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nixpyj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1
發表於 2015-12-30 12:52:07 |顯示全部樓層
本帖最後由 enixpyj 於 2015-12-30 12:53 編輯

羋月傳  第292-294章 破樊籬

    草廬中,羋月仍然昏迷不醒。

    嬴稷一覺醒來,卻發現母親陷入昏迷,急得沖到黃歇面前帶著哭腔怒吼道:“你到底把我娘怎麼了?”

    黃歇蹲下身來,搭著羋月的脈搏,緩緩道:“子稷,你別著急!”

    嬴稷雖然乖巧,此時也不能再圖元日一樣懂事了,他焦急地揪住黃歇,叫道:“你說,我娘到底怎麼樣了?”

    黃歇輕撫著嬴稷的頭,安慰道:“你放心,你娘沒事,她只是一時急怒攻心,醒過來就沒事了。”

    嬴稷看著羋月的睡顏,黃歇再安慰,他心底還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她、她到底怎麼了?”

    黃歇收起手,輕歎一聲,道:“你母親素日來積鬱過甚,這口瘀血積在心口甚久,將它吐出,未必不是好事。只是她此時心神失守,神魂未聚……”

    他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

    嬴稷卻是聽不懂,只專注地看著羋月。

    黃歇走了出去,一會兒,端了水來,扶起羋月想喂下去,卻被嬴稷推開。嬴稷自己拿著水,一點點地喂入羋月的口中。

    兩人就這麼守著羋月,直到黃昏時分,嬴稷忽然見羋月動了一下,喜道:“母親,母親醒了。”

    兩人忙圍過來,卻見羋月眼睛眨了眨,睜開,卻是表情一片木然。

    嬴稷撥開黃歇躥上前去,焦急地喊道:“母親,母親”

    羋月木然而臥,一動不動。

    嬴稷驚恐地拉著黃歇:“子歇叔叔,我母親怎麼樣了?”

    黃歇搭著羋月的脈,好一會兒才放下來說:“放心,她沒事。”

    嬴稷急問:“那為什麼她會這樣?”

    黃歇歎息:“這些年,她心裡積了太多的東西。有許多事,她明明看到了,卻裝作看不到。這種情緒壓在心底,抑鬱太久。此時吐出瘀血,也算是釋放了。”

    嬴稷似懂非懂:“這麼說,她不會、不會……”他壓低了聲音,“不會有事吧……”他到了嘴邊而沒敢問出來的話。是“她會不會像父王那樣離開我”,可這樣的事情,他連想都不敢想下去。

    黃歇將嬴稷擁入懷中,摸摸他的小腦袋:“放心,有我在。一定會保護你們。”

    天上一輪圓月,映得草廬外銀光似水。

    黃歇倚在樹下,舉起手中的竹笛在唇邊吹奏,一曲楚音悠悠飄揚。

    嬴稷從草廬裡探出頭來,憂慮地看著黃歇,又縮了回去。

    笛聲悠揚,飄進草廬。

    羋月倚著草棚,一動不動。

    嬴稷怯生生地叫了一聲:“母親……”

    羋月神情木然,慢慢地轉過臉來,看著嬴稷。嬴稷心頭一喜。方要說話,可是羋月的眼睛卻又閉上了。

    嬴稷想說什麼,卻想起了黃歇對他叮囑過的話:“你母親如今只是在想事情,子稷,你不要驚動他,等她想清楚了,她就會和你說話了。”最終,還是低聲說了一句:“母親,你睡吧,我也睡了。”

    說著。他把黃歇遞進來的外袍蓋在了羋月身上,自己蜷在她的腳邊。他睜著眼睛,看著羋月,心中想著。我要看著母親,我要看著母親。可終究是個孩子,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草廬內,羋月呆若木雞,眼睛茫然地望著空中。

    笛聲依舊幽幽地飄著。浸潤了她身邊的每一寸空氣,像月光、像遠處的水聲一樣無處不在,像在與天地共鳴,向她訴說不便出口的勸慰。羋月頭微微轉動,凝神傾聽著笛聲,慢慢合上眼睛,陷入安靜。

    她闔目坐在那兒,看似一動不動,可是內心,卻從來不曾平靜過。嬴稷在叫她,她知道。黃歇在為她著急,她亦知道。

    可是,她不想回應,因為她實在已經沒有力氣回應了。她的靈魂似脫離了身體,飄蕩在半空。她的思緒已經脫離軀殼,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中,無法指揮自己的軀殼作出回應。

    往事歷歷,在眼前閃過,所有的事,都與秦王駟相關。

    她回想起那年在楚國山道,她與秦王駟初次相見,自己拿著小弩弓向滿臉絡腮鬍子的他發射,卻被他手一揮,弩弓飛起落入他的手中。那時候,自己是多麼地驕傲,多麼地不知天高地厚啊!那一個隱藏了身份的君王,看到這樣的自己時,心裡在想些什麼呢?

    自己嫌棄他滿面大鬍子,管他叫長者,像他這樣被美女追逐慣了而自負的人,一定是很生氣,很在乎吧,所以下一次見面,就看到他刮了鬍子。細想起來,他此後只留著更文雅的三綹長須,果然再也沒有留過那樣的大鬍子了。

    她回想起承明殿初次承歡,自己跳著山鬼之舞,與他共度良宵。那一夜,她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婦人。他對她說從今以後,他就是自己頭上的一片天,自己從此以後就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飛來橫禍,也不必怕言行上會出什麼過錯,只管無憂無慮、言行無忌……

    她回想起在常寧殿裡,他說,他帶她去騎馬、去行獵,一起試劍,共閱書簡,讓她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她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她按自己的心願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他說了,他也做到了,至少,大部分的時候,他是做到了的。

    他與她之間,有了一種新的開始。她的天性在他的放縱之下得到舒展,她的天分在他的挖掘之下展現出令她自己都不能想像的才華。他放飛了她的心,讓她真的以為自己是鯤鵬,讓她以為憑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切。可是,他又無情地碾碎了這一切。

    那時候她是絕望的、怨恨的,怨恨的不僅僅是感情,更是她與生俱來的自負。她的驕傲,她對人的信賴,都在他這種帝王心術中,碾得粉碎。

    她想過逃離,把這一切當作不曾發生過,可是他帶著黑甲鐵騎將已經逃離咸陽的自己攔下,他說:“你有聽說過棋局還未結束,對弈者還在繼續下,棋子自己可以選擇退出的嗎?”

    可是,她還來不及怨恨,來不及抗拒,甚至來不及報復,那個霸道到要把她的天空、她的心靈全部佔據的人,就這麼忽然間倒了下去。他去得這麼快,快到讓她還沒來得及細細回想,自己與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快到讓自己的恨意還未發酵,快到讓自己捂著血淋淋的傷口還來不及回醒,他就這麼倒下了。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霸道、他的執念,她曾經有兩次機會可以逃離。她已經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她可以早早地去巴蜀,佈置下一片新天地;她也可以去洛邑,退身于安全之所。可是因為他的私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陷於重重危境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自我保護,失去了所有的反應手段,而落在了羋姝的手掌中,落在了羋茵的利爪下。

    她想著自己從變故之後,眼睛就只落在了嬴稷身上,忘記了魏冉,忘記了羋戎,她只想著要當“重耳”,要回到秦國去。她只記得她是嬴稷的母親,是秦王的亡妾,只記得秦王灌輸給她的王圖霸業……不,她不是忘記了自己的親人,而只是把“自己”給忘記了。因為她若是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天性和情感,想到自己的愛和恨,就會痛苦得無法再活下去。

    她有多逃避,她就有多恨。恨那個摧毀了她驕傲和信賴的人,恨那個斷絕了她歸路的人,恨那個自家撒手人寰了事,卻教自己和兒子為他的隨心所欲而承擔苦難的人。

    她回想起羋姝在她的面前燒毀掉的詔書,想起咸陽殿上的孤注一擲,想起出宮之際的生死兩難;想到女蘿慘死在西市,想到嬴稷年幼殺人而入黑獄,想到如今自己有家歸不得,有國不能投,無盡的逃亡生涯……

    忽然間,她想起當時在商鞅墓前,他說的那句話:“……有些人活著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還繼續活著……”

    黃歇說過的話,似又在耳邊迴響:

    “帝王的恩寵像草上的露珠一樣,看上去慷慨無比,到處揮灑,可是消失起來卻更快……”

    “讓人最絕望的不是讓你得不到,而是讓你得到又失去……”

    羋月痛苦地縮在角落裡,似乎在努力讓自己縮得更小。

    外面的笛聲不知何時停住了,黃歇在低聲吟哦,似近在身邊,字字入耳:“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羋月的眼淚漸漸流下。這首辭,是屈子當年寫的吧。那一年,她和黃歇在屈子府中庭院的大橘子樹下,看著屈子負手吟詩:“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屈子的聲音與外面黃歇的聲音漸漸重合:“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羋月的眼淚漸漸流下,忽然間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手腳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那飄蕩在軀殼外的靈魂,終於歸竅,那曾經被禁錮于樊籬的自己,終於回來。此刻,她是羋月,她不只是秦王遺妾,也不只是秦質子嬴稷的母親。

    她是她自己,聽從自己的心而行,為自己而活。

    羋月扶著支撐草廬的木柱,慢慢站了起來。她的手腳有些酸麻,但是,這不要緊,因為她已經重新站起來了。

    她慢慢地走出草廬,黃歇驚喜地迎上去。

    羋月看著黃歇,忽然淚下:“我想去看看夫子。”

    黃歇連忙點頭:“好、好,我陪你去看夫子。”

    羋月道:“我想能夠再一次在汨羅江上泛舟。”

    黃歇道:“我陪你。”

    羋月靜靜地偎入黃歇的懷中:“你答應,這一生你不會再離開我。”

    黃歇輕撫著她的背部:“我答應你,這一生我不會再離開你。”

    羋月長籲了一口氣,整個人身體一軟,就要倒下。黃歇連忙扶住了她,兩人一齊坐在了地上,忽然間,一起笑了起來。

    夜深了。

    這一夜,人人都不能平靜。

    羋茵被義渠兵馬這一阻滯,直到天亮,方才繞道過了那條小河,四處搜尋,卻是不見羋月等人下落,氣得她暴跳如雷,當下以郭隗令符,傳令各城池嚴加防守,務必不能讓羋月逃出燕國。

    她思忖了半晌,猜到羋月可能借道齊國,返回楚國,但為防萬一,她一邊派重兵去燕趙邊境守著,自己則一路疾行,人馬換乘,日夜兼程趕往燕齊邊境。

    而當郭隗離開之後,孟嬴在邊城也收到了薊城變亂的資訊,她將手中的竹簡重重擲地,氣得臉色通紅:“來人。速宣郭隗進宮,我倒要問問他,意欲何為!”

    侍女忙依令而出,此時蘇秦正邁進門來。見狀忙問道:“易後,出了什麼事情?”

    孟嬴指著竹簡,憤怒道:“你自己看。”

    蘇秦拾起竹簡,迅速地看了一下,頓時怔住:“羋夫人出事了?”

    孟嬴手指都在發抖:“這分明是蓄意謀算。等我們一離開京城,就出這樣的事情。郭隗這老匹夫,這件事必是與他有關。”

    蘇秦輕歎:“不錯。”

    孟嬴一拍幾案:“他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偏要在季羋推薦你入朝以後動手,分明是沖著你我來的。”

    蘇秦問孟嬴:“易後打算怎麼做?”

    孟嬴勃然大怒:“難道不是立刻質問郭隗,然後回京去調查此事,接回季羋嗎?”

    蘇秦勸道:“易後息怒。羋夫人被誣陷這是無疑的了,只是郭隗既然動手,他在京城預先佈置好的人一定會湮滅證據。等我們回去再查,只怕是來不及了,頂多只是尋幾個小嘍頂罪罷了。郭隗在燕國根深葉茂,又扶助大王登基,只怕縱然我們回到京城,也只能是對郭隗小懲大戒,更無法讓羋夫人翻案。”

    孟嬴不服,問蘇秦道:“為何不能為季羋翻案?”

    蘇秦歎道:“西市遊俠暴動劫獄,是何等重大的事情,便是秦質子當真受人誣陷。也敵不過羋夫人煽動叛亂之罪更嚴重。到時候就算易後出面,只怕也無法頂住朝臣們的壓力,更會讓郭隗將罪責推卸。”

    孟嬴急了:“這,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蘇秦拿起竹簡。勸道:“所以,不能順著別人的思路走。”他細看竹簡,邊看邊歎道:“我倒是佩服季羋,把事情鬧到如此極端,反而留下生機。若當時易後在京,或者她有辦法讓郭隗放人。那又怎麼樣?她若不能借此翻身,謀得高位,便縱避過這一次兩次,也難避人家無時不在的陷阱。做人寧與虎狼為敵,休向鷹犬低頭。事情鬧得越嚴重,就會讓她的對手越被動。別人只能選擇要不與她為死敵,要不就奉她為座上賓,不能輕賤,不敢小視。”

    孟嬴聽了此言,怒氣慢慢平息,再問蘇秦:“你可有辦法?”

    蘇秦沉吟不語。

    孟嬴拉住蘇秦的袖子,急道:“蘇子,我有負季羋良多。她在最危險的關頭,選擇了來燕國為質,就是以為我能夠庇護於她。我迫於局勢,不敢出手庇護。她若安好,我還可以安慰自己說為了避免得罪秦國,我不得不袖手旁觀。可若是她母子當真在我燕國遇害,我還視若不見的話,我就當真成了忘恩負義的殺人兇手!”說著,流下淚來。

    蘇秦也不禁唏噓,拿出絹帕,擦去孟嬴的淚水,道:“季羋對我亦是有恩,就是因此我們才不可輕易衝動,讓對我們有利的局面惡化了。”

    孟嬴道:“以你之意呢?”

    蘇秦慢慢地說:“易後回到薊城,不可提羋夫人,只管以西市遊俠作亂之事,問郭隗治理朝政有失之罪。”

    孟嬴問他:“若是他還是將罪責推到季羋頭上呢?”

    蘇秦笑了:“堂堂國相,治理不好京城,卻將責任全部推卸到一個弱女子身上,豈不可笑?這分明是西市遊俠素日受到欺壓太多,用連秦質子都逃不過冤獄為藉口,而發起的動亂!如此,不用易後翻案,羋夫人自然平冤,而郭隗也逃不過追責。”

    孟嬴頓時明白了:“所以,不提季羋,反而使我們更掌握主動。”兩人正商議間,卻見貝錦匆匆而入,稟告:“稟易後,國相向大王請假,離開了碣石宮趕往京城。”

    蘇秦一驚,擊案道:“這下不妙。”

    孟嬴一驚:“怎麼了?”

    蘇秦歎道:“想不到郭相竟為此事而匆匆回京,他對此事如此看重,只怕會搶在我們前面佈置。為免被動,臣請易後賜予令符,讓臣可以儘快趕去相助羋夫人。”

    孟嬴點頭:“好。有勞蘇子了。”她眼望長天,歎道,“希望季羋能夠撐到你去救她。”

    清晨,鳥鳴聲把嬴稷吵醒了,他看到羋月正坐在他的面前,叫他:“子稷。”

    他興奮地跳了起來:“母親,你好了?”

    羋月笑著點頭:“是。”

    他又問:“母親,你不會再生病了吧?”

    羋月搖頭:“不會了。”

    嬴稷又道:“母親,那我們接下來去哪兒啊?”

    羋月微笑:“去楚國。”

    嬴稷怔了一怔:“去楚國?我們不去秦國了嗎?”

    羋月搖了搖頭,歉意地道:“子稷,如今的秦國……我們還回不了。”

    嬴稷也知道羋月說的是實情,這孩子的情緒只低落了一會兒,立刻又打起精神來:“母親,我們去楚國多久啊?”

    羋月答:“不知道,看情況吧。”又解釋:“楚國有你另一個舅舅,還有舅公,還有母親的夫子”

    嬴稷忽然道:“還有子歇叔父,對吧?”

    羋月直視嬴稷,點了點頭:“是啊,我們以後要和子歇叔父住在一起,你……願意嗎?”

    嬴稷沉默了。

    羋月不安道:“子稷……”

    嬴稷低頭:“若是孩兒不願意呢?”

    羋月沉默了好一陣子,久到讓嬴稷有些不安了。她忽然道:“如果你不願意,那母親就只與子稷一起生活,離開他。”

    嬴稷詫異地抬頭:“你捨得?”

    羋月苦笑:“我是你的母親,我只能選擇你。”

    嬴稷撲到羋月的懷中,頓時心生歉疚:“母親我不是這個意思,子歇叔父很好,我也喜歡他。”

    羋月輕輕地撫摸著嬴稷的後背,心中酸楚之意,漸漸平復。

    嬴稷抬起頭來問:“母親說過,要我做重耳,那我現在呢,還要做重耳嗎?”

    羋月道:“如果你要做重耳,母親就幫你做重耳。如果你要過另一種人生,母親也一樣會如你心願。”

    嬴稷忽然問:“他會一直像現在這樣待我好嗎?”

    羋月一怔,還是回答:“他是個至誠君子,他愛母親,也會一輩子視你如己出。”

    卻聽得外面黃歇叫道:“快些出來用朝食了。”

    羋月和嬴稷起身走出草廬。黃歇已經打了幾隻鳥雀回來,正烤著,見他們母子出來,便遞給他們。

    兩人坐在火堆邊,商議著下一步的去向。

    黃歇看了看嬴稷,道:“燕國是不能待了,你意欲何處去?”

    羋月拿著樹枝,在地上畫著地形圖,歎道:“秦國也是暫時回不去,子歇,你說我們下一步去哪兒?”

    黃歇一指方向:“往西走是趙國和中山國,往南走是齊國。你們若要回秦,就要經過趙國;若要回楚,就要經過齊國……”

    羋月看著地圖,忽然道:“子歇,我們去齊國如何?”

    黃歇詫異:“不是說好了去楚國嗎?”

    羋月一覺醒來,只覺得神采奕奕,又充滿了信心和戰意。她抬起頭看著陽光自樹梢射入,粲然一笑,道:“我不去楚國了。我們在楚國並無機會。楚威後還在位,在楚國一手遮天,如今去楚國,不過是轉了一個圈又回到原點,還是在她的手底下戰戰兢兢地求生存。子歇,這種日子,在我十五歲以前,可以熬,因為我相信我還有無窮的未來。但我現在,卻是一天也不能過了。我若要回到楚國,必是有把握要取那惡婦性命的時候。如若不能,我寧可——”她在地下畫了一條線,“去齊國或趙國。”

    黃歇一怔:“齊國、趙國?”

    羋月點頭道:“不錯,其實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去齊國當成目標。那時候你與義渠人交戰落馬,我找不到你,以為你不在了……”她看著遠方,有些出神。

    黃歇聽到此處,不由得心酸,握住了羋月的手,叫道:“皎皎,是我對不住你。”

    羋月回過神來看著黃歇一笑。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都過去了。後來,我又想經韓國去洛邑,去周天子住的地方,以觀察天下。可我現在卻不能去那兒了。據列國傳來的資訊。似乎我們的新秦王,也意在洛邑。我現在才知道,他為什麼把那幾個大力士當寶,原來他是想入洛邑,倚仗武力奪取九鼎。以求挾周天子而震懾諸侯,得以稱霸……”

    黃歇聽了此言,詫異不已:“這麼說,果然是真的?”

    這下,輪到羋月詫異了:“什麼真的?”

    黃歇道:“我在楚國,亦曾聽聞新秦王有此圖謀,我還以為是訛傳,這世間哪有如此簡單就能稱霸的?若是可以的話,當日魏國之勢最盛,洛邑就在他們邊上。取九鼎還不是如探囊取物,可魏國為何不取?”

    羋月緩緩地道:“九鼎不過是個物件,時勢到了,霸業成就之日,那自然是想取便取。若是時勢未到,以為可以用小聰明取九鼎而獲霸業,實是本末倒置,貽笑天下。”她的眼中忽然有光芒一閃,冷笑道:“若是子蕩只有這樣的心術,那麼。子稷歸秦之日,也是屈指可數了。”她忽然興奮起來,將樹枝橫一畫、豎一畫,道:“若是往西。可去趙國,趙侯雍素來野心勃勃,對燕國對秦國,都有著極大的野心;若是往南,可去齊國,我如今結怨燕楚兩國。而齊國恰好在這兩國中間,圖謀擴張。所以我想,我和齊王應該有共同的利益所在。”說著她抬起頭,問黃歇:“子歇,你覺得我們是入趙好,還是入齊好?”

    黃歇看著羋月的神情,有些怔住了,好半日,長歎一聲:“皎皎,你變了很多。”

    羋月知道自己剛才有些失態,然而她不打算回避,歲月已經將她打鑄成如今的羋月,她也無法偽飾矯情,只是燦爛一笑:“是嗎?”

    黃歇凝視著羋月:“我想郭隗一定很後悔錯把你當對手。如今,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讓你屈膝安分,你是一息尚存,就能夠生出無窮事端來啊。”

    羋月看著黃歇:“你後悔了嗎?”

    黃歇歎息:“我只後悔,不能早些來接你,來照顧你。”

    羋月將樹枝往地下一擲,笑道:“那我們還等什麼?去齊國吧。”

    三人上馬,曉行夜宿,一路上繞著城池走,或潛行于山林,或喬裝宿於農家,果然見羋茵派來的追兵處處,設下的關卡重重。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直到了邊城,卻是面臨無法回避的問題,那就是要出燕國,前往齊國,必須要經過這座邊城。

    而黃歇已打聽得明白,“國相夫人”就在這座邊城之中,久候多時了。

    三人雙騎,遙望邊城。

    黃歇問:“怎麼辦?”

    羋月歎道:“繞不過去,便只能沖了。”

    黃歇一驚:“沖過去?這重兵把守,你我只有三人,如何沖得過去?”

    羋月點頭:“自然是沖不過去的。”

    黃歇一怔:“那你……”

    羋月遙指邊城:“你還記不記得,昨日在那農家打聽,他們說,兩月前,大王派了一支軍隊,入駐這邊城,以抗齊軍?我卻是記得,昔日我在西市之時,曾經結交過一名遊士,名喚樂毅。前番郭隗于黃金台招賢,樂毅受其重用,於兩月之前,領兵到燕齊邊城駐守。”

    黃歇問:“你猜那駐守之將,便是樂毅?”

    羋月搖頭:“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是,樂毅一定會在附近的邊城之中。”

    黃歇問:“那,我們要找樂毅,請他助我們出關嗎?”

    羋月道:“只怕不行,有羋茵在,樂毅就算想幫我們,只怕也沒有辦法。而且此時偵騎四處,我們又如何能夠找到樂毅呢?”

    黃歇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妙,問道:“你的意思是……”

    羋月道:“我的意思是……若是我們能夠順利找到樂毅,那自然最好。但如若被羋茵的手下發現了我們,那就要預先想好方案了。”

    黃歇心一沉,問道:“什麼方案?”

    羋月道:“羋茵要的是我,若是被追兵發現,那便只有我先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等我引開他們,你就去找樂毅,將子稷先送出關去,然後和樂毅再來救我。”

    黃歇失聲道:“不行,那女人如今已經是個瘋子,我如何能夠讓你落在她的手中?我不可以讓你冒這種危險。”

    羋月淡然一笑,在黃歇的眼中,她這笑容卻顯得有些淒然:“子歇,大爭之世,誰不是無時無刻不在刀口舐血?必要的險,是要冒上一冒的。如果可以,我當然想和你一起共赴天涯。如果我們註定無法越過這道關卡,那我希望你能夠帶著子稷順利到達齊國。”

    黃歇一驚,握住了羋月的手:“不行,我絕對不會再丟下你的。我寧可自己有事,也絕對不會讓你有事。”

    羋月抽出手來,微笑道:“你放心,我很惜命。如果你們能夠安全地離開燕國,那我就算落到羋茵手中,她也一定不敢殺了我,到時候你再與樂毅想辦法救我。”

    黃歇厲聲道:“不行,我豈能讓你冒險!”

    羋月搖了搖頭道:“若往最壞的可能想,就算是你找不到樂毅,或者樂毅無法相助於我,那你就速去齊國。我記得你曾經在齊國的稷下學宮遊學,你去遊說齊王興兵伐燕,一定更容易取得成功。待到兵臨城下的時候,就算是郭隗,也不得不妥協。”說到這裡,她自負一笑,“你放心,正因為羋茵是個瘋子,所以她才捨不得殺我。但只要我不死,那最後贏的人,就會是我。”

    正說著,忽然傳來疾風破空之聲。羋月轉頭一看,卻見遠處一隊人馬似已經看到了他們一行人,正在包抄過來。

    羋月疾道:“別說了,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我去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你帶著子稷趕緊逃離。”

    說著羋月上馬,沖著黃歇的馬揮了一鞭子。

    黃歇與嬴稷共乘一騎,猝不及防,頓時被馬帶走,風中只傳來他淒厲的叫聲:“皎皎——”

    嬴稷亦在大叫:“母親——”

    羋月淒然一笑,一行淚落下:“子歇,子稷就交給你了。”她一揮鞭,向著反方向跑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2
發表於 2015-12-30 12:52:45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295-298章 風雲變

   半個時辰以後,燕國邊城城守府前,羋茵站在臺階上,看著被押在臺階下的羋月,得意地大笑起來:“九妹妹,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羋月此時的樣子有些狼狽,不但灰頭土臉,而且雙手被縛,只是神情依然驕傲:“是啊,真沒想到,七姊姊捨得離開那錦繡堆中的國相府,千里迢迢到這邊城來,我實在是榮幸。”

    羋茵見她居然還如此嘴硬,卻見不到自己一心盼望的她跪下求饒的樣子,不由得大怒:“死到臨頭,還敢頂嘴,我真想看看,什麼時候你才會嘴軟呢?”

    羋月笑道:“我天生如此,你就別指望了。”

    羋茵咬牙切齒道:“好、好,我看你這鐵嘴,是不是跟著你一起葬進墳裡頭去。”

    羋月冷笑:“原來七姊姊還打算給我留墳啊,我還以為你打算讓我暴屍荒野呢。”

    羋茵氣得發抖咬牙道:“好啊,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羋月再度嘲諷:“哦,居然還有棺材,那當真是要謝謝七姊姊了。”

    羋茵指著她:“你、你——”指了半日,再也說不出話來,忽然感覺到不對,左右一看,喝問:“她兒子呢?”

    那侍衛頭領便道:“稟夫人,抓她的時候就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其他人。”

    羋茵頓時明白了,沖下臺階,揪住羋月急問:“你那個兒子跑哪兒去了?”她猛然想到一事,心頭狂跳,“你、你、你是不是見到子歇了?你兒子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羋月微笑:“你說呢?”

    羋茵一想到那人,只覺得心頭絞痛,幾乎發狂。她想殺了眼前的羋月,想拿劍把她戳成血窟窿,想把她剁成肉醬,可是……可是她更想見到那個曾經紮根在她心底,讓她如癡如狂的負心人。心想,不能衝動。不能衝動,她要用這個女人,釣那個男人出來。

    她捂住心口,踉蹌退後。嘶啞著聲音指著羋月道:“把她關起來,我要等著黃歇來。”

    夜深了,城守府中一片寂靜,只有最深處那座小院,仍有燈光。

    鏡臺前。小雀給羋茵一邊卸妝,一邊低聲問:“夫人,您既然已經抓到九公主,為什麼還在這邊城停留不回?若是國相問起,可怎麼辦?”

    羋茵對著鏡子一邊照著,一邊冷笑:“我要她的性命很容易,可是我若就這麼殺了她,反而如了她所願,讓她贏了。不過,當日我留著她的性命慢慢折磨。果然是有好處的,她把我這一生最愛的男人帶過來了。我現在就要借她這條命,圓滿我的心願。”

    小雀是曉得郭隗厲害的人,聽得此言,嚇得臉色都變了:“夫人,您、您到現在還沒對公子歇斷了心思嗎?”

    鏡子裡,羋茵扭曲著臉:“為了活下來,為了活得好,我把許多寶貴的東西都扔掉了。我跪著、爬著,走到了現在。如今我已經錦衣玉食。那我就要把那些曾經失去的,一件件撿回來。”

    小雀還要再言,羋茵卻把鏡子一拍,厲聲道:“你不必再說了。我自有主意。”

    小雀不敢再言。服侍羋茵歇息之後,退出房間,想了想,還是不能心安。於是摸了摸袖中的令符,這是她剛才從羋茵梳粧檯上悄悄拿過來的,猶豫片刻。還是下定決心,走出房間,一路直奔關押羋月的小院。

    這城守府卻是有一處專門關押犯人的石屋,此處與齊國交鄰,細作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有時候抓到可疑之人,一時未能判定對方身份,又不便直接下到關押普通犯人的監獄中,便暫時關在這間石屋中,倒是比普通監獄還穩妥些。

    小雀拿著令符,去了石屋,開了門走進去,見到裡面分成兩半,中間還有一層柵欄,裡面關著犯人,外屋還有幾案,便於來人審問。

    小雀便令其他人出去,自己走近柵欄,見羋月端坐在地下,見了她來,倒也不吃驚,只抬頭道:“你是那個……羋茵的婢女?你來找我何事?”

    小雀也坐了下來,隔著柵欄,歎道:“你和七公主之間,難道是天生冤孽,不能共存嗎?既然如此,你何不早早遂了她的心願?這般執迷不悟,豈不是教自己受苦?”

    羋月笑了:“你想勸我向她屈服,這樣就能夠讓她心滿意足。是不是因為我不肯屈服,便讓她難受了?”

    小雀看著羋月,恨恨地道:“是。”

    羋月點頭:“我倒是能夠明白她的。”

    小雀詫異:“你能明白?”

    羋月點頭道:“一個人如果跪下來,骨頭折了,行為卑污下賤過了,就算在人前榮耀無比,可是午夜夢回,她卻知道自己永遠都站不起來了。所以她一定要找回一些過去的東西來欺騙自己,當中間的那一段歷程可以不存在。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像她那樣沒有底線的。所以,她就希望讓別人跪下,因為別人還站著,她就會發現自己一直是跪著的。”

    小雀聽到這樣的話,心中更恨:“你不知道她受過的苦,她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羋月看著這個狂妄大膽的婢女:“你不覺得你說這樣的話很可笑嗎?你要我屈膝彌補她的卑賤,你以為你是誰,敢對我說這樣的話?”

    小雀撲在柵欄上,嘶聲叫道:“可是這樣死了,你甘心嗎?你跟七公主不一樣,你還有一個兒子,難道你不想看著他長大成人,難道你這一生這樣顛沛流離受盡苦難,就沒有一個結果?好死不如賴活著。九公主,我憐惜我的主人,可我也不忍見到你死,更不想見到你們姐妹相殘。你們從小一起生長在楚宮,同樣在楚威後的淫威下求生存,也同樣被她所害,命運多厄。哪怕你騙一騙她,也不行嗎?”

    羋月看著她,忽然間有所了悟,輕輕一歎:“你來找我,她不知道吧?”

    小雀黯然道:“她不知道,可我不得不來找你。你知不知道她雖然被威後賜婚黃歇,可是她根本沒有和黃歇拜堂,甚至沒有見到黃歇一面。是我找了醫者為她治病,她才慢慢地好了。可她不能再受刺激,不能再發病啊,否則就會……”

    羋月忽然笑了:“這麼說,你的意思是,我只要騙騙她就可以?因為她是個不正常的瘋子,你怕她因為我而執著,所以她陷害我再多,我也必須忍氣吞聲,否則,她有可能會被我刺激到發瘋,是嗎?”

    小雀有些驚惶,又有些狂亂:“你、你胡說,她很好,她比誰都好,比你、比任何人都好!我不許你說她是瘋子,不許,不許!”

    羋月看著她,忽然說:“你愛她,是嗎?”

    小雀臉上的神情變得極為慌亂,她後退一步,驚恐地看著羋月:“你、你胡說些什麼?”她定了定神,又厲聲道:“你若再胡說,我便殺了你。”

    羋月輕歎一聲:“真是沒有想到,連她這樣的人,也能夠有你這樣死心塌地愛著她的人。”

    小雀的神情變得又憤怒,又瘋狂:“你、你閉嘴,別讓我想殺你。”

    羋月忽然不說了,她的眼神飄向了小雀的後面。小雀卻沒有發現,見羋月忽然不再說話,以為自己的話已經奏效,上前又求道:“九公主,就算我求你了。反正害你最深的人,又不是她,你就算向她低頭,又能怎麼樣?這樣她好你也好啊!待得你讓她安心以後,我便放你出來,好不好?”

    羋月忽然問:“你今夜為何來找我?她如今已經抓住了我,我屈不屈服,她都是嬴家。你又何必來找我,甚至許下放我出去的諾言?你可知道,這是對她多大的冒犯?”

    小雀怔了一怔,忽然道:“這你別管,這是我的事情。”

    羋月忽然道:“可是她又要做出一些在你眼中,會危害她自身的事,所以你才會害怕,今夜才會來找我。讓我想想,會是什麼樣的事情呢?莫不是黃歇知道我被抓,要來救我。而羋茵對黃歇還未死心,你怕這件事,會讓她失去郭隗的庇護?”

    小雀倒退兩步,驚恐地看著羋月,如同看著一個魔鬼,嘶聲道:“你、你怎麼會知道?”

    羋月嘴角有一絲冷笑:“你對她當真情深義重,把她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這樣忠心耿耿,她可知道?”

    小雀一怔。

    忽然,暗處傳來一聲陰森森的冷笑。

    小雀整個人都僵住了,她緩緩轉過頭來,脖子似乎都在哢哢作響。

    羋茵鐵青著臉,從暗處走出來,看著小雀,眼中像要噴出火來:“賤婢,虧我一直以為你對我忠心耿耿,沒想到在你的心裡,居然一直在恥笑我、輕賤我,我真是看錯你了!”

    小雀跪倒在地,蜷縮成一團,淚流滿面地求道:“夫人、夫人,奴婢願意為您而死,奴婢一心只是為夫人著想……”

    羋茵怒不可遏,拔劍刺向小雀:“那你就去死……”

小雀胸口中劍,不可置信地看著羋茵,一張口,鮮血湧出,卻仍然勸說:“公主,我是怕您出事,我怕國相會……”她朝羋茵伸出手,卻夠不到羋茵,就這麼原地倒下,眼睛卻仍然看著羋茵沒有合上。

    羋茵退後一步,看向小雀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後悔,轉瞬卻又硬起心腸,染血的劍鋒指向羋月:“我的耐心可沒有多少,你若不說出黃歇的下落,我現在就殺了你。”

    羋月冷冷地道:“你不會殺我的,因為你不甘心!”

    羋茵已經有些瘋狂:“我現在沒有耐心再聽你胡扯。要是黃歇不來,我就讓你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

    羋月看著羋茵的眼神,搖頭道:“你瘋了,你真的瘋了。”

    羋茵獰笑:“我瘋了嗎?哈哈哈,你要不說,我會讓你嘗嘗世間最痛苦的事,讓你嘗嘗變成瘋子的滋味……”

    羋月鎮定地道:“你不會的。”

    羋茵叫道:“你真以為你這個質子之母的身份能保得住你嗎?你以為有燕易後庇護你,我就不敢動手嗎?哼,我殺了你,正合了八妹妹心願。難道燕易後會把你的性命,看得比她兒子的王位還重要嗎?”

    羋月搖頭:“不,你會讓我活下去的。”

    羋茵失笑:“我,哈?你以為我會對你手軟?”

    羋月看著羋茵,道:“你為了活下去,拋棄了太多的尊嚴和人格,做了太多扭曲心智的事情。只怕午夜夢回,你連自己是誰都不敢面對了。雖然你今日錦衣玉食,可是你已經不知道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所以你想從我身上找到平衡,從我的落魄中得到滿足,從折磨我中得到對自己的肯定。如果我不在了,你找誰去抒發你的張揚,你找誰去映襯你的得意呢?”

    羋茵點頭:“你說得不錯。既然知道你的命對我來說是什麼,為什麼不求求我?說不定我開心了。一腳踩在你的臉上,會踩得輕一點呢?”

    羋月看著死不瞑目的小雀,輕歎:“從小你的為人就是欺軟怕硬,趨奉起強者來沒有底線。作踐起弱者來沒有憐憫,求你除了讓你更得意更惡毒以外,只怕沒有什麼別的用處。殺死小雀,不是因為她今日自作主張,而是她看過你最卑微最不堪時的樣子。哪怕她對你忠心耿耿,哪怕她對你有救命之恩,可是你對她卻是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了。只可惜,你卻不知道,你殺死的,是這世間唯一真摯待你,疼惜你,對你不離不棄的真心人……殺了她以後,你在這世間,可真的就成了孤苦伶仃的瘋子了……”

    羋茵被她說得簡直要發狂了:“好、好、好……本來我今天並不想動你。可這是你自己找的……”

    羋茵上前一步,劍指羋月,正想動手。忽然,一個侍女捧著帛書匆匆而入:“夫人……”卻看到小雀的屍體,嚇得失聲驚叫:“啊……”

    羋茵沒好氣地問:“嚷什麼!我不是吩咐過,誰也不許進來嗎?”

    那侍女戰戰兢兢地托著帛書跪下:“有人送了一封信來。”

    羋茵接過帛書展開一看,得意地笑起來,把帛書抖開在羋月面前一晃:“你知道這是誰給我的信嗎?是子歇寫給我的信呢。哈哈哈,你說我孤苦伶仃,我告訴你。我有子歇了,我會比你們都幸福。我怎麼可能孤苦伶仃?這世間為我拜倒的男人,不要太多,哈哈哈……你才是孤魂野鬼。你才會孤苦伶仃……”

    她縱聲狂笑,嚇得那侍女魂不附體。

    她一邊笑著,一邊揚著帛書,手握著劍,就這麼走了。

    眾侍女隨著她匆匆而去。

    地面上,只剩下小雀扭曲僵直的屍體。一動不動。過得片刻,來了兩個雜役,將小雀抬了出去。

    羋月看著地上的血,輕歎一聲。羋茵,已經徹底不可救藥了。

    羋茵回了房間,扔下劍,將帛書握在心口,甜甜地入夢了。

    直到次日清晨,侍女跪在席前,輕聲呼喚,她才伸了個懶腰,睡眼蒙矓地由著侍女服侍,給她淨了臉,扶她起身,穿上衣服。

    只是今天這侍女服侍得不管哪兒都讓她有些不順,不由得半閉著眼睛,不耐煩地甩了甩手,口中喃喃地道:“小雀,你今天怎麼這般不經心,水不夠溫,衣服也沒焐暖?”

    這麼一說,忽然室內寂靜無聲,正在侍候她的侍女都沒有繼續動作了。她睜開眼睛,前面跪了一地的侍女,仔細看去,卻哪一個都不是小雀。

    她皺眉問道:“怎麼回事,小雀呢?”

    伏在她面前的侍女顫抖著答道:“小雀姐姐……昨夜,已經被夫人您親手處死了啊!”

    羋茵忽然只覺得腦袋被什麼劈中了似的,頭頓時一陣抽痛。她捂著頭,跌坐在地,一時無法回應,好半晌,才慢慢平復下來,昨日之事,一點點想起。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在顫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往日她若是衝動做錯了什麼事,當她後悔的時候,總有小雀會安慰她,勸說她,告訴她都是對方的錯,她做得完全對,不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要放寬心,別想太多,一切都由她來料理後續之事。

    可是,如今,她不在了。

    不,她想,她並不感覺傷心,只是有些茫然。她並不為小雀的死而痛苦,她只是覺得遺憾。于她來說,小雀如同空氣和微塵一樣,如同手邊的工具,如此理所當然地存在,如此順手適用,讓她忽然感覺,她其實還有繼續留下的價值的,少了她,她的生活會有些麻煩。

    可是很快,她就感覺到,失去小雀,並不僅僅只是麻煩了。緊接著,她用朝食,發現朝食不合口。若換了往日,她必要發脾氣,而小雀必會想辦法,可是她不在了,無可奈何之下,她也只能忍了,隨意吃了幾口,便放下了。

    然後,她決定不再想這個人。只不過是個侍女而已,要多少有多少。瞧瞧跪在她腳邊的那些侍女,她只要隨意一指,就會有人用盡全力來奉承她,討她喜歡。小雀也不過是運氣好,得她賞識早,讓她習慣了她的存在罷了。

    她決定去想更令她高興的事情。她又拿出那張帛書,今天下午,黃歇會來,他會為了羋月而來,而向她低頭,由她擺佈。一想到這個,她又不禁興奮起來,想著如今要在他面前,顯示自己的美,顯示自己的威風。她要讓羋月眼睜睜看著她得意,看著她把她的男人抓到手心裡。

    她頓時來了精神,吆喝著讓侍女們給她拿衣服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來得匆忙,這一趟出來,雖然緊接著也有兩個衣箱和一堆侍女隨後到來,但是她卻挑不出稱心的衣服。侍女們來回多少次,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遍了,她一件件地試,卻是哪一件也不合適。她大發脾氣,把衣服都砸在侍女們的頭上、臉上。可是這些愚蠢的侍女,真是沒有一個合她心意的,一點建議也沒有,只一味地說好,明明每件衣服都有不足,但在她們眼中,都是一樣地好,根本就是在說謊。

    她只有忍著氣,自己勉強挑了一件,又叫侍女給她梳一個漂亮的髮髻。可此時才是最令她惱火的時候。那些侍女笨得讓她無法忍耐,不但抓得她頭皮生疼,而且讓她僵著脖子老半天,梳來梳去,髮型卻是越梳越醜,醜得讓她無法邁出這個門去讓黃歇看到。

    羋茵大發脾氣,憤怒得無以復加。折騰來折騰去,總算在與黃歇約定的時間之前,由一個巧手的女婢,給她梳了一個勉勉強強的髮型。那女婢輕聲軟語,有一張巧舌,且動作又輕,心思又巧。她也折騰得懶怠了,及至最終梳妝敷粉完畢,她才紆尊降貴地瞟向那女婢道:“你梳得不錯,以後就留在我身邊服侍吧,你叫什麼名字?”

    那婢女本是個二等的梳頭婢,只是素日懷著心思,處處注意,今日終於得以出頭,當下大喜,忙磕頭道:“奴婢黃鸝,多謝夫人。”

    羋茵皺了皺眉頭,道:“這名字有些拗口,給你改個名字,從現在起,你便叫小雀吧。”

    那黃鸝心中一驚。她自然知道夫人原來的寵婢小雀,昨日便由夫人親手刺死,心中隱隱覺得不祥,但又不敢違拗,反而滿臉感激地朝著羋茵跪下磕頭:“多謝夫人賜名,奴婢現在就改叫小雀了。”

    羋茵嗯了一聲,由那新的“小雀”為她披上外袍,心中朦朧地想,不過一個婢女罷了,死了就死了。願意服侍我的婢女多了,似“小雀”這種婢女,到處都是。

  心裡這般想著,便得意地邁出門檻,吩咐道:“去石屋把那賤人帶上來,關在右邊的耳房。”見那“小雀”應了,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你去……原來那個小雀的房中,有一把匕首,你把它找出來,帶在身上。到時候聽我吩咐,便把匕首架在那個賤人脖子上,我叫你殺,你便殺了她,知道嗎?”

    那“小雀”初聽之下,還有些得意。因為原來的小雀是夫人心腹,夫人素日賞賜極厚,權柄極大,也得了許多人的奉承送禮,若是讓自己去收拾她的遺物,倒可發一筆小財。及至聽到羋茵居然要她殺人,直嚇得臉都白了,她只是個梳頭婢,哪裡有膽子殺人?可當著羋茵的面卻不敢不應,只得應了一聲“是”。

    旁邊的婢女看出她的算計來,佯笑問道:“夫人,前一位小雀姐姐的東西,也賞給如今的小雀姐姐嗎?”

    羋茵的臉色忽然變了,冷笑道:“憑她也配……”說了一半,便說不下去了,擺擺手,道:“這等小事,還來問我,自然是收拾封存了。”

    眾婢女諾諾不敢應。忽然,外頭婢女喘息著跑進來,道:“黃歇公子在府外投帖相見。”

    羋茵頓了頓足,叫道:“你們還不快去?”

    眾婢女頓時依著吩咐各自行事。羋茵叫道:“快,快拿我的琴來……”

    整個院子慌亂了一陣,終於依著羋茵吩咐俱都安定下來。

    這一日的清晨,將軍樂毅率兵入城,與城守商議對齊人的防衛事宜。

    而黃歇進入城守府的時候,一行車馬,也悄然進入了邊城。

    黃歇在府外等了片刻,便有一個僕從引著黃歇穿過中堂進入後院。

    黃歇警惕地看著左右,後院空無一人,只有幾樹桃花開放。

    那僕從悄然退出。忽然,背後傳來琴聲。黃歇轉頭,看到羋茵坐在廊下,幾案上擺著古琴,輕輕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黃歇站在那兒不動,聽著羋茵將這首曲子後面兩段繼續彈奏下去:“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羋茵彈奏此曲,原只為勾起黃歇心動,只是一曲彈畢,自己卻更勾起心事,不禁哽咽。她恐花了好不容易化好的妝,忙拿帕子在眼邊壓了一下,站起一步步走下臺階,一直走到黃歇面前。抬頭看,只見眼前之人一身青衣。飄然若仙。上天果然厚愛於他,這些年歲月過去,她早經風霜,他越發風度翩翩,氣度高貴。

    羋茵哽咽著問他:“子歇,一別多年,如果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來見我這個被你遺忘的妻子?”

    黃歇輕歎一聲:“七公主何出此言?我記得我曾經寄回信來,勸黃氏助你另嫁。”

    羋茵聽了此言,臉龐頓時有些扭曲。一腔憤怒簡直噴薄欲出,想了想,忍下氣,勉強擠出笑意來。繼續柔聲道:“子歇,你以為一封信,就能夠了結夫妻緣分嗎?我是奉旨賜婚,已經進了你黃氏之門,我就是你黃歇的新婦,你這一輩子都休想反悔。”說到最後。她的聲音終究還是變得尖厲起來。

    黃歇沒有說話,只是退開幾步,拉開與她的距離,見羋茵又要上前,他終於反問道:“那郭隗呢?”

    羋茵聽到黃歇提起郭隗,頓時露出極為厭惡的神情來,頓足叫道:“你別提他,我與他在一起,無時無刻不是在強忍著厭惡,無時無刻不想著逃離他——”她又上前幾步,嬌聲道:“子歇,你帶了我離去吧。我們如今在燕國重逢,這是少司命的旨意,教我們再續前緣啊!”

    黃歇長歎一聲,再退一步,又問:“那子之呢!”

    羋茵眼都紅了,再也裝不成柔美,嘶聲叫著:“若不是你新婚之夜離去,我能落得如此結果嗎?若不是你長久不歸,無人保護,我會被逼來到燕國這種冰天雪地的地方,經歷那些兵荒馬亂,經歷那些最可怕的事嗎……”她頓足咬牙,叫道:“子歇,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黃歇沉默片刻,忽然說:“故荊山相傳,山中有虎,虎前有倀鬼,原被虎所食之人也,卻願為虎所馭而害人。又有水鬼,原為落水而亡,卻千方百計,誘人落水而找替身……”

    羋茵滿腔柔情蜜意,聽到黃歇這兩句話,頓時呆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細品著其中意思,忽然尖叫起來:“子歇,你、你居然這樣說我……”

    黃歇看著羋茵,緩緩道:“我與九公主有婚約,所以相約離楚。當日我向宮中求婚的也是九公主,所謂賜婚分明是楚威後欲亂我黃氏。她存心為惡,你明明知道一切卻一定要為虎作倀,難道這也是我欠你的嗎?”

    羋茵被他說得無言以對,她退後兩步,絕望地看著黃歇,叫道:“可是,我愛你,我愛你啊!”

    黃歇搖頭:“我對你不曾有過一絲示意,不曾有過半句諾言,更不曾應允過任何事情,今日就已經面臨如此不虞之境。七公主,你覺得你命運不堪,就憎恨世人,要報復世人,可你捫心自問,今日處境,到底是誰害你?”他並不想這樣一開始就與羋茵撕破臉,可惜羋茵全無自覺,而且今天一開始就擺出向他索情的樣子來,他不願意和她繼續這樣虛情假意,哪怕是敷衍,他也不願意。

    羋茵尖叫起來:“是誰害我?難道不是九丫頭,不是你這個負心人……”

    黃歇忽然道:“你為何不敢面對真正的罪魁禍首?害你一生的人是威後,也是你自己!”

    羋茵倚著柱子,痛哭失聲,這個時候,她的精神幾近崩潰,已經完全顧不得哭得亂成一團的妝容:“我的命拿捏在她的手中,我要為自己而活,我只想愛你,我錯在哪裡,錯在哪裡?”

    黃歇輕歎:“你害人不成,自己心虛成疾,為什麼卻反而恨上別人?黃家並不曾負你,為你延醫治病,讓你恢復健康,我寫信讓族中助你另嫁,若你沒有野心,何處不能安居一生?”

    羋茵叫道:“可是,我怎能甘心,怎能甘心——”

    黃歇厲聲道:“可你為了榮華富貴和野心,又心甘情願再度為人利用,遠嫁燕國。子之死了,你又迫不及待地嫁郭隗為妾。郭隗年紀雖大,卻對你十分寵愛。可你害人之心不息,派人放火在前,殺人在後,又設計陷害、千里追殺……你手中有多少人命,想來你自己十分清楚……”

    羋茵尖聲叫起來:“那又怎麼樣?都是庶出的公主,憑什麼她就能夠嫁了秦王,還有個你癡心相隨,而我就這麼倒楣?我不服!我爭不過八妹妹也罷了,誰叫她是王後生的?我認命。可我不信,九丫頭能夠比我命好!”

    黃歇輕歎一聲:“她跟你最大的區別,就是她從不怨命,也不認命。”

    羋茵叫:“不認命又能怎樣?現在她的性命在我的手中,我可以讓她生,也可以讓她死,更可以讓她生不如死。”她說到這裡,心中怨毒已經不可壓抑,叫道:“小雀,把她帶出來!”

    她這一聲令下,那個新任的“小雀”便陰沉著臉,拿匕首比在羋月的脖子上,推著被捆住雙手的羋月走出來。

    黃歇見了羋月,失聲驚叫:“皎皎。”

    羋月看見黃歇,急忙先問:“子歇,子稷可安好?”

    黃歇點頭:“他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羋月松了一口氣:“那就好。”她凝視黃歇。“子歇,那你為何還要回來?”

    黃歇道:“因為你在這裡。”

    羋月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看著黃歇點頭道:“好。子稷已經脫險,我亦了無掛牽。能夠與你同生共死,也是不枉此生。”

    羋茵本以為押著羋月出來可以讓黃歇妥協,可是眼看著兩人含情脈脈,旁若無人的樣子。卻令她更加不能忍受,不可抑制地爆發:“夠了!夠了!”她拉住黃歇的襟口,嘶聲問他:“子歇,我問你,你想不想讓她活下來?”

    黃歇看著羋茵,歎息:“你想怎麼樣?”

    羋茵含情脈脈地向著黃歇偎依過去,黃歇退後一步,表情不動。

    羋茵卻像沒有看到似的,緊緊抓住了黃歇的手,用一種夢幻般的口氣:“子歇。你帶我走,你帶我走,我就放了她……”

    黃歇反問:“帶你走,去哪兒?”

    羋茵喃喃地道:“我們回楚國去。我陪你泛舟湖上,我陪你彈琴吟詩,我們一起跳大司命舞,我們一起生兒育女……有了你,我再不要什麼榮華富貴,我只願陪著你這樣長長久久過幸福的日子。”

    黃歇輕歎:“七公主,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對我如此癡心。世間若有人以真情待我。我是感激的……”羋茵聽了此言,臉上泛起紅光,眼神更加含情脈脈,不想黃歇卻繼續道:“但這個人不是你……”

    羋茵的笑容頓時凝結在臉上。

    黃歇歎道:“你愛我也罷。恨我也罷,害我也罷,我都是不會放在心上的。可是,你從小到大,對皎皎的所作所為,我卻都記在心上。這世間若有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都有可能寬恕,可若是害我心愛之人,我卻是絕對不會寬恕的。七公主,你說你愛我,可你真沒有覺察到,我一直避你如蛇虺嗎?”

    羋茵聽得渾身顫抖,忽然尖叫:“好、好、好,我得不到的,也不會讓她得到……既然我得不到你,那我寧可毀了你,毀了她!”

    她一怒之下,便要拔劍。黃歇臉色一變,忽然出手,一把抓起她的手,反手一轉,便將她挾持於懷中,將她手中的劍反橫到了她的脖子上。

    羋茵的侍從頓時驚叫起來。黃歇將羋茵制住,立刻喝道:“都不要動,否則你們的夫人就會送命。”

    眾人皆不敢動。

    黃歇又對那“小雀”喝道:“放開羋八子,否則你的主人就會送命。”

    “小雀”臉色一變,神情遊移,手中的匕首便有些垂下了。

    羋茵大急,尖叫起來:“不許放了她,你這蠢貨。黃歇豈敢傷我?他若傷了我,他與那賤人就要死在當場!”

    那“小雀”目光閃爍,看看羋茵又看看黃歇,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羋茵不住咒駡:“蠢貨蠢貨蠢貨,你給那賤人劃上兩刀,看他還撐不撐得住。你便是殺了她,難道他還能夠將我怎樣?來人,來人,你們是死人嗎,還不快快出來!”這時候她才真的後悔,昨日殺小雀殺得太快,若是真小雀,便能夠明白她的意思,又豈會這麼愚蠢地被黃歇要脅?這個時候,拼的自然是誰的心硬,誰更在乎。

    黃歇這個人自詡君子,又如何敢真的對她下手?只要在羋月身上劃兩刀,保管他棄劍向自己投降。甚至若是真的小雀,大有可能當機立斷殺了羋月,難道黃歇還會殺她一個弱女子洩憤不成?

    她本以為今日勝券在握,不想情緒一時失控,走得離黃歇太近,倒教黃歇抓住機會挾持了自己。可恨這些手下太過愚蠢,竟不知如何反應才是。她一怒之下,便又喚出了原來預先設下的伏兵,頓時將黃歇與羋月等團團圍住。

    羋茵冷笑:“子歇,你看到了,你便是抓了我又能如何?便是將我與那賤人作交換又能如何?我便是答應了你,你以為你能夠走出這裡嗎?”

    黃歇輕歎一聲,道:“七公主,事到如今,你仍然執迷不悟,就休怪我無禮了。”說著,忽然撮唇長嘯,嘯聲方落,便見外面擁入一隊士兵,反而將羋茵手下的侍衛團團包圍,強弱頓時易勢。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3
發表於 2015-12-30 12:54:17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299-302章 舉周鼎

   羋茵先是嚇了一大跳,再瞧得這些人都是燕軍服飾,既驚且怒,喝道:“你們要造反嗎?你們好大膽子,竟敢對我無禮。你們眼中還有國相嗎?祁司馬,你是死人嗎,如何會教人沖進城守府來?”

    這祁司馬便是此城城守,原是候在院外避風頭,卻聽到羋茵喚他的名字,不得不進來對那隊燕軍首領一拱手,方苦著臉對羋茵道:“夫人拿了國相的令符,下官原是該聽命從事的。只是如今樂毅將軍持著大王親筆的詔書來,下官自然是……嘿嘿,只能是先遵大王手詔了。”

    羋茵臉色大變,叫道:“怎麼可能?他哪來的大王詔書?必是假冒無疑。你休要被他愚弄,小心將來難見國相。”

    那祁司馬只是一臉尷尬地苦笑,顯然是準備袖手旁觀到底了。

    羋茵只得又對樂毅喝道:“你一介邊境守將,哪來的大王詔書,詔書上又寫了什麼?你敢偽造大王詔書,小心性命不保。”

    樂毅沉著臉喝道:“你不過是相府小妾,何以敢對士大夫無禮?你手持國相令符,卻無國相手書,這令符到底是否出自國相之令,你敢與我上薊城與國相對質嗎?”這邊又將手中詔書一揚,道:“此詔為大王三日前親手所書,派上大夫蘇秦日夜兼程,趕往邊城,交於某家。我奉大王詔令,救秦質子母子,誰敢阻擋?”

    羋茵身邊侍衛,皆為相府所屬,因她持郭隗令符臨時召集,聽了樂毅此言,頓時心生猶豫,慢慢退後。

    霎時間,強弱易勢,樂毅手按劍柄,一身殺氣,朝著那“小雀”厲聲喝道:“你還不鬆手!”

    那“小雀”本就只是個小小梳頭婢。哪裡當得這沙場戰將的一聲暴喝,嚇得頓時匕首落地,整個人伏倒在地,不敢抬頭。

    羋茵目眥欲裂。厲聲尖叫:“蠢貨蠢貨,壞我大事,你如何不去死!我要殺了你,我要將你這賤婢碎屍萬段……”

    那“小雀”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卻是絲毫不敢動。

    羋月疾步前行,樂毅一使眼色,便有他身邊的侍衛上前,一劍將羋月身上繩索砍斷。羋月拾起匕首,歎道:“七姊姊,世間似小雀那樣待你的人,只有一個。不是你隨便找個侍女,改名叫小雀,她便都能夠如小雀一般合你心意的。”

    羋茵反反復複,只念叨道:“若是小雀在。早就殺了你了。若是小雀在,早就殺了你了……”

    羋月得了自由,适才聽聞樂毅之言,驚喜不勝。原本她和黃歇約定,若是她被抓,黃歇便與樂毅想辦法潛入城守府暗中來救。她本以為黃歇會是調開羋茵,或者暗夜來救。方才黃歇挾持羋茵,她便暗中擔心,如今正值白天,救援不便。誰知道情況突變,樂毅公然率兵來救,而且手持燕王詔令,再聽得蘇秦的名字。心中已經明白,暗道:“孟嬴,你終不負我。”

    自己這一生雖然歷盡苦痛,但這世間她曾經相助過的人,終究還是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方式。還報於她。想到這裡,心頭一暖,連對羋茵的恨意都消了幾分。

    她與黃歇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心意相通,黃歇便放開羋茵,與羋月攜手而出。

    羋茵孤零零地被摔落在地,竟是連個扶她的人也不曾有。見羋月和黃歇誰也不看她一眼,就這樣攜手往外而出,她怒氣攻心,抓起長劍,便向羋月後心疾沖而刺。

    黃歇頭也不回,長劍一揮,便將羋茵的劍格擋開去。羋茵用力過頭,卻比不得黃歇反格的力氣,兩力相沖,竟又摔了出去。

    眼見仇人就要走出院子,走出她的視線,終其一生,將再也無法將她抓回來洩憤,羋茵跌坐在地,放聲大哭。

    卻就在羋月和黃歇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忽然外面一聲高呼:“國相到……”

    眾人頓時怔住,人潮緩緩後退,分開兩邊。

    一個老者在眾武士簇擁之下緩步進來,正是郭隗。

    羋茵又驚又喜,跳了起來,叫道:“夫君,你來得正好,快快為我報仇——”

    羋月與黃歇對望一眼,臉色皆變。今日之事,轉折迭起,本以為有意外之喜,不想離自由只差一步,竟然功虧一簣。

    那郭隗緩步而入,見了兩邊兵士林立,互不相容,再見羋茵臉上哭得脂粉糊作一團,釵橫鬢亂,素日豔色一分也不剩下,竟如厲鬼,不禁退後一步,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羋茵手指指向眾人,一圈劃過,將眾人皆劃在內,頓足哭道:“是他們,他們都欺負於我。他們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不把你的令符放在眼裡,便是不把夫君你放在眼裡,你若不處置了他們,我便不依。”

    樂毅忽然長笑,道:“好教國相得知,方才您的愛妾,挾持了秦質子之母,硬要迫使公子歇與她私奔,還說委身於您實是無奈,是無時無刻不在強忍著厭惡,無時無刻不想著逃離您——”

    羋茵嘶聲尖叫起來:“你、你這奸賊,我與你何冤何仇,你要這般陷害於我?”

    樂毅朗聲笑道:“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非但樂某聽到此言,便是在場諸人,也都大半聽到,可作得了假嗎?公子歇是君子,不便斥你。樂某卻見不得你這婦人顛倒黑白,信口雌黃。”

    方才諸人便埋伏於院外,羋姝自恃院中皆為相府之人,誰又敢告她的密,因此肆無忌憚。諸人又皆屏聲靜氣,她的聲音又是極尖厲的,因此這等話語,竟是大半人都聽到了。

    郭隗臉色微變,凝視著羋茵,長歎一聲:“夫人,我自知與你年貌不當,委屈了你,所以一直以來都忍讓於你,可是沒有想到,在你的心裡,竟然是如此委屈……你若當真不喜,老夫何敢勉強?你想去哪裡,老夫以金帛送你如何?”

    羋茵尖叫一聲,大驚失色,但她隨即跳了起來,連滾帶爬地飛撲到郭隗的懷中,揉得他的胸前衣物皺成一團,直哭得梨花帶雨,嬌弱可憐:“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夫君你一定要信我,我只是太恨九丫頭了,我只是為了報復她,想讓她看著黃歇變心,所以我才故意對黃歇說假話的。我怎麼會喜歡那種無官無爵的士子,我怎麼捨得離開你啊……”她一邊哭訴,一邊有些緊張地看著郭隗的臉色。

    郭隗看著羋茵的臉,神情無奈,眼中有光芒一閃而沒,他閉上眼,長長歎息道:“老夫不管你真心假意,只要你放下過去,不再給老夫惹禍生事,若還願意繼續留在老夫身邊,老夫依然待你如往日,如何?”

    羋茵不想此番如此輕易過關,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心中暗道,這老東西終究是捨不得我。想到這裡,又得意起來,再看看黃歇和羋月,心中妒火又起,無法抑制,又撲在郭隗懷中哭叫道:“我就知道夫君你是最知道我,最疼我的。你既說了這樣的話,我豈能不聽?我答應你,只要我殺了九丫頭,圓了心願,就放下過去,一心一意待你。”

    郭隗閉了閉眼:“你真的執意如此?”

    羋茵咬牙:“不錯。”

    郭隗忽然笑了:“好吧,你去吧。”

    黃歇臉色大變,叫道:“郭相!”

    樂毅也是臉色一變,叫道:“郭相,大王詔令在此……”

    郭隗卻是歎了口氣,擺擺手,索然道:“世間事,瞬息萬變,紅顏薄命,老夫亦是無可奈何!”

    說著,眼邊竟掉下一滴眼淚來。

    羋茵大喜,立刻轉身,拔出身邊侍衛的寶劍,一步步獰笑著走向羋月:“九妹妹,我本來想,讓你好好享受一番再送你上路。如今我沒有時間了,只好便宜了你。”

    黃歇失聲叫道:“皎皎……”想要上前相救,郭隗帶來的兩名侍衛卻踏前一步,正擋在他的面前。

    黃歇手中暗暗捏緊了短刀,若是當真事情不妙,便要出手傷了羋茵。縱得罪了郭隗,那也顧不得了。

    羋茵見黃歇已經被侍衛擋住,心中大定,縱聲大笑起來:“我看,這世間還有誰能夠於此時救你……”她心中得意,手中的劍越發緩慢地朝著羋月刺過去,臉上帶著狸貓戲鼠式的笑容,有心要教羋月在臨死之前,好好感受死亡一步步逼近的驚恐。

    羋月面色不動,看著羋茵的劍尖慢慢刺向她的心口,這種時候,她沒有做徒勞的格擋和逃脫,而只是一動不動,巍然而立。正當羋茵的劍尖,距離羋月的胸口只有兩寸時,羋月忽然露出悲憫之色,歎息了一聲。

    羋茵正想說:“你此時歎息也已經遲了……”忽然只覺得後心一涼。她詫異地低下頭,卻見自己的胸口多出了一個亮閃閃的東西,然後就是一陣劇痛……

    這是羋茵於這個世間,最後一瞬間的思想。

  羋月站在那兒,看到羋茵正自最得意的時候,她的笑容忽然凝結於臉上,只見一寸長的劍尖在她的胸口出現,然後便是血花飛濺,羋茵便緩緩倒下。

    羋茵身後,郭隗面無表情地拔出劍,用一條絹帕,輕拭劍尖的血痕。

    他這劍一拔,羋茵便撲倒在地,一動不動,顯見已氣絕身亡。

    郭隗卻對羋茵連多餘的一眼也不看,只是看著自己的劍,愛憐地輕拭著,長歎:“茵姬,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只可惜,你選擇了不給老夫退路。”

    羋月看著郭隗。她當時手已經解縛,以她的身手要抓點什麼東西格擋羋茵的劍也並非難事,郭隗卻只讓羋茵獨自上前而並不是叫侍衛先制住她,羋茵為仇恨沖昏了頭腦,竟沒注意到這點,她卻是留意了。羋月淡淡對郭隗問道:“郭相這是何意?”

    郭隗拭淨寶劍,收劍入鞘,向著羋月一拱手:“老夫慚愧,治家不嚴,以至於放縱了小妾,假借老夫的名義而逞私欲。老夫奉大王之令前往碣石宮迎賢,得知此事,星夜趕到,幸而還能及時阻止。老夫有罪,已經懲治主犯,餘下的事情也當一一解決之後,再自行向大王請罪。”他一轉身:“退下,不得對公子歇無禮。”

    侍衛退開,黃歇已經快步跑到羋月身邊,將羋月一把抱入懷中,一時間哽咽出聲:“皎皎……”

    方才這大起大落,由生至死,又由死至生,饒是羋月心志堅定,也不禁精神虛弱,抱住黃歇,熱淚盈眶:“子歇……”

    兩人緊緊相擁。

    好一會兒,黃歇才放開羋月,轉身向著郭隗行禮:“多謝郭相大義!”

    羋月卻站住不動,看著郭隗。

    黃歇覺得不對。轉頭看向羋月:“皎皎——”不管郭隗出於何意,終究是救了他們,他們總要有所表示才是。

    羋月的臉上卻有一種了悟的微笑,看著郭隗。問道:“郭相,咸陽有什麼新消息?”

    黃歇一怔,轉頭看著羋月。

    郭隗這時候才露出進來之後的第一個微笑:“果然不愧為羋夫人……”轉而長歎一聲,“唉,茵姬真不應該執意視你為敵。”

    羋月整了整淩亂的衣服。肅然拱手:“還望郭相相告。”

    郭隗肅然拱手:“洛邑急報,秦王蕩身受重傷,性命垂危。”

    一個月前,洛邑城中。

    城門大開,一隊兵馬旌旗招展進城,“秦”字旗下,秦王蕩那張年輕英武的臉,更顯得意氣飛揚。

    這一年,已經是秦王蕩繼位的第四年了。他自繼位以來,便時常以征伐為念。一年多前。他與韓王倉在臨晉城外會盟之時,曾經對站在他身邊的甘茂說:“寡人欲容車通三川,窺周室,死不恨矣。”

    甘茂知其心意,但卻擔心自己非為秦國公族,而只是客卿身份,若是執掌大軍,會受樗裡疾和公孫奭之牽制,秦王蕩便與甘茂約誓信其不疑。甘茂於是率重兵與庶長封攻打韓國的宜陽,又恐楚國乘機攻打。再派馮章出使楚國,向楚王槐許諾割讓漢中之地。半年之後,秦軍攻克宜陽,斬首六萬。乘勝渡過黃河,奪取武遂並築城。韓王倉無奈,只得向秦求和,三川洞開,不敢再擋秦人鋒芒。

    秦王蕩大喜,便親率大軍。引任鄙、孟賁等人巡視,然後直趨洛邑,以窺周室。

    此時周天子雖在名義上為天下共主,實則困居小城,且執政的東周公和西周公不和,內鬥頻頻,於是王室氣象,更加衰微。

    周天子派使者郊迎,向秦王致天子之問候,並稱周天子欲在王城宮中盛禮相迎秦王。秦王遜謝,卻提出欲在明堂一觀九鼎。周室眾人聽話聽音,均是大驚,但眼見秦國兵臨城下,素日倚為屏障的韓國也是低頭讓步,也不得不答應此事。

    於是兩人便依約在明堂相見。

    所謂的明堂,便是王朝先祖之宗廟,在夏朝時稱為“世室”,殷商時稱為“重屋”,周稱為“明堂”,至後世,則稱之為“太廟”。

    秦王蕩率兵進入明堂時,便見周室之人已經在高臺之上相候了。

    這一任的周天子姓姬名延,史稱周赧王,年紀雖與秦王蕩相差不多,但看上去卻顯得蒼白虛弱,萎靡不振,雖然高高地站在高臺之上,卻是一臉的愁苦之相,與正在階下雖以臣禮相見,但相貌魁梧雄壯,更帶著意氣飛揚神情的秦王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兩人見禮罷,秦王蕩看了看周天子氣色,再轉眼掃視這明堂之中,建築陳舊,朱漆掉落,甚至連旌旗也顯出顏色殘褪的樣子,眼中輕視之意,更是掩遮不住,對身邊的甘茂低聲道:“周室氣數已盡,在這明堂與周天子的臉上,都能夠看得出來。”

    甘茂也不禁露出微笑,壓低了聲音道:“而我大秦之業,便似大王,如驕陽淩空。”

    秦王蕩哈哈一笑,看著臺上隱約可見的九鼎光芒,眼中露出不可抑止的野心,低聲道:“從來王朝更易,就是九鼎遷移。寡人今日,就要把這九鼎給搬個位置。”說罷便昂首闊步,走上臺階。

    他上了高臺,與周天子再度見禮,相攜走到明堂之上。但見殿前擺放了九隻形狀不同、大小各異的銅鼎,顯然亦是久經風吹雨打,顯出年代久遠的青斑來。這就是象徵著天下歸屬的九鼎。

    秦王蕩點頭輕歎,轉而問周天子道:“敢問周天子,此便是九鼎乎?”

    他站在周天子身邊,比他足足高了一個頭,更兼氣勢逼人,逼迫得周天子如受重壓,張了張口,方想回話,卻是一陣氣虛,喘咳不已。

    此時他身邊便有一個大夫模樣的人上前介面道:“正是,此九鼎本是夏禹收天下九州之金而鑄成,有荊、梁、雍、豫、徐、青、揚、兗、冀九州,上刻本州山川人物、土地貢賦之數。九鼎列于朝,為天子掌九州的象徵。”

    秦王蕩瞟了那人一眼,見他倒是一臉毫不畏懼的樣子,眼光不由得在那人臉上多停留了一下,方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小人東周國蘇代。”

    秦王蕩哼了一聲,沒有理睬,徑直走了下去。他卻不知,這蘇代便是蘇秦之弟,雖然不如乃兄才智,但于這周室之中,已經算得拔尖人才,見這秦王蕩如此驕橫,心中怒氣勃發,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瞧著這秦王接下來的舉動,思忖著隨機應變之法。

    但見秦王蕩走到九鼎之邊,一隻只看過了,忽然拍了拍一隻銅鼎,歎道:“此雍州之鼎也,當屬秦國。”說著忽然轉頭問周天子:“寡人欲攜此鼎歸我秦國,大王可允?”

    周天子臉色都變了,這種“問鼎”的舉動,昔年只有楚國才幹過,楚莊王曾問鼎之輕重,楚威王亦曾索要九鼎,皆被策士以列國形勢牽制,以計謀破之。

    楚人自周建立以來就沒被馴服過,可這北方六國,卻真是誰也沒幹過這事啊。

    當此之際,當然是名臣折衝樽俎之時,仍然是那蘇代替周天子發言道:“鼎乃天子之器,重達千鈞,自此九鼎鑄成以來,除奉天子之命合力遷移之外,凡人豈可輕易舉起?”

    秦王蕩轉頭,嘴角一絲冷笑,厲聲道:“若是有人能舉起又如何?是不是就能夠把它給搬走了?”

    蘇代見他如此無理,險些發作,最終還是忍下氣來,瞧了周天子一眼,這句話卻只有周天子能答,不是臣下敢說的。

    周天子終究是帝王之尊,雖然氣虛體弱,但不能被人逼到這份上還不說話,見狀也只有壯著膽子道:“寡人不信有誰能舉得起這鼎。”

    秦王蕩忽然張揚地大笑起來:“那寡人與大王打個賭。大王說無人能舉得起,寡人卻說,有人能舉得起。若是寡人贏了,那寡人舉得起什麼鼎,就把這鼎當成賭注帶走,如何?”

    此時秦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便連雍州之鼎也不再提,直奔九鼎而去。周天子被他這張狂之態所震懾,整個人站在那兒,氣得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

    蘇代亦是氣得臉色發白,見狀心生一計,扶住周天子,低聲道:“大王,就讓他來舉。”

    周天子只得壯起膽子,勉強應了一聲道:“秦王無禮,九鼎非天命不可移,逆天行事,後果自負。”

    秦王蕩仰天大笑。自繼位以來,一步步精心謀劃,便是為了這一天,當下將手一揮,喝道:“任鄙、孟賁、烏獲,你們何人能舉?”

    站于階下的秦國諸臣相視一眼,有些人這時候才明白,為何秦王蕩自繼位起,便對這三個大力士厚賜高爵,卻原來是為了今日。

    孟賁等三人卻是早有準備,當下應聲上前到了雍鼎之前,各自輪流試了試力,對望一眼。秦王蕩既早有此準備,自然在秦國之時,便已經探得這九鼎大致重量,自己在咸陽照此重量也鑄了數鼎,由輕到重,教這些大力士日日練舉。雖然如今一探這鼎,與素日那最重的鼎略有差異,但自忖便是一人舉不起,難道三人都舉不起不成?

    當下任鄙鎮定了一下心神,先上前一步向秦王蕩道:“還是由臣先來。”說著大喝一聲,執著銅鼎的鼎足,就要往上舉起。

    不想此時蘇代忽然陰陰地道:“這九鼎乃是大禹集九州之鐵所鑄,賦王氣,系天命。想冒犯王鼎的人,且試試自己有沒有這個命,會不會被上天降罪。”

    任鄙三人,本就出身草莽,敬天畏神之心,在所難免。驟得高位,素日奉承秦王之時,自信滿滿,但到了這周室明堂,見著這建築宏偉、儀仗森嚴的王室氣象,已經是心存畏懼。周天子的儀仗,在秦王眼中自然略顯衰敗,但於這等草根階層看來,卻依舊是高不可攀。

    任鄙本就心懷畏懼,且正在舉鼎之時,聽了此言,心神微分,鼓足的氣頓時就泄了一些,這雍鼎重量本就在他承受範圍的極限,這氣一泄,頓時覺得鼎如山重,當下把鼎一扔,大叫一聲坐倒在地,只覺得雙手顫抖,腿軟如酥。

    周王室的君臣失聲大笑起來,卻在秦王蕩憤怒的眼神中忽然如刀截斷一般,都收住了口。

    任鄙伏地顫聲道:“臣、臣氣力不濟,有負大王所托,臣該死!”

    烏獲與孟賁兩人相視一眼,皆是臉上變色。這任鄙本是他們當中力氣第一之人,方才他們都試了試那鼎,暗忖自己未必能夠成功舉鼎,若有能者,當是任鄙。

    任鄙舉鼎之時。他們亦凝神看著,見那任鄙本有舉鼎之力,只是被那蘇代一說,竟是莫名其妙地泄了氣。棄了鼎。兩人均是心頭打鼓,再轉頭看看明堂之內,幽暗難辨,香火隱隱,想到裡頭供著周室開國君王周文王、周武王這等明君英主的神位。如今自己這等人敢在他們面前放肆,豈不是要觸怒神靈?

    正當此時,忽然一陣莫名的怪風吹起,卷起塵沙落葉,叫人不由得舉手遮了一下眼睛。怪風過後,一面“秦”字旗幟,忽然倒下。

    兩邊旗幟甚多,間中或有人持旗不穩,也是常理,只是兩人本就有些驚魂不定。此時一見,更加疑神疑鬼起來。卻又見秦王蕩一指烏獲,氣急敗壞地喝道:“烏獲,你來。”

    烏獲聽了此言,心頭一顫。他是既畏鬼神,又畏秦王,不敢違拗,當下便戰戰兢兢地上前,兩足分開,穩住身形。手握雍鼎雙足,運氣到了十分,大喝一聲。那銅鼎雙足緩緩上移,移到斜角之時。第三只足也漸漸離地而起。

    秦王蕩微微點頭,嘴角也由下沉變為上翹。

    忽然聽得蘇代又幽幽地歎了口氣,恰於此時又一陣風起,吹得落葉簌簌有聲。

    秋日本就多風,原也是自然現象,可是烏獲本就是精神繃到了極緊處。汗濕重衣,這怪風一起,頓覺後心發涼,他卻不敢步任鄙後塵,強鼓著氣再一撐。不想他膀大腰圓,素日最好華衣,這日登天子之堂,特意穿了秦王蕩所賜的錦帶玉圍,這絲綢之帶卻經不得他這渾身十二分的力氣,忽然間他的腰帶繃斷,落在地上,烏獲頓時氣泄跌坐在地,那鼎自然也就隨著他的手落下,重重砸在地上。這一聲重響,似砸在了秦王蕩的心上,也似砸在了孟賁心上。

    烏獲狼狽地抓起錦帶,伏在地上,一個字都不敢說了。

    周室眾人,笑得站都站不住了,幾個大臣都笑得跌作一團。

    秦王蕩恨不得一劍刺死烏獲,卻不好於此時發作,叫周室中人看笑話,眼睛卻惡狠狠地落在了孟賁身上。

    任鄙、烏獲接連失手,秦王蕩的心願,便只著落在孟賁一人的身上了。孟賁咬了咬牙,不待秦王蕩發話,便上前一步,先與手下索了條牛筋帶子,換了錦帶,又俯下身去檢查了一下靴子,將靴上帶子系緊,再系緊袖口。如此準備之後,方才走到雍鼎之前,向著秦王蕩先施一禮,便雙足分開,氣運丹田,用力一喝,但見那鼎被緩緩舉起,至膝、至腰、至胸口,緩緩過肩……

    秦王蕩剛要說:“好!”不想孟賁臉色憋得潮紅,到鼎至肩上之時,忽然鬆手,銅鼎重重砸地,發出一聲巨響,轟起半天煙塵。

    但見那孟賁眼角破裂,口鼻出血,顯見已經受了內傷。他跪伏在地顫聲道:“大王,臣、臣盡力了。”

    周室中人看那孟賁險些舉鼎成功,心跳得都如亂鼓,及見孟賁最終也是失手,周天子蒼白的臉上也顯出一陣興奮的潮紅,尖聲叫道:“秦侯,你輸了,看來秦國無人有舉鼎之力啊!”

    普天之下,本就只有周天子方能稱王,但如今列國自己稱王,周天子也就不敢過問。之前兩人相見,周天子百般不願,但迫于武力,只得口中含糊混過,如今見秦王蕩舉鼎不力,這一聲“秦侯”叫得當真又響又亮。

    秦王蕩指著趴在自己面前的三個大力士,顫聲道:“你、你們……”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素日的圖謀、得意,此時全部變成羞憤,直欲將三人立刻拖下去處死才好。

    階下秦將也都噤聲。諸將其實早對這三個毫無戰功而封高爵的大力士不滿,此時快意之下,卻更加不敢吱聲,生怕教秦王遷怒,讓他們也上前舉鼎。

蘇代表面上勸著周天子,其實卻在添油加醋:“秦侯錯怪他們了。其實臣聽說秦國這幾位大力士,是真的有千鈞之力。只是這九鼎非凡人所能冒犯,所以就算有把鼎舉起的力氣,但這九鼎乃天命所授,又豈是這等血統低賤之人可以舉動的?”

    周天子聽了此言,轉頭看向蘇代,卻隱約看到他眼中的興奮和期待之色。他心頭一動,嘴唇顫抖幾下,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出來,臉上潮紅退去,蒼白更甚。

    秦王蕩見三人皆是失手,不但圖謀落空,這面子上也下不來,再看到周王君臣不屑的表情,更覺不甘,大步上前,踢開孟賁,喝道:“沒用的東西,不如讓寡人自己來。”

    孟賁大驚,顧不得這一腳踢過來的疼痛,忙抱住秦王蕩叫道:“大王不可!”

    蘇代強抑興奮,輕笑一聲:“秦侯何必勉強?天命在周,所以九鼎無人能動,你遷怒於他們又有何用?不好意思,今日竟是教秦侯白來一趟了。”

    秦王蕩被他這樣一激,更是忍不住,將孟賁踢開,雙手將身上的錦袍一撕,走到銅鼎前,握住鼎足就要舉起。

    甘茂本是遠遠站著,見狀臉色大變,失聲叫道:“大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身系天下,不可以身相試!”

    秦王蕩臉色微一猶豫,蘇代卻趁此時機,又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

    秦王蕩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縱聲大笑:“寡人既然已經來到洛邑,就不能虎頭蛇尾。孟賁他們並非舉不起這鼎,只是心中膽怯。寡人乃王者之身,自有天命。寡人就不信,天命在他這種人身上,而不在寡人身上。”

    說罷,不待甘茂亟亟奔來,秦王蕩已經分開腳步,握住兩隻鼎足。大喝一聲:“起!”

    他本就是大力之人,素日與這些大力士每日比賽舉鼎,確有千鈞之力,此時憋足一口氣出手。竟是使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氣,那只雍鼎被他一氣舉到肩頭。

    周圍的秦國官兵頓時瘋狂地高呼:“大王威武!”“大秦威武!”“大王萬歲!”

    方才三名大力士皆舉鼎失敗,秦軍素來好勝,豈甘這樣丟臉?如今竟見秦王舉起大鼎,興奮之下。全軍幾欲發狂,高呼聲便如巨浪滔天,震得周室之人,盡皆失色。

    此時秦王蕩卻感覺胸口發悶,一口氣竟提不上來。若是素日在咸陽宮中,與力士們舉鼎,到這程度他早就扔下鼎了,只是此刻他在將士們興奮至癲狂的山呼聲中,卻不能退讓,這鼎在肩頭停了片刻。竟是顫巍巍又往上舉。

    秦軍狂呼之聲,更是無法抑止。

    蘇代睜大了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秦王蕩的手,心中默念:“砸下來,砸下來,砸下來……”

    就在蘇代念到第三聲的時候,忽然,秦王蕩身子一晃,整只大鼎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落下……

    “秦王蕩怎麼樣了?”羋月驚問。

    此時他們已經移座到城守府正堂,羋月與郭隗對坐。便由一名上大夫將洛邑燕人細作傳來的情況緩緩道來。

    那上大夫聽她問起,便搖了搖頭,道:“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親眼所見,那鼎落下來。便砸在了秦王蕩的身上……後來,便不知道了。”

    “不知道?”羋月看了郭隗一眼,“是生是死不知道,還是輕傷重傷不知道?”

    那上大夫搖頭回道:“皆不知道。秦王舉鼎受傷,便被秦軍抬走。秦人封鎖了消息,周天子幾次遣人送醫。均不得其門而入。”

    羋月又問:“既如此,則現場情景,你們如何得知?”

    那上大夫臉上顯出興奮之色,道:“當日情景詳細經過,自然是周王室之人,大肆宣揚,說是列祖列宗英靈在上,教覬覦神器之人自受天譴。”

    羋月看了郭隗一眼,抽了抽嘴角:“郭相——果然是老成謀國啊。”這個老政客,怪不得會忽然於此時來到此間,當是一知道消息就急忙趕來了,只怕是連燕王和易後都還不曉得此事吧。果然是夠狠辣,夠有決斷。

    想來他初時是想保羋茵一命,只是羋茵自己作死,他又不便當著眾人之面說出真相來,再加上為了取信自己,便將羋茵的一條性命當成了與自己交好的禮物。

    郭隗卻一直袖手坐在一旁,笑容和藹可親,道:“易後、大王與夫人和公子骨肉至親,老夫亦是一直對夫人尊敬有加。此中雖有誤會,但終究雲散霧消,亦是好事。”

    羋月表情不變,卻緩緩站起,道:“那我們如今是否可以離開了?郭相想來不會再留難吧?”

    郭隗一怔,微笑道:“易後已知此訊,欲請夫人相見,等夫人與我們回薊城見過易後,再行定奪如何?”

    羋月話語冰冷生硬:“我們離開薊城的時候,有義渠友人相助,他們可無恙?”

    郭隗笑道:“既然是夫人的友人,自當客氣款待。”

    羋月便道:“妾身妝容不整,明日再與郭相敘話如何?”

    郭隗拱手:“請。”

    羋月轉身向內。

    黃歇看了郭隗一眼,也跟著走進內屋,卻看到羋月並未梳洗,卻是神情恍惚地坐在窗邊。

    黃歇走到羋月身邊摟住她,柔聲道:“皎皎——”

    羋月如夢遊似的抬頭,眼中無神,顫聲道:“子歇——”她忽然撲進黃歇懷中,緊緊地抱住黃歇,“子歇,你告訴我,我聽到的是真的嗎?”

    黃歇也緊緊抱住她,安撫著她的情緒:“是真的,是郭隗親口說的,如果不是確有其事,他也不會殺了羋茵。”

    羋月輕歎道:“這麼說,一切都結束了,對嗎?”

    黃歇點頭安撫她:“是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安全了。”

    羋月終於露出了放鬆的微笑,忽然暈了過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4
發表於 2015-12-30 12:54:59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303-305章 歸去來

  黃歇見羋月昏迷,心中大急,忙出門叫道:“來人。”

    一時驚動郭隗,得知羋月昏迷,也不禁著急,忙請了太醫來診脈。太醫診脈之後,便說羋月只是疲勞過度,心力交瘁,但她脈象有力,只要休養一段時間,就會無事。

    果然,一夜過去之後,羋月便醒了過來,沐浴梳洗後進了朝食,精神便已恢復了大半。

    郭隗再三請她一起動身回薊城,羋月但只沉吟未決。到了下午,卻聽得院中一聲童聲急呼:“母親——”

    羋月猛地站起,不及披上外袍,踉踉蹌蹌向外跑去。走到院中,已經看到一個小小身影,遠遠地飛奔過來,一下子撲在羋月的懷中,差點沒把她撲倒在地。

    羋月強撐著才站穩,抱緊了懷中人哽咽道:“子稷,子稷……”

    嬴稷見了母親,頓時滿心焦慮恐懼一齊湧上,哇哇哭叫:“母親、母親,你別再丟下我,你別再丟下我……”

    羋月抱著他,他雖然已經漸漸長大,但是對自己的依戀,卻一如往日。她不住安撫著他:“子稷,子稷,母親再也不會和你分開了。”

    此時方看到一人緩緩走近,正是蘇秦,卻是他剛才帶著嬴稷回來。

    羋月滿懷感激,向蘇秦道謝:“多謝蘇子相助,又送子稷回來。”

    蘇秦一臉誠摯,向羋月拱手道:“易後知道此事,當即命我持大王手書詔令,趕來救助夫人。幸而及時趕到,不至於誤了大事,這也是羋夫人和公子稷天命在身,我只是適逢其會。”

    羋月站起來,拉著嬴稷的手令他向蘇秦行禮:“還不多謝蘇子。”

    嬴稷忙乖乖行禮:“多謝蘇子。”

    蘇秦忙遜謝道:“我奉易後之命而來……夫人,可願隨我往薊城一行?”

    此時黃歇也跟著進來,羋月看了看黃歇,兩人四目交錯。羋月點了點頭:“好。”

    當下便收拾行李,準備次日起身。

    當夜侍女欲引嬴稷去自己房間,嬴稷卻拉著羋月,扭捏不肯走。怯生生地問:“母親,我可不可以在你這裡睡?”

    羋月瞧他一臉害怕的樣子,想到他雖然自幼便由侍女傅姆陪伴,但畢竟只是一板之隔,還從未離開過自己身邊。只有秦惠文王死前被帶到承明殿暫與她分離。但那一次畢竟年紀幼小,對諸事尚還懵懂。後來在秦惠文王死後,被惠後羋姝帶走與諸公子一起守靈,但畢竟又有侍女傅姆陪伴,且人來人往,不曾單獨一人與陌生人在一起過。

    他這一生最恐怖的兩次經歷,便是在西市被誣殺人,關入黑獄;轉眼逃入山中,羋月卻又困於心魔,險些醒不來。他只當自己行事魯莽。以至於連累母親,惹下大禍,一路上強抑著驚恐,不敢說累說怕,不敢再教母親為他憂心。誰知轉眼之間,到了邊城又遇上羋月以身赴險,引走追兵,而隨即黃歇又將他寄在一個陌生人蘇秦之處,便沒有再回來。

    雖然蘇秦為人溫厚,待他甚好。他仍然害怕至極,卻又深懷戒心,不敢言講。過了兩日,蘇秦同他說。要帶他去見母親,他將信將疑。及至終於見了羋月,他緊繃了多日的心,這才放鬆了下來。

    然後那個一直偽裝懂事不讓任何人擔憂的孩子,終於卸下心中的重荷,忽然間變得比他的實際年紀還要幼小。這一日便寸步不離母親,連夕食也要她來喂,連洗漱也要拉著她來動手,最終要回房間的時候,撒嬌耍賴,死活不肯走。

    羋月心一軟,知道這幾日的變故,把這孩子嚇著了,不忍再讓他離開自己,便叫侍女再收拾出一個榻來,讓他睡在房間的另一邊。

    嬴稷又纏著羋月講了三個故事,這才慢慢睡著,睡夢中仍然攥著她的衣袖。

    羋月扯了扯衣袖,發現扯不出來,只得作罷,便把衣服脫了,放在嬴稷的枕邊,自己更衣解發去睡了。

    一聲雞叫。太陽升起。

    陽光照著邊城的大街小巷,一切看上去都生機勃勃。

    一隊燕兵護衛著三輛馬車,馳出邊城,馳向薊城。

    羋月回到薊城,便由大行人陪同,進入了薊城中一間豪宅,裡面婢女侍衛,一應俱全,薜荔等人已經在此相候,大行人說這便是燕王為秦質子準備的質子府。羋月等人梳洗之後,次日便接了旨意,燕王和易後分別召見嬴稷和她。

    還是騶虞宮,還是孟嬴居處,兩人再度相見,恍若隔世。

    殿中置著一隻小鼎,一個庖人跪在鼎邊,鼎下有火,鼎中清湯沸騰,庖人飛刀削肉,被削成薄片的肉一邊下鼎,一邊就從另一頭連湯舀起,放在玉碗中奉上。

    羋月接過來,只見湯水清澈,香氣撲鼻。

    孟嬴便介紹道:“這是氽飛龍肉,據說僅有遼東才有,別處難得一見。這個庖人也是當地送來,說非得如此清湯燙熟,否則便要失味。”

    羋月點頭道:“果然難得。”

    孟嬴看著羋月,不禁有些愧意:“此番你受苦了。怪我不應該離開薊城,連累你母子受苦。”

    羋月忙搖頭安慰道:“這次幸虧你派蘇秦及時趕到,保護了子稷安全,我還要多謝你呢。”

    孟嬴長歎:“可是我也當真沒有想到,郭隗竟也會趕往邊城。若不是洛邑出事,我真怕你們……”說到這裡,心有餘悸,不禁拭淚。

    羋月歎道:“你不必如此。若不是洛邑有事,以郭隗之為人,也不會親往邊城。便是去了邊城,有你和大王的態度在,有蘇子在,他也不至於非要置我於死地。”

    孟嬴恨恨地道:“然則那小婦之所為,卻是出自他的暗示。若非如此,以他的精明,何以讓姬妾拿到他的令符指使下屬,並在我們離開薊城之時動手?他以為裝成一無所知,便可以洗脫嫌疑嗎?”

    羋月沉默良久,才一聲長歎:“可歎茵姬自以為得寵,可以在郭隗面前興風作浪,卻不知……他讓她做這樣的事,便是打算要將她當成一個死人了。她雖有取死之道,但郭隗卻也……孟嬴,你以後要更加小心才是,我恐你不是他的對手。”

    孟嬴沉下臉,冷笑一聲:“那又如何?我如今有蘇子相助,不會再聽任他以朝政之事恐嚇于我,大王又漸漸長大,權臣秉政之日,也不會太久了。”

    羋月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又問道:“洛邑可有新消息到來?”

    孟嬴搖頭道:“沒有,不過秦人瞞得如此之緊,我猜……應該是凶多吉少了。”說到這裡,不免將這件丟臉的事,歸咎于秦王蕩的生母,怒道:“孟羋愚鈍無知,誤我大秦新君。不想他竟荒唐至此。便是庶民之中,也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言,他堂堂秦王,竟親自舉鼎,與蠻夫比力氣?他便是想效法商紂王,那也不是什麼好名聲啊。”

    羋月卻搖搖頭道:“他不是荒唐,也不是糊塗,他只是自作聰明、弄巧成拙的愚夫而已。”

    孟嬴詫異:“自作聰明?弄巧成拙?”

    孟嬴不知其中內情,羋月昔年在秦惠文王身邊,卻是有些明白的,便同孟嬴解釋道:“天下爭霸,從來靠的都是國家的實力一點點積累,否則的話,縱然可以稱霸于一時,也只是曇花一現。秦國從一個邊蠻小國走到現在,用了幾百年的時間,才有可以與諸侯一爭高下的能力。可秦王蕩從小生活在吹捧當中,他又天生神力,再加上急功近利的甘茂煽動,於是走了一條自以為快捷的道路。”

    孟嬴一怔:“你的意思是……蕩去舉鼎,有其他的心思?”

    羋月歎道:“當年周武王一仗打進朝歌,逼得殷紂王自焚,遷九鼎歸洛邑,從此殷商氣數盡,周室興。而新王蕩,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集重兵快速進入洛邑,就是想逼得周天子讓位,遷九鼎於咸陽,造成既定事實,向天下表示他已經成就霸業。他把霸業當成小孩子玩家家酒的玩具,或者匹夫鬥力的賭注了。”

    孟嬴猛然醒悟:“原來如此,許多人認為他豢養力士只是喜歡武力,其實,他是為了讓那幾個力士替他去舉鼎吧!”

    羋月點了點頭,又道:“所以他盡力抬高大力士的身份,甚至不惜為此辱及將士,得罪朝臣,就是把寶押在這些大力士身上,以完成他遷移九鼎的夢想。只可惜,國未富,民未強,憑著投機取巧求來的功業,就像建在流沙之上的樓臺,風一吹就沒有了。”她借著酒水,畫了一個簡易的路線圖:“有甘茂為他籌畫,以強勢之兵,飛快推進至洛邑,只能是速戰速決,否則很容易被魏韓兩國的兵馬反包圍。只是沒想到,他苦心招來的大力士卻舉不起鼎……”

    孟嬴點頭:“所以他騎虎難下——”轉而又惱道:“可他也不能不顧身份,真的自己去舉鼎啊——”

    羋月回思著那上大夫說的經過,又加上她一路來又細問過大行人,便已經有些明白:“是周人激他,讓他誤以為那些大力士舉不動鼎,只是因為身份卑賤,沒有資格去舉鼎。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他既無知人之智,又無自知之明;既無勝人之實力,更無自勝之控制力。一個比別人蠢的人,卻想從天下的聰明人手中取巧,最終身敗名裂,也不足為奇了。”

    孟嬴恨恨地道:“周人可惡,竟然如此算計於他!”

    羋月搖頭道:“這倒怪不得周人,秦王蕩要搬走他們的九鼎,他們豈能坐以待斃?這是大爭之世,輸就是輸,怪不得任何人。”

    孟嬴忽然問她:“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是要回秦國嗎?”

    羋月怔了一怔,有些心動,有些畏懼,有些茫然,也有些猶豫。這些日子以來,她反反復複地想過這個問題。到底要不要回去呢?這是個機會,也是極大的危險。歷來國君出事,諸公子爭位元,都會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自她聽羋姝說到“遺詔”之事開始,她就一直想著這一天的到來。可是現在真的是可以回去的時機嗎?她和嬴稷無兵無權,無依無靠,遠在燕國,勢單力孤,她拿什麼回去爭王位?在經歷了羋茵之事以後,她好不容易與黃歇重逢,幾番生死邊緣命懸一線,此時她若再回去,要面對的又將是什麼呢?

    她看了孟嬴一眼。她知道郭隗毅然下手殺了羋茵,就是抱著在她身上投資將來秦王的打算,而孟嬴如今的殷勤,又何嘗不是如此?

    可是,燕國能夠做到的,也僅此而已。大劫之後的燕國,自顧不暇,舉國上下最重要也最迫切的事。是應對齊國的壓迫,向齊國收回失地,向齊國報仇雪恨。可連這一點,也只敢想想、叫叫。而沒有辦法去實行。齊燕之間的武力已經懸殊,沒有足夠的機會,連這一點也辦不到,更遑論派出兵馬勞師遠征去秦國幫嬴稷奪回江山了。這件事就目前為止,是絕對不可能的。

    何況就算秦王蕩真的死了。他還有同母的弟弟公子壯,還有目前還在秦國,有著豐厚封地、軍中勢力和母族倚仗的公子華、公子惲、公子奐等人,她如今回去,有什麼必勝的把握?

    當年重耳出奔在外四五年以後,其父晉獻公就死了,可重耳終究還是在外流亡了十九年,才在國內群臣擁戴下殺回朝去。

    嬴稷想要回國奪位,一要秦國重臣大族相請,二要列國諸侯有實力者支持。三要在秦國之內有一支實力強大的軍隊。

    而目前,她這三者都沒有。義渠王曾經派虎威來找她,亦帶來了秦國的消息:魏冉被孟賁打到吐血不起,白起憤而棄官回了義渠。她憂心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到秦國,把她這兩個弟弟帶回身邊,好好保護。

    此刻,面對孟嬴的詢問,羋月只是搖了搖頭,說了一個字:“不。”

    孟嬴一怔。問道:“你不回去?難道,你當真對黃歇……”

    羋月只是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這些事,又何必解釋?既然燕人欲投資她母子的將來。她自是不能將自己的窘境和盤托出。

    孟嬴卻有些失落,喃喃地道:“你不回去……”停了一停,她忽然自嘲地一笑,“其實,不回去也有不回去的好。當日若不是因為王兒落在趙國手中,我根本就不想回燕國。做這個只擁有虛名的母后。日日如履薄冰,夜夜心力交瘁,孤枕寒衾,寂寞淒涼,外有齊國虎視眈眈,內有老臣掣肘要脅。為了王兒,我一忍再忍,與豺狼交易,對故友負義,內疚神明,外陷困局……”說到這裡,不禁轉身拭淚。

    見羋月沒有說話,孟嬴忽然自嘲地一笑:“季羋,我如今說這個,倒像是對我自己的洗白。”

    羋月搖頭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孟嬴,你已經幫過我,救過我了。”

    孟嬴歎道:“如今蕩只怕凶多吉少,若是如此,恐怕國內諸弟爭位,到時候會比我們燕國當年更加動盪,你不回去也好。想來惠文後此時要面對的事是王位之爭,不會再有心思為難你了。再說,她的兒子死了,她能不能再當這個母后,也未可知呢……”

    羋月聽了孟嬴的話,只微微一笑。孟嬴說了一會兒,卻忽然歎了口氣:“你不去也好,我也希望你留下來。”說著,她握住了羋月的手,臉上也帶著一絲追憶的神情,道:“我們還像過去在秦宮一樣,結為友伴。季羋,你我都是寡居的女人,自也不必多有顧忌。我有蘇子,你亦有黃子。季羋,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當義不容辭。既然你們暫時不準備回去,我想給子稷一塊小小的封地,你把黃子留下來,也可以把你三個弟弟都接過來。至於這塊封地將來如何,就看你們經營得怎樣,或者你的弟弟們為燕國立了多少軍功。”

    羋月看著孟嬴,忽然笑了。

    孟嬴看著羋月的神情,臉微微一紅,道:“你笑什麼?”

    羋月點頭歎道:“你現在才真正像你父親的女兒,像一個成功的母后。你這一塊小小的封地,可不只是給我和子稷,而且還套住了國士黃歇,也套住了三員戰將。”

    孟嬴輕歎一聲,兩人四目相交,她也笑了:“季羋,我是有這個打算。但是,最重要的卻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你。”

    羋月沉默片刻,才道:“黃歇說,希望帶我回楚國。”

    孟嬴笑了:“回楚國?那裡可是有一頭吃人的豺狼。黃家的勢力,不足以遏制她,不足以保護你。所以,留在燕國,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羋月歎息一聲,道:“你說得對,燕國是我目前最安全的居所,可我最愛的人,他們未必願意拔起自己的根來燕國寄人籬下。子歇是國士,子稷是秦公子,小戎是楚公子,小冉或許會一直跟著我,但阿起就不一定了……”

    孟嬴按住羋月的手道:“季羋,拿出你對付郭隗的決心,拿出你大鬧西市的決心來。我相信,讓黃子留下,讓你的三個弟弟聚到你的身邊來,不會是難事。”

    羋月苦笑搖頭:“你錯了,這才真正是難事。我對付敵人的時候可以毫不猶豫,可以以死相拼,可是對我至親至愛的人,我又能怎麼辦?”

    孟嬴也不禁沉默了。

    羋月自宮中回來,一直在猶豫著。

    黃歇自回到薊城之後,也一直沉默著,他在想著他和羋月的將來。

    羋月在山中曾經和他說,希望能夠回楚國,去見夫子。可是在邊城當他們以為無法越過的時候,她忽然興起的念頭,讓他覺得陌生。她說,她不想去楚國了,她要去齊國,因為那裡有更多的機會,她甚至以自己為餌,而要他帶著嬴稷去齊國,叫他挑動齊國征伐燕國。

    這樣的主意,如果出自一個策士之口,他不會奇怪,甚至連他自己也可能會有這樣的想法。

    可是,皎皎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只能讓他心疼之至,那種陡然升起的愧疚之感,更讓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當日他不在她的身邊,以至於她淪落西市,要親手掙取衣食,甚至受人陷害母子分離,還要受小吏之辱,受無賴欺淩,乃至不得不削髮沽酒,決絕劫獄。那時候他抱住她,逃出薊城,逃入山中的時候,他暗下決心,有他在,不會再讓她擔驚受怕,不會再讓她自己一個人扛起一切,不會再讓她這個弱女子去殫精竭慮。

    是的,他知道她自幼聰慧好強,沒關係,在任何事情上他都願意讓著她、遷就她、呵護她。但是,看到她變成一個遇事第一時間就自己挺身而出,而完全不曾意識到他已經來到了她的身邊,她還有一個他可求助可依靠的時候,他只覺得心中酸澀難言,痛楚萬分。

  雖然她在楚宮中也受過委屈、傷過心,甚至也經歷過無數危險,可是那時候她還會對他撒嬌、對他任性、對他撒氣,在許多事情上,見到了他,就習慣性地把一切交給他,依賴著他。

    可如今的她,已經太過習慣不撒嬌不任性,太過習慣獨自承擔、謀劃事情,讓他有些不適應。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地遷就,無言地保護,恒久地守候。他有信心,只要他還在她的身邊,就能夠讓她漸漸放下過去,放下這些沉重的負擔,把一切交給他,安心地做他身後的小女子。

    可是他不喜歡燕易後,這個女人涼薄無情、工於心計,真不愧是“那個人”的女兒。羋月當日在薊城,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居然可以無視羋月曾經給予她的幫助,無視她們有過的友情,甚至無視嬴稷是她的親弟弟,而袖手旁觀郭隗和羋茵對羋月母子的打擊、誣陷、殘害。她但凡有一點點仁心,怎麼能夠對於羋月母子的遭遇如此無動於衷!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如今在秦王蕩很可能舉鼎身死之後,忽然間就想起在燕京還有一個異母弟弟,還有一個秦宮故交來。如今頻頻召羋月入宮,置府賜地、封官許爵,甚至還要讓羋月和自己留下,還要招攬羋月的弟弟們到來。

    他知道她的用心,她無非是看著羋月現在有可利用的價值,所以才會費盡心機地拉攏,甚至還想利用羋月相助,從郭隗手中奪權。過去她未必對郭隗沒有怨言,只是她卻不願意為了羋月去得罪權臣。如今她想讓羋月助她奪權,若是失敗,又何嘗不會把羋月拋出去頂罪?

    他不願意她留在燕國,不願意她再入宮,不願意看著她再捲入燕國的權力鬥爭,不願意看著她再置身於危險之境。

    他相信只要他和她之間能夠達成共識,那麼。憑他們兩人的努力,一切將不再是問題。

    這一日,黃歇約了羋月,在薊城外馳馬。此時秋高氣爽。正是狩獵的季節,遠遠看到一群燕國貴族牽黃擎蒼,去了山中。

    黃歇不欲與他們撞上,撥轉馬頭,馳入一片黃葉林中。

    兩人在林中馳馬。樹葉紛紛灑落,天朗氣清,教人心情也為之一暢。

    黃歇跳下馬,道:“皎皎,我們在林中走一走吧。”

    羋月含笑點頭:“好。”

    兩人牽著馬,在林中慢慢走著,誰也沒有先開口。

    終於,還是羋月打破了沉默:“子歇,你有何打算?”

    黃歇搖了搖頭道:“我沒有打算……”他凝視著羋月,“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羋月微一停頓,試探著說:“如果說,我想留在燕國呢?”

    從邊城回來已經數月,她一直在走與留之間猶豫不定。她知道黃歇也在為此焦灼不安,甚至黃歇對孟嬴的惡感和不信任,也曾隱隱向她透露過。

    今天黃歇約她騎馬,她心中有數,也許兩人之間,的確到了應該深入談一談的時候了。她和黃歇,是後半輩子要走在一起的人。彼此之間自當同進同退,心意相通。自那日她因立太子之事與秦惠文王決裂之後,她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做主,但在薊城劫獄的那個晚上。黃歇自天而降,帶著她逃亡,在山中一席話讓她痛苦、掙扎、重生之後,她心中似乎升起了一種新的希望。

    她不甘做樊籠中被豢養的燕雀,由著別人安排播弄自己的命運。但從咸陽到薊城,再從薊城到邊城。她一直在苦苦掙扎,於風雨中孤獨飛翔。她不希望再回到樊籠中做燕雀,可是她卻希望能夠有一個人,與她一起飛翔,相互扶持,風雨同行。

    黃歇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們一起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也要一起共同走向以後的人生。對未來,她有自己的設想,可她卻能夠感覺到,黃歇對未來的設想,和她不一樣。

    果然黃歇怔了一怔,露出一絲苦笑,卻道:“皎皎,你做任何決定,我都不會反對。只是,我以為薊城會是你的傷心地,沒想到你還願意留下。但不知你是為何而留?”

    羋月也苦笑:“薊城之外,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嗎?”

    黃歇有些意外,忽道:“你還記得嗎?我們在山中的時候,你曾經對我說,想回楚國去,去看夫子。”

    羋月沉默片刻,回答:“是。”

    黃歇又道:“可你到了邊城,卻改了主意,想去齊國了……我想知道,如果邊城沒有危境,你還會再去齊國嗎?”

    羋月點頭道:“是。”

    黃歇有些猶豫地問:“那你為何不願意回楚?”

    羋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苦澀地道:“我以為你明白的……”

    黃歇輕歎:“因為威後?”

    羋月的聲音透著深深的厭憎:“這還不夠嗎?”

    黃歇的手按在了羋月的肩頭,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憐惜:“皎皎,可憐的皎皎……”羋月遲疑中,已經被他擁入懷中,“你受她的傷害太深了。”

    羋月想要說話,黃歇卻溫柔地阻止了她:“你聽我說,皎皎,威後如今已經不足為懼了。她老了,她的手甚至伸不出豫章台多少距離。我知道你在為莒夫人的事耿耿於懷,可是,她也並非完全沒有付出代價。子戎那一場大鬧,不管是大王還是令尹都無法再裝看不見。皎皎,我能帶你回去,就能夠保證她不可能再傷害到你了。”

    黃歇停了停,又道:“皎皎,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們當何去何從?燕國並非善地,那位易後如今雖然厚待於你,可是你在薊城苦苦掙扎多年,幾番生死邊緣之時,她又做了什麼?她但凡略微伸出援手來,何至於讓你受苦受難至此?她如今待你再好,又何嘗不是包藏禍心,不是要挾持子稷圖謀秦國,就是借你之手從郭隗手中奪權?可她從來不會去想一想,萬一失敗了,你何以自處?哪怕你為她出生入死,只怕危難之時,她仍然會棄你於不顧。皎皎,我知道你也並非為了助她,而是想為自己、為子稷,也為你的弟弟們謀一個安身立命之處,只是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易後此人,不可倚仗啊!”

    羋月欲言又止,聽著黃歇一口氣說完,忽然沉默了。黃歇所說的,她又何嘗沒有想過?只是她沒有想到,黃歇對孟嬴的觀感會如此惡劣——或者,正因為他是旁觀者,所以能看得更清楚,而她對孟嬴還抱有太過天真的幻想?

    然而,前路茫茫,她又該往何處去呢?她看向黃歇。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希望能夠帶著她歸楚。楚國是他和她的出生之地,有他們太多的親人、朋友、師長。他自信在楚國,能夠保護好她和她的親人。

    可是,她無法歸楚,不只是因為楚威後,更是因為楚王槐。當年她目睹向氏死去的時候,就在內心暗暗下定了決心:有朝一日,她會親手殺了他,一定要親手殺了他!

    若是她遠在異國,遠在天涯,這種恨意或許還能夠壓抑在心底。可是,若回了楚國,咫尺之間,她的恨意只怕無論如何都無法抑制。在楚國,固然有屈子、有黃歇,甚至連屈子的政敵昭陽都能夠成為她的庇護者。可是,父母之仇,弗與戴天。若是與仇人共處一城,而有仇不得報,她要安身立命何用?

    黃歇見她沉默不語,也知道她這些日子一直籌畫著留燕之事,如今受此打擊,未免一時無法接受,當下輕歎一聲,又道:“皎皎,非是我一意要你歸楚,只是你這些年顛沛受苦,我竟不在你身邊,每每思及此,心如刀絞。皎皎,我希望能夠保護你、庇護你,讓你安心入夢,不會再四處流離,不會再無枝可依……”

    羋月撲在黃歇的懷中,無聲慟哭,如同一個走失了的孩子——再驚恐再絕望都不敢哭不敢崩潰,只能不停地跑著,即使筋疲力盡也不敢停下,怕一鬆懈就會從此失去整個世界,可卻永遠會在大人找到她安慰她的時候,崩潰大哭,再無邁動一步的力氣。

    黃歇撫著她的頭,輕輕安慰著。黃葉盤旋著落下,落入發間,落入衣襟,落入裙角……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5
發表於 2015-12-30 12:55:47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306-308章 遠客至

   自那一日馳馬歸來之後,黃歇與羋月,就一直商議著來日將何去何從。

    此時虎威等人已經被釋放,見羋月已經無事,且又不能同他們回義渠,便只得自己回去。那些西市遊俠也被赦出獄,羋月擇優禮聘幾人為質子府的門客,其餘之人便贈金而歸。

    黃歇用最大的溫柔和耐心,慢慢說服著羋月。留在燕國,一切情況確如黃歇所分析的那樣,孟嬴和郭隗的確都下注在她母子身上,以博將來秦國的利益,但羋月手中並沒有足夠支持她母子回秦爭位的力量。而不管郭隗還是孟嬴,待秦國確立了新君之後,對羋月母子的態度很可能會因秦國新君的態度而變化。留燕之舉,確實有些懸。

    另外,趙國與他們並無關係,唯一的聯繫就是趙侯雍之子平原君趙勝曾與魏冉有舊,還在羋月入燕之時護送過她母子一段路。但趙勝雖得趙侯雍寵愛,畢竟只是幼子,在趙侯雍面前並無多少話語權。而趙侯雍為人,剛毅多智,心中自有丘壑,絕對不是輕易能夠被旁人左右的。羋月母子若入趙國,恐怕更是羊入虎口,只能為趙侯所制,還不如留在燕國,有更大的發揮餘地。

    若去齊國,黃歇當年在稷下學宮就學時的確有過故交好友,但是齊國新君為人暴戾乖張,不要說策士新投,便是當年齊宣王時代的名士,都已經在紛紛求去了。

    “前日有人自齊國來,說了一個故事。”黃歇說道。

    “什麼故事?”羋月知他這麼說,必有用意,當下便問了一聲。

    黃歇輕歎一聲,道:“齊國先王,也就是齊宣王在位時,好聽竽聲,於是養三百樂工齊奏;及新王地繼位,卻喜歡叫了樂工來一一聽其演奏,結果便有樂工。名南郭處士者,偷偷逃走。”

    羋月聽了,卻沒有笑,只是低頭想了一想。方歎道:“這故事皮裡陽秋,看似可笑,實則可悲。”

    黃歇苦笑一聲:“你也聽出來了?”

    羋月點了點頭,這故事聽起來似乎是講齊宣王糊塗不能辨別真假,讚美齊王地聰明不為人所蒙蔽。然而明眼人一聽就明白。這故事表面上說的是樂工,可以齊國之富,哪裡就容不得一樂工之食俸了,非得逼其至此?且樂工哪有稱“某某處士”的?這故事明說樂工,實指士人。顯是暗諷齊王地繼位,廢先王養士之德政,羞辱士人,以致士人紛紛辭去。

    如今大爭之世,各國求才若渴,無不厚幣甘辭。以迎士人。如燕王職起黃金台,如趙國平原君、魏國信陵君等大招天下名士,都是為了廣納賢才,收羅人心為本國所用。

    這齊王地自逞英明,羞辱士人,齊宣王傾盡一生心血所建的稷下學宮如今因他而毀,想齊宣王在天有靈,也會嘔血三升吧。

    想到這裡,羋月不禁默然。她聽得出黃歇的意思。在她的計畫裡,燕國之外。齊國也是她為嬴稷謀劃的立身之所。她亦是聽過羋姮與羋蕎之事,如今羋蕎得寵,或是危險,或是機會。但黃歇極力勸她。對她分說齊王地為人暴戾、喜怒無常,不可與虎謀皮。如今他再說這個故事,意圖更是明白。

    想到這裡,羋月看向黃歇:“既然留燕不成,去齊亦不成,子歇。你的意思是……我們只能歸楚了?”

    黃歇沒有說話,很多事不能言之於口。他能明白羋月對歸楚的抵觸,楚國對於羋月來說,更多的是在楚宮、在高唐台時留下的陰影,他知道她在羋姝和羋茵跟前受過的委屈,更清楚她的少年時代,是如何戰戰兢兢地在楚威後的淫威殺機中度過,幾番死裡逃生的。然而,光是語言上的解釋是無用的。他要如何才能令她明白,她如今已經不是高唐台的小公主了,她是秦公子之母,她是楚公子之姊,她更是他黃歇的妻子。她回到楚國,不會在楚宮,不會在高唐台。有他黃歇在,不管是羋姝還是楚威後都無法再傷害到她。楚國不光有她的敵人,更有他的親朋故友,這些人在朝中上下是不可低估的一支力量,絕對讓他有辦法保護他們母子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他知道羋月沒有說出口的是什麼。她不信任楚王槐,她認為楚王槐是楚威後的兒子,羋姝的親哥哥,便會像她們一樣,對她造成傷害。然而,他要如何向她解釋,這只是一個女人的過度擔憂罷了。楚王槐並不只是一個兒子、一個哥哥,他是一國之君,有君王的考量,不會願意為了母親、妹妹心頭不喜而加害國士黃歇的妻子。

    這麼多年來,黃歇作為太子橫的好友與輔弼,他瞭解楚王槐,勝過這些深宮的女子。平心而論,楚王槐做人不夠有決斷,也不夠聰明,且耳根軟,性格糊塗,算不得明君英主。但唯其不夠有決斷,做他的臣屬和子民,還是比較安全的。所以就算南後去世這麼多年,得寵的鄭袖日夜在他耳中對太子進讒陷害,的確令他漸漸不喜歡太子了,可是一旦要讓他廢了太子,甚至有人誣陷太子,置太子于危險時,楚王槐這種猶豫不決的性格,反而是一種優點。他不忍傷害太子,遇事不會斷然下令對太子進行處置,在太子辯白的時候也聽得進去。這些年來,雖然太子險象環生,但終究每一次都有驚無險地過了關。當年羋月母女三人能夠從楚威後的手下逃得性命,除了昭陽的堅持以外,楚王槐猶豫不決、最終還是“不忍傷人”的態度才是他們安全渡過難關的最根本原因。

    但不能宣之於口的,他有著更大把握的事,卻是在將來。昭陽年紀已經越來越大了,這個人擅權弄政,因為一己之私壓制屈子,楚國新政也因此停頓。但是人壽終究有限,昭陽去後,屈子將重新受到重用,而此時太子與鄭袖的相爭,也到了關鍵時刻。太子、屈子,都在期待他早日歸楚,成為新政的生力軍。

    楚威後早就是老朽無用之人,而且不管是昭陽還是楚王槐,終究都在老去。將來的楚國,會是太子橫的,而他又是太子橫最倚重之人。到時候不管羋月希望羋戎、向壽受封賜爵,還是接魏冉、白起闔家團聚,甚至是在嬴稷長大之後幫助他歸秦奪位,都不會是問題。

    他沒有完全說出來,只是在話語中,半含半露,說與羋月,為了能夠讓她安心,更是為了讓她放心。

    羋月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黃歇的話令她心動,但對歸楚,她仍然有本能的抗拒。或者,這已經不是黃歇的問題了,而是她能不能突破自己的心障。一旦想通了,也許歸楚真的不會是個問題了。

    一時,竟無話可說。她所有的顧慮,黃歇都已經為她考慮到了。她只是用火鉗撥了撥火盆中的炭,聽得外頭嗚嗚風聲,抬頭看著窗外道:“天色黑得真快,這會兒城門恐怕才關吧。”

    這日天氣忽然轉冷,街市上狂風呼嘯,天色暗得很快。看這樣的天氣,明天一定會是下雪天。

    黃歇知道她不想再繼續談下去,也轉了話頭,看了看外頭,道:“這薊城就是冬天特別長。這會兒若是還在楚國,只怕天還亮著呢。”

    羋月道:“若是在楚國,這會兒還是滿樹綠葉黃花,衣服也只是穿件夾衣呢。”

    黃歇看著羋月,微微一笑道:“那你想不想回去,看看楚國的綠葉黃花?”

    羋月笑了笑,扔了火鉗,終於道:“子歇,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直希望我隨你歸楚,可是如今冰天雪地,要走怕也是走不掉了。”

    黃歇眼睛一亮:“這麼說,若是冰消雪化,你就會跟我歸楚了?”

    羋月見他的神情充滿了驚喜,也充滿了不置信,之前雖然有些無奈推託,見此情景心也軟了,低頭想了想,毅然道:“好吧,子歇我答應你,若是春暖花開的時候沒有什麼異狀,我便向易王后請求,與你歸楚。”

    黃歇跳了起來,喜道:“當真?太好了,皎皎,我們回楚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請夫子做主,為我們……”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偷眼看向羋月,聲音忽然轉輕,訥訥地道:“為我們……主婚,你看可好?”

    羋月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伸手去拉住了黃歇的手,道:“好,我也想見夫子了……”

    黃歇抱著羋月,喃喃地道:“皎皎,皎皎,我莫不是在做夢?我終於等到你答應嫁給我了……”

    羋月也不禁熱淚盈眶,哽咽著吟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黃歇亦哽咽,接道:“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皎皎,我來遲了,幸而,我來得不算太遲。”

   羋月輕歎一聲:“摽有梅,頃筐堲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子歇,你老了,我也老了,梅子也到了‘頃筐堲之’的時候了,幸好,我們還不算太晚,我們的人生中,還有機會。”

    兩人緊緊相擁,過了很久,才慢慢鬆開。

    歸楚,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薜荔很高興,她與貞嫂指揮著侍女在忙碌地收拾著東西。

    嬴稷卻有些怏怏不樂,他坐在榻上,手捧著塤吹了兩聲又放下。

    羋月聽著薜荔稟報收拾的情況,百忙中感覺到了嬴稷的狀況,轉頭問他:“子稷,你不高興嗎?”

    嬴稷扁扁嘴,扭過頭去。

    羋月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嬴稷的身邊,輕聲道:“子稷,我們在薊城一無所有,但是回到楚國,你可以見到舅舅,還有舅公,還有許多的親人。”見嬴稷不說話,羋月知其心情,安慰道:“子稷,你放心,娘永遠不會離開你,你也永遠是秦王的兒子。有朝一日,秦國公子該有的,娘都會幫你爭取到。”

    薜荔見她母子說話,忙對侍女使個眼色,教眾人都退下了,只留自己在屋中服侍。

    嬴稷忽然轉過頭來,認真地問:“我以後會不會還有小弟弟小妹妹?”

    羋月怔了一怔,忽然明白這孩子近日的不安為何而來,不禁失笑。但看著嬴稷一臉惱羞成怒的模樣,她忙收了笑容,溫柔地親親他的額頭,道:“會,母親以後會給你再生許多的弟弟妹妹。但是,子稷,母親最重要的孩子,依舊是你。”

    嬴稷低下頭,低聲嘟噥了一句,羋月沒聽清。問他:“你在說什麼?”

    嬴稷卻搖頭:“沒什麼。”忽然又問:“母親,弟弟妹妹有什麼用?”

    羋月看著他倔強又天真的樣子,心中一軟,輕聲告訴他道:“一個人在世上若沒有兄弟姐妹。會很孤單的。兄弟姐妹,是你的手足,會幫著你一起打天下。”

    嬴稷眼珠轉了轉,又問:“那子蕩、子華,他們也是我的兄弟啊。可他們對我根本不好。”

    羋月收了笑容,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歎道:“子稷,我記得我以前同你說過,就算是同一個父親生的,也未必就是你的兄弟。”她想到了羋姝、羋茵,甚至是楚王槐,心中冷了一冷。但想到羋戎、魏冉等人,心頭又有些轉暖,不禁感歎:“這世間啊。只有同一個娘生的,才是你的手足血親。其他人,都是由各自的母親所生,雖然你們同一個父親,卻都是天敵。只有同一個母親生的才會相扶相助,同一個父親生的,只能相爭相殺。你看,我和子蕩的母親,還有那個瘋女人,都是同一個父親所生。可是我們卻不能在同一片藍天下生存。可是我跟你過幾個月回到楚國就會見到的戎舅舅,還有為了你的將來而留在秦國的冉舅舅,我們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哪怕遠隔千里。都互相牽掛,互相幫助,我們才是骨肉相連的親手足,可以為了對方出生人死,在所不惜。”

    嬴稷聽得漸漸動容,忽然伸手摸了一下羋月的肚子道:“那我什麼時候可以有自己的弟弟妹妹啊?”

    羋月的臉羞紅了。拍開他的手啐道:“誰告訴你這些事的?”

    嬴稷頭一昂,道:“哼,我什麼都知道,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就會有小寶寶。你跟黃叔父在一起了,肯定會有小寶寶。”

    羋月笑了,彈了一下他的額頭:“是,我們會在一起的。從小到大,不管經歷多少風波,都擋不住我們的生命註定要在一起。可是我們現在還沒有……”

    嬴稷好奇地問:“為什麼?”

    羋月道:“我們要回去見夫子,要正正式式地在夫子的祝福下……”她說到這裡忽然省悟,拍了嬴稷腦袋一下,“人小鬼大,還不趕緊回去休息。”

    嬴稷跑到門邊,眨眨眼睛,道:“嗚,母親害羞了……”

    羋月頓足叫道:“這小鬼……”

    薜荔卻笑了,眨眨眼睛道:“公子提醒得是,夫人,您有件東西可得親手準備。”

    羋月詫異地問道:“什麼?”

    薜荔道:“嫁衣啊,女子出嫁,可要有親手繡的嫁衣。”

    羋月怔在那兒,一股甜蜜慢慢湧上心頭,忽然紅了臉,低聲道:“我……我女紅很差的……”

    薜荔拉著她笑:“夫人,有奴婢等在呢,夫人只消親手繡一繡裙邊就行。”

    羋月紅了臉,有些羞愧:“早知道,我應該早些準備的。如今春暖花開就要上路了,只怕是來不及……”

    薜荔笑勸:“只要夫人心意到了,黃子必然歡喜。”

    兩人正說著,忽然外面傳來敲門聲。

    兩人詫異:“這會兒,是誰還來?”

    薜荔站起來道:“奴婢去開門。”

    羋月想了想,說道:“現在天黑了,不知道來的是誰,你還是請冷向先生先去看看。”

    秦質子府門外,一群披著防風斗篷的武士牽著馬站著,一個侍衛正在敲門,他敲得極有分寸,先敲三下,停一會兒再敲三下。

    門開了,門客冷向戒備地看向外面的人道:“敢問足下是哪位貴人,有何事尋我家主公?”

    侍衛讓開,一個人掀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臉來,客氣地道:“煩請通報羋夫人、公子稷,秦人庸芮——”

    另一人也掀開斗篷道:“趙人趙勝,有要事求見。”

    冷向臉色一變,連忙還禮道:“原來是平原君、庸大夫。請稍候,在下立刻稟報夫人。”

    見冷向轉頭入內,趙勝與庸芮對望一眼,道:“沒想到質子府一個應門閽者,竟知我二人是誰,看來這羋夫人雖是孤身來到燕國,卻收羅了頗多人才啊。”

    庸芮卻搖頭道:“我看那個人倒不像一個普通的閽者。”

    過得片刻,便見那冷向出來,道:“夫人有請。”說著將兩人讓了進去,又問:“但不知兩位是一起見夫人,還是分別入內?”

    趙勝看了庸芮一眼,笑著讓道:“如此,庸大夫先請。”

    庸芮會意,當先而入,但見羋月端坐室內,庸芮大步進入跪倒在羋月面前:“參見羋夫人,大王駕崩,臣奉命迎公子稷歸國,商議立新君之事。”

    羋月聽得冷向稟報庸芮與趙勝求見,當時心頭便是一亂,那種隱隱的猜想似要噴薄而出。可是這個消息在此時到來,實是令她悲喜交錯,不知如何是好。然而遠客已至,情況迫在眉睫,由不得她不去應對,當下便令薜荔去請黃歇,自己按捺心神,于正中肅然而坐。此刻見他一進來就是這話,她心頭狂跳,強自鎮定地問道:“庸大夫,你奉何人之命而來?”

    庸芮恭敬而答:“臣奉庸夫人之命而來。”

    羋月一怔:“庸夫人……”刹那間思緒紛亂而來。羋姝當日苦苦追問的“遺詔”之事,又湧上她的心頭。細一想,她驚得險些站起,又努力攝定心神,緩緩道:“庸夫人?我倒不明白了,庸夫人有何事會讓你千里迢迢到燕國來找我?除了庸夫人以外,就沒有其他人了?”

    庸芮聽出她的意思,重點自然是在最後一句,當下恭敬道:“是,還有朝中許多重臣,都期盼公子稷與羋夫人回國。”

    羋月神情平靜了下來,直接問他:“為何?”

    庸芮猶豫片刻,方道:“大王今秋牧馬婁邑,問鼎周室。于周天子面前親自舉鼎,不料卻被銅鼎砸傷,藥石無效,已經……駕鶴西歸了。”

    羋月雖早已料到此事,但畢竟還是第一次得到秦國方面的確認,強按心神,又問道:“王駕西去,朝中正需要重臣用力,庸大夫不遠千里而來,卻為何事?”

    庸芮長揖道:“臣請夫人和公子歸秦,正為商議立新君之事。”

    羋月一怔,她雖然有所預料,但是如此直白的話,還是對她的內心造成了衝擊,她強抑激動,謹慎地道:“先王留下二十多位公子,就無可立者嗎?”

    庸芮面現悲憤之色:“朝中如今已經亂成一團,二十多位公子為了爭位,誰也不服誰,列國兵馬趁火打劫……大秦,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

    羋月道:“怎會如此,難道惠文後與王后兩人,竟鎮不住局面不成?”

   庸芮哼了一聲,憤憤地道:“惠文後與王后兩人,各懷私心,就是她們兩人在咸陽城中先鬧起來,才會讓諸公子也起了爭位之心。”

    羋月詫異:“她二人有何可鬧的?”

    庸芮道:“惠文後想立自己的幼子公子壯為新君,可王后卻說父子相繼才是正理,所以執意不肯。”

    羋月點頭道:“若有太子,自當立太子。”

    庸芮尷尬地道:“並無太子。”

    羋月帶著疑問看向庸芮。

    庸芮解釋道:“大王出征之前,王后已經有孕,如今也有五個多月了。”

    羋月冷笑一聲道:“這算什麼?五個月,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甚至能不能生下來,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就敢去爭王位,甚至不惜禍亂江山?惠文後滿肚子的能耐,都用來對付自己人了,對付起別人來,卻是如此無能。”

    庸芮道:“王后身後,有魏夫人支持,公子華又手握重兵,更加上魏國的干涉……”

    羋月已知其意道:“惠文後身後,又有楚國的勢力。而其他的公子身後,亦或多或少有其他勢力的支持吧。”

    庸芮捶席恨聲道:“一群蠹蟲,我大秦的江山,要被他們分食一空了。”

    羋月擺了擺手,聲音也低了下去:“我不知道你為何要來找我。我的身後,可是什麼支持的力量也沒有。”

    庸芮膝行幾步,貼近羋月的身邊,低聲道:“先王臨終前曾將一封遺詔託付給庸夫人,說是若來日國中諸公子爭位,當立公子稷為王。”

    羋月怔住了,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庸芮說完,看羋月卻沒有回應,再看她臉色慘白,搖搖欲倒,嚇得扶住她連聲呼喚道:“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羋月一把抓住庸芮的手,聲音也變得嘶啞:“庸芮,你這話。可是真的?”

    庸芮反問:“先王既有遺詔,可見屬意于夫人、公子稷,夫人為何不肯相信?”

    羋月張口,想要答應,她想。她應該是歡喜的吧,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忽然將手中的帛書一擲,嘶聲道:“你……你出去,出去——”

    庸芮驚詫莫名:“夫人,您這是為什麼?”

    羋月渾身顫抖,發洩似的沖著庸芮吼道:“先王當我是什麼?你們當我是什麼?他把子稷當成太子蕩的磨刀石,把我當成王位變動的賭注,當我信了他的時候,他卻又輕易地變換了局勢。拋我們於險境之中。若早有這遺詔,早有這遺詔……我與子稷何至於幾番生死關頭,差點命喪黃泉。在那個時候,又有何人助我,何人救我?”

    庸芮沉默了,此中內情,他是深知的。可是此刻,他卻是不能退了,猶豫半晌,他只得硬著頭皮。又重重一揖:“可是如今……”

    羋月冷笑道:“若是我和子稷沒能夠活到這個時候,那這遺詔,又教誰來接?”

    庸芮長歎一聲:“如若是這樣,那也是大秦的氣數了。”

    羋月呵呵笑道:“是啊。氣數、氣數!既然是大秦的氣數了,你還來尋我做甚?”

    庸芮肅然道:“夫人,我知道夫人心中有怨,可是這遺詔,是對夫人的認可。這是大秦氣數未絕,也是夫人與公子重返咸陽的機會。難道沒有這遺詔。夫人就甘心不讓公子回國爭位嗎?”

    羋月搖搖頭,冷笑道:“那不一樣,那是我為了自己爭,為了子稷爭,卻不是……卻不是、卻不是被人家打了臉,又巴巴地再湊上去,繼續做人家的棋子。”她自嘲地一笑,“我是不很矯情?可是,真情已被踐踏,明知道是被欺騙利用,我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湊上去接受,連點矯情彆扭排斥都沒有的話,人真成了泥塑木雕了……其實這般矯情,與泥塑木雕相較,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庸芮長歎一聲,朝羋月長揖到底:“世事如棋,誰是棋子,誰是執棋手,未到終局,誰又能夠知道?夫人若是能夠把這局棋翻了,夫人就不再是棋子,而是執棋之人了。”

    羋月惆悵低歎,搖頭道:“庸大夫,你不必說服我了。我現在怕得很,他的話,我卻不敢再輕易相信了。我怕相信了,又是一個陷阱,又是一場大禍。”

    庸芮道:“夫人總應該信得過我阿姊,信得過我吧?”

    羋月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漸漸從激動中冷靜下來,冷笑道:“難道那時候,你阿姊手中沒有遺詔嗎?難道那時候,你不是個君子嗎?只是終究敵不過大局。沒有兵馬,沒有朝臣支持,就算是遺詔,無人奉詔,也是無用。”

    庸芮道:“朝中臣子都是先王親自提拔,對先王忠心耿耿……”

    話音未落,羋月便冷笑一聲:“人心趨利,他們對先王忠誠,是因為先王能夠給予他們恩惠。如今諸公子都在爭相拉攏他們,我手頭沒有足夠的籌碼同他們交換,誰會理睬我們?這是大爭之世,臣子們為了利益,連活著的君王都可以殺戮。遺詔這東西,你說有用就有用,若沒用的時候,還真不如拿去燒火。”

    說到這裡,羋月將幾案上幾根寫壞的竹籌隨手丟人火盆之中,那火頓時燒得劈啪作響。

    兩人頓時沉默了。

    羋月忽然問:“樗裡子呢?”

    庸芮躊躇了一下道:“他在東奔西走,四處調停,心力交瘁,如今已經病倒在榻。”

    羋月諷刺地笑了一聲:“這就是他一心一意所要追求的政局平穩。內亂不治、外患不平,卻打壓自己的人才而妄求平穩,如今也是自食惡果了。”

    庸芮道:“我出京之時,曾見過樗裡子。他知道我要來燕國,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通關符節給了我。”

    羋月眉毛揚了揚,沒有再說什麼。

    庸芮道:“阿姊之所以叫我來找你,並不僅僅因為先王的遺詔,更是希望能夠借助你,來平定如今的亂局。我想,包括樗裡子在內的許多朝臣也是這麼想的。”

    羋月把手中所有的木柴全部丟進爐中,火光大旺。她拍拍手站起來,冷笑道:“只怕咸陽宮中上下,大秦的朝臣們,真心實意支持我的,只有你和魏冉吧。”

    庸芮道:“魏冉這些年東征西討,每條戰線上都打過仗,也提拔了許多將校。我庸氏雖然沒有重權在握,但好歹也是大秦世勳之臣,與其他家族也有些來往。”

    羋月只是低頭撥著火。

    庸芮看了看室外,又道:“夫人就不問問,平原君為何也與我一同到來嗎?”

    羋月淡定地道:“這不奇怪,我當日入燕國時,魏冉就托平原君送我過趙國。我與平原君也共處過一段時日,臨行前還謝過趙國相助燕王母子登位的高義。”

    庸芮越聽越是驚奇,看著羋月的眼神更為詫異,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一入趙國,就被平原君尋上門來,還帶我入了邯鄲。我只道趙人用心已久,不承想還有羋夫人預作打算之功。”

    羋月問道:“你見過趙侯雍了?”

    庸芮搖頭道:“不曾見,但趙侯卻傳詔派平原君帶著兵馬護送我入燕國,並表示趙國願意支持公子稷繼位。”

    羋月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倚在幾案上,緩緩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只能把所有的可能預先想到,預先做到。雖然說成事在天,但是終究要謀事在人。”

    庸芮點頭:“如今事情果然如夫人所料。”又問道:“夫人可要見平原君?”

    羋月看著窗外,風依舊在呼嘯,天色越發寒冷了,她點了點頭:“難得平原君在這樣的天氣還趕到燕國來,如此誠意,我焉能不見?”

    不一會兒,平原君趙勝進來,向羋月行了一禮道:“羋夫人,趙國依約而來了。”

    羋月還禮道:“趙侯高義,未亡人感激不盡。”

    雙方分坐。

    趙勝拱手道:“趙國願助公子稷登基,不知羋夫人需要多少人馬?”

    羋月搖頭,肅然道:“秦人爭位,不敢借他國兵馬入境,否則的話,縱得王位,卻輸了江山。但不知秦國邊境上,有其他國家多少兵馬?我只需要趙侯能夠助我斡旋一二,使得列國兵馬不至於進入秦境。至於其他事,那是我秦人之事。”

    趙勝肅然起敬道:“夫人心胸,趙勝佩服。”

    當下,三人圍爐而坐,細說入秦諸事……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6
發表於 2015-12-30 12:56:26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309-313章 歸秦路

趙勝和庸芮走了。

    羋月坐在窗前,手捧嗚嘟若斷若續地吹著。

    黃歇已經接到薜荔的消息,趕了過來。他本在質子府,這日是因為接到宋玉來信,說自己有事已經入燕,近日將到薊城,便掐著日子特意出城相迎的,不想倒與庸芮兩人錯過了。

    他走到她的身後,將披風披在她的身上。

    羋月停下吹奏,問道:“你不問我,他們來是為了什麼事嗎?”

    黃歇沉默片刻,終於緩緩道:“秦王死了,他們必是想要接你和子稷回咸陽爭位。”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底也是一沉,連忙趕回來時,庸芮和趙勝已走。

    有一刹那,他心底真是生出了恨意來。三番兩次,他和羋月之間的結合近在咫尺,卻都因為秦王而毀。如今他與羋月歸楚在即,可秦王雖死,他的陰影仍然緊緊相隨。此時到來的使者,對於他來說,真是致命一擊。

    此刻,黃歇並不想表態,他怕自己一開口會忍不住說出自私的話來。羋月卻不甘休,扭頭問他:“你呢,你怎麼想的?”

    黃歇沉默了。

    羋月看著他,心如亂麻,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在面對趙勝、庸芮之時,她是嬴稷之母,她本能地知道必須抓住一切機會,不管是對庸芮正顏厲色還是和趙勝言笑晏晏,那都是一種談判的手段和策略,最終還是要把他們的立場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人走了,她獨處的時候,面對黃歇的時候,她卻又不得不面對那個站在岔路口的自己。

    未入秦宮時的羋月,可以拋下萬物頭也不回地和黃歇走掉。可是如今的羋月,卻猶豫了,不甘心了。她有些不敢面對這樣的自己。她看著黃歇,有些希望他能夠替她下決斷,幫她找回過去的自己。

    可是黃歇看著她。神情盡是憐惜之意,卻沒有說話。他雖然不說話,可是他的眼神,卻讓羋月明白了他的意思。

    羋月心情矛盾。不能自控地遷怒於他。她站起來,按著黃歇的肩頭逼問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你說啊,說啊!”這樣的抉擇由她來做,太過殘酷。她孤飛已久,是因為無枝可棲。是不得已的,已經飛得太累太累了。如今,她終於遇到同伴,終於要落下棲息了,而這個突如其來的訊息,又將讓她置身於風雨之中,甚至,要背棄已有婚約的愛人。

    機會來時,她不假思索地撲上去抓住了。可是等靜下心來,她卻開始後怕。開始畏怯退縮了。這個岔路口,她不想再自己抉擇。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會選擇怎樣的方向。

    因為抉擇一出,她將會永遠孤獨地飛翔。

    她不願意做燕雀,她想做鯤鵬,可是鯤鵬面對的風雨太大、孤獨太久,有時候她也會退縮,也會畏怯,也會希望有枝可棲。甚至在某些時候,那些從小到大灌輸給她的關於一個“女人”應該如何柔順貞靜、相夫教子的話語又會湧上心頭。她也希望有人能夠擁有更強大的翅膀引領著她飛。為她遮蔽風雨。

    這個人曾經有過。可也正是這個人,殘忍地將她從懸崖推下,教她跌落穀底、翅折心傷,不得不一點點地忍著痛。血肉模糊地重新爬起,一點點重新飛起。

    她不敢再有所依賴,她又希望能夠有所依賴。

    她看著黃歇,眼神是殷切的,也是恐懼的。

    她的心事,她的猶豫和矛盾。黃歇都能夠看得明白。唯其看得太明白,他竟無言以對。在羋月的再三催促下,他才苦澀地道:“你……你叫我說什麼好?”

    羋月的情緒忽然變得無法自控,爆發似的說:“你同我說,說那些王位之爭只是觸蠻之爭,說秦國這攤渾水我既然走出來了就不要再踏進去;說我們已經約定了回楚國,不要為任何事而打亂我們的終身之約;說你捨不得我,說我們經歷過那麼多苦難為什麼還要分開……”說到這裡,眼淚已經失控落下。

    黃歇將羋月的頭攬入懷中,輕撫著她的頭髮,讓她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心中苦澀難言。他想說的,甚至是不敢說的話,都已經讓羋月說完了。此時此刻,夫複何言?

    良久,他才艱澀地道:“皎皎,你心裡明白的,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上天曾經奪去了你的機會,如今又把它還給你了。那個王位屬於子稷,屬於你,如果你就此把它捨棄了,總有一天你會怨我,你會後悔的。去了秦國,雖是千難萬險,可子稷有機會成為一國之主,你有可能至尊無上。而去楚國,再安全,你也會不甘心的。在楚國,你我依舊要為人臣,居人之下,命運依舊掌握在別人手中。而去秦國,卻可能為人君,決定別人的命運。”

    這話,是羋月猶豫反復,心中所想的,但她說不出口。如今,黃歇已經代她說了出來。

    她伏在黃歇的懷中,情緒慢慢平復,心頭卻是苦澀酸楚。為什麼造化弄人,一至於斯?這個消息若是早來一年,甚至是半年,哪怕早來一個月,在她未見到黃歇的時候,在她未曾與黃歇有過山中之契、歸楚之約的時候,她一定會欣喜若狂。這是她盼了很久,甚至以為終她一生都只能是盼望的消息。她甚至連想都不敢想,它會來得這麼快。

    天欲令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秦王蕩會做出那種荒唐的事,簡直是上天要證明,他不配為王。而在他身死之後,她本以為“國人擁戴、諸侯相助”這個機會還很遙遠,但秦王蕩那個愚蠢的母親和妻子在秦國之內大肆爭權,弄得國家大亂,反而把秦國的王位送到了她的面前,似乎上天也向她證明這一切都是她和她的兒子該得的。

    可它在該來的時候不來,如今才到來,卻更令她恨這天意弄人。

    羋月哽咽道:“子歇,我現在一點也不想聽到這個消息。因為聽到了,我就會心動,我就會拋不下……”

    黃歇輕撫著羋月的頭髮,亦是同樣酸楚和苦澀,只長歎道:“皎皎,皎皎……”

    羋月飲泣:“蒼天為什麼這麼捉弄人?每每當我追求時讓我得不到,當我拋舍時拉住我,當我看到幸福時遠離我……”

    黃歇長歎一聲:“皎皎,你隨他們去吧。”

    羋月緊緊抱住黃歇,用力之大,幾乎連自己的手都開始酸疼起來:“我不去,不去……”她知道自己此時是任性的、不講理的,可是此刻世間只有這一個人,可以讓她肆無忌憚地任性不講理;只有這一個懷抱,可以容得她放鬆警惕軟弱一回。

    黃歇輕輕抱著她,安撫著她道:“好,不去,不去……”

    羋月低聲問:“那麼,你說我應該回去嗎?”

    黃歇輕歎:“我不知道。這是你久盼的機會,可也是最危險的選擇。皎皎,你數番瀕臨危境,在去秦國的路上、在西市監獄、在燕國邊城,我每次都會害怕,自己若差上一步,就要抱憾終生。我很害怕,皎皎,我怕失去你。對秦國來說,你是有資格繼位的公子之母;可對我來說,你是我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愛。我可以為你出生入死,也可以遠走天涯,默默地想著你,可我不敢面對失去你的世界,你能明白嗎?”

    羋月伏在黃歇膝上:“我明白的,子歇,你也是我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愛。只要想著你,只要想著這世界的一頭還有一個你在想著我,愛著我,再苦再難,我都捨不得死。可是……”

    黃歇輕撫著羋月,他明白她的心情:“我明白,可你是子稷的母親,這是子稷的王國,你無權替他放棄。”

    羋月伏在黃歇的身上,忽然不動了。

    黃歇輕推她:“皎皎……”

    羋月一動不動,半晌,忽然發出如夢魘般的聲音,似哭非哭:“不,子歇,不是的!”

    黃歇不解:“怎麼?”

    羋月慢慢離開黃歇的膝頭,坐起來輕輕地撫平了衣角。她看著黃歇的眼神矛盾而複雜,搖了搖頭:“不,子歇,我可以對世上所有的人說,我回秦國是為了子稷。可我只對你一個人說,我回去,是為了自己。”

    黃歇看著羋月,他覺得自己並沒有聽明白她剛才的話。眼前的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

    羋月看著閃爍的油燈火苗,神情一時間有些恍惚:“我小時候,受了很多的苦,後來我才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有一個預言,說我有天命……我曾經很恨這個所謂的天命,它讓我受了這麼多的罪,卻沒給我帶來一點好處。可是說得多了,反而讓我越是在逆境之中,越是想要硬起骨頭挺起身子撐下去。我為這個傳言受過的苦越多,這個傳言就越像是變成我自己的一部分……”

  黃歇心頭恐慌,他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他害怕她將要說出來的話——那個她會讓他感到陌生。不只是恐慌,也有心痛。他以為他是世間最瞭解羋月的人,可此刻,他才知道,她的心中還有一些痛楚竟是自己未曾探知的。“皎皎,你別說了……”

    羋月搖頭:“不,我要說。子歇,跟你在一起,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是支撐著我扛過苦難的甘甜。可我的心中,還從小燃燒著一種火焰,是你不明白,甚至是我自己也不願去直面的火焰……”

    羋月伸出手去,輕輕地觸碰著油燈上的火焰。

    黃歇忙伸手拉住她:“小心燙。”

    羋月搖頭,看著黃歇:“不,我心中的火焰,遠比這個燙得多,燙得多。子歇,想當年我離開楚國,在邊境看到父王留下的國家被糟蹋成那樣,我憤怒至極,但無能為力。當年,我只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活下去而逃開。可是我逃開了嗎?我只是逃離了一個宮廷又進了另一個宮廷,然後再度為了活下去而逃開。我從一個偉大君王的女兒變成另一個偉大君王的妾,從一場生死危機輾轉到另一場生死危機,但我一直活了下來……”

    她倚在黃歇的懷中,慢慢地述說著。

    如果說過去的一切是她由著命運的播弄身不由己,但這一夜的選擇,卻是她自己做的決定。此刻,她敞開心門,讓自己所有的恐懼、任性、猶豫、彷徨都噴湧而出,將自己的希望、索求、痛苦、掙扎都在他面前一一剖開來。此刻,她是一個小女人,眼前的男人,是她此生之愛戀,也是她此生唯一可以全心全意相信的人。

    這一夜,她將所有曾經被壓抑的軟弱情感都說了出來……或許是因為她知道,自此以後。她的後半生,再沒有這麼奢侈的可以放縱自己的機會了。

    過了許久許久,羋月沒有再說話,黃歇也沒有說話。室內一片寂靜。

    門吱的一聲被推開,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貞嫂端著食案站在門外:“夫人,天色晚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羋月沒有動。

    黃歇站起來走出去,接過貞嫂的食案道:“有勞了。”

    黃歇關上門。把食案擺到了羋月面前問:“你吃嗎?”

    羋月搖頭:“不。”

    黃歇忽然抱住了羋月,抱得是如此之緊,如此之用力。他像是在說服她,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不,皎皎,那不是你的命運,沒有什麼註定的天命,人的命運只由自己決定。”

    羋月坐著不動,沉默片刻,忽然說:“你看到貞嫂了嗎?”

    黃歇一怔:“怎麼?”

    羋月喃喃地道:“她沒有天命。也無人害她。可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是個活死人。她家裡每一間房子中都曾經住著她的親人,卻在一場又一場的戰爭中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活得像一粒塵埃,風一吹,就沒了。”

    窗似乎關得不夠嚴實,一陣無名風起,吹動室內的塵埃。

    黃歇走過去,開了窗子,又重新關上。

    風。停了。

    羋月輕輕地說:“我既然活了下來,就要痛痛快快地愛我所愛,恨我所恨,逞我所欲。盡我所才。子歇,我知道回秦國很危險,內憂外患殺機重重,但唯其如此,我更應該回去。瀕臨危亡的秦國需要我,我知道沒有人能夠比我做得更好。更能夠理解秦國歷代先王的抱負和野心,更能夠改變秦國的未來。”她朝著站在窗邊的黃歇伸出手去,“子歇,我們一起回秦國去。當初我柔弱無力,只能逃離,可我現在有能力去挽救秦國,甚至將來我們還能夠一起去改變楚國。”

    黃歇看著羋月,他沒有動,只是站在那兒,遠遠地看著她伸出的那只潔白手掌。半晌,他有些猶豫、有些遲緩地慢慢走近,拉著羋月的手,坐下來,話語中盡是苦澀:“你既然已經決定,我夫複何言?”

    羋月看著眼前的黃歇,忽然發現他和自己似乎已經隔了一層,甚至不能再偎依在他的懷裡了。她苦澀地一笑,低聲說:“子歇,我知道,我留下來,我跟你歸楚,能夠得到寧靜和快樂。可是,那就像鯤鵬和燕雀的區別一樣。鯤鵬背負千斤,橫絕萬里,遇見的是狂風巨浪;而燕雀在簷下築窩,看上去寧靜安詳,可是隨便一股風刮過來就會像塵埃一樣被吹走,不知下落。子歇,我能夠做鯤鵬,就沒有辦法再選擇做燕雀。你能明白嗎,你能體諒嗎?”

    黃歇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說:“我能明白。皎皎,你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你為何還要猶豫?你天生就是鯤鵬,我再想給你一個安穩的窩,用雙翼為你擋風雨,都無法阻止你嚮往天空。我如今才知道,若是做了燕雀,你這一生都不會快樂,不會甘心的。”

    羋月感歎:“我曾經以為這一生都沒有機會接近放肆的夢想,可是情況變化得這麼快……”她沒有再說下去,然而,黃歇卻是明白的。

    黃歇看著羋月,心情複雜難言:“皎皎,皎皎,你即將成為鯤鵬,我的雙翼已經微不足道,我怕我再也無法遮住你,我怕我太弱小了……”

    羋月一驚,反手拉住黃歇急切地說:“不,子歇,我需要你。我們本來已經決定,攜手並肩,共同撫養子稷,去接回小冉和小戎還有阿起來楚國團聚,還有舅舅。我們一家團聚,過自己的日子。等到子稷長大,他有他自己的心思,我們只要為他鋪好路,將來的路,由他自己走。可如今,這一切都……”她說不下去了,只搖頭,“我曾經想過逃避,想過跟你一起關起門來到天荒地老,甚至想拒絕再聽到來自秦國的消息,因為聽到了,我就會心動,我就會拋不下……”

    羋月整個人顫抖著,所有壓抑著的情緒此刻都爆發出來。她撲入黃歇的懷中,哽咽道:“子歇,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我害怕……”

    黃歇輕撫著她的後背:“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

    夜深了,黃歇輕輕吹奏著嗚嘟,羋月伏在他膝上聽著。一燈如豆,幽幽暗暗,此刻世界安靜得如同只剩下他們兩人。

    室外,月光如水,只餘風中嗚嗚之聲。

    門客冷向站在秦質子府前院的牆邊,踩上牆邊的石頭,向外看了看,又跳下來。

    門客起賈問:“如何?”

    冷向道:“外面趙兵把守,幾乎一半的人馬都留下來了。”

    起賈興奮地道:“好,太好了,這說明我們跟對主公了。”

    室內,羋月正沉沉睡去。

    黃歇坐在一邊,看著羋月的睡顏,並沒有動。

    薜荔勸道:“公子,這裡有奴婢,您還是去歇息吧。”

    黃歇搖了搖頭,心情沉重地道:“不,我想看一看她。也許過了今夜,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薜荔脫口而出:“公子可以隨夫人一起走呀。”

    黃歇卻搖頭:“薜荔,她說她害怕,可是她不知道,我比她更害怕。”

    薜荔詫異道:“奴婢不明白。”

    黃歇長歎一聲,站起來道:“在我的心中,我與她是共同在雲中飛翔的鴻雁,我能夠成為她的倚仗,互相庇護風雨同行。但是我想不到,她要做的竟是鯤鵬,鴻雁的翅膀如何能撐得起鯤鵬的天空啊!”

    薜荔一驚,問他:“那您……”

    黃歇歎道:“我會繼續為她做一切事情,卻無法再與她一起站在人前了。我本以為……”

    薜荔問:“以為什麼?”

    黃歇道:“我以為,她是為了兒子,那麼等子稷長大到自己能夠獨立執政,我們就能在一起。但如果她要成為一個君王的話——”

    薜荔迷茫地問:“難道不行嗎?”

    黃歇苦笑一聲:“也許這不僅僅是天意弄人,更是……人意逆天吧。”

    這一夜,於羋月來說是不眠之夜,于燕王宮的孟嬴來說,也是不眠之夜。

    孟嬴得知趙秦兩國來接羋月,也不禁驚呆了:“這,如何是好,我們應該怎麼辦?”

    燕王職正是來與她商議此事的,此時端坐,神情鎮定:“母后,秦王已薨,秦國如今諸公子爭位,我們不可放走秦公子。”不管是庸芮和趙勝,甚至是其他人,要入燕國,他與執政的郭隗又焉能不知內情?此時到此,自然是有了主意。

    蘇秦亦道:“大王說得是!”

    孟嬴已經被攪得六神無主,喃喃地道:“可我已經允了她歸楚……”

    蘇秦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有為王的可能,臣相信以羋夫人的聰明,不會不把握這個機會。”

    孟嬴長歎一聲,掩面而泣道:“如此,我又負了她了……父王啊,你……你也太……”也太會折騰你的兒女,你的妻妾了。

   蘇秦是極聰明的人,從燕王職不斷投來的眼光中感覺到了他的敵意,他朝著燕王職微微一笑,拱手道:“大王,臣有個提議。”

    燕王職客氣地還禮:“先生請講。”

    蘇秦道:“臣以為,這正是我們報齊國之仇的好機會。”

    孟嬴也停下哭泣,問:“怎麼說?”

    蘇秦道:“齊國占我燕國,掠地殺人,燕國深恨齊國,苦於齊國勢力強大,無力報仇。老子曰:‘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只有煽動齊國與諸侯結仇,才能夠削弱齊國,以報燕國之仇。而今這秦王一死,正是個機會。”

    燕王職眼睛一亮:“先生請詳說。”

    蘇秦道:“如今的秦國像一頭失去頭顱的虎王,四鄰虎視眈眈都想來啃吃一口。我們正可借這個機會,煽動齊國聯合其他國家,反張儀當年的連橫之說,提倡合縱之策。”

    燕王職道:“這有何用?”

    蘇秦道:“齊國與秦國相距甚遠,勞師遠征,獲益不多,國必亂之……”

    燕王職一拍大腿,叫道:“好。”

    孟嬴盯著蘇秦:“你……你意欲如何亂齊?”

    蘇秦道:“我當親赴齊國,遊說齊王任我為相。”

    孟嬴愣住。

    燕王職卻感動了,向著蘇秦一揖道:“先生高義,是寡人錯怪先生了。”

    孟嬴看看燕王職,又看看蘇秦,似乎明白了什麼,忽然憤怒起來,道:“我不許!”

    燕王職怔住了,看著孟嬴,想要說話,蘇秦卻上前一步阻止了他,道:“大王。此事由我來向易後解釋吧。”

    燕王職深深地看了蘇秦一眼,點頭出去了。

    孟嬴臉色蒼白,轉頭質問蘇秦:“你為何要離開我?難道你對我說過的話,允下的諾言。都不是真的嗎?”她的手在袖中緊握成拳,心頭悲苦。

    蘇秦凝視著孟嬴,長歎一聲:“不,我對你的心,永如當日許諾之時。”

    孟嬴的眼淚終於落下:“你胡說。既然如此,為何要走?”

    蘇秦坐到孟嬴身邊,摟著她的肩頭,為她拭去眼淚,輕聲歎道:“孟嬴、孟嬴,如果世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們就這麼相依相偎,直至天荒地老,那該有多好啊!”

    孟嬴聽得出他話語中的意思,心中酸澀。她自然知道蘇秦為什麼要走。燕王職對蘇秦的排斥,郭隗對蘇秦的忌憚,讓蘇秦在燕國承受了無比的壓力。蘇秦為了她母子而留下,為了她母子而離開,可是她還能為蘇秦做什麼呢?

    “你可以不走的……”她哽咽著說。

    蘇秦輕撫著她的背,耐心勸道:“孟嬴,大王雖然登位,可是燕國危機仍在……”

    孟嬴抬頭看著蘇秦,拉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說:“是啊。就是因為燕國的危機仍在,所以我才需要你,所以你才不能離開啊。”

    蘇秦道:“大王倚重郭隗,我能理解。當日大王初回燕國,若無郭隗率群臣擁戴,大王也未必能夠這麼快就穩定住燕國的局面。且郭隗又輔佐大王,悉心教導他這麼多年,大王對郭隗自然信任有加,甚至是離不開他……”他頓了頓。又道,“平心而論,郭隗雖然私心略重,但卻不是子之那樣野心勃勃之輩。有他在大王身邊輔佐,對燕國有利,對大王也有利。在燕國之內撫境安民,我不如郭隗;在天下大勢中縱橫捭闔,郭隗不如我。我去齊國,郭隗留在國內,這才是對燕國、對大王最好的方案。”

    孟嬴聽得無言以對,只是哽咽:“你口口聲聲燕國、大王,可是我呢,我呢……”

    蘇秦凝視著她:“你是孟嬴,可你更是燕國的母后。你雖舍不下我,但你更舍不下大王。孟嬴,我所做的一切,若非是為了你,燕國與我何干,大王與我何干?”

    孟嬴顫抖,伏在蘇秦懷中,嗚嗚咽咽地哭著:“可我捨不得你走,捨不得你……你走了我怎麼辦,我一看到郭隗,我就想到子之……蘇秦,我害怕……”

    蘇秦輕歎道:“孟嬴,你放心,燕國已經出過一個子之了,沒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再做第二個子之。而且大王與你母子情深,遠勝對郭隗的倚重。只要你有足夠強勢的態度,郭隗根本不敢對你無禮。孟嬴,你放心,你等著我,待我為燕國建立絕世功業回來,到時候你我並肩立於最高處,再也無人會說什麼,無人敢有什麼意見……”

    夜漸深了,一室俱靜。

    淩晨,一縷陽光照入庭院,帶來一天新的氣象。

    秦質子府被燕軍迅速包圍,與留在此間的趙國兵隊互相對峙。

    貞嫂探頭出門,看到這一切,嚇得連忙跑進內室去告訴羋月。這個單純的小婦人被嚇壞了,她結結巴巴地道:“夫、夫人,外面來了許多官兵,打、打、打起來了……”

    羋月正坐在梳粧檯前,只披著外衣,讓薜荔為她梳頭,聞言一驚:“誰和誰打起來了?”

    貞嫂嚇得搖頭:“不、不知道……”

    羋月站起來,披著外衣就要往外而去:“我去看看。”

    黃歇卻已經從外面走進來,說道:“沒什麼,昨日平原君離開的時候,留下一些兵馬在外面。今日淩晨,易後派人來接你,兩邊的兵馬如今在對峙著。”

    羋月聽到這句話才坐了下來,停了一下,才道:“繼續梳妝,貞嫂,將我入宮的袍服找出來。”

    薜荔已經將她的頭髮綰起一半,聞言又放下來,打算迅速重新梳成大禮服用的高髻。

    貞嫂問:“夫人,您要入宮?”

    羋月點頭道:“想來是宮中得到消息,故而前來截人。這是燕都,若論兵馬,必是燕國勝。趙國兵馬是因為受了平原君吩咐不敢退讓,若等到平原君到來,必會衡量形勢而退讓。薜荔,你去替子稷穿好冠服,隨我入宮。我們要跟燕王和易後好好商談了。”

    貞嫂連忙應“是”,取了入宮的袍服出來,羋月梳妝之後,攜嬴稷走出房間,走出府門,在兩名武士護衛下,上了馬車,進了燕王宮。

    甘棠宮中,羋月攜嬴稷坐在一邊,孟嬴攜燕王職坐在對面,趙國平原君趙勝也在座,中間攤著地圖,不停談判。

    三方或爭執,或笑談,最終,擊掌為誓,把酒言歡。

    而此時,質子府外,宋玉終於到來了。

    兩人見面,宋玉第一句話便是:“師兄,夫子出事了。”

    黃歇大驚:“夫子出了什麼事?”

    宋玉細述前情道:“鄭袖夫人欲謀立公子蘭為儲,對太子橫逼迫甚急,三番五次誣告太子,甚至要將太子送到齊國為質。大王又聽信讒言,數番窮兵黷武,令得民不聊生。夫子數番上書,卻觸怒大王,反被流放漢北。可是……”

    黃歇關切地問:“如何?”

    宋玉道:“夫子在走到漢北的時候,忽然失蹤。”

    黃歇大驚:“什麼?”

    宋玉又道:“我們幾個弟子在漢北流域附近找遍了,也不見夫子下落。太子如今也被鄭袖逼迫甚急。師兄,太子讓我來找你,希望你儘快隨我回楚,一來尋找夫子,二來幫助太子。”

    見他焦急,黃歇心中一動,忽然問:“你是何時入燕的?路上可有什麼阻擋?”

    宋玉不解其意,坦言道:“我入燕境遞交符信時,曾被問過緣由,我如實告知,但不知為何,一直被滯留邊城,直至數日前,才讓我通過入燕。”

    黃歇略一思索,已知其意,心中暗歎,口中卻道:“宋玉師弟,你且先歇下來,待師妹自燕宮回來,再作商議。”

    兩人等到天黑之後,羋月母子方從宮中回來。知道此事,羋月心頭一震,看了看宋玉,便問:“師兄如何今日方到?”

    宋玉便說了自己自遞交信函之後一直未能進入燕都,直至今日方得允許之事。羋月與黃歇對望了一眼,沒有說話。

    宋玉猶在催促:“師兄,你何時隨我動身?”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猶豫道:“這……”

    羋月看了宋玉一眼,又看向黃歇,目光殷切:“子歇……”

    黃歇只有一人,若要隨宋玉回國,便不能與羋月入秦。黃歇垂下眼簾,兩人都看不清楚他的意向。

    宋玉待要說話,忽然心覺有異,欲言又止。

    一時寂靜無聲。

    好一會兒,宋玉有些坐立不安,道:“我、我先出去,你們慢慢商議吧。”

    “不必了,”黃歇忽然說,“我隨你回去。”

    羋月看著黃歇,震驚地叫:“子歇……”

    宋玉見狀,連忙站起來道:“我先出去了,師兄、師妹,你們慢慢商議,慢慢商議。”說罷,逃也似的出去了。

    室中只剩下兩人,忽然間就沉默了。

    黃歇端坐不動。羋月看著黃歇。那種突如其來如潮水般的驚怒,又似潮水退去,只剩下三個字:“為什麼?”

   黃歇扭過頭去,勉強道:“沒什麼。”他似有些慌亂地解釋:“庸芮大夫和公子勝都是當世才智之士,有他們在,我的作用也沒有多少。況且,此番你有燕趙兩國重兵保護,想來不會有事的,倒是夫子失蹤之事,事關重大,不可拖延。我、我先回楚國……”他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直直地看著羋月,“皎皎,任何時候,你若有需要,只要一封書信,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趕到你身邊的。”

    “可你就是不願意與我一起入秦,為什麼?”羋月看著黃歇,質問。

    黃歇沉默不語。

    他會為了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作出任何犧牲都無怨無悔。可是,如果說楚國是羋月的畏途,那麼秦國又何嘗不是他的畏途?

    在秦國,他與羋月快要結為鴛侶之時,卻遭受劫難,險些生死兩途。等到他終於死裡逃生,歷盡艱險再度找到她的時候,卻遭遇了秦王的脅迫,眼睜睜看著羋月在他的面前,選擇了他人。

    他的心底深處埋藏著對秦王駟的怨恨,是秦王駟,給了他生命中第一次全面碎裂的重擊。他的愛情、尊嚴、自負、才氣,被他全面碾壓。他輸給他的不僅僅是他的權力,還有他的手段和心計,甚至是他的肆無忌憚和陰暗狠辣。

    他可以不在乎羋月的過去,可以把嬴稷當成自己的兒子去疼愛。可是要他如何能在秦王駟的國家,和秦王駟遺妾身份的羋月出雙入對,對秦王駟的繼承人視若親生?

    至少,這時候的他,辦不到。

    “世事如棋,勝負難料!”良久,黃歇才答,“皎皎,此去秦國,我的作用並不大。我跟著你去秦國。又算是什麼人?”他不是蘇秦,只能在燕國起步。他還有楚國,還有無限可發揮的征途。然而就算是蘇秦,也不能忍受這種壓力。寧可冒著偌大風險去齊王地這種瘋子身邊臥底離間,在建立不世功業以後再回到孟嬴身邊,也不願意再這樣不尷不尬地繼續待著。歸楚,他是舉足輕重的國士,若她願同歸。他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妻子;而入秦,情勢險惡無比,就算羋月母子僥倖能夠成功,他也只能永遠立於她之下,被人當作她的一個情人。

    “在楚國,我會幫你照顧子戎和小舅舅。若你在秦國成功了,我會把他們送到你身邊。若是你……一時不順,也希望你記得,你在楚國,永遠有個退身之所。有一個我在等著你。”又沉默了片刻,黃歇才緩緩地道。

    他的根基、他的人脈、他的抱負都在楚國。他選歸楚,在此時看來,遠比人秦要明智得多。羋月明白這一切。她選擇了自己的志向,而黃歇也選擇了他的志向。但面對如此殘酷的分離,她卻不能不心碎,不能不痛苦。她苦笑道:“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亦是無可奈何。”她轉過身去,肩膀微微顫動,“我以前看莊子文章。總是不明白那句話:‘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黃歇的心,如被一支利箭刺穿。他嘴唇顫動,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最終只得歎息一聲:“皎皎,是我負你。”

    羋月輕咬下唇。強忍淚水,哽咽道:“不,子歇,是我先負了你。我們說好一起歸楚,一起去見夫子,讓他為我們……證婚的。是我毀約,是我負你。你回去是對的,夫子有難,我也懸心。你去救夫子,也是代我這個弟子向夫子盡一份心。子歇,拜託了。”說著,她跪伏于地,向黃歇行禮。

    黃歇連忙將她扶起來,心情複雜地叫了兩聲:“皎皎,皎皎……”一時竟不知道再說什麼了。

    羋月看著黃歇,似哭似笑道:“子歇,我捨不得你去。你我如今各奔險途,不知成敗如何,都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我只怕這一去,你我可能生死兩別。”

    黃歇搖頭,堅定地道:“不,不會的,你我都能夠活著,你我一定會重逢的。”

    羋月轉身,拿著小刀削下一縷頭髮,用紅繩系好,遞給黃歇:“子歇,若我死了,你把我這縷青絲,葬在我爹娘的陵園中吧。這樣我就算死了,千里之外,魂魄也能回歸故里,也不算孤魂野鬼了。”

    黃歇手握青絲,心頭忽然升起一個強烈的念頭,想要拋下一切,就這麼不管不顧隨她而去,也不願意見她此刻如此傷心。可是話到嘴邊,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咽了下去,只緩緩搖頭道:“不,你不會的。”他將青絲收入懷中,強笑道:“這縷青絲我會留著,留到再見你的時候,親手交還給你,好不好?”

    月上中天,秦質子府後院中央,已經鋪上錦墊,擺上酒菜,羋月、黃歇與宋玉對飲。

    酒過三巡,羋月停杯投箸,歎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重逢。”

    宋玉也歎道:“是啊,你我師兄妹一別十幾年,今日匆匆一會,又將別離,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羋月道:“我當為二位兄長歌舞一曲,以助別興。”

    宋玉擊案道:“好,我來擊缶,子歇吹簫,為師妹伴奏。”

    宋玉擊打著酒罈子,黃歇吹簫,羋月舒展長袖,邊歌邊舞:“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宋玉擊打著酒罈子,應聲和歌:“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不知不覺中,黃歇亦已停下吹奏,三人齊歌: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悲莫悲兮……生別離……生別離……”

    《少司命》的旋律猶在迴響,羋月母子的馬車,在舉著“燕”字旗和“趙”字旗的兩國兵馬中,由樂毅和趙勝帶隊,出了薊城,向西而行。

    薊城外小土坡上,黃歇與宋玉騎著馬,遙遙地看著羋月的車隊遠去。

    黃歇舉起手中的嗚嘟,輕輕吹著《少司命》的旋律,終究吹得破碎不堪,頹然而止。

    宋玉在黃歇的身後,想要勸阻卻又無奈地道:“師兄……”

    黃歇毅然撥轉馬頭,道:“走,救夫子去……”雙騎向著反方向而去。

    羋月坐在馬車中,掀開簾子,看著漸漸遠去的薊城。

    嬴稷道:“母親,你怎麼了,你為什麼哭了?”

    羋月用手絹擦了一下眼睛,強笑道:“母親沒有哭,只是沙子吹到眼睛裡去了。”

    嬴稷不服道:“母親你騙人,冬天哪來的沙子吹到眼睛裡,你就是哭了……”

    羋月緊緊地把嬴稷抱在懷中,帶著一絲鼻音道:“母親沒有哭。子稷,母親再也沒有可倚靠的肩膀讓我哭了,所以,母親不會再哭了。”

    嬴稷問道:“母親,子歇叔叔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

    羋月道:“因為,子歇叔叔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自己的路。他已經幫了我們太多太多,接下來的路,該我們自己走。”

    嬴稷又問:“子歇叔叔會回來找我們嗎?他知道我們在哪兒嗎?”

    羋月道:“會,會的!”她抱著嬴稷,心中默念:“子歇,永別了,永別了……”

    行行複行行,直至趙國邊境,趙勝忽然招手讓馬車停了下來。

    羋月掀簾問:“出了何事?”

    趙勝騎馬來到羋月馬車邊,回道:“羋夫人,燕國五萬兵馬隨我們一起走,趙國十萬兵馬也將來會合,為了節約時間,我們就不入邯鄲了。父侯會派兵馬在此與我們會合,所以我們要在此稍等。”

    羋月點頭:“原來如此,多謝趙侯了。”
    一行人等了片刻,遠處塵沙滾滾,“趙”字旗先出現在眾人面前,然後是胡服騎射的趙國兵馬鋪天蓋地而來。當前一人,紅盔紅甲,率先而出,叫道:“前面可是秦國公子稷的車隊?”

    趙勝看到此人,卻似整個人呆住了,直到那人又問一次,他才被身邊副將推醒,趕緊迎上前去,似要行禮,又似不知道如何是好,結結巴巴地道:“您……您如何親自來了?”

    那人似笑非笑,看了趙勝一眼,道:“秦公子母子何在?”

    素來伶牙俐齒的趙勝此刻忽然失去了機靈,呆呆地指了指羋月母子所乘馬車,道:“就、就是那邊。”

    那人便道:“還請平原君通傳……”

    趙勝更口吃了:“通、通、通傳什麼?”

    那人不再說話,只橫了他一眼,趙勝忽然一個激靈,連忙撥馬轉身到羋月馬車邊,道:“羋夫人、子稷公子,我國兵馬已到。”

    羋月按住好奇的嬴稷,自己掀開車簾,向外望去。

    卻見一個中年將軍,越眾而出,他看到了在馬車窗中露出半張臉的羋月,在馬上一抱拳道:“趙國右將軍趙維,見過羋夫人、公子稷。”

    羋月一怔,看向趙勝。

    趙勝還未從驚詫中回過神來,趙維咳嗽一聲,他才連忙介紹道:“趙將軍乃是我的……”

    對方截斷了趙勝的話道:“族叔!”

    趙勝忙答:“是是,是族叔。”

    羋月心頭詫異。這平原君雖然年輕,甚至在羋月眼中略顯稚嫩,但性情爽朗、揮灑豪邁,片言可與人交,只語可窺人心,端的是諸國少年公子中的佼佼者,他能夠隻身代表趙侯雍前來燕國,參與這等重新劃分天下權力的大事,可見趙侯對他的倚重。可是這等人如何竟在這“趙維”面前舉止失措。敬畏十分?當下也提高了警惕,不敢失禮,忙拉起嬴稷,走下馬車。鄭重行禮:“未亡人季羋,見過公叔維。”又叫嬴稷行禮。

    那趙維也已經跳下馬來還禮,目光炯炯地看向羋月道:“羋夫人多禮了。”

    羋月看著那人,年紀四十多歲,容貌與趙勝倒有幾分相似。只是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睥睨八荒、吞吐萬象的氣概。羋月心頭一跳,暗道:此人是誰?這一身的氣派,竟不下於當年的秦惠文王,甚至豪放之處猶有過之。

    當下心中將自己所知的趙國王族俱數了個遍,都無趙維其人。能夠讓趙勝這個趙侯愛子忌憚之人,猜來猜去,唯一的可能便是此人或許與公子成有關。

    若論在趙國的權勢之盛,當數國相公子成,他是趙侯雍的叔父。當年趙肅侯長年征伐,國事托于公子成,拜其為相。待趙侯雍繼位之後,亦是十分倚重,諸事都要通過他的意見。聽說此前公子成反對趙侯雍胡服騎射之事,令得趙侯雍這一計畫無法全面鋪開,只能在軍中逐步緩慢推行。

    若是這公叔維是公子成倚重的子侄,趙勝敬畏於他,倒也可能。只是看趙勝的神情,對那人敬畏之外。又透著親熱,這又有些不像了。

    她心頭盤算,面上卻看不出來,只與對方應答。

    當下雙方見天色已晚。於是不再前行,兩軍會合後安營紮寨。

    當夜,荒原上營帳座座,火光點點,兵馬巡邏往來。

    最大的營帳邊守衛森嚴,“趙”字旗下。當與燕人交接又安置好大軍的“趙維”進入營帳,早已經恭敬候在營帳內的趙勝立刻伏地行禮道:“兒臣參見父王。”

    “趙維”坐下,方擺了擺手道:“子勝,起來吧。”此人正是當今趙國國君趙雍,此番卻用了半邊名字,自稱趙維,怪不得羋月想了半天,亦想不出此人底細。

    趙勝站起來,惶恐道:“父王,此等小事,何必父王親自出馬?而且,父王何以……”

    趙雍爽朗地大笑:“整日宮中閑坐無事,趁這機會出來跑跑馬,透透氣。你這小子不必如此聒噪,還沒老呢,就學你祖叔一般囉唆。”這卻說的是公子成,那位老人家素日對趙侯雍這種天馬行空的行事也是頗有微詞。

    趙勝只得苦笑道:“叔祖也是擔心父王,父王喜好親身上陣,又喜歡白龍魚服,涉險過多,實是……”

    趙雍不在乎地道:“十萬兵馬在我身後,說什麼白龍魚服涉險過多?”

    趙勝只有苦笑。

    趙雍又道:“我把兵馬帶來了,如今明面上,你就是他們的主帥,再過幾日,函谷關下與其他國家的兵馬會面,就由你出頭啦。”

    趙勝只得應道:“兒臣遵旨。”

    趙雍指了指前面席位,道:“不必這麼拘束,坐下吧,咱們爺倆也有些日子沒見面啦。”

    趙勝素來得他寵愛,當下便依命就座,又涎著臉賠罪道:“兒臣有罪,未能侍奉父王膝下。”

    趙雍知他賣乖,當下輕踢他一腳:“胡說八道。少年人,難道不應該多出去闖闖嗎?不像你的兩個兄長,只曉得爭鬥內宮,這點出息,嘿。”

    趙勝見提到他兩個兄長,卻不敢說話了。趙雍長子趙章是趙雍當年娶韓女為王后時所生的嫡長子。但後來趙雍又寵愛吳娃,於是先以韓女失德為由,廢了韓女,又在列國放了一圈再選新後的煙霧,最後卻是扶立了吳娃為王后。此時趙國宮中,亦是為了奪嫡之事亂象紛呈,吳娃一心要讓自己所生的兒子趙何立為太子,但韓女雖然失寵,趙雍終究對趙章這個長子感情仍深,因此近年來趙國宮中,為了爭嫡之事,也頗為紛亂。

    趙勝雖然是個得寵的幼子,但也不敢涉入兩位兄長的爭位之事,當下只是賠笑不語。趙雍見他神情也頓感失言,遂換了話題:“子勝,你看這羋夫人與公子稷如何?”

    趙勝坐直身體,興奮道:“依兒臣看,羋夫人剛毅果斷,不下男兒。公子稷雖然聰慧,畢竟年紀尚小,諸事都操縱在其母之手。這天下大勢,果然一切如父王所料。”

    趙雍點頭笑道:“那就好。”說著,不禁歎道:“女人嘛,若無心計還想什麼爭權鬥勢?她有些心計倒好,值得我們押注。嘿嘿,秦人性格彪悍,她的心計手段越厲害,秦國的內耗越大。若是他們成功,此後母壯子弱,以後的秦國……也就那樣了。一個力量被削弱又處處依靠我們趙國的秦國,是最好的選擇。”他想了想,攤開地圖,沉吟片刻,籌畫道:“倒是燕國可以再加扶植,能扶植到他們一直給齊國找麻煩最好。所以此次燕國大起高臺招攬賢士,為父甚為支持。我剛才與燕將樂毅商量了一會兒,既然燕趙聯兵已經出動,此番平定秦國之亂以後,我們就可以在回程的路上,再把中山國給滅了。”

    趙勝聞聽之下,驚喜交加:“父王,您真的要滅中山國?”

    趙雍嘿了一聲,道:“中山國處於燕趙交界,依附于齊國,這麼一大塊骨頭,若不吞下,教燕國以後怎麼找齊國的麻煩?而且吞併中山國,周圍的林胡等狄戎小國,正可成為我們騎兵的補充力量。等到燕國與齊國消耗殆盡,嘿嘿……”

    趙勝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介面道:“秦國勢弱,然後長江以北,父王就可以一統……”

    趙雍哈哈一笑,自負地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平王東遷以後,天下你殺我,我打你,小國被大國併吞,大國又內部分裂,這亂世已經四五百年。天下蒼生,苦於征戰,每日出門不知能不能活著還家,只為了活命掙扎。人心厭戰,這一統天下之勢,已不可擋。只是不曉得,到底是哪一國能夠一統啊!”

    趙勝奉承道:“勝者生存,敗者滅亡。有父王這樣的蓋世英雄在,趙國必是最後的勝利者。”

    趙雍哈哈大笑,笑聲中卻透著極大的自信。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7
發表於 2015-12-30 12:57:08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314-317章 入咸陽

   一路行來,眼見快到秦國邊城。

    這一夜,嬴稷坐在羋月的懷中,羋月指點著地圖與他解說:“再過兩天,我們就能到崤山了。過了崤山,就是函谷關,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嬴稷好奇地問:“母親,崤山是什麼地方?”

    羋月輕歎一聲,說道:“崤山——是秦人的傷心地。秦國到穆公手中,才開始參與天下稱霸,只可惜在這崤山一戰,斷送大秦百年東進之路。秦人伐晉,在崤山受到晉國伏擊,全軍覆沒。整個崤山當時密密麻麻,盡是白骨露野,無人收拾。秦人經此一戰後,經歷百年,才恢復元氣。”

    嬴稷聽著秦人往事,想像秦人當年的失敗與痛苦,不禁同仇敵愾,眼淚流下,恨恨地問:“母親,那晉國人呢?”

    羋月輕撫著嬴稷的頭,問道:“子稷想怎麼樣?”

    嬴稷握拳道:“我也要讓晉國人嘗嘗這滿山白骨露於野的滋味!”

    羋月笑了笑,道:“傻孩子,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晉國也滅亡一百多年了。”

    嬴稷睜大了眼睛問道:“是誰滅了晉國,是我們秦國嗎?”

    羋月搖頭道:“不是,是晉國自己滅了晉國。”

    嬴稷傻了眼:“為什麼?”

    羋月手撫地圖,緩緩道來:“因為晉國的國君為了開疆拓土,把權力交給了手下的重臣,後來晉國又出了一些昏庸的國君,控制不了局面。於是,權臣們的勢力越來越大,漸漸地架空了晉國的國君,趙、魏、韓三家權臣,就把晉國給瓜分掉了。”

    嬴稷本來滿腔的雄圖大志,聽到此言卻泄了氣,沉默片刻,他忽然又抬起頭來,眼睛閃閃發光:“這就像是母親說的周天子一樣。是嗎?周天子把權力分給了諸侯,於是諸侯的勢力越來越大,架空了周天子,結果現在周天子連個小國的國君也不如。”

    羋月笑了笑。撫著他的腦袋說:“子稷真聰明。那麼,子稷如果做了國君,會怎麼辦?”

    嬴稷握拳道:“不把權力分給臣下。”

    羋月又問他:“那麼,如果有外敵來襲呢,子稷要自己上陣嗎?秦國的土地很大。每一處的收成子稷都要自己去收嗎?”

    嬴稷愣住了,他的眼珠子轉啊轉,卻一時說不出話來,轉頭看著羋月,臉上已經盡是羞愧之色,低聲忸怩道:“母親……”

    羋月卻撫著他的頭欣慰地道:“子稷,你還小,這個年紀能夠想到這些,已經是不容易了。”轉而又道:“《周禮》你都已經學完了嗎?”

    嬴稷點點頭。

    羋月打開箱子,取出最上面的一卷竹簡遞給嬴稷:“那麼。從今天起,你開始學《商君書》,要跟《周禮》對比,它們之間的區別在哪裡,又為什麼要有這樣的改變。”

    嬴稷雙手鄭重地接過書,應道:“是,母親。”

    羋月又慢慢道:“我們這一路行來,都是隨著燕國兵馬行動,是不是?”

    嬴稷道:“是。”

    羋月問:“你有沒有留心,燕國兵馬如何行事?而今日趙國兵馬加入。與燕國兵馬有何區別?”

    嬴稷皺起眉頭思索著:“嗯,燕國兵馬,是馬車還有徒從。而趙國兵馬,是胡服的騎兵。”

    羋月問:“那麼你想想。若是兩國兵馬數量相同,燕趙兩國打起仗來,哪一方會勝?”

    嬴稷皺起眉頭,苦苦思索。

    羋月微笑:“這不是看一下子就能明白的,你要天天看,慢慢就會看出來了。”

    嬴稷看著母親。點點頭。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朝行暮宿,不管是在馬車中,還是在營帳裡,羋月總是抓住一切機會,或現場指點,或旁徵博引,把關於列國征伐歷史和政治的心得告訴嬴稷。

    這一路行來,她心中隱隱有著很大的不安,她預感到一旦入了秦國,進了咸陽,他們母子面臨著的,將是最殘酷的搏殺,前途路,將成敗難料,生死未蔔。

    函谷關外,各國兵馬的營帳已經駐紮得密密麻麻。

    當羋月的車隊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立刻就有了回應。自“魏”字旗下的營帳和“楚”字旗下的營帳各出來一隊人馬,迎了上去。

    魏國信陵君魏無忌是個英俊青年,他飛馳到趙勝的面前,跳下馬便抱著趙勝哈哈大笑道:“姊夫,你也來了。我說呢,這般熱鬧事,趙國豈有不來之理。”趙勝之妻,正是魏無忌的親姐姐。

    趙勝笑著捶了魏無忌一拳,道:“你來了我還能不來嗎?”

    魏無忌身後,楚國使臣靳尚呵呵笑著行禮道:“楚臣靳尚,見過平原君。”

    此時馬車已經停下,由趙勝和樂毅與諸國使臣交流,當下趙勝便介紹道:“這位是燕國上將樂毅。我們是護送公子稷回秦,還望幾位讓開一條道路,如何?”

    靳尚這些年仕途得意,甚是養尊處優,人也變胖了,看上去倒是顯得和氣幾分,當下只拱手慢騰騰地道:“讓路,自然是沒有問題的。公子稷之母羋夫人,也是我楚國的公主,我這為臣的,也應該前去拜見一二。”

    趙勝意外地挑挑眉:“哦?”

    靳尚又看了看魏無忌,苦笑道:“其餘的事嘛,信陵君、平原君,你們郎舅至親,自然是最好說話了,如何?”

    樂毅上前一步問道:“那我燕國呢?”

    靳尚拱手笑道:“自然是一體對待,一體對待啊,哈哈……”

    當下這些列國在函谷關外的主事之人,便入了魏國營帳,共商如何趁秦國內亂之際,瓜分利益之事去了。

    羋月等人便先安營紮寨,靜候列強的商議結果。

    直到月上中天,諸國真正的統帥或者名義上的統帥,才三三兩兩地從魏國大帳出來,各自歸營。

    趙勝離了魏營,又鑽入趙雍的營帳請示商議之後,才到羋月營帳外求見。

    羋月亦在焦急地等候資訊,聞聽趙勝到來,忙請了他進來。

    兩人落座,便見趙勝一臉無奈。羋月心頭一緊,就先開口問道:“平原君,今日列國商議,可有什麼消息?”

    趙勝輕歎一聲,道:“夫人可知,為何列國兵馬都在函谷關外?”

    羋月急問:“函谷關內怎麼樣了?”

    趙勝搖頭道:“很不妙。”

    羋月一驚:“怎麼?”

    趙勝道:“我們原接到消息,說是惠文後與王后爭立自己的兒子,而諸公子不服。但既然秦惠文王有遺詔給公子稷,那麼我們燕趙兩國,擁立公子稷繼位,應該不是難事。可是如今秦國已經內亂了,不但惠文後和王后打成一團,甚至全國上下,各郡縣封地,都在自相殘殺。”

    羋月驚得站起:“怎會如此?”當日庸芮言道,羋姝與魏頤不和,羋姝有嫡子壯,而魏頤已經懷孕,兩人相爭不下。但這畢竟是後宮兩個女人的小私心,且也只是內部矛盾,有樗裡疾在,當可平息,如何竟會引動諸公子之亂?

    趙勝歎道:“事情還是從原來封為蜀侯的公子惲開始。因為諸公子在咸陽爭位,而公子惲自恃握著巴蜀之地,與惠文後大鬧,結果卻被惠文後誣其下毒毒害大王,將其夫妻二人賜死。”

    羋月臉色鐵青,從齒縫裡迸出四個字:“愚蠢之至。”樊長使的長子惲因為體弱多病,所以留在咸陽,自衛良人之子公子通死後,諸人視巴蜀為畏途,樊長使失寵多年,因此也護不住其子,被封到了蜀國去。不料公子惲竟是不曾死于巴蜀,倒死在惠後羋姝的手中。

    趙勝歎息道:“不錯,諸公子齊聚咸陽,這時候只宜安撫,殺雞儆猴之舉豈能奏效呢。結果這一舉動令得諸公子人人自危,一夜之間紛紛逃離咸陽,回到各自的封地,拉攏臣下招兵買馬,各擁郡縣,與咸陽的王軍展開廝殺,而咸陽軍中,又分成擁護公子壯一派,和擁護魏王后一派……”

    羋月皺眉問道:“那樗裡疾呢,難道壓不住局面不成?”

    趙勝冷笑:“秦王一死,這邊王后便要借秦王之‘遺詔’,封公子華為上將軍,那邊惠文後亦借著秦王‘遺詔’,封公子壯為大庶長……”

    羋月臉色一變,不禁又罵道:“愚蠢!”大庶長位高爵尊,形同國相,羋姝封公子壯為大庶長,那是不待群臣公議,就先要將權力搶到手,可那擺明是要視樗裡疾為無物了。怪不得庸芮說,樗裡疾已經氣病在床了。

    趙勝又道:“更有甚者……”

    羋月顫聲問道:“怎麼?”

    趙勝道:“巴蜀之地,因蜀侯惲被賜死,於是蜀中又起叛亂。而義渠那邊所占十四縣,也一起叛亂。”

    羋月跌坐在地,在案幾上撐著頭,啞著聲音問趙勝道:“平原君,這麼說,秦國已經……”巴蜀已失,義渠再亂,新君未立,諸公子各擁郡縣,內憂外患,四分五裂。

  果然趙勝亦道:“內有叛亂,外有諸侯虎視,依在下看來,秦國已經完了。諸侯兵馬在函谷關外不進去,恰是為了坐山觀虎鬥,不願意浪費自己的兵馬,坐視秦國內部自相殘殺,到最後一刻再進去瓜分秦國,豈不是好?”

    羋月顫聲問:“趙國也與他們商議好了如何瓜分秦國,是嗎?”

    趙勝無奈拱手道:“趙國擁夫人回秦,是為了趙國利益。而此時若有對趙國更大的利益所在,我們亦不得不改變計畫。趙國兒郎亦是血肉之軀,若是能夠少死些自家兒郎,何樂而不為呢?如今列國兵馬,都列兵于函谷關外,趙國如何能與列強相悖?”

    羋月的手緊緊按在膝上,此刻她只想一躍而起怒斥這些趁火打劫的強盜,但卻不能發作,尤其面前還是她唯一能爭取的力量,她更要冷靜。當下平息了一下心神,緩緩道:“兄弟鬩于牆,外禦其侮,若是列國當真入了咸陽,秦人最是不屈,反而會聯手共抵外侮,只怕列國的算計,未必成功。”

    趙勝手一攤,無奈道:“我們也沒打算完全把秦國給抹掉,秦國這麼大,豈能朝夕滅亡?頂多只是列國瓜分大部分的國土,再各扶植一位公子,讓秦國分裂成若干小國,繼續內戰而已。像巴國、苴國,都可以支持他們重新複國,再比如支持義渠等邊境上的狄戎部族立國,甚至像庸公子這樣原來的小國被秦國所滅成了封臣的,還可以恢復故國,甚至還可以請西周公回咸陽重建周室舊宗廟……”

    羋月聽得心膽俱裂,顫聲道:“你們……你們好狠的心,這是要對秦國蠶食鯨吞,趕盡殺絕了。”

    趙勝卻苦笑道:“羋夫人,您別這樣看我,我同您一樣,也是今天剛到函谷關外,哪能有這麼多思量?這是他們幾個先到的國家商議的計策。我也不過是聽了一耳朵,揀幾條過來轉告於您罷了。”

    羋月看著趙勝,緩緩地道:“既然你們已經決定,你再同我說。又是何意?”

    趙勝同情地看著她,搖頭道:“依在下之見,羋夫人,您與公子稷此刻已經沒有進函谷關的必要了。此事既由趙國而起,我等當負責到底。您若要回燕國去。我便派人護送你們回去。您若不肯走,就留在我軍營之中,等函谷關內打得告一段落,估計列國會各扶植一個公子給一座城池。魏國已經帶了當初在大樑做人質的公子繇,楚國當是支持惠文後所生的公子壯,若是您願意留下,我趙國也當為您爭取一座城池,如何?”

    羋月卻問道:“魏國為何要支持魏媵人所生的公子繇呢?他生母身份低微,本身也不甚出色,所以才會被先王當成人質送出去。魏王后乃是魏國嫡出公主。她已經有身孕了,她生的兒子是秦王嫡子,魏王的外孫;再不濟魏夫人所生的公子華,也是魏國的外甥啊!”

    趙勝一攤手,笑道:“夫人,難道您還不明白嗎?就因為他們的生母血統高貴,所以容易成為秦國舊臣擁護的對象。公子繇在魏國多年,已經很聽話了,若是換了公子華,他年富力強。豈不是個大麻煩!”

    羋月又道:“惠文後雖教子無方,秦王蕩舉鼎而死,公子壯嬉游無度不得人心,但畢竟也是先王嫡子。既有楚人擁護。恐怕嬴面較大吧。”

    趙勝歎道:“是啊,楚人當真愚昧。楚王和他的母親一味護短,根本不是站在國家角度去考慮,卻不知便當真支持惠文後母子上位,也對楚國沒有多少好處。可若當真再出點什麼事,他們必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羋月輕擊幾案。看著地圖,沉吟良久,忽然問趙勝:“我若是兩樣都不接受,而要現在入函谷關呢?”

    趙勝大吃一驚:“羋夫人,我既是趙國公子,就必須站在趙國角度去考慮。趙國一個國家是不能和其他國家作對的,所以趙國軍隊也會跟其他國家軍隊一樣,列陣於函谷關外。您若現在入函谷關,只怕無人護送,純屬尋死啊!”

    羋月輕歎一聲:“平原君,想來你也知道,我原本是楚人。”

    趙勝點頭:“是。”

    羋月道:“可楚國已經無我容身之地了。但我的夫婿是秦人、兒子是秦人,在情在理,我都不能眼看著秦國四分五裂,被瓜分,被毀滅。我只想入函谷關去,盡我最後一分力量。”

    趙勝輕歎一聲:“夫人,您此番入秦,只有死路一條。”

    羋月卻道:“天底下的生路,都是從死路闖過去的。”

    趙勝站起來,長揖一禮:“夫人的心胸,趙勝不勝佩服,我與謀臣們商議一下,明日再答覆夫人如何?夫人也不必現在就決定,這一夜的時間,還請夫人再好好想想,若是改變主意,明日再說也不遲。”說著,他走了出去,急急去尋趙雍商議對策。

    過了一會兒,薜荔帶著嬴稷掀簾進來。嬴稷見羋月一臉沉思之色,心中一驚,這樣的神情,他在燕國時見到過,只有羋月在下重大決策的時候才會這樣。

    莫名地,他從母親的神情中感覺到一絲恐懼,為了掩飾這種恐懼,他撲到羋月的懷中撒嬌道:“母親,你怎麼了?”

    羋月看著兒子,輕輕地問:“子稷,明天你要隨母親進函谷關了,你怕不怕?”

    嬴稷抬頭看著母親,眼中滿是信任和依賴,大聲道:“母親不怕,兒子也不怕。”

    羋月遙望前方:“前面或者是刀山,或者是火海。退後一步,一輩子寄人籬下地活著;往前一步,或可能粉身碎骨,也可能闖出一片天來。”

    嬴稷伸出雙手摟著母親的脖子,叫道:“不管前面是什麼,只要母親去哪兒,我便也去哪兒!”

    羋月低頭看著兒子一笑:“是,我們母子不會失敗的。”

    次日,羋月便由趙勝和樂毅陪同,一一拜會列國使臣,陳說緣由。列強雖然不解她孤身送死的原因,但也佩服她的膽氣,便商議燕趙兩國兵馬留在函谷關外,羋月母子在少量兵馬護送下,進入函谷關。

    自函谷關一路而行,很快便進入咸陽。

    一路行來,戰亂不止,羋月越走,越是心驚。昔年她曾經與秦惠文王所到之處,舉目可見農夫忙於耕作,市集秩序井然,軍隊紀律嚴明,百姓往來熙熙攘攘。可如今舉目所見,卻是無數村寨架起柵欄挖起壕溝,以鄰為壑,戒防甚嚴,田野中沒有農夫,市集上不見人煙,路邊荒野,到處可見的只有血跡、殘肢和斷刃,處處昏鴉號叫,野狼出沒。

    她忽然想到自己離開楚國的那一天,她看到曾經屬於楚威王的國家,在如今的楚王槐統治之下,邊境不甯,百姓苦於戰亂拋荒逃難,田野無人耕種,到處荒蕪。

    或許在踏進函谷關的那一刻,她曾經是有過猶豫的,甚至產生過後悔,可是當她進入秦境之後,越往裡走,看到的場景越觸目驚心,心中的決斷卻越是堅定。

    她父親的國家,曾經繁華但卻落在一個昏庸之君的手中被糟蹋,她如今無可奈何。但她丈夫、她兒子的國家,亦曾經繁華,如今卻被糟蹋成這樣,她既然有機會可以去拯救,如何還能置身事外!

    一刹那間,她覺得肩上沉甸甸要背負起的不只是她和嬴稷的國家,更是他的父親、她的夫婿,甚至是曾經為大秦付出過的歷代先君和無雙策士們的國家。

    “張子,我現在或可明白你當日的意思了……”忽然間,羋月心頭浮上了當年張儀對她說過的一句句期望和鼓勵之語。這個世間最聰明的人,他的眼睛真可以看破將來嗎?當日她不過是個小小媵女,他何以肯定,她將來會承擔起大國之命運來?

    此時諸公子正在爭搶地盤,主要就是為了抵禦咸陽城中王軍勢力,知曉嬴稷母子歸來,見她有燕趙兩國兵士護送,雖然人數不多,卻也是一種象徵,且嬴稷舅父魏冉在西北坐擁大軍,也是一支要拉攏的力量,所以都不想無謂地多樹敵人。所以一路上諸公子互相攻擊雖烈,但即便不明嬴稷底細,也紛紛派出使者表達拉攏聯合之意。羋月一一周旋,卻並不承諾什麼。

    馬車轆轆,進入咸陽城中。

    眼前依舊是咸陽大街,但昔日的熱鬧已經蕩然無存,家家掩門閉戶,整個街市上沒有商鋪開門,卻時不時地見到地上的黑色血跡,街市的坊口,高高吊著一具屍體。

    羋月掀開簾子,看著這街市如同鬼域,不禁輕歎道:“離開咸陽不過幾年,卻恍若隔世。想當初,這條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如今卻如同廢墟一般。當年先王外拒強敵,內修國政,而如今卻是街市橫屍,血流沃野,商君之法蕩然無存矣。”
    庸芮也不禁輕歎,道:“商君之法,規定若是私鬥者,各以輕重論刑罰。蓋因私鬥者,非個人意氣之爭,乃是各封主指使手下兵馬,為爭田地、水源、財富而鬥。國家若內鬥成風,不亡亦亡。如今,這咸陽大街上的一切,便足以說明了。唉!”

    羋月道:“我記得當日與你在上庸城中初見面,你說,秦人不喜歡商君之法,因為恨其太過嚴苛。”

    庸芮沉重地道:“再嚴苛的法度,亦好過全無法度。世間若無法度,則殺人盈野,衣食不保,沒有安全之所了。所以……”他轉頭看著羋月,目光炯炯,“若有人能於此時止殺戮,重興商君之法,必得秦人擁戴!”

    羋月停下馬車,走了下去,四顧而望,問道:“現在城中一片死寂,那原來城中的人,到哪裡去了?”

    庸芮道:“如今王后占冀闕,惠文後占萯陽宮,各縱兵馬,原來城中的人,都逃到城外去了。”

    羋月聽得此言,眉頭一挑:“還稱王后嗎?看來王蕩還沒有定諡號?”

    庸芮苦笑著搖搖頭:“都殺紅了眼了,誰還管得上這個?”又對羋月道:“如今我們還是先去見樗裡子吧,然後再去取遺詔。”

    兩人正說著,只聽得一陣馬蹄聲喊殺聲傳來。

    羋月抬頭看了看前面,嘴角浮現一絲諷刺的笑容:“看來,我們暫時無法與樗裡子會面了,因為我們的故人等不及要來接我們了!”

    只見前面出現一隊人馬,向著羋月等沖來,一看便知屬於王軍之列。此時羋月身邊尚有燕趙兩國少量士兵以及庸氏家族的私兵,便上前擋住了這些人。

    正是且戰且退的時候,從兩邊的小巷中又竄出一些人馬來,混戰中,羋月、嬴稷、庸芮等因均被自己身邊的士兵護衛著與人搏殺,不知不覺便隔離開來了。

    此時正是廝殺激烈的時候,羋月雖然心中焦急。三方也是極力企圖靠攏,但終究還是太過混亂,反而越分越開。

    就在此時,不知何處又殺出一隊人馬。竟將羋月與庸芮、嬴稷等人的交戰圈給隔斷了。

    那撥人馬為首之人卻道:“羋夫人,我等奉命特來相救,請與我等衝殺出去。”

    此時羋月身邊的護衛已經越來越少,雖然不願,無奈對方人馬太多。截斷交戰圈之後,只留少量兵馬拖住眾人,其餘之人便裹挾著羋月和身邊近衛,不由分說地向另一處撤去。

    待到庸芮衝殺出來之後,卻發現羋月和嬴稷均已不見。而先後出現的兩股交戰勢力,也都已經撤退,現場只餘傷亡護軍,殘屍遍地。

    羋月與身邊護衛被那股人馬裹挾而去,直至一道冀闕之前,長長的甬道正中有一排宮人。一乘小轎。見了羋月到來,為首的宮女上前行禮,道:“我家主人有請羋八子上轎。”

    羋月看了看身邊的護衛,道:“就我一人?”

    那宮女笑道:“羋八子但請放心,這些人,我們會有所安排的。”

    羋月冷笑一聲,掀開轎簾上轎,轎子轉而行向冀闕,宮門開了,一行人走進去。宮門又關了。

    此時,那隊人馬的為首之人一聲冷笑,手一揮,羋月僅余的護衛便被一陣亂箭。當場射殺。

    羋月坐在轎中,雖然隔了一道宮牆遮罩了聲音,但她多少也能夠猜得到那些護衛的下場,心中一聲歎息,默念禱文。歸秦路,必多血腥。這一路行來,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下,甚至下一個倒下的,也許就是自己。

    大爭之世,是最殘酷的。

    宮女帶引著小轎,走在空落落的宮巷中。

    小轎停在椒房殿前,宮女打起簾子道:“羋八子,請。”

    羋月走下小轎,她腳上的鞋子上仍沾有咸陽大街廝殺時的鮮血,步步行來,在乾淨的地面上,在轎子裡,都留下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她抬頭看著熟悉的宮門,一時竟有刹那的恍惚。

    羋月定了定神,在階前脫鞋,她的襪子上也沾了血跡,那服侍她脫鞋的婢女看著她的襪子,不免猶豫了一下。羋月笑了笑,乾脆連襪子也一併脫了,赤著腳走進殿中。

    她走進椒房殿,看到端坐在上首的便是如今的王后魏頤。

    魏頤對羋月點頭道:“羋八子,好久不見了。”

    羋月見魏頤身著素服,小腹微微隆起,依著時間算來,果然似是懷孕六七個月的樣子。她行了一禮道:“見過王后。”

    魏頤點頭道:“免禮,賜座。”她雖然懷著孕,但看上去卻沒有多少孕婦正常發胖的樣子,反而比平時還更瘦削一些,顯得肚子更加突兀。她雖然貴為王后,甚至可能懷著未來的秦王,但她的臉色似是極差,連厚厚的粉也掩不住憔悴之色。

    羋月卻不近前,只遠遠地坐在下首,道:“不知王后接我來,卻是何事?”

    魏頤苦笑一聲,忽然落下淚來,拿絹帕拭了拭淚,道:“先王賓天,百草凋零。未亡人苦撐大局,實是左支右絀。若不是舍不下這腹中的孩子,我早隨先王去了。”她說著聲音便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只低頭拭淚不止。

    旁邊的侍女見狀,也陪著一齊落淚。

    羋月卻不為所動,只道:“我初回咸陽,發現人事全非,實是不勝惶恐。幸有王后接我進宮,不知有什麼可以效勞,還請王后吩咐。”

    魏頤揮了揮手,兩邊侍立的宮女退得只剩兩個貼身侍女。

    魏頤目光炯炯地盯住羋月,道:“聽說你一來,我那母后……”提到羋姝,魏頤就不禁一聲冷笑,聲音也變得尖厲刺耳,充滿諷刺之意,“可就寢食不安,非得派出兵馬,要把你母子半路截殺。幸而我早有準備,派人把你救下。”

    羋月淡淡道:“多謝王后相救。”

    魏頤看著羋月,逼問道:“我聽說母后如此緊張,乃是因為先惠文王曾給羋八子留下一封遺詔,不知這遺詔現在何處?”

    羋月一臉平靜地反問:“遺詔?什麼遺詔?王后是從何處聽來?可知這遺詔是什麼內容嗎?”

    魏頤觀察著羋月的臉色,試探道:“我也是從母后那裡聽來的,聽說當年母后為了追查這遺詔,還毒殺了先惠文王的宦者令繆監。”

    羋月卻忽然急問:“王后可知,那遺詔現在在誰的手中?”

    魏頤見了她這副神情,信心不由得也開始動搖起來,將信將疑地問道:“你當真不知此事?”

    羋月苦笑一聲,也掩面哽咽:“若有遺詔,我母子當年何至於被趕到燕國為質,險些死於冰天雪地之中?”

    此時兩人互相做戲,魏頤辨不出羋月的真偽,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喃喃道:“若是連你也不知道,那遺詔會在誰的手中呢?”

    羋月卻抬頭急問:“真有這份遺詔嗎?”

    魏頤點頭:“當然。我打聽到的消息不會有錯,那繆乙說他親眼見過那份遺詔,只可惜現在不知道在誰的手中。”

    羋月又問:“那遺詔上說了什麼?”

    魏頤觀察著羋月的表情,似乎有些放鬆了,試探著說:“那遺詔說,先惠文王駕崩後,當傳位於公子稷。”

    羋月霍地站了起來,神情震驚之至,乃至於失控地叫道:“那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先王、先王,你害得我母子好慘,你既然有傳位子稷的心,為什麼又臨時改變主意?”

    魏頤看著羋月失態,心中暗暗得意,若是如此,自己這邊控制她便好說了,當下假意勸道:“羋八子,請少安毋躁,這世間的東西,該是你的,總會輪到你頭上的。”

    羋月坐了下來,看著魏頤殷切地道:“王后要妾身做什麼?”
  魏頤輕歎一聲,憂愁地撫著自己的肚子道:“先王早去,未立太子。照理說應該父子相繼,母后應該輔佐于我,安定局勢,等我生下這個孩子,才能夠再立新君。可母后私心太重,欲擅立幼子,才惹得諸公子爭位,如今秦國大亂,皆因無人有名分可以繼位也。所以我聽說先惠文王竟有此遺詔,真是喜出望外……”

    羋月懷疑地看著魏頤,一臉不信地問:“難道王后竟甘願讓子稷來坐這個王位不成?”

    魏頤長歎一聲,道:“我知道羋八子未必會輕易信我。可于我而言,先王駕崩,此時若能夠平定局勢,讓諸公子罷爭,我何惜讓此王位?況且,我腹中孩兒到底是男是女,還未確定,但此時局勢不定,殺聲四起,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夠讓他平安落地。我若助你兒為王,於你有恩,你我聯手總好過其他人得勢,傷我母子性命。”

    羋月的表情這才放緩下來,露出微笑:“王后既真心待我,我何敢不真心待王后?我亦可對王后承諾,王后若能全力相助我兒登上王位,日後王後生子,則當立為太子,十年之後,當傳位於太子。”

    魏頤微笑道:“如此,你我擊掌為誓。”

    羋月道:“好!”

    羋月上前兩步,兩人正在擊掌為誓,忽然聽得外面有呼嘯之聲。

    一個宮女匆忙跑進來道:“王后快走,繆乙勾結惠文後,已經攻入宮來了。”

    魏頤一驚,跌坐在席上,叫道:“她是怎麼進來的?”

    那宮女道:“宮中有秘道,賊人潛入秘道,打開了外面的宮牆之門。”

    頓時眾宮女一擁而上,扶起魏頤,魏頤頓足道:“走。”又看羋月一眼:“你可願與我一同撤離?”

    羋月點頭:“那是自然。”

    魏頤頓時松了一口氣,便率宮女和羋月轉到宮後。自廊橋撤退。

    羋月跟隨其後,亦自廊橋跑過,忽然間她似覺察了什麼,駐足向前看去。

    卻見廊橋下宮巷盡頭。羋姝坐在翟車中,在眾人簇擁下剛剛轉出來。

    忽然間她抬起頭,看到了羋月。

    兩人遙遙相對,恍若隔世。

    但見羋月沖著羋姝笑了一笑,忽然便消失於廊橋上。

    羋姝見狀。似要噴出血來,她站了起來,指著羋月消失的方向,厲聲尖叫道:“給我抓住她,抓住羋八子,我重重有賞!”

    魏頤帶著羋月,在侍衛們的保護下且行且退。不料到了西宮門附近的時候,忽然,一隊內侍宮女尖叫哭鬧著沖出來,亂七八糟的頓時將隊形沖散。便是魏頤的心腹內侍大聲喝叫彈壓也是無效。魏頤被眾侍女護著,倒也無妨,只是一轉眼間,卻不見了羋月。

    魏頤失聲尖叫起來:“羋八子呢,怎麼不見了?”

    侍女戰戰兢兢地答:“王后,方才奴婢等護著您,顧不上羋八子……”

    話猶未了,已經被魏頤一掌摑在臉上,尖叫道:“你們這些蠢貨,若無羋八子。我們拿什麼同那老婦去爭?”

    宮女們俱不敢答,魏頤的心腹宮女清漣忙勸她道:“王后,惠後已經攻進來了,事情緊急。咱們先避一避吧。再說,這宮中的控制,有魏夫人在,不怕找不到人。”

    魏頤無奈,頓了頓足,只得放棄。這時候前面的宮門已開。馬車在外相候,魏頤急忙上車,會合魏琰去了。

    卻說羋月在混亂之際,被一群內侍宮女沖到面前,她心知有異,迅速脫離魏頤身邊。果然一個宮女挨近她的身邊,低聲道:“羋八子,請隨奴婢來。”

    羋月聽她的聲音十分熟悉,正是唐夫人的侍女綠淇,當下更不猶豫,隨著她乘亂而去,轉了幾個彎,來到一間小院中,卻正見到了唐夫人。

    唐夫人一身黑衣,站在槐樹下,看著羋月微笑:“季羋妹妹,好久不見了。”

    羋月看到了她,心中也平靜了下來,亦是微笑道:“唐姊姊,好久不見了。”

    一陣風吹來,槐花落下,唐夫人張開手掌,托住了幾瓣落花,送到羋月面前,輕歎:“花開、花又落,故人終回,不勝欣喜。”

    羋月拈起花瓣,微笑:“故人重逢,不勝欣喜。”

    唐夫人鄭重斂袖行禮:“我奉庸夫人之命,相迎未來國君母子。”

    羋月亦鄭重斂袖還禮:“多謝庸夫人,子稷無恙,在安全的地方。我盼能早見庸夫人,受詔聆訓。”

    唐夫人點頭,轉而取出一塊權杖,吩咐:“玄鳥衛何在?”

    忽然聽得一個聲音道:“在!”雖然同聲,但應答的人絕非一人,且均都壓低了聲音,但這麼多人一起應聲,卻也令人有些震驚。

    隨著聲音,從廊下、樹後等陰影處,走出數十名黑衣護衛來,羋月認得清楚,這些人果然與當年嬴稷在承明殿時身邊的護衛氣宇服飾相似。

    羋月吃驚地看著唐夫人:“唐姊姊,你……”她當真是沒有想到,素日在宮中如同隱形人般存在的唐夫人,竟然才是玄鳥衛的執掌者。

    可是一轉念,心中卻是釋然。宮中後妃來自各國,魚龍混雜,如繆監這樣的內侍,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盡皆防範到。而唐夫人這樣無聲無息的存在,才是秦惠文王真正放心後宮的原因吧。怪不得當日他要讓自己交托于唐夫人。而唐夫人的拒絕,估計也是不願意讓自己從隱形的狀態中變得顯眼吧。

    唐夫人將玄鳥令交於羋月,道:“此令原是庸姊姊叫我代掌,如今我把它交給你,讓玄鳥衛護你前去見庸姊姊。”

    羋月接令,鄭重一禮,就要轉身,忽然想到了什麼,停住腳步轉身向唐夫人道:“唐姊姊,你……”

    如今羋姝、魏頤都在搜尋她,她這一走,若是讓她們知道是唐夫人相助,那唐夫人豈不危險?

    夕陽西下,映得唐夫人身上黑衣泛起一道金邊,她微微一笑,鄭重斂袖:“今日一別,或不能再與妹妹相見,若妹妹得償心願,我兒子奐,當托妹妹照應。”

    羋月心頭一震,轉身急拉住唐夫人的手:“唐姊姊,我們一起走。”

    唐夫人搖頭道:“不成的,得有人拖住她們。”

    羋月哽咽:“可為什麼是你……”

    唐夫人鎮定微笑:“因為只有我,才能夠掌控剩下來的事情。”

    羋月道:“為什麼要捨命救我?”

    唐夫人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既然我不可能成為最後的勝利者,那我不如救一個值得我救的人,能夠記得住我的付出,善待我兒子的人。”

    羋月道:“你是為了子奐?”

    唐夫人道:“我是為了子奐,也是為了庸姊姊,也是為了先王,這三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將一枚玉佩遞給羋月,“這一代的墨家鉅子唐姑梁是我的族弟,如今你拿這玉佩去見他,他當明白這其中的意思……”

    羋月詫異:“唐姊姊,他能幫我?”

    唐夫人道:“既入墨門,世俗的家族交情恐怕於他無用,講的只能是利益。當日他的女兒唐棣曾入宮與我相伴,大王與他換佩,信物暫留我手。你若許可,就把他的女兒唐棣訂為你兒子的妃子,如何?”

    羋月點頭:“既是大王之意,我豈有不遵之理?”當年交換信物,訂下的是唐姑梁之女與秦公子的婚約,如今事情有變,則這個婚約要變成未來秦王與墨門之約,唐姑梁豈有不願,豈有不盡力之理?

    一名玄鳥衛奉上衛士之服,唐夫人與羋月在廂房更衣,羋月換上了衛士之服,唐夫人卻換上了羋月的衣服,她再以面紗相掩,兩人身形相似,不到近前,是萬不能發現有異的。

    天黑了下來,羋月與眾玄鳥衛一身黑衣,掩於黑暗之中,無聲無息,藏影匿形。

    她離開小院的時候,回頭看去,唐夫人一身白衣,猶如夏日最後一朵梔子花,開到極盛處,發出最後的幽香。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8
發表於 2015-12-30 12:57:55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318-323章 窮盡處

    西郊行宮,一隊黑甲騎士飛馳而入,一直到了正殿臺階前才停下來。隊伍分開,一人越眾而出,取下黑色頭盔,長髮如瀑落下,正是羋月。

    魏冉從殿內迎出:“阿姊!”

    羋月驚詫地看著他:“小冉,你如何在此?”

    庸芮從魏冉身後走出道:“是我通知魏將軍在這裡等你的。”他向羋月拱手:“羋夫人,阿姊已經在殿內久候了。”

    羋月將頭盔交給魏冉,往裡走去:“你們在外等著,我去見庸夫人。”

    正殿之中,庸夫人著青翟衣,副笄六珈,端坐正中。

    羋月吃了一驚,這身衣飾,顯然應是秦惠文王昔年繼位為君,她身為君夫人時之禮服,此時穿上,意義不言而喻。她鎮定心神,走上前去拜見道:“見過庸夫人。”

    庸夫人點了點頭:“季羋,你能夠有勇氣來,我很欣慰,先王總算沒有看錯人。”

    羋月不語。對於這份遲來的遺詔,她盼望欣喜,更怨恨抵觸,她對先王的情感太過複雜,反而不如庸夫人純粹忠實。當下只說了一句:“先王?”表示疑問。

    庸夫人點頭:“先王的確留下了遺詔,傳位於公子稷。”

    雖然這個消息羋月已經從別處聽到過,可是真正確認的時候,她仍然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羋月掩住臉,抑住奪眶而出的淚水,百感交集,是憤懣亦是委屈,又或者是一個長久以來的懸疑得到了解答,可是卻沒有庸夫人想像中的感動和快樂。

    羋月勉強平定了一下心神,向庸夫人發問:“我知道,此時問這樣的話,已經毫無意義。可是我真的很想問問,夫人可知道,在先王的眼中。我和子稷,到底算什麼?”

    就算她已經壓抑住怨恨,但庸夫人仍然可以聽出她話語中的不甘來,長歎一聲道:“你不要怪先王。他也是不得已……公子蕩居嫡居長,多年來是他認定的儲君,亦是眾人眼中認定的儲君。公子稷的年紀太小,你的能力被他認可的時候太遲了。他是考慮過你們,並且籌謀過。但他的病來得太快,他沒有時間去安排更換太子,他不能冒著讓江山動盪的危險。到最終的時候,他先是君王,然後才是眾多後妃的夫君,和二十多位公子的父親。這封遺詔,其實只是他最後的不甘心,留下來也只不過作萬一的考慮,但是這種萬一的情形,甚至是連他自己也不願意發生的。他把這遺詔留給我卻希望什麼事也沒發生。到我閉眼的那一天,把這封遺詔給燒了。”

    羋月苦笑:“一個臨死之人的突發奇想,卻製造了無數的麻煩。他以為留這道遺詔,只是一種臨終的不甘心,甚至是無用的。可是遺詔的存在已經被洩露了,若無這道遺詔,惠文後也不會如此逼迫於我,甚至我與子稷可能與其他公子一樣,得到一小塊封地……”

    庸夫人也長歎:“本來這道遺詔,很可能永遠不會面世。可是天意弄人。晉文公重耳流亡了十九年,人生將至絕望,才等到晉國的王位空缺而得以複國。我大秦獻公,更是流亡了二十九年。才重返王位。誰能想到,年富力強的新王蕩,會親自去做這等市井搏力之事,自己把自己玩死。只區區五年時間,秦國的王位,就空出來等你們回來了。莫非這真是天意嗎?”

    羋月肅然道:“我從來不相信什麼天意。天地若有靈,不應該奪我父母,令我流離失所,多年來命懸一線。我只相信,若不能奪我之命,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就算是天地,我也要與它爭上一爭。”

    庸夫人點頭道:“好!不愧是先王看中的人。”

    說著,庸夫人站起來,緩緩脫下兩層的外衣,走到羋月面前道:“你把衣服脫了,把我這件衣服穿上。”

    羋月驚詫地看著庸夫人手上的衣服,似有所悟道:“這件衣服……”

    庸夫人眼睛掃過屋內顯得紛亂的竹簡衣箱,點頭道:“先王賓天以來,孟羋派人搜過我這裡多次,甚至親自來了兩三次,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被她細細搜查過了。只是我就坐在她面前,她卻拿我無可奈何。”

    羋月問:“遺詔在衣服中?”

    庸夫人卻將手中的衣服分離,將最外面的一套扔在地下,將中間一層白衣遞給羋月道:“準確地說,在這件中衣上。所以她每次來,看我穿的衣服都不一樣,雖然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拆開檢查過了,卻最終還是沒敢真的直接脫我的衣服……”

    羋月站起來,脫去盔甲,穿上庸夫人的中衣和外袍。庸夫人幫羋月穿上衣服,在繡著紋飾的衣領處捏了捏,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羋月。

    羋月會意的眼光看過,若無其事地穿上衣服,又幫庸夫人穿上衣服。

    庸芮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阿姊,孟羋的人馬追上來了。”

    羋月一急:“來得好快……”羋姝來得這麼急,莫不是唐夫人已經……她心頭一緊,不敢再想下去了,忙道:“庸夫人,我們一起走吧。”

    庸夫人卻道:“不,是你走,我不走。”

    羋月驚詫地問:“為什麼?”

    庸夫人淡淡地道:“我們必須要有一個人留下來,拖住她的注意力。”

    羋月道:“那也犯不著夫人留下來,夫人,你可知唐姊姊她或許已經……”

    庸夫人點點頭,道:“我知道。欲成大業,怎能沒有犧牲?你去吧,先王選定的人是你,我盼你早日接位,平定內亂,驅逐外敵,興我大秦。”她拍了拍手,玄鳥衛們進來,向著庸夫人行禮。庸夫人指了指羋月道:“你們見過羋女君。”

    羋月詫異地望向庸夫人:“夫人……”她為何稱自己為女君?

    庸夫人道:“先王遺詔,立你子為儲,你自然算得是女君了。”說著,鄭重向羋月施了一禮,道:“玄鳥衛乃是先王為太子時,我與先王一同訓練的。先孝公駕崩後,先王曾被流放,亦有諸公子試圖奪位,也是幸得玄鳥衛之助,方能坐穩王位。”

    羋月道:“我曾聽說繆乙毒死繆監,除了打聽遺詔下落,就是為了奪取玄鳥衛。”

    庸夫人輕歎一聲道:“玄鳥衛本來就是先王流亡時的遊戲之舉,羋後已經正位,何須再掌控玄鳥衛?時移勢易,連國策都要不斷變化,更何況玄鳥衛本就是奇兵偏門,只能倚仗一時,歷代君王都要根據自己的國策而調整。先王的玄鳥衛,自當隨先王而散。只是先王遺願未了,才暫時由我執掌。如今我把玄鳥令暫交給你,希望將來,你能夠訓練出只屬於你自己的親衛來。”

    羋月行禮道:“謹受教。”

    此時庸芮、魏冉等人亦進來,帶著羋月從地道離開。

    羋月等人離開以後,庸夫人整了整衣服,端坐下來。

    但聽得外頭的聲音越來越響,不久之後,便有內侍急報,說是惠文後已經率軍前來,到了宮外。

    卻說羋姝闖入冀闕,魏頤已經在護衛擁護下逃走。她大肆搜尋冀闕,尋找羋月,卻被唐夫人的偽裝引向歧途,不但不曾找著人,還與魏琰在冀闕還潛伏著的人打了一場。她氣急敗壞,調來重兵將冀闕重重包圍,層層推進,方在一間小院堵上了唐夫人。直至此時,她才知道羋月早已離去,一直牽制著她的是唐夫人。

    唐夫人言畢自盡,羋姝大怒。此時甘茂也已經趕來,預料到羋月所去方向,可能就是庸夫人所居西郊行宮,當下就先派了快馬急行軍趕到西郊行宮,將行宮包圍。

    羋姝方坐了馬車,趕往西郊行宮。

    此時西郊行宮的大門已經被杜錦率人攻破,繆乙在前領隊,羋姝帶著大隊護衛,殺氣騰騰地闖入西郊行宮。

    一路上杜錦低聲稟報,方才西郊行宮各處都奔出一隊黑衣人來,向著不同方向逃離,他已經派人跟了上去。羋姝卻問:“那庸氏可還在?”

    杜錦忙道:“庸夫人並未離去。”

    羋姝冷笑:“這個老棄婦未走便好,我如今要一個個收拾過來,她也休想再逃脫。”

    一路行來,直至正殿。

    羋姝在眾人簇擁下闖入正殿,見庸夫人端坐在上首,看著羋姝微笑道:“孟羋,別來無恙乎?”

    羋姝看著庸夫人的打扮,忽然笑了,她邁過門檻,一步步向庸夫人走去。

    繆乙殷勤地上前想先行探察,被羋姝一手推開。

    羋姝走到庸夫人面前,坐下,看著庸夫人惡毒地微笑道:“我真是看錯了你,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先王的一個棄婦,沒有想到你居然還隱藏著這麼大的秘密。”

庸夫人表情平靜得近乎漠視,“我與先王,乃是結髮夫妻,我與他之間並不在乎是否在一起,也並不在乎他身邊那個後位到底是誰在坐著。我知道他這一生,有許多女人,但魏王后也罷,你也罷,都只不過是政治的交易品而已。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我一個。他臨終前,交代我一些事情,我現在把這些事情交托了,便可以隨他而去了。”

    羋姝聽了此言,如同被扇了一記耳光。她整個人頓時顫抖起來,尖叫道:“你胡說,胡說……先王喜歡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他的王后,我才是將來百年之後,與他同墓而葬共用配祭的人;只有我和他的兒子,才能繼承大秦的江山,傳之後世……”

    庸夫人輕蔑地笑了一笑:“事情真相如何,你心裡最清楚,不是嗎?”

    羋姝忽然冷笑起來:“你想刺激我,擾亂我的心神,讓我忘記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是嗎?可惜我是不會上當的。我問你,羋八子在哪兒,先王的遺詔在哪兒?”

    庸夫人反問:“先王的遺詔在哪兒,對你有用嗎?如果真有這道遺詔,你奉不奉詔?你若是不奉先王的詔令,你口口聲聲以先王遺孀自命,拿先王來當令箭,又是何等虛偽!你這樣的人,又有什麼資格,與我論先王的情真和情假?”

    羋姝素來驕縱自負,從來不曾將其他女人放在眼中,此時在庸夫人面前,雖然明知自己是大秦母后,對方不過是個棄婦,不知道為何,竟會產生自慚形穢,甚至是願意俯首稱臣的感覺來。這樣的感覺,她之前,只有在秦惠文王面前才會產生。

    她痛恨,她大怒。她不能容忍!她猛地站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叫道:“你以為這樣就能夠阻止我嗎?我不妨告訴你,我進來之前,整個西郊行宮都被我包圍了。她就算插翅也飛不出去。來人,給我搜!”

    之前,她雖然數次前來尋釁和尋找遺詔,但不知道為何,接近庸夫人的身邊。她就會有畏怯之意,到了關鍵時刻總會因氣餒而放棄。而此刻,她已經知道自己一敗塗地了。

    她真的很想把眼前的人狠狠推倒在地,踩上一腳,看她臉上的笑容是不是還這麼囂張。她很想讓她跪下來向自己求饒,讓她崩潰、絕望,讓她在自己面前,不再露出這麼居高臨下的眼神。她才是惠文後,她才是先王正式的妻子,入祖廟。共陵寢,萬世列名在一起。

    庸夫人漠然閉目,不再理睬她。

    繆乙帶著隨從,在整個西郊行宮進行搜索,各個房間的宮女都被趕出來,站到大殿外,環抱著手臂,瑟瑟發抖。可是搜遍全宮,既沒有羋月,也沒有遺詔。甚至連他們先頭部隊明明交手過的魏冉和庸芮都不見了。

    繆乙氣急敗壞地將情況向羋姝稟報。羋姝大怒,沖到庸夫人面前,待要發作,又忽然止住了腳步。似想到了什麼,輕輕地笑了起來。一伸手,向侍女道:“你們拿鏡子來。”

    侍女忙奉上鏡子,羋姝拿起鏡子,嘿嘿冷笑一聲,將銅鏡遞到庸夫人的面前道:“老虔婆。你睜開眼睛,好好看這一面鏡子。你知道自己有多老多難看嗎?先王愛你?哈哈哈,先王愛你什麼?是愛你的雞皮鶴髮,還是愛你的齒搖發落啊?就你這樣的老棄婦,隨便來個人哄哄,就真的上了當。你知道外面的天是什麼,地是什麼?就算有遺詔又怎麼樣呢?我的長子已經繼位為王,我的次子也將繼位為王,我的孫子也快要出生了。你真可憐,抱著一個男人的謊言,自欺欺人,孤苦伶仃這麼多年,就算死了,也是個孤魂野鬼,無人祭祀。你拿什麼跟我比?我正青春年少時,得到君王的寵愛,成為一國之母,天下皆知。我的兒子成為太子,成為君王。我配享宗廟,千秋萬載享受子孫的祭祀……”

    庸夫人睜開眼睛,淩厲地看了羋姝一眼,羋姝不禁往後一縮。

    庸夫人卻又閉上了眼睛,輕蔑地道:“你得不到——”

    羋姝道:“我得不到什麼?”

    庸夫人道:“你得不到子孫繞膝,也得不到宗廟配享。你沒有教好你的兒子,讓大秦陷入內戰,你是秦國的罪人,你最終將什麼也得不到——”

    羋姝終於忍不住發作起來:“好,敬酒不吃,你倒要吃罰酒。我也不必問遺詔在哪裡,更不必問羋八子在哪兒,也不必問你有什麼算計、什麼籌謀。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啊恨啊,所有的盤算和不甘,都比不上權勢,能夠把你們一把抹平!”她拂袖站起,走到門口停住,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笑:“繆乙!”

    繆乙連忙上前聽命。羋姝的眼光瞟向庸夫人,傲慢地提高了聲音道:“你聽著,西郊行宮因宮人舉火不慎而失火,片瓦無存。”

    繆乙道:“是。”

    庸夫人端坐不動。

    繆乙便很快行動起來,行宮的宮女內侍們,被宮衛們驅趕進了一間間屋子裡,又被鎖上了門,驚慌失措的宮女們拍打著門,尖叫著,哭喊著。

    那些羋姝手下的內侍雖然執行著命令,見此慘狀,也不禁臉上露出惻然之色,掩著耳朵匆匆跑開。

    羋姝走出大殿,站在臺階的頂端,左右四顧,見西郊行宮周圍幾處煙火已起,夾著宮女們遠遠飄來的尖叫聲、哭罵聲。

    羋姝回頭望去,繆乙手持火把,向著殿內擲去,一會兒殿內的帷幔已經燒著,遠遠可見庸夫人端坐在正中,閉目不動,大火很快將整個正殿吞沒。

    庸夫人的侍女們伏在她的身邊,一動不動,俱是垂淚。

    忽然間,為首的白露抬起頭來,輕聲歌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

    眾侍女也止了哭聲,抬起頭來,跟著白露輕輕和聲:“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歌聲傳出正殿,漸漸傳開,那些被關在房內哭叫咒駡的宮女也聽到了這歌聲,慢慢地停下哭叫,跟著和唱:

    “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姝已經步下臺階,忽然聽到歌聲,她驚恐地回過頭來,看到大火已經將庸夫人和她的侍女們吞沒,可是庸夫人的臉上,仍然保持著一絲輕蔑的笑容。

    歌聲越來越響,歌者越來越多,聲音匯成一道合流,在火光搖曳中,更顯得飄忽不定:

    “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姝尖叫一聲,整個人軟倒在繆乙身上,閉上眼睛不敢再看現場,顫聲道:“走,快走……”

    繆乙扔掉最後一根火把,匆匆跑下,扶著羋姝上了馬車,倉皇離開西郊行宮。

    行宮秘道中,幾名黑衣玄鳥衛在前面舉著火把引路,庸芮緊隨其後,中間是羋月,魏冉手執長劍隨後護衛,最後面又是幾名玄鳥衛執刀警戒跟隨。

    眾人走著,不斷有土粒掉在頭頂上。

    魏冉揮開掉在羋月頭髮上的土粒,一邊問:“走了這麼久,還沒走出嗎,這秘道有多長?”

    玄鳥衛首領道:“這條秘道原是預防行宮被人包圍,用來脫身的,只挖到行宮外並不保險,所以要挖更長。”

    羋月點頭道:“這秘道要走多久?”

    玄鳥衛首領道:“要走一個時辰左右。”

    羋月點點頭,忽然皺了皺眉頭,問道:“什麼氣味?”

    魏冉也聞了聞道:“好像是著火了的煙味。”

    玄鳥衛首領臉色一變,抬頭看了看,似乎想到了,面露痛苦,卻沒有說出來,反而加快了腳步道:“羋夫人,我們快走。”

    庸芮卻忽然站住,扶著秘道的手也顫抖起來,他深吸一口氣,咬牙道:“走,快走!”

    羋月也已經想到,失聲道:“庸姊姊——”

    她站住欲回頭看去。庸芮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近乎粗暴地挾持著她快步向前走去。

    不一會兒,秘道後面也開始傳來一縷縷青煙,眾人頓時一齊奔跑起來。

    也不知跑了多久,羋月扶著牆壁大口喘息,庸芮也喘息著。

    魏冉走到羋月面前蹲下身子,道:“阿姊,我背你走。”

    羋月搖搖頭道:“地道太矮,你背著我走更不方便。”

    一名斷後的玄鳥衛忽然說道:“煙氣沒有了。”

    這秘道雖長,但每隔一段路程便有通風口,若是西郊行宮著了火,煙氣自然也會透過通風口進來,如今這煙氣已經沒有了,玄鳥衛首領便判斷道:“我們已經離開西郊行宮有一段距離了。夫人,快點走,前面應該離秘道出口不遠了。”

    羋月回頭望去,也不知道離開行宮多久了,從這煙氣中,她也能夠預料到庸夫人和西郊行宮的人遭遇了什麼。她跪下來,恭敬地朝著來時的方向行了三禮,方站起來,一咬牙,繼續往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秘道仍然朝前延伸,那玄鳥衛首領卻道:“且慢。”他在壁上摸了一會兒,扒開土堆,一推開卻是另一扇門,道:“夫人,請走這邊。”

    魏冉詫異:“前面不是還有路嗎?”

    那首領道:“前面的路是通到咸陽城中的,這條路,才是離開咸陽的。”遂引了羋月進入這條岔道,又留下兩人,讓他們將諸人行蹤掩蓋了,然後繼續沿著這條路前行,一路上留下痕跡,引開追兵。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這路越行越窄。不久之後,那首領便推開頂上的木門,一躍而上,先觀察了一番周圍情況,方道:“夫人,外面沒有人,可以出來了。”

    於是前面幾個玄鳥衛也跟著一躍而上,依次拉庸芮、羋月、魏冉上來,最後拉殿后的其他玄鳥衛出來。

    羋月舉目看去,這秘道出口卻是一間農舍的雜物間,一塊破草席胡亂鋪在泥地上,此時已經掀開,露出洞口來,旁邊卻扔著幾件舊鋤破犁之類的農具,還有大堆亂柴。

    最後一名衛士出來之後,便用木板合上洞口,蓋上泥土,又掩上破草席,再將那些農具亂柴堆上,掩了眾人痕跡。

    羋月走到窗口,向外望去。農舍外面是一個小農莊,散落著三三兩兩的草棚泥屋。遠處幾個老農在曬太陽,有一些孩子跑來跑去。

    更遠的地方,黑煙升騰,火光熊熊。

    一夜過去,天色已亮,那玄鳥衛派出幾人,悄悄打探回來,說是王宮禁軍在這邊來回搜查,只怕要多加小心。

    正說著,那派出去的幾人俱都回來了,說村口來了禁軍。眾人便躲在柴堆後面觀察。卻見一隊秦兵馳入農莊,驚得幾名老農伏倒在地,小孩才哭了一聲,就被老農緊緊地掩住了口。

    秦兵在整個村子馳騁來回。將村子中的老老少少都從屋子裡趕了出來,細細盤問,可有陌生人出入村莊,又到各屋子裡去草草搜查了一番。

    村人自然不知道所為何事,答得也是茫然一片。那秦將又細細地將村口出入痕跡看了。也無發現。咸陽城外這樣的村莊甚多,自然也不多問,便走了。

    玄鳥衛首領伏在視窗,緊張地看著外面秦兵遠去,才站起身來道:“夫人,他們已經走了。”

    魏冉道:“他們必然還在附近搜索,我們等到晚上再出去。”

    羋月點了點頭道:“子稷怎麼樣了?”

    魏冉道:“已經依阿姊吩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羋月又道:“你的兵馬何在?”

    魏冉道:“孟羋和魏氏防我甚緊,我的營帳只能駐在大散關一帶,這次只隨身帶了一些親衛過來。唉,不曉得他們有幾人能夠脫身。”

    羋月轉頭向玄鳥衛首領問道:“我們如何離開?”

    玄鳥衛首領躬身道:“等天黑以後。我們會護送夫人和將軍前往大散關。”

    羋月轉向庸芮道:“庸大夫,你呢?”

    庸芮道:“等你們走後,我先回咸陽,再帶人去西郊行宮,為我阿姊……收殮。”

    羋月默默地向庸芮行了一禮。

    夜晚,整個農莊寂靜一片,只偶爾有幾聲狗叫。羋月等人悄悄潛出農莊,分頭沒入黑暗之中。

    荒原上,羋月和魏冉等人騎馬飛奔,數日之後。到了魏冉預定的接應地點。有一隊校尉早已在此等候,其中一人見了魏冉便急忙道:“魏將軍,不好了……”

    魏冉勒住馬,驚問:“怎麼了?”

    那人稟道:“惠文後派人。將我們前往大散關的必經之道給封了。”

    魏冉跳下馬來,連聲咒駡。

    羋月問魏冉:“現在還有何辦法?”

    魏冉躊躇道:“若是只有我一個人,無非殺出一條血路來罷了。只是我們這麼多人,只怕無法通過……”

    羋月歎道:“我們先在這裡休息一下,再作商議。”

    眾人也都跳下馬來,拉著馬避到小樹林處。

    羋月坐在地上。抬頭仰望月亮,玄鳥衛首領取出水壺來準備遞給羋月,卻猶豫了一下,才道:“夫人,天寒地凍,此處又不敢生火,這水恐怕寒得很,您要不要……”

    羋月苦笑一聲道:“這時候哪裡講究得這麼多?”

    羋月正欲接過水壺,卻被魏冉擋住,魏冉從懷中取出一隻水壺遞給羋月,道:“阿姊,你喝這個。”

    羋月一怔,看了看魏冉半敞開的胸口,倒吸一口涼氣。她不接水壺,反而先替魏冉理好衣襟,責備道:“你這孩子,你當阿姊是什麼人,喝冰水又能怎麼樣?你若受了寒,可怎麼得了?”

    魏冉笑了笑,在黑暗中露出一口大白牙道:“阿姊,我在軍中,若遇上埋伏,伏在雪地裡幾天也沒事。倒是阿姊你……”

    羋月一瞪道:“我怎麼了?”

    魏冉不敢再說,只是憨笑著又把水壺遞給羋月,道:“阿姊喝一口吧,要不然又要冰冷了。”

    羋月接過壺,卻先遞到魏冉嘴邊,道:“你先喝吧。”

    魏冉只得喝了幾口,又遞給羋月。羋月喝了兩口,將水壺放入自己懷中。

    魏冉急了:“阿姊你……”

    羋月看著他:“下次若再這樣,阿姊也會同樣做,聽到了沒有?”

    魏冉垂頭喪氣地道:“是,阿姊,我再也不敢了。”

    羋月坐了下來,拍拍地上道:“你也坐吧。”

    魏冉坐下,卻又說:“阿姊,我還想再喝兩口。”

    羋月看出他的心思,將水壺又還給了魏冉。

    魏冉喝了兩口,又遞給羋月說:“阿姊再喝兩口吧。”

    羋月拍了拍魏冉的腦袋,抬手又喝了兩口,才把水壺扔給魏冉:“喝完了,你的小心思也收了,是不是?”

    魏冉憨笑兩聲,轉了話題:“阿姊,你可有辦法了?”

    羋月看了看遠處,道:“當務之急,就是要讓你回到軍營中,要不然,只怕羋姝會派人接管你的軍營。”

    魏冉冷笑一聲:“我的軍隊,除了我,誰能接管?”

    羋月沉吟:“看來,她要堵的是我。乾脆你我分頭行事,你一個人可能衝破重圍回你的軍營?”

    魏冉自信地道:“哼,就憑妖後的手下,還無人能擋得住我!”

    羋月道:“好,剩下的人護送我繼續走。”

    魏冉道:“阿姊要去哪兒?”

    羋月怔了一怔:“去哪兒?”她的腦海中,忽然想起臨行前黃歇的話,若是你萬一不利,還可以回楚……

    她咬了咬牙,將這句話用力拋開。不,她不回楚,她絕對不可能這樣回楚。

    此時就聽得魏冉道:“阿姊,你是要去見義渠君嗎?”

    羋月一怔,忽然問他:“義渠君的軍隊,是否已經逼近蕭關了?”

    魏冉見她如此問,眼睛一亮,喜道:“阿姊,你是不是……”

    羋月點了點頭,忽然自嘲地一笑。

    自秦惠文王死後,義渠王便有些不甘臣服的樣子,嬴蕩卻一心東進,無意西征,所以甘茂息事寧人,贈以厚禮,才安撫住了義渠王。只是擾邊掠民之舉,在所難免,也只能當看不見了。

    到秦王蕩一死,義渠二十五縣俱都拒絕再稱臣,義渠王甚至還率領雄兵,一路東行,大有趁火打劫之勢。

    此時趙燕兩國軍隊在函谷關外,只憑魏冉手中兵馬,羋月難有必勝之把握,但若是加上義渠王的人馬,那就可以改變格局了。

    當下兩人分頭行事,魏冉先去大散關軍營調集人馬,羋月則去蕭關外見義渠王。

    一路上,歷經艱險,遭遇伏擊無數,終於遙遙見到義渠營寨。不想就在此時,羋姝派來的兵馬也已經追至。

    一行人且戰且退,直往西邊而行。此時羋月身邊除玄鳥衛外,還有魏冉分出的小股兵馬,但終究人數懸殊,護衛越戰越少。

    眼見義渠軍營將至,後面追隨的秦將樂池勒馬,將手一揮道:“放箭!”

    副將一驚,阻止道:“將軍,若是活捉,功勞更大!”

    樂池斜看他一眼,冷笑道:“若是逃脫,就什麼也沒有了。放箭!”

    頓時箭如雨下,羋月身邊的護衛紛紛倒地。

    羋月驚呼道:“玄九、玄十七……”

    玄九中箭,一口血噴出,卻用盡全力嘶叫著道:“夫人,快走!”

    眼看著身邊一個又一個的護衛落馬,羋月心膽俱摧,卻咬緊了牙關,繼續催馬。

    箭繼續飛射著,她身邊的護衛一個個落馬倒下,最終所有的護衛都傷亡殆盡。

    羋月的馬中了一箭,長嘶著加快了賓士,連她的手臂也中了一箭,只能伏在馬上隨馬而馳,已經無力駕馭馬匹。

    忽然一陣箭雨自反方向射來,追擊的秦兵紛紛落地。

    羋月的馬長嘶一聲倒下,羋月被這一摔,才有些清醒,勉強抬起頭來。她蒙矓的視線中,只見前面一片營帳,沒有旗幟,旗杆上面掛著成串旄尾。

    幾個義渠士兵在她眼前晃動。

    羋月提起最後的力氣,勉強說了一聲:“帶我……見……義渠君……”就陷入一片黑暗中。

  義渠王帳,油燈中的燈芯晃動著。

    羋月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滿臉絡腮鬍子的義渠王。

    義渠王咧開嘴笑了:“你醒了。”

    羋月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運氣在我這邊,我就能活著見到你。”

    義渠王道:“胡說,你只是受了小傷,哪裡說到死啊活的。”

    羋月嫣然一笑,忽然道:“你想不想我?”

    義渠王怔了一下,還是很直爽地點頭:“想。”

    羋月招了招手,義渠王不解其意,但還是把頭伸了過去。羋月用手撐著身體坐起來,伸手攬住了義渠王的脖子,輕輕地吻上了他。

    義渠王愣住了,只能憑著身體的本能熱烈地回吻。好一會兒,兩人才分開,羋月喘息著倚在義渠王的懷中,輕輕地笑了一下道:“我還活著,真好。”

    羋月伏在義渠王的肩頭,眼淚流了下來,她張口在義渠王的肩頭咬了一口,咬到滲出血來。義渠王“哎呀”一聲,拉開羋月道:“你瘋了嗎?”

    卻見羋月抬起自己的胳膊,對著自己的手臂又咬了一口,舉著滲著血的胳膊,流著眼淚笑著道:“你會痛,我也會痛,我們都還活著。活著,真好!”

    義渠王倒吸一口涼氣,將羋月緊緊地抱在懷中,道:“你怎麼了?”

    羋月輕聲說道:“把我抱得緊些,再緊些,我很冷,很冷……”她一邊笑,一邊眼淚卻不停地流下。

    義渠王沒有說話,只是一隻手將羋月緊緊地抱在懷中,另一隻手卻將帳中所有的毛皮都拉過來,一層層地蓋到羋月的身上。

    羋月抬頭,吻上義渠王。

    當追兵將至的那一刻,她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死亡的陰影籠罩在她的頭頂。離她如此之近。她的手臂中箭,血不斷流著,身上漸漸變得寒冷,整個人漸漸失去對身體的控制。那一刻。她發現自己前所未有地軟弱和畏懼。她跌下馬,她昏迷,她醒來,可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活著的。自己是否還在噩夢中,是否她太期望見到義渠王了,所以產生了幻覺?

    她感覺到寒冷,她迫切需要熱量取暖;她感覺到死亡,她迫切地想抓住什麼,想用什麼事來證明,自己還活著——她需要生命的感覺。

    她緊緊地摟住義渠王,撕扯著他礙事的衣服。義渠王也在熱切地回應著她,讓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那有熱量的身體。那有著生命力的肌肉與她緊緊相貼。他的心在跳動著,然後她才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們撕扯著,搏鬥著,如同兩隻原始的野獸。此刻天地之間,只有這種最原始的生命力在跳動著。

    淩晨,陽光射入王帳,也射在羋月的臉上。

    羋月睜開眼睛,似乎一時有些錯愕,不知身在何處。她環視周圍一圈,然後看到睡在她身邊的義渠王。羋月的眼神變得複雜。她看著義渠王,伸手想撫摸他,卻在手接近義渠王臉頰的時候停了下來。她掀開蓋在身上的毛皮,拽過自己散亂在外面的衣服。一件件穿了起來。

    義渠王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看著羋月穿上衣服,卻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羋月沒有找到自己的中衣,翻開毛皮堆找著。義渠王忽然在羋月背後開口道:“你在找什麼?”

    羋月的手僵了一下,冷靜地道:“我的衣服。”

    義渠王坐起。一邊披衣一邊問:“為什麼不等我醒來?”

    羋月沒有說話。

    義渠王道:“昨晚……”

    羋月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急道:“昨晚只是一樁意外罷了。我只是……”

    義渠王卻道:“我知道。”

    羋月一動不動。

    義渠王已經站起來,走到羋月身後,手撫上羋月的肩頭,輕聲道:“我明白。我第一次單獨帶兵出去打仗,跟著我的弟兄死了好多,我難受得很,也怕得很,一閉上眼睛看到的都是他們的屍體……”

    羋月的手有些顫抖。

    義渠王從身後將羋月攬入懷中,歎道:“只有實實在在地抱住一個人,才能確定自己還是活著的,是不是?”

    羋月坐著不動,好一會兒才說道:“我要走了。”

    義渠王問:“走?你想去哪兒?”

    羋月道:“回咸陽。”

    義渠王道:“為什麼要回咸陽?”

    羋月道:“我從燕國回來,就是為了回咸陽。”

    義渠王道:“咸陽有很多人想殺你。”

    羋月自嘲道:“是啊。”

    義渠王道:“這裡離咸陽很遠,你特地跑過來,難道什麼也不說,就要走嗎?”

    羋月輕歎道:“我本來想說的,可現在不想說了。”

    義渠王問:“為什麼?”

    羋月回過頭去,撫著義渠王的臉,苦笑道:“我已經深陷泥沼,不能自拔。但是,你沒有,你可以置身事外。”

    義渠王忽然笑了:“這天下是一個棋局,每個人都是棋子,誰又能置身事外?”

    羋月道:“那麼,你想怎麼樣去做呢?”

    義渠王道:“你想要什麼?”

    羋月道:“大秦的江山。”

    義渠王沉默不語。

    羋月站起來,看了看帳內,問道:“我的衣服呢?”

    義渠王問:“什麼衣服?”他似忽然想到了什麼,恍然道:“你昨天身上又是血又是土的,我讓侍女幫你換了,換下來的衣服應該是拿去洗了。怎麼,有東西?”

    羋月臉色一變,急了:“快去找回來!”說著,她就已經沖了出去。

    義渠王只得匆匆裹上衣服,也追了出去,看到羋月在營帳之間亂轉著,忙拉住她道:“你如何能找得到?我帶你去吧。”

    說著便召來近衛,問得羋月的衣服剛才由白羊和青駒兩名侍女拿到河邊去洗了,當下兩人忙趕了過去。

    此時,白羊和青駒兩名侍女正在小溪邊,邊洗衣服邊說閒話。

    青駒不耐煩地道:“秦人就是嬌慣,這麼冷的天,洗什麼衣服。噝,好冷。”

    白羊抖開衣服勸道:“大王喜歡那個女人,又有什麼辦法?嘖嘖,這種衣服一扯就破,根本就不能禦寒,還經不得髒,一髒就要洗。哪像我們穿毛皮,一年四季髒了拍拍就是,都不用換,更不用洗。”

    青駒哼了一聲:“那個秦女的胳膊腿兒細得跟蘆柴一樣,我一拳就能打斷。真不知道大王喜歡她什麼。”

    兩個侍女一邊發牢騷,一邊抖開衣服,一件件地放下去捶洗。

    羋月遠遠地看到白羊正抖開庸夫人的那件衣服準備去洗,連忙尖叫一聲道:“放下,放下那件衣服。”

    冷不防這一下,白羊嚇了一跳,她的手一抖,那件衣服竟然落在小溪中順著水流漂走了。

    羋月飛跑過來,見衣服順水漂走,她直接跳下小溪,就要涉水過去搶那衣服。水流湍急,險些滑了一跤。

    義渠王此時已經趕到,忙道:“你站著別動,我去幫你拿回來。”說著,便解下腰間的鞭子,揮鞭將已經順著水流漂走的衣服卷了回來,又跳下小溪,將羋月抱起,轉身上岸。

    羋月抱住衣服,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義渠王抱著羋月進了王帳,羋月跳下來,拔出義渠王的小刀,將衣領挑開,拉出長長的一卷帛書來,仔細看了後,才長籲了一口氣道:“還好。”她拿著詔書,小心翼翼地在火爐邊烤了一會兒,直到烤幹了為止。

    義渠王好奇地從她手中接過詔書,仔細看去,見詔書只是濕了左下角,有點墨蹟暈開,幾個字顯得模糊了,但仍依稀可辨。詔書右下角的大紅印璽和左上角的“傳位於嬴稷”等字樣依舊清晰。他揚了揚詔書,問道:“這個,就是遺詔了?”

    羋月“嗯”了一聲,回過神來,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義渠王放下遺詔,道:“惠文後早派人來過義渠了。她說,如果殺了你,或者把你交給她,就給我一千車糧食,一千匹絹,一萬鎰金,還割讓五個城池,准義渠立國。”

    羋月冷笑一聲:“她倒是很慷慨。”

    義渠王道:“老巫派人打聽過了,聽說是因為秦國的老王,給你留了什麼遺詔,想來就是這個了。你們周人真奇怪,爭王位靠的是兵馬,留這麼一塊布,有什麼用?”

    羋月接過遺詔,苦笑道:“是啊。它若是有用的時候,敵得過千軍萬馬;若是無用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塊破布罷了。”

    義渠王詫異地道:“你不會以為,有了這個東西,就可以去爭秦王的王位了吧?”

    羋月道:“若再加上你的兵馬呢?”

    義渠王忽然不說話了。

    羋月看了義渠王一眼,道:“我知道,一個勇士可以為了心愛的女人去做任何事。可是一個王者,卻沒有什麼事,能夠比他的部族更重要。若是為了他的部族,他可以讓心愛的女人去死。”

    義渠王卻冷笑道:“那是你們那些無用的周人才會這麼做。一個男人若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連男人都不配做,更何況王者?”他目光炯炯地看著羋月,“你若是留在義渠,這世上若有人敢傷你,除非踏著我的屍體過去。”

    羋月道:“可是,我若要離開義渠,要你幫我,卻是不能,是嗎?”

    義渠王忽然站起來,走了出去。

    羋月看著義渠王的背影,手中不自覺地將詔書揉成一團。

    羋月在義渠營帳中慢慢養傷,那幾個中箭未死的玄鳥衛也讓義渠人救了回來。

    義渠王仍然未作出答覆,羋月也不催他,就在義渠營帳中慢慢觀察,見義渠人弓馬嫺熟,舉止悍野,的確是草原雄師,不同凡響。心中暗歎,這樣的兵馬,與同樣數量的普通秦兵作戰的話,只怕秦兵難是敵手。

    只有這些年唐姑梁為秦人裝備的弩弓,或可對義渠兵馬起到一定的阻擊作用,光憑以前的車戰,只怕已經遠遠落後于這些馬戰之師了。

    她慢慢地逛著,看著。

    義渠老巫佝僂著身軀,倚在營帳邊,眯著眼睛曬太陽。曬著曬著,他感覺面前的太陽似乎被什麼擋住了。

    老巫睜開眼睛,看到了站在他面前身著胡服的羋月。他看了一眼羋月,又閉上了眼睛。

    羋月蹲下來,與老巫平視。

    老巫睜開眼睛,張著嘴咿咿呀呀地說著義渠老話,羋月一句也聽不懂。

    羋月卻笑道:“老巫,您別裝了,我知道您聽得懂我說的話。您要不是聽得懂周人的話,這麼多年來,您又是憑什麼給義渠君出主意、作判斷?”

    老巫沒有說話。

    羋月又道:“告訴我,義渠要什麼?羋姝能給的,我一樣能給,甚至更多。而且,我相信你們對於我的信賴,應該比對羋姝來得高。”

    老巫忽然笑了,他拄著拐杖吃力地站起來,蹣跚地走著。

    羋月站起來,跟在老巫後面走著。

    老巫卻忽然站住,用變調的雅言,嘎嘎地笑道:“你又何必問我,其實你自己早就知道,是不是?”

    羋月怔在那兒,看著老巫一步步走遠。

    她知道,這一場較量,她沒嬴。

    草原上,兩騎飛馳,天邊一行大雁飛過。義渠王張弓搭箭,射著了一隻飛著的大雁。

    羋月也張弓而射,另一隻大雁落在地上。

    義渠王誇獎道:“你的箭法不錯啊。”

    羋月笑道:“不能與你相比,是你先射中前一隻大雁,後一隻大雁卻是為了救前一隻大雁而飛低了,才讓我射著的。”

    自那日與義渠王提起發兵相助之事以後,義渠王沒有答應,她也沒有催。

    她試探過老巫,但同樣也被老巫試探。

    而她與義渠王此刻的僵局,卻是急需打破。嬴稷在咸陽城中生死未卜,而魏冉在大散關外,也在急切地等著她的消息,她必須要有所行動。

    但見義渠王騎馬過去,拾起兩隻大雁,舉在手中看了看道:“這大雁一大一小,想來不是母子,便是父子。”

    羋月輕歎道:“禽猶如此,何況於人?”

    義渠王道:“你又在想什麼?”

    羋月道:“我在想我的兒子。”

    義渠王道:“你可以把他接過來,我會把他當成我的兒子,甚至我還可以答應你,我能幫助他當上義渠人的王。”

    羋月道:“他是秦人的王,也只會做秦人的王。”

    義渠王沒有說話。

    羋月撥轉馬頭,大聲道:“如果你不願意幫我,我現在就走,不會再在這兒浪費時間。”

    義渠王沉默著。

    羋月揮鞭,騎馬跑開。

    跑了很遠的一段距離,義渠王仍沒有動。

    羋月又撥轉馬頭,跑回義渠王的旁邊,沖著他大吼道:“你在猶豫什麼?你臣服了秦國又反叛,你趁火打劫佔據了秦國的城池,為什麼你不再進一步,為什麼你又駐兵在這裡不動?你就是想和諸侯國一樣,隔岸觀火,想看著秦人自相殘殺,想看著秦國真正四分五裂不可救藥以後,再出來瓜分一小塊地盤。可你為什麼不想想,只要你伸出手來,跟我的手握在一起,就能夠得到更多。”

    義渠王忽然開口道:“那又怎麼樣?我可以跟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做交易,可我不想跟你做交易。”

    羋月怒問:“為什麼不能?”

    義渠王道:“因為我從來沒把你當成交易的物件,或者對手,或者夥伴!我只想……讓你做我的女人……”

    羋月怔住了,她一句話也不能再說了。此刻,多一句話,都是對兩人關係的褻瀆。

    她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夜晚,義渠王睡著了。

    羋月看著義渠王的睡容,他睡得毫無心機,睡得毫無防備。她裹上厚厚的毛皮,走出帳外。

    羋月站在帳外,看著點點繁星。

   來義渠之前,她的確有想借助義渠王之力的心思,而這份心思中,多多少少恃著義渠王對她的感情。但在她死裡逃生之後,出於對瀕死的恐懼和活著的確認,而和義渠王發生了關係,她不想這麼做了。

    因為此刻再拿感情去請義渠王相助,那就已經不單純只是感情了,那是玷污。

    可是義渠王卻從那一夜之後,對她的感情有了一種新的企圖,這是她無法回應的企圖。她想努力把他們之間的感情推到原來的位置,所以她寧可和他談利益,談交易。

    可是他卻不願意。

    但是,他是義渠王,他不能任性地只拿感情去作豪賭。就算他想,她也不敢承擔。就算他想,整個義渠也不能答應她。

    不知何地,老巫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的身後。

    羋月卻不意外,只輕歎一聲,道:“老巫,聽說草原上的規矩,一個大部族的族長死後,如果娶了對方的遺孀,就等於接收了這個部族;對方的兒子,也成了自己的繼子。對嗎?”

    老巫像蝦一樣弓著身子,低低咳嗽。

    羋月輕歎:“我一直不知道,原來你想要的,是整個秦國。”

    老巫的聲音嘶啞:“蒼天賜給我們草原,卻賜給你們城池。草原上勇猛的武士,一個能夠敵得過三個周人,可是草原上的民族,就像草一樣,今年的草再旺盛,一場風暴,一場乾旱,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草,牛馬就會死去,部族就會挨餓,勇士也要向弱者屈膝。又或者,整個部族都會消失掉。但周人卻永遠有麥子可吃,永遠能夠在城池裡活下去。一個部族又一個部族消失了,但周人卻越來越多。”

    羋月道:“你想讓部族和周人一樣,草場枯死了,還有永久的糧倉,勇士們走進城池,一代代延續部族的血脈,對嗎?”

    老巫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在咳嗽。

    羋月看著老巫,心情漸漸平息了。如果這是義渠的要求,這是老巫的要求,甚至這就是義渠王最終的要求,這對於她來說,反而更容易答應。任何時候,利益總是比情感更好還。

    義渠王輕歎一聲,掀開簾子走了出來:“怪不得老巫說,你跟他一樣聰明。”

    羋月抬頭看著義渠王,問道:“我們要成親嗎?”

    義渠王道:“你做我的妻子,我幫你兒子成為秦王。”

    羋月看著義渠王,一顆心終於慢慢平靜下來,點了點頭,卻道:“不過,我要留在咸陽。”

    義渠王點頭:“我知道,你要代你的兒子,管理你的部族。”

    羋月看著義渠王,一字字道:“大秦會是你永久的糧倉,你還能得到兵甲和鐵器,有了這些東西,你就可以統一草原。”

    義渠王微笑,握住羋月的手,鄭重地道:“是我們一起,統治秦國,統一草原。”

    羋月點頭:“好。”

    義渠王忽然縱聲大笑,抱起羋月,轉了好幾個圈,笑聲幾乎令得全營帳都聽到了:“太好了,哈哈哈,我終於等到你答應了……”

    根據老巫卜得的吉日,這一天在義渠營地外,搭起了一個小小的土堆,婦女們采來鮮花擺放,勇士們將獵到的鹿、羊、兔等放到土堆下麵。

    黃昏的時候,長長的牛角號吹起,義渠王和羋月穿著義渠特色的盛裝,各自被身邊的武士和侍女們簇擁著,在老巫的指揮下走上高臺。

    老巫咿咿呀呀地念著羋月聽不懂的祝詞,羋月照著義渠王的動作,跪,起,再跪,拜,起,三跪。

    侍女和武士各捧著一碗烈酒,分別送到羋月和義渠王的面前。

    義渠王割破手腕,將血滴在碗中,羋月也依樣割破手腕,將血滴在碗中。

    義渠王將自己的酒喝了半碗,遞給羋月喝下。羋月也將自己的酒喝了半碗,遞給義渠王喝下。

    老巫喃喃念著,用人骨敲著響鼓。

    義渠王將酒一口飲盡,拿起羋月的手,將她手上的傷口合在自己手上的傷口處,與羋月兩手相握,高高舉起。

    他們四目相對。羋月眸光閃動,似喜非喜,眼神裡有深思有信任,也有真誠的歡喜和一絲不易覺察的哀戚。義渠王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注視著她的眼睛、她的唇角、她的面頰,眼裡灼亮得像有火在燃燒。

    兩人貼在一起的手腕上血仍在流出,混成一團,到傷口凝結的時候,她的傷口中有著他的血,他的傷口中也有著她的血。自此,他們血肉相連,結為夫妻。

    土堆下的義渠部族男女老少一起高聲歡呼。

    鼓樂聲起,天色暗了下來,一團團篝火燃起,義渠部族的人們圍著篝火跳起舞來。

    義渠王拉起羋月,也加入到跳舞的人群當中。老巫觀察著羋月,她跳著和大家一樣的舞步,帶著一樣歡悅的笑容,似乎已經融入義渠人當中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9
發表於 2015-12-30 12:58:33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324-327章 太后始

    一隊秦國兵馬馳入義渠營帳。

    義渠王帳,一箱箱的黃金和錦緞被抬上來。

    樂池抱拳道:“小臣樂池,參見義渠君。”

    義渠王點點頭:“樂將軍少禮。”

    樂池在一邊介紹道:“惠文後說,先奉上三千金、五百絹,餘下的等羋八子入了咸陽以後,再行奉上。這是五個城池的印璽和地圖,請義渠君查收。”

    義渠王面前的一個託盤裡,放著五個印璽和五卷地圖,他翻著手中的竹冊,道:“好,我們收了禮物,自當把人犯交給你們。”說著拍了拍手,後邊的簾子掀開,四名武士押著戴著鐵鍊的羋月出來。

    樂池眼睛一亮道:“多謝義渠君。來人,把人犯帶走。”

    義渠王卻道:“慢著。”

    樂池一驚,提防道:“怎麼?義渠君想反悔?”

    義渠王卻道:“人可以送到咸陽,但東西沒有到手,就必須要我們的人押送。到了咸陽時,等我們的人馬駐進了這五個城池,我就把人交給你們。”

    樂池猶豫道:“這……”

    義渠王道:“人跟著你們一起走,你們還怕什麼?你們周人一向詭計多端,我們只是以防萬一罷了,所以要親自押送。如果你們反悔,我就把人給殺了。”

    樂池苦笑道:“可是……”

    義渠大將虎威卻伸出厚實的大掌,拍了拍樂池的肩頭,低聲勸道:“你真笨,你們那個什麼後的,是不是還缺少兵馬啊?”

    樂池一震,轉頭看向虎威,眼睛一亮:“虎威將軍之意是……”

    虎威咧嘴憨厚地一笑,低聲道:“我們帶著兵馬去,幫你們打架,好不好?等打贏了,也不要多。再給我們五個城池、一萬糧食,怎麼樣?”

    樂池眼珠子不停地轉動,猶豫半晌,終於對著虎威伸出的手一擊掌。大聲道:“好!”

    當下雙方議定,由義渠人押著羋月等人進咸陽,一方面是方便當場交割,另一方面也可以作為羋姝爭位的助力。

    次日,秦軍和義渠人的兵馬押著馬車。長長的馬隊穿過草原,直馳向咸陽。

    咸陽殿。

    羋月戴著鐵鍊,在義渠王和樂池的押送下,一步步走上臺階,走進殿中。

    羋姝和魏頤分坐於上首兩端,看著羋月一步步走進來,站到階下。

    羋姝掩蓋不住發自內心的愉悅,大笑起來:“好妹妹,你終於回來了,我可等了你很久啊。這階下囚的滋味如何?”

    羋月抬頭。看到臉色慘白的魏頤,看著得意揚揚的羋姝,笑了一笑道:“看來,惠文後您已經制服魏王后了。”

    羋姝得意地摸了摸魏頤的臉,故作慈愛地道:“我們本是一家人,她還懷著我的嫡親孫子,就算是有什麼爭執,真正到了最關鍵的時候,我們還是會聯手的。”

    魏頤躲了一下沒躲開,臉色更是難看。她捂著肚子敵意地看著羋姝,卻不敢說話。

    羋月卻笑道:“是嗎?那魏夫人呢?公子華呢?還有公子奐、公子池、公子雍、公子繇等許多其他公子呢?”

    羋姝揮揮手不在意地道:“只要咸陽在我手中,只要我兒能夠登基,其他人的勢力。彈指之間,就會灰飛煙滅。”她站起來,一步步走下臺階,走到羋月面前,道:“只要你兒子死了,只要遺詔沒有了。那我就不怕任何人了。”

    羋月諷刺地道:“阿姊想得太天真了,以為把咸陽城一閉,就可以自己稱王了嗎?”

    羋姝咯咯大笑起來:“妹妹可知,你已經被押進咸陽好幾日了,為何我今日才見你嗎?”

    羋月淡淡笑道:“自然是為了與義渠人交接五個城池之事了。”

    羋姝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捂住了肚子,喘不過氣來:“可憐啊可憐,世間最可憐的人,莫過於妹妹這樣已經身處悲劇,卻不自知的人。”說著她直起身來拍了拍掌,便命繆乙送上來一個木盒,指著木盒惡意地道:“妹妹可知,這盒中是什麼東西?”

    羋月不動聲色,問道:“是什麼?”

    羋姝道:“這是今天早上才送過來的,好教妹妹得知,蒙驁將軍前天破了你弟弟魏冉的營帳,魏冉兵敗逃走,可是你的寶貝兒子卻……”

    羋月臉色一變道:“子稷……子稷怎麼樣了?”她轉向繆乙手中的木盒道:“難道是……”

    羋姝拖長了聲音道:“繆乙,將這心肝寶貝,還給他的母親吧。”

    繆乙端著木盒走到羋月面前,掀開盒蓋,赫然現出一顆少年的頭顱。羋月只看了一眼,立刻臉色慘白,轉過頭去扶柱而吐。

    羋姝冷笑一聲,得意地道:“妹妹怎麼了,是不是後悔了?就憑你,也想跟我爭?從小時候爭父王,到爭先王,到爭兒子的位分,你哪樣都輸給我,不是嗎?”

    羋月抬起頭來,看著羋姝,眼中既有悲憤也有憐憫,道:“你把別人的兒子殺了,還拿孩子的人頭給母親看,做這樣殘忍的事,有沒有將心比心地想過?”

    羋姝冷笑一聲:“成王敗寇,夫複何言?”

    羋月卻忽然道:“那麼,你有沒有看過,這人頭究竟是誰?”

    羋姝一驚,急沖上來,一看人頭,臉色立刻變了,尖叫起來:“繆乙,這人頭是誰,我叫你拿的人頭呢?”

    殿后忽然傳來一聲諷刺的笑聲。魏琰大搖大擺地走出來,身後的侍女采萍也捧著一個木盒。

    魏琰一指道:“把這個送過去吧。這個,才是公子稷的人頭。”

    采萍端著木盒,走到羋月面前,將木盒放到羋月面前的地上,打開盒子,道:“羋八子不必著急,這才是你要看的人頭。”又抬頭對羋姝笑道:“好教惠後得知,公子壯如今正在我們營中,與公子華兄弟友愛,必無大恙。”

    羋月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似乎被眼前的事情打擊到還未回過神來。

    羋姝卻已經大驚失色道:“你說什麼?我的子壯……我的子壯如何會到了你們手中?”

    魏頤木然坐在上首,看著羋姝,表情盡是諷刺。

    羋姝看到魏頤的表情,似明白了什麼,忽然站起來,直沖向魏頤道:“是你,是你這賤人——”

    她沒有沖到魏頤身邊,就被繆乙拉住了。

    羋姝不能置信地看著繆乙道:“你……你這狗奴才,你竟然背叛我——”

    羋月冷笑一聲:“看來,繆乙你出賣主子,一次比一次熟練了。”

    羋姝忽然明白過來,指著繆乙顫聲道:“你,莫不是你出賣了我的子壯?”

    魏琰縱聲大笑起來,指著繆乙笑道:“惠後啊惠後,你能予他的,不過是富貴;可是富貴之外,這個人貪求的可多呢。”

    繆乙亦恭敬道:“惠後,大王已去,公子壯亦是難以扶植。不如魏夫人有公子華,魏王后懷著先王子嗣。您大勢已去,何不頤養天年?”原來這個滑頭的內宦,卻是心裡早有算計。他畢竟投靠羋姝已遲,雖然惠文王賓天前後,羋姝倚仗他的地方甚多,可是自羋姝與魏王后相爭以來,屢屢怪他不夠得力,甚至已經準備叫人替換他。他到這份上,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得不另作打算了。

    且他捏在魏夫人手中的短處甚多,而公子華與魏王后等也私下給他不少利益,更兼他與公子壯身邊的心腹寺人緝不和,若是公子壯上位,他便要看寺人緝這個後輩的臉色,他又豈肯甘心?因此魏夫人拉攏之下,他就果斷地出賣了公子壯,順便拿寺人緝的人頭來出出氣。

    方才送上來的,便是寺人緝的人頭罷了。

    魏琰哈哈大笑,毫不客氣地登上主位,走到魏頤身邊坐下,慈愛地撫著她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魏頤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羋姝看到魏琰,忽然從瘋狂中冷靜下來,尖叫一聲道:“來人——”

    隨著她這一聲呼喚,從殿外沖進一大隊武士,舉著刀槍劍戟圍了上來。

    魏琰身後,也擁出一大隊武士,雙方形成對峙。

    羋姝忽然轉身一掌打在拉著她的繆乙臉上,又重重地啐了一口。繆乙嘿嘿冷笑,抹去臉上的濃痰,卻放開羋姝,恭敬地朝魏琰行了一禮,退後。

    羋姝披頭散髮,拔出劍來喝道:“你以為這點人馬就能跟我鬥嗎?義渠君,將這兩個賤人拖下去亂刀分屍。”

    魏琰卻笑吟吟地摟住了魏頤道:“惠後啊惠後,你還是這種老脾氣,遇事只顧撒氣,卻不思後路。”

    羋姝臉色鐵青地問道:“什麼後路?”

    魏琰的手輕撫著魏頤的肚子,笑道:“惠後,先王雖然死了,可你還有孫子,你照樣是最尊貴的惠文王后。你也別怪我,我和王后這麼做,只是為了自保而已。”

    魏頤雖然不由自主地捲入王位爭奪,但本性的直率還是讓她厭惡地拂開魏琰的手,道:“殺人的是你,別扯上我。”

魏琰笑吟吟地道:“惠後,太醫說了,王后這一胎必是男的,再過一兩個月,我們的新王可就要出世了,如何?”

    羋姝木然坐下,憤然道:“你……你好狠毒的心!”

    魏琰的神情掠過一絲悲涼,轉眼即逝,笑道:“惠後,是你步步緊逼,我也是不得不為。子華被你派的殺手所傷,如今生死不知。你毒死蜀侯惲,又派人去魏冉軍中劫殺公子稷,甚至你若不是顧忌我,只怕連阿頤母子都不想留下來吧。你這麼瘋狂地殺人,都只是為了給你兒子公子壯繼位鋪平道路吧。我若不控制住子壯,你又如何會停止殺人?”

    羋姝用含恨的眼神,看向魏頤的肚子。魏琰暗自心驚,連忙提醒道:“王后腹中,可是先王之子,您的孫子。如今公子壯不願意繼承王位,若再沒有這個孩子,您打算讓子華繼位嗎?”

    羋姝瘋狂大笑,笑到眼淚都出來了:“好、好,魏氏,你夠狠。你挾持子壯,想讓我無路可走;你挾持著懷孕的王后,又讓我投鼠忌器,不得不聽你擺佈……”

    魏琰冷笑道:“你不也是一樣嗎?你挾持著阿頤,用來克制魏國;你派人暗殺子華,也是為了斷我後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誰也別說誰。”

    羋姝看向魏頤,冷笑道:“好,王后,你也不是個軟弱的女子,也不用擺出這樣一副任人擺佈的樣子。你肚子裡還有一個兒子,你為了他也得剛強起來。”

    魏頤瞪大眼睛看向羋姝道:“你說什麼?”

    羋姝道:“我答應你,可以等你兒子出世,立他為新王。你能活,你兒子也能活,但是,魏琰不能活。”

    她忽然扯下腰間懸的玉佩,往地上用力一摔,帳後侍衛盡出。

    魏頤身邊的侍女忽然出刀,魏琰向後仰去。她身後的侍衛連忙擋住。就這麼一會兒工夫,魏頤的侍女已經挾持魏頤站到羋姝身後,而繆乙也被另一名侍女重重踢下臺階,迅速被羋姝的侍衛制住。

    羋姝和魏頤站在一起。魏琰站在另一邊,雙方護衛迅速交起手來,直殺得血流遍地。

    魏琰且戰且退,忽然間一指羋月道:“把她抓起來!”

    魏琰身邊的侍衛就想去抓羋月,義渠王上前擋住。冷笑道:“這人還是我的,你們卻動不得。”

    魏琰急紅了眼,叫道:“義渠君,孟羋許你什麼,我便加倍許你!”

    義渠王呵呵一笑:“只可惜,她許我的,卻是你不能許我的。”說著揮劍一砍,便將羋月身上的鎖鏈砍斷,又遞了一把劍給羋月。

    義渠兵亦是應聲而上,將羋姝和魏琰的人馬逼到了角落。

    忽然間外面一聲斷喝:“大王到——”

    羋姝與魏琰驚詫地回頭。卻見殿外擁入一隊武士,擁著樗裡疾、甘茂、庸芮、司馬錯等人率文武群臣走上殿來。

    羋姝扔下長劍,放開魏琰,竭力做出威嚴的神態來,道:“樗裡子、甘相,你們為何而來?”

    樗裡疾手中捧著錦盒道:“臣奉惠文王遺詔,迎新君繼位。”

    羋姝望向魏頤,脫口道:“新君尚未出世,哪來的新君?”

    樗裡疾卻轉向殿外,率眾鞠躬道:“臣等恭迎大王登殿。”

    咸陽殿外武士如海潮般分開。魏冉、唐姑梁擁著身著玄衣燻裳、頭戴冕旒的嬴稷一步步登上臺階,走進咸陽大殿。

    群臣朝著嬴稷一起行禮,道:“臣等參見大王。”

    羋姝和魏琰的表情都如同見了鬼一樣。

    羋姝失聲驚叫道:“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說著,不由得看向羋月腳邊的木盒。

    羋月卻冷笑一聲。此刻已經有兩名宮女,為她披上了錦袍。

    嬴稷走到高高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羋姝、魏琰等人下令道:“送惠文後、先王后、魏琰回宮。”

    羋姝滿臉不甘,卻只能眼睜睜怒視嬴稷,絕望地掙扎著叫道:“你們放開我,我是惠文後。魏王后腹中的才是儲君,才是儲君……我絕不承認,絕不承認……甘茂、甘相,你們都啞巴了嗎……”

    甘茂一臉無奈地看著羋姝,拱手道:“惠文後,大勢已去,您就回宮去吧!”

    羋姝腳一軟,就要倒下,被身邊兩名兵士扶住。

    羋姝、魏琰等被押下。

    羋月亦退到側殿之中,衛良人率眾宮女迅速為羋月披上翟衣,插上副笄六珈。

    當羋月走出側殿,準備登殿之時,宮殿的另一則,侍衛們押著羋姝、魏琰、魏頤等出來。

    羋月與羋姝的眼光遙遙相遇,羋月微笑頷首,羋姝咬牙切齒,滿心不甘地被帶走了。

    羋月與嬴稷端坐於大殿之上,接受群臣參拜。

    樗裡疾率群臣跪拜行禮道:“臣等參見夫人,參見大王——”

    天氣越來越冷了,雪花開始飄落。

    內侍和宮女們擁著羋月的車駕經過宮巷。

    此時,在一間宮室內,羋姝和魏琰披頭散髮,各據宮室的一端,如野獸守護著地盤般互相惡狠狠地看著。

    半晌,魏琰忽然大笑起來:“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我爭了大半輩子,最終,卻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羋姝冷笑道:“那也是我楚國女人贏了,你們魏國輸了。”

    魏琰諷刺地道:“是嗎?那你如何和我一樣,也成了囚徒?”

    羋姝強撐著氣勢道:“哼,那又如何?我才是嫡出正室,就算她兒子登上王位,也要奉我為嫡母……”

    魏琰嘲笑道:“真是難得。”

    羋姝雖然知道她必說不出好話來,仍然不禁問道:“難得什麼?”

    魏琰冷笑道:“人年輕時一時愚蠢不打緊,能蠢上一輩子,才叫難得。若有誰敢像你待羋八子一半的手段對我,我都恨不得咬死她,你怎麼如此天真,以為誰活該一輩子對你屈膝低頭、逆來順受?”

    羋姝大怒道:“哼,我怎麼樣不用你來操心,我卻是知道,你是死定了的。”

    魏琰反諷道:“未必,我的子華還活著,我就還有機會。況且魏國兵馬在函谷關外,我便是魏國的人質,這個時候的秦國,可沒膽子跟魏國撕破臉。倒是你,楚國只要有一個人在秦國代表楚國的利益就夠了,既然羋八子已經上位,你就沒有再活著的必要了。”

    羋姝被激怒,撲上去與魏琰廝打起來,一邊罵道:“你這賤婦,胡說八道,我先殺了你這賤婦!”

    魏琰也還手與羋姝廝打,叫道:“你這惡婦,如此愚蠢,居然還能壓在我的頭上,我忍了你這蠢貨大半輩子了,現在不需要再忍了。”

    兩人正滾成一團,門忽然開了,羋月站在門口,看著兩人。

    兩人同時停住。

    魏琰輕輕推開羋姝坐正,忽然笑了起來:“羋八子,看著我們這樣狼狽,是不是覺得很開心啊?”

    羋月走進來,看了身邊的侍女一眼,兩名侍女上前,扶起羋姝和魏琰。

    羋姝推開侍女,走到自己剛才坐的錦墊上,坐直,氣勢洶洶地看著羋月。

    魏琰也推開侍女,如羋姝一樣坐直看著羋月。

    羋月揮手令侍女退下。

    薜荔不放心地看了羋姝和魏琰一眼。

    羋月道:“退下。”

    眾侍女退出後,羋月也坐了下來,與羋姝、魏琰形成三角之勢。

    羋姝忽然問:“我不明白,我明明已經殺了你的兒子……”

    羋月搖頭道:“子稷從來就不在魏冉的軍營之中,因為我知道,軍營之中雖然人多,但是如今諸公子爭位,封臣林立,軍營中還是魚龍混雜,不可信任。子稷一直在墨門,在唐姑梁的保護之下。那個你殺死的人,只不過是魏冉找的一個替身罷了。”

    羋姝憤然道:“我才是王后,我才是王蕩之母,唐姑梁腦子有病嗎,他為什麼要助你?”

    羋月淡淡地道:“你可知你殺死的唐夫人是唐姑梁的姊姊?更何況,子稷登基,會納唐姑梁的女兒為妃。”

    羋姝羞憤交加,無言以對,但終究還是心有不甘,咬了咬牙,怨道:“我只恨天道不公,我本來應該是高高在上的,你應該是卑微無助的,可為什麼今天站在這兒,我們會顛倒了過來?我想問你,為什麼?”

    羋月冷冷地道:“一日之內有白天黑夜,一年之內有春夏秋冬,天地之間有滄海桑田,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你會收穫什麼,端看你自己種下什麼。”

    羋姝伏地恨聲道:“我做錯了什麼?我是元後,我生下了太子,繼承了王位,成了母后……為什麼天地變易?為什麼……為什麼先王要留下這麼一份遺詔?”她的話語中,充滿了不甘不忿,更有對秦惠文王的無盡怨念。過了片刻,她忽然抬起頭來問:“遺詔呢,遺詔在哪兒?”

    羋月問羋姝:“你想看遺詔嗎?”

    羋姝咬牙:“是,我死也要看一眼,否則我不會甘心的。”

  羋月從袖中取出遺詔遞給羋姝:“這就是你一直想要找的遺詔,你為了這個,殺死了庸夫人、唐夫人以及這麼多的無辜之人,現在我把它給你,你可以好好看看。”

    羋姝接過遺詔,看了一眼,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她用力撕扯著,甚至用牙齒咬著,把遺詔撕得一條條的,又扔到地下用力踩著,最終無力地跌坐在地,嗚咽著:“先王,先王,你害得我好慘……”

    羋月靜靜地看著。

    羋姝意識到了什麼,忽然抬頭看著羋月含恨地問:“你贏了,你高興了,你得意了?”

    羋月反問:“贏了你,有什麼值得得意的?不,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是對手……我也並不高興!因為這個過程中,死了太多的人。庸夫人、唐夫人、樊長使、公子惲、公子封……乃至繆監、女蘿,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從函谷關走到咸陽,我所看到的都是血,都是死人……”她輕歎一聲,“這一場內戰,死掉的人,太多太多了。如果說,我從來沒想過跟你們鬥,你相不相信?”

    羋姝憤然道:“到了此刻你還來說這樣的話,也未免太過可笑,你以為我會相信嗎?”

    魏琰忽然笑了:“我信。可是我們這些人,又有誰是想著鬥的?只不過進了宮,進了這個蟈蟈缸,不鬥也得鬥。不鬥,就是死;鬥,就要鬥到至死方休。”

    羋姝恨恨地道:“我又何嘗想鬥?我當年認識先王的時候,甚至不知道他是秦王,不也將終身許給了他?不是我想鬥,我嫁過來就是王后,我又何必跟誰鬥?是你,你——”她雙目噴火,指著魏琰。羋月道:“是你們不自量力,想跟我鬥。”

    魏琰也尖叫起來:“我認識大王在先,你們才是後來的強盜。”

    羋月卻反問道:“若魏夫人這麼說,那庸夫人呢。難道你們不是強盜不成?”

    羋姝冷笑道:“那得怪她出身不夠高。”

    魏琰也冷笑道:“誰教她不夠手段,攏不住男人,鬥不過我阿姊。”

    羋月道:“那我呢?我沒有阿姊你這樣的出身,我也沒有魏琰你這樣的詭計多端。手段毒辣。”

    羋姝恨恨地道:“你不過是仗著先王的遺詔罷了……”

    羋月道:“當年先王賓天的時候,遺詔已經有了,可我母子還是被逼得俱去燕國為質,差點死在天寒地凍的燕國。當年群臣對我要踏上遠途視若無睹,而今天卻擁立我兒登位。你想過是為了什麼嗎?”

    羋姝不禁問:“為了什麼?”

    羋月道:“這個世界很不公平,有人以出身淩人,有人以詭計算人,似乎一時之間,都可以得占高位,橫行無忌。但這個世界又是公平的,不管是以出身淩人,還是以詭計算人,最終決定勝負的是你自己本身有多少能力,能讓多少人心甘情願地認同你。和你站到一起,為你效命……”

    魏琰輕笑道:“你說的是你?那些遊走列國,從不會對任何君王忠誠的策士;那些世官世祿,坐擁兵馬,連君王也拿他們沒辦法的封臣會認同你,為你效命?”

    羋月道:“我說過,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你們鬥。因為……”她長籲一口氣,看著窗外的天空道:“這個宅院太小,小得讓我感覺很憋氣。在這個院子裡,贏又如何。輸又如何?就算是贏家,也只能一輩子看著這四方天,數著日子等年華老去,然後讓另一個女人佔據你的位置。去爭,去搶。”

    魏琰哈地一笑,只覺得完全不能理解,甚至覺得羋月的話很可笑:“呵呵呵……你說這樣的話,當真可笑,我們女人。還能走到哪裡去?你又想怎麼樣,難道想走出去?走出去的都是失敗者,你走到了燕國,落魄窮困,最終還是回到這四方天地來。”

    羋月搖了搖頭,肅然道:“我要鬥的從來不是你們,我不屑鬥,也不會鬥。我一直想離開,小時候想逃離楚宮,長大了想逃離秦宮。最終我回來了,因為我領悟到,真正的自由不是逃離,而是戰勝,是讓自己變得強大,大到撐破這院牆,大到我的手可以伸到楚國,我的腳可以踩住秦國。那時候,才是真正的自由。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我不與你們爭,我要與天下的英雄爭,與這個世道爭,與這個天地規矩爭。”

    羋姝看著羋月,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想做什麼?”

    羋月看著羋姝,搖搖頭道:“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因為我要殺的人不是你。”

    羋月轉身欲走,羋姝忽然尖叫道:“那你要殺的人是誰,是誰?”

    羋月凝視著她:“你應該知道的。”

    羋姝忽然顫抖起來:“你、你,你要殺的,莫不是我的母后?!”

    羋月輕輕擊掌,兩名侍女迅速進來,將魏琰押了出去,室內又只剩下羋月和羋姝兩人。

    羋姝只覺得渾身冰冷:“看來我的預感是對的。我一直覺得你不可信。你對我,並不是那種真正的姐妹之情,是不是?”

    羋月凝視著羋姝,緩緩道:“我是很想把你當成姐妹,只可惜,我們註定做不成姐妹。因為你越來越像你的生母……”

    羋姝忽然狂笑起來,笑得無法停住,好半日,才恨恨道:“我以前覺得,母后很沒道理,現在才覺得,她所做的一切,真是太有道理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仁慈可言,心慈手軟只會給自己製造麻煩。”

    羋月搖頭:“你太自負了,你以為你能殺得了我嗎?其實,這麼多年我對你處處忍讓,處處遷就,只不過是因為投鼠忌器,因為我的弟弟羋戎在楚國,在你母親的手中。現在,我不必忍讓了……”羋月輕輕地靠近羋姝,低聲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羋姝看著羋月,忽然感覺到了恐懼,本能告訴她,她不應該繼續聽下去,因為羋月接下來說出的話,會是很可怕的,但卻無法抑制心中的渴望和好奇,還是問道:“什麼秘密?”

    羋月低低地道:“你知道我的生母,是怎麼死的嗎?”

    羋姝詫異道:“她不是殉了父王嗎?”她這話脫口而出,說完才忽然意識到,這種說法,或者只是楚宮的官方說法而已。當日玳瑁曾經對她說過,楚威後將羋月的生母配于賤卒,要她小心,恐防羋月知道此事,會怨恨於她,對她不利。她本不以為意,如今看來,羋月果然是知道此事的。

    卻聽得羋月道:“不,她是想殉了父王,只可惜你的母親不肯,她把我的生母,偷天換日嫁給一個賤卒,讓她活在地獄中,生不如死。我弟弟魏冉,就是她後來生的孩子。”

    羋姝驚駭地看著羋月:“我以為他只是你母族的表弟,原來真的是……”說到這裡,不禁氣惱起來,“你、你居然把你母親和旁人生的孩子,這般公然帶在身邊,簡直是……簡直是給父王的在天之靈抹黑啊。”

    羋月冷笑:“對不起父王的人,是你的生母。我母親一生善良,小冉更是無辜,你母女不羞愧,我們有什麼可羞愧的?父王在天有靈,你說,會責罰誰?”

    羋姝瑟縮了一下,又惱怒起來:“就算當日是我母后所為,可是你把這個野種帶進秦宮,難道不是存了攀附王室之心嗎?”

    羋月不再理她,卻又緩緩地道:“我十歲的時候,發現我的生母未死,我以為可以母子相逢,於是我約了母親在南郊行宮相見。結果,你猜怎麼著……”

    羋姝道:“怎麼……”

    羋月的臉離羋姝很近,幾乎是緊貼著她,低聲道:“在那間小屋外,我親眼看著你的王兄……他強暴了我的生母,然後我的生母就自盡了,我看到她全身都是血,都是血……”

羋姝驚叫一聲,推開羋月,恐懼地縮到角落裡顫抖不止,她忽然間就明白了:“十歲那年,十歲那年你不是遇上了黃狼,你受驚是因為這件事……虧得我還可憐你,幫著你說話,甚至不惜為你和七姊姊吵架……可是那時候的你,那時候的你就對我母后、對我王兄懷恨在心了吧。請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說”她想到往事,越想越怕,“你、你那個時候,你那個時候對我好,對我千依百順,原來全是假的,全是假的,原來我們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姐妹……”

    羋月坐回原處,看著羋姝,點頭道:“是,我們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姐妹,天底下哪有姐妹會是一個人完全滿足另一個人的要求,不管有理還是無理。你只是習慣了我的退讓,習慣了我的遷就。宮中庶出的姐妹這麼多,你為什麼就喜歡我?因為不管是誰,總有受不了你的任性和無理的時候,只有我,為了活下去,可以一直遷就你,用一種你沒有發覺的方式討好你。當你快樂囂張地享受你的童年、你的少年時,有一個人,卻因為時時活在你母親的屠刀下,活在你的氣焰下,連重重地呼吸一下都不敢。這到底是你們欠我,還是我欠你們?”

    羋姝的眼淚流下,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羋月道:“是,我倚仗著你活下來了。我欠你一條命,可我還了你三次。在上庸城,我救你一命;在義渠君伏擊的時候,你要我當你的替身引開追兵;在和氏璧一案中,我還你清白。我還過你三次命,我不再欠你了。”

    羋姝憤怒地指著她:“你清了,可我還沒有清。你奪我夫婿,與我兒子爭位,難道這也是你還清的方式嗎?”

    羋月搖了搖頭:“我說過,我從來沒有跟你搶過,如果我真心要對付你,你以為你還能活到今天嗎?我本以為忍讓退步可以避免災難。直到我去了燕國才明白,這個世界上,想要避免災難,只有把讓你陷入災難的那個人戰勝。阿姊,我本來要離開秦宮,是你和魏琰迫使我留下,迫使我成為先王的妃子。是先王拉我入棋局。拿子稷當成磨刀石,去打磨你的兒子。可是。我是個人,終究不是個棋子。你其實最恨我的,最不能忍受的事,是因為你發現自離開楚國以後,我不再是那個生活在屠刀下不敢呼吸的小奴才,而變成自己想要展翼高飛的鯤鵬了。所以你要把我拉進來,鎖在秦宮,鎖在你的腳下,為你效力。任你擺佈。阿姊,你是威後最嬌慣的女兒,從小就習慣於俯視這個世界,所以一旦你不再佔據上風的時候,你就會驚慌失措,就會怨恨交加,甚至會瘋狂殘暴。你跟你的母親。其實是同一種人。”

    羋姝咬牙道:“如果我的子蕩還活著的話,如果我的子壯不是落在魏氏手中的話,還能有你什麼……”

    羋月搖頭歎道:“上天給了你最好的籌碼,是你自己的任性,把它一枚枚輸光,你卻一定要遷怒於人。認為是別人搶走了你的籌碼。可是沒有我,你真的能夠守住你自己的籌碼嗎?你肆意妄為,失去了先王的信任;你嬌縱兒子,讓子蕩胡作非為舉鼎砸死了自己;你爭權奪利濫開殺戒,又讓人把復仇之手伸向子壯;你容不得人,讓你的兒媳魏王后,也變成了你的敵人。就算今天你殺了魏夫人。可是你真的以為你能控制住魏王后嗎?咸陽從繁華都城變成殺場,群臣早就厭惡怨恨你了。秦國諸公子割據一方,明眼人都能看到,它將四分五裂。你以為楚**隊駐在函谷關外是來支持你的嗎?那是為了瓜分秦國而來。群臣擁護我,因為我應允將平定秦國;唐氏、衛氏擁護我,因為我應允能夠讓她們的兒子活下來;義渠擁護我,因為他們能夠得到利益;我能讓列國退兵,因為我讓他們知道,繼續待下去,占不了秦國的便宜。這些,你能做到嗎?”

    羋姝失神地看著羋月,想要說什麼,卻發現已經無話可說。

    羋月道:“還記得你從前跟我說過的話嗎?你說,媵的女兒永遠都是媵,你和我都將重複我們母親的命運,你為主,我為奴,你高高在上,我淪落塵埃。可是,時代不同了,歷史不會重演,我們永遠不會重複母親那一輩的命運。我和你之間的一切,到此已經全部結束了。”

    羋月走出了屋子,抬頭看向天空,天空一片澄澈,萬里無雲。

    次日,群臣齊聚大殿,舉行新王登基的第一次大朝會。

    羋月攜著嬴稷走上咸陽殿,坐下,臺階下群臣行禮如儀。

    羋月先問:“今日所議何事?”

    樗裡疾便上前一步,道:“先王在洛邑賓天,梓宮已經回到咸陽,卻因為宮變,遲遲未曾落葬。此時當葬先王靈柩,並議諡號。”

    羋月點頭道:“先王蕩既已正位,當葬入王陵,你們擬了何諡?”

    甘茂搶上前一步奉承道:“還請惠王后示下。”

    樗裡疾沉聲斥道:“甘茂,先前已尊一惠王后,何以又尊一惠王后?”

    甘茂辯解道:“孟羋失德,當廢尊位。如今大王正位,當尊聖母為正位母后,附先王諡,為惠王后,有何不可?”

    庸芮上前道:“臣以為,孟羋以惠王后身份行令已經五年,為免混淆,當為季羋再擬一尊號。”

    樗裡疾見甘茂還要說話,已經上前一步道:“臣附議。”

    魏冉上前道:“臣也附議。”

    甘茂本欲與樗裡疾相爭,見魏冉附議,知道他既然說話,必是符合羋月之意,自己本為奉承羋月,倒不敢再說了,連忙也轉過方向道:“這……庸大夫之言有理,臣也附議。”

    羋月點頭道:“不知諸卿擬何尊號?”

    魏冉與庸芮等早有商議,當下再上前一步道:“先王以君王之尊,而效匹夫之舉,因之殞身,而令得秦國大亂,此乃孟羋有失母德也。想當年周武王英年而逝,遺下成王年幼,幸有母后王姜輔佐,匡正王道,而成就周室江山數百年,至今不滅。周室三母,皆以‘太’字為尊號,稱太妊、太姒、太薑,臣以為,當以‘太’字為尊號,稱太后。”

    庸芮亦跟著道:“‘太’者大也,也作‘泰’字,以形容未盡之意。古以‘太’字為最尊,王之儲為太子,王之母當為太后。臣以為,孟羋有失母德,太后當盡母職,代王攝政以匡正王道,行古人未行之政。故臣建議,從今日起,王之母當不附前王諡號,而另行單獨稱太后,不知可否?”

    羋月緩緩地看向樗裡疾和甘茂。

    甘茂被羋月眼神一逼,連忙上前道:“臣以為,魏冉將軍、庸芮大夫之言有理,臣亦附議。”

    羋月看向樗裡疾道:“樗裡子呢?”

    樗裡疾隱隱覺得不對,但此刻國事艱難,他想了想,還是忍了下去,道:“臣,但遵王意。”

    羋月便看向嬴稷。

    嬴稷會意,開口道:“既如此,自今日起,尊聖母為太后。寡人年紀尚小,為了大秦王業,當由母后臨朝稱制,代掌朝政。”

    魏冉率先跪下道:“臣等參見太后,願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隨!”

    群臣一起跪下道:“臣等參見太后,願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隨!”

    咸陽殿外,臺階上下,站著的朝臣武士們一起跪下,山呼道:“臣等參見太后,願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隨!”

    殿內殿外,形成一股極大的回聲:“臣等參見太后,願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隨!”

    羋月莊重站起道:“願與眾卿攜手,興我大秦王業。”

    眾人皆高呼道:“大秦王業!大秦王業!大秦王業!”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太后”自此而始,羋月開始了長達四十一年的執政生涯。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於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於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10
發表於 2015-12-30 12:59:16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328-331章 群狼伺

西元前328年,秦王嬴蕩舉鼎而亡,諸弟爭位,最後由其異母弟嬴稷繼位,嬴稷母羋八子攝政,稱太后。

    大朝之後,太后羋月疲憊地走入內殿,便有薜荔帶著兩名侍女為她脫下翟衣,換上常服,坐在妝台前卸下釵笄。

    羋月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歎道:“好累。”

    薜荔一邊給她按摩,一邊笑道:“正朝的翟衣和釵笄都是極重的,太后身上壓了這麼重的東西一整天,實是辛苦。”

    羋月閉目享受著薜荔的服侍,笑道:“是啊,子稷的冕冠更重,我真怕他小孩子撐不下來,還好都撐過去了。幸而除了節慶與大朝之日,平時不用穿得這麼累贅。”

    薜荔笑歎:“太后嫌重,可是這世上有多少人為了爭這一身衣冠,血流成河呢。”

    兩人正說笑間,就有侍女來報:“衛良人求見。”

    羋月一怔:“哦?”微微一笑,“請她進來。”

    秦惠文王的妃嬪們,在這幾場宮變中,已經所剩寥寥。除嬴夫人在西郊行宮被殺外,唐夫人亦因為掩護羋月離開,而被羋姝所殺,其子奐此時已被封為庶長,得羋月重用。

    魏氏諸姬中,夫人魏琰被囚,其子華如今潛逃在外,引兵謀逆。虢美人在秦惠文王死後,因無子嗣,昔年又多次得罪羋姝,被尋了個罪名囚禁起來,沒過幾個月就死了。樊長使本與魏夫人不合,羋姝初時欲拉攏於她,但因秦王蕩死後諸子作亂,其幼子蜀侯惲因得罪羋姝,被羋姝以罪名毒殺,其長子封與樊長使也受牽連而被迫自殺;如今唯有衛良人因其子蜀侯通早亡,所以倒在後宮不太顯眼,依舊活著。

    楚國諸羋中,惠後羋姝被囚,孟昭氏、季昭氏早亡。景氏依附羋姝,被魏琰所殺,如今其子雍也潛逃在外。屈氏膽小低調,其子池尚未就封。聽到秦王稷繼位,就來投奔,亦受重用。

    如今這宮中,還剩下的舊妃嬪,也只有屈氏和衛氏了。衛氏素來善於機變。如今來見羋月,要麼就是受人支使,要麼就是前來投效。

    細思量之下,倒是前來投效的可能性更大。

    羋月想到這裡,不禁微微一笑,見薜荔低聲問自己是否要重新梳妝,便搖搖頭說不必,就這麼身著休閒的便服,松松地散著頭髮,身子半倚著憑幾。便見了衛良人。

    但見衛良人帶著一個內侍,嫋嫋走進,朝著羋月行禮道:“妾衛氏參見太后。”

    羋月點點頭:“衛良人免禮。”

    衛良人並未就起,她身邊的內侍卻搶上前一步,跪下磕頭道:“奴才繆辛,參見太后。”話語哽咽,不勝激動。

    羋月大為震驚,還未說話,身邊的薜荔已經脫口叫了出來:“繆辛,你還活著!”

    那人抬起頭來。眼中帶淚,一邊抹淚一邊笑道:“奴才當真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著主人。”這人雖然與過去相比顯得蒼老了些。精瘦了些,但卻明明白白,確是繆辛。

    羋月也不禁扶著薜荔的手站了起來,忘形地上前一步:“繆辛,你當真還活著?”

    身邊侍女見狀,忙上前扶起衛良人和繆辛。卻見繆辛站起來的時候。微有踉蹌,腳步也似有不穩。

    羋月忙問:“繆辛,你的腿怎麼了?”

    繆辛苦笑道:“奴才的腿傷了,沒什麼,只是走路有些瘸而已。能夠死裡逃生,已經算是命大了。”對衛良人看了一眼,再轉向羋月道:“多虧衛良人把奴才從死人堆裡救回來,又讓人為奴才延醫治傷,奴才方能夠活著再見到太后。”

    羋月看了看站在旁邊的衛良人,微笑點頭:“衛良人,快快請坐!”

    衛良人已退到一邊,見羋月坐下,方在羋月下首坐下。

    侍女捧來一卮蜜水,薜荔親手捧過奉給衛良人,滿懷感激道:“衛良人請用。”

    衛良人見她語出真摯,熱情忘形,也不禁有些觸動,接過謝道:“多謝。”轉頭看向羋月,“也唯有在太后身邊服侍過的人,方能都這樣重情重義。所乙太後方能眾望所歸,成就大業。”

    薜荔知道自己忘形了,臉一紅,看向羋月,有些不好意思。

    羋月揮揮手,笑道:“好了,你們先下去慢慢敘舊吧。”

    薜荔和繆辛退下後,羋月摒退左右,只留了兩名侍女在旁侍候,方笑道:“衛姊姊,多謝你救了繆辛。”

    衛良人聽得這樣的稱呼,倒惶恐起來,忙站起遜謝道:“臣妾不敢當太后如此稱呼。”

    羋月隨意地擺了擺手,道:“不必如此。當日在宮中真正的明白人能有幾個?你我也算得惺惺相惜,如今宮中諸人,皆有去處,那也是她們自擇的人生。能夠留下來的,不過寥寥,都是故交,何必生分了。向我稱臣的人不可勝數,能夠姊妹相交的,又有幾個?”

    衛良人抿嘴一笑,道:“太后待如何,太后自便。太后若許妾身自在些,那妾身就還依舊做原來溫馴退守的衛良人,不想教自己忘形了。”

    羋月笑了笑:“由你。”她沉吟一下,“你為何要救繆辛?難道你當日,就能對今日有所預料嗎?”

    衛良人收了笑容,垂首低聲道:“妾身哪有這樣的本事?這只是……妾身在宮中的一點自處之道罷了。太后當知,我是東周公所賜,無有國勢家世為倚仗,先是無寵,後又失子。雖不得已時要奉承著貴人,卻從不曾在得意時踩低過別人。雖不敢明著相助於人,但暗地裡做些小事,透個消息行個方便,悄悄對人賣個好,總還能做到。”說著幽幽一歎,“我也不曉得做這些事以後有沒有用,但心中卻希望,在我失勢落魄的時候,別人能夠瞧在我素日善心待人的分上,不要作踐我罷了!”

    羋月點頭:“在深宮中能有此素心,卻是難得。衛姊姊,你不負人,人必不負你。”

    衛良人苦笑一聲,歎道:“繆辛之事,確是稍冒了些風險。但是如繆辛這般的忠義之士,雖屬奴隸之輩,做人的骨氣,卻是不論尊卑的。所以我動了不忍之念,給行刑的內侍一些好處,總算能夠救下他來。當時並不曾想到今朝,只是今日帶他來見太后,卻是存了奉迎之念,未免落了市恩之嫌。”

    羋月笑了:“衛姊姊自省太過了。當日救人,心存俠氣,便是衛姊姊的人品了。如今你自承奉迎也罷,市恩也罷,都是人之常情。不存惡念,做了善事,難道不應該有善報嗎?繆辛之事,我總是承衛姊姊的情。宮中之事,頗為繁雜,衛姊姊可願助我打理後宮諸事?”

    衛良人不想她如此爽利,倒是一怔。她從前奉迎魏夫人,兩人之間總是打半天機鋒,一點點地來回試探,不料羋月卻是眼也不眨,就將人人希冀的後宮管理之權交給了她。她心中一驚,忙笑著試探道:“太后不考慮一下屈妹妹?”

    羋月笑道:“她不愛出這個頭的,且子池還小,讓她安安靜靜地養孩子,于她倒是更好。”

    衛良人心中石頭落了地,忙退後一步,恭敬行禮道:“願為太后效命。”

    羋月沒去扶她,也沒有客氣,直接問她:“衛氏,你是東周公所賜,想來周天子那邊的情況,你當是很清楚了?”

    衛良人忙道:“妾身的母親是東周公夫人的族姐,若論軍中之事,妾當比不得外頭的謀臣策士,但若論周天子的為人與周室內部的恩怨,卻沒有比妾身更清楚的了。”

    羋月點了點頭,便問起周室與東周公、西周公之事。而趙魏韓三國之內,也有兩公所薦妃子,衛良人雖離國甚久,但書信僕從往來,有些消息倒還知道一二。

    說了一會兒,衛良人便辭去,繆辛方進來行禮,羋月便以他為大監,將宮中具體事務交給了他。賜了拐杖給他,叫他收幾個養子以供驅使。

    又問薜荔:“我見魏王后今日摔了一跤,肚子裡的孩子應該沒事吧。”

    薜荔臉色卻變得很古怪:“太后……內小臣當時就請了太醫去看魏王后,沒想到,王后根本沒有懷孕……”

    羋月怔了一怔,驚詫萬分:“你說什麼?沒有懷孕?”

    薜荔忙將內情說出。原來秦王蕩之死卻是王后魏頤先得了消息,大驚之下,便去找魏琰商議。魏琰知道若惠後羋姝一旦得知,必是要立次子壯為王,則魏氏一系,將一敗塗地。於是將心一橫,索性瞞下消息,先是滿宮宣傳魏頤已經身懷有孕,及至羋姝聽聞秦王蕩傷重身死的消息後,果然欲立公子壯,魏頤便以自己懷有遺腹子為名,與羋姝爭位。

  羋姝不信,忙叫太醫令李醯前去診斷,不料太醫令李醯去了,也說魏頤已經懷孕四個月,只因她素日身體健壯,所以並不曾察覺。他這話一出,眾人方才相信,魏琰又恐阻止不住羋姝要立公子壯,索性煽動諸公子一起鬧事,這才導致秦國諸公子爭位的“季君之亂”。

    但李醯本是羋姝得用之人,又為何會為魏頤作假證?薜荔方才審問了魏頤身邊之人,才得知真相。卻是當日秦王蕩舉鼎受傷,被急送回營。周王室雖然一力慫恿秦王舉鼎,也只是存著教訓之心,不敢當真教秦王死在洛邑,惹來秦人仇恨之心,忙四處搜尋名醫。恰好此時傳說中譽滿天下的神醫扁鵲正在洛邑,周王室喜不自勝,忙請扁鵲前去診治。

    李醯身為太醫令,頗得寵信,秦王蕩受傷後第一時間便是他為秦王蕩包紮治療。扁鵲來診療之時,他亦在一旁侍奉,不想扁鵲看了秦王蕩的傷勢,一張口就將原來的處置方法說了個一無是處,順帶還譏諷了秦王蕩舉鼎的愚蠢。秦王蕩本就性子急,此刻又痛得死去活來,見扁鵲出言無禮,又有李醯在旁邊進讒,當場大怒,將扁鵲趕了出去。及至半夜痛醒,又悔悟不迭,忙叫人去請扁鵲。李醯本是個貪圖名利、心胸狹窄的小人,深恐扁鵲得秦王蕩重用,便無他容身之地,忙叫人向扁鵲討教了醫治之法,之後秘密將扁鵲殺害,毀屍滅跡,只回報說扁鵲已經找不到了。

    他按扁鵲之法,再為秦王蕩診治,一時見好,不想次日夜裡,傷情再度反復,此時卻沒有扁鵲可問了,秦王蕩傷情轉沉,挨不過一日。就此仙逝。

    李醯只道此事神不知鬼不覺,不想他身邊有人已為魏琰所收買,等到了李醯為魏頤診脈之時,魏琰便以此事要脅。嚇得李醯魂飛魄散。他殺死扁鵲事小,可因此害秦王蕩傷重不治,卻是滅族之罪。因此頓時伏地,唯命是從。不但親自作證魏頤確實懷孕,更助魏琰將公子壯誘騙出來抓走。

    羋月聽畢。長歎一聲:“若非他們母子皆是一般的剛愎自用,何至於有今日之下場。”想了想又問:“我想起來了,醫摯當年似乎也是師從於扁鵲吧。”

    薜荔也想了想,忙回道:“是。”

    羋月便道:“問問李醯當日將扁鵲埋在哪裡,若能找到他的遺體,便好生厚葬吧。”

    薜荔忙應了,又問道:“太后可要去看一看那……魏王后?”

    羋月點點頭,當下便備了輦車,去了椒房殿魏頤的居處。

    此時魏頤自然不再住於正殿,而是移往孟昭氏當年所居的小院。她臉色蒼白。盤坐在榻上,腹部平坦,旁邊還放著一個小布包。

    薜荔呈上那小包,羋月捏了捏,感覺確是柔軟又有彈性,也不打開,只問魏頤:“這裡面是什麼?”

    魏頤冷笑:“反過來的狐皮。”

    羋月放下布包,諷刺道:“是你那好姑母的主意吧,真是夠大膽也夠瘋狂的!”

    魏頤看著那個布包,神情有些複雜難言。忽然道:“開始我並不願意……可是裝久了,我竟然有時候會有些恍惚,覺得我真的有個孩子似的……”說到這裡,忽然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可有時候又覺得是一種折磨,每天都恨不得撕碎了它……”她笑著笑著,忽然間落下淚來,“呵呵,現在好了,總算是解脫了。”

    羋月看到魏頤那張本該年輕的臉上。卻已經顯出與她年紀不符的憔悴和滄桑來,忽然問道:“你今年多大?”

    魏頤一怔,不解其意,但還是回答道:“二十歲。”

    羋月輕歎一聲:“可憐的孩子……你這一生,是毀在你姑母的手中啊!”

    魏頤抬頭看她,平靜地說:“好了,你現在可以殺死我了。”

    羋月詫異道:“我為什麼要殺你?”

    不想魏頤卻比她更吃驚:“我犯下假孕的大罪,你有什麼理由饒過我?”

    羋月笑了:“你懷沒懷蕩的孩子,與我有什麼關係?你騙的又不是我,不開心的可能是蕩的母親吧。不過我又有什麼理由,代她來懲治你?”

    魏頤跌坐在地,一直以為必死無疑,為了尊嚴佯裝出來的鎮定這刻轟然崩塌,她顫抖著嘴唇確認:“你不殺我?”

    羋月看著魏頤,此刻的她才顯出她這年紀的小姑娘應有的模樣來,搖了搖頭:“我不會為你是蕩的妻子而殺你,也不會為你假裝懷孕而殺你。除非又出現你真正該死的證據,否則的話,我不會殺你。”

    說罷,她轉身離開,侍女們也跟著一擁而出。

    魏頤失神地跌坐在地,看著屋子裡空蕩蕩一片,嘴唇顫動了兩下,想說什麼,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失聲痛哭。

    侍女清漣抱住她,哽咽道:“王后,王后,我們終於沒事了,沒事了。可憐的王后,您哭吧,哭吧……”

    惠後羋姝很快也得到了王后假孕的消息,隨之而來的,還有一杯毒酒、三尺白綾。

    當夜,一燈如豆,惠後羋姝自縊而死。

    次日,羋月召諸重臣于宣室殿議事,道:“王蕩諡號未議,還請列位相商。”

    庸芮上前一步道:“臣以為,擬‘刺’或‘幽’為好。”

    樗裡疾聽聞此言,大怒:“庸大夫,你這話過了!”

    庸芮冷笑道:“如何過了?諡法曰‘愎狠遂過曰刺’,‘動祭亂常曰幽’,若不是先王剛愎自用,不肯納諫,何來今日秦國之亂?他將重兵帶去洛邑,結果自己身死兵敗,導致諸公子內亂,外敵壓境,宗廟不寧,說他一個動祭亂常,難道錯了嗎?”

    樗裡疾歎了一口氣,他自然知道庸芮因庸夫人之死,深恨惠後羋姝,將秦王蕩也一併恨上,只得勸道:“庸大夫,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隱君之過,不可非君,也是我們為人臣子者當遵守的本分。”

    庸芮反問:“那依王叔之見,當擬何諡?”

    樗裡疾朝羋月拱手道:“以臣之見,當擬‘明’或者‘桓’。”

    庸芮冷冰冰地道:“王叔,‘照臨四方曰明’,‘辟土兼國曰桓’,這是只見好處,不論缺失了?諡者行之跡也,行出於己,名生於人。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所得何諡,端看他自己生前如何行事。彰善癉惡,為後世誡,議諡的時候,論的是千秋之心,若論君臣相對,這世上就只有美諡,那還要議諡號做什麼?”

    樗裡疾不與庸芮繼續爭辯,卻轉頭看向羋月道:“不知太后有何擬?”

    羋月沉吟片刻,提筆在竹簡上寫了一個“武”字,轉過來給樗裡疾看道:“朕以為,當擬‘武’字為諡。”

    樗裡疾臉色沉重,輕歎一聲:“‘武’?”這“武”字的解釋,卻是太多了。

    羋月笑問:“怎麼?”

    樗裡疾知其意,歎道:“先惠文王乃取諡法中‘經緯天地曰文,愛民好與曰惠’之意。今取王蕩諡號為‘武’,諡法雲‘武’字有‘剛強直理曰武,威強敵德曰武,克定禍亂曰武,刑民克服曰武,誇志多窮曰武’,但不知,太后擬這個‘武’字,應在何意?”

    羋月道:“依你說,王蕩畢生功業,應在何意?”

    樗裡疾長歎一聲。秦王蕩在位四年多,未及建立功業,所謂威強敵德、克定禍亂,自然也是沒有的;剛強有之,直理難當,以他洛邑舉鼎身死、兵馬陷沒三晉,以致諸侯圍境、邦國之亂,竟是直指“誇志多窮”四字了。支吾半晌,還是無奈道:“太后,王蕩也曾開疆拓土,諡以‘誇志多窮曰武’,千秋蓋棺論定,實是、實是過了……”

    羋月卻道:“樗裡疾知識淵博,當知何謂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

    樗裡疾長歎一聲,已明其意,不再說話。

    羋月便道:“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恒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

    此論原出莊子,魏冉亦曾聽過此節,當下介面道:“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鐔,以豪傑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

   白起亦介面道:“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

    羋月輕歎一聲:“王蕩有天子之圖,卻好庶人之劍,樗裡子,你說他當以何諡?”

    提起舊事,魏冉心中猶恨,冷笑一聲道:“王蕩自繼位以來,任用任鄙、烏獲、孟賁等徒有牛馬之力的鄙夫為大將,使得將士離心,更令得秦國上下風氣淪落,市井之徒恃仗氣力,當街殺人,豪門私鬥成風,商君之法因此而蕩然無存。甚至將這等下賤鄙徒與你樗裡子並論,說什麼‘力則任鄙,智則樗裡’,如此並列,樗裡子當真喜歡?”

    樗裡疾終於道:“諡號乃總結君王之善惡,不為死者而諱,但為後者之誡。今以王蕩諡號昭示天下,就表示太后要整振商君之法,一滌愚勇誤國之惡習了嗎?”

    羋月站起而拜道:“國之要政,就要拜託樗裡子了。”

    樗裡疾道:“不敢。”

    羋月道:“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樗裡子,這話,你我共勉之。”

    樗裡疾看著羋月的神情,心中千言萬語,竟是無法說出。他當日以為秦惠文王死後政權需平穩過渡,遂力保秦王蕩繼位,可是不合適的君王,其禍亂竟是勝過權力更迭的動盪!短短四年多,武將受辱,文臣求去,秦王蕩竟落得個舉鼎身死的不堪下場。他想避免的動盪,非但未避開,反而使局勢更加一潰不可收拾。他縱然一怒之下,將孟賁等三人處死,甚至株連其家族,但終究秦王蕩這條命無可挽回。而這又豈是這些市井力士能夠抵得上的?

    此時在羋月面前,他一向在惠文王與王蕩面前的自負和堅持,竟也撐不下去了,只得長歎一聲,恭敬拱手道:“是。”

    羋月深知,樗裡疾在秦國秉政數十年,已曆四朝,新王稷要坐穩江山,還需要他的扶持和説明。幸而他雖然自負,但畢竟私心不重,對大秦江山忠心耿耿,一旦臣服,便忠誠可靠,當下推心置腹道:“樗裡子,朕坐于王座,高高在上,心中並非得意,而是惶恐。縱目四望,大秦內憂外患,國勢崩潰,武王蕩在位時驅逐各國人才,諸公子之亂又使商君當年所立的秦法名存實亡,軍隊因此亦分成無數派系,連年外征內戰讓國家人丁減少,田園荒廢。而如今大秦又四面臨敵,西北有狄戎,東南有魏楚趙韓四國軍隊駐紮邊境虎視眈眈,當年惠文王征服的巴蜀等國也再起叛亂。如今是強敵環伺,百廢待興,而新王弱小,勢單力孤……”

    樗裡疾之前支持嬴稷登基,實則迫於大勢所趨,既是為了惠文王的遺訓,亦是為秦國安定,心中卻未嘗不懷著唯恐羋月母子亦如羋姝母子般糊塗的恐懼,然見羋月見識明白,態度懇切,心中疑惑漸漸退去,當下道:“太后,如今新王繼位,四國使者明面上要求入咸陽朝見,實則心懷惡意。這函谷關的大門,是開亦不行,閉亦不行。”

    羋月道:“列國本就打算讓我們秦人自相殘殺下去,然後不費吹灰之力,瓜分秦國。如今新王登基,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自然要赤膊上陣,親自動手。”

    樗裡疾憤然道:“臣弟但凡有三寸氣在,絕對不會讓列強瓜分秦國!太后但有所命,臣弟不惜萬死。”

    羋月搖頭:“不,我不要你萬死,甚至不想讓你有分毫損傷。如今的大秦千瘡百孔,重傷垂危,我不能讓它再經受風雨和戰爭。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休養生息。”

    樗裡疾道:“只怕列國不會讓我們有休養生息的機會。”

    羋月飲了一口蜜水,歎道:“不但列國不懷好意,朕還知道許多卿大夫亦在袖手旁觀,看朕這一介婦人,如何面對當世強國的聯手夾攻。甚至有些人,還暗懷鬼胎,裡外勾結……”

    樗裡疾心中暗歎,左右一看,今日所立,皆為羋月所信任之臣,而右相甘茂等人均不在場,知道羋月意有所指,但也是無可奈何,只道:“先王之臣,亦是太后之臣,望太后信之勿疑。”

    正說著,小內侍手捧著尺牘高叫道:“緊急軍情!”飛奔而入。

    羋月問:“什麼軍情?”

    樗裡疾接過尺牘拆開看了,讓小內侍呈上給羋月,道:“公子華糾合公子雍、公子封和公子少官等十四位公子,以奉惠後之命為由,勾結各國兵馬,欲進逼咸陽,討伐大王和太后。”

    白起不屑冷笑:“就算他們聯合起來,又能怎麼樣?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魏冉卻道:“可我們手頭的兵馬,如何能夠抵擋列國聯兵?更何況,這宮中不知道有沒有秘道,有沒有其他奸細在……”

    義渠王卻道:“由我義渠人馬把守宮殿,擔保太后安枕無憂。”

    樗裡疾大怒:“豈有此理,我大秦後宮,怎麼可能讓你們狄戎之人把守?”

    義渠王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當然不同意,對你來說,面子比別人的死活重要,反正你又沒有損失。太后要是出了事情,不管換哪個公子上位,哪怕把秦國打爛了,還得把你這個王叔國相供起來。”

    樗裡疾氣極,欲上前與其理論:“你——”

    羋月喝道:“好了。樗裡子,義渠在先惠文王時就已經是我大秦的一部分,你這個時候還張口狄戎閉口大秦的,豈不是自我分化嗎?”轉向義渠王勸道:“義渠勇士的長處在於沙場征戰,把守後宮著實可惜。我希望你們能為我守好前線,則後方自然無憂。”

    樗裡疾和義渠王只得各自退後一步應“是”。

    白起道:“那諸公子勾結各國聯軍的事,怎麼辦才好?”

    羋月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各國的兵馬,無非為了利益而來,諸公子能夠給他們的,和我能夠給他們的,又有什麼不同?”

    樗裡疾道:“太后的意思是……”

    羋月道:“代我請各國使臣,入咸陽議政。”

    議事已畢,群臣散出。

    樗裡疾行走在廊下,歎了口氣。

    此時魏冉等太后親信已從另一邊走了,在他身邊的只有大夫庸芮,見狀問:“樗裡子何以歎息?”

    樗裡疾歎道:“內憂外患,何以不歎?”

    庸芮低頭一笑,道:“我還以為,樗裡子是為太后而歎。”

    樗裡疾看了庸芮一眼:“不錯,我也是為太后而歎。太后權力過大,剛愎自用,只怕不能聽進臣下之言。當年先王還只是在一些小事上過於任性,就闖下大禍,若是太后她……”

    庸芮道:“那樗裡子以為商君如何?”

    樗裡疾肅然道:“天下如商君者,能有幾人?”

    庸芮道:“商君初行令時,人皆反對,比今日樗裡子看不上太后者,只怕更多。”

    樗裡疾哼了一聲,想說什麼,最終還是緘口無言,默默地走了。

    羋月召五國使臣入咸陽,信使到了函谷關外,趙國使臣平原君趙勝、魏國使臣信陵君魏無忌、楚國使臣大夫靳尚、燕國使臣上將樂毅、韓國使臣大夫張翠等各自在有著國號的旗幟下上馬,率領手下向函谷關進發。

    樗裡疾接到消息,入宮稟道:“五國使臣已到,敢問太后是一齊召見,還是先後召見?”

    羋月道:“自然是逐個擊破,先易後難了。唉,可惜張儀死了,秦國再也沒有張儀這樣的人才。”

    樗裡疾慚道:“是臣等無用了。”

    羋月道:“逐一宣各國使臣入宣室殿見朕吧。”

    樗裡疾一怔:“不是咸陽殿?”

    羋月哂笑:“咸陽大殿,群口洶洶,於政事上,又有何用?”

    樗裡疾方悟,羋月欲以一人之力,與五國使臣交涉,不禁擔心:“可是太后您……”

    羋月秀目一瞥他,道:“如何?”

    樗裡疾支吾,欲言又止,不言又不能甘心。列國使者皆代表一國之君,這些人不是上將,便是謀臣,於列國縱橫之間,早已經練得周身是刀,善能鼓惑君王,煽動人心,頃刻言語勝過千軍萬馬。數百年來多少國家的勝敗之勢,不在沙場角逐,反而在這些謀臣使者的言語之間逆轉傾覆。

    非是極智慧剛毅之君王,不能抵謀臣之鼓惑,便如楚王槐、齊王地、燕王噲甚至是魏惠王這樣的積年君王,都難免為謀臣所鼓惑,輕則喪權,重則辱國。而太后一介婦人,又如何能夠面對這五國使臣的算計擺佈?

    羋月見他神情,已明其意,笑了笑道:“樗裡子,朕且問你,如今天下善言之士,有過於張儀者否?”

    樗裡疾又怔住了,他與張儀共事多年,張儀之能,他焉能不知,當下坦言:“無。”

    羋月又問:“今天下善謀之士,有過於蘇秦者否?”

    樗裡疾愕然,蘇秦當年的策論,他讀過;蘇秦當年為孟嬴歸國所獻的計謀,他亦知曉;羋月歸來,將蘇秦為孟嬴在燕國的策劃一一道盡,而此時蘇秦已經取得齊國信任,正在推行合縱之策,於列國之中,獲得不小的名氣。蘇秦如今的名聲,竟已不下於當年的公孫衍,甚至因公孫衍過於孤傲,而蘇秦為人謙和,諸侯對他竟是比公孫衍還多信任三分。此時羋月提起此人,樗裡疾細思之下,竟也只能搖頭,道:“無。”

    羋月微微一笑,不再言語,只是笑容之中,充滿了自信。

    樗裡疾見她如此,不知為何,心中憂慮竟是去了七分,當下長揖為禮,退了出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9-28 07:13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