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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蕭逸]鳳棲崑崙[全書終]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1:06 標題: [蕭逸]鳳棲崑崙[全書終]
鳳棲崑崙 作者:蕭逸
第01回 花自飄落水自流 第02回 匣中長劍夜自鳴 第03回 陌上花開君知否
第04回 飛花江上香滿船 第05回 蛾眉杏眼小蠻靴 第06回 夜半鐘聲到客船
第07回 橫眉冷對千夫指 第08回 上窮碧落下黃泉 第09回 綠蔭深處桃子熟
第10回 何堪青霜慰寂寥 第11回 龍入滄海鳥入林 第12回 風流倜儻九公子
第13回 只緣本是女兒身 第14回 彩鳳每愛棲崑崙 第15回 可喜卿能作解人
第16回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17回 畫虎畫皮難畫骨 第18回 恨別悵惘兩依依
第19回 卻道七郎好風情 第20回 隔花小犬空吠影 第21回 人在魂牽夢繫中
第22回 荷露粉垂杏花香 第23回 把臂一笑結風塵 第24回 且彎金弓射大鷹
第25回 解鈴還需繫鈴人 第26回 煙波江上使人愁 第27回 望斷雲山多少路
第28回 試把飛花卜歸期 第29回 此時驪龍應吐珠 第30回 忽傳海外有仙山
第31回 不盡江水滾滾流 第32回 繞船明月江水寒 第33回 疑是天外白鶴來
第34回 為惡多情累美人 第35回 生非容易死亦難 第36回 常使英雄淚滿襟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2-9 00:15 編輯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2:27
第01回 花自飄落水自流
蟳者蟹也。紅蟳,紅蟹也。
紅紙黑字大招牌。
「紅蟳上市」。
今年的蟹訊是晚了。
白露後十五天是秋分,眼看著已交了寒露,才見著這為數不多蟹陣的頭一撥兒。
招牌一早就亮出去了,來吃的客人卻並不多!
是年頭兒不對了!
如今這個年頭兒,是兵荒馬亂的年月!
崇禎皇帝那年上吊死了,身後留下來的這個破爛攤子可也不好收拾,福王朱由崧、唐王朱聿鍵、魯王朱以海!這麼多個意圖中興的主子,先後都落入敵手,喪了性命。
大明江山眼看著剃頭的拍巴掌——這就完了蛋……
卻是桂王朱由榔不甘服輸,亡命在外,一力苦撐。去年在肇慶即位稱了皇帝,國號永歷。算是大明宗室剩下來的唯一根苗,明朝江山是不是還能苟延殘喘下去,可就全指望他了。
老天爺很不捧場。
說是風,就是雨——先來了一陣風,吹得唏哩嘩啦,緊接著大雨點子,像是撒豆子似地落下來。
眼看著「紅蟳上市」這塊招牌在雨勢裡走了樣兒,就像是戲台上的三花臉兒——濕漉漉一塌糊塗,不知道寫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一匹黑馬,馱著個年輕的黃衣客人就在這當口來到門前,翻身下馬,正好迎著了小夥計的油紙大傘,算是快活居收市以前最後的一個客人。
想走的不能走,不想走的更懶得動彈;這叫人不留,天留;沒啥好說的,留下來多喝兩盅吧。
雷聲隆隆,雨是越下越大。
那一面池塘裡,白鵝戲水,扇動著翅膀,呷呷嗚叫著,雨點子散落在水面上,劈劈噗噗像是開了鍋的稀飯。
黃衣人挑了個靠窗戶的位子坐下來。要了酒,點了客紅蟳,就著黑醋薑末蘸著吃。
二十好幾的年歲了,還是個後生子,總是有了歷練吧,瞧瞧那身子骨、眼神兒,你可也不敢小瞧了他。鬍碴子有二指來長,多天沒有刮了。野性、任性!卻掩不住他原本拘謹斯文的內涵……
斜梢裡,有雙眼睛在盯著他。
那人四十上下,黑瘦的塊頭兒,一身茶色緞質褲褂,留著短髭,濃眉大眼,很是精神。黃衣人約莫著似有所察,卻是不等他轉過臉來,那人已把一雙眸子移了開來。
這個人像是有病了,蒼白的臉,看著頗嫌憔悴。寬敞的腦門兒上,紮著條青綾子,三指來寬,垂下來的一邊,總有二尺長,搭在肩上,一身灰色緞子的長長披風,連著同色的風帽,一直緊緊裹著他的身子,風帽上那塊老大的寶石結子,閃閃生光,頗似名貴。連帶著使人想到此人不落凡俗的身份,卻是一句話也不說,滿面愁容地直向雨地打量著。
同座的一人,紫面長身,猿臂蜂腰,氣勢極見昂揚,一口長劍平置案頭,並不掩飾他武者的身份。
偶爾他彎過身子,小聲地向那生病的相公說些什麼,表情甚是恭謹,卻又不似主僕身份,神情大是令人費解。
「下雨天,留客天!」
說話的人是個老瞎子,向天上伸著一雙瘦胳臂,打了個老大的哈欠:「閒著也是閒著,哪位爺兒們好心,照顧老瞎子,來上這麼一卦!嘿嘿……保證你出外大吉,開張見喜!」
短髮灰眉,黃焦焦的一張瘦臉,總有六十多了,翻著雙大白眼珠子,瞧著怪嚇人的。
「風中有雨,雨中生風,風雨不息,亢龍在田!」
自個兒嘟嘟囔囔說個不休,嘩啦一聲,把手裡制錢撒向桌面,滴溜溜盡自打轉,卻用手按住,叱了聲「開!」揚手而開,瞪著一雙白果眼,低頭瞎弄一陣,卻自大笑起來。
「霹靂一聲見陰陽,
皇帝小子要遭殃。
天有風雨人有禍,
只道兩般一齊來。」
真個語不驚人死不休,幾句話一經出口,舉座震驚。
舉杯對飲的兩個藍衣老者,緩緩放下杯子。
正自打盹的黑臉散發頭陀,也睜開了眼睛。
各人表情不一,七八雙驚異的眼睛,一時都向著他集中過來。
「老瞎子,你好大的膽,嘴裡胡說八道,就不怕在座有那公門捕快,朝廷當差,把你捉將官裡去麼?」
黑頭陀邊說邊笑,喝風撒野的那般模樣,有意無意地向著一旁兩個藍衣老者瞟了一眼,卻把面前一大碗白酒端起,長鯨吸水似地嚥下肚裡。
和尚也食葷腥,喝得酒?
「這是哪一位?」瞎子翻著白眼,「敢是那位佛爺?」
「咦——怪了!」
黑頭陀大聲嚷著:「瞎子也看得見麼?怎知洒家俺是佛爺!」
「那還用說?」老瞎子冷冷說道,「瞎子眼瞎心可不瞎,大和尚你八成兒還帶著傢伙——月牙鏟吧!」
這麼說,眾人才明白了。
一進門時,黑頭舵手裡拄著這把傢伙,落地有聲,不用說聽在瞎子耳朵裡,便自心裡有數。
黑頭陀卻不這麼想,他的招子不空,老瞎子吃幾碗飯,他心裡有數。
聆聽之下,這頭陀一時仰天大笑起來。
「這話倒也有理,老瞎子!」黑頭陀大聲說,「今天這種天,你是不該出來的,這般風雨,有眼睛的人,還得十分小心,何況你一個瞎子?再說,哪一個又曾照顧你的生意?我看你還是趁早歇市,免得跌了跤,弄得鼻青臉腫,卻是何苦?」
「那也不然!」瞎子嘻嘻笑著,「這不全仗著地頭熟嗎,有眼睛的人就該看清楚了,今天是什麼天,這裡是什麼地界?嘿嘿!要是冒冒失失,不聞不問地就來了,不管你是何方神聖,多大來頭,照樣也得栽跟頭,丟人現眼,我說佛爺,你說我這話可在理兒?」
黑頭陀聆聽之下,神色一變。
斜刺裡卻有人搭了話頭:「平西王他的胳臂也長了點兒吧?」
說話的人正是那個黑瘦塊頭,濃眉大眼的漢子,一面說一面抖著他那一身挺講究的茶色緞質褲褂。如今這個年頭,這般穿著的人還不多見,此人誠然開風氣之先。
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打量著對面瞎子,他冷冷地說:「這裡不是雲南,姓吳的管不著,就是順治老兒也嫌遠點兒了,瞎子,你就別狐假虎威了。」
幾句話一經出口,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敢情這個老瞎子,竟是平西王吳三桂跟前的人。
原來吳三桂自被封平西王坐鎮雲南,聲勢極是坐大,附近鄰省,俱在其勢力擴展範圍之內,這裡地當桂省西南,距滇不遠,自是仰其鼻息,不在話下。
老瞎子神色一變,翻起一雙白眼,頻頻冷笑不已:「足下太抬愛我老瞎子了,其實我哪裡配?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朋友,你亮個字號吧?」
濃眉漢子哼了一聲,暫不做答,卻把一雙眸子轉向臨窗的那個黃衣青年,似乎這個人才是他注意的對象,別人都不曾放在心上。
黃衣人其時酒足飯飽,湊巧這會子雨小了,他便不欲久留,站起來丟下塊碎銀子,逕自離開。
濃眉漢子一直看著他跨上來時的黑馬,冒雨而去,這才把一雙眸子回到瞎子身上。
「光棍眼裡揉不進沙子,吳三桂喜結宵小,已是眾人皆知,如果在下招子不空,尊駕想必就是他手下人稱七太歲之一的無眼太歲公冶平了,嘿嘿!失敬!」
濃眉漢子話聲一出,眾人少不得又都吃了一驚,左邊那位伏案的賬房先生也抬起頭。
那只為吳三桂手下七太歲聲名極大。此七人出身黑道,素行不良,自為吳氏所用,旋即收為心腹,專為他干剷除異己的殺人勾當。乍聞其名,直似有切膚瀝血之痛,自是眾人心裡吃驚。
老瞎子怎麼也沒有想到一照面即為對方摸清了底細,被他直呼姓名,行藏頓時敗露,尤其是那一句「喜結宵小」簡直是當面侮辱,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聆聽之下,黃臉上泛出了一片灰白,一雙白眼睛珠子,直似要脫眶而出,驀地狂笑一聲:「你的膽子不小,竟敢言出無禮,接著你的!打!」
一字出口,右手翻處,一掌青錢悉數飛出,錚然作響中,直似出巢之蜂,一股腦直向對方濃眉漢子全身上下飛罩過來。
既名無眼太歲,當非無能之輩,瞎子伎倆更不止此,隨著一掌青錢出手的同時,整個身子霍地飛彈而起,一起即落,已撲向黑瘦濃眉漢子當前,掌中金絲竹杖,宛若出穴之蛇,一杖直取當心,直向對方猛扎過來。
無眼太歲公冶平決計要取對方性命,眼前出手,既快又狠,絲毫不以眼瞎而失了準頭。
無如那個黑瘦濃眉漢子,卻非易與之輩。
先者,迎著瞎子的一掌飛錢,只見他短袖乍揚,鏗鏘做響中,漫空而來的一天飛錢,一個不剩地悉數為他收進袖裡。
緊接著左手突出,噗地一把攥著了對方奪心而來的金絲竹杖。
瞎子這一杖力道十足,偏偏濃眉漢子的掌勁兒更不含糊,一經交合,紋絲不動,力道運行下,耳聽得叭叭兩聲脆響,地面的水磨方磚,竟為之連破了兩塊。
兩塊方磚均在瞎子腳下,不啻說明了他的功力不濟,眾目睽睽下,直把老瞎子那張黃臉臊了個色如黃醬。
明明已是落敗,硬是心有未甘。
「你……」
右手往竹杖上一搭,擰轉之間,一口銀光眩目的三尺青鋒,已自杖內抽出。
竹心藏刃,金絲竹杖內有機關。
隨著瞎子掄出的右手,大片劍光,宛若銀河倒掛,直向著當前濃眉漢子迎頭猛劈過來。這一手要命殺著,極其可觀,大大出乎濃眉漢於意料之外,瞎子心狠手辣,這一劍功力內斂,非比等閒,濃眉漢子猝當之下,只得手頭一鬆,放開了緊抓著對方竹杖的右手,身形微仰,翩躚於七尺開外,閃開了對方頗具氣勢的當頭劍鋒。
卻不知無眼太歲公冶平卻是別有異心。
這一劍明面上是在對付濃眉漢子,實際上卻照顧了另外一人。
隨著他急速擰轉的身子,呼——直似飛雲一片,起落之間,已到了另一座前。
這個桌上的兩個客人——看似微恙的生病相公與氣勢昂揚的紫面長身大漢,俱都為瞎子的猝臨吃了一驚。
老瞎子心存叵測,身勢甫落,更不遲疑,掌中劍颼然作響,流星天墜般直向座上那個生病相公當頭劈落下來。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瞎子居心,明眼人固然不難測知。眼前圖窮匕現,情急殺人的一手,卻是大悖常情,不免觸目驚心。
倒是那氣勢昂揚的紫面大漢忙中不亂,一口長劍原已壓置手下,這一霎霍地振腕掣出,噹啷脆響裡,迎住了瞎子來犯的劍鋒。
好強的腕力!隨著紫面大漢的出手,雙劍交鋒下,老瞎子其勢不遲,腳下一連打了兩個踉蹌,退出四尺開外。
紫面大漢一劍封開了對方,原可趁勢進招,他卻計不出此,退後一步,抱劍而守,侍立於生病相公身邊,神色極為軒昂。
老瞎子怎麼也沒想到,此番出手失利,眼前已無能再做逗留,怪笑一聲:「後會有期!」瘦軀倏弓,施了個金鯉倒穿波的式子,哧地反躥而出。
斜風細雨裡,怪鳥般地臨身地面,卻不忘在眾人眼前一番賣弄,隨著落腳處,半籬枯竹微微一顫,瞎子偌大的身軀已自第二次騰身躍起,翩翩乎如野雁騰空,向著岸上掠去。
卻是有人放他不過。窗前人影猝閃,濃眉漢子鬼影子般已現身當前。隨著他揮出的右手,鏗鏘作響,一蓬金光,已自他短袖內飛出,正是先時接自老瞎子的一掌青錢,這一霎原物奉還,直認著老瞎子背後招呼了過去。
瞎子一隻腳方觸地面,忽覺背後有異,卻已轉身不及,慌不迭向邊上一閃,讓開了正面卻躲不過側面,腰胯腿側間一陣奇痛,已吃兩枚青錢擊中。
濃眉漢子手勁十足,一掌飛錢雖是滿天花雨的打法,每一枚暗器的力道也是可觀。
瞎子腿下一軟,差點跪了下來。鼻子裡哼了一聲,倏地一個打轉,縱出丈許開外,回過身來。隔著窗戶,狠狠地盯著出手的濃眉漢子,那雙白眼睛珠子怒凸著,幾欲奪眶而出:「金磚不厚,玉瓦不薄,老瞎子只要有三分氣在,絕對忘不了足下這一掌青錢之賜,朋友你報個萬兒吧!」
黑瘦塊頭兒的濃眉漢子冷冷笑一聲:「花自飄落水自流……公冶平,這回你就認栽了吧!」
各人聆聽之下,除了那個散發頭陀神色一凜之外,餘人大都不解。倒是瞎子明白了,聆聽之下,陡然打了個寒噤,一個勁兒地翻著他那雙白果眼珠子,一時間面若黃蠟,顯然吃驚不小。
忽然他發出了一串淒涼的笑聲。
「這就難怪了,瞎子我不但眼瞎,敢情心也瞎了……失敬,失敬……不知者不罪,瞎子這就認栽了……」
一面說,雙手抱杖,遙遙向著對方打了一躬,神色極見恭謹,較之先時的趾高氣揚,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話聲一歇,再也不敢逗留,倏地擰過身子,忍著腰腿上的傷疼,一路起伏縱落轉眼消失於雨霧氤氳之中。
黑瘦濃眉漢子這才回過臉來,一雙眸子,不怒自威地向座上高大散發頭陀逼視過去。
後者呵呵笑了兩聲,已自位上站起,高呼一聲:「小二,看賬!」
抖手飛出燦銀一塊,叭一聲,不偏不倚,已自落於賬房先生面前桌上,滴溜溜逕自打轉不歇……就在這個當口,頭陀腳步跨出了門外。
雨敢情是小了。時有微風,飄散著細若牛毛的小雨星子。
散發頭陀卻又回過身子,就著手裡的方便鏟,向著濃眉漢子打了個問訊。
「阿彌陀佛——昨夜落花滿徑,今日便識高人,敢問那愛花的主人可曾到了?無量佛……南無阿彌陀佛……」
邊說邊自打躬,高大的身軀一下子也自矮了。
濃眉漢子頻頻挑動著那雙濃眉,聆聽之下,先自呵呵笑了。
「這個恕不見告,閣下雲遊四海,應是無拘之身,何故找根索子把自己拴住?那孫可望……」
方自說到這裡,卻吃頭陀一連串大笑之聲,將下面待說之言掩塞過去。
可是孫可望三字,已自出口,聽在眾人耳裡卻懼都心裡一動。
就連那一位似有微恙的生病相公,也呆了一呆,不免向著門外頭陀望去。
孫可望當今義王,延安人,原是張獻忠手下大將,後歸桂王,與李定國合拒清軍,卻因與李定國失和,轉而投降清廷,封了義王,乃是當今灸手可熱的一個人物,論其聲勢,固不及平西王吳三桂那般顯赫,卻也自有其一面風光。
眼前這個高大的散發頭陀,是否與他沾了什麼邊兒,抑或為其所差,可就耐人尋味。
他既不欲為人所知,對方那個濃眉漢子就莫為己甚,不再繼續說下去。
眼看著這個散發頭陀,懶懶散散地將一把方便鏟扛上肩頭,自個兒便自乾笑著悻悻去了。
雨終歸是停了。
一抹晚陽復出雲層,遠遠掛在西邊天際。自此而散置開的片片彩霞,朵朵嬌艷,一如佳人頰上胭脂,自有其麗冶的撩人的一面。
老楊樹的葉子都掉光了,柳枝也不再青綠。倒是那一樹的榆錢兒迎著西邊殘陽,白花花地泛著銀光,像是棲在高枝兒上的魚,魚鱗迎著日光,便是那般光景。
面有病容的灰衣相公,像是改變了主意,不打算在這裡廝守下去。向著身邊的紫臉大漢點了一下頭,便自離座站起。紫臉大漢一口長劍,已自收鞘,見狀將放置桌上的一個皮褡褳拿起,搭上肩頭。那皮褡褳看上去較一般要大上一倍,鼓膨膨裝著許多物什,似極沉重。紫臉大漢一面把它搭上肩頭,一面作勢,待去扶持生病相公,後者搖搖頭說了聲:「不用。」自個兒步下位來。
卻在這一霎,兩條人影倏忽而至,攔住了去路——卻是那兩個同樣穿著的藍衣老者。
差不多的時候,二老一直在舉杯互飲,彼此有所交談,也都輕聲細語,這時猝然現身,攔住去路,顯得事非尋常。
紫臉大漢叱了聲:「大膽!」身形一轉,攔在了生病相公身前。
隨著一聲喝叱之後,掌中長劍唏哩一聲,已自脫鞘而出。
藍衣二老由不住後退了一步,卻似有恃無恐,並無退意。
「慢著。」
說話的二老之一,有著灰白的一雙長眉,其實那雙眼睛,也同眉毛一般細長,清懼的一張長臉,其白如霜,其上皺紋滿佈。比較起來,他身邊另外的那個老人,雖是膚色黝黑,卻是順眼多了。
「二位慢走一步!我這裡有份公事。」
地道的遼東口音,讓人想到了出沒白山黑水的那群英雄好漢。眼前這一位卻是透著精明,未語先笑,滿臉的世故圓滑。
由大袖子裡,拿出了桑皮紙公式信封,騎縫處紅通通的蓋著顆大印。
「諭旨,錯不了!」
兩隻手扯直了,正面照了照,隨即又收回懷裡。
「咱們知道,這趟子差事燙手,不好當,可沒法子,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沒啥好說,得!哥兒兩個先給爺您請個安……多多包涵,還得麻煩您二位一趟!」
說完退後一步,吧嗒一聲甩下了袖子,有模有樣的倒是真的請了個安。二老動作一致,整齊劃一,躬身哈腰的當兒,兩條花白小辮兒兜不住,一齊由後首衣領裡滑落出來。
敢情是兩個當朝新貴。
本朝大清帝國愛新覺羅氏入關稱帝,統一中原,規矩之一,便是男人頭上多了一條辮子。這玩意兒漢人最討厭,推行起來,極不順利,為此抗拒而喪失了性命、掉腦袋瓜子的事,這兩年屢見不鮮,大有人在。
朝令先打北京及各省都大邑行起,這裡地處邊陲,民風保守,似在暫緩沿行之列,是以這兩條花白小辮兒也就越感顯眼。
紫臉大漢一驚之下,尚未做出表示,身後的那個生病相公,已自凌然作色,怒聲叱道:「你們敢!」
雖似病著,卻也聲勢奪人。
不經意,竟為他搶身而前,直趨二老身前,後者二人猝驚下,不自禁地往後退一步,卻把那個紫臉大漢嚇壞了,慌不迭搶身而前,再一次攔在二者之間。
卻有人冷笑道:「慢著!」
緊接著自後面座上,緩緩走出了一人——黑瘦塊頭兒的濃眉漢子。
兩個藍衣老人頓時怔了一怔,彼此互看一眼,神情間大大現出不悅。
白面老人冷冷一笑,拉長了臉,說道:「怎麼著,這位朋友,你也要插上一手?」
黑面老人呵呵笑了兩聲,一派官腔,道:「咱們是奉旨拿人,誰敢插手,可得留神腦袋!」
這麼一說,再無可疑,敢情是來自北京大內的皇差了,莫怪乎老哥兒兩個一派目中無人、神氣活現。
紫臉大漢挺了一下長劍,怒聲道:「你們敢?」
卻為身後步出的那個黑瘦濃眉漢子攔在眼前。
「二位稍安勿躁。這裡的事交給我了!」
說時,那一雙蘊含著隱隱精芒的眸子,即向著當前二老逼視過去:
「光棍一點就透,用不著拿朝廷大帽子嚇人,老朋友你們二位才一來,兄弟就已經看出來了……」
濃眉漢子一連哼了兩聲,接下去道:「還是那句話,天高皇帝遠,福臨老兒想要一手遮天……」
「大膽!」
白面老人一聲喝叱,陡地上前一步,臉色透青地怒聲叫著:「你是活膩味了!」
話聲方出,身邊的同伴已猝起發難。
隨著黑面老者一個翩然進身的式子,一雙鳥爪般怪手倏地掄起,直向濃眉漢子胸肋間力插下去。動作快速,出手利落。黑面老人這一式出手,大大透著高明,指尖未及,先自有兩股尖銳勁風,循著其出手之勢,透衣直入。
濃眉漢子早已蓄勢以待,對方的猝起發難,其實早在意中,焉容得他輕易得手?那雙手,看似在極其狹窄的空間掙脫而出,噗地迎著黑面老人的一雙手掌。一觸即分,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裡,兩個人已雙雙掠身而起,宛若迎空猝起的一雙大鶴。緊接著這雙大鶴忽然下落,其中之一——黑面老者已似難再行保持住他瀟灑的姿態,腳下蹣跚著一連兩個踉蹌,猶自未能把身子穩住,登時那張黑臉上泛出了紫醬般的顏色。
「好!」白面老人在一旁尖聲喝道:「你膽敢抗拒皇帝?可真是自己找死!」
話聲出口,已自飛身而進,隨著右手的突出,刷拉聲響裡,蛇骨鞭抖了個筆直,認準了對方當心直扎過去。
黑面老者怒叱一聲,也自斜刺裡掠身而進,一口銀光四顫的薄刃緬刀,同時自腰間掣到手裡,隨著他極快的進身之勢,一式雪花蓋頂,泛起了大片刀光,配合著同樣的出手,一股腦齊向著濃眉漢子身子上招呼過來。
飯莊子成了演武廳,兵刃交輝裡,殺招四起。
雙方勢子俱都快極了,一觸即發,頓成風雷之勢。
觀諸眼前戰況,兩個藍衣老人潑辣進勢,甚是可觀。
濃眉漢子探邃詭異,更是不可捉摸。
一霎間的接觸,頓時不可開交。
這當口兒,紫臉大漢緊握長劍侍立在灰衣相公身邊,他原可奮身加入,卻因身邊相公的安全,終不敢輕舉妄動。
就只此片刻間,雙方戰況已有了變化。
卻不知什麼時候,黑瘦塊頭兒的濃眉漢子,手上已多了雙烏黑錚亮的怪異手套,像似傳說中的九合金絲所製,十指尖彎,形若鷹爪,既可如意伸展彎曲,更不虞兵刀的鋒口,崩、拿、抓、撩樣樣俱能,招招奇險。
兩個藍衣老人,那般狠厲勢子,兼而聯手進招,卻不能佔絲毫便宜,三五個照面之後,反倒有了屈居下風的意思。
猛可裡白面老者向左面挪出一步,身後的黑面老者,猛地閃身而進,掌中緬刀居中一線,刷地直劈而下。
濃眉漢子冷哼一聲,左掌橫出,直向對方刀身上橫擊過去,卻在這一瞬,一團人影,球也似地滾向眼前,霍地騰身躍起,現出了白臉老人身子,一根蛇骨鞭蛇樣地挺身躥起,直循著濃眉漢子咽喉要害扎來。
兩名藍衣老人出身遼東,所習武功,頗異於中原內陸,聯手進招,堪稱一絕。眼前這一手聯手封殺,凶狠毒惡,果然非比尋常。
眼看著對方濃眉漢子在此狠毒兩相夾擊之下,有似輕煙一縷,幽冥般地一陣子顫動卻已拔空躍起,一起即落,掠向黑面老人身後。
黑面老人一刀收不住勢,再想轉身卻已不及,先被濃眉漢子一雙鋼爪抓住了肩頭。
隨著十指分收之下,抓扯之間,兩塊血淋淋皮肉,連同著整片肩衣,俱都扯落下來。
黑面老人痛呼一聲,身子一個踉蹌,卻被同伴自斜刺裡一把攙住,算是沒有倒下去,大片鮮血立時自他兩肩傷處泉湧而出,瞬息間染紅了全身。
「你好……」
手裡的一口緬刀再也把持不住,噹啷一聲墜落地上,人也幾乎昏了過去。
白面老人慌不迭攙著他閃身一側,隨即動手為他止住了流血,一面驚悸地看向對方濃眉漢子,連聲冷笑不已。
「好個東西,你敢殺官拒捕?這個梁子咱們是結上了……把名字報出來,咱們結個親家!」
一面說,一面已退至門邊,一副狼狽姿態,早已不復先時之盛氣凌人。
濃眉漢子微微一怔,頗是詫異,那是因為方才在瞎子面前,自己已亮了身份字號,雖是一句傳說中的風言俚句,卻暗示著一個極其強大的江湖勢力,略具江湖經驗的人,不應不知,何以兩個藍衣老者,竟似一派懵懂,昧於無知!
轉念之間,他可又明白了。
便是由於對方二人一向出沒關外,廁身大內之故。這麼一想,才自略釋疑杯,隨即呵呵有聲地笑了。
無庸多說,只衝著對方揮了一下手,任憑他二人鎩羽而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2:48
第02回 匣中長劍夜自鳴
紫臉大漢侍候著看似生病的相公翻身上了白龍坐馬,才自回身向濃眉大漢抱拳見禮。
在此之前,雙方還不曾說過一句話。
「足下大恩,敝上與在下沒齒不忘,請教大名上下,家居哪裡?日後也好有個答謝!」
「哈哈……朋友你太客氣了。」
黑瘦塊頭的濃眉漢子,緩緩前行幾步,走近二人面前,一雙深邃眸子,只是在白馬和灰衣相公身上打轉。
秋雨新霽,天色分外鮮明,兩行枯柳,道旁野菊,互陳興衰,殘陽裡各有韻致,十分養眼。正前不足半里之遙,有似匹練一道,緩緩流動著的河水,便是著名的左江,這裡適當其上源出口,水陸俱稱方便。
不耐久扣嚼環,白龍馬聳聳欲動,不時踢著前蹄,打著呼嚕,一身白毛,欺霜似雪,卻自肚臍下連同四蹄,黑若墨染,正是傳說中那匹雪罩烏龍的亂世龍駒。
傳說中,此馬曾三次甘冒鋒鏑,於兩軍交鋒中,載著主人逃過了殺身之難,不期然竟於此見著了。
見馬思人,馬主人——翩翩風采的那生病相公,其真實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這一路怕是不大平靜,方才情形,二位均已看見,再有不測,可是如何是好?」
微微一笑,濃眉大漢才把眼睛轉向紫臉大漢:「如蒙不棄,在下願意奉送一程,貴人以為意下如何?」
說到貴人時,不自禁地一雙眸子,又自轉回馬上相公。一陣風起,掀起了馬上貴人的長披一角,裡面橙黃緞子的長衣下擺可就刺眼得緊。
馬上相公方自微微頷首,待要說話。
紫臉大漢已自抱拳婉卻道:「這就不敢勞駕,尊駕既不願賜示大名,在下無能相強,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這就向閣下拜謝告辭!」
一面說,正色恭容,著實地向對方抱拳打了一躬,不經意卻吃對方濃眉漢子閃身讓開。
「不敢……」
黑瘦的濃眉漢子,個頭兒雖然並不高大,卻有其昂然氣勢,一雙深邃眼睛,精芒內蘊,轉動間尤其有懾人之威。
「足下一力稱能,怕是有所不妥,萬一驚了貴人?豈不是……」
用手摸著唇上的短髭,濃眉漢子又自呵呵有聲地笑了。
紫臉大漢聆聽之下,霍地圓瞪雙眼,終不便眼前發作,抱拳說了聲:「多謝。」便自上了自己棗紅坐騎。
兩匹馬並列而行,弛韁緩轡,一徑踏上眼前官道。
濃眉漢子兀自立在簷下。走了一程,再回頭看,卻已不見其蹤。
灰衣相公輕輕一歎說:「你也太小心了,這人武功高強,看樣子不像壞人,我身邊正需這麼個人,你卻拒絕了他!」
紫臉大漢低下頭,神色恭謹,正要做答,卻為空中一種細微聲音所吸引。
殘陽交織裡,似有兩絲極其細小的金光,自二人頭上丈許高下,略呈弧度地快閃而過,妙在空中一路飛馳,相互撞擊,發出連串的悅耳輕鳴,其聲叮叮,方自入耳,其蹤已沓。
紫臉大漢早年出身武林,雖是後來投身軍旅,江湖間的行當規矩,固然久已生疏,卻也有些印象,見狀情知有異,忙自勒住了馬。
灰色相公道:「怎麼?」
紫臉大漢搖搖頭說:「相公放心,且先過江再說!」
灰衣相公打量了一下,點點頭說:「也好,我們就在江邊對過等候他們也是一樣。」
紫臉大漢恭敬地應了一聲:「是。」便自緊附在灰衣相公身邊,一路策騎,直向江邊馳近。
眼前來到了渡口。
大雨新霽,這裡並無許多客商行人,卻只見十來只孤篷小舟繫在岸邊,打量著那般單薄架式,如何承受得住雙人二馬?
紫臉大漢不禁皺了皺眉,有心上前找尋,卻是放心不下身邊的灰衣相公,且江邊風大,貴人原本欠安,眼前吃寒風一襲,頓時現出不支,一連咳了幾聲,聽在紫臉大漢耳裡,更不禁心生焦急。
他這裡正自憂愁,卻見一頭戴竹笠,身披蓑衣,狀似船家的漢子,大步過來道:「二位貴客要僱船麼?」
紫臉大漢點點頭,指了一下胯下的坐騎:「還有兩匹馬兒……」
船家笑道:「無妨,無妨……」伸手待向白馬頭上韁繩拉來,卻為紫臉大漢的鞭捎止住。
「你的船呢?」
「就在那邊不遠。」船家用手指了一指,仰頭答道:「這裡水淺,拴不住大船,要從那頭上船才行。」
紫臉大漢立鞍馬上,打量一眼,看見那一邊芒葦深處,有只大船拴著,才自放心地點頭道:「你頭裡帶路吧!」逕自隨著來人,緩緩策馬過去。
看似不遠,卻也有些腳程。江風呼呼,引動著兩岸蘆花,狀若奔濤,散飛的花絮,更似一天流星,無的放矢,漫舞狂揚,殘陽欲醉,雲靄益低,秋色裡頓成絕妙景致。野渡無人,不時有大禽鼓翅而起……
除了繫在岸邊的這艘大船,再不見別的船隻。
卻有一個四周用葦席搭著的棚子。叮噹聲裡,花白鬍鬚的駝背年老鐵匠,正在為客人釘著馬掌。馬的眼睛用布蒙著,卻也不安分,時有騷動,顯得很鬧手。
聽見有人來了,老鐵匠停住手,抱著一隻馬腿,回過頭瞇縫著兩隻眼睛,瞧了一陣,才又回過身子,繼續干他的活兒。
紫臉大漢勒住了馬,打量著面前大船,只覺著船身頗是寬敝,足可當得一雙坐騎,正要開口問話,卻聽得船內哈哈笑道:「幸會,幸會!」
艙簾撩處,一個人已步出船頭——一身茶色緞質褲褂,正是那個黑瘦塊頭兒的濃眉漢子。
「二位貴客,想不到咱們在這裡又碰著了!」
一面說,隨即飄身下船,身法輕靈,落地無聲。
紫臉大漢怔了一怔,道:「是你?」頓覺不妙,一把握住了鞍前長劍。
來人濃眉漢子一面向著馬上灰衣相公深深打了一揖,直起身子,笑嘻嘻地道:「同店共飲,已是有緣,同舟共濟,更是福分不小,既來之則安之,請貴人這就上船吧。」
霍地跨前一步,伸手直操馬韁,卻不意白馬通靈,不喜生人接近,唏哩哩長嘯一聲,陡地雙蹄人立,反向濃眉漢子身上踏去。
濃眉漢子微似一驚,轉側間閃身一旁,躲過了白馬快速踏下的一雙前蹄。
白馬上的灰衣相公,經此一顛,差一點自馬背上跌了下來。人影猝閃,紫臉大漢自空而降,忽地護身馬前,一隻手扣住了馬的嚼環,安住了白馬的聳動之勢。
「你好大膽!」
一口長劍,早已掄在手裡,紫臉大漢圓睜雙眼,怒聲叱道:「你想幹什麼?」
濃眉漢子呵呵笑道:「明人面前不說假話,足下所保的這位貴人,眼下已是窮途末路,鄙主人有見於此,特命在下來此迎接,如蒙不棄,當奉貴主以上賓之禮……實不相瞞,這條船就是專為貴主人預備下來的,沿途更有一番接待,決計不敢怠慢,我看你們還是不要推辭的好。」
紫臉大漢怒聲道:「一派胡言!你家主人又是哪個?」
濃眉漢子挑動著那雙濃眉,微笑道:「這個……請恕暫不奉告,時候到了,你們自然知道。」說到這裡,面色微沉:「你們所要等的人,怕是不會如時前來,方才酒館情形,應該都已看見,以其落在那般亂臣賊子手裡,反不若移樽敝主上,受我家主人庇護,今後再無一人膽敢欺侮,言盡於此,聽不聽可就由不得你們了。」
話聲一落,轉向身邊船家模樣人叱道:「打起扶手,奉請貴客上船!」
頭戴大笠的船家應了一聲,霍地一個閃身,來到白馬當前,伸手待向馬韁上抓去,紫臉大漢眼尖手快,一聲怒叱,掌中劍劃出銀光一道,反向來人面上劈來。
那人嘿了一聲,迎著對方的劍勢,身子一個倒翻,巧若飛鷹。
好快的身法!眼看著他倒翻的身子,方一沾地,已然第二次騰起,蓑衣大笠,竟不曾影響他來去的快速,呼然作響裡,竟向馬上灰衣相公劈搏而下。
紫臉大漢怒吼一聲:「大膽!」
長劍反撩直起,銀虹貫日般直取空中來人。他人高臂長,即使掌中劍,看來也遠較一般為長,一經施展,方圓丈許內外,簡直不容近身。
且此人幼練玄功,雖無出奇身法,卻有深湛驚人的功力。眼前這一劍功力內斂,一發如虹,頗是了得。
蓑衣船家見狀一驚,不及下落,慌不迭向後一個倒仰,反向白馬身後墜落,饒是如此,頭上大笠,連同前身蓑衣,俱吃長劍劈中,開為四片。
這一霎,間不容緩。紫臉大漢一劍方出,猛覺得身後吃緊,對方濃眉漢子的一雙鐵掌,已臨後心。
不知什麼時候,那雙前見的奇形兵刃九合金絲手套,又已戴好手上,一式虎撲,兩樣手法,一抓一拍,一伸一縮機動靈巧,功力勁猛。
紫臉大漢刷地擰過身子,方寸周轉裡劈出一劍,卻吃對方一隻鐵爪,鏗然聲響裡抓住了劍鋒。
雙方功力,堪相伯仲,只是論及身手靈活,招法狠辣,紫臉大漢可就不及甚遠。鐵爪鋼劍,剛一接觸,頓呈膠著之勢。緊隨著濃眉漢子的一式功翻,左手倏出白猿探果,極其狠厲地已攀著了紫臉大漢的肩頭。
一沾即退,來去如風。
隨著他閃電快捷的退身之勢,一片血肉,連同著紫臉大漢半領肩衣,整個給拉扯下來。
紫臉大漢啊了一聲,只痛得全身打顫,一時怒從心起,踉蹌著搶步進身,掌中劍揮出一片狂濤,直向濃眉漢子身上劈捲過來。
卻不知如此一來,竟著了對方的道兒。
紫臉大漢這裡身子方進,耳聽得身後疾風作響,先時幾為自己劍傷的船家,已自再次現身,飛鷹搏兔般自天而墜,直向馬上灰衣相公身上落來。
白馬長嘶,再一次人立而起。
馬上灰衣相公眼看著有墜馬之危。
紫臉大漢一驚之下,再想回身,哪裡還來得及?
眼看著船家的一隻手掌,已粘住了灰衣相公的肩頭,猛可裡,颼,宛若哨音的一縷尖風破空而至,暮色裡,似有銀光一閃。
船家身法不謂不快,竟然閃躲不開。手上一陣奇疼刺骨,已吃那飛來物射中手腕。
不足三寸,遍體若銀的一隻精巧小箭!
體積雖小,勁道十足。
一箭沒羽,幾乎前後貫穿。
空中船家一式倒剪,盤空直降,只疼得臉色發青,抬眼循勢而瞧,打量著對方那個不速之客。
馬蹄鐵已經釘好了。
似乎才由那個簡陋的小搭棚裡出來,便碰上了這檔子事,義不容辭的,便自管了!
黑瘦的馬,高頎的人。
那人其實並不陌生,正是此前快活居收市前,最後來的那個客人,那個年輕的後生小子!
鵝黃色、頗是寬鬆的一襲長衫,長短適度,卻把大襟一角翻上來,扳在腰上,腰上一根同色細絛,卻結著塊苔綠色的古玉珮。
「君子比德以玉!」便是那麼個意思。
人高馬瘦,夕陽殘照裡,渲染著淡淡的一抹子黃……詩情畫意的那種和諧,卻融蝕在肅殺的氣勢裡……
黑馬在刨著蹄子,馬尾隨風四散,江流怒奔,蘆花飛雪……一切都在動,卻又動中有靜,比擬於黃衣人的那般眼神,極其切當。
手掌上托著只小小銀箭,黃衣人瞬也不瞬地直向對方瞅著。
激鬥中的濃眉漢子,忽然停住了手,驀地閃身一邊。紫臉大漢也倏地止住了手上長劍,連同著馬上的灰衣相公、蓑衣船家,那麼多雙眼睛,一股腦俱都向著對方集中過來。
中箭的手染滿了血,鮮紅的血,猶自連連滴著。
蓑衣船家硬是嚥不下心裡的這口怒氣——短刃在腰,探手可出,理當回敬他一手兒。
卻不意,肩勢方啟,已為對方窺穿。
彈指間,掌中小箭已自飛出,哨音一響,蓑衣船家那只好手上,又被射中。
好強的勁道。
和方才一樣,小小箭身幾至全沒,一霎間,鮮血怒湧,把他這隻手也染紅了。
「哎喲……」
蓑衣船家只痛得全身打顫,兩隻手連連交錯,卻是一般的痛,簡直不知道照顧哪一隻才好。
這般情況,自然使得眾人都吃了一驚。
濃眉漢子尤其震驚,緊接著那張瘦瞼上卻自現出了微微的笑,極具心機的那種笑……
「剛才在快活居我就注意到你了,想不到在這裡又遇上了。」
身形微閃,躍身一旁,在黃衣少年前方丈許站定,一雙眸子凝聚著無比凌厲,直向對方逼視過來。
迎著他的那股眼神,黃衣人可也不逃避。
「黃台之瓜,何堪再摘?」黃衣人漠漠地說,「就為明室虛留一位,功德無量。」
濃眉漢子微微一怔,嘿嘿笑道:「這麼說,朋友你也是有心的人了……我早就看出來了,看出來了……」
「說不上什麼有心無心,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黃衣少年侃侃說道,「既然管了,也就不能中途而退。」
「說得好!」濃眉漢子哧地一笑,「初生犢兒不怕虎,小伙子,這檔子事,怕是你管不了……貴姓?」
「簡!簡崑崙!」
問姓連名字都一併說了。大別一般江湖逢人只說三分話的規矩,黃衣人的直爽,頗令對方有些驚異。
心裡盤算著簡崑崙這三個字,濃眉漢子甚是新鮮,正同於對方這個人、這匹瘦黑的馬一樣陌生。
「花自飄落水自流……是非皆因強出頭!」
打量著一天蘆花,奔湍江水,濃眉漢子頗似有感而發,終於放出了口風,卻又並不盡然。炯炯眼神裡,含蓄著嚴厲的告誡,希冀著對方的知難而退。
然而,他卻是失望了,對方黃衣少年若非無知便是麻木,那張臉上,依然不著任何顯著表情。
蓑衣船家鐵青著臉,抱著一雙胳臂,咬牙切齒地說:「這小子又裝糊塗,九先生別給他費唾沫,把他給結果了,也好上路!」
被稱為九先生的濃眉漢子,其實正有此意,搭上了蓑衣船家的話頭,陡然掠身直起,選擇了此一霎的出手良機。
像是一隻鷹,呼地掠身直起,長橋臥波般直向對方頭頂上掠過去,卻在將下落的一霎,九先生的一隻腳,倏地直向對方前額眉心點來。
看似無奇,其實絕狠。濃眉漢子這一腳大有名堂,點、勾、挑三式一招,蓄含著剎那間的隨機應變,端看對方少年如何閃躲。
簡崑崙拈了一下他的右手。如封似閉,卻把掌心朝上,比了一比,實在是太平常的一動作,妙在五根手指的變化不一,卻也是一霎間的小小動作而已。
濃眉漢子這隻腳出得快,收得更快,隨著他一個凌空疾翻的式子,自空而墜,顯然這一腳沒有得逞。
然而,這位九先生手底下卻也真不含糊。緊接著腳下一個箭步,已自搶身而前,一雙鐵爪交插在手,以指代刃,十字形直向對方咽喉上揮來。
簡崑崙不過適當地扭曲了一下他的身子,便自又閃了開來。
濃眉漢子其勢無能自已,揉身而進,一霎間展開了凌厲出手,一雙鐵手在殘陽裡交織出星光點點,狂風暴雨般向對方全身攻來。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那般狠厲的天狼十三爪,竟然未能在眼前有絲毫得逞,瞬間的狂風驟雨,終復凝聚於一片靜止。
就在濃眉漢子第十三式抓手方自遞出的同時,其實招式已老,即在簡崑崙強大的進身之勢裡,前者已然被迫出了戰圈。
濃眉漢子倏地睜大了眼睛,顯然震驚於對方詭異身法,不覺呆了一呆。便在這一霎,簡崑崙已然掣出了懸在鞍前的長劍——寒芒乍吐,其勢已定。
濃眉漢子竟自被迫得退後了一步。一霎間,他神色大變,倏地向側面跨出了兩步,黃衣人把劍收回了半尺,劍鋒微偏。迎著殘陽,劍上光華燦爛,像是顫動著一條赤鏈蛇。
被稱為九先生的濃眉漢子不得不吃力地又向邊側邁了一步,當他舉眼向對方看時,接觸到了簡崑崙的眼神,不自禁地便再一次的又退後了一步。
簡崑崙的眼神其實並不凌厲,表情也極其輕鬆,和他掌中的劍一樣,只是欲發而止的含蓄,一派斯文,卻是蘊含著不可輕視的後發雷霆萬鈞。
畢竟這位九先生有其一定深度,並非一般泛泛者流,正是如此,才越加的戰慄於對方看似無形的劍勢之下。一霎間,他臉上已佈滿了汗珠,豈知一瞬間的迫出戰圈,便再也無能踏進。
簡崑崙的寓動於靜,其實高超秀逸,綿密精嚴,已說明了他晉身劍壇的超然實力,濃眉漢子果真抵死相拼,便是迫近無賴,等而下之了,緩緩地收回了雙手,只是默默地向對方望著。
「足下劍法『驕馬弄銜而欲行,粲女窺簾而未出』,千辟萬灌,已無爐錘之跡,看來已入上乘境界,在下絕非其敵,欽佩,欽佩……」
一面說,不免著實向對方少年打量了幾眼,頗有感愧地又自歎了一聲。
「話雖如此,今天你管了這件閒事,卻也……為自己樹了大敵,終將不免一死,卻為你不值……」
邊說邊自退後,倏地擰身縱上大船,向著一旁船家模樣漢子叱道:「走!」
轉瞬間,般放江心,順流直下而逝。
簡崑崙一面收劍收鞘,遠遠向著白馬上的灰衣相公打了一揖,一言不發地翻身上了黑馬,逕自策馬自去。
白馬上的灰衣相公喚了聲:「喂!」忙即縱馬跟上來,紫臉大漢緊緊隨著他身邊。
卻在這一霎,遠遠傳過來擂鼓般的一陣蹄聲,大群人馬,雲也似沿著江岸,逆行而上,將士的頭盔,映著晚霞,閃動著火焰般的大片流光,儼然是大軍來了。
馬上的灰衣相公先是一怔,緊接著不由微微地笑了。
紫臉大漢「啊」了一聲,勒往了馬大喜道:「李將軍來了!」
一時喜極淚下。他終於得脫仔肩,暫時卸下了單身護衛聖駕的千鈞重擔。
李將軍——李定國,延安人氏,字一人,與孫可望同投永歷帝,封晉王,可望反,李獨奉帝轉戰四方,入桂滇,大敗可望,卻不敵清兵,且敗且走,矢志忠貞不貳。
永歷帝便是白馬上面有病容的灰衣相公了。
紫臉大漢莫思成,原桂王府侍衛首領,後隨李定國,官居副將。
眼看著李將軍的勤王大軍,風起雲湧,彌天蓋野而來。不經意,身邊的那個黃衣少年簡崑崙卻走失了。
時清世祖順治四年,永歷帝敗走桂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4:03
第03回 陌上花開君知否
「明朝是不行了……完了!」
長榻上的年老方士,長長地吁了口氣,一隻手端起面前的茶碗,啟開碗蓋,呷了一口,兩隻眼睛十分平和地向面前的簡崑崙注視著。
「眼前朱由榔這個孤君……其志可嘉,其勢可哀……李定國、丁魁楚、瞿式耜……都將無能成就大事,未來天下終為異族所統,欲振乏力,欲振乏力……少君你的苦心怕是終將白費了。」
簡崑崙苦笑了一下,低頭不語。
那年老文士看著他微微一笑說:「我知道你心裡不服,這可也是沒法子的事……這幾日我夜觀星象,永歷帝敗像雖顯,卻有將星扶助,一半時還不致受害……也只能以此告慰了,又能如何?」
草堂明淨,秋光可人。
值此金風送爽,百花凋謝,惟窗前名蘭,花開淋漓,獨立寒秋。風格清高,直似花中君子。
眼前一盆百煉金鋼,綻放得極為出色,老人特把它置放眼前,便於隨時觀賞。
澹泊明志,養性功深。
越是有內涵的人,越不易為憂傷所困,那也只是說這類人心胸開闊,較能提得起,放得下,較諸常人不著形跡而已。
眼前年老文士再次向簡崑崙注視時,深邃的目光裡,竟然不免為憂傷所感染。
「你父親長我六歲,人品武功,道德學問,並世無雙,他也是我這一生最欽敬的一個人,承他不棄,交了我這麼個朋友,多年來一直引為知己,這一次更打發你來看我,足見他老哥沒有把我當外人……」
簡崑崙只是聽著,情知對方必有下文。
「那一年,我看見你的時候,才這麼高!」
比了一個手勢,他接著說:「大概才五六歲,一眨眼的工夫,你都這麼大了,總有二十了吧?」
簡崑崙又點了一下頭,看了一眼父親一直推許的這位老友——王劍書生崔平。父親曾推許他的劍法,詭異莫測,有北秦南崔之譽。
北秦指的是滄州秦太乙,南崔是姚江崔平,便是眼前對方這個老人。
「你父親自患病閉門不出,這二十年江湖間變化很大,這一點我務必要跟你說清楚……」
頓了一下,他接下去說道:「以你父親那身本事,雖說中年以後即不良於行,且不便於武術運行,但是他的智慧見解均還存在,這麼多年以來,全心全意地都放在你一人身上,你的一身造詣也就可想而知,回頭我要親自拜識一下,還請少君不要藏私才好。」
簡崑崙躬身道:「豈敢!這次離山,父親交代,原是要向你老請教,這一點家父信中應該也提到了。」
「提到了,提到了……」
崔平輕輕抬起一隻手,捋著頷下的一絡羊須。那隻手五指修長,且留著晶瑩透剔的長長指甲,白皙細長,宛如婦人,且在無名指上戴著個其色澄碧的翠馬蹬戒指。這隻手無論你從任何角度去看,都應是屬於斯文一型,抻抻紙,提提筆,理應在行,挑絲弄琴,引笛蒔花,更屬分內,至於拿刀動劍,好像就牽強了,特別是屬於個中翹楚,一流的劍中高手,誠然不可思議。
「你父親太客氣了……」崔平微微一笑,「什麼北秦南崔,都是江湖的過譽、溢美之詞……要說到劍,你父親才稱得上是個行家,他只是輕易不露而已,那是因為……」看了簡崑崙一眼,崔平暫時壓住了話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名高見嫉,木秀風摧……這個天底下,誰也不敢自稱老大,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背後有能人……少君,你千萬可得要記住這句話……否則可要吃大虧……我想這便是你父親打發你出來這一趟的原因了。」崔平瞇著一雙細細的長眼,向對方瞧著。
簡崑崙應道:「我記住了。」
「現在記住,卻是晚了,太晚了!」
崔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你已經開罪人了。」
放下茶碗,他身子坐正了,神色間一派正經。
「開罪了一個大敵,這個大敵便是我與你父親聯在一起,也不敢輕易招惹,而你才一出來,便與他們結上了樑子,這個梁子還不小……」
簡崑崙呆了一呆,心裡隨即明白。
崔平冷冷一笑,一霎間那清懼的瘦臉上,竟泛起了隱隱愁容。
「這便是我要跟你說的了,少君,你初次出道,便結了如此大敵,實非佳兆。你只道那個為你所敗,乘船逃開的人,是尋常人物麼?」
「他的出手不高!」簡崑崙搖搖頭又說:「雖是功力不弱,卻並非十分出色……」
「你也不能小瞧了他!」崔平說,「這個人我知道——九尾桑弧,詭計多端,陰損狠毒,在此滇桂地方,是出了名的難纏……但是,厲害的,還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那些人,以及那個龐大的黑道勢力……」
簡崑崙道:「那些人是誰?什麼勢力?」
崔平看看他歎了口氣:「你這次出來,令尊竟然沒有與你談起麼?」
卻又點點頭,慨歎一聲道:「是了,他是早該說與你聽的……果真如此,卻又慢了一步。豈非天意!豈非天意!」
一連說了兩句豈非天意,隨即由榻上彎身站起,步向窗前,逕自向窗外盛開的蘭花看去。
「有件事你也許一直不知道,但我卻不能不對你說。」崔平回過身子來,「你父親避居青嶺二十年,不再論劍,可以說是完全摒棄了江湖,與人世隔絕了,你可知為了什麼?」
「是因為他老人家腿部有疾,不良於行!」
「不是病,是傷,讓人家的劍傷了!」
簡崑崙陡地一驚,睜大了眼睛。
風起,花散……
朵朵飛花,打那個籐蘿花架子上飄落下來,紫色的花瓣,迎著朝陽,一片流光溢彩,所見多姿。
「花自飄落水自流!」崔老劍客嘴裡喃喃地念著,這句話像是讓他憶及了一件往事,卻也使簡崑崙陡地而有所警。
「我聽過這句話,」簡崑崙一片茫然地看向崔平,「卻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莫非還有什麼含意不成?」
嘴角迸出一絲苦笑,崔平說:「我想你也應該聽過,這句話是在告訴你當今江湖最具實力的一個黑道幫派:萬花飄香。也告訴你當今天下一個最可怕的人:飄香樓主柳蝶衣。」
「柳蝶衣?」
對簡崑崙來說,這個名字卻是陌生得很。
對崔平來說,可就不一樣。雖然多年以來,他絕少提起這個名字,可是每一提起,都為之驚心動魄,眸子裡的汪汪神采,不期然地也為之黯然失色。
「也有人叫他花仙、花聖或是花癡……名號多極了,多得連他自己恐怕也說不清,這個人愛花成癡,劍術無敵,稱得上當今天下一個怪人。」
目光一轉,盯向簡崑崙:「剛才我曾讚賞你父親簡冰老哥的劍法,但是此人劍術尤精,也許更高過令尊……你父親的腿,便為此人所傷。」
對於簡崑崙來說,這個突然的消息使他震驚。
在他感覺裡,父親簡冰的劍術,博大精深,罕世無敵,想不到,猶有人要高過他,一時不禁對柳蝶衣這個人充滿了離奇的幻覺。
崔平輕輕哼了一聲:「你父親生性要強,自以此次落敗技不如人,為遵當日所約,便自退出江湖,永世不出,為此也就助長了今日萬花飄香一門的強大興盛,真正是沒有想到的事情啊……」
簡崑崙這才明白了一切。
何以父親發奮練劍,幾至廢寢忘食?
何以他心懷感傷,幾度撫劍落淚?
何以他那般苦心孤諧地造就自己?
現在終於明白了。
天下父母心!父親失敗了,卻要兒子成功。
「如今的萬花飄香聲勢之大,是你父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趁著這個機會,我跟你說一說。」
崔平緩緩在椅子上坐下來,一隻手捋著山羊鬍子。
「他們是一樓、二堂、三壇、四門、七十二舵,組織遍佈天下,手下人數近萬,這是指直接接受他們控制指揮的人數,還不算其它方面,一個黑道組織能有這麼大的勢力,誠然前所未見……莫怪乎誰也無能抗衡,就連地方官府,也得仰其鼻息,不與招惹了。」
簡崑崙點點頭,沒有吭聲。
崔平說:「柳蝶衣自然也就是負責此一龐大黑道組織的首領,人稱飄香樓主,下面堂、壇、門,各設一主二副,七十二舵,亦有掌舵一人,下面還有分舵,人數可就多得扯也扯不清楚了。」
他的眼睛緩緩看向簡崑崙,特別提醒他說:「你路上遇見的那個九尾桑弧,只是南桂門的一個門主而已,論身份在萬花飄香這個組織裡,不過是個四流角色,只是在滇桂黑道裡,提起來已是無人不知、聲勢不小。以此而推,上面所謂的二堂三壇的負責人物,該是何等厲害角色,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劍書生崔平既為簡冰所推允,托以愛子,當非泛泛之輩。只是,在他提及萬花飄香此一黑道勢力時,先時的一番從容瀟灑,即使仍能顧及,卻已不無勉強。
簡崑崙已經注意到了,下意識對此萬花飄香一派組織,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卻仍有不明之處,萬花飄香這個組織,何以要向那位亡國之君永歷帝思以染指?用心為何?
崔平說:「那純粹是飄香樓主人柳蝶衣個人的意圖與野心了!」
據此而推,比較可信的真實情況應是:柳蝶衣意圖挾天子而令諸侯,有了永歷帝這塊金字招牌,便可公然號召天下,風起雲湧,成就一番大事。一待時機成熟,天下黑白兩道,盡為所控,予取予求,無往不利。那等風光,便是紫禁城的皇帝,也要懼三分,自歎無及。
長長的指甲,被熱茶一泡,頓呈軟態,很容易便可捲曲起來。再加上特製的銀質指套,便可無礙行事,任意操作。即使以之運劍,亦無不便。崔平抬了一下這只右手,向著身邊的簡崑崙微微點頭說:「就讓我領教一下少君你的劍吧!來!」
不俟簡崑崙答話,轉身步出草堂。
秋光明媚,兩個人相互對立,四周全是蘭花,奼紫芳菲裡時有蝶兒飛舞。
揚了一下手裡的斑竹,崔平說:「你父親劍法應該是不在柳蝶衣之下,即使不及也相差極為有限,那一次白湖相約論劍,冰兄吃虧在神氣未定這四個字上,自然,論及此道,令尊比我更在行,只是那柳蝶衣對此更有功夫而已。」
「劍以氣施,形為神奪!」簡崑崙記住父親的話不覺道出。
「對了!」崔平點點頭,很注意地向對方這個少年打量著,越覺他菁華內聚,神清氣定,正是上乘劍術的大家風範,內心頗生敬仰。
其時簡崑崙手握竹枝,已向他躬身施了一禮,手領劍訣,緩緩拉開了門戶。
地面落葉蕭蕭,枯黃的落葉,隨即在此一霎間有了異動,緩緩向著崔平身前移近過來。
崔平慨歎一聲,十分驚訝地道:「你已深悟劍中精髓,儼然大家身手,看來青出於藍,已無庸我再指點,難得,難得啊……」
話聲出口,手中細細斑竹已自舉起,循著一定水平,遙遙指向對方當胸。
這一霎間,他的瘦削的軀體,便似泥塑木雕,一動也不動地凝固在這姿態裡。
移動的落葉,忽然止住了前進,前不得進,後不能退,岔集在兩股氣流裡,只是頻頻打轉。
簡崑崙心裡一驚,才知道這個崔平果然有獨到功力,此次離家,父親特要自已前來拜見,連同其他父執四人,叮囑務必求教,當有深刻含意。
思念中,他已閃身前進。
像是一道閃電,快到不及交睫,已自欺進到崔平當前,後者倏地睜大了眼睛,左手二指待將上引,拉開劍勢,簡崑崙即似旋風一陣,呼地躍身飛開。
「好身法!」
一聲讚歎之後,崔平陡地騰身而進,有似飛花一片。猝然下落的勢子裡,崔平已揮出了手中的竹劍。雖是一截細細斑竹,其實與真劍何異?
陡然間他瘦削的身子,變得極其壯大,掌中竹枝,不啻千刃萬劍,配合著強大的下落之勢,一股腦兒,直向著簡崑崙身上揮落下來。
簡崑崙情知對方這一招千劍紅雪,正是此老飲譽江湖數十年的劍招精粹。父親一再提及,要自己在拜受之餘,特別注意其間的微妙關鍵。
這一霎實在來得太快了。
簡崑崙既喜又驚,不得不全力以赴,千鈞一髮之際,乃自施展出本門最奇妙的七式絕招之一——破影成雙。
顧名思義,那是一種奇妙無比的身法。
陡然間,簡崑崙的身形化一為二,置身於對方千劍萬刃的劍陣之間。其實那雙人影,乃是快速而動之下的一個幻覺,真的人卻在這一霎拔身而起,宛若輕煙一縷,朝著崔平的頭頂掠了過去。
崔平恰恰也在這時轉過了身子。彼此以幻攻幻,敢情全是假的。眼前的這個照面,才是真身相接。
像是相對的一雙木偶,一動也不動,那卻是極短的一瞬間事。緊接著崔平揚動的竹枝,嗤嗤有如利刃劈風,卻已在簡崑崙左右兩處大襟上刺開兩道裂口。人影交疊而過,驀然回首的當兒,簡崑崙已緊緊抄住了對方竹枝的梢頭,三指如鉗,拿住了對方劍鋒的竹梢。
崔平不覺一怔,緊接著哈哈大笑。
「好劍法!這一手火中取栗便是令尊當年,也有所不及……看來少君一身劍術,非但已得令尊真傳,更是青出於藍,我是萬萬不及,獻醜,獻醜,哈哈……」
事後的幾聲笑,不勝愧疚,好不淒涼。
簡崑崙歎一聲道:「大叔這一手千劍紅雪世無其雙,這一次前來,正是奉命求教,若非我有見於先,心存仔細又得家父事先指點,萬萬不敵,便是如此,也嚇了我一身冷汗……」
崔平微微一笑,看著他點頭道:「這幾句話,我相信是由衷之言,話雖如此,卻也實見高明,以你目前傑出造詣,真能參透我紅棉劍法,兩相運用,當能更上層樓,怕是飄香樓主,亦非其敵矣!」
話聲方歇,卻聽得波的一聲脆響,有如過年時小孩子玩放花炮那般響法兒。卻有一道絲絲火焰連同著一道黃煙,呈弧線漫空而起,直向眼前直落下來。
二人看在眼中,方自納罕,那道綠色火焰,其時已至眼前。卻是不偏不倚,正好落向崔平居住的草舍之上。緊接著轟然一聲大響,冒出了大片火光。
二人目睹之下,這才知道不妙。崔平驚呼一聲:「不好?」陡地縱身而起,直向房上落去。
卻在這一霎,耳聽得身側四周波波聲響個不絕,無數道綠色火焰自四面八方一併飛起,全數向草舍集中墜落下來。
剎那間,大火沖天直起,空氣裡夾雜著濃重的硝磺氣味。
卻於火光熊熊中,飛天鷂子般落下來一條人影。
來人顯然屬於短小精悍一型,一身紅色袍帶,襯托在綠色火焰裡,尤其刺眼,加上一副活似雷公尖嘴猴腮嘴臉,簡直與俗畫中的無名火神一般無二。
一朵火焰般的輕飄,陡地自空而降,於漫天大火裡,落向草舍一角,金雞獨立——好個漂亮架式。
「崔老兒,你的膽子不上,膽敢與我們為敵,若不把姓簡的小輩獻上,眼看你死無葬身之地!」
話聲方出,即聽得崔平一聲怒叱,已自鄰側躍出,起落之間,已撲向紅衣人,怒鷹搏兔般,兌擠下來。
那人鵝似地怪笑一聲:「好!」
四隻手掌,已自交接。一合又分,大火中飛鷹直墜般,雙方已落身捨外。
簡崑崙這才知,禍由自己而起。慌不迭跟蹤縱起,飛身捨外。
秋高物燥,草舍火勢起,一發不可收拾,眼看火舌四舞,烈焰僅在極短的一瞬間,已彙集成一片赤焰火海。
簡崑崙目睹下,自是憂心如焚。他身子已翻出院外,突然想到捨中尚有崔平年邁的老母親與一名舉炊的老奴,心裡一驚,顧不得與敵人照面,慌不迭又迅速折了回來。
大火裡,人影幢幢,顯然來人不少。
簡崑崙以極快身法搶身入捨,其時草堂已為大火所封。
一道火舌飛捲過來,差一點撩在他身上。
情急智生,他迅速脫下身上長衣,猛力揮出,發出大股風力,眼前火焰吃他巨力一扇,頓時向四下擴散開來,他乃得趁隙踏入。
卻只見四壁窗欞俱已火起,滿室濃煙,既濃且嗆,滾滾如濤,直熏得眼睛也睜不開。
簡崑崙一面揮動長衣,驅除眼前濃煙烈焰,一面快速前躥。
原來崔平侍母至孝,膝下無子,中年妻室亡故之後,便不曾再娶,所有家務舉凡炊事灑掃,均賴老奴周安上下打點,草舍之間,雖不華麗,窗明几淨,也雅潔可人。
他依稀記得崔老夫人住在最裡面一間,老奴周安應在後面廚房,身子一經撲進,直向裡間過道撲去。
卻不意,猛可裡一人自裡間撲來。
這人一身怪異衣著,頭、手、臉、身,俱都纏著濕漉漉的布條子,僅僅露著一雙眼睛,身後背著一個人,蒙著大幅濕布,說明了對方是有備而來,一切均在事先的計劃之中。
乍然相見,二話不說,隨著此人的一個前撲勢子,掌中厚背鬼頭刀,潑風蓋頂般,猛力直劈下來。
簡崑崙長軀一收,施展的是快速收肌卸骨之術,形象頓失其半,對方的刀便落了空。那人狂叱一聲,身子滴溜一轉,第二次發刀,直似長虹倒捲,待將向簡崑崙身上揮落,其時已晚,卻已為後者搶了先機。隨著簡崑崙揮出的長衣,火光裡有如紅雲一片,兩相交迎,神龍擺尾地一翻折騰,哧地一聲,捲飛而起的刀身,曳著長長的一道銀光,撞上了屋頂橫樑,落下來發出了震耳的一聲脆響。
一掙之力,何止千鈞!
那人鬼頭刀脫手,右手虎口亦裂,頃刻間鮮血染了滿手,這才知道來人厲害。
這一霎,火勢益烈,喀嚓巨響聲中,一根燃著的橫樑,自空墜落,差一點砸在了二人身上,四下裡濃煙火舌,簡直就似把二人吞噬了。
那人連驚帶嚇,哪裡再敢片刻逗留,怪嘯一聲,陡地騰身而起,直向院內撲出。
簡崑崙偏偏放他不過,長軀乍搖,如影附形地跟了過來。
那人真個急了,風車也似的一個疾轉,與簡崑崙照了臉,顧不得手上的傷,一招童子拜佛,直向對方腦門上磕來。
簡崑崙恨透了這個人,決計不再留情。身子再次一個快閃,已到了對方左側,那人慌不迭偏過頭來,正好迎著了前者突如其來的一雙鐵指。
是傳說中的大力金鋼指吧!
隨著簡崑崙遞出的一雙手指,不偏不倚,正好照顧了他那雙閃爍的賊眼,撲哧!怒血四濺。那人哎喲一聲,整個身子直向後面倒了下來。卻為簡崑崙當胸一把抓住。五指著力,捏碎了對方胸前的麻花結,身後的那個人便到了他的手上。
火勢猛烈,像是天都紅了。火焰流飛裡,竹籬、老樹,略一著及,立時燃燒起來,劈啪聲密如貫珠,便是過年時燃燒的花炮,也沒有這般熱鬧。
人心,卻只是沉淪……痛到無以復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4:19
簡崑崙目睹下,只覺著悲忿膺胸,無名的激動一時連眼淚也淌了下來。
眼前已是火海一片,再無逗留之理。雙手捧著救自敵人背後的人,身軀拔起,宛若輕煙一縷,已自越過火龍也似的竹焰。
卻見主人崔平,正自舞著一根竹杖,與兩個人戰作一團。
現場人數不少,這把火無疑是對方處心積慮的精心之作。
雖是一根竹杖,一人崔平之手,卻與真劍無異,迎著對方的兩般兵刃:太歲刀、判官雙筆,並無絲毫敗退之意,反倒越戰越猛,招招奇險。
但是,敵人並非易與之輩。兩個人都有高功夫,刀筆並施,各有毒招。聯手之下,威力無匹,設非如此,便無能阻止住崔平幾欲奪身入火海的企圖。
眼前他乍然看見簡崑崙的來到,竹杖力揮下,逼得當前敵人退後一步,乃得停招躍出戰圈。
「多謝賢侄!是老夫之母麼?」
話聲方歇,敵人的一雙判官筆,上點咽喉,下扎小腹,隨著來人的快速投身,一股腦照顧過來。另一口太歲刀也不含糊,操刀人是個形同無常鬼的瘦子,八字眉,白生生的一張長臉,面相實在不敢恭維,可刀法得自高人傳授,著實不弱。崔平那等功力之人,吃此二人纏住,竟自擺脫不開。
簡崑崙急於要知道救出的老夫人無恙否,慌不迭扯開了老夫人臉上濕漉漉的蒙布。
「啊!」他呆住了。竟是老奴周安,想是為濃煙所嗆,也已昏死多時。
「老夫人可好?」
一面舞動竹杖,崔平大聲喝道:「點海底、心經二穴,應該可以無慮,你們迅速下山,我隨後就到。」
簡崑崙目噙熱淚,應了一聲,如法炮製,老奴周安,呻吟一聲,果真活了過來。
眼看著大火沖天,一片喀嚓聲中,草舍已是搖搖欲墜。
心念著老夫人,簡崑崙把心一橫,待將二次縱身火場,卻為傳過來的陰森森的一聲冷笑所阻止:「姓簡的,你稍安勿躁,留著你那半條命吧!」火光映襯裡,人影猝閃,一人當面直立。
聲音既熟,人不陌生。黑瘦的塊頭兒,濃眉大眼,一身茶色褲褂,正是此前舊相識。簡崑崙更已知道了他的名號——九尾桑弧。
眼前的乍然相逢,真夠驚心動魄。
「是你?」
「不錯,小兄弟,咱們可又見面了!」
桑弧聳動著那雙濃濃的眉毛,由不住呵呵有聲地笑了,此番他有恃無恐,儼然已非當日吳下阿蒙。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無庸多說,簡崑崙陡然凝聚真力,向前跨進一步,凌厲的目光,顯示著他即將出手,已似再無妥協的餘地。
「不!不!不!」
桑弧搖著手,嘴角含蓄著陰森的笑。
「沒有人跟你拚命,先給你看個人,再動手不遲。崔老哥,你也是一樣!」
說時,霍地後退一步,手勢一揮,叫道:「押上來!」
其時崔平一支竹製劍,霍霍生風,連施險招,已將身側兩個勁敵逼得連連倒退。他雖目不旁視,卻已知道情況不妙,心念老母安危,再無心與對方二人戀戰,竹杖力抖,哧!刺中當前手持判官筆漢子的右膀。後者一個踉蹌,差一點坐倒地上。值此同時,那支竹杖飛蛇掠空般已橫向手持太歲刀的無常漢子當前,強大的內氣力道,直把對方逼得連連後退。
崔平果真此時遞招出劍,對方萬難迴避逃開,卻在這時聽見了九尾桑弧的一聲招呼,霍地臨時收招,打住了待出的劍鋒。隨著九尾桑弧的一聲招呼,一行人,陡地自林中現身而出。
四個人,四口劍,前後左右。團團圍住的竟是白髮皤然的一個老婦人——崔老夫人。
這個突然舉止,使得乍然目睹的崔平,猝吃一驚頓時呆若木雞。
簡崑崙也呆住了。
大火猶自劈劈啪啪地燃燒著,天也紅了。
由於崔平居住之處遠避塵囂,為一清靜山居,附近並無人家,火勢雖大,倖免波及,倒是附近一片大樹為火舌所染,頃刻間爆發出熊熊火焰,風勢裡像是條條火龍,昂首待飛。
九尾桑弧發出了得意的笑聲:「看見沒有,老太太可是在我們手裡,誰要是敢動一動,嘿嘿,後果可嚴重啦……姓崔的,丟下你手裡的傢伙吧!」
崔平一時面色慘變,慨歎一聲,丟下了手中竹杖。
「你請放心,雖然燒了你的房子,我們可也並不想難為你!」
桑弧的一雙眸子,隨即轉向簡崑崙:「倒是你,小兄弟,你看該怎麼辦吧!」
簡崑崙在目睹著崔老頭夫人為對方押出的一霎,即已想到了未來的可能發展。
敵人這一手,既損且狠,卻是萬萬沒有想到。
大禍造成,義無反顧。
「且請把老夫人先行釋放,我的事好辦!」簡崑崙神色自若道:「任憑你們發落就是!」
白髮皤然的老夫人,在四支長劍看守之下,雖然面無畏色,只是形容沮喪,像是為人點了身上穴道,雖是無礙行動,卻是張口無聲。
老夫人雖不擅武功,身子卻素稱健朗,此時面色憔悴,像似忍受著某種痛苦,卻苦於張口無聲,這般景像落在崔平、簡崑崙二人眼裡,不禁大生憂慮。
「說得好!」
九尾桑弧抬起手,摸著唇上的短髭,呵呵有聲地笑了:「這話也只能哄哄三歲的孩子,桑某人眼裡揉不進沙子,怕是有點信不過!」
話聲甫落,只聽得一聲女子清叱:「我信得過!」
各人循聲望去,迎著了來人一行幽步窈窕身影。
火光明滅裡,一行多人,恰於此時現身材林,卻是二男二女。
緊隨著一行四人身側,更有多人手持刀劍,兩相侍候,雁翅般地排列開來。
這麼多人忽然間戲劇性地出現眼前,如同神兵天降,顯然這才是敵人主力所在。
說話的少女,細腰長身,衣著華麗,居中而立,只可惜瞼上罩著一襲輕紗,看不出她的廬山真面,身側另一少女,一身淺紫緊身衣褲,長眉杏眼,膚色略黑,頗有幾分俊俏,雙手捧著一口長劍,恭侍在蒙面女子身邊,像是隨時供其差遣。
其他二人,一高一矮,無不衣著華麗,各有氣勢。
九尾桑弧聞聲回頭,頗似吃了一驚,慌不迭上前一步,向著居中少女一行,深深施了一禮。
「堂主與二位副座,親自來了?」
蒙面女子略略點了一下頭,頗有微嗔地說:「桑弧,你的差事可是越當越回去了,這裡的事交給我了,你下去吧!」
九尾桑弧呆了一呆,不敢大聲地應了一聲:「是。」便自退後一旁。
眼看著一行四人來到近側,與簡崑崙距離丈許遠近才行站住。
卻有一陣淡淡清香,散置眼前,大大消除了烈火焚燒的焦燥氣息,猝然令人憶及敵人萬花飄香或飄香樓的出身,香飄人現,顯示著來人女子為此一龐大勢力的首要分子,當屬不差。
簡崑崙出道日淺,一時還摸不透來人蒙面女子真正的身份,桑弧既以堂主稱之,當知對方在萬花飄香這個黑道組織裡,地位僅在飄香樓主人柳蝶衣之下,應該是這強大勢力第二號人物,莫怪乎眼前這等排場。
玉劍書生崔平卻是見多識廣,是以在來人這個蒙面女子甫一現身的當兒,已然猜知,證之桑弧的那一聲堂主呼喚,更已料定不差,一時間,白皙的臉上,不自禁的亦為之隱現愁容。
「你就是簡崑崙?」微微點了一下頭,話聲裡帶著微微的笑:「我信得過你,你是要先把崔老夫人放回去,然後才肯聽憑我們處置,是不是?」
簡崑崙怔了一怔,在對方那雙澄清眸子注視之下,只得點了一下頭:「不錯,我說過這句話!」
「那就好,我相信你!」隨即吩咐道:「把崔老夫人放了!」
四劍手聆聽之下,應了一聲,各自收劍回鞘,向後退開一旁。
崔老夫人怒容滿面地看了蒙面女子一眼,隨即向兒子走過,才走了幾步,便似要倒下來。所幸崔平反應得快,早已迎身而上。
老奴周安目睹之下,老淚縱橫地叫了聲:「老夫人。」也自迎了上來。會同崔平,雙雙攙住了她。
這一霎,簡崑崙為遵前言,已自向敵人陣營走來。
蒙面女子一笑說:「好個言而有信的君子!」
話聲方歇,人已閃身面前,快到無以復加,香風一陣,已到了簡崑崙身前。
簡崑崙陡然一驚,霍地退後一步,舉掌待出的一霎,卻只見對方那一雙顯露在面紗之外的細細長眉,遄兮雙剔,眼神兒裡滿是嬌嗔,像是說:「你敢食言?」簡崑崙呆了一呆,已自慢了半拍。只覺得氣海穴上微微一麻,已為對方纖纖妙手,點中了穴道。
對付簡崑崙這般大敵,蒙面女子自是心裡有數,這一手點穴招法,大異尋常。簡崑崙只覺得身上一麻,卻似有一股逆氣的氣機循著經絡,瞬息間,已傳遍全身,彈指間已自動彈不得。
蒙面女子一試得手,更不遲疑,纖腰輕轉,彩蝶似的已飄身一旁。
輕叱一聲:「給我看著!」
四名劍手,吆喝一聲,如風而至,依然是四口長劍,緊緊把簡崑崙看在當中。
一旁的崔平目睹之下,由不住呆了一呆,待將有所反應,卻不知老夫人這一面也不好了。先者,他判定母親為對方點了啞穴,是以見面之初,即以內功開穴活血手法,為母親加掌運動。
以常情而論,這等開穴手法,全系本身內功元氣,即使格於對方點穴手法詭異,一時不能開釋,最起碼也應與人無害,總該有益才為正理。卻不知,眼前老夫人受力之下的反應,卻是大異乎常,像是一陣急驚風般的痙顫,老夫人那張看似失血的臉上,突地脹滿了赤紅,緊接著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叫聲,噗地噴出了大口鮮血。便直直地倒在了崔平身上。
「不好了……」
老奴周安嚇得全身戰抖,一時手足失措。
崔平情知不妙,卻能鎮定不發。
一隻手緊緊扣著母親的腕上脈門,待將二次以至柔內功向母親體內輸入,以濟一時之急,卻是太晚了,手指觸處,才覺出老夫人脈絡已停。
崔老夫人死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5:33
第04回 飛花江上香滿船
火勢仍在持續著。
轟隆聲響裡,整棟房屋俱都倒塌下來。四下裡火舌亂飛,如舞流星。整個草舍盡焚於眼前,再無片瓦只柱復存。
只是比起母親的猝死,老友愛子的受擒,這把無情的祝融之火,畢竟又微不足道了。
火光時明又暗,映照著現場每一個人,特別是已呈面對的崔平與那個風采獨艷的蒙面女子。
「飄香樓應是言而有信……卻竟然玩此鬼蜮伎倆……齒冷之至……」
崔平已無能再保持平靜,說話時整個身子都似微微顫抖,眼睛裡目光如鷹似隼,銳利得可怕。他卻也知道敵人的厲害,特別面前這個神姿清澈,如瓊林琪樹的蒙面女子,更是個中佼佼,萬不可掉以輕心。
所謂的一樓、二堂、三壇、四門、七十二舵,指的是萬花飄香此一龐大黑道勢力的組織結構。對方女子,身為一堂之主,儼然已是飄香樓主人以次的第二號人物,屬下所從,數以萬計,遍佈海內八方,一呼萬喏,該是何等聲威!
她既感服萬眾,當然絕不會是一個簡單人物。
飄香樓主人柳蝶衣,固不待言。
眼前的這個飛花堂主時美嬌,即使較之柳蝶衣也不含糊。傳說中,萬花飄香在武林江湖之所以有今日龐大勢力,時美嬌居功至偉,就是毋庸爭議。
時美嬌卻又常與時美人稱呼相聯結,因此不難揣測出她的艷姿天生,絕世芳容。或許便是因此,外出時候,她總喜歡在臉上懸以輕紗,意在不使驚俗,帶來無謂困擾,倒非她的嬌情做作,這一點也是不假。
壞在玉手羅剎這個響亮的綽號上……
正因為對她瞭解得如此清楚,老劍客崔平才更加不敢掉以輕心。一再地警戒自己,遲遲不與出手。比較起來,時美嬌似乎輕鬆多了。
「老夫人為桑門主施展本門獨特閉穴手法點了穴道,其實不必驚慌,頂多一個時辰,穴路自解,只可惜你自恃高明,不察究竟,貿然以內功頂撞,乃至不可收拾,卻又怨得誰來?」
口氣輕鬆愉快,並無絲毫遺憾,彷彿崔老夫人活該死了,她卻問心無愧。
崔平陡然由夢中驚醒,意識到多言何益?
「那就連我也一併成全了吧!」
看了一下空著的手,崔平冷冷一笑……火起時,走得匆忙,竟不及帶出自己心愛的寶劍。大敵當前,何以為應?
「崔先生的劍呢?」
四下裡瞅了一眼。人影倏閃,立即有人飛身而前,把一口杏黃穗,黛綠鞘式的長劍,雙手奉前。
崔平怔了一怔,伸手接過。看了一眼,正是自己數十年仗以成名的月下秋露。
便自一聲不吭地抽劍出鞘。
「很好!」時美嬌緩緩說道,「你老人家的劍法,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說了,北秦南崔,秦太乙的劍法我早已領教,無非徒具虛名,今天倒要見識一下你這個南崔,看看是不是高明?」
說話之時玉劍書生崔平,已經自正側方變換了一個角度,那一日月下秋露輕輕搭在左腕之上,眼睛裡的湛湛目神,卻是諱莫如深。對於眼前的這個飛花堂主,他不得不聚精會神,全力以赴。
時美嬌輕輕哼了一聲:「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現在回心轉意,可以立刻離開了。萬花飄香可以對你網開一面,不再追究,要不然……悔之晚矣……」
玉劍書生崔平聆聽之下,全然沒有表情,他正在運神籌思,以期在出手之間,即予時美嬌以致命的一劍。
時美嬌冷冷地道:「好吧,那我就只有見識了。」
話聲出口,身邊的那個長身女侍,已來到近前,把一口長劍雙手奉上。
時美嬌一隻手緩緩拿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是瞬也不瞬地看向對方。
驀地她身子向左側方一個快閃。
卻在這一霎玉劍書生崔平的身子,有似飛雲一片,已臨其上。
乍起,即落,隨著他揮出的右手,月下秋露閃出了一抹殘虹,扇面兒那般,略呈弧度的,直向著時美嬌身上揮落下來,劍法運施到如此地步,堪稱千辟萬灌,已具超然之勢,眼前一招,更似孤雲白鶴,翔舞天辰。
看到這裡,即站一旁的簡崑崙,也不禁為之動容。
崔平這一劍,如就劍勢而論,實已無懈可擊,妙在從思念到行動,宛若一體,那麼快速的身法,簡直防不勝防的。
但是他所面對的敵人玉手羅剎時美嬌,顯然詭異莫測,極是不可捉摸。崔平那麼快速的起落,竟然撲了個空。
這一著,其實原也在崔平意料之中。緊接著他反身如弓,第二次的出劍,才是他致勝的實力所在。叮!雙劍交鋒,頗似劍尖的一觸。
雖只是輕輕的一觸,卻已有了勝負。
崔平像是神色一變,陡然騰身而起。卻是慢了一步,時美嬌的劍鋒,正是由他騰起的身勢下方垂直升起,劍勢乍揚,如長虹貫日。
崔平乍起的身勢,微微一頓,緊接著已自飄落一邊。一連打了兩個閃,才把身子站住了。
「姑娘好劍法……」
說時面色慘變,清懼的臉上一霎間浮現出大片汗珠。
卻也沒有忘記向簡崑崙做最後一瞥。
也只是冷漠絕望的一瞥而已,接下來的如潮怒血,卻把一雙褲腳都染紅了。
風平浪靜,櫓聲欸乃。
遼闊的江面上,大船緩緩前進。
有人弄著琵琶,歌喉婉轉,如新鶯出谷,一曲高歌,唱的是——
昨夜雨疏風聚,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
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湘簾卷處,時美嬌現身門前。一襲淡妝,娉婷玉立,即使她仍然懸著那方面紗,卻不失其清澈神姿,自有懾人心魄之勢。
簡崑崙閒倚錦繡,不自禁地抬起頭來。
艙房裡金雕玉砌,繡檻文窗,琳琅滿目,佈置得極其華麗。兩盞仿唐的六角琉璃宮燈,長曳打轉,迎以朝陽閃閃晶晶,一如佳人的明眸,在啟發著你的靈思妙想……那聲聲琵琶,婉轉嬌喉,不啻早已告訴了你:且把長劍束高閣,今夕只應風月……
卻是簡崑崙心血起伏,對於因己而死的崔氏母子,耿耿不能去懷,直到現在,他腦子裡始終為崔平的死而充斥,尤其忘不了對方臨死之前望向自己那種遺憾復無助的一瞥,便自撒手而去……
可痛心的是,自己竟然也只能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而已。
便是這種深刻的自譴,痛裂心肺的內疚啃噬著他,度過了昨晚漫漫長夜。
那卻也是急不來的,特別是在他目睹過對方飛花堂主時美嬌的罕世身手及深奧劍招之後,內心更不禁興起了這個轉急為緩的念頭,特別是自己此刻泥菩薩過江自身不保,還在對方手上的時候。
當一把劍架在你的頸項或是比在你的喉嚨上的時候,最糊塗的人和最聰明的人,最自私的人和最無私的人所能想到的,應是非常接近。誰也不能忽略一個人生最重要的問題——自己的生存問題……
簡崑崙正是在這個問題裡,變得甦醒與開朗。是以,這一霎在他目睹著時美嬌的忽然闖入,來到眼前,表情尚稱平靜,並不吃驚。
「昨夜睡得可好?」
點頭。
「早飯吃得好?」
點頭。
「其它呢?」
還是點頭。
「很好」。
時美嬌緩緩向前走了幾步,在一張鋪有百雀絨的舒適靠椅上坐了下來。
「我希望你對於我們旅途上的這樣接待,多多包涵……這是一條很長的路,我想大概還要走兩天的時間,就可以到了!」
她的一雙大眼睛,閃閃地向他睇視著:「除了你身上的穴道,我們暫時不能為你解開以外,其它的,你盡可要求,只要我們能力所及,一定為你辦到……我的意思是,盡量希望你旅途愉快,不寂寞!」
簡崑崙抬起眼睛來,向她看了一眼。
「謝謝你!」說了這三個字,他隨即緩緩地閉上眼睛。只是一霎間,他又睜開來。
「有幾個問題請教姑娘,還請賜告!」
時美嬌點點頭:「請問!」
「我們現在是去哪裡?」
「這……」時美嬌略似猶豫,即道:「對不起,這第一個問題,恕我不便回答。但是你應該想到,萬花飄香是個規模極大的組織,到處都有分壇堂口,我只能告訴你,我們是去其中之一而已。」
簡崑崙點點頭說:「這也罷了。你們既擒住了我,為什麼還留著我?」微微笑了一下,他冷冷地說:「還是想屈辱我之後再置我以死?」
「這個問題,卻要等待柳先生來回答你了!」時美嬌眨了一下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我只是就近奉令行事,聽候他的差遣罷了。」
「你是說飄香樓主人,柳蝶衣?」
「對……他是叫這個名字!」
「那麼,我明白了!」簡崑崙伸展了一下半躺著的長軀,然後坐正了,「我們現在便是去你的飛花堂了!」
時美嬌頗是有些意外地揚動了一下眉毛:「你很聰明,我只說了一句就近奉命,你立刻就聯想到了這些,看來柳先生對你的重視,並非無因……」
簡崑崙沉默了一下:「有個問題,我一直困擾著,此次我路見不平,解救了朱先生的一時之難,如果說因而與萬花飄香結仇,倒也不悖情理,只是對待崔平老劍客,他的全家下場如此……」
「一點也不奇怪!」
時美嬌彷彿笑吟吟地說:「萬花飄香對付敵人的手段一慣都是如此,我們不輕易結敵,一旦結上了,必然對敵人不會絲毫留情,崔老先生也是一樣……」
「不一樣!」簡崑崙說,「你們要找的是我,崔老先生他事先並不知情。」
「我們是在找你,可是也在找他!」
簡崑崙瞳子裡一時散發著奇異的光采。
「我們已經找了他很久……」時美嬌口氣平靜地說,「只能說這次發現他有些意外而已,他的死,一點也不值得奇怪。」
「那麼,她的母親呢?」
「一樣……」時美嬌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對於敵人我們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簡崑崙深深地吸了口氣,雖說如此,若非是自己的一時失察,引禍入門,崔平母子如今還是好生生地活著。一時心情大為沉重。而對面的這個姑娘,卻似並無惻隱之心。
「雖然如此,我們卻也給了他一線最後生機!」時美嬌說,「自然,他母親的死,全然是在我們的意料之中,而他的死,卻有一半是他自己找的……」
簡崑崙不由向她注視了一眼:「你的意思是,你們早已料到崔老伯母會死在她自己兒子的手裡?」
「不錯……」時美嬌說,「但是我們卻並沒有親自動手殺她啊……」
「我明白,只是借刀殺人而已……」
雖然間隔著一襲面紗,簡崑崙卻能感覺出,這個姑娘在微微地笑。美麗的大眼睛裡,含蓄著狡黠、睿智,更多的是諱莫如深……
「有個冒昧的請求!」簡崑崙極力壓制著心裡的激動,「是不是可以請你揭下臉上的面紗,讓我看看?」
時美嬌說:「我的臉,不是給人看的……」微微一笑,她又說,「但是我明白你的用心……就不讓你失望吧!」
皓腕輕抬,已自把臉上面紗揭下。
一張姣好、頗具情趣的少女面額,頓現眼前。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時美嬌微微偏過頭來,唇角輕牽:「看清楚了?」
簡崑崙點了一下頭:「看清楚了!」
時美嬌微微一笑:「對於自己最喜愛,或是最恨的人,都要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大概是屬於後者,你已經比別人幸運多了!」
「為什麼?」
「因為,大多數的人,即使在臨死之前,也不能看見我的臉,當然也就談不上報仇……」她侃侃地說,「就像崔先生,我想在他臨死之前,一定是不無遺憾的,然而,你卻看見了!」
說話時,她眼睛裡閃爍著湛湛目光,濃黑細長的眉毛,時而遄起,交織著一種對人世的戲嘲,便形成了一種令人不能退視的冷艷孤芳氣勢。
這一切看在簡崑崙眼裡,不禁頓生警惕,陡然體會到,對方姑娘的千般凌厲,真正難以應付了。
「還有……」他訥訥說道,「剛才我聽見了琵琶聲,以及有人高歌易安居士的《如夢令》,敢問可是姑娘……」
時美嬌一笑:「除了我誰敢這麼放肆?這是我的座船……你喜歡?」
簡崑崙說:「琵琶彈得好……唱得更好……」微微歎息一聲,他由衷地讚賞道,「只是令人驚訝而已。」
「你的話中有話!」時美嬌纖手支頤,「說話別賣關子!」
「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那是同樣的兩隻手……」
「怎麼呢?」
「我是要想!」簡崑崙說,「彈琵琶是這雙手,拿握寶劍也是這一雙手,前者產生的是美的旋律,後者卻是令人觸目驚心的鮮血……」
時美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晴,忽然睜大了,卻又微微一笑。
「你對我總算有了認識,雖然只是一點點……卻又何必?」她神秘地笑著,「讓我提醒你一聲,你如今是階下之囚……未來的這條命,是不是能保得住?連我都不知道,而你……」
「我卻是豁達依舊!」簡崑崙注視著當前的美人,「除非你現在便動手殺了我,否則你和那位愛花的主人,都終將後悔。因為我一定會設法逃走!」冷冷一笑,他才繼續說下去,「至於逃走以後的事,就只有天知道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時美嬌含著笑說,「你是要報仇,為已死的崔氏母子?還是令尊大人?或是你自己?」
簡崑崙心裡大是吃驚,原來自己父親結仇於飄香樓主人的既往經過,對方並非昧於無知,倒是自己知道得太少了。然而,他卻無意讓對方看出自己的內心,包括這一霎自己心中所想,都不欲讓她知道。那是因為,她太聰明了。
也只是微微地笑著——無論什麼問題,微笑都是最好的回答。
時美嬌默默地看著他,點了一下頭,卻也暫不說破。緩緩地由位子上站起來,一絲笑靨,輕輕掛在她臉上,更增加了一些神秘的感覺。
欸乃的槳聲,配合微有起伏的大船前進,有些飄浮的虛幻,卻是實在的。
時美嬌不再說話,咿呀聲裡,輕輕推開了瀕水的兩扇窗戶,一片波光,倒映過來,艙房裡這時顯現出一些生動的氣息。
面對著浩瀚的江水,時而有水鳥掠波飛過,那麼細小的啁嗽脆鳴聲音,真讓人愛憐頻生。
時美嬌的眼睛緩緩由江面覽過,自然地注意到,其它四艘大船,兩前兩後,拱護著正中自己的座舟緩緩前進。
無庸置疑,萬花飄香這個龐大的黑道權勢力量,眼前在自己飛花堂主的驅使領導之下,已正式向江湖有所昭示。
簡崑崙的手到擒來,玉劍書生崔平的賜死,只是她此一行的牛刀小試,她還有更大的任務……
而眼前,這個原本並不會為自己所十分重視的少年,顯然已逐漸在自己心裡加重了他的份量。且莫要小瞧了他。於是,她施施然又自回過頭來。
簡崑崙湛湛目神,正自瞬也不瞬地盯視著她。她雖心細靈巧,這一霎卻也無能看出對方眼神裡的喜憎,抑或仇恨!
「桑弧曾經告訴我,你的劍法奇妙通神,很遺憾,昨天我卻不能拜賞……眼前倒要向你請教一下,不知可肯指教一二,嗯……」
說時她已緩緩轉過身來,成了與簡崑崙正面相對之勢。
很奇怪的,先時的輕鬆說笑,一旦轉移了話題,提到了劍的請教,表情頓時有所迥異。氣氛、情勢也跟著變了。在一連串的琉璃吊燈打轉裡,艙房裡立刻有了某種氣機的充斥。
時美嬌依然笑靨可人,可是那種笑卻似別有用心,涵蓄著一觸即發的突變……
簡崑崙沒有想到對方突然竟會有此一請,一驚之下,立刻趨於鎮定。
「姑娘意思?」
「這裡地勢狹小,展動不開,而且,你的身子也不大方便吧……」
時美嬌微微吟思著,卻又含笑道:「只是對你來說,都不應構成問題,因為我所要領教的,不是你的功力,而是劍的技巧!」
原來簡崑崙被她以一種奇妙而獨特的手法,點了身上穴道,這種手法的微妙,在於不礙行動,卻有礙功力,特別是內功的施展。
簡崑崙原以為她會在一時即興之下,解開自己的穴道,那時在放手一搏之後,正可伺機脫逃。聽她這麼一說,顯然對方早已注意到了。
這種比試,倒也別緻。他於是默默地點了一下頭:「就依姑娘是了。」
「很好!」
說時眼睛四下裡逡巡,已為她選中一物。身形略閃,進身長案一角。
文房四寶,井然羅陳。卻有幾束五彩斑讕的孔雀長翎,落插在古意盎然的竹節筒裡。
時美嬌信手拿起一支,在手裡比了一比,眼睛向著簡崑崙瞟道:「你看這個可好?」
簡崑崙微微一笑:「只怕對我來說,不太合適!」
時美嬌才似想起,一笑點頭道:「我幾乎忘了,你眼下是著不得力的……好吧!」
玉鈴輕搖,其音清脆。即有一長身女侍,應聲掀簾步入。
簡崑崙認得她,正是昨天火焚草舍時,捧劍侍立於時美嬌身邊的女侍。見她膚色略黑,單眉杏眼,卻有一雙寬闊肩頭,舉步無聲,若非是突然的聞召而來,簡崑崙決計不會想到。
以此而判,對方這個女侍,功力亦是不弱,卻也不能小看了她。心中微存警惕,不覺向她多看了幾眼。
時美嬌含笑道:「你看著她眼熟麼?其實你弄錯了。」說時,指向簡崑崙道,「這位簡先生,他的劍術精湛,昨天未能施展,上去見個禮吧!」
長身女詩聆聽下點了點頭,向著簡崑崙行了個萬福,退侍一邊,一雙大眼,只是在簡崑崙身上轉動不已。
時美嬌說:「她叫無音,昨天你看見的那個是無言,不是她,二人是一雙孿生姐妹,乍看之下,只當一人,其實還是有分別的。」
遂向無音道:「去把昨天取自崔老先生的那口寶劍拿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5:49
無音立刻轉身而去。須臾回來,手上已多了一口長劍。
簡崑崙接過一看,正是崔平視為拱璧,畢生珍視的那一口月下秋露,不覺心頭一震,頓時悲從中來……輕撫長劍,很是感慨系之。
時美嬌冷眼旁觀,淡淡一笑:「心裡難受!」搖搖頭,「你難道不覺得,人的生和死,其實早已注定,尤其是我們寄身風塵,拿刀動劍的人,在第一天拿起寶劍的時候,便應該想到自己最後的下場,這位崔老先生顯然不智得很!」
簡崑崙緩緩抬起了頭。
時美嬌秀眉微剔,冷冷接道:「他的最大錯誤是不敢面對現實,以為結廬深山便可以躲過這步劫難,他太天真了。」
簡崑崙看了她一眼,隨即抽出長劍。
劍氣冷森,浸入肌扶,果然是一口罕見的稀世寶刃。
時美嬌道:「這把劍只能暫時借你一用,我還要收回來,現在就向你請教吧!」
話聲甫落,手裡的孔雀長翎,向著簡崑崙平胸直指,看似隨便的一動作,卻立刻形成了劍的氣勢。陡然間簡崑崙即感覺出一絲劍氣的侵襲,直指當胸,透衣而入。
這種感覺,似乎也只有當日與父親印證劍法時,才感覺到——便是所謂的劍魄了。玉劍書生崔平,固然亦是此中健者,較之眼前的時美嬌,卻大有遜色,不然也不會死在她的劍下,應是不爭的事實。
簡崑崙得乃父一力造就,功力深湛,況乎寶劍在手,大可放手與對方一搏,但是身上被她奇異手法點了穴道,內力不能施展,也只能象徵性地略做比劃而已。
雀翎輕顫,氣滿迂迴。
整個艙房裡,頓時興起了一絲冷颼颼的感覺。雖然只是一根雀翎,透過時美嬌的那只纖纖細手,所傳出來的森森劍氣,較諸一口鋒利的劍,卻是絕無二致。
所謂劍以氣使,一個不懂得運氣的人,根本不配使劍,上乘的劍術,幾乎全以氣使,再加上變化靈活的技巧,便是所謂的劍術了。
眼前,在時美嬌內氣功力的運施之下,眼看著手中雀翎由曲而伸,漸漸變成了筆直,翎上細纖,隨著她前指的勢子,整齊劃一的齊向前指,連同著時美嬌的眼神,成了一個姿勢。
簡崑崙原可以劍氣相抗衡,但是功力受阻,便只得以劍招與對方見個高下。說時遲,那時快,時美嬌腳尖輕輕一點,宛若飄風般已來到近前,掌中孔雀長翎,陡地直向他前心就扎。雖是雀翎,卻當它是劍,萬不可掉以輕心。
簡崑崙深知對方劍術高明,雖是內力所阻,卻也不能讓她小看了自己。
劍鋒輕偏,現了一手反太極的詭異劍式,卻是不及出手,時美嬌已翩若驚鴻地閃了開來。一絲驚宅喜悅現在她臉上。卻是不說一句話,第二次揉身而近,手上雀翎直向他當頭揮落下來。
大股劍風,劈頂直下,感受裡已不是一口劍,像是一支鋼杵或是一柄鐵錘,那麼大的力道,猝然加諸人體,真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簡崑崙慌不迭向左方踏出了一步,對方雀翎,如影附形,似化整為零,刷地斜劈直下,一霎間,這支雀翎,幻化成了三支,正是上乘劍術中的分光化影手法。
如是一口真的寶劍,情勢當更見凌厲。
雖是一支雀翎,簡崑崙卻寧可當它是一口真的寶劍,隨著對方進身的勢子,他的前心、上咽、右肩,頓時都有了吃緊的感覺。
時美嬌竟似絕不留情,這一手分光化影暗蘊著子母分心的詭異劍招。論及此一番出手,正是已用其極,看來勢在逼使對方非要現出救命絕招不可。
簡崑崙心頭一驚,眼下刻不容緩,長劍高扯,閃出了一道刺目奇光。
叮叮兩聲脆響,已與對方翎梢接觸。
隨著時美嬌一個翻起的身勢,簡崑崙慌不迭收劍退身,彩翎斜飛,颼然作響聲中,已自他左面肩頭掃過。頓時皮開肉裂,現出了兩寸來長的一道血口。
只消再深半寸,便要傷了筋骨。
頃刻間,熱血四溢,染紅了他整個肩頭。
簡崑崙這一霎,真有拼一時之痛,反手出劍的衝動。父親以身喂招,所傳授的劍式之中,正有那麼一手,大可反敗為勝,只是一來,內功受制,大大減弱了劍上的威力。二來劍招一出,不啻明顯暴露了自己劍術實力,落在對方有心人眼裡,便有了防範先機,於今後的敵對大是不利。
正是有了這層顧慮,他才掩忍不發,突地後退一步,一時嗒然無言,只管愣愣向對方看著。
時美嬌頗似一驚地收住了手,用著奇異的目光,向他看了一眼,點頭道:「你的劍法果然高明,若非受制於內力的不便施展,實力當不止如此,那時我是否還能勝得過你,可就大有疑問。」說完轉向一旁女侍無音,嘴皮略有所動,卻不聞其聲,想是以傳音入秘功力向對方指示什麼,隨即向簡崑崙點頭道:「失陪了!」逕自轉身而去。
簡崑崙領略了對方劍上功力,大感欽佩,一時頗覺面上無光,看看手裡月下秋露,雖是寒芒刺眼,卻不禁內心淒楚。原來他稟性最是要強好勝,十數年來,在父親刻意指點之下,練功極勤,臨行之前,父親嘉其壯志,告以當世已罕有其匹,言猶在耳,便遇見了眼前的這個時美嬌。對方以少女弱質,竟然還能勝過自己,觀其出手,松疏淡遠,純守天趣。味滿迂迴,實已達登峰造極地步,自己即使沒有受制於內功的不能施展,要想勝她也是不易。心裡有了這番感傷,確是欲振乏力。恍恍然倚案而立,垂下了手上長劍。
眼前人影倏閃,無音已來到面前。
簡崑崙一驚抬頭。
無音睇著他微微一笑,指了一下他手裡的劍,意在收回。
簡崑崙將長劍交過,無音接過來,還入劍鞘,置於案上,指了一下他肩上的傷,忽地出手,指點間,已為他封了肩上穴道,暫時止了流血。
妙在一番動作,只在舉手之間,力道、指法,配合得恰到好處,裁雲縫月,堪稱妙手,實已大家身手,強將手下無弱兵,觀其出手,實已在九尾桑弧之上,而論及身份,不過時美嬌身邊女婢之一,以此而推,當是越接近上峰所屬,越是能人輩出。料想飄香樓主人柳蝶衣身邊,當是更無等閒人物了。
無音一面止住了肩上的流血,一面自身側拿出一個扁形瓷瓶,由裡面倒出了一些淡紅藥末,撒向他肩上的傷口,頓時即有一股涼涼感受,掩住了先時痛楚,甚是受用。
仔細地在他肩上看了看,無音才自後退,拿起了桌上長劍,轉身自去。
自其現身前後,一言不發,名副其實一個無音,連同前見的那個無言,一雙孿生姐妹,莫非竟都是啞巴?
無音很快地又回來了。這一次手裡拿了一卷潔白布帶,原來是意在為簡崑崙肩上傷處包紮。
聽任她默默無言地為自己包紮。無音真的一句話也沒說,簡崑崙原指望由她嘴裡聽些什麼,見狀也就不存此想。她的動作很是利落,很快地就把工作做完,臨了收起剪刀、布條,簡崑崙才向她稱了一聲謝。
無音微微一笑,轉身待去,卻驚於簡崑崙的一聲輕輕歎息,不禁轉身向他看著。
簡崑崙道:「原來你不會說話,是個啞巴!」
無音大似不樂地一隻手叉在腰上,想要發作,卻忍不住笑道:「誰說的?」
簡崑崙一笑:「原來你會說話,我只當你真的是個啞巴呢!」
無音皺眉說:「會是會,就是不說!」
「那又為何?」
「為……」無音斜過眼神兒來打量著他,「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難道你不知道?一個人少說兩句話,總是好的!」
簡崑崙微微一笑,也就不欲再說。
無音已將轉身,卻又定住:「簡先生,」她緩緩說道,「你的劍法很高明,可是剛才我真替你……」
簡崑崙看了她一眼,眼神裡表示了疑問。
無音搖搖頭說:「你是不應該跟我們堂主比劍的……」
「為什麼?」簡崑崙頗似一驚。
「因為,她……會殺死你……」
簡崑崙一笑說:「謝謝!可是我卻還活著!」
無音哼了一聲,正要開口,忽聞腳步聲來近,隨即中止,舉步待出的當兒,艙簾卷處,一個姑娘已翩然進入,乍看之下,幾與眼前無音模樣兒一樣。正是昨日捧劍侍立時美嬌身邊的那個無言。
無言與無音是一雙孿生姐妹,貌相酷似,簡直不易分辨,差在前者身材略微瘦高,後者較為適中而已。
姐妹乍見,進來的無言只說了聲:「快」雙雙退身而出。
艙簾落下,艙門彭地被大力關上,並聞得下鎖之聲。
簡崑崙正自心裡奇怪,即聽得艙面上傳過來一陣當當鋼馨雲板之聲。
一霎間,整個大船俱似有了異動,散自各處的腳步聲十分倉促,船身因而輕有搖動。
這個突然而來的狀況,大大提起了簡崑崙的興趣。試了試,艙門果已下鎖,但是那扇窗戶卻是敞開著的。憑窗而望,才明白了此一番騷動原因。
前文述及,除了這艘大船之外,另有四艘同樣大小座舟,緊偎前後左右,這一霎,在正中大船當當雲板聲響起之後,俱都有了警覺。
雲板聲由疾而緩,卻是兩快兩慢,繼而一快兩慢,再而三聲全慢,無異顯示著一種號令。
五艘大船的速度,隨即一齊都慢了下來,略呈弧度的在水面上一字排了開來。
這番舉動,當然是有原因的,日光照射下,正前方約二十餘丈距離之外,鐵鎖橫江般陳列著八艘鐵殼戰船,由於船身特地裝置了鐵殼外衣,打磨得十分光滑,陽光下閃爍出一片銀光,刺眼難開,各船上站立的戰士,鋼盔銀甲,刀劍出鞘,箭矢在弦。早已嚴陣以待,儼然如臨大敵。這番陣仗,絕非尋常武林幫派狹路鬥毆,事實上各船戰幟飄揚,猩紅的旗面上,斗大的一個吳字,不啻說明了對方來船,乃是出自平西王吳三桂的麾下陣仗,怪不得這般聲勢驚人。
隨著雙方的漸漸接近,在一聲轟然大響的炮聲裡,萬花飄香一面的五艘大船,陡地停在江心。
炮聲響自對方鐵甲船陣,砰通!落向江心,嘩啦啦大片響裡,濺起了一天狂濤,卻是差著丈許左右,未能擊中來船。
萬花飄香一面,卻也早已算計好了,即在對方開炮之前的一霎間,紛紛停住,撲通連聲,水花四濺,五支大鐵錨,齊拋江心,定住了起伏頻仍的船身。
鐵甲船陣在一名武官的喝令之下,迅速地又開了一陣排炮,轟隆聲震耳欲聾,炸爆開的彈丸,引發出如海狂濤,水花四濺,銀星萬點。
卻是與前此一般,仍然差著丈許,未能擊中。
江水掀動,起伏如潮,彼此相距,不足七丈,卻已是短兵相接的陣勢。
簡崑崙倚身長窗,不經意卻為濺起的水花弄了一身,卻聞得艙門鎖響,隨即啟開。此前方離的無音姑娘又自進來。
「堂主有令,簡先生外面有請!」
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無音說完,隨即前頭帶路,轉身向外步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6:14
第05回 蛾眉杏眼小蠻靴
頭戴太歲小銀盔,身穿百彩戰裙,腳下一雙鹿皮蠻靴,腰肢細細,襯著肋邊一朵顫顫紅纓,仙姿逸貌,幽步窈窕—一時美嬌這身裝扮,可真俊俏。
將一面飄香令旗高舉空中,揮了一揮,轉交身邊的無音,這才轉身落座。
艙面上儼然已是大軍待陣,三百名門下弟子,一色的青布扎頭,手持長刀,左弓右箭,整齊劃一,較諸對方的正規軍容,並不含糊。
簡崑崙在無音的帶領之下,恰於這時來到眼前。
十二面彩色大旗,在風勢裡獵獵起舞劈啪作響,饒有氣勢。以寒梅、金蘭、杜鵑、牡丹、木蘭、芍葯、月季、翠荷、扶桑、山茶、秋菊、水仙所顯示的十二花名,其實正是萬花飄香這個龐大的黑道組織素來所標榜,由於主人柳蝶衣的愛花成癡,舉凡一切,無不顯示出與花有關,乃至兩軍對壘打出來的旗幟,竟然也是十二花名,未免天真好笑。
時美嬌居中而坐,身邊是飛花堂的兩名副堂主海客劉青和玉彈金弓馬福全。正是昨日焚草舍時,出現於時美嬌身邊一高一矮的兩個華服男子。
簡崑崙被安置在正中核心,在四個主座之一的一張空位上坐下來。
隆隆炮聲裡,對面鐵甲戰船猶自發炮不已,只是炮位既定,射程終不能遠越,仍然也只是落在先前地位,平白攪起了一天狂濤,聲勢固然驚人,卻是於敵無損。
江面上巨浪時掀,浪拍金舟,捲起千堆雪,聲勢好不驚人。
時美嬌指揮若定,神色從容,絲毫也不慌張。雙目以下那一襲薄薄玄紗,紗質極薄,一如蟬翼,透襯著她神姿冰清的絕世芳容,高秀超逸,風神獨艷。
時有飛奔而來的號子,由她手上接過顯示號令的三角小旗,這類小小的旗幟,色澤各異,滿插在她面前沙盤之內,每一支都似有獨特的意義。
號子接過之後,即行轉發下去。
大船兩弦,滿是勁裝水靠的卒子,接令後躍身江水,置身於碧波駭浪,極快的時間內,即能將號令轉示別船,機動快速,顯示著豐富熟練的戰鬥經驗。
一陣緊湊的傳令之後,才似稍有空閒,時美嬌這才轉目簡崑崙,略略點頭道:「簡兄來了?傷勢可好了些?」
簡崑崙說:「不礙事,姑娘召見是……」
「沒什麼!」嘴角輕輕牽起一絲微笑:「怕你一個人間得慌,放著眼前這等熱鬧,錯過了豈不可惜?才想到讓你出來瞧瞧!」
隨即指向身邊高矮二人,為之介紹。
海客劉青瘦高白皙。玉彈金弓馬福全黧黑矮壯。前者一身雪白緞質長衣,其上滿繡梅花,神采斐然,頗有幾分書卷氣息。後者卻穿著繡有大朵金蘭的一襲火紅袍子,襯以繞嘴的濃密落腮黑髯,一如畫上的鍾馗。
兩個人既能身任飛花堂副座職位,當然絕非等閒,即使初一照面的當兒,簡崑崙亦能感覺出他二人凌人氣勢。
卻見雪白長衫的海客劉青,微微一笑,向著簡崑崙道:「今日之事,未始與閣下沒有關係,是以才請你出來,等一會少俠就知道了。」
說話之間,隆隆炮聲又起,又是一排落彈,墜向船前,激起滔天巨浪。
海客劉青長眉微挑,向時美嬌道:「對方的排炮未免過於囂張,請示堂主可要還以顏色?」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時候倒也差不多了,依我之見,何妨再等片刻,料想著他們定將耐不住,這就要靠近了。」
貌似鍾馗的另一位副堂主玉彈金弓馬福全,聆聽之下,頻頻點頭道:「堂主所料不差,我算計他們也差不多了。」
時美嬌目注劉青道:「話雖如此,卻也不可掉以輕心,劉副座你就暫時偏勞指揮一陣吧!」
海客劉青應了聲:「遵令。」即向沙盤中拔起一支水仙四角小旗,轉向正前待令的號子吩咐一聲:「八音號角響起,吩咐各船鴛鴦炮待命!」
號子接過旗令,轉身傳令。
一霎間,主船上吹起了頗似海螺的號音,其聲嘹亮,卻是層次分明地響起了八個音節。
八音號角方自響起,包括主船在內的五艘大船,頓時各有異動。四名身著鮮亮紅衣的炮手,倏地自兩側船舷飛步快出,二人一組,分兩起,於極快的一瞬,已在兩側船艙板上安好了移動火炮的機動鐵軌,緊接著軋軋的聲響中,兩門所謂的鴛鴦炮,已自推出,卻是罩著紅色炮衣,暫時看它不見。
海客劉青奉令指揮,已自離座站起,神態從容地步向大船船首,在一張鋪有軟墊的太師椅上坐下來,兩側十二名飛花堂職司,雁翅排開,望之神勇,各有氣勢。
對方在一陣緊密的炮火之後,轉趨寂靜。江面上散置著一層淡淡白煙,隨著徐徐江風,傳散著濃重的硝磺氣味。
時美嬌秀眉輕起,向著對方船陣打量一眼,笑道:「劉副座的一番佈置,看來正是時候,他們果然是沉不住氣了。」
說話之間,即聽得嘩啦啦鎖鏈聲響,一條粗若兒臂的長長鎖鏈,已自對方船首抽起。原來對方鐵甲船陣,一字橫江,皆由一條極長鎖鏈由船頭鋼環串聯而過,乃得一字橫江,排成固定不移船陣,這一霎鎖鏈抽起,當是顯示有所異動。
黧黑矮壯的馬福全嘿嘿笑了兩聲:「他們的炮多。若是讓他們來近了,怕是不妥!」
時美嬌道:「劉副座心裡有數,大可放心!」
果然,話聲方落,海客劉青已頒下號令,主船一面已發炮還擊。
簡崑崙坐處居中,視野遼闊,主客兩方,正可一覽無遺,乃將此一番戰況,看得甚是清楚。
先者,對方以貫穿船陣的鐵鏈一經收起,鐵甲戰船便有所異動。就在這一霎,萬花飄香一面已發動炮擊。卻是極清脆的一發兩響,自各船相繼而起。十聲炮響,雖是響自各船,卻是密如貫珠,宛若一氣。極短的一霎,已完成發射過程。
簡崑崙在炮手褪卻炮衣的一霎,乃得窺見,那是一組兩門金色小巧炮座,看來機動小巧,甚是玲瓏,所發鉛丸,亦不甚大,卻是粒粒沉實,漆以朱紅,十分醒目。
金色小炮雖是看來小巧,射程卻也不差。隨著一陣緊密急迫的炮火之後,鐵甲船陣內立時傳過來一陣混亂之聲,頃刻間,已有兩艘著彈,燃燒起來。
海客劉青頗是知兵善戰,一次開炮之後,隨即二次頒下急令,五艘大船在極短的一霎,紛紛收起了鐵錨,循著指示的號令,在江面上機動而快速地排開了一個陣勢。瞬息間,主船超越,四舟殿後,成了一二二之勢,對方在一陣混亂之後,也自變了陣勢,看起來已不若先時從容鎮定。卻有一艘鐵甲快船,乘風破浪直趨而前。
站立在快船之首的一名將士,手豎大旗,作勢左右揮舞,嘴裡大聲呼叫不已。
時美嬌冷笑道:「我只當有什麼了不起的陣仗,不過如此而已。」
說話時海客劉青已自回轉道:「他們要見堂主,是否賜見?」
時美嬌冷冷道:「我以為他們伎倆不只如此,且不可過於大意,叫他們過來吧!」
劉青代傳令後隨即歸座。
主船這邊立刻向對方傳活過去。眼看著那艘鐵甲戰船乘風破浪直趨當前,雙方距離,約在丈許左右,來船才忽然停在江上。
水波乍興,湧起了小山般的一個巨浪。
卻自來船上現出一個武職軍官,大聲吆喝道:「滇東總兵孫大人使者二人,求見貴派主人!」
說聲方頓,即由來船上倏地騰起一雙人影,身形絕快,宛若一雙海鳥,起落之間,已落向主方大船之上。
來者二人,一個年過六旬的瘦削老者,一個赤眉壯叟,均著便服,亦不曾留著髮辮,卻是精神抖擻,染有濃重的一身江湖風塵氣息,望之即知出身黑道,絕非善類。
二人亦不曾攜帶兵刃,想是專為傳話而來。
站定之後,瘦削老者上前一步,雙手抱拳,打著一口鄂省官話,沉聲道:「平西王邸尚揚飛、金大開,求見柳先生,有密事相商。」
說聲方頓,即見大船這面閃出一人——黑瘦的塊頭,濃眉大眼,正是當日打劫永歷帝不成,鎩羽而歸的九尾桑弧。
「柳先生不在這裡,眼前是我家時堂主,你二人小心答話,還不上前見過?」
雙方過去幾度交往,頗似相識。
瘦前老者聆聽之下,鷹也似的一聲怪笑,打量著面前的桑弧道:「桑朋友麼?我們見過……好說,好說,此前足下曾經關照過我們一位老兄弟,隆情待報……這是後話,貴派柳先生雖然不在,時姑娘也是一樣。」
話聲未輟,桑弧已一聲斷喝道:「住口!」緊接著跨前一步,凌聲道:「時姑娘也是你叫得的?」
自稱尚揚飛的瘦削老者,卻也不是好相與,聆聽之下,陡地後退一步,臉上神色不佳。
他身邊的赤眉壯叟金大開,更似桀驁不馴,嘿嘿一笑,待將發言,主座上卻已傳過話來。
「桑門主暫且退下,堂主有請,尚、金二使者上前答話!」說話的是飛花堂的副堂主玉彈金弓馬福全,話聲出口,隨即冷冷落座,不再多說。
九尾桑弧自感僭越,聆聽之下,躬身退後。
尚、金二人對看一眼,才自注意到,對方飛花堂主時美嬌,就在當前。他二人久走江湖,經歷老道,玉手羅剎時美嬌的大名,焉能不知?先時狂態,頓時大為收斂,諦聽之下,互看一眼,匆匆趨前。
「尚揚飛、金大開,參見姑娘……」
兩個人各自報了姓名,向著主座的時美嬌雙雙抱拳,打了一躬。
時美嬌冷冷說道:「萬花飄香與平西王邸,並無冤仇過節,為什麼大舉興兵,攔江不容?滇東總兵姓孫的又是什麼人?」
瘦削老者尚揚飛,嘿嘿笑了兩聲:「姑娘見問,敢不據實敬告?平西王邸與貴門原是談不上什麼仇恨過節……即使有那麼一點,衝著姑娘眼前一句話,也不難化解……孫總兵,為王爺所差,做官的就是這一套,喜歡講排場,因此如有冒犯,還請多多海涵!」
「那也不是!」時美嬌語態變得十分輕鬆,「方纔情形,你們都看見了,講打,我們可不在乎,可以隨時奉陪!」
赤眉壯叟金大開嘿嘿笑了兩聲,頗似尷尬地道:「在下二人奉有王爺的旨意,有要事與姑娘取個商量,請摒退左右,才好說話。」
時美嬌搖搖頭說:「萬花飄香一切行事,俱稱無私,你二人有話,就當面明說吧!」
尚、金二人對看一眼,不自在地笑了笑。
仍由尚揚飛發言道:「姑娘快人快語,老朽欽佩萬分,既然如此,我們也就實話實說了。」
頓了一下,他才冷冷道:「姑娘面前不說假話,孫總兵這一趟奉差,是向姑娘討人來的……」
「要人?」
「去年在肇慶即位稱帝的朱由榔!」
尚揚飛微微笑著:「當然是有條件的,只要姑娘這面點頭答應,王爺那邊願以黃金十萬兩奉送,人到貨到,絕不食言,眼前就可成交,姑娘意下如何?」
時美嬌側過眼來,向身邊的簡崑崙瞧了一眼,透過臉上的一襲輕紗,隱約可以窺見她盈盈的笑臉。
「這話說得好極了……」她微微笑著,「你們的消息可真靈,怎麼會知道那位朱皇帝在我這裡?」
「好說!」尚揚飛沉聲笑道:「難道不是?」
臉上堆滿了笑,金大開在一旁插口道:「我們甚至知道,那位朱先生就在眼前姑娘的座船之上。」
時美嬌笑道:「你們既已認定,我也就不再多說了。」
「姑娘快人快語,在下欽敬萬分。」
瘦削老人尚揚飛一臉世故地笑著:「十萬兩黃金,不是個小數目……只要姑娘這面點頭放人,老朽即可馬上安排專人送到。」
金大開睜圓了眼道:「而且……以後有關貴門一切,王爺那一面大可有個擔待!」
「你們王爺真是太客氣了!」時美嬌的聲音忽似變得冷了,隱約的美嬌笑靨,一霎間也自臉上消失。
「這場交易可真不小!」她緩緩說道,「可是黃金呢,我還沒有看見!」
尚揚飛抱拳道:「一手交人,一手交貨,姑娘這邊先放人,黃金隨後就到。」
「哼,說得好!」時美嬌又似笑了,「不要忘了,眼前是你們有求於我,可不是我求你們……我的規矩是,先要錢,然後放人……」
尚揚飛怔了一怔,嘿嘿笑了兩聲:「姑娘這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金大開指了一下丈許外的金甲快船:「黃金就在船上,決計是錯不了的。」
「很好!」時美嬌一笑,指向自己的大船說:「人也在船上,決計是跑不了的。」
尚、金二人聆聽之下,互看了一眼,一時默不吭聲。
緊接著尚揚飛呵呵笑道:「姑娘所說,倒也不無道理,就依著姑娘,且先把大箱黃金運來這邊船上,姑娘先行過目,總可信得過把人交過來了?」
飛花堂副堂主之一的玉彈金弓馬福全,呵呵一笑說:「這個主意不差,堂主就准了吧!」
時美嬌點點頭說:「那就偏勞了。」
尚、金二人應了聲:「遵命!」雙雙抱拳而退。一如來時模樣,施展傑出輕功,倏地縱身而起,有如一雙剪波燕子,起落間,已落向來船。
玉彈金弓馬福全冷冷笑聲:「久聞吳三桂手下七個人各有異能,這個尚揚飛,人稱展翅金雕,最是老奸巨猾,堂主卻要防著他一點兒。」
海客劉青微微一笑:「這還用說?回頭你我各自照顧一個,叫他來得去不得。」
時美嬌道:「這個姓尚的詭計多端,不過這樣正好……」
微微一笑,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著身邊的簡崑崙瞟了一瞟:「這麼一來,正好給我們一個機會,可以好好教訓他們一下,萬花飄香的人,一向心存忠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誰要是先惹了我們,那可是他們自取滅亡,也就怨不得誰。」
簡崑崙聽在耳裡,微微一笑,卻不禁對於眼前這個時美嬌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一面是平西王手下鷹犬,一面是名重江湖的黑道組織,針鋒相對,看來確是難得一見的好戲登場。平西王一面誤認永歷帝已在萬花飄香手裡,由於當日老瞎子——無眼太歲公冶平的敗退而誤導,尚在情理之中。妙在時美嬌的將錯就錯不與說明,更似棋高一著。
簡崑崙把眼前情形了然胸中,正可從容觀戰,對於時美嬌調侃的眼光,也就視而不見。
秋陽如金,在水面上交織出一片燦燦金光,時有微風斜吹著翩舞當空的小小翠鳥,方纔的凌厲炮火,並不曾為它們帶來恐懼,或許只是它們的健忘吧,人若要追尋快樂,遠避恐懼,看來也似乎只有健忘之一途,錯在人太聰明,便不若鳥兒或其它任何禽獸那般安於現實,自得其樂。
鐵甲快船緩緩靠近。
雙方劍拔弩張,都做了必要準備。
兩船之間,搭了一道橋,尚、金二人首先走了過來,隨即指揮身後六名清兵,吃力地把一個沉重的檀木箱子抬過來,放在艙板上,又自轉回,待將抬起另一個箱子時,卻為時美嬌手勢止住。
「夠了。」
「還有幾個!」尚揚飛說,「就一總抬過來啊!」揮揮手,六名清兵待將再抬時,玉彈金弓馬福全卻已閃身而前。
「不必,一個就夠了!」
展翅金雕尚揚飛一笑道:「也好!」
再次揮手,鐵甲快船抽回搭板,向後緩緩離開。
尚揚飛指著眼前箱子:「十足的成色,請姑娘親自驗看吧……」
說話時,向著一旁的金大開看了一眼,雙雙向後退了一步。
玉彈金弓馬福全哼了一聲:「那倒不必,一事不煩二主,就請二位自行開箱吧!」
說話時,尚、金二人神色各異卻又退了一步。卻聽得眼前檀木箱內微有異音,像是嗤嗤作響。
尚揚飛、金大開聆聽之下,陡地神色大變,待將返身而退,眼前人影乍現,已為那位飛花堂的副堂主海客劉青攔在眼前。
「無恥之徒!」
話聲出口,雙手排山運掌發出了凌人的極大勁力,直向人人身前逼來。
事發倉猝,瞬息萬變。
海客劉青人雖斯文,功力卻是了得,雙掌力運之下,巨力無匹,尚揚飛、金大開吃他功力一逼,倉猝間無以招架,雙雙向後倒退。
這一霎,其實凶險萬分。
海客劉青掌退尚、金的一瞬,玉彈金弓馬福全早已閃身而前,欺近到嗤嗤作響的木箱旁邊,雙手向下一抓,已把那個沉重的檀木箱子掄了起來,隨著他的一聲大喝,霍地飛擲出手,卻不是飛向江裡,竟是向著丈許開外,對方那具鐵甲快船上落去。
這一手簡直出人意外。
即在眾人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耳聽得轟然一聲大響,宛若鳴雷的一聲大震,整個木箱已自爆炸開來。
原來木箱裡貯置著強烈的炸藥,由一根燃著的火捻為引,是以尚、金二人才自匆匆思退。可是這番措施,早已為時美嬌一面所窺穿。
玉彈金弓馬福全這一手原物奉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高明之至,敵人害人不成,自身反受其害,情況絕慘。
原來敵人處心積慮,備有炸藥數箱,原指望全數搬到對方船上,一旦引爆,即可予對方毀滅性的致命打擊,是時時美嬌等一干主力非但全數殲滅,連同藏匿在對方艙內的永歷帝亦將命喪黃泉,一石二鳥,端的是再好不過。
卻不知害人不成,自身反受其報。
一炸之威,原已夠瞧,更何況放置甲板上的另外幾箱炸藥,一併為之引爆開來,霎時間,響起了震天價的連串霹靂。
眼看著對方這艘鐵甲戰船,在一連串的爆炸裡,爆發出漫天大火,肢體破碎,流焰星飛,船上清軍,固是無一倖免,即連這有鐵甲外殼的船身,亦難以保全,流焰裡片碎星飛,剩下的半截船身,亦為之緩緩下沉。
尚揚飛、金大開自睹之下,早已嚇得面無人色,一時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強烈的爆炸,掀起了如山巨浪,時美嬌坐鎮的大船,雖因距離較遠,未曾殃及,卻也情勢極險,艙板上到處散落的都是敵船破碎物什,更不言敵人血淋淋的斷體殘肢,真個慘不忍睹。
尚、金二人原來打算能在爆炸前,從容撤身落向己方快船,可是眼前這麼一來,卻成了喪家之犬,竟是後退無門,說不得只有抵死一拼。
像是猝然由噩夢中驚醒。
展翅金雕尚揚飛發出了淒厲的一聲狂笑,怒叱中,直向著當前海客劉青撲了過去。
事實上海客劉青卻也放不過他。
兩隻手掌猝然接觸之下,強弱立判。
這位飛花堂的副堂主,畢竟武功高強,尚揚飛已算是難見的好手,比較之下,竟是難以抗衡,相差何止一截?
隨著海客劉青掌力的一吐,尚揚飛陡地神色大變,通通通……一連向後退了三步,依然未能站穩腳步,一口怒血,竟是再也吞忍不住,噗地噴了出來。
老頭兒卻是倔強得很,寧死不屈,仗恃著輕功不弱,竟向著散飄於水面的破船板上落去。
只是卻有人容他不得。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方自站定的當兒,主座上的時美嬌纖手突揚,已自發了暗器散花飛針。
也只有坐在近處的簡崑崙,才有所見。
不過是極其細微幾點流光,微微一現,便自消失無蹤。
其時尚揚飛身形方墜,簡直看不出任何反應,一腳踏下,連同整個軀體,撲通沉入水底,便再也不曾浮起。
時美嬌的即時出手,也只有緊鄰其側的簡崑崙才有所窺,別人根本無所體會。妙在出手的散花飛針,在主人舉手之間,已自命中對方要穴,便是在平地上,尚揚飛也活不了,更何況眼前這般。
剩下的那個金大開,卻也一樣。
這樣的事發倉猝,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免驚心動魄。
金大開其時已為對方另一強者玉彈金弓馬福全,困於強大的氣勢戰圈之內。
這位飛花堂的第二流人物,功力高絕,其實對付尚、金這等身手,萬花飄香一面只需出動兩個二三流人物,便足以打發,又何需勞動劉青、馬福全這類身尊位高角色。
眼前勝負,其實不問可知。
金大開一面,無疑使出了渾身解數,奈何實力懸殊,馬福全根本不把他看在眼裡,三五個照面之後,敗像十分顯著。
論及過天星金大開的武功,實已相當不錯,眼前拚命關頭,更不惜全力以赴,一口弧形劍點、挑、崩、劈,運施得霍霍生風。
只是他的對手玉彈金弓馬福全,卻是以一雙肉掌來應付他。馬福全施展的是一套落英散花掌法,隨著他轉動的身子,時左時右,倏忽來去,金大開饒是舞起了一天劍影,卻連對方的衣邊也沾不上。
忽然啪一聲,落下的弧形劍,夾在馬福全的一雙肉掌之內。
金大開施出了全身之力,卻未能把劍奪出,隨著馬福全的一聲冷笑,猝然間腳下前踏,雙掌力合之處,硬生生把一口弧形劍奪了過來。
「啊!」金大開虎口掙裂,淌了一手的血。
將一口弧形劍平托掌上,馬福全那張黑臉上,顯示著鄙夷的笑,右掌比式若刀,直向掌上劍身切去。硬生生將之切為三截,叮噹拋落地上。
金大開呆了一呆,直驚得面色如土。
玉彈金弓馬福全展示了一手碎玉功,將對方兵刃力折為三,待將施展辣手,將對方斃之掌下,卻為身後的時美嬌傳聲呼止。
「算了吧!」
馬福全聞聲而止,回首聽令。
時美嬌其時已緩緩步下位來。
金大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上,敗軍之將,早已銳氣全消。眼看著時美嬌的來到,一是禍福難測,由不住臉色慘變。
「別害怕,我留著你一條活命,放心回去!」
「這……」金大開這才緩過氣來,抱著一雙染滿鮮血的手,「姑娘的意思是……」
「我要你回去實話實說!」
「是……」
「去告訴吳三桂!」時美嬌鋒利的目光,狠狠地盯著他:「第一,他要的人根本就不在我們這裡。第二,我們對他想要的那個人,也很有興趣。第三,凡是萬花飄香想要做的事,誰也阻攔不住,別看他平西王今日高高在上。如果他有意跟我們過不去,那可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說到這裡,她微微地笑了。
「剛才的事怪不了我們,你應該心裡有數。這只是給他一個見面禮……下一次可就沒有這麼便宜了……」
金大開只是頻頻苦笑了,確實也無話可說。
他總算保住了一條活命,乃得縱返船陣。
萬花飄香五艘大船隨即啟航。浩浩蕩蕩通過眼前水道時,再沒有一艘敵船敢予以阻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6:46
第06回 夜半鐘聲到客船
簡崑崙不是沒有動過逃走的念頭。他卻並沒有付諸行動,非但如此,甚至於他表情一派輕鬆,不時笑臉常開。
身上的穴道不曾解開,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還不曾見過對方那個奇異的首腦人物——飄香樓主人柳蝶衣。
他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翩翩風流的名士型人物?抑或綿密精嚴、高超秀逸的一個劍士?
自負狂傲、目高於頂的一個狂客?抑或虛懷若谷、深不可測的隱者?
一個粗線條的赳赳武者?抑或言必孔孟的一介腐儒酸丁?
還是一個不過爾爾的平凡人物?
當他閉起眼睛的時候,便不由自主地會去想到這些。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船行一路,雖只是兩岸蘆白,惟知秋事已深。江山如畫,時見雁點秋容。
那日水上一戰之後,再沒有突發事故。
整整三日夜,便這般度過,櫓聲欸乃,浪花片片,夜來風雨,時有落葉滿船。閒來倚船,未始沒有落寬的感傷,但聞琵琶,玉人高歌,也只能隨遇而安。
三天以來,時美嬌再也沒有出現,便是她身邊的兩個愛婢無音、無言,也只是每日侍奉餐飲瑣碎事的必要一現而已。
對於簡崑崙,大家都似乎非常放心,好像認定了他不會逃走,如是,他所居住的那間艙房,非但窗扇常啟,連門扉也破格不再下鎖,偶爾興來,即使到外面艙板上走走,也不致就驚動了什麼人。
然而,這一切只不過是表面的現象而已,真實的情況又將如何?卻是費人思忖。
靜中無聊,簡崑崙也曾把船上的幾個人想來解悶,不可置疑,飛花堂主時美嬌劍術武功、聰明才智,俱為一流,人既有情,卻不以情用事,端的是個厲害已極的角色。即以其手下的海客劉青、玉彈金弓馬福全兩位副堂主而論,也無不深邃精謹,難以度測。其它眾人不必多論,只是這三個人在船上,便足以令他心存警戒,不生妄想了。
無論如何,以飛花堂主時美嬌為首的這次出行,規模頗隆,目的應該不只一宗。如果說僅僅只是為了簡崑崙一個人,未免小題大做。玉劍書生崔平的死,只是一個意外的插曲。簡崑崙既然已經落在了他們手裡,接下來的下個步驟,又將如何?很可能他們對永歷帝仍不死心,只是這件事卻是一時急不來的。
簡崑崙雖然未經證實,但是僅憑直覺,即可判定永歷帝不在這艘船上,甚至於還沒有落在他們手裡。這一點確使他為之暗中慶幸。
是不是便是因為如此,時美嬌等一行的任務便自完成了?抑或另有行動?
這些事卻也引起了他的好奇,暗中留下了仔細。
靜靜的水面,甚至於連個波紋都沒有了。也只有大船經過時,帶起來洶湧的怒濤,攪碎了一天的寧靜。
風不徐不疾,天不冷不熱。
四下裡環境,美不勝收,憑欄顧盼,只見岸上紅葉,狀若紅海,陌上野菊,無盡芳菲,襯以鏡面兒也似的寧闊江水,兩相映照,簡直像是夢境中的琉璃世界,便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也無以過之。
黃昏的太陽,渲染著野渡楓林那麼大片大片的醉人胭脂紅……
看著看著簡崑崙亦不禁為之讚歎了一聲:「妙啊!」
卻不知是來到了什麼地方?常聞滇境風光絕佳,較之桂省亦不為差,只不知眼前來到哪裡?船行多日,未免有些發悶,眼看著這等風光絕妙之境,恨不能停下船來,上岸玩上一趟才叫過癮。
心裡方自動念,卻已感覺出船速果然慢了。
前行不遠,來到了一個岔口。眼前雙峰對峙,水面變狹,落紅繽紛裡,這艘大船拐了個大彎兒,岔進到右邊疑是亂紅疊嶂的水面,便自緩緩向岸上靠近,隨即停了下來。
簡崑崙這才發現,眼前百十丈方圓的水面,原是大江的一個岔流,前道沒有出路,只是一灣靜水而已。
靜靜的淺水岸邊,早已為落紅片片的楓葉所佈滿,一行黑白天鵝,猛可裡扇翅踏波飛起,猝然間使人感受到自然與生命的結合。惟其如此才是活潑生動的,兩者缺其一,便為不美。簡崑崙所看見的,只是岸的另一面,卻能感覺出大船的泊岸,以至於完全靜止。
他卻也注意到,另外隨行的四艘大船,並不曾跟進來,仍自繼續前行。這樣便不啻說明,自己所乘坐這艘船的脫群而出,當是另有行動與任務了。
這麼大的船,人這麼多,竟然聽不見一點點聲音,彷彿所有人都睡著了,抑或是也同簡崑崙一樣,沉醉於眼前世外桃源的旖旎風光!
很久,很久,才感覺出有了人聲!
有人在說話、走動……
船身微微的在晃動,透過清晰的那種叩擊聲音,聲聲由頂上踏過,簡崑崙立刻警覺到那是馬蹄的聲音,原來有人把牲口牽向岸上。緊接著他甚至於連牲口的響鼻聲音也聽見了。
濱岸紅葉叢裡,有人策馬疾行而去。
一個披著藍色緞質長披風的人,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另一匹卻是無人乘坐的空騎,極快的一霎,已消逝於岸上楓葉叢裡。雖然如此,卻逃不過簡崑崙那雙銳利的眼睛,甚至於馬上那個披著藍色披風的人,也無所遁形。
海客劉青!
此人身任飛花堂的副堂主,在萬花飄香一門之中,職高位尊,素日一呼百喏,差不多的事情,簡直無需他自己偏勞,只消吩咐一聲,盡可交由手下人代勞,是以眼前這次行動,顯然具有非常意義,頗為令人玩味。
其實不難猜測。由對方空著的那匹坐馬上,簡崑崙立刻猜測出,海客劉青此次的行動,多半是在接一個什麼人。這個人當非一般尋常人等,多半是身尊位隆,否則,也就無需像海客劉青這等角色親自出動。
一個念頭,閃電似地現自腦海,「莫非是永歷皇帝已經落在了他們手裡!」
這個突然的念頭使得他大大一驚,頓時為之不安起來,左思右想,怎麼也無能釋懷。
想想看,卻也並非絕無可能,永歷帝雖有李定國將軍的勤王大軍就近保護,可是萬花飄香一面,皆是神出鬼沒的高人能手,夜行出入,倏忽來去,即使將之生擒,也不稀奇。
對此,那一天玉劍書生崔平曾有詳盡分析,萬花飄香的總舵把子:飄香樓主柳蝶衣之所以動有此念,顯然極有深心,永歷帝一旦落在了他的手裡,為其利用,天下各路英豪,在是非黑白未察之前,只怕盡皆為其所愚,聽其使喚,形成挾天子令諸侯的局面,事情便不妙矣。
只是,簡崑崙卻又能如何?
想想一籌莫展,也只能靜以觀變,再圖後策了,往後時刻,時聞笑語。腳步聲甚是頻繁,一路在船上悶了多天,似乎這一霎,才得獲准登岸,自是皆大歡喜。
簡崑崙正不知是否也應下去走走!卻聽得房門輕叩,接著啟開,無音走了進來。
「堂主有請!」
說了這句話,便自退了出去。
簡崑崙心裡微驚,那日一見之後,已與時美嬌未再謀面,忽然相召,卻不知又有什麼花樣,卻也不容多思,隨即走出船艙。
無音杏眼向兩側微微一瞟,笑道:「在房裡待了好幾天,還不夠?想不想出來透透氣兒?」
簡崑崙正要說話,無音卻以指按唇,輕輕噓了一聲,止住了他的開口,即見一個人由後面艙房開門步出,循梯而上。
無音拿眼睛瞇著他,一直待他離開之後,才自含笑道:「多聽少講,包你不吃虧,走吧。」
簡崑崙聽她這麼說,乾脆一言不發,即同著她循級而上,向艙面步出。
這是條少見的寬敞大船,連同最下層的漿櫓操作大間,共有三層,如果連艙面的一層也算上,便是有四層之多。每一層分設艙房數間,儼然一艘樓船。
眼前無音帶著簡崑崙一直來到了艙面,卻見岸、船之間竟然搭有一座寬敞扶梯。
簡崑崙同著無音循梯而下,一直來到了岸上。原來船身過於高大,如此一來可以不必施展輕功,即能方便上下。
只是萬花飄香一干幫眾,鮮有不擅武功者,此次隨同時美嬌而來諸人,更是個中佼佼,兩丈來高的船身,縱身可及,即使輕功欠佳,亦有繩梯可攀,想來是為了方便騎馬,便不禁使他想到了方纔所見,卻也不便向無音開口詢問。
眼前同著無音穿過了稀疏的一片楓林,來到了右側彎出的一個盤口,幾株老梅,雖不到開花時節,卻已黃葉落盡,禿木蒼勁,古意盎然。
卻在這裡擺設著一張小小方幾,設有香茗,主人時美嬌已然在座。
一襲綠色及地長裙,綴滿了星星點點的寶石亮片,恰與上身的雲字粉色珠帔搭配,襯上玉膚花容,真個我見猶憐。
破例地,她臉上沒有繫上面紗,淺笑輕顰,無盡春情韻致,較之那一日的冷艷如霜,誠然兩種韻味,自是有所不同。
落座之後,時美嬌才自淺淺笑道:「對不起,讓你在艙裡悶了幾天,特地請你出來透透氣,這裡風景不錯,大可賞心幽懷。」
說話時已是日薄西山,水面上平添了幾分嬌媚,萬紫千紅粼粼瑩瑩,揉碎在醉人的酡顏裡,便似飲了芳醇般那麼讓人著迷……
奉上了一盞香茗,無言悄悄退後,與無音並立於時美嬌身後,宛若一雙璧人。
「我們在這裡可能有一會耽擱,等一位朋友……至遲不會超過午夜便可啟航,更有兩天的行程,便可到了!」
說到這裡時美嬌眼神裡頗似有幾分落寞的傷感。那卻也只是一霎間事,轉瞬間便自消失。
簡崑崙雖是滿心好奇,卻也不欲多問,寧可用自己的眼睛留意觀察,用自己的耳朵,多留意聽。基本上對方佳人,仍然是敵人,無論她擺出一副什麼樣的姿態,都不能消除對她應有的戒心。
這個風華絕代,舉止若仙的姑娘,其實也正是殺死玉劍書生崔平母子的劊子手,簡崑崙若非麻木不仁,便無能忘懷。
有了這層潛在的陰影,簡崑崙再看對方這個人,便有幾分自恃,不致為對方美色所乘。
「那一天與你比劍之後,我曾仔細想過,很可能你留了幾分忠厚……」
簡崑崙心裡一驚,不覺向她注目而視。
時美嬌問說:「是不是?」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在簡崑崙想來,對方能有此悟及,實在是太奇妙了。
時美嬌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向他看著,銳利的目光,像是兩把利劍,直刺向他的心裡。
「那是我事後的分析……」她微微笑著,「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如果真的是這樣,必然是有原因的,請恕我好奇,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如果並非如此,我當然也就不能告訴你為什麼了!」
簡崑崙並不遁目地看著她微微一笑,開始發覺到對方少女極聰明,對付聰明的人,有兩種辦法,一種是極愚笨,一種是比他更聰明。
看來這兩種方式,今後要交叉運用,如此才不致為對方所識破摸透,著了她的道兒。
時美嬌含笑地瞥了他一眼:「這一點以後不難證實,哦哦……」她說:「你的傷好些了?」
說時,那雙眸子尋覓著,直向對方負傷之處看來。
簡崑崙一哂說:「貴門的傷藥確有奇效,已經不礙事了,自然姑娘手下亦有分寸,要不然我早已喪命於姑娘雀翎之下。」
時美嬌笑了一聲:「你是在怪我手狠心毒吧,別當我聽不出來……」
輕輕一歎,她接著說:「我想你也同我一樣,應該有此感受,那就是一個人的武學境界,也可以說他的劍術境界,達到了一個水平之後,便會十分渴望地去尋找一個能與匹敵的對手,這卻又是矛盾的……」
「為什麼?」
「那是因為,」時美嬌說,「非如此便無能證實他的存在。這個他心目中的對手,如果找到了,兩者很難和平共處,結局常常便是二者死其一,或是兩敗俱傷,如果找不著這樣一個堪與匹敵的對手,卻又是多麼遺憾,他會覺得終其一生都是無聊的……」
頓了一頓,她那雙眼睛更似充滿了睿智的深邃,微微一笑,她才又接著說道:「也許便是因為這種心理的促使,才至於傷了你。」
簡崑崙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意思也正好說明了我遠非姑娘你的敵手……看來你也只好繼續失望遺憾下去了。」
「是麼?」時美嬌臉上笑靨不失,「是不是真如你所說,以後將會證實。」
目光微偏,看向身側的無言,吩咐說:「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我陪簡相公在這裡吃飯,你預備去吧!」
無言領命返身,身形略閃,已是三丈開外,再閃,已近江邊。船就泊在那裡,當中間隔著胭脂也似的一抹丹楓,看來饒有奇趣。
總似有小風徐吹,引得丹葉飄零,暮色殘照裡,交織著夢幻那般的迷離……即使赳赳武夫,在此陪襯裡也當「雅」了,更何論才子佳人!
「姑娘何必客氣!」簡崑崙微微笑說,「我只是階下一囚而已,難道貴門一直都是這樣厚待敵人?」
「那倒不是!」時美嬌說,「我們對付真正的敵人,是很殘酷的,哦!也許殘酷這兩個字用得並不恰當,不過我們是不會感情用事的,當殺者殺,當縱者縱,就像那位崔先生,他的死一點也不意外……」
「哼哼……」
簡崑崙忍不住冷笑了兩聲,壓不住臉上橫生的怒意,幾乎有發作之勢,他卻畢竟又忍住了。
「崔先生即或死有應得,又何至罪延其母?還有那位老家人……他的下落如何?」
「你太單純了……」
說著她竟情不由己地笑了,綻開的唇角一線,露著編貝也似整潔的一排玉齒,透過她宛似有情的一雙眼睛,在對方這個少年人身上轉動著,似乎突然才有所領悟,領悟到對方少年的涉世不深。
「崔老夫人是死在他自己兒子手裡,那個老家人也是自己上吊死的,我們不問原因,只看結果……」
她又笑了,很得意的那種微笑:「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子,要說到原因,太複雜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簡崑崙說,「姑娘能否說得清楚一點?」
「道理很簡單!」時美嬌說,「比方說吧,路邊上有個乞丐,年老,又多病,甚至於還是個殘疾,快死了,真正惹人同情,寄以無限關懷,你說,這個罪惡的結果,又能怪誰呢!」
被她突然的這麼一問,簡崑崙真有些糊塗了。
時美嬌看著他神秘地微微笑著,幾縷散發,輕拂前額,她伸出纖纖一根手指,把它分開來。
便只是這樣小小的一個動作,卻含蓄著幾欲無可筆墨形容的美……乃至於簡崑崙心裡大大的為之動了一動,便不由自主地把一雙眸子移開了去。
少頃,他才把目光又回到了對方身上。
時美嬌侃侃說道:「這個乞丐的遭遇,儘管可憐,卻是他自己找的,必然是因為走上了這條乞丐的路,當日種下了乞丐的因,便得到了今日乞丐的果,那麼我們便只是可憐而已……然而,這只是表面的現象,深一層地去研究,可就太不簡單了……」
「那時候呀,」她說,「你就會聽到許許多多想不到的原因,以至於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包括上天在內,都將要為他眼前的貧窮、病疾,淪為乞丐負責任,他本人倒像是完全無辜的了,這個論調又豈能算是公平的呢?」
簡崑崙點點頭,表示很有道理,倒看她如何為自己所犯下的殺人罪過而辯駁。
「所以,一個人的死也是一樣,你必然先已種下了死的因,才會得到死的果。其它都無關重要,大可不予過問!」
「所以」,她雖然仍在微笑,實已語重心長:「崔老夫人的死,是他兒子殺死的!崔家老家人的死,是他自己活不下去了!我們所看見的情形便是如此,也就不必硬要把罪過往自己身上栽,因為這種事,實在也是無可奈何,是不是?」
一片紅葉,冉冉自天空落下來,正好落在她綠色綴滿寶石亮片的長裙上,她便不自禁地用手輕輕拈起。在眼前近近地一看,鼻端輕輕地一嗅……一霎間,像是拾回了童年那段歲月,畢竟童年與少女之間的成長,是有著相當過程距離的,特別是眼前的她,雖然綺年玉貌,正同於其它少女一樣,像是一朵盛開的花,然而她卻是自己知道:這一朵盛開的鮮花卻生長在滿是蒺藜、荊棘裡面,別人也是看看,最多止於欣賞而已。
自然,她心裡還有更沉重的包袱,也有感情的負擔,這些自非匆匆一見,相知不深的局外人所能洞悉的了。
簡崑崙搖搖頭,什麼也沒有說,只苦笑了一下,對方這種論調,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實在不能苟同,卻也不便與她爭執。說話時,無言已轉回,手裡提著個花式講究的食盒,會同無音著手佈置,把香噴噴的幾式菜餚擺滿几上。
簡崑崙肚子裡倒是真有些餓,看看幾樣小菜:清蒸鱸魚、爆蟹、油燜筍、醋溜白菜,瓦甑裡是清香撲鼻的蓴發雙煨湯,一盤銀絲花卷,一甕精米香粥。
雖不是什麼講究菜色,看來卻極可口,所謂秋風動蓴鱸之思,一霎間蓴菜、鱸魚都有了。
主人性格無拘,簡崑崙也無需客套,道了聲:「有僭。」即行吃喝起來。
時美嬌吃了個花卷,喝了碗湯,便自擱下筷子,簡崑崙卻食量驚人,吃了好多。
他尤其喜愛喝那個湯,蓴菜與髮菜都煨得甚爛,湯色碧綠,間以山中老菇,那味兒前所未嘗,卻是可口極了。
時美嬌見他愛喝,微微含笑,努了一下嘴,示意身邊的無言道:「為簡先生添湯!」
簡崑崙搖搖頭說:「夠了!」
時美嬌說:「不用客氣,這也是我最愛喝的,菜可以不吃,湯卻不能不喝,他們都知道我這個習慣,所以變著法兒,每天都為我準備一碗很好的湯!」
說話時,無言已把滿滿一碗湯送上。
簡崑崙卻之不恭,接過來又自喝了。
無言隨後清理碗碟,無音卻服侍二人漱口、淨面等,最後奉以香茗。看來一切平常,全然出自素習。由此看這位飛花堂的女堂主,平日生活該是何等養尊處優,她卻不曾為此而疏忽之武術劍技的浸淫,真正難能,令人欽佩。
對於她,簡崑崙時時地提醒自己,不敢掉以輕心,莫以為眼前的厚待,便是友誼的表現,便可鬆弛了內心的防守,事實上對方的下一步究屬如何,簡直諱莫如深,還是未知之數。眼前的笑臉,並不表示日後便不會白刃相加。
對於時美嬌,固然要有此一番認識。對於自己重要的是:更要時時保持冷靜!
簡崑崙再一次舉目向對方打量時,不自禁地心裡便這麼提醒著自己。
時美嬌端著細瓷碗,就近唇邊,剛剛要喝,卻微微一笑:「有時候思想就是這麼奇妙,你信不信突然而來的感觸?這意思是說,我忽然感覺出來,知道你現在心裡想的是什麼。」
簡崑崙不禁怔了一怔。
時美嬌放下了手上的茶碗,臉上卻保持著神秘的笑:「你心裡充滿了仇恨和對我的懷疑。是不?」
簡崑崙簡直為之震驚,他卻盡可能不表現出來,聆聽之下,微微一笑。
「當然……」時美嬌說,「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只是奇怪,為什麼你會忽然間興起了這個念頭,尤其是在眼前這個和諧的氣氛裡,為什麼?」
簡崑崙一笑說:「你很聰明。」
「你的意思是,我對你的這個感覺完全正確?」
「我不否認!」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因為我們基本上還是敵人!」簡崑崙坐正了身子,單刀直入地說:「我的生命,眼前甚至於還操在你的手裡,雖然眼前你對我這麼好,但是我卻不能不小心地防範!」
「你說得很對!」她笑得很甜,眨著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如果我真有這個意思,你逃得了麼?」
「眼前當然不能!」
「以後呢?」
「那可就難說了!」簡崑崙說,「人只要活著,總是有機會的!」
「你一再的提醒我這句話!」時美嬌說,「是不是希望我對你下毒手?」
「但是你不會的!」簡崑崙說,「你的任務是負責把我交給那位愛花的主人:柳蝶衣!在此之前,我很安全。」
「你應該稱呼他柳先生……」時美嬌仍然微笑說,「或是像你前面說的,叫他一聲愛花的主人,他最不喜歡人家連名帶姓地稱呼他。」
「我會記住這句話!」
時美嬌點點頭:「事情正是如此,只是一旦你與他見面以後,是不是還能活著,可就不知道了。」
「即使見了面以後,我活著的機會,也不會太小,要不然他根本就不需要見我,大可借你之手,一了百了,可是他卻沒有!」
時美嬌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你是個心地很細的人,可是對於柳先生,你切莫自信太深,這是我對你的一個小小忠告。」
簡崑崙說:「那是因為他有異於常人的性情?」
時美嬌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7:10
她的眼睛卻在他臉上轉著:「你的劍法誠然可以稱得上高明的了,但是並不見得就高出於我,很可能我還較你高出一籌,你可同意?」
簡崑崙微微點了一下頭,一霎間心裡充滿了悲哀。他生性頂是要強,讓他自承技不如人,本能上便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更何況對方還是一個女人,然而那卻是實在的,他便只得承認。
「你心裡覺得很不舒服?」時美嬌說,「其實你大可不必。劍法不如我,並不表示你其它方面的武功不如我,恕我說一句狂妄的話,就我所知,當今武林,劍法不要說能勝過我的人,寥若晨星,能在我手下走上三招兩式的人,也已不多,你能與我相伯仲,已經足以自豪……」
簡崑崙不自然地笑了笑,隨即把眼睛移向一旁。
他忽然發覺到對方少女太過聰明,擅揣人意,即使連心裡想的,也在她觀察之中,可得隨時提防仔細。
時美嬌一雙澄波眸子睇著他,繼續說道:「我所以這麼說,乃是在告訴你,你我的劍法,在當今天下,已是一等一的傑出高手,只是如果拿來與柳先生比較……」
一霎間,她臉上現出了淒涼,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恰當……」
「那意思是他定然高過你許多了?」
時美嬌笑了一下,臉色看來似乎更淒涼。正如同簡崑崙一樣,一個人完全否定自我的成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她始終也沒有再說下去,這一段談話,也就到此為止。
「來!我們到前面走走!」
說著,她隨即站起來,向著瀕近水邊的地方走過去。簡崑崙不覺地也移動了腳步。
太陽早已沉落下去,只是西邊天際仍然還泛著一些微微的紅,大群鴉雀,聚集在附近幾棵楓樹上,吱吱喳喳叫個不歇。
鳥雀總愛在這個時候,團聚樹上,在一天結束之前,做一次離別歡聚,然後各自歸巢,卻不知竟給人以樂趣之機……捕鳥的老少二人,早已伺機以待。
那是老少二人,掩身於大樹之後。便在這一霎,年輕的捕鳥人,倏地躍身而出,手裡揮動著一面系有紅布的長竹,同時發聲大叫,眾鳥聞聲而驚、張皇四散,年老的捕鳥人,便於這時閃身而出,漁夫撒網般地,飛出了手上巨網,一下子網了個正著。
眾鳥啁啾,彩羽繽紛,像是一片雲般。為數千百的鳥群,隨著那面大網,一下子落了下來,卻又騰空而起,已飛出百十丈外,捕鳥的老少二人,卻是毫不驚慌,只是仰空望著,眼看著這片鳥雲,在一霎間的飛跑之後,終於再次墜落,不出所料地落入捕鳥人的算計之中。
看到這裡,簡崑崙不由微微搖一下頭,歎了一聲。
時美嬌臉上卻現出了笑靨。
「可憐的鳥!」
「聰明的人!」
說話的兩個人,不期然目光相接,表情卻有微異,前者見仁,後者見智,顯示出了兩種不同的胸襟抱負。
簡崑崙說:「我說可憐,只為眾鳥的事,平白著了人的道兒,喪失了性命。」
時美嬌笑著說:「誰叫它們如此慌張愚笨?這些鳥兒若是團結一致,向著一個方向齊飛,便能脫開捕鳥人的毒手,偏偏它們計不出此,死有餘辜。」
簡崑崙歎了一聲:「話雖如此,人心未免過毒,也太狡猾。」
時美嬌笑得像一朵鮮花:「人所以異於禽獸,正在於他們比其它禽獸多了一份智慧與聰明,這原本就是造物者的特意安排,又怪得了誰呢!」
「姑娘的意思,莫非便是聰明的人,永遠可以以其智慧愚弄笨者了!」
簡崑崙的眼睛,有如兩把利刃,狠狠向著她逼視過來。
時美嬌依然面現微笑:「你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哼哼,你要是為此不平,那可是一輩子也打不完的官司。」
接著她眨動著一雙眼睛,幽幽說道:「我喜歡聰明、智慧,厭惡愚蠢,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理應屬於聰明人,正因為愚笨,便活該失掉了許多機會,而沒有份兒,這也是上天所賜予人的不平,爭也爭不來的。」
簡崑崙冷冷地說:「我只能同意你一半的論調,智慧固然彌足珍貴,為人所喜,卻也要看其所用,如果用來嘉惠於人,才是得其所處。反之,禍國殃民,便為人所惡,令人十分痛恨的了。」
時美嬌偏過臉瞅著他,微微挑動了一下黑而秀長的眉毛,似笑又嗔地道:「我無意與你多爭,偏偏就看不慣你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哼!什麼是嘉惠於人?什麼又是得其所處?這可又是見仁見智,各有不同的看法了。」
簡崑崙說:「願聞高教!」
「好吧!我就隨便舉兩個例子給你聽聽!」她接著說,「秦始皇統一六國,建築萬里長城,殺人如麻,夠殘忍夠壞的了吧;隋煬帝挖運河,只為一己之逞,千萬人流離失所,夠慘的了吧,當時人人恨惡,罵著昏君,只是今天看來,功價便大為不同,千百年後,其意義更當有甚於今日,所以論人論事,要看其長遠,不能拘於一時,這便又是智慧與愚蠢所見不同了,你以為呢?」
說完,她便靜靜地向對方看著,透過她那一雙澄波的眸子,實在顯示著她的聰穎才智。顯然她不甘服輸,即使為爭一時口舌之利,也要領先對方一籌。
簡崑崙自然有所領會,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說。
時美嬌說:「你怎麼不說話?」
簡崑崙說:「我無話可說。」
「為什麼?」
「不為什麼!」簡崑崙冷冷一笑,「那是因為,秦始皇、隋煬帝在我眼裡,永遠是殘暴的昏君,一千年如此,一萬年也是如此。」
說了這幾句話,他便轉過身子,不欲再與她多說。
時美嬌呆了一呆,仍然不失微笑,「那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她說:「很多人的看法與你是不一樣的。你雖不忿,卻又奈何?」
說完這些,她得意地揚了一下眉毛,便沾沾自喜地笑了。
簡崑崙霍地回過身來,心裡不服,想要頂撞她幾句,偏偏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看在時美嬌眼裡,卻是更為得意,盈盈做笑,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你別心裡不服氣,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如此,聰明的人,永遠是佔上風,愚笨的人,哼——對不起,便只有往後面靠邊站了。」
簡崑崙微微一笑說:「表面看來,確是如此,實際的情形卻又不一樣。姑娘當然聽過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句話吧!」
「聽過!」時美嬌冷冷一哂,「這只是指一般小聰明的人說的,真正聰明的人,卻不在此例!」
說完她微微一笑,斜過眼睛來瞟著他,神采間更形得意。他雖然嘴裡不曾明說,實際上卻已在顯示出她是以聰明者自居了。
簡崑崙心中頗是為此不服。自幼以來,他父親教誨他,皆以忠厚仁恕相勉,一個心存忠厚仁恕的人,其實常常也是極聰明的人,只是忠厚於先,便不免為人所乘,如此一來往往便為人誤為愚蠢,實則大智若愚,看來這層道理,對方姑娘未必認同,也就不必與她爭一時口舌之勝。
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環境,常能造就人的不同價值觀念,但一個人的個性,卻是與生俱來的,一個人要想真正的瞭解另外一個人,該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就像是眼前這個貌若鮮花的人,任何人即使向她多看上一眼,也不免便會為她美色所乘,然而她實際的內涵,又是如何?也許她的心與她的臉一樣的美,也許卻大不一樣,成了名副其實的蛇蠍美人,其間差距,何能以道里計?
眼前這個時美嬌該是何等形樣的一個人?
這麼想著,他鋒利的目光,不自禁地便向著她臉上直視過去。
無論如何,她已是殺害玉劍書生崔平母子的兇手,只此一端,已使得自己與她無能妥協……雖然她的心可能另有可取,很可能她的另一面,又是如何美好,然而終將無能洗刷掉她殺害崔氏母子鮮血淋漓的手印。
這麼想著,簡崑崙只覺得透體發涼,一雙眼睛不自禁地由對方美麗娟秀的臉上移開來,再也無能向她多看一眼。
時美嬌微微一笑,正要說破他心中所想。忽然像是聽見了什麼,眼波輕轉,直向著遠方叢林間望去!
兩騎快馬,並馳而過。驚鴻一瞥,隨即掩飾於亂紅深處。
雖然這樣,簡崑崙卻也看見了。
非只是那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以及披有藍色長披的人,正是前此所見。便是那原本空著的坐騎上,竟然也坐著一個人——一一個白髮皤然,身著血色大氅的老人。兩匹馬俱是一般的快,乍聞蹄聲,蹤跡已杳,觀其來勢,正是這個方向。
時美嬌臉上神色,頗有所喜,看了簡崑崙一眼道:「我們回去吧!」
無言、無音一雙孿生姐妹,聆聽之下,更不待吩咐,隨即動手,把眼前桌椅收拾起來,其時簡崑崙已同著時美嬌,緩緩向岸邊走去。
看看已來至大船,簡崑崙卻只是一言不發。
時美嬌微微一笑:「你已經看見了?」
簡崑崙心裡明白,對方所指的,當是那兩騎人馬,便點頭道:「看見了。」
時美嬌忽然停下了腳步,奇怪地向他打量著:「你覺得奇怪麼?」
簡崑崙一笑道:「天下奇怪的事情多了!」微微一頓又道:「這事又與我何干?」
時美嬌點點頭說:「你果然能這麼想就對了,記住,少管閒事,否則對你是很不利的。我還有點事情,船就要開了,請回船去吧。」
簡崑崙冷冷地哼了一聲,便躍身上船,逕自走了。
卻也沒有忘記臨走之前的一番視察。
此時此刻,正有兩名漢子,將一席血紅色的地毯,沿著地面過道、扶梯,一路向船上搭起。這番舉止,自非尋常。那意思其實不言而喻,便是將有貴賓上船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7:43
第07回 橫眉冷對千夫指
這位貴賓又是哪個?
很自然的,簡崑崙便聯想到了方纔所見。
當是兩匹快馬來者之一的那個白髮紅衣的老人了。這個人又是誰?
大船在緩緩起伏移動之中,向前行進。
簡崑崙翻身離開了床榻,心裡頗是忐忑。
推開窗扇,迎進來滿室清風。
外面黑黝黝的,已是午夜時分,倒是一天星月交織河漢,顯得頗有情致,大船本身燈火輝煌,映照在微有波動的水面上,乍然觸及,宛若是矗立水面上的一座金色牌樓。
簡崑崙頗有一探究竟的衝動……他卻終於克制住自己,終宵不曾踏出座艙一步。
天亮時候,大船終於在一個地方泊岸了。
顯然是地頭到了。
難道是來到了所謂的飄香樓?還是別的神秘地方?簡崑崙終無所知。他只是靜靜地坐候船上。
大船上自有一番騷動,先是有人上上下下,顯得很是熱鬧,終至於完全靜止下來。
最後才傳來腳步聲,直到門前。
簡崑崙知道是來招呼自己的了。
果然房門輕叩,推開,現出了無音、無言一雙孿生姐妹。
二人一言不發,只是用眼睛向他看著。
簡崑崙站起來道:「地方到了?」
無言點了一下頭。
「飄香樓?」
二女對看一眼,並不答話,簡崑崙知道多問無益,隨即站起來,向外步出。
無音、無言,一個前導,一個殿後,三個人隨即向艙外步出。
卻只見一抹楓紅,把岸邊渲染得十分嬌媚,卻有一行峭壁,自右側方插天直起,形成一面巨大石屏,將此幽谷掩飾得恰到好處。
十數艘大船,格式看來俱是一般模樣,眼前井然有序地停泊在附近。是幽谷,又是戶港,好一番磅礡氣勢,卻於此壯觀氣勢裡,散置著一派清幽、雅致,乍然入目,不覺心曠神怡。
簡崑崙盤算未已,已同著二女相繼步上岸邊。
這雙孿生姐妹,身手非比尋常,擰腰跨步,舉止不失從容,正是強將手下無弱兵,簡崑崙此刻身上為人點了暗穴,功力無能施展,自忖無能取勝,也就不敢心存別想。
無音在前,無言在後,三個人一徑踏上楓紅初染的岸邊,前行的無音,身法饒是快捷,急切間一連轉了幾轉,咫尺天涯,眼前竟然換了世界。
一片青松,含翠欲滴,數點頑石,星布其間,高矮頓挫,魚龍蔓衍,間以紅紫芳菲的漫山野花,一霎間,宛若置身仙境。
前行的無音腳下速度奇快,簡崑崙不自覺地也加快了步伐,一陣快行,已不知身入幾許?
卻有一道奔湍疾流,由正面直躥而前,迎著礁石,濺發出銀星萬點,恰與穿枝直下的陽光,鋪成一番異彩奇趣。
簡崑崙忽然站住了腳步,心有所感,回頭看時,才知來處已杳,顯然籠罩於一片茫茫白霧之中。
他心裡有數,眼前情景,分明已落於對方陣勢之中,一念觸及,由不住為之暗吃一驚。其勢已不容他多做觀察,峰迴路轉,眼下已來到一片房舍當前。
卻見大小不一的十數座樓閣,錯落於眼前翠谷繁花之間,各樓建築式樣不一,高堂邃宇,連檻層軒,疊疊累謝,無不色澤鮮明,翠翹曲瓊,各有奇趣,妙在此一系列的精巧建築,卻為一道朱紅迴廊所貫穿,遠遠望去,有如一條千百丈紅鱗巨蟒,昂游於巨浪起伏的煙波浩瀚之間。
來到這裡,簡崑崙亦不禁為之怦然心涼,如此壯觀氣勢,料想著當是對方主力所在,即所謂飄香樓主所坐鎮的飄香樓了。
前行的無音,忽然停下了腳步。
正前方有一座矗起的八角鐘亭,懸有巨鐘一口,鐘撞側吊,想是用以客來招呼。
無音上前一步,方自拿起鐘撞,待向鐘上撞去,卻只見面前人影一連閃了兩閃,一個鳩首皓髯,身著黃衣,面相奇醜的駝背老人,已現身當前。
來人身法好快,宛若旋風一陣,黃衣飛揚,獵然作響聲中,已當面而立。
無音、無言乍見之下,各自後退一步,執禮頗恭地喚了一聲:「雷公公……」
駝背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卻把一雙三角眼,狠狠盯向簡崑崙,打著一口濃重的川音:「就是他麼?」
話聲出口,陡地上前一步,右手猝起,五根手指形若鳥爪,直向簡崑崙肩上抓落下來。
簡崑崙身形向側面一偏,巧妙地搖動肩頭,閃開了對方下落的五指。
但是來人駝背老者,身手大是不凡,一式出來,正反相輔,名為翻天掌。眼前一式落空,不俟招式用老,緊接著手腕輕翻,甩起來的半截前掌,反向著簡崑崙胸前擊按過來。
頓時有一股絕大勁力,直向他胸前擊到。
簡崑崙心裡一驚,右掌突提,雙方掌心互迎,噗!接住了他的來掌。
駝背老人翻天掌勢,施展得既快又狠,簡崑崙迎接得卻也巧妙。
關鍵在於,這類接觸,俱以實力相拼。
眼前情況,駝背老人顯然還不知道對方身上穴道被封,功力受限,簡崑崙生性要強,更無絲毫示弱。看在一旁的無音姐妹眼裡,不由為之一驚。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呼叫。
駝背老人吃了一驚,慌不迭抽身撤掌,卻已不及。
隨著駝背老人掌力吐處,簡崑崙整個身子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嘴唇處,嗆出了一口濁血。
雷公公見狀,呆了一呆,偏過頭來向身邊二女,模樣頗似存疑。
無音乃開口道:「這人身上穴路。已為堂主手法封鎖,是著不得力的,公公你手法過重了!」
駝背老人雷公公哼了一聲,點頭道:「這就難怪了!」遂向二女道:「不礙事,只是一口濁血而已,把他交給我了,你們回去吧!」
無音、無言各自應了一聲,向著雷公公重施一禮,隨即轉身自去。走了幾步,無音卻停下腳步,臉上神態帶有幾分薄羞,情不自禁地回過頭來,向著簡崑崙看了一眼,目光裡不無憐惜。
雷公公道:「你還有事?」
無音臉上又是一紅,忙搖了一下頭,說:「不……我……,這位簡相公可能受傷不重,我忽然想起來身邊正有堂主的八寶金散,也許對他有用……」
雷公公怔了怔,目含怒色,卻又笑道:「堂主的八寶金散,豈是一般人所能隨便服用的?難得你想得周到,就留下來吧!」
無音應了一聲,隨即上前一步,由身上取出了一個絲囊,再由裡面拿出一個小小瓷瓶,雙手送上,雷公公接過來看了一眼,笑道:「我這裡正好也缺貨,用過就不還給你了。」
無音訥訥地說了聲:「沒有關係!」頭也不抬,便轉身去了。
她姐妹離開的身子,透著奇妙,眼看著二人腳步踏上那一道宛似巨龍的廊道,巧妙地一連轉了幾轉,便自掩身不見。再著眼時,二女已現身迴廊另一邊頭,顯然已置身另一層院落。紫籐花一片璀璨,掩飾著狀似月亮的白玉落地罩門。
無音、無言一腳跨出之後,便自消失不見。
這番情景,若教常人看在眼裡,不免疑神疑鬼,認為巫幻邪術,其實不謬不然。
簡崑崙卻是心裡有數。自他來到之始,即已看出這裡地勢奇特,無論樓台亭閣、小橋流水,甚至於花草木石,俱非隨便建置,乃系經過高人事先設計藍圖,分別築就,這一會經過他細心觀察之後,越加斷定這座美麗庭園,暗含著極為奇妙的先天易理洛數,無庸諱言,那便是這裡亭台樓閣俱設有奇妙的陣勢,非深悉內容的自己人,萬難自由通行,自己竟然被安置在這裡,看來短時脫困無望了。
心裡這麼盤算,不免大為沮喪,只是在眼前對方駝背老人雷公公的監視之下,他反倒做出一副漠不關心,並不在意的樣子。
雷公公看著他嘿嘿一笑:「時堂主跟前的兩個丫頭,平時最是刁頑難纏,想不到對你竟是破格垂青,這瓶八寶金散乃系主人精心自制,一切內外虧損,服後立可見效,只宜少服,一兩次也就夠了,你自個收下,服用後再還我吧!」
簡崑崙一聲不吭地點了一下頭,便自收下藥瓶。
基本上,這裡一切,包括所有的人,俱是敵人一面,實在談不上什麼友誼。
眼前被帶來這裡,雖然對方不曾明白告之,他已略能猜忖,這片奇妙境地,便是對方萬花飄香最稱神秘的飄香樓所在,也就是對方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眼前已是身入虎穴,誠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死未卜,一切的一切,自己實在已全然無能自主,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越是面臨危難困急,越要冷靜鎮定,簡崑崙認清了這一點,便自將心情放寬,雖是逆來順受卻也未必任人擺佈,最稱要緊的是自己身心健康冷靜,才得進一步與對方周旋。
便是存心如此,他才收下了對方所贈送的良藥。
雷公公身份雖未言明,簡崑崙卻也略能測知,看來必為飄香樓主人器重之人,主管總壇各項內外人事雜務,時美嬌一行,雖是貴為堂主,來此亦當有主從之分,只看無音、無言對其恭謹神態,當能測知其人身份之一斑。
雷公公一雙三角眼,精華內蘊,其功力已在方才匆匆一招對掌時,表露無遺。端的是一個強大勁敵,不可輕視。
對於簡崑崙來說,雷公公顯然也心裡有數,對方既為時美嬌攜來總壇,當非泛泛者流。他身上穴路經絡既已為時美嬌秘術所封,卻能並不示弱地硬接自己一掌,端的是一條好漢子,如此風骨,正是投其所好,一時雷公公大為激賞。
一霎間,雷公公那一雙三角眼,已在對方身上無數打轉,沉下聲音道:「姓簡的,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簡崑崙看了他一眼,並不吭聲。
雷公公嘿嘿笑道:「實在告訴你吧,這便是萬花飄香樓所在,這地方一向關防嚴謹,尋常人是不能隨便進出的。」
簡崑崙點頭笑道:「如此說來,我當慶幸有此一來了。」
雷公公哈哈一笑說:「那可要看你的造化了,來到這裡的人,非為上賓,即是死囚,哼哼,你卻是凶多吉少,閒話少說,你且跟我來吧!」
說罷,轉過身子,大步向著那道迂迴長廊踏上。
簡崑崙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雷公公腳下極快,三五個打轉,已繞向迴廊中央。簡崑崙急跟而上,立定腳步再看,顯然光景又是一番模樣,卻只見各處樓閣,網戶朱刻,一如盤中棋子,除了一道狀如龍蛇的長廊貫穿其間,更多縱橫小道,密如蛛網,看過去極是錯綜複雜,宛若置身迷宮幻境,其間如若設有什麼陣勢,料非等閒。有心強記,留供靜中思索,也是萬難。
把此一番形勢看在眼中,簡崑崙不禁暗自驚心,對方那個愛花的主人,雖然未曾得見,只看其居家氣勢、佈局,顯然已可知是個絕頂高明人物,自己眼下落在了他的手中,看來正如這個雷公公所說,怕是凶多吉少,卻得打起精神,好自應付才是。
雷公公望著他嘿嘿笑道:「小朋友,你的身手不錯,怪不得就連時堂主,也對你破格地優待,正因為如此,老夫才不敢對你怠慢,特地為你找了個清靜處……你卻要留意了!」
說時身子向下一矮,霍地向側面跨出了四步,變了個騎馬單檔的架式。
簡崑崙心裡一動,卻見雷公公這一霎身勢側轉,左五右六,前七後八,一連變化了許多步法,最後身勢站定,已立身三數丈之外。
這番形象,落在簡崑崙眼裡,並不吃驚。
對方雷公公宛似邯鄲學步的身法,無非旨在混淆他的視覺,致使原本就已經錯綜的陣勢,更形複雜而已。
簡崑崙微微一笑,身法一連閃了兩閃,循定一個正確方位,切身而進,其勢幾與對方一般快速。
雷公公身子方自站定,簡崑崙卻已來到面前,前者頗似吃驚,才知道簡崑崙這個後生小輩果然非比等閒,頓時大大改了初衷,也就不便再故弄玄虛。
當下,雷公公隨即展開身法,按照反太極六十四式步法,一路行來,移身來到這一條筆直甬道,站定腳步再看,簡崑崙依然亦步亦趨,並不曾有絲毫落後。
「好!」雷公公高讚了一聲,越加奇異地向對方少年打量了幾眼。隨即伸手向當前指道,「就是這裡了。」
簡崑崙抬頭看時,只見當前兩甬道盡頭,聳峙著一個半月形的紅色大理石落地罩門,兩行翠柏沿道而植,情景極為清幽。
至此,再無玄虛。
雷公公一路前導,來到大理石紅色洞門當前,即見門前左右各自踞蹲著一個狀似麒麟的石獸,落地罩門上方懸著殘月形的一塊翠匾,雕刻著半月軒三個朱紅正楷。扉內黃蘭,映著驕陽,渲染出一片刺眼的金黃。蝶兒翩躚,好一番閒情逸致。
簡崑崙既知此身已在對方陣勢之中,反倒不再驚愕,雷公公前導著他,一徑踏入半月洞門。
院子不大,卻全叫花佔滿。
小小几間房舍,雕紅抹翠,襯以畫欄飛簷,更見景致不凡,一方太湖石,形樣瘦削地側立在茅亭右側,正有一隻狸貓高踞其上,乍見人來,喵了一聲,躥身直起,一徑電閃而逝。
二人不防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手,嚇了一跳。更不曾防到,那方小小茅亭旁,還有個閒人。
秋風無力,驕陽正暖。
這人正斜身倚著亭欄在曬太陽,臉上遮著塊白布,一身月白直裰,看來雖舊了,但洗得甚是潔淨,上面連個褶子都沒有。
便是那聲猝然響起的喵嗚貓叫聲音,驚動了他,這才緩緩直起腰來。
不經意,臉上那一塊蓋著的白布便自脫落下來,現出了此人那一張白皙沉鬱,滿生鬍鬚的瘦臉。
雷公公怔一怔,才似忽然記起:「二先生,你怎麼來了?」
「我來了……」那人說。一面咧嘴而笑,露出白森森一嘴牙齒。
一面說,隨即晃著身子,步下茅亭。
陽光太刺眼了,他不得不把眼睛半瞇著,忽然發覺到面前的簡崑崙,吃了一驚:「咦,你是?」
雷公公已迫不及待地推著他的身子,引向一邊道:「走,走吧……這裡不是停留的地方。」
「唔……唔……」
似笑不笑,擠弄著那張瘦削的臉,卻不忘一徑地向簡崑崙身上打量不已,卻是看不了幾眼,已為雷公公半推半請地送了出去。一牆之隔,另有別院,扇面兒似的開著一扇門扉,那人便是打這扇門離開的。
別看他懵懵懂懂一副糊塗樣子,腳下可不含糊。一經遁入那扇門扉之內,腳下遊蜂戲蕊,一連幾個起落,已消逝不見。
雷公公打量著他離去的背影,搖搖頭歎了口氣,隨即把門關上,才回身走過來。
簡崑崙看著奇怪,卻也不出聲發問。旁人家事,管他何來?
雷公公帶他來到屋裡相繼入座。
一色的紅木傢具,卻鋪陳著厚薄適度的絲綿墊子,另有一方矮矮坐幾,可供靜坐,這樣簡崑崙就很滿意了。
雷公公告訴了一些這裡的規矩,以及他所應該注意事項:
一、飄香樓乃是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設有柳蝶衣親手所部署的陣勢,如非經過專人接待,嚴禁私自行動,否則恐有不便。
二、告誡他如今乃是待罪之囚,一切均須自愛,如何發落,將取決於主人隨時的決定。
三、半月軒是他今後住處,軒內只有他一人獨居,一切日用飲食,自有專人打點,平日活動範圍,亦當以前後院落為限。
歸納總結,那意思便是,如今他已遭到了軟禁,一切的一切,雖未明文禁止,卻須自己斟酌自愛。
簡崑崙只是一聲不吭地聽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8:02
雷公公說了這些話,便起身離開。
簡崑崙忍不住道:「等一等……」
雷老頭兒回過身子道:「什麼事?」
「煩勞你代為通稟!」簡崑崙說,「我想快一點與這裡主人見面。」
雷公公嘿嘿笑了兩聲,搖搖頭說:「那可就難說了,這件事怕是由不了你……不巧得很,主座這兩天玉體違和,心情不佳……」
說到這裡,忽然住口不言,想是忽然覺察到了自己說錯了話,臉上神態頗似尷尬。
乾咳了一聲,他才轉為笑臉:「不用著急,該見你的時候一定會見,不該見的時候,急也沒用,現在可不是時候……你知道為什麼吧?」
「為什麼?」
「剛才我已經說過了,主座的心情不佳,除非你真的想死,要不然還是現在不要見面的好。」
說完轉身而去。
簡崑崙起身而前,隔著敞開的一排軒窗,目睹著雷公公離開的背影,循著那條垂直的甬道,一徑而前,看看已到盡頭,才自繞向一旁,身子一連閃了幾閃,便縱向另一道甬道,走上一陣,又轉了方向,如此數度移身,便自消逝不見。
這般身法,自非尋常。卻也沒有逃開簡崑崙銳利的目光觀察,甚至於他留意到,對方腳下的步法,竟然兼及太乙、武當、崆峒三家之長,妙在將此迥然不同的三家身步,融於一爐,進而創造出一種截然不同於以上三家的獨特身法。
這便是它的高明所在了。
簡崑崙已知道這身步,創始於此間主人柳蝶衣的靈思構想,乃對他下意識裡潛生出無比欽佩。
但是,卻不能抹殺種植在他內心對其人潛在的仇恨,姑不論他與父親當年的種種經過,即以假手時美嬌,對玉手書生崔平一家所施之的狠惡手法,已是人神共憤,輕言化解,談何容易!
這一天,便在他靜靜思維中度了過去。
傍晚時分,才來了個送飯的人。這人五十開外年歲,短小精悍,身上穿著一襲蝴蝶狀的肥大號衣,前後心部位,皆繡有一朵盛開的玫瑰,顯然是處於此間某一階層的標誌號衣。
這個人自稱老王,陝西人,說話一口一個「鵝」字,看來讀書不多,武功卻很有些根底。
簡崑崙吃飯,他就在外面亭子裡候著,有石凳子不坐,偏愛蹲著。一副陝西鄉巴佬的模樣,頭上纏著布,嘴裡叼著桿旱煙袋,吸上幾口唱上幾句,唱的是一般人很難聽懂的秦腔,卻是有板有眼,看樣子人很直爽,是屬於樂天一型的人。
一天的安靜下來,簡崑崙真有點悶得慌了,眼前這個老王雖似識字不多的一個粗人,卻很可能是眼前自已暫時所能接觸唯一的人,且在他身上留些仔細。
飯吃完了,藉著老王收拾碗筷的當兒,雙方似可說上幾句話了。
「吃過飯了?」
「吃過了!」
「這盤紅燒雞很好吃,是你做的?」
「鵝不會做菜!」老王咧著嘴笑,露出了被煙熏得發黑了的牙齒,「是曹師傅做的,鵝不吃雞,只吃羊肉泡!」
「羊肉泡?」
「泡饃!鍋盔!」老王怕他不懂,兩隻手還特地比了一下。
「大餅!這東西,可好吃了,鵝們陝西人只愛吃這個,別的啥都不好吃!」
簡崑崙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老王一面把碗筷收拾在籃子裡:「明天鵝給你弄一碗嘗嘗你就知道了,再弄壺酒,嘿,美得很呢!」
濃重的陝西腔調,簡崑崙還真有點聽不習慣。
老王這時已提起籃子,待要邁步離開的當兒,卻又回過身來,把一雙黃眼睛珠子,直直地盯著他:「還忘了問,你先生貴姓?」
「簡!」
「簡先生,你是來給我們當家的看病來的?是不是?」
「看病?」
「鵝們當家的病了,你不知道?」
老王的一雙眼睛珠子睜得極大:「你……難道不是請你來看病的?」
「你是說……誰病了?」
「咦,鵝們當家的病了,你還不知道?」
簡崑崙心裡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老王也明白了,臉上神色頓現恍然,呆了一呆,才自搖頭道:「弄錯了,弄錯了,鵝弄錯了,不是你……不是你……」
一面說,狠狠地在自己後脖子上拍了一巴掌,頗是深悔失言模樣,隨即掉過身子,一言不發地走了。像是跟誰賭氣似的,臨走之際,狠狠地帶上了房門,發出了匡啷的一聲。
老王這幾句無心之言,使得簡崑崙心裡頓時大有所悟: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敢情是飄香樓主人柳蝶衣病了。
莫怪乎自己雖然被帶來這裡,卻遲遲不曾蒙他所接見,原來他竟是病了。
緊接著使他聯想到大船中途停泊靠岸,所迎接的那個老人,不用說,那個像似被貴賓一樣隆重接待的老人,很可能便是因此而來……這人極可能是個看病的大夫,因著柳蝶衣的病匆匆而來……如此看來,柳蝶衣所患的這個病,想來非比尋常,定是所謂一般醫者束手的疑難大症了,否則,以主人那等傑出的一身內外功力,焉得不功到病除?卻要勞動外人上門醫治,只此一端已可想知柳氏病情之大不簡單了。
那麼,萬花飄香第二號人物飛花堂主時美嬌的到來,當然也與此有關了。
深夜。
簡崑崙束裝就緒,一片漆黑裡,房子裡甚至於連燈也不點一盞,便自潛身戶外。
立身於半月軒的那個半扇門前,向著星羅棋布、深邃詭譎的大片亭台樓閣打量著……
集日間之細心觀察,多少已有了些見地。眼前陣列固然高妙深奧,卻並非全然不可捉摸。自己總得設法把它探測清楚,以備必要時之來去自如。
然而,簡崑崙卻深深地告誡著自己,切切不可失之大意,是以在他來往喋躞數次,也只限於門前翠柏所拱峙的這條甬道,卻不敢輕易擅越雷池之外。
夜越是深,越是寧靜。打量著面前錯落的亭台樓閣,隱約閃爍熠熠,襯以當空湛晦明滅的一天星斗,乍見之下,幾為一體,映襯得頗有奇趣。
正是這個突然的感覺,使得他心裡為之一動,隨即轉回身子,步入亭階。
天文一道,最是浩繁深奧,非一般常人所能望及萬一,簡崑崙之父簡冰曾於此窮研半生,晚年自號星海軒主,便不諱言他於此道的深密關係,簡崑崙幼承熏陶,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有了相當成就。
一天星斗,望之稀落,其實恆河沙數,其運行軌道,相互生息,盛衰休咎,無不與此蒼茫大地,有所密切配合,息息相關,互為表裡。
論及其間的這個學問,可也大了,即使最聰明的人,窮其畢生之力,得窺其玄奧之一斑,也是不易,苟有所見,論及心得,能為之所用,便為奪天地造化之一方高人。誠然難能可貴了。
簡崑崙於此道,固然談不上什麼高超學識,卻非門外漢子,在他冷靜細心的體察之下,一個主要星座的天罡排列方式,漸次在天際展開。
奇妙的是,眼前萬花飄香繽紛棋散的大片樓閣房舍,與之上下對稱,冥冥中具有幾分暗合諧趣,如是,那一道貫穿其間的迂迴長廊,便似隱隱潛伏著要緊的關鍵,星月下,極似一條昂首待起的巨龍。天罡、龍脈、天星、河圖……總結所在,便是此一龐然陣勢的奧秘所在。
簡崑崙肯定了這個假設,便逐一就此所知地加以串聯,果然大有所得,但是這門學問太深奧了,眼前雖然已為自己所窺知,也只在當然與所以然之間打轉,想要一舉窺穿貫通,還差得遠。
至此,他不禁深感懊悔,當年鯉庭趨時與父論學,每以此冷學過於玄奧,缺乏實用價值,乃致不求甚解,幾處深奧關鍵,便在知與不知間,敷衍了過去,及今欲有所用時,乃知其不愜而無以為計,再求餖飣獺祭時已不及……若是父親在此,果能得其一言指點,也當受用不淺,如今是補苴無門,後悔莫及矣!
卻在這一霎,耳邊上響起了嗚咽冷澀的一陣吹竹聲,正因為其聲韻過於冷澀低回,乍聽之下,於此靜夜,真有幾分陰森鬼氣。
簡崑崙一驚之下,為之打了個寒戰。
聲音近在咫尺,分明一牆之隔。
笛音冷澀,卻不失高明,一曲《露冷花殘》其實脫胎於笛王郭思秋的《醉飲花間》,只是知道此曲的人今已不多。
簡崑崙正自失驚,笛音忽止。卻於此如霜夜色之下,驀地拔起來一條人影,鬼魅般落向牆頭。
夜月下窺物不清,簡崑崙卻沒有讓他逃開視覺之下,一瞥之間,已覺出對方高瘦人影,連同身上那一襲月白長衫,其實都不陌生,正是日間雷公公押同自己來時,在亭間匆匆一見的那個人,當時此人面覆白布,正在亭子裡曬太陽,雷公公稱呼他為二先生,如果自己眼睛不花,眼前這個猝出的怪客,便是他了。
思念之間,這個身子早已第二次拔起。
宛若長煙升空,他瘦長的身軀,已落向聳起園中的大塊太湖石上。
緊接著對方三易其身,鬼影子似地已飄出三數丈外,落身於長廊之間。
此時此刻,或許他根本就忽略了簡崑崙這個生人的存在,自然也就不會特意地向位屬別院的亭子裡看上一眼。
簡崑崙本能地把身子向一旁縮了一縮,掩身於正面的亭柱之後。
如此,似可暫時不愁為對方所發現。他這一面燈光盡熄原是黑暗一片,以暗向明,打量著長廊內那一串蜿蜒吊燈,雖說是光度晦暗,卻十分鮮明醒目。
被稱喚為二先生的這個怪人,設非是舞興大發便是神經作祟,緊接著一連串地旋身打轉,極似池中舞姬。身上長衣,頭上散發,連同著他整個瘦削身子,俱是婆娑作勢,飄動於冥冥中的舞韻狂姿裡。
正是日間對此人的不盡瞭解,當他是個神智不清的瘋子,證之眼前醉態狂姿,更有幾分神似。
然而,當簡崑崙進一步再留神觀察時,不禁為對方狂態十足的舞姿所震驚。
其勢更不止如此。
這個人真個舞興大發了。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便是那般如癡似狂的逸興,在此清輝明月下,盡興大發。
身子越轉越快,步法越踏越疾,配合著一定的動作,手、眼、身、步,無不在快速節奏之中,尤其是一頭長髮,甩動時的美妙瀟灑,帶有幾分醉態可掬的輕狂,一霎間,這個人整個地活了,活在大自然,快哉今夜的此一片刻。
簡崑崙幾乎看花了眼。
這人的身法、動作實在太快了、太美了。
然而,使他驚異的,並非在於對方瀟灑的動作、舞步……而是……他終於明白過來,那些瀟灑美麗的動作,包括他整個的全身動姿,其實全都在一定的規律之中,換句話說,那是一種傑出罕見的身法,如果把它運行在與人敵對的動作裡,又將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簡崑崙陡然為之一驚,內心起了一陣極大的激動,他已有所領會,待將進一步再做觀察時,忽然……
他聽見一絲異聲。
雖然只是一個極為輕微的聲音,卻使得他怵然為之一驚。正在起舞的那個人——二先生顯然也自警覺到了,婆娑輕狂的舞步,驀然為之中止。
緊接著一連三條人影,幾乎以同樣的快速,飄落現場。
落在最先的那個人,白髮紅披,駝背長軀,卻是簡崑崙所熟悉的。正是那位當萬花飄香總提調職務的那位雷公公,日間方才見過,自然記憶清楚,緊隨在他身後左右的兩個人,各著寬鬆號衣,人手一個燈籠,顯然等而下之的人物了。
「二先生,夜深了,回去了吧!」
雷公公邊說邊走上前,用手去搖動二先生衣袖,神態輕狂,頗似有幾分不耐。
二先生卻把他的手甩開了。
雷公公說:「走吧!走吧!」又用手去搖他,又被他掙開了。
這次二先生不像日間那般的好說話了。
瞪著兩隻眼,狠狠地向雷公公盯著,瘦削的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態。
「呵呵!」雷公公幹笑了兩聲,沉著臉道,「你又不聽話了,忘了那一次的教訓啦?」
不提這件事還好,提起來二先生的一股無名之火,陡然高冒三丈,一雙眼珠子瞪得滾圓,那樣子真像是想把雷公公一口生吞下去。
雷公公的氣也大了。
「怎麼回事?不聽話?」
二先生猙獰的樣子像是一隻狼,較之先前的風流惆儻,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來呀!」雷公公環顧左右說,「二先生八成是喝醉了,把他給攙回去!」
左右二人應了一聲,同時向前,向著二先生伸出了胳膊,打算把他硬拖回去。
卻是沒有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二先生今夜卻是不再馴服,兩個人手方伸出,才挨著了他的衣邊,已雙雙跌了出去。
摔得還不輕,足足摔出去有兩丈來遠,撲通!手裡的燈都掉了。
「哎喲……」
嘴裡叫喚著,可就再也爬不起來。
雷公公看在眼裡,頓對一呆,身子一個快閃,已到了二先生身邊:「你這是怎麼回事?動手打人?」
說時,雷公公張開的兩隻手,霍然作勢,直向著對方身上拿來。
暗中的簡崑崙看得清楚,雷公公這身手非比尋常,兩隻手出勢,看似平常,其實卻暗藏著內家力道。這一點只看他雙腳站立的架式,即可判知,多半是屬於內功夫,二先生那般瘦弱的架式。一個被他拿著了還得了?只怕骨頭都要散了。
很明顯,雷公公是想以他精純的內家力道,強行將對方制伏,只是這個看來一向馴服慣了的二先生,今夜卻是一反常態,不甘心再為人隨意驅使挾制了。
雷公公沉實有力,又復快捷的雙手,眼看著已抓住了二先生的身子。
卻不知怎麼一來,竟為他又脫開了,像是一條蛇般的滑溜,隨著他轉動的身子,一下子就溜到了一旁。
簡崑崙早已看出來這個二先生定有非常身手,證之這一霎,果然不虛。
甚至於他也已看出,二先生所施展的這手功夫——金鱔功,乃是內家十二功中最上乘的前十二功之一。一念觸此,焉能不令他為之大吃一驚。
這番景象,自然使得出手的雷公公也為之吃了一驚,嘿嘿一笑道:「好身法!」
隨著他一個進身的快速勢子,兩隻手第二次施展內家玄功,再一次向著對方兩肋上擠來。
一下子擠了個正著。
眼看著二先生啊地痛呼一聲,一霎間脹紅了臉。雷公公更不手下留情,兩隻手更加著力,二先生在此重力兌擠之下,狀極痛苦,一連串的啊啊呼痛,臉上青筋暴跳,一時汗流滿臉。那樣子絕非做作,若非是真的如此痛苦,萬難作偽。
雷公公不覺得意地笑了。
「二先生……怎麼樣……嗯?還是乖乖地跟我回去吧……」
嘴裡固然這麼笑著,兩隻手上的勁道卻是有增無已。
這個雷公公,功力極高,人稱鐵臂蒼龍,早年縱橫黑道,揚名兩湖,極是桀騖不馴,除了萬花飄香主人柳蝶衣之外,再不曾服過一人。
偶然機會裡,柳蝶衣收服了他,委以重任,掌管萬花飄香總樞的一切瑣雜事務。說起來雖不過是個僕役頭兒,可是權力不小,萬花飄香一門數萬,除了有數的幾個人物之外,無不對他敬畏三分,便是這般氣勢,使他目空一切,今夜連二先生這等人物,也敢失禮冒犯。
眼看著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在他兩隻手的力道運施之下,簡直無能為力,雷公公顯然借此立威,給他好看。手下並不留情,非要對方親口討饒不可。
二先生卻是嘴硬得很,就是不肯說句軟話。
「嘿嘿……」雷公公手下又加重了幾分力道,「你服不服?只要點一下頭,我就放開你!」
在他巨大的力道夾擊之下,二先生抖成了一片,臉上青筋暴起,整個臉脹成了紫紅顏色,真像是隨時會爆炸開來,他似乎連掙扎的力量都沒有,只剩下喘氣的份兒。
簡崑崙看到這裡,不免為之驚心,彎身拾了粒石子,待將振腕打出。
便在這一霎,有了戲劇性的變化。看似奄奄一息的二先生,兩隻瘦手無力地在空中揮著,像垂死前的最後掙扎,狠心的雷公公並不因此而鬆開他的一雙鐵腕。
二先生張開嘴,大聲地吐著氣,忽然間,他的身子開始向上蠕動,在幾至不可能的情況之下,漸漸滑出了雷公公緊緊箍在對方兩肋的毿毿巨掌。
雷公公啊了一聲,吃驚不小。
一驚之下,兩隻手猝然施展出全力向正中擠兌。
真正不可思議,即在雷公公這般巨力的加諸之下,卻仍然無能為力,眼看著這個瘦骨支離的二先生,滑溜得一條鱔魚似的,漸漸向上升起,以至於完全脫離了對方手掌。速度儘管是慢,畢竟仍然是脫開了。
「哦……」
雷公公嚇了一跳,身子後退了一步,用著十分驚訝的樣子,向對方頻頻打量不已。
二先生十分疲倦地喘息著,坐向一邊,也向雷公公看著。
兩個人其時像是使出了全身之力,再也無力向對方施展。
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只是互相對看著喘氣。
老半天的時間,誰也沒說一句話,只是喘氣而已。
簡崑崙看得吃驚,真不知雙方將何以自了?
慢慢地,二先生由地上緩緩地站起來,轉身離去。
一場鬧劇,隨即結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8:40
第08回 上窮碧落下黃泉
天快亮的時候,時有微風透窗而入。
盤坐在睡榻上的簡崑崙彷彿有所感應地睜開了眼睛。一條人影,恰於這時,自高而墜,映入眼簾。
大幅的白紗慢子,在微曦的晨風裡,輕輕飄動。
紗幔之外,便是盛開有海棠、各樣蘭花的小小院落,那人自高而降,便落在這裡。透過薄薄的輕紗,簡崑崙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
甚至於,已經認出他是誰!
二先生!
他真是個奇怪的人,瘋瘋癲癲,倏忽來去,這會子又跑到自己這裡做什麼?
簡崑崙心裡一驚,待將有所防範,緊接著隨即又打消了這一念頭。
仍然盤坐在床上,動也不動一下。
眼看著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像風勢裡的一片樹葉那樣輕飄,一起即落,翩翩乎已進入房中,來到了長榻一端。
雙方的距離是如此之近。
這個距離之內,簡崑崙假使有所異動,已有所不及,不過,從一開始,他即認定了對方這個人,絕非惡人,他的到來,應該不會懷有惡意,也就沒有太過緊張,只是適當的心理準備,卻也不應疏忽。
如果對方真要心圖不軌,簡崑崙已經假設了三個不同的方位可供抽身,必要時仍可在對方撲前的一霎間,陡然飛起右腳,踢點對方眉心要穴。
看來這個顧慮全屬多餘,二先生並沒有向他出手的意思,只是圓睜著一雙深深陷進眶子裡的眼睛,一臉奇怪地向對方打量著。
仍然是日間那穿著,月白色的一襲長衫,又大又肥,襯著他消瘦的臉,白皙、憔悴,滿臉鬍子。這一切在簡崑崙睜開眼睛一霎間,完全映入眼簾。
二先生忽然後退了一步。
等到他確定簡崑崙並沒有其它動作後,才自站定,那張瘦臉上戲劇性地展開了笑顏,露出了白森森狼也似的一嘴牙齒。
雙方至此以不再保持沉默。
「你是誰?」簡崑崙直直向對方看著,「二先生?二先生就是你的名字?」
二先生仍然咧著嘴在笑,一條口涎,拉麵也似地由他嘴角垂下來,他卻不理會,那副樣子頗是狼狽。
一霎間,簡崑崙可真有些糊塗了。
這副神態表情,已說明了對方這個人,確是精神大有問題,乃至於不分晝夜,放浪形骸、懵懵懂懂。
只是,他卻能吹出那等輕柔婉轉,極具功力的笛曲。再者,映著月色的那一番奇妙舞蹈,又豈是一個神智不清之人所能舞得出來的?
真正叫人百思不解!
這個人現在正歪過頭來,向他頻頻打量著,那麼笑態可掬的樣子,一如孩童般的幼稚天真,只是他顯然已不再年輕,透過一縷縷花白了的長髮,可以直覺地判斷出,他的年歲當在六旬上下。
什麼樣的一種遭遇,使他來到這裡?抑或是原本他就是這裡的人?
基本上,簡崑崙對他一無所知,是以也就越發觸及了對他的無比好奇。
二先生一面笑,一面後退著,頻頻用手向窗外指著,那意思頗似要他到外面去。
簡崑崙幾乎被他弄糊塗了。
「為什麼不說話?」簡崑崙明明記得他會說話的,一下子卻像是又變成啞巴了。
調侃似的,二先生發出了一串笑聲,身子霍地向後一縱,已自躥身窗外。
情勢發展至此,逼得簡崑崙非得要一探究竟不可,手下按勁,已自榻上躍身而起,緊循著對方的身子,穿窗直出。
雖說是穴路被封,普通身法的施展卻是無礙。
二先生見他跟出,很高興地笑著,忽然身子躍起,刷!落向牆頭。
簡崑崙忙自縱起,也落身牆上。
二先生身子一縱,又躥了出去。他輕功極佳,這一躥,總似有六七丈開外,若要昔日,這個距離對簡崑崙並無困難,只是今天他卻難以達到。
奮身一縱,也不過只是三丈遠近。
他這裡身子方自落下,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才自覺出情況不妙,回頭看已不見來時之路,即使自己所住的那幢半月軒書樓,也失去了蹤影,心裡一驚,才知道此身已墜入萬花飄香所設置的奇妙陣勢之中。一時進退維谷,好生為難。
心裡正自後悔,眼前人影乍閃,二先生卻已笑嘻嘻站在當前。
「你這個人……」
才說了半句,二先生已嘻嘻笑著,腳下有了行動。簡崑崙只得快步跟上,二先生跨前一步,他也跨前一步,一前一後,首尾相接。
步法左右穿插,宛若蝴蝶穿花,一陣快行,早已百十丈外。
忽地二先生躍身一縱,雙手平伸如鷹,簡崑崙已悟其妙,邯鄲學步,亦步亦趨,身子一躍一落,站定之後,才恍然覺出,此身一如前樣的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二先生正含笑向他看著,現出十分欣慰的模樣。
「我明白了……」簡崑崙說,「你是在教我破陣之法吧?」
二先生連連含笑點頭,仍是一言不發,忽然用手向遠方指了一指。
簡崑崙先時已自懷疑,眼前陣勢與當空星座暗相配合,此時透過二先生的引導,頗多證實,頓有所悟,這時是他有意指引,自不會放棄機會,正待向對方問個明白,二先生卻已縱身入陣,不容他稍緩須臾,只得快速跟上。
如是,二先生在前,簡崑崙在後,兩者距離不足半丈,如此近的距離之內,簡崑崙自能將對方的一舉一動,看得十分清晰,乃自學樣,惟妙惟肖。
走了一程,奇趣橫生。
原來柳蝶衣當初設置這個陣勢,夜觀星相,晝研地理,配合著他的靈思妙想,足足數月之久,才得部署了眼前這個陣勢,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有極少數的幾個本門重要人物,連同職在總管的雷公公,總共不超出十人,經他一一指點之後,乃能通行全陣無阻,其他眾人,即使服務於此總壇的千百手下的弟子,充其量也只能一知半解,各就其職務有所相關的路線,予以分別指點,能窺全陣十分之一二已是不容易。
如此情況之下,眼前這個二先生之放浪形骸,來去自如,真個不可思議之極。
自然,這些卻非眼前之簡崑崙所能洞悉,只覺著前行的二先生身段步法,無一不美。難能可貴的是對方身步不緩不疾,月影下極見分明,簡崑崙何等造詣?自是望之能解,舉一反三,頓時大為受用。
漸漸地,簡崑崙乃自覺出,這個二先生步法變化極多,隨便行來,即包括崆峒、少林、武當、形易……等數家之長,妙在從容穿插,親而不亂。如此情況之下,簡崑崙本身若非有深湛武術造詣,兼具極高智慧,且對武林名家武術有廣泛之認識,即使能邯鄲學步,勉強跟上不輟,想要悟其所以然,簡直夢想。
簡崑崙眼下急學強記,且行且悟,由於變化極多,乃致奇趣橫生,妙不可言,這才明白,對方這個二先生,何以放著好好的覺不睡,夜來無家遊魂似的,每每穿行於此陣之內,敢情這其中樂趣無窮。
按照原陣所設,行行松柏,聳聳假山,阡陌道路,乃至於亭台樓閣,無不兼具阻攔功防之妙,可是在二先生的腳步帶領之下,卻能驚而不險,逢凶化吉,妙在每能洞悉於事發之先,如此一來,即使最具嚇阻聲勢的障礙,一變而為有形無實的幻景,十足的障眼法兒,也就不足為俱。
縱橫來去,左右無阻,正因其步步驚險,便趣味頻生。驀地,前道似有燈光晃動。二先生怔了一怔,並無迴避之意,簡崑崙警覺地拉了他一下,二人便就著眼前一塊聳立的太湖石伏下身來。
這一手倒也有其必要。
二人身子方自伏下,即見燈光現處,遠遠移過來幾條人影,值此破曉時分,庭院裡浮現出一片淡淡霧氣,乍看之下,難以認清,漸漸那一行人影來近了,才得看清,一共是四個人。
走在最前面的兩個人,一身玄色號衣,身材高健,各配長劍,人手一支六角紗燈,護侍著正中一個身材瘦頎,面相清懼的老人,老人身後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駝子,簡崑崙一眼就認出他是雷公公。
一行人神色匆匆,走得甚快,卻因為走在正中的老人,並不擅武,速度自不如施展輕功那般快捷,好一陣子,才來到了面前。
簡崑崙特別注意地向正中老人打量,見他面相清懼,神采斐然,頗有幾分儒者之風。
忽然他心裡一動,想到了一個人……
那日船泊江中,由飛花堂副堂主海客劉青親自出馬,去迎接一個神秘的貴客。
這個神秘人的身份,事後簡崑崙卻也猜到了,那便是專為醫治飄香樓主人柳蝶衣疾病而來的。
現在簡崑崙幾乎可以斷定,眼前這個文采斐然的老人,就是那位被專程迎接而來的貴賓了,這一霎的行色匆匆,莫非顯示著主人柳蝶衣的病情有了變化,還是……
四個人的腳步,匆匆自眼前過去,留下了一連串的懸疑,實在發人沉思。
這一切看在簡崑崙眼裡,引發了許多聯想,只是看在被稱為二先生這個人的眼裡,竟似全然無動於衷,隨著對方一行四人的離開之後,他立刻自地上爬了起來,馬上恢復了原來的活躍。
簡崑崙現在總算對他明白了一點,那就是這個人的神智果然有點問題,必須時予提醒……
「不能再走了!」簡崑崙拉住他,指了一下天,「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
二先生忽然呆了一呆,看了一下天,又向他臉上注意地看了一會,突地改為笑顏,連連地點著頭:「該回去了,該回去了……」
簡崑崙聽他居然開口說話了,頗是意外,這個機會頗是難得,自不可輕易放過。
「你到底說話了!」簡崑崙說,「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
二先生露著白牙笑著:「我不是啞巴……我不是啞巴。」
「好!」簡崑崙說,「請問貴姓?」
「貴姓?」
一隻手摸著脖子,二先生又傻了眼啦。
「唉!」簡崑崙歎了口氣,「你姓什麼?叫什麼?難道連自己的名字你也不知道?」
二先生直直地向他望著,一臉的認真模樣,瘦脖子上老大的喉結上上下下起動不已,想不到這個最簡單的問題,竟然使得他一時為難至此。嘴裡哼哼唧唧老半天也吐不出一句整話來。
簡崑崙頗是不忍地拍著他道,「算了,算了……我們回去吧!」
二先生這才大感輕鬆,笑逐顏開地說道:「回去,好好……回去……」
別瞧他連最簡單的問題也答不出來,一旦行動起來,卻是極靈活,那麼複雜的陣勢,對他絲毫也發生不了作用,或許是夜夜行走,早已習慣,以之為每日例行功課,樂此不疲。
眼看著他展動身形,一如蝴蝶穿花,起落縱進,極見瀟灑靈活,此時的二先生,顯然又不能以神智不清而論也。
有了前此經驗,簡崑崙對眼前陣腳,已略能測知,此番回轉較諸來時大為不同,暗以所猜步法,試證前行之二先生所出,每有所中,一來一去,收穫甚大,無意之間,得此助益,始料非及,好不高興。
二先生一路前行,很快地已返回來處。
簡崑崙原意請他到自己房內坐坐,俾能做側面觀察,對他略作瞭解,卻不知他身形不停,一徑返回居住之處,便自不再現身。
此時天光近曉,東方已現微明,整個庭院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氣,空氣冷冽,頗有幾分深秋的寒意。
簡崑崙等了一響,終不見二先生轉回,只得自行轉回。
院子裡靜悄悄,好不冷清,幾片桐葉在凌晨的冷風裡溜溜打轉,長幔拂風,獵獵作響,他才警覺到去時匆忙,竟忘了關上窗戶。
正當他踏上石級,欲入門扉的一霎,一個高挑體態的人影在門前閃了一閃,卻又縮了回去。
簡崑崙吃了一驚,忙即站住腳步,輕叱了聲:「誰?」隨即快速向房內踏入。
那個高挑體態的人影,並未離開,其時正在恭候。
「是我!」她輕聲答道,「無音!」
聲音甚低,說時,又自退後了一步,立身於長窗一角,藉著拂動的窗幔,用以對外掩身。
短帔長裙,頭紮湘帕,把一口二尺青鋒,斜插腰際,週身上下,收拾得甚是利落。正是飛花堂堂主時美嬌身前得力二婢之一的無音姑娘,此時此刻,她怎麼忽然來了?
「是你……無音姑娘……」
「相公請進來說話……」
簡崑崙心裡忐忑,含糊應了一聲。
無音上前,關上了門,閃身窗角,向外看了一眼,才自回過身來。
「相公不必多疑,我只是……」
微微頓了一下,她抬起臉來,一雙眸子光華爍爍,卻也氣勢逼人。
「我此來奉堂主之命,對相公暗中窺察……」冷冷哼了一聲,「堂主料事如神,果然沒有猜錯……」
簡崑崙心頭一驚,外表卻十分鎮定。
聆聽之下,聲色不動地冷冷說道:「姑娘請示來意!把話說清楚一些!」
「當然!」無音冷冷笑著,眼睛裡的光華,更見有逼人之勢。強將手下無弱兵。使人警覺到時美嬌手下這個愛婢,絕非泛泛,頗似有擔當一面的氣勢風度。
「有幾句心裡的實話,要向相公說明,無論是或不是,都請您實話實說。」
她特別加重語氣,補上一句:「是我自己的私心話,與任何人都無關係。」
簡崑崙這才明白,點了一下頭。
無音輕輕說了聲:「謝謝您!」重複一遍說:「是我自己的意思,您要是懷疑什麼,或是不願意回答,都沒有關係,可以不必回答!」
簡崑崙微微一笑,點頭答應。
雖然與對方姑娘見面不多,話也沒說過幾句,可是就有一種感覺,感覺到對方這個姑娘的聰穎正直,頗似存有深心,不免啟人疑竇,令人心存不解。這一霎她的前來,莫非對自己有所表明,自剖?還是……
微微思忖了一下,無音隨即說道:「我與相公素昧平生,只是對您的作為,很是欽佩……特別是您解救朱先生那檔子事……很令人感動。」
簡崑崙看了她一眼:「是麼?只是貴主上卻為此很不見諒,以至於我落得了今日下場……」
「您後悔了?」
無音不著表情地又遭:「聽您的口氣好像是,如果您早知道有今日下場,您就不會插手管這件閒事了?」
簡崑崙冷冷一笑:「我一生絕不做後悔的事,這件事更不例外。」
「如果您早知道這麼做會開罪柳先生,而且禍連崔家大小,您也不後悔?」
簡崑崙微微一笑,即使涵養功深,也難以自持。他站起身子,走向窗前,讓清冽的寒風,侵襲著他的身子,兼以冷靜一下他激動的情緒。
無音這句話,像是一支冷箭,忽然射進到他心裡,一霎間,他彷彿看見了崔平死前那種無助,近乎於絕望的表情……以及自腳下淌出來的紅紅鮮血……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簡崑崙緩緩回過身來。
無音只是靜靜地向他望著,仍在等候著他的回答。
簡崑崙緩緩坐下來,暫不置答。
「您怎麼不說話?」
「我心裡只有仇恨!」簡崑崙冷冷地說:「沒有後悔!如果這便是你們堂主特意要你來打聽的,就請你轉告她知道。」
無音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一絲笑靨出現在她樸實無華的臉上:「您錯了,這才不是堂主要我來打聽的,剛才我已經告訴過您,這只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和我妹妹總算沒有看錯您……今天我來看您,是要告訴您,我們姐妹對您寄以同情,願意在暗中助您一臂之力……」
簡崑崙想不到對方率直如此,一時頗感意外。
「你?」簡崑崙驚疑地說,「你的膽子不小,我實在有些不敢相信……」
「您的意思我知道!」無音冷冷說道,「相公您可不要誤會,我們姐妹只是對您心存不忍,願意在必要時,助您一臂之力,可沒有絲毫背叛本門的意思,更不會出賣主人……」
「你的主人是誰?」簡崑崙問:「柳蝶衣還是時美嬌?」
「時堂主對我們姐妹恩重如山……」
「夠了!」簡崑崙點頭說,「為什麼你對我心存不忍?難道我眼下有生命之危?」
無音微微猶豫了一下,輕輕一歎道,「相公您是個聰明的人……」
「你話中有話!」
「唉!」無音又歎了口氣說,「這幾天柳先生心情很不好……在這個時候您與他見面,是很不利的。」
簡崑崙點點頭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就要見面了?」
無音微微點了一下頭。
「什麼時候?」
無音又搖了一下頭。
「很好!」簡崑崙說,「我正想見識一下這位愛花的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只可惜眼前他生病了,看起來他的病勢還不輕呢!」
無音頓時一呆:「咦,你怎麼知道他老人家生病的?」
「我也不是瞎子,不會看?」
「你看見什麼了?」
「該看見的都看見了。」簡崑崙笑了笑,「包括那位老先生為他看病的事……看起來,柳蝶衣的病勢相當嚴重,以至於他自己已束手無策,其實他本人已是絕高的醫林妙手……連他自己都不行了!」
「你……怎麼知道?」
簡崑崙微微一笑,他當然知道,柳蝶衣既能自煉起死回生的靈藥八寶金散,自然深精歧黃,見微知著,也就可以想知一切。他卻沒有向無音說破。看來這個無音,雖是機智靈巧,較之其主人時美嬌卻相差甚多。權宜眼前,當可智取。
無音用著奇異的眼睛向他看著,半天才說:「怪不得堂主說您是個危險的人物,又說您極聰明,看來她確是有知人之明!」
簡崑崙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無音乃自點了一下頭說:「總令主他老人家確是病了,不過這個病早已在身,時好時發,實在說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這一次較為嚴重而已……」
「而且,自從剛才問醫後,現在多半已暫時穩住了病勢。」
「對了……」
說了這句活,無音忙即住口,才似覺出無意間透露太多。其實她和孿生的姐妹無言,自幼都是頂愛說話的,姊妹在一起,常常聊個沒完,張家長,李家短,更愛背後論人是非,直到有一天時美嬌發現了她們這個缺點,大發雷霆,力誡之下,特意為二人取了無音、無言這兩個名字,從那時起,規定她姐妹一年之內,不許說話,犯則重懲,一年之後,果然收效,她們姐妹的話少多了。但是,先天本性上,她們仍然是能言善道的,這一霎,不自知地,竟似故態復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8:57
簡崑崙已由她嘴裡知道了許多,點點頭說:「這意思是他就要見我了?」
無音點了一下頭,也許想到了不應該話太多。
「你剛才說到,時堂主料事如神,究竟是料到了什麼?」
說時他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對方看著,那是因為他認定了無音的不擅說謊。
無音果然招架不住,訥訥道:「那是二先生的事……」
「哪個二先生?」
「當然是柳二先生了!咦,你們剛才不是還在一塊,怎麼你……」
簡崑崙心裡一動,終於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原來那位二先生他也姓柳,竟然與這裡主人柳蝶衣同姓,姑且假設主人柳蝶衣是大先生,那麼他的弟弟,便當以二先生稱之了。
一個突然的念頭,電閃心頭,那便是這個狀似瘋癲,精神失常的人,竟是主人柳蝶衣的兄弟……莫怪乎武功如此卓越高超,卻又是什麼原因,致使這位柳二先生落得如此?顯然這是人家的家務事,與己無關。
無音忽然發覺到她的一再失言,卻已是追悔不及,只是她來此主要的目的還沒有道出,這件事在她來說是極其重要的……
「有件事也許您還不知道……」
一霎間,她面現猶豫,思忖著,向著窗外看了一眼,才自訥訥說道:「永歷皇帝……他……」
簡崑崙頓時心頭一驚:「他怎麼了?」
無音又向著窗外看了一眼,訥訥說道:「聽說如今情況很不好……」
簡崑崙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壓制著心裡的激動。
「詳細情形我還不知道……」
說著她往前走了幾步,小聲道:「昨天,我聽見馬副堂主跟我們堂主報告說,皇上身邊的情況很不好,李定國吃了敗仗,而且他們還抓到了皇上身邊一個姓丁的大臣……」
「丁魁楚!」
簡崑崙嘴裡念著這個名字,一時為之黯然。
丁魁楚是明末的兩廣總督,為人正直無私,就是他與當時官拜廣西巡撫的霍式相擁立掛王朱由榔在肇慶即位稱帝,說得上是永歷皇帝身邊最得力的一個大臣,如今連他也落在了敵人手裡,情況誠然是十分險惡的了。
「是丁魁楚……」無音點頭說,「聽說清朝皇帝懸有重賞,要捉拿皇上……派出去的人越來越多了,而且,吳三桂、孫可望以及好多好多的人,都對皇上勢在必得,皇上現在已逃往桂林……」
簡崑崙只是靜靜地聽著,思忖著永歷帝身邊,只要還有李定國,翟式耜在,應該是還有相當實力,一半時或許無妨。
無如無音接下來的話,卻又使他十分的緊張和焦慮。
「柳先生為此很不開心……」無音說,「聽說下了手令,要我們堂主親自出馬。」
「我明白了!」
簡崑崙哈哈笑道:「什麼時候動身?」
「這個……也許很快了……」無音原本展開的眉毛,忽然收蹙在一起,臉現愁容地道,「聽說柳先生很生氣,特別囑咐我們堂主說,如果皇上不合作,不能生擒,就下毒手予以殺害……絕不許皇上落在其它人手上……」
簡崑崙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是因為時美嬌的出手他領教過,機智、詭詐、神出鬼沒,再加上幾至於無敵的一流身手劍技,絕對冷靜的頭腦,這些已足以令人生畏,卻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的無情!
這一點,只由她對付崔氏母子的殘酷現實,即可證明。
果真柳蝶衣選中了她——時美嬌出面,去對付日漸式微的永歷帝。後者的處境,誠然岌岌可危,想到了時美嬌的辣手無情,簡崑崙一時間心情忐忑,如坐針氈。
他卻是真正的無能為力了。
向著窗外漠漠地看了一眼,把一雙無助的眼睛,轉向當前的無音:「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寶貴的消息,只是……」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便自不再多說。
無音說:「我和妹妹私下裡都希望相公您能出去,也許只有您能夠救皇上……但是……」
她亦有她的為難之處,時美嬌既有恩於她姐妹,目前更有主從關係,這個堅定立場,不容她有所背叛。再者,她的能力確屬有限,像現在這樣的通風報信,也許便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了。像是還有話要說,無音遲疑著正要開口,卻為猝然飛臨而來的一絲細響聲音所警覺。像是一枚小小制錢兒落地的那種聲音,叮地響了一聲。無音卻知道,那是妹妹傳來的示警暗號。向著簡崑崙匆匆地點了一下頭,閃身而出,暗影裡連續著幾個快速閃縱,便自消逝不見。
簡崑崙預料著,必將有人來了。
果然,一會兒的工夫,老王就送飯來了。來的時候甚是輕悄,進得院內,才咳嗽了一聲,高聲喊道:「飯來了!」
早餐食粥,一瓷甕熱熱的雞粥,配著兩樣小菜,很有點廣東口味。
簡崑崙索性把心寬了,有什麼吃什麼。那雞粥是用濃濃雞汁所煨,間以雞丁蓮子,甚多姜絲,香噴噴的,既熱又濃,好生受用。吃了幾口,便自誇讚起來,兩樣下粥小菜火腿薄片、蝦油醬小黃瓜更是可口之極。
老王蹲在門口的朱漆大板凳上,打火抽煙,瞇著兩隻眼睛,透過一片煙霧,向他瞧著,一副陝北土莊稼漢子模樣。切莫以為這般形樣便是老實,能夠為萬花飄香所用,哪怕是執鞭賤役的小廝,也都經過一番嚴格挑選,老王可也不應該例外。
「好吃吧?鵝就吃不慣這個……」還是那句老詞,「鵝只愛吃羊肉泡!」
「早上也吃羊肉泡?」
「早上不吃!」老王說,「早上吃貼餅子,喝玉米粥,鵝們那地方的玉米可好啦,砸碎了,用裡面的玉米摻子熬粥,可美啦……嘿!」
一根長八寸的小小旱煙袋咬在牙上,抽得吱吱響,那神色這會子可享受啦,就是給他皇帝也不想幹。
「鵝們那地方女人也漂亮,又紅又白,不高不矮,有鼻子有眼的……」
簡崑崙聽著差一點想笑。
「你先生別笑,鵝說的是真的,你沒聽說過?」一面搖晃著腦袋,用著濃重的陝北鄉音吟哦著,「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有腔有調,卻也合轍押韻。
像是當地傳說的俚語,米脂、綏德、清澗、瓦窯堡等皆是陝北縣名。月是故鄉圓,這位老王看來是典型的思鄉狂熱,不忘本得很。
「鵝們那地方——綏德,男人也俊,一個個都像先生你這個樣,又高又壯,俊得很!」
「那你又是哪裡人呢?」
「這……」老王的聲音忽然小了,「鵝也是綏……綏德。」
說到這裡一扭頭眶地一聲,趕快跳下板凳,敢情是有人來了。
一行三人迎著新出的太陽,順著廊子的那頭,一徑向著這邊大步行來。
走在最頭裡的是個身披紅衣的高大駝子,正是此間職掌內務提調的總管先生—一雷公公。身後二人各著黑緞子蝴蝶號衣,顯然是本府當差。
老王趕忙把碗筷收拾妥當,方自就緒,雷公公一行已來至門前。
「小兄弟,你大喜啦……」
說時已停下腳步,睜著雙三角眼,在對方身上轉了一轉,嘿嘿笑了幾聲:「你的願望達到了,主座有請!」
簡崑崙心頭一震。倒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無音剛才來說,馬上柳先生這就約見了,難道說他的病已經不礙事了?
在心裡略一盤算,簡崑崙一言不發,站起來隨即向外步出。
雷公公呵呵笑了兩聲,深邃的三角眼裡,精光畢現,在對方這個年輕人身上打轉。這是有含義的,或許他認為對方這個年輕人,性命已將喪失於彈指之間,主人柳蝶衣的個性太熟悉了,那種不動聲色,聚雷霆萬鈞於剎那間的出手,當今天下,實無人能予招架。多年以來,已不知道有多少奇人異士,自命不凡的劍道高手,或名重一方的宗派領袖……俱都敗在了柳先生劍下……他們也都喪失了性命。
似乎是,柳先生有一項自己遵守的原則,多年來奉行無悖,那就是,絕不使敗者生離。也就是說,每一個落敗在他手下的人,均將同時喪失性命。這個他自己奉行的準則,就雷公公記憶所及,近五年以來,從無例外,以此推想,簡崑崙這個年輕人的生存機會,實是微乎其微。
雷公公那雙久經磨煉的眼睛,生平閱人多矣,人的生死禍福,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所謂的吉凶生死,其實在當事者接觸之前,往往已有異象顯現,即一般所謂的氣相也。
一個人在大凶猝臨之前,常常行為乖張異常,常見的現象是烏雲罩頂,印堂間一片陰晦,便是霉氣當頭的顯現。印證於過往閱歷,每有所應。這卻是雷公公眼前所又不明白的了。那是因為,眼前的簡崑崙,顯然並不具有那種死亡來臨前的異相。這個特殊的發現,使得雷公公甚是驚訝,一雙三角眼,情不自禁地頻頻在對方臉上打轉,越覺對方少年菁華內蘊,英氣盎然,這種氣魄,似乎與死亡有著遙遠的差距……一時之間,臉上越現不解。頓了一頓,才自微微點頭道:「跟我來!」
一行四人,隨即踏上了眼前朱紅長廊。
雷公公前行帶路,簡崑崙居中,兩名當差武士殿後,一經前進,腳下甚快,三數個轉彎,已拐上了一條幽樹衍生的甬道。這般步法,頗與夜來二先生施展相彷彿。雷公公特意混淆,故示玄奧,簡崑崙明明看出其用心,卻是只當不知,暗暗將目光所見,記在心裡。
俄頃間,眼前已來到了一處絕妙世界。
朝陽泛金,繁花爭艷。彩屏一面,其實是半壁青山,卻為一種不知名的紅紫小花大幅披掛,一面是紅一面是紫,間隔著老樹奇石,甚是怪異。花色奇艷,在陽光的渲染之下,光彩極強,不經意地看上一眼,也覺刺目難開。
流目園中,百花竟蕊,無限芳菲,以時令計,應已屆深秋時候,偏偏這裡卻看不出一些秋的意味,觸目所及,甚多奇花異卉,竟是簡崑崙生平初見,連名字也叫不出來,顯為主人所窮心搜羅,證之對方愛花主人那個奇怪的雅號,應是當之無愧。
簡崑崙腳步未曾踏入之先,已自感覺到花氣襲人,這時更不禁為陣陣濃郁花香充斥鼻端,頓時神情為之一振。
思念中,已前進百十丈遠近,眼前景致竟是較前更甚,奇花異樹,小橋流水,隨著前進的腳步,一一畢陳,耳邊上眾烏啁啾,時見彩羽紛飛,分明置身世外桃源,怎麼也不曾料想到,這裡有此一處勝景。地勢竟是如此之大,一路踏行,簡直如置身山陰道上,目不暇給。
簡崑崙一面行走,一面暗自打量,對於眼前這等寓自然人工於一爐的磅礡氣勢,大為驚歎,柳蝶衣其人這個黑道魁主,嚴然有其不可侵犯的凌人氣勢,觀乎此當可認定。
雷公公帶領著他,方自在一處紫籐花重重疊生的門前站住,即有一白衣少年閃身而出。
來人少年乍然的現身,全無聲息,似早已守候在側,無論如何,手腳輕靈,一身輕功可觀。
雙方自然是熟悉認識的。雷公公如此高傲,乍見少年,卻也不得不勉強擠出一臉笑容,抱拳喚了聲:「七郎!」
被稱為七郎的白衣少年略略點了一下頭,一雙眸子,卻只在簡崑崙身上打轉。
或許是他想像中的簡崑崙,與眼前人形象不大一佯,是以乍見之下,神色甚是驚異。
「這人交給我了,雷師父你們回去吧!」
嘴裡說著,一雙明銳眼睛,兀自不離當前簡崑崙身上,轉瞬間已把他瞧了個內外清楚。
雷公公不大情願地嘿嘿笑了兩聲:「這個……」
少年七郎忽似不耐地沉下臉來,冷笑一聲,目注向雷公公道:「怎麼,連我也信不過麼?」
出聲清脆,宛若婦人,再觀其人,長長玉立,猿臂蜂腰,儼然碩健男子,偏偏唇紅齒白,玉面無須,便是坤道行裡,亦難覓如此姿色。
若道如此姿色,全無男兒本色,卻是大謬不然,眼前七郎不過神色少慍,竟有凌人之勢,明眸如電,直視間,雷公公那等氣焰之人,相形之下,竟為之黯然失色。
眼前在七郎目光逼視之下,雷老頭只得又做出了一副笑臉:「你言重了,既然如此,這人便交給少君你了,只是……」
七郎不耐地哼了一聲,轉目簡崑崙道:「簡兄請!」抽身而退,再也不向雷公公多看一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9:22
第09回 綠蔭深處桃子熟
七郎翩行於前,崑崙亦步亦趨。
見他細腰、豐臀,宛若女子,卻是步履剛健,身手了得。好生生出現了如此之人,使得原本就已十分詭異的此一龐大組織,更加添了幾許神秘……
看著七郎那般款款身步,簡崑崙只覺著好彆扭,不大自在。恨不能照屁股給他一腳,偏偏對方持禮以待,又奈之何?
一襲白衣,閃閃生光,卻繡有點點桃花,人是那般的俊俏,我見猶憐,錯在投錯了娘胎,若是個女孩兒家也就好了。他卻又是個男人。
簡崑崙連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偏偏那個婀娜嬌好的身子,就在他眼前移動,閃動跨進,如風擺桃花,竟是點塵不沾。論及武功,真正頂尖兒一等一的高手,印象裡對方門中,也只有那位飛花堂堂主時美嬌,堪與並論。
他由是對眼前七郎,心生詫異。先前雷公公曾以少君稱之,莫非他是主人柳蝶衣子侄輩人?抑或是柳氏入室弟子?果真這樣,在萬花飄香此一組織裡,應是身尊位隆,為人敬重,觀之雷公公先前對他形樣,卻是忌諱有餘敬重不足,卻又為何?
七郎前行極快,卻不忘時時回頭打點,每縱一步,即回身相待,這番顧慮也忒仔細了。
簡崑崙耐著性子,一言不發,所幸主人下榻的紫竹精舍,已在眼前。
簡崑崙對七郎,固是心存厭惡,但是他那一身傑出輕功,卻令他不敢稍存輕視,尤其是他前進的步法,在啟發著有關眼前陣勢的關竅,七郎再一刻意逗留,頓為簡崑崙有所悟及。
平湖秋水,一橋枕波如醉。幾株枯樹,掩不住垂垂老態,在蒸騰著裊裊水霧的映襯裡,形樣越顯蕭索。小風輕襲,在灑滿了黃金般的秋天太陽裡,揉碎了波光粼粼的層層水面……一個人斜倚老樹,長竿在手,正自臨湖垂釣。
那麼寬大的黑色長帔,墨雲也似地置散在草地上,正同於他身後過長的棕色長髮……兩樣東西連在一起,給人說不出的懶散意味。
懶散便說明了那個人,以至於,他雖然長竿在手,卻連眼睛也不睜開,竟似睡著了。
手上長竿之外,身旁草地上平置著兩口帶鞘長劍,一個飲水的紫砂瓦樽,一具七絃琴,這一切在眼前寧靜的氣氛裡,也同主人一樣,俱似睡著了。
簡崑崙觸目而驚,霍然定住了腳步。無庸多說,這人便是柳蝶衣了。
雙方距離約在五丈左右,然而簡崑崙卻約束著自己不再前進,對方即使身懷絕世奇技,在這個距離之內,也是萬難施展。
然而,那老人——柳蝶衣卻似真個睡著了。原本閉著眼睛的臉,竟似不支地微微垂了下來,甚至於手中釣竿,也有下垂之勢。簡崑崙目及之下,禁不住吃了一驚。對方若真是那個傳說中的愛花主人,便是當今天下最厲害的一個人,何至於眼前懶散如此?他豈能不知道自己的來到?抑或是根本就沒有把自己這個人看在眼裡?
一霎間,簡崑崙心裡不覺羞辱,幾至形色於面。似有陣陣微風,將地面蕭蕭落葉向外蠕蠕移動,包括水面粼粼的波紋,都像是在一個自然的頻率裡作息,這頻率也似支配著主人的呼吸。
他竟真地睡著了。
雖不曾發出震耳的鼾聲,卻是充耳可聞,隨著他均勻的呼息,雙肩做一定的聳動,粼粼波紋,蠕蠕落葉,都在此一個頻率裡,配合得恰到好處。
這番景象其實再自然不過,偏偏就錯在太自然了,看在明眼人如簡崑崙者的眼睛裡,頓時心生警惕。
所謂的混元一氣及太極感應圈,皆為傳說中內功極上乘境界,擅者極稀,能達到如此功力境界者,不用說,自然大非尋常,看來眼前的柳蝶衣,應是庶幾近之了。
果真如此,簡崑崙需向前踏進幾步,便能測知,那是隨著練者本身的氣機感應,借助於呼吸或全身穴脈的自然傳送,達於體外一定距離範圍,在此範圍內的任何介入,都能使練者本身有所感應。必是因為如此,柳蝶衣才似毫無顧忌地睡著了,這種奇妙的反應,甚至於包括水底游魚。若是一條魚,恰於這一霎上鉤,自然能使他立刻警覺,其實在上鉤之前的觸動釣餌,也有不可思議的微妙感應。
對於柳蝶衣言,七郎當是稱得上細心體貼,極盡照顧關切之能事,以至於眼前的閉目小憩,他也不忍心率先打擾,便自遠遠靜立一隅,敬候著主人自然的覺醒。
便是那片輕悄的楓葉,打擾了主人的美夢。
一片紅通通,幾至透明的楓葉,自湖邊老樹枯枝飄落而下,翩翩自熟睡中的主人頭頂飄過,便是這般輕輕的一絲音訊,使得睡夢中人猝然為之驚醒,反應極其鮮明!
像是為人推了一下,柳蝶衣霍地抬起頭來。
卻在這一霎,右手長竿,倏地掄起,水花一響,一條盈尺銀鱗,同時釣起,不緩不急,卻為他同時抬起的左手操在手裡。
雖說是忽然驚醒,他的動作並不慌張,反似極其從容,右手掄竿,左手操魚,配合得恰到好處。那一雙蘊含著隱隱光采的細長眸子,卻已注意到簡崑崙的到來。
「唔——你來了……」
反手把魚拋向湖裡,這一霎,他的睡意已似全消。
「你過來,咱們好說話!」
說時,長竿直倚,卻把身子緩緩向後仰起。
簡崑崙哼了一聲,舉步直趨而前。約莫在對方身前丈許左右站定。
他幾乎已可判定,眼前這人便是柳蝶衣了。
這個人在他心目中,不可否認的,是具有極為特殊份量的。然而,正因為這樣,他卻更不能在對方面前稍示微弱。
想像中,柳蝶衣這人,必然已很老了。甚至於剛才的那一瞬,瞧見他垂下的棕色長髮,依然認為如此。直到這一刻,雙方近距離細察之下,才覺著這個判斷錯了。
這個人並不老邁。
看上去,不過四旬左右,眉長目俊,鼻直口方,若非困於眼前的病勢,略似憔悴之外,平常時候,應該是相當英俊漂亮的一個人物。
柳蝶衣也似同樣地驚訝。也許是簡崑崙的忽然出現,使他想到了許多過去,這一切都因為簡崑崙與他父親的酷似。
「不錯……看來你確是簡冰的兒子……」他說,「我已經知道你的名字了,簡崑崙。」
一霎間,他眼睛交織著謎樣的光采,似乎許多過去了的事情,一下子都記了起來。
「你知道為什麼你會叫這個名字?」
簡崑崙當然知道,卻沒有必要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基本上,雙方敵對的立場,並無改變,特別是簡崑崙知道他與父親的那段宿仇之後,新仇舊恨齊聚心頭,豈能輕言化解?
柳蝶衣的神態依然不失懶散,這一霎更似帶有幾分虛幻的飄渺……
「那是因為你出生在西北地方的崑崙山……」他說,「你母親是個紅顏薄命的女人,生下你不久之後就死了。」
簡崑崙冷冷一笑:「你說得都不錯,看起來,你對於我家的事情很清楚。」
「清楚得很……」柳蝶衣微微笑著,「可以說比你還清楚,但是今天我召你來這裡,卻不是跟你閒話過去,過去的事情連你都不一定知道。」
簡崑崙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柳蝶衣說:「你的所作所為,我都知道,年輕人見義勇為打抱不平,這都不是壞事,要緊的是,不要意氣用事,更重要的是要量力而為,自己要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就像你的……」
頓了一頓,他再一次向簡崑崙注視過去。
「你壞了我的大事……」
說到這裡,柳蝶衣那張頗似憔悴的臉上,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一絲蒼白的顏色。
「你的膽子不小……」柳蝶衣說道,「這個天底下,凡是膽敢與萬花飄香這個門派為敵的,結果只有一樣——便是自取滅亡,你也不會例外。」
簡崑崙立刻有所感觸,便是透過對方語鋒所立即傳過來的強烈殺機,以至於使得他不得不向後退了一步。
他立即又向前踏進一步,依然是站在原來地方,目光裡由不住散發出強悍的剛烈意昧。
柳蝶衣禁不住微微笑了。
「我知道,你是家學淵源,你父親當年劍術極佳,看樣子,你也不差。時堂主更告訴過我,說你的劍術功力尤在那個崔平之上……崔平也已相當不錯了,他的紅棉劍技,在劍術門中,獨樹一格,應有一定的份量,只可惜,你與他初次相見,他便死於非命,要不然對你應有相當稗益,很可惜……」
對簡崑崙來說,這幾句話真有割膚刺心之痛,一個成名劍客的死,在他嘴裡只是這樣輕描淡寫的幾句,便算是蓋棺論定了,更何況致死崔平的元兇大惡就是他本人。
簡崑崙雖似有刺心之痛,卻不便現之表面,更不欲為此於擾了眼前自己的情緒。
聆聽之下,他也只是微笑而已。
柳蝶衣卻很仔細地向他注視著,就氣勢而論,他瞧出一派劍術大家的形象。
就只這一點,對方雖只是個少年,他卻不能輕視。
「七郎!」他轉過臉來,瞧著身邊的那個少年,「這便是我常常與你談到的大家風範了,遺憾的是,你卻沒有……」
七郎靦腆著扭了一下身子,媚色中大有頡頏,意似不服。
「我不是說你的劍術不及他……這一點,須待你們比過才知道……」柳蝶衣說,「我指的是氣宇和風範!你應該記住,一個具有傑出身手的人,都應該具有一種屬於自己的風格氣勢,即使功力有所不足,氣宇卻不能不弘。」
柳蝶衣的眼睛,不失憐愛地看向身邊的六郎。
「這麼多年以來,你常常遺憾,碰不見一個劍術能與你抗衡的敵人,現在你的機會來了……」指了一下面前的簡崑崙,柳蝶衣說,「就是他!」
七郎微微呆了一下,大眼睛裡交織著極其錯綜的感觸,本質上,他極其要強好勝,只是卻無意拿眼前的簡崑崙來試劍。
柳蝶衣的此一安排,顯然是有深刻涵義。對於他來說,簡崑崙還是一個孩子,如果僅僅只是比試一下,自是不傷大雅,若是另有居心,可就大大有失風度,傳揚出去,難免令人失笑,在柳蝶衣來說,這是他無論如何所不能為之的。如此一來,這個差事可就落在了七郎的頭上。
七郎的劍術,曾經他刻意指點,已具有十分可觀身手。
七郎的沉著冷靜,手下無情,他更清楚。
七郎的身份尤其曖昧,既非是他門下弟子,卻遠比一個弟子自他身上學習得更多。既非是他屬下一員,卻可任意進出任何殿堂,承宣他的旨意。他應該算是一個門下的請客,可是清客哪有如此排場?尤其是近兩年以來,柳蝶衣對他的凡事依賴,進出相隨,幾乎已到了一日不可分離地步。
七郎既是赳赳昂藏七尺之軀,卻又嫵媚一如婦人。
這一切點綴著眼前這個少年七郎,誠然多姿多彩,不要說外人弄不明白,就是萬花飄香裡面的自己人,也搞不清楚他是個什麼身份,只有極有限的如時美嬌這等身份的幾個人,略略知其一二。而這幾個人卻又都心照不宣,決計守口如瓶,人前人後都不會輕易吐露隻字。
七郎的重要,只有主人柳蝶衣自己心裡清楚……
多年以來,這個形象特殊的少年,曾為他夜行出入,幹了不少驚天動地的事,剷除了不少格於現實,而又不便解決的人物。
每一次,七郎都能圓滿完成任務,從來也沒有令他失望過,一切的一切……正說明了柳蝶衣對他的倚重,於公於私,都不可一日或缺。
現在,他卻期望著,把簡崑崙這樣的一個人,交到七郎的手裡。
七郎的感觸,甚是震驚。他與柳蝶衣之間的默契,早已是心有靈犀,什麼事根本用不著多說。眼前這件事,更不例外,便是柳蝶衣存心假七郎之手,殺害對方簡崑崙這個人了。
「我已為你們準備好了寶劍!」
兩口形式古雅的長劍,早已平置草地,簡崑崙在見面之初,已經注意到了,其中一口,正是時美嬌得自崔平手裡的那一把月下秋露。
月下秋露正在柳蝶衣手中輕輕把玩。
「好劍!」嘴裡讚賞了一聲,他那一雙長而秀俊的眸子,平視著當前的簡崑崙侃侃而論,「知道吧,此劍是當今僅存的七口古劍之一,當我還是少年的時候,我曾經一度動心想據為己有呢……」
「後來呢?」
簡崑崙已由對方身上學會了耐心,哪怕是死亡將至前的一霎,也不要使自己變得氣餒,或張皇失措。
對於簡崑崙這般鎮定,從一開始,柳蝶衣就很欣賞,一個能視死如歸的人,無論如何都值得喝彩。
「後來我自己得到了另一口,」柳蝶衣說,「便是七口古劍之一的風起雲湧。」
他隨即拿起了這口風起雲湧,雙劍並陳當前。
「月下秋露性寒,屬陰,風起雲湧性烈,屬陽,比較起來風起雲湧的殺性要強得多……卻是正對了我的口味,或許月下秋露的質地,比風起雲湧更要純一些,只是:它卻與我比較沒有緣分。」
簡崑崙冷冷說:「怎說無緣?現在它已經在你的手裡。」
「不,它是你的……」
「我?」
簡崑崙幾乎驚愕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配擁有它,那麼它便是你的了。否則,便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
說著,柳蝶衣含著微笑,把手上的月下秋露交給身邊七郎道:「把劍給他!」
七郎微微愕了一下,答應一聲,走過去把劍遞給了簡崑崙,後者遲疑了一下,也就不客氣地接了過來。
「這口劍原是你父執好友所有,他死了。更無後人,你便是唯一的合法持有人……」
微微一頓,他含笑接下去道:「當然,如果你也死了,這口劍才會變成真正的無主之物,那時候情形就不一樣了。」
簡崑崙微微一笑,很明白對方的弦外之音,一雙眸子自然地轉向面前的七郎。
如果柳蝶衣再無別意,那麼能夠殺死自己的人,便是眼前這個人了。
從柳蝶衣手裡,接過了風起雲湧,七郎的手心直覺著有些冒汗。天知道,在柳蝶衣過去無數次的策使之下,早已經記不清殺過多少人了,然而,卻沒有任何一次像眼前這一次這樣,使他如此為難。
人與人的接觸、觀感,實在太微妙了,什麼原因也說不上,反正從第一眼開始,簡崑崙這個人就對了他的脾胃,其中更似有些什麼別的因素……思緒紛至沓來,一時也理它不清。
柳蝶衣的眼睛就是命令,誰也無能抗衡。七郎早已習慣,更是無能反抗。在柳蝶衣的目光注視之下,他別無選擇,便只有接受之一途。
他的眼睛隨即向側面敵人簡崑崙注視過去,後者並無絲毫怯敵之意,在簡崑崙的感覺裡,柳蝶衣一代劍狂,自己萬無取勝之理,眼前的七郎,卻大可放手一搏,當設法立於不敗之地,再留後策!
然而,柳蝶衣這只水晶狐狸,極其狡猾,還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總要他先自透出了口風,才能伺機後動。
緊緊握住手裡的月下秋露,簡崑崙內心不勝激動感慨,直覺裡彷彿崔平世伯的陰靈就在身邊,正在向自己注視。接下了崔平的劍,事實上也就等於更正式地接下了為他老人家復仇的重任……便是這種情緒的感染,一霎間加深了眼前的仇恨。
一股凌人的氣機,打從七郎立處,直襲過來,說明了雙方正式敵對的立場。
這個七郎必有非常身手,只由眼前這股凌人氣機即可判知。事實上,也只有深精內功、精通劍術菁華,才能如此施展,簡崑崙再也不能心存猶豫,霍地向正中跨出了二步,雙手倒持長劍,拉出了門戶。
「好!」
柳蝶衣由不住在一邊讚了一聲,轉目七郎道:「七郎,你可看見了?這便是我常常與你說起的龍形一字劍門了……你可知道?」
七郎點頭道:「我知道。」一雙眼睛不敢稍瞬,直直向簡崑崙注視著。腳下隨即也有了移動,漸漸與簡崑崙正面對立。形勢的發展,已到了一觸即發地步。
柳蝶衣忽然一笑道:「我幾乎忘了,這是不公平的……」話聲甫落,他斜倚的身子,已似一片烏雲般倏地騰起,猝起即落,宛若怪風一陣,已到了簡崑崙身邊,隨著他遞出的右手,眨眼間已扳住了簡崑崙左面肩頭。
出手奇快,宛若電光石火。
簡崑崙真的沒有想到,對方忽然間竟會有此一手,正因為前此被時美嬌封了他身上要緊的穴脈經絡,以致身手大欠靈活,更何況柳蝶衣電光石火的親自出手,乃至於一上來即為對方扳住了肩上要脈,再想閃躲哪裡還來得及?
雖說如此,他猶有反手出劍之能。那意思是,在對方力道尚未貫穿全身之前,把握分寸,於一髮千鈞間出劍傷害對方要害。
一念之間,長劍已脫鞘遞出。
反手一劍,巧取天星!仰首倒轉之間,直向柳蝶衣咽喉要害間撩去。
卻是慢了一步。柳蝶衣身法絕快,並無逗留,簡崑崙動念發劍之始,他卻已去而復還,來去如電,驚鴻一瞥間已閃開了身子。
「哼哼……」打量著面前的簡崑崙,柳蝶衣微笑道,「還差一點,不過,如果現在出手,可就要快上許多。小子,你身上的脈絡,我已經給你解開了,大可施開身手,全力一拼!」
微微停了一下,他才接道:「你二人年紀相差不多,劍術各有成就,兵刃來往,舉手應無相讓,不必心存仁厚,且看看勝負如何!」
言罷,後退一步,立於樹下,大有作壁上觀神態。
簡崑崙聆聽之下,才知道身上脈絡已解,對方果有毒手相害之意,方才出手,自己已是萬無活理,一時大為自慚,試著運行一下氣機,果然暢通無阻。
話雖如此,柳蝶衣豈是真的對他心存不忍?簡崑崙卻不敢如此猜想。柳蝶衣分明自負托大,眼前故示小惠,為他解開身上脈絡,其實正說明了,他對李七郎的信任有加,認為即使雙方在完全公允的情況之下,七郎猶應有必然制勝的絕對把握。如此一來,簡崑崙應是死而無憾。便是傳言出去,也與他的虛名無損。
打量著當前的七郎,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一切皆在不言中了。
柳蝶衣的話其實已說得再明白不過,什麼舉手對敵應無相讓,什麼不必心存仁厚,在在說明了眼前一戰非只是勝負而已,看來亦是生死存亡之一戰。
簡崑崙洞悉了對方心意,確是不敢心存大意,便把全部注意力暫時移向對面七郎身上。
「既蒙主人看重,足下想必具有非常身手了,請教貴姓?大名上下?」
說話之間,已然運動真氣,貫通全身,神采間大異方才。卻有一股凌然氣機,透出氣海一穴,漸漸向外充斥擴張。
七郎立刻就感覺到了,面色微微一驚,才似知道對方大非易與之輩。
「我姓李,」七郎說,「這裡的人都只叫我七郎,你也這麼稱呼我就對了!」
對答之際,雙方護體內氣已然相接觸,卻是一觸即分,若即若離,用以作為探測對方行動的觸角,極其微妙。所謂的高手對招,常常便是如此,能夠制敵於出手行動之前,端賴此微妙氣機交接。
湖邊秋色,爽朗中帶有幾分蕭索。破碎了的陽光,在眼前地面上蠕蠕顫動,紅葉三五,冉冉脫枝迤邐作舞。
李七郎的長劍還沒有出鞘,只是神態間,已有所改變,那一雙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已似乎失去了原有的嫵媚,姣好的面頰,也不再靦腆,變得狡黠而凌厲。終於,他現出了可怕的一面。
一種突然的感觸,使簡崑崙警覺到對方李七郎的十足可怕之處……這番感觸,前所未見。
便在這微妙的一霎,李七郎已躍身而前。
簡崑崙卻搶先他一步揮出長劍。
兩道閃爍劍光,在一個流動弧度裡,接觸到了一塊,很可能只是劍尖部位,發出了叮地一聲脆響,搖碎了一天劍影,雙方已倏地分開。
一出即收,倏忽去來。閃開來的身子,更是一動即定,突然站住的腳步,宛若打下地層裡的一雙鋼樁,固若磐石。
那卻只是一霎間事。
緊接著雙方已二度交鋒。
像是猝然掀起的兩堵波濤,猛然間迎在了一塊,凌厲猛勁的接觸裡,交織出一連串的金鐵交鳴。飛動的劍芒,宛若泛泛流電!
猛可裡,一片流電打簡崑崙頭頂上閃過,其間距離,驚險萬狀。
這一劍,原是七郎劍中精髓,取意亂雪紛飛,故名雪花罩頂,原是柳蝶衣得意之傳,簡崑崙無論前進後退,或上或下,稍有移動,定當身著劍鋒濺血當場。
他卻是身著磐石,絲毫不驚。
饒是這般,李七郎的劍鋒,兀自險險乎擦著他的髮梢揮落過去。
旁觀的柳蝶衣顯然吃了一驚。
李七郎一劍落空,即知不妥,卻已避走不及,簡崑崙掌中月下秋露,宛若跳動銀蛇,在一個反手持劍的奇快勢子裡,劍身燦若匹練,噗地扎進了李七郎右臂。
劍勢方出,簡崑崙已心中後悔。無論如何,這個李七郎與自己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恨,一劍結果了他,於心何忍。
意念方動,同時也接觸到了七郎無助的臉,卻於十分淒苦、絕望的神采裡,迸出了令人費解的一絲微笑。
簡崑崙頓時心頭一震,掌中劍原已刺入對方肩胛,只消稍進,或是劍芒微吐,也定能使對方內臟盡摧,立斃劍下,卻是困惑於李七郎那絲莫名其妙的微笑,心頭突有所疑,手下略遲,便只是彈指間的瞬間猶豫,李七郎的那一口風起雲湧,已由左腋翻起,在幾乎沒有任何形跡可供追尋的情況下,刺中了簡崑崙左面肩窩。
像是觸了電般,各自打了個寒噤,刷地分了開來,落身於尋丈之外。
紅血怒湧,一霎間已染紅了各人上衣。
簡崑崙終於明白了對方的詭計,那一絲偽裝的微笑,不但使李七郎絕處逢生,更反敗為勝,扭轉了整個戰局,使對方在已呈絕望的敗勢裡,戲劇般地獲取了生機,雖不能說反敗為勝,卻已是半斤八兩,各佔勝場。
對於簡崑崙來說,雖然僥倖沒有喪命在李七郎劍下,卻也沒有脫離死亡陰影的寵罩。還有更強大的敵人,就在身邊。
是以驚魂甫定之下,一面自行點穴止住傷處流血,一面轉身向柳蝶衣望去。他認為這一霎是柳蝶衣最易向自己下毒手的機會,不能不防。自然,如果柳蝶衣真有這個意思,簡崑崙根本無能防範。
簡崑崙的顧慮,並非無因。
柳蝶衣果然有此心意,卻不過只是在於動念之間,並未真的實現。隨即發出了一聲深深歎息。
簡崑崙知道自己這條命,暫時是保住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49:53
第10回 何堪青霜慰寂寥
李七郎的這一劍扎得還真不輕,透過簡崑崙左面肩窩深深進去,足有四指來深,若是再進去一點,可就保不住傷了經絡肩骨,雖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卻很難說不為此落下殘廢,這一霎,當他自行探視時,不禁深深感歎,暗自稱慶。
回想晨間那一霎的對劍,李七郎誠然是劍道中的一個怪傑,實在是極可怕的一個人物,或許他的真正實力,猶過於此,卻又是不知為何,有意無意間,對自己竟似留了三分情意……卻又為何?
如果這個猜想屬實,李七郎的劍法即使不高過自己,也應與自己相伯仲,若非是自己先傷了他,他是不會施出最後的那一手近似於無賴的險招……雖然如此,那種以微笑誘敵的殺招,卻是前所未見,堪稱詭異凌厲之極。
李七郎這個人,在萬花飄香這個幫派裡,究竟又是扮演著怎樣的一個角色?柳蝶衣何以對此人厚愛如此?
猶記得戰局結束時,柳蝶衣諱莫如深的那一聲歎息,其中難免不包含著某種容忍,以及對李七郎的失望,或是寬恕……
簡崑崙卻是在此微妙的感情夾縫裡,得以暫時生存,非但如此,前此為時美嬌所點閉的穴脈,也已解開,更意外的,得到了崔平身後遺下的那一口月下秋露。
或許說,正由於李七郎那微笑的一劍,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否則又何望能在與柳蝶衣的對陣裡,得以倖免?
一切的一切,玄妙而離奇,竟然使得他必死不死,在極不可能的情況之下,逃過了一場殺身大劫,回想起來,真個不可思議。
然而,這一切卻並不表示今後就太平了。
柳蝶衣的深沉、冷靜,在在顯示著他是一個極可怕的人物,今日僥倖自李七郎劍下脫生,保不住明日的殺機重現,基本上雙方的敵對立場並未消除,以柳蝶衣之心狠手辣,過去種種,又有什麼理由,要對自己這樣的一個人心存袒護?那麼,再一次的傳見,只怕便是自己死期到了。
簡崑崙這麼想著,頓時心生急躁,一時頓難持平。
知彼知已,百戰百勝,對於敵人的每一分瞭解,都是必要的。
他甚至於已猜測出來,下一次的傳見時間,應當在三天之後,也就是說在自己肩傷新愈,已完全恢復戰鬥能力的時候。這是根據他對柳蝶衣初始一見之後的個性瞭解。在此之前,對方可能不會有所異動。
如果這個猜測不錯,這幾天對方非但不會對自己心存加害,反而會對自己小心調護、照顧有加,目的是要自己的肩傷早日復元。
面對著沉寂的窗外,簡崑崙的思緒愈加清晰,漸漸他感覺到身邊的殺機愈是沉重,從而得出了結論。
「離開這裡!」
不但要離開,而且還要快。也就是說,在自己肩傷未痊癒之前,就得離開,這樣才能避開柳蝶衣另一次毒手的陷害。
這個猜測如果正確,倒是真正應該感謝李七郎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的這一劍了。
來回地在房子裡走了幾步,簡崑崙心裡越是忐忑……卻只見一行人影,來到近前。來者四人:兩名身穿號衣的該門弟子、雷公公以及一名留有短髮身著藍衫、貌極斯文的中年文士。
透過雷公公的介紹,簡崑崙才知道身著藍衫的這個中年文士,名叫谷青松,深精歧黃之術,大概是常駐這裡的一個郎中。
簡崑崙的猜測不錯,柳蝶衣果然對他愛護有加,眼前谷青松正是為他並不十分嚴重的肩傷而來。
雷公公顯然對於他的猶能生存,感到無限好奇,至於眼前出動谷青松為他特意療傷,那就更是不能理解了。一團疑惑,岔集心頭,乾脆什麼也不說,只在一邊看著。
一番診治,望、聞、問、切之後,谷青松什麼話也不多說,親自動手為他敷藥包紮,又留下了一帖內服藥,囑咐了幾句,便自退出。
雷公公像是有一肚子話要說,卻又一時不知說些什麼才好,睜大了一雙眼睛,在他臉上瞧了半天,才又搖了一下頭,匆匆離開。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行四人就此離開。
時間約在西末戌初,天色漸漸地有些黑了。
緊接著送飯的老王又來了。
飯菜仍是一樣的精饌。
四菜一湯之外,外加一大碗羊肉泡饃。這便是老王嘴裡的佳餚珍饌了。
「加上點辣椒,就著糖蒜吃,嘿,可好吃啦!」老王眼巴巴地瞧著他說,「餅是我自己動手給掰的,你嘗嘗,嘗嘗……」
果然美味之至,簡崑崙一口氣把一大碗都吃光了,反倒是別樣的幾盤菜都剩了下來。
老王看在眼裡,可就更樂了。
「你看怎麼樣?我就告訴你說,有了羊肉泡,啥也不想吃啦,什麼雞鴨魚肉,都得靠邊兒站……」
一面說一面收抬碗筷,又道:「回頭還要給二先生送一碗過去!」
「二先生也愛吃?」
「呵!那還用說,這東西一吃就上癮,想不吃都不行!二先生早就上癮啦!」
簡崑崙輕輕一歎,說:「可憐!好好一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
「誰?二先生?」老王直著兩隻眼,哼哼兩聲,「這位先生,唉……」
簡崑崙道:「好好一個人,怎麼會成了瘋子?」
「也不能說是瘋子,有時候也很好,鬧不准!」老王擱下手裡的食盒,擠著兩隻眼,「說他好吧,他馬上就壞,說他壞吧,他可又有好的時候,到底是個什麼病,老神仙也摸不清楚!」
「怎麼不請個大夫瞧瞧?」
「大夫?」老王一個勁兒地直搖頭,「別提了!」他說,「頭一回一個大夫,叫他給揍的鼻青眼腫,第二回更別說了,硬是叫他給擰下來一條胳膊,要不是雷公公眼尖手快,八成兒連命都沒有了。你說說,誰還敢再給他老人家看病去?」
「柳先生自己也深精醫術,為什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
老王整理著他身上的號衣,嘿嘿一笑說:「這些事情,我們底下人也說不清,知道也不能多說……」歎了口氣,拿起食盒說:「你先生人不壞,剛才的話聽過了就當胡扯,可別說出去,要是傳到了總管事耳朵裡,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好啦,不給你先生聒噪了,我走啦。」
說走就走,轉身邁出了門檻……
「他二姐……你可別走,我來啦,我來啦……今夜晚二更不來,我三更准來……跳牆相會!」
簡崑崙來至院中,月色如銀。
由於二先生的示範導引,連日來的留意觀察,他已對這裡陣勢,有了初步瞭解,最起碼眼前附近的這番部署排場,看來應是難他不住。
肩上傷勢,不礙行走,況乎穴脈已解,正當小試牛刀,且先到二先生住處走走。
像是一片花般的輕巧。簡崑崙來到了二先生居住之處。
像是半月軒一樣,這裡也有個動聽的名宇:
飛紅小築。
想像中,當藏築於紅葉深處,其中包括他所居住的那所精緻小樓,也全是紅色。
小小閣樓,已全為繞生的芭□爬滿,冷月下鬼影森森,二先生住在樓上。那裡亮著盞燈,光采婆娑迷離。簡崑崙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已攀上了樓欄。他的輕功絕佳,一經施展,落地無聲,更何況夜風蕭蕭,落葉飄飄。
二先生正在室內來回踱蹀。頎長的身影,蒼白的臉,喃喃不絕的低聲自語,襯托在昏暗的燈光裡,倍覺淒涼。
這一切,發生在一個被認為神經不正常的人身上,倒也不足為奇。
簡崑崙待將現身而出,忽然卻又終止了這個動作,那是因為眼睛裡忽然看見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灰黑顏色,油光錚亮,像是一個……一個骷髏!
簡崑崙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定神再看,那東西正捧在二先生手上,昏暗的燈光襯托裡,凸凹分明,不是個骷髏是什麼?
這個突然的發現,猝然使得簡崑崙大吃一驚,似乎呆住了。
或許是長年的撫摸摩娑,整個骷髏變得異常光澤,映著燈盞,閃閃發光,乍看之下幾疑骷髏是為大理石所雕制,若非仔細辨認,還真不大容易看出來。
二先生真是瘋了。
那麼近地看著,兩隻手捧著,近到與骷髏幾乎顏面相接,這一霎二先生腳下不再移動,全神貫注地只是向手上的這個骷髏注視著,嘴裡唸唸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麼。
二先生在笑……白森森的露著一嘴牙齒,像是遇見了什麼可樂的事,又似面對著多年不見的故人,那種面對談心,全然忘我神態,真有傳神之妙。
飛紅小築整個樓閣,似乎只住他一個人,冷月昏燈,與他作陪的便只是這個骷髏。一霎間,舉止摻合著幾許鬼氣,陰森森的好不怕人。
簡崑崙那般氣概,乍看下亦不禁髮根發炸,有毛髮悚然的感覺。
滿地落葉,在夜風裡蕭蕭打轉。月色灰白,像是撒了一地的霜。燭影婆娑,迷離著幢幢鬼影。
二先生本人其時比鬼更可怖,這番舉止,直看得簡崑崙目瞪口呆。
在一陣莫名其妙的唱喝細語之後,二先生才把捧著的骷髏放開了,隨著他移動的腳步,小心翼翼地把手裡的骷髏,放置在桌案上,桌案面床而設,如此,二先生雖然坐下來,仍然與它咫尺相對。
燭影昏黃,搖曳著的燈焰,映照著他瘦削憔悴的面容,看著,望著,忽然自他眸子裡湧出了汩汩淚水。
「啊……宮家妹子……小娥姑娘……你真的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大顆眼淚,順著兩腮,汪汪直下,
「狠心的姑娘,……你……這是何苦?為什麼,為什麼啊你……」
一霎間,涕泗縱橫,聲淚俱下,較之剛才的眉開眼笑,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簡崑崙心裡一動,這才聽出了一些眉目。如果對方這一霎神智清醒,吐言屬實,約可猜想出來,死者——眼前這具骷髏,生前姓宮名叫小娥,與他曾是舊識,後來卻不幸死了,很可能,這個宮小娥與二先生當年交非泛泛,還是一雙情侶,如此,宮小娥的死亡,才會為他帶來如此重大的憂傷,說不定就連他狀似癲癡,神經失常的疾病,也與此有關。
或許這件事發生在很久以前了,二先生的悲痛,已由他眼前神態表露無遺,面臨著心愛人的死別,內心之沉痛,無庸待言,只是像眼前二先生這樣:把心愛人的遺骸骷髏挖出收藏,日夕相對,摩娑把玩的人,卻是前所未聞,若非是眼前的親睹,簡直不敢相信。
二先生這一瞬,全然籠罩於悲痛之中,嘴裡一聲聲,儘是呼喚著小娥的名字,兩隻手不由自主地又捧起了宮小娥的頭骸。
這般景象,看在簡崑崙眼裡,一時悲從心起,身形微晃,由不住向前跨出半步。
便是這輕微的小小動作,使得二先生猝然一驚,猛地抬起了頭。
「誰?」
一陣風似的,帶起了二先生猝然騰起的身影,一起即落,已來到了簡崑崙當前。隨著他微傾的上身,右手突出,呼一掌直向簡崑崙當胸劈來。
這一掌力道極猛,二先生盛怒之下,不啻全力而施,真有力開石碑之勢。
簡崑崙一驚之下,慌不迭閃身躲開,卻不能盡退其勢,情急下左手摔出,半虛半實地接了他的一掌,整個身子大鷹揚飛,呼!挪出了丈許開外,落在了左面窗沿之上。
閣樓裡帶起了大股旋風,噗嚕嚕風勢裡,桌上殘燭應勢而熄。
二先生叱了一聲,第二次躥身直起,施展的是龍形乙式穿身掌身法,呼!大片人影,海燕掠波般來到了簡崑崙身前。
人到,掌到,第二次運掌,指尖飛挑,狀若利刃般直向著簡崑崙心上插來。
這一次,可就不便躲了。
兩隻手掌噗地迎在一塊,簡崑崙內力乍吐,實實地接了對方一掌。掌力方撤,才自警覺,這股巨力,只怕對方吃受不住。哪裡知道,二先生這一霎的表現,較之那夜受制於雷公公的情形,卻是大有不同。
簡崑崙掌力方吐,亦自覺出由對方掌心裡,彈送出一股綿延力道,與自己的罡勁力道,顯然大異其趣,乍接之下,自己一面的掌力,頓時為之化消過半。饒是這樣,剩餘的一半猶是可觀。二先生頎長的身子,並不似想像中的踉蹌而退,卻是那般不倒翁似的大大搖動起來。一雙腳步,卻是不曾挪動,活生生像是打入地面的一雙鋼樁。
正所謂以柔克剛。
一陣子快速地搖動之下,剩下來的一半力量,頃刻間化解一空。
簡崑崙陡然有所憶及,其時已脫口喚了聲:「是我!」
二先生蒼白的臉上,顯然綻現出一片驚喜。
「唔唔……是你?」
「是我,簡崑崙!」
一面說著,簡崑崙把身子就近了。
燭光已熄,但月華如水。
二先生忽然抓住了他的雙肩,狼也似地在他臉上看著,一陣興奮之後,才緩緩地放下了兩腕,隨著冗長的歎息,狀至落寞地轉身踱向一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簡崑崙緩緩地跟了過去。
二先生摸索著找出了火種,啪嗒一下子打著了,火折子呼呼冒著藍煙。
費了半天的事,抖著手,才把半截殘燭點著了。
「剛才的事,你……都看見了?」
「看見了!」
「也看見她了?」
伸出一隻瘦手,向著桌上的骷髏指了一下。
「看見了!」
簡崑崙隨即在他對面的一張竹椅上坐下來。
「哼……哼……,」二先生低頭自嘲似地笑著,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眼淚流出來。
「我是在跟鬼說話,別笑話!」
抬起手,用巴掌在臉上抹了一下,二先生這會子看上去更似蒼白憔悴,披散的長髮,黑白摻雜,那樣子也跟鬼差不多。
使簡崑崙大感意外的是,二先生這一霎間頭腦清晰,並不呆癡。
「你……原來並不是一個瘋子……」
「我是瘋子!」二先生咧著嘴笑,露出白森森的一嘴牙齒,「多少年了,白天黑夜,就只是在這裡守著……守著她……要不是瘋子,能做得到麼?可有時候……我還醒著,像現在……」
歎了口氣,他淒慘地笑著:「你知道吧,瘋了比不瘋好受得多。」
簡崑崙左右看了一眼:「這裡沒有外人?」
二先生搖搖頭:「就我一個,守著她……」
指著桌上的骷髏,他莞爾地笑了……
簡崑崙深怕他又瘋了,有話忙說。
「柳蝶衣是你什麼人……」
「是我……大哥……」
「二先生,你的名字是?」
「柳……」他搖搖頭說,「我可是記不清了,就二先生吧!二先生……二先生……」
原想向他打聽桌上骷髏宮小娥的事,只怕刺激了他,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有幾句要緊的話卻要說清楚了。
「二先生!」簡崑崙說,「你可知道我是被令兄軟禁在這裡?我與令兄,甚至於有不可化解的仇恨,這件事你可清楚?」
二先生微微一驚,用著十分奇怪的眼光,向他打量著,隨即他又微微地笑了。
「那麼,你這條命是活不成了……」
「也不一定!」簡崑崙說,「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幫我脫逃出去……你可願意?」
二先生低下頭笑著。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問題……」
一隻手摸著下巴,仰起頭來向窗外看著,一會兒又回過眼睛向簡崑崙望著,心裡頗是舉棋不定。
簡崑崙點點頭說:「當然,這件事絲毫不能勉強,如果你心裡不樂意,那就算了!」
「我……這……」
二先生忽然站起來,走了兒步,霍地回過身來,哼了一聲:「是老大叫你來故意試探我的、想叫我上當?」
話聲一頓,呼地已撲到了簡崑崙身邊。簡崑崙驀地向後一閃,施展的是本門咫尺乾坤身法,身子東閃,卻飄向西面。
卻想不到這個小小花巧,帶給了二先生極大的興趣,原本憤怒的臉,一下子緩和下來。
「咦……好身法……好身法……誰教給你的?再施展一遍給我瞧瞧……」
簡崑崙乃至此瞭解到,對方二先生儘管此刻神智清醒,卻也不似一般常人,不能以正常論,或許在經過他那般沉重的心靈打擊憂傷之後,神經、心緒兩者都變得極為脆弱,一點點小事,風驚草動都能在他內心引起極大的變化,似乎已不能對一件事,專一執著。當然,除了已死的宮小娥之外,那是唯一的例外,事實上那個已死的姑娘,已耗盡了他此生無盡年月,或許會是他今生今世唯一執著認真的一件事,捨此之外,便再也無能顧及。
難得的是,他竟然還能保持著一顆天真的心……其實用童心未泯來形容一個精神失常的人,已鮮有真實的意義。一霎間,簡崑崙心裡對他萌生無限同情。
面對著的這個人,即使刀劍相加,也引不起他絲毫敵意,有之則為無限同情。
二先生臉上瀰漫著一派天真,兩隻眼睛笑成了兩道縫,顯然是簡崑崙方纔的那一式身法所帶給他的關注,仍未消失。
「好身法……好身法,你再施展一次給我瞧瞧!」
簡崑崙點頭道了聲好,隨即又施展一次。
二先生越加地叫起好來。
這時的他看起來,確是連一點敵意也沒有了。
簡崑崙隨即走到了他面前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教給你,在你來說,這是彫蟲小技,不過,運用得當,卻也有其微妙之處!」
二先生搖搖頭說:「不……不是彫蟲小技,你教給我吧!」
簡崑崙說:「這身法是屬於元江派的,元江派的掌門人一空長老,你可聽說過?」
二先生想了想,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簡崑崙一笑說:「這身法一共有八式,名叫空門八式,乃是他們元江派不傳之秘,一空長老與我父親因為是要好的朋友,所以傳授了我父親,我父親另以本門的一套內功心法傳授給了他,算是彼此交換,各不吃虧,既然你喜歡,乾脆我就一併教給你吧!」
二先生大喜過望,連連點頭道好。
忽然眉頭一皺,搖搖頭說:「不行,我可不能白佔這個便宜,我不學了!」
簡崑崙搖頭說:「你並沒有白佔便宜,你已經教了我很多,你忘了?」
二先生怔了一怔,仍似不解。
簡崑崙說:「你記不起來了?你教了我很多自創的身法,這些身法且兼具破陣之妙,確是我前所未見,微妙極了,比較起來,這套空門八式真是微不足道了。」
二先生打量著他,一臉的認真模樣,忽然笑著在他肩上拍了拍:「你這個人很有意思……我喜歡你……這樣吧!你教我這套空門八式,我教你……金鱔行波……你可願意?」
簡崑崙曾見他施展一種怪異的功力,兩次均能脫開雷公公的巨力抱持,心裡即已料定,那種功夫必屬於傳聞中的金鱔功。乃是內功中極難運用的一門異功,想不到果然猜對,這時聽他要以此相授,自是喜出望外,當下一口答應下來。
二先生見他答應,更是高興。忽地感歎一聲道:「我今年已五十有六……無妻無子,連個徒弟也沒有……咦,很好,你就當我徒弟吧!好不好?」
只當是隨便的幾句話,但是他卻十分認真,瞪著一雙眼睛,滿臉的渴望神情。
簡崑崙一笑道:「這件事關係太大,我對你一無瞭解,豈能拜你為師?再說……令兄與我仇深如海,我豈能與你有師徒之誼?」
二先生這麼一聽,頓時為之一呆。
「噢……這話倒也是有些道理,這……」
一面說,來回不住地在房裡走了一圈。忽然定住腳道:「老大是老大,老二是老二……他是他,我是我,你與他的事,我不管,這樣總好了吧!」
「不行,不行……」簡崑崙冷冷一笑,「有一天,令兄與我為敵,你又站在哪一邊?」
「我……」二先生可又傻了,一隻手在頭上連連搔著。
簡崑崙看在眼裡,著實不忍,微微笑道:「你不必為難了,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其實你只要不站在令兄一面與我為敵,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二先生看著他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一霎間皺起了眉頭,很是不樂的樣子,天知道,柳蝶衣雖與他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只是親情並不融洽,其間更多外人不堪聞問之事,一提起他來,二先生著實的傷心了,先時的興頭,頓時為之瓦解冰消。
簡崑崙見狀,心裡已有所見。
二先生默默無言地走向一邊坐下來,像是很苦惱。
簡崑崙一笑道:「你不必愁了,你我年齡相差甚多,一樣可以交個朋友,結為忘年之交,既是朋友,當然可以互相傳授武功,你看可好?」
二先生聆聽之下,瘦白木訥的臉上,立時綻現了笑容,片刻之後,情緒又自變了,一時連連點頭道好。
簡崑崙冷眼旁觀之下,不禁驟生無限感慨。
對於眼前這位柳二先生他雖不盡瞭解,卻已有了初步認識,看來他雖天生美質,對武學一道,尤其能自辟其境,有所創新,卻以生性過癡,看不開一個所謂情字,在一次致命的感情打擊之後,心靈片碎,神智失常,乃致自暴自棄,落得眼前下場。由此而觀,柳蝶衣對他形若幽禁的收留,未見得全是惡意,實在是以二先生這般形樣,已萬難獨處生存,便只好拘禁身邊,聽其自便,自生自滅了。然而,二先生畢竟不曾嚴重到心靈喪失,全無知覺地步,卻也偶有其片刻清醒時候。這時候,正是他心界最感空虛彷徨之時,便只有昔日戀人宮小娥的往日深情,堪承慰藉。是以那具宮小娥的頭骸,便為支持他生命存在唯一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了。
或許這也正是柳二先生之所以甘心居此,不思他遷的唯一理由……事實上,他的生命也已到了盡頭,人生對他來說,已再無新意,已然到了盡頭……這時候,簡崑崙的忽然闖入,對他來說,該是一件何等驚天動地的大事?病使他早已生疏了與人相處的應對舉止,即使在此一霎間的清醒時候,也不知如何應對,才致語無倫次,時現遲鈍了。
正因為對他有此一番認識,簡崑崙才對他更生同情。
這樣的一個人,對簡崑崙來說,其實不難控制,換了另外一人,正可乘機利用,以之為手中棋子,用為柳蝶衣手足自殘的惡毒部署,出其不意地予以致命打擊……那卻是卑鄙下流的,簡崑崙絕不屑為。
他所想到的卻是,如何對眼前這個精神失常,心靈破碎的人,施以溫暖,讓他在即使片刻的清醒裡,不再憂傷,庶幾乃能使他感覺出人生另一面的意義,或許這麼做終將無濟於事,卻是簡崑崙所不能為力的了。
對於柳二先生,簡崑崙已完全不存幻想,甚至於一度侈想他能助己脫困的希望,也完全打消。基本上對方是一個精神失常心智殘缺的患者,對於這樣的一個人,除去愛的關懷之外,任何的寄望都是卑鄙,有失於仁者風範。
有了這個主見,簡崑崙的心反倒輕鬆寬釋了。
「來,我們到院子裡去,今夜的月色很好,我先把空門八式的第一招無風自動教給你可好?」
說時身形略搖,翩若飛葉地已落身窗外。
他這裡身子方行站定,抬眼看時,二先生卻已直立當前,身法顯然與自己不差先後,這番寓動於靜功力,儼然大家身手,妙在動靜之間,竟是絲毫不著形跡,分明已入極流之境,令人油然生敬。
二先生絕非自炫,一派真摯地向對方臉上望著,表情甚是天真。
「你的輕功如此高明,想來較諸令兄,也是不差……」簡崑崙含笑道,「這樣你學我的空門八式之後,施展起來,更是妙用無窮……時間不早了,我們就開始吧!」
說完,他隨即將第一式無風自動施展開來。按空門八式此一禪門身法,乃為無風自動、兩袖清風、海嘯山崩、無影迂迴、咫尺乾坤、星月雙抱、殘陽晚照、滿樹菩提八式所合,簡崑崙說得容易,其實若無上乘輕功根基,兼以純實內功,根本不得其門而入。一經熟練之後,更可分合由心,予人以虛實不測之感,端視各人功力出手,可予敵人輕重不等甚而致命打擊。
柳二先生這一霎神清智明、顯然別具慧根,前後觀望了三次,簡崑崙只不過指出了兩三個關竅所在,他便霍然貫通,簡崑崙原以為整個八式可望在七日之內傳授完成,如此看來,頂多三天,即行完事。
二先生今夜興致很高,一口氣領會了無風自動、兩袖清風、海嘯山崩三式之後,兀自不能自已。
簡崑崙驚訝之餘,待將餘下的幾式乘著興頭一併傳授給他,忽然覺出這位柳二先生的神色有異,只見他兩眼發直,面現木訥,嘴裡唸唸有詞,忽然他面現猙獰,在簡崑崙簡直做不出任何反應之前,冷笑一聲,一掌直向他臉上劈來。
二人相距甚近,閃躲已是不及。情急間,簡崑崙只得出手,與他硬接一掌。
雙方掌力方接,簡崑崙即覺出對方掌力柔弱無力,方自覺出不好,那股至弱功力,忽地化為巨大力道,已自反彈而出。
簡崑崙方自覺出,對方施展的正是所謂金鱔行波功力,如不能即時化解,定受其害,當下不假深思,即行隨著對方這股彈出的力道,飛躍而出,刷地落向牆頭,再次翻身,已自滾落自己院牆之內。
饒是如此,卻也摔得全身生疼,一時之間全身上下,有一種特殊感覺,彷彿漲滿了氣血,隨時都將會爆炸開來,這番滋味,好不難受,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了兩步,頗似重心不穩的那般模樣,竟自坐了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50:59
耳邊上隱約聽見二先生宛若豹嗥的凌厲呼叫聲音,隨著聲音的起落,間雜著凌厲的掌風,以及樹木折斷、假山傾倒的巨大聲音,聲勢好不驚人。
敢情是對方神經大肆發作了。
這次的發作,竟是這般厲害,大異於簡崑崙平日所見,雖然相隔甚遠,其間還間隔著一堵高牆,卻也能感覺出驚人聲勢。
二先生必是一番拳打腳踢。隨著他揮踢而出的拳腳,每一次都發出巨大的聲響,間和著他聲嘶力竭的呼叫聲音,真正嚇人已極。
漸漸地,呼叫聲愈見低微,然代之而起的卻是巨大的喘息聲,他必已十分微弱,接著連喘息聲音也聽不清楚,卻傳過來二先生宛似斷腸的聲聲呼喚:「小娥……小娥……我的……賢妻啊……」
雖是喃喃自語,靜夜裡卻隱約可聞。
簡崑崙心裡一驚,卻是因為賢妻二字。
一個骨碌待將由地上翻起,意外地,卻為迎面的一股巨力所阻,才起了一半,便又躺了下來。
長帔在風勢裡微微作響。
眼前這人,有著高頎的身子,眼睛尤其犀利,近注逼視之下,灼灼有光。
乍見之下,簡崑崙由不住嚇了一跳,只以為是鬼魅當前。這人竟能毫無聲息地出現自己當前,當然絕非易與之輩。
眼前人,除了一張臉外,整個身子連同頭上長髮,全在一襲長帔掩飾裡。
那張臉卻是並不陌生。簡崑崙一經細認之下,頓時為之大吃一驚。
「柳蝶衣!」
面前這個人,毫無疑問的正是此間主人:飄香樓主柳蝶衣。
日前匆匆一見,這張臉其實已在他心裡留下了深刻記憶,永遠也不會忘記。想不到他竟然會親自來了。雙方敵對立場,已是十分明顯,柳蝶衣此時的乍然出現,莫非顯示著他對自己的必欲剪除之心?
這個突然意念,電也似地自簡崑崙的心頭閃過,才會脫口直呼,叫出了對方名字。
多年以來,人前人後早已習慣了人們的尊稱,乍聆下,這聲,「柳蝶衣!」也就格外刺耳。
柳蝶衣冷削的臉上,驀地罩起了一片怒容,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你的膽子不小!」他用著慣常的低沉聲音,緩緩說道:「就是令尊簡冰在此,也當稱呼我一聲先生,你……」
簡崑崙再次欠身坐起,也只是欠起一半,便自倒了下來,這才覺出前此與二先生互對一掌,所留下的那股韌勁力道,兀自存留體內,並未完全消除。
柳蝶衣自是早已看出,冷削的臉上,不由帶起了一絲冷笑。他來的恰是時候,正逢著簡崑崙為二先生掌力擊彈的一瞬,尚不知悉他們雙方融洽的一面,否則又將是一副如何嘴臉,卻是不得而知了。
「你已為他奇妙掌力所傷,想要復元,最好躺著不動,或是你……」
語勢方頓,左手急速掄起,向著他倒地的身子虛按了一下。
頓時即有一股巨力,驀地擊向簡崑崙平躺的身軀。
本能上,簡崑崙屈居劣勢,已難反擊,卻也不甘坐以待斃,任人宰割,迎著柳蝶衣的掌上勁力身子倏地向左面一個疾滾,已自握住了身後長劍,挺躍之際,已掠身直起。
柳蝶衣這一掌,其實並無傷害之意,卻似為他解除了先時滯留未去餘勁。
一念之間,簡崑崙才自止住了一時激動,那一口月下秋露總算沒有貿然出鞘。
看在柳蝶衣眼裡,不覺莞爾。身形略閃,向著半月軒室內飄進。簡崑崙略有遲疑,隨即跟進。
堂屋內燈盞未熄,映照著柳蝶衣憔悴形容,他卻已在正中的紅木太師椅上端正落座。
簡崑崙一言不發地向他看著,在未曾知悉他來此的目的之前,暫不置言。
柳蝶衣深邃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雷文沒有把這裡的規矩告訴你?」
「什麼規矩?」
「住在這裡的規矩!」柳蝶衣臉上顯然現出了不悅,「難道他沒有告訴你!這裡任何地方,不經專人引帶,是不能隨便走動的。」
「那只是你們的規矩!」簡崑崙冷冷一笑,「我並不是貴門弟子,大可不必遵守。」
柳蝶衣一笑道:「說得好,就算你是這裡的客人吧!客人也有客人應當遵守的規矩。」
「可惜,我也不是客人!」
說時簡崑崙已在主人對面坐下來:「說得明白一點,我只是你們的一個囚犯,一個待死的囚犯,難道不是?」
柳蝶衣仍在微微笑著:「我並沒有說過這些話!何況你現在不是好好的活著麼?」
「可是我卻並不自由,仍然在你們軟禁之中。」
「這就很不錯了!」
柳蝶衣一隻手按下了頭上的風帽,現出了披散著的一頭棕色長髮——用一根晶瑩嵌金的玉帶束著,顯示著他不同於一般常人的氣質。
接著他緩緩說道:「你的傷勢看來已經完全不礙事了,復元得很快……」
「謝謝你的掛心。」
「谷青松來過了?」
「誰是谷青松?」接著他隨即明白,點點頭說,「那位為我看傷的先生?他來過了,謝謝你。」
「這樣就好,他的醫術很好。」柳蝶衣點點頭,「尤其擅治一切疑難大症。」
「但是……」簡崑崙微微一笑,「對不起,恕我失言,好像他並不能醫治你身上的疾病,是不是?」
柳蝶衣頓不做聲。過了一會,他才微微揚了一下長長的眉毛,用著平靜的口吻說道:「你是個很細心的人,居然知道我生病了……不錯,我是病了……」
說時,他臉上浮現出一片淒涼,卻微笑著說:「但是,並不如你想像的嚴重,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
簡崑崙一笑不言。
「你不相信?」
「我沒有說!」
「你的神態已告訴了我!」
微微一頓,柳蝶衣才又接下去道:「你一定也已經知道,飲譽天下的神醫黃孔,已經被我請來這裡……」
黃孔二字一入耳裡,簡崑崙頓為之暗吃一驚。
這個人他是知道的,正是他的一帖妙藥,保住了父親當年因腿疾而惡化幾至元救的性命。父親曾不只一次地提到此人,譽為當今第一神醫妙手,想不到他竟為柳蝶衣請來這裡。那個船泊中途被迎接而來的紅衣老人,必然就是他了。
雖然如此,簡崑崙卻並不以為柳蝶衣的病勢,真的就已痊癒。這些,只憑著他對柳蝶衣的神態直覺觀察,即可測知。
然而,他卻不必當面點破。
聆聽之下,他只是點了一下頭,表示他已經知道。
柳蝶衣說:「你是一個很精明的人,竟能在短短幾天裡,看破了這附近陣勢,實在是很不容易。但是我卻要提醒你,一牆之隔的飛紅小築,你不宜再往,剛才你已經嘗到了厲害。再一次說不定你將失去性命,那個人是個瘋子,武術之高,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與之抗衡,你要特別小心,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簡崑崙點點頭說:「我會記住你的忠告,謝謝你!」
柳蝶衣湛湛目神,注視著他,緩緩說道:「你剛才說你是一個待死的囚犯。這句話卻也並非沒有道理,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沒有一個我們的敵人,能活著離開這裡……我今夜來看你,便是再一次地提醒你這句話!」
簡崑崙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還不明白!」柳蝶衣說,「那一天李七郎是心存仁厚,要不然,哼!說不定你已經死了。」
簡崑崙冷笑道:「他大可不必,如果你認為如此,我隨時與他再決一戰!」
「你會有機會的……」
柳蝶衣平靜地看著他:「如果你仍然保持目前的態度,你以為還能繼續活下去?」
簡崑崙心頭一驚,柳蝶衣的話,他還不十分清楚。
說話的柳蝶衣,卻已緩緩由位子上站起。
「自然,你如果仍要選擇與我為敵的路,你應該知道結果是什麼。」
說時,他已緩緩自位子上站起,轉身向外步出。
簡崑崙跟隨著他的腳步,來到院子。
月明如霜,四下裡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卻有陣陣花香隨著和風飄送過來。
柳蝶衣轉過身子,向他靜靜地看著,忽然冷冷一笑道:「今夜月色很好,我就領教一下你的劍吧!」
這個突然舉止,使得簡崑崙一時大為緊張,呆了一呆,頗難自己。
柳蝶衣一哂道:「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殺死我,要是你能的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拔出你的劍,給你三招的時間,三招之內我不回手,看看能奈我何?」
夜風蕭颯,長衣飄飄,柳蝶衣甚是瀟灑地笑著,其實極其自負。
簡崑崙心裡暗自吃驚,想不到對方竟然會突然有此一手……看來他口蜜腹劍,實則心懷叵測,自己不可不防。
微微遲疑了一下,簡崑崙隨即掣出了身邊長劍。
「在下遵命!前輩請出劍吧!」
「那倒不必!」柳蝶衣微笑道,「你傷勢尚未全好,我姑且讓你三分,就用這雙手吧!」
簡崑崙聆聽之下,沒有吭聲。這是他生平未曾經歷過的奇恥大辱,但是對於柳蝶衣這個風傳江湖的第一怪客,容或暫作例外。心裡正自盤算,待將如何出手,柳蝶衣已自長帔裡抖出了雙手。
「來吧,讓你三招!」足下一轉,呼然作響聲中,已到了簡崑崙右側,觀其身勢,翩若驚鴻。妙在一動即靜,看來全無形跡。
「那就得罪了!」
話聲甫落,他身子已陡然直切而進。隨著身子的前進,長劍直劃而出,閃出一道弧形銀光,由上而下直向柳蝶衣破胸而出。
這一劍,端的是一個疾字。疾如電閃星馳,唏哩作響聲中,已是白刃當胸。
柳蝶衣長眉乍軒,迎著簡崑崙奇快的劍鋒,身子滴溜一個打轉,妙在此番陣勢,不徐不疾,迎合著對方的劍尖,恰到好處。
乍看起來,明明已為對方劍鋒劈中,其實失之毫釐,便自在他轉測之間,簡崑崙的劍尖,險險乎擦著他的衣邊劃了過去。
嚴格說來,柳蝶衣的身子實在只轉動了半圈,也就是在對方劍尖幾乎已接觸到衣邊的一霎間才自轉動,如此一來,對方劍招已然發出,想要收回或是中途改變,均已不及,這般身法施展,無疑極是弄險,一般習武者萬萬不敢嘗試,但是柳蝶衣卻施展得那般從容。
隨著簡崑崙收回的劍勢,柳蝶衣身子隨即復原,一動一靜,宛似無跡。
簡崑崙明明已防到了他會有此一手,偏偏就是慢了半拍,這半拍其實彈指之間,卻也是最稱緊要的關鍵所在,劍勢既已用老,自是無能改變。一招走空,簡崑崙已在一個快轉裡,繞到了他的左側,右肩霍地向下一沉,劍身唏哩哩龍吟聲裡,發出了一片銀光。
這一招紫氣出雲,正是簡崑崙生平不傳之秘,猝然施展,真有鬼神不測之妙。
柳蝶衣唔了一聲,隨著簡崑崙迫人的劍勢,他整個身子,直似車輪般地倒捲而起。
噗嚕嚕大片衣袂聲裡,扇面兒似的就空一個打轉,其瀟灑一如孤雲白鶴,翔舞天表。
簡崑崙那麼快速的一劍,仍然未能奏功,仍然是險險乎擦著他的衣邊滑了過去。
可是,簡崑崙卻已注意及此,更厲害的第三招點天心便在這一霎施展而出,隨著他抖動的劍身,哧地逼出了一股凌人劍氣,居中一線,突地直向著柳蝶衣穿心而進。
這才是大家的出手。
柳蝶衣長眉突剔,輕叱一聲:「好!」
冷森森劍氣逼迫之下,眼看著他身子滴溜溜一個快速打轉,已自把身子錯開三尺開外。
簡崑崙心頭一寒,才覺出來,這一劍又自落空,眼看著柳蝶衣面色乍沉,蒼白的臉上,驀地罩起一片怒容。隨著他的一聲冷笑,右手突出,錚然作響聲中,已自拿住了對方冷森森的劍鋒。
簡崑崙只覺得手上一震,彷彿這口劍上驀地加諸了萬鈞巨力。透過柳蝶衣一雙手指,猝然傳遞過來。
三招既過,柳蝶衣看似已不再留情。
透過他右手的一雙鐵指,力道至為沉猛,實難相信眼前對方這個後生小輩,能夠挺受得住。
力道驟吐,長劍上唏哩哩顫抖出萬點銀芒。柳蝶衣另一隻手上的一雙鐵指,有似出巢之燕,驀地直向他雙眼上直點了過來。
兩股氣勢,俱皆威猛,簡崑崙只略有遲疑,必當濺血對方一雙鐵指之下,要不然便只有撒手丟劍之一途。
對於一個使劍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奇恥大辱之事。簡崑崙決計不甘為之,寧可濺血於對方鐵指之下,也不願兵刃失手被奪走。
眼睜睜地看著柳蝶衣的一雙手指已臨雙目,相差不及寸許,卻有兩股極尖銳的指風,利刃般透指而臨。
簡崑崙即使行動再快,也無能閃躲。若非是鬆開了手上的劍,難能有活命之機。
他卻死也不肯鬆手,全身力道,俱都貫注於右手,以至於柳蝶衣指下雖是力逾萬鈞,卻亦不能得逞。
這一霎不啻快到了極點。
眼看著柳蝶衣的一雙指尖,已觸及了他的雙瞳,簡崑崙卻絲毫也不曾放鬆手中長劍。
便在此電光石火的一霎,柳蝶衣突地停住了他霹靂驚魂的出手之勢,緊接著鬆開了拿住對方劍身的一雙手指,身勢略閃,飄出了七尺開外。
「哼!」
冷冷地哼了一聲,柳蝶衣彷彿無限驚訝,只是用光華的一雙瞳子,向對方打量著。
簡崑崙一句話也不說地向他回望著,眼睛裡雖不失驚惶神色,卻不曾有絲毫退縮之意,那一隻銀光電閃的長劍月下秋露,兀自緊緊握在手上,隨時準備著再一次展開的搏殺。
雷霆萬鈞的殺機已過去,即使像柳蝶衣這等人物,也萬難在此片刻一瞬間萌生二度殺機。
夜月如霜,照映著二人頎長的身影……很久,很久,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柳蝶衣忽然笑了一聲。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下一次也許你不會這麼幸運了!」
話聲甫落,身形倏晃,已入長廊。隨即投身於沉沉夜色之間,一如野雲振飛,來去無跡。
簡崑崙站立在原處悵惘甚久,才轉身步回。
一條人影,自身側涼亭閃身而現,翩若驚鴻地落身近前。
「簡兄且慢!」
聲音雖低,卻吐字清晰。
其實那個人,也不陌生。
簡崑崙微微一驚,後退一步:「是你……李七郎?」
「是我……」
一襲銀灰長衣,長可及地,卻在腰肢上加繫著一根金色絲絛,襯托著長身玉立的身子,愈似神姿清澈,如瓊林琪樹……只可惜這般身材,落在男兒身上,未免太那個了些……
簡崑崙甚是意外,抱拳道:「七郎兄有何見教?」
李七郎看了他一眼,略似靦腆地點頭道:「我們到亭子裡談談可好?」
說時轉身向亭,腰肢輕擰,衣袂輕振,飛鷹似地已落身亭階。身法之巧妙,幾可比美前去之柳蝶衣。
這人雖是女態十足,輕功、劍術皆屬罕見。為此,簡崑崙亦不能輕視。
隨著李七郎的回身招手,簡崑崙亦自縱身而前。
「這裡說話方便多了。」李七郎說,「更不怕外人打擾!簡兄請坐!」
簡崑崙應了一聲,就著石几一面坐下來。
李七郎必然來不甚久,適逢柳蝶衣在此,乃自隱藏不出,涼亭與住處距離甚遠,竟能不為柳蝶衣覺察,誠然大非易事。
眼前雖無燈光,但月色可人,加以久處黑暗,視覺已頗能適應。
「簡兄你的劍術高明……我差一點抵擋不住……最後的誤傷……更是問心有愧……所以特來看望……」
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才繼續又道,「還好,看來好像傷勢不重,我也就放心了……」
簡崑崙哼了一聲,一雙眸子不自禁地向對方當日劍傷處打量一眼,似乎外表看不出什麼痕跡。
李七郎一笑說:「你是奇怪我的傷勢好得這麼快?其實包紮都在裡面……谷先生說,你的劍再挺進半寸,我這條膀子可就保不住要落成殘廢,真是萬幸……」
簡崑崙說:「你太客氣了。」微微一頓,他向李七郎直視道:「足下劍勢可觀,看來那日並未施展全力,方才主人也曾說起,卻不知何以手下留情?令我百思不解,還請李兄直言明告,以釋疑懷。」
李七郎微微一怔:「你是說……柳先生也這麼……說?」
簡崑崙點頭道:「柳蝶衣說你心存仁厚……」
「柳先生……」李七郎白了他一眼,「這裡沒有人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你要千萬記住,要是給他聽見了,可就不得了。」
簡崑崙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李七郎看著他,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心裡恨他,可是……也犯不著拿生命一拼……」
停了一停,李七郎又道:「我只當那日對劍,天衣無縫,想不到仍然被他看出了破綻,承你見問,其實並不奇怪,那是因為我們之間並沒有仇恨……也就不必以死相拼……」
簡崑崙點頭道:「這麼說來,李兄你果然是心存少讓,而手下留情了?」
李七郎一時不言,卻把臉緩緩轉向一旁。
這般表情,不啻默認。
簡崑崙呆了一呆,寒聲道:「這又為什麼?」
「我不是已說過了?」李七郎倏地回過臉來:「其實你還不是一樣?就像我剛才說的,那一劍你如果再進一分,我的傷勢可就不比現在,你又是為了什麼?」
簡崑崙被他忽然一問,一時竟無以為答。頓了一頓才冷冷笑道:「那是因為,我對你還不認識,我不會貿然對一個自己還不認識的人,就下毒手傷害。」
李七郎默默注視道:「如果你認識清楚了呢?」
「那就情形不同!」簡崑崙直視著他,冷冷說道,「李兄你今夜的來意是……」
李七郎怔了一怔:「我是來看看你的傷……順便想提醒你一聲!」
「提醒些什麼?」
「那是……」
李七郎顯得一時頗不安寧的樣子,站起來,又坐下來,把一隻手支著下巴,漠漠地轉首亭外,一霎間的情緒作祟,使得他一時不知何以酬對。
這個人,簡崑崙可是太不解風情了,哪有這麼直不隆咚問人家話的?
又羞、又氣,他回過眸子來,向著簡崑崙瞟了一眼。
簡崑崙很是氣悶地看著他,真想拔腿就走。
李七郎總算開了口:「我原打算來提醒你一聲,要你小心著點……」
「小心?」
「嗯!」李七郎點了一下頭,「我預計著柳先生這兩天會來找你,要你小心戒備,心裡先有個數兒……」
「謝謝你!」簡崑崙說,「他已經來過了。」
「我看見了!」李七郎皺了一下眉,「想不到他來得這麼快,真把我嚇住了……」
簡崑崙沒有說話。
李七郎十分明亮的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動著:「你可知道他的來意?」
「這……」簡崑崙一時無以置答。
「原來他是想要殺死你的……」
「可畏……」
「可是後來他又改了!」李七郎舒展著長眉,含著笑說,「誰知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他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剛才可真是把我給嚇了一跳,只以為你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他的毒手了,可是後來……真出乎我的意外,他這個人就是這個樣,神經兮兮的,叫人捉摸不定……」
這番話出口,已不似先前之嚴謹,尤其是提及他一向所尊敬的飄香樓主人,直似彼此深知的情人口吻,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簡崑崙聽在耳朵裡,一時大為驚訝。對方這般語態表情,幾乎已純然女化。
簡崑崙幾乎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他生平閱歷不少,可是像李七郎這一型態的男人,真還是頭一次見過,聽著他的話,看著他的樣子,下意識裡,簡直全身都覺著不自在……
他可真有些坐不住了。然而這個人卻不免又引起了他的好奇,在萬花飄香這個龐大的幫派裡,他又是一個何等身份的角色?
畢竟,他還是個男人,一個渾身女態的男人,孰令致之?直覺裡,簡崑崙卻不禁又對他滋生一些同情。他不覺把移開了的眼睛,又回到這個男人身上。強制著自己本能的厭惡,試著去瞭解一個基本上完全不能接受的人。
無燈、無光,只憑月色。
或許正因為如此,李七郎才感覺到無拘無束,侃侃而談。
這裡的人,除了柳蝶衣之外,大多數的人,都是用著一種異樣的眼光去看他,去評量他,只是柳蝶衣的輕憐蜜愛支持著他的感情生命存在……柳蝶衣無異是他生命裡的唯一希望……然而,畢竟這之間,還是有相當缺陷與遺憾存在著。
簡崑崙的到來,在李七郎的現實生命裡,起了極大的震憾影響,也弄亂了他原本平靜的心潮……
簡崑崙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偏過了頭:「你是說柳蝶衣原打算對我下毒手?」
李七郎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他已讓了你三招,便可老實不客氣地對你下手了,可是他的心竟然也軟了……他原來不是這樣的……」
皺著的一雙眉毛,忽然舒展開來:「哦,是這樣的!」
兩隻白皙一如婦人的細手,輕輕一拍,李七郎像是忽然有所洞悉地說:「他是愛才!愛惜你的一身好本事、人品武功!」
簡崑崙冷冷一笑。
「你不瞭解他!」李七郎說,「外面的人都不瞭解他……」言下之意,便是只有他才最瞭解他。
簡崑崙說:「即使這樣,卻也無能改變我對他的憎恨、敵意……七郎兄,謝謝你的關心,今夜就到此為止吧!」
一面說,他隨即站起了身子。無視於李七郎的意猶未盡,他卻已自行離開。
飄香樓主人柳蝶衣忽然病發的消息,來得甚是突然!時間約莫在深夜丑時前後。知道這個消息的人極少,整個總壇,也不過三四人而已。
玉手羅剎時美嬌顯然即是這極少數的知者之一。得到消息之後,匆匆披衣而起,來到了主人下榻的飄香樓。
在鑲嵌著閃閃生光的雲石樓閣裡,柳蝶衣長衣不解地睡臥在紫檀木座的巨榻上。巨榻上鋪陳著厚厚的熊皮,雪白柔軟,乍看上去,主人的身子,就像是跌臥在大片的天鵝絨裡。那麼鬆軟柔和,以至於他整個身子,看上去絲毫也不著力道,像是跌進一方白雲裡那般輕飄。
透過晶瑩打轉的一組水晶琉璃吊燈,光亮適度,瑩瑩白光,映照著主人那一張蒼白失血的臉,長長的壽眉向正中兌擠微蹙,一頭棕色長髮,雲也似地四下散置著。絲質長襪,雲字履,俱都穿戴完好。以此猜測,主人當是病發倉猝,甚至於連解脫鞋襪的時間都來不及,便自倒在床頭。那一霎必是極其痛苦,以至於像他那般功力之人,亦難挺忍,是以眉頭深皺,長髮搖散著……可能是連起身召醫都來不及便病發昏厥了過去。
時美嬌匆匆來臨,卻不是最早來到的人。
幾個知道內情的人,顯然都到了。
李七郎、雷公公,神醫黃孔,俱先已在座,大家的表情都很沉重。
彼此一句活也不說,只是透過一雙眼睛,顯露著每個人的深切關懷……
黃孔已為他做了必要的救治,在服藥之後仍未見甦醒的情況下,破例地在他雙手脈門之處,各下了一根銀簽。
這雙銀簽遠比一般常見的銀針粗長得多,深深地扎入病人兩脈,下簽的一霎,甚至於可以感覺到病人全身的顫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51:35
看到這裡,李七郎第一個面現戚容,微微垂下頭來。
黃孔用右手食指,緊緊地掐入病人人中,柳蝶衣全身顫抖得更厲害,許久才發出了一聲冗長喘息。
聽見了這聲喘息,眾人的一顆心才似緩緩放了下來。黃孔為主人解開了外衣,回頭向在場三人看了一眼,各人心有領會,轉身背出客房,外間是主人用以待客的客房。
寬敞的客廳,錦繡羅陳,由於有了書畫的點染,華麗中不失幽雅。
眾人默默落座。時美嬌的眼睛直視向對面的雷公公,他是這裡的內務頭兒,事無鉅細,俱當唯他是問。
「什麼時候發作的?」時美嬌臉上隱隱現著愁容,「白天我跟主座還下了盤棋,那時候他還好好的,怎麼會一下子就又發作了呢?」
雷公公輕輕咳了一聲,說了一聲:「這個……」隨即把眸子轉向另一面的李七郎:「還是請七郎相公說…說吧!那時候老奴剛好不在……」
時美嬌隨即把眼睛轉向李七郎:「是怎麼回事,你可清楚?」
李七郎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子時前後,我進來向先生問安……」他臉上略顯靦腆地道,「先生那時候心裡很煩……」
「為什麼煩呢?」
「是……為了新來的那位簡先生……」
「簡先生?」時美嬌揚動了黑而濃的細長眉毛,「你說的是簡崑崙?」
「就是他……」
「簡崑崙又怎麼會惹得主座心煩呢?」
「是這樣的……」
李七郎似乎也只有實話實說了。
「我來見先生的時候,他老人家才由簡崑崙那裡轉回不久!」
「嗯!」時美嬌點點頭,「主座竟然親自去了!」
「聽先生的口氣,他老人家不但見著了簡崑崙,而且還與他動了手……」
時美嬌與雷公公俱都一驚。
李七郎緩緩說道:「聽先生說,他老人家先讓了簡崑崙三招,後來才動手,由於簡崑崙劍勢可觀,先生也不能藏私,乃得被迫施出了大力金剛神指功力,拿住了簡崑崙的劍鋒……」
時美嬌微微動容,點頭輕歎一聲:「主座也真是……這門功夫,要消耗他許多精力。黃大夫不是告誡過他,要盡量避免施展這類有耗元氣的功夫麼,他竟是忘了!」
微微搖了一下頭,她頗似置疑地看向李七郎道:「話雖如此,可是以主座的一身能耐也不至於就會為此病發,黃大夫不是保證過麼?」
雷公公點頭證實道:「不錯,老奴親耳聽見的,黃大夫當時保證說,先生的病雖未能根治,但保證在三個月內,絕不致再發……」
時美嬌點點頭,表示這話是真的,而且她當時也在場,也聽見了。
李七郎輕輕一歎說:「誰說不是?誰叫他老人家想不開,嘔氣呢?」
「嘔氣?」
「說來都怪我不好……」李七郎臉上訕訕地說,「先生對簡崑崙原來起了愛才之意,打算饒過了他,後來無意間發現了胸側的一處劍痕,頓時改了初衷……」
「劍痕?」時美嬌驚詫道,「難道說……」
「姑娘不要驚嚇!」李七郎說,「不是先生受了劍傷,而是他無意間發覺右邊胸衣,被劃開了一道寸許長短破口,這原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證明那個簡崑崙的劍術果有過人之處而已……」
時美嬌搖搖頭說:「豈止是有過人之處而已,主座身法世無其雙,簡崑崙竟能在他身上留下劍痕……自是非比尋常,怪不得主座對他會興起愛才之意了,即使為此心存警惕,改了初衷,也在情理之中……後來呢?」
李七郎說:「主座因為無意間發覺了這處劍痕,一時極感羞忿……」
這自然也應在情理之中,以柳蝶衣之自負、自大,自不甘受此侮辱,看來簡崑崙是凶多吉少了。
「他老人家因此乃自斷定,這個簡崑崙日久必為禍害,留不得,乃興出了下手殺害之意。」
時美嬌神色微異,輕輕地哦了一聲。
雷公公也為之一怔:「主座可曾下手了?」
「沒……有……」李七郎搖搖頭訥訥說道,「這件事很使主座舉棋不定,是我好言相勸,要他老人家暫息心中怒火,便在這個時候,他老人家的病便發作了……」
說到後來,聲音變得很小,臉上竟自現出了訕仙神態,卻也只是極短的一霎,便又回復了正常。
時美嬌向他注視一歇,不再多問,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了。
雷公公卻直著雙眼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主座是不輕易動氣的人,這點小事也能令他老人家……後來呢?」
「後來的情形,你也在場,還有什麼好說的?」
李七郎倏地抬起了頭,狠狠地向雷公公瞪著。
雷公公碰了個軟釘子,心裡頗不是個滋味,心裡一動。方才情形,很快地自腦中閃過。
記得驚聞主座病發的一霎,柳蝶衣其時裸程半解,分明已似就寢,當時得訊,匆匆往請神醫黃孔,容得黃大夫來到,主人竟又已穿戴整齊。若照李七郎所說,主座分明其時並未就寢,可是現場情形……
忽然,雷公公觸念到一項有關主座與七郎的傳說,頓時心頭有著了一拳似的震動,一時間為之作聲不得,只管瞪著一雙眼睛,直直向李七郎望著。
對於這位總壇的大管事,李七郎第一眼見他就討厭,總是因為平日事權不一,多有牴觸,這老兒總愛事事在主子面前爭功。開始的時候連自己的賬也不賣,後來還是柳蝶衣親自立下了規矩,一切身邊事,可由七郎便宜行事,雷老頭才不得不服輸認栽地向後面退了一步。可是表面如此,老傢伙暗裡仍不甘心,總愛在節骨眼上抽個冷子給自己不痛快,放冷箭,就像現在……
「總有一天……」李七郎狠狠地盯著面前的雷公公忖道,「老小子你要是犯在我的手裡,叫你知道七少爺我的厲害。」
雷公公哼了一聲,轉眼向身邊的時美嬌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說:「堂主的意思……」
時美嬌冰雪聰明,冷眼旁觀,早已洞悉眼前二人的一番冷戰,這種事她卻不欲介入。眼前她所擔心的是柳蝶衣的病情。
「且看黃大夫怎麼說吧!」
話聲方落,神醫黃孔已自裡面步出。三個人不約而同齊把眼睛向他掃視過去。
「怎麼樣?」
雷公公第一個忍不住站起來問。
「總算無礙……」黃孔臉色並不輕鬆地道,「已經服藥,睡了。」
時美嬌輕輕吁了口氣,站起來輕聲道:「這樣就好了,可是以後……」
黃孔向著外面看了一眼,回目三人道:「我們到外面再談吧!」
原來這裡與主人臥室距離不遠,怕是吵了他的清靜,再者,談話內容更是多有不便。
四個人移步到了另一間房子,雷公公關上了房門,眾人相繼落座。
「主座的病……」雷公公擰著一雙眉毛,極是關切的樣子。
黃孔輕輕捋了一下長鬚,清懼的臉上,顯現著一片憂容。
「這個……」他說,「這是個很奇怪特殊的病例!」
說時鼻翅開合,像是在品嗅著什麼,一雙眼睛看向時美嬌道:「姑娘可曾覺著這裡的氣味有些什麼不同麼?」
時美嬌嗅了嗅,搖搖頭說:「沒有,除了花香之外,什麼都沒有呀!」
「誰說不是?」黃孔打著濃重的皖省口音道,「我說的就是花香。」
李七郎似略鬆了口氣,甚是奇怪地道:「花香?」
黃孔微微點了一下頭:「柳先生平素太愛花了,這幾天我默察府上,到處都是花,尤其是柳先生住的這個飄香樓,更是種滿了奇花異卉,一年四季,不分日夜,總是異香撲鼻,嘿嘿……就連房子裡面,也不例外……」
眾人隨著他的手指之處,只見一盆盆盛開的鮮花,佈滿閣樓內外,五彩紛陳,各有奇艷,主人愛花成癡,眾所周知,萬花飄香、飄香樓其實無不與花有關,倒是沒有想到竟成了主人罹病之因了。
雷公公不勝駭異地看著他:「大夫您是說,主座的病是花的香味兒……」
黃孔點了一下頭:「我生平只遇過兩次這樣的病人,柳先生是第三個人……他的情形更要特別一點……這裡的花太多了……」
他說:「每一種花都有一種不同的香味,幾十幾百種湊在一起,成為一種極特殊的氣息,日夜呼吸其間,時日久長便染上了這樣的病……當然,這又與每個人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有人一點事也沒有,有人就不同了……」
黃孔的眼睛看向時美嬌,繼續說道:「柳先生愛花成性,即使在他睡榻之旁,也擺滿了花,情形就更不一樣了。」
時美嬌輕輕一歎說:「那麼依先生的意思呢?」
「第一步,先把所有的花都搬出去……柳先生居住的這個飄香樓內外,所有的花,務必清除……」
時美嬌、李七郎、雷公公聆聽之下,都不禁為之一怔,彼此對看了一眼。
說來這雖然是微不足道的一件芝麻小事,可是行起來卻頗有困難。
時美嬌點了一下頭,看向雷公公道:「就遵從先生的話去做吧?」
雷公公愣了一愣:「這個……怕是不容易……」
李七郎在一旁道:「先生愛花成癡……每日早晚,都要親自動手澆水施肥,午夜運功之後,更要遍嗅百花之後,才肯就寢,多年以來,已成了習慣,怕是一下子改不過來。」
黃孔哼了一聲道:「這就難怪了,經你這麼一說,我更斷定,柳先生的病因是與花香有關了……這些花務必要盡快撤除,否則只怕他的性命萬難保全。」
時美嬌點點頭:「為了主座的身子,自當遵從,先生請放寬心。」
黃孔歎了口氣道:「柳先生愛花成性,這些奇花異草,多數中原少見,晨夕流連其間,感染極深,方纔我觀察他的脈象、舌苔,再察看他的血色,很懷疑他已有輕度的中毒現象……治療起來,煞費周章,除了定時服藥、扎針之外,還有許多戒律,尤需要嚴格遵守……」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訥訥說道,「請問柳夫人是否也在這裡?」
眾人不由互看一眼,暫不出聲。
雷公公輕輕咳了一聲,「不……不在,主座夫人多年前即已仙離……」
「哦。」黃孔頗似有些意外的樣子,「那麼,目前身邊有幾位如夫人侍候?」
「沒有……」雷公公說,「一位都沒有……」
黃孔聆聽之下,微微怔了一怔,才自點了一下頭。
李七郎一直垂首不語,至此才緩緩抬起頭來:「黃大夫,先生的病……」
「目前服藥與扎針之後,算是暫時穩住了,且待天亮前後再服下一帖藥,才可行動自如……到時候再說吧!」
說時站身而起,看向雷公公道:「有勞總管跟我來一趟,有些丸散需要當面交代清楚。」
雷公公應了一聲,隨著他一同步出。
轉出了眼前花徑,踏上長廊。
「有件事情,方才不便出口,」黃孔站住了腳,看向身邊的雷公公道,「柳先生病發之時,總管可在身邊?」
「這……」雷公公呆了一呆,「有什麼不對麼?」
「恕我直言,」黃孔道,「貴主上的病情,不宜行房,且需力戒!」
雷公公怔了一怔道,「方纔已告訴了你,敝主上如今是獨身居住,並無妻妾……」
「這就奇了……」
黃孔緩緩地向前踱了幾步,一隻手捋鬍子,回過頭看向雷公公道:「那麼又是誰侍候柳先生身邊呢?」
「是李少君……」
「李少君?」
「就是剛才那個少年!」雷公公前進了一步,壓低了聲音說,「難道……」
黃孔輕輕「嗯」了一聲,自語道:「這就是了……」
「這……又是怎麼回事?」
雷公公滿臉詫異地打量著他,恨恨地道:「我早就看出來這小子邪門兒……」
黃孔看了他一眼,微微搖了一下頭:「事情還沒有準兒,老管事你務必嘴上留神,不可聲張!」
「可……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黃孔搖搖頭,終是礙難出口,頓了一下道:「再說吧,我們走吧!」
時美嬌、李七郎親自動手,將室內盆花移向院裡。
打量著滿院奇花,時美嬌幽幽一歎說:「可惜了這麼多花啊……主座為此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時間,才由各處名山勝境移植過來,一朝砍伐遺棄,真是太可惜了,他老人家怕是不會答應呢!」
李七郎正將一具景泰藍盆景雙手搬出,諦聽下站住腳步道:「誰說不是?只是為了先生的病體,就顧不了這麼多了……」
一面說,隨將手上這盆放下,只覺出右面後肩頗有不適,敢情前此與簡崑崙對抗,雙方各負輕傷,傷勢並未痊癒。
時美嬌卻已注意到了。
「你的傷還沒有好?」
李七郎尷尬一笑說:「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原來你也知道了?」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說:「這裡的什麼事情,又能瞞得了我?」杏目微轉,她試探性地道:「這個簡崑崙,他的武功如何?」
李七郎說:「很……好……」隨即向時美嬌注視過去。
時美嬌微微笑了一下,緩緩說道:「也許主座說得不錯,簡崑崙這個人留不得……」
「為什麼?」
李七郎臉上頗似一驚。
時美嬌冷冷說道:「這個人極有心思,卻又喜怒不形於色……眼前固然不足為畏,怕是有一天終成大害……」
「不會!」李七郎搖搖頭說,「我看還不至於吧!」
時美嬌說:「眼前當然不會,以後可就難說……當初主座要我把他帶來總壇,我就覺著有些不對,主座既然也警覺到了不妥,我看不如……」
李七郎呆了一呆:「姑娘也這麼認為?」
「難道你不以為然?」
時美嬌深邃的目光,真似要刺透到他心裡。
李七郎微微一笑:「堂堂萬花飄香,若是連一個後生小輩也容不下,事傳江湖,豈不令人失笑?這件事我以為切切不可。不過,這是我分外之事,主座怎麼決定,自當遵行。」
時美嬌一笑,微微點頭道:「我以為主座凡事都聽從於你,難道不是?」
李七郎聆聽之下,長眉倏地一挑,神色間大不自然。
時美嬌在萬花飄香身尊位高,屬於最高階層的有限幾個人物之一,自不比雷公公那般可以隨意頂撞。
李七郎雖是心有不悅,卻也不思發作。微微一笑,他說:「主座明察秋毫,心細如髮,凡事皆有主見,區區在下,有何德能?何敢造次,時堂主你是在說笑話了。」
時美嬌一雙眼睛,並沒有離開他的臉,這一霎,更是體察入微,先見他目露凶芒,只以為他要發作,轉瞬間,竟然又變了一副笑臉,可見是一城府極深之人,萬萬不可輕視。
老實說,此人的身世,來龍去脈,時美嬌自忖並不深知,偏偏他為主座所恩信,闢為專寵,日久天長,乃自傳出了許多風言風語,甚是不堪入耳。他的武功本來就好,自得柳氏青睞之後,更由此得了許多傳授。據說他心狠手辣,在主座直接指使之下,殺人如麻,成為柳氏身邊最詭秘的一個殺人特使,正為如此,萬花飄香各堂職司,對他俱心存深戒,敬鬼神而遠之。
時美嬌剔透伶俐,多麼聰明的一個人,對李七郎自不會輕易得罪,可是她對柳蝶衣以及本門的忠心卻是不可置疑,李七郎膽敢在這兩方面,少有僭越,情形可就大有不同,畢竟飛花堂在本門實力巨大,有其一定影響,較李七郎之單憑主座恩寵,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李七郎對這一點很明白,心裡有數,正因為這樣,在她面前,也不必逞一時口舌之快了。
「主座最近身子不好,這件事尚不為本門大多數人所知道,如果一旦有了走漏,難免影響人心,當前之急.第一便是要他老人家身子早日復元。」
時美嬌微微頓住話頭,向他瞧了一眼,繼續說道:「七郎兄你的責任重大,卻要好好看護,防患未然呢!」
李七郎點點頭說:「這個自然……」
時美嬌看著他說:「我奉主座差遣,一二日內,即將遠行,這件事你可知道?」
李七郎吟哦著未曾做答。
「你不會不知道!」時美嬌微微一笑,「說來還應該謝謝你的保薦之功呢!」
李七郎只得點頭道:「姑娘既已知道,我也樂意直說,其實這也正是先生自己的意思,我不過隨聲附和而已!」
時美嬌妙目微轉,漠漠含笑道:「我可真要謝謝你的隨聲附和!」
說到這裡,她抬頭向著天上月亮看了一眼,冷冷哼了一聲,想到了此行的艱巨,以及責任重大,心裡不無忐忑。
蟲聲唧唧,萬籟俱寂。
柳蝶衣沉睡未醒,時美嬌急於要知道他的病情發展,暫時還不能離開,因而竟與李七郎有了這番邂逅,倒是始料未及。
這兩年來,萬花飄香各壇職司,私下裡,對於李七郎這個人,風言風語,頗多不滿,認為主座柳蝶衣對他的言聽計從,一意眷顧,極是不智,其中更牽涉到許多難以求證的臆測,對於柳蝶衣的盛譽,尤其具有不利影響。時美嬌自是早有所察,趁著這次回來的機會,能夠進一步地有所瞭解,乃得犯顏直諫,即使為此遭致主座的不悅,也在所不計。
還是小小女孩子的時候,即為柳蝶衣的迷人風采所吸引,其時他早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說不上是一種什麼感觸,什麼原因,直到此刻,她心裡仍然對這個足以當得自己父親年齡的人,心存眷戀,這便是為什麼她至今還是獨身未嫁,也是她為什麼一直竭忠竭力地為萬花飄香而效力,不思他去的原因……
面前的這個人,容或是多面而複雜的,即以武功而論,亦不較自己少許。
時美嬌深邃的眼睛,雖說在光度不強的月色裡,亦不曾忘記對他的觀察,即便在這一霎短暫時機。有時候對一個人的瞭解,只在關鍵數言而已。談話的內容,採取迂迴漸進的方式。
這位在萬花飄香有著舉足輕重勢力,人稱玉手羅剎的美人兒,很少在人前發牢騷,今夜卻是有些例外。
幽幽地發出了一聲輕歎,她說:「我在萬花飄香,已經近十年了……承蒙主座的賞識,從剛開始的一名小小實習弟子直到今天的一堂堂主,主座對我稱得上恩重如山,我也就矢志不貳,死心塌地的一心報效下去……」
時有小風,月色如霜。洋溢飄蕩著滿園花香,馥郁清芬,籠罩了眼前的一切。面對著的兩個人,都似披著一襲神秘的外衣。
「你知道嗎!」時美嬌說,「主座一直對我信任有加,每一次他吩附我的任務,我總沒有令他失望,這一次我卻有點擔心了……」
李七郎微微一笑,只是聽著。
時美嬌說:「你知道,主座為什麼要挑上我?」
「那是因為姑娘能力過人!」李七郎緩緩地說,「正如姑娘方纔所說,因為你每一次都能完成任務。這一次當然也不會例外,先生對你一向最具信心,他說,『什麼事只要時美嬌出場,都能完美無缺,這件事只有她才不會讓我失望!』」
時美嬌側過臉來說:「主座是這麼說的麼?」
「當然是!」
「那我也只有……」
說時,她忽然站起了身子,意外地卻瞧見了柳蝶衣房裡亮起了燈光。
「啊!主座醒了……」
神醫黃孔先一步,已來到了柳蝶衣的寢閣。
時美嬌、李七郎只得在室外靜候。
雷公公也在座,見了二人含笑起身道:「二位但放寬心,主座已經不礙事了!」
「你怎麼知道?」李七郎冷漠地看著他。
雷公公說:「黃先生這麼說的,主座的臉色很好,說是肚子餓了,黃先生正在進一步為他老人家診治……」
時美嬌點了一下頭:「這就好了……」
雷公公說:「老奴已傳下話去,要廚房為他老人家準備了燕窩粥,只等著黃先生吩咐,便可隨時送上。」
李七郎道:「這些事就不勞你費心了,先生的飲食一向由我負責,我會為他老人家張羅一切……」
說罷站起待行,時美嬌卻喚住他道:「算了……他既已準備了,何必多此一舉?」
李七郎站住了腳,頗不樂意地又坐了下來。
雷公公嘿嘿笑了兩聲,頗具城府地打量著面前的李七郎:「這裡上下,一向都由老夫負責打點,少君未來之前,先生的一切起居飲饌,也都由我負責,一向相安無事……」
「雷公公,你就少說兩句吧!」時美嬌忽然發覺到二人的針鋒相對,忙即出言制止,但是李七郎卻已聽在耳裡,一時勃然變色,霍地由位子上站起。
「你……」
他總算壓住了這口氣,未曾大肆發作,冷冷一笑,隨即又坐了下來。
便在這時,房門開啟,黃孔由裡面緩緩步出。
眾人目光不由自主皆向他注視過去。
「已經不礙事了!」黃孔微微含笑道,「柳先生有話要向二位關照……」
李七郎、時美嬌聆聽之下,一併由位子上站起。
黃孔眼睛卻轉向時美嬌道:「柳先生囑咐,請時姑娘一人先進去一下……」
李七郎呆了一呆,只得緩緩落座。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便自向內步入。
黃孔這才轉向一旁的雷公公道,「柳先生可以進食了,請去準備吧!」
雷公公應了一聲,轉身步出。
黃孔向著李七郎略一欠身,亦即步出。
為要繼續觀察柳蝶衣的病勢發展,他還不能離開,便在柳蝶衣下榻的飄香樓辟室暫居。
時美嬌姍姍來到了柳蝶衣的床邊,打量著這個唯一能夠驅使自己矢志效忠不貳的主人——柳蝶衣。看來他病後憔悴的瞼,一時心中慼慼。
她卻仍然做出一副笑容道:「黃大夫告訴我說,主座的病勢已經穩住,已經不礙事了。」
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輕輕哼了一聲:「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很好,我正有話要關照你,你坐下!」
時美嬌趨前數步,在他床邊的位子上坐下來。這才發覺到柳蝶衣直睡的長軀,仍自插有一組細長的金針——約莫有十枚之多。這些細長的金針,每一枚都約有半尺長短,一頭燃著艾灸,散發著極為細微的淡淡輕煙。
由於柳蝶衣身上所著為一襲金色絲質軟袍,幾與金針一色,如非仔細辨認,簡直認它不出。
這一組十枚金針,必然有奇妙的醫療神效,使得柳蝶衣乃能度過了危險時刻,不再昏睡不醒,以他內功之精湛,只要不再昏迷,幾乎難以想像,還能有什麼樣的疾病,能夠對他構成傷害?
「主座一生愛花……想不到竟然因花致病……」時美嬌淡淡地笑道,「我們已遵從了黃先生的指示,暫時把飄香樓裡的各樣盆景,移了出去。黃先生還指示說,即使是外面的花,也要移動……」
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了。
黃孔已經告訴了他罹病的一切,柳蝶衣必然已經知悉,只是眼前他卻無意在時美嬌面前討論這些。
這個人抑制力極強,主見亦深,凡是他所認定的事,極難改變。
「別為我的身子掛心……一點也不要緊,過幾天就好了!」他說,「重要的是,我所交代你要完成的任務……」
時美嬌轉動了一下眼睛:「主座指的是永歷帝……這件事?」
柳蝶衣點了一下頭:「不錯,我原來打算要燕堂主親自出馬去辦這件事的,後來想了一下,也許你比較更為合適……」
燕堂主即金葉堂堂主金羽燕雲青,這金葉堂與時美嬌所屬的飛花堂,共為萬花飄香兩大支柱,合稱金花二堂,不用說極為柳蝶衣所器重,亦為本門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之一。
時美嬌微微笑了一下,雖然她對這件事一開始即感到壓力沉重,缺乏自信,然在柳蝶衣面前,她卻不願意有絲毫的顯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55:53
一個人被另一個人賞識而委以重任,自然有其根深蒂固的理由,柳蝶衣之所以這麼決定,自然有他的道理,時美嬌的任務,只是去執行而已。
「主座對我真是信任有加……我當盡力完成,不使您失望……」
這幾句話,果然使得柳蝶衣神情一振,為之眉開眼笑。
「好極了,我就知道,什麼事你都不會使我失望的……」
一霎間他眸子裡閃耀著亮光:「你應該知道,這件事與我們未來的發展有極大關係……當然,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你所面臨的敵人極多,稍一不慎,就將為敵人所乘,你要特別小心……我會著人在暗中對你支援,用人用錢都無需顧慮,總之,一定要把這個人給帶過來。」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你放心吧……我會的……」
看著柳蝶衣憔悴的臉,已呈微白的兩鬢,時美嬌心裡有一種難以訴說的感觸,多少年以來,從她還是小小孩提的時候,就為這人的神仙風采所吸引,這麼多年了,她已由當年的小女孩,一變而為今天的婷婷少女,甚至於也已超過了少女這個年齡的限制,而是一個十足成熟的女人了。可是,這個人的影子,依然根深蒂固地聳立在她心裡,較之當年並無少變,只是多了一份少女時期的失落感傷而已……
似乎柳蝶衣早已窺穿了她心裡的隱秘,每一次當他用著那樣特殊的眼光,向她注視時,事實上已等於是在向此女加以溫順的愛撫,每一回也都能收到奇妙的效果……
然而,今天卻使他微微覺著有些意外,那是因為時美嬌眼睛裡的光采,竟不再像往常一樣的單純,除了濃郁的感情之外,竟然多了一份錯綜的懸疑,那卻是詭異莫測的……
柳蝶衣深湛的目光再一次向她注視時,後者已似微微有所接觸,緩緩地把頭低了下來。
「怎麼了?」柳蝶衣平靜地看著她說,「有什麼心事?」
時美嬌微微地搖了一下頭,一下子似乎連耳根子都紅了。平日應是多麼能言善道,只有在他面前,每一回都像小孩子一樣的羞澀與兢顫。
「我……我只是擔心您的身子……」
半天,她才囁嚅地說了這幾個字,頭垂得更低了。
柳蝶衣莞爾地笑了:「原來為了這個,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麼?」柳蝶衣湛湛目神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你抬起頭來,看著我!」
時美嬌應了一聲,緩緩地抬起了頭。然而,她的眼睛與對方那雙眸子方一接觸,即情不自禁地又移開了,似乎就像是與對方這麼近距離坐著,也有一種強烈地壓迫感覺,情不自禁地,她便站起來,緩緩走向窗前。
「人家都說,人家都……說……不……我自己也瞧出來了……」
時美嬌囁嚅地說著,簡直不敢回頭向柳蝶衣看上一眼。
「瞧出來什麼了?」
「您……」忽然她回過身子來:「您不能再寵著他了!」
「是……誰?」
「李……七郎……」
「七郎他怎麼了?」
「他……」時美嬌囁嚅說道,「外面都在傳說……說您……話不好聽……」
時美嬌的聲音都抖了:「這對您的名聲很……不好……」
「我知道……」柳蝶衣微微閉起了眼睛,「何必計較這些?」
「不……」時美嬌身子都抖了,「主座……這太不值得了,難道這……是真的?」
「你也這麼想?」
柳蝶衣的眼睛就像是兩把利劍。這般目光之下,時美嬌先時犯顏直諫的勇氣,終於萎縮下來。
「我……當然不相信……可是……」
「別再多說了!」柳蝶衣臉上頗有不耐,「李七郎深遭人忌,我都知道,他雖然不是我們正式的成員,可是這些年以來,卻為我們做了很多傑出的事,這些卻不是大家所知道的,甚至於連你也不十分清楚。」
「我知道!」時美嬌微微一頓說,「我只是擔心主座您的身子……」
臉上做了一個十分詫異的表情,終至什麼也沒有說,時美嬌說了這句話,更是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隨即把眼睛移向一旁。
這件事情便似到此為止了。
時美嬌再向柳蝶衣注視過去時,後者已換了一副表情,卻又似另有所思。
「有件事情,在你走以前,需要你為我完成。」
顯然是又有了新的命令了。
時美嬌呆了一呆:「什麼事?」
「要你去殺一個人!」
「誰?」
「簡崑崙!」
時美嬌頓時為之一驚,臉上一時現出了驚詫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又回復了原來的鎮靜。
「主座要殺死他?」
「嗯!」柳蝶衣在枕上點了一下頭。
「為……什麼?」
時美嬌感到很奇怪,如果當日要她殺死簡崑崙,一點也不奇怪,今天再要她下手,顯然就含有非常的意義,特別是在她以為柳蝶衣已打算把簡崑崙收為己用之後,忽然間卻又竟然有了如此轉變。
柳蝶衣搖搖頭,沒有多說。
他是說不出口的,以他的聲望、自負,目空一切,要他親自說出來怕一個人,特別是對方還是一個後生小輩,這句話無論如何是難以啟齒。好在,他一向自負慣了,他的話當然也就是命令,要殺准就殺准,只吩咐一聲就夠,用不著說原因。
時美嬌其實也已知道是什麼原因。剛對李七郎已有透露,只是想進一步證實而已,柳蝶衣不欲多說,或許存心在維護他高高在上的尊嚴,因為就時美嬌所知,這個天底下,確實還不曾有過一個人,在他心底被認為對自己構成威脅過,要他親口說出來殺死簡崑崙,為絕後患,這樣的話,對他來說是很困難的。
「什麼時候?」
「越快越好!」
柳蝶衣臉上才似有了一些喜悅。
透過他詭秘的眼神,像是涵蓄著某種試探,也許指明了要時美嬌下手去殺簡崑崙這樣一個人,正是對她是否忠貞的測驗。
時美嬌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最遲明天子夜以前,我會做好這件事情。」
卻在這時,門扉輕叩,傳過來李七郎的聲音:「燕窩粥送來了……」
「來……」柳蝶衣說,「是七郎?你們都進來吧……」
看來他像是很餓了。
房門開啟,進來了三個人。李七郎、雷公公以及專為送飯的侯三兒。
侯三兒也像這裡其它的小廝一樣,穿著件寬鬆的藍色長衣,戴著黑色氈帽,帽簷低低的,似乎遮住了他的眉毛。他是被指定專為侍候柳蝶衣的四個小伙子之一,負責每晚柳蝶衣的飲食打點,不用說,他也是經過特別指定,能夠自由通行飄香樓的少數人之一,人很老實,也很聰明。
李七郎正自為著柳蝶衣約談時美嬌過久,而有所納悶,乍然看見送食的侯三兒來了,自是喜出望外,立刻叩門請示,柳蝶衣這一霎興頭頗高,便叫他們都進來了。
侯三兒不敢向床上的主座多看一眼,只把長方形的漆木食盒,恭敬地放置幾上打開來,由裡面雙手捧出了熱騰騰的燕窩粥來。
李七郎卻由他手裡轉接過來,進前侍餐。
房間裡光線不足,大家的視線,顯然只是集中在柳蝶衣一人身上而已,侯三兒恰立在床角那邊暗影角落裡。自然,誰也不會去注意他。他卻爆出冷門地來了一手驚人之筆。
隨著他彎腰直起的身子,一口長劍,幾乎毫無聲息地已指向柳蝶衣的咽喉。
顯然早已經過一番事先用心。劍身上塗滿了墨,以至於出劍的一剎那,非但沒有響聲,更無刺目白光。
總是導因於柳蝶衣的全身動彈不得,加以侯三兒的靈巧劍技,才至於在滿室高手環伺之下,從容得手。
柳蝶衣似乎在對方出劍的一霎,已自有所覺,倏地睜大了眼睛,對方的鋒利劍尖,恰於這時已指向他的咽喉。
持劍人功力了得,這一劍原本可以直穿而進!柳蝶衣縱使有蓋世神功,驚天劍技,也無能為力,勢將濺血對方劍下。
卻是對方別有居心,或是心存仁厚,總之,就在掌中長劍,幾乎已貫穿對方頸項的一剎那間,忽然停住。凌人的劍氣,使得床上的柳蝶衣身子起了一陣戰慄。特別是咽喉部位的強力刺痛,使得他由不住發出了急促的咳聲。
這一瞬,無疑是全室震驚。
李七郎、時美嬌、雷公公,俱都近在咫尺,當此突變的剎那不約而同以雷霆萬鉤之勢向前欺近過來,只是卻仍然慢了一步。那人的劍早已指向柳蝶衣的咽喉。
「侯三兒!你瘋啦?」
出聲喝呼的是雷公公,一瞬間的巨變,把他嚇傻,怎麼也沒有想到平日恭順老實的侯三兒會做出這等有異倫常的事?
然而,緊接著他們俱都發覺了有異,問題是,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侯三兒。隨著這人左手揭處,摘下了頭上的氈帽,才自現出了他的原形——簡崑崙。
簡崑崙的本來面目方自出現,在場各人無不大吃一驚。
然而除了極大震驚之外,卻是一無可為,甚至於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那是因為主座柳蝶衣的一條性命,已在對方掌握之中,稍有不慎,後果不想可知。
時美嬌、李七郎、雷公公幾乎都愣住了,三雙眼睛涵蓄著無比的驚愕,直直地向對方瞪著,俱不知下一步的結局如何……
簡崑崙果真在此一霎,推出長劍,柳蝶衣即使功力再高,也萬無活理。所幸,他還沒有這麼做,顫動的劍身,逼發著緩緩冷意,雖未出劍,卻能意會著凝聚的功力可觀。柳蝶衣那等造詣之人,亦不敢冷漠視之。
「是……你……」柳蝶衣總算由驚慌裡,回復了原來的鎮定,「你的膽子不小……」
「這句話現在應該由我來說!」簡崑崙無視於身側的三個大敵,專注於床上的柳蝶衣,冷冷地說道,「應該是你的膽子不小,柳蝶衣,你可曾想到,有此一招?」
時美嬌在一旁冷冷說道:「這麼做,對你顯然是不利的,我以為,如果你夠聰明的話,最好把劍先收起來,有話慢慢地說……」
李七郎哼了一聲,細著聲音說:「難道你忘了,你這條命是怎麼保全的?先生要是有意殺你,你還能活到現在嗎?」
「你……小子是怎麼進來的?」雷公公氣極敗壞地說,一張臉都漲成了豬肝顏色。
其實這也正是眼前每一個人心裡所想的,簡崑崙怎麼能識透飄香樓詭異玄奇的陣式,乃得從容進出?這無異是在場每個人心裡的疑團問號。
「這就是我的秘密了!」
簡崑崙凌厲的眼神,狠狠地向雷公公瞟了一眼,又回復到柳蝶衣身上。
柳蝶衣唇角,甚至於泛出了一絲冷笑,像他這樣功力蓋世,智慧超人,自負極高的人,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也會落到了如此下場,有一天,生命竟然也會操在了別人手上,真正是不可思議的離奇之事。他分明不願再向對方看上一眼,便自垂下了目光,等候著對方無情的一劍。
只是那一劍卻遲遲不來。
他便又睜開了眼睛,無巧不巧,正與簡崑崙深邃的眼神接觸到一塊。
柳蝶衣幾乎憤怒了。
「怎麼,想叫我開口求饒,你是休想……」
簡崑崙微微怔了一怔,點點頭說:「你無愧是一方之雄,如此氣勢,令人佩服,昨夜你劍下留情,饒我不死,今下拉平,誰也不再欠誰,往後咱們走著瞧吧!」
話聲出口,長劍突收,錚然作響裡,已落入鞘中。
在此之前,他早已做了必要勘查,長劍猝收,身子毫不遲移,旋如疾風,已自躍身而起,隨著他猝然騰起的身勢,嘩啦碎響聲裡,整扇窗戶,片碎星飛,已遁身窗外。
這番舉止,變發突然,更令人大生意外。
或許震動於對方的劍下留情,更不知柳蝶衣的心裡打算如何,三個人眼睜睜地看著他脫身窗外,卻於對方脫身之後的瞬息之間才自轉過念來。
雷公公第一個按捺不住,首先騰身而起,呼一聲,縱身而來。
簡崑崙早就為他預備下了——一掌雪亮的銀丸。隨著雷公公落下的身子,有如銀雨一片,滿天花雨般,直向著他身上力卷而出。
雷公公身形未下,尤其是這一霎,東南西北都還沒分清楚,對方暗器已彌天蓋地而來,饒他是一等一的高手,目睹之下,也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雙袖乍分,施出飛袖功力,劈啪作響裡,做兩下拂出,也只能護住頭臉等緊要所在。一時間,銀光燦然,下軀各處,連著數丸,雖說是力道分散,卻也功力可觀。只疼得雷老頭全身打顫,雙腿發軟,膝蓋屈處,撲通坐倒地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56:11
暗器出手,身形猝起。一股輕煙般的瀟灑,簡崑崙已脫身尋丈開外。這陣勢已難他不住,緊接著身形連閃,已沒入暗處。
雷公公怒叱一聲,掙扎著再一次躍身而起,總算沒有倒下來,卻疼得臉色發青,雙膝連顫。
人影猝閃,時美嬌已當前而立。
「他……那邊跑了!」
雷公公連疼帶氣,聲音都抖了,手指著簡崑崙脫身之處。
「他逃不了的!雷公公,你鳴鐘示眾!」
話聲出口,時美嬌已彩鳳般地掠身而起,直循著簡崑崙遁身之處追了下去。
像是一聲迅雷般地傳開了。
飄香樓的警鐘噹噹響起!一連七聲快響。強力的捕緝訊號已傳達出去。
極短的一瞬間,各職司弟子已紛紛出動,披掛上陣。
這裡地勢開闊,廣廈連雲,樓與樓路與路之間,俱有一定通道隘口,緊急命令一經頒發,第一要務,便是這些通道隘口,立時由專人把守封鎖。
立身於高處,向下盱衡,萬花飄香總壇所在,果然氣勢非凡,隨著鐘聲之後的片刻,各處燈火,已相繼亮起,尤其是用以貫串中樞神經所在的那一道迂迴長廊,在原有的稀落串燈之間,各加紅燈一盞,乍看之下,像極了一條碩大無朋、首尾伸展的巨大蜈蚣。
簡崑崙在一連闖過七處關隘之後,暫時定下心神,臨風小坐,要頭腦冷靜一下,然後盤算著下一步當行之路。
眼前情勢,已是十分明顯,不成功,便成仁。形勢發展至此,他只能竭盡所能,勢必非要脫身而出,否則,一旦再度落身敵手,可就萬無活理。
盤坐在高起的一嶺土丘之上,丘上有亭,四下裡花團錦簇,儘是各色雜花,這裡顯然已是萬花飄香的心臟所在,像這樣的凸起花山,數一數共有五座之多,山上各聳一亭,亭式各別,竟是不同姿態的五隻金鳳,隱隱顯示著五鳳朝儀的吉象。
簡崑崙把整個陣勢約莫弄通,也不過是近一二日之事,卻需一再推敲,反覆深思,否則貿然行走,一步之失,後果堪憂。他其實內心不無遺憾,那是因為臨走之前未能再見二先生這個至情中人一面,二先生所答允傳授他的神秘武功,也只能期待來日了。
時機一瞬即失,他確定眼前是他最佳的逃走時機,似乎已有所感觸,使他意識到柳蝶衣終將容他不得,即將要對他施以辣手,這才促使他萌生先下手為強的動機,卻是料想不到,俟到病榻出劍的一霎,竟然坐失良機,平白地放過了他。
這一霎回想起來,簡崑崙胸懷坦蕩,並無遺憾。今日一別,再見面時,雙方當是無所不用其極。
其實眼前已是如此,若是時美嬌或是對方陣營內的任何一人,此刻相逢,也必當再不留情,以死相拼,姑以時美嬌或李七郎二者而論俱曾有過一念之仁,驀地翻臉為仇,白刃相加,總是尷尬之事,至於今日之後,情形便自不同。
簡崑崙把染滿黑墨的月下秋露,緊緊握在手上,眼睛裡已瞧見兩條快速人影,正向山崗鳳亭登臨。
二人身著寬敞的紅色號衣,身材高大,腳下極快,顯然對此一帶地勢早已熟悉,轉瞬之間已來到了近前。
來人一個黑粗精壯,手持鋸形大刀,一個高頎細長,手掄鋼槍。
雖說是對方陣營內不足當一面之雄的人物,既能在柳蝶衣下榻的總壇當差,可就絕非一般尋常身手。
簡崑崙決計要闖出重圍,便不能手下留情。眼前二人的來到,迫使他勢將出手一搏,一經盤算妥當,便不再遲疑。
兩名紅衣漢子,一口氣來到亭子前側,當前的黑壯漢子,忽然發現到簡崑崙就在眼前,不由得吃了一驚,頓時停下腳步。
「誰?」
喝叱未完,簡崑崙已陡地飄身而近。黑壯漢子忽地覺出不妙,鋸齒刀飛掄而起,嘴裡怪叫一聲,刀光一片,直向簡崑崙迎面猛劈下來。這一手原在簡崑崙意念之中,長劍倏地翻起,其勢絕快。叮!劍尖觸及刀身,莫謂力道不大,其實功力極猛。
黑壯漢子那麼沉實的刀身,竟然為此一點之力,忽悠悠向邊側蕩起。正是簡崑崙所預期,腳下再不遲疑,倏地向前踏進一步,掌中劍快到無聲無息,電光石火般已自紮了過去。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黑壯漢子簡直連東南西北還沒有認清,已吃對方染滿黑墨的劍身,刺進了左面胸膛。
雖說是性命相搏,到底雙方並無深仇大怨。這一劍,簡崑崙真力內聚,隨著劍身的投刺,於千鈞一髮之際,避開了對方的心臟要害,隨著長劍的拔出,一股血箭怒射而出,緊跟著簡崑崙拍出的一隻左掌,正中其當心穴道。
這一掌,有分寸,一來止住了對方的流血,再者可使對方不再出聲,便自那麼雙眼一閉,直挺挺地向後直躺了下來。
簡崑崙身勢既已發動,更不少緩須臾,緊接著向左側一個快速閃動,便迎向了另一個手持鋼槍的漢子。
這人在萬花飄香總壇,倒也小有聲名,姓戚名楓,人稱左手快槍,原在金葉堂堂主燕雲青手下當差,甚是得力,後來為燕氏保薦,乃得調來總壇效力,來了也不過半年,想不到一上來便會碰見了如此厲害的對頭。
雙方一經照面,戚楓冷叱一聲,手上鋼槍映著一天星月,劃出了一彎寒光直向簡崑崙背後撩去。原來那鋼槍長不過二尺左右,通體為純鋼打製,亮燦如銀,前尖後圓,約有雞卵般粗細,卻在槍尾一側,多出個拐子,用以持手,尖端部位,更有一根飛出來的倒刺,狀如蝦須,其利如劍,亦可當鉤施展。
戚楓因見同伴一上來,即為對方擺平地上,情知厲害,左手鋼槍一經遞出,其實是虛張聲勢,緊接著就地一滾,已翻出了丈許開外,右手已自囊中,摸出了口笛,嘟!吹了一聲。
其時簡崑崙早已自側面襲來。隨著他的落身勢子,掌中長劍已自揮落直下,戚楓迎槍招架,噹啷一聲,力道至猛,那一截槍上鋼刺,竟為對方寶劍削落,頓時大吃一驚。
原來簡崑崙手上所持的那口月下秋露,本是神兵利器,有削金斷玉之利,更何況這一霎的劍氣內充。
戚楓乍然發覺不妙,再欲抽手,已是不及,隨著劍勢的下落,鋼槍上火星四迸,連著威楓那只持槍的左手,帶同一截槍把,一併俱為切落下來。
「啊喲……」只疼得戚楓在地上打了個滾。
簡崑崙身勢乍起,起落之間,快若飄風,已閃到了他身前,左掌輕吐,沉實的掌風,已擊中他的志堂穴上,戚楓上身還不及坐起,便似麵條兒般再一次躺下來,當場昏死了過去。
迅雷不及掩耳地快速出手,一連制伏了二人,簡崑崙身子不敢稍停,霍地拔地而起,直向丘下快速縱落。
可是戚楓所發出的那聲急哨,已生了效果,人影交晃中,四五條快速身形,倏起倏落,直向眼前集中過來。
簡崑崙心中一驚,他雖然自信已通解眼前陣式,應可進出陣外,只是這裡高手如雲,姑不論時美嬌、李七郎那般身手,即如次一等的角色如海客劉青、玉彈金弓馬福全者流,出現一二,自己便休想脫身。
目睹著一干人影的快速向眼前集中,簡崑崙雖是余勇可賈,亦不敢以身相犯。
當下身子向左面一個快閃,隱身於一幢太湖石後,即見眾人起落跳躍,一陣風也似的,已向他先時棲身的鳳亭簇擁過去。
簡崑崙歎了一聲,好險。哪裡敢少緩須臾?即刻現身,混身於當前陣勢之中。
幾日來的靜思,已使他略窺陣中堂奧,按著事先的小心求證,左閃右縱,身軀連連搖晃,像是喝多了酒的醉客,一徑沒入黑暗之中。
耳邊上響著吱吱連聲哨音,以及遠方當當示警的鐘聲,當是亭子邊為自己所制伏的兩個人,已為對方所發現,大舉的緝捕行動,隨即展開。
簡崑崙週身是膽,既不能再圖眼前逗留,便只得快速脫離……偏偏是欲速不達,眼前陣腳極是繞腿,不得不耐下性子,小心摸索。
驀地面前燈光大作,一行三人陣勢,倏地在眼前展開。
燈光閃爍,一人背插長燈,居中而立,身側左右,各有一人,三人皆身穿鮮紅號衣。
正中那人,身高體大,活似一個門神,左右二人,緊傍而立,各人手上均拿著一口長柄快刀,乍然發覺到簡崑崙的來到,霍地向兩下分開,三刀並進,在一個迎頭包抄的進勢裡,三口長刀,呼然作響,直向他當頭劈落直下。
簡崑崙陡然止步直立,用了個定字正訣,長劍居中而揚,叮一聲,格開了正中下落的長刀,左右兩口長刀,呼嘯聲中,已自兩側落下,雖是險到極點,卻連他衣邊也未擦著,來者三人顯然施展的是一式三才刀陣,若非簡崑崙上來冷靜,識透在先,保不住便為所傷。
一式落空,便自失了先機。簡崑崙冷哼一聲,腳下一個急進,手上長劍已繞起一圈劍光,施展出本門絕技彩虹弄日,刷刷然作響裡,已劈中左右二人肩頭,鮮血怒湧裡,二人手上長刀,先自把持不住,噹啷啷拋落地上。
簡崑崙手上長劍更不遲疑,抖動裡,聲如龍吟,直取當面人前心要害。
那人哈了一聲,踉蹌而退。
簡崑崙無意戀戰,不待他腳下站實,已自騰身掠起搶上了他身後道路,接連著幾個起落騰縱,已沒入黑暗之中。
眼前是一行松柏,卻隱隱通向一個月亮洞門。在一串高燈地點綴之下,浮動著淡淡的一片水霧雲煙。簡崑崙心裡盤算著眼前陣腳,似明又晦,頗有魁殺之勢,待得施展九曲天河身法,試行其內,猛可裡眼前人影飄閃,一個束髮長身少女,已自左側方掠身而近。
雙方乍一照面,簡崑崙即已認出,正是自己最感頭痛、怕見的那位主兒來了,由不住暗自叫了聲苦也。
來人乃飛花堂堂主時美嬌。
其時笑臉盈盈,輕擺蓮步,款款而近。
「想不到吧,我們又見著了!」
說話的當兒,已自左側方緩緩踏近,卻在距離對方身前丈許左右站住了腳步。至此臉色微寒,笑靨盡失,卻自那一雙剪水瞳子裡,逼現出冷冷殺機。
「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你居然在短短幾天的時間裡,參透了這種陣法……怪不得主座對你看重,引你為心腹大患了。」
時有小風,飄動著身後長帔,頸後右側方的一截劍把,隱隱若現。
冷月、稀星、寒風、輕霧……這一切似乎己勾畫出了眼前的冷酷現實。
「從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說,不可對你掉以輕心……」她緩緩說道,「結果還是差一點著了你的道兒……那一天船上承教,不過是比劃著玩兒,實在未能盡你所長,現在我可要好好的領教一番了,請吧!」
說時,那一隻纖纖細手,已自握住了身後劍把,眼睛裡的光采,深邃莫測。
簡崑崙默察前後,尚無外人近身,心裡略為鎮定。當下冷冷說道:「姑娘與我並無仇恨,何以苦苦見逼,如能高抬貴手,容過今夜,感激不盡。」
「你說得好輕鬆……」
時美嬌微微一笑,說:「錯過今夜,龍歸大海,再想見到你可就難了,你真的很傻,剛才機會,畢生難逢,你卻輕輕讓它在手上溜走。今後這樣的機會,是萬萬不會再有的了……」
說話的當兒,背上長劍,在一陣輕嘯裡,已然脫鞘而出。
簡崑崙與她相識未久,卻眼見她行事之狠厲冷靜,一經決定了的事情,決不拖泥帶水,自忖眼前多說無用,便只好放手一拼了。
「姑娘有僭!」
隨著長劍的出手,霍地切身直進。
兩口劍幾乎已迎在了一塊,卻又交錯而開,隨著劍身的揮落,簡崑崙、時美嬌,雙雙擦臂而過。
時美嬌輕輕一叱,左手拋處,五指尖尖,於此交臂而過的一霎,直向他脅上插來。
簡崑崙身軀霍地一矮,旋風一轉,掌中劍由高而下,反削她的肩頭。
雙方勢力都快,卻是適可而上,倏乎電轉,呼然作響裡,結束了第一回合。
時美嬌劍隨身轉。
簡崑崙抽身壓刃。
認準了那陣子勁頭兒,雙劍高舉,再一次地兌擠過來。風鈴般地,響起了一串七聲音階,兩口長劍,在一連串的接觸裡,爆發出點點銀星……其勢極其輕微,卻涵蓄著砭人骨髓的尖銳勁道,個中驚險,也只有雙方自家心裡有數。
似乎每一招都凝聚著尖銳的靈思,配合著劍勢的出手,也只是向對方身上做點的攻擊;若非胸次玲瓏,心有靈犀,簡直無能防止,而他們雙方竟然於來往之間,面面俱到,堪稱絕妙。
七聲音階,顯示著七手殺著。無論攻防,雙方在此一連串的七式接觸裡,實已各用其極。
簡崑崙此刻心境,自不同於時美嬌的專注一致,更需注意著四周圍隨時的冷箭。七劍之後,早已是冷汗淋漓。
便在這一霎,燈光閃爍,喝叱聲中,燦若匹練的一道強光,直向他身上照射過來。
與此同時,配合著強烈的燈光之後,弓弦數響,一徘箭矢,夾著尖銳的破空之聲直向著簡崑崙身前射到。
簡崑崙身子向後微坐,運施劍氣,揮出手中長劍,將面前一排箭矢劈落地上。同時間,他身軀騰起,大星天墜般向側面丈許外飛墜而落。
時美嬌偏偏放他不過,冷笑一聲,一縷輕煙般地跟蹤而起,手上長劍,配合著她落下的身子,一股腦地直發出手。只見劍、光,不見人影,真正已入深奧的劍術之境。
簡崑崙前見她手刃崔平,早已對她存下了深刻戒心,一經交手之後,才自體會出比他想像中更要厲害得多。若在平日心平氣定,尚可運籌深思,與之大肆周旋,今夜此刻,卻已是分心乏力,實難應付如此大敵。
況且那道強烈燈光,匹練般當頭直落,刺得他眼花繚亂,一排箭矢,更是不容須臾,紛紛射到。
揮劍、擰身。如此身法,在簡崑崙施展而言,已是無能更好,錯在身後強敵,一口劍變化通神,竟是寸步不捨。
哧!一道流光,打由簡崑崙劍刃上滑過去。卻於雙劍分離的剎那間,反彈而起。畫出了一線游光,簡崑崙只覺得肋上一涼,已為對方寒刃在右肋邊上劃開了兩寸長短、三四分深淺的一道血口。
隨著他奇快的一個凌空翻滾之勢,翻落於丈許開外。時美嬌卻是放不過他,帶著一聲輕叱,時美嬌疾若電閃的身子,已自切身而進。
卻有一個人,較她身子猶要快上一籌。
呼……一陣狂風似的,由邊側陡地躍進來一條身影。
這人身法快捷輕靈已極,似乎早就度量好了時美嬌的出手,身子一經落下,左手輕舒,看似從容,其實絕快,施展的是一武林罕見的追星拿月如意妙手,只一下,便自拿住了時美嬌落下的劍勢。緊跟著,右手突出,一掌直向時美嬌臉上打來,掌風疾勁,功力可觀。
事發突然,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陣營裡,竟然會冒出來一個敵人的幫手。時美嬌一驚之下,由於招式已經用老,已無能向來人出手反擊,心裡一急,陡然施展全力,把一口長劍,由對方看似僅由三指所拿捏的手頭掙脫,錚鏘一聲,算是掙脫開來,隨著她的一個反躥之勢,有如旋風一陣,已退出兩丈以外。
對時美嬌來說,誠然是前所沒有遭遇過的奇恥大辱。雖說是退身適時,沒有為對方那股沉實掌力所擊中,卻也覺出,那一隻握劍的右手,連根帶腕,一時麻軟不堪。
驚魂未定下,再向場內打量,敢情已失去了那人的蹤影,非只是那個神秘怪人,就連簡崑崙也已不知去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56:33
第11回 龍入滄海鳥入林
砰!一扇石門被踢開來,山洞裡異常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空氣陰森,散漫著草木濕腐霉爛的氣昧。
不容多說,簡崑崙已被推了進來。
接著那個人也進來,石頭門隨即又沉重地關上。一開一關,山壁震動,劈劈剝剝,掉落下很多小石頭子兒。
簡崑崙倚牆而坐,只覺著傷處好生疼痛,忙即動手,在傷口處附近自點了穴道,止住流血。血卻已淌了不少,半邊衣服都打濕了。
感覺著那人,就在他身子前面坐下來。
眼前黑得緊,即使你習有夜視的功力,卻也無能施展。簡崑崙極力地四下觀察,仍是一無所窺。
耳邊上所能聽見的,只是隱約傳過來的淙淙流水聲。僅僅憑著這一點點線索,簡崑崙即猜測知,眼前所置身處,為一臨江石岸,或為峭壁石岸。壁間有洞,便自藏身裡面。
兩個人的心思是一致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似乎有那麼隱約而零落的幾聲腳步,打洞前踐踏過去,空氣隨即又歸於沉寂。
又過了一會兒,簡崑崙才自歎了口氣說道,「是二先生麼?」
那人哼了一聲。
啪嗒!一股火焰,隨著對方舉起的右手,熊熊燃燒著。
頓時山洞裡的一切,無所遁形地陳現眼前。
簡崑崙,二先生,對面相觀。
「我已經猜出來是你!」簡崑崙說,「除了你,誰也沒有這一身本事。」
一面說,站起來深深向著對方打了一躬,二先生卻只是睜著一雙深邃的眼睛,向對方看著,表情木訥,顯然,他心不在焉,腦子裡卻在想另外一件事。
難能的是,這一霎是屬於他的清醒時刻。
「你不能再回去了!」二先生訥訥地說。
「當然!」簡崑崙望著他微微一笑。
「這一次是真的!」二先生說,「時美嬌那個丫頭太厲害,他們要殺死你!」
簡崑崙看著他,微微一笑。簡而易解的事實,他卻像是才明白過來。
「你走……吧!」二先生頗似傷感地垂下了頭。火折子在手裡熊熊燃燒,一股黑煙上熏洞頂。
「我……有一樣東西送給你……」他的手在身上一陣摸索之後,摸出了一個四方形的藍布小包,信手丟過來,簡崑崙伸手接住,看看不大不小,掂掂不輕不重,四四方方,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好好收著……,」二先生露出一嘴白牙笑著,「我這幾十年的心血,都在這裡了……很亂、很雜……但是,我知道,你能看得懂……」
簡崑崙已經知道是什麼了,心裡著實感動,差一點連眼淚都淌了出來。卻只是看著他,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答應要教給你的金鱔行波身法,也在裡面……還有很多的……」二先生仰起頭來,邊想邊說,「本來我想收個徒弟……嘻嘻……後來就遇見了你……」
「你仍然還有機會……」簡崑崙說。
「太晚了……」
二先生露出白牙又笑了。
簡崑崙忽然心裡一動:「你打算怎麼樣?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二先生向後縮了一下,搖搖頭說:「我不能走……我不走了……」
忽然他身子欺前,一隻手搭向簡崑崙肩上,晃動的火光裡,那一雙深邃的眼睛,無限嚮往,卻又無限依戀……即使在火光的映襯裡,那張臉依然是慘白不著一絲兒血色,那麼近的彼此對看著。近到簡崑崙可以清楚地數出他眼角的魚尾紋路,那星星的兩鬢白髮……包括這張臉在內,其實這一切都是陌生的。總共也沒有見過幾次面,何至於竟然熾出如此濃烈的感性,正是人性中至貴至潔的情操,這高貴的品質,久已沉淪在無限貪婪的人欲裡,不期然,竟然會在柳二先生這神智不正常的人身上發現,真正彌足珍貴,感人至深。
「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小朋友,再見了!」
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二先生霍地閃身退開。
便在這一霎,他手裡的火折子亦為之自行熄滅。
日客齋命相館的夥計巧兒剛剛打下了簾子,有人叱了聲。「慢著!」
一乘小轎踏過對面木橋,喀吱吱搖顫著已來到眼前。
壓轎的漢子,面生虯髯,雖似年過五旬,看上去虎背熊腰,十分武勇,那一聲喝叱,更是氣足聲宏,乍聽下,直把巧兒嚇了一跳。
小轎樸實無華,一色的藍布罩頂,就連前面的幔子,也是同一色澤。
自從崇禎皇帝吊死那年起,城內百姓,便流行穿白著藍,大戶人家也不例外。直到平西王入主五華山宮之後,礙於時勢,才不再有人這樣裝飾了。眼前這轎子也就看來格外礙眼。
其實何止轎子,就連抬轎的兩個小廝,壓轎的那個虯髯漢子,俱也是一身藍布短衣衫。
時當炎夏,驕陽如火,西面的老日頭雖說已經下去多時了,這會子卻仍是燠熱得緊,沿河的兩列柳樹,因是青翠欲滴,垂下來的細細柳絲,壓根兒連動也不曾動一下,蟬聲嗤嗤,該是最無聊、單調的一種韻律了。
巧兒只是望著轎子發愣。早就該撂下簾子,打烊歇著了,偏說是有貴人登門,說得活龍活現,連時辰都點出來了,看看西時將盡,不早不晚,真的就冒出了這麼一位。
「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貴人了?」
轎簾子揭開來,由裡面邁出了個素衣無華的女道士來,頭上戴著道冠,卻懸著方面紗,儘管是寬袍大袖,卻掩不住她美好的身子,尤其是露出來的半截頸項,著了些汗漬,越加色如軟玉,真個我見猶憐。
纖纖素手上,戴著個滴溜綠的翡翠戒指,卻拿著個拂塵,這般妝飾的女道士,卻是少見,莫怪乎巧兒的一雙眼睛,都看直了。
只當是什麼王孫公子,巨商顯宦人物,不過是一個蒙臉遮面的女道士,這等角色也當得上貴人的稱呼?
「你們是……」
「來算命的!」虯髯漢子直著雙眼睛問說,「宮老頭在不在?」
相士宮無官,人稱洗心子,又名洗心老人,精擅子平之術,遠近馳名。在此滇境,稱得上一塊響亮招牌。
道裝女子已將進門,諦聽下,停住腳步,卻向那虯髯漢子微微嗔道:「怎麼說話的?不懂規矩!」
虯髯漢子忙自退後一步,改口稱呼道:「宮老先生在麼?」巧兒這才轉過念來,一連應了兩聲:「在……在……老先生已恭候多時了……」
一面說,忙即高高打起了湘簾。
虯髯漢子卻是奇道:「恭候多時?他怎麼知道我們要來?」
巧兒嘻嘻笑道:「這……不稀奇,老先生凡事先知,他老人家不但算出了你們要來,連來的時辰都已經算出來了。喏,不正是西時麼!」
才說到此,裡面傳來聲音道:「巧兒,你又多話了,貴客當前,豈能失禮?還不把貴客請進來麼?」
馬兒聆聽之下,應了一聲,向著當前二人彎下腰來道了聲:「請…」
道裝女子回身向侍從的虯髯大漢說:「你就在外面等著,不用進來了……」
一口吳依軟語吐字清晰,聽著極是悅耳,只覺著慰貼舒服。
宮老人已舉步出迎,向著道裝女子抱拳微揖道:「貴客請。」相繼進入。
四面垂簾,光彩適中。
至此,道裝女子不再多慮,乃將臉上一方面紗向兩下分起,連同著一頂道冠,一併摘了下來。
洗心老人緩緩抬起頭來,職業性地向著面前女子細細打量過去。宮樣蛾眉,鬱鬱秋水,櫻口瑤鼻,直是無一不美。青絲細柔,膚白如脂,堪稱國色天香。
「久聞老先生通達知命,早就有心前來求教,只因為觀中事忙,耽擱到今天,才來拜見,請老先生指教……」吐字清脆,音色可人,一口蘇白,著了些時下流行的京韻,說來珠滾玉盤,好聽得緊。
洗心子唔了一聲,含笑說:「太客氣了……請教貴庚……」
「帶來了……」
說時,那女子已自袖內取出了個花箋小碟,遞了過去。
老人接過來,打開看看,唔了一聲,連連點頭,即據其年、月、日、時,排出了四柱八字。
他非但精擅子平,舉凡奇門、鐵板相關神術,亦有深究,當下運動五指,但聽得算盤珠子一陣亂響,已自算妥一切。
「請問夫人要問些什麼?」
「我?」女子搖搖頭,「老先生你別這麼稱呼我,我不過是一個女道士……」
洗心子嘿嘿有聲地笑了:「什麼道觀,供奉得起?」鼻子裡哼了一聲,卻把一雙細長眸子,落向面前排好的四柱,隨即又向對方逼視過去,「請恕老夫直言無諱,論及八字命相,尊客有一品夫人之尊,正氣官星,加二德護身,分明坐紫朝閣,赫赫赫……即使一品夫人猶有不及……天馬騰渡,水拱雷門,噯呀!這是有通天鬧海之能了……噯呀呀……莫非老夫眼睛拙了?」
幾句話說得面前女子面色緋紅,她卻是臉上絲毫不見喜悅。反倒似為之觸動傷懷,一時淚湧雙瞳,瑩瑩欲墜。
「老先生……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非……也,非也……」洗心子一面察看著面前命局,「運在庚申,干支雙透,十年大運,飛紫流紅,這是有帝王后妃之榮,只是……」
「老先生你說吧……」
「夫人生性忒仁厚了……」
「這話怎麼說呢!」那女子用方絲帕,小心地揩了一下眼角的淚,悲楚中,強自做出了一絲微笑,臉上薄施脂粉,眉上黛綠新姿,即使出入三清,卻也放不下現有的榮華富貴,麗質天生,更難自棄,看在通達知命者眼裡,誠然感慨良多。
「老夫直說,夫人海涵!」
「原是要你直說的……你說吧!」
洗心子點頭道了個好字,吟哦著說:「既有二德,又見三貴,不清不純,這就濁了些……」
抬起頭,盯著面前絕色佳人,他直言無諱道:「女子見貴,妙在其一,夫人卻多見了兩個,俱在年上,這是說明了,夫人早年……」
「我早年命是很苦的!」
洗心子原想說出身不正,終是礙難出口,對方頗有自知之明,一句很苦的便包羅所有。
「是是……」洗心子緩緩說,「支見雙實,登明呈艷,說明了夫人有傾國傾城容顏。」隨即吟道,「色因傾國是登明,金水域涵秀麗佳,寶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續必重逢……」
絕世婦人呆了一呆:「這是說……」
洗心子道:「恭喜夫人眼前團圓之慶,尊夫婦歷經百劫,如今總算團圓了。」
女子聽到這裡,不自禁地點了一下頭。
「這話是不錯的……」
她雖幼年出身不正,但能歌善舞,詩詞歌賦背誦多了,自有文采,日後富貴了,延有專人侍教,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相士所說,除卻幾個命相專用名詞,聽來不解,其它大都過耳能詳,其中「寶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續必重逢」句實已說明了她既往一嫁再嫁,及今更能與前夫再逢的命運。
這個洗心子真正名不虛傳,幾句話包羅萬有,已把她前半生一切遭遇:包括涵蓋盡盡,不能不令人由衷欽敬。
但是,這卻不是她此來的宗旨。
「老先生……我是來問……」
洗心子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他言猶未盡。
「夫人命中百刑過重,一生求好、求善,欲靜不靜,求真不真,目前問道過早,還不是時候……且待……」
算盤珠子撥了幾撥,點點頭道:「七年之後!七年後再問三清,或禪或道,皆可結個緣字!」
絕色婦人輕輕一歎:「這麼久呀?」
「七年是要的!」相士抬眼細細審看著她的臉,「如今夫星正旺,這氣勢非比等閒,豈是王者之尊!」
她卻只是微微苦笑不已。
「如今是流星串位!」洗心子說,「看來尊夫駕前不乏三妻六妾,中有妒婦,明順暗逆,怕與夫人不容,天狗犯忌,避之乃吉。」
「這是說,要我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一個獨居的好!」
美婦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隨即站起來,由絲帕裡取出流金一錠,置於桌上,說了聲:「謝謝。」轉身欲出。
洗心子瞄著大錠金子說:「太多了。」
美婦人即將金錠取出,終不好再行收回,便放下來,細細地說了句:「不多……我沒有小的,你就收下來吧……」
洗心子笑說:「受之有愧,老夫叩謝夫人了……」
一面說,待將大禮叩拜,卻為婦人一雙細手托住:「老先生不要客氣……不敢當……」
洗心子便不再多禮。
巧兒打起了簾子,美婦人、洗心子雙雙步出。其時美婦人已穿戴如前,一方面紗繫於臉前,不復再見其絕世姿容矣!
虯髯漢子打起轎簾,美婦人邁起一隻腳來……
洗心子一躬著地:「敢問夫人姓氏是……」
美婦人已將入座,聆聽之下,慢吞吞的說了個陳字,轎子隨即抬起來。
在轎子裡她又說:「那不是我的本姓,我本姓是姓邢……」蓮足輕輕在轎板上踏了兩下,轎子便轉過來,一徑去了。
打量著那乘小轎穿過了眼前柳陰,踏上了渡橋,洗心子才似忽然想明白了。
「陳?邢……哦……」
一時面現稀奇,頻頻地點著頭,慨歎不已。
巧兒在一邊看著不解,問說:「這個女道士是哪裡來的?」
洗心子只是連連地搖頭歎息說:「難得,難得,怪道如此姿色……」
巧兒皺著眉毛說:「這就是你老要等的貴人了?一個女道人有……」
「小子你哪裡知道!」洗心子歎息一聲說,「你道她真的是觀中一個女道人麼?錯了,錯了!」
「那又是……哪個?」
「嘿嘿……」
洗心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仍自回味著方才情景。過了好一會子,才看向發愣的巧兒,點頭道:「我不說,你怎麼也不會知道,這便是外面時有傳說,鼎鼎大名的平西王寵妃,陳圓圓呀!」
「啊?」巧兒一下子張大了嘴,「她……就是陳圓圓!」
「那還有錯?」
洗心子長長地吁了口氣,頻頻點頭:「我只道這人是脂粉堆裡的一個俗物,不過只是徒具姿色而已,卻是沒有想到,倒是一個頗識時務,十分自愛之人,可見凡事不能只憑臆測,總要親眼所見才是!難得、難得!」
巧兒卻是不解道:「既然是陳圓圓,卻又怎麼會變成了個女道士呢?」
「這你哪裡知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56:50
老頭兒一隻手捋著嘴下長長的鬍鬚,瞇縫著兩隻眼睛道:「這陳圓圓雖然是個女流……可說是身系邦國安危,年紀輕輕,已是屢經大故,李自成破京師,吳三桂甘願降清,開門揖盜,都與這個女人有關……一個弱女子哪裡擔得如此沉重包袱,加以平西王后宮新寵之狐媚爭寵,不能見容,心裡的這個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不過,是不是還有別情,可就不得而知了……」
巧兒哼了一聲說:「外面人都說她是個狐狸精,是禍水,要不是她,那吳三桂還不會投降清朝,害我們這些漢人都成了亡國奴呢!」
才說到這裡,即聽得門外一人用著清脆口音道:「哪一個口出不遜,胡言亂語,不怕死麼?」
巧兒、洗心子聆聽下俱是吃了一驚。只是說話人口音清脆,像似女子,不由令人更加起疑,只當是陳圓圓去而復返,由不住都嚇了一跳。
巧兒趕上一步,正待揭開湘簾,外面人卻已走了進來。卻是個貌相清秀,身材適中的讀書相公。
來人看年歲頂多不過十七八歲,一身灰色縐綢直裰,頭戴頂方巾,單眉杏眼,模樣兒細緻嬌嫩,雖說一身仕子讀書人的打扮,偏偏不脫童稚,眉梢眼角,時見天真,卻不知是哪家大宅門裡的哥兒,獨個兒溜出玩耍來了。
再看,柳陰下拴著黃白兩匹駿馬,一個書僮模樣的小廝,正拿著蠅拍,在拍著馬身上蒼蠅,稍遠地方,更有一雙短衣漢子踞鞍而坐,更不知與眼前少年是否一路?
巧兒怔了一下,迎著灰衣少年道:「相公是……」
「來算命的!」
說著,已自在面前籐椅上坐下。
「這……」巧兒訥訥道,「我們已經休息了!天晚了!」
說時,巧兒一面回過頭來,向洗心子看了一眼:「是吧?」
不容洗心子開口,少年卻是不依道,「豈有此理?別人算得,我就算不得麼?」
想是剛才陳圓圓來去之際,人家都瞧見了。
「不晚,不晚……」洗心子一面站起來說,「且瞧過這位相公再歇著也不遲,相公……請裡面坐。」
少年才似回嗔作喜地站起來,隨著洗心老人來到了裡面靜室。
雙方落座後,洗心子微笑說:「原來相公早就來了?」
少年點了一下頭,微有靦腆地道:「還好,那個女道士不過早了一步而已……」
洗心子點點頭,一雙慣於閱人的細長瞳子,早已把對方少年瞧了個仔細,越覺得他秀容出眾,靈氣襲人,這般風采,偏偏生在一個男孩兒家身上,不免過嫩了。
少年被對方兩隻眼看得怪不自在,有些兒發臊,卻是無處可循,心裡不悅,乾脆睜大了眼睛,向對方回望過去。
覺察到對方的無邪天真,洗心子不覺微微笑了。
「這位哥兒年紀輕輕,也來問命?」
「算命還管年輕年老麼?」少年瞅著他哼了一聲,「就起個卦吧!」
「使得。」洗心子拿起卦盒,搖了一下,裡面的幾枚卦錢兒叮噹亂響,「問什麼?」
「問……」少年手托著腮,尋思道:「找人!」
「嗯!」
卦盒子搖了幾下,嘩啦倒向桌面。
洗心子俯身看卦,少年也跟著看。
「找我哥哥!」他說,「看看哪個方向?什麼時候能見著他?」
洗心子細心地察看了一遍,才慢慢抬起頭來。
「怎麼樣?」
「這是個險卦……」洗心老人緩緩說道,「令兄大約往南面去了!」
「南面?」少年立時神情一振,「什麼地方?」
「那可就說不清了!」
少年失望地靠向椅子,有些生氣的樣子說:「這就是你算的卦麼?算了等於白算!」
洗心子卻不答理他,盡自向眼前卦相瞅著,不時伸出一根手指,移動著面前的卦錢兒,隨即緩緩抬起頭來。
「是往南面去了……」
「南面是什麼地方?有沒有凶險?」
「那裡多山……」洗心子訥訥地說,「卦相上一片氤氳,似有雲霧封鎖,是以認它不清……」
一面說,嘴裡唸唸有詞,卻把右手拇指彎起,連連掐動,停於無名指上,「這就是了,展龍走海,雖動無凶,令兄大安,目前無凶險……」
少年點點頭,才似放下心來:「這就好了,只是怎麼才能找得著他呢?」
「不容易……」洗心子說,「令兄看似大貴之人,過身之處風起雲湧,小哥兒,你報上個八字來聽聽!」
少年正要說出,想想卻又搖頭道:「我的八字可不能隨便告訴你,又不是我算命,是給我哥哥算。」
「那麼令兄的八字可在身上?」
少年想想,點點頭,由身上取出個錦囊,打開來,儘是些女孩兒傢俬,珠光閃閃,耀眼生輝,他背過身子來,由裡面拿出了一個龍形玉珮,轉遞與洗心子道:「上面有他的出生時辰,你自己看吧!」
洗心子應了一聲,雙手接過來,細細端詳,方將雕刻其上的八個字看在眼裡,卻在這時,門簾掀起,探進來前見小廝模樣之人的半邊身子。
「小相公,咱們得快走,曹師傅他說……」想是礙著生人在座,下面話不好出口。
少年早已會意,一把由洗心子手裡拿過玉環,站起來就往外走。
洗心子心裡一驚,正不知發生何故,少年已將步出,又停住腳,在身上摸出了半錠銀子,置向桌上,看了洗心子一眼,點點頭說:「我走了,以後如有機會,再來請教!」
說完,轉身而出。
洗心子欠身道:「怠慢,怠慢……」
彎腰送客的當兒,才自發覺敢情外面堂屋,竟又多了一位身著黃衣的客人。
這人看來年歲不大,不過二十來歲,高高的個頭兒,頗是氣宇不凡。
此時此刻,這人背著雙手,正向側面窗外打量著。
蟬聲噪耳,一片暮色籠罩著眼前大地,馬鳴聲中,先時少年一馬而前,身後三騎快馬簇擁著,一徑向左側邊驛道上奔馳而去,揚起漫天黃塵,像是曠野裡燃燒牧草那般飄起的裊裊黃煙……
洗心子目注著少年騎馬而去,才回過念來,轉向窗前黃衣人道:「天晚了,老夫要歇著了,客人請明天再來吧!」
那人轉過臉來,對他微微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道:「我不是來算命的!」
洗心子怔了一怔:「噢噢……那麼是……」
「我是等人的!」
「等……」洗心子才似明白過來,含笑道,「原來是這樣,老夫方纔已說過,今日晚了……不會見客人……」說話時,巧兒已自外面進來,手裡拿著長長的門板,待將向門上安裝,忽然發覺到黃衣人在座,大是吃了一驚。
「咦!」
洗心子生怕他口出不遜,忙自分說道:「這位客人來這裡是等朋友來的。」
「對了!」黃衣人說一句,轉向一旁緩緩坐下。
洗心子點頭道:「今天老夫累了,貴友如果來了,就請轉告他一聲,明天清早吧!」
黃衣人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這裡來客複雜,日客齋做的是開口生意,廣結八方之緣,對於上門的客人自是不便得罪,對方既有朋友約見於此,也不能趕他走開。只得吩咐巧兒為來客打上一杯清茶,自個兒轉向裡間,想著方才少年的來去匆匆,不免蹊蹺,忽然記起方才少年出示的皤龍玉珮,為其兄算命的生辰八字,倒還清晰在腦,不由得閉起眸子,運神細細推敲起來。
卻不知,這八字大非凡俗,竟是貴不可言。不由啊呀叫了一聲。
巧兒方為來客黃衣人倒了一碗清茶,聆聽之下,由不住吃了一驚,急忙跑了進來。
洗心子望著他悵悵地道:「方纔來的那個小哥兒……他走遠了麼?」
巧兒點頭道:「早就沒影兒了,老先生……您怎麼了?」
洗心子望著他搖搖頭,卻是不言。
原來那個雕刻在玉珮上的八字,經他細心推算之下,非僅應是九五之尊的一個貴造,主要的乃在於眼前的一步大難,待將有所指引,略示玄機,對方竟是迫不及待地走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來?再想方才少年臨走匆匆的樣子,就像是有人追來或是逢著什麼緊急事故模樣,誠然令人不解。
方念及此,卻聽得室外腳步聲急。
緊跟著房門砰然作響地被推開來。兩名漢子霍地閃身眼前。
一式的黃巾扎頭,月白褲褂,兩個人形容剽悍,端的不是好相與。
二人望之中年,一高一矮,俱是目露凶光,高的一個背插長刀面目猙獰,矮的一個,手裡提著個灰布長形包裹,裡面亦像是藏著傢伙,短眉塌額。
好生生的闖進來如此一雙凶神惡煞,洗心子師徒乍睹之下,俱不禁嚇了一跳。
「咦,你們是哪裡來的?」一面說,巧兒待將趨前阻攔,卻為矮的當胸一掌推了出去。隨著他嘴裡一聲喝叱道:「去!」
巧兒的樂子可就大了,活似個大元寶樣地一個□轆向外滾出,一下子撞著了高出的門檻,砰!直撞得頭昏眼花,差一點昏了過去。
高個子踏上一步,向洗心子大聲叱道:「剛才來算命的那個小子到哪裡去了?」
洗心子訥訥道:「走了……」
「走了?」矮個子冷笑道,「不可能,剛才我明明見他進來,不過是一轉眼的工夫,豈能就走了?不用說,一定是你這個老東西弄的鬼,給藏起來了。」
洗心子又驚又氣,面對著這樣兩人,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高個子怒叱道:「搜!」倏地右手揚起,自背後掣出長刀刷地掄起,刀光乍現,颼然作響地已把洗心子桌下布幔斬落下來,桌下空空,並無人藏身其內。
其時矮個頭的那個,已在室內大肆搜索起來。
兩個人砰砰咚咚一陣亂翻,刀砍腳踏,弄得烏煙瘴氣,卻是沒有發現什麼,隨即改向外間繼續搜查。
巧兒見狀不能自已,由地上爬起,大聲叫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卻被洗心子叫住,歎息道:「算了,讓他們搜吧,這是從何說起……」
話聲才歇,門簾乍然揚起,矮個子殺氣騰騰地又閃身進來。手上已多了一雙雪花折刀。虎然作勢地已撲向洗心子當前。
洗心子嚇得連連退後:「你……」
卻為矮個子掄起的雙刀,架向肩頭,「說,你把他們藏到哪裡去了?不說,我宰了你!」
話聲方歇,卻聽得一人凌聲道:「這又何必?」
聲音彷彿來自天上,緊接著呼地一聲,那個人卻已自樑上飄身下來。
洗心子與巧兒這才認出來人,竟是方才來此等人的那個黃衣客人,俱不禁心裡一驚。
方纔慌亂之中,沒有留意到他,原來他並沒有坐在前面,忽然間由房樑上飄身而下,簡直透著玄虛,每個人都為之嚇了一跳。
矮個子一驚之下,猝然收回了雙刀,直著一雙眼睛,向他打量著:「你……是哪裡來的?」
「你們來得,我就來不得麼?」
說時,黃衣人緩緩舉步而進,模樣兒一派輕鬆。看上去他年紀甚輕,卻無有年輕人所顯現的浮躁,目光炯炯有神,頗似菁華內斂。
事出倉猝,各人都愣住了。
黃衣人的眼睛,冷冷向矮個子注視過去:「你們所要找的人既然走了,又何必跟人家一個老人過不去?」說時微微一笑,向著洗心子望過去:「閣下終日為人算命,卻忘了給自己好好算算,看來這個誤人誤己的行業還是早點收了的好!」
幾句話把個自視超人的洗心子臊得臉色通紅,做聲不得。外面的高個子,聽見聲音,驀地搶身而進,見狀愣了一愣:「這是怎麼回事……」
矮個子刀指黃衣人,怒聲道:「這小子成心攪局,先做了他再說!」
話聲一落,霍地撲身向前,雙刀並舉,刷!摟頭蓋頂地直向黃衣人身上招呼下來。
卻不知怎麼回事,那雙雪花刀,眼看著已將落向對方頭上,卻又雙雙落到了對方手上。
別看他這雙刀,勁猛力足,拿捏在黃衣人手上,卻是並不吃力。
矮個子像是用盡了吃奶力量,卻不能奪出手上雙刀,一時間臉上青筋暴跳,連汗也急了出來。這番情景看在一旁高個頭眼裡,自是心裡有數,即知遇見了厲害對頭,卻也不能眼看著同伴受人擺制,怒叱一聲,已撲身過來。
黃衣人冷笑道:「去!」雙手抖處,矮個頭連人帶刀已飛了出去。嘩啦!砸碎了一扇窗戶,已自落身窗外。矮個子總算有些能耐,就地一個打滾,又自躍了起來,卻也弄得灰頭土臉,大是狼狽。
黃衣人這番出手,顯然是早已盤算好了。矮個子方被拋出,卻正好迎著了來犯的高個頭兒。高個子的一把長刀,看來較同伴的那雙雪花刀更具功力,刀光乍現,秋水橫波般,直向對方腰上揮斬過去。黃衣人凹腹吸胸,霍地向後一收。高個子偏長的刀鋒,擦了點邊兒,刷地揮了過去,竟是砍了個空。他卻是不甘心,怒叱聲中,左手二指倏地分開,直認著黃衣人瞳子上力插過來。
房間裡,由於三個人的猝然出手,頓時形成了凌人氣勢,大風迴盪,紙屑飛揚,直把一旁目睹的算命老人嚇了個魂飛魄散。
所幸這驚悸場面,並沒有延繼很久。
黃衣人果然非比尋常,轉動之間,已自閃開了高個頭的一雙鐵指。
高個子出手疾猛,一下子落了空,腳下由不住打了個踉蹌,卻為黃衣人造成了出手良機。隨著黃衣人奇快的出手,有如剪波飛燕,只一下已拿住了對方喉頭。這一式奇怪的出手,端在出手的靈巧、時間、部位,俱是算計得恰到好處,一經得手,對方簡直無能閃避,只有授首等死之一途。
黃衣人僅僅只用了兩根手指,拿住對方的喉結,高個子那麼巨大,半截鐵塔也似的身子,竟是動彈不得。看起來,樂子可是大了,一時間,只見他那顆腦袋,脹成了笆斗般大小,臉青筋畢露,紅中透紫,成了豬肝顏色。在一陣嘶啞近乎於窒息聲中,整個身子連連顫動不已,真像是隨時就要完蛋的樣子。
漸漸地他垂下了手上長刀,全身萎縮著,幾乎要倒了下來。
矮個子恰於這時飛身而進,原已是敗身之將,見狀更不禁嚇得傻了。
「說!是誰叫你們來的?」
一隻手捏著高個子咽喉,黃衣人的眼睛卻是向矮個子逼視過去。這般光景,自是危險萬分,黃衣人只要二指略微著力,高個子這條命可是萬萬難以保全。
矮個子不得不顧全同伴這條性命,一時間只嚇得臉色雪白,連連搖手道:「朋友手下留情……有話好說,我說……我說就是……」
黃衣人側目以觀,那隻手並沒有鬆開。一條口涎直由高個子嘴角淌下來,大眼珠子魚樣地已翻了白,眼看著這就要完蛋。
「我說,我說……快放手,快放手!」矮個子可真嚇壞了,「是義王爺……義王爺打發我們來的……」
黃衣人哼了一聲,這才鬆開了捏著對方喉頭上的一雙手指,大個子眼看著已經不行了,忽然有了生機,長長地喘息一聲,面人兒般地癱了下來。
矮個子慌不送上前一步,用力地攙住了他,哪裡還敢在眼前絲毫逗留,匆匆搶門而出,緊跟著馬蹄聲響,已落荒而遁。
洗心子含著笑臉,向著黃衣人深深打了一躬說:「若非足下拔刀相助,老夫險遭不測……請受我一拜。」
黃衣人其時已扳鞍上馬,聆聽之下微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這條命,是老天打發我來救你的,方纔那兩個人,既是孫可望手下敗類,保不住還會再來生事,為閣下安全計,還是暫時躲避一下的好!」
洗心子呵呵笑道:「恩人說得好,老夫正有此意……不知恩人大名怎麼稱呼?還請賜示……」
黃衣人朗聲一笑,卻是不曾做答,逕自帶過馬頭,一徑飛馳而去。
打量著他已經遠了的背影,洗心子慨歎一聲,卻是沒有說話。
巧兒在一旁道:「這個人好大本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來無影,去無蹤。」
「這就是所謂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了……難得,難得……」
一連說了兩聲難得,洗心子默默垂下了頭,便不再吭聲。
今夕他感觸太多,一連見了兩個平素萬難高攀的貴人,接下來的變生肘腋,差一點把老命也賠了進去,黃衣人臨去之前說得不錯,義王孫可望手下的那幫子人,保不住日後還會再來,那時候何能寄望黃衣人的再次出現?誠如黃衣人所說,自己一天到晚為人家算命,說凶道吉,臨到頭來,自己卻差一點喪命人手,事先竟然沒有一些兒徵兆防範,豈非是一大諷刺,便自為此,也該閉門反省,不再誤人害己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57:40
第12回 風流倜儻九公子
一連越過了三個村子,黃衣人都沒有停下稍歇。像是有什麼急事似的,一徑飛馬而馳。即使現在已經是黑夜了,而且天空還飄著霏霏細雨,他也不思稍停。雨越下越大,更有隆隆雷聲,火紅的閃電,每一次亮起,都像是燃燒房子的火焰那般模樣,紅通通煞是怕人。儘管如此,他猶自冒著雷雨,繼續策馬十里,才在眼前這個市鎮,停了下來。
時間已近亥時。夜色深沉得緊,聲聲迅雷打房頂上滾過去,其聲隆隆,密如貫珠。脫下油綢子雨衣,淨了手臉,他選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下來。
兩個油紙燈籠,在風勢裡滴溜打轉,昏黃的光焰聳聳欲息,約莫可使人認清那幾塊已泛黑的字匾——岳家老棧。
老夥計送來了兩盤小菜,一角酒,彎下腰來問:「住店?」
黃衣人點點頭,接過來旅客投宿登記的名冊,老實地留下了姓名——簡崑崙。
名冊上客人甚多,密密麻麻都寫滿了。
他卻注意到幾個墨跡方干的名字,意識到這岳家老店正是自己所要留下來居住的地方。
只有三兩個客人在喝著悶酒,一個梳著大辮子的女人,歪在牆角裡有氣無力地在撥弄著琵琶。她早已形容憔悴,睏倦了,只為了這家客棧兼做夜市生意,為了多貪幾個賞錢,不得不苦撐著。她那個貪酒的爹,就在一邊守著她,手裡拿著酒,瞪著兩隻貪婪的大蛤蟆眼,來回向每一個進出的客人瞧著。面前大花碗裡,卻只是幾個數得出來的制錢兒。
雨仍然淅淅瀝瀝地下著……轟隆隆雷聲,來回地在天上滾動著,一忽兒東,一忽兒西,弄得人心神不寧。
借助著一次次閃亮的電光,簡崑崙早已把這裡地勢瞧看清楚。進門是賬房,左面是馬槽,右面是食堂,客宿的棧房,都在後面,院子倒也寬敞,新刷過的粉牆,映襯在閃電裡,極其醒目,白得刺眼,一陣快速的馬蹄聲,恰在這當口來到門前。
五六匹牲口的忽然來臨,聲勢非同小可。接下來的一番忙亂奉迎,大呼小叫,著實熱鬧了半天……
簡崑崙已為這猝然來到的一群人,投入注意。尤其是其中那個高大的散發頭陀,更是似曾相識,便自警覺著站起離開,向後院步入。
八成凡是喝多了,一路上歪歪斜斜,步履蹣跚,嘴裡嘟嘟嚷嚷,不知在說些什麼,那樣子真像一步不慎,隨時都得躺下來。
還算好,有個夥計打著燈籠過來照顧著,半扶半抱才把他攙到了屋裡。
簡崑崙留意到,在他住的那間房子門上也拴著個葫蘆,便是不折不扣的一個走方郎中了。
東邊客房還亮著燈,有個落地罩門遠遠拱著,花葉扶疏,鬧中取靜,該算是這客棧最好的雅捨了。
雨兀自淅淅瀝瀝落著,閃爍的電光,勢若金蛇。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雨還不會停住。
關上了窗戶,簡崑崙合衣登榻,卻只是閉目養神,不使自己真的睡著。
子時前後,外面雨才小了。
簡崑崙翻身下床,把自己收拾妥當,熄滅了燈,用一塊油綢子紮好頭上,帶好了月下秋露長劍,聽聽外面不再有一些兒人聲,才自閃身門外。
雨小了,天可是黑得緊,濃翳當空,一片黝黑,卻只有前面櫃房燃著幾盞油紙燈籠,整個院落,再不見一些兒亮光。
簡崑崙貼壁而立,打量著眼前形勢,特別注意著東邊院子那一溜上房,隱隱還有燈光透出,便自不再遲疑,身形輕搖,已自掠上了對面瓦脊。
房頂上水漬漬的,滑不留腳,簡崑崙輕功極佳,倒也無礙,三數個起落,已來到了那片院落,緊接著一式海燕掠波,翩如夜鳥般已自飄身門前。
一隻貓,突地由花樹叢中出來。
簡崑崙幾已閃動的身子,忽地收住。這隻貓,竟然帶給他一份意外的警覺……
一雙人影,便在這一霎,倏地閃身而出。借助著洞門一角,簡崑崙掩藏住身子,暗暗道了聲:「好險!」,若非是那只猝然躥出的貓,他便已然現身,化暗而明,反倒落入對方觀測之中。
眼前黑黝黝一片,雖說是認人不清,對方二人的身形卻昭然在眼,這一霎,兩個人已施展身法,甚是輕巧的現身長廊。
正面一排上房的紙窗還亮著燈光,不用說這兩個人顯然是奔向那裡了。
看到這裡,簡崑崙不禁心裡有了數。
前幾天的一個偶然機會裡,在南盤江登舟來滇的中途,遇見了那個天真無邪、風度翩翩的富家少年。透過他精明的審查,便自斷定這少年必與當今明室有著密切關係,是以暗中跟隨,一路直入滇境。接下來的幾日,經過他的留心觀察,更斷定所料不差,若干的蛛絲馬跡,顯示對方少年已為人暗中跟隨,這就令他不能不為這個涉世不深、天真爛漫的少年而有所擔心了。
接下來日客齋命相館的驚鴻一現,證明了那少年身後影隨著的重重殺機,確是危險萬分。
其實又何止義王孫可望的一面……看來,去秋快活居巧遇永歷帝的一幕,不啻再次重演,所差別的只是當事者這個少年的身份迥異而已。
這一次幸得柳二先生的援手,乃得脫困飄香樓,簡崑崙雄心不死,兀自懸心著永歷帝的安危,既知柳蝶衣的真實用心,以及來自清廷、吳三桂、孫可望……等等十面埋伏的重重殺機,簡崑崙即使有心抽身,也是欲罷不能。只是有了前此的教訓,不得不令他更為謹慎小心而已,特別是對於萬花飄香的一面,更令他大大存有戒心。
他已是久經陣仗,閱歷甚豐,對於眼前這兩個行蹤猥瑣的來人,大可冷眼旁觀,伺機而行,特別是對方身後的主力遲遲未現,更不容掉以輕心。
話雖如此,若是室內少年全然無知,卻也難保不生意外。思念中,眼前二人,已互打手勢,向著透有微光的窗前,欺身過去。
簡崑崙身形輕閃,略向左側前方邁進。身形方定,便自覺出右面屋脊似有異動。以他今日功力,即使不直接憑恃視覺,對於身側四周動態生相,亦能有一定感覺反應。眼前之形象反應正是如此。隨即他用餘光一掃,即已發覺到有了異動。
一條瘦小人影,鬼影般地閃了一閃,像是由側面升起,身法極快又輕,宛若凌空巨雁,卻是一起即落,身子才剛落下瓦面,隨即伏身下來,若非是簡崑崙眼尖,即時注意,差一點就被他瞞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眼前兩個夜行人,已是雙雙撲向窗前。卻不知室內早已有了警覺,兩個夜行人身子方自往窗前一欺,即聽得砰地一聲大響,一蓬暗器,已破窗而出。
這番遭遇,大是出乎簡崑崙意料之外。
暗器本身頗似經過特別裝置的卡簧噴筒等類物什,一經發射,力道極大,黑夜裡,看不清什麼玩意兒,總之必屬細小的鐵砂等物。
二人之一,首當其衝,啊呀一聲,中了個滿臉生花,一個倒栽蔥,撲通一聲,仰面八叉地倒在地上。另外一個,由於不是正面接近,幸未所中,卻也吃驚不小,哪裡還敢有所逗留?慌不迭縱身就退,卻聽得嘩啦聲響,窗扇大開,一個人躍身而出,隨著他手揚之處,砰地又是一聲大響,刷啦啦又打出了一片物什。
這一次由於對方那人已有戒備,掩飾得快,想必沒有再為所中,便自一路騰縱如飛地落荒而逃。
後來躍出的這個人,嘴裡大嚷著:「拿賊!」趕上一步,一腳踏向倒地傷者。
卻在這一霎,一條疾勁人影,自斜方驀地撲來,好快的身法,黑夜裡,簡直看不出來人形貌。
這人其實早已窺伺附近,以為必要時的出手接應。隨著他的猝然現身,一條杖影,呼然作響,直向著對方身上擊到。
來人伎倆更不只此。
緊跟著揮出的杖影,右腳飛處,挾著大股勁風,更向對方身上踢來。如此一來,那個由房裡躍出的人,便不得不閃身讓開。
這人一杖得手,雖是身手可觀,卻不便在眼前逗留,慌不迭自雨地裡抱起同伴,三數個起縱,已掩身暗中消逝不見。
眼前形勢大亂,經過這麼一鬧,各屋裡已分別亮起了燈光。更有人打著燈籠出來觀望,由於這裡與前院距離頗遠,有人吆喝著要找店家,七嘴八舌,亂成一片。
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演變成眼前一場鬧劇的這個場面,簡崑崙覺得很好笑。即使在黑暗之中,他的一雙眼睛也沒有放過幾個該注意的人。
第一個,那個用杖的人。身形高大,來去如風,黑暗中雖看不清他的臉,但動作卻能分辨一二,臨去身法極似禪林月下追魔秘功,以此而判,這個人當是那個高大的散發頭陀了。
此人已經認定是來自孫可望的一邊,武功高強,顯非凡流,卻要對他提高警覺。
當然,簡崑崙卻也沒有疏忽另外一個人——那個伏身於瓦面的瘦小人影。遺憾的是天色太黑,距離又遠,這人身子又小,加以掩飾得法,簡崑崙雖是用盡目力,換了幾個角度,仍然未能看清。
此人在混亂開始之前便已悄悄自去。身法巧快,來去無聲,觀其身手,更似在那個高大的散發頭陀之上,如果是敵人一面,當是一個可怕人物。
簡崑崙注意的第三個人,便是東面上房居住的那個客人,其實他只是在忙亂中,忍不住探首窗外,張望一下,便自收回身子,不復再現。
簡崑崙卻已認出了他。正是日間現身日客齋算命的那個錦衣華服雛兒。
他終於也經歷了一些江湖風險,多少體驗到眼前的處身險惡,變得謹慎小心了些,只是本質上,早已習慣了過去的排場,豪門生涯,一任如何藏拙,也難免凡事招搖。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簡崑崙焉能不為對方少年暗自捏上一把冷汗!
雖然,直到現在,對方少年的身份,甚而姓氏,仍然諱莫如深,簡崑崙卻已對他不再懷疑,幾乎可以認定,必屬永歷帝一系的人物,正是自己此行意欲插手關懷的對象,自不可輕易失之交臂。
他隨即悄悄退回。
序幕既已展開,看來好戲即將陸續登場。簡崑崙所要準備的是:如何打好打贏這一仗。
為了不使那個高大的散發頭陀上來就認出自己,簡崑崙特別改穿了一件月白色長衣,髮式也略作改變,乍看起來,倒像是一個生意人的模樣。
院子裡到處都是積水,昨夜的一場大雨使得天空格外明淨,四下裡的花草樹木,看過去更覺得青蔥鮮艷,惹人垂愛。
簡崑崙要了一客早點,早早地開釋了店錢,一個人憑窗而坐,點了一些吃食,才吃了一半,即看見一行人影,自後院緩緩步出,其中一人,想是身子不適,由一個漢子半攙半扶,低頭疾步而行,正是昨日日客齋現身的那個華服少年。
或許是昨夜受了驚嚇,一夜沒有睡好,或是路上染了風寒,不得而知,此時看上去,卻是面有病容。
經過昨夜的一鬧,這裡無論如何是住不下去了,一行四人起了個早,便思早早離開。
棧外,早已先雇好了輛車。
那模樣嬌嫩的華服少年,原是騎馬的,只是此刻身子不適,只好改為乘車。
一行四人,在簡崑崙眼中看來,俱不陌生。除了那錦衣少年,以及看似專門服侍他的一個書僮之外,另外二人,卻是透著精明幹練。昨天夜裡,在大雨之中,簡崑崙已經見識了他們的身手伎倆,都非無能之輩。
想是已知身份敗露,一行四人,越加神色匆匆,在客店老闆夥計一連串的哈腰稱謝聲中,四個人匆匆地步出客棧,即由那個書僮模樣人攙著中間少年,步入車廂,其它二人騎馬而傍。另有兩匹馬空著坐鞍。一行人馬迎著東方新出的朝陽急馳而去,車輪馬蹄聲,自有一番騷動,顯然聲勢不小。
簡崑崙隔著窗戶,把這一番陣仗看在眼裡,不覺眉頭皺了一皺。
卻有人忍不住問說:「這是誰家哥兒,怎地如此猖狂,像是來頭不小!」
「說是姓洪,卻稱呼他是九公子……到底是怎麼個身份,咱們可就不清楚了,只是很捨得施錢!」
邊說邊笑,一臉的貪心樣子。
先前說話的是棧裡的一個客人,後面答話的顯然就是這裡的賬房先生。禿頭、小眼睛,大酒糟鼻子。
說話的當兒,店主人也已回來,大聲插嘴說:「走了也好,要不然還得鬧事!年輕的公子,得罪了人,自己還不知道,真是!昨兒晚上差點連小命都賠了進去……」
賬房先生嘿嘿笑著說:「可是人家真捨得給錢呀,住一天就給二十兩銀子,這種闊主兒,到哪裡找去?」
店主人歎了一聲:「誰說不是,可留也留不住呀,說是有急事,要是能雇著車,昨天夜裡就走啦!」
「洪九公子?」賬房先生瞇縫著一雙小眼,「還真沒聽說過呢……」
說話當兒,由後面又出來一撥子人,嚷著結賬,匆匆走了。來來往往,還是真忙。
簡崑崙心裡已有見地,越是不急。獨個兒慢慢地享用他的早點——雲腿粽子,豆腐腦兒。
一路疾馳,車行顛簸。還不到正午時光,已足足跑了四十里。車裡洪九公子像是有些吃受不住了,小書僮探出了腦袋,招呼著前座的車把式,連聲嚷著:「停停,停停……」
馬車才自停了下來。
緊接著被稱為洪九公子的那個少年,由車窗裡探出頭來,哇哇地吐了幾口,嘔吐出不少穢物。
隨車的兩名漢子見狀,滾鞍下馬,忙即偎了過去。
「怎麼回事?」
「不行……我受不住……」九公子嫩聲嫩氣地說,「得找個地方歇歇……」
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小書僮,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啊喲一聲說:「好燙人!」卻被他把那隻手給摔了下來:「別沒規矩!」
臉上帶著一抹紅,看起來更覺著嬌氣。
往車座上一靠,洪九公子微弱地吟著:「我想吃梨糕,你們快給我買去……」
「我的小……爺,這不是家裡……到哪裡去給您買梨糕去?」
「那我不管!」九公子生氣地嗔著,「我渴得慌,還想喝酸梅湯……」
兩個漢子面面相覷,一臉為難的樣子。其中身著黃衣的一個,歎聲道:「好吧,您先歇著,我到前面瞧瞧去!」一面說著,翻身上馬,卻向高瘦個頭的同伴招呼著:「小心差事。」
話聲方歇,岔道裡蹄聲噪耳,大群人馬,風馳電掣般已自湧出。
隨著為首馬上人的弓弦一響,前座上車把式「哎喲」一聲,前心中箭,一個倒栽,跌落塵埃。
九騎快馬,風簇雲擁,亂蹄踐踏聲中,已列隊當前。
一式的短衣勁裝,背插長刀,卻由一個佩有流星雙錘,手持長弓的黑衣壯漢率領。
這人箭不虛發,只一箭,已將對方趕車的把式射死弓下,狂笑一聲,手指當面馬車,大聲喝道:「你們跑不了,快把車裡的小子獻上,饒爾等不死,要不然,這趕車的就是你等下場!」
馬車內的小書僮,早已嚇得臉色驟變,砰一聲關上了車窗。
隨車的兩名漢子,自是吃驚不小。其中高瘦的一個迅速跳上車轅。操起馬韁,叱了聲:「衝!」
驀地弓弦響處,自對面黑衣壯漢手上,又發出一箭,直取馬車上高瘦漢子前心,卻為後者抄手接住。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來人的一聲吆喝,九騎快馬,一擁而上,直向馬車圍撲過來。
隨車的黃衣漢子,方將一口鬼頭鋼刀自鞍前撥出,卻不知對面領頭的黑衣漢子,身手了得。隨著這人的一聲怪笑,小南瓜般大小的一隻流星錘,忽悠悠已自飛到眼前。
黃衣漢子驚呼一聲,陡地自鞍上騰身而起,卻不過僅以身免。耳聽得砰一聲大響,流星錘撞了馬頭,熱血四濺裡,一顆馬首當場砸為稀爛。
黃衣漢子幸而縱起,卻也嚇得不輕,隨著他落下的身子,早已是步履蹣跚,可是對方馬上的黑衣壯漢,卻是放他不過。
黃衣漢子身子尚未站定,對方的另一隻流星錘,已忽悠悠再次來到,有如流星一團,直取黃衣人當胸,砰地擊了個正著。
這一錘力道至猛,黃衣漢子血肉之軀如何當得?隨著對方流星錘的走勢,黃衣人整個身子足足飛出去丈許開外,一頭撞向山壁,當場死於非命。
這番場面看在死者同伴、那個高瘦漢子眼裡,焉能不為之觸目驚心?他這裡方自驚呼一聲,待將操車急行,可是對方馬上黑衣漢子的一雙流星錘,卻是了得。雙錘交互施展,兩丈方圓內外,全已在他控制之中。
高瘦漢子韁系未啟,對方手上斗大的一團流星,已自忽悠悠臨近眼前。觀其來勢,萬難閃躲。
「啊呀!」車座上的高瘦漢子驚呼一聲,這一霎,即使騰身閃躲,也已不及,眼看著這就濺血於對方錘下的俄頃之間,驀地,空中一聲暴喝。
「慢著!」
一個人影,疾若飛猿,陡地自半山峭壁間飛墜直下,不偏不倚,竟自搶先一步,落在了車轅前座。
眾人乍驚下,才發覺到來人竟是一個高大的散發頭陀。
這個頭陀身法好快!隨著他落下的身子,半截鐵塔般的偉壯,卻是輕功極佳,並未帶出來什麼聲。
散發頭陀必然在事先早已觀察好了,落身、伸手、時間、出手,配合得恰到好處。馬上壯漢的出手流星,眼看著即將在瘦高漢子身上爆開一朵血花,偏偏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散發頭陀自空而降,給攪了局。
噗!那只流星錘,已到了頭舵手上。
自然,並非是流星錘的本身而是連繫在錘身之後一截鎖鏈,被頭陀一手抄住。
馬上壯漢怒吼一聲,用力向後一扯,鎖鏈子嘩啦一響,扯了個筆直。那只流星,兀自紋絲不動地抓在對方手裡。
這麼一來,馬上漢子才知道來人的厲害,一聲暴喝道:「和尚找死!」話聲出口,第二個流星錘,忽悠悠繞了個半圓圈子,有似長虹貫日,自側面猛襲過來。
散發頭陀早已顧及有此一手。
原來他現身之始,手上即撐著一桿禪門的月牙方便鏟,這一霎,便自派上了用場,迎著對方另一隻流星錘的來勢,散發頭舵手中的方便鏟驀地往空中一舉,刷啦啦!一陣子鎖鏈響聲裡,已把對方來犯的那只流星,緊緊纏住。
這才是實力的接觸。散發頭陀必然有驚人的臂力,眼前這麼一來,更是毫無置疑地與對方較上了手勁兒。
隨著頭陀的一聲叱喝:「起!」方便鏟嘩啦一搖,連同著右手猛厲的回帶之力,對方馬上的黑衣壯漢,竟自萬難挺受,整個身子便隨著這股勁頭兒,忽悠悠地凌空飛越而起,撲通摔落地上。
不用說,手裡的那只流星錘,自是萬難把持,怪蛇似地飛越出手,刷啦啦!全數都纏到了頭陀的方便鏟身上。
眾聲大嘯裡,待將一擁而上,偏偏墜落地上的黑衣壯漢心有未甘,再次怒叱一聲,一個鯉魚打挺自地上霍地躍起,箭矢也似直向著頭陀身上撲去。
散發頭陀早已等著他了。隨著對方的來勢,頭舵手裡的方便鏟,霍地向前一指,直取對方前心,右手搶自對方流星錘,更不留情,陡地向著來人頭上掄去。
黑衣漢子大吃一驚,慌不迭向左面一個快閃,才將縱起的身子,又自倒了下去,險險乎閃開了頭陀當胸的方便一鏟,卻是逃不過自己的那只流星錘。
砰!銀光乍現,雖然沒有擊中他的腦殼,右面肩頭卻是逃閃不開。這一錘的力量,決計不會少於先時他賜與黃衣人的那一錘,怕是更有過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58:14
黑衣壯漢痛呼一聲,就地一連兩個打滾,右面肩骨當場砸為粉碎,滾動之間,鮮血怒噴,當場已是昏了過去。
馬上眾人在黑衣壯漢還沒出手之前,已有聳動之勢,這一霎目睹著頭兒的處身下場,早已嚇破了膽,哪裡還敢有所異動!一時俱是怔在了馬上。
散發頭陀哈哈一笑,手杖同揮,已把纏於鏟杖身上的一隻流星錘連同手上的那一隻一併飛了出去,忽悠悠好不駭人。
艷陽下,兩隻流星錘,連同著正中串聯的一截鋼索,閃爍出一條刺目銀光,雙錘分離足有丈許,橫飛直掃下,馬上眾人,首當其衝,雖未被雙錘直接命中,卻受制於正中鋼索的橫掃之勢。
亂叫聲中,即有四名漢子,被飛鏈鎖中咽喉,當場由馬背上仰身跌落。
現場頓時為之大亂。
散發頭陀施展了這麼一手,已無需再行出手,一時得意之極,睥睨四方,洪聲大笑起來:「哪一個不怕死的,只管放馬過來,看看洒家怕是不怕?」一面說著,手裡的方便鏟頻頻就空盤舞,嘩啦啦震耳有聲,平白地助長了幾許威風。
眾人眼看著和尚這等威風,特別是頭兒一上來已被擺平地上,此刻更是死活不知,再加上四名同夥的墜馬,早已由不住嚇破了膽,哪裡再敢輕舉妄動。
當下各人在馬上互相以目示意,隨即翻身下馬,張皇萬狀地把幾個墜馬同伴以及為流星飛錘所傷的頭兒攙扶起來,隨即上馬離開。
來得快!去得更快!轉瞬間走散一空,卻自留下了一地的刀劍兵刃,甚至於那一對流星飛錘,也仍然棄置地上,來不及拾回。
散發頭陀眼見這般,由不住再次洪聲大笑,目注當場,好不得意。
車轅上的高瘦漢子,原是自忖必死,想不到陡然自空而降的散發頭陀,卻於驚險萬狀裡,救了自己一命,當然,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保全了車座內主子洪九公子的安全。
這番驚喜來得過於突然,再加上目睹著另一同伴黃衣人的慘死,簡直是悲喜交加,一時間只管看著身邊那個高大的散發頭陀發起呆來。
散發頭陀哈哈大笑道:「你怎麼啦?」
高瘦子這才忽然警覺,臉上強自做出一片笑容道:「啊啊啊……倒是忘了謝謝這位大師父了!」
頭陀又自狂笑一聲,身形微聳,已躍下車轅,伸手就要去拉開車門。
高瘦漢子一驚道:「慢……著……」
他隨即由車座前躍身下來。
頭陀瞪大了一雙圓眼道:「怎麼?」
「這位佛爺,你要幹什麼?」
無論如何,自己一條性命,連帶車內主人安全,俱為對方所維護,是以他雖嘴裡驚問,並未能進一步上前阻止。
散發頭陀卻並不把他看在眼中,再次狂笑聲中,已把車門用力拉開。卻不知車廂內的那個小書僮,正自兩手護門,以他小小力量,如何擋得散發頭陀的大力?眼前車門猝開,不留心卻把裡面的他給摔了出來,哎喲!在地上打了個滾,才自站了起來,卻只見那個散發頭陀,已潛身進了車廂。
「你是誰?」
車廂內的洪九公子驚嚇地坐正了身子,歪過頭來看向車前那個瘦高個子侍衛道:「王虎!快把他拉下去!」
被稱王虎的瘦高漢子上前一步道,「九……公子不要害怕,這和尚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一面轉向頭陀道:「大師父請下來,不要嚇著了我家公子!」
先時摔倒的那個小書僮,慌不迭地也爬進車廂,偎在被稱為九公子那個少年身邊。
「阿彌陀佛……」散發頭陀打問訊地宣了一聲佛號,這才訥訥說道,「公子你受驚了!」邊說邊自嘿嘿有聲地笑了,一雙大牛眼裡,滿是詭異莫測,骨碌碌只是在對方少年身上轉個不已。
偏偏少年臉嫩,況乎身上更帶著病,被他看得好生不自在,乾脆偏過頭來,睬也不睬他。
「嘿嘿!」頭陀連聲笑道,「酒家好心救了你的性命,卻連一個謝字都沒有麼?」
車下叫王虎的漢子,忙自解說道:「我家公子現在病著……大師父還是不要打攪,請下車說話可好?」
頭陀哼了一聲,卻也並不生氣地道:「這也罷了,你們這是上哪裡去?」
王虎道:「這個……」
頭陀哈哈一笑道:「你這個人太不乾脆……我看你家公子病勢不輕,還是先找個地方,給他看病要緊。嗯,前面不遠有一市鎮,也許可以找個郎中,這就走吧!」
王虎應了一聲,見頭陀並無下車的意思,一時大為納悶,不禁皺眉道:「大師父你?」
「我也正好順路,就搭你們一個便車吧!」
少年原是倚在座位角落,閉著眼睛,生著悶氣,聆聽之下,立刻睜開眼睛急道:「不……要……」
王虎因見對方和尚一意渾纏,賴著不去,甚是惹厭,總因為方才救命之恩,不便發作,心裡卻也老大不是滋味。
「既然如此,大師父請騎馬後隨,我們結伴一程也就是了……」
說時王虎探出一臂,真有點催駕意思,硬要拉他出來了。卻不意這個散發頭陀忽然作色道:「你也太羅索了!」
手勢乍揮,一掌直向王虎胸前拍來。
王虎卻也有些身手,一見和尚掌勢來到,慌不迭向後就閃,腳下點處,嗖!倒退一邊。
車內頭陀哈哈大笑道:「想跑麼?」話聲出口,偌大身軀,緊跟著已颯然飄出,起落間,一隻大手,竟向王虎頭上抓落下來。
經此一來,各人才知道頭陀不懷好意。
王虎一個快閃,撲向車座,方拿起了隨身兵刃鬼頭長刀,散發頭陀已呵呵怪笑著,襲身而前,手上方便鏟嘩啦啦響聲中,一式撥風盤打,直向王虎頭上揮落下來。
噹啷!火星四射,鬼頭刀迎著了方便鏟。
總是和尚臂力驚人,王虎的鬼頭刀,萬萬無能招架,兩相迎聲之下,直震得後者一條膀臂,齊根酸麻,刀勢不舉,喀然為之垂落。
至此,散發頭陀再不手下留情,掌中方便鏟,神龍抖甲般地向外一抖,噗嗤扎進了王虎胸膛。鮮血四濺裡,便這般眼睜睜地看著他倒下去了。
這番景象,不啻把車座內的少年主僕嚇得面無人色:「你這個和尚……」
才說了這麼一句,那個華服少年竟淌下淚來。那是因為這個王虎,以及先已橫死地面的黃衣漢子吳元猛,俱是跟從他多年的身邊人,想不到今番路上,竟自雙雙喪了性命,一時忍不住落下淚來,心裡恨透了對方這個和尚,偏偏無能為力,身上又有病,怒急交迫,只望著和尚說了個你字,頓時昏了過去。
身邊那個書僮眼見如此,哇!大哭起來。才哭了一聲,已為散發頭陀當胸一把抓起,叱了聲:「去!」掄手拋出,砰地摔落地上,也自昏了過去。
哈哈大笑兩聲,砰地關上車門。這頭陀緊接著跳上車轅,方自手操韁繩,卻聽得前道一人冷森森笑著。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和尚你幹的好事,就不怕離地三尺有神明麼?」
話聲方出,嗤地響了一聲,一片物什,疾飛如電,已向著他臉上飛來。
散發頭陀猝然吃了一驚,方便鏟迎風一晃,當!磕開了來犯的暗器,竟是一個寬邊的草帽。
兩相交接下,竟作金鐵之鳴。若非是頭陀功力不弱,真個還接它不住。
驚怒的當兒,前面側道草叢裡,已自步出了個人來,矮矮的個頭兒,一身湖色綢子大褂,又小又瘦,那樣子簡直成了個人乾兒,看上去總有七十多了。
別瞧著人小,手裡的傢伙倒是挺大,忤著根老長的大紅木拐子,上面拴著個大紅胡蘆,八成兒,這人還是個郎中。
散發頭陀霍地自位子上站起:「幹什麼的?」
小老頭縮了一下脖子,骨碌碌只是轉動著一雙白眼:「足下身手,昨天夜裡,在大雨裡我已經見識過了,確是高明之至,佩服、佩服,今天這一手,可就更妙了,只是出家人,忒心狠手辣,總是不好……大和尚你說可是?」
散發頭陀陡地挑起濃眉,冷冷笑道:「這麼一說,足下可真是有心人了,倒是失敬了。」
瘦老頭乾咳了一聲,手上木杖在地上忤了兩下,白瘦的臉上帶出了幾分不耐。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東方野佛夏侯天,這一回你高抬貴手,下一回老哥哥我必有一番回敬。」
別看他其貌不揚,像是一陣風也能刮倒了的樣子,這幾句話卻說得抑揚頓挫,有聲有味,那麼微弱的身子,一下子也似有了精神。
散發頭陀驀地為對方報出了本來姓名,自是吃驚不小,由此看來,對方這個小老頭兒,可就大非尋常。
陡然間,頭陀發出了一陣大笑,「無量佛,善哉,善哉呀……」
身形猝搖,一片雲祥地飄身而下,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老頭兒當前。
「行!衝著尊駕你這幾句話,酒家也得賣個交情。」散發頭陀臉上閃著紅光,「只是有一樣,卻得叫和尚我心服口服!」
「這又何苦?」小老頭嘻嘻冷笑著,一雙小眼睛,瞬也不瞬的,直向對方盯著。
「二虎相爭,必有一傷,」他訥訥說道,「再說還算是一家子,要是鬧到了外人手上,可就不值得了,是不是?」
這麼一說,無疑已是表明了身份。
散發頭陀夏侯天,是孫可望派出之人,眼下這個小老頭兒自承是同路之人,莫非他是吳三桂一邊的?
這兩年平西王吳三桂與孫可望這個義王,一力討好清廷,爭寵爭得厲害,尤其在眼前追剿永歷帝這個長期戰爭裡,俱思有所建樹,明面上大軍節節進逼,與永歷帝的部將李定國、白文選、吳子聖等時有殊死之戰,暗地裡所派出黑道風塵人物,更是無所不用其極。所謂擒賊擒王,能夠活捉到永歷帝本人,固是不世奇功,即使皇帝身邊重要人物,也在搜捉之列,不容輕易放過。
其實,圍剿永歷皇帝的何止吳、孫二人?洪承疇居中而策,猛將如雲,像卓布泰、多尼……論兵力,猶在吳、孫之上,只是後者二人是滿人,小老頭嘴裡的外人是否即指的是他們,可就頗堪玩味。
話雖如此,想要眼前這個小老頭兒不戰而退,把已經到手的人質吐出去,白手拱人,東方野佛夏侯天自信還沒有這個雅量。更何況眼前這個小老頭兒的一切來龍去脈,實在致人疑竇,令人諱莫如深!
吳三桂在滇桂,手下屬於黑道的人物有所謂的七太歲,夏侯天大體上都有所耳聞,像是當初偽裝瞎子的無眼太歲公冶平,一上來即逃不開他的招子,倒是眼前這個裝瘋賣傻的小老頭兒,他可又是何許人也?
「足下這番話倒也有些道理,只是,嘿嘿……」夏侯天連連冷笑道,「說了半天,連尊駕你的大名還不知道,豈不是太見外了!」
小老頭哼了一聲:「鬧了半天,你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呀,好吧,我就報個姓給你聽聽,我姓卓!是打長沙來的!」
東方野佛夏侯天驀地呆了一呆,那是因為,他腦子裡想到了個人,可還不能十分確定。姓卓的小老頭兒,已現出幾分不耐。
打著一口純正的四川口音,小老頭嘻嘻笑了幾聲:「說得明白一點,洪先生很關心這邊的事情,是以老哥兒兩個也就閒不住了,大和尚,怎麼,還不明白?」
既然自己報了姓氏,又把主子洪先生三個字搬了出來,夏侯天焉能再有不明白之理?
洪先生者,當今太保、太師、太傅、兵部尚書外加九省經略洪承疇也,乃是當今最具權勢,為清廷倚為長城的一個人物,便是孫可望今日的這個義王,也是承其所保,目前更在此人節制之中。如此一來,似乎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夏侯天果真通達時務,最好的收場,便是自承莽撞,把到手的人質拱手讓人,鞠躬身退。這似乎是唯一一條好走的路了。甚至於姓卓的這個小老頭,也是大有來頭的一個棘手人物,這一點夏侯天頗有所聞。
江湖上早有傳聞,洪先生身邊,有兩個厲害人物:川西雙矮:矮金剛鮑昆、要命郎中卓泰來,眼前此人自承姓卓,實在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了,必然便是傳說中的這個要命郎中卓泰來了。
一霎間,夏侯天那雙眼睛,已在對方姓卓的小老頭兒身上轉了無數來回,觀諸對方小老頭兒的那副長相,以及隨身所攜帶的那個紅木拐子,像是內盛丹藥的那個葫蘆,實在是再無什麼好疑惑的了,他必然便是傳說中雙矮之一的要命郎中卓泰來了。
「這麼說,尊駕便是傳說中的川西雙矮之一的卓泰來,卓前輩了?久仰、久仰……」
姓卓的小老頭兒向天打了個哈哈!撇著濃厚的四川口音說:「好說,好說!兄弟,你是高抬貴手了!」
「哈哈……」夏侯天仰天狂笑了一聲,目射紅光道,「卓老哥你是上差,怎麼關照都好,只是兄弟這裡有份薄禮,要孝敬老哥哥你,請你好生收著!」
照理說,夏侯天實在是沒有再出手的必要了,但是他偏偏是心有未甘,絕不甘心把苦心到手的買賣,拱手讓人。把心一橫,決計要與對方見個高低。眼前並無第三者在場,便是死無對證。夏侯天一念及此,再無多慮,腳下向前跨進一步,方便鏟向前一探,打了個問訊,再次施禮道:「酒家有禮……」
話聲方歇,左手已按動方便鏟上特有機關,只聽得錚地一聲脆響,大蓬銀光,已自鏟頭上爆發而出,狀似出巢之蜂,一股腦直向對面小老頭兒全身上下包抄過來。
雙方距離,至為接近。正是為此,夏侯天狀似噴泉的滿天暗器,才更具無可防範的殺傷功力。
被稱為要命郎中卓泰來的小老頭兒,似乎大感意外地啊了一聲,猛可裡,他瘦小的身子,霍地向後直直地倒了下來。敢情他身上有真功夫,這一手鐵板橋身法,施展得硬是絕不含糊。別看他外表一派懵然無知,骨子裡可是有數得很,大和尚方便鏟方自一垂,他這裡已是有了分寸,眼下隨著他倒下的身子,看似一身倒地,卻是與地面距離寸許,沒有沾著,緊接著的一式遊蜂戲蕊,有如飛雲一片,呼!作響聲中,旋風似的,已飄出了丈許以外。
夏侯天那般凌厲的一天暗器,竟然全數落了空。耳聽著刷啦啦一陣亂響,全數打落地面,爆發出一地的小土坑兒。觀其勁道,極是凌厲,定為設置在方便鏟杖內的強力彈簧所發,每一枚細小暗器,顯然都具有凌厲的殺傷力道,遺憾的是一枚也沒有命中。
東方野佛夏侯天,十拿九穩的一手暗器,竟然全數打了空,心頭大吃一驚,勢已如此,再無緩和餘地,嘴裡喝叱一聲,驀地撲身而前,掌中方便鏟嘩啦一聲抖出,月牙形的一截鏟頭,夾帶著一股凌厲勁風,直向姓卓的小老頭兒咽喉上封殺過來。
姓卓的矮小老人,果然身手非比尋常,晃頭的當兒,已躲開了對方要命的出手。
夏侯天慌不迭向後撤鏟已有所不及,眼看姓卓的小老頭,左手翻處,已攀住了大和尚的鏟身。
夏侯天手上一施勁兒,方便鏟掄空直起,連帶著卓老頭矮小的身子,忽悠悠一併都掄起了半天,活像是把式場上賣藝的猴子。
隨著卓泰來矮小的身子,空中飛人般地自天而降,迫人眉睫。一落又起,狀若飛猿,隨著他奇快的出手,掌中紅木枴杖已自抖手而出,噗!點中在夏侯天右後胯間。東方野佛夏侯天碩大的身子,竟似挺受不住,霍地向前打了個踉蹌,將倒未倒的一霎,卻又像不倒翁般霍地定在了當場。
要命郎中卓泰來顯然施展了一手武林中罕見的定穴手法,卻把這個自命不凡的大和尚,活生生地定在了當場。
這個老頭兒顯然得意極了。看著夏侯天被釘在地上的身子,卓泰來怪笑了一聲:「這可是你自己找的,怪不得你老子心狠手辣,這地方涼快得很,大和尚你就在這裡多呆一會吧!」
話聲出口,矮小的身子陡然拔空直起,有如飛雲一片,直向著馬車車座上落去。
卻是不巧得很,竟然有人先他一步登上了車轅。
這個人或許是早就來了,原本就高坐車轅,一旁觀戰,只是一直保持著靜寂,不曾為人發現而已。
要命郎中卓泰來身子方自縱起,才忽然發覺到對方的存在,不禁怦然一驚。其勢已有所不及,來人叱了一聲:「去!」
雖是坐著,卻無礙他的出手,單掌平封,力道萬鈞,施展的是極具功力的百步劈空掌,嗤!疾勁掌風裡,有如銅牆一面直向著卓泰來迎面擊來。
卓泰來畢竟非比尋常,迎著對方猛厲的掌勢,半空中陡地一個打轉,噗嚕嚕……衣袂飄風裡,飄落出丈許開外,借助著手上的紅木枴杖,總算沒有跌倒出醜,一張臉連驚帶怒,變得一片雪白,打量著車座上的那個人。
飄飄長衣,表情沉著,竟是個二十來歲,神姿清朗的年輕漢子。
這一霎,對方年輕人,正定睛向卓泰來望著,一副高秀超逸神態,顯然是有恃無恐。
要命郎中卓泰來乍然一見之下,只覺得對方年輕人這張臉,好生面善,定睛再看,才自認出。
對方年輕漢子,先已冷冷笑道:「昨日在客棧已然幸會,只當足下功同良相,是一個再世華陀,卻料想不到,如此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今日碰在了我的手裡,看似饒你不得了。」
一面說時,年輕的長衣漢子,已緩緩由位子上站了起來。
要命郎中卓泰來也認出了對方這一張臉,正是昨日在客棧酒店匆匆一晤的那個後生子,彼時記得對方是身著黃衣,髮式也略有不同,今日卻是改了。
老頭兒平素風塵裡打滾,閱人多矣,差不多的人,一經過目,八九不離十的準能看出個究竟,但在對方這個雛兒身上,馬失前蹄,露了怯,竟然是看走了眼。
全然是對方青年絲毫不著風塵的純純正氣所使然。江湖上一向視初步江湖的新手為大忌,誠然由於對方清潔的過去,萬無可循,本身更沒有一股所謂的風塵氣息,像是眼前這個青年……卓泰來一霎間的清醒,才自發覺自己陰溝裡翻船,這一回是大大看走了眼。
雖只是初初一接,憑著卓泰來的老練體會,已覺察出對方青年的功力精純,顯然是生平所未見的一個大敵。
事發突然,全然爆出意料之外,卓泰來內心之震驚,實可想知。
聲如嬰啼般地怪笑一聲,卓老頭頭上那一叢灰白兩摻的半長不短頭髮,好似刺猥般地紛紛乍開來,一張瘦臉上,更是白中泛青,模樣兒瞧著甚是駭人。
「天天打雁,今天可是讓雁嘴啄了眼睛。小伙子,你報個萬兒聽聽吧!」
「簡崑崙!」
「啊!」卓泰來顯然吃了一驚。只以為對方是新涉江湖的一個雛兒,全無過去可尋,卻是大謬不然。這幾個月,江湖上風吹草動,對於簡崑崙這個人,早已有所傳聞。
傳說之一,姓簡的一個年輕人,單人獨騎竟然膽敢輕犯萬花飄香的龐大勢力,單騎救駕,保了永歷帝平安而歸。
傳說之二,這個姓簡的,終不敵萬花飄香的大舉出擊,失手於萬花飄香一門第二號人物飛花堂堂主時美嬌的親自出馬,已然被擒,押回總壇,判斷已然喪命。
有了以上的認識,乍然聽見了簡崑崙其人的出現眼前,要命郎中卓泰來焉能不為之大吃一驚?
「你就是簡崑崙?」卓泰來的一雙眼睛,忽然收小了,「倒是失敬得很,如果老朽耳朵不聾,好像……你已落在萬花門柳先生的手裡,何以……」
簡崑崙微微一驚,確是沒有想到,江湖間風聲傳說得如此之快,不旋踵間自己已不再陌生,倒是他始料非及。
正因為如此,眼前這個姓卓的老頭兒,可就透著精明高深。簡崑崙自恨來晚了一步,乃至於九公子一干隨身侍從,全數喪了性命,這筆血債,一股腦地且都寄在眼前卓老頭兒身上。
方纔大和尚口呼這個姓卓的為上差,不用說,對方身份,離不開當今權勢,這類官家鷹犬,素日劣跡昭彰,如今落在了自己手上,自是放他不過。
一霎間,簡崑崙心裡已有了決定。
「看來你知道的確是不少,你都說了,萬花門的柳蝶衣待我不錯,只是我住膩了,又出來了,廢話少說,卓老頭,有什麼厲害手段,我等著你的,你就來吧!」
要命郎中卓泰來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說:「正要領教!」
他早已想過了,除了放手一拼之外,別無良策。真正事出意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半生江湖,怎麼也不會相信,臨老竟然會栽在對方這個年輕小輩手裡!
思念之中,簡崑崙長衣輕飄,颯然作響,已然站立面前。
憑著卓泰來的閱歷,對方身手,自是一望即知,打是一定要打,卻也莽撞不得。冷冷一笑,卓泰來木杖輕抱,說了聲:「請教。」掌中紅木枴杖,已自向前緩緩探出。
卻有一股隱隱氣機,自杖梢向外傳出,直向簡崑崙正面身上襲到。簡崑崙對他也早存戒心,見狀除以本身內功元氣,暗暗護住了幾處要穴,右手輕翻,長劍月下秋露已握在手中。
忽然間,卓泰來的一雙眼睛收小了。先時,他所探出的那根紅木枴杖,並非是沒有作用,實為投石問路,借其探出的緩緩之式,片刻之間,已在對方正面全身,做了一番虛實強弱試探。緊接著這根探出的木杖,忽然收了回來。
便在這一霎,卓泰來矮小的身子,怒濤也似地直撲了上來,身法之快,宛若疾風暴雨,隨著他奇快的前進勢子,帶過來極為強烈的一陣狂風,簡崑崙全身上下,都像已在他包抄之中。
卓老頭當然知道簡崑崙不是好相與,正是因為如此,一上來便用其極。
眼前的出手,確是透著高明,一片強風凌厲裡,掌中木杖陡地幻化為一天蛇影,一股腦直向著簡崑崙正面五處穴道點來。簡崑崙早就防著他了。
雖然這樣,卻也不敢大意。幾乎是同時之間,他已揮出了手上的長劍。一片劍光璀璨裡,迎住了卓泰來凌厲的杖影,有似銀鈴般,響起了連串細響。
卻在最後一聲尾音收勢裡,要命郎中卓泰來有似馬失前蹄那般地身子一個踉蹌,緊接著向側面一個快速擰身,嗖!躍出了丈許開外,掌中木杖,卻剩下了一半。
固然月下秋露無堅不摧,卻也顯示了卓泰來的技輸一籌。
便在這一霎,簡崑崙騰起的身子,有似飛雲一片,已當頭罩落。
要命郎中卓泰來,猝驚之下,霍地飛出了手上半截木杖。杖勢甫出,即為簡崑崙格於戰圈之外,卓泰來再想抽身,卻已其勢不及。
猛可裡,簡崑崙強大的身勢,已迫近當前,凌厲的身勢,極其罡猛。
卓泰來已知不妙,陡地擰過身子,施出全身勁道,向外縱出,卻是慢了一步,這一霎,簡崑崙原可揮劍取其性命,他卻總是居心仁厚,捨劍而掌,隨著他怒鷹般地起勢,一起又落,已到了卓泰來身後,金龍探爪般,擊出了一掌。
卓泰來陡地轉身以迎,兩隻手猝然交接之下,卓泰來青瘦的臉上,猛可裡脹得一片赤紅,噗!噴出了一口濁血,腳下一連打了幾個踉蹌,撲通坐倒地上。
「你……」才一張嘴,噗!又噴出了一口……
他卻偏偏恃強,雙手力接之下,矮小的身子箭也似地騰空直起,落在了道邊橫出的一棵樹幹上,卻已是強駕之末,搖晃著,險險乎又自墜落下來……
簡崑崙冷冷一笑,打量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道:「你已為我五行掌力所傷,妄動者死,回去養傷吧!」
卓泰來聆聽之下,呆了一呆,這才知道厲害,有了前此教訓,這一霎再也不敢開口出聲,只由鼻子裡發出了一連串的怒哼,一張瘦臉,更變得雪樣的慘白,卻是一言不發,霍地轉身,猶自恃強,連施輕功,倏起倏落,一路飛馳而去。卻只見幾片樹葉,隨風而落,在風勢裡翩翩打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58:39
第13回 只緣本是女兒身
簡崑崙走到和尚夏侯天當前,只見他圓睜著雙眼,頭上青筋暴露,淌滿了汗珠,一副極為痛苦的模樣。
夏侯天嘴不能言,心裡卻是明白。只以為簡崑崙要向自己猝下毒手,直嚇得全身發抖,一張臉,更是形同死灰。
簡崑崙看著他冷冷說道:「你這個野和尚,為虎作倀,真是死有餘辜,且讓你在這裡再多站立一會兒……」
說話時,偶見車廂窗戶,簾角微揭,似有人在裡面窺視,因以猜知裡面的那個九公子平安無事,心裡乃自放下一半。
看看地上死了那麼多人,卻是無限淒慘。
兩個原先侍奉九公子的壯漢,早已氣絕身死,倒是那個一直陪侍車內公子的小書僮,像是還有口氣。
簡崑崙走近他時,後者猶自睜著雙眼睛,癡癡地向他望著,頭臉上滿是鮮血,似乎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簡崑崙心裡一動,忙過去扶他坐起。卻不意那僮兒喘息著,伸手向著車廂指了一下,說了個九字,雙眼一翻,一口氣連接不上,竟自死了。
簡崑崙呆了一呆,試試他的口鼻,已是沒有氣息,不由歎了口氣,把他緩緩放了下來。
這麼一來,使他想起了車內的少年,隨即快步過去,打開車門。卻見車內被稱為九公子的華服少年縮在車座一角,閉著眼睛,不知是昏迷未醒,還是睡著了?
細細一瞧,臉上滿是淚水。
他模樣兒本來就嬌嫩清秀,此番看來,更不禁惹人憐惜。
簡崑崙心裡明白,看著他微微一歎說:「又死了一個!」自語道:「只怪他命中注定,我也無能為力………」
說完,重重歎了口氣,便自轉身離開。
他這裡身子方自轉過,身後少年已忽然醒轉,一個□轆由車座上爬起:「喂……你……」
簡崑崙回身佯稱道:「啊,你原來沒有死!」
華服少年歎道:「誰說我死了?」
一眼看見了對方手上的寶劍,不由得神色一變,嚇得又坐了下來。
簡崑崙低頭一看,心裡明白,點點頭道:「你倒不必怕我,這些人可不是我殺的!」
說時,隨即長劍歸鞘。
少年用著一雙情緒極是錯綜的眼睛,向他打量著,半天才怯生生地道:「那你又是……誰呢?」
簡崑崙遂自報了姓氏:「我姓簡!你呢?」
「我……」華服少年搖了一下頭,訥訥說,「我不告訴你……」
說時頭枕在胳膊上,一時眼淚漣漣地哭了起來。
哭了幾聲,又抬起頭向簡崑崙打量著:「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做……」
簡崑崙見他才哭了幾聲,眼睛都紅了,那副樣子真比女人還嫩,心裡不由微微一動。
少年見他眼光盯著自己,不覺靦腆地把頭轉到了一邊。
簡崑崙哼了一聲說:「我好心救你,你卻把我當成了壞人,罷罷!既是這樣,我走了……」說完,回身就走。
「慢著,」少年又喚住他,一雙哭紅的眼睛,只是在他身上打轉,「你說的可是……真的?」
簡崑崙點了一下頭:「我從來不說謊話。」
「那……你為什麼好生生的來救我呢?」
聲音又嬌又嫩,分明女子口音,簡崑崙由不住微微皺了一下眉,心中大是疑惑,只是有了前此李七郎的一段邂逅,倒也不能就此認定。
荒山野道,原沒有什麼路人,略作逗留,料無大礙。
他隨即耐下性子道:「你要知道詳細情形麼?」
少年只是看著他,一聲不吭,或許是方才在車內,眼見一番兇殺場面,早已嚇壞了,簡崑崙的到來固然為他帶來了安全,只是本能上,對他仍多懷疑,便一聲不吭的,靜靜向他注視。
簡崑崙歎了一聲說:「好吧,我就告訴你實情吧,從七天以前,我就跟著你們了……」
少年倏地睜大了眼。
「只因你這一路,太過招搖……」微微停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雖然一路上,你自稱姓洪……我卻不信那是你的本姓!」
「我本來是姓……洪……嘛!」說了一句,他就垂下頭來。
簡崑崙微微一笑,接下去道:「是不是姓洪,那是你的事情,只是人家卻當你姓朱!並把你的出身,與當今永歷皇上聯想到了一塊,這才會招來了一路風險!」
華服少年聽他這麼說,頭垂得更低,越加不敢抬起頭向他看上一眼。
簡崑崙看到這裡,心裡便自有數,頓了一頓,接道:「昨天你到日客齋去算命,若不是我事先留心,只怕你早已落在了他們手上,自然昨夜在客棧的一場驚險,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的頭卻是始終也沒抬起來,聽著聽著,卻是忍不住又自抽搐著哭了。
簡崑崙打量著他,故作冷漠道:「眼前可不是哭的時候,剛才情形你大概都看見了,如今是到處凶險,哪一方面的人都要抓你,你是打算跟我走呢,還是留在這裡一個人哭,可就全在你了。」
說完,他作勢又要轉身走了。
少年突地止泣抬頭道,「我……跟你走!」
簡崑崙點點頭說:「好,那就帶著你的隨身東西,跟我騎馬走吧!你會騎馬吧?」
少年點頭說:「我會……」
簡崑崙便自走過去備馬,先時隨車的兩名漢子都死了,留下了兩匹馬,都很不錯,洪九公子自騎的那一匹,更是罕見的好馬。鞍轡齊備,很是方便。
把兩匹馬牽到了面前,才見這位九公子一臉為難地望著車子發呆。
看見簡崑崙來了,他才說:「這麼多箱子,你要我怎麼拿呢!」歎了一聲說:「算了,都不要了……」
倒是有一個隨身的行囊,裡面有幾件隨身衣服,一些金珠細軟,一向由那個隨身的書僮攜著,簡崑崙見他提著吃力,只好幫他提上馬背,繫好了,待將扶他上馬時,他卻往後面退了一步,皺著雙眉說:「我自己會……」
好不容易上了馬,卻又觸景傷懷,看著地上已死幾個故人,只是落淚,一張清秀的臉,連經大敵,這時看來毫無血色,一片蒼白。
簡崑崙明白他的意思,安慰道:「你也不要再難受了,回頭到了前面,給些銀子請幾個好心的人代買幾口棺木,把他們埋了吧!」
聽他這麼說,九公子才微微點了一下頭。
簡崑崙隨即動手,把幾個人的屍身用衣物掩好,壓上石頭,回頭也好供人辨認。
一切就緒,這才緩緩走到那個散發頭陀夏侯天身旁,後者兀自圓瞪著一雙大牛眼,臉上神色一片烏黑,看來傷勢極重。
馬上的九公子忍不住說:「這個和尚壞透了……這些人都是他殺的……千萬不能饒了他!」
簡崑崙冷冷一笑,點頭道:「我只當是那個姓卓的下的毒手,原來是他……哼……這可是他自作自受。」
目光一轉,盯向面前的夏侯天道:「你的傷勢極重,即使為你解開穴道,只怕也活不成,出家人如此心狠手辣,真正罪過,且看你的造化吧!」
說完,隨即內聚真力,舉掌直向對方背上拍去。
簡崑崙倒是有心為他解開穴路,可是和尚卻沒有這個造化,吃受不起。
隨著簡崑崙的掌勢落處,夏侯天身子大大震動了一下,緊接著,卻似麵條兒般地萎縮了下來,隨即七孔流血而亡。
簡崑崙微微搖了一下頭,腳下挑處,把和尚身上所穿的一截大襟踢起來,蓋著了對方那張極難看而發紫流血的臉。
馬上傳過來少年九公子的咳嗽聲音。
簡崑崙方自上馬,怔了一怔道:「我幾乎忘了,你還病著呢……」
九公子搖搖頭說:「不要緊……快走吧!」
這地方讓他傷心極了,恨不能馬上離開的好,說了這句話,不待簡崑崙帶路,自個兒抖動疆繩,胯下坐馬,唏哩哩長嘯一聲,逕自飛馳而去,反倒搶先簡崑崙而行。
一程緊跑。
足足有三十里遠近,才見著了一些人家。
眼前來到了一個鎮市,道邊界碑上刻著十里橋界。艷陽下柳色青青,沿著一道池溝延伸蜿蜒,正有幾個鄉民,倚著樹幹專注垂釣,一竿在手,其樂融融。
二人驕轡而行。一路上馬行甚速,加以九公子心事重重,一句話也沒有多說,只是寒著一張異常秀氣的臉,中間停下來兩次,也只是喝口水,像是生怕被簡崑崙看輕了,明明支持不住,硬是不肯歇上一會,瞧在簡崑崙眼裡,好生憐惜。
只是他知道對方這等有錢人家,所謂豪門的公子哥兒,平日養尊處優,頤指氣使慣了,有機會磨練一下,吃些苦頭,總是好的。
像是跟誰賭氣似的,卻連簡崑崙也不搭理,不只一次,簡崑崙發覺他用袖子揩著臉上的淚。他是恁地有情,總忘不了一路服侍他起居飲食的書僮和兩個忠心耿耿的護從,這幾個人卻都已經死了,為他而死,想起來怎麼能不傷心落淚?
便是這般,一路懨懨,了無生氣,心情沮喪,真是到了極點,好幾次都恨不能停下馬來大哭一場,總是忘不了自己此番的男兒之身,便自強撐著支持下來。
看看來到了街上,兩匹馬自動地放慢了腳程。
蹄聲得得,叩落在青石板道上,聲音極其清脆,好奇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頻頻向馬上這般出色的一對男子打量不已。
九公子終於勒住了馬,長長地吟了一聲,白過雙眼睛向簡崑崙瞅著,意思像是在說:「還走麼?」
眼前正好有個茶園,紅紙招牌上老大的一個茶字。
恃強的簡崑崙,看見了這個字,也都走不動了,更何況隨行少年?
挺雅的一個茶園子,或許時候還早,早茶已過,午茶未至,這會子正稱清閒,偌大的場地,只有幾個客人,寥落在座,簡崑崙與九公子的來,不啻帶來了新鮮。
馬拴在外面柱子上,由個小廝照顧著上料。
簡崑崙與九公子取了個雅座,背街而坐。
九公子可真挺不住了,才一坐下,便倒在了桌上。簡崑崙見他面色泛紅,情知有異,忍不住探出手來,在他額頭上摸了一摸,人手滾燙,才自吃了一驚。
「你病了……怎麼不早告訴我?」
九公子搪開了他的手,賭氣說:「別管我!」倔強地以手支頤。終是不支,呻吟一聲,又趴在桌上。
簡崑崙微微一笑,卻實在又輕鬆不起來。他雖不知對方這個秀氣的哥兒,到底是皇族何許人物,卻可以斷定,必為永歷皇帝之近親,與今皇室有著舉足輕重的關係,要不然吳三桂、孫可望等一干人手下鷹犬,也不會苦苦相逼,放他不過。
看這個樣子,他分明疲弱得緊,卻是硬自恃強,拒絕自己的關懷,嬌氣得厲害,這類大家公子,平素養尊處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呼百諾,今日這個罪,諒他以前是不曾經歷過……若是凡事順著他,今後麻煩可就多了,保不住又會生出什麼花樣來,可就誤了大事。
略一盤算,簡崑崙心裡已有了主意。
須臾,茶房送上兩碗香茗。
簡崑崙付了茶費,茶房方自退下,九公子已忍不住,雙手端起茶碗……
「小心燙著了!」簡崑崙話才出口,九公子已噗地一聲,把茶水吐出,舌頭都燙麻了。卻狠狠地側過眼來,向簡崑崙盯著。
簡崑崙乃不慌不忙地把自己面前一碗端起,就口而飲,一連喝了兩口,才自放下。
九公子哼了一聲,伸手就把他的一碗端了過來,他口乾舌燥,早已按捺不住,只當對方這一碗不燙,急忙中也就顧不得人家喝過沒有,端起來就是一口。
簡崑崙說了聲:「燙。」
可又慢了一步。
噗!九公子又噴了一地,直燙得張嘴吐舌,那樣子真像要哭了起來。
幾個旁邊的茶客見此情景,都忍不住笑了。
九公子又羞又氣地瞪著簡崑崙說:「你,你害人!」便偏過了頭,不再理他。
簡崑崙一笑說:「只怪自己性急,又怪哪個?」
一面說,乃將一碗熱茶端起,從容而飲,片刻間,已喝得見了底兒。
九公子哪裡知道對方內功精湛,滾開的水,可以入口不燙,冷眼旁觀,直是傻了眼兒。
簡崑崙乃將他面前的一碗端起,送到他唇邊道,「不信你再喝,可就不燙了。」
九公子原來使性子,賭氣不想理他,終是口渴難熬,忍不住喝了一口,果然入口適中,再不似先前燙人,心內大是奇怪,猶自不放心,一面吹一面喝,很快地把一碗熱茶喝了個精光。
茶房趕過來又添了開水。
怪的是,在簡崑崙端持之下,終不燙人。
九公子喝了幾口,卻是病中不支,呻吟一聲,便趴在了桌上。
簡崑崙思忖著對方病勢不輕,不忍再拿他開心……卻見本店主人,黑瘦的一個中年漢子,來到面前。手裡拿著桿旱煙袋,哈腰見了個禮,便自說道:「小的姓張,這位公子莫非生病了?」
簡崑崙點點頭說:「不錯,想是受了風寒,你可是這裡主人?」
姓張的說:「不敢,不敢,不過是個小小茶館而已。」
簡崑崙說:「這裡可有客棧沒有?」
「有一家,」張店主把旱煙袋插向後脖子裡,用手指著激動地說,「往南拐,有個鼓樓,邊兒上就有一家,叫花鼓樓,原是黃大人的府第,黃大人死了,他家後人就改了客棧,裡面亭台樓榭可講究啦,八百里內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來,只是價錢很貴,一般人是住不起的。」
簡崑崙點點頭,說了聲謝。
張店主好心地向九公子打量著說:「這位小相公看來病得不輕,我們這裡有個王大夫,會扎金針、看病,要不要請他來給小相公瞧瞧?」
簡崑崙正要說話,伏在桌子上的九公子已呻吟著說:「不要嘛……不要……」
張店主看著他直皺眉頭,簡崑崙說:「我這位兄弟說不要,便不要了,他這病只要好好睡上一覺,便也好了,倒是有一件事,要麻煩店主,還請幫忙才好。」
「好說,好說,相公只請關照就是。」
一面說,張店主隨即坐了下來。
簡崑崙隨即把路遇盜賊打劫,四名家人被殺,棄屍荒道的事情說出,張店主聆聽之下,嚇得神色猝變,簡崑崙乃取出大塊紋銀置於桌上。
「倒不是請你報官,只請為四個已死的家人,買上幾口棺木,入土為安!」
「這個……」張店主看著桌上的銀子,終於點了點頭,「好吧,這件事倒也延遲不得,小人這就張羅去了,只是……」
簡崑崙會意地道:「客途之中,用不著鋪張,一切從簡,以後找著了他們家屬,還要起靈回鄉。事完之後,我這兄弟少不了還有一份賞賜……張店主你這就去吧!」
張店主思忖著四口薄棺,連同墳地,即使請和尚唸經,有個四五十兩銀子,也足能打發了,自是大有賺頭,心裡早已樂意,再聽說事成另有賞賜,更是大喜過望,當下連聲應著,問明了出事地點,四人模樣,立刻離開,這就張羅著去辦了。
簡崑崙不便在此久留,隨即同著九公子離開茶館。
一路上九公子垂頭不語,神情懨懨,一雙眼睛分明是流淚太多,腫得像兩個小桃子似的。想到了已死的忠心僕役,不免又自傷懷,原本就病著,看來更形疲弱,卻把整個身子依向馬頭,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隨行。
好在前述的那個花鼓樓客棧,離著這裡不遠,不一會也就到了。
倒是真的沒有想到,如此氣派。乍看上去,真像是有錢人家的深宅大院,現在改成了客棧,大門處新加了座牌樓,翠翹曲復,極是華麗,卻又不失幽雅,果然不落凡俗,莫怪遠近馳名,別開生面了。
簡崑崙、九公子方自來近,即為門前負責接待的夥計迎了進去。
二人俱喜安靜,各人要了一間上房,一間之隔,比鄰而居。至此,九公子疲態益顯,再也支持不住,一切瑣事皆由簡崑崙負責料理,一頭倒向床上便自沉沉入睡。
楊柳絲絲,蓮葉田田,院子裡一派清幽。
九公子酣睡未醒,簡崑崙來回探望了兩次,竟是不能走近他的床側。原因是他房門深鎖,關防嚴謹,有了前此途中的打殺,把他嚇壞了,此番餘悸尚在,不免凡事小心。
黃昏的太陽,已是無力,蟬聲曉曉,終是無奈。人的心情,一下子鬆脫下來,反倒有幾分難以適應。
原打算待他醒轉之後,為他以內力拿捏一番。以簡崑崙精湛內功,一經灌輸,自應有效,偏偏他久睡不醒,房門內閂,想走進去瞧瞧也是不能。
兩暗一明的深邃套間,位在梧桐的陰影裡,前有蓮池,後有假山,明室內的幾樣擺設與壁上書畫,均非贗品,無形中也就提升了它的價值格調。
這裡應是不俗,茶館的張店主倒也沒有誇大,譽為八百里內外第一家,實不為過。九公子既然病倒,在此多住上幾天,小寄風塵,有何不可?
簡崑崙樂得把心情暫時放寬了,這就出來走走。
十字形的一道長橋,架臥當前,銜接著東南西北四爿院落,正中湖中一亭,碧簾高卷,尤稱高雅,客來小坐,觀魚、品茗,或用餐點,俱稱方便,較諸前院的瓊樓玉宇,顯然別有世界。
簡崑崙信步來到橋上,見一老者持桿湖上,正在垂釣,由於派頭十足,吸引著幾個人駐足旁觀。
湖中錦鯉,誰都知道是用以觀賞的,老者偏偏持桿而釣,自是志不在得,卻也不免大煞風景,他卻是樂此不疲地自得其樂。
一身紫紅色的緞子袍褂,同色的一頂瓜皮小帽,卻把一雙袖管高高捋起,露著浮有青筋的蒼白手腕。
老人家看上去總在八旬上下,卻是精神抖擻,眉發微斑。一張國字臉,下巴上光禿禿的不見一根鬍鬚,持竿的手上,光彩璀璨,五根手指上竟然戴著五隻戒指,已是炫人眼目,較之袍褂上點綴卻又微不足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58:57
原來此老一身配件極多,無不鮮明奪目,看來價值不貲。即使身上鈕扣,帽子上的一塊帽正,也是匠心獨具,采自明珠美玉,左手一桿玉質煙袋,尤其寶貴,純金的煙鍋,翡翠的嘴兒,襯著琥珀色澤的黃玉煙管,富氣得緊,週身上下寶氣萬千,落在世俗人眼裡,自有非常之勢,一時蔚為奇觀。
卻有個頭梳丫角童兒,一旁侍立,高撐著一把花傘,為他遮著太陽。
圍看的人,與其說是看他釣魚,不如說是看他這個人來得恰當,魚不必釣,自能上鉤,其實連餌都是多餘,是以竿竿不空。老頭兒也不知是逗的什麼樂子,每釣起一條,隨手取下來又放回水裡,竟而樂此不疲,引得身側幾個旁觀的人一次次發出喜樂的笑聲。如果說這遊戲是為人取樂,倒也有些道理,他卻又不是一個江湖藝人,誠然匪夷所思,令人不解。
簡崑崙原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駐足片刻,隨即移身湖心亭,不再向老者多看一眼。
「這老頭兒今天來到了花鼓樓,可就有樂子看了,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說話的人,瘦高的個頭,一張長臉。
身旁一人,矮矮胖胖,很是富態。
兩個人品茗閒聊,隔著敞開的大面軒窗,正可見老者的滑稽垂釣,談話的內容,自然也就以他為主。
簡崑崙正巧在二人側面坐下來,不必費心,也就聽得十分清楚。
「啊……」矮胖人驚訝著說:「莫非他就是七老太爺?」
長臉漢子點頭道:「還能是誰?只看他那一身衣裳也就知道了」。
「啊……」矮胖的那人特意地站起來,向外看了一眼,坐下來道,「久聞此人,神通廣大,乃是兩湖的一名巨盜,不知傳說是不是真的?」
長臉漢子哼了一聲道:「小聲著點兒!」聲音隨自變得小了,卻仍然逃不過簡崑崙的留神傾聽。
「是不是,可誰也拿不準,不過,這老頭兒卻也是有些古怪呢……」
「怎麼呢?」
「哼,」長臉漢子冷冷地說,「這幾年我與此老幸會多次,每一次都有怪事發生,說他是一名巨盜,還待認定,只是有一身好功夫,八成兒是錯不了的!」
簡崑崙默默站起,走向櫃台,要了一碟椒鹽花生,閃開了說話二人的眼神兒。
他的看法正是如此,即在第一眼注意老人釣魚的手法之一霎,已有見於此,長臉漢子這麼一說,更加斷定他的判斷無誤。
簡崑崙再回到原來座頭,說話的二人已對他鬆弛了原有戒心。人們總是第一次鬆口之後,便自滔滔不絕。眼前座客稀落,誰又會防到隔座有耳?況乎事不關己,即或為人聽了,也不關緊要。自然,要是傳到了當事老者的耳朵,興問起來,卻是有損忠厚,只是如此而已。
「你剛才說到的怪事……」矮胖的那人很是好奇,不問出個所以勢不甘休。
長臉漢子嘿嘿低笑了兩聲,聲音又變小了。
「那一年兩將軍的被刺……」
「啊!」胖子驚訝地說,「知道,知道……難道說會是他幹的?」
「這可就不知道了!」
所謂的兩將軍,指的是前兵部侍郎向沖和雲南都指揮史馬智,二人皆忠於永歷帝,手下各有實力,猝然遇刺身死,對永歷帝一面,自是打擊極大。簡崑崙由不住心裡頓吃一驚,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對他來說,自有非常價值。
長臉人冷冷地笑著,乾癟的臉上,顯現著無比的正直,繼續說道:「當日事出蹊蹺,我只是對這個老東西懷疑而已,以後幾年,卻常見他邀游滇桂,出入有華車代步,衣著飲食,無不精美,人皆以七老太爺稱之,他卻一不是當官的,二又不是商人,有人說他是販賣寶石的大盤客,可實在是看不出一點商人的習氣,也不見他與什麼商人來往……真正怪異……」
矮胖子說:「有人說他是京裡來的大財主!有花不完的錢呢……是出來玩兒的!」
「就該留在京裡享福,到咱們這個地方晃個什麼勁兒!真是奇怪!」長臉人說,「瞧著吧,我給他算著啦,這一回來到花鼓樓,不定又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咱們等著瞧吧!」
一陣轟笑聲,打廊子裡傳過來。七老太爺一行人,竟向湖心亭走了過來。
談話隨即結束,眾人目光,不由自主俱都向著為首來人——七老太爺一行望去。
說是老太爺,還真是那麼一個排場,一隻手搭在童子肩上,身邊多人各有所司,有人捧著他的黃玉煙袋,有人捧著手巾把兒,加上看熱鬧的本店客人,眾星拱月般來在眼前。
老頭兒身上配件極多,腳下又不大利落,每走一步,叮噹亂響,明珠美玉貓兒眼,看得人眼花繚亂,難怪人家要傳說他是珠寶大盤客,瞧著也是有那麼個意思。
有錢人走到哪裡都不寂寞,定是到處受人歡迎。
迎著七老太爺的身駕,負責湖心亭買賣的二當家的夏四先生,搶著急步第一個趕上去,狗顛屁股地先來了個大馬趴,敢情是當今的時髦玩藝兒——請大安,俗稱打扦兒。
「七老……您大安啦!給您老問好兒,您老快進來歇著吧!」
居然滿口京腔,有聲有調,這一套在北京城,當今正是流行,只是在此邊遠地區,可就看著不大順眼。做買賣最講究勢利,夏四先生這一手是專為應付本朝新貴而學,應市以來,無往不利,誠然生財有道。
七老太爺笑得眼睛瞇成了一道縫,「四先生你客氣啦,胡當家的可好?」
「當家的出去了,可有話交代,您老來了,一切照舊,特地把小的給您老調了來弄菜,愛吃什麼,您只管招呼,一應俱全!」
「好好……」
人一老了,好像只會說這麼一個好字。人一有錢,好像也只會說這麼一個好字。人一當了官兒,特別是當了大官,更像是只會說這麼一個好字。
誠然萬事如意,般般皆好。
嘴裡一連串地說著好,七老太爺就在夏四先生的攙扶下,就著當中鋪有紅台布的座頭兒上,抖顫顫地坐了下來。
說他是滿人吧,腦後可又少了那條小辮兒,說他不是吧,一身穿著打扮,就連說話的腔調,都透著像,真令人瞅著納悶兒。
七老太爺喝茶也一樣的講究。夏四先生親自在一旁服侍。紅泥小火爐,雞心小茶壺,沏出來的茶水,碧綠碧綠的,味兒香極了。
「明前龍井——崔子舌,您嘗嘗新。」
「好好……」
七老太爺伸出了一隻手,珠光寶氣戴滿了五枚戒指的右手,眾人才自留意到,他這手上非但寶氣萬千,還戴著指甲套。
說不出是出什麼戲,一老一少,兩個人的眼神兒,竟然對在了一塊兒。
簡崑崙警覺著剛要避開來,七老太爺卻是老眼不花地點了一下頭:「好……」
惹得大傢伙的眼睛,俱向這邊看來。
簡崑崙不欲逗留,便自站起來向外步出。
西邊天只剩下了一抹殘暉。
九公子房裡似乎開始有了動靜。他像是在跟誰說話,仔細一聽,才知道竟是囈語……算了時間,他也該醒了,簡崑崙心裡惦記著他的病,叩門不開,便只好破門而入了。這番動作,極是簡單,只稍略具真力,向前一推,便自將內栓震斷,房門隨即輕輕敞開。
簡崑崙其實可以由窗戶進來,只是天還亮著,唯恐驚俗,便只好如此。
透過窗戶上那抹子醉人的晚霞,九公子臉蛋兒更像是著了層胭脂那麼樣的紅……
青綾扎頭,伸著雪白的一隻胳膊,九公子那番睡姿,可真夠撩人,若非早知他娘娘腔得厲害,簡崑崙真能嚇上一跳。
儘管如此,他猶以為自己眼睛花了。
床上的清秀少年——九公子,簡直就是個女孩兒家,那樣子真比女孩兒家更稱嬌柔嫵媚……
定了定神,他才向床前走近。
九公子呻吟著掉了個身子,棉被半曳,一多半都垂到了地上,那身子輪廓分明,宛若起伏山巒,四下去的細細腰肢,猝然襯托出隆起的臀兒……哎呀……簡崑崙幾乎呆住了。
這身段若是生在女孩兒家身上,也該是迷人的了。
總是由於他眼前的病,制止了他一霎間的神馳,打消了猝起的疑念,寧可認定了他的男兒身子。
「你該醒醒了。」
簡崑崙倚著床邊坐下來,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不由得嚇了一跳,敢情燒猶未退,和前番一般,火辣辣煞是燙人,看來病勢不輕。只當是一般風寒,睡上一覺也就好了,卻是貴人體嬌,那病勢越發的沉重了。
望著他癡癡的發了一陣子怔,簡崑崙真有說不出的內疚,怎麼也不能原諒自己的疏忽,遲遲不與醫治,害得人家病勢不退,更加重了。想到這裡,決心不再遲疑,這就施展內功推拿手法,先為他活動身上脈穴,去除高熱。
心裡想著,輕輕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待將把這番心意告訴他,卻又轉念以為不可。那是這小哥兒的脾氣,他實已領教,一路上都在鬧彆扭找碴兒,簡直和女孩兒家一樣小心眼兒。若是明說,定為他見拒,反到不好,不若乘他在眼前睡夢之中動手施展,反到落得個行事方便。主意打定,即站起將房門掩好,先把自己長衣卸下,暗暗運功,將真力徐徐注入丹田,才自動手把九公子身上錦被揭下。
九公子含糊地發出了一聲長吟,改側姿而仰臥。正適合於眼前的動手,省卻了簡崑崙一番顧慮。
卻見他仍然穿著先時長衣,不及脫落,便自睡倒。這等闊家公子,無論起居飲食,身邊總是離不了個服侍小心的人兒,一旦不在身邊,可就亂了規矩。
眼前這個九公子,正是如此,看著真令人又氣又憐,真拿他沒有辦法。
當下不及深思,即行遞出右掌,隔著對方身上薄薄綢衣,將真力徐徐灌入。
這番動作,看來吃力,其實在九公子的感覺裡,卻極其輕微。他原本沉重的呼吸,乃得暫時恢復了平靜,看來睡得更是酣甜。
簡崑崙見狀,乃得暫放寬心,他隨即掌勢移動,按向對方心經脈絡。卻不意,這部位衣著紮實,竟似裹紮著什麼?
心頭微微吃了一驚,一個直覺的意念:「莫非他身上負了傷?」
總是他居心純正,實在沒有想到其它方面,腦中一經意念,即行動手解開了他外面長衣。
果不其然,裡面裝備十分扎實,胸間密密層層地裹紮著一層白綾,裹了又裹,紮了又扎,什麼樣的嚴重刀傷,值得如此?
天氣既熱,又不透氣,這樣的層層裹紮,若是真有刀傷,不發炎潰爛才怪?怪不得他睡姿不寧,時見呼吸短促,原因卻在這裡。
再看那緊緊內扎的白綾,早已為汗水所濕,這個不當的處理,早已給他本人帶來痛苦,即使在昏睡之中,亦為顯然,便是那只白細的手,緊緊地拉扯著,下意識裡的意欲掙脫,終因綁紮得過於結實,總是掙脫不開。
簡崑崙這才注意到,這條白色綢帶的連縫之處,竟是用小針密密縫結,怪道如此紮實,想要解開,卻是不能,這卻如何是好?
他腦子裡只是想著救人,真的意不及他,目光掃處,發覺到對方枕邊的一口連鞘匕首,便自不加思索地取到手裡。
原來九公子雖不擅武,卻以日來連番遭遇,幾度亡魂,心裡不無警惕,這把匕首,便是因此而置,落在簡崑崙眼裡,不無感觸,頓生無限同情。
當下他取刃在手,才自覺出竟是一口難見的利刃。象牙的把柄,寶石嵌鑲的刀鞘,抽出來的匕首刀鋒,冷森森侵入毛髮,不甲說極其鋒利。以之輕輕探向對方束胸白綾,刀鋒方及,即為之噗嚕嚕……大肆開脫。
敢情是束扎得過於嚴謹,縫線乍開,即行自個爆解敞開。
簡崑崙心中一驚,觸目處,竟是一雙隆起的女子酥胸……哪裡是什麼刀傷!
一驚之下,簡直嚇傻了。
抬頭再看,九公子睡姿撩人。胸間桎梏既去,面容也為之開朗了,一直輕顰的兩彎蛾眉,下意識裡也展了開來。其時粉汗新潤……瑤鼻、櫻唇勾畫出的一幅眼前圖畫,無比嬌柔韻饒,簡直美麗不可方物,誰說他不是女兒之身?
強制著定了定神,簡崑崙才緩緩伸出手揭下了對方用以束髮的綢帕,大蓬秀髮,黑雲似地便自披落下來……
眼前再無可疑。
九公子他是一個女人!
秀髮披散,玉體橫陳……
「哎呀!」
簡崑崙直覺地打了一個踉蹌,只覺著頭上轟的一聲,臉也紅了。
這種感觸,真是前所未有,一任他鐵打銅澆,頂天立地男兒,面臨著眼前的一霎,也大感張皇,著了大難。
若是裝作不知,再為她穿戴如初,不啻自欺欺人,內心裡先就難以適應,更是覺得不妥。
眼前事態,變生突然,簡直不知如何招架。
望著床頭,簡崑崙只是一個勁兒地發呆,好長的一段間,心裡都無法安定下來,直到床上的少女昏睡中的一聲長長曼吟,才把他由神馳的時空喚回到了現實。
簡崑崙的一雙眼睛,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總是寒熱未退,猶自還在病中。美人兒著了病本就膩人,況乎芳姿憔悴,看著也是可憐。
簡崑崙無可奈何地又走近了她的床前。
先時的推拿運氣,才不過剛剛開始,總不能半途而廢,莫非便因為對方的女兒之身,自己就袖手不管,退身不問了?
豈非她一個年幼少女,實應較諸所謂九公子這樣一個少年,更需要自己的照顧與關懷!
只是眼前的變化,太過離奇,在他心裡全然沒有一些兒事先的預兆,盡然臨頭,才致茫然如斯……
一個新的意念,忽然升起,她是誰?若非是九公子,又是怎麼樣的一個身份?敵耶?友耶?一霎間,可真正的難以弄清楚!
床上的少女呻吟著,發出了囈語,卻是口齒不清,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夢境裡有甜有苦,是以所展示在她病靨的表情,也就不盡一一看在簡崑崙眼裡,越加無限同情。
他隨即不再遲疑,輕輕一歎,走迎過去,就著床邊坐下,繼續先前的未完工作。
雖說二十好幾的年歲了,論到女人這一面,還嫩得很,幾乎全無經驗。
如果說以前曾經和異性有過接觸的話,萬花飄香門中那位飛花堂堂主時美嬌,便是第一人,只是他門卻是敵對身份,斷無瓜葛,有之,僅僅也只是基於人性中的互敬與同情而已。
眼前這位姑娘的邂逅,顯然不同於前者,感觸也就特別微妙。雖說是義行不顧細節卻也不無顧慮……原來打算在對方前胸右側乳中一穴所施展的手法,期期以為不可了,乃改在身後志堂穴道上施展,效果倒也相差不多。
他隨即不再多想,專一於眼前的運氣推拿工作。
如此前後兼施,神氣並用,不足半盞茶的時間,已產生了神奇效果,床上姑娘無疑是退了燒……卻出了一身大汗,週身上下,簡直像是才從水池子裡爬起來一樣,連髮根兒都是濕漉漉的。
這可又讓簡崑崙著了大難……
總是問心無愧吧!自個兒發了個狠,不再細想,即行動手,用一抹布巾,遮遮掩掩,把她全身擦了個乾淨。
這小小工作,卻比他生平所做過的任何一件事更為艱難,好不容易做完了,對方姑娘身子是乾淨了,他自己卻因過於緊張而致大汗淋漓。
用一方錦被,掩蓋著她赤裸的身子,簡崑崙只覺著一顆心幾乎由嘴裡跳了出來,如是眼觀鼻,鼻觀心靜靜落坐一隅。
他這裡折騰了個半死,床上少女敢情是全然無知,由始至終,都似在沉沉昏睡之中。
這也在情理之中,她已經好幾天沒有鬧過眼睛了,更何況病魔纏身,連番驚嚇,日間車馬的疾奔……金技玉葉的嬌嫩身子,哪裡支持得住?此刻全然鬆脫,焉得不大睡特睡?怕是打雷也嚇她不醒。
一切料理好了,簡崑崙總算松下口氣。不過,緊接著卻又為著眼前人兒發起愁來……
她到底是誰呢?
無論如何,這都是次要問題了。
對方少女這一覺,不定要睡到什麼時候,看來這個迷團勢將要在明日之後才得解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59:39
第14回 彩鳳每愛棲崑崙
夜色深沉。
簡崑崙仍在思索著這個問題……
緊鄰的姑娘,兀自沒有醒轉,仍似一枕香甜在濃睡之中……
花鼓樓整個客棧,在一天的忙碌酬酢之後,這一霎已落幕,也應是在沉沉濃睡之中。
原是古井無波的心境,驀地為九公子這顆飛來的石子,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從而蕩漾起無邊漣漪,整個心境都弄皺了。
他想了許多事情,自己的、別人的、過去的、未來的,眼前由於化名九公子這個姑娘的出現,料將是波譎雲詭,今後更為複雜。
而萬花飄香的一面,飄香樓主人柳蝶衣受此奇恥大辱之後,焉能對自己善罷甘休?如此,時美嬌、李七郎……甚而那位未曾見面的金葉堂主燕雲青都將有可能陸續出面,與自己大肆周旋,為害、為敵。料是無所不用其極。比較起來。自己這一面,可就太單薄。顯得忒弱了,更何況還有弱女隨身。想到這裡簡崑崙真有無比氣悶,卻不是氣餒。
記得甫離家門,臨別老父之前,父親曾殷殷告以為人之道,對於所謂的俠、義道理,都有很深刻詮釋,自應終身奉行。眼前自己所為——為即將傾覆的明室,盡一分心力,該是義不容辭的了,即使為此喪失性命,也無遺憾,以此而觀,這番義行該是何等神聖?正待全力以赴,卻是氣餒不得,眼前化名九公子的這個少女,其真實身份,雖然費解,只看一干降清叛逆,對她之必欲得而後己的執著,當可知其人的關係重要。無論如何,切莫使之陷落敵手,這個重擔責無旁貸地已落在了自己身上,卻又是大意不得。
對於鄰室的姑娘,卻又多了一份責任的關懷。
悄悄地點了一盞燈,來到了她的床前,試試她的額頭,謝天謝地,顯然已退燒了,由於一直壓迫著她不能暢為呼吸的胸間束縛已經去除,她乃能有眼前這番酣睡……拾回了往日的無邪與快樂。清秀的臉上,一直含帶著笑靨,果真是夢境如此甜美,便一直不要醒轉過來,該是多好?
看著她含笑的臉,簡崑崙一瞬間得到了無比的安慰,便在這一霎,打消了許多顧忌,決計全心全力地保護她的安全,為她拾回已逝的快樂春天。
他為她蓋好了被子,又仔細地察看了一下窗戶,發覺到窗上裝設有結實的欄柵,頓使他放心不少,隨即,熄滅了燈,才自悄悄退出。
二人住房,其實互相連接,中間間隔著用以待客作息的一間客房,睡房的門扉,只與客房相通,別無出入之處。這樣減少簡崑崙許多顧慮。那便是,若有人意圖對室內少女心存侵犯,唯有通過當中的客房,才可進入,而在簡崑崙坐鎮之下,想要通過當中這間客房,顯然大非易事。
一番靜坐調息之後,簡崑崙只覺著身上大為舒暢,這一霎靈台空明,身上暖洋洋充滿了生機活力,聽視的官能,無不發揮到了極致!
如此,遠方村墟的夜臼固然聲聲可聞,便是院中池塘小魚兒的一個翻身或是偶爾由樹梢上飄下的一片落葉,也顯清晰在耳,聽得異常清楚!
如是,那個人的腳步聲,更無能逃過他的聽覺立刻喚起了他應有的警覺。這個人必然輕功不弱,以至於能由池邊地上,躍向水面的木廊。
當然,論及功力,也只是不弱而已,卻並不能達到一流輕功應有的水平——落地無聲。
簡崑崙一經注意到,便絕不容他有所逃遁。
現在,這個人已循著水上的十字橋廊,一徑向著簡崑崙居住之處踏近而來。
感覺著,對方像是在施展輕功中海燕掠波身法,三個起落之後,已來到了自己居處當前。
簡崑崙卻已有了警覺。便在這一霎,閃身來到客房。
三間房子都沒有點燈,簡崑崙卻已習慣了裡面的光度,這人果真有冒犯之意,一經踏入,萬難藏身,反之簡崑崙卻以洞悉在先,而穩操勝券。
暗中人在片刻安靜之後,足下移動,開始繞居而行,似在做一番深入的觀察。
簡崑崙便在這一瞬,閃身室外,藏匿在一棵巨大的松樹之下。
一片月光,打松樹下掠過,灑落而下,院子裡像是一片霜那樣的白……
簡崑崙所站立的樹下,恰是陰影構成的地方,只要不移動或是發出響聲,萬難為人發覺。
便在這時,那人已由側面閃身出現,頗是快速而輕巧地來到正中堂屋門前。
一身黑色緞質夜行衣靠,小腿扎綁得十分結實。
高個頭、黑臉,臉上留著一抹寸許來長的鬍子,模樣很是勇猛,由他繞屋而行的一番仔細來看,可知他並非孟浪之人。
簡崑崙不但身手靈,眼睛也尖。這人方一現身,已被他看了個內外兼透——包括對方膝上的一雙鋒利短刃手插子,以及腰間的一條軟兵刃籐蛇鞭,右助下的一槽暗器蛇頭白羽箭,俱都瞧在了眼裡,另外,一條軟索,斜背胸前,用心若何,可就讓人玩味。
月色裡,他只是望門佇立,遲遲地不與表態,簡崑崙即使已洞悉了他的來意,卻也不便出手,總要他有所行動才好出手。
這人竟不知簡崑崙這個如此強大的敵人,就在身側,真正是大大失策。
即見他在觀察一陣之後,霍地點足而前,直趨向前堂正門,緊接著一雙手掌,已附向門板之上。這個動作,只是在預測門鎖的吃力重量如何,卻不知兩扇房門,原是虛掩,根本禁不住任何力量。
這個人怎麼也沒有料到,竟會有此一手。隨著他手勢的輕輕一觸,兩扇門扉吱呀一聲,竟自敞了開來,這個突然的現象,大大出乎他的意外,卻也把他嚇了一跳,一個快速的閃身,躍開了一旁。
這人睜大了眼睛,在一旁只是窺伺,卻不敢急急進入,少頃之後,才敢繼續接近過來,卻不意,暗中的簡崑崙,已容他不得,長軀輕搖,一片鬼影般的輕巧,已躡身其後。雖說如此,隨著他進身的勢子,卻帶出了一股疾風,對方那人猛可裡轉過身子來,幾乎與簡崑崙迎在了一塊。一驚之下,非同小可。
簡直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雙方已交換了一掌。
那人如何能是簡崑崙的對手?
掌勢方接,便自如同一隻燕子般地飛了起來,翩然斜身,直向著一叢花樹間落了下去。
簡崑崙當然是容他不得,這個人身勢方落,簡崑崙已自跟蹤而來,其勢極快,隨著落下的勢子,以劈空掌勢,向著對方隔空劈出了一掌。不意那人功力雖較簡崑崙不濟,陰險卻綽綽有餘。
簡崑崙這邊掌勢方出,即見對方肩頭霍地向下一沉,即知有詐。果然,接下來對方半邊身子,已自甩了過來,三點寒星,隨著對方的出手,一閃而至,兩上一下,各奔要害。
這一手要想傷害到簡崑崙,自是萬難。若是用來減緩簡崑崙的追勢,卻有一定效果。
簡崑崙不得不臨時改變招式,一時改劈為拂,手勢輕揮,已把三枚暗器同時揮落地上。叮然聲裡,竟是三枚雪羽短矢。
對簡崑崙來說,雖只是一霎間的事,卻予對方以緩和之機。
把握著電光石火的一瞬,這個人已自花叢裡陡然拔身而起。
這一次勁道,較前次更形疾猛,颼地掠身數丈,直向十字形的木架橋頭上落去。
簡崑崙其時已自空降落,眼看著對方存心逃逸,哪裡容得?待將撲身而上的一霎,一個意念閃自心頭!便自停步站立。
卻不可疏忽了眼前的一面。房中少女安危,更為重要,切莫中了對方調虎離山之計。
思念電轉,便只得佇立不動。
眼看著對方那人身子翻上了橋頭,第二次運施輕功,待將向湖心亭子襲進,便在這一霎,出了怪事,竟然有人容他不得。
一條人影,打湖心那面快速閃來。一起又落,落地無聲。
星月裡,來人那等快速的勢子,配合著張開的雙臂,宛若是一隻極大蒼鷹在一個疾厲的撲勢裡,已迎向前番意圖脫逃的那人。
那人猝然一驚,啊!慌不迭一個快閃,卻是慢了一步。
後來的那人,身手極是靈活。
雙方將接未及的一霎,暗影裡看它不清,不知怎麼一來,後來的那人手勢一盤、一轉,便自拿住了前此來人的一隻左手,其實並不是僅僅拿住了對方左手,顯然更為巧妙,竟是打對方腋下穿過,連同著一隻左手,整個地翻轉過來。
那是一手奇妙的擒拿手法。
後來的這人手法端的巧妙之極,竟然在一照面的當兒,便拿住了對方來人,非但如此,他的手勁兒顯然極大,轉側之間,喀地一聲響,竟自把對方肩胛骨節生生擰碎。
那人負痛慘叫一聲,卻是躲不過緊接而來的噩運。
隨著後來這人的一式重擊,砰的一聲,聲如擊革,已落在那人背上。
力道極大。
便在這人的一式重擊之下,前此來人,有似空中飛人般騰空直起,撲通跌落橋板之上。
便是鐵打的身手,也吃受不住,隨著這人落地的勢子,一連打了兩個滾兒,噗地噴出了大口鮮血,便自人事不省。
對於簡崑崙來說,眼前變化,卻是事出意外。
星月下光度不強,卻也把後來之人看了個大概,不禁使他吃了一驚。
緊接著對方已自掠身而起,翩若驚鴻地已撲向眼前。依然放不過倒地不起的那人,雙手掄處,足足把那人摔出丈許開外,砰地一聲大響,撞向假山巨石,當時腦漿迸裂,死於非命。
這番舉止,只把簡崑崙看了個目瞪口呆。
眼前人影翩躚,來人已到了面前。
一身大紅袍褂,頭戴瓜皮小帽,正是臼間臨湖垂釣,老態龍鐘的那個七老太爺。簡崑崙吃了一驚,未及開口。七老太爺已呵呵笑了兩聲,向著簡崑崙大刺刺抱拳洪聲道:「見笑,小朋友,你受驚了!」
簡崑崙在白天見面時,已對他留了幾分仔細,卻是沒有想到對方身手如此了得,竟然在一照面的當兒,即把前此來人力斃手下,雖說仗義出手,嫉惡如仇,這等凌厲手段,卻是不敢苟同。
說話的當兒,七老太爺已走近死者身前,抬起腳來,把地上屍身翻了過來,仔細察看一番,直到證實已死,才自掉過臉,向簡崑崙呵呵笑道:「死個把跳樑小丑,完全沒事,閣下不用擔心,一切都有我呢!」
隨即叭叭拍了兩下巴掌:「來人!」
立刻即由湖心亭那邊,應聲跑過來兩個人,二人之一拿著一盞油紙燈籠,穿戴打扮,毫無疑問是老者身邊隨從僕役。
七老太爺手指著地上死人道:「這廝竟敢心懷不軌,來到客棧做賊,前天夜裡我丟的那一箱珠寶,不用說,八成兒準是這個小子偷的,今夜果然被我逮著了,卻是想向這位兄弟下手,嘿嘿,不給他點厲害瞧瞧,不知道馬王爺是三隻眼!」
這個七老太爺,年紀一大把,非但如此身手,談話更是中氣十足,一口遼東方言,尖、團字音,琅琅上口,字正腔圓,一副得理不讓人樣子。瞧在簡崑崙眼裡,只覺得不敢親近。
當下,即向著老人拱拱手,說聲:「有僭!」便自轉身回進自己房中,關上房門,不再出來。
七老太爺頗是有些意外,只是看著對方關上的房門有些兒發呆。
兩個僕人不待分說,便自過去打點屍體。
動手搬動的一霎,死者的臉吃燈光一照,其中一人啊呀一聲道:「這不是錢……」
七老太爺插口叱道:「胡說些什麼,還不快抬了下去!」
那僕人哪裡明白主人心意,自以為眼前死者,明明就是隨侍主人的護從錢照,卻為主人當作賊人處死,心裡不用說大是納悶,可是七老太爺概不承認,也是無可奈何。
兩個僕人對看一眼,滿腹狐疑地只好動手,把死者錢師傅的屍身抬了下去。
七老太爺看看簡崑崙住處大門,終無開啟之意,卻也不慍不怒,含著微微的笑,自行轉身而去。
今夜,簡崑崙思潮起伏,心裡極是紊亂。
因為有了方纔的一鬧,乃使他警覺到,即使住在闊綽華麗的花鼓樓,也難謂就此安全。
自然,七老太爺的諱莫如深,也使他感到納悶。
照說,七老太爺仗義援手,理應邀其進來小坐,親口致謝才是,但是過去數年來的江湖歷練,使得他心存警戒,凡事還是聽而後動的好。
七老太爺功力了得,其實到底是怎麼一個路數,卻是不得而知,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切不可一上來過於熱情,還是冷靜一點的好。
思慮的重心,不禁又落到了隔室那個神秘姑娘身上,由於方纔的一鬧,越加使他警覺到責任重大,對方少女的易釵而弁,自不會是一時的即興,看來必有原因,現在既為自己拆穿,還不知往後發展如何,今後路上怕是多有不便,反不如不予識破,一任對方偽裝下去,倒似來得自然。
當然,這些想法已毫無實際意義,重要的是,如何與對方今後和諧相處,保護她的安全,對方少女的真實身份,此行任務,更應該切實瞭解,才能對她加以援手。
這番思索,卻也並非無稽,左思右想,深深盤算,直到天交四鼓,才自沉沉入睡。
雀兒喳喳。
院子裡已隱約有了人聲。
簡崑崙一覺醒轉,卻已是天光大亮。
刺眼的陽光,透過了銀紅窗紙,照耀得滿室生輝。
第一個念頭,想到了隔室的姑娘,慌不迭翻身下床,匆匆穿好長衣,略事整理,隨即來到她的門前。
門兒虛掩,輕輕一推也就開了。
卻是空空如也。
床上無人,屋子裡也是空著。
簡崑崙由不住大吃一驚。
仔細再看看,卻又稍安勿躁。
原來房子裡,已不復昨日之凌亂。
這一霎,窗扇敞開,陽光疏朗,徐徐晨風,散置著鬱鬱花香……
這間房子已經整理過了。
榻上錦被,四四方方。凌亂的物什,一桌一椅,都歸置原處,大理石方几上,原來空著的青花瓷瓶,卻多了一束荷花,荷花僅是一朵,含苞待放,襯著新結的兩隻蓮蓬,綠莖長垂,溢出一室的清芬,連帶著整個臥房的情調,都為之改觀,變得雅致了,淡淡的一片清雅……
這番佈置,料非客棧侍者之所為,唯一的可能,便是居住於此的這位姑娘了……
這麼說,想是她的病已經好了,才能有此閒心,那束新荷,就生在當面池子裡,若非是女孩兒家的細心靈思,誰又會想到分一枝插向屋裡?這一枝新荷的微妙涵意,似不僅僅在美的點綴,更像是顯示著一種秀美靈巧的女孩兒家心思,無異是對眼前的簡崑崙有所說明:「我已不生你的氣了!」
簡崑崙終不放心。
回向屋裡,待將別處尋覓,卻為他看見了一樣東西。
一張鵝黃色的素箋。
其實一直就在書桌上,為一個菱形的水晶鎮紙輕壓一角,上面顯然有字。
簡崑崙心裡一驚。
其實不必。
上面一筆娟秀字體,分明墨跡方干:
微風吹亂我心,
都怪你忒輕狂。
一襲玄紗遮面!
莫道見面不識,
賜卿平身。
落腳之處,蓋著一方一圓兩顆小印,細認之下,乃是九公主、皇妹朱蕾篆體小書字樣各一。
至此謎底解開,總算知道她是誰了。
芳名朱蕾。她是前朝的公主,本朝天子永歷帝的御妹。好大的來頭,莫怪乎如此氣勢!富貴驕人的緊!
卻又是蘭心蕙質,天真爛漫。
九公子而九公主,一字之誤,要人繞了好大的圈子,終而不得其解,現在總算恍然而悟。
看著手上素箋,簡崑崙心裡忐忑不定,陡然警覺到壓置在肩頭的重擔,瞬息間重逾萬斤,真正是喘息都難。這才明白了,何以一路之上,各方敵人苦苦窮迫不捨,看來猶自方興未艾,這個燙手的熱山芋,如今是落在了自己手上,想不管都是不行的了。
一念電轉!
九公主她好大的膽!
病體方愈,即敢到處亂跑,若是有所失閃,那還了得?
這麼一想,由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匆匆把朱蕾留箋揣向懷裡,返回室內,用長衣包裹了月下秋露寶劍,即行向外步出。
湖心亭早市方開。
廣敞的亭面,座客甚多,酒保三四穿梭其間,形成一番熱絡。
早市供應的是本地精緻小吃,另有清粥小菜,一個小妞兒,扯著一方大紅手帕,憑欄高歌,唱的是江南民謠小調,嗓音嬌嫩,如新鶯出谷,倒也悅耳動聽。
簡崑崙心裡儘管著急,表面上卻是一派輕鬆。
繞過了亭子左面,來至更形雅致的水面長廊,這垂有珠簾,地上鋪著五色細草蓆墊,清一色的籐質座椅,雅致中不失華麗,確是極美。
一陣嬉笑裡,他看到了眼前的一幕笑劇。
一個面懸輕紗,身著麗衣的少女,據案獨坐,身邊四周圍繞著三個狀似輕浮的少年,正彼此調笑成一團。
簡崑崙心裡一動,隨即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紫衣少女雖是面懸薄紗,妙在若隱欲現,更似剔透玲瓏,風神獨絕。
隨著初見的一驚之後,簡崑崙也就知道她是誰了。
不用說,她就是九公主朱蕾了。昨夜之前,在簡崑崙心目之中,她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年輕哥兒,這一回搖身一變,竟是艷光四射的婷婷少女,儘管是心裡先已有了數兒,猶不免乍見時此刻的顧盼驚心。
透過那一襲薄面紗,朱蕾似乎也看見了他……秋波半凝,含著一抹淺淺笑靨,便自移目水面。
那裡正有一雙鴛鴦,在緩緩游動……
無視於身邊少年的甜言慇勤,且留戀池上的鮮荷佳禽,一霎間的純守天邀,昇華了她高雅的情操氣質,這般風韻真正使有心觸目者為之動心銷魂。
若簡崑崙直趨而前,護花救美一番,非謂不可,可也就俗了。
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何妨暫作壁上觀,且看肇事佳人的錦心繡口,何以自解?
他便什麼話也沒有說,自個兒找了張座位,靜靜坐下來。
雖似無心,卻也有意。
這座位其實距離朱蕾座位不遠,無需尋覓,即可與朱蕾透過薄紗的美目互接,所謂的心有靈犀,有時候更勝於面承芳澤的築築而驚呢!
環侍朱蕾座前的三個少年,衣著華麗,不用說皆出自富家紈褲子弟。
其中黑面濃眉的一個,姓周名山,原是本地最負盛名一個惡少,其它二人,矮胖著紅的一個,叫張天齊,另一個瘦子是吳光遠,前者家裡開著綢緞莊子,後者卻是八家中藥店的少東。
三個人年歲相仿,既是同窗,難得的是臭味相投,不時地結伴玩耍,眠花宿柳。
花鼓樓醇酒美人,不用說極是對了三人的脾胃,不時地來此走走,卻不意這一趟卻是來對了,昨夜才來,今天一大早便遇見了九公主朱蕾這等絕世美女。
以朱蕾之絕世風華,高貴氣質,雖說刻意掩飾,但是芝蘭自芬,面紗之後的絕代芳容,每每呼之欲出,看在周山等專司尋花問柳的三個色情兒眼中,焉能不為之春心大動?
偏偏朱蕾孑然一身,身旁更不見護花之人,哥兒三個平日玩膩了野花閒草,乍然看見朱蕾這般端莊淡雅質色,情不自禁俱為之色迷心竅,一時離座而起,依偎過來。
其時朱蕾早飯早已用過,泡了碗雨前龍井自個兒消磨,三少年這一霎的來近,不用說討厭之至。
原本她已有離開之意,卻不意簡崑崙來了。這樣情形就大不相同。
怪道的是,心兒築築,臉兒燒燒……雖說是隔著一層面紗,卻掩不住內心的羞澀。
昨夜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她可是壓根兒也不清楚,為此卻也不能就裝糊塗!
猶記得午夜醒轉,玉體橫陳,連褻衣小衫兒也無一件遮擋,那般沉沉病勢,竟自奇跡也似的好了,接下來的細思慢想,八九不離十,也就一切都明白了。
便是那種心態的作祟,以至於現在,隔座向他覷上一眼,亦不禁為之燒了臉盤兒……卻又是說不出的一種甜甜感覺,甜甜澀澀,像是吃了個初冬的冰甜柿子,那味兒甜不溜丟,有點麻舌頭,卻捨不得就把它給啐了。
卻是怎地?九公子時候的一腔子氣,一朝回返九公主的女兒之身以後,便自一些兒不復存在,俱已拋向虛無飄緲中去了!
想著他,可是害臊,其情懨懨,怪不好意思……
這就給了三個活寶以可趁之機。
早先他們都說了些什麼,朱蕾可是壓根兒一句也沒聽見,一顆心只是掛著那邊座幾頭上的簡崑崙,直至發自三人的一陣哄笑聲,才把她拉回到了眼前。
必然是三人之一說了句什麼俏皮話兒,才致引得各人相與大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8 23:59:54
一身大紅,捋著兩隻袖子的胖子張天齊,趨前一揖,刷!亮開了折扇:「小生張天齊,騰越人氏,今年二十三,五月初五子時降生……小生我今年尚未娶妻呢!」
這是模仿時下正流行的雜劇《西廂記》中張生初見鶯鶯的一段道白,不用說引來了一陣爆笑。
瘦子吳光遠卻也不甘示弱,一柄紈扇,在指尖上連連打了幾個轉兒,學著張天齊口吻道:「小生吳光遠,家住水橋溪東……」
才說了兩句,即為身邊另一同伴周山用力拉開:「算了,算了,別耍寶啦!」
一面說,這個周山趨前一步,大刺刺即在朱蕾同幾對面坐下來,卻把一雙充滿色情眼睛,直向朱蕾緊緊盯著:「說了半天,還不知小姐尊姓大名!花鼓樓是我們常來的地方,倒還不知道住著小姐你這樣孤單單的一個大美人兒,真正三生有幸,失敬得很……」
這人黑面濃眉,身材魁梧,較之身邊吳、張二位,顯然有了幾分氣勢,只是眼白泛紅,終是酒色之徒。
面對著這般形勢,朱蕾倒也不曾驚怕,十分鎮定地靜靜聆聽。
透過一襲薄紗,直盯著面前的周山,語涉微笑地道:「你說錯了,我臉上蒙著紗,你又怎麼會知道是美是醜呢?再說,你又怎麼知道我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呢?豈不是有些滑稽!」
周山碰了個軟釘子,非但不以為恥,竟自腆顏嘿嘿直笑了起來。
一聽佳人開了口,張吳兩個人在一旁也噗嗤嗤地笑了起來。
「妙呀!」張天齊雙手鼓掌道,「說得有理,周山你倒是說說清楚,你又怎麼知道人家是個孤零零的大美人兒?」
周山折扇一合,指向朱蕾道:「這個容易,小姐座位上別無杯箸,自是獨自一人,若有同伴,豈能捨得小姐這般美人兒獨自孤單?」
微微一頓:「說到美不美,這可是一段待解的公案了!」
朱蕾道:「什麼待解的公案?」
周山說:「你臉上雖然戴著這方面紗,其實若隱若現,在我看來,更有朦朧之美,想像裡,隱藏於薄紗之後的廬山真面,更當艷驚四座……」
「那可不一定」瘦子吳光遠搭腔道,「那只是你的猜想呀!」
「所以我才說是一段待解的公案!」周山哼哼笑了兩聲,「為了要解開這個謎團,只有一個方法,便是請她揭開面紗,要我們大家瞧上一瞧了。」
話聲一停,便自動手,手上折扇向前一探,便向她臉上面紗揭來。
朱蕾向後一縮,伸手抓住了他的扇子,說:「你敢!」眸子一轉,瞧向隔座的簡崑崙,偏偏他無動於衷,並沒有起身化解之意。
朱蕾原可向他呼救,但是一來生性要強,再者寧可更欣賞他的主動。
心念電轉,暫把一番盛氣壓向肚裡。卻是故作笑臉,嬌笑道:「要我揭開面紗,其實也很容易,只不知你們願意不願?」
周山聳動濃眉,笑道:「但求一飽芳容,豈有不願之理?」
張天齊哈哈大笑道:「只要姑娘肯拿下面紗,我們便為此請上一桌客,罰酒十杯,也是心甘情願。」
「那倒不必!」朱蕾透過面紗的剪水雙瞳,冷冷掃向對方臉上:「我以為你已經喝醉了呢,再罰十杯,怕是要跪在地上喊我奶奶,我卻實在又沒有這個造化,能承受你們這樣三個孫子,豈不是十分無趣!」
說時眼角斜睨,掃向隔座的簡崑崙。他卻依然大馬金刀地坐著,臉上甚而帶著一絲微笑。
這意思便是終無相助之意,決計袖手旁觀,看定了這個熱鬧。
她這裡眉尖輕聳,便自有了主意。一時笑臉盈盈,望向面前的三個孫子。
閒著也是閒著,這就逗個樂子給你瞧瞧,偏不叫你個薄倖人稱心如意。
三個人當然也不是傻子,朱蕾這般拐彎罵人,焉能有聽不懂的道理?
聆聽之下,瘦子吳光遠先自啊喲一聲,在旁邊大叫起來:「你們聽聽,這個丫頭居然會拐著彎兒罵人哩!」
朱蕾輕嗔道:「哪一個又罵你們了,罵你們什麼?」
吳光遠嚷道:「還說沒有?先是說我們磕頭叫你奶奶,後來又罵我們是孫子,哼哼……」
「這就真正的不敢了!」朱蕾笑吟吟道,「我才多大呢,如何當得你們這般年歲的奶奶?看來你們也是不樂意的了!」
「那還用說?」
吳光遠嚷了一聲,發覺到同伴周山、張天齊,俱已怒目視向自己,這才忽然覺悟到,自己一再被對方佔盡了便宜,卻不自知,一時又羞又氣,臉也紅了。
三個人空自心裡生氣,偏偏好色成性,面對著如此佳人,竟是無能發作。
座頭上已有人發出了笑聲。
黑面濃眉的周山,嘿嘿笑道:「你且先不要得意太早,剛才你不是答應要揭開面紗麼!」
朱蕾道:「不錯,但是你們卻先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嘿嘿……」張天齊笑道,「這個娃兒花樣很多,周老大,你可不要上了她的當,著了她的道!」
朱蕾哼了一聲:「原是要你們上當的,要是怕上當,就該老實一點,退回你們自己位子去給我規規矩矩坐著的好!」
周山哼一聲,一雙眼睛,骨碌碌只是在對方身上打轉,無疑的,眼前這個錦心繡口的姑娘,大大對了他的胃口。
眼前座客,雖說不多,卻都為著這場鬧劇所吸引,自己三個真要吃她這麼一激,便自退回認輸,日後傳揚出去,可就盛名掃地,也就別再混下去了。
倒要看看她鬧的是什麼玄虛?
「說吧!別說是兩個條件了,就是兩百個條件,只要大爺喜歡,照樣點頭算數!」
朱蕾點頭道:「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而且對你們也有好處呢……」
吳光遠色迷迷地笑道:「啊!那你就快說吧!」
朱蕾冷冷說道:「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我拿下臉上的面紗呢?」
周山說:「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天熱無聊,為博在座各位一樂而已!」
朱蕾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這第一個條件,最是簡單,便是請你們三位現在就跳進荷花池內,當眾洗上一個澡……怎麼樣?」
三人頓時一怔。
「不行,不行!」張天齊首先叫道,「你這是拿我們開玩笑,光天化日之下,成何體統?」
朱蕾冷笑道:「這位周先生不是說了,天熱無聊,為博大家一笑麼?」
張天齊頓時為之一怔,才自發覺到對方這個妞兒,敢情是不好欺侮,鬥嘴皮子硬是鬥不過她,一時無言以對,只把一雙眼睛,呆呆地向周山看著。
周山卻是不溫不怒,慢條斯理地說:「讓我們再聽聽你的第二個條件吧!」
朱蕾透過面紗的眼睛,不由向著那邊座頭上的簡崑崙瞥了一眼,才又對周山道:「這第二個條件,其實和第一個也有相似之處……你們可以任選其中之一,結果都是一樣……」
周山一笑道:「只要不叫我們三個下池子洗澡,其它事都好商量。」
朱蕾說:「看來你很是通情達理,剛才你不是說我孤單一人麼,倒是真的被你猜對了,我們單身女人,到哪裡去總不免被人家欺侮……」
周山哈哈笑道:「哪一個敢欺侮姑娘,只管告訴我,要他吃我周山的拳頭!」
朱蕾一笑說:「真的?」
周山挺了一下胸,大聲道:「說吧,這個人在哪裡?」
吳光遠翻著眼睛道:「這就是你的第二個條件?」
「對了!」朱蕾說:「這人太是可惡,你們若能代我好好教訓他一頓,我非但揭下面紗,讓你們看上一個夠,就是請你們吃飯,也心甘情願!」
周山哼了一聲說:「好!一言為定!」
矮胖的張天齊聽到這裡,怪笑一聲說:「妙呀,別的不行,打架我們哥兒們最是內行,說吧,這個欺侮你的小子他是誰?」
這話倒也不假,在此十里橋地面,誰人不知道他們哥兒三個大名?決計是不敢招惹,是以姓張的才敢這般毫無忌諱地誇下海口。
原本稀落的座兒,由於三個惡少的一鬧,插科打諢,消息外傳,頓時擁進了許多人來。
一聽到要打架,這般樂子,豈能錯過?隨即紛紛議論起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0:13
第15回 可喜卿能作解人
卻只見面遮輕紗的朱蕾,自座位上盈盈站起。
「這個人就是他!」
纖手指處,簡崑崙無能遁形,已曝身於眾日睽睽之下。
先時,在朱蕾拐彎抹角的一番說詞裡,簡崑崙已警覺到了她的不懷好意,此刻再想迴避,卻已不及。
這敢情好,她惹了事,卻要別人代她出手教訓。自然,在簡崑崙來說,對付眼前三個膿包,不過舉手之勞,只是這般為她促狹,卻是心有未甘……無論如何,卻已是袖手不得。
眾人目光,一時俱向著簡崑崙集中過來。
好沒來由的一番消遣。
簡崑崙既不能當眾辯白,倒不若一笑置之,且看三個惡少,如何發落自己。
周山等三人,六隻眼睛不用說已全然集中在簡崑崙身上。後者的英挺魁梧,未始沒有一些兒嚇阻作用。只是比較起來,顯然來自朱蕾一面的力量,卻要大得多。
眼前形勢,強弓已然拉滿,勢將有所發作不可。
「好小子,你的膽子不小……」
周山緩緩由位子上站起來,偏過臉向朱蕾睨著:「沒有認錯人吧?」
朱蕾說:「當然不會認錯,就是燒成了灰,我也認識他,你們只管問他就是。」
「聽見沒有?你就自己說吧!」
說時,周山已緩緩移步走了過來,目光炯炯,直向簡崑崙逼視過來。
張天齊、吳光遠更是不待招呼,傍著周山,一擁而上。
「揍他個小子!」
張天齊大聲吼著,自己卻只是叉著腰,向對方望著。
周山冷冷一笑,打量著簡崑崙道:「這位小姐所說,可是真的?你真的欺侮了她?」
簡崑崙已知墜入朱蕾算計之中,自然他若決計不為所乘,對方三人也是無能迫他出手,一來眼前三人確實十分討厭,再者,他又何必令她失望?
一念轉動,便也向周山打量道:「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周山怔了一怔,放出交情道:「朋友貴姓?」
簡崑崙說:「我的姓名又與這件事情有什麼關係?」
周山哼了一聲,道:「看你樣子,大概是頭一次來這裡,故而不認識我,我叫周山,這兩位的大名,想必你也聽過……」
隨即把其它二人的名字也報了出來。
簡崑崙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已經知道。
周山冷冷一笑說:「如果那位小姐說的不是真的,那就請你上前給她賠上一個不是,我們兄弟也就網開一面,讓你自去,如何?」
簡崑崙說:「如果是真的,又待如何?」
「那……可就有點討厭,莫怪我們兄弟,要對你不客氣了!」
簡崑崙冷冷說:「怎麼個不客氣法?」
周山哼了一聲,目光閃爍道:「剛才那位小姐的話,想必你也都聽見了,我們其實也正有此意,那就是也請老兄你到池子裡去玩玩,當著大家的面,到水裡去涼快涼快……」
他的話不失幽默,廊子裡爆發出一陣子笑聲。
這陣子笑聲,不啻同時也助長了三人的氣勢。
周山擺出了道兒,自以為應付得體,往後面退開一步,抱起了一雙胳膊,面現微笑地向對方看著,倒要看看對方識不識相了。
簡崑崙不禁暗自思忖,打自然是不怕,只是那麼一來,很雅致的地方弄得唏哩嘩啦,未免焚琴煮鶴煞了風景。
卻聽朱蕾隔座嬌聲嗔道:「這個人只會欺侮女人,見了比他厲害的人,他就怕了……」
一句話,無異火上扇風。
紅衣矮胖的張天齊第一個按捺不住,怒吼一聲:「揍你個小子!」
說揍就揍,隨地掄拳直出,一拳直向簡崑崙臉上搗來。卻不意簡崑崙身子一晃,張胖子一拳打空,由於用力過猛,整個身子向前一栽,差一點躺在桌子上。
簡崑崙身子一閃,離座站起,正好迎著了瘦子吳光遠的來勢。
三個人既是玩家,多少也會些拳腳。
一聲喝:「打!」吳光遠陡地跨前一步,雙拳齊掄,直向簡崑崙肩上擂來。
眾人暴喝一聲。卻只見簡崑崙手勢微起,只一下便自拿住了對方的一雙手腕,緊接著他身子向下一矮,借力施力,所用的不過是膝下力道,吳光遠可就慘了,呼地一下子,空中飛人似的,直飛了出去。
撲通!水花四濺。一個人下了荷花池子。
當真是樂子大了。四下裡人聲鼎沸,紛紛叫起好來。
朱蕾亦忍不住拍起手來。
周山霍地回過頭,怒視著她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們為你打架,你卻拍手叫起好來?」
朱蕾嬌聲含笑道:「這可是你們自己找的呀,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們,這兩個條件,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嗎!」
她所謂的一樣,便是最後都不免一樣落水下池,聽她這麼一說,周山等二人,才忽然明白,頓時大為著惱。
胖子張天齊大叫一聲:「好個賤人,看我不收拾你!」
隨即跨上一步,待將向朱蕾興師問罪,後者嚶然一笑,已自機警地閃向簡崑崙身後。
張胖子再欲前撲,卻受阻於簡崑崙的當面而立。
一股凌人氣勢,顯然發自簡崑崙立身之處,不啻說明了他身為強者的武者身份。
只可惜張天齊不能領會,硬生生趨前一步,大聲叱道:「不關你的事,給我閃開!」
舉一掌,用力向簡崑崙身上推去。
卻不知對方身勢較魚兒更為滑溜,身子一個快閃,張胖子這一掌可就又打了個空。
他這裡身子一栽,禁不住身後的簡崑崙推波助瀾,相機補了他一掌,張天齊啊喲一聲,便自和前此姓吳的同伴一樣,陡地飛身而起,直向荷花池子栽了進去。
撲通!又一個下了池子。
直樂得朱蕾銀鈴般笑了起來。
四下裡歡聲雷動,紛紛鼓掌叫好。
剩下的一個周山,這才知不是好兆頭,原打算把對方弄下池子,為博美人一樂,卻沒想到自己這邊,倒先下去了兩個,最氣憤不可思議的是,這個臉系面紗的美人兒,竟然與對方小子是一路人馬,自己三個人,枉自聰明,這一次可是丟了大勝。
心裡這口氣,萬難下嚥。
「好小子,你們這是狼狽為奸。看我不……」
話聲出口,順手撈起了一張方幾,待將向對方砸過去,驀地人影一閃,簡崑崙已到了面前,相距咫尺。
「這又何必?」
說時,簡崑崙的一隻手,已自搭在了掄起的方幾之上,一股凌人的勁道,直迎而來。
周山空自雙手力抓,卻擋不住對方單手的輕輕一按,舉起的木幾,便又緩緩放了下來。他終是心裡不服,藉著彎身之便,陡地揚起一拳,直向簡崑崙臉上搗來。
這只拳頭和那張方幾一樣,仍然是落在了對方手上。瞧瞧人家那種身手,彷彿只用了兩個指頭,就拿住了他看來沉實有力的整只胳膊。
拿捏部位,不偏不倚,正是關尺要穴,雖只是兩根手指頭,卻使得周山偌大身子動彈不得。
一霎間,周山真像是吃了煙袋油子那般模樣地顫抖起來。
簡崑崙原可透出指力,傷其經脈,抑或就此施展內氣真力,點了他的穴道,但是兩者任使其一,對於周山這般並無內功造詣的人來說,都將構成一定傷害,輕者也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重者,哼哼……他這個人,可就難免要落個終身殘廢。
這可是簡崑崙所不願意的!
彼此初次見面,更無深仇大怨,可是犯不著,卻也不能不給他個小小懲罰,戒其輕浮。
「哥兒三個下去了兩個,你也不必例外,天氣太熱,這就進去涼快涼快吧!」
話落,手起。
呼嚕聲響裡,周山偌大身子,已飛身而出,撲通一如前狀,跌落荷池。
旋踵之間,哥兒三個分別都成了落湯之雞。
大傢伙不用說,爆雷也似地叫起了好來。
歡聲未已,只聽得嘩啦水響之聲,周山原已墜落於水的身子,竟自又騰了起來,撲通一聲,水淋淋地跌落廊內。這一下,較諸落水的那一下不知重了多少,只摔得他哎喲連聲,簡直爬都爬不起來。
大傢伙可全都傻了眼,怎麼也想不通,他又是怎麼能由池子裡一躍而出?
艷陽一抹,金子也似的灑落地上……
七老太爺正慢條斯理地收回了他的長長魚竿。
簡直沒有人注意到,周山的水中而起,竟然與他有關,卻是逃不過簡崑崙那雙銳利的眸子。
顯然是七老太爺早已在座。
簾卷一扇,憑欄而倚。手中釣竿不過是玩兒那般的隨意一掄,便自釣起了周山這條大魚,妙在隱而不現。由於他的座處,只是側面一角,加以出手極快,竟瞞過了在場眾人的眼睛。
先時落水的二人,相繼都由水裡爬起,三個人對看一眼,再無玩耍之心,真正是一點兒也瀟灑不起來了,便一聲不吭,相繼攙扶而去,贏得了身後哄堂大笑。
朱蕾終於揭下了臉上的面紗,卻是在只有簡崑崙獨自一個人的時候……
地方也略有變更,這裡是居處的雅致客室。
飛花片片,時有小風。
借助於那一排參天古松,遮住了驕陽一片,自此灑落而下的大片陰影,縱然在盛暑之中,卻能有卻暑的涼意,十分難能的了。
輕輕用如貝之齒,咬著青花細瓷的蓋碗旁兒,朱蕾似笑又嗅,靜靜地向對方瞅著……
聆聽過簡崑崙的一番大道理之後,偏偏她就是倔強地不依不饒……
低下頭微笑了一下,眼神兒可就落在了穿有綠花緞子弓鞋的一雙腳尖上。水紅髮亮的緞子,上面繡著整隻鳳,鳳的眼睛,石榴子兒那般透明的紅,敢情是小小的一粒寶石……就是那些五彩的翎毛也都光彩斑斕得閃閃生光,十足的出自深宮那些老嬤嬤的一雙妙手,世面上哪能看見?
「今天的事,以後萬萬不可,玩笑事小,若是為此壞了大事,可怎麼是好?」
簡崑崙暫時頓住話題,見她不答話兒,便自又道:「我們的行徑,避之尚恐不及,哪裡還敢招搖,這麼一來,全客棧都知道我們住在這裡,要是其中有敵人的奸細探子,今天就休想太平了……」
朱蕾甩了一下長長的頭髮,含著一抹子笑,大方卻俏皮地向他望著,這副姿態,終令簡崑崙無以奈何,便自無奈地歎了口氣。
四隻眼睛靜靜地瞅著……簡崑崙忍著想笑的臉,一本正經地說:「很多事情,你根本都還不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說,免得嚇著了你,總之,四面八方全是敵人……只要稍有疏忽,公主殿下……你自己想想吧!」
朱蕾微微一笑,終於啟齒道:「聽你口氣,好像我愛惹事似的,剛才情形你也看見了,能怪得了我嗎?那三個混球兒,是我叫他們來的嗎?」
簡崑崙被她這麼一駁,一時無言以對,半天才訥訥道:「你的話倒也有理,只是……難道你不能避開?」
「避到哪裡去,要是他們還跟著呢……」
「這……」
簡崑崙搖搖頭,只是歎氣。
朱蕾望著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含著笑說:「好了,我知道就是了,反正呀,以後沒事就少出門,鎖在房子裡不出去總行了吧?」
簡崑崙苦笑道:「即使這樣也不安全……」
朱蕾白著他,嬌哼了一聲:「那怎麼辦吧,乾脆殺了我就沒事了。好不好!」
說著,自個兒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一笑,真有春風芙蓉之美,簡崑崙目注之下,亦不禁心旌搖動,有些兒情難自己,以往,即使在面對時美嬌那等絕色佳人之時,也不曾使他有過類似眼前這種微妙的感觸,真正是莫名所以……一時間,只管睜著兩隻眼,癡癡地向對方望著,正直的臉上,一片酣紅。
朱蕾嚇了一跳:「你怎麼了?」倏地轉過念來,哼了一聲,嬌靨間一片羞赧,慌不迭把視線移向一邊。卻是,那個人像著了魔似的一雙眼睛,猶自向自己盯著,朱蕾終是不能自已地站起來,走向窗前……
正有一雙蝴蝶,在窗前翩翩飛著……這感覺好邪氣……好膩人……
驀地,她轉過身子來:「你……」
簡崑崙總算熬過了前所未有的那陣子彆扭勁兒,雖只是一霎間事,卻也心鼓頻催,直似著了魔相那般,猛然間的反省過來,直似飲下了一大口的冰露……卻是好險……
兩雙眸子對在一塊,簡崑崙不勝愧疚地垂下了頭。
卻在這時,一行腳步聲,踏碎了眼前的寂寞。透過敞開的軒窗,三個人的影子,踏過長橋,正向著這邊走來。為首二人,是一雙青衣小廝,各人手裡捧著一個托盤,盤上蓋著塊綢子,不知是什麼傢俬,身後跟著個頭戴瓜皮小帽,一身大紅衣著的老人,對於簡崑崙來說,卻是絕不陌生。
「這些人是……」
「衝著咱們來的!」
朱蕾忙即轉身,待回房裡。
簡崑崙說:「不必迴避!」接著說,「這人有些古怪,說話小心,且看他到底是何居心,凡事都有我在,不必害怕!」
說話的當兒,三個人已來到面前。
即聞一人出聲道:「簡先生在麼,我家太爺親自拜訪來了。」
簡崑崙看了朱蕾一眼,過去開了門,即見七老太爺迎面站立。
笑了兩聲,七老太爺抱拳道:「幸會,幸會,簡先生力懲狂徒,義舉可風,老朽不揣冒昧,特來造訪,還望不要見責怪罪才好。」
對於此人,簡崑崙實在沒有什麼好感,但是昨夜。今晨見他兩度施展身手,顯非易與之輩,對方既然一力攀交,倒要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路數?
「老太爺大客氣了,還沒請教大名上下……」
七老太爺呵呵又笑了兩聲:「老朽姓熊,早先在冀省從商,行七……」
「這麼說便是熊七先生了?請進來坐下一談!」
說時閃身讓開。
七老太爺道了聲:「有僭。」便自邁步進來。兩個青衣小廝,依然手托盤子,侍立門外。
朱蕾已將面紗重複戴上,這個動作剛剛做好,七老太爺已同著簡崑崙走進來。
「哎呀呀,這可就失敬了……」
七老太爺一面抱拳,卻把一雙眸子看向簡崑崙:「這位姑娘是……」
簡崑崙心裡一愣,不及出口的當兒,朱蕾已含笑說道:「我們是哥哥妹妹,我叫簡芬。老先生是……」
這番出口,倒是解了簡崑崙一時之圍。
原來簡崑崙亦打算暫以兄妹相稱,只是礙於朱蕾身份,終不便僭越自稱。想不到朱蕾蘭心蕙質,竟然搶先出口,免除了他心裡的顧忌。
當下便代為引見道:「這位是熊七先生,這裡的人,都以七老太爺稱之。」
七老太爺啊喲一聲,欠身道:「不敢,不敢,這個稱呼在賢兄妹面前,可就不敢當了。」
雖是隔著一層面紗,朱蕾卻也把這個熊七老太爺瞧得十分清楚。只見他全身上下,佩件十足,珠光寶氣,十分炫目。尤其是十個手指上各戴著一枚不同的寶石戒指,閃閃生輝,特別刺眼,就是豪門巨戶的婦道人家,也不興作如此打扮,他一個老爺兒們,竟敢如此標新立異,實在令人奇怪……
雙方落座之後,七老太爺一雙眸子在朱蕾身上打了個轉,落向簡崑崙。
富態十足的樣子,笑了一笑:「剛才賢兄妹懲罰三個壞蛋,簡小姐的風趣機智,尤其令老朽佩服,簡直是妙極了……哈哈哈……」
朱蕾道:「原來老先生都看見了?」
簡崑崙一笑道:「豈止是看見了?」目光向著七老太爺微微一掃,後者立時有所領悟,便自呵呵笑了起來。
「我知道那一手三腳貓兒,定當瞞不過簡少俠你的法眼,怎麼樣,可不是就被你看見了麼?見笑!見笑!」
說時,熊七太爺又自抱手拱了一拱,十隻戒指,每有異光,看得人眼花繚亂。
朱蕾不明所以,只把隔有面紗的一雙眼睛,轉向簡崑崙,輕輕喚了聲:「哥哥……」
想是等待著他的有所說明。
這聲親切的稱呼,出自九公主的芳唇,揉合著幾許情意,當真是無限受用。即使隔著那一襲薄薄面紗,卻無礙於他們的眼睛互接,所謂的心有靈犀,常常在此細微之處,每每傳神受用。簡崑崙即使武功內涵,已臻上乘,到底年少有情,這一聲哥哥的暱稱,當真喊動了他的心……
「啊……」恍惚裡他才自警覺,卻已臉色緋紅。
「到底是怎麼回事?哥!」
小妮子冰雪聰明,這一聲後來的稱呼,字音拖長,自然而親切,便是真正的兄妹之情,也不過如此。
看在七老太爺眼裡,只是微笑而已。
簡崑崙警覺到自己的失態,不禁暗暗道了聲慚愧,昨夜、今日,自從發覺了對方的女兒之身後,想不到自己感情裡,竟會有了如此微妙的變化……素日的養性功深,但到切身緊要關頭,竟是這樣不堪一擊,情之一物之微妙,真正匪夷所思,不可捉摸……
他於是把剛才目睹七老太爺以釣竿暗救少年周山的一幕,說了個大概。
朱蕾才明白了。
七老太爺呵呵笑著,打著一口字正腔圓,時下正稱流行的京調,說道:「見笑,見笑……二位初來這裡,對他們還不大清楚,其實說起來,少年人玩笑,喜歡惡作劇,逗逗女孩子開心,倒是有的,倒也沒有什麼大惡,那個叫周山的,素日還有些義氣,他的令尊便是本地官拜總兵的周志浩大人,打傷了他,總是不好,這才略施小技,從中化解,少俠不要怪罪才好……」
這番維護之心,看來倒也不假。
簡崑崙自承疏忽,忙自道了謝。由不住對於眼前這位熊老太爺,心裡大大存了不解,真正費人思忖了。
早先茶座上,有人閒語,論說這位七老太爺是個巨盜,作案兩湖,行蹤飄忽,這個巨盜的影子,此刻不禁浮上了心頭。
簡崑崙深邃的目光,直視向七老太爺:「老太爺穿著新穎……不知高就哪裡?」
七老太爺笑得兩隻眼瞇成了縫:「不瞞二位,在商言商,這便是老朽不揣冒昧,特來拜訪賢兄妹的原因了。」
說到這裡,拍了拍手道:「你們兩個進來。」
門外兩個青衣侍者應了一聲,雙雙而前,各把手裡的托盤,舉案齊眉。
七老太爺含笑的眼睛,轉向朱蕾道:「簡小姐看來對於珠寶,應是在行,不才老朽,正是從事珠寶這個行當,手頭上有幾件東西,請小姐過目……來,拿上去給簡小姐鑒賞鑒賞。」
二侍者應了一聲,各自向前。
簡崑崙早已留下了仔細,二侍者果真存有歹意,膽敢對朱蕾出手,決計在未發之先,先予之重創。他的注意力,同時亦兼顧了七老太爺。
便是如此,卻也不敢大意,一腔真力,早已提聚小腹,表面上雖是絲毫不著痕跡,一旦發作,可就有石破天驚之勢。
朱蕾笑道:「老先生真是好眼力,怎麼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嗜好?」
妙目微轉,看向簡崑崙,嬌聲笑道:「可以麼?哥哥?」
簡崑崙道:「正要拜看。」
便自離座上前伸手揭開了盤上的蓋綢,一片霞光,頓時現諸眼前。
盤子裡,珠光寶氣,琳琅滿目,擺滿了各種飾物,明珠美玉,翠玩巧飾,各陳眼底。看來質真貨實,俱非尋常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0:33
朱蕾呀了一聲,自位子上雀躍站起。
第一件事,便是舉手雙分,把蒙在臉上的一襲薄薄面紗掀了起來,一張姣好、美艷不可方物的面靨便自現了出來。
七老太爺一雙細長的眸子,不自禁地便投視過去。
兩名青衣侍者,更不用說,也都看直了眼……
簡崑崙卻沒有錯過這一霎對七老太爺的細微觀察。
對於七老太爺來說,霎時間的驚艷,在所難免,雖然他已是十分的老了。可是對於綺年玉貌美麗女孩子的賞心悅目,卻不稍遜於年輕人,其鑒賞能力,或許更要高些……七老太爺亦不能免俗,一時間臉上瀰漫了貪婪色情的那種神態,眼角的魚尾紋都清楚現出十足的一副好色表情。
可是,總是應該有些別的不同……譬如色情之外?
簡崑崙所希冀的對方臉上所能觀察到的,便是如此。
但是七老太爺老練而狡猾,簡崑崙雖十分留心,依然並不能看出什麼。
朱蕾落落大方地由盤子裡拿起了一副翡翠墜有珍珠的耳環,細細觀賞。
七老太爺嘿嘿低笑了聲:「簡小姐真是好眼光,這裡面的東西,就數這副耳環最稱名貴!」
「怎麼名貴呢?」嘴裡說著,她高高地把手裡的翠環拈在眼前,細細瞧著,透過瑩瑩的翠面,溢出滿眼的碧綠,兩隻一般大小,色澤如一,一樣的均勻,毫無瑕疵,果然色質俱佳,不可多得。
「這是一隻翡翠球剖開的,是打平西王府流出來的東西,如今時髦稱呼叫做玻璃翠,京裡的大商人最喜歡這種東西……」
朱蕾微微點頭笑了一笑:「平西王不是吳三桂嗎?老先生難道跟吳王爺也有交往?」
「喲喲……不敢高攀!不敢高攀……」七老太爺習慣性地又拱起了一雙手,「是他府裡一個愛妾,名叫八面觀音流出來的……這話也就不說了!」
原來吳三桂性好漁色,封王后後宮佳麗甚多,除其寵妃陳圓圓之外,另有美女如八面觀音、十面觀音等,各領風騷,俱稱絕色,卻是不知如何又與七老太爺搭上了關係。
七老太爺上前一步,含笑道:「小姐再看看這兩隻珠子,可不是一般的珠子呀……」
朱蕾微微點了一下頭,她是識貨的,早就看出來兩隻珠子,既大又圓,有奇光,正是珍珠中最稱上品的龜珠。
只是她眼前礙於身份,卻不便說破,寧可昧於無知,只把水汪汪的一雙眼睛,看向對方,等待著他的認定。
七老太爺聳動著細長的一雙眉毛,得意地說:「這是來自南海的龜珠,尤其不可多得,怎麼樣,小姐要是喜愛,就留下來吧!」
朱蕾搖搖頭,微微一笑,便把一雙珠翠雙輝的耳環放回托盤之中。
其它的東西,她興趣不大,也就不必再看了。
七老太爺轉向簡崑崙道:「怎麼樣,簡少快可要為令妹留下來?價錢上,倒是好商量……」
兩隻眼睛笑成了兩道縫,哧哧接道:「就是暫時手頭上不方便,也沒有關係……可以商量……」
簡崑崙一笑道:「老先生索價多少?」
七老太爺說:「別人要,可就貴了,少俠一身武功,老朽拜服得緊,令妹芳容,國色天香……為圖高攀,博上個交情,這東西也就半賣半送,五千兩銀子,也就可以了……」
朱蕾在一旁喚了聲:「哥哥,」搖頭笑道,「別糊塗了,我們手裡哪有這些錢呀!」
簡崑崙因而笑道:「只問問價錢也不行麼?」
七老太爺忙道:「無妨,無妨,生意不成仁義在,我這裡還有一樣東西,要請少俠過目,代為鑒定一下真偽!」
簡崑崙道:「在下對於古董,完全外行,可謂之一竅不通……」
七老太爺笑說:「不是古董,看看何妨?」
隨即示意另一青衣童子:「請簡少俠過目。」
那童子立刻趨前,把手裡托盤,輕輕放下,揭開了蓋綢,裡面是一個楠木四方形的匣子,朱蕾好奇地也走了過來。
七老太爺伸手拿起了那個木匣,特意地把匣子示向二人,匣蓋上的一行抹綠雕篆,遂入二人眼簾。
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兩個人俱都為之吃了一驚。
原來雕刻在匣蓋上的那一行字跡是:「永歷中興開國之寶」。
七老太爺已把匣益打開,低聲笑道:「賢兄妹請看,這是永歷帝的寶貝不是?」
不由得二人不投以關注。
匣子裡果然是一顆四方大印,羊脂般的白玉石面上,灑落著血也似的紅跡,是一塊上好的雞血石,七老太爺伸手把石印拿起,一面向石上端詳。
「這顆玉璽本身的雞血石並非如何希罕之物,只是卻代表一個朝代的結束,以此而看,這顆國璽,可就有其不朽的價值了……」
簡崑崙哼了一聲,待要說話。
朱蕾卻微微含笑道:「可以借我一看麼?」
七老太爺笑道:「可以可以,原是要請二位過目的……」說時,雙手陳上。
朱蕾接過來看了幾眼,不由神色猝然為之一變。
想是心裡太過激動,那一雙捧著玉璽的纖纖細手,竟自微微有些顫抖。
七老太爺嘿嘿笑了兩聲道:「小姐請看玉璽上的刻字,乃是出自當今大儒顧亭林的手筆,卻也難能可貴咧。」
顧亭林,名炎武,一字寧人,被稱為目有雙瞳之奇,所謂一目十行,過眼不忘,曾任職兵部,效忠魯王,魯王被執後,顧亭林誓不事清,道游天下,放浪形骸,所至之處,常聚民墾地,以備事起復明,清帝甚忌,更慕其才,目下正刻意網羅之。
朱蕾輕輕哦了一聲,一雙眸子含蓄著十分感情,不禁投注於玉璽上的幾行小字。
這些字跡,她再熟悉不過,看了又看,乃自斷定是出自顧先生的手筆無誤。
記得那時候,自己還是小小孩提時,震驚於大明亡的險兆——崇禎帝吊死煤山。
父親朱常贏那時還在永明王的任上……以後幾天,家裡來了個特別客人,被稱呼為顧先生,日與父兄暢論國事,閒暇時候,常常教授自己讀書寫字。
這個顧先生更是一個事母至孝的孝子,朱蕾還記得他常常講述他母親一生貞烈的故事,最令她記憶深刻的便是說到這位顧老夫人的割肌事姑,以及以後聽說兩京亡清的消息之後,絕食而死的故事。
顧先生總是常常拿他母親為例,希冀天下婦女為模仿榜樣。
這些事情,朱蕾記憶清晰,是以對顧先生印象深刻……後來,魯王起義,父親便要他前往投奔,以後就沒有再見著他了。
卻是,原來他與哥哥由榔仍有來往,並為之治印,真正可喜。只是,這方國璽卻又如何會落到了眼前這個七老太爺手裡,一時之間,心中疑慮,紛至沓來。
「老先生,請恕冒昧,這顆永歷帝的國寶,卻是怎麼會到你的手裡?」
「呵呵……簡小姐問得好。」
七老太爺雙手由她手裡接過了玉璽,轉送向簡崑崙,後者微微一頓之後,才緩緩接到手裡。
「小姐問得好,」七老太爺說,「但是事關微妙,這是我們做生意的隱秘,卻不便據實相告。」
簡崑崙心情頗是沉重,冷冷說道:「老先生這件東西索價多少?」
「少俠會錯意了!」七老太爺微微笑道,「這東西老朽得來不易,目下無意求售……對不起,對不起!」
說時,一隻戴有寶石戒指的手,已拿住了匣子。
一股巨大力道,透過木匣,陡然傳了過來。可是簡崑崙手下甚緊,以七老太爺指力,居然一拿不下。
一霎間,簡崑崙眼露凌光。
卻在這一霎,朱蕾忽然覺得身上一冷。
似有一股凌人勁道,陡然傳自七老太爺一面。由於這股力道,來得極是意外突然,以朱蕾一個對於武功完全不通的人來說,自不免大感驚詫。
「啊!」驚呼一聲,嬌軀搖了一搖,禁不住後退了一步。
同時之間,七老太爺那一隻拿著匣角的手指,驀地力道大增。
簡崑崙原可聚力與之頡頏,但是朱蕾的那聲嬌呼以及表現之神態,終使他猝然打消了橫起心頭的奪印之念。警覺到這一霎的危機四伏,他隨即改了初衷。是以,七老太爺乃即輕鬆地把一方玉璽收了回來。同時之間,朱蕾亦感覺出,傳自七老太爺一面的凌人力道,亦為之消失。
萬蓬殺機,直似消失於俄頃之間。
七老太爺呵呵笑了兩聲,緩緩將石印收好,重複放在托盤之中,即由原來那個青衣小廝,重新舉案齊眉。
兩個青衣小廝,左右各一,侍立朱蕾左右。一人略前,一人略右。
這個站姿,有分寸,簡崑崙一念之興,不由暗吃一涼。
他到底不是弱者,七老太爺即使心懷不軌,此番奪人,可也要自己丈量一下。
有此一念,他便不能不還以顏色。
長劍月下秋露,原在手邊不遠,就勢取到手裡。
「老先生大雅之人請看看我這口劍,尚稱名貴否?」
手勢輕轉,銀光四溢,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已脫鞘而出,隨著他身子的前探,銀虹乍閃,已比向七老太爺當胸眼前。
剎那間,室內充斥起一種寒冷之意,令人毛髮悚然的那種感覺。
這口劍不只是照顧到了七老太爺的前胸正面,就連一旁兩個青衣小廝亦在兼及之中。
劍氣的充斥,終使人不敢掉以輕心。
兩個青衣小廝,立時臉色大變,不由自主地各自身子晃了一晃,雙雙後退了一步。
以七老太爺之能,亦不敢輕犯其鋒。
「噢……好劍……」
像是歎氣地讚歎了一聲,七老太爺矮墩墩的身子不自禁地轉了個半圓的圈子,避開了長劍的正面之勢,轉到長劍偏鋒。
雖然如此,劍上威力仍在。
七老太爺早在對方出劍之始,已領略到了他的實力,正所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簡崑崙劍上的內氣早已說明了他的功力,顯然是前所未見的一個大敵。
除非是立時翻臉,動手一搏。其實,即使如此,也已晚了一步……
一霎間,七老太爺那張國字臉上,變幻了好幾種顏色……終而,他的老謀深算,一再告訴他,眼前切切不可,他也就暫時改了初衷。
「好劍呀……」
打量著簡崑崙手上的月下秋露,七老太爺再一次發出了讚歎。
也就在這聲讚歎裡,化解了眼前的劍拔弩張。
簡崑崙劍上光華,一時間亦為之大為收斂。他隨即合劍入鞘,轉手擱置身旁几上。
七老太爺一雙眼睛,仍然還盯在劍上,他確實見多識廣,不愧是個鑒賞名家。
「如果我的老眼不花,這口劍應當便是及今僅存的七口名劍之一的月下秋露了……好劍,好劍,我對此劍早已聞名,想不到今日得能拜賞……」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用著十分疑惑的眼神兒,看向簡崑崙,訥訥道:「久聞此劍,一向在姚江劍士崔先生之手……而崔先生已遇難慘死,此劍應是落在飄香樓主人之手,卻是怎麼又會……」
他果然閱歷豐富,舉凡江湖之事,鉅細了於腦次。
簡崑崙微微一笑,點頭道:「老先生無事不知,簡崑崙佩服之至。」
他特意報出姓名簡崑崙三字,對方果真無所不知,此時此刻,便不應對此姓名再覺陌生,或是他原來就心裡有數,那就更不必再裝糊塗下去了。
果然七老太爺聆聽之下,面現驚訝地哦了一聲,連聲道:「久仰,久仰,少俠不說,我心裡只是疑惑,果然便是尊駕,真正失敬了!」
說時,雙手連連抱拳,發出呵呵笑聲。
「這就不足為怪了!」長長的一雙三角眼裡,精光內斂,只管上下向對方瞪著,一面含笑說道:「我一直在奇怪,這位簡少俠何等了得,竟然能由柳先生手下逃出?今日一見,也就不足為奇了……」
微微一頓,七老太爺細長的眼睛,轉向一旁的朱蕾,含笑道:「更不知簡少俠還有個令妹,如此天姿國色……俱是當世出色人物,真正少見,卻不知賢兄妹在此花鼓樓還有多久逗留?老朽不才,想要做上一個小東……」
「這就不敢當!」簡崑崙陡地打斷了他的話,寒下臉來道:「我兄妹素喜安靜,不便打擾,老先生也就不必客氣了。」
七老太爺呆了一呆,自個兒圓場地呵呵笑道:「那……好好好……老朽這就先告辭了,一二之日內,再來造訪!」
說罷,向著二人抱拳揖一了揖,便自退身而出。
兩名青衣小廝,早在主人退出之先,先已步出,和來時一般模樣,雙雙高托著手裡盤子,在前面帶路,轉瞬之間,一行三人踏向長橋,便自去了。
簡崑崙回過身來,見朱蕾只是在一旁發愣。
「這個人真奇怪……又會是什麼人呢?」半天她才看向簡崑崙緩緩說道:「我哥哥手裡的玉璽怎麼又會到了他的手裡?」
簡崑崙思索道:「他的來龍去脈,我還不清楚……不過,就快要知道了。」
頓了一頓,他乃道:「那一顆國璽,難道竟是真的?」
「這……」朱蕾搖搖頭,十分疑惑地道,「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顧先生的字,看來像是不假……」
簡崑崙冷冷一笑:「此人極是詭詐,我看這件事大有蹊蹺……這顆國璽,說不定是假的!」
「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簡崑崙喃喃說道:「問題是,皇上不在這裡……顧先生的字更是可以模仿的……」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他才接道:「請恕我放肆,為保今後一路平安,對於皇上與殿下,你們二人的稱呼,不得不暫時從俗。」
朱蕾一笑,美目顧盼道:「原來就應該這樣,你就甭客氣了。」
這個甭字,她特意學著方才老人的京腔,聽著俏皮韻饒,十分受用。
簡崑崙不由向她看了一眼,後者秀美的臉上,含蓄著一些天真稚氣,越覺著剔透玲瓏,風神獨艷。
他便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轉到了一邊。也說不上是怎麼一種感覺,自從昨夜接觸過她的身子之後,在他心裡總似有了些不同,儘管光明磊落,終是血氣方剛,少年有情。每一回四目相接,免不了心兒撲撲,有些情難自己。朱蕾的落落大方,進而變為清涼之劑,女孩兒家在用情一面,總比男孩子更鎮定自製得多。
簡崑崙終於把眼睛又回到了她身上:「為免驚俗,今後對於皇上,暫以先生稱之,至於你……」
朱蕾笑說:「剛才我已經說過,我叫簡芬,是你妹妹,這樣不好麼?」
簡崑崙想想,雖覺僭越,惟權宜得失之下,也就不再吭聲。
朱蕾看著他,微微笑道:「你就別再多想了,倒是眼前這件事,該怎麼辦?這一顆大印的事,你看該怎麼好呢?」
說到這裡,由不住皺起了眉毛,又道:「剛才,你怎麼不動手,硬把它搶過來,豈不是好?」
簡崑崙搖搖頭說,「如果這麼一來!你的性命便自不保,難道剛才你沒有覺出?這個七老太爺是一個內功極高之人,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在場,剛才我決計不會吝惜與他一拼,可是加上了你,我便有些舉棋不定,不敢造次了!」
朱蕾略一回想,方才情景果是如此,一時眼睛裡流露出感激之意,輕輕歎息了一聲,她期期說道:「看來都是我拖累了你……如果這一次你沒有遇見我就好了……」
簡崑崙說:「既然遇見了你,情形自有不同,你又何必自責?」
朱蕾默默一笑:「你後悔了?」
「我從不後悔……」
「即使為我而死,也不後悔。」
她猶在微微地笑,笑靨裡卻似有所執著。
簡崑崙說:「我們不會死,所以我永遠也不會後悔!」
朱蕾點了一下頭:「說得好……」一笑又道:「讓我們再回到剛才的話題上去吧,侖哥,你以為剛才那個老先生的真實身份是什麼?」
這一聲親暱的侖哥,較諸方才人前的稱呼,卻是大有不同,簡崑崙心裡微微一震,四目相交,朱蕾的大方儀態,終於驅散了他心裡的一絲不快,從而反使他覺得無限內疚,較之對方的無邪,自己顯然有些兒那個……
他隨即不再為這番微妙的感觸所左右,眼光一亮,已似去了心中之賊。
朱蕾睜著明亮的一雙大眼睛,仍在等待著他的答覆,對於哥哥永歷帝的安危,心中不無掛念。
簡崑崙搖搖頭說:「這個人的身份實在很令人費解,不過,無論他怎麼掩飾,我卻敢下斷言,他是為著你來的。這一點應不會有錯……」
朱蕾皺了一下眉:「那又該怎麼是好?我看我們還是早一點離開這裡吧!」
簡崑崙一笑道:「用不著害怕,一切都有我在,方才情形,他未始沒有心懷歹意,打算把你劫走,可是卻沒有自信能夠勝過我……我們二人各懷戒心,其實已經在交手了。」
朱蕾看著他眨了一下眼睛,有些迷惘。
簡崑崙安慰地說道:「我疑心他是當今大內派出來的鷹犬,他的行動極是詭異。按理說,如果他真正掌握了確切的證據,便不應再有所猶豫,卻又為何一派虛與委蛇?倒是令我不解了……」
想到這裡,忍不住在室內踱了幾步。
忽然,他想到了什麼……
「我明白了,」簡崑崙湛湛目神,盯向朱蕾,「那是因為你如今變成了女兒之身……」
朱蕾忸怩了一下說:「我本來就是女的嘛!」
「可是今日以前,你的身份卻一直是男的!」簡崑崙振振有詞地道,「那就是九公子……這就對了!」
他進一步解釋道:「這是因為,從一開始,他所得到的消息,便是要捉拿九公子這麼一個人,想像中九公子這樣的一個人,當然是個男人,而現在的你,卻又忽然變成了女人,對於他來說,自然大感迷惑,是以勢得先要弄清楚之後,才好下手。」
朱蕾想想覺得甚是有理。她此次出門尋兄,自一開始,即以九公子男性姿態出現江湖,除了自己身旁的幾個人之外,誰也不知道她的本來面目,江湖上以訛傳訛,到處皆聞九公子之聲,誰又曾料到這個九公子竟然是女兒之身?
七老太爺果真是敵方人物,所得消息,自無例外,乍然遇見了與簡崑崙兄妹相稱的一個簡芬,自不免大為疑惑了。
再想七老太爺方才出示玉璽之一番表態諸多可疑,或許那個玉璽正如簡崑崙所料,是個假的,旨在對二人一番試探,要是這樣,下一步他又將如何?卻是不可不防。
想到這裡,朱蕾不覺對著簡崑崙微微一笑道:「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以你之見,他將用什麼手段來對付我們?」
「這很難說,」簡崑崙道,「我要是他,當然第一步要把事情弄清楚,到底九公子是不是你的化身,在這件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他是不會貿然出手的。」
微微一頓,他接下去道:「當然,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他卻也不容我們就此離開,這就是為什麼兩次三番地和我們攀交情,又要請客的真正原因了。」
朱蕾含笑的眼睛,向他瞟了一眼:「你的本事大,心也細,分析事情,很有道理,照你這麼說,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簡崑崙一笑說:「我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吉人自有天相,你就不要愁了。肚子是不是餓了?」
朱蕾瞅著他,似笑又嗔地道:「餓了又怎麼樣?」
「我們到外面走走,吃飯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0:54
第16回 山雨欲來風滿樓
兩匹駿馬並騎前進,踏過了長巷盡頭。
眼前有幾棵大槐樹,遮成了大片陰影。午後的驕陽炎熱難當,這裡卻難得的有些兒涼意。
朱蕾勒住了馬,喘了一口氣說:「在這裡歇一會兒吧!」
簡崑崙說了聲好,翻身下馬,朱蕾也跟著下來。
一陣風吹了過來,揭動著她臉上的面紗,她說:「好涼快!」往前面走了幾步,便往擺在樹陰下的一張長板凳上坐了下來。
一對農村夫婦在賣酸梅湯和西瓜,切開的西瓜,黃澄澄的脆瓜瓤兒,由一個小孩用蒲扇來回扇著,攆著蒼蠅。
簡崑崙與朱蕾的猝然來臨,對於這家小買賣主客雙方來說,都不啻是件新鮮事兒。七八個正在吃西瓜喝酸梅湯的大漢,都不禁停下了嘴。就連照顧買賣的那一對農村夫婦也睜大了眼睛。
這個年頭兒,女人上街已不多見,更別說騎馬了,更何況朱蕾這般神仙風采的一個妙人兒,焉能不為之怦然心動,看直了眼!
「我要喝酸梅湯!」朱蕾小聲地在簡崑崙耳朵邊上嘀咕著,忽然發覺到那麼多雙眼睛,都在向她望著,怪不好意思的,便自垂下了頭。
簡崑崙向那漢子招招手,喚他來兩碗酸梅湯,特別注意這兩隻碗乾不乾淨,如此一來,這兩隻碗倒是非乾淨不可了。
似乎另外還有別的事情令他掛心……
緊接著,身後便傳來亂蹄踐踏聲,兩騎快馬風馳電掣地已來到了眼前。
馬跑得太快了,卻又似忽然想到了什麼,陡地收住了韁繩,長嘶聲裡,帶動著兩匹牲口的頻頻打轉,官道上,瀰漫起大片塵土,看上去就像是懸掛在當空一面極大的黃色紗帳,久久不散……
騎在馬上的兩個人,頭戴著馬連波的大草帽,滿臉陰詭剽悍之氣,隨著團團打轉的馬勢,有意無意地向著這邊座頭上看了幾眼,隨即喝叱著,又自策馬而去。
轉瞬之間,便剩下了兩騎背影。
朱蕾轉向簡崑崙看著:「這兩個人是跟著我們的?」
簡崑崙哼了一聲:「還不知道,不過就快要知道了!」
說罷站起來,往桌子上丟下幾個制錢:「我們走吧!」
解金刀,像是個人的名字。不,它卻是個飯莊子,本地最有名氣的一家大酒館、飯店。
多日辛苦,直到這一刻,朱蕾才總算吃到一頓最合乎自己口味的飯菜。
隔著一片竹簾,可以看到食堂的大廳,只是一簾之隔,卻似劃分了雅、俗兩個世界——這裡便是所謂的雅座了。
金絲雀在籠子裡上上下下跳著,微弱的鳴聲,混雜在一簾之外的嘈雜亂囂裡,氣氛極是不調。
透過敞開的窗戶,偶爾有一些風吹進來,卻驅不散眼前的酷熱。
二人都已吃飽,用著本地的普洱香茗。
朱蕾略似神秘地看著他,微微含笑道:「好了,總可以告訴我了,我們這一趟,到底是在玩什麼把戲?」
簡崑崙搖了一下頭,悅聲道:「還說不準,也許只是出來走走……」
「只是出來走走?跑了二十里,只為了吃一頓飯?」
「難道不值得?」
朱蕾十分嬌氣地哼了一聲,斜過眼睛來,睨著他只是笑。
簡崑崙湛湛神采的一雙眼睛,不自禁地又自向隔有一層竹簾之外的大廳望出去……
外面人聲嘈雜,行拳猜酒,呼盧喝雉,原已亂作一團,更有聲聲琵琶,銀牙打板,疊落在斷續無力的女子賣唱聲裡。
這麼多亂囂聲音裡,朱蕾卻不曾忽略另一種聲音,聲音雖然不大,卻清新誘人。
賣花的聲音。
清香淡雅的白蘭花。
「你可以為我做一件事麼?」朱蕾笑靨可人地向他望著。
「買花?」
「咦?」她簡直詫異了,「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聽見了!」
他不但早已聽見,而且也看見了。
透過竹簾的絲絲空隙,雖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卻也有七分輪廓,一身青布衣褲,腰上紮著根綵帶,個頭兒偏高一些,膚色略黑,身後拖著一條大辮子——便是那個賣花姑娘的一個大概素描。手裡挽著個花籃,像是一隻飛舞花叢的蝴蝶,一忽兒東,一忽兒西,把一串串淡雅清香的白蘭花,送到了客人手上。
客人毛手毛腳,她卻總是巧妙地閃開來。
簡崑崙正是一直在欣賞她閃開時的嬌柔姿態,蛇樣的腰肢,燕子般的靈巧……
這只燕子終於來在了簾外。
「買花呀——白蘭花!」
聲音更美、更嗲。
隨著這聲清晰的呼喚之後,竹簾半掀,探進來賣花姑娘半面身子。
「先生,小姐,要不要白蘭花?新摘的,好香!」
朱蕾才點了一下頭,她便進來了。
黑紅黑紅的一張臉蛋,嵌著雙活溜溜的大眼睛,眉毛挺黑,也細,怪機靈的樣子。
先是那麼甜甜地一笑。
「要花?」便來到了朱蕾近前。
她籃子裡全是白蘭花,一串一串都早已穿好,屋子裡立時散置著鬱鬱花香。
朱蕾方自伸手,待向籃子裡拿取。
簡崑崙突道:「慢著!」
兩個姑娘都似一驚,分別向他疑視過來。
賣花的姑娘神色微微一變:「先生……」
簡崑崙一笑說:「拿來先讓我瞧瞧!」
辮子姑娘應了一聲,遲疑了一下,便向著簡崑崙面前走來。
「先生也要買花?」
說時,對方辮子姑娘已在簡崑崙面前站定,只把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骨碌碌在他臉上轉著。
「我要先看一看!」
「您嗅嗅看,好香呢!」
不待簡崑崙伸手,她便先在籃子裡拿了一串。簡崑崙接過來,遲遲不與就鼻。
辮子姑娘笑了一笑,卻是不說話。
這串白蘭看起來較別串略有不同,白中透粉,看上去更為嬌艷。
「好美的花!」簡崑崙抬起頭看向眼前姑娘,「你做這賣花的生意有多久了?」
辮子姑娘笑說:「很久了,總有六七年了。」
簡崑崙目光炯炯直瞧著她:「只是你一個人?」
「不!」辮子姑娘聲音放低了,「還有我娘。」
她抬起頭,怪不自然地笑笑:「這花好香,您嗅嗅看。」
簡崑崙搖搖頭說:「這花太香了,怕是嗅不得!」
「為……什麼?」
辮子姑娘忽然睜大了眼睛。
「因為花裡有毒!」簡崑崙陡然沉下了臉,「一嗅之下,這條命便沒有了!」
話聲出口,陡地一掌,直向賣花姑娘臉上擊來。
辮子姑娘像是早已留了仔細。
簡崑崙掌勢方出,她隨即嬌叱一聲,隨著她仰起的頭,一片飛雲般的靈巧,呼!已自翻了出去。
卻在這一霎,竹簾子刷地倒捲而起,兩條人影,剪波雙燕般地同時閃切了進來,一左一右,在同一個時間裡,直向簡崑崙兌擠過來。
一口雪花長刀,一雙判官筆,在不及一瞥的當兒,雙雙直奔著簡崑崙身上招呼過來。
那一口月下秋露,原在几上,隨著他轉動的手勢,匹練般已自掣出。
叮噹兩聲,雙雙架住了左右來犯的兩般兵刃。
簡崑崙劍上力道驚人。雖只是一震之力,兩個人亦吃受不住,雙雙反彈出去,足有三四步之多。
頗似有聲東擊西之嫌。
便在兩名漢子近身的同時,那個辮子姑娘,燕子般地輕飄,已到了朱蕾座前,一聲嬌笑道,「我們走!」
蘭花般的手式霍地翻起,便自向朱蕾肩上抓來。
朱蕾心裡一急,手裡一隻茶碗,連著內盛的茶水,一股腦直向著辮子姑娘身上砸來。
叭喳!砸在了牆上,茶汁碎片四下濺飛。
這一手雖不曾傷著了對方姑娘,卻阻攔了她的飛落之勢,便在這一瞬,簡崑崙已閃身而前,一口長劍分心就刺,直逼向辮子姑娘前心。
劍光刺眼,劍氣四溢。
辮子姑娘神色陡然一變,識得厲害,一個旋身,飛向屋角,空出的地方,便由後來闖入的一雙漢子補上。
一口雪花長刀,一雙判官筆左右同臨,似有雷霆萬鈞之勢,卻在簡崑崙亮開的劍勢裡,雙雙後退一步,制止了前進之勢。
辮子姑娘身子一個打轉,滴溜溜步向中間。如此一來,她與兩名漢子,便自形成了三面夾擊的陣勢,卻把簡崑崙與朱蕾圍在了正中。
「打開窗子說亮話吧!」辮子姑娘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直認著當前的簡崑崙,聲音清脆卻不失凌厲!
「姓簡的,我知道你,給你報個字號吧……」
說到這裡,眼神兒微微一瞇,口氣大是老練地道:「門前小橋斜陽低——花自飄落水自流。沒吃過豬肉,總看過豬走路吧!何必呢,給我們結樑子,對你可是沒有好處。」
幾句話一經出口,這個看來小小年歲的黑俏姑娘,頓時變了另一番形象,再也不是方才擺籃賣花,聲嬌秀嫩,任人調笑欺凌的姑娘了。
隨著她向前踏進一步,手勢微振,錚地一聲作響,花籃裡的蘭花,傾出如雨,散置一旁,那個用以盛花的長形竹籃,也似變了形樣,竟由四面落腳之處,各自伸出了兩寸來長的一截狀如狼牙的倒鉤利刃。敢情是屬於名存江湖外七門兵刃之一的跨虎籃,倒也江湖罕見。籃子本身,原為細韌鋼絲所編,只是抹以碧綠,看來與竹絲一般無二,一經施展起來,松放自如,配合著籃底的一截青鋒,可就厲害得緊。
倒是不要小瞧了這個妞兒,看樣子來頭不小,應是這地界,發號施令的一個頭兒。
簡崑崙原已心裡動了疑念,俟到她自報名號之後,更自斷定所料不差。
卻也正合乎了他此行的旨意,暗忖著此一番借花移木容或得逞,只是誰又能料定火中取栗的於己無損?
「倒是失敬了,」簡崑崙抱劍微笑道,「想不到姑娘年紀輕輕,竟為名門器重,職掌一方,真正失敬之至!」
辮子姑娘措了一下眉毛,淺淺笑道:「簡先生,你用不著給我客套,你的一切,我都有個耳聞,你是見過大陣勢的人,曾是敞主上親自接待的客人!哪裡會把我們看在眼裡?」
停了一下,她才用百靈鳥樣的婉轉聲喉,繼續說道:「話可又說回來了,當日敝上主人,是拿你當客人,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樣,小妹奉命行事,說不得多有不當,還要請簡兄千萬不要怪罪!」
簡崑崙正待答話,卻見簾外已擠滿了許多人,顯然由於屋裡這麼一鬧,都看熱鬧來了。
辮子姑娘眉頭皺了一下,嬌聲道:「侯老,你是怎麼回事兒。幹什麼吃的?」
這一嗓子還真有用,簾外立刻有人應了一聲,旋即有人出面,很快地便把擁擠簾外的一干人等驅開,很多人為怕多事,便飯也不吃,乾脆結賬離開。
簡崑崙微微一笑,注目眼前姑娘,搭上她方才話題道:「今日情形又是如何?姑娘奉什麼命?又行何事?倒要請教!」
說話之時,一口長劍雖是直抱當胸,冷森森的劍氣,早已充斥室內,對面三人應是俱有領受。
辮子姑娘雖是年紀甚輕,在萬花飄香組織裡,卻是身當四門的門主之一。人稱巧手金蘭,手下管有七個分舵,上千的兄弟聽她招呼,自非尋常人物。
諦聽之下,她笑了一聲:「你這是明知故問,好吧,我乾脆就告訴你,你的事柳先生很關心,兩位堂主可能都親自出動了……」
眼神兒一瞟,看向朱蕾,笑意更濃地道:「我們也奉命禮遇九公子,卻是不知,兩位竟然巧聚在了一塊,倒是難得得很……」
她秀眉一挑,索性又道:「簡先生的武功,我早有耳聞,小妹自問不是你的對手,但是,今天的情形,可就有些兒不同了……」
簡崑崙道:「今天有什麼不同?」
「還用說嗎?」
辮子姑娘眼睛一轉,又瞟向朱蕾道:「這位小姐,可是金枝玉葉的身子,真要打了起來,她能幫上你什麼忙嗎?恐怕是個大累贅吧!」
朱蕾氣不過,嬌聲嗔道:「別嚇唬人,我可不怕你們!再說,我也不是什麼九公子,十公子的,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嗎?」
辮子姑娘眼睛一轉,冷冷說道,「你當然不是什麼九公子,十公子,我們只是對你這個人有興趣,卻不是對什麼公子有興趣。」
朱蕾氣得哼了一聲:「我可對你們沒有興趣!你是誰,竟敢對我說話這麼無禮!」
辮子姑娘倏地眼睛發亮道,「聽聽這說話的口氣!」目光又轉向簡崑崙道:「怎麼樣,簡先生,我們今天來談談斤兩,只要你肯把這位小姐留下來,今天我們決計不與你為難,可以任你自去,至於以後見面,又怎麼樣,那可是以後的事情了,怎麼樣?」
朱蕾立時轉向簡崑崙望去,雖是隔著一片面紗,也可以領略出她急迫的眼神,彷彿甚是擔心簡崑崙真的會把她留下來似的。
簡崑崙慢吞吞地說道:「這幾句話,倒也有些道理……」
朱蕾頓時神情一震:「什麼?」
簡崑崙才又慢吞吞接下去說道:「只是這事情既是關於這位小姐自己本身的事情,我卻又如何能代她做主?」
辮子姑娘道,「不能代她做主?」
簡崑崙撫劍而笑:「當然只有問她自己本人了?」
說時,索性好整以暇,把掌中長劍,緩緩插落劍鞘,擺出下一副偃鼓休兵的姿態,一切聽令於朱蕾的自決而定。
辮子姑娘雖然並不肯定對方這話的真實性究竟如何,眼見對方長劍歸鞘,卻是實情。再者,她此行早已有萬全準備,手下弟兄,都已出動,真個一聲喊打,簡崑崙就算功力過人,也未必就真的穩操勝券,倒也不必示弱。
當下,微微含笑,轉向朱蕾道:「簡先生這話說得有理,眼下便只有聽從小姐一言了。」
她嘴角微翹,帶有幾分傲氣地道:「我不妨先把眼前情形向二位報告一下,這裡裡外外,都是我們的人;只要我招呼一聲,要多少有多少,簡先生也許可以毫不費事地攻擊這間飯店,那又有什麼用呢!陸上、水上,我們的人還多的是……為小姐你的安全著想,我以為你還是留下來的好……」
簡崑崙點頭道:「這話很是有理,只是還是那一句話,請恕我不便為她做主……」
朱蕾氣得身子微顫道:「有理個屁!」
一時口不擇言,說了個素日不曾上口的髒字,俟到話已出口,才自發覺,一時大為窘迫。
要知,她乃公主之尊,自幼受教深宮,禮儀極嚴,皆有專人教導,類似方才出口的那類字眼,決計在禁止之列,眼前由於心恨簡崑崙的薄倖,一時脫口道出,俟到出口發覺不妥,卻已不能改口,一時竟為之呆住了。
所幸臉上的一襲面紗,為她遮了一時之羞,要不然更不知如何發窘。
簡崑崙聆聽之下,莞爾一笑,轉向辮子姑娘道:「這位姑娘既說有理個屁,顯然是對於你所提出的條件不以為然了。」
辮子姑娘一雙大眼睛,逼向朱蕾道:「話雖不錯,我卻希望這位小姐親口說出,怎麼樣,大小姐,願意留下來還是不願意?」
朱蓄已是發窘,偏偏簡崑崙又重複了一遍她所說的,一時更加窘迫,隔著面紗,狠狠地向著簡崑崙盯了一眼。
偏偏簡崑崙竟是視而不見,反向對面辮子姑娘奚落道:
「她已經說了一個屁字,還要她再說一次,你才相信麼?」
此言一出,朱蕾只羞得哼了一聲,乾脆掉過身子,賭氣地坐了下來。
這番表態,辮子姑娘直看得如墜五里霧中。
她當然不知,簡崑崙智珠在握,並不曾把她眼前這陣仗看在眼裡,是以逗趣朱蕾。
自然這番逗趣,又為著今晨朱蕾在湖心亭拿他開心,因而投桃報李,局外人如辮子姑娘者,自是不知所以,莫怪乎有些莫名其妙,只以為對方故意羞辱,拿她開心,一時氣得臉色鮮紅。
「這麼說,你們是不答應了?」
說時,辮子姑娘後退一步,錚然一聲作響,右手抖動跨虎籃再次擺出了架式,其上的幾根狼牙刺,冷森森極是鋒利,看著也是嚇人。
至此簡崑崙才自擺出了本來態度,身勢輕移,站在了朱蕾當前。
「大姑娘,你報個萬兒吧?」
說話時,一隻右手,再次握在了劍上,冷森森的劍氣,直襲向當前三人。
「哼!」辮子姑娘向後面退了一步,「看來,你們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我問你的名字!」簡崑崙深沉的目光,直視著她,「簡崑崙劍下不死無名之人!」
辮子姑娘只是冷笑。她身邊那個手持判官筆的漢子,卻嘿嘿笑道:「小子,你連萬花幫十二金釵之一的巧手金蘭向思思向姑娘的大名都不知道,就敢來這裡撒野,豈不是找死?」
「哦……」簡崑崙特地拉長了音調,目光轉向這人,點頭道,「我確實是在找死,老兄的大名,還有這一位?」眸子隨即也照顧到了手持長刀的另一名漢子。
兩個人這時雖然不再戴帽,簡崑崙卻在第一眼看見他們時即已認出,正是方才與朱蕾路邊小憩時,看見的那兩個頭戴馬連波草帽,匆匆策馬而過的人。
持筆漢子顯然自信過甚,更不知簡崑崙何許人也,聆聽之下,傲然笑道:「你老子姓楚名飛,這位是熊勇,姓簡的……」
「楚飛!」辮子姑娘向思思忽然插口道,「對簡先生不可無禮!」
楚飛挑動著濃而短的眉毛,有些不服,卻不敢與向思思違逆,躬身道了聲:「是!」
簡崑崙微微一笑道:「既然自稱老子,當然武功高強,我就先向這位老子請教了……」
隨即轉向一旁的朱蕾道:「要打架了。」
有了前次經驗,一聽要打架,朱蕾慌不迭站起來,閃向簡崑崙身後。
巧手金蘭向思思皺了一下眉,緩緩說道:「簡先生還請三思,兵刃無眼,一旦動起手來,簡先生或將無妨,這位小姐……」
朱蕾嗔道:「要打就打,少拿我當擋箭牌,我才不怕呢!」
向思思睨著她哼了一聲:「好吧,既然這樣,那就得罪了!」
那一條搭垂在她前胸的辮子,忽地自行撂起,蛇也似地在空中繞了個彎兒,盤在了她的頸項之上。
簡崑崙長劍在握,卻遲遲不拔出。
雙方一番對答,看似無聊,卻有必要。直到這一霎,簡崑崙直覺到差不多了,才不惜出手。
向思思作了一個不十分顯著的暗示。
楚飛,熊勇已雙雙撲身而上。
前者一雙判官筆,後者是一口雪花長刀,兩般兵刃一股腦直向正中簡崑崙的身上襲進過來。
驀地,簡崑崙拔出了久握的長劍。劍勢如虹,直指向當前的向思思。
向思思悚然一驚,點足而退。哪裡知道,對方劍招波譎雲詭,極其不測。
這一劍看似直逼向思思,其實卻兼及側翼,向思思急中不察,被迫得閃身後退,腳下方移,已知不妥,慌不迭再次進身,卻已是慢了一步。
簡崑崙這一劍,施展的是極其詭異的分光劍式,一連三式,極是凌厲,虛實相間,有鬼神不測之妙。
巧手金蘭向思思發覺不妙,亟欲補救,其勢已有所不及。眼看著對方劍勢,光華極盛,刺目難開。楚飛、熊勇,一時俱為所懾,禁不住挫了一挫。便只是這麼一頓的當兒,已為對方乘隙而入。
叮噹一響,熊勇手上的雪花長刀首當其衝地迎著對方劍勢。只覺著手上一緊,其力萬鈞,雪花刀哪裡還拿握得住?緊跟著一個倒蹦,已脫手飛出,篤!銀光四顫裡,倒釘懸樑。
幾乎在同一個時間,這口劍卻閃向了另一面的楚飛,由他分開的一雙判官雙筆間,切了進去。
楚飛大吃一驚,慌不迭往後就退,可來不及了,簡崑崙這一式分光連環,原就是專為了對付他的。但只見劍勢輕轉,寒光乍現,楚飛拿著鐵筆的一隻右手,齊著手腕子,活生生地已被切落下來。
叮噹一聲,連筆帶手,一併跌落。楚飛啊的慘叫一聲,一連幾個踉蹌,差一點倒了下去,一面咬牙切齒,用左手鐵筆,快速地在傷處附近點穴止住了流血。
卻在這一霎,簡崑崙已轉身托住了朱蕾右臂,叱了聲:「我們出去!」
聲出人起。
呼!一片飛雲輕飄飄,已自飛身窗外。
向思思言之不虛,窗外果有埋伏。
簡崑崙、朱蕾身方落地,大片刀光閃動,一個既成的八人陣式,霎時間現了出來。
非僅如此,兩側道旁連同著高起的屋角、瓦簷,都有人嚴陣以待。
八個人、八口刀,配合著一定的腳步,一擁而上,呈現出一個八角陣式。幾乎在同時之間,八口刀自空而落,分向二人包抄過去。
簡崑崙一隻手緊護朱蕾,右手長劍爆發如虹,霍地向外掄出。噹啷一聲,竟將來犯的八人同時震得後退一步。
朱蕾哪裡見過如此陣仗,早嚇得花容失色,嚶然一聲,掉轉過身子,撲抱在簡崑崙懷裡。
人影連閃,巧手金蘭向思思、熊勇以及受傷幾至面無人色的楚飛,相繼縱身而出。
眼前地勢,已是離開瞭解金刀飯店,一窗之外,便自是另一個世界。
向思思身子方自縱出,旋即飄身縱上一堵高牆。尖聲喝止道:「慢著!」
既為一門之主,卻也有她的威風。
一聲喝叱,眾人頓時止住了攻勢!端看她如何發號施令?
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簡崑崙、朱蕾的身上。朱蕾卻是緊緊依向簡崑崙懷裡,頭也不敢回一下,卻不知這個舉動,給簡崑崙帶來了許多拘束與不安,特別是這麼多雙眼睛,都向他盯著的時候,真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保護朱蕾的平安,正是他奉為圭臬的使命,不要說讓她落入敵手萬萬不能,即使略有不測,嚇著了她,也不是好玩兒了……
手挽玉人,噓氣如蘭,這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旖旎感觸,暈暈乎,飄飄然,若是平常時候,該是何等溫馨受用?眼前他卻是無能分心,卻要投注於眼前的眾多敵人。
他卻又滿懷自信,自忖著不應為敵人所乘。
「喲……」向思思發出了聲音說,「好親熱呀,怪不得難捨難分呢!」
她乾脆抱著一雙胳膊,「咯咯」有聲地笑了。
「既然這樣,兩個人都留下來算了……我們倒也省事了。怎麼樣?還要我們動手麼?」
朱蕾原本伏在簡崑崙胸脯上,頭也不抬,聽見向思恩這麼說,氣不過地回過頭來,狠狠向對方盯了一眼。
「這個丫頭真討厭,我真想撕她的嘴!」
說著乾脆嚶地一聲把頭枕在了簡崑崙的肩上,卻小聲嗔著:「看吧,這都是你惹的禍,好好在家裡你要出來,這可怎麼辦?總不能又怪我吧!」
她的身子更偎緊了一些,到底說出了真心話:「我好害怕呀……」
簡崑崙輕輕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意在安慰。一雙眸子早已把現場每一個人都照顧到了。
就實而論,眼前這個八人陣勢,他並不曾看在眼裡,倒是對面瓦脊間的一列強弩,以及身後牆、轉角的三個暗卡有些討厭。
自然,這些對於他本人來說,並無顧慮,加上了一個朱蕾,可就不同,略有不慎,可就不堪設想,這麼想著,著實不敢輕舉妄動。
他仍然信心不失!怎麼想,那個假設的救兵,也該來了,豈能事有意外。
巧手金蘭向思思,眼見朱蕾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對簡崑崙做出如此親密狀態,真個觸目驚心。
正在這當兒,忽地傳來大列馬陣移動的聲音。
起初還只在隱約之間,繼而蹄聲得得,一霎間,勢如高山滾石,而滾鼓……終至雷霆萬鈞,彷彿千軍萬馬之勢。
大隊人馬來了。
簡崑崙終而現出了微笑,那一隻擁護著朱蕾的手,至此才為之鬆開。
朱蕾嚇了一跳,兩隻手掀開了帽緣的面紗,向著聲音來處看了一眼:「啊……」
簡崑崙微笑道:「怎麼樣,我沒有猜錯吧,為我們解圍的人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1:38
第17回 畫虎畫皮難畫骨
巧手金蘭向思思這一面自然有所警覺。面對著潮湧而來的大隊人馬,俱不禁吃了一驚,一時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雖說是萬花飄香在江湖中聲勢浩大,無人敢與招惹,可是較之眼前這般千軍萬馬陣仗,畢竟不可同日而語。
果真萬花飄香傾其全力,情形自是不同,而眼前只不過巧手金蘭向思思之一小撮力量,未免相形見絀了。
大隊人馬,鎧甲鮮明,少說也在千人之上,瞬息間已現眼前,極似訓練有素,一經來近,四隊人馬,分立前後左右,霎時間,已把解金刀飯店裡裡外外團團圍住。
只見一個戴紅纓涼帽,身著箭襖,跨騎駿馬,十分剽悍的武官潑剌刺一馬當先,直放眼前。
這名武官,手執三角令旗,一面向空揮舞,一面高聲喧喝道:「總兵大人有令,爾等江湖人物,不得聚眾滋事,誰敢違命,斬殺不赦!」
這一聲叱喝,字正腔圓,加上來人著意地誇張,一番賣弄,果有駭人之勢。
向思思一面,固然每人都有一身功夫,總是人數太少,不成比例,尤其是對方橫在最前列的火槍陣式,青一色的白木頭桿子,亮著火繩,為數雖不甚多,可是厲害得緊,這年頭兒,這類玩藝兒,也只是聽說過,見過的人畢竟不多,正因為如此,才似乎更具有嚇阻作用。
巧手金蘭向思思目睹之下,自知不是路數,卻是氣不過,轉向熊勇道:「過去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熊勇向前走了幾步,衝著來人這個小武官,抱拳道:「這位將軍爺,請了。」
騎馬的武官早已不耐地大聲叱著:「不必多說,快快退下!」
緊接著另一騎快馬急策眼前,一個頭頂戰盔的武官,手中拿著張函帖,大聲宣道:「這裡有個姓簡的麼?」
眾人一怔之下,一齊向著簡崑崙望去。
那武官即行策馬過來,向簡崑崙、朱蕾打量道:「你們是簡氏兄妹麼?」
簡崑崙點了一下頭:「怎麼樣?」
「這就對了!」這位武官說,「跟我們走一趟。」一面回身向萬花飄香眾人揮手道:「你們都退下去吧!」
打量著眼前情況,向思思終是無奈,冷冷一笑,叱了一聲:「退!」隨即轉身而去。
萬花飄香一面,由於向思思的離開,面對著眼前的大軍壓陣,哪裡還敢有所蠢動,便也離開自去,一場鬧劇,草草結束。
紅纓武官頭前帶路,簡崑崙、朱蕾後面跟隨,面對著當前人馬,簡崑崙終是不懼,朱蕾卻不免有些兒膽戰心驚。緊緊地抓著簡崑崙左面膀臂,依附著簡崑崙節節前進。
打量著當前形勢,簡崑崙心裡自有盤算,此番發展,其實在他意料之中,縱有不測,他亦能力拒狂濤,保護朱蕾,殺出重圍。
當下一邊走,一邊心存仔細,長劍在握,必要時,可以立即出劍,斬殺身側丈許方圓內外任何一人,在對方火槍不及發射的一霎間,闖出重圍。
自然,這番措施,為了顧忌朱蕾的意外誤傷,也只在絕對必要時,才行施展,心裡有了打算,便自無視於當前大軍陣勢,從容前行。
朱蕾緊緊抓著他,強自鎮定道:「這些人想幹什麼?他們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
簡崑崙沉聲道:「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吧!」
聽他這麼說,朱蕾也就不再吭聲,卻把簡崑崙抓得更緊。
短短一程道路,竟似走了很久,紅纓武官領著二人一徑來至中軍正前,向著正中的馬上一名藍頂子武官高聲宣報:「啟稟參將,簡氏兄妹帶到。」
原來清軍入關之後,大量改編明軍,名為綠營,駐防京畿要地,各軍又有馬、步之別。
眼前這支軍隊,屬改編的明軍,既有火槍配給,當非尋常,應是一個神機馬營,莫怪乎白馬上那名參將,顯現得神氣活現,十分威風。
其人長面濃眉,生著一雙丹鳳眼,襯著一身鮮明鎧甲,倒也不怒自威。當下在馬上衝著二人拱手抱拳,宏聲道:「請了,你們兩個是簡氏兄妹麼?」
簡崑崙站定應道:「不錯,我們就是。」
藍頂參將一雙眸子,只是在朱蕾身上打轉。卻見她身著粉黛二色宮紗,腳下一雙鳳鞋,繡工不俗,更非一般民間所有,頭上的鵝黃色寬邊軟笠,連同四面垂下的薄薄輕紗,不但可以遮陽防曬,更可防止塵沙的入襲,十足的盛明貴族女子打扮,此時此刻,卻是顯眼了些。
目下各方叫囂,搜拿前朝叛逆聲中,朱蕾這身衣著,可就格外惹眼。
藍頂參將嘿嘿笑了兩聲:「姑娘你報個名吧。」
朱蕾頓了一頓,說:「難女簡芬。」
藍頂參將哼了一聲:「為什麼稱做難女?家裡有什麼事故?」簡崑崙待將說話,卻為馬上參將以手勢止住,決計要朱蕾親口回答。
事到臨頭,朱蕾反而從容鎮定:「啟稟官爺,」朱蕾嬌聲應道,「國破家亡,難道還不是大難臨頭麼?」
馬上參將怔了一怔,連連點頭道:「倒也有理……」
呵呵一笑,打著一口冀地腔調,這名參將冷冷說道,「如今是大清天下了,姑娘這身穿著,怕是多有礙眼不便,回去換了吧!」
「軍爺錯了,」朱蕾緩緩抬起頭來,隔著一層面紗,向對方瞅著:「如今雖已是清朝天下,大明卻也還有一席之地,未來勝敗,倒也難說!」
「大膽!」
馬上參將喝叱一聲,待將發作。
朱蕾卻搶先一步,冷冷說道:「軍爺既是降清為官,豈不知貴朝攝政王多爾袞早先頒下的朝令,有十從十不從之一說麼?」
這麼一說,那名參將才似恍然而悟,點了一下頭,便自不再吭聲。
原來多爾袞為穩定清室江山,不得不收買人心,乃聽從漢人獻策,有所謂十從十不從之權宜方策,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男從女不從,男人固然須照滿人習俗,留發蓄辮,女人卻可以沿襲明朝舊風,一切穿著不變。另有生從死不從條,規定漢人死後,無分男女,皆可依舊習裝束大殮入棺,死為漢家之鬼。
眼前這名漢人參將,一時不察,為朱蕾這麼一駁,頓時啞口無言,更有甚者,朱蕾話中那一句降清為官,便似一支利箭,深深刺進了他的心裡,連窘帶愧,一時臉都紅了。
這些降清之軍,多為其主將一面之倒,一夕之間變了旗幟,身不由己耳,論其本心,豈所固願?人人都有自尊、羞恥之心。除了極少數的幾個元兇大惡,捨不下功名富貴,甘心為奸之外,實不能一概而論,像眼前這名小小參將,即使心懷大義,但官卑職小,只能聽人指使,卻難以成就大事,朱蕾這幾句話,說得他既羞又窘,心裡好生不安。
猛然一驚,才自記起眼前使命,當下由翻起的馬蹄袖子裡,拿出了一個紙卷兒,打開來看一眼,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眼睛看向二人。
「這位簡姑娘一番大道理說得很好,今天是遇見了我,換了另一個,只怕不會這麼輕鬆地就放你們離開了!」
朱蕾心裡一鬆,脫口道:「這麼說,我們可以走了?」
馬上參將嘿嘿笑道:「你們的福分不小,早有貴人為你們說情,也就不必跟著回去了。」
回過頭高叱了一聲:「湯萬有!」
前見的紅纓小武官,立時應了聲:「有!」躬身抱拳聽令。
「帶他們到船上去吧!」
靜靜江水,時泛微波。
這一面楊柳低垂,青青柳條,低落到觸及水面,便在這裡,窩聚了無數小魚兒,首尾相接,鶼蝶情深。
大船上湘簾高卷,兩個青衣小婢,眼巴巴地向岸上瞅著,忽似瞧見了什麼,高叫著:「來了,來了。」便轉身進內去了。
小武官湯萬有站定身子,向著二人抱了一下拳:「這便是了,二位自請,我就不再多送了。」
打了一躬便自轉身回去。
「船?」
朱蕾靜靜地向簡崑崙望著。
淺粉、黛綠二色裙衫,蝶兒般迎風起舞,適襯出她玉立的長長軀體,條線分明,細腰、豐臀,尤其是一雙修長圓實的腿,透過輪廓的渲染,迫人眉睫。好美的身子……
她正自雙手輕分,把鵝黃色軟笠四面的垂紗,輕輕分開,向著當前這艘華麗大船打量不已,一雙美麗的眼睛,隨即轉向簡崑崙:「哥,這又是怎麼回事?」
簡崑崙笑說:「已離險境,再無可憂,既來之,則安之,卻不要辜負了主人的美意,我們上船去吧!」
船上珠簾一響,一人呵呵笑道:「迎駕來遲,勿罪,勿罪啊……」
只聞聲音,不必看人,也知道是誰來了。
七老太爺,一身寬大寶藍羅衫,週身上下,佩件齊全,寶氣萬千。他終是不改故態,國字臉上,堆滿了笑容,永遠顯得那麼和氣,直向著當前二人,深深打了一躬。
「萬花門聚眾恣能,少俠縱是不懼,令妹隨行,卻也不便,是我多事,幫了個小忙……」
呵呵一笑,大聲道:「方纔那頓飯,想是沒有吃好,我這裡特地備有幾樣小菜,就算是為簡小姐壓驚吧,請……請……」
簡崑崙一笑道:「老先生見愛,恭敬不如從命,愚兄妹叨擾了。」
便自同著朱蕾步上大船。
雖是擱淺泊岸,船舷亦設有扶手。
當下朱蕾在前,崑崙殿後,上得船來。
日來連經大敵,難能簡崑崙渡險如夷,終能相安無事。眼前上船,早已有了事先觀察,河水不寬,必要時,即使背負朱蕾,捨舟越水,也非難事,更何況眼前的七老太爺,深沉圓滑,一再的特意示好,顯示著事機的未趨成熟,在此之前,或許可保平安無事。
卻是,未必真能就此認定。是以,長劍月下秋露一直在手,外弛內張,警惕著隨時的出手一搏。
好講究的船上排場。楠木桌上,杯箸齊列。地上漆板,光可鑒人。一面長窗,邀來清風幾許,溢出來陣陣荷香,卻發自臨窗一面,古意盎然大氣磅礡,盛有巨荷盆栽的三彩巨缸。
這應是大戶人家的書齋,卻被佈置在主人的畫舫,倒是別出心裁,准此而觀,主人應不只是一介赳赳武夫,倒像是文采斐然的一個雅士。
「不要客氣,這就請坐吧!」
七老太爺拍了兩下手,前見的一雙婢子,又復現身,雙雙向二人請了個萬福。
七老太爺吩咐了一聲上菜,便自向二人呵呵笑道:「主人貴人事多,我就一切全權代理,也算是半個主人吧!」
簡崑崙微微一笑,湛湛目神,直向著當前的七老太爺注目不移,太多的疑惑,要他說個明白。
七老太爺說:「少俠覺著奇怪麼,其實,官場裡的事情,一向如此,這裡的周大人原與我有些交往,打個招呼,也就大事化小,什麼事也就過去了。」
簡崑崙微笑道:「又有什麼事,大事化小?」
「哈哈……」七老太爺笑了兩聲,擺著一雙胖手說,「有人密告,說二位的形跡可疑……周大人駐防有責,不能不管……我既然知道了,湊巧能幫個小忙,特地請他放個交情,哈哈,就是這麼回事。」
朱蕾點頭,笑道:「原來這樣,這麼說,可真得要謝謝你老人家呢!」
「好說,好說!簡小姐不必客氣,我與令兄一見投緣,以後還要深交呢!」
簡崑崙哼了一聲:「老先生富貴嬌人,在下一個布衣,焉敢高攀?」
「錯了,錯了……」七老太爺低聲笑道,「倒不若說我是一身銅臭,見利忘義的一個奸商來得更要恰當,是不是這樣?」
說著他又宏聲呵呵大笑起來。
這當兒,酒菜已陸續擺起,隔著一片垂簾,傳過來悅耳的陣陣絲竹。
放眼窗外,沿著柳陰堤岸,一片翠綠奼紅,賽似江南的鶯飛草長,耳畔絲竹,一如佳人的清訴,此時此刻任你熱血沸騰,也把你化為繞指柔,卻是惱不得也!
簡崑崙眼睛夠尖,留意到幾個執長戈的衛士,隱現於沿岸柳陰之間。不用說,是特地為這華麗畫舫在設防了!簡崑崙的眼睛再次移回船艙,確是為艙內淡雅的佈置而陶醉。
「請恕冒昧,這是周大人的官船麼?」
所謂的周大人,正是坐鎮本地的總兵周志信,他兒子周山,昨日在湖心亭,墜水受辱,若為其父所知,保不住為此生事,倒也不可不防。
卻不意七老太爺呵呵笑道:「錯了,錯了,再猜猜看?」
簡崑崙正自思索,朱蕾卻已微笑道:「哥哥還想什麼?如此氣派、排場,捨了那個附庸風雅的吳三桂吳王爺之外,還會有誰呢!」
七老太爺一聲讚歎道:「妙呀,小姐高見,一語中的,一點都不錯,這號官船,正是平西王十七艘錦繡畫舫之一,卻為小姐一眼看出,可謂之慧眼獨具,卻不知小姐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朱蕾一笑說:「吳三桂的好大喜功,講究排場,無人不知,他這個人文通武略,倒不失是一個人才,只可惜……他的意志不堅,賣主求榮,雖然討得了一個王爺封號,只是大節不保,終將於身後遺臭萬年!」
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妙目一轉,盯向七老太爺道:「老先生你認為我說的這些可有道理?」
七老太爺先是愣了一愣,繼而大笑起來:「好!」他挑動著戴有寶石戒指的右手拇指,大聲說道,「簡小姐這幾句話,真正是擲地作金石之鳴,了不起,了不起……」說時由不住又自宏聲大笑起來,「令妹雖不曾習武,卻有巾幗雄風,只此氣勢,便令老朽拜服不置……」
這幾句話,七老太爺卻是看向簡崑崙而說,話聲一頓,打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道:「當今此刻,尤其是在這個地方,膽敢直言無諱指罵吳三桂的,又有幾個?況乎令妹一個弱女子,真正令人肅然敬之……」
說時,七老太爺特意轉過身來,向著未蕾連連抱拳不已,一雙白眉頻頻挑動,倒也義氣軒昂。
簡崑崙一聲朗笑道:「舍妹年幼無知,嘴無遮攔,冒犯了吳王爺,老先生還請擔待一二……」語氣一轉,忽地冷笑一聲:「明人面前不說假話,吳王爺既肯以座舟畫舫相與,當知與足下交非泛泛,舍妹話既說明,本諸漢賊不兩立,老先生你卻要明示立場,才好說話。」
隨著簡崑崙的話聲出口,一股凌人氣道,直襲向七老太爺座前!眼前絲竹不輟,歌聲韻繞,卻又誰知其間所暗藏的盎然殺機!
簡崑崙鋒銳的目光,直逼向七老太爺,一隻右手,不自知地已緩緩握向長劍。
七老太爺哈哈一笑,刷!抖開了手中折扇,緩緩扇著。
「少俠說得好,這麼一說,老朽可真藏私不得了。哼哼……好說,好說……」一霎間,那一張國字臉上,顯現出無比深沉,卻是十足神秘地微微笑著:「老朽的身份,早已對二位表明,少俠豈有不信之理?果真如此,卻又置老朽於何地?倒要洗耳恭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1:52
在簡崑崙凌厲的劍氣充斥之下,七老太爺卻也不曾亂了方寸,其人之沉著深鷙,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正為如此,七老太爺也才更為諱莫如深。然而,下意識裡,簡崑崙卻已認定,此人終是敵人。
所謂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七老太爺的一再示恩,待之以禮,終使他無能發作。面對著七老太爺的笑臉攻勢,他只得再一次鎮定下來。歸根結底,倒要看看他葫蘆裡是賣的什麼藥?心裡這麼盤算著,簡崑崙望著他只是微微一笑。
七老太爺呵呵笑了兩聲:「二位的坐騎,已有專人打點,送回客棧,其實此去花鼓樓,水路卻遠較陸路要方便得多,是以特別為二位安排了這個游河的節目。」
話聲方頓,大船已緩緩移動,直放江心。
原來滇省境內河流,秀麗多媚,這道江流雖不知名字,看上去景致絕佳,兩岸柳綠花紅,襯以碧藍流水,真個美不勝收,妙在船移生風,習習涼風,自敞開的兩面軒窗徐徐舒入,不啻暑意全消。
朱蕾終是天真未泯,見狀輕輕讚了聲:「哦,好美!」便自姍姍移步,走向窗前。
此刻,她重又放下了面紗,然而在天光映襯之下,姣好面容,依稀可見,更似有一種朦朧之美。
簡崑崙手托香茗,便自站立在她身後,任何情況之下,他心裡都存著小心。眼前江面不寬,一旦有意外情況發生,他自信可以背負公主,涉水彼岸。
七老太爺更似悠悠,倚身在鋪有細草軟墊的籐椅上,兩隻眼睛笑成了兩道縫。
「等一會要經過一個地方叫紅石巖,石頭全是紅的,沙灘水鳥,很美,很美,值得一看,我們可以在那裡停一下!」
簡崑崙說:「這麼一來,可又為船家添了許多麻煩,不大方便吧?」
七老太爺說:「哪兒話,剛才我不是說過了嗎,吳王爺的船既然借給我,就是我的,難得二位賞光,何不盡興一遊?」
驀地珠簾倒捲,嘩啦!艙裡突然閃出了三個人來。為首一人嘿嘿笑道:「七老太爺的貴客,也與我們引見引見,別教人家笑話咱們老粗,不懂理兒!」
說話的當兒,三個人已來到跟前,一字橫開。
七老太爺啊了一聲,忙道:「怠慢!怠慢……竟把三位壯士忘了,失敬,失敬……」
隨即向簡崑崙道:「我疏忽了,這是王爺身前的三位壯士,倒要給二位引見引見!」
簡崑崙心裡一驚,外表越是不動聲色,放下茶碗,衝著三人抱拳說了聲:「失敬!」
目光轉處,卻已把來者三人瞧了個清楚,一個髮鬚皆黃,一個面有虯髯,另一個短髮灰眉。三個人相貌各異,各有特色,卻令人一望之下,即興出狂放不羈的江湖之色,卻不似出身軍營,受過訓練的赳赳武夫。
他早聞吳三桂身邊,有所謂的七太歲之一說,並知七人與萬花飄香數次接觸裡,損兵折將,吃虧不小。眼前三人,莫非便在此七人之中?心中方自動念,七老太爺已出聲為對方引見道:「這位是簡先生及其令妹,簡小姐……」
話聲未頓,即見三人之中,那位短髮灰眉的黃臉漢子呵呵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在這裡與簡大俠又遇見了,幸會之至。」
說時,這人頻頻翻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便是這個特殊的動作,好生眼熟,陡然使得簡崑崙記起,彷彿在哪裡見過他……
「哈哈……」灰眉瘦削漢子跨前一步,揚起了尖瘦的臉,用著濃厚的一口川音道:「如果在下這雙眼睛不是真的瞎了,去年在桂南一個大雨的日子,好像咱們在一個叫快活居的飯館子裡見過。」
這麼一提,簡崑崙便自陡然記了起來。
「噢……」
那一日紅鱘上市,適逢大雨,簡崑崙身著黃衣,冒雨而至。為解永歷帝一時之難,曾經混身快活居,與當日座上群雄,有過一面之緣,此人偽裝為一個睜眼的瞎子,正是七太歲之一,人稱無眼太歲公冶平的一位。
當日情況,八方風雨,各人俱思對永歷帝志在必得,乃至劍拔弩張,由於萬花飄香中九尾桑弧的介入,乃使得眾人知難而退,鎩羽而歸。這個冒充瞎子的公冶平,由於當日的不自量力,極可能便在九尾桑弧的手裡,吃了大虧。而九尾桑弧功虧一簣,臨終卻又敗在了簡崑崙的手上,乃致把幾欲到手的永歷帝,拱手讓人,為此簡崑崙才與萬花飄香一面,結下了難解的深仇大怨。
無眼太歲公冶平的陡然現身,致使簡崑崙一剎那間觸及了許多當日之事。尤其堪驚的是,對方今日之立場為何?友耶?敵耶?瞬息間倒也難以分辨,費人思忖。
「閣下是真人不露相!」假瞎子公冶平臉上訕訕地道,「我們那麼一大屋子人,都被尊駕一個人給耍了,哈哈……硬是要得!」
笑聲一頓,霍地偏過頭向著身邊二人,嘿嘿笑道:「這便是我常常給你們提起的那個姓簡的,格老子,人家才真正稱得上一個高字,我們哥兒幾個龜兒子!在人家面前,簡直是耍不開,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除公冶平之外,餘下二人髮鬚皆黃的漢子,年歲較長,約在六旬開外,聳肩弓背,面相深鷙,狼顧鷹視,頗似機警。面生虯髯的一個,黑而壯實,卻現著陰詭剽悍之氣。一句話,三個人看上去,均非易與之輩,都是棘手的角色。
聆聽之下,黃發者先自森森一笑,抱起的一雙瘦手,向著簡崑崙拱了一拱:「這話倒也不假,尊駕大名如雷貫耳,老五的話,一點也沒有誇大,就是前幾天,尊駕可不是如法炮製,又玩了這麼一手?如果傳言不假,聽說連洪老大人的人,都在尊駕跟前栽了大觔斗,聞名不如眼見,今日得托七老太爺的宏福,總算拜賞了尊駕的廬山真面,嘿嘿……幸會得緊!」
隨著他分開的雙手,三個人各自退後,形成了一個拱立之勢,有意無意,卻把簡崑崙圍在了正中死角位上。
簡崑崙當然立時有所體會,微微一笑,卻把一雙眼睛轉向七老太爺看去。這裡他是主人,倒要看看這隻老狐狸如何處置?抑或這一切原來就在他的預計之中!
七老太爺呵呵笑了兩聲,站起來分按著兩隻手:「三位壯士,稍安勿躁,有話好說,」堆滿了一臉的笑,他連連說道,「想不到,各位英雄相惜,原來是舊相識……這其間必有誤會……」他隨即為簡崑崙引見那個面相陰沉的黃發老叟道,「這位是黃元甲老壯士,人稱血手……無常。」
黃元甲呵地一笑說:「得啦,七老,您就別提我這個丟人的諢號了。」
七老太爺一口京腔地道:「哪兒話……」隨即介紹那個虯髯大漢道,「這位是一掌開山謝威,謝英雄,王爺身邊的七位太歲,大名遠播,不知簡少俠可曾有過耳聞?」
「久仰之至!」簡崑崙莞爾一笑,證實了心中所猜。對方果然是七太歲其中三人。還記得當日自己為時美嬌擄獲乘船返回,中途在江中,與吳三桂所屬部將的水師邂逅,時美嬌冰雪聰明,窺破了對方詭計,將滿盛炸藥偽稱黃金的木箱,原物壁還,當場爆炸,將對方全船炸為飛灰,死傷無數,其中尚揚飛,金大開二人,據稱便在七太歲之中,果真如此,七太歲如今只剩其五,應是五太歲了。眼前一次卻出現了三人,巧的是,俱在七老大爺的畫舫之中,這情形豈又能謂之偶然?或是出於七老太爺的事先安排?只是看眼前情況,七老太爺卻又插於其中,充當好人,他的真實居心,到底又是什麼?
簡崑崙冷眼旁觀,直覺地當它是一場戲。只是他卻並不能真的像觀戲人那樣輕鬆地置身事外,因為他與公主朱蕾都是戲中的真實人物,而對方演戲的目的,正是在對付自己。
只說了久仰之至四個字,他便一言不發。
七老太爺原以為他會說些什麼,等了一會,才幹笑兩聲,轉向黃元甲等三人,抱了一下拳:「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是壓根兒一概不知,不過湊巧了,今兒個簡先生、簡小姐是我的客人,這就要請三位壯士賣個交情……」
話還沒有說完,黃元甲咳嗽一聲,岔口道:「好說,七老,您這是看得起咱們底下人,照說,您老關照的事,還不是一句話?可是眼前這件事,關係重大,請恕卑職不敢自做主張……」
七老太爺噢了一聲,有些事出意外的樣子。
假瞎子公冶平冷冷一笑,卻在一旁插口道:「不是我們不知天高地厚,不遵照您老的指示,實在是此人關係重大,萬不能輕易地放過了他。」
面色猛地一沉,公冶平面現陰森地直視向簡崑崙道:「姓簡的,明人眼前不說假話,我們是幹什麼的,你是幹什麼的,大家心裡有數,我們就乾脆挑明了說吧,朱由榔今天是朝廷的要犯,王爺有令捉拿,誰也不能違抗,他如今在不在你手裡,還說不準,不過你們是一條線上的,這可是不假,就衝著這個,今天我們就放不過你!」
話聲出口,倏地向下一個折腰,已把緊插在雙膝的一雙手插子拔在了手上。嘩啦一聲,黃元甲的一把鏈子槍也掣了出來,緊接著嘩啦啦一陣子響,纏在了右胳膊上,身子骨向下一蹲,霍地矮下了半尺,一雙黃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直向簡崑崙盯著。一掌開山謝威可也沒有閒著,隨著他張開的兩腋,呼!雄雞也似地翩然掠起,落身於一張長桌之上。倒是只有他還沒有掣出兵刃。
三個人六隻眼,精氣內蘊,各具猙獰。
明眼人如簡崑崙一眼即已看出,對方這個三人陣仗,正是傳說中的一個內三才,又稱三翅飛鷹,厲害之處在於,即使局限於極小的空間,也能如意施展,一經施展之後,三個人首尾相銜,結結扣環,宛若鷹之展翅,乃至將敵人堵向死角,轉動皆難。立刻,便有一股凌人氣機,充斥於眼前船艙,勁道所過之處,兩側艙壁咯吱吱震動有聲,可以想知,勁道該是何等驚人了。
七老太爺呵呵一笑,說:「好,好……不管,我不管。」身子一轉,便到了朱蕾一邊。
簡崑崙心頭一驚,待將向朱蕾身邊欺近的一霎,對方那個凌厲的三才陣勢已自展開。
呼!一股疾風發自側面,銀光璀璨裡,黃元甲的一條鏈子槍,已兜頭直落而下。幾乎在同時,簡崑崙手中長劍已脫鞘而出,有如一道銀蛇,錚然作響聲中,已與對方鏈子槍尖迎在了一塊。這一劍功力內粹,更何況長劍月下秋露原就是一口寶刃。隨著爆起的一點星光,鏈子槍的槍尖,已為之削下了老長的一截。
像是早有先見之明,緊接著一劍之後,簡崑崙整個身子刷地一個疾轉。便在這一霎,迎著了公冶平的一雙短刃,叮噹脆響聲裡,公冶平身子已旋風似地飄了出去。饒是這般,左手短刀,亦為對方手上寶刃削落一半。
卻在這一霎,一團黑影,陡地自空而降,顯示著一掌開山謝威偌大身軀。這個人外表粗魯,其實細緻精明。眼前一式出手,確是透著高明。隨著他落下的身子,有如收翅巨鷹,一起乍落,正當簡崑崙頭頂之上,一隻右掌霍地張開如箕,帶著沉重如山的一股巨大力道,直向簡崑崙頭頂直叩下來。整個船身,在他掌力之下,俱為之大大搖蕩起來。
簡崑崙陡然吃了一驚。卻是沒有想到,在這般窄小的空間,對方竟然如此施展!
眼前情形,絕非偶然,小小船艙,竟然安排了如此一個三才陣勢,看來早已在對方的預算之中,若謂七老太爺之純然不知,哪一個相信?
黃元甲、公冶平兵刃雖雙雙受損,卻並不表示他們的能力受損。
眼前這一式金龜罩頂外帶著兩肋插刀的突然切入,配合著當前地勢,真可謂縝細凌厲,天衣無縫。
陡然間,黃元甲、公冶平已然撤出的身子,一左一右,在一個奇快、整齊而劃一的動作裡,閃電般地切了進來。三方一式,雷霆萬鈞,堪稱猛厲之極。
顧上失下,顧左失右,顧左右便又保不住頭頂,唯一當前一面,卻又是一個死角。這一切只是在一霎間,才有所發現,以簡崑崙之深厚沉著,亦不禁為之驚出了一身冷汗。
三面巨力,同時猝臨,簡直像是一個大鐵罩,一股腦當頭罩落。
簡崑崙驀地警覺到形勢的險惡,遠非自己的預估,若非自己能在一招舉手之間,同時力拒三力,便免不了本身為對方所乘。
他絕不甘心為此受制!一個奇妙的念頭,電也似自腦中閃起,便是當日困居萬花飄香於鄰舍飛紅小築承教於柳二先生的一式奇妙身法。
剎那間,他修長的軀體,有似一條巨鱔般的滑溜,在拉長而扭曲了的一個大乙字形的姿態裡,突地逸出。卻是千鈞一髮,險到了極點。
砰地一聲巨響中,謝威當頭而落的開山掌勢,擊向地面,隨著喀嚓一聲爆響,地板上落下了斗大的一個窟窿。若非隔著這層地板,保不住船也被他弄沉了!
一時間船身大動,嘩啦啦洋溢而起的浪花,把兩側船舷都弄濕了。
呀!一聲嬌呼,出自朱蕾的芳唇,便自歪斜著倒向窗欞。
簡崑崙聞聲而驚,待將向朱蕾襲進的一霎,猛可裡一隻奇異的手掌,直向他當胸拍了過來。
妙在這隻手的全然無聲。事實上,更厲害卻在於它的伺虛而入。怎麼也沒有料到,驚魂未定的一霎,驀地卻又來了如此一隻怪手。
說是怪手,並無誇張。一片珠光寶氣裡,這只戴滿了各色寶石戒指的圓胖手掌,幾乎全然無聲地已拍向簡崑崙胸前。
同時間,眼前閃現出七老太爺那張胖嘟嘟的國字形臉影。
這張臉,卻已不再微笑,代之而起的,是無比陰森、殺氣盎然。像是舞台上,變戲法兒師傅那樣的一隻魔手,配合著五色璀璨的一片奇光異彩,七老太爺的這只胖乎,看起來簡直是三隻手。就算在平常時候,想要化解他的這一式奇招異手,也非容易,更何況簡崑崙這一霎的驚魂未定,或是受驚於朱蕾的那一聲嬌呼,總之這一霎的形勢,對於簡崑崙卻是大大的不妙!俟到他忽然發覺時,情勢已有所不及。
更有甚者,身後的那個三才陣勢,再一次所興起的凌厲攻勢,其勢有若狂風,自背後緊叩脊樑!無獨有偶,七老太爺另一隻胖嘟嘟的手,卻向他長劍上拿捏過來。
各方形勢的演變,迫使著簡崑崙這一霎的敗北。便在長劍抽回,閃身迂迴的一剎那,左面肩頭上一陣奇痛,為七老太爺拍中了一掌。
以七老太爺的狠毒用心,恨不能一掌便結果了他的性命,是以醞釀良久,用了十足內力,這一霎的乘虛而入,只以為定能擊中對方心腹要害,萬萬沒有想到,在此四面圍擊之下,對方仍有旋轉餘地,以至於十拿九穩的出手,百密一疏,仍然有了差失,未能擊中對方前心要害。
饒是這樣,卻也非同小可。只覺著一陣奇痛鑽心,簡崑崙彷彿是左面整個肩頭連骨頭都碎了。
偏偏是身後的三人聯手陣式,所彙集的一股狂流,緊叩脊樑,這般情勢迫使得簡崑崙騰身而起,帶著一聲淒厲的長嘯,倏地掠身長窗。終是傷勢不輕,提力不繼,撲通!水花四濺,淹沒於疾流駭浪之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2:36
第18回 恨別悵惘兩依依
江流湍急。
霎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前流畫舫,已是煙波浩渺,追尋已遠,縱有萬般不忿,亦是無可奈何。
七老太爺這一掌堪稱厲害之極,換在另一個人身上,怕是早已骨碎筋摧,真氣渙散,如是便只有死路一條。
簡崑崙識得厲害,雖是在疾波濁流之間,卻強自把一口真力壓實丹田,左半邊身子,既是無能動彈,只得撥動右腕,順著水流之勢,取向岸邊,再下去十數丈遠近,總算攀著了江邊石塊,乃得定住了身子。所幸這一帶,荒僻無人,岸邊野草蔓衍,總有三尺來高,足足藏得下一個人來。
簡崑崙將長劍插落鞘裡,試著用半身移動,爬行上岸,小小一程,已痛得汗流浹背。只得躺下來,頻頻喘息不已。
這時的他,已不復先前之瀟灑,十足的落湯之雞,全身水濕不說,再為地上泥沙一染,真是狼狽不堪,那樣子簡直像個鬼。
仰視白雲,朵朵潔白……除了隱約可聞的淙淙流水之聲,四周環境那麼出奇的安靜。但是,簡崑崙的心境,卻是無比紊亂。
忘不了朱蕾臨危一瞬間的那一聲嬌呼。
忘不了驚鴻一瞥間,她所留下的裊裊嬌姿。
簡崑崙恨不能立時躍身而起,追上那一艘船去……他卻只能躺在這裡歎氣。
便在這一霎,耳邊上響起了一陣疾速的馬蹄聲,像是有十數騎之多,沿江而下,忽然停下來,簡直就在身邊不遠。十數匹牲口的嚼環、響鼻……甚而騎在上面人手中兵刃的磕動之聲,清晰可聞。簡崑崙心頭一驚,立刻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這一霎對他來說,可真是性命攸關。當下一面運氣活血,期能盡速打通左面半身血脈,一面凝神傾聽,小心著眼前的動態發展。
只聽見一個粗壯聲音道:「就在這附近一帶,跑不了的,謝虎,你騎馬下到江邊看看去!」
被稱為謝虎的那個人答應了一聲,立即策動坐馬,蹄聲得得地向江邊移去。
這一切就在簡崑崙身邊不遠,馬蹄聲聲在耳,估量著頂多不過十來丈遠近。
所幸是沿江一岸的野草雜花,簡崑崙躺在那裡,只要不出聲音,一時還不致為人察覺。
先時那個粗壯的聲音,又繼續道:「還能跑到哪裡?一定在草叢裡面,你們分頭給我找去。」
眾人應了一聲,紛紛策動坐騎,向著草地裡一路巡行過來。簡崑崙略略道了聲:「苦也!」
原指望真力運行之下,血脈可以暢通,卻不知七老太爺這一掌,真力內聚,肩腫間氣血已為他一掌拍散,以簡崑崙功力,自是不難聚結恢復,卻也不是馬上立刻之事,偏偏眼前這步劫難,迫在眉睫,又將如何是好?
耳聽得蹄聲震動,漸漸接近,貼耳地面聽得更是清楚。簡崑崙強支著半邊身子,略略抬起頭來,就著草隙向外張望了一下,立刻伏了下來。原來是跨馬長戈的一行兵勇。分明是登舟之前所邂逅的一路人馬,卻不知怎地又回來了?抑或是根本就沒有離開?
自己此行原指望招來外敵,用以對付狡黠的七老太爺,迫使他現出本來面目,偏偏對方技高一籌,引來官兵,不但擊敗了萬花飄香一面,更將自己與朱蕾誘上賊船,乃致於落得如此地步,想來固然咎由自取,七老太爺之老謀深算,卻也不能不令人佩服。厲害之處,在於他不在大軍圍剿的那時拿下自己二人,偏偏繞上一個彎兒,誘使自己與朱蕾自行登舟,中了他的毒計。至於吳三桂手下的七太歲與他如何勾結?這個七老太爺又到底是何方神聖?自己仍然是昧於無知……
這些念頭,一時間紛至沓來,岔集腦海。卻是,眼前可不是想這些勞什子的時候,一匹棗紅大馬,馱著個手持長戈的紅纓官兵,一路揮戈斬草,漸行漸近,已來至當前不遠。
簡崑崙陡然一驚之下,右手緊緊握住劍把。他雖左邊半身不便移動,右邊半身,卻是不礙行事,況乎眼前經過一番真氣調理,左腳已不似先時之麻木不仁。急發時之一衝之力,料是有的。
眼前紅纓官兵,手揮白桿長戈,一路在草叢裡挑撥揮砍,忽地發現簡崑崙探出草隙的一隻腳。
「啊!這裡有人!」
隨著他的一聲喝叱之下,快速催馬上前,手上長戈倏地直向著簡崑崙身上扎來。眼前情形,簡崑崙倒不欲對他出劍了。紅纓官兵長戈一刺不中,卻為簡崑崙反手一攀,抓住了長戈的木桿,就手一掄,空中飛人似的,已把這個紅纓官兵給掄起當空。
噗!一頭栽下來,便昏死過去。
卻是眼前已驚動了多人。亂囂聲裡,十數名官兵紛紛策馬,自四面八方一擁而上一齊集而來,十數把閃燦刺眼的長戈,布成了一片光網,齊指向簡崑崙全身各處。他卻偏偏不甘服輸,雖說是半身不便移動,卻也驍勇可賈。借助於右面腿肘的一彈之力,呼!飛身而起,同時間長劍出鞘,揮灑出一天銀霞。
一片叮噹響,多人長戈為之生生折斷。亂馬叫囂聲裡簡崑崙已飛身躍起,一躍三丈落身於戰圈之外,身子歪斜著一連踉蹌幾步,卻又倒了下來。
再一次的呼嘯聲中,大隊人馬又趕了過來。
簡崑崙身子雖倒臥地上,卻也余勇可觀,即在他長劍運施之下,一連三個長戈官兵,俱為他劈落馬下,各自負傷不輕。
終是他行動不便,落在對方官兵第三度圍殺之下。那是一面丈許方圓,棉繩編織的巨大繩網,原來用做兩軍對仗時飛擒對方主將的,韌柔有力,一經網中,十九無能脫身。
簡崑崙雖有一身蓋世神功,奈何半身癱瘓無力,無異廢人一般,一經為對方飛網罩中,真個是一籌莫展,掙扎半天,卻也脫身不得,一霎間,眾兵勇虎撲直上,刀棍齊壓之下,終使他無能施展,動彈不得。
一身五花大綁,簡崑崙被置身一輛雙轅二馬的車廂裡。
隨行除了兩名持刀武士之外,便是一個留有山羊鬍須,年在四旬之間的矮壯軍官,此刻他模樣極其得意,正反覆觀察著手上的戰利品——長劍月下秋露。
冷森森的劍光,映照著他粗獷卻十分狡猾的臉:「好劍……嘿嘿……好好……」
讚了幾聲,便自還劍於鞘,插向自己身上。
「小兄弟,衝著你送給我的這把好劍,剛才你砍傷我手下的這筆仇,咱們就一筆勾銷,一路之上,只要你乖乖聽話,不跟我們搗蛋,我絕對不為難你,要酒有酒,要肉有肉……」
說著說著,他便像是鴨子那樣呷呷有聲地笑了起來,打著一口湖北腔調道:「等著地方一到,把你一交,你是你,我是我,該是多好。要是你不聽話,像剛才一樣給我搗蛋,那可就對不起你啦!嘿嘿……」
車聲轆轆,順著眼前這條官道,直向下走。
矮子軍官似乎對於這件差事極為得意,話也就不打一處來。
「聽說你是打前面七老太爺那號官船上跳下來的,什麼人你惹不行,單單要去惹他?」
於笑了幾聲,他翹起了二郎腿,頻頻搖動著道:「這個老東西,別說是你了,就連我們王爺都怕他,也不知他是打哪裡鑽出來的?還真有辦法,喝五哈六的,要什麼有什麼,王爺他老人家都聽他的,你看,連心愛的座船都借給了他,這個老狐狸……」
說到了七老太爺,簡崑崙情緒一時大為激動,實在難以保持緘默,破格便自搭上了腔:「他難道不是吳三桂手底下的人?」
「不是,不是……哦……」矮子軍官忽然板起了臉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直呼王爺的官印?不過……」一下子他又緩和了下來,拍拍簡崑崙的肩頭:「幸虧這裡也沒有外人,老弟……只要你路上好好的,別跟我搗蛋,讓我交了差,咱們什麼都好說。」
簡崑崙冷冷一笑:「我們現在是去什麼地方?」
「這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矮軍官摸著下巴頦兒,賊忒忒地笑道,「反正,再想過以前那種摟著大姑娘的日子,怕是不容易了……」
車行顛簸,蹄聲得得,感覺速度甚快,聆聽著對方粗俗的談吐,尤其是面對面打量著對方那張嘴臉,真是比什麼刑罰都難受。
簡崑崙一面運功活血,期能盡速把身上關節打通,身上五花大綁的繩索,連同著一道絞骨網索,捆紮得他連氣都透不過來。為此,卻不能不給他打個商量。
「咱們說句私底下的話,老弟,你可別唬我!」矮子軍官把頭湊近了,「說是那個大姑娘……是什麼公主……化裝的,到底是真是假?」
簡崑崙心頭怦然一驚,冷笑道:「什麼公主,誰是公主?」
矮子軍官先是一愣,立刻世故地呵呵笑道:「得啦——你就別給我裝蒜了,要不然七爺那個老狐狸會對她下手?說是皇上懸賞好幾十萬兩銀子呢,活該那個老小子走運,叫他發了一筆大財。」
簡崑崙心裡由不住暗暗地叫了聲苦,原來朱蕾九公主的微妙身份,終為對方所打探清楚了,怪不得七老太爺苦心設計陷害。如今朱蕾落在了他的手上,如歸為永歷帝一案辦理,料將是沒有活命之機,凶多吉少了。這麼一想,真個心似刀扎,簡直坐立難安,卻也由此可以判定,自己終不會與她同囚一處,若是聽令眼前這個小武職解押返回,多半是將落在軍方手裡,此事既然自始即為那個狡黠的七老爺所安排,以他之老謀深算,焉能留得自己命在?看來亦是凶多吉少,無論如何,第一步是得先逃過眼前劫運之難,才得另做打算……
偏偏這一身五花大綁,要想從容掙脫,談何容易?
「對不起……」簡崑崙注目當前矮子軍官道,「我口渴了,給口水喝吧!」
矮子軍官一笑說:「行,小事情,來,夥計,弄口水給他喝喝!」
坐在簡崑崙身邊的一個紅纓官兵,立刻將隨身的一個竹節水壺解下來,拔開塞子就往簡崑崙嘴裡送。
卻不知車行顛簸,或是簡崑崙動盪過劇,一竹筒的水全都淋在了脖子裡,較諸先前更是狼狽不堪。
「混蛋!」矮子軍官瞪著一雙大牛眼,「不會幹事的傢伙!」便自拿起一塊布巾,親手在簡崑崙脖頸上揩拭。
簡崑崙一笑說:「不要緊,只是裡面濕得難受,若能裡面也擦上一擦就舒服了。」
說時,簡崑崙一面運息,將身子向內收縮。經過了半天調息,左面氣血也已大致通暢,以他氣功真力,猝然運施之下,一身棉繩,或可掙斷,只是那道鋼索卻萬萬掙脫不開,為此,便設下了這個苦肉之計。
矮子軍官試著想用手探進他的裡衣,卻因一身索子捆綁得過緊,不由皺起眉頭。
「這個……算了吧,老弟,就忍忍吧!」
「把繩子解開些也就行了!」
「啊!不行,不行……」
一聽要他解開繩索,矮子軍官頭搖得跟小鼓似的。乾笑著便把拿有干布的一隻手,硬生生插進簡崑崙脖子裡,這麼一來,便中了對方之計。
原來簡崑崙早已蓄氣內腹,收勢以待,料定了矮子軍官有此一手。眼下矮子軍官一隻左手,用力探進了簡崑崙捆有鋼索的裡衣,簡崑崙不動聲色地運氣向外一脹,這一下子可好了,矮子的手拔不出來了。
豈止是拔不出來,簡直連動都不能動了啦。
「咦……啊呀呀……這是怎麼回事?」
又急又使勁兒,越急是越拔不出來,弄了一身的汗。
「這……玩意兒……他媽的……這是怎麼回事?他奶奶的……咦?」
越來越緊,累得矮子軍官一頭大汗,頭上青筋暴跳,那隻手簡直就像是被鐵給焊住了,哪裡移動得了?
兩個兵弁見頭兒這般狼狽,一時也都急了,紛紛站起來,合力幫著他向外拔手,卻是一任使出了全身之力,也不能拔出分毫,惹得矮子軍官哇哇大叫。
「咦……邪了,邪了,真他奶奶的邪門兒……」
一時口不擇言,什麼髒話都出來了。
三個人使出了渾身解數,連吃奶的力量都用完了,那隻手偏偏就是拔不出來。
「慢著……慢著……夥計……」
阻止了兩個兵弁的繼續用力,矮子軍官臉色慘變,再用力拉扯下去,他的那只胳膊非得脫臼不可。
「這……兄弟,別是你跟我鬧著玩兒吧……得!哥哥我認栽了,就別耍著我玩兒啦……你就饒了我吧!」
矮子那張臉,雖是在笑,可比哭還難看。
簡昆倉冷冷說:「是你在耍著我玩,怎麼說我在耍你呢!你們自己捆綁得這麼緊,又怪得了誰?」
矮子軍官又用了半天力量,仍是沒有用,想想確實也別無良策,只得揮動左手,由身上取出了鑰匙,交給身邊手下,眼睛卻看著簡崑崙,冷冷笑了一聲。
「兄弟,你可是給我想明白著點兒,要是想玩什麼花招,可怪不了我手下無情!」隨即面色一沉,向著手下大聲叱道,「他要是敢有任何行動,只管給我下刀,格殺勿論!」
兩名弟兄各自大聲應了一聲,倏地亮出了腰刀。
這般情景看在矮子軍官眼裡,一時平添了無限信心,隨即試著用手裡鑰匙,打開了簡崑崙身上的鎖鏈,試了一下,仍然還是拔不出手來。這都怪剛才捆綁時候,惟恐不夠緊,現在卻苦到了自己頭上,可真是始料未及。當下,即由一名手下兵弁動手,為他解開簡崑崙身上繩頭,卻不知簡崑崙早已蓄勢以待,繩頭兒才一解開,他的一雙手,已怪蛇也似地抽了出來,其速度更不知較諸矮子軍官要快了多少。
雙手同施,快如疾電。
矮子軍官哎喲了一聲,還不知是怎麼回事的當兒,背在背後、方才到手的那口月下秋露,連著一片衣衫,已為對方一把抓了過去。
幾乎在同時之間,他的另外一隻左手,有如分花蝴蝶,卻是蘭花妙指,只一下,已拿住了兵弁之一的鋼刀。
這口刀原是以奇快速度,直奔他頂門而來,卻不知也早在簡崑崙的算計之中,隨著簡崑崙一個飛快的轉身之勢,一條右腿已飛踢而出。
這一腳更是奇妙,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了另一名兵弁的眉心,後者一口朴刀才遞出了一半,卻只覺眼前一黑,一個倒翻觔斗,已自馬車上翻了出去。
一霎間,好生熱鬧。正在奔馳的馬車,忽地收住了韁繩,車□轆團團打轉,喧騰起半天的黃塵。
大群兵勇,四面八方齊湧而上。
隨著另一扇車門的敞開,那個先時遞刀的兵弁,連人帶刀,戲台上大趴虎的姿態,一傢伙也給摔了出來。
各方叫囂聲中,簡崑崙才自緩緩由車廂步出,可不是他一個人,同行的還有個矮子老總,哭喪著一張黑臉,矮子軍官可是再也神氣不起來了,一面下車,挺著個肚子,卻是因為對方手裡奇光燦眼的一口長劍月下秋露,就指著他的後腰眼兒上,生怕被紮著了,才致有眼前的一副怪相。
四面簇擁而來的馬隊,人數不少,足足有二三十個,刀棍在手,弓箭上弦,原待有一番廝殺,只因為頭兒落在了對方手裡,一時可也就傻了眼。
「別……別……」
矮子老總跳舞也似地擺著兩隻手。
「你們都……退下去!」
大傢伙還是按兵不動。
矮子老總還待大聲吆喝,卻為簡崑崙的一隻手搭在了肩上:「用不著,老總,你送我一程就行了!」
「送……」
「只一小段路就行了!」簡崑崙冷冷地說,「叫他們都退後!」
雖然說左面血脈已通,身子骨卻仍然有欠靈活,要想全然復元如初,卻還須一段時間的調養。是以,眼前對方這個小小陣仗,對他卻也不無威脅,說不得要勞駕他們護送一程了。
矮子軍官在簡崑崙長劍逼使之下,哪敢不依?嘴裡唯唯稱是,向著四面手下,一時大聲喝斥起來。
前行一程,眼前來到了一片桃林。簡崑崙回頭看了一眼,幸而不見有人跟隨,這才略放寬心,矮子老總卻是心裡發毛,怕得緊。
「老弟……還不行麼?」
簡崑崙也不吭聲,用手在他背後推了一掌,強迫他走進了樹林。
「這……你要干……什……麼?」
「不幹什麼,咱們摘桃子去!」
「摘……桃子?」
說話的當兒,兩個人已進了樹林。樹上果然結滿纍纍桃實,只是青青的還不到成熟時候,自是吃不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2:50
踐踏著一地的殘枝敗葉,又走了一程,簡崑崙霍地定下了腳步,叱了聲:「滾吧!」矮子老總直似皇恩大赦地應了一聲,回身撒腿就跑,跑了一程,容得雙方不復再見,才自站定,回身破口大罵起來,想到走了人犯,眼前的不能交差,矮子老總的氣可大了,一時連對方的祖宗八代,什麼髒話都罵了出來。
簡崑崙只當未聞,繼續前行。
矮子老總越罵越火,先是數說對方的不夠義氣,讓他回去不能交差,什麼英雄,狗屁都不如,接著甚而更髒更下流的話,一串串蹦豆兒似地大舉出籠,言詞之污穢,簡直不忍卒聽。
他這裡叉著腰,潑婦罵街也似地正自向天發洩,猛可裡一隻沉重的手掌叭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啊!」
只當是簡崑崙地去而復還,矮子老總突地收住了嘴,一時直嚇得魂不附體,差一點躺了下來。
那隻手仍然落在他肩上,卻是份量越來越沉,看看吃受不住,矮子老總才自抖顫顫地轉回頭來。
林子裡光度不強,這個人臉上更蒙著塊布,只露出一雙精光灼灼的眼睛。
「我的爺……」
瞧著那身段眼神兒,還真跟簡崑崙差不多。矮子老總驚叫一聲,直覺著這就要下跪了。
「無恥之尤!」那人沉下了聲音冷冷說道,「人家放了你,你反倒神氣了,卻是饒你不得。」
話聲出口,那只落在他肩上的手掌,忽地一緊,直似一把鋼鉤,深深地陷進了矮子老總肩上的皮肉之中,直疼得他殺豬也似地叫了起來。
緊跟著這人五指著力之下,耳聽得咯咯骨節聲響,矮子老總整個右肩骨節,竟為之生生折碎。
隨著這人鬆開的手,矮子老總慘叫連聲,便自歪身沉肩一溜煙也似地跑了。
林子裡黑得緊,那人腳下不復再停,一隻手拿著滿結桃實的樹技,緩緩前進。走了一程,霍地停下了腳步。
簡崑崙卻已在眼前等著他了。
雙方距離丈許,隔著一叢桃葉樹枝,卻無礙彼此的視覺,四隻眼睛甫一接觸,便自緊緊地吸在一塊。
「矮子可惡,終是小人,為此髒了足下的玉手可謂不值!」簡崑崙抱了一下拳,說聲,「謝啦!」
那人一雙俊朗的眼睛,在簡崑崙身上轉了一轉,有些遲疑地說:「剛才見你出手,想著你會來此,便先一步在這裡等你,果然沒有猜錯,你真的來了!」
語氣斯文,吐字清晰,話聲一落,這個人陡地跨前兩步,與簡崑崙正面相接,顯示出強力的敵對之勢。
簡崑崙瞧著他微微一笑。
「貴門真個消息靈通,無孔不入,看來我已是無能擺脫。眼前狹路相逢,李七郎,你又如何打算?」
那人呆了一呆,由不住發出了一聲歎息,就勢抬起了手,拉下了臉上黑巾。一張姣好俊秀的臉,隨即現了出來。
可不是李七郎,又是哪個?
即見他俊秀的眼睛,頗是有情地在簡崑崙身上轉了一轉,輕輕頷首道:「怎麼你的耳朵就這麼尖,一聽就知道是我?」
「七郎兄別來可好?」簡崑崙隨著又哈哈一笑,「此番來此,又是為了什麼?」
嘴裡這麼說著,心裡卻是惶恐萬狀,那是因為,這個李七郎,一身武功劍術,頗是了得,較之時美嬌等一流高手,絕無稍讓,且為飄香樓主人柳蝶衣身邊第一愛將,為何連他也差了出來?
僅僅是為了對付自己?九公主?還是……這些念頭,一經岔集,頓時難以持平,而顯現出急躁不安。但是大敵當前,卻使他不得不強自鎮定。
對方李七郎,一派斯文地微微笑著,顯示著他慣常女孩兒家那般的神采韻致……
「這還要問麼?」他說,「當日你離開飄香樓,柳先生氣死了,是他老人家頒下了旨意,無論死活,都要抓你回去,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們也放不過姓朱的!」
「朱由榔?」
「嗯?」李七郎眨了一下眸子,「還有他那個妹子:九公主——朱蕾。」
簡崑崙固是聞聲而驚,李七郎臉上的笑卻透著神秘。這個人非只是外貌有女子的嬌嬈,即使內心,也有少女一般的纖細。
「啊……」他隨向簡崑崙微微一笑,「說到這個九公主,簡兄,你可認識?」
簡崑崙凌厲的眼神,直直向他逼視過去。這個問題,不屑置答。李七郎的明知故問,正自說明了他不正常的心性。
突然,他興起了一個意念,倒是為著朱蕾暫落身於七老太爺之手而不無慶幸,若是落在了這個李七郎的手裡,不知將又是一番如何情景?
「簡兄,你似心有所思!」李七郎娓娓道來,「莫非在想什麼人?」
他隨即又一笑接道:「其實你大可不必,眼前落在那個老不羞手裡,應是再安全也不過,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所謂的老不羞應該指的是七老太爺。一切的訊息若出自李七郎嘴裡,應是深深可信。他們萬花飄香一門,對於江湖事簡直無所不知,一些所謂的古怪、奇怪人物,在他們那個龐大的組織刺探之下,簡直無所遁形,勢將現出廬山真面目不可。
那麼,七老太爺究屬何方神聖?
他的眼睛已代表他的詢問。
李七郎卻又是體察入微……
「那個老不羞如今氣焰極高,就連平西王吳三桂,也要讓他三分,你可知他的真實身份?」
「不知道……」簡崑崙搖搖頭,他真的不知道,便自實話實說。
「外面只知道他是一個闊氣的珠寶商人,哼……」李七郎臉上現著不屑,「我們把他摸得清清楚楚,他真正的身份是:當今皇朝順治跟前的一個大紅人,皇朝十三飛衛的頭子,九翅金鷹口錫,卻是化了個七太爺的名字,招搖各處。」
簡崑崙這才心裡明白,一時愧恨交集,作聲不得,其實這一點,他也曾懷疑到了,總是七老太爺詭譎深沉,掩飾得體,才自著了他的道兒,現在由李七郎嘴裡說出,證明他來自大內出差,九公主朱蕾不慎落在了他的手裡,下一步當為解押進京,以此老之狡猾深沉,料當有一番隱秘部署,如何能由他手裡把朱蕾平安救出,該是當前之急,刻不容緩之事了。
偏偏萬花飄香一面,卻在這個時候出現,也來湊趣,眼前的李七郎,更是詭異莫測,亦不容掉以輕心。
簡崑崙心裡真個苦也。
「承情你具實相告!」簡崑崙目光冷冷向對方望著,「七郎兄你請示行止吧!」
雖說是左面半身行動不便,他卻也不願向對方示弱,說話時右手已緊緊握住了長劍劍把。他甚至已考慮如何先發制人,便是在對方未發之前,陡然以長劍制敵右側,對方稍有疏忽,便可就勢進身,以無比劍氣,使之重創。此舉雖稍嫌不光明磊落。用於出手一向對自己示惠留情的李七郎,更似過於無情。但是,處非常之境,當施以非常身手,不如此不足以脫身成事,雖落薄倖之名,也說不得了。
一霎間,眼前充斥了森森劍氣。
李七郎卻望著他神秘地笑了,一面挑動著長長眉毛:「你的心意我清楚得很,別忘了在飄香樓一段相處的日子……雖然只是短短幾天,我對你卻心有靈犀!」
簡崑崙陡然吃了一驚,終不成自己此刻所想,亦為他所測知!
李七郎冷冷說道:「你想攻擊我的右側一方,出其不意向我側面出劍,可是?」
簡崑崙看著他呆了一呆,一時無以置答。
李七郎笑了一笑:「認識柳先生的人,都應該知道,他的劍術非但奇妙莫測,更奇妙的卻是他對敵人的感應,你此刻身勢雖然沒有移動,可是心催氣施,劍氣已有所趨施……我彷彿已覺出你將要出手,卻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為什麼?」簡崑崙心裡不禁深深折服,畢竟自己對於飄香樓主人柳蝶衣的認識,只及於膚淺一面。姑不論柳蝶衣之神奇莫測,只是這個李七郎,就非比尋常。看來他已盡得柳蝶衣心法傳授,再無置疑。
難在眼前的被他看破心機,終不好重施故技。就動手過招來說,顯然在未戰之先,自己已屈居下風,卻是如何是好?
李七郎說:「那是因為我終不相信你會是無情之人,而且這種出手方式,也大欠光明磊落。」
簡崑崙一笑說:「說到光明磊落,貴門時姑娘,當日如何迫使我束手就擒,想必你也有個耳聞,而此劍主人崔平,崔老義士的死,也就更……」
他的眼睛不自禁地落在了手上月下秋露這口吹氣斷髮的古劍上。
一霎間,他想到了玉劍書生崔平崔世伯的死,內心如同刀扎,下意識裡興出了無比仇恨。
不只是柳蝶衣一個人,整個萬花飄香都當是自己的仇人。
李七郎忽似吃了一驚,他的感覺確是微妙之極。
斜著身子,他向左面跨出了一步:「簡崑崙,你出劍吧,看看是不是能勝得過我?」
說著李七郎臉上瀰漫了甜甜的笑容,總讓人感覺著,如果這麼美而甜的笑靨出現在一個女人的臉上,該是如何迷人了,而他——李七郎,卻是個男人。
「我們總是沒有好好的比過……」
一面說時,他隨即掣出了身後長劍——一道漾漾青光,閃在當前。陡然使得簡崑崙認出來,正是當日柳蝶衣假手李七郎與自己搏鬥時所持用的那口名貴的寶刃。不期然,如今這兩口寶刃又相逢了。
簡崑崙劍吐中鋒。
李七郎劍壓腕底。
雙方對面而立,目光凝視。卻有一團徐徐的風,起自二人身前腳下,在眼前緩緩打轉,惹得地面上落葉刷刷作響。
一霎間這片林子顯得出奇的安靜。
李七郎微微一笑說:「接劍吧!」
便自遞出了手裡的長劍,這一劍極是緩慢,直取向簡崑崙前心要害。
看來雖是如此,簡崑崙卻不真以緩慢視之!隨著李七郎遞出來的劍勢,森森劍氣直溢向四面八方,此時此刻,只要任何一方有所反應,他緩慢的劍勢,都可能在一霎間變為雷霆萬鈞之勢。
簡崑崙曾兩度與他交過手,多少知悉一些他出劍的路數,只是眼前這一式中手,卻顯然大異尋常,看來確是實力的一擊。
似乎也只有實力的一拼。兩口劍看來一樣的緩慢,漸漸居中而近。閃爍的劍光分外刺眼,看看已幾乎接觸到一塊,驀地卻分出了高低之勢。
簡崑崙的劍居高,直刺李七郎眉心。
李七郎劍居低,扎向簡崑崙下腹丹田。
看起來勢子一樣的猛,一樣的狠。
卻不知怎麼一來,雙雙都走偏了,卻是疾如旋風,各走偏鋒。
叮!叮!宛若銀鈴也似的兩聲脆響,顯示著雙劍的兩度交鋒,便自一個半圓的弧度,雙雙拉開了劍勢,繞向另一個方向,展開了另一個回合的交手。
李七郎長劍直劈,取向對方後背。
簡崑崙反臂以迎,當!架開了他的劍鋒。便在這一霎,李七郎猛地襲身向前,撲向簡崑崙右側方,長劍運施內氣,化為大片光雨,在他抖動的劍勢裡,簡崑崙右面七處大穴,俱在他的照顧之中。
這一次出手,大大顯示著李七郎的功力不凡。
簡崑崙心中一凜,卻也激發了他的雄心壯志,用一面斜陽劍勢,與對方極具實力的一接。不意轉動的當兒,才自覺出左面半身,大是有欠靈活。非僅如此,即使真力運行也力有未逮。
一驚之下,嚇得他打了個冷噤,腳下由不住一個踉蹌,只覺著肩上一陣奇寒刺骨,只以為被對方劍鋒所刺。
卻是險到了極點。
隨著劍尖的微微一偏,改刺為壓,按動之間,李七郎頎長的人影,已拔起來丈許高。
一起又落,飄身於丈許以外。
一絲驚嚇,顯示在李七郎臉上:「你身上有傷?」
簡崑崙哼了一聲,頗是有些意外地向對方望著,想不到對方在足以取勝、性命攸關的俄頃之間,竟然對自己網開一面,手下留情。
卻是為何?一霎間,簡崑崙面現懸疑,卻是遲遲不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3:06
第19回 卻道七郎好風情
李七郎往前面走了兩步,壓住長劍道:「你怎麼不說話?是誰傷了你?」一抹關懷之情,現諸在七郎頗為俊秀的臉上,誰能料想到,瞬息之前雙方猶自兵刃互往在做殊死之戰,這一霎卻竟然有了如此微妙的變化?
簡崑崙冷冷一笑道:「何必多問?」長劍再指,道了聲:「請。」
李七郎只是睜著一雙異常明朗的眼睛,頻頻在對方身上轉著,先時的軒昂戰志,只因為一念顧忌到對方身上的傷,瞬息間已打消了個乾淨。
非僅此也,他更似有無限關懷,萬般惜憐……透過了那雙清澈的眼睛,逕自向對方傳送了過去。
這一切,俱為簡崑崙所忽視。他猶自接劍以待,直到他忽然洞悉了對方根本沒有再出劍的意向之後,才緩緩垂下了手裡的長劍。
「為什麼中途停住?」簡崑崙似有受辱之感,「別以為我半身負傷,就真的不堪承教。不信你放劍過來,再試試看?」
李七郎清澈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心裡卻似在想著另一個問題。「到底又是誰傷了你呢?」長長的眉毛挑動了一下:「是了……定然是那個化名七老太爺的老奴才。」
語氣間,竟似自毀立場,而與簡崑崙站在同一戰線,同仇敵愾了。
簡崑崙看著他,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當地一聲還劍於鞘。
李七郎才似忽然有所觸及,向著他微微一笑:「不是我對你劍下留情,而是你身上的傷……有一天等你覺著完全好了,我們再決一勝負,也還不晚。」
一面說,他隨即把長劍插落鞘內。
簡崑崙點點頭說:「一言為定。」便掉頭而去。
走了幾步,回過身來,卻是李七郎頎長的人影,仍自站立原處,心中不無悵感。這個李七郎,真正讓他無以應付,是個軟硬皆難施展的人物。
李七郎在他顧探之下,微微含笑,踐踏著一地落葉而前道:「有件事你一定想知道……」
「什麼事?」
「是關於九公主朱蕾的下落……」
這句話使得簡崑崙頓時為之一振。
「怎麼樣?」李七郎說,「我一猜你就有興趣!」他似乎略作猶豫,遂自做了決定,「好吧,我們不妨來比賽一下,看看到底鹿死誰手?就拿九公主這個人來做個賭注,看看誰先到手?」
簡崑崙哼了一聲說:「這意思是,貴派萬花飄香也打算對公主加以染指?」
「我們一直沒有放過他們!」李七郎說:「不只是九公主一個人,包括永歷帝本人,以及他身邊所有的人,我們都有興趣。」
這麼一說,簡崑崙心裡反倒略為寬釋,卻是因為七老太爺的底牌既為自己所知悉,九公主落在他的手中,輾轉入京,不免死路一條,若是萬花飄香中途把她劫出來,情形便大有轉機。
固然,柳蝶衣野心勃勃,之所以劫持永歷帝一家,無非意在挾天子以令諸侯,滿足他一己稱雄天下的霸心而已,卻是可以斷言,九公主在他們掌握之中,卻不致有生命之險。
問題在於七老太爺到底實力為何?是否敵得過萬花飄香之中途出擊?這些卻是自己所無能左右,卻又何妨與對方一賭輸贏?
李七郎笑吟吟說道:「其實,這只是你與我個人之間的一個賭注而已,換在別人可就不同了,記住,連你本人都是我們急欲擒獲的對象,柳先生已頒下了命令,誰也不敢不遵,這一點你應該是心裡有數。」
簡崑崙點頭道:「多謝你提醒我,想必是時姑娘已然出動?」
李七郎一笑說:「豈止是時堂主一人而已?萬花飄香高手如雲,還有更厲害的人物,你只是沒有見過罷了。」
簡崑崙心裡微微一動,一個人的影子,驀地閃向腦海——燕雲青。
這位隸屬萬花飄香兩大堂主之一的金葉堂堂主,至今還不曾現身而出,他若是在暗中對自己加害,卻是不可不防。
簡崑崙決計與李七郎本人在九公主落入誰手這件事上別別苗頭,賭個勝負輸贏。
李七郎微笑道:「你願意了?」
簡崑崙點點頭道:「好吧!我接受你的挑戰就是。」
說完,正待轉身離開。
「等一等……」李七郎喚住他,「你還不知道我們的賭注是什麼?」
「是什麼?」
李七郎湛湛目神,若似有情地直視著他,目光裡卻不無執著:「如果你輸了,很簡單,我要你心甘情願的束手就擒,同我一起轉回飄香樓,今後共事柳先生,永世不心生二念!」
簡崑崙愣了一愣,半天才訥訥說道:「要是你輸了呢?」
「問題就更簡單了!」李七郎笑靨不失地道:「要是我輸了,便自橫劍一死,自刎在你腳前。」
「這……又何必?」簡崑崙說,「這個賭注太大……也太殘忍了……」
「你害怕了?」
簡崑崙冷冷說道:「你我之間,並無深仇大怨,我又何忍置你於死地?」
李七郎一笑說:「這意思是你一定會贏了?別太自信,我不會輸的……」
簡崑崙冷笑道,「果真如此,你更何忍置我終身於柳蝶衣之下,供其驅使?在我來說,這個罪遠比死來得更為可怕,恕我難以苟同!」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轉身自去。
李七郎只是向他背影望著,直到簡崑崙完全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才悵悵地發出了一聲歎息。實在說,他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卻是拋不開對方印在心上的那一條人影……乃至於感受出如不能與對方長相共守,寧可橫劍自刎在他的腳前。奇怪、可怕的一個意念?
簡崑崙返回花鼓樓,已是傍晚時分。
九公主朱蕾既為對方所擄獲,自己這個人對七老太爺來說,應是全無興趣。便是目前這個理由,簡崑崙才毫無顧忌地返回。甚而,他腦子還有一種奇怪的念頭,巴不得對方放不過自己,如此一來,便可大肆周旋,進而由對方身上,探知公主下落。
是以,他非但不要迴避,反而更是招搖。
華燈初上之時。簡崑崙一襲錦衣,手搖紙扇,翩翩風采出現在四面荷花的湖心亭內。
四面錦繡,人兒熙攘。
卻有妙齡少女,手揮五弦,發聲新鶯,一曲高歌,唱的是一首膾炙人口的時令小調。
調寄清平
東風去了秦樓畔,
一川煙草無人管,
芳樹兩暗暗,
黃鵬三兩聲……
歌聲裊繞,清新動人。
簡崑崙憑欄獨坐,心緒起浮。猶記得昨夜此刻,還與朱蕾在此同餐共飲,一夕之間,便自分離,卻不知她現在系身何處?安危如何?這麼一想,簡直內心忐忑,如坐針氈。
由李七郎嘴裡,終使他知悉了那個七老太爺的真實身份——九翅金鷹貝錫。
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全無印象,只是當今皇朝的十三飛衛,卻在武林中屢有傳聞。此人既居十三人之首,自然絕非無能之輩。
事實上皇朝十三飛衛,亦即當今清帝十三名近身護衛。其權術勢焰,想想也可以知道,無怪乎以吳三桂當今王者之尊,亦不得不曲予優容。
簡崑崙夾起來一塊鱔魚,入口慢慢咀嚼……思維卻只是在九翅金鷹貝錫這個人身上打轉。如是對方那一身鮮麗華衣,珠光寶氣的滿身穿戴,便自清晰現身跟前。這個人的身手,果非等閒。那一掌變化突然,翩若蝴蝶,卻兼具飛鷹之勢,令人防不勝防,卻是力發隨意,內涵萬鈞,真個有一掌山河之勢。差一點拍散了簡崑崙身上真氣,落成了終身殘廢。
把一盅紹興黃酒滿滿灌下喉裡,簡崑崙只覺著說不出的氣悶,左面肩頭,為對方掌拍之處,火辣辣直似猶有餘痛。便在這時,他意外地看見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也正向他窺伺。
兩根手指輕輕撥開垂下的珠串,那人其實原在黑暗之中,只是不知怎麼,卻為簡崑崙意外的發現。
正是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他把到口幾已下嚥的酒,中途忍住,借助於一個回勢,全數吐回盅裡。這個動作,甚是微妙,除了他自己之外,決計不會為任何人所窺破。
他隨即注意到,那雙暗中的眼睛,忽然為之消失。
雖然是一個看來不足為奇的小小動作,但是簡崑崙屢經大敵,卻不敢等閒視之。
這壺酒方才由侍者送來,錫質鏤花的壺身保得酒熱,善飲的人都知道,紹興黃酒要燙熱了喝才夠味道,即使盛暑時候,也不作興涼飲。
久走江湖歷練之人,卻也知道,蒙汗毒物所最宜混入者,也正是這類味醇質熱的黃酒,一經混合,飲者如非特別細心,簡直無能察覺。
卻是暗中那一雙注視的眼睛,忽然使他留下了仔細。於是,這滿滿一壺美酒,便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之下,悄悄的隔窗付於流水。
某種情況之下,簡崑崙似乎有所覺察。他於是作勢暢飲一杯,隨即搖動了一下早已不見涓滴的空置酒壺。完成了這個動作,便似不勝酒力的樣子,倚身座位,等待著進一步的發展。
須臾,穿著灰色大褂的酒保,手托銀盤,盤子裡托著另一隻錫壺,施施然來到了眼前。
「先生,還要酒麼?」
簡崑崙點點頭說了聲:「好酒!」便把這壺酒留了下來。兩壺美酒下肚以後,他便似不勝酒力地倚身長座,醉倒了。一些細小、瑣碎的動作,便自在這個時候,悄悄部署完成。諸如,把一口十分鋒利的短刀,藏置腕底。
長劍月下秋露卻不曾帶在身邊,出來之先,便已藏在別處,這一次由於他的自作聰明,反使公主朱蕾,落在了七老太爺手裡,對他來說,實是莫大羞辱,受了這次教訓,乃使他對任何事都心存仔細,再也不敢掉以輕心。
這一霎,他倚身靠椅,看似俯臉向下,其實卻可經由腋隙,窺知一切。這個動作,似乎並沒有立刻引起別人的注意。
耳邊上猶自聽見賣唱少女的婉轉歌聲,六角酒亭座客卻也不少,行酒猜拳卻也是免不了的。亂糟糟的四面八方聲音,一直在他耳邊上響個不停……才使他覺出,此番裝醉的滋味,不大好受。
未幾,才有人來到了近前。還是先前送酒的那個酒保。
這時他一面收著酒菜,一面頻頻向簡崑崙身上顧盼,卻是不出聲音。
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走過一個人來。
透過腋下空隙,簡崑崙清楚地看見這人的下半身子,一件講究的縐綢子湖色長衫,腳下是茶色緞子的雙臉皂靴,很斯文講究的穿扮。
這身裝扮,立刻使簡崑崙記起入門時的那位賬房先生——尖尖瘦瘦的一張白臉,兩隻大腫泡眼,人很禮貌。進門時還向自己雙手一拱及地,特意示好地稱呼了一聲:「簡相公」。自稱姓張,是這裡的賬房先生。
張先生這時背負著雙手,走到了簡崑崙身邊,來回踱了幾步,還特意把頭低下來,仔細地向簡崑崙臉上看個不已。然後他才直起腰來:「醉是醉了,還不夠沉。可小心著點兒!」又道:「好酒性,兩壺酒喝得光光的,一滴也不剩!」
旁邊一個小夥計說道:「是怎麼著?把他抬回去呢,還是就……」
張先生說:「等著,人還沒到……」
簡崑崙心裡一動,又是什麼人呢?
「你小心注意著,一有動靜,馬上來告訴我一聲!」說了這句話,張先生就邁著八字步,慢慢走了。
簡崑崙乾脆身子一翻,趴在了桌子上,這個姿勢比較更能持久。
張先生嚇了一跳,又過來特意地察看了一下,用手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見他毫無反應,才嘿嘿笑了:「行了,這一次夠沉了。」
說話之間,腳步聲響,走過來兩個人。
即聽張先生的聲音說:「醉了,醉……這傢伙真行,兩大壺酒才把他給弄躺下了。」
後來的人,一伸手扳過了簡崑崙的身子,卻見後者一雙眸子半睜半閉,目光發直,豈止是醉了,簡直人事不省。
後來的兩個人,一個禿頂尖頦的瘦子,另一個短髮灰眉,雙目翻白。
兩個人雖是各著長衣,一副斯文打扮,瞧著那眼神兒以及滿臉的風塵氣息,卻也可以猜知絕非一般良善人家。尤其是後者,那個短髮灰眉的漢子,一入簡崑崙目光之中,由不住大大吃了一驚。便是燒成了灰,簡崑崙也能認得他。
無眼太歲公冶平。
昨日在船上,動手開打,把自己追落入水,便有此人在內,想不到他又來了。
這個猝然的警覺,使得簡崑崙為之心頭一震,當時真有一種衝動,恨不能立時動手,以奇快手法,致對方以死命。
只是那麼一來,顯然失卻了此番佯作昏迷的本意,且先暫時忍耐的好。
一念之間,便自打消了向對方出手的本意。只是對方既是這等狠厲人物,卻要加倍小心,不可不防。
扳住簡崑崙肩頭的那個禿頂漢子,偏向無眼太歲公冶平道:「是他不是?」
公冶平冷冷一哼說:「沒錯。」
禿頂漢子哧地一笑說,「聽你說不是厲害得很麼!也不過如此,兩壺酒就放躺下了。」
一旁的張先生咳了一聲,插口道:「小人酒裡摻的不是一般的蒙汗藥,是……」
「是我給他的!」
公冶平接上了話頭:「別說是他了,就是隻老虎,也得睡上三天,不過,話雖如此,對這個人可真得十分小心!」
這句話頓時使得簡崑崙心裡一動。猝然警覺到這個假瞎子即將要向自已出手,一念電轉,立刻反應於丹田內氣。
原來他幼時從父親練習內功,已具真氣運行之能,事先若有預防,一經運行之下,除非是極特殊的手法,一般點穴手法,大可無畏。
正是公冶平那句可真得十分小心的話,提醒了他,使他感覺到對方的可能出手,乃致猝然提吸起一股真力,以之遍佈全身。
這番措施,方自完成。公冶平已付諸行動——足下微探,右手三指撮如鶴喙,一連在簡崑崙身上肩井、志堂、風池三處穴道各點了一下。
禿頂漢子嘿嘿一笑,手勢一鬆,簡崑崙便又倒了下來。
簡崑崙暗道了一聲,「好險!」
若非是他的一點先見之明,此番真個弄假成真,著了對方道兒。
公冶平施展了這麼一手,才自寬心,再無恐懼。哈哈一笑道:「這就好了,就算他長了翅膀也是飛不動了,拿酒來!」
張先生拍著手笑說:「快,快,酒菜侍候,給兩位老爺賀功!」
一下子擒住了簡崑崙這等人物,自是大功一件,少不得要酒菜慶賀一番。
酒菜就擺在簡崑崙伏案的同一張桌子上。
張先生奉邀作陪,對二人極盡恭維能事,三個人放言直論,再無一些顧慮。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一句句都進了簡崑崙的耳朵。
三杯黃湯下肚,公冶平嘿嘿笑道:「這陣子,老子哥兒幾個受的窩襄氣可多了,尤其是那個老傢伙、龜兒子,眼睛裡根本不把老子們看在眼睛裡,這下子也讓他龜兒看看,牛不是吹的!」
禿頭漢子哼了一聲:「算啦!人家的來頭大,沒看見嗎,連王爺都買他的賬,咱們又何必跟他鬥?」
「斗當然是談不上啦……今天我非要抓著這個姓簡的,就是格老子的要他看看,看看我們七太歲不是草包!」
奉陪末座的張先生,隨自插口道:「七老太爺走了沒有?這邊的房子,還給他老人家留著呢!」
公冶平一笑說:「你最好租給別人吧,他呀,我看是不會回來了!」
「這……」張先生訥訥說,「可是他老人家……的房錢還沒開呀……」
禿頭漢子哈哈一笑:「等著吧,一年半載也許還會回來,少不了你的!」
「是是……」張先生隨即不再吭聲了。
公冶平冷冷笑道:「雖說是打京裡下來的,王爺可也犯不著這麼巴結他,說句不好聽的,真像比對他爹……」
「咳……」禿頭漢子咳嗽了一聲,「兄弟,你喝多了,嘴下留點神吧!」接著他乾笑了一聲,「這還不是明擺著的嗎!雙方互惠,嘿嘿……平常看你挺光棍的,怎麼這件事你就看不出來呢!」
「雙……方互惠?互惠個什麼?」
禿頭漢子忽然一笑,推開盤子站起來說:「行了,咱們也該走了,天不早了,路上又黑,還帶著個活寶貝,喝多了誤事。」
公冶平也就不再多說,吆喝了一聲:「算賬!」張先生只是推辭,無論如何也不敢真的收錢,也就算了。
水聲潺潺,船兒搖搖。
簡崑崙又睡到船上來了。幾次三番,他都想伺機下手,結果了對方這兩個狐假虎威的太歲,只是急不得也,有些心中的疑問正待由對方嘴裡解開,便自忍了下來。
這條船當然不能跟那天七老太爺借自吳三桂的畫舫相比,簡直不能相提並論。窄小的船身,頂多不過只能容下十來個人,簡崑崙這麼一躺下來,更自餘地不多,擺上一張桌子,小小船兒便佔滿了。
槳聲欸乃,舟身時有起伏。
這一帶黑得厲害,蚊子又多。
簡崑崙睡在那裡,既不能動,這個罪可是受大了。平素對敵時,輕易不思一用的內氣真力,這一霎卻不得不施展出來,用以對付臉上的蚊子。
這個辦法固然有效,卻是耗力太多。
似乎眼前已到了出手時刻,他卻仍在有所期待。
螢火蟲時明時滅,艙裡就只懸掛著一盞破紙燈籠,光度之微弱,也只能略可用以辨物。
簡崑崙簡直可以睜大了眼向二人直瞪,也不虞會被他們發覺。
「老吳!」公冶平向禿頭漢子說,「依你看,那個老傢伙他是安著什麼心?在王府他還要呆多久?」
「這可難說了!」禿頭老吳說,「管他們呢!」
公冶平一面用扇子趕著蚊子:「管我是管不著了,只是那個老小子喝五哈六的樣子,我受不了,格老子的,我們是跟王爺出差,憑什麼要聽他的,你瞧見沒有!連寶二哥都有點受不了啦!」
寶二哥又是哪個?
簡崑崙隨即記下了這個名字。
禿子老吳一笑說:「這就對了,你也看出來了不是?憑我們這點子能耐,還不足跟他鬥,寶二哥可就不同了,王爺是一天也少不了他,他們兩個要是斗上,可就有樂子好瞧了,咱們又何必呢!」
這麼一說,寶二哥這個人的身份,大概也就呼之欲出了。
公冶平呵呵笑幾聲,甚是得意地道:「真有你一手,看你平常逆來順受,一副不吭氣的樣子,原來也有你的主意,是打著這個算盤呀!」
兩個人都笑了,一面剝著花生、喝著茶。
「對了!」公冶平才似想起來,又問道:「你剛才說王爺跟那個老傢伙什麼雙方互惠……這又是什麼意思?」
「這你還不懂?」姓吳的說,「你當王爺真的犯賤?憑他王爺的身份,犯得著去巴結姓貝的那個老頭?」
姓貝的,便是七老太爺了——正確的稱呼應是九翅金鷹貝錫,這個姓是個旗姓,以此猜測,七老太爺這個人,當是滿人,應是無誤。
公冶平沒有吭聲,這一點,他一時還真想不明白。
禿頂老吳不愧比他年長幾歲,一雙招子硬是不空。
「說明白點吧,一個為色、一個圖財,就是這麼檔子事,誰也不是省油的燈!」
「為色……」公冶平怔住了,「難道王爺他瞧上了九……公主那個小妞妞?」
「那還用說?」
「啊……」公冶平這才似忽然明白過來,「可是……那個小妞是欽命要……犯……王爺他?」
「什麼欽命不欽命?這裡到底誰當家?」
「啊……」公冶平連連點著頭,越想越有理,「原來是這麼檔子事……可是姓貝的不是打京裡來的嗎?難道就不防著他點兒?」
「這不就是說一個圖財嗎!」禿頂老吳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不為著這個,姓貝的早就帶著小妞走了,還在這裡瞎蹭個鳥!」
「啊……這就對了,對頭!對頭!」一連兩聲對頭,川味十足。
簡崑崙心裡的一個疙瘩,總算解了一半,這番掩忍活罪,可算沒有白受。
老吳冷笑著說:「看樣子,貝老頭開價很高,王爺有點心疼,還在殺他的價,再怎麼說,人家是個公主的身份,不比前此的那個十面觀音,五千銀子就打發了!」
「可娘娘那一面也不好說話呀!前一次大發雌威,把佛堂都給砸了!」
「這……」老吳瞇著眼直笑,「誰叫她一天到晚只知道燒香念佛,放著好好的娘娘不當,光想成仙——有什麼用?王爺他老人家天性如此,就好這個調調兒,你能把他怎樣?咬他老鳥?」
越說越不像話,姓吳的一口家鄉河南口音,跟公冶平的四川話一搭上,可真應上了南腔北調。
公冶平一面剝花生往嘴裡扔,一面連聲冷笑不已:「怪不得呢,格老子——周總兵那邊,已經把人都抓往了,姓貝的老小子硬要來上這麼一手,多費上一道事,我是奇怪,原來他個老小子是打的這個主意?我們哥兒三個也被他擺了一道,還真給他賣命……媽的!」
氣得他直吐氣:「早知道這樣,哪個龜孫子給他賣命:媽的,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往他一個人荷包裡流,我們連一點邊也沾不著!」
越說越氣,公冶平呼地一下子站了起來,那樣子真恨不能立刻找七老太爺拚命。
「不行,格老子,找他去把話說清楚了,他為什麼,格老子我們為什麼?憑什麼他一人吃肉,連點湯也不給我們喝?」
老吳說:「算了吧,你還是坐下來息息火吧……」
公冶平用力地拍著桌子:「不行!」一抬頭,頓時傻住了。
敢情是一邊躺著的那個人——簡崑崙,竟自站起來了。
一驚之下,公冶平由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
坐在他對面的老吳,驀地瞧出了不對,回身一看,頓時也愣住了。
「不好……」隨著公冶平的一聲喝叱,右手飛處,手上的一碗熱茶,連著茶碗,一併直向著簡崑崙身上砸了過來……卻在簡崑崙鬼影子的一式閃躲裡,砸了個空。
呼地一碗茶水,直飛艙壁,啪嚓摔了個碎片橫飛。
船身輕輕一顫,簡崑崙如影附形的已來到了一人近側。
公冶平怪嘯一聲,來不及施展兵刃,右手倏地一翻,用足了力道,直向對方臉上擊去。卻是簡崑崙的一隻手掌,也在這一霎同時遞出,叭!迎在了一塊。
隨著船身的一個疾動。公冶平身子驀地後退了兩步,方自開口說了個你字,哧……一口怒血,已自狂噴了出來。
簡崑崙已不再手下留情,這一掌功力內聚,全系內氣真力。雖然未見得有一掌判生死之感,卻在與對方一接觸的當兒,傷了他的內臟。
無眼太歲公冶平一身功夫,說起來算是挺不錯的了,可是今日碰上了簡崑崙這個大敵,活該倒霉。
簡崑崙這邊掌勢方撤,他已由不住撲通倒了下來。
禿頂老吳一驚之下,總算明白了眼前是怎麼回事,此人叫吳元亮,人稱禿鷹鬼見愁。入王府當差,改稱禿太歲,亦為七太歲之一,一身功夫,在七人之間,最是卓越,為人卻也在正邪之間,平素並無大惡。
眼前這一霎,目睹著簡崑崙的神武,不由嚇了個魂飛魄散,右手探處,深藏腰際的一口軟兵刃十二節亮銀鞭怪蛇也似的抖了出來。
銀光四顫,錚然作響聲中,這條十二節亮銀軟鞭,抖了個筆直,隨著他前進的腳步,直向簡崑崙兩眉之間眉心一穴疾點過來。出手不謂不快,招法不謂不狠。
簡崑崙冷笑一聲,身子一個快速疾轉,旋風也似的已繞到了老吳右側。
禿太歲老吳叱了聲:「打!」手中銀鞭,驀地自行倒捲過來。反向商崑崙脖頸上繞了過來。
錚!又是一聲脆響。
簡崑崙的一雙手指,迎著了他的鞭身。只憑著這一點之力,真力內聚,乃自將對方一截鞭身忽悠悠地盪開了一邊。
禿頂老吳嚇了一跳,施出全力,嗖地打了個旋風,躍向船頭。
簡崑崙卻容不得他這般猖狂,船身一起又沉,簡崑崙如影附形的已欺身而進。
老吳再施故技,哧……亮銀鞭毒蛇出穴,扎向對方心臟,卻被簡崑崙左手輕輕一抄,抓在了手上。
船身驟然打了個跌,蕩起了一天的浪花。
簡崑崙的一隻右手,已按在了老吳右肩下方——像是當日七老太爺掌傷自己一般模樣。這一掌足能拍散對方護體真力,老吳若是沒有簡崑崙那般深厚紮實的功力為盾,看來足夠他在床上躺上半年的了。
撲通!水花四濺,淹沒了老吳整個身子,便此一路隨著湍急流水,載沉載浮而逝。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3:27
第20回 隔花小犬空吠影
月明星稀,翠湖如鏡。
五華山下美景無邊。
又復是滿月之夜,每一回,簡崑崙舉頭向明月悵望,心裡即有說不出的激動……
九公主失蹤已近二十天了。
種種跡象的顯示,證諸各類傳說,矛頭皆指向這裡——五華山宮,七老太爺挾公主以自圖,此刻正為平西王邸的貴客,公主朱蕾應是沒有例外,也在這裡了。
簡崑崙左思右想,硬是壓不下這一口氣,一路兼程而下,今夜便是探宮來了。
平西王吳三桂何等氣勢?這一點無庸多言,自入滇境之始,便已經看了出來。這一霎,仰視山宮,卻只見一片亭台樓謝,翠翹曲瓊,繁星點點,皆映自琉璃殿瓦,更似耀眼璀璨。
那一道疑是玉質的石階,氣勢如龍,一路伸延盤轉直上,卻有兩列千百盞繁燈,石馬石獸,間歇其間,將一行山道點綴得更增無限壯觀。
卻有那執戈持刀的錦衣衛士,鵠守長更,一路而上,為數千百。
即使像簡崑崙這等身藏絕技的高人異士,也不敢輕犯其鋒。登山之前,切要細細盤量,不得失之大意。
前山不成,簡崑崙又自繞向後山。
也是一樣。
火光時聳,更見軍營的駐紮,行人來去,只聽得一聲,「口令」的吆喝,看樣子不是什麼好兆頭。
簡崑崙又自繞了個方向,改向側面攀登。
這一面碧森森滿是綠竹。
依然有明燈點染其間,卻是說不得了,便自選擇這裡。
簡崑崙週身是膽,心念既經決定,再無反悔。
今夜,他特地穿著一套黑色緊身衣,前此為了七老太爺所中的掌傷,經過多日調養,總算已完全復元,這一霎只覺得全身是勁,活力無限。
風引竹梢,悉悉有聲。
有一道窄窄石階,蜿蜒直上,時而掩飾在竹影婆娑之間。沿山一帶,雖不失林木蔥蔥,卻有明滅燈火串聯其間。乍看之下,宛若一天星辰,撒落在遼闊的天際雲海,卻是別具姿態。
只是,如果有意做進一步深入觀察,即可領略到,那如同星海的一山燈火,其實俱是佈防其間的石堡暗卡,駐紮著用以捍衛平西王邸安全的親軍衛士。
簡崑崙佇立竹下,盯衡當前形勢,越加心懷謹慎,不敢大意。思念中,即見前道燈光晃動,走出來個年老差弁,披著個汗褂,一隻手提著籃子,一隻手打著個燈籠,一路步履蹣跚,顯然酒喝多了。
簡崑崙佇立竹下,婆娑樹影,正可用以隱身,倒不慮為他發現。
老差棄一路歪行來,卻不怕失足滾落山下,一邊行走,嘴裡也不閒著:「五香牛肉,棒棒雞,你媽是個閻婆惜……」
也不知是在罵哪一個,看來這一趟子差事,便是專門為採辦五香牛肉和棒棒雞了。
後面一人啞著嗓子大聲嚷著:「老曹,老曹……」
前行的老弁扶著棵松樹,緩緩回過身子:「啥事兒?」
「給捎兩斤豬頭肉來,張管事家裡的要……」
老曹哼了一聲:「曉得啦。」回過身子卻嘟嚷著:「還給她捎個捶子,問她要不要?」便自晃晃悠悠一路去了。
簡崑崙早在他們彼此答話的當兒,施展身法,一連三四個起落,已進身當前。
先時說話那個啞嗓子的人,是個高大的胖子,身上圍著油兮兮的圍裙,敢情是廚房的一個伙夫。
平西王府人口眾多,王爺以次,眾口難調,光是負責各房飯食的廚子,就有十來個之多,若加上點心師傅,負責打雜、採買的各類役卒,人數可就大是可觀。灶房裡爐火竟夜不歇,應付了主子,還得應付奴才。
像眼前張管事家裡的一句吩咐,應付不足,便得專人上一趟夜市,時已深夜,莫怪乎負責採辦的老曹,嘴裡不乾不淨了。
儘管是早已過了晚飯時刻,廚房裡依然十分熱鬧,七八個灶台,爐火不熄。幾名打著赤膊的漢子,雙刀齊飛,俎板雷鳴,正在剁肉。
今兒個,上面交代下來,九十六份頭兒的消夜點心——雞肉三鮮餡兒的餛飩,外帶甜三角,豆沙包兒。
瞧著這個份兒知道,八成是給娘兒們吃的。
吳三桂本人,他不吃這個,一式蔥爆羊肉、醬爆雙脆、韭黃肉絲,鮮有花樣例外。來雲南以後,中意了本地三和園的簍子醬菜。小米精粥就三和醬菜,簡直成了他的日常專食,百吃不厭。
原來吳三桂他是遼東人,武舉出身,有一身好功夫,傳說這位王爺,有一個持久不易的養生習慣,每天夜裡子時,一定要練一陣子功夫,搬動百四十斤的石鎖一百次,開二百石的強弓一百次,隨後大吃一頓,才自就寢。
刀俎聲裡,簡崑崙一連越過了兩層房舍,踏進了王邸內院。
當前一片院子,深邃遼闊,更不知何人所居。
一式繁花高拱的落地罩門,阻住了眼前去勢,在拱門兩側,矮小的冬青灌木,一路蜿蜒,形成了形勢上一道阻攔,用以區分內外,一般閒雜人等,自是不能擅入。
簡崑崙隱身暗處,心裡卻是舉棋不定。
平西王邸如此大的氣派,高堂邃宇,連檻層軒,若非輕車熟路、乍然上來,又去哪裡摸索?
他這次來,主要為探測九公主朱蕾的下落虛實,對於吳三桂的興趣不大,至於七老太爺——貝錫這個人,卻要仔細謹慎,以免再次著了他的道兒。若是機緣適當,便自下手剪除了這個禍害。
心裡正自盤算,卻見兩名短衣漢子,打著燈籠,由一邊岔道走出。簡崑崙忙即收身壁下。
打量二人,一色的青巾扎頭,各人掛著腰刀,背荷長弓,紅色短號衣上印著一個勇字,料是王府例行巡夜查更的兩個把式。
這類事極其無聊,惟其每日例行,更為日久生厭。
兩個人一路行來,嘴裡胡亂說著閒話,目光所及便只是燈籠照射方丈之處,卻不意簡崑崙這個要命煞星,忽地自暗處閃了出來,二人突地一驚……
「是誰?」
其中之一,拔刀不及,已被簡崑崙飛起右手,點中腋下,驀地雙腿一軟,便自倒了下來。
另一人刀勢方自掣出了一半,只覺著肩上一麻,已為簡崑崙一隻左手抓了個結實。隨即,這口刀便自到了對方手上。
「你……是誰……幹什麼……」
這口刀隨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嚇得這人頭上青筋直跳,全身連連戰抖不已。
「想活命就照實直說,要不然管叫你人頭落地!」
話聲出口,刀勢加力,鋒利的刃口,幾乎已經切進了他的脖子裡,便只得一連口地討起饒來。
簡崑崙右腳挑動,把地上被點了穴道的一個,挑落暗處,就勢把地上的一盞燈籠踏熄,刀勢前送,迫得這個人不得不移步向前,走向暗中站定。
「把燈吹了!」
那人還真聽話,刀既架在脖子上,吹燈籠還真不方便,費了老半天的勁兒,方自弄熄了。燈籠既熄,黑黝黝一片,啥也看不清楚,倒是那口刀,冰冷的刀鋒接觸在脖子上,令人印象深刻。只覺著兩片牙骨連連戰抖,要不是簡崑崙一隻手用力地抓著他,這個人真個軟了下來。
「有一個新來的姑娘,把她藏在什麼地方?」
「哪……一個新來……的姑……娘?」
「有個叫七老太爺的人,現在哪裡?」
「誰……是七老……太爺?」
雖是在暗中,簡崑崙卻也把他打量得很清楚,這兩句話料是不虛。
轉念一想,七老太爺只是貝錫寄身江湖的一個稱呼,這裡是平西王的府邸,哪裡輪得到他這個大爺的呼喚?
再說王府女眷眾多,只是丫鬟婆子,每日更換都應不在少數,對方不過是巡夜的一個把式,如何弄得清楚?
「好吧,我只問你,王爺現在哪裡?」
「這……」發了一陣子怔,這人才點頭說,「剛才在大廳看戲……說是散了……現在哪裡……可就不知道了。」
這幾句話,想來也是實話。
「好吧!」簡崑崙冷冷一笑,「那就麻煩你一趟,頭前領路,帶我到大廳去吧!」刀勢一緊,輕叱一聲:「走!」
走了幾步,簡崑崙站住腳道:「還有多遠?」
「遠著……咧……」一隻手往前面指著,「還得繞過七八層院才到。」
簡崑崙哼了一聲:「說清楚一點!」隨即鬆下了刀,改比在對方肚子上。
這人連說帶比,總算把大廳所在說了個清楚。
簡崑崙打量著他,冷冷說道:「今天夜裡,你用不著查更了,就睡在這裡吧!」
這時右手突翻,已點中對方肋下麻昏一穴,這人和他那個同伴,身子一軟,便自癱了下來,隨即人事不醒,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簡崑崙施展輕功絕技,按照那個巡更把式所示,一路兔起鶻落,來到了前院大廳。
卻是晚了一步,正如那更夫所說,宴會已然結束。
此時此刻,大廳裡燈火闌珊,早已曲終人散,偌大的廳堂裡,只幾個僕役婆子,正在收拾桌椅殘局,彼此相互調笑,說些不相干的閒話。
簡崑崙側身殿廊,隔著一片軒窗向裡面窺伺,由於廳堂廣大,且多拱柱。玻璃屏,噴金獸,古董玉器,擺設既多,極易障身,倒也不愁為人發覺。
卻見廳堂地勢極大,足可容下數百人盛宴,繞廳四周,設以環梯,一路迂迴而升,皆鋪著鮮麗藏毯,整個大廳,就其地勢之高低間異,點綴著數百盞不同形狀的各式宮燈,雕樑畫棟,繡檻文窗,翡帷翠幔,極具富麗堂皇之能事。
廳內設有仿似盛朝天子的四方雕楠玉座一方,僅差著沒有雕龍附鳳而已;居中偏後的丹墀玉池,想是用以歌舞獻藝之所,兩廂樂台,琳琅滿目,舉凡笙管蕭笛,絲竹琴瑟,應有盡有,左面金鐘,右面玉磬,較之宮廷的中和韶樂,亦相差無幾。
料想著吳三桂在此接見屬下百官,或頒發旨令,金鐘響、玉磬鳴的一番盛況,或是夜宴觀舞,千燈齊明,玉池獻舞的一番旖旎風光,該是如何一番景況?所有的這一切,無非只是為滿足他一個人的權勢威望、聲色之欲而已。
對於吳三桂的強顏事敵,賣主求榮,衝冠一怒,只為紅顏故事,天下志士,無不嗤之以鼻。任何一個稍有血性的人,都應不齒其人,簡崑崙更不例外。
看著看著,簡崑崙情不自禁的心裡滋生出一種激動,恨不能立刻尋著這個人,一劍結果了他的性命。當然,這可不是他此行的主旨,像刺殺吳三桂這等壯烈大事,絕非僅憑一念之興的血氣之勇之可為,目下卻是莽撞不得。
退出了署名召賢殿的大廳,簡崑崙四顧茫茫,一時真不知何所去從?眼前一道水磨方磚的垂直甬道,直通向前面的一處石樓,燈月之下,花葉扶疏,時有微風,飄散著鬱鬱清芬。卻有兩個執戈禁衛,遠遠站立甬道盡頭——那裡立著一個六角形的宮門,門內禁地所在,顯然又是一番世界。
簡崑崙原以為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查知朱蕾下落,卻不知一入宮門,宛若置身汪洋大海,想要找尋朱蕾這個神秘人物,還是真不容易。
自然,憑他一身武功,不難大肆發難,只是那麼一來,打草驚蛇,其與九公主朱蕾之未來禍福,可就難料,更何況朱蕾身邊還有個老謀深算,技藝超人的七老太爺,若為他知道了自己此來的意圖,朱蕾下一步的命運,可就令人擔憂。
是以,今夕夜訪,萬萬莽撞不得,實應謹慎為先,非萬不得已決計暴露不得,正為有此一念,行動上不免大生阻礙,這一霎不禁有進退維谷之感。獨自佇立在一棵雪松前,正自納悶兒。
驀地,一條人影有似燕子般輕飄,直由身後瓦脊間躥身而至,身形一落,急速向著一座聳立的假山隱身過去。
簡崑崙心裡一動,本能地向後收了一收。
卻在這一霎,另一條人影,海燕掠波般,緊接著先前那人之後,突地飛身而至。
好快的身法。正因為簡崑崙自己輕功造詣極佳,目睹之下,才自更為驚心。
毫無疑問,眼前兩個人,俱可稱得上輕功中一流身手,後來的這人,身法尤其驚人。
好在簡崑崙站立的這個地方,角度適中,借助於大廳當前一溜高挑長燈的映射,正可將當前二人看得十分清楚,而他本人由於背光之故,加以樹身的掩飾,卻是不虞為對方所發現。
先來的那人,乍現即隱,動作太快,簡崑崙一時未及看清,後來的這個人,似乎並不顧忌行藏的敗露,更無絲毫掩飾之意,乃致身形乍現,即為簡崑崙看了個一清二楚。
好高的個子,足足有六尺高下,卻是穿著講究。一身寶藍色緞子直裰,在燈光映襯之下,閃閃而有光澤,卻把前面一片大襟扳起腰間,露著裡面月白色的緞子褲腳,足踝處綁紮得極為利落,襯著那等氣勢,稱得上是個漂亮人物。
這人年歲看來約在四旬上下,唇間留有短髭,一雙眸子,深陷目眶,轉側之間,精光內斂,這一切顯示在刀板也似冷漠的臉上,尤其給人以精悍陰沉之感。
比這些更使簡崑崙注意的,卻是緊緊纏繞在對方脖子裡,結有辯花的一條油松大辮子,不啻說明了,對方滿族人氏的身份。
那麼,此人在這所巨宅裡的身份職掌,已是呼之欲出了。
似乎認定了先來的那個人,就藏身附近,對方這個長身漢子,顯得異常的沉著,一副從容鎮定模樣,卻把一雙光華內斂的眸子,緩緩在眼前搜索逡巡不已。
如此情況之下,那個匿身假山石後的人,越加噤若寒蟬,不敢顯露出一點點聲音來。
簡崑崙從而也為一襲緊張氣氛所籠罩,隨即提高警覺。悄悄取出早已備好的遮面虎,罩落頭上。
長身漢子一雙目光,繼續在附近緩緩搜索,刀板也似冷漠的臉上,忽然顯現出兩道深刻笑紋,表情頗似不屑。
「大姑娘出來吧,二爺已經瞧見你啦,還藏著幹嘛,跑不了的!」
正為其這麼出聲一招呼,才使得簡崑崙倏然警覺到先時那個人是個女的。
長身漢子一面說著,卻把一雙湛湛目神的眼睛定睛向側面假山。這個動作,使得簡崑崙心中為之一驚,由不住為著暗中姑娘捏上一把冷汗。
這一霎變化,波譎雲詭。長身漢子似已猜知,暗中姑娘藏身石後。
石後姑娘,卻也測知自己的形跡敗露。
無獨有偶的是,雙方俱都選擇了這一霎有所行動。
於是,長身漢子猝然騰身而起,向著假山逼近的一瞬,也正當石後姑娘躥身而出的同時。
「刷……刷……」
兩條極快的人影,空中交叉而過,宛若翩躚天際的一雙巨鷹。
更為吃驚的卻是,那個姑娘猝然落下來的身子,距離簡崑崙藏身的雪松,極為接近,使得後者立刻感覺出有被迫現身之危。
果然是個坤道人家。
錦帕扎面,腰肢款款。一身紫色勁裝,身後背著口寬面薄刃的三尖兩刃刀,身子骨輕盈利落,顯然身手不弱。無獨有偶的卻是她也留著條辮子,卻不似長身漢子那樣盤在脖子上,而是長長地拖在身後,每有跳動,辮子先自甩起,一撂老高,平增無限情趣——自然這情趣二字,卻要分別時地,眼前這般場合,無論如何是難能領會的了。
卻是這條長長辮子,使得簡崑崙記起了一個人來——便是那日與朱蕾在解金刀用餐時,所遇見偽作賣花的那個姑娘——巧手金蘭向思思。後來知悉她竟是萬花飄香幫下的一門之主。
莫非真的是她?
思念之間,長身漢子卻已緊躡著辮子少女身後,猛地襲身過來。
「你還想怎麼?乖乖與你二爺留下來吧!」
說話的當兒,一雙箕盤巨掌,直向著少女的纖纖細腰上力拿下來。
辮子少女霍地一個翻身,猝然飛起右腳,卻以腳尖直向對方眉心點來。
長身漢子嘿地一笑,右手如封似閉,兩根手指改向對方腳上拿去。
手法利落、快捷,卻很輕薄。
辮子少女就空一個疾翻,落身於對方漢子左側,氣得哼了一聲,猛地一個下腰,腦後長辮刷地飛撩而起,挾著一股凌厲尖風,直向長身漢子臉上力拍過來。
原來她這條長髮辮子,竟然還有絕技。
眼前這一抽之力,饒是可觀,只可惜長身大漢的身子滑溜得緊,輕輕一個點頭,便自閃開了對方狀若長鞭的一勢急抽。
那條長長辮上的伎倆,何只如此?
隨著對方姑娘意念,緊跟著空中長辮的一個急轉,迎合著對方的頭勢方起,宛若一支利劍,改向著長身漢子額頭上刺扎過來。
霎時間,二人已戰在一團。
即見那條長長髮辮,在對方姑娘運施之下,真個勁道十足,卻是變化萬千。
抽、刺、掃、挑、纏、扎,無所不用其極。
長身漢子身法更不含糊。
閃、挪、騰、躍、起、轉、翻、伏……轉瞬間,已是十來個打轉。
暗中窺伺的簡崑崙,冷眼旁觀之下,乃自看出,辮子少女雖說身法不弱,那一條長長髮辮更是詭異莫測,但是以之敵對長身漢子的從容不迫,僅就氣勢而論,已是相去甚遠。長身漢子若非是心存玩耍,便是另有居心,要不然斷不會,拖延如此之久仍然未能分出勝負。
心中正自奇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3:48
猛可裡,長身漢子嘿地一笑,隨著他左手的一個飛轉之勢,辮子少女那一條黑油油的大辮子,已自抄在了他的手裡。
不用說,這一抄之力,勁道極大,以至於使得辮子少女腳下一個急蹌,幾乎倒了下去。辮子少女心裡一驚,往後一挺。
登時之間,一條髮辮扯了個筆直。
雙方力道都強,可就藉著這條辮子較起了勁兒。
長身漢子目光閃爍,臉現狡笑,左手隨轉兩轉,已把對方辮子綁在了手上,硬是要迫使對方俯首認栽了不可。他似居心叵測,是否有更歹毒的出手,眼下卻是不知。可是透過那一雙鷹樣的眸子,以及臉上的一絲狡笑,可以斷言其用心可誅。
辮子少女功力甚是可觀,可是今日遇見了厲害的對手,眼前這個長身大漢,確非易與之輩,即是在暗中簡崑崙的目睹之下,亦視之為一個勁敵,不敢輕言取勝。
辮子少女越是頭上不松,對方手上越是加勁。漸漸地,辮子少女已現不支,再堅持片刻,她乃至發出了吁吁嬌喘之聲,粉頸間實已汗污濡濡。
「怎麼樣,還不服輸?」長身漢子嘿嘿冷笑兩聲,「好倔強的丫頭,你的這點身手,在你寶二爺面前,還差得遠呢,不打聽清楚了,就敢往裡面亂闖?今天落在了你家二爺手裡,丫頭,你認了命吧!」
這寶二爺三字一經進入簡崑崙耳朵,禁不住使得他為之悚然一驚,正是前此船上,耳聽得假瞎子公冶平與禿鷹吳元亮一番對白時所曾道及。
現在簡崑崙總算知道了。
眼前這個長身漢子,原來就是吳三桂身邊最稱得力的護侍,人稱寶二爺的那個人物,無怪乎手下功力如此驚人了。
辮子姑娘施出了吃奶的力道,才自抬起了臉來……雖說臉上蒙有錦帕,看不見她的表情如何,只是那一雙露在帕外的眼睛,卻是充滿了凌厲倔強,直似要噴出血來的樣子。
「姓寶的……我知道……你……你想把你家姑娘怎麼樣?」
「嘿嘿……好說。」寶二爺語氣輕浮地道,「看在你自己送上的份兒,二爺豈能虧得了你?少不得要盡情玩樂一番……無論如何,可不能辜負了你的美意!」
「姓寶的……」辮子姑娘咬牙切齒地道,「姑娘今兒個落在你的手裡,自認栽了……不過你……卻也別得意過早……」
「怎麼著,想嚇唬你家二爺?」寶二爺打著一口流利京腔,「告訴你大姑娘,你二爺頂天立地的身子,是練功夫練大的,可不是嚇大的!」
手下加了把勁,辮子姑娘腳下儘管不情願,仍然由不住向前邁了半步。
「你想……怎麼樣?」
「怎麼樣?」寶二爺說,「不是已經告訴了你?」
「姓寶的……」辮子姑娘低頭說,「你要是敢動我一下……你應該知道,姑娘身子後面的人,可是饒不了你。」
「啊?」寶二爺目射精光地道,「報出來給二爺聽聽。」
「飄香樓的柳先生,諒你有個耳聞吧!」
這句話果然使得姓寶的為之一愣,可是緊接著他臉上現出了一種陰悍的狡笑。
「柳蝶衣?」
「不錯……」辮子姑娘死命地向外掙著,一面冷聲道:「萬花飄香的勢力你應該知道,得罪了你家姑娘,你可仔細著點兒……」
寶二爺嘿嘿連聲冷笑不已。
「太晚了。」他說,「要是剛才你早報出姓柳的名號,寶二爺不賣個交情,算我不懂規矩,現在可是晚了,再說,姓柳的管天管地,可也管不了人家男歡女愛……」
「你……就不怕我回去說去?」
「那可得看你回不回得去?」姓寶的冷森森笑著,「你這條小命可操在二爺手裡,你還想活著回去?」
一番對答,簡崑崙可都聽清楚了。他果然沒有猜錯,眼前這個辮子少女,正是那日解金刀酒店所晤,萬花飄香的手下的那個叫向思思的姑娘。
她必是風聞九公主朱蕾落身這裡,心有不忿,打算出其不備的下手劫取,將功折罪,卻不意落在了姓寶的這個厲害角色手上。
錯在她不該自報身份,這麼一來,姓寶的更是放她不得,而致進一步動了殺機。向思思此番危矣!
卻不意這個姑娘,情急之間,竟豁了出去——隨著她急出的右手,一片刀光閃自後背,竟自把緊系後背的那一口三尖兩刃刀掣了出來。
如此情勢之下,自然難以傷害對方——她原本就不是向對方出手,這一刀純然是照顧自己。
刷地一聲,竟把緊握在對方手上的一根髮辮,揮斬為二。
如此一來,情勢立刻為之改觀。
就是暗中觀察的簡崑崙,亦為之吃了一驚,決計沒有想到對方情急生變,竟然還有如此一手。
寶二爺更不曾料到有此一手,嘴裡喲了一聲。
巧手金蘭向思思揮刀斷髮,心態之悲痛,可想而知,自是把眼前這個姓寶的恨之入骨。髮辮既斷,更不稍緩須臾。一式寒鷹探爪,三尖兩刃刀上奇光刺眼,隨著她一個急躥之勢,猛地直向姓寶的當胸扎來。
寶二爺嘿了一聲,壯軀霍地一長,滴溜溜就勢打了個轉兒。
向思思那般勁道的一勢狠扎,卻是刺了個空。
她的忿恚,一如背後長髮——在一片刷地作響聲中,身後長髮,全數散了開來。跟著她一個擰身的妙姿,三尖兩刃刀挾著一股尖銳疾風,直向姓寶的當頭劈落下來。
刷!
寶二爺哼了一聲:「好!」隨著他遞出的左手,那一截纏握在手上的斷辮,怪蛇也似的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迎著了向思思迎頭劈下的刀鋒。
兩下裡一交接,頓時搭在一塊,纏了個緊。
寶二爺一式得手,更不留情,嘴裡一聲低叱道:「撒手!」手腕力振之下,一腔內力,借助於手上髮辮,驀地傳送過去。
巧手金蘭向思思,驚呼聲中,手上的三尖兩刃刀已脫手而出,嗖地一聲,直飛出三數丈外,猛落花叢。
至此寶二爺再不手下留情,低笑一聲,腳下一式輕點,猛地逼向當前,待將以手上半截髮辮作勢向對方當胸點去。
斜刺裡忽地傳出了一聲冷笑道:「慢著!」
聲音冷峻,近在咫尺。
寶二爺猝聞之下,驀地一呆,止住了即將向對方的出手,緊接著肩頭輕輕一晃,鬼影子般地飄向七尺開外。
巧手金蘭向思思何嘗不為之吃了一驚?
雙方目光逼視之下,才自側面那濃密的雪松之後,緩緩走出了一個人來。
自然,由於臉上的一方遮面虎,僅僅只能窺見他的一雙眼睛,使得他一時更為之諱莫如深。便是那種強者的風範,使得他乍然現身之始,即大大的透著不凡。
寶二爺立刻就警覺到了,濃黑的眉毛,倏地向兩下一分,眼睛裡凌光四射。
「你是誰?」說話的當兒,一隻右手,已自緩緩收回。狀如雞爪,指尖朝下。
簡崑崙哼了一聲:「足下想必就是吳大爺跟前第一能人的寶二爺了,幸會之至!」
寶二爺低沉地發出了一聲冷笑:「我姓寶……你是誰?」
說時踏前一步,阻住了對方正面出路。
這一片林木森森,花葉扶疏,時當深夜,勝宮禁地,若非出聲吶喊,更無閒人接近。
以寶二爺其人之自負托大,若非情非得已,他是絕不會出聲招呼。
這麼一來,便暗合了簡崑崙甚而向思思的心意。簡崑崙一旁觀戰,大致把對方路數瞧了個三成,這一霎現身而出,正是進一步拿捏對方斤兩。若是機緣湊巧,更不會手下留情,以便即時剪除了吳三桂跟前的這個心腹能人。
「姓寶的,咱們手底下見高低吧,何必多問?」說話的當兒,簡崑崙足下輕邁,倏地一個快閃,掠身於三尺之外。
便在這一霎,寶二爺偉岸的身子,一團疾風般地已自旋身而進,那一隻拳若雞爪的右手,霍地反手擰起,一勢金風送爽,直向簡崑崙臉上抓去。
卻是簡崑崙的先見之明,使得他撲了個空,嘶!尖風一縷,險險乎擦著前者面門滑了過去。看上去真個千鈞一髮,險到了極點。
簡崑崙以奇快身法,閃開了對方極具實力的一擊,緊接著反身左擰,呼地劈出一掌。
這一掌,直襲寶二爺後胯。
寶二爺也防著了。鷹樣的一個疾滾,兩隻手掌乃至接觸到了一塊。
「嘿!」像是一雙閃翅而過的飛鷹。兩個人驀地又為之分了開來。
簡崑崙才知道對方力道竟是如此驚人,若非是自身已然復原,只這一掌,便無論如何也吃受不住。
寶二爺也是一樣。自他駕護王爺以來,這還是第一次遇見像簡崑崙如此強硬的對手,若非是方才全力一擊,化解了對方掌上力道,此刻已難免為之所傷。一霎間乃致將先時傲氣,打消了個一乾二淨。
「好身手!」打量著對方這個人,寶二爺一霎間,興起了無名殺機,「咱們換個樣兒來玩玩……」話聲出口,右手向腰間乍然一探,嗡地一聲,一口流光四顧的軟兵刃已到了手裡。
卻非是一般所常見的索子槍軟鞭等類,乃是一口寬僅二指,款式修長的軟刀。
簡崑崙乃自注意到刀柄上打制得極其精巧的扣環,與對方束在腰上軟皮刀鞘的尾端正好銜結,卻是設計精巧——這個突然的發現,使他立刻就認出來,寶二爺手裡所拿的這口兵刃,是一口無堅不摧的緬刀。
緬人擅於鑄刀,一口刀的鑄成,常常歷經數代始完成,百煉精鋼,化為繞指柔——那軟軟刀鋒,拿來束腰,配以韌軟的蚊皮刀鞘,應是最恰當不過。
這口修長的緬刀,此刻拿在寶二爺的手上,但只見一片銀光璀璨,極是相得益彰。
「閣下身手極高,不要客氣,請出傢伙吧。」說時寶二爺修長的軀體,忽然往下一蹲,矮了大半截兒,刀勢閃爍,襯著他凌然的表情,更具無比氣勢。
簡崑崙自是不敢大意。
目光向著一旁的向思思掃了一眼,後者立時有所體會,嬌軀輕擰,閃出丈許開外。
「只管放心收拾他,外面一切都有我呢!」
確是道出了簡崑崙心裡的隱憂,平西王府臥虎藏龍,一有驚動,怕是插翅難飛。
雖說是向思思自承打點,簡崑崙卻不敢耽擱太久。自然,最大的遺憾卻是,今夜意圖與九公主期相一晤的用心,怕是癡心妄想了。
這些意念,一經由腦中閃過,越覺對眼前這個姓寶的不能輕易放過。
簡崑崙的手,方自握住了長劍劍把,寶二爺那一面已自發動。
宛若凌空之鷹。
隨著他前進之勢,掌中緬刀閃電似的亮出了一道奇光,劈中掛二,直取向簡崑崙正面前胸。
立刻,即似有大股力道,隨著他的出手,霍地直向著簡崑崙當頭罩落……便在此一霎,刀鋒一線,力劈直下。簡崑崙早已在他緬刀出手的當時,已然留了仔細,這一霎隨著他交手之勢,長劍月下秋露匹練也似的已自亮了出來。
兩股白光,看似一般的疾。
卻是眼看著已迎在了一塊兒,不知怎麼一來。卻又險險乎地閃了開來。
白光一閃。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其間距離,間不容髮。一刀一劍,便自閃了開來。
寶二爺緊跟著一個飛快的轉身之勢,掌中緬刀旋轉出一團奇光——玉帶圍腰,反向簡崑崙腰間切進。
簡崑崙突地拔身而起。容得寶二爺手上緬刀擦足而過的一瞬,月下秋露驀地宣洩出大片寒光,反向他當頭罩落。
寶二爺一驚之下,滴溜溜一個快轉,其勢如風。
儘管如此,落下來的一片劍光,勢若飛泉倒捲,竟自把寶二爺身後衣襟,削下了老大的一片。
緊跟著簡崑崙二次進身,長劍如蛇,嘶嘶作響聲裡,直取向對方前心。
寶二爺冷哼一聲,掌中緬刀突地一振,蛇也似向對方劍鋒上捲了過來。
錚鏘一聲,刀劍交輝裡,雙方已迎在了一塊。
一如盤枝之蛇……銀光流顫裡,一刀一劍已纏了個緊。
敢情這口緬刀,在寶二爺真力運施之下,軟硬隨心,這一霎化鋼為柔,竟自把月下秋露緊緊纏住。
簡崑崙立刻即覺出一股絕大勁道,透過對方長刀傳送過來,霎時間,那只持劍的右手,重若萬鈞。
顯然,姓寶的想以無比壓力,迫使他撒出手上長劍,他的功力著實不弱,猝然加諸之下,幾乎使得簡崑崙長劍脫手墜落。
但是,簡崑崙豈能如此不濟?
隨著長劍一顫之後,即有源源力道,透過長劍,傳逼至對方緬刀之上。
兩股絕大力道猝然接觸之下,但只見一雙刀劍唏哩哩一陣疾顫,流光四顫裡,寶二爺忽地哼了一聲,一張俊臉,驀地脹大了。他卻是不甘心就此服輸,第二次運施真力,力逼刀身,再一次和對方較上了勁道。剎那之間,兩個人的身子宛若石頭人般地佇立當場,一動也不動的相持不下。
夜風裡,落葉飄飄。
驀地,簡崑崙向前跨進一步。隨著他跨進的腳步,右腕力振之處,錚然作響聲中,已自把對方那一口緊附在長劍之上的緬刀掙脫開來。
寶二爺猝然打了個哆嗦,腳下一個踉蹌,站步未已,一口濁血已自噴了出來。
簡崑崙原可趁勢出手,將對方斃之劍下。
寶二爺卻也防到了對方會有此一手,隨著他退出的腳步,就地一個打滾,巨鷹也似的盤出丈許開外。
「打!」一聲喝斥下,左手翻處,辟啪一聲,已抖開了一面血色的刀衣。
敢情又是一手武林中罕見的絕活兒!
刀衣乍展,一片寒光閃處,卻由其內爆飛出七八口細小窄長的柳葉飛刀。
隨著寶二爺手勢揮動,一股腦爆發如蝗,直循著簡崑崙、向思思二人立身之處飛擲而來。
簡崑崙一驚道:「姑娘小心!」
長劍撩處,叮噹聲裡,已把迎向自己正面的三口飛刀磕向一旁。
卻不知刀勢怪異——其中之一去而復還,打簡崑崙左肩頭擦過,頓時皮開肉裂,留下了寸許來長的一道口子。
這個突然的警覺,使得簡崑崙為之一驚。
一時反手掄劍,施展逆回力道,將下余的幾口飛刀,劈落地上。
那一面向思思因不明刀性,左面股胯部位,亦為飛刀所傷,傷勢雖輕,卻甚痛楚。
如此一鬧,王府裡已有驚動。
喝叱聲中,三數道孔明燈光,直向這邊照射過來。
簡崑崙原有返身之意,見此情況更不欲久留,腳下飛點,已騰身丈外。
巧手金蘭向思思輕叱一聲,跟蹤而至。
卻有一條人影,倏地自側方瓦面縱身而落,手上一口魚鱗刀,兜頭蓋頂猛砍直下。
向思思一個快閃,躲開了對方迎頭的刀勢,伺機由側面劈出一掌,施展的正是她拿手的巧手金蘭之式,如蘭纖指一潛復起,噗地一聲,正中對方後腰要穴。
這一掌功力不弱,來人大叫一聲,突地倒落地上,一時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卻不意,一雙銳利雪花長刀,猛地襲身而近,直往向思思兩肋搠來。
燈光閃爍裡,有人叱聲:「射!」
一排箭矢,直射而前。
向思思反手劈箭,卻無能躲過肋間的雙刀,情勢險到了極點。
簡崑崙待去的一霎,目睹及此,低叱一聲,左手拂處,打出了一雙亮銀珠。
他一向極少施展暗器,這一霎旨在救人,出手力道極猛。那人雖然身手不弱,奈何遞出的一雙長刀招式已老,再想改手已是不及。啪啪聲響裡,已為一雙銀丸,分別擊中身後骨節要害。頓時倒地不起。
向思思才能解了一時之危,纖腰力擰,嗖地縱身而起,落身於大殿飛簷一角。
只是偏偏有人放她不過。
佇立一隅的寶二爺,其時並未遠去。
以他要強生性,決計是放不過二人生離,可是方才與簡崑崙奪取兵刃,力較之下,受了內傷,當場口噴鮮血,雖說是一口濁血,卻也受傷不輕,不得不暫時定住,運功調息。
這一霎,目睹著向思思的樣子,心有不忿,冷哼一聲,舉手打出暗器蒺藜子。
一發三枚,出手即至。
寶二爺心懷險惡,暗器出手,一聲不吭。
向思思可真沒有料到,身子還沒有站定,叭地一聲,即為其中一枚,打中後背右面肩胛。
幸而寶二爺身上有傷,若是憑他昔日功力,只這枚暗器便能取了她的性命。
向思思負痛一個前撲,另外兩枚暗器,無巧不巧,便在這一霎擦肩而過,啪嚓聲響裡,打碎了兩片殿瓦。
饒是這般,卻也痛得她冷汗淋漓,真彷彿右面胛骨都碎了,全身上下更是連一絲力道也提不起來,一個骨碌,便由房上墜落下來。
「啊」!
總是簡崑崙心有不忍。一片雲彩般的輕飄,呼帶著簡崑崙偌大身軀,陡地躥身而至。
正好迎著了向思思落下的身子,一把抓了個結實,叱了聲:「走!」
起落間,已是數丈開外。
夜幕裡,人聲亂囂。
簡崑崙夾著向思思,以奇快身法,直撲上西面爬滿籐花的院牆。
這一帶已有了部署。
燈光照射裡,撲過來兩名持刀侍衛,舉刀就砍。
簡崑崙自不會把他們看在眼裡,手中月下秋露早已真力聚結,指天劃地裡,勢若飛虹倒捲。
兩個持刀衛士,刀勢方出,簡直連對方是個什麼長相都未及看清,已為簡崑崙怒卷的劍勢劈中,雙雙慘叫一聲,墜落牆頭之下。
有人大聲叱道:「放箭!」
卻在箭矢未發前的一瞬間,簡崑崙挾持著向思思,已騰身而起,就此一路飛縱,倏起倏落,星丸跳擲般,已消逝沉沉夜色之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4:09
第21回 人在魂牽夢繫中
月淨如水,水映月魄。
一片煙霧,籠罩著當前的翠湖。
簡崑崙一徑來到這裡,才自放了一顆心。向思思傷勢頗重,垂頭不語,嬌軀無力,一副沉沉欲睡模樣。
這副形態看在簡崑崙眼裡,一時竟不能棄之而去。
這一帶景致奇佳,即使在月夜裡,也不能盡掩,湖側雜生花樹,翠草如茵,楊柳青青,柳枝兒低到垂及水面,偶有微風,搖曳起淡淡紗籠的一片迷離,卻是波譎雲詭,一如湖面的煙波浩渺,看它不透。
輕輕把她放置在草地上。
向思思曼吟一聲,睜開眼睛,微弱地道:「你是……誰?為什麼要救……我?」
簡崑崙只當她人事不省,既能說話,便自無妨。
「先別管我是誰,告訴我傷在哪裡?」
說話時,他特地把聲音壓低了,不欲讓她認出自己是誰,原因是雙方立場曖昧,仍似敵對身份。
向思思瞧他皺了一下眉頭,無可奈何地吟了一聲,才自訥訥說:「後……面……」
後面胯骨部位,似已為鮮血染透,月色裡看不清楚,簡崑崙用手摸了一下,濕漉漉染了滿手,一時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卻不意對方少女十分倔強。
「流血?」
「嗯……」簡崑崙說,「看樣子傷得不輕!」
向思思一笑說:「不要緊……」
說時她反過手來攀摸了一下,終是不便,無奈地道:「你就好人做到底吧,瞧瞧看……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沒有?」
一面說,她已摸索著由身側豹皮革囊裡,取出了千里火,轉遞過去。
簡崑崙遲疑了一下,接過來迎風一晃,呼地亮著了,火光閃爍裡,才看清楚了。
可真是傷得不輕,整個後胯下股,全為鮮血所染,把一條蔥色的褲子大半截都染紅了。
簡崑崙哼了一聲,右手快速運指,一連在她後胯傷處附近點了三處穴道,流血頓止。
火苗子呼呼在空中躥著,手上千里火為萬花飄香所獨特設計,火勢極強,更能持久,較諸一般尋常江湖人物所施用的,大為不同。
借助於眼前火光,仔細辨認之下,才確知傷在後胯的鳳尾穴上,偏差少許,即是尾椎骨節。
「好險,」簡崑崙為之慶幸道,「差一點你便成了終身殘廢,這輩子就別想再動了。」
向思思嚇了一跳,怯生生道:「是怎麼……回事?」
簡崑崙暫不答理,隨即施展內力掌盤功,以右手掌心緊緊貼附對方傷處,一面運施丹田,發動真力,一撫一按,緊跟著向外一揚,突地一聲,已把對方深入肉內的那枚暗器吸了出來。
隨著暗器的吸出,湧現了大片淤血。
向思思呻吟了一聲,直疼得身子打顫,卻把早抓在手裡的一個小小藥瓶,反手遞向簡崑崙道,「這裡有……藥……」
簡崑崙隨即又施展手法,重新為她止住了流血,把接過的傷藥,為她敷上少許。自個兒動手在她革囊裡拿了條布帶和一些棉花,迅速包紮妥當。
一切迅速、利落,倒也得心應手。
熄了千里火,簡崑崙步向湖邊,就著湖水,把手上血清洗了個乾淨。
再回來時,向思思顯然已大見輕鬆。
這一霎,倚石而坐,睜圓了一雙眼睛,正自向著簡崑崙直直地瞅著。神態之間,顯然對於簡崑崙這個人大是存疑。
「你……到底是誰呢?」卻又輕輕一歎,「無論如何,你這番道義相助,讓我終身感激不盡……為什麼不把名字告訴我?或是,請你把臉上的遮面虎拿下來,讓我看看你的臉,記住你這個人,也就夠了。」
簡崑崙一笑說:「那倒不必,只要我知道你是誰就夠了。」
向思思眨了一下眼睛,奇怪地問道:「難道你知道我是誰?」原因是她臉上仍然繫著錦帕一方,二人雖接觸親切,那一方錦帕,仍然依舊。
「剛才你自己已說過,你背後的靠山是鼎鼎大名的飄香樓主人柳先生,那麼,你當然是萬花飄香一面的人了。」
「不錯……」向思思說,「萬花飄香是個極龐大的勢力,屬下有上萬的人,你知道我是誰呢?」
簡崑崙冷冷一笑:「但是萬花門出色的女將,卻只有十二人,便是人稱的十二金釵。如果我沒有認錯,你就是十二金釵之一的巧手金蘭向思思,難道不是?」
向思思微微愕了一下,淺淺一笑。
「既然你已經看出來,我也不必再藏著了。」隨即解下了臉上錦帕,現出了本來面目。
簡崑崙早已認出來是她,自然一些也不覺得奇怪。
當下瞧著她,冷冷說道:「貴門主柳蝶衣,生平最是要強,姑娘此前坐失良機,讓人家搶走了到手的人質,今夜又吃了如此大虧,還負了傷,這件事若是傳到了柳先生耳朵裡,只怕是……」
向思思果然為之一呆,忽地站起來說:「你到底是誰?」言下之意,分明簡崑崙所說屬實,可就對他更為好奇。她只當簡崑崙偕同九公主,當日同時已落入官兵之手,卻不知他後來的入水而遁,否則倒也不難猜出對方的真實身份。說了這句話,一時只管直直看著,心裡納悶兒。
水波一響。
一個女人的聲音,自湖上傳來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誰麼?我知道。」
話聲方落,一葉扁舟,已自湖邊蘆葦草叢中現身而出,煙波浩渺裡,但見在狀似鸚鵡的舟首,佇立著一個長身玉立的窈窕少女。
也同當日九公主裝束相彷彿。來人少女頭上戴著一頂軟笠,沿著帽圈四面垂有淡淡輕紗,夜色迷離裡,更是無能窺清。
長身少女忽然出現,簡崑崙與向思思僅是由不住吃了一驚。更吃驚的卻是來人還不止一個。
緊接著人影閃爍,卻自兩側柳陰,一連顯現出兩個麗人,身法曼妙,動作快速,一經現身,海燕掠波般,雙雙已抄身眼前,左右各一,相距丈許,卻把簡崑崙、向思思遙遙看住。
湖面輕舟,已逼眼前。
月色迷離裡,但見舟身一顫,舟上少女已騰身而起,飛鳥樣的輕美快捷,已立身二人當面。
向思思啊了一聲,慌不迭自石上站起。
簡崑崙卻能處變不驚。
一個閃電般快捷的念頭,自腦中轉起:時美嬌!
心裡方自念著,對方少女已冷冷哂道:「向門主——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誰麼?」
「你……又是誰?」
向思思可真被弄糊塗了,先前的謎結還沒有解開,後面的又來了。
看樣子後來的三個人,雖然都是女人,卻是大非好相與。
長身少女一笑說:「你等一會就知道我是誰了,先為你解開眼前這個謎結吧,你不是要想知道他是誰麼?」
說到他這個字時,一雙妙目,透過目前薄紗,已轉向簡崑崙,隨即一笑道:「簡先生別來可好?」
「時姑娘你好……」話聲微頓,簡崑崙已轉向側面,倚石而立,目光一掃,連同後來的一雙少女,亦都在照顧之中。
對方若是時美嬌無誤,那麼後來的兩個少女,當必是她一雙隨身愛婢無音、無言了。
想不到在這裡,竟然會忽然看見了她們。
這個突然的發現,不禁令他大感憂慮,原因是時美嬌一身功夫,大非尋常,自己是否能敵得過,卻是大有疑問,更何況還有無音、無言的從旁相助,以三敵一,自己更加不是敵手了。
一想到好不容易,費盡了心機,才得由飄香樓逃出,不期然眼前卻又與對方碰在一塊,真正是從何說起?
「你好聰明。」長身少女含笑地讚了一聲,雙手輕分,已把垂下軟笠的一面輕紗撩起笠上。
雖然只有月色,卻也能把她看得很清楚,特別她所獨自具有的那種神采氣質,使得簡崑崙在乍然一見之下,即能認出是時美嬌。
果然是她——時美嬌!
在萬花飄香裡,她身尊位高,論及身份,不過僅次於柳蝶衣一人之下,與金羽燕雲青,各領一堂之主,人稱玉手羅剎。
簡崑崙領教過她的厲害,儼然是極可怕的一個大敵。
非只是武功劍技超人,最可怕的還是這個女孩的聰明才智,那雙明亮的眼睛常於轉動之間,即能窺測出對方心裡所想,防不勝防,這才是最可怕的。
一看見是她來了,簡崑崙頓時心存警惕,以免重蹈覆轍,像上次一樣,上了她的當,為之所擒。
雖說如此,卻也不甘示弱。
一霎伺,簡崑崙已設想了兩種出手對策,甚至於長劍月下秋露在展出的一霎,兼及兩旁的無音、無言,如此,即使不能取勝,當不致受制過甚。
思念之間,一雙眼睛已是數度打轉,對於身側附近,做了必要的觀察。
時美嬌輕輕聳了一下細長的眉毛,莞爾笑道:「這點小陣仗,如何會看在你的眼裡?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即使在柳先生身邊,你也能來去自如……是不是?」
話聲方落,那一雙剪水瞳子,已自移向一旁巧手金蘭向思思。
後者在乍然知悉時美嬌的真實身份,親自目睹認定之後,早已嚇得面色慘變。
眼前在時美嬌目光逼視之下,哪裡再能保持緘默?忍不住上前一步,請了個安,怯生生地說道:「參見堂主……我……」
「你又是誰?」
「我……屬下向思思……」
「向思思!」
一霎間,時美嬌面染青霜:「原來是向門主!真是失敬得很啊……」
「屬下不敢……」
說話的當兒,她已似不支,一副嬌弱無力模樣,抖成一團。
正如簡崑崙所說,萬花飄香幫規極嚴,所屬弟子奉命行事,歷來只許成功,絕不容許失敗,若是連帶有著什麼有辱門風等事查實有報,論罪只有死路一條。
巧手金蘭向思思,論罪雖未必如此嚴重,卻也可大可小,單看眼前的時美橋如何論處,生死一線,只憑時美嬌之一言,焉能不使她為之膽戰心驚?
至此,時美嬌才現出了她本來的面目,神色微凝,冷冷說道:「你的一切我清楚得很,如此無能,怎麼可以在我飛花堂任職?且先回去,向宮壇主報到,聽候處置發落,這就去吧!」
向思思聆聽之下,垂頭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自抬起頭向時美嬌看著,眼睛裡淚光盈盈,想是要說些什麼。
時美嬌卻是當著簡崑崙的在場,不便發作,卻也不容她再有申辯。
「什麼都不要多說了,你自個兒回去吧!」臉上笑靨不失,聲音卻出奇的冷。
鑒於她在萬花飄香的一言九鼎,素日威望,向思思儘管心有不服,卻也不敢直言頂撞。
聆聽之下,只向著時美嬌應了一聲,抖顫顫請了個安,轉過身來,向著簡崑崙苦笑了一下,原想說上幾句感激的話,又怕因此構成日後罪證之一,便自什麼也不再多說,隨即轉身自去。
時美嬌再次轉目簡崑崙,臉上神態從容親切,那樣子與剛才面對向思思時,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更不像在面對一個敵人。
「我們終於又見面了……簡兄……」
顯然是改了稱呼,一口吳儂京韻,聽在耳朵裡真個是無比受用。
說時,蓮足輕移,緩緩向前邁了兩步。
莫謂無心之舉。簡崑崙可是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
隨著她前進的腳步,簡崑崙向左面邁了一步,依然是背石而立。
時美嬌只當是沒有瞧見。
淡淡月光之下,她的風采極美。
「首先我代表萬花飄香,謝謝你對敝門手下的照顧,剛才在平西王府,我雖然沒有身歷其境,卻是可以想知,當時情形,必然有一番驚險激戰……」
停了一下,她含笑接道:「向門主人雖機警,功力卻差得太遠,今天晚上,如果不是你救她,只怕她早已在寶柱手裡遭了不測……萬花飄香一向恩怨功罪分明,對我們的恩惠,我們心裡有數,絕不會忘記的!」
簡崑崙一笑道:「堂主你太客氣了,只是話中有話,何不一氣說完呢?」
時美嬌緩緩點了一下頭,輕輕哂道:「過去我承認對你認識得不夠清楚,從你到飄香樓住在半月軒以後,我才漸漸感覺到你的過人之處……現在我不得不承認,你是我以往見過最厲害的一個大敵……」
「大敵?」簡崑崙一笑說,「為什麼你們要把我看成一個敵人?」
「原因很多!」時美嬌說,「你既然問起,我就不妨告訴你吧……」
「第一,」她說,「一開始你就跟我們作對,怎麼作對,也就不必多說了,你自己心裡有數。」
簡崑崙當然明白,對方所指,無疑是對永歷帝的仗義援手,這件事毫無疑問,若不是簡崑崙的中途插手,此刻的永歷皇帝,早已被挾持住進了飄香樓,成為柳蝶衣雄心霸業、號召天下的工具。
微微一笑,簡崑崙也就不再申辯。
時美嬌臉含微笑,不以為忤,繼續說道:「這一點也就不必多說了,凡是被拘禁在萬花飄香,尤其是飄香樓總壇的人,從來還沒有人能夠隨便離開過,偏偏你就例外,壞了這個規矩!」
簡崑崙哼了一聲:「這意思是,一旦住進了你們的飄香樓,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那也不一定!」時美嬌說,「要看住進去的人,是採取一種什麼樣的態度了!」
簡崑崙冷冷笑道:「順我者活,逆我者死!是不是?」
時美嬌發出了一串嬌美笑聲。
「幹嘛說得這麼難聽?當然……」她笑哈哈地說,「你一定要這麼說,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簡崑崙一笑道:「好像我的罪狀,還不止這些……」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輕輕一歎:「你說得不錯,可知道為了什麼?」
臉上笑靨不失,簡崑崙卻透過一種特殊的感覺,體會到隱隱若現的幾許殺機。
時美嬌說:「我剛才已經說過,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不經我們允許,而能離開飄香樓,至於能當著柳先生的面離開的。簡直聽也沒聽說過。」
簡崑崙冷冷一笑,目射精光道:「現在你不應該再說是沒聽說過了。」
時美嬌微微笑道:「我們真地聽見了,不但聽見,而且親眼見到,我還看見這個人手持長劍,當面對柳先生出言凌辱呢……」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微似抖顫,可見得這件事她本人也同柳蝶衣一樣,引為生平從來也未曾有過的奇恥大辱,洋溢著一種不可抑制的激動。
簡崑崙不由心裡一動,透過了這個小小的觀察,終於讓他忽然瞭解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對方姑娘與柳蝶衣之間的微妙感情,似乎已超出了首領與屬下之間的一層關係。
也就是說,時美嬌很可能早已是柳蝶衣的愛情俘虜,才至於那麼死心塌地地為柳氏效力。
儘管他們之間相差著這麼一大把子年歲,可是感情微妙,誰又能說是不可能呢!
這個突然的警覺,使得簡崑崙更加仔細地向對方觀察——這一霎,更加斷定顯示她激動目光之後的尖銳殺機,確是要十分小心注意。
時美嬌說:「柳先生絕對不能忍受這種侮辱,沒有人能拿劍比著他,說出那種話……」
說到這裡,她原先故示輕鬆、從容,所做出的一切偽裝,都化為烏有,甚至於臉上的微笑,也似極牽強。
簡崑崙已覺悟到雙方的必將一戰。對於時美嬌此一感情方面的突然發現,他認為是意外收穫。
兵法有謂:「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用之於眼前的格鬥,其理亦同。
「姑娘你這麼說可就錯了!」簡崑崙越加慢條斯理地說,「柳先生所不能忍受的事,別人也一樣不能忍受。」
他冷冷地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柳蝶衣平素驕傲自大,唯我獨尊,可以憑其武功權勢,作踐任何武林同道,他心裡卻不會有任何不安,現在只嘗到了一點點別人的憐恤,就無能忍受,豈非於理不通?」
時美嬌搖搖頭說:「話不能這麼說,別人可不是柳先生,他是神聖不能侵犯的……」
「誰又能可以隨便侵犯呢!」
說完這句話,簡崑崙主動地抽出了長劍月下秋露,冷笑一聲:「我已經看出了你對柳蝶衣的忠心,你不愧是他的忠實部下,所以你才能在當日,毫不留情地執行他的命令,迫死崔老劍客以及他無辜的母親,如果易地而處,你也應該瞭解別人的感受如何?果真如此,你便能瞭解到,當日我未能一劍刺死柳蝶衣,該是何等的愚蠢與仁慈了,請拔劍吧!」
說完這幾句話,一時力貫劍身,長劍越形璀璨,渲染出森森劍氣。
想到了崔平及其老母的死,簡崑崙有一種難遣的自責與悲哀,若是容許他再一次持劍柳蝶衣榻前,決計不會那般仁慈,柳蝶衣是否還能保住性命,可就大生疑問。一霎間,他心裡充滿了悲忿仇恨,對於眼前的時美嬌,再也不能友善視之。
時美嬌看在眼裡,微微一笑說:「這些話也就不必多說了,實崔氏母子的死,第一個脫不了干係的應該是我……」說到這裡她發出了一聲幽幽歎息:「這件事也許我做錯了……不過,後悔何益!」
「誰要聽你這些?」簡崑崙抬起手,揭下了頭上的遮面虎,現出本來面目,「時美嬌,你請賜招吧!」
「好吧!」時美嬌黯然一笑,龍吟聲中,一口細窄長劍,已拿在了手裡。
「我知道你的劍術很高,」她冷冷地說,「而且我也知道,二先生傳授了你很多他獨門身法,但是今夜對於你來說,卻是不利的……」
說話的當兒,無音、無言一雙姐妹,陡地自暗中現身,各自前進一步。
簡崑崙驀地感覺到發自兩側凌厲的氣勢,才警覺到這雙姐妹所形成的鉗形攻勢。
一個時美橋已難能取勝,再加上這雙姐妹,自然對自己形成更大的不利。
可是這一霎,他意志如鋼,已不復再去考慮這些,炯炯目光,在一瞬無音、無言之後,緊緊盯向時美嬌,再也不輕易移動。
「你的意思我明白,就三個人一起上吧!」
長劍微振,劍上光華,益形璀璨。臉上表情,大氣磅礡——這番形象看在時美嬌眼裡,由不住心裡一動,確是不敢大意。
她終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你大可放心,她們只是奉命在現場警戒,不許外人妄自干擾,除非你存心脫逃,她們是不會輕易對你無禮冒犯的!」
簡崑崙哼了一聲,陡地挑動長眉,似乎是對方那一句存心脫逃激怒了他。
驀地,他接觸到自對方唇角的一抹微笑,忽然警惕到對方的用心微細。
要知,高手之對招,全在心情鎮定,大忌情緒激動,對方姑娘顯然有見於此,反其道而行,無意之間,自己竟似為她所乘了。一念之警,簡崑崙忙自收斂心神。
便在這一霎,時美嬌已自發動劍勢。
一片白光,起自腕底,隨著時美嬌靈巧的前進之勢,直向他正面捲來。
簡崑崙長劍突出,一點即收。叮!以四兩撥千斤之勢,彈開了對方劍勢。
夜色裡,爆出了一點火星。
時美嬌倏地收回了長劍,動作與簡崑崙一般無二。
雙方的心思不謀而合,長劍交臂,人影穿梭,在眼睛來不及捕捉的一霎,雙方已各自劈出了三劍……妙在雙方的心有靈犀,像是事先打過招呼一般,在看來簡直難以躲閃的凌厲劍招之下,俱是相互無損地閃躲而開。
卻是險到了極點。
像是一雙展翅而過的飛鷹,霍地兩下裡分開來。
氣勢的強大,迫使著雙方腳下的不能自止。
簡崑崙足尖飛抄,直落丈外。
時美嬌一式飛轉,如鷹之怒盤。
動作之快,迫人眉睫。
卻是一發而止,寓雷霆萬鈞之間。真正激昂排宕,不可作等閒而觀。
強大的氣機,直似有飛沙走石之勢。
皓月楊柳,相顧愕然,悵悵然結束了第一個回合。
時美嬌重現笑靨,點頭道:「果然我沒有看錯,看來你劍術大是可觀,較之已死的崔平劍客,更似有過之。」
這句話,使得簡崑崙神情一震,直似有穿心之痛。緊接著他即明白了對方用心。
「時美嬌,你的攻心戰術已經不靈了……換點別的花樣吧!」
「真的不靈了?」時美嬌展動蛾眉,聲音嬌嬈地道,「那就換點別的,來談談九公主朱蕾如何?」
簡崑崙微微一笑,假設著取勢對方正面,卻用玉崖飛泉的突發劍招,傷她右側一面。
時美嬌妙目微轉,越見高秀超逸,綿密精嚴。
只是向著對方微微含笑,卻使得簡崑崙一時心存猶豫難定取捨。
他本可猝然進身,怒劍相加,只是這一劍關係重大,若有所失,即不保為對方所傷,時美嬌其勢悠悠,難謂不心懷險詐。
原來上乘劍術,多涉奇門陣腳。所謂順布三奇又謂逆布六儀,或逆布三奇,順布六儀,一劍之發,若得時位,自然可以穩操勝券,反之便為援人以柄,有如太阿倒持,遇見箇中高手,便是死路一條。
眼前時美嬌,悠悠難量,顧盼進退,極見分寸,難謂她不是箇中高手,卻是不可不防,便是這番顧慮,使得簡崑崙久久不欲出劍。
卻見時美嬌輕輕一歎道:「想不到九公主朱蕾,竟是一個多情至性之人,據我所知,這兩天她為你茶飯不思,已經兩天不進飲食,如果你再不能救她出來……情形可就不妙……」
簡崑崙冷冷一笑,注目而視,只見時美嬌臉上笑靨,極其美艷,卻含蓄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稚氣。這幾句話大異她素日為人,自是別有居心。
面前人影一閃,時美嬌躍身而前:「別以為我是跟你說著玩兒,我說的可是真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4:31
簡崑崙正待凝劍以向,不意對方身子尚未站定,倏地一轉,呼地又自閃到另一個方向。翩然而墜,施施轉身。
「對不起,我實在很想知道——你與九公主之間這段患難的感情……」微微笑了一下,她繼續說道,「我想知道的是,你這麼視死如歸地護侍著她,真的是俠義居心,還是自己的私情在作祟?」
簡崑崙一笑道:「依你看呢?」
時美嬌哼了一聲:「外面傳言很多,我所得到的消息,都說是你們早已共浴愛河,出則同出,進則同進,共桌而食,同房而宿,而且……」
輕輕一啐,她臉現薄羞,淺淺笑道:「還有的我就不說了。」
簡崑崙並不生氣地道:「是不是共浴愛河,還有待進一步觀察,除此之外,你所說的那一套,什麼出則同出,居則同居……大致都還不假,我這麼回答,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時美嬌一笑說:「奇怪,這又關我什麼事?」
「啊,」簡崑崙冷冷點頭道,「原來你自己也知道,這本來是不關你什麼事的!」
以時美橋之冰雪聰明,想不到也有失言之時,眼前被簡崑崙用自己所說的話一將,竟至無言以對。
固然,她所以特別提出這件事,無非志在攻心,使對方情緒紊亂,卻是忽略了,她自己對於眼前這個人,並非全然無動於衷,須知男女之間的情愫、感染,常在無知之間,雖說柳蝶衣於她,情之於先,只是雙方年歲的差距,以及日後柳氏情感心性的變態、轉移,對於她來說,畢竟不無遺憾,此時此刻,湊巧地闖進了簡崑崙這個人來,若非時美嬌的難忘故人,情勢早已顯然,但是,她畢竟也有軟弱的一面……
眼前為簡崑崙出言一擊,一霎間心兒築築,臉也紅了。
原來是拿來消遣人家,兼具攻心之略,想不到自己先受其害,以時美嬌之剔透玲瓏,誠然也始料未及。
一霎間嬌嗔大發,怒由心起。
「哪一個又高興管你們這些閒事?你美得很呢!」
話聲出口,人已似彩蝶兒般翩翩騰起。
一起即落,掌中長劍,渲染出匹練般的一道白光,直向簡崑崙身上怒捲過來。
叮噹一聲。
兩口長劍迎在一起,黑夜裡閃爍出一片火星。
借助於長劍的一彈,時美嬌偌大的身子,呼!再一次的騰空而起,凌空一折,落到了簡崑崙背後。
恰到好處!
以奇門順布六儀而論,時美嬌眼前這個落勢,似乎正應了一個景字,正是出劍契機,輕叱一聲,長劍順勢而前,直向簡崑崙後背刺到。
一股冷颼颼寒風,透衣而至。簡崑崙方有所感,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一個寒噤,腳下輕滑,一式旋風怒轉,陡地飛身丈許以外。
時美嬌哪裡放得過他?
簡崑崙身勢方轉,時美嬌卻已如影附形地附身而來。雙方身勢,看似一般輕飄快速,一如野雲振飛,去留無跡。
對美嬌頗知奇門之妙,一腳踏入六儀,自不會輕易捨卻。
簡崑崙身方縱起,已自覺對方的緊逼不捨,雙方之間,更似有一種莫名的氣勢,彼此牽繫貫通,如此一來,簡崑崙的每一動靜,對方都似能事先預知,正是此一奇門劍勢之妙。
這個突然的發現,不由使得簡崑崙心裡暗暗吃一驚。
其時時美嬌雪亮的劍鋒,已自應了六儀中一個驚字,劍光宣洩裡,一劍直劈,循著簡崑崙背脊上大肆揮落下來。
簡崑崙一勢猛虎伏樁,霍地投身大石,險險乎閃開了對方勁道猛銳的劍鋒。
劍落石面,劈削起大片石屑,閃爍出的一片石火,尤其有懾人之勢。
一霎間的動念,使得簡崑崙忽然明白過來,毫無可疑,對方正是以玄奧的奇門陣腳,催動劍勢,自己方纔已有所警,只是心存懷疑,這一霎,待將施展破解之法,其勢已有所不及。
不好!
一念之警,不禁使得他嚇出了一身冷汗,這六儀奇門陣腳,他亦曾涉獵,並非昧於無知,若是事先窺知,大可與時美嬌放手一搏,未見得就為她所敗。
眼前卻是太過遲緩了。心思電轉,似乎左側方杜字一位,容或還有一線生機,不假多思飛身一轉,便自向這一面掠來。
豈不知,時美嬌早已有見於先,無音、無言一雙姐妹,正是為此設防在先。
簡崑崙身勢方起,暗影裡人影一閃,那個叫無言的姑娘已驀地現身而出,不期然踏前一步,已自搶了先機。
奇異的陣腳,即所謂神龍負圖出洛水,彩凰銜玉碧雲空,神妙之處,端的不可思議。
據傳此一奇門六儀陣式,乃起自人類之始祖軒轅黃帝大戰蚩尤時,偶遇天神所授,自是未免過於荒誕離經。但是由此卻可想知其妙不測。
隨著無言的突然現身,霎時間這一面已自封死。
感觸裡,像是起了一片雲霧般,非但無言隱身不見,整個左側一面,似已全然為濃霧所封。
時間之快速,簡直不容多想。
便在這一瞬,身後的時美嬌,挾其雷霆萬鉤之勢,電光石火般已自身後切到。
簡崑崙只覺得後心要害一緊,其勢已無能躲閃——時美嬌顯然已出劍直刺而來。
生死俄頃之間,這一劍卻似往側面微微一偏,哧!尖風一縷,連帶著雪亮的劍鋒,已扎進了簡崑崙右後肩胛。
力道之猛,極是可觀,噗……紮了個兩面透穿。
「啊!」
拔劍,血流!
簡崑崙一陣刺心奇痛,掌中長劍都幾乎脫落。
時美嬌顯然手下留情,這一劍沒有要他的命,卻也並不表示就此放過,隨著她拔出的劍鋒,左手翻處一式春風拂柳,一隻纖纖玉手,待向對方另一面肩頭上拿去。
猛可裡,大片疾風,透空尖嘯而至。
月色裡,簡直難以看清是什麼物件。
或許是暗器中極為細小的飛針之類,為數既多,體積又小。
這類暗器,最難招架,況乎施展人功力驚人,一掌飛針,透過無比巨大的掌力催使,勢若狂濤,一股腦地向時美嬌身上飛射過來。
厲害的是,倏忽而來,事先毫無徵兆,以時美嬌之縝密謹慎,一霎間也無能招架。卻似乎只有退之一途。性命攸關,再也顧不得向簡崑崙出手擒拿。
其勢緊迫,隨著嬌軀的向後一仰,一式蜉蝣戲水,揚然旋身於三丈開外。
如此一來,加之於簡崑崙的緊迫形勢,驀地便為之爆開一環。
簡崑崙乃得施展極上輕功,突地騰身而起,向著相反方向,脫身逸出。
他雖然傷勢不輕,但在肩窩部位,絲毫無損於足下腳程,加以輕功極佳,這一奮身縱出,足足有四五丈開外,正好落身於湖上輕舟。隨著他腳下的一點,輕舟微顫,第二次騰身而起,逕自向湖邊一片稀疏樹林遁進。
卻不意,這一面也早已有埋伏。
那個叫無音的姑娘,便自藏身這裡。
黑暗裡看人不清。
簡崑崙身方入林,無音已颼然而前,正是以逸待勞,猝然閃身而現,適逢其時地攔在了簡崑崙身前咫尺之間。
這雙姐妹一身武功,非比尋常。
時美嬌把她安置這裡,身當六儀一角,自系有特殊意義,簡崑崙負傷在前,落荒於後,這一霎已是驚弓之鳥,加之無音的以逸待勞,猝然閃現,迫在眉睫,此時此刻的無音,果真按原定計劃,乘虛出劍,簡崑崙便是非死即傷。
總是命不該絕。
再聽著無音的一聲嬌叱,一片劍光,揮自她的右手腕底,猝然相加,勢若奔電。卻以取勢偏差,險險乎擦著簡崑崙的身邊毫釐之間,落了下去。
喀嚓一聲,劈落下大枝樹幹,聲勢好不驚人。
這一劍,饒是有趣。
雙方當面而立,近在咫尺,以常情而論,豈能有出劍偏差之理!
乍驚而後的簡崑崙,簡直有恍若再生之感,一個念頭閃電轉起——莫非對方的刻意示惠!
無論如何,時機一瞬,眼前已無能證實,隨著無音的一劍劈空,也同於方才時美嬌情勢一般,眼前情勢頓為改變。
簡崑崙饒是心有未甘,也萬不會愚蠢到返身戀戰,自陷絕境。
快走!
無言姑娘這一面的留出破綻,時機稍縱即失,再要不走,更待何時,便自再一次奮身前縱,一頭紮向林裡,狼也似地落荒而遁。
時美嬌自是心有不甘。
就情勢而論,不啻先機盡失,對方簡崑崙既是如此一等一的一個勁敵,況乎遁身林內,她自然知道追已無及。只是這麼就容他走了,卻是一萬個不甘心情願,更何況暗中那個向自己施以飛針的小人,更是她所深惡痛絕,若有所遇,絕放他不過。
像是一隻掠波的燕子……也同於簡崑崙借助於水面輕舟的一點,呼嚕嚕衣袂飄風聲中,已自涉身岸邊,緊躡著簡崑崙去勢之後,快速縱身林內。
雖說是星月當頭,林子裡卻黑黝黝無以視物。
時美嬌的氣可也大了。
以她在萬花飄香崇高在上,僅次於柳蝶衣以下第二號人物的身份,卻讓簡崑崙如此跑了,傳言出去,她這個堂主的臉面,實在無以置之,更何況此行柳蝶衣對她的寄以重任,怎麼說也不容許簡崑崙這般輕易的便自手底跑了。
簡崑崙輕功極高,時美嬌自信比他也不差。
恍惚裡,依稀聽見前面傳過來的腳步聲。時美嬌腳下加勁,一連七八個疾縱,直向著疑是聲音來處快速追了過去。
雙方勢子都快。
那聲音果然傳自簡崑崙一面,身上負傷,四面又黑,加以處身林內,想要像平日那樣一派任意飛縱,不帶出一點聲音,自是極不可能。
一追一遁,霎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簡崑崙驀地覺出後面有人,霍地站住腳步。
時美嬌也自警覺,立刻站住不動。
風引樹梢,林子裡搖動出那麼輕微的沙沙聲。
雙方耳朵都夠尖,雖是隔著前後遙遙的一段距離,卻像是心有靈犀,彼此都全神貫注在留意傾聽。
時美嬌忽然出聲笑道:「我知道你在哪裡,簡崑崙你跑不掉的……」
緩緩風勢,吹動著她的聲音,靜夜幽林,聽來別有韻味。
說完,等了一會兒,時美嬌才繼續向前走了幾步。
有了先前險為飛針所傷的經驗,她自然不會忽略身側第三者的異動,事實上,她恨極了暗中這個人,若是遇見了他,定要給他好看。是以,這幾句話,固然是為簡崑崙所發,卻未嘗沒有心存引蛇出洞,把這個出手歹毒的第三者引出來的念頭。
「簡崑崙,你已經受傷了,而且傷得很重,何必呢,你跑不了的,不如像上一次那樣,束手就擒的好……」
涼風習習,打地面上輕輕吹起。
風勢時摻雜著一些血腥氣昧。
時美嬌黛眉微蹙,心裡更加證實了對方就在當前不遠,由於林面極廣,風勢迂迴,要想確定對方藏身之處,卻是極難。她卻又似有一種不忍於己的傷感,下意識裡總覺著向對方出手過重了。
矛盾!
一面向對方施以詭計毒手,一面卻又心存不忍,甚而更有一抹揮之不去,縈繫於心的清清情懷……這番感觸,真正矛盾極了,卻是連她自己也解不開、想不透是為什麼?
總之,眼前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眼前第一要務,卻是要生生活捉住這個簡崑崙,否則時機稍縱即逝,對方這個人可就萬難掌握,最重要的是,自己所加諸於他身上的仇恨,如果不能在生擒對方之後就近化解,以後將是更形劇烈,怕是永無化解之日。
一霎時,時美嬌心裡充滿了矛盾,妙在這番感觸,以前還不自覺,竟似在眼前的一剎那間忽然滋生,帶給她意想不到的內心困擾,心裡越是凌亂,越是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即是務必要把簡崑崙擒在手裡。
人影翩躚。
無音、無言雙雙現身當前。
時美嬌心念一動,轉向二女道:「你們往兩邊給我搜,可不許再讓他跑了。」
無音、無言聆聽之下,即刻轉身離開。
時美嬌正待出聲試探,耳邊上卻再次傳過來疑為腳步的輕微聲音。較之先前,更為輕微,若非是時美嬌的精明機靈,換在別人,還真難以聽出。
時美嬌心領神會,不由微微一笑。心裡盤算著:簡崑崙,這一次你可真的跑不了啦……
思念微動,嬌軀已自騰起。
她輕功極佳,當前所施展,為柳蝶衣苦心所造就的提升之術,雖然還不能達到柳蝶衣那等境界,揆諸當今武林,實已罕有頡頏。
簡崑崙原與她不相上下,只是眼前情形迥異,身上帶有劍傷,大礙真氣之運轉,全力較量之下,自較時美嬌略有不足。
正是因為如此,時美嬌才自斷定,對方必然無能逃出自己掌握。
那聲音在時美嬌快速追躡之下,越見清晰。只是速度極快,以時美嬌之功力,亦不得不全力以赴。
如此一來,似乎距離已漸漸接近。
林子裡越見黑暗。
一陣子疾馳力躡,足有數里之遙。
或許無音,無言,也都有所發現,若是時美嬌盤算不錯,依照她們姐妹所走方向,正好形成一個強力的包抄之勢,前邊的簡崑崙恰恰正當包抄之點,應是插翅難飛。只是二女腳程萬萬不及自己之快,可能略遲才能抵達。黑暗中大可形成錯覺,吸引暗中潛伏的那個高手注意,自己便可從容趕上簡崑崙,將他先行擒到手中。
時美嬌心裡很是得意,自認得計。
她所以有此自信,實在是因為前邊的腳步聲,已為她完全把握,決計不會再容他逃開。
一追一遁,霎時間,又已是百十丈開外。
驀地皓月當頭,敢情已置身樹林之外。
眼前一片起伏山丘,竹籬、茅舍點綴其間,更有長方不一,粼粼波光的田畦,在月色照之下,一汪汪燦爛如鏡。
不對……
時美嬌心裡一動。她的眼睛也真夠尖,身子才一縱出,即看見一條人影,抄水而渡,借助於尺把高的畦中水稻,便自把身軀騰起,直向著側面山丘上落去。
時美嬌一聲輕笑:「你想跑麼?」話出人起,宛如輕煙一縷,起落之間,抄過了眼前水田,已落身彼岸。
時美嬌原以為對方在自己出聲一呼之後,必當奮身而遁,卻是沒有想到,情形剛剛相反。
那個人竟自忽地站住不動。
一連四五個起縱,時美嬌箭失也似的已來到了眼前:「簡崑崙!這一次你認輸了吧?」
再一次飛縱而起,有如燕子般的快捷,一起而落,已到了對方身後。
一連六七個快速飛縱,勢子奇快無比——隨著時美嬌猝然襲近的身子,雙手齊施,直認著對方簡崑崙肩上抓落下去。
這是一手靈巧的七巧擒鶴手法,亦為飄香樓主人柳蝶衣所精心自創。厲害之處,在於一霎時間,端視對方之反應,可以做出七種不同的巧妙擒拿手法。
更厲害的是,七種不同的手法裡,俱帶有真力拿穴之妙,可以在指尖與對方接觸的剎那之間,點封對方身上穴門,立即使對方動彈不得。
卻是,這個簡崑崙端的不是易與之流。
隨著時美嬌落下的手掌,對方身子霍地快速一搖,做了一個奇怪的扭曲動作,便是這個奇怪動作,巧妙地避開了時美嬌七巧擒鶴的第一式力拿雙翅。緊跟著這個人刷地掉過了身子,湛湛目神,直逼時美嬌而視,卻沒有絲毫要逃走之意。
這麼一來,倒使得時美嬌即將施展的第二式出手,突地自行制止。
「你?」
誰說是簡崑崙?
一身黑色隱隱閃有亮光的絲質長衣——這個人也同簡崑崙一樣,有著高頎的身子,可是無論髮式、神態都擺明了,他絕不是簡崑崙。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一點傷也沒有。雙目以下,為一方黑色絲巾緊緊紮住,如此黑夜,僅僅憑著他顯露於外的一雙眼睛判知是誰,可是太難了。
「你是誰?」
一霎間,時美嬌真有被人戲弄的感覺。
那人輕輕地哼了一聲,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用著一雙湛湛目神,向時美嬌默默打量不已。
透過一抹月光,瞧見對方交叉肩後的一雙長劍。這人一聲不吭,只是靜靜向她看著,眼神兒該怒不怒,波譎雲詭,令人費解。
時美嬌忽然明白了過來。不用說對方便是方才一聲不吭,向自己施展暗器一掌飛針的那個人了,更有甚者,眼前自己竟然又上了他的當,這一手故佈疑陣,虧他想得出來,竟然連自己也誤為是簡崑崙的腳步,而一路跟隨來到了這裡。
這個突然的觸及,使得時美嬌一時透體冰涼,做聲不得,真個說不出的氣餒、愧恨。
以她平素之為人機智,怎麼也不應該會有此疏忽,想不到偏偏一時大意,鬼迷了心,竟自如此糊塗。
不用說,簡崑崙此刻早已去之無蹤,自是難望再尋。
想到這裡,真不禁氣得肺都要炸了,一腔怒火一股腦地便衝向對方這個黑衣人。
「很好——你的詭計……你好……」
那人一雙眼睛,頗似含有幾分莞爾的笑意,忽然拉長了,神態溫順靜雅,仍然一言不發。
時美嬌蛾眉微挑:「怎麼不說話?」
黑衣人的一雙眸子,拉得更長了——也許在蒙布之內,他正在微笑,為著他的詭計得逞。只是笑容之後,不僅斯文,應是隱藏壓制著相當敵意。
時美嬌驀地後退了一步:「咦——你……是誰?」
一霎間,那雙靈活的眼睛,已在對方身上打轉無數,接著,她冷冷地點頭道:「我知道了,你所以蒙著臉,當然是怕我認出你是誰來,這麼說,我們原是認識的……再不然就是見過面?」
話聲未已,黑衣人陡地騰身而前。
其勢絕快。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一步前跨,舉手發招,一掌直向時美橋前心擊來。掌勢極快,似側而偏,兼具有劈、撞之勢,指尖未至,先有一股絕大勁風,可見真力之渾厚。
時美嬌心裡一動,暗驚於此人掌式之凌厲,幾與自己相伯仲。飄香門柳蝶衣私授武技之中,有蝶衣七式,最是神奇不可預知。
眼前時美嬌情急之下,不自知便施展而出。
嬌軀向後一閃,緊接著一式翩躚,現出了纖腰一眼——以此而誘敵進身,十九可能得手。關鍵在於敵人一經襲進,即為緊接而下的蝶衣二式——粉翅雙酣攻入兩側,再從容退身簡直妄想。
卻是不知,黑衣人竟有詭智。
時美嬌纖手方出,施展粉翅雙酣一式,按向對方的兩肋,黑衣人卻似先已得警,不俟對方纖手襲近,先已騰身而起。
這一手,大是出乎時美嬌意外。
隨著她遞出的雙手,黑衣人偌大的身子,一個奇快的倒仰,卻是不容身子落下,在空中一個疾滾,竟自繞到了時美嬌右側。
時美嬌驀地一驚,蓋因對方這一式身法,好生眼熟。一念之驚,還沒有會過意來。對方黑衣人反捲的一隻腳尖倒踢北斗,刷地向她臉上踢來。
時美嬌輕叱一聲,身軀一個倒擰,極其危急一瞬,以蝶衣七式最後一式風捲狂蝶,整個身子宛似飛雲一片,呼地狂揚而開。
好險。
黑衣人的一式飛踢,險險乎擦著她的髮絲滑了過去。
對於黑衣人來說,原以為十拿九穩的制勝訣竅,想不到竟走了空招,而時美嬌亦情不自禁地為之嚇出了一身冷汗。
眼看著黑衣人靈活的長軀,在一腳踢空之下,飛轉出七丈外,落身於一脈修篁之上。
「領教了。」脫口說出了這麼一句,便再也不欲久留,隨著竹梢的一顫,巨鶴穿雲也似的,已自拔身而起,墜向一嶺青蔥,夜色裡,閃得一閃,便自無蹤。
時美嬌若是放他不過,黑衣人即使身法再快,也難以擺脫。
她卻計不出此。一霎間的覺醒,直似有驚心動魄之勢,一時望著黑衣人消逝的背影,做聲不得。
便是黑衣人臨去之前的那一句:「領教了!」語音清脆,宛若婦人,忽然使得她有所觸及。
「李七郎!」
「莫非是他?」
這個念頭,有如疾電流竄,剎那間傳遍全身,真正是吃驚不小。
再回想方才出手身法,對方雖似有所掩飾,卻也不無穿幫,她由是更有所悟,怪不得那般神妙的蝶衣七式,竟然也難他不住,看來柳蝶衣對於這個後來入門的少年,更似有所偏愛,非但這一套蝶衣七式早已傳授給了他,更授以破解之道,說不定,更有許多招式,連自己也未能盡知。
看起來有關二人的許多傳說,應是其來有自,而非空穴來風了。
一霎間,她只覺得全身透體發涼,眼睛一酸,竟自淌下淚來。
再想,如果自己沒認錯,這個人便是李七郎了。只是,一個問題……
他為什麼要救簡崑崙?
而且,由方才動手,出招之凌厲,以及飛針暗算之狠毒諸情上判斷,可以窺知這個人對自己所隱藏的敵意,分明意欲置自己於死地,正是好毒心也!
卻又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柳蝶衣?還是簡崑崙?
一霎間,她陷於迷離沉思之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4:50
第22回 荷露粉垂杏花香
月下。
簡崑崙就著清澈的溪水,洗了個臉。
肩上的流血雖已止住,可是整個上衣都已被血所浸濕,再加上汗漬,貼在身上滋味可真不好受。
乘此無人,溪水既清,他就乾脆脫下來洗一洗,順便瞧瞧傷勢如何。
若非暗中那個人的援手,現在怕已落在了時美嬌的手裡,若非是無音姑娘的網開一面,以當時自己之狼狽情況,怕是也已落在了她們手上,是以,這兩個人,俱稱得上自己的恩人。
無音姑娘限於她目前身份處境,自是不便出面與自己招呼,至於暗中的那個人,簡崑崙料定他應是會隨時出現與自己見面。
所謂受人涓滴,當報以湧泉,更何況如此大的恩惠?
簡崑崙不急於離開,所以有此一番磨蹭,無非是有心等候著與此人一見。
清澈若瑩的溪水,為血漬所污,即使在月色之下,也有所見,混沌沌一片,真正煞了風景。
時美嬌的那一劍可真厲害,紮了個透明窟窿,幸而還不曾傷了筋骨,否則可真不堪設想……雖然如此,這一條右臂,這一霎想要舉起也難。
忍著身上的疼,簡崑崙用打濕的上衣,洗著身上的血漬,雖是個小小動作,現在做來卻也不易。
這幾天對他來說,真個凡事不利。先是九公主的被劫失蹤,接下來自己負傷墜水,還險些落在了官兵手裡,好不容易傷勢好了,現在第二次又受了傷,上次為七老爺掌傷的是左臂,這一次劍傷是右臂,兩邊輪著來,想來真個氣餒,堪稱流年不利。
只是,較之落在時美嬌手裡,再嘗俘虜之苦,這點傷勢,卻又實在算不得什麼了。
長劍連鞘,插落足前。
簡崑崙盤坐石上,把胡亂洗滌的血衣,攤開來晾好面前。
彎身攤衣的一霎,微似一怔,便自瞧見了那個人來。
一身黑色長衣,雙目以下,緊緊紮著一方軟巾,其人長身玉立,目秀眉清。似乎方自由溪邊樹叢閃身而出,也許他已經來了很久,一直在向簡崑崙偷偷窺伺。
既然已照了面,也就不再掩飾。
微微遲疑了一下,黑衣人緩緩走過來,簡崑崙一笑站起:「方纔多蒙搭救,想來便是尊駕了!」
黑衣人站住腳,向他凝神望了一刻,且不答話,一徑走到了他面前,才行站住。
簡崑崙不免納悶,更以眼前赤著上身,當著生人怪彆扭的。尷尬地笑了一笑,待將取拾地上濕衣穿好,卻為黑衣人探手止住。
接著對方的一隻手,已自攀向他的肩頭,目光轉動,竟自細細瞧起他的傷來。
簡崑崙頗不過意地微微一笑:「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不勞仁兄掛心……」
黑衣人回過眸子看了他一眼,很不以為然的樣子,隨即攀著他一面肩頭,繼續向他傷處前後打量不已。
簡崑崙索性大方笑道:「那位姑娘劍法高明,都怪我一時大意,誤入了她的六儀陣門,若非是仁見一掌飛針,這時只怕已……」
黑衣人也不答話,逕自由身上取出了個扁扁藥盒,打開來,裡面是半盒丹藥,月光下色如金錠,也不知是什麼藥。他取出了幾粒,托在掌心。
簡崑崙說了聲:「慢著……」
他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姓什麼?叫什麼?豈能隨便任人擺佈?
只是,對方現於蒙巾之外的一雙眼睛,卻是善意熱情,充滿了關懷之誼,這就使得簡崑崙不便堅持。再說自己這條命還是人家救的呢!
黑衣人乃以從容施藥,把一隻火般熱炙的手掌,輕輕按住了簡崑崙受傷之處,力道微出,丹藥自吐,即行注入內裡傷處。
簡崑崙乍然一痛之後,繼而是無比清涼,一下子,彷彿傷已好了一半。
「多樹仁兄,什麼藥這般靈異……好舒服!」
黑衣人將藥盒收入懷內,用一方潔帕,為他墊好傷處,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布條用以包紮,乾脆提起長衣一角,嗤地撕下了一長條來。
簡崑崙阻之不及,大為感動。
萍水相逢,古道熱腸,眼前這一位便是如此,確是好樣兒的。
黑衣人手法熟練,不費什麼功夫,已把他傷處纏好。
「記住,十天不能沾水,也不必換藥……以你的身子,應該可以好了……」像是特意地把聲音壓低了,只是效果不彰,聽在簡崑崙耳朵裡,尤其有驚人之勢。
「你……」
左手猝翻,就勢一抄,因其形勢,任是黑衣人身法快捷,卻也無能躲閃,即為簡崑崙翻起的左手,拿了右腕脈門。
簡崑崙儘管肩上有傷,功力仍在,大是不可輕視,眼前出手,尤其快捷,黑衣人一經為他拿住了脈門,頓時半身發麻,全身失力為之動彈不得。
「你是……」
迷惘之中,簡崑崙右手逕自抬起,扯下了黑衣人臉上面巾——一張俊秀丰采的臉蛋兒,便自現了出來,荷露粉垂,杏花煙潤,較之女孩兒家也自不如的羞答答模樣。
除了李七郎之外,又是哪個?
「哦——是你?」
一愣之後,雙方都似有說不出的尷尬,尤其李七郎,簡直像是被人窺穿了心事那般靦腆。
「簡……兄,是……我……你……」一霎間,臉也紅了。
簡崑崙終而鎮定道:「七郎兄……」隨即鬆開了緊緊抓住對方的左手。
李七郎穴路方解,倏地後退一步,身勢猝轉,躍上了一塊石頭。羞澀未去,逕自睜著一雙大眼睛向對方望著,卻是欲言還休……
一霎間的靜寂,猝聞得溪水嘩嘩……此番靜中有亂,大大干擾了李七郎的心緒平靜。
簡崑崙卻是胸懷磊落,向著對方微微點了一下頭,終是彼此立場懸殊,對壘分明,再次相見,一時卻也不知說些什麼。
李七郎總算熬過了眼前這陣子彆扭勁兒,身形輕聳,颼然而過,解顏一笑道:「想瞞著你都不行,還是被你拆穿了,要是被時堂主瞧見了,這下子可就糟了,回去有我受的……」
簡崑崙苦笑道:「七郎兄援手大恩,永不敢忘,只是貴門時堂主,精明透剔,若為她瞧出了足下本來面目,只怕……不好。」
李七郎呆了一呆,搖頭笑道:「這一點我早已想到,看來還不至於……」
簡崑崙微微含笑,打量向對方道:「這是貴門之事,我其實無需饒舌,只是為足下著想,卻是多有不便……」
他隨即正色道:「再言,貴門主人柳蝶衣,與我懷有深仇,他固然放不過我,我卻也饒不了他,以七郎兄今日身份,終是不便……還請衡量自重才是。」
李七郎看著他哼了一聲,臉上神態,頗有頡頏,倏地挑動長眉,把臉轉向一邊,久久不能平息。
簡崑崙輕輕一歎:「大丈夫恩怨分明,七郎兄今日援手大恩,不敢稍忘,只是卻與萬花飄香毫無牽涉,只限於足下一面之私。」
李七郎倏地回過頭來,眼睛裡交織炯炯光彩:「你想得太多了,難道我這麼做,是為了要你心存感激?萬花飄香更不寄望你什麼……而且,今天的事,你自己也已體會到了,以你一個人能力,無論如何也難與我們一爭,你……還執迷不悟麼?」
簡崑崙冷笑了一聲,搖搖頭說:「除非我死,今生今世,我絕不會與你們妥協……」
李七郎為之一呆,悵悵地向他望著,忽然飛身而起,燕子也似的輕飄。
颼然作響聲中,已立身簡崑崙面前。
簡崑崙心中一驚,下意識的忽然握住了眼前長劍劍把。
李七郎卻似已窺出了他的心意,解顏一笑:「怎麼,你要跟我動手,剛才不是還在說什麼報恩來著……」
這幾句話聲音輕細,韻色逗俏,襯著他那般風姿,乍睹耳聞之下,真有女孩兒的嫵媚。這般姿色神態,偏偏裝點在昂藏七尺男人身上,真正是雌雄莫辨,好不為他惋惜,大生歎息,卻是無可奈何……
李七郎秀朗的一雙眸子,恁是有情地向他凝著,笑哈哈地道:「你這個人呀……總不成還要與我動寶劍麼?不要忘了你身上還帶著傷……豈能是我的對手?」
簡崑崙哼了一聲,默默地垂下眸子。
這一霎,他寧可閉上眼睛,卻沒有勇氣向對方打量一眼,怎麼說,對方卻是有恩於己,只是這樣的妍媸不分,簡直無福消受。
李七郎這一面,卻是方興未艾,舉起纖細手指,掠了一下鬢邊散發,說:「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多亮……記得你離開的那一夜,月亮也是這麼圓,這麼亮……」
簡崑崙看了他一眼,搖頭一歎,真正無從體會,也無能置喙。
李七郎緩緩趨前一步,神色裡無盡依依,燦若秋水一雙大眼睛,緩緩收攏著,那麼細緻、體貼入微地向對方打量著。
「我們坐下來說說話……吧!」說時,他自個兒先自坐下,拍拍身側石頭,偏過頭來,煙行媚視地向簡崑崙瞅著,卻不曾注意到,身邊的這個人,強壓著一腔怒火……
李七郎說:「只要你跟我好,時美嬌那小妮子,諒她也不能把你怎樣,至於柳先生那裡,我自會為你慢慢開脫!」
話聲未已,卻聽得身後颼然作響,一股冷風,直襲過來。李七郎陡地一驚偏過頭來,只見對方冷森森的一口長劍,已比在臉前。
這番舉止,好沒來由。
李七郎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向自己出劍,一驚之下,才注意到對方殺機盎然的臉:「你……」
簡崑崙雖然身上有傷,卻是無礙於他的出劍。這一霎眉挺目威,尤其有凌人之勢。
李七郎說了個你字,一時過於吃驚,竟自作聲不得,臉上神態,大是驚詫,似乎對於眼前這一霎的猝變,萬難理解。
簡崑崙這一劍自不會真的刺出去,再怎麼說,這個人總是有恩於己。
「李七郎,你看錯了我簡某的為人了。姓簡的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不是你想的那種人,萬花飄香有什麼手段儘管施展出來,接不接得著,是我自己的事,以後不勞閣下操心,再要見面糾纏,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休怪我翻臉無情!」
幾句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作金石鳴!
話聲出口,長劍倏轉,當地一響,已插落鞘中,緊接著身子已自騰起,長空一煙般消逝於沉沉夜色之間。
李七郎一驚之後,待將起身而追。
一絲狡黠的微笑,顯現在他白皙的臉上。他絕不會就這樣認輸的!
多少年以來,他久已任性成習,想幹什麼,便幹什麼,即使在萬花飄香這個龐大的黑道組織裡,也只有飄香樓主人柳蝶衣一個人能對他略形拘束,不幸柳蝶衣寡人有疾,偏嗜斷袖,對於這個雄形尤物,思寵極致,無疑百般放任,萬事縱容。乃至形成了他今日的目空四海,竟然連時美嬌這般舉足輕重的角色,也不曾看在眼裡。
他卻又是聰明而狡猾的,像柳蝶衣一樣,他有極大的野心,一俟時機成熟,不只是取柳氏而代之,甚而……因此,他選擇了簡崑崙,不僅僅只是一己私情的需要,更多的利害相關、權術運用,都少不了簡崑崙那樣的一個人。
簡崑崙卻偏偏不與就範。
他卻也不就此死心……
閒著沒事的時候,用五色花紙疊了個小小燕子,放置在窗台上,用嘴一吹,順風而揚……
眼看它越過了當前樓欄、柳樹……飄向畫廊,無巧不巧,正好落在了一行人的腳步正前。
走在前面的吳三桂,霍地站住了腳步——直瞪著飄落腳前的那只紙疊燕子。
就只是這麼芝麻綠豆大的一端小事,卻也把身邊一干人等嚇得不輕——刷地拉開了一個架式,四口腰刀,團團把吳王爺圍在了中間。
寶二爺一枝獨秀,身形輕轉,翩如蝴蝶,繞到了吳三桂當前,極其利落地彎下身子來,由地上拾起了那只紙燕子。
樓上佳人恍然一驚,驀地飛紅了臉。
怎麼也沒想到,一時無心之舉,竟然會招著了這個混世冤家,呆了一呆,趕忙縮回身子,砰!關上了窗戶。
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給她的感覺大是不妙,顯然是大禍臨頭了。
看著手裡的這只紙燕子,寶二爺不禁微微地笑了。
抬起眉毛,跳過了眼前垂柳,直瞧向當前畫樓,驚鴻一瞥的當兒,也瞧見了關窗戶的那個人兒,一時心內雪然:「王爺——沒事兒,是一隻燕子。」
「燕子?」吳三桂挑動著濃而黑的眉毛,一時轉不過彎兒來。
「是一隻紙疊的燕子。」寶二爺上前一步,雙手恭呈,「您瞧瞧吧!」
吳三桂伸手接過來,看了一眼,不覺為之莞爾。
他今年四十六歲,面如冠玉,虎額燕頷,賣相極是魁梧,因有粉面金剛之稱,卻是文經武略風流倜儻切切不可以莽夫視之。
打量著手裡的這只紙燕子,他先就笑了:「這是誰……給我逗著玩兒?」
「回爺的話,是……」寶爺把身子躬下了一些,壓低了嗓子,「是那個姓朱的大姑娘……」吳三桂怔了一怔:「九公主?」
「是九公主,」寶二爺仰起頭來,臉上神態似笑不笑,「想是一個人悶得慌,閒著沒事,還是知道您來了,給您報個訊兒,所謂的燕子報安……沒說的……討個吉祥!」
好一個燕子報安!
旗人都會說話,兩個嘴皮子能把死人說活了,眼前這個寶二爺姓寶名柱,出身長白,乃是吳三桂封王之後,多爾袞專薦御賜,一身軟硬功夫,萬中挑一,真真可當得上是好樣兒的,不只是一身武功了得,平常的交際手腕,舉止應對,車前馬後,看著主子說話,極盡圓滑為能事,吳三桂走到哪裡都少不了他,誠然不可少離須臾。
明明是永歷皇妹、九公主的身份,寶二爺卻偏偏要稱她朱家姑娘,俟到主子先說了,他才立刻改口,這些雖是極細微的小事,卻可以自中看出他的言行謹慎,心思靈巧。
幾天前簡崑崙、向思思夜闖王府,曾動干戈,甚至寶二爺本人,在與簡崑崙動手之間,亦不免受了內傷,說來應是一件大事。
這個寶侍衛偏偏就有本事,把消息封死了,不要說吳三桂本人不曾聞問,上房裡連個丫鬟都不曾驚動,一切都在暗中佈施,表面絲毫不著痕跡,就連寶二爺本人也是一樣,裡面還帶著傷,外面一樣談笑風生,絲毫也沒有疏忽了職守。
「說得好……」吳三桂一雙炯炯光彩的眸子,不自覺地逡巡著,向著當前畫樓望去。
「這是……」
「彩碧樓。」寶柱答得快,「為了九公主的安全著想,奴才與貝爺合計了一下,暫時移動了一下她的原來住處,搬到了這裡住……」
所謂的貝爺,應當指的是九翅金鷹貝錫,也就是那一位人稱七老太爺的。
乾咳了一聲,寶柱察顏觀色,又道:「這裡是王爺您的花園,閒人不敢進來……」
吳三桂頻頻含笑,說了個好,卻是暖昧地道:「只是東院那邊……」
「奴才知道,爺只管放心,」他說,「沒人知道!」
東邊院子又稱日照閣,住著陳圓圓,自圓圓吃齋修道以來,改名日照觀。雖說如此,她對三桂仍時有規勸,吳三桂獨獨對她還有一分顧忌愛憐。
這一點寶二爺豈有不知?
聽他這麼一說,吳三桂心裡最後的一點顧忌也沒有了。「好吧!這會子正好我有空,就瞧瞧她去!」
吳三桂往前走了兩步,又站住:「用不了這麼些人,就你跟著好了!」
「喳!」寶二爺大口應了一聲,向著一干衛士揮動了一下馬蹄箭袖,「都下去!」
聽說是平西王吳三桂來了,朱蕾可是打心裡煩,又驚又怕,更有說不出的恨……這一霎心裡紊亂極了。
提起這個人,無論於私於公,於家於國,她的仇可大了。
要不是他為了個女人,大開山海關引進了清兵,明室天下,怎會落得如今這步田地?要不是他的窮追不捨,永歷帝豈能如此狼狽?
這些事只要一想起來,朱蕾就有說不出的激動,直似芒刺在背,坐立難安,避之尚恐不及,見了面,真不知給他一副什麼樣的臉色?
若是能拒絕不見就好了,不幸的是,她卻無能自主。如今她已是階下之囚,她能夠有眼前的一份寬容,僻院而居,已經難能可貴,哪裡再能像往常一樣,擺公主的譜兒?
是以,聽見了王爺的賜見,她略作盤算,很知趣地離開了閨閣,這就下樓來了。
女侍香君打起珠簾,說了聲:「請!」朱蕾落落大方地邁步進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5:06
精緻華麗,不甚寬敞的客廳,佈置得頗是雅致,過去圓圓在這裡住過些時候,一切的擺設都還照舊,透過半卷的湘妃竹簾,園子裡花開如錦,時有小風,散置著滿室的馥郁清芬。
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已把對方這個陣仗瞧了個清楚。只當是沒瞧見他,朱蕾一聲不吭地走過去,在一張鋪有錦墊的紅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寶二爺上前一步,摔下了馬蹄袖,咳嗽一聲道:「奴才寶柱,給姑娘請安……」依著本朝的規矩,打了個扦兒,一面仰起了臉,說,「王爺來了。」
「得了!」吳三桂一團和氣地笑著,「沒瞧見嗎!人家姑娘這會子心裡不樂,你就少說兩句吧!」
「喳!」寶二爺大聲應著,站起來後退一步,向著屋子裡兩個女侍揮了一下手,連同自己三個人,一併都退了下去,霎時間,客廳裡便只剩下吳三桂與朱蕾兩個人。
黑色的八哥兒來回在籠子裡跳上跳下,窗外黃雀的打彈兒,聽來更是悅耳。
夕陽將下,暑氣正消。
透過兩面對開的軒窗,客廳裡時有微風。卻是吹不開那一陣緊緊壓置在心頭的悶氣……
打進了這間房子,朱蕾可連正眼也沒有瞧他一眼,只是向窗外望著,那裡花開正酣,蝴蝶成雙成對……
眼前這個人若是簡崑崙,那該有多好!此時此刻,盤踞在她心裡,也是她最最想見的人,除去簡崑崙之外,再沒有一個人能夠替代。
情緒的低落,似乎已到了極點,只是天生的要強個性,迫使著她對於一切的壓迫、不如意事,永不低頭,採取絕不妥協的態度。更不會輕易落淚,向人乞憐。
「這幾天事忙,一直也沒有來看你,睡得可好?」吳三桂光彩灼灼的一雙眼睛,平和地向她望著,雖然身居富貴,位極人臣,但是久年爭戰,戎馬倥傯,到底耐不住歲月的折磨,多少也顯出了一些老態,兩鬢飛星。眼角的魚尾紋路,尤其清晰,似乎說明了此人的到老風流。
朱蕾恍然而有所悟地轉過頭來……
天知道,這當口兒,盤踞在她腦子裡的,仍然只是簡崑崙,吳三桂的聲音猝然使她驚覺過來。瞭解到對方這個魔王就在眼前。
四隻眼睛對視之下,朱蕾一顆心由不住通通直跳,或許是過於激動的關係。
依著她素日性情,恨不能開口大罵他一頓,只是連日來的苦難,多少也使得她有所改變,學到了一些做人的中庸之道。
吳三桂白中透紅、狀若滿月的臉,興起了一種喜悅:「這是你疊的燕子?想不到九公主你還有一雙巧手!」一面說逸興飛揚地哈哈笑了。卻把手中那只五色花紙疊成的燕子,拿在眼前細細觀賞。
朱蕾霍地站起來,嗔道:「這是我自己疊著玩兒的,還給我!」
這個突然的舉動,使得吳三桂頗是意外。
對於女人,尤其是像朱蕾這麼漂亮的女人,他有足夠的耐心,絕不會輕易發怒。目睹著對方這般神態,更加觸發了他的快感,一時揚聲,哈哈大笑不已!
「怎麼能還給你?你已經送給我了!送給我的東西,當然就是我的了!」
「誰送給你!是風吹下去的……」
忽然她跑過去,打算由對方手裡把這只紙燕子搶過來,吳三桂偏偏夠機靈,忽地舉高了手,轉而又藏向背後,無論朱蕾怎麼急,總是搶不到手。
心裡一急,嬌性大發,管他對方什麼王不王,一個耳光直向對方臉上摑去。
還是不能得逞,這隻手依然落在了吳三桂的手裡。
他的臂力驚人,在他力持之下,朱蕾那只被捉的手,終於垂落下來。
或許是吳三桂的手勁兒過大了,她的纖纖皓腕吃受不住,一陣子骨折筋摧的奇痛,使得她花容驟變,一時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吳三桂忽有所警地鬆開了手。
乘著這一霎間的空隙,朱蕾到底把那只五色紙燕子搶到了手裡。
吳三桂怔了一怔,再次宏聲大笑起來。
笑聲未已,那只燕子已在朱蕾手裡撕了個粉碎。
「你!」吳三桂忽地止住了笑,「你太任性了……」
「我就是這樣!」朱蕾已將走過的身子,忽地轉過來,「吳三桂,你就殺了我吧!」
忽然她臉上興起了輕鬆的笑意:「再不然就把我送到北京去,獻給你的新主子去……」
「你太放肆!」
「放肆!」朱蕾冷笑著,「你才放肆!難道我說錯了?你這個平西王是怎麼當上的?不正是因為出賣了舊主才得到的?還想再來一次,把我們兄妹也獻上去……總不成,人家還能把皇帝也讓給你?你這個人……」
「罵得好……好極!」轉了個身子,吳三桂大刺刺地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你都說對了,大丈夫當如是也!」吳三桂皮笑肉不笑地緩緩說道,「有一天我心血來潮,說不定還真的登基稱帝,干個皇帝玩玩,那時候第一個要謝的,就是你……」
說著,他臉上眉飛色舞地又自笑了。
「在這裡你就好好地住著吧!」吳三桂直直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看著她,「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只管說話,要不要換個寬點兒的房子?」
「謝謝你的好意!」
朱蕾打量著面前這福大量大的王爺,由不住微微地笑了。
「對了!」吳三桂說,「美人天生就是應該笑的,九公主這一笑,真有傾國傾城之美,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說出來也給我聽聽!」
「我只覺得很滑稽。」
「滑稽?」
「難道不是?」朱蕾緩緩說道,「聽你口氣,好像這裡的一切都是屬於你的——請不要忘了,這座五華山宮,原來就是我的家,是我哥哥永歷皇帝蓋的,我現在住在自己家裡,只是覺得極其自然,並不會覺得有一點點彆扭,倒是你……」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冷了:「你這個客人,竟是不請自來,佔了我家的宮院,反過頭來竟然以主人自居,反而問起我滿不滿意來?這不是天下第一件滑稽的事麼?吳三桂,你不覺得有些臉紅麼?」
這幾句話,真比刀子還要鋒利,深深地刺進了吳三桂心裡。
朱蕾所說原是實情。
原來這座五華山宮,建於永歷皇帝即位之初,只是好景不長,不旋踵間,兵敗山倒,連帶著這座昔日家居的皇宮內院,也歸吳三桂所有。
吳三桂哪裡留意到這種小事,眼前為朱蕾一頓搶白,反唇相譏,幾至無話可答,圓姿替月的一張俊臉,正如朱蕾所說,霎時間其紅如火,偏偏他卻又是極要面子的人,為朱蕾這幾句話一激,簡直無處可遁,一時連耳根子都紅了。
朱蕾便不再睬他,轉向窗前,逕自向著一窗之隔的盛開花圃悵悵望著。
她雖然生性要強,到底女孩兒家,想到了生死未明的哥哥,以及自己眼前遭遇,破碎的明室……於國於家,甚而自己的未來,都將是無限淒慘。
一時之間,她彷彿整個心都為之碎了,再也無暇顧及身後的王爺,逕自轉身離開,步向樓閣。
簡崑崙再次出現街頭,樣子完全變了。
這幾天,他命運多舛。連番的負傷,加以事多不順,不用說心情沮喪透頂。
是以,當他現身這家漂亮酒樓——醒春居時,自覺著無足輕重,已不復當日的逸興飛遄,像是再也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雖非蓬頭垢面,卻是氣勢低沉。
長髮飄散,倦於梳挽。臉上鬍子滿面,鬍碴子總有二指來長。鬆鬆垮垮的一身夏布衣褂,既不華麗,式樣更不新穎,全身上下,再無顯眼之處。
倒是那一口長劍月下秋露格調極高,卻又為他藏置在條狀的長長竹簍之內,背置身後。
看起來,樣子像是漁夫。
這個漁夫卻偏偏現身於眼前的豪華酒樓,置身於輕羅紈扇,青囊多金的達官貴人場合,莫怪乎連酒保也瞧不起他,遲遲不與招呼。
獨個兒倚窗而坐,透過高卷的細細竹簾,正可瀏覽來去江面的點點風帆。
金烏西墜,玉兔東昇。天色混沌,卻有習習涼風,穿堂迂迴,一天的暑氣,至此全然消逝,再無殘留。
如是,把酒臨風,一滌憂腸,卻也不無雅趣。
前番為時美嬌利劍所傷,若非是李七郎一掌飛針所救,此刻料已落在對方手上,第二次做了飄香樓的俘虜,更虧了李七郎的靈藥,去腐生肌,不過是幾天的工夫,一條右臂,總算又能動彈自如。
一個人傷感地喝著悶酒,漸漸天色越黯,酒樓裡掌起了燈燭。
七八個燈斗子一經燃起,酒樓裡洋溢起一片清輝,如今酒樓的裝飾擺設較往常花樣翻新,即以現場這幾個吊燈來說卻是看著華麗新穎,五色的透明水晶,一經燈光映射,五顏六色,直似天花亂墜,較之一般的昏黃,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簡崑崙要了一大碗過橋米線,就著一盤牛肉包子吃得一飽,東半天一輪冰盤,已自冉冉升起,夜月之下,打量著一道迤邐江水,直似匹練一道,更有無限情趣。
有人飛碟召伎,繼而管弦聲起,醒春居由是進入綺麗冶艷的一面。
簡崑崙懨懨少歡,待將歸去,卻捨不得夜月下窗外一番景色,卻於這時,走過來一個夥計,彎下身子道:「是簡先生麼?」
倒使得簡崑崙為之一怔。
那個夥計隨即笑道:「那邊一位先生……」說時,卻把手裡一張便箋遞上。
簡崑崙接過來一看,紙上翰墨未干,寫著幾行字跡:「年少氣盛,大有可為。今日一蹶,為圖明日之振,不可自餒。」
好一筆龍飛鳳舞行書,未尾具名處,卻有冀叟二字。語氣頗是托大,當知年齒有尊。
打量著這張字帖,簡崑崙好生奇怪,卻是想不起對方這個人來。
來人那個青衣夥計,含笑道:「那位老先生有請,請簡先生移座一談,請。」
較諸先時的冷漠不睬,儼然兩副嘴臉,以此而判,對方那位老先生,頗似有些來頭,如非聲色場中的豪客,亦是捨得花錢之人。
「又是哪個?」
簡崑崙將桌上半盞黃酒一飲而盡,看著面前這個夥計冷冷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姓簡,誰告訴你的?」
青衣夥計笑道:「自然是那個老先生說的。簡先生你就請吧!」
簡崑崙心裡盤思,未定去留,他素性本分,頗不思與陌生人隨便搭訕,但是對方這人,既能道出自己姓氏,看來又似有些淵源,既承誠意相邀,卻似未便拒絕。這麼一想,也就不再矯情,隨即站起。
「這邊請……」
夥計頭前帶路,轉向內裡雅座。
隔著一扇彩屏,即聞得裡面亂哄哄的鬧成一片,簡崑崙方自詫異,身前的那個青衣夥計已自先行邁入道:「簡先生請來了!」
簡崑崙退既不能,只得隨後跟進。
卻只見一張圓桌面上,坐滿了人,衣香鬢影甚是熱鬧。
一個面相清懼,兩鬢飛星的錦衣老人,方自由一名妖艷女伎手中接過酒盞,仰首待飲的一霎,聽見了夥計的報名,哈哈一笑道:「貴客來了……」
隨即站起,向著後面進來的簡崑崙,抱拳笑道:「賞光,賞光。」一面說,空出了身邊主座,連聲道謝。
簡崑崙乍見對方這等排場,頗是後悔有此一來,再者對方老者,並非故舊,那一張清懼面相,可以斷定以往不曾見過,心中不免暗自稱奇。惟其如此,他卻反而不便拒絕。
微微一笑,道了聲「叨擾」,便自坐下。隨著目光一轉,卻也把座上眾人,瞧了個清楚。
除卻這個錦衣老人之外,另有一個四旬上下,膚色黝黑的中年漢子,以及另一個面色紅潤,年在五旬左右的斯文胖子,其它皆為弼弼群雌,僅由外表衣著打扮,亦不難看出,這些女子,俱是飛碟召喚,以之賣唱侑酒的樂府女伎。
錦衣老人不容簡崑崙開口,先自呵呵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足下先莫問我們是否相識,且先容我介紹兩位朋友,彼此俱是性情中人,今夕且擁佳人,何妨共謀一醉?」
話聲一頓,手指向那個面色紅潤的胖子道:「這位姓宮,來自江南太湖,專營絲綢,行號遍及大江南北,家大業大,白銀如山。特長是,他有用不完的錢,我們便投其所好,時常幫他消耗兩文,也算是從其所願,幫助朋友!」
幾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姓宮的白臉胖子倒也不以為忤,輕輕舉手抱拳,微微含笑道了聲:「幸會之至。」
卻為簡崑崙注意到,他那一雙粉團兒也似的嫩手,白皙細膩,一如婦人,就中於右手無名指節上,戴著一枚星形的寶石戒指,色作琥珀,光輝璀璨,無論形式光澤,皆異一般,顯然大非凡俗。
使得簡崑崙更為留意的,卻是對方恂恂儒雅,儼然高士的那般神態——這般氣質神態,似乎和他所廁身的商賈買賣行業,大行背謬。
姓宮的胖子,更似有獨特氣質,即使在匆匆一見之間,即能促發對方好感。
簡崑崙待將再次觀察,錦衣老人卻為他引見了另外一人,即是那個膚色黝黑的中年漢子。
「這位姓方,來自秦嶺,專營販馬,張家口的馬市生意,一半以上都在此人身上,最近做了一筆很大的生意,卻為此開罪了朝廷,你道如何?」
話聲未頓,黑臉漢子已哈哈笑道:「讓你這麼一說,我簡直成了欽命要犯,焉能還在這裡吃酒作要?當著簡朋友面前,你就少說兩句,莫把人家嚇跑了!」
聲音宏亮,像是湘桂口音。
這人雖是臉色黑黝,卻是黑中透紅,生著一口雪白整齊牙齒,一雙眸子尤其明亮,轉動之間,精氣逼人。
簡崑崙目光與對方一經接觸,頓時有所感應,不由心裡一動,不用說,又是一個非比尋常的人物。
錦衣老人這才呵呵笑道:「我們三人乃是多年好友,有個共同特長,就是性好漁色,聞說哪裡的女校書臉蛋兒好,或是能歌善舞,哪怕是千里內外,也會趕了去一親芳澤,平素放蕩形骸,老來風騷,貪吃愛耍,自命風流,不要臉的不像話之極……」
由於這番自剖,深刻見骨,說得座上幾個粉頭都由不住低頭笑了。
錦衣老人這才打住道:「不說了,不說了,總之,我們三個平日臭味相投,才至有今日之一聚,足下的行跡,早在入滇之始,便落在了馬販子眼裡,經過暗中一番查訪,高緬行止,竟是大大對了我等脾胃,可是足下行蹤,飄忽無定,好不容易直到了今天才追著了,不結交,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逢。這才不惴冒昧,飛碟相邀,還請不要怪罪才好。」
錦衣老人滔滔不絕地說到這裡,才行頓住。這般語態,自非矯情做作之人。
簡崑崙不由略略打消了先時的一番索然。對著面前這三個人,油然增加了幾分趣昧。憑著他的閱人歷練,直覺的可以斷言,對方三個人,絕不似七老太爺那般陰鷙深不可測的公門人物,卻也沒有一般江湖人物那種風塵氣息,真實身份大是耐人尋味。
也說不出一種什麼感觸,卻只在這匆匆一面之間,使他竟然對此三個完全陌生的人,傾生出一種親切感,直覺的生出了結交之意。
卻見那個姓宮的白面胖子,莞爾笑道:「既然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面,偏偏你的話多,說了半天,你自己姓甚名誰,人家還不知道,豈不好笑?」
簡崑崙一笑道:「正要討教!」隨即轉向錦衣老人望去。
錦衣老人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座上姓方的那個偉岸黑臉漢子已呵呵笑道:「我們這位老哥姓秦,說了半天,他最有錢,我們兩個加起來,還抵不上他一半的家當,只是生性小氣,除了漂亮的女人以外,誰也休想花得。」
少不得又自引起一場哄笑。
錦衣老人笑瞇了一雙眼睛:「這可好,一上來先來個窩裡頭反,直把我們這位小兄弟,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且住,且往,這玩笑話到此打住,說多了就真假不分了。」
姓宮的白臉胖子一笑說:「這只怪你自己又怨得誰來?來來來,我們三個先敬簡朋友一杯。」
一面隨手招呼身邊姑娘,為簡崑崙斟酒。各自舉杯,一飲而盡。
在外面行走的人,所謂的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何況彼此只是匆匆一見?
簡崑崙心裡盤算,自己行止,看來已為對方所知。試以姓秦的老人那張傳書所示,雖是遊戲筆墨,實已顯示出對方於己的無所不知,看來他們三人,實已對自己暗中觀察甚久,直到眼前認為時機成熟,才自現身而出。簡崑崙所不能瞭解的是,以自己之凡事謹慎,觀察敏銳,竟然不能先於對方發覺出一些蛛絲馬跡,由此可以想知,這三個人該是何等人物了。
思念中,不經意便自向對面錦衣老人望去,正逢著錦衣老人一雙深遂的眼睛,也正向自己看來。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簡崑崙不由心裡為之一震。
那是因為錦衣老人看似平和的目光裡,含蓄著一種特殊的感應,使得他頓生感觸。
他於是目光轉動,轉向那個姓宮的及那個姓方的二人繼續觀察,所得的反應竟與錦衣老人一般無二。
由是,他立刻得到了一個結論——這三個人,俱是身藏絕技的一流高手。什麼理由?他實在說不出來。但是,他卻可以因此斷定!
也許一個人的內功達到了所謂的上乘境界之後,本身自然而然,便會孕育出這般氣質,以之印證時美嬌、李七郎、七老太爺,進而柳蝶衣……柳二爺等!無不如此。
對方三人既然也具有這般目神,即使不足以與柳蝶衣、二先生,甚而自己父親這等極流人物頡頏,也應與自己、時美嬌等作等量齊觀。
這個突然發現,一時在他心裡大生震盪,不覺對此三人大大生出好奇。
一個具有如此身手之人,斷非無名之輩——他們三人又是誰呢?
四海之大,無奇不有。武林中常常傳頌的一句話: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不期然,今天卻是遇見了高人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5:22
第23回 把臂一笑結風塵
簡崑崙像是醉了!其實似醉非醉。
過去從來也沒有過的經歷,竟然與三個不認識的陌生人,把臂言歡,那麼放蕩不羈,語涉風流的飛觴豪飲,更何況佳人在抱,紅袖添香……簡直是放浪形骸……
這番滋味,不啻是人生第一遭,快意極了。
多日的沉鬱、悶結,像是一下子得到了解脫。飄飄乎羽化而登仙,人生難得幾回醉……簡崑崙心裡已有了準備,寧願今夜真的醉倒……
只是,一個具有他如此武功境界的人,豈能真的便輕言醉了?
簡崑崙便是在那種一廂情願的情況下,一杯杯向喉嚨裡灌著苦酒。他甚而偏身向身邊那個高髻姑娘的一雙玉膝臥倒,下意識裡,當她是潛在心田的朱蕾,一霎間,高髻姑娘的那張臉蛋兒,在朦朧裡便真個與朱蕾酷似了。
心兒恍惚,夢境迷離……
難得一刻的旖旎繾綣,卻為莫名其妙的一陣馬蹄聲驚破。像是大隊人馬的忽然聚集,靜夜裡聽來尤其有驚人之勢。
簡崑崙猶在豎耳傾聽。
驀地,那個疑為朱蕾的高髻佳人臉旁,多出了另一張臉來。
錦衣老人含笑的臉……
時候差不多了,該走了。
簡崑崙一驚而起。才自發覺到面前三人,俱已站起,分明是待將離開。
姓宮的白面胖子哈哈笑道:「風流是好事,因風流而喪失了性命,可就焚琴煮鶴,有煞風景。」
一面說,連連拍了幾聲巴掌:「姑娘們快走吧,遲了可就沒命啦!」
幾個妞兒聆聽之下,為之一愕,卻聽得樓梯咚咚直響,這才覺出不妙,一時花容失色,驚叫聲中,紛紛奪門而去。
簡崑崙一驚之下,卻又好整以暇地緩緩坐了下來。
彼此相視一笑。
姓秦的錦衣老人點頭笑道:「這就對了,一動不如一靜,在這裡等著也是一樣。」
說時各自落座,相繼舉起了酒杯。
姓宮的白臉胖子笑了一笑:「這個機會甚是難得,小兄弟,你多日以來的一口悶氣,今天總可以出了。」
說話時,三個人臉上都出現了神秘的微笑——那意思分明是早已算定了有此一劫,卻又欣然樂於介入。
這就不免使得簡崑崙大為奇怪:「你們原來……」
「不錯!」錦衣老人臉上依然帶著微笑,「我們早已恭候,希望這一次不致落空,讓那隻老狐狸跑了。」
話聲方落,門簾子刷拉一聲倒捲開來,一個賣相英俊挺斯文的漢子,已自當門而立。
一襲雨過天晴的宮紗長衫,腰上紮著根杏黃色的絲絛,卻墜著塊巴掌大小的玉珮。更醒目的卻是來人那一根黑光珵亮的油松大辮子,長蟲似的甩過左面肩頭。
來人有著濃黑的一雙炭眉,猿背蜂腰,極是魁梧矯健。
雙方目光一經交接,簡崑崙頓時心中一驚,這張臉對他來說絕不陌生。
如果他沒有認錯,正是此前於吳三桂五華山宮,有過一面之緣,並曾交手的那位寶二爺。
他也是吳三桂身邊第一能人,姓寶名柱,只瞧他這一身穿著打扮,也可猜知他出身滿族,是一位來自關外的武林奇人。
簡崑崙那一夜與他曾作生死之搏,雖然險勝,卻知其實力大有可觀。這時乍然相見,自不免暗暗吃了一驚。
「姓簡的,這一次你可是跑不了啦,自己出來吧!」
簡崑崙正待站起,心裡一動,頗似有些意外。原來這位寶二爺嘴裡稱呼自己的名字,一雙眸子卻向著姓方的那個偉岸漢子瞪著。
這個微妙的發現,使得簡崑崙一時心存費解,緊接著他隨即恍然大悟。
原來五華山夜戰之時,自己戴著遮面虎,除一雙眼睛之外,別無所見。
當時既是黑夜,又當刀劍來往的激戰,自然他無能認清,眼前這位姓方的朋友,身材與自己極其彷彿,穿著如此考究,與那夜自己所著,頗有幾分相似,莫怪寶二爺一瞥之下,即率先認定是他了。
心裡正自好笑,卻發覺到對面姓秦的老人,正向自己微微一笑。
顯然他也瞧出來了。
姓宮的胖子也在笑,若無其事地緩緩舉杯自飲。
寶二爺往前跨了一步,怒叱一聲:「你……裝什麼糊塗?」
炯炯眼神,仍然直逼著姓方的。
這就使得被稱為來自秦嶺的這個馬販子為之好笑了,卻為此正中下懷。
原來他們三個人的突然現身,誠然老謀深算,正如姓秦的錦衣老人所說,志在那一隻狡猾的老狐狸,解救簡崑崙這位少年奇俠的一時之難,未必不在設計之中。
這其中容或另有一番關聯,卻不是簡崑崙一時之間所能臆測。
眼前姓方的這個偉岸漢子,被對方這麼咄咄一逼,便自緩緩抬起頭來。
「你是在叫我?」
寶二爺冷冷一笑:「你的案發了,少給二爺來這一套……」話聲一頓,霍地後退一步,叱了聲:「拿!」
一條人影,陡地閃身而前。
由於來人的身材過於高大,猝然而現,簡直似門神一般,倏忽而至,自不免使在座眾人,俱為之吃了一驚。
哪來的這麼個大個子?
八尺以上的壯大高軀——頭如笆斗、眼似銅鈴、眉赤如火,卻生著一臉的落腮鬍子,身上肌肉,盤龍虯結,卻穿著件顏色極是鮮艷的大紅坎肩。
這麼高大的一個人,如此氣勢,乍然入目,真把人嚇上一跳。
寶二爺特地把此人帶在身邊,自有其特殊意義。
隨著這個人半截鐵塔也似的忽然現身,手上一道鋼索嘩啦一聲,脫手而出,竟自向座上姓方的頭上套來。
姓方的,乍睹來人這般氣勢,不免吃了一驚,卻也極不含糊,手勢輕起,錚然作響聲中,已把這截飛來的鎖鏈,緊緊操在手裡。
紅衣巨人嘿地一聲,向後面用力一帶,嘩啦一響,把一根核桃粗細的鎖鏈子扯了個筆直。
憑著他天生神力,哪怕是個石頭墩子,猝加之下,也能給掄飛了,卻不知姓方的這個漢子,一身精練功夫,亦以神力見長。
兩相力較之下,但聽得喀喀一陣聲響,姓方的座下那個木頭凳子,竟似吃受不往,連連晃動起來。
緊接著,卻又為之安靜了下來。
那巨人這般架式,單臂力挽之下,怕有千斤之力,可是,今天卻是碰見厲害的對手,對方那個姓方的漢子,雖然只是坐著,卻與他站著相互頡頏,毫不遜色。
隨著那巨人的一聲厲哼,單臂力挽,整個酒樓都似戰抖起來。
這人名叫段天雷,出身遼東,早年即隨吳三桂從軍,論及身高力大,萬軍之中無人出其右,其人生具異稟,力大無窮,施一口九耳八齒砍山刀,兩軍對陣相交,大刀揮處,殺人如同砍柴,刀身落處血肉橫飛,亦能生裂猛獸,真有萬夫不當之勇,只可惜智力不及,目不識丁,否則論功行賞,少不得今天已有一份顯赫功名。
吳三桂愛其神威,便把他留在身邊,這兩年所憑寶柱調教,教以手、眼、身、步,捨卻長槍大刀,而兼及徒手技擊,一時見效甚速,因此博得霹靂神雷這個綽號。
姓方的又豈是易與之輩?長白習藝,大漠成名,騰雨嘯風,縱橫來去,原已是風塵俠隱一類人物,可是身在草野,心念社稷,與同行三人,惺惺相惜,各懷不世之技,結義天涯,遂稱莫逆。便是飄忽來去慣了,認識他的人,乃自送了他一個黃風客的綽號。
他真實的名字方天星,卻是罕有人知,大漠一帶,若提起黃風客,頗被人敬為神明。不期然這個人現身紅塵,卻來到這裡。
巨人段天雷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方這個比自己少說短上一頭的漢子,竟然有此神力,一時間真嚇傻了。黃風客方天星也不禁有些兒暗暗驚心。若非他巧施真力,運氣三轉,以段天雷這般巨無霸的蠻力,怎能當得?
一旁目注的寶二爺,一時間亦為之霍然變色。那天交手,他領受了簡崑崙的神乎其技,劍術尤其高超,卻不知對方竟然有如此神力,誠然是不可思議,驚人已極。
兩般力扯之下,那一根核桃般粗細的鋼索,無異扯繃得筆直,砰地一聲,斷成兩截。力道之大,簡直駭人。
便在這一霎,巨人段天雷,嘴裡發出了凌厲的一聲怒吼,竟自把手裡的半截斷鏈,摟頭蓋頂,刷拉拉,直向著方天星身上猛抽下來。
一抽之力,何止千斤?不要說抽著人身,非死不可,便是沾著一些邊兒,也不是玩的。
方天星長眉乍挑,待將以手上另外半截鋼鏈迎上——那麼一來,勢當驚人。
便在此一霎,一片衣影,自姓宮的那個白臉胖子手上飛起。宛若出穴之蛇,只一下纏住了段天雷猛力落下的半截鋼索。
這番舉止,大出眾人意外,一時驚得目瞪口呆。
段天雷那般力道,竟似不逞。
看看對方那個姓宮的,手裡不過是一襲緞質長衣,卻能接住了段天雷千斤力道,與方天星各佔勝場。
一旁觀戰的寶二爺,不啻又自吃了一驚,一句話,對方桌面兒上的這四個人,看來都不是好相與,一個也不好應付。
他既然錯把方天星當成了簡崑崙,已然動了手,自不甘就此而縱。
眼前段天雷既為白面胖子出手所阻,寶二爺自忖手下能人雖多,卻都分佈樓下四周,如不欲簡崑崙自此脫逃,便只有自己親自出手。
那夜他雖然在簡崑崙手裡吃了大虧,卻是並不甘心,還有幾手絕活兒未曾施展。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還有什麼好說的?
一念之興,再也不加深思,冷叱一聲:「全給我拿下來,一個也不許放跑了。」話聲出口,已率先發難。身勢一長,疾風一陣已自飄向方天星身邊。
「姓簡的,你跑不了啦!」
話聲出口,一隻毿毿巨掌,直向著方天星肩上落了下來。
方天星呵了一聲,左掌倏起。
噗!雙掌迎在一塊。
卻是一觸而分,連帶著雙方的身子刷地兩下分開。
這一瞬,好不熱鬧!
寶二爺撲身方天星的同時,現場已是大亂,隨著他的一聲喝叱,身後一干王府侍衛,早已一擁而上,奔向座上眾人。
簡崑崙原本欲保持沉默,只是默察眼前情勢。同座三人,分明各懷絕技,實力絕不在自己之下。言行舉止更似有代自己掩飾之意,貿然吐實道破,反而不好,心裡領會,也就聽其自然。
這一霎,情勢既然演變如此,想不出手,也是不行的了,思念的當兒,一名兇惡漢子,已躍近身邊,手上一口魚鱗刀,不容分說,劈頭直砍而下。卻是——刀身才掄及一半,卻由斜面飛來一樣物什,取勢極準,不偏不倚,正正擊中在他那一隻拿刀的手上,正當關尺脈門,是以那口鋼刀無論如何萬難為繼,叮噹一聲,為之墜落地上。
暗器是一隻細瓷酒杯,緊接著墜落地上,跌為碎片。
出手的人——那個姓秦的錦衣老人,早在出手的同時,巧翻玉手,只一下,點中了另一個來人前胸穴道。這人身勢方進,未及施展,便自石頭人兒一般地定在了當場。
再看奔向簡崑崙的那個施刀漢子,非但鋼刀落地,人也定在當場,動彈不得。
錦衣老人以飛杯打穴兼施,一霎間使得兩個人定在現場,身勢更不稍緩,眼望著簡崑崙哈哈一笑:「咱們下面涼快去!」
話聲出口,身子霍地騰起,隨著他推出的雙掌,發出了極具力道的劈空掌力。
但聽得喀嚓一聲爆響,正面順窗,頓為之片碎紛飛。木屑四濺裡,錦衣老人怒鷹也似的已自越窗而出,直向著樓下墜身直去。
簡崑崙幾次待將出手,皆為對方代勞,眼前錦衣老人既已出聲招呼,自不能再坐著不動,應了一聲,便自騰身而起,緊循其後,縱身長窗之外,直落下去。
外面比裡面更熱鬧。
簡崑崙才一墜落,立時便有人怒撲面上。一口鬼頭刀摟頭蓋頂直砍下來,簡崑崙早有防備,左手輕攀,一式分花拂柳,反手叼住了對方落下來的刀勢。
這人膀大腰圓,滿臉虯髯,圓睜著一雙牛眼,乍看起來,真像畫上的鍾馗,想是震驚於簡崑崙的神乎其技,有點嚇傻了。簡崑崙已是容他不得,右手輕翻,掌勢橫切,施了一式切手,噗地擊中對方頸項,虯髯漢子喉中喀地一聲,牛眼一翻,便自直直地倒了下來。
不知何時,這裡已有了嚴密部署。
一片燈光璀璨,到處都是幢幢人影。於此同時,錦衣老人也自施展身手,連繼點了多人穴道。這老頭兒出手極快,似乎對於點穴一道,獨擅妙手,遠近兼施,從無失手,被點中各人,自然一個個動彈不得,俱已像泥菩薩似的愣在了當場。
兩個人這麼一陣大鬧,現場頓時為之大亂。
人聲鼎沸裡,無數道燈光,自不同角落裡直射過來。
簡崑崙既已認定,對方這些人是來自吳三桂的陣營,基於仇恨,也就不必手下留情。如此一來,和錦衣老人形成了一幕奇妙搭配。
原來簡崑崙昔日在飄香樓從二先生所習的一套空門八式身法,雖說當日時間甚短,卻因他具巧慧,自有非常領悟。這套身法,很有可能得自二先生的靈心獨創,前無古人,一經施展,大脫習見常規。簡崑崙一直還不曾有機會盡興施展,眼前這個機會,倒是大可拿來試試身手。
果然奇妙之至。
當初二先生始創這套身法,其微妙處在於氣機的隨心所欲,即所謂意到力到,其難處也在這裡,施展之人本身若沒有極精湛內功為根基,簡直無能著手,反之自有非常效果。
眼前簡崑崙一經施展,頓時形成一種非常氣勢,乍看之下,有似一隻翩翩蝴蝶,飛舞於花叢之間,所過之處,那些近身之人,無不被球也似飛擲而起,即使為衣襟所帶,沾著了一些邊兒,也都似重心突失地跌倒一邊。
簡崑崙自己也沒有料到這套空八式如此神效,妙在八式之間,似有一股自然氣勢,前後貫通,相生相衍,只要順其氣勢施展,無不得心應手。
這麼一來,現場大是熱鬧,像是陳現出一出大摔活人的鬧劇,燈光炫耀之下,看得人眼花繚亂,簡直不知是玩的什麼把戲。
一旁的錦衣老人,正在運施點穴手法,瞧見這般光景,先是怔了一怔,繼而大笑道,「妙呀!好小子,這是誰教給你的?」說話之間,雙手運施如飛,又為他點倒了數人,起落之際,向著簡崑崙身邊接近過來。
現場官兵,少說也在千人之譜,並在酒樓附近方圓里許,設下了重重埋伏。
燈光火炬,簇擁聚散,聲勢極見凌厲,卻是忙而不亂,顯然是一支經過特別訓練,慣於徒手交戰的部隊。妙在負責指揮發號的十幾個官長,俱都藏身暗處,並不親自現身交手,只是透過燈光旗號,發下命令,即能如臂施腕,將此一個十面攻殺陣式,運展自如。簡崑崙與錦衣老人,雖說身手矯健,傷人無數,只是敵人大多,前仆後繼,源源不絕,一時想要脫身重圍,大非易事。
人群裡再一次爆發出叫囂之聲。顯然是又有人自空中墜落。
不用說,也可以猜知,當是姓宮的白面胖子和那個叫方天星的魁梧漢子,雙雙加入戰局。
他二人身子方自空中飄落,立刻陷身於似海的人潮之間。四人身手,各有千秋。拿來對付眼前這些官兵,簡直是大材小用,勝之不武。只是,敵人卻也不是傻瓜。
燈號、旗令之下,更有源源強兵為繼,分由四面八方補繼而來。
這場仗看來方興未艾,還有得打呢!
簡崑崙連續施展習自二先生的空門八式,越見得心應手,來犯眾人,照例是一經近身,便自跌倒,或飛彈而出,時間越長,越為他悟出了許多妙諦,許多把式之神奇變化,由於自己的活學活用,更見微妙,即使是間插些自己本來身手,更見莫測高深。
想不到這場徒手搏鬥,竟然給了他一個實習活用的機會,真正始料未及大快人心。他這裡不慌不忙,從容施展,心中未始沒有想到,此乃敵人的詭計。
便在這時,耳邊傳過來一絲聲響,乍聽之下,宛若蚊訥。
「小伙子,好身手,有本事你就摔吧,反正有的是人,今天讓你摔個夠,好不好?」
聲音極是耳熟,縱使在他出手轉動之間,亦能徐徐傳送耳鼓,即以傳音入秘功力而論,亦屬個中翹楚,一等一的高手無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5:44
簡崑崙立刻聽出來,傳音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把自己害得好慘的七老太爺——九翅金鷹貝錫。
他原來也在場。
一個寶二爺已是可觀,再加上這個老狐狸,沆瀣一氣,聯手調度之下,難怪有如此排場氣勢。
當下一面動手應敵,一面運目四下逡巡,卻不能判定這個狡猾的老人藏在哪裡?
七老太爺顯然對於眼前戰局,觀察入微。簡崑崙的每一舉動,都逃不開他的眼睛。隨即傳聲冷冷笑道:「你這一套身手,確實高明已極,只可惜殺雞用了牛刀,哼哼,我一直以為你是獨來獨往,卻是沒有想到,原來你與他們三個可惡的東西,竟是一路的,今天晚上正好一併把你們都打發了,卻也乾脆。」
話聲出口,即聽得鑼聲三響。
原來大舉而進的場面,忽然收住了陣式。鑼聲再響,現場官兵,驀地向後急撤退開。
這番動作,顯然大異尋常,便是不明事故的人,也應知道有所突變了。
便在鑼聲初響的一霎,簡崑崙已自覺有異,似乎在四周黑暗的樹叢裡,有著火光的晃動——卻不是燈光火把,而是點點的星星之火。
這番發現,由不住使得他為之大吃一驚,值此同時,其它三人也都有了警覺。
隨即在姓秦的錦衣老人一聲吆喝之下:「那話兒來了,散伙!」
像是早已約好的暗語一般,隨著他的一聲吆喝之下,眾人已騰身躍起。
三個人,三個方向,有如沖天燕子,一起而分,電閃星馳地已掩身黑暗之中。
簡崑崙早在火光甫現的一霎,意識到是什麼玩意兒了。一驚之下,身形猝轉,閃身於眼前一棵巨松之後。
若非是這個動作夠快、夠疾,要不然可就來不及了。
隨著他身形的一式猝轉,火光乍閃,轟然一聲大響,鐵砂子兒刷拉拉豆子似的直噴過來,緊接著震天價響的連珠串響,天搖地動,耳鼓雷鳴。鐵砂子兒漫天橫飛,激盪起一天的枝葉,泥屑紛飛,聲勢好不驚人。
原來在七老太爺與寶二爺的聯手策應之下,竟然連吳三桂的親軍侍衛,其中最具實力的火器營也為之大舉出動。
眼前這個陣仗,出動了火藥抬槍十二桿,稱火槍哨,由一個姓呂的哨長,事先精心部署,十二桿抬槍,分別掩飾於不同角落要隘,目的在於將簡崑崙一舉成殲。
此番部署早在簡崑崙進入酒樓之始,便已暗中展開,只等他一離開,便可迫使就範,立即成擒,卻是沒有料到,這番舉止,竟然落在了三位風塵俠隱耳目之中,一番巧施安排,乃至有了現在一番局面。
簡崑崙目睹這番陣仗,自是吃驚不小。
猛可裡,眼前人影一閃,一人欺身而近。
簡崑崙右手乍翻,掣出了長劍,待將出手的當兒,忽然認出了來人的一張胖胖白臉,正是那個姓宮的白面胖子——後者已倏地轉身而揚,一聲低叱道:「跟我來。」
動作極快,轉側間,已飄身兩丈開外。
簡崑崙應了一聲,點身而進,施展出輕功極上境界的六隨身法,倒也不離前行宮胖子左右。
他身子方自轉移,耳聽得火槍聲轟然做響,先時立身之處,一片枝葉飛墜,木屑四濺。若非是宮胖子的及時接引,眼前怕已身遭不測。
一念之興,簡崑崙由不得嚇出了一身冷汗。先時的輕敵之心,頃刻間打消了個乾淨。宮胖子身勢好不巧妙,只見他左舞右閃,忽長又縮,大袖翻動之間,幻化幢幢迷離身影,似實而虛,倏忽來去,微胖的身子,絲毫不見拖累,更似無比輕靈,轉動間勢若飄風,身法之運轉自如,幾至歎為觀止。
卻不是存心賣弄,自有其深刻用意。
簡崑崙若非是新近精通的一套空門八式身法,眼前還不易與他取得一致。
兩個人一經施展之下,現場滿是晃動人影,撲朔迷離,飄忽不定,一經注目,直看得人眼花繚亂,難定取捨。
現場的幾桿火器抬槍,由於一發之後的再次添裝,頗費周章,非到目標確定後,誰也不願貿然發射,偏偏簡崑崙、宮胖子兩個人身法如此巧妙,飄忽不定,似幻又虛,弄得幾個抬槍手,直翻著白眼兒。
其中這個姓呂的哨長,自個兒端著桿白木長槍,卻由兩名哨兵,各執著一盞孔明燈,滿場的追逐照耀,另一人亮著火種,以供隨時點燃火繩,便可發射。卻是感於簡、宮二人的飄忽不定,難定取捨,早已按捺不住,一張長臉,在火光映照之下,竟似無比陰森。
轟!轟!有人忍不住開了兩槍,大片硫磺煙霧,散置空中,就像是過年時節,燃放花炮的那種氣味。
顯然是打空了。
像是幽靈般的,那兩個人—一簡崑崙、宮胖子,隨著槍聲而後,乍然復現,又自滿場翩翩飛舞。妙在槍聲轟響的一瞬,俱似中彈而僕,槍聲之後,竟自又雙雙起死回生,簡直形若鬼魁,莫測其虛實高深。
姓呂的哨長,怒嘯一聲,由身邊那個哨兵手裡,搶過來火把,獨自操著桿火槍,霍地向外就縱。
此人姓呂名方,人稱飛天老虎,從軍之先,在遼東地方,原來是一個有名氣的黑道人物,兩膀孔武有力,頗精技擊,腳下飛快,有高來高去之能,因以博得了飛天老虎這個綽號。
眼下情急,呂方操槍而上。
卻不意身方縱出,一條人影,自上方樹梢飛猿也似的墜落直下,現出了姓秦的錦衣老人瘦削身影。
呂方嘿了一聲,火槍太長太重,掄動不便,就把手裡的一截火把,直向著錦衣老人頭上猛掄下來。
錦衣老人豈能把他看在眼裡?就手一掠,已把呂方手裡火把抓住。火焰哧哧盡自在他手上燃燒,卻似不能傷其寸膚。
只是這一手避火真氣功力,便自將呂方嚇了個目瞪口呆。
自然這只是極快的一霎,簡直不容呂方轉過念來,錦衣老人已施展出厲害的殺手,右手揮處,一片袖影,扇面兒似的,已襲向呂方面門。
彷彿著了一刀那般的淒慘,大片血光噴處,呂方啊呀一聲,便自直直地倒了下去。
錦衣老人施展了一手武林中極罕見的掄衣為刃功力,當場將呂方劈殺就地。卻是眼明手快,左手一抄,已把對方手裡的火藥抬槍掄了過來。身勢猝轉,燕子也似的飛縱了出去。
值此同時,那個叫方天星的偉岸漢子,卻也在敵人陣營的另一面發動了攻勢。
直若神兵天降,帶著大股疾風,方天星霍地自空而降,隨著他落下的身子,雙手齊出,發出了大股勁道,身前二人首當其衝,立即仰倒斃命。
原來十二桿火藥抬槍,分設眼前不同角落,每一桿抬槍,皆由四名火槍哨手負責操作。
方天星與姓秦的錦衣老人,早已在暗中窺伺清楚,這一霎的忽然現身,正是欲有所為。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快身法,驀然自空而降,方天星的出手,較諸姓秦的錦衣老人,更不少讓,雙掌力劈之下喀嚓一聲,碗口粗細的火槍槍身,竟為之齊腰而折。
方天星、錦衣老人的聯手出襲,雖然現身於不同地方,卻是早有默契。身法行動,更似一致,一經得手,立時隱身於黑暗角落之中。妙在簡崑崙與宮胖子的翩翩身影,並不稍形掩飾,仍然若隱若現出沒現場。
轟!轟!
火光迸現,鐵砂子漫天而飛,又有人開了兩槍。
不用說,在簡、宮二人形同虛幻的曼妙身法裡,這兩槍依然打了個空。
卻是為此,再一次暴露了隱藏在暗中的火槍位置,緊接著錦衣老人、方天星這一雙要命煞星的忽然出現。槍毀人亡,一如前轍。
這番配合,極其微妙。
顯然是以簡崑崙、宮胖子夢幻飄忽的身影為餌,誘使暗中藏匿的火槍發射,如此一來,敵方便不自覺地暴露了火槍的位置,暗中的錦衣老人與方天星,便為之即時現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快手法,在對方來不及換裝火藥的一霎,將火槍手連同火槍一併消滅,由於配合得當,效果卓著。
敵人陣營裡自然不乏智者。
七老太爺與寶二爺俱是聰明絕頂的人物,可是事情發展得太快,由於十二桿抬槍的佈置,面積既廣,兼顧不易,這當口全靠居間傳遞聯繫,呂方的猝然身死,聯繫中斷,容得發覺不妙時,十二桿火藥抬槍,已幾乎毀滅盡淨,余不及二三之數。
於是,在一陣緊迫的鑼聲裡,十餘火槍頓為之銷聲匿跡,再不敢妄發一彈。
首度交鋒,簡崑崙一面大獲全勝,七老太爺這面卻損失慘重,火槍哨幾為之全軍覆沒,若是連同被擊斃擊傷的其它親軍侍衛,數目可就大大地驚人了。
簡崑崙運施空門八式身法,身子一連晃了兩晃,隱身於一堵太湖石後。
這座醒春居酒樓,佔地極大,四處又有高牆與外隔絕,院內亭台閣榭,一切部署,足可與公侯府第媲美。
寶二爺等一行大舉前來,酒樓事先早已知會,一干酒客,均已先行遣散,來不及離開的客人、妓女,連同酒樓雜役人員,悉數藏身樓內,不敢擅出一步。
七老太爺與寶柱此一行為求全勝,確實用了一番心機,除了調動了平西王的大隊親軍,出動了火槍哨之外,便是深精技擊,擅運輕功的公門捕快,也出動了不少。醒春居酒樓院牆內毋庸多說,便是院牆外。各個交通隘口,懼有專人把守,務期將簡崑崙手到擒來。
卻是,吉人自有天相,鬼使神差地來了錦衣老人一行三人。便是這三個人,粉碎了他們的一切計劃,眼看著死傷慘重,白費心機,自是始料未及,痛悔莫名。
簡崑崙與錦衣老人一行三人,雖說相知不深,卻也大概知道他們的居心來意,難得同仇敵愾,正可聯手除惡。只此一端便已足夠,其它無庸多疑。
這一霎,他倚石佇立,一面轉動目光,向院內悄悄打量,才知道敵人陣營,在一連串的慘敗之後,已有了很大的轉變。
先時的大隊人馬,俱已撤離院外,便是燈籠火把,也不復再見,片刻間呈現出偃鼓收兵之勢。
冷月下,廣大的院落裡,固不見先時的亂囂紛爭,便是那些被點了穴道,死傷的人,也都全數撤離。
若是因為這樣,便以為對方全然撤離,可就未免過於天真。事實上,第二度的交手,即將在眼前展開。
由於對七老太爺的以往經驗,使得簡崑崙絕對相信這個老頭的詭詐深沉,端的是不易對付。
以先前的混亂,比之眼前的冷清,卻是強烈的對比。
這一刻夜風習習,洗卻了日間的污辱,只是趕不散混雜在空氣裡的陣陣硝煙以及令人欲嘔的血腥氣味……
先時一度現身參戰,神出鬼沒的三個人,這時卻不見了蹤影……
甚而七老太爺、寶二爺也都不復再現,杳如黃鶴。
簡崑崙當然知道,這些人絕不是真的離開,而是匿居在現場各處,伺機而現。
這個悶葫蘆將要自己來打開了。
依照先時的接觸,他已與暗中的錦衣老人等三人,有了心靈上一定的默契,這一霎尤其有一種感觸,覺得自己的現身,有助於眼前戰局的突破。有了這個認識,他便不再猶疑,決計以身相試,引蛇出洞。
簡崑崙驀地現身而出,有如一片飛雲,躍身當前甬道。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立刻引來了兩道刺目燈光。
緊接著弓弦響處,射來了一排箭矢。
可見得這裡埋伏,仍有可觀。
簡崑崙施展了一個半回身的勢子,揮動手裡長劍,只一劍,即將來犯箭矢,全數劈落地上。
敵人陣營由於先時的傷亡,已經學了乖,大大改變了戰略方式。燈光一明即滅,卻由道側飛身縱出了兩條疾勁的身影,一前一後,猛地向簡崑崙直襲過來。
當前這人,手裡施展的是一桿丈八長槍,身後那一個卻是一口多耳八齒砍山刀。
兩個人一經躍身而出,身法極快。前面那人暴喝一聲,叭地抖起了一朵槍花,直認簡崑崙前心就扎,後面的那人,身法更快,隨著一個虎撲之式,掌中刀猛力直認著簡崑崙背後掄去。
兩股勢道俱是極快,聞風即至。
簡崑崙身勢微偏,閃開了迎面穿心而來的槍尖,長劍取勢前揮,喀嚓一聲劈斷了對方長槍,卻在一個回式裡,擋開了身後的大刀。
這一劍,他施展得甚為巧妙,出劍極快,舉手之間消弭了兩方雷霆之勢。
兩個人由於重心的頓失,一時收不住勢,俱都向前栽倒下來……這當口兒,簡崑崙滑溜的身子,已向左面旋風也似的轉了出去。
他原可就勢結果對方二人,總是心存仁厚,有些居心不忍。掌中劍若是非要殺人不可,卻也要尋覓元兇大惡,以及勢均力敵的對手,只斬殺這類妖魔小丑,卻是勝之不武。
卻是沒有料到,他的一念仁厚,卻險些為自己帶來了殺身之劫。
原來這兩個人,看似不足為奇,卻也有些鬼怪伎倆,持槍的漢子叫高勇,持刀的那個叫徐達雲。兩人武功雖然稱不上高明,看似平平,卻是兩名極傑出的火藥工匠,一直在吳三桂帳下火器營效力,擅於製造各類精巧火器炸物,舉凡沖天炮、二踢腳等年節應景花炮,無不設計精巧。
寶二爺特意把他們兩個帶來身邊,自有非常用意,卻是簡崑崙始料未及。
眼看著兩個人重心猝失地撞在了一塊,不經意的當兒,卻由那個持刀漢子袖子裡滾出了一個黑球兒,黑夜裡,萬難辨認。地面上忽地散起了一片黃煙,隨著這枚小小黑球的滾動,更似有火星的迸射,突然間,滑落於簡崑崙身邊咫尺之間。
簡崑崙心裡一驚,雖不知是個什麼玩藝兒,卻也猜知不妙。
便在這緊急的一霎,暗中咻地一聲悶響,飛來了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正好擊中在地面那個黑球之上。
石子雖小,力道卻大。若非是如此力道,硬生生把地上黑球擊得滾出丈許以外,滾動之間,火花益著。
簡崑崙忽有所悟,驀地一個搶撲,滾身丈外。
便在這一霎,地面那個小小黑球,已自爆炸開來,霹靂一聲,震耳欲聾。
也不知如何設計裝置,其間的鐵砂子兒,間雜著硫磺松香,隨著眼前一炸之勢。萬點飛蝗般的四濺開來。又似流螢漫天,一經沾著,直如附骨之蛆,哪怕是石頭也要燒它一陣。
聲勢好不驚人。
若非是暗中飛來的那一枚石子,若非是簡崑崙一霎間的滾地應變,兩者偏失其一,後果皆不堪設想。饒是如此,在他旋身滾地的一霎,身上外衣,亦吃著似流螢的細小火星沾上了幾點,頓時嗤嗤連聲作響地燃燒起來。
簡崑崙一面快速脫衣,心裡卻是恨極了暗中施壞的對方二人,冷笑一聲,飛身縱起,直循著對方二人掩身的樓角,撲了過去。
高勇、徐達雲眼見著出手的炸彈,未能奏功,對方簡崑崙卻凶神惡煞般地再次襲來,由不住神色大變。叫高勇的那個,身子霍地向前一俯,嗖地自背後打出一物。
一溜子火光閃動,發出了一枚燃燒的火彈。像是傳說黑道武林中所施用的五雲噴火筒,卻是看來火勢勁道,更較強烈。
有了剛才經驗,簡崑崙自是特別小心,萬萬不敢讓它沾著了身上。心念一轉,隨即揮動右手長衣,發出了大股勁道,迎著空中火彈一兜一掄,飛出去數丈開外,落地有聲,轟然爆炸而開,燃射出丈許方圓的一堆熊熊烈火,較之前番那枚滾地黑球,其勢另有不同,卻是一般地驚心動魄,具有凌厲的殺傷功力。
把握著眼前之勢,簡崑崙身子猝然掠起,飛雲一片的已切近眼前。
姓高的一招失手,再想轉身,卻已不及。
隨著簡崑崙的疾快進身之勢,掌中長劍月下秋露銀蛇般的顫出了一道奇光——劍刺中高勇右面肩窩,噗!力道之強,竟刺了個透明窟窿。
「哎呀!」隨著一聲驚叫,高勇的身子直直地向後倒了下來。
卻在這一霎,一條人影,燕子般的自對面亭台掠身過來,施展的也正是輕功中海燕掠波的絕招。隨著他飛燕般的落身之勢,掌中一條軟兵刃——十二節亮銀鞭,嘩啦一聲抖手而出,其勢絕快,直向簡崑崙身後脊樑上飛點過來。
嘩啦又是一響。
簡崑崙倒掄的長劍,迎著了來人的軟鞭,卻在他一個飛快的旋轉勢子裡,長劍直刺而出,硬生生把來人才將落下的身子,再一次逼得倒躥而起。卻在臉對臉,匆匆照面的一霎,看清了來人那一張消瘦的面容,卻是似曾相識,彼此原來就見過,也曾在簡崑崙腦海裡,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的血手無常黃元甲。
與那個假瞎子公冶平一樣,這個人亦屬於吳三桂身邊,罪惡昭彰的七太歲之一。
自然,使簡崑崙對他苦苦不能忘懷的,卻是那日船上此人與公冶平、謝威,以及七老太爺等四人,對自己聯手迫害的一幕。那一幕墜江之恨,無異被簡崑崙認為是生平的奇恥大辱,參與其事的四個人,他決計不能放過,公冶平已在自己手裡遭了報應,眼前鬼使神差,卻來了這個姓黃的。
血手無常黃元甲那一桿亮銀軟鞭,由於鞭首的一端,形若蛇頭,甚是尖銳,正可拿來當軟槍使喚,卻是一刺不中,復為對方強大的劍上力道,直逼得飛身而退——一騰三丈,飛落於黑暗之中。
簡崑崙冷笑一聲,待將襲身而近,面前人影穿梭,嗖嗖嗖!一連縱出了三條人影。落地生根,一動也不動地佇立當前。
三個人的忽然現身,正所謂有備而來。一經站定,頓時現出無比氣勢,竟然擺出了一個居中掛二的太乙當頭如意陣式。
這才是敵人的主力所在。
眼前這三人陣腳,不用說早經操練,專門是用來對付簡崑崙的。
隨著三人的現身,四下裡忽然起了一陣騷動,十幾個疾裝勁服漢子,配合著一致的動作,驀地同時出現,頗似一個外圍陣腳,無形中為此三人陣式,增添了無比威力。
再看佇立當前的那個太乙當頭三人陣式,卻是一老二少三人組成。
兩個年輕的,各人穿著一襲緊身紅衣,人手一口太極長劍,看來精明幹練,甚是矯健。真是,吸引簡崑崙注意的,卻是正中後方的那個矮胖老人。
這個人便是燒成了灰,他也認得。
七老太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6:11
第24回 且彎金弓射大鷹
依然是滿身珠玉,穿著錦繡。
破例的,七老太爺手中多了一把既大又沉重的描金折扇,呼啦一聲撒開來,十三個扇骨,根根凸出,宛若十三把利刃,便是此老輕易難得一現的獨門兵刃剪金風了。
武林中見過這獨門兵刃的人還真不多,也是七老太爺極難一現的緣故,卻是每一施展,俱都迫使他的對手扇下銷魂。
今夜,他顯然有意要用這把扇子剪除簡崑崙這個大敵。
「小伙子,咱們可是又見面了……」仍是那一副老模樣,未言先笑,國字形的團團四方臉上,一霎間堆滿了笑容。
「那一天在王爺的畫舫,多有開罪,卻不知小朋友你還精於水遁,卻是繞了個大彎兒,今夜晚咱們在這裡又見著了……」
「不錯,咱們又見著了!」簡崑崙重複了一遍他的話,掌中長劍月下秋露緩緩藏於右腕之後。
「姓貝的!」直認著面前的這隻老狐狸,簡崑崙無異壓抑著滿腔怒火,一雙眸子菁氣內蘊,冷冷說道,「我知道你放不過我,我也一樣,放不過你!今夜晚,咱們該見一見真章了。」
七老太爺似乎為對方一口道出了姓氏,略似微微一驚,緊接著,他又呵呵有聲地笑了,「對啦!是咱們見見真章兒的時候了……」
卻在這時,身側外圍忽然傳過來一片凌亂,敢情是有人自空而墜。像是一隻由空中猝落的巨鷹,隨著這個人的猝然下落,佇立外圍的一名勁裝漢子,驀地為長劍刺中前胸,便自直直地倒了下來。
空中落下的這人,好厲害,動作更是出人意料的快,一劍放倒了正面敵人,手下更不少緩須臾,緊接著劍隨身轉,刷地又是一劍。這一劍更具奇妙之勢,佇立現場外圍的另一名疾裝漢子,頓時為他劈中了左面肩頭,一時連骨帶肉,被削下了老大的一片。
簡崑崙在對方現身之始,已然看出,來人正是那個叫方天星的偉岸漢子。他原來還有些納悶兒,不知對方三人,忽然掩身何處?這時見狀,一時信心大增。
要知道,敵人陣營裡,頗是不乏高手,即使是佇立外圍的這幾個疾裝漢子,也都是千里挑一,曾經過寶二爺嚴格訓練的技擊高手,兵刃拳腳,樣樣都不含糊。
只是眼前,碰見方天星這一路的風塵奇俠,頓時相形見絀,變得脆弱不堪。
方天星乍然現身,連施奇招,一經出手,連傷二人,頓時引發此一外圍陣式為之大亂。
此一外圍陣式,原為對付簡崑崙而設,目的在於內圍以七老太爺為首的太乙當頭陣式,得以發揮全功。不受外來所擾,如此便可將簡崑崙一舉成殲,或手到擒來。卻是由於方天星的自空而降,忽然介入,不啻大大干擾了內圍戰況。
七老太爺目睹之下,怪笑一聲,立刻便為之出手,向簡崑崙立即發難。
只見他身形閃處,一片飛雲樣的輕飄,已到了簡崑崙身邊,手上的描金折扇,刷地一轉,半側著直向簡崑崙右肋劈掃下來。
立刻便有一股絕大勁風,向簡崑崙身邊襲進。
這一式看似無奇,其實絕妙。
便在七老太爺蝶衣般一片扇影裡,簡崑崙全身上下,一連七處穴位,頓時都為之吃緊——尤其是左面半側身子,更有著利劍當頭的凌厲感覺。
刺挺的十三根尖銳扇骨,有若十三把短刀,一根根都似具有無比的殺傷力道,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雖然這樣,簡崑崙卻不欲上來即施展全力。
一片星光璀璨,對方扇端的十三根扇骨,已然臨到,在七老太爺靈活的手腕運用之下,幻若十三點繁星,直向簡崑崙半身拍下,卻是為簡崑崙提聚的真力劍術所阻。
長劍月下秋露那般揮灑自如的捲起一抹銀紅,半圓形地劃出了一個弧度。
叮叮……
扇骨點在了劍身,一連串地發出了清脆聲音。
七老太爺進得快,去得更快。嗖地一片雲霞般,已置身六尺開外。他所空出來的這個體位,立刻便為那兩個緊身紅衣手持太極長劍的少年補了上來。
這便是此一陣式的奧妙所在。
兩個紅衣勁裝少年,即使本身武功,較諸七老太爺不可同日而語,但是身當此陣,便自不同。
「刷,刷……」
長劍聯施下,簡崑崙由不得為之踉蹌退後,若非他久經陣仗,上來鎮定,要不然幾欲不能全身。
七老太爺自然看出了今日情勢的不利於己。
那是因為方天星三個大敵的忽然介入,使得原來單一對付簡崑崙的陣式,猝然變成了面對四人。
不用說,猝然介入的這三個人——姓秦的錦衣老人,姓宮的白臉胖子,以及那個叫方天星的偉岸漢子。誠然是各有來頭,身手各有千秋,絕不在簡崑崙之下,論及臨陣經驗,更似較簡崑崙有以過之。
這就使七老太爺一面為之大大緊張。
眼前情況是:七老太爺一面,包括外圍的十三人陣式,全力對付簡崑崙一人。而寶二爺一面,連同所有來人,全力迎敵方天星等三人。
設想的此一方式,聽來很妙,卻未免一廂情願了一些。
是以戰陣初起,立即便為對方所窺破,方天星首先發難,混身攪局,使得外圍的十三人陣式,簡直不能照原來計劃向簡氏發難,戰端初起,便為之凌然大亂。
十三個人在極短的一瞬,已為方天星連傷了三人,下余十人,乍然驚覺之下,總算穩住陣腳,採取二二聯手出招,總算勉強安定下來。
卻是,各處陸續響起了爆炸、騷動聲音。
顯然宮胖子、秦老頭這兩個神出鬼沒的厲害角色,也伺機出現,神兵天降般各處煽風點火。
片刻之間,醒春居酒樓內外,引發出一片凌亂,人聲爆起,每見官軍的蜂擁群集,不旋踵間,蟬曳別枝,又自引發另一處的騷動混戰。
七老太爺、寶二爺,二人聯合所設計的這個大舉捕捉陣式,原是縝密周詳,萬無一失,偏偏有了宮胖子等三人的突然介入,一念未及,滿盤全輸。
七老太爺猶自在做最後努力。
這個老狐狸果然刁頑狡猾,身法詭異絕倫。進退之間,望之不勝,其實卻處處設有埋伏,略有疏忽,便可能中計為其所傷。
簡崑崙睥睨全局,已知大概,內心大是沉著。他久經大敵,尤其自萬花飄香脫身之後,不啻閱歷大力增長,對方這個三人聯手的太乙當頭陣式,看似凌厲,竟然也莫之奈何。
反倒是時間一長,竟為他看出了其間一些竅門、變化,心裡便自有了主意。
驀地,六老太爺搶步而前,手上折扇,刷地合攏,直向他前心點來。
簡崑崙劍勢輕起,待將向他扇子上封去。
兩個紅衣少年,頓時以為有機可乘,倏地自兩翼雙雙切進,一雙太極長劍,作勢向簡崑崙兩肋扎來。
這麼一來,便自中了簡崑崙的誘敵之計。
像是一片猝然閃起的電光。
簡崑崙忽然捨棄了正面的七老太爺,劍光雙飛,其實是照顧了兩側的紅衣少年。
兩個紅衣少年,長劍才遞出一半,立刻發覺到招式竟然用老,再欲退身,已是不及。
這一劍簡崑崙運用得頗是成功,居中掛二,非但迫退了正面的七老太爺,兼而傷害到兩側少年。
一片血光閃起——右面紅衣少年,首先臉上中劍,倒了下來。左面少年大驚欲退,卻也不及,逃過了當頭,卻逃不過身子,這一劍偏偏砍中了他拿劍的手。
一口精光長劍,連同著半隻胳臂,隨著簡崑崙的劍勢一轉,足足飛出去兩丈開外,叭地落在了地上。
七老太爺目睹之下,為之大吃一驚。
他原已十分仔細小心,不敢對這個少年心存輕視,卻是料不到一經交手之下,對方遠比自己所設想的更要厲害得多。
既怒又驚,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挽回眼前頹勢。
隨著一雙紅衣少年的死傷,眼前這個太乙當頭陣式頓時為之瓦解。
七老太爺盛怒之下,怪叫了一聲:「好個小子!」倏地飛身而起,掌中描金折扇,掄為鞭杵,劈頭蓋頂直向著簡崑崙頭上猛掄而下,卻是阻於後者凌厲的劍勢,當地一聲火星四射。
這才知他這扇子,原為金屬所製。
七老太爺就空一個疾滾,呼地落身於丈許以外。
這一式驚鷹怒盤,誠然正是他當年最稱拿手的絕招之一,一擊不中,他忽悠悠一式飛滾,突地而起,便於此似起非起的一瞬,鐵扇剪金風指處,咻地一聲尖銳響音,射出了一支扇骨。
黑暗中簡直難以看清——一縷尖風,已襲向簡崑崙前額眉心。
簡崑崙長劍晃動,鏘地一聲,把這枚既尖又細的扇骨,吸附劍身。
便在這時,咻!咻!第二支、第三支扇骨,分別射來眼前,直取他側面太陽、天突二穴。
簡崑崙第二次晃動劍身,鏘地吸住第二支飛簽。
第三支飛簽,力道至巧,在簡崑崙重施故技時,哧地偏刃滑出。
咻!緊緊擦著簡崑崙頸子滑了出去。
若非是簡崑崙閃得快,這第三支飛簽,便自當場要了他的性命。
雖是沒有命中,僅不過擦皮而過,卻也好生疼痛。
七老太爺眼看著自己最稱拿手的奪命三簽,竟然未能制勝,心中已是涼了一半,眼前情形,已似黔驢技窮,再無取勝之理。
像是夜貓子那般地怪笑了一聲,這個矮胖的老頭兒一式沖天,霍地拔空而起,卻向著醒春居那座主樓的樓簷落去。
簡崑崙恨極了他,見他想逃,如何容得:「想走麼?」
一式推窗望月,左掌力推之下,打出了一掌銀丸——三星伴月。
三點銀星,一陣輕嘯聲裡,已奔向七老太爺身後。
這只水晶老狐狸,一向都慣於算計別人,出手至陰至狠,卻是沒有料到,眼前竟然也落在了人家的算計之中。
簡崑崙極少施用暗器,正因為這樣,一經出手,可就透著高明。
乍聽得身後暗器破空聲響,七老太爺施了一式雲裡提升的極上輕功,硬生生把空中的身子,向上提起了尺許來高。
卻是打錯了主意。
雖然是簡崑崙原本就料到了他的有此一手,既名三星伴月,原就是取勢虛發,七老太爺若是不動不移,一點事也沒有,這一提升,正好可就著了簡崑崙的道兒。
三枚銀丸,兩丸落空,上面的一粒,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在他的左後胯骨之上。
叭地一聲。
以簡崑崙功力,這一記出手,雖然未必就把他胯骨擊碎了,卻也是力道不輕。
眼看著這個皇朝十三飛衛之首的九翅金鷹,在空中一個打轉。
那樣子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呼嚕嚕——挾著一陣子衣袂飄風之聲,直向著左側墜落下來。
七老太爺落下來的身子,打了一個急蹌,忽悠悠一連蹌出了七八步,幾乎坐倒了下來,卻是猶有人饒他不過。
「姓貝的,你拿命來吧!」
一條人影,箭矢也似的飛射而前。
七老太爺其勢已是驚弓之鳥,驚鴻一瞥間,認出來當前來人,正是昔日一個大敵——姓宮的白臉胖子。
宮胖子的即時現身,無論如何卻是放他不過。
有如穿花蝴蝶那般的花巧,宮胖子取勢進身的腳步至為乖巧。
七老太爺啊呀一聲,待將騰身而起,卻是後面胯傷,力有不繼,緩得一緩的當兒,已為對方宮胖子軟綿綿的一雙玉手,拍中兩胯。
這一掌有蹊蹺。
說來真個與那一天清波畫舫,簡崑崙所中有異曲同工之妙。
噗!順著宮胖子雙手推處,七老太爺偌大的身子,滾地繡球也似的飛了出去。
撲通!摔落地上。
這個老頭兒,當然知道今日之情勢,對自己大是不利,尤其眼前分明已是生死存亡關頭,再不伺機逃命,性命休矣!順著這股子莫大的勁道,七老太爺滾地繡球也似的一陣子打滾,卻顧不得後胯傷勢,施出渾身之力,嗤地騰身而起。
卻也只躥出七八尺遠近。「撲通!」又自跌了下來。
眼前一用力量,才使他感覺出來,整個下半截身子,宛若虛脫,絲毫也提不起勁道,一驚之下,嚇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半身真氣,已為對方宮胖子那一雙肥肥的胖手兒已拍散。
須知,一個練武的人,尤其是精於內功的高手,其所依仗的內力泉源,全在發自丹田運行全身的一脈真氣,氣之所行,力之所聚,氣行人存,氣散人亡,是以一個練武的人,把體內真息,視同性命一般寶貴。
眼前的七老太爺,一經發覺到下半身真力,竟已為對方拍散,焉能不為之魂飛魄散?只當性命休矣,無助地發出了一聲長歎。
便在這時,一條人影,飛臨身前,一口寒光四射的長劍,幾已掄近頭上。
七老太爺啊一聲,才自撐起一半的身子,又癱了下來。
卻聽得那人咦了一聲:「七老……太爺?」
七老太爺幾已絕望,霍地抬頭,才自認出了來人,竟是吳三桂身邊七太歲之一的謝威。
一說話的當兒,四名勁裝武土,早已與宮胖子迎戰一團,後者把一領長衣轉動得呼呼作響,宛似雷電風雲,四武土如何能是對手?沾上一點邊兒,手裡兵刃便自出手。
這個宮胖子,別人不認得他,七老太爺卻知之甚詳。所謂的太湖絲業,雖然也不是一句假話,可是他真正的行當,應是一埋名江湖的俠隱人物———此人姓宮名天羽,人稱天半飛雲,出身點蒼一字劍門,這個門派本來就人丁單薄,向來是一戶單傳,到了他這一代由於身後乏嗣,竟自無以為繼,真正成了絕戶了。
一個他,一個方天星,還有那個姓秦的錦衣老人,三方薈萃,如今再加上一個簡崑崙,四個人各有千秋,誠然四大金剛,像是全衝著他七老太爺一個人而來,這就使得七老太爺疲於應付,忽然心生感觸,發覺到自己的聰明反為聰明誤,滿以為甕中捉鱉,十拿九穩的得計,其實是自己反而跌落在對方的算計之中了。
「七老……太爺,你這是……」
一掌開山謝威似乎還有點弄不清楚,武技精湛幾至無所不能的七老太爺,何至於會像眼前這副德性?簡直連站起也似不能!
「快!……救我……」
只說了這麼一句,七老太爺便自又癱軟下來。
謝威這才發覺有異,他平日見慣的是對方那一張團團笑臉,像眼前這般吃癟模樣,還是第一次看見。
嘿嘿一笑,這才把他雙手托了起來。
「看來你老是受傷了?」
手觸處,正當他後胯傷處,只疼得七老太爺連連打顫,「你就別……別怔著啦……快……快……」
謝威如何不知眼前情勢之危?只是對方這個老頭兒,平素仗著他特殊地位,更因吳三桂的刻意縱容,簡直目高於頂,哪裡把自己一干王府侍衛看在眼裡?眼前這個機會,正可利用,殺殺他的銳氣。
「卑職遵命!」
話聲一頓,乃自把七老太爺抓向左手,隨即擰身縱出,轉動之間,有意無意,再一次碰著了他的後胯傷處,七老太爺喲了一聲,簡直疼得要昏了過去。
「兄……弟……」事到如今,嘴下可真得要說些好聽的了,「躲過了今……夜之劫……我必以千金為酬……」
謝威忽地定住了腳:「你老再說一遍——我沒聽見!」
七老太爺哼了一聲:「我傷勢極重……你得把我平平托著。」
「行!」說時,又把他換為原樣。
轉動之際,少不得又是一番疼痛。
「好兄弟……」七老太爺連連顫抖道,「今夜你救了我……我必以千金為贈……」
「這就不敢當了!」
「另外……還有……還有……」
「七老太爺!」謝威說,「有什麼話您老就別打頓兒,一氣說了吧!」
七老太爺喟歎一聲:「另外,愚兄可以在大內,為兄弟你補上一個功名……」
「你老說的是皇朝飛衛?」
七老太爺哼了一聲:「一言為定!」
謝威一笑說:「那我就謝謝你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6:32
說時身形側轉,於現場亂囂聲中,一連六七個飛縱,越身院牆之外。
謝威的身法確是夠快。
卻有人比他更快,眼前更似棋高一著,等在了他的前頭。
是以在他身方飄落的一霎,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已比在了他的眼前。
「啊……」
事出突然,對方這個人,簡直像是一個突然顯現的幽靈。那麼緊緊地倚身高牆,分明守株待兔,偏偏謝威不察,竟自著了他的道兒。
雙方原是見過面的。
正為如此,一掌開山謝威才自格外覺著吃驚。
「簡崑崙?」
可不是?眼前這個持劍的少年,不正是那日畫舫交手,為七老太爺一掌擊落水裡的簡崑崙麼?謝威一驚之下,簡直嚇傻了。
比他更吃驚的,卻是他手上的七老太爺。
「你?」
兩個人都怔住了。
「想不到吧!」簡崑崙說,「我們又在這裡見面了!」
他手上的那口長劍,不僅僅是比對著謝威,森森的劍氣其實連七老太爺也照顧到了。
「貝錫,你惡貫滿盈,今天是你的死期到了……」話聲方出,卻聽得卡地一聲,一枚扇骨發自七老太爺腕底,由於雙方相隔至為接近,這枚尖銳扇簽,幾乎聞聲即至,直追簡崑崙前心要害。
真正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事。
原來七老太爺雖身負重傷,那一把用作兵刃的描金折扇,卻是始終握在手上,藏置腕底。以簡崑崙之細心精明,竟然也會有疏忽,未曾注意及此。
眼前情景,這一枚扇骨飛簽,實足以取他性命。要是簡崑崙的劍,刻意不捨眼前二人的話。
擰身錯步,長劍怒盤。
叮!一聲脆響裡,爆出了一點火星。利用盤劍之勢,卻已把眼前飛簽,磕飛天上。
便在這一霎,一掌開山謝威抱持著七老太爺,亡命似的已騰身而起,直向著己方陣營遁入。
簡崑崙自是放他不過。
正待縱身追上,斜刺裡忽有異動。
不容他偏頭顧探,一片尖嘯聲裡,飛來了寒星數點。這類暗器物什,原是極其細小,加以施展之人,手法精巧,一經發覺,其實已當眼前。
那是幾枚極為細小的鋼珠,對方分明是用彈指金丸的巧妙絕技施發,一發數枚,分向簡崑崙全身五處穴位飛打過來。
一驚之下,簡崑崙幾乎為之瞠然。
那是因為這暗器彈指金丸,對他來說絕不陌生,猝然使他想到了一人。
時美嬌。
即使是眼前這般出手的方式,也讓他一望即知,除了那個神出鬼沒的玉手羅剎時美嬌之外,決無二人。
想不到眼前她也來了。
尤其令人驚異的是,她竟然出手阻止自己對七老太爺的殲殺,卻是為了什麼?
眼前情勢,錯綜複雜。
自然這一霎,更不容許他深思默想。長劍月下秋露一式旋風疾轉,真力內運,鏘!響聲中,已把來犯的幾枚小小鋼丸,吸附劍身。
只是如此一來,謝威已抱持著七老太爺逃逸無蹤。
火槍聲轟然作響,此起彼應,連發多響,空氣裡又重複瀰漫起陣陣硫磺氣味。
這聲音使簡崑崙忽然有所警覺,敵人仍然其勢強大,猶不可掉以輕心。
暗中的時美嬌,仍不欲對他輕易放過。第二次發動的暗器攻勢彈指金丸,較請前番更稱凌厲——在一陣透空輕嘯聲中,五點飛星作梅花狀,直奔簡崑崙正面而來。
簡崑崙既已留意及此,這些暗器便萬難對他構成傷害。
他隨即運施長劍,第二次把來犯暗器吸附劍上。
卻是,第三撥暗器又自飛臨,竟然是滿天飛雨的打法,大片光華閃爍裡,方圓丈許內外,俱在照顧之中。
簡崑崙身勢一個巧擰,飛身兩丈開外。耳聽得一陣啪啪聲響,這一掌暗器全數都打在了院牆之上。
卻在這一勢滿天花雨暗器出手的同時,暗中的時美嬌已自悄悄隱身而去。
意思十分明顯,時美嬌並非不知道,這些漫天暗器,萬難傷害對方,只為阻止簡崑崙對七老太爺的追殺以及掩飾自己的從容退離。
簡崑崙撫劍而立,洞悉了對方用心之後,也只能徒呼枉然,無可奈何。
火光明滅,續有火槍的轟轟聲音傳來。
猛可裡面前人影飄落,現出了宮胖子快速的身子。
他頗似早已明察眼前形勢,忽然現身,正是向簡崑崙打上一聲招呼。
身子甫落,即行縱起,一路倏起倏落,帶領著簡崑崙投身百十丈外,擺脫了眼前這片戰火混亂之地。
宮胖子在前,簡崑崙在後。一徑來到了面前這片崗巒山巔。
清風明月,涼風習習。
嶺上有一茅亭。此時此刻,卻已有人先到了一步,正自負手向這邊望著。
宮胖子前腳踏入,簡崑崙後腳亦到。
亭子裡先到的那人,呵呵笑道:「你們來得好,方老三大概讓他們纏上了。」
說話的人,面相清懼,兩鬢飛霜,正是那個姓秦的錦衣老人,他嘴裡的方老三,應當指的是那個黑面偉岸漢子方天星了。
三個人身份,雖仍是諱莫如深,卻已是呼之欲出。
經過此一番同仇敵愾,聯手破敵攻戰之後,雙方情誼無形中更自有了進展。
只是心有遺恨,簡崑崙一言不發地默默坐向一邊。
秦老頭呵呵笑道:「小兄弟,莫要氣餒,今天你幹得不錯,貝錫老兒,雖沒有要了他的命,可是傷勢極重,看來短時之內再也不能興風作浪,不是你我力有不逮,只怪他的氣數未盡,奈何!」
宮胖子哼了一聲:「你倒說得輕鬆,要依著我的意思,事先在馬尾渡留下個人,貝老鬼縱是肋生雙翅,也飛不了。」
說到這裡,他卻嘿嘿笑了起來,又自訥訥說道:「人不該死,五行有數,卻是沒有想到萬花飄香一門,竟然出手攪局,卻是為什麼?」
秦老頭冷笑了一聲:「這是姓柳的一貫伎倆,不足為奇,留著貝錫老兒一條性命,日後對付我們,他卻可以混水摸魚,還用多說?」
說話的當兒,卻只見嶺下迂迴山道間,星丸跳擲般騰現起一條人影,不及交睫的當兒,已是來到近前,現出了來人高大偉岸的身材。
正是三人之一的方天星。
「老三負傷了!」
說話的宮胖子,霍地閃身而出,迎著了方天星,後者倔強地說了聲:「沒有事。」便自掠身入亭。
各人看時,方天星像是傷在右面臂膀,黑夜裡看不清楚。
秦老頭驚詫地道:「怎麼回事?」
「不要緊。」方天星一面坐下,伸直了胳膊,向著宮胖子笑著說,「把你的太乙金劍散給我上一些,幾天就好了。」
宮胖子哼了一聲,趨近而視。
簡崑崙身上帶著火折子,聆聽之下忙即取出迎空一晃亮著了。這一照才發覺方天星右面半身,染滿了鮮血,敢情是傷勢不輕。
宮胖子又哼了一聲:「槍子兒打的!」
隨即取出了靈藥。秦老頭也來到跟前,仔細看了幾眼,冷冷地說:「好厲害,竟能破了你的金鐘罩?」
方天星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宮胖子一面看傷,一面皺眉道:「傷得不輕,卻要先把裡面的鐵砂子兒剔出來,才能上藥。」隨即抬手,由頭上拔下了一根玉簽,陡地插向方天星傷處附近穴道,暫時止住了對方傷處疼痛。又自抽出一口小小匕首,一個個逐處向對方肉裡挖著鐵砂子兒。
秦老頭嘿嘿一笑說:「行咧,死不了。這筆仇記在賬上,下次一起要!」
方天星看著簡崑崙笑了笑說:「差一點就截住了那個老鬼,卻不知他車上還藏有一桿火槍。」
秦老頭說:「原來你截下了他的馬車?」
「怎麼不是?」方天星忿忿地說,「算他的命大,同車的五個人,殺了四個,就是他還活著,卻也被我在腿上戳了一劍!」
宮胖子正在為他上藥,聽到這裡哈哈笑道:「行啦,我們給他算算看——簡兄弟賞了他一丸暗器,我的兩巴掌,再加上你的一劍,夠他在床上躺半年的了!」
方天星轉向秦老頭看著:「這一次咱們壞在萬花飄香的從中攪和,要不是他們,那隻老狐狸就是再有兩條命也死定了。」
秦老頭點點頭說:「我知道一姓時的丫頭也來了,暗中還有兩個人,功夫不賴。」
宮胖子哼了一聲道:「柳蝶衣一向對咱們哥三個留有相當情面,這一次居然改了前態,也好——往後走著瞧吧,倒要看看鹿死誰手?」
說話的當兒,他已丟下了手上匕首,卻把備好的藥物,為方天星傷處遍敷一遍,由身上取出急救各物,為方天星包紮妥當。
簡崑崙卻是一句話也不多說,收起了火折子,獨自坐向亭角。
眼前三人,經過此一番聯手對敵,照說已不再陌生,只是他卻對他們瞭解得那麼少,除了一個方天星以外,其它二人的姓名都還不知道。
是以,他再次向對方三人看望之時,目光裡交織著強烈的諱莫如深,只是對方如果不自願說出一切,他決計也不會出言詢問。
宮胖子看著他乾笑了一聲道:「說來慚愧,我們幾個原指望能解決了那個老狐狸,也為兄弟你出上一口惡氣,誰知道事出意外,還是讓他逃了。」
秦老頭哼了一聲道:「看來這老頭兒的氣數未盡,打蛇不死,終是後患,這麼一來,以後他的行蹤更要謹慎,再想動他可就難了。」
宮胖子道:「那也不一定,除非他就此改邪歸正,要不然終有見面之時。」
方天星說:「這次雖說不死,卻也脫了層皮,沒有個一年半載,我看他別想露臉。這段時間之內,咱們大可不必再對他有所顧慮,可以放開手對付姓吳的了。」
秦老頭又哼了一聲:「這就要看柳蝶衣那個老小子的了,今天晚上他的這個作為太不漂亮,不知道是打的什麼算盤?」
「這還不明白?」方天星忿忿地道,「保存吳三桂的實力,來牽制我們,他好坐山觀虎鬥,混水摸魚。」
宮胖子點點頭道:「看來正是如此,只是他卻也不要忘了,吳三桂並不只是對付我們,對他們也一樣!」
方天星冷笑道:「反正有他的一套,這老小子手下的能人太多,就拿姓時的那個丫頭來說,就是個一等一的高手,剛才我們有幸對了一掌,功夫真不賴,輕功尤其高明!」
秦老頭一笑,看向簡崑崙道:「這一點,簡老弟可比我們都要清楚得多了,是不是?」
顯然當日簡崑崙為時美嬌所計擒,押返飄香樓之事,已為江湖諸多敏感人士所悉知,眼前三俠就更不在話下了。
聽他這麼說簡崑崙自不能再保持沉默,微微一笑,點頭道:「方兄說得不錯,這位姑娘功力極高,大是不可輕視。」
秦老兒哈哈笑道:「豈止是功力極高,人也聰明,而且……這丫頭對付年輕的小伙子更有一手,這一點簡老弟應該也很清楚。」
說得富胖子、方天星都笑了。
簡崑崙不由臉上一紅,對於時美嬌,他並無私情可言。秦老頭這般口氣,倒像是二者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情似的,聽來很不舒服,礙在對方秦老頭的年齡甚高,此番有恩於己,卻是不便發作頂撞,只向他冷冷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秦老頭卻像不大領情,斜著一雙白眼珠子,嘿嘿笑道:「怎麼著,我這話可是說錯了,她要真想殺你,小兄弟,怕是你這條命,早就活不到現在了。」
簡崑崙不悅道:「前輩這話是什麼意思?」
秦老頭道:「什麼意思?意思大了。」
簡崑崙忿然變色道:「我不領情!」忍不住在石几上重重拍了一掌。
「喲?」秦老頭挑動著一雙花白眉毛道,「還敢給我拍桌子?」搖頭一笑,看向宮胖子道,「看來比他老子脾氣還壞,老簡給我們這個差事,可不好當。」
宮胖子由不住也呵呵笑了起來。
「算啦,這個悶葫蘆罐也該打開了。」說時宮胖子一雙眼珠骨碌碌在簡崑崙身上一轉,笑嘻嘻地道,「我要是你,心裡也會不自在,這是哪裡跑出來的三個人?給你一說也就明白了。」
頓了一頓,他才又接道:「此來之前,我三人在泰山觀日出,正巧碰見了簡先生,是他面囑我三人,對兄弟你從旁相助,我們三個,原打算義助永歷帝一臂之力,既是志同道合,還有什麼好說的?」
所謂的簡先生當系指的是簡崑崙生父簡冰了。
乍然聽見了父親的訊息,簡崑崙頓時為之一喜。
秦老頭點頭笑道:「明白了吧?並不是我們多管閒事,而是有老頭子的話……」
簡崑崙聽他語氣頗是托大,不由抱拳道:「尊駕是?」
秦老頭一笑露齒道:「這就要給你打個悶卦了。」
「算了!」方天星說,「秦老哥一向是老不正經,兄弟你對我的名字或許還沒聽過,不足為奇,鼎鼎大名的北秦南崔卻是不應陌生,難道還不明白?」
這麼一說,簡崑崙自然明白了。
「啊……」轉向秦老頭抱拳道,「這麼說,足下便是滄州的秦太乙,秦大叔了?」
泰老頭嘿嘿笑道:「這就對了,大叔可不敢當,還是秦老哥吧!」他隨即道:「人怕出名豬怕肥,其實論及武功,我怕這個北秦比他們兩個還差,卻因為暴得大名,一生見嫉江湖,不知吃了多少次悶虧,所謂的至人貴藏輝可真是一點不假。」
冷笑一聲,他又道:「遠的不說,就拿和我齊名的那個老搭檔崔平來說吧,要不是盛名之累,焉能會就此喪了性命?」邊說邊自頻頻歎息不已。既知他就是滄州的秦太乙,簡崑崙心裡頓時為之大見開朗,那是因為對方也正是自己此行受父親關照所欲拜訪的長者之一。想不到卻在這裡遇見,自然,此舉卻非偶然,原在對方安排之中。
透過方天星的介紹,簡崑崙卻也知道了宮胖子名叫宮天羽,連同方天星這個名字,他都覺得耳熟,待欲深思,卻不著邊際。
試想方、宮二位,如此身手,理應在江湖得享大名,事實卻又木然,料是屬於那類深藏不露的武林奇人,自己何其幸哉,一下子結交了三人,妙在同仇敵愾,義結同心,今後聯手抗清,匡復明室,應是一股不可漠視的強大助力。想到這裡,簡崑崙大是興奮,先時的一番懊喪,即為之拋置度外。
三人之中,除去方天星年歲較輕之外,宮、秦二人,俱應是五旬之外,若照常理,似應以前輩稱之,可是二人本性突梯,說什麼也不欲以長者自居。
方天星更是堅持不可道:「這個規矩壞不得,你一改口連帶著我也矮了一輩,咱們還是兄弟相稱的好,我行三,你年歲最小,就行四,算是老吧!」
秦太乙最是贊成,連聲道好。
宮天羽點頭道:「我們三個雖是要好,情同手足,卻從來沒有結過金蘭之譜,今天又來了簡老四,咱們就望空一拜,省去那一套繁俗,算是結為金蘭之好吧!」
簡崑崙一時大喜,只是秦太乙幾乎已是父執輩的人物,總似覺得有些不妥,一時遲遲不與作聲。
宮天羽看著他道:「怎麼,你不願意?」
簡崑崙笑說:「豈有不願之理?只是……」
秦太乙哈哈笑道:「還只是個什麼勁兒?宮老二這個主意最好,來吧,我癡長兩歲,算是龍頭老大。」
於是各人自報年庚,依序為秦太乙六十三歲居長,宮天羽五十六歲行二,方天星三十五歲行三,簡崑崙年紀最輕,今年才二十六歲,算是老。
方天星哈哈笑道:「得找個酒店好好喝他一頓,算是慶祝我們的結義之好。」
秦太乙搖頭道:「你身上有傷不行,留著以後吧。」
隨即轉向簡崑崙道:「我們雖結為金蘭之好,卻也不便膩在一起,各人有事自忙,聚者當聚,散者當散,這樣才好。」
宮天羽道:「這話有理,眼下我就得起身,往滇區一行,這件事卻是耽擱不得。秦老大,你得同我一道。」
秦太乙愣了一愣:「是送銀子去?都籌備好了?」
宮胖子點頭笑道:「那是自然,大軍解餉之事,哪能馬虎拖延?」
簡崑崙一驚,岔口道:「二位哥哥說的是……」
秦太乙道:「這件事你也許還不知道,最近戰局不利,李將軍奉侍皇上已入苗地,孫可望的大軍猶在四下包抄,李將軍部下缺糧缺餉,正在四處籌募,宮老二、方老三為此出力不少,確實功不可沒。」
簡崑崙聆聽之下,對眼前三位拜兄不禁大生敬仰。近來他正為永歷帝下落不明而生憂悶,聽他們這麼一說才自明白,原來擔心皇上已落入敵手,總算心裡一顆石頭放下。當下喜形於色,向秦、宮二人抱拳慨然道:「既是如此,小弟願追隨驥尾,隨二兄之後略盡綿力,可好?」
宮胖子看了秦太乙一眼,含笑搖頭道:「不行,你有你自己的事,怎麼忘了?」
簡崑崙怔了一怔。
方天星道:「他們忙他們的,我們幹我們的,卻不要輕看了眼前你自己的任務,需知九公主那邊朝朝盼你,正是度日如年呢!」
先時宮胖子那般神情,已使簡崑崙有所悟及,這時方天星直言道出,才知果然指的是九公主,簡崑崙聆聽之下,不由臉上微微一紅。
雖說一路之上,與九公主並無曖昧之私,總不免日久生情,尤其當她落難被擒之後,更是日有惦念,食寢難安,正義之外,少不了有一番私情作祟,卻是不知自己這番內心隱秘,亦為三位拜兄所知,是否因為如此,特地留給自己這個差事?卻是耐人尋味,不得而知。眼下方天星這麼一說,他便作聲不得,心裡忐忑不已,頗似有幾分侷促不安。
不經意宮胖子的一隻胖手,拍在了他的肩上:「小伙子,此事非你不可,解鈴還需繫鈴人,別人可是一點忙也幫不上,救人如同救火,看來你是事不宜遲呢!」
簡崑崙果真也就無話可說。
九公主是打他手裡失落,自不能期望別人救回,他當然義不容辭,想想就沒有吭聲。
方天星道:「這件事要盡快進行,貝錫那個老狐狸雖是受了重傷,還有一個寶柱卻是不可輕視……」
秦太乙點點頭道:「這個人武功超人,並不比貝老頭遜色多少,而且足智多謀,只看今夜他的久不露臉,就知道他的陰險持重,你們倒要防他一防。」
說時已站了起來。
方天星道:「你們就要走?」
秦太乙道:「咱們就此告別吧!」
宮胖子看了簡崑崙一眼,原有些話,想向他囑咐,轉念方天星與他一路,後者歷練極豐,有他與簡崑崙同行,似可放心。
當下站起來,說了聲:「各自珍重!」逕自同著秦太乙轉身離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6:52
第25回 解鈴還需繫鈴人
簡崑崙待要起身相送,方天星道:「自己兄弟,用不著客氣。咱們倒要好好商量一下才是。」
群峰聳峙,這裡談笑,更不愁為人所知,大可暢所欲言。
方天星打量著他道:「老實說,上五華山宮救九公主脫困,此事非你不可,雖是事不宜遲,卻也不能操之過急,我原可助你一臂之力,卻又受了點傷……雖說不怎麼礙事,到底不大方便……」
簡崑崙疑惑著道:「九公主她真的在五華山宮?」
「應該錯不了……」方天星皺了一下屆道,「據我所知,五華山宮大舉增防了這類火器槍,你我輕功,雖說可以應付,若是加上九公主,可就麻煩……」
簡崑崙點點頭說:「三哥料的甚是,這件事卻要慎重才好。」
方天星道:「而且,今日之勢,還要防備柳蝶衣一面的插手,時美嬌那個丫頭的到來,我以為有多方面的意義。」
簡崑崙默默垂下了頭,這正是他心裡的隱憂,對付吳三桂一面,他大可穩操勝券,若是加上萬花飄香一面的人,像李七郎、時美嬌等一干高手的從中攪局,或是有所圖謀,可就難以料想是否有必勝的把握了。
所幸方天星的及時來到,借助他精湛武技、江湖閱歷,似可彼此大肆周旋一番,且在爭奪九公主一戰上,看看鹿死誰手吧!
自那日話不投機,言語頂撞之後,吳三桂便不曾再來嘮叨,朱蕾也落得個清靜。
其實她心裡比誰都急躁,獨自個兒悶居日照閣,真像是籠子裡的那只八哥鳥一樣的,整日跳上跳下,有翅難飛。
午後的太陽,已不太熱。喝了碗冰鎮綠豆湯,心裡似舒坦了些兒,朱蕾懶散地下得樓來,女侍香君忙自端了把籐椅,放在院子天棚下面。
「公主,院子裡涼快,出來坐上一會兒吧!」
瞧瞧這個香君,總有二十來歲,瘦伶伶的高挑身子,小鼻子小眼睛,倒是看上去還不寒磣。
吳三桂這個平西王府,規矩多,排場大,樣樣都學習昔日明宮,除了寶二爺那個典型滿人之外,一切都還保持著漢人的規矩。
天高皇帝遠,事實上他這五華山宮,無疑的已如皇帝宮院,衣著、服飾,樣樣較諸宮廷不差。
朱蕾就著籐椅慢慢坐下來。香君在她面前擺了個幾兒,擱上一盤子蜜餞,一盤子鴨梨,兩樣東西,都是公主平日最愛吃的,然後拿起一柄象牙小刀,轉著圈兒地削著梨皮。
在這裡她瞧著誰都不順眼,倒只是這個香君例外,相處了些時日,彼此都覺著投緣。
香君也算是有眼力見兒,很能察言觀色,說些公主愛聽的知心話兒,遇著身邊沒人兒的時候,更能投合對方心意,與公主打一個鼻孔裡出氣兒。
「來吧!您嘗嘗新……」
隨即把削好的一隻水晶脆梨遞去,朱蕾接過來咬了一口,斜過眼睛來瞅著她,點點頭,十分稚氣地說了聲:「嗯——甜!」
「敢情,」香君說,「是京裡下來的,本地的小糖梨個兒小,水少不說,嚼起來還有渣子!」
朱蕾看著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這些日子,虧你對我好,要不然我真過不下去……」
「您就別說這些了!」香君說,「人活著嘛,總得圖個什麼的,像您金枝玉葉的身子,可別自己糟蹋了……」
左右看了一下,她把臉就近了,小聲說:「有件事兒,您大概不知道……」
「什麼事?」
「是……」香君聲音更小了,「害你受苦的那個七老太爺,叫人給打傷了!傷得可厲害了,差點兒沒有死了!」
「啊?」朱蕾倏地睜大了眼睛,這可是個好消息。一絲笑靨現在她臉上,「什麼時候的事情,你怎麼知道的?」
「都知道……」香君說,「又是內傷又是外傷,獨自個兒在梅園躺著,今天一天就傳了兩次大夫,可真是傷得不輕。」
她又說:「不只是他一個人,咱們府裡的寶二爺也叫人傷了胳膊,不過沒有七老太爺那麼厲害罷了。」
朱蕾心裡動了一動:「你知道是誰……到底又是怎麼回事兒?」
「那就不清楚了……他們誰也沒說。」香君說,「就因為這件事,這兩天府裡人心惶惶,調來好些子兵,到處都有埋伏,還有好些火槍呢!」
朱蕾嘴裡沒出聲,心裡卻在盤算:莫非是簡崑崙?他原來還在雲南沒有走?
這麼久沒有聽見他的訊息,只當他已離開,或是投奔哥哥永歷帝那邊去了,看起來他一直都守候在這裡,對自己並沒有放棄……
這個突然的意念,一下子給了她極大的鼓舞,連日的沮喪,不禁為之一掃而空。
她這裡正要向香君進一步有所盤問,卻只見對過兒花崗石的落地罩門裡,走過來一行人影。
花不溜丟的,儘是些穿著俏麗的婦道人家。
香君啊了一聲,忙自趕了過去。
朱蕾可沒興頭兒給她們囉嗦,站起來剛打算要轉身進屋,香君可就又匆匆地跑了回來。
「等等,公主……等等……」
朱蕾停下來:「是怎麼回事?」
「是東院裡來的……公主您猜猜,誰看您來啦?」
「誰?」
「王妃來了!」
「王妃?」朱蕾一征之後,不勝詫異地道,「你是說陳圓圓?」
香君笑了笑:「就是,這裡怹沒有人敢這麼稱呼怹!」
她一連用了兩個怹字,卻是打滿族傳過來,對於尊貴或是長者的稱呼,漢人甚少使用。可見得吳三桂這裡規矩甚大,而且處處比照北京皇室。
近幾年來,各處盛傳吳三桂大開山海關,引清兵入關乃致亡國的故事,自然,對於致使吳三桂開城納降的那個關鍵人物陳圓圓,更是膾炙人口。有人甚至以妖女視之,也有人寄以同情,無論如何,這個陳圓圓的傾國之美,卻是為各方所肯定。
對於美的女人,男人固然有一份綺麗的妄想,女人何嘗沒有一睹芳容的衝動?特別是那些本身原是很美的女子,心理之微妙,更自不在話下。
對於陳圓圓,朱蕾不像有些人咬牙切齒,反倒寄以無限同情,基本上,在這個古老國度裡,一個女人又能起多大的作用?特別是像陳圓圓這樣一個出身姑蘇的青樓女子,充其量不過只是強權惡勢輾轉所分享的一個可憐玩物而已,她的委屈辛酸,不能為人所持平認定,已是她莫大的悲哀,卻把一頂破國亡族的大帽子,強加在她的頭上,淪為千萬人恥笑唾罵。坦白說,這是不公平的。
致使朱蕾對她更心生同情的是,最近所聽到有關她捨身從道的一項傳說,如果這個傳說屬實,那麼她的生命真正是大徹大悟的有所突破了。
朱蕾的眼睛,不覺向著眼前一行儷人投視過去。在眾多穿紅穿紫,衣香縹緲影裡,獨具慧眼地盯在了那個衣著樸素的人身上。
她就是陳圓圓。
陳圓圓衣著樸素,長衣飄飄地已來到眼前。
那些衣著錦繡,簇擁在她身邊的花俏少女,都是宮中女官、女婢,而她這個素衣無華的王妃置身其間,看起來卻是多麼不相稱!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一個只重衣冠不重人的世界啊!
陳圓圓站定了腳步。自然,她身邊四周的一干女官、女婢也都站住。
朱蕾和她的視線其實早已相接,這一刻,短短的一霎,雙方目光裡,不禁俱流露出惺惺之態——她們彼此早已慕名,乍然目睹,一霎間的內心波動,總是難免的。
隨即,圓圓抬起了手,揭下了遮在眼前的一方薄紗。她的絕世芳容,透過眼前薄紗若隱若現,其實早已呼之欲出,這一霎薄障既去,再無礙眼,兩個美人兒對面而立,大可飽覽無遺,認真地品評借鑒了。
朱蕾對於陳圓圓固然心存希罕,圓圓對於朱蕾又何嘗不然?
事實上,這位永歷皇帝的御妹,鋒頭之健,江湖上早有盛傳,其美麗驚俗固不待言,即使她早先易釵而弁身為九公子的種種趣聞,這裡的人繪影繪聲更多傳誦。是以陳圓圓對她決計是不會陌生的了。
短暫一霎的雙方目光互吸,陳圓圓臉上不自禁地興起了一絲微笑,向著身邊人說了句什麼。一位女官肯定地向她證實,面前的這個美麗少女就是九公主……
這一霎,侍立九公主身旁的香君,已先上前,向著陳圓圓行了個萬福,「娘娘吉祥。」
陳圓圓再問一句:「這就是九公主?」
香君應了一聲。卻不意陳圓圓上前一步,竟自向著朱蕾姍姍拜倒:「臣妾陳圓圓,參見公主,公主萬福……」
這個突然的舉止,非但出乎朱蕾意外,便是身側一干女官、侍婢也大感驚訝。怎麼也沒有想到,以今日平西王妃之尊,竟然會向一個瀕臨亡國的流浪公主行此大禮,卻是眾人所始料未及。
朱蕾微微一詫,隨即上前,親自扶住了她。
「不要多禮,我可當不起……」說話時,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骨碌碌在對方身上一轉,微含笑靨地說,「你是陳圓圓?」
陳圓圓一笑頷首:「我們進去說話!」
朱蕾點點頭說:「好!」
香君獻茶之後,陳圓圓向著她吩咐道:「你先出去,也吩咐她們都別進來,我要跟公主兩個人談些體己話兒!」
「婢子遵命!」出去的時候,香君更隨手把雕花的兩扇閣門關上,一時屋子裡只剩下了她們兩個人!
八哥兒來回上下地在籠子裡跳著,不時地鳴叫一聲。西邊的日頭,其勢已微,透過一抹殘雲,紅紅的一大片,天空被渲染得極是絢麗,不時的又有些小風,打敞開著的窗戶徐徐吹送進來。
朱蕾、陳圓圓,這兩個初初一見的美人兒,一番交談之後,竟似相見恨晚,顯得異常熱絡。
「我早已是心地已死的人了,比不得公主你這樣的年紀,花樣年華……你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陳圓圓像是由衷地訴說著,白淨的臉上,不自禁地著一層落寞的神傷,她又說:「歲月真的是無情的,一個人的美,其實是隨著心境而轉移的……如果一個人的心已經死了,就算她還活著,也沒有一點意思……你應該好好珍惜自己,永遠保持著現在這樣一顆年輕的心……我的一生……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悲哀……如今回想起來,一點也不值得留戀……」
朱蕾微微一笑說:「一個人難在認清自己,你能完全否定了自己的過去,就證明了你已經有了新的生命開始,這麼說,你還是年輕的!」
「你真會說話……謝謝你!」陳圓圓打量著她,讚歎一聲道,「你真的好漂亮……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漂亮……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他把你一直留在這裡,沒有讓你離開的原因了……」
朱蕾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其實她何嘗不明白吳三桂的用心,只是由於自己心裡的篤定,不為所動,這個臆測終不曾為她帶來恐懼。
聽了陳圓圓的話,她不禁垂下了頭,很久沒有吭氣兒。沉默了一會,才自抬起頭來。依然只是用著清澈的眼光,向對方看著。
陳圓圓卻也冰雪聰明。
「你……啊,」她頗似恍然而有所悟地道,「你想擰了!我可不是來為他做說客來的……」陳圓圓一雙大眼睛裡,充滿了對朱蕾的情摯與感傷,微微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在這個世界上,一個女人想要單獨地活下去,是多麼不容易……一個美麗的女人,那就更難了。」
朱蕾搖搖頭:「那卻也未必……」
「公主你太年輕,還不明白這個世界上的凶險,特別是我們女人,到處都是陷阱,稍微一不小心,就會中人圈套,遺恨終生……所以……你要特別小心……」
「難道?」朱蕾驚異地道,「你聽見了什麼消息?」
陳圓圓冷冷說道:「這裡的王爺,你可要防著他一點兒,只怕你防不勝防……」
朱蕾怔了一怔。
陳圓圓說:「一個人位高權重,總不免會做些糊塗的事,但是我卻不希望他再錯下去了……尤其是對公主你,他這樣,就太不應該了!」
朱蕾生氣地道:「他想幹什麼?」
陳圓圓默默地看著她:「吳三桂好色成性,他對你當然沒安著好心,聽說大內來的那個姓貝的,已為他重金收買,把你留在這裡了……」
朱蕾呆了一呆,其實這個問題,她何嘗沒有想過?只是此刻經陳圓圓嘴裡說出,似乎更具有深刻涵意,不禁對自己現時的處境生出了一層新的憂慮。
「有幾句話我要問你……」陳圓圓臉上綻現著同情,聲音忽然放低了,「公主……你到底想不想出去?還有,出去以後,你可有什麼打算?」
朱蕾苦笑了一下:「你問這些幹什麼?難道你想救我出去?」
陳圓圓神秘地笑了一笑,站起來說:「來吧,一個人住在這裡悶得很,我帶你到處走走去。」
朱蕾見她忽然轉變了話題,並沒有直接回答自己的問題,料是有一番含蓄心機。
雙方雖只是第一次見面,卻是投緣。直覺的,她已能體會出對方的一片善心,便對她不再多疑。聽她這麼說,隨即欣然應許。
陳圓圓隨即喚來了香君,告訴她說:「我要同公主四下走走,快去把公主的披風取下來。」
香君應了一聲,腳下卻遲遲不前。
「一切有我做主,你就別擔心了,快去吧!」
原來香君早受囑咐,九公主看似居住自由,其實活動範圍,實屬有限,若有差池,香君以知情不報罪名,自無能脫得干係。只是眼前有陳娘娘出面做主,情形當然不同,當下應了一聲,上樓取下了朱蕾的披風、軟帽。
如前所述,那一頂絲繡寬邊軟笠,四面垂有薄紗,模樣頗是別緻。即使在盛夏烈日當空,亦能不使陽光直按照射,兼而有掩遮廬山真面之妙,模樣兒甚是俊俏。
陳圓圓點頭笑讚道:「好美!」說時,她亦將面紗罩起,乃同朱蕾向外緩緩走出。
兩個絕世美女並步前行,身後簇擁著一干內侍僕從,芳蹤所至,各方矚目。
穿過了如虹架橋,來到了東面院子。
那一片生滿了梨花,小巧玲瓏的花崗石閣樓,便是陳圓圓居住的地方了。
朱蕾忽然咦了一聲,站住腳步,甚是驚訝地向陳圓圓望著:「你住在這裡?」
陳圓圓才自點了一下頭,朱蕾已高興地跳了起來:「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呀!」
「什……麼?」
「這是日照閣?」
說時她已興奮地轉到了石樓的正面,一雙眼睛頻頻打轉,像是在搜索什麼……
陳圓圓想是還不知道,這座五華山宮,原來是永歷皇帝的別宮,一時大感驚訝。
「你是在找那塊匾?」含笑一指,「你看!」
日照閣的一塊翠匾有一半掩飾在籐蔓之間,卻是易了一字,為日照觀。
朱蕾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她轉向陳圓圓道:「這麼說外面對你的傳說是真的了!你真的成了一個女道士?」
陳圓圓說:「對了一半!」她解釋說:「現在我只能算是半個道士……我在塵世的功業和做的孽,依照道規。還沒有抵消圓滿……也就是說,我過去在這個世界上所犯的罪太多了……直到有一天善功積滿,足以抵消所積欠的罪惡之後,才能有資格做一個真正靜修的道士。」
微微一笑,她看向面前的朱蕾:「我天天都為此所祈求、禱告,果然現在機會來,看來這件功業竟是應在了你的身上!」
「我?」
「嗯!」陳圓圓隨即又扯開了話題,「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以前你住過這裡?」
「因為五華山宮原來就是我的家!」
她於是把當年哥哥朱由榔建築這座宮殿的經過說了個大概,陳圓圓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陳圓圓搖頭說了一聲,「慚愧。」隨後歎了一聲道,「看來我們積欠你們的一切,今生今世已難以償還了。」
朱蕾搖搖頭說:「這不關你的事………」
陳圓圓透過臉上的薄薄面紗,向她凝視了一下:「我們進去看看!」
朱蕾以前在這裡居住過,日照閣的一切對她來說再熟悉也不過,一花一樹,都對她充滿了感情。在陳圓圓陪伴之下,各處走了一圈,這才進入閣裡,隨即發現,昔日華麗的廳堂,已改了樣子。
香煙繚繞裡,已是一座十足的道觀。
一襲黃幔,陪襯著正面呂祖的金漆法體,四周各處擺滿了八仙的木雕,供桌上香燭長設,地上設有蒲團——陳圓圓這位當今的王妃娘娘,正如眼前穿著所顯示,已是洗盡鉛華,誠心誠意的在為著過去的罪行而懺悔了。
道家的參拜儀式,不同於禪門,沒有那麼多的經典可讀,講到內心的修為,卻似較佛家要求更嚴,七情六慾俱在一定控制之中。進而燒汞練氣,愈見精深,卻非一蹴可就,非十年面壁,潛修默化不足以見其功力了。
對這些朱蕾是一竅不通,卻也並不排斥所謂神仙世界的存在,遇佛敬佛,遇仙敬仙,落得一顆敬仟的善心,總是好的。當下隨著陳圓圓做了一番禮拜,來到了後面靜室。
雙方落座,褪下面紗。
陳圓圓才自說道:「想不到公主你是慧根深厚的人,就憑這一點,神靈也會看顧你,絕不會讓你陷身絕境。」
朱蕾看著她有些茫然,忍不住道:「你的話有弦外之音,坦白地告訴我吧,別叫我悶在心裡糊塗了!」
陳圓圓看著她甜甜地一笑,隨即站起來四下走了幾步。這裡是她居住之處,再不慮外人的忽然闖入。再回身過來坐下,才開始她要說出的話:「我想救你出去,你願意嗎?」
「我?」朱蕾一驚而喜,「我還會不願意?」
她簡直高興地要跳起來:「快說,怎麼個救法?什麼時候?」
「當然不會是今天,不過也快了!」接著她娓娓道出,「三天以後,本月八號,是呂祖的千秋壽辰之日,城外的長春觀,有一個很大的盛會,每年這個時候,都有成千上萬的教友,由各處前來參加,到時候我也會去,我想出來一個辦法,如果你願意的話,這是一個很好的逃走機會……」
「你是說……我跟你一起去?」
陳圓圓點了一下頭。
「啊……好!」
朱蕾眼睛一亮,一時眉開眼笑,為之喜開於面:「可是怎麼去法?」
「這就是我要跟你現在商量的問題了!」陳圓圓一面說時,緩緩低下了頭,皺了一下眉毛:「你當然不能像現在這個樣子跟我去……而且,老實說,我還沒有這個膽子敢跟王爺公然作對……」
「那你的意思?」
「化裝……」陳圓圓瞟著她,「要做得天衣無縫,誰也不知道才好!」
隨後,她即向朱蕾說出了心裡的計劃,得到了朱蕾的完全贊同。
興奮、激動。朱蕾整整一夜都沒有能閉上眼睛。
她想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衷心希望簡崑崙能夠知道,能和自己在那一天見面。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簡崑崙現在在哪裡,仍然還是個謎……而且自己根本也沒有辦法把消息遞出去,更何況這件事是絕對的機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雖然如此,朱蕾心裡仍然充滿了自信,意味著她和簡崑崙見面的日子不遠了!
對於女扮男裝這碼子事,朱蕾誠然駕輕就熟。過去以九公主之尊一變而為九公子,堪稱天衣無縫,很長的一段時日,都不曾為人發覺,也就不在乎眼前的這一幕臨時客串了。
以衣香縹緲神姿清澈的高貴公主,搖身一變成為陳王妃轎前的小跟班兒,這件事當真透著古怪,不僅僅古怪,簡直荒唐。
古怪是古怪,荒唐也真荒唐,無論如何,她混出王宮的目的卻是達到了。
今天長春觀這個盛會可真熱鬧。裡裡外外擠滿了人,呂祖大仙的誕辰紀念日嘛,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雖說是輕車簡從,毫無儀仗可言,到底不同於一般尋常百姓,仍有十來便衣親兵衛士,散佈四方,暗中保護著陳王妃的安危。
這一點陳圓圓最是反感,一再地關照下去,不許他們接近,逕自帶著身邊那個跟班的小聽差,往大殿裡走了進去……
一個花白鬍鬚,高冠道服的老道長,手裡拿著拂塵,站在一張八仙桌上。四方香煙繚繞,對每一個經過他面前的人,老道人都用手裡的拂塵,在他身上象徵性地拂掃一下,被拂掃的人,無不喜形於面,引為榮幸。
是以,這裡人特別多,熙熙攘攘擠成一隊。
陳圓圓衣著樸素,正同於很多年輕婦女一樣,臉上罩著一方面紗,比較起來,她身邊的這個小跟班兒朱蕾可就顯得活潑多了。
「這叫什麼玩藝兒?」小跟班兒瞪著一雙大眼睛。
「仙人超生!」陳圓圓說,「據說當年呂洞賓大仙人在青城化身,就是這樣點化超度有緣的眾生相,你過去試試吧!」
朱蕾點點頭,說了聲:「好!」
剛要轉身,圓圓卻抓住了她的一隻手,把一個沉甸甸的青布小包兒遞了過去:「快收下……別看!」朱蕾怔了一怔:「這是?」
「一些銀子,數目不多……你留著用吧……」陳圓圓霍地退後了身子,「你多珍重,這就再見吧!」
朱蕾一霎間,才自明白過來,眼前敢情已是關鍵時刻,這就要分手了,一陣辛酸,打心裡湧起——只似感覺著,還有許多話要向對方說,卻是人潮熙攘擁擠,一下子就把她們給衝開了。
施了全身的勁兒,游泳似的擠到了對面,卻也無心再去領受那個老道士的拂塵洗禮了。
朱蕾逕自回頭張望,在人群裡搜索著陳圓圓,哪裡還有她的影子?一瞬間,只似有說不出的惶恐,緊張萬分。
她知道自己此番的逃亡成功了……心裡撲通撲通跳動不已,一陣興奮之後,代之是無比的孤單、害怕……活了這麼大,這還是第一次落單,今後所面臨的一切,再沒有別人代為張羅,全得靠自己了。人海茫茫,卻是何去何從?剎那間,無數問題紛至沓來。朱蕾登時只覺得頭上轟的一聲,一時遍體發涼,僵在那裡,為之動彈不得。
一個人失魂落魄,隨著人擠來擠去,糊里糊塗地又來到了一爿宇觀。卻是一眼瞧見了面浮薄紗的陳國圓,透過一襲薄紗,圓圓卻也瞧見了她。
四隻眼睛相對的一霎,朱蕾幾乎高興地要叫了出來,但是對方圓圓的一雙眸子卻是只當不識的,輕輕由她臉上溜過,再不向她多看一眼,便自低頭遠遠去了。
朱蕾隨即發覺到,一個和自己衣著甚是彷彿的小跟班兒,已經代替了自己原來的職位,緊緊跟在她身後,這才明白了。為了今日的偷桃代李,圓圓早有微妙部署,那個原來貼身的小跟班兒老早就打發他來了,緊張忙亂的當兒,臨場走馬換將。走了一個又來一個,配合得恰到好處,堪稱天衣無縫,就這樣玩了一手障眼法兒,騙過了一行所有的耳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7:13
第26回 煙波江上使人愁
出了長青道觀,只見麗日當空,時候約莫在未時左右。
在一陣緊張,繼而輕鬆之後,朱蕾才似觸及到眼前自己的處境。舉目茫茫,何所去從?不免興起了一層新的憂慮。
這一霎,雖不似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卻也庶幾類似,過去女扮男裝,雖也曾四處亂闖,可是情形卻完全不同,那時候即使情形再糟,身邊總有別人為自己安排一切,住店、吃飯、趕路,樣樣都用不著自己操心,今天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何所去從?
所幸眼前她的這一身,並非當日九公子的裝扮,倒也不會十分引人注意,青衣潔履襯著她白淨清秀的臉,若非儒林之秀,便為弟子之師,看上去一點也不寒磣。
今天,由於長青觀這個盛會的緣故,人顯得特別多,平常不大出門的姑娘、媳婦,藉著這個機會,扶老攜幼,全都出來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朱蕾順著街邊漫無目的緩緩行走,在一個捏面人兒的挑子面前站住,只見對方一個老者,用各色彩面,在手掌上搭配捏和,瞬息之間,便自捏成各樣物什,諸如浪子踢球、夜叉小鬼、關公騎馬,無不神態酷似,惟妙惟肖。
朱蕾覺著十分稀罕,一連看他捏了好幾個,忽然被人家一推,腳下一蹌,一巴掌按在了彩色油面上,這才紅著臉賭氣走了。
可是真熱鬧,前面又是一大堆人。
朱蕾忍不住又停了下來。
比前次更為有趣,卻是玩蛇的,叫化子玩蛇。
朱蕾幾乎笑了出來,決計是不走了。
叫化子不用說一定是衣衫襤褸,泥垢滿臉,這一位卻多少有點不同。夠黑夠瘦的一張馬臉,雖是風塵味兒夠重,卻是並無泥垢,身上一襲灰白長衣,既非鳩衣百結,倒也看來乾淨。此人清眉細眼,面若墨染,一頭蒼發,白多黑少,長垂齊肩,卻用根帶葉山籐,齊頂而系,看上去不倫不類,卻是有趣。
這個人盤膝跌坐在一張薄薄的草蓆上,身前放有兩個纏有草繩的瓦甕,卻有一赤一青兩條大蛇,分別由二甕之內緩緩游出,一路蜿蜒,攀上了黑臉漢子雙腕,一路而游,紅信亂吐,好不嚇人。黑臉漢子一副自負神色,彷彿無事人兒一般,一任二蛇自腕而上,毫不在意,卻把一雙眸子,緩緩移動。只是在四下人群流動逡巡不已。
朱蕾自幼生長深宮,錦衣玉食,出則彩轎油車,鳴鑼喝道,行人迴避,即使想看上個熱鬧,也是不易,像是這等江湖行當,哪裡得見?一時看直了眼,不自禁為之全神貫注。
玩蛇的黑臉漢子一雙細長眼睛,頗似慣以閱人,不經意由朱蕾臉上掃過,像是突有所警,隨自回轉,盯在朱蕾身上,不再移動。
大伙的眼睛,全數投注二蛇身上,這一霎尤其驚險,眼看著紅青二蛇,分兵二路,各引一臂,一路爬衍直上,其中那條紅色的赤練毒蛇,搶先一步,竟自緊緊纏住了黑漢子的脖頸,另一條毒蛇,也已纏住了他的右臂,各引長信,直向黑臉漢子臉上作勢欲噬。看到這裡,四下眾人俱驚得叫了起來。
朱蕾也看直了眼。
黑臉漢子嘿嘿一笑,叫了聲:「好傢伙!」
卻見他雙手抬處,各持二指,極快的一霎,已分別捏住了蛇的七寸之處,緊跟著沉肩、搖頸,只一下,已擺脫開二蛇的糾纏。
四下裡爆雷也似的紛紛叫起好來。
黑臉漢子乃自見好就收,隨即把一雙掙脫的毒蛇放置在一雙蛇罐之中。
大夥兒意猶未盡,鼓掌呼叫,亂作一團。
黑臉漢子一雙眼睛,有意無意地仍自在朱蕾身上打轉,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道:「把戲還多得是,現在時候不早,在下還餓著肚皮,等吃飽了飯,休息一下,晚上再跟各位見面吧!」說時四下拱手作揖,算是結束了眼前的一場表演。
朱蕾方自看出了味道,只怪來得晚了,不免有些失望,當下隨著客人站起,一哄而散。
黑臉漢子那一句「肚皮餓了」倒是提醒了她,忽然想到早起到現在,還沒有吃飯,一經想起,立刻就覺出了餓來。
往前面走了半條街,卻不曾看見一個像樣的館子,正在躊躇,耳聽得一陣子鍋勺相磕聲音,響自道邊,巧得很,眼前正有一家。
飯店不大,卻是生意不惡,店名小桂林。
賣的是馬肉米粉、生煎包子等各樣小吃。這些東西昔日在桂時,她都吃過,很對胃口,眼前肚子飢餓,正好受用,此時既喬裝為男兒之身,更是少了許多牽掛。
一個人叫了兩碟米粉,幾個包子,一碗湯,大吃了一頓,最後一算賬,才幾十文,便宜的要命。
她此行原來帶著不少銀子,由於中途受擒於七老太爺,全丟在旅舍裡,或許是簡崑崙已代為收起,此番便只得用方才陳圓圓所贈送的一個銀包。當下背著人打開來一看,寶光耀眼,計有金元寶三個、銀元寶四個、一串明珠,其它釵佩物什總計十來件之多,另有碎銀子三塊。
以圓圓今日身份,即使用錢,也無需她自己出手。是以身邊現銀不多,一時情急連首飾也抓來充數,能夠湊出來這些,已是大不容易。
對於圓圓這些情意,朱蕾真是由衷感激,這一刻取銀支付,心裡尤其感慨,今日一別,卻不知日後是否還能見著她了?
偶一抬頭,一個人直眉瞪眼地正向這邊望著。
長髮披肩,面若黑靛。正是剛才玩蛇賣藝的那個漢子,卻是不期然在這裡遇見了他。
黑臉漢子像是早已吃飽,正拿著根牙籤在嘴裡玩著,一雙眼睛已注意到了朱蕾,這一霎目光相對,不由咧嘴而笑,露出了一嘴為煙燻黑了的牙齒。
朱蕾慌不迭把眼睛移開一旁,一時心裡撲通直跳。
自從上一次被七老太爺所擒,吃虧上當之後,她早已成了驚弓之鳥,何況現在單身一人,更不敢稍有差池,對方黑臉漢子,只憑著這雙賊眼,即可斷言他不是個好東西。當下再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站起來走了。
上哪裡去呢?且先找個客棧住下再說。轉念再想,說不定這時平西王府已經發覺到了自己的逃失。一聲令下,偵騎遍佈,自己可得小心著點兒,最好先逃開眼前熱鬧市鎮,找一個偏僻的小店藏身才好。
眼前來到了一片汪洋大湖,竟是滇池。
時當秋日,天高氣爽,正是遊湖之時。朱蕾沿著湖邊堤岸走了一程,雖是風景壯觀,卻是提不起一些興頭,正自納悶,卻見前面草棚之下擠滿了人,竟是一處渡口。
棚下設有茶座,兼營渡船生意。外面竹欄拴著許多騾馬,紅紙上標明是去水塘、海口各處。
只要離開這裡就好,管他去哪裡。
朱蕾方自要了一碗茶,還沒來得及喝,船就來了,是去對過海口的,每人渡銀五文,有座位的加倍。
船倒是夠大,總可容下兩百多人,一半裝載騾馬貨物,一半載人。
過渡的人數雖多,出錢要座位的卻只十來個,朱蕾找了個旁邊的位子坐下,發覺到身邊一個穿著潔淨的中年文士,手上拿著卷書,正津津有味地低頭看著,頸子裡插著把折扇,襯著下巴上一綹黑胡,頗似有幾分名士的風采。
朱蕾真可謂無所適從,一雙眼睛東瞧瞧西望望,不知覺間,渡船已移向波心。
雖只是渡越彼岸,卻也不近,足足走了個半個時辰,才到了對岸,時間已是黃昏時分。
朱蕾騎在一匹小小的川馬上,直向前道奔馳。
原來這些馬匹,皆為附近客棧所眷養,聽任住棧客人解纜自騎,目的地只是客棧,決計不會走失。
走了一天的路,朱蕾真是累極了,她的騎術不錯,大可不必費心,馬行既緩,湖風陣陣,坐在鞍子上搖搖晃晃,聽著馬頸上鈴聲叮叮!迷迷糊糊,竟似要睡著了。恍惚中,身後串鈴聲響,一騎快馬疾馳而近,眼看已超越而前。
「小哥兒,你慢走一步!」話聲沙啞,卻是濃厚的川北口音。
朱蕾一驚而醒,慌不迭勒住了馬韁。身後那人卻已迫不及待的自馬鞍上騰身躍起,呼!一朵飛雲般的輕飄,已自朱蕾頭上掠過,噗嚕嚕!衣袂飛舞裡,墜身當前。落身、探手,噗地一把,已抓住了朱蕾坐馬的嚼環,小川馬受驚之下,唏哩哩長嘯一聲,將人立而起,卻吃對方漢子手上巨力,硬生生把勢子給按了下來,一時直驚得四蹄亂蹦,卻掙不開這人那只充滿內力勁道的手。
朱蕾乍驚之下,差一點由馬上摔了下來。驚惶萬狀裡,打量對方這個人——長髮、黑臉。原來竟是先前街道舞蛇賣藝之人。
「是你?你要幹什麼?」驚嚇之中,竟忘了眼前的男兒化身,這聲喝叱,既尖又脆,更是女氣十足。
黑臉漢子哈哈一笑道:「這就對了。」
說時帶韁繩,硬生生把朱蕾連人帶馬拖向道邊,一徑潛入附近稀疏樹林。
「你這個人……」來人的不良意圖,已可斷定。朱蕾驚嚇之中,也就老實不客氣,運動手上竹節馬鞭,直向對方黑臉漢子身上猛力抽打過去。
叭叭叭……亂鞭如雨,抽打在這個人全身各處。
卻像是沒事人樣,黑臉漢子只是護著頭臉不容侵犯,其它各處一任朱蕾抽打,躲也不躲。
朱蕾即驚又恐,手下絕不留情,一陣猛力抽打,手也酸了,鞭子也斷了,對方黑臉漢子仍然宛若不覺,只是看著她嘿嘿連聲冷笑不已。
「九公主,你就別費事了,還是省點力吧!」
朱蕾一驚之下,停住了手,秀眉豎道:「你……是誰?快說……」
黑臉漢子怪笑一聲,得意地道:「這個你就不必多問了……到處都在傳說,九公主你落在吳三桂的手裡,我老子就是不信,今天總算被我給等到了,沒有什麼好說的,這就跟我走吧!」說時咧嘴一笑,伸出大手,就向朱蕾身上抓來。
朱蕾一驚:「你敢!」飛起一腳,直向對方臉上踢來。
這人一晃腦袋,便自閃了開來。
朱蕾卻因這一腳在馬上坐勢不穩,一個骨碌摔了下來,當下爬起來,轉身就跑。
黑臉漢子抱著一雙胳膊,緩緩在後面跟著,不時地出聲大笑,分明視對方為囊中物什,完全不必操心。
眼前是一片稀疏杉木樹林,佔地既大,又是一片山坡,天色漸晚,尤其不見人煙。
朱蕾發足狂奔,跑了一程,站住腳步,回頭看時,對方高瘦的人影,仍然佇立身後。
「跑不了的,九公主——你死了這條心吧!」一面說,他隨即緩緩走了過來。
朱蕾哎呀一聲,掉過身子再跑,不經意腳下絆著了一截樹根,撲通摔倒地上,卻是意外地發現到面前的一雙腳。只當是那個黑臉漢子抄到了前頭,心裡叫了聲:「完了!」抬頭一看,卻不是的……
光影婆娑,照見著這個人修長的身子,月白色的一襲長衫,映襯著下巴上一綹黑鬚,狀似逍遙,其實陰沉。那一雙深遂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前面望著。
朱蕾心裡一動,忽然記起,這個人正是方才渡湖同座的那個中年文士,卻不知怎麼忽然間來到了這裡?回頭再看,長髮披肩的那個黑臉人也來了。
雙方目光相接,似乎在乍然一照面的當兒,已緊緊吸住,再也不會轉移。
這個突然的發現,立刻使得朱蕾心裡一動,緊接著隨即明白了。心裡的一塊石頭,這才放了下來。
一個念頭自心底升起,原來他們兩個對上了!這個判斷,大概不錯,只需透過彼此相對的眼睛即可猜知,人不該死,五行有救,想不到在此危急的一霎,卻會出了眼前這個救星。
對於月白長衫的這個人,一霎間,她心裡充滿了感激。自然,眼前卻不是說話的時候,慌不送一個骨碌由地上翻身爬起,閃開一邊。
緊迫的氣勢,便在她身子一經閃開,頓時大為充斥。顯然是雙方均非弱者,氣機充斥,相對之下,引得地面上落葉蕭蕭打轉。
朱蕾跑了幾十步,定下腳步,在一棵樹下喘口氣,目光四下逡巡,卻不見方才乘騎的馬,敢情是馬兒受驚,自個兒跑了。
心情稍定,她忍不住又自向那一面對方二人望去。透過她驚詫的眼睛,真不知對方二人在玩著什麼把戲?
只看見地面落葉呼嘯有聲,先是窩集著團團打轉,繼而上下起落,忽然間刷地爆散而開,化為漫天飛葉……
兩個人朦朧的身影,便站立在一天蕭蕭落葉之間。
「好純的功夫!」說話的長髮黑臉漢子,目光益見陰森,卻是精華內斂,隱隱有逼人之勢。
話聲微頓,他隨即向前踏近一步,臉上帶出了一絲笑容,一分狡黠的神色:「怎麼著,打抱不平?還是想插上一腳?你就撂下句話吧!凡事都好商量。」
語氣已不復凌厲,顯然認識到對方的非比尋常。
白衣文士眸子微轉,向著樹下的朱蕾瞟了一眼,唇角輕哂,並不急於回答。
長髮漢子精芒隱現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向他盯著,仍自在等著他的回話,神色間已有幾分不耐。
白衣文士這才緩緩說道:「就算是打抱不平吧……」用手向著一旁的九公主指了一指:「我要你放過了她,馬上離開!」
話聲裡含蓄著濃厚的江南口音,再襯著飄飄長衣,頷下黑鬚,果然有幾分名士的儒雅。然而,他可不是想像中的儒林秀士,黑臉長髮漢子尤其不這麼認為。
「憑什麼?」黑臉漢子霍地邁近一步,「你賣個字號吧!」
「那倒不必,」白衣人緩緩抬起手,捋著那一綹黑鬚,「我還沒有淪落到江湖賣藝,用不著報什麼字號,如果沒有猜錯,朋友你大概姓盛吧?」
黑臉人驀地一呆。
「盛小川!」白衣人語涉冰寒,徐徐說道,「過去橫行江湖,今朝得意皇朝,應該恭喜你,金盆洗手,這是棄暗投明,高昇了。」
「你……」一片凌厲,顯現在長髮漢子瞼上。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這點兒行市,對方如數家珍,摸得如此透徹。
這就絕非是邂逅了。
盛小川一念之興,殺機猝起。什麼話也不必再多說了,一聲狂笑,聲若鷹號:「這就對了,相好的你這是存心挑梁子來的?好!你接著我的……」
話出,人起。呼!鷹似的已來到眼前。
認定了對方的不是好相與,黑臉人盛小川手下再不留情,這人十根手指上練得真有功夫。雙手力插之下,便是堅硬樹身,也能洞穿。
人到,手到,嘴裡吐氣開聲:「嘿!」十根手指分左右兩方,直向白衣人兩助力插下去,其勢絕快。指尖未至,先就有一片凌厲尖銳勁風,卻是仍然慢了一步。
白衣人的一雙手掌,早就護在那裡。像是一隻展翅的白鶴,白衣人的兩隻手忽然倒分而開,較諸盛小川的勢子更要快上一籌,猝起的雙手,蝴蝶翻花也似的巧妙,反向著盛小川兩隻手腕上切來。
什麼叫無可奈何?
盛小川若不趕緊撤招,只怕是傷人不成,自己這雙手腕子先已不保。鼻子裡怒哼一聲,極不甘心地把探出的雙手忽地撤回來,對方白衣文士得理不讓人,霍地前踏一步,其勢極快,如影附形。
一片掌影,隨著白衣人翻起的右手,反向著盛小川當胸拍來。
掌勢未至,勁風先臨。
妙在聲東擊西。正當盛小川收胸凹腹,對方的一隻妙手,卻倏地向左面翻起,五爪金龍也似的一把抓了過來。
盛小川陡然一驚,騰身未及,一片肩衣,已被對方五根手指抓了下來。
姓盛的非比等閒之輩。曾練過金鐘罩橫練功夫,尋常出手休想能傷了他,偏偏這個白衣文士內力極是驚人,五根手指運施之下,幾至無堅不摧。指尖力透之下,竟自在對方鐵樣堅實的肩頭,留下了五道血槽,雖非致命之傷,卻也奇痛難當。
盛小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身子一閃,霍地倒退兩步。
白衣文士一招得手,更不少緩須臾,冷笑一聲:「看掌!」身子猛地向前一躥,如影附形。
盛小川陡然間覺出一股熱氣直拍當胸,隨即看見了對方極其靈巧的一隻翻花巧手,再想閃身,已是不及。
噗!一掌拍在了他右肋間側。
盛小川嘿了一聲,只覺著身子一熱,隨著白衣人翻起的掌勢,足足飛起來有七八尺高下,砰地一聲,墜落地上。
白衣人這一掌功力內蘊,端非等閒。盛小川簡直站立不穩,忽悠悠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左手攀著一截樹幹,才致未倒了下來,卻已是不足逞威了。
「你……老小子……好……」才不過開口說了這幾個字,一股血箭哧地已由嘴裡狂噴出來,那一張黑裡見光的臉,霎時間變得雪樣的白,鐵打的身子,一下子竟彷彿為人由當中抽出了骨頭,變得疲軟不堪,幾至站立不住,隨時都要癱軟下來。
一絲不屑的微笑,顯示在白衣人臉上:「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手黑心辣,也是你們皇朝十三頭飛鷹,自甘下流,到處為惡,狐假虎威,今天碰在了我的手裡,正是你活該遭報應的時候!」
暮色裡,這人狀至瀟灑,先時打人的一隻右手,緩緩抬起,落在下頷間一綹黑鬚上,那一雙仍然含笑的眼睛,別有懾人氣勢,顯得不怒自威。
比較起來,另一面的皇朝十三飛鷹之一——盛小川,可就益見委靡……
只不過瞬息間的當兒,盛小川看起來更為軟弱不堪,黑裡透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片汗珠,全身上下籟籟地打起了一片顫抖。「你……是誰?」這便是眼下他最為關注的問題。
白衣人仍在緩緩捋著下巴上的一綹黑鬚:「你們京裡下來的人,可真是見聞淺薄,江湖上買賣行情不打聽清楚了就敢起來橫行。」
嘻嘻笑了兩聲,白衣人南音十足地道:「難道你出來的時候,沒有人告訴你逢花莫摘麼?」
盛小川陡地吸了一口冷氣,一雙失神的眼睛,連連眨動不已——他出身武林黑道,半路出家,改為皇朝效力。自不似一干在旗的爺兒們那般孤陋寡聞。
白衣人這一句逢花莫摘說得甚是含蓄,卻也能使人觸及時忌。
「噢……」盛小川霍地睜大了眼睛,「莫非你……是飄香……門……來的?」
白衣人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暮色氤氳,風兒迂迴。
白衣人身上那一襲月白長衣,不止一次的為風勢捲起,兩襟開合裡,露出了裡面湖綠色的絲質長衣,那才是他本來的衣著。卻在衣面上繡著一枝金葉茶花,似乎說明了此人在萬花飄香這個門派的崇高身份,卻是盛小川見未及此。
「足下已著了我飛花妙手,性命堪憂,十五天之內,如能得良醫救治,尚有活命之機,要不然只怕性命不保……今年對你們十三飛鷹流年不利,寄語其它,還是乖乖安分守己的好!」說完這幾句話,白衣人再不欲久留,逕自轉身而去。
盛小川連驚帶憤,怒吼一聲,腳下不及前進,便自倒地昏厥,人事不省。
白衣人長衣飄飄,一路瀟灑行走,眼看著已來到了朱蕾身前,後者嚇了一跳,只管睜大了眼睛,向對方望著。
方纔雙方一番打鬥,朱蕾看得十分清楚,白衣人一身武功誠然了得。
對於武功一門,她可謂一竅不通,只是與簡崑崙交往以來,卻也每每長了見識,白衣人竟能在舉手之間,制伏了那個黑臉長髮漢子,且是神采從容,舉止閒散,神態大非等閒,與簡崑崙頗為神似。
眼前白衣人漸漸來近,朱蕾一時大生張皇,嚇得忙自閃身樹後。
過去時日來,頗多的江湖風險,已使她簡直不敢對任何事情存以幻想。除了簡崑崙以外,似乎每一個接近自己的人都存異圖,眼前這個白衣人,誰又知道他是何居心?實不敢貿然搭訕。
卻不知,白衣人一路走過來,正眼也不曾向她多看一眼,逕自由她身邊擦過,揚長而去。
朱蕾容他遠遠過去之後,才由樹後閃身而出。
樹林裡暮色沉沉,冷風襲人。
一隻怪鳥呱地叫了一聲,忽地拍翅而起。朱蕾原已是驚弓之鳥,當此一嚇,直嚇得驚叫一聲,慌不迭舉步就跑。一口氣跑了幾百步,累得嬌喘吁吁,越覺林木深深,儘是古怪,杯弓蛇影,較前番尤覺嚇煞。
只覺得,對方白衣人誠然是可信賴的了。
一念之興,舉目四顧,越是不見對方蹤影,頓時大生焦迫,隨即再跑,跑跑停停,一面四不顧望,惶惶乎如喪家之犬,差一點要哭了出來。
所幸這片樹林佔地不大,跑了一程,林木漸疏,前面總算看見了空曠的田地。
出了樹林,當前是一道驛道,兩面是早已秋收後的旱田,四下裡空空曠曠,不見一個行人。
朱蕾驚嚇稍去,卻也忑忐不安地東張西望。
猛可裡,身邊一人冷冷笑道,「你在找我麼?」
循聲而望,白衣人就在身邊。
倚著一棵樹,白衣人光彩灼灼的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她看著,分明近在咫尺,朱蕾竟是沒有看見,忽地為對方出聲道破,竟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時只管怔怔地看著對方發呆。
白衣人哼了一聲:「方纔情形,你看見了,要不是我及時救你,你早已落在了那個人的手裡……對方那人的身份也許你還不知道!」
朱蕾搖了一下頭。
白衣人說:「有一個人,也許你聽說過,叫七老太爺,你可知道?」
朱蕾頓時一驚,嚇得後退了一步。
這個人她焉能會不認識?要不是他,今天自己還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是以乍然聽見七老太爺這四個字,也令她吃驚不小。
白衣人看在眼裡,微微一笑,才自接道:「你大可放心,七老太爺已被人打成重傷。如今是生死不明,總算為你出了口氣。」
朱蕾心裡一動,暗付著:你又是誰?怎麼會對我的事知道這麼清楚?
白衣人才自又接下去道:「我要說的是,剛才那個姓盛的,便是七老太爺手底下的人,他們是一路的,如果你落在他的手裡,下一步……嘿嘿……一旦把你遞解到了北京,可就不比吳三桂的王府那麼舒服了。」
朱蕾一驚道:「你……是誰?」
「我姓燕——燕京的燕!」說時這人已緩緩舉步,向朱蕾身前走來。
朱蕾退後一步。
那人伸手按了一下,站住道:「用不著害怕,我要是對你心存不良,也不會等到現在才向你下手了,怎麼樣?你是不打算理我?」
想想也是,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的恩人。再看看對方這個人一派斯文,卻也不像壞人。總之,眼前環境已不容許她反覆深思,說不定這個人與簡崑崙認識,是同路人也未可知?若是能借助他的指點,找著了簡崑崙,豈不是好!
有此一念,朱蕾不禁憂心少釋,索性放大方了。當下看著他,略似歉疚地道:「對不起……謝謝你剛才救我……」
白衣人一笑道:「算了,你這是要去哪裡?」
朱蕾左右打量了一眼:「我的馬……跑丟了……」
姓燕的白衣人一笑說:「丟不了的,喏,那不是麼?」隨手一指,兩匹馬就繫在林邊不遠。
白衣人點頭含笑道:「正好我也要住這家客棧,我們就一塊去吧!」說完,轉身向二馬行去。朱蕾在後跟進,再看二馬之一,正是自己剛才乘騎的那匹小川馬,只以為它跑失了,卻不知對方這個姓燕的心思夠細,竟然早就注意及此,倒是難得。
白衣人一面解韁,一面笑道:「你與我走在一起,方便不少,回頭你就知道了。」
朱蕾憂懼稍去,又恢復了昔日的天真無邪。聆聽之下一面翻身上馬,在馬上含笑問道,「為什麼?」
白衣人緩緩策馬,卻是含笑不語。
朱蕾不免對他的顧忌,又自減輕了不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7:40
她常見的惡人,大都是有一張令人生厭的臉,觀諸眼前這個姓燕的,雖然諱莫如深,卻也舉止中肯,並不討人厭。眼下人生地陌,四面險象環生,正需要一個得力人在身側效力,白衣人的適時出現,應是再好不過,且先隨他一程,靜觀後效如何,再定取捨。
心裡有了主意,朱蕾更加篤定,當下一言不發,催動坐騎,緊緊隨在對方身後。
白衣人舉止從容,並不輕浮。
「你一個單身少女,竟敢四下裡胡闖亂走,若是有了失閃,如何得了?」白衣人邊行邊說,似乎早已把對方身份瞧了個透。
倒是朱蕾乍聽之下,吃了一驚,倏地勒住了馬,想了一下,繼續前行。
微微一笑,她說:「你原來也瞧出來了?」
姓燕的哧地一笑:「那還用說,早在你看捏泥人的時候,我就發現你了,後來姓盛的綴上了你,我卻綴上了他,你只當天下有這麼湊巧的事麼?」
朱蕾沒有說話,心裡大生感激。
白衣人道:「吳三桂的五華山宮,防範極嚴,卻是怎麼會被你溜了出來?」
朱蕾暗忖著,此人果然對我知悉甚清,就連我被擒在五華山宮的事情他也知道了,原想實話實說,轉念再想,顧忌風聲外洩,害了陳圓圓。
「反正我溜出來了,你又何必多問?」
白衣人碰了一個軟釘子,沒有出聲。
朱蕾忽然勒住了馬,前面白衣人忙也停住,回身察看道:「怎……」
「說了半天,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卻對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這太不公平了。」朱蕾滿臉稚氣地向他望著,卻又迸出一句,「也許你也是個壞人吧!」
白衣人哈哈一笑:「你看呢?」
朱蕾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搖搖頭說:「看起來倒是不像,可是誰知道呢,這個年頭,人心都變了,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那個吳三桂,豈不是相貌堂堂的一表人材,誰又知道竟會做出這種貽笑祖宗、喪心病狂的事呢!」
白衣人微微頷首道:「說得有理,最起碼有一點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吳三桂!」
「廢話!」
「我的意思是絕不會像吳三桂那樣,做出出賣祖宗的事!」
「這樣還不夠!」朱蕾在馬上坐正了身子,「你得說清楚了,你叫什麼名字,到底是幹什麼的?」
白衣人哼了一聲:「什麼時候了,還端著公主的架子,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說罷掉頭就走。
「慢著……」朱蕾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歎了口氣,「是我錯了,不該懷疑你,當你是壞人……」
白衣人挑動了一下長眉,笑道:「殿下這個壞人的論調,大有語病,有修正一下的必要!」
「怎麼說?」
「舉個例子說吧!」姓燕的侃侃而論,「就拿這個吳三桂來說吧,我們當然當他是十足的壞人,人人得而誅之,可是清朝的皇室,卻當他開國的功臣,了不得的好人,這還是大而言之,如果談到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可就更扯不清了,所以這好人壞人的論調,最是斷言不得!」
朱蕾怔了一怔,生氣地道:「照你這麼說,這個天底下豈不是沒有善惡之分了?」
「卻也不能這麼說……」姓燕的說,「這件事說來話長,總之,人的善惡,決定於他與生俱來的天性,既是生性如此,則為善為惡也就由不得自己做主,命中早已注定,這可就又牽扯到了佛家的因果報應之說了……」
朱蕾搖搖頭說:「你這個說法太武斷、霸道,完全否定了一個人的後天努力,置道德學問於無地……」
「請問讀聖賢書,行孔孟之道又為什麼?一個人如果連善惡黑白都分不清楚,真正是空來人世一場了。」
「哈哈……」姓燕的白衣人發出了嘹亮的一聲狂笑,氣勢昂揚地道,「收起來你那一套道德學問吧!這只是欺人自欺的一套玩藝兒,說來說去,還是我剛才的那兩句話,人的好壞完全在他的生性俱來,什麼道德學問,狗屁不如,一個天生的下賤胚子,就算他滿腹經書,還是一樣,反之為惡的手段、更高人一等,歷史上這類例子多不勝算,數也數不清,至於那些開國君王,嘿嘿!成者王侯敗者賊,更是不提也罷——竊國者侯竊鉤者誅,人心世道原是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話聲微頓,隨即又大笑起來。
原以為他是個斯文人物,豈不知幾句話一經出口,才顯出內裡的猖狂氣質,一時之間,朱蕾可真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方人物了。
這番高論,固然不無道理,她卻覺得失之於偏激矯情,大大違背了她的仁厚居心,而且她深信人的後天努力,應是可以潛移默化,化頑劣而優秀,終成有用之材。
只是眼前卻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想不到自己的一句好人壞人,引發了對方如此一篇狂論,不過透過了對方的一番論調,她總算也瞭解到這人的一些為人。那就是,對方應是一個率性而為的實力主義者,其為善惡,一憑自身的性情取捨,同時他亦是一個猖狂自大,唯我獨尊的人。
這類人物,真的很難用單純的善惡二分論來分別了。
想到這裡,微微一笑,向著他拱了一下手,「高見,高見,說了半天,我還是不知道閣下的大名,能夠告訴我知道麼?」
「不能!」白衣人搖了一下頭,「不過,你已經知道我姓燕了。」
「為什麼呢?」朱蕾瞅著他,偏過頭說,「不過,我相信這個姓應是真的。」
「啊?」姓燕的眼睛裡顯示著詫異。
朱蕾說:「最起碼,你還是一個誠實的人,因為你原本可以隨便用一個假名字搪塞我,可是你卻沒有,所以我相信這個姓應該是真的!」
白衣人一隻手捋著鬍子,點了一下頭:「你是個很聰明的姑娘,不過,且莫要過於自信了,要知道江湖上風險,人心可畏啊!」
說完這句話,他隨即帶動手上韁繩,輕身前行。情勢的發展,已使得朱蕾暫時只好跟著他了。
不過,她也有她的主意,目前的順從並不表示就聽任他的擺弄,反正自己心裡總要放明白了才是。
天色越發的有些暗了。
附近幾處農舍,已點起了燈火,炊煙縷縷,卻是又到了晚飯時候。
朱蕾在馬上左右盤想。實在說對於自己今天竟有這個膽子,跟一個陌生人一路同行有說有笑,卻不覺得害怕,不能不自覺詫異。可見這幾個月的江湖磨練,已把自己這個原是金技玉葉的身子,磨得剛強了,短短的幾個月,自己也曾經歷了生離死別——人生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還會有什麼放不開?不禁又使她想到了簡崑崙,若是面前的這個人,換成了是他,那該多好?
轉念再想,自己一路上都在拖累他,此番逃出魔掌,貴在自立,總要自己站起來,不要處處依賴他人,再看見了他,也要他看看自己已不再是以前的那般嬌嫩荏弱……
這麼一想,不禁在馬上挺直了身子,一下子彷彿強大了不少。
卻是,一個念頭,忽然自心裡閃起,便是那日簡崑崙江上遇險,墜落江水的一霎,這時忽然地憶起,格外深刻,簡崑崙頗似為七老太爺一掌擊中,像是在中掌之後才墜落水裡的……
一驚之下,她幾乎呆住了。
馬兒繼續前行,由於白衣人的催動坐騎,朱蕾的馬也跟著前行。
過去這麼長的時間,每一想起簡崑崙,朱蕾總直覺地認定他的存在,總沒有想到他也有可能罹致凶險,眼前這個意念的忽然興起,宛若醍醐灌頂,直驚得她冷汗淋漓。
「難道他已經死了?」這個念頭的忽然縈系腦海,差一點使她由馬上翻了下來。
情緒的起伏,對於一個人的困擾,竟是如此之大,朱蕾這一霎簡直像被人抽走了骨頭那樣的無力,魂魄兒幽幽離體,只覺著遍體發涼。
「完了,完了……什麼都完了!」她在想,「要是簡崑崙真的……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麼?」
心裡越是急,眼淚也淌了出來。
猛可裡,一片光華,泛自當前,敢情是來到了海口市街之上。卻見青石板道大街,兩側商家林立,行人熙攘,雖不若昆明那麼繁華,卻也相去不遠。本地習慣燃點類如三角形的棉紙燈籠,一經懸起,前後銜接,宛若串串星辰。
雲南原是我民族最稱複雜之區,居民除漢族之外,尚有苗族、拉祜族、彝族、哈尼族、傣族、景頗族……等多到數也數不清楚,各族衣飾風尚,更多不同,走在街上形形色色,有心駐觀,足能看得你眼花繚亂,至於各類雜樣小吃更是不盡一一,不一而足。
前行的白衣人忽然勒住了馬,用手上竹鞭向著前面一座高大屋宇指了一下,「就是這家客棧,地方到了。」
朱蕾才似一驚,打量那家客棧,倒似有些規模。
門前紮著個孔樓,懸匾是海口老棧,幾個小伙子正自忙著收回來客的座騎。
姓燕的略一打量,即向朱蕾道,「他們有人來了,若是問起,一切我回答,你別說話也就是了!」
朱蕾這一刻只是盤算著簡崑崙的安危死活,聆聽之下,未置可否。
卻見一個身著夏布長衫,手面白淨的買賣樣人,同著一個小夥計一路過來。眼睛望著白衣人,抱拳道:「燕……先生麼?小號接駕來遲……請勿怪罪!」
白衣人哼了一聲,點點頭:「房子都準備好了?」
「燕爺放心,上房兩間,一切都安置好了!」白衣人又哼了一聲,回頭指向朱蕾道:「這是本門的一個貴客,不可怠慢,小心接待了!」
「是是……」那人一連串躬身應著,轉向朱蕾打躬道,「小人尚喜奎,相公多多關照。」
朱蕾含糊地應了一聲,即由對方親自牽著馬韁,導引前進,一直來到了海口客棧。
這家客棧招牌甚老,規模又大,由於地當滇池濱側,水陸要衝,另外更有一項外人不知的隱秘,是以開張以來,生意極佳。
當下朱蕾與那位燕先生,在夏布長衣尚喜奎的帶領下,進入棧門。
卻見一列數人——本棧的主人、賬房、管事先生等匆匆自門內迎出……
「燕先生來了!」
「燕大爺……」
稱呼不一,人人打躬問好,執禮極恭。
姓燕的只略略地點著頭,那一副神態儼然長官之校閱視察部屬,真個派頭十足。
朱蕾雖是心裡奇怪,但是一顆心盡自惦著簡崑崙,卻也未加深思。
尚喜奎原來是客棧主人的兒子。父親叫尚賓,一副瘦骨嶙峋,彎腰駝背,甚是其貌不揚。父子二人對燕先生都極力恭敬,在他二人帶領之下,旋即步向內院。
燕先生在前,朱蕾在後。踏過人聲亂嘈的前面客舍,邁進到頗稱精緻、靜雅的上房別院,一串明燈,點綴長廊,晚風送爽,飄散著陣陣花香。更有那陣陣絲竹,姐兒賣唱的婉轉歌喉,聲聲傳送,隱約在耳。
朱蕾極不喜歡這種情調,南明在金陵之終,便有此一片亡國之音,不旋踵間,這裡也染上了此一派淫暱習俗,國人競相貪歡,追逐聲色,不思謀復故國,明室亡矣!
她由是想到了哥哥永歷皇帝,此刻正不知流亡何處?在哪裡安身?這個突然的意念,使她為之一振,終而取代了先前的兒女情長,心香一瓣,遙寄皇兄,卻是在哪裡才能找著他?與他相會?
燕先生同著尚氏父子踏進梨花遍生的月亮洞門。朱蕾剛要跟進,卻打側面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身著華服的白臉胖子,忽地停下了腳步,直認著朱蕾臉上,看個不已。動作過於明顯,使得朱蕾亦不禁停步回望過去。
對方共是三人——一個打著燈籠的夥計,下剩二人,除了直眉豎眼向這邊傻看的那個白臉胖子以外,還有個個頭兒挺高,貌相清懼的瘦老人。
一胖一瘦兩個人都衣著華麗,氣勢不凡。
瘦老人目光初及朱蕾的一霎,也似愣了一愣,緊接著即省過念來,用手拉了拉身邊胖子一下,相繼而去。
沒頭沒腦地被人家這般瞅上一頓,朱蕾自是心裡納悶。前行的燕先生因不見她跟來,便自折回。
「怎麼回事?」
「沒什麼……」朱蕾說,「那個人……」想想也就算了。
燕先生道:「哪個人?」
「沒什麼啦?」隨即轉過身子。
一片夜月,照射眼前綠琉璃的瓦面,點點晶晶,顛顛熒熒,透過側面那一片老松樹枝杈所形成的陰影,恰似一天流螢,明滅於深邃的夜空之間。
趴在窗欞上,悵悵地向外面望著,也不知道在這裡悵惘有多久了。
今夜,她翻來覆去,在床上總是睡不著,腦子裡亂極了,一會兒想東,一會兒想西。即使眼前這一步,也叫人愁。
這個姓燕的他到底又是幹什麼的?自己跟著他總也不是個辦法,又算是怎麼回事?她不禁思忖著,自己身份既已為這姓燕的識破,也就不必瞞他,明天白天不妨對他明說,自己此行,目的是投奔永歷皇兄,如果他願意護送一程,自是感激不盡,否則亦煩請他指示一條明路,也就不再麻煩他了。那是因為她認定這個姓燕的,既於自己有救命之恩,且又外表舉止斯文,應當不是一個惡人。
人對於有恩於自己的人,總是心存好感,除非這個人已被認定為惡跡昭彰,實在沒有理由懷疑他的居心,對於燕先生這個人,朱蕾毋寧是抱持著好的一面,他的出現,多少與那位笑裡藏刀的七老太爺應是有所不同。
她寧可再上一次當,也不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個天底下不應該只有一個簡崑崙,應該還有的是……
像是剛才看見的那一胖一瘦兩個人,尤其是那個白臉胖子,直眉豎眼地瞪著人家看,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可得小心防著他們點兒……念頭剛轉到這裡……
一陣風起,打瓦簷間刷刷地飄落下幾片枯葉。便在這一霎,她看見了一件奇怪的事。
一條人影,長空一煙般地自地上升起,卻似燕子般的輕巧,落在了對面那片閃有點點星光的瓦面上。
朱蕾心裡一驚,慌不迭把頭收了回來。她原本是趴在窗欞子上,卻深怕對方那個夜行人看見,慌不迭關上了窗戶,卻留下一道縫,向外偷看。
果然那是一個人,好快的身子!皎潔星月之下,這個人真同燕子一般的輕靈,在那片綠琉璃瓦面上倏起倏落,星丸跳擲般,轉瞬間已自前後踏行一周。
月光之下,依稀可以分辨出對方穿著一襲白色絲質長衣,閃閃而有光澤。
朱蕾屢經大敵,卻也見識過不少武林中的奇人,諸如簡崑崙以次,各有絕學,也就不以為怪,要不然像眼前對方這等輕巧,宛若鬼影的身法,真能把她嚇傻了。只是這個人的身法,確實也忒快了一些,倏乎來去,直看得眼花繚亂。
朱蕾所居住的一座樓台,位當兩側,樓高二層,無論建築式樣、格局氣勢,都甚是可觀,尤其是四面飛簷,翠翹曲瓊,高插當空,其上碧瓦映月,很有些深宮古剎意境。
即在朱蕾第二次向外窺伺時,才自覺出對方夜行人顯然已來到了眼前。像是飛燕掠空,那麼快捷的驚鴻一瞥,那個人已騰身而起,落在了斜面飛簷之上。
朱蕾慌不迭身子向後收回,嚇得貼壁站立,連大氣也不敢喘,一雙眼睛,卻不禁然直直向外盯著,其實雙方距離甚遠,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偏偏是好戲上場,想要不看都不行。
對方夜行人已經證實,正是方才進來時所遇見的那個錦衣胖子,倒是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有如此身手。
就在他飛身直起,一腳踏向飛簷的一霎,一條人影,霍地由正面屋簷躥起。隨著這人的突然現身,嘴裡輕叱一聲:「著!」一口鋒芒四顫的柳葉飛刀,發自這人揚起的右手,哧!一縷疾風,劃開了夜空一線,陡然間,已飛向錦衣胖子前胸要害。
錦衣胖子身手端的不弱,眼前這一霎,他連身子都未及站穩,一隻腳尖方自找著了飛簷一角,即見他身勢霍地向下一矮,雙手居中而合,啪地一聲,已把來犯的飛刀夾於雙掌之間。
來而不往非禮也!緊接著錦衣胖子的雙掌猝翻,嗖……那一口夾在兩掌之間的飛刀,已自反手飛出,夜月裡有似流電一道,已奔向後來那人的正面咽喉。
朱蕾嚇了一跳,倒不是這口飛刀如何了得,卻是後來的那個人,那張臉一經入目,令她心裡一驚。
燕先生!正是與自己同行住棧的那個姓燕的。
燕先生很可能早已對那個錦衣胖子留了仔細,絕不容許他對朱蕾有所異圖,因而對方甫一現身,便自落在了他的觀察之中,雙方乍然相見,燕先生便發出飛刀,卻不意對方錦衣胖子,非但輕功了得,收發暗器的手法也高人一等。
眼看著空中飛刀呼嘯聲裡,已飛臨燕先生咽喉要害,卻為他右手翻動之間,僅以一雙手指,即拿住了來犯的藏刃刀鋒。
錦衣胖子一聲輕笑道:「好手法……」話聲方出,略胖的身子已自飛簷一角球也似的彈了起來。不退反進,起落之間,快似鷹隼挾制著大股風力到了姓燕的身邊。隨著他一式靈巧的翻天掌勢,呼地一掌,直向燕先生頂門上拍來。
姓燕的焉是好相與?幾乎斜出如刀,直穿向錦衣胖子的左肋,雙方勢子看起來是一樣的疾……卻是不知怎麼一來,竟自錯了開來。
錦衣胖子側身游掌,用孔雀剔翎的一招,反拍姓燕的前身。姓燕的哼了一聲,身子一連閃了兩下,捷若電光石火般已自閃出了丈許開外。
由於他閃動的勢子極快,竟使得錦衣胖子待將發出的一招殺著,形成泡影。
對於姓燕的這般身法,確實使他大感吃驚。緊接著,胖子的一式旋身飛轉,疾若飄風,呼地再一次逼向燕某。
兩個人身法看上去一般的快,無分軒輊,堪稱絕配搭檔。
四隻手叭地迎在了一塊,這才是實力的一擊——力道之下,一胖一瘦兩個身影,各自騰身而開,相距在丈許之間。
一擊之下,各自領教了對方,四隻眼睛裡,俱顯現出無比的詫異。
「閣下好純的功夫!」姓燕的沉聲道,「如此身手,絕非無名之輩,敢問大名上下,燕某人洗耳恭聽!」
錦衣胖子聆聽著對方報出了姓氏,頗似恍然大悟,嘴裡噢了一聲,卻把一雙精華內蘊的眸子,頻頻在對方身上轉動不已。
「失敬,失敬……」胖子抱起了一雙胖手,「我當什麼人如此了得,原來是飄香樓的朋友,這就難怪了,貴門主人柳先生早年曾有一面之緣,轉瞬十年,身體尚佳否?」說時一雙肥手不自禁地又自拱了一拱,那一枚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寶石戒指,映以月色,熒熒作光,甚是惹眼。
姓燕的冷冷一哼:「足下好高的招子,憑什麼認定了我是飄香樓的來人?」
「哈……」胖子仰天一笑,「除了飄香樓的來人,什麼人有如此身手?如果我的老眼不花,朋友當必是貴門第二號人物,花葉雙堂之一金葉堂的堂主,金羽燕雲青,燕堂主了,失敬,失敬!」
姓燕的聽對方一口道破了出身,半天沒有吭聲。
胖子嘴裡所謂的花葉雙堂,便是萬花飄香門中的飛花、金葉二堂,前者堂主是時美嬌,後者便是眼前這位燕先生了。
在萬花飄香一門,人才濟濟,武功精湛者多不勝數。其組織過程以次而減,計為一樓、二堂、三壇、四門、七十二舵,再下面更是無數分舵。以此設想,若非有極出色的精湛武技管理才能,萬不能被任為僅次於柳氏本人之下的第二號重要人物,燕雲青此人的能耐,也就可以想知,當然絕非等閒之輩。
據實而論,金羽燕雲青這個人在萬花一門,最是收斂自愛,不與人爭,他這金葉一堂,掌握著萬花門一門近萬人的生計出息、命脈,大江南北的買賣行號經營,多賴其維持,眼前這座客棧說白了,也是他經營之下的買賣之一,是以才會有如此一番隆重接待。
錦衣胖子一口道破了對方行藏,似已猜知了下面的不能善罷甘休,他卻是胸有成竹,迎著月色,一副笑臉盈盈,形狀甚是瀟灑,所謂的悠悠雅量。
燕雲青當然知道對方的非比尋常。沉默了半天,他才微微點了一下頭:「實不相瞞,在下便是燕雲青,請問足下大名?」
胖子嘻嘻一笑:「飄香門裡的朋友,大多恃才而驕,眼睛裡哪會有我們這號的俗人?得了,今夜就到此為止,咱們後會有期吧!」
說完,後退一步,陡地長身而起,有似浮雲一片。
呼……飄出兩丈開外,不偏不倚,恰恰來到了朱蕾居住處窗前瓦面。
燕雲青頓時一驚,他早就留意及此,自不容對方有此侵犯。
「足下太客氣了,慢著!」話出,人起。
呼……身似流雲翩躚,起落之間,已落在錦衣胖子身前。如是情況,胖子想要向朱蕾居室跨進的可能性頓時為之大大降低,非但如此,即使他想退而抽身也是不易。
胖子愣了一愣,只瞧著當前的燕雲青翻著白眼兒:「燕堂主,你這是?」
「用不著給我裝瘋賣傻,燕某人眼睛裡可是揉不進沙子,你的來意我知道。」
「喲……這是說……」
「你是幹什麼?我幹什麼?大家心裡有數。你知我知,說白了反而俗了!」燕雲青目光灼灼,直逼對方道,「乾脆一句話,有我姓燕的在場,就容不得足下心存妄想,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不是?」
燕雲青已現出了咄咄逼人氣勢,胖子卻是一副突梯滑稽,漫不經心模樣,姓燕的越是認真,胖子越是隨便。
話雖如此,即使這樣,卻並不能稍緩眼前已經形成的形勢。形勢的發展已使這一雙併世武林奇人,必要見個真章了。
面對著燕雲青的咄咄逼人,錦衣胖子忽地向側面邁了一步。
卻不意就在這一霎,對面的燕雲青已自施出了厲害殺手。隨著他的身子一閃,疾若飄風似的已貼向胖子身邊。
人到,手到。咕嚕嚕……隨著一式大袖揮揚,一隻右手,五指箕開,直向錦衣胖子胸前拍來。
兩個人其實早已較量上了,只是外面看不出一些兒徵象罷了。這一霎的忽然出手,自是非比尋常。
燕雲青這一掌絕非尋常,除了本身極見精湛的功力之外,更混合了飄香門柳氏的掌法蝶戀花絕竅,掌勢遞處,如蝶戀花,霎時間幻為一天蝶影,錦衣胖子整個前胸五處穴路,全都在照顧之中。
面對著當前的一霎,錦衣胖子著實不敢大意,喝叱一聲:「好!」呼地一掌拍出,第一掌有分花拂柳之妙,以至於燕雲青那麼巧妙的障眼手法,未能發生實效。
兩隻手再一次迎在一塊。
這可是深具功力的一擊。
兩個人像是功力全都卯上了,一擊之下,像是粘在了一塊,緊接著驀地騰身而分。
刷地向兩下裡分了開來。有如銀丸拋擲,噗地飛身而下,錦衣胖子借力施力,已脫身數丈外。
這一面瓦面陡斜,琉璃瓦滑不留足。
不知道是有意或無意,胖子身子方一落下,緊接著一個骨碌,直向樓簷下墜落,卻在將下未下的一霎,胖子右手翻處,發出了一口飛刀——這口飛刀的出手之勢極其怪異,宛若飛蛇一道,取勢迂迴。嗖然作響聲裡,直向燕雲青正面飛來。飛刀出手的同時,胖子已如同飛星下墜般直由瓦簷上滑落下去。
這卻是燕雲青所極不願意見到的。可是胖子的去勢那等突然,簡直無能阻止,就在他施展摘花妙手,巧妙地拿住對方那口刀的一霎,只覺著指上一震,那一口不及二指的薄薄刀身竟似蛇般的滑溜。突然地由他拿捏的二指間滑了出來。
這一手,正是錦衣胖子的狡智安排,算準了對方將以何等手法,多少力道來接住飛刀,特意加重了擲出的勁道。
以燕雲青之縝密老練,亦不禁措手不及,一驚之下,再想著力拿住,哪裡還來得及?像是一條小小銀蛇,驀地由他指間滑了出來,快若閃電,在燕雲青簡直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已由他頸間繞了過去。
哧……拉長了尾光一線小小飛刀,錚然作響,摔落在琉璃瓦面上,爆出了星光一點;卻在燕雲青頸項右側,留下了寸餘來長的一道血口。
「哼!」燕雲青忍不住怒哼一聲,身體連閃;捷若飄風已撲向簷邊,對於他來說,不啻是生平的奇恥大辱。
目光掠處,對方錦衣胖子,正自施展傑出輕功,掠向對面庭院,身法至為巧妙,起落縱躍,兔起鵑落,轉瞬之間,已臨向高大院牆。
時機一縱即失。
若是任錦衣胖子脫牆而出,再想追他可就難了。再者,這一口怨氣怒火,萬難下嚥。
怒火攻心下,燕雲青再不遲疑,冷笑一聲,長吸一口氣,陡地自數丈高的飛簷一角縱身而下。
這可就中了胖子的調虎離山之計。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8:07
第27回 望斷雲山多少路
窗扇之後的朱蕾顯似有觸目驚心之勢。她的眼睛一直就緊緊盯著瓦面上搏鬥的兩個人,直到這一霎,才自喘過氣來。匆匆關上窗戶,坐下來,獨自感覺著一顆心通通跳動不已。
真正沒有想到,眼前世界竟是處處佈滿了陷阱。那個胖子,好沒來由,料是意圖對自己不利,若非是燕雲青及時出現,說不定自己已落在了他的手裡,以後的下場,可就難以預料了。
心裡這麼想著,越是害怕,趕忙站起來去看看是否上好了門閂?卻不意,她的手方自觸及門上,那兩扇原是合攏的門扉忽然為之敞了開來。
一陣風,迎面而襲,風勢裡夾著個人的影子,鬼魅也似的闖了進來。
「呀!」朱蕾簡直嚇昏了,腳下一個踉蹌,差一點摔倒地上。
由於熄滅了燈,房間裡黝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
進來的這個人,鬼也似的機靈,朱蕾一驚之下,彷彿感覺著對方這個人,有著瘦削的身材,下巴上留著鬍子,是個乾巴老頭兒。
也只是這一點模糊的印象。
「你……」出聲未已,那個老頭兒已再一次撲了過來。
朱蕾心裡一急,抓起個枕頭往對方身上就砸,自是無濟於事,即在老人陡然轉動的袖風裡,朱蕾只覺著肩上一麻,隨即動彈不得。
來者這個乾巴老頭兒,當然不折不扣的是個人,且是個身負奇技的武林異人。先時那一式袖風掃拂,略含著武林中奇異的拂穴巧妙手法,朱蕾自是莫名其妙。
「對不起!先忍著點兒,老朽失禮了!」右手乍翻,已把僵硬直立的朱蕾攔腰夾起。
倉猝裡不失仔細,就連朱蕾隨身攜帶的一個小小包裹也不曾遺忘,隨手操起,飄身門外。
朱蕾身子雖是不能動彈,更加有嘴難言,心裡卻是明白得很,眼下在老人挾持之下,不要說意圖掙扎,簡直連轉動都難。
瘦老頭兒身法極是巧妙,即在他一連串地起落飛縱之下,已飄身數丈外。
緊接著騰身而起,呼地拔起來三丈來高,落身於客棧高樓偏向右側的樓角之上。
月黑風高,玉宇無聲。
老頭兒雖說是手裡夾著個人,卻絲毫無礙於他的身法行動,眼前身法極是快捷,踏瓦行脊,如履平地,感覺著他似有向棧外逸出之意,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驀地向後一收,一連閃了兩閃,藏身於一面閣簷之下。朱蕾雖是心裡著急,偏偏動彈不得。
老頭兒的這個怪異舉止,使她大感奇怪,正自狐疑,瓦簷間人影閃動,現出一個人來。
燕雲青。
朱蕾心裡一動,大喊一聲,卻是張口無聲。想要弄出點聲音來,更是力不從心。
這位萬花飄香門的金葉堂堂主,此刻無異是在極度憤怒之中,看來像是已經發覺到了朱蕾的被劫遺失,再加上本身的負傷,為人愚弄,自是怒氣攻心,以他素日之沉著冷靜,萬萬不應有此一失,偏偏一時大意,昧於自信,才致會中了對方的聯手詭計。
真個是說不出的懊惱沮喪!
夜月下,只見他倏起倏落,有如跳動星丸,霎時間已數度往返,猶自心有未甘,頻頻眨動著一雙光華畢露的眸子,四下眺望逡巡不已。
挾持著朱蕾俯身於閣簷下的老頭兒,卻是好涵養,既不出聲,更不移動,只是靜靜向對方注視著,深邃的眸子顯示著沉著機智。
如此,雙方耗了好一陣子,燕雲青才似失望地轉身自去。聳身一縱,消逝於黑夜之間。
又等了半天,老頭兒才悄悄站起,向朱蕾齜牙一笑,隨即將對方攔腰抱起,一股輕煙般騰身而起,消逝於院牆之外。
瘦老頭兒身法絕快,一路上夾著朱蕾倏起倏落,似有老猿奔林之勢。
感覺著他那隻手腕,力逾精鋼,朱蕾即使沒有為對方閉穴於先,也休想能掙脫分毫。
片刻之間,已奔出里許光景。
老頭兒非但腳程奇快,體力更佳,夾抱著朱蕾,絲毫也沒有一些疲態,更似越來越快,俄頃的當兒,眼前已來到了一片樹林。正是朱蕾來時乘馬,邂逅燕雲青的那一片稀疏樹林,只是卻較諸來時更為黑暗,人行其間,簡直如墜身於大團黑霧之間,哪裡能分辨一切?
卻是,這個老頭兒,宛似生有一雙夜眼,行走其間絲毫不見遲蹇,依然速度奇快。
朱蕾一束纖腰,在對方扶持之下,酸疼難當,簡直像是要斷了,對方卻只顧行走,毫不停留。她心裡真把對方恨極了,決計在對方放下自己,解除穴禁的一霎,拼上一死,也要給以顏色,以消心頭之恨。
又是一陣子疾走,耳邊上聽見了流水之聲,敢情來到了水邊,正是朱蕾日間乘船過渡的滇池。
呼呼池風,吹襲在人身上,頗有幾分涼意。
老頭兒一徑馳近池邊,才自定下腳步。左右顧盼了一下,捲動舌尖,打了一聲急哨。
水面上浪花一響,一葉小小篷舟,隨即來到眼前。
浪花打點裡,舟上亮起一盞紙燈,一個身披蓑衣的舟子,手搖長櫓,向著岸上泊來。
瘦老頭性子甚急,不等來船靠岸,即行夾起朱蕾,騰身躍起,落向船上。
搖船的舟子,不待招呼,隨即把篷舟划向湖心。
老頭兒呵呵一笑,輕輕把朱蕾放置船板,才似放下了心裡的一塊石頭。
「對不起,對不起。多有開罪!」舉掌一擊,拍向朱蕾肩頭,解開了她身上穴道。朱蕾只覺得心裡一陣噁心,哇地嘔了一口,便自倒了下來。
搖船的舟子,乍見之下,不禁嚇了一跳,慌不迭閃身來到眼前。
「怎麼回事?」
一說話,好生耳熟,紙燈下,對方那一張富態的白臉,頓時令人憶起,正是那個錦衣胖子。
至此,這胖瘦二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只是朱蕾卻並不深知,卻把兩個人恨入骨裡。
只當是閉穴過久,岔了氣兒。
錦衣胖子好心欠身探看,卻不意船板上的朱蕾驀地翻身坐起,一掌直向他臉上摑來。
一旁的瘦老人笑喝一聲:「小心!」
錦衣胖子何等身手,倏地向後一閃,朱蕾已自打了個空。
她卻認準了一旁的瘦老人,猛撲過去,舉手就抓,老頭兒喲了一聲:「好厲害!」身子一縮,朱蕾可就又抓了個空。
卻不意朱蕾性子剛烈,自以為二度落入敵手,凶多吉少,如其落入清帝或是吳三桂之手,倒不如自尋了結的好,心裡早經盤定,眼前也就不再遲疑,當下凝然舉目向著胖瘦二人怒視一眼,倏地縱身而前,直向著浩瀚池水投落下去。
瘦老人怪叫一聲:「使不得!」刷地閃身而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後衣。
朱蕾用盡氣力也掙脫不開,又急又氣,回過身子大發雌威,卻是又被瘦老頭兒抓住了兩隻手。「你……這個老賊……放開我……」
越是力掙,對方抓得越緊,小小篷舟,只是在水面打轉,濺起來大片浪花。
「好烈的性子!」瘦老頭呵呵笑道,「你這是要尋死麼?」
白臉胖子一臉茫然地道:「這又為了什麼?」瘦老人嘿嘿笑道:「為什麼?把你我兩個當成了賊了!」
朱蕾死既不能,掙又掙脫不開,嬌喘吁吁的只是向對方二人怒目瞅著。此番心裡,她早已打定了主意,絕不願再次落入吳三桂手裡,只要一有機會,決計尋死,一時只管向二人望著,一句話也不說。
白臉胖子這才明白,哈哈一笑:「原來如此,早先在吳三桂的五華魔宮,殿下你大可一死百了,好不容易逃了出來,故人在望,卻要尋死,豈非古怪,這又為何?」
朱蕾看著他愣了一愣,冷笑道:「少胡說八道,你們又是哪裡來的?」
胖子一笑道:「好說,我們要是說出了來歷,保管姑娘你就不想死了。」
「對了!」瘦老頭乾咳一聲,「不相信我們就打一個賭,大姑娘你只要答應我們暫時不要尋死,等我們說明白了你要是再想死,我們決不攔阻,一定要你稱心如意就是,好不好!」說完,他便真地把抓著對方的一雙手鬆開,閃身退後。胖子連連點頭道:「有理,有理!」
話雖如此,兩個人卻也提高警覺,防備著對方的事發突然,只是以他二人一身武功,身法之快速利落,朱蕾即使想要縱水尋死,卻是不易。
這麼一來,朱蕾倒是暫時不想死了。
「哼!」她冷冷向眼前胖瘦兩個人望著,「哪個人又相信你們的鬼話?有什麼話就只管說吧!」
瘦老人哼了一聲,看向身邊的白臉胖子道:「老四不來,把一個燙手山芋落在了我們手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如何向他交代?」話聲一頓,隨即向朱蕾翹著一把山羊鬍子道:「我們也不願管你的閒事,是因為我們一個結拜的小兄弟,為你神魂顛倒,幾次三番想到五華山宮去救你,前幾天差一點還賠上了小命,這麼一來,我們就不能不管了!」
白臉胖子這時也已脫下了偽裝的蓑衣,摘下大笠,現出了原著的銀色錦衣。聆聽到此,他隨即插口笑道:「我們這個結拜的小兄弟姓簡,姑娘大概不會陌生吧?」
朱蕾驀地眼睛一亮:「簡崑崙?」
「對了!」胖子笑瞇了兩隻眼,「怎麼,你還要跳水尋死麼?」
朱蕾臉上一紅,卻是說不出的興奮,左右顧盼道:「他在哪裡?」
胖瘦二人相視一笑,並不急於回答。
「真……的?」朱蕾看著二人,忽似洩氣地道,「別是故意在騙我……吧?」
瘦老人道:「錯了,咱們老哥兒啥都學過,就是沒有學過撒謊,不像那個姓燕的,差一點把你給騙了。」說話的當兒,船歪了,瘦老人趕忙跳過去,把住了櫓,此時此刻倒是不虞朱蕾再尋短見。
朱蕾冷眼旁觀,察言觀色之下,心裡漸漸有些信了,自個兒走到篷艙下面,一言不發地坐了下來道:「你說那位燕先生他是……」
瘦老人一面搖船,聆聽之下冷笑道:「簡崑崙以前可曾給你說過,有個叫萬花飄香的門派?」
「噢,有……」朱蕾突似有所憶及,「他們的頭子叫柳蝶衣……」
「對了!」錦衣胖子一旁搭腔道,「這個姓燕的就是他的手下最厲害的一員大將,要不是我們來得巧,姑娘若是被他帶走,落在了姓柳的手上。唉!這一輩子可就別打算再出來了……」
「豈止那個燕雲青是飄香門的!」瘦老人接著說道,「便是姑娘剛才住的那家客棧海口老棧,也是他們屬下兼營的買賣。」
「啊!」朱蕾一驚之下,便自不再吭聲。
回想方才同著姓燕的初進客棧時,客棧主人等一行列隊歡迎,對姓燕的巴結討好的情形,瘦老人這番話料非虛語,再以此印證他二人方纔所說一切,當非虛假的了。
錦衣胖子亮起了火折子,點著了一盞油燈,篷艙裡總算有了些亮光。
「你們是……」聲音裡終於有了緩和,類似歉疚的,朱蕾向面前的錦衣胖子看著。
「我姓宮——宮天羽!」胖子伸手向著搖櫓的瘦老人指了一下,「他姓秦,秦太乙,簡崑崙是我們新近結義的兄弟,他的心意,也正是我們的心意,姑娘你放心吧,見面以後,我們一定設法,讓你們兄妹團圓……」
這幾句話,說得甚是得體,不免一時觸動了她的傷懷,心裡一陣子發酸,竟自落下淚來。
當下二人,又把與簡崑崙共戰七老太爺與寶二爺等一番經過說了個大概,朱蕾以之印證當日在五華山宮聽到有關七老太爺受傷不起的傳說,越加相信一切都屬真情。
想不到此番誤打誤撞,絕處逢生,竟會遇見了一雙救星,聽到了有關簡崑崙的訊息,從而共圖大業、見面在即。同時與分散多年的哥哥,也將會面,該是何等值得慶幸的一件大事!這麼一想,頓時化悲為喜,便自有一句沒一句的也與二人聊了起來。
夜色更黑,滇湖水面上蒸騰著層層霧氣,偌大的湖上只有幾點星星之火,明滅於沉沉霧氣之間。這裡民風純樸,濱湖居住的漁民,更習於夜晚操作,一盞孤燈,一面舊網,伴以漫漫長夜,歲月之清苦,也就不難想見。
秦老人與宮胖子要去的地方,是上游的昌谷,之所似反其道而行,正是有意躲避金葉堂堂主燕雲青的糾纏。蓋因為昌谷與吳三桂五華山宮所在的昆明,近在咫尺,朱蕾新近方自五華山宮脫困而出,萬不會再回頭涉險。其次,簡崑崙與方天星也在那裡,自有會合見面之必要。
有了新的理想,再加上與心裡一直惦念的恩兄簡崑崙就要見面,朱蕾久懸的一顆心,至此總算放了下來。心裡一鬆快,耳聽著和諧的划槳聲,不知不覺,便倚身船艙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光早已大亮。
一抹深秋的楓紅,遮住了篷艙半面,滲透而入的天光,便著了些胭脂似的嫵媚。
小舟在靜波裡微有起伏,時有清風,傳送著沁人心脾的湖上空氣。
昨夜倚艙而眠。一覺醒來,才自發覺到換了地頭,不知何時,艙板上褥墊鋪陳,枕被俱全,雖不華麗,卻極潔淨,顯然新制,倒也難為他們了。
這般的夜宿湖舟,前所未有,真個是破題兒頭一遭。費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把昨夜的經歷細細想了一遍,心裡真有種說不出的感受……多年來的伶仃飄泊,隨波逐流,真是居無定所,四海為家,真要是心懷自憐,這把眼淚便是流上三天也淌個不完。
每一次她總是激勵著自己,要堅強一點。這國破山河在,恨別鳥驚心的感傷,其實正是每一個苦難的漢人的眼前遭遇,又何是自己獨然?
每一回,她都激勵著自己,化悲憤為力量,在明室回天乏術的此刻,協助哥哥永歷皇帝,為既倒的家國做一番最後的掙扎、努力……即使為此喪失了生命,求仁得仁,也應是無所遺憾。
她隨即掀開被子,翻身坐起,耳邊上聽見波濤拍打著岸邊的聲音,另外還有鳥聲啁啾。一隻小小的翠鳥,甚至於就棲落在眼前船頭,不時地鼓動下頜,發出清脆悅耳的串串鳴聲。
甜美的一夜酣睡,帶給了她一個清新明亮的早晨,甚至於對於自己今後整個的人生,也似有一個嶄新的開始。
她卻又興起了一種少女的嬌慵,像是一道閃電,腦子裡閃爍著簡崑崙軒昂的人影,難以忘懷的深情注視……曾幾何時這些微不足道的昔日瑣碎,一旦在彼此分離之後,竟然形成了如此堅固的內心形象,化成支持著她的生命勇氣的一種動力來源了……想到雙方的即將再見,直似有無限鼓舞。
既然偽裝形象已被拆穿,乾脆還我初服,那個隨身的小包袱,就帶有一套女人的衣服。
先到船頭上瞅了瞅,一個人影也沒有。
秦老頭、宮胖子兩個人大概自覺礙事,遠遠地避開了。
朱蕾隨即把衣裳換好,映著湖水照了照,依然明潔如昔。
這附近有大片楓樹林子,時值秋深,紅葉初染,看過去就像是一片火海那樣的渲染,林子裡流水淙淙,時有小風,掀動著重重紅潮浪影,卻是最好的天然掩飾和屏障。
一個姑娘人家,尤其身邊同著兩個男人,料理起來,總是不大方便,或許正是這個原因,兩個人才特意的避開了。
就在林子裡,朱蕾把一切料理清爽乾淨,就著清冽的山泉,洗漱一淨,一下子全身舒暢極了。
此番遭遇,前所未有,以一個金技玉葉的皇室公主,淪落至今的情況,其間過程,尤其是其本人的一段心路歷程,真不足為外人道及,若非是一股倔強的意志力量在激勵著,真個難以適應。她卻能甘之若飴,誠然是難能可貴的了。
這兩個人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到處看不見影兒。
朱蕾由樹林裡走出來,左右轉了一圈,找不著他們,又踅回樹林子。
這一回可找著了……霍然,一個人當面就站立在眼前,由於出現得突然,朱蕾不禁嚇了一跳。
面前人,一襲青色緞子長衣,上面繡著朵雪白的荷花,其人長身玉立,粉面朱唇,眉長目秀,一隻手攀著截樹枝,狀似悠閒。指細腰纖,俊是俊點,卻有種說不出的彆扭勁兒,一個男人家生成了這番俊俏模樣,真有點替他臊得慌。
也說不出什麼原因,朱蕾心裡一陣忐忑不安,直覺地感覺著對方那一雙珠藏百媚的眼睛,邪氣得很,慌不迭地把目光轉向一旁。
過去隨父親永明王在桂居住時,家中供養著許多樂府舞工雜伎,很多都是由具有色相的男人充任,這些人久習女藝,以媚取人,日久天長,不自覺而女態十足,望之雌雄莫辨,以印證當前此人,倒還有幾分神似。
只是眼前這一人,卻似於嫵媚之中,別有威儀,顯然與彼類純作女兒之態者不可同日而語,從而使朱蕾一睹之下,為之大生警惕。何以,這個人在匆匆一睹之下,即令她心生觳觫,卻是她未及細想。
未逞多言,只當沒有看見,朱蕾低下頭,偏過身子,取道再走。
對方那個人身子一橫,又攔在了她面前。
朱蕾倏地回過身子來,想回到船上,卻不意,這個人身法好快,不知怎地,身子只是一閃,又自攔在了她面前。
這可就絕非偶然。
「你幹什麼?」朱蕾忽地抬起頭,狠狠向對方這個人瞪眼。
對方不溫不火,一派從容神色,卻只把一雙光華灼灼的眸子,頻頻在朱蕾身上轉動不已。
「你就是朱蕾,人稱九公主的吧?」
說時嘴角牽動,頗為邪氣地笑著:「怪不得簡崑崙為你神魂顛倒,甘作不貳之臣,果然不落凡俗,有些兒姿色。」
朱蕾臉色一紅,大為不悅嗔道:「你是誰?胡說八道些什麼?為什麼攔我的路?」一面說,舉步便闖。
對面人偏偏不讓,長軀一挺,即有大股力道迎面迫來,朱蕾被迫得向後退了一步。
不用說,又是一個厲害的角色。
這些日子以來,環繞著她左右四方,真正是能人輩出,簡直沒有一個是好惹的,眼前這個更不知是什麼路數,偏偏秦、宮二位又不在眼前,若有失閃,如何是好?
心裡一驚,朱蕾真是有些兒著慌。轉念一想,她卻又穩住了乍驚的情緒,只是睜著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對方瞅著:「為什麼不要我走?你想幹什麼?」
「不為什麼。」這個人笑了一笑,「其實也不妨告訴你實話,我跟簡崑崙打了個賭,要把你搶到手裡,卻不想讓人著了先鞭,晚到一步,你竟自落在了燕大哥手裡……」說著,這個酷似婦人的俊俏男人又自笑了。
「你還真有辦法,又給你逃了出來……」俊俏少年說,「我與燕大哥有同門之誼,自不便從他手裡把你硬搶出來,現在情形可就不一樣!活該你落在我的手裡,公主殿下,你意下如何?是想反抗不從,還是乖乖就範呢?」
朱蕾一聽他自承與那個姓燕的有同門之誼,不用說,當然他是來自萬花飄香門裡的人了。
偏偏是這般要緊關頭,秦、宮二人竟是不在身邊,又怎麼是好?
心裡越急,越擺出一副從容不迫神色:「這麼說,你也是來自萬花門裡的人了?」
「不錯!」俊俏少年含笑點了一下頭,臉上卻不無詫異,「你也知道萬花門?」隨即點頭笑道,「原來簡崑崙都告訴你了……他還告訴你些什麼?」
「多了。」朱蕾向著林外湖邊眺望一眼,多希望秦、宮二人能出現其一也就好了。
這個動作,引發了對方一些好奇。
俊俏少年回頭看了一眼,一笑說;「船上沒有人,我早就看過了,划船的艄公也不在。」
朱蕾心裡一動。
原來對方並不知道,自己身邊跟隨的是秦、宮二人。一個念頭,電也似自心頭閃過,以秦、宮如此老練,更具有這般身手的異人,何至於會如此大意,聽任自己落在眼前這人手裡?豈非有些悖於情理?
若是……他二人又在哪裡?或是事先已發覺到了此人的來臨,特意藏匿一邊,伺機而動?心裡還在想著,不禁稍釋憂懷。
俊俏少年又道:「你既然知道萬花門,當然也應該知道萬花門的勢力浩大,凡是我們所決定要做的事情,無論如何一定都會達到。」
「那可也不一定!」朱蕾嘴角牽動著一絲冷笑,「最起碼,就有兩件事情,你們沒有辦成功,甚至於很丟人現眼。」
「哪兩件事?」
「第一,你們想綁架永歷皇帝,但是據我所知,直到現在你們還沒有成功。甚至於連皇帝的身邊都沒有挨著。可是?」說到這裡,朱蕾一時得意,臉上情不自禁,甚至於著起了一片笑靨。
俊俏少年啊了一聲,笑道:「你果然知道得不少,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情,還有一件是什麼事?」
朱蕾說:「那只是你們癡心妄想。還有一件事,你也不能不承認,那就是簡崑崙。你們雖一度用計擒住了他,可是卻又讓他跑了。直到現在也對他無可奈何,這可是真的?」
俊俏少年神色變了一變,驀地向前踏近一步。
緊接著他卻又笑道:「你說得不錯。可是他馬上就要自己送上門來了。」
「為……什麼?」朱蕾一時懵懂,還不明白。
「因為你已經落在了我們手裡,就不怕他不自己送上門來了。」話聲出口,這個俊俏少年,驀地右手倏翻五指箕開,宛若春風一掬,直向著朱蕾前胸拍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8:25
這種幾近戲侮的出手,使得朱蕾大為羞窘,一時臊紅了臉,慌不迭向後就退。只是對方俊俏少年身手非比等閒,不要說朱蕾一個不諸武功的荏弱女子,便是精於技擊的武林高手,在他手裡,也不易取勝。
眼前,隨著朱蕾的退後,對方俊俏少年身子如影隨形地依了上來。
俊俏少年,一隻探出的右手,其勢不偏,依然作勢向她胸前探來。
朱蕾驚叫一聲,再次後退,腳下絆著了一截樹根,撲通坐倒地上,如此倒意外地逃過了對方那一隻心存輕薄戲侮的右手。
卻在此驚慌一霎,耳聽得身側紅葉樹上刷拉一響,疾風揚蕩裡爆飛出一天紅葉。大片紅葉,顯然為某種猝發巨力所催使,一經離枝,頓時催化為數十點繁星一股腦直向著現場俊秀少年身上飛射過來。
俊秀少年其實在掌探朱蕾的一霎,即似已有所警覺,秀眉剔處,冷冷一笑,呼地已把長軀挪了開來。
旋身進掌——隨著他轉動的身子,一雙手掌已作勢向外封出。
一天紅葉,來得快,退得也快。即在對方少年掌力催使之下,一天飛蝗般四射而開。
卻在此同時,一人據樹狂笑道:「李七郎,你這個雌兒,尚敢對公主失禮麼?」
朱蕾身已倒地,危急一瞬裡來了救星。
笑聲落處,紅葉叢中,樹幹之上,現出了銀色錦衣、體態豐實的一個白臉胖子。
天半飛雲宮大羽。宮胖子及時的現身,一口道破了俊秀少年的真實姓名,使得眼前的邂逅,頓生無限波譎雲詭。
以李七郎之詭異深沉,亦不免吃了一驚。腳下輕滑,已抽身七尺開外。取勢偏鋒,抬頭向著樹上的宮天羽打量著:「你是哪個?」
說話的當兒,娟秀的臉上一下子現出幾許怒容。
「我麼?」宮天羽嘻嘻一笑,碩胖的軀體,偏是那般輕巧,猝然自樹幹上拔起的一瞬,直像是一枚氣球樣的輕飄。一起而落,天外飛猿般已落身近前。
李七郎細眉倏揚,卻把一雙明澈眼睛向著地上的朱蕾瞟了一眼,臉色頗是詭異不解。
但是,宮天羽的傑出輕功,已令他感到了威脅,下意識裡已把對方置之為一個勁敵。
宮胖子當然知道李七郎的非比等閒,卻依然不失滑稽,一聲朗笑道:「李七郎,你認栽了吧!老實告訴你吧!我已經跟了你快兩個時辰,你的那點鬼心思,我清楚得很,對你們萬花門來說,今年是最不吉利、栽跟頭的一年,快去告訴柳蝶衣說,叫他少造點孽。要不然,眼前就是他土崩瓦爛、自取滅亡時候,到時候天怒人怨一起來,就算他再能,三頭六臂也是照顧不來了!」
李七郎深邃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他逼視著:「謝謝你的好意。你又是誰呢?」
說話間,右手反攥,已緊緊握住了左肋間佩帶的長劍劍把。頓時,一片凌人劍氣,打劍鞘吞口處溢出。正面宮胖子猝當之下,連連眨動著眉毛,說了聲:「好傢伙……」一連向後退了三步。
「好煞氣……」宮胖子嘿嘿笑了一聲:「敢情老柳把他隨身傢伙都給了你,不才若眼不花,足下身上所佩帶的應是他當年仗以成名的那一口古劍風起雲湧了?」
李七郎眼神裡為之一驚。
「你到底是誰?」
「我姓宮!」宮胖子說,「宮天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李七郎卻不當他真的是個小人物。顯然這宮天羽三個字,對他並非陌生。
一絲驚異,顯現在他臉上:「久仰之至……」話聲方頓,一雙眸子連連向四方打量不已。那是因為,這個宮天羽的名字,常常與另外兩個人——秦太乙、方天星二人連在一起。
三個人各有一身了不起的能耐,大江南北,倏忽來去,專門幹那剪惡除凶,扶弱濟貧的俠義行為,卻是神出鬼沒,極為隱秘,是以知者不多。
萬花飄香對於這類人,是極為敏感的。柳蝶衣更曾深深告誡,把對方三人視同眼中之釘,著令屬下相機行事,只能智取,不可力敵。
是以李七郎乍聞宮天羽之名,不由自主地便聯想到了另外二人。
他生性極是要強自負,一霎間竟自動了剪除宮天羽的念頭。當然,先決條件卻是在對方只有一人的情況之下才宜施展。
「姓宮的!」李七郎眼睛裡交織著錯綜情緒,「飄香樓與你們並無怨仇,為什麼一直跟我們過不去?難道你們真的以為,以你們三個人的力量,就能勝得過我們?否則的話,又有何益呢!」
宮胖子哈地一笑:「李大妹子,你太抬愛了,我們哪裡敢?」
這句李大妹子,不啻是一支利劍,深深刺到了李七郎的心裡,一時再也壓制不住,隨著他腳下的一式邁進,掌中霞光一閃,那一口風起雲湧已脫鞘而出。
像是一條閃爍的蛇。
長劍在振腕出鞘的同時,李七郎高挑的人影,已自向著對方飛撲過去。
劍光人影,兩相混合。大片劍芒,有似一天銀雨,直向宮天羽當頭罩落下來。
宮天羽外表突梯滑稽,內心卻不敢稍有大意,實在是李七郎這個人過於厲害,故乃心存相激,俾能於對方盛怒中,出奇制勝。
即使這樣,卻也不容易。
宮天羽昔日仗以成名的乃是一口短劍,可是與對方的長劍風起雲湧比較之下,難免相形見絀,是以,他特別選用了師門中難得一用的冷門兵刃——四煞棒,一雙黑光珵亮,純鋼打製的短棒。
迎合著李七郎的一天劍雨,宮胖子的一雙四煞棒,扇面兒似的舞出了一天棒影,大肆迎拍直上。
叮……叮……銀鈴似的一串響聲裡,兩個人倏地分了開來。
宮胖子一聲怪笑道:「打!」
聲出人起,肥大的銀色外衣,有似白雲一片,當頭罩落直下,卻在這個勢子裡,手上的四煞棒,泰山壓頂般直向著李七郎頭上猛力揮落下來。
李七郎哼了一聲,銳利的目光,緊懾著對方的來勢,直到一雙棒影,眼看著已接觸到了頭頂的一霎,掌中劍驀地展出。
絲……銀光一線,直循著對方一雙棒影之間斬落下去,勢若電光石火,快到了極點。
宮天羽那麼猛烈的勢子,卻似難當對方的一劍——四煞棒不及落實,陡地凌空一個倒折,呼地旋身於丈許開外。
李七郎哪裡肯捨,嘴裡輕叱一聲,雙肩晃動,倏地欺身而上。
宮胖子胸有成竹,身子一連閃動,施展輕功中難得一見的六搖身法,一時人影翩躚,瞬息間已換了四個不同站處。緊接著他長笑一聲,倏地飛身直起,向著楓葉叢中落身下去。
李七郎恨極了這個人,雖然看出來他的心存詭異,似乎別有用心,卻是不容他存心賣弄。
宮胖子的伎倆更不止如此,即在他身陷樹叢的一霎,倏地回過身子,右手揮處,刷拉拉打出了一掌暗器——金錢鏢。
李七郎已是怒不可遏,宮胖子這一手不啻是火上添油,當下長劍揮動,運施本身真力,灌注劍身,形成了所謂的劍氣。就空一舞,已把來犯的一天金錢鏢悉數吸在劍身之上。
至此,他的怒火已達到極點,萬不容對方逃離眼下。「你想走麼?」話聲出口,人已飛身縱起,施展出飄香樓輕功絕技——一朵雲身法,呼然作響聲裡,已躡向宮胖子身後,直落向紅葉叢中。
李七郎武功劍技皆有可觀,心思亦稱靈敏,但終是少年氣盛,不若宮天羽之老謀深算,縝密精嚴。
眼前情勢,宮胖子分明存心誘敵,李七郎不是不知,卻在盛怒之下,難以自持。
這片楓樹紅叢,早經認定,沒有厲害埋伏,絕非偶然。
李七郎身子才一落下,陡然間覺出,四下裡枝葉岔集,更似有老籐糾葛,驀然間,就像罩上了一道緊身箍兒一般,大是轉動不易。
一驚之下,李七郎才知道不妙,敢情是上了對方的當,卻已是脫身不及。
一口利劍,恰於此時,自斜刺裡猛地刺了出來。劍上功力,顯然極強——隨著這人前探之勢,爆射出一道銀光,銀蛇吐信般直向李七郎前心扎來。
「看劍!」一叱之下,李七郎才知道換了對手。
透過那叢叢環身枝蔓,猝然發覺到對方持劍敵人,是一個面孔清懼,兩頰飛星的乾瘦老人。
這一劍功力內斂,萬非等閒。
李七郎哦了一聲,於枝蔓糾葛之間,奮身一個打滾,其勢不謂不快,只是較諸對方老人的出手,終是慢了一步。
哧……一縷寒光閃處,直打李七郎左肋邊滑了過去,一時間皮開肉裂,留下了三寸來長,半寸來深的血口。
一霎間,怒血翻湧,染紅了他半邊胸衣。這一劍原取勢於李七郎的前心要害,終是他功力精湛,在常人萬難兼顧之際,躲過了要命的一擊。
好狡猾的老頭兒。一招得手,勢若飛鴻,呼地旋身而起,落向斜刺裡丈許開外,躲過了李七郎拚命揮出的一劍。
李七郎踉蹌掙出,未及站穩了,人影乍閃,宮胖子已自身後呼地撲身過來。
「小子,你納命來吧!」
四煞棒取勢撥風盤打,泰山壓頂般摟頭直下,雙雙直向李七郎頭頂落下。
李七郎身手何等了得!但是眼前已中劍負傷,功力已不能盡力發揮。
宮天羽的一雙四煞棒,堪稱勁猛力足。
隨著李七郎的一式倒仰,反身橫劍——噹啷啷!火星迸濺裡,硬生生架住了宮胖子落下的一雙短棒。宮胖子看準了對方長劍雖是極為鋒利,卻也難以削斷自己的雙棒,是以四煞棒貫足了內力,一擊之下,火星四射,李七郎吃他巨力一擊,只覺著右臂齊根發麻,右手虎口幾乎為之破裂,長劍差一點脫手而落。
一嚇之下,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才知道厲害,哪裡還敢有所逗留?情急之下,一式天外飛虹,把身子挪出了七尺開外。
「你好……」左手乍翻,哧!飛出了一口柳葉飛刀。
一縷寒光直取宮天羽咽喉,用作緩兵之謀,腳下力踹,呼地拔身直起,躥上了就近的一棵大樹。
卻是那個乾瘦的老頭兒,偏偏放他不過。
「李七郎,你跑不了啦!」閃爍著大片紅光的楓葉叢裡,瘦老人掠起來的身子,真像是燕子樣的輕快,起落之間,已來到了李七郎立身的樹幹。
劍出,人落。儼然武林中極難一現的身劍合一身法。
哧!一片劍光渲染裡,直向李七郎身上飛捲過來。
老頭兒堪稱是使劍的一個行家,所謂的北秦南崔,固然誇張了些,只是以此說明了崔、秦二人的劍上功夫,卻不容置疑。
瘦老人——秦太乙,顯然是劍不輕出。
這一劍較諸前此的一劍穿心,更具有十分功力,長劍卷處,矯若游龍,一時之間,李七郎全身上下俱在其凌厲劍勢之中。
李七郎那等精湛身手,這一霎,在對方一雙併世高手聯手相逼之下,竟自受了重創,成了驚弓之鳥。
眼前秦太乙的一劍,尤其厲害,李七郎長劍僥倖沒有被宮天羽震落,卻是萬不能迎架對方更具實力的一劍。
急切之間,一個反身倒仰,雙腳在樹幹上用力一踹,用金鯉倒穿波的式子,哧地倒躥了丈許開外。
秦老頭卻硬是放他不過。鼻子裡冷哼一聲,遊蜂戲蕊般地沾了過來,其勢之快,如影附形。
李七郎腳下未及落實,秦太乙璀璨長劍,第二次刺了過來。
叮!火星四濺裡,格架於李七郎的回身一轉,只是吃虧在腕力的不足,已不能像平常一樣使力招架。這一劍儘管招法姿勢,俱稱上選,卻因腕脈乏力,難當對方的真力內聚。
李七郎手下一軟,對方長劍飛蛇出水也似的已打他右肩劃過。
較諸前次,有異曲同工之妙。
哧!皮開肉裂。再一次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血口,怒血乍湧,頓時染紅了他右面肩頭。卻於這一霎,呼!疾風襲處,宮胖子奇快的身形,打斜刺裡飛躥過來。
其勢之快,迅若飛鴻。
四煞棒,有似鐵臂一雙,噗地點中李七郎兩肋之間。
雙方乍然一觸,李七郎即似觸了電般地打了個哆嗦,修長的身子呼地拔起來七八尺高下,一徑歪斜著,墜落下去。卻是身勢未已,一口鮮血已自忍不住噴了出來。
李七郎就地一滾,踉蹌著掙扎站起,長劍一指宮天羽:「你好……」話聲未已,第二口鮮血又自噴了出來,腿上一軟,撲通!坐倒地上。
秦太乙一聲長笑:「李七郎,你的死期到了!」
紅葉三顫,人若飛鷹。一劍如電,直向李七郎穿心而至。
宮天羽更不稍緩,燕子般的一式起落,自斜刺裡飛身而前。
李七郎連噴兩口濁血,身勢疲弱已極,面臨著秦太乙的穿心一劍,已是萬難招架,劍勢璀璨裡,腳下一個踉蹌,撞向身後大樹。
枝幹崔巍、紅葉低覆。奼紫嫣紅裡,一個人鬼魅也似的閃身而出。
那麼樣的快捷輕飄。身勢乍現,出手如電。
這一手真有裁雲縫月之妙,劍光一燦,唏哩哩劍氣四溢裡,已為他拿住了直奔李七郎穿心而來的劍鋒。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好妙的手!
其勢更不只此……隨著這人另一隻手掌的翻起,迎空而擊,掌風疾勁。頗似有聚雷奔放之妙。
宮天羽那般疾烈的來勢,竟然受阻於眼前的一擊,平空一式倒翻,呼地折身於八尺開外。唏哩哩長劍顫抖裡,秦老頭被對方拿著的劍身,彎成了一把弓的形狀,簡直就像隨時要折斷的樣子。
如此一來,秦太乙投鼠忌器,心疼長劍,反倒不敢猝然再加諸真力了。
不用說,來人這般身手,大大使人震驚。
透過秦、宮驚詫的四隻眼睛,打量著眼前突如其來的這個人,一瞥之下,兩個人更驚詫了。
這個人實在很不起眼。
一件月白色的長衣,膝肘處都已磨破了,瘦高瘦高的那種個頭,架著瘦白木訥的一顆頭顱,卻是兩鬢飛星,大部分的頭髮都白了。即使伸出來的那一隻手,也不起眼,瘦骨嶙峋,活像一隻雞爪子。就是這隻雞爪子也似的手指,緊緊拿捏著秦太乙顫如秋水也似的長劍劍尖。
其實,事實上他僅僅只用了兩根手指。
秦太乙、宮天羽震驚於來人的完全陌生,不免形諸於面,來人那一雙帶有三分呆滯的死魚眼,卻也不曾放過他們。
驀地,這人喝叱一聲,右手向外一送,硬生生把秦太乙的身子向後逼退。
秦太乙身勢一轉,借勢轉式,極其輕靈的已游身三尺開外。借助於一轉之力,已把對方巨大的手上力道化解乾淨。
他所以施展出如此神妙的迂迴身法,自然在於防範對方這個神秘人物對自己的出手突襲,卻是,這個假設顯然錯了。
事實上,對方這個人對他並無出手的打算。
隨著奉太乙、宮天羽的雙雙跳出戰局,使得眼前強烈情勢,頓時大為減低。
這個人卻仍然瞪著一雙死魚眼,呆滯地向二人看著。看了一刻,才忽似明白過來,身子一轉,來到李七郎身邊,伸手把他攬了起來。
李七郎看來極是虛弱,卻是在對方瘦子攙扶之下,強自點了一下頭,現出苦笑。
「二先……生……你怎麼來了?」對於他來說,無異較秦、宮二人更為奇怪——那就是已遭柳先生終生幽禁的二先生,竟然逃出了飄香樓?太令人難以想像了。然而,卻是這個逃出來的本門怪人救了自己的命。若非是他的及時出現,李七郎無論如何也難逃宮、秦二人的聯手相加,怕是早已命喪黃泉。是以,對於這位柳二先生的突如其來,真正感戴莫名。
二先生睜著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身上一轉,左手忽起,一連在他身上點了幾處穴道,止住了傷處的流血,隨即屈身就地,作勢把他背了起來。
李七郎一隻手緊緊攀著對方的肩頭,另一隻手力持長劍,卻也余勇可賈。
看來二先生無意戀戰,那樣子像是要走了。
秦太乙、宮天羽卻是不依。
刷!像是燕子樣的輕飄,雙雙已落身眼前。其勢正擋在二先生身前左右。
「二……先生?」
這個名字太奇怪了,也太陌生了,簡直不見經傳,聞所未聞。
說話的當兒,秦太乙長劍壓腕,深邃的目光,瞬也不瞬直向對方逼視著。
宮胖子自然也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的非比尋常,借助於腳下的趨前一步,四煞棒緊收內肋,卻是功力內聚,準備著隨時的出手一擊。
「唔……」二先生頻頻嚥著喉結,樣子頗似緊張滑稽,「你們兩個……人閃開……」
對於二先生其人的反常,李七郎自然了然胸次。這個人的行為乖異,不合常情,簡直說他不清,別看他眼前對自己的行為,極似仗義援手。轉眼之間,病勢一發,說不定立刻翻臉無情,六親不認,轉而白刀相加,卻又站在敵人的一面。
是以,眼前最急切之事,莫過借助於他的一時清醒,闖出敵人聯手加害之圍。為此,李七郎雖是力有不逮,卻不得不強自打點,借助於自己的聰明頭腦,取代二先生此一面的不足。
「簡……崑崙……他在哪裡?」莫名莫妙,他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話,聽在宮、秦二人耳中,不啻為之一愣。
「簡崑崙?」秦太乙哈哈一笑,「你認識簡崑崙?」
二先生連連點頭說:「認識……認識……他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你們看見他了麼?」
宮天羽哈哈一笑:「這麼說,我們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二先生傻乎乎地翻著白眼珠,一時之間,像是有些想不通。
李七郎卻為此大吃了一驚,立時附在二先生耳邊,輕聲道:「你可千萬別上他們的當……快帶我走……我知道簡崑崙在哪裡,我帶你去……」
二先生神情頓時為之一振,喜道:「真的?」身勢一聳,箭矢也似的,已躍身丈許開外。
秦太乙怒叱一聲,腳下一滑,舉劍就扎。
二先生身勢一轉,駢指如飛,叮一聲,流光四顫裡,已把對方長劍點開一邊。
宮天羽卻在這時飛身而前,四煞棒撥風盤打,雙雙直向他頭上落下。
但是二先生功力大非尋常,多年來幽禁飛紅小築,自研出一套招式手法,出手怪異,大別於當今武林各派。
迎著宮天羽的一擊,二先生身子一個急扭,雖是背著一人,亦如同蛇鰻般的滑溜,衣帶輕飄,已搖身丈許之外,險險乎躲開了宮天羽雷霆萬鈞的出手一擊。
這番身法,非只是秦、宮二人吃驚,即使是李七郎亦大感詫異。
昔日在萬花飄香,一直當他是個白癡,即使意識到他的身手非凡,卻往往在對方神智失常這個大前提之下,不予重視,真正是絲毫未曾寄以關懷,卻是想不到一朝顯示身手,功力竟是如此了得,即使較諸柳蝶衣也相去不遠,很可能雙方在伯仲之間。這樣重要的一個人,萬花飄香竟然一直不予重視,甚而視同犯人一樣把他深深幽禁,說起來不能不是一種浪費——人才的浪費。自然,李七郎匆匆悟想上下,完全基於他眼前對自己的嘉惠,卻沒有設想到他一朝用事之後的反面價值,負數的影響。而身為一幫之主的柳蝶衣,卻是面面俱到,深深理解到自己這位胞弟的危險性,才致會有此一番常人萬難理解的處置。
只是,百密難免一疏,他仍然逃出樊籠,重入江湖,往後的發展,海闊天空,實在難以料想,結局又將如何?
可歎的是,以二先生如此身手,縱身江湖,為善者天下利,為害者天下禍,誰又能予以約束、制伏?
柳蝶衣或許是惟一可以制伏他的人,卻是如今病勢不輕,他會為了自己這個胡鬧任性,甚而有嚴重精神問題的弟弟出來嗎?
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因為捨他之外,似乎還想不到誰又有足以制伏二先生的能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9:04
第28回 試把飛花卜歸期
秦太乙、宮天羽皆為當今武林一流人物,卻是,即使合二人聯手之力,亦不能制止眼前二先生的來去自如,尤其可惱的是,由於這個二先生的突如其來,完全粉碎了他二人的事先設計。
這個設計是,今日此刻,一舉殲滅李七郎。殺了李七郎不啻是等於斷了柳蝶衣的右臂,對於萬花飄香一面,不用說當能構成極大威脅。
卻是由於二先生,這個人莫名其妙的突然出現,一切功敗垂成。豈能不令人懊惱懷恨!
二先生背著李七郎一連幾個打轉,來到林外江邊。
宮天羽一聲斷喝,自身後快速欺近,抖手打出了一線金光。
顯然是為二先生所激怒,宮胖子竟自連多年不曾一用的狠毒暗器奪命金線也施展出來。
顧名思義,這種暗器乃是一種線樣的形體。
華光微現,已臨近二先生身後。卻是直奔二先生背上李七郎直射面臨。
以宮天羽腕指力道,自是可觀。是以,雖是一金屬線軟體,亦極具殺傷之力。
李七郎雖在重傷之下,卻也奮力恃強。若在平時,大可運施劍氣,將來犯暗器擊落地上,根本無需接觸,只是這一霎卻是力有未逮。
劍尖與暗器方自一觸,叮地一聲輕響……那暗器原是直飛如箭,一觸之下,才知竟是軟的,軟以繞指金柔,隨著李七郎劍尖飛拋之下,刷地斜飛而起——卻是迎空一旋,驀地做飛蛇狀,二次襲進,刷地直向李七郎頸項上纏來。
這一手顯然大出李七郎意外,劍勢既已用老,舉動左手就撩。
不撩猶可,手勢方啟,即為飛來金線蛇也似的纏了個結實。
卻是沒有想到,如此厲害:
即在那形若金線的玩藝兒一陣飛絞之下,緊緊地纏在了李七郎左腕之上。一陣子刺骨裂膚奇痛,逼使得李七郎大聲叫了起來,霎時間皮開肉裂,左腕處已是鮮血淋漓——那小小物什,極是鋒銳,一陣子緊纏力絞之下,深可及骨,竟是厲害得緊。
二先生心裡一急,不知道背上李七郎到底怎麼樣了,聽見他的叫聲,再也不思戀戰,背著李七郎加速奔馳,連縱帶跳.直似星丸飛擲,瞬息之間,已是十數丈開外。
宮天羽心有未甘,猶待追上去,卻為秦太乙橫身阻住了去勢:「算了,讓他們去吧!」
宮天羽頓足道:「可惜,差點就要了他的命……這傢伙……是哪裡來的?」
秦老頭臉上悻悻地道:「你可是把我給問住了,想不到萬花飄香竟然藏有如此厲害的人物,真正可怕。」
宮胖子皺著眉,冷冷地說:「二先生?您聽見過這麼個奇怪的稱呼麼?」
秦太乙苦笑不語。
對他們來說,實在難以令人置信,二先生一個具有這般功力的人,在武林之中,竟然會是一個默默無名的人,孰能相信,簡直是太離奇,令人費解。
自然,這種因素的形成,乃是由於二先生長期被幽禁,與外界完全失去消息的必然結果,自然不為人們所知。
雖然彼此只有幾句對答,但是二先生的語無倫次,全無心思,已為秦、宮二人所鑒知。
「這個人大有問題!」秦太乙說,「說不定是個瘋子!」宮胖子搖搖頭,忽然一笑道:「既然他與簡崑崙要好,見著他一問即知。這步棋我們還不一定輸。」
說到這裡,才自發覺九公主朱蕾已出現林邊。
也只是一場虛驚而已。
朱蕾臉含笑靨地姍姍來到眼前,道:「你們到哪裡去了?剛才真把我嚇壞了!」
秦太乙歎了口氣道:「這個李七郎是柳蝶衣手下最厲害的人物之一,我們原來計劃今天就除了他,卻是沒有想到又讓他跑了。」
朱蕾這才明白,翻著一雙大眼睛向二人看著,似怨又嗔地哼了一聲:「原來是這麼回事,拿我當釣魚的餌呀!」
宮胖子一笑,抱拳道:「姑娘海涵,我們如果過早現身,他自然不會上當,想不到,功虧一簣,到頭來仍然是讓他跑了,看來萬花飄香這一門派的氣數未盡,還要在江湖上禍害幾年呢!」
朱蕾皺了一下眉道:「我們與萬花飄香無怨無仇,平白無故,他們幹什麼要跟我們過不去?真是豈有此理!」
秦太乙嘿嘿笑道:「柳蝶衣這個人野心極大,他是想利用令兄的名號,廣結天下英豪,全數為他驅使任用。如果能先抓住了你,便可用為人質,與令兄討價還價了。」
朱蕾苦笑道:「原來如此,真是這樣,他可是想錯了,慢說我哥哥不會為了我便輕易就範,真要這樣,我也不會答應,必要時我可以一死,也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雖是娓娓而談,眉目間卻蕩漾著一片英氣,儼然貞節烈女,神聖不可侵犯。
秦、宮二人不覺對看一眼,眸子裡不自覺流露出激賞之情。
「好!」秦太乙大大讚賞道,「只憑姑娘這兩句話,便足當十萬雄兵,莫怪乎我那簡兄弟一提起你來,便讚不絕口,稱為女中英雄,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佩服、佩服!」
朱蕾不覺為他磅礡氣勢的一番話逗得笑了起來。尤其是聽到簡崑崙對自己的誇讚,更有無限受用。笑靨裡,含蓄著幾分羞澀,忍不住問秦太乙道:「說到簡大哥,他如今又在哪裡?」
宮胖子在一旁哈哈笑道:「這個誰又知道?反正姑娘跟著我們走就是了,準沒錯兒!」
朱蕾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存心拿自己取笑。對於簡崑崙她有太多的好奇,礙於二人這般神態,生怕又被他們取笑,便只得悶在肚子裡不再說出。
一行人隨即返向篷舟,繼續未完之水上路程。
此去昌谷,已是不遠,料想著日落之前,便應該到了。
一口氣跑了十幾里,才自腳下漸漸放慢下來。二先生面不紅、氣不喘,看來猶是余勇可賈,不時地左顧右盼,像是隨時在戒備提防著什麼人侵襲的樣子。
被他背在背後的李七郎,已是十分虛弱。見狀歎息一聲道:「還要再跑麼?停下來歇歇吧!」
二先生應了一聲,隨即把李七郎放下。一雙眼睛猶自不時地東張西望,樣子十分緊張。
「你在看什……麼?」
「他……們……兩個呢?」
「早就去了!」李七郎倚著一塊石碑坐下來,清秀的臉上一片蒼白,終因為傷勢過重,話也不便多說,只是頻頻喘息著。全身上下一片血污,那樣子著實嚇人。
二先生啊了一聲,倏地睜大了眼睛,臉上現出驚異惶恐神色。
「你不要……害怕……」李七郎苦笑著說,「他們兩個武功不是你的對手,不會追上來的……」二先生喉結動了一下,唔了一聲,連連點頭。
李七郎察言觀色,乃自確定對方仍然並非神智完全清醒,只是不明白他何以能衝破飄香樓重重嚴謹防範逃逸出來?
自然,眼前卻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
「二先生……我現在傷勢很重,你要救一救我……你願不願……意?」說時,李七郎目蘊熱淚,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他雖是模樣兒悄,媲美婦人,只是內心剛強好勝,生平極少開口求人,這一霎面臨死亡的威脅,竟然也求起人來。
「我?」二先生一副抓耳撓腮,心思惶恐的樣子。
李七郎認識他很久,深知他的病發無時,一會兒清楚,一會兒又糊塗,眼前的一霎,顯然較諸剛才便差了許多,若待他病勢發作起來,怕是六親不認,再想駕御他可就難了。是以眼前的一刻,極是可貴,卻要好好把握。
「我身上有本門專治刀傷的妙藥……你快給我……搽上一些……」
二先生唔了一聲,點點頭,還算明白,把藥取了出來,隨即在李七郎的指示之下,陸續在他外傷處搽抹包紮。
總算沒有出錯。
上藥包紮過程裡,展現出他的受傷部位,傷勢極是嚴重,左肋間的一處劍傷,足足有三四寸長短,深可見骨,極是駭人,右肩上那一劍,差一點便傷及頸上要害,此刻著來,猶自觸目驚心之極。
一切包紮就緒,二先生臉上才展開了笑容,搓著兩隻手,發出哧哧笑聲。
李七郎城府極深,情知此番死裡逃生,全賴眼前二先生的援手,這個人對自己眼前的生死存亡太重要了,不僅此番,他容或還有更重要的利用價值。
「謝謝……你!」李七郎看著他,點了一下頭,「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已經死了……告訴我,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二先生搖搖頭,臉上帶著神秘地笑道:「那些飯桶……都被我打輸了……」
「雷公公呢?」
「他……被我打傷了!」
提起雷公公來,二先生臉上忽然現出了一片怒容,可見他對此人恨惡之深。
「嘿嘿……」二先生緊緊握著兩隻拳頭,「這一次他總算知道了我的厲害!」
「你對他怎麼了?」
雷公公一身武功了得,身負飄香樓承上啟下重任,二先生居然把他打傷了,這個漏子捅得不小。
「誰叫他……想要我的命?我饒不了他……我把他的一條腿……給廢了……」
李七郎吃了一驚:「柳先生……呢?他不知道?」
「不!」二先生連連搖著頭,臉上現出得意的神采,「他……不在家,不知道……」
這就難怪了。
柳蝶衣不在家,時美嬌等一干健者紛紛奉命外出,只憑雷公公等少數幾人,如何能制上二先生的來去。柳蝶衣竟然也疏忽了,怎麼也不會想到他那個長年被幽禁,一向相安無事的弟弟,這一次竟然不再乖馴,而至狂性大發,逃脫樊籠。事情的發展經過,以及嚴重性,還不得而知,想起來應是不小。
李七郎嘴裡不說,心裡卻在盤思著對這個二先生的應對之策。以他之精明陰狠,以及對於柳蝶衣的忠心不貳,決計是不能容忍任何人對飄香樓心生叛逆,像眼前二先生這般行為,自是不可饒恕。只是眼前情勢特別,更何況自己這條命,還是對方所救,再者他傷勢沉重,疲弱的軀體,又能對二先生如何?
「柳先生……又上哪裡去了?」
「不知道……」二先生搖搖頭,一臉認真的樣子。
「唉!」李七郎痛苦地冷笑著,「他的病體未癒……黃大夫再三告誡過他!他竟然又忘記了……」雖是兩句隨時有感而發的言語,卻顯現出深摯的關懷情意。卻不意身軀轉動之際,觸及到身上的內傷,一時形容憔悴,忍不住哼了一聲。
「你……怎麼了?」二先生立時皺起了眉毛,「痛……麼?」
李七郎緊緊地咬著牙齒:「我為那個宮胖子,點傷了兩側,傷了真氣……傷勢不輕……」
二先生唔了一聲,忽然為之一驚,隨即解開了他的內衣,果然看見兩側肋下氣海穴上,各自現有一團烏黑顏色。
這個突然的發現,頓時使他大吃了一驚:「這……」
「你不必……害怕……」李七郎慘笑著說,「傷勢雖重,一時倒也無妨……而且……如果你肯救我,我便死不了……」
二先生迷惘的眼睛,直直地向他瞅著……
「我……怎麼救你?你說……」
「你果然是個好人!」李七郎一隻手撐著身子,吃力地苦笑道,「我只問你……你可曾精通六陰真氣麼?」
二先生眉毛一揚,頓時點頭道:「會……我會……」
「那樣就好!」李七郎臉上顯現出一絲微笑說,「只有這種六陰真氣能救我的命……我原以為當今天下,擅施這門真氣的只有柳先生一人……想不到你……也會……」
說到這裡,像是忽然悟及,苦笑道:「我怎麼忘了……你與柳先生……你們原來是同胞手足的兄弟……這就怪不得了……」
二先生臉上忽然現出了一番怒容,圓瞪著兩隻眼嘿嘿連聲冷笑不已。
多年以來,即使是在他被認為精神失常時刻,柳蝶衣或是柳先生這三個字的稱呼,在每一觸及的瞬間,都像是一根尖銳的鋼針,深深插進他的心裡,從而使他感覺著一種莫名的痛苦……
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作祟,令人萬難想像,曾似手足之親兄弟,何以竟會衍生出如此不可化解的仇恨!
李七郎頓時警覺到自己說錯了話。
好在二先生早已習慣了這般仇恨的發洩——像是往常一樣,每當他清醒時刻,想起曾是胞兄柳蝶衣的這三個字時,他總是低頭不語,那一霎所能聽見的,也只是沉重的呼吸以及喀喀的錯齒之聲。
就像是眼前這般模樣……
喀喀的咬牙切齒聲,襯托著他微微顫抖的身子,顯示著他對柳蝶衣的極度恨惡。這般形樣表情,看來極是可怖,簡直較諸怒髮衝冠,截指毒罵的火爆場面尤其更有甚之。
一個人恨一個人,到如此程度,簡直不可思議,更遑論雙方的曾為手足之情了。
李七郎冷眼旁觀,頓時覺察到自己說錯了話,也自體會到他們兄弟之間,竟然有如此不可化解的仇恨,卻是以前無論如何所沒有料想到的。
他同時知道二先生這個人神經兮兮,病發無時,一句話很可能便使他狂性大發,若是以此而遷怒自己,性命休矣。所幸,眼前二先生尚不曾理智盡失,只是獨自咬牙切齒發洩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平息。
李七郎注意到他那一張消瘦的臉,由先時的一片慘白,漸漸著了些血色,才自意識到對方的一腔怒氣,總算消失。
「記住!」二先生呆滯的眼睛盯著他,「以後在我面前不許再提他的名字……我要忘了他……」仰首向天,長長地吐著氣,他訥訥說,「我要忘了他……忘了他……」
李七郎一句話也不說,在旁邊看著他,總是氣微力弱,強支不住,便自倚著身後大石,慢慢倒下,嘴裡發出了呻吟之聲。
二先生原是深具同情之心,眼見李七郎如此光景,頓時大生憐惜。
「好吧……六陰真氣……六陰真氣……」一連說了兩聲六陰真氣,卻是不知向對方如何施展,只是愣愣地向李七郎翻著白眼兒。
李七郎這時果真十分微弱,甚至說話都已困難,聆聽之下,向著二先生點了一下頭,勉強說道:「我為宮……胖子的乾元真力……傷了兩臂,只有六陰真氣才能……」
二先生頓時領會道:「我知道了……先把你身上的氣脈打通再說!」
李七郎含笑說:「對了!」
二先生既有如此功力,豈會混沌如此?怪在他神智晦明無定,時清時濁,才給人以語無倫次無可理喻之感。
這一霎顯然是清醒時刻,出言一點即透。
當下,二先生寬衣解帶,盤膝坐好,隨即不再說話。
李七郎儘管氣勢微弱,一雙眸子卻是瞬也不瞬直向對方注視,審視著他的每一行動。
當時即見二先生閉目調息不語,須臾即似有一股氣機運行其體,上下充斥,不旋踵間,他的小腹即似有所異動,大大膨脹了起來,足足有磨盤那般大小,其時二先生臉上已現出了涔涔汗漬。
李七郎暗驚著眼前二先生,竟然有如此深湛功力,真個又驚又喜。當下不待招呼,遂自把雙手緩緩伸出,卻是指尖朝上,現出了一雙掌心。
二先生眨動了一下眼睛,即自把一雙手掌緩迎了上去——四隻手掌一經交接,頓時緊緊吸在了一塊,再也分不開來。
這種氣機的灌輸,最是曠時耗神。往下的多半個時辰,雙方俱無一言,屏息專注,一力授受。
大凡練功之人,對於本身所練真氣最是看重,輕易不肯授人。普通情況下,即以些微授人,亦能使受者蒙益不淺,像眼前二先生這般大量灌輸溉施,絲毫不以本身之虧損為念,卻是不易多見。
李七郎絕處逢生,遇見了二先生這樣的一個大好人,也當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李七郎坐起來的時候,二先生卻不得不倒了下去——他實在太累了,全身上下俱為汗水所濕透,這般全力的支援灌輸,使得他看來疲憊已極,不得不倒下來休息一下。
只是卻沒有料到,很快的他竟然睡著了。
枝葉窸窣,流水潺潺。
這一覺睡得既香又甜,直到紅日西沉,金風送爽的一霎,二先生才似若有所警地睜開惺忪睡眼。
耳邊上響著動物的咀嚼之聲。一隻長角山羊正在身邊嚼食著野草樹葉,近到幾乎與他唇面相接。
二先生嚇了一跳,慌不迭翻身坐起。卻把對面的李七郎逗得笑了起來。
雖然身上有傷,此番看來李七郎已大非先前模樣,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張清秀開朗、盈盈的笑臉。
李七郎又恢復了昔日的翩翩神采。而且,他現在正在吃一隻柿子。
紅紅的柿子,又軟又大,總有六七個之多,連枝新摘,就放在他面前的石頭上。
「啊,你睡醒了,快來吃吧,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真甜!」說時他順手丟了一個過去。
二先生接過來,卻是破了,黏糊糊地弄了一手。李七郎見狀不禁格格地笑了,聲音清脆,饒有韻致,總是拜領二先生的好心德惠吧!那張臉蛋兒此刻看來尤其俊俏,有一種處子之美,他卻不折不扣的又是個男人。
反正是二先生無能領會,把一隻黏糊糊的手,在草地上來回擦著。
「傻子,也不嫌髒……哎喲……粘死了!」
格格笑著,李七郎又丟了一個柿子過來:「接著!別再弄破了啊!」
二先生接過來,瞧了半天,點點頭說:「唔——是真的柿子,又大、又甜!」
「咦?」七郎笑得瞇起了眼睛,「你還沒吃,怎麼知道甜呢?」
「我怎麼知道?……唔唔……我怎麼知道?」一面歪過了腦袋,二先生著實認真地在想著這個問題。李七郎見狀忍不住又清脆地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他嘴角可就帶出了不屑:「難怪人家都說你是個傻子,看起來還真傻得不輕,是個大白癡——混球兒!」
二先生仰起頭向他嘻嘻一笑,隨即低下頭大口吃著柿子。
由七郎這個角度瞧過去,瞧著二先生的側面兒,那神情竟與柳蝶衣十分相似。也難怪,人家原本就是兄弟嘛。倒是提醒了他,油然地對他滋生一些好感。
好長的一陣子了,柳蝶衣自從那一夜與他……之後,發了病,遵從醫囑,再不能與他親近了,便打那個時候起,七郎就乾擱著了……多少晨昏,他侍奉在柳蝶衣榻邊,瞧著他,念著他……卻又銜恨著他……迫使他更懷念起簡崑崙這個人來,後者雖然不折不扣的是個正經俠士,壓根兒就不理會他的一念之私,甚至絕裾而去……卻是,越是這樣,越讓人心裡癢癢……哎呀呀……李七郎這些日子可真是犯了心思。著了情魔了。
常聽人說大姑娘想漢子,夜裡睡不著覺,把個被角兒街在嘴裡,都咬破了,卻是不知,男人想男人,這個滋味可更不好受。
李七郎這個昂藏七尺的大男人,為此更不知背人泣過幾回。
兩個男人……一個病了,一個壓根兒就不理會自己。教他何以消遣、消受?卻又是天生的眼界兒高,喜歡上的人,不是一方之魁,便是人中俊傑。一般俗夫,連正眼也甭打算瞧他一眼,這才是難了。
情慾之於人,可也真是邪門兒,該想的時候,他偏不想。該玩真的時候,常常卻又是虛晃上那麼一槍,恁教事後想起來平白歎息,卻是追悔莫及。
它又是那麼微妙,來無影,去無蹤。
就像這一霎,剛剛才在死亡線上打了個滾兒,僥倖地活了過來,身上還有好幾處外傷,怪不利落,他卻又動了這個邪念兒了。
瞧著對方那一副吃相,那個癡樣兒,真不值得對他動情,可也是邪得慌,二先生那半邊臉怎地這麼像他哥哥蝶衣先生呢?一想起柳蝶衣來,李七郎真個半邊身子都酥了,總是二先生也有他過人之處吧!
就拿剛才對敵時的一番身手而論吧,可就較之柳蝶衣也不少讓,人雖然是個憨子,可也有聰明的時候——話可又說回來,真要是聰明的時候,還湊不成一塊兒呢!
「來……過來……」
橫過一半身子,一隻手支著腮幫子,那隻手卻向二先生招著。
二先生可真是個木頭人。這一霎柿子吃完了,粘乎乎地沾了滿臉都是。
「我?叫我……」
「這裡還有誰,不叫你叫誰?」李七郎笑啐一聲,「難道還要叫它?」眼角一掃,瞟著那一隅見物就啃的山羊。
羊吃青草,怪道的有那麼一股子騷膻味兒。
李七郎卻也較羊不差,這一霎臉盤兒都臊紅了。
傻不楞登的。二先生走了過來。
「我來……啦……」
「坐下來!」拍拍身邊的石頭,特意的,他還把身子挪開了一些。
二先生嘿嘿一笑,老實不客氣地便真地坐了下來,李七郎臉兒紅紅地睨著他,輕輕一歎,他說:「這麼大個子的人了,怎麼會這麼窩囊?瞧瞧你的臉吧!」
「臉?」說他傻還真傻,伸出了一隻手,在臉上傻乎乎地摸著,滿臉茫然神態。
李七郎瞧著有氣,又有幾分憐惜,哼了一聲,由身上取出了一方綢帕,怪不甘心地在他臉上拭著。
二先生忽然推開了他的手,用著十分奇怪的眼神向他看著,顯然是,他活了這麼大,還沒有人這樣溫存地關懷過他……有之,便是他生死相依、魂牽夢繫的那一位紅顏知己宮小娥了。捨此之外,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親切到接近自己的身體。
眼前這一個,總似不大對頭。
糊塗雖是糊塗,男人女人他總還分得清楚。怪在李七郎這個大男人,卻怎的會這般媚態?
清醒時候,自是不難理解,眼前精神錯亂,可就大費思量,一時之間,只管瞪著兩隻眼睛向對方骨碌碌直轉不已,且是額角青筋暴現,臉上已現了汗珠。
「這個不識抬舉的混球兒……」心裡罵了一句,一腔熱念,像是兜頭淋了盆冰水樣的,打消了多半。
想想,好沒情趣。眼前這個人,要是換上簡崑崙,該有多好?即使是病中的柳蝶衣,也自有一番溫存情趣,偏偏這個傢伙,白長了這麼大個子,簡直不解風情,好掃人興。
李七郎真有些氣餒了,若是就此打消了,卻又有些心有未甘,再熱吧,可也就熱不起來,一時間,真個意興闌珊,彷彿全身都不帶勁道,一雙眸子頗似怨氣地直向二先生盯著。
「比起你哥哥來,你……差遠了……」說了這句話,忽然心裡一動,忙急收口,卻已是來不及。果然,二先生為此大為激動。
即使在精神紊亂之際,也萬萬聽不得人家提起他的那位兄長。一霎間,就像是發了狂的那般模樣,猛可裡一個躥身,來到了李七郎眼前,右手乍掄呼地直向他臉上摑了過來。
這番舉止,顯然出乎李七郎意外,一驚之下,卻也並不慌張失措。
照說,二先生武功何等了得,李七郎大傷未癒,如何當得?卻是事有乖巧。
隨著李七郎的從旁出手,噗地叼住了對方手腕兒。
「哦?」二先生怔了一怔,用力回掙的當兒,才自覺出全身上下軟綿綿的,竟是一些兒也提不起勁道。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他大為驚訝。
李七郎卻一些兒也不驚訝。
「你還是安穩一點的好。」說話的當兒,手上略一帶勁兒即把二先生看似有力的一隻胳膊給彎了下來。
「對不起得很!」李七郎說,「為了安全起見,我剛才在你身上動了一點小小手腳,有點不好意思……我把你的氣海穴道,暫時鎖住了!」
二先生卻是不與理睬,一個勁兒地運功調力。
他內功極其深厚,一般來說,即使在睡夢之中,也不易為人所乘,必然是由於先時大量灌輸內力予對方的結果,一時幾欲虛脫,這般情況之下,才致為李七郎伺機所乘。
他卻是難以置信。猶自在一次次提吸真力,卻是每一次行經氣海穴路,即感覺著小腹間一陣酸軟,從而使得待起的氣機,化解無形。二先生神智紊亂,並不相信李七郎所言屬真,只是一次又一次連續運施真氣,卻是每一次都功敗垂成,一霎間氣喘吁吁,滿臉汗下。
「算了吧,你還是老實一點的好!」隨著李七郎手勢力按之下,二先生撲通一聲,乖乖地坐了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9:17
二先生還待不甘,李七郎的一隻手卻搭在了他的肩上,真力略吐,這一下,二先生便真個老實了。
看著他那副樣子,李七郎得意地笑了。
「怎麼著,胳膊肘子向外頭彎,專打自己人?」挑動著一雙長眉,他頗是得意的樣子,「要說到真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講到鬥智,二先生你還差得遠,你以為打傷了人,乘著柳先生不在家,就可以造反逃跑了?那可是太天真了!」
一抹微笑,顯示在李七郎那張漂亮卻狡猾的臉上,此時此刻,對付二先生,他已是智珠在握,再不愁他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兒。
由於二先生先時的大力灌輸,已使他內功真力大為充沛,雖然幾處外傷,仍是嚴重,卻已不再構成生命威脅,且能以內功做適度施展,自非剛才凡事仰仗二先生那般狼狽姿態。
李七郎心細如髮,多年與柳蝶衣相處過從,使他自柳處學得權術運用,即使柳蝶衣的機智、陰險,也使他私心傾慕,暗中學習,早已深入三昧。
如今這一手對付二先生的先恭後倨,翻覆雲雨,即是師承柳氏,卻是不期然地拿出來對付了柳先生的同胞兄弟,未免始料未及。
無論如何,能夠把二先生生擒而回,總是大功一件,而且,在擒他返回之先,更要他心甘情願地聽憑自己的差遣使喚,這才是最重要且是大快人心之事。
「你……你要怎麼……樣?」二先生兩額青筋暴跳,一雙眼睛充滿了懸疑。
那卻是他過去在飄香樓,雖然不乏與萬花飄香一干首從,俱有過長期為敵鬥爭經驗,獨獨這個李七郎,他卻是認識不清,從無有過深切來往。
並且,由於昔日一次李七郎對他的同情、示惠,使得他永銘肺腑,深深感戴不已。或許正因為如此,才促使他今日的對他加以援手,然而現在……
一霎間,面前這個一向是自己心目中的好人,卻怎麼又忽然間變了嘴臉?
這便是頭腦原已十分單純,更兼神思錯亂的二先生無論如何也難以想通的了。
反之,李七郎卻把他瞧得一清二楚。
「二先生……你豈能對我這樣呢?難道你忘了?」說時,他那只按在對方肩頭上的手,緩緩地鬆了下來。
二先生立刻作勢又站了起來。
「何必呢!」李七郎臉色溫文地道,「難道你忘了!那一年你被柳先生打入地穴,赤身露體地綁置在一塊大冰上……」
二先生頓時神色一震,眼睛裡紅光畢現,那樣子簡直像隨時要找人拚命。
可是接下來李七郎的話,立刻使得他改變了神態。
「你應該記得,是誰救了你?是誰把你由冰上解救下來,投置在生有爐火的溫室?是誰為你敷的藥——醫治背上那大片的凍瘡?」
「是誰……」二先生忽然大叫了一聲,倒在石塊上,一時張大了嘴,哇哇大哭起來。
李七郎微微一笑:「我不會再說了,只是要讓你記往,那個救你的人,就是我。」
「我……我……」二先生眼淚汪汪地瞪著他,越是心情激動,越是說不出一句話,反倒結巴起來,我我了半天,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
只是,他的感戴之情,早已不可言宣。
像二先生這麼單純老實的人,簡直隨時可以欺之以方,只是稍存忠厚的人,誰也不忍心去欺騙這樣的一個人。自然,若有人以此而心存利用,實在輕而易舉得很,更遑論李七郎擅以運智權術而為手段的聰明人了。
「算了,不要再說了……」輕輕撫拍著二先生的肩頭,李七郎神色祥和一如處子地說,「你的心我明白……你是個好人,我知道,要不然當初我也不會救你了……」
二先生哽哽咽咽,仍然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七郎掏出了絲帕,再一次給他揩拭眼淚,這番動作,卻也並非全系做作,必然也是由於李七郎這個人,骨子裡天生就有一股類似女性的溫柔,某些時候觸景生情,不自覺便自流露出來。
他的動作是如此細緻、體貼入微,若然只是如此,尚不失六朝君子之恂恂儒雅,極有親切之感,設若是間以媚態、妖嬈,便令君子足羞,鄙而遠之,不敢領教了。
對於眼前的二先生來說,他的溫柔顯然產生了極佳效果,先時的一腔怒火,早已打消了個於淨,一時之間,眼前所見到的這個李七郎,又重複回到了昔日的恩人形象。
李七郎細心審視,了然胸次,頓時大現輕鬆,他確信眼前的這個人,自己已切實把握,再也不用擔心害怕他的反面牽制。
「我們……簡……崑崙……」糊里糊塗之際,又自說出了簡崑崙的名字。
李七郎冷冷一笑,瞅著他說,「簡崑崙又怎麼樣了?你腦子裡難道只有一個簡崑崙?」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是酸溜溜的。那是因為簡崑崙這個人也正佔據著他自己的心。
自從那天,簡崑崙義正詞嚴的與他絕裾離開之後,著實令他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子,心裡的那股子彆扭勁兒,直到今天還沒有擺平。
人們皆知女人善妒,卻很少知道像李七郎這等樣的男人,更為善妒。佔有慾之強烈,更非一般心理正常者所能想像。
二先生自是無能體會。
「簡……崑崙……他是我的好兄弟……」話未說完,左臉上已著了李七郎重重一巴掌。
「啊!」
事出突然,這一巴掌打得還真不輕,二先生穴脈被鎖,身法大失靈活,哪裡閃躲得開?被打得身子一歪,幾乎倒了下去,一時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響。
「你……打人?」喝叱著,正要躥身站起,卻被李七郎一隻手掌噗地落在了肩上,身子一軟,隨即又坐了下來。
「你記好了!」一霎間,李七郎臉上洋溢著微笑,笑靨裡涵蓋著無限殺機,給人的感受卻遠比直眉豎眼更為恐怖。
這一巴掌可真把二先生打愣了。
在二先生離奇不幸的一生遭遇裡,確實是不幸之至,少年時,由於一身超人的武功遭遇,少年英姿,風流倜儻,也同於乃兄柳蝶衣一般,度過了一段令人艷羨的美好歲月。
但是自從他心愛的人宮小娥離棄他死亡之後,癡情的他,竟然為此罹患了可怕的精神幻想奇症,自此而後,幸福這兩個字,便與他一點兒關係也扯不上了,他所應有的尊嚴因而一再遞減,他竟然也就習以為常。
在飄香樓長時幽禁裡,執役的下人,都膽敢在他臉上吐唾沫,他也能唾面自乾的含笑如飴,至於那個職掌飄香樓總管的雜務頭子雷公公所加諸於他的人身迫害、人格踐踏,那就更不在話下了。
是以,李七郎的這一巴掌,雖使他有些突然,微微一驚之下,卻又甘之如飴地嘿嘿笑了。
一隻手摸摸被打的臉,一霎間彷彿是又回到了昔日的歲月裡……
飄香樓、飛紅小築……
多麼美的名字,卻是在他心裡烙下了比冰還要冷的無情歲月痕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9:41
第29回 此時驪龍應吐珠
「記住!」李七郎口氣陰沉地道,「你不許人家在你面前提柳先生的名字,我也有個忌諱,那就是不許你在我面前提簡崑崙這三個字,再讓我聽見,我一定不饒你,你記好了……」
二先生果真不再吭聲了。他的情緒變化,顯非常人所能料及,時悲時喜,無能預料,眼前一霎間的悲傷,情不自禁地使得他又低下頭為之哭泣起來。
來到昌谷,這已是第三天了。一直便在這個山間小墅住著。整日價無所事事,朱蕾可真有點悶得發慌。
宮胖子多財善賈,這房子不知道是他哪年買下來的,一直留供來滇之用。
小小院落,花開如錦。
滇池本來就氣候溫和,主人更是蒔花雅人,雖不若愛花主人柳蝶衣之戀花成癖,卻也搜羅了許多奇花異卉,四季常開,花香不斷。
午後睡醒,身上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旖旎懶態。
服侍她的一個婦人——張嫂,為她甜沁沁地蒸了小半碗冰糖蓮子,拿來讓她吃。
朱蕾又像是回到了昔日的養尊處優歲月。
秦太乙、宮胖子兩個武林奇人,打三天前,把她好好安頓這裡之後,便不見了人影,留下她一個人和看房子的張順夫婦兩人為伴,講也不講一聲地便走了。
張氏夫婦看來四十左右,不像是干粗活的下人,卻都精於烹饌。
這一下朱蕾可有口福了。
想是受了宮胖子的特意囑咐,夫婦兩個人日來挖空了心思,為她變著法兒的弄出多種精饌美食。
大魚大肉的,朱蕾早吃膩了,偶爾來上幾盤新鮮小炒,其味之腴,真是不在話下。
只是她的心卻不在這裡……兩個老狐狸也不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難不成就此開溜,一輩子也不再見面了?
想想可真煩人。
張嫂雖已是十足的花信之年,卻也不失風韻,布衣裙釵,乾淨利落,鬢邊悄悄有了幾莖白髮,看著卻不覺其老,只是乾淨大方,很好看、可人。
但是這個可人的女人,對於朱蕾的問話,卻只是一問三不知,一味的微笑,化解了朱蕾內心的重重懸疑。
用白楊木的小叉子,插起了一串蓮子,一顆顆放進嘴裡,慢慢地嚼著。張嫂卻已拉長了眼睛,笑瞇瞇地在為她報著晚上的菜單了。
「鯽魚汆蘿蔔絲,加上一些火腿絲,再撒上一把香菜,香噴噴的,小姐頂愛喝這個湯,我再給您燒個絲瓜豆腐,蒸上一小碗豬肝糕,張順說小姐愛吃他烙的菜餅,把蘿蔔絲改成綠豆芽,不要太爛,好不好?」她是蘇州人,標準的吳儂軟語,微微一笑,牙齒自潔整齊,連朱蕾都看著舒服。
「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串通好了,想用好吃的東西把我捆在這裡是不是?」話雖如此,她仍然十分受用地笑了,隨道,「我就愛吃你做的豬肝糕,軟顫顫的……怎麼弄的?怎麼一點腥味兒都沒有呢?你得教教我,以後我也能做給別人……吃……」
「小姐玩笑了!」張嫂說,「哪個人有這個造化,能讓小姐侍候?哎呀!別說笑話了。」
「那也不一定……」朱蕾說,「女人總歸還是女人呀!」
說了這句話,忽然臉上一紅,覺出了話中有病,便自裝作看什麼別的東西,把臉轉到了一邊。
張嫂低頭一笑,卻不敢造次多言。
朱蕾被她這一笑,臉色越加發臊,忙即站起來,裝著賞花的樣子,來到窗前。
「宮先生關照過了,小姐您是金枝玉葉的身子,要我們好好服侍,要是有了差錯,要跟我們算賬呢!說小姐不愛吃大魚大肉,要多變些花樣,弄些時鮮清新的菜餚……這又真把我們給難著了!」
「唉!」朱蕾用一聲輕輕歎息,打斷了她的活,「宮先生他把我看錯了!」
「小姐!您是說……」
「難道我只是這麼膚淺的一個人?平日只是懂得吃吃喝喝,無所事事?」
「這才是您的福分呀!」
「不,如果這就是我的福分,還不如死了的好!」
說著朱蕾的眼睛忽然紅了,她搖搖頭說:「我絕不是這樣的人……我的心太高,志氣很大,很希望能做一番大事業,有一番大作為,只是……人家總是把我當成一個女人,認為我是金技玉葉,吃不得苦……」
張嫂有些茫然地向她看著。
朱蕾看著她微微一笑:「你大概很不明白我這幾句話的意思吧,其實一個人的強弱,並不在外表的身體,或是男人、女人,而是在這個人裡面的意志力,和他的勇氣見識及作為……我自信這三樣都不會輸給任何一個人。偏偏我卻是時感寂寞,而至無所為用……這才是我最大的遺憾。」
張嫂仍然是用著一雙奇怪的眸子向她望著。
「好!」室外傳過來一聲嘹亮的喝彩。
「這才是我心目裡的俠女英雄!」
珠簾卷處,先後走進了兩個人來。
房子裡的兩個女人,俱嚇了一跳。只是當朱蕾看清了前者來人意興遄飛的外貌,早已驚喜不置地叫了起來。
「是你!」霍地撲身向前,不自禁地握住了來人雙手,喚了一聲,「大哥……」便自不由自主地倒在那人身上嚶然作聲,痛泣了起來。
「簡大哥……只當是這一輩子再也瞧不著你了……噢……你……大哥……」說著,她越發地抱緊了他,竟自語不成句地又哭了起來。
簡崑崙輕輕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姑娘女中豪傑,不當作此小兒女態。來,我為你引見一位好朋友!」
這麼一說,才使得朱蕾忽然警覺,敢情眼前還有個外人,慌不迭地忙自抽身而起。
身邊這個人,年紀四旬,相貌魁梧,黑面白牙,端的是條好漢子,不是別人,正是簡崑崙新近義結金蘭之好,四人之一的方天星。
朱蕾順著簡崑崙,也向來人稱呼了一聲:「方三哥……」
卻不知這聲稱呼,竟惹得方天星哈哈大笑不已。
「姑娘,你這個稱呼可不大妥當,要改一改。」
「這……」斜過眼睛來,向簡崑崙瞟著,朱蕾臉上可是怪害躁的。
「難道不是?」方天星目含微笑道,「我們四個結為兄弟,簡崑崙年紀最輕,排行老四,剛才你與他一見面時,就稱呼他是大哥,現在叫我是三哥,無形中我可又比他小了,這個賬可得好好算他一算……」
朱蕾一時紅了臉盤兒,轉向簡崑崙笑嗔道:「都怪你……怎麼辦呢!」
簡崑崙只是含笑不答。
秋波一轉,朱蕾看向方天星笑道:「這個容易,以後我改稱他一聲四哥就好了!」
方天星呵呵笑了一聲:「姑娘真是抬舉我們了。」這地方他是常客,當得上半個主人。當下隨即落座,張嫂笑嘻嘻地趕過來,喚了一聲:「三爺你也來了?」
方天星啊了一聲,笑道:「是張嫂?哎……這幾個月連做夢都想著你的菜,回頭可要好好弄兩個菜給我們的貴客嘗嘗。」
張嫂笑說:「那還要說?宮先生早就關照過了!」
她先時也已聽說,宮先生又結拜了一個兄弟,姓簡,想不到眼前這一位就是,當即上前拜見,一時之間,整個房舍洋溢喜氣,好不熱鬧。
雙方熱切交談之間,每見朱蕾含情脈脈的一雙眼神向著簡崑崙默默注視。
方天星心裡明白,他們原是心儀兩好,此番久別重逢,正不知有多少體己話兒要背人細說,眼前這個情況,自己夾在裡面,再不知趣避開,可就是不識時務,遭人罵了。
是以,他隨即借了個故,就此離開。
張嫂也走了。一時間,堂屋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山風輕飄。
那一面竹籬上的紫色牽牛花,開得一片爛醉,配合著花圃裡的各色菊花,彙集著一片香光,奼紫芳菲,看在有情人的眼睛裡,直似無限旖旎,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感覺。
心裡甜沁沁地……
簡崑崙忽然覺出了不對,左右看了一眼:「咦?方三哥呢?」
剛要站起來,轉身招呼。朱蕾的眼神卻制止了他:「傻子,你……」
簡崑崙又坐了下來,卻是眼巴巴地向她看著。
鬢邊插著一小朵紫色牽牛花,襯托著她的清麗面頰,一笑一顰,總是秀纖高雅,那麼美、美得迷人,幾個月不見,她似乎微微的有些瘦了,芳頰微陷,著了些憔悴,襯托著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似伶俐俏艷,清秀可人。
看著看著,簡崑崙只覺著心裡一陣子通通直跳,慌不迭移開了目光,直覺得有些張皇失措。
平素他一直遇事鎮定,哪怕是被擒在飄香樓,面見大敵柳蝶衣,生死攸關的一霎,也都能冷靜沉著,方寸不失,卻是不曾料到,在面對著自己衷心所喜愛敬重的姑娘這一霎,竟自如此不濟,反不若對方的從容自持。
「這麼久不見了,你不想好好看看我?」朱蕾半嗔半笑的手叉腰肢,「看看我是胖了,還是瘦了?」
簡崑崙一笑說:「瘦了。」他的眼睛仍然只是向窗外看著。
「你根本就沒有看,怎麼知道?」
「我看過了!」他仍是微微含著笑,「一進門的時候就瞧見了。」說時,情不自禁地轉過眼睛,向她瞧了一眼。
「哼!」朱蕾說,「是不是我變醜了?把你嚇成這個樣,連看都不敢看?嗯?」
「不……」簡崑崙索性笑了,又看了她一眼,「你說錯了,正好相反,不是變醜,而是變得更漂亮了!」
朱蕾白著他:「真的?」
簡崑崙笑而不言。
「怎麼不說話?」
「我……」
氣氛好彆扭。
簡崑崙簡直難以置信,怎麼一下子自己竟像是變成了小孩子一樣的率真,一問一答,毫無招架之能,而且聽話得緊!
四隻眼睛相對的時候,兩個人不由自主地都笑了起來。
簡崑崙倚窗而立。
朱蕾卻伏身窗欞,向他多情地望著。
「這一次我能逃出來,多虧了陳圓圓,要不是她想的好法子,我真不知道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於是她輕聲細語地把逃出平西王府的一番經過說了一遍,簡崑崙亦不禁為之納罕。
他感歎著道:「我早就聽說過她的許多傳說,想不到,她還有這番義氣,倒是難得,只可惜遇人不淑,落在吳三桂這個賊子手裡……卻是又能奈何?」
朱蕾說:「陳圓圓深明大義,如果能吸引她到我們這一邊,乘機對吳三桂策反,豈不是好?」
簡崑崙搖了一下頭:「這件事我與方三哥也談過……只怕不容易!」
「為什麼?」
「第一,吳三桂功利熏心,清廷目下對他極為器重,籠絡正殷,眼前還不是時候!第二,陳圓圓據說已失去了他的歡心,對他已沒有左右之力,一個弄不好,反倒害了她的性命。所以,方二哥認為,暫時不必動這個念頭,假以時日,再觀後效。」
朱蕾一笑,點頭說:「你說得一點也不錯,情形正是這樣……還有一點,陳圓圓她是個感情深重的人,對於吳三桂,她終是難忘舊情,若要她做出不利於吳三桂的事,怕是不能。」
簡崑崙點點頭:「這就是生為一個女人的悲哀了……」
「這話怎麼說呢?」抬起頭笑瞇瞇地向簡崑崙看著。
「我可不是說你!」簡崑崙道,「能像姑娘這樣情義兼重的女人卻是不多。」
「算了!」朱蕾那麼平靜地向他笑著,「我又是怎麼個情義兼重了?」
簡崑崙忽然發覺到,又陷於先前的窠臼,口頭上終是無能取勝。對方姑娘蘭心蕙質,善於促狹,每句話都尖銳刁頑,更似有所刺探,不易捉摸,一個對答不妙,怕是又將為她奚落取笑,真正是敵她不過。
偏偏朱蕾的眼睛不容他圖逃,含著淡淡的笑靨,直向他臉上瞧著。
她的直率天真,常常在這種小地方表露無遺。對她更不能敷衍搪塞,卻要實話實說。
這可就使得簡崑崙大見尷尬。
對於她,他有一片真情,卻是一直壓置在心底。那是因為有更大的任務和責任等待著他去完成,此時此刻,萬不容旁生枝節,為此分心而壞了既定的大事。
還有,朱蕾貴為皇室公主的身份,卻使他不能不時時提醒著自己,不可有所造次。
簡崑崙已恢復了原有的鎮定。
雙方目光再次交接時,他的表情極是從容:「姑娘也許還不知道,令兄朱先生他……」
朱蕾頓時一驚:「我哥哥他怎麼了……」
簡崑崙一笑說:「放心,皇上很好,形勢雖然險惡,但李將軍卻一直在他身邊,保護他的人還有很多,看來一時半時,吳三桂、孫可望這些人還無能奈何。」
朱蕾才似鬆了口氣,卻問說:「他如今在哪裡呢?在貴州?還是雲南?」
簡崑崙正要說出,卻又搖了一下頭。
「怎麼回事?」
「目前情況日有所變!」簡崑崙說,「秦大哥、宮二哥正在密切注意、查訪,如果沒有什麼意外,我想你們兄妹應該不久就可以見著了。」
朱蕾喜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雙手,幾乎是跳了起來:「啊——太好了。」
話聲未已,只見竹籬微顫,陡地拔起來一條人影,直向院中飄落下來。
簡崑崙心頭一驚,反手把朱蕾拉向身後,容到他看清來人之後,才自放心的啊了一聲:「三哥——是你?」
來人卻是方天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09:57
先時不久,三人還在一起說話,卻不知轉瞬之間,竟自離家出外,這一霎施展輕功越牆而入,尤其顯示著事非尋常。
雙方見面,方天星微微一笑,信步而前。
「有什麼事?」
「不要緊。」一面說,他來近窗前,看向朱蕾道,「姑娘是哪一天來的?」
「噢,」朱蕾略微盤算了一下,「有三天了。」方天星點了一下頭:「我還沒有跟秦老大他們兩個見著,前幾天發生的事絲毫不知,姑娘可知一二?」
朱蕾想了一下:「莫非那些人……又來了?」
「還不清楚……」方天星眉毛微微皺了一下,「有幾個行蹤不明的人,在江邊走動,而且有一艘來路不明的船!」說時,身勢微長,已越窗而入。
朱蕾本能地要關上窗戶。
「敞著它,這樣方便!」
三個人陸續落座。
透過敞開的窗扇,大可一覽無遺。或許這便是方天星不與關閉的原因。
「怎麼回事?」簡崑崙沉著地道,「有人盯上了我們?」
「看來不錯!」方天星說,「大概吧!」
「是哪一道上的?」
「不像是官面兒上的!」
「難道是……萬花飄香一面的?」
「目前還說不准!」方天星淡淡一笑,「他們掩飾得很好,有人拿著地圖,四下亂轉,樣子很像是劃木的排主,可是船太講究,有點不像。」
簡崑崙問:「有多少人?」
「不少!進進出出,總有七八個之多。」
一時,簡崑崙、方天星都垂首不語,盤算著心思。
方天星的眼睛看向朱蕾:「姑娘請說一下過去幾天的遭遇,難道有人綴上了你們?」
朱蕾搖搖頭,一片茫然。
她於是把前此被金羽燕雲青劫持以及遇救經過說了個大概,卻也沒有忘記了後來李七郎、二先生的一番糾纏。三番經過敘述完畢,方天星神色就不似先前那般輕鬆了。
倒是簡崑崙甚具信心的樣子。
方天星費解的眼神,看向簡崑崙道:「看樣子飄香樓一門精銳盡出,燕雲青、李七郎俱是武功精湛的大敵……卻是那個二先生又是何許人也?」
朱蕾噢了一聲,立時插口道:「我還差一點忘了,這個人還提到你的名字,說你是他的小兄弟……這又是怎麼回事?」
簡崑崙呆了一呆,點頭道:「這麼一說,真的是他了,二先生……他怎麼會出來了?」
「誰是二先生?」對於方天星來說,二先生這個人是完全陌生的,根本就沒聽說過。
簡崑崙道:「我以前也不知道有這個人,如果我猜測不錯,他應該是飄香樓主人柳蝶衣的弟弟,是一個神智失常,常會發作的人。」
方天星微微一笑,確是十分好奇。
「怪不得呢!」朱蕾回憶前情,恍然大悟道,「我只當他是個瘋子呢,當時要不是他,那個叫李七郎的人已經完了,是他救了他……」
簡崑崙慨歎一聲道:「這個人清醒的時候,通情達理,人很正派,病勢一經發作,可就無可理喻,一向幽禁在飄香樓,從不思外逃,為什麼這一次卻改了主意,真令人不解……」
朱蕾笑說:「他在找你呀。你們又是怎麼認識的呢?」
簡崑崙輕輕一歎:「當日我囚禁在飄香樓,與他比鄰而居,承他愛護,更傳授了我一套奇妙身法,若不是他的好心援手,我實難這麼輕鬆地逃出,說來他對我應是恩高義重。」
方天星哼了一聲:「話雖如此,畢竟他與柳蝶衣是兄弟,還是他們那一邊的人,要不然也不會現身救李七郎了。」
簡崑崙搖了一下頭,頗是感傷地道:「對於這個人,三哥你還不瞭解,據我所知,柳蝶衣雖與他誼在兄弟手足,談到他們之間的情誼可謂一如冰炭,這個人更有一番血性,除了病勢發作時的胡言亂語,不可理喻之外,在他清醒時刻,稱得上是熱血至情之人!」
方天星、朱蕾都不禁被激起極度的好奇。
「對此人,我們卻要心存結納……」簡崑崙說,「他的一身武功,著實高妙,若能存心相助,更是個難得的好幫手,足可抵擋飄香樓部分實力……這件事且容與他見面以後再說吧!」
方天星點頭道:「能在秦老大、宮二哥手裡,把人奪走,當然絕非等閒,這個人我倒很想見他一見。」
「只是……」他卻又立刻陷於沉思之中。
簡崑崙、朱蕾俱不禁向他望去。
「只是我擔心李七郎這個人而已……」方天星說,「這個人沒有死,終是大患,你也許不知道,這些年以來,飄香樓在江湖上干了許多駭人視聽、心狠手辣的事情,據我們事後的調查,其中一半以上,皆是出於此人之手,這也正是為什麼我們兄弟苦心殫慮地要取他性命的原因。」接著他發出了一聲歎息。
「想不到他竟然命不該絕,重傷之下,依然為他逃出了活命,打蛇不死,終留後患,日後再想除他,可就不容易了。」
簡崑崙聽他這麼說,一時低頭思忖,暫時無話可說。老實說,對於李七郎這個人,他還認識的不夠清楚,略可測知,對方是一個十分工於心計的人,武功劍術,皆有可觀,柳蝶衣對他十分放任,兩者之間關係曖昧。
李七郎本人雖不是萬花飄香的嫡系人馬,但在該一門派組織裡,卻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如今方天星這麼一說,才知道他在江湖上如此聲名狼藉,人人得而誅之。
但是,這個人對於自己卻有援手之恩,雖說他的性態心術不明,可是自己終不曾讓他有表露之機。如今陣壘分明,雙方再見,勢將放手一博,生死在所不計,卻也不能不謂之悲慘之事。
簡崑崙不禁又想到,二先生如今落在了他的手裡,以李七郎之聰明狡猾,二先生焉能有所作為?終將為他所脅迫,助紂為虐,又將落得一個如何下場?實在令人擔憂。
他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想到自己在飄香樓身遭幽禁時,與二先生之過從種種,承他以奇技空門八式相授,更賴他相助,才能於隨後逃出樊籠,如此恩情,自不能與李七郎同日而論,怪在這兩個多少均曾於自己有恩的人,竟自連袂一氣,站在敵對的一方,將來陣上相見,你死我活,不能不謂之棘手遺憾之事,卻也是造化弄人了。
朱蕾卻在為另一件事所擔心:「方……三哥,」她轉向方天星訥訥說道,「你說外面的那幾個人,真的是衝著我們來的?」
一波接一波的凶險,杯弓蛇影,早已是草木皆兵,朱蕾一聽見有可疑的人,自是由不住心裡吃驚。
方天星看著她,搖搖頭說:「還說不準,姑娘大可放心,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容你再落在他們手裡……」
話聲才住,簡崑崙忽地偏頭窗外,頗似有所警覺。無獨有偶,方天星同有所感,冷笑一聲道:「我去。」聲出人起,呼地掠身窗外。
隨著他縱出的身子,一式巧燕鑽天,哧地已射出數丈開外,卻是直襲向牆邊那一叢高出的修竹。
方天星想是已有所見,緊隨著他騰起的身勢,右手揮處,一連打出了兩枚暗器亮銀釘。
亮銀釘出手,閃出了兩線銀光,尖嘯聲中,直向著那一叢修竹打到。
竹梢嘩啦一聲搖動,掩藏在上面的那個人,竟然已脫身而離,以至於兩枚亮銀釘雙雙落空,打入竹叢。
方天星自是不捨。冷叱一聲:「鼠輩,大膽!」
借助於竹枝的一彈,第二次騰身而起,直向著來人飛撲了過去。
那人是個身材不高的矮子。
身上穿著一襲黃布長衫,一經跑動,注滿風力,脹得球一般大。卻是這個人身法疾快,身材既矮,一經跑動,簡直像是個滾地皮球,忽悠悠地趟著風也似的,霎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跟前秋草蔓延,蘆花滿山。
對方矮子一經滾落草叢之中,簡直有似置身於浩瀚大海,頓時失了蹤影。
方天星突地來到近前,見狀冷冷一笑,隨即飛身而起,縱落草叢之中。
卻不意,他這裡身勢方落,面前草叢忽地向一面倒塌而下,就在這一霎,一團人影旋風似的已滾身而近,大片刀光,隨即在這人滾動之間,直向著方天星身上劈斬下來。
倒是沒有想到這矮子還有這麼一手。
方天星其實一口長劍,早在右手壓肘之間,隨著他轉動的身勢,噹啷一聲,架開了對方的刀勢。
卻是想不到,這個矮子如此滑溜,一式失手,身子毫不停留,驀地身子一彈,呼地一聲,球也似的又自滾了出去。
方天星卻是容他不得,腳尖力點,猱身而進,掌中長劍火中取栗。哧!爆射出一片銀光,直向著對方身上扎來。
矮子啊呀一聲,回身亮刀,一式左右交插,噹啷!火星迸射裡,封開了對方長劍。
方天星乃得看清了來人手裡拿的,竟是一雙長刀。
刀式修長,略呈弧度,幾乎較他本人也相去不遠,難怪一經掄動,全身上下,俱在刀光包裹之中。
倒也不能小看了他。
眼前雙刀一封,力道萬鈞,竟是非比尋常。
方天星只覺著手上一緊,一口長劍差一點竟然為他絞落,頗是吃了一驚。
黃衣矮子想是知道對方的厲害,自一開始即是採取游擊戰略,而以不與對方做實力之戰為原則,雙刀乍封,身子即如同球也似拋起,呼地拋出丈許之外。
同時間,草叢外圍,響起了一聲朗哨。即時有數支箭矢,直髮而來。
由此乃見對方的人數不少……
方天星長劍揮舞,把來犯的箭矢,全數劈落。如此一來,卻予黃衣矮子有可乘之機,連續幾個飛縱,已掩身不見。
這一片黃草蘆葦,佔地極大,蔓延起落,幾至掩蓋了眼前數十里方圓,如此遼闊面積,對方敵人若是有心掩飾躲藏,即使窮半天之力,也難以找遍,更何況對方聲勢頗大,看來人數頗多,聲東擊西,更是難操勝算。
權衡眼前形勢,方天星不得不放棄捨命追逐黃衣矮子的念頭。
身勢輕轉,三數個起落,已縱回原處。
卻在這一霎,一條人影,由牆內縱出,起落間顯示著身法的頗有可觀,卻似十分張皇,腳下方一落地,擰身待向草叢中縱去,無巧不巧,卻迎著了方天星的來勢。
雙方乍一照面,這人吃了一驚,卻已是抽身不及,方天星原已是心中悵悵,忽然發現到又一人由院內縱出,可以想知對方必為簡崑崙所逼出,其勢不逞,如何能容他從容脫逃!
來人黑面濃眉,一身土布裝束,背上背著一面長弓,右手所持,竟是一口七節鋼鞭。
方天星既已認定來人必是萬花飄香手下,此類人等,在江湖上無不惡跡昭彰,其中很多人,原就是黑道人物,自投奔萬花門後,庇護於柳蝶衣的龐大勢力,更是無所不為,官府亦為之無可奈何。
這類角色,雖然多數素行不良,卻是各人都有非常身手,較之一般江湖門派,誠然不可同日而語,眼前這個黑臉漢子,以及那個黃衣矮子,便是這等人物最佳寫照。
黑臉人原以為縱身草叢,應可遁形,卻是料不到迎面殺出來方天星這個要命煞星。
雙方乍一照面,黑臉人嘿了一聲,簡直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哧!劍光倏閃,一泓銀光,直取當心刺來。
一驚之下,黑臉人旋身就轉,卻是慢了一步。
銀光閃處,卻在他左面腰胯間,紮了個透明窟窿。
黑臉漢子哎喲痛呼兩聲,一個打滾,滾落草地,借助於一滾之勢,左手揚處,刷拉拉打出了一把沙土。顧不得身上傷勢,一連幾個旋身起落,落身草叢之中。轉瞬之間,已兔逸不見。
方天星壓劍待追的一霎,忽然觸目到枯黃草叢間的片片血跡,當可想知來人的傷勢不輕,一時動了惻隱之心,隨即駐足不動。卻只見三數丈外,草勢偏低,時有異動,可以猜知那人必然藏身那裡。
方天星既是動了惻隱之心,便不欲趕盡殺絕,幾句話即是要交代的。
「相好的——這一趟你們白來了,認栽了吧!再要不知進退,下次相見,必取你性命無疑!」說話的當兒,目光如鷹隼直視當前,倏地揮動左手,打出暗器亮銀釘。
「著!」手起而出,哧地一縷尖風,直襲草叢。
這支亮銀釘,雖是力道十足,方天星手下卻極有分寸,憑著他精細的判斷,取勢對方背後下盤。
暗器出手,他身子再不多留,倏地掠起,飛縱向院牆之內。
卻只見簡崑崙當庭而立,自然是為顧忌朱蕾的安危,不便遠離。
方天星縱身而前,二人隨轉入堂屋。
朱蕾驚惺地道:「怎麼回事?他們又來了?」
方天星搖搖頭:「沒有關係……我和簡兄弟足能應付,姑娘不必擔心。」
簡崑崙問道:「三哥可看出了他們的來路?」
方天星哼了一聲:「那還用說?自然是萬花飄香一面來的!」簡崑崙恨聲道:「未免欺人太甚!」
「不必掛心!」方天星一笑道,「就憑對方這幾個貨色,還作不了怪,我已經傷了他們一個,諒他們已知道厲害。」
簡崑崙說:「就是你剛才發現的那條船?」
方天星點頭說:「這還用說?」他微微一笑,「他們來的人不少,但是顯然還沒有第一流的高手在內,李七郎、燕雲青相繼落敗,對方陣營裡一時還不易抽調出十分厲害的角色!」
簡崑崙搖了一下頭:「那可不一定,難道你忘記了還有一個時美嬌?」
「她當然是個厲害角色,只是,我卻以為她眼前不在這裡……」方天星微微冷笑,「不過也很難說,這個丫頭一向神出鬼沒,倒要防她一防。」
簡崑崙說:「這一次萬花飄香大舉出動,顯然事非尋常,難道眼前還有什麼意圖不成?」
「詳細情形如何,他們兩個回來就知道了。」
方天星慎重地道:「你我當前的責任,便是穩定不移,保護公主的平安。」
朱蕾笑道:「你放心吧,我好得很。」眼睛向著簡崑崙一瞟,「你走一步我跟一步,總行了吧!」
說得方、簡二人俱笑了起來。
高瘦、白皙,頗有書卷氣息的飛花堂副座——海客劉青,這一霎,在面對著得力手下神鞭姜威的嚴重傷勢時,臉色頗似不忿。
身邊七八條漢子,無不怒形於面,火爆的氣氛看似一觸即發,大傢伙的眼睛,全數集中在副堂主劉青一人身上,只等著他一聲令下,大舉進發,即將與簡崑崙一面決一勝負。
劉副座的態度,忽然又變得謹慎小心了。
「不……」他微微搖了一下頭,「不可妄動……眼前還不是時候……」
說話的當兒,一個人已為幾呈昏迷的姜威上了萬花門特製的刀傷藥,為他包紮一番,卻把那一口起自姜威後胯的柳葉飛刀,雙手呈上。
劉青接過來看了一眼,再看,頓時一涼,「是他!」
「誰?」說話的人滿臉黃須,人稱地捲狂風宋天罡,個頭奇矮,卻穿著件肥大的黃色長衣,正是先時負責刺探敵營的那個黃衣矮子。
在飛花堂他的地位不低,與負傷的濃眉漢子神鞭姜威,同屬飛花堂制下一壇之主。
這一次以海客劉青為首,率領眾人,喬裝深入,好不容易探得對方下落,想不到卻因為期功過甚,過於大意,乃至於神鞭姜威的身負重傷,連帶著每個人都臉上無光。
打量著手裡的那一口小小飛刀,海客劉青一時間神色極其凝重:「方天星……」
凡屬萬花門壇主以上的各級主管,俱曾熟識過一份發自飄香樓的內部參考文件,文件內容在於精確分析當今武林的一些所謂重要人物,舉凡其性格、武功、為人動態,武技擅長等……無不鞭辟入裡,有著深刻的描述記載。
是以,海客劉青乃得經由眼前一口小小飛刀,立時觸類旁通,報出了方天星的名字。
黃衣矮子宋天罡頓時為之一怔:「是他?」一時面色凝重,喃喃說道,「怪不得如此身手,連姜壇主如此身手之人,也會傷在他的刀下了!」
海客劉青站起來,在座艙裡走了幾步,站住道:「這個人一向出沒西北,怎會來了這裡?又與姓簡的連成一氣,實在是想不到……」
「還有……」他立刻想到更可怕的事,「主座手諭的內參文件顯示,這個姓方的與秦太乙、宮天羽素稱交好,三個人連袂而行,極少分離,此三人各懷不世絕學,若是聯手與本門為敵,確是十分嚴重之事。」
地捲狂風宋天罡伸手拿過來那口柳葉飛刀,反覆觀察,果然發現到其上極小的四個凸出陽文——方氏秘鑄。至此對方身份已經不容置疑。
回想著方才與方天星的一番交手經過,宋天罡不覺泛出一絲冰寒之意,能由對方這等人物手裡逃得活命,簡直是幸數。這一霎想起,彷彿猶有餘悸。
海客劉青目光注視著眼前一干手下,招呼著其中三人,囑咐他們嚴密監視別墅的動靜,任何人出入進退,皆要詳細辨認。返回據報。
之後,他隨即命令起錨開動,把這艘大船撤離里許以外,停泊在一行舟舶之間。
隨後各人動手,扯除下原先船上的各式偽裝,甚至於原先的兩面大帆,也逕自收起,換成了一面T字形巨帆,較諸先前的木材貨式完全兩樣。
非僅如此,眾人的穿著打扮也自變了模樣,混雜在其它客商之間,完全沒有兩樣。
海客劉青猶不敢掉以輕心,親自下船,在附近走了一圈,確定完全沒有為人所注意跟蹤,才自放心轉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0:18
第30回 忽傳海外有仙山
夜色朦朧。
像是有沉沉霧氣,無限氳氤,烘托著眼前的一輪上弦明月,冉冉由東方山邊升起,天空閃爍著的一脈清光,暈暈然似有所醉,連帶著一脈山川也俱似在微醺的半睡之中。
院子裡顯得格外的黑!尤其是西面角落那一片老松盤空,花葉交錯的地方,更是黝黑——伸手不辨五指,黑得駭人。
九公主朱蕾像是已經睡著了。她的睡姿撩人……錦被輕覆,玉體半側,秀髮蓬鬆,如雲、如錦……
能與簡崑崙再度邂逅,廝守在一起,她真的滿意極了。是以,今夜,她睡得格外的熟,格外香甜!天大的事,都不用憂愁。今夜,在夢中,她甚而已與哥哥相會,恁的難以分離……
燈焰跳動,光彩微弱復婆娑。
簡崑崙由居室步出,緩緩走向隔以六角雕花的窗邊,停步、凝聽——他聽見了發自朱蕾的均勻呼吸,不自禁心存安慰。眼前情勢激越而振奮,正是大有所為。
秦太乙、宮天羽的即將來會,顯示著一次重大使命的開始,他們四個人將保護著九公主朱蕾平安撤離,投奔向目前尚還有待證實的地方。在那裡,他們將與永歷皇帝見面,進而共圖大業。
光明來臨之前,常常是黑暗的。
就像是今夜的冥冥蒼穹,在她神秘的外衣之內,藏匿著多少鮮為人知的凶險罪惡、醜陋……
簡崑崙徐徐轉過身子,踏出中庭,來到了方天星住所。透過窗前的一點煢煢孤燈,可以想知方天星應是還沒有就寢!然而,他卻能感覺出,方氏並不在房子裡……
這個突然的意念,並非起自神妙的心電感應,實系他敏銳的感官使然。
近月以來,他自參習二先生神秘心法之後,這一方面的功力尤其大有精進,靜坐之時,感觸極見微妙,十丈內外,即使發自人口的一聲歎息、一片飛花、一枚落葉,都不能逃過他神秘的聽覺。
像是眼前——他只在窗外小立片刻,即能側知方天星不在室內,那麼他的虛燈以待,必將是有以誘之!
一念方興,簡崑崙立即抽身而過。身勢輕轉,有如輕風一陣,已貼向壁邊。
或是鬼使神差,便是在一霎,一條人影極其輕快地躥天而起,寒禽棲木般飄落向一隅巨松。
好險!
若非是簡崑崙的及早抽身,對方的出現,非但無能得見,自己反倒落身於對方觀察之微而無所遁形,以後的發展誠然是難以逆料了。
那一片巨松所形成的陰影,一片黝黯,對方身形一經落下,立時混跡樹叢,再不見一些蹤影。
哪怕是驚鴻一瞥,既經落在了他的眼裡,便不容他有所逆為。
簡崑崙長劍在背,決計在事發之一瞬,予對方以致命的打擊——他目光徐徐移動,尋覓著方天星的下落。
東面瓜棚之下,稱得上是個好藏身處。
莫非他就藏在那裡?
只是那裡太黑了,以簡崑崙之銳利目光亦難以窺清——他卻已假設認定方天星必然藏身那裡。
便在這時,耳邊上傳過來方天星類似耳語的傳聲:「不錯,我就在這裡。」
必然,簡崑崙於方才現身之始,方天星就已經發現了他。方天星的沉著、機智,在在顯示著他的經驗老到,這一面每使簡崑崙自愧不及。
隨著方天星的傳音之後,簡崑崙隨即隱約地看見方氏豎起的一隻手掌,從而測知對方確切藏身之處,那一面由於瓜籐的蔓垂,便不是天黑,也不易為人發覺。
事實上,方天星盤膝石几,除了蔓衍瓜籐自然垂落,並無特別掩飾,他卻有先見之明,及早置身,後來之人不明就裡,自是萬難有所發現而已。
既然窺知了他的坐處,簡崑崙亦以傳音入秘回敬,互通款曲。
「點子來了!」
「看見了!」
「還在樹上?」
「差不離兒!」
「這一次交給我吧!」簡崑崙說,「你斷他的後路,叫他有來無去。」
「怕是不易。」方天星傳聲道,「這個點子扎手,比白天的兩個可高明多了。」
「我知道。」說時,簡崑崙忽然心有所動,再傳道,「我打算綴著他,摸清了他的來處,你意如何?」
「對了,這才高明!」
方天星聲音裡含著喜悅:「這裡的事交給我,你留神,我打草驚蛇了!」
話聲出口,方天星即似沒事人兒一般,彷彿才剛入定醒轉模樣,伸長了一雙胳膊,同時筋骨扭轉,發出了一陣子骨節響聲。
聲音不大,只是在眼前靜夜,卻有驚人之勢,決計逃不過有心人的觀察之微。
想像中,對方來人既有這般身手,自然不可能不會發現。
於是,方天星便自緩緩由瓜棚之下走了出來。隨即在院中走了一圈,返向堂屋。
對於有心刺探,心懷叵測的人,方天星的即時出現,應該已收到了嚇阻之功。這就足夠了。
這人身手果然輕巧。有似一隻巨大的蝙蝠,在幾乎完全沒有聲音帶出的情況下,輕飄飄地翻出了院牆。
自然,卻仍然落在了一個人的目光之中——簡崑崙。
他選擇的這個地方極是恰當,更不會為人發現。是以這個人一經遁出,立時無所遁形。
朦朧月光,映照著這人頎長的身影。
雖說是月色如晦,卻依稀仍能辨認出對方那一張近乎於蒼白的臉。濃眉細眼、刀骨峨凸——好熟的一張臉。
驚鴻一瞥間,簡崑崙陡地記了起來——海客劉青!
這位飛花堂的副堂主,與另一位副職——玉彈金弓馬福全,在他印象裡同樣深刻。猶記得昔日受擒於時美嬌,輾轉押赴飄香樓之中途,便有此二人之一路隨行,中途由於吳三桂手下官軍的攔江打劫,海客劉青與馬福全俱顯示了傑出的身手與機智,因而簡崑崙印象深刻。
眼前的一霎,忽然發覺到了他的到來,自是無比驚訝。
並不是懼於海客劉青本人功力如何了得,而是此人背後的那個女煞星時美嬌是否也已經來了?
或許是前番兩次相繼在時美嬌手裡吃過大虧,簡崑崙下意識裡對此女留有極大的戒心,一經想到即為之驚心不已,海客劉青既是她手下的副座之一,劉青既然來了,她還能不來!
一驚之下,簡崑崙卻似乎另有一種衝動——巴不得能與這個美艷機智,功力絕高的女煞星再次見面,各盡所學的放手一搏,看看到底孰強?這是他一直埋藏心裡的一個企盼,難道說眼前機會到了?
思念中,海客劉青已施展身法,極其輕快地超越過眼前嶺陌,放足蘆花翻白的大片曠野。
一泓流水,如枕橫戈,月色下極其醒目,傍著一行修竹,靜靜而流。
交睫的當兒,劉青已來到了江邊。腳下略停,回頭打量不已。
簡崑崙忙即縮下了身子。
劉青看了一陣,並無所見,卻仍然站在原處,忽似有所異動,打出了一枚暗器。
雙方距離約在六七丈遠近,黑夜裡簡直看不清打出去的是個什麼東西,卻是隱約中聽到極輕微的一絲破空哨音,間歇著傳出細若蚊鳴的嗡嗡聲音。
簡崑崙立刻猜知,心內雪然。
原來江湖上有所謂的青螟傳音暗器通訊手法,出手人以兩枚青銅製錢,用捻指功力出手發出,在空中做一定弧度穿行、互擊,發出清脆悅耳細音,用以彼此傳遞消息。
如此看來,來者顯然不止海客劉青一人,卻是意欲何為?
一念未完,江邊忽地現出了三條人影,身法極是巧快,一經現身,倏起倏落,極快的一霎,已自向眼前劉青站立處集中過來。
簡崑崙目睹之下,不禁暗吃一驚。方才情形,若不是自己見機得早,先已藏身,冒失跟蹤之下,前行的劉青即使無所發現,卻難免不為對方事先埋伏諸人所窺知。
夜月朦朧。
對方四個人聚集一團,比手劃腳,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時見眾人口頭向這邊頻頻張望,當可猜知,必然是與自己一面有關。
一陣密切交談之後,四人中的一個立刻轉身而去,剩下三人卻向水邊稀疏竹林暫時藏身。
如此情況之下,簡崑崙反倒不能再向前欺近了。
一個念頭陡然自心底升起,對方莫非是正在調兵遣將?果真如此,意在何為?一個念頭隨即自心底升起。
火!一念之發,只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這個念頭的滋生,自非無因,回想當日自己初涉江湖之時,寄居玉劍書生崔平草舍,便是吃虧在那一場大火,而一敗塗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難道對方萬花飄香食髓知味,這一次又重施故技不成?
總之,此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需得事先疾做部署準備才行。
當下顧不得再做觀望,隨即悄悄轉回。他身法至為輕靈,宛若飄浮鬼影,卻是一經踏入中庭,仍為暗自戒備的方天星發覺,刷地現身眼前。
「是我。」說了一句,二人即刻轉入堂屋。
「怎麼回事?」方天星問,「這麼快就回來了?」
簡崑崙道:「對方人數不少,可能要使壞,為安全計,先把公主、家裡諸人撤出為要。」
方天星呆了一呆:「你是說,他們要用火?」
「說不準,不過,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倉促中,公主朱蕾以及張順夫婦,均被安全撤離出宅,藏匿附近竹林之內。
自然,為恐打草驚蛇,即使這番撤離,也十分小心,由簡崑崙、方天星暗中警戒,確定無人窺伺,才匆匆撤離。
朱蕾已自有所警覺,十分鎮定。
張氏夫婦卻有些莫名其妙。
「怎麼回事?三先生……」
睜著一雙睡眼,張順連聲地打著哈欠。
「不要緊,等著瞧吧!」方天星眼看四方。
「瞧……什麼嗎?」
「燒房子!」
「燒……」
一下子張順的睡意全消。旁邊打盹的張嫂也由懵懂裡忽然醒轉過來,一臉吃驚模樣。
方天星安慰道:「用不著害怕,人比房子值錢,宮老二錢多的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個房子燒了,再蓋新的。」
說話的當兒,前面隱約又有了動靜。
三四條人影,一霎間出沒草叢葦花之間,倏起倏落,像是往四下撤離。
五人藏身處,既有一面山坡為障,更有竹林側掩,又當一處窪谷,即使白天也不易為人發覺,更何況黑夜之間,決計不會為對方發現。
便在這一霎,一點星光,陡地自兩側面劃空而起,直向著正中房舍落去。
前文略述,這類制自萬花飄香用以引火的硫磺彈丸極是厲害,小小一枚彈丸,發自特製的彈簧噴筒,射力極遠,火性又強,天旱物干,一經引發,頓成火海,防不勝防。
原來萬花飄香一門,以其龐大勢力,獨霸江湖以來,各事皆喜標新立異,舉凡日用百物,均喜自行特製,有別一般。
眼前這個用以發射特製硫磺彈丸的噴火筒,更較一般武林所用不同,射程極遠,火性特強。
一星飛越,飛彈引弓。緊接著叭地一聲輕震,爆發出千百點流星飛螢,正面房舍,頓時爆發出一片火光。
隨即四面八方,飛星天墜般,無數彈丸一齊集中而來,頃刻間,爆發起大片火勢。
朱蕾目睹之下,嚇得啊了一聲,張順夫婦,更是嚇得抱在一團。
卻是,方天星、簡崑崙力持鎮定,二人分兩方對立,打量著一天火勢,絲毫不現張皇,儼然有大將之風。
前面人影倏閃——一個手持長弓,握有熊熊烈火長矢的漢子,忽然飛身而前——舉弓待張的一霎,方天星已閃身來到近前。
火光明滅裡,忽然發現到方天星的猝然而近,這個人嚇得怔了一怔。
不容他做出任何反應,方天星一口長劍已自電光也似掣出,喀吧一聲,來人手上長弓,連同弓弦一併被劈為兩半。
來人其實並非無能之輩,只因上來張皇,怎麼也沒有想到,敵人竟然有備於先,藏在這裡,當下驚呼一聲,飛身就退。
他背後原有一雙判官筆,急切間還不及拔出,方天星已自旋風般欺近過來,長劍指處毒蛇出穴,直奔前心要害而來。
來人怪叫一聲,一個骨碌,旋身而起,卻是慢了一步,銀光穿處,直至他右肋邊劃開了尺許長的一道血口。
「啊呀!」手上火箭撂處,引起了大片火光。
這人直似嚇破了膽,哪裡還敢戀戰?倉猝間,擰身待退,身勢才自縱出,簡崑崙卻已自左側方忽然襲來。
呼……人影交晃之間,奇光電閃,已被簡崑崙寶劍月下秋露劈頭而下,當場劈倒坡前。
方天星趕前一步,踐踏著地上火光,三腳兩步將之踏滅,總算沒有引發野火。
二人行動極是巧快,火勢方熄,即速抽身。
耳聽得一陣子劈剝聲響,眼前火光沖天,先時住屋已在熊熊火勢之中。一時之間,烈焰滾滾,火舌起舞,頓成一片火海,火光閃爍,照耀著這一片方圓里許,形同白晝,遠近各物,無所遁形,俱皆陳現眼底。
敵人一面這一霎俱都出現,自以為穩操勝券,再不用掩藏,隨即在正面火光裡,擺出了一個陣勢。
為首之人,正是簡崑崙方纔所見之那個文采飛揚的劉青,這一霎既已擺明陣勢,也就不用再藏藏躲躲,只見他身上穿著一襲萬花飄香所特製的防火衣靠,色作銀白,背插長劍,在火光映襯裡,益發顯得神采翩翩,大非等閒。
在他身邊,相距而立,一個黧黑矮壯,生有落腮鬍子的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飛花堂另一位副座玉彈金弓馬福全。連同其它各人,約在九人之數,便是對方一行的全部人馬。
此番火攻,顯然出之預謀。
每人身上的一襲銀色防火衣靠,前所未見,頗似首次亮陣。
眼前形勢,海客劉青與玉彈金弓馬福全各據一方,其它七人,做弧形散開一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0:36
即使這個站立的部位,也頗有思考作用。原來火勢分三面而燒,唯獨此一面尚未波及,宅中人若非葬身火窟,如欲活命,便只有這惟一之一條活路。是以,只有守住火口,便不難將對方一舉成殲。
當然,他們的本意是要生擒公主朱蕾,絕無置對方於死地之圖,否則也就不會特意留下一處以供逃生的火口了。
卻是沒有料到,簡崑崙一面智高一籌,先已窺破,安全撤離宅外,眼前形勢,正是洞若觀火,借助於明亮火光,敵人之一切作為,均落眼底,勝負不待交手,已自分明。
朱蕾以及張氏夫婦,既已早經擇處藏匿,更不愁為人發覺。簡崑崙、方天星乃得無後顧之憂,大可全力從事出奇兵突襲,給對方以殲滅性的打擊。
經過了幾次聯手陣仗,簡、方二人早已心有靈犀,取得默契,彼此功力既高,一切交談,更可借助傳音,行動上無形中更是少了許多牽掛。
敵陣既明,正可伺機反撲,妙在敵明我暗,對方之一切行動,無不昭然在目,以簡、方二人之神乎奇技,大可出其不意,個個擊破。
海客劉青等一行,目睹著當前的沖天火勢,自是得意之極,對方越不見現身,越可預見隨後之張皇失措。
只見玉彈金弓馬福全,手引描金長弓,立身於一高出土丘之上,突然發聲狂笑。
「簡崑崙小兒聽清楚了……」一聲吆喝,顯系發自腹下丹田,靜夜裡分外刺耳。
即見他按弓而立,聲似洪鐘繼續喊道:「爾等已困身火海,死在眼前,若想活命,快快把公主朱蕾獻上,如若不然,嘿嘿!水火無情,眼前便只得葬身火海……後悔無及矣!」
話聲出口,引彈出弓,叭!叭!一連發出兩枚彈丸,不偏不倚,正射中火捨橫樑。
那根橫樑,早已為火勢所燃,搖搖欲折,眼前吃彈丸攔腰一擊,自是吃受不住,頓時從中而折,喀嚓一聲爆響,連同著大片瓦簷,一併倒塌下來。一時間火星四濺,流焰飛舞,聲勢端的驚人已極。火光四射裡,一條人影倏地拔空而起,彷彿身上已燃著了火,其勢絕快,一隻腳尖於閃爍火光裡,輕輕在竹籬尖上點了一點,呼地騰身而起,已自越身而出。
海客劉青目睹之下,大是得意,叱了聲:「追!」
即有兩個人,縱身而起,采迂迴之勢,由兩側向這人擠來。
海客劉青和玉彈金弓馬福全二人,雖不曾看清來人是誰,只是對方是單身一個人,卻可認定。
他們的目的只是公主朱蕾,雖然簡崑崙是必欲一除的強敵,眼前之勢,卻是以手擒公主為第一要務,是以乍見逃出來的是單身之人,惟恐公主隨後脫逃,自不便輕易離開。
這麼一來,便中了簡、方各個擊破的妙計。
方天星引衣而遁,身法極是快捷。
那一襲長衣雖然為火勢所焚,既是虛作形勢,有意作偽,自不會為其所傷。
身後二人不知是計,猶自奮力以追。
竹林穿梭,饒富奇趣。
一遁二追,各盡其能,有如穿花蝴蝶,看看地勢相當,前行的方天星忽然腳步放慢。
身後二人,自不會放過大好時機,腳下加快,一連幾個飛縱,已逼近眼前。
二人的身材一樣的矮。
卻是因為各人穿著一襲防火衣靠,行動上不免略有不便,眼前聯手而攻,卻是狠厲難當。
眼前驀地交接,其中一個尖叱一聲:「哪裡跑!」話出人起,猛地已撲向方天星身後,掌中一雙判官筆,直認著對方後背就扎。
眼看著火光耀眼,發自對方身後,滿以為他已為火勢所傷,此番對敵,已是穩操勝券,哪知道雙筆方自遞出,前面人忽地一個疾轉。
非僅此也,隨著這人的一個疾轉,呼然作響聲中,一襲燃有火光的長衣,已自掄出。
這一反手掄衣,極見功力。一片火光,發自方天星轉動的手勢,雙方距離既是如此之近,這個人急欲建功,身子欺前過甚,再想後退,已是不及。
雖是一件燃火長衣,由於真力之內注,卻是大非等閒。
事發突然,簡直不容對方作出任何反應,啊呀一聲,已被方天星燃有火光的衣邊自咽喉間力掃而過。
血光迸現裡,這個人直似秋風裡打轉的落葉,滴溜溜一陣子打轉,撲通摔出了丈許開外,頓時命喪黃泉。
後來的那個人,手持一雙雪花長刀,一臉黃須,正是先時與方天星一度交手的那個黃衣矮子——地捲狂風宋天罡。
雙方乍一見面,各有表情不同。
心裡怕的就是他,偏偏就碰上了他,宋天罡一驚之下,嚇出了一身冷汗。此時此刻,再想脫身,哪裡還來得及?
一驚之餘,宋天罡怪嘯了一聲,雙刀突然掄出,施出了他生平仗以成名的絕技地捲狂風。雪花刀舞出了兩圈旋光,車輪似的,直向方天星全身上下猛力劈斬過來。
也許是雙方功力相差過於懸殊。
此番相見,分外眼紅。方天星再不會心存姑息,手下功力更見精湛。
長衣飛掄,形若狂濤。
乍然相交,噹啷啷一聲大響,隨著方天星飛捲的長衣,宋天罡手上雙刀已自脫手而出,墜落竹林就地。
宋天罡打了個踉蹌,差一點摔倒地上,由於持刀過緊,雙手虎口盡裂,滿手都是鮮血。
宋天罡嚇了個魂飛魄散,哪裡還敢戀戰?怪叫一聲,擰身就退。
卻是,事有蹊蹺。
他這裡身子方自縱出,人影猝閃,簡崑崙飛燕掠枝般已自迎面飛身而至,身勢之快,有如疾風一陣。
宋天罡眼前一花,根本還來不及看清是誰,已被對方探出的一隻右手劈中下腹。
這一掌力道萬鈞,宋天罡只覺著身上一麻,整個身子風箏也似的倒飛而起,足足飛出了七八尺之遠,喀嚓撞上一棵巨竹,便自倒地不起。
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舉手之間剪除了對方兩名手下,一經照面,隨即分開。宛若分飛勞燕交錯的當兒,已自隱身竹林。
火光熊熊,大火方興未艾。
面對著一天火光,其時火勢正熾,濤濤火焰早已把整個房舍全數吞噬,怪在除了前見之人外,再不見任何人為火勢逼出。
海客劉青目睹之下,不禁大是狐疑。總不成公主朱蕾,連同房中眾人俱都葬身火海?
這可不是他原來的旨意,更何況出發之前,時美嬌一再交代,九公主朱蕾務要活捉,難道真的來不及逃出,被燒死了?這個念頭使得他一時心裡忐忑,大為不安。
人影乍閃,玉彈金弓馬福全忽然來到近前。
「不好,別是九公主燒死在裡面了,怎麼這半天沒見個人影?」
劉青哼了一聲:「難道跑了?」
「不可能!」馬福全說,「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她往哪裡跑?我進去瞧瞧去!」
話聲一頓,他已騰身縱起,落向竹籬之內。
火勢畢畢剝剝,濃煙滾滾,離著丈許以外,都熱得受不了。
雖說是穿有防火衣靠,只不過較一般常衣不易燃燒而已,真要置身火焰,一樣照燒不誤。如此火勢不要說人不能入,便是一隻蝙蝠、飛鳥,也不能擅行飛越。
馬福全圍著火場四周走了一圈,終不能得隙而入,打量著這般火勢,宅中人如不及逃出,萬無活理,定當葬身祝融無異。
一片火舌燎過來,差一點捲著了他的衣裳,嚇得他忙自退後幾步,只得騰身掠出。
卻不知,身勢方出,一縷尖風,直襲後背腰胯之間。
眼前情形,最是混亂。小小暗器聲,如何聽得清楚?
馬福全身勢正轉,但覺著胯間一陣奇痛,大吃一驚,啊了一聲,右手探處,起出了所中暗器——亮銀釘。
一股熱血,直由傷處湧出,差一點痛得他倒了下來。
卻於這一霎,一條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猛地自他身後撲到。
人到,掌到。施展的是極其凌厲的排山運掌功力,以至於連馬福全這等功力之人,倉猝間亦無能防範。
馬福全功力堪稱上選,但是腰胯間傷勢過重,閃動皆難,他為人並非大惡,可說一腳誤上了柳蝶衣的賊船,乃自種下了今日的惡果。轉身而現的一霎,似乎瞧見了對方那人的臉。
方天星!
今日一切,多半都與這個姓方的有關。他卻是出手狠毒,嫉惡如仇,不似簡崑崙之心懷慈善,每以手下留情。不過,今日之勢,應是格別而論,江湖中,對於縱火殺人的伎倆,總是深惡痛絕,縱然落在簡崑崙手裡,也是死路一條。
玉彈金弓馬福全身子才一轉過來,迎接而來的,卻是排山倒海的大股力道。他終是挺受不住,在近乎五臟盡摧的慘痛裡,直直地倒了下來。
一口血箭,直噴而出,足足有七尺來高、幻為一天血雨,飄飄而落……他死了。
山貓似的,方天星躍身而前。
這個人一口砍山刀,施足了勁道,接頭就砍。卻是不知怎麼一來,刀背竟到了對方手裡。
扳了一扳,硬是不動。這人——海馬費天,巡江第十七舵舵主。隸屬飛花堂已有多年經歷,平素行事老到,招子不空,卻是鬼使神差,陪著兩位副座,跑了這趟差事,以至於落得了今日此刻下場……
這就叫命!
驚惶間,瞄著當前的這個人——膀大腰圓,挺長老大的個頭,依稀記得,敢情他就是那個姓方的!一念未完,姓方的另一隻手已自抄出,只一下已扳住了他的脖子,喀的一聲。這一扳力道萬鈞,姓方的施展的是盤樹功,莫說是費天的血肉之軀了,就是一方實木橫樑,也吃受不住,一時間,由他口鼻裡淌出了濃濃的血。
方天星鬆開了腕子,費天身子也跟著癱了下來。
海客劉青一聲驚叱道:「不好!」嗖地拔身而起。
迎向他的簡崑崙,直似神兵天將,身到劍到。
冷森森的一口長劍,矯若游龍,直向他當頭卷落。劉青啊了一聲,身勢未穩,一個骨碌,旋風似的跌了出去。
驚惶萬狀的一霎,他總算看清了面前的這個人:「簡崑崙是……你……」
當日水面押解,以禮相待,雙方原是舊相識,不期然這裡相見,竟是這般嘴臉。劉青內心的震驚,終至破碎了先時的幻想。
敢情是對方棋高一籌,早已識破了自己此行的伎倆,一把大火,倒像是鬧著玩兒似的,充其量燒了個空房子而已,自己這一面可就全數報銷,落了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一念之及,直嚇得劉青透心發涼。
這可不是套交情的時候,話聲出口,背後一口青鋼長劍已自掄出,叮!兩口劍的尖端部位,已自交接一塊。
借助於此一觸之力,劉青再一次地拔身而起,捷似飛鳥般已閃身而出。
既能身當飛花堂副座之尊,當然有兩把刷子,如以身手而論,應較玉彈金弓馬福全實有過之,他也是時美嬌最稱得力的手下大將,自非等閒之輩。
隨著他縱出的身子,左手輕揮,展出了一式漂亮的孔雀剔翎手法。一蓬金光,宛若出巢之蜂,直認著簡崑崙全身上下飛落直下。
這一手倒撒金錢,由於相隔甚近,力道極猛,一經出手,方圓丈許內外,全在照顧之中。
簡崑崙卻已防著他了。他自承二先生金鱔內功以來,日夕勤習,已能與自身原有內功混合一氣,近日以來尤其能夠活用,隨機應變,如意施展。眼下看似無能閃躲的一天暗器,卻也大可不必吃驚。只消真力內聚,凝集劍身。運劍一揮,奇光電閃,一片錚錚聲裡,來犯的一掌金錢,悉數吸附劍身。
劉青原已縱身而出,見狀吃了一驚,怒叱一聲,一式倒轉旋風,掌中劍刷地揮出了一道銀光,直向簡崑崙腰間捲去。
卻是隔阻於簡崑崙一式封殺。
噹啷!兵鐵交接聲裡,濺出了火星一點。
感覺著手上一震,響聲有異,才自發覺對方手中的那支長劍,是口寶刃,不用說自己兵刃受損不輕。
卻是,不容他抽招換式,簡崑崙劍轉輕靈,唏哩一聲,打他頭頂掠過,已在他背後右側方留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血口。
海客劉青吭了一聲,腳下一個打轉,疾風似的轉了出去。
簡崑崙已由不得他,身子一個前撲,如影附形,已自依了過去。
劉青驚惶中一連變幻了七個動作,卻是不能甩脫簡崑崙咫尺之間。
一進一依,有似雙飛蝴蝶,又苦孤雲白鶴,翔舞天表。無比劍氣,極似萬蓬銀針,爆灑當空。
一連七式,即所謂如意七巧身法,劉青施展得極是迤邐利落,想不到仍然逃不開對方的刻意糾纏。
便在這一霎——劉青施展全力,待將縱起的一瞬,簡崑崙已容他不得,右腕振處,銀光乍瀉——一片血雨,發自劉青那只持劍的手,連手帶劍,齊著右腕骨節,一併被斬落下來。
劍花輕轉,冷焰襲人。
劉青哎喲一聲,直被逼得撲通坐了下來,直疼得他打了個冷噤。
更駭人的卻是對方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就在眼前,劍尖指處,直迫眉心。
海客劉青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彈,神色呆了一呆,便自垂首不語。
「劉青,今日之事,是你的主意,還是聽令於人?快些說出!」
看著他斷腕處的殷殷紅血,簡崑崙一時動了側隱之心,原待刺出的長劍,竟自停住不動。
劉青自忖必死,卻不曾料到猶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一時頗感意外。他左手力捏斷腕脈絡,止住流血,一張臉固是白裡透青,滿佈虛汗,卻是,那雙眸子兀自深沉冷靜,抬頭向對方打量時,並無膽怯之意。
「想不到今日栽在了你的手裡,何必多說。看在同系武林一脈,就給個爽快吧,皺一皺眉,不是漢子!」
話聲出口,他也就閉上了眼睛。眼不見,心不煩,想像之中,對方當系劍下無情,也就一了百了,死了乾脆。
卻不是這麼回事。
等了一頃,非但不曾利刃加身,原先迫眉的深深劍氣,竟似也為之消失。
忍不住,劉青再次睜開眼睛,才自發覺到簡崑崙敢情已經走了。
大火猶自在畢畢剝剝燒著。
轟隆一聲,整個屋架倒塌下來,火舌力躥,到處瀰散著物什燒焦了的氣味。
雖然寄身黑道,平日卻也有一份道義,像這類殺人放火的勾當,平素是不屑為的,而今日……
「唉……」自忖著眼前這個孽可是造的不小,如今是什麼都完了。
重重地歎息一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巡目四望,在地上看見了自己那一隻斷手,手裡還拿著劍。
一陣辛酸,打心底升起,竟自淌出了熱淚。
火光時明時滅,四下裡像是浮動著無數鬼影子似的,蕭蕭草木,配合著幢幢火光,更似無比陰森……
「你們都到哪去了……人呢?」
四下逡巡打量,一個也看不見。
「怎麼回事,難道都死了?」說時,彎下身子把連同寶劍的一截斷臂拿起來,夾在腋下。
劉青這一霎的淒涼,誠可想知。
一面走,一面叫,叫喚著手下眾人的名字,卻是一個也不見回應。不經意腳下一絆,一團物什,軟軟地。
「啊……」幾經打量之下,才自看清了。
竟是玉彈金弓馬副座的屍身,一時間,他的眼淚由不住再一次地流了下來。
這個突然的發現,終至使他認清了眼前的事實,不用說,自己一夥,同行九人,大概除自己之外,都已命喪黃泉。
他的這個觸念,果然得到了事實證明。明滅火光照射裡,隨即又為他發現了三具屍身。
蜘躕著緩緩而前,一一細看、撫摸……多年袍澤,共事的夥伴,一朝歸去,竟是如此的淒涼,這一切都是由於自己的失誤,判斷不當所致。
再想想,萬花飄香幫規之嚴厲,尤其是自己頂頭上司時美嬌之辣手無情,事不徇私。此番回去,落得個光桿一人,如何向她交差?即使看在自己重傷斷臂分上,得免一死,自己又有何面目,再廝留下去,不若……
一念之興,遍體颼颼。那可真是砭骨的奇冷,兩隻腳舉步艱難,無論如何是走不動了。
大火已漸漸衰落,不時傳過來枯柱倒塌聲音。
海客劉青盤坐在當前一片黃草地上,思前想後,這條命是怎麼也活不下去了。
抖顫顫的,他用那一隻獨手,握向長劍,卻是長刃倒持,深深地扎向自己心窩,驀地打了個哆嗦,便自緩緩倒了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0:56
第31回 不盡江水滾滾流
大船移動的時候,天還不十分明亮,甚至於那半面明月,還斜斜地掛在天上。
水面上像著了一層霧樣的白,秋日的寒冷,便自那樣冷森森地滲了進來。
倚坐在船舷的朱蕾,抱著一雙胳膊,真還有點冷得慌,總是隨遇而安吧!住處被焚,這一會又上了船,誰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妙在所搭乘的這艘大船,正是海客劉青一行九人來時的座舟,不期然一朝敗北,人死了不說,連座船也成了人家的了。倒是了,燒了人家的房子,拿船來抵,也算是兩相扯平。
萬花飄香一面,眼前的一仗,不啻全軍覆沒,下場之慘,前所未見。
簡崑崙、方天星聯手之下,旗開得勝,這一霎,移舟西下,頗似又有了異謀。
船上各物俱備,張氏夫婦既精烹撰,這就不必客氣。就著現有的一切,不大的工夫,調弄出一大桌子的佳餚美食。
「小姐,肚子餓了,快吃點東西吧!」張嫂用著慣有的微笑,把朱蕾請到了桌子上,親手為她添上了一碗粥。
「嘗嘗我做的雞粥!」張嫂說,「這些人真會吃,東西還不少呢,半個月也吃不完。」
她隨即又為方天星、簡崑崙各人添了一碗,便退下。
「好呀!」朱蕾端著碗,向著簡崑崙眼睛一瞟,「到哪裡都有得吃,你們可真會享受!」
方天星一笑說:「得吃且吃,人生幾何,今宵一過,明天情形又是如何,誰又知道?」
朱蕾怔了一怔:「怎麼回事!難道又有了什麼情況?」
簡崑崙搖搖頭,沒有說話。嘴裡雖然沒說什麼,心裡卻是有數。
此番殺人劫舟,連夜而行,不能不謂之膽大已極,官方一面姑且不論,最大的隱憂,卻來自萬花飄香,從燕雲青、李七郎、時美橋以至於劉青一行九人的先後出現,足可證明,萬花飄香已是大舉出動,莫謂眼下之小勝,其實與對方真正主力還不曾接觸。
往後時日,可謂之步步奇險,隨時都有與對方主力接觸的危機。
一個假設,若是再次邂逅的敵人,是時美嬌,或燕雲青任何一人,情形都將與前大有不同。
他們甚至於知道,這滇地一境,水陸兩面,萬花飄香的實力都極其龐大,隨著時日的增長,朱蕾逃逸平西王府的消息,早已不是隱秘,萬花飄香連番損兵折將,對她的必欲到手,固不待言,即使簡崑崙這個人,也萬不容放過,隨著目前的情勢發展,險中有險,是否能輕舟險渡,躲過重重艱險,可就天知道了。
朱蕾的眼睛移向方天星,後者仍然只是微笑。
這個人一聲不吭地只是吃著手裡的雞粥,張嫂的手藝果真不差,幾樣小菜也炒得好吃。三個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朱蕾雖是心事沉沉,但是簡崑崙、方天星就在身邊,也就暫放寬心。
習習江風,直由後面襲來。
那一面的窗戶竟是敞開著。
這艘大船,體積甚大,雙桅四帆,可以自行調節,船上更有羅盤設置,莫謂內陸江川,即使行之大洋滄海,也不虞迷失。
沉沉夜色,孤舟夜航,全賴老張把舵。他這個人不但燒菜有一手,水上行船也不含糊。能為宮胖子收為心腹,自非等閒。
張氏夫婦看似平凡,卻也有其機智一面。
大船在風帆桅桿咯吱聲中,緩緩前進……
向著沉沉夜色看了一眼,張嫂說:「希望今天晚上不要再生事才好,你看呢!」
「誰知道?」張順搖搖頭,左右打量了一眼,忽然眉頭一皺,像是看見了什麼……
一陣江風吹起,吹開了那一邊水面的沉沉霧氣。
一艘雙桅四帆,也同自己座舟一般模樣的大船,有似霧中巫山般突然現了出來。
雙方距離不算太近,也不算遠,約在七八丈開外。
「啊!這條船什麼時候綴上我們的?」
「不知道!看來跟我們的一樣,你要小心著點……」
一霎間張嫂那張樸實的臉,也似變得機警了。
卻在這一霎,對方大船上驀地閃起了燈號,先是一人雙手持燈,做交叉狀連連晃動不已,緊接著另一人即自發出了像是有特殊含意的燈號,三明三滅。
張嫂訥訥說:「看清楚了!」
張順說:「錯不了!把燈拿來!」
人影乍閃,簡崑崙已來至身邊。
「是萬花飄香的船,綴上我們了!」張順抬頭說了一句。
說話的當兒,對方船上又自閃來了燈號,仍是三明三滅。
張順說:「他是在詢問我們的身份。」
這一霎,張嫂已持燈而近。
張順接過來,看了一眼,即速以燈面特殊裝置,閃出了燈號——四明兩暗。
對方略作沉默,又自閃出了一串燈號,看來頗似複雜。
張順卻不慌不忙地還以一串燈號。一面呵呵笑道:「還好,他們是巡江總舵來的!看來不難應付。」
對方在接獲張順燈號之後,暫做沉默,卻是遙遙綴著不捨。
簡崑崙大是驚奇地向這對夫妻打量不已。他雖然也曾猜想這一對夫婦,絕非尋常,卻是怎麼也不會料想到,他們竟精通敵人的暗語,甚而連對方的燈號也能收發,簡直奇妙之至。
「你覺得奇怪麼?」
說話之間,方天星、朱蕾也相繼來到眼前。
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方天星一派從容看著簡崑崙道:「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坐他們的船的原因了,有了張兄、張嫂,一切不必擔心,大可高枕無憂。」
話聲方輟,對方大船忽地又閃出了燈號。
這一次更為複雜,慌得張順向妻子呼救道:「家裡的,看清楚了,莫要漏了。」
「不會,你不要慌嘛!」
嘴裡相互對答,夫婦二人四隻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來船望著,尤其不曾疏忽了發來的燈號。
「報告一切……人數……任務……還有……還有目的地方向……」用著一口動聽的吳儂軟語說著,張嫂神色鎮定而機警。張順是一口四川話,她卻是蘇州口音,搭配得很是有趣。
朱蕾一直當他們是專司烹飪理家的幫傭,卻不知他夫婦身懷絕學,有此高招,乍然看見眼前情景,大是驚異,簡直呆住了。
方天星對他們夫婦,更似完全信賴,自始至終,只是面現微笑,並不略作指示,或是間插片語。
隨即,張順以手代口,刷刷有聲地又自發出了大串燈號。
一時之間,交往頻繁,但見號燈明滅,有似空中寒星。隨即,在張順拍出最後一串燈號之後,即行將號燈吹熄,不再向對方理會。同時雙手同施,將四面風帆同時升起,一時間船速大增,向前疾馳而進。
夫婦二人至此才似略放寬心,得能喘上口氣。
「小姐也來了,外面冷,小心著了涼!」一面說,張嫂忙即站起,端了一把椅子過來,讓朱蕾坐下。
朱蕾一笑,握住了她的手:「瞧你把我說的?我哪有這麼嬌嫩呀,倒是你……」
對於張氏夫婦這種離奇舉止,她真有無限好奇,說了一句,便自轉向方天星看著。
簡崑崙也一樣覺得奇怪。
方天星才笑嘻嘻道:「你們奇怪麼?其實張兄、張嫂原本就是他們的人,後來結識了宮二哥,才棄暗投明,他們夫婦過去在柳蝶衣身邊工作,長達十數年之久,飄香樓事無鉅細,鮮有不知,雖然不精武功,可是運籌帷幄,勝似十萬甲兵。」
「哎喲!」張嫂一聲嬌笑道,「三爺這麼一說,我們成了諸葛亮了,哪裡配呢!」
張順呵呵笑道,打著濃重的四川口音道:「以前的事情還提它幹啥喲,他柳蝶衣自認為一世風流,天下英雄數他第一,背後卻專門幹些傷天害理、見不得人的事情,我張順以前是眼睛瞎了,才會去侍候這個魔王,要不是宮先生救了我,點破了他的假面具,我們還一直把他當祖宗呢!」
說著轉向江水呸地啐了一口,氣忿不屑地道:「格老子,啥子萬花飄香、飄香樓?壞事都讓他們干絕了。」
張嫂看著他,怪不好意思地道:「你就少說兩句吧,當著簡先生、小姐面前,胡說八道的……」
簡崑崙一笑道:「沒有關係,這一次幸有張兄張嫂一路相助,柳蝶衣德不服眾,眾叛親離,看來氣數已盡,這就要全軍覆沒了。」
張順頓時面色一喜,看著他道:「那可是大快人心之事……想不到他姓柳的也有今天,太好了,太好了!」
言談間顯示著他與柳蝶衣似有極深的仇恨,這類事若非他本人談起,局外人是不便刺探的。
有關張氏夫婦與柳蝶衣的一段離奇經過,必然有其錯綜複雜一面,只看張順那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當知其懷恨之深,有關別人隱私,也就不欲多問。
簡崑崙原待向他問一些有關二先生、李七郎的隱情,卻因眼前不是時候,話到唇邊,又復吞住不發。
方天星這才一笑道:「剛才你們燈號相通,看得我眼花繚亂,到底說了些什麼,總可以說給我們聽聽吧!」
張順笑道:「正要向二位先生報告。」
便道:「他們是巡江總舵派出來的,總舵主胡秋陽就在船上,因為這兩天風聲很緊,柳蝶衣傳令他們要全力戒備。命令他們隨時與飛花、金羽二堂取得聯繫,看看是不是需要他們人力金錢的支援。」
方天星點了一下頭道:「哦?胡秋陽竟在船上。這個人我認識。」
簡崑崙出道未久,卻不識胡秋陽其人。他只知萬花飄香是一龐大黑道組織,下設飛花、金羽二堂,卻不知另有一巡江總舵,由胡秋陽出任總舵主,看來自己對於萬花飄香所知不足,有待進一步瞭解。
張順道:「萬花飄香這個巡江總舵,設在瀾滄江的神州渡,滇池只有一個分舵,大概這邊有了情況,胡老總才親自出馬。」
張嫂在一旁搭腔道:「姓胡的原來以為時美嬌在這條船上,要親自過來參見,老張告訴他們說她不在,他才沒有過來。」
張順冷笑一聲道:「其實就算他們過來,有二位先生在船上,也不用怕,正好把這個姓胡的給擺倒,省得以後礙手礙腳,後來想想小姐在船上……還是算了!」
方天星道:「你做得很對,再說下去!」
張順說:「胡秋陽最後傳話,要我們在前面青本關集合待命,說是有重要任務分配,而且……」
神情一振,像是忽然想起來道:「啊,我差一點忘了,他的意思,好像是萬花飄香來了什麼重要的人物,要我們全數待命,莫非是柳蝶衣親自來了?」
「柳蝶衣?」
方天星、簡崑崙俱為之一驚。
若是柳蝶衣親自出山,可就顯示著事機的嚴重,非同小可。
簡崑崙忍不住問道:「青木關在哪裡?」
「就在前面不遠!」張順說,「頂多再有一個多時辰就到了。」
方天星說:「我們當然不會去那裡!」
張順一笑說:「當然,前面有兩條路,一面是左盤江,一面是右盤江,左盤江是去青木關,我們走右面,再有半天,差不多可以到三江口,在那裡把船丟下,就可以跟秦先生、宮先生碰頭了!」
簡崑崙等三人俱為之一怔,喜出望外。
張氏夫婦對看一眼,神秘地微微一笑。
張順說:「對不起,不是我們早先不說,宮先生特別關照我們,要我們不許多嘴……」「那又為了什麼?」方天星一時瞪圓了眼。
「就是為這個囉!你看吧!」張順含著笑說,「宮先生說三爺是火爆脾氣,嘴巴又愛說話。簡先生又因為要負責小姐的安危,所以都不能去,要我們後一步到那裡去碰頭。」
方天星哈哈一笑:「好個老張,居然把我們都蒙在鼓裡,這麼說,今日之事,也在他們兩個算計之中了?」
「燒房子的事他們也許不一定知道!不過宮先生已經料到那個家是保不住了,重要的東西,他們都帶走了,剩下來不值錢的傢具,空的房子,燒了也就算了!」
張嫂一笑,加一句:「反正宮先生有的是錢,舊房子燒了以後再起新的嘛!」
一旁聆聽的朱蕾這才明白過來,怪道他們走的時候一聲招呼也不跟自己打,張氏夫婦尤其是一派從容,原來他們早就有心要遷地為良。
至於他二人如此神秘地趕到前道的三江口,卻又是為了什麼?可就耐人尋味……
她此行,既已與簡崑崙會合,最大的希望便是能與哥哥永歷皇帝團聚。
一個念頭,倏地自心裡升起——莫非是已經有了哥哥的消息?抑或是永歷帝就在那裡?
這個念頭一經興起,促使她為之坐立不安,一時間心裡忐忑,萬難自已,便自轉向波光粼粼的江水望去。
風帆他引,舟行疾暢。
抽個冷子,張嫂站起,轉向一邊,把火上蒸的一碗新鮮蓮子,捧到朱蕾面前。
「小姐,你有點咳嗽,裡面加了點百合,快點趁熱吃了吧!」
朱蕾不願拂她的好意,接過來一笑說:「好,看樣子再過三天,我非成個小胖子不可了,都怪你。」張嫂笑盈盈道:「小姐身子窈窕,胖一點更好看!」
想起來又道:「外面有風,我去給您拿個披風來!」隨即轉身入內。張順一笑,看著朱蕾道:「不要嫌她婆婆媽媽,大先生和宮先生一再的關照,要是小姐有一點不舒服,我們夫婦可就慘了。」
朱蕾一雙眸子,不由自主地瞟向簡崑崙,二人相視一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1:13
略似有點靦腆,她訥訥道:「幾位大哥都太寵我,把我看得也太嬌了。」微微一笑,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情不自禁地又瞟到了簡崑崙身上。
久別重逢,對於簡崑崙她真的是自心裡喜歡,哪怕是看上一眼,心裡也熨貼、舒服。
對於他兩個的一段患難經過,張氏夫婦多少也聽說過,卻也知道這位簡先生,是個了不得的少年俠士,且與秦、宮、方三位續有金蘭之好,英雄美人,自是樂觀其成。
瞧著他們彼此的脈脈含情,張嫂最是開心,由不住笑了起來:「宮先生說過了,小姐要是有一天成了家,要我和張順過去服侍你們一輩子,我呀,天天做好吃的給你們吃,小姐你說好不好?」
這幾句話未免說得太露骨了,就連簡崑崙也覺著不好意思,臉上有些掛不住。
方天星生怕他出言不遜,正待出言化解,張順啊了一聲,忽地站了起來。
眾人為他的這個突然舉止,俱都心裡一驚。
隨著張順的眼望之處,黑漆也似的江面上,陡地出現了星光一點。
透過茫茫的一片霧氣,依稀可以分辨出一艘船的冷影——雙桅四帆,敢莫是前此的快船去而復返?
這個突然的發現,眾人都為之吃了一驚。
「又來了!」說話的方天星冷冷一笑,眸子裡顯示著凌厲。
「不錯。是他們,又回來了。」
張順搔著半白的頭:「又為了什麼?」
來船速度極快,四面風帆俱已脹滿,外加著兩桿長楫,一徑向前疾馳而來。
張嫂慌不迭向朱蕾道:「小姐,我陪著您,還是到裡面先避一避吧!」
方天星道:「先穩著點,用不著慌,距離還遠。」
簡崑崙微微一笑說:「我有預感,總覺著他們會來,果然不錯,看來他們一定得到了劉青等全部覆滅的消息,對我們起了猜疑,要過來親自盤查一下,三哥,你看如何?」
方天星哼了一聲:「這可就在他們了……先不要慌,看看情形再說。」
算計著雙方距離,總在數十丈之遠,即使燈號來往,這個距離也太遠了。
簡崑崙說:「我們索性放慢一點,以逸待勞。」
方天星一笑,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卻是這個胡秋陽為人機警、武功不弱,倒也不可小看了他。」
張順說:「姓胡的有一身好水功,要小心他掉在水裡,保不住會在水裡作怪。」
簡崑崙冷冷說道:「我們接著他們的就是了,你把速度放慢吧!」
張順應了一聲,立時調動風帆,原是四面齊張,隨即放下了兩面,立時速度大減。
對於簡崑崙,方天星信心十足,深知他武功卓越,較自己並無少讓,且是冷靜沉著,這一點猶非自己所能及。若非如此,秦、宮二人也絕不敢把公主安危交託他手,事實證明,簡崑崙單身一人,經過去年來的出生入死,深入虎穴,即以柳蝶衣之精明幹練,時美嬌的軟硬兼施,皆不曾對他奈何,此番與敵相接,倒要看看他的臨場應變如何?
當下隨即笑道:「對付萬花飄香,你的經驗,遠比我要豐富得多,卻不知你眼前作何打算?」
說話的當兒,來船已漸次接近。像是前番模樣,但只見燈光頻閃,果然發來信號。
張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說道:「簡先生說得不錯,他們要我們停船待命,怎麼樣?停下來?」
「傳話過去,問為什麼。」簡崑崙說。
這時張嫂早已將信號燈點起,張順接過來,隨即依言傳出了燈號。
對方接收後,略遲片刻,又即傳過來。
張順一笑說:「有緊急情況,要我們就地待命。」
簡崑崙說:「看來勢將一戰,不過,先不要與他們太接近,繼續緩慢前行,他們的用心,很快也就會知道了。」
聽他這麼說,張順一時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當下依言而行,乾脆把號燈放下,不予理睬,大船兀自緩緩向前移動。
方天星打量著來船,說:「他們快來到了。」
簡崑崙一笑說:「公主一面有我在,萬無一失,三哥你的責任更大,卻要多多仰仗。」
「好呀,今天你是中軍主帥,我聽你的指揮,說吧,要我怎麼樣?」
「我只是心裡猜想而已……」簡崑崙嘴裡說時,一雙眸子緩緩在水上移動,隨即微微笑道,「對方很可能有先到的探子摸上大船……」
「哎喲……」張嫂先就驚慌地叫了起來,依身到朱蕾身邊。後者向著她微微一笑,倒是沒有料到,她的膽子較自己還小。
「別吵,聽四先生說嘛!」
張順一面斥責他老婆,眼睛卻向簡崑崙全神貫注,顯然對方少年已大大提高了他的興趣,私下裡未嘗沒有一個念頭,即以此突發事件,測驗對方機智見識與能耐。
畢竟,一個人要贏得別人的尊敬、佩服,是不容易的。
說話的當兒,來船已漸漸迫近,約摸著總在十丈開外。燈號頻閃,催促著對方停船待檢。
水面上黑同墨染,除了彼此船桅上高懸的船燈所散置的昏黯燈光,勉強可見著朦朧的船身,偶有號燈的閃亮,光如匹練,於此靜夜更似多了一番離奇點綴。
簡崑崙向著朱蕾、張嫂點頭微笑道:「為了安全起見,請你們移座中艙。」
二女相視一笑,依言而行。一走進去,張嫂即動手關上了窗子,相反的,朱蕾卻動手把另一扇窗子打開來。
「哎呀小姐……」
「怕什麼,看個熱鬧呀……放心吧,我死不了的!」
說時她真個側身窗樓,以手支腮,擺出一副瞧熱鬧的樣子。張嫂無可奈何,趕上去噗地一聲,把桌子上的一盞燈吹滅了。
頓時一片漆黑。
卻是不礙朱蕾的憑窗外望。
兩艘船越發接近了。
對方那一艘,黑糊糊簡直像一座山,直襲身後而進。
雙方距離只在七八丈之間。
簡崑崙乃自向方天星道:「三哥你站向後面船舷。」伸手一指:「這裡是後座入口,我預料必有人來,來者不留,就瞧你的了!」
方天星一笑道:「遵命!」身勢微移,翩若輕風,已飄身至後船舷。
張順仰臉說:「停不停呢?」
簡崑崙搖搖頭:「對方此番再來,必然有備,人數必不在少,我與方三哥雖無可畏,混亂之中,或有不測,不能不防,船不能停,記住,保持在四丈左右,不快不慢,總在這個距離之間。」張順應道:「錯不了!」
隨即揚起了一面風帆。對方由於已行漸近,船速不便過快,速度已經減緩,簡崑崙這一面忽然船速又加快了一些,一慢一快,剛好扯平。
雙方之間的距離,不多不少,剛好保持在四五丈之間。這個距離看似無奇,其實大有學問,免卻了對方的短兵相接,更可如意施展部署。
方天星屏息以待。身邊上似聽著嘩啦水聲一響,聲音原本無奇,就像是拍打在船邊的一個浪花而已,只是聽在有心人的耳朵裡,可就有所不同。
心裡一動:「簡崑崙——真有你的,真讓你給料著了!」
一念方興,人影乍閃。
一個人,週身油光水亮,已立身船舷。緊接著邁動腳步,跨身而入。
方天星一聲不吭,足尖點處,疾若飄風,如影附形地已把身子欺了上來。
黑不溜秋,看不清楚——約摸著對方挺高的個頭兒。一身油綢子水靠,吃水一沾,黑光珵亮。這個人手裡還拿著傢伙——蛾眉刺。
怎麼也沒有料到,對方會粘得這麼緊?剛一上來,就被對方給粘住了。
一驚之下,這個人刷地掉過身子……卻在這一霎,方天星的一雙手指,有似抄手之燕,不偏不倚,正好叉在了他的喉頭。
噗嗤……說是手指,何異於一支鋼叉?
一插之下,力道至猛,極其尖銳。
來人簡直連呼叫一聲也來不及,雙眼一翻,便自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方天星早已防著他了,一伸腿延著他倒下的身子緩緩落下,便自把對方身子放了下來。
黑夜裡,簡直是什麼也看不清楚。
方天星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舉手之間,把來人放倒,腳點飛挑,這人身子骨碌碌一個打轉,便自陳屍角落。
這麼做,當然是有其心意。那是怕打草驚蛇。
因為,第二隻水老鼠接著也來了。像先來的那個一樣,或許更要輕微一些。幾至於全無聲息,這個人真像個水老鼠那樣,勾頭下背的一個出溜,就躥了進來。
看起來,較清先前那一個要機靈多了,卻是仍然逃不過背後的這個煞星。
和此前一樣,一陣風也似的,方天星陡然欺了過來,這人聞聲而驚,打了個旋風,霍地掉過了身子。
卻是有鬼了。
身後什麼也沒有,再要轉身的當兒,方天星一陣風似的已撲了過來。
來人兵刃是一雙分水尖刀,插在腰上,來不及拔出來的當兒,已被對方沉重的指尖,點中在心坎穴上。
這一手看似無奇,其實絕狠。蓋因為心坎一穴,為人身最稱致命的重穴之一,後來的這個人,身子一軟,麻花卷兒似的便自癱了下來,頓時了賬。
這一幕殺人把戲,演得絕快,人不知,鬼不覺,卻是分別落在了簡崑崙、張順眼裡。後者只看得觸目驚心,對於簡崑崙的料事如神,佩服得五體投地。
二人一組。一連放倒了兩個,預計著暫時總能相安片刻。
方天星小心地探首船舷,向著四周略一窺伺,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無誤,才自放心地飄身中座船艙。
簡崑崙含笑以迎:「怎麼樣?」
「讓你料著了。」方天星說,「都擺平了。」
張順激動地道:「只有兩個?」
「別慌!」簡崑崙說,「沉著點氣……」
一知百解,一霎間的睿智,顯示著他的料事如神。他隨即自信臆測道:「再等一會兒沒有消息,還會有人再來。」
人的思維,有時候真奇妙,靈驗如神。
簡崑崙說:「還有兩個人要來……」
「真……的?」這一次連方天星也怔住了。
簡崑崙說:「等著瞧吧!」
對方大船上連連發著燈號,一再地要他們停下船來,顯然對於簡崑崙等乘坐的這艘船,並不完全清楚,須要等待前此派出的兩個人轉回之後,才能洞悉一切。
只是這兩個人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在久候不歸之後,第二撥——依然是二人一組的水老鼠又自悄悄下水出發。
依樣畫葫蘆。
情形完全一樣,由於有了前次的經驗,這一次幹起來更便當。
是以上來的兩個人,簡直連東西南北都沒來得及分清楚,俱皆喪生在方天星的點穴指功之下。
神不知、鬼不覺。兩個人一聲不吭地就被擺平在前次同伴身邊。
情形一如簡崑崙所料,竟自絲毫不差。
雙方大船依然是保持著相等距離前進,四個人俱皆有去無回,下一步又將如何?
「看來,他們要過來了!」方天星忽然一驚道,「他們船上有炮。」
「不錯!」簡崑崙說,「在詳細情形沒有瞭解之前,他們不會貿然發射,而且,九公主在我們船上,他們便有所顧忌。」
微微一頓,簡崑崙乃向張順問道:「巡江總舵的實力如何?」
「人很多!」張順說,「總舵主胡秋陽之外,下設四個分舵,功夫都不錯!」
「胡秋陽功夫怎麼樣?」
「相當不錯!」方天星插嘴接道,「輕功尤其高超,不在你我之下……」
「那麼他就非來不可了……」
話聲方頓,人影猝閃,黯淡燈光下,一個人海鳥也似的,直由來船上騰空而起,施展的是燕子抄水的輕功絕技。
妙處在於居空臨下,單腳涉水的一抄。
一抄之下,想必是借助於水面的飄浮物什,他修長的身勢,便自再一次掠了起來。
噗嚕嚕……長衣蕩風,有似黑鷹之鼓翅。
定目看時,來人已高高佇立船舷之上。
一身黑色絲質長衣,正像萬花飄香其它各堂領導人物一樣,上面繡著大朵花卉。頗似爆開如絲的菊花——百煉金鋼!即使在黯淡的燈光之下,亦有所辨。
原來凡屬萬花飄香位在壇主之上的高級職司,皆有一件由柳蝶衣親自頒賜的本門號衣,計一十二件,分應十二名花。
巡江總舵舵主職司崇高,在萬花門中,僅僅次於柳氏本人以及飛花、金羽二堂堂主,應與總提調雷文在仲伯之間,自是身尊位崇。
正是因為如此,這位身領巡江總舵舵主的胡秋陽,才會如此托大,目高於頂。
其實又何止胡某一人?萬花飄香每一個人,都極是自負,憑恃著他們傑出的武功,再加上本門的龐大勢力,確是無往不能,無往不利。
卻是今夜容或有所不同。
胡秋陽這個萬花門的傑出人物,確是有著過多的自信,因為如此,才自不惜單身涉險,挽狂濤於既倒。
黑瘦頎長,精神抖擻。
看不甚清楚是個什麼長相,也辨別不清透露兩肩交插背後的那對奇形兵刃是個什麼玩意兒,卻是那一雙皎若晨星的眸子,十足有逼人之勢。
這就不可輕視了。
心念著內裡中艙九公主的安危,簡崑崙暫作觀望,卻把這頭一陣仗,交給了方天星。
眼前這一霎,不啻正是出手最佳時機。
人同此心,方天星豈能無免於此?
由是,即在胡秋陽身方墜落的一剎那,方天星已向他展開了奇快的功勢。
哧……一股勁風,連帶著方天星龐大的身影,霍地直向著來人撲到。
人到,掌到。隨著方天星右手探處——火中取栗,一掌直向對方前心擊落。
這一式看似無奇,其實高秀超逸,綿密精嚴。
直認為對方是個勁敵,方天星也就老實不客氣,施展出他多年浸淫的內功小天星掌力。有一掌分生死之威。
掌力運處,感覺著整個船身都似為之一沉。
胡秋陽似乎為之一驚,身軀乍長,迎著方天星的掌勢,滴溜溜打了個圈子,霍地翻身而起,翻天鷂子般地已飄落船艙。
姿態之美,恰如孤雲白鶴,翔舞天際,引人入勝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1:39
第32回 繞船明月江水寒
簡崑崙猛踏一步,以七步伏虎之首招看往來人,同時之間放出了大股內力元氣。胡秋陽焉能不識得厲害?身子一晃,一連後退了兩步。
側面人影再現……
方天星用巧步金蟬,霍地進身而前,看住了他側面去路。配合著簡崑崙的強勁之勢,他流放出了真氣內力,一時間,艙面上充滿了奇異力道。
內力彙集,兩相夾逼之下,胡秋陽由不住再次後退一步,卻已為對方力道,看向一個死角。
狼也似的猙獰,嘴露著森森的牙。
姓胡的發出了嘿嘿一陣子獰笑:「這就不錯了,萬花飄香可沒有這麼一個接人的規矩,胡某人眼睛裡揉不進沙子,打開窗戶說亮話,兩位老兄是哪道上的朋友?為什麼冒充本門中人,意在何為,姓胡的洗耳恭聽!」後退一步,抱拳而立。
大敵當前,處變不驚,觀其氣勢,大非易與之流。
簡崑崙與此人從無交往,甚至於也是第一次聽到對方名字。
方天星卻是不然,「秋陽兄別來可好?怎麼連老朋友都不認識了?」
閃身向前,踏向對方當面。
借助於依稀月光,胡秋陽終於看清楚他是誰了。
「原來是你……方……」
「方天星!」問得含蓄,答得卻是乾脆。
乍聞其名,胡秋陽就像是兜心為人打了一拳那樣,陡地神色一震……
事實原因:三年前九月的一個夜晚,方天星非但破壞了萬花門一宗上門的大買賣,更曾與當日負責打劫船隻的胡秋陽有過一場激戰,胡秋陽失風於對方暗器——亮銀釘下,險些喪了性命。
三年來胡秋陽明查暗訪,企冀著報仇雪恥,卻是對方杳如黃鶴,原已死了這條心,不期然今晚竟在這裡見著了。
真正事出意外。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可是胡秋陽這一霎,卻力持鎮定,萬不願再次踐踏前次覆轍。
「好得很……我們終於又見著了,我還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無緣與你見面,卻是鬼使神差,想不到在這裡與你見著了!」
「這就叫做冤家路窄。」方天星冷冷向對方注視著,「咱們這筆賬,今夜大概可以清一清了!」
「我正有這個意思……」
一霎間,胡秋陽眼露凶光。目光一轉,卻向著一旁簡崑崙望去:「這位是?」
「簡崑崙!」
三字一經出口,胡秋陽陡地神色一驚,眸子裡顯示著極度詫異。那是因為簡崑崙這三個字,年來在萬花飄香組織裡,已攪得天翻地覆。飄香樓主柳蝶衣本人更為此傳諭手下,務必要生擒此人押返總壇。
傳說裡更曾論及,此人的行蹤常與九公主朱蕾在一起,後者更是飄香樓極欲到手的人物,是以如何能將二人一舉成擒,萬花門為此殫精竭慮,真個費盡苦心。
今夜卻是不期然在這裡見著了。
原應是十分驚喜之事,卻因為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形單影隻,眼前這一霎,落在了對方如此厲害的兩個敵人手裡,不禁有些暗自驚心。
看來分明是方天星、簡崑崙二人聯手,誘使自己上門,卻是不要著了他們的道兒才好。
「久仰之至……原來足下是簡少俠,失敬,失敬!」衝著簡崑崙,胡秋陽抱了一下拳,一雙眸子逡巡之下,大船上黑黝黝地,除了對方二人之外,余無所見。
自然,若是九公主真的在船上,也不會隨便現身。卻是自己派來的先後四人,一個不見,莫非俱已遭了對方毒手?
這麼一想,禁不住陡然興起了一絲冷意。
才發覺到,對方簡崑崙站立之處,看似隨便,其實大有學問,自己的行動在未交手之先,已受到了牽制。
換句話說,也只有眼前丈許見方的一塊艙面,才是動手之處,若要進身中庭,實已不能。且是二人表裡一氣,分立生、殺二門,未戰之先,已把自己逼進了死角。
一念之驚,胡秋陽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一個冷戰。
卻是這一霎,敵人一面的方天星已不容他少緩須臾。有似飛花一片,方天星已飛身面前,一起即落,觸地無聲。
「接招吧,總舵主。」雙手力推之下,施展的是極具實力的雙撞掌式,大股勁道,宛似一面鐵牆,直向胡秋陽身上兌擠過來。
胡秋陽哼了一聲,抖手以迎,卻是一沾即退,借助於一轉之間,身後的一雙兵刃——鶴爪鐮已掣到手中。
黑光珵亮,通體上下顯然精鋼打製,彎若白鶴的十根指爪,亮若燦銀,冷森森極見鋒銳。
武林中施展這門兵刃的為數不多,胡秋陽不用說正是此道的一個行家。
雙鐮交叉在手,叮噹一聲,脆響聲裡,已自飛身而起。鶴爪鐮一上一下,直向著方天星撩來。
出招極快,疾若奔電。
方天星的一口長劍早就等著他了,白光電閃裡,劍勢一發如虹,直取對方前心。
胡秋陽哼了一聲,陡地定身不動,出手雙鐮改撩為封——十字擺蓮的當胸一架,噹啷!脆響聲中,濺出了一片火花。猛可裡,他右手的鶴爪鐮霍地揚起,反手之間,直向方天星臉上抓來。
方天星收身以退。胡秋陽的另一隻鶴爪鐮忽然挺身以進,尖風一縷,直取對方前心。
方天星長劍抱胸,猛地身形搖動,翩若飛雲,已閃身而出。
胡秋陽那麼快速的出手,依然落了個空。
雙方俱動了無名之火,這才展出了實力的接觸。
大船在浪花沖激下,極見起伏。
蕭蕭夜風,鋒銳如針,無形中助長了夜的陰森。
像是一雙飛舞花叢的翩翩蝴蝶,更似糾纏空中的怒鷹。
人影翩躚,幾度交接。
猛可裡叮噹一聲,兵刃交擊裡,再一次爆出了大片火花。隨著胡秋陽鬼影子的一個巧翻左手,鶴爪鐮撩處,嗤地一聲,撕下了對方長衣一片。
卻是方天星的一口長劍,反手而進,噗嗤!扎進了胡秋陽的肩窩。
劍拔、血湧!
胡秋陽陡地打了個踉蹌,鶴爪鐮怒翻而出,逼得方天星退後兩步。把握著一霎逃命良機,他踉蹌的身影陡地騰身而起,撲落船邊。
但是,站立在一隅的簡崑崙卻是放他不過。
他這裡身勢方落,當前人影猝閃。隨著簡崑崙閃電的進身之勢,銀光乍洩,那一口燦若秋水的長劍,已自搭在了他的項上。
胡秋陽那麼疾猛的勢子,亦不得力之突然打住。眼前情勢,其險萬分。
這一劍,簡崑崙原無手下留情之意,長劍只稍稍順勢一推,胡秋陽那一顆項上人頭,萬難保住,勢將切瓜似的滾落下來。總是那一點仁慈之心,制止了他突發的殺機。進退兩難之間,便自停在了胡秋陽肩頭之上,卻把後者嚇了個魂飛魄散。「啊呀……」一驚之下,才自意會此身未死,卻也由不住全身抖戰成團。鶴爪鐮隨手而墜,當地落向船板。
一蓬燈光直射而前,照向胡秋陽臉上。
「簡先生,這個人要不得……」
說話的人竟是張順,手裡的號燈,匹練般射出一股強光,直照得胡秋陽滿臉生花。
燈光射處,更看見對方染滿鮮血的身上。顯然方天星的那一劍,極是不輕。
「簡先生,快下手吧……可不能放過他了,這傢伙壞透了……」一面說著,張順已跑到近前。
胡秋陽原已垂下的頭,驀地仰起。直向簡崑崙逼視過來,他卻也是一條漢子,在此性命攸關的要緊關頭,卻也不曾開口討饒,向對方說上一句軟話。
張順饒是不解地偏頭向簡崑崙打量不已。一旁的方天星也只是冷眼旁觀。
各方期待之下,簡崑崙忽地冷笑一聲:「聽說你水功不錯,我若是饒你不死,你回得去麼?」
胡秋陽料不到對方忽然間竟會有此一問,不由得愣了一愣。哼了一聲,他冷笑道:「大概還死不了吧!」
「既是這樣,我們就結個善緣,望你好自為之……」
話聲微頓,轉向一旁方天星望著:「三哥意下如何?聽你一言行事!」
胡秋陽色厲內荏的目光,不覺轉向方天星望去。
方天裡哈哈一笑,上前一步:「兄弟你天性仁慈、好心好報。要是落在我的手裡,可就沒有這麼好說話了!」
「三哥的意思,是饒他不得?」
「對!」張順急道,「饒不得呀!」
方天星一笑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兄弟既已說了,饒他一死,豈能再有反悔之理,且放他去吧!」
簡崑崙一笑說:「小弟遵命!」隨即抽回了壓在對方身上的長劍。
便在這一霎,胡秋陽倏地躍身而起,施了個海燕掠波之勢,噗地扎入水中。
燈光照射之下,水面上不過輕輕泛起了一絲紋路,更不見水花的翻動,對方偌大身子,活像是一條大魚,便自一縱而去。
這一手入水輕功,直把眼前眾人看了個目瞪口呆。
張順趕向船舷,向著江水看了一眼,跌足歎道:「他還是跑了!完了!完了!」
方天星一笑說:「原來就是放他跑的……」隨即轉向簡崑崙道,「此人狡猾奸詐,在萬花飄香素有詭智。甚蒙柳蝶衣看重,今日機會難能,你卻又為什麼把他放跑了?」
張順再次歎道:「他這一跑,後患無窮……簡先生你的心太軟了……」
簡崑崙微微含笑道:「第一次見面,總該留些情分,二位不必為他擔心,且待後看吧!」
方天星嘿嘿笑道:「但願你好心好報吧!」隨即轉向張順道,「我們得快點去了!」
張順不帶勁兒地應了一聲,隨即走向船桅,將兩面主帆緩緩升起,大船隨即緩緩向前移動。
容得舵位固定之後,船速漸暢,終至全速前進。
方天星、簡崑崙並立船尾,向著身後的敵船顧盼,卻不見有所動靜。
可以想知,胡秋陽儘管水性再好,總是負傷不輕,自不能與平日水中行速相提並論,以他身份以及素日自負,決計不會再厚顏立即追上為敵,倒是大可放心。
漸漸,兩艘大船的距離越來越遠……終至於黑黝黝完全看不清楚。
方天星緩緩說道:「看起來萬花飄香已是大舉出動,未來不久,將是我們雙方決一死戰的時候到了,不知這秦老大、宮老二他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到底是怎麼的打算?我可真有點憋不住了。」
「三哥大可無憂,這個悶葫蘆應該很快可以解開了。」
「怎麼?」
對於這個新結拜的小兄弟,方天星早已由衷敬佩。聆聽之下,不覺興趣盎然地轉向他望著。
「如果我判斷不差,一切謎底,在前面三江口與他們見面之後即能完全解開……」
「這個我也知道……」
「而且!」簡崑崙說,「我以為朱先生也應該就在那附近不遠了……」
微微一笑,簡崑崙十分感慨地說:「他們兄妹歷經萬險,這一次總也能夠相會見面了。」
方天星一振道:「你真的這麼認為?」
簡崑崙微微點了一下頭。
他確是這麼認為。只看眼前萬花飄香的八方風雨薈萃,一門精銳俱集的場面,即可想知,今日情勢大非尋常——山而欲來風滿樓,這就有好戲登場了。
船行通暢。
片片浪花,白雲也似的由船舷兩側包抄而上,把整個船頭都弄濕了。
不知什麼時候,竟是起了風。
由於是順風之故,船速極暢,只是舟行起落,頓仰極大,不習慣乘船的人,難免會有點噁心、不舒服的感覺。
朱蕾手托香腮,覺著有點頭暈,卻又不失童心,捨不得乘長風破萬里浪的眼前奇樂。
「我看你還是進去睡覺吧!外面風浪大,又冷!」簡崑崙就站在她身邊,關心地說。
朱蕾偏過臉向他望著,報以甜美的一笑……每一次當她向他注視之時,都有濃郁的蜜蜜情意,似乎也只有這樣的笑,才能略釋內心之鍾情款曲。
「你也來了?」
「來了有一會兒了……」
「那好!」朱蕾把身子坐正了,「我一個人悶得慌,陪著我說話,好不好?」
簡崑崙在她旁邊椅子上坐下來。
朱蕾笑靨輕啟道:「剛才你們打殺的時候,我坐在艙裡都看見了。」
「害不害怕?」
朱蕾哼了一聲,搖搖頭:「一點也不……這些日子,這種事經歷多了,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我看見,你把那個人放走了?」
簡崑崙點點頭:「原來你也看見了,張順為了這件事氣得了不得,都不想跟我說話了!」
「那你又為什麼呢!」朱蕾笑靨不失地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你不怕他回過頭來報復你麼?」
「如果那樣,我也只有認了!」
微微一頓,他隨即含笑道:「我並不以為這件事做錯了,這個姓胡的,既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當非是無心之輩,我且在他心裡留下一顆種子,以結下次見面之緣,往後等著瞧吧!」
朱蕾點頭笑道:「你的心真好,好心有好報,我且等著瞧,這個姓胡的怎麼來報答你吧!」
說著她微微歎息一聲,道:「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我哥哥……好可怕的一個夢……」
「是朱先生?」
為了避免時忌,簡崑崙等已習慣改口稱呼永歷皇帝為朱先生,朱蕾微微一怔,才自會意地點點頭。
「我與哥哥已有兩年多沒有見面,真的好想見他!」她說,「昨夜在夢裡見他比從前消瘦多了,而且……」
頓了一頓,她才緩緩說道:「奇怪的是,他告訴我說,明朝就快要完了,要我改名換姓,往南方跑,我不答應,告訴他要死我們兄妹也要死在一塊……他竟然生了好大的氣,罵我不懂事,還打了我一個耳光,我哎呀地叫了一聲,竟自醒了!」
簡崑崙微微一笑,沒有吭聲。
「可惜我不會解夢……這個夢到底又是什麼意思?」
睜著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朱蕾傻傻地向他看著:「難道說,這裡面顯示著什麼不祥之兆麼?」
忽然她又一笑:「聽人家說,夢都是相反的,要是這樣可就太好了……」
簡崑崙不禁想到了昔日初見玉劍先生崔平之際,崔氏即曾發過亡國之歎,歎息明室氣數日漸衰退,已是無可救藥,以之印證朱蕾今日之夢,顯然大非佳兆,一時不禁為之心內怏怏,真個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自承一腔熱血,恨天無環,卻難當這亡國之痛——真恨不能站起來大吼上幾聲。一消心中鬱積的悶氣。
「事在人為,只要朱先生不失志氣,身邊總應有不怕死的愛國志士,像眼前的李將軍,就是一根中流批柱,朱先生身邊要是多有這樣的幾個人,又何愁明室不振,大業不成?」
他振振有詞地說著,目光炯炯有神。
朱蕾看著他,心裡甚是感動,只是她卻又歎息了一聲:「前些日子在吳三桂那邊,陳圓圓曾經告訴過我一些消息,說李將軍吃了幾次敗仗,敗得很慘……不知可是真的?」
這個消息簡崑崙當然也聽說過了。
事實的情況是,李定國在孫可望、吳三桂、多鐸等大軍聯合包圍下,精力盡失,幾至潰不成軍。傳說目前捍衛在永歷帝身邊的李軍不足三千之數,已不足再當大軍交戰任務,只可擔負必要時的突圍,以及保護永歷帝個人身家性命而已。
正是因為如此,簡崑崙等四人才有此番聯手救援永歷帝的計劃付諸實施,至於以區區四人之力,究竟又能產生何等作用?是否又能挽回既倒的明室,卻是連他們自己也不敢細想深思,果真局勢如同傳說的江河日下,退而求其次,他們也希望盡一己之力,保全住永歷帝個人的身家性命。似乎才是比較切合實際的意念……
簡崑崙心裡盤算著這些,不自禁臉上現出了一種陰沉,眼望著滔滔江水,更似無限悲憤,這一霎他似乎已深深體會了亡國之痛!那滋味是任何一個有血性正義之人所不能忍受的。
「你在想什麼?怎麼不說話?」
倒是朱蕾的這句話,使他猝然有所警覺,隨著他偏迷的目神,接觸到對方深情的顧盼。
她的一隻纖纖素手,卻在這時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他的肩上,隨即緊緊地抓住了他……
無限深情,萬般依戀,借助於此纖指柔荑的一觸,悉數地都傳遞過來……
明月當頭,浪花如雪,他們領受了彼此多情的顧盼,此時此刻,饒是星星知我,明月為媒,任何一句話,也無庸多說的了。
似乎把先時的來船遠遠拋後了。
事實的情況是,那艘敵船早已改道而行,背道而馳,自不會再為它擔心。
朱蕾轉回船艙的時候,天色已近子夜。
船行欸乃,小風徐吹……
她睡著了。睡夢裡,像是又見著了她朝思暮想的哥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2:01
第33回 疑是天外白鶴來
晌午時分。
大船來至三江口外。
大江直流變作淺水沼澤,已似到了江流盡頭。
花紅柳錯,蘆白風清,時令雖已入秋,偏多異草奇花,融秋色於冶麗之中,別具一番姿態,捨此之外,別處卻不多見。
遠遠的停下了船,卻只見攔江一網,把前道實實封死,淺水沼澤裡,有人在打魚摸蝦。
這裡風俗漢苗雜處,附近深山更有獨龍族、景頗族、傣族,原是我國民族最為複雜之處。這一帶原來甚少漢人,還是當年明廷太祖當國時候,為爭東川之銅,大將鐵鉉奉命率部而來,大敗苗部後,部眾落土生根,兩百多年以來。子弟繁殖,儼然成鄉聚鎮,才有了今日這個場面。
麗日當空,水面上一片綺麗風光,花紅柳錯裡,歌聲陣陣,乍看之下,疑置身江南膏腴所在,又似在煙波浩渺的洞庭,聲聲俚唱,不啻漁歌互答,將此荒僻邊陲點綴成無與倫比的世外桃源,令人頓生無限流連,彷彿置身幻景。
張順將大船下錨,其實船已擱淺。
眼前劈啪聲響,儘是些盈尺銀鱗,魚蝦之多簡直令人艷羨。
正在沼澤中的土著漁民,對於忽然來到的這艘雙桅四帆華麗大船,俱都心生好奇,紛紛仰首而觀。
方天星當艙而立,打量著眼前情景,轉向張順問道:「地方到了麼?」
「前頭沒有路了,這就是三江口了!」
一言未已,卻聽得身後刷拉拉一陣水響,托起了一面長網,恰與前頭相仿,亦是攔江而撒,由兩艘平底漁船隔江而立,形成了一面網牆,如此一來,前進後退俱是不能。
卻只見一艘平底快舟,自蘆叢中,突兀衝刺直出,一發如箭,直馳而近。
船上兩個粗漢手掄長篙,力撐之下,其快如矢,呼哧聲裡,已臨眼前。
打量著這般姿態,直似要撞在一塊,即連當艙而立的方天星亦吃了一驚,正待有所行動,來船卻在兩個持篙漢子的撐持之下,陡地停住不動,雙方距離不及三尺,激起來的浪花,足有半丈來高,嘩啦啦爆落滿船,濕漉漉弄了一地。
兩個持篙漢子,白巾加頭,左右而立,精赤著上身,一身肌肉盤龍虯結,色作古銅,極是紮實。一篙而空,怒目而視,樣子大不友善。
卻在此一瞬間,直由來船上拔起來一條人影,一起即落,落在了大船船頭。來人一身漁家打扮,頭戴大笠,足踏草鞋,腰上甚至還繫著裝魚的竹簍,模樣兒瘦小乾枯,卻是身手矯健,大非等閒。
這個突然的舉動,使得當艙而立的方天星為之一驚——身勢一晃,閃身而前。
「什麼人?」話聲出口,一掌當胸,向著來人直劈過去。
那人嘿地一聲,身勢方落,尚未及站穩,緊接著腰下一折,忽悠悠倒翻而起,翩若飛鷹已自回落船頭。
卻在這一霎,呼哧哧連番聲響,即由兩側方一連駛過來兩艘快船。
只見來船,平底尖首,模樣兒俱是一般,猝然由蘆叢中躥出,蛇鼠也似的快溜,配合著先前來船,三面兌擠,一發而止,卻已把對方大船圍在中央。
此番陣仗,極不尋常,即以久經慣戰的方天星看來,亦不禁觸目驚心。
三條快船上,各有兩支長篙,後來二船,更是人數甚伙,一經停住,咆哮聲裡,刀劍齊出,眼看著即成火爆局面,卻聞得一聲斷喝:「且慢!」
聲音發自先時現身的那個漁夫。
別看他個頭兒瘦小乾枯,這聲喝叱卻是中氣十足,一時間聲震四方,頓陳靜寂。
「格老子好大膽子,也不打聽一下,這白鶴潭豈是隨便可以來的?」
矮小漁夫手指大船,一聲喝叱:「把話說清楚了,是哪裡來的?」
原來滇地方言流通四川官話,來人這個矮小漁夫,更是一口濃重川音,神色之間,極其自負,大是有恃無恐。
方天星聆聽之下,未及答話,站在身後的張順忽地閃身而前,一臉堆笑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不是老兄提起,兄弟幾乎忘了,給你老哥打個啞謎——今夕只可談風月……」
矮小漁夫怔了一怔,隨口而出道:「誰想這裡遇神仙?」
張順拍了一下手:「天上神仙要修福!」
矮小漁夫道:「人間哪有幾回春!」大笑一聲道:「果然是自己人,得罪、得罪!」
言罷身形微晃,一片飛葉般地輕飄,已來到對船,向著張順抱拳道:「兄弟柳飛揚,各位是……」
張順一笑說:「原來是柳兄,這附近百十里內外,誰人不知道你翻天鷂子柳飛揚的大名?」
一旁的方天星亦不禁啊了一聲,面現微笑,顯然這翻天鷂子柳飛揚的名字,他亦深知。
柳飛揚哈哈大笑道:「過獎……兄台是?」
張順道:「我的名字說了等於不說,倒是我家三爺的大名,柳英雄應該知道……」
隨即代方天星向對方引見。
柳飛揚哎喲一聲,嘴裡連叫道:「罪過,罪過,我可是有眼無珠了。」
說時慌張上前待要向方天星大禮參見,卻為方天星雙手架住,哈哈一笑:「老兄何必如此,翻天鷂子大名,兄弟亦是久仰,今日才得拜見,真正幸會之至。」
柳飛揚嘿嘿一笑,站定之後,卻把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珠子盯向對方。蓋因為過去年月,方天星三字大名,正和秦太乙、宮天羽、簡崑崙一般,江湖見重,誠然心儀已久,乍見其面,自不免好好打量一番。
方天星被他看得甚不自然。
柳飛揚立即自覺,嘿嘿一笑,退後一步,抱拳道:「小弟奉有宮二俠的囑托,正在打探方爺蹤跡,以便迎接,卻不曾料到來得這麼快……」
微微頓了一頓,上前一步,聲音忽地放小了:「宮二俠交待,還有一位簡少俠,不知……來了沒有?」
話聲未已,簡崑崙已自艙內翩然出現:「不才就是。」
柳飛揚訝然有驚,才自發覺到這個鼎鼎大名的年輕俠士,原來如此風度翩翩,氣宇不凡,真正見面更甚於聞名,一時大力感歎,方待訴說幾句傾慕的話,卻是一雙眼睛,為隨後出現的一個綺年玉貌的人,緊緊吸住。
「啊……這……位便是……」
「對了!」方天星代為引見道,「這便是我等此行護送的九公主殿下!」
柳飛揚啊呀一聲,倒地便拜。
卻為簡崑崙一隻手托住,示意道:「柳爺不必如此,驚動了大伙,反倒不好……」
「啊啊……」柳飛揚這才似有所警覺,慌不迭向著二人各自見了禮。
當下退後一步,立向船頭,大聲道:「自家兄弟,不礙事,各人忙自己的去吧!」雙手一拍,再叱道:「撤網!」
後來二船聆聽之下,立刻掉頭自去,先時所布下的兩面攔江巨網,陡然間亦為之撤離,動作之快,行動之利落,整齊畫一,一看之下即知是久經歷練,訓練有素的游擊奇兵。
方天星、簡崑崙看在眼裡,甚是高興。他們也知道圍繞在皇帝身邊,必有一支忠貞誓死的義民俠士,卻不知分散如此廣闊,這裡白鶴潭是否就是永歷皇帝息駕所在,卻是不得而知,既然到了這裡,倒也不必急在一時。
眼看著前番陣仗在柳飛揚一叱之間,煙消雲散,此刻秋日如晦,淺水沼澤裡漁歌再起,又自現出了前見的歡樂太平景象,再也沒有人向來船注視一眼,這般歷練端的是培之不易。
柳飛揚隨即恭請朱蕾一行五人上了自己快船,一面興奮地道:「宮先生前番交待,說是快則十天,慢則半月,你們一定會來,卻是只有三天就來了!」
說話時,這艘平底快船,在一雙漢子長篙撐持之下,快若箭矢,直似水面飛船,哧哧聲響裡,激飛起雙股浪花,水箭也似的灑向兩沿。
非僅此也,水裡游魚,原已到了麥收季節,無處不在,眼前被船板一邊,紛紛躍起,潑刺劈啪,落了滿船都是。
朱蕾乍見,哎喲一聲:「好多魚喲!」一時動了童心,慌不迭趕上船頭,彎身察看,喜得眉開眼笑。
「殿下當心,莫要掉到潭裡!」柳飛揚也笑瞇了眼睛,「這是去年撒的魚苗,今年就豐收了,回頭叫他們給殿下燒一盤,品嚐品嚐。」
說話的當兒,腳下快船已衝入一片蘆葦。只以為將是覓岸而停,卻不知在蘆葦叢裡拐了個彎兒,竟自轉上了另一條水道。
這一面雙峰夾道,堪稱天塹。
卻是小小一道溪流,大船萬萬難容,小船卻可通行無阻,其大小距離寬窄情形,正與足下快船相彷彿,船身再大一點即難以穿行。
只是幾個衝刺,便自又拐了彎兒,眼前又是一番境界。
雙峰合抱,四面山勢連綿,卻於此抱持之中,形成了大片腹地。
正前方是一面方圓只有里許大小的水潭,潭水清澈,直可透視水底游魚,卻有成群天鵝、雁鴨,蕩漾翱遊其間,岸上接壤,俱經開發,秋收之後的田畦,堆立著一束束的稻麥莊稼。便在田陌之後,隱隱約約,建有許多房屋。
柳飛揚指著水潭,向眾人介紹道:「這就是白鶴潭了,好地方啊!一夫當關,萬夫莫入!」
隨著他手指之處,四下裡展現有無數分支水道,僅是同來時水道一般狹小,原來這白鶴一潭,是為無數支流所彙集,真正天險福地,誠然攻守咸宜,不知當初是誰人發現,用於反清復明大業基地,實是再好不過。
一片純白鷺鷥,緩緩由頭上掠過。
遠方浪花卷處,一艘巨型華麗座船,陡地出現眼前。
「啊——宮先生好啦?」
遠遠看見一個人,五短身材,一頂捲簾大帽,當船直立,距離甚遠,看不十分真切,柳飛揚既如此說,想來當是宮天羽無疑了。
方天星奇道:「咦?他怎麼會知道我們來了?」
柳飛揚笑道:「那還消說?我們這裡的號鴿子最是勤快,百八十里舉翅可及,不要說這點點路了。」
遠方來船已來到近前。
站立在船頭的,五短身材的宮天羽,仍是一身閃閃發光的緞質長衣,那般著裝與頭上的寬沉大帽,雖是不大搭配,卻是神采飛揚。
容得雙方俱能辨認,宮胖子哈哈大笑道:「來得好快!好快!」
話聲方頓,人已翩然掠起。
忽哧哧大鷹掠空似的,已到了對方快船,右腳尖不過在船頭輕輕一點,刷地一個擰身,已落向船身。
「好!」柳飛揚大讚一聲道,「宮爺這一手鶴舞乾坤往後要教教我,我這裡先拜師了!」
說得眾人俱都哈哈笑了起來。
宮天羽上前一步,迎著簡崑崙,雙方親切執手為禮。
方天星一邊笑道:「你可好,在這裡納福,幾天不見又發福了,賊胖賊胖的,小心再胖下去,可就走不動了。」
朱蕾忍不住被逗得笑了起來。
宮天羽連道:「辛苦,辛苦。」目光轉向朱蕾,嘻嘻笑道:「姑娘一路辛苦,肚子餓了吧?」
朱蕾哼了一聲說:「才不呢!」眼睛向身邊的張嫂一瞟,小聲道:「一見面就是問吃問喝,好像我天生就知道吃,氣死人了。」張嫂也忍不住笑了。
「那是殿下的命好呀!」她說,「像我們就是餓死了,也沒人管!」
「哪個說!」她漢子張順打趣說,「你可是死不得,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張嫂白著他,半笑不笑地罵了句:「死相!」
倒也為眼前帶來了一些輕鬆氣氛。
眾人隨即轉到了白鶴潭的迎賓座船,氣派較自柳飛揚的平底快船又自不同。
這艘華麗的座船,設置獨特,八名水手俱在底下內艙,除了八面透出水面的長槳之外,眾人腳下都有一個可以足踏的滾輪,手足並用,其速自快。
眼下迎得貴賓登臨,一徑直馳而前,其速如矢,轉瞬間已達彼岸。
岸上早已有多人等候。
官天羽代為引見之下,來人一共六人,其中較為突出的兩個,一個是年過七旬的長鬚老人葉天霞,一個是黃須束髻的彎腰駝子錢枚。
簡崑崙與方天星俱是第一次與他們見面,也不曾聽過他們的名字,可是宮胖子卻似對二人推崇備至,同時也知道此二人亦是此負責白鶴潭實際任務的兩個富家人物。
觀其談吐風度,舉止氣勢,亦可測知此二人武功必然不弱。須知四海之內每多奇人異士,愈是名不見經傳,望之不起眼的人物,越可能是深悉藏暉的高人。
揆諸眼前的葉、錢二人,極可能亦是屬於這類真人不露相的避世高人,因為二老年歲俱高,簡、方二人俱以前輩呼之。
當今武林,又由於簡崑崙單身對抗萬花飄香,以及勇救永歷帝、九公主諸多傳聞,而聲名大噪,被喻為不可多得的少年奇俠。
正為如此,葉天霞、錢枚這雙避世高人,亦不能為之免俗,見面之後少不得對簡崑崙特別注意,極以青睞。
朱蕾這個落難公主,在彼輩眼裡,更不失尊貴,雖經朱蕾一意迴避,仍不能推卻,即在岸邊接受了他二人的大禮跪拜。年紀老的人,思想固執,確是改變不易。
好不容易行過了一番俗禮、酬酢。簡崑崙等一行,才在宮天羽帶領之下,來到了一處草叢。
四面青松,更多檳榔大樹,天青雲靄,風兒舒徐,吹拂在人身上,有點冷冷的感覺,卻是愜意得很。
至此,朱蕾才似鬆下了口氣。長長地喘息一聲,她向宮天羽說:「求你叫他們別來這一套了,我真想躲起來誰也不見!」
「這裡的規矩大,是因為有很多避世而居的前朝遺臣,他們仍然固守著漢家遺風,尤其是君臣之禮執行極恭,輕言廢除,談何容易?」
宮天羽一笑接道:「就像剛才的葉、錢二老,聽說以前便曾在天啟先皇帝駕前,作過侍衛首領,後在崇禎先帝手下,亦曾外放為官,崇禎先帝歸天之後,他二人便避秦來此,帶領忠貞手下,在此白鶴潭大肆開墾,才有了今日一份基業。」
「原來如此。」簡崑崙微微點頭,總算明白了此二人身份。
宮天羽道:「這兩位老人家齡德俱高,難得的是這把年歲,一身武功卻也沒有擱下,兩位老人家原為避秦來此,卻是未曾料到,竟與永歷皇帝不期而遇,乃自燃燒起心中熊熊烈火,如今便誓死為匡復明室中興大業而效力,這番壯志實在令人感動,便是朱先生談起來,亦讚歎不已。」
「啊……」朱蕾一驚以喜,「你……你見過我哥哥了?」
宮天羽一笑,略略頷首。
「這麼說,他也在這裡了?」朱蕾驚喜得站了起來。
宮胖子卻慢吞吞應了聲:「大概是吧!」
「那,」朱蕾一跳而前,「快帶我去見他。」
「哈哈!殿下不必急在一時……想見皇上,哪有這麼容易?慢慢的,總要按規矩來嘛!」
「什麼?」
「不要生氣……」宮胖子笑道,「別人想見皇上當然不容易,殿下卻是例外,只是目下皇上事忙,聽說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今夜是不是能回來,還不知道,殿下既已來到這裡,還怕見不著嗎?且先好好歇息一下,明天再說。」
朱蕾哼了一聲,氣不過地又坐了下來。
這個宮胖子她一直對他沒辦法,到底相知不深,真真假假誰也弄不清他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些什麼藥?
卻是不知,永歷皇帝一己生死,關係著明室最後僅有希望,他的一切行動,全屬機密,尤其在安全保護之中。事關大局,即使以朱蕾公主兄妹之親,亦不得隨便有所透露。
朱蕾隨即明白了這個道理,即是不無氣餒,妙目一轉,隨即向簡崑崙望去。
簡崑崙知道她的心意,想要自己代她有所刺探,微微一笑,佯作不知。
朱蕾狠狠地瞪著他,終使他無能圖逃,只得找句話說:「秦大哥呢?」
宮胖子說:「他不在,出去了!」
「是同著朱先生一塊去了?」
「嗯!」宮胖子只得點了一下頭。
這就解開了朱蕾心中的一個疑團,證明皇上真的是住在這裡,而且是真的不在,出去了。
「李將軍呢?」
「不在……」宮胖子說,「也出去了!」
說了這句話,宮胖子乾咳一聲,想是不欲簡崑崙再多刺探,也自狠狠向他盯了一眼。
兩方目光交集之下,簡崑崙這個滋味可不好受。
一旁的方天星有所察覺,哈哈大笑幾聲,顧左右道:「這裡的規矩太大,不是好相與,不能久住,找機會還是走為上策。」
宮天羽一笑道:「那可就由不得你了,如今是多事之秋,老三,你平日不是一直在埋怨一身武功無處施展麼!現在機會來了,加上簡兄弟,咱們哥兒四個,正可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卻是不許你任性胡來!」
原來秦太乙、宮天羽論及年歲,俱較方天星要長上許多,這一會兒擺出了兄長的架子,倒也把他無可奈何。
方天星哈哈笑了兩聲:「那可也不只憑二哥你的一句話,卻要拜見過朱先生之後,才能決定。」
宮天羽明白這位拜弟言下之意,一笑道:「那你就等著吧!」隨即站起來說,「九公主累了,好好歇息一會,我們到外面說話!」簡崑崙點頭說了聲好,隨即站起來,向外步出,無視於朱蕾投向他意欲挽留的目光。
出得門來,拐了個彎兒,來在另一片院落。
宮天羽指了一下:「你們兩個先住在這裡!」
草舍三間,樸實無華。雖不若宮天羽的別墅那般雅致,卻也潔靜,背山面湖,風景不錯。
進得門後,宮天羽看向二人道:「這裡居住不比以前,卻要自己拘束一些,你我海闊天空慣了,自然不習慣被人約束,只是為了朱先生的安全,自有他朝中一套規矩,行止有度,卻是紊亂不得!」
方天星嘿嘿一笑:「這個不必閣下關照,誰叫他是皇帝呢!咱們既來了,沒法子,這就暫時客串一下他的御前侍衛吧!」
「對了!」宮胖子一笑,「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方天星挑動濃眉道:「不過,這卻得見過他之後,才能決定。」
簡崑崙點點頭:「三哥是要看一看這個人值不值得為他賣命效力吧?」
「對了!」宮胖子一笑說,「這正是他的心意。我最明白他,士為知己者死。他是要看看朱先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告訴你吧!」
說時他的眼睛轉向方天星,面現微笑道:「能夠讓秦老大和我死心塌地甘為盡力的人,大概您也差不到哪裡去吧!不過你自己去見見也好。」
方天星一笑,點頭不語。
簡崑崙不禁回憶起昔日在桂時,與永歷帝匆匆一晤的經過。
那一天若非是自己處理得當,擊破了萬花飄香的詭計,大敗九尾桑弧,乃得保住了他不為彼等所乘,稍有疏忽,今日情勢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語。
記憶之中,永歷帝這個人,應是個舉止有度的君子,當日他龍體欠安,像是還在病中,卻能於四方險惡之中,自恃有方,臨危不亂,表現出泱泱大度的丰采,確是難能可貴。
但是,造化弄人,他卻不幸的出生在這個時代,承繼起既倒不堪收拾的破碎明室,即使有所作為,又能於事何益?
這麼想著,簡崑崙心裡不免有落寞之感。對於明朝社稷,老實說他早已不敢心存侈想,之所以明知不可為而為,無非是意圖能保住朱由榔這條性命,以待日後之圖而已。
宮天羽卻像是很有信心。
他說:「這裡白鶴潭方圓百里內外,可以說都是我們勢力所在,朱先生在這裡極是安全,大可無慮,不過……」
「二哥可是已經聽說了萬花飄香一面的什麼傳言?」
簡崑崙敏感地有所覺察道:「有關柳蝶衣的來去風聲?」
宮天羽為之一驚:「你也聽說了?」
簡崑崙點點頭:「只是這麼猜想而已。」
宮天羽臉色沉著說道:「倒也不是全屬無稽,這幾天各方情況彙集,顯示著萬花飄香大有異動,他們在滇池的巡江總舵忽然調動頻繁,各樣船隻進出,絡繹不絕,顯然由總壇來了巨頭人物,我們私下猜測,這般情況,前所未見。極可能柳蝶衣在各方不逞,情急之下,親自出馬也未可知。」
方天星皺了一下眉,冷冷說道:「要是這個老兒真的自己出馬,卻是討厭得很……倒要防他一防!」
宮天羽哼了一聲,一掃平常的玩世不恭,正色道:「如今勢態,一來要防止清軍的大舉入侵,這一點你我真是無能為力,全靠李將軍的運籌帷幄,部署抵擋。再一方面,便是萬花飄香的趁火打劫,這也是白鶴潭最感頭痛的問題,葉、錢二老一再關照,希望我們雙方配合,能夠有效防止這一面的顧慮。」
他隨即又說:「我們以為,白鶴潭地處僻靜,朱先生方來不久,這裡防範嚴謹,消息不至於外洩,萬花飄香短時間之內未必打探知曉。」
簡崑崙搖搖頭說:「這可就難說……對於這個門派事事都難以預料……」
宮胖子先是一怔,隨即點點頭道:「對於萬花飄香,老四應該比我們都清楚,兄弟,以你之見,眼前是個什麼情況?」
「很難說……」簡崑崙面現憂色地道,「如果僅僅只是時美嬌或是李七郎他們,我們也許還能應付,保持不敗,若是柳蝶衣自己出馬,情形可就不樂觀……我們卻得早做安排才好。」
方天星一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看你是被姓柳的給嚇壞了。」
簡崑崙苦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不過他骨子裡確是有數——即是,柳蝶衣是他生平所遭遇過一個最厲害的大敵,以實力而論,即以其所知,簡直沒有一人能出其右。
卻是,這個人也曾百密而一疏,在自己手裡險些喪了性命。那一夜簡崑崙喬裝侯三兒,以送食為由,將長劍月下秋露事先著以黑墨,一髮千鈞之際,頂住了柳氏的咽喉要害,事情的發展,簡直跡近離奇夢幻,卻是真的事實。
若是那夜,簡崑崙果真狠下心來,一劍刺對方透穿,也就一了百了,再也沒有今天的一番顧慮煩惱了。這一霎想起來,簡崑崙未始沒有一種遺憾,卻也說不上是不是後悔,卻是可以斷言,類似以上的那種經驗,今後決計是不會再有的了。
皇帝朱由榔在半夜子時前後回來,看來精力交疲,神色不好。
聽說是李定國吃了敗仗,清軍兵分三路,分別由吳三桂、多尼、卓布泰攻打永歷帝的堅強據點安隆、七星堡等處陣地。
安隆的明軍守將吳子聖吃了個大敗仗,損失了三千人馬,帶著僅有的七百殘軍,拚死撤退,回到了李定國身邊。
李定國大發雷霆,幾欲砍掉吳子聖的人頭,幸虧皇帝的說情,乃至討得了吳子聖的活命。
李定國如今的頭銜是天下兵馬招討大元帥,但連番敗陣之後,手下可用之兵已是不多,臨時召募的苗兵,戰陣經驗不足,更敵不住清軍先進的火器,一經交接,潰不成軍,所幸他的一個愛將白文選實力尚稱雄厚,四千精兵南征北戰,極富經驗,算是他手下惟一的一支能戰隊伍,七星關的陣腳還不會移動,且還時有捷報傳來。但總的來說,明軍像是大勢已去,面對著排山倒海般的各路清軍,真個岌岌可危,到底還能挺持多久?實是難以預料。
前方的局勢如此可危,皇帝實不必親拭鋒鏑,坐鎮無益,便在李定國的請命之下,返回了白鶴潭。
李定國派吳子聖保駕,免得在眼前看著他就生氣,吳子聖變得暫時輕鬆,他手下傷兵極多,實在也需要略為休養,便抄小道走近路,保住永歷帝在一個月明星稀夜晚回到了白鶴潭皇帝的臨時寢宮。
永歷帝的心情極惡,思前想後,一個人關著門哭了一夜,直到天色泛白,才自昏昏沉沉睡著了。
九公主朱蕾得訊趕來探望他,在他的寢宮臨時佈置的承宣閣守了足足有一個時辰,永歷帝才自醒轉,聽說是妹妹來了,心情一振,不及穿戴整齊,便自出來相見。
兄妹相見,又是久別重逢。
這其間的悲歡離情,又豈是幾句話所能說得清的?
說了一聲:「你來……了?」他便呆住了。
朱蕾顧不得君臣之儀,一撲而前,叫了聲:「哥哥!」竟自俯在皇帝的肩上痛泣起來。
永歷帝的眼睛也紅了,他原是瘦弱斯文一型的人物,心情的好壞關係極大,高起興來眉飛色舞,也有幾分豪邁,略有失意,立刻便顯得憔悴。
像是現在,白皙皙的臉上不著一些血色,鬍碴子到處滋生,更似多天沒有刮了。
「來了就好了……好了!」輕輕拍著她的背,指了一下椅子,要她坐下說話。
朱蕾這才想起,叫了聲:「皇帝。」待要跪下行禮,卻為永歷帝拉住了手。「算了,這裡沒有外人,就免了吧!」
朱蕾仍是不依,仍然跪下來磕了個頭。
坐下來看著他憔悴的臉,她感慨說:「皇上你瘦多了……」
「一直都是這個樣……」永歷帝微笑著,嘴角輕牽,露著潔白的牙齒,依然漂亮。
他父親老桂王朱常贏在世的時候,就常常感歎著說他有帝王的尊儀,卻又失之單薄。老桂王還為他摸了骨,說他雙顴高低,將是疲命東西、大起大落的命運。
看起來,真的很靈,一多半也都應驗了。
打量著哥哥清瘦的儀容,朱蕾打心底憐惜,這就不得不對他身邊服侍的人有個瞭解。
「皇后呢?」
「唉!」永歷帝說,「這日子像逃難一樣,我沒叫她跟著,把她送走了!」
他沒說送到什麼地方,朱蕾也沒問。
「那誰在皇帝的身邊服侍您呢?」
「夏妃和劉妃……她們都跟著……」
「只有兩個人?」朱蕾記得過去在五華山宮的時候,皇帝身邊還有五個人,一下子卻只剩下兩個人。
「夠了!夠了!」永歷帝說,「我如今身子不好,又居無定所,人多了反而麻煩!」
朱蕾點了一下頭,關心地又問:「章太醫呢?」
「他還跟著,」皇帝微微笑著,「如今我是一天也少不了他,他開的方子也很有用,有時候睡不著覺,服幾付他開的藥立刻就好了!」
永歷帝眼睛在她身上轉了一轉:「別光顧了問我,談談你自己吧!」
「我……又有什麼好說呢!」
「有!有!我聽說了!」
「皇上聽說了些什麼?」
「很多……」永歷帝臉上帶著笑,「聽說你一路女扮男裝,號稱九公子,可有這麼回事?」
朱蕾臉上一紅,羞笑道:「這又是誰多的嘴?居然皇上也知道了!」
「豈止是這些,我知道的多啦!」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3:00
這一霎,他的心情甚好,乍見到久別多年的妹妹,話也就不打一處而來。
「我們雖不在一塊,可是你發生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永歷帝笑著說,「還聽說你結交了一個要好的朋友……」
「要……好的朋友?是誰?」
「是個男的!」永歷帝說,「挺英俊的一個小伙子!」
「啊……」朱蕾登時大為緊張,臉也羞紅了,「這……都是哪有的事……情……您聽誰說的?」
「別管我聽誰說的,只問你有沒有這檔子事吧?」
朱蕾的臉更紅了,害羞地笑了一笑,倏地扭過了身子去:「我可不知道皇上說的是誰?誰又知道呢!」
「你還嘴硬!」永歷帝挑動著濃黑的長眉,打趣著說,「這個人我也認識!」
「您……也認識?」
「不錯!」永歷帝的臉色越見平和,卻有一絲欣慰的笑靨綻在臉上,「豈止是認識,說起來這個人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噯?」
「你覺著奇怪?」永歷帝一笑道,「這個人叫簡崑崙是不是?」
朱蕾一下子驚得站了起來。
有關簡崑崙義助永歷帝一節,從來無人向她提起,簡崑崙本人雖有少許涉及,卻是語焉不詳,朱蕾從不在意,這一霎由皇帝嘴裡親自道出,莫怪她會大感驚訝。
瞧著她這股子糊塗勁兒,永歷帝甚為得意地笑了。
「這個人不但救了我,也救了你,可真是我們朱家的救星。」永歷帝說,「我一直都在找他,就是打聽不到,後來聽說跟你遇到了一塊,我這才放心了。」
朱蕾想說什麼,總是礙於啟齒……
她原本想伺機進言,好好在哥哥面前保舉簡崑崙一番,讓皇上對簡崑崙留下個好印象,卻是不知道哥哥對他的印象這樣好,這就不必自己的多此一薦了。
聽著皇上讚賞簡崑崙的為人,朱蕾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這就低下頭笑了。
忽然,永歷帝想到了一件事,「啊……」他說,「聽說你是落在吳三桂的手裡?被他抓去了?」
「誰說不是?」朱蕾睜大了眼睛。
「怎麼會又出來的?誰救了你?」
「陳圓圓!」
「陳圓圓?」皇上說,「你是說跟吳三桂的那個女人?」
朱蕾點點頭:「就是她……這件事說來話長,有時間再好好跟您說吧?」
永歷帝點了一下頭,遲遲地抬起了頭,仰著臉,喃喃說道:「這陣子我的記性也不好,常常忘事……今天不知道他們給我又安排了見誰?」
說著信手抓起了椅子邊的一根緞帶子,拉了一下,傳過來噹啷一聲。
立時就由外面進來了個人。
「皇上萬安!」
說時那人趴下來磕了個頭,又轉向朱蕾叩頭道:「公主萬安!」
朱蕾這才認出來了。「啊……是你,福安!」
福安是桂王府時候的老人了,是個淨了身的太監,一直就在永歷帝身邊,想不到現在他還跟著。好多年不見了,看見朱蕾自是打心裡開心。
「是奴婢,奴婢還在侍候皇上!」嘴裡說著,福安退後一步,侍手而立,等候著永歷帝的差遣。
「今天我都要幹些什麼?要見些什麼人?」
「是。奴婢瞧瞧……」
福安恭敬地欠了一下身,由挽起的衣袖裡拿出來一個小紙卷兒,打開來欠身念說:「回頭皇上用膳,德總管安排了兩個人侍陪……」
「誰?」
「是皇上日前吩咐想見的簡先生,還有一位是方先生。」
朱蕾聽到這裡,先就樂了。「啊,他們兩個?」
一聽簡崑崙來了,永歷帝頓時為之眉開眼笑,連叫了兩聲好,轉向朱蕾道:「我幾乎都忘了,你們是一塊來的,他們在哪裡?」
「不……我不知道」
不知怎麼回事,就是這兩天才有這樣的感覺,誰要是一提起簡崑崙這個人,心裡就有說不出的受用,緊接著可就臊得慌。像被人家瞧透了什麼似的。
永歷帝轉向福安道:「他們人在哪兒?」
「不是現在,」福安道,「是回頭皇上用早膳的時候!」
「哪來這些子名堂?」永歷帝急道,「現在就給我召。」
「是。奴婢遵旨。」下面還未念完的,乾脆也甭念了,趴下來又磕了個頭,福安轉身自去。
「噢,」皇上才似想起來道,「還有個姓方的……他又是誰?」
「方天星,」朱蕾說,「是簡崑崙結拜的一個兄弟!」
永歷帝似乎很感興趣,朱蕾隨即把自己所知道的給他說了個大概。
「原來如此。」永歷帝高興地道,「秦太乙、宮天羽我都認識,他們兩個真了不起,都有一身好本事,簡先生原來與他們是結拜的弟兄,這就難怪了,那個姓方的他們也跟我提起過,我記起來了!」
他極是高興地拍了一下手:「這麼多俠客都幫著咱們,還怕不能成就大事?」
但是這番喜悅之情,卻只是曇花一現,立時他又陷入了沉思,臉上神色即像是罩上了一層霧氣那般地不開朗。
「您怎麼啦?」
「沒什麼。」苦笑了一下,永歷帝搖著頭道,「這一陣子,我們老吃敗仗,打得很不好……再這樣下去,怕是連白鶴潭這個地方,我都待不下去了!」
「真的!」朱蕾吃了一驚,「真有這麼嚴重?」
永歷帝說:「怎麼沒有?一個吳三桂已經夠我受的了,再加上洪老賊,他們兵分六路……生怕我不死……」
說時由不住面色鐵青地嘿嘿冷笑兩聲:「你知道吧,打我們最厲害,生怕我不死的,就是他們兩個,大行皇帝當年竟會用了這種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長歎了一聲,永歷帝像是只洩了氣的皮球,一下子松癱在座椅上……
「如今我也想開了……生死有命,一切都由不了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臉上溢著無可奈何的笑,兩隻眼睛瞪著天花板,這一霎他的臉,卻又十分憔悴。
忽然,他由椅子上一個骨碌站起來,大聲道:「簡先生!來了沒有?」
這番表情,顛三倒四,又像是精神失常了。瞧在朱蕾眼裡好不難受,心裡一酸,一時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卻是由屋外傳過來福安的聲音:「回稟皇上,簡先生、方先生瞧您來了!」
「快進來!」說時他已忍不住跨前幾步,親自掀起門上垂簾,正好迎著了簡崑崙、方天星的來勢。
乍見之下,永歷帝呆了一呆……
面前的兩位奇俠,俱是一般雄偉,神姿英颯。宛似並立奇峰,那個曾是自己救命恩人的簡崑崙,更於英挺中含蓄著幾分儒雅、清秀,這番氣質,正投了永歷帝所愛,極是相見恨晚。
忽然看見了皇帝的親自出迎,簡、方二人俱不禁為之一怔,雙雙搶身而上,欲行大禮參拜,卻為皇帝攔住……
「兩位先生萬萬不要……我們坐下來說話!」
皇帝的神態甚是端正,簡崑崙、方天星俱非俗人,也就不必拘禮,只是既為明室效忠,君臣之分卻不可不遵,雙雙抱拳,向著永歷帝打了一躬,正待落座,一眼看見了朱蕾,不由抱拳喚了一聲:「公主。」各自施了一禮。
對於朱蕾來說,這一霎極其快意。
她生性活潑,兩位大哥平素玩笑慣了,難得見過一霎的正經,昨天的一口悶氣,正好今天拿來消遣。
臉盤兒揚了一揚,半笑不笑的,竟自實實的受了,永歷帝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簡崑崙的手,搖了一下:「年前蒙你援救,逃過大劫,我心裡一直都在惦念著你,今天總算盼著你來了,朕太高興了……」
一時間,緊緊執著對方的手,搖撼不已,欣慰情誼,溢於言表。
簡崑崙說:「陛下承愛……」欠身以禮,後退了兩步,便自不再多言。
這番拘謹,使得永歷帝忽然有所悟及。那便是無論你心懷赤子之心,一朝位登九五,便不再同於往日,你的一舉一動,皆應與你身擔的國家名位有所相關,一言一行,皆應有所遵循、持重。一點也輕率不得。
眼前雖不是正式場合,但一日國家名分在身,便當有所拘謹節制,任性不得。
永歷皇帝明白這番道理,驀地鬆開了猶自握著對方的雙手,微笑著點了點頭。
他的眼睛這才轉向另一個身材魁梧的俠士,後者情不自禁地抱拳欠下了身子。
「方先生!你也來了?」
「在下方天星,願為陛下放力。」
「謝謝你們……」
一霎間,永歷帝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
「你們都對我太好了,只是……」說時他重重地歎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麼,便自坐了下來。
「皇上……」朱蕾含笑說,「我們還大有可為,有這麼多人幫著您,您該要好好振作才是……」
方天星應聲道:「九公主說得極是,皇上千萬不可氣餒。」
永歷帝看著他點了一下頭,一笑說:「我不氣餒,有你們在,我就不氣餒。今天我太高興了,悶了多少日子,難得你們兩個又來了,咱們真該好好慶祝一下。」
說罷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高喊一聲:「福安!」
福安就在門外,應聲而入。
「皇上……」
「叫他們預備一下,我要同簡先生、方先生遊湖,中飯就在船上吃了。」
「奴婢遵旨!」福安叩頭離開。
方天星、簡崑崙不由對看一眼。此時此刻他二人原沒有這番心情遊湖,但是皇上既已這麼吩咐了,卻也是無可奈何。
朱蕾冰雪聰明,心裡自是明白。「二位大哥就勉為其難吧,皇上這一陣子心情不好,也就是看見了你們才有這番雅興。」
方天星哈哈一笑:「九公主何必交代!我們兄弟初來乍到,正要領受白鶴潭絕妙風光,皇上說了就算,我兄弟焉能不遵?」
這番快人快言,大是投了永歷帝的脾胃,一時眉開眼笑,對於方天星大力投緣。
「簡大哥,你怎麼不說話?難道不以為然?」
朱蕾秋波一轉,看向簡崑崙,倒要聽聽他的意見。
「我只是擔心皇上的安危。」不過他隨即展顏一笑,「也許是我太過多慮了!」
永歷帝笑道:「你確是太過多慮,等一會兒上了船,四下走走你就知道了,這裡四面天險,更有重重埋伏,想要摸進來可不容易,簡直不能!」
簡崑崙微微一笑說:「陛下說的甚是,我確是太過多慮了。」
經過一番患難與共,朱蕾實已深深瞭解到簡崑崙的為人,凡事防患於未然。即以眼前而論,必然他心裡已有了某種警覺,才自會有眼前的謹慎、小心。他的體察入微,常常是出奇的靈驗,難道皇帝今日之遊,果真包含著某種異變不成?
她心裡微微一動。隨見簡崑崙自承多慮,並不繼續堅持,也就不再掛意。
未幾,福安來報,船已備好,永歷帝興沖沖的隨即同著朱蕾、簡、方等數人,一徑步出戶外。
這裡早已備好了二乘肩輿,分別為皇上、朱蕾所設,雖說是逃難客居在外,皇族的禮教,卻也未能完全廢除。
葉天霞、錢枚特為皇上組織了一個侍衛班子,選出了精於技擊刀劍的四十三個武士,權作永歷帝的近身侍衛,永歷帝走到哪裡,他們便跟到哪裡,沿途設防,近身侍衛都是他們。四十三個人聽起來已是不少,只是一經運用分佈,便時感不足,但是在永歷帝落難逃離之中,這已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了。
眼下,即由十六名佩有長刀的這類武士,拱侍在永歷兄妹所乘坐的二乘肩輿左右,轎頂一色純黃,盤以金龍,分別由一十八名轎扛抬,一干儀仗雖說都免了,看起來聲勢亦非尋常,顯然大有招搖。
方天星、簡崑崙遠遠落在輿駕之後,二人並排而行。
一路所見,翠嶺青蔥,何曾有秋的落寞?
遠遠看見白鶴潭在望,麗日照射之下,水面燦若明鏡,閃爍出一片璀璨明星。
皇上的乘船早已準備好了。
地上鋪著一道迤邐黃綾,直趨舟前,錢、葉二老率同若干職司,恭迎在側。
永歷帝與朱蕾離轎登舟,少不了又是一番跪叩折騰,職掌白鶴潭總巡頭的翻天鷂子柳飛揚,率同四名精於飛躍輕功的武士,乘坐在另一條船上,職司前導,容得皇上登舟後,隨即啟行並發。
天色尚早,水面上猶自蒸騰著一層白白霧氣,時有水鳥拍翅飛起。激發著遺興野趣,小魚兒的出沒跳躍,沿池的繽紛紅葉,在在都啟人靈思,引稱快意。
永歷帝快意極了,多日的憂傷國事,這一霎乃得完全拋諸腦後,更加兄妹的團聚,簡、方二人的來奔,都使他乘興快意,興趣極高。
染目於沿岸的片片楓紅,永歷帝忽然興發,要棄舟登岸,這一次連方天星也覺著不妥,朱蕾忙與勸止。
永歷帝接受了妹妹的意見,卻吩咐乘船要靠邊行駛,以便瀏覽那一面的沿岸紅葉。兩艘大船隨即緩緩向彼岸靠近。
這一面湖光山色,尤為出色。
妙在兩岸紅葉搭成了一道漫長的架橋,將一支細長流水引入無限清幽,山回路轉,另辟佳境,水邊的另一面,是號稱小白鶴的另一個小潭,那裡風景清幽,落紅繽紛,景色較主潭更不知勝似多少。
極妙之處,便在於大小二潭銜接的一道分支,亦即是眼前二船行經之處。
置身於此的一霎,真個令人歎為觀止……在無盡的片片紅葉凋零裡,妙在兩岸夾道的紅葉,被陽光一照,紅通通透明晶瑩,彷彿是裝架了個透明的琥珀頂子,整個船身連同站立在兩船的各人,俱都染了一身的紅。水面上更像是浮上了一層赤焰般的鮮艷光彩,這般景色,畢生罕見,即連簡崑崙、方天星亦不禁看直了眼。
朱蕾不禁連聲叫起了好來。
永歷帝笑說:「怎麼樣,我沒有騙你們吧!前面小白鶴有一個叫白鶴洲的小島,上面景致更美,回頭過去看看,你們就知道了……」
話聲未已,卻只見頂上紅葉帳幕,霍地落下一個人來。
這人一身大紅,夾雜在飄落的紅葉之中,宛似彩虹天掛,若非是注意看,真還看他不清。
像是早已度測好了,一經落下,正當永歷帝座舟前端。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這人的疾快落勢,掌中一雙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已插向船頭一名侍衛當胸。
勢若奔電,防不勝防。
這名侍衛啊呀一聲,已被來人一雙短刀扎進胸膛,刀拔、人蹌,撲通跌落於流水之中,濺起大片水花。
永歷帝站立不遠,目睹之下,大吃一驚,來人一刀得手,足下一點,嗖地一聲,直向皇帝當前撲進,卻是迎著簡、方二人的奇快來勢。
方天星身形未進,先自劈出了一掌。以他功力,這一掌足堪稱得上勁猛力足。紅衣人身子方掠起一半,即為側面而來的力道,震得向後一挫——即於此一霎間,簡崑崙已閃向永歷帝當前。
船上另外的六七名侍衛,見勢而驚,同時自兩側包抄而上,嗖地把皇上兄妹圍在正中。
於此同時的一瞬,方天星手中長劍,已施展孔雀剔翎的一招,扎入來人肋下。
這一劍功力內粹,極是可觀。
來人哼了一聲,一掙之下,撲通倒落艙板之上,打了個滾兒便自不動。
卻在此同時之間,空中人影交錯,一連飄落下五六條人影,俱是身著紅衣,身法巧快,一經落下,未及站好打量,即與船上眾侍衛打成一團。
簡崑崙一腳踹開艙門,慌不迭把永歷帝兄妹讓進船艙,同時緊閉門窗。
永歷帝重重地跺了一下腳:「唉!想不到真讓你料到了,他們竟然來到了白鶴潭,完了,什麼都完了……」話聲出口,極是喪氣地跌落在籐質靠椅上。
朱蕾緊緊傍著他坐下道,「不要緊,只是幾個小毛賊而已!」
話方出口,耳聽得喀嚓爆響聲中,一扇雕花木窗猝當巨力震開,木屑紛飛裡,一條疾勁人影,倏地穿身而前。
細長窈窕,姿態絕美。
隨著來人的奇妙進身之勢,一口精光四射的璀璨長劍,直向著永歷帝身上扎來。
簡崑崙恰當立於永歷帝側面,乍見此情景,不由嚇了個魂飛魄散。身勢猝轉,旋風似的已橫身而前,掌中劍翩然蕩起,噹啷脆響聲中,已把對方劍鋒磕開。
卻是險到了極點,若非是即時出劍,差在毫釐,皇帝已死於非命,最起碼亦當是受制於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3:14
來人長身少女,以一式奇妙的進身之勢,滿以為可以湊巧將永歷帝先擒到手,並可以此要挾,迫命眾人放下兵刃,束手待擒,卻不意簡崑崙身法如此之快,危急一瞬之間,解了眼前之危,相別不久,他的功力竟是又有了長進,大是令人驚奇,不可思議。
一劍得手,簡崑崙趁勢而進,掌中月下秋露一劍直取來人當心。
劍光長吐,洋溢起冷森森一片寒氣。
來人少女冷哼一聲說,「好招!」
話出,劍起——卻是出勢不快,雙劍互映,即將相交的一霎,驀地卻抽了開來。
轟隆一聲,身後的另一扇艙門,驀地被大力踹開,方天星已搶身而入。
雙劍對照之下,來人長身少女,已被看在當中。
一襲紅衣,面若芙蓉,卻見她秀髮未卷,梳的是高高的疊螺髮式,細腰豐臀,美目如盼,正是敵人萬花飄香一面,最稱棘手的一員主要戰將——玉手羅剎時美嬌。
她確是謹密嚴縝,智慧超人。怎麼也料想不到,竟為她識破了白鶴潭重重埋伏,摸進了核心要地,若非是簡崑崙防範得當,永歷兄妹,料將已落在了她的手上。
此時此刻,面對著簡崑崙、方天星兩個大敵,她竟然面無懼色,顯現出一派從容鎮定。
「時美嬌你好大的膽子,竟然膽敢闖來這裡!」簡崑崙踏前一步,長劍光華刺目,攔腰一橫,已擋在了永歷帝正面。
此時此刻,情勢無疑已極是險迫,唯其如此,更是慌亂不得。
方天星亦深知對方的厲害,一口長劍,光華璀璨,寓急進於無動。看起來一片從容,其實與簡崑崙早已心靈互通,牽一髮而動全局。二人站立之姿,正為聯手劍陣最具實力的夕陽雙照。森森劍氣,分別由雙方各人劍身溢出,極短的一霎,船艙裡已洋溢起一種近乎迫人眉睫的強大氣勢。
時美嬌那般功力之人,在對方二人如此劍勢之下,亦不得不向後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身子輕輕晃了一晃,向左面身形半斜,才似站定。
頓時之間,船艙裡才似略略解除了那陣子迫人的無形劍勢。當然,險惡的情勢,隨時都將會觸發,敵我間不啻更形詭異波譎,顯現出難以預估的莫測高深。
大船在微微顫動之中——一片刀劍碰擊聲,聲聲入耳。艙外雙方,顯然正在做逐死之戰。
時美嬌雙目微側,掃向方天星,一笑道:「姓方的,你也來了?」
「不錯,我來了!」說時劍抱平胸,「姑娘賜教!」
冷冷地哼了一聲,時美嬌深邃的目光,再一次向著正中的永歷兄妹望去……一片笑容,洋溢自她美麗的面靨。
「朱先生,朱小姐!請恕我的無理……」美目輕啟,語氣嬌柔,哪裡像是在陣仗之中?「奉了我家主人之命,此來是誠心相邀,朱先生,你可容我說句話麼?」
即使在劍拔弩張的對壘劍陣之中,她的美艷亦不為之遜色,秋波側轉,無限嬌柔。永歷兄妹,俱不禁為之心裡一動,似乎有些想不通。即是,這樣姿美態嬌的一個女人,也拿得寶劍麼?
豈止拿得寶劍!顯然她更是對方陣營裡最具實力的一員主將,只看簡、方二人對她的持重、戒備亦能有此臆測。
「你……」永歷帝鎮定了一下,點點頭,「你就說吧!」
「如何?」時美嬌雙目一轉,窺向簡、方二人,「可以麼?」
方天星、簡崑崙相視一顧。
皇帝既已這麼說了,豈有不算數的道理?
他二人的武功、氣勢,皆非尋常人可及,敵人雖然是出了名的難以招惹,自己二人聯手之下,又何懼於她?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時美嬌美目一轉,視向朱蕾,略略含頷道:「殿下想必就是外傳人稱的九公子了,難得今日一會,幸何如哉!」
九公主眨了一下眼睛,含笑說:「哪裡,哪裡,你就是萬花飄香的時……美嬌麼?」
「我就是。」
對於時美嬌來說,卻是不勝驚訝,這幾個月以來,化身九公子的九公主,在江湖上,早已是聲名大噪,無人不知,認識她不足為奇。而時美嬌行蹤詭異飄乎無定,尤其是與對方前無接觸,何以上達天聽,居然在她的腦海裡,亦能留下印象?
「奇怪麼?」朱蕾美目如盼,輕啟唇角,「你的大名我早就久仰,聽說是你不但人長的美、漂亮,而且一身武功,更是出類拔萃,今天總算見到了你,果然名不虛傳……」
說時,她不禁發自內心的欣喜,由衷地笑了。
幾句話,立時把她突出的襯托出來——立刻時美嬌所造出的唯我獨尊氣勢,平白的分出了一半,讓給了這個看似文靜質弱的皇室公主。
朱蕾早已不再是嬌生慣養,年來的風塵歷練,幾番絕處逢生,早已把她鍛煉得鋼鐵意志,不再畏縮。
兩個佳人,原是一般的美,只是風韻氣勢不同而已。春花秋月,各擅勝場,一時難分軒輊,頓時,船艙裡先時的敵對氣氛,大大為之降低,顯示出一片旖旎祥和景象,卻也出人意料。
時美嬌略略一驚,才自報以微笑:「殿下你過獎了,其實你才是我心裡崇拜的偶像……」
朱蕾說:「真的?我可沒有你那麼好的本事呢!」
「但是……」時美嬌淺淺一笑,「卻有人為你誓死效力……萬死不辭,真正難得……」妙目一轉,盯向簡崑崙,「是不是?簡大俠?」
想不到她會突然有此一問,這種對話其實最難回答,簡崑崙一時為之語塞,也只能置之一笑,表明他的氣質風度而已。
卻是九公主伶牙利齒,見不得心上人為人奚落。
「這倒也是不假……」朱蕾說,「要不是簡哥哥為我捨命,我也早就……不好了,他對我真好!」
說時她美麗的眸子,傳遞著濃濃的情意,像是一掬春風脈脈直向簡崑崙看去。
尤其是那一句簡哥哥,真正嗲態十足,卻是天真無邪,真情流露,出自九公主的芳唇,當不能以俗情論之。聽來蕩氣迴腸,好生受用。
時美嬌頓時呆了一呆!
她這般美艷不可方物,更兼心思透剔玲瓏的女人,原是極其自負,不易為人所激動,但是情之所用,常常是奇妙莫測,九公主的這番赤裸表態,惟其出自天真無邪,才真正傷到了她的要害。
一霎間,時美嬌那張原似春花怒放的臉,驀地變為一片蒼白。
朱蕾的話,像是一把利劍,倏地刺進了她的心裡。這種奇特的感觸,別人自是無能體會,就連時美嬌自己一時也莫名所以,真的,她一點也不知道,對方這兩句看似極普通的話,竟然會傷害得她如此之深!猝當之下,簡直無能招架。
「簡……哥哥……哼……」一霎間,美麗的眸子裡,交織出令人戰慄的光焰,那番形象,簡直已似無能忍耐,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卻是,她吞下了這口苦水。目光一轉,盯向當前的正主兒永歷皇上,這才是言歸正傳。
「朱先生……眼前明室大勢已去,難道您真地看不出來?」
永歷帝呆了一呆,他最聽不得這種論調,雖然明明已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只是聽起來總覺得刺耳難當,一霎間,心情大為沮喪。
「你要說什麼!說吧!」
「謝謝陛下!」
時美嬌臉上重拾笑靨:「這便是我此來的宗旨……陛下請想,當今清軍,兵分多路,對于先生您已是勢在必得,情況之危急,您應該早已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陛下您怎能對此大勢昧於懵懂無知?」
哪一個敢對皇帝如此口吻說話?今日之勢顯然已無能再計較這些了。
永歷帝看了她一眼,忍氣不言。
時美嬌說:「所以今天我來,就是奉柳先生之命,向陛下轉陳關愛之忱,並且奉接陛下與公主移駕飄香樓,作為敝門無上尊榮的上賓,還請您點頭答應才好。」
永歷帝一笑:「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時美嬌神色一振:「這麼說,陛下是答應了?」
「我不答應!」說時他回過身子,大刺刺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沒有人能拿著刀劍在我面前說話。」
隨即用手向時美嬌指了一指:「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那個差你來的人我更不認識。給我拿下!」
話聲出口,方天星早已自旁邊踏身而上,手上長劍唏哩聲響裡,閃爍出一道蛇樣的銀光,一劍直取當心,直向時美嬌前心扎來。
時美嬌輕叱一聲,右手輕啟,當地一聲,已把來劍撩開。
方天星自然也料到她有此一手,長軀猝搖之下,隨地閃爍出一片人影。
方天星何等身手?這一式月顫西風施展得極是老到,閃動間,已貼身對方近側,左手五指箕開,吐氣開聲,叱了聲:「嘿!」一掌直向對方右助下方拍來。
船艙裡立時充滿了大片殺機。
妙在時美嬌身法之巧妙,大非尋常,迎著方天星的凌厲掌勢,嬌軀輕轉,看似向側面移動,其實卻騰身而起——呼……翩若樑上飛燕。只一下已貼身篷頂梁面,緊接著身勢再旋,呼地落身而下,捨方天星而直向永歷皇帝座前落去。
簡崑崙眼明手快,自是不容她向永歷帝出手,長劍指處,匹練般射出了一道奇光——劍出人起,一併向時美嬌身勢迎擊過去。
雙劍交輝,噹啷!一聲脆響。
搖碎了的劍光,有似一天銀雨般燦爛,這一劍簡崑崙全力擊出,精力內注,極是可觀,時美嬌猝當之下,未免相形見絀。身子一晃,直向左面蕩出。
方天星早已蓄勢以待,如何放她得過?冷笑聲中,猛地自側面踏身而前,右腕振處,一片劍影闌珊裡,直向時美嬌全身罩落下去。
簡崑崙更來湊趣,長劍月下秋露飛虹天架,刷地掃出一道弧光。
兩個人俱是深精劍術的高手,劍身未至之前,先有冷森森的一片劍氣,況乎聯手合擊。雙劍交映裡,時美嬌萬難抵擋。
喀嚓!一聲脆響。隨著她曼妙的人影起落之處,一扇船窗整個破碎而開,便自在敞開的窗影裡,時美嬌燕子樣的輕飄,已自穿窗而出。
簡崑崙偏偏搶先一步,不容她稱心如意。
一片人影,如風而前。
「著!」這一劍簡崑崙是施展巧妙的身劍合一身法,應與近日他的功力猛進有關,其中二先生的指點開竅,自有莫大神益。大片劍光,混淆在他前撲的身影裡,乍看上去,像是時美嬌全身俱在他的劍光籠罩之中。
時美嬌猛地一閃,極其快速地向側面躍開,殊不知,簡崑崙的長劍目的正是在此一面。
隨著時美嬌錯開的人影,哧地洩出了一脈奇光——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即使像時美嬌如此聰明的女人,亦不免會著了道兒,實在是簡崑崙的這一劍,太過微妙。
關鍵在於,每一個人對於他所相識的人,都留有一個既有的印象,這個印象的存在,便構成了彼此的相互反應。問題便因此而生。
時美嬌對簡崑崙認識,卻不會涵蓋到他的與日俱進,仍然保留在過去的一個階段。便是因為如此,她萬難逃開眼前的猝變。
一片劍光,閃電似的打她左面肩胛處閃過,噗嗤深深紮了進去。
這一劍原應在她身上留下一個前後貫穿的窟窿,總是時美嬌的非比尋常,即使在此險惡萬狀的一霎,甚至於災難已然降身的同時,也能有迂迴之餘地。
「呀!」印象裡,時美嬌還是第一次發出如此的痛呼。聽來分外嬌柔,惹人憐惜。
痛呼聲裡連帶著嬌軀的一個疾轉,刷地已掠向船頭。
驚惶萬狀裡,猶不免回過身子,用著極其錯綜複雜的目光,向著對方這個狠心的人兒打量一眼:「你……好……」
她太健忘了。
不久以前,她甚至於以更毒狠的手段加諸對方過,這一次簡崑崙不過以眼還眼耳。
美人負傷,分外惹人憐愛。
總是簡崑崙的內心不忍,使他捨棄了向對方的乘勝迫害。
眼前之勢,簡崑崙原可乘勢進招。長劍追纏之下,時美嬌以負傷之軀,萬難承當,他卻總是心懷不忍,對於任何人,都不忍心存迫害,更何況曾是有情的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3:28
第34回 為惡多情累美人
簡崑崙略現猶豫,已是時機不再。
時美橋已似飛花一片,自船上縱起,落向彼岸。即使負傷之下,她的身法亦算可觀,起落間有似燕子般的輕巧,驚鴻一瞥,投身於奼紫嫣紅的無盡紅葉。
時美嬌以輕靈超異身法,逃得性命,與她隨行而來的六名紅衣刺客,卻是沒有她那般幸運。
先者,即在簡、方二人大戰時美嬌的同時,翻天鷂子柳飛揚以及所率領的前船一干武士,早已作了必要支援,剎那間回船包抄,已與來者六人戰作一團。
來者六人,僅是時美嬌所屬飛花堂甄選而出的一時之健,功力皆非尋常,若是單打獨鬥,柳飛揚等一行,萬非其敵,但是後者卻佔了人數眾多的光,再加上地利之便,自予來人心理以極大打擊,一經交手,頓感不支,更何況時美嬌的臨陣敗逃,這便一敗而不可收拾。
霎時間,六人之中,已有半數為就地解決,其餘三人也都負傷不輕。
適當時美嬌負傷遁逃,方天星乃得加入陣營,如此一來,更似如虎添翼,即在方天星投入戰鬥的同時,又有兩人當場被劈落倒下,死於非命。
剩下的這個紅衣人,右肩已然掛綵,面臨著敵人的大舉圍攻,早已不圖活命之想,猶自在作困獸之爭。
這人貌相奇特,長頸若鹿。膚色黑黧,身材極是瘦長。所用兵刃竟是一隻獨腳銅人。人既奇特,兵刃又怪,他的手腳皆長,一經舞動起來,虎虎生風,整個丈許方圓內外,休想侵入。
只是這般困獸之戰的打法,又能持久幾何?
猛可裡,方天星自空而降,加入戰局。長劍挑動之間,錚然作響裡,已貼在了對方手中獨腳銅人之上。
這人肩上既已掛綵,一徑狠力蠻戰之後,早已力盡身疲,忽然為方天星長劍貼上,大吃一驚,待要掄動獨腳銅人,其勢已是不及。
方天星功力何等了得?眼前這一式貼劍,看似無奇,卻是妙極。蘊無比勁道於劍勢之中,顯然具有四兩撥千斤之能。
耳聽得嗡然一聲巨響,對方手上獨腳銅人已霍地反崩而起。
力道極是強大,以至於全然無能把持,一時虎口破裂手中獨腳銅人脫手而出,呼地直飛沖天而起,撲通墜入池水之中。
紅衣人一驚之下,不禁為之一愣。方天星卻不容他稍緩須臾,長劍乍翻,閃若疾電,只一下已比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這人啊了一聲,自付必死無疑,卻不知方天星原無殺他之意,長劍猝收,左掌已伺機送出,噗地拍在了對方左面肩上。
這一掌功力不弱,卻是無意取他性命。
紅衣人只覺得肩上一麻,整個半面身子已為之動彈不得,身子一歪,撲通倒在地上。
一夥人刀劍齊下,待將取他性命,卻為方天星長劍架住道:「且慢!」
柳飛揚頓時悟徹,明白了方天星的意思,隨即發令道:「綁上!」
眾人一外而上,綁了個結實。
雖說是打了個大勝仗,卻因為白鶴潭地處絕密的這個機密已為萬花飄香所識破,間以時美嬌的脫逃,不啻為未來形勢之發展,蒙上了一片陰影。
永歷皇帝為此極是沮喪,先時的一番遊興,頓時蕩然無存,接下來的小白鶴也就不玩了。悔不該沒有聽從簡崑崙的前番暗示警告,差一點性命不保。
經此一來,永歷帝乃得進一步悟及當前形勢之萬般險惡,也瞭解到,除去清軍的兵分多路、大軍壓境之外,另有一派鬼神不測的神秘江湖黑道組織,時時在自己身邊窺伺,亟欲對自己兄妹形成不利,唯乎此,簡、方二人的適時來歸,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對於時美嬌來說,真正是有生以來從未受過的奇恥大辱,非但自己破例身上掛綵,而且所隨行的六名手下,竟然全軍覆沒,沒有一個能夠生還……
這個打擊,對她來說,豈止是痛心而已,簡直很不欲生。
她的出發,乃是受命柳蝶衣的當面口諭。多年以來,從不曾辱命,想不到這一次……
簡崑崙的這一劍,雖不曾當場要了她的性命,卻使她認清了眼前事實——那即是,永歷帝雖然已窮途末路,卻也不可輕視。且他身邊的一干勇士俠客,俱對他有效死之心,即以簡崑崙、方天星而論,自己便不易取勝,首次交接,便險些喪了性命,日後怕是更難接近。腦子裡這麼想著,時美嬌腳下毫不遲疑,連續十來個飛縱,已轉向一座幽谷。
正是她日前苦思殫慮所尋覓進出白鶴潭的一條小徑,想不到這一霎卻作為自己逃命之用了。
兩旁峭壁高聳,紅葉繽紛,翹首上看,齊天一線,落紅紛紛,竟像是下了一天紅雨,端的是詩情畫意。
自然,這時的時美嬌卻是無心及此。跑了一程,才自覺出傷處附近一片粘濕,一襲鵝黃素衫,一半已為紅血沾滿,情況之慘,不忍猝視。
時美嬌一看之下,嚇得啊了一聲。
敢情是剛才只顧逃命,無暇點穴止血,發足力奔之下,怒血四溢,眼前一經念及,只覺得一陣頭昏眼花,眼前金星亂冒,簡直要昏了過去。當下略自鎮定,即在面前一方巨石坐定。
簡崑崙的這一劍饒是傷得不輕,左肩胛下方,緊挨著肋骨處,實實地著了一劍,差之毫釐即可能傷及肺腑,好險!
時美嬌右手反點,先自止住流血,手觸處粘濕一片,內心之沉痛,簡直無以復加。
眼下無人,倒也不必顧忌,匆匆脫下了上身素衫,把隨身所帶的半瓶飄香樓秘製靈藥,悉數敷在傷處,一時涼沁沁的,痛楚大力減輕。
隨身既不曾帶有布條,只好將長裙一角撕下一條,用以包紮,倒也合用。
卻是如此弄了一手的血,身上各處更是黏糊糊好不難受。
時美嬌生性極是愛潔,身上血污,粘兮兮萬難忍受,極欲清洗而後快。
思念之中,隨即聽見了淙淙流水之聲。
倒也巧了,即在眼前不遠山腳下,有一道小小流水,一路蜿蜒起伏而下,水勢不大,上面更覆滿了紅葉,若非是先聞其聲,簡直看不清。
時美嬌不暇多思,隨即上前,自忖著如此荒僻地方,萬不會有外人闖入,當即將身上裙褲盡數解脫,就著腳下流水,匆匆洗擦一遍,染血的衣裙也洗乾淨。
絲絲涼風,吹拂著她赤裸的胴體,好冷啊……警覺的一瞬,已起了一身的雞皮粟兒。印象裡,光天化日之下,這樣的赤身露體前所未見,即使地處極僻,四野無人,一經著念,也羞得心裡發慌。
嬌軀扭轉,待得抬起曬在石上的衣褲,不期然卻瞧見了投落水面的自己倒影……雪肌玉膚,粉面玉股,一經波光倒映,真個我見猶憐。
她原意取衣著體,不期然瞧見了自己的赤裸胴體,心裡怦然一動,竟自呆在了當場。
多年來拿刀動劍,出生入死,由於自己所擔當的飛花堂堂主任務,在萬花飄香最是工作吃重,事無鉅細都惹她煩心,加上她自己的要強好勝,事必躬親,日復一日的下來,何曾有機會定下心來為自己想想。這一霎的意外觸及,訝然而驚。竟然使得她悟徹了些什麼……那便是流逝了的無情歲月,年華如水,俱似在刀光劍影裡度過。
卿本佳人,何以自賤……一霎間,那只伸出去的手,竟是再也收不回來。
「但見樓頭楊柳綠,悔教夫婿覓封侯」……那是形容古來女子的自傷身世,歎惋年華的無情飛逝,青春的一去不返。
時美嬌的感傷卻毋寧較前者更為深刻,更為刺痛,一驚之後,四大皆空,簡直有不盡茫茫之感。真個的,自己這般出生入死,任青春之如水流逝,所為何來?為的是什麼?等的又是什麼?
只為了那個年歲較自己父親還大的男人柳蝶衣?自己與他,最後的結局又是什麼?
一念之驚,由不住激伶伶打了個冷戰。彷彿是萬把飛針,一股腦齊扎心頭……在一陣驚天動地的震驚之後,復而衍生出無盡的空虛惆悵……
恍恍然前行了幾步,就著面前淤集的一脈流水,她緩緩地蹲下身子,即在那水面倒影裡,摸索著自己的影子,逝去的年華,一霎間,淌出了傷心的眼淚。
她哭了。像個小女孩子樣地哭泣起來……落下來的眼淚,點點滴滴跌向水裡,看似無聲,卻在她平靜的心潮,激發起無比的滔天巨浪……
那樣的無助、自傷……既為著流逝的既往,更復是無盡的未來,其實俱是灰色的一片,毫無生氣希望,焉能不令人為之心碎?
片片紅葉,打空中凋零而下,映上天光,紅彤彤的毫無聲息地俱落向流水。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生一場,包容著的是如此多的無奈!思前想後,毫無生趣,無盡傷懷都化作涓涓紅淚,也同於空中紅葉,片片落紅,俱飄向無情流水。
這般經歷,前所未見。
一個人伏在石頭上,聲聲抽搐,泣到傷心時,彷彿整個身子都酥了。
卻在這時,一個人的影子,居高臨下,疊落在眼前的水面上。一動也不動,只是向她漠漠地注視著。
徐徐山風,飄動著這個人的一襲杏色長衣,甚而他頭上的棕色長髮,也不時揚起——背山的紅葉,映襯著他居高的站姿,彷彿是一隻凌空的巨鳥,含蓄著幾許出世的高超意味。
緊接著這個人由站立之處,投身而下,一如燕子的隨風翩躚。黃衣一片,依然是不著一些兒聲息……
卻是有一種奇異的微妙感觸,使得正在哭泣的時美嬌忽地止住了泣聲,抬起頭來。
「啊……」
一霎間,她嚇得呆住了。
「柳……先生……是你……你……」
簡直難以置信,面前站著一個人,這個人竟然會是柳蝶衣,他卻怎麼會戲劇性地出現在這裡?
一驚之下,時美嬌簡直要昏了過去。本能地警覺出自己的一絲不掛——霍地搶前一步,急忙拿起來曬著的衣裙。不及著體的一霎,她卻又望著對方佇立面前的身子呆住了……
這個震驚太突然,太不可思議了。
怎麼會才想到他,他竟然就出現了?微妙的心理感觸,竟然使得她一時忘記了赤身露體的羞窘,便自這般癡癡地直望著對方發起呆來。
面前的這個人,果然正是柳蝶衣。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這位飄香樓的主人,亦不免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潮。以他那般素養定力,在面對著時美嬌一身赤裸,宛若羊脂白玉的惹火胴體時,竟然也顯出了一種亢奮,甚不自在。
一霎間,他眸子裡爆射出灼灼光彩,情不自禁地竟向著她裸露的身子瀏覽不已。
時美嬌呀的一聲,這才警覺了,慌不迭拿起衫褲,匆匆著穿,哪裡穿得上?濕衣濕褲,揉作一團,分也分不開……偏偏在這般要緊場合,出醜是出定的了,心裡一急,簡直要哭了出來。
若是換成第二個人,她早也羞極而惱,說不得出手賞他一掌,或是怒顏以向,卻是眼前的這個人,萬萬不能。
連驚帶嚇,又羞又急,越急越穿它不上,打濕的衣褲,簡直就像是條繩子,哪裡穿得上身?
「你……你……」身子一歪,幾乎倒在了水裡。
便在這時,柳蝶衣已翩然來到她的身邊。
時美嬌一掙未已,鬼使神差地竟自倒向他的懷裡,倒在了柳蝶衣張開的雙臂。
「你……不……柳先生……柳先生……」那樣嬌荏無力,推扯不清……忽然,在柳蝶衣的摩挲裡靜止不動。
像是一隻橫陳砧板行將去鱗的魚,她整個身子都顫顫地微動著,眼睛裡交織著乞憐的目光,小可憐的模樣兒,卻也不無媚態。畢竟是眼前的邂逅太稱離奇,太不可思議了。
柳蝶衣把她抱在了臂彎裡,他素日的養性功深,雖不至一上來就色授魂銷,卻也霞飛兩鬢,星目閃爍,有難能克制之苦。
像是瀏覽著一片上好的美玉,他的眼神兒時時在時美嬌赤裸的身子上逡巡……時美嬌不勝嬌羞,恨不能眼前有個地洞,讓自己鑽了進去。
「不……先生……柳先生……」雖說兩者早已超過主從的關係,也曾有過呢喃的燕好時光,但是他在她的心目裡,永遠高高在上,永遠是個神。是以,即使在最親密的時刻,她仍然不能忘懷尊稱他為先生。
卻是與這位先生的一段舊日之情,早已冷卻,不再繼續,何以這一霎間……
真是太離奇了。
她好怕、好怨、好委屈。
原打算與他之間,自此一刀兩斷,劃定鴻溝,卻是在突然面對他的這一霎間,竟然無以抗拒。
可憐的女人……便是那麼幽然無助地流下了眼淚。
此刻,她正用浸滿了眼淚的眸子,無言地向他默默注視著……
像是又回復到了昔日初次定情時的那種細緻甜蜜……
在散滿了紅葉的石穴洞室,打量著一天的悠藍,人的感觸只是懶散和陶醉。
便是這樣的死了也好……時美嬌仍然還是赤裸著身子,卻已不再害羞。
那麼瘋狂地,跌落在滿地的紅葉堆上恣情繾綣,真正前所未見,連做夢也不曾夢過……她卻是真切切的親身經歷過了,滋味欲仙欲死……妙不盡言……
是以,這一霎,當她用流淚的眼睛再一次輕憐蜜意地向他注視時,以往的怨恨、委屈,早已不復存在——飄揚得無影無蹤……
唉!這個人……
這猶是敵人的陣營之中,卻沒有一些兒牽掛懸心。
那是因為,她深深地相信他的無所不能,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哪怕是刀山劍樹,只要有他——柳蝶衣在身邊,便無可擔憂。
這個愛花的人,飄香樓的主人就有那麼一種魅力,令他屬下所有追隨他的人,無論男人女人,都能矢志效忠,毫無怨尤,死心塌地地寄以信任。
想想看,如果連柳先生也罩不住了,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好混的?還有什麼人好寄以信任?即使聰明美麗,蘭心蕙質的時美嬌,也不免這般認為,其它各人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柳蝶衣——這個中年男人,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他竟然具有如此魅力。
他如此細緻,體貼入微。
當他多情的目光,含有無限憐惜地向著時美嬌傷處注視時,後者確實感觸微妙,直似他溫柔的手在加以撫愛……
「對不起……我受傷了……」。
只此一言,已道盡柳氏的無上威嚴。自己受傷了,尚還要向他人乞罪,真正豈有此理。
柳蝶衣只是一聲不吭地向她看著,確實很關心她的傷,看得很仔細。
「是誰傷了你?」
「是……」話到唇邊,卻又臨時吞住。
簡崑崙三個字,其實已呼之欲出,只是她不忍吐露而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3:54
因為她知道,一經說出,簡崑崙便將萬無活理,柳蝶衣如果真正銜恨一個人,意欲置其於死地,那麼這個人便是有八條命,也是凶多吉少。
至於為什麼她要袒護這個加害她的人——簡崑崙?卻是一時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或許是不忍置他於死地吧!
卻是她的用心白費了。
柳蝶衣已經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簡崑崙,是不是?」
在他的目光追問之下,時美嬌終至無能說謊,微微點了一下頭。
柳蝶衣目睹之下,臉色微現驚異,緊接著現出一絲怒容。
「想不到幾個月不見,他的劍術功力又精進了!」
「是……麼?」
「當然!」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這一劍異常險要,危險萬分,我很瞭解你,以你劍上功力,萬不致鬆懈到這樣地步,連此要害部位也不能防阻,這不像你!」
時美嬌點了一下頭,眼皮徐徐低下,甚至於不敢再向他注視。
當時情況她已不復記憶,至於自己何以如柳先生所言,有此疏忽鬆懈,確實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不過有一點卻是可以認定,那就是當時自己果真全力以赴,並無承讓,反倒是簡崑崙不為已甚,對自己網開一面,不曾進而置自己於死地而已。
柳蝶衣輕輕拿起她的一隻膀臂,讓她把赤裸的身子緩緩偏過。如此一來,那一處清晰的劍傷就看得更清楚了。
「好險……」
再一次他說好險,看來真正是險到萬分了。
時美嬌輕輕地哼了一聲,有一點撒嬌的意味,這樣的全身赤裸,一再地任人擺佈、注視,卻是前所未曾,怪不自在……
柳蝶衣看著看著,微微閉起了眼睛。
似乎是在憧憬著當時一霎的戰況,摹擬想像著當時出劍之招,竟然出奇的逼真。
「當時情況大概是這樣吧!」他說,「我雖然不在現場,卻能臆測八九……」
時美嬌怯怯地點了一下頭,這一點她毫不懷疑,因為有劍神之稱的他,確實具有此等能力。
接著柳蝶衣已把當時戰況,用驚人的臆測感覺摹擬眼前。
「你當時過於驚慌了,是因為遭遇到了生平罕見的大敵……可能敵人不止是簡崑崙一個人……還有誰?」
「對……一點也不錯……」時美嬌說,「還有個姓方的!」
「方天星?」
「是!就是他!」
柳蝶衣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在他臉上一點表情也看不出,確是諱莫如深。
「這就難怪了!」柳蝶衣繼續他驚人逼真的摹擬神思,「他二人聯手以劍氣相逼,你左右逢敵,當時……空間不大,啊——莫非是在窄室之內?或是動盪的船艙……」
「是船艙……裡……」時美嬌眼睛裡流露出無比的傾慕,這個人的超人才華一直便是她對他致迷之因。
「這就是了!」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當時情況,瞭若指掌。
「必然是你期功過甚,才自如此涉險,其實你大可不必……大概當時朱由榔也在船上吧?」
時美嬌又點了一下頭——她真的也只有點頭的份兒了。
柳蝶衣微微一笑:「他們為主子效力,如何會容你把人帶走?這一劍多半是在你驚慌欲退,去留之間,才著了他的道兒。」
漸漸的柳蝶衣臉上笑容為之消失。「姓簡的小輩大概是以身劍合一的凌厲氣勢,乃能進身,這一劍……」
他微微偏身,探出右手做持劍狀,稍一比畫,點頭道:「好精明的劍招!只是……這一劍……大別於他簡家的慣常手法,難道他短短數月,竟然還會有了什麼奇遇不成?」
這麼一提,時美嬌也有些糊塗了。
她已經夠聰明了,柳蝶衣比她更聰明。卻是他怎麼也沒有料到簡崑崙的一番所謂奇遇,竟是應在了他的那個寶貝兄弟二先生的身上,一著失慮,貽患無窮,真正始料非及。
時美嬌亦不得不承認道:「他確是功力大進,比以前要更高明得多。」
「但卻對你手下留情!」
柳蝶衣看似靜滯的目光,直直向她逼視著:「為什麼?」
時美嬌心裡一驚,搖搖頭:「對我手下留情?怎麼會呢?」
「以他當時出劍情況,大可置你於死地,他卻白白放過了,任你從容而逃……卻又是為了什麼?」
這就令時美橋不便置答了,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片紅暈。
只當柳蝶衣將為此大生妒意,情形卻是不然。
他這樣經歷的人,尤其是感情的一面,當應不再如此膚淺。
唇角輕啟,竟自微微地笑了!
一切俱在不言之中,何必說穿!
「算是萬幸,服了本門的保命金丹,以你功力,應在十天之內可以復原,只是十天之內,這半面身子不便著力,你要記住,否則氣走玄關,苦頭可就要吃大了。」
柳蝶衣緩緩站起身子來。潔白的一襲絲質長衣,上面繡有一枝寒梅,襯托著他修長的身軀,披散的棕色長髮,加上他本身的那種特有氣質,看上去很有幾分靈秀的仙氣。
向著洞外滿佈紅葉的崖上望著,他有很深的心事,今日所面臨的一切,在在讓他煩心,似乎已失去了昔日的凡事灑脫。
時美嬌翻身坐起,找著了自己的衣裳,匆匆穿好,簡直羞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先生……」停了一停她像是才忽然想起,「您怎麼會親自來了?」
「我不放心……」柳蝶衣繼續向洞外望著,「你們都沒有能把我所交代的事情辦好,我只好自己來了!」
時美嬌一時臉上訕訕,低下頭兩隻手整理著發皺的衣服。
柳蝶衣一哂道:「這都是我當日一念之仁,沒有立刻殺死他,才致留下今天的許多禍害,這一次我不會再對他手下留情了。」
時美嬌嚅嚅地嗯了一聲,點了一下頭。
真不知道怎麼解釋這種感觸,每一次當她想到柳蝶衣欲向簡崑崙毒手加害時,心裡總似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悸,更似不忍。卻是,再回頭細想與簡崑崙昔日的一段情因,不過只是那麼淡淡的一點,淡到無從捉摸——便是這一點若有若無的淡淡情因,竟使她對簡崑崙心存姑息,卻是未免不值……
想到簡崑崙身邊的那個九公主,先時船上的一幕,不覺映入眼簾——那一聲簡哥哥,或許是言者無心,時美嬌卻聽者有意,此刻回想起來,一顆心無論如何竟是難以持平。美麗的臉上,竟而情不自禁地著染了妒火。
不經意,柳蝶衣的一雙眸子直直地向她望著。
時美嬌怦然一驚,真像是為人戳破了心事似的,心裡通通跳動不已。
這就更加強了柳蝶衣必欲殺害簡崑崙的心意,他只是不進一步說明而已。
時美嬌打量著石洞內外,對於這個奇妙的藏身之處充滿了好奇。
一泓流泉蜿蜒如蛇,打洞前緩緩流過,一面是對山的峭壁拔立,一面是湛藍青天,天上甚至連一絲浮雲也沒有。
洞室像是天然形成,是那種上好的花崗石質,裡面陳設有四個蒲團,儘管有了年月,蒲團質地仍稱良好,不知以往何年何月,竟有前人在此修真,留下來的遺跡,卻意外地成了今日的一場功德。
號聲幽幽長鳴裡,洞前禿樹桿上落下來一隻大鷹,引頸剔翎,怡然自得。
鷹棣絕壑。
可以想知這地方的地處幽靜了。
佇立洞外,向左側方作垂直鳥瞰,白鶴潭像是一面奇大的鏡子,直映當空。
景色如畫。
數一數,環湖以次參差錯落,竟有高低不一的十二座山峰所構成,白鶴潭布居其中,山回路轉,峰外有峰,真正當得天險二字,莫怪乎永歷帝一朝居此,俾得清軍窮於奔命,觀氣覷象,這白鶴一潭確是不勝深幽,有不能盡窺之機。
時美嬌只能看出三成。
柳蝶衣卻有七成功力。
之間距離,分野極大。
她說:「一衣帶水,山起雲生,這是臥龍天子的福地。怪不得永歷帝住在這裡不走了。」
「你能看出這些,倒也不易,卻是此番氣勢,靜中有動,時候一到,這條臥龍便求靜不得——想要蟄伏亦是不能!」
柳蝶衣伸手南面一指道:「看見了麼?」
一片飛崖,狀似長刀,刀鋒下閃爍著蜷曲的一泓流水,氣勢活潑,狀若怒騰,有掙扎欲去之苦。
時美嬌心裡一動,恍然似有所悟,卻又不能盡悟其妙。
柳蝶衣白皙的臉上,顯示出一絲傲容。
「昔年蔡氏布衣,看盡天下,成書《玉盤天經》。中有『七十二搖地動』,能夠識破的人不多,縱觀天下,亦不過數人而已,這卷天經,後隨蔡氏第三十一代後人,同葬鸚鵡洲之後,便為失傳,我卻有幸一窺,識其八九……」
說話間,他的眼睛裡交織出一片璀璨、這種識透天機的喜悅之情,卻是局外人難以度測。
柳蝶衣這才把話頭引到了正題上:「眼前的這個白鶴潭,誠如你說,正是一塊福地,只可惜這個朱由榔卻不是有福之人,居住這裡的人,卻要耐得三伏之苦,氣勢便有不同,要不然便會……」
舉手一指,落向那片如刀飛崖。柳蝶衣慨歎一聲:「只怕他難當這一刀之苦,險乎哉矣!」
時美嬌眨了一下眼睛:「這麼說,他還是不動的好……正可為您手到擒來。」
柳蝶衣哼了一聲:「他是欲靜不能,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亦是一刀……天作成的他這亡國之君應是為我所用。」時美嬌一驚道:「您已決定對他出手了?什麼時候?」柳蝶衣微微點頭一笑:「三天!再等三天吧!」
時美嬌不再吭聲。
柳蝶衣轉過身子,隨即在一截枯樹上坐下。臉上顯現出一種抑悒,以他這般聰明,自命不凡,並能識透幾許天機的人,卻在本身作為上,並不能暢所欲為,甚而時有被束綁的感覺,卻也是無可奈何。
眼前就有他十分頭痛的問題,諸如永歷皇帝的猶自未能到手,以及本門所遭遇前所未有的諸多危機,人員折損,威信喪失,而他本人,更面臨著一種神秘疾病的潛在威脅……諸如此類,在在都使他心情抑鬱不開。
他為人極是自負,任何困境,都自求解脫,絕無與人相商,共謀對策的餘地,這可就苦了自己,遇有困難時,一個人也幫不了他。
或許是有了什麼異樣的症狀吧。這一霎,他只覺兩肩微微發麻,彷彿由眉心部位,隱隱散著冷氣,滾出了汗珠。下意識的,他探手入懷,摸出了神醫黃孔為他調配的靈藥——冷香丸。
「你……怎麼啦?」
時美嬌嚇了一跳,忙自走近到他身邊。
「不要緊……過一會也就好了……」
柳蝶衣搖搖頭,打開藥盒,由其中取出大小如蠶豆狀的一粒黃色藥片,放於舌下,便自閉目不再吭聲。
時美嬌正待進一步探詢病情,忽然明白過來,一時臉色緋紅,神情大窘。
那日柳蝶衣病發,特地請來神醫黃孔就近醫治,她和雷公公、李七郎等均在跟前,事後黃孔曾約略說明他的致病之因……
說是為花香所染,除了應將飄香樓各樣奇花異卉,盡數除去之外,另有一戒——戒之在色。
那一次柳蝶衣病發之因,事後證實,乃是由於李七郎的男色蠱惑,事隔數月,何以便忘懷了?
一驚之下,時美嬌直嚇得透體發涼……難道他的宿疾再一次地又發作了?
所不同的,這一次卻是由於自己……一時間,時美嬌嚇得可是不輕,她為自己的縱情孟浪,深深感到內疚與不安。
柳蝶衣果然是病發了。
卻是不如上次那麼嚴重。
或許說是柳蝶衣的明知故犯吧,也許他是在做一次試探,用以測驗自己這一方面的能力,是否仍如往昔?或有改變?
他失敗了!
情形雖然已有所改善,卻還不及他所預期那樣,當此不免大生氣餒,好不遺憾……
緩緩睜開了眼睛,打量著面前的時美嬌,心裡未始沒有一絲歉疚,時美嬌略似清瘦的美麗面靨,使他恍惚記起對方曾經是頭梳丫角,尚在童稚年歲時,便追隨著自己,歲月荏苒,一眨眼這已幾乎是十五六年以前的往事了。
如今的她,早已年過摽梅,不再是青春少女年華,卻猶是小姑獨處,待字閨中,無非是在等待著自己的青睞眷顧,可是自己……
然而種情非人,柳蝶衣的眼裡,幾曾又看見了她的一往情深?何時又為她設想過?非僅此也,即在他踏入哀樂中年之始,性情大異,幾至偏嗜斷袖,這才真正傷了她的心。
柳蝶衣幾乎不忍再向面前佳人多看一眼。
「我一直都忘了問你……小美子,你今年多大了?」
很久很久,他已經不曾這樣稱呼過她了——小美子這三個字,包含著當年的多少甜蜜、溫香……曾幾何時,這些曾為情鑄的甜蜜往事,卻已在她記憶裡褪色消失……一霎間的忽然聞及,莫怪乎她要大吃一驚了。
她用十分震驚的神采,向他注視著……
好半天,才自訥訥說道:「我二……十……七歲了……您問這些……」眼睛一酸,情不自禁淌出了清淚兩行。
「噢……二十七了?」他才似恍然有悟:「你已經這麼大了……不年輕了……」
「本來不年輕了。」話聲出口,才悟及語涉頂撞,她卻已無能顧及,頗似幽怨地把臉轉向一邊。
柳蝶衣長長地吁了口氣,神色間不無感傷地道:「應該嫁人了!」
時美嬌苦笑了一下。
柳蝶衣說:「你看,燕雲青這個人怎麼樣?」
時美嬌忽地站起,走向一旁。
柳蝶衣看著她的背影,呆了一呆,便自不再多說。
卻是多說了幾句,於眼前病情無益。這病原不曾根治,發作時有賴神醫黃孔的特製靈藥所暫時抑制,若是有個知心的人,為他前心後背,輕輕撫摸,恰到好處的輸以真氣,便覺無窮受用。
這種工作,時美嬌卻是做不來的,勉強而為亦難望搔到癢處。
只是有一個人,才對了他的心思。
李七郎。
若是李七郎在這裡就好了!心有所憧,情不自禁地一時便自呼出了他的名字:「七郎……唉……」
時美嬌一驚回身道:「您在叫誰?李七郎?」
左右看了一眼,並無此人。
柳蝶衣微微一歎:「我只是在想他……要是他在這裡就好了!」
時美嬌怔了一怔,笑笑道:「是……麼?」
「是的,」柳蝶衣並不諱言他對李七郎的眷念,「只有他最瞭解我,知道我心裡的空……虛……我的病,他也最清楚……而且,毫無疑問的,他也對我最忠心……」
時美嬌不由氣往上撞,輕輕哼了一聲:「您真的這麼想?」
「當然……」一時,他用奇怪的眼光向時美嬌打量著,目光裡不無斥責之意。
時美嬌便不再多說。
她很想說出一個真實,即是那日在五華山下,她幾乎已將簡崑崙擒到手裡,便由於李七郎的暗中破壞,而致功敗垂成,非僅如此,李七郎更對她施以暗襲,差一點使她受傷蒙害——卻是話到嘴邊,又復吞住。
緊接著,她隨即認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李七郎在柳蝶衣心裡所佔據的位置,遠遠高過於自己,即使是愛情的一面,也無人可以替代。
忽然間,她才明白過來,便是剛才柳蝶衣勸自己嫁人的一節,也系寓有心機。分明是,他已對自己不再眷愛,視為累贅,才欲轉授外人,要自己嫁給燕雲青,哼……好卑鄙的念頭。
時美嬌只覺得遍體冰涼,一瞬間真彷彿有置身冰窖的感覺。先時的綺麗繾綣,早已冰消雲散。
眼前的這個人,容或仍具有無上的權力,促使自己為他效命,卻已不再是自己心裡所鍾情的愛人。她心裡亂極了,極需要找個冷靜地方,擺脫開眼前柳蝶衣的糾纏,獨自好好地想想。
她真的轉身走了。
甚至於不曾回頭向那個曾是刻骨銘心的昔日戀人看上一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4:09
第35回 生非容易死亦難
打從前面山房回來,時已午夜。永歷帝心情極為惡劣,一連串地嚷著要酒,福安拗不過,把早已燙好的陳年花彫,用錫壺裝著呈上。皇帝只喝了少半壺,便似不勝酒力地醉了。
一個人又哭又笑,鬧了好一陣子,才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福安不敢驚動,悄悄收了酒菜,到後面請來了夏妃,要她相機侍候,巧的是九公主朱蕾也在,就一塊兒來了。
屋子裡酒氣熏天。
朱蕾和夏妃兩個人悄悄走到永歷帝身邊,才自發覺到皇上果然醉了,吐了一地,赭黃軟袍、長靠錦背座椅滿是污穢,先前在山房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臭氣熏天。
兩個女人彼此苦笑著對看一眼,也沒招呼宮人女侍,自個兒動手,好一陣子才收拾乾淨。
夏妃取來了一件鵝黃絲棉軟袍子給永歷帝換上,外面加一件軟罩甲,應是十分的暖和了。
永歷皇帝身子不好,不過才四十來歲,身子就常見不支,入秋以後怕冷得厲害,滇池算是很暖和的了,每年不等入冬,他仍然要換穿皮祆,平常居家補藥不斷,人參鹿茸常用不鮮。
這個夏妃二十四的年歲,個頭兒不高不瘦,長長的一張瓜子臉,眉眼都很秀氣,臉上有兩個小酒窩,能彈長頸弦子,今人叫做阮鹹的,蘇州人,素日就與九公主相好,朱蕾來了,她最高興,談起來沒個完。
今天她新梳了頭,看著尤其漂亮。只見她上面穿著件銀紅紗白絹裡對衿衫子,豆綠沿邊金紅心子的馬甲兒,下面是正紅杭絹畫拖裙子,腳下是一雙粉紅花羅高底鞋兒,頭上打著個盤頭楂譬,去了冠兒,越顯得雲髻堆聳,一如輕煙密霧,看著極是可人。
只是眼下她卻樂不起來,看著皇帝這個樣子,心裡也不免犯愁,攏著一雙水眉,只是低頭做事,兩個人剛把皇上扶著躺下,他卻是醒了。
「噢……你們這是……」
「唉!您可醒啦!」朱蕾說,「喝醉了,吐了一身,滿處都是,剛拾掇完。」
夏妃說:「皇上身子不好,還是少喝酒的好,酒傷肝,明天您又要說沒精神,嚷著腰疼了。」
永歷帝哼了一聲,挺身坐起來說:「不喝酒幹什麼,我心裡煩!」
福安在角落裡說:「皇上醒啦!」趕忙轉身過去,把早已備好暖著的醒酒香茗奉上。
夏妃接過來,關照說:「你下去睡吧!」
福安跪下告退。
永歷帝從夏妃手裡接過醒酒茶喝了一口,看向朱蕾道:「你也沒歇著?」
朱蕾說:「正要回去,聽見您醉了就過來瞧瞧……怎麼回事皇上?聽福安說您的心情不好。」
永歷帝歎了口氣:「你來的正好,要不然明天我還要找你呢……我們又打敗仗了……」
朱蕾沒有吭聲。這幾天她早聽說了,李定國連吃敗仗,清軍節節大勝,兵分多路,說是已攻陷了永昌,就快過來了。
永歷帝看了她二人一眼:「情形糟透了,李定國守不住,傳過來消息,要我們離開白鶴潭,沒法子,我們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夏妃呀了一聲:「可……搬去哪裡呢?」
「去騰越。」永歷帝說,「那邊地方不好……怕是也防不住……再要跑,就沒地方去了……」
二女對看一眼,這才明白他醉酒的原因,一時相顧黯然。永歷皇帝坐好了身子,冷冷笑著……
「馬吉翔要我去緬甸,說是跟那邊的人已聯繫好了,這件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才好……」他哎了口氣,「這裡不好,總還是自己的地方,到了緬甸,可就由不住要聽別人的擺佈,我可不願意……可是……」說著他又歎了口氣,就發起呆來。
朱蕾說:「他們都怎麼說?」
永歷帝說:「葉天霞、錢枚也都說這裡守不住,勸我去騰越,秦、宮幾個俠客,也都贊同,所以……我們只好先去騰越!」
「那邊行宮準備好了?」夏妃問,「什麼時候搬家?」
永歷帝歎說:「還什麼行宮不行宮……有地方住就算不錯了,已經決定了,二十三號日子不錯……」
屈指一算,朱蕾吃驚道:「這麼說,只有六天了?這麼快?」
永歷皇帝只是苦笑。忽然他拉住了朱蕾的手,頗似傷感地說:「我正要告訴你——這一次你就不要跟著了——跟著我有什麼好?你——自己去吧,明朝天下就快要完了,這兩天我也想過了,你……」
朱蕾呆了一呆,忍住心裡的傷痛道:「皇上您這是說的什麼話?我這次來,就是要跟您守在一塊,我也想過了,要死也讓咱們兄妹死在一塊。」
永歷帝不由神色一凝,夏妃忙向她使了個眼色,朱蕾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不該提到這個死字。
她心裡一驚,驀地記起了件事,即不久前在船上來白鶴潭的中途,曾經做過一個夢,這件事也曾與簡崑崙提起過……
夢中情景,兄妹對話竟似與今夜此刻頗相彷彿,當時夢中永歷皇帝要自己改名換姓,往南面跑。自己也曾說過要死也死在一塊之言,怎麼會應驗了?真正是匪夷所思,心裡一驚,只是看著對方發呆。
永歷帝忽然說:「我實在告訴你吧,如果將來要去緬甸,人家只收留我們四個人,你……怎麼還能跟著?」
朱蕾頓時一怔,這才不再吭聲,一時心如刀絞,低下頭,眼淚也淌了出來。
夏妃忙過去,遞上一方帕子,朱蕾接過來擤了一下鼻涕,只是發呆。
永歷帝說:「你真笨,還有什麼好難受的?你的退路我都想好了,往南邊跑……改名換姓,誰也不會認識你!」
這就更應了那個夢了。真正是不可思議。
「改名換姓?」對於朱蕾來說,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之事,卻是沒有想到哥哥堂堂一國之君,竟然會說出這種話。
永歷帝的神態是認真的:「也只有這樣了,你不比我,女孩子終必是要嫁人的,嫁了人還是要跟著人家姓……倒不如現在就改了名字……」
站起來,他轉了個圈子,坐下來,又站起來,顯得那麼氣躁,不安寧。
對於哥哥所說的這些,朱蕾很是生氣,有心頂撞,忽然想到了那個夢,夢裡哥哥還打了她一個耳刮子,試看眼前情景,真要頂撞了他,保不住真的他會打人,這麼一想,她也就不吭聲了。
「緬甸就緬甸吧!」永歷帝來回走了一圈站住道,「這裡已沒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朱蕾哼了一聲:「說什麼這裡沒有立足之地,事在人為,皇上你不能走……」
「你知道什麼?」永歷帝氣餒地道,「如今大勢已去,不走怎麼辦?難道叫我送死?還是去向吳三桂投降?」
朱蕾說:「皇上剛才不是說去騰越嗎?」
「你……女孩子家知道什麼?」一面說,他又來回走起圈子。
夏妃站起來扶著他,款款地說:「皇上身子要緊,去哪裡都不要緊,這不大傢伙全聽著您的一句話嗎?」
她可真會順著皇帝的性子說話,一面說偏過頭來向朱蕾擠了一下眼睛。
朱蕾卻是沒看見:「那是什麼話?真要那麼做——國家就完了……」越說越氣,一下子跑到了永歷皇帝身邊,傷心地說,「皇上千萬不能去緬甸,只要我們還有一寸土地,就不能去異邦,要不然人民會不答應,會罵您沒有出息,會……」
話聲未完,叭地一聲脆響,果真地就挨了皇上一個大耳刮子。
「你……」皇上看著打人的手,重重跺了一下腳,賭氣到一邊坐了下來。
夏妃啊了一聲,趕忙去照顧朱蕾,卻被後者重重地掙脫開來。
一時間熱淚奪眶而下,淌了滿臉。
摸著被打的半邊臉,既驚異夢境的靈驗,更為著眼前的一切大哭傷懷,傷心自是傷心,話還是要說的。
「皇上——您錯了……」她大聲嚷著,「除非萬不得已,您絕對不能去緬甸,要不然咱們明朝便真的完了,後世千千萬萬的人,老百姓都要罵死您、恨死您……就是眼前的葉先生、錢先生、各位英雄,就是李定國李將軍吧!他們也不會原諒您……想想吧,他們拚死拚活,流血送命,都為了誰呀,您……您忍心撇下他們,一個人逃命?您……」
「不要再說了!」永歷皇帝忽然像瘋了似地跳了起來,卻被夏妃用力抱住。
「皇上……皇上……您就消消氣吧……」轉過臉看著朱蕾,「九公主,您就少說兩句吧……您去歇著去吧……」又是擠眼,又是拋眉。這一次朱蕾總算看見了。
「皇上萬安!臣妹告退。」深深地道了個萬福,便自轉身步出。
外面是黑黝黝的,燈也不見一盞。
走了一程,朱蕾才站住腳,心裡有些害怕,有心想回去喚個人掌燈護送,卻是傷心氣頭上,也就顧不了許多,硬著頭皮獨自走吧!
所幸此去自己住處不遠,不過是隔著片院子而已,且是天上星皎月明,當能分辨。
走走才知道,看似甚近,走起來卻是很遠。
一陣疾行之後,先時的激動情緒也安靜下來,森森庭院,颯颯秋風,才自覺出怕來……
跑一陣,走一陣,好半天才算到了自己住處的小小院落,遠遠看見服侍自己的那劉宮人打著個燈籠,正自悵惘,忽然發現,忙自迎上來:「殿下回來了……」
請安問好的當兒,朱蕾已奪門而入。
她是不好意思讓人家看見她哭紅了的眼睛,還有剛才被打了耳刮子的半邊臉,熱辣辣的怕是腫了。
可不是,對著鏡子照照,五條指痕,腫起來老高。想想不禁悲從中來,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家打,更何況是讓最敬愛的哥哥打的,又是生氣又是傷心,由不住眼淚又自淌了下來。
這一霎,她腦子裡可真亂極了。
想到了哥哥的那樣遠走緬甸,心裡真像是刀割般的難受。還有,自己好不容易,千山萬水地跑到這裡,重聚團圓,如今又要分離,若如皇上所說,改名換姓後往南方跑……那又將是一個什麼樣的場面?
她可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終身……想到了簡崑崙,一時心緒紊亂,不知所思。
紗罩裡的燈芯,爆開了一個燈花,搖曳出幢幢光影,乍然而來,嚇了她一跳。
照一般民俗傳說,這是燭蕊爆喜,國破家亡還有什麼喜事可言?院子裡秋風颯颯,刮得落葉蕭蕭。敢情是夜已深了,她也恍惚覺著有些累了。
伸了個懶腰,才自站起——驀地,婆娑燈光影裡,襯映出一條纖細人影。立地而長,極似有所聳動。
朱蕾呀了一聲,倏地轉過身來——面前人影乍現,在連帶著的襲面疾風裡,一口冷森森的劍鋒,已向她喉間刺來。
驚惶萬狀裡,朱蕾方自看清對方來人,正是那日遊湖中途意欲向自己兄妹行強的時美嬌,卻是陰魂不散,此番又復來臨。
時美嬌當然不會真地向朱蕾毒手加害,可是眼前這一劍,氣勢如虹,光華璀璨,卻非等閒,看來卻具穿喉之勢,真把朱蕾嚇得花容慘變。
她身邊,總有人暗中戒侍。
「哧……」一線流光閃處叮地擊中了長劍劍尖,莫謂物什細小,卻是力道驚人。
時美嬌劍尖偏得一偏,失之毫釐,謬之千里,便自解開了眼前的一時之危。
一股強大氣勢,隨著眼前這個人的猝然襲前:屋子裡像是捲了陣狂風,案犢上紙筆齊飛,聲勢好不驚人!
燈焰搖曳裡,一個人以排山倒海之勢,已撲身而前,人到劍出。
叮噹脆響聲裡,持劍的雙方,已移開了一個人距離。
朱蕾踉蹌著扶案而立,只嚇得神色慘變,只當是又來了什麼禍害。容得看清了來人竟是簡崑崙時,心裡的一塊石頭,這才放了下來。
冷森森地搖曳出一室的昏黃迷離……那種緊迫懾人的劍氣,直似冰寒的手,緊緊捏著人的喉頭要害。九公主朱蕾所面臨的,是一場前所未見的對劍場面,直似較諸那日船艙所遇更具無限陰森。
「又是你……簡崑崙!」時美嬌挑動著細長的眉毛,直向眼前簡崑崙怒目而視。
方纔的雙劍交鋒,已讓她領會到對方臂力的驚人,從而警覺到自己實已不堪招架。那是因為她左面劍傷未癒,雖是左面身子,卻也關係著右面的出力,自然交接之下,連帶著全身經絡懼感疼痛,猝然使她記起了柳蝶衣的警告,不禁悚然一驚。
眼前之勢,已不容她作任何退讓……
臂力不振,卻可以內氣真力透過劍鋒與對方抗衡。
這便是眼前室內劍氣橫溢,尤具陰森之因了。
「時美嬌。」簡崑崙目光深湛地直瞪著她,「凡事可一不可再,那一天讓你逃了,今夜不會再稱僥倖,更何況你劍傷未癒,今夜你絕非是我對手,又何必自投羅網?」
這番話看似自大,其實仁厚,仍不忘予對方返身之機,時美嬌只要略識話機,便不難從容退身,偏偏她性情高傲,目無餘子,銜記著簡崑崙的一劍之仇,誓要湔雪前恥。
「你說得不錯,我身上是帶傷……可是,你也未必就能勝得了我!」盈盈一笑,身子左轉,腳下已換了方位。
時美嬌又說:「我知道你近來功力大進,我們兩個雖然幾度交手,總是礙有外人打岔,不能一盡全力,想來你一定不無遺憾,今夜……不是正好稱了你的心?也合了我的意……你還猶豫個什麼勁兒?」
說時,她那張盈盈笑臉,更似著了一片霧般的朦朧,實在難以猜想出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我如果死了,算我自找的,活該……而且,能夠死在你的手裡也……」
目光微側,看了朱蕾一眼,礙於她的就在眼前,下面的話不便說得太過露骨。
頓了一頓,卻有下文待續,「……要是你敵不過我,死在了我的劍下,也就認了命吧。總也還有別人為你傷心……應該比我強多了,是不是——九公主?」
情勢如此,她猶有餘暇逗趣,美麗的眼睛向著側面的朱蕾瞟上那麼一眼。
九公主確實為簡崑崙擔心。她為人直率,不擅掩飾,一聽說他們雙方待做殊死之戰,焉能不為之提心吊膽,即使死的一方是時美嬌,以她仁澤居心,顯然亦非樂見。
「這……又何必呢……唉……時美嬌,趁著現在還沒有驚動什麼外人,你快走吧……真的。」說著,她天真地跑向一邊,待將打開窗子。
「站住!」時美嬌忽然喝住了她,眼睛卻是向簡崑崙望著,「看見沒有,她有多向著你?怕你死了……」
朱蕾說:「亂說,你也一樣,不管你們兩個人誰死了我都不願意看見……時美嬌……你還是走了吧。回頭他們來了人,你就走不了啦。」
「你?」時美嬌唇角輕牽,微微一笑,「謝謝你吧……」
這絲微笑,很快的即為一種妒意所取代,觀諸在時美嬌的臉上,別具陰詭粟懾氣息,以至於朱蕾目注之下,也大感震驚。
「九公主不必多說,請速速退下。」
簡崑崙由對方尖銳的劍氣裡,已有所感觸,情知時美嬌即將出手。
果然,話聲方頓,對方猝然發動攻勢。一縷寒光,平胸直刺而前。
休道此一劍的來勢緩慢,卻有冷森森的一片劍氣隨劍而行,一經前進,逼人毛髮。
她終於狠下心要與簡崑崙殊一死戰,或許是九公主對簡氏的眷愛之情,更促使她動了殺機。
這一劍看似無奇,卻莫測高深,寓千變萬化於毫髮之間。
簡崑崙識得厲害,出劍之先早已做了必要準備。一口真氣為功九轉,注之長劍月下秋露,一似氾濫秋江,激盪起寒星萬點。
猛可裡,雙方劍勢相交,卻不曾聽見那一聲震耳的金鐵交鳴聲。
房子裡撒滿了水花般的一天劍雨。
無比陰栗璀璨的劍氣橫溢裡,兩個人的身子交插而過……
像是一天寒星,簡崑崙其實已全身包裹其間,冷冽的劍雨,逼使著他的發眉俱張。
看看已萬難躲閃,他卻像是一條蛇般的滑溜,游身於萬斛寒芒劍隙之間,一掙而脫,其快如電。
時美嬌陡地一驚,再思變換,已是不及。
簡崑崙那一隻翻起的左手,其勢如鷹之展翅,噗地一把,已按在了她左面肩頭。
於時美嬌言,這一掌真有誅心之痛,舊傷未癒,更添新痛,已是萬難以繼,更何況簡崑崙的真氣內聚,果真有一掌生死之判,便是石頭人兒,也能為他拍碎了。
時美嬌哎呀叫了一聲,嬌軀一震而倒,右手長劍翹上處,咻地飛天直起,篤地倒扎房梁,唏哩哩搖曳出一天寒芒,較請先前的闌珊劍雨,卻又是一番氣勢了。
這一掌雖不曾力斃時美嬌於掌下,卻將她護體真力拍散過半。
以時美嬌之精湛功力,雖不致就此喪命,卻已是萬萬難當,櫻口張處,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箭矢似的直濺粉牆。
高挑的身子原已倒了,一掙未起,再掙欲起的當兒,卻已為簡崑崙鋒利的劍尖,指著了咽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4:25
時美嬌忽地睜大了眼睛,只以為難免一劍穿喉,卻是簡崑崙心有不忍。
即在朱蕾的一聲驚呼裡。簡崑崙改劍為指,點中了時美嬌忠堂一穴。後者身子一歪,便自人事不省地倒了下來。
「她……死了?」朱蕾嚇得全身打顫。
「殿下放心,我只是點了她的穴道而已。」
朱蕾這才似鬆了口氣,慌不迭上前把她就地扶起,後者終是懵懂無知,酒醉了一般地癱瘓無力。
「這……怎麼辦?」朱蕾唉地歎息了一聲:「真是可憐……你到底要怎麼發落她呢!」
瞧著朱蕾的仁慈天真,涉世不深——其實又何異於自己?人生總要有所堅持。想到了屈死此女劍下的崔平老劍客,以及數不清的諸多武林正派俠士,簡崑崙不得不硬下心來。
只是,要他親自下手殺了她,卻是殘忍之事,他卻也難以下此毒手,一時間,便自看著時美嬌發起呆來。
「你……你饒了她吧……」朱蕾眼巴巴地看著他,竟為時美嬌討起饒來。
這一霎對於簡崑崙是極大的考驗,他竟變得躊躇不安起來。
來回地走了幾步,他忽然定下腳步,搖頭道:「不!」霍地上前,由地上把時美嬌雙手抱起。
她顯然仍在昏迷之中。這玉體橫陳,長髮深垂,襯著蒼白失血的臉,在在顯示著嬌荏無力,惹人憐愛。如果僅僅只著眼這一霎的她,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想像她的素來強梁霸道。人總是脆弱不能持久的動物,即使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也有倒下來任人擺佈的一天。
朱蕾眼巴巴地瞧著她:「你要把她怎……怎樣?千萬別殺……」
「我不會親手殺她,卻也不能就此放過她。」簡崑崙冷冷地說:「萬花飄香在江湖上為惡多端,她的兩隻手上更不知染了多少血腥……」
一霎間,他想到了慘死於此女劍下的玉劍書生崔平,更不禁有穿心之痛。
他終於做了決定:「我把她交給二位大哥,一切秉公處理。」
他的語氣至為沉痛,幾乎不敢直視向時美嬌面靨,即使在重傷昏迷之中,這張美麗不可方物的臉,仍具有強烈的迷惑感染之力。
簡崑崙之所以下手點了她的穴道,讓她暫時昏迷,便是這個原因,時美嬌的聰明機智,正是與她的美麗一般無二,若容她當面辯駁,一逞口舌之利,說不定便自又會著了她的道兒,是以出此別策。
說了這幾句話,他即不再遲疑,待將舉步向門前行去,門扉吱呀一聲,無風自開。
一個修長人影,當門而立。
簡崑崙、朱蕾自不免嚇了一跳,尤其是朱蕾幾乎叫了起來……
「誰!」話聲方停,眼前人影一閃,那個人已似雲般地輕飄,站立眼前。
好快的身法。
當得上是勁風一襲,使人在完全沒有恢復意識之前,已為他佔了先機。
簡崑崙大吃了一驚。
以他的反應之快,警覺之速,亦不禁在此人現身之始,而失了先機,落了下風。
他同時也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朱蕾已在對方的控制掌握之中。
果然,即在這個人身勢前襲的同時,一股莫名的勁道,有似八爪魚兒一般,隨著他身子的甫一站定,一下子已把她抓了個結實。
「啊……」朱蕾全身晃了一晃,簡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面前的這個人有著修長的軀體,眉長目朗,長髮齊肩,一身銀色長衣,卻在上面繡著寒梅一枝,襯著他精靈星爍的面上神情,饒有幾分畫上仙人神采。
卻是,如果進一步仔細觀察,即可見他眸子裡閃爍的是一種陰詭剽悍之氣,卻又當是另一番評價了。
或許這個人的年歲已經不輕,但是眼前看來卻只在中年之譜。即使一望之下,也能感覺出那種屬於中年人不慍不火的老練氣質。
簡崑崙當然認出他是誰了。
「是你——柳先生?」
正因為來人是柳蝶衣,他也就實在不必對朱蕾再做搶救,而心存倖免。事實上簡崑崙已無能為力,端看他存心如何,意欲何為了。
「小朋友,我們又見面了!」笑容裡不失陰詭,對於近在咫尺的九公主朱蕾他甚至於不再多看一眼,卻是朱蕾的生死安危,全然在他一念之間,簡崑崙根本不存侈想,能夠在這個距離裡,把朱蕾搶過來,更何況他手上還抱著一個人。
這卻也使他有了一線希望。即是儘管搭救朱蕾已屬無力,而時美嬌的生死卻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這個事實顯然柳蝶衣是完全理解的。
「你的功力大有進步,頗有一日千里之勢。」柳蝶衣臉上仍然掛著微笑,「時堂主顯然還沒有認清楚這一點,才會三番兩次的在你手裡吃了大虧,說來也是她咎由自取,死而無憾,不過,看在多年主從的份上,我卻也不能置她不顧……」
頓了頓,他才緩緩地又接下去,「你很聰明,當然明白我話裡的意思,是不是?」
他笑得很自負,也很詭詐。
簡崑崙點頭道:「我很清楚,你是要用九公主來交換時美嬌?」
「你很聰明……」柳蝶衣一笑道,「難道不值?」
「不……」簡崑崙說,「完全公平。」
身勢微轉,從容地把時美嬌平置長案,後者仍在昏迷之中,完全懵懂無知。
如此一來,簡崑崙更可從容握劍,情形之微妙,正與柳蝶衣之於朱蕾一般無二。饒是柳蝶衣詭異莫測,卻也難望取代簡崑崙所掌握於時美嬌的完全優勢。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
柳蝶衣說:「把時堂主交給我,九公主立可自由。」
簡崑崙說:「九公主自由之後,時堂主任你自處!」
柳蝶衣微微一笑,說道:「好!」
卻不見他身子移動,朱蕾立刻即覺出身上的那種束綁感覺為之一鬆。頓時,她身子為之大大搖動一下,本能的一個翩躚,轉到了簡崑崙身邊。
「這裡不好!」簡崑崙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柳蝶衣盯著,嘴裡卻是在對朱蕾說話:「殿下,你到外面去,跑得越遠越好,能藏就藏,要閉住呼吸,不要出一點點聲音——快走!」
用力一推,差一點讓她摔了一跤。
朱蕾當然明白眼前是性命攸關時刻,爬起來轉身就跑,卻是跑了一步,又回過頭來。
簡崑崙怒聲道:「快跑!」
朱蕾怔了一怔,卻似依依不捨:「你……呢?」
「我不要緊,你快走吧,記住越遠越好!」
朱蕾才不再吭聲,大眼睛滿是關愛深情,轉了一轉,霍地轉身飛快奔出,腳步聲清晰可聞。
一直到完全聽不見了,又過了一會兒,簡崑崙才向後退了三步,讓開了此一面地勢。
換言之,時美嬌已不再在他控制之中。
柳蝶衣哈哈一笑,目光精芒四射,卻似不無激賞:「你對我防範得很周詳啊……」
簡崑崙一笑:「大敵當前,不得不加倍小心!」
柳蝶衣哈哈笑道:「其實大可不必,我已經說過恢復她的自由……」
「你可以說了不算!」簡崑崙冷笑一聲,「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柳蝶衣卻也不慍,一時含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已是難能,更何況是一個紅顏知己……簡崑崙,你生何幸,竟蒙佳人如此青睞垂愛……怪不得你誓死相隨,捐軀以報了。」
「你言重了!」簡崑崙說,「我果然有誓死之心,卻未必就此捐軀!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還活著麼?」
「那是因為我現在還要你活著!」
一霎間柳蝶衣眼睛裡閃爍著極其自負的目光。他並不急於對時美嬌立刻解救,卻把注意重點放在眼前的簡崑崙身上。
說話的當兒,大股無形氣機,霍地直向簡崑崙身上襲來,情景與先時的朱蕾極其相似。
然而簡崑崙卻不是朱蕾。他偉岸挺立的身子,甚至於一動也不動,風采依舊從容。
他當然知道柳蝶衣功力遠遠超過自己,卻是,也有其自恃之一面。
這一霎,他一面把聚集的功力,緩緩放出,用以與對方抗衡,表面上絲毫不見慌張。
「柳先生,不要太過自信了!」簡崑崙緩緩說道,「難道過去給你的教訓還不夠?」
這教訓兩個字,確是予柳蝶衣以極大刺激。顯然是在暗示他,當日簡崑崙既能逃脫飄香樓的十面埋伏,並不曾受制於他,今日又有何懼?
而且,如果柳蝶衣思想更深一層的話,這教訓二字的涵義也就更相對升高,不啻是在暗示他,當日簡崑崙亦曾饒其不死。
對於柳蝶衣這般身份兼以自負的人來說,那件事無疑使他刻骨銘心,引為生平奇恥大辱。
自然他被激怒了。只是這怒火卻難望在他臉上看出,惟一所能顯示的,也只是他深邃的眼睛。
「哼!說得好!」柳蝶衣緩緩點了一下頭,「我確是記憶深刻,不勞你再提醒!」
陡然間,簡崑崙感覺出傳自對方身上的那股無形勁道,忽然大為增強,以至於簡崑崙猝當之下,幾至站立不穩,他卻拼出全力,也要擋它一擋。一挺之後,總算沒有當場出醜。卻不禁心裡通通直跳,丹田力虛。
若是這一霎柳蝶衣再一次進力,簡崑崙可就保不住當場出醜,或是內裡受傷了。
這一點,似乎簡崑崙有相當的把握,即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甚至於可以斷言,這一場氣機的抗衡,便自到此為止。
柳蝶衣顯然很是驚訝。
「你的功力果然大有進步,可是……卻也到此為止了吧?」柳蝶衣自負地冷冷說道,「我只需略加內力一成,你便將醜態畢露。」
簡崑崙說:「你說得不錯,可是那麼一來,出醜的也許是我,而真正吃虧受傷的卻是你自己。」
「為……什麼?」
這三個字的聲音,已不似先前的理直氣壯。
「柳先生,你又何必明知故問呢?」簡崑崙目射精光地緩緩說道,「你目下病情,我十分清楚。」
頓時柳蝶衣神色為之一變。
簡崑崙也就不再保留,直言無諱地道:「你受百花奇香侵襲,已然病人膏肓,之所以看來無事,無非全仗神醫黃孔的藥力維持,我甚至於可以斷言,你這種病根治極難,禁忌之一便是用不得功,尤其是內氣功力的施展,所以……」他微微地笑了,這笑容真似插在柳蝶衣心上的一把長劍,卻由於所說句句屬實,柳蝶衣一時竟自無言以對。
簡崑崙又含笑接道:「所以……以你目前情形而論,眼前施展已似在危險邊緣,再進一步可就難免自身受害。你一直說我很聰明,其實你一點也不笨,這個道理你當然很清楚,所以我大可對你無需懼怕!」話聲微頓,他隨即轉動身軀,掉換了一個更適當的位置,並乘機鬆脫了當前一面的強大壓力。
柳蝶衣大大被激怒了。
事實上,對方這般語氣說話,很可能是他生平僅聞,從沒有一個人膽敢當著他的面,用這般口吻說話的。
猛可裡,柳蝶衣披散肩後的美麗棕色長髮,有似刺蝟般蓬鬆開來,那卻只是剎那間事,瞬息又自恢復正常。
「你都說對了,」柳蝶衣臉色沉重地道,「只是你別忘了,即使我只能施展七成功力,依然能置你於死地綽綽有餘。」
「那可就很難說。」簡崑崙越見鎮定地說,「而且很奇怪,每一次你我對敵,天上的神明,都偏向在我的一方面,因此我總能險中取勝,立於不敗!」
「天上的神?」柳蝶衣說,「我眼睛裡沒有神!只有我自己。」
「那就怪不得你每一次都要失敗了……」簡崑崙含著微笑說,「我所信仰的神,乃是天上的惟一真神,每一次我祈求什麼,神從來就沒有讓我失望過,這一次我向神祈求的便是要打敗你,不使惡人得逞,因此我毫不擔心會勝過你,不信你就試試!」
說時,他毫不猶豫地掣出了長劍,神色大見從容。
柳蝶衣唇角帶出了一絲微笑,點點頭說:「好,那我就讓你看看我這個惡人的厲害!」他的一隻手,幾乎已拔出劍來了,忽然神色一驚。顯然聽見了一些什麼。
不久,簡崑崙也聽見了。
那是一陣快速而極見輕微的起落腳步聲音,顯示著來人在輕功提縱一面,有極其深湛的傑出造詣,而且人數更不止一人……
便是這個聲音,使得柳蝶衣為之一驚。
「很好……」他說,「你的幫手來了!」
「怎麼樣?」簡崑崙說,「我的話應驗了吧?」
柳蝶衣說:「你在做夢。」身子一轉,已到了長案一邊,伸手向著似同熟睡的時美嬌身上拍了一掌:「醒醒!」
力道沖激下,時美嬌身上所中穴道,頓時解開,倏地睜開了眼睛,緊接著翻身坐起。
當她看清了眼前站著的人竟是柳蝶衣時,由不住大大吃了一驚。
柳蝶衣寒著臉說:「不要說話。」
時美嬌立刻就體會出自己的傷勢沉重,緊接著隨即也發現到簡崑崙也在眼前。
這場面太過離奇,卻非她一時所能想通。
柳蝶衣身子一轉,坐向長桌,用命令的口氣對時美嬌說道:「我背著你,快點!」
時美嬌遲疑一下,羞怯怯依言而行。柳蝶衣隨即將長衣撈起,很巧妙地在胸前十字盤結,成了一個軟兜,把時美嬌整個身子兜置後背,她的一雙皓腕,甚是自然地搭向柳氏兩肩,如此一來,便顯得十分穩貼,無礙於柳蝶衣身子轉動,即使與人對敵,也不會過於累贅。
事實上,以柳蝶衣的功力而論,莫說是時美嬌的荏荏嬌軀,即使再重上若干倍,也不會感覺吃力。
他這麼一派從容佈施,眼睛卻也不曾放過當前簡崑崙,防備著對方的乘虛而入。
事實上簡崑崙所顯示的誠然君子之風,並不會乘入以危,使他篤定的是,他確信自己一面的幫手來了。
毫無疑問,九公主朱蕾自救救人,逃躲之餘,並為簡崑崙約來了幫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1-2-9 00:15:02
第36回 常使英雄淚滿襟
便在這一霎房門忽然敞開來。
三條人影,幽靈也似地一擁而入。一經入內,極具自然的向三方面分佈而開,隨同簡崑崙的一面,合四面之力,造成了一種強大的氣勢,突地將柳蝶衣看守其中。
簡崑崙早已猜知來人是誰。
果然就是他們——一自己的三位拜兄。
秦太乙、宮天羽、方天星。
四個人八隻眼睛,瞬也不瞬地集中在柳蝶衣一人身上。
秦太乙哼了一聲:「蝶衣先生,三十年前漢水之濱,與先生曾有一面之緣,當時承先生手下留情,秦某傷臂而遁,不知先生可還記得?」
以秦太乙之一向自大,居然開口閉口,尊稱對方為先生,當可想知柳蝶衣實為他深深敬重之人。
柳蝶衣一雙細長的眸子,早在來者三人未經站定之始,已經對他們注意到了。
聆聽之下,他特別向秦太乙看了一眼,緩緩點了一下頭:「秦太乙,是你麼?」
秦太乙說:「不錯,就是我。」
柳蝶衣眸子一掃其它各人:「宮天羽、方大星……很好,你們風尖三俠全來了。」
後者二人,顯然還是第一次見到柳蝶衣這個人,不過對他的盛名早已如雷貫耳,乍然見到這位武林傳說中最是難纏的人物,俱不免心存戒備,神色也就格外慎重。
宮天羽冷笑一聲道:「想不到你這位愛花主人自己來了,真正幸會之至!」
柳蝶衣眼睛很快在他臉上掃過,冷冷一笑,面現不屑地定睛在簡崑崙身上。
「還有人麼?」他說,「就只是你們四個?」
方天星大聲道:「我們四個就夠了,有種把我們都殺了,嘿嘿……怕是未必吧!」
柳蝶衣長長的眼睛,緩緩轉向方天星,後者甫一交接之下,不禁打了個寒噤——那是他生平從來也不曾感受過的一種恐懼。這個人——柳蝶衣,真有那種凌人不怒自威的氣勢。
凡是接觸到他此刻眼神的人,無不內心戰慄。
簡崑崙也不例外。忽然他吃了一驚,感覺到一種頗為不祥的暗示,一個念頭陡然自心底升起——「若是柳蝶衣完全不顧神醫黃孔的警告,豁出一死,全力以赴,以他功力,便大大可觀,自己一面,雖合四人之力,卻也勝負難卜!可是如何是好?」
到底柳蝶衣這個黑道盟主,一代魔君,有其詭異難測一面。有些事情純以自己忖測是不能涵蓋的,再者對方功力究竟已達到一種什麼樣的境界?卻也非自己所能盡知。總之,對方若豁出一切,這也是當前情勢所逼,事實上他已無能選擇。事情便大大堪慮。只怪秦太乙等三位拜見來得太快了,若是只有自己一人,勢將不會逼使對方全力一拼。
這時候想什麼都已太晚了。
柳蝶衣神色極是從容。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由四人身上掃過,卻也不曾放過現場有限空間。抬頭看看上面,遊目於四方、腳下,一切俱已在計算之中。
「好了,你們只管放手過來。」說時柳蝶衣反手後肩,掣出了身後長劍,一抹青霞,閃自細長的劍鋒,卻不是那一口他仗以成名的風起雲湧。
只因寵愛李七郎過甚,在他臨行之前,把自己最稱手也是最喜愛的長劍風起雲湧借給了他,自己卻寧可取用較為次級的這一口青冥。
以柳蝶衣之劍術成就,施用什麼劍,都不會有太大差別,原是無可厚非之事,只是眼前的一霎,他卻有一種遺憾,悔歎那口慣用的名劍風起雲湧不在手頭之上,特別是敵人之一的簡崑崙所持用的月下秋露昭然在眼之時,更令他感覺到說不出的一種遺憾。
對方四人,除了宮天羽所施展的兵刃是一對四煞棍之外,其它三人皆是長劍。
一時間,房子裡充滿了冷森森的劍氣。這類出自上乘劍術的劍氣,極是尖銳冷冽,由於敵我雙方皆是武林中一時拔尖的人物,功力氣勢,自然大有可觀。
恍惚裡每個人都似有毛髮悚然的異樣感受。
便在這一霎,有人已揮出了足以致勝的第一劍。這個人竟是柳蝶衣。
以眼前情勢而論,柳蝶衣無論劍術如何高超,在面對著當前皆為一時之選的四個大敵,總是相形見絀,更何況他背負一人,尚有宿疾在身。以常理論,他應是處於攻少於守的守勢才是正理。他卻棄守而攻,發出了不可思議的快速一劍。
一抹青霞閃自柳蝶衣猝起的腕底。
好美的姿態!
隨著他掄起的右手,有似蝶衣一片,極其瀟灑曼妙,卻是殺機盎然。
柳蝶衣必然已深深體會出眼前是生死存亡關鍵,才不惜出奇制勝,施展出他生平極難一現的救命絕招,也即是他仗以成名的蝶衣七劍。
只可惜眼前四人,俱不曾對此有所認識,提供經驗。
首當其衝的一劍,竟是方天星。
這個年輕俠士,論及劍術,容或是大有可觀,只是萬萬沒有料到,對方第一劍竟是直奔向自己而來。
驚惶一瞬,方天星長劍橫陳,意欲螳臂當車,以內氣真力,硬接他的一劍。
他想左了!
柳蝶衣的這一劍,何等神妙離奇,說它是實,它就是實,說它是虛,它就是虛。
妙在他給方天星的感覺,明明是實在的!
耳聽得噹的一聲,雙劍分明已經接觸,方天星運力以挺的同時,對方劍鋒卻似游蕊之蜂,一沾即離,隨同著青冥長劍劃出的一個大大乙字,刷地一聲,已自方天星腋下閃了過去。
大片鮮血,隨著柳蝶衣拉出的劍勢,立時由方天星腋下滲出,霎時間,染紅了他右面上衣。
這一劍傷勢極重。非只是劍刃之傷,更厲害的是透過劍鋒的內氣真力。方天星幾乎連話也沒說出一句,一震之下,臉白如雪,便自直直地倒了下來。
卻在此同時之間,簡崑崙等三人已全速撲身而上,尤以簡崑崙居高而下的一劍,更具十分威力。
柳蝶衣一劍得逞,身似花間巨蝶,待向右面閃開,簡崑崙的一劍,真有泰山壓頂之勢,當頭直罩而落。
大蓬劍氣,有似一天暴雨,罩頭直落……柳蝶衣鼻子裡哼了一聲,橫臂一振,以蝶衣七式中第二招花間尋夢,磕開了對方劍鋒。
這一劍極是吃重。
即是以柳蝶衣功力,亦感大不輕鬆。
柳蝶衣身子橫溢直出,卻是秦老頭的一劍,陰狠詭異,於千鈞一髮,刺穿了柳氏長衣,很可能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劍痕。
房間裡萬萬容不下這般打殺場面。
隨著柳蝶衣旋轉的身子,嘩啦一聲大響,整扇窗戶為之片碎,柳蝶衣身勢,飛雲一片已遁出窗外。
宮天羽怒吼一聲,緊躡而出,有似旋風一陣。
身勢方落,耳聽著身後簡崑崙的一聲驚叱:「小心!」卻是晚了一步。
一片劍光,起自左首。
宮天羽簡直不容躲閃,拿棍的右手,連著臂根,已被對方長劍斬落下來。
淒厲怒嘯聲裡,宮天羽的一隻左手,卻實實地扳在了柳氏的前胸。
終是力道中潰,失之不繼。饒是如此,卻也非同小可。
呼啦聲響裡,拉下了柳氏胸衣一片,一震之力,使得柳蝶衣身子狂風也似的飛捲而出。卻是一落而遁,消失於沉沉夜色之間。
宮天羽腳下一個踉蹌,緊接著倒臥血泊。
秦太乙搶上一步,撲身而倒,喚了聲:「二弟……」卻是無邊黑夜,恨得咬牙切齒,喀喀有聲。
簡崑崙重重跺了一腳,發聲長歎道:「大哥暫留,我去追他!」
身形晃處,亦為之消失不見。
夜色迷離。
簡崑崙奔足於一片漆黑樹林。
這一帶既無燈光宣洩,更失天上星月,行走其間,全憑細心體察,自是困難重重。
卻是簡崑崙耳聰目明,信心極具。
經過一番細心分析判斷,他確定柳蝶衣便是由此而進,而且他確定對方不可能就此遠遁。
原因很簡單,即柳蝶衣雖身負極功絕學,但是先時已負傷頗重,尤其病情更是隱隱待發,兩者互為因果,此刻必然是極其虛弱,更何況背上還背著時美嬌這個累贅,再快也快不到哪裡。
這一帶林木蔥蔥,時有溪流貫穿其間,山勢迂迴,越往上行,越是難行,峰迴路轉,鬼影幢幢。柳蝶衣如欲活命,勢得被迫上行。
有了此一番認識之後,簡崑崙更不禁抱定信心,務期對這個魔頭勢在必得。
對於柳蝶衣他已有足夠戒心,只可惜三位拜見之中,除了秦太乙之外,方、宮二人都對他認識不清,以至於見面交手之初,便雙雙吃了大虧,看來已是凶多吉少,即使活著不死,也勢得終身殘廢。
舊仇未去又添新恨,真正恨煞人也。
柳蝶衣慣於險中取勝,即使在最稱緊迫的混亂之中,也自能保持著絕對的冷靜。這一點簡崑崙已有充分的認識。而且他同時也瞭解到對方不服輸的個性,即以眼前而論,表面上看來,是自己在找他,事實上他又何嘗不是在找尋自己?
能夠有此一番見地,足足證明簡崑崙確是強大了。
眼前林木漸稀。
是一塊頗為空曠的三角地帶,過此,又將與另一片樹林相銜接。
簡崑崙一腳踏出之先,似已覺出了有異……
記取著宮天羽先時的斷臂之慘,他焉敢掉以輕心?
是以——他身子一出即轉,刷地向側面擰開,果然,就在他身子方一轉出的同時,一片寒光,自頭上直落而下,險險乎擦著他的肩頭落了下來。
情形幾與暗算宮天羽的那一劍完全彷彿,若非是簡崑崙的事先警覺,簡直無能躲過。
柳蝶衣果然處心積慮,這一劍積功力機智於一霎,滿以為也同於宮天羽一樣,至不濟也能斬下對方一臂,卻不知簡崑崙早已料及他的居心。
一劍落空,柳蝶衣其實早已功力不繼,身勢猝轉,鬼影子也似地向側面飄開。
簡崑崙哪裡放得過他?嘴裡冷叱一聲,身勢一個疾轉,以大鷹剪翅之勢,呼地一個倒捲,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裡,已攔在了對方眼前。
「柳蝶衣,你的死期到了!」話聲出口,月下秋露唏哩一聲轉動,抖出了寒星一點,直取向柳蝶衣前心。
柳蝶衣哼了一聲。
暗影裡似見他龐大的身影,霍地向後一縮,左手突出,快如電光石火,只一下已拿住了對方劍鋒。
卻是力道不足,隨著簡崑崙抖動的劍鋒,呼地一聲,直把他彈起了丈許來高,翩若白鷺,落身於一棵大樹的橫出枝椏,忽悠悠搖曳不已。
一脈月暉,正好照見他的正面——長髮飛散,衣衫片碎,再加上削瘦形容,在在顯示著這位黑道盟主的力竭筋疲,已似末路窮途。
簡崑崙霍地騰身而起,長劍月下秋露劃出了一道弧光,力劈柳蝶衣正面全身。
柳蝶衣力呈不穩,腳下用力過劇,只聽見喀嚓一聲,樹幹中折,連人帶同樹枝一併墜落下來。
簡崑崙自不會就此放過。
眼看著柳蝶衣身子,起落飛縱,向側面崖上翻去,行動雖不失迅速,較之其平日身法,已誠然不可同日而語,甚至於簡崑崙可以清晰聽見發自他嘴裡的呼吸聲音。思忖著這個一代魔君,已是強弩之末,就快離死不遠了。
皎月寒星,點綴著此一面寒山夜景,分外淒涼陰森……眼前已是懸崖的盡頭,看看前行無路,忽然柳蝶衣停下了腳步,一雙手扶著松幹,發著極為沉重的呼吸聲如豹喘,煞是駭人。
簡崑崙聞聲而驚,陡地停下了腳步,對方這般形樣,一時倒使得他不忍相逼過甚了。
卻是,就此罷手不成?
柳蝶衣喘息聲越來越大,更聽見發自他背後的聲聲嬌呼:「先生……柳先生……」
這聲音陡然使簡崑崙憶及,敢情時美嬌還伏在他背上。一個是技驚天下的黑道魁首,一個是艷壓四方的美人,不尋常的卻是,他們更曾是一雙互期以心的戀人。這一霎,他們雙雙面對著的竟是相同的下場,似乎是死亡的陰影越來越接近了。
雙方距離不足三丈。這個距離,對於簡崑崙來說,一蹴可就,而且,他幾乎可以斷定,可以毫不費力,舉手之間,即可置對方於死地,但是,他卻就是狠不下這個心來。
柳蝶衣如豹喘的呼吸聲更大了。
卻見他回過身來,將長劍深深插落地上,劍觸石面錚然作響,火花四濺。襯托著他冷削的形容,極是可怖。
「小美子……我背不動你了……下來吧!」身子晃了一晃,幸未跌倒,就此松卸下背上的時美嬌,後者傷勢更似不輕,嬌聲喘著,自地上緩緩爬起來。
「柳……先生……你……怎麼了……」
話聲未已,柳蝶衣已噴出了大口鮮血,他卻是倔強地直立不倒,一隻手力拄著地上劍把,那一雙灼灼而視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簡崑崙盯著,仍然是狂態如昔,哪裡有絲毫求憐妥協之意?
只是時美嬌卻已泣不成聲:「蝶……衣……先生……」
不知何時,她已荏弱的屈縮在柳蝶衣腳下,緊緊抱住了他的雙腿,不時用她蒼白的臉在他膝上磨蹭不已,聲聲嬌呼,點點紅淚,真個望之斷腸。
柳蝶衣霍然發出了狂笑,笑聲未已,再一次噴出了怒血……腳下再次打了個踉蹌,猶然是挺立如昔。
「小美子,不要啼哭……這哭聲太叫我心裡生煩,好生惹厭啊……小美子……快不要哭了……」
時美嬌應了一聲,果然不再哭了。怯怯顫顫站起,向著簡崑崙打量一眼,又回頭向身邊的柳蝶衣望著……
彷彿是她已經有所感觸,一時不寒而慄。
「我不行了……你也不行了……」柳蝶衣說,「如果苟生,不如好死,飄香樓的主人和他的女人,不能讓人家恥笑,更不能容人家擺佈……小美子!你先走吧!我隨後就來……」
時美嬌驀地睜大了眼睛,一片笑靨,顯示在她極其憔悴的臉上!
「你……說什麼?」
「我……」柳蝶衣大聲道,「我要你死!」
「我知道……我是問……」對美嬌聲音抖顫著,「你剛才說我是你的……女人……是你說錯了……還是我聽錯了……」
柳蝶衣一聲長歎,淒涼笑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小美子,帶著你美麗的夢去吧!」
時美嬌望著他解頤一笑,甜甜地說了個:「好!」
驀地,她身形縱起,有似飛雲一片,直向身後懸崖投身墜落。一如彩雲翩飛,她所留下的人生最後姿態,雖只是臨去的驚鴻一瞥,卻依然美麗動人。
寒颼颼地起了一陣子風,惹得林木蕭蕭作響,簡崑崙直覺得有些寒冷。
柳蝶衣灼灼目神,仍似瞬也不瞬地向他望著,憔悴的臉上,竟洋溢著一片微笑!
或許是這人生他已看透、看穿,戲之嘲之,又將何妨?
風勢再起,掀動著他身上支離破碎的白色絲質長袍,蝶兒也似的隨風起舞,便在這一霎,他身子起了一陣急劇地抖顫,便自那樣恃強自傲地站著死了。
甚至於他臉上仍然掛著那一絲臨去的微笑……
簡崑崙靜靜地走到他的身邊,仔細地向他看著,藉著一片月色,察看著他的臉——那一張至死仍在微笑著的臉……
他的兩隻手緊緊握著插入石中的劍柄。因為這樣,他才能保持著他原有的站姿。
忽然,他發覺到有兩條濃濃的鼻涕樣的東西,緩緩自柳蝶衣鼻中流出——便是傳說中的武林視為至寶的玉膏了。
只有內功練至爐火純青、登峰造極地步的人,死後才會有這樣的現象。一個習武的人,能練到如此地步,極是難能可貴。傳說中,這樣的人實已具有金剛不壞之軀,原則上應是已具有抗拒死亡的能力,卻是人算不如天算,柳蝶衣仍然還是死了。他的死應是與他所罹患的奇難怪症有關……
看著、想著,簡崑崙竟自淌出了眼淚。
他甚至於不忍心搬動他直立的軀體,感覺著那是一個強者傲立天地應有的姿態——雖然他已經死了。
月亮再升高的時候,其實已經離光明的明天不遠。
柳蝶衣直立依舊。所不同的,不知何時,竟在他直立的屍體邊側,倒臥著另一個人的屍身……兩者之間,依偎得那麼近。
唉!李七郎……
他是用自己的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長劍風起雲湧倒握雙手,一劍穿心而死。地上流滿了血,月色之下,血已不再鮮紅,竟像是黑的……
二先生呢!
他在唱歌,在跳舞。
月色裡載歌載舞,飄飄似半山白雲,樹間白鷺,望之有出世之美。
手裡提著個骷髏——宮小娥的遺骸。失意的時候,這便是惟一給他溫暖慰藉的東西了。
船出白鶴潭的時候,天色才不過微微發亮。
水面上蒸騰著重重的霧氣,冷風襲人。
皇上破例身穿戎裝,著白銅和花錦戰袍,戴著皮罩耳,倚身黃油綢帳下座椅,臉上氣色凝重,十分陰沉。
隨行眾人,文武以次,兩列而坐,總有二三十人之多,大船四周,皆有全身甲冑的執戈衛士守護,前後更有開路山炮安置,儼然如臨大敵。
雖說是逃難之中,永歷皇帝身邊的人仍是不少,前前後後坐滿了三艘大船。
此一行目的地是去騰越。永歷帝總算暫時打消了去緬甸的計劃,那裡有李定國的接應,總還能撐持些時候,只是從大局而觀,明朝氣勢顯然已到了盡頭,還能支持多久,永歷皇帝一行的結局為何,可只有天知道了。
秦太乙負責留下來照顧身受重傷的宮天羽,至於方天星,卻因傷勢過重,先一天已經死了。
白鶴潭兩位主人之一的錢枚隨永歷皇上去騰越護駕,葉天霞自願留居白鶴潭,他與秦太乙另有計劃,以備團結白鶴潭最後尚能動員的所有力量,組織成一營勁旅,一旦時機成熟,再出為戰。
值得一提的卻是皇上把簡崑崙留在身邊,交代了他一個極重要的任務,要他去拜訪一位通世的高人——顧炎武亭林先生。
此行責任重大,顯屬極為機要之事,簡崑崙只能拜受使命。
原來炎武先生自佐魯王舉事失敗之後,一心仍在明朝社稷,並未就此死心,表面周遊四方,載書自隨,實則心圖大事,不時與永歷帝暗通款曲。
最近所得到消息是,亭林先生遊蹤所至,停留在皖南某縣,在那裡求田居捨,大肆屯墾,其動機堪人玩味,簡崑崙的此行出使,顯然是與此有著密切的關聯了。
昨夜臨行之前,皇上賜宴群臣,即席宣佈了兩件大事:
其一,是今日凌晨的騰越之行。
其二,顯然大大出人意料。即是,皇上即席賜婚,把御妹朱蕾的終身當眾許配給了簡崑崙,成就了這一雙亂世中患難兒女的終身大事,他們同時也即席接受了永歷皇帝的賞賜和眾人的祝賀。
雖說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簡崑崙的心裡可也並不輕鬆,特別是就在這一夜,他情同手足的拜兄方天星的離他而去,撒手人寰,更令他痛不欲生。
為此他們夫婦二人,特別請准了皇上,把正式的婚期延後舉行,也就是留待到見了顧先生以後再正式舉行,皇上欣然同意。
簡崑崙、朱蕾跪辭永歷皇帝群臣,踏上江岸的一霎,適當東方日出,天色已是大明。
東昇旭日,像是熟透了的一個大紅柿子,為大地抹上了一層奼紅異彩,不旋踵間卻已是光芒萬丈,耀眼難開,水面上炫耀著燦爛金光。
目送著永歷皇帝一行的乘風而去,不期然九公主這個依人小鳥,嚶然作吟的已自偎在簡崑崙懷裡。
白鷺在水面翩翩飛舞,遠處有隆隆的炮聲……
無論如何,這卻是一個嶄新未來的開始。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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