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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望舒]情燎冰心[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44:25     標題: [望舒]情燎冰心[全文完]

情燎冰心 作者:望舒

項暐——一個溫柔如風、擇善固執的男人,為了尋回所愛,走遍千里。
冰珀——寒冰神宮的帝女,向來心若止水,情冷如冰。
在因緣際會下,他意外地救了這個眾人欲除之而後快的妖女。
為此,他入了神宮臥底,當起她的貼身侍衛。
明知背叛她的代價唯有一死,他仍無法自拔地愛上了她,
傾注所有溫柔,用盡一生的深情,只為換得她真心的回應,
就算得拿命來搏,無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45:51



  因緣和合下,LKK的塵客和Young girl望舒小妹妹相遇了。(呵~請一定要跳脫印象中小說的情節,因為我們……我們不是男女主角,也不是俊男美女。)

  記得首次相會,地點是在椰林大道旁的總圖前。

  依常理,通常不相識的人第一次謀面,總會這麼約定:手中拿個信物或是穿著容易辨識的衣服。

  我們當天就是採用第一種方式,拿個「信物」相認。(呀……這種感覺好像是在「相親」哦!)

  那時,早到的我,溫文儒雅的我,根本不好意思將約定的信物拿在手中晃呀晃,這就任由時間自己滴答的走著。

  結果,在無人主動相認的情況下,塵客只好自己找尋目標。望啊望,瞄見有位姑娘家好似也是在等人的樣子。

  嗯~鎖定目標,準備開口相詢。(深呼吸、理理衣襟、撥弄頭髮……)

  一切就緒後,落落大方的來到女孩面前,文質彬彬的加以詢問。

  ㄟ……對方眼神中的茫然,讓我發現自己認錯人、表錯情。

  出擊失敗後,腦中便開始幻想,幻想這位要與我相會的小妹妹到底是什麼模樣咧?高矮?胖瘦?長髮短髮?春不春色……(呵~等待的時間最是無聊,為了配合所謂的無聊,我就順應時勢的做些無聊的想像。)

  正兀自編織、幻想之際,一位漾著璀璨笑意的女孩迎面而來,望舒姑娘終於現身了。這望舒妹妹和崎路(看過望舒小說的人,應該知道塵客所指之崎路為哪號人物。)一樣背著一個大背包,看起來沉甸甸的,讓人好想伸手入袋,試試運氣。

  見面後,好像也沒什麼陌生,就這麼互相哇啦哇啦的說了起來……(嘻~這就是我與望舒姑娘的『第一次』……完全照著一般公式進行,只不過場景不在沙灘也不在海邊,啊……詩情畫意少了一些些……)

  和望舒的「緣起」,就是那個背布袋人兒拉的線(這我寫了一本厚厚的『布袋師傳記』),網路上的BBS,搭起我們之間友誼的橋樑。(寫到這,好懷念剛開始時,望舒對我的稱呼:「塵客大哥」……(望舒PS.妹姊「布袋師傳記」寫得精彩絕倫!連洛煒也讚不絕口呢~)

  隔著網路,本有著一層若隱若現的神秘感。這見面之後,什麼都不復見了。(啊……「塵客大哥」不見了啦……)

  「隱面騙三千,現面拐萬人。」(ㄟ……座右銘可以這麼期許嗎?)

  與望舒間的互動達到高潮(金光閃閃、瑞氣千條)是因為「金光」系列布袋戲(黃俊雄大師編導)微妙的牽引。

  呵~某日與望舒在網上相遇,塵客便展開水球攻勢,以舊人來做引喻,輕輕劃上吸引人的等號。ㄟ……也不知道望舒妹妹是被我纏到無法道逃故而應允?還是塵客的遊說之詞太棒了?總而言之,望舒加入了「金光後援會」。YA!

  望舒妹妹是塵客用心拐來的金光黨員,這剛入門時,是個靦腆、可愛的人頭黨員,然跨入門後,則是位潛力十足(這可以由望舒所寫的小說佈局印證)的「金光」號召者。

  究其因,只有兩個顯而易見的答案,即「塵客推薦,必屬上品」、「金光品質,毋庸置疑」。呵~容我節錄望舒在看了五集「金光霹靂菩薩藏」之後的感覺。

  金光真的是好看呀!說真的,雖然才剛起步,但是……已經開始喜歡啦……好想馬上騎著我的bike再調到00路0段去借……若要問原因,我想……在對白和劇情設計上,我個人相當相當欣賞金光的風格,幽默而不流於低級。甚至處處顯露機智和人生哲學……這是才剛看一丁丁的感想啦……已經讓我忍不住來這裡灌水水了……好好看哦……(望舒PS連我灌水的紀錄都被挖出來了,形象……形象……)

  黃俊雄先生編導的金光系列布袋戲,系為史艷文系列布袋戲的延伸。因此,只要腦海中有著「雲洲大儒俠史艷文」以及「萬惡的罪魁藏鏡人」的印象,即可輕易的進入黃大師所精心拍攝的「金光」系列布袋戲的情節。

  「金光」系列布袋戲以舊有的劇情、人物來帶引出新德走向、新的人物,基本上是具備著傳承的意味。

  「溫文儒雅、俊逸不凡」的哲無書、「文質彬彬、氣宇軒昂」的小華佗、「可愛慧黠、你丟我撿」的拾字郎、「志節凜然、燕子身形」的冰山冷燕……等等的金光人物,是我們共同欣賞、喜愛的角色。(我們兩人在人物的認同上,是屬同一家的唷~)

  就這樣,我們之間的「情結」越結越深……「溝通」也越來越密切……

  嗯~我們還有個很可愛、很振奮的口號。

  金光萬歲!哲無書萬歲!拾字郎萬歲!小華佗萬歲!冰山冷燕萬歲!

  嘻~金光話題到此告個段落,轉換一下主題。(這個……這個廣告好像打得很明顯,不知會不會被砍?Q─Q)

  為了不枉費現身於此的歷史鏡頭,塵客來說點有關望舒妹妹的內幕好了,滿足一下大家的期待感。(這個,這個好像每篇寫序的作者都是這個樣,塵客當然必須依照前人慣例與基本禮數來行。)

  望舒姑娘是──烹調「迷湯」的高手!

  迷煬?何謂迷湯也?

  嗯~字典中應是沒有「迷湯」這一用詞,有「迷魂湯」的用語。至於這兩者之間是否為等號?我想不須我來解釋。

  ㄟ……這算哪門子的內幕?!

  呵……沒有好康的誘惑,我怎麼可能透露太多咧……(看來塵客有點壞壞的)

  聲音傳來:有點而已嗎?

  塵客回應:是啊,我是很公正的,那個天平,我一直信守善,死抱著,很努力的站在均點上啊~

  聲音再傳:你那個天平有經過認證嗎?

  塵客解釋:有啊,經過無書華佗拾字郎的認證,有個好大的正字標誌呢!不信的話,請睜大雙眼一觀究竟!

  扯啊扯,聊啊聊,儘是說些和本書內容無關的主題(真是不好意思……),不過話說回來,塵客還是很認真的都有將望舒給拉了進來。(哈~把望舒妹妹拉出來當當擋箭牌。)

  其實,說真的,望舒妹妹的文釆,真的不需塵客在此多加贅述。看過望舒先前作品的朋友一定認同塵客之言,這贊同者,請點個頭示個意吧~(呵!別擔心,您我雖然隔著書隔苦時空,但心意可相通呀。嘻~有言道:「千里一瞬間」~)

  寫著寫著,時至入更,該入眠了。(意即該停筆了……這寫那麼多的廢話,真是不環保……浪費紙張啊~)

  最後,塵客邀請大家一起進入望舒精心所寫的《情燎冰心》的劇情中。

  讓我們一起和書中人物悠遊於望舒的佈局裡……(哈哈哈哈哈~我們一起粉墨登場吧,上戲嘍~~)

                         塵客4.23.98

  望舒的咕嘰:

  看到姊姊這樣爆出內幕,望舒只能發揮我「嘿嘿乾笑兩聲」的功力了。說真的,若是沒有姊姊的「好康相報」,望舒還沒這機緣得識「金光」咧~那麼可能就不會有這本《情燎冰心》了。

  在寫稿期間,塵客姊姊一再告誡我要「人車分道」,不能貪看「金光」誤了正事,逼稿……呃……不,是「關心」的程度不下佳薇。在此當然要謝謝「溫文儒雅、俊逸不凡的塵客大哥」嘍!能ㄠ到姊姊為《情燎冰心》寫個幾句話,已經讓這本書「金光閃閃、瑞氣千條」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46:32

緣起


  仰首向天,蟒黑的夜空綴飾著燦星點點,晶亮的輝芒,搭著即將入冬的清寒況味兒,涼意是愈發凝重了。

  已經整整一個月了……

  他總愛在闃靜無人的夜裡望天,在心底掐算北出蘇州尋她的日期,重重地,他歎了一口氣。

  「寧兒寧兒,你還好嗎?今天一切都平安吧?」他沉聲輕問。

  而一如往常地,沒有任何聲響回應他,除了嗚嗚掠過的風鳴。

  這北方的天,是真的冷了。

  如果寧兒離開蘇州後,真是朝北而行,那麼衣衫肯定不夠暖和,就不知道這小妮子有沒妥當地照顧自己……

  如今他能求的,只有「平安」兩字;至於她的實際處境如何,「平安」兩字對她是否算是奢求,他卻無從得知了。

  項暐給了自己一個苦苦的笑,緩緩地合上了窗。

  也該歇息了,明兒個,還得繼續找尋寧兒呢!

  放眼宮室,除了左右兩旁熊熊燒著的火焰外,全是一片凜冽的雪色,使得映照在牆間地面、吞吐舞動的赤紅光影,格外顯得詭異驚心。

  她專注地梳著如瀑長髮,乳白色的象牙梳子在她密密的黑絲裡上下穿梭,一次又一次。

  「時辰到了。」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黑若子夜的瞳眸瞅著銅鏡中的自己,仍舊緩緩地梳著發。

  「帝女……」小婢再次提醒的聲音裡透著為難。

  終於,她緩緩放下手中的象牙梳子,站了起來,纖細清瘦的身子在偌大的空曠宮室裡更顯得單薄。

  她微微綻開唇角,折彎起完美的弧度,一個無可挑剔的完美笑容。「嗯,我知道。」她應道,輕巧如羽落。

  小婢抬起眼睫正好對上主子的眼瞳,硬生生地教她打了個寒顫,趕忙地低下頭去;在帝女身邊服侍快三年了,可是每回和她目光相對,就是忍不住心驚肉跳地一顫。

  小婢的反應完全落在她的眼底,不過,她的笑容並未因此而改變,甚至,連一絲怒氣都未曾在心中蘊生。

  早習慣了!

  再過一刻鐘,當她手執匕首、刺入活生生的血肉之軀時,相同的反應會出現在其他人身上──

  膽寒敬畏和止不住的顫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47:05

第一章


  今兒個是年後的第一天開市,人潮洶湧,延續著農曆年歡欣鼓舞的氣氛,從各個角落傳來的聲響鬧烘烘地直吵上了天頂。

  突然,從北城門開始,人群恍若潮水退岸般,迅速向兩旁散去,驚呼尖叫聲響徹雲霄。

  「閃開閃開!不閃就砍!」金兵達達的馬蹄聲催命似的,販子、路人盡皆倉皇失色。

  「喂!別擋路!」領頭的金人對動作遲緩的老頭兒大喝一聲,手上大刀已經舉起,就要揮下;至於那老頭兒,就這麼呆愣地看著巨大的人馬輾來,不能反應。看樣子,這個擺算命攤的老頭兒注定會成為刀下亡魂!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

  一道黑色的身影以秋風掃葉不留痕之姿飛捲而下;旁人只覺眼兒一花,火星點點伴著清脆的「鏗鏘」聲一閃即逝──

  老人毫髮未損地立在路邊,身旁站了個頎高偉岸的黑衣男子。

  「公……公……公子爺,謝謝。」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回來的老頭兒,驚魂甫定,聲音仍抖得厲害。

  「老伯,您客氣了;小事一樁,不足掛齒。」項暐拍拍身上的灰塵,微笑道。

  「不不不!」老頭兒抹抹額際嚇出的冷汗,大喘口氣。「這救命之恩……」

  「既是晚輩能力所及,豈有見死不救的道理?」項暐溫和有禮地說,點了個頭,便欲離去。

  算命的老頭兒眼見救命恩人身形逐漸遠去,心頭可急了,邊追邊扯著嗓子大喊:「喂喂喂……公子爺請留步,公子爺請留步!」

  項暐聽到後頭的腳步聲,只得停下;一轉過身來,正好扶住老頭兒急急奔跑後突然停止的顛簸。

  「公子爺,您這恩情……」老頭兒跑得氣喘吁吁,深深吸口氣,才把話說明白。「您這恩情,老朽是一定要報答的。」

  「這……」項暐有些尷尬地咧嘴一笑;會救這位老先生的命,本就不是為了圖報,這下子老人的堅持反倒教他為難了。

  「這樣好了──」老頭兒跑慣了江湖,自然懂得察言觀色。「讓老朽免費為公子爺卜個卦,您瞧如何?」

  「那……好吧。」再拒絕下去,可就流於矯情了。

  「公子爺想問什麼?」

  「尋人。」項暐淡淡地說,依舊是笑容可掬,不過──多了些無奈。

  「您就隨意寫兩個字吧!」老頭兒從懷中掏出紙筆,連同一本墊底用的書冊交給了項暐。

  項暐從未想到會有此遭遇,找寧兒居然找到求神問卜的地步了,他失笑地信手寫下了「豈難」兩字,交還給算命的老伯。

  只見老頭兒表情嚴肅,手指掐算了算,喃喃道:「豈者為十,取上卦為兌;難者一九,取下卦為離;是為澤火革卦。」接著,開口再問:「不知公子爺先前是循哪個方向?」

  「北。」

  「唔……」老頭兒點了點頭,並做解釋:「革者,有改變之意;所以公子可能需要改變方向找尋。」

  「哦?」這算命老伯的話──應該相信嗎?

  「公子爺要尋的人,不是在西方,就是在南方。」老頭兒進一步說明,然後笑了笑,道:「這是老朽所能知道的極限了,如果現下公子爺沒個頭緒,何不試著往西或往南找找看?」

  確實!找尋寧兒至今並沒有什麼頭緒,他只是憑著直覺、沿著到王叔牧場的路朝北行罷了;這會兒,他要因占卦的結果改變既定行程嗎?

  「公子爺,老朽這一卦給您做做參考,不管您最後究竟決意如何,總是天命天運。」

  「謝謝老伯。」無論如何,項暐還是溫文有禮地行了個揖表示感謝。

  算命老頭兒刻劃著風霜皺紋的臉,堆起淡然而實在的笑;他輕輕向這個救了自己一命、俊朗不失英挺的年輕人點了點頭,然後轉身緩步離開了。

  項暐望著算命老伯的背影,竟微微發起怔來,他究竟該做何選擇?上天容不容許他找著他的小寧兒?

  恍惚中,挾著料峭春寒拂面而過的風裡,隱隱傳來一個暗啞蒼老的聲音,吟哦道:「緣由上蒼定,情乃前世牽,執深豈能改,念切難回天。」

  執深豈能改,念切難回天……

  項暐深深吸了口氣,寧兒嬌俏的臉蛋立時浮現眼前,盈盈地笑著,卻著實讓他心疼惶急起來。驀地,他知道決定會是什麼了──

  不管如何,他要賭這一次!

  尋得、尋不得若是天注定,那麼,就讓他跟自己的命運賭這麼一次吧!

  就賭──這麼一次!

  「此時的江南,梅子不知熟了沒?」他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喃喃道。

  項暐向西行,順著商隊的路線,已經越過金、夏邊界,來到大夏境內;在歸雲莊未解散之前,他也曾數次造訪,卻萬萬沒想到再踏上河西這塊土地,竟是為了尋找寧兒。

  晌午時分,日頭正炙,饒是這裡的氣候較江南涼爽,走了一上午的路,仍不禁讓他覺得有些燥熱;項暐抬頭看看天,手背在沁出汗的額際胡亂抹了抹,心想找個有水的地方稍做歇息。

  「唔……有水?」在如此乾旱缺水的地方,居然能聽到水聲淙淙,稱得上是奇事一樁了;項暐循著聲音的來源,走了過去,卻在乍見湖泊時,頓時一僵──

  是個年輕女子!未著半縷,亭亭立於湖心,清澈的水面在她胸前優美的曲線畫上一道水平;烏麗的長髮如垂瀑直下,暖陽照射在髮梢糝落燦燦光影,襯得凝脂如玉的肌膚更加雪白粉嫩。

  她合著雙眼,櫻唇那一點丹朱,在絕美的五官形容上綻著亮艷,兩手十指在胸前綰拈成蓮瓣全綻狀,靜靜地沒露半點聲息,宛若白玉雕琢成的仙女像。

  項暐不帶半點褻瀆地直盯著她瞧,渾忘了「非禮勿視」的規矩。

  突然,從湖岸另一邊傳來雜遝的腳步聲,緊接著就是幾個男子的低語交談,項暐憑著深厚的內力,聽得一清二楚。

  「那妖女正在練功,乘機殺了她!」

  「機不可失!咱們快動手!」

  「這回絕對要她命歸陰曹!」

  緊接著,一枝枝長箭疾射向那女子!

  項暐對雙方的來歷都不清楚,但不管如何,孤身女子受到一群大男人圍攻,他豈能坐視不管?

  「住手!」他大喝道,翻騰起身,順手抄下兩枝箭弩,在幾個大漢的面前落了地。「你們暗箭傷人,合力對付一個女子,羞也不羞?」

  幾個大漢對望一眼,半句話也不說,很有默契地向他出招。

  饒是項暐練就一身好武藝,這些人出其不意的攻擊,縱然傷不了他的半根寒毛,但也確實讓項暐一時之間無力顧及那女子。

  「那妖女逃啦!」其中一名大漢趁攻守之際向湖中瞥了一眼,發現早不見人影,便大聲地喊道。

  眾人均感錯愕,失望之情溢於言表,當下全收了手。

  「也罷!」深歎口氣,為首的大漢瞅了瞅這個身手不凡的小伙子,心中已有計較,此刻他們不宜多樹敵;於是,不再多言,打了個收隊的手勢,便率眾悵然地離去了。

  「姑娘?」見人行漸遠,項暐回身尋找適才那位女子,他知道,她其實並未離開。「姑娘?」

  只是,湖中確實沒有她的倩影。

  難道……難道……念頭方起,再也無法顧得其他,項暐深吸了口氣,跳入寒凍徹骨的湖裡。

  血腥的味道隨著怵目的鮮紅慢慢擴散開來,他看到她了!

  她全身赤裸,右肩上頭插了枝羽箭,左手勉強地攀住大巖;只是逐漸模糊的意識,讓她的纖指已無力再支撐。終於,她暈了過去,白玉的身子像透明水泡般輕飄飄地往上浮升……

  項暐連忙游過去,一手攬抱住她的腰,逆著水流使勁向上游,嘗試救這寧死也不願被那群大漢發現的倔強女子。

  「波扎」一聲,好不容易兩人突破水面,上了岸,只見項暐的眉髮鬢角全覆了層薄冰,下唇兀自震顫著。

  那湖水,可是初融的冬雪呀!

  「姑娘!姑娘!」他急急拍了拍她的頰,喚了兩聲,沒反應!原本勝雪的膚色,如今已因失血過多而呈現慘白。

  項暐見情況不對,立刻封住她的要穴,吸氣,運動元功,拔出箭鏃;女子無意識地痛哼一聲,仍是昏迷不醒,渾身打著冷顫……

  不!這樣下去不行!他必須做點什麼,否則,這個無名女子鐵定會成為薄命紅顏的其一例證!

  「小娘子,醒了沒?」老婦將剛熬好的虎耳湯拿給項暐,關心地問道。

  「還沒醒,可能是累壞了!」項暐沒有對兩人的關係多做解釋,含笑回答。「謝謝婆婆關心!」

  那女子僅僅裹覆著他的御寒斗篷,又讓他摟抱在懷,橫瞧豎看,項暐和她怎麼都不像連名字也互不知悉的陌生人;為了省下說明來龍去脈的麻煩,並且維護那姑娘的清譽,對於老婦的誤解,他選擇了照單全收。

  「沒什麼啦,只是你也該多注意些,怎麼會讓自個兒的娘子跌下湖去呢?你別看日頭大,這個時節的湖水可寒了呢……」老婦歎口氣,嘀嘀咕咕地開始叨念。

  項暐向來好脾氣,更何況,好不容易才在景涼山下找到願意讓他們暫借一宿的人家,而這位老婆婆又是出自好心,所以他就索性陪她聊了起來。

  「婆婆,怎麼沒見您的家人?」

  「我有個孫女兒,叫做嬋鈴,她在寒水神宮服侍帝女。」老婦雖然依舊擺著笑容,但神色間流露出一絲寂寞。

  「寒水神宮?帝女?」項暐蹙起眉頭,怎麼這個組織他從未聽聞?照理說,以過去歸雲莊對西域一路的資料掌控,不會遺漏任何重要的訊息才是。

  「是啊……這寒水神宮……」

  「唔……」就當老婦要解釋時,房內傳出一聲嚶嚀。

  「我進去瞧瞧。」項暐起身,向老婦點頭一笑,看來,是那位姑娘醒轉過來。

  冰珀悠悠醒轉,乍見的光亮讓她的眼瞳瑟縮了一下,好一會兒才看清楚四周環境。

  這……這……這是哪裡?

  她蹙起娥眉,許多影像紛亂而至。在昏厥過去之前僅存的印象,是當湖中練功之際遭到如雨飛箭的突襲,她身中一箭……

  「醒了嗎?」是個沉厚的男聲,是他救了她的?背著光線出現的他,讓她瞧不清楚他的相貌。

  「唔……」她掙扎地要起身。

  「你別急著動,小心傷口又裂開。」項暐彎下身,輕力地按下她的肩膀。他早該可以料到,眼前這個寧死也不願讓人擒服的好強女子是不肯臥床示弱的。

  冰珀瞥了他一眼,仍是倔著脾氣,困難地撐起身子,這才發現身上著了一件過大的衫子,顯然不是她原本的衣裳。

  「姑娘,請你見諒,事出緊迫。」項暐看她往自個兒身上瞧了一眼,不待她說話便作解釋道。

  冰珀以手按了按右肩,疼得她咬住了下唇,螓首低垂兀自沉思著,並不搭理項暉,彷彿眼前沒這個人似的。

  項暐微微皺起眉頭,雖說施恩不求報,不過,這位姑娘的反應也太過冷淡了吧?無妨,但至少該向老婆婆道謝才是。「該一塊兒去向這裡的主人說聲謝,畢竟是她願意收留我們的。」

  冰珀還是置若罔聞,按著傷口,硬是踉蹌著腳步往門口走去,右手的緊握成拳洩漏她正極力忍著劇痛。

  他的眉頭糾得更緊了,怎麼會有這種悶不吭聲、對任何人情事故全不放在眼裡的女子?如果是寧兒,對於陌生男子瞧見自個兒身子一事,絕不會表現得事不關己;如果是寧兒,對於別人的幫助救命之情,更不會冷淡到視若無睹的地步;如果是寧兒……如果是寧兒……

  想著寧兒可能會有的反應,項暐竟微微怔忡了起來……

  「小娘子!你要往哪兒去啊?」

  外頭,老婆婆的大聲呼喊將他喚回現實,對老婆婆留下一個歉然的微笑,項暐趕忙跟了出去。

  「姑娘!姑娘!」他在她身旁連喊了兩聲,她一概維持相應不理的態度,依舊顛簸著腳步向前走,壓在傷口上的左手指縫間已滲出了血紅。

  這下子,項暐索性拉住她的右肘,不客氣地道:「喂!你停下來!」

  冰珀急著回神宮,冷冷地丟下一句:「讓開!」

  「你……」項暐最後的一點耐性已經快教她給消磨光了,他頎長的身軀攔在她身前,難得的硬脾氣全讓她激了出來。

  「放開!」冰珀見他執意甚堅,終於抬睫,水靈靈的眸子頭一回正眼對上他的眼。

  「姑娘,你可以不對我表示什麼,但是你不覺得這樣掉頭就走,對幫了你的老婆婆很是失禮嗎?」

  「你說完了嗎?要是說完了,別再擋我的路。」她略微揚起下巴,冷冷地道。

  乍聽之下,項暐真是打從心底冒出了火。「你……」她是存心要逼出他向來少有的怒氣嗎?然而轉念一想,這原就是一場意外,那麼他又何需耿耿於懷?也罷!

  「你走吧。」他放開加在她右臂的鉗制,淡淡地說。至於老婆婆那裡,他自會打理。

  冰珀見阻力既除,一語不發便繼續前行;右肩的痛楚已經慢慢擴散到四肢百骸,漫天捲來的暈眩感使她知道自己隨時有再度昏厥過去的可能,但是──她仍是執意離去,即使每踏出一步,需要花費她全身的氣力!

  項暐循著來時路慢踱回去,不經意地浮起那個冷漠女子強忍疼痛、緊咬下唇的模樣,越想越不安,負傷沉重的她走得回去嗎?會不會在半途昏倒了?倘若又遇到那班意欲狙殺她的人呢?

  一連串的臆想,像滾雪球般,使他毅然決然地回頭尋她,這回,說什麼也要她回去養傷,即便得用強的也絕不讓步。

  果然,幾個飛迅的縱躍後,他瞧見她了!不過,不是立在他面前寒若冰霜的地,而是一具伏在地上羸弱堪憐的嬌軀。

  她──真的再度昏了過去!

  再次甦醒,已經是中夜時分了,房間裡還燃著燭火,倚坐床邊閉目休息的,正是之前那個多管閒事的男子。

  冰珀左臂使力撐坐起來,沒想到才要著鞋下床,便被項暐發覺了。

  「你還是多休息吧!」闃靜的房室中,他的聲音突地響起,讓她著實吃了一驚,只能睜大了眼睛直愣愣地望著他瞧。

  「要不要吃點什麼?」她的一怔讓他微微勾起了笑意,原來她還有除了冷漠之外的情緒。「你一天都沒進食了。」

  瞥見他唇角的輕揚,冰珀恢復慣有的淡漠,沉著聲繼續被他打斷的動作。

  項暐有了先前與她應對的經驗,早就料到她的舉動,飛快地抄過她的鞋,含笑地對她說:「等你的精神氣力養好些再走也不遲,否則接下來你會在哪裡暈倒誰也不知,可不是每一次都能運氣好得讓人給救了。」

  「你……」在他泛著笑容的注視下,受人宰制的感覺湧了上來,冰珀無言以對地瞪著他。

  「婆婆留了些粥,我去盛來給你。」

  冰珀卻不願就此放棄自己原先的堅持,索性不理會在他手裡的那雙鞋,逕自下床,便要往門口走去。

  項暐本來以為自己在這回過招中穩操勝算了,沒想到她好強的程度竟不能以常人尺度來衡量。這個女子到底懂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

  沒來由的怒氣讓他登時凝端起臉,語氣跟著強了起來。「你回床上待著。」

  冰珀忍著疼痛,挺直了腰,初衷未變。

  三番兩次接受她不理不睬的對應方式,項暐這次是真的光火了。一個箭步上去,手指往她穴道一點,冰珀即如雕像般僵立當場。

  「生氣也沒用。」對上她的眼瞳,他知道她怒火正炙,可這是她自找的,既然敬酒她不賞臉,也怨不得他用上這招了。

  「解開我的穴道!」她冷著聲音說道。

  對她而言,這無疑是種羞辱,要不是練功時被惡徒打擾,致使她險些走火入魔,如今功力大傷,她絕對不會任他控制自己的行動!絕對不會!

  橫抱起她,輪到項暐表演一下什麼叫置若罔聞,將她安頓好,才繼續說:「救了你兩次,我不想老是玩同樣的把戲。」

  「沒人要你救我。」冰珀別過頭去,淡淡地說。

  「你的意思是說我多管閒事嘍?」她竟然說得出這等話?!項暐立刻沒好氣地沖了回去。

  冰珀不應聲,顯然是真認為他多事。

  「很好……」項暐本就沒冀求她的回報,但是,這個負傷女子實在太懂得如何挑起他過去少得可憐的怒氣;他不留情面,接著諷刺道:「那我可以老實告訴你,我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趕快擺脫你,所以,就是用強灌的,也要你把粥喝下。」

  「很簡單!只要你把我的穴道解開,你的願望馬上就可以達成!」

  「我不想因為你的傷而讓我良心不安。」項暐冷漠地丟下一句,便轉身往灶下盛粥去了,留她一人在房裡寒著臉,隱忍無計可施的怒氣。

  冰珀靜靜地躺在床上,唇角自嘲地勾動了一下,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被人制住,只能任由擺佈的一天,這種情形若讓那些一向對她畏懼三分的婢女瞧見,不知道她們會有什麼反應?

  無論如何,她必須趕回去,寒水神宮後天的祭典,不能缺少「帝女」!

  她還是不顧自己的傷勢,堅持要離開嗎?

  項暐靜望冰珀離去的背影,雖然纖如春柳,但卻毫不保留地透著她的剛強固執;這一回,他決定不再攔她……

  昨晚,逼得她喝了些粥後,項暐又強自助她行功運氣了三刻,才讓她合眼休息,就是因為知道她絕不妥協的硬脾氣,所以先為她今天的不告而別鋪下路子。

  而他,也該謝別老婆婆,繼續找尋寧兒的工作了……

  反正,這段萍水相逢只是個小小意外;很久很久很久以後,也許他還會記得零星模糊的畫面,但終究不會在他的生命裡成為有重量的包袱。

  這個不知名的倔強女子,會是他記憶中拂過大漠的疾風,卷撩起塵沙飛揚,卻不曾停留佇足,只有淺痕,沒有深鏤……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47:30

第二章


  腳步聲迴盪在廣闊的宮室裡顯得格外凝重,冰珀知道,是他。

  「你回來了。」

  「嗯。」她沒有回頭,對著鏡子,用她的象牙梳子輕輕地在發間穿理著。

  「受傷了?」他微皺起眉頭,聲音卻還是如常般沉穩。

  「沒事的。」冰珀仍是一慣的漠然。那神色語氣,彷彿從鬼門關前轉一圈回來的不是自己。

  萬其薩濃眉緊蹙著,沒再多說什麼。在她身邊守護了十年,她的性子他是最清楚不過的;只是,當他得知她負著重傷回來,心顫的感覺還是讓他不顧校場上的武士,匆匆趕過來瞧她。

  「你練功的地點是誰洩漏出去的?」事情沒那麼單純,知道冰珀練功地點的人很少,這意味著寒水神宮有內奸?

  「他們的行動是經過計劃安排的。」冰珀冷靜地說。岳家軍要她的命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這回竟然連這麼隱密的地點都能知道,事情就有點嚴重了。

  「嗯!我明白了!」要除外患,先去內憂!萬其薩知道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

  他,絕不容許任何可能危及冰珀的人存活世間。

  項暐謝別老婦後,來到附近最熱鬧的涼州城。

  北宋鹹平六年,西夏攻佔涼州,在政治統御上,涼州便成了黨項族的地盤;然而在實際生活上,不僅漢人於當地開墾已久,更有四方各民族來會。

  「嗯?不對……」才剛進城,項暐就察覺情形似乎與平時有異,平日人聲雜遝的涼州城,今日怎地如此靜謐,連大街上都沒見幾個人。

  「這位大哥──」他挨近一位正在為主人坐騎上馬具的馬伕,便向他打探:「今日這涼州城何以……」

  「公子想必是外地來的,才會不知今兒個是咱們寒水神宮的祭典。」項暐的話還沒說完,馬伕便熱心地直接回答。「大夥兒都到神宮去參加祭典啦!」

  「寒水神宮?」項暐心緒一轉,想到閒聊中亦曾聽老婆婆提起這個地方。

  「是啊,參加祭典的人,帝女會賞賜治百病的聖水呢!」馬伕應道,神色間還頗為恭敬。「有許多人甚至遠從外地趕來參觀這一年一度的大祭。」

  「哦?」那麼,向來喜歡新奇的寧兒會不會……項暐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老愛央著他四處遊逛嘗新的浣寧,此念方動,他便決定繼續追問:「借問寒水神宮怎麼去?」

  馬伕倒也爽快熱情,朗聲回答:「從南城出去,直直走,約莫一個時辰可以到牙雪山的入口,寒水神宮便在牙雪山的半山腰,公子應該不難找到。」

  「多謝!」項暐抱拳一揖,決意到寒水神宮瞧個究竟。

  項暐進入的時候,才發現這個祭典和那種以往他所熟悉的、熱鬧滾滾的廟會大相逕庭,遠比想像中的要肅穆浩大多了。多數與會者身穿淺色衣服,神宮之人更是個個白裳裹身,這個宮殿讓人打從心底發寒……

  他順著眾人目不轉睛的視線望去,眼神落在高台上背對著群眾祈禱焚香的主祭者身上!那纖娜細緻的身形,是個女子沒錯,想來就是先前聽過的──帝女。

  可是,怎麼……這個帝女的背影……有些眼熟?

  他還來不及深究,便讓「眶當」一聲的洪亮鐘聲揪住了注意力,緊接著,三個披頭散髮的人被押上了高台,群眾的情緒似乎也慢慢鼓動起來。

  「獻祭!獻祭!」不斷的低吼聲在人群裡響起。「獻祭!獻祭!」

  三個被安置在面向大眾的角度。其中一人默默垂頭、似為將死的命運哀悼,另一個則眼露驚慌、顫著身子不知所措,最左邊的那位卻目光平和、自有一種正氣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勢。

  「獻祭!獻祭!獻祭!獻祭!」低吼聲猶若挾著血腥味兒的催命鐘,越發急切了。看著這種場面,項暐打從心裡發寒,隱隱潛伏了著魔般的瘋狂……

  高台上主祭的帝女緩緩轉過身來,卻因為距離遙遠而無法瞧清楚她的真實相貌,只聽得她清朗的聲音,蓋過群眾的齊聲低吼,反覆誦念著:「措崗瑪、措秀瑪!獻帝以骨堅血熱,賜我以水長草豐。措崗瑪、措秀瑪!」

  這聲音……還有些耳熟?項暐仔細地回想,只覺得好像在哪兒聽過;還有對她背影莫名的熟悉感,難不成,他真識得寒水神宮的帝女?

  然而,接下來,他已無暇再多想,因為──

  她,手握一把透明似玉冰的匕首,毫不費力地就往第一個人的心窩刺下;奪目的鮮紅噴將而出,染上了她的曳地白袍,有股詭麗的魅艷……

  而帝女再自然不過的態度,更讓他彷彿看到她微微勾揚起唇角,漾著笑意吟吟……

  很快地,下一個人也落得同樣的下場,腥味惹動了群眾的嗜血情緒!

  「妖女!」最後一人見她緩緩走近,咬牙切齒罵道,怒目睚訾向她,對自己的生死早就不計於心,放肆地大笑了幾聲,恨恨下了詛咒:「岳家軍是不會屈服的!總有一天,你會遭到天報!總有一天你會的!」

  詛咒,沒能制止刀刃的落下!

  就在瞬間,「滋」地一聲,某個物事破空飛來,擊在冷刃上,勁道之強,竟讓帝女把持不住放了手,刀刃應聲跌成了碎冰晶。

  突然發生這個意外,台下的群眾莫不變了臉色,適才專心看著獻祭過程,誰也沒瞧見這枚暗器是由何處打來。

  「措崗瑪、措秀碼!措崗瑪、措秀瑪!」帝女反覆口念神訣,鎮靜地控制住群眾不安的浮動情緒。

  對於岳家軍的人會藏身群眾裡企圖營救囚犯,早在她的預料中;公開獻祭處決對手,變相來看,何嘗不是一種殺雞儆猴和展現實力的機會?不過,這一回,對方似乎有相當能力的高手潛伏於下。

  帝女右手一揚,人犯被侍衛押了下去。

  「措崗瑪、措秀瑪!獻帝以骨堅血熱,賜我以水長草豐!」帝女冷靜自若,彷彿未生變曲似地,依舊繼續進行祭典,直到結束。

  最後,由四周白衣覆面的女祭者捧出分裝成小瓷瓶的聖水,一一交給每個與會者。

  項暐冷眼看著群眾臉上欣喜若狂、對帝女萬般崇拜的神情,無意識地擺弄剛收受的聖水瓷瓶,這一切讓他不寒而慄!

  當他轉身朝宮門走去時,「滋」地一聲,有人以暗器偷襲?他順手抄下,正是適才他出手擊刃的那枚銅幣,論發勁的力道是比他輕多了。

  發這枚銅幣的,是誰呢?

  項暐的目光像是疾射而出的箭弩,鎖定立於高台上的帝女!是她吧?

  沒錯!是她,習武者的直覺不會錯的,項暐結結實實地感受到有股凜冽、帶著挑戰意味的視線自遠方的高台射來,突然,他有種感覺,和她──會再碰頭的!

  這一次,習武者的直覺仍會正確無誤嗎?

  「不!這次沒得商量!」

  「我並沒有要和你商量的意思……」她剛換上乾淨的衣裳,如常地坐在鏡前梳理她的長髮。「我的意思很簡單,神宮拒絕增派守衛。」

  「先前遭到偷襲負傷回來,說是意外也就罷了。」這一回,她的倔強真的惹惱他了。萬其薩什麼都可以順著她。只除了背國叛主和這件事;他不要看她這麼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他,守護了她十年呀!

  「但今天祭典的情形你也親身經歷了。」萬其薩抑著聲音繼續說,卻抑不住心頭的激動。「要是那枚暗器是打在你身上呢?還有,你的傷勢尚未痊癒,否則,你手中的冷刃也不會被暗器打落,不是嗎?」

  冰珀不語,回想起今天的狀況,確實,能以銅幣為暗器、勁斷冷刃的人必有相當的武學造詣,但是她厭惡被監視被保護。

  「就這麼決定了!」他僵著聲音說完後,便逕自出了她的宮室,重重的腳步聲宣示他這次絕不讓步的堅持。

  冰珀微微顰起秀眉,她不想拿身份地位來壓他,否則以他的職分本不能插手神宮事務。她知道他擔心自己,可是,他不該忘卻她這十年來被要求的是什麼,就是用冷淡漠然的態度處理一切人事。他的關懷憂心,對現在的她而言,反是沉重而不知如何背負的包袱!

  另外,今天,那個與她以暗器交手過招的男子,雖然相隔甚遠,瞧不清楚他的面貌,但她有個直覺──他們,一定還會再碰頭的!

  項暐離開寒水神宮後,決定回到涼州城找店家投宿,一路上很自然地回想起適才看到的種種。老實說,他本無意插手救人的,若非那人的一聲大喝裡提到了「岳家軍」,他不會貿然阻斷祭典的進行。

  威震宋、金的岳家軍,不是解散了嗎?怎麼會在西夏,還和寒水神宮有所牽扯?事情,似乎沒那麼單純。

  邊走邊思考地下了牙雪山,便被兩名漢子正面攔路。「這位兄弟,咱們當家想邀你一談,不知兄弟是否賞臉?」

  「在下與各位素不相識……」

  「兄弟──」項暐不想橫生枝節,正想婉拒,其中一位大漢及時打斷他的話,近身緩緩念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項暐心一動,這是岳鵬舉所填「滿江紅」一詞中的首句……

  「兄弟應是打宋地來的吧?咱們同樣是大宋子弟,能夠遇到也是有緣,大夥兒認識一下也不錯嘛!」

  「這……」項暐沉吟片刻,不過,他馬上想到若是他們曾見過寧兒,或許會有她的下落,於是答道:「好吧。」

  只見他們帶著項暐東繞西轉,又上了不遠的另一山頭,最後遁入一處隱密的洞窟。

  「當家的,我們帶人回來了。」

  為首的刺髯漢子,他見過!正是當日偷襲那位姑娘的首領!項暐一凜,原本的防備心更加重了。

  「在下姓岳名騰,乃相州湯陰人。」那首領先自我介紹,對見到他似乎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

  岳騰?這名字似曾聽過……專注盯著他看了兩眼……還是想不起來!項暐索性放棄徒勞無功的猜臆,也報上自己的名:「在下項暐,出身汴梁。」

  「項?汴梁?」岳騰濃眉糾結,問道。「可識得項昱?」

  「正是家兄!」項暐答,臉上慢慢浮出笑容,這下,他約略知道「岳騰」這名字是從哪裡聽來了。

  當年,項昱曾參與抗金活動,和岳家軍往來尤為密切,岳騰,應該是岳家軍的人。

  「項兄弟!」岳騰撫掌大笑,豪爽地與他稱兄道弟了起來,方才應對間生疏的感覺一掃而過,想起先前的交手,又笑道:「難怪難怪,武功如此之高!」

  「岳兄取笑了。」項暐客氣地抱拳一揖,直接切入問題。「不知岳兄找在下有何責干?」

  「是這樣的,想請項兄弟助一臂之力,除滅寒水神宮。」

  「哦?」岳騰的這句話衍生出太多疑問了,項暐劍眉一挑,請他說明的意思表露無疑。

  「自我家主帥身歿,岳家軍在大宋也就散了。朝廷奸臣當道,仍然一意盡忠報國的兄弟們便決定齊來大夏,繼續從事抗金大業,冀望能聯合大夏,驅逐金狗。」岳騰侃侃而道,說得眾人熱血澎湃。

  「三年前!寒水神宮打著崇拜措崗瑪、措秀瑪女神的名號出現在牙雪山,勢力擴張的速度相當驚人;本來以為那只是一般尋常的宗教組織,但自此以後,不僅好不容易有所進展的聯合出兵計劃嚴重受挫,許多弟兄更被擒促,成為祭品,當眾斬殺……」說到這裡,洞窟裡每回人面色都凝重了起來,低首不語,沉痛的心情從未平復過。

  「已經確定是寒水神宮所為?」雖是如此,項暐還是謹慎地問道。

  「哼!這會有錯嗎?」旁邊有人怒目瞪了他一眼,然後轉對岳騰說:「當家的,我瞧他磨磨蹭蹭的,為弟兄報仇,咱們不用靠外人。」

  「就是啊!當初要不是他出手,寒水神宮的妖女早就……」

  「那件事不能怪項兄弟。」岳騰做了個要他們噤聲的手勢。「更何況,今日祭典上出手救史兄弟的正是項兄弟。」

  「真的嗎,當家?」

  含笑看著項暐,他解釋自己的推測:「雖然,我沒瞧清楚發暗器救人的到底是誰,可是,離開時我看到項兄弟也在人群中,立刻就明白了。拜先前交過手的經驗所賜,我知道他有這份神不知鬼不覺救人的能耐!對嗎?」

  項暐不置可否,只是細細打量著岳騰,看起來雖是粗人莽漢,然而以其觀察之敏銳,確實不愧為首領頭目。

  「項兄弟,可以請你助咱們一臂之力嗎?」岳騰回到主題,現下其他人也不再持有異議。

  項暐沉吟一會兒,禮貌地予以婉拒:「實不相瞞,在下來西夏乃是為了尋找親人,這件事恐怕在下無從幫起。」

  「這樣,我也不好強人所難了。」他的聲音透出幾許失望,不過旋即隱匿起來,換了語氣問:「不知項兄弟尋找的人生做什麼模樣、有何特徵?也許弟兄們在外走動曾經遇到。」

  項暐簡單地描述了應浣寧的形容。

  「當家的,應姑娘會不會進了寒水神宮啊?」旁邊有人插話進來。

  「這……」

  「有此可能嗎?」項暐見岳騰遲疑,於是沉聲問道。

  「寒水神宮並非由特定的種族把持,事實上,為了在宗教信仰方面更能取信百姓,對於入宮修習並沒有太嚴格的限制。」

  「這……」這下,換項暐遲疑了,該留下來探個究竟,還是繼續西行尋人?寧兒真會因為好奇進入寒水神宮?

  「何不進神宮一看?或許,會得到什麼線索也說不定。」

  「有進去的方法嗎?」

  「進去不難!難的是進去以後如何行動!」岳騰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們早就派人混了進去,卻一直無法探查到神宮最內部的情形。」

  「嗯……」

  項暐微低著頭,懸在洞壁上的火把吞吐閃爍著光芒,在他俊逸的臉上映著明暗交錯;他明白,一旦進入寒水神宮,絕不可能單純只是尋找寧兒,誓必會捲入另一場紛爭,至於,捲入紛爭後能否全身而退,這會是他可以控制的嗎?

  天色漸暗,項暐內心卻漸漸清明,決定──已然做下!

  放眼四周但是一片雪白的神宮殿堂,闃靜得令人心生寒意。

  儘管心裡有千百個不願意,冰珀卻明白,此時此刻抑在心底的許多話,不容她迸發出來;抿緊了唇,用她清冷如星的眸子,隨意掃過跟前頭微微低垂的一排人。

  「帝女──」萬其薩渾厚而不粗嘎的嗓音,在偌大的空間裡格外顯得具有穿透力。他手一揮,說道:「這些是願意為措崗瑪、措秀瑪女神效力之人,請帝女成全。」

  客套話是說給外人聽的,而投向她的炯炯視線才是他真正的意思──是的!他不許她拒絕,他要她好好的,沒有一絲損傷!

  「嗯……」冰珀輕應道,厲如薄刀的目光毫不保留地表明了她的不悅,更對他丟下警告──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請帝女挑選護衛。」萬其薩希望能有個貼身保護冰珀的死士,其他眾人則分守神宮各角落,務求絕對的安全。

  冰珀起身走近,緩步在眾人之前踱著。說到底,她依然不願接受即將被人「保護」的事實。

  突然,她的腳步停住了!

  一種直覺攫住了她!

  眼前這人,雖然瞧不清楚他的相貌,卻讓她心頭如遭電擊、莫名一動,驀地想起了前些時日在祭典上與人暗中過招較勁的情景。

  「就你吧!」她的唇角輕巧地折起弧度,馬上又斂起。

  直覺告訴她──此人,不簡單!而她,向來樂於接受挑戰;或許,受人「保護」不會是件太讓人厭惡的事!

  項暐低側著頭,靜靜地聽著自已被帝女點名為貼身侍衛。

  果然!當初在祭典上接過她發回的銅幣時,內心一閃而過的直覺得到了實現,他──的確再度和她碰頭了。

  然而,他在意的並不是這個……

  「但願──」在心底,他暗自祈求道。「上天能眷顧我,讓我尋到寧兒……讓我尋到寧兒!」

  冰珀合眼盤坐在牙床上,四周垂下白紗簾,玉指翻上拈做蓮瓣,緩緩地運起元力。

  這些日子以來的療養,雖然右手還是使不上力,但外傷確有起色,倒是因為練功受到擾動,險些造成走火入魔,對她的功力造成相當大的衝擊,幾番運氣卻始終覺得丹田內有股滯塞之氣不能盡除。

  「帝女,新衛來了。」

  嗯……萬其薩將她所選中的人帶去訓練,看來是有所成了。

  「進來。」她慢慢吐出一口長氣,收束遊走脈絡間的內力。

  項暐踩著穩健的步伐,進入帝女的房間;看來,短兵相接的時候到了!

  「參見帝女。」

  這新侍衛的聲音,有點……耳熟?冰珀微蹙眉頭,睜開了眼,雙手撩撥開白紗簾,下床起身,揚起如梳緻密的睫,正眼向他。

  「是你?」

  「是你?」

  項暐、冰珀同時自口中逸出驚訝,眉眼相對,竟自怔怔;本以為小屋一別就是永訣,誰知居然會在神宮再見,而且,還是在這種情況下……

  當初要不是他出手,寒水神宮的妖女早就……項暐乍然想到在岳騰那兒似乎曾聽到有人這麼說,當時人多嘴雜,也沒深思話中之意,這時記憶倒一下子清楚了起來;原來,他無意間救了他們布線許久才逮到機會行刺的「妖女」。

  冰珀瞧他面色一沉,在眼底五官間刻出陰影,心裡也自有度量;端起平日漠然的表情,她淡淡道:「報上你的名吧。」

  「韋向。」他決定隱瞞真實身份,特別是這寒水神宮可能與金國有所牽連;以昔日歸雲莊在華北的聲名來看,若是報出「項暐」,那麼他尋找寧兒的行動勢必會受到影響。

  「我不知道萬其薩怎麼跟你說的,但既然你是我的侍衛,那麼──」絕麗出塵的臉上,勾起一朵沒有溫度的微笑,她冷著聲音,做出了宣示:「我就是你的主子!而你,最好不要輕易嘗試背叛!」

  項暐定定地瞧著她,不帶絲毫懼意;從她的眸光中,他知道眼前這個看似纖弱的女子,還是一如印象中的倔強好勝。

  他們就這麼對峙著,誰都瞭解──這是場不能罷手的豪賭!除了爭勝之外,別無退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47:51

第三章


  該是萬籟俱寂,天地皆寐的中夜時分,寒水神宮的大殿卻是意外地燈火通明。雖然時節漸暖,地處內陸的涼州到了晚上寒意仍盛,尤其被殿裡的凜冽氛圍層層包裹,更是凍到骨子裡去了。

  「是你?」冰珀被覆邊滾兔絨的銀白裘衣,亭亭立在殿堂中央,單薄的身子在火光的映襯下略顯孱弱,然而,簡短有力的一問,卻教跪在下頭的一男一女全身打顫。

  女婢顫巍巍地抬起頭來,支支吾吾地回答:「帝……帝……女饒命,嬋鈴不是有心要洩漏帝女練功的地點。」

  冰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再理睬,轉而對她旁邊的男子問:「你是岳家軍的人?」

  「事已至此,隨你要殺要剮!我沒什麼好說的!」男子心裡雖然驚恐,表面上還強作瀟灑。

  「好一招美男計呀!」冰珀嘲諷道。

  虧他們想得出這等計策,知道直接探聽消息不容易,改採迂迴的感情誘哄,對她的貼身侍女下手,確實差點讓她因而喪命,要不是因為有──他!

  冰珀用眼角餘光飛快瞥了項暐一眼,立刻又收束回來。

  「帝女打算如何處置?」萬其薩問。

  「背叛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她輕輕說,微微露出了笑容,弧度完美的和主持祭典時一樣。「來人……」

  就在她要宣佈之際,突然傳來「鏘」地數聲,接著壁間的火把如同葉落花墜般開始逐一跌落。

  事有蹊蹺!

  「押下去!時辰已晚,明日再議。」她不疾不徐地交代,並差人處埋滅火清理事宜。

  「帝女……」萬其薩的濃黑大眉緊攢,聲音雖然沒透露太多情緒,但冰珀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她右手一擺,硬生生地打斷了他要說的話:「夜已深了,各位處理完就早點歇息吧。」

  說完便旋身返回寢宮,徒留眾人的手忙腳亂和萬其薩的滿懷關切於殿堂。

  「韋向,你進來。」

  看來,還是瞞不過她的眼。項暐聽到她的傳呼,已然心底有數,從容不迫地進去準備面對她的挑戰。

  「為什麼第二次阻止我?」冰珀解下裘衣,端坐在鏡前,習慣性地拿起象牙梳子梳理她的發。

  「你要知道原因嗎?這對你來說,重要嗎?你不是習慣一意孤行?」項暐淡淡地丟出了三個問號,低沉的聲音裡沒有挑釁,只是將他所認識的她──那個寧死也不願屈服、不願受別人幫助的倔強女子──陳述出來。

  「你!」上下梭動的香凝纖手倏地停住,她的一雙明眸瞪視著鏡中的他,霎時竟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繼續先前梳發的動作,寒著嗓子說:「我是什麼樣的人,用不著你來費心。或許你還不知道我的另一個習慣,就是討厭重複同樣一個問題。」

  「姑娘毋需動氣。」他微微一哂,仍以「姑娘」相稱,恍若初見時,接著又問:「那名喚嬋鈴的小婢可是涼州人,原居於涼州城外不遠處?」

  「你……」她沒在意稱謂問題,倒是後頭那句讓她姣美的面容上出現了綰結成峰的眉,無意識地。「你和她有什麼關係或是牽連嗎?」

  「是的!」

  「你希望我饒了她?」他乾淨俐落地回答,讓她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如果可以,當然!」

  冰珀看著銅鏡中的他,雖然不能清楚他現出表情細微處,但可以感覺得到他說這些話並沒有欺瞞。「或者,你可以試圖說服我。」

  「事實上──」項暐表情沉穩平靜,微帶著笑。「和她有關係的,不只是我,姑娘亦然。」

  「哦?」

  「姑娘不會忘記早些時候曾暫借一間小屋療傷吧?」

  冰珀放下象牙梳子,轉過身來,清澈的瞳眸對上了他的,待他繼續說明白。

  「嬋鈴是老婆婆唯一的親人。」簡單的一句話,蘊涵了所有問題的解答;項暐專心地注視著她的表情,期盼能發現些許變化。

  然而──他失望了!

  「你難道不懂得饒人處且饒人嗎?更何況老婆婆對你、對我都有收留之恩!」她冷淡的沉默,讓他忍不住怒氣漸生。

  「那又如何?」冰珀的語氣絲毫不帶一點溫度,森冷地重申道:「背叛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

  「確實,她洩漏了你練功的地點使你差點遭到不測,但說到底,她不過是受人利用的棋子罷了,本身並沒有加害於你的意思。」項暐侃侃而述。「你要有所處置,我不反對,也沒立場反對,不過,至少留給她生路,就算是回報婆婆的恩惠吧!再者,她也服侍你一段時日了,看在主僕一場的分上,從輕發落,如何?」

  冰珀靜默不語,從她細緻如玉的臉上瞧不出任何情緒,只是悄悄把視線從他眼底移開;片刻,才淡淡地開口:「你下去吧!」

  項暐也不再多言,轉身朝外走去。

  「韋向──」她突然出聲喚他,讓他腳步暫歇,依舊冰冷的聲音在他身後清朗地響起。「你最好不要輕易嘗試背叛,因為,背叛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

  項暐沒有應答,待她語落後,挺直著身子,昂首走了出去。

  「最近閉關一陣,好嗎?」

  「為什麼?」

  「上回你的內息受到擾動,不是一直沒能好好調養?何不暫時閉關,讓功力恢復。」一連串的事故,使得萬其薩對於冰珀的處境始終無法放心。

  冰珀不置可否,把頭偏轉了過去。

  「珀兒……」這曾是他專用的稱謂,在初識她的時候,現在脫口而出,是希望能動之以情。

  沒有反應!情緒未見任何波動!好一會兒,她才沉穩地開口對他:「萬其統領,你最近往來神宮似乎太頻繁了些,要是讓義父知道,恐怕他會不高興。」

  萬其統領?萬其統領!

  明明知道;她這麼稱他才合乎身份,可他有稜有角的臉部線條還是忍不住抽動了一下;明明知道,這是她受過多少非常人所能接受的訓練才淬成的冷然,然而,這聲「萬其統領」依舊讓他心中一痛。

  「帝女──」改回原本該有的稱謂,萬其薩盡可能保持該有的距離。「最近這裡狀況不甚穩定,所以……」

  「萬其統領,神宮之事我自會拿捏!」再度正視向他,冰珀眼底是不容許侵犯的堅決。「況且,當初義父將練兵和神宮兩事分交你我負責,我不過問練兵的情形,神宮這裡也就不勞閣下費心了!」

  「是我踰權,我道歉。」該說她被教得太成功嗎?萬其薩深深地喟歎。那個掐著軟軟童音、口口聲聲喊著「薩哥哥」的小女孩已不復見,怕是永遠都不復見了!

  「無妨,我只是稍微提醒你。」其實,她不想說這些的,畢竟他陪伴了她、保護了她十年,如同兄長一般;可是,萬其薩不該讓私人交情影響原本安排的計劃。

  「那麼,告辭了。」他抱拳一揖,不再多言,從心湖底滲出的苦澀,在粗獷的臉上刻出痕跡,是朵析不出笑意的虛弱咧嘴。

  步出神宮,往練兵的山中深處行去,披掛在身上的陽光雖炙,卻還是讓萬其薩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西夏的星夜,似乎比江南的要來得遼闊多了,就像這裡擁有遙望無際的大草原是江南見不到的一樣,連穹蒼亦是廣義得令人為之驚歎;呼嘯過每個草尖的風是不羈的無韁馬,霸氣地趕走了所有停雲。

  記得第一次同商隊走西域路線,他十三歲,寧兒才不過十歲大,臨行前曾這麼問她:「需要暐表哥帶什麼回來給你嗎?」

  「什麼都行嗎?」小寧兒說這話時,是紅著眼眶的,他還記得。因為他這一去少不了要個半年十月,她可不願少了個伴。

  「嗯,都行。」

  「那我要西域的星星,聽說,那兒的星星是歷代和親公主流下的珠淚,我要西域的星星!」她喜歡聽故事,對這些記得最熟了。

  「傻瓜,星星怎麼帶得回來呢?」

  「不管不管!你答應我的,我要西域的星星!我要西域的星星!」小寧兒拉著他的衣袖,邊吸鼻子邊嚎啕大哭。

  即使寧兒漸漸長大了、懂事了,偶爾還是會這麼嚷嚷,目的不是真的要西域的星星,只是希望他不要離家。

  而今,嚷著「我要西域的星星!」的那個女孩,會在西域的某個地方看著滿天的燦爛嗎?

  項暐無言,算算時間,剩下得不多了,答應大哥會在中秋以前回到蘇州的,再不離開西夏,只怕他就要失約了。

  可是,他的寧兒……他的寧兒……會在哪兒呢?

  該死!真真該死!真真該死到了極點!

  沒想到,最後,嬋鈴的下場竟然是受賜毒酒,仍是喪命斷魂!

  眼睜睜看著驚得面色如紙的嬋鈴顫著手把毒酒往口裡送,項暐一向帶笑的俊逸面容也罩上了嚴霜,沉慟的心情讓他難得升起的怒火直燒,而面對此情此景自己卻束手無策,更是讓他除了痛惜外滿懷愧疚。

  「怎麼,你不滿?」此刻只有和他兩人,於是她淡淡一問,唇邊似有若無地漾著微笑。

  「我不滿?我滿不滿意完全不重要吧?」項暐反諷道;說真的,她那事不關己的態度讓他覺得很刺眼。「重要的是帝女你滿意了沒有!」

  「背叛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就是以性命為代價!」

  她說這話的語氣和表情,讓項暐徹徹底底寒心;她並不是覺得主宰生死有什麼快感,而是──完全地漠然!完全地不在意!完全地視若無物!

  「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冷血的人。」他幾乎是從齒縫裡迸出這些字。

  「謝謝你的讚美!」她笑了,眉眼折彎成月牙的弧度,美!卻讓人更覺心駭!

  「我懷疑你真的是人嗎?你有感情嗎?你曾經喜歡或憎惡過什麼嗎?」項暐向前跨步,一把抓牢了她的雙臂,咄咄逼問。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拳打消她臉上那種沒有任何喜悅之情的笑容。

  「哈!感情?喜歡或憎惡?這些不過是影響你下判斷的阻礙罷了!」她冷笑一聲,把臉別了過去,不想對上他逼人的怒眼相視。

  「難道你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讓你心甘情願付出關懷的人?」握抓著她的手指更用力了些。

  「這些人──重要嗎?」

  好!好個反問!讓他對她猶存人性的一點奢想都被打破!

  項暐鬆開鉗制,只是定定瞅著她未曾改變的淡漠表情,許久許久,才冷冷地說:「今天,我終於見識到什麼是真正的絕情了。」說完,他逕自回身,只想盡快離開這個沒有溫度的地方。

  「唔!」低聲的輕呼從他身後傳來,沒有回首,項暐直直走了出去。

  好冷!好冷!

  「唔……」口中再次逸出聲音,冰珀不自覺地環抱自個兒的身子蹲坐在地,然而卻依舊得不到絲毫暖意。

  適才,她幾乎是耗盡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強自鎮定地與他交談,不讓自體內每個縫隙不斷竄出的凜冽寒氣削弱她的剛強。

  如今,他的離去,讓她不得不坦然面對凍徹筋骨的痛楚,如墜冰窖。

  不能運功!不能運功!一旦運功抵抗,情況勢必會惡化!

  冰珀整個人蜷縮在角落,因著劇凜劇冽而帶來的難受感覺,如羽箭穿骨般蹂躪著她身體的每個部位,而她──束手無策!

  完全沒料到這回會提早發作,難道是因為先前功力受創始終未癒?

  連咬緊牙關,不讓它格格作響的剩餘氣力都沒了,冰珀只能睜著空洞的眸子,等待浩劫後的平靜……

  需要等待多久──浩劫後的平靜?

  怎麼會失常到對她動怒?離開她的居室後,項暐忍不住問自己。

  天可為證,以往他一向對任何人都是好言相對的,脾氣好到寧兒曾笑說他缺乏憤怒的天賦!

  可是,為什麼這個寒如玄冰的女子能三番兩次挑起他的怒氣?今天,更讓他極度失態地忘形抓握她微細的臂膀。

  為什麼?

  背叛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就是以生命為代價!在他反覆詰問自己的這當兒,眼前不自禁地浮起她說這句話的漠然神情,還是忍不住燒起忿恚。

  她不該這麼冷血的!她,不過是個正值芳華的小女子罷了!

  這個念頭的乍然冒出,著實讓他心頭一驚。她該如何、不該如何,他毋需在意才是,他可不是來擔任改變她的工作的。

  項暐給了自己一個無奈的苦笑,腦海裡卻依然是她倔強冷漠的容顏。是啊!連冷漠她都可以倔成這樣兒!

  「不對!」思及她的倔,他驀地想起走出房門前的那聲輕呼,好強如她,若非無法隱忍的痛楚,是不會任這種示弱的輕呼逸出口的。

  難道……

  不待多想,項暐立刻轉回,往她的寢宮飛快而去!

  項暐心急如焚地闖將進去,見不到她如霜凝斂的神情,卻看到她伏倒在地的嬌軀,幾個箭步過去,想要扶抱起她。

  天!她的身子怎麼凍成這樣?那膚觸硬是讓他的手瑟縮了一下,而顫動著的唇瓣也已漾現青紫。

  再細看她的眼瞳,更是讓他的心陡然抽痛,那眸子空泛到即使是冷絕淡漠也沒個蹤影;這時的她,無助地像是奄奄一息的小動物。

  「姑娘,讓我為你看看。」項暐搭探她的腕脈,發現紛亂的寒冰真氣在她體內衝撞遊走,倘若放任情形繼續下去,後果會是如何?他沒有把握!

  他不想拿她的生命做為賭注。「你忍著點,我運功替你收束亂息。」

  「不……不……不……要……」她掙扎地想要開口拒絕,卻明顯地力不從心,只能虛弱地發出幾個低微的氣音。

  她不語便罷,吃力地說了什麼反而讓他的怒火又冒了上來,這是什麼非常時候了,她還要堅持什麼?倔強什麼?能不能、能不能有一次慨然接受人家援助?就──這麼一次?

  項暐決定不睬,手指幾個翻動!先行點住她少海、通裡、神門、少衝四穴護住心脈,而後緩緩運起自己的元力,強行為她疏理體內橫行各方的真氣。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冰珀的臉頰漸漸恢復了血色,體膚也不若剛剛那般嚴凍如冰,項暐這才打住。

  「唔……」一聲嚶嚀,冰珀軟軟地倒入他的懷中;雖然體寒已除,但是歷經這場陣仗後,現下的她早已疲軟乏力了。

  「好點了嗎?」項暐大大地吁了口氣,疲累的感覺席捲而來。

  「嗯……」她輕應,筋骨間是磨人的酸軟。

  「我抱你上床休息。」

  「不……不必了。」她拒絕,兩手搭著他的肩,試圖自己站起身來。

  「你別逞強了!」

  有時候,項暐真拿她這種性子沒辦法,索性先發制人,攔腰橫抱起她婀娜的嬌軀;突然地凌空身起,讓她原本尋求支力點的雙臂不自覺地圈圍住他的頸項,一雙妙目斜斜向上瞪視著他,怒氣逐漸蘊生。

  「很好!有力氣瞪我證明你確實好多了。」他倒是不介意,微笑地說。

  「哼!」聽他這麼一說,她立刻把眼光移開,哼聲表示她的不悅。

  「你好好休息吧!」他將她放下,替她拉上被褥。「偶爾,也試著接受別人的幫助,那並非是示弱的表現。」

  「你是……在……訓……訓我嗎?」聲音虛弱,但好強的味道仍嗅得出來。

  怎麼會有這樣的眼眸──明明極度疲倦無力,卻還是燒著慍焰、發著燦亮?項暐溫柔的視線無意間對上她的注目,霎時竟被牢牢鎖住,分毫不得移。

  好半晌,他才驀然輕揚起嘴角,替她拂開貼覆頰邊的凌亂髮絲,答非所問地重複剛剛的話:「你好好休息吧!」

  一種溫暖窩心的感覺悄然地自她心底的某個地方竄生,只是睡意漸濃的她沒有察覺罷了──冰珀緩緩地合上了眼,在他的凝睇下。

  項暐見她吐納平穩,想是已經入睡,當下立即盤坐在地,再次運轉內力;事實上,剛剛勉力替她順息,對他的功力影響相當大,一度陷入差點控制不住的險境,所幸他及時增催功力,才不致釀成大禍。

  這真是奇了!

  他可從未聽聞有人的內功底子全走至寒一路,畢竟人血有溫,練至寒的武功對自身來說亦會造成斲傷,因此,武學雖有陽剛、陰柔之分,卻也無人的內功敢走至寒這路。

  可是……這個姑娘呵,好個表裡一致,內外無別!

  項暐提起一口真氣,告訴自己不能心有旁騖,免得走火入魔。

  「嗯……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女孩水汪汪的大眼裡盡盛著驚駭,顯著腳步不住後退。

  「哈哈哈……血淋淋地,多漂亮啊!來!你瞧瞧……你瞧瞧……」

  幾個蓄胡大漢捧著一盆東西,慢慢進逼趨前,享受著看人掙扎的快感。

  「我不要瞧!我不要瞧!」女孩索性弓著身縮坐在牆角,慌忙地把小臉理進膝間。

  「唷!不看呀?那多可惜!」其中一名大漢蠻橫地將她瘦弱的身子整個提拉起來,視線剛好落在那盆東西上。

  「不瞧!我不要瞧!」女孩眼睛閉得死緊,渾身顫著。

  「大爺們要你看,你就看!」這些八尺大漢也讓她的不肯屈服惹毛了,又一個踏步上前,硬是用手指強撥開她的眼皮。

  她不要看!她養了好幾天的那隻小白鳥,肯定是被人偷偷放了,不會是眼前這團分不清是骨是肉的東西!絕計不會是的!

  「來!你不是很喜歡小白鳥嗎?我就好心讓它來陪你!」大漢滿臉擰笑,說完便將那盆紅腥的東西全數往她頭上倒,黏膩的液體從她發間為起點,以極緩慢的速度流下,滑過她的鼻側、鬢角,染紅了她的衣裳……

  「不要──」她驚恐地尖叫出聲。

  「怎麼了?」項暐將真氣運轉全身兩回,覺得應該通暢無礙後,正自一旁閉目休憩,突然聽到該是睡著的她發出一聲淒厲,立刻過去察看她的情況。

  「唔……」冰珀慢慢睜開了眼,細睫努力地插了揭,確定面前沒有那幾張猙獰的臉孔,才放心地大大喘了幾口氣。

  項暐瞧她額際都是冷汗,又是驚魂未定的樣子,逕自倒了杯茶水,柔聲道:「喏!先喝口水。」

  冰珀伸手接了過來,撐坐起身子,草草掃過他的一眼裡,尚存幾分害怕,端茶就口的手兀自發著顫。

  「作噩夢了?」他關心地問。

  冰珀未答,僵著同樣的表情,空茫的雙眸盯著前方,過了好一會兒,終於微弱地擠出了一句:「可以替我拿象牙梳子來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48:12

第四章


  離西夏有千里之遙的──蘇州。

  「暐表哥不知如今身在何方……」嬌俏人兒立在窗邊,向外遠眺,花容沾染著愧疚和殷殷思念。

  「寧兒──」看她噘起小嘴的哀怨模樣,蘇意晴瞥了端坐在旁的弟弟一眼,忍不住調侃她:「這麼想項暐,不怕你的大木頭拈酸吃醋?」

  「他會嗎?」應浣寧對表嫂一笑,反問道,再轉過頭去問當事人:「大木頭,你會嗎?」

  梅漱寒唇際帶笑,深情地瞅著她瞧,答案為何,不言而喻。

  「意晴姊姊……」她頑皮地眨了眨眼,得意地說:「大木頭說不會!」

  「小丫頭,你怎麼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天朗可是半句話都沒說呢!」蘇意晴還是習慣喊他──十五年後才意外拾回的弟弟──這個名字「蘇天朗」。

  「嘿嘿!我早已練就和大木頭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本領啦!」浣寧從後頭環抱住大木頭,親匿地將螓首擱放在他的左側頸窩,梅漱寒則寵溺地輕輕揉了揉她的頭,兩人目光一對,心裡俱是甜滋滋的味兒。

  「意晴姊姊不會是怕弟弟被我搶走了,所以才……」有大木頭的撐腰,她放膽地跟蘇意晴開玩笑。

  「別忘了,你也有人質在我手裡呢!」啊,這丫頭,唯恐天下不亂呀?蘇意晴笑瞇瞇地回了她一句,她所謂的「人質」自是指項昱嘍!「我這做姊姊的,只是義務為弟弟表示關心。」

  「咳咳咳!」一腳跨過門檻進大廳來的,恰是押在蘇意晴那兒已經六、七年之久的「人質」;項昱乾咳了幾聲,說道:「容我聲明一點──寧兒想念的那個人,不巧正是舍弟,我這為人兄長的,是不是也該盡點義務替弟弟表示一下關心?」

  沒想到這句玩笑話剛好落在項昱的耳裡,蘇意晴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對於項暐,她多少是有些歉疚的;畢竟,浣寧本來會是他的妻;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後在姻緣簿上與小寧兒並列的,不是別人,就是她的弟弟──蘇天朗。

  「沒事的,項暐會照顧自己的,他不是和我約定好在中秋前會回來的嗎?我相信他不會失約!」項昱攬住妻子的肩,柔聲地說,他明白她在想些什麼。

  意晴順勢環住丈夫的腰,偎在熟悉的懷抱裡,她和項昱一樣相信項暐會如期回蘇州!一定會的!

  廳裡每個人的心裡莫不這麼盼著──盼著項暐早日回家,讓這個家沒有任何缺憾!

  該已是春暮時節了吧?項暐仰首望著青空,沒有游雲一朵,乾淨清朗舊頭在天際縱火,陽光亮眩得有些扎眼。

  旁邊……是她。

  經過那夜,他們之間似有若無地出現了些微變化,不多,但是確實讓他感覺到有那麼一點不同;說不清到底是什麼,隱隱約約,他知道自己對她在意的程度越來越大,而這──不是個好消息!

  「韋向,試試你能否跟上我!」她別過頭來對他下戰帖,不待他回答,雙足一蹬,展開輕功,瞬間便在數丈之外。

  還是這麼喜歡和人較量!項暐搖搖頭,無奈地笑了笑,腳步不歇,加緊跟上前去,始終保持在她身後數步,這是因為一方面心念她的身體狀況,另一方面又知道她爭強好勝的性子。

  停步打住的地方是處湖泊,視野開闊,環顧四周,鄰近高山抹翠塗綠,將峰頂萬年不融的積雪襯得更加晶瑩剔透;飛湍似煉,墜注湖中,這是更高處的冬雪春融後形成的。

  「措崗瑪、措秀瑪!措崗瑪、措秀瑪!」冰珀跪在突出湖岸的平石上,雙眼輕合,手拈蓮訣,口中喃喃地反覆誦念著。

  今天,是她面神的日子。

  項暐斜倚著不遠處的雲杉樹,專注地凝盼她的側臉,竟然捨不得轉移視線,即使分秒;這不禁讓他想起初次見到她的情景,當時,還真以為自己看到的是神人仙女……

  如今,同樣是從旁靜靜瞧她,倒不再有「疑似玉人下瑤台」的錯覺,目光從她的秀額開始梭巡,突破兩彎新月眉的央心,順著巧而挺的鼻樑,來到丹朱一點的櫻唇,再輕繞細緻的頰邊輪廓。

  現下,在他眼中的,是個擁有絕麗姿容的女子!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她緩緩起身,想來是儀式完結了,於是,項暐緩步走了過去。

  「所謂的『措崗瑪、措秀瑪』究竟是什麼意思?」

  對於身後傳來他的聲音,冰珀沒有絲毫的詫異;她半轉過身子,雙手反剪在後,螓首微抬,望著這片好山好水,淡淡地解釋道:「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涼州曾經久旱不雨,就在人畜瀕臨滅絕之際,一位遠從日落那頭草原來的老仙家,指點人們穿過十座雪山、十條大河,到千里外的阿尼卿雪山頂,敲響『天鼓』,喚醒沉睡的『玉龍』,天就會降下甘霖。

  「有對住在牙雪山的姊妹,不顧千難萬險,自願跋山涉水到阿尼卿山敲『天鼓』。當西邊傳來三通『天鼓』聲後,果然如老仙家所說,雨水豐沛,涼州因而得救了!

  「後來,當這對姊妹平安歸來,接受鄉親們的感激祝拜時,一縷一繯的桑煙聚成祥雲,徐徐托起兩姊妹到牙雪山的高處,幻化為一上一下兩個湖泊,清水常滿常溢,永遠滋潤森林草原、造福涼州。

  「許久以後,人們記不得兩姊妹的真實姓名了,於是就這麼稱她們『措崗瑪』和『措秀瑪』,用漢人的話來說,就是姊姊和妹妹的意思。」

  她頓了頓,轉而正面與他相對,進一步說:「而這裡就是『措秀瑪湖』。」

  項暐點了點頭,表示已經明瞭,隨後突地想到什麼,於是笑著問道:「那麼你呢?除了『姑娘』和『帝女』,還能怎麼稱呼你?」

  他喜歡此時的她,陽光映照著頰生彤雲,雖然語氣神態仍是淡淡漠漠,不帶什麼情緒,但至少,感覺起來不是那個冷血絕情到令人膽寒發顫的帝女。

  「我有必要回答嗎?」

  「沒有!」項暐倒是答得俐落,直視著她的眼光是溫煦的。「但是,你可以選擇回答。」

  沉吟了好一會兒,她才冷淡地吐出兩個字:「冰珀。」

  「冰珀……」項暐喃喃在口裡重複輕念,彷彿是種預示──在他的生命中,將會有某個部分專屬於這個名字。

  項暐看了看日頭的位置,向她建議道:「應該是晌午時分了,找個陰涼處暫歇,我去附近打點食物。」

  「嗯。」

  沒多久,項暐右手抱著野免,左手抓著山雉,出現在她面前。

  「你生好火了?」見她已主動起了個簡單的土灶,甚至已經生好火了,不禁讓他微帶讚美地驚訝道。

  「我不習慣無所事事,等人替我準備好一切。」

  他差點忘了她是個好強的倔姑娘。

  「這個,是用來填肚子的。」他笑笑地展示「戰利品」,先提起左手的山雉,再提起右手的野兔。「這個,是讓你在等待肉熟之際可以打發無聊的。」

  說完,便要將野免交給她。

  冰珀卻嫌惡地把頭撇了過去,冷冷地說:「我討厭這種小動物。拿走!」

  「這……」項暐微怔,而後歎道:「好吧!」

  本以為當她看到毛茸茸的免兒時,會由衷綻出會心一笑的,沒想到自己竟落了個一廂情願的下場。

  可憐的,不知是他?是它?還是她?

  他沒再多說什麼,專心地處理那只山雉。

  看他俐落的動作,蟄伏在記憶深層的聲音和影像卻開始侵入她的意識……

  哈哈哈……血淋淋地,多漂亮啊!來!你瞧瞧……你瞧瞧……那兒有雙明亮的大眼睛,裡頭承載的卻是數張猙獰的面孔和深深的驚駭。

  來!你不是很喜歡小白鳥嗎?我就好心讓它來陪你!那是什麼?熱熱黏黏的紅色液體?從她的發間開始流下了……開始流下了……

  冰珀咬著下唇,無意識地環抱著雙臂,身子瑟縮了起來。

  「冰珀?冰珀?」

  是誰在喊她?為什麼要找她?是要叫她看她的小白鳥嗎?不!她不要看!她用力搖了搖頭。

  「冰珀!冰珀!」項暐處理好他們的食物後,愕然發現她的異狀,趕忙叫她的名,要她回神,沒想到她全不搭理;沒法兒,他只有抓起她的臂膀,開始用力地搖晃。

  「啊?」劇烈的搖動讓她一下子掙脫出來,如夢驚醒地輕呼了一聲。

  「你怎麼了?內息又不對勁兒嗎?」他關心地問。

  「沒……沒……沒什麼。」被喚醒的深畏感覺還沒完全褪去,冰珀連應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項暐看到她秋水般的瞳眸中,有著和那夜類似的情緒。「是不是又想到什麼了?」

  「沒……沒有。」她垂眼低首,不願顯露自己的虛弱,然而,她似乎沒發覺到──自己又開始撫理起頭發來了。

  項暐一把抓住她游移在發間的手,定定地將柔荑盈握手中。

  乍然從手間傳來的溫暖,驚得冰珀倏地揚起螓首,對上了他同樣詫異的眸子;這個舉措的出現,是他未及深思便付之行動的結果,清楚意識到自己正執持著香凝織手後,項暐心裡亦是一震。

  「你到底在怕些什麼?」輕輕問,輕輕拉下她的手。

  「沒有!」他的關懷,誠摯得讓她有些慌亂,雖然表面上她仍然可以做到平素的冷漠。

  「如果真的沒有,為什麼每次當你感到驚恐時,會自然地梳起你的發?」項暐見她又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內心的怒火已有小簇燒著,連聲音都微微地提高了些。

  奇怪!以前看她的冷血絕情,覺得氣憤難平,現在瞧她的淡漠,同樣氣憤,卻不再是過去的理由了,那種感覺像是……

  心疼!

  「你也管得太多了吧?」她的臉色愈發沉了下來,不習慣被人這樣赤裸裸地關心,於是只得讓自己表現得更加冷酷。「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確實沒有關係!她的話就如同措秀瑪湖清澈而冰寒的湖水一般,直接點破事實,近乎殘忍地。

  項暐陷入沉默。

  或許,他必須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和她之間又是怎麼一回事;鮮美的山雉肉嚼在口中;然而,更加複雜、難以理解分析的滋味兒卻在心頭剔除不去……

  嗯?人呢?這麼晚了,他會去哪裡?

  她聲色不動,偷偷用眼角餘光向四周環顧,卻沒看到他高挺的身影在附近,心裡竟升起一絲不安。

  不安?什麼時候她已經養成有他陪護的習慣了?

  厭惡這個遽然跳出的想法,冰珀用力地搖了搖頭。

  「冰珀,出來吧!」是項暐,聲音從窗外傳進來的,聽他略微升揚的語調,似乎心情頗為愉快。

  這讓她對自己的那份在意更加惱怒了,刻意不轉身向他,冷冷地沖了回去:「沒興趣。」

  她一口拒絕後,項暐那兒也沒了回應。

  本以為他已經放棄,然而,片刻後,他的聲音又忽然冒了出來:「冰珀,出去瞧瞧吧!」

  她詫異地飛快旋過身來。

  沒錯!他人就在這裡,她的背後!

  項暐輕輕笑了,因著她驀地睜亮眸子的模樣;同時,繼續進行遊說工作,他知道她是不易說服的。「外頭有好東西呢!」

  「沒興趣。」她的答案沒變,神色已然斂起。

  項暐也不答話,呼呼一聲,掌劍已出,直取她的面門。

  冰珀完全沒料到他會冷不防地出招攻擊,雖然憑著直覺閃過,然而,項暐出手凌迅,攻勢如潮來波波湧進,絲毫不給她任何喘息的空間,迫使她必須凝神拆對。

  「停!」他向後翻身躍起,剛好躲過她斜劈臉側的一掌。

  冰珀乍然收手,對這傢伙的舉動委實覺得莫名其妙,直到冷風吹揚起她的青絲飄飄,她終於明白緣由了。

  「你使詐。」望著項暐,她提出指控。

  「若不是這樣,你會願意出來瞧瞧嗎?」項暐算準了她好勝的性子,所以不得已,行此一策!

  「你!」

  無視於她燒著冷冷怒火的不悅,他手指天際,溫和地說:「你瞧瞧──」

  冰珀倔強地刻意把頭撇下,目光卻悄悄攀了上去……

  那是絕對的震懾!

  在視線與夜空碰觸的瞬間,她完全把持不住原本硬結在心的一絲賭氣,只能任自己沉淪在浩瀚星海裡,耽溺不起。

  天,是從哪兒生得這許多燦星點點呵?

  從微俯到仰望,從冷漠到清朗,她的轉變落在他的眼底心間,並沒有可以操縱別人情緒的快感,有的只是淡淡的釋然輕悅。

  「看到了什麼?」良久,他終於打破靜默的空氣,人已站在她的身側。

  「星星!」她回答,眼睛還是捨不得離開黑闃穹蒼裡的燦爛。「好多星星!」

  「沒看過嗎?」

  當今晚的夜空眩惑了他時,除了讚歎星斗之繁如春花爭發的騰騰烈烈外,浮現在心湖的,就是她交疊著驚駭和無助的眸子;是衝動,讓他決定無論如何要讓她一見這場天景;不知怎地,他總覺得她一定沒瞧過,而且應該讓她來瞧瞧!

  「嗯……」冰珀搖搖頭,語句模糊地應了他的問題,可是有敷衍之嫌?

  「頸子不酸嗎?」他笑問。

  「嗯……」還是搖搖頭,還是語句模糊,還是有敷衍之嫌?

  項暐拿她沒法子,自個兒坐下來;她看的是天,而他,看的是專心看天的她。

  好半晌,她終於跟著席地坐下;揉揉自己的頸後,真有些酸疼。

  「要我幫你揉揉嗎?」他問得誠懇。

  「不!不要!」她拒絕得乾脆。

  這回,項暐倒沒堅持,他知道她的硬脾氣早已融入骨血。

  「你……」她有些遲疑,還是把話問出了口。「為什麼?為什麼要帶我來看這個?你呢,你又看到了什麼?」

  「第一個答案,是你。」他端目凝視著地,語氣不帶半點偽假。「第二個答案,也是你。」

  冰珀僵直的身子,明白地告訴他──她對這個答案有多麼震驚:他的答案,太濃了些,不該出現在這清爽的涼夜裡,更不該是必須一貫保持冷漠的她。

  她沒有畏怯地直往他眼底探看,希望從裡頭找到戲謔或是作弄,就是不要如她所見地這般清澈、純粹。

  可──他讓她失望了!

  項暐微微笑問:「怎麼了?」

  「沒!」既然找不著怒目以對的理由,冰珀選擇躲開他的注視,只祈禱他沒察覺她的狼狽。

  「冰珀……」對她的反應,項了不以為意──也許可以這麼說吧,他先前便已經預見此刻她會有的神態──而漾在唇際的溫柔始終如一,他輕輕問道:「你知道星星的傳說嗎?」

  「不知道。」事實上,她雖然在本地成長,可是從沒有機會這樣望天觀星,即使有,她也早早失卻這種心緒情懷了。

  「很久以前,曾經聽人說過,這裡的星星,是歷代漢人和親公主因為揮別故國而流下的粉淚。」

  「哦?」冰珀眉結輕蹙,看來對這個說法不甚滿意。

  「那麼,你覺得呢?」他看得出她的弦外之音,所以問道。

  「我不知道。」她坦言,再度仰首望天,沉浸的迷眩向她襲來。「或許,星星就只是星星吧!」

  項暐笑了笑,確實像是她的回答;沒再多說什麼,就這樣靜靜地陪她坐著、看著、任夜風吹著。

  享受靜謐,對她而一言是極度奢侈的事,曾幾何時,她也終於能夠擁有這樣的心情了。毋需刻意,毋需勉強,這一次,冰珀不知不覺綻開了笑容,沒有帶著斧鑿痕跡,也沒有帶著冰徹人心的寒冷,很輕很輕地笑了。

  「韋向……」

  「嗯?」

  「下回──」她轉過頭來,正視著地,嘴角噙著平和的笑意,說。「咱們再來較量較量看看吧!」

  她的雙眸璀璨,許是星子墜入其中?竟令他一時間不能言語。冰珀好勝的性子是他早已熟悉的,但是,此時此刻,好勝的她,給他的卻是前所未有的怦然。

  好半晌,項暐才溫柔地答覆:「好!請多指教!」

  「請多指教!」她握住他伸過來的手,是溫熱的。

  「你昨晚上哪兒去了?」他低抑的聲音裡明顯地存有不悅。

  「你有來神宮?」

  「嗯。」萬其薩點頭,沒忘了他適才的問題尚未獲得答案。「上哪去了?」

  「這──與你無關,也毋需向你報備吧?」冰珀淡淡地回答。

  萬其薩不語,額角的青筋隱隱突動,許久才沉重地道:「是和他一起嗎?」他知道最近她和那名護衛走得很近。

  「他是我的貼身護衛,不是嗎?」

  「是沒錯!但是……」這下能教他如何辯駁呢?當初安排護衛是他的堅持,而今,他似乎沒有立場說什麼。

  「既是如此,這件事我們沒有必要討論下去。」冰珀明快地打斷這個話題。

  「帝女,如果他進神宮是別有用意的……」他可以不追問,卻不能停止對她的關懷。「總之一句話,無論如何,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明白。」冰珀簡短地回答後,立刻將話題導入正軌,問:「昨晚你會到神宮來找我,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王爺準備暗訪大夏。」

  「義父要來?」她眉尖兒一挑。

  「是的。」萬其薩剛峻嚴肅的臉上,找不到表情。「王爺會在二十名精挑的武師保衛下,走臥龍嶺一線進涼州。」

  「目的?」

  「剷除岳家軍的餘黨。」萬其薩說。「王爺的意思,是想以此驗收秘密練兵的成果。」

  「神宮這邊要怎麼配合?」

  「王爺希望屆時能夠舉辦祭典,邀請西夏王室來參加,正式宣告我們在西夏的勢力。」

  「好,我知道了。」冰珀淡淡地說,心裡無由地冒出了疲倦的感覺──對即將到來的一切。

  渧女,如果他進神宮是別有用意的……萬其薩的話,落在藏身在旁的項暐耳裡,無異是一記重拳狠狠地擊在心間。

  「項暐,項暐,難道你忘了當初進神宮是為了找尋寧兒嗎?」他喃喃地問自己,心下有些茫然。

  寧兒在腦海裡停駐的時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逐漸縮短的?

  當然,他不曾忘記她陽光般的燦爛笑容和明朗個性;寧兒,是所有人呵護在掌心的寶貝呀!

  只是,為什麼想起她時憂心依舊,卻不再痛楚了?是什麼改變了他嗎?

  當他反覆檢視這陣子的生活,這才發現那個倔強姑娘佔據了他大半時候的心思,像是無味無色的毒素一般,由她入侵而毫無所覺。

  我請求大哥大嫂,給我一年的時間,我一定在明年中秋前返回蘇州;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有任何遺憾……那是他去年對大哥項昱和嫂子蘇意晴許下的承諾。

  現在,他卻嚴重地質疑起自己的諾言。

  「不會有任何遺憾嗎?」他問自己。

  一張清艷絕塵的面孔驀地出現,淡淡漠漠的表情,冷冷冰冰的眸光。

  「不會有任何遺憾嗎?」再問自己。

  緊揪著疼了的心──是答案。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48:33

第五章


  如墨的無月夜晚,一色玄黑,所有聲息俱已沉澱,闃靜得讓人不禁心起膽寒;然而,正是這樣的天時地利,最適於展開需要掩隱的行動。

  「承蒙恩公相救,今生今世,大恩沒齒難忘!」大漢向眼前這位身著夜行裝的蒙面人抱拳一揖,語調鏗鏘;上回祭典能逃過死劫,已屬奇跡,根本沒想到還有重見天日、重獲自由的一天。

  「沒什麼,兄台忒地客氣!」蒙面人禮貌地說。

  「敢問恩公大名,小人史存義定當肝腦以報。」雖然久禁地牢讓他看來形容憔悴,可是炯炯如炬的目光從未因而消磨,這句打從心底說出的肺腑之言,更是不減半點豪氣。

  「在下實有事相托。」

  「恩公請說。」

  「想麻煩史兄帶口信給你們當家的。」

  「哦?」史存義這會兒倒有些猶疑,有關這位蒙面人的來歷,他並不知悉。

  蒙面人看出他面有豫色,於是將覆面的頭巾扯下。「在下項暐,史兄自可向你們當家說明。」

  「嗯!小人明白。」血性漢子在關鍵事上不虛應故事,客套話也就略去了。「恩公有什麼事需要小人傳達?」

  項暐轉述日前聽得的消息,接著說:「如果寒水神宮真和金國有所掛勾,顯然將到涼州的這個『王爺』來頭非同小可。」

  「嗯。」史存義微微頷首。

  「如果可以,我希望岳當家能帶著兄弟們暫避一陣,畢竟沒有必要在此時與他們硬碰硬。」項暐繼續說出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

  「這……」在史存義的認知裡,能夠有這個機會擒王,應當把握才是,怎麼會選擇退卻呢?

  「史兄,這個機會雖然難得,卻不見得是最好的!」項暐看穿了他的想法,於是說。「無論如何,煩請務必向岳當家表達在下的一點淺見。」

  「恩公,你何不和小人一塊兒回去?地牢少一個人,神宮的人準會起疑,這樣恩公的處境恐怕不大妥當。」

  「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在神宮還有要事得親自處理。」項暐予以婉拒;理由除此之外,其實,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項暐本身對岳家軍這組織並未抱太大好感。

  「好吧!」他自然不能勉強,只好放棄。「小人這就回去傳達這個消息。」

  「有勞史兄了。」

  「什麼?人犯不見了?什麼時候的事?」冰珀直盯著前來通報的屬下,冷冽的表情說明了她有多麼地不悅,聲音沒有突兀的高揚,反而愈發讓人驚惶得不知如何應對。

  「昨……昨……昨兒個夜裡。」那人匆匆抬頭看了冰珀一眼,又馬上慌張地低下頭去。

  「守衛呢?」

  「被人打昏了,今早才醒來。」

  這麼說,是有人劫獄?她輕咬著唇瓣,腦中不斷過濾可能劫獄的人選。

  能在寒水神宮進出自如,除非那人有飛天遁地之能,要不就是對神宮瞭若指掌,而最危險的狀況,就是劫獄者既有超群精湛的武藝,又十分清楚神宮內部的佈置,倘使是這樣,那麼現在寒水神宮無異是受制於他人之手……

  「你下去吧,失職的人我自會處分。」冰珀先遣退屬下,近數月來,神宮確實發生太多事,讓她略感無力。

  究竟會是誰?

  一個名字乍然迸出,讓她的心跟著猛地一悸──

  韋向!

  就她所知,他是寒水神宮眾武者裡的拔尖高手;若論起劫獄救人的能耐,她相信他絕對能勝任。

  只是──會是他嗎?

  「在想什麼?想得都出神了。」

  他聲音不費吹灰之力地穿透了她的沉思,冰珀睫一揚、眼一亮,正好對上項暐含笑的眸子;她想從裡頭探究線索,卻又害怕什麼似地飛快逃開。

  「沒什麼。」她敷衍地回答,隨即改了話題:「我要上措秀瑪湖。」

  「又到了面神的日子?」

  「不!只是想前去祈神。」祈禱……他不會是那個劫獄者。

  因為,她發現,現在的自己,似乎再也沒有辦法冷硬著心腸,毫不在意地對他重申……

  背叛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

  「當家,我覺得要是這麼好的機會沒把握住,實在是太愚蠢了。」

  「是呀!」熱烈的附和聲不斷。

  「金狗自己送上門來讓我們殺個痛快,我們還客氣什麼?窩囊廢幹的事兒,我徐霸天可不幹!」刺髯大漢右手拔刀在空中一揮,宣示他殺敵的決心。

  「可是──」說話的是岳騰。「我覺得項兄弟說的也不無道理。」

  「當家,你別受那個傢伙的影響,削了我們岳家軍的骨氣膽魄。」

  「這……軍師,你說呢?」

  「他們在明,我方在暗,這對咱們十分有利。」軍師一一分析。「我想最重要的還是我們怎麼佈局,只要我們計劃精細,任金狗再有本領,也絕難逃脫我們的掌握。」言下之意,他贊成有所行動。

  「當家,連軍師都這麼說了……」

  「是啊,當家……」

  岳騰凝神思索片刻,終於決定──

  攻擊!

  「我堅持參與營救行動!」

  「帝女──」萬其薩不想她冒險。「王爺在臥龍嶺遇難,理應由我帶人手上山救人,這是我的職責;更何況,現在臥龍嶺全是岳家軍盤守,太危險了!」

  「萬其統領,確實,這是你的職責……」冰珀道,柔美的五官寫著絕不妥協的剛毅。「但又何嘗不是我的?王爺是我的義父,不是嗎?如果因為危險,就在這裡枯坐乾等,我想義父不會高興的。」

  萬其薩怔怔地望著她,從「薩哥哥」到「萬其統領」,從稚嫩天真的娃兒到冷靜淡漠的帝女,他親眼看她忍受了世上最殘酷的各種訓練;心疼──整整十年了,未來,似乎仍會繼續為她牽腸掛肚。不管是那個娃兒還是這個帝女,對她,他這生是注定無法釋懷了!

  「好吧!」萬其薩終於點頭,對她的硬性無可奈何,粗獷的臉上迅速閃過苦笑。「你有什麼打算了嗎?」

  「義父受困於東麓山腰的妙華寺,岳家軍人手有限,必定將主要的兵力集中在東麓。」她指著地圖,說出自己的構想。「我單獨從東麓上山,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你帶人從南麓上山繞道至妙華寺救義父。」

  「不行!這樣完全置你於險境!」

  「那麼請問,有誰比我適合擔任誘餌的工作?既能對岳家軍有絕對的吸引,又有不被擒捉的能耐?」

  萬其薩承認冰珀的武功確是一般武夫望塵莫及,他沉吟許久,歎氣道:「可是,你得保證你自己的安全。」

  「放心!」她眼裡閃著自信。「別忘了我有韋向保護。」

  然而,這句話反倒令不常讓情緒顯露的萬其薩重重地皺起了眉頭,內心泛起難言的苦味兒,什麼都不能說,卻必須接受這個事實的鞭笞──他的「珀兒」,需要的已經不再是「薩哥哥」的保護了。

  「你……」他深深瞅著她,說。「還是要自個兒小心。」

  「嗯,我明白。」冰珀輕輕頷首。「至於,那個內奸……」微微顰眉一頓,然後,冷冷地宣告:「我不會容情的!」

  背叛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不會有例外!

  夏日陽光有著張狂的金亮,打在披青著翠的葉梢,倒去了幾分刺眼和熾意;行雲飄飛在天頂,是不知由何處吹來的風露了形跡,一個眨眼,還來不及留下任何影廓,便已在千里之外了。

  「要不要歇會兒?」

  「不了。」

  果然是這個答案!這個好勝的姑娘……項暐莫可奈何地搖搖頭。

  自大清早出了神宮,以快騎到臥龍嶺的山腳,徒步而行,她沒嚷過半句累,沒休息過片刻,就這樣埋頭安靜地往前走。

  「喂!」他輕喊了她一聲。

  「嗯?」她淡瞄了他一眼。

  「咱們來較量較量,如何?」他丟下戰帖。

  「現在?」這個時機適合嗎?冰珀頗感奇怪地問。

  「是啊,趕路歸趕路。」項暐斜睨著她,唇邊的笑帶了挑釁的味道。「可真正的強者應該是不為俗務所囿,隨時隨地都能夠盡展本領才對。」

  「好!較量就較量!」下巴兒一昂,她應允了。她知道他的功力絕不遜於自己,不過,所謂的挑戰,不就是這樣才有意思?「那麼,你想用什麼方式來分出高低?」

  「很簡單!只要我做的三個動作,你能跟著做到,那麼,就算你贏!」

  「這麼有自信?」

  「你要反悔還來得及。」他還是那個笑容,看來無害,可是其中暗藏的玄機深意卻讓人猜不透。「我可沒一定要你答應。」

  「笑話!既然已經答應,豈有臨陣退縮之理?」冰珀扯了扯嘴角,好勝之心完全被挑起。「要是你輸了,我有什麼彩頭?」

  「你可以要求我做三件事,任何事都可以,只要不違背我的良心。」不愧是她!直接就以他敗陣做為假設提出問題……項暐心底失笑地想,表面上卻仍是一派溫和的招牌笑容。「不過,反之亦然。」

  「可以!」她爽快地與他擊掌定諾。「你出招吧!」

  「瞧清楚了。」項暐從地上撿起銅錢大的石子,運起指勁,對準頂上的雲杉射去,只聽得石子破空發出嗤地一聲,一針杉葉輕悄悄地墜了下來,其餘的杉葉絲毫未動。

  「練準頭嗎?這樣太容易了!」輪到冰珀,她以相同的手法擊落杉葉,然後笑吟吟地拾起那針葉,石子正好被貫穿。

  項暐的運指勁以石打葉已經不易,必須兼顧剛力與柔力,方能使一針葉落而旁葉無動;然而,冰珀這一著又更為困難,除了要兼顧剛力與柔力外,還得在收化運發之際拿捏得恰到好處。

  「嗯!不簡單!不簡單!」項暐也不吝於說出讚美;看著她小勝後的表情,雖然沒有洋洋得意的霸氣,可是那份自負自信卻流露無疑,而他──還是老神在在地微笑著。

  「好說!再賜招吧!」

  「這回比輕功了。」話才說完,他雙足一點,身形瀟灑地躍上了百尺高的雲杉,斜倚著樹幹,任衣袂飄飄,丰神俊逸。

  冰珀放心地笑了笑,緊跟著躍上一旁高度相等的雲杉,不過,倘若與他全然相同,豈非太無趣了嗎?只見她右足單立枝椏,左足微微屈起,雙手交抱胸前,顯然沒有堅實的樹幹為支撐,仍舊輕鬆自如。

  慣穿白裳的冰珀,纖瘦裊娜的身子端立在疾風之中,髮絲隨意場動,雙頰因著日光映照而似抹了層胭脂般,泛著淡淡的嫣紅,靈動的眸子裡盛著意氣風發的熠熠光彩,倒讓項暐看得險些出神。

  「如何?」

  「嗯!佩服,佩服!」項暐還是氣定神閒地維持他的笑容,而後,翩然縱身落地。冰珀亦隨之。

  「接下來是最後一項了。」冰珀說。

  「嗯。」項暐輕應道,然後挑了個舒服的姿勢,坐了下來。

  冰珀看他正思量下一步的比試招數,也不急躁,這最後一試可是攸關兩人勝負,給他些時間思索,這樣的挑戰才有意思!

  可是過了好半晌,瞧他一點動靜都沒有,逕自在樹下煽風納涼,她終於還是開口問道:「你認輸了嗎?」

  「這句話,該是我問你的。」

  冰珀不解。

  「我坐下來已經約莫一刻鐘了,而你始終站著,這不是輸了嗎?」笑意深深,項暐緩緩地說。

  「你!」她不服地瞪著他,霎時有種被人戲耍的感覺,面有慍色。

  「你不覺得急智很重要嗎?」項暐不多說什麼,只是淡淡丟了個問題給她。

  冰珀聽他這麼一說,的確很難去駁辯他的論點;比武,說穿了,其實就是比臨場反應。微低著頭,冷靜地忖度片刻後,她不得不認輸。

  重新正視他的姣顏已卻了怒氣,乾脆地說:「冰珀願賭服輸!」

  「很好!」項暐沒錯看她,她雖好勝,但同樣輸得起。「那麼,我可以說出第一個要求了嗎?」

  「請!」在這荒山野嶺的,他能許什麼要求?她雖感疑惑,但還是應聲道。

  「過來坐著。」

  「嗯?」她皺眉,不知他的真正用意。「坐著?」

  「沒錯!就坐著!」項暐又好氣又好笑地再次申明。

  為了讓她甘願休息,他可是大費周章,而今這個倔強的姑娘還在懷疑什麼。

  縱使滿心疑惑仍在,她還是依言走過去,挨著他坐了下來。

  「嗯!很好!」項暐很滿意地撫了撫她的頭,像哄孩子似地。

  「這真的就是你的要求?」

  老天,照這樣看來,該認輸的人是他!

  看她睜亮了燦燦明眸認真問他的模樣,他覺得有些無力,無奈地說:「難不成,你覺得非得教你上刀山下油鍋的,才算是要求?」

  她沉默不語,肅然的表情已做了最好的解答──她確實這麼以為。

  他斂起笑容,很深很深地凝目向身側的地,說話的語氣卻很輕很輕。「有時候,我覺得要你休息,比要你赴湯蹈火還難上千百倍;什麼時候,你才能學會疼惜自己?」

  「疼惜自己?」冰珀似笑非笑地動了動唇角。「對我來說,那沒什麼意義。」

  但對我來說,即是意義重大。項暐在心裡是這麼回應的,可是,真正到嘴邊的,卻只剩下喟歎;許久,才將她的頭扳靠在他的肩臂,柔聲道:「來!靠著我小睡片刻吧!」

  他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像是有魔力般,真的讓冰珀緩緩合上了眼,倦意逐漸佔據了她的意識……

  承受她倚偎著的重量,感覺她平緩穩定的呼吸聲,項暐知道冰珀終於能夠安心一眠了。

  這些日子以來,忙著祭典的籌辦,委實夠她累的了,可這個倔強姑娘偏偏不喜歡休息,對每件事又務求完美;除此之外,埋在她心裡的夢魘始終未曾遠離,即使是奢侈的睡眠,對她來說,都不見得能放鬆休息。

  他是瞧在眼裡,憐惜在心裡呀!

  然則,對她,還能憐惜多久呢?一直拖著尋找寧兒的事,已讓他愧疚滿心了。

  他的過往,和她沒有任何交集,而他的未來裡──會有她嗎?

  項暐一遍遍反覆思量,驀地想起當初那位算命老伯的話:「緣由上蒼定,情乃前世牽,執深豈能改、念切難回天。」

  如果,爭取有她同在的未來比回天更難,那麼,他當如何?

  沒有解答!

  如果,她發現消息是他傳出去的,她會聽他的解釋,說自己本無挑起戰火之意嗎?

  沒有解答!

  如果,她知道世上根本沒有韋向這個人,有的只是一個姓項名暐的傢伙,她又會有什麼反應?

  沒有解答!

  思索著整個局面牽扯其中的複雜性,項暐不禁茫然了……

  「動作放輕點兒,不能讓那妖女發覺了。」

  「唔……上回錯失殺那妖女的機會,這一次絕對要讓她嘗嘗萬箭穿心的滋味兒!」

  「別衝動!當家的不是吩咐過要捉活的嗎?」

  「我真搞不懂當家的,把她給宰了不是一了百了嗎?還留活口做啥?」

  「傻瓜!做餌啊!要是還有人想要上臥龍嶺救人,咱們就可以以逸待勞,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是這樣哦……」

  「噓!小聲點,別讓人聽見了!不要跟得太近了,妖女的功力很容易察覺四周有異的。」

  「天羅地網準備好了嗎?弓箭手都找齊了嗎?」

  「是的!隨時都可以調動。現在,就看他們在哪兒落腳,等那姓項的傢伙離開、剩她孤身一人的時機,咱們就可以動手了!」

  「唔……」冰珀從口中逸出懶懶的滿足喟歎,雖然抑得很輕很低,但還是讓項暐聽得一清二楚,不禁莞爾。

  意識漸醒,她緩緩地撂開眼睫、翩翩地煽了煽,然後努力地尋找視線焦點,連續的幾個細微動作,他全瞧見了,不禁為之怦然。

  「我睡了多久?」她掐掐肩頸處,隨口問道。

  「沒多久。」

  「你的肩膀……」她有些歉然,這麼長的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還得支撐她依靠的重量,想必都發麻了吧!「我幫你揉揉。」

  呃……他有沒聽錯?她說要幫他揉揉?

  項暐微愣的模樣,瞧得冰珀眉舒眼燦,漾開了笑,原本就清綺絕麗的容顏,如今錦上添花更增一抹柔媚。

  她真的輕輕地搓揉起他的臂膀子!

  「韋向……」她喚他,澀澀地。

  「唔?」

  「謝謝!」

  呃……他真的沒有聽錯?她在跟他……道謝?

  她的纖手在他的臂上微微使勁兒地按揉,那感覺再真實不過了!項暐終於確信自己得到的訊息無誤。

  「冰珀……」

  他溫柔地念著她的名,溫柔地抓握她的手,溫柔地凝視她的眸,溫柔地托起她的下頷,溫柔地……將情切烙上了她的櫻唇……

  霎時的天旋地轉!瞬間的天長地久!

  束縛、牽絆、桎梏、外界加諸的名銜……都隨著流雲直捲向不知名的遠方,一層層覆裹著他們的,只有似水柔情的沉淪,及如醉迷眩的耽溺……

  炙心的感情放肆地焚燒著他們的深情交觸,這一刻,就讓世界化成灰燼吧!

  繼續前行,冰珀依然難得和他說上兩句話,然而,瀰漫在兩人之間的沉默卻是隱隱透著蜜味兒,甜得會讓人不自覺偷偷一笑。

  「天快黑了,咱們找地方打尖吧!」

  項暐和冰珀找了個山坳處做為這夜休憩的地方,可以避擋風頭。涼州地處內陸,入夜後的溫度就驟轉直下,尤其寒風一灌,很容易染病。

  「趁天色完全暗下來前,我去打點些食物和柴火。」項暐說。「你就在這兒等我吧。」

  「嗯。」冰珀頷首。

  目送他暫離的背影,許多事紛雜地糾結在她的心頭──義父的事、寒水神宮的事、剷除內奸的事、過去的事、現在的事、將來的事……

  當然,還有──他的事。

  她不否認,完全陌生的親密感在他們之間迅速蔓延開來,那種感覺讓人情不自禁地無法自拔,可是,當熱情褪卻,現實世界的人事物再度圈囿住他們,許多「身不由己」的矛盾便應運而生,她沒把握自己有這個能力克服,更沒把握他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情思悵然……冰珀微微地發起怔來了……

  有什麼事將要發生嗎?

  項暐心頭悚然一驚,沒來由地!

  他抬首望天,只剩下偏紫的深赭在最遠的西邊猶自苟延殘喘,那景況,竟讓他莫名地感到一陣壓迫,胸口隱隱被什麼情緒給悶梗著……

  有什麼事會發生嗎?

  他皺起眉頭,手中提著的獵物似乎越發沉重。

  而腦海裡出現的臉孔,是她——

  冰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48:54

第六章


  天色漸昏,凝固而黯淡的青紫色,淒艷地渲染天上地下,四周景物的影廓開始模糊成片。

  霎時的驟亮!

  火把成圈,居高臨下地環繞在她的周圍,在這個晝夜交替的昏沉交界,焚燒著詭譎的氣氛……

  見此情狀,她已然知道自己即將面對什麼樣的處境,於最,緩緩站起身來,冷冷的眼光淡淡掃了一圈。

  「妖女!今天你插翅也難飛了!」

  「岳家軍要你來得歸不得!」

  「哦?」冰珀絲毫未現懼色,甚至,浮起一勾足以讓人膽寒的笑容。「你們辦得到嗎?」

  「你……你……」也不知是被這妖女的氣勢懾到還是怎地,一名大漢鼓足了氣說出的威脅話,竟然虛弱得可憐。「你……死到臨頭了,再逞強也沒用!」

  帶頭的手勢一揮,四邊舉著火把和持拿兵器的漢子同時一步步向她靠近,每個人臉上端肅著神色,牢牢地盯著她瞧;事到如今,所能仗恃的,就是己方的人多勢眾口

  「哼!」冰珀嘲諷的笑意更深了,仍是渾不將這群人放在心上的樣子。「原來,岳家軍之所以能名震南北,就是靠著以多欺少換來的。」

  「你!」她的挑釁激怒了某些人。

  「別跟她囉嗦!把人拿下!」為首的大喝一聲,「刷刷刷」的聲音在空氣裡迴盪著肅殺之氣,十數支刀劍同時將刀尖對向嬌怯怯立在中間的身軀。

  眾人眼色互使,同時向她發出攻擊;冰珀凝神以對,身形輕靈穿梭在刀光劍影中,沒有半點侷促倉皇,顯然是應付起來游刃有餘。

  「弓箭手預備!」帶隊的負責人眼見無法活擒,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除滅妓女,於是,大喝一聲,持刀劍的眾人立即退開,換上一批弓箭手搭配天羅地網陣。

  「看來,我的身價挺高的嘛!需要你們動用這麼多人力、物力!」冰珀冷笑說道,即使心知情況陷入更險的境地,但依舊處變不驚,鎮定以對。

  「妖女!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這回,你的措崗瑪、措秀瑪女神也救不了你!」

  「住手!」有人出聲制止,緊接著人影飛快閃入岳家軍的層層包圍,陪立在冰珀身側。

  正是心有所感、快步趕回的項暐!

  他怎麼也沒想到回來會見到如此的場面──冰珀差點被萬箭穿心呀!

  「韋向!」她微揚的聲音裡聽得出情緒波動,是欣悅的。

  「項兄弟……」岳家軍有的人看到項暐出現,忍不住也喊了出口,既訝異又期盼──訝異他的制止,期盼他的出手相助。

  項暐先看了冰珀一眼,知道她適才必和人動過手,看來應該是沒事兒。

  「恩公,你來真是太好了!」說話的是史存義,亦即為項暐所救之人。「有你在,對付妖女應該就不是難事了。」

  「恩公?」冰珀微低著頭,將這兩個字含在嘴裡輕輕重複念了一次,心裡的懷疑驀然獲得證實;她確實懷疑過放走囚犯、洩漏消息的人就是他,然而心底始終不希望這會是事實!

  好半晌,她才緩緩抬起頭,不期然地對上了項暐向她投來的凝睇,而她,只能聽由自己的目光逐漸變寒變冷,連語氣也逐漸凍結成冰。「項兄弟?」

  項暐早就預想過這個場面的出現,但是,當她的話響寒了空氣,再從她的眸子讀出情緒,萬萬沒想到在狼狽之餘,竟會……心疼!

  「我的本名──」事到如今,是不得不攤牌的時候了。「是項暐。」

  「好!很好!」冰珀冷冷地扯起唇角,一個小小的動作,卻讓她覺得自己的某部分徹底被撕裂,痛得她幾乎喪失其他的所有知覺。「連名字都是捏造的,還有什麼是不能作假的?」

  「廢話不用多說!」岳家軍中已有人表示不耐了。「項兄弟,快動手吧!」

  不!不能!這原本就不是他的意思!項暐從來沒有預設自己和岳家軍是同一立場,他只是不希望雙方作無謂的死傷之爭。

  「不用!我束手就擒就是了!」正當他要開口說明時,冰珀搶先說道;與其要與他動手,她寧可自縛雙手。

  更何況,萬其薩的人馬應該還沒到達妙華寺,她必須讓他們把所有的注意力繼續放在她身上。

  現下,她沒有死的權利!

  岳家軍的人半信半疑地將麻繩擲投過去,見她確實緊緊捆住,仍然不放心,領頭的於是說道:「項兄弟,麻煩你押著妖女跟我們走吧。」

  項暐在心底重重歎了一口氣,憂忡悄悄在心底抽了芽,事到如今,暫時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輕輕將手擱在她的肩上,冰珀卻是斜斜回仰起頭,昂起下巴,表情漠然,如薄刀般利地飛快地瞥了他一眼,迅速地移開自己的肩,螓首也低了下去。

  那一眼,極快;那動作,極輕──表達的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項暐同她一般無語,心直甸甸地往底沈去。

  之後會如何?

  冰珀不知、項暐不知,或許……沒人能知吧?!

  半規涼月,人影相依。

  「大木頭……」應浣寧舒服地偎在梅漱寒的懷裡,用她最習慣的姿勢。

  「嗯?又在想什麼了?」他低聲問,帶著瞭然的笑意;當他的寧兒有事相求時,說話的聲音便會變得特別甜、特別軟。

  「我想……我想……」浣寧不敢看他,纖手在他的胸前繞畫著圈圈兒,有些不知怎麼啟齒。

  呵!這倒奇了!他向來勇敢的寧兒也有吞吞吐吐的時候呀……梅漱寒好笑地揉揉她的發,耐心地等她繼續說。

  「我想……」果然,她很有默契地說話了,小心翼翼地。「咱們往涼州去找暐表哥好不好?」

  哦?梅漱寒微蹙起眉頭,心裡發出疑問。

  「是這樣的啦!」既然重點已經說出口,剩下的就沒啥好怕的了,浣寧娓娓地說。「暐表哥已經整整四個月沒消沒息,我想可能是發生不好解決的事了,所以想去找他。」

  「小傻瓜,也許,他已經在歸途上了也說不定。」梅漱寒緩緩地說。「離八月十五之約已經不遠了。」

  「不!我知道暐表哥!」寧兒急急打斷他的話。「就算他人在歸途,也會托人捎個訊息回來,他不會讓衡洛園這裡的表哥表嫂為他擔心的。」

  梅漱寒不語,只是兀自沉思著。

  「大木頭!」她稍稍移動身子,在他懷中換了個姿勢,為了讓自己可以直接注視他。「你說好不好嘛?」

  相信你,相信我自己,更相信──「我們」!這是寧兒在大理時曾對他說過的,而今,驀地躍上他的心頭;他……到底在猶疑些什麼呢?

  「大木頭,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你表達我心裡的感覺……」浣寧難得端著神色說話。「這麼說吧,雖然我知道暐表哥絕對不會怪我當初就這樣逃掉,其他人也沒責怪我,可是……我心裡還是對他很抱歉;從小到大,就他對我最好、最寵我。

  「還記得剛到歸雲莊的時候,我常常哭吵,懷著要找爹娘,那時伴我、安慰我的都是暐表哥;難過的時候,是他逗我開心,無聊的時候,是他陪著我……

  「大木頭,你知道嗎──我真的很難想像,自己過去的日子若是剔除了有暐表哥的部分,剩下來的還會有多少。」這樣一路說下來,浣寧已不自覺地漾起淚水。

  而他,梅漱寒,面對這樣的寧兒,又怎能不動容?

  他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尖,微笑地說:「看來,我有必要當面跟他說聲謝謝!謝謝他在我出現以前,是這麼地照顧你。」

  「嗯……」她吸吸鼻子,把情緒收拾一下。

  「真難為他了!」梅漱寒小小聲地在後頭加上註腳。

  「大木頭,你說什麼?」咦?她好像聽到了什麼哦?應洗寧噘起小嘴兒,給了他一記杏眼圓睜。

  梅漱寒則以大木頭裝傻的功力,企圖用無辜的笑容矇混過她的追問。

  「哼!欺負我哦?」她斜睨著他。

  他依舊只是笑著。

  「要罰你!」嘿嘿,她可不會任他欺負呀!浣寧勾起不懷好意的笑容,然後大刺剌地說:「罰你去說服表哥表嫂讓我們去涼州!」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梅漱寒在心底重重地歎了口氣。這小妮子精得很,知道要是她自個兒去講,八成會被打回票,所以就算計到他頭上來了!

  最慘的是──他樂於被她算計!

  他幾乎是逃出來的!

  項暐以疲倦為由,向岳騰請求先行退席,雖然態度彬彬有禮,但心情卻極其狼狽。

  擒捉到妖女的慶功宴?!

  他對自己能坐在裡頭達半個時辰之久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你最好不要輕易嘗試背叛,因為,背叛的下場,永還只有一個!記得她曾對他這麼說過。

  毫無疑問地,如今,在她心裡──他是個叛徒!不折不扣的叛徒!

  「冰珀……」他喃喃地念著她的名,苦澀的滋味漫過了所有的知覺,想到她看自己的最後那一眼,項暐仍舊心痛得不能自己,而他,卻無法解釋什麼。

  這時的她會怎麼想他呢?用燒著恨火的冷酷?

  一思及冰珀的現況,項暐連忙到灶下拿了個微溫的饅頭,然後再往禁錮著她的臨時地牢而去。

  這麼晚了,她……怕還餓著吧?

  與其說那是地牢,不如說是一個加了木柵的窄小土坑。

  手腳被縛的冰珀必須縮著身子窩坐其中;仰首向天,可以很清楚地瞧見一小方有星有月的夜空。

  明月清皎,讓星子本就殘弱可憐的輝芒更加斂收;明月清皎,讓蒼闊天穹再也不夠純粹了。

  在她的印象認定中,夜空,應該只有漫天漫地的燦爛星星才是。

  「韋向……項暐……」她輕輕念著兩個不同的名字,眼前浮現出的,卻是同一張俊逸溫柔而帶笑的臉孔。

  就在這時,木柵被打開,一個人旋地進了地牢。

  她毋須用眼去瞧,光憑直覺,便知道那人──是他!正在她腦海裡徘徊不去的……項暐!

  她把頭別過去,不願看他,奮力移動身子只為能離他遠些;可惜手腳被縛,土坑的空間又小,她的努力並沒有成效,仍必須和他有所碰觸。

  「你餓了吧?」項暐當然知道她這些舉動的涵義是什麼,語氣仍是溫和的。「這兒有饅頭。」

  冰珀維持同一個姿勢,置若罔聞。

  「別在這時候展現你的好強。」

  「我不是好強!」她倏然轉過頭來,冷冷地回了他一句。「我只是不想接受你的羞辱!」

  「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我會這麼做不是施捨、不是同情、更不是羞辱。」糟糕,他沒有要來找她吵架的意思,可是看到自己的真心被如此誤解,不由得微微提高了音量。

  「那麼,是補償嘍?」

  「不!不是補償!你一定要曲解我的本意嗎?」項暐有些急了。

  「你的本意?哼!我能相信嗎?我該相信嗎?」冰珀輕哼。

  「是啊……」項暐的聲音略略沈黯了下去,在真相揭露之後,他有什麼資格要她相信?縱使──這樣的欺騙是情非所願的;他低抑地重複她先前說過的:「一個連名字都捏造的人,還有什麼是不能作假的?」

  她沒想到自己會猛然一震,胸口竟似被鐵錘狠狠敲擊;是因為感受到他說這話時隱隱含著的愴惻嗎?

  不!她不可以這樣!在她的生命裡,沒有心軟這種情緒!

  「冰珀,吃點東西吧。」還是項暐先開口,剔除了適才不小心被她挑起的意氣,多了些勸慰溫柔。「就當你是為了逃離這裡而吃,沒有體力,怎麼走得出臥龍嶺呢?」

  她不敢看他,視線焦點落在黑暗中的某一點,甚至不知道就這樣答應算不算辱沒她的尊嚴。老實說,她根本已經餓過頭,沒有感覺了,吃與不吃,似乎也不是那麼要緊的事;人,不會因為少食一餐就危及性命。

  只是,不想讓他那種帶著愴惻的聲音再出現呀……

  「拿來。」冰珀憎惡自己這種稱得上是「軟弱」的想法,卻還是這麼說了。

  項暐由衷地綻開了笑,將揣在懷裡的饅頭遞給她,冰珀雙手束在一塊兒,只得捧著個饅頭細細啃嚼。

  地牢裡靜悄悄地,他們倆保持各自的緘默。

  雖然他頎長的身子在裡頭的確委屈了些,但比起身在「慶功宴」來,項暐心裡真的踏實安詳多了。

  而冰珀,手捧著饅頭,一口一口慢慢嚼食。面對這樣的自己,她能求的,只有捧好自己的心;饅頭不小心落地可以拾起、可以丟棄,但是心呢?一個跌墜,可能就是永生永世的萬劫不復呀!

  「統領,附近的地形都勘察過了。」

  「統領,守衛的配置都已經確定了。」

  「很好!」萬其薩壓低聲音說。「天將破曉的時候展開行動,我們必須一舉成功。」

  「是!」

  萬其薩隱身在草叢裡,心心唸唸惦著的,是冰珀的生死;從妙華寺這邊的戍衛交談中,他得知岳家軍擒住了帝女,正大肆舉辦慶功宴。

  冰珀冰珀,你一定要平安無事呀,他暗暗祈天。

  一抹雲輕悄悄地掠過,像為月兒罩上層薄紗似地,而他的殷殷系念,也不由自主地覆上了憂惶──

  「冰珀……」項暐輕輕喚她,覺得不大對勁,雖然地牢內空間狹窄,碰觸在所難免,但以她的個性,不會任由自己倚靠他的臂膀才是。

  她沒有回答。

  不對,事有蹊蹺!

  項暐輕輕扳過她的身子,發現她根本無力抬頭看他,只能斜斜低垂著螓首,聽憑長髮從臉邊削下,遮蓋住大半容顏。

  「冰珀……」他這次微微使上力搖了搖她的身子。

  「唔……」她的回應是模糊難辨的呻吟。

  項暐連忙伸手輕輕拍打她的臉頰,試圖叫醒她。熱燒的膚觸和濕冷的汗水交雜,清楚地告訴他一件事實──她染上風寒了!

  這個認知一閃過,後果的推演像潮湧般逐次迸發:這下子,她能夠平安獲釋的機會必然因此大為降低,倘若岳家軍這裡臨時改變計劃,或是萬其薩那邊成功救出王爺的話,那麼要想保住她的命,難!

  她之所以甘心被擒,一定是對自己能夠脫逃有著相當的把握,否則不會冒這麼大的危險;事實上,就他所知道的冰珀,確實有這份能耐──尋常的武者在毫無陣式與射手佈置的情況下,根本攔不了她,即使手束腳縛。

  可是……現在……

  項暐仔細地凝視著她,冷汗不斷從她額際掙出,緊閉著的雙眼不安地微微動著,還有雪頰上不自然的駝紅……

  現在,他真的不確定!

  現在,他能確定的只有自己的執念──冰珀,絕不能死!

  於是項暐做出了決定……

  初曉的天幕是既乾淨又紛雜的。襯底的藍,乾淨得近乎透明;綴繡的雲彩,卻是繽紛得宛若競艷春華。然而,對今天的臥龍嶺來說,曉來──將不只是一日的開始,更是許多事件的揭起。

  「當家當家,不好了!妖女不見了!」

  昨夜酒足飯飽後倒頭就睡的眾人,被守衛一連串的急呼給吵醒;揉揉眼睛、伸伸懶腰,對這個消息還沒聽進耳內。

  「什麼事?」初醒的岳騰晃了晃腦袋,神智還不是很清楚;昨晚,酒真的喝太多了!

  「當家!」那守衛衣發凌亂,顯然也是剛剛才甦醒不久,一發現這個事實就慌慌張張趕來報告。「地牢裡的妖女不見了!」

  「怎麼會?」岳騰這下思考完全清楚了,提高音量問道。

  原本那些還在磨磨蹭蹭的人,聽到當家的這麼一斥,殘存的昏沉感也都立時消逸。

  「我也不知道!」守衛戰戰兢兢地答。

  一句「不知道」是事實,卻也會是最糟糕的答案!

  「顧兄弟,你……」正當岳騰要繼續詢問情況的時候,眾人的驚呼奪走了他的注意。

  「當……當家的……」姓顧的漢子踉蹌走來,按著左下腹的指間不斷湧出駭人的鮮血,勉力地說出一字一句。「當……家的……」

  「顧兄弟,你怎麼……」岳騰連忙幾個大踏步上前,一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是妙華寺生變?」

  「嗯……」他臉部肌肉微微抽搐,看來傷勢不輕。「今……今早,妙華寺受到一隊不明人馬襲擊,完……完顏泰那狗賊被……被救走了……」

  他們連最後的籌碼也無法掌握了嗎?

  岳騰面色凝重,接著問:「駐守在妙華寺的弟兄呢?情況如何?」

  「死的死,傷的傷。」姓顧的漢子回答,話裡是無盡的哀傷。「他……他們要我回來告訴當家的,請當……當家的先撤退。」他頓了頓,忍著肉體上和精神上的極度痛楚,哽咽地繼續說:「他們說,十八年後又會是好……好……好漢一條,只盼能……能再為當家的效力。」

  言下之意,是他們會奮戰到──死!

  岳騰和其他人全都頹然不語,低垂著頭,默默為他們戰死的弟兄哀悼著。

  「當家的,眾……眾……眾弟兄,趕快撤退吧。」忍著拋棄戰友回來的愧疚,為的並不是要看這種場面;他提起氣,一鼓作氣吐盡心中的話:「你們不能讓他們白白犧牲!你們要留著有用的身軀為我們復仇,為國家盡忠!」

  說完,他抽出藏袖的匕首,往自己的傷口猛力一刺。

  「顧兄弟……」沒人料到他會有自裁的舉動,待要相救,已是太遲。

  「大……大……大家……保……」最後一個「重」字還來不及說出口,他已無力倒在岳騰懷裡。

  這個刺激如當頭棒喝,痛心疾首之餘,岳騰沉重地下了指示:「眾位兄弟,退!」

  有朝一日,他們會討回這筆血債的!

  絕對會的!

  頭疼痛難當,全身筋骨酸疼無力,冰珀覺得整個人陷入了徹底的虛弱裡。

  這一路來,她不是完全沒有知覺,隱隱約約,她感覺到似乎有人將她帶離那個窄隘的土牢,似乎有人在她身上加覆了衣物,似乎有人將水強灌進她的口中,似乎有人……

  是他嗎?會是他嗎?她昏昏沉沈地想,卻發現這個舉動只會引來更劇烈的疼痛。「唔……」

  「怎麼了?」她極為輕細的呼喊,立刻讓他挨了過去。

  離開土牢以後,項暐原本找了個隱密處,以為歇息一對時,應該至少可以讓她清醒過來的,沒想到待了兩天,她還是這般昏昏沉沈,而且情況漸趨惡化,於是他便抱著她,下了臥龍嶺,就近找了個聚落延醫診治;這期間,她也斷斷續續醒來過幾次,然而意識都是模糊的。

  「冰珀……」項暐喃喃喚著,多希望這時她能睜開眸子瞧著他,即使是用利若寒刀冷刀的目光亦無妨。

  是他的聲音!是他的聲音!一直和疼痛搏鬥著的冰珀,感受到一股力量傳來,終於,她緩緩地揚起了睫。

  「醒了?感覺還好嗎?」他輕聲地問,無意間已經洩漏了太多的關懷。

  第一眼見到的人是他!

  冰珀撐坐起身子,用手支著秀額,乾澀地開口:「我睡了幾天?」

  「今兒個是第四天了,從上臥龍嶺那天算起。」

  第四天了……那義父……她急切地想要站起,一陣量眩讓她跌進項暐的懷裡。

  「你別忙,大夫說要你好好休養。」事實上也是如此,自他認識她到現在,她從來沒能有足夠的時間調養自己的身子。

  「放開我!」她掙開他的扶持,寧可倚靠冷冰冰的牆壁。

  「你……」果然,一醒來,她又是那個要強好勝、不願求助他人的冰珀了。以往,他會視之為踐踏別人的善心好意,並因此怒氣勃發;而今,他依然有痛罵她一頓的衝動,然而原因卻不同了,徹徹底底不同了!

  項暐重重地歎了口氣,說:「你難道就不能破例一次,暫時忘記你的任務,只想著把身體調養好嗎?」

  那是她早早就揚棄的奢想!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破例』!」說完,冰珀便強忍著在體內翻騰的不適感覺,舉步要離開。

  項暐一個閃身,攔住了她的去路。

  「你讓開!」她從齒縫中迸出三個字,意思簡潔明瞭。

  他沒回答,只是靜靜地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刀,拔將出來,然後轉過刀身,讓刀柄向她。

  冰珀不解,冷冷地問道:「做什麼?」

  「你不是說不破例嗎?」他的眼光清澈如鏡,坦然不諱地直視著她,語調鏗鏘,字句如鐘地撞在她的心頭。「那麼,殺了我!」

  她看了匕首一眼,刀上發出森冷的刀光,居然讓她心驚得馬上挪開了視線。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殺了我!」項暐沉凝地重複一遍,表情再認真不過。「你自己說過的,背叛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就是以死為代價!」

  是呀!她曾說過的!怎麼會忘了……難道,是她刻意選擇忽略?

  驀地想起婢女嬋鈴被處死的原因,冰珀忍不住縱聲大笑;呵!美男計……美男計……她自己又何嘗識得破、躲得開?

  說穿了,她不過是另一個嬋鈴罷了!可悲呀!

  她接過匕首,深深睇了他一眼,二話不說便舉刀刺進他的右腹。「是的!沒有例外!背叛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

  項暐沒有一聲痛哼,定定地瞅著她,溫熱的液體正汩汩自傷口湧出。

  這就是她的選擇、她的答案?看來,他低估了她的意志力,卻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

  冰珀的手顫得厲害,給了他慘然一笑,沒有平素的淡漠,而是渲著深沉的悲哀;緊接著回手一刺,迅若閃電,刀刃同樣沒入了她的腹部,和他受創的位置相若。

  「你……」他訝異地盯著她,她的這一刀比適才往他身上那一刺更讓他疼痛難當,因為不只是傷創,連胸口都無以自抑地劇痛了起來。

  「背叛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她哀哀地笑著,臉頰血色盡失。「而且,沒有例外!」

  說完,她捂著傷口,掙扎地衝了出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49:15

第七章


  寒水神宮內。

  「帝女!」匆匆趕進來探視的是萬其薩。「你……」

  「我沒事。」冰珀淡淡地回答,姣美的五官沒有任何動作,臉上沒有半點血氣,蒼白得令人心疼;沾著血污的衣服已經換下,此刻,著一身白裳的她看起來像整個人透明了似地。

  「怎麼會這樣?」萬其薩幾乎是低吼的;近來,他一向的冷靜自持有逐漸退步的趨勢。「以你的能力,當可全身而退才對;難道,是發生什麼意外?」

  「這不重要!」她極力壓抑心中翻騰的感受,一臉淡漠地道:「重要的是,義父平安得救,我們的計劃成功了。」

  「韋向沒和你一起回來?」其實,從俘虜的岳家軍口中,他已經獲知所有的真相,他要看的,是她的反應。

  「嗯。」她敷衍地應了一聲,撇過頭去,擺明了不想提他,那刻意規避的態度,只是無言宣告著她有多在乎他。

  臉部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是疼痛的;然而,她知道他不會發現的──冰珀已被訓練得太好,無情、冷漠,甚至,可以說是殘忍。

  「內奸是他?」萬其薩再試探地一問。

  「這事我不想再談了。」她飛快地打斷他的問題,先前的病、後來的傷讓她疲累不堪。

  她越閃躲,讓他越痛──他的珀兒愛上其他男子了!況且那人還是他引進的,這教他情何以堪?

  「這事情我會處理。」心湖泛起越軌的酸意,萬其薩堅定地說。「韋向……哦!不!是項暐!我會要他付出代價的!」

  「萬其統領,他隸屬於我,希望你不要干涉。」聽他這麼慎重的昭示,冰珀直覺反應便是揚起下頷,冷冷地回了過去。

  「帝女,這是王爺的命令。」萬其薩目光鋒利,語帶尖銳地解釋道。「或許你還不曉得,項暐並非普通的販夫走卒,他是歸雲莊、巧織坊的項暐。」

  冰珀無語。

  歸雲莊,曾是華北最大的民間勢力;而巧織坊,則是近年在江南發展迅速勢力極盛的新興商行──這些她都略有耳聞,只是沒有立刻和他牽上關係;如真是這樣,她該如何看待他呢?

  項暐買回金創藥,自己上藥裹傷,無可避免的痛楚讓他略微瑟縮了一下,心裡系念的卻是同樣有傷的冰珀。

  「官人,尊夫人是否先前曾染患什麼大病嗎?我瞧她體虛神弱,元氣耗損甚劇,才會染個小風寒就這般嚴重。」那天來診療的大夫曾叨叨絮絮跟他說。「不是因為我自個兒給人看病、賣人藥方子才這麼說,病痛治癒固然要緊,之後的身體調養可也馬虎不得呀!」

  這個倔強姑娘就是這個樣兒,老是不愛惜自己!

  有時候,項暐總不免懷疑自己是她的災星,否則怎麼在遇到他之後,冰珀就大傷不絕、小病不斷的?而她,又從來不曾想過要好好調養身體──他笑著,感覺卻苦得難受。

  她自殘的那一刀……是因為她終究背叛了信念、無法對他驟下殺手,而給自己的懲罰嗎?

  這個冰珀,對自己嚴厲得讓他心疼!

  時到如今,是他該啟程返回蘇州了……

  和大哥大嫂約定好,無論結果如何當在中秋前回去的,更何況,經過他的暗中查探,寧兒確實不在寒水神宮。

  只是,他實在不能瀟灑離去,

  和她初遇時,以為那個不知名的倔強女子,只會是拂過大漠的疾風,縱使卷撩起塵沙飛揚,也不會停留佇足;當時的項暐卻忽略了──拂過大漠的疾風雖輕雖迅,但只要不斷地吹掠,千百年後也能化石成灰。

  而她,不用千百年,就已經讓他刻骨銘心了!

  就在他兀自沉思時,一名不速之客縱窗而入。

  「是你!」項暐站起身來,直視來者,氣定神閒之餘,心裡自有防備。「萬其統領……」

  「項當家」刻意的有禮,萬其薩說。「希望這樣的稱呼不會辱沒你。」

  「好說!」項暐抱拳一揖,對於他會知道自己的身份,絲毫不感意外。

  「我就直說來意吧!」他也不再客套,直言說道。「我們王爺有意和『巧織坊』合作,請項當家務必來神宮一談。」

  天時、地利、人和──項暐心裡暗自盤算,這三者他連一項都沒有主導權;微微笑了笑,然後對方其薩緩聲說道:「看來,你們王爺也是談生意的高手;這筆生意若是真談成了,你們王爺肯定坐收巨利。」

  見項暐打起太極應付,萬其薩索性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輕拋給他,言下之意是要他自己考慮。

  是把象牙梳子。

  項暐臉色微變,當然知道那代表的是誰。

  「項當家,咱們神宮見!」

  「巧織坊的項當家光臨,本王有失遠迎,還請見諒!」偌大的殿堂裡只有兩個人。

  「王爺言重了。」項暐面露笑意,態度不卑不亢地溫聲說道。

  明明知道是龍潭虎穴,他還是來了,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夠見她一面,只要知道她好好的,那麼,也許他帶回蘇州的懸念就不會如此沉重。

  「本王雖然身在北方,但對江南織造業頗有興趣,尤其,對和項當家合作一事特別感興趣。」完顏泰捻撚鬚髯,沒端出架子。

  「哦?項某自認巧織坊還沒發展到足受王爺青睞的地步。」他眉一挑,條理清楚地向完顏泰分析道:「如果王爺有興趣,不妨考慮杭州的皇錦布莊、揚州的雲絹閣,比起巧織坊,這幾家才著實稱得上是江南織造業裡執牛耳的老商號;巧織坊不過徒擔虛名罷了。」

  他這一推避,讓完顏泰完全無從下手,抬出皇錦布莊和雲絡閣的名號,任誰也無法否認他的說法。

  完顏泰乾笑兩聲,不打算放棄。「如果,本王有興趣的是你呢?」

  「王爺說笑了。」

  項暐豈不明白完顏泰的真正用意?他的目的,在於籠絡江南的大商家,再尋求逐步掌握江南財貨,如今見以生意合作的理由不成,便轉而要拉攏他個人。

  「本王是認真的。」完顏泰說,進一步解釋。「如果,本王把大金通往西域這條商線交由你獨佔經營,我相信以你從前的經驗,一定可以做得有聲有色。如何?這條件可還滿意?」

  「王爺一向都是這麼厚待下屬的嗎?」

  「說什麼下屬,不過是交交朋友罷了。」見項暐似乎心動了,完顏泰不禁漾起得意,等著他說出感激之語。

  不料,項暐只是輕輕勾起一抹笑,淡淡地說:「項某無德無能,恐是無力勝任,王爺還是另覓良驥吧!」

  這下子,真的惹怒了完顏泰!

  他面色一沉,冷冷地說:「項暐,本王賞你敬酒,你偏要喝罰酒嗎?」

  「或者,項某從未想喝王爺的酒呢?」仍然維持滿面笑容,項暐拒絕的意思卻再清楚不過了。

  「既然如此──」陰鷙的目光猙獰地張爪向他襲來。「你就別怪本王!」

  完顏泰擊掌兩聲,四邊立刻出現帶刀武士。

  「王爺覺得這樣欄得住項某嗎?」項暐飛快地環顧了一圈,神色間沒有半絲倉皇;事實上,要真動起手來,他並沒有突圍成功的絕對把握,因為只消一個運氣行功,才剛結痂的傷口必定會綻裂,屆時優劣逆轉,他也只有束手就擒的分。

  「哦?」完顏泰笑得詭譎。「那麼,換上神宮第一高手呢?這該不會辱沒項當家了吧?」

  他話才說完,武士們分立讓出通路,緩步走出的是個纖細裊娜的身形。

  是──她!冰珀!

  深深凝眸向她,項暐一想到她和自己在同樣的地方有著同樣的傷口,忡忡憂心便扼止不住地傾巢而出。

  這個大傻瓜,為什麼要來呢?明明就不該再和這裡有所牽扯的!冰珀強忍著內心情緒波動!仍冷著臉,以漠然的目光對他。

  「動手吧。」她冷冷地開口,內心卻在顫抖──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帶傷的!

  項暐薄唇輕抿,對她釋然一笑,隨後轉向完顏泰,沒有任何窘迫,朗聲道:「王爺,你贏了!項某任你處置!」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帶傷的;旁人可以不珍惜她,甚至她可以不珍惜自己,但他卻怎麼也無法做到。

  「請項當家到地牢作客。」完顏泰倨傲地宣佈。「祭典當日,項當家會是祭臺上的主角。」

  夜未央,人難寐。

  微涼的夜風,穿篩過她的髮絲,直直捲進如墨的天際;冰珀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裡佇足多久了,只知道始終縈念在心的人就在牆的另一頭。

  能不能掐指算出塋立於此的理由有哪幾件、哪幾項?如果不能,她為什麼會做出這個無益於任何人的舉動?

  再過數日就是祭典了,她真的可以在一刀刺入他心窩的同時,唇角曲折起完美卻冷淡的微笑?

  曾幾何時,她開始對這差事感到躊躇?

  有太多的問題,她無法解答,所以只有倚著冰冷冷的牆,望天無語……

  「我就想你會在這裡。」

  「萬其統領,」突來的人語阻斷了她的沉思,冰珀立刻回神。「這麼晚了,有事嗎?」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他的聲音微帶瘖啞,好似極力壓抑著什麼。

  「難道不是這樣嗎?」冰珀不解,秀眉輕輕蹙起,今晚的萬其薩有些奇怪,至少,不是她所熟悉的。

  他側過臉,身軀僵直,怒氣在心底醞釀著。他也不明白自己,相處了十年,為什麼最近會越來越不滿現狀;甚至,到地牢外頭探看她是否守在這裡。

  「珀兒,你……」他沒有瞧她,困難地開口。「喜歡上那小子了?」

  喜歡?是這樣嗎?冰珀心頭猛地一撞,因著他的問題再度陷入深沉的思索。

  「看來是這樣了。」萬其薩努力扯出笑容,卻更顯得苦澀難當。

  然而,他不甘心!他怎麼能甘心呢?守護著冰珀的人,一直是他呀!

  「不!不行!你不可以!」他突然提高的音量,讓她怵然一驚。「要知道,這樣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

  「這不干你的事。」她冷冷地沖了回去。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沉淪、看著你自取滅亡、看著你為了他賠上自己的性命!」萬其薩雙手使勁地抓住她的臂膀,彷彿這樣才能讓她瞭解在這件事情上他有多堅持。

  冰珀沒有抗拒,只是抬眼看他,用寒冱的眸子,冷言道:「萬其統領,你最好回去冷靜一下。」

  「別叫我『萬其統領』,至少,別在只有我們的時候這麼叫我。」他痛苦地說;她──從來就不曾深思這聲「萬其統領」,在他們之間築起的藩籬有多高、多難跨越!

  「萬其統領,我不想知道你何以會如此失態,但是,我必須鄭重向你聲明一點:無論我選擇了什麼,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你無關。」

  「不!不是這樣的!」萬其薩語氣急躁了起來。

  「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冰珀斬釘截鐵地說,堅決得不容任何質疑。

  在他認定裡,造成這個轉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項暐。

  而且,他有強烈的預感,總有一天,她會為了他,賭上她的所有,包括……性命!

  乍然放開對她雙臂的鉗箍,萬其薩大踏步直往地牢而去;即使冒了被王爺降罪的危險,他也要親手解決項暐,這是為了實踐十年前交付給自己的使命──守護冰珀!

  「打開!」萬其薩下了命令,手提大刀,闖進囚著項暐的牢室。

  項暐倚牆盤坐,正自閉目養神,乍聞巨響,這才從容不迫地緩緩睜眼,所見到的,是渾身散發著濃烈殺氣的萬其薩。

  「請坐。」項暐氣定神閒,大方地提出邀請。

  萬其薩定定看著他,俊逸無儔的臉上儘是平靜安適;當此生死關頭能有如是氣度者,確是天下少有!

  可是,容不得他!他不許任何威脅冰珀生存的人留活在世!

  「項暐,你認命吧。」

  微弱的光線在刀鋒上反射出森冷的輝芒,在黑暗裡尤讓人心起膽寒。

  「且慢!」他出聲喝阻,沒有心慌。「就算改判我斬立決,也得告訴我理由吧?」

  「理由很簡單,只有一個!」他硬著語氣說。「我要冰珀活得好好兒的!」

  「哦?」項暐聞言,冷哼一聲,反問道:「殺了我,就可以讓冰珀活得好好兒的嗎?」

  「至少,她不會為你犧牲自己!」

  項暐沒有對這句話做出直接反應,而是從側面淡淡地問他:「你覺得冰珀在我出現以前,算得上是『活得好好兒』的嗎?」

  萬其薩直挺挺地僵立在當場,不能言語。

  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可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已經忘記也曾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冰珀這樣算是「過得好好兒」的嗎?

  初識冰珀時,她年紀尚幼,和尋常孩子同樣天真爛漫,然而,當她開始接受一連串殘酷的訓練後,不一樣了!全都不一樣了!

  心疼她,所以對自己問過這個問題;但是;習慣,卻讓他忘了──或許,連她自己也忘了。

  「我已經無法走回頭路了,所以只能選擇對她最好的決定。」萬其薩無奈地說,隨後一轉清厲。「你認命吧!」

  「再把她推入殺人人殺的夢魘,永世不得翻身?」

  萬其薩頓了頓,半晌才咬牙迸出:「至少,她還活著!」

  「如果,你對她的往後只有如此貧乏的期許……」項暐無畏,平和地看著他,淡淡地說。「那麼,你動手吧。」

  他緩緩運勁於提刀的右臂,卻發現自己猶疑了──這,不該發生的!

  剛硬起自己的意志,萬其薩再度提刀……

  「住手!」聲形同時搶入,冰珀閒話不提,直接就出手攻向他。

  「小心!」萬其薩還沒挌擋,就有人替他攔下冰珀了,是項暐。

  冰珀本沒傷他之意,見項暐沒事,也就停手。「你走吧,我不想多說。」

  萬其薩定定地望著比肩而立的兩人,高漲的意氣登時一洩而盡,徒留頹唐蕭索,緊繃的面部線條顯示出他仍試圖為自己保留一絲尊嚴。

  斂起在他倆身上的視線,終於,他緩緩步出牢室……

  「你沒事吧?」

  「你還好嗎?」

  項暐、冰珀不約而同出聲問對方,待聽得對方問出同樣的問題時,又不約而同地揚起輕笑;適才兩人那一攻一擋雖然極其輕巧,但多少會牽動傷口作疼。

  「走吧。」

  「嗯?」她要他走?

  「走吧。」冰珀看得出他眼底閃過的詫異,於是再說了一次,用更確然的語氣。「一塊兒走吧。」

  這是她反覆思量所做下的決定,她不希望他死,尤其是為了她,尤其──是死在她的手裡。

  一塊兒走?嗯!挺不錯的主意!他幾乎可以想見江南秀麗明媚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會讓她多麼地震懾,就像她第一次仰望星羅棋布的夜空時,那種為之一亮的燦爛眸子。

  「好!一塊兒走吧!」

  冰珀領著項暐,穿過無人守備的小徑,直下牙雪山。

  「就到這兒……」走在前頭的她忽地停下腳步,淡淡地說。

  「嗯?」他不是很清楚她的意思。

  冰珀依舊背對著他,盡可能地維持她一貫的漠然。「就送你到這兒。」

  送他到這兒?

  送他到這兒!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項暐急問,飛快地板過她的身子,想要從她的表情窺出一二。

  冰珀知道他的灼燙目光正打量著自己,她選擇……躲開。

  「我以為……」看她低首垂睫半斂眉的樣子,乍然出現的惶急硬是被抑了下去,他哽著聲音,困難地說。「我以為,你的意思是和我一起回蘇州。」

  「不行。」她回答,很輕;然後,笑了,唇邊漾起笑了,同樣──很輕。

  「為……為什麼?」

  「因為我屬於這裡。」她終於抬起眸子,盈盈似秋水的瞳底,是堅決。「這裡是我的故鄉,有我習慣的生活方式,在這裡,我知道我可以做些什麼。」

  更重要的是她必須留下來收拾殘局;否則,義父絕不會放過他的!

  「你知道為什麼我會來神宮赴約?為什麼我會選擇任完顏泰處置?」項暐吁口氣,緩緩說。「因為我知道,我不可能放下你,一個人回蘇州,那和死已經沒有什麼分別了!」

  冰珀緊咬著下唇,許久才輕輕搖了搖頭,推開他搭著她雙臂的手,目光又自他臉上滑開了。

  「不行。」她還是淡淡地一句。

  「記得你欠我兩個要求未償嗎?」天!他對她的堅決已經別無他法了!

  「還是不行。」她知道項暐要說什麼,於是直接給他答案。「說好要求是不能違背原則的;和你回蘇州,違背了我自己的原則。」

  她低聲而平靜地說:「我已經背叛過自己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次!」

  「冰珀……」項暐輕念她的名,緊緊摟她在懷,彷彿如此才能確信她沒有離他而去。

  有那麼一瞬,她是恍惚的;直到他的體溫突破衣裳的阻隔,傳遞過來,她才真正感覺到──她讓他摟著,像當她是珍寶般地摟著。

  那種湧上心頭,而後充溢全身的溫熱感覺……好陌生!

  她怯怯地伸出手,直覺地環上了他的腰,現下,她只想讓這種溫熱的感覺多停留一會兒!

  即使,只有片刻!

  項暐緩緩放開她,深深注視她的星眸,然後,以最慎重的語氣,一字一字地問:「留下來,是你的決定嗎?」

  「嗯。」

  「不會後悔?」

  「不會。」

  他深吸一口氣,忍著胸口翻騰的痛楚,沉重地說:「好!我成全你!」

  而她,合上雙眼,不讓示弱的濕潤有奪眶而出的機會,卻明白這份堅持有多麼艱辛。

  「謝謝。」好半晌,冰珀才終於有勇氣重新對上他深邃沈鬱的眼,輕輕說出這兩個字,然後,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而去。

  她沒有回頭,腳步略顯僵硬,挺直的纖腰是為了告訴自己要堅強。

  然而,晶瑩燦燦的淚水,卻不知在什麼時候,已如星墜般無聲無息地滑落頰邊,灼傷了她的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49:36

第八章


  「還不進屋?」

  「再多等一會兒嘛!」她搖搖頭,興奮地說。「我可從來沒看過這麼多星星呢!」

  梅漱寒輕輕一笑,拿她這性子沒辦法,看來只有捨命陪娘子了。

  「大木頭──」見他就站在她身側,應浣寧豈有不偎靠過去的道理?「你有看過這麼多星星嗎?」

  「沒有!」他的回答仍是一貫的簡潔,環摟住她的纖腰,喜歡懷裡有她的感覺,很踏實。

  「跟你說喔……」她早習慣了他惜言如金的個性,仍是興高采烈地繼續說。「很久很久以前,我曾聽人說過,西域的星星是歷代和親公主的眼淚化成的,所以才會這麼多、這麼密、這麼燦爛。」

  「你信嗎?」他寵溺地吻了吻她的發。

  「嗯。」才剛答完,她的表情就不對了,整個人也沉靜了下來。

  「怎麼了?」梅漱寒立刻察覺她的異樣,關懷問道。

  浣寧幽幽地歎了口氣,目光放得好遠好遠。「以前,暐表哥要和商隊到西域做買賣,臨行前都會問我要些什麼,我常說要西域的星星,暐表哥當然不敢答應,我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不讓他走……」

  「小傻瓜!」他柔柔地輕斥。「我們不是已經來到這裡了嗎?再過個三、四天應該就可以到涼州了,也許,我們會在那裡遇到你的暐表哥呀!」

  往他懷裡的更深處鑽去,她知道在哪裡可以尋到最堅定的倚靠。

  「若真在涼州和暐表哥見面,不知道他能不能給我西域的星星……」寧兒忍不住輕聲說,聲音裡摻著濃濃的思念。

  「告訴我──」梅漱寒揚起淺笑一抹。「這麼多顆星星,你最想要哪一顆?」

  「我……」她極力地往夜空深處探去,乾笑兩聲,有些赧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都喜歡、都想要耶!」

  「嗯……這麼貪心?」他的手指在下頷來回磨蹭著,一副竭心盤算的模樣。「代價可是很高的。」

  「唔?」她不解。

  「來,閉上眼,我給你整片天空的星星。」

  她覺得奇怪,卻不明白大木頭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只得乖乖聽話,把眼睛合上。

  梅漱寒輕輕捧起她的俏臉,深深地覆上她的唇,以他的情深意切,溫柔而恣意地輾轉吮吻。

  「瞧見了?整片天空的星星?」問話在他和她的唇間逸出。

  「唔……」她模糊地應著,雙臂環著他的頸項,思考被這旖旎繾綣的情動滿滿佔據,迷醉地任他汲取她的一切……

  可是,真的!

  合著眼的她,真的看到了整片天空的星星,就在咫尺!

  她沉靜地走進去,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空白得有些嚇人;然而,在心底,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知道得再清楚不過!

  「你來了,我正在等你的解釋。」高坐的人面色嚴厲,話雖說得不重,裡頭卻隱隱透著強烈的不悅。

  「義父,人是我放走的。」她答得乾淨,直接說出完顏泰要的答案。

  完顏泰忿恙之氣大起,他──容不得別人的背叛!

  「好!很好!看來你已經忘記小白鳥的下場了……」他刻意抓低的音量,暗示他已到瀕臨怒極爆發的地步了。

  小白鳥……她的小白鳥……成了一團模糊血肉,整個從她頭上淋落,然後,自發間慢慢流下,紅腥染了她全身……

  冰珀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不!她沒忘,就是因為一直揮抹不去這個記憶,所以,她要項暐走,自己卻堅持留下來收拾殘局!她太瞭解義父的習慣和手段了。

  「你不要以為沒人能取代你!」完顯泰索性直說。「事實上,我已經著手訓練寒水神宮的下任帝女了。」言下就是她的存在可以說沒什麼意義了,至少,對完顏泰來說。

  冰珀低著頭,默默不語,等著義父對她的處置。

  「至於你──既然你私自放走祭品,那麼,就以你自己來獻祭!」他冷冷地做出宣判。「背叛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

  「是。」冰珀輕聲應道,仍是略低著頭,平靜地接受,表情未有絲毫動靜。

  對於這樣的結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假若因此可以讓他避過一劫,那麼她的死,便不是「犧牲」!

  隱密的洞窟裡,一群大漢雙膝跪在簡單的香案前,每個人的臂上都繫了表示哀悼的白巾。

  「為國捐軀的兄弟,你們英靈地下有知,岳騰在此立誓,此仇非報不可!」他微顫著身子,高舉臂膀,厲聲許下誓言。

  「此仇非報不可!」其他的人也紛紛說出誓言,既悲且憤。「我們要殺了完顏老賊,還有那群金狗!」

  「還有那個妖女以及姓項的小子!」

  「對!這批人我們都要殺得乾乾淨淨!一個也不留!」

  岳騰緩緩站起身來,轉而面向意氣激昂的兄弟們,每個人的眼底都寫著哀戚與憤恨,沉慟的心情讓他遽然下了決定:「這一次,寒水神宮的祭典,就是我們全力一搏、復仇的時候!」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不為瓦全!」

  與其繼續采游擊的方式和他們糾纏,不如痛痛快快地迎敵,即使同歸於盡,亦在所不惜!

  項暐倚窗而立,望下去恰好是涼州大街,攤販沿街擺開,熱絡喧嚷的情況不下江南幾個大城鎮。

  他知道自己該動身了,事實上,就算是現在啟程也很難趕上中秋之約,更別說是繼續在這裡逗留了,可為什麼他還待在這兒呢?

  她給他的最後一眼,以及臨別前的那聲道謝,都清晰地在他腦海、耳際盤旋不去;她不擅長表達心裡的感覺,但是那決絕中隱含著哀戚的樣子,真是讓他心疼極了。

  如果,她不那麼固執就好了……

  不!如果真是那樣,冰珀就不是冰珀,也不會是他鍾情的倔強姑娘了!

  剪不斷,理還亂,情愁在心,怎生得解?項暐無奈地扯了一抹苦笑給自己,決定上大街去逛逛瞧瞧,希望能暫時忘記這些紛亂情思──雖然很難,他知道!「來瞧瞧!這個上好的玉鐲子,最適合英雄贈美人了。」

  如果,那透著青碧光澤的鐲子是懸在冰珀的胸間,襯著她白皙稚嫩的肌膚,一定更美……

  「江南來的杏黃綃綢,難得難得!要買要快!錯過這次機會,就得再等上大半年嘍!」

  沒瞧過她穿其他顏色的衣裳,總習慣看她一衣雪色,若是改著這杏黃綃綢,會不會增一分俏麗嫵媚?

  項暐走了幾步、逛了幾個攤子,驀地發現自己竟是無時無刻不惦著她,而且,太自然了!自然到必須他事後回想才有所察覺!

  連這麼輕鬆隨性地走走瞧瞧,依舊……無法將她忘懷嗎?

  「各位不曉得知不知道──」城門口旁的樹下,固定聚集一些人,談論著近來發生的大事。「聽說帝女三年臨世時間已滿,在這一次祭典上便要回歸侍奉措崗瑪、措秀瑪女神。」

  「回歸侍奉?什麼意思啊?」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寒水神宮的帝女!」那人粗聲地說,眾人則哈哈大笑。

  不經意的對話落入項暐耳裡,同樣的「回歸侍奉」四字,對他卻有若喪鐘;所謂的侍神、奉神意味著離開塵寰,也就是說──她將在這次祭典獻出自己的生命?

  他得再回神宮,即使這是一場以生命為賭注的較勁!

  是的!他必須回去!

  自從回神宮後,她被軟禁在寢室內,也好,原來就沒有其他人、事能讓她再放在心上了。她並不在意,反正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萬其統領,王爺吩咐過在祭典之前不准任何人打擾帝女!」

  萬其薩完全不理會守衛的勸說,大剌剌地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拉起她的臂膀往外走。「我們去見王爺!」

  「放手!」冰珀冷冷地阻斷他的話及行動。

  「我們一起去向王爺求情,說不定王爺會願意饒你一命。」他低抑著音量,企圖沉穩地說話,但是眼底的焦灼急切卻掩藏不住。

  「不!這就是我要的。」她抬起眼睫,黑深的瞳裡俱是堅決的沈冷。

  「為什麼?」當初的預感果然應驗了。他緊緊盯著她,聲音微微顫著,自己卻無力去分辨成因是生氣還是擔憂。「是為了那個小子嗎?」

  冰珀但笑不語,笑得很淡,淡得只是瞬間勾挑起唇角便又隱去。然而,萬其薩清楚地知道,那是她的笑,打從心裡泛起的笑,很輕,卻美得令人動心失魂……這讓他心痛。

  「非得要你一死?」他痛心疾首地問。如果能夠,他願意放棄所有,來換取她的生命。

  「你知道義父的性子,他會怎麼做,你比我還瞭解。」

  這下子,輪到他無言以對了;王爺生平最痛恨遭人背叛,冰珀這回確是犯到大忌了。

  許久以後,他才困難地說:「不肯試試?」

  「求情,只會讓自己死得更難看、更沒尊嚴。」她永遠忘不了那團血肉相雜的「東西」當頭淋下的悚慄,之後,她整整用了三個時辰不斷反覆地搓洗頭髮。

  冰珀頓了頓,稍稍放柔了臉部的線條,每回想到項暐,她便不自覺地漾出難見的溫暖。她繼續說道:「況且,我不想他被我連累。」

  這才是主因吧?萬其薩心裡苦苦地想,這個事實已在他的心間烙下深刻的鏤痕;終於,他將壓抑在胸臆的所有情緒,化成重重一歎。「好吧!那……那就由著你吧!」

  那就由著她吧……

  思定之後,項暐立刻出了城門,就要往牙雪山去;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已被人盯上了。

  「朋友,有事就現面一談吧!」這種蒼蠅似的跟蹤,他覺得對彼此來說都太辛苦了。

  「姓項的,我們是來為死去的弟兄報仇的!」

  「你護著妖女,勾結外人,絕不能留你這種不忠不義的人活在世上!」是岳家軍的人。

  面對這些指控,項暐沒有愀然變色,也沒有勃然動怒;確實,應該跟他們把話交代清楚。

  「我想和你們當家見個面,可否煩請兩位大哥引見?」相較於那兩人渾身散著的戾氣,項暐顯得態度有禮、語氣平和多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他們本是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如今被揪了出來,才不得不正面與他對上,否則,稍稍懂得愛惜生命的人都不會選擇這種必死無疑的舉措。

  「好吧,你跟我們來。」兩人對看一眼,有了默契;至少,在自己的地盤,人多可為恃。

  再次來到岳家軍的根據地,氣氛是迥然不同了,還是一樣嗅得出不友善,然而更多了憤恨殺氣。

  「項暐,你有個忠義雙全的兄長,但是,你的行徑卻教我徹底鄙棄!」岳騰瞠視著他,厲聲道。

  項暐還是保持不慍不火的溫煦,微笑著問:「哦?我做出什麼對不起岳家軍的事嗎?」

  「你還想自欺欺人嗎?你私放了那個妖女,難道不是?」

  「人是我放的。」他答得坦然,隨即又反問回去。「但是,這有危害到你或是岳家軍的其他人嗎?」

  這……確實沒有……妙華寺眾兄弟的殉忠,與他放人一事確實沒有關聯。

  項暐端凝起神色,條分縷析地朗磬說出自己對整件事的觀感。「秦楚之分,在秦為秦,在楚為楚;今天,倘若你身為金人,你們又會如何做?」

  「但是,說是這麼說,豈能輕易就原諒他們。」

  「我並沒有強要你們原諒他們,但我必須表明自己對這件事的態度。」他隱含著精銳的眼光,從岳家軍每個成員臉上逐一掃過。「會進神宮,並非為了替你們打探情報;會救史兄弟出來,是不願明知消息、見死不救。對於雙方,我盡量做到問心無愧,不濫傷人命。」

  「我明白了。」岳騰沉吟了許久,才又開口,語氣倒是比先前和緩許多。「項兄弟,只能說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心平氣和地思考過之後,他能接受項暐這樣的想法。

  「既然已經談開來了,請容在下斗膽地說一句話。」項暐抱拳一揖。

  「請。」

  「對於神宮那個婢女的死,項某一直覺得很遺憾;我想,最好不要牽連無辜的人捲入這場紛爭。」言外之意就是對於岳家軍這件事情的做法,他無法苟同。

  「嗯。」岳騰瞭解他的意思,而後,微笑問道:「那麼,項兄弟,你要回蘇州了嗎?」

  「不……」當項暐說出這個回答時,一雙藏悲匿憂的清澈眸子,輕悄悄地蓮浮上了心頭,而他的思緒,則蕩悠悠地飛到了寒水神宮……

  寒水神宮的祭典!

  她站在高高的祭臺上,檀口折彎起的微笑一如過去,完美而無可挑剔,帶著不沾染凡塵的清逸。

  「措崗瑪、措秀瑪!措崗瑪、措秀瑪!」她口中喃喃念著神訣,明亮清越的嗓音迴響在宮殿裡,自有一股蠱惑人心的誘力。

  按著往常的步驟進行,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但是,從來沒有一次祭典能讓她這麼平心靜氣地看待最後的獻祭。

  在祭臺後方觀看的他手輕拍鬚髯,微微笑了,得意地睥睨著這些無知的百姓,享受掌握全盤的快感。

  這證明當初他的想法是正確的──不直接用強硬的武力來征服控制,而是利用宗教信仰慢慢地收攏人心!

  瞅了一眼祭臺上的地,那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雖說早就開始進行訓練下一位接手人選,但無疑地,她做得很好!

  只可惜……他不能容忍背叛!

  眼看鍾情的人就要在面前結束自己的性命,想阻攔卻無法出手,合該是怎麼樣的滋味兒?

  他粗獷剛厲的臉上,沒有太明顯的情緒表露,但是繃得過硬的線條,卻暗暗透出內心的情潮激盪是如何被強力壓抑著。

  為了防範侵擾而在外固守衛的他,只能遙遙望著高台上的她,一步步地接近死亡;而他知道,隨著接下來的情形,他的生命也將有某個部分隨之永遠消失!

  玉樹臨風的頎長身子,暗藏在離祭臺不遠、少人注意的角落。目光斜斜地往上射過去,瞧見的剛好是她的側面。

  隔了數日後再見到她,他發現又瘦削了些……

  怎麼也沒想到,第二回參加寒水神宮的祭典,在心境上、感情上竟會和上次的感受差別有若雲泥。

  這回,他再也不是袖手旁觀的局外人,他是以兩條人命為注頭,除了嬴之外,無路可退了。

  祭典!寒水神宮的祭典!

  每個人都在屏息等待……等待帝女「回歸侍奉」的驚心動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49:58

第九章


  「措崗瑪、措秀瑪!獻渧以骨堅血熱,賜我以水長草豐!」終於,該是她面對死亡的時候了!

  冰珀纖細的身子緩緩跪倒,合上了眼,密起了睫;此刻她的心裡一片敞亮,像是被暖烘烘的陽光給裡著一般,在明晃晃的陽光裡,她看到一張正對著自己深情凝睇的俊逸臉孔,漾著的淺淺笑意憑添了幾分瀟灑……

  是他──項暐!

  雙手握舉用以獻祭的透明匕首,微微昂起下巴兒,刀尖對著心口,冰珀出手飛快,毫不滯泥地刺下……

  「滋」地一聲,某樣物事破空而來,在千鈞一髮的時刻擊落了匕首,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瞧時祭臺上已經多了個人。

  「你……」冰珀睜大了眼瞧著來人,無語凝噎。

  「你還欠我兩個要求,想來想去,這樁買賣我實在虧太大了,所以決定回來向你索討。」項暐對她溫柔笑說,然後,不容她有其他反應,飛快地橫抱起她的身子,施展輕功,向外而去。

  台下的眾人望得目瞪口呆。

  後面的完顏泰臉色鐵青,因著怒火狂燒而渾身顫抖;今日他特地邀集大夏王室參觀祭典,目的便是要展現對於大夏民間的控制力,沒想到居然被項暐那傢伙破壞得這麼徹底。

  「來人!給我追!此二人殺無赦!」他終於忍不住走上台前,大聲喝道。

  眾將士受了命令,立刻指刀提劍往外疾追。

  群眾眼見祭典已經告一段落,即如戲散曲終,準備離開。

  就在此時──「兄弟們,該咱們了!」洪亮的聲音一呼,匿身於宮殿各點的岳家軍紛紛亮出兵器。

  寒水神宮頓時陷入一片血雨腥風……

  廝殺之後的寒水神宮,屍橫遍地,刺目而令人驚駭的鮮血染上了白淨的殿堂;對戰,本來就沒有贏家,不過是看誰輸得少罷了!

  完顏泰踞坐在密室中央,挺直的背脊極力想要掩飾挫敗的失意。

  並不是說岳家軍獲得多大的勝利,事實上雙方死傷的人數都很可觀,而是沒想到這一役讓他失了面子又失了裡子!早在項暐出手打落匕首的一剎那,他這場近乎完美的安排就已經被破壞了。

  「啟稟王爺,人……不見了。」

  「什麼?」完顏泰重重地拍案,一併發洩心中的怨恨。「連兩個人都追不到,本王養你們這些飯桶是做啥用的?」

  「王爺請息怒。」萬其薩站出來為無辜的通報小卒說話。「以項暐的身手,一般的兵士是不可能追得上的。」

  完顏泰也知道自己是借題發揮,既然萬其薩替他找了台階下,他也就順勢轉移目標。

  他略微提高聲調,宣佈道:「萬其薩聽令,本王賜你令牌一塊,必要時可以調動大金在邊境的兵力,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替本王收拾項暐和冰珀!本王不許他們繼續存活!」

  「萬其統領,傳本王命令,差人前往邊境不許大金守軍讓他們進入大金。」面子失一次已經夠恥辱了,完顏泰發誓絕不會再丟一次臉。「本王要在大夏解決這兩個人,否則,以後本王還有立足說話的分兒嗎?」

  「仔細盤查進出各個藥鋪的人,要逮到他們,不會是難事的!」完顏泰嘴角扯出殘酷冷笑,繼續交代。「哼!想和本王作對?他們兩個也未免太天真了吧!」

  萬其薩接過令牌,看著王爺說話的表情,即便是他,亦不禁有些駭然,彷彿冰珀已在他的手上任他折磨似地。

  驀然,他想起那個哭著喊「薩哥哥」的小女孩……

  天色在葉影細碎中逐漸深黯,當胭脂般的流暈消失在西邊的山頭,立時便凝成一片濃濃的青紫色,帶著醉意的昏暮踉蹌地走入夜色中,沒了身影。

  從神宮出來,擺脫追兵後,項暐便抱著冰珀直往山裡頭去,畢竟搜城容易搜山難。眼看日頭已沈,山林不久即將墜入全然的黑暗,他得趕快為他們找個安身之處,最好還能打點妥食物柴火……

  「放我下來!」她神情沉凝地說,有些不悅;他這樣不累嗎?抱了個人還這麼急奔。

  「不!我不能讓你再回神宮!」項暐難得如此直接地否定,邊回答的同時,腳步未有片刻稍緩。

  「放我下來,我不會傻到在這時候獨行在山林野地的。」她不習慣這樣被人抱著,特別是在她沒病沒傷的時候。

  「保證?」

  「嗯。」

  「好吧!」聽得她鄭重的應諾,項暐也採取信任的態度,放她下來。「咱們先找個安全的地方過夜。」

  「從這兒上去,有間破廟,廢棄許久了,但我想還能暫歇一宿。」

  看她好端端地站在眼前,耳邊的髮絲微微隨風輕動,表情雖然依舊淡淡溶溶的,但項暐卻有種踏實的歡悅充盈於心;他滿足地笑了笑,然後對她下戰帖:「比比看誰先到?」

  「你可以嗎?」聽到某人不自量力地向她挑戰!冰珀眼底上了層飽含興味的光彩。

  「你可以嗎?」項暐心裡偷偷笑著,這個好勝姑娘,一提到較勁比試整個人亮了起來,看來她挺有自信的,不過──他也不是省油的燈呀!

  「比比看就知道高下了。」話才說完,冰珀雙足一點,人已在丈外,而他這個挑戰者,只得摸摸鼻子陪她賽這一回了。

  破廟的情況比預想的好多了,門窗尚稱完整,只是有些腐朽,倒也還能避風遮雨,裡頭主要是些灰塵蛛網之類的,稍稍清理一下就是個不錯的棲身場所。

  「本來想打點野味兒的,可這天色暗得快,不得已,只好請你將就一下了。」項暐從懷中掏出個已經冷硬的饅頭,輕拋給她。「明兒個再看看能獵到什麼好東西。」

  明兒個?冰珀沉靜的臉上沒有其他的表情,視線悄悄滑落,細密如梳的長睫在眼下旋成弧線姣好的扇形影廓。她沒有回答,兀自忖量著。

  「怎麼了?」他關心地問道。

  「明兒個……」她吐氣勝蘭,清清幽幽地開口。「我回神宮去。」

  「為什麼?回去受死?」項暐不解,有什麼事情難道不能和他一同想法子解決嗎?「當初,你早知道回去是死路一條,是不?」

  她沒有應聲代表了默認。

  項暐心中瞭然,他端起神色,不顧她有沒瞧見,灼燒的眸光就是直挺挺地打在她的臉上。

  「無論如何,這一次我不會讓你回去的!」他鄭重地做出宣告;憂心如焚的滋味兒,當一回已嫌太多了。

  好!很好!看來你已經忘記小白鳥的下場了……完顏泰陰怒的聲音猝然在耳畔響起,讓她不禁一顫。

  冰珀抑著蟄伏心底的驚惶情緒,試圖鎮定地對他說:「我要回去,你別讓我連自己都無法原諒!」

  「那麼,至少,你得給我一個更好的理由。」項暐平緩地說,不想和她起爭執。否則,他真的想好好罵罵這個固執的姑娘──難道,她不知道有時候她的執著已經讓他心揪得痛了嗎?

  冰珀沉吟了一會兒,終於……勇敢地抬眼向他,她深吸一口氣,決定要告訴他一個故事,一個有關女孩和小白鳥的故事……

  項暐專注地聆聽她講述過往,卻也沒有忽略她佯自堅強下、一閃即逝的慌張害怕;於是,他想到了她歷經噩夢後的第一句話,聽到了她何以會態度嫌惡地看著小免兒、想到了她看他處理山雉時的愀然變色、想到了她經常撫理頭髮的習慣動作……

  「就這樣?」

  「嗯。」冰珀顧不得壁上的塵垢,軟軟地倚靠在牆;天曉得,她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將這段記憶剜刮出來。

  「冰珀!」他斂起表情喚了她的名,然後一字一句地重重說道:「你別看輕我了!」

  「我沒有!只是……」

  「只是不相信我可以保護你、保護我自己?」項暐嚴厲地膛視著她,這回是委實地惱了,為著她寧可犧牲自己也不相信他而惱了!

  「沒有這個意思……」她急急地說道,但隨即一想,語氣又立時冰冷了下來。「隨你怎麼認為吧,總之,我是要回去的。」只要他能活得好好兒,在他認知裡的她是怎麼樣的,已不是什麼要緊事!

  「聽著,小白鳥的噩夢已經過去了,而我,項暐,現在活生生地就在你的面前。」為什麼她總能在惹怒他的同時,連帶著惹動他心底的柔情疼惜?項暐向她挨近,並肩而坐,輕輕執起她的柔荑,定定包握掌中。「我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白鳥,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能做你堅實的翅膀,讓你有能力、有勇氣飛離完顏泰加諸的禁錮!」

  堅實的翅膀?

  她低首瞧著他疊覆的大手,是溫熱而真確的膚觸,眼前無聲無息地罩上了一層白茫茫的薄霧。

  「相信我吧!」項暐的輕聲裡有著最深摯的情,摟她入懷,讓她的螓首抵在他的胸口,穩定的心跳鼓動,就是他許下的、一輩子的應諾!

  默默淌著淚水的冰珀,沒有應聲,只是緊緊偎著他。

  然而,為什麼──在她的心底有種害怕的感覺不斷湧出?

  「大木頭,這是第幾個了?」平常總是開朗如陽光的應浣寧,今兒個竟然面色凝重如嚴霜,恐怖的記憶上了心頭。「不會是……」

  「寧兒,別想太多。」梅漱寒低聲安撫她的情緒。

  打從他們進了涼州城以後,發現許多居民像是染病一般,總是覺得身子發冷發寒;街上炙燙的傳言認為,這是由於祭典中斷、帝女回歸未成,所以措崗瑪、措秀瑪神降下災難。

  「真的不是瘟疫?」身在大理時見到瘟病肆虐的景象,她可是記憶猶新,不由得一顫。

  「你不信我這神醫說的話嗎?」梅漱寒為了讓她寬心,微笑地說。

  「真的不是?」

  看來寧兒對他的信任挺薄弱的嘛!梅漱寒無奈地歎了口氣,娓娓說道:「應該不是,我覺得比較像……」

  「像什麼?」

  他微蹙起眉。「像中毒。」

  「中毒?這麼多人同時中毒?」浣寧挑起秀眉,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眸子。

  「嗯。」

  這些人的症狀應該算是輕微的,只是畢竟他是初次見到這種奇毒,到底該如何破解,梅漱寒的心中隱隱有個譜,卻還沒獲得證實,如今只能以針灸來暫時減緩患者的不適。

  「那暐表哥不會也……」她轉念一想,立刻開始擔憂起來。

  梅漱寒保持緘默,這種生死病痛之事見得多了,雖然仍會掛心牽念,但卻比誰都瞭解──人為不敵天意;在沒和項暐碰面之前,他和寧兒一樣,只能誠心誠意地不斷禱告。

  「傳我的令下去,任何人發現帝女,先來向我報告,擅作主張者,一律以軍法論處。」

  「可是……統領,王爺不是說……」

  「負責這項任務的人是我。」萬其薩取出令牌一揚。「若有差池,我自會向王爺請求降罪。」

  「是!屬下遵命。」

  夜漸漸深了,思緒卻反而鮮活靈動起來了!

  萬其薩領了完顏泰的令牌,受命緝捕項暐和冰珀兩人。白日東奔西走,倒還無暇胡思亂想,一到夜裡,許多潛形的念頭就再也隱藏不住地佔據心頭。

  現在的珀兒,可好?

  當時,眼看著項暐將她救離,心裡是矛盾而五味雜陳的;為她的得生感到欣喜,為她的未來感到憂慮,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悲傷,對項暐的出手感到羨慕……感覺,難以言盡呀!

  萬其薩從懷中掏出冷硬的令牌,定定地瞧著,浮現她總是冷絕以對的容顏。

  當時,他沒有辦法救她,如今,她的生命落在他的手裡──他必須在完顏泰和冰珀之間做出選擇嗎?

  思緒被牽引進入縹緲深處,萬其薩不由得怔忡了起來……

  「唔……唔……」她不住地發出痛苦的囈語,凍徹骨髓的痛楚吞噬她所有的知覺。

  「怎麼了,冰珀?」項暐在睡夢中聽見她的呻吟,立刻就清醒了過來,趕忙扶抱起她,仔細察看一番,卻發現她整個身子冰得異常;饒是他向來處事沉穩,刻下瞧她這個情狀,也禁不住有些心慌。

  「冷……我好冷……」唇色是青紫的,直打哆嗦。

  項暐心頭掠過一絲陰影,趕忙搭上她的腕脈,發現數道寒冷的真氣在她體內遊走衝撞,致使她的肉體無法承受而發起顫來;記得在他初進神宮時,冰珀也曾經發作一次,那景象──至今仍然讓他心驚!

  依循上回的經驗,他迅速扳轉過冰珀的身子,封住少海、通裡、神門、少衝四穴護住心脈,然後緩緩運起內勁,助她慢慢收束真氣。

  可是……不對……

  她的情況似乎脫離了他所能控制的範圍,體內真氣衝撞的程度較上回厲害許多!寒冷的感覺透過和她的接觸,波波湧襲而來,威力之強,逼得項暐不得不收回自己的元功。

  事到如今,顧不得夜晚行走山林的危險,管不了完顏泰設下重重的追緝圈套,他一定要帶她進城找大夫瞧瞧,再怎麼說,歧黃之術非其所長。

  迅速抱起冰珀,項暐施展輕功,趕往涼州。

  明早卯時城門一開,但願能立刻找到大夫……

  「對不起!請開開門!請開開門!」大清早的,店舖都還未營業,項暐使勁兒地敲著門,高聲喊道。

  「來啦!來啦!」裡頭的人不耐地回答,嘴裡還嘀嘀咕咕些什麼。

  「對不起,實在是因為有急病,不得不打擾。」他飛快地說。

  「好吧,請先進來。」經營救人的生意,再抱怨也無濟於事。「我去請大夫起來看診。」

  「麻煩了。」項暐相當過意不去,可是一路上冰珀的身子越來越冷、氣息越來越弱,而他的心情也就越來越沉重。

  不久,夥計來喚人了:「請入內堂吧,大夫已經準備好了。」

  「謝謝。」沒半點遲誤,他抱著冰珀進了內堂。

  梅漱寒才剛起床,便被藥鋪的夥計給請去看病,聽說是有人得了急病。

  和寧兒在涼州的這段時日,對當地百姓中毒的原因已經能夠掌握──與長期服用「聖水」有關,並推敲出治療之方。名氣逐漸傳開,這家「杏林堂」遂以提供食宿為條件,請他在此為人診療。

  一見到已昏厥多時、氣若游絲的冰珀,梅漱寒就知曉這是寒毒所致,只是至今他尚未見過這麼嚴重的病例。

  「你已先行封住她手少陽心經上的四個要穴?」梅漱寒搭脈以後詫異地問。

  「是的。」眼前這個大夫看來不過二十多,不知道可不可靠,項暐忍不住皺眉發出一問。「不妥嗎?」

  「不是!」他簡單地答,沒多做解釋,然後取出兩枚銀針,為她施以針灸,而後對項暐說:「這位姑娘暫無性命之憂,過一會兒當可醒轉;不過,能延命多久我沒把握。」

  「你這話什麼意思?」不會正好找到個庸醫吧?他急切地問。

  「姑娘的五臟六腑都在寒冷真氣的裡覆之下,不發作尚無感覺,但若再度引起真氣在體內衝撞,恐怕身體會承受不了。」梅漱寒淡淡解釋道。

  「大夫可知道原因?」

  「姑娘的內功底子走的是至陰一派,所以體質本就偏寒。二來,姑娘服用聖水以壓抑寒氣迸發,有成癮之勢。再者……」他略有遲疑,因為情況實在是太特殊了,為他生平第一次見到。

  「如何?」

  「冰躉!」

  項暐劍眉挑起,表示不解。

  「簡單地說,有點類似中蠱。」梅漱寒沉聲說。「這種毒蟲寄生在姑娘體內,吸取溫熱血氣,一旦不能滿足,便開始釋放寒氣,極可能引發真氣的逆流衝撞。」

  是完顏泰用這種手法來控制她嗎?項暐怒氣微起,可是更讓他關注的並非這個,他繼續問:「大夫既明原因,想必有解決之道?」

  「很可惜,目前尚無確切的治療方法;在下最多能以針灸暫緩姑娘體內冰躉的活動,給你們多一些時間另覓良醫。」

  另外,他還慎重吩咐,道:「請千萬記得,不可再服聖水或是以內力助她克寒,否則姑娘體內的寒毒非但不能解,還會日趨嚴重。」

  項暐感受到年輕大夫的眼光銳利地對他一掃,看來運功替她收束真氣的舉措,大夫已然得知。於是,他明白──這個年輕大夫應該不是庸醫,或者更精確地說,他在醫術上必有相當功力,絕非泛泛之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0:35

第十章


  「唔……」冰珀緩緩睜開了眼,坐起身來,左瞧右看,見周圍的景致很是陌生,虛弱地開口問道:「這裡是哪兒?」

  「咱們現在是在涼州城裡的一家藥鋪子。」他溫柔地回答,守在她的身側,終於盼到她甦醒了。「還記得嗎──昨晚你體內的寒毒發作了?」

  經過昨晚,她知道,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見她沒有應聲,神色也有些異樣,項暐不禁關心一問:「身體感覺如何?」

  「沒事,我很好。」冰珀僵硬地往他那兒瞧了一眼,馬上又移開。

  很好?分明是敷衍!項暐又是氣、又是憐,他盡量抑著情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完顏泰在你體內種蠱的嗎?」

  她眼光縹緲,好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迸出句話來:「我回神宮去。」

  「為什麼?」他要的答案不是這個呀!

  「你也看到了,我是離不開神宮的。」她勾起淒愴一笑,視線始終沒有向他。「橫豎都是死,何不讓我的死有點用處?至少,讓義父消消氣,或許他就不會對付你了。」

  說來說去,她一心一意都在為他著想,難道她就不能為自己多想一些嗎?項暐打從心底生起疼惜的感動。

  一個名字乍然躍上心頭,項暐不禁覺得精神大振,開心對她說:「冰珀,和我一起回蘇州去吧!我知道有誰可以為你祛除冰躉!」

  「不……」輕輕地搖了搖頭,再一次的拒絕。蘇州,對她來說!太遙遠也太陌生了……

  於是,她逕自往外頭走去,甚至沒有一句道別、沒有一個眼神示意;既然,以後不會再見,那麼,就讓所有應該出現的禮數省下吧,這樣,或許心痛的感覺可以少一些。

  項暐木然地僵立當場。他願意再一次接受她回去赴死的事實、再一次眼睜睜看著她走出他的生命?

  不!這回,無論如何,他要做她最堅實的翅膀──這是他對她許下的、一輩子的應諾!

  應浣寧伸了個大懶腰,不甚端莊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今兒個一早就有人在後門外大聲嚷嚷,使她被迫這麼早起。

  「嗯……不知大木頭起床沒?」

  起床後的第一檔事兒,向來都是去找他。沒想到,一推門板,「啪」地一聲,不小心打到人了。

  「你沒事吧?」應浣寧連忙過去扶起那位運氣不佳的可憐人,小小譴責了一下自己的粗心。

  那姑娘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什麼話都沒說,便要離去。

  「冰珀!」項暐從後頭傳來的一聲輕呼,同時讓兩位姑娘僵在當場。

  「暐……暐表哥?」應浣寧怯怯地喊他,視線越過冰珀的肩,直直對上來人。

  那是他苦苦尋找,殷殷懸念的小寧兒嗎?項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和耳;在確認的瞬間,終於,他將長久以來的思念化成釋然的莞爾,如同過去那般,用帶了點罷溺的語氣喚她:「寧兒!」

  「找到你啦!找到你啦!終於找到你啦!」浣寧忍不住過去抓住項暐的臂膀,激動地笑叫著。

  項暐拿她沒辦法,在她的額間打了個爆栗,搖搖頭無奈地笑說:「究竟是誰逃家?累得我從蘇州來到這裡呀?」

  「嘿嘿嘿……」她拿出一貫的裝傻伎倆,對他乾笑兩聲,然後趕忙施展轉移話題的功夫:「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事實上,我和冰珀是來找大夫的。」

  「中毒?是你還是冰珀?」她的星眸睜得老大,瞧了瞧冰珀,又瞧了瞧項暐,隨即拍拍胸脯,得意地說:「別擔心!大木頭已經找到方法可以治療了!」

  嗯?大木頭?是指那位年輕大夫嗎?

  項暐還沒問出口,寧兒已經興沖沖地跑去向冰珀打招呼了。「你好!我是應浣寧,大家都叫我寧兒。」

  冰珀並沒應聲,只是細細地打量這個甜美笑容的姑娘,顯然寧兒的熱情讓她有點手足無措,那是她過去熟悉的生活裡最缺乏的東西。

  「好哇!暐表哥!難怪沒你的消息,原來是找我沒找著,卻替自己找了個這麼美的娘子。」寧兒不在意冰珀疏淡的反應,斜睨了後頭的項暐一眼,嘖嘖調侃道。的確,這名叫作冰珀的姑娘,美得出塵,連她的眼睛都瞧得發直了。

  應浣寧的一句調侃,倒教冰珀的心開始隱隱作痛,這輩子,她和項暐怕是無緣了……心一擰,牙一咬,神情一斂,她邁步向外走去。

  「寧兒,我會再來找你,不過,得先處理完她的事。」項暐見狀,撂下交代的話,迅速追了出去。

  看著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杏林堂」,寧兒聳聳肩,一頭霧水卻也只能這樣了;反正,總有一天,她會央著暐表哥說他的奇遇,她有預感,那會是個挺精彩的故事。

  至於現在,她笑了笑,就依原訂計劃,去找她的大木頭吧!

  「啟稟統領!帝女和項暐曾到過『杏林堂』,現在往神宮的方向去了。」

  「消息可靠嗎?」

  「親眼所見。」

  「很好!記住!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可以動他們兩人!我要先單獨會會他們。」

  「統領要我們支援或是在附近埋伏嗎?」

  「不!你們在這裡靜等結果就好。」

  「是!」

  那塊令牌收置在胸膛,被體溫熨得有些熱了。萬其薩腳步加快,今天,他勢必得做出選擇──選擇冰珀,或是完顏泰!

  也許,在他決定隻身會冰珀之時,就已做下了決定……

  「你別跟來!」冰珀終於忍不住回頭喝道。

  這裡已經是牙雪山山腳,可以說在神宮轄內了,他還這樣跟著她,豈不是自取滅亡、自掘墳墓?

  「除非你能說服我,給我一個不阻止你回去的理由。」項暐灼灼的眼光直盯著她,沉聲說。

  「我不知道……」冰珀輕輕搖首,沒確切的回答,卻仍堅持原先的態度。「總之,我要回神宮。」

  這……能怎麼跟他說──害怕一種全然嶄新的生活、害怕在蘇州她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能做些什麼、害怕和他的家人相處得來嗎、害怕他最後後悔將她帶到蘇州?

  「你走!到蘇州去!」驀地,沉厚的聲音響起,萬其薩自樹林走了出來,顯然是抄小徑在這裡攔他們。

  「你說什麼──萬其統領?」他的話遠比他的出現更較冰珀震驚。

  「你走!到蘇州去!」他重複一次,凝重嚴肅的神情表示這句話是經過相當多的考慮才說得出口。

  「不!不!」冰珀看看項暐,再看看萬其薩,還是連聲拒絕,平常的淡漠掩飾不住眼底的一絲慌亂。

  「你在怕什麼?冰珀……」項暐瞧見了她的情緒反應,於是放柔了問道。

  「沒!我沒怕什麼!」她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兩步。「就讓我回神宮吧。」

  此時,萬其薩從袖上亮出匕首,緊接著,狠狠往自己的腹部刺下,鮮紅色的液體立時染遍了他的衣裳。

  這一著,冰珀和項暐誰都沒料到,現在看著血流汩汩湧出,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以對。

  「珀兒,去蘇州吧。」萬其薩撐著最後的氣,字字說得鏗鏘。「我知道你想去的,只是……只是你在害怕。」

  他看了冰珀一眼,又看了項暐一眼,他可以確定──他的珀兒有個真正瞭解她的人,呵護照顧她一輩子,那麼,對他來說,夠了……就夠了……

  「去蘇州吧!」萬其薩再說了一次,疼痛的感覺已經擴散到了全身,咬牙取出懷中的令牌,交給項暐。「這……給你們。」

  「你別動,我替你止血。」項暐出手要點他的穴道,卻一把被萬其薩抓得牢牢的。

  「不……不用了!我回去的結果也是一樣!」他一定要把話說完。「你們動……動作要快!否則……」

  轉向冰珀,他爭取最後的時間,眼神逐漸渙散、氣息逐漸急促了。「珀兒,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當……當初不該推開你的,不該……推開你的……」以前當她受訓練被嚇哭、被處罰,想要找「薩哥哥」尋求一些安慰時,他總是推開她的小手,因為那是命令!

  冰珀只是瞠視著地,靜靜地聽他說,表情一片空白。

  「珀兒……珀兒……你知道嗎……」神智已經模糊,連話也難說得完整了。「我一直在……在想,等這一切都……都結束了,我要帶你……帶你到我的故鄉,去瞧……瞧大鷹、黑……黑……森林。我一直……一直都在……想……」

  全暗了!天,全暗了!對萬其薩來說。陪了她十年,或許,也愛了她十年,而這一回,他終於可以閉上眼、想著她的時候,露出安心的笑容了。

  項暐支扶萬其薩的屍身,讓他緩身平躺下來;對於這個接觸不多的萬其統領,項暐打從心裡敬他是條漢子!

  「不要……不要!」瞪著他如同入睡般神情平和的臉,冰珀喃喃念著;他就這樣死在她的面前?就這樣──死在她的面前?

  「不要!不要!薩哥哥……薩哥哥……」淚水開始瘋狂地湧出,她用孩提時候稱他的方式喚他,萬其薩卻和從前一樣對她絲毫不理睬。

  項暐輕輕將她的螓首扳靠在他的肩上,讓她盡情地哭,因為停住淚水之後,他們還有重重的困難和關卡得闖;萬其薩交給他的那塊令牌,很重,但他承受得住、一定承受得住!

  替萬其薩埋葬妥當後,兩人選擇在牙雪山腳附近找個隱密處打尖兒,不能再回涼州,一方面是必然已有人在「杏林堂」守株待兔,二方面他不想連累寧兒和大木頭。

  「喏,吃點東西填填肚子!」

  冰珀靜默地接過他遞來的食物,未發一語。

  「明兒個,咱們就往蘇州去。」他明白她現在仍對萬其薩的死無法釋懷。

  「嗯。」她隨口輕答。

  她的漫聲回應卻讓項暐面色一沉,他鄭重地說:「我希望你去蘇州的決定,不是因為今天有人以死相求,也不是因為受我的強迫。」

  「你到底要我如何?」冰珀看著他,抑著聲對他說。

  「冰珀,說出來,說出來!」項暐固執而溫柔地說。「你到底在害怕什麼?不同的生活方式?認識陌生人、與人相處?」

  他畢竟是真的懂她的。半晌,冰珀幽幽歎了口氣。「蘇州,太遠了。」

  「那麼──」他抓住她的臂膀,微微使力地。「我在這裡!就在這裡!我就在你的身邊,從沒離開過!」

  項暐繼續說:「到了蘇州以後,你確實必須重新學習很多事情,認識很多新的人,但是,冰珀,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如果,連你……連你都不在我身邊呢?」這是她最心憂的一點,倘若到了全然新的地方,卻連唯一熟悉的都失去了,那她如何?

  「我當然會在,永遠都會在!只要你這裡有我。」項暐把手覆上了自己的左胸,而後露出溫煦的一笑。「更何況,我知道你這個好勝的姑娘一定會是贏家,一定不會讓畏懼和陌生打敗你的!」

  「到蘇州去?」

  「嗯!到蘇州去!」

  蘇州,衡洛園。

  「大哥、大嫂,我回來了。」回到睽別一年多的家裡,他是滿懷感動與愧疚的,看到項昱、蘇意晴見著他時的相視釋懷一笑,項暐也笑了。「對不起,我遲到了!答應中秋要回來的。」

  「無妨,我知道你必是有事耽擱。」他身側那位姑娘,該就是他耽擱的原因吧?項昱向她略微頷首。

  「還好,我和大木頭聰明,沒在涼州癡癡等你,不然可能一輩子都待在那裡嘍!」這時從外頭傳來應浣寧的抱怨,進到正廳的,正是應浣寧和梅漱寒。

  「我是不想連累你……你們!」

  「我們也不想被你連累!」她朝他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所以一看到貼出懸賞榜文,就識相地摸摸鼻子走人啦!」

  上回救病危急,沒能好好打量,如今,項暐終於能仔細瞧瞧這個「大木頭」了。嗯……氣宇軒昂、稟清神朗,看來確是人中之龍,不過……嗯……他轉頭看看嫂子,再看看大木頭。

  「他是我弟弟,蘇天朗。」蘇意晴笑著為他釋疑。「或者,你也可以叫他梅漱寒。」

  「再或者嘛,你也可以跟我一樣,叫他『大木頭』!」寧兒甜甜地笑著,斜睇梅漱寒的一眼,帶著柔情的戲謔。

  看來,不只是冰珀,連他都要學習適應一個嶄新的生活。

  項暐朝身旁的玉人兒看了一眼!知道她是緊張的,給了她一記溫柔堅定的凝睇,正要跟大家介紹時,又被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

  「聽說,暐小子給我找了個大麻煩回來,是吧?」

  「韓叔!」項暐眼見進門的是韓若風,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以前見到我怎麼沒那麼高興呀?」韓若風咕噥著,然後發起牢騷來了。「先是你,昱小子,女娃娃中那個什麼『陰陽兩極掌』要我救!再來是你,小丫頭,找了個得瘟病沒藥醫的小伙子考考我……」

  「喂!等等等!是韓叔你救他的,和我沒關係哦!」寧兒發出抗議。

  「都一樣啦!要是我不救,你捨得嗎?嗟!」

  「最後是你,暐小子,聽說是冰躉是吧?」韓若風目光如電,已經瞧過那個白玉娃娃了。「還好白玉娃娃是讓小伙子先診過,否則,現下可能已香消玉殞了。」

  白玉娃娃?是在叫她嗎?冰珀訝異地瞅了韓若風一眼,發現他嘀咕的同時,眼底漾著的是溫情和關心;從進來到現在,她不斷地在觀察、用心體會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而她,愈發相信自己會是個贏家──就如同項暐所說的!

  冷月當空,清清光華打在人的身上,倍感寒意侵骨,偶爾從葉尖顫動處滑溜出的輕微風動,成為助紂為虐的溫柔幫兇,讓人髮絲揚起之際,也不禁打了個哆嗦。

  即便是江南,入秋已深的中夜,也沾染上水涼的覺觸了。

  「還怕不怕?」項暐倚在亭柱,懷裡有她。

  「怕!」冰珀微笑,手搭上他環摟在她腰際的。「也不怕!」

  「怕什麼?不怕什麼?」聽她的回答,雖沒見她的表情,但項暐知道她出塵的姣顏上,定是帶著莞爾的。

  「怕的是最後所有的努力都成空。」語氣裡並沒有心焦的惶急,一如她平日待人處事的態度,淡淡的。「但是,我知道……不管如何,你會伴著我走到最後,所以,我不怕!」

  在她體內的冰躉始終找不到祛除的方法,每當發作的時候,就只能憑梅漱寒的銀針暫解痛楚,然而,韓若風和梅漱寒日漸沉重的表情,讓她明白她的情況並不樂觀。

  聽她的這番話,項暐竟不知如何回答,吻了吻她的發,卻發現喉頭有些哽咽。

  事實上,韓若風和梅漱寒已經找到了逼冰躉從她體內出來的方法。藉由「獨活」、「將離」兩味藥將冰躉逼出,然後再由身體的結合轉移到另一人體內。如果推算不錯的話,七年內每日得服九陽茴香丹,忍受三個時辰至寒,三個時辰至暑的身心煎熬,才有可能盡除冰躉。

  然而,這種種都只是「推算」,成功的可能有多大,沒人敢斷說!

  他沉吟許久,輕聲問:「假使用我的命換你的命,你肯是不肯?」

  冰珀聽他這麼一說,立刻轉身面對他,她必須確定他不是在說笑;在他深邃沈鬱的眸子裡,她沒看到戲謅,只瞧見了無比的深情。

  難道,非得如此嗎?如果……如果……真必須選擇一人生存,那麼……

  「肯!我肯!」她緩緩地閉上眼,淡淡地說,沒有淚水,卻心如刀割;割愛割愛,愛極卻分,心確實疼如刀割。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聽她這麼說,項暐感動地緊緊摟著她,埋首雲發間,不斷地喃喃對她說。

  將來的七年,在沒有他為伴的日子裡,她必須承受無人能分擔的椎心之痛!也許到老到死,這痛才得以平復。不忍心讓她受此種折磨,也不忍心見她受冰躉之痛而死,所以他決定……讓她來選擇。

  而冰珀,第一次明瞭了,選擇生存,有時候比選擇死亡更需要勇氣!

  喜燭燒著滿室明亮,紅彤彤的輝芒映照在她雪白的頰上,添了幾分嬌艷。

  「很美!特別去買的?」項暐一進她房裡,就看見這喜燭了。

  「嗯。」冰珀輕應,臉上儘是柔柔的笑。「就當今天是咱們成親的日子,你說好不好?」

  「好。」依她。

  「只可惜,來不及縫製霞阰,只得著平時的衣裳了。」她瞧自己一眼,衣裳確實白得有些刺眼。

  「不會,我喜歡瞧你這個模樣。」

  聽他讚她,冰珀不由得抿嘴一笑,眸光流轉,風致嫣然。

  項暐瞥了一眼桌上的酒杯,心裡卻是苦澀的。想來,沒有哪對新侶會在交杯酒裡加入「獨活」、「將離」這兩味藥。

  「相公……」她澀澀地這麼喚他,難得出現嬌羞的嫵媚;緊緊偎在他的懷裡任他摟著,冰珀要努力記憶這樣的感覺。

  項暐支起她的下巴,仔仔細細地用目光烙下深情,他要努力記憶這張臉孔。

  燭在燒,時間在流,他知道,終究得面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於是,他將酒杯裡的酒含在口中,連同對她的所有愛戀、情切,一併籍唇傳遞給她。

  酒,她飲下了,而他炙熱的唇則繼續在她的粉頰、玉頸流連徘徊,心蕩神搖的迷醉裡,涼涼的水珠兒卻不識相地滑溜下來。

  「傻瓜!新娘子是不能掉淚的。」他憐惜地吻去她睫上、頰邊的淚水,不曾停歇。

  「我明白……我明白……」冰珀喃喃道,任他的唇、指在她身上點燎勾魂懾魄的火焰。

  項暐輕輕解開她的衣帶,一場生離死別的旖旎繾綣,漫燒著兩人的身心。

  意亂情迷下的最後一絲理智,他們將奢求許在七年後……

  七年後……

  緣結

  遙夜沉沉如水,又是深秋時節。

  她倚著亭柱,一個人望著天穹,滿滿密密的星子,藍汪汪的,依然具有讓人心甘情願耽溺其中的神妙力量。

  江南的天空和涼州的天空該是相連的吧?就像她的思緒能夠回到七年前的某個夜晚一樣。

  那時,她亦是這般沉淪星海,癡癡地望天。

  然後,應該會有個低沉的聲音輕輕跟她說──很久以前,曾經聽人說過,西域的星星,是歷代漢人和親公主因為揮別故國而流下的粉淚。

  接著……接著……

  瞬間,她乍然停住冥想!

  一個熟悉的身形背櫬寂寂黑夜朝她走來,還沒看清楚他的輪廓,低沉的聲音卻已響起,輕輕問她。「那麼,你覺得星星是什麼?」

  她沒有答話,淚水泛上了她的眼,模糊成片,像是星星墜入眸中,發出燦燦點點。

  她輕步飛奔上前,撲進他的懷裡。

  「你回來了!」

  「你覺得……星星是什麼?」

  「唔……星星呀,星星是所有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的眼淚……」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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