩天就能出院,等回臺灣再定期掛科復診。原本照他安排,徐洺芃會在他一切好轉以後抵達費城,她不必承擔手術時候的磨難,他們可以共覽這個悠久而充滿古老文化的城市,不料……
「唉!」
顧恒止在洗手間大歎了口氣,這時艾倫進來,見他一臉吃到苦藥的臉色,笑嘻嘻調侃。「嫂子還是不跟你和好是吧?」
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顧恒止白了他一眼,隨即無奈地攤了攤手,「她氣死了。」
「活該。」艾倫一點都不同情他。「我記得她聽到你開刀完畢的消息,那個臉色啊,嘖嘖嘖,真是比紐約的雪還要白。」
「紐約的雪?難不成費城的雪是黑的?」
「這只是一種文藝的形容!」艾倫抗議。
你這個念理科的搞什麼文藝!
顧恒止受不了,手肘往後背抵洗手台。他當然明白徐洺芃生氣的理由,可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釋,該道歉的該解釋的都做了,她看起來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樣子,但……就是不開心。他這一輩子最怕的就是冷戰,偏偏徐洺芃剛好是深諳其道的高手。
就好像打網球,他發球,結果對方理都不理,這是要怎麼進行下去?
顧恒止沒轍了。
就在這種尷尬的氛圍下,他出了院,住到徐洺芃預定的旅社。前兩天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就勸她換一間。「這裏會不會太破舊?你知不知道費城鬼故事多?我們去找別的地方……」
她的回應是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後在簿子上寫著。「我臨時要來,只能預約到這裏。」
一句話,徹底把顧恒止打蔫了。
她提早來是打算給他驚喜,沒想到反而被將一軍,顧恒止自知有愧,只好摸摸鼻子不敢再囉嗦,還好旅社的主人還不錯,又懂得一點中文,給他們做了一些導覽,房間儘管破舊了點,但住起來還算舒服。
他傍晚出院,把行李搬到旅館,兩人在附近的餐廳吃了頓沉默的飯。現在窗外天色已黑,顧恒止躺在陳舊的床鋪上,扳著手指計數,一天、兩天、三天……七天,整整一個星期,她還是一個字都不肯和他多說。
顧恒止歎息,傾聽著她在浴室裏的動靜,水聲嘩啦啦地響,他腦內幾乎能立即浮現那水流滑過她柔潤肌膚的畫面。水停了,接著是拿起什麼的聲響,嗯,他想她開始在身上抹泡沫了,她習慣從胸口那兒開始洗,接著塗抹四肢,仔細清洗身體各處,最後再拿起蓮蓬頭,沖洗著因熱氣而透出一層淡粉色的肌膚……
完了,腦內浮想聯翩,顧恒止渾身燥熱,難以抑制。
三月來到美國,現在都快五月底,足足三個月沒跟老婆親親抱抱,如今好不容易共處一室,她剛好在洗澡,他會有這麼「健全」的反應也是可以理解的。
問題是老婆還在生氣呢,他的火也只能設法自行掐滅。
顧恒止深呼吸,開始設想一些比較清新、健康的事。他想像一片大草原,有著美麗的碧綠色草皮,藍天白雲,芳草如茵,他在裏頭深呼吸……這是他之前看睡眠門診時醫生教導他的放鬆方法,很有效。
但下一秒,他的幻想裏出現了一個人,那女人袒露著一身瑰麗的雪白,一頭及肩的蓬鬆黑髮隨著她的腳步輕快跳躍,柔麗的面容帶著極盡誘惑的甜美笑容……老天,這不行!
顧恒止瞬間睜眼。很好,他的草原全被燒光了。他想要她,很想要她,他勢必得和她好好談談,不能再僥倖地得過且過,以為她遲早會自行消氣……但眼下,他得先在她出來之前搞定自己的「小兄弟」。也許來看看《聖經》?
他不算太虔誠的教徒,但偶爾會做些禱告,畢竟是長久以來的影響。他起身,走至置放行李的地方,結果卻錯開了她的行李箱,這是當初蜜月前他們一起買的,為了在機場辨識方便,特地買了一模一樣的兩隻。他正要蓋回去,卻見裏頭紙張散亂,似乎是從外套口袋裏散出來……他一愣,隨手拈起一張,看見內容以後卻震愕了。
喀!浴室門開啟的響聲自背後傳來,顧恒止卻恍若未覺。他把她行李箱裏頭四散的紙條一張一張拿了出來,上頭印著航空公司名稱,顯見是她在飛機上頭寫下的。
徐洺芃發現他在看什麼,也慌了。「你——」
她終於出聲,儘管是帶著濃烈不滿的一個音節,落在他耳裏卻有如聖歌。那上頭的一字一句擊打著他,顧恒止再難掩飾發燙的眸眶。他潛意識裏一直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他不想讓她擔心,所以選擇隱瞞正確的手術日期,甚至覺得徐洺芃不該這麼生氣,就算要氣,也氣得夠久了——
不是這樣的。
原來,他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芃芃,對不起……」見到她的這七天來,這三個字他已講了太多遍,但沒一次是如此真心實意的。
那些紙條上,寫著徐洺芃想在手術前傳達給他的話,他一遍一遍看著,被感動、被震撼。徐洺芃上前把紙條搶過來,剛沐浴而酡紅的臉更是一下子紅到耳根去。她確定他不是故意偷看,偏偏在這種毫無預料的情況下被窺知,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要做出怎麼樣的反應才好。
恒止,這是我們認識的第十八年,一個孩子都要上大學了。
其實我第一個喜歡上的對象,是你,但你這個人傻乎乎的,說我們是兄弟,又叫別的男生來追我,我難過地哭了一晚,又不能怎樣,只好告訴自己兄弟就兄弟吧……沒想到上了大學,你居然給我跑去交女友,我只好死心。
就這樣,我們和不同的人歷經交往、分手,關係卻始終不變,好像愛情做不到長久,但友情可以。我覺得我們這樣很好,沒想到……你居然說要結婚。
我嚇死了。
我把這件事跟薇亞她們說了,她說人與人之間要長久在一起,重要的並非是愛情,我們走過這麼多年,就是一個很好的見證。所以我答應嫁給你,好好過日子,但我一直都沒有說,我很羡慕薇亞她們,因為她們每一個都是戀愛結婚,只有我不是。
但……慢慢地,我知道我再也不用羡慕別人了。
我們之間怎麼會沒有愛情?那些日常生活一點一滴的積累,看著你在手術房裏,我知道我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但這樣的擔負,也是愛情的一種證明,我甘之如飴。
我們發誓不論貧困、喜樂、潦倒都會在一起,我不想被排除在外,看到你把房子轉給我,我一開始很不開心,不想你覺得這樣就責任盡了、一了百了,當真有個萬一也無所謂。其實我們之間還有許多遺憾,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我也始終沒對你說……
親愛的,不用為我擔心,我現在充滿力量,那是你十八年來給我的,我把它交還給你。我會在手術室外為你祈禱,這是我的權利,你一定會好起來。
字條零零落落,沒標順序,顧恒止把每個句子都看了很多遍,才把整個意思拼湊出來。那是草稿,愛的草稿,他不知道她是用什麼心情在獨自一人的飛行中寫下這些字句,可她好不容易來到這裏,結果聽到的卻是他瞞著她,逕行接受手術的消息,一定很不好過。
「芃芃,對不起……」他又說了一次,不顧她的掙扎,抱緊了她。
徐洺芃顫抖著,手握成拳,卻還是抑止不了喉頭湧上的酸楚。她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如果真的有個萬一,我來的時候看到的會是什麼?」
一具屍體……他老大麻醉一打,不省人事,或許就這麼乾乾淨淨地去了,可她千里迢迢跑來竟是等著收屍,那樣的打擊……既然他都揣想過這麼多的「萬一」,怎麼就沒想到這個?
他擁著她,一年多不曾聽聞她的聲音,不管是什麼他都覺得無比珍貴,他終於領會了自己的錯誤,總是固執地認定什麼是為她好,但事實卻不然。她早已不是那個十八年前被班上同學欺負、需要人幫助的小女孩了,她是他的妻,是能和他比肩一同走過風雨的存在,即便路途再崎嶇,都不曾說過要放棄。
「謝謝你……」是他錯了,他錯估了她,以為她始終脆弱缺乏保護,但其實他能夠來到這裏,仰賴的全是她的堅強支持,他一再小看了她,獨斷做出決定,也難怪她會這麼生氣……
徐洺芃喟然,任他抱著,失了力氣。這些天的佯裝冷漠已經讓她非常疲憊,顧恒止不知輕重地忽略她的感受,她覺得痛,無法坦然……可她其實多想在他醒來的第一時間上前擁抱他……
「以後……不管是為了什麼,都不准再這樣對我。」
「好。」顧恒止答應,也只能答應、只想答應。
她終於柔順在他懷裏,因他的同意軟下了本來堅硬著的心。她並不是想逼他認錯,只是需要時間來處理自己的心情,夫妻之間不該是單靠一方的自以為是、獨斷獨行,而是相互依持。她不要自己一直是那個受人照顧的弱方,她可以證明,她也能夠成為他前進的力量……
她把自己這些心情說出來了,顧恒止聽著,苦笑。「傻瓜,你早就是了。」
他沒有在失去聽力以後自暴自棄、荒廢度日,都是因為有她,她總是能夠在他最低落的時候拉他一把,他只是太珍惜了,捨不得她傷、捨不得她痛,更捨不得她背負苦痛,卻忽略了她的感受,她其實心甘情願。
他們在費城照顧仍帶著些涼冷的春夜抱在一起,緊緊依靠、緊緊守牢,這一切太難能可貴。顧恒止心頭的躁動慢慢得到平靜,一如過去每一次,在她的身邊那樣。他們在這一座陌生的城市裏享受這一份最熟悉的溫暖,他們的心都完滿了,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真的,很不簡單啊。
良久,徐洺芃開口。「其實,我一直有一句話想說……」
「嗯?」
顧恒止瞅著她,在一片昏暗的房間裏,她的眼睛,就像是永夜裏那恒久不變的星子,閃爍著光。
她說:「我愛你。」
和好以後,兩人對這座城市有了興趣,開始觀光遊歷,當作是二度蜜月。
徐洺芃申請了一個半月的留職停薪,現在還有差不多半個月時間。費城擁有許多古老的建築,也曾是多部著名電影的拍攝地,這兒美食遍佈,他們去了當地最有名的起司牛肉堡店,剛好在那裏遇到艾倫醫生和他的伴侶,那是一名黰發黑眸的東方少年,艾倫看見兩人笑了笑。「和好了?」
顧恒止瞥他一眼。「託福。」他可沒忘這人之前看著他苦悶的樣子有多奚落。
艾倫嘿嘿一笑,把一旁沉默著看似有些冷漠的少年拉過來,展示兩人左手的戒指。「當當,我們也要結婚了唷,就在下個月,你們不留下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嗎?」
顧恒止早曉得了艾倫的事,所以並不意外,也知道他身為診所的繼承人,有多不容易。「不了,這次的手術花了太多錢,我們小老百姓還得回去賺錢養活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們醫院收費太高嘍?」
「哪里的話!一分錢一分貨嘛。」
兩個男人相互抬杠,你來我往,少年在一旁表情疏淡,但對於艾倫扯著他「出櫃」的行徑一點抗議也沒有,一雙墨黑的眼瞅著他,清冷的目光下儘是一片深邃的柔情。
徐洺芃看著,從本來的驚訝裏回神,隨即朝少年鼓勵地一笑。「恭喜你們。」
少年一愣,像是沒預料到她的反應,臉上驀然一紅,用中文小聲回了一句:「謝謝。」
「啊~~親愛的,你怎可以對別的女人臉紅!」
艾倫抗議,少年翻了一記白眼,懶得理會他的瘋言瘋語。徐洺芃瞥了身旁滿臉得意的老公一眼,內心與少年默默有種同病相憐的感受。果然幼稚是不分國界的啊……
她和少年相視一笑,說了句「加油」。不管同性異性,結婚都是一件足以改變人生的大事,需要重視看待。艾倫口沫橫飛地講著他們的計畫——先去首都華盛頓登記,然後在費城宴客,礙于醫生身份,他們只打算宴請少數親友……最後露出一臉可憐兮兮的央求表情,說:「真的不留下來參加嗎?」
「我們下週一才走,你們可以提早結婚。」
顧恒止隨口一扯,沒想到艾倫聽了眼睛一亮。「好,那我們明天就去登記!」
「啊?!」夫妻倆被他這般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性格嚇到,少年卻一點驚訝也沒有,好似早已習慣了這一切。
這是真愛啊……他們看著艾倫興沖沖地拉著少年走遠,兩人表情都是好氣又好笑,徐洺芃說:「好久沒參加婚禮了。」
都這把年紀了,身旁的人早就嫁的嫁,娶的娶,不婚的不婚。艾倫會這麼巴不得他們參加,相信也是希望祝福的人多一個是一個,徐洺芃握住了身旁男人的手,歎息。「真不容易啊……」
「什麼?」
顧恒止一副狀況外,徐洺芃瞥他一眼,他們可以結婚,得到眾人祝福,不離不棄,走到這裏……所有的一切都很不簡單,他們承受了這麼大的恩典,真的應該好好感激。
「對了。」徐洺芃忽然想到什麼,開口問:「那個孩子……成年了沒有啊?」
「呃……」
顧恒止回答不出來,兩夫妻相看一眼,默默石化了。
結果艾倫沒開玩笑,當真接受了顧恒止的「建議」,把婚禮改到這個週末。
他們參加了,儘管只是辦在自家的庭院裏,氣氛溫馨,艾倫愛胡鬧的性格也給婚宴帶來不少笑料,就連他拿著蛋糕砸人,少年看著,也只是在一旁溫溫淡淡的。唯獨每一個眼波流轉間,滿滿承載的都是對這個男人的愛意。
少年剛成年,沒有人對這一場婚禮抱持異議。少年的親人早已過世,艾倫的父母則是抱著兒孫自有兒孫福的支持心態,相愛的兩個人,既沒傷天害理,也沒打家劫舍,又有誰有那個權利阻止他們?
夫妻兩人在婚宴之後回台,在飛機上,顧恒止忽然沒頭沒腦地開口。「我願意。」
「啥?」
徐洺芃正要戴上耳機,卻被他這句話頓住,只見顧恒止表情委屈,說:「你之前不是寫說等我好了要問我願不願意娶你嗎?我看你肯定忘記了,乾脆自己先答了。」
「什麼啊?」徐洺芃哭笑不得,他是被艾倫的婚禮感染了吧?「不是講了知道答案的事,何必問?」隨即想了想,她回握住了男人的手,也說:「乖喔,我也願意。」
終於,她把欠他的言語全還了。兩人在那裏願意來願意去,靠走道的乘客也是華人,瞥著這一幕不禁默默掏出墨鏡帶上,徐洺芃看著一笑。欸,有時候放閃不是為了炫耀,而是因為太情不自禁了啊……
妨礙到的人,真是對不起了。
兩人回到臺灣,徐洺芃照常在出版社上班,顧恒止和「光采」則已解約,儘管高層得知他痊癒的消息後希望他能回去,但答應好友在先,顧恒止只好拒絕,乖乖到祈劭辰的公司赴任去。
過去他一直覺得管人麻煩,巴不得只當個業務往外跑,現在卻不得不接下這個重擔,祈劭辰更是一點也沒跟他客氣。「下一季,我要看到業務部百分之二十的成長。」
「媽的你可以再沒人性一點!」根本是打算剝他的皮、喝他的血了吧?!
正所謂人情債欠不得,顧恒止清閒了一年多,又開始過起沒日沒夜的加班生活,尤其之前任職文具公司,如今轉戰食品,其中差異更要花時間適應。他自己一人衝鋒陷陣,和帶領團隊絕對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經驗,顧恒止儘管嘴上抱怨,但心底其實很享受這種挑戰,唯獨回家倒在床上就像死屍一樣,徐洺芃看得心疼,索性用某種方式好好「慰勞」了他一番。
於是顧恒止壓抑著踹好友辦公桌的衝動,終於熬過了這半年。祈劭辰看著新一季的財報,非常滿意。「寶刀未老,不簡單啊!」
「你也知道不簡單啊?!」好不容易養了一年多的氣,現在全沒了。
祈劭辰哈哈笑。說來把顧恒止挖來他們公司,還是自己賺到了。
風風雨雨的一年過了,來到年底,祈劭辰龍心大悅,給顧恒止放了一周的假。他先是在家當了三天的大老爺,第四天剛好是週末,夫妻倆開始打掃家裏,有陣子沒清理,到處都是灰塵,他拿著刷子在廁所刷刷洗洗,徐洺芃在外頭叫他。「恒止,過來一下。」
他洗手出去,看見老婆指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幫我換燈泡。」
「喔。」他疑惑,因為這種事平常徐洺芃自己就會做,不會特地把他叫出來,但換就換唄。他換好了回到浴室,浴缸刷到一半,又被老婆大人召喚,這次是要他爬上去清理櫃子上的灰塵。
好,爬就爬,結果過不久又被叫來拆下客廳的窗簾……全是爬高的差事,顧恒止一頭霧水。「幹麼,你忽然得了懼高症啦?」
徐洺芃瞥他一眼。「只是以防萬一。」
「什麼萬一?」
顧恒止一邊踩著梯子爬上去,聽見她說:「懷孕。」
「喔,原來是懷——啊啊啊啊啊?」咚咚啷咚鏘!顧恒止大驚,一個沒踩穩,整個人連著梯子摔到地板上。他顧不得痛,連忙跳起來。「懷孕?!什麼時候的事?!」
徐洺芃瞅著他誇張的反應,噗哧一笑。「三個月了。」
「三——三個月?!」不是三個星期?顧恒止下巴掉下來。「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喔,兩個月前。」
「然後你現在才告訴我?!」老天!
顧恒止快昏倒,老婆大人「高齡」懷孕已經三個月,她在兩個月前就已經知曉,結果一點聲息都不露……他開始回憶這兩個月他們幹了什麼,有沒有釘釘子?他們上個月還去購物!因為東西太多,她也拿了一些……顧恒止臉色又青又白,很是精彩。「你!現在什麼都放下!給我去床上躺著!我、我去報告爸媽……」
徐洺芃眨眨眼。「我已經跟他們講了。」
「……」所以搞半天他就是那個妻子有了第三者,結果最後才知道的老公?「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
徐洺芃卷了卷有些長長的頭髮,口吻無辜。「因為懷孕三個月內不能告訴別人啊。」
「我是別人嗎?!」顧恒止崩潰了。老婆大人這是哪一招啊?
結果這天開始,徐洺芃被勒令什麼都不能做,這個不行那個不行,唯一行的就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只許看電視,但連個電視節目他也要囉嗦。「不,不能看新聞,現在社會太亂了,對寶寶不好……布袋戲,不行,這是禁忌!算了,看MTV台好了……」
唉,他的反應全在她預料之中,發現懷孕的時候他正好忙於業績,成天沒日沒夜的,她不想再造成他過度緊張,當然最大的理由是——
哼哼,他當初瞞著他動手術的事,儘管已經不生氣了,但好好給他一個教訓還是必要的,看他以後還敢不敢那樣?
結果過了一陣子後,顧恒止猶豫了半天,忽然問她。「你老實說吧,是不是我得罪了你什麼?」
徐洺芃抬眉,一臉意外。「你居然沒想到?」
他一臉無辜。「所以我真的做錯了什麼?」
她哭笑不得。「好吧,其實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千萬不要打算隱瞞女人什麼事。」
「啊?」
看著他仍舊不明就裏的表情,徐洺芃不禁微笑了。
「我保證,你會得不償失。」
尾聲——不簡單的事
顧景洐八歲了。
他有一個好帥氣的名字,爺爺說是來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這句話,他還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反正應該很厲害就是了,只是外公覺得「景行」二字的筆劃不好,所以多加了三點水,這個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大人好就好了。
他今年升上小三,老師第一次叫他們寫文章,主題是「不簡單的事」。顧景洐想半天想不到,回家興沖沖問老爸。
「把拔,什麼事情最不簡單啊?」
顧恒止搓了搓下巴,看著兒子閃亮亮的眼神,心想你老爸我當初把屎把尿半夜餵奶伺候你這個小祖宗最不簡單啊……最後丟出為人父的標準答案。「去問你媽,她生你最不簡單了。」
「好。」顧景洐抓著筆跟本子咚咚咚跑去,顧恒止感歎地瞅著兒子逐漸長大的背影,想當初老婆高齡懷孕,千辛萬苦生下這小子的兵荒馬亂就不禁一陣冷汗,害他之後馬上去做了結紮手術,看不得老婆再吃這種折騰人的苦。
徐洺芃正在廚房弄東西,這些年她的廚藝多少有了點長進,見到兒子匆匆跑來,她忍不住一笑。唉,這肉球也少不了她一份貢獻,顧恒止忙的時候,負責餵食兒子的當然是她。她捏了捏顧景洐粉嫩嫩的臉蛋,問:「怎麼啦?」
「馬麻,老師叫我們寫短文。」
「喔?」
「什麼事情最不簡單啊?」
徐洺芃拿起兒子的作業簿一看,上頭貼了老師要求的文章主題,她笑了笑。「很多事都不簡單啊。」說著,她牽著兒子的手來到客廳,瞪了坐在沙發上的顧恒止一眼。「你不要什麼都叫兒子來問我。」
顧恒止把兒子抱過去,哈哈笑。「我想你生他最不簡單嘛。」
是啊,確實不簡單,但若事情再來一遍,她也甘願接受,子女真是父母最甜蜜的負荷,她瞅著兒子和眼前的男人極盡相似的眉眼,內心溫柔滿盈,這是他們的孩子啊……
「真的,你就是我們最不簡單的一件事了。」徐洺芃捏了捏兒子的小鼻子,見他眨眼,一臉天真不解,不禁甜甜一笑。「這個嘛,就要從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男孩跟女孩,男孩覺得女孩是非洲難民,女孩覺得男孩是猴子講起了……」
隔天,顧景洐把他的作業交出去了。
標題「不簡單的事」——
媽媽說,世界上不簡單的事好多好多,兩個人相愛不簡單、結婚不簡單,可以一直在一起更不簡單。爸爸說媽媽生下我就是最不簡單的事,因為我是他們愛的結晶。
所以我要好好珍惜我自己、珍惜每一個人,這個就是很不簡單的事了。
——全書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3:05:09
番外之制〈制服誘惑〉
這天,徐洺芃在好久未整理的衣櫃裏發現一樣事物。
「哈啾!」她把東西挖出來,因陳年的灰塵打噴嚏。她今天休假,老公上班去了,閑來無事翻翻衣服、汰舊換新,沒想到居然找到這樣東西。
她一笑,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被折疊得整整齊齊,只是長久被塞在角落又壓了一堆東西,顯得有點乾癟。
她打開來,是她高中時候的制服。
「好懷念喔……」她看著,笑意不自覺湧上。他們就讀的學校制服樣式簡單,就一件白襯衫搭上黑色百褶裙。愛美的女生都會故意把襯衫改短,裁出腰線,裙長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膝下變成膝上,不過她沒那麼講究,能穿就好。
徐洺芃瞅著梅乾菜似的襯衫胸前的學號及姓名,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想著,她把衣服拿出來洗了,脫水烘乾,拿熨斗將縐著燙平。制服保存得很好,白色布料未有太嚴重的發黃跡象,她心念一動。記得那時自己還挺瘦小一隻,不知道……現在還穿不穿得下?
人生喜事之一,就是三年前買的小一號褲子如今穿上去居然剛剛好。襯衫有點緊,但緊的位置她很能接受,至於裙子……
「應該不行吧……呃?」深呼吸,喀一聲,扣子扣上,徐洺芃瞪大眼,居然……居然真的穿上了?「啊哈,夫人,過來看!」
徐洺芃樂得轉圈圈,招來一頭霧水的夫人同樂。她看著鏡子裏的女人……嘿,女孩?討喜的娃娃臉目前還看不太出歲月的痕跡,過去穿制服的時候她總會把扣子扣到最後一顆,但如今繃在胸前,只得袒露出鎖骨那一片肌膚,加上身高長了,原本在膝下的裙擺如今拉高至膝上,好端端的一件制服,竟給她穿出一點誘人的氣息。
莫非這個就是傳說中的制服誘惑?
徐洺芃赧熱了臉。這一陣子顧恒止在祈劭辰的公司裏忙得昏天暗地,回家倒在床上呈現死屍狀,她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在病房,她說:「如果你好了,不管是護士服還是學生服,我都穿給你看。」
現在這樣……算不算是履行約定啊?
儘管他沒聽見,她後來也忘了這一回事,但最近那傢伙這麼辛苦,他們也很久沒有夫妻生活,橫豎都已經穿上,乾脆……嗯……唔……
結果腦子還在轉,手機卻在這時候響起,她一愣,連忙接聽。「喂喂?」
「芃芃?」是顧恒止,他人在外頭,背景的雜音聽起來像在大馬路上。「今天客戶臨時說要取消應酬,我要回家了,要不要替你買什麼回去?」
怦咚。徐洺芃心跳一下子失序,這才注意到現在已經晚上六點,這……未免也太巧了。「呃,不用了,我媽昨天送的一鍋肉還有剩,吃那個就好。」
「好,那我回去了。」顧恒止一笑,口氣是難得的輕鬆。「終於可以早點休息了。」
「嗯。」徐洺芃聽得好心疼。這一陣子,顧恒止完全過著早出晚歸的生活,壓根兒沒有空閒的時間。她拉了拉自己的裙擺,決定把羞恥心扔到一邊。人家這麼辛苦,給他一點「獎勵」應該是OK的吧?
顧恒止覺得自己快死了。
他一邊罵一邊上樓:「員工也不是這麼用的吧?這個吸血鬼、土財主、死混蛋……」他走出電梯,打開家門,通常這時候迎接自己的都是夫人那一團白毛,但這回不同。他瞪大眼,再瞪大眼,甚至抬手揉了揉眼,瞅望面前站定的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我穿越了?」
「噗!」徐洺芃笑出來,這是什麼跟什麼?「幹麼啊,很奇怪?」
「這……」
徐洺芃被他看得困窘,她身上還是那套黑白制服,只是多穿了一雙白色長襪,頭髮上也別了孩子氣地髮夾,倘若不是胸口那裏的扣子開著,還真是標準一副好學生準備出門上課的樣子。
顧恒止瞬間有種被雷打中的震撼,連指尖都酥酥麻麻的。「你……你怎會穿成這個樣子?」
「不喜歡?」徐洺芃拉起裙擺,轉了個圈,也許顧恒止只會覺得好笑,那也行,反正她的目的本來就是給他「抒壓」。「今天在衣櫃裏偶然翻到的,居然穿得下耶,好意外。」
顧恒止依舊乾瞪眼,還沒從驚詫裏回過神來。上回見到徐洺芃這副打扮都快隔二十年了,儘管與過去相較,她早已褪去青澀,轉而顯露成熟女人的韻味,可那一雙黑黝黝的眼,卻始終如同他記憶中的那般清澈閃亮。
而如今,她的眼裏承載的,已滿滿都是自己的身影。
這是他年少時幾乎不敢抱持的想望……顧恒止一個伸手,將她纖軟的身子給抱擁入懷,只覺得有種東西圓滿了,在不感到遺憾。原來,他們歷經這麼多走到這裏,早就不再有回首過往的必要。
而她為自己所做的點點滴滴,他一直都好好記得。
「好像太緊了一點。」
「哪里?!」
事關身材問題,徐洺芃反應很大。顧恒止嘿嘿笑。「這裏啊。」
輕輕地,以手指拈開了她胸前繃著的一顆鈕扣,這色大爺的行徑換來了徐洺芃一記白眼。「好歹這些年我也是有‘成長’的好嗎?」
「從A到B?」
「呸!好歹有C好不好!」都老夫老妻了,早就不會為了這種話題感到羞澀,徐洺芃哼了一聲把扣子扣上。「欸,仔細想想,都這把年紀了,穿成這樣被人看到肯定被笑死……」
「不會啊。」顧恒止一笑,抱住她。「我很喜歡。」
「咦?」
「我很喜歡。」他又說了一遍,用那樣真摯的、誠心的口氣。「三年A班的徐洺芃同學,我很喜歡你,和我交往好不好?」
「噗。」徐洺芃一愣,隨即笑出,任他抱著,感受他的言語一字一句打在她的心坎上。
於是,那種久違的心跳及渾身不自主冒出熱氣的感覺回來了,凝視著男人堪稱陽光的笑臉,她想,不管過了幾年,自己還是會被他的這種笑容,甚至一言一行徹底打動吧?
顧恒止也是,眼前的這個人不管過了十年、二十年……或者一百年,穿成什麼樣子,他都不會膩。
他的妻。
「那麼,以後請多多指教了,顧同學。」
【全書完】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1-1-18 03:05:57
年紀大了一點
夏灩
陶晶瑩有一首歌〈年紀大了一點〉,裏頭有一句歌詞是「哦,我是白癡,是呆子,是個只會嚷嚷的膽小鬼,站在原地不敢前進也不捨得退」,一語道出我在書寫時抱持的心情。一直覺得寫一本書就像歷經一次愛情,有酸有苦、有甜有辣。罵自己白癡,不知道究竟在堅持些什麼東西,偏偏就是割捨不下,進退維谷,最後只想要用拖稿的方式逃避,然後腦中的碇真嗣(誰啊)一直跑出來喊——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
最近的日子,就是在這樣的矛盾裏度過。(感覺好難理解XD)
《結婚不簡單》在開稿之前,我就已經決定這是一本小老百姓為了非常小老百姓的理由,決定結婚的故事,並且定調為種田文(不是真的種田,是指小倆口安安穩穩好好過日子的文章啦),書名是我某天買飯的路上想到的(這也很種田),本以為通俗成這樣肯定有人用過了,想不到上網一查,沒有!真的沒有!分明一堆「不簡單」,但卻沒人覺得結婚不簡單,這真是太驚訝了!
其實人生充滿各種不簡單,「結婚」只是其一,我不想在充滿粉紅色泡泡(有嗎?)的言小裏闡述我對婚姻抱持的不信任及黑暗(因為太多了,真要講起來都能變成一篇論文了),只說,我依然相信世界上有美好的婚姻存在,可惜見過的少。興許這一本書就是我對「婚姻」尚存的一點微小期待。我始終認為,維持一段關係的不二法門絕對不會是任何法律手段、一紙婚約,而是刀郎在〈愛是你我〉所唱的——愛是你我,用心交織的生活。愛是你和我,在患難之中不變的承諾……就算生活,給我無盡的苦痛折磨,我還是覺得幸福更多。
我相信「用心」,才是真正維繫人與人之間的根本。
簡而言之,一字之曰在於心嘍。(笑)
「扶持」算是這一本我想要寫的主題之一,前半本由男主角扶持女主角,走出有點憂傷的過去;後半本則由女主角來扶持男主角,學習堅強,走出磨難。這本書名都該叫「患難夫妻」了,畢竟人生有太多課題需要我們一一克服,也許哪天好端端坐在那兒,不巧隕石就來了(又不是在拍好萊塢大片),有些事無法做準備,但我期許自己能夠抱持正向的態度面對。正所謂日子難過,但笑著是過,哭著也是過,何不讓自己好過?(笑)
再來是「信仰」。我個人是無神論者,一般也不太會設定主角有所信託,因為我不相信的東西我沒辦法說服主角也相信,儘管我反教,但我始終覺得信仰的本質是美好的。在英文裏,「believe」也可翻譯成信仰,我很喜歡。強大的「相信」本身就是一種能量,前一陣子轟動一時的書《秘密》就是在講這個(儘管我看不完它XD),我沒想這麼多,只是單純覺得相較於「否定」,「肯定」給我的助益更大,有時候一點點的「相信」,就足以改變我們的人生。我能夠不間斷地書寫,或許就是一種證明,一如我在《不婚流行主義》的後記提到的——人生不就是需要一點盲目的「相信」?
這一次的劇情安排我承認我有一點任性,完全寫了自己想寫的(哪一次不是這樣?!),裏頭有許多是我曾經歷經過的感受——女主角不定時的憂鬱、高中被排擠,以及男主角的失眠。這些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有的還是進行式),我把它們分割出來,像是上帝以亞當的肋骨造出了夏娃,讓他們相愛,彼此依靠,相互補完,同時也完滿了自己,這是我長久以來書寫的目標,以及目的之一(感覺像是《新世紀福音戰士》裏德人類補完計畫XD)。
其中,顧恒止那句話:「如果連你自己都認為這是小事,那要別人怎麼替你看在眼底?」、「倘使你真的認為這是小事,你現在就不會這麼不愉快嫁」也是我心理醫生的名言,我聽了震撼,仿佛刺進心底,便決定寫在書上,與大家分享,包含那些我所喜歡的歌曲。EricClapton人稱「吉他之神」,他有一首〈Tearsinheaven〉是為自己早逝的四歲兒子所譜寫,全曲充滿對於亡兒的思念及祝福,不帶任何怨憤,溫柔得過分。〈Changetheworld〉則是甜蜜到不行,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只覺得怎麼可以這麼可愛?(笑)
費城是我個人非常嚮往的地方,很開心有機會可以寫到(對,還有「靈異第六感」也是在費城拍的唷)。TomHanks那段對白出自MariaCallas的「LaMammaMorta」。MariaCallas也是一個傳奇女伶,他這一段震撼人心的演出為「人死如燈滅」下了一個不同注解:即使死去,但屬於他的記憶,會一直存留在人心、這個世界,變成了愛。
每一首歌就像是一則故事,代表一段不同記憶。徐洺芃結婚時候用的曲子是〈心拍數#0822〉,創作者為了紀念和女友相識一周年而寫下了它。這一些歌曲發想了我的情節。原來,這個世界上依然有這麼美好的事,值得我們追尋,並且期待,衷心感謝。
國外有一本《幸福書》,我在《讀者文摘》上看到那些令人感到幸福的事,會心一笑,像是下雪天、烘焙坊的香味、在口袋裏找到錢。《讀者文摘》自己也嚴選了一些幸福——穿上剛剛烘乾的內衣褲、超市的收銀員增開了另一條結賬線、老少共舞、付錢付得恰恰好,免找零錢、家電故障時,敲打它就好了、玩擊掌遊戲的小Baby,以及翻到枕頭另一面。
我拍案叫絕,這些東西都是我們生活中隨處可享受的,幸福其實唾手可尋,只是太平凡了,沒人覺察其中珍貴。而我的幸福就是,卡稿的時候想到接續下去的句子、用了一個恰如其分的辭彙、看完一個教人讚歎且滿足的故事、聽到一首讓我想Repeat一萬遍的歌……
還有就是現在這樣,寫下一個又一個的故事,然後知道世界上,即便是很少很少的一群人,他們因我書寫的東西而得到了一點鼓舞。
這個就是我的幸福了,也希望大家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小幸福嘍。
一樣謝謝看到這裏的讀者朋友,尤其是舊雨(笑),謝謝你們(不得不)容忍作者的任性至今(這次連種田文都來了XD)。感謝編輯、感謝出版社、感謝提供我婚禮禮俗的經驗,因為算日子算到差點打算不嫁了的朋友,每一本書要感謝的人實在太多,這一本還有特別幫我去問醫療經驗的朋友,所以總歸還是謝天吧!
又到P。S。時間——我在非死不可上有一個粉絲頁,在上頭搜尋「夏灩」就可以找到我了。然後,從這一本開始我辦了一個小活動,詳細可見書前內頁廣告,算是紀念生日、一周年,以及快寫到的第十本書(笑),贈送的獎品個人覺得挺不賴的,有興趣的人請多多支持嘍!
And番外這種東西,真的就有Fu就寫沒Fu放一邊,所以也不承諾了(反正也不值一信),艾倫與少年的番外我也是寫一寫就扔到一邊去。我得了一種開坑若填會死的病,偏偏寫書開坑不填會先餓死,真苦惱。
所以……一切還是隨緣吧。(哪一次不是這樣?)下一本見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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