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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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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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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6:49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254-257章 國相妾

  果然不出羋月所料,過了兩日,便有事情發生了。

    這一日,一個瘦削陰沉、面相兇悍的中年人在幾名驛卒的陪同下走進羋月暫居的小院。此時女蘿正端著木盆走出房間,被那中年人看到,指著她道:“你,過來——”

    女蘿抬頭,詫異道:“你是何人?”

    便有一個驛卒介紹道:“這是我們新上任的驛丞,皂臣。”

    女蘿端著木盆看了他一眼,點頭道:“皂驛丞。”

    那皂臣卻與原來一身油滑的胥伍不同,滿身的陰氣戾氣,他直勾勾地盯著女蘿好一會兒,才喝問道:“你就是秦國質子的侍女?”

    女蘿點頭:“是。”

    皂臣忽然厲聲質問道:“驛館的館舍被你們燒了,該怎麼說?”

    女蘿一驚,心頭大怒,反問道:“皂驛丞,難道不是前任驛丞胥伍為了偷盜我們公子的財物,所以放火燒了驛館的館舍嗎?新驛丞來得正好,既然尋不到胥伍,便只能問你了。我們夫人和公子的房間燒了,至今無處安排,只在這種偏僻小院湊合,這一個冬天,總不能一直住在這種地方吧。”她本是自楚宮秦國歷練出來,這等一開口便栽贓恐嚇的事,卻是並不稀奇的。知道此人來意不善,胥伍的離奇失蹤,羋月之前的推測,更令她明白對方來意,當下便口齒伶俐地反駁過去。

    那皂臣本就來意不善,只道她一個小小侍女,便於恐嚇,不想對方如此伶牙俐齒,不禁將原來的算計丟開,陰陰冷笑一聲,道:“混帳!本官還未曾向你們追要賠償,你竟然就敢反咬一口,說前任驛丞偷盜,不過是恃著他人不在此地罷了。人說秦國是虎狼之邦,秦人都是虎狼之性,沒想到一個小婢,竟然也是如此蠻不講理裝神!”

    女蘿早因最近接二連三之事,感覺到了幕後黑手的步步緊逼。她自跟了羋月以來,經歷事情雖多,但卻從未到這種程度。這幾日不但房屋燒毀財物盡失,羋月更因燒傷而病倒。主憂臣勞,主辱臣死,她心中的憤怒已經無以言表,見這皂臣明顯來意不善,想要恐嚇於她,更是不肯退讓,當下冷笑道:“我們既入驛館,所發生的事,便是你們驛館之責。質子居處忽然失火,財物丟失,前任驛丞忽然失蹤,新任驛丞便要誣陷栽贓。我竟不知,這是驛丞您的意思,還是要讓我家主人去問問您上面的掌訝、大行人,或者司寇?”

    皂臣不想她一個女婢,竟懂得如此之多,當下也變了臉色。他本是故作威風,見恐嚇不住,便陰狠地道:“一個質子罷了,你以為上面諸位卿大夫閑著無事,會理你們?你們若有人倚仗,如何會無人過問?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好,否則的話,吃虧的是你自己!”

    女蘿將木盆往地上一放,冷笑道:“我們就算老老實實,還不照樣是房舍被燒,財物被盜,受人恐嚇!皂驛丞還要我們如何老實,又還要讓我們如何吃虧?”

    皂臣沒料到她如此厲害,被她一句頂一句,竟是猝不及防,反應不過來,當下氣得哆嗦,指著女蘿道:“好、好,既然不受我好意,你們便自己看著辦。”說著,便率著一眾驛吏,拂袖而去。

    女蘿見他離去,心中不安,端起木盆,匆匆去找羋月,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夫人,如今怎麼辦呢?”

    羋月點頭道:“果然是背後有人作祟。接下來,這皂臣必是會處處為難我們。”

    女蘿急了:“夫人,那咱們怎麼辦?要不要去找小行人或者掌訝?”

    羋月卻搖了搖頭,苦笑:“咱們和燕易後的聯繫,都有人敢截斷。我們與這一介小小驛丞糾纏,又有何用?莫說是找小行人或者掌訝,如若我猜得不錯,便是找大行人或者司寇也是無用。我猜他們對我們根本會避而不見;便是見了,也不過當面應承,事後毫無消息;便是我們把事情鬧大,逼著他們換個驛丞,甚至換個掌訝或者小行人,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換來的人,只會變本加厲地為難我們。甚至最後落得個秦國質子刻薄寡恩,得罪燕國諸封臣世家的結果。”

    女蘿倒吸一口涼氣,急得險些哭了出來:“那怎麼辦?夫人,都是奴婢的不是,方才不應該逞一時口舌之快,更讓他找到為難我們的藉口。”

    羋月搖搖頭:“你剛才並沒有做錯,若是你軟弱可欺,他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女蘿問:“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羋月沉聲道:“先等等,看他們意圖為何。”

    女蘿有些無措,焦急地問:“那,還有呢,奴婢等還能做什麼?”

    羋月看了女蘿一眼,道:“你這兩日,可還有去西市和燕宮?”

    女蘿垂淚:“遇上這樣的事,奴婢方寸俱亂,如何還能夠再去?何況我們財物盡失,如何還能夠去西市給那些人送酒肉柴炭?”

    羋月想了想,摘下手上鐲子,道:“你儘管再去,把這鐲子當了,再買一些食物送過去,然後把我們發生的事情,悄悄地同幾個好事之人說了,再找幾個消息靈通之人,叫他們幫我們找那胥伍下落……”她頓了頓,自嘲道:“若我所料不差,那胥伍必是已經被人滅口了,只是他所盜的珠寶,卻盡可以讓人尋找下落。這樣,便是打草驚蛇,那幕後之人藏得再深,他的手底下必有人會露出形跡來穿越之非你不可。再則,你悄悄收買幾個人,盯著那皂臣,看他去了何處,向何人稟報,或許能夠查出些什麼來。”

    女蘿不想她這一會兒,便想了數條計策來,當下接過手鐲,立刻答應了下來。

    羋月看著女蘿出去,方才臉上鎮定自若的神情便塌了下來,看看四處漏風的破壁,看看天邊又開始飄起來的雪花,暗歎一聲,這薊城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也太漫長。這時候她隱隱能夠明白張儀當年在楚,蘇秦當年在秦時的感受,縱有經天緯地之才,卻不得不面對困居斗室、錢糧耗盡、日益絕望的境況。她這一生,雖然歷經生死之險,可卻從來不曾淪落到這種衣不能禦寒,食不能甘味,甚至病不能延醫的境地。照目前的趨勢,這種情況只會越來越壞。

    就算她有再大的能耐,所有的佈置若不能實現,那麼等待她的便只有絕望。

    此刻,她才真正覺得孤立無援。在楚國時,縱步步殺機,她有莒姬,有屈原,有黃歇,甚至有宗法保護。在秦國時,雖然孤獨一人,但終究還有秦王駟可作倚仗,還有張儀可為外援。可是在這燕國,她只有一個需要她保護的嬴稷,只有兩個婢女。而惡意卻如同冰雪一樣,從四周壓來。

    這個薊城的冬天,她能熬得過去嗎?

    天氣,一天天地寒冷。

    自那日新驛丞的下馬威不遂以後,羋月所居的小院中,生活一天比一天艱難。

    先是驛館藉口天氣寒冷,交通斷絕,米薪騰貴,一應的供應之物,便一天天減少,乃至近乎斷絕。而冰雪封了出門的路,羋月母子主僕四人日常的食物和柴炭,女蘿只能用高價拜託驛吏幫他們另外購買過來。

    薊城似變成了一座冰封之城,而羋月四人,便被冰封在這驛館,在這小院中,看著手邊僅餘的財物變成食物和炭火,一點點地變少,枯竭,日子變得窮困而絕望。

    這個冬天,格外寒冷,外面的雪花飄著,裡面火爐中的炭火卻快要熄了。羋月坐在幾塊木板拼湊成的幾案上,一邊呵著手,一邊抄著竹簡。嬴稷縮在羋月的腳邊,看著竹簡,低低吟誦。

    女蘿掀起厚厚的氈簾進來,也帶著一陣寒風吹入,爐中的微火終於在這寒風中被吹熄了。

    羋月抬頭問道:“女蘿,炭火有了嗎?”

    女蘿一邊哆嗦著頓足,一邊搖頭道:“沒有。這貪得無厭的驛吏,要吃要喝要炭火,每次都要三催四求,勒索無度。”

    羋月放下筆,歎道:“一點吃食一點炭火,能夠值幾何?不想竟成了他勒索無度的要脅……”

    女蘿恨恨地道:“最可恨的就是他坐地起價,平時不下雪出太陽的天氣還好,這冰天雪地的,食料炭火連驛館都是三天一送。他這麼壓著東西囤積居奇,明明知道我們沒有錢了,連夫人都……”她的眼圈紅了,看向羋月。

    嬴稷縮過來,哆嗦著道:“母親,我冷……”

    羋月輕撫著他的頭,哄勸道:“子稷乖,去跑一跑,就不會冷了。”

    嬴稷扁了扁嘴,道:“我餓,我跑不動……”

    羋月眼淚都要掉了下來,她轉頭,哽咽道:“子稷,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晉公子重耳的故事嗎?”

嬴稷將頭一扭,拉著小臉:“母親是不是又要同我說,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顛沛流離,甚至衣食不周,最後卻成為一代霸主的故事?”

    羋月只覺得一陣難堪,只得勸道:“記得就好。子稷,你要以重耳為榜樣,不管怎麼樣的逆境,都不能壓垮你。”

    嬴稷站起來跺著腳哭道:“晉文公重耳流亡,尚有狐偃、趙衰等謀臣相隨,齊桓公、秦穆公等諸侯爭相以女嫁之。我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我怎麼做重耳……這數百年來,有多少質子無聲無息死在異國他鄉,有幾個人能做成重耳?”

    羋月聽著他這話句句刺心,忍不住伸手打了他一耳光。嬴稷一扭頭,跑了出去。

    羋月打出去便已經後悔,一邊叫道:“子稷——”一邊眼看著嬴稷跑了出去。她腿傷未愈又不好追趕,薜荔見狀忙叫著:“公子——”追了出去。

    羋月看著嬴稷出去的方向,欲待站起,腿上一痛,又跌坐在地。

    女蘿見狀,嚇得忙上前扶住她:“夫人,您小心傷勢。薜荔已經追出去了,小公子不打緊的。”

    羋月怔怔地坐著,忽然間掩面而泣:“女蘿,我是不是太無用了?”

    女蘿心頭一痛:“夫人,您別這樣。小公子年紀還小,不懂事,您慢慢教……”

    羋月搖了搖頭:“不是他不懂事,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她放下袖子,苦笑一聲:“我不應該打他的,其實我想打的是我自己。我天天跟他講重耳的故事,其實不是對他講,是對我自己講。我要靠著這種虛幻的想像才能夠支撐自己繼續走下去。要不然,難道要我學市井婦人,哭天罵地嗎?可他今天戳破了我的幻想。他說得對,重耳流亡,還有十幾個忠心耿耿的謀臣相隨,還能讓齊桓公、秦穆公爭相嫁女為他助力。重耳走到哪裡,都有名士俯首稱臣。可我有什麼?我只有你們兩個侍女,我連一個小小的驛丞都無法制服,連曾受過我恩惠的孟嬴,都避而不見。女蘿,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

    女蘿跪在她的身邊,哭道:“不是的,夫人,大公主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一定會來見我們的……”

    羋月輕歎道:“那只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瘋丫頭玩古代。秦國來人遞交國書,她能不知道?能不問問到底做質子的是誰,有誰與他同來?”

    女蘿沉默。

    羋月苦笑道:“就算她真不知道,那又怎麼樣?冰雪封城,我們困在此處,一步都走不出去。我們連下一頓吃飯的錢都沒有著落,又有什麼辦法把信送到易後那裡去?”

    女蘿伏地大哭:“夫人,是我的不是,您要我做的事,我都沒有做成。天寒地凍,路上根本找不到人,什麼事也辦不了。我去了燕宮無數次,那些守衛的人全部都換了,原來囑託的那個人,根本就找不到了。夫人,若不是我無能,也不會讓奸人有機可乘溜進來放火,更不會讓夫人和公子陷入如今的絕境。”

    羋月輕歎一聲,撫著女蘿的頭髮道:“怪不得你。這等事,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天命在不在我,卻是誰也不知道的。”

    女蘿放聲大哭。

    嬴稷還是找回來了,母子又重修於好,而羋月房間裡一件件值錢的東西,也被拿去交換了柴炭和食物。明天的日子怎麼過,他們的路在何方,誰也不知道。

    女蘿咬著牙,一次次忍著刺骨的寒風奔波在冰封的大街小巷。薊城的冬天,對於她這個來自楚國的人來說,如同地獄般可怕。每一口呼吸如同刀割,每一步行走如同踩在刀子上,臉上手上腳上成片成片的凍瘡已經導致部分肌肉僵死。她每一次出門,都有一種畏懼,她怕自己很可能在路上走著走著,就此倒地不起,再也回不到驛館。

    她不是怕死,她只擔心自己死了,其他的人怎麼辦。

    或許是少司命睜開了眼,大發慈悲願意賜下一點恩惠。這一天,雪下得格外大,天黑得格外早,而女蘿回來得格外晚。

    一回來,她就坐在外面的走廊上,幾乎無法脫下鞋子。她的腳已經僵硬得像一根木柱一樣,薜荔用了好一會兒,才將她鞋子脫下,扶著她在廊下頓足半日,才敢扶了她進屋。

    她的臉已經生了層層凍瘡,青紫腫脹,醜陋無比,早無當年的麗色,可是她的眼睛卻閃爍著久違了的光芒。進了房間內,羋月忙遞給她一杯熱姜湯,道:“你先喝了這姜湯,再說話。”

    女蘿一口氣將這姜湯飲盡,五臟六腑在這暖流之下,似活了過來,熱量流走全身,只覺得手腳凍僵了的地方開始有一點點刺痛。她歇了一口氣,指了指室外。薜荔見狀,便知機地帶著嬴稷到另一個房間去。

    女蘿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夫人,奴婢今天打聽到消息了。”

    羋月眼睛一亮,忙問:“什麼消息?”

    女蘿道:“這些日子奴婢一直在西市打聽,今日便有人同我說,他有個親戚,住在國相府後面的巷子裡,我們打聽的那幾個人,他的親戚都見過。奴婢便隨著他去了那個人的家中,果然那個地方真是在國相府後巷,奴婢還親自沿著那家,找到了國相府後門。據那個人描述,他不但在國相府見過皂臣,甚至還見過胥伍,而時間便在我們失火前後。甚至我們失蹤的一件珠寶,他還見過國相府的親兵拿出來變賣換酒……”

    羋月震驚:“國相郭隗?他為何要與我作對?”

    女蘿臉上一陣羞慚之色:“奴婢無能,不敢走進那國相府……奴婢明日便再去國相府打聽!”

    羋月搖頭:“不必了,你且去打聽一下,郭隗通常是什麼時候進宮,什麼時候回府,以及郭府還有何人嫡女三嫁鬼王爺。”

    女蘿點了點頭,卻又問道:“夫人,難道這郭隗,是奸臣不成?”

    羋月苦笑:“這世間之人,若是用簡單的忠奸善惡就能夠說清,倒容易了。這郭隗,是當今燕王的師父,當日燕國因為子之之亂,齊軍入侵,山河破碎。秦趙兩國護送孟嬴和燕王母子回國,是郭隗率群臣前去相迎,才將這風雨飄搖的燕國支撐下來。”

    女蘿聽了此言,詫異道:“聽夫人之意,那郭隗行事,應當算是個好人了,那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羋月搖頭,道:“世事難料,未到最終關頭,焉知他到底是賢臣還是權臣?到底是忠心耿耿,還是想做第二個子之?”

    女蘿聽到“子之”二字,也是抽一口涼氣:“那怎麼辦?”

    羋月沉吟片刻,道:“若是郭隗,那就怪不得我的消息到不了易後手中,他在燕國,倒也可算能夠一手遮天。只是……我只覺得,我入燕以來遇上的種種事,這種軟刀子磨人的手段,不似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國相所為。你有沒有細問過,那胥伍或皂臣去見郭隗的次數多不多?”

    女蘿猛地回想起來:“嗯,據那人說,胥伍和皂臣竟是去了好幾次。”

    羋月的手指輕擊著幾案:“我只是不明白,堂堂國相,怎會有這麼多閒暇,隔三岔五地見一個小小驛丞。郭隗若要對付我,又何必紆尊降貴到去親自接見驛丞的份上?況我淪落至此,有什麼事情,值得驛丞隔三岔五地去回報……除非,有人關心的不是國事,而是生活瑣事!”

    女蘿不解:“生活瑣事?”

    羋月一擊案:“這人必是個女子……難不成郭隗府中,有惠後之人?”

    女蘿既驚且怒,驟然明白:“是了,必是惠後派人為難夫人。”

    羋月冷笑:“是了,能夠恨我至此,必是惠後。她要不了我的命,便想看我怎麼淪落貧困,看我怎麼苦苦掙扎,看我怎麼熬窮受難……不對,惠後更想要的是我的性命,可是她若想動手,當日火災便可將我母子燒死,何必這麼零零碎碎地折磨人!”想到這兒,她不由得站起來,“我要自己去看一看,這郭隗府中,到底是何人作祟。”

    女蘿驚道:“夫人要親自去?”

    羋月道:“不錯。”

    女蘿望瞭望外面冰天雪地的情景,為難道:“夫人,如今天寒地凍,您、您如何去得了啊……”卻見羋月神情堅定,改口道:“那,奴婢幫您雇個車去吧。”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必了,你能去得,我自然也能去得。”

    女蘿見了她的神情,知道勸說也是無用,只得心中暗暗祈禱,但願明日能是個大晴天,不會下雪。這樣的話,夫人出門也會好些。

    也許是女蘿的祈禱起了作用,天從人願,次日早上便紅日當頭。女蘿將所有最暖最厚的衣服都給羋月穿上,方陪著她去了國相府後巷。

    兩人正要走過去,卻見前面也有一人在走動,女蘿眼尖,忙拉了拉羋月,低聲道:“是皂臣。”

羋月一怔,冷笑:“這倒巧了。”

    因為連下了數日大雪,皂臣已經好些日子不曾來稟報領賞,見這日天氣正好,便忙著到此。

    羋月與女蘿挑了個隱蔽之處觀察,卻見那皂臣進去不久,便又悻悻出來。這時卻是一個侍女送他出來,那侍女看上去頗為頤指氣使,那皂臣卻是點頭哈腰,奉承不已。

    那侍女看著皂臣遠去,輕蔑一笑,正要轉頭回府,卻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叫她的名字。

    “好久不見了,小雀。”那侍女一抬頭,卻見一個女人從另一頭緩步走來,她看清了對方的相貌,頓時張口結舌,怔在當場。

    這個侍女,便是原來羋茵的貼身侍女小雀。羋月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忽然明白了為什麼自入薊城之後,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這一切。

    忽然間,她想到了當年在西市,她扶著生母向氏走回草棚時的感覺。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希望你淪落,希望你受苦,希望你生不如死,甚至不肯讓你輕易死去,那種感覺,會是怎麼樣的呢?

    羋月冷笑,如果是她,她會揪出這個人來,她不會承受,不會默默忍耐,她一定會讓那個人自食其果。

    只是她沒有想到,她竟然會這麼快就揪住了幕後主使的狐狸尾巴。羋茵啊羋茵,你還是這麼沉不住氣,還是這麼手段拙劣。

    小雀想不到自己竟會被撞到,她驚恐地看著羋月,扶著門板的手還在顫抖,直到看到羋月帶著焦痕的破舊衣服、燒焦的發尾,才漸漸找回一絲信心。

    她定了定神,冷笑一聲道:“九公主,真是好久不見,恕奴婢失禮了。”

    羋月走到她面前,站著不動,微微點頭:“真沒想到,居然在燕國還能見到故人。七姊還好吧?”

    小雀看著羋月,她想不到這個人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依舊這麼氣定神閑,仿佛世間沒有一件事可以把她打倒,可以讓她嘗到絕望和崩潰的滋味。忽然間,她完全明白了羋茵為何恨羋月至如此入骨的境地。想到這些年來自己相伴追隨的主人所經歷的一切,一刹那心頭也升上無窮恨意,她陰沉著臉,冷冷地道:“七公主很好,比你要好得多。想來九公主來此,是想見我們七公主吧。”她邊說邊往裡頭走,“那就隨我來。”

    羋月微微點頭,邁過門檻。走進府裡的那一刻,微微轉頭,與隱藏在遠處廊下的女蘿交換了一個眼神,走了進去。

    在看到小雀的那一刻,她已經有了應付之方,所以才會讓女蘿留下,而親自去見羋茵。

    如果她進去之後在約定時間沒有回來,那麼,女蘿就會繞道前門,去擋郭隗的轎子,把她囑咐的話,轉告郭隗。

    她瞄了一下四周,郭府便是後門,也有數名侍衛把守,見小雀進來,卻是頗為恭敬。

    小雀在前面引路,帶著羋月沿著曲廊向內行去。羋月冷眼打量,見這後門進去,再過了一重門,往來便都是僕婦侍女,再無男僕。這小雀似在府中地位不低,往來之人,都對她態度恭敬。

    小雀一邊走,一邊偷偷打量羋月天才魔音師。卻見羋月走在這府中,態度依舊如當年在楚宮一樣,仿佛自己如路邊的螻蟻一般,心中一股恨意更盛。

    一直走到一處院落,但見雕樑畫棟,紅泥塗地,佈置得甚為豪華精緻。小雀直趨正房,在階下讓小婢替她脫了鞋子,便走了進去。那小婢見羋月衣衫破舊,雖著黑貂裘衣,但卻燒得半截焦黑,不禁有些猶豫,手已經伸向了她的鞋子,卻停在半路。

    羋月卻不以為意,沒有讓那小婢替她脫鞋,亦不自己彎腰脫鞋,便直接穿著盡是泥濘的鞋子,登堂入室。

    那小婢嚇得花容失色,忙趨前兩步想替羋月脫鞋,卻已經來不及了。

    小雀本是故意不曾吩咐,只想看著羋月是否自己彎腰脫鞋,或者斥責婢女,自己便可借機取笑,不想羋月竟是連鞋子也不脫,就徑直而入。一時之間,倒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怔了怔,冷笑道:“不想九公主淪落至此,竟然著履入室,實是無禮!”

    羋月卻漫不經心地打量著房間,見房間裡陳設華麗,綾羅處處,爐火燒得一室如春。進門的兩邊,還各擺著兩樹紅梅花。那正房東側間門外兩個侍女侍立,見了小雀進來,早打起氈簾,裡頭更是暖香撲鼻而來。

    羋月淡淡一笑,道:“我是秦公子之母,進一個外臣姬妾之室,著履入室,又能如何?”

    小雀臉色驟變,嘴角顫抖,竟是說不出口了。著履入室,的確在主賓之間,是極為無禮的事。羋月這一番話說出來,更為無禮,卻教人反駁不得。

    正在此時,裡頭卻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是誰進來了,怎麼掀著簾子,人不進來?”

    小雀忙疾步入內,方說了聲:“是九公主……”便見羋月已經進來,一句話說到一半,張口結舌說不出來了。

    羋月走進去,便覺室內極暖,暖得那上首坐著的女子只著能充分顯示出腰身的曲裾深衣,珠翠滿頭,她臉上施著極厚的脂粉,高昂著頭,看到羋月進來,發出尖厲的嘲笑聲:“哎呀,這是誰啊?小雀,你怎麼帶個乞婦進來啊?”

    羋月漫不經心地解開披在外面的破裘衣,走到那女子面前坐下:“這裡的炭火好生暖和,看來郭隗對你這位姬妾十分寵愛啊!”

    那女子失聲道:“你……你怎麼知道?”她方才並未聽到羋月之言,小雀又是才稟報了一半,因此聽到這話,震驚異常。

    羋月卻笑道:“知道?不,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只是猜的。”

    “猜的?”那女子正是昔年楚宮的七公主羋茵,數年不見,當年那嬌豔如花的少女,也變成了一個中年婦人,雖然濃妝豔抹,卻掩不住與羋月相比已經明顯變得蒼老的面容。

    羋茵看著羋月,她雖然破衣爛衫,但她的臉上,卻沒有自己那種歷盡滄桑的蒼老和怨毒,甚至她的眼神依舊明亮,眼角依舊無痕。

    她正想開口,卻聽得羋月歎道:“我只是不明白,從小到大,念念不忘要當正室,甚至要當國君正妻的七阿姊,為什麼會背井離鄉嫁了一個臣下,甚至還是一個老頭為妾?”

    羋茵聽了這話,竟是完全失控。她尖叫一聲,就沖著羋月撲過去。羋月閃身躲開,羋茵已經發瘋似的推倒了幾案,案上的果子糕點、器物擺設滾了一地。

  小雀一躍而起,已經訓練有素地按住了羋茵,熟練地將她的腦袋按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背部,一邊柔聲勸慰安撫道:“夫人,夫人您莫要生氣,您靜靜心,千萬不能再生氣了……”

    羋茵伏在小雀的懷中,發出幾聲嗚咽,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下來。她緩緩地抬起頭,看著羋月,如同毒蛇盯住了獵物一樣,忽然掩嘴,發出低啞的笑聲:“是了,我是嫁了那郭隗,可他對我言聽計從,百般討好。我在燕國的權勢,可謂一手遮天。我是妾室不假,可你何嘗不是妾?而且跟了秦王這麼多年,還是個混不上什麼好位分的妾。秦王一死,你就被人像喪家犬一樣趕出門,差點就人頭落地。如今,你像個乞丐一般站在我面前,破衣爛衫,瑟瑟發抖。你說,你可不可笑,可不可笑?哈哈哈……”她越說越興奮,越說笑聲越大,到最後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

    羋月站在一邊,忽然道:“派人去偷我的珠寶,派人燒了我的房間,是你幹的吧!”

    羋茵的笑容戛然而止,小雀甚至感覺到她的身軀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小雀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搖頭想要否認:“不是……”

    羋茵卻尖聲嘶叫起來:“不錯,是我,我如今要擺佈你,易如反掌,呵呵呵……”

    羋月淡淡地問:“為什麼?”

    羋茵怨毒地看著羋月,恨恨地道:“我要你也嘗嘗,我受過的苦。”

    羋月冷冷地道:“你受過的苦,乃是自作自受,與我何干?”

    小雀聽得怒火中燒:“與你何干?九公主,我們公主淪落至此,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羋茵從小雀懷中坐正了身子,抹了一把臉,冷笑:“不錯,九妹妹,你害我至此,我若不讓你也嘗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我是寢不安席,食不甘味。”

    羋月盯著羋茵,問道:“我害了你什麼?從一開始,便是你為虎作倀,把我推下河,圖謀殺害我,到底是你害我,還是我害你?”

    提起舊事,羋茵整個人的情緒便更不穩了,她差點又要向羋月撲去。小雀早已緊緊拉住她的雙臂,不住安撫。羋茵掙脫不得,只得恨恨地道:“若不是你,我何以會受到驚嚇,甚至被誣為瘋子,做不成王后?若不是你勾引黃歇私奔,我已經嫁給黃歇了,怎會獨守空房三年?若不是因為黃歇逃婚,我又何以會被當成棋子,嫁給子之……”

    羋月恍然大悟道:“你入燕國,原來是想嫁給子之?”她細一思忖,頓時明白,“是了,當日燕王噲傳位給子之,子之為了鞏固王位,必然向各國求婚。可是他以臣奪君,哪個國家會輕易跟他建交,更別說把公主嫁給他。只有一個利令智昏的你,一個鼠目寸光的楚王,再加上把你當棄子的威後,還有一個貪財短見的鄭袖……”

    羋茵聽她說得如同親見過程,臉色變了又變,恨恨地道:“你倒像是親眼所見……”

    羋月冷笑:“也許是因為我太過瞭解七姊你,也太瞭解威後和鄭袖是什麼樣的人了。是了,你本來嫁到燕國,是指望成為燕王后的,可為什麼卻成了郭隗的小妾?”

    羋茵臉色變了一變,這段往事,是她一生之痛,此時提起,心頭仍然顫抖不止,看著羋月的神情,似有了一絲怯意,嘴上卻依舊強硬,道:“哼,我不信你又能猜到經過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她一想到當年之事,只覺得天翻地覆、莫明其妙,到現在仍然無法反應過來,她不信遠在秦國的羋月能夠猜到這其中經過。

    羋月卻坐了下來,道:“想來你以為既然是燕王噲效法堯舜讓位,子之總能夠終其一世維持王者之尊,所以你當時必也樂意來做這個王后。可是你卻沒有想到,齊國人趁火打劫插了一手,你千里迢迢來到燕國,還沒做成偽王的王后,卻險些成了亂刀下的亡魂。我也聽說過那時候的亂象,太子平、子之、燕王噲等人,不是死於市,便是被剁為肉醬。身為後宮姬妾,如何能安?想來七姊一定也曾經歷流離失所,缺衣少食,甚至是性命懸于一發的危境,這一定把你嚇壞了,是也不是?所以當你遇到平亂的郭隗時,那就是你當時能抓住的地位最高的男人,所以你明知道他年老體邁,家有髮妻,仍然不顧一切地投入他的懷抱,做了他的小妾,是也不是?”

    羋茵聽得她一一道來,往事在腦海中翻騰,已經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尖聲嘶叫起來:“住口!住口!你這賤人,住口!”她激動之下,神情已經變得狂亂,又要站起來向羋月撲去。

    小雀大驚,將羋茵抱在懷中不停安撫道:“公主,您別生氣,別氣著了自己。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

    羋茵撲在小雀的懷中,失聲痛哭。

    小雀看到羋茵近乎崩潰的神情,一邊抱住她安慰,一邊不顧一切地指著門外向羋月叫道:“你滾,滾出去——”

    羋月站起來,披上裘袍,冷笑道:“希望你們最好記得,每一次都不是我要來招惹你們,而是你們來招惹我的。”

    小雀心疼地看著懷中哭得像孩子一樣的羋茵,仇恨地看著羋月並嘶聲叫道:“滾——再不滾我殺了你!”

    見羋月往外走去,羋茵赤著腳跳下榻去,揮舞著手叫道:“不許走,我要殺了你——”

    小雀撲上去,緊緊抱住羋茵哭道:“讓她走,讓她走。公主,公主,我們好不容易有了安寧的生活,您不要再為她亂了心神好不好?我求您了,我求您了……”

    羋月看著小雀和羋茵兩人之間的相處,忽然有了一絲了悟,輕歎道:“七姊,你很幸運,還有一個人如此全心全意地待你,希望你不要再自誤誤人。”

    小雀驟然抬頭,看著羋月的眼神露出殺氣來,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做。

    見羋月走了出去,羋茵的神情更加狂亂,她死死地抓住小雀,嘶聲道:“小雀,我要殺了她,要不然,我的病永遠沒辦法好,我永遠會睡不安寢,食不甘味。我要殺了她,殺了她。我有預感,我若不殺了她,她還會來毀了我的一切,一切!”

    小雀手忙腳亂地安撫著羋茵,卻是毫無作用。眼見羋茵越來越狂亂,小雀咬了咬牙,站了起來。

    羋茵忽然失去了她的懷抱,變得有些驚惶:“小雀,小雀——”

    小雀俯身看著羋茵,目光中有無限憐意:“您說殺了她,我就為您去殺了她!”

    羋茵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來:“好,小雀,你一定要替我殺了她。”

    小雀輕撫了一下羋茵,拔下她頭上一根七寶鑲嵌的金釵,站起來,追了出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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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7:21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258-261章 燕王母

外面侍候著的婢女們,在羋茵鬧騰起來的時候,便已經驚慌地退了出來,遠遠地都跑到廊下跪著等候傳喚。羋茵這般發作,自不是初次了。頭幾次,那幾個服侍婢女聽得她叫鬧,趕緊跑進來問她,結果轉眼間就被羋茵尋了個不是,或打或逐,因此這些婢女也學得乖了,一聽到羋茵發作,便只須小雀在內安撫,她們就遠遠地跑到聽不見聲音的地方去,等候小雀過來叫她們進去服侍。

    小雀匆匆追出,卻見羋月已經出了院子,急問:“方才那人去哪兒了?”

    婢女們見羋茵病情發作,早已經退縮了,所以羋月走出,也無人敢過問,此時見小雀問起,忙指了指方向道:“她往前院去了。”

    小雀一喜,此處是後院,羋月若是從後門走了,她耽擱這一會兒,未必能夠追上,偏生她要往前院走。前院廣闊,一時半會兒走不出去,前門更不是輕易可出,她這可是自己尋死了。小雀匆匆往前院趕去,果然追過兩進門牆之後,便見著羋月正在前院的曲廊上行走,當下冷笑一聲,叫道:“九公主,你走錯路了。”

    羋月站住,轉過頭去,看到滿臉殺氣的小雀,她輕歎一聲,問道:“驛館前一個驛丞胥伍燒我房間,偷我珠寶,那是你的主意,還是七姊的主意?”

    小雀不屑地道:“你那點珠寶,我們才沒看在眼中,那是胥伍自作主張。但是,公主覺得若是你一無所有、走投無路,也是挺不錯的。公主想要的,我就要幫她做到。”

    羋月點頭:“所以你們又派了皂臣來折騰我們?”

    小雀道:“公主要你像你母親一樣,淪落為市井丐婦,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想要你死!”

    羋月冷笑道:“就憑你?”

    小雀也冷笑道:“若換了從前,奴婢自是不敢。可是經歷過子之之亂後,我已經明白,這天底下貴人死在賤者手中的不計其數,端看情勢在哪一邊。如今這是國相府,我是夫人的心腹,而你只是個闖入的小偷。”說著將手中的七寶金釵扔到羋月腳下,尖聲叫道:“來人哪,有人偷了茵姬的釵子……”

    把守在前院後院門口的兩名守衛聽到小雀的叫聲,飛快地圍了上來。

    小雀正自得意,不料羋月伸腳一踢,金釵飛起落下,她一把將金釵握在手中,飛快地上前一步,抓住小雀,將金釵橫在她脖子上,對守衛喝道:“別過來,否則我就殺了她!”

    小雀見羋月動手,方欲還手,手臂一麻,便已經落入她的掌中,此時心中暗恨,見狀大聲喝道:“別管我,殺了她,殺了她,茵姬自有重賞。”

    那兩名守衛面面相覷,雖然聽到了小雀的叫聲,但畢竟懾於她是寵姬愛婢,她自己這麼說無妨,但她若真的死了,茵姬豈不是要遷怒自己?當下只能持戟將羋月困住,卻不敢再往前一步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小雀見狀,厲聲道:“你殺了我,也是無法脫身。可你就算不殺我,想要挾持我逃出去,卻也是妄想。這國相府中守衛森嚴,你便多走一步也難。”

    羋月卻微微一笑,道:“挾持你逃走?小雀,你還沒有這個分量。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到前院來嗎?”

    小雀臉色一變,忽然想到一事,尖叫道:“你不是走錯了路?”

    羋月道:“我會走錯路嗎?”

    小雀頓時大驚,正在這時候,前面已經傳來叫聲:“國相回府——”

    小雀心知不妙,竟是不管不顧,就往羋月的金釵上撞去。羋月猝不及防,只來得及偏過金釵,金釵劃花了小雀的臉,一行鮮血流下,小雀卻趁機撞出了羋月的掌握。

    小雀撲到守衛當中去,指著羋月尖叫道:“殺了她——”

    眼看眾守衛舉起兵器,羋月忽然大聲喝道:“郭隗,你禍在眼前,可曾知曉?”

    眾護衛聽到這一句話,不禁猶豫停頓。

    小雀臉色一變,一把奪過一支長矛就要向羋月刺去。眼見矛尖就要刺到羋月胸口,忽然間停在半空。小雀只覺得一股力量自長矛上傳來,一震之下,她手中長矛脫手,更被這股力量震得摔倒在地。

    卻是一個高大的護衛,奪了長矛,轉身讓出路來,向著身後恭敬行禮道:“國相。”

    眾護衛紛紛散開行禮,便見一個老者出現在羋月面前,三綹長須,氣宇不凡。

    那老者拱手道:“老夫郭隗,不知夫人如何稱呼?”

    羋月鬆開手,金釵當的一聲落地,她卻看也不看,只抿了一把弄亂的頭髮,斂袖為禮:“秦公子稷之母,我姓羋。”

    郭隗見這婦人雖然一身舊衣破裘,卻仍然氣度高華,此時便有心腹湊上前,低聲將方才的事說了一遍。郭隗迅速地看了一眼小雀,卻什麼也沒有表示出來,只是伸手道:“羋夫人,客廳說話。”

    羋月點了點頭,兩人步入客廳,分別坐下。

    天氣寒冷,婢女以玉碗奉上姜湯,兩人對飲罷,郭隗看著羋月,掂量著對方的來意,拱手道:“隗無德無能,忝居燕國相位,但不知何時何處做錯,以至於夫人特地上門警告?”

    羋月單刀直入道:“郭相記得子之嗎?”

    郭隗不屑地道:“禍國罪人,豈有不知之理?”

    羋月咄咄逼人:“郭相要成為第二個子之嗎?”

    郭隗心中不悅,覺得羋月只是在虛言恐嚇,沉下臉道:“老夫從來忠心耿耿,恭謙謹慎,何以會成為第二個子之?”

    羋月卻微笑道:“子之當日亦是燕王之臣,有輔國之功,最後卻是臣奪君權、禍亂國家。郭相,以為你身上就沒有這些隱患嗎?”

    郭隗一怔,看著羋月的神情也有些變化,肅然道:“願聞詳情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羋月也一拱手,道:“燕王尚年幼,燕國的事,郭相能做七分主,易王后總也做得三分主吧?”

    郭隗朝燕宮方向一拱手,恭敬道:“豈敢,我王雖幼,但聰慧異常。燕國之事,大王做得五分主,易王后做得三分主,大臣們做得一分主,郭隗也僅能做得一分主而已。”

    羋月點頭:“然也!易王后出身秦國,可秦國質子來了將近三個月,何以易王后竟不聞不問?是易王后心中沒有母族,還是郭相縱容小妾,瞞天過海?”

    郭隗頓時明白原因,撫須苦笑:“原來如此。”

    羋月看著郭隗臉色,哂笑:“我只道郭相為小妾所蒙蔽,不想郭相是什麼都知道啊!”

    郭隗搖了搖頭,歎息:“老夫不知,但夫人這般一說,老夫便有些推測到了。”

    羋月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郭隗。

    郭隗在這目光之下,有些心虛,躊躇半日,方開口歎息道:“羋夫人,阿茵乃我於亂軍中所救,當時情形混亂,身份難知。是我憐她孤弱,納她為妾。等知道她原是楚國公主的時候,已然來不及了……郭某老家,另有原配,堂堂楚國公主,竟然委屈至此,郭某心中實是有愧,雖不能予她名分,但對她素來謙讓了些。是我管束不嚴,但是夫人所指罪名,郭隗卻不敢承擔。”

    羋月不動聲色,恍若未聞:“那麼,郭相想對我解釋什麼呢?”

    郭隗拱手:“老夫不想為自己解釋,卻想為我王和易後解釋一二。一應之罪,皆由郭隗承擔,夫人要怪便怪下臣,莫要誤會我王與易後。唉,夫人當知,身居高位者,一身而承擔國家興亡,實是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啊!”

    羋月卻舉手擋下,道:“郭相不必說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郭隗欣然:“羋夫人能明白我王的苦衷,下臣甚是欣慰。若下臣能夠有所效命,夫人但請吩咐。”

    羋月站起,長揖而拜道:“公子稷困守驛館,火燒斗室,財物失竊,無衣無食,天寒地凍,窮途末路,只有向國相求助了。”

    郭隗倒吸一口涼氣,從羋月的話中,他已經預感到一些潛伏暗流,連忙伏地還拜:“不敢,此皆隗之罪也。夫人與公子一應事務,自當以禮相待。”

    羋月坐起:“那麼,國相打算何時讓質子拜見大王,讓妾拜見易後?”

    郭隗無奈,只得道:“隗自當盡心盡責,無愧君王所托。”

    羋月直視郭隗:“經此一事,我還能相信郭相嗎?”

    郭隗肅然:“夫人請靜候佳音。”

    羋月點了點頭,拱手:“告辭。”

    她走出客廳,便見一個中年管事恭迎上來,道:“下僕輿公,見過夫人。馬車已經備好,請夫人上車。”

    羋月點了點頭,由那管事輿公引她出府,登上馬車,又令他喚來女蘿,一起驅車回了驛館。
    那皂臣方回到驛館。他方才去向羋茵回報,不想這日羋茵心情不好,懶得見他,只讓小雀打發了他。他得了一些賞錢,正動著腦筋如何生事壓榨羋月母子,好向國相寵姬獻媚,不想卻見了國相府的馬車停在驛館外頭,輿公正親自打起簾子,恭敬地迎著羋月下了馬車,走入驛館。輿公不認得他,他卻認得這個國相身邊的紅人,這一嚇非同小可,幸而他亦是機變之人,連忙恭敬地迎上去,討好道:“下官見過夫人。夫人回來得正好,下官正要稟報,前日夫人所居院落遭遇火災,委屈夫人暫居偏院,如今下官已經騰出一間貴賓院落……”

    他一邊說,一邊偷眼窺著輿公神情,瞧他對自己這般安排是贊許,還是不悅。卻見輿公垂著眼,只恭敬地侍立在羋月身邊,羋月亦是仿佛未看見他似的,只管往小院方向行去。

    皂臣一急,忙迎上前,賠笑道:“夫人,夫人,新的院落在這邊,您要不要先看看?若是滿意的話,下官派人今日就幫您搬過來,您看如何?”

    女蘿扶著羋月往裡走,見這個踩低拜高的小人,也是氣不打一處來,此刻只礙於輿公在跟前,不好失了秦公子的身份,只得冷笑:“難得驛丞今日終於想到要為我們安排院落,不知可有膳食,可有柴炭?只是我們財物皆失,所有值錢的東西,亦都在這個冬天向驛館換了米炭,如今卻是無錢了!”

    皂臣一臉尷尬,又偷眼望瞭望輿公。只是輿公既能為郭隗心腹,他心裡想什麼,又如何會在表情上給皂臣暗示。皂臣看來看去,只見他板著一張臉,卻是什麼也沒看出來,這心裡更加沒底。想了想,思忖茵姬終究不過是國相之妾,國相心腹既然親自到來,這便代表著國相的意思,那他就兜轉臉來奉承羋月一回,也不算什麼。若是茵姬不肯,回頭他再變臉也不遲,反正他這等小吏,原就是沒有什麼臉面可言的。

    當下心中計較已定,裝作聽不懂女蘿諷刺,涎著臉道:“都怪下官到任不久,諸事不熟,以致不能察知一些驛吏的胡作非為,倒讓夫人受委屈了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下官回頭就罰治他們,給夫人出氣。夫人,請,請到後面院落去,下官這就派人去請公子一起過來,有什麼行李要搬的,只管吩咐驛吏就是。”

    女蘿瞪著他,不想這個人表面上看去一臉兇惡,變起臉來,竟是轉換自如,連那原來滿臉油滑的胥伍與之相比,也是頗有不如。女蘿待要再說,羋月卻按了按她,她便只得息聲不說,只扶著羋月,由著那皂臣引路,進了一間與他們原來所居院落差不多規模的小院。

    原來這皂臣精乖得很,一邊奉了羋茵之命為難羋月一行人,一邊又早準備了這個院落,以做受到質問時的抽身理由。那邊為難羋月,卻從不肯自己出面敲詐錢財,只讓底下小吏生事;這邊遇上事情,便將自己脫了個乾淨。

    輿公卻是一直將羋月送進小院,又等在那兒,見嬴稷過來,才向著嬴稷行禮,呈上郭隗拜帖和禮物,這才離去。

    皂臣見狀,心中更是惴惴,忙叫人將羋月等人的行李從那偏院搬來,又將缺少的日常用品湊齊了送上。然後一邊暗自觀察,一邊又去郭隗府中打聽消息。

    他這一去打聽,方知素日叫他來府的幾個護衛都已經不見了,細一打聽,府中卻似乎毫無變化。他欲叫人捎口信要見小雀,卻無人理會。他便知道有些不好,當下對羋月變了臉色,一如侍奉其他貴人一般。

    又過了幾日,宮中來使,傳了詔令,又賜下一應之物。皂臣這才放下心來,當下忙捧了詔令和賜物,去羋月所居小院。

    女蘿見他進來,便擋住他喝問:“驛丞來此何事?”

    皂臣素來討厭這個過於伶俐的侍女,此時卻只得賠著笑道:“娘子,宮中有詔令到。”

    女蘿瞄了一眼他手中捧著的帛書,問:“什麼詔令?待我轉交夫人。”

    皂臣如何會讓她取了自己這個討好的機會,當下賠笑道:“此乃燕國詔令,當由下官親交質子才是。”

    女蘿白了他一眼,道:“你等著。”說著便轉身入內。

    皂臣搓著手,在外頭等著,便聽得屋裡琅琅書聲,男童的聲音清脆中猶帶一點點稚嫩:“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就聽得女聲道:“子稷念得很對,繼續念下去吧!”

    而後又有女聲低低交談,過得片刻,女蘿便掀簾走出來,道:“夫人有請。”

    皂臣滿臉賠笑地進了門去,朝著嬴稷拱手一禮,道:“小人皂臣,回稟公子。”

    嬴稷停住讀書,不知所措地望向羋月。

    羋月點點頭。

    嬴稷放下書卷,坐正,小臉板得嚴肅,點頭道:“驛丞何事?”

    皂臣便忙將捧著的帛書呈上,滿臉堆歡地道:“恭喜公子,恭喜羋夫人。大王和易王后召見公子與羋夫人。”又道:“冠服和鞋履,還有首飾,皆在外頭,只要公子和夫人吩咐一聲便送進來。下官已經派人燒水準備,以備夫人和公子沐浴更衣。”

    嬴稷忙接過帛書仔細看了,驚喜地抓住羋月的手,叫道:“母親,大姊姊要見我們了,這是真的嗎?”

    羋月接過帛書看了一看,點頭:“三日之後,我們入宮見燕王與易後傾靈。”又朝皂臣道:“有勞驛丞了。”

    皂臣連忙應聲:“不敢當,這是小人應盡之責。”

    皂臣退出去之後,便有驛吏送來入宮參見應備的、符合羋月母子身份的冠服、鞋履、首飾等。他們入燕的時候,原也是有數套的,只不過都焚於火災之中了。想是郭隗亦知此事,所以另又叫人備了一套,特地送過來。

    此外,更換的衣服,以及熱水、皂角等物也送了進來。

    羋月解去衣服,整個人泡入浴桶中,這才舒服地閉上眼睛,享受著自火災以後將近一個月未曾享受過的熱水澡,仔仔細細地洗了快半個時辰,這才出浴,伏在新送過來的厚實褥枕上,閉目放鬆。

    女蘿與薜荔分別服侍羋月母子沐浴完了,自己亦借這些熱水匆匆沐浴完。女蘿知道羋月這一段時間來奔波勞碌,不曾養護,如今將要進宮,不免要恢復容貌,便拿了香脂,為羋月全身抹上。羋月身上的燙傷,在這一個多月已經漸漸凝結脫痂,只在手臂和腿部留下幾個看上去還甚是恐怖的傷疤。女蘿見狀,不禁垂淚,忙暗自擦了眼淚。然後扶著羋月坐起身來,服侍她穿上新衣,挽發梳髻,還不時用小刀裁去燒焦的發尾。

    直至羋月插上笄釵,穿上翟衣,女蘿托著一面銅鏡在羋月面前讓她自照。

    羋月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間一陣發怔。

    女蘿見羋月陷入沉思,輕輕提醒道:“夫人,夫人!”

    羋月回過神來,自嘲地一笑,看到女蘿的神態,忽然道:“你想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嗎?”女蘿見她的神情,忽然有些心驚,連忙搖頭,羋月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剛才泡進熱水的時候,覺得有這麼一個熱水澡洗了,就算此刻死了也甘心了。”

    女蘿惻然:“夫人!”

    羋月搖頭苦笑:“才一個多月的苦日子而已,我的要求就這麼低了。一個多月前,我還雄心壯志地以晉文公重耳相比,以稱霸天下為目標。而此刻,我對於生活最大的要求,卻只不過是吃頓好的,穿件暖的,能洗個熱水澡就足夠了。生活之磨礪,對人的心志影響竟有如此之大啊!”

    嬴稷這時候也沐浴更衣完畢,走進羋月房中,剛好聽到她這話,卻道:“母親這話錯了。”見羋月回頭看他,便認真地用書上的知識糾正母親道:“就算是重耳流亡多年,也並非時時念著雄圖霸業。他也曾沉醉溫柔鄉,不肯離開齊國,甚至為了逃避肩負的責任,而拒絕見狐偃、趙衰這些臣子,以至於到了要文姜夫人把他灌醉放到牛車上逼他離開齊國的地步。所以便是聖賢,也有軟弱的時候,可是只有最終不放棄的人,方能夠成就大業。”

    羋月蹲下身去,將嬴稷抱在了懷中,道:“子稷說得不錯,母親不應該自傷自憐。誰也不是天生的聖人,誰都有軟弱和逃避的時候。就算是晉文公也不例外,就算是你我,也不例外。關鍵是,有軟弱的時候,也有從軟弱中站起的時候;有自傷自憐的情緒,便有自強奮進的心志。”

    嬴稷有些懵懂地看著羋月。他背書是無意識的,而羋月從中聽出來的,卻是一種新的感悟。

    三日後,羋月母子乘坐馬車,終於進了三月來想盡辦法卻進不去的燕王宮。

   燕宮占地並不如秦宮廣闊,亦不如楚宮高臺處處,唯有宮城的城牆卻比前兩處更高更厚,亦比秦宮和楚宮更顯得質樸高古,在一片白雪之中,顯得十分寧靜。

    羋月和嬴稷穿著禮服,外披狐裘,走下馬車。

    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嬴稷剛從溫暖的馬車中下來,頓時只覺得寒意襲來,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羋月卻是端然而立,儀態絲毫不亂,見了嬴稷這樣子,輕聲提醒道:“子稷。”

    嬴稷一震,連忙忍著寒冷,挺直了身子,昂首前行著。

    此時燕王的宦者令貝錦和易王后女禦青青已經等在那兒。

    貝錦先行了一禮道:“老奴貝錦見過公子稷、羋夫人。奉大王令,老奴侍候公子稷前往甘棠殿,覲見大王。”

    青青手中捧著一個暖爐,見了羋月母子進來,也施了一禮:“羋夫人、公子稷,奴婢霍氏奉易後諭旨,侍候羋夫人前往騶虞殿,與易王后相會。”

    羋月點頭:“有勞貝令。”

    嬴稷卻已經沖著青青打招呼道:“青傅姆,我終於又見著你了。”

    那時候青青隨孟嬴回到秦國,因為姬職被趙王奪去,孟嬴思子成疾,幸而羋月帶著嬴稷常去看她,聊作安慰。青青亦是極喜歡嬴稷的,想到所聞羋月母子的遭遇,再見到嬴稷,不禁眼圈一紅,直想將這乖巧可愛的孩子抱在懷裡呵護著。看到嬴稷小臉都凍紅了,連忙將捧著的暖爐遞過去,道:“公子稷,天氣寒冷,用這個暖爐暖暖手吧。”她善於服侍人,知道羋月母子這一路走進來,必會受寒,早捎上暖爐備用。

    嬴稷歡呼一聲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卻又停住了,偷偷向羋月看去。

    羋月眼睛直視前方,並不看他。

    嬴稷一邊渴望地看著暖爐,一邊祈求地看著羋月,卻見羋月沒有任何指示,只得咬了咬牙收回了手,朝著青青禮貌地道:“多謝青傅姆,只是我就要去見大王,不敢在君前失儀。”

    說完,嬴稷又偷偷地看了羋月一眼,看到羋月嘴角一絲滿意的微笑,又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青青不知所措地收回暖爐,看向羋月。

    羋月看了嬴稷一眼,撫了撫他的小腦袋道:“去吧,去見大王,不要失儀。”

    嬴稷響亮地應了一聲,然後貝錦引著嬴稷,青青引著羋月,分頭而行。

    燕國尚藍,崇水德。燕易後孟嬴接見羋月的時候,便穿著藍色衣裳相愛好嗎相守好嗎。她見羋月行禮,一把拉住了她,方欲張口,已經哽咽,好一會兒才道:“你我,又何必講究這些禮數。”

    羋月見她如此,心中怨念稍解,便不再堅持,由著她拉自己入座,奉湯,一時沉默。

    孟嬴看著羋月,似想要表示親近,又似有什麼禁忌。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終於擠出一句來:“好久不見,季羋,你瘦了。”說完,又轉身拭淚。

    羋月看著孟嬴也是明顯見老,輕歎一聲:“你也是。”

    孟嬴百感交集,種種別來之情想要傾訴,卻又想到國事政事等無數事端,一時竟無話可說。

    青青見她們兩人沉默無言,連忙奉上一個青銅溫鼎。這種小鼎一尺來高,半尺口徑,分成上下兩層,下面可以打開。青青將一隻點燒好的炭盤放入,關上,這卻是用來保溫的,這鼎中早已經燒著滾燙的薄肉濃湯。

    青青笑道:“夫人,這是您以前最喜歡吃的溫鼎燴肉。易後為了您來,特地早了三天就叫人準備您喜歡的東西。”

    羋月抬頭看著孟嬴,眼中也多了一絲溫暖:“沒想到你還記得。”

    孟嬴低下頭,輕歎:“你,還有子稷喜歡的東西,我一直都記得。”

    青青見僵持的氣氛已經打開,當下給兩人倒上了酒,然後示意左右侍女一起退下。

    羋月端起酒盞,敬道:“這杯由我敬易後,為了我們在秦宮的過去。”

    孟嬴也端起酒盞,神情中帶著追思和懷念:“是,為了我們在秦宮的過去。”

    兩人一飲而盡。

    羋月又倒了一盞,敬道:“這杯酒,可不可以為了我們在燕國的重逢而敬?”

    孟嬴沉默了。

    羋月慢慢地把酒盞放下,也沉默了。

    孟嬴見她把酒盞放下,心中一慌,道:“可不可以只談過去,只談我們美好的過去,讓我與你的重逢,有一時半刻的歡快時光?”她的聲音中,竟不覺帶上一絲祈求的意味。

    羋月聽出來了,沉默片刻,微笑道:“好。”

    接下來,兩人一邊吃肉一邊喝酒,沒有再提掃興的事。

    羋月說:“燕國的雪好大,秦國沒有這麼大的雪,而在楚國,我一年都很少見到雪。”

    孟嬴也笑:“我剛到燕國的時候,冬天根本不敢出門,一出門就傷風受寒。直到生了職兒以後,才漸漸習慣了燕國的天氣。”

    羋月道:“我記得你的手一直很冷,以後要多吃點羊肉,也好暖暖身子。”

    孟嬴點頭:“是啊,以前冬天,我總是喜歡握你的手,你的手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這麼熱。讓我再握握你的手吧。”說到這裡,她不由得伸手,握住了羋月的手。

    孟嬴的手保養得宜,潔白纖細,只是少了一些血色。她握住羋月的手,就感覺到了不對。眼前的手,手指粗大,長滿了凍瘡。她翻過來,看到手心的粗繭。

孟嬴忽然顫抖起來,最終壓抑不住。她忽然站起,暴躁地推開席上的擺設,推開擋在她和羋月之間的障礙之物,踉蹌著離席,撲到羋月的席位上,捧著羋月的手貼到自己的面頰上,哽咽著道:“對不起,季羋,對不起。”

    羋月緩緩地抽回手:“易後,你怎麼了?”

    孟嬴嘴唇顫抖,張口欲言,可是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抹了抹淚,轉身從匣中取出一份帛書來,遞給羋月,艱難地道:“這是,秦國的國書中所夾帶的秦惠後私人信件。”

    羋月打開帛書,冷靜地從頭看到尾,放下帛書,問孟嬴:“她要你殺了我們母子?”

    孟嬴含淚點頭。

    羋月道:“你為什麼不殺我?”

    孟嬴失聲道:“我怎麼能夠殺你?”

    羋月道:“然後呢?”

    孟嬴扭過頭去,好半日才道:“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只有不見你們,就當我沒見過這封信一樣。”

    羋月問:“你知道我找你?”

    孟嬴點頭:“我知道。”

    羋月道:“那既然不打算見我了,為什麼還要見我?”

    孟嬴沉默片刻,忽然輕笑起來:“季羋,有時候我真佩服你,我要在你這樣的處境,必是毫無辦法的。可我沒想到,你竟連老國相都可以支使得動,來為你說話。我看得出來,他明顯是不情願的,卻又不得不來。所以,我知道你若是想做什麼事,誰也擋不住你。你既然要見我,我是躲不過去的。”

    羋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孟嬴,我不明白,你已經是一國之母,不必再聽從誰的意思。你只管聽從你的心去做,為什麼要這麼畏首畏尾?”

    孟嬴回頭看著羋月,輕輕搖頭,話語中無限淒涼:“季羋,別人不明白我,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這個母后是怎麼得來的?我是仗著秦國和趙國的鐵騎扶保我上位的。是啊,燕王噲死了,太子平死了,連子之也死了,可是在這世上,易王不是只剩下子職一個兒子,甚至連燕王噲,也不只有太子平一個兒子。還有許多人,都有爭奪燕國王位的資格。大王年紀太小,我和他手中都沒有親信的臣子,朝中卿大夫不服我們,列國也輕視我們。而我唯一的倚仗,是秦國。我不能得罪秦國,不能得罪如今的秦王和他的母后。”

    羋月閉了閉眼睛,道:“我明白了。”

    孟嬴抓住了羋月的手,哽咽道:“季羋,若是沒有你,也沒有我的今天,我永遠記得你的情義。若是只有我一個人,我絕不會如此無情無義楊家將:虛言神話。可是我還有我的兒子,還有我們的國家。子職還小,那樣顛沛流離的日子,我過怕了,我閉上眼睛都會害怕,我絕對不能再讓我們母子分離。燕國剛剛經歷一場險些亡國的大動亂,再也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了。季羋,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我只能做一個負心人,我辜負了你,好過辜負一個國家……”

    孟嬴撲在羋月的懷中,嗚嗚而哭。

    羋月撫著孟嬴的後背,沒有說話。

    也許,羋月是來求助的窮途末路者,而孟嬴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女人。但此刻的神情,孟嬴像是一個絕望求助的末路者,而羋月卻更像一個高高在上的人。

    就因為羋月沒有說話,孟嬴心中更加沒底,她不停地訴說著:“季羋,你告訴我,你不恨我,你能理解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羋月沉默。就在孟嬴越來越不安的時候,她說:“不。”

    孟嬴驚詫地抬頭看著羋月,像是不相信她會說出這個“不”字來。

    羋月輕撫著孟嬴臉上的淚珠:“易王后,你還記得嗎?你姓嬴,來自虎狼之邦的秦國。你是秦國先王的長女,先王曾經說過,你是最像他的女兒。你在家,是大公主;出嫁,為一國王後;生子,成為國君的母后。你為什麼這麼沒底氣?這個國家是你的,你要用你自己的力量去掌握。母國、忠臣,這些東西若是倚仗別人才有,那就如同沙上的城堡,風一吹就沒有了。你知道嗎?只有用自己的力量,自己的雙手搭建的王國,那才是你自己的。”

    羋月推開孟嬴,輕輕地站起來,輕輕地走出去,她的聲音自遠處飄來:“我很失望,我想你父王的在天之靈,會更失望的。”

    孟嬴怔怔地跌坐在地上,顫抖著伸出自己的雙手,她看了又看:“我做錯了嗎?那我當如何去做?我的雙手,我的雙手能夠握住什麼?”她用力想握緊雙手,可是顫抖得厲害,努力了好幾次,終是以失敗告終。

    孟嬴撲倒在地,縱聲大哭。

    天空又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羋月腳步輕忽,飄飄蕩蕩似沒有辦法踩到實地似的,就這麼走出了騶虞殿。

    她忘記了披上裘服,也不顧匆匆打傘而來的侍女,忘記走沒有雪的長廊,徑直走下臺階,走向積著深雪的庭院。

    她就這樣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雪走著,走著,輕飄飄地走著,走過了後宮,走過了一重重院落。

    眼見宮門遙遙在望,一直跟在她身後抱著裘服的青青也松了一口氣,走上前去壓低了聲音喚她:“夫人……”

    此時羋月已經走到內外相隔的門台,一步步走了上去,不料走到門檻時,她忽然絆了一跤,整個人翻過去滾下了臺階。

    青青驚呼一聲:“羋夫人……”

    “母親——”卻是嬴稷也已經從甘棠殿出來,遠遠地看到羋月倒地,飛快地跑了過來,與青青同時撲到羋月面前,扶起了羋月。

    羋月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來,暈了過去。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近在眼前的嬴稷,叫聲卻似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母親——母親——”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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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7:55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262-265章 瘋婦人

羋月昏昏沉沉地躺著,整個人似陷入幻覺中,無法醒來。

    嬴稷的哭聲似遠似近,卻無法傳進她的夢中。

    夢中,她獨自站在一片黑暗中,似乎變得很小,很小。她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蹣跚地走著。

    一個老人蹲下身子,對她溫和地說:“鷹飛於天,而雞棲於塒。盲目地浪費寶貴的時間去學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識,猶如把一隻雞放到鷹巢,讓它在高峰上看到遠景卻沒有居於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風中恐懼痛苦。小公主,你明白嗎?”

    她搖頭,她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為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就是雞,難道我不可以是鷹嗎?”

    老人不見了,眼前的人卻變成了她的父親,慈愛依舊,英武依舊。他蹲下來,解下自己身上系著的和氏璧,遞給她,掛在了她的身上。

    羋月輕撫著和氏璧,問道:“父王,這是什麼?”

    楚威王道:“這是和氏璧,是楚國之寶,一直佩帶在國君的身上。”

    羋月問:“為什麼要給我?”

    楚威王微笑:“因為那是你的,因為楚國已經沒有人可以佩帶它了。”

    羋月方要再問,卻見楚威王的身影漸漸淡去。她急了,上前想拉住楚威王的衣袖,卻撲了個空。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只見人頭連著人頭,朝著一座山上行去。那山上有一個黑乎乎的大洞口開著,忽然間哭聲震天,儀仗成行,一個個跟真人簡直一模一樣的俑人被送進那個大洞去。羋月忽然想起,那不是楚威王出殯時的場景嗎?

    她猛地一驚,忽然想起,楚威王已經去世很多年了,那個黑乎乎的洞口,深不見底,卻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令她想跟著走進去。

    忽然有人拉住了她,一轉頭,卻是莒姬。

    “母親,”羋月驚喜莫名,“你去哪裡了?父王在前面呢,我們快拉住他,快趕上他。”

    莒姬的容貌美如當年全盛之時,她笑著搖頭:“不,你別去,你要回去,有人在等著你呢。”

    羋月問:“那你呢?”

    莒姬笑道:“我的時候到了,我要跟你父王走了。”說著,一襲白衣飄然升起,飛入了那個黑洞之中。

    羋月驚駭莫名,想要去拉她,腳下卻是一跤絆倒,眼見著莒姬沒入那個黑洞,便連著黑洞一齊不見了。

    羋月捶地急道:“父王,母親——你們別走,別扔下我——”

    卻聽得空中悠悠一聲歎息,羋月詫異地轉過頭去,看到美麗的向氏一襲綠衣站在自己面前,用憂愁的目光看著自己重生之醜女難求。

    羋月見了向氏,頓時把剛才的事全部忘記了,喜得跑上去拉住她道:“娘,你去哪裡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

    向氏看著她,忽然垂淚:“子戎在哪兒?小冉在哪兒?”

    羋月張口想說,忽然間說不出來了:“我……我不知道……”

    向氏淒然道:“我跟你說的話,你都忘記了吧?”

    向氏的話猶如一盆冷水迎頭澆下。羋月看著向氏,向氏忽然間倒下,倒在她的懷中,渾身是血,氣息奄奄:“第一,不要做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室;第三,不要再嫁。你還記得嗎,記得嗎?”

    羋月渾身顫抖,雙手掩住耳朵,可向氏的聲音卻一直幽幽怨怨,纏繞不去。

    羋月淚流滿面,哽咽道:“母親,對不起,你臨終說的話,我大半都違背了,可我是不得已的,不得已的!”

    向氏淒婉一笑,眼中流的竟已經不是淚,而是血,她幽幽歎息:“我願我受過的苦,沒有白白地受……”

    羋月心痛如絞。向氏說過,她願孩子們這一生會遇上的苦難都由她自己代受了。可是她白白受了這麼多年的苦,到頭來,自己還是為媵,還是嫁與王者,還是淪落到如她一般的命運。是她的錯,是她不夠堅強,她辜負了她母親受過的苦。

    只聽向氏忽然慘呼一聲,身上的衣裳變得襤褸不堪,露出道道鞭痕。她似被什麼力量一把揪起,扔在地上,空中忽然飛舞著無數鞭子,抽打著到處躲避卻無從逃脫的向氏。

    羋月看得目眥欲裂,朝著向氏奔去,叫道:“母親,母親——”

    向氏卻朝她叫道:“走,快走。”

    羋月跑了幾步,眼前忽然出現一個人擋住了她,她一抬頭,那人正是楚威後。她冷冷地看著羋月,如神祇般俯視,如惡魔般猙獰。

    羋月叫道:“你滾開,滾開!”

    楚威後的聲音似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她冷笑:“你想救她?你以為能救她嗎?你看看清楚,那到底是誰?”

    羋月定睛再看過去,卻發現那個承受著命運鞭撻,無處可逃、渾身是傷的人,赫然變成了自己,眼看著空中飛舞著無數鞭子,抽打著那個面容與她一模一樣的人,另一個自己卻在哀號,無處可逃。

    羋月只覺得喉嚨似被扼住,喘不過氣來;她想開口說話,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想上前,四肢卻似被陷在無窮泥沼似的,伸不出手,邁不開腿,甚至要在這泥沼中慢慢沒頂。

    不,不,那不是她,她不會這麼認命,她不會這麼死去。

    她用盡全力,掙扎得滿頭是汗,卻掙不脫這一切。

    她咬緊牙關,終於從一片泥沼中掙扎著撞了出去,叫道;“不,那不是我……”

    羋月用力撞開楚威後一傾紅顏媚天下。楚威後一個踉蹌,倒退兩步,她的臉忽然變成了羋姝的臉。卻見羋姝一臉怨毒地抓住羋月的手臂,咒駡道:“你早就想把我推開,是嗎?你一直嫉妒我、恨我,所以你什麼都要跟我爭,跟我搶,是不是……”

    羋月搖頭:“不,我沒有恨你,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跟你爭,跟你搶。我只想過我自己的日子,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想搶的,不是我想要的。”

    羋姝發出尖厲的笑聲,她的笑聲變得和楚威後極為相似:“哈哈哈,你傻了嗎?我就是我母親,你就是你母親。你看,媵的女兒就是媵,生生世世都是媵。王后的女兒就是王后,生生世世都是王后。就算賤人想要翻身又能怎麼樣?到了最後,還是我們的兒子登上王位,而你們,只配流落窮街陋巷,潦倒一生。”

    羋月只覺得怒氣衝天,她用力甩開羋姝的手,叫道:“不,人要有付出,才會有收穫,如果只憑出身的貴賤就決定一生的命運,那是不合天道的。如果一個人的努力改變不了命運,那這個世間就沒有努力奮鬥的人了,那這個世界,就會是一潭死水,一片死寂。”

    羋姝譏誚地大笑,楚威後、楚王槐等出現在她的身後,也都在大笑:“你是在向我宣戰嗎?你是在向我們宣戰嗎?你是在向這世間的王者貴族宣戰嗎?你是在向天命宣戰嗎?”

    羋月用盡力氣大叫:“是!我是在向你宣戰,我是在向你們宣戰。憑什麼你們出身高貴就視別人為螻蟻,踐踏別人的尊嚴和生命?你們禍國殃民鉤心鬥角,卻糟蹋別人的努力和鮮血!如果這是天命,那就讓這天換一換!有付出者得尊嚴,有努力者得收穫,有智慧者得崇敬……”

    忽然間所有的人都消散了,眼前的人變成了唐昧,但見他披頭散髮,咬牙切齒,一劍朝羋月劈來:“你是天命,你是妖孽,你是禍害……”

    羋月眼睜睜地看著唐昧那一劍劈下,就要將她劈成對半。眼前血光飛濺,一個白衣女子擋在她的前面,被那一劍劈中,倒在她的懷中。

    羋月看著那個人的臉,似乎是她自己,又似乎是向氏,又似乎變成了莒姬。

    羋月大叫一聲,忽然坐起。

    夢境消失,眼前仍然是驛館的陋居,一時間她有些恍惚,腦海中卻如跑馬似的掠過許多情景。她見到了羋茵,她與郭隗對話,她搬到了另一個院子裡,重新得回華衣美食,然後她見到了孟嬴,然後她終於絕望,然後她見到了許多許多的故人……

    這一切,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夢?

    她是真的經歷過那些事情呢,還是自己在這陋居小院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把自己的不如意歸咎於某些想像,最終連所有的想像都被自己鎖死了呢?

    她茫然地看著左右,看著這簡陋的空間,腦子還不曾轉過來。一個小小的軟軟的身軀撲到她的懷中,又哭又笑又叫道:“母親,母親,你終於醒了……”

    就算她在陌生的世界中迷失,也總會有一股力量把她拉回來,那就是她的孩子。羋月抱住嬴稷,那似飄蕩在空中的神魂,慢慢地落回到她的軀體中。

    羋月似夢似醒。她欲張口,卻感覺有些澀意,吃力地問:“我這是……在驛館裡?”

    眼前的嬴稷已經哭紅了一雙眼睛,女蘿也是憔悴異常,看到羋月醒來,話語艱澀,連忙轉過身去從懷中取出一隻陶瓶,遞給羋月道:“夫人,您先喝口水。”

羋月接過水瓶,喝了一口水,只覺得水太冰涼,不禁打個寒戰:“這水有點冷。”她想說,你如何不暖一下?然而轉頭看了看,發現屋子裡一片寒冷,連火爐都滅了,詫異地問:“怎麼這麼冷也不生爐子呢?”

    女蘿欲言又止,只是說:“我去廚房拿藥。”說罷,縮著脖子匆匆離開了房間。

    羋月握住嬴稷的手,正要說話,卻吃了一驚。她攤開嬴稷的手,發現上面有幾條血痕:“你……你的手怎麼了?”

    嬴稷扭過頭去,沒有說話。羋月再抬頭看著室內,發現只餘下原來他們在小破院子中僅剩的東西,其他的都沒有了,而室內的爐火也已經熄滅了。

    “我們,”羋月想了想問,“我們又回到原來的院子裡了,是嗎?”

    嬴稷憤憤道:“是。那個狗眼看人低的驛丞,發現母親吐血昏迷,立刻就變了臉色,不讓我們回新的院子,說什麼那個院子要翻修,把我們的東西都扔回來了。”

    羋月看著嬴稷的手,問:“你跟他們爭執,把手摔傷了?”

    嬴稷搖頭:“不是。”

    羋月問:“那是什麼?”

    薜荔此時正掀簾進來,聽到羋月發問,嬴稷卻倔強地扭頭不答,忙道:“夫人,您莫要錯怪小公子,小公子是親自為您劈柴熬藥,手被荊柴劃傷了。”

    羋月一驚:“子稷,你去劈柴?”

    嬴稷扭過頭去,甕聲甕氣地說:“這些我都是學過的。士人六藝,不光要能禦能射,還要能夠獨立打獵網魚、劈柴煮燒,否則一旦在戰場上與部隊失散,豈不要餓死?”

    羋月含淚將嬴稷抱在懷中,哽咽道:“嗯,我的子稷長大了,真能幹。”

    嬴稷安撫羋月道:“母親,我是男子漢,我已經長大了,我很能幹的,我能自己動手給母親熬藥。”他雖然說著逞強的話,眼神中的驚恐無助卻是無法遮掩的狂狼不噬妾。這幾日來羋月昏迷不醒,讓他如同天塌了下來,差點崩潰。此時見母親醒來,更是緊緊抱住不放,以安撫自己的恐懼。

    羋月被嬴稷摟在懷中,感覺到小小男子漢的小手掌輕撫著她,孱弱的力量卻想為她撐起一片天來,哽咽地道:“是,子稷是男子漢,子稷長大了,子稷能夠自己動手給母親熬藥。”

    女蘿掀簾,提著藥罐進來,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出來,送到羋月面前:“夫人,快趁熱喝藥吧。”

    羋月端起藥碗,一股氣味讓她覺得厭惡,她隨手放下藥碗,藥湯灑出了一點,卻看到嬴稷和女蘿看著藥碗,露出惋惜的神情。

    羋月頓時明白,忽然想起一事來,她拉過嬴稷,往他肚子上一按,吃驚地道:“你沒有進食?”她瞄向女蘿:“你必然也沒有,對吧?”她端起藥碗問:“這爐中的炭火,你們的飲食,都用來換這藥了,對嗎?”

    嬴稷嗚嗚地哭著:“女蘿姑姑怕母親醒來要喝水,可水都結冰了,她把一瓶水放在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把水焐暖,就怕母親不能喝冰水……”

    羋月捂著心口,此刻她虛弱的身體,難以承載這樣的情緒:“你們……你們……”

    女蘿一驚,連忙扶住羋月,勸道:“夫人,夫人,您剛醒來,不可乙太激動。”

    羋月指了指藥,女蘿連忙拿過藥碗,試了試溫道:“還好,還暖和的。”

    羋月接過藥碗,不顧這難聞的氣息、難喝的口味,一口氣飲盡,這才在女蘿的攙扶下緩緩扶榻倚下,緩了一口氣,壓下那股藥味帶來的噁心翻騰,才問道:“我從宮中回來,幾天了?”

    女蘿道:“三天前,您進宮去見易王后,可是回來的時候,就是被扶著回來的,說您出宮的時候吐血昏倒了。公子嚇得不行。您渾身發熱,昏迷不醒好幾天,奴婢沒有辦法,只好去請大夫……”

    羋月道:“這個時節的大夫不好請,是不是?”

    女蘿道:“我們把所有能賣的都賣了,才請來的大夫……”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抱住嬴稷抹淚。

    羋月沉默片刻,看著整間破舊的屋子,以及完全不值錢的零碎物品,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我進宮的那套衣飾呢?”

    女蘿忙道:“還在箱子裡,奴婢不敢動。那套衣飾是易後所賜,若是易後下次召見,您沒有這套衣飾,如何進得了宮?”

    羋月沉默良久。

    女蘿以為她已經沒話吩咐了,忙又轉身去收拾東西。卻聽得羋月長歎一聲道:“把那套衣飾也典賣了吧,我們不必再進宮了。”

    女蘿一驚,忙轉身撲到羋月跟前:“夫人,這如何使得?”

    嬴稷亦是聽出其中的意思來,急忙道:“母親,大姊到底說了什麼?為什麼您會這麼說?”他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氣憤地道:“她是不是不肯認我們,不肯幫我們?她說了什麼,竟把您氣得吐血了?”說到最後,已不禁帶了哭腔。

    羋月長歎一聲,輕撫著嬴稷的頭,道:“子稷,別怪她,她也沒對我怎麼樣。你大姊,有她的為難之處,幫不了我們。女蘿,我想典當了這套衣飾,應該可以撐過這個冬季的。子稷,等開了春,我們就搬出這驛館,另外找地方住,好嗎?”

    嬴稷聽了這話,連忙點頭:“母親說好就好,我也早想離開這裡了邪王寵邪妃。這裡的驛丞實在是太可惡了,如果離開這裡,我們可以自己去買吃的買炭火,不用受他的氣了。”

    女蘿卻是大為吃驚:“夫人,您……您這是當真……”說到一半,她猛然明白了一切,掩住口再也說不出來了,哭著掀簾跑了出去。

    入夜了,圓月映著雪地,讓這個冬夜也顯得有些明亮。

    女蘿躲在驛館後院走廊的一角,偷偷哭泣,薜荔掀簾出去,走到女蘿身邊,壓低了聲音道:“阿姊!”

    女蘿一驚,連忙擦了擦眼睛:“妹妹。”

    薜荔看著她,疑惑地問:“阿姊,你在哭什麼?”

    女蘿忙掩飾道:“沒……沒哭什麼……”轉而問薜荔:“你可知道,夫人在宮中,易王后到底對她說了些什麼,她為什麼會生出搬離驛館的念頭?”

    薜荔也吃了一驚:“搬離驛館?”她雖不聰明,也知道這句話含著的意味。驛丞雖然貪得無厭,可是住在這驛館之中,公子到底還是秦公子。如果搬離這驛館,又能住到哪裡去?要知道,羋月在燕宮吐血而歸,以她的心性,若不是受到極大的打擊,又如何會這般?若是有燕王相請,另賜府第,搬離驛館那是身份上的更易。可是如果沒有這種原因,而自己搬離驛館,以她在燕國無依無靠,甚至無有錢財的情況,能住到哪兒?那就只能住到庶民市井之地了。

    想到這裡,薜荔不禁急問:“阿姊,這如何使得?難道夫人要徹底放棄公子的前途嗎?”

    女蘿不聞此言猶可,聽到這話,更是心如刀割,抹淚道:“像夫人這樣心高氣傲的人,要她做出這樣的決定,比死還痛苦。”

    薜荔也哭了:“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因為我生病,你夜裡要照顧我,夫人的房間就不會起火,也不會讓那個胥伍偷走財物。”

    兩個侍女正在說著話,卻聽得背後一個聲音長歎道:“不關你們的事。”

    女蘿與薜荔齊呼道:“夫人——”

    羋月掀簾出來,對兩人擺擺手,歎道:“我沒事,我只是做了一個夢,忘記了夢和現實的距離。在夢中,我是鯤鵬,飛越關山,遨遊四海,視其他人為燕雀,甚至以為可以挑戰天地。是孟嬴讓我看到了現實,然後我的夢就醒了。其實這個夢,早就應該醒了,只是我自己不願意面對,不願意醒而已。”

    女蘿連忙站起來,扶住羋月道:“夫人,您病還未好,別吹了風。我扶您進去吧。”兩人扶著羋月回到漆黑的房中,取了火石欲點亮燈盞,只見那燈閃了一下,卻是燈油也將枯盡了。

    羋月看了看,苦笑:“是啊,燈油也快沒有了,真正是山窮水盡了是不是?原來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我還有一股信念,因為我還沒見到孟嬴,我以為我手中至少還有最後一個籌碼。只有見到了她,我才死心了。孟嬴失勢還可以複國,可我不是她,不會在落難的時候還有身為秦王的父親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來復仇。孟嬴幫不了我,我也沒有辦法為子稷再找到一條新的出路。我自然知道,因付不出驛館的錢而離開這個地方,就等於我們放棄了身為王族的尊榮和未來。可這樣至少我們還能繼續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認命服從,去腳踏實地地做一個普通人。大爭之世,人命微賤,在這種時候,活下去就成了最大的奢望。”

  她看著眼前一片黑暗,兩行眼淚緩緩流下。羋姝、羋茵、孟嬴,你們贏了,我放棄了!

    燕國,薊城,西市。

    這個時代,每個城市的建築都是東貴西賤,東廟西市。西邊是市井之地,是落魄失意被邊緣化之人的最終歸宿,是販夫走卒群聚之地。

    髒汙和粗野是這裡的特色。

    羋月走在西市,這是她第一次進入燕國的市井,卻是她人生第二次走進這樣的市井之地。

    走著走著,她似乎生出一種恍惚之感,仿佛又回到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那個日子。那一天,她扶著向氏從西郊獵場回來,似乎也是穿過一條條這樣的市井小巷,最終走進最絕望、最無助的深淵。

    而今,她不再是一個孩子,然而走入這樣的市井,她依舊無法擺脫內心的恐懼之感。

    女蘿扶著羋月,盯著前面引道的牙婆,一臉警惕地看著周圍。此時天寒地凍,路上的行人並不甚多。這牙婆原說定了今天有三處房子介紹,方才已經看了兩處,只是一家大院裡都是下九流的賣藝人,另一家雞飛狗跳都是攤販,她再三說了要清靜,那牙婆亦保證必是清靜的。

    可自從轉到這條路上,似乎是越走越清靜了,清靜得叫人瘮得慌。

    走了半晌,女蘿問道:“五婆,到了沒有?”

    那牙婆五婆忙賠笑道:“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女蘿只覺得心頭有些慌,悄悄對羋月道:“夫人,這西市都是下等人才住的地方,既骯髒又粗野,奴婢怕真找不到能住的地方啊!”

    羋月面容不改,只淡淡道:“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中……天底下人的賤貴不在於他住在哪裡,而在於他的內心。只要內心安定,天下又有什麼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女蘿猶豫道:“可是……”

    羋月舉手阻止:“不必說了,既然已經決定了,我們就要學會面對最壞的情形。”

    便見那五婆一路數著門:“十四、十五……”便站住了,賠笑道:“夫人,就是這一家今生亦有約。”

    女蘿抬頭看這戶人家,只見半塌的土牆和破損的木門,不禁皺了皺眉頭,問道:“怎麼這麼安靜?”

    那五婆忙賠笑道:“你們不是嫌前兩家太吵嗎?這家保准安靜。”見羋月點了點頭,那五婆上前叫門:“貞嫂,貞嫂。”

    就這一會兒工夫,一個粗野的醉漢從女蘿身邊踉蹌走過,一隻黑漆漆的手差點拍到她的肩上。女蘿側身躲過,正要喝罵,一個大哭大鬧的孩子卻撞到羋月的身上,又被一個穿著破衣的粗胖婦人拉住大聲叫駡道:“小兔崽子,你撞喪啊!衝撞了貴人,你有幾個腦袋賠得起?”

    那孩子就勢倒在地上打滾號哭道:“打人啦,貴人打人啦。”

    女蘿一個箭步穿回來,惡狠狠地道:“你們好大膽,想訛詐貴人,找死嗎?”她是從奴隸營混出來的人精兒,何嘗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必是看她們穿著打扮不似市井中人,知是貴人剛剛淪落,便要來趁機敲詐揩油。

    那胖婦人見勢不妙,連忙拉著孩子跑了,一邊跑一邊回頭叫道:“哼,那家是鬼屋,誰住進去誰死!”

    女蘿大驚,急問:“什麼鬼屋?”

    正在這時,五婆所敲的門打開了,一個表情木然的青衣婦人探出頭來,呆滯地問:“誰啊?”

    五婆忙道:“貞嫂啊,是我,我是五婆,我帶了個客人,來租你的房子。”

    便見這貞嫂木然地看著五婆,一動不動。那五婆想來是極瞭解她的,也不理會她,只推開貞嫂,這邊殷勤地沖著羋月道:“夫人,大姐,請進去看看吧。這房子絕對清靜,絕對寬敞!”

    女蘿只得扶著羋月走進去,打量著這個到處長草的荒院,疑惑道:“你家有幾個人?這個院子怎麼租?”

    貞嫂這時候才些微有點反應,遲鈍地慢慢轉身跟進來,說:“我家就我一個人,給我一個住的地方就行,其他房間你們都可以住。”

    這時候女蘿已經挨個房間打開去察看情況了。

    羋月問貞嫂道:“這麼大一間院子,怎麼就只有你一個人,你家裡其他人呢?”

    貞嫂目光呆滯,僵直地抬手,指著一個個房間道:“原來這個院子都住滿了人。那個房間是我公婆住的。那一間是我大伯的,我大伯是軍籍,雖然不怎麼回來,但公婆還是一直給他留著房間。那間是我們夫妻住的,那一間是我兒子住的,那一間是我小叔住的……”

    羋月看著一間間擺著傢俱卻落著灰土甚至結著蛛網的空屋子,打了個寒噤:“他們……”

    能言善道的五婆進了這個小院,似乎也感覺到了恐懼,竟也不敢說話了,只有貞嫂的聲音,響在這空蕩蕩的小院裡:“我大伯死在軍中。後來,我丈夫被抓去打仗,也死了。我公公為了讓小叔留下,就自己去軍中,也死了……後來,齊國人打進來,小叔被齊國人殺死了。兒子病死了,婆婆餓死了,我……也在等死!”

    女蘿驚叫一聲,拉住羋月的手,顫聲道:“夫人,我們走,快走……”

    隔著門,市井中小孩哭大人罵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映襯著這裡的死寂一片,格外令人難以忍耐。

五婆上前勉強笑著勸道:“大王繼位,天下安定,現在不打仗了。我們跟貞嫂也是鄰居,看她可憐,幫著她把房子租出去糊個口。她只是一時腦子轉不過來,人還是挺好的,前頭孫屠戶還托人說媒要娶她呢……”她說到這裡,也說不下去了。燕國幾場大亂,人命如蟻,僥倖活下來的,哪裡有正常的婚配,不過是混混們或恃著力氣或恃著無賴,或搶或騙或拐誘些婦人來傳宗接代罷了。所謂孫屠戶要娶貞嫂不過是說來好聽,明擺著是欺她腦子不清楚,打算一文不出騙了搶了她來當成生孩子的工具。若不是貞嫂一出了這個院門便要發瘋,早得逞了。

    羋月緊緊地捂住嘴,只覺得腹中苦水翻湧,只說得一個字:“走……”就急急沖了出去。

    女蘿叫著道:“夫人,夫人……”也跟著追了出去。

    羋月一口氣跑到西市口的大街上,才停下來扶著街邊的柱子,大吐不止。

    女蘿追了上來,撫著羋月後背,急問道:“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羋月握著女蘿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那個院子、那個院子裡的人全都死光了。那個貞嫂,身上也都是死氣。”

    女蘿忙點頭:“夫人,我明白,我明白,我們不租那間房了。”

    羋月搖了搖頭,只覺得遍體生寒,渾身顫抖:“不是租不租那間房的事,而是……女蘿,西市不只是窮困,那個地方盡是絕望。剛才那個孩子,像子稷一樣大,居然就這麼在一片泥汙中打滾而毫不知羞恥骯髒。子稷生活在這樣的環境周圍,我怕他如果心志不夠堅定,就會受人影響。甚至於我怕將來有一天,我保不住子稷,那麼,貞嫂會不會就是我的將來……”

    女蘿嚇了一跳:“不會的,夫人,公子不會是這樣的……”

    羋月搖了搖頭:“可是留在驛館,我們又無以為繼,怎麼辦呢?”

    她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只覺得一片茫然,西市熙熙攘攘往來的人,似與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而她的魂魄此刻已經抽離,似站在半空,俯視著自己淪落至此。

    忽然,一個人走到她們面前,道:“在下有禮,敢問二位娘子可是秦質子府上之人?”

    女蘿詫異抬頭,上前一步擋在羋月面前,警惕地道:“君子有禮。我們正是秦質子府中人,不知閣下有何事?”

    那人聽了,忽然深深一躬,道:“在下冷向,原是遊學士子,因數之大亂,淪落市井。三月之前寒冬之時,在下已是身無分文、饑寒交迫,幸得這位娘子送食水炭火到西市,才讓在下不至於殞命。救命之恩,自當銘記流火已墜。秦質子有何驅使,冷向及友人願為質子效命。”

    羋月猛然抬頭:“閣下也住在西市?”

    冷向苦笑一聲,指著不遠處一間低檔的酒坊道:“正是,那間酒坊,便是西市遊俠策士素日聚集之所,這位娘子前些時日贈米贈炭,我相信會有不少人記得娘子的恩惠的。”

    羋月的眼中有了些光亮,忽然道:“你們淪落市井,可曾想過將來?可否想過跟從一個主公?”

    冷向眼睛忽然一亮,聲音也變得急促:“我等雖然落魄,也曾為衣食謀而低頭俯就過賤業,但是若能有明主相隨,自是求之不得。”

    羋月沉默片刻,又問:“若是如重耳、小白這般,流落他國,數年不得正位的大國公子,甚至未來也未可知,你們可有恒心追隨?”

    冷向微一猶豫,低頭看到自己腰懸佩劍,想起自己逐代衰落的家族和自幼便有的抱負,慨然道:“世間又能夠有幾個策士,能夠有運氣覓到自己可追隨的主公呢?不管成與不成,這一生有目標可去追尋,總好過就這麼淪落市井,乞食豪門,埋名於草莽吧。焉知我不會是下一個狐偃、先軫、趙衰呢?”

    羋月看著冷向,嘴角終於露出自與孟嬴別後的第一絲微笑來,斂袖行禮道:“冷先生高義,秦質子心領了。秦質子為尋賢士,欲入西市與諸位比鄰而居。日後,當有機會與各位賢士結交,還望先生指引。”

    冷向一怔,旋而憂喜交加,忙道:“若能與秦質子相交,自當是我等之幸。”

    羋月點了點頭,便轉身而去。

    女蘿跟在她身後,滿心疑惑,一直到出了西市才問道:“夫人,咱們當真要住到西市去嗎?”

    羋月點頭:“是。”

    女蘿有些猶豫:“那,要住到貞嫂那個院子嗎?”

    羋月若無其事地道:“看了這幾天,以我們手中的這點錢來說,除了那個院子以外,還有更合適的嗎?”

    女蘿支吾著:“可是那兒……”

    羋月的神色有一絲傲然:“有人住,是生地;無人住,就是死地。我就不信,我的命,強橫不過那些市井之人!”

    女蘿遲疑:“可是方才,您還……要不,我們再去找找大公主吧,或許事態還有轉機!”

    羋月搖頭:“‘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以前我以為,鯤鵬代表的是自由,可現在我才明白,鯤鵬代表的是強大。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可是真正能夠自由飛翔的,只有最強的鳥,對於其他的鳥來說,天空只是它們被狩獵捕食的可怕之地,所以燕雀寧可在簷下爭食,在籠中獻歌,以色事人,求寵取媚……我一直自命鯤鵬,瞧不起燕雀之流,可是,我若是連驛館也不敢走出去,我與燕雀之流,又有什麼區別呢?”

    女蘿不解:“那,難道市井之地,會是鯤鵬的天空嗎?”

    羋月點頭:“正是,我當真是一葉障目了,我只想著自比重耳,又自苦沒有重耳這般有著忠心的臣下。可是如今是大亂之際,多少策士遊俠,何嘗不是沒有主公可追隨,而一生埋沒?西市雖然是淪落之地,又何嘗不可以是重生之地呢?”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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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8:23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266-269章 牛馬橫

過了數日,羋月雇了輛車,和嬴稷還是搬進了那貞嫂的家中。他們一路上的行李,已經散失典賣得差不多了,只餘幾卷書簡、幾件舊衣罷了。

    羋月那套入宮的服飾早已典賣,幫助他們度過了這個冬天;嬴稷的那套冠服卻讓女蘿死活保了下來,終究還是慎重地裝在箱子裡,送到了那西市院落之中。

    那院子多年不住人,自然是塵土堆積。羋月、女蘿和薜荔三人便用布包著頭髮,拿著掃帚抹布收拾出幾間屋子來。那些原有的傢俱本就不堪用,且已經朽壞,便都收拾起來,堆到一處不用的房間去。

    如此,除貞嫂自己住的房間不動外,收拾了一間給羋月住,一間給嬴稷住,另一間給女蘿薜荔兩人住。

    大人們收拾屋子,嬴稷自然是插不上手,只有抱著竹簡坐在院子裡的石碾上看書。

    眾人忙忙碌碌,自然也無暇理會嬴稷。那貞嫂縮在牆邊,悄悄地看著嬴稷,足足看了半天。

    因無人理會,她便慢慢地開始走動,也漸漸消去對陌生人進入的恐懼。

    也不知從何時起,貞嫂端著一碗水,膽怯地走到嬴稷面前,隔了好久才把水放到地面上。她的動作仍然呆滯木然,但看著嬴稷的眼光中卻有著愛憐和希望。

    嬴稷初時不覺,過了半晌,貞嫂又怯怯地伸手,將那碗往嬴稷面前推了推。這時,嬴稷終於有所察覺了,他眼睛的餘光先是看到碗,又順著碗,抬頭看著貞嫂。

    貞嫂像受驚似的往後縮了縮,露出膽怯又熱切的笑容:“你……你喝水……”

    嬴稷一怔,忙放下竹簡,朝貞嫂行了一禮:“多謝大嫂。”

    不想他這一動,貞嫂便已經像受了驚的兔子一樣,“啊”地叫了一聲,轉身就逃進屋子裡去了。

    嬴稷嚇得不知所措,看到羋月,求助地叫了一聲:“母親。”

    羋月正看到這一切,心中一動,便跟了上去。卻見屋子虛掩著,貞嫂蜷在角落裡,手裡抱著一件少年的衣服,發出嗚咽的哭聲:“阿寶,阿寶……”

    羋月站在門邊,看著貞嫂哭泣,已經有所明白。女蘿也追上來,看到這個場景,也不禁轉頭拭淚。

    貞嫂被驚動,抬頭看到兩人,更是嚇得往裡縮。

    羋月輕輕推開門,走到貞嫂面前,蹲下身子,拿出她抱著的衣服,展開看了看,低聲問:“這是你兒子的衣服?”

    貞嫂畏縮地點點頭。

    羋月道:“看著倒跟子稷差不多大瘋丫頭玩古代。”

    貞嫂聽了這話,忽然伏地而哭,聲音嗚嗚咽咽,卻是聽不清楚。

    羋月輕歎:“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最能夠保護你的人不在了,你最在乎的人也無法保護,原來是那麼幸福和快樂的家,忽然什麼都沒有了。天塌了,地陷了,無人可倚仗,只有自己孤獨地面對痛苦和絕望……”

    忽然間,貞嫂大聲痛哭起來。

    羋月輕輕伸手扶起貞嫂:“可是活著的人,依舊還是要面對,要活著。我們能夠活下來,就足以告慰那些死去的親人。貞嫂,你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生活?”

    貞嫂抬頭,看著羋月,驚疑不定。

    這時候,嬴稷也跟著走進來:“大嫂!”他想說些什麼勸慰她,可一時又說不出來。

    貞嫂聞聲,又定定地看著嬴稷,忽然問:“你餓不餓?”

    嬴稷一怔,不知所措地看著羋月,見到羋月的眼神,忙點頭:“是,我肚子餓了。”

    貞嫂眼中迸發出一絲光亮,像是生命之火又再點燃,她慌亂道:“你、你餓了,我、我去給你做吃的來……”她說完這句話,忽然跳了起來,匆匆地跑了出去。

    嬴稷看著貞嫂的背影,小小年紀也感覺到了一些沉重:“她真可憐。母親,我們要幫助她啊。”

    羋月緩緩點頭:“是啊,我們要幫助她。我不能像她那樣,無能為力地坐視自己的親人一個個離散死亡。我會張開我的羽翼,把我所有的親人一個個遮蔽到我的身下,為他們遮風擋雨。雖然我現在還做不到,但總有一天,我會做到的。”

    嬴稷忽然道:“還有更多像貞嫂那樣的人,我們也要幫助他們!”

    羋月看著嬴稷,欣慰點頭:“是,我的子稷,有仁心。”她拉起嬴稷走了出去,一起走到廚房裡,卻見那貞嫂一會兒生火,一會兒又跑到灶頭看,弄得手忙腳亂。

    羋月推了嬴稷一下,道:“你去陪著貞嫂生火。”這邊自己走到灶頭,開始燒菜。

    她當日籌謀過多次與黃歇私奔以後的生活,自然也早學了不少簡便易做的菜式,如今下廚做菜,雖然手藝生疏,但總算沒有燒糊。當晚,嬴稷便吃到了自他出生以來,母親第一次做的飯菜。

    西市的生活,便慢慢開始了。

    這日清晨,五婆扛著一個大麻布包笑嘻嘻地走進院子來。貞嫂正在院中曬衣服,見狀連忙上前欲接過,五婆擺手不讓:“不用不用,你能有多少力氣?還是我自己扛著……”又問:“夫人在吧?”

    貞嫂道:“在,她在裡面呢。”

    五婆見貞嫂如今也多了幾分活力,不再是死灰槁木般的模樣,拉著她的手歎息:“夫人真是好人,看來她待你不錯!”見貞嫂點頭,她也起勁了,“我就說嘛,你這屋子就是要租出去才好,不但你能得點吃食,這院子有人進進出出,你才會有點活人的樣子!”

    女蘿聞聲走出來,見狀也忙與這個熱心的牙婆打招呼:“五婆來了。”

    五婆爽利道:“來了,來了,我又接了新活計了嫡女三嫁鬼王爺。夫人近來如何?”

    女蘿皺眉道:“有些不好,前夜不曾休息好,引起風寒,又咳嗽不歇,吃了好久的藥也不曾好。”

    五婆便關心地道:“久咳易成大疾,夫人也要當心才是。”

    兩人說著,便聽到屋裡羋月道:“是五婆來了,快些進來吧。”

    女蘿忙使個眼色,叫五婆把包袱放到外頭去,自己引著五婆進去,笑道:“五婆來看您了。”

    五婆細細打量著,便見羋月坐在窗邊,案幾上堆著竹簡,墨蹟未乾,毛筆擱在一邊,顯見方才是在抄竹簡。見了五婆進來,便笑道:“五婆來了,可又有什麼新的活計要拿來了?”她說得幾句,便一陣咳嗽。

    女蘿跟在五婆身後,忙悄悄在她背後推了一推,暗示她不要說出來。

    五婆微一猶豫,羋月已經看出來了,笑道:“五婆,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也勞你幫忙這麼多次,有什麼話只管說出來,不必有什麼猶豫。”

    五婆雖然有些不安,但她畢竟是市井之人,剛才扛過來的活計,她雖是助人,亦是有抽成的。何況這次對方這種要求,也只有眼前的人肯答應下來,當下不顧女蘿暗示,賠笑道:“有的,只是……”

    女蘿暗急,方才那個大包袱內的竹簡量可不少,忙阻止道:“只是夫人身體有疾,所以……”

    羋月擺擺手:“我身子無妨,已經好多了,咳嗽只是小疾而已。五婆,說吧。”

    五婆看看女蘿,又回頭看看羋月,還是說了:“夫人,前幾天您抄的那卷《詩經》,陶尹十分喜歡,前日已送了一擔粟米過來。如今又加許了兩匹帛五斤肉為禮,想請您再給他家抄寫一篇《士昏禮》,半個月內就要,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羋月眉頭微皺:“半個月?”

    女蘿急了,截口道:“我家夫人身子不好,而且《士昏禮》又那麼長,如今手頭也沒有原書籍,要夫人一字字地默出來,半個月的時間是萬萬不夠的。”

    五婆賠笑:“我也說實話了吧。因陶尹是工匠出身,前些年才立功封了官,本不是世家,禮樂典籍都是沒有的。因他家兒子近日要跟左大夫家結親,所以急求詩禮方面的典籍。時間是緊了些,這也沒有辦法,只好求夫人趕一趕,我同陶尹商量再加些禮物如何?”

    羋月輕歎一聲:“禮樂本是聖賢所傳,如今卻讓我來賤賣換取肉食之物,實是愧對先賢了,再討價還價,豈非斯文掃地?他既有向禮之心,婚姻大事也是耽誤不得,我多花些時間,半個月應該能默出來的。”

    五婆大喜,忙道:“那就多謝夫人體諒了。”

    見五婆去了,女蘿有些著急,埋怨道:“夫人如何也不顧及自己?如今身體欠安,便不好再接下這些活計才是。”

    羋月對光舉手,看看自己手指上因為這些日子抄寫竹簡而長出來的繭,道:“不妨事,再抄幾卷,也練練我的記憶力,免得我忘記那些內容,將來不好教子稷。”

    女蘿垂淚道:“夫人,您何必如此自苦?冷向先生前些日子不也送了些米炭過來,您又為何拒絕於他?我們當日助過他們,如今只當他們還報便是。”
羋月卻搖頭道:“不成的。他們雖然淪落市井,卻也有宏圖之志。他們欠我們的人情,將來為還報這些人情,或能成為輔佐子稷之人。我們助他們米炭,然後收了他們的米炭,那便是交易兩清。將來遇上事情,再去有求於他們,便教他們看輕了。我既然還有能力掙取衣食,便不能讓這份人情給這般賤賣了。”

    女蘿有些著急:“可這樣憑著您自己日日抄寫,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羋月自負一笑:“自然不是長久之計,可誰又說,我打算以此作為長久之計了?”

    女蘿詫異地問:“那您?”

    羋月站了起來,慢慢地道:“燕國久亂,如今上位的官員,許多都是暴發之人。而市井之中久困的遊俠策士,卻又得不到施展抱負的機會,你可知是什麼原因?”

    女蘿想了想,搖頭:“奴婢不懂。”

    羋月坐了下來,拿過一卷空白的竹簡,寫了幾個名字,又圈了起來,接著寫了幾個官職名,同樣圈了起來,皺眉道:“燕國的國政出了問題。若是我有機會插手,未必不能讓子稷找到起步的機會大神躺好讓我撲。”

    女蘿見她專注,自己卻是不懂,忙悄悄地退了出來,去整理五婆帶來的東西。

    此時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在這個城市的另一頭,國相府中,侍女小雀捧著一枝桃花走過庭院,走進房間,笑著對羋茵道:“夫人,春天到了,萬物生長,我今天看到園子裡第一枝桃花開了,就趕緊摘來給您。”

    羋茵正站在妝台前,轉頭接過桃花欣賞著,點頭道:“嗯,這花開得不錯。春天到了,我心情也好了很多。小雀,叫縫人繡娘來,我要做幾件新衣服。”

    小雀捧過花瓶把花插好,討好地道:“是啊,上巳節快到了。今年的宮中春宴,夫人一定又是豔壓群芳,無人能比。夫人,您看這桃花顏色正好,就做一件桃色的衣服吧。”

    羋茵被這話勾起了回憶:“我第一次參加上巳節春宴的時候,就是穿著一身桃色的衣服。嗯,我想再穿一次那件衣服……”

    小雀忙笑:“奴婢還記得那件衣服的樣子,就讓縫人們再做一件一模一樣的。”

    羋茵點頭:“那一天,我穿著桃色的,八妹妹穿杏色的,九妹妹穿著雪青色的。我們穿的都是豔色,她穿著淡色,卻把我們都蓋過了……”說到這兒,她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

    小雀知道又引起了她的心事,連忙想岔開話題:“夫人,我給您梳妝吧。”

    羋茵卻問:“她現在怎麼樣了?”

    小雀忙賠笑勸道:“在西市那種地方,能活成什麼樣啊?不過是又窮又辛苦罷了。我聽說她給別人抄書,冬天抄得十指長凍瘡,春天抄得整夜咳嗽……”

    那日郭隗大怒,除了看在小雀自幼服侍羋茵的分上將她放過之外,將原來供羋茵驅使的其餘僕從盡數更換,且又將小雀警告一番,更是禁止羋茵再有其他的行為。因此這些日子以來,羋茵但有想到羋月的心思,小雀便尋找其他理由岔開。

    出了此事之後,羋茵亦是哭鬧撒潑過,但郭隗心志堅定,卻不是她能夠動搖得了的。

    羋茵卻冷笑道:“哼哼,她居然還能抄書,她不應該是求告無門嗎?哼哼,從小我就知道,她是那種賤生賤養的,像雜草一樣,拔了根踩十幾腳,沾點土又能活……”

    小雀無奈,勸道:“至少,國相也幫您出過氣了,您又何必糾著不休?”

    提到此事,羋茵亦是咯咯地笑了起來:“是啊,看到她淪落至此,我真開心……這老豎才是真奸猾,‘欲毀其人,先摧其心’。就算讓她見著了易後又能怎麼樣?反而讓她更痛苦,更絕望,更失去鬥志……”

    小雀見她直呼郭隗為“老豎”,嚇得忙阻止道:“夫人,小心!”說著還探頭看了看外面,又勸道:“夫人,國相寵愛於您,甚至願意出手幫您一把。可是以國相的精明厲害,您若太糾著此事,只怕國相心中不喜。如今九公主已經淪落至此,再無翻身之地。您……您如今更重要的,是不要失了國相的寵愛才好啊!”

    羋茵哼了一聲,恨恨地道:“我綺年玉貌,他白髮蒼蒼,他就算待我再好,那也是該當的,是他欠我的!小雀,你不明白,我看到她這樣,心裡是有著說不出的快意!可是這一切都不夠,不夠,還不夠!我以前一直想殺了她,可如今看來,殺了她,還是便宜她了,我要讓她淪落到泥裡,我要讓她跪在最下等的販夫走卒面前,賠笑求饒天才魔音師。她說我是瘋子,我就要讓她真真正正地變成瘋子,瘋到再也沒辦法清醒過來,我要讓她最心愛的男人也認不出她來,要讓她活得如豬如狗……”

    羋茵越說越是興奮,她自那年“瘋癲”以後,雖然已經算得“痊癒”,但終究經歷了那種大駭大驚、長期軟禁、情感期望全面崩潰的情況,此後的精神就一直有些不太穩定,若遇大喜大悲之時,便無法自控地滔滔不絕,大叫大鬧。入燕之後,又復發過一兩次。

    小雀看著她越說越興奮,卻有些類似當年子之之亂時復發的樣子了,只覺得憂心忡忡,心中一酸,忙轉頭悄悄拭去眼淚,免得教羋茵看見,更刺激病情。她知道羋茵的恨意有多深,也知道羋茵所受過的痛苦和折磨,更知道她多年來的壓抑和瘋狂。固然,羋茵的悲劇是許多人和事所造成的,可是她如今唯一能夠報復的人,便是羋月。所以郭隗阻止她繼續報復折磨羋月,對於羋茵來說,便如同在餓了三天三夜的人面前擺上一頓美食,卻不讓她享用一樣,她是會發瘋的!

    可是,讓她繼續沉湎於這種執念中,又何嘗不會讓她更瘋狂!

    小雀只覺得左右為難,她畢竟只是一個奴婢而已,雖然有足夠的忠心和歷練,可是她的智慧卻不足以讓她解決羋茵如今的問題。

    忽然間,羋茵一把抓住了小雀的手,她的眼中透出偏執和快意:“小雀,你是最知我心事的人,也是我最得力的人。你說說,我要怎麼做,才能讓她這樣的人低頭,痛哭,哀號,絕望?讓她生不如死,讓她崩潰、發瘋呢?”

    小雀一驚,無奈地勸著羋茵道:“夫人,您如今應有盡有,何必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她也是公主之身,如今淪落市井,只能用雙手換取衣食,貧病交加,已經是生不如死了!夫人,咱們想想宮中春宴,想想今年的首飾衣服吧……”

    話猶未了,羋茵已經大叫一聲,將妝臺上的首飾盡數抹到地上,她的臉上淚水縱橫:“小雀,你難道忘記了我們受過的苦嗎?我病了以後,那些人是怎麼欺淩我,不把我當人看的?我以為可以嫁給黃歇,又養好了病,就算做不成王后,我也能安心過平凡幸福的日子。可是黃歇卻棄我於不顧,反而追著她去了秦國,那些日日夜夜無望的等待,你忘記了嗎?若不是黃歇無情無義,我又如何會聽信鄭袖的蠱惑,答應嫁到燕國來?結果我不但做不成王后,還遭受兵災之亂!我也是個公主啊,可我過的日子,比誰都慘。小雀,你忘記了我們在子之之亂中是如何地淒慘嗎?你忘記了那時候所有的僕從都逃離我,只有你不離不棄,可我們為了逃避亂軍,破衣爛衫避于難民之中,餓上幾天幾夜的情景嗎?你忘記了那時候你為了搶一個餅子,被那些惡人打得頭破血流,我抱著你大哭的情景嗎?你忘記了我們遇上亂兵,生不如死的情景嗎?那時候若不是郭隗到來,我們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羋茵說到崩潰,撲入小雀懷中大哭。

    小雀亦是再也忍不住,抱住羋茵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中用,是我沒有保護好公主,是我沒有辦法覓到食物……害得公主委身于國相……”

    羋茵抬起頭來,眼中盡是恨意:“小雀,我好恨,我的恨太多、太深,可我最恨的是她,我唯一能報復的也只有她。我若不在她身上把我的氣出盡了,我這一生也不會快活。”

    小雀含淚跪下,道:“夫人,我知道,我都知道。”

    羋茵臉色扭曲:“你既然知道,就要替我去把心願給償了。”

    小雀抱住羋茵,如同這些年每一次她精神崩潰之後一樣安撫著她:“好,我替您把心願給償了,您要什麼,我便幫您辦到。”

  小雀自幼就服侍羋茵,平心而論,羋茵並不是一個好的主人,她喜怒無常,最愛將自己的錯誤推諉給侍女,毫無情義。當初,小雀對羋茵的忠誠,其實和其他的侍女差不多。可是,當羋茵淪落到無人理會的時候,當她精神崩潰,像個孩子一樣拉著自己,依賴著自己的時候,當自己成為她唯一的依靠的時候,忽然之間,小雀對她產生了不一樣的感情。小雀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沒有自己,她一定會完蛋的。

    她的生命、她的精神,在自己的手中得救,重塑——作為一個像小雀那樣從小為奴,不曾自己做過主的人來說,從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忽然就有了新的意義。此後羋茵對於她來說,並不僅僅是名義上的主子,更是她的孩子、她的愛人、她的生命所系。此後,兩人相依為命,渡過一個個最危險、最艱難的關頭,她們的生命已經融為一體,牢不可分。

    “既然您執意要她絕望、痛苦、瘋狂,那麼再難、再不可思議的事,我也會為您辦到的!”小雀低頭,在羋茵的額上輕輕一吻,走了出去。

    羋茵看著小雀走出去,嘴角的笑意慢慢綻開。她就知道,不管什麼事,只要她堅持,小雀就算死,也會為她做到的。

    她打開妝匣,裡面有一封帛書,那是當日秦惠後羋姝寫過來的信。只要有這封信在,不管小雀做出什麼事,她都可以在郭隗手下保住她。

    她在心中冷笑,想必這位秦國的母后,是比她更恨羋月的存在吧。

    可是,她知道嗎?自己固然恨羋月,其實更恨的還是羋姝。為什麼她們幾個庶出的公主,個個流離失所,而她如此愚蠢、如此無能的一個人,她的兒子卻能夠成為大國之君,奉她為母后,任由她呼風喚雨,肆無忌憚!

    羋茵的雙手握緊,尖尖的指甲刺入手心。她拿羋姝沒有辦法,可若是有天地神靈,哪裡可以詛咒的話,她真想去詛咒,讓羋姝、楚威後這些一生得意的女人,也從高高的權力巔峰落下,跌得比她們更慘,更痛苦!

    此時,被詛咒著的羋姝,卻並不如羋茵想像中那麼得意,就算成了秦國的母后,她也是有一肚子不如意。此時她坐在宮中,焦灼地問繆乙:“大殿上的情形怎麼樣了?”

    繆乙一如既往地賠笑奉承道:“惠後放心,您吩咐的事,大王哪裡會不盡心呢?今日朝會一過,那些您不喜歡的人,就統統消失了。”

    羋姝神情略霽,卻又恨恨地一擊案:“只可惜,那些後宮中我不喜歡的人,卻還不能統統消失。”

    這話繆乙卻是不敢應了。明知道她指的是王后魏頤和先王遺妃魏琰,只是如今王后才是後宮之主,便是惠後再不喜歡,但她身為母后,雖然尊貴了許多,後宮之權,卻也不得不讓出幾分來清穿之華貴妃。想到這裡,繆乙忙岔開話頭道:“惠後,要不奴才這就去再給您打聽打聽朝上之事?”

    羋姝勉強點頭,道:“去吧。”

    此時咸陽宮正殿,一邊站著司馬錯和魏冉,另一邊站著孟賁、烏獲和任鄙三個大力士,兩邊氣氛緊張。

    秦王蕩坐在上首,俯視下方,甚為得意:“魏冉將軍,你當日說,要寡人將來有本事與你比試。如今你既然不敢與寡人比鬥,那就與寡人的力士比試一番如何?”

    魏冉鐵青著臉,卻拱手道:“臣不敢。當日臣年少氣盛,得罪大王,大王若要降罪,臣無話可說。”

    秦王蕩冷笑:“是啊,當日你年少氣盛,寡人也還不是大王,若是寡人今日還不依不饒,未免心胸太小,是也不是?”

    魏冉拱手:“大王英明。”臉上的神情卻依舊傲慢。

    他自是知道,秦王蕩母子既視羋月母子為大敵,自然也會視他如眼中釘、肉中刺。若不是羋月臨走時再三交代,他早就不耐煩與這等無知豎子周旋了。事實上,自秦王蕩繼位以來,寵信孟賁等三個力士,早令朝臣們不滿。

    此時官制並不分文武,但多半出自士人階層,自幼學得禮樂射禦書數,在自家封地上也早已習得治人之術,因此能夠上陣殺伐,下馬安民。雖然說先惠文王也大力提拔策士游士,但終究是以才智相取,雖然也重用商君之策而提拔有軍功的人,但這些人既能夠立下豐厚軍功,除了悍不畏死之外,多半也是有些行軍打仗的能耐或者天賦,能得上司、同袍、下級擁戴服膺的。

    可如孟賁之流,除了一身蠻力之外,又能夠有什麼才幹能力,卻無端升居高位,大得寵信,如今甚至在大殿上威脅士大夫?而秦王蕩不但聽之任之,甚至大有慫恿之意。

    想到這裡,魏冉心中冷笑。魏冉自然知道秦王蕩今日就是準備要在這裡,報當日維護嬴稷打了他的仇。如今這小子身為大王,縱然要找自己生事,只要自己一動不動,他便打得一拳兩拳,又能如何?反倒自降了身份。沒想到他卻要讓那幾個如牛馬般的蠻力之人來對付自己,一想到此,魏冉不禁雙拳緊握。他若是要逃避,只消在此摘冠辭職,便可逃此一劫。可是這樣做,卻是未戰先逃,徒勞無益。他今日站在這裡,便不是這幾個蠻夫的對手,又能如何?他要讓這件事,成為秦王蕩羞辱大將的惡行,就算他摘冠免職,務要成功將秦國大將的心聚到一起,則將來複起便是不難了。

    果然,秦王蕩見他態度傲慢,更是惱怒,冷笑道:“大將軍司馬錯不是說你戰功彪炳,寡人卻一直沒有給你升遷嗎?今日寡人就封你為左庶長如何?不過,是要你先打敗了孟賁、烏獲和任鄙當中的任何一個人。若是你輸了,這個左庶長之職,就要由孟賁來擔任了。”

    司馬錯已經怒從心頭起,上前一步就想要說話,卻被魏冉拉住。

    魏冉平靜地對司馬錯說:“大將軍,算了。大王今日有意與我為難,您就算有什麼話,他又如何聽得進去?”

    司馬錯卻是大怒:“這不是欺辱於你,這是欺辱整個軍隊。將士百戰沙場,以功授勳乃是當然,哪能把將士的軍功拿來當成蠻夫角力的賭注?若是每個立了軍功的將士都要受這等莽夫的羞辱,還有誰會去沙場拼命?”

    話猶未了,孟賁已經踩著重重的腳步,像一頭大水牛一樣走到魏冉面前:“魏將軍,你是不是不敢動手啊!”

魏冉沒有看孟賁,只是朝秦王蕩一拱手:“臣認輸,這左庶長之職,就送與孟力士。”

    孟賁看向秦王蕩,見秦王蕩陰沉著臉,並無暗示,心中一喜,忙向上一拱手:“大王,臣不服氣,未能與魏將軍一戰,臣不敢受此官職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秦王蕩聞此言,哈哈大笑:“那就打吧。”

    樗裡疾正站在首位,聽到此言,不禁也惱怒起來,阻止道:“大王,不可……”

    秦王蕩卻朝著孟賁一使眼色,孟賁不待魏冉回應,便揮舞著拳頭朝他一拳打去。魏冉偏頭躲過,後退兩步,孟賁卻又是一拳揮去,魏冉再躲,孟賁的拳頭險些打到他身後的魏章身上,頓時朝上大亂。

    樗裡疾大急,高呼:“不要再打了……”卻是無人理會。再轉眼一看,只見右相張儀袖手,一臉冷笑,這個素日能言善辯之士,此時竟是一言不發。樗裡疾再看秦王蕩,卻見他一臉興奮,揮舞著拳頭只差自己沖下去打了。

    此時殿上眾人都逃作一團,魏冉已經接下孟賁,兩人交起手來。只是那孟賁皮糙肉厚,被魏冉連打了幾拳也恍若無事,可是魏冉被他打上一拳,便要倒退三尺,再一拳,便飛了出去。孟賁仍不甘休,追上來重擊幾下,魏冉被孟賁用力一拳,口吐鮮血,暈了過去。

    司馬錯見狀,憤怒地解冠叫道:“臣請解甲歸田,免受匹夫之辱!”

    樗裡疾見狀也是怒呼:“大王,夠了!殿前武士何在?將這攪亂朝堂之人拿下!”

    殿前武士聽了樗裡疾之令沖了進來,卻是看著秦王蕩,一齊行禮:“大王有何吩咐?”

    這時秦王蕩才懶洋洋地抬手道:“罷了。”

    孟賁冷笑一聲,回到原位,昂然道:“我奉大王之命與魏將軍交手,何來攪亂朝堂?左相當著大王的面,令殿前武士拿我,這是置大王於何地?”

    秦王蕩亦是得意揚揚地道:“王叔,你僭越了。”

    樗裡疾無奈,只得請罪道:“是臣有錯,請大王恕罪。”

    秦王蕩嘿嘿一聲,道:“念在王叔年紀大了,我也不怪你,只是下次不可。”

    樗裡疾只覺得一口血積在心中,只梗得臉色鐵青。卻見秦王蕩伸了伸腰,道:“每日坐在朝堂,聽你們囉唆,好生無趣,只有今日方有些意思。可惜這魏冉太過無用,偌大口氣,卻是不經打的。罷了,退朝。”

    司馬錯臉色鐵青,見秦王蕩退朝,反將手中的冠置於地上,再解劍,再解腰上符節,將三物一併置地,轉身去扶魏冉。他身後的魏章等幾名將領,見他如此,亦是解了自己的冠、劍、符,與他一起扶起魏冉,走出殿來。

    其他大臣見狀,也三三兩兩地散朝而出,卻是斜眼看著魏冉等人,竊竊私語。

    樗裡疾見狀大急,忙叫值殿武士捧起冠、劍、符,快步追上司馬錯,苦著臉勸道:“司馬將軍、司馬將軍,休要如此。今日之事,我會勸勸大王,你不要做意氣之爭啊!”

    司馬錯冷笑道:“大王如今辱將士、重匹夫,他早就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今日辭官,也只不過是早一步抽身而已。否則下一次……”他一指魏冉,“這般情景,便是要輪到我了。”

    樗裡疾閉目長歎:“若是先王於地下有知,看到今日的場景,只怕是死不瞑目啊!”

    張儀走出殿來,先是拿起魏冉的手,搭了搭脈搏,暗道這小子躲得巧,雖然看似口噴鮮血傷得極重,但五臟六腑,卻沒有真正傷到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便放下魏冉的手,看著樗裡疾冷笑道:“樗裡子,我只問你一句,你當年對先王陽奉陰違,也要保這個太子。如今這樣的大王,這樣的大秦,你可有後悔?”

    樗裡疾臉色一變,指著張儀:“你!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也不與你計較。”

    魏冉這時候已經略微清醒,聽了此言,冷笑道:“可是大王,卻要與我等計較。”一言未完,又咳了口血出來。

    樗裡疾被他這話堵得無言以對。

    張儀冷笑:“你以為他是大王,可我看在他的心目中,還未曾當自己是大秦之王,仍然當自己是一個與眾兄弟爭權奪利的公子啊。”

    司馬錯亦是冷笑:“他既然容不得我等,我等還是早走為好。”

    樗裡疾一眼見到烏獲、任鄙、孟賁三個蠻漢走出來,舉手止住司馬錯的話,歎息:“唉,大王如此作為,老夫也是無可奈何。”

    司馬錯拂袖冷笑:“這個大王,根本不及先王的皮毛。先王諡號曰‘惠’曰‘文’,就是為了施惠國人,吸引名士,最終為大秦下一步武力擴張打下基礎。縱是要武力擴張,那也是要用軍功、用謀略,不是拿幾個只有肌肉沒有腦子的莽夫當寶貝。哼,什麼天下無敵的勇士,就憑力氣大就要封大將?他以為戰場上是拿力氣去撞人的?牛馬也力氣大,只配拉車耕地,只配宰了吃,能爭勝天下嗎?”

    張儀袖著手,陰陽怪氣地道:“司馬將軍,你就少說兩句吧。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既然知道他們是牛馬一樣的人,你若被牛馬拱死,這名聲揚於列國,很好聽嗎?”

    樗裡疾見他如此,唉聲歎氣:“張子,你也少說兩句吧,別火上澆油了,幫我留一留他吧。”

    張儀搖頭:“我不留他,我自己也要走了。”

    樗裡疾大驚:“張子,你說什麼?”

    張儀嘿嘿一笑,往上一指:“我不為這三隻小牛馬,為的是上頭還有一隻大牛馬,君子不與牛馬為伍,我去也。你們能走的,也早早從咸陽脫身吧。”

    樗裡疾大驚,忙追上張儀:“張子,你與老夫說清楚,你到底要如何?”

    張儀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扔在樗裡疾手中,道:“我已經寫好辭呈,本擬今日朝上便遞交的,如今看來,不如直接給你也罷。”

    樗裡疾手捧竹簡,怔在當場。

    不管他如何努力,這日大朝之後,張儀辭職,魏章辭職,魏冉辭職,司馬錯辭職。朝上文武重臣,數人辭職,頓時人心惶惶。

    樗裡疾大急,忙入宮欲勸說秦王蕩挽留賢士。不料秦王蕩聽了這幾人的辭呈,反而當即同意,叫道:“張儀、魏章之流,母后本就深厭,寡人也早有逐他們之心,如此正好,省得寡人動手。”

    樗裡疾無奈,只得奔走勸說。好不容易勸得司馬錯不辭官,卻也要入蜀避朝。正要勸說張儀,不料秦王蕩於次日當場宣佈,令甘茂為右相,接替張儀之位。

    樗裡疾只氣得當殿摔了笏板而走,卻是拿秦王蕩無可奈何。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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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9:02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270-273章 莒姬死

數日後,城外長亭,桃花片片飄落。長亭內,地上鋪了毯子,樗裡疾與張儀對坐。

    樗裡疾盡最後一次努力勸說:“張子真的要走嗎?”

    張儀嘿嘿一笑:“我不走又能如何?”

    樗裡疾急道:“若是為了烏獲那三人封大將的事情,老夫可以勸大王收回成命。若是為了甘茂封相,老夫可以讓出左相來請張子擔任。”

    張儀看著樗裡疾,搖搖頭:“得了吧,你能勸他們收回多少成命?那個婦人到現在都還沒有一絲身為秦國母后的意識,一心一意還當自己是楚人,忙著要將我送回楚國給楚國解恨,要把當初被我騙走的土地還給楚國,甚至在謀劃著要把一個個楚女弄進宮來為妃……”

    樗裡疾也有些無奈,艱難地說:“惠後的確是……可是,她說了不算,大王自有主見,從來也不曾真的聽過她的話。”

    張儀冷笑:“那是因為惠後往左蠢,大王往右蠢,蠢得不在一塊兒,所以各蠢各的。”聽他說得這麼肆無忌憚,樗裡疾的臉色有些不好看,指著張儀手抖了抖,最終沒有說話,只是長歎一聲一夢榮華。張儀繼續道:“我說錯了嗎?沒錯吧!我真覺得他出生的時候是不是忘記把腦子一起生出來了,居然拿幾隻人形牛馬當大將,每天跟他們比賽舉鼎。他每天看地圖只會看一條線路,就是通往洛邑的那條路。他以為我不知道他想的是什麼?他就想帶一支人馬,直奔洛邑,殺死周天子,然後把九鼎扛回來。他以為他是成湯,是周武王,只要攻王城,奪九鼎,就可以完成王圖霸業?那是找死!這樣的主公,不需要我張儀來侍奉,他也容不得我張儀為臣下。因為我站在那兒,只會顯得他像個白癡,只有朝堂上沒有我張儀,他才能繼續得意。”

    樗裡疾閉目長歎,老淚縱橫:“先王啊,我對不起你。”

    張儀站起來,拍拍樗裡疾的肩頭:“對我張儀而言,天底下沒有什麼君權神授,君王如天。天底下坐在王座上的那幾個人,在我張儀眼中,只有蠢貨和非蠢貨的區別。運氣最好的,是能夠遇上一個可以合作的物件。只可惜,這個人被你弄到了燕國。樗裡子,我跟你說,你這個人還算聰明,只可惜腦子僵化,不懂得天底下的事,就是一盤生意,生意生意,就是要生生不息,才有意思。你就是死抱著自己懷中那堆主意不放手,結果失了生機,人也僵了,道理也僵了。如今的秦國,已經不是昔日的秦國,秦王蕩倒行逆施,群臣離心,大禍就在眼前了。”

    樗裡疾顫聲道:“可是,你留下來,總能補救啊!”

    張儀道:“如果我留下來,才一定會後悔呢!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只是替你覺得累。在將來的日子裡,樗裡子,對著一個剛愎自用又愚笨不堪的主君,有你的苦頭吃。”

    張儀拍拍樗裡疾的肩頭,朝著夕陽的反方向揚長而去,風中傳來他的歌聲:“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

    樗裡疾看著天邊,嘴唇顫動,喃喃道:“大禍就在眼前……”他看向天邊夕陽,映得雲團如同火燒一般,豔麗中帶著一絲不祥,心頭一股陰雲升騰。

    羋姝見逐了張儀,忙寫了信去楚國,又將近年來自己在後宮諸事都說了一番。楚威後接了信,悲喜交加,掩面嗚咽。侍女珊瑚見狀,忙安慰道:“威後,八公主在秦國已經成為母后,尊榮無比,威後當歡喜才是。”

    楚威後且喜且悲,歎道:“我固然是為姝高興,卻也為了我的姮而傷心。這些兒女中,我最擔憂的便是姝,不承想她卻一生尊榮,雖經波折,終究安坐母后之位,可我的姮、我的姮卻……”說到這裡,痛哭失聲。

    珊瑚見狀,也是心中酸楚。在羋姝書信未到之時,楚威後先接到了齊國的書信。她的長女羋姮昔年嫁齊宣王為繼室,雖然也得了數年榮耀,並生下嫡子,只可惜,齊國早立太子,且太子田地為人暴戾忌刻,不能容人。羋姮雖有手段,然則終究時間太短,不及嫡子稍長,齊宣王便已經一命嗚呼。田地繼位,不但不曾尊羋姮為母后,反而將她軟禁,對外只宣揚說:“羋夫人與先王情深意重,閉門謝客。”

    楚威後因數年不得羋姮音信,多方去信,卻如石沉大海。派了細作打聽,然則羋姮被軟禁之後,宮中楚國細作被一網打盡,竟是打聽不到消息了。直到數月之前,才得知訊息,卻是羋姮已經病死。楚威後心痛如絞,更發了狠,令細作打聽詳情。羋姮已死,她的近侍亦被滅口,但終究有些粗使奴婢輾轉別處。楚國細作打聽了數月,終於打聽得內情,卻是禍起蕭牆之內。

    原來羋姮昔年亦有三個庶妹從小一起長大,除六公主薏因病耽誤之外,三公主菱、四公主蕎便做了媵女隨她出嫁。羋姮為楚威後長女,自幼便學得了母親的手段,將幾個庶妹挾制得服服帖帖。不料表面上的恭敬順從,卻未必見得內心的真正忠誠。四公主蕎不知怎的,與那太子田地勾搭上,等齊宣王一死,便成了新王的夫人,一面挾制住了新王后湣嬴,一面借了田地的手,將羋姮幽禁逃妾升職記。自此日夜淩辱,竟將羋姮活活折磨而死。

    楚威後聽到此消息,捂著心口,痛得暈了過去。及至醒來,捶席淒厲長號,摧心斷腸。她本以為,諸女中長女羋姮最得她的手段,遠嫁他國,亦是最令她放心,以她的手段,不愁過不好。誰曉得竟遇上暴君毒女,生生被折磨而死。當下她恨得咬牙切齒,便要去尋羋蕎的至親,為羋姮報仇。但尋來尋去,羋蕎之母早已於數年前去世,那也不過是個小族獻女,竟是沒有母族之人,也尋不到人來報仇。

    楚威後為了此事,日夜哀號,已經病了一場,將身邊的侍從也遷怒打殺數人。因羋姮之事,更是對幼女羋姝擔憂不已。且喜羋姝母女同心,想是知道她擔憂,便來了書信。先說了自己諸事皆得意,又說了先王臨終前的變亂,自己母子如何涉險過關,自己又是如何最終理解了母親當年的手段和用意。更得意揚揚,將自己如何令羋茵對付羋月的事也一併說了。

    這一封長信,叫楚威後看得既是咬牙,又是悲泣,又是歡喜,最終放下帛書歎道:“姝總算是還能夠教我放心的!”說著又是切齒詛咒:“這世間的賤婦賤種,皆是忘恩負義之輩,早知道她們要害了我的女兒,我當日便應該教她們都死在宮中才是,如何能放得她們出去禍害!”一想到此,便又詛又罵,沒個休止。

    珊瑚服侍得她久了,知道她如今越老越不聽人勸,卻也是越活越精神,一罵起人來滔滔不絕,沒有半個時辰是停不下來的,而且越勸越是止不住,只得順著她罵,間中端些蜜汁教她潤潤口。

    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勸著,卻見寺人析匆匆進來,手上還托著一卷竹簡。珊瑚一喜,正可找些事情來岔開楚威後的咒駡,忙道:“寺人析,你拿的是什麼?”

    寺人析卻面有苦相,本是縮在一邊的,偏珊瑚心不在焉,不曾注意觀察,將他叫了出來,只得呈上竹簡,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楚威後方停下罵聲,見他如此,又罵了起來:“這是什麼東西?你拿這個擺到我面前來,難道教我自己看嗎?”

    寺人析只得跪下,稟道:“這是公子戎新立了戰功,大王封他舒鮑之地,公子戎就封,請大王允他接莒夫人歸封地……”他是深知楚威後性子的,不免越說越輕,越說越心虛。

    楚威後聽到最後,卻是聽不清楚,她性子本就急躁,到老來越發沒了耐心,當下直接就拿起竹簡,砸到寺人析頭上,罵道:“沒進晡食嗎?這般蚊子似的哼哼唧唧,說清楚些!”

    寺人析只得提高了聲音,迅速道:“公子戎想接莒夫人歸封地!”

    楚威後卻是年邁記性差,已經有些記不清了,迷惘地問:“是哪個?”

    珊瑚與寺人析對望一眼,情知是瞞不過去的,珊瑚更有一重心事,眼見楚威後因為羋蕎之事,已經打殺了數名近侍,若是不能教她轉移了怒火,自己不免危險。寺人析亦懷著同樣的心事,兩人在楚威後身邊做了這麼多年的心腹,自然已經不是什麼善良之人了。當下兩人眼神一對,頓時多年默契油然而生,當下一唱一和把事情都說了:

    “威後,公子戎便是嫁到秦國的九公主親弟。”

    “便是那個與咱們公主作對的小婦。”

    “如今被趕到燕國受苦的那個。”

    “莒夫人便是他們的養母,當年住在雲夢台的那個。”

“他們的生母便是那個嫁給賤卒的向氏。”

    “如今公子戎要接莒夫人出宮去逍遙自在,威後,咱們不能這麼便宜了他們。”

    楚威後正是滿肚子怨念要找人發作的時候,偏生羋蕎母族竟找不到,再聽得這兩人翻出往事來,想到向氏的死,想到有關羋月的預言,想到自己兩個親生女兒所受的苦,忽然間拍案大哭起來:“我豈能教這賤人逍遙快活了去?來人,叫、叫、叫那個……”

    珊瑚見她卡住了,忙介面道:“莒姬!”

    楚威後點頭:“正是,叫那個莒姬過來。來人,給小童梳妝,小童要教她死得萬分不甘,這才是好。”

    珊瑚忙叫了宮女進來,與楚威後重新梳妝過了,又依著楚威後的吩咐,取了毒酒來,這才宣莒姬進來。

    莒姬此時亦是步入老年了,但她自楚威王死後,所有的心機手段已無用處,索性只養花彈琴,怡情養性,反而顯得從容自若,舉止恬淡,滿頭青絲中隱隱幾星白髮,進來行禮如儀,舉手投足間,不見衰老,反更顯優雅。

    楚威後卻是一直得意處張揚,小不如意時便輾轉反側不肯甘休,大喜大怒,性情躁急,因此早已經滿頭白髮,臉上的皺紋交錯縱橫。她的年紀本就比莒姬大了十幾歲,此時兩人一個照面,更顯得她衰老不堪。

    這些年來,莒姬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又有鄭袖作為新目標,楚威後幾乎已經忘記這號人物。此時一見之下,忽然間往事在腦中翻湧,再見她如今容貌,與自己相比之下,更激起殺意來妖者嬈也。

    她年紀越老,行事越是肆無忌憚。她想對誰動手,考慮的不是“有沒有惹到我”,而是“能殺”或“殺不了”。後者只有鄭袖等寥寥幾人。她要殺前者,卻根本不會考慮殺了是否會引來利益、名聲方面的損害。因為到她這把年紀,已經是隨心所欲慣了。

    她亦懶得兜圈子,直接道:“莒姬,大王同我說,你的養子戎立了功,要接你去封地,你可歡喜?”

    莒姬在接到楚威後的召見時,已經是暗暗警惕,聽了這話,心中一凜,然而這是她人生最後一戰了,不得不去面對,當下恭敬道:“全倚仗威後、大王隆恩,哪有妾身歡喜與否。”

    “可是我不歡喜!”楚威後霸道地道,“寺人析,你對大王說,莒姬三天前吃錯了東西,上吐下瀉,太醫說,已經不中用了。”

    莒姬臉色大變,跌坐在地,面色慘白,她完全沒有想到,楚威後竟然連藉口都懶得找,就這樣毫無理由地判了她死刑。她咬了咬牙,不甘心一生的掙扎就這麼無望地結束,嘴角勉強牽了牽,擠出一絲笑容來,略帶顫聲地問道:“威後,妾身做錯了什麼事?求您讓妾身死個明白。”

    珊瑚雖然之前為了自己好過而教唆楚威後遷怒于莒姬,此時見她的神情,也不由得生出一絲同情,一邊奉承著威後,一邊暗示道:“誰教你的養女,對八公主不忠……”

    “是你已經沒用了。”楚威後卻忽然打斷了珊瑚的話,冷冰冰地道,“在先王靈前我就想把你如向氏一般處置,念在你代為撫養先王的一雙兒女分上,我不想教昭陽鬧騰,影響大王繼位,因此容忍了你。後來你那養女與姝一同出嫁,你們便是我扣在手中的人質,教她不敢對姝不敬不忠,所以你還能夠繼續活著。如今姝已經成為母后,你那養女與其子流放燕國為質,所以,我沒必要再讓你們活著。”

    莒姬聞訊大驚,顧不得自己安危,撲上去急問:“你……你想對我的子戎怎麼樣?”

    楚威後帶著一絲淡淡的厭倦,揮了揮手道:“他若識趣,我亦懶得理會他;若是不識趣,自然有人收拾他。”

    莒姬忽然狀若瘋虎,欲撲上來卻又被寺人們按住,只嘶聲質問:“你想對子戎怎麼樣?昭陽答應過先王,不會容忍你對先王子嗣下手的,他不會讓你得逞的。”

    楚威後微閉了下眼睛,看了一眼寺人析。寺人析會意,一招手,便有粗壯的寺人拿了只金壺來,強按著莒姬,將一壺毒酒盡數灌進了她的嘴裡,莒姬被灌得整張臉都憋得鐵青。待一壺灌下,又拿手捂住她的口,拉著她的頭髮迫使她微仰著頭,捏著她的喉嚨迫使她將毒酒盡數咽下,不能吐出,然後才將她放開。

    楚威後眼看著莒姬腹中毒發,捂著肚子在席上翻滾嘶叫,微閉雙目似欣賞她的慘叫,又似完全不把她的慘叫當回事。這毒本是極烈的,過得片刻,莒姬便七竅出血,抽搐著再不能動。寺人析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只覺氣息微弱,卻一時未死。寺人析是極有經驗的,知道毒酒雖烈,真教人完全斷氣卻不是一時一刻的,便伸出手來,將莒姬脖子一扭,讓她斷了氣,才稟報楚威後道:“稟威後,已經死了。”

    楚威後閉著眼睛,輕輕地“嗯”了一聲。

    寺人析便叫人將莒姬抬了出去,這才想起自己的任務來,惴惴不安地問:“大王已經答應了公子戎,如今,該怎麼辦……”

    珊瑚見楚威後眉毛微挑,趕緊先豎了眉毛代她斥道:“能有什麼怎麼辦的,她都這……”她本來一句“她都這把年紀了”已到了嘴邊,猛然醒悟楚威後的年紀更大,這話說出來簡直找死,忙改口道:“人吃五穀,哪有不病不死的?威後,您說是不是?”說到最後一句,忙轉了腔調,一副請示的樣子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寺人析苦著臉:“可是,若是公子戎不肯甘休……”他畢竟是個奴才,楚王槐已經答應的事,忽然間一個公子的母親就這麼死了。楚威後自然是想殺就殺,可羋戎畢竟也是個公子,他要是不肯甘休,那麼他這個奴才會不會變成替罪羊啊!

    楚威後玩了一輩子權力,這點子事,倒真不在話下,當下懶洋洋地道:“那小子若是鬧騰,便叫大王問他一個無禮之罪,貶他到雲夢澤那邊去平亂。”說到“平亂”二字,莫名多了幾分殺意。

    寺人析也聽出這種殺意來,當下又小心翼翼地問:“可是,令尹那邊……”有令尹昭陽在,要除去公子戎,恐怕不這麼容易吧。

    楚威後冷笑一聲:“昭陽已老,且這次平亂的主帥,不是昭雎嗎?”

    寺人析恍然大悟。昭陽已老,如今許多事,已經沒有精力去管了,而昭雎正是昭氏下一代接替昭陽的人。此人貪財剛愎,能力卻遠不如昭陽。有昭陽在,一般人不敢冒著觸怒昭陽的危險對先王公子下手,可若是收買昭雎下手,難道昭陽還會為了替公子戎報仇去殺了昭雎不成?當下心悅誠服地行禮道:“威後高明。”

    果然,次日消息送到羋戎處,羋戎不服而到楚王槐面前爭執,楚王槐卻是先得了楚威後派來之人的說辭,雖然心中惱怒,但也只能替母親善後,當即翻臉問了羋戎衝撞之罪,又叫他去雲夢澤平亂,將功贖罪。

    淒風苦雨間,羋戎只能葬了莒姬,與向壽一起,率兵前往雲夢大澤,平定蠻族之亂。

    遠在燕國的羋月,對楚國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她自在西市安居下來以後,開始靠抄書取得一些收入,慢慢過上了教養兒子的平靜生活。

    在這樣的朝代,知識總是寶貴的。列國娶嫁,最寶貴的嫁妝不是珠玉,而是經卷典籍。燕國大亂方定,許多家族破滅,典籍被焚,幾戶因軍功而暴發的人家,也需要經史典籍裝點門面。便是西市之中,少數淪落的策士遊俠也多半只是閱讀家中舊藏,或者拜師訪友看得一二珍藏,通常也只精通得一家一論,卻不及羋月自楚宮到秦宮,閱遍王室典藏,看遍諸子策論,所記得的典籍之多。

    所以,數月過去,她不僅能夠維持生計,手頭也積蓄得一二錢財,雖然不能夠與昔日富貴生活相比,但終究已經擺脫衣食不周的困境了。

    她一邊默寫經史,一邊也以之來教育嬴稷。此外,她更是領著嬴稷,在西市上觀察世態百相。

    這日,她與女蘿又領著嬴稷,走在西市之中。

    燕國的市集與她記憶中的楚國市集比起來更加破落,因戰爭過去沒多久,人氣還未恢復,通常初一十五,才會有野人郭人擔了貨物進城集會交易,那時候方顯得人氣充足一些,平時則行人寥寥。

    燕趙多豪俠之士,所以市集上,也常有市井無賴遊俠兒遊蕩著在等待機會。

    羋月與嬴稷走過那間遊俠兒素日聚集的低等酒肆,見門口幾個遊俠兒正說得口沫橫飛。

    一個說:“想當年子之之亂的時候,我就是在這兒親手砍下那逆賊的腦袋……”

  另一個卻嘲笑道:“拉倒吧,你那時候跑得比兔子還快……”隨即自誇:“那日齊國人打進來的時候,我就在這西城牆上,砍了十三個齊國兵呢!”

    另一個就戳穿道:“我記得你當日說也就砍了三個齊國兵,如何現在倒吹成十三個了?”

    另一個也嘲笑他:“哼,齊國人來時,要不是老子替你擋一下,你小子的腦袋早就沒有了……”

    嬴稷一路上左顧右盼,好奇地看著這一切。

    女蘿聽得那幾個遊俠兒說著說著,話語粗俗起來,不免有些難堪,對羋月道:“夫人,這裡又髒又亂,咱們還是走吧。”

    羋月不理她,卻問嬴稷:“子稷,你可看出什麼來了?”

    嬴稷認真地想著,回答:“母親曾教我背《老子》,上面說:‘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又記得書上說當年重耳逃亡時,饑而從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進之,重耳不敢怒,反而要納而謝之。母親帶我入市集,是要我聽得進粗俗之言,受得了嘈雜之音,從而修身養性,懂得放低身段,謙虛待人。”

    羋月低頭看著兒子,笑了:“不錯,能夠想到這些,已經不錯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子稷,我帶你來市集,不僅僅只是讓你懂得放低身段,謙虛待人。江海能納百川,是因為善於容納與自己不同的水源,才能夠成其大。不管你是做君王還是做平民,都是和人打交道,要知人懂人,就要學會看人。這市井之中的人所求的,其實和廟堂中人並沒有多少區別。無非就是爭名爭利,食色性也。區別在於廟堂中人更懂得隱晦曲折,用子曰詩雲來做煙霧,而市井中人則更直接更粗野罷了!你現在能看懂這市井之道,將來就更容易知道廟堂之道。”

    嬴稷似乎有些懂了,點頭:“好像是有些道理。”

    羋月又問:“剛才我叫你看那個大嬸與菜販討價還價,你可看出些什麼來了?”

    嬴稷想了想,數著手指道:“我看那個大嬸買菜,菜販說是兩文一斤,那大嬸說旁人都是三文兩斤,那就是‘無中生有’。又說前日的肉販被別人罵了價高質次,那就是‘指桑駡槐’。那菜販就‘假癡不癲’,任其說三道四。那大嬸後來同意兩文一斤,但要多給一把蔥,就是‘以退為進’。後來等買完菜又多拿了一把蔥,那就是‘順手牽羊’。後面那個姊姊,等大嬸買完菜以後,再要求和那大嬸一樣的價格買菜,那就是‘隔岸觀火’、‘以逸待勞’。”

    羋月摸摸嬴稷的頭,欣慰地道:“子稷真聰明。”

    嬴稷臉紅了:“是母親每日教我用兵法來看世情,我才慢慢學會……”

    母子倆一個低頭,一個抬頭,正自說得認真,卻沒有注意到忽然發生的變故。此時那個小酒館中,卻有一人,已經注視羋月母子許久,見她正低頭與兒子說話,便將葫蘆裡的酒咕嚕嚕喝了幾口,扛起劍就走了出來,醉醺醺地朝著羋月飛撞而去。

    女蘿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只驚叫一聲:“夫人小心!”

    羋月只覺得一個黑影壓面而來,只來得及將嬴稷往女蘿的懷中一推,自己卻被那大漢撞倒在地絕色悲戀,傾世狂妃。

    羋月飛撲出去,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抬起頭,右手臂已經撞破出血。她左手按住右邊肩膀,臉上不禁露出痛苦的神情。

    女蘿見狀大驚,沖上前扶起羋月:“夫人,您怎麼樣了?”

    嬴稷也是驚魂甫定,見那大漢轉身要走,便沖上前擋住他大叫道:“喂,你把我娘撞倒了,你不許走!”

    羋月見嬴稷沖了上去,嚇了一跳,急忙叫道:“子稷快回來……”

    那壯漢撞了那一下,正自惴惴,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是好,見那嬴稷沖了上來,正中下懷,頓時眼睛一瞪:“黃口小兒,敢對我無禮!”說著伸手就沖向嬴稷一巴掌打過去。

    女蘿急忙沖過去擋在嬴稷前面,卻直接被那壯漢扇飛出去。

    羋月見狀大急,扶著肩膀忍痛上前,擋在嬴稷面前斥道:“大丈夫征戰沙場,與人鬥勝,都是男兒豪氣,壯士何必對婦孺逞暴,豈不叫人笑話?”

    那壯漢的手已經舉起正要落下,聽到這話便頓了一頓,有些不知所措。他眼神遊移了一番,忽然拔劍指住羋月大喝一聲:“呸,你這婦人,擋我道路,分明是要讓我沾染晦氣。明日大王親去招賢館招賢,我必當中選。可是今日被你這婦人沾染了晦氣,乃是不吉之兆,必是要以爾之人頭,洗我晦氣!”

    似這等遊俠兒,市井殺人,乃是常事。通常殺人之後便逃走,只要無人報案追究,過得幾年便又大搖大擺地回來。通常淪落市井之人,也沒有什麼人幫助他們出頭。

    羋月看著指在眼前的劍,倒吸一口氣,頓時只覺得一股殺氣撲面而來,市井遊俠意氣殺人的傳聞,也湧上心頭,情知此時一言不慎,就可能招致殺身之禍。她雖然會得一些武功,然而騎射尚可,像這樣面對一個明顯是以殺人為常事的武藝高手,而且對方手中有劍,她卻是赤手空拳,身後還帶著一個孩子,如何能敵?

    她自出世以來,經歷過許多危險,卻只有這一次和上次遭遇唐昧之時,才會直面鋒刃。情知生死關頭,若想脫險,一則是向酒肆中的其他遊士求助,另一種辦法便是如同唐昧那次一樣,瞧破對方的弱點,打擊對方。

    羋月一眼掃去,見那壯漢手持一把舊劍指著自己,雖然一身新衣,腳下卻是破布鞋,背著青囊,扛著一個酒葫蘆,滿身酒氣,眼中卻不是那種喝醉了的直直的目光,反而閃爍中透著些狡詐和殘忍,雖然竭力裝出蠻橫的神情來,但面色卻透著營養不良。

    那壯漢在她的打量下,不禁有些心虛起來,眼神開始遊移,不敢直接面對羋月,反而有些退縮。

    羋月眼睛的余光看過周圍,看到人們雖然一臉氣憤,但更多的是帶著看客的漠然。

    嬴稷見羋月危險,驚叫一聲:“母親!”女蘿一驚,忙按住嬴稷。

    羋月轉向那壯漢:“身佩有劍,囊中有書,想來閣下是個士人了。”

    那壯漢不禁有些得意地道:“不想你這婦人倒有見識。正因如此,你衝撞於我,壞我氣運,我便要殺你祭劍。你可休要怪我,這本是此處規矩。”

    女蘿見羋月有危險,大急,將嬴稷掩在身後,質問道:“什麼規矩?顛倒黑白的規矩嗎?”
  那壯漢頓時大怒:“放肆!你這婦人膽敢出言不遜,我便先砍下你的一隻手來,看看你還敢不敢這樣嘴硬!”說著就要朝羋月一劍砍去。

    女蘿不想他罵著自己,卻要對羋月下手,驚叫一聲推開嬴稷,便撲到羋月面前,替她擋了一劍,頓時倒在血泊之中穿越之一生逐愛。

    羋月本擬慢慢套問對方,再擊中對方心理薄弱之處,不料事發突然,變生肘腋間,女蘿已經倒在自己面前,不由得驚叫一聲:“女蘿……”抱著渾身是血的女蘿,失聲痛哭。

    女蘿在羋月懷中艱難地抬起頭來,只吃力地說得一句:“夫人,小心,這個人一定是……”便一口鮮血狂噴而出,顯見這一劍已經深深傷及她的內腑。

    羋月含淚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嬴稷“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你殺了女蘿姑姑,你殺人了!”

    眾人頓時議論紛紛,圍觀著的人都不由得向當中聚攏來。

    那壯漢本擬砍去羋月的一隻手,不想卻砍傷了女蘿,也有些意外和驚恐,想到背後之人的囑咐,還是壯了壯膽,指著羋月喝道:“哼,不過是傷了個奴婢,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你若是怕了,就跪下來給大爺磕三個響頭,我砍你一隻手就算了。”

    羋月緩緩地放下女蘿,站起身來,眼中已經怒火熊熊:“怕?我是怕了,我怕的是天下的士人都要殺了你,你一條性命怎麼夠償還?”

    那壯漢見她如此,竟也有些恐慌:“你、你胡說什麼,你想恐嚇大爺不成?”

    羋月冷冷地道:“你雖然滿身酒氣,卻面露兇氣眼神遊移,分明是借酒裝瘋。你穿新衣,著破鞋,面有菜色卻喝酒吃肉,分明是暴得財富,為人驅使,是也不是?”

    那人聽了這話,不禁倒退兩步,瞧著自己手中的劍,再看眼前婦人空手弱質,不禁又壯起了膽,喝道:“你這賤人,胡說八道,看來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羋月聲音越發激昂,指著他斥道:“你雖然佩劍革囊,竊取士人的裝束,卻不配稱為士人。士人朝食市井,暮登朝堂,可以憑著一席話、一把劍而得到君王的信任與倚重,憑的是文才武藝,也憑的是士人們共同以性命維護的節操品性。張儀片言可驚天下,是士人的才能;豫讓吞炭而刺智伯,是士人的品行。”說著,面向眾人,將手往酒肆方向一揮,指向那人道:“而今我面前的這個人,為貪圖一些錢財酒肉,就賤賣士人的品格,聽從奴僕之流的指使,盜用士人的名義來做替人行兇的事情。各位,我知道你們流落西市,期待的是有朝一日可以登廟堂,指點天下。可如今這個人,把士人的節操給賤賣了,這樣的人,你們能容許他在光天化日之下繼續行兇,敗壞士人的聲譽嗎?”

    那酒肆本是策士遊俠們素日的聚集之地,這亂世人命如同草芥,他們日日瞧得多了,本不以為意,多半漠然旁觀,可是聽了羋月這一番話,卻不禁激起了同仇敵愾之心。

    當下就有一人叫出那壯漢的名字來:“冥惡,你敢敗壞我們士人的名聲,今日便是我們的公敵!”

    那冥惡聞言大驚,不想面前這婦人片言之間,就將自己置於絕境,不禁面露凶光,舉劍朝著羋月砍去:“你這賤婦,我先殺了你……”

    他本得了囑咐,要斷羋月一臂,教她成為殘疾,生不如死。此時頭一劍傷了女蘿,再見情勢頓轉,也顧不得許多,直朝羋月劈來。

    羋月早有防備,順手抄起酒肆門口的木板格擋了一下,便見酒肆之內一人站出來,叫道:“冥惡,你還敢行兇!各位,我們都是心懷天下的男兒,如何看著惡人欺負婦孺而置之不理?”

    女蘿用盡全力,掙扎著支起身子,厲聲叫道:“諸位若記得秦質子冬日送米炭之恩,何以對秦質子與其母遇險而袖手旁觀?”

    她這一叫,頓時有人認出她來,叫道:“正是這位娘子在冬日送我們米炭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諸位,果然是秦質子與其母,我們不可不救。”

    頓時眾人蜂擁而出,那冥惡見勢不妙,一伸手抓住嬴稷,將劍架在他的脖子上,叫道:“誰敢過來,我便殺了他!”

    羋月大驚,叫道:“住手!”

    眾人已經紛紛拔劍沖出,卻被這變故所驚,見羋月一叫,當下雖然不再逼近,卻是分散開來,將冥惡去路也一併堵住。

    嬴稷雖被制住,卻是絲毫不懼,叫道:“我是秦國質子,你若敢傷了我,秦燕兩國都不會放過你的,你就死定了。”

    冥惡剛才已經有些心虛手軟,抓住了嬴稷,這才稍稍安心,見嬴稷這般說,心中大怒,獰笑道:“小子,你還是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死定了吧。”

    羋月擺手,示意眾人不要靠近,對冥惡道:“你放了我兒,今日便放你離開。若傷了我兒,莫說秦燕兩國,今日就休想離開西市。”

    “對,”遊士中便有一人叫道,“你若不放了秦公子,今日就休想離開此地。”

    羋月細看,這人卻是那日所見過的冷向,聽這聲音,方才也是他在人群中及時振臂一呼,煽動眾人,當下朝他微微頷首,轉而對冥惡道:“你放開我兒,我放你走,也不追究你受人雇用所圖謀之事,也不追究你傷我婢女之事。你若傷了我兒,今日便不能生離此地。”

    冥惡已心中生怯,口中卻仍不認輸,道:“哼,我才不相信你呢,若要我放過他,便讓這小子先陪我離開市集吧。”

    羋月眉頭挑起:“你想以我兒為質?”

    冥惡道:“正是。”

    羋月冷冷地道:“我不信你。”

    冥惡大怒:“你敢!”

    羋月道:“你若離開市集,再殺傷我兒,我何處尋你?”

    冥惡威脅道:“那我便殺了這小子。”

    羋月冷冷地道:“那你便死定了。”

    她雖然口中強勢,冷汗卻已濕透重衣。嬴稷在這惡人手中,她如何不急不驚不懼?可這惡人擺明瞭是欺軟怕硬之輩,她若是軟弱下去,他便要挾持嬴稷離開。誰知道他在離開之時,會不會再起惡念,傷害嬴稷?只有立刻逼得他放了嬴稷,才能夠保得嬴稷安全。

    越是這般輕賤他人性命的人,越是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極重。她只能賭人性,賭他這等貪財無行的卑賤之人,不會寧可丟了自己性命,也要傷害嬴稷。

    冥惡額頭已經見汗,手中也是汗津津的,險些捏不住劍柄。羋月見他的臉色,正想再以利誘,忽然聽得不知何處一聲暴喝:“冥惡,你還不棄劍!”

    那冥惡手一顫,劍身一抖,忽然間,劍光一閃,鮮血飛濺,一人慘呼一聲,撲通倒下。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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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49:33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274-277章 西市居

  一聲暴喝,劍光一閃,鮮血飛濺,一隻握劍的手臂帶著血光飛在半空中。

    手臂飛起時,那劍也從其上滑落,掉在地上。

    冥惡捂著胳膊,倒在地上,翻滾著慘叫不已。

    那人一聲暴喝,亂了冥噁心神,複又手起劍落,砍斷冥惡手臂,左手疾伸,已經將嬴稷拉離冥惡身邊。

    羋月驚呼一聲,急忙上前,拉過嬴稷抱在懷中,只覺得心口撲通亂跳,如同擂鼓一般。

    母子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聽著對方緊張至極的心跳,這一刹那,恍若隔世。

    嬴稷抬起頭來,去尋那救命恩人,卻見一個中年人執劍指住冥惡,喝道:“冥惡,你行為卑污,濫傷婦孺,我樂毅今日斷你手臂,乃是出於義憤,你若不服,只管來找我。”

    眾人歡呼起來,爭著叫嚷:“樂大哥說得對。”

    “你還不快滾,真丟我們遊士的臉面。”

    冥惡臉色慘白,暈了過去。

    樂毅收劍,向羋月行禮:“夫人、公子,你們沒事吧?”

    羋月驚魂甫定,連忙還禮:“多謝樂壯士相救。也多謝各位高鄰仗義執言。”她朝眾人團團一揖,從袖中掏出一把刀幣遞給酒肆老闆:“煩請老爹拿十壇醪糟,去孫屠戶那裡切一刀肉來,我請樂壯士和大家用些酒肉,感謝大家今日出手相助。”

    樂毅驚異地看了羋月一眼,沒想到她剛經歷大變,居然就能夠有如此手段,卻不多作表示,只道:“多謝夫人與公子。”

    正此時,卻聽得嬴稷哭出聲來:“女蘿姑姑……”

    羋月一驚,急忙奔過去,卻見嬴稷跪在女蘿身邊,放聲大哭。羋月扶住女蘿,一搭脈息,心中一涼,再看她的眼睛,卻是瞳仁已散,不由得失聲哭叫道:“女蘿,女蘿……”

    女蘿靜靜躺著,一動不動。她方才被冥惡一劍刺穿內腑,拼將最後的力氣喚來支援,強撐之下,臟腑之傷迸裂,就此死去,死時猶睜著雙目,望著贏稷的方向紫瞳亂,傾城歎。

    羋月含淚伸出手來,將女蘿的雙目合上,她抱起女蘿想要站起來,卻腳步一軟,差點跌倒。樂毅走過來,從羋月手中接過女蘿抱起,道:“我送你們回去。”

    羋月低聲道:“多謝。”

    原本歡呼的眾人也沉默下來,冷向上前一步,朝著女蘿躬身一禮,歎道:“在下昔日亦受過大姑酒食,如今眼睜睜看著大姑遇害救援不及,實是慚愧。”

    他這一站出來,便有十餘個昔日也受過女蘿酒食的遊士站出來行禮,皆是面有愧色。

    當下諸人一起護送著羋月母子回了那貞嫂的小院,薜荔、貞嫂見狀,皆是嚇得魂飛魄散。

    將女蘿放下之後,眾人皆欲告辭而出,羋月卻是未及更衣,仍著染著女蘿鮮血的衣服,站在院中,朝諸人施禮,並一一相送,到冷向時,只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及至諸人散去後,冷向卻去而複返,朝羋月一禮:“夫人可有事要用到在下?”

    羋月見他已經會意,斂袖行禮:“先生果是才慧之士。”

    冷向歎道:“今日我在酒肆之內,卻是有事,聞聲而出之時已經太遲,還請夫人原諒。”

    羋月想起女蘿,心中黯然,道:“這也是司命之安排,由不得人。”

    冷向便問:“不知夫人叫我回來,有何事吩咐?”

    羋月歎道:“不敢當,先生請坐。”

    當下兩人於院中鋪了席子對坐,羋月道:“我只是想問問,以先生之才之志,屈居市井,想是不甘?”

    冷向輕歎:“正是。”

    羋月朝內一指:“秦公子稷,是先王愛子,因奪嫡失勢,為質燕國。身無陪臣謀士,求才若渴。先生若能夠為公子稷之賓客,此時雖不能予先生以榮華富貴,但卻可以許先生一個未來。先生可願意陪我母子,賭將來的一座江山?”

    冷向怔住,他看著羋月,一動不動,良久,才長長籲了一口氣,搖頭道:“想不到,實是想不到啊!”

    羋月問:“先生想不到什麼?”

    冷向歎道:“在下想不到,夫人還有此志。實不相瞞,冷向自忖非國士之才,卻又不甘碌碌,因此奔走列國,謀求一個前程。可是輾轉數年,錢財用盡,身邊盡是如我這般的失意之士。也曾經目睹無數前輩,奔走勞碌一生,最終死于荒野溝渠。心中亦知這條道是越來越難,可若要放棄,卻又再無其他謀生之路,更是……心有不甘啊!”他說到這裡,朝著羋月長揖而拜、再拜、三拜,方直起身來,肅然道:“我知道,把將來押在一個質子的身上,未必就有前途。可是,總好過我如今茫然無緒,不知方向,不知前途如何。至少,公子能夠許給我一個未來,而我自己……而我自己……”他說到這裡,慘然一笑,“而我自己卻是連未來何在都不知道。”

    羋月端坐,受其三禮,並不謙讓,等冷向說完,方道:“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雖淪落市井,卻從來不敢失了初心,願與君共勉之來嘛,少俠。”

    冷向朝羋月一禮:“記得當日初見,夫人便問我,若有晉重耳、齊小白這樣的主公,我可願追隨,可願效法狐偃、先軫、趙衰等,想來當日夫人便有此意了。”

    羋月臉色沉重:“這也算得我的一個妄念,明知我母子淪落至此,衣食猶艱,故不敢直言,只待時機。不想今日變故突生,我孤兒寡母,若無倚仗,恐自身難保,故而只得放肆了。幸得先生不棄,小婦人在此多謝先生高義!”

    說著,朝著冷向深深一禮。

    冷向忙避讓還禮,道:“夫人說哪裡話?臣今日既已奉夫人、公子為主,何敢當主公之禮。不知夫人還有何吩咐?”

    羋月道:“今日所來諸位賢士,不知姓名、出身、才德、志向如何。我欲先與今日諸賢結交,還望先生相助。”

    冷向微一沉吟,道:“恕臣直言,如樂毅等人,心氣甚高,恐不能為公子納入門下。”

    羋月點頭:“我亦不敢如此狂妄。若能為我所用,當拜各位為賓客。若不能為我所用,我亦當助其在燕國早得重用。”

    冷向心頭一喜,又是一悔。他是前途渺茫,方投入一個不知未來的質子門下,奉婦人孺子為主。眼前之人若有助人在燕國得勢的門路,他入其門下,反而白白錯過機會,豈不可惜?轉念一想,她既然有把握薦人入燕為官,還要收賢納士,卻是心中有極大的圖謀,那麼只要自己忠心耿耿,建功立業,未必就沒有前途可言。且自己已經認主,若是言行反復,豈是君子之道?想到此處,他反而平靜下來,恭敬道:“臣明白,當從夫人之言。”

    羋月觀其神情變化,直至平靜,心中也是暗暗點頭。眼前之人雖有名利之心,到底還是君子本性,自己招攬的第一個手下,終究是沒有看錯,當下點頭道:“有勞先生。”

    等到冷向終於離開,羋月這才站起來,只走得兩步,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身子一軟,便倒了下來。站在一邊的薜荔及時扶住,連聲驚呼:“夫人,夫人,您怎麼了?”

    卻是羋月這一日迭遇驚險,先是自己命懸一線,然後又是嬴稷受人挾持,再加上女蘿之死,整個人既傷且痛,既驚且嚇,精神近乎崩潰,卻在這種危急關頭,腦中忽然有了更大的圖謀和主意,還要強撐著精神,與冷向、樂毅等人周旋。直到此時冷向離開,這提著的一口氣才松了下來,整個人頓時就支撐不住了。

    她扶著薜荔的身子,只覺得頭如炸開了似的,所有思緒全部潰散,只掙扎著問道:“子稷呢?”

    薜荔道:“貞嫂帶著他去沐浴更衣了。夫人,您這一身的血,要不要也去更衣?”

    羋月強撐著道:“我,我要再去看看女蘿。”說完,便暈了過去。

    及至悠悠醒來,天已黑了。嬴稷伏在身邊,見她醒來,忙跳了起來:“母親,母親,你醒了,你怎麼樣了?”

    羋月驚起,問道:“女蘿呢,她在哪兒?”

    嬴稷眼睛一紅,哭道:“女蘿姑姑已經……”

    羋月扶著頭,只覺得頭嗡嗡作響,腦海中卻慢慢沉澱下來,將所有的前情經過一一回想,方歎了一聲,道:“想不到……我與女蘿從楚國到秦國,從秦國到燕國,這麼多年來相依為命,如今她卻為了救我而死。是我對不住她……”

    薜荔正端著水碗走進來,聽聞此言,跪下泣道:“阿姊若有知,一定不希望夫人這麼想。我們與夫人這麼多年相依為命,如今夫人無恙,阿姊在地下也是安心的。”

    羋月輕撫著薜荔的頭髮,歎道:“我們要好好送了女蘿,帶著她的骨灰,將來一起回去。”

    薜荔含淚點頭。

    次日,西郊搭起了柴堆。羋月和薜荔為女蘿整理衣服,梳頭,一樣樣地打扮整理了,再將她送到柴堆上,哽咽著祝道:“女蘿,你安息吧。你放心,殺你的人,我一定不會放過的。終有一天,我會給你報仇。我答應你,有朝一日我會圓你的回鄉夢,帶你回楚國去,把你葬回你的部族,葬回雲夢大澤。”

    冷向等昔日受過酒食之人亦來相送,朝著女蘿拱手。這些士人本是不會把一個女奴放在眼中的,然則大義之人,卻是人人敬重。女蘿曾經助過他們衣食,又大義救主,他們自也甘願前來送別行禮。

    冷向默默地把火把遞給羋月,羋月流著淚,把火把送到柴堆上,但見火光熊熊,將女蘿身形吞沒。

    薜荔失聲痛哭,嬴稷亦大哭起來。

    羋月流著淚,卻沒有哭出聲來,只是哽咽著念《招魂》之詩:“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嬴稷和薜荔漸漸止了哭聲,也跟著輕聲念著:“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

    送了女蘿之後,羋月緊接著在數日內,與樂毅、冷向、起賈、段五等十余名遊俠策士一一相會,明其才幹,察其志向,心中略確定了幾個分類。一種是如樂毅等本身才幹足,自信亦有,不願意投身婦人孺子門下作將來投資的,羋月便應允有機會當助其在燕國得志,留一份人情在;另一種如冷向、起賈之類,流離多年,才幹亦有,但自忖不能夠以一言動君王的,再加上有感恩之心,願意對嬴稷作未來投資的;再一種,如段五這等真正的市井之徒,則是能夠以小恩小惠,留著在此幫助的替嫁王妃要回家。

    此後,又叫來嬴稷與薜荔,吩咐道:“子稷,這些竹簡是母親這些日子默寫出來的,以後你就要自己好好學了。”

    嬴稷不安地問:“母親,你去哪兒?”

    羋月沒有說話,又將一個木盒推給薜荔:“這裡是這些日子我抄書換來的錢,你先收著。西市的遊俠兒得了我的酒食,會幫助我們一二的。”

    薜荔嚇了一跳,她跟著羋月的時間最長,自然聽得出她話中之意,忙問:“夫人,您要去哪兒?”

    羋月道:“去解決問題。”

    薜荔不解:“解決問題?”

    羋月苦笑道:“本以為,我現在淪落市井,憑自己的雙手掙取衣食,那些人也應該會心中痛快了。沒有想到,我低估了人心的惡毒和無聊。前日那個叫冥惡的無賴,就是被人收買,要置我們於死地的,甚至比殺了我們更惡毒……這次幸好有人出手相助,但若有下一次呢?我們未必會有更好的運氣。”

    薜荔也不禁拭淚,勸道:“如今您結交這些遊俠策士,也算是有所保障,我想他們不敢再來了吧。”

    羋月苦笑搖頭:“你太天真了,若是再來一個冥惡,他們倒能阻得住。若是真正的燕國權臣與我們為難,他們又有何用?”

    薜荔本以為羋月這幾日結交遊士,是為防身,聽了此言更是驚恐,勸道:“要不然,我們逃吧,逃離這燕國。回秦國,甚至是去義渠。”

    羋月搖頭:“我們能逃到哪兒去?子稷是質子,如果沒有燕王的許可,根本過不了關卡,無法離開燕國。便是離開了,也回不了秦國啊。”

    薜荔急了:“那怎麼辦?”

    羋月站起來:“我只能賭一把,我要去見郭隗,徹底解決羋茵的事情。”

    薜荔不可置信地問:“他能聽您的嗎?”

    羋月看著嬴稷,問:“不,子稷,你還記得母親給你背過的《老子》嗎?‘將欲歙之,必固張之……’”

    嬴稷點點頭,雖然不解母親的用意,卻仍然接著背下去:“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羋月點頭:“對,子稷,你要記住,這世上你若要得到什麼就得先付出。如果你只是乞求於人,是得不到別人理會的;你對別人有價值,別人才會願意理會你幫助你。”

    嬴稷聽得似懂非懂,卻乖乖點頭:“嗯。”

    羋月的眼光悠悠越過長空,望向天際:“鯤鵬能夠得到自由,是因為它足夠強大。這個世界是弱肉強食的,如果你放棄了自己,那麼再多自我寬慰也不能解決現實的痛苦,如果不能戰勝這個時代,就只能被時代所吞噬。如果你想要得到真正的公正,就只有用自己的手,去滌清寰宇,才能夠見到朗朗晴空。”

    薜荔聽得似懂非懂,卻能聽得出羋月的信心來,略略放心,但看著手中的東西,卻又懸起了心。

    次日,羋月便起身,換了一件稍好的衣服,托了冷向和起賈照顧嬴稷,在薜荔陪同下,去了國相府,正式遞了嬴稷的名刺,求見郭隗穿越之非你不可。

    郭隗卻有些詫異。那次與羋月在府中相見之後,他便知此婦心志堅毅。老實說,秦惠後的書信,他是看過的,在此燕國勢弱之時,他也不願意得罪強秦,所以勸說燕易後兩不相助,又怕易後心志不堅,所以出手隔絕羋月與燕王宮的資訊。

    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寵妾居然暗中算計秦質子母子,他倒不是同情羋月,而是不願意髒了自己的手,汙了自己的名聲。所以羋月當著他的面揭露此事,他當真是又驚又怒,一邊親派了心腹送羋月回驛館以示自己的態度,另一邊就質問羋茵。

    羋茵自然是不肯甘休的,不免又哭又鬧,話語之間,被郭隗察知她的舊事後,又鬧騰著必要拿羋月出氣,甚至不惜絕食相脅。郭隗從亂軍中納她為妾,後來才知她的身份,又對她迷戀,自覺有些對不住她,素來是諸般遷就的。但軍國大事當前,他畢竟是燕國國相,愛惜羽毛,又豈肯教小妾胡為,壞了自己名聲?當下為防止羋茵生事,將她身邊侍從均換了個精光,只剩小雀一人。

    又安排羋月與燕易後會面,教她們自己澄清,自己不出面做這個惡人。果然,羋月見了燕易後之後,大受打擊,心志潰散,竟遷出驛館,搬到了市井之地。他知道後,便不再過問,又因終究還是寵愛羋茵,將她放出來之後,將羋月如今情況說了,哄勸幾句,叫羋茵息了生事之心。

    他自然知道,羋月落到如此境地,是羋茵所害,但他卻不願意多加過問,漠然置之。似他這等老政客,這等起起落落的事見得多了,貴者為賤者所辱,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何必多管。沒想到今日羋月居然又尋上門來,他便是一驚。他是與羋月交談過的,知她心性,這番上門斷不是為了什麼衣食吃虧的事,應該是又有什麼事情發生,嚴重到足以讓她上門來與自己當面質證了。

    當下忙命了心腹去查驗羋茵與其侍婢這些日子有什麼異動,這邊便請羋月入府相見。

    兩人對坐。

    郭隗先開口問道:“不知夫人來此何事?”

    羋月道:“五日前有人買通一名遊俠兒,在西市向我行兇,若不是我的婢女捨身護主,我如今已經不能坐在國相面前了,甚至連秦質子都有可能受害。縱容姬妾對他國質子再三出手,不知道郭相如何對天下人交代?”

    郭隗一驚長身直立:“竟有這種事?”

    羋月端坐不動:“國相若是不信,可去問問茵夫人。”

    郭隗臉色一變,又坐了下來,緩緩道:“若當真有此事,老夫必會給夫人一個交代。”

    羋月點頭:“多謝。”又轉口道:“國相能夠在亂世中重新收拾局面,我相信必不是那種惑於內寵、任由姬妾操縱之人。燕國如今元氣大傷,正應該招攬人心為己所用,倘若有失道義的行為一再發生,恐怕會令天下人失望吧。”

    郭隗臉色變了變,卻敷衍地笑了笑:“夫人說得是。”他已經厭惡再次被羋月質問了,心中有些倦怠地想,看來這次要將羋茵身邊所有能夠助她為惡的人都換了,下次這個婦人若再上門來,便叫輿公去接待她吧。無非是又被欺負了,來投訴,無非是賠個禮補償一些金銀罷了。

    羋月聽得出郭隗言中的敷衍之意,淡淡一笑,道:“我曾經問過國相,不怕子之之禍重演嗎?看來國相是一點也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郭隗微慍,這種事,提一次算是警示,一提再提,便叫人生厭了,便道:“夫人此言何意?”

    羋月看得出郭隗的神情冷淡,然則上一次她點到即止,看來這號稱重扶燕國的擎天之臣,並沒有完全明白其中含意,那麼這一次,希望他能夠有足夠的頭腦去明白,當下從容道:“子之之禍在哪裡?因為燕王的手中沒有權柄,土地人丁和錢財在各封臣手中,而列國朝堂的走向在國相手中。燕王噲無能,想倚仗子之的強勢,把權力收攏,所以才有讓國之舉,卻造成燕國內亂,外敵入侵。今國相無子之之能,坐子之之位,如子之獨斷專行,卻不能為燕國建功立業,這是連子之當日也不如啊。”

    郭隗聽了此言,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正要說話,羋月卻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如今燕王依舊無權,封臣們依舊各據勢力,而外面還有齊國在虎視眈眈。現在齊國沒有行動,只是和列國沒有劃好勢力範圍。一旦齊國與列國談判好了,聯結其他國家來瓜分燕國,而各地封臣或擁兵自重,甚至投效列國,到時候,燕國還能保得住嗎?國相是不是要成為一個比子之更禍國的權臣?”

    郭隗越聽臉色越是難看,聲音也變得喑啞難聽:“老夫自知是坐到了火山口,可是此刻老夫不出來坐這個位置,難道要讓其他有私心的人來把持這個位置嗎?到時候只怕大王母子更沒有說話的餘地了。燕國國勢如此衰敗,我郭隗雖然沒有管仲那樣改天換地的才能,只能是勤勤勉勉,糊東補西,疲於奔命,可我敢對天地宗廟起誓,我郭隗忠心耿耿,上不欺天,下不愧地,有我一日,便有燕國一日,就有大王母子一日。若有變故,我當擋在前面,為國捐軀!”

    羋月輕輕拍掌,頷首:“國相高義,令人敬仰,可是亂世之中,僅憑高義卻是不夠的。老國相,燕國需要的是周召再世,管仲重生,而不是伯夷、叔齊。”

    郭隗看著羋月,冷笑:“夫人既這樣說,莫不是有以教我?”

    羋月直視郭隗:“燕國缺的,是管仲。老國相既然明知道自己做不成管仲,為什麼不做推薦管仲的鮑叔牙呢?”

    郭隗憤然道:“就算老夫願做鮑叔牙,可管仲又在哪兒呢?”

    羋月伸手畫了一個大圈:“天下滔滔,皆是管仲,只要燕國打開大門,就可見到管仲。”

    郭隗雖不將羋月放在心中,只是見她大言不慚,對她的話還抱有一兩分期待,聽她如此回答,不禁頹然:“說了半天,夫人還是空話。就算天下滔滔,皆是管仲,可是又有哪個管仲,會到一個明知必敗的燕國來送死呢?他們只會去秦國、齊國、楚國,甚至是魏國、趙國、韓國瘋丫頭玩古代!”

    羋月卻並不退縮,反道:“譬如一個人要找主家,東家肥雞大魚,西家只有青菜蘿蔔,那似乎都要往東家。可若是東家只當他是個奴僕一樣看待,而西家卻將傳家寶給他為聘,他會去哪家呢?”

    郭隗眼中光芒一閃,表情卻不變,只問:“若是當真有人才,老夫何惜以位相讓,可老夫如何能知道他勝任此職呢?”

    羋月反問:“那麼國相眼中,什麼叫勝任?‘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於市……’只要燕國有一個姿態,讓天下策士知道來到燕國,不是被人家挑挑揀揀,而是被禮敬得重用,又會有誰不來呢?”

    郭隗問:“可老夫如何能夠讓世間策士相信燕國之誠意呢?”

    羋月道:“妾身以前聽說過有個君王想得到千里馬,卻終究沒有求到,這個故事我記不起來了,國相還記得嗎?”

    郭隗不解其意,卻是記得這個典故的,當下道:“那個國君讓人以千金去買馬,但去買馬的內侍,卻用了五百金買回了死掉的馬骨頭。國君怒而欲治其罪,那內侍卻說,若是天下人知道國君願意以五百金買馬骨,還怕不把千里馬送來嗎?果然不久以後,那國君就得到了千里馬……”他說到這裡忽然明白,抬頭一看,見羋月正微笑目禮。

    郭隗頓時有所悟,行禮道:“多謝夫人!”

    羋月斂衽為禮:“告辭!”

    她不再多說一句,徑直站起來走出去。郭隗看著羋月離開的背影,陷入沉思。

    好半日,管事輿公悄然走進來,見郭隗沉思,不敢打擾,忙垂手站到一邊。郭隗從沉思中驚醒,見了輿公,點點頭,扶著輿公的手慢慢站起來。他畢竟年紀大了,跪坐久了,身體不免有些酸痛,一時僵麻。

    他扶著輿公的手,緩緩行於廊下,走了好一會兒,才鬆開了手,自己慢慢負手走著。輿公見他去的方向正是羋茵的居所,心中已經有些明白,他方才正是去打聽此事要來彙報,當下忙低聲道:“國相,茵姬她……”

    郭隗抬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我已經都知道了。”羋月賣了他一個大人情,他就必須要解決掉這件事。否則的話,他堂堂國相,一而再再而三地管教不了自己的小妾,那麼這個女人下一次出手,就沒這麼簡單了。

    羋茵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而她無法對羋茵出手,是因為礙于自己這個國相。可是,她卻絕不是一個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女人。她已經讓步兩次,如果羋茵再度出手,只怕會出現教自己都無法收拾的局面。

    他走了幾步,緩緩道:“你去送千金與羋夫人,謝她的高義。”

    輿公心頭一凜,應了一聲就要轉身而去,郭隗忽然道:“慢著!”

    輿公停住,郭隗沉默半晌,又道:“還是罷了。”這件事,就算是千金相償,還是解決不了啊。

    他又慢慢地行走,一直走進羋茵的院子。侍女給他脫了鞋子,郭隗進去,輿公留在門外相候。

    郭隗進入內室,羋茵正坐在窗前對鏡梳妝,陶瓶中插著幾枝桃花,映著窗外春光。羋茵見他來了,並不起身,只斜看他一眼,嫵媚一笑,又對著鏡子整理妝容。

   人比花豔,宜嗔宜喜。見此情景,郭隗在權謀中泡了多年的鐵石心腸也要軟上一軟,本是陰沉著臉來欲行質問的,此時也息了怒氣,坐下來倚著隱囊,看她梳妝。

    兩邊侍立的婢女忙上前為他送上蜜水,郭隗接過,只喝了一口便放在一邊。

    羋茵在小雀的侍候下慢慢地梳著妝,從銅鏡中察看著郭隗臉色,見他始終沒有更多的表情,最終還是站起身來,撒嬌地撲進郭隗的懷中叫道:“夫君,你看我今天美嗎?”

    郭隗扯了扯嘴角:“甚美。”眼光卻緩緩轉到她身後的小雀身上,小雀在他這樣的眼光下,不禁縮了一縮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茵心中暗叫不妙,還未來得及繼續撒嬌,就聽得郭隗問道:“前幾日有人買通一名遊俠兒,故意在西市之上對秦質子行兇,還殺了人,這件事是不是你們幹的?”

    羋茵僵了一僵,扭頭答:“沒有。”

    郭隗看向小雀,小雀在郭隗嚴厲的目光之下瑟瑟發抖,終於跪倒在地,卻一個字也不敢說,只偷偷斜視羋茵。

    郭隗哼了一聲,道:“來人——”

    兩名護衛應聲而入:“國相。”

    郭隗喝道:“帶下去!”

    兩名護衛立刻抓起小雀,小雀求助地看向羋茵,低聲急喚:“夫人,夫人……”

    羋茵想說話,看了看郭隗的臉色,又放不下面子,扭過頭去。

    郭隗微閉了閉眼:“杖斃。”

    小雀絕望地大叫:“夫人,夫人……”

    羋茵尖叫一聲,撲到小雀面前:“不許帶走!”

    護衛看向郭隗,郭隗表情不動。羋茵頓了頓足,撲到郭隗身上撒潑叫著:“是,是我幹的,那又怎麼樣?我才是你的夫人,你管她的事,我看,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是不是,是不是?”

    郭隗按住自己的頭,有些頭疼道:“唉,你啊,你啊!”

    見他如此,兩名護衛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小雀也悄然退下,室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羋茵一把揪住了郭隗鬧騰道:“若不是看上了她,你就別管我的事。這是我們女人之間的事,我不許你袒護她。”

    郭隗搖頭歎道:“我何嘗是袒護她,我是袒護你啊。這個女人有眼光有手段還有膽量,你以為就憑你,能夠鬥得過她嗎?”

    羋茵眼睛一亮,撲到郭隗的懷中撒著嬌:“是啊是啊,憑我是鬥不過她。可我有你啊,我的好夫君,你一定能幫我的,是不是?”

    郭隗沉著臉推開羋茵,道:“不,她現在很有用。她為我獻上一策,若是獻給大王,可保我大燕霸業重興。”

    羋茵看著郭隗的臉色,心中一沉,慢慢地從他身上退開,頓足嚶嚶而哭:“所以你就不在乎我的感受了?所以你要為那個賤人撐腰了?”

    郭隗穩坐不動:“國事為重啊!”

    羋茵歇斯底里地叫道:“國事為重,那我呢,那我算什麼?你若是讓羋月得以翻身,我寧可去死!”她說著就要去抽取郭隗身上的劍,做出要自盡的樣子來。

    郭隗按住羋茵,頭疼地道:“好了好了,別鬧了。”

    羋茵越發得意起來:“你叫我不鬧,行啊。可是,秦國的惠文後,你打算怎麼交代?燕國不想要秦國的支持了嗎?沒有秦國壓著,齊國馬上就會發兵來攻打,我看你這個國相之位能坐多久!”

    郭隗聞言臉色變了變:“老夫當日迫于秦國的壓力,在易王后面前封死了她的路,就已經對秦國有所交代了天才魔音師。難道還要為你們這些婦人的意氣之爭,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這種有失道義的事嗎?”

    羋茵笑得瘋狂:“婦人的意氣之爭?我的夫君,你可不要低估了我們這些婦人的意氣之爭。我敢保證,你若是讓那羋八子出了頭,我那八妹妹,秦國的惠文後,絕對會比我更瘋狂。”

    郭隗哼了一聲:“那又如何?國家大事,不是你們這等婦人能夠胡鬧的。”

    羋茵看他臉色已經緩和,撒嬌著:“反正你已經做過一回惡人了,再對她好,恐怕她也未必會領你的情。”

    郭隗閉了閉眼:“老夫何嘗不明白,這也只是權宜之計。”

    羋茵眼睛一亮,忙道:“權宜之計,好夫君,這麼說,你是不會庇護她到底了?”

    郭隗哼了一聲,道:“老夫要上書大王,修高臺,招賢士,這段時間,燕國聲譽不可敗壞。”

    羋茵笑得甜甜的:“那過了這段時間呢?”

    郭隗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忽然站起來,走了出去。

    羋茵跌坐在地,卻也不惱,只得意地笑了起來。

    郭隗走出羋茵的院落,輿公忙迎了上去。郭隗沒有說話,只慢慢走著,輿公仍是一聲不吭地跟著。

    走了一段路程,郭隗方道:“你送千金給羋夫人,說老夫多謝了。”

    輿公應了一聲。

    郭隗又道:“再送一塊入宮的令符。”

    輿公眼中有一絲驚異,卻沒有發問,只忙應了,又道:“那麼原來宮中禁衛之事……”

    郭隗搖了搖頭:“都不必了,易後要找她,她要找易後,都由著她們自己罷了。易後是個聰明人,知道分寸。羋夫人是個有手段的人,她若想達到目的,誰也阻不住她。老夫以前錯了,以為自己是為著國家大局出發,所以許多事擅作主張。如今想來,呵呵,為了幾個婦人的意氣,老夫倒做了不識趣的惡人,這又何必?”

    輿公一驚,又向後面院落看了看,低聲問:“那茵姬這邊……”

    郭隗道:“那個侍女,打二十杖。”又淡淡加了一句:“打斷她的一條腿,教她這幾個月不能再亂跑亂動。”輿公一凜,忙應下了,卻有些欲言又止。以羋茵的性子,她的心腹婢女被打斷腿,她是無論如何都要不依不饒的。

    郭隗亦知其意,捶了捶胳膊,歎道:“老夫老了,經不起她鬧騰啊。”一邊唉聲歎氣,一邊卻道:“前日趙國不是送了一些美女來嗎?你去挑幾個送進府裡來吧。”輿公心念電轉,已經會意,忙又應聲。

    以郭隗的身份,不管國內權貴還是國外使者,要送禮物和美姬,他自然是頭一位。只是郭隗也許是年紀大了,又或許是獨寵羋茵,這兩三年都不太收美姬了。如今這輕描淡寫的一筆,又豈是好色?不過是擋不住羋茵鬧事,故而找事來拖住她的注意力罷了。

    次日,郭隗上書燕王職,招天下士子。列國才子,紛至遝來。鄒衍自齊國來,劇辛自趙國來,蘇秦自東周來……

    群賢畢至,薊城一時繁榮。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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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50:05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278-280章 蘇秦至

   郭隗本以為贈羋月千金,她母子當可遷出西市,因此也不再過問。但羋月卻從西市中發現更多的機會,並不就此離開,而是置酒肉招攬門客,令嬴稷與這些人朝夕相處,學文習武。

    樂毅自去了黃金台,受了燕王招攬,拜為將軍,已經離開了薊城,前住燕齊交界。而燕國驛館中,亦是策士雲集,成為高談闊論之地。

    這日西市卻來了一人,背著青囊和劍,一路打聽秦質子住所。便有熱心之人,指點他去了羋月住處。

    他敲了門以後,卻是薜荔開門,兩人相見,都是一怔。薜荔認出他來,詫異道:“您……您是蘇秦先生?”

    蘇秦卻不認得她,倒怔了一怔,道:“你是……”

    薜荔笑道:“蘇子不認得我,我是服侍羋夫人的侍女,當日曾在咸陽城外,有緣得見先生一面。”

    蘇秦臉一紅,想起前事。那日他一心躲避孟嬴,眼中也只見了孟嬴,然後才是羋月,其餘侍婢等人,如何能夠分辨明白,當下拱手道:“慚愧,慚愧。”

    薜荔一笑,忙迎了他進去。

    羋月於廊下煮茶,親自奉給蘇秦:“蘇子,好久不見。”

    蘇秦接過茶謝道:“多謝夫人。”

    羋月道:“聽說蘇子自秦國回去以後,懸樑刺股,苦讀經書,如今出山,必當震驚天下。”

    蘇秦道:“慚愧!夫人是我所見最令人敬佩的女子,若換了其他人,早就淪落無助。數月前西市遇險之事,我亦聽說過了,本是為夫人憂心,沒想到夫人單憑自己一人之力,就已經改變環境。想蘇秦在秦國,十上奏議而不用,回到家中,嫂不為炊,父母不認,人生之拼搏輸得一塌糊塗。哪裡像夫人不管走到哪裡,都能夠絕地重生,蘇秦自歎不如。”

    羋月道:“蘇子謀國,妾身謀身,怎麼能與蘇子相比?蘇子的才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蘇秦苦笑,搖頭:“我如何敢當夫人這般讚譽,若論才華,誰又能夠與張子相比?”

    聽到張儀之名,羋月不禁關心,問道:“我離秦日久,消息不通,蘇子可曾聽過張子的消息?”

    蘇秦的神情忽然黯淡了一下,半晌,才道:“張子……已經去了。”

    羋月驚呼一聲,長身而立,急切地問:“張子,他是如何去的?”

    蘇秦歎道:“我曾經去拜見過張子,當時他已經病得很重了,那時候,他在魏國。”

    羋月微一思索,已經明白,苦笑:“他離開秦國了?”

    蘇秦亦苦笑:“是啊,秦國新王繼位,不容張子鹿鼎記後傳。其實秦惠文王去時,張子便想離開,是樗裡子苦勸他留下。他也不忍秦國連橫之策就此告終,還是多留了一年,可惜終究……”又歎息一聲:“張子離秦入魏,魏王便要拜他為相,只是張子當時已經心灰意冷,也就徒掛了一個虛名而已,不久便生了一場重病,就此而去。”

    羋月怔在當場,忽然間,當日與張儀結識之事,一幕幕重新映上心頭。楚國的相識,秦國的相知,他擋住她離開的腳步,他勸她進入宮闈,他鼓勵她勇敢參與政事,他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大力相助。想到昔年,他與她相嘲相譏、唇槍舌劍的情景,忽然間潸然淚下。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能夠與她進行如此毫無忌憚、直抒胸臆甚至是直面靈魂的對話了。

    此生知己已逝,竟來不及告別。

    羋月掩面,淚水濕透了袖子,卻是不曾哭出聲來,好半日,她才哽咽問道:“你見著張子時,他說了什麼?”

    蘇秦亦自黯然,道:“我見到張子的時候,他已經病得極重了,與我也沒說上幾句話,只是將公孫衍的著作給我,說連橫之術,在他手中已經用盡了。我若想再有施展之處,當在合縱。公孫衍雖然與他做了多年對頭,但卻是互相欽佩。公孫衍當年死在魏國,他此番到了魏國之後唯一做的事就是收羅了公孫衍的著作。正準備細細鑽研,卻是天不假年。我若是有心,也可多去揣摩其中奧秘。”

    羋月帶淚,且哭且笑,道:“他必是一臉不耐煩地說,這玩意兒你若要就拿去趕緊走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學他的也沒用。是也不是?”

    蘇秦也苦笑:“夫人仿若親眼所見一般。”

    羋月眼前依稀出現張儀狂狷不羈的樣子,心中卻已經有些明白:“蘇子此來,可是因為張子……”

    蘇秦點頭,道:“張子確是提到了夫人,他同我說,若要出仕,當去燕國。燕國,有易王后,也有夫人。”

    羋月沉默片刻,苦笑道:“燕國有易王后,便已經足夠,何須要我?”

    蘇秦卻搖頭道:“張子說,易王后並不夠堅強,若無夫人,恐為人所制。”

    羋月驟然一驚,一股無名的衝擊打中心口,只覺得心頭一酸,眼淚差點又要出來。張儀於千里之外能夠預料到的事,自己卻是困在局中,白白耗費了這許多時光。張儀、張儀,人生知己如你,竟是已經不在了,教我以後困惑猶豫之時,又去問何人?

    沉默良久,羋月方將剛才張儀之死帶來的心靈衝擊緩緩平復,對蘇秦道:“所以,蘇子來了薊城。可是,你為何不直接去黃金台呢?”

    蘇秦猶豫片刻,忽然苦笑:“不錯,我是為此而來。可是,我實在是有些畏懼。所以我千里迢迢來到薊城,卻不敢走近黃金台,不敢走近宮牆。”

    羋月明白他的心思,點頭:“蘇子豈畏君王,蘇子畏的是……”

    蘇秦臉一紅。

    羋月曼聲吟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蘇秦臉更紅了,向羋月一拱手道:“如今時移勢易,求夫人不要再說了。”

    羋月正色道:“你錯了,如今才正是時候。”

    蘇秦口吃起來:“這這這,不不不行清穿之華貴妃!”

    羋月直視蘇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助她的兒子穩固江山,幫她圓滿心願,有何不可?你若建下不世之功,誰還敢多說什麼?”

    蘇秦沒有說話,但眼神卻發亮了,他忽然轉頭,瘋狂地拉開自已的背囊,近乎粗暴地捧出幾卷竹簡遞給羋月:“請夫人指正。”

    羋月接過竹簡,打開第一卷來看,看了幾行,便立刻就被吸引了,也顧不得理會蘇秦,入神地看下去。

    蘇秦帶著一種既自負又不安的神情,觀察著羋月的表情,卻只見羋月只入神地一卷卷看下去。

    但見樹梢的日影變幻,漸漸拉長,陽光也逐漸變成橙紅,然後暗了下來。

    羋月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一看天色,才醒悟過來:“來人,掌燈!”她看了蘇秦一眼,忙道歉:“哦,請蘇子用膳。”自己卻卷起竹簡道:“蘇子,這些竹簡我要繼續看完,還請蘇子自便。”說著就向內行去。

    薜荔連忙賠禮道:“蘇子,我們夫人失禮了,還請蘇子勿怪。”

    蘇秦卻忙擺手,帶著一種解脫和快意的笑容,激動不已:“不不不,夫人這是對我蘇秦最大的禮敬,最大的禮敬啊!這說明我快成功了,不,我已經成功了!”

    蘇秦大叫一聲,扔下帽子,大笑三聲。

    薜荔嚇了一跳,見他又慢慢平靜,方上前笑道:“蘇子可有住處?若是不曾有住所,我們隔壁還有空屋子,奴婢帶蘇子去。”

    羋月自得千金,便又將隔壁租了下來,收容了些士子平日聚會談論,也令嬴稷日常均在那兒。

    次日,羋月便拿了令符,遞與宮中,求見易後。

    不久,宮中傳訊,令羋月入宮相見。

    羋月帶著蘇秦,走過燕國王宮重重回廊。

    蘇秦帶著如同朝聖般的神情,看著走過的每一處景觀。一個內侍手捧著蘇秦的竹簡,跟在羋月身後,這是在宮門處便交與他了的。

    羋月走進騶虞宮中,只留下蘇秦一個人在外面,惴惴不安地等著。

    羋月嫋嫋行在回廊,內殿門口,侍女青青向她行禮:“夫人,易王后等候您多時了。”

    燕易後孟嬴居處,銅爐內青煙嫋嫋。

    孟嬴與羋月對坐,兩人自那年冬日會面之後,再未曾相見。

    但孟嬴也漸漸知道了羋月的處境,知道了她驛館失火,知道了她受驛丞之困,也知道了她搬到西市。她曾經為此輾轉反側,寢食不安,她處置了驛丞,又派人尋回了羋月所失去的東西,然而她只能悄悄地派人送回給羋月,卻不能再公然召她入見,與她交往。

    然而,當她接到羋月遞進來的令符時,她驚異了,她無措了,她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敵不過內疚,更有對於羋月的信任——當她對著羋月剖白過自己的不得已之後,她相信以羋月的傲氣,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或者沒有想到解決的辦法,是不會再來尋找自己的。而這兩種情況,她都必須見羋月。



    蘇秦道:“願為易後講解。”

    蘇秦伸出手,指點著竹簡。

    孟嬴含笑看著蘇秦道:“蘇子,我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呢,蘇子可否坐近些指點?”

    蘇秦猶豫了一些,慢慢向前挪了一點,又挪了一點。

    窗外看去,孟嬴和蘇秦的頭越挨越近,直至重合。

    幾聲輕響。

    酒爵骨碌碌地滾了出去。

    竹簡落在地下,一聲輕響。

    燭光悄然而熄。

    宮中消息,自然瞞不過有心人。

    郭隗下朝回府時,輿公便來回稟:“國相,前日秦質子之母將一士子蘇秦推薦于易王后,聽說……”他壓低了聲音,“當夜此士子便宿于騶虞宮中。”

    郭隗臉色微怔:“原來是他?”

    輿公一驚:“國相已經知道了?”

    郭隗搖了搖頭,冷笑道:“老夫今日入宮,易後同老夫說,要讓大王拜那蘇秦為傅。”

    輿公低頭:“那國相答應了?”

    郭隗輕撫長須,歎道:“老夫如何能不答應?老夫勸大王起黃金台,引薦天下賢士無數,可蘇秦一篇策論,便教老夫無話可說。燕國當興,燕國當興啊!”

    屏風之後,忽然一聲冷哼,輿公辨其聲,當是羋茵,忙看向郭隗。

    郭隗揮了揮手,輿公忙率人退下。

    羋茵便妖妖嬈嬈地從後面走出,伏到郭隗懷中,呢聲道:“夫君,莫不是此人會對您有威脅?依我之見,還是先下手為強……”

    郭隗沉下了臉:“胡說八道,蘇秦乃是天下大才,他若能夠入我燕國,實乃我燕國之幸。我不但不能對付他,還要將國相之位讓於他。”

    羋茵大吃一驚,整個人都蹦了起來,先是頓足,又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夫君你怎麼了,是不是發燒了,怎麼會如此說話?”

    郭隗拂開她的手,斥責道:“婦人之見!若是燕國弱小,老夫有什麼利益可言?若是燕國強大,將來的燕國,是易後說了算,還是大王說了算?這一二十年,老夫讓他蘇秦一步又有何妨?”

    羋茵失聲驚叫:“一二十年,夫君能有幾個一二十年?”

    郭隗卻是撚須微笑:“為臣者謀國,謀家,謀身。若得國家強大,家族得到分封世代相傳,老夫當不當國相,倒在其次。你看張儀在秦國為相,對樗裡疾是有利乎,有害乎?”他說的倒是真話,外來的策士再怎麼興風作浪,也不過是一朝而止,真正得益的,反而是那些歷代在國中有封爵,家族勢力與國同長的權貴傾靈。所以國興則族興,對於他們來說,一個國相之位,暫時相讓又有何妨?不管是楚國的昭陽,還是秦國的樗裡疾,甚至是魏國的惠施,都不止一回讓過相位。

    郭隗不在乎,羋茵卻是不能不在乎——郭隗若不是國相,她的權柄風光就要黯然失色了!她不禁尖叫起來,捂著耳朵頓足:“我不聽,我不聽,反正你說什麼我也聽不懂。”她抓住郭隗拼命搖晃,“我只問你一句,若是那羋月得勢,必會向我尋仇,到時候你是不是也要舍了我啊?”

    郭隗沉聲喝道:“胡說,你是我的愛姬,有我在,何人可以動你?”

    羋茵獰笑,那美麗的臉龐此時扭曲得厲害:“哼,哼,夫君你倒想得美。女人可素來都是記仇的,到時候只怕夫君舍了我,也未必能夠讓人家消氣。你以為她推薦蘇秦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沖著你來的嗎?”

    郭隗一怔,忽然間陷入了沉思。他可以不在乎蘇秦一時得勢,不在乎讓出國相之位,因為他對自己在燕國的掌控力深有信心,對燕王職的影響力控制力深有信心。

    可是,看到羋茵如此瘋狂的模樣,他忽然對自己原來設想的一切,有了一絲懷疑和動搖。

    羋茵在他原來的印象中是玲瓏聰明的,最善於趨利避害,雖然有些虛榮,有些勢利,有些跋扈,但這些都是小女子會有的弱點,他並不在乎,甚至有些縱容。唯其軟弱無能缺點多多,所以值得男人去包容,去寵愛,甚至願意為她惹出來的禍去收拾善後。

    可是在秦質子到了薊城之後,她所表現出來的瘋狂、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甚至到了為出氣報復不惜觸怒自己這個夫君和主人的份上。哪怕自己屢次阻止,她依舊偏執入骨,依舊撞牆不悔。

    如果一個女人的復仇心有如此之盛,如此不死不休,那麼,秦質子之母,作為她的姊妹,會不會也這樣執著,會不會也因此對他郭隗懷有如此恨意?

    若是她也如眼前這個女人一般,不顧一切地企圖破壞,那麼她如今將蘇秦送到易後身邊,又會不會還有其他的目的呢?

    想到這裡,郭隗悚然而驚,他看著眼前的羋茵瘋狂地又哭又鬧,忽然間產生了一種淡淡的厭倦之意。

    他終於開口,長歎一聲:“罷罷罷,你若不了了心願,只怕至死不肯甘休吧!”

    羋茵聽到郭隗此言,度其意思,頓時驚喜交加,顫聲問道:“夫君,您的意思是……”

    郭隗微閉雙目,淡淡地道:“再過兩個月,老夫會與大王巡邊。到時候,大王亦會奉易王后一起出行。老夫去後,這府中之事,便交與你,輿公也留與你。老夫書房中的符印,你要好生看管,不得有失。”

    羋茵大喜,捧著郭隗的老臉親了一口:“多謝夫君。”

    郭隗閉上雙目,心中沉重一歎。

    而此時,孟嬴和羋月正走在燕國王宮後山。

    看著紅葉飄落,兩徑各式菊花夾道,孟嬴俯下身子,采了一朵菊花遞給羋月,歎道:“燕京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可惜再過不久,就是可怕的寒冬。所以,應該趁著美麗的季節,好好把握,好好珍惜。”

    羋月微笑道:“易後指的是蘇子嗎?”

孟嬴臉微一紅,卻毫不羞澀地道:“季羋,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當義不容辭相助於你。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子稷一塊封地,你可以把你三個弟弟都接過來。至於這塊封地的將來,就看你們經營得如何,或者你弟弟們為燕國建立多少軍功了。”

    羋月沒有說話。

    孟嬴問道:“你還在猶豫什麼?”

    羋月卻道:“燕國雖好,終是寄人籬下。”

    孟嬴急了:“寄人籬下又如何,難道你還能回秦國嗎?如今秦國惠後當權,豈能容你回去?”

    羋月卻搖頭道:“這些日子,我老是夢見母親,夢見子戎,夢見夫子……若是能得自由,我倒真想先回楚國看看。”

    孟嬴皺眉問:“你想回楚國?楚國有什麼好,楚國能夠給你和你兒子的,能比我燕國更多嗎?再說你別忘記了,兩國交質,質子焉可隨意離開?”

    羋月笑著搖頭道:“我知道,我也沒想回楚國。我如今好不容易在燕國駐足,回楚國我又能夠有什麼嬴面?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罷了。”

    孟嬴沉默片刻,搖頭道:“你能走,但秦質子不能離開燕國。季羋,事關國事,就算我也無能為力。兩國交質,燕國現在也有一個質子在秦國,若是燕國失去了秦國的質子,那……”

    羋月苦笑:“羋姝恨不得我死,難道燕國以子稷為質子,能起到作用嗎?”

    孟嬴也苦笑:“燕國派到秦國那個質子,其實也是一樣。只是,此事涉及軍國之政,除非……你有足夠的籌碼,讓我可以說服滿朝文武,放秦國質子離開。”

    羋月沒有說話,默默地走著。

    孟嬴有些不安,問道:“季羋,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她自嘲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冷酷,很薄情?可這是你教會我的。而且,以你的能力來說,如果歸楚是你無法遏止的渴望,那你會用盡全力去達到這個目的,你會付出足夠打動燕國君臣的價碼。但你沒有……沒有足夠的力量,像你在生死關頭,拿出與郭隗孤注一擲談判的力量一樣!”

    羋月輕歎一聲道:“不錯,甚至我還在猶豫……”她忽然想到了黃歇,如果此時黃歇在,那該有多好。他一定會幫助她解決所有的事情,而她就可以安心地放下所有的事,頭也不回地跟著他離開。

    當日離秦之時,她曾經雄心勃勃地想做晉文公重耳。可是如今輾轉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她只覺得好累好累,若不是嬴稷還需要她支撐著,她早就想倒下不再起來了。

    可是,黃歇在哪兒呢?天之涯、海之角,他可知道她在期待他的到來?連蘇秦都能夠找到孟嬴,黃歇,你為何還不來?

    歸楚,不只是她記掛著莒姬,記掛著羋戎,記掛著屈原,記掛著向壽,她更牽掛的人,是黃歇啊一夢榮華。

    孟嬴卻是知道她的心意,歎道:“季羋,就算我願意放你走,可你回楚國後怎麼辦?我記得,你當日也是想逃離楚國的,那裡可是有一頭吃人的豺狼。你所能夠倚仗的人,只怕不足以遏制住她,不足以保護你。你一直在猶豫,就是這個原因吧?”

    羋月沉默不語。

    孟嬴按住了她:“季羋,你相信我。現在秦國沒有機會,那你們就先留在燕國,幫助我,也幫助大王。若是秦國有機會,我會如當日父王送我回燕一般,送你們回秦。你的弟弟在楚國雖是公子,但離王位太遠,有楚威後在,也不會給他什麼機會。你倒不如接了他過來。相信我,他將來在燕國建功立業的機會,會比在楚國更多;得到的回報,也會更多。”

    羋月看著孟嬴搖頭笑道:“我的弟弟們來燕國,對你的好處更大吧。”

    孟嬴看著羋月:“但對於我而言,他們加起來都沒有你重要,有你,他們的才華會如虎添翼。”她忽然道:“我知道你們在驛館中受了虧待,你們也不能在西市長居。我已經下令在王宮附近建造一座秦質子府,等我們巡邊回來,估計就能夠造好了。到時候你就搬過來吧,這樣我就可以與你朝夕相見,許多國政上的事,你也可以幫我。”

    羋月看著孟嬴殷切的目光,點了點頭。

    兩月之後,燕王奉母巡邊,郭隗與蘇秦隨侍,離開了薊城。

    而羋月此時,也開始做遷入秦質子府的準備。

    薜荔一邊做著收拾東西的計畫,一邊問:“夫人,我們快離開這兒了嗎?”

    羋月點頭:“嗯。”

    薜荔歎息:“易後她……唉,當日夫人那樣幫她,如今夫人落難,她卻非要得到夫人的利用價值,才肯施以援手。”

    羋月淡淡笑道:“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所以,一定要努力讓自己變得有用,而不是倚靠別人或者怨恨別人不能幫你。你再怨天尤人,別人也聽不到。”

    薜荔忽然又問:“您說,七公主她……會不會再生事端?”

    羋月冷笑:“自然是會的。”她頓了頓,又道:“所以我不相信郭隗,寧可助蘇秦以限制郭隗。只要郭隗的權勢有所減弱,那麼羋茵縱然想作惡也是無可奈何。”

    薜荔哼了一聲:“她那種人,除非死了,才不會作惡。”

    羋月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但這一步,我卻不得不走。羋茵先放火,後殺人,我若是再一味退縮,只怕她更會步步緊逼,不到我死是不會罷手的……只要過了這一關,我能夠在燕國稍有立足之地,就不是羋茵這種姬妾之流能夠作踐得了的。”

    薜荔點頭,興奮地道:“我相信夫人一定能夠重新得回屬於我們的榮耀。”

    羋月歎道:“這倒是後話,我如今只願平平安安地守著子稷長大。”

    這時候卻聽得貞嫂在簾外道:“夫人,小公子在裡面嗎?”

    羋月一怔:“怎麼,小公子去了哪裡?”

    貞嫂掀簾進來,道:“夫人,天黑了,快用晚膳了逃妾升職記。小公子還沒回來,不知去了何處?”

    薜荔想了想,道:“不是在右邊院子裡嗎?”嬴稷素來是喜歡到右邊那間院子裡同那些策士一起玩的。

    貞嫂搖頭:“今天他們人都不在,公子也不在。”

    薜荔數了數日子,恍然道:“今天是十五,想是招賢館中又有辯論。”

    羋月道:“子稷還聽不懂這些呢,平日他早回來了。”

    薜荔也犯了難,道:“奴婢也不知道。”

    貞嫂卻有些猶豫,羋月見狀,問道:“貞嫂,你可知小公子去了何處?”

    貞嫂猶豫著道:“昨日我服侍小公子睡下的時候,他很興奮,說今日要去拜一個武藝高強的師傅。”

    羋月搖頭笑道:“這孩子……不知是拜了何人為師。罷了,天色不早了,你去把他找回來吧。”

    薜荔忙道:“奴婢去吧。”

    羋月暗歎自女蘿去後,身邊只有薜荔一人,實在是不夠用,想了想,自己也站了起來道:“等一等,我與你一起去吧。”

    兩人去了市集打探。嬴稷常在市集與那些遊俠策士玩,眾人雖不知他秦質子的身份,但他衣著氣質與市集中的男孩子大不一樣,因此認得的人也是極多的。一路問來,便有人說,好像看到嬴稷與一個叫段五的混混進了一條小巷。

    那段五雖然混在遊俠堆中,素日名聲卻不甚好,羋月頓時覺得不對,忙問道:“他們去了何處?”

    那人指了,羋月便讓薜荔叫了幾個素日相識的人,一起往那人指的方向而去。

    那條小巷果然是極偏僻的,眾人走了半晌,卻有人忽然道:“這不是那冥惡的家嗎?”

    羋月急忙前行,走了幾步,卻聽得巷底傳來一個男童驚恐的尖叫之聲,羋月聽得明白,正是嬴稷,心中大驚:“子稷——”連忙向前狂奔,眾人也聽得這個聲音,一齊朝那聲音的方向跑了過去。

    那男童的尖叫之聲忽然似被什麼打斷,然後聽得一個粗漢的狂吼之聲,接著便寂靜無聲。

    羋月聽得那聲音,果然與那日冥惡被砍斷了手之後的叫聲極為相似。這時候已經到了巷底,但見大門緊閉,羋月顧不得許多,用力一踹大門,那門晃了一下,卻是未開。幸有跟隨過來的幾個閑漢,見狀忙上前一齊踹門,那門本來就是朽木,經不起如此大力,頓時破裂。眾人推門而入,一見情況,都驚呆了。

    只見一個破舊院落,黃昏夕陽斜照,地面上血流一地。院中有一人橫躺於地,心口一個血洞正在流血,已經一命嗚呼。此人面容兇惡,左手殘缺,正是曾經在市集上殺了羋月侍女女蘿、又被樂毅一劍斷了手臂的混混冥惡。

    而另一邊,一個男童正縮在角落中嚇得直哭,手中卻握著一把短劍,短劍不往顫抖,劍上猶在滴血。羋月見了那男童,尖叫一聲:“子稷——”便撲了過去。

    嬴稷正嚇得魂飛魄散,卻聽得一聲熟悉的呼喚,淚眼蒙矓間見是母親來了,忙丟了短劍,撲到羋月懷中大哭:“母親——”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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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50:34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281-283章 陰謀施

時間要拉回到稍早的時候。

    嬴稷自那日在市集中見樂毅一劍斷了那冥惡的手臂,男孩子崇拜英雄的心,就此萌發。雖然他也明知道,如張儀這樣的策士,一言能夠勝過萬千將士,可是終究還需要時勢造就,背後有大國支持。人落難的時候,縱有一張利口,實不及三尺青鋒,一身武藝。

    他雖然目睹過母親一言煽動諸遊俠的本事,但終是以為,母親只是婦人而已,無法有高強的武藝,而單憑言語的能力,遇到事情,卻是緩不濟急。

    尤其是他入燕以來,遭受火災,被宵小欺淩,甚至流落西市——這接二連三的苦難,他都是親身經歷。若他不是這麼一個弱小的孩童,而是一個有著高強武藝的男子漢,那麼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不會有人敢欺負他們,不會讓母親受這麼多苦,更不會讓女蘿姑姑無辜慘死。

    這個念頭死死地纏繞在他的心中,縱然羋月有所察覺,用了許多的例子去勸說,他也只是表面上聽從,內心卻是不曾改變過。

    他這種心思,自然也被那些遊俠兒看了出來,何況他又總是不斷地向那些遊俠兒請教武藝。只是那些人若當真有軍旅出身的本事,就不會混在西市了。他們有的如段五、冥惡之流,憑著一身蠻力和不怕死的性子,在遊俠群中自小打到大,練出幾分“實戰經驗”;有的則似樂毅這般,心懷大志,視武藝為下,而視策論為上。

    所以他在遊俠當中混了一年多,雖則也學了一些皮毛功夫,練得手腳靈活,也長了幾分力氣,但終究與那些武藝高強之人不能相比。

    前些時,便是這個叫段五的遊俠,同他說自己知道西市中隱居著一個高人,武藝極高深,卻是不與人交往,若是向他學習,必能夠進步神速,說自己當日只被那人指點一兩下,便受用終身妖者嬈也。又說自己出身卑微,不敢去求那人,似公子這等身份尊貴之人,若去拜他為師,他豈有不肯之理。

    一來二去,嬴稷被他說得心動。這日段五又說,自己已經說動那高人,今日就帶嬴稷去見他。嬴稷畢竟年少,經事不多,聽了他的煽動,連羋月也不敢告訴,便仗著臉熟,去那肉鋪中賒了一刀肉,去酒館中賒了一斤酒,提著酒肉同段五去找那“世外高人”。

    段五引了他走進小巷中,嬴稷看著地方越走越是偏僻,詫異地問:“段五叔,那位高人真的住在這裡嗎?”

    段五轉頭笑道:“是啊,那位高人平時不太與人來往,他就住在裡面的一間房子裡。”見嬴稷有些懷疑地看著他,段五故意道:“算了算了,那人脾氣又怪,你若不願,不如找別人吧。”

    嬴稷見狀急了,認真地道:“我就想拜他為師,他不收我,我就用誠意打動他。”

    段五嘿嘿一笑:“嘿,你這小孩,還真有點血性呢!到了,就這家。”此時已經走到巷底,大門虛掩,段五推開門,指了指裡面道:“估計這會兒他不在,你要不要先進去把酒肉放下?”

    嬴稷點了點頭,應了一聲,走進門內,放下酒肉仔細打量,卻犯了疑心。但見這小院甚是破落,家什物件丟了個亂七八糟,舊衣破裳掛在樹杈上,也似好幾日未收了。

    他雖然年紀尚小,卻有些見識。若說是世外高人,再怎麼不理俗務,不與人往來,住的屋子可以空曠積塵,卻不能骯髒邋遢。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落葉不掃,青苔滿階,卻不能是破凳爛桌、食物殘渣堆積;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爐香嫋嫋,辨不出是哪幾種香合制的,絕不能是無名惡臭不知從何處來。

    嬴稷見狀,頓時顧不得許多,將酒肉一扔,就想離開。不料他方一起念,那段五早已經不知何時溜走,卻聽大門啪的一聲關上,一個大漢站在門邊,閂上了門閂,朝著他獰笑著走來。

    夕陽斜照,拉得他的身影又長又恐怖,嬴稷認得出他的臉、他的獰笑,這曾經是他好些日子以來的噩夢,這人便是那日在西市上殺了女蘿的冥惡。

    見此情形,嬴稷便知道自己上當了,只是身小力弱,被他引誘至此,關上門來,只怕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此時此景,卻比當日西市之上,更險了三分!

    嬴稷一步步後退,只是他畢竟年紀小步子慢,只退了兩步,便被冥惡一把揪了過來。

    冥惡用左手將嬴稷提到空中,獰笑道:“小兔崽子,想找人學功夫,不如某家好好教教你什麼叫功夫吧!”說著狠狠地將他擲到地上,再踢上一腳。嬴稷被踢飛出去,撞在土牆上,跌落在地,土牆上的黃土瑟瑟抖落,嬴稷縮成一團,嘴角鮮血流了下來。

    冥惡瞧著嬴稷縮在牆角,整個人越縮越小,仿佛這樣就可以躲過災難似的。他心頭大為快意,摸了摸空落落的右臂,心頭仇恨湧上。他自沒了右臂,養傷數月,日子越發艱難。再去尋那個當日支使他的人,卻被逐出門外。他當日仗著蠻力,欺淩弱小,如今殘疾了,當日的仇家也一併報復,被人毒打了數次,更是生不如死。

    不承想機會再度降臨,如今自己既可以報仇,又可得到利益,豈不快意?想到這裡,更露出殘忍的笑容來,叫道:“大道三千,你偏尋進此死路來。小子,到了黃泉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錯了胎……”

    說著,他又上前揪起嬴稷,待要慢慢折磨,不料手才觸到嬴稷,卻見嬴稷直接向著他撲上來,一把抱住他逆穿越,別這樣對我。他雖然身高力大,但吃虧在只剩一隻手了,正想去揪嬴稷,忽然只覺得心頭一涼,低頭看去,卻見胸口插著一把短劍,劍柄卻正握在嬴稷的手中。

    他一隻手已經揪住了嬴稷後心,卻無力再將他擲出去,只痛得大吼一聲,待要用力。嬴稷見他相貌猙獰,吼聲恐怖,心頭一慌,手中短劍卻不拔出,而是更用力插入,雙手握著短劍轉了一圈,絞了一絞。冥噁心口插了一劍,本還殘餘一口氣,被他這樣一絞,頓時死得不能再死,龐大的身軀就此歪歪斜斜地倒下。

    嬴稷雖然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卻死死地握著短劍,連滾帶爬地躲開冥惡倒下的身軀,只覺得陽光刺目,縮到陰影角落裡,只顧瑟瑟發抖。

    雖然聽得踹門聲呼叫聲一聲高過一聲,但腦海裡只餘一片茫然,耳邊嗡嗡作響,竟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了。

    直至羋月沖進門來,沖到他的面前,他聽到母親熟悉的叫聲,雖然淚眼蒙矓,但母親熟悉的氣息和手臂還是讓他終於恢復了神志,丟了短劍,撲到母親的懷中,號啕大哭:“母親,母親……”

    羋月心疼地撫著嬴稷的頭,安慰著:“子稷不哭,子稷不怕,有母親在呢,子稷不怕……”

    嬴稷抱著羋月,縱聲大哭。

    眾人看著冥惡的屍體,亦猜想出發生了什麼事情,想著這少年中了陷阱,居然還能夠殺了冥惡,不由得嘖噴稱奇。

    羋月扶起嬴稷,正欲離開,忽然間人群喧動,兩個胥吏打扮的人從外面擠進來,手中還拎著枷具鐵鍊。

    便有人驚呼道:“是廷尉府的人。”

    那兩個胥吏走上前來,看到地上冥惡的屍體,驚呼道:“果然有血案,是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殺人?”

    嬴稷驚魂甫定,聽到此言,嚇得驚叫一聲:“母親——”便縮進羋月的懷中發抖。

    那胥吏一眼看到嬴稷面前扔著的帶血短劍,便走到他跟前,拾起短劍,喝問道:“這是誰的?”

    人群中便有一個叫道:“是那個小兒殺了人,匕首就是他的。”

    羋月循聲看去,那人卻是在人堆之中,只說了一聲,便躲了個沒影。羋月心一沉,知道這必是有人設套。

    果然,那胥吏拿著短劍對著冥惡胸口比了比,便對著嬴稷喝問道:“這短劍可是你的?”

    另一胥吏已經同時問出:“可是你殺了此人?”

    嬴稷已經嚇得暈暈沉沉,聽了這兩聲喝問,更是混亂,又點頭,又搖頭哭道:“是我的……是他要殺我……”

    那兩個胥吏交換了一個滿意的眼神,便甩出鐵鍊,叫道:“帶走!”說著上前就要帶走嬴稷。

    羋月聽得這兩人同時喝問,便知不妙。這般淆亂恐嚇的問法,便是大人也要入其套中,何況嬴稷這個已經被嚇壞了的小兒?果然,那兩人神情顯示這不是普通公案,來得這般迅速,只怕也是早作的安排。她緊緊抱著嬴稷,一邊退後一邊叫道:“慢著,我兒是被歹人騙到此處,差點被惡人打死,眾人皆可作證,他乃是出於自衛。”

  那兩個胥吏交換了一下眼色,一個神情兇惡者就要開口,卻被另一個神情狡詐者阻止,後者上前嘿嘿冷笑一聲:“其中情由經過,你自上公堂與廷尉講去,我們只管捉凶。”

    羋月瞋目裂眥,厲聲高叫:“我兒乃是秦國質子,要帶走他,須得行文與秦國交涉!”

    那兇惡之胥吏不耐煩地將羋月一把拉開,羋月待要抗拒,竟發現此人孔武有力,遠勝普通胥吏,自己也算有些武藝,竟被他扼住手腕不能動彈,那狡詐之胥吏趁機從她的懷中揪走嬴稷。

    那兇惡之胥吏將羋月一把推倒在地,冷笑:“你說他是質子就是質子嗎?誰人相信,堂堂一國質子會跑到這種賤者居住的西市來?殺人兇手還有何話可說?帶走!”

    那狡詐胥吏扛起拼命掙扎的嬴稷,揚長而去。

    眾人見狀,剛想阻止,不料外頭又沖進許多校尉,叫道:“廷尉府執法,誰敢阻撓!”頓時將眾人都驚嚇住了。

    羋月聽得嬴稷被扛著一路大叫:“母親,母親——”只叫了幾聲,便似被捂住了嘴,再也不聞其聲。饒是她再鎮定,再深沉,此刻也不禁如普通婦人般瘋狂大叫:“子稷,子稷一”顧不得一切,踉蹌追了上去。

    她追得披頭散髮,不慎踩著裙角摔倒在地,又爬起來繼續追趕,甚至鞋子都掉了一隻,赤著一足追了半日,腳下盡是鮮血,卻終究不及對方早有準備,如何能夠追得上?

    便縱追得上,她一個孤身女子,又能將這些訓練有素的胥吏如何?

    羋月跌坐在地,淚眼已經模糊,她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想要站起來,爬到一半卻又無力地跌坐下去一傾紅顏媚天下。

    薜荔氣喘吁吁,追了幾條巷子,終於趕上羋月,一邊喘著氣要扶她起來,一邊驚恐叫道:“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羋月的臉色變得鐵青,聲音也變得冷厲,她的話語像是從齒縫中一字字擠出:“我沒事,我們去找子稷,我不會讓任何人奪走我兒子!”

    她扶著薜荔,慢慢地回了居處。貞嫂慌忙出來,見了羋月慘狀,驚呼一聲,忙去拿了傷藥,將羋月的傷足清洗包紮。

    羋月一動不動,怔怔坐著,任由貞嫂與薜荔擺佈,洗了臉,換了衣服,重綰頭髮。直到冷向等人聞訊回來,她才忽然驚起,指派了眾人去各處打聽嬴稷的下落。

    人一散去,她又變得怔怔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薜荔自服侍她以來,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不禁伏在她膝上大哭。

    貞嫂端了粟米糊進來,半日不見她動,只得勸道:“夫人,您吃一點吧。”

    羋月搖頭:“我吃不下去,一想到子稷今夜不知道要受什麼罪,我根本沒辦法有一刻安寧。”

    薜荔哭道:“可您這樣也不是辦法啊!公子被抓走,冷先生他們已經去打聽了,您這般不顧自己,可怎麼救公子呢?”

    羋月抬頭看了看天色,此時天色已黑,歎道:“已經宵禁了,他們也不能再走動了,否則必是要被拿住當成犯夜之人的。可是子稷這一夜,他該怎麼過啊?他會不會嚇壞了?他們會不會打他、欺負他,會不會不給他吃東西?他可有地方睡……一想到這些,你教我怎麼可能有心思自己先吃,怎麼可能有心思休息?”她越說越是淒涼,薜荔和貞嫂兩人聽了,也不禁垂淚。

    羋月的聲音在夜色中聽來,寒浸浸的:“有時候覺得這世間的難關,一關又一關,你剛過了一關,轉眼又有更壞的情況發生。我明明在努力了,是不是?我們活著從秦國到了燕國,我們從大火中活著出來,我們沒有被殺死、被燒死,沒有凍死,沒有餓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撫養子稷長大,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爭了,為什麼她們還不放過我……”

    薜荔上前抱住羋月泣道:“夫人……”

    羋月木然冷笑:“我以前以為我死也不會走上我母親這條路的,結果,我也住進了市井陋巷,靠一雙手為人做傭。我曾經看不起羋茵,她為了生存委身為妾,可我呢,卻連她的掌握都逃不出去。我以為我對付她並不難,難的是她身後的郭隗,是她身後的權力。所以我找了郭隗,給了他招攬天下的計謀;我找了孟嬴,給了她蘇秦。我以為我可以憑自己的能力逆轉局勢,可是別人輕輕一揮手,就能夠置我於死地。”

    薜荔哽咽道:“夫人,您千萬別這樣,您要想想小公子,要想想他啊!”

    羋月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似乎無法再多出一絲力氣來:“薜荔,我覺得真是好累,累得都不想動彈了。我用盡全力,生死闖關,卻仍然在別人的指掌翻覆間,就如同被戲耍的猴子一樣重生之醜女難求。薜荔,我沒有力氣了,我真的沒有力氣了……”

    薜荔駭極,抱住羋月用力搖晃:“夫人,您不能沒有力氣啊,您還有小公子啊,還有我們啊!”

    羋月輕輕地道:“我還有子稷要救,我不能倒下,可我真沒辦法了,沒有辦法了。我有一種預感,這次的災難,會是前所未有的……”

    薜荔與貞嫂交換了一眼,當下硬了硬心腸,道:“夫人,得罪了。”

    當下就拿起湯匙,與貞嫂硬是一勺勺將米糊喂進她的口中。羋月一動不動,任由擺佈。薜荔又脫了她的外衣,扶著她躺倒,羋月亦是一動不動,可是她的眼睛卻是無法閉上,只直愣愣地看著門口方向。

    貞嫂看著羋月如此模樣,竟似自己當日看著全家老小一個個死去的模樣似的,不由得勾起心事,悲從中來,捂著臉哭著跑了出去,回到房間,抱著亡子的衣服,哭了半夜。一大早便起來,燒了早膳,拉了薜荔來,將自己的擔心說了,薜荔也是一驚,反駁道:“不會的,我自認識夫人以來,她心志堅定,就算是一時失神,也斷不會就此心神全潰的。”

    她心中著急,一大早便跑去尋冷向等人,卻聽說那幾人也早已不在租住之所,亦是一大早就出去打探了。

    直至正午,才打探得消息,趕來回報羋月。

    而羋月一夜傷神之後,次日清晨,忽然變得精神起來,一大早就梳洗更衣,叫了車,趕入王宮,不想孟嬴與燕王均已經離京巡邊。她又趕往郭隗府,但臨進郭府,還是有些猶豫,只叫薜荔又去向那熟識之人打聽,方得知郭隗亦與孟嬴母子一齊離京了。

    羋月心頭冰涼,知道早入別人算計之中。當下趕回西市,才得了冷向回報,說是嬴稷如今被押在薊城西市的典獄之中。這典獄便是廷尉府下所治,因為西市市井之地,魚龍混雜,這典獄便建得十分牢固,看守森嚴。

    這西市眾人,卻是極熟悉這典獄,一講起來,都是咒駡不已。原來這西市之獄是由廷尉右丞管著,此右丞姓兆,人品極為惡劣,舉凡勾結無賴、敲詐勒索、誣良為盜、製造黑獄,乃至於強迫良家婦女等等不堪之行,皆有苦主。

    羋月越聽心中越沉,只是事到臨頭,嬴稷在他們手中,她卻是不能不去救的。當下只得在冷向與起賈的陪同下,來到西獄。

    她在外站了半晌,方見一側木門開了,一個獄吏鑽出頭來喝問道:“誰是嬴稷之母?”

    羋月忙應聲道:“是我。”

    那獄吏道:“右丞答應見你,進來吧。”

    羋月忙走進門中,冷向等人想要跟著走進,卻被獄吏擋住,喝道:“閒人免進。”

    薜荔忙上前道:“我是夫人婢女……”

    那獄吏冷笑一聲,道:“右丞只見犯人之母,到了西獄,還擺什麼架子,帶什麼婢女?”說著,將薜荔推了一個踉蹌。

    羋月心中隱隱不安,只是心系嬴稷,便縱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上一闖,當下阻止了薜荔道:“罷了,你們……”她眼光掃過冷向,“先留在外面等我吧。”

    她按捺住心神,微昂起頭,走進這西市人人恐懼的監獄之中。
雖然外頭正是春日,豔陽高照,然而這西獄之中,卻似永恆的陰寒,光線也是陰暗不明。那獄吏在前面走著,羋月跟在身後,腳下時不時地要絆到什麼東西,令她不得不扶著牆走。

    在陰暗的光線下,土牆被映得色彩斑駁,羋月覺得手觸土牆的感覺有些異常,抬起手一看,卻是沾了一些暗紫色的粉末。

    那獄卒忽然回頭,朝著羋月陰森森一笑:“那是血。”

    羋月一驚,只覺得一陣噁心,收回手,縱是走得踉踉蹌蹌,也不敢再去扶那土牆。手在袖中暗暗用力搓著,想要把這種黏糊糊噁心的感覺搓摩掉。

    忽然,風中隱隱傳來幾聲慘叫,羋月站住,左右張望。

    便聽得獄吏陰森森地道:“羋氏,往這邊走。”

    羋月便問:“兆右丞在哪兒?”

    獄吏不說話,只悶頭走著,一直引著她走到一間屋子前,這才推開門,恭敬地道:“兆右丞,羋氏來了。”

    羋月硬著頭皮,推門走進去,卻見那屋中,一個尖嘴猴腮的人跪坐在幾案後,案上正是一卷攤開的竹簡。他見了羋月進來,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道:“羋夫人,請進來吧。”

    羋月鎮定了一下心神,走進室內,跪坐下來,與那兆右丞對坐,道:“右丞既知我的身份,當知我兒乃是秦國質子,昨日被胥吏誤抓,還請右丞高抬貴手,彼此方便。”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布包,推到兆右丞面前來。

    兆右丞一伸手,打開布包,見裡面卻是幾樣首飾,一堆金錠。

    兆右丞笑了笑,道:“夫人出手倒是大方。”

    羋月苦笑:“我乃一婦人,小兒乃性命所系。為救小兒,便是傾家蕩產,也是在所不惜。”

    那兆右丞看著這堆珠寶金子的眼睛,似要掉了進去拔不出來,好半晌,才戀戀不捨地收了目光,將這布包一推,冷笑道:“夫人愛子之心,令人敬重,只是送到下官這裡,卻是送錯了地方狂狼不噬妾。下官只是一個小小右丞,只管捉拿犯人,查案的事,自有司寇府去做。什麼秦國質子,兩國邦交,也與我無關。上頭若說要放,我便放;上頭若說要扣押,我便扣押。”

    羋月強笑:“但不知這個案子是誰在審理?還望右丞告知。”

    兆右丞奸笑道:“案子誰審理我不知道,不過如今薊城亂得很,天天有案子,若是被人一拖兩拖的,唉,夫人只怕是……”

    羋月明知道他故意要脅,仍鎮定強笑:“我兒乃是秦國質子,而且還是易後的親弟弟,若是有人胡作非為,易後問罪下來,恐累及家族……”

    兆右丞卻是嘿嘿冷笑:“夫人何必誆我?若是易後有庇護之心,夫人如何會差點被火燒死,以至於淪落到西市為人抄書,甚至被無賴尋釁殺人,也無可奈何?夫人,你也知道,不是下官為難你,是你自己得罪了人。如今在這燕國,誰都可以為難你,誰都可以拿捏你,可誰也不會救你,誰也幫不了你……”

    羋月的心如墜冰窖。嬴稷昨日被抓,只一夜時間,他居然將自己的底細完全瞭解清楚,她已經知道這一場飛來橫禍,背後主使之人,果然便是羋茵了。心中忽然升起對郭隗的怒火來,郭隗不是不知道羋茵對她一而再再而三懷著殺意,而自己亦是數次以建言交換,讓郭隗約束羋茵。

    而此時,郭隗奉燕王母子出巡,羋茵忽然發難,若說這郭隗絲毫不知,簡直是笑話。可是他這麼做,卻又是為何呢?難道他竟老邁昏聵至此,為討寵妾歡心,而寧可將秦質子母子作為禮物奉與小妾嗎?

    還是……他另有圖謀?這圖謀是針對誰,是對著孟嬴,還是蘇秦?

    她昨日受此打擊,本是心志潰散,六神不屬之時,可是她的性格卻是越挫越強。昨日還茫然不知所措,此時想明白了敵手,反而激起心頭的戰意來。當下臉色一變,試探道:“那我現在就去找易後,求她的詔書。到時候兆右丞當會知道,在這燕國是不是誰都可以為難我……”

    兆右丞嘴角一絲奸笑:“夫人不必去了,昨日大王奉母北巡,如今已經不在薊城了。”

    羋月整個人忽然僵住,扶著幾案慢慢站起來:“看來,連兆右丞也是局中人了……”

    兆右丞見她欲轉身而去,陰笑著問:“夫人莫不是打算去追易後?”

    羋月側身,冷冷地道:“是又如何?”

    兆右丞擺了擺手,陰笑道:“沒什麼……”他拖長了聲音,慢慢地道:“下官只怕你們這些貴人,不曉得這西獄之中的規矩。”

    羋月聽了此言,渾身一震,再也顧不得掩飾,扭頭顫聲問他:“什麼規矩?”

    兆右丞的神情越發猥瑣,歎道:“我這西獄,專門收容西市那些作奸犯科的混混遊俠,甚至是殺手刺客,他們一個個好勇鬥狠,死有餘辜。所以這西獄之中收容的那些犯人,大多數是沒打算讓他們活著出去的。獄中私刑私鬥,自是每日都有……”

    饒是羋月心志再強,聽到這句話,也不禁臉色發白,厲聲道:“右丞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兆右丞奸笑一聲:“沒什麼意思,下官只是出於好心,提醒夫人小心這獄中的風險罷了邪王寵邪妃。”

    羋月扶住柱子,強自鎮定心神:“多謝右丞好意提醒,我意欲保得小兒安全,不曉得當如何回報右丞?”

    兆右丞呵呵一笑,道:“好說,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下官雖然官微職小,沒有放人的權力,但是在這西獄之中,用心照顧一兩個人的能力,還是有的。”

    羋月忽然明瞭,她推開柱子,走到幾案前坐下,冷靜地道:“兆右丞要什麼條件,只管說出來便是。”

    兆右丞見狀,心中大定,伸出猴爪似的手掌,色眯眯地伸手撫上羋月放在幾案上的玉手,輕輕撫摸。羋月忍著噁心不動,兆右丞越發膽大,直起身來,朝著羋月俯近,猥瑣地輕聲說道:“孤陰不生,獨陽不長,聽說夫人當年寵冠秦王后宮……”

    羋月忽然大笑起來,她笑得如此放縱,如此瘋狂,驚得兆右丞的手縮在半空,忘記收回。

    羋月笑了半晌,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兆右丞冰冷地道:“右丞好大的膽子,不怕傾家之禍嗎?”

    兆右丞臉色變了又變,先是不由得有些畏怯,旋即想到了什麼似的,又壯起膽子,哈哈一笑:“男歡女愛,你情我願,有什麼罪過?難道下官還敢強迫夫人不成?夫人寡居,難耐寂寞,與下官有了私情,下官自然也是卻之不恭的,哈哈哈哈……”

    他拉了拉柱子邊的一條繩索,那繩索似連到外面的一個銅缽,便聽得當的一聲,傳了開來。

    忽然遠處傳來嬴稷的一聲尖叫:“母親——”

    羋月脫口而出:“子稷——”撲向門口,左右觀看,欲找出嬴稷在何處。只是嬴稷卻只叫得那麼一聲,便再無聲息了。

    那兆右丞拿起一片刀幣,輕輕地與另一片刀幣敲擊著,玩得饒有樂趣。

    羋月茫然地看著陰暗的監獄院子,她用力扼住門柱,漸漸平靜下來,轉頭看著兆右丞,聲音沉沉地道:“茲事體大,你且容我考慮。”

    兆右丞看著羋月,此時終於放下心來,眼睛放肆地將她從頭到腳,一寸寸地看過,口中笑道:“夫人果然是聰明人,這決心嘛,還得早下啊,否則的話,時間拖長了,下官也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呢。”

    羋月木然而立:“放心,三日之內,必會給你一個答覆。”

    兆右丞冷酷地道:“一日。”

    羋月瞪大了眼睛,怒道:“你說什麼?”

    兆右丞扶著幾案站起來,將那布包內的金飾重新抱起,塞在羋月的手中,伸手又想朝羋月臉上摸去。羋月往後一退,冷冷地逼視著兆右丞。

    兆右丞見了她的眼光,不敢再行逼迫,只做了一個下流的動作,笑道:“下官知道夫人想要施緩兵之計,只不過下官也不是傻的。明日這個時候,下官就要一親芳澤,否則的話,小公子會出什麼事情,下官就不敢保證了。”

    羋月從牙齒縫中逼出一個字來:“好。”她只覺得再在這噁心的地方多待一刻,便會控制不住自己,要爆發出來了,當下轉身憤然而去。

    兆右丞看著她的背影,得意地笑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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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51:07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284-287章 劫西獄

   羋月一路狂奔,一直出了西獄,走出門來,便見冷向等人迎了上來,擔憂地問道:“夫人……”他們看看羋月身後,並無嬴稷,便將其他的問話吞了下來。

    羋月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徑直往前走去。

    冷向與起賈面面相覷,不敢再問,只得跟了上去。

    羋月神情木然,似遊魂般往前走著,走了十幾步,忽然停住。冷向忙跟上前來,就聽得羋月低聲道:“後面有沒有人跟著?若是有人跟著,便打暈了,或者殺了。”

    冷向聽其最後四字,殺氣畢露,心中一凜,忙應了一聲“是”,就匆忙走開,轉了一圈,再暗暗跟在後面。果然見到兩個獐頭鼠目的人暗暗跟蹤,他見羋月亦是朝著小巷拐彎,便到了一個小巷處,將兩人打暈,這才又匆匆跟上,低聲說了經過。

    羋月點了點頭,忽然道:“冷先生,煩請今日黃昏之前,將你所有認識的人,都約到西市那個酒館處。我想請大家喝杯酒,共同商議救小兒之事,可好?”

    冷向忙點頭:“在下自當義不容辭。”又低聲道:“已經有人找到那個段五,問出他也是被冥惡收買,把小公子引到小黑巷。我們這些街坊都是見證,願與您去廷尉府做見證。”

    羋月苦澀地搖頭:“不必了。”

    冷向詫異,道:“夫人不必灰心,我們這麼多人,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小公子被人陷害。西市的典獄我們也是很熟悉的,那些人不過是死要錢罷了,大夥兒先湊點錢,去打點一二,必不叫小公子受苦。”他說了好一會兒,卻發現羋月表情呆滯,似聽非聽,心中暗道她素日縱使再厲害,終究也是婦人之身,如今見兒子有事,便全無主意了。忙叫了幾聲試圖喚回她的神志來:“夫人,夫人,您聽到我們在說什麼嗎?”

    羋月搖了搖頭。此時已經拐出巷子,但見酒肆中人來人往,她不再行走,只徑直走入。

    昨日之事,亦有許多人目睹耳聞,見到羋月走了進來,酒肆中正在喧嘩的人們頓時安靜了下來。看著她遊魂般地進來,怔怔地把手中的布包放在案上,布包散開來,裡面的首飾和金錠便跌落下來。

    羋月扯了扯嘴角,想說什麼,卻口中艱澀,難以出口。此時酒保正端了一瓶酒不知要送與誰人,正經過她的身邊弑者如川。羋月忽然站起抓過那酒瓶,拔開塞子,仰頭咕嚕嚕地喝了幾大口。也許是酒精刺激,她忽然張口,嘶啞著聲音道:“我母子居於西市,一直多承各位高鄰照顧,今日這些錢就請大家喝一頓酒,各位不要客氣,儘管放開了喝。”她忽然坐下,一拍幾案,叫道:“店家,再去買兩隻羊,烤了,我請大家吃。”

    眾遊俠聽到她這麼一說,高興地擊案:“多謝羋夫人。酒保,快上酒來,上肉來。”

    眾人上了酒,高興地喝了起來。

    冷向看到羋月的神情,有些吃驚地退後一步,忽然想起羋月方才說的話,心中一凜,忙轉身離開,去召集素日相熟之人。

    薜荔跟在羋月身後,看著這一舉一動,見羋月似神魂出竅般坐在席上,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心中更是驚駭莫名。

    此時周圍聚攏的遊俠兒越來越多,都在大碗喝酒,低聲交談,小酒館中越來越熱鬧。

    薜荔壓低了聲音,推了推羋月喚道:“夫人,夫人,您怎麼了?您別嚇我!”

    羋月卻笑道:“我很好,薜荔,你不必擔心。我現在有事吩咐你,你立刻回去把我們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過來,全部請大家喝酒。”

    薜荔嚇得一顫:“夫人——”

    羋月忽然高聲道:“今日我廣交朋友,請大家共謀一醉,各位若識得遊俠豪客,均可相請至此,統統由我來請客。”

    薜荔嚇壞了,看著羋月的神情畏怯又吃驚。

    羋月看了薜荔一眼:“快去拿吧,否則就不夠酒錢了。”

    薜荔想勸又不敢,只得恍恍惚惚地向外行去,耳中只聽得眾遊俠舉杯大聲叫著:“幹!”

    不一會兒,人越聚越多,小小酒肆已經不夠座位了,眾人或站或倚著牆,更有的站在酒肆外頭,卻是人人都端著酒碗,啃著羊肉,吃得歡快,喝得盡興。

    天色漸漸近黃昏,太陽西斜,街市上的人漸漸走得少了,只有這些遊俠混混,盡數為酒食所吸引,都聚到了這間小酒館裡來。許多人已經喝得臉色通紅,酒氣上湧。

    冷向最後也擠了進來,走到羋月身邊低聲道:“夫人,我已經把認識的人都叫了過來。”

    羋月點了點頭,低聲道:“還喝得不夠,再喝一會兒吧。”

    過了半晌,便見那酒館主人走到羋月身邊,低聲道:“夫人,小老兒酒肆中的存酒都已經拿出來啦。若要再喝便得出西市去買了。馬上就要宵禁了,便買了來,今日也來不及吧。”

    羋月點了點頭,道:“把所有的酒都倒上吧。”

    見酒保已經將酒都倒空了,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捧著酒碗大聲道:“各位俠士,酒還夠嗎,肉還夠嗎?”

    冷向丟個眼神,便有一名遊俠走到羋月面前,長揖到底,方起身道:“我等居西市,久受夫人恩惠,今日又承夫人饋我等酒肉,我等性情中人,不敢白受恩惠,但不知夫人有何差遣,還請明示。”

    羋月放下酒碗,扶著薜荔勉強坐直,端端正正地伏地行了一禮,才站起來,大聲道:“未亡人在此給諸位俠士見禮今生亦有約。我母子受仇家陷害,我兒身陷囹圄,求救無門,不願受辱,唯死而已。既已決定赴死,空餘錢財亦是無用,諸位英雄皆是當今人傑,卻淪落西市,衣食不周,若今日妾身傾盡餘財,能令諸位英雄盡興暢飲,亦足慰平生。若是酒肉尚有不足,妾當剪髮換酒,不令諸位掃興。”

    說著,羋月取下頭上的木簪,解開髮髻,長髮如雲委地。她手執匕首,削下自己的一大截頭髮來,雙手呈上:“酒家,請以此發,再換美酒,盡大家酒興。”

    頓時就有遊俠跳了起來:“夫人,是何等人逼得夫人至此?我等當為夫人撲殺此獠!”

    羋月掩面泣道:“罷了,是妾身母子命薄。想西獄之中,冤魂處處,又何止我一家?只可憐小兒方才垂髫之年,要受此淩虐,我這做母親的只能懷白刃而獨入虎穴,拼一個同歸於盡罷了……”說著放下袖子,神情凜然:“若是諸位高義,明日於西獄之前,為我母子收屍,便足感大恩!”

    這些遊俠皆已經喝了有七八成酒意,聞言頓時有人把酒碗往地下一摔,血氣上湧,拔劍叫道:“各位,自廷尉府在這西市特意設這典獄以來,不知道將我等多少兄弟濫設罪名捕殺。羋夫人區區一婦人,尚知不願受辱,甯懷白刃而入虎穴,我等男兒,豈無血性,眼睜睜看著孀婦孺子受人陷害而袖手旁觀!羋夫人,今日某家就隨你一起前往典獄,拼一個你死我活罷了!”

    許多遊俠本來就已經喝高了,再加上平時懷才不遇意氣難伸,頓時酒壯膽氣,也紛紛擲碗而起:“羋夫人,某家也願隨你一起去救人!”

    羋月哽咽伏地:“多謝各位英雄大義。”

    冷向見狀,頓時站了起來揮手向外走去:“走!去西獄,劫獄去!”

    眾人也一起高呼:“走!劫獄去!”一聲呐喊,紛紛向外走去。

    薜荔伸手去扶羋月:“夫人!”

    羋月卻已經站了起來,拔出一把長劍,劍氣森然,映在臉上,寒氣逼人。

    她冷冷地道:“既然忍氣吞聲亦是沒有退路,那我們今夜,便大鬧薊城,拼個魚死網破吧。”說到這裡,高叫一聲:“劫獄去!”

    薊城當日自子之之亂,到齊人攻城,再到秦趙兩國擁立新王之戰,這些遊俠兒殺過人,平過亂,守過城。薊城安定之日,有兵馬鎮壓,分而治之,便已經叫人頭痛,遇事只能挑撥離間,眼開眼閉。如今羋月這頓酒肉,卻是將西市的遊俠兒聚齊了,又豈是簡單?這些人喝高了酒,又加上素日積憤已久,頓時沖進那西獄之中,砍開木門,將裡頭的犯人都放了出來,與那些獄卒好一場廝殺。

    那西獄雖然把守森嚴,但畢竟也就那麼一些獄卒,且天色正晚,許多人都已經在宵禁之前歸家,只留了些值夜之人。那兆右丞正做著美夢,卻忽然聽得一聲巨響,無數遊俠兒闖入西獄,劫囚鬧事,殺人放火,只驚得目瞪口呆。

    羋月持劍沖進西獄,見院中已經是殺聲一片。

    她急忙問迎出來的冷向:“子稷何在?”

    冷向滿頭大汗,艱難地道:“夫人,小公子他、小公子他……”

    羋月急問:“子稷怎麼樣了?”

    卻聽得一聲刺耳的尖厲笑聲:“呵呵呵,賤人,你的兒子,在我的手中——”

    羋月循聲望去,卻見兆右丞把劍架在嬴稷的脖子上,一步步走出來,眾遊俠一步步後退。

    兆右丞看到了羋月,惡狠狠地道:“你這潑婦,老子不過想占點便宜,你便敢殺人放火。老子是看走了眼,但你也未必就能夠得逞。如今你毀了西獄,老子就要倒大黴,你也別想好過!”

    他倒不是未卜先知,能夠想得到這番變故是羋月所為,但他素來狡詐,知道西獄火起,自己必當倒楣,眼前這一關自然是先避為上。只是若這般空手走避了,回頭追究起罪責來,不免要丟了官帽。因此臨走之時,便想抓個最值錢的東西一起跑。而此時西獄之中最值錢的莫過於嬴稷這位秦質子,且這個人犯,又是有貴人托他行事,他抓了嬴稷去找那貴人,說不定還能夠化險為夷。

    因此便帶著兩名獄卒,先沖進了囚禁嬴稷的房間,將嬴稷抓了起來,押著嬴稷就想往外跑。恰是冷向帶著兩名遊俠,依著羋月所囑來救嬴稷,見了兆右丞押著嬴稷出來,恐混戰之中傷了嬴稷,忙出聲提醒旁人,這一提醒,卻是讓兆右丞有機可乘,當下以嬴稷為質,一步步沖了出來。看見羋月,這才明白真相,心中又驚又怒,當下大聲斥駡起來。

    羋月站住,一揚劍,問道:“你想怎麼樣?”

    兆右丞眼神怨毒無比,似要飛出箭來,喝道:“賤人,為免上峰問罪,老子要借你人頭一用。對,就是這樣,把你手上的劍,如老子這般,架到你的脖子上,就這麼一拉,你自己把脖子抹了,免得老子動手,大家爽快。”

    羋月僵立,一動不動。

    兆右丞聽著耳邊廝鬥越來越厲害,知道遊俠們已經占了上風,自己情勢危急,叫道:“快點,要不然就……”他手一動,嬴稷脖子上頓時出現一條血痕。

    羋月驚呼:“子稷——”

    嬴稷本是忍著不敢開口,免得叫母親亂了心神,此時見母親慌亂,急叫道:“母親,不要屈從於他,我寧可死,也不要你受他要脅——”

    兆右丞大急,扇了嬴稷一個耳光,頓時將他臉上扇出五道指痕來,罵道:“小子,你若是活夠了,老子成全你替嫁王妃要回家。”說著,將劍又是一劃,將嬴稷脖子上又割出一道血痕來。

    羋月失聲叫道:“子稷——”見狀銀牙暗咬,叫冷向等人道:“你們且往後退——”

    兆右丞惡狠狠地叫道:“老子沒有多少耐心,若是數到十,你還不動手,老子就殺了這小子。一、二、三——”

    羋月忽然道:“兆右丞,你在城南老宅中有一個六十七歲的老母,還有一妻二妾、三子一女,其中長子今年就要議親了,是也不是?”

    兆右丞的臉色變了,手也不禁有些發抖:“你、你這賤人,好大膽子!”

    羋月冷冷地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兆右丞,你也有骨肉至親,如今也知道被別人要脅的滋味如何。在乎我兒性命的人,只有我一個,若我死了,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嗎,你還能夠再以我兒的性命要脅他們嗎?你放開我兒,我保你平安離開這裡。想來這些年你敲詐勒索的錢財,足夠你打點上司,官復原職的了!如何?”

    兆右丞的手在顫抖,心在猶豫,一時竟陷入了僵局。

    忽然外面一聲驚呼:“官兵快來了……”

    兆右丞立刻變得興奮起來:“哈哈,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要脅於我!我現在就殺了你兒子,倒要看看今晚你如何能夠逃脫性命!”

    說著就要朝著嬴稷一劍刺下。

    羋月當機立斷,舉手一揚,手中劍已經飛射向兆右丞面門,冷向亦是出手,一劍射向兆右丞右手,與此同時,一支飛箭不知從何處來,正射中兆右丞的咽喉。那兆右丞不過是個拍馬之徒,身手既差,反應亦慢,這三處殺招齊來,他竟是連反應也來不及,已經砰然倒下。

    嬴稷也不禁被他帶著倒地。兆右丞身後的獄卒正要上前去抓嬴稷,冷向身後的遊俠已經上前按住那兩個獄卒打了起來。

    羋月沖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嬴稷,一手拔起兆右丞身上之劍,卻見那咽喉小箭格外眼熟,不由得怔了一怔,又想去拔那小箭。不想旁邊又有一名獄卒不知從何處衝擊過來,眼見她殺了兆右丞,又扭頭不曾注意到自己,當下舉著刀惡狠狠向她砍去。

    羋月方覺殺機,正要回頭接住,忽然又是一劍揮過,那獄卒的刀離她只有半尺,已經頹然倒下。

    羋月轉頭,刹那間周圍的環境虛化,萬物一片模糊,世間只剩下眼前之人,心跳幾乎停住,腦海中一片空白,搖搖晃晃地只叫了一聲:“子歇……”腳下一軟,差點跌倒。

    黃歇一把抱住羋月,哽咽道:“是我,是我。皎皎,我來遲了。”

    羋月握住黃歇的手,露出一絲恍恍惚惚的微笑:“不,子歇,你來得正好,一點也不遲。”

    夜深了。

    國相府邸,寵姬深閨,珠簾低垂,暗香嫋嫋。

    小爐上烤著肉,羋茵倒了一杯酒慢慢品著,露出愜意的笑容:“小雀,我今夜很是開心,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小雀一邊為她捶腿,一邊討好道:“夫人,您終於得償夙願,一定是非常歡喜了穿越之非你不可。”

    羋茵咯咯地笑著:“歡喜,我自然是歡喜之至。”她笑得越是甜美,口中吐出來的字眼越是惡毒,“這一夜,她必然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吧,天一亮,她要不就得委身於那個猥瑣的兆右丞,要不就得看著自己的兒子被折辱至死。你說,我那個好妹妹,會如何選擇呢?呵呵呵呵……”

    小雀看著近乎瘋狂的羋茵,臉上露出畏懼之色。她畏的卻不是羋茵的陰毒行事,而是羋茵越來越像昔日病發的樣子了,可是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不敢相勸。此時的羋茵,心志已經走向瘋狂,神志卻是無比清醒,聽不得人勸,更不許大夫去替她診病,否則就會大發雷霆,甚至要拿無辜的下人鞭笞出氣。

    小雀心中暗歎,卻更恨羋月的存在,令得她的主人無法抑止瘋狂,只是卻不敢開口,只能低下頭,繼續捶腿。

    羋茵甜甜地笑著,眼神卻愈加狂亂:“呵呵呵,一想到這世上有個人如今在痛苦煎熬,絕望無助,我這心裡真是歡喜得不得了。我要把她的心握在手中,剁上一百刀。我要把她的臉踩在地下,用我的鞋底子狠狠碾碎……告訴兆右丞,他一定得照我的話去做,我要她覺得活著就是煎熬,求死反而是解脫。可我就是要拿捏著她,叫她不敢去死,不敢反抗,不敢逃脫,只能活受、活受……哈哈哈!”

    正笑得得意,卻聽得似有聲響,有侍女低低地道:“輿公來了。”

    小雀見羋茵喝得眼睛都有些赤紅,忙站了起來,道:“我去看看。”

    見羋茵點頭,她垂首後退幾步,出了內室,便有侍女上前來替過她的位置,繼續為羋茵捶腿。

    羋茵不以為意,繼續喝酒,那侍女卻聽得外頭小雀低聲驚呼,雖然壓低了聲音,說話卻變得又急又快起來。

    那侍女心生警惕,她素知在這位寵姬身邊的侍女動輒得咎,易被遷怒受到鞭笞,當下便留了心眼,見小雀急急掀簾進來,連忙縮到角落裡去了。

    卻見小雀急急地走到羋茵身邊,按住她繼續倒酒的手,低聲道:“夫人,西獄有急報來。”

    羋茵晃著銅爵,已經喝得有些醉意:“怎麼這麼快就有消息了嗎?我那個妹妹,是瘋了,還是死了,還是從了?”

    卻聽得小雀輕歎一聲,道:“夫人,羋八子劫獄了!”

    “咣當”一聲,酒爵落地,羋茵赤著足,披頭散髮地跳將起來,瘋狂地揪起小雀,正正反反地打了她好幾個耳光:“你胡說,你胡說!”

    小雀嘴角見血,捂著臉含淚回答:“夫人,是真的,如今西獄已經是一片火光,獄中的犯人都被放了出來。”

    羋茵將小雀推倒在地,用力將酒菜、銅爐統統推翻在地,嘶聲怒吼:“不可能——她已經山窮水盡,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她只能走投無路,只能屈服,只能下跪,只能絕望!她怎麼還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她哪來的能量翻轉命運?她怎麼還能得到幫助,得到支援?是誰,是誰?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她瘋狂的樣子,與其說是質問小雀,更不如說是在質問自己,質問那冥冥中看不見的命運。她拿起酒爵、盤盞,瘋狂亂扔,幾個侍女躲避不及,被這些銅器砸在臉上,痛得眼淚汪汪,立刻跪了下來磕頭不止,卻不敢呼痛,否則更會招來遷怒捶楚。先前那侍女縮在角落,心中暗呼自己機靈,躲過一劫。

小雀見狀,嚇得撲過來抱住羋茵的腳:“夫人,您千萬別衝動,千萬要保重身體,太醫說您不能大喜大悲,否則就會……”

    羋茵一腳踢開小雀,嘶吼著:“滾開。”她踉蹌著撲到板壁上,拔出掛在那兒的寶劍揮舞道:“你們都是廢物!都是廢物,我要去殺了她,殺了她!”

    她說著便提劍沖出門去。小雀掙扎著爬起來,拿著羋茵的披風追出門去:“夫人,夫人——”

    羋茵赤著足一路急走,也不理會還站在院中的輿公,徑直沖到郭隗書房,翻箱倒櫃地尋出郭隗的令符來,沖著隨後跟來的輿公揮舞嘶吼著:“你可看見了,這是國相的令符,國相的令符嫡女三嫁鬼王爺!”

    輿公心中蔑視,然則此時也只能恭敬行禮道:“是,夫人,老奴明白,夫人有何吩咐?”

    羋茵獰笑,此刻她的笑容如此扭曲,瞧在輿公眼中,素日的美麗已經一分不剩:“叫長史來,速去調集兵馬,務必要將羋八子等一干人抓到,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她赤著足,叫道:“小雀,小雀,取我的披風來,取我的靴子來,我要去前廳點將,我要親自率眾武士,我要親手抓到她。”

    小雀應聲匆匆而來,一手抱靴一手抱著披風,匆忙將披風給羋茵披上,又熟練地帶著侍女將羋茵的髮髻綰起,為她著了靴子。輿公亦早領了令符,去前廳召集了武士,聽候羋茵調遣。

    此時西獄之中,羋月見黃歇到來,一時恍惚。黃歇亦顧不得再說什麼,只抱起嬴稷,帶著羋月沖出重圍。他的隨從早在外接應,與冷向等人殺開一條血路,一直沖到西城門邊,卻見西城門竟是虛掩未關,眾人又驚又喜,當下一聲呼嘯,一齊沖了出去。

    那西城門的幾個守卒,這日預先得了好處,傍晚時便裝作關門,實則留著門閂未上,見天色已黑,互相打個眼色,一哄而散。

    燕國自兵亂之後,吏治本就渙散,更何況這等守城小卒,本就是西市的混混充當,他們本以為是今夜有什麼偷雞摸狗走私盜運之類的事情,見得的好處甚多,哪有不應之理?不承想今日卻是出了大事,西市遊俠劫獄殺人,衝破西門而去,次日這些人自然是被上官抓著,吃了不少苦頭。

    此時城門打開,遊俠們一哄而散,人群中黃歇護著羋月和嬴稷向外逃去。

    過得不久,羋茵率著人馬,亦追出西城門,撒布天羅地網,追索羋月行蹤。

    及至抓了數名遊俠,問得與羋月一起逃的,竟還有一名叫“黃歇”之人,羋茵更是妒火中燒,直欲瘋狂,赤紅著眼睛,便不肯歇息,一定要將羋月三人追捕回來。

    輿公無奈,這邊暗傳郭隗令符,各處關卡均加重兵把守,務必不能讓羋月等人逃過關卡,這邊繼續派兵遣將,慢慢圍剿。

    天上圓月高掛,月光如水,照得荒野人影可辨。

    黃歇和羋月、嬴稷在荒野裡奔跑,方才頭一批追兵追出的時候,黃歇返身奪了一匹馬,三人共騎,又多逃了一段路,只是那馬奪來時已經受傷,最終越跑越慢。

    後面的追兵越來越近,三人正焦急時,前面竟又有一條小河擋住了去路。

    黃歇催馬前行,那馬見了水,卻是死活不肯過河。黃歇揚鞭催馬甚急,那馬忽然一聲長嘶,便趴倒在地,再也不動了。

    三人見狀,只能相視苦笑。

    黃歇咬了咬牙,道:“這小河未必就能夠阻得住我們。子稷,你到我背上來,我背著你過河。”

    羋月聽著馬蹄聲已經越來越近,歎道:“只怕我們來不及過河了。”

    黃歇苦笑:“前有阻礙,後有追兵,皎皎,等後面兵馬到了的時候,我去搶下一匹坐騎,你帶子稷先走,我來掩護你們。”

    羋月搖頭,卻將嬴稷推向黃歇,道:“羋茵要的是我的命,我帶著子稷,怕是逃不過她的追殺瘋丫頭玩古代。還是你帶子稷走,我留下來掩護你們。”

    兩人正推讓間,嬴稷忽然道:“母親,你聽,什麼聲音?”

    羋月聽得對岸傳來陣陣水聲,月光下,但見對岸一隊騎兵舉著火把而來。

    黃歇看著越來越近的騎兵,忽然說:“若是燕軍,不會反應這麼快,預先在前堵住我們。也許天無絕人之路,事情有轉機。”

    羋月又驚又喜,問道:“你說不是燕軍,卻又是何人?”

    黃歇側耳聽著蹄聲,一指方才趴地之馬,道:“燕人不慣馬術,這馬見水而懼,對岸馬群卻能夠渡河而過,斷不是燕軍。依我想來,必是狄戎之人。”

    當時列國之馬,多數用於車戰,偶爾用於偵緝,似後世的騎兵之術,此時剛剛在趙國艱難推行“胡服騎射”。像燕國今晚這樣,派出人馬來單騎追擊,若與敵相遇,也不是在馬上交戰,而是下馬之後,以馬為盾,在馬身後面用箭射擊,或者是人與人搏擊。所以這些馬匹負重能力甚強,但野戰能力與胡人相比,卻是遠遠不如。

    故而黃歇見了河對岸的騎兵涉水而來,便猜不是燕軍。

    眼見身前騎兵,身後馬蹄都在逼近,黃歇忽然用東胡語問:“請問對面的是哪路豪傑?”

    對面亦有一個粗豪男聲用不甚準確的東胡語叫道:“你們又是什麼人?”

    羋月忽然道:“這聲音好耳熟,好像在哪兒聽過。”

    黃歇問:“是敵是友?”

    羋月臉上有了喜意:“應該是友非敵。”

    眼見對岸的騎兵已經越來越近,月光下隱約可見服飾模樣,羋月忽然叫了一聲:“是虎威將軍嗎?”

    對面那大漢聲音傳來,隱隱有興奮之聲:“是羋夫人嗎?”頓時水聲更急,對方行進也是加速起來。

    對面那人,果然是虎威,他聽得羋月之聲,一夾馬加快了涉水的速度,很快就已經過河,站在羋月面前,見羋月形容狼狽,也不禁吃了一驚:“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羋月也是吃驚:“怎麼會這麼巧,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虎威便道:“大王不放心你,他又不可久離王庭,便叫我來看你。我們走錯了路,繞行了一個圈子,再加上入了燕國之後,燕人盤查甚嚴,因而曉宿夜行,好不容易到了薊城外,卻又入不得城。因此這幾日閑著無事便出來狩獵,剛想回營,就看到薊城火光一片連綿出城,就好奇帶人出來看一看……你們這是怎麼一回事?”

    羋月一指身後:“實不相瞞,我們正在逃亡,後面是追殺我們的人。”

    果然聽得後面馬蹄聲越來越近,甚至隱隱聽到羋茵的狂笑之聲。

    虎威抬頭,見追兵已到,忙叫道:“閒話少說,你們快上馬,馬上有乾糧和食水,我來擋他們一擋。”

    羋月深深地看了虎威一眼,拱手道:“多謝。”

虎威這邊就叫了兩人下馬,讓出兩匹馬來,教羋月和嬴稷合乘一匹馬,黃歇上了另一匹馬,涉水而去。

    眼見三人涉水疾馳,虎威怪叫一聲:“弟兄們,讓這些燕國人看看我們義渠男兒的厲害!”一揮馬刀,便率兵沖著越來越近的追兵迎上。

    羋月與黃歇三人騎馬涉過小河,那河水甚深,到了中間,已經沒過了馬腹,最深處甚至沒過了半個馬背,那馬最後竟是洑水而過。

    羋月恍然,道:“怪不得方才燕國那馬死活不肯過河,果然這河水甚深,不是這等訓練有素的良駒,想來也過不得河藏鋒霸天下。我們過了河,瞧燕軍也是追擊不上了。”

    黃歇沉聲道:“就怕天亮之後,他們繞道過來。若是快馬跑到前頭設下關卡,只怕我們接下來會更艱難。”

    羋月護著嬴稷,低聲安慰。此時他們騎在馬背上,水方淹到羋月的腰部,卻已經淹到嬴稷的胸部了。嬴稷咬緊牙關,忍著畏懼,不敢出聲累得母親分神。

    當下在黑夜深水中艱難跋涉,好不容易上了對岸,卻聽得對面箭聲、馬聲、刀劍相交聲、慘呼聲傳來,羋月回頭憂心道:“不知道虎威他們會不會有事。”

    黃歇按住羋月,道:“不必擔心,這些人雖然可能被牽連,但此事鬧大,對郭隗更加不利。郭隗若是要殺這麼多人,那才真是發瘋了。”

    羋月剛要說話,嬴稷卻忽然打了個噴嚏,她一驚,忙道:“我看我們先找一處地方歇息一下吧。這條大河阻住了他們,一時未必能夠趕上我們。”

    此時天邊已經濛濛亮了,黃歇看了一下星辰,便換了馬,沿著東邊疾馳而行,不一會兒,便見一座大山,林木茂盛。三人騎馬入山,雖然林間道路崎嶇,卻剛好可以遮掩行蹤。

    天色漸漸發亮,一會兒又黑了下來,最終再度漸漸變亮。

    三人出了密林,黃歇一路觀察,見到一座草廬,便道:“前面有座草廬,應該是山中獵戶所居,我們進去歇息一下。”

    黃歇下馬,先扶著嬴稷下馬,再扶著羋月下馬,走進草廬。

    羋月走進草廬,腳下似絆到了什麼,忽然摔倒。

    嬴稷嚇得撲上來叫道:“母親,母親,你怎麼樣了……”

    羋月勉強支撐著身子,衰弱地微笑著安慰兒子:“子稷,我沒事。”

    走在前面的黃歇轉頭扶起羋月,嬴稷連忙鋪開草墊,攙著羋月躺下。

    嬴稷抹了一把眼睛,哽咽:“母親,都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母親……”

    羋月道:“你是我的兒子,說什麼連不連累!”

    黃歇咳一聲,道:“閒話休說,子稷的衣服都濕了,我去燒個火烤烤衣服。”說著,就向外走去。

    嬴稷疑惑地看著黃歇,問道:“母親,他是誰?”

    羋月看了黃歇一眼,猶豫一下,道:“他……叫黃歇,曾和母親一起在屈子門下學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叫他——叔父吧。”

    嬴稷乖巧地叫著:“叔父好。”

    黃歇點頭,轉過臉去,道:“子稷先脫了衣服,這廬中有些乾草,正可遮掩,我去劈柴生火,待會兒叫你便出來。”說著,又咳一聲,道:“你也一樣,待會兒叫子稷把你的衣服遞出來。”

    羋月見他耳根微紅,忽然想起當日兩人在楚宮之時,亦是渡河濕衣,亦是相對烤衣,回思少年之事,便是滿腹心事,也不禁溫馨一笑。

    見黃歇已經出去,嬴稷一身濕衣,已經泡得臉色發白,當下不顧嬴稷抗議,便將他扒了個精光,拿了一堆乾草順手胡亂地編串一下,遮住了他的下半身碧雲。此時這孩子已經開始發育,也知害羞,雖然勉力抵抗,終究不敵母親積威,只得怏怏地抱了濕衣,出了草廬。

    見那草廬中亦有乾草編的席子,雖然粗糙不堪,幸而看上去不甚骯髒,此時也顧不得講究,羋月忙將自己的衣服脫了,叫嬴稷進來捎了出去,自己圍了草席暫作遮掩。

    過得半晌,嬴稷已經換上了幹衣,抱著已經烤幹還帶著暖意的羋月衣裙又鑽進草廬裡來,低聲道:“母親,方才他都是用衣服在中間遮著,他拿了我的衣服去他那邊烤,叫我烤你的衣服……此人甚是君子呢。”

    羋月嗔怪地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人小鬼大,他是不是君子,母親還要你來告訴嗎?”

    嬴稷又道:“母親,他說昨夜浸水,身上帶了寒氣,叫我烤幹衣服以後,帶母親出去烤烤火,驅走身上寒氣。”

    羋月點了點頭,走出草廬,卻見廬前火堆上,正烤著自己的外袍,黃歇人卻是不在。

    羋月詫異,問道:“他去了何處?”

    嬴稷道:“他說母親要早些出來烤烤,所以他去遠處烤衣服了。”

    羋月點了點頭,知道他是當著孩子的面,要避嫌疑。

    嬴稷扶著羋月坐下,一邊烤火,一邊揮著樹枝打散直升的煙氣,道:“叔父說,莫要讓煙直上,容易教人看到。把這煙氣打散,混在晨霧之中,便不會教人遠遠看到就認出來了。”

    羋月點了點頭,甚是欣慰:“子稷,你叫他叔父了?”

    嬴稷點了點頭,道:“母親說讓我叫他叔父,我便叫他叔父。對了,母親,他與你是舊識嗎?”

    羋月看出嬴稷的疑惑,解釋道:“母親與他本是同門學藝,俱是拜了楚國屈子為師,後來……”她頓了頓,這“後來”二字,實是令她感慨良多,看著兒子天真無邪的臉,將其中艱辛苦澀俱都咽下了,只道:“母親生你的時候被人下藥,提前難產,那時候你父王在東郊春祭,醫摯也被人綁架,是黃叔父救了醫摯,又跑到東郊及時給你父王傳信,你我母子才能夠保全。子稷,你能夠得保一命,全賴你黃叔父。如今他又及時趕到……他救我母子非止一次,你以後,須聽叔父的話。”

    嬴稷連連點頭:“我一定會聽叔父的話。”

    兩人靜靜地烤著火,不一會兒,羋月便覺得身體慢慢暖和起來,不禁連打了三個噴嚏。

    嬴稷急問:“母親,你怎麼樣了?”

    卻聽得腳步聲傳來,他忙回頭,見黃歇手中提著一些植物走來,道:“無妨,寒暖相交,她這是暖和了,才會打噴嚏的。”說著又將手中一團根莖狀的東西遞給羋月,道:“卻是運氣好,我在路上發現這些野姜,你先生吃幾塊救個急,餘下的我瞧草廬裡似有個瓦罐,去煎些薑茶來,大家都喝上一些,也好祛除寒氣。”

    羋月接過,這野薑已經洗淨,卻未見動過,嗔怪地白了黃歇一眼。自己先掰了一塊塞進嬴稷口中,嬴稷一口咬下,直辣得滿臉是淚,苦著臉嚼了幾下,硬生生直著脖子,將這辛辣無比的東西勉強咽下。

    羋月再掰一塊,又遞到黃歇口中,黃歇張嘴,將野薑咬入口中,再看羋月也已經將野薑送入口中,兩人相視一笑,同時咀嚼起來,同時被刺激得淚流滿面,忽然間,又同時笑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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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2:51:35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288-291章 山中夜

不提羋月三人在山中艱難逃避追殺。薊城西市發生的事,當夜就由輿公緊急傳信,送到郭隗面前。

    此時郭隗正陪著十三歲的燕昭王姬職巡邊,指點此番有數名將領皆是出自黃金台所招賢士,贊道:“大王自起高臺,天下才子自此登階而上,指點江山,笑傲王侯,誰都會為了這一刻而捨生忘死。如今天下才子蜂擁而來,再過數年,必是齊國不敢侵犯,封臣不敢倨傲,人心在大王手中,燕國自大王而興。”

    燕昭王的小臉興奮得發紅,向郭隗一揖:“寡人必不負先生期望,不負列祖列宗託付。”

    這時候一個侍衛匆匆而來,走到郭隗身後低語了幾句。郭隗臉色一變,向燕昭王拱手:“大王,薊城有公文來,臣去處理一下。”

    燕昭王點頭:“先生自去,寡人還要在這裡看一會兒。”

    郭隗匆匆而去,到了行館,拆開帛書一看,頓時大驚,將帛書一拍,問來人道:“這卻是怎麼回事,如何事情竟會演變至此?”

    那侍衛苦著臉跪地,只得將詳細情況一一稟上:“國相,是茵姬自國相離京之後,便尋人設了圈套,令秦質子誤殺遊俠,關入獄中,又令兆右丞逼迫羋夫人委身于他……”

    郭隗聽到此,已經大怒,擊案道:“這婦人……這婦人……”他是因羋茵與羋姝的偏執,不想留下羋月為後患,便有意眼開眼閉,放任羋茵對羋月出手,臨行前亦是再三叮囑,出手置於死地即可,休要再多折辱,免得後患無窮。不想羋茵竟做出這等齷齪舉動,令他只覺得羞辱滿面,怒火湧心。

    他強自攝定心神,又問道:“那又如何?”方說完,聯想起方才帛書所言,頓時明白,道:“賤人誤我。那羋八子在西市結交遊俠甚多,豈會甘心就死……”

    那侍衛道:“是,羋八子不肯受兆右丞要脅,出了西獄便去了酒肆,剪髮賣產,置酒宴請西市所有的遊俠劍客,席間煽動諸人,隨她去劫了西獄。”

    郭隗坐下來,慢慢平定心神:“當真沒有想到,當真沒有想到啊……一介婦人,竟有這樣的膽子,竟有這樣的才能!好,好一個有血性的婦人!西市遊俠,齊人犯境時只怕我等也無法把他們這般組織起來吧,她居然有這般的手段,和這樣孤注一擲的賭性,當真頗有幾分當年秦惠文王的風采啊!”

    那侍衛稟道:“國相,如今西市監獄被劫,裡面的犯人全部被放了出來,整個西市的遊俠劍客都已經失控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若不及早採取措施,只怕整個薊城都要大亂,還請國相定奪。”

    郭隗沉聲問:“廷尉何在?有沒有派人追擊過?”

    侍衛道:“當夜他們燒了西獄,還打開了西城門。茵夫人拿國相的令符調用了相府衛隊,親自率兵去追擊……”

    郭隗心中更惱:“這賤婦居然還敢親自去追,這是生怕旁人不曉得我國相府出了如此丟臉之事嗎?”心中卻是大悔,早知道此婦行事瘋狂,當日便不應該將令符留在她的手中。

    他這邊懊惱,卻聽得那侍衛又道:“……不想中間有人接應……”

    郭隗一驚,問道:“有人接應?是什麼人接應?”

    那侍衛:“是一隊胡人。”

    郭隗疑惑:“胡人?她什麼時候又勾結上胡人了?嗯,那夜劫獄,她身邊還有沒有其他人?”

    侍衛道:“小人捕捉得幾名遊俠,問出他們昨夜劫獄之後分別逃走,如今已經不知去向。她身邊除了其子公子稷之外,似乎還有一個叫黃歇的人。”

    郭隗沉吟:“黃歇?我聽說過,此人遊學列國,頗有名氣,似乎此番是楚國使臣的隨從,怎麼又與她在一起?”

    那侍衛小心翼翼地提醒:“夫人和羋八子也都是楚人。”

    郭隗點頭:“我知矣。”

    那侍衛待要說些什麼,卻見郭隗沉吟出神,不敢打擾,忙又息聲。

    這時候忽然聽得外面護衛稟道:“國相,大行人自薊城來,有急事要報國相。”

    郭隗臉色一變,大行人掌與諸侯往來之事,列國事務第一時間先到大行人手中。此番出京,大行人留在薊城,並不在隨行之列,此時星夜從薊城來,莫不是昨天之事,引動了外交糾紛不成?

    當下按下這侍衛的稟報,叫道:“請。”

    卻見大行人匆匆而入,滿臉倉皇憔悴之色,顯見一路趕來,走得甚為辛苦,到了門檻之時,竟是心神恍惚,腳下一絆,險些跌倒。那侍衛本退在一邊,見狀忙扶了大行人一下。

    郭隗也是一怔,本欲坐下,見狀不由得迎了上去,急問:“出了何事?”

    那大行人鬚髮皆顫,一把將手中攥住的帛書拍在郭隗的手上,抖著聲音道:“可了不得了,洛邑傳來的急報,出大事了!”

    郭隗展開帛書一看,也是大驚,迅速將帛書收在手心,叫道:“來人,備車馬,備衛隊,老夫要立刻回薊城。”

    那大行人見他拿了帛書就走,顫巍巍地追上來:“那大王和易後處……”

    郭隗急忙向外行去,只丟下一句話:“老夫自有交代。”

    郭隗一路狂奔回薊城的同時,羋茵也在一路狂奔向著東邊趕路。

    她戴著帷帽,眼神瘋狂而熾熱,一路發著指令:“你們分頭行事,一定要抓到羋八子和黃歇,絕不能放過他們萌貨大戰美御醫!”

    便有一名校尉問:“夫人,這天地茫茫,如何追尋?”

    羋茵冷冷地道:“他們這個時候,一定是想儘快逃到楚國去。哼哼!你帶國相的公函先往齊國,請求齊國協助我們追捕人犯,我必有厚報。再帶我的信去楚國,告訴威後守在楚國邊境,見了羋八子,就得趕緊動手殺了她,別讓她有喘過氣來的機會。”那校尉一一應“是”。羋茵吩咐派遣完畢,獰笑一聲:“至於我,就到邊境等著她。”

    就在羋茵調兵遣將之時,羋月與黃歇在山中,烤幹衣服,吃了黃歇打來的獵物,天色已不早了。

    嬴稷畢竟年紀尚小,這幾天又累又怕,到了此時放鬆下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黃歇把嬴稷抱進草廬,道:“你們在裡面休息吧。”

    羋月見他往外走去,忽然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腳步停住。

    羋月道:“都是逃難的時候,不必計較太多,我們都要保重身體,才能夠走更長的路。如今夜深寒重,這裡到底還鋪些稻草,有個遮蔽,你在外面,又能怎麼辦?”

    黃歇停住不動,好一會兒,才道:“子稷昨天受了驚,今晚怕是要人照看,我在這裡不方便。你放心,我不是那種迂腐之人,我會待柴堆燒過之後,再睡上去,那樣的地方能隔絕寒氣,我上面再加些樹枝遮蔽,不會有事的。”說著,他俯下身,從地上抱起一捆乾草,走了出去。

    羋月看他走出去,再轉頭看著熟睡的贏稷,萬種心事,糾纏連綿,竟是不知如何才好。

    輾轉反側了許久,這才慢慢睡去。

    她剛剛睡著,忽然被一聲驚叫吵醒。她翻身坐起,先去摸身邊的嬴稷是否安全,不想這一摸之下,卻感覺嬴稷縮成一團,正在發抖。

    羋月一驚,連忙打亮火石,卻見嬴稷滿臉是淚,緊閉雙目,似陷夢魘之中。她上前抱起,輕輕拍著他的背部輕喚:“子稷,子稷,你沒事吧?”

    好半日,嬴稷才從驚恐中睜開眼睛,看到羋月,立刻緊緊地抱住她一動不動。

    羋月輕撫著他的頭:“子稷,怎麼了?”

    嬴稷沒有說話,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顫抖,卻沒有成功。他似乎不想回答,在羋月的輕輕安撫下,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道:“母親,我做了一個噩夢。”

    羋月沒有追問,也沒有開口就勸慰,只是一下下地撫摸著他的背部。

    好半日,嬴稷才開口道:“我夢見那個惡人了……”說到這裡,他不禁又顫抖了一下。

    羋月心頭揪痛,她不知道那一個下午,嬴稷經歷了多可怕的事情。她還年幼的兒子被逼殺人,旋即又被投入黑獄。他還是個孩子,是經歷了多少恐懼和絕望,以至於剛被救出來的第一夜,就開始做噩夢?想到昨日一天一夜,他強撐著跟他們一起逃亡,努力不讓自己成為負累,甚至在安全以後,還怕她擔憂而努力強裝堅強和歡笑,卻在睡夢中仍然恐懼,仍然發抖。

    羋月一次次地安慰:“子稷不怕,有母親在,什麼惡人也不怕。有母親在,子稷不怕……”

嬴稷慢慢地平靜下來,忽然抬起頭,看著羋月:“母親,我殺人了!”他臉上的表情令人心碎,他在害怕這件事,卻強撐著自己去面對,甚至勇敢地準備承擔這件事所有的嚴重後果。但他的表情中卻有一種畏懼,他畏懼的是她這個母親,怕她對他失望,怕她將他責怪。但他雖然害怕著,卻硬著頭皮,不願意後退也不願意再撒嬌。

    羋月心頭一痛,將他摟在懷中,撫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對他說:“不,子稷是好孩子,你殺的是惡人,如同殺一條狗。你沒有錯,是母親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了傷害。”

    嬴稷急了:“不是,母親,是我不聽話,是我擅自跑出去,才中了奸人之計,還害得母親……”他說到這裡,難過地低下頭去。

    羋月沒有想到,這孩子的心事竟然已經這麼重了,她柔聲安撫道:“子稷,誰都會犯錯的,母親也會犯錯。這世界上沒有人不犯錯,摔倒了爬起來就好。不會摔跤的人,永遠也學不會自己走路,不是嗎?”

    嬴稷臉上的急切之情慢慢平靜,可是他剛從那種愧疚的情緒中走出來,就又陷入了另一種恐懼之中。他拉住羋月,支吾好半晌,才道:“可是,母親,我、我害怕……”

    羋月柔聲問他:“你怕什麼?”

    嬴稷忽然打了個寒戰,喃喃地說:“血……好多的血……”他的眼中有著驚恐,說到血的時候,不禁閉上了眼睛:“我這幾天總感覺到那些血濺在我的身上,那個人的眼睛一直瞪著我,瞪著我……母親,我是不是很沒用,我是不是太膽小?”

    羋月低低的聲音格外堅定:“子稷不是沒用,也不是膽小,只是你還太小,就面對這一切了。大爭之世,每個男兒都有可能走上戰場,與人生死相搏,每個人都要經過這一關。你父王、你的先祖們,也都是經過這一關的。他們也同你一樣,恐懼過、害怕過。歷代英君明主,不是沒有害怕過,而是哪怕害怕,仍然繼續面對,直到戰勝恐懼。”

    嬴稷抬起頭來,臉上還掛著淚珠:“真的嗎?”

    羋月微笑點頭:“母親不會騙你的。”

    嬴稷似乎放下了沉重的心事,露出天真的笑容,卻還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都是孩兒魯莽行事,才害得母親……”

    羋月搖頭:“不,子稷還小,如今有母親在,一切都由母親做主,好嗎?”

    嬴稷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努力地抬頭挺胸:“不,母親,我是男子漢了,我可以很勇敢的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您說過,父王和先祖們都要上戰場呢,我如今可以保護母親了。”

    羋月見他如此,欣慰地笑,輕撫著他的頭:“好了,小男子漢,如今可以睡了嗎?”

    嬴稷羞澀地一笑,又鑽回自己的草窩中,閉上了眼睛。

    羋月吹熄了火把,輕拍著嬴稷,慢慢地哼著兒歌,不知不覺,小小男子漢就在母親的兒歌聲中睡著了。看著他的睡顏,羋月輕歎一聲,起身走出草廬。

    但見銀光似水,灑落一地,羋月抬頭,見黃歇站在面前,滿臉關切之色:“子稷沒事吧?”

    羋月搖了搖頭:“沒事,只是做噩夢了。剛才把你也吵醒了?”

    黃歇搖頭道:“我還未休息呢!”說著指了指火堆,說,“你若不睡,也來烤烤火吧。”

    羋月點了點頭,坐到火堆邊。自昨夜開始與黃歇重逢,這一天一夜,都在逃難之中,竟是來不及多說一句話,不曾問過他為何會如此湊巧,來到薊城。

    只是,畢竟相隔多年,兩人對坐在火邊,待要說話,一時竟不知道如何開口。

    沉默半晌,羋月方道:“你……”

    恰在此時,黃歇也同時開口:“你……”

    黃歇的手輕輕放到羋月的肩頭,輕歎:“皎皎……”

    羋月的精神在他這一聲歎息中完全鬆弛下來,撲到黃歇的懷中無聲哭泣。

    黃歇輕歎一聲:“你能哭出來,就好了。”

    羋月苦笑道:“子歇,我萬沒想到,你我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黃歇看著眼前的茶碗水汽氤氳,好一會兒才用有點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遊歷各國,不敢回楚國,也不敢去秦國。直到聽說秦王駕崩了,我以為你一定隨子稷去了封地,於是我覺得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就回了楚國。”

    羋月急切地問:“楚國那邊,母親怎麼樣了,子戎怎麼樣了?”

    黃歇臉一沉,看著羋月歎道:“你、你要節哀……”

    羋月渾身一顫:“你、你說什麼?誰出事了,是子戎,還是……”

    黃歇長歎一聲:“是莒夫人!”

    羋月站了起來,失聲道:“母親,她怎麼樣了?”

    黃歇沉聲道:“我去了楚國之後,才知道你竟然、竟然……隨子稷去了燕國為質。而楚威後亦接到了這個消息,秦惠後給她送了一封信,將你與她之間數年的恩怨盡數言說。子戎因為立功,得了大王一塊封地,想接莒夫人到封地安享天年。大王本已經允准,不想此事又觸怒威後,她又因惠後之事遷怒于莒夫人,賜了她一壺毒酒……”

    羋月泣不成聲:“母親,母親,是我害了你……”莒姬這一生,步步為營,為的只不過是謀一份晚年的安穩日子。她撫養了自己姐弟長大,自己還未還報,她卻因為受自己的牽連而被殺,思及此,怎不深恨?

    黃歇輕撫著羋月,讓她在自己的懷中,哭了個痛快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好一會兒,羋月才漸漸止住哭泣,又問:“子戎呢?他怎麼樣,他可有受我之累?”

    黃歇安慰道:“放心,威後再狠毒,也不好對公子下手。只是子戎因聞聽莒夫人之事,與大王吵鬧,觸怒大王,更兼威後挑撥,便讓他去雲夢大澤平定蠻族之亂。”

    羋月一驚:“子戎……雲夢大澤上千里地,地形複雜,便是老將也有折損的,他如何能夠……”

    黃歇輕歎一聲:“子戎終是公子,只是……”又歎息道,“他畢竟沒有倚仗,現在在軍中過得也是艱難。舅父向壽如今是他的副將,他們一直在打仗,卻總是被派到最壞的環境中,勝一仗就被人坑一次,記一次軍功就被罰一次過。他聽說秦王死了,要我打聽你的下落,想把你接回楚國去。魏冉和白起也在拼命立軍功。你三個弟弟,都在戰場上拼命,好把你接回去。”

    羋月苦笑:“小戎是楚國的公子,他只能留楚國。冉弟、阿起在秦,已經建功立業,子稷更是秦國的公子,可我如今卻不得歸秦,歸秦就是死路一條。蒼天為何如此折磨我,讓我的至愛至親天各一方,不得團聚……”她憤怒昂頭,聲音直傳天際。

    黃歇撫慰著她,讓她的情緒慢慢平息:“我知道這件事以後,就想來燕國接你回去,誰知道,卻遇上了這種事……唉,若是我能夠早點到,就不會讓你孤身一人,承受這麼多……”

    羋月歎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種事或早或遲,誰能夠知道呢?只是……”她苦笑,“連累了你,和你的朋友。”

    黃歇不以為然:“你我之間,難道還生出隔閡來了嗎?”

    羋月忽然哽咽:“我一直以為,我可以撐起子稷的一片天,可是……可是……”她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了。

    黃歇輕輕地撫著她的頭髮。

    羋月像是獨自背負了很久的重擔,久到她以為要被壓垮的時候,忽然有人接過了她的擔子。她伏在黃歇的懷中,不住地問他:“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黃歇問:“你做錯了什麼?”

    羋月有些茫然,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我若是不自逞聰明,要求來燕國,也許我和子稷現在還安然在秦國。”

    黃歇又問:“那你當日為何要來燕國?”

    羋月沒有說話。

    黃歇歎道:“離開秦國,是避開近在眼前的危害;來燕國,是面對未知的危害。你於當時情勢下,能夠做此決斷,本就是你的聰明和魄力。後面的事,又有誰能夠料得到?人生在世,我們也只能于斯時做最好的選擇,誰又能知道下一步會如何?”

    羋月看著自己的手,火光映著她的手,似有血色透過:“其實,要救子稷,未嘗不可以有其他的辦法,我卻用了破壞力最大,也最無可挽回的一個。”

    黃歇柔聲問:“是嗎,你真的這麼認為嗎?那你為什麼沒有選擇那些辦法?”

    羋月捂住了臉:“因為我是一個母親,一個母親遇上兒子的危難,是沒有理性可言的。我只想用最快的辦法救出子稷,哪怕叫我粉身碎骨,哪怕叫我去滅了薊城,也在所不惜!”
   黃歇柔聲道:“你救出了子稷,那就是對的。老實說,若是換了我在當時的處境,我也只能去燕國,去找郭隗,去找兆某人,卻沒有你這樣孤注一擲的勇氣,也沒有你瞬間挑起人心的能力。而子稷在那樣的環境中,要救人只能是越快越好,而且不能順著別人給你設下的陷阱走。皎皎,老實說,沒有人能夠做得比你更好。”

    羋月靠在黃歇懷中,放肆地說出心底所有的憂慮和恐懼——在此之前,她只有一個人擔著、壓著、害怕著,如今,終於可以一傾而出了:“可現在呢?我們要面對的,卻是整個燕國的追殺。”

    黃歇微笑道:“你逃過了楚王母后的毒害,又從秦王母后的手中逃脫,如今再一把火將燕國的國相得罪,也算不得什麼!”

    聽了此言,羋月終於撲哧一聲笑了。

    黃歇凝視著羋月,緩緩道:“你終於笑了。”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仰頭看著他:“我現在得罪了三個國家,你居然還敢來找我,你的膽子不小。”

    黃歇笑道:“我漂泊十餘年,終於可以這樣坐在你的面前,握住你的手,讓你倚靠在我的身上。縱然得罪了三個國家,那又如何?便是將七國一齊得罪,我也不怕。”

    羋月眉頭一挑:“要是我真的將七國一齊得罪了呢?”

    黃歇卻笑得恬淡:“若是這樣,倒也方便。列國爭鬥多年,總不至於為了一個女子聯成一個國家了吧?到時候縱橫翻覆,自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可以挑動他們相爭。只要有相爭,就有輸嬴;有了輸嬴,總有人要為失敗負責。到時候王位更替,權力變幻,那些能夠追殺你的人,總有一二落馬吧?”

    羋月終於被他逗笑了:“若是這樣,我豈不是禍害了許多國家,豈不成了夏姬那樣的妖孽了?你就不怕別人將你比作申公巫臣?”

    申公巫臣是楚國一位難以評價的名臣。他出自屈氏,封于申,有通巫之靈,故稱申公巫臣。三百多年前,楚莊王伐陳,獲絕色美女夏姬,本欲自己納入後宮,不想巫臣見了夏姬美色生了覬覦之心。他正色勸說楚莊王以及群臣不可納此妖姬,趁楚莊王許配給夏姬的丈夫襄老死後,勸送夏姬歸鄭,自己卻在中途帶著夏姬逃走。楚國君臣恨透了他,誓要追殺於他,他卻帶著夏姬逃到吳國,教授吳人征楚之法,使得吳國就此崛起,迫使楚國扶植越國對付吳國,而致使春秋末年天下之爭,竟集中在吳越之地,憑一人之力,改變了春秋進程傾靈。

    見羋月以申公巫臣打趣自己,黃歇笑道:“我倒是羡慕申公巫臣的勇氣和才智,為了救自己心愛的女人,不惜毀家滅族,不惜興一國,滅一國。”

    羋月看著他,卻搖頭道:“你做不到。”

    黃歇沉默良久,也歎道:“是,我做不到。人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比情愛更重要。我可以為情愛而死,卻不能為了情愛而不顧天地倫常。”

    羋月見他神色黯然,安慰他道:“放心,就算你想做申公巫臣,我也不想做那夏姬呢。”

    黃歇凝視羋月半晌,忽然也笑了:“是,你不是夏姬。夏姬雖然美麗,卻如浮萍逐水,不能自主。但你不一樣,就算你落到夏姬的處境,你也不會任由命運播弄只等男人相救。”

    羋月拿起一根銀杏樹的樹枝,上面的扇形葉子,格外熟悉。

    羋月一片片把葉子揪下來,輕歎:“我在秦宮的住處,庭院裡就長著一棵銀杏樹。子稷那時候還小,每到秋天銀杏葉子飄落的時候,總喜歡跑到落葉堆中打滾。”

    黃歇亦輕歎道:“當日你我若不是遭遇橫禍被拆散,今日也許孩子也有子稷這麼大了。”

    羋月手一顫,凝望黃歇:“子歇……”

    黃歇身子前傾,握住羋月的手:“皎皎,以後,就讓我來照顧你們母子倆。”

    羋月嘴唇顫動,想要答應。

    黃歇低頭,緩緩吻下。

    羋月卻在最後一刻舉起手擋在唇邊:“不,子歇,別這樣。”

    黃歇詫異地問:“你不願意?”

    羋月轉頭,輕輕拭淚:“不,子歇,我歷經滄桑,心已蒼老,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黃歇凝視羋月:“皎皎,不管你經歷過多少,在我心中你永遠還是當日的九公主。我後悔那年趕到咸陽的時候,不能把你帶走。我原以為,你已經結婚生子,我這一輩子浪跡天涯,遠遠地知道你在天地的另一頭,活得很好,就已經足夠了。可是沒有想到,列國之間音訊不通,等知道你的消息時,我穿越千山萬水,才找到你。如今,我是不會再放開你了。”

    羋月轉頭看著黃歇,嘴唇顫抖:“子歇,如果我只是一個人,可以不顧一切跟你走。可我現在是一個母親,我的一切,只能為了子稷而存在。子稷他再落魄,也是秦王之子,有朝一日他要回到秦國,得回他應有的一切。而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圓滿他的人生。但是你,你還有你自己的人生。”

    黃歇激動地道:“子稷還是一個孩子,他的將來有無限的可能,你為什麼要為他劃定這樣一個目標,逼得他不勝負荷,也逼得自己無路可走?皎皎,你是一個母親,我相信你會懂得怎樣去呵護自已的孩子。”

    羋月苦笑一聲:“子歇,你實在是很有說服人的能力。”

    黃歇亦是苦笑:“我這一生,不求功名富貴,唯求隨心所欲。如果愛不能愛,家不成家,那我這一生,真是太過失敗了。”

    羋月有些動容,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

  火苗跳動,映得她的臉陰晴不定,此時萬籟俱寂,只有樹枝燃燒的劈啪之聲。

    良久,羋月長歎一聲:“不,子歇,你的話看似很有說服力,可是孩子需要的不僅僅是呵護,不僅僅是遮蔽風雨。他是秦王之子,他身上有王者血脈,這就註定他要背負起他的血統,而不是托庇於他人之下。如果僅僅只要一個遮蔽風雨的地方,當年離開咸陽的時候,我早就答應義渠君了……”

    饒是黃歇一腔柔情,聽了這話也變了臉色:“皎皎,我竟不知道,在你的心中,我和義渠君是同樣的分量。”

    羋月急道:“對不起,子歇,我不是這個意思。”

    黃歇見她神情,頓時後悔,忙道:“不,是我的不對,你曾經屬於我,可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失去了你,就註定我要再找回你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羋月本以為可以打消黃歇的執念。她初見黃歇,驚喜不勝。可是回過神來,再看到嬴稷,她是一個母親,兒子更是她一生不能擺脫的負荷啊。她看著黃歇,努力勸說道:“不,子歇,我的一生已經結束,而你的一生尚未開始,你應該有你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子女。”

    黃歇搖頭:“我和你在一起,便是一個家,你的兒子,一樣可以成為我的兒子。皎皎,我不明白你還在猶豫些什麼。”

    羋月搖頭:“不,我已經愛不起了。”

    黃歇執著地道:“你既然可以把蘇秦帶給燕易後,為什麼輪到自己,反而猶豫不決?”

    羋月無奈道:“子歇,孟嬴可以給蘇秦以愛情,更可以給他以席捲風雲的權力,而我卻什麼也給不了你。”

    黃歇冷笑道:“難道我會在乎什麼席捲風雲的權力不成?”

    羋月見他如此,心痛心軟,只覺得已經無法再堅持下去了,她咬咬牙。終於說出一句話來:“可我已經不愛你了。”

    黃歇一把抓住她的肩頭,看著她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再說一次?”

    羋月看著黃歇,含淚搖頭:“子歇,對不起,時光如梭,人心易變,什麼樣的感情也經不起時間的淘洗。是。我曾經愛著你,甚至曾經可以為你而死。可是。在我以為你已經死了以後,我遇上了先王。他對我很好,在他面前,我得到了才華上的肯定、身份上的榮耀,還有別人的尊崇,這些是我自父王去世以後,再也不曾得到過的東西。他給予我的,不僅僅是這些外在的東西,還有心靈上的關懷。他鼓勵我尋找自我,他鼓勵我自由飛翔……子歇,這些是你所不能給予的。更別說,我還跟他有了共同的兒子。我愛他,勝過世間任何人!”她一邊說,一邊落淚,她知道這樣的話。是在往黃歇的心口插刀子,更是在她自己的心口插刀子。可是,她卻不得不這麼做。這一生,她只能虧欠他一次又一次。可是虧欠他再多次,都好過拖著他下水,拖累他一生。

    黃歇看著羋月。眼神變得無限憐惜:“皎皎,可憐的皎皎……”

    羋月渾身一顫。為什麼她對他說了這樣殘忍的話,他還是這樣毫無怨念,毫無離開的意思?他看著她的眼神,只有疼惜,只有呵護,只有愛憐。

    黃歇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他也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對她會更殘忍,可是只有如此,才能夠打破她自己築就的樊籬,打開她的心門,讓她面對現實,而不是被那個男人繼續圈在他的謊言中。她要的,不是替那個男人繼續他兒子的帝王夢,而是找到自己的人生,活出自己的人生來。

    他看著羋月,緩緩地道:“皎皎,我明白,對你來說,這個世間有多殘忍,所以每一個對你好的人,你都珍惜。可是你的夫君,不僅僅只是你一個人的夫君,他更是一個君王。君王的恩寵像草上的露珠一樣,看上去慷慨無比,到處揮灑,可是消失起來卻更快。我很感激他能夠欣賞你,呵護你……”他說到這裡,一股恨意湧上心頭,語聲也不由得尖銳起來,“可我更恨的是,他曾慷慨賦予,最終卻揮揮手無情收回所有的一切,把你當成一粒塵埃。讓人最絕望的不是讓你得不到,而是讓你得到又失去。你甚至不敢懷疑他為何如此殘忍,最終只能變成懷疑自己,甚至憎恨自己。”

    羋月聽著他一句句的話,曾經的絕望和憤怒再度湧上心頭,她不想再提起那段往事,不想再面對那樣的難堪之境,她渾身顫抖,尖聲叫道:“你別說了,你別說了……”

    黃歇卻沒有停下,反而厲聲道:“你若是直面他的無情,就等於是直面自己的絕望。所以你只能苦苦思索,自己到底錯在何處,為何竟失去天降的恩寵,這必是你自己的錯,是不是?”

    羋月掩耳:“不,你不要再說,不要再說了……”

    黃歇抓住羋月的手,直視著她:“是,你只能懷疑自己,懷疑自己是否犯下過可能的錯誤。你若是直面他的殘忍,就等於承認你的命運完全沒有任何出路。你只能責怪自己,或者遷怒別的女人。後宮的女人,就是這麼寧可自相殘殺,或者自我憎恨——只因為這樣,你們才會自欺欺人地想著,只要再努力一點,也許命運就會有轉機——而不敢直面君王的無情,不敢直面不管你們怎麼做都無濟於事的事實。”

    羋月一把甩開黃歇的手,尖叫道:“你走,你走……我不要再聽到你說這樣的話。”

    黃歇卻再次握住羋月的手:“皎皎……”

    羋月一甩手,轉身就要走,卻撲倒在地,一口鮮血噴出。

    黃歇驚呼一聲:“皎皎……”抱起了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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