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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淘氣多情妹[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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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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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5 21:5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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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淘氣多情妹[全文完]
淘氣多情妹
作者:望舒
逃啊!應浣寧在蘇州城內橫衝直撞,
只為了逃避婚事。
有救了!她一把抱住這個高個子來尋求保護。
只是這個「大麻煩」
竟從此走進了梅漱寒的生命中,
還隨他到大理的疫區行醫。
不料,在救人無數後,
他竟也染上瘟疫,命在旦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2:34
緣起
公元一一三一年宋高宗紹興元年———淮水岸蒼藍的天空乾淨得有些虛偽,連一葉白雲都瞧不見蹤影,原本天氣該帶著沁涼的,這會兒反倒呈現出強烈的壓迫感,令人不自禁地呼吸急促起來……
老人仰頭望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才用哀傷的眼眸盯著一左一右的兩個孩子,半哄半安慰地說道:「忠爺爺去找些吃的,你們在這裡等著,不可以亂跑喔!」
年紀稍長的女孩沈靜地點了點頭,臉上沒有任何不安的表情,只是一貫地維持一種漠然———言語上的,亦是情緒上的。
一旁的男孩倒是笑開了眉頭,如春陽般單純而燦爛的歡顏,讓老人的心揪得更緊了些;他扯了扯老人的衣袖,稚嫩的童音軟軟地響了起來:「忠爺爺,我想吃金華玉樹雞,可不可以啊?」
「忠爺爺找找看,但天朗一定要乖乖聽姊姊的話喔!」老人略顯僵硬地咧嘴笑著對男孩說。
「嗯!一定!」男孩笑得更開心了,拍拍胸脯,既是對老人的承諾,亦是對自己的鼓勵。
老人深深地看了姊弟兩人一眼,咬緊牙根,狠下心往樹林方向走去;顧不得已經奪眶而出的淚水,他只能拚命加快步伐離開,否則,他真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又改變主意回頭……
淮水岸旁,剩下的只有女孩和男孩了。
女孩手搭著男孩的肩頭,極富保護意味地;而男孩眼睛骨溜溜地轉著,覺得外頭的世界十分新奇有趣,貪婪地將眼見所及毫不遺漏地收入視線。
突然,一群士兵從樹林子那頭冒了出來,女孩的反射動作就是把男孩推藏到身後,儘管自己的小手也禁不住地微微顫抖,但她仍執意握緊男孩更小的手。
身著金國軍服的士兵!
她認出來了!卻不得不強迫自己裝成若無其事。
在她身後的男孩則偷偷露出半個小腦袋,睜大了眼注視著那些比他倆高大許多的兇惡傢伙;他雖然不解姊姊的恐懼因何而生,但聰穎的他倒已經嗅出瀰漫整個淮水岸的危險氣味……
「你們是蘇泓的兒女吧?」其中一個斜倪著他們,語帶輕蔑地說。
女孩暗暗咬緊了下唇,不讓自己悲憤的情緒破口而出,她知道目前最重要的,是保護弟弟,她唯一的弟弟,蘇家唯一的血脈。她,只是小心翼翼盯著這群來意不善的人。「姊……」男孩輕輕搖了搖姊姊的手,很困惑地囁嚅說道。「他們怎麼認識爹啊?」
幾個大男人相視笑了笑,慢慢將刀拔出,同他們靠近。「小弟弟很誠實啃!」
女孩沒法兒,只得護著弟弟一步一步後退,靈澈的眸子悄悄地覆上畏懼的顏色。終於,她拉著弟弟開始沒命地跑,雖然心裡隱隱覺得這不過是無謂的掙扎,但,她寧可不知方向地奮力一逃,哪怕能夠躲過、能夠倖免的機率幾乎是……零!
不!她要賭賭看,為了弟弟。
男孩驚惶地跑著,姊姊抓得緊,他只得讓他小小的身軀發揮到極限;他不敢回頭,深怕任何一個多餘的動作都會減緩他奔跑的速度,而如此一來便會拖累了姊姊———這是他最不願意的!
兩個孩子為了生存的努力,反而刺激了金兵內心最黑暗的獸性,追逐獵物的快感迅速在體內熊熊燎燒起來,沸騰了他們的血液;吆喝一聲,一群人男人半戲謔地追了上去。
「小鬼,看你們能跑哪兒去?」兩個傢伙攔住他們的去路,滿臉獰笑。
女孩不得已只得臨時改變方向,轉個彎兒往淮水而去;男孩一邊跑著一邊大口喘氣,這樣的奔跑,對他來說,確實是過大的負荷。
那群金兵看著忙於逃命的小鬼頭,忍不住放聲大笑,有的更是肆無忌憚向他們高聲喊道:「蘇家小鬼,你們是要投河嗎?不想麻煩大爺們動手,是吧?」
又是一陣狂笑。
還是難逃三面被包圍的結果,而另外一邊卻是淮水,再也逃不走、跑不開了。她瞪著他們,準備用自己的身體做為弟弟的擋箭牌。
「遊戲該結束了!」
五、六把亮晃晃的大刀,在炙陽下反射出殘酷的光芒,為這句話做了無言卻有力的宣告。
接下來,幾乎在一瞬間就有了結果———畢竟,兩個孩子敵不過這些大男人!
男孩整個人被抬了起來,一雙懸空的腳猶兀自使勁兒瞪踢著;他害怕極了,爹不在、忠爺爺也不在,而一直保護自己的姊姊就在眼前,被一隻肥壯的臂膀扣著頸,動彈不得。
「唷,瞧他這雙小腿兒挺能踢的嘛,咱們砍下來,看看是不是還這麼有力!」
「你們別碰我弟弟!」她終於從齒縫裡迸出聲音,冷冽得彷彿自己才是現下掌握優勢的人。
「嘿,這小婆娘兒倒辣得很,也不搞清楚現在誰是老大,怎麼,還以為自己是他媽的郡主娘娘?」勒著她的胖子在她頭頂上方呼呼說著,既不屑又充滿嘲諷地,手臂的力道也隨之再加重了些。
男孩怔怔望著姊姊,忘了掙扎,即使是到這般地步,她還是一個勁兒企固捍衛他這個弟弟……完全不在乎自身的安危嗎?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力量的薄弱,第一次怨恨起這個小小的、無用的、屬於七歲孩童的臭皮囊。如果他是個長成的大人,說什麼他都會保護姊姊的,就像當下她對他所做的那樣!如果他是個長成的大人,他要讓自己有能力來守護他想要守護的一切!
如果他是個長成的大人……
只可惜,他———蘇天朗似乎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因為,他眼睜睜看著一個笑得令人作嘔的傢伙,輕鬆地將刀插進了他的肚腹,貫穿了他的身子,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舉動。痛楚毫不費力地佔據了他每一吋神經和感覺……
「不!」女孩狠狠朝頸上的枷鎖咬下去,用她所有的悲憤,那是她唯一的情緒了;如今,她———蘇意睛,只想擺脫那惱人的束縛,陪在弟弟身邊。
吃痛的臃腫士兵原本還沈浸在享受看人垂死模樣的血腥興奮之中,壓根兒沒料到在自己箝制下的小丫頭會突然使潑,措手不及的劇痛讓他反射性地猛力一甩,結果,連他都大感意外地,那個小丫頭竟然順勢飛跌出去,而他的手臂,硬是缺了個大洞。蘇意晴遽然被巨力拉離,頭有點暈量的,然而,她沒有時間再去理會自己的那些反應———滔滔水流很快淹沒了她的人以及知覺。
落水前最後一瞥,她看到從弟弟身上抽出一把徹底紅透的刀,還有,天朗噴將出來如泉湧的血……
天朗……當她的意識終於被急湍剝除之際,閃過腦海的仍是他小小身軀染遍殷紅的模樣。
時序輪秋了……
棍打的西風強摘著岸旁戀枝的殘葉,不願它們哀哀地窸窣,直直捲進天邊的寒雲裡去了;那寒意,也許真是由天而降的,當雁群遨翔在洗藍一片的芎蒼、偶爾從冰樣的雲端中低落下嘹亮清越的啼語時,暮秋的沁冷就寒上了每一握泥土、每一帶山嶺、每一脈水流,甚至,也寒上了人心。
他瘦長傾高的身軀昂然立在白色蘆葦間,一排黃葉的樹木成為他的背景,一泓秋水似的碧空又成為黃葉樹的背景。他罩著一件黑色斗篷,被風掃得飄飄然,讓整個淮水岸更添蕭索……
淮水依舊湍急混濁,好多年前也是這個樣兒嗎?他———沒有把握,事實上,他連腦中偶一閃現的腥紅色記憶是否是在此打鑄的都記不清了,太破碎、太零星、也太久遠了……反正,這些過往都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
他的表情漠然,即使是一絲絲慨歎都未能在他心底駐足片刻,更遑論有任何情緒能改變他臉上的線條。
起風了……該上路了……
他舉手壓下笠簷,任著斗蓬被風吹起無序地翻飛……踏著堅定的步伐,往他的目的地而去。
這天,該要大寒了。
梅漱寒不語,低頭繼續他子然一身的旅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2:55
1
公元一一四六年宋高紹興十六年早春,楊柳風拂遍的早春。一夢悠悠的早春。
空蕩多時的枝極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被生嫩的綠意給攻佔了,哦……別小看那顯得柔弱的一抹新綠,它已經毫不隱瞞地將所有春天的信息帶來了江南,至少在衡洛園中是如此。
應浣寧左手輕托著秀氣的下頷,右手無意識地捲弄垂落胸前的髮絲,有些許氣悶地嚷道:「小硯台,大表哥和表嫂到了沒啊?」整天待在園裡,對好動的她而言,真是比苦刑還難挨。
項暐有一堆公事得處理,根本沒有時間陪她,她不是不明白;自從天性澹泊的大表哥與意睛姊姊有情人終成眷屬,兩人隱居在曲湄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後,「巧織坊」就是靠暐表哥打理,這些年來事業越做越大,更是難得能跟他好好說上一會子話了。唉……她在心裡輕歎一口氣,就是因為瞭然於胸,所以她才不想去打擾他工作呀。
難得表哥表嫂要來衡洛園,她自是萬分期待嘍……
「還沒啊!」一旁的小硯台答道,心裡有些同情主子,跟著她也好多年了,對於浣寧的想法最是清楚不過了,只得安慰道:「但是應該很快就會到了吧!小姐,我陪你逛逛園子好不?我瞧這園子花兒都差不多開咧!」
「不了。」她低低地說道,情緒上有點沉重,也不知所為何來,明明是個大好的春天啊!浣寧端起桌上的茶慢啜了一口,涼了。
就在小硯台對主人莫名的低落束手無策之際,一句柔聲問候頓時將春天帶入了屋裡。
「妹子,一切好嗎?好久不見了。」
彷彿一線光明乍然穿破漫天陰霾般,浣寧原本沒有表情的臉立即漾起燦燦的笑容,嬌柔還勝園中初綻的紅杏。她興奮地自椅上躍起,一把抱住了剛進門的蘇意晴。「意睛姊姊你終於來啦……真是想煞寧兒了。」說著說著,眼眶居然蒙上了一層薄霧。她依舊穿著白衣,依舊帶著不染凡塵的清麗,卻更添了幾許成熟的裊娜風韻。她,蘇意晴,感受到浣寧微微顫抖著,於是輕輕將窩在懷裡的她摟緊了些,語帶憐惜地問道:「嗯?怎麼啦?」
「沒什麼啦!只是很想你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粉頰不自覺地染上瀲灩的紅潮,卻依舊掩不住眉宇間的淡淡憫悵。
只是因為……寂寞嗎?意晴心思細膩,已然想到這層。她回給浣寧一個撫慰的笑。
「來,陪我到處走走,好些日子沒回來,園子倒是繽紛了許多……」
「嗯,好啊!」她一笑嫣然,思緒悄然飛到多年前的北方。「就像以前那般,領著『亦卿大哥』逛歸雲莊嗎?」
「是啊!就像以前那般!」蘇意晴唇角噙上回憶,微微揚了起來;呵,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不會吧?她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這……這……太誇張了吧?和意睛姊姊散個小步、聊個小天回來的結果,竟然是大表哥的一句:「寧兒該找個人家婚配才是。」
成親?她想都沒想過!雖然以她二十二「高齡」早該長呼短歎一番的,甚至天天吟哦著:「摽有梅,頃筐塱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更絕的是,暐表哥竟是他們屬意的對象。
和暐表哥成親?哈!真是匪夷所思啊!她實在覺得這點子……呃……滿「奇特」的,至少不是她應「老」姑娘會想得出來的!雖然好像、彷彿、猶如、似乎、也許、應該、可能沒什麼不妥當的,可……她就是覺得哪裡怪怪的!
到底,怪在哪裡呢?偏她自個兒又沒個頭緒,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由著他們擺佈。
是啊,嫁給暐表哥很好啊……沒什麼問題啊,但,為什麼她會覺得很「奇怪」咧?
「意晴姊姊,」她終於忍不住心裡的迷惘,決定找蘇意晴尋求解答。「你怎麼知道自己想嫁的人就是大表哥咧?」
「唔……」縱使結褵多年,她還是不知如何回答寧兒這麼直接的問題,有些羞澀地硬是紅了雙頰。「其實,這是很難以形容、很難解釋的,你必須自己去感受啊……有一天當你發現你的生命裡如果沒有他就再也無法完整時,也許就是一種肯定和了然吧!」曾經與項昱共有的種種記憶,恍若走馬燈似的從她眼前閃過,心情又是一陣波濤洶湧……
浣寧癡癡望著燭火在她眼前舞動著,卻怎麼也無法體會那種感覺,什麼叫做死生契闊?什麼又是地老天荒?她不懂!真的不懂!
「妹子,為什麼會有此一問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只是……有點手足無措吧!」她如新月般彎度美好的眉頭輕輕地折綰成結。
「大概是一時之間還無法接受即將為人婦的事實,是不?」意睛微笑道,試著為她找出一些理由。
反正想破了頭也找不到答案,為了不讓嫂子擔心,浣寧故作瀟灑地輕聳了聳肩,嘴角是依然難除無奈的苦笑,搖了搖頭,能說什麼呢?真是拿自己沒法子啊!
「你別鑽牛角尖,等著做新嫁娘就是了!嗯?」
「唔。」浣寧含糊應道,心裡卻始終少了點興奮快樂的感覺,倒是有一個念頭悄悄在她腦袋瓜兒裡萌了個芽……
生命裡的另一部分……
蘇州城中,早春的氣息除了在千花百草中現了蹤影外,連來去匆匆的路人也不禁在神色間透露出一股清新意。只是,顯然有人極度不合群,烏壓壓的裝扮看起來不是在辦喪事就像是落拓浪子,還罩著一頂圓邊笠讓人無法瞧清他的面貌;尤其他個頭比一般人為高,頗有鶴立雞群之勢,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視。他緩緩走在蘇州街頭,沒對旁人的目光稍有在意,仍是一派自然。
「喂!抓小賊啊!」一陣騷動從老遠那頭傳來,市集登時喧騰翻天,路上閒步的行人紛紛閃身路側,深怕慘遭池魚之殃。「小鬼,給你爺爺站住!」
梅漱寒聲色不動,置若罔聞,依舊向前直行。
一個小小的身形像風般自遠處從他身旁捲過,跟在他後頭急追的是三、四個怒氣衝天的大漢,只是那小子跑得快,人又機警地利用一旁的物事,使得後頭的大漢一邊追,一邊還得繃緊神經應付隨時出現的麻煩。
「等等!」清脆聲音一出,那小子的行動立刻受阻,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後領。那人,其實也沒比他高大多少,甚至和他一樣略微纖瘦。「年紀小小,怎地幹出這種齷齪事,你的爹娘沒教你買東西要用銀兩?」
小子回頭狠狠瞪著多管閒事的傢伙,倒沒吭聲,只是用視線傳達不滿她插手的情緒。
「哼!小鬼!跟咱們回去,看徐老闆怎麼教訓你!」幾個大漢趕到,對她連看也不看一眼,逕自對那個孩子恨恨罵道。
更有一人當場不客氣地賞了那小鬼一記重重的耳括子,他的臉頰上立時紅腫起來,嘴角還滲出了血絲,脾氣倒硬,也不嚷疼不喊痛的,仍是用眼睛的瞪視表示不在乎、不以為意,甚至還有輕蔑。
「是你們場子賭技差,我可是贏得光明正大!」男孩不屑說道。他偏不要稱他們的心、如他們的意,偏不要開口討饒、出聲求情。
應浣寧本來是打算好好訓誡這個小不點,再把他交給那些大漢的,可是,當她看到這些粗野的大男人居然這麼蠻橫地甩了孩童耳光,她的立場馬上做了調整。也無所謂心不心疼啦,只是看不過去就是了。
為了請他們分一點注意力給她,她提高了語調,說:「你們怎麼可以對一個小孩子這樣?」
「他在咱們場子耍老千,當然該吃頓排頭,給他點顏色瞧瞧,否則咱們賭場不就太沒面子了?以後還有誰要來玩兩把?」一個大漢鼓著洪若晨鐘的大嗓門兒說道,好像不這樣就沒有半分可信度似的,尤其是面對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自是無所顧忌了。
「再怎麼說,你們也不該私自對他動粗啊!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孩子!」原來是這樣哦!她本來還以為他是偷兒呢!「我瞧是你們技不如人、輸不起吧!」
「你這女人管什麼閒事啊!」另一個轉頭對她罵著,表情很是猙獰,卻不由自主地脹紅了臉,彷彿被人說中什麼似的,更有的做勢要對她動起手腳。
浣寧絲毫不懼,從容不迫地亮出匕首。「你們最好不要欺人太甚!姑娘我可不想傷人啊!」
「唷唷唷!發威了咧!」幾個大漢哄然一笑,渾不把她的威脅放在心上,只覺得好笑好玩。
笑聲未歇,每個大漢衣服上都多了道裂口,而禍首則笑吟吟她瞧著他們由嘲弄到驚恐的表情變化。「要不要再試試啊?」
「哼!給大爺們記住!」撂下狠話後,他們倒是決定要奉行「好男不限女斗」的明訓,放這小妞一馬,一個一個豎著粗眉走了。
「嘿嘿嘿!好險好險!」她暗暗舒了口氣,其實真要動起手來,她也沒把握自己能一次治得了這麼多人,要不是以前纏著意睛姊姊學了點防身的招式,她連這唬人的一招半式都施展不出咧!
「謝謝!」男孩將嘴角的血抹乾淨,隨便敷衍著道聲謝也就走人了。
浣寧歎了口氣,望著他的背,也無話好說,她總不可能把他揪回來,強迫他跪下來向她說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吧!還是趕快離開蘇州城比較好吧!否則……被發現就槽啦!她頑皮地吐了吐舌頭,往城門快速走去。
突然,又是一陣喧嚷傳來,這回,要溜的恐怕是她嘍……因為浣寧已經聽到來人不斷在問「有沒有看到一個標緻姑娘打這兒經過?個兒滿嬌小的,差不多這麼高。」嗯……
她不會聽錯的,那是衡洛園傅管事的聲音。
正當她準備要溜之大吉時,赫然發現前頭街角轉出一個身影往這兒走來,不是別人,偏偏是暐表哥,目前她最不敢見的人。這下可好了,被兩面包圍……
她四處望了望,嗯,前頭那頭戴圓邊笠的高個子,應該會是個不錯的屏障吧。
情急之下,浣寧快步繞到他的正面,一把抱住他,兩條臂膀子環掛他的額上。「公子,救命啊!」急嚷一聲,整個小臉就埋進他寬大的胸膛。
梅漱寒不得不停下腳步,為此,他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他瞄了突如其來的麻煩一眼,是個女子。
「請你幫幫我!」她說得雖急卻仍有些羞赧,不管如何,一個女子對男人提出這般要求,是可以被歸於不守婦道的,只是宜在無計可施,顧不得這麼許多了,反正她可以將臉上的彤雲往他胸懷藏去。
梅漱寒不發一語用斗蓬圈住了懷裡嬌小的身子,手並沒有碰觸到她,他不想乘機佔她便宜。
「傅管事,有寧兒的消息嗎?」項暐和傅管事在距她沒多遠的地方停下來交換尋人的結果,這讓躲在梅漱寒斗蓬裡的浣寧攀得更緊了些。
「剛有位姑娘替一個在賭場惹事的小孩出頭,聽人說來很像是寧兒。」
「嗯……的確像是寧兒會做的事。」與她一同生活了這麼些年,她的性子他還不瞭解嗎?項暐急急按著問:「人呢?往哪個方向去了?」
「好像是往北城門的方向去了。」傅管事答道。「不過,當家也該歇歇了,出來找了一早上,況且坊裡也許會有事,我回去多找幾個弟兄來吧!」
北城門?莫非是要去找王叔?自從歸雲莊解散後,王叔就和力勤大哥在北方經營以前歸雲莊的牧場,他向來疼寧兒,寧兒有事往他那兒去是滿合情理的。
「沒關係!我不累!有我大哥在,坊裡的事我不擔心!倒是寧兒,獨自一個女孩兒在外行走,我擔心她出事,咱們往北方找找吧,通知其它弟兄多留心些!我想寧兒是要去投靠王叔吧!」
糟糕!被料中了!項暐的猜測對於浣寧真是重重一擊,本來還為自己沒被發現而偷偷得意的心情這下子全涼了下來。
「是!」當家的都這麼說了,傅管事也就照著他的話做。
看他們走遠,她緊繃的情緒才獲得舒緩,痛快地讓屏凝的氣息自由,卻完全忘記她此時此刻正偎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裡,也許,是太舒服了些,所以力道是減輕了,可手臂還是貪戀地圈圍著他。
梅漱寒感覺得到她大大鬆了一口氣,但這女子絲毫不記得應該放開她的箝制,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手一放,敞開了原來攏著的斗蓬。
「姑娘……」向來習慣沉默的他終於不得不出聲喚她。
「啊!」浣寧輕呼,這才慌慌張張、急急忙忙地拉開兩人間的距離,臉上好不容易稍褪的緋紅又再度緣上了頰,羞澀更加深了一層,半晌才訥訥說道:「謝……謝謝!」
梅漱寒隨意瞥了她一眼,未再多言,隨即上路,這已經耽誤了他的行程。
浣寧凝睇著他偉岸的背影,心底再一次對他道謝,如果是平時,她一定會想盡千方百計交他這個朋友,只是……現在的她,一來是處在離家出走的狀態,二來,是感覺起來怪怪的,對,就是怪怪的,原因也說不上來,就是沒有法子像平時那般大方坦然。不過,她沒多久就強迫自己跳脫對這陌坐男子的注意,因為她現在有更大的麻煩!「王叔那兒是不能去了!」浣寧自顧自地嘀咕著,心裡暗暗歎一口氣。顯然,暐表哥猜著了她的想法,那麼天下之大,她能去哪裡呢?在還沒有找到答案之前,她是絕計不願貿貿然成親的。一個有關「生命裡的另一半」的答案……
「算了,不想這麼多了,先出蘇州城再說吧!」她對自己這麼說,既然表哥將重心放在北方,不如她就往南行吧!
「嗯,還有,」她低首瞧了瞧自己的裝扮。「該好好換個模樣,才不容易被發現行蹤。」
嘿!看來,她可有得忙咧!
「搞什麼嘛!」應院寧嘴裡嘟囔著,兩腳依舊快步跑著,手臂不自量力地擱摀在頭頂,企圖遮擋突如其來的急雨。
好不容易變裝出走成功,擺脫了那些尋找她的人,這些天來過得自在悠閒,反正沒有目標,就隨興往南走沿途逛逛嘍,偏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慘劇,天色迅速暗了下來,而且人在荒郊野嶺,前不著村後不搭店的,真是冰上加雪、雪上又加霜!
嗯……前頭好像有人家!她看不大清楚,只覺遠遠似乎有幢建築物:無暇去考慮許多,人已經往那兒飛奔去了。
是間小小的廟,看來香火不盛,搞不好根本已經荒廢多時了。「這廟裡的神仙菩薩真是可憐啊!」她滿懷同情悲憫地自言自語道。「今晚讓我借住一宿,我改明兒回蘇州一定會奉上鮮花素果!」
「不好意思,可否借我避一避雨?」她仍是禮貌性地一問,有點緊張地推開緊閉的門扉,很擔心一推開門就有許多黑色翅膀朝她面門撲來。
是……他?她一頭往裡面探去,愕然發現坐在火堆前烤著外衣的男子,就是幾天前在城裡幫自己躲過一劫的那位,雖然只是短短瞧了一眼,但那印象可深了呢!因為他是恩人啊!
對!就是這個原因!所以他的面容能讓她記憶深刻。
梅漱寒抬頭看著闖進來的人,默默領首應承,就不再理會她。
浣寧結束乍然見到他時的愣愣,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找了個角落窩坐下來。小心翼翼?她不知自己在擔心什麼,可就是覺得很不安。
她縮著身子,手抱雙膝,目光始終停留在梅漱寒身上,只是消著水珠兒的髮梢讓她必須微腿起眼。
「哈嗽!」她很努力不打噴嚏的,濕得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衣服卻讓寒意一波波侵入,最後,她的所有忍耐宣告無效。
他第一次將注意力完全轉到她身上,四目相對,她一臉懊惱、輕揉著鼻子的可愛模樣,讓他難得有想笑的念頭,梅漱寒微微扯了扯唇角。「過來!」
應浣寧目不轉瞬地揪著他看,不敢相信他說出的話,更不敢相信他臉部放鬆的線條,人還是待在原地沒動;她本以為他會一整晚都保持他的沉默不語的……
「過來!」他再次說道,見她露出不可思議又帶了點迷惑的表情,梅漱寒唇角上揚的弧度不禁加大了些。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應浣寧忍不住提出問題。
「是。」
他的答案雖然簡短到惜言如金的地步,但,夠明確了…浣寧睜大因水氣而更添濛濛的眸子,無聲地再次向他提出詢問。直到發現他的眼底確實有著允然,她才滿心喜悅地移動到火堆旁邊。看來他沒有自己想像的難處嘛……
這個衣衫檻褸的小傢伙好像以為他會吃人似的!否則又怎會這般扭扭捏捏?梅漱寒對自己得到的評價暗暗搖了搖頭。
「謝……謝謝。」她很誠懇地說,還用力點點頭表示她的心意確實童叟無欺。
「嗯。」
他的回答一定要這麼簡捷有力嗎?浣寧在心中打起一個問題,小腦袋瓜還在想著原先自以為會從他嘴裡出現的對話———「多一個人取暖並沒有差別,別客氣。」
「解衣。」梅漱寒看她一直微微發抖,眉頭不自覺地輕皺起來。
啊?不會吧?她怎麼也沒料到接下來會是這一句!他看起來不像是登徒子呀!浣寧一聽此言,立刻逃回角落,沒半點遲疑,然後,用戒慎恐懼的視線直直定在他身上。
怎麼會轉變得這麼快?剛剛還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如今兩個字就能讓她像躲避瘟疫一般迅速離開熱源,梅漱寒不明白情況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疑惑地望著她的眼,像極了驚弓之鳥。
「過來!」他第三次喚她。
她拚命地搖頭,伸進懷裡握著匕首的手頭得厲害,也不敢答話,怕他看穿她的畏懼,淚水更是已經在眼眶裡準備就緒,隨時待命決潰而下。
「過來!」第四次!他的語氣明顯少了點耐心,多了點慍怒。
她還是逕自死命地搖頭,臉上除雨珠兒又增加了另一種液體,溫熱的。
算了!既然別人不領情,也就沒必要強人所難!梅漱寒決定不再多言。對他來說,還真的是「多言」!他實在不記得一天內說這麼「多」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索性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再注意那個小傢伙。
儘管身上的濕衣讓她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儘管那發散光、熱及暖和的火堆的確有莫大的吸引力,但是浣寧仍是縮在角落緊緊地盯著他看,不敢片刻分神,一隻手牢牢握著匕首,就怕猝然發生什麼。
整個空間陷入一片死寂,比起她剛進來時更漫著戚惶意。這一瞬間,天地之中彷彿只剩外頭綿綿不絕的雨落,瀟瀟淅淅,瀟瀟……淅淅……
臨睡前,再次瞧了她一眼,她連姿勢都未嘗有異,腦中居然興起一個望她能改變念頭的期盼,對於這份埋在心底的小小渴求,梅漱寒幾乎要嘲笑起自己的傻了!那不該是他會有的想法啊!不該是啊……
他緩緩地合上眼,卻依舊不解,同樣是男兒,這小傢伙怎地如此瞥扭?
浣寧見他睡去,久久沒有動靜,提防之心大減,緊拉的神經也總算獲得喘息的機會,疲憊的感覺卻也乘機擴散到她的四肢百骸。
這些與過去全然不同的日子,真的讓她好累、好倦……所以她的頭才會開始變重變疼吧?對!一定是這個緣故。
可,她不後悔!一點也不!終於再也支持不下去。
好冷……好冷……這是浣寧最後的知覺,之後,她的意識做了一個和她相同的決定—
——遠離、出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3:14
2
是誰抱起了她?是誰的胸膛這麼舒服?
浣寧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橫抱了起來,整個人也因而偎在一個好寬、好平坦、好溫暖的胸膛,但,除此之外,她就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了,因為全身的虛弱無力,使得她連睜眼都顯得萬般困難,同時也影響了思維的正常運作。
是誰呢?
是———梅漱寒。
當他在清晨醒轉時,第一眼竟然自動往那小傢伙窩坐的角落瞄去,一種即使是他也不知所以然的「自動」。
「他」依舊是蜷屈起身子,頭無力地倚靠著牆,雙眼合著,臉上脹現不正常的緋紅色,呼吸聲濁重,種種跡象都讓他明白了一個事實,「他」病了。
梅漱寒做了決定———不能丟下這個小傢伙在乏人問津的破廟,否則以「他」現在的情形,恐怕連走到村鎮找大夫的力氣都沒有;更何況……
他,正巧是一名大夫。
重新加柴把火升上,他走過去一把抱起昏沉沉的「他」。
好輕!這是梅漱寒第一個冒出的想法。
接下來,他馬上就發現自己昨晚犯下一大錯誤,「他」根本是「她」才是!
女子的體態裡在過大的衣衫下,再加上他一向慣於對外界保持漠然,沒有特別去注意她的身材,如今,人就在自己懷裡,想要忽略她窈窕的身段實在是不可能的事,也終於明瞭何以她昨晚的反應如此強烈了。
「姑娘!」梅漱寒試著喚她,原本「小傢伙」的稱呼已然不適用了。
「唔……」她似有所聞地發出微微的呻吟,卻沒有更進一步的響應,炙熱滾燙的膚觸很清楚地告訴他,她的情況比他乍看時的認定要來得嚴重。
不行,一定得脫下她的濕衣裡,要不然病情鐵定會惡化!
梅漱寒一動此念,便無半點遲疑,迅速俐落地卸下她身上濕重的衣服,再用他的大斗蓬包住她玲瓏有致的胴體,讓她能夠得到舒適完全的休憩,至少要先恢復些許體力,而且,他手邊沒有藥材,又不可能放她一個人在這裡獨自出去尋采。
嗯……好暖和呵……心安的感覺慢慢地主宰了她的情緒,儘管身體還是不大舒服,但是這種心理的暢快確有減輕病情之功。
是誰的胸膛呢?既陌主又好像曾有交觸……
梅漱寒專注地凝睇著她,原先線條緊繃的表情,此刻柔和了許多,甚至帶著放心的微笑。
不明白呵!他不明白她一個姣姣女子獨身在外的原因,也不明白她為何穿著破爛的男衣,枉費她得天獨厚的絕美容顏!
可笑啊可笑!梅漱寒立刻給予牽動好奇心的自己一個諷刺嘲笑。梅漱寒應該是不關心任何人的,梅漱寒應該是不對任何人抱持興起的,梅漱寒應該是不讓任何人進駐心頭的,梅軟寒忠該是……呵!他笑了,輕輕地、不帶感情地,然後,默然將視線自她沉睡的臉上移開。
許久,「唔……」的一聲嚶嚀讓他察覺到她的漸漸醒轉。
「是哪裡呵?」浣寧出聲的結果,是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粗嘎,喉頭如熾火燒著般疼痛,對於自己目前的處境,似乎猶在恍惚之中。
他未語,只是刻意忽略了心頭一閃而過的欣喜。
張著迷惑的眸子,她不解地環顧四周,怎麼都是她所不熟悉的景象,她不是身在衡洛園嗎?
當她終於把視線移向自己上方,對上一雙深遂若潭的男性眼睛時,所有的記憶如朝日躍出山頭般豁然清晰明朗;浣寧沒有絲毫遲疑地一骨碌從他身上彈起,卻發現自己的虛弱招來滿天星斗,一陣暈眩,加上雙腳無力支撐突然的站立,整個人又往地面頹倒而下。
連一聲驚呼都還來不及逸出口,她,已經被他的鐵臂箍住,再次回到他的懷裡,一個她待了許久、甚至開始習慣的地方。
「別動。」梅漱寒低低說道,語氣中聽不出他的情緒,事實上,對他來說,這已是表達關心最明顯的方式了。
浣寧仍是有逃開的意圖,只是殘酷的事實擺在她面前現在的她缺乏這樣的力量,她抿緊了嘴,微帶怒意地瞠視著他,半是懊惱,半是沮喪。不過,話說回來,在他胸前偎依的感覺還不錯嘛,嗯……真的不錯……可是……
「啊———」淒厲殘破的暗啞叫聲出自她那可憐的喉嚨,不是她沒有同情心要虐待它,實在是斗蓬下的自己寸絲未著的這個發現,讓她反射性地驚喊。
「穿上。」梅漱寒沒多做解釋,輕輕把她放在乾草堆上,並將烤乾的衣裡遞給她。
浣寧盯著他手裡是在她身上的衣衫,有些愣住了,兩行清淚不知不覺、無聲無息滑下……怎麼會這樣?在自己沒意識的情況下,就讓身子給他看盡了?
梅漱寒心中一動,憐惜的情愫悄悄佔據了他的心田,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柔地說道:
「怕你病情更嚴重,所以……」
浣寧揪著他,沒有伸手拭淚,也明白他說的是事實,但,就是有那麼一點不甘心,不甘心這麼輕易就讓一個男子看遍了她的身子呵!
她靜靜接過他手上的物事,面頰發著燙,染上了一層羞澀的胭脂紅。見他仍是直直望著自己,眸光流轉,輕輕地打了個要他轉身迴避的手勢。
原是看她的嬌羞看得出神,直到她無言的提醒,他方纔如夢初醒,連忙迴避。
「上路吧!」等她換好衣棠後,梅漱寒作了如此宣告,卻沒有發覺自己這句話說得多理所當然。事實上,他急於上路除了本來的目的以外,還有一個因素,就是必須到外頭尋些草藥讓她服下,這才能早日根治她的病。
浣寧對於他的提議似乎也沒什麼可以反駁的,反正往南走,她也不知可以走到哪兒,只是想離開蘇州、離開衡洛園、離開自己以前習慣的一切!既是如此,就跟著他吧。
「嗯。」她,應浣寧,就這樣走進了他的生命。
「大哥,讓我去找寧兒吧,我不想再這樣等待下去了。」項暐惶急的心緒讓他俊美約五官糾結起痛苦的線條。
「項暐,你先冷靜一點。」項昱慢慢說道,寧兒的出走他也擔心非常,只是越是這般越是慌不得啊!「你有把握寧兒會往哪兒去嗎?」
「應該是北方,我猜她是想去找王叔。」天哪!近年來宋金戰事進行,南北往來的危險無庸置疑,更何況只有她一人獨自前往,一思及此,平素的理智、有條不紊就全都離他遠去。
項昱聞言,沉吟不語,寧兒向來和項暐處得好,怎會往這時出走呢?他望向一旁的愛妻。
「讓她好好想想吧……寧兒應該不會希望我們在這時尋著她。」意睛緩緩地說出自己的意見,隱約也猜到了浣寧離家的原因,之前,一直以為她只是鬧鬧彆扭,沒法子馬上調適心情,看來,她和項昱都錯了,或許浣寧並沒有想要嫁給項暐的念頭,從來沒有……
「嫂子……」項暐急道。
「瑋弟,要相信寧兒的能力,以她的聰敏,應該是能遇事隨機應變。咱們都太保護她了,其實,讓寧兒出去見識一下沒什麼不好,正巧可以給她機會發揮自己的長處呀!」意睛說,心裡想的是待會兒必須要先跟項昱剖析一下寧兒的想法,然後,也許之後得試著告訴項暐一個殘酷的事責。
「可是……要是出了意外……」他簡直想都不敢想。「她可沒有大嫂一身的好武藝呀!」
「暐弟,在你提出這個意見時,有沒想到『巧織坊』的工作該由誰打理?你身上還有責任得扛呀!此外,寧兒究竟往哪兒去,我們並不能確定,不是嗎?若是貿貿然丟下手邊工作最後徒勞無功,該怎麼向各店家交代?」項昱沉穩地把情形分析給項暐聽,他知道項暐真是慌了,否則以他主導江南織造業的才幹來說,這些考量他都能夠自己思索才是。
項暐澎游洶湧的忡忡憂心果然稍稍平緩了些,深呼吸一口,承認道:「大哥,我想我是太著急了些,不過,原諒我還是對寧兒信心不夠,我會派人前去王叔那兒,一路上若是找著了寧兒,就護著她,看她要上哪兒去都可,如果她真想到王叔那裡住上一段時日地無妨。」
「嗯。」項昱點了點頭,認同他的決定;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可惜我和你嫂子在曲湄有要事得回去處理,不能久待,韓叔又不在,否則,我們是一定會留下來幫你的。」
「我明白!」項暐終於露出了微微的笑容,這是浣寧離家後他第一次放鬆了僵硬的情緒。
「韓叔要是知道寧兒出走,不知會不會趕回來,他是最疼寧兒的了。」
「是啊……」項昱瞧瞧他、瞧瞧妻子,想到韓若風此時不知浪跡何處,不禁也揚起了嘴角。
江南地區最不可思議的,就是即使是荒山野嶺也自有其引人之處,名勝好景固然讓人流連忘返,少有人跡的地方也依舊秀麗明媚。應浣寧尤其是愜意,人是虛弱些沒錯,但身旁的人帶來的安全感,卻是如此具體雖然對於能讓她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她,並不清楚。
「喂!怎麼你都不說話啊?」她終於發出埋在心裡已久的疑問,這一路行來,開口的都是她,他從未應過一聲,真不知染上風寒的是誰。
梅漱寒沒搭理她,兀自走著。
她的喉嚨不疼嗎?事實上,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太低估她了,瞧地無時無刻小嘴都沒停過,小小的一株野花雜草也能吸引她莫大的注意力,換來一次又一次的驚呼讚歎,想來病是沒他預計的嚴重吧!
「你不知道聽人說話不看著對方是很無禮的事嗎?」
他這回倒是瞥了她一眼,但隨即又移開了視線。
看他一副冷淡的樣子,應浣寧倒也不甚介意,處之泰然,立刻把話題自他身上移走,外界的天地山水草木重新成為她的焦點,她仍是用她的方式在繼續這段旅程,反正他沒嫌她聒噪,也沒嫌她嘶啞的嗓音難聽嘍!
「你瞧你瞧,」她知道他不會搭理她的提議,但還是用熱切的語氣說道,纖纖玉手指向遠處,另一隻手則挽上了他的臂膀。「那邊的樹長得好有趣呀,那芽兒的尖端是酒紅色的哩!好可愛唷!還都往天藍處伸攀咧!」邊嚷眼角就隨著彎起,整個人的臉色因著興奮而燦爛如日芒。
梅漱寒對這姑娘的恢復力確實佩服萬分,覺得她的言語十分天真,只是他更在意的是,在她說這句話的同時,她有些喘了,而正在興頭上的她似乎沒有自覺……
「歇息吧!」一句短短的話從他口中淡淡說出,竟然讓她微微地震動了一下,大概是太意外了吧!她想。
「喔,好啊!」她應道。他還真的是不讓多餘的字眼出現在話語中咧!就是明白這點,反而讓她對於他的隻字詞組格外重視,格外珍惜。
兩人坐在路旁一棵樹下。「給我的?」她輕輕一問,臉上儘是笑意,對他無言遞過來的水袋,心裡有種甜蜜愉悅的感覺滋長著。
梅漱寒感受到她的情緒,這姑娘也未免太容易開心、太容易感動了吧!他這麼想著,表情卻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再次放鬆放柔了。
他面轉向她,微微地點了點頭,給了答案。
應浣寧一時竟看得出神,呵!那神情,怎地覺得好生熟悉?好像……好像在哪裡見過?
漱寒瞧她魂不守舍的模樣,第一個反應是她的病出了什麼狀況,直覺就搭上她的腕把脈,眉頭也立刻度結起來。
浣寧很努力地在回想那個熟悉感從何而來,一點靈光乍然迸發……對!就是像多年前她初識的蘇意睛,或者更正確的說,是「蘇亦卿」,女扮男裝的蘇意睛。這會是她能對他的伴隨如此習慣的原因嗎?
當她從自己的記憶回到現實,赫然發現他修長的手指在她的腕上輕搭著,一股酥癢立刻竄過心頭,她急急地拍回自己的手,低首含羞半斂眉,掩藏什麼似地順順鬢髮。
「我沒事的。」
「等等。」他丟下兩個字,人就走開,也不多說什麼,留下她一人待在那兒猜測他究竟要做些什麼。
梅漱寒知道自己是刻意要抽離剛剛的情境的,很明顯地,他為她的每一個表情、動作而牽動了心弦,雖然只是一點點蕩漾的波動,卻無法裝做若無其事———對自己。更重要的是,他不習慣這樣的梅漱寒!
去找些食物吧,總不能讓病人餓著了,嗯………對!還有藥草!他為暫離開找了個理由,說服自己這絕不是要躲避她。
應浣寧倚著樹幹,任風輕輕撩動著,涼爽而溫柔的膚觸,舒服得讓人忍不住將眼合上,貪圖一種完全的休息,走了這麼些路,實在也夠累的。
當她不小心陷入酣眠後,對於危險自然少了戒心;一伸一縮的血紅舌信,緩緩往她粉頰靠近……
「唔……」睡夢中的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她頸項磨蹭著,濕濕黏黏的,還有些癢癢的,應浣寧微微動了動身體,轉了個身,仍舊依戀著眠睡。
那東西緩緩在她潔白細嫩的額上盤旋,閃著金綠色火焰的眼跟隨著三角形的頭在她的面前搖擺著,而應姑娘依然沒有開眼的打算。
「唔……」她不滿地發出抗議,那東西似乎纏上了自己的頸,難過得讓她不得不開啟眼簾。
她幾乎要尖叫出聲了……萬萬沒想到,對上眼的居然是……一條蛇!
離她好近好近,彷彿那端分尖叉的舌信就在她臉蛋上輕輕畫著,惹得雞皮疙瘩像抽芽般一一冒出,應浣寧大氣不敢吭,冷顫不敢打,只能掩耳盜鈴地死命閉緊雙眼、握緊雙手,假使能夠,她還希望能命令額際滲出的冷汗停止滑落。
你在哪兒呀?快回來呵!快回來呵!應院寧使勁兒地在抑制蘊蓄眼申的盈盈淚水,因為她怕暖熱的溫度會讓它興致更高地往她臉上偎來,心頭自然而然浮現的是梅漱寒碩長身影…
…她這才發現,她居然連他的名都不知……
如果我沒有被這條飢餓的蛇吞掉,如果我送保得住小命,我,應浣寧,一定要問清楚他的姓名!應浣寧在心底悄悄地對自己說,謹慎地像是發下什麼宏願一般。
「你沒事吧?」低沉的男聲乍然響起。
這會是她中了蛇毒後產生的幻聽嗎?浣寧有些恍惚了……不過,她還真有那麼點喜歡這個錯覺,因為頸上已經去除了濕黏的蛇繞,因為———他回來了,帶著焦急關懷的聲音回來了……仍是閉合著眼,危懸憂懼的慄慄卻從她心間臉上逸去。
這時真正驚魂未定的人,是他,梅漱寒……
當他眼見那條蛇例著大口,兩顆銳比針尖的毒牙正要往她雪頰咬下時,他簡直忘記呼吸為何事,心跳為哪樁,飛也似地奔到她面前,顫著手,指掐蛇頭兩側,輕輕把它抽離開她的頸項,奮力往遠處的草叢擲去。
天哪!他幾乎已經不記得恐懼的滋味了……長久以來他以為他再也不會嘗到的,沒想到,這時卻排山倒海地湧來,讓他差點因之沒頂,原來的防備竟然脆弱如斯,完全不堪一擊……
「姑娘!」見她仍是沒有睜眼,一副魂飛天外的模樣。梅漱寒再次喚了一聲。
還是沒有反應?梅漱寒索性輕輕拍拍她的頰。「姑娘,你沒事吧?」敢情是嚇暈了?
是……真的?在他大手撫上她的面頰後,應浣寧終於明白,這,不是幻覺呵!她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張開了她的眼,這一次,面對的不再是猙獰邪氣的金綠色火焰,而是他幽深沉鬱的眼瞳。
她驚魂未定地猶自頭著,看到他,緊緊繃著的情緒驟然鬆綁,反而有些招架不住,加上病體本就虛弱,這會兒只覺得全身的力氣全耗盡了。
梅漱寒挨著她生了下來,輕輕欖著她纖細的腰,讓她往自己的身上倚來。
「你回來了,真好。」半晌,她終於平靜地開口,輕笑如熏風,眸光向他,盈盈似秋水,適才的畏怕膽寒已然不復在。
「嗯。」梅漱寒應道,靜靜地把懷中的野果交給她。「將就點吧!」
浣寧捧著長相不甚可口的野果,大口咬下。「不會呀!好甜呢!」整個人笑得很滿足,好像在對他做什麼保證一樣。事實上,她以往的日子過得的確優裕,但這不表示她不能習慣外頭的粗食,她一向是很能隨遇而安的!
梅漱寒不再答話,他正努力讓自己恢復「正常」,剛才表現過於明顯的關心是該結束了……
「喂……還不知怎麼稱呼你呢?」她可沒忘了那時心裡惦著的事。
他看她一眼,又把頭轉過去,似乎沒這個必要吧,他並沒有打算帶著她走,他要去的地方對她來說太危險了,也許,到下個村鎮就從此各分東西,再無相見機會了,知道名字又有何用,憑添心中負累罷了。
「人家都叫我寧兒,你呢?」她可不打算就此打退堂鼓咧,那是違反她一貫的原則的,仍舊不肯放棄地衝著他直笑,她就不信自己會輸給他。
「你一定有名字,跟我說,這樣以後我才知道怎麼稱呼你呀!」她還是沒有準備投降。
「我總不能一直叫你喂喂喂的吧?」
以後?不會有什麼以後了!梅漱寒心裡想著,卻始終不知如何開口跟她說,是怕她傷心,還是———怕自己?他不知道呵……
好……不說,是不?就別怪我!她笑得更燦爛了,像是想要隱藏什麼陰謀似的。「既然這樣,我就自己幫你取名嘍,唔……大木頭,你看這樣好不好?不錯吧?我數到三,不說話就代表你同意嘍!一……二……三……」
耶?怎麼還不說話,這是要逼他說出真正姓名耶……好吧,騎虎難下了,你自找的,恕不得我了!
「三!以後就這麼說定嘍!」表面上是她贏了,但,事實上浣寧卻有種徹底被打敗的感覺。「大———木———頭!」
隨她吧!梅漱寒心裡這麼想,看她頗自得其樂的樣子,在他空白表情下的內心卻忍俊不住偷偷輕揚了起來。
「該上路了。」梅漱寒見她休息得差不多後,做了如是宣佈。
「喔,好。」她低低應道,還沒從剛剛的沮喪中回復。
梅漱寒又笑了,在心底。這個姑娘還真有趣,任何情緒都如此顯而易見,毫不隱藏。
他仰首向天,白日壓抑許久的悵惘憂煎此時無需再做任何隱藏,滿天星斗藍汪汪的,繡綴在蟒黑的夜色中,很美……卻不足以讓他忘卻心痛。
「暐弟,你想過寧兒為什麼會逃家嗎?」這是嫂子臨去前丟給他的問題。
其實,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不願意面對吧,不願意接受居然會是這麼殘酷的原因。
寧兒從來只是把他看做兄長……
很傷人的一種關係,卻連怨懟也無可蘊生於心,於是,剩下來的就只有苦與痛了。
風台得緊,早春,仍是寒冷的,北去的寧兒是否會記得添衣呢?這樣的晚上她會像從前一樣吵著要數星星嗎?他們會在不同的地方望著同樣的一片夜空嗎?不,還是不要,他寧可現在的她已經就寢、安睡,省得向來不懂得照顧自己的她染上風寒。
項暐幽幽深歎了一口氣,和浣寧朝夕相處也有十多年了,對於她,也許比對自己還更瞭解些,一直以為終有一天他們能很自然地結髮成婚,很自然地相偕以老,所以他從來沒有言明,也不覺得有此需要,他願意等她長大,多給她一些時間過著不必肩負責任的悠遊生活,結果,由現在的情形來看,他,似乎是太有自信,太有把握了。
太、有、把、握……或者,他就是輸在這一點上吧!
他微微笑了起來,滲出的除了苦味還是苦味,因為除此之外,他已經不知自己還能做出什麼樣的表情了。
「該讓她自由嗎?」他對自己輕輕發出一問,沒有任何人能給他答案,四周是靜闃一片。
他聽見自己的內心有個聲音響起,明白最後做下的決定是什麼了……
明白了,很痛很痛地明白了,他,終究是戒除不了寵她的習慣啊……
只要她平安……
只要,平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3:37
3
怎麼可以?
他———怎麼可以?
他怎麼可以說走就走,一句告辭就要把她打發掉,難道,他完全不顧她的感受嗎?
待在這家小客棧兩天,她的病在他的醫治配藥下很快就痊癒了,可她萬萬沒想到,在這之後他居然提出就此分道揚鑣之議,而且對她訝異愕然的失望表情,他居然也只是不發一語,冷淡地把頭轉開。
是她太自以為是了嗎?她還以為他已經接受她了……
應浣寧很難不去在意心裡脹現的落寞感,當夜色由濃轉稀之際,就是他揮揮手、向天涯、成陌客之時嗎?難道她就只能等著跟他道別嗎?
若照他的性子,就算邀他以後前往衡洛園作客,他也是絕計不會去的,更何況她也不知何時才會返回衡洛園……不願不想不希望就這樣分手啊!
「不!」一聲有力的宣示自她口中衝出。「若是就這樣不戰而退,姑娘我就不叫應浣寧!」
是啊……自動投降可不是她應浣寧的習慣啊……她怎麼忘了呢?「好哇,大木頭,你等著吧,姑娘我反正無處可去,你就認命讓我跟吧!」
她皺了皺小巧的鼻,露出慧黠頑皮的笑容,襯得她的姣顏愈發可人,如波流轉的眸光,向著窗外,與閃眨藍色光芒的星子做了最美麗的輝映。
她還不死心嗎?
梅漱寒離開客棧沒多久就發現她躡手躡腳地跟在他後頭,本以為她只是跟著好玩,應該一會兒就會放棄,更何況,對她而言,要跟上他的步子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應該撐不了太久的,沒想到她的決心和毅力遠超乎他的想像。
要讓這樣的情形繼續下去嗎?他在心底對自己發出一問,卻隨即為這個問題找著答案。
梅漱寒是不必去管她的行止的,她要怎麼做,那是她的自由,與我無涉無關!他這麼告訴自己。
「啊!」後頭傳來一聲小小的痛呼,是她,雖然壓低著聲音,但他還是聽在耳底了。
他忍不住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瞄,她正揉著自己的左上臂,瞪著旁邊突兀的一塊石,顯然是不小心撞著了,那齜牙咧嘴的模樣,真是……可愛!
應浣寧朝讓她左上臂發疼的突石撇了撇嘴,宣達她不滿的情緒。這下子可好了吧,肯定要瘀青啦!
「也不能怪你啦,要怪只能怪那大木頭,要不是他那麼薄情寡義,要不是他走得這麼趕,找他不至於沒看到你啊,都是那個大木頭的錯啦!」她朝那個罪魁禍首做了個大鬼臉,自以為只有天知地知石頭知應姑娘知,卻沒料到,還有一個大木頭也知道嘍!
梅漱寒簡直要笑出聲來了,她呀,真的是想到什麼就表現出來,直率天真得令人莞爾呵!
「不行,不行,得快走了,那個大木頭的一步抵我的兩步,再不走可就要跟丟啦!」應浣寧自言道,腳步立刻加緊了些,她可沒打算這麼輕易就放過他呵!
就這樣從白日跟到黑夜,他歇息了,她才敢喘口氣兒,還真不是普通難打的一場仗啊!累得她四肢無力,直有虛脫之感,然而,這不會是她棄械投降的理由!
這夜沒趕上宿頭,只得露宿荒郊,她看了看四下無人一片黑漆漆,亂恐怖的,又想起前幾日被蛇驚嚇的情景,不由得懼意漸生。
還有呵……好冷!她躲在離他休息沒多遠的地方,整個人瑟縮了起來,不斷地摩挲著自己的雙臂,企圖讓身子暖和點,眼見他那裡又有一盆火,真是讓她小小地有些嫉妒:
此情此景和廟中巧遇那夜有著異曲同工之「怨」呀!應浣寧想著,誠摯地期盼這樣的「異曲」不要太多啊……
事實上,梅漱塞已經放慢速度了,若非如此,他也不致錯過宿頭。
明明告訴自己她要怎麼跟是她的事不必在意,但是潛意識似乎背叛了他,結果活生生、血淋淋地呈現在他面前,連要找個理由開脫都沒法子,只能無奈地歎口氣了。
她,會冷吧?這才大病初癒的,可不能再染上啊!他的心思全繞在她身上了,再怎麼說,放她一個人在那兒,實在是無法安心,梅漱寒決定過去把她押來身旁,親自守著。
在他即將要有所舉措之際,她,已經含笑站在他面前了。
「欸……真巧啊,在這兒遇上你啦,大木頭!咱們真是有緣何處不相逢啊!」應浣寧巧笑倩兮地對他說道,其實,要不是又冷又怕,她才不想現身咧!
是啊!真巧!會在這荒山野嶺相會,姑娘也太愛說笑了吧!他盯著她默想著,渾然不知嘴角早出賣了自己,微微地揚升起來。
好……你笑嘛……反正我也沒打算讓你相信!就告訴你姑娘我不打算放棄,瞧你能奈我何!看他那副抓到她把柄的得意樣,她忍不住在心裡這樣說道,臉上的笑容還是甜甜的。
「大木頭,不介意我借用你的火吧?既然咱們相識,柴枝就不妨省著點用,把其它的留給日後的路人吧,對不?」
這是什麼歪理呵?算了,她的驚人之語也不是第一回發了!梅漱寒朝她點了點頭。
「好極了,顯然咱們很有共識嘛!」應浣寧也不再客氣,在他旁邊生了下來。
不過,梅漱寒完全沒想到,這位姑娘不客氣到往他懷裡偎來,偏他又不忍心把沉睡的她推開,只是,他這樣就不可能趁天將明未明之際先啟程了。
也不能怪她,真的是冷嘛,那是不小心的、很意外的、無意識下的舉動啊!真的!她「發誓」———用藏在他懷中偷偷的一抹淺笑。
「嗯好舒服啊!」她伸了個小小的懶腰,滿足地說。昨晚那一覺,睡得可真好,既不必擔心他會偷溜,又能讓自個兒睡得舒服,更甚者嘛……
她斜斜現了他一眼,好像沒有睡得很充足的樣子,這樣說來,他今天走路的速度應該會放慢些嘍……雖然這種方式好像滿惡毒、滿缺德的,可她還是不禁為自己「無心」
的行為輕笑了出來。
誰教你當初想也沒想過姑娘我的感受,就自顧自地一走了之,連道別都挺敷衍隨便的!她想著,心中仍是有那麼一丁點兒委屈。
怎麼有種被算計的感覺?梅漱寒暗暗歎道。那笑容裡分明帶著一絲陰謀得逞的狡獪!
「大木頭,你睡得還好吧?」她又是一副笑咪咪的模樣。
「嗯。」他沉聲應道。
她還以為他會反問「你睡得可好。」,或者是一句「你呢?」,結果個竟然只是一個「嗯」字,這還不叫敷衍?沒關係,她會讓他慢慢學會做人不能太隨便、太敷衍的。「木頭兄,」她抱拳作揖,態度很是慎重嚴肅。「有道是『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也不必送我了,咱們就此別過吧,有緣的話自會再聚。」
「木頭兄,望自珍重了。」也不等他的答覆,她就離開了他的視線。
對於她的一字一句,梅漱寒只得無奈地搖首,最後,終於忍俊不佳輕笑出聲。
果不其然,她還是跟著……已經好多天了……
一到晚上她就現身,天一亮將那一套「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上演一回,白晝時分人就一直在後頭靜靜地跟著他。就這個模式,好幾天。
梅漱寒稍稍攏蹙起眉頭,因為她,行程已經耽誤了,若是再延遲,情況可能會惡化得更快……接下來,他勢必得沒日沒夜地趕路,而她,實在不應該再繼續跟著他呀!
況且,她這樣跟著他,身體總有一天會吃不消的。
每每看她走得汗流挾背、氣喘吁吁的,卻因為執意要跟上他的腳步而不肯停下來;有的地方路不易行,連他走起來都得萬般小心,她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卻很努力地試著自己解決所有難處。有幾回她跌倒了,手腳也都有擦磨的傷,明明知道他就在前頭而且發現她跟著,卻從不肯吭聲,只是朝著傷口呼呼氣,頂多自己給自己鼓勵地說道「不痛不痛,一點都不痛!」,更別說掉淚了!
這一路行來,再難走,她也始終是笑著,沒抱怨過一句,沒痛呼過一聲……這些他都瞧在眼底啊!
每一次,他都是在火光明暗交互的躍動下,望著累得睡熟睡沉了的她,默默心疼地數著她的新舊傷,然後為她敷抹上藥膏。
不行不行!一定得找個機會好好跟她說明狀況,她,是不能再跟著我的!梅漱寒對自己這麼說,心下卻再也不能如當初一般瀟灑自在、漠不在乎了!
或許,打從遇到她開始,他就從來沒能真正的「漠不在乎」……
這夜,梅漱寒找定落腳處,將火生妥,她一如往常地出現在他面前。
「大木頭,怎麼又是你啊?」她又要再玩一次「巧遇說」。
他的臉色今日顯得特別沉重,是發生了什麼事?應浣寧玩笑歸玩笑,籠罩著他的陰霾卻未能躲過她的注視。
「姑娘……」他悶悶地開口。
這真的是不對勁兒唷……他會開口?太不可思議了吧?平常都是她一人唱獨腳戲唱得自娛娛人的,今晚,他居然主動開口,敢情是良心發現要向她道歉來著?
「我叫寧兒,謝謝。」不讓她知道他的名,可以,那她總有權力規定他怎麼稱呼她吧!
「寧兒,」他今晚非得把話說明,至於名稱問題,無妨,反正很快就不成問題了。
「你還是別跟著我,快回家去吧!」
好啊!大木頭!你好不容易主動要跟我說語了,卻是……掩不住一片傷心黯然,她向來帶笑的眸子瞬間失去了光彩,與他相對立的身子緩緩背轉過去。
「你終於嫌我煩啦?」她雙手交握擱在腰際,極力想要偽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卻不知自己這份功力離合格還有一大段距離。
梅漱寒自是看得清楚,而她那單薄的身子在夜風拂送下微微發著顫,是冷嗎?應該是的,只是,不知是身冷還是心冷……無論如何都讓他覺得自己好殘忍。
「不是的。」他回道,盡可能地婉轉輕柔。「實在是你這樣太累太辛苦也太委屈自己了。」我不捨啊!他在心裡加上四字。
「如果我說我不怕不在乎呢?如果我說我根本沒有這些不愉快的感覺呢?」浣寧盡可能壓低自己的情緒;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能甘之如飴,但對於她來說,這確確實實不是個說服她的好借口。
兩個問號幽幽從她口中傳來,竟讓他無可反駁。他在心間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那他該拿她怎麼辦呵?
「我受人之托,必須趕往大理,時間已經不容許我再稍有駐留,這往後也許得日日夜夜趕路,到時你……」
「我不會麻煩到你的,這些天來,我真的都是自己照顧自己的,只除了晚上,我……
我會有些怕以外。」她急急說道,心裡認真地思索著這些天來是否真的打擾到他了,如果真有的話,那她往後還是一個人漫遊好了,不該誤了他的。
「該死!」梅漱寒第一次讓不文雅的詎咒破口而出,低吼地說。一個箭步跨上前,雙手攬搭上她的肩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頭低低地垂下,眼淚無聲無息地一顆顆滑過她的頰,掉下,直往泥土裡去,浣寧不敢開口,怕自己語帶凝噎,到時就再也隱藏不住了。
輕輕地扳轉過她的身子,見她頭垂得老低,立刻猜著發生何事了,他的心情也是慌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啊……
「別哭了,」他輕聲安慰著。「嗯?」
「傻木頭,眼淚是說收就能收的啊?」她抬起汪汪淚眼。
漱寒伸出臂膀,擁她入懷,讓她埋首在他的胸膛,無言地表示他的憐惜。
「別哭了,嗯?」他再說一次同樣的話,懊惱地發現自己不太懂得安慰別人。還是忍不住啊……她也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平素幾乎難得掉淚的,這會兒倒真是「一發不可收拾」。
她輕咬著下唇,想抑止住淚水的溢流,小小的動作雖然無效,卻讓他心中的情潮更添波濤。
「寧兒寧兒,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怎麼辦呵?」他喃喃道,情不自禁地托起她的下頷,將他的情切慢慢烙上她的櫻唇,深深深深地烙了上去……
這是怎麼一回事?本來還在迷迷茫茫的淚海之中,怎地一下子就彷彿騰起雲駕起霧來了?呵……一種醉心的迷茫呀!應浣寧任著他輾轉吮吻,澀澀地響應著,整個身子倚著他,再無一點思考的空間。
此時此刻只有說不盡的旖旎、道不完的縫綣在這天地四方流蕩著,悠悠漫漫地流蕩著……
「我是擔心你啊!」當他的溫熱離開了她之後,梅漱寒摟著她坐了下來,與她的手指交纏相握。「大理現在正在鬧瘟疫呀!」
「還有,你瞧瞧……」他眼光如電一一掃過她全身衣棠磨破的地方,挽拉起她的衣袖,盯著那些青青紫紫,繼續說道:「這是前兩天撞到的,是不?還有還有,手掌心昨兒個下碎石坡時擦破了,沒錯吧?今早右膝可也跌傷了,還沒敷藥呢!」要數的話可還多著咧!
「原來你都知道呀?」她吸了吸鼻子,止下了淚水,感動地看著他。
梅漱寒點了點頭,歎了一口氣。「是的,我都知道。」
「我沒有地方可去,不跟著你也是一樣四處流浪。」她頓了頓,看著他關心和等待進一步解釋的眼神,於是繼續說道:「我本是汴梁人氏,爹娘在我五歲那年就去世了,家也就毀了。」
汴梁……很久以前那也是他的家,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他都快要不復記憶,就像他對他的另一個名字般,幾乎忘卻,也習慣於不再想起了。
「大木頭,讓我跟著你,好不?」她只靜靜地說出自己的意見,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軟求硬追,原本停駐在他眼睜的目光也悄悄移開了,為的就是不希望他有半點為難。他許久未出聲,臉上也是保持一貫的表情,內心卻在百般掙扎,究竟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方式,不曾讓她受罪,也不會……傷到自己?
梅漱寒始終不曾給她一個直接的答覆,因為他有個預感,這一許下了就是一輩子的事,而一輩子……是不該輕許的承諾。
他用堅實的臂膀環抱她的螓首,輕輕將她攬靠在他的胸膛抵著他的下顎,手指禁不住誘惑地撫弄起她的青絲,柔聲道:「先睡吧!」
他的答案,其實,已經在心裡決定了……不是嗎?
怎麼會沒有消息呢?
難道,寧兒不是從北城門出城的?
難道,她不是要去投靠王叔?
難道,他再一次犯了「太有把握」的錯,以為自己夠瞭解她,以為她必然如自己所料的往北方而去?
事實擺在眼前,他不由得不信呀!
項暐怔怔望著燭光搖曳,只覺一顆心空蕩蕩的,沒個著落處……
「當家,您這樣怎麼可以呢?寧兒還沒回來,您自個兒就先倒了。」負責園裡雜務的柯大嬸端了一碗蓮子銀耳湯進來,這些日子以來,當家的憂心忡忡大夥兒全看在眼裡,只是,情之為物呵……偏就是剪不斷、理還亂哪!他們這些旁人也只能從歎奈何呀!「柯嬸!」項暐喚道,給了一個要她放心的笑容,語氣中卻難以掩飾那濃重的惆悵。
「你別管我了,早點歇息吧,碗就擱在桌上,我會喝的。」
柯大嬸深深看了跟前的年輕人一眼,終於在一腳跨出門檻時,忍不住將心裡的感懷歎了出來。「唉……當家,想開一點,看淡一點,也就雲淡風輕了!」
如果,想開一點、看淡一點能夠這麼簡單、這麼容易就好了……
就好了……
「大木頭!咱們要坐船哪?」浣寧氣喘吁吁地說,比起身旁的梅漱寒,她的確是要辛苦得多了,除要趕路外,還分神去東瞧西看的,而且不時發表感想,這怎能不累呢?
「嗯。」他應聲,就只一字。
「真的呀!好棒!」她可樂得很,眉眼笑彎如新月,在春陽照射下的臉龐更添嬌艷,當真是有「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之姿。
對於眼前這個「大木頭」的沉默,她早就習以為常,反正,她玩她的嘍!
他不過是隱藏自己情緒太久,忘記應該要怎麼表達吧?!浣寧是這麼想的啦,無論如何那是他的習慣,她沒天真地以為會因她而有所改變,也沒一廂情願地要他改變什麼,一切,順其自然嘍……說真的,她很滿意現況,倘若不是他身有重責大任,她真想放慢腳步,在這荒山野嶺好好地體驗一下江南的春天。
「你瞧,渡口到了。」梅漱寒手指前方,略略俯首,靠近她輕聲說。
「哇是真的耶!」她睇著他俊朗的側面,伸手挽住他的臂膀,心下甜甜的,芙蓉面上不禁漾著滿足,這已經是他的改受了,不是嗎?
「大木頭,你坐過船嗎?」
「很少。」他任她挽著。
「我還沒有坐過咧!」她興奮地說,俏皮地邊搖首邊皺鼻,水靈靈的大眼睛眨呀眨、轉呀轉的。「好不好玩啊?」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瞧她開心得像個什麼似的,神情可愛得令漱寒不覺露齒一笑。
那是一種烏篷、用竹竿撐進的木船,船頭略呈尖狀,船尾則漸寬成方形,小小的、只在這條河上劃渡不息。
應浣寧一蹦一蹦地上了船,隨著水波擺動,她的步伐他彷彿微醺般輕輕搖了起來,這個經驗對她而言新鮮極了,她的臉蛋全浸淫在嘗試的喜悅中,小心翼翼地展開雙臂繞一回船尾船頭。
梅漱寒尚在岸上跟船夫商討價錢和路線,眼光卻不時瞟向玩得不亦樂乎的她,深怕她這小妮子一個閃神往水裡栽去。
陸陸續續又上來幾個乘客,船夫才吆喝一聲準備行船。
「大木頭,咱們坐外頭,好不?」她那雙燦燦眸子裡盡寫著期求,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同他央著,這模樣還當真是任誰都不忍拒絕。
他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袋,陪著她坐在船頭,一隻手攬持住她的腰,免得她看到什麼一時興奮站起身來,人就重心不穩「噗通」落水。也許這對旁人而言是不大可能的事,但對咱們寧兒姑娘來說,呵!確實是極有可能發生的!
「你瞧你瞧,咱們像不像是彎月牙兒,在水晶河裡蕩著,還有風吹著涼涼的,唔——
—好舒服呵!」她輕伸了個懶腰,靠在他的懷裡很安心,一點都不必擔心隨著竹竿一上一下的韻律而晃動的船。
梅漱寒習慣性地不發表自己的意見,但是,俊逸的臉上勾勒出的溫柔線條,卻說明了他對她孩子般純真的話語有著寵溺的歡然。
她用手指觸著水面,在上頭拉畫出長長的璉漪,俯身瞧著那透明的線條,好美呵!
「小心點兒。」他還是忍不住把心裡的關心說了出口,提醒她一句。
她側仰頭看了他一眼,陽光讓她微瞇起眼來,笑嗔道:「大木頭,原來你也很囉嗦耶,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梅漱寒也笑著,卻沒再答腔。
「咱們要坐多久呀?」
「已經倦了嗎?」他輕笑問。
「不是、不是啦!」她趕忙否認。「這麼有趣的一件事,怎會這麼快就生厭,只是問問看而已嘛!」
「那你還有得玩兒,咱們接下來到大理走的多是水路。嗯……我想,待會兒還得換船吧!」
「真的?不一樣的船嗎?呵!好棒好棒!真是跟你跟對啦!」她笑眼盈盈,撫掌開心說道。
梅漱寒愛憐地看著她真情流露的嬌俏,微微搖了搖頭,一副「拿你沒辦法」的模樣,心倒是跟著她的快樂而飛揚了起來。
越往上游而去,河道彎曲的幅度越大,一定得換成掛帆的舟子;升帆等待風來把它漲滿,然後,纜繩一鬆,船便經似飛燕剪水,蜿蜒地溜過十重山,真是一灘又一灣,一灣又一灘,轉一彎,變一景,風搖水動,刻刻新境,宛然百幅山水盡展眼前。
原本在這好山好水間是靜謐中得享天籟的,突然幾聲巨響傳來,接著,一股莫大的阻力牽絆船行,船身似乎被什麼不明物給勾住了,整個速度都慢了下來。
船家一見此狀立刻跳入水中,不知去向何方,而船身開始劇烈地晃動,待在船艙中的乘客全驚慌地跑了出來,一時之間,人聲大作,喧嚷嘈雜。
「是……是……是鬼蛟幫?」有人顫聲問出內心的恐懼,其它乘客聞言,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氣,表情清一色是哭喪悲絕的。
「大木頭。」浣寧微微蹙結起眉頭,內心隨著眾人的反應而起疑,隱約也猜著會發生什麼事,下意識地經喚了他一聲,試圖要為自己尋找紓解憚畏的管道。
梅漱寒收緊包裡她柔荑的手,未發一語,全神戒備著。
倏地,「波剌」數聲,船身四周冒出許多人頭,身手矯健地一躍上船,手裡是亮晃晃的小刀。
「大爺是鬼蛟幫的,該怎麼做知道吧?」把小刀在手上把玩著,態度很是倨傲地放出威脅。
只見乘客匆匆相互背對地圍坐成一圈,全舉起了雙手,絲毫不敢有片刻遲疑,動作乾淨俐落的程度不亞於翻上舟子的水賊們。
當水賊們滿意地看著執行命的成果時,偏有兩人大剌剌地猶自站在一旁,好像渾不把他們看在眼裡似的。
「喂,你們兩個,還不來這裡給你爺爺我坐下!」
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四目相對,登時心有靈犀,很有默契地一同加入眾乘客的圓圈中,默默舉起雙手。
以目前的人、地而言,他們無疑是處於絕對的劣勢,水上不是他熟悉的域界,更何況,寧兒沒有乘船經驗,想必不識水性……梅漱寒暗作考量,不得不選擇暫作退讓。
「哼!這還差不多!」一番惡聲惡氣後,這些水賊倒是沒有動手動腳。
船在水賊們的控制下,拐進了一條支流,水勢特別湍急,但水賊們顯然習以為常,御舟技術又相當熟練,倒也無事;東轉西轉好幾個彎後,船停了下來……他們被帶到極度隱密無他人出沒的深山中。
鬼蛟幫的基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3:57
4
梅漱寒和應浣寧同其它乘客一起成了鬼蛟幫地牢的貴賓,從他人的口中,他們得知鬼蛟幫近年來在南方水域的橫行,簡直就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連官府也治不了,一方面是因為鬼蛟幫掌握了山水地形,神出鬼沒難以追蹤,一方面則是由於被鬼蛟幫擄去的人從未再在世上露臉,連線索都尋覓不著。
「這麼說這些人是被殺嘍?」應浣寧繼續問。
「小兄弟,你說呢?人都不見了,不是被殺,難道是被放?」一名打扮像是商賈的人回答道,語氣不大友善;應浣寧一身男裝的打扮倒讓所有人都以為他是不解世事的少年。「我還有一家子要養,這會兒……」另一漢子說著說著居然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一副永不見天日的樣子。「唉……該怎麼辦哪……」
「你們是外地人吧?才會這麼無所謂。小伙子,不是咱要嚇你們,怕在這條河上上下下這麼久,還沒聽過哪一個人命大,進了鬼蛟幫能安然回家的。」看來一片愁雲慘霧中最欠缺危機意識的就屬這兩個小子了,不禁有人好言說道。
事實上,梅漱寒是向來少對外事外物動情緒,自然看來不甚在意。應浣寧則是好奇新鮮勝於畏懼,何況大木頭的臂膀在她手裡,不怕!
也不知道在黑漆漆的地牢裡待了多久,直到大夥兒餓得前胸貼後背時,終於傳來一聲吆喝。
「喂喂喂,全給大爺我起來!」一名水賊手持火把,打開了地牢,後頭則有兩人拿著大刀。「出來出來,動作快一點!」
沒人天真到以為水賊大發慈悲打算放他們回家,一個一個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地牢。
今天,恐怕就是他們的忌日了,更悲慟的是,連他們的家人都不知道該在往後的這一天為他們上炷香、燒點冥錢。
天幕是蟒黑的,水賊們每人手上一支燒得熾烈的火把,一吞一吐的赤紅讓本就沉重的氣氛更添幾許狡譎。
一干俘虜被帶到圓圈的中央,其中除了和他們同牢的眾人外,還有原先船上的婦人女子,以及其它船的乘客,莫不是一臉哀戚欲絕。
「來來來,看看這回有沒有什麼好貨色!」一名扎髯大漢從山寨裡走出,粗聲粗氣地高聲喊道,八成是賊頭子。
「幫主,請您過目!」
「嗯!」他先往女人群走去,不理會她們個個嚇得花容失色、顫得齒間格格作響,粗魯地拉起女子們低垂的頭,像是檢查貨品一般東摸摸西捏捏。
「這個、那個著青綠綢衣的、還有被發包紅紳頭的!」他閱看過第一列的女人後,對一旁的嘍囉指了指其中的幾名。
「姑娘,恭喜你們啊……」其中一名小賊狎邪地說。「有機會成為臨安城裡溫柔鄉的花魁嘍!搞不好哪一天能有福氣伺候到咱們幫主大人!」
水賊們瞧著幾位姑娘認命流淚的楚楚可憐,爆出一陣放肆淫笑……
原來,他們做的是販賣人口的勾當!這下子大家全明白了。
「幫主,不好了!少幫主又發病了!」寨子裡衝出一個小嘍囉,慌張地跟扎髯大漢報告。
扎髯大漢原本凶狠的表情立刻崩潰,如今在他臉上只看得見憂心如焚。
「其它人先押回地牢!」他匆匆交代一聲,人就往寨子裡衝去。
於是,他們又回到黑暗無光的地牢裡去了。
「大木頭,」她習慣性地窩在他的胸膛,沒辦法,這地牢又黑又陰冷,當然得找個熟悉又暖和的地方啦!「你猜他們會把咱們賣到哪兒呀?」
「不怕嗎?」梅漱寒揉揉她的發,在她的頭頂輕聲道。「不怕!有你在,我———不怕!」她更往他的懷裡縮去。
黑暗中他瞧不見她的表情,從她依舊一派輕鬆的語氣,卻能感受到一種彷彿再自然不過的全心信任,感動和疼惜瞬間佔據了他的心頭。他稍稍俯下頭,將自個兒的下頷觸靠在她的額角,輕輕來回摩挲著,抱著她的雙手收緊了些。
和他相處這段時日以來,對於他這種含蓄的表達方式,內心是有一份瞭然的,浣寧擱下心底一閃而過的情濃似蜜,繼續她的想像。「嗯……我想八成是去當什麼?小廝、傭工一類的吧!」
「小兄弟,你想得太天真啦!」黑暗中有人發出聲。「搞不好把你賣到往南洋或大食的商船,屆時在一片汪洋裡想逃都逃不了。」
「欸……對了,說到逃,那些被賣掉的人難道都不會逃嗎?還有,那些人總有人認識吧?怎麼會說人被鬼蛟幫擒來就從此自世上消失了呢?」浣寧靈光一現,問道。
這小妮子腦筋還真是轉得快!梅漱寒心裡暗讚,對於她的疑問開始仔細思索起來,這或許是相當關鍵的一點。
最後,他附在她的耳邊小聲說道:「記著,這裡的食物都不要碰。」其實,梅漱寒對於自己的猜測也無十足把握,但以防萬一卻是必須的。
她半仰起頭,只見他黑白分明的眼瞳寫滿了真誠關懷,本來想要細問原因的念頭便打消了。
果然,在地牢裡的眾人食用水賊們送來的饅頭後,一個一個陷入了深沉的睡眠當中,鼾聲大作、此起彼落,唯一清醒的,就是梅漱寒及應浣寧了。
「大木頭,是不是咱們胃裡空空的,所以才餓得睡不著?」浣寧看著這個怪現象,忍不住皺起眉頭問他。
「不出所料!」他喃喃自語道,接著才對上她充滿疑惑的眸子,解釋道:「藥經上曾言,西南有草,名曰『干羅』,其葉如蕙,其本如蒺,黑華而不實,食之使人遺舊忘事,是以又名『孟婆』。」
「所以,」她接口說,心裡已經明白。「水賊們將這種『孟婆草』搞成汁液用以制食,讓船客在飢腸轆轆的情況下一口氣全吞了,然後,他們就啥事也不記得,自然也就無所謂販賣人口,事實上,他們是製造了一批完全沒有過去的奴工,再轉賣給需要的買主,是不?這種可以任買主擺佈的奴工鐵定搶手得很!」
「嗯。」
「哇!沒想到水賊也這麼聰明啊!」浣寧不禁讚道,頓了頓,又吃吃地笑著繼續說:
「只可惜,還是沒大木頭聰明!」
漱寒聽她說得逗趣,無聲地揚起唇角,輕輕在她額上打了個爆栗。
「哎唷!」她配合著他的動作假意呼痛,回敬了他一個。
要是現在看得清楚,梅漱寒肯定會發現他懷裡的佳人滿頰嫣然、麗勝春華,如今在這黑暗中,他只能自她尖端微微彎起的明眸,看到女兒家羞答答與笑吟吟共存的嬌媚可人。
「有人!」他還是沒有忽略漸漸清晰的腳步聲。「快閉上眼!」
浣寧立刻意會,依言合起眼瞼。
「來來來,把這些人全搬上船去。動作快一點兒!明兒個一大早還得趕著出發咧!」
水賊們開始搬運地牢裡隨處橫臥若死屍的乘客。
「唷……這小鬼還真輕,秀氣得像是個娘兒們似的,我看花滿樓的秦鴇娘一定會買他做龜奴。」一名水賊盯著浣寧佯睡的臉龐說道。
「呵,搞不好秦鴇娘會強迫他換上女裝接客咧,瞧他眉清目秀的,要是娘兒們,肯定是絕色。」其餘聞言的戲謔地大笑出聲,極盡穢褻押慢。
浣寧是悶氣在心頭,卻苦於無法發洩,非得裝做渾然不覺,連皺個小眉、撇個小嘴都不行。她知道,大木頭的想法是等水賊們將他們送到平地後,再設法脫身,到時候就算要硬碰硬料來也無妨,犯不著在人家地盤上動手動腳,既不禮貌又沒幾成勝算。
「欸……幫主有沒有說什麼時候送那些娘兒們出山?」水賊們看搬運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就在艙裡暢所欲言地聊起天來。
「這兩天少幫主狀況不好,我瞧幫主心情不大好喔,恐怕得拖上一陣子了。」
「這批先脫手,咱們寨子就可以好幾個月不愁吃穿。」
「唉……少幫主也不知是得什麼怪病,怎麼會動不動就全身痙攣,那樣子我光想就覺得毛骨悚然,太恐布了!」
「是啊!」
「我也是這麼覺得。」水賊們紛紛附議。
「喂!你們還不去休息,卯時要行船,可別誤了。」外頭有人吆喝著。
「好好好,這就回去休息了!」
「大木頭……大木頭……」應浣寧細聲喊道,適才被那些水賊一搬,害她跟大木頭分散了,這船艙裡又黑又窄小,還塞這麼多人,總不可能一個一個找、一個一個看吧!
沒人應。
船艙裡陳腐的氣味,混著從人身上發出的汗臭味兒,讓她難過地捏起小鼻子。怎麼大木頭身上的味道沒這麼難聞呀?莫非是我「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她暗歎口氣,搖了搖頭。
「大木頭……大木頭……」她繼續小聲喚著,卻遲遲沒人搭理,害怕的陰影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而漸漸罩上她的心頭。
浣寧把自己縮在一角,口裡還不斷反覆輕念著:「大木頭……大木頭……」整個人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點。
突然一隻手爬上了她的肩頭。
「唔放開我。」在她反射驚呼前,又有一隻手飛快地罩在她的唇上,只剩下卡在喉頭的悶聲和身體的掙扎。
接著,她聽到了!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出現:「寧兒,別怕,是我啊!」
她二話不說地倒向他的懷裡,身子還微顫著。
也夠難為她了!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和一堆不省人事的大男人共處暗室,外頭又是水賊,要完全不驚慌是不可能的。其實這一路下來,和平常那些足不出戶的大閨女相比,她已經稱得上是勇氣十足了!梅漱寒憐惜地樓緊了她。
「你怎不答話?我一直一直在喊你……」驚魂初定後,她忍不住在他胸前埋怨著。「還以為你……」
事實上,她人在艙門口,他則被拋置在最裡頭,相隔老遠,中間又有一堆「路障」,與其出聲相應,冒著被發現的可能,不如伴在她身旁更能讓她安心吧?他是這麼認為的,而摸著黑走過來自然不像平時這麼簡單迅速。
他,並沒有多做解釋。
說真的,理由她自個兒也猜到八分了,所以這兩句只是吐吐苦水而已,並沒有怪罪之意啦……
「對了,大木頭,你有法子治好他們的失憶嗎?」剛聽到水賊們這麼說,她性子裡的正義感和助人習慣又被喚醒了。「還有,咱們該如何救出那些姑娘?」
「那是他們個人的造化了。」他淡淡回答。
「你的意思是……」浣寧簡直不敢相信他的答案居然是這樣,詫異地說,音調不自覺地提高了些。「沒有救他們的打算?」
他未言,顯然是默認了。
「真的不救?」她還是再問一次,實在不願相信……
依然無語。
「好好好,你不救,姑娘我自己想法子,總行了吧?」她的怒火已燃燒起,一把用力推開他,衝動地開了艙門就往外跑。
這小妮子!他立刻隨著鑽出艙門,她不要命了嗎?
「寧兒,你別衝動。」他在船尾追上她,拉定住她的肩頭。
「你別攔我,從此以後你我形同陌路,我的事不需你插手,也沒這個榮幸能讓『您』
插手。」她諷刺地說。
慍容下的心其實是有些淒愴的……她怎麼也沒想到大木頭會這麼冷血。他,不是曾在蘇州市集助她逃過暐表哥和傅管事的追尋?他,不是曾治療照顧身患風寒的她?他,不是在這一路上一直溫柔細心地護著她?現在,怎麼會是如此絕情呢?是她錯認他了嗎?
是她太一廂情願地逕自在心裡勾勒他的形象了嗎?
「寧兒……」梅漱寒低聲地喚了一聲,心揪緊了起來,有些———疼。
「放手啦!」她索性回身格開他的箝制,人飛也似地躍下了船,往地牢方向直奔,動作要既輕且快,否則,待天一明,要逃就困難了。
小心翼翼、步步為營,浣寧閃身進入地牢。
「快開門!」她用自己的匕首抵著看守賊子的頭上,沉聲命令。
睡意蒙隴的賊子乍然遭受脅迫不得不照辦,打開了囚禁姑娘們的地牢。
「快走,各位!岸邊有艘船,先上船再說!」
裡頭幾位姑娘竟然沒有動作,只是面有難色地看著她,有的輕咬著下唇,有的絞緊衣擺,總之沒有人有欣喜的表情……根本是連一丁點開心的神色都欠缺!
究竟這是怎麼一回事呀?浣寧有些迷糊了,大夥兒不是應該對於自己有機會僥倖逃過賣身命運感到安慰嗎?怎麼看來渾不是那麼一回事?
「你們……怎麼了?」她的聲音透著疑惑和不解,第一句話裡的慷慨激昂、神采飛揚全不見了,甚至莫名地顫抖起來。「快……快走啊!」
「公子,」其中一個被發包紅紳頭的女子怯憐憐地開口說道。「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我們,不能走呵!因為要是……要是被發現了,搞不好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了,留一條命在,咱們還有回家的可能。」
其餘女子也頻頻點頭,無聲地表達了她們的意見。
傻瓜!等你們忘記家在何處.家有何人,還回得去嗎?她在心裡急急嚷道,卻苦於無暇向她們詳細解釋。「無論如何,你們快走,不走,怎麼知道不會成功?」
她們面面相覷———用眼神交換意見,最後,沒有任何人有任何動。
難道,是她過於一廂情願?是她想得太天真?難道———大木頭才是對的嗎?浣寧不禁茫然了起來,這一閃神倒給了被挾持的賊子脫身的企機。
他一發覺抵在脖子上的匕首力道變輕,馬上擒轉她的手,立時化劣勢為優勢。
浣寧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勝算遽減,手中的匕首也就不客氣地舞動起來;不過,她倒不戀戰,因為她明瞭自己的斤兩,和幾個小賊打一打還撐得過去,但要是招來一大群就小命不保啦!所以,只能邊打邊退了,卻不免擔心會驚動到其它的人。
真是「武到用時方恨拙」呀!要是纏著表哥表嫂把點穴功夫學精了,根本就不必在這裡提心吊膽。她忍不住小小地埋怨起自己來了。
果不其然,她憂慮的夢魘成真了,才剛探出身子,就發現好幾個賊子手拿傢伙已然候著她了。沒法啦!不得不硬著頭皮闖闖看了……
隨著賊子一個一個加入,她漸漸感到無力招架,更何況她手裡握的是短小的匕首,縱使能斬金削鐵,仍舊無法與他們的大刀相比。
眼看刀刃就要往她身上砍去,突然,「啊———」幾名持刀向她的水賊同時發出痛嚎,右手彷彿氣力盡失,手上的大刀拿不住,紛紛落地。
這是怎麼回事?浣寧很想好好想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時間緊迫,她不及細想,才往船的方向跑了兩步,又有另一批水賊朝她襲來……可同樣的歹運亦降臨在他們身上。「是誰?」她瞧見那些慘叫的水賊右肩後頭都插著一根金針,分明是有人出手相救。
大木頭……會是你嗎?
其餘的水賊見情況如斯,不敢再任意向前,只得將她團團圍住困在中間,雙方陷入凝重的對峙氣氛中,像是繃緊的弦似的,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大木頭,是你吧?」她終於還是喊出口,雖然不知他人在何方。
沒有任何響應。
「哼!不答話就算了!你甭插手,這是我自己的事!」她火了,哪有人老是這樣的嘛,難不成還在跟她嘔氣?可是,即使情況如此,她還是不以為自己出手救人有錯,自然也就沒有必要一副卑躬屈膝的認錯模樣,求他出手解危。
梅漱寒其實不是在跟她鬧脾氣,他只是———有些不知所措吧!不知自己該以麼樣的態度面對她,不知她會以什麼樣的態度看待自己。
另外,他不想她有任何「被救」的感覺!
對他來說,這不是「救」,而是「保護」!他不要半分她的感謝,他,不過是對自己的心誠實,對自己的承諾負責!
是的!在十五年前的淮水岸,他給自己的承諾他要守護他想要守護、願意守護的一切。
寧兒,就是他目前最想緊緊守護的人呵!
應浣寧看這局面值著也是僵著,既然想逃也是無路可逃,好吧,豁出去了!她主動挑起另一波的刀光劍影。
情況的發展與剛才雷同,浣寧奮戰沒多久就明顯地左支右絀了;面對這麼多凶狠慣了的水賊,她這素來被保護得好好的小姑娘能力拚至此,已經讓她對自己有點小小崇拜了。一個昂藏的黑色身影飄然進入他們的武鬥圈子中……是他,終於按捺不住的梅漱寒!
「大木頭!」她喚了他一聲,手裡的匕首沒有絲毫遲緩停滯。
「嗯!」他應道,捻在指問的金針已經飛快射出數回了,只瞧見水賊們呈同心圓狀一一倒地,哀嚎聲像是打在岸頭的浪潮般一波波迅速漫延開來。
「且慢!」一陣暴喝從寨子的方向傳來,心有畏雇的小嘍囉立刻笑逐顏開,來的人正是他們的幫主祝肖虎。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動咱們鬼蛟幫的人,活得不耐煩了,是吧?」他一來到就鼓著洪若沉鐘的大嗓門兒,霸氣地說道。
梅漱寒文風不動地立在當場,絲毫無半點畏懼,對於他的挑釁全不加理會,倒是一隻手抓扶著浣寧的肘,一副保護非常的模樣。
怎麼可以,我們近在吵架中耶你這冷血的大木頭,姑娘我可沒這麼容易就跟你和解!她使力甩了甩臂膀,卻擺脫不了他的鐵腕,嚥不下的這口氣索性發在給這鬼幫主的回話上。
「怎樣?他就是不想活,你們有本事送他上西天嗎?」她也霸氣十足地說,想當然爾,浣寧口中那個嫌自己陽壽太長的「他」,就是她身旁的這根大木頭。
「你這小鬼……」祝肖虎顯然是不滿她沒有禮貌的應對,雖然他自個兒的語氣也不是很好,但他是幫主欸,總該有點特權吧!
正當他怒氣被挑起要破口大罵之際,他身旁一個著長袍、書生樣的人趕忙拉住他,很快地附在他耳上說了些什麼。
祝肖虎立刻從張牙舞爪的猛虎變為溫馴小貓,臉上狂脹的火氣消逸無蹤,他再次開口居然語氣恭敬許多即使用詞還是頗為粗魯:「你們兩個小伙子有哪一個是大夫?」
「我們沒有義務回答你吧!」她送給大老虎一個醜醜的鬼臉。
那個書生樣的傢伙開口了:「兩位官人,我家少幫主三年前突然身患怪病,這些日子以來始終昏迷不醒,有時又會突然全身抽擂口吐白沫,遍尋名醫珍藥都惘然無效,幫主為此事甚感憂心,想來兩位官人一定對藥石小有研究,才識得『孟婆草』,不知可否請官人為咱們少幫主診斷診斷?」
「這……」她有些猶疑,看那惡霸一下子氣焰全消的誠懇樣子,她還真有那麼一點心軟了,可是會醫術的不是她,認出「孟婆草」的也不是她,就算她動了側隱之心,又有何用?那根大木頭哦……唉……甭盼啦,這麼冷血!她一想到這層又不禁狠狠朝他瞪上一眼,哪有懸壺濟世的大夫像他這麼沒人性的!
「哦?」梅漱寒倒不同於方纔,他挑眉主動響應發出一個問號,目光炯炯地望著祝肖虎,等待他給予進一步的保證。
祝肖虎搔了搔後腦,不明所以,仍是一頭霧水,直到那名書生在他耳邊提示了兩句,他才恍然大悟地撫掌哈哈大笑。「好好好,本幫主答應你們,不管事情結果如何一定讓你們毫髮無傷地離開鬼蛟幫,而且,本幫還派手下一路護送兩位出這水域,夠誠意了吧?」
他衡量半晌,頷首允了祝肖虎之言。
「兩位請隨小人入內。」書生有禮地在前頭帶路。
這大木頭怎麼轉性轉得這麼快?應浣寧愣愣地望著梅漱寒,沒料到他會答應得如此爽快,心裡很是不解。
他回看了她一眼,免得她寫滿困惑的表情可愛得令人抨然,微微地揚動了唇角,輕得連一旁的她都沒有發現……
「如何?我兒子情況怎樣?你倒快給本幫主說句話呀!」祝肖虎看他診脈後皺著眉想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急急問道。
梅漱寒仍是全神沉在他的思索裡,沒答話,這鬼蛟幫少幫主的情形當真詭譎非常,他腦中閃過的是一種傳自天竺的蕈類,可是這種蕈類早在李唐時代就未在中土現蹤,梅漱寒自然也不曾見過,只是瞧他怪異的症狀實在……實在是沒有其它醫書藥經有類似的描述,除了誤食這種天竺蕈。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狀況的?我希望有人可以給我比較詳細的說明。」他冷靜地說,不論如何,這是他的職責,尤其像這般棘手的病症,對他無疑更是種挑戰。
「唔……你是說……黑色、外緣呈楓葉形的菇類?聽了一番敘述,梅漱寒把意欲得知的部分截取出來。
「是啊!少幫主還說,那種生得奇怪的菇類顏色簡單,應該是可以下肚的,所以……所以……」
「大木頭,你的意思是說,這傢伙是吃了那種東西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兒的?」一旁的浣寧專心聆聽下來,約莫抓著了梅漱寒的思考方向。
「嗯。」他幾乎能夠斷定,鬼蛟幫少幫主昏迷不醒長達三年的原因了。只是,實在太不可思議了!說實在的,對於能否治癒他,梅漱寒並無全然的把握,但他必須試上一試。
「給我三天的時間,我盡力而為。」
「哦,對了,大幫主啊,可不可以跟你打個商量?」看到那個大老虎感激涕零的滑稽樣,浣寧露出了狡獪的笑容,雖然威脅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招數,但,非常時刻需用非常手段曖!這可不是她沒有同情心唷!「那船上那批人呢……嘿嘿……大幫主可得高抬您的貴手啦!」
這……這……這臭小鬼,分明是只以為有老虎撐腰的狐狸嘛!祝肖虎心裡咕嚕咕嚕老大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唉……那白花花的銀子呀!
鬼靈精寧兒!應浣寧得逞的滿意笑容,和祝肖虎遭迫的無奈苦笑形成強烈的對比,瞧在梅漱寒的眼裡,真是有趣得緊,在接受挑戰的三天到來之前,他還是情難自禁地微微一哂。
「大木頭,你……沒事吧?」三天後當房門開啟,出現在應浣寧面前的梅漱寒憔悴得令她委實心疼起來,她二話不說立刻上前挽著他,就算他沒有虛弱到要人扶持,她也要他知道這三天她是帖著他、念著他、關心著他的。
梅漱寒向她放鬆一笑,累是真的累了,但看到她見著他的那種欣喜笑顏,平常強抑的所有感性思維都獲得釋放。
「喂喂喂,小伙子,我兒子的情況到底怎樣?」偏有一隻不解風情的大老虎此時粗魯地插話進來。
梅漱寒輕輕點了點頭。「大體上沒事了。」
「嗯……很好!」祝肖虎開心到決心要給他一個狠狠的擁抱,腳才跨出一步,才驀地發現這小子的話似乎哪邊不對勁,動作立時僵在當場,半晌才張著銅鈴大眼,對梅漱寒吼出聲來:「大體?什麼叫做『大體』?你倒給本幫主解釋清楚!」
「喂喂喂,大老虎,」應浣寧學他剛才喊梅漱寒的口吻,為大木頭得到如斯待遇抱不平。「你就讓大木頭先歇一會兒嘛……他可是辛苦了三天三夜都沒睡呢!」瞧他那眼睛四周築了一圈兒,肯定是這樣。
他看她一副堅決保護自己的樣兒,真是又感動又好笑的,溫柔地對她說:「沒關係!」
轉向祝肖虎時又恢復他一貫的沉穩平淡。「他會好起來的。」
說完兩人就逕自離開了,對於祝肖虛的問題的解釋,留待他補眠之後吧……
哪……哪……哪有這樣的?祝肖虎哭笑不得地盯著相偕而去的兩人,真是只能無言以對,他———旁人聞風喪膽的堂堂鬼蛟幫幫主,居然對他們沒有絲毫威嚇作用,反而有敗給他們的感覺,還是敗得一塌糊塗、敗得徹徹底底!
哪有這樣子的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4:20
5
終於再度踏上前往大理的路,這一樁小小的意外,讓他們本就緊湊的行程更形匆促,所幸祝肖虎是個言而有信的人,真的派人以快船送上一程,才不致延宕太多時間。「木頭,沒想到你也那麼老奸巨猾咧!」浣寧塢著嘴、縮著頸項竊竊地笑著,好像抓著了他的把柄。「留一手以防他們言而無信,這樣的話,就不怕大老虎不給那些人服解藥、不放他們安然回來了,是吧?」
梅漱寒對自己環抱在懷中的小女子實在是沒法子,輕輕敲一下她的腦袋瓜兒,微笑地反問:「你怎麼知道?」
「是啊,那傢伙是中毒,你用內力把毒素逼出來,又以針灸暢其滯氣、活其筋脈,頂多好好調養身子,可沒理由還需要半年後你複診才會完全痊癒,對不?」她眼瞳靈動地溜溜轉著,得意的神情絲毫不掩。
「你哦!」他愛憐地點了點她的鼻頭。「真是鬼靈精一個!」
「我表嫂以前受過內傷,我覺得那才真的難治咧!」不知怎地,看著大木頭,總會讓她不自覺地想起蘇意睛。
「哦?那後來呢?」他喜歡看她侃侃而談的模樣,像是整個人櫛沐在陽光春風裡似的。
「後來就好了啊,所以才會成為我的表嫂呀!」她不想洩漏太多,要是讓大木頭知道她是衡洛園裡的人,也許會把她丟在某家「巧織坊」的鋪子,這樣不等於被抓回去一樣嗎?這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轉移話題。「大木頭大木頭,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
「嗯?」既然她不想多談自己的家人,他也不想勉強,順著她的話走就是了。
「你到底姓啥名啥?我覺得還是知道一下比較好啦,這樣才像是朋友嘛,對不對?要是有人問起我……」
「梅漱寒!」
「我才知……」她一個勁兒地滔滔說著,像連珠炮一般地,就是想要說服他報上大名,沒想到還在自我沉醉的當兒,他就截斷她的樂趣。
「啊?這麼乾脆?」她簡直不敢相信,人滑移到他胸膛的右半邊,眼光朝左後上方斜睨過去,直直瞧進地含笑的眸子。
這個小寧兒怎麼可以有趣到這種地步呵?對於她發愣的俏臉,以及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實在是難以招架,終於在強忍無效下,宣告棄甲投降,「噗」的一聲笑了出來,俊秀的五官散發一種稚氣未脫的魅力。
這是個什麼樣的夜晚?太……神奇了吧?這是她認識的大木頭?浣寧再次挑高柳眉、睜開明眸,詫異地盯著他,卻遲遲不敢開口應聲,怕是她自個兒的幻覺。
「傻瓜!」他笑斥,拿她沒法子地搖了搖頭。「夜不早了,進艙歇息吧!」
「唔,不要!」她用指尖輕輕戳了戳他的胸膛,用行動無言地表示她今晚決心要賴在這裡了。
「會著涼的。」真是不改大夫本色。
「我知道你很暖和的!」浣寧給他一個甜得幾乎可以滴出蜜汁的笑容,隨即閉上眼,不讓他有任何再申訴的機會,小臉蛋儘是賴皮得逞的滿足。
梅漱寒無奈地凝睇著她的睡容,知道自己開始縱容她了;對於這種窩心的幸福感,他,差不多已經忘卻了……
十五年來,跟著師父習醫術、練武功,很習慣沉默寡言、多做事少開口,因為師父就是要他這個樣子,久而久之,以後每次想起七歲以前的自己那個不知人間有疾苦、有生老病死的小男孩,他總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好陌生、好遙遠。
世上沒有「梅漱寒」這個人的過去,對他,真的是太久遠了……
夜風拂吹,挾帶著細碎的潺援,月影清清地在沈黑水面上映照出流動的紋路,人,被裡在一波波上下輕搖的韻律之中……
原來,醺然醉意不一定要來自醇酒甘醴呵……
「大木頭,」她還是習慣這麼喚他。「這兒就是大理了嗎?」
經過數日在河上的航行,他們終於進入大理的國境,只是要到都城大理府還得步行上好些日子,而且大理國內多丘陵起伏,加之以水道縱橫,故對外地人而言,通行不甚容易。
梅漱寒本來擔心她會抵受不住連日的辛苦奔波,不過瞧她仍然像只小雲雀似地始終笑語不絕,想來是低估她了……
「嗯。」他輕應道,一邊用自己的衣袖為她拭了拭從額際順著頰緣姣好弧度滑落的汗珠,動作極盡輕柔。
她將望著遠景的目光收回,斜斜向上對著他投射憐惜體貼的眸子,半含羞地燦燦一笑,依著他拂過的軌跡,趕忙用自個兒的衣袖胡亂抹了抹。
「大木頭,你到過北方沒?」浣寧順勢拉下他在她頰邊駐留的手,揣在自個兒的柔荑裡,他修長的手指總是讓她忍不住想好好把玩一番。「有沒發覺這兒真的跟北方相差好多呵?就算是孤山殘水也端著秀媚清麗,細緻絕美到讓人誤以為這是桃源仙境!」
「嗯。」梅漱寒頷首。「是啊!」
她已經很開心了對於這樣的大木頭。他還是同以前一樣,回答的話永遠是那麼簡單,但,現在已經很好啦,最起碼他都會有反應噱……她想著想著,滿足幸福地自顧自笑了起來。
「那麼開心?什麼事啊?」瞧她這個樣,他就算想板著臉也板不起來。
「沒有啦!」她怎麼會有被人發現心裡暗藏秘密的感覺?看來只好含糊帶過,用「四兩撥千斤」的招數掩飾內心泛溢的羞澀,唔……再加上一招「移花接木」應該是萬無一失了吧?「你到過北方啊?否則怎麼答得如此理所當然?」
「嗯。」她似乎不知道她的俏臉有出賣主人情緒的習慣,粉嫩的雪頰上摻著灼灼緋酡,是她想抹也抹不掉的,梅漱寒心下莞爾。「曾住在那兒。」
「真的?」看來被轉移注意力的是她本人。「你住哪兒?離汴京很近嗎?搞不好咱們曾經擦肩而過而不自知,曾經在同一個市集裡討價還價,還有曾經在同一家客棧飯館用餐!」
可愛的念頭!他喜歡看著她這種亮起來的神采奕奕。
「不會不會!咱們一定沒碰過面,連錯身走過也不可能!」她想到什麼似的突然又急著否認剛剛自己的揣想。
「哦?」他連話都還沒答呢,怎麼她就駁起自個兒的話了?這倒讓他很想知道她又會有什麼驚人之語。
「如果,咱們曾經這麼這麼靠近,我一定會認出你來的!一定會的!」
「小傻瓜,咱們那時又不相識,你怎麼認得出我是誰?」瞧她說得那樣振振有辭的,真是有趣得緊。
「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覺得我會識得你,不論何時何地,只要咱們相離不遠,我總感覺我一定會發現你……對!一定會!」她卻沒意識到這句話的背後是自己心底的深情款款。
而梅漱寒感覺到了,習慣煢煢孑立的人,面對這種毫不矯飾的表示,有的是滿懷的感動、感激和柔情。「那麼,我會等著被你發現。」
「啊?」她完全沒料到他會這麼答,現在可好啦,反而是她不知該說什麼。
其實,她真的不必說什麼,她那越來越紅彤彤的雙頰已經做了響應,只是她本人沒有感覺到。呵!這小妮子該說是機靈聰敏還是……
他好心為她解危,手朝地平線的盡頭一指。「看!前頭有村落,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們行抵聚落已是傍晚時分。
「大木頭,怎麼這麼多空房子啊?人……人都跑哪兒去啦?」天色將暗未暗,配合上刮得緊的風勢,詭譎的氣氛徹底裡著整個村落,明明該是暮春的熱鬧繁盛,這兒偏比嚴冬萬葉枯盡還顯得蕭索,一股毛骨悚然直溜溜地從心裡竄了上來,應浣寧攀著他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些。
「你莫慌!」他沉穩地說道。「咱們看看情況再做計較。」
突然,刺耳的聲音大作,街角巷裡突然冒出一群人,將他們團團圈住,頻率一致地敲打著手裡的鍋盆,每個人目光牢牢鎖住在他兩人身上,慢慢縮短與他們的距離。
「大木頭……」她真是被搞迷糊了,這不會是當地歡迎遠客的習俗吧?他們臉上那種又畏又恨的表情,她可不想領教呵!
「各位朋友,有事嗎?」梅漱寒朗聲問道。
沒人回答,還是一步步朝他們包近。
「大木頭,他們想不說話啊?」這個情況任誰都不禁惶急起來,她應姑娘自認平凡,在這方面與常人一個樣兒。
梅漱寒低頭給她一個撫慰性的微笑,隱隱已經猜出個中玄機。
他再次揚起首,仍舊無所懼意,坦然對眾人說道:「各位,我們是為貴國瘟病遠道自大宋國來此的,不知有何指教?」
沒想到他這樣一說好像挺有功效的,那讓人心悸的敲打聲漸漸轉弱,最後,終於回復一片寂然,這時縱人群中走出一位白髮老翁,平舉雙臂安撫眾人情緒,想來應是當地長老之類的人物。
「兩位公子,實在對不住,我們不得不對外人謹慎些,」他娓娓解釋道。「聽說鄰村就是讓染患疫病的外地人借住,結果,人畜無一倖存,唉……」
原來是這樣呀!應浣寧輕輕點了點頭,如今有的只是深深歎惋,在面對天時運數之際,人的生命顯得好卑微好卑微……看來,大理的情況比地想像的要嚴重得多,不過話說回來,她實在不明瞭瘟疫肆虐究竟是怎麼個情形,一切都是出自書上所寫、旁人所述,以及她自己的想像。
「如果兩位不嫌棄,請移駕寒舍,讓老朽好生招待,以為賠罪。」
「這不敢當,在下倒想請問鄰村詳細的狀況。」梅漱寒說。凡涉及歧黃之術者,他向來投入。
「那就這邊請。」
梅漱寒面牖而立,溶溶月華柔漫入室,透過一方一方的窗格,用墨色在照得亮了的地面勾勒出他碩長的影廓。
夜已深,人卻難寐……
很久未再起濤的心海,因著她而重掀巨浪;他真的有些不知所措———面對她、面對這樣的自己。他本以為自己不會再為情牽絆,但如今,大理疫情的嚴重程度恐怕是超出他的預估了,這,逼得他必須重新思索有她同行的適當與否,更逼得他必須正視自己對她已然深種的情根。
在與師父相處的十數年裡,她的神色始終冷冷淡淡,縱使他是她的徒兒也難得讓她開口說上一句,但她卻曾不只一次地跟他說道:「情絲纏身,總是癡心人;毋寧相忘,少向憂與傷。」。因此就算是師徒,兩人亦恍若陌路。
他是習慣了,甚至是認同了師父的這種生活態度,所以,他一向是淡淡的,無人能讓他縈掛於心,並不是狠絕恨絕,只是———習慣。
行醫救人,在他眼中,不過是一樁樁要解決處理的「事」罷了!
是的,梅漱寒的生命裡,沒有「人」的存在就算是他自個兒也不在其中。
但現下他再也無法否認,寧兒不知不覺走進他的內心,不知不覺開啟了某個他自己已經忘卻的部分,而自己不知不覺地沉醉這樣溫柔的情愫裡,不知不覺走到病入膏肓、難以自拔的境地。
原來一切都是這麼「不知不覺」……
或許早在默許她的相伴相隨時,就注定了他的陷落,一場無可挽回的陷落,儘管有意無意間,他會制止自己深切思量,但這一次,他真的不能再放任自己了。
她,不該來大理的。也許當初他能對自己的私心毫無察覺,而如今情況凶險若此,實在是不容許他繼續渾然不知!
這一次,他必須當機立斷,必須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沒錯!必須!
至於他的惆悵情憂……就順其自然吧!
梅漱寒深深歎了一口氣,對月獨思,連一份愁苦都顯得格外孤清。
「唔……大木頭,你回來啦?」她揉揉合睡已久的眼,自床上坐起身來。「我怎麼會睡在這兒?明明記得我坐著等你,等著等著就趴在桌上睡著了,怎麼會……哦,是你,對不對?」
那長老以為他們是兄弟之屬的,這幾天一直讓他兩合睡一間房,為免真相托出反使人有所誤會,他們也就將錯就錯。
他轉身對她,沒有響應,只是靜靜瞅著……靜靜瞅著……
「你趕快歇息吧,床讓給你,我剛已經睡飽了,換你好好睡一會兒吧,明兒個咱們不是還要趕路嗎?」對他的沉默,浣寧倒是沒有太大驚奇,想他多半是疲累的緣故,所以不言。
說完她便要起身,準備上演個偉大情操不輸孔融的「寧兒讓床」。
梅漱寒瞧她那個熱切樣,自是感動與憐惜,但,不行!他不能如此,否則他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能狠得下心來……
「怎麼啦?該不會是站在那兒睡著啦?」他背對月光,加上室內一片黑漆,使地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他八風不動地立在那兒倒真讓她覺得有些納悶,於是她又急急提高語調喚了他兩聲:「大木頭!大木頭!」
「姑娘,你還是回大宋吧!」
姑娘?這大木頭是怎麼啦?一下子變得這麼生疏,而且,還叫她回去?應浣寧滿心疑問,語氣仍是輕鬆自在的。「你———還清醒吧?確定沒睡著?」
「嗯。」如果此時燭火通明,她就能瞧見他想舒平裝做無事的眉頭徒然無功地糾結著。
「我的話說得很明白。」
一句話讓她登時沉默,許久她才敢開口問道:「為……為什麼?」
她不想讓自己的聲音顫抖的,但現實總與理想似乎有段差距。
「我———不想說出傷人的話。」事實上是根本說不出來吧?他暗暗給自己一個苦味十足的揶愉,連杜撰個傷她的善意謊言他都這般無力!
所有傷人的話卻以此句為最!什麼話都沒說出口,因此所有最傷人的原因都有可能!浣寧想對他這麼說,卻難以啟齒,只覺得胸口疼了起來,好疼好疼……沒有眼淚,卻心如刀割。
她的無言,對他,亦不好受呵……他考量過的,也明瞭她一定會很難過、很傷心,但實情讓他無從選擇呀!梅漱寒佯作冷漠地繼續說道:「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一個理由,那我就給你一個。簡單的說就是———我後悔了,你對於我來說,的確是個麻煩、是個累贅、是個……」
「夠了,你不必再說了,我已經夠明白、夠清楚了!」她虛弱地打斷他的話,真正聽在耳裡仍是痛楚難當。
「很好,達成共識。」他丟下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步出房門。或者,「逃」出房門?
她頹然坐倒床沿,原來她的存在對他一直是這麼大的負擔,原來她一直自以為是地認為他喜歡有她在側;現在他挑明了,她總不好意思繼續賴在人家身邊。
「人再厚顏也該有個底限吧?」她輕喃地對自己這麼說,嘴角微笑著,眼淚卻再也抑不住地滑了下來……
天色已明,應浣寧只覺得全身上下都僵硬疼痛,昨兒個夜裡她哭得累了,不知不覺就倚著床睡著了,今早醒來才發現有斷頸之虞。而那根大木頭,顯然,一夜未歸。
連和她共處一室都那麼委屈、那麼不願?
「小公子,你醒啦?」一名小僮走進來,笑咪咪地望著她。「你大哥已經走了,他交代我拿這東西給你。」
走了?
走了!
「就這樣———走了?」她怔怔望著小僮,嘴裡喃喃反覆著,眼前所見彷彿只有不知所窮的空白,再沒任何人事物,只有———空白。
「是啊!他走啦!」小僮哪裡知道她的心境,很簡單地陳述一件事情就是了。
「哦。」許久,她才回過神來,強打起注意力,將物事接了過來。「謝謝。」
是兩個囊袋,一眼就瞧得出其中一個是放銀兩的,至於上頭繡工精巧的一個,她就實在猜不著裡頭會是什麼了。
「啊!是塊玉?」雕成飛龍在天之勢,氣勢不凡,即便她不懂得鑒賞玉質的優劣,但光看這雕琢就可以知道這玉的價值不菲。
可,他為何要給我這塊玉呢?她自忖著。
「莫非……是要我收下,以防回程盤纏不夠時,還可以有個東西典當籌措?」她只敢這麼想,其它會令她思之臉紅的因素她碰都不敢碰,免得自己又患得患失起來,免得自己又要嘗一回「自作多情」的苦果。
「請問,我……大哥可有說些什麼?」
小僮搖了搖頭。「沒有,他一早就跟長老辭行,其它的我就不知道啦!」
「哦,謝謝你。」她淡淡說,濃濃重重的失望在心底擱淺。
居然———不告而別,大木頭大木頭,你竟恁地無情?枉費我……我……她柔腸百結,思緒也隨之轉繞,最後順勢出現的幾個字,十足十地讓她大受震懾,到現在……她總算認清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的喜樂哀愁所為何來。
對你一往情深呵……
一、往、情、深……
「還是沒有寧兒的消息?」項暐已經派出所有能夠派出的人手了,卻依然杳無寧兒的芳蹤,她究竟在哪兒?人怎麼像是化了的溶雪般無跡無痕,平空消失了呢?
「當家,天下之大,要尋寧兒談何容易啊!更何況寧兒若真的有心要躲,我們怎麼找都找不到,她又那麼機靈……」
「話是沒錯,但我們總不能放棄啊!」他極力壓抑自己焦慮的心情,用冷靜的語氣說道。
幾個下馬聽到只是默然以對,嬌美可人的寧兒在他們心申也是寶啊!
「對了,往曲湄找過嗎?」或許她窩在兄嫂那兒。
「有!去了好幾回了!」
天哪!她所識得的人不多,不是以前歸雲莊裡的,就是現在衡洛園裡的,看來她是有心要出走的。
到頭來,他還是成為她的壓力了……他雖然一直避免發生這種情形,也一直強抑自己內心的渴望,就等她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沒想到,終究還是……
「當家,大當家倒是說近日內會趕來。」他們口中的「大當家」指的是項昱,「巧織坊」最初是由他創業經營的,與蘇意睛結褵後,兩人性子俱淡,兼之項暐羽翼漸豐,就將「巧織坊」全數交由項暐管理。
「嗯。」
不管大哥大嫂怎麼說,他也要親自出去尋找寧兒,等———他已經等了這麼多年,總該有付諸行動的一次吧!
即使她只是他珍愛如寶的小表妹……雖然項暐這樣告訴自己,卻徹底地知道這層關係對他而言有多殘酷……
梅漱寒這些天幾乎沒有半點歇息地不斷趕路,深怕自己一停下腳步、一有空白的時間可以運作思維,他就會忍不住地想起她的倩影、她的一顰一笑,以及有她梭織其中的每一寸記憶。
對他,那不下於極刑……鞭苔肉體的傷會疼,但可以醫、可以服藥暫止;鞭苔心靈的傷同樣會疼,卻沒有方法能夠減輕一絲一毫的痛楚,至少師父沒有傳授,而他自己也束手無策。
好像從頭到尾都是自找的……他不禁澀澀想著。
對她動情的是自己,沒人相迫;決心離她而去的也是自己,亦無人相逼。
悔?
不悔!怨?不怨!
如果她悔了、怨了,他依舊不會的。
只要她安然無恙,他就可以有無限的勇氣去面對所有的挑戰,再大的挑戰也無所懼無所畏———即使是,死亡。
將錦囊給她,其實理由很單純,就一個字———「想」。
也許此去就是天人永隔、生死兩別了,沒有人規定大夫就有倖免於疫病的特權,他很明白這點,所以他把「龍翔萬里」交給了她,意味著縱然「梅漱寒」此身不在,「蘇天朗」也將長伴其側。
長、伴、其、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4:40
6
「小兄弟,明兒個孫老闆就要出發了,你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沒?」長老親切地問道,他明白這小伙子年紀尚輕,對於親人突然不在身旁會不習慣。
「嗯。謝謝長老!這些日子叨擾您了!」應浣寧很誠心地說,事實上自從大木頭走了之後,這村落的居民都滿照顧她,尤其是長老,還不由分說地免費招待她。這會兒要離開了,反倒有些不捨。
「回大宋以後有何打算?考取功名?」瞧他書卷氣滿濃的,想來是個好學的儒生。
「欸,是啊!」她愣了一愣,才驀然想起自己在別人眼中是個少年郎,心虛地點了點頭。
長老捋捋長髯,微笑說道:「你們兄弟如此有理想有抱負,兄為良醫,弟為良相,令尊好福氣、大宋國好福氣啊!」
「長老您說笑了!」她只能乾笑相應。
「只是,令兄此去,」長老深深歎了口氣,頓了頓才艱難地繼續說道:「實在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啊!」
他已經離開好些日子了,如今聽到長老提起他,應浣寧奮力裝出的若無其事顯然脆弱得不堪一擊,臉色倏地沉了下來,連想回句話似乎也萬般困難。
「小兄弟莫要擔心,」長老閱人無數,又怎會瞧不出她瞬間一變的臉色?唯其能力所及只有說說安慰之語。「以令兄如此為人為己的胸懷,一定會平安歸來的,更何況,他總不捨你一人獨留世上。」
「長老……」她怯憐憐地顫著聲音,已經微微帶哽。
面對長老的關懷,她少有的眼淚險些又要決堤;識得大木頭後,怎麼老是有落淚的衝動?十幾年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她早就學會不再哭泣了,不是嗎?而與他相遇、相識、相伴以至相離,僅僅短短數月,就能扭干轉坤、讓她建構十幾年的堅強護衛消弭於無形。
「別想太多了,早點回房休息吧,明兒個還得趕路呢!」
「嗯……」她輕輕應道,此時此際,她已沒有選擇了,是不?「長老您也早點歇息。」
浣寧步出大廳,獨自向借住二旬的房室走去,臨到門前,雙手伸抵其上,反倒沒了推開的意念,僵在那兒半晌,她咬著唇硬是垂下了臂,默默往外頭走去。大理國素有四季如春的美名,即便入夜也不致令人發冷發寒,何況時近夏日,日落後更少了幾許燥意。
她輕輕躍上在迴廊的橫欄,倚著廊柱屈腳環膝坐了下來,夜闌人聲闃,很適合向大理道別的……
不捨的情緒此時終於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她明白,這一離去,怕是再難踏上這裡的土地了;她更瞭解,當她明日隨前往大宋經商的孫老闆回去,和大木頭就真的情了緣盡了。
微側過頭,避開街角的遮擋,她瞧得見幾顆執意秉著微弱藍芒的星子自不量力地企圖在一片漆黑中點燃明亮。
「好傻呵!」她認真地注視著,輕輕搖了搖頭,有些惋惜地自言道,卻不知說的是天星還是———她自己。
其實,在這段離家的日子裡,浣寧還是很想念表哥表嫂的,雖然出走的是她的意願使然,但並不代表這些親人在她的生命裡不再具有份量,而在異鄉獨自一人,才愈發殷切地思念起一張張舊日長對的臉孔。
留戀與欲歸,難捨與念家,原來是可以並存不悖的……
原來———可以。
「欸,不公子,是你啊?」小僮掌燈,拖著幹了一天活兒的疲累身子,正要回窩裡好好睡個覓,沒想到這裡居然有個人坐著。「怎麼還沒睡呀?」
話才說完,他就張大了嘴,硬是打了個倦意濃濃的呵欠。
「沒什麼!」
「小公子是不是捨不得離開?」
「嗯。是啊!」她帶著禮貌的笑容應道。
「我們村裡大夥兒也都很喜歡小公子啊……」這小公子人活潑聰明、待人又好,一點富貴人家的驕氣都沒有,在他們下人眼中真真是個易處的人。「小公子何不留下,等你大哥自京師回來再一道啟程嘛!」
她無力地咧嘴一笑,很無奈虛弱,可要她答話,卻是更加困難。
「哦!不行!」小僮皺起眉頭,想到了什麼似的,自顧自地嚷了起來。
「嗯?」她聽得一頭霧水。
「你大哥他說此行兇多吉少,所以才懇求咱們長老安排可靠的人送你返家。」小僮滔滔說著,渾忘了長老曾交代不能多言此事的。「小公子若在咱們村裡等著,只怕……」說到這兒,才驚覺自己失言,在人家面前說他親人將亡,真是……趕忙自打幾個耳括子「呸呸呸呸!掌個烏鴉嘴兒!」
「怎麼這些,長老都沒對我說過?」有個想法從她心底深處飄飄地蓮浮起來,卻深怕再次落入一廂情願的泥淖裡。
「長老吩咐過不能……」說到這裡,長老的交代才上了心頭,他驀地摀住多話的嘴。
闖、禍、了!
「是我大哥說的?說不要讓我耽憂?」她小心翼翼問出口。
小僮僵立在當場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在她目光灼灼的溫柔脅迫下,終於支支吾吾地應道:「嗯……嗯……」
應浣寧點了點頭,對於這個答案的反應,真正波濤洶湧的是心頭的浪潮。
「那……那……小公子,我……我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再不走,搞不好連他自己小時候尿濕過幾條褲檔子都招了出來。
「嗯,晚安。」她朝他一笑,眼底的喜悅難掩,化做婉媚的眸波。
「什麼?人不見了?」
「今兒個一早就沒瞧見小公子了。」小僮面對長老,心虛地報出應浣寧不見蹤影的訊息。「倒是在桌上留有一張紙條。」
長老接過一看,果然……這少年當真追隨兄長往大理府去了。「現下只希望他們兄弟倆吉人天相,神明能夠保佑了……」不禁扼腕浩歎,無限欷歔。
一旁的小僮愧疚地縮了縮頸子,小公子要是真發生什麼不幸,那豈不都是他多嘴害的?他也誠心地為他們祝禱:「小公子,你可千萬要平安無事呀!」
縱使這樣,他依舊逃不過長老如電.目光的直直射來。「小角子,你……是不是又說了什麼?」
小角子心虛地立刻緊閉起眼,不敢接受長老無形的譴責,如果可以,他還想用手指堵住耳孔,來個「不聞不見」。
唉……禍從口出!怨得了別人嗎?
梅漱寒乍到大理府,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被譽為世外桃源的地方,堂堂一國首邑竟然落魄到如斯境地———倒不是市街景觀的殘破敗壞,而是每個人的神色、從眼瞳流露出來的情緒,令人不忍卒睹呵……染病的臉是蠟黃無彩的絕望,以及對死亡最無可奈何的認命;未染病的則是衣不解帶後的憔悴,以及對於瘟病的深深畏懼。
如果人世間真有所謂的煉獄,肯定是失卻希望的地方,而眼前的大理,給梅漱寒的感覺就是如此。
「對不起,請問天龍寺怎麼走?」他話一出口就發現所有的人都停下原來的動作,將注意力往他身上投來,不過他並不以為意。
「年輕人,你往天龍寺去是要為病患診治的?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得病的人。」
「是的。」在路上他就聽人說到大理府將染病者全集中在天龍寺的後堂,招請天下醫者前往,他想,以此百醫齊聚的盛會,「他」應該也會出現吧……
對梅漱寒而言,治病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師父臨終前唯一的交代,而大理之行的主要目的也是在此。
「那你也甭去了,天龍寺的後堂早就沒有任何大夫敢去了,裡頭全是只剩一口氣兒的人,搞不好你去那裡徒然是送掉這條小命,還是快走吧!你還這麼年輕,應該仍是大有可為,真的沒必要留下來等著送命。」那人叨叨絮絮地說了一堆。
沒錯!既然「他」沒有出現,那天龍寺的後堂對他來說就不具有任何意義了。
反正他從未將救人濟世視為醫術的目標,那不過是他餬口的工具罷了;既然生死有命,那麼醫與不醫、治與不治分別也就不是太大這是他向來的想法,更何況身為大夫是必須能看淡生死這種事的,否則早就沒有勇氣繼續下去了。
可是,為什麼他聽到的自己居然這麼說:「無妨,請告訴我。」
「好吧!你走這條大路直直下去到底左轉,出了城門再行約莫一炷香時刻就可以看到了。
只是,年輕人,你不怕染上邪氣嗎?」
「謝謝。」他輕輕一揖淡淡說道,未再多言,便飄然離去。
那人望著梅漱寒挺直的背影,深深歎了一口氣,頗有感慨地自喃道:「這大理是造了什麼孽啊?竟然……唉……」
大理地處西南,氣偏濕熱,依山傍水,尋常藥材是不虞缺乏,只是現下根本無人願意參與防瘟止疫的工作,後堂滿滿的病患完全是梅漱寒一人肩扛的負荷,連採藥都必須親自動手。事實上,他到天龍寺這些天來,對於病勢之兇惡仍舊無法掌握,開方用藥也尚停留在試驗階段。
這日,他如常地到附近山裡尋找可用的藥材……
「哎唷!」極細微的痛呼傳來。
嗯?人聲?這裡向來沒有什麼人出沒的;埋在草叢中的梅漱寒決定不加理會,繼續專注於自己的工作。
「哎唷!」聲音比剛才又卻亮了些,還夾雜著幾聲細碎聽不清楚的詛咒。
梅漱寒依舊不理,蹲低身子仔細辨識他所需要的藥草。
「不行!」那人更靠近了些,說話的內容已經清晰可聞,應該是在自言自語。「要加油!不可以怕痛!要繼續努力呀!大理府不遠了!對!就在眼前了!」
聲音幽幽飄進他的耳裡,梅漱寒卻不禁分了個神……一怔!
不會吧?不可能的!他隨即清醒,搖了搖頭,對於自己突生的荒謬念頭無奈地笑了起來。
想來最近是太辛苦了,才會產生這樣的幻覺。寧兒早就應該回大宋了,不是嗎?
真是的,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扭傷了腳踝呢?
應浣寧懊惱地噘起紅灩灩的小嘴,輕歎一口氣,果然是應了那句「欲速則不達」,是因為太緊張了嗎?每往前踏出一步,胸口的跳動就加重加快,這應該就是緊張了吧?不過,有沒有人可以告訴她,她到底在緊張個什麼啊?
剛俯身察看了一下,腳踝似乎腫起來了,而且疼得緊,可是不能停啊!這山雖不是什麼險峰峻嶺,但要她一人在這裡過夜,對不住!她還沒這個勇氣!最重要的是———大木頭就近在眼前呵……
「不行!加油加油!」她撐著一張笑臉,不斷為自己打氣,額上強忍疼痛的冷汗不斷泉湧而出,卻無法分心去擦拭,她必須將全副的注意力放在邁開步伐。
突然,一個人從旁邊的草叢冒出插進大路,走在她.前頭。
那背……是他!
大木頭!不會錯的!
她第一次在蘇州市集上看到的就是那個高挺的背影,那個一看就覺得很能倚靠的背影。
「大……大木頭!」雖然心下怯怯,她還是鼓起勇氣喚了他一聲。拚著疼,她加快了腳步。
他有聽錯嗎?梅漱寒神色一斂,腳步停頓了半步,才又踏出去。
敢情定今兒個特別疲憊?怎地老是聽到她的聲音!對自己產生這種情形,他真的無言以對,讓她走是他的決定,不曾有半點後悔,但是,思念之深之切卻遠遠超出他自己能控制的範圍。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莫、相、識、呵……
「大大木頭!」他怎麼不回頭,是沒聽到嗎?還是……浣寧又喊了一次,聲量放大了些,卻顫得厲害,腳步又更快了些。
不是他的錯覺?
梅漱寒赫然停住腳步,要自個兒往前再走上一步實在是辦不到了。他緩緩地轉過身來,身著樸素男衣的纖瘦麗人,真真切切就在他的眼前,不是幻影,也不是假想。
「大木頭!」與他四目相對,浣寧笑了,這麼些日子來,她幾乎快忘了皮笑肉笑心也笑的滋味兒是什麼了。
她憔悴了!
這是他見到她第一眼的感覺,人只能定定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她,定定地承受這份意外,喉頭是緊繃的,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嗨!好久不見!」趕上前,俏立在他的面前,浣寧勇敢地跟他打招呼,忐忑仍在心間。
梅漱寒靜靜瞅著,沒答話。
這傢伙,又回到剛認試時的模樣了!咬著下唇,他的沉默讓她的心跳聲怦然可聞,而由他的神情也猜不出他對她的乍然出現有何看法。
事實不然,他已經和當初不同了!只有他自己對這一點瞭然於心,即使表面能若無其事,但……裡頭呢?他實在無法忽視底層澎湃如潮的情緒!
「採藥!」不管了,他不開口就由她來說吧,反正人已經在這兒啦,他總不可能趕她回去吧?那滿簍子的碧綠,其實情況表示得很清楚了。「這麼辛苦啊?」
「拿著!」他沉聲道,把簍子交給她。
他是開口了沒錯,但這句話也未免太別出新裁了些吧?
「喔,好。」浣寧一頭霧水,狐疑地皺起眉頭,卻還是接了過來,揣抱在懷。
「欸!你……」接下來的動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讓她不自禁輕呼出聲。
他———居然連人帶簍一把橫抱起來,事前沒有任何徵兆。
「大木頭,你……」她頭靠倚在他胸前,尋找熟悉的安適感,看來方才費力讓自己如常行走的佯裝,仍是讓他識破了。她,不過是不想給他任何一個理由借口嫌她是負累嘛———但是事實擺在眼前,在一個會武功的大夫面前,所有筋骨傷的掩飾都是沒用的。
「回去再說!」他淡淡地放出這句話,要她噤聲。
此時此刻哪有不從他的道理,應浣寧像被抓到小辮子般心虛地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多話,也好,她一陷入這麼舒服又習慣的胸膛,安心的感覺就讓睡意悄悄爬上了眼,嗯……閉起來一定會很好。
很快地,她的耳裡就再也聽不進他的呼吸聲、風聲和蟲鳴鳥叫聲……
梅漱寒低頭看了懷裡讓自己魂夢牽繫的紅顏,薄薄的唇是輕揚含笑的,連睡容都如他記憶中一樣甜甜的,原先固守的臉龐線條早已不知不覺融化僵硬,滿溢著深情款款和溫柔無限了。
「寧兒呵———」梅漱寒終於輕喚她的名,內心既喜且憂。他,真的拿她沒辦法呀!
「寧兒,醒醒!」
「唔……嗯……」她結結實實打了個大呵欠,猶未滿足地眨了眨惺忪睡眼。沒辦法啊,很久沒能這樣好好睡上一覺了嘛!
「小心!」梅漱寒出聲提醒,然後慢慢將她的身子放下。
「這就是天龍寺?」她環上他的腰以為扶持。
「嗯。」他應道,把她帶到他暫時棲身的廂房。「坐著,我幫你看看腳。來,手按著我的肩頭!」他蹲下身子,準備幫她除去鞋襪,知道這個動作鐵定會讓她痛楚難當,所以先這麼說道。
「好。」浣寧乖乖地照著他的話去做。
他的動作已經極輕極慢了,痛楚卻仍是從足上迅速地傳遍了每一條神經,浣寧放在他肩頭的手下意識地加重了些力道,眼淚在眼眶裡轉呀轉的不敢落下,連一聲痛哼都不願逸出口。
「沒關係!痛就喊出聲來。」他頭沒有抬起,卻從加在肩頭的力量感受得到她的極力壓抑,不用瞧她的臉,他的心已經疼了起來。
「不……不痛,真的!」她還是逞強地說。
「嗯。」他隨口應道,沒打算在這一點上跟她爭論,盯著握在掌心細緻粉嫩的玲瓏玉足,腫得老大,因著疼兀自微顫,梅漱寒不得不狠下心來壓壓捏捏的。
「唔……」明明是疼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她還是堅持不肯喊出來,只有喉頭發出忍俊不住的模糊聲音。
這小妮子還真是硬氣!梅漱寒如是稱,心卻被她揪得牢牢的。
還好沒傷到筋骨,不過,裡頭出血的情況很嚴重,不能馬上推拿,必須等血活瘀化。
他從簍子裡取出木芙蓉葉搗爛,敷在紅腫部位。「暫時先這樣了。」
「行了嗎?」浣寧問,慌忙地拭去頰上的濡濕。
「還不成,你忍著,接下來會疼。」他必須用布緊緊裡住她的腳,才能固定藥材,也才能防止她因為活動而讓傷勢加劇。
待她的傷處理完畢後,梅漱寒鎖著眉頭,對她說道:「瞧你,老是不會照顧自己!」
她倒是難得保持沉默,因為現在任她怎麼辯解恐怕都沒有用了,事實血淋淋地呈現在她的腳踝上。應浣寧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卻又忍不住偷偷觀察他的神情,見他除了眉頭鬱結外,沒有其它喜怒哀樂的情緒表露於外,許久,才小小聲地謹慎開口把心裡的疑問化做語言:「大木頭,你……是不是不想我來啊?」
這個還要問嗎?當然是……不願她出現在這麼危險的地區啊,否則他就不必做一場讓自己難受的戲,就為了讓她死心回大宋,也不必一個人忍著思念煎熬,好幾個夜晚因她而無眠。而她,居然這樣問他!
「你說呢?」
哇———那語氣和表情陰鷙得駭人,看來他火氣不小喔!
「你別生氣嘛———」她還是只敢小小聲地說,臉上倒是堆起討好的笑容,只要一想起他不告而別的原因,心裡就甜甜如蜜,無所畏懼了。「我人都已經來啦!不是嗎?」「是啊,已經來了,還帶著傷一塊兒來了。」說真的,看著她的表情已經讓他有投降的念頭了,只是,不能這麼簡單就算了,這小妮子難道不知道隻身行走很危險嗎?
好……好……好尖銳的指控喔!什麼時候大木頭也學會如何用話剌人啦?
「又不是故意的,你以為人家願意啊?還這樣一直罵人家……」委屈得很咧!
「不是罵你,」他馬上澄清,隨即接話下去。「而是我會……」話到嘴邊卻又立刻打住,不肯再說下去。
對於他要說些什麼,她心裡已有八九分計較,就是在那村裡小僮透露給她的消息嘍,嬌美的臉上很快浮上一絲狡獪。「會怎樣?你說啊!快說啊!」嘿嘿嘿———偏要他親口說。
梅漱寒哪會不明白眼前這姑娘的意圖,他凝斂著神情,再嚴肅不過地說:「受不了你的笨手笨腳。」他有不如她的意的自由吧?
「你……」她嘴一撇,沒想到話竟然被他堵得死死的,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好!那算了,我走可以了吧?」她作勢要起身。
「給我坐好!聽著,這兩天你連房間都不准出!」他語氣很強地說,關心之意不消多言,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大木頭,」一會兒,她的聲音放軟地響起。「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寧兒……」梅漱寒面對她眼底的祈求,一時之間無言以對,好半晌,才困難地輕聲吐出他的真心:「我會擔心你呵!」
終於說出來了吧?吃軟不吃硬的傢伙!得逞的開心飛閃而過,這句話真正帶給她的是無法計量的深深感動。這個大木頭……唉……真不知該怎麼說他呵!
「你就不顧我會擔心你的心情嗎?」這句話她已經藏在心裡好久好久了,從那一夜到現在,就等著當面告訴他,如今總算等著了;也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眼圈兒居然自動地紅了起來,她還是吸了吸鼻子,勉強地笑嗔道:「傻瓜!大傻瓜!」
他望著她,已經不知能用語言表達什麼了,剎那間,心底源源不絕湧上一股幸福的動容;七歲以後的他,或者更簡單的說———「梅漱寒」,本以為自己會永遠孑然獨立終老,沒有大悲大哀,卻也不會有大喜大樂;如今,他感受到她入帷春風般的暖暖情意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嗯?」他在她身側生了下來,攬她入懷,柔聲道。「無論如何,不會再拋下你!我保證!」
結果,交融著感動與欣喜的眼淚反倒一發不可收拾,她整個小臉埋在他的懷裡,也不管是否會濕了他的衣裳。
攬抱著她的手收緊了。「你喔,才是小傻瓜,哭成這樣……」他好聲哄著。
「誰在哭了?」她抬起頭,鼻頭、眼眶還是紅紅的,逞強地對他咧嘴一笑,那樣子滑稽得可愛。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又哭又笑,黃狗……」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一隻柔嫩的小手已經堵上了他的嘴。瞪著他,浣寧噘起嘴嘟囔著:「不許說!」
他用手拿開她的遮擋,微微俯下頭,在距離她的櫻唇不到一吋的地方,含笑對她說:
「你該牢牢記住,君子動口不動手!所以,最好的方法應該是……」
梅漱寒親自做了示範……用他的唇重重壓上了她的,然後,再用他的溫柔輾轉在她的丹朱反覆吮觸著,深入淺出,他要她永遠都記得這個甜蜜的教訓呵!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5:01
7
她第一次進入天龍寺的後堂,著實被嚇了一跳!整個人僵立在門口,詫異地看著裡面,說不出話來,饒是她一向樂於助人,也不禁皺起眉頭。
化膿的惡臭像是無孔不入般地流肆其中,因著病痛而逸出的呻吟聲不絕如縷,裡頭地上滿滿都是身長痘瘡的病患,有的嚷著寒有的吵著熱,每天不斷有人被送進來,有人被抬出去,情況混亂極了。
難道這些就是大木頭的工作嗎?
應浣寧瞧他一個人在這偌大廳堂奔走忙著,沒片刻能休息,每日除了上山採藥的時間外,所有的精神全耗在這兒了。夜裡,他還得處理白日採集回來的藥材,能坐下來休息的時間真是少之又少……更甭說睡眠了。
「怎麼來了?」他還是發現她了。「待不住了?」
「沒……沒有。」她仍在試著接受、習慣眼前的事實,隨手順了順髮鬢。
「驚訝?」梅漱塞已經看出她的情緒,問道。「明白我為什麼不希望你來的原因了嗎?」
沒錯,一時之間,她是被這悲慘的情狀給震懾住了,但不表示她沒有勇氣跟他一同面對,因為在決定追隨他的腳步時,她就抱定主意無論如何要同他一塊兒的。
生、死、以、之………
「嗯,明白了。」浣寧朝他一笑,溫溫穆穆地,留駐在他臉上的目光,平和中有堅定,忽地,眼兒一眨,粉臉上儘是嬌俏。「但你甭想趕我走,你啊,是甩我不掉的!」
梅漱寒無奈地搖了搖頭,她隻身來到大理府這件事,已經讓他有所了悟。
「大木頭!」
「嗯?」這小姑娘又有什麼要求了?瞧她那弱水雙瞳直直瞅著他,肯定沒好事兒。
「讓我來這兒幫你,好不?」她輕輕扯了扯他的手臂,怯怯地小聲說道,之前本來答應過他不上後堂來的,可現下這景況,讓她怎麼忍得、怎麼……捨得?
他抿緊了唇,綰起了眉,沒立時回答她,如果可以,他不想她來,這瘟病看來是熱毒邪氣所致,要是她待在這兒也犯著了……問題在於他阻止得了她嗎?
「大木頭……拜託啦……」她低聲央著,濃密的眼睫搧呀搧的。印象裡,他是吃軟不吃硬的,不是嗎?
最後,梅漱寒還是敗在她那套「你擔心我,難道我就不能擔心你」的公平理論上頭,不得不點頭答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感覺,如今已經清楚地嵌在他的思維中,就是他這輩子怕是注定被她吃得死死的,再也……翻身不了!
「大哥!」項暐眼見頂昱出現,近日來忡忡的憂心頓時稍稍平緩。
項昱看著弟弟削瘦的臉,知道寧兒的事讓他寢食難安,自是不忍。他索性開門見山,溫聲說道:「我明白,你希望大哥怎麼配合?」心底約莫也有了個譜。
「大哥,」其實這請求是有些難以啟齒的,畢竟大哥和大嫂這些年來的生活恬淡自在,適意逍遙,如今他的請求對他們無疑是種干擾。「我想請大哥給我一年的時間,我想親自去找寧兒,這一年『巧織坊』的事恐怕得勞大哥費心了。」
果然!在和意睛來衡洛園之前,夫婦倆業已想到這層。
「唔,我想先聽聽你對於尋找寧兒這事的想法。」
「說真的,其實我自個兒心裡頭還沒個確切目標,天下之大,我究竟該如何去尋人?」
他老實說,深深歎了一口氣,憂戚在眉間眼底渲了開來。「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我不曾去做一番努力,我絕對會後悔!絕對會!」
「暐弟……」蘇意睛輕輕喊了一聲,對於他的用心不禁動容,只是呵……情感一物偏是強求不得的。
「我明白自己有責任得扛,對於『巧織坊』我不能隨性拋下。」他繼續說下去。「所以,我請求大哥大嫂,給我一年的時間,無論結果如何,我一定在明年中秋前返回蘇州;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有任何遺憾……」前幾句還說得斬釘截鐵,最後那句話的聲調卻明顯地輕軟下來,有些無力。
項昱上前拍拍他的肩頭,這些年來的鍛煉,項暐已然是個頂天立地、有擔當、肯負責的好男兒了。「去吧,不要讓自己有任何後悔的機會!至於『巧織坊』,我們會替你守著的,只要你放心!」
蘇意晴輕輕頷首,亦同意項昱所言。
「怎麼不放心?沒有大哥還根本沒有『巧織坊』」項暐清峻的臉上,終於微微露出一抹笑容。
「不消大哥大嫂多做提醒,凡事要自己留意警醒些!」項昱關心地對他說。
「嗯,我會的!」
看著項暐離開房間的身影,蘇意晴無言地挽上了丈夫的臂膀,身旁能有他為伴為偶,這一生———夫復何求……
項昱環擁著她,一切一切盡在不言中……
「鐘婆婆,您昨兒個睡得還好嗎?來,讓我給您上藥,放心放心,這回的藥好聞多了,沒上次那種刺鼻。」
「欸……這藥碗裡的普濟消毒飲怎地還有剩?大夫不是交代要全部喝下去的嗎?阿弟,你這樣不行喔!病會好不了的!」
「別怕別怕,旁邊的婆婆嬸嬸可以證明,大夫針灸技術神妙得很,不會疼的,你別怕,待會兒針過了,你就會覺得人舒服多了!」
這些日子以來,原本以為她會受不住的,倒不是以為她會嫌惡滿身瘡瘍的病患,而是像她這般重情的人兒,對於生生死死的不斷打擊能承受幾分、能支撐多久?
他還記得,當她第一次赤裸裸面對病者從自己手裡死去時,她整張臉刷地慘白的模樣,雙拳握得好緊好緊,人因強力忍著眼淚泛流而打顫,那天,她像是完全失了魂似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薄唇幾乎成日抿閉著,直到夜裡,才抽抽搭搭地埋在他懷裡哭了好一會兒。
沒想到,她撐過來了,而今成了後堂裡的「小菩薩」。
病患們都這麼稱呼她的,因為每回見著她,總是笑得明燦熠耀,逕往人心底暖去,有時還掐著嗓唱一段小曲兒,或者把以前從書上瞧來、轉別人說來的故事活靈活現地講它一番,如此縱使病痛磨人也不再覺得那麼難受。
連身為大夫的他都能明顯地感受到,因著地出現,即使生生死死的戲碼不斷上演,整個後堂也不致淪為死寂的墳場。
而夜裡,就是屬於他們倆的時間,雖然話題還是常常繞著工作打轉,可是他已經很滿足了,懷中有人的感覺,他———習慣了。
唔……可怕的習慣!要是哪一天少了她的偎靠……他可真不知道自個兒會生出什麼感覺咧!
「大木頭!我瞧這方子的效果沒上回有效!」懷裡的她邊把玩著他的修長手指,邊跟他說明她的觀察,這也是她的工作,因為一切都在嘗試階段。
「哦?或許我可以在上回的方子裡加進青黛、山大顏以及霧水葛試試!」
「唔……如果用上蟾酥呢?會不會重了些?」以前曾經纏著韓叔硬拿了些醫書藥經來翻翻,現在終於後悔當初只是好奇玩玩,沒用心在上頭,否則也許能幫他更多的忙。「我想想……」有時,寧兒會這樣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兩句話來,其中還不乏能啟發他一些靈感的。梅漱寒雙手交抱胸前凝思著,許久,才謹慎地緩緩說道:「嗯,或可一試。只不過,大理境熱,要尋蟾酥只恐不易哪!」
哈!露出馬腳了!這就是書讀一半的後果!浣寧心虛地縮了縮頸項,不好意思地一笑。
「我隨口說說而已,你可別笑我!」
「不是的!」雖然在大理尋蟾酥不易,但她的建議卻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提示,只不過還模模糊糊空有影廓而已。「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快要成型了,讓我好好想想。」
「嗯。」她輕應道,之後就乖乖蜷窩在他的懷裡,靜靜地享受安謐與舒捲。
在她心裡,影影綽綽之際,好像也有什麼東西快要成型———那個有關「讓生命完整的另一半」的答案。
只是,他的懷抱實在太誘人了,浣寧輕輕地打了個呵欠,喉頭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含糊喟歎,沒多久就抵不住睡意的來勢洶洶,宣告陣亡了。唔……答案嘛———後再說嘍!
這日,梅漱寒照舊一人上山採藥,心裡頭卻始終沉甸甸的,前幾日浣寧無意提起的蟾酥一直鯁結在心。依照感染熱毒邪氣程度的輕重,出現的症狀不盡相同,一般的熱痘瘡他已經有把握克服,但是來勢兇惡者,依舊是束手無策,讓他掛在心頭的就是這檔事。
「年輕人!」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喚住了他。
是個年約六旬的老者,只見他滿面紅光、髮鬢俱烏,手裡拿著竹杖,腰間繫了一隻酒葫蘆,正笑呵呵地看著自己,梅漱寒淡淡道:「請問有事嗎?」
「聽說,你在天龍寺為人看病,是吧?」
「嗯。」
「聽說,是傷寒熱病?」
「發斑成瘡,料來應是溫毒之風。」會如此相問,可見此人亦懂歧黃,梅漱寒遂加以詳細解釋。「有形似豌豆者,其勢最劇;其餘有水瘡麻子、麩瘡子、癮疹等,倒不難治。」
「豌豆瘡?」老人立時斂起笑容,皺緊了眉頭,低頭若有所思。
至此,梅漱寒幾乎可以認定眼前這位長者亦是醫道中人,而且,頗有識見。這種種病症,一般大夫能辨者已少,能治者更是少之又少,然當其得悉他能辨而治之時,居然絲毫未有為訝之情,顯是不以此為意。
「前輩,豌豆瘡該如何診治,倘請指點一二。」梅漱寒向他一揖,語氣十分誠懇恭敬。
目前他最在意的事,就是如何化解豌豆瘡之毒。
「年輕人,先說說你用藥的情形吧!」
他把自己斟酌考量的經過全盤托出,自然也包括近日盤踞心中的盲點。
「蟾酥?呵!這點子倒挺有趣兒的!」老人聽他說到後來,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只是這大理有其天然氣候之囿,蟾酥極為難尋。況且,蟾酥過辛、毒性又甚強,若是沒有適當藥引,患病者能否承受實是未定之數。」
「前輩所言極是,然而莫非那豌豆瘡當真無藥可治?」
「嗯……說實在話,我也沒有把握。」老人歎了口氣,對自己的無能為力頗感抱歉。
「不過咱們倒可一塊兒琢磨琢磨。」聽他言下之意似乎答應相助。「明天這個時候,咱們在這裡碰面!」
不在天龍寺?他本以為老人會同他回去的,聽他這麼說該是另有要事了,梅漱寒倒沒有強求之意,輕輕點一點頭。「就此別過!」
「嗯,明日再見。」
「快快快!快來人!」
大清早的,怎麼就有人膽敢在寺廟外頭大聲嚷嚷,吵得雞犬不寧的,不怕引起「人神共憤」嗎?應浣寧才剛梳整好,軌聽到寺門口好大一陣騷動,敢情是天要塌下來了?
「大木頭,你瞧會是什麼事呀?」
梅漱寒一點兒也沒把外頭的聲響放在心上。「沒什麼吧!」
「去瞧瞧,好不好?」她就是天生愛湊熱鬧。
他還沒來得及答話,就有一個小沙彌「咚咚咚」地用力敲著門扯嗓喊道:「施主施主,請開開門,請開開門。」
「快快快……」小沙彌滿臉都是慌張驚恐,一見他打開房門,顧不得自個兒要喘口氣兒,急急要說明來意。「有人得疫啦!有人……快……」
裡頭的應浣寧好奇地從他身後探出小腦袋來,卻被小沙彌語無倫次的解釋弄得越加迷糊了。「你慢點兒說,好好說,咱們才聽得懂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是……是這……這樣子的啦!」小沙彌拍拍自己起伏劇烈的胸口,深呼吸了幾口,才稍稍有條理地說道:「咱們靖平公主染上疫病了,現在皇上正急著找兩位入宮咧!」「是這樣啊?」唔……事不宜遲,得趕快動身!雖然她是沒啥實質幫助啦,不過跟著他去瞧皇宮長得是什麼樣子,或許是件滿有趣的事喔!「大木頭,咱們走吧!」
呵!小妮子倒挺有主見的,說走就走,也不問問他這個「主治大夫」的意思。梅漱寒看著被她「兇手」抓得緊緊的臂膀,不禁為之心生憐惜,偏偏又只能任著她把自己往外拖去。
嗯……皇宮就是皇宮,果然不同凡響!
以前的歸雲莊、現在的衡洛園沒有一個不是經過巧心安排的,可比起皇宮來就真的少了那麼一點威嚴肅穆的感覺。大理雖地僻西南,但久與漢人交通往來,生活方式與漢人幾乎無異,這大理皇宮佈置之美、設計之妙就絕不下宋人的豪宅美邸。
大木頭進去好些時侯了,怎麼還沒出來呵?應浣寧坐在那個什麼公主的房門前已經足足一個半時辰了,可,就是沒人出來,等得她都有些不耐了。難不成裡頭發生了什麼事兒?
不行不行,她非得進去瞧上一瞧!
正當她準備「破門而入」的時候,門「嘎吱」一聲忽地打開,梅漱寒面色凝重地走了出來。
「大木頭,」看他沉重莫名的模樣,想必情況不甚樂觀,她小心翼翼問道,帶著一點試探性質地。「公主的病還好嗎?」
他微微搖了搖頭。「豌豆瘡!」
只消三個字就足夠說明一切。
「這……這……這該怎麼辦?」她也跟著沉重起來,因為那種只能楚囚相對、無計可施的等待死亡,她是每日每日在接觸的啊!
「生死有命!」梅漱寒扯了扯嘴角,淡淡說道。對生的執著,和對死的豁達,看起來是全然背道而馳,但就習醫者來說,卻是必須同時謹記在心的。
如今只能盡人事,其餘的,就得靠天意了!
「大木頭……」她挽住他的臂,側仰起小腦袋,輕輕喚了一聲。
「唔?」
浣寧的澄澈雙眸向著他的,清淨得隱藏不住任何一絲溫柔,唇角揚起的弧度也儘是溫柔。「加油!」
無以言對,他只是用同樣溫柔的眸光、同樣溫柔的微笑讓她知道他的感動,如果現在不是在大理皇宮、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還會用自己同樣溫柔的唇印上她的,讓她對他的心許不會有一丁點懷疑。
龍角……這要去哪兒尋啊?
連續數日,梅漱寒和老人一同就經書上所載各式藥材的性質、功效、配伍的宜忌等等交換心得,對於前輩的涉獵之廣、用藥之獨到,他實在是衷心佩服;有不少大夫本身具有豐富的知識與經驗,但充其量稱得上是名「良醫」,而眼前這位親切隨和的老前輩則以「神醫」形容亦不為過。
只是,龍角……
佛經上所說八部眾之一的迦樓羅,以龍為食,每日需食一龍王及五百小龍。而所謂的「龍」即是一種額上有金色肉角的毒蛇;其角毒性最劇,卻兼有正氣,能怯邪氣克熱毒。
只是沒聽說有人見過,更未聞有人使用過,只是書上這麼記載……
「前輩,要尋這龍角不是太困難了嗎?」先前龍角也曾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只是他認為不可能,所以也就沒細究下去。
「嗯,是沒錯,畢竟沒人瞧見過。」老人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咕嚕咕嚕猛灌了一大口,滿足地嘖嘖出聲,從容不迫地接著說:「小伙子啊!千萬不能因為如此就放棄……之前我也碰過棘手非常的情況,傷能治,卻少了稀世罕有的『溫涼翡翠』做藥引,結果你猜怎生的,那小娃娃自個兒身上就戴著一塊,你說神不神、奇不奇?老頭子我做這什麼鬼大夫這麼久了,還是頭一回碰到這種狀況咧!一般而言,解毒之方每每生在毒之附近,所以找想這龍角應該就在大理境內沒錯。」
梅漱寒不語,說真的,他實在不敢奢求能在短時間內找到龍角。
「小———伙———子!」老人一掌重重拍上他的肩頭,拉長了字句間隔說道。「試著問問天龍寺那些大和尚,這迦樓羅是他們佛教裡的八部,或許在其它典籍中有所描述,是咱們遺漏疏忽的;要不,可以問問在附近山區行走、生活的小老百姓。」
「嗯。」前輩這麼說,自然沒有不試上一試的道理,尤其現在加上個靖平公主更是麻煩……
「老頭子三日後再在這兒與你碰面,仙來居的一葉醁正召喚我肚裡的酒蟲,不去解一解還真會耐不住了!」老人朗聲一笑,人,瀟灑地離開了。
霞蔚山腰的龍王窟……
梅漱寒在四處奔走打聽之後,得到的一個可能地點就是這兒。不過,這也僅僅是傳聞,實際情況如何卻是無人知曉,假使貿然進入洞窟,到底會發生什麼實在說不得准。更讓他覺得困難的是———霞蔚山腳迦樓羅寺的住持大師曾對他明言,龍者為聖物,欲近者非處子之身不可。
未嫁處子易尋,但有人會願意為一個未知數冒生命之險嗎?
梅漱寒坐在屋脊之上,臨風高瞰,心情卻飛揚不起……一切努力彷彿走到了死胡同,若無方法突破!
「大木頭!」下頭有人在喚他,清越的嗓音甜而不膩、潤而不厚,是寧兒在找他吧!
「大木頭!」
他輕躍下去,自她身後偷襲她的肩頭。
對於無聲無息挨上一記輕拍,雖然不疼,但著實嚇了一跳,浣寧隨即知道搞怪的傢伙是誰。「就知道是你!」她轉過身來與他相對,嬌嗔道,還附贈白眼一雙。「你哦!用膳後就沒見著你了,躲到哪兒去啦?」
他喜歡瞧著她,每次總會用上各種表情來說明那小腦袋瓜的運作情形,即使是現在悶悶的感覺罩在心頭,她的一顰一笑依然緊緊牽動著他的心弦。食指往上比了比,不消用言語已然回答她的問題。
「屋頂?」她音調略略提高。「難怪我尋你不著,原來躲到那兒去啦!」
梅漱寒睇著她的俏顏,唇角微微勾起,卻末答話。
「我也好想上去看看,都怪自個兒不濟,表嫂的絕世輕功連邊兒都沒學好。」她嘟噘起櫻唇,然後又深深歎了一口氣。「唉」
氣都沒歎完,只覺腰一緊,風聲呼呼而過,人已經站在屋脊之上了。她的立即反應是環住他的腰,免得自個兒一頭栽下去,小命嗚呼哀哉。
「哇好高!」她向前挪挪身子,往下方瞧去,然後趕忙又縮了回來,繼續說道:「上頭好舒服呵,風吹得好涼好涼,暑氣全跑了咧!」
浣寧瞇起眼,讓一頭秀髮任熏風擺佈,讓每一個毛細孔張開呼吸夜的溫柔氣息。「大木頭,咱們在這上頭坐會兒,好嗎?」實在太享受了嘛!
「嗯。」
一坐下來,習慣性地去尋找他的胸膛,最近她正慎重考慮為他更名,把「大木頭」改做「大枕頭」,這樣似乎比較符合現狀。
嗯……這就叫做「因時制宜」嘛!
他也習慣讓她這麼靠著,有力的臂膀很自然地將她整個身子圈了起來。
「我在想喔……」
「嗯?」一聽她拖長了聲音又遲遲不見下文,他就知道自己必須哼出聲來,所以他很配合地開了口。
「如果你治好了靖平公主的病,搞不好皇帝一高興就讓你做駙馬爺咧!」她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不在意,手指還在他胸膛畫著小圈。其實這事兒懸在她心裡滿久了,只是每想到這層就很有罪惡感,明明人家公主還在生死邊緣掙扎,自己就已經有一堆揣想,實在是……呃……滿氣窄的!沒辦法嘛,誰教話本兒裡頭都是這麼寫的!
呵!寧兒居然在操心這事呵?!真是……梅漱寒在她額間打了個爆栗,柔聲輕斥道:「小傻瓜!」她再怎麼裝做輕描淡寫,也逃不開他的眼。
三個字,不多,只要三個字,就足以讓她湧生無比的安心和信心對他們彼此,這大木頭言簡意賅的功力實在令人佩服啊!把春秋經微言大義的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她揉揉慘遭他手指荼毒的地方,心裡甜甜的,嘴上卻不是這樣,不依地嚷道:「人家是說真的嘛?」
「大傻瓜!」
同樣的地方受到襲擊,她才剛放下的手又回去做揉搓的工作。說真的,她很好奇,如果再繼續同樣的話題下去,他會怎麼說呢?是「大大傻瓜」?那———再接下來呢?呵…
…猜測不如做試驗吧,她頑皮地說:「可是……」
話還卡在喉頭裡,她就再也無法說下去了,因為,他溫熱的唇已經封堵住了她的口,用一種霸道的溫柔。於是啊,她的所有好玩念頭無一倖存,在他梭織的溫柔情網裡,她———只有徹底的淪陷……
好個大木頭呀!連一句話都不讓她說完!
許久許久,梅漱寒才決定放過她這讓人又愛又氣的小傻瓜,喘著氣離開了她的朱色柔軟。
應浣寧將羞郝埋進他的懷裡,唇間還竄肆著他的陽剛氣息,久久不能自已。
「大木頭……」
「嗯?」她又來了,老愛等著他發出一個問號才肯說出重點。
「你在煩些什麼啊?」她說得很小聲,一方面是適才的親密還讓她有些嬌澀,二方面不想讓他有被逼迫的感覺。
事實上,在她得知他一人在屋頂時,就覺得有事鯁在他的心裡,只是要是那時劈頭就問,以他的死硬個性一定不會講的啦,所以,還是找到好時機再開口;現在,便宜也給他佔去啦,「吃人嘴軟」的道理他總該懂吧?
他的臉色果然立刻嚴肅起來,甚至他自己都發覺到他的眉頭已經糾結起一個「愁」字了。
「說出來咱們參詳參詳嘛!」
「你不會是瞧不起我,所以一點都不告訴我吧?」
「也許有我這聰明伶俐的寧兒出馬,你的問題就馬上迎刃而解啦!就算小女子我無力解決,好歹你心裡頭也會好過一些。對不?」
什麼「大木頭」、「大枕頭」都不夠貼切啦!叫「死鴨子」最恰當!浣寧不斷地遊說他開口,真是所有方法都用上了,可他,偏偏就是不講。
「是跟疫病有關的,是不是?」她還是不死心,因為她實在是不想看到他煩惱鬱結於心的樣子,他不曉得嗎———這樣會讓她心疼的!
梅漱寒摟緊了她。其實不說出來,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可以說是基於自私的考量,他實在沒有勇氣說出來呵!
「唔……我猜猜,」她一個勁兒地說著。「你找到解決之道,可偏偏難以實行,所以讓你覺得很不甘心,是吧?」否則,之前也在為這件事憂心,卻從未見他如此心事重重。
該說她聰明過人嗎?要不,怎麼瞞她不過?他終於重重地點了點頭,面對她鍥而不捨的熱切關懷,他也不忍心老是澆她冷水呀!
「嗯……然後呢?」好不容易這死鴨子有鬆口的可能,她怎麼會放過咧?!
他真的注定一輩子敗在她的手裡了?梅漱寒以沉穩的口氣,條理分明地跟她解釋了現下的難處,結果,她的反應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啊!我可以去啊!」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告奮勇。
「你以為我為何遲遲不說?」他苦笑地對她說,這———就是他的自私呀!
應浣寧一聽到他這樣說,原先想去冒險的雀躍之情驀地煙消雲散,她不能不為他的情深情重動容呵!
「大木頭,我是最好的人選了,不是嗎?」她再次這麼說,語氣卻是極端沉靜的,她知道他在念著她的安危。
「寧兒……」就是明瞭她是最佳人選,他才一直愁結於心;讓她獨自一人去闖死門關,他怎麼能……怎麼能呵?
「就算你不讓我去,我還是要去。」她固執地說,一種溫柔的堅決。「我想幫你啊!疫病早一日絕跡,大理的百姓才能早一日心安,咱們也才能早一日回大宋,不是嗎?」他沉默不語,浣寧說的他不是不明瞭,只是……他終究是一個凡人,要他冒著失去她的可能來成就別人的性命,他能不愁不憂嗎?
「大木頭,」她的語氣突然軟了下來,帶著點懇求的意味。「等大理的事兒告一段落,你陪我回蘇州,好不好?該是要面對表哥表嫂、向他們坦白,我這輩子肯定是成不了項家人了。」說到後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雪頰上迅速暈染開一片燦燦胭脂紅。
梅漱寒心裡激動得無以復加,她的意思地怎會不明白呢?而他,在面對她的柔情萬縷,竟說不出半個字,只是用全身的力量牢牢牢牢地摟緊了懷中的她……
「讓我試試吧!」她還是不改初衷;忽地,轉個口氣,想到方才最初的話題,俏皮地對他笑著眨眼,說道:「我呀,才不會把我的大枕頭拱手讓給那個什麼靖平公主咧!」她戳戳他的胸口,繼續說:「你的駙馬爺夢恐怕今生今世都圓不了嘍,誰教你要識得我這個小煞星啊?認命吧!」
他知道她是希望能緩和一下僵悶的氣氛,故意說些頑皮話來讓他輕鬆輕鬆的,面對這樣一個善體人意、蕙質蘭心的小寧兒,要他不動心———難哦!
「是啊!所以,你得補償我,用你的一生一世!」他只能陪著她說說話,因為他明白他是阻止不了她了。
「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唔?」
「讓我出龍王窟時第一眼見到的是你,好嗎?」
「嗯!一定!」梅漱寒輕聲允下最堅定的承諾。
夜晚的沈黑中有星子執意的微弱茫光,他們———是不是也可以相信在一切考驗中,希望能長相左右?
可以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5:20
8
那洞窟的入口相當狹窄,非得應浣寧側著身子才走得進去……
心裡不怕嗎?怕!怕得很!可是,她仍然認為自己的堅持是正確的,所以目前所應該做的是———克服恐懼、試著坦然面對這個挑戰!
浣寧轉過頭深深看了洞外的梅漱寒一眼,他也是用同她一般的深情眸子望著自己。沒有言語,卻情絲交纏,難捨難分……
她沒有把握還能再這麼肆無忌憚地凝睇著他,所以,就讓她耽擱這一丁點的時間,讓她牢牢記下他英挺的肩、溫柔的眼、熾熱的唇,以及所有關於他的記憶……如此一來就算她真的發生了什麼不幸,斷魂橋頭孟婆湯也絕計奪不走他們曾有過的情深意切啊!
她一甩頭,義無反顧地———進去!
哦!天哪|
滿地滿天的蛇……當她走到盡頭空間倏地擴大後唯一見到的景象就是這個。一條條粗得像是捍面棍兒一樣的大蛇各自盤踞一方,有的在下方圈起身來,有的攀懸在石壁上頭,無骨身軀上的五彩斑斕是種恐怖詭異的綺麗,一雙雙牛鈴般的大眼裡頭躍動著火焰,而且不知怎地,她老覺得它們全盯著她……還有那與眾蛇最不同的金色肉角,簡直就是在考驗她忍耐畏懼的功力有多深厚嘛———
不需要徹骨的冽風,此時此刻的應浣寧已經結結實實狠狠地打了好幾個冷顫。
剛遇到大木頭不久時曾險遭蛇吻的印象還記憶猶新那條雙眼燃燒金綠色火焰的蛇,環繞著她的頸項,在她眼前搖擺著它的三角形腦袋,分岔的舌信不斷地一伸一縮,似乎隨時有可能往她臉上舔來,還有鋒銳若刀劍的兩顆大毒牙……
不行!不行!再回想下去她會一路尖叫衝出去,然後再也提不起勇氣走進來。況且,她可不希望孟婆湯下肚後,讓留的記憶留不住,不該留的偏該死地記得一清二楚!
「寧兒寧兒!要勇敢一點唷!大木頭就在外面,不怕不怕!沒有什麼好怕的嘛———只要走過去,輕輕割下它們頭上的金色肉角,就成啦!很簡單的!」她不斷不斷在心裡對自己這麼說,事實上,要不是因為她不敢發出任何一點聲響,怕驚動這群可愛的東西,她真的好想說點什麼、唱點什麼來打破這種緊張到會讓人窒息的靜默。
「哦……其實說全然的靜默也不符實情啦!」她在心底修正了原本的想法,卻忍不住又打了一次冷顫。「那些好傢伙正『嘶———嘶』地發出聲音,不是嗎?」
深呼吸一口,咬著唇,緊握匕首的小手微微顫抖著,應浣寧屏息朝裡頭踏出了第一步………
「唔……」她嚶嚀出聲,眼睛卻還遲遲不肯張開,好像在害怕些什麼,只敢慢慢用她的感覺去瞭解四周。
嗯……現在她正臥躺在床上,有被褥蓋覆著。
守在她身旁已經好些個時辰,人是應該醒轉了,雖然她的眼撿依舊是閉合著的,但從她不安於室開始圓動的眼隨,可以看出她———醒來了。
「寧兒!」他輕喚著,大手覆上她的。
嗯?是———大木頭?他的聲音一出現,心安的感覺就立刻如滿月時分的泉水立時湧漲起來,原先不明所以的疑懼全部慘遭被放逐的命運。她輕輕開啟眼簾,果然呵……是他!浣寧直覺地反握住他溫暖的手。
「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他是為她把過脈,脈象還稱得上平穩有力,但他猶自不放心,柔聲詢問道。
她藉著他手上的力量坐起身子來……動了動頸和肩膀,唯一得到的結論是———床,果然沒他的胸膛好睡。
悔漱寒瞧她始終保持沉默,與平素的舉止南轅北轍,憂心找上了他的眉頭。他連忙伸出手掌碰了碰她的額際,為她測測溫度。
「大木頭,」她的手輕輕格開他的,反倒撫上了他的眉心,說道:「你不要老是皺眉嘛,好醜的!!
此言一出,他放心多了,寧兒應該沒事了。
「我瞧你一出洞窟滿臉都是鮮紅的血,話還沒說一句就倒在我懷裡,你可知道我當時的心情,簡直……簡直……」他一反常態地說了這麼許多,實在是當時的驚悸猶存哪!是這樣喔?她自個兒完全沒了印象。只記得好多雙好多雙蛇眼睛一直朝她逼近,一直…
…一直……應浣寧不自覺地又打起冷顫。
「別怕,已經都過去了!」他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溫柔地輕聲安慰道。
「那龍角……」她連自個兒是否圓滿達成任務都沒記憶。
說真的,進了龍王窟後,她根本是無意識在執行每一個動作,不敢去正視自己內心的畏懼,封閉所有的感官,不去聽蛇信吐伸的嘶嘶和爬行摩擦地面的聲響;不去瞧粗厚的蛇身在她四周蠕動,甚至往她身上尋求棲息;不去嗅聞從它們身上散發的蛇臊味兒以及割下肉角的血腥味兒,不去想手上的濕黏感所為何來,否則,就算她沒被蛇毒逼死在其中,也會因著膽寒而驚嚇致死。好不容易拚著最後一點自持走出洞窟,終於不發一語就昏倒在他的懷裡。
「在那兒嘍!」他微笑著,環著她的臂膀稍稍用上了力,滿是疼惜地說,手指著旁邊的皮袋。
「大木頭,你想這樣成了嗎?」她不免仍是有些擔心。
「嗯,加上我的功力相助,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他扶著她躺下。「你再歇會兒吧,天色還未明,嗯?」
「唔……」她含糊應道,一雙眼睛卻仍是睜得老大。
「怎麼,睡不著?」他的手仍是被她握得緊緊的。
「不是啦!只是……可不可以……」浣寧紅著臉蛋,頓了頓,才結結巴巴小小聲地說出她的願望,指了指他的胸膛。「借我!」
「傻瓜!」他溫柔地笑斥著,坐倚床沿,任她烏首枕在他的胸膛,聽著她呼吸逐漸穩定,想是已經沉沉睡去後,他才讓始終末曾合閉的眼睛暫時得以休息。
相信,一切都會有最完滿的結果呵!
最完滿的……
「前輩。」老人依言出現在平日相見的地方。
「小伙子,龍角的功效如何?你是怎麼運用的?」
梅漱寒將情形完完整整地同老人托出。「不過,尚有許多人等著救治,晚輩內力不濟,無法長時間運用。」
「你謙虛啦,小伙子!」老人哈哈一笑。「要是像老頭子這般,半點武功都沒學過的,可就無計可施了!更何況,你以真氣助病患導輸緩和藥力,本就相當耗費自身功力,不要過度操累了,這本錢自己還是要留著些。」
「晚輩理會得,多謝前輩關心。」
「你這小伙子什麼都好,就是太恭敬了些。」老人走上前去,一隻手有些吃力地攬上他的肩頭。「別什麼晚輩前輩的!」
梅漱寒點了點頭。對這一同研究多日的長者,心裡實是相當佩服尊敬,在書籍涉獵之廣、藥材配置之神,眼前慈藹的老人恐怕是當世第一人。
「小伙子,來來來,喝一點,老頭子千里迢迢到大理,可就是為了這壺仙來居的一葉醁,你來品品看是如何。」老人逕自拉他在旁邊的樹下席地而坐,爽快地取下腰間的酒葫蘆,「啵」地一聲打開酒塞,往他懷裡送去。
他見老者如此隨性,豪氣也不禁給激了起來,接過來就是咕嚕咕嚕一大口朝喉頭直灌,難得地放聲大呼:「好酒!好酒!」
「年輕人就是要這樣!就是要這樣!」老人重重拍拍他的肩,哈哈大笑說道。
一老一少比肩而坐天南地北聊了起來,頗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梅漱寒本身雖非狂放之人,但是和眼前的老者相處,竟有著莫名的輕鬆愜意,彷彿是自家長輩似的。和師父生活在一起十多年,說的話加起來,也許都沒今天和這位前輩來得多。
「小伙子,有沒興趣和老頭子我一道遊遍江湖,既可行醫濟世,又能享受閒雲野鶴的生活?」
梅漱寒朝他訥訥笑了笑,腦海中浮現的是一張絕麗的俏顏,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麼是他拋不開、放不下的,肯定———是她了。
老人看他的反應後不解地一愣,爾後靈光閃過,登時撫掌大笑。「是了是了,是老頭子我疏忽了,小伙子人品俊秀,應該早有婚配對象了,是吧?」
聞言,他笑得更深了,應該……算是吧?雖然他從未想到這層,但,當他決定交給她「龍翔萬里」之時,心裡的選擇其實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既然如此,老頭子也不是個不識風情的老怪物,自然不會強迫於你;那家的姑娘福氣不薄喔!」
「不,不是這樣的。」梅漱寒淡淡地說,帶著些許赧然,臉上卻掩不住幸福的神采。
「能遇到她才是我好幾輩子修來的……真的,我一直很感謝她的。」
老人聽他說得真摯,款款深情傾注無遺,回想起自己的過往更是不禁動容;一改平日的無羈,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既然如此,你就更要好好把握,不要跟我一樣,最後……唉……」
老人沒道出過往,但梅漱寒感覺得到那一定是個刻骨銘心的故事,否則以前輩這般灑脫隨意的個性,不會在這垂垂老矣之年依舊感慨萬千。
「天下之大,再會不知是否有期,小伙子願意留個名字嗎?」老人咧嘴一笑,似乎已經收拾好自己的回憶。
「梅漱寒。」
「梅漱寒……梅漱寒……好個名字。梅漱寒!」老人仰首飲下最後一滴美液,陡然記起了什麼,喃喃在唇間輕聲念道:「梅綻半月天,漱香一點寒。」而後一笑,想如平常同樣瀟灑,心裡卻不自覺地泛起斑駁的舊痕夢影。
「好,老頭子記下了。」老人總是很快藏好自己的黯然,又是一副朗朗精神。「希望來日再見,後會有期嘍!」
他將空空如也的酒葫蘆系回腰間,深深看了他一眼,人就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前輩,您的尊姓大……」看來,老人即使聽到亦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了,只留下他未成句的問語。
梅漱寒凝視著老人的背影,不捨的惆悵悄悄在他心中佔了一丁點重量……
原來她真的猜中了!皇帝老兒真的要將靖平公主許配給大木頭!
唉……她多希望是她自個兒的胡亂猜測,怎麼都沒想到會一語成讖,就這麼不偏不倚地讓她中的呢?最誇張的是,還有不少文武大臣以「她」為目標,不斷向「她」推薦自家的閨女,沒法啊!這頭一號人選已經被皇帝老兒預訂走了,「她」這次一等選擇才會如此搶手。
每天在照顧病患之餘,還記得應付那些「意圖不軌」的說親者,弄得她鎮日心浮氣躁的,而這大木頭居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對於皇帝老兒的提議也是這個樣兒,一直沒有表明立場,真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大木頭,我想回大宋了。」並坐在屋脊,應浣寧靠著他的肩頭,語氣有些悶悶的。
「表哥表嫂肯定找我找得很急。」
「嗯。」他漫不經心應了聲,顯然是沒把她的話當作一回事,只看成是普通思鄉的牢騷話。
「咱們過兩天就啟程,好不?」她以為他答應了。
啊?這小妮子是說真的?他不禁有些詫異。「可是,還有染病的人,你要他們做什麼打算?」
「可以留下方子呀!尋著抓藥就是了。」
「那豌豆瘡呢?這可非一般大夫能治的,不是嗎?」
這……她無法出言反駁,只能深深歎一口氣,不是不知道他所說的是事實,可是,心裡的惶惶淒淒究竟所為何來,擾得她思維運作全脫了軌、出了岔。以往總是線條上揚的面容,如今摻上了淡淡的輕憂,看起來有幾分抑鬱。
「怎麼了?」他關懷地柔聲問道,她的遲遲未應讓他感到不對勁。「什麼事讓你煩心了?嗯?」
這……這……這該怎麼說呢?話要是說明白了,好像顯得她很不信任他似的,可是如果她真的相信他,又為何會這麼忐忑不安呢?她,應該是對自己和「他們彼此間」很有信心的,不是嗎?或許,之前只是她一時的胡思亂想、杞人憂天,可現在卻是鐵錚錚的放在眼前呀!
「是為靖平公主的事?」既然她不知如何開口,那麼就由他來說好了。
她點了點頭,又馬上搖了搖頭,唉……真是頭痛,到底該怎麼說嘛!最後,她還是嘟噥著嘴兒囁嚅道:「也許有那麼一點點關係,我不知道啦,就算有,也只有一點點一點點啦!」
寧兒,你對我還真是有信心哦!梅漱寒又好氣又好笑地俯下頭,在她的唇上迅速地輕琢了一下。這樣答案夠清楚了吧?
「我只是想趕快回去啊,在大理待這麼久了……」小妮子好像沒有任何反應,還是沉著一張臉,低低地說:「而且,人家畢竟是一國的公主,一般人不都巴望著做駙馬爺嗎?」她斂眉垂首,越說越小聲,連她都討厭這樣彆扭的自己。
「寧兒,看著我。」他扳過她的上半身,使兩人正面相對,一手托起她的下頷,正色道:「不要看輕自己,也不要看輕我。還收著我離開小村時留給你的錦囊嗎?『龍翔萬里』就是我這一生一世唯一的答案。」
「大木頭……」她的心驀地暖了起來,真是可笑呵……她有勇氣獨行在異域只為尋他,她也有勇氣面對龍王窟裡的大蛇,怎麼現在活脫脫像是個怯懦無依的孤女———那個十七年前失去父母時的小女孩?
「我答應過你的,待這裡疫情一除,咱們就回蘇州的,是不?」
「嗯。」她為自己的多心感到有些羞澀,縮了縮頸項,頑皮的神色又回到她的嬌容上,輕應著。「那皇上那兒……」
「我相信皇上不會強人所難的。」
是啊……就算皇帝老兒要嫁靖平公主,她也不會白白認輸的,不戰自退向來不是她應姑娘的所作所為!更何況,大木頭是……向著她的!想到這層,應浣寧又是一臉笑盈盈。
「相信我了?」
「唔!」她用力地點了點頭。「也相信我自己,更相信———『我們』!」滑膩的柔荑握住他的大手,懇摯非常地說道。
「好!不可以忘記你現在所說的每一個字!不可以喔!」他將另一隻手也覆了上來,溫柔地威脅。
心底裡上厚厚的甜味兒,浣寧卻不願這麼簡單就答應他,送給他一個大大的鬼臉,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鬼臉唷!
她含羞帶怯的巧笑倩兮,勾起他向來收藏心底的情動———一種絕對的誘惑!
梅漱寒出其不意地把她的身子拉進自己的懷裡,連抗議的機會都不打算施捨,就強硬地壓上她的唇,恣意侵略,攻佔她溫潤與香軟的裡裡外外,決定要給她一個一輩子也無法忘懷的懲罰,讓她牢牢地、牢牢地記住,再也不會對她、對他、對他們之間有任何質疑。
整個人頭重重暈暈的,身子卻如鳥羽般輕飄飄地直要飛上星月。嗯……奇怪了,她明明記得今晚幾乎少有風動的呀!
兩人一待又是將近一個月,大理的疫病的確已經逐漸緩和,辛苦這麼許久的日子總算獲得滿意的成果,眼見後堂的「舊雨新知」一個一個健康返家,應浣寧真有說不出的欣喜。真好!再也不用看到生離死別的肝腸寸斷了!謝謝天呵!
而且———馬上可以回家了!大木頭同她說定,等向皇帝老兒說明原委並辭別後就要啟程的,應該就這幾天了。
真好呵……浣寧開心地思忖著。
雖然最近老是覺得身子不大舒服,骨頭酸酸痛痛的,精神上有些懶懶的,偶爾還會突生恍憾,但是,她全沒放在心上。大概是太累了吧,她想,所以對於這些不對勁的情形並不甚在意。
「寧兒,你的臉色不大好。」梅漱寒剛為一位病人治療,耗損了不少內力,稍做歇息之際,不意卻看到奔走忙碌的她臉色不大對,蒼白得嚇人,他立刻攔下她,關心地說。「嗯?有嗎?」她朝他笑了笑,對自己的情況顯然是不大瞭解,頂多不就是有一點點昏眩感在作祟罷了。
「我幫你瞧瞧。」他伸手就是要為她把脈。
「我沒事的啦!」她笑著格開了他襲來的手,雖然有些虛弱無力。「魯叔叔還等著我把煎好的藥拿過去呢!」
梅漱寒也就不多說什麼了,英挺的劍眉卻若有所思地緊緊糾結成愁,只盼實際情況跟他腦中出現的揣想不同啊!
印象中,龍角已經所剩無幾了……
就在梅漱寒兀自為可能發生的最壞情形憂心之時,「哩當」一聲猝響,混雜著人聲的沸騰,驚動了沉思中的他。他———看到浣寧小小的身子委頓在別人圈持的手臂中,纖腰宛若垂柳般向後仰彎朝地,人已經完全失去知覺,昏厥了過去。
「寧兒,寧兒?」他一個閃身已經從旁人手中接過昏迷不醒的她,拍了拍她的頰,試著喚她清醒。
「唔……」她無意識地呻吟著,對於他的呼喊顯然絲毫未聞。
瞬間的天崩地裂!梅漱寒的冷靜自持在這個時候只是勉強維持下的殘存。他立刻橫抱起她的嬌軀,匆匆往廂房而去。
希望她真的只是累壞了,最多最多也只是染上個小風寒……
梅漱寒迅速為她做了檢查,身子滾燙如沸,牙關卻打著顫,額際豆大的汗水直冒著;目前還沒法判斷究竟是怎麼了。
顧不得自己才剛為他人耗損不少內力,他提起真氣,助她收束體內流動紛亂的氣息,用足了一盞茶時間方歇手,此時此刻,梅漱寒只覺心力俱疲,所幸她的脈象已經平穩了許多,但願這不只是一時的現象。
「唔……」她嚶嚀出聲,再度睜開雙眼時,外頭已是夜黑如墨,第一個竄入她思維的,沒旁人,就是他———大木頭。
浣寧坐起身,忍著喉頭的疼痛,急急嘶嚷道:「大木頭?大木頭?」
沒人相應,屋內只一支紅燭無聲地流逸著光線。
「大木頭?大木頭?」她繼續喚了好幾聲,依然是靜默一片。
浣寧掀開身上的被褥,雖然人沒什麼力氣,但這並不足以打消地想找到他的念頭,撐著床旁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扶著牆想要走出房門;說真的,這樣無能的自己,她實在是一點也不喜歡,半點也不!
這傢伙難道真當自己是沒病的「小菩薩」啊?居然挑這個時候這樣折騰自已!梅漱寒一走進來就看到她吃力地一步一步走著,他馬上放下手上剛煎好還燒燙的藥,一語不發地抱起她的嬌軀,重新把她放在應該出現的地方。心,其實是揪得緊、觸得疼了。
「我只是想找你嘛!」瞧他一臉不開心的樣子,她知道他會擔心啊,可她已經很有自知之明地以牆為支撐了呀;她偷偷看他一眼,吐了吐舌頭,說道。
他那一張臉還是拉得老長,連正眼也沒瞧她一回。
「別生氣啦!」她好聲地央著。
其實,梅漱寒沒有生氣,即便是有,也是對他自己———不該讓她這麼操勞的!人一累著,平常身體再健朗也容易患病,更何況,她的病究竟是……唉……所幸這龍角還存著最後一份,否則要真的是熱毒瘡,他是一輩子地無法原諒自己的!
「大木頭,你不知道你生氣的樣子好醜喔!」她見他一直未曾開口,想盡方法要逗他心情好一些,因為她明白他擔的心,不是為著其它人,是———為她,為她一人!
梅漱寒又何嘗不知她的意思?他端捧著藥碗,坐在床沿,語氣倒很是輕柔。「來,喝藥吧!」
「啊……一定要喝嗎?」浣寧皺起小鼻子,哀怨地瞅著他;如果這世上有什麼事情是她憎惡的,那肯定是喝藥這檔事兒了,從小到大一直都是。
一根盛滿黑黑濃濃汁液的湯匙遞放在她面前,看來,他的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真的一定要喝嗎?」百分之百垂死掙扎的口吻。天哪!那藥水光用瞧的就知道一定很難喝了,再加上那聞起來就可以苦死人的氣味兒,恐怕她連一丁點奇跡都不能期待了。嗚嗚嗚……連賴皮的機會都沒有嗎?當她眼睜睜看著那根湯匙往自己嘴裡送來,就知道抗議無效,只能任著他一匙一匙舀好灌進她的嘴裡了……
真的,好……苦唷!她閉緊了眼,蹙攏了眉,努力地忍耐著,不讓自己推開他手臂的衝動化做行動。好在,他送藥極快,才能讓她用快刀斬亂麻的速度,解決了那碗她發誓絕對不要再碰的藥。
「嗯!」他輕哼一聲,對於她的配合程度尚稱滿意,然後,用自己的衣袖為她拭淨了唇角邊殘留的痕跡。
「裡頭有……龍角?」等她逐漸從對藥湯的厭惡中回復理智後,才驀地想起聞起來的感覺原是不陌生的,她常常端著喂病人飲下的藥湯就是這個味兒的。
「還不確定,有可能。」梅漱寒將藥碗擱放在桌上,又回到床沿叫了下來,她那老是隨著情緒變動的豐富表情已經回到臉上。「先讓你服下,就算不是也有預防之功。想想,如果是風寒,你身子骨虛是很容易染上瘟病的。」
「可……那龍角不是快沒了,不是嗎?」
「嗯。」事實上她服下的正是最後一份,而且,最重要的一個步驟還沒完成。「來,讓我用內力幫你疏導龍角的藥力。」
以他今日一直無法好好調息回復的情況來說,實在不適合再耗費自身功力,可這是絕對必要的,對像既是她,他自然連半點猶豫也不曾掠過心頭。
「喔,好。」她順應道,乖乖盤腿坐好合上眼等著他運氣。「但是,你今天會不會太累啦?」雖然她一整天人事不知的,她一想到這層還是馬上睜開了眼,半轉過身子,回頭關心問道。
她的牽念總是這麼毫不保留地給他……她能如此,那他又何嘗不能呢?梅漱寒疼惜憐愛地撫了撫她的頭,溫柔得直暖上了她的心間。「放心!我還不至於這麼不濟事的!」
「等我稍微好一點,咱們就回蘇州,好不?」
「嗯。」
「真的?你說的喔她笑笑斜睨著他,帶著撒嬌地。
「好,一定。」
「說定了唷!」
「好,絕對!」他將她的身子扳轉回去,這小寧兒……呵!真是拿她沒法!
浣寧再次合上眼,一時之間,彷彿嗅到了衡洛園裡桂花四飄的清香,人,已經回到了她的蘇州……
離大理好遠好遠的蘇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5:40
9
應浣寧躡才躡腳地走進後室,那裡已經幾乎沒什麼人了,許多來看病的根本與熱毒瘡無關,只是仰慕梅漱寒的醫術而來。這日恰好人少,悶在廂房好幾天的她,終於忍不住溜出來啦!
她朝兩旁相識的病人與及家屬比了個襟聲的手勢,臉上儘是頑皮,準備嚇他一下,悶了這麼些天,當然要好好發洩一下嘍……大木頭啊,做人要認命啦!
一、二……三!
「啊!」尖叫出聲的是———她,應大姑娘。
她怎麼會料到屏氣凝神多時,最後居然敗在他的突然轉身嘛!事實證明,別想在一個武藝精湛的傢伙背後玩花樣!
「你……你……你……為什麼要嚇我!」哼!還笑吟吟的樣子,真是可惡哦!她不想想到底是誰居心不良,隨口一句輕嗔。
梅漱寒但笑不語。這個小傢伙,身體才稍稍好些,就沒半點安分啦?
「唔……好啦好啦,不跟你計較了!」見他沒答話,她就順勢找台階下嘍,剛才的抱怨只是用以紓解驚嚇到的情緒。
說真的,這兩天真正覺得身體有異的人,是他,老是有頭重腳輕的感覺!
不過,應該沒事吧,大概是累了;尤其是她前幾日那一昏厥,當真是讓他憂到心坎裡去了,日日夜夜都盡惦著她、顧著她,自個兒的生活起居倒沒留心。
「怎麼啦?精神不大好……」她看他眼神迷濛,似乎有些恍惚,立時收起好玩的心態,拉著他的手臂,關懷備至地問道。
「沒什麼。」不想她擔心吧,況且他自己是個大夫,有病他怎麼會不知呢?
「我瞧咱們再晚兩天上路吧!」她還是掛心著,自己這一病,雖然不甚嚴重,但她連帶地想到大木頭,他再怎麼厲害也終究只是血肉之軀啊!
「怎麼,你還有哪裡不適?」梅漱寒緊張地反抓住她的手,蹙著眉說。他的思維真的是每一絲每一毫都繫在她身上呵,即使是在自己不舒服的情況下……
「沒啊!不是我」她真是徹底敗給他了,一方面是感動,一方面是為他對自己的疏忽心疼呀!「是你啊!大木頭!」
「我?我沒事的!只是最近有些累吧,你甭擔心我,時間還是維持咱們昨晚所說的,三天後離開。」他難得解釋這麼多,為的就是不想她為他發愁呵!「我自己是大夫,我會不知道嗎?」
「你不知道,我表哥就常說,學醫的誰都照顧得好,就是不懂得照顧自個兒!我們家就有一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啊!」她可不這麼覺得喔,嘟著小嘴反駁道。每次看韓叔喝酒喝那麼凶,就為他的身體打抱不平,他自己卻渾然不把它當回事兒,依舊是喝他的美酒佳釀。
「你倒是很清楚喔!」梅漱寒聞言搖頭輕笑,瞧她說得活靈活現的,一副真是這樣沒錯的不容置疑。
她齜牙咧嘴給他一個大鬼臉。這個大木頭哦,居然不相信她!
「還是維持原議吧!」他知道她思家殷切,而他,唔……他有件要事要跟她的表哥商量。
「那你這幾天自己要留心點喔!」
「嗯。」他溫柔朝她一笑,將她的關切細細珍藏在心底。
「大木頭……你你你,別嚇我呵!」他的保證怎麼才一天就生了變量。
今天一起身梳洗,就發現睡在長椅上的他面色蒼白得嚇人,喚了他幾聲也不響應,臉上強忍病痛的掙扎線條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顯露出來,她那一顆心全懸在半空中,悠悠蕩蕩的!
她自己不懂得醫術,無法幫他診治,只得央寺裡的師父幫忙到外頭找大理府當地的大夫。
「如何?大夫。我兄長他……」
「這……小兄弟,說真的,還不是很明朗,可能是單純的勞累過度,也有可能是…
…」大夫停了下來,怕接下來的話會嚇到眼前這個少年。
「是……什麼?」她顫顫問道。「請告訴我。」
「唉……我也沒把握,或許是瘟病之類的,聽說這裡後堂有名活菩薩,能診能治,你可以找他啊!在下是無能為力了。」
活菩薩?他正躺在你的面前啊!聽到大夫這麼說,她可真是欲哭無淚,大木頭救活了成千上百的人,結果他自個兒……
「那我如何才能確定他的病因?」她咬緊下唇,不斷告訴自己要堅強些,現在的她,除了要支撐自己的情緒,還要支撐他啊!
「再過兩天看看,如果發起疹子,恐怕情況就不大好了。現在你就盡量讓他舒適些,我開個溫中祛寒的方子。你讓他服下看看。」
「嗯,我理會得!謝謝大夫。」
送走大夫後,她請寺裡師父幫她把大木頭搬移到床上,忙進忙出地為他打理一切。
「大木頭,醒醒啊!該吃藥了!」她努力要喚醒他,藥剛煎好,得趁熱喝下!
才短短沒幾日,居然兩人就角色互調,要她怎能不一想到就啞然失笑、無言以對。
還是沒動靜?好吧,那她只有不客氣了!
浣寧用力在他頰上拍了拍,又在他的人中招捏了捏。
「嗝……」梅漱寒緊了緊眉頭,緩緩張開眼。
「來,我扶你坐起身來。」
「我……」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企圖讓自己再清醒點。
「你,哼!還敢說咧!是誰答應我要好好照顧自己的啊?話才沒說多久,結果呢?哼!都是你啦,啟程的日子又得往後延了,你哦,再不好好養病,我鐵定跟你沒完沒了!」她一口氣說了這麼許多,就是要將積累到現在的忡忡憂心一併傾倒出來,她沒好氣地端起那碗藥,唉……看起來沒比她喝的那碗好到哪裡去,可是,為什麼她會有一種寧可喝藥的人是自己的感覺呢?
「來,張嘴啦!」她沒好氣地說,攪了攪稠稠的湯液,舀滿一匙放在他跟前。
「我自己來吧!」他說道,接著就要伸手接過她手裡的匙。
梅漱寒明白她不悅的原因在於他對自己的疏忽,而那強硬語氣,該是為了要讓她相信———自己的確已經堅強到能做她的倚靠了,是吧?明眸下露出的懤懤懆懆的陰霾,他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呵!
「不!我來!你啊,就給我乖乖喝藥,生病的人沒有說話的分兒!」她可是一點都不退讓的。
誰教他讓她擔足了心!
她是真的生氣了,腮幫子鼓得飽飽的,看來,他是得順著她的意思做了。
原本她以為自己對餵藥的工作多少會有點興趣,畢竟這是頭一回經驗,新鮮感十足才是,可當她一瓢瓢舀著往他口裡送去,她發現一點都不覺得好玩,一點都不,根本就———難過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每一個動作都讓她覺得心裡在痛呵!
「寧兒,我沒事的,你就別繃著臉了,嗯?」他好聲地說,潛藏在慍色下的泫然欲泣他看得心疼。
「你之前也是這麼說的,可你看結果呢,我真不知該不該相信你。」她擱下空碗,背對著他坐在桌前,就怕他看到她的表情其實已經偽裝不下去了。
「如果……如果……」她狠狠咬了下唇,繼續說道,內心的憂懼卻讓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你是說瘟病嗎?」倒是他自己說了出口,很平靜她。
「龍角……沒了,不是嗎?」連語氣都無法佯作強硬了。
「你甭擔心,也許我跟你同樣,只是單純的風寒而已啊!你瞧我現在不是神氣挺好的?」他盡量不去理會從身上傳來的各種難過感覺,反倒安慰起她來了。
「沒錯,但……」既然無法克制自己做最壞的打算,那麼她也要盡最大的努力來化解最困難的狀況。對!就是這個樣子!她輕輕地頷首,是對自己的期許,也是允諾。重新拾回她的信心,應浣寧轉身向他,朗朗一笑,說:「嗯!我決定要再跑一趟龍王窟!」
「別忙了,寧兒!聽我說,」梅漱寒依舊保持他的沉穩。「龍王窟裡已經沒有龍角了。」
「為……為什麼?」這怎麼可以啊?她已經下定決心咧!
「這種毒蛇能做迦樓羅的食物,本身就具備了點靈性,上回我們已經去過了,這次你再去只怕沒有任何一條蛇了。」
「不成,我還是要去看看!就算那裡沒有,我也要再尋另一個龍王窟。」她說得很堅定。
「直到找著龍角為止!」
「傻瓜!」他輕笑著。「你就這麼肯定我一定是染上熱毒瘡啊?」
「你自己還不是?」相對於他的輕鬆,她是有感在心頭。「我生病時你擔心得把龍角放進我的方子裡,就是防範最糟糕的情形發生,結果,我只是傷風而已。要是……要是……」
哦!天哪!講到後來,一股冷颼颼的寒意竄上了她的背脊,如果那時他把龍角留下來,也許……也許……
瞧她好不容易放晴的臉色忽地又沉了下去,順著她的話,不難猜著她思考的方向,梅漱寒仍然自在地笑著,心底卻期望她沒識破他的淒淒。「你呀,就別再咒我了,我還想陪你回蘇州呢!小傻瓜!」
「嗯,一切只好等兩天後再做計較了。」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了。
但願大木頭跟她一樣,只是小染風寒,過個一、兩天就能痊癒了。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呵,她心裡總是覺得陰沉沉的。
這———究竟是為什麼?
「寧兒?」他從昏沉中醒來,瞧見她倚著床旁,坐著睡著了,連件衫子也沒加,真是的,她才剛復元呢,他可不想一再重複玩這個角色互換的遊戲呀!
「嗯?」她睡得很淺,他一出聲,馬上就睜開眼了。「有事嗎?不舒服嗎?」
「沒,你披件衫子吧!」他知道若是把床鋪讓給她歇息,她是絕計不肯的,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了。「啟程的時間已經被我們倆一拖再拖,接下來可別又輪到你呵!」
「不會不會,我啊,才不像你咧……說話不算話!哼!」
還在氣頭上啊?他怎麼不記得他的寧兒是個這麼會記恨的小傢伙?
「你覺得怎樣了?」刺歸刺,關心卻是有增無減的。現在,已經是第三天中宵了,也許到了明天,他的情形就可以明朗化了———是小恙,抑或是大病。
呵!好極端的狀況!
「嗯,沒事啊,很好。」其實,他對自己的情況已經有大概的明瞭了,只是,他不忍這麼早就跟她說清楚,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原來,他也有畏首畏尾的時候,真是……可笑!
浣寧瞧他精神算是不錯,而且,非常非常難得地,他居然一副很想同她說話的模樣!既然如此,她找了件衫子披在身上,坐倚在床沿,頭抵著後頭的牆,決定捨眠陪君子。
「寧兒,還記得我們初識時,我跟你說過,我來大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嗎?」
有些事情,他應該要說出來了,因為再不說,恐怕就沒有什麼機會了。
「嗯……我想想,好像是尋人,是吧?」他不提她都快忘了咧,只是,唔……大木頭提這個做啥啊?
「嗯。那你沒覺得奇怪,我怎麼遲遲沒有行動?」
她壓根兒忘了這回事.好吧,他要說最好,她可是巴不得聽個痛快咧!「對啊!你為什麼一直沒有動作?」
「我要找的是在江湖上人稱『醉淳於』的神醫,我本以為他會因著瘟疫肆虐來大理,所以,我才千里迢迢從中原來到西南隅。」
「你找他有事喔?」問的是有點小小廢話。不過……找的人是……韓叔?這大木頭認識韓叔?
「嗯。」他的目光放得好遠好遠,不是在現在,也不是在大理。「是我師父臨終前交付給我的唯一任務。」
「呃……你師父不是要你去找他報什麼仇吧?」
「不是的,」對她的異想天開,梅漱寒報以一笑。「是有物事要我轉交。」
「哦?」她好奇地問道。內心卻隱隱有些不安,這大木頭今兒個是哪根筋不對了,怎麼會主動說出這些事?
「喏!就是這個。」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手絹細細裡著的東西,看外頭倒猜不出裡頭究竟放了什麼。
「是什麼?」她一向很懶得猜謎的。
「這我也不清楚,師父並沒有允許我打開一看,只吩咐要我代她轉交給韓大夫?」說完,他將東西遞給她,用意已經很明顯了。
「為什麼要交給我?」她望著他的手和那裡東西,一怔,隨即慌亂地直搖頭,堅持不接過來,她絕對不接過來!從喃喃細聲逐漸加大音量,應浣寧的淚水也跟著慢慢逼了出來。「我不要幫你,你的事你自己完成,我不是你師父的徒弟,這根本不干我的事,你自己去辦,你自己去辦!我不要幫你!」
「寧兒……」梅漱寒的聲音也沒適才那般穩定了,他———又何嘗願意看著她難過心傷?只是,事實擺在眼前,他得做好最萬全的交代,以免……唉……
他先穩了穩因她的反應而起波瀾的情緒,然後開口,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還算自在。「寧兒,聽我說,我只是交給你,萬一……」
「不會的,不會有什麼萬一的!」她硬是急急打斷了他的話。雖然她之前不是沒有做過最壞的揣想,可臆測畢竟是臆測,而今從他口裡吐出這些話,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原來,她所以為的堅強還是如此不堪一擊啊!
「寧兒……」他再接再厲地想要把話說清楚。
「你不要再說了,我很累很累,想要休息了,晚安。」她索性合上眼,決定往夢鄉裡去,她明知道這是個逃避,可是———她真的怕自己會承受不起!
也好,她閉起眼,他就可以當她已經睡著,他就可以不用太擔心自己會因她的傷感而情緒潰堤……
他深吸一口氣,再做一次穩住自己的工作,說道:「你可以不用聽,可是,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說這麼多,所以,我還是要說。」
「寧兒,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很感激你!因為遇著你,讓我重新去思考了許多問題,包括我自己的生活態度,雖然師父救了生命幾乎不保的我,還收我為徒,授我醫術和武功,但她老人家的性子一向冷冷的,對我他不大搭理,剛開始這種日子我恨不習慣,小時候過慣養尊處優的日子了,但時間一久,我不得不接受師父那一套模式。
「其實道理很簡單,因為我喜歡師父,我希望在師父心目中的我,就是她所希望的那個樣子,所以我努力地讓自己對一切都淡然處之。這就是你剛認識的『梅漱寒』吧?自從遇到了你,我覺得內心一些刻意築起的圍欄開始撤除了,一個很久很久不曾出現的我開始慢慢甦醒了。以前的『梅漱寒』我不討厭,但我似乎更喜歡現在的自己,雖然不可否認的,以前的『梅漱寒』依然存在著。」
「寧兒寧兒,對於生死,以往我可以完全不縈掛於心,死亡,我已經經歷過一次,沒有什麼可懼了;而如今,有你,所以我不捨離開,更不會放棄每一個能夠與你廝守的機會。只是,我很明白自己目前的情況,所以……所似……才決定將師父的遺物托寸予你,如果,我真的不能完成,也請你幫我完成,可以嗎?」
這一頭,有人平靜地娓娓說著自己的心事,那一頭,卻有人已經聽得情難自禁、淚流滿面了。
浣寧仍是合著眼的,他真摯的一字一句敲擊著她的思緒。眼睫可以命它合起,但,奪眶而出的淚水收得回來嗎?
還有———感情呢?
梅漱寒不是沒瞧見她的淚如雨下,只是,他必須強忍住心裡的喟歎欷噓,不能讓它逸出口,不想她更悲勵、更難過呵!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壓抑的哀傷?
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夜深了、沉了,有沒有人可以告訴他們,明天的日頭會不會依舊初升……
果然,開始出起疹子了。
她發現———即使已經做了好幾層好幾層心理準備,最後依舊枉然,真正眼見為憑的震懾還是讓她狠狠一顫。
大木頭時醒時昏,神色憔悴了許多,清醒時也曾試圖自行運功治療,但這畢竟是熱毒邪氣入侵,運起內力使氣息通暢,只有強健之用而無治本之效。
沒人能治了嗎?難不成,她就這樣眼睜睜看他一點一點步入鬼門關?
不!不成!她要想法子救他,一定要!
她不識得什麼名醫,更何況需要有大木頭這等醫術的,實在是難尋呵……這該如何是好呀?
不!有一個人或許可以……一個名字倏地鑽入她的小小腦袋,要不是他提到,她也許一慌一急就忘了呢!的確,她是不知道什麼名醫,可她熟悉的可是天下一等一的神醫啊!
韓若風!「醉淳於」韓、若、風!
「大師」,她來到前院,求見天龍寺的住持,為自己的即將遠行先做好安排。
「家兄不意染病,偏巧這稀世藥材全數用在救人之上,已無法再得,為解家兄惡疾,在下決定回返大宋尋找名醫,這當中還勞大師多擔待多照顧。」
「梅施主救人無數,定有福報,小施主當可安心,敞寺一定好生照料著。」住持合什,說道。「阿彌陀佛!」
「在下先行致謝,這份大恩一定永懷不忘。」
「小施主言重了。只是,聽說皇上有意招之為婿,何如懇請皇上昭告天下,遍求名醫,如此不是最容易的做法?」
「這……」她倒沒想著這層,聽住持大師這麼一提,的確,她回衡洛園能否尋著韓若風,猶是未定之天,倘若能雙管齊下,那大木頭能活命的機會不就大得許多了嗎?她疲憊的愁容終於露出難得的一笑。「謝謝大師指點!不過這可能要麻煩大師了,因為路途遙遠,所以在下得即刻出發,以求時效。」
「嗯,小施主放心!」
「阿彌陀佛!」浣寧合什對大師深深一揖。「再次謝過!」
應浣寧走回廂房,腳步竟是沉重莫名。
要離開他了……連她都沒把握這一別是暫時還是永久,但是,她願意為再會之期賭上一睹,誓必要賭上一睹!
「大木頭,你醒來時要是知道我走了,會不會生氣,氣我沒有陪在你身邊?氣我連當你的面道別都省略掉了?」她坐在床沿,柔柔地說著。
梅漱寒臥睡在床,沒有任何響應,想來是不知人事。
她的手指偷偷爬上了他的面容,輕巧巧地玩弄著他額前的發,含情脈脈地凝眸向他,許久,才戀戀不捨地收手,繼續說道,那語氣、那神色彷彿他就如往昔摟著她、聽她說這說那的一樣。「我會想法子救你的,你一定要等我回去搬救兵呵!一定要等!一定一定要等!聽到了沒?你沒出聲就代表答應了我的要求嘍,你已經很沒信用、老是黃牛了,這一回,可千萬千萬不可以了喔!要不然……要不然……」
要不然如何呢?她自己也紅了眼眶,再也說不下去了,因為,她根本就不想要什麼「要不然」呀!
「至於你師父交代的東西,我想還是你留在身邊吧,以後你自己去完成這個任務,這樣,就算你對我賴皮,對你師父總不行了吧,所以,大木頭.,你一定要好好地待在大理,我速去速回,要等我喔!」
糟糕,眼淚又要流下來了,不行,她當初決定要笑著跟他道別的,不管他是否聽得到。
她迅速地吸了吸鼻子,說道:「嗯……我要走啦,早點出發早點回來。住持大師會為你做最好的安排的!」
「最好皇帝老兒本事大,能找到好大夫治好你,就算你因此成了駙馬爺也不要緊,只要你能夠活得好好的,我就什麼都好啦!」她強抑著內心無奈的痛楚,沒有笑意地咧嘴一笑。「你放心好了,這一次我絕對不對你繃著一張臉了。」
她提起簡單包袱一口氣往門口衝去,卻在跨出門檻的一剎那,又忍不住停下動作,回首一視,對他做了最後的溫柔宣告:「我,要走嘍!」
然後,狠下心斬斷所有的不捨,甩頭,快步離開。
留下全部的牽念,給他!
卻沒有發現一雙深情的眸子望著她的背影,久久不能自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6:04
10
她站在大門前,包袱背在右肩頭,翹首望著門匾,上面是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
衡洛園。各種不同的感覺全湧生混雜在心底,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有想念、有喜悅、有怯懦、有期待、有害怕,像是回到了家,又像是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裡真的就是她居住多年的「衡洛園」嗎?應浣寧靜望著,任風將她未束的秀髮吹拂到臉上頸間,一時竟然無法移動寸步,只能這樣立在門外,有些茫然呵……
「小兄弟,你有什麼事嗎?」有人從後頭拍上她的肩。
浣寧緩緩回頭,朝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點勉強她還沒法確定自己要如何面對這些親人好友。
「寧……寧兒!」那人顫巍巍地吐出她的名,眼睛睜得老大,表情從不可思議到欣喜欲狂,事實上,她無需說話,就已經道明一切了,不是嗎?
「快快快,快進門啊,咱們大夥兒可想死你了!」
那名家丁熱切地為她開門,只差沒揪著她往裡頭直衝咧,一進門就迫不及待扯嗓大喊:「寧兒回來啦!寧兒回來啦!」
園裡各方冒出好多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孔,每個人都挑高了眉頭,既驚且喜,衝著她猛笑,還有一堆聲音企圖灌進她的耳;但是,一連串的影像和聲音,對她而言,近在咫尺卻遠如千里,回復的點頭微笑其實是無意識下的直覺反應,僵硬得連她自己都懷疑到底那算不算是「笑」。
「大……大表哥。」她嚇了一跳,完全沒想到在正廳門前出現的高挺身形居然會是大表哥,那……暐表哥呢?
項昱點點頭,非常冷靜地說:「先進來吧!」
「意睛姊姊!」她飛奔到蘇意晴的懷裡,「回到家了」的這個認知才清楚地在腦中成型。
「平安就好了。」蘇意睛摟著小妹子,心裡的喜悅自不在話下;瞧她一副少年郎的打扮,難怪項暐派出去的人會遇尋不到。「要不要先休息?」
「不了!」她念茲在茲的事只有一樁,否則,她不會用身上所有的盤纏請船員在這個不合時節的時候出航,就為了走海路花費的時間比較少。「意晴姊姊,韓叔人呢?他在不在啊?」
蘇意晴疼惜地看著她寫滿惶急的臉,雖然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她經歷了什麼,但她相信———那,應該是足以讓她記憶一生一世的刻骨銘心吧?她把目光轉向丈夫,這個問題就丟給他來回答了。
項昱向她們這裡走了過來,這輩子他最掛心的兩個女子正用靈澈明眸無言地問著他,他用向來的沉穩應道:「一直沒有韓叔的消息,他的性子你應該也是知道的,不是嗎?」
其實她早就明白,得到的答案最有可能的就是這個了,只是,面對這樣的結果,她的眼前還是禁不住地迅速罩上了層薄霧,螓首和沉重的心情一般,緩緩地低垂了下去。
大木頭大木頭,你說我應該怎麼做才可以救你?你教我好嗎?
項昱和蘇意睛對望一眼,兩人心頭都不約而同地浮現六年前的他們。尤其,那種絕望與祈求交錯的表情,項昱是再熟悉不過了,即使是多年後的現在,他還是心有餘悸呀!「寧兒,怎麼了?」蘇意晴扶住她的雙肩,輕柔地一問;也許他們能為小妹子想想法子。應浣寧慢慢抬起頭,表嫂絕麗的容顏此時只是一片模糊影廓,大木頭的面容竟很自然地疊在上頭,彷彿他就在她跟前,用他的憐惜在問她「怎麼了」。心,扎得疼了!她輕輕搖了搖頭,竭力地克制住情緒的決堤,還硬擠出一絲笑容。「沒,沒什麼。」水珠兒卻不爭氣地在這個時候墜了下來,讓原本就薄弱非常的說辭更顯得全無說服力。
那樣的寧兒不是他們所熟悉的呵!
項昱用眼神和妻子很快地再做了一次意見交換,不需要言語,是他們靈犀相通的默契。
「寧兒,」蘇意晴的語氣更加婉轉了。「你先歇著吧,什麼事明天再說,也許咱們能和你一同想法子解決!嗯?」
她乖乖頷首,目前,她的確很想好好休息一下,最好可以不再想起任何心痛心傷的感覺。
「我陪你回房。」意晴拉起她的柔荑,往空著已久的房間慢慢踱去。
項昱瞧著她們的背影,對寧兒的關懷他從不比任何人少,只是一向習慣放在心裡了,之前有項暐、之後有意晴能幫他傳達心意,這就夠了,寧兒她也瞭解的。
很久沒發出感慨的喟歎,如今,他卻不由得讓它重又逸出……其實,他心裡對寧兒的不同以往約莫有個底了;能讓她這樣急急要找韓叔,會是什麼樣的人出什麼樣的事,他十分明白,他自己也曾經有過相同的境遇、相同的心情呵!
至於暐弟……唉……項昱又是深深一歎,除此外,他已經無言可對了。
貼小?無浣寧終於重新著上睽別已久的女裝,略施了點胭脂以掩飾疲倦與憔悴後,就上正廳去找表哥表嫂。
昨晚,還是求不得一夜好眠,心裡頭鯁著他的事,哪兒能安心入睡。輾轉反側思量再三的結果,她決定要把大木頭的情形說出來,或許,以大表哥向來的神通廣大,能找到什麼解決之道。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她簡略地述說了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
「所以,你是回來找韓叔搬救兵的?」意睛感動地摟了摟她,生死一線,相隔卻是飛渡關山難以到達的遙遠。
「嗯。」她態度沉靜,情緒控制得很緊,而項昱、蘇意睛瞧在眼底卻是更加心疼。
「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呢?」項昱蹙著眉問道。韓若風人不在衡洛園是事實。
她扯了扯唇角,一笑,裡頭揉著蒼涼的無奈,輕輕揚睫平靜地回道:「我要回大理!」
她答應過他的,無論能否找到韓若風,她最後終是會回到他身邊的。
浣寧眼底情重的執著,已然把這短短幾字以外的千萬深情道盡了。他們夫妻除了感動,還是感動呵!
「讓你大表哥陪你走這一遭吧!」蘇意睛說,給身旁的丈夫一個溫柔的凝睇。「也許他能派得上用場也說不定。」
「可以嗎?」她原先是有想過,但是不知道好不好開口。
「寧兒,什麼時候跟大表哥這麼客氣啦?」項昱對她的寵愛關切表露無遺。
「沒,只是……只是……」表哥表嫂那種全然的支持,讓她努力維持的冷靜自製面臨崩解的危機。
「如果可以,我也想陪你一塊兒去……」意睛對浣寧說道。
「你不行!」項昱打斷妻子對他的暗示。「有孕在身就好好兒待在衡洛園,何況我們倆都去了,這『巧織坊』誰來坐鎮?」
蘇意睛在這一點上的確沒有任何籌碼堅持己見。只是,她總希望能陪著小妹子去面對種種可能發生的憂與喜。
「意晴姊姊,你……」浣寧驚呼出聲。呵!她可沒料到自己要做姨娘了!那種感覺很奇妙,對生的期待悅然與對死的膽寒懼然,竟會在她生命裡的同一個時段出現,真是一種諷刺的平衡!
蘇意睛笑了笑,很輕地,沒多說什麼;她明白此時此境,過多的快樂對寧兒而言,是相當殘酷的。
「預計什麼時候出發?」
「越快越好。」回家才不到一日,她的心已經回到大理了———或許,自始至終從未離開過……
「嗯!」項昱尊重她的決定。「我會請傅管事立刻打點一切的!」
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不!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
當她直奔天龍寺時,所見到的只是一間空空如也的廂房,裡頭沒有她的大木頭。
「大師,那位梅大夫人呢?」她急急跑到前堂,顧不得裡頭的僧侶正在做早課,劈頭就對著住持問,焦灼將她的理智焚燒殆盡。
「這位女施主……」住持看著這名唐突的姑娘,一頭霧水地正要問她與梅漱寒的關係,卻被她猛然打斷。
「大師,求求你告訴我,那位梅大夫呢?」
「寧兒,你別慌!」一旁的項昱忍不住出聲安撫。「讓大師慢慢說。」
大師長歎一口氣,才又緩緩道:「姑娘若是家中有人得病,想找梅大夫醫治,恐怕是沒法了。梅大夫自己都……唉!」
大木頭———死了?
他,還是沒有遵守承諾?還是沒有等她?
他,居然狠心不等她,居然……
應浣寧所有的感官一下子全部失去知覺,再瞧不見任何事物,聽不見任何聲響,眼前只有一片死寂的漆黑;所有的思維運作也全部停擺,她來自何方、如今身在何處、而後將往何地,對她,已經沒有半點重要了。
她就這樣怔怔站在眾人面前,沒有痛嚎,沒有哀泣,只是發著愣,旁人喚了幾聲依舊是維持原狀,宛若一尊雕像,沒有生命的雕像。
然後,不發一響地,她跌入了項昱的懷裡,從此,她拒絕接收一切外來的訊息,昏厥了過去。
「嗯……」她悠悠醒轉,神色間仍是絕望的冷然,所別者不過在於眼睫的分與合而己。
原來,他們捧在手心、總是漾著一臉燦爛的小寧兒竟也有如此絕烈的一面。項昱心疼地想。
「寧兒,」他喚道,果然———如他所想,完全沒有半點反應。「你先聽著,大木頭他是失蹤了,並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他也稱梅漱寒「大木頭」,因為她的敘述中一向是這麼稱呼他的,所以項昱只知道他姓「梅」。
嗯……開始會眨眼了?好現象!
「大師告訴我,他在你走後也就跟著不見了。所以,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現在哪裡,病治好了沒。」他略略提高了聲量。「你聽清楚了,大木頭並不是死了!」
接著,兩行清淚滾滾而下,濕了她慘白的頰。
她轉頭向著他,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打著顫地:「大表哥,這……這是真的嗎?不是在安慰我?」
「當然是真的。」他淡淡地說,心裡卻為她的重回人世有著輕微的喜悅。
「是失蹤?不是……」她怕是自己聽錯,又慎重地問了一次,「死亡」那兩字無論如何卻沒有勇氣說出口。
「嗯。」
這是不是代表她還可以抱著卑微的希望?冀求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然後就這回的誤會,對她輕斥一聲「傻瓜」?
她———真的真的可以抱著希望?
「寧兒,」項昱柔聲對他的小妹子說。「說真的,我不知道該勸你將他徹底違忘好,還是讓你繼續為他牽腸掛肚。我只能告訴你,當年,直到最後一刻,我都不曾放棄過對奇跡的期盼,即使明白那是個奢求。」
她知道大表哥是指當初意晴姊姊命在旦夕、險些生死永別的事,後來她曾聽他們講述過程,確實是讓人驚心動魄!
浣寧瞭解大表哥的意思,她用衣袖胡亂抹了抹頰上的濡濕,綻著輕笑,說:「我會好好振作的!因為他隨時有可能回到我身邊的,是吧?」
項昱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平和地對她說:「咱們———回家吧!」
回家?
這蘇州、大理的一來一往,讓她有了一個再清楚不過的認知,她的家不是在蘇州,是在———大木頭的身上呵!就像大表哥的家是在意睛姊姊身上一般。
「嗯,好!」她輕聲應道,眸子已然恢復以往的生氣神采。
她願意相信,自己終有一天能找到她真正的「家」!
「韓叔,你……」蘇意晴沒有想到在項昱和寧兒離開後,韓若風竟然就出現在衡洛園了。
「怎麼,女娃娃,不高興看到老頭子啊?」第一次見到蘇意晴時,他是這麼喚她的,從此就算她已為人妻,他還是這麼稱呼著。
「沒這回事。」
「欸……對了!怎麼全家就只剩你一人,寧丫頭和項昱、項暐呢?該不是躲起來要嚇我這老頭子吧?」
對於韓若風的玩笑話,她是早已習慣了,但笑不答。「韓叔,這次回來可要多留些時候喔!」也許,寧兒會回來再尋韓叔。
「唉……我就算想去雲遊四海也得一段日子以後嘍!」他臉上突現一絲慨歎,接著說:
「你沒瞧見這口棺材嗎?」
的確,正廳裡放一副棺材非常有震撼效果,大白天看起來仍然怵目驚心的,就不知韓若風這「棺材」裡賣的是什麼藥了。
「女娃娃,你打開看看!」
蘇意晴猶疑了一下,還是決定試試,無論如何,韓叔總不會要害她的。她走上前,微微使勁兒推開棺蓋。
棺槨裡頭是個年輕人,清瘦俊秀,頗形憔悴,合著眼,一時之間也難以判定是人還是屍。
「女娃娃,小伙子人還活得好好兒的啊!怎麼掉起眼淚來了?」韓若風被意睛的反應著實嚇了一跳,他所認識的女娃娃可是十分堅強的,可這會兒居然掉起眼淚來了,好不奇怪!
「啊!」蘇意睛一聲驚呼,好像才從夢境中赫然覺醒似的,對於自己不明所以就撲簌簌地淚珠兒直掉,也很是訝異。這個年輕人她是頭一回見到的呀!穩了穩情緒才開口相問:「韓叔,他是怎麼回事?」
「他是老頭子新認識的小朋友,要不是老頭子肚兒裡的酒蟲還惦著仙來居的一葉醁,踅了回去,恰好遇到這小伙子,恐怕他就命喪荒野嘍!偏偏老頭子還沒法救活他,只得把他弄回衡洛園好好想辦法!」韓若風說。「也許會要項昱或項暐幫忙,怎麼,他們全不見了啊?」
蘇意睛為難地朝他一笑,確實他們都在園裡。
「那可就不妙嘍!」他擰緊了眉頭。「這小伙子服下我的五苓散,以假死狀態暫時阻止熱毒發作,可時效就快到了。」
「我來!」蘇意睛清婉的姣容上有著莫名的堅決,她自個兒不解,韓若風自是更摸不著頭緒。
「你?」韓若風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你不成的,也不想想項昱會准你虐待自己、虐待兒子嗎?」
呵!韓叔看出來了?果然,厲害!
「不打緊的,我會量力而為,況且,韓叔你也沒其它的選擇了!」對於眼前這個年輕人,她就是有種想要盡力相救的感覺。
「唔……好吧!」他考慮再三,終於答允。「女娃娃,到我的藥室來。」
浣寧同項昱回到衡洛園後,知道韓若風回來了,卻見不著他,只聽說他正閉關設法要救一個年輕人,而且三申五令不准閒雜人等接近。所謂「閒雜人等」就是指除項昱以外的所有人,自然包括她了。
反正,對她來說,那並非關心在意的焦點。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會笑會玩,偶爾同表哥表嫂撒撒嬌,日子過得舒服得很。可是,多了不時的神遊方外和獨處的鬱鬱寡歡。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這是他倆許下的盟誓,永生的盟誓!
確實,她是沒有放棄任何奇跡出現的可能,但不表示她就能不再思他、念他,就能拋開深埋的惆悵和黯然!
她拿出他留給她的錦囊細細瞧著,一刻一畫都是代表他們共有的一寸寸回憶,她就只要這樣盯著,看著,那些「過去」就永遠不會真正過去。
「寧兒,在想什麼?」旁人也許沒有察覺,但蘇意晴對於小寧愈發清裊的原因可是瞭然於胸。情呵!
「意睛姊姊。」她扯了扯嘴角,對出現在亭子的表嫂打聲招呼。其實不必說什麼,意睛姊姊也就知道了吧?
「還記得你曾問我的問題嗎?」蘇意晴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輕聲說道。
「嗯!」浣寧知道她指的是什麼,眼睛一亮,微微漾起笑意。「我想我已經找到答案了。」她的答案就是他———大木頭。
蘇意睛點了點頭,微笑響應著,小寧兒確實和往昔有所不同了,她說不上來是好還是不好,但是這樣的改變已經是既成事實了。她注意到她手上的物事,嗯?不曾見過?好像是塊玉珮。
「你手上的是什麼?」
浣寧沒說什麼靜靜地遞了過去,借意晴一看。
不!不會吧?這是……這是……
蘇意晴咬著下唇,另一手緊緊握指成拳。她仔仔細細檢視了好幾回,沒錯!是當年在天朗身上的「龍翔萬里」!
「你……」她有些激動地顫著聲說。「這……這是在哪兒得來的?」
「是大木頭給我的呀!怎麼,有問題嗎?」她瞧意睛模樣不大對勁,就繼續解釋道:
「這是他隨身攜著的家傳玉珮,後來才交給我的。」
天哪!有可能嗎?她的小弟有可能從那些金人手裡倖存嗎?她記得有一把大刀狠狠穿過他的身子呀!
「他有跟你說過這塊玉珮的名稱?」
「有啊!」難道,意睛姊姊認識大木頭?「龍翔萬里?」她忍不住地接話過去。
「嗯!對啊!意睛姊姊認識大木頭?」浣寧驚呼出聲。
天哪!她簡直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天老爺真是跟她開了好大一個玩笑,在得知弟弟逃過十五年前的劫數的同時,卻又知道他現下生死未卜。
「不……不會吧?」她的聲音也是顫著的。
她瞧蘇意晴強抑激動的神情,接然有了憬悟———家傳玉珮!只是,這太不可思議了,不是嗎?她是知道蘇意睛有個和自己同年的弟弟,可是不是在十五年前就不在人世了?「不會錯的,玉珮可以轉手,名稱卻不是旁人可以捏造得這麼恰好的。」她的話喃喃念在嘴邊,兀自陷入這個驚奇當中。
「啊?真的是喔?」她綰起愁眉,頗為哀怨地嚷著。
「嗯?」蘇意睛不明白,這有差別嗎?如果他真的平安歸來,可就是親上加親、雙喜臨門了呀!
「意晴姊姊,你想……大木頭會不會嫌我老啊?」
呵……這小寧兒!
梅漱寒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好久好久,這一覺醒來,彷彿過了幾月幾年似的。而這床榻、這屋室……好陌生。
他坐起身來,試著將內息運行一遍,發現自己的氣血通暢毫無滯塞,那熱毒之疫竟然得以痊癒,真是老天對他的厚愛了。
是那前輩嗎?他最後清楚的印象就是遇著前輩,然後服下他的藥散。
「醒啦?」一個人笑咪咪地推門而進,是那前輩。「小伙子,你的運氣真不錯,要不是我這兒有人家送給我的萬年冰蟾,還有江湖上武功絕頂的高手,你這條小命肯定是嗚乎哀哉唷!」
「來來來,」他繼續說道。「喝一口好酒,算是為你慶祝吧!這可是我差人到杭州特別酤來的『太白醽』!滋味兒不下於大理仙來居的一葉醁喔!」
「前輩……」
「不是跟你說過,不要前輩長前輩短的嗎?」韓若風聽他這樣一喊,只覺得全身都怪怪的。「直接叫我韓若風就可以了!」
「韓若風?」呵!他怎麼沒發覺,嗜酒成性的神醫,天下去哪兒找第二個人。
「是啊,不然還風若韓哪!」嘿……這小子對他的名字還有意見喔?
梅漱寒一語不發,拿出懷中的物事交給他,內心有一種平靜的怡然,師父托付的任務,他終於還是完成了。
「給我?」韓若風顯然覺得不可理解,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接了過來。
卻在打開手絹的同時,愀然變了臉色。他瞪視著他許久,才開口問道:「梅瑤姬是你的什麼人?」
「正是先師。」
先師?
「她……她……謝世了?」瑤姬瑤姬,沒想到你竟早我一步先去了。苦味滲在心底,韓若風向來的豪爽不羈此時全然無蹤。
「去年十月初六。」
韓若風低首沉默許久,最後,哈哈一笑,爬滿皺紋的眼角卻沁出了一滴清淚。「好好好,好個梅漱寒!當真是『梅綻半月天,漱香一點寒』!」瑤姬瑤姬,你最後還是原諒我了嗎?
那笑聲聽在梅漱寒的耳裡卻是無盡的淒涼愴恨,真正的大悲大痛原來不一定要寄寓在淚水中,往往雜揉在笑容裡的才更令人不忍卒聞!
寧兒臨別前說的一字一句陡然躍上了他的心間,她也是這樣的心情嗎?雖然那時他是合著眼的,但她說話的神情他不必目視也能揣想呵!
寧兒寧兒……梅漱寒心裡輕喚著,他的小傻瓜現在是在蘇州,還是又回天龍寺去了?不行!他不能再耽擱了,她要是知道他失蹤肯定是急壞了!
「韓……韓前輩,」他還是覺得這樣稱呼,比較不彆扭。「我想先告辭了,有人在等我,我不能讓她掛念。」
韓若風深歎一口氣,有感而發。「小伙子,要珍惜眼前的幸福!」
「我明白!」梅漱寒微微一笑。「謝謝前輩!」
「總是要跟耗力助你的人道聲謝吧?」他心裡的波瀾依舊,但好歹也過了這麼大半輩子,控制自己的語氣平穩已非難事。
「自然。」
「項昱,女娃娃,你們瞧……」韓若風領梅漱寒到衡洛園的正廳,打斷了項昱和蘇意晴進行中的交談。
「哦?身子大好啦?」蘇意睛看著原先的年輕人面色紅潤、神采飛揚,顯然是康復了,她的欣喜毫不隱藏地表露出來。
「你有個舉世無雙的厲害丈夫,這是當然嘍!」韓若風就喜歡調侃他們夫婦。
蘇意晴柔柔笑睨著項昱,兩人間的情深意濃一如相識相戀之時,昔日的重重困阻讓他們更珍惜現在的相依相守。
「嘖嘖嘖……小伙子,看到沒,就是要這個樣兒!」韓若風輕輕搖著頭,手指著項、蘇二人,態度輕鬆卻頗有深意地對梅漱寒說。
瞧著眼前這對夫婦,梅漱寒不禁心生羨慕,他和寧兒可以這般恩愛不渝嗎?
一定可以的!他給自己一個再確定不過的答案,因為他真的這麼相信著只要他找得到寧兒。
突然,他的視線牢牢定住了,眸光裡隱微的笑意立時消逸,只能直直盯著———那少婦手裡拿著的不是「龍翔萬里」嗎?
「對不起,能否借看一下。」他沉穩地對蘇意睛說。
蘇意睛疑惑地瞧了他一眼,有些不明白,順著他的目光她才恍然大悟,揚了揚手裡的玉珮,無聲地問道。
「是的。」心底的潮湧似乎隨時有翻騰的可能,他竭力地壓抑著。
腦海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這,可以說明她因何一見到這年輕人就有種投緣又親切的感覺嗎?但是太不可思議了吧!隱隱有種緊繃的喜悅在空氣裡鼓動著,她瞧了丈夫一眼,是怯怯的期待。
項昱默默頷首。就像他曾經對寧兒說的,奇跡永遠有可能出現!
梅漱寒並沒有留意到項昱和蘇意晴之間無聲的交談,對於他們的遲疑,他只覺得有些不大對勁,難不成……
寧兒曾說她要回蘇州搬救兵,找人來醫治他,那人指的會不會就是韓若風?因為她根本就識得韓若風,而這裡,莫非就是蘇州?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當中,心裡的悸動越來越強,卻在驀然聽到一聲細微的呼喚時,喪失了一切感覺和思索的能力,因為,他居然聽到有人在喚,不是「梅漱寒」,而是更古老、更正確、他自己都幾乎要遺忘的———蘇、天、朗!
「天……天朗,是嗎?」意晴小小聲地輕喚著弟弟的名,雖然不知已經想著、念著多少回了,現在人可能就在眼前,卻發現喊出一聲是這麼困難呵!
梅漱寒驚詫地望著蘇意睛,眼眶的熱度逐漸上升,是淚水的緣故嗎?他真的不敢相信呀,深怕自己的狂喜終成誤會,到頭來又得一個人去面對忱目驚心的血紅色回憶。
「龍翔萬里,鳳……鳳舞九天!」她可以確定了嗎———從他深受震懾的神情中?蘇意晴頓了頓語氣,將自己澎湃的情緒緩和一下,才用定然的態度說道:「我是蘇意。」這是什麼日子呵?他找著了師父交代再三的韓若風,找著了失散十五年之久的親姊姊,天,他還有什麼願望是不能達成的嗎?
「姊……」十五年了,他從未說過這個字,如今對這個字的發音竟覺得有點陌生,原來以為今生今世他再沒可能說出這個字的。
她點了點頭,淚水熨著心脾,高興得疼了。然而,蘇意晴一時間卻還沒足夠的勇氣上前擁抱長得這麼高大的弟弟,她對他的印象停留在他七歲時的模樣!
「意睛!」項昱當然歡喜,但他知道有個人也想要早點見到眼前這個小伙子,所以不得不扮演打斷這感人場面的破壞者。
蘇意晴瞭解項昱的意思,將手中的玉珮交還給它的主人,柔聲地給予指點。「出了門右轉直走第三間小屋,去看看吧,有你想見的人!」
唔……有一隻大手正撫著她的頰,那觸感跟大木頭好像喔!
浣寧不願意睜開眼,這場夢好得讓她捨不得睜開眼,就怕醒來以後又是自己的幻覺,這種從雲端跌至谷底的滋味兒,她嘗夠了、也嘗怕了。
這小傻瓜,還沒發覺嗎?笑得這麼幸福……他坐在床沿,用他的眼、他的手、他的每一絲感情在訴說著相思之苦呵!
她瘦了,臉蛋削得尖了,愈發讓人心生憐惜了。他明白,這段日子以來她也絕對不好受,比起肉體上的痛楚,只怕她小身軀承載的是更難受的心理煎熬。
「寧兒!」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喚醒她,雖然他覺得她的睡容可愛得緊。
「嗯……不要吵嘛———」誰啊,膽敢來破壞她的好夢!她咕噥地發出抗議。「讓我繼續睡啦!」
「寧兒!」他忍著笑意再接再厲。
「討厭!」她輕斥一聲,翻過身背對著他。開玩笑,難得有這麼真實的夢,她才不要硬生生被人叫起來呢!
真是拿她沒法子呵!
他索性一把抱起她擁入懷中,這小傢伙可神了,閉著眼睛也能立刻調整到她最喜歡的位置,他真的是徹底服她了!
呵!有史以來最美最好的夢!居然還有個暖烘烘的胸膛讓她窩睡,跟大木頭的一模一樣咧!來,讓她試試,搞不好她說句夢話都會有響應唷!「大木頭!」
「嗯?」
耶?果然有耶!她再試試。「你這不守信用的大木頭,我啊,一定要好好懲罰你!」
喝!這麼凶喔?看來她積怨已久囉……
「要怎麼懲罰呢?」要是這樣一句話還沒法讓她相信他人就在她身邊,他就真的可以去自戕了。
「嗯……要像這樣……」她半瞇著眼,紅灩灩的朱唇就往他的嘴上襲來。
這敢情好,常被懲罰也無妨!不!最好是她能常常懲罰一下!
現在,他可不會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哦!
嗯……不會吧?有……有反應耶?她感覺到有人在回吻,倏地張開大眼,一張超大的臉孔就在她的眼前。
「小傻瓜!」他在她的唇上輕斥著。「閉上眼!」
是奇跡嗎?
不管這麼許多了……應浣寧的雙臂已經溫柔地環上他的頸。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5 21:56:20
緣結
淮水岸的早春……
寒意還是直透透地吹著,不同於北方粗擴的是,開合著手掌去捉風,握住的會像是一團棉,軟軟的、涼涼的,自然也就少了一份淒遲況味。草木還是光禿的,偶綴著的星零綠意是溫柔預告,沒有多久,連殘存在枝頭的最後一點積雪都會在春陽金光的糝糝下消逸無蹤的。
「大木頭,你想,我以後要怎麼稱呼你呵?」和春風一般柔軟的聲音響了起來,說話的女子也有著和春陽一般燦爛的笑容。「應該是蘇天朗呢?還是梅漱寒好呢?」
站在她身旁的男子,輕而堅定地環摟著她的腰,沒有答話,朝她微微一笑,心裡已經猜到這個問題最後的答案了。
「唔……算了,別想這麼多了,蘇天朗也好,梅漱寒也可,反正,你是我的大木頭就沒錯了!」女子自己嘟囔出一個結論,和他想的完全一樣。
男子臉上的表情因著她專注思考後的豁然開朗而溫柔非常,他還是沒有回答。
「喔,對了,大木頭啊,我一直很想問你一個問題耶!」
嗯?語氣一下子變得好謹慎……
「你……你……你會不會嫌我老呵?」
男子終於忍俊不住爽聲一笑,還是沒有答話,卻遏抑不住地笑著。
「你說你說,會不會嘛?」
淮水岸的冬天,真的已經過去了喔,聽到沒,有一個柔柔軟軟的聲音反覆問著,有一個好開心好開心的笑聲做了回答……
聽到了沒?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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